━━━━━━━━━━━━━━━━━━━━━━━━━━━━━━━━━ 本文内容由【轻舞叶飞扬】整理,久久小说网(www.txt99.com)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宫记·晏然传》 作者:荔箫   正文1编辑评价:   晏然从御前尚仪一朝得幸为妃、九五之尊的皇帝成了夫君。   后宫里,与她有灭族之仇的姜家、水火不容的瑶妃……她皆要个个除之。   没有世家背景,亦无倾国容颜,只以与皇帝残存的情感为助力在宫中步步为营。   用细腻的文笔描绘女主在爱恨情仇中的挣扎。   跌宕起伏的故事,紧凑动人的情节,端看晏然如何在深宫中立足。   正文2楔子·忽生变   夜幕初降临的时候,她正在房里自己品着茶。新下来的黄金桂,色泽明丽,香气宜人。   门被轻轻一叩,起身去开门,看清来人眉眼一弯:“来得好快,等一下。”便从屋里取了布匹出来交给他,交代他哪一块做哪个款式,对方认真听完记下后咋了咋舌:“陛下还真把映阳新进的云锦都赏了姐姐啊……”   她抬手在那宦官头上一敲:“看你这个样子,说得好像自己没得过赏似的,好好的交给尚服局去做,回来有好茶请你喝。”   对方连连笑应,捧着布料走了。   不过一刻,又有人叩门,打开门,却是大监①郑褚,她连忙一福:“中贵人②。”   郑褚一点头算是还礼,面有难色,焦灼道:“唉,我知道你要嫁人了,陛下也准你这些日子不当值,可今儿个事出突然,只能叫你去一趟。”   她一疑:“不知出了什么事?”   “陛下方才去了长乐宫一趟,皇太后遣退了众人和陛下单独说了几句,也不知说了些什么,陛下回来便是大怒。怡然婉然又教导新宫女去了,旁人服侍着只怕不遂陛下的心。”郑褚极是客气地向她解释了事情始末,她听完欠了欠身:“奴婢收拾好便去。”   其实也没什么太多可收拾的,不过是简单地整理了妆容。半刻之后她便到了广盛殿,一进殿门,就见宫人们跪了一地,手中都收拾着奏折纸张。心中暗道好大的火气,莫不是掀了桌子?   她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却见陛下此时并不在殿里,也俯□和他们一同收拾,问了身旁的云溪一句:“陛下呢?”   云溪朝她吐了吐舌头:“出去了。姐姐刚才没瞧见陛下发了多大的火,莫说我们没见过,郑公公也吓了一跳。”   她把手里的几本奏折收整齐了放在一旁,又继续拾掇散乱在地的其他东西。因为位居御前尚仪,这些东西她总要经手的,却一直很守规矩地从不去看,眼睛无意地瞟过地上一本打开的奏折,一行字恰好映入眼帘。她心里一凛,捡起来合好摞在手边的那一摞奏折上,低低问云溪道:“方才陛下去见皇太后的时候,帝太后可在?”   云溪回答“不在”,她一颌首:“我大抵知道陛下发火的原因了,一会儿都别乱说话,近前我服侍着。”   周围的几个宫人齐齐地低应了声“诺”,又都低头做事。   在贺兰宏晅面色低沉地回到广盛殿的时候,殿里已经收拾得规整如初。他走到御座旁,看了看侍立一旁浅浅向自己福身行礼的宫女,面上即隐约蕴了笑意:“快嫁出去的人了,回去打点自己的事就是了,还来御前干什么?”   她莞尔道:“到底还顶着御前尚仪的名号,怎么好不做事呢?”   宏晅看着她无声一笑,落座下来,随口问她:“婚服可开始置办了?”   “已经让林晋交代给尚服局了。”她一边回答一边从旁的宫女手中接下茶盏,稳稳地跪坐下去放在他面前的案上,徐徐道,“适才奴婢进殿的时候看折子散落一地,不知陛下为何发这么大的火?”   他一短叹:“也没什么,祺裕的事罢了。”   她心下有了数,确是关于和亲之事。半年前,大燕兵指靳顷,一举夺回祁川西南部的失地将靳顷人赶出。但这个盘踞大燕边界多年的游牧民族也是有血性的,军心激愤要求与大燕决一死战。靳顷汗王不愿冒这样的险,“请求”大燕下嫁祺裕长公主,永结世好。这于大燕亦是件好事,虽说夺回失地没废什么工夫,但若靳顷有心以死相搏,于大燕终究是个不小的威胁,如此这般算是互相给个台阶下,对谁都好。宏晅自然明白这个道理,虽然送公主和亲有失国威,但眼下着实不是与靳顷拼死的时候,他继位不过三年,正该是养精蓄锐之际。   但祺裕长公主是皇太后的亲生女儿,皇太后自是舍不得的,看来他是在去长乐宫与皇太后商量此事时碰了钉子。   他与皇太后如何,不是她该出言评说的,当下改了话题,含笑道:“眼见着就差一道赐婚旨意了,陛下还不肯告诉奴婢那安夷将军是什么样的人么?”   宏晅饮着茶,面色一黯,放下茶盏时又是如旧的笑意:“急什么,嫁过去自然就知道了。”   她一抿唇,面带嗔怒:“陛下这般瞒着奴婢,倒好像是随便挑了个人家就把奴婢指出去了,不敢让奴婢知道一般。”   宏晅一声哑笑:“别想套朕的话。朕和母后一起给你挑的夫家自不会差,到时候你见了便知。”   守口如瓶。   她无奈地一叹表示认输,宏晅侧头凝睇她一瞬,沉道:“都退下吧,朕自己待一会儿。”   一众宫人都如获大释般无声地行了礼,她亦没有多言,起身一福后随众人一道退出殿外。   郑褚叫她去歇息,让其他宫人直接去宏晅的寝殿成舒殿候着,她想了一想,道:“陛下此刻还在气头上,奴婢还是留下的好。”   郑褚一想也对,虽则御前的宫人都是个顶个的机灵,但比起这几个从太子府带进来人在心思上还是差了一截。   宫人们默不作声地在成舒殿守到了子时末刻,她已然有些犯困了又不好离开。忽的门口一阵嘈杂,殿门口的宫人们轻呼了一声“陛下……”就忙上前去扶喝得半醉的宏晅。   但凡有点志气的帝王,就没有愿意送姊妹女儿出去和亲以换家国和平的。他本就心中烦闷,虑及大局不得不如此,皇太后却又给了他另一番压力。   她上去扶了一把,眉头紧蹙:“陛下便是再不悦,也不能借酒消愁啊……”   和两名宦官一起扶着他躺下,刚要起身,手腕猛被攥住,他用了极大的力,弄得她腕上生疼。当□形顿住,也不便挣,就听他含糊地唤了一声:“晏然……”   “奴婢在……”她应了一声。腕上实在不适,她挣了一挣,无奈他攥得太紧,她只得问,“陛下有事吩咐?”   宏晅睁了睁眼,只见面前那张熟悉的面容模模糊糊,似乎一恍就会消失不见,手上陡一用力,将她拉进怀里,不顾她那一声慌乱的惊叫,伸手扯上了她的衣襟。   “陛下!”晏然没想到他会突然做出如此举动,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全然在他的掌控之中。她一件浅交领的上襦衣领处已被扯得凌乱,若不是有下裙束着,凭他这般的蛮力大概已经扯下来了。   她慌乱地去拢住上襦,拼尽全力试图挣开他:“陛下……陛下您喝多了……奴婢是晏然啊!”   宏晅似有一怔,她趁机脱开身,还未下榻,又被他一把拽了回去。这下晏然彻底慌了神,想要呼救,却见方才那两名宦官早已退了下去,他们决计没胆子上来救她。慌乱中犹是奋力地推着他,当下喊得失了声:“陛下您醒一醒!奴婢……奴婢就要嫁人了!”后一句已然带了隐忍的哭腔。   他手上动作停住,却是毫不松劲地把她按在榻上,笑中怒意隐隐:“那朕若是非要了你呢?”   “陛下……”她失措地想要再求他,但一声“陛下”刚出口,就被他覆上来的双唇截断了后面的话。在她下意识地别过头去躲避的同时,恐惧终是笼罩了她的全身,一瞬间抽走了她的全部力气,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逃不掉了。   明明帝太后已经许诺赦她出奴籍,给她赐婚,为人正妻。   甚至连他也在片刻之前还问过她婚服是否开始置办了。现在,他又对她说“那朕若是非要了你呢”。   她双眼死死地盯着床边玄色暗纹幔帐,不去看意乱情迷的他。狠咬着下唇,直咬得一股腥甜在口中蔓延,还是没能忍住那从眼底涌出的不甘。   只觉得他已经解开了她的中衣,燥热无比地吻着她,她耳边传来一句模糊不清的:“晏然,别哭。”   作者有话要说:①【大监】宦官职位   ②【中贵人】对宦官的尊称   ③【帝太后】阿箫知道这个称呼很少见……我自己也别扭咳……但它确实……在汉朝就有过……于是……出于设定需要……就这么用吧……   ④【上襦】汉族的民族服装中,上衣为襦(部分时期)   喵~~开新坑啦~感谢各位支持~~喜欢的话请戳一下收藏吧~~   今天还有一更~在一个小时以后~~   本文的宫妃品秩   或翻看各个逢十章节的作者有话说(第十章、二十章、三十章这样……不往楔子和第一章放是为了避免大家都来回来去看前面导致点击率显得太奇怪……)   正文01.前路   我只觉得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一切清晰却又无比混乱,全然不知究竟在梦些什么,直弄得自己疲惫无比。   直至在一阵阵渐近的鼓声中醒来。   睁开眼,成舒殿里已是灯火通明,我忍着身上的酸痛坐起身,即有宫娥上前为我披上衣服,却是眉眼低垂着并不看我。我仅一思几个时辰前的种种,一股强烈地恨意便从心头涌起,在体内不住地窜动,心痛欲裂。被这种恨逼得想要大声喊出,以抒心中憋闷,目光扫过身侧宫娥时又生生忍下。   我看看她,问:“几更天了?”   “回尚仪,五更四点了。”我听了她的称呼,心里微一沉,未动声色,只闲闲一句:“哦,这么晚了?也该起了。”   离榻,宫人们手脚麻利地服侍我盥洗更衣梳妆,却皆是一言不发,好像一屋子哑巴一样。其中的几人我是很熟悉的,空暇时也常常闲聊解闷,今日他们面对我却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不苟言笑,一张张明明不同的脸看上去又都一样。我知道,册封旨意没有下来,也不知会不会下来,我的前途是未卜的,他们说什么也不合适,闭口不言是最好的。   犹是一身尚仪女官的装束,淡蓝的广袖对襟上襦,白色水墨纹的齐腰裙,宦官林晋呈上大袖衫,我瞥了一眼,道:“不必了,今儿要和宫正去尚食局办事,穿成这般不方便。”   林晋一滞,犹豫着试探道:“尚仪您……还要去尚食局?”   我黛眉一挑,声音略显尖刻显得理所当然地反问他:“若不然呢?不做事了吗?”   他欲言又止,我知道他是有话想说,又碍于这一屋子的宫人不便说出,对镜理好鬓发,向他道:“随我一起找宫正去,尚食局那边的事也需要个帮手。”   林晋“诺”了一声,随我一道出了成舒殿的大门。周围没有旁人了,我方问他:“你想说什么?”   林晋垂首道:“晏姐姐,我觉得……您今儿个还是不要到处走动了,万一陛下下朝回来下旨晋封,姐姐您不在……”   我摆手打断他的话:“昨夜之事必定已经传遍了六宫,我若是因着一朝得宠就连分内的事也不做了,有心人必定给我安个恃宠而骄的罪名。你也知道陛下的旨意还没下,我如今就还是从三品尚仪,这个时候如有人想来找麻烦,我一个女官能做什么?”我语中一顿,“再者,宫女得幸不受封的也大有人在,难不成以后都不做事了吗?”   在听了后一句后,林晋浑身一个激灵,讷讷道:“姐姐……陛下不会……”   我烦不胜烦:“走了。”   我也觉得,这种事该是不会发生在我身上的。宫女得幸若不册封,这辈子便算是毁了,不可能赐婚再嫁,也不可能再做得脸的活儿。我知道,摆在我面前的是两条路,一是册封宫嫔,二是……他会当做什么都不曾发生,那么我很快就会连这尚仪的位子也没有了。我心底觉得毕竟有这许多年的情谊在,他不会让我沦落到那个地步,可他在上朝前为何没有留下旨意?册一个从九品的采女,只需要他留一句话。   君心难测,我素来明白。   怡然今天不在御前当值,她打开房门看到我时惊讶无比,有些不知所措地去看林晋。我迈到屋内,笑向她说:“别紧张了,我还是尚仪。”   她讶意更甚:“姐姐你……陛下他……”   我一摇头:“没事,不册封便不册封,照旧做事罢了,有什么大碍。”   一起走在去尚食局的路上,怡然拉着我道:“姐姐,等你作了宫嫔,我去服侍你吧?”   我斜睨她一眼:“说什么胡话?我便是作了宫嫔,最多也就是个从八品宝林,身边服侍的人最高也只能是从八品长使,你啊,好好做你的宫正便是了。”   怡然这个宫正的位子,是我荐上去的,我知道她一直不喜欢,巴不得早早推了才好。宫正掌戒令刑责,本就是个令人生畏的官职,怡然心善,自不愿动刑责罚宫人,又偏生在这个位子上,很多时候不动不行。之前她曾央求过我很多次,要我禀了陛下换个人做宫正,我为她的前途作想便不曾答应过。而如今,我不答应她,却更多地是为我自己的前途着想。   不比那些有家室背景的宫嫔,我若当真得封,在后宫孤立无援,有个人能在御前为我听着风声总是好的。   正值二月,桃花盛开。我一直是喜欢桃花的,尤其是这几个月。在帝太后决定为我赐婚之后,我对日后的生活自有憧憬,常去想象为人|妻后的日子。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我以为我会成为这样的新妇子,但终是没有机会了。我甚至连未婚夫的名字都还不知道,只从帝太后口中听说那人是三品安夷将军。   我望着道路两旁的桃树不言不语,一阵微风拂过树梢,片片花瓣飘落,一场绚烂的花雨。   桃花乱落如红雨……我心头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又被我自己狠狠抹去。嫁人为妻也好,做天子宫嫔也罢,我的人生都是刚刚开始,“乱落如红雨”这样的句子不该用在此时的我身上。   想着想着,已到了尚食局,守在门口的宫女见我们来,急急转身跑进去知会尚食女官,我收回思绪,厉声将她喝住。她转回身,战战兢兢地一福:“尚仪……宫正……”   我思绪仍是乱着,不愿多言,与怡然相视一眼,怡然斥道:“规矩怎么学的!连个礼也不行就急着往里跑,自找苦吃不是?”   她看着和我们一般年纪,衣裙齐整,发髻绾得也尚算不错,只是鬓发毛躁,我蹙蹙眉,淡然道:“用不着你去通报了,回房去把鬓发理好,若不然叫尹尚食看见也绝没你的好处。”   她略带窘迫地又向我们行了一礼,躬身退去。我与怡然径自步入尚食局大门,往正厅走。   尹尚食已年过三十了,其实能坐到六尚的位子,起码也是这般的年纪了,我与怡然如不是在御前服侍多年,也不可能在及笄之年就位居从三品。   尹尚食行至正厅门口,我们向她一福:“尹尚食。”   “尚仪、宫正。”她还了一礼,方抬眼微笑,看着我,话语中带着些许嘲意,“还道尚仪如今已是陛下的姬妾了呢。”   虽说六尚局的六位女官统称“六尚”,可实际上尚宫最高、尚仪次之,与宫正同级。尚食、尚服、尚寝、尚工再次半品。皇太后帝太后身边的两位姑姑虽是挂着尚宫的衔,实际只是服侍太后,并不怎么理旁的事务,宫中女官实际上便已是我和怡然份位最高,大小事宜也皆是我二人说了算。为此年长的宫人们多有不满又不敢直言,我们都清楚。至于尹尚食,对我更是怨恨有加,据说前任尚仪方氏放出宫去的时候,皇太后欲荐尹尚食接班,谁知晚了一步,陛下一道圣旨让我做了尚仪。   我的话语轻轻慢慢,仿佛全然听不出她的敌意般的闲聊:“尚食这话说的。旁人没规矩听些闲言碎语也就罢了,尚食身居六尚之位,自当以陛下旨意为准,怎的也随波逐流起来了?”   尹尚食面上怒意顿生,却又不好发作,只是冷下脸来,语气平平道:“二位稍坐片刻,我去叫她们来。”   因着前些日子放了一批宫女出去,而后又有新宫嫔入宫,各宫人手皆有不足,此行便是为了挑上几个新进宫的小宫女带到尚仪局好生教导着,以便日后填补各宫还有御前的空缺。   我与怡然正坐下来,林晋给我们倒了杯茶,埋怨说:“这尹尚食仗着有皇太后撑腰,连御前的人也敢说了。若姐姐当真做了宫嫔把这尚仪的位子必是她的,我们一干人决计没好日子过。”   我嗔他一眼:“说什么呢,便是她做了尚仪又如何?这儿不是还有位宫正和她并驾齐驱?再说,侍奉御前,她不敢胡来。”   门外脚步声渐渐接近,我们皆闭了口,饮茶不言。尹尚食带了二十几名小宫女进来,最大的也才十二三岁,都是今年才入宫的。女史奉上名册,我摆一摆手,莞尔向怡然道:“我若当真做不成这尚仪了,这些事还需你多盯着些,人也由你来挑吧。”   怡然颌首应了,从女史手中接过名册,扬声道:“丝雨是谁?”   一宫女脱列而出,约莫十一二岁,一福身道:“奴婢丝雨。”   “去沏茶来。”怡然的吩咐言简意赅。丝雨转身退去,片刻,端了三盏茶上来,怡然和尹尚食喝了一口就蹙了眉头,我执杯一啜,面色在半温的茶水流过喉咙的同时冷了下来。   丝雨瞧出我们面有不悦,又不知是哪里出了岔子,我等着她开口,可她又一直忐忑地保持着沉默。我无奈地与怡然一望,怡然淡淡一笑,语声无波无澜地向她道:“若在御前服侍,把这只有六分热、连茶香也散尽了的茶水呈上去,你接下来的日子,大抵是可以在浣衣局度过了。”   我接口道:“还有,宫正吩咐你去沏茶之后,连应也不知道应一声。莫说是在御前,在哪做事也不能这般没规矩。”她惶然跪地,却还是不言不语,我笑意淡泊地凝视着她,又说,“明知上位不悦,却连一句认错求情的话也不会说,你以为你有几条命?”   我微微侧首,看向尹尚食,笑颜中带着明了的不满:“有劳尹尚食,尚食局的好规矩我是见识了,这些丫头我会带回尚仪局慢慢教好。”   言罢,不待她有任何回答,便站起身,怡然也会意起身,尹尚食只好向我们一欠身:“两位慢走。”   作者有话要说:喵~~开新坑啦~感谢各位支持~~喜欢的话请戳一下收藏吧~~   本文的宫妃品秩   或翻看各个逢十章节的作者有话说(第十章、二十章、三十章这样……不往楔子和第一章放是为了避免大家都来回来去看前面导致点击率显得太奇怪……)   正文02.册封   我与怡然先回了尚仪局,将她们交给司赞,便向广盛殿行去。我告诉怡然她不必与我同往,怡然却不放心,坚持要一道去见陛下。我在觉得温暖的同时亦觉无奈:若他真无意册封,那再多去多少人又能有什么用呢?   广盛殿门口,郑褚眉宇间略有焦灼地向我低语道:“可算回来了,陛下方才问了一句。”   我轻轻一福:“有劳中贵人。”便移步入殿。   他正读着折子,我不言不语地行过去,接过墨兰手中的茶盏奉上去。同样的事情我在过去的几年里做了无数次,无非是跪坐案旁将茶放在案几上再起身侍立一旁就是了,从来没出过岔子。唯独这次,起身前看到他的面容时,脑海中蓦地慌乱,一时失神竟踩了裙摆,一个趔趄跌了回去,手在案上一扶,连带他面前的案几也移了几寸。   他眉头一皱转过头来,见是我时似乎一愣:“晏然?”   我俯身拜下去:“陛下恕罪……”   他一笑:“没事,起吧。”我直起身,向前移了移,要去收拾桌上被溅出的茶水,被他抬手制止,笑问我,“怎么?身子不舒服?”   我低下头,想着昨晚,胸口隐隐作痛,不自觉地看向那只颜色清凉的淡青色瓷杯,生硬道:“没有……”   他似未察觉我的情绪,眉宇间笑意柔和,犹如晨间第一缕阳光温暖却无炙意,执过我的手,放在他的掌中,缓缓道:“该给你册封了,朕想给你拟个封号,一时间又没什么思路,你自己有想法没有?”   封号?我微一愕,垂眸淡淡道:“散号宫嫔依规矩不得赐封号的,晏然身在奴籍能得陛下眷顾已是天恩,万不敢再破这个规矩。”本该是无比温顺之语,我却无法抑制言语间的生冷,字字出口,只余疏离。   他无声一笑,伸手将我揽近了些,眼中似有些歉意。我内心一番挣扎,终还是和顺地倚在了他的肩上,只听他说:“你随在朕身边这么多年了,朕不愿委屈了你,想封你做从六品才人。”   按大燕朝目下的嫔妃品秩,宫中嫔妃自上而下分三夫人、四妃、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女,再往下的从八品宝林、正九品良使、从九品采女皆属散号。其中九嫔中,昭仪、昭媛、昭容秩正二品,称“上三嫔”;淑仪、淑媛、淑容、修仪、修媛、修容则低上半品,称“下六嫔”。九嫔以下,自正三品至从五品共二十七人,便是“二十七世妇”了,除却正三品的充仪、充媛、充容、充华都只有一人外,往下的婕妤、贵姬、贵嫔皆设四人,再往下正五品姬五人,从五品容华六人。自正六品起,属“八十一御女”,正六品、从六品的美人和才人各九人,正七品九仪各一,从七品琼章、瑶章各九,正八品婉华、穆华、闲华亦是各九人。再往后,散号宫嫔便无定数了。   宫女晋封宫嫔,多半是采女,偶有良使,能直封宝林已属罕见。从六品的才人却是位列八十一御女之位,且是八十一御女中地位较高的了。我在宫中并无背景,位份能高些自是好的,可又难免要遭人侧目。我思量着,总还是细水长流为好,低眉回道:“奴婢适才刚说不敢要封号破了规矩,若是直封才人,这规矩岂不破得更大?”   “有例在先,云清皇后侍奉神宗时,便一举封了从三品充媛。后为仁宗宫嫔,更直封的正一品夫人,朕封你个才人又算什么破了规矩?”   我本该嫁人为妻,如今封得再高也只是天家妾室。他毁了我的婚事,什么样的位份也弥补不了。我按捺不住心中的怨恨,言辞愈发不留情面:“云清皇后贤良淑德,与仁宗伉俪情深,奴婢不敢比。”我离开他的肩头,垂首跪坐,羽睫轻颤地轻声细语,“再者,即便奴婢得封宫嫔,不再在奴籍,可兄妹仍在奴籍不说,故去的父母更是负着罪名,奴婢独居高位岂能安心。”我哽咽着,有无数的委屈与隐忍压在心头,件件皆是难以言述的痛苦。忍耐再三,终是忍回了借机求他宽恕兄妹的求情之语,敛身一拜,“父母纵使有罪,也仍是晏然的父母,百善孝为先,求陛下|体谅。”   伏地许久,眼中只余上襦广袖上淡色的刺绣纹路,心里却揣测着他现在的神色。他重重一叹,轻一抬我肩头示意我起身,扬声叫来郑褚:“晓谕六宫,攉封尚仪晏然从七品琼章位,赐居瑜华宫汀雨阁。”   “陛下……”我一开口便被他制止,他平淡道:“不要多说了,这是朕能给你的最低的位子。”   一向干练的郑褚犹豫了一瞬,才道了“诺”,又向我道:“恭喜琼章娘子①。”   我也只好领旨拜谢,郑褚躬身退出去传旨,我亦站起身,行至案前几步处屈膝一福:“臣妾也先告退了,该按规矩去拜见两位太后和皇后娘娘。”   他一颌首,又道:“你与怡然婉然素来交好,眼下怡然是宫正,事务繁多,婉然便赐给你做个管事宫女吧,也是个伴。”   我正要推辞,婉然却已在一旁一福,喜滋滋道:“诺。谢陛下,奴婢定侍候好琼章娘子。”   新封宫嫔,按礼要先去拜见太后,再拜见皇后,最后再去见自己宫中的主位嫔妃。婉然随在我身侧,低低地问我:“娘子是先去见皇太后,还是帝太后?”   “虽则帝太后是陛下生母,但皇太后是先帝嫡妻,帝太后多年来也一直以皇太后为尊,先去拜见皇太后。”我说着,睨了她一眼,又道,“旁人就罢了,你和怡然不许跟我生分了,私底下还叫姐姐,不然我可不答应。”   御前服侍之人众多,除去大监郑褚不说,就只剩我和怡然婉然是当年一起从太子府跟来的,这份自幼结下的情谊,我不想就此疏离了。   婉然吟吟一笑:“诺,听姐姐的。”   皇太后所住的长乐宫在皇后居住的长秋宫东南侧,与长秋宫西南边帝太后的长宁宫相对。旨意已传遍了后宫,长乐宫门口,两列宫人齐齐向我一福:“恭贺琼章娘子晋封之喜。”   我微微颌首,向为首的那名宫女道:“瑜华宫汀雨阁琼章晏氏依礼拜见皇太后,有劳通报。”她虽在皇太后身边服侍,但也属尚仪局管辖,从前也就算我手底下的人,算是相熟。   她欠了欠身子,语声清越动听:“娘子稍候,奴婢去禀皇太后。”   通报一声最多不过是几句话的事,眼见已是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仍未见她出来,我心中大概有了数,也不着急,安安静静地垂首在外面等着。   果然,又过一会儿,她行出殿外躬身向我一福,道:“皇太后刚刚歇下了。娘子请回吧。”   我了然微笑,点一点头,语声温和依旧:“那晏然改日再来向皇太后问安。”   目下已是未时,皇太后素有午睡的习惯,但从不是在这个时候。之所以叫人这样来回话,不过是不想见我罢了,所以才有意要我等那么久。去见帝太后时也是同样,宫女来回说“帝太后身子不适不便见娘子,娘子请回”,我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依言离开。一直以来,尽管我身在奴籍,尽管我是罪臣之女,但两位太后对我仍是不错,可如今,我只怕已成了她们眼中狐媚惑主之人了。   出了长宁宫往长秋宫走,婉然忍不住悄声对我道:“姐姐,何必再去长秋宫呢?宫里的人办事多机灵,大约你还没到长秋宫,皇后娘娘便已经知道两位太后对你避而不见的事了,又哪会见你?”   我没有回头,仍是往前走着,长秋宫已在眼前,在午后的阳光照耀下平添巍峨。我沉下一口气,缓然说:“就为知道她不会见,我才更要去。”   不仅两位太后,现在整个后宫不知有多少人已然记恨上了我,巴不得赶紧寻我个错处。皇后可以不见我,但我若是不去,错处定是在我了。   才到长秋宫门口,皇后身边的大宫女蓝菊已迎了出来,肃然向我施了万福:“奴婢恭贺琼章娘子晋封之喜。皇后娘娘知道娘子素日守礼,今日必定会来长秋宫拜见,只是娘娘最近太过劳累,已歇下了,娘子明日一早过来问安便可。”   她神态恭谨,言辞不卑不亢,究竟是在皇后身边服侍多年的宫女。我唇角微挑笑意,浅行一礼:“诺,那今日便不打扰娘娘了。”   我回到瑜华宫,一切都已料理妥当。汀雨阁里,一众宫人向我行大礼问安,我坐下来面色不改地受了,待他们起身,我不禁一愣,意外道:“林晋?你怎么……”   林晋笑向我一揖:“陛下说娘子一直服侍御前,在后宫没什么相熟的人,多指两个从前一起在御前的过来能给娘子解解闷。”   我听了他的话,才注意到除了他之外,还有两个宫女诗染和云溪也是御前宫女。我含歉低头,低低道:“我一人受封,倒累得你们一干好好的御前宫人都不能再在御前做事。”   诗染眉眼一弯,笑了一笑:“娘子别这么说,在哪做事不是做事,跟着娘子心中还舒坦些。”   我闻言眉头一皱,轻斥道:“怎么说话呢,这话传出去外人还要以为是陛下苛待宫人了。”   诗染知是自己失言,但毕竟是当着众人的面,脸上讪讪地向我一福:“奴婢绝无此意,娘子恕罪。”   我颜色稍霁,端坐着道:“时候也不早了,各自收拾妥当了便歇着吧,明儿个一早婉然和林晋随我一同去向皇后娘娘问安。”   作者有话要说:①【娘子】唐朝时确实称嫔妃为“娘子”,反倒是“娘娘”这个说法似乎完全是杜撰的……于是我本来想全篇用娘子……但觉得“夫人娘子”听上去好别扭……于是个人情结发作之下,就成了散号称“小主”,八十一御女称“娘子”,二十七世妇及以上称“娘娘”的大融合……   本文的宫妃品秩   或翻看各个逢十章节的作者有话说(第十章、二十章、三十章这样……不往楔子和第一章放是为了避免大家都来回来去看前面导致点击率显得太奇怪……)   【↓欢迎戳微博敲打↓】   正文03.暗争   众人齐声应诺,行礼退去,只余婉然和林晋还在屋内。我叫过林晋,让他一一去查余下几名宫人的家世背景,又让婉然去欣华殿知会一声主位和贵嫔纪氏,我稍后去问安,问她方便与否。不一刻,婉然蔫耷耷地回来回话说和贵嫔正要去见瑶昭仪,要我先不必去了。我看她这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拉过她笑道:“这是怎么了?本是意料之中的事,咱今儿个也不是头一次吃闭门羹的。”   婉然满脸的不服,愤愤道:“两位太后和皇后也还罢了,那和贵嫔算什么东西,入宫三年了也还个不得宠的,见陛下一面都难。从前姐姐在御前的时候她怎么巴结姐姐来着,如今却是这般态度!”   她话说得露骨,我并没有多加阻拦。婉然虽然心思直,做事却有分寸,如果有外人在——哪怕是林晋,她也绝不会说出这番话。我拉着她坐下来,仍是叮嘱了一句:“和我发发牢骚也就罢了,不许出去乱说。”又和颜劝她说,“犯不着为此生气,你也知道和贵嫔不得宠,若不是凭着家世连这个位子也坐不到,她又哪敢开罪太后和皇后?不见我左不过是为了自保罢了。”   婉然依旧生气,刚要开口辩驳,云溪进来一福,道:“娘子,绮灵轩沈闲华来了。”   沈闲华?我想了一想,问她:“可是前些日子刚入宫的沈氏?沈太医的女儿?”   云溪答说是,我略一沉吟,向她道:“你去回了她,就说我已经歇下了。”   话音未落,一女声从云溪身后清清凌凌地传来,夹杂着咯咯笑声:“语歆来贺琼章娘子晋封之喜,娘子干什么避着我。”   说着,人已经到了屋中,婉然和云溪垂首向她一福:“闲华娘子万安。”面上皆有些尴尬。   沈语歆双手相叠置在腰间,端端向我施了一礼:“恭喜姐姐。”   她今年才十三岁,一个月前选家人子时入的宫。大约是因为家世一般且年纪尚小,份位是八十一御女中最低的闲华。在她受封前,我教导新家人子礼数的时候,我曾与她闲谈过几句,那时候我告诉她我快要嫁人了,她还送了我一对红宝耳坠作贺礼,笑嘻嘻地告诉我说:“尚仪姐姐要嫁人了我却还能见上一面,可见有缘。没别的东西可以送姐姐,这对耳坠就算贺姐姐新婚之喜。”   现如今,她又来贺我晋封之喜了。   她径自在我对面坐下,双手托着下巴认真地看着我,直看得我不自在,问她:“怎么了?”   她一双眸子明亮地看着我,一字字道:“姐姐骗我。”   我知道她是指我嫁人之事,却无言解释,只淡一笑:“本无意如此。”   她仍是托着下巴,眨了眨眼,认真道:“看姐姐这个样子,陛下说得倒真没错。”   “什么?”我不解其意。因着她年纪小,入宫之后也没侍过寝,面圣的机会屈指可数,不知二人是什么时候聊过,还说起了我?   她坐直身子,敛去笑容,竟瞬间显得成熟了几分:“前阵子我去御花园散心,碰上陛下和静婕妤便一起在亭子里坐了聊了几句。陛下说你在御前服侍了这么多年,突然要嫁人了还真舍不得,婕妤娘娘就开玩笑说陛下如果舍不得就留你做妃嫔好了。结果陛下说……”她轻咳一声,学着宏晅的腔调一叹气,道“晏然那丫头你还不知道?这么多年虽说是身在奴籍做着宫女,心气儿可是一点没减,朕还是让她嫁出去为人正妻的好。”   我心中一动,他终还是知道我的心性为我想过,若不是昨晚喝了酒……我长长地一声叹息,听她幽幽道:“姐姐,其实……这样也挺好的。”   我似无所谓地笑一笑,兀自倒了杯茶轻啜一口:“事已至此,日子总还得过下去,好或不好并不重要。”   “怎么不重要?”她微瞪起眼睛,快言快语地反驳我,“若早早就觉得不好,牵强地活着还不如死了轻省。”   以她的年纪和阅历,说出这样的话我并不意外。也不愿多做无谓的解释,略一静默,带着点乏意道:“但凡活着,总是不如死了轻省的。可很多事,只有活着才能办到,一死了之终归是什么都没有。”   譬如我的兄妹,只有我活着,才有可能再见他们一面。   她安静地低头思索着我话里的意思,我勾唇一笑:“我随口说说,你别琢磨了。日后我这汀雨阁你能不来便别来,不是不爱见你,只是你不能违了太后和皇后的意思。”   她咬着嘴唇点了点头,低低道:“知道,那些事我也听说了。可是……是陛下要姐姐,怎么是姐姐的错?”   我温颜而笑:“宫里的事,你慢慢就懂了;在不懂的时候,谨慎些总是没错的。”   翌日一早,按规矩去长秋宫昏定晨省。昏定晨省之事除却患病或是有孕等情况可禀明皇后免去外,嫔妃每日必做,就如寻常人家的妾室向正妻问安。   今次是我第一次晨省,也是第一次以宫嫔身份去见皇后,半点差错也出不得。不到卯时便起身盥洗更衣,着柑子色对襟上襦,下配象牙色底红梅色桃花枝中袖齐胸下裙,婉然取来菖蒲色帔帛为我搭在臂上。妆台前落座,红药向前一福,浅笑着说:“今儿个娘子头次拜见皇后,奴婢给娘子梳个飞仙髻可好?”   我从镜中淡睨她一眼,悠悠道:“婉然最会梳发髻,交给她来就好。一会儿给皇后娘娘问了安我要去见宫正,你去成舒殿那边问问宫正今儿个当不当值就是。”   红药福身退去,婉然接过梳子,我道:“梳垂发分肖髻。”   林晋上前凑在我耳边低声禀说:“查过了,红药刚入宫没几个月,先前一直做些杂事,没跟过谁,刚才该是无心的。”   我一颌首:“小心点总是好的。”   之所以有此一言,是因瑶昭仪最喜飞仙髻,十日里有五六日都盘着这髻,宫里索性称其为“飞仙瑶髻”或是“瑶髻”了。又因她位份高且宠冠六宫,更是皇后的庶妹,骄横跋扈惯了,宫里人对其多有避讳,在衣饰妆容上也不愿与她相冲招惹麻烦。飞仙髻几乎成了她一人专属,这是六宫皆知的不成文的规矩。听红药要为我梳飞天髻,我难免多心她的用意。   到长秋宫时刚刚卯时三刻,蓝菊见了礼后,边是把我请去正殿等候边是笑说一句:“琼章娘子来得好早。”   昏定晨省,六宫妃嫔皆会到场,座次便是按品秩由高到底排的。我刚封了从七品琼章,宫中比我位份低的宫嫔只有三人,其中胡采女属散号又不设席,我的座位便已是在离殿门口很近的地方了,行上十数步才是皇后的主位。   “这刚什么时辰,本宫就遥遥地见着蓝菊往里请人了,还道是谁来得这样早,原是晏尚仪。”一女子边踏进正殿边朗声笑说,语中带着几许讥刺。我只做不理,站起身施施然一福:“容华娘娘万安。”   随在她身侧的宫嫔遂是眼唇一笑:“容华姐姐忘了,她如今已不是尚仪了,是陛下新封琼章呢。”言毕才像我颌了颌首算是施礼,“琼章娘子万福。”   我淡淡一笑:“穆华娘子好。”   薛穆华也是今次选进来的宫嫔,闺名佳芸。长得颇有几分姿色,但因她父亲只是个县令,虽则入选也仅封了正八品穆华,眼下比我还要低上半品。   任容华冷笑一声,去自己的席上坐了。薛穆华的位子与我相对,也各自落座。皆是静默地坐了一会儿,又有几位嫔妃到了,相互见礼落座后与相熟的人低声闲聊,忽听薛穆华风轻云淡道:“真是同人不同命,当初婉然和琼章一起教习新家人子宫中礼数,如今一个已是正经宫嫔,一个还是宫女。”她一声轻笑,“还不再是御前的人了。”   婉然自顾给我斟好茶,才站在我身侧向她一福,衔笑道:“穆华娘子可别这么说,权当可怜奴婢了。当初是奴婢和琼章娘子一道教习的礼数,如今琼章娘子已是宫嫔,自不怕什么,但陛下若看到穆华如此的规矩,得知是奴婢教的,奴婢可担不起这罪名。”   她一字字皆带着笑意,却又脆生生的很是有力,话里话外是讥刺薛穆华礼数不周罢了。薛穆华气得面色一白,不好说些什么,只得低头饮茶。   “呵,究竟是从前御前服侍的,处处拿陛下压人,也不看看自己现在跟的是什么货色!”这话说得当真不堪,我倏然冷下脸看去,见是夏美人笑容娇艳,也正看着我。   一直在皇后右手边上座沉默不言的琳妃缓缓抚弄着袖缘处缠枝莲织金花纹,不急不缓地话语中隐有怒意:“皇后娘娘和本宫都不在了么?要劳得夏美人评说宫嫔。”   琳妃执掌协理六宫之权,实则却是个不怎么理事的,各项事宜仍是由皇后一人定夺,也鲜少听说她训斥嫔妃。可惜夏美人这话说的不是时候,生生地当着她的面,还是在皇后的长秋宫。   作者有话要说:可……可以求评论吗……   0分负分不忌口……   因为头一回写正经的宫斗……头一回写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人称文……很是忐忑……   本文的宫妃品秩   或翻看各逢十章节的作者有话说(第十章、二十章、三十章这样……不往楔子和第一章放是为了避免大家都来回来去看前面导致点击率显得太奇怪……)   【↓欢迎戳微博敲打↓】   正文04.明示   殿里一时静了下来,等着夏美人的反应。夏美人面上一阵红一阵白,低垂着头到殿中向琳妃一拜:“琳妃娘娘恕罪,臣妾只是……只是……”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琳妃黛眉一扬,厉色道:“只是什么?莫说她如今是陛下亲封的琼章,便是从前,也是御前尚仪,六尚女官之一,要赏要罚也都是要陛下定夺的,何轮得到你来说三道四!”   夏美人无言辩驳,正寂静无声间,皇后在宫人的前呼后拥下入了殿。一众宫嫔齐齐行礼下拜,口道“皇后娘娘万福金安”。夏美人向一旁挪了一挪让出道去,皇后在主位落座后免了众人的礼,只她仍在殿中跪着变得格外显眼。   皇后高绾着凌云髻,一件芥子色的广袖对襟上襦下配着黄丹百褶裙,外披的栗梅色蜀锦大袖衫上整幅的石竹色凤鸟绣纹精细端庄。她目光在我与夏美人间一荡,神色谨肃道:“琳妃方才的话都记着,如今新宫嫔多,若不能守着礼数,就怪不得本宫不顾姐妹情分。莫说是本宫和琳妃,便是两位太后也还康健着,谁若非要僭越,大可一试。”   众人齐声应诺,皇后扫视殿中,问身侧的蓝菊:“瑶昭仪呢?”   蓝菊一福:“映瑶宫差人来禀了,说昭仪娘娘今儿个服侍陛下上朝起得早,要再歇上一歇,便不来向娘娘问安了。”   皇后面容一冷,淡淡道:“知道了,本宫晚些时候去看看昭仪。”   瑶昭仪虽是皇后的本家庶妹,但与皇后不合已不是一日两日了,后宫也是人尽皆知。宫人们私底下都说,若不是因着皇后是嫡出、瑶昭仪是庶出,单凭瑶昭仪这般的得宠,这妻妾之位只怕也要换上一换了。   “晏然。”皇后莞尔一笑,我离座上前一福:“臣妾在。”   皇后和颜悦色道:“你虽是新宫嫔,却是宫里的老人了,素日礼数也周全,也没什么需要本宫叮嘱的。汀雨阁若是缺些什么,直接知会和贵嫔便是,都是自家姐妹你也不必有顾虑。”   这不过是寻常的客套之语罢了,我又一福身:“诺,谢娘娘。”   又闲聊一刻,众人方施礼退出长秋宫。   回到汀雨阁,红药回禀说怡然今日当值,这样一来,我用了早膳后也无事可做,随手抽了本书出来,一读就是一上午。将近午膳时分,婉然气鼓鼓地从外面推门而入:“这帮势利眼的,姐姐好歹也是陛下亲封的琼章,两位太后不肯见又怎样?竟连个来道喜的也没有。”   我放下书,轻支着额头淡淡说:“在御前这些年拜高踩低的事儿见得还少么?这生得哪门子闲气。没人来正好,自己过自己的日子落个清闲,省得惹那些是非。”   刚传了午膳,听得林晋在门外道:“宫正来了。”   我心下一喜:“快请进来。”话毕,怡然已挑了帘子进来,见屋里没有外人,也不拘礼,二话不说就在我旁边坐了下来。   我与婉然相视一望:“不是说今儿个当值么?怎么这时候来了?”   怡然一咬下唇,一张小脸上半点笑意也没有:“心里不痛快,叫清荷替了我了。”   我遂和婉然相视一笑,皆是了然之色:“怎么?当真是让尹尚服作了尚仪了?”   怡然眉心紧锁,满是怒气:“可不?昨儿个晚上就顶上了,这下倒好,本是同等的位子,她仗着年纪长我几岁资历深些,处处挑我的不是,还都是当着陛下的面儿,我反倒半句也顶不得。再这样下去,我这个宫正迟早得被发落了!”   我笑意未减,盛了碗酒酿圆子推到她面前,哄道:“消消气儿,你在陛下跟前服侍了这么久,没出过什么岔子,你好是不好陛下心里都清楚,她要说什么你由着她说就是了。”   怡然直气得顾不得仪容举止,直接端起碗来喝了一口,冷道:“嘁,不就是仗着从前在皇太后跟前服侍过几天。若不是姐姐作了嫔妃,御前哪里轮得上她说话了!”她说着,哭丧着脸央求我道:“好姐姐,你跟陛下说说,把我也赐来汀雨阁吧。”   我揉着太阳穴躲着她,掩嘴一笑:“你可饶了我吧,适才婉然也是一通地埋怨,再让你来,我每天不干别的光开解你们了。”略略一顿,又说,“你好好做你分内的事,须得知道,御前宫人的去留不只是陛下说了算,还有位郑公公呢。”   怡然仍是扁着嘴,低头绞着衣带满是不悦,我笑慰道:“好了好了,今儿个既是不当值了,下午在我这儿歇一歇吧,明天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怡然堵着气“嗯”了一声算是答应,我嗤一笑:“本还想添副碗筷让你一起吃些,看你这个样子只怕气也气饱了,我就不招待你了。”   下午我仍是继续看书,婉然怡然寻了由头把几个小宫女都遣到了院子里,拉着诗染云溪在屋里一起做女红。没有外人在谁也不拘礼,就好像我们都还是御前的宫人,赶上不当值的时候一起聚到我房里消闲。   林晋靠在立柱上打了个哈欠,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喝着,笑凑上去道:“怡然姐姐这女红做得最漂亮,连陛下常夸。姐姐得空的时候帮我缝个枕头吧……”   他话没说完,怡然眼睛一翻:“您可打住吧林公公,你和婉然说走就走把我一个人扔在御前,我忙着呢,才没空管你。”   这厢正说笑着,听有人轻叩了两声门,红药在外头禀道:“娘子,瑶昭仪身边的折瑜求见。”   屋中一静,几人都整了整衣衫规规矩矩地侍立,怡然四下看看,藏到了屏风后头,我方扬声笑道:“快请折瑜姑娘进来。”   帘子一掀,折瑜浅垂着首进了屋,一身水墨荷花襦裙一看便不是寻常宫女。她走到离我几步远的地方一福:“琼章娘子万安。”   “不必多礼了。”我笑而颌首,“不知有什么事劳折瑜姑娘亲自跑一趟。”   折瑜盈盈含笑,将手中的食盒放在我面前的案上道:“也没什么别的事。我家娘娘亲手做了些果脯给各宫妃嫔,不知琼章娘子爱吃些什么,就挑了娘娘最喜的桃脯。”   我低眉一笑,余光瞥见婉然林晋俱是神色一凛,笑而道:“多谢昭仪娘娘了。映瑶宫离这儿可是不近,姑娘辛苦。诗染云溪,备几道茶点请姑娘去侧殿歇歇。”   折瑜也不多言,随着二人行礼退去。脚步远了,怡然从屏风后出来向门外张望一番,才回过头来,焦急道:“姐姐,瑶昭仪什么意思你不知道?这桃脯不能收!”   我打开食盒,伸手拈了颗桃脯出来递在眼前端详着,暗橘色的桃脯经腌渍通体都呈半透明状,外面淋着一层糖粉,看着很是诱人。复又放回盒中,悠然一笑:“不收又能怎么办?若真是什么值钱的物件还能找个由头推了,果脯罢了,传出去人家还要道咱们多小家子气。”   怡然神色更急:“那怎么办?姐姐你若随了瑶昭仪,莫说两位太后那儿,便是皇后娘娘也势必不高兴的。”   我盖上食盒盖子,抚着盒盖上海棠纹路,徐徐道:“她来‘投桃’,左不过是个试探,我不‘报李’就是了,她能拿我如何?”   折瑜语中有意强调我这份是特意备下的桃脯,意思已再明显不过,“投桃报李”这法子也算是宫里惯用的试探手段了。我若愿意与她一党,就改日回赠一份李脯或是别的李子糕点。瑶昭仪宠冠六宫,新晋宫嫔对她多有巴结,可在宫里多年的我们却明白,投靠了瑶昭仪,兴许能得圣宠,得罪的却是太后皇后。   一时也无它法,只叫林晋让食盒好好封了收起来,往外不论对谁也不许漏半点口风。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的宫妃品秩   或翻看各个逢十章节的作者有话说(第十章、二十章、三十章这样……不往楔子和第一章放是为了避免大家都来回来去看前面导致点击率显得太奇怪……)   【↓欢迎戳微博敲打↓】   正文05.玉穗   接下来半月,宏晅不曾来过瑜华宫。我受封的风头也因此过得很快,宫女得宠为宫嫔多是这样,一朝受封之后就被抛在脑后,有的兴许一辈子也没有面圣的机会了。所以偶尔有个宫女得了幸,人们也都是不怎么在意的,我只因为当日封得高了些才掀起了阵小小波澜。波澜过后,我自然而然地成了众人眼中的失宠宫嫔。   就是在瑜华宫里,我也常听到有洒扫的宫女尽量压低着声音又无法掩去好奇地议论:“看……新封的晏琼章,从前可是御前尚仪呢。”   另一人一声蔑笑:“只怕日后还不如当尚仪呢……”   这样的议论戳在我心上,我当然不悦,却无法反驳。她们说得很对,无论我得宠与否,都不会有先前在御前那般潇洒的日子了。   一个午后,阳光透过窗前的枫树枝叶洒进屋里,地上树影斑驳,就像一张破旧的纸。我看着莫名烦躁,让诗染阖上窗户。   婉然忧心忡忡地走进屋里,告诉我:“和贵嫔那儿来人说请姐姐去一趟。”   我沉吟一笑:“干什么这个样子?主位嫔妃叫低位去不是正常得很?”   婉然面色不太自然,附在我耳边低语几句,我轻一蹙眉:“知道了,不用怕。”就移步往瑜华宫主殿欣华殿去了。   瑜华宫里气氛严肃得发闷,只在微风刮过吹动树上枝叶时有沙沙声传进殿里。沈语歆已经到了,低头向我一福:“琼章娘子。”   我点了点头,径直上前向和贵嫔端施万福:“贵嫔娘娘万福金安。”   和贵嫔“嗯”了一声,蕴笑道:“两位妹妹都坐吧。”   我和沈语歆各自落座,见她满脸疑惑知她还不明此行原委,也不便开口,只等和贵嫔发话。   和贵嫔抚了抚髻上珠翠,语气轻缓,漫不经心:“眼见着暑气重了,不该扰两位妹妹休息。不过这整肃宫规的事,还是要两位妹妹都在才好,回去都各自叮嘱宫人,好好做分内的事。”   我与语歆都道了声“诺”。和贵嫔扬声吩咐带人进来,两名宦官便半拖半扶着一女子进了殿。十五六岁的样子,一身交领襦裙料子算得不错,绣的鸢尾花也精细,该是个得脸的宫女。此时却是发髻散乱,一边脸颊微肿着,我侧头看向和贵嫔,温和的笑意里带着深深的不解:“这是怎么的了?这丫头是手脚不干净还是犯了什么大错惹得娘娘如此不快?”   和贵嫔深吸了一口气,笑颜如旧,意味深长:“若真是手脚不干净,发去慎刑司就是了,哪需要劳两位妹妹走一趟?”她笑容中覆上了些许寒意,随着她的目光直逼向我,“这事儿说起来丢人,不过两位妹妹是自己人,本宫也没什么可瞒着的。”她指一指下面那宫女,连手势中都带着厌恶,“她啊,叫玉穗,仗着有几分姿色,做事也算规矩,在本宫这儿得脸了,还不知足,偏想让陛下多看她一眼,也不想想自己是个家世什么出身。”   和贵嫔说这话的时候慢条斯理,玉穗只是跪在地上低着头一句辩解也无,看样子倒是没冤枉她。明知这一套说到底是做给我看的,我也只能维持着笑容看下去。   沈语歆闻言低啐了一声:“怨不得娘娘生这么大的气,原是个狐媚惑主的……”话说到一半,抬头猛然看见我,意识到了什么,讪讪地闭了口,面上隐有怯意。   我知她是无心之言,向她浅浅一笑示意无碍。和贵嫔接口道:“闲华妹妹怕什么?可不就是个狐媚惑主的?莫说本宫不答应,就是本宫答应又能如何?六宫嫔妃论家世论容貌论才德哪个差了,陛下都未必喜欢,何轮得到她一个奴婢上位!便是得了圣眷也迟早是个失宠的!”   我心里冷笑,和贵嫔这指桑骂槐的本事可真不错,无一句不是直指着我。我垂眸一笑,温声劝道:“娘娘生气归生气,这么议论陛下总是不好的。”   和贵嫔只作未闻,手搭在身旁垫枕上,冷意涔涔:“玉穗,陛下怎么说的?夸你笑起来好看是吧?来啊,把她那一口贝齿给本宫拔了,本宫倒要看看她拿什么做那狐媚子的笑!”   我一颤,玉穗吓得伏地大哭,直喊得撕心裂肺:“娘娘……奴婢知道错了您饶了奴婢这次……”宦官过去押住了她,硬掰开嘴,眼见着钳子便要伸进去,她死命一挣甩开宦官的手,竟直直朝我跪行过来,已是哭成了泪人儿,“琼章娘子……娘子救奴婢一命……求娘子看在从前同是宫女的份儿上救奴婢……”   “哟。”座上和贵嫔冷笑出声,“你倒是会求人,同为宫女?琼章从前是御前尚仪,陛下眼面前数一数二的人,你算什么东西!”她粲笑着看我,一字字说,“你若真有本事做到尚仪的位子,便是狐媚惑主也没人管得了你了。”   见和贵嫔没有宽恕的意思,宦官不由分说地将玉穗拖开,撬开嘴按在地上。我和语歆皆别过头去不忍看,只是一阵阵惨叫不觉于耳,直至疼得晕过去才安静下来。   语歆已吓得脸都白了,我暗自缓了两口气,大着胆子抬起头,见宦官正将一只金碟子端给和贵嫔看,盘中一枚枚白色上鲜血淋漓。   玉穗晕倒在地,满口鲜血顺着嘴角淌出来,浸在襦裙的鸢尾绣花上。宦官连泼了两盆水她才醒来,伏在地上连咳几声,如死灰一般的脸上只余无法言喻的惊惧。因牙齿尽数被拔,两颊都凹了下去,与方才那张清秀的面孔判若两人。   这样的景象,和贵嫔终也笑不出了,冷着脸道:“拔了她的舌头,挑了手脚筋,关到柴房去。”   好狠的心,若是宏晅知道,定不会赐她这“和”字作封号了。   “慢着。”我扶着婉然冰凉的手站起身,走到殿中向和贵嫔一福,“贵嫔娘娘,人死不过头点地。就算她有万般的不是,也不足以动如此大刑。宫中人多口杂,若传出去,旁人还要以为是娘娘心狠手辣。”我抬起头,语中显有威胁,“再者,娘娘觉得,此事若传到陛下那里,陛下会怎么看娘娘呢?”   我说着,笑而看向婉然和林晋,她亦顺着我的眼光看过去。从前侍奉御前的人和如今的御前宫人总还有交情,就算瑜华宫事事都是她说了算,她大约能看住这些嘴,这也是她不敢赌的。   她冷冷地看着我,我亦毫无惧意地回视着她,明明白白地让她知道,只要她敢再动刑,这事就一定会传到宏晅耳朵里。   良久,她轻一笑,终是做了退让:“既然琼章娘子求情,本宫不好不允。来人,把这贱婢拖出去杖毙。”   她冷视着我,眼中的狠意好像是要把我杖毙了一般。我浅笑福身:“谢娘娘。”   殿外没有传来意料中的惨叫,玉穗她已经喊不动了。只有那沉闷地落杖声,听上去比惨叫还要可怖。待宦官拖着尸体进来复命后,我和语歆终于可以行礼告退了。   我走出欣华殿,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手脚俱是冰冷无比。语歆身子一歪,竟连站也站不住,我扶住她,她就靠在我肩上哭了起来。   回到汀雨阁,我呆坐了很久,心乱如麻。   我知道,在宫中,没有家世背景已难免要受冷眼,若再不得宠日子只会更加难过。可即便难过,也好过惨死。我若因得宠遭人侧目陷害,没有家世相助只怕难逃劫难。   婉然沏了花茶端给我,沁人心脾的茶香此时却半分安抚不了人心。我问她:“那玉穗的尸体……怎么处置的?”   婉然低头喃喃道:“能怎么处置,扔去后山罢了。”   我怅然一叹,叫来林晋:“你去给玉穗置个棺材,带两个人去一起把她葬了吧。以后都记得这个日子,每年烧点纸钱去。”依今日和贵嫔的狠辣,若没有我晋封宫嫔这一茬,玉穗大约也是难逃一死。但若不是为了做给我看,她也许不用受那般折磨。再往深里想,若没有我这个先例在,她兴许也不会去做那惑主之事……   就算这一切都与我无关,在她求我时我吓得愣住没能及时出言也还是我的错处。这是我在成为宫嫔后牵涉的第一条人命,但大约不会是最后一条……   我要避开。   “婉然,去把瑶昭仪那日送的桃脯拿来。”我突然要那桃脯,婉然愣了一愣,但见我脸色不好也为多问,立即去取了来。   我抚了抚盒子上的海棠花纹,打开盒盖,木讷地将桃脯一枚枚吃下去,甜得嗓子发甜发腻,却甜不到心里。   婉然在旁看得发怔,唤了我几声,我也无心应答。吃了大半盒,我才像还了魂一般,直勾勾地盯着盒子里剩下的一颗颗橘红色,目光挪也挪不开,声音略哑地苦笑着,自言自语道:“若是刻意要避,总还是避得开的,对么?”   作者有话要说:《晏然传》的第一滴血……嗯……【←节操呢--】   接下来几天均有更新……求收求评求调戏~~~   咳……前几章一直说逢十章节放品秩……但还木有到第十章好着急……   于是这里先贴一下吧……   《宫记·晏然传》后宫品秩   (P.S.这是阿箫自己用各朝代的攒的……大部分都比较常见,不常见的那几个……是北齐的)   【三夫人】   正一品:夫人   【四妃】   从一品:妃   【九嫔】   -上三嫔   正二品:昭仪、昭媛、昭容   -下六嫔   从二品:淑仪、淑媛、淑容、修仪、修媛、修容   【二十七世妇】   正三品:充仪、充媛、充容、充华   从三品:婕妤   正四品:贵嫔   从四品:贵姬   正五品:姬   从五品:容华   【八十一御女】   正六品:美人   从六品:才人   正七品:令仪、秀仪、慎仪、宣仪、婉仪、润仪、丽仪、弘仪、肃仪   从七品:琼章、瑶章   正八品:婉华、穆华、闲华   【散号】   从八品:宝林   正九品:良使   从九品:采女   正文06.婉拒   喉间似有千万只虫子咬噬般发痒发麻,逐渐地呼吸急促喘不上气,在婉然惊慌失措地去传太医时,我已经神志不清了。云溪扶着我躺下,我很快就睡了过去。   一股苦涩涌入口中,我醒过来,看到的却是端着药碗的怡然。喉咙里的不适已经减去大半,只还有些沙沙的痒意。我蹙一蹙眉,坐起身从她手中接过碗,难免责怪了一句:“你怎么来了?快回御前去,都作了宫正了,自己还这么没规矩。”   “自己贪嘴,还好意思一本正经地说怡然?”带着笑意的反问让我悚然一惊,侧头望过去,宏晅正负手站在门边看着我。急急将药碗放在旁边矮几上就要下榻,宏晅踱着步子过来:“别多礼了,歇着。”   他坐在榻边,端起药碗舀了一勺吹凉后送到我嘴边,我避了避,别过头去。   他忍不住一笑:“躲什么?朕还能喂你喝死药不成?”   我心中烦乱不堪,自小对桃脯杏脯过敏,本是一点也吃不得,后来大了一些,身子也好了不少,偶尔吃上个三五颗是无碍的,这次大量吃下桃脯为的就是引发敏症。本意是要借此避宠,哪知他会此时出现在汀雨阁。   其实,我从前生病,他也时常前来探望。吩咐厨房做两道我爱吃的点心或是挑几件模样精巧的首饰带给我,再在我房里小坐些时候,陪我闲聊解闷。那个时候,林晋曾不知轻重地当着他的面调侃我说“到底是晏姐姐在陛下心里的分量重,宫里得宠的娘娘病了陛下也未必有这样的心思”。这话听得我周身一悚,慌忙去打量他的神色,他不以为意地说笑道:“就是对她照顾得太周到了,弄得她愈发娇气,总小病小灾不断。”   我嗔怒而笑地回给他一句:“那陛下别来看奴婢就是了。”   他拿起药碗,边是一勺勺舀起放下冲凉边道:“那不行,惯坏了你就扔下不管也太不仗义。来,吃药。”   同样的情境此时再出现,只让我恨意更盛。按林晋当初所言,他待其他嫔妃都没有这般心思,我现在也是他的嫔妃了,还能受到这般待遇,我也许应该觉得幸运才对。   但……这一切,根本不该发生。   我忍不住心底的怨恨,猛然推开他的手,褐色的药汁溅在床单上,迅速晕开。   “晏然!”他微愠地一声低喝。   “臣妾万不敢劳陛下这般照顾,陛下请回。”   他沉默良久,终是将药碗重重搁在一边,高声一唤:“白芷。”   一个宫女应声而入,行稽首大礼,朗朗道:“奴婢白芷叩见陛下、叩见琼章娘子。”   宏晅向我道:“晏然,白芷懂些医术,以后就留在你身边侍奉吧。”   自我册封以来,他赐下四个御前宫人随在我身边已引起了不少的议论,如今再加赐,我身边的宫人便超出了琼章仪制。我想要拒绝,又不肯与他多言,怡然垂首一福:“陛下,琼章娘子自册封以来宫中议论便从未停过,再加赐宫人只怕……”怡然语声弱去,打量着他的神色,他始终只是看着我,我低头淡道:“怡然说的是,臣妾自己小心着慢慢调养也是一样的,不劳陛下再加派人手。”   宏晅沉吟片刻,一颌首:“也好。”摆手叫白芷退下。   郑褚进来一揖,低垂着眼帘贴在宏晅耳畔低语了两句。宏晅眉毛一轩,道:“就说朕正忙着,晚些再去。”   他换了个姿势坐着,伸手托起我的背,不顾我的身子在被他碰到时的陡然僵硬,强把我揽在了怀里。他身上带着龙涎香与琥珀香混合的气味,温暖无比,却无法改变我话语中的生硬与清冷:“臣妾的身子无碍了,陛下不可为臣妾耽误正事。”   他的手指轻抚着我的脸,怜惜中隐有歉意:“没什么大事,这些日子事务多疏忽你了,今天就在这儿陪你。”   我观察着郑褚的神色,见他并无为难,大概确不是什么大事,也就不再多说。他低头看着我,我下意识地也抬头看着他,他嗔笑说:“眼睛睁这么大累不累?你再睡一睡吧。”   不看他也好。我依言闭上眼,搭在他胸口的手感觉着他均匀的一起一伏,心中五味杂陈。有那么短短一刻,我几乎觉得是嫁人为妻还是与他为妾有什么相干?我与他,到底有八年的情谊,而那安夷将军姓甚名谁我都不知……也仅仅是那么短短的一刻,我又陡然清醒。他是帝王,不是我的夫君,这种贪恋是要不得的。再者,就因他那一时冲动,我从此不可能再嫁人为妻,晏家唯一境遇尚好的女儿,也落得了个只能为妾的下场。我想着,背过身去,自己将被子裹紧了些。   心思莫名烦乱,根本睡不着,又知道他就在身后,连转过身去也不行。闭着眼睛就是无法抑制的胡思乱想,想起那一晚,想起惨死的玉穗,甚至想起在太子府从小到大的大事小事。气恼地将被子捂在脸上,想把这些想法全隔在外面。   感觉肩头被他拍了一拍,他的声音隔着一层被子听上去远而沉闷:“晏然,朕知道你为什么心烦。”   我一滞,缩在被子里淡淡道:“陛下何出此言,臣妾只是发了敏症身体不适……并没有心烦。”   他的笑不太真切,带着玩味的不屑说:“宁做穷人|妻,不做富人妾。这话你十岁的时候就说过,朕没忘。”   他一字字说得很轻,却一下下重重击在我的心头。没忘?若当真没忘,我现在就该是安夷将军的未婚妻子,等着他下旨赐婚。他的话停了,大约是在等我的反应。我脸上的冷笑难以抑制,说出的话却仍是娇柔无比:“儿时的话当不得真的。何况陛下也不在‘富人’之列,更加不会是穷人。陛下是大燕的帝王,天下女子哪个不想做天子宫嫔的?”   他嗤声一笑,似乎觉得我这番言论很是可笑:“旁的嫔妃这么说说也还罢了,晏然,你随在朕身边八年了,朕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他伸手拽开我覆在头上的被子,我没有阻止,任由着他拽开,然后转过身面朝着他,语声清淡:“那陛下觉得臣妾是什么样的人呢?”   他深深地看着我,眉头微蹙,眼中情绪复杂却又叫人看不出个所以然。因他是半倚着,玄色直裾的下摆就铺在我眼前,衣缘上游龙暗纹精致得直刺人眼。我将视线从那暗纹上移开,对上他的双目,盈盈而笑:“便如陛下所说的,臣妾随在陛□边八年了。可臣妾为什么会随在陛□边八年您也清楚,臣妾当年全家获罪,即便是今日,兄长仍在充军,小妹仍在奴籍。臣妾打小就知道哪些人是惹不得的,臣妾是什么样的人,也取决于做什么样的人能让自己活下去。”自七岁开始,我是获罪的晏家人里离皇室最近的,却从未为家中多说过半句话。只因我心中有分寸,无论我在御前做到什么位份,但凡政事都非我可横加干涉,一时冲动莫说救不了家人,更会让自己万劫不复。   对于我的这些心思,我想他也是清楚的。所以这些年来,即便已熟悉到私下可不分君臣主仆,但我的家人仍是我们之间从不曾提及的话题。他下旨为我册封那日是我第一次破这个例,今日是第二次。那一次是为免得封过高引人侧目,今次则是刻意惹他不快以便避宠,归根结底,还是为了活着。   他身形微动,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轻笑道:“是什么样的人,取决于做什么样的人能让你活下去?呵,所以你从七岁起就已是费尽心机步步为营了?倒是看不出你有这样的心思。”他语气不善但却不是怒意,分明是识破了我的疏离之语又不戳穿。   我低头一默,亦不愿说破,沉沉道:“到底相识已久,臣妾的心思,陛下总是明白。那么旁的话,想来也不必臣妾多言了。”   他目光一凛,面色阴晴不定地端详着我,仿若刚刚认识一样。一声冷笑,他起身离榻,衣袍夹风地离开了汀雨阁,扔给未能反应过来这突然变化的宫人一句:“回成舒殿。”   我并未起身恭送,依旧躺在床上,淡泊地道了一句:“恭送陛下。”   在他离开后,房里沉默了好一阵子,婉然犹豫的语声在榻边响起:“姐姐,你何必……”   我睁开眼:“你听见了,何必多问。为了活下去,陛下明白。”   婉然便噤了声,却是林晋在旁一叹:“娘子怕是谬了,但凡宫嫔,总要有圣宠才好活下去。”   “不,不是。”我扬唇一笑,看向他,“我说的是活下去,不是要活得多好。”   此后便是长久的沉默。我闭上眼睛歇息,却在睡与醒之间往往返返,总在即将入睡时被一股突然而至的烦躁拉回清醒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桃脯杏脯过敏这事确实有……阿箫表示有朋友桃脯过敏--并且阿箫自己杏脯过敏(过敏一家亲……)但是桃脯过敏的症状我不太清楚……这里写到的症状其实是杏脯过敏的夸张版(作为一个吃货就算过敏也忍不住想吃,每次都吃得嗓子不舒服继而呼吸不畅才忍住……据说吃太多真的会晕厥什么的……)   继续求微博勾搭~   正文07.废黜   在此之后,后宫更加确定了我在一朝得宠之后便再不得圣眷,汀雨阁愈加的门可罗雀,正合了我的心思。听说我大病未愈,皇后索性免了我的昏定晨省,这样一来,我连与各宫嫔妃的走动也皆省去了。眼见着是不可能再复宠,和贵嫔见此也就懒得在我身上多下工夫,在汀雨阁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过得静、过得平淡。   怡然时常在不当值的日子抽空来看我,这也是唯一让我知道后宫发生了什么的途径。其实以我今日的境地,后宫发生了什么我知不知道都没什么关系,只是觉得太多的闲暇时光无处打发,她说什么我也就都听着而已。   比如在几日前,陛下驾临欣华殿,不知因什么原因龙颜大怒,禁了和贵嫔的足;   比如瑶昭仪惹了帝太后不快,可碍在陛下的面子上,最终也只是斥了几句了事;   再比如,竫姬当面冲撞了琳妃,陛下听闻了此事却没说什么,仍按原本的意思晋了竫姬为竫贵姬。   我心下清楚怡然是特意捡了这样的事来说给我听,无非是要我明白在后宫之中宠辱皆在一朝一夕之间、作为宫嫔圣眷是何等的重要。我仍只是权作不明的静静听着,然后继续我的闭门养病。几次之后,怡然终于无奈地挑明,我给她的答复也只是那句“我不需要活得多好,我只要活下去”。   而无论是和贵嫔瑶昭仪还是竫贵姬,她们的宠辱也都是因为想要活得好才惹起的。   有那么一段日子,我觉得这辈子大概也就这么消磨了吧,加之每三年便有几位新宫嫔入宫,晏然这个名字,大概很快就会彻底从他的印象中消失了。   可在那个午后,忽然有得脸的宦官带着人吵吵嚷嚷地进了汀雨阁,林晋进来禀说:“是皇太后身边的人,请娘子去一趟。”   我虽是疑惑不解,也只得理了妆容,出门去见。那人叫张茂充,长乐宫的掌事宦官。他向我欠了欠身,面无表情地道:“皇太后宣琼章去一趟。”同是在宫中多年的人,这般的态度一看便知绝无好事。婉然取了件大袖衫披在我身上,低低道:“娘子小心着凉,奴婢随娘子一起去。”   我点一点头,回看了林晋一眼,林晋垂首一躬身,未言。   这一路走得很安静,我和婉然都没有去问张茂充皇太后为何召见,他若想说自然会说,如不想说问也没用。到了长乐宫正殿门口,他方退到门边让出道来,颇有些阴阳怪气地道:“臣就不随着了,娘子请吧。”   我浅浅颌首,提裙入殿。在皇太后面前目不斜视地行稽首大礼下拜:“臣妾晏然叩见皇太后,皇太后万福金安。”   良久沉寂,沉寂得好像殿中无人一样。我保持着下拜的姿势一动不动,心中大是疑惑究竟出了什么事。   须臾,皇太后的声音才传来,低沉得犹如厚重的乌云压过心头,带着令人生畏的威仪:“抬起头来。”   始抬起头,就见皇太后右手一扬,盏中茶水迎面向我泼了来。一时躲闪不及,温热的茶水带着片片茶叶尽数泼在了脸上。我心中惴惴,不敢伸手去擦,俯身又一拜:“皇太后息怒。”   “息怒?”皇太后冷笑一声,抑扬顿挫间皆是嘲讽,“从前倒没看出来,御前尚仪还有这般的本事!才做了几天嫔妃,就连宫中主位也动摇了。”   我一惊,额头仍是触着地面未动,丝丝凉意直入心间:“臣妾不知皇太后何意,请皇太后明示。”   又是一声冷笑,皇太后静默了一瞬,道:“哀家问你,和贵嫔是怎么一回事!”   和贵嫔?我想了一想,应道:“和贵嫔确是瑜华宫主位,但臣妾近日养病,皇后娘娘免了臣妾的昏定晨省,和贵嫔那里便也多日未去问安了。不知皇太后所言何事。”   “和贵嫔自入宫至今做瑜华宫主位三年了,好好的什么纰漏也未出过,你刚到瑜华宫几天就让陛下禁了她的足了!晏然,哀家倒真是小看了你了!”皇太后语中怒意愈盛,我心中大惊,不知她缘何会将此事与我扯上关系,言语间亦隐有惊慌:“皇太后明鉴,臣妾养病已逾半月了,未离开汀雨阁一步,陛下亦未来过汀雨阁。”我抬起头看向皇太后,神色坚定无比又仍是恭敬,“贵嫔娘娘被禁足一事臣妾略有耳闻,却不知缘由,但此事绝非臣妾从中作梗。”   宫女奉上了新茶,皇太后揭开杯盖饮了一口。隔着香茶的热气,笑意看上去很是迷蒙:“倒是一张巧嘴,若不然,哪来的本事小小年纪就做了御前尚仪,又哪来的本事让陛下封你这位子。哀家却不是陛下,没工夫听你这般妖言。来人,传哀家旨意,废她琼章位,贬为庶人,脊杖二十,打入冷宫。”   不禁浑身一颤,虽在来时便知绝无好事,但这仍是我始料未及的。我到底也是天子宫嫔,纵有错处也总要查明了再做决断,怎的今日竟在实情如此含糊的情况下就下旨废位了?心知其中必有复杂原因,却不能问。思量着该如何脱身,直至宦官取了杖来准备动刑仍是无措。皇太后今日是铁了心要废我,我说什么她都断不会听,长乐宫这盘棋对我而言是个死局。   原来即便是刻意想避,也仍是避不过。   宦官请示是否动刑,皇太后笑看着我,蔑然道:“方才不是挺会说的?现在怎么哑巴了?”   我垂首不言,只觉宦官手中那漆了红漆的竹杖红得好像用血染出的一样。原来我谨小慎微地活了八年,最终还是这样的一死。   皇太后的笑靥忽地一变,看向殿门口,隐隐有了些惊慌之意,我正疑惑间,便听那熟悉的声音毫不掩饰怒意地响起:“晏然犯了多大的错,要劳得母后亲自动刑?”   我因是朝着皇太后跪着,不便转身向他行礼,他走到我身边停住脚步,也未向皇太后行礼,只冷冷站着,分明是一脸质问。   皇太后迟疑一瞬,方怒道:“皇帝一向是守礼的,如今为了这狐媚惑主的贱婢,对哀家如此咄咄逼人起来。”   “母后也一向是辨是非的,如今不分青红皂白就下旨动刑废位。”他沉沉一顿,“不知母后何意?”   皇太后淡睨我一眼,“好,哀家问你,和贵嫔禁足一事,与这贱婢有关无关?”   “无关。”宏晅回得斩钉截铁,“和贵嫔擅动酷刑,随居宫嫔皆受了惊,儿臣才禁了她的足。彼时晏然已卧病在床,和她有何干系?”   “随居宫嫔皆受了惊?”皇太后玩味着他这句话,缓缓道,“瑜华宫的随居宫嫔,除了尚未到及笄之年的沈闲华不就是这位晏琼章么?说到底,什么擅动酷刑都不重要,到底是惊了晏然你才如此动怒。不过依着哀家看,那和贵嫔做得无错,狐媚惑主的奴婢留不得。”她说着看向我,笑意盈盈,“今儿个陛下晚来了一步,哀家的旨意已经下了。这事儿就这么办吧,就拿她给后宫提个醒,前些日子刚封了新家人子,陛□边也不差她一个。”   当着皇帝的面不便行刑,宦官闻言就要来拖我走。求情之语被我生生咽了回去,如此时求他,只会让皇太后怒意更盛。却听他怒然低喝一声“住手”,宦官犹豫着放开我,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看着皇太后毫不退让:“这晏然,母后废不得。她是儿臣的嫔妃,儿臣不答应,母后不能废她。”   一句话说得皇太后顿时勃然大怒:“果真是个狐媚惑主的贱婢!皇帝,你莫要忘了哀家还是你母后!”   “是,母后的恩朕不会忘。但也请母后记得,后宫是儿臣的后宫,再退上一步,六宫之主是朕的中宫皇后,这些琐事,不劳烦母后了。”他的话语冷得仿若靴子踩在冬日地上结的薄冰,每一声传入耳中都听的人全身发寒。在宫中时日稍长的宫人,都隐约知道皇帝的生母帝太后虽以皇太后为尊,但实与皇太后是不和的,皇帝与皇太后亦是不和的,我从前随他到长乐宫问安时亦听过多次如今日这般的针锋相对,可今日却是因我而起。   皇太后的胸口几经起伏,他也只面容不改的站在那儿,见皇太后无话再言,才冷然转身,看了我一眼,吩咐道:“怡然,送琼章回去。”语未毕,人已提步离去。我忍着膝盖的酸痛,仍向皇太后福了一福道:“臣妾告退。”方恭顺退去。   走在往瑜华宫的宫道上,宫人们都远远随着,我不言,他亦沉默不语。我知道,他与皇太后之间的争执会愈演愈烈,任何小事都可能成为触发矛盾的由头;再往深了想,朝堂之上的姜家与皇权也会逐渐形成对立之势,若最后是他胜了,姜家将会在一朝间倾覆,而他若是败了……   我停住脚,低头转向他,似全然不知其中错杂般道:“陛下不该为了臣妾与皇太后那样争执。”   他看看我,哑声一叹,话语温柔:“很多事你不懂,也与你无关,委屈你了。”   我默然,又道:“求陛下赦了贵嫔娘娘。”他未答。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的宫妃品秩   或翻第五章~~~   【↓欢迎戳微博敲打↓】   正文08.纷扰   瑜华宫门口,他站住脚步,思虑片刻,向我道:“如今闹成这个样子,你在瑜华宫住下去只怕少不得麻烦,迁去锦淑宫吧。”   不禁心下感念他的细心周到,微微一福:“诺,还是陛下想得周全。”   林晋守在汀雨阁门口张望,见我回来大是松了口气,行礼问安。宏晅一笑,随手将拇指上的扳指摘下赏了他:“亏得你办事机灵,救了琼章一命。”   林晋谢了赏,躬身笑道:“不是臣办事机灵,是宫正和琼章娘子姐妹情深,跟臣三令五申若琼章有什么事须得立刻知会了她。宫正掌着戒令刑责,臣哪敢不照办呐。”   这话说得宏晅回头笑看怡然一眼,怡然面上一红,伸手拍在林晋头上,笑斥道:“瞎说什么,陛下刚因着擅动私刑的事办了贵嫔娘娘,你休得给我惹麻烦!”   宏晅朗笑一声,遂握起我的手进了汀雨阁。落座后,他挥手遣退众人,似不经意地问我:“还是和先前一样的心思?”   我哑然一笑,这话几乎是和问“还是想避宠吗”一样的直白了,若不是仗着有多年的情分,我答一句“是”就是断送自己的前程甚至性命;但若不是仗着有多年的情分,他也断问不出这样的话,如此既然他问了,我便也老实回答了:“是,更是了。”不过一朝得宠就已成了皇太后的眼中钉,若我现在再去争,只会过得更加艰难。   他了然笑道:“你只想着去避开那些麻烦,怎么不想想朕可以为你免去那些麻烦?”   我低垂羽睫,语气彷如漂浮空中的柳絮,幽幽的抓不住:“因为很多事情并非臣妾能够左右的,陛下亦不能左右。”我知这话是会令他不悦的,但却是凿凿事实。后宫宫嫔众多,是非亦多,他并非事事都能知晓,亦非事事都能管得过来。即便能事事都管,也总有些决断要出于权宜,或许他确有心护我,可也难免有些事会有心无力。   再者,那一夜的事,于他于我终是一道隔阂,我再无法与他坦然相对。   他对此未加置评,苦笑着一摇头:“朕纳你为妃嫔,不是为了要你避着朕的。”他面容微沉,“你就是从前做宫女的时候,对朕的态度,也没有像如今这般恭敬过。”   我知他实是怪我态度疏离了,只作不明,抿唇莞尔道:“陛下是天子,天下子民哪有不对陛下恭敬的。”   恼意在他眉宇间一闪而过,我低一低头,又言:“皇太后仍在气头上,陛下不可为妾室惹怒嫡母,家和万事兴。”说着站起身,深深一福,“臣妾恭送陛下。”   因着话语间字字句句都是似是为后宫和睦着想,他分明不悦又动怒不得,仔细地打量我良久,气得一笑:“琼章自己好生养病吧,朕走了。”   长乐宫一事,让皇太后颇失颜面,长乐宫上下自是严守口风不会对外宣扬;我又向宏晅表明了心迹,他也断不会再往外说。因此我在长乐宫险遭废黜、得皇帝相救一事鲜有人知,外人看到的仅是我突被陛下降旨搬离瑜华宫改去了锦淑宫居住。   锦淑宫只有两位宫嫔居住,一是同样位列八十一御女的夏美人,一是最末等的采女胡氏夕冉。宫中连主位也无,因夏美人尚算得宠,位份也算锦淑宫最高,诸事都由她暂理。   胡采女与我是差不多的情境,她从前是梧洵行宫的宫女,半年前得了圣眷故而封了采女,之后再未晋位。循理来讲,我与她该是有些惺惺相惜的,但实际并非如此。论及身世,在得封之前她是中家人子,我身在奴籍,她显是好过我的;可我一举晋封琼章,她只在采女之位,难免心存嫉妒,又见我目下也是失意着,说话愈发的难听。   在锦淑宫偶然遇见的时候,她也未向我见礼,言语尖刻寒酸得不堪入耳:“究竟是个奴籍出来的下作坯子,打扮得花枝招展有什么用,连瑜华宫也不愿留你,你还指望陛下多看你么?”   家中自小教导德容言功之事,后来入了太子府,虽是为婢,这些方面也素来注意,蓬头垢面在我看来实是不堪。此时虽在病中,仍每日整理妆容,听她这样说,虽生愠意,也懒得争执,脚下未停地继续行去。她的话却不停,且是提高了嗓音生怕别人听不见:“倒不如死了这条心,将那些珠钗布料省下来打赏下人,好歹日子好过些,还省得作践了那些好东西!”   我眉毛轻挑,顿住脚步却不看她:“胡采女这话错了,家人子也好,曾在奴籍也罢,今日到底是陛下的宫嫔,女德自不可废。看来采女自幼没学过这些,我劝采女回去内修吧,没的丢了陛下的脸。”   胡采女陡然大怒,疾步过来指着我骂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来训我!你若不是在御前待了几天哪有今天的位子,好自为之就是了,时时拿陛下出来压人简直滑稽!”   我侧头看她半晌,见她几分妩媚的美目里羞恼掺杂,一声轻笑,转身施施然离去。婉然忍不住在我身旁小声道:“亏得她也是个小主,说话这样难听,传到陛下那儿绝没她的好处。”   我摇一摇头:“别管这些子闲事。也不是她的错,家里小门小户的本是不懂这些,一朝封了宫嫔也难有改进。”   婉然撇一撇嘴,又道:“昨儿晚上回家省亲的静婕妤娘娘回宫了,姐姐不去见见?”   我一怔,思虑了片刻,道:“现在这个情形,她未必想见我。罢了,她是婕妤,若想见我随时可来召见,我就不去自讨没趣了。”   婉然点一点头,扶着我回了静月轩。   第二日,果然有荷莳宫的宫人来请,说是静婕妤的意思。我更了衣,穿了身颜色清淡素雅的兰花纹交领襦裙,梳了个寻常的发髻,随他们去了荷莳宫。   静婕妤没有在正殿见我,宫人直接请我进了内室。   她正坐在窗前做着女红,我盈盈向她一福,口道:“锦淑宫静月轩琼章晏然见过静婕妤娘娘。”   她抬头一看,忙过来扶我,嗔道:“这是成心让我生气,昔日作宫女时都没这么多礼。”   我们一并坐下,宫女奉了茶又上了几道点心,她轻轻蹙眉,斥道:“不长眼,知道娘子有敏症还呈桃脯上来,快换了去!”   宫女忙将桃脯撤了告退。可见她虽离宫月余,却对近些日子的事情渐渐了如指掌,我微一笑:“姐姐还是这般消息灵通,半点不会让晏然吃亏。”   她扑哧一笑:“听着可不像夸我。不过这些个事情我确是听说了,你啊,心思比谁都细,嫁个粗莽的武官才是亏了,如今做了嫔妃也好。”   她说着,小心地打量着我的眼色,我颌首道:“我知道姐姐这是给我宽心,我的心思姐姐最是知道的。不过事情已是定局,我不安心也得安心。”她面上稍显了悲意,我便转了话题,问她,“伯父伯母近来可好?”   “顺风顺水,一切皆好。”她眼波流转,“还念着你呢,阿母叫我置了些首饰给你,可眼见着你如今自己做了宫嫔,想是用不着这些了。”   我闻言霎时瘪了嘴,瞪着她道:“姐姐变着法的欺负我,伯母给我的东西也要扣下!”   打闹嬉笑,九重宫阙之中我到底还有这位姐姐宠着。她是赵家嫡长女赵氏庄聆,当今帝太后的侄女,而她的父亲赵恒,帝太后的兄长,是我的救命恩人。当初全家获罪的时候,若不是他将我送进太子府,我现在指不定在什么样的人家里做奴婢呢。   闲聊几句,她忽而问我:“听说你本是住在瑜华宫,怎的突然搬去了锦淑宫了?那夏美人和胡采女可都不是好处的。”   我一叹,将其中缘由细细同她说了,又道:“夏美人和胡采女也就是说话不中听些,也不敢闹出什么大事。我看那胡采女倒是可怜,在锦淑宫时时小心谨慎,处处巴结着夏美人,夏美人在陛下那儿也不多提她一提。”   她手持着一块绿豆酥,一声轻佻不屑的笑:“到底是胡采女跟错了人,以为瑶昭仪得宠就能带着她们一干人都得宠。瑶昭仪才不是那会和旁人分宠的人,容得下夏美人不过是因为夏美人有那个姿色能帮她留一留陛下罢了,胡采女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分量。”   窗外一声鸟雀嘁喳,似是有几只相斗,断断续续不绝于耳。我支手倚在桌上,慵懒地揉着太阳穴:“庄聆姐姐听听,就跟这鸟似的,也闹不出什么大乱子,就是冷不丁地出来叫两声惹人心烦。”   庄聆一笑,看向窗外,意味深长道:“本也不是什么珍惜的鸟儿,偏偏如今在宫里了,咱还不好就这么网了去。若不然我改天跟陛下请个旨,你来荷莳宫住算了。”   我笑笑,摇了摇头:“那倒不必,我这么会儿工夫连迁两回宫,不定又怎么惹人说呢。倒不如,姐姐给我想个辙,让这鸟儿替我叫。我想让她叫她就叫,我不想她就闭嘴,拿来解闷,不是很好?”   庄聆犹豫了片刻,沉思着道:“她那个心思,倒是不难办,却不值得费这些工夫。”看向我,略一笑,“算了,也不是不值,终是能让你在锦淑宫过得好些,日后你们两个对夏美人一个总好过你一个对付她们两个。”   我遂低眉一笑:“还是姐姐疼我。”   庄聆故作豪放地掳了掳衣袖:“你且说吧,要我拿什么小恩小惠替你收买这位胡采女。”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是编辑们排榜的日子~《晏然传》跟了榜……于是认为这篇文还可以的亲~戳一下收藏吧戳一下吧戳一下吧……收藏数直接影响榜单位置T_T……阿箫拜谢T_T……网页收藏不管用TAT……求戳页面上那个[收藏此文章]……   正文09.变故   我略一思忖,执笔蘸墨,在纸上写了个字递给她。她接过去一看,眉眼一弯:“这丫头,还跟我玩起哑谜了。行了,按琼章娘子的办,娘子等着胡采女找你谢恩去吧。”   那日我在庄聆的菡思殿与她一起用了午膳,回到静月轩又闭门歇下。待这件事毕,锦淑宫的局势多少是要变上一变的,那时,夏美人自也不敢妄动了,我的日子也好安心过下去。   不过五六日后的一个晚上,成舒殿的宫人抬着小轿来了锦淑宫,但不是如常般请了夏美人去,而是往胡采女的澜曳斋行去。我站在静月轩门口遥遥看着,直到那一顶小轿又从眼前离开。这后宫谁都不是傻子,荷莳宫那边自有办法让她知道这是得了谁的好处,她但凡有些眼力总要去向庄聆道谢的,而庄聆,也自有办法让她知道这归根结底是谁的意思。她谢不谢我倒还在其次,至少在此之后她会明白在我背后亦有高位嫔妃撑腰,言语间便不敢那么放肆。   一夜好眠,次日醒来,婉然便笑向我道:“姐姐可是醒了,胡良使已经在外面等了些时候了。”   “胡良使?”我一愣,“陛下晋了她的份位么?”   婉然浅浅笑道:“可不?昏定晨省完了便去荷莳宫便见了婕妤娘娘,而后就往这边来了。林晋请她先坐她也不肯,就站在外面等姐姐起床呢。”   我一哂:“她是刚晋封的人,这般等可不合适。”便起身更衣梳妆,虽是让她们动作快些,仍是用了一刻的工夫。   到了正厅,见她果真是如婉然所说端端地站在那儿等,笑道:“听闻良使昨日侍奉陛下,今日晋了份位,恭喜良使。”我轻一颌首,又说,“我这几日病着,睡得多,良使有什么事知会宫人一声就是,何须在这儿等着?”   她双颊微红,听我说话时一直低着头,见我语毕方规规矩矩地一福,道:“夕冉多谢琼章娘子。”   我虚扶她一把:“快坐。良使这是什么话?谢我做什么?”   她正坐下来,脸上神色犹不自然,扭捏道:“当日多有得罪,多谢娘子不计较,还为夕冉举荐……”   “什么举荐?”我止了她的话,笑吟吟道,“说到底是你自己心思聪敏陛下喜欢罢了,与我并无干系。”   她讶然地看着我,不知道我究竟什么意思。我平静地回视她,不急不缓地告诉她:“良使日后行事注意分寸,都是天子宫嫔,万不可把话说绝了。我做的事,不过是想为自己图个舒心自在,你实在不必谢我。日后你我还要同住锦淑宫,相互帮衬着总是好的,良使说呢?”   她咬了咬牙,讪讪道:“从前是夕冉不懂事,如今对娘子心服口服。怨不得陛下喜欢娘子,娘子确是比夕冉宽容大度许多。”她站起身,又向我福下去,“夕冉今儿个去拜见了婕妤娘娘,婕妤娘娘直说夕冉有眼无珠,不该跟了良玉阁那一位。她本就是个事事爱与人比的,哪里会管我的死活。”她絮絮地说了很多,有委屈也有懊恼,听起来多有些前言不搭后语。我听罢点头一笑,未加置评:“婕妤娘娘素来明事理,她的话你是该听上一听的。我只想图个清净日子,你与良玉阁那位还是好好处着,莫要让陛下觉得你恃宠而骄才好,那一位背后可也是映瑶宫呢。”   她恭谨地垂首应了:“诺,夕冉谨记。琼章娘子的心思婕妤娘娘也告诉夕冉了,可夕冉不明白,琼章娘子为何这样。”   “因为人各有志,良使你是个不服输的,但我只想活得平平静静。既然婕妤娘娘什么都跟你说了,我也就不瞒你了。”我停了一停,告诉她,“你不必奇怪我为什么帮你,我只是忌惮良玉阁那位罢了,她事事跟着映瑶宫,我怕对我不利。偏偏你是个直性子,她想做什么定是要通过你来做,自己避得远远的。与其出了事拿你顶罪,还不如趁早让你知道你跟的是什么人。”   胡夕冉面露惊色,低头认真地想了想,狠然道:“娘子说得是,我先前竟这么傻。娘子若不说我还察觉不到,那日对娘子出言不逊,也是那天在良玉阁时她说了娘子许多不是……”   “这些话就不必说了。”我断了她的话茬,向她道,“这其中是怎么回事我心中有数,本也没有怪你的意思。”   胡夕冉退去后,我看着窗外已显颓势的桃花,面上冷笑沁出。后宫就是这样,诸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众人费尽心思去争的,说到底不过是那个人的宠爱。对她们来说兴许是值得的,因为这多少关系着一家荣辱兴衰。而我对而言,这必是不值得的,我已是孤身一人,荣耀对我而言毫无意义,我不必为了那些虚无的东西赔上性命。   再去见庄聆的时候,她将那一方宣纸叠好了放在我手里,看着我的神色极是复杂:“好个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   我低眉浅笑:“左不过是知道胡夕冉心思浅罢了,旁人哪有这么好解决的。”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笑意悠远:“她心思浅是一方面,有人刻意合你的心思倒是真的。”   我一怔:“姐姐?”   她搭着我的手,一声嗤笑:“那日我一提她,陛下就问我是不是和你有关,我又哪里瞒得住?陛下说给你这个面子,才召幸了她。”她睇视着我,眉间隐有悯意,“你何必这样避着陛下,就算皇太后刁难你,可陛下若是喜欢,你就总有一席之地啊。”   我反握住她的手,反问道:“为了这或许有或许没有的一席之地,值得么?再者,这一席之地要来又如何呢?没有谁值得我去这样争。”   “你这性子……”她长长一声叹息。   随着夏日的临近,天气愈加炎热,争奇斗艳的百花皆显了颓败之相。荼蘼盛开,宣示了春天即将逝去的事实,而炎炎夏日,终不是平淡的意义,我渴望平淡的心思也在这个季节交替之时被倏然打碎。   消息也是从庄聆那里听来的,朝堂之上有人旧事重提,翻出八年前的旧案,请求陛下再次追查此事。更有人直言说当年先帝惩治不言,不足以立威。我自然知道这些都是幌子,说到底他们想动的是赵家。但,这却是我的底线,我无法容忍父母在辞世八年之后一次次被人以这样的原因提起,一次次斥责他们谋逆。当年的事情我虽不清楚,可我深刻地记得父母去世前的神色,一言一语间皆是不平。   我心底一直觉得,他们是含冤而死。   在立夏那天,左相姜承泰谏言再施严惩以振天威,其中就包括毁晏家祖坟宗祠。我闻言眼前登时一黑,被婉然扶住。晏家宗祠现在已无人祭拜,祖坟亦无人清扫,一个没落至此的家族仍要被他们这样拿来用作工具与敌相争,累得晏家先祖不得安息。在这些人眼中,礼义廉耻究竟为何物!   我银牙狠咬,问荷莳宫来的宦官:“陛下怎么说?当真要掘我晏家祖坟不成?”   宦官躬身道:“婕妤娘娘要娘子宽心,如此无理的要求,陛下必不会答允的。”   他离开后,我扶着婉然的手,喉间迸发出一阵凄笑。自小便知晏家是数代簪缨的世家,后来落罪也罢,朝堂沉浮皆在情理之中。可如今……竟要落得连祖坟宗祠也不保……   我在廊下案几前木然静坐,在初雨将至前的阴暗中,望着院中仍不肯败去的花枝,心中阵阵发闷。荼蘼盛开,春时的花不久后便会落尽,但夏季,仍是不缺新花斗艳的。榴花茉莉菡萏,皆会在这样的季节里开得绚烂夺目,占尽风光,也就不会有人再去想那春时开败的花了。   那么,若有人想移开那些残花改种这些开得正好的,大抵也不会有多少人反对吧……   后宫朝堂,官宦之家,亦是如此。   天边的乌云凝了起来,厚厚重重地一团直往下压着,大约很快就会有一场雨降下。婉然从身后将一件薄斗篷披在我身上,细声劝道:“姐姐,回去吧,要下雨了仔细受凉。”   要下雨了仔细受凉。在雨水中,人可回家避雨,燕雀亦可回巢,不论是锦都城里还是这皇宫里都会静下大半。但,若是宗祠祖坟被毁,这雨水终会直直溅在祖宗遗骨之上,先灵不得安息,晏家尚存的后人自也难安……   倏尔记起年幼之时,我是家中嫡长女,娘曾对我说:“阿宸,你虽是女儿,却是嫡出,也是担着家族兴衰荣耀的……”   也是担着家族兴衰荣耀的。我狠然攥了拳,丹蔻刻得掌心阵阵生疼。芷宸不孝,担不起家族兴衰荣耀,唯可尽力护先祖九泉之下安宁。   纵不求再度崛起,我也要保晏家在这大燕朝可有一席安息之地。   “我到底该如何……争这一席之地……”自言之语一出口,才惊觉自己竟已无助至此,连声音中也带了无尽的迷茫。   作者有话要说:求收藏啊求收藏啊求收藏啊!   没收藏不幸福!   我想加更我想加更我想加更……   正文010.崛起   婉然知我心中的悲痛,但又无言相劝,默了片刻,静静道:“这些事哪里是姐姐能左右的?姐姐急也没用。如今姐姐已是宫嫔,还是先为自己着想的好……陛下刚下旨册了竫贵姬的母亲为县夫人,姐姐是不是备一份礼以示庆贺?”   她本是没话找话地开解我,却说得我悚然一凛。县夫人属外命妇品秩,位列从二品。竫贵姬的父亲是正三品太常寺卿,其母依礼也只能是正三品淑人,如此加封,可见荣宠。   忽被婉然一语点醒。原来,此时最能助我一力的,便是最避之不及的……帝王的宠爱!一个破败的家族,不再对皇权构成任何威胁,即便是仍遭旁人利用,也仅仅是利用而已,他本就看得懂。时隔八年,晏家先祖能否安息,也只在他一念之间。   我若可得他欢心,他总会留几分情面。呵,后宫不得干政,可但凡有后宫在,妃嫔与帝王日日相处着,明里暗里的又怎么可能全然不干政……   这政于旁人,是为争得更多荣华;于我,却是唯一可保家族平安的法子。唯有我在这后宫争得一席之地,晏家在庙堂上才能得一安身之所。   “娘子怕是谬了,但凡宫嫔,总要有圣宠才好活下去。”这是林晋曾经对我说的话。当时我只觉得,争圣宠是为了活得更好,我只想要活下去,便要避着这些。   我确是谬了。   如今的事,已不是我能否活下去那么简单,累及先祖安宁,不得不争。我是晏芷宸也好,是晏然也罢,我生于晏家,便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晏家任人宰割而坐视不理。   我踏着永昭三年夏的第一场雨走进宫中寺庙,恭恭敬敬地焚香祭拜。这大抵是我最后一次以这样干净的双手敬佛了,过了今日,我要为了晏家尊严一步步向上爬,这双手便免不得要沾血。   然而,就算这双手被血浸透,我也要让他们知道,晏家即便已经破败不堪,也没有任人宰割到可以让他们随意的掘了祖坟。   毕竟,晏家嫡长女今日还是天子宫嫔。我抬头看了看遮住这逐渐细密雨滴的油纸伞,纯红的光滑伞面被雨水打湿后反着幽幽的微光,好似涂上了一层淋漓的鲜血。   虽是下了决心,我仍没有主动去找宏晅。如此大的变化只会让他生疑,然后他很快就会猜到其中缘由,察觉到我不过是为了家族而对他加以利用,彼时我必连自保也难。   我只遣了婉然去长秋宫向皇后禀明我身子痊愈,恢复了昏定晨省,与其他嫔妃的走动也逐渐多了。   如此早晚能碰上宏晅,只要见面,接下来也就不难了。   出人意料的是,六月底,太医禀说胡夕冉有孕,宏晅大喜之下晋其正八品婉华位,更破例赐了个封号。封号选的是个“愉”字,和悦愉快之意。庄聆闻之却不禁眼唇笑道:“字是好字,这么听来倒像是合了你当初给我的那个‘渔’字。”   此等喜事,当然要备上一份厚礼送去。婉然挑了一对砗磲手钏、一柄汉白玉如意,我又加了一支红宝钗子,由几人分别端着去了澜曳斋。   澜曳斋里,各宫的贺礼已堆了半屋子,自然不是因为她晋位,只是她腹中的孩子不可小觑。她一见我,便苦了脸:“姐姐看看这一屋子的东西,本想着与姐姐熟络了,姐姐不会弄这些虚礼了,结果姐姐这便来了。”   我在她额上一点:“来恭喜你你还不乐意了。东西不多,就三件,还都是你平日里用得上的。”   宫人将东西放下,退到屋外,我与她坐下闲聊些保养事宜,很快又有别的宫人进来送礼:“恭喜婉华娘子,夏美人让臣给娘子道喜来了。”   宦官说着奉了幅画上来,胡夕冉道谢后又赏了他银两,在他退下后向我抱怨:“亏得还位居美人,这么小气。”   我斜她一眼,打开那幅画,不觉屏了息:“呀,麒麟送子图,还是前朝李元的手笔,这贺礼可是不俗。”说着环顾四周,旋即笑道:“挂在妹妹这卧房里倒显得格格不入了,婉然,你给婉华娘子拿去书房挂着。”   婉然接过画退下,和澜曳斋的宫女一道往书房去了。胡夕冉不屑地撇一撇嘴,坐了下来:“麒麟送子倒是个好寓意,可我才不信她是真心贺我。姐姐不知道,自我得宠以来她找了我多少大大小小的麻烦,连带着昭仪娘娘也不悦。”   我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知道你委屈,可你现在有着身孕,孩子是第一要紧的,旁的事都可缓缓。陛下子嗣不多,你能平安生下这个孩子陛下就绝不会亏待你,旁人也不会看轻了你。”   我望向门边那摞得高高的贺礼,一件件都是珍品,笑中冷意淡淡道:“你也知道,这些贺礼都是冲着你的孩子来的。你好好的把孩子生下来,有机会做了一宫主位,她们才会真看在你的面子上给你送礼道喜。再则,这些礼不论是谁送的,但凡有吃食,务必让太医验过了才好,半点疏忽不得。”   在此之前,后宫仅有一子一女,宏晅当然对这个孩子很是重视,几乎日日去澜曳斋看望。两位太后的赏赐也几乎日日不断,因此胡夕冉虽位在八十一御女中的最末等,却是后宫之中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我真心希望她能平安地生下这个孩子,时时去陪她解闷,也时常读些医书叮嘱她该注意些什么。   终于,一日陪她一起用了午膳后,宫人来禀说“陛下来了”。我面色微一沉,旋即笑向她道:“陛下来看妹妹,我就不多打扰了。”   我曾告诉过她我想图个清静,她自然明白我是什么意思。当下也不多留,向我欠了欠身:“姐姐慢走。”   我遂离开了澜曳斋,直弄得婉然不知我的心思,问我说:“姐姐不是说为了晏家要……怎么还避着陛下?”   我斜斜睨她一眼,淡淡道:“若不然岂不是做得太明显了?就算她心思浅不起疑,也难保   陛下会起疑。”   婉然蹙一蹙眉,又问:“那姐姐打算怎么办?总不能这么等下去。”   我嫣然一笑,告诉她:“一会儿你去太医院找沈太医,算好了时间,我要他在陛下准备离开的时候刚好到锦淑宫。”   婉然立即明白,点一点头,转身去了。   晚膳前,沈太医便到了,却是随在宏晅身后。我面露讶色,忙行大礼:“陛下万安。”   宏晅道了一声“可”,伸手扶我起来,隐有担忧地问:“身子不舒服?”   我仍如从前般疏离地挣开他,垂首道:“略有不适罢了,陛下不必记挂。”他的手微微一僵,陡然放下,无声地一叹,自去案前落座了:“沈循,给琼章看看。”   沈循看一看我的气色,问道:“不知娘子有何不适?”   我道近日总是胃口不佳,且是昏昏沉沉的,睡又睡不安稳。沈循为我把脉诊了片刻,方揖道:“并无大碍,只是夏日暑气重引起的食欲不振,娘子只需注意避暑便可。”   我便谢过了沈太医,叫林晋送了他走。宏晅笑问我:“你这静月轩不是挺凉快的,比成舒殿还要强些,怎么还弄得中暑了?”   我垂首不言,婉然在一旁快言快语地埋怨我说:“娘子就是不爱老实歇着,日日往澜曳斋跑,能不中暑么?奴婢劝还劝不住,大概也就陛下能管住娘子了。”   “日日往澜曳斋跑?”宏晅轻笑一声,面上的不快逐渐明显,“朕也日日往澜曳斋跑,倒是一次也没见着你。”   我默然以对,他面色更沉:“你就连一面也不肯见朕?”   “陛下,姐姐她……”婉然急于要为我出言辩解,见我站起身又将话咽了回去,随我一并跪下谢罪,我道,“陛下恕罪,臣妾从前是为求自保不敢见,如今更是虑及大局不能见,却从未有过不想。”   他奇道:“虑及大局不能见?你所言何事?”   我犹豫一瞬,俄而斟酌着道:“臣妾听说,前朝近日对臣妾家中旧事多有议论。若此刻侍君,臣妾怕背上狐媚惑主扰乱朝政的罪名。”   屋中霎时安静无声,他没有叫我起身,我只盯着裙摆上的月白色四合云纹垂首不语。那四合云纹是以金线绣出来了,针脚细密,看得久了很有些灼目。他冷声一笑:“你倒是什么都知道,朕若当真毁了你晏家宗祠祖坟呢。”   我断然回道:“陛下不会。”   他一声短促的鼻哼:“你怎么知道?你晏家当年那个罪名怎么办都不过分。”   作者有话要说:   《宫记·晏然传》后宫品秩   (P.S.这是阿箫自己用各朝代的攒的……大部分都比较常见,不常见的那几个……是北齐的)   【三夫人】   正一品:夫人   【四妃】   从一品:妃   【九嫔】   -上三嫔   正二品:昭仪、昭媛、昭容   -下六嫔   从二品:淑仪、淑媛、淑容、修仪、修媛、修容   【二十七世妇】   正三品:充仪、充媛、充容、充华   从三品:婕妤   正四品:贵嫔   从四品:贵姬   正五品:姬   从五品:容华   【八十一御女】   正六品:美人   从六品:才人   正七品:令仪、秀仪、慎仪、宣仪、婉仪、润仪、丽仪、弘仪、肃仪   从七品:琼章、瑶章   正八品:婉华、穆华、闲华   【散号】   从八品:宝林   正九品:良使   从九品:采女   正文011.事端   我抬起头,直对上他眼中的玩味:“陛下若真觉得晏家当年的罪名如此严重,就不会封臣妾这个琼章的位子了。”   他回看着我,犹自笑道:“那是当初,如今朝堂之上对此多有议论,你怎知朕不会应下此事封朝臣的嘴?”   这话说得倒像小时候的赌气之语。那时我身子弱,宫里分到太子府的血燕十有□倒是被我这个太子府尚侍吃了。所谓吃人的嘴软,我偶尔惹他不快了,他便会威胁说“你再多说一句我就去告诉母后太子府的血燕其实都是被你这个身在奴籍的丫头炖了。”   我总是一副不服输地表情抬头顶撞他说:“殿下才不会说呢!”   他就低着头眉目带笑地再反问一句:“你怎么知道?”   总之他是一次也没有说过,否则我早不知道被发落到哪儿去了。我想着想着,不禁笑了,全没察觉到自己笑出了声,听到他问我“笑什么”才回了神,我盈盈笑着向他道:“陛下别问臣妾怎么知道的,陛下还记不记得太子府的血燕了?”   他一怔,想了一想随即面上一红,微显窘迫:“在这儿等着朕呢?快起来。”   我站起身复又在他身旁落座,他轻轻一叹息:“你知道朕的心思,知道朕不会做那等荒唐事,怎么就不信朕能护你周全呢?朕的后宫虽不止你一个,但与朕有如此情分的只你一个,朕不会让你委屈。”   他语中深有无奈,我浅浅一笑:“不是臣妾信不过陛下,但总不好因为臣妾惹得两位太后不快。臣妾那日说的‘家和万事兴’也并不是有意推脱之语。”他等着我的下文,我微微一顿,又道,“陛下待臣妾好臣妾素来是知道的,但眼下什么也不如愉妹妹腹中的孩子重要。待她平安生下孩子,臣妾自会想办法讨两位太后的欢心。两位太后认可了,臣妾才可安心。”   他面色一黯,淡泊道:“你是有心。若想讨太后欢心,去找母后便是了,皇太后那儿……”他睨了我一眼,“不是你尽力就能愉悦的。”   我心底暗自惊讶他竟对两位太后的称呼也已如此泾渭分明了,颌首一笑:“诺,听陛下的就是。”   我仍是未出言留他在静月轩陪我,胡夕冉有着身孕不能侍寝,他也没有去夏美人的良玉阁。今晚的言辞实在很是冒险,意在提前消除他的疑虑,让他知晓我不再避宠与家中毫无干系。但若一言不到位,亦有可能触怒他,治我个干政的罪名也未可知。   接下来的几日,我也不曾主动去见过他。去澜曳斋看望胡夕冉时,亦是听说他在便不再去。婉然对我的做法愈加不解,更多的是为我着急,在她三番五次的催促下,我只得告诉她:“陛下现在对我这样好,是因为数遍后宫也就我一个人敢这么避着他。得不到的总比投怀送抱的看着新鲜。”   婉然哭笑不得地白我一眼,凑近我说:“姐姐你可当心别把陛下的胃口吊倒了!”   又过了两天,昏定晨省后回了静月轩,简单地吃了些早餐,仔细理了妆容,挑了件樱色花枝纹绸子对襟襦裙穿上。我显少穿这样明艳的颜色,又梳了堕马髻,坠珍珠插梳两枚。站起身对镜看了一看:“去澜曳斋。”   正俯身为我整理绦上挂穗的林晋抬了抬眼,低着头道:“娘子,现在陛……”   “你什么也没说,我也什么都不知道。”   林晋双手一滞,会意地改口:“是,臣什么也没说。臣是想提醒娘子一声,现在暑气愈发重了,娘子注意着避暑。”   澜曳斋的院子里,几株新移栽的榴花开得正好。石榴素有“多子”之意,倒是应了澜曳斋的景。   还未进门,就听屋内传出胡夕冉的笑声,便也笑而朗声道:“刚走到院子里就听妹妹笑得开心,日后生下的孩子必定也是个爱笑的。”身子一转,便见屋里并不止她,宏晅正坐在她身边,面上登时生了窘意,屈膝福道:“陛下万安。”   他只一点头:“坐吧。”   我过去在他们二人对面坐下,颇为尴尬地低头不言,宏晅打量我一瞬,笑道:“鲜少看你穿这样的颜色,很好看。”   我低头局促地绞着裙带,喃喃地解释说:“愉妹妹有着身孕,想穿得喜庆些来见妹妹。”经了前几次,我与宏晅间已多少生了隙,一时气氛冷了,胡夕冉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我只得主动找话道,“方才可是有什么趣事,逗得妹妹这般高兴?”   宏晅手一点愉婉华,笑嗔道:“她啊,变着法子地讨赏,又说什么都不缺。逼得朕没办法,问她是不是要朕给她建酒池肉林才好。她说酒池肉林劳民伤财,让朕着人快马加鞭给她送些荔枝来便是了。”   我听了神色微变,暗觉她太没分寸,如此议论昏君之事,宏晅心情好也罢了,若心情不好难免要怪她。也不便表露什么,徐徐笑道:“陛下才不会做这些事叫妹妹背上千古骂名呢,不过陛下若是不知该赏妹妹些什么,臣妾倒有个主意。”   宏晅一奇:“你素来点子多,说来听听。”   我瞧着胡夕冉微微隆起的小腹,颌首笑言:“做母亲的,怀胎十月最是不易。倒不如陛下为妹妹画一幅像,一来对妹妹而言自是珍贵,二来待得孩子长大了也可看看,当年他在母亲腹中的时候,母亲是个什么样子。”   言罢宏晅点了点头:“别出心裁,倒是不错。”又看向胡夕冉,问她的意思。   胡夕冉点一点头,呢喃道:“也好,日后还可告诉这孩子,这画是他父亲画给他母亲的。”言语间盈盈含羞,这样如夫妻般的日子莫说她享受,我亦是羡慕的。只是我知道这个人绝不能当做夫君看待,又不好提醒她。   进了书房,宏晅自在案前坐下来。我环视一圈,目光落在墙上悬着的一幅麒麟送子图上,抿唇微笑:“这是个吉祥寓意,妹妹就坐在这图边上让陛下将图一并画进去可好?”   夕冉才要应好,宏晅笑起来:“故意给朕找麻烦,你轻巧地一句话,要让朕画个画中有画出来?”   我含笑瞟他一眼,跪坐案边为他研着墨,道:“陛下既然应了要作这画,就要合了妹妹的心意才好,怎能敷衍了事?”   他摇头笑笑,也不再推脱,执笔蘸了墨。   我一直低头磨墨,却见他画了不过几笔,蓦然离座起身:“婉华!”语中显有惊慌,我一惊,侧头看去,方见胡夕冉眉心紧蹙,捂着小腹伏在地上。不及思索,忙冲出书房叫来宫人,扶她回卧房歇着,又叫宫人传太医来。   太医诊过后道是动了胎气,宏晅眉毛一挑:“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动了胎气?”   太医一时说不出个所以然,又怕宏晅动怒不敢直言自己尚不知缘由,我在旁笑着解围道:“陛下别急,总要叫太医慢慢查了才好禀明。所幸妹妹无事,能查出原因日后小心着便是了。”低头一思,又道,“不如先请了麒麟送子来镇一镇,求个平安?”   宏晅一沉:“也好。”便吩咐郑褚去书房请了那麒麟送子图来,又吩咐太医道,“婉华的所有吃食一一检查,不得疏忽。”   太医领命,让宦侍将愉婉华吃过的东西一件件端来细查,连桌上摆着的几碟蜜饯也依次验了。我看着他们的神色,好像哪件也没有问题。不一刻,郑褚亲自捧着那幅画进了门,寻了个合适的地方吩咐宫人挂上去,正有位太医在旁检验胡夕冉的妆品,神色陡然一悚,看向那画,又走近几步看了一看,猛然向宏晅跪倒。   宏晅知他是查出了问题,神色一黯:“说!”   那太医连头也不敢抬,只跪在地上道:“陛下,这麒麟送子图中麝香分量极重,久悬于室内必致小产。”   我面色一白,急忙跪下,俯身叩首:“臣妾为求平安一时心急,未想到这画有问题,陛下恕罪。”   宦官已手脚麻利地摘了那画拿出去,宏晅面上一阵阵起了怒又一次次按下去,这明摆着是后宫之间的有意加害,他自是恼的,并不看我,转过头握了握胡夕冉的手,柔言问她:“你这画,是哪来的?”   夕冉已吓得愣住,惊惶不已地想了一想:“是夏美人……是夏美人送来的……”   宏晅一凛:“夏美人?”   “是……是夏美人……”见他似有不信之意,胡夕冉越显慌乱,指着我道,“陛下问晏姐姐……那天姐姐在的。姐姐来给我道喜后刚好赶上夏美人送了这画来,姐姐说挂在卧房里显得突兀就叫人拿去了书房……”她也是宫女出身,不比夏美人有家世背景还有瑶昭仪做靠山,自是害怕担这个陷害高位的罪名,越怕阵脚越乱,又转向我问,“姐姐你还记不记得……”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求收藏求收藏求收藏……啦啦啦啦……   基友阿笙的新文:   重生宫斗炒鸡给力!至于你看不看……我反正是已经掉坑里了……开始追文……   【文案】   无宠、废黜、赐死,这是她的上一世。   直至鸩酒入口,方如梦初醒。   在这九重宫阙里,充满了冤魂和鲜血,   更充满了权利和诱惑。   该争的、不该争的,争得起的,争不起的,   这一世她已清楚明白。   前路注定遍布荆棘刀剑,   而那枚已不属于她的凤印,   她是否还可重新执掌?   本文的宫妃品秩   或翻看各个逢十章节的作者有话说(第十章、二十章、三十章这样……不往楔子和第一章放是为了避免大家都来回来去看前面导致点击率显得太奇怪……)   正文012.险棋   我故作沉吟地想了一会儿,方点头道:“记得,是陛下下旨晋封那日。其实妹妹大可不必这样慌,宫中贺礼往来皆有记录,查一查便是。”   宏晅神色淡淡,很难寻着什么喜怒,他扶着胡夕冉躺下,一句听似随口的吩咐:“传夏文兰来。”   虽是语气随口,却听得我心底一凛。他鲜少直呼嫔妃的名字,更不会这般连名带姓地去叫。   胡夕冉躺下来,一只手死死攥着他的衣摆,好像怕失去什么一般,他也不在意,任由她拽着,只安慰她不必害怕。夕冉脸上慌乱渐消,却是惧意更甚,这种事总是让人冷静下来后就愈发后怕。她贝齿轻咬着嘴唇,依依垂泪道:“美人娘子平日里刁钻些也就罢了……可到底是同住一宫……她怎么能……”   宏晅抬手抚在她面上,抹去她双颊上顺下的眼泪,宽慰道:“别怕,朕会为你查清楚。”   我只跪着一言不发,他朝着胡夕冉坐着,又似乎根本没在看她。就这么无声了许久,直至宦官带了夏美人进来,他转向门口时才注意到我,似初醒般地恍然一怔:“晏然,起来吧。”   “谢陛下。”我站起身,行到他身侧,方向夏美人一福:“美人娘子万安。”   察觉到他的目光在我身上一扫,吩咐宫人说:“给琼章添个垫子。”   宫女取来蜀锦鹅绒软垫,我施施然落座,便见夏美人在他这样略有刻意的忽视中已有了些慌意,仍是强作镇定着。宏晅没有看她,执起茶盏来抿了一口茶,又单手将茶盏放回桌上,看向夏美人,仍未言。   夏美人越发心虚,战战兢兢道:“不知陛下传臣妾来何事?”   宏晅的轻笑中仍是不带半点怒气,口气亦是平淡如常:“朕问你,那麒麟送子图可是你送给愉婉华的?”   夏美人一颤,好像是想了一想,才笑着答道:“哦……陛下说的可是李元那幅?是臣妾所赠。”她语气勉强,可见是不愿承认的。无奈宫中赠物均有记录,她不得不认。   宏晅“嗯”了一声,又淡泊问她:“那朕再问你,那麝香是怎么回事?”   她悚然大惊,面色蓦地白如纸,慌忙跪下,却是吓得缓了两口气才说出话来:“臣妾……臣妾不知,陛下说的什么麝香?”   “太医说那画中麝香极重,你不知情吗?”宏晅的语气仍是不带起伏,就好像这全然只是寻常的问话一般。夏美人又是缓了一缓,面容平静了些:“是,臣妾不知。只觉得李元的画作已难寻得,婉华妹妹怀着龙嗣,自是该送稀世珍品才配得上,恰巧那画又是麒麟送子图……兴许……兴许那画中本身就带麝香,臣妾不识香未能辨出,陛下恕罪……”   明明能有无数的理由去辩解,她就算一口咬定是被旁人动了手脚也能让宏晅多信几分,可她偏生挑了这最不着调的说辞。我禁不住地一声冷笑,慢条斯理道:“画中本就带有麝香?夏姐姐,亏得你也知道那是李元的画作,亏得你也知道他的画作已难寻得。这画,就算是他临死前所作,至今也有好几百年了,也不知这到底是什么样的麝香,过了几百年还未散去不说,婉华妹妹接触了那么一小会儿就动了胎气!”   夏美人冷汗直流,欲辩又在无可辩,慌了片刻,只得连连叩首道:“臣妾一时糊涂……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我还道她好歹也会再争上一争,谁料她竟如此轻巧地就认了罪,当下也不再言,微微侧头看向宏晅。宏晅面上终是起了几分怒意:“传旨下去,美人夏氏谋害皇裔,着即废为庶人,打入冷宫。”   夏文兰的哭求陡然停住,又很快再度爆发,比方才更加的撕心裂肺:“陛下!求陛下饶臣妾一次!臣妾知罪了……”   荣辱当真变得如此的快,从位居正六品的美人到冷宫庶人,起落间只是他一句话。没有人为她辩解求情,只余她自己悔恨不已地伏地大哭。我略一打量宏晅的神色,蹙了眉道:“还不带她出去!愉婉华刚动了胎气,哪还受得了这样的惊吓。”   宦官便一刻不再耽搁地拖了她走,她挣了一挣,也知再求无用,只在即将被拖出卧房时猛然瞪向胡夕冉,又瞪向我,眼中恨意令人生惧:“胡夕冉……晏然……一样的贱人!不过得脸几天怀了孩子罢了就来加害我!你们是什么东西……”   我别过脸去不听不理,骂声也很快就远了没了,就像夏美人的一时风光一样很快就寻不到了。我见胡夕冉仍是一副惊魂不定的样子,起身向宏晅一福:“臣妾不打扰婉华妹妹休息了,臣妾告退。”   宏晅略一点头,我退出屋外。   离开澜曳斋,婉然忍不住上前拽一拽我,不甘地抿一抿嘴,道:“姐姐难得见陛下一次,还赶上这种事,真是丧气。”   “有什么丧气。”我微微侧首,回头瞧着澜曳斋那一树榴花,朵朵橘黄明艳亮眼,含笑问她,“你看那榴花开得好么?”   婉然被这没由来的一问弄得一懵,答道:“为庆愉婉华有孕特地移来的,自是好的。”   我凝神望着,只觉那一团团橘色在眼中晕开,晕得唇边绽出了同样明艳的笑意:“五月榴花照眼明,如今七月中了,开得最美的还是这榴花。莫说咱们觉得漂亮,更是陛下的心头之好。咱们替陛下护好了这花,陛下会念着的。”   婉然思了一瞬,惊觉道:“姐姐……你早就知道那画里有……”   我淡淡瞥她一眼,一笑:“好歹在御前服侍过几天,还不至于连麝香都不识得。”   那日,我险些脱口而出告诉胡夕冉那画有问题。忍住未说只是因为我心下思量着,她安然无恙,宏晅未觉心焦,夏文兰又一向合他心意,他定不会严惩。降位禁足是否能保胡夕冉日后平安暂且不说,和夏文兰定是难免结仇。只有让宏晅看到胡夕冉险些滑胎,他才能狠下心废了她。斩草除根方能免去后患。   再则,夏文兰背后的瑶昭仪,对中宫的地位威胁愈发的大了,没有什么比剪去她的羽翼更能讨皇后欢心。   我在静月轩的佛像前,为夏文兰焚起了一柱清香。虽然是她咎由自取,但,她也终是我为了上位而踩下的第一块垫脚石。   关于后宫的旨意,永远不会是仅仅传出一道旨意。比如在当晚的昏定之时,六宫嫔妃就都已知道了夏文兰被废的细节,虽是简单明了没什么可议论的,但她们仍是格外地注意到了我当时在场。   自我册封至今,随居的第一位主位和贵嫔被禁足多日,直至半个月前才解了禁;锦淑宫已是我的第二个住处,原本位份最高的夏氏却在我搬进来不久之后突遭废黜。纵使她罪有应得,可嫔妃们对于我的议论总也难免。   皇后,她定然也是知道这些的。便面容谨肃地训诫一众宫嫔道:“夏氏的事,是个例,各位妹妹都应记住。敢行此狠毒之事,便该知道,不论本宫还是陛下都会严惩。”论起年龄,皇后也不过与宏晅一般年纪。虽是比其他嫔妃都年长一些,也是在桃李年华罢了,谈吐间却总有一种威仪,与娇小妩媚的瑶昭仪全然不同。   瑶昭仪轻打了个哈欠,慵慵懒懒地笑道:“长姐这么疾言厉色地干什么?倒好像我们个个都是那般的毒妇似的,臣妾等平日里服侍陛下,又哪有闲心在那愉婉华身上下功夫了?再说,不过一个宫女得封的罢了,诞下皇子又能如何?臣妾才不会为这么个人犯夏文兰那般的糊涂。”   瑶昭仪字字清脆声声娇柔,语中不止是讥刺胡夕冉出身,更有嘲讽皇后不得圣宠之意。皇后也不恼,只继续对众人道:“本宫知道各位妹妹不会做出夏文兰那般的事,只提醒一句罢了。时候也不早了,各位妹妹各自散了吧。”   众嫔妃皆起身行礼,先恭送皇后出了正殿方各自离去。瑶昭仪离殿前,侧头向我,笑意娇艳却透着冷意:“当真人不可貌相,生得如此貌美,倒是个不祥之人,住去哪宫哪宫便出事。”   我恭顺欠身,不理其言。随在她身后不远的庄聆走到我身侧笑盈盈向她道:“昭仪娘娘这话是怎么说的?和贵嫔也好,夏文兰也罢,不都是陛下下旨罚的?原因也说得明明白白,昭仪娘娘这话听着倒像是指责陛下的不是了。”   瑶昭仪语笑嫣然:“本宫随口一言,倒引得静婕妤这么多话。静婕妤也犯不着这么急着给本宫安罪名,陛下的心思也不是婕妤左右得了的。若不然,怎么婕妤你嫁入太子府那么多年还是个区区奉仪呢?要不是帝太后下旨,便是在陛下登基之后,你做得了这婕妤娘娘吗?”   作者有话要说:推一下盆友的文~~   清嗓子~穿越宫斗一枚~无空间无金手指无外挂~敬请包养~   求收藏啊!!!撕心裂肺求收藏啊!!!收藏了之后如果更新后台会有提示的呀!!!   正文013.转机   这样无礼、甚至是妄议帝王心思的话,大抵也只有瑶昭仪敢说出口。嫔妃们一时都噤了声,看着面前的两位高位嫔妃大是不安。庄聆生性要强,最不喜旁人说她是凭着与帝太后的血亲关系才当上的一宫主位,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却很快平复下来,颌首一笑:“是,庄聆无能,不比昭仪娘娘能做皇后娘娘的随嫁媵妾嫁入太子府,入府便是太子良媛。”这一还击半点不留情面,瑶昭仪说庄聆凭着帝太后上位,可她自己还不是因为有那嫡姐做正妻才能得这般的高位?瑶昭仪一时语滞,庄聆笑意更添了几分,“庄聆纵是赵家的嫡女,自幼与皇后娘娘多有走动,终还是不敌昭仪娘娘与自家嫡姐亲厚,庄聆甘拜下风。”这明摆着是戳瑶昭仪的痛楚,不说她自己,就是阖宫宫人也多少觉得如果她与皇后同为嫡出,后位必定是她的。   瑶昭仪狠狠地盯了庄聆半晌,庄聆无半点怯意地笑而回事,她终是怒然扭头,拂袖而去。一众宫嫔似乎都瞬间送了口气,互相道别回宫。庄聆拍一拍我的手,嗔怒道:“你啊,明明是个能说会道的,非要什么都忍下去,还要我来出这个头。”   我讪笑一福:“多谢姐姐解围。姐姐这是知道我人微言轻惹不起那瑶昭仪。”   她微一瞪:“得了便宜卖乖,下回看我还帮不帮你。”   去荷莳宫与她闲聊了片刻才回了锦淑宫,一进静月轩,便见林晋喜滋滋迎上来道:“娘子,适才长秋宫那边送了些布料首饰来。说是夏美人那事时娘子也在,这是为娘子压惊。”   我一点头:“好好收了,挑套合适的首饰,明日便用。”   夏文兰被废,锦淑宫中就只有我与胡夕冉了,一个从七品一个正八品,哪个也管不了事。因着胡夕冉的身孕,宏晅一时也没有下旨让我们迁宫,亦没有命其他宫嫔来做主位。锦淑宫的规矩就少了不少,很是自在。   到了十月,胡夕冉的身孕已有了五个月,没再出别的岔子。太医说胎像很好,应是能顺利生产。我其间仍未承宠,只是与宏晅见面的次数愈发多了。   秋意已渐渐起了,偶有阵秋风拂过,清凉无比。澜曳斋里那一株石榴树也结了果,一颗颗红黄相间地挂在枝头。我素手给夕冉剥着一颗石榴,将那一粒粒红水晶般的果实喂给她,自己也送了一粒放进嘴里,眉毛骤然皱起:“好酸!”   夕冉一时好奇地看着我,分明是一脸不觉得酸的样子。   我抿了口茶冲了一冲酸味,笑道:“酸儿辣女,你这也太能吃酸了,连我都被你唬了过去,还以为是多好吃的东西。”   夕冉从我手里把剩下的半颗拿过去,自己剥下两粒吃进去:“我也隐隐觉得酸了,但哪有姐姐说得那么夸张。看姐姐这样子哪是吃石榴,简直是吃了醋。”   正在榻上小歇的宏晅忽然睁眼一笑:“朕倒是盼着她吃醋。”   此醋非彼醋,我斜斜地睨着他,促狭道:“‘妒,为其乱家也。’七出之条,寻常百姓人家都容不得,陛下倒好,盼着臣妾吃醋。"   宏晅犹是笑着,阖目继续小睡。夕冉仍是说话不经思虑,脱口便道:“姐姐满口的女德七出,端然是个当家主母的样子。”   我一惊,忙侧头去看宏晅的反应。他倒也没什么不快,闭着眼睛说:“当家主母都像她这个样子,做夫君的全要被逼得休妻。”   夕冉不服,歪着头争辩:“陛下净瞎说,姐姐哪里不好了?”   宏晅深一笑:“犯七出。”   “哪一条?”   我也好奇地看向他,不知他要说我犯了七出的哪一条,他看看我,简单地吐了两个字出来:“无子。”   我红了脸,从夕冉手中夺过石榴继续剥给她,羞道:“陛下别拿臣妾开玩笑了,妻妾之分泾渭分明,今儿的话传出去,臣妾又要被人说是狐媚惑主了。”   他闲闲道:“倒还是朕的不是了,可不是你自己先提的七出么?本就是休妻的条例,你拿出来说了还要怪朕不分妻妾。”   我手一顿,确是自己失言在先了。当即俯身一拜:“臣妾没有觊觎后位的意思,陛下恕罪。”   “知道,起来。”他又一笑,“真是说不得你,要么怪朕不是,要么二话不说谢罪。你不累朕看着都累。”   宫女端了水来给我净手,我细细洗去手上沾染的石榴汁液,取过帕子擦干。坐到他身旁,托着腮看他:“陛下才不讲理,小时候总嫌臣妾没规矩,如今臣妾改邪归正学规矩了,陛下又说看着都累。”   他抬手就在我额上弹了个响指:“怎么就把你留在身边让你天天跟朕顶了?早知如此,当初就该不应太傅这个要求,你该到哪为奴就到哪去。”   我揉揉额头,得意一笑:“晚了,陛下不仅留了臣妾还封了臣妾做嫔妃。”   几日后,他宿在了静月轩。   那天,他把我搂在怀里,笑意清浅:“前几天说起七出,朕到真希望有一天能拿七出之条要求你。”   我惊诧之余,虽是动容,也只能守着礼道:“皇后娘娘与陛下夫妻伉俪,臣妾岂敢想这些。”   “你晏家若是没倒……”   “即便晏家没倒,臣妾也只能是陛下的嫔妃。”我漠然道。他与萧家嫡长女的婚事,是先帝在二人都还不知事的时候就已定下的,连皇太后帝太后二人的侄女都未能动摇半分,晏家就算没倒,这后位也绝与我没关系。心中明白这些,犹是五味杂陈,不知他今日说出这话是全然的一时兴起还是有着真心。若有真心,哪怕只是一分半分,我也会感念不已。这辈子既然不能再为□,身旁的人能在心里视我为妻便是我的幸运,哪怕只有一时。   他搂在我后背的手动了动,隔着中衣传来些许让人心安的温度。他下巴轻抵着我的额头,声音沉沉道:“若是那晚朕没有强要了你,而是正正当当地下旨册封,你心里会不会舒服些?”   我沉默着不敢作答,心底答案分明。他低头看一看我:“说吧,朕想知道你的想法。”   我略一斟酌,坦诚地低低答道:“‘宁做穷人|妻,不做富人妾。’这话臣妾确是说过,但毕竟身在奴籍这么多年,臣妾知道这想法太奢侈。本已断了念想,若不是帝太后曾明言过要为臣妾赐婚,臣妾不会再有此奢望。”   他转身平躺着,一只手仍半搂着我:“所以,你到底还是怨朕。”   我自已亦是清楚,自受封以来,我心中对他怨恨分明。说出来的,却是每每心中恨意滋生时用来遏制自己的另一番想法:“如今这世上,臣妾最不会怨的人,就是陛下。”我挪了一挪,靠在他胸膛上,温言细语地说,“八年了,若不是陛下事事护着不计较,臣妾大概早就死了。”   我闭上眼,语气轻缓柔顺地说出了八年来最大的一句谎话:“所以,哪怕陛下当真顺了大臣们的意思……臣妾也不会恨陛下。”   他不禁嗤笑:“就算你不因此恨朕,朕也干不出那样的事。”   我听他说得坚决,安下了几分心。伏在他胸口再度睡去。   天色隐隐见亮时,我已醒了,仍闭目歇着。过了会儿,听到身旁的响动,知是他要去上朝了,想起身服侍,又察觉出他有意轻手轻脚地不愿扰了我,就遂了他的心思,阖眼假寐。原想宫人进来服侍也总会有声响,我到时再起来就是,微眯着眼却见郑褚刚迈进房门一步就被他摆手又遣了回去,指了指床榻的方向,意思不可扰我休息。   他竟直接去外屋更衣盥洗了,如今他待我这般的心思,我却……   悠远的一声叹息,我也没其他办法罢了。此时他待我好,可若是有一日腻了,随时可以撇在一边;而我如是托付了真心,便是半分退路也没有的,何苦自己伤自己?   他是帝王,不是我的夫君。   仔细听着门外的响动,直至他离开了静月轩,我才坐起身子。婉然挑帘进来,笑道:“姐姐睡觉素来惊醒,我就知道姐姐定然醒了,当着陛下的面装什么睡?”   “就你机灵。”我横她一眼:“陛下不想吵了我,我当然得合他心思才好。早早起床服侍他上朝的宫嫔多了去了,不差我一个。”   婉然悠悠地倚在床边雕柱上望着我:“但逼得陛下一早上去外屋更衣的,大概是就秀仪娘子一个。”   我听之一凛:“你说什么?”   婉然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犹带着睡意道:“陛下留了口谕,晋姐姐正七品秀仪位。”   我再不敢耽搁,当即离了榻,整理梳妆。晋位之日向皇后问安总不好晚了。   作者有话要说:册封后的头一回晋级耶……各位善解人意的读者你们一定会给我个评论的对吧!【←你真心够了……】   那个……由于这几天收藏涨幅都很凄惨,怕字数太多收藏太少影响跟榜,于是明天断一天缓一下……   但是阿箫会把后天的更新放在一早七点~~让大家早点看到~~~~   TAT...喜欢本文的就戳一下那个[收藏此文章]或者章节上那个[收藏此章节]吧...收藏涨得快我好快更啊...我也好想赶紧更啊泪目!!!   推基友的文~~~戳图可看!   文案   无宠、废黜、赐死,这是她的上一世。   直至鸩酒入口,方如梦初醒。   在这九重宫阙里,充满了冤魂和鲜血,   更充满了权利和诱惑。   该争的、不该争的,争得起的,争不起的,   这一世她已清楚明白。   前路注定遍布荆棘刀剑,   而那枚已不属于她的凤印,   她是否还可重新执掌?   正文014.周旋   这些日子,因着与有孕的愉婉华亲厚,和宏晅也常得相处,我在后宫的风头本就愈发盛了。这次侍寝晋位后,终是没人敢如当日初封琼章那般对我冷言冷语,纵使心中不悦在面上也会道一句“恭喜”。   晨省散后,皇后差宫人赶上来,赐了两支珠花以贺晋封之喜,我福身谢过后叫婉然接下,蓝菊低眉道:“皇后娘娘午后要去向帝太后问安,娘娘的意思是若秀仪娘子得空,可同往。”   我心中惊喜。自我作了嫔妃以来,两位太后皆对我生了厌恶,皇太后直言要废我入冷宫不说,帝太后虽表面没说过什么,在我几次前去问安时却均是寻了借口不见。两位太后不喜的人,在后宫也难过得安心。今日皇后肯带我去见,便是给了我个与帝太后消阂的机会。   我莞尔恭谨道:“晏然决不耽搁,有劳女官回禀娘娘。”   蓝菊携几名宫娥行了礼,回长秋宫复命。云溪略显担忧之色:“奴婢听说长宁宫那边对娘子一直没什么好话,娘子当真还要去见帝太后?”   晨省刚散,走这条道回宫的不止我一人,我不便直言与她解释,只道:“遵皇后命、服侍太后,这两条皆是嫔妃本分,自然要去。”   云溪还要再语,婉然悄悄将她拉开不让她多问。   午膳过后,婉然挑了衣服送来。我看了一眼,淡黄淡绿相搭的广袖交领襦裙,虽然刺绣精致,但都是素雅的颜色,就连大袖衫也是干净的清淡的草色,半点也不亮眼。当下笑赞她道:“越来越会办事了,刚才还想着你会不会给我拿件华贵的来。”   婉然洋洋自得道:“姐姐当我傻么?帝太后素来不喜女子妖娆奢侈,因此一直也不待见瑶昭仪,我哪能让姐姐触这个霉头?”   衣服素淡,发髻亦是简简单单的百合髻,只以皇后刚赐下的两支珠花做点缀。这样的妆容,比有钱人家的女儿看着还要简单,绝不会惹帝太后半点厌恶。   我到长秋宫时,皇后仍在午休,宫人请我到偏殿歇着,等了大约半个时辰皇后才出来。我起身见礼,皇后一笑,颌首道:“让秀仪娘子久等。”   宫人本是备了步辇的,皇后却道秋高气爽,随意走走便好。我随在她身侧一道走着,她温声问我:“晏秀仪自册封以来,还没拜见过帝太后吧?”   我垂首应道:“是。臣妾做事不周,惹得太后不悦,一直也不得见。”   “做事不周?”皇后了然浅笑,“这些事也怪不得秀仪。”   她的话说得全似不经意,隐有怪帝太后不明理之意。我斟字酌句之下恭敬答道:“臣妾愚钝,不知如何能使帝太后欢心,自是臣妾的不是。”   这番皇后的笑中又添了几许亲和,搭过我的手道:“从前有误会罢了,说开了便好。秀仪终不是帝太后所厌的那般人。”   长宁宫的宫人见我随皇后一同到来,略一迟疑,方向我们行了礼转身入内禀报。不一刻,太后身边的纪尚宫亲自迎了出来,请我们入内。   皇后是日日皆来向太后问安的,行的便是寻常的福礼。但这是我册封宫嫔以来第一回拜见,虽隔的时日已是很长,仍一丝不苟地行了稽首大礼,语道:“锦淑宫静月轩秀仪晏氏叩见帝太后,帝太后万福金安。”   帝太后只“嗯”了一声,我不知这是否算命免礼,维持着大礼的姿势,额抵在手背上纹丝未动。   “哀家有日子未见到你了。”帝太后的声音微显低沉,又寻不到怒意,所谓不怒自威,“上次见你时,你还是御前尚仪。”   我心中一栗,无可作答。帝太后又说:“在奴籍八年,哀家真不曾想到你会有这样一天。皇帝,大约也不曾想到。”后一句话在我心上重重一敲,这是一句听上去并无特别的话,但只是“听上去”并无特别而已。言外却是道皇帝此前对我并无意,是我动了不该动的心思才有了今日结果。我如是顺水推舟地应了,这个惑主的罪名便是扛定了。   我双目凝视着袖缘上的花纹,在理清那纹样走向的同时理清了思绪,轻轻一叹,道:“是,身在奴籍八年,虽是一直服侍陛下,臣妾从不敢生非分之想,忽得圣眷心中也颇觉忐忑。”   “到底历练了八年,进退得宜啊!”帝太后话中带上了分明的讥讽,“哀家早知你心气高,却没想到高到如此地步,许给将军为妻室仍不知足,竟能在出嫁前走出这一步!”   宫女得幸为嫔妃早已是常事,我一直觉得,也许在过去的八年里,我在任何一天成了他的妾,都不会引起什么波澜。可偏偏是在赐婚之前,在只差那一道旨意的时候……无怪两位太后皆认为是我使了什么手段,否则怎会在这个节骨眼上作了宫嫔?   我已跪得膝盖腰背皆觉酸痛,仍维持不动:“臣妾素来感念太后待臣妾的好。自七岁以来,臣妾再不敢奢望此生还能为人正妻。”我话语一缓,覆上了几许凄意,“无论是今日还是更久以后,臣妾都永远会记得太后的这份恩德。此事终是臣妾辜负了太后美意,太后如是不悦,臣妾甘领责罚。”   “这般虚话就不必拿来糊弄哀家了。”我听到瓷盏轻磕案几的声音,帝太后悠悠而道,“连皇太后也动不了你,哀家没那个本事。”   话说到此,我半安了心,看来帝太后今日是没打算如何刁难的。短一思虑,即出言道:“当日确是陛下拦下了皇太后,但……若帝太后想责罚臣妾,陛下定不会阻拦。”   她没想到我会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惊讶之下言语中已深有疑惑:“哦?为何?”   “因为帝太后您……是陛下的生母。”我这般答道。这样的话,在宫中大概是没有几人敢说的。人人都知无论是陛下还是帝太后,都素以皇太后为尊,陛下对皇太后的孝顺也时常多于对生母帝太后。可毕竟相处这许多年,我心知他对皇太后的孝顺不过是做做样子,对帝太后才是真心实意,而帝太后,也是对皇太后早有所不耐。   这么多年的和睦,不过是三人之间的刻意维持。   “放肆!”帝太后一声厉喝,我不觉一颤,抬起头,见她面冷如霜,“你明知皇太后是陛下嫡母,哀家也素以皇太后为尊。怎么你有意逆了这些?你可知妻妾泾渭分明?”   “臣妾不敢忤逆太后的心思,之所以有此言,只因在陛下眼里,太后比皇太后更尊。”我一叩首,“陛下有此想法乃因陛下仁孝,循陛下之意是宫嫔本分,臣妾绝无不敬之意。”   “太后,晏秀仪一直是守礼的,日日来向臣妾问安都到得极早,又怎会不敬太后?”自行了礼后就再未开口的皇后忽地出言笑劝。这话说得很是时候,我方才的解释虽能让帝太后知道我以她为尊,与皇太后暗中较量已久的她必有所动,然毕竟触及妻妾之分,也会让她疑我有僭越之意。皇后此话一出,她便知道我是否恪守本分了。   帝太后终于免了我的礼,但未赐坐,我就侧立一旁陪二人谈天。过了半刻,殿外宫娥进到门边一福:“太后,郑公公求见。”   帝太后道了一句“进来吧”,宫娥又退出殿外。   郑褚入内双目低垂地一躬身:“太后万安、皇后娘娘万安。”似礼毕了才见到我也在,又补上一句,“秀仪娘子万安。”   帝太后和颜:“郑公公有什么事?”   “天气见凉了,陛下命映阳的工匠打了个手炉给太后送来。”郑褚回道。旁边的小黄门立刻将一只锻盒捧到帝太后面前打开,盒中是一只巴掌大的铜质手炉,雕满了吉祥如意的纹饰,样子颇是精巧。帝太后面露欣色,口中却说:“哀家不缺这些东西,即便是缺,皇帝何苦费神叫映阳那边做,找锦都的匠人做一个也就是了,差不了多少。”   映阳地处大燕北部,冬季极寒,做出的这些御寒之物也就更为精致,这是人人皆知的事情。帝太后此言虽是责怪,实际还是欣喜的,郑褚自然听得出,当下只赔笑两声,施礼告退。   退出两步,目光在我身上一晃,止住脚步,欲言又止。我柔笑道:“中贵人有话对晏然说?直言便是了。”   “诺。”郑褚躬身一笑,“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事。陛下方才去静月轩了一趟,恰好娘子不在,依臣看,娘子晚些时候去成舒殿复个命为好。”   我浅浅向他福身应道:“诺,晏然稍后便去。”   郑褚再行礼退下。又聊了不久,帝太后不过是问皇后些寻常琐事,鲜与我说话。但到了告退之时,帝太后却道:“你随邱尚宫一道去小厨房看看哀家吩咐下去的那几道点心做好了没有,本是要差人给陛下送去的,现在你既然要往成舒殿走一趟,带过去就是了。”   我心下一喜,恭谨地应了。随邱尚宫一道退出殿外。   作者有话要说:求收藏啊!!!求收藏啊!!!求收藏啊!!!收藏之后如果有更新在后台可以看到提示哟提示哟!!!   没收藏没动力啊TAT……不然……不然给个评论也行……   推文推文~~朋友小宴的穿越宫斗~   【文案】   酒吧?不刺激!夜店?不过瘾!解决掉手头这个大case,捞金完毕,玩点儿什么放松一下好呢?真人穿越体验?就你了!   虞真真表示,升级游戏玩腻了,请让我直接刷副本搞掉BOSS吧。   BOSS是皇上?不怕,所谓色令智昏,皇帝陛下,跟臣妾一起来骄奢淫逸,然后收拾收拾做亡国之君吧!   正文015.相争   这一行本只是想消些与帝太后间的隔阂,没成想是事半功倍。   或者说,做多少努力也不及宏晅吩咐郑褚说的那一句话有用。我明白,婉然和林晋也是懂的。   在御前服侍了这么多时日,宏晅孝顺帝太后的东西从来不少,且皆是稀世珍品,比这手炉珍贵的也多了去了,但鲜少要劳得大监亲自去送。今日见郑褚来送,我就觉得别有它意,在他说出要我事后去成舒殿“复命”时,我心中便明朗了。   这话并不是说给我听的,而是说给帝太后听的。   纵使宏晅去静月轩时我不在,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况郑褚已在长宁宫见到我,回去时禀一声也就是了,本是没必要让我再走一趟的。他多出的这一语,是为了委婉地告诉帝太后莫要为难于我;再往远一步讲,宏晅遣郑褚亲自来送那手炉,多半也是怕帝太后做出与皇太后当日一样的事来。   我们能看懂、能听懂的,浸淫后宫多年的帝太后绝无不懂的可能。   但即便如此,帝太后最后的表态仍是我不曾想到的。我以为在见到宏晅如此态度之后,她最多也就是对我得宠的事坐视不理罢了,眼下要我替她送这一趟点心,倒像是不仅接受了此事还乐见其成。   我的视线越过长秋宫直投向长乐宫,皇太后、帝太后,天下最尊贵的两个女人,当今陛下的嫡母与生母,是愈发地容不得对方与自己平起平坐了。   皇后,该是维持着两位婆婆平衡的那一个。但,她们大概都未注意过,曾是宫女的我却在闲来无事时数过:长乐宫与长宁宫并不是对称的,从长秋宫到长宁宫的距离,比到长乐宫要近上十二步。   我回头眺望已离得不近的长宁宫,嘴角一丝笑意淡薄而深长。十二步,许是冥冥之中的注定吧。适才那个情况,帝太后也却是对皇后一点也不防着,那么皇太后的胜算……   一股快意在我心底翻腾着。后宫,到底不可能是姜家说了算。   姜家当日害我晏家家破人亡,在大燕朝野逍遥了这许多年,如今,在后宫,风水总该转上一转。   “陛下万安。”我俯身下拜,宏晅道了一声“可”,便问我:“听说你刚向母后问了安,说了些什么?”   我从婉然手中接过食盒,移步上前放在他面前的案上,边揭开盖子取出盒中点心边回说:“寻常问安而已,也没什么特别的可说,多半都是太后与皇后娘娘说着,臣妾在旁听着罢了。”   “没事就好。”宏晅安心一笑,执箸夹了块糯米糍送到嘴边咬了一口,看看我,道:“你不是一向爱吃甜的,做的点心也都偏甜么?怎么口味忽然淡了?”   我抿唇笑道:“是臣妾没说清楚,这点心不是臣妾做的,是方才向帝太后问安时,帝太后吩咐臣妾顺路为陛下带来的。”   宏晅面上顿显欣慰,果然在他眼里,他待我好是一回事,我仍能守着礼去得太后欢心是另一回事。前者取决于他,后者取决于我,我若做不到后者,失去前者大概也是早晚的事。相反,有了帝太后的认可,我只会更得他喜爱。   三月,胡夕冉诞下皇次子,赐名元沂。如此大喜,自是要庆祝一番,又逢军队凯旋,宏晅下旨设宴为贺,君臣同庆。   在辉晟殿的宫宴上,一众嫔妃倒也自觉,多是穿着喜庆却简单,不去抢胡夕冉的风头。我择了件淡金色的柞蚕丝对襟上襦,杏色孔雀罗齐腰下裙上无半点花纹点缀,唯藏青色腰带上绣着的金色花草纹丝丝缕缕盘旋而下。   宫宴座次本该依份位排,但因是为庆皇次子诞生而设,胡夕冉自是主角,她的位子便设在了宏晅右侧,位列众妃之前,与坐于皇后身侧的琳妃相对。   嫔妃席位皆在九阶之上,又以珠帘与殿下隔开。我的席位仍是在宫嫔中的最末等,旁边便是与殿中臣子及外命妇相隔的九级台阶,隔着珠帘,殿中风光尽收眼底。   辉晟殿虽与成舒殿、广盛殿并称三大殿,却是其中规模最为宏大的一个。自殿门至九阶已有百步之遥,殿顶极高,使得殿中敞亮无比。梁上绘各式花纹,多是红黑相间,尤为大气庄重。大殿左右两旁均有窄长水池一个,汉白玉砌的池案,池内栽满菡萏,眼下虽是未开,但初露头角点点翠绿也很是可爱。   一叠高过一叠的通报声中,帝后并肩而至。殿内臣子及外命妇皆跪行大礼,因人数众多,问安之声响得震耳。我们亦皆离席俯身下拜。等了一会儿,方见帝后二人衣摆自眼前扫过。至御座落座,他方道了一声“众卿免礼”。   开席之始,便是他先率众人同饮酒三杯为贺,一贺凯旋将士收复失地,二贺愉婉华诞下皇次子,三贺大燕近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酒罢,升了歌舞。二十余名舞姬皆着水袖暗红交领襦裙,每人各持一鼓。乐起,众女将鼓置于地上,不时以足踩鼓击点,齐唱齐跳。暗红水袖飞扬之下,端端舞出了一股恢弘之势。这是宫中宴饮朝会时常见的乐舞,称相和大曲①,要的便是大气磅礴动人心魄。   当年太子府里也备有专跳相和大曲的歌舞姬,我看着有趣,曾求宏晅准我去学,他没有阻拦,结果却是我学了一阵子之后发现这舞全然不似寻常汉舞,跳一阵子便觉得脚痛难忍,于是中途而废。   我想着,不觉侧头看向御座,谁知正专注看歌舞的他察觉了回看过来,与我目光一对,面上一缕浅淡的笑意颇带促狭,似是有意嘲讽我学舞未成之事。我不由双颊一热,回过头继续看着歌舞。   宴饮歌舞自是要迎合宴饮的特制,既要热闹大气,又不能声音过想影响宾客交谈。这相和大曲便是如此,虽是有磅礴之势,众人观赏间闲谈又丝毫不受影响。皇后看着宏晅侧下方的愉婉华莞然一笑:“陛下,皇次子平安降生,婉华的份位也该晋一晋了。”   一语既出,六宫嫔妃都望了过去,母凭子贵,不知这皇次子能让位居正八品的愉婉华贵到什么份位上去。   宏晅看向愉婉华,微微笑道:“郑褚,传旨下去,晋愉婉华正五品姬位,掌锦淑宫主位,封号沿用。”   郑褚领旨站到九级台阶前,歌舞骤停。他朗声宣了旨,尾音在殿中振起阵阵回音。愉姬离席行礼拜谢,一晋三品的旨意让殿中安静了一瞬。我将杯中斟满了酒,行至御座前,持杯向愉姬一福:“恭喜愉姬娘娘晋封之喜。”言罢举杯一饮而尽。   愉姬尚未来得及开口,一旁的瑶昭仪却先笑颜艳丽地向她道了一句“恭喜妹妹”,又向宏晅道:“愉姬妹妹诞下皇次子自该晋封,皇长子生母已逝,仅追封了个婕妤的位子。如今皇长子虽由皇后娘娘抚养着,改换了玉碟,是我大燕朝嫡出的皇长子,可生母究竟是生母,臣妾想……陛下也再赐方婕妤一份哀荣吧……”   这样的贺宴上言及逝者追封难免不合时宜,可她说得句句在理,旁人也不好多说些什么。她言语顿挫间不时地看向皇后,分明是想与皇后一争风头。皇后为愉姬求了晋封,她便要为皇长子的生母方婕妤求哀荣。何况皇长子由皇后抚养着,这话让她说了去,反倒显得皇后思虑不周,让众人觉得瑶昭仪更贤德。   宏晅沉吟了一瞬,便道:“也好,便追封皇长子的生母方婕妤为从一品妃,赐德字为谥。”   “臣妾代德妃姐姐谢过陛下。”瑶昭仪深深一拜,语中竟带了些泪意,弄得皇后端坐在那不知如何是好。瑶昭仪这个皇长子的庶母替生母谢了恩,那她这个嫡母是不是也该谢恩?   我浅一欠身,眉梢带了抹悲戚之意:“逝者已逝,所幸皇长子得皇后娘娘照拂。”我侧身,婉然会意上前为我斟满酒,我恭敬举杯,朗道,“臣妾恭祝两位皇子平安成长。”   这番倒是宏晅先举杯喝了,皇后也愉姬也分别饮下,在座嫔妃多有应和举杯者。   宏晅放下杯子,缓然道:“晏然封秀仪,也有半年了吧?”   皇后略一思虑,掩唇一笑:“可不?是有半年了。”   宏晅深看我一眼,眸中有柔和的宠爱之意:“愉姬有孕时也亏得她多有照顾,晋为才人吧,让内务府拟个封号来。”   我未加推辞,叩首拜谢。   郑褚照例当众宣旨,殿中同样安静了一瞬,便听九阶之下一略显苍老的声音铿锵有力地响起:“陛下,胡氏晏氏,皆是宫婢出身。胡氏诞育皇子有功,得此位无可厚非;然晏氏未有子嗣不说,曾因家中谋逆落入奴籍,怎可再居高位!”   我在他的一言一语之中,心底渐渐沁出冷意。几欲忍不住出言相驳,可他官居左相,又言及大燕江山归属,我只得忍下。   宏晅亦是有所不快:“姜大人未免多虑。晏家获罪之时,才人不过七岁而已,谋逆之事,与她无关。”   左相一揖又道:“母凭子贵,子亦凭母贵,此等奴籍之女若得高位再诞皇子,日后一旦其子承大统,岂不动摇大燕根基!”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   ①【相和大曲】相和歌是汉代北方兴起的一种歌曲形式,其中包含汉代北方流行的各种歌曲,其中有原始的民歌,也有根据民歌改编的艺术歌曲。其特点是一唱众和,并加入器乐伴奏。相和歌发展的最高形式为汉魏时期的“相和大曲”,这种大型的歌舞套曲,具备了三段式歌舞曲的基本结构。   至于晏然为什么会因为脚痛跳不下来……因为吧……过去跳这个舞到底怎么跳我不太清楚,但是北京舞蹈学院的妹子表示--她们练这个舞的时候,舞鞋上有五颗大小不同的钢珠用来击鼓,真的很痛……   分享两个视频:   1.哈辉新雅乐《相和歌·子衿》   2.第五届CCTV舞蹈大赛《相和歌·子衿》   舞是很好的舞~(尤其是第二个),但服装……我不评论(尤其是第二个--!)   如果有人喜欢这个曲子想要音频文件的话……我这里有~~   TAT...喜欢本文的就戳一下那个[收藏此文章]或者章节上那个[收藏此章节]吧...收藏涨得快我好快更啊...我也好想赶紧更啊泪目!!!   本文的宫妃品秩   或翻看各个逢十章节的作者有话说   前两天由于在修改文章摘要部分……导致伪更的情况~~阿箫表示很抱歉……现在已经改完了~~~以后除非有错字神马的修改会重新跳更新以外~不会再有其他大改动啦~   另外灰常感谢那位表示不喜欢伪更但仍旧给阿箫打了2分的妹纸T_T……也希望你能看到我的道歉…………【鞠躬】   推基友的文~~~戳图可看!   文案   无宠、废黜、赐死,这是她的上一世。   直至鸩酒入口,方如梦初醒。   在这九重宫阙里,充满了冤魂和鲜血,   更充满了权利和诱惑。   该争的、不该争的,争得起的,争不起的,   这一世她已清楚明白。   前路注定遍布荆棘刀剑,   而那枚已不属于她的凤印,   她是否还可重新执掌?   正文016.争论   他话音未落,殿中一阵朗笑想起,听起来无限畅快。听得众嫔妃都一阵好奇,转头看去,见一男子持杯而笑,看服饰该是个武将,他向左相道:“左相大人此言迂腐。母凭子贵也好,子凭母贵也罢,我大燕朝立储素来以贤为上,连嫡、长都可往后靠一靠。晏才人若真有皇子,且当真贤德,承继大统有何不可?”   左相位高权重,大概鲜少被人这般不留情面地当众反驳,极是气恼地斥道:“社稷大事,你个武夫懂什么!曾在奴籍之人所生之子岂能立储!”   这话一说,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在场将士都不干了,几个性子急地当下便拍案而起要同左相理论。反倒那人犹是淡定自若地从容道:“正因是社稷大事,才不可迂腐行事。左相大人也知她是‘曾在奴籍’,如今既不在了,还有什么干系?再者,晏家获罪之时她已七岁,若照左相大人这般说辞,末将是否照样可说‘她曾不在奴籍’?”   这人正理歪理一并说出,惹得众人一阵哄笑。宏晅颜色稍霁,道:“征西将军所言甚是。本朝立储,以贤为本,左相不必执著这些。”   被这般当众议论家世出身我自是心中不愿,宫宴之上又不便表露,当下只得默然向帝后一福,回去落座。隔着一道珠帘,犹觉得左相尖刻的目光直射向我,森意分明:“陛下素守礼法,忽而宠幸奴籍之女又许此高位,可见此女绝非善类!”   我唇畔一扬,冷笑终于涌了出来,语声寒冷不已:“呵,我非善类?敢问左相大人究竟何为善!若说良家人子为善,奴籍为恶,那么适才陛下与征西将军也说了,我并非生来便在奴籍。难不成在左相大人眼里,我七岁落入奴籍那一日,便一朝之间由善变恶?恕晏然曾在奴籍八年,不能理解左相大人深意。”   “才人!”皇后低喝一声隐有责意,我只作未觉,仍是冷然盯着左相。纵使当年之事我并不明其中细则,却也知道我晏家突然落罪姜家逃不了干系,这位左相首当其冲。   气氛冷肃须臾,宏晅一动,冠前十二旒相碰轻响,言语不耐中带着恼意:“大军凯旋,皇子降生,皆是好事,大贺的日子不必争论这些。”他扫我一眼,语中平添威严,“不过今日左相既已提起此事,朕便把话放在这。立储立贤,不论生母出身。此事仅今日争论一次足矣,朕日后不想再听到这样的争辩。”   庄聆明艳一笑,微低着头抚弄着袖口花纹,语声轻缓而清晰:“陛下继位不过三载,正值英年,左相大人如此着急立储之事,倒不知是何居心。再者,当年晏才人家里缘何落得罪,左相大人比谁都清楚。本宫奉劝大人一句,凡事莫要做得太绝,人在做天在看。”   “婕妤这话本宫就不明白了。”韵淑仪姜氏轻笑一声,一双明眸目不转睛地看着庄聆,“晏才人家自是因为谋逆落罪,先帝亲自下的旨,在座诸位都清楚得很。怎么本宫听婕妤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倒像是先帝冤枉了晏家?”   十二旒之后,帝王的面色愈显阴沉,坐于皇后身侧的琳妃素手抚一抚头上珠翠,莞然而笑:“陛下,阿母今儿个进宫看望臣妾,还在月薇宫等着。现下时候也不早了,陛下可否准臣妾先行告退?”   宏晅浅一点头:“去吧,转告姑母,朕明日去向她问安。”   “诺。”琳妃遂起身端正一福,“臣妾告退。”   行出两步,她又停住脚步,回过身向帝后道:“前些日子阿母说起想见晏才人,碰巧方才争成那般,晏才人大抵也没什么心思参宴了,臣妾可否带晏才人一道告退去见阿母?”   宏晅睇我一眼,点头准了:“去吧。”   我也起身行礼告退,随在琳妃身后下了那九级台阶。经过征西将军席前,向他颌了颌首以谢他方才出言为我解围。便见他虽是跪坐着,右手持着酒杯支在案上,慵懒随意却是英气不减,也显现一笑向我一颌首,又兀自喝酒。   与琳妃一道走出辉晟殿,她停住脚步,抬头望着深蓝天幕上的点点璀璨,嘴角笑意迷离:“当初你避宠那么久,后来忽然再度承宠,果然是为了晏家。”   我一怔。先前我与琳妃的交集仅限于昏定晨省时的问安而已,忽被问及此事,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她回过头凝神看着我,颇有深意道:“本宫知道你是晏家嫡长女,为家族争上一争也在情理之中。本宫只想告诉你,不论你为何而争,想要再后宫安身立命,就不一要依附于赵家,亦不可依附于萧家。”她语中一停,沉沉续道,“如今鼎立大燕的三大世家,你哪个也碰不得。”   我沉默。世家更迭,只在朝夕。先帝之时,大燕朝鼎立的三大世家还是姜、甄、雪三族,然不过廿载而已,甄家覆灭,雪家隐世,姜家虽犹屹立,却也岌岌可危。   我心知琳妃所言是对的,更觉无可奈何。晏家的种种劫难,说到底是夹在三大世家之间而致。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要使晏家重新立足,势必离不开这姜、赵、萧三家。   “娘娘为何告诉臣妾这些?”   “因为你是陛下的心头之好,陛下不会想看到你在世家斗争中挣扎。陛下不想,我就不愿。”她说得诚恳,我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触了一下,陛下的心头之好?   倒不如说是新欢罢了。   她深一看我的神情,笑言:“本宫要回去了,才人回静月轩歇着便是。”意指我不必随她去拜见肃悦大长公主了。   “恭送娘娘。”我双手相叠福身恭送,待她离开后,婉然上前问道:“姐姐,回宫吧。”   我心中略有躁意,沉静短叹:“不了,陪我随处走走。”   天色早已全黑,加之阴天难见月色,黑到几乎看不出什么景致,唯有在宫灯掠过时才能知道周遭有些什么。我缓步走着,黑暗中心底惧意滋生。这般看不到远处的境地,大概也就是我今后的日子。我不知道我这一路走下去究竟会落得个什么下场,也不知是否真的能救得了晏家。或者,就如琳妃告诫的,我不该触碰世家斗争,一旦碰了也许就是骨肉消弭。   可我心下同样明白,就算这条路走下去不知是何下场,我也只能走下去;就算不知这样一搏能否救晏家,也只有奋力一搏。   御花园的凉亭,天明时在百花簇拥下既是个极好的赏花之处,也自成一景,然在这样的黑暗之中也是什么都看不出。亭中长置案几,供嫔妃赏花小坐,我进去静默而坐,试图在这样的黑暗和初夏时节的微风中想明白些什么。婉然素来知道我的心思,一言不发地带着其他宫人守在亭外。   借圣宠上位以护晏家,我浑身忽然生了一阵寒意。从小到大,我虽然一直在他身边,一直知道他是能护我周全的人,也从来没有对他生过这般利用的心思,几乎不掺旁杂仅余利用的心思。   “你是陛下的心头之好”。我并不知琳妃为何会有此言,但我情愿这只是琳妃自己的看法,情愿我对他来说只是个新欢,或者是个有点情谊积淀的新欢。若不然,如此单纯的利用会让我心生愧意。   长长的一声叹气,罢了,有些事情没有必要想得太清楚。我只需知道我想要什么,凭借什么能得到即可。   我想护晏家,凭借圣宠和与姜家抗衡的另一族势力,赵家。   知道这些,足矣。   “姐姐……”婉然忽然轻唤了一声打断了我的思路,我向亭外看去,不远处有宫人提着宫灯正朝这边走,几个宫人之中,那一袭玄色裳服格外明眼。   微微一怔,走出亭外福身施礼:“陛下万安。”   “可。”他虚扶了我一把,荧荧灯火衬出他的笑意,“怎么在这儿坐着?”   “宴中喝了些酒头有些懵,随意散散步。”我和顺垂首回道。他一点头,执起我的手进了凉亭。宦官将宫灯挂起,照得亭中通明,淡黄的灯火带着暖意。   我们在案前对坐,安静了一阵,他缓缓道:“左相的话,你别计较。”   我笑得牵强:“左相大人说的也是事实,臣妾没的计较。”怡然端了茶上来,又欠身退下。我揭开茶盏,为他放在面前,又道,“臣妾毕竟在奴籍多年,又是因为那样的罪……如今得此位份已是万幸,何敢再争其他的。”   他笑叹一声:“晏然……”摇着头端起茶盏浅饮一口,道,“相识多年,你何必在朕面前装这些?你许是确实无心争其他的,但方才宴席上那些话,你若说你心中不在意,朕不信。”   我颌首抿着笑:“臣妾不知陛下为何这样讲。臣妾在奴籍八年,若是一直在意旁人如何说道,逼也要把自己逼死了。”   他又摇头,端详着我:“还不承认,分明是个心比天高的。”   作者有话要说:求收求评求调戏啦啦啦啦~~收藏给力点吧我想加更啊啊啊啊【浴火焚神ing】   推基友的文~~~   文案   无宠、废黜、赐死,这是她的上一世。   直至鸩酒入口,方如梦初醒。   在这九重宫阙里,充满了冤魂和鲜血,   更充满了权利和诱惑。   该争的、不该争的,争得起的,争不起的,   这一世她已清楚明白。   前路注定遍布荆棘刀剑,   而那枚已不属于她的凤印,   她是否还可重新执掌?   正文017.安宁   我清浅的笑意从面上一瞬划过,带着几许凄凉:“就算是原本心比天高,过了这么多年,也该承认自己命比纸薄。看清了这些,也就知道自己有没有那个资格去计较旁人眼光了。”   我始终低垂着眼帘,就觉得亭中有那么一恍间极是寂静,好像连宫人都屏了息。抬眼见他笑意全无,看着我面无表情,遂颌了颌首:“臣妾失言。”   “命比纸薄。”他品着这四个字,轻嘲一笑,“原来这么多年,你一直觉得朕护不了你。”   我无言,他又道:“郑褚,去知会内务府一声,不必再拟封号了。”   我心底一颤,看来方才那句话是没把握好分寸,惹恼了他。君心难测,既然是失了算,他的旨意已下,再谢罪也没什么用。再则,也不过是不赐封号而已,没什么大碍。   郑褚再旁默然应下,躬身要退去,他却又道:“晏才人以‘宁’字为号。”   我疑惑抬头看他,一时不明其意。隔着案几,他凝视着我,面容谨肃,眉宇间犹带些许温和,沉然诚恳道:“朕以大燕帝王之名,许卿一世安宁。”   我愕住,仿若被重物在心上狠狠一击。随侍多年,我知他不是会轻许诺言之人。后宫虽有宠妃,他却分寸分明,不准嫔妃僭越半分。一众嫔妃心下皆是清楚,无论得宠到何等地步,与他始终是有君臣之别。如今这句承诺,他说得如此郑重,绝不是仅为哄我开心。   “陛下……”我只觉一颗心越跳越慌,下意识想着该拒绝这个封号才好,又想不到任何理由拒绝。他伸手抚上我的脸颊,掌心带着分明的暖意,“君无戏言,朕起誓护你安宁,你日后,可安心了?”   心中情绪难言,口中只能道一句:“谢陛下。”   他一笑:“初夏夜犹寒,回去吧。”   他揽着我往锦淑宫行去,偶有宫人经过,皆退至一旁跪行大礼。他不做声,我亦很是安静,只感受着他为我带来的温暖与心安。心中哀叹,如不是他在我即将嫁人前这样要了我,我对他,大概也不会是这样的心思……   他以帝王之名许我一世安宁,只是我要做的事,已注定了我的日子不可能安宁。   那一夜我在心绪的千回百转中几乎未眠,又恐扰了他,便静静地维持着一个姿势躺在他身边。面前这张睡容突然让我觉得有些陌生,端详了良久,觉得是没有平日的那般威严所致。这样的他看上去,就像是书中所讲的谦谦君子,也该是少女心中的如意郎君。   他就这样躺在我面前,我却不能把他当做夫君。他是帝王,大燕的九五之尊,手握着生杀大权,当然也包括我的性命。这样一个人,我不可能像侍奉夫君那般与他相处,必定要一言一行都极尽小心。   伴君如伴虎,我以为做御前尚仪那些日子已经足够忐忑了,却不及今时万一。   我莫名其妙地变得很有耐心,就这么细细地看着他的面庞,怎么看也不厌,好像多看一阵子就能看透他的心,能知道如何才能讨他喜爱一样。也不知是看了多久,总之直看到了他醒来,一双眼睛忽然与我相对,犹带了些睡意的一声笑:“看什么呢?”   我微一窘,即被他拥进怀里。很快,他的呼吸又均匀起来,再度睡过去。我蜷在他怀里,体会着他的气息,依稀记得很久以前,他与其他皇子一起到距锦都数里的围场围猎,正值初秋,季节更替之时忽冷忽热最易生病,我中途病倒,又不愿也不敢搅扰他们的兴致,就自己歇下养着。一连告假几日后,他觉出不对时我已烧得昏昏沉沉,他也是这样紧搂着着我,在马车里向神志不清的我说:“晏然,我们马上回锦都,你忍一忍。”   直到我病愈才知道他那天扔下了一干兄弟,事后被舒韶夫人——也就是如今的帝太后好一顿训斥。   当时,神思迷糊的我也是一路被这样的气息包裹着回了锦都,无比心安。   但那只能是当年的事了,我们到底都不同了,他不再是当年的太子,我的心境亦与从前不同。   那一句“朕以大燕帝王之名,许卿一世安宁”给我带来的感念,也仅止于感念,我不会允许自己动半分不该动的心。   次日我依礼去向位晋为姬掌锦淑宫主位的胡夕冉问安。   她已搬去了锦淑宫主殿娴思殿居住,见我进殿就行大礼,她一时不太自在,又碍于宫规不好阻拦。一礼行毕,她便忙命赐坐,讪讪道:“还多亏姐姐庇护才得此位,如今却要受姐姐的礼。”   我吟吟衔笑:“哪里是臣妾庇护,是娘娘有福诞下皇裔。”略一忖,又道,“论年纪论份位,不敢当娘娘一声‘姐姐’了。”她本就长我几个月,先前因着我份位高些又曾助她,她尊我为长也就罢了。现今她是皇次子生母又是一宫主位,我当然不能如此逾越。   乳母抱来元沂,愉姬小心接过,凑过来笑着逗他道:“来,看看,这是你宁母妃。”   元沂才刚足月,一张小脸娇娇嫩嫩,瞪着两只眼睛东张西望。我颈上戴着一条纯银攒丝镶碧玺的璎珞,被他晃晃悠悠地伸手抓住。那小手很是有劲,那璎珞又是个精细娇气的东西,不能硬拽,直弄得愉姬忙手忙脚地哄了他半天叫他松手,他仍是死抓着。我看他这个样子实在可爱,径自解开了颈后的环扣取下璎珞:“给他玩便是了。”   愉姬“哧”地一笑:“又平白抢了妹妹一样东西,这可怎么好。”   我亦笑道:“好歹日后要叫我一声宁母妃的,做庶母的还能不合他这点心意?”   正巧宫人奉了冰糖血燕上来给她,她把元沂交回乳母手中,笑而将血燕推到我面前:“来看我一趟还失了个璎珞,这血燕算赔罪了。缠枝,去盛碗银耳羹来。”   我也不多推辞,慢条斯理地持着调羹舀了一舀,送了一勺入口:“也算沾娘娘的光,平日里可吃不到这血燕。”   她一拍额头:“被姐姐这么一说忽觉得亏了,这血燕我也就是刚生了孩子皇后娘娘赐下来了才有,过一阵子可也吃不到了。”   缠枝端上银耳羹,她吃了一口又言:“我啊,也是享不起那福气,明明是血燕金贵多了,我就觉得这银耳比血燕合胃口。”   我吃着一笑:“舒心最是重要的,若不合胃口,再金贵的东西也不必勉强着吃。”略一思忖,又道,“再者说,这些东西再金贵又哪有娘娘的身子金贵了。”我说着,忽觉一阵心悸,不由捂上胸口。她见状一愣,关切道:“妹妹怎么了?不舒服吗?”   我缓了口气:“没什么,大约是昨晚睡得不好。”   又吃下两口燕窝想压一压不适之感,却又是心中一搐,连带着眼前一阵晕眩。我扶住案几抚了抚额,愉姬在旁看得着急:“这是怎么了……传太医来吧。”   我摆摆手:“不碍的,自幼多病,今儿不知又是犯了什么毛病了。回去歇一歇就好。”说着起身,婉然和缠枝都来扶我,愉姬道:“妹妹只带了婉然一人来,缠枝你一道送姐姐回去。”   刚听缠枝应了声“诺”,我就觉眼前一黑,身子不受控制地坠下去,霎时呼吸困难,抓着婉然的手急喘几口想要站起,又心口一痛没了意识。   从小身子弱,我还道是又得了什么急病,醒来却见宏晅侧坐榻边,愉姬归于一旁发髻散乱,竟是脱簪谢罪的样子。宏晅见我醒来,也不看她,只深有忧意地问我:“好些了?”   我点一点头:“没事了。”开口听见自己的嗓音沙哑,咳了一咳,再开口仍未有好转,“陛下,臣妾体弱多病惯了,陛下莫要责怪愉姬娘娘……”   宏晅冷然扫了愉姬一眼:“你自己说。”   作者有话要说:【泪目】我不奢求收藏了……我求评论行不……TAT……含泪求正能量……如果负能量请直接给两条……因为……负负得正……………………   本文的宫妃品秩   推基友的文~~~   文案   无宠、废黜、赐死,这是她的上一世。   直至鸩酒入口,方如梦初醒。   在这九重宫阙里,充满了冤魂和鲜血,   更充满了权利和诱惑。   该争的、不该争的,争得起的,争不起的,   这一世她已清楚明白。   前路注定遍布荆棘刀剑,   而那枚已不属于她的凤印,   她是否还可重新执掌?   正文018.半夏   愉姬跪伏在地,呜咽中又是惊恐又是委屈:“陛下……臣妾真的不知道……臣妾知道宁才人待臣妾有恩,万不会忘恩负义去害才人啊……”   我听得云里雾里,不明就里地望着宏晅,只听他语中怒意更甚:“那血燕你日日食用,唯独今日给了晏然她便中了毒!”   愉姬只一味抽噎着道:“陛下,臣妾冤枉。”我见沈循候在一旁,蹙眉问他:“沈太医,怎么回事?”   沈循微一躬身,禀道:“才人娘子是中了半夏之毒,所幸食用不多,否则有性命之虞。”   我微微错愕,只听愉姬在旁哭求:“我绝不敢害妹妹……求妹妹信我……”   血燕是她宫中的血燕,亦是她宫中小厨房烹制,又经她亲自递给我。我心思一转,拽一拽宏晅衣袖,微含了一缕乞求之色:“陛下,娘娘不会害臣妾,陛下别错怪娘娘……”   “错怪?”他轻笑带寒,“不是朕错怪她,是连她自己都无可辩驳。”他冷睇着愉姬,眼中已无半分从前看她时的柔和,“行事如此歹毒,朝夕相处的人你也下得去手!”   愉姬已哭成了泪人,连话也说不完整,他叫来郑褚,语气森森:“皇次子暂交长秋宫,至于愉姬……”他目光凛冽地从愉姬面上划过,“褫夺封号,降为宝林,封宫思过。”   “陛下!”我与愉姬同时大呼出声,未等他回神拦我,我已离榻跪下,“陛下,此事绝不是愉姬所为,求陛下宽恕。”   他急忙要扶我,我跪着不肯起,身上仅穿着中衣裙,双膝直硌得生疼:“陛下,皇次子才刚满月,不能离开生母。此事绝不是愉姬所为,求陛下收回旨意……”   “你且起来再说!”他无奈之下神色略缓,我犹是跪着道:“陛下,若臣妾在娴思殿中毒而亡,第一个脱不了干系的就是愉姬娘娘。臣妾与她从未结怨,她怎会搭上自己的性命来害臣妾……求陛下明鉴。”   宏晅眉头紧皱,只好挥手示意郑褚退下。我这才肯起身,宏晅遂向愉姬道:“也起来吧。”   “谢陛下。”愉姬含泪一拜,起身退到一边,婉然福了福身道:“奴婢服侍娘娘梳妆去。”   愉姬随着婉然去了,我才回了榻上,顺和地倚在宏晅肩头,隐有委屈:“陛下这般,叫臣妾没由来地和愉姬娘娘生了嫌隙。”   他歉然一哂:“是朕思虑不周了。看你这般朕心里着急,听你那样一说朕也明白该不会是她。”   “是谁也不会是她。”我微微笑着,“嫔妃相残,说到底是为了争宠。又哪有在自己宫中害人,还做得这般明显的呢?”   他轻搂着我,手抚着我垂下的一头乌发,笑中深含怜惜:“朕知道,不必再解释了。”他笑叹一声,“也就是你,总能这样轻而易举地让朕乱了分寸。”   我闻言俏笑:“照陛下这样说,皇太后当时给臣妾的那个惑主的罪名很是合适!”   他笑出了声,拢着我不再说话。我安静地合眼,静月轩里弥漫着一股美好的宁静。他说得没错,我总轻而易举地让他乱了分寸,从小到大不知发生了多少回。   愉姬的血燕……一抹冷意自心底涌起,掀起唇角的一缕冷笑。到底是坐不住了,可这行事风格未免也太心急。依着宏晅今时对我的担忧,我若真死在了娴思殿,要被发落的绝不仅仅是愉姬一人。   他本也苦于要动某些人却寻不得由头。   我偏头看向窗外,天空一片碧蓝,连云彩也寻不到。可夏日来了,说不准哪天就会突然变天降一阵暴雨下来,让人措手不及。琳妃,她劝我不要卷入世家之争,可那些世家为了巩固地位,也是不会放过旁人的。   我越发清楚,自己能做的,唯有一争。   在他离开后,愉姬又回来看我,神色忐忑。我嗔笑一声:“娘娘不必如此,我既然会求陛下,就没有半分疑娘娘的意思,若不然,任由着陛下发落了娘娘不就是了?”   愉姬坐在榻边抚着胸口,仍是一副惊魂未定之态:“妹妹昏迷着不知道陛下发了多大的火……就是我当初有着身孕险被夏文兰所害的时候,陛下也没有这样的凶。要不是妹妹出言相求,我定是完了。”   “陛下也只是在气头上罢了,消了气总会好的。”我安慰着她,话锋一转,“我知道不是娘娘要害我……可下毒之人也不是要害我,是要害娘娘。”   她神色一悚,看着我,我道:“如果我今日不去向娘娘问安,那碗燕窝便是娘娘吃了;便是那人知道娘娘晋位我依礼必去问安,也总不会猜到元沂会拿我的璎珞,娘娘会把燕窝给我。”   她低头思索着,面上未显露太多波澜,语中却是后怕分明。只问我:“陛下怎么说?可下令彻查么?”   我嘴角蕴起似笑非笑的意味,凝神望着眼前水色幔帐上的如意暗纹,宫中多见这般吉祥寓意的纹样,可即便是这样求着平安,仍是从来不曾真正的平安过:“陛下未对我说这些,但又怎么可能不查呢?”我见她仍带惧意,便将话说得更明白了几分,“连我都能想到那人是存了怎样的心思要害娘娘,娘娘觉得,陛下会想不明白么?”   再多的话,就无须点破了。当晚皇后就下旨撤换了娴思阁的全部宫人,庄聆耳闻窗外的来往人声,笑意淡泊:“愉姬那样浅的心思,如不是你与她交了底,恐怕她此时早已慌了神。”   我端起榻边矮几上的茶杯饮了口茶,自中毒引起的喉间疼痛尚未消去,那种沙哑使我的嗓音听上去几分可怖:“眼下这个阵势,就给那人乱了阵脚了。”   “呵,能做出这样的事,她是早已乱了阵脚了。日后能添上一条大罪,倒是正合了陛下的心思。”庄聆迷蒙的笑意中含了些许狠辣,纤纤手指抚弄着一柄绘墨竹的素绢团扇,“更何况,她伤了的人还是陛下最珍视的。”   我回笑着道:“所以,我今日若真死在了娴思殿,她也算值了。可惜了,我没死。”   庄聆转过身,双手搭在我手上,手中那翡翠扇柄丝丝生凉,绿得诡秘:“当然,你要看着她死。”   作者有话要说:貌似这两天的更新字数都比较少【扶额】因为觉得这样断章比较合适于是没强求字数……   明天那章我看了一下有三千七百多字……给自己的断章跪了………………   收藏评论请猛烈的扑过来!!!【壮烈脸】用绳命求调戏!!!   本文的宫妃品秩   求收求评求调戏~   求戳基友的文~~   文案   无宠、废黜、赐死,这是她的上一世。   直至鸩酒入口,方如梦初醒。   在这九重宫阙里,充满了冤魂和鲜血,   更充满了权利和诱惑。   该争的、不该争的,争得起的,争不起的,   这一世她已清楚明白。   前路注定遍布荆棘刀剑,   而那枚已不属于她的凤印,   她是否还可重新执掌?   正文019.多争   这一年的暑气格外重,静月轩虽是个冬暖夏凉的住处,房内又加置了冰,还是能轻易地生出一身汗来。本就炎热,加之窗外蝉鸣不断,很是噪聒。我就愈发懒得出门,除去昏定晨省不得不去,余下时间都在屋里待着。   午时暑气最盛的时候,冰碗一吃起来就停不住了。"碧荷衬出清新果,顿觉清凉五内生。"冰碗以莲藕、莲子、荷叶、菱角等祛暑之物制作后冰镇,吃时才取出加糖,甜凉爽口很是解热。   宏晅一连两日在午膳后进了静月轩就见我手捧冰碗也没说什么,到了第三日仍是一进门就碰上此景,上前一把夺下:"明明身子弱,你就非贪这口凉,小心病从口入。"   我略有不舍地望一望他把冰碗交给宫人端走,才向他福身行礼,不服地辩道:"暑气这样重,热也要热出病来了。"   他抬手在我下巴上一捏,忍俊不禁地笑说:"知你怕热,再忍几日,朕带你出去避暑。"   我昂头问他:“祁川行宫还是梧洵行宫?”   他笑看着我:“你怎么会想到祁川?”   大燕皇室有两个避暑之处,一在锦都以北的梧洵,一在大燕西南处的祁川。祁川本就毗邻靳顷领地,八十余载前,熙原、癸城等地被靳顷侵占后,祁川行宫便搁置不用了。   我眼睛一转,笑吟吟回道:“祁川本就是个避暑的好地方。如今,一来陛下大胜靳顷收复失地,也不用再担心什么;二来么,祺裕长公主远嫁和亲,大概也想借此回大燕看看吧?”   “想得周全。”他朗然一笑。“什么都瞒不住你。朕是打算去祁川走一趟,但不仅祺裕会回来,靳顷汗王和他的子女也会去祁川。”   果然,不几日之后,旨意就下到了各宫。除却皇后身为正妻必将随驾前往以外,还有数位宫嫔同去。我与庄聆自然在此列,瑶昭仪、韵淑仪、竫贵姬也同往,六宫事宜便暂交琳妃掌理。自我中毒以来,宏晅再未去过娴思殿,愉姬为此一直心中忐忑,此番得了随驾的圣旨才安下心来,长舒了一口气:“到底是妹妹懂陛下的心思,我白白担心了这么多天。”   我抿唇嗔道:“臣妾可是一早便劝娘娘放宽心了,娘娘偏是不听。那事会不会是娘娘做的,陛下心中有数。”   元沂咿咿呀呀地伸着小手要来够我,我伸手与他逗着,笑向愉姬道:“不过此行娘娘还是小心着,路途遥远,若是宫人一时疏忽让有心人再有可乘之机,可就连后悔也晚了。上次是臣妾碰巧替娘娘吃了那燕窝,这次臣妾可未必还能帮上娘娘。”   愉姬眉头轻锁,幽幽一叹:“我知道,但就怕防不胜防。我这般人轻言微,能有今日的份位不过是靠着这个孩子,她们又何必非要置我于死地……”   就如她所说,她人轻言微,但她不明白,她的死活于那人根本无碍。去母留子,那人说到底是为了要她这个孩子。若她死了,皇次子改换玉碟,依附着养母家族之力,来日总能争上一争,那一族势力也会更盛。   愉姬试探着问过我是否知道是谁下的毒手,我虽心中有数却不敢同她说,她这样浅的心思,谁知会做出什么事来?只得常嘱咐她小心,以免再生危险。   半月后,皇家仪仗进入祁川。我轻揭开轿帘往外看去,是无穷无尽的卤簿,两排仪卫持红黑华盖护在车驾两旁缓缓而行,往前是七十二柄玄色绣龙执扇,再往前……从我这里便看不清了,只遥遥望去各式旗幡延绵不断,这般气势直让人心生敬畏,天家威仪不可侵犯。   祁川行宫规模很大,行宫内除却数百宫室,更有山峦起伏,泉水叮铃。正值夏日,锦都宫内的蔷薇早已败了,可祁川天气凉爽,西北边安远山的蔷薇开得正盛,放眼望去一片粉白,毫不委婉地斗艳。   我的住处就在这安远山脚下的婷息轩,打开后窗就是这满目蔷薇,院中还有一条小溪汩汩,叫人一看就觉得清凉,好像连宫里的勾心斗角也都随着溪流冲走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唇畔含笑叫来林晋:“去把那皇后娘娘新赏下来的鹦哥绿玉佩给郑公公送去,就说今日刚安顿下来,过两日我亲自去道谢。”   林晋一揖,退下照办。我眺着不远处的那一片花海,即便是在这远在锦都千里之外的祁川行宫,同样是百花争奇;人,也绝不会因为离开了锦都皇宫就安静下来。婷息轩这样好的景致不说,更与宏晅所住的正暸殿离得极尽,不过走上一盏茶的工夫便能到了。按规矩本该是份位越高住的愈近,低位宫嫔多住在四周偏僻处。若不是郑褚从中安排,我定然住不到这里,离得远了,面圣的机会定然也少了。   林晋了事后进来低眉回说:“郑公公收下了。但公公说夏日暑气重,娘子好好歇着便是,他不过行个方便吩咐一声,娘子不必记着。正暸殿那边人多事杂,公公怕也不得空见娘子。”   我眉心一搐,知郑褚此言必有它意,问他:“谁在?”   “臣问了小良子,他说临离宫前,皇太后往成舒殿送了两个宫女。”他抬眼打量了我一瞬,见我神色未变,继道,“此次也随驾前往。还有……宫正说……”   他的话再度停住,却迟迟没有下文,我蹙了蹙眉:“都是相熟的人,怡然的话你绝没必要瞒我。”   他浅一躬身:“诺。宫正说前些日子尹尚仪寻了几个御前宫女的错,打发去了别处,新补上来的几人……都是尚服局的。”   我忍不住地一声冷笑沁出:“这么耐不住性子么?她是谁的人她以为陛下会不知?得空了去告诉怡然,让她安心做分内的事就是了,不用为这些操心。这些账,陛下必定记得比她清楚。”   皇太后赐人也好、御前宫人调动也罢,本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今时不同往日,他与皇太后、与姜家的矛盾愈发明显了,也许皇太后并无他意,甚至可能是想讨他高兴,但这些举动落在他眼里,最终只能是监视。   自古帝王,一国之君,有哪一会愿意被人监视的?如果她不是皇太后,不是她的长辈,不是有姜家的一方势力撑腰,这样触犯天威的事他绝不会忍下不问。不过若是有朝一日姜家倒了,那么不管她是皇太后也好,是她的长辈也罢,他总有办法顺理成章地清算这笔账的。   或者,被皇太后利用多年的帝太后,她会替他清算这笔账的。这么多年,帝太后是如何在这位正妻面前忍气吞声的我再清楚不过。她也是世家嫡女,若无所求断断不会受这份气,她这般的忍耐不过是为了让宏晅凭借姜家助力登基罢了。所以在宏晅继位尊她为帝太后那一天开始,她与皇太后之间维持的和睦逐日撕破。她的儿子是皇帝,她不需要再忍皇太后了。   傍晚向皇后问了安后,我与婉然去了安远山,却仍只是在山脚下走走停停地望着,不往上踏一步。   远远瞧着一宫嫔打扮的女子迤逦而来,一条白底齐胸襦裙下摆处堆满的芍药花图案栩栩如生,比这漫山蔷薇更加艳丽。我止步一福:“竫贵姬娘娘万安。”   “免了。”竫贵姬颌首而笑,“本宫遥遥看着才人一直在山脚下走,怎么不上去看看?”   我微微笑道:“这漫山蔷薇很美,踩坏了不是暴殄天物?”   蔷薇应是蔓生,栽种时多用花架支撑。而这安远山的蔷薇却未用花架,如地毯般铺散一地,别是一番美景。   竫贵姬便侧首望向那覆了一山的蔷薇:“‘锦被堆花’,确是很美。”她静静伫立着凝望着,蔚蓝的天空中浮着的缕缕云丝与她这般风轻云淡的神色相辅相成。微风拂过,轻撩着她的裙摆与帔帛,鬓边一缕垂下来的青丝也盈盈而动。她抬手撩了一撩头发,复看向我笑意淡淡:“这样的景致,美则美矣,却易受摧残,看来宁才人是懂这道理的。”   我未言,她在我身侧踱了两步,笑意在她精致的容颜上弥漫开来:“不论锦都还是祁川,总是这么一派百花齐放的盛景。不过比之旁的花,这蔷薇虽美,然因其无骨尤显娇弱,任谁也可踩上两脚令其凋零。若能有花架支撑,娇艳之余得外力相护,方能与百花一拼。”她凝视着我,笑眼中浸着深意,“才人说呢?”   我回以一笑,浅浅颌首,徐徐道:“贵姬娘娘说得是。但这行宫里的花有架与否,是花匠说了算。臣妾静月轩中的蔷薇倒是依臣妾的心思种的,臣妾已寻了花架,想必是能开得好的。”我睫毛一颤,垂首欠了欠身,“便不劳贵姬娘娘费心了。”   竫贵姬眉毛轻一动,不愠不恼地继续道:“本宫是怕宁才人寻错了花架。”她走近我,宫人们知是有隐秘的话要说,皆向后退了几步。她贴在我耳畔,语气缓缓却有力,“才人若是觉得陛下要动姜家需借赵家之力,赵家就能助才人一把,便是谬了。前朝后宫毕竟有别,如今赵家虽在朝中顺风顺水,那赵庄聆在后宫不还是个不得宠的?”她舒了口气,语中笑意添了几分,“才人好好看看,如今这后宫里最得意的,是萧家。”   心知她此言是指瑶昭仪而非皇后,我仍是温婉浅笑,只做得像一个寻常人家贤惠守礼的妾室:“皇后娘娘母仪天下,执掌凤印,臣妾自以皇后娘娘为尊,敬重娘娘也敬重萧家。”   她神色复杂地睇着我,几许笑意飘渺虚无:“看来是本宫多虑了,才人好自为之。”   我眼睫低垂,端端正正向她施了万福:“恭送娘娘。”   大约一年之前,瑶昭仪以桃脯试探我未成,之后我又与庄聆愈加交好,和瑶昭仪便成了两立之势。如今竫贵姬此言……看来瑶昭仪还是想拉拢我一番。我当然不可能答应,可话说至此,我从此就与瑶昭仪是实实在在的“两立”了。   下午我去吟水阁见了庄聆,与她说起此事,自是隐去了竫贵姬直言她无宠一语。庄聆听了只一声蔑然的轻笑:“怕你寻错了架子?要你跟了她们做事,就凭她始终不得势的秦家还是萧家的那个庶女?”   庄聆一向清高要强,瑶昭仪以庶出之身位居九嫔实实地压她一头,她已是着恼。后来门户上与她相距甚远的竫姬又位晋贵姬,与她只是一品之差,她更是不悦。时而聊起这些,她言语中总是丝毫不留情面,我想如果给她个机会让她除掉那两位,她是绝不会手软的。   只是现在,我们眼前都还放着一位宿敌。   作者有话要说:趴...没评太不幸福了......真的..有人在看么??【可怜兮兮眼泪汪汪】   再过五个小时就是阿箫的生日了啦啦啦啦……又老一岁什么的真是悲喜交加……【远目】   于是要是生日当天收藏能到220加更一章好了……【认真脸】   其实收藏一下的话以后更新会有提示呀!方便很多啊!【P.S网页收藏木有用……请戳[收藏本文章]或者章节上面的[收藏此章节]】   本文的宫妃品秩   推基友的文~~~   文案   无宠、废黜、赐死,这是她的上一世。   直至鸩酒入口,方如梦初醒。   在这九重宫阙里,充满了冤魂和鲜血,   更充满了权利和诱惑。   该争的、不该争的,争得起的,争不起的,   这一世她已清楚明白。   前路注定遍布荆棘刀剑,   而那枚已不属于她的凤印,   她是否还可重新执掌?   正文020.靳倾   次日一早,祺裕长公主车架先到了祁川行宫。据靳顷使臣说是因汗王虑及长公主思家心切,就命人快马加鞭地先送了长公主来,余人次日才会到。我是到了正暸殿门口才听闻这个消息的,本想先告退了晚些再来,郑褚却道:“娘子进去就是,皇后娘娘也在,和长公主叙旧罢了,没什么需要避讳。”   我便依言进了殿,向座上三人行礼问安:“陛下万安、皇后娘娘万安、长公主万安。”   宏晅道了一声“起吧”,我起了身,与一身靳顷装束的祺裕长公主视线一触,她愣了一愣:“晏……”遂即觉出我大约已不是她出嫁之前的身份,噤声看向皇后,皇后浅笑道:“这是宁才人。”   祺裕长公主微颌首一笑:“才人娘子。”   宏晅赐了坐,宫人就添了垫子来。我正坐着,含笑道:“有些日子不曾见过长公主了。”她长我一岁,十四岁时赐府出宫,时时入宫问安还能见上几面。直至去年她下嫁靳顷王子,各项事宜繁杂不已,后来我又作了宫嫔,更没什么机会见她。只是听说她出嫁时那二百多抬嫁妆从锦都主道上行过,走了许久才看到尽头。   她莞尔道:“是,自从初定下远嫁的事,就没再见过娘子了。”她瞟我一眼垂下眼帘,“当时听说娘子晋封也没得空道贺。”   皇后始终衔着笑意,手里剥着一颗杏,听到她的话手里微微一顿才将最后一小块皮撕下,将那颗金黄的杏递给祺裕:“你当初嫁人是大事,这些个虚礼才人不会在乎,终究是你在那边过得好才是要紧的。本宫记得你出嫁前那些日子总闷在府里生闷气,谁劝也不管用,这一年来皇太后都还担心着。”   祺裕幽幽地一声长叹,浅淡的笑意中隐含欣慰之情:“是,当初远嫁心里多有不愿,总闷在屋子里。可后来……他待我当真不错。”她神色有些恍然,看向宏晅一笑,“母后如何?”   宏晅一笑,答得敷衍:“身体康健,一切皆好。”   祺裕眉宇间顿有了几分忧意,宏晅与皇太后间的冲突,她大约也是知道的。我便寻了个由头笑着打圆场道:“长公主难得回来,可见了皇次子么?陛下不如召愉姬娘娘带皇次子来见见姑母如何?”   皇后恍悟,自嘲而笑:“是本宫疏忽了,多亏才人提醒着,确是该让元沂来见见祺裕。”   愉姬很有些时日没有见过宏晅了,忽得召见难免兴奋,进殿之时面上喜色溢于言表。依礼问了安,便从乳母手中接过元沂,抱在怀中落座。   祺裕看着元沂,顿时满是怜爱,抱过来就不舍得放手,元沂抓着她的手指要咬她也不恼,宏晅在一旁看得直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喜欢孩子了?赶紧给札祈生个小王子,下次一并带来。”   祺裕双颊涨得通红:“皇兄又拿我说笑,明儿个我定找札祈告状去。”   宏晅笑指着她向我们道:“看看!民间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朕这个妹妹还不是一样!这就要找夫家告朕的状了!”   祺裕美目含羞,容颜在胸前一颗鸽血石的映衬下更显娇柔。她虽是嫁去了靳顷从了对方习俗,但全身珠宝首饰皆雕琢精细,气色亦是不错,可见嫁过去并没受什么委屈。宏晅今日看上去也心情大好,原本送妹妹和亲他心中总有身为兄长的愧疚和身为君王的不快,如今见祺裕过得好,他大概也能舒心几分。   祺裕一件件说着嫁去靳顷一年来遇到的趣事,无论是不适应还是出了岔子,她的夫君札祈王子总是耐心的护着她。远离故土后尚有这样一个人这样照顾着她,确实可以说是很好。   帝后宫嫔和长公主相谈甚欢,本是一派其乐融融。宏晅下旨让祺裕长公主住在与皇后住处靠近的斓嫣斋,又遣御前的宫人前去侍候,皇后亦派下两人去。尹尚仪却在此时携了四名宫女两名宦官进殿,俯身行了大礼,道:“临行前,皇太后特赐下六名宫人来侍奉长公主。”   宏晅眉心狠狠一跳,沉吟一瞬,未在祺裕面前显出不快:“朕和皇后都已赐了宫人下去,母后既有此心,人也来了,让他们去凤翟殿吧。”   凤翟殿是皇后在祁川行宫的住处,可见宏晅是既不愿向皇太后服软将自己的人撤回来,也不想让他们留在御前的。尹尚仪略显犹豫之色:“陛下……皇太后的意思是……”   “皇太后的心意陛下已然知晓。几个宫人罢了,怎么陛下还决定不得了么?”一直静默侍立的怡然朗朗开口,双眸冷冷睇着尹尚仪。尹尚仪一凛,碍于帝后皆在又不好直言反驳,只跪地不言。我莞然笑道:“尚仪,陛下和皇后娘娘旨意已下,不便收回。不过来行宫避暑,各位娘娘带来的人都不多,行宫虽本也有不少宫人,但到底不如宫里的来得细致机灵。”我望向并肩而坐的帝后二人,笑意恭谨,“依臣妾看,这几人倒不如赐给淑仪娘娘。淑仪娘娘是皇太后本家侄女、长公主的表姐,这份心意让淑仪娘娘代领了也是一样的。”   宏晅欣然一笑,点头应允,不由尹尚仪再多言:“按宁才人说的做。”   祺裕始终垂眸不言,直到宏晅最终下了旨、此事定了音,才向我淡一笑,语中略有尖刻:“才人娘子聪敏。”   我微微注目于尹尚仪带着宫人离开的背影,片刻后即收回目光。伴驾前来的宫嫔有数位,唯独加赐她六名宫人,这事传出去,若众人不知其中缘由,拈酸吃醋地必定少不了;而若知道其中缘由,就更会察觉出陛下与皇太后之间愈发紧张的关系。不管哪一样,都够让她添上一层不安的。至于祺裕对我顿生的敌意……她再恨也好,终究是嫁出去的人了,在祁川也不过能住上月余,再恨也是无可奈何,何况最后下旨的那人是她的皇兄。   靳顷汗王大驾在次日晌午到达祁川行宫,在正暸殿拜见大燕国君和皇后。宏晅下旨让庄聆先招待着朵颀公主,庄聆不敢怠慢,找了我一同帮忙。我到庄聆所居的吟水阁时,朵颀公主已然到了,我规规矩矩地施了一礼:“静婕妤娘娘万安、公主万安。”   朵颀公主忽然咯咯地笑起来,笑得我大感疑惑。庄聆先命了免礼,向我解释道:“你来之前,公主正说着大燕礼数繁琐。”说着又对她说,“这位是宁才人。”   朵颀公主也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歪着头看一看庄聆又看一看我,用不太标准的汉语说道:“是礼数繁琐,但两位娘娘都是美人。”   我一窘,想向她解释从五品以上才能称“娘娘”,正六品的才人尚是“娘子”,可想她一见面便抱怨礼数繁琐,还是省去了这番解释好,她一个番邦公主在称呼上出了疏漏也无人会怪罪,便笑而饮茶不言。   她想了一想,又问庄聆说:“婕妤娘娘,后宫有多少位嫔妃?”   我与庄聆都愣了一愣,庄聆答:“眼下有三十四位嫔妃,公主怎么这么问?”   朵颀脸上的笑容顿时黯了,闷闷道:“父王和王兄要我嫁入大燕,可是……我不想……”她又抬眼看一看我们,“大燕规矩太多,我不喜欢。”   我睫毛微垂,似没听到她的话一般,只纠正庄聆的回答:“娘娘记错了,是三十三位。”   朵颀和庄聆都一怔,后者一思索旋即反应过来,颌首道:“是了,是三十三位。”   我们皆是一副话里有话的神色,直弄得朵颀生了好奇,追问我们为何又是三十三位了。我抿唇一笑,温和地答道:“去年,夏美人意图毒害皇裔,废为庶人打入冷宫了。”   “冷宫是什么?”朵颀追问。   我与庄聆相视一笑,面上多有悲伤和无奈,庄聆苦笑道:“一句两句解释不清,公主也莫要问了。”   朵颀只好闭了口。我知道她一定会去问其他宫人的,她会知道冷宫是什么,也会清楚后宫是个怎样的地方。这里住着大燕帝王的众多妾室,各地或是各家族数一数二的美人,但姣好的容颜下是一颗怎样的心,她们的夫君不会知道,甚至连她们自己也说不清楚。   这样的地方,朵颀这样直率的女子是活不下去的,哪怕她是靳顷的和亲公主。   自从这个话题开始后,朵颀便一直闷闷不乐,我和庄聆亦存了心事。天下的女子,在得知眼前之人即将嫁与自己的夫君时,有哪个能不当回事?   双方都没了心思,相互敷衍了半个时辰,朵颀终于没了耐心,站起身单手搭在胸前向我们行了个靳顷的礼:“不打扰两位娘娘了……我想四处走走。”   庄聆点头答应,命宦官跟着去,我一时还以为朵颀会拒绝,还好没有。   庄聆无言地凝视着窗外一株茉莉,俄而缓缓道:“我一直以为你对陛下没那份心。”   我微愕,很快明白了她语中所指,坦然答说:“是没那份心,多个嫔妃对我来说并无所谓,我只是觉得好端端的靳顷公主该嫁个想嫁的人过她自己想过的日子罢了,何必来送死?”   “送死?”庄聆不禁轻笑,意外地看着我,“即便你不想作宫嫔,又哪有这么恐怖了?”   我抚摸着手边茶盏上的花纹反问她:“不是么?早晚是一死,争也好斗也好,不过是为了不让自己死得那么难看罢了。”   庄聆默然而对。   无言了一会儿,她平平淡淡地问我:“愉姬那边怎么样?”   “也不能怎么样,大约是差人查过究竟是何人要害她,但那一位又哪会让她探到什么风声呢?”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生日今天生日今天生日……   码字码字码字……   推文推文~~朋友小宴的穿越宫斗~   【文案】   酒吧?不刺激!夜店?不过瘾!解决掉手头这个大case,捞金完毕,玩点儿什么放松一下好呢?真人穿越体验?就你了!   虞真真表示,升级游戏玩腻了,请让我直接刷副本搞掉BOSS吧。   BOSS是皇上?不怕,所谓色令智昏,皇帝陛下,跟臣妾一起来骄奢淫逸,然后收拾收拾做亡国之君吧!   《宫记·晏然传》后宫品秩   (P.S.这是阿箫自己用各朝代的攒的……大部分都比较常见,不常见的那几个……是北齐的)   【三夫人】   正一品:夫人   【四妃】   从一品:妃   【九嫔】   -上三嫔   正二品:昭仪、昭媛、昭容   -下六嫔   从二品:淑仪、淑媛、淑容、修仪、修媛、修容   【二十七世妇】   正三品:充仪、充媛、充容、充华   从三品:婕妤   正四品:贵嫔   从四品:贵姬   正五品:姬   从五品:容华   【八十一御女】   正六品:美人   从六品:才人   正七品:令仪、秀仪、慎仪、宣仪、婉仪、润仪、丽仪、弘仪、肃仪   从七品:琼章、瑶章   正八品:婉华、穆华、闲华   【散号】   从八品:宝林   正九品:良使   从九品:采女   正文021.朵颀   晚上,正暸殿设宴为靳顷汗王接风。   正暸殿的规模比锦都皇宫辉晟殿小上许多,座次安排也因此作出调整。帝后仍坐于上座,右下首为靳顷汗王、王子及公主的席位,往后是几位重臣作陪。妃嫔席位在帝后左下,仍以位份而定,席前以纱帘相隔。   宏晅与靳顷汗王互相敬酒,大臣与嫔妃皆陪饮。酒过三巡,传来歌舞,照例是数十名舞姬齐舞,动作整齐,颇有气势。舞毕,汗王与王子皆俯首称赞,却听朵颀摇着头朗声道:“无趣无趣,汉人的舞蹈总是这样,拘谨没看头,徒有声势。”   “朵颀!”汗王一喝,用靳顷话斥了一句,朵颀仍是用汉语反驳道,“我又没说错,本就无趣,哪有我们靳顷舞来得漂亮!”   我与庄聆遥遥一相视,又各自饮酒不言。好个靳顷公主,用这样的法子惹恼宏晅以拒和亲么?   札祈王子起身向坐上帝王一拱手,赔罪道:“小妹素来没规矩,陛下恕罪。”   “公主不了解汉舞罢了,倒也说不上没规矩。”御座左下的一个女声带着清清朗朗的笑意,是瑶昭仪。她起身却未走出纱帘,隔着帘子向帝后深深一福:“公主所见不过是寻常的宴饮歌舞,觉得无趣也是有的,臣妾想请旨一舞,让公主见上一见。”   瑶昭仪说得字字有力,显是不服朵颀之言,意欲较量一番。我眉头微微一蹙,今儿个有意让朵颀对后宫生出惧意,倒是让瑶昭仪出了风头了。   就见十二旒一晃,宏晅轻一点头答允:“传乐伎。”   瑶昭仪方莲步轻移至帘外,宦官请示用何曲目,瑶昭仪低声而清晰地吩咐了一句:“《霓裳羽衣曲》。”   四座皆惊。《霓裳羽衣曲》成于唐,舞时称《霓裳羽衣舞》,集宫廷舞乐之大成,南唐时遭毁,仅余残篇传世,是难度极高的舞蹈。我曾读过些相关记载,知道这该是多人和舞,然因是残篇,如今大燕宫中舞姬并不习此舞,瑶昭仪如此……莫不是编成了独舞?   瑶昭仪今日着了一袭丝质袔子裙,鹅黄上襦雅致轻柔,白底下裙上的灰蓝花繁而不杂,广袖飘飘娉婷而立,宛若出尘仙子。曲声起落间,广袖挥舞,裙摆摇曳。我的目光落在她的飞仙髻上,飞仙髻,瑶髻,她自诩瑶台仙子,今日一看倒也不算是自大了。   舞毕后,她半点拖沓也没有,端端向帝后一福便回了帘后,全然视在座靳顷王族于无物,步履间又带了几分恼意,似还在生朵颀公主的气。我隔着帘子,看不清帝后的神色,只见宏晅闲闲地执杯饮了口酒,皇后温声问:“不知瑶昭仪这舞,公主可喜欢?”   朵颀公主没了声响。其实瑶昭仪跳得如何对她而言有什么关系?她只是想惹宏晅不快罢了。何况此事一生,起码在今日的席间,靳顷人是断没有脸面提出让她嫁入大燕的事了。   接下来一件阻止她入后宫的事,是直截了当地出自宏晅了。   次日一早,宏晅下旨晋瑶昭仪从一品妃位。   虽则瑶妃是皇后的本家庶妹,但九嫔之首的位子本已不低,在后宫除了皇后以外,更是只有肃悦大长公主的女儿琳妃比她高上半品,她再得宠也好,这个位置于她而言已是够尊贵了。   如今突然传出晋封旨意,众人能寻到的唯一原因也就是她昨日那一舞,与靳顷人置气的那一舞。靳顷人当然也是看得明白的,朵颀昨日之举既已让陛下不喜至此,他们也没有理由非要她成为宫嫔。   庄聆狠狠剪下枝上开得最艳的那一朵海棠,恨然道:“平白让她占了便宜!和大长公主的女儿齐平的位子,她一个庶女也配么!”   庄聆虽是不忿瑶妃已久,但从太子府至今,毕竟是过了这么多次招,很少如此气急。她的心情我倒是能理解的,从前再怎么吃亏也好,今次却是我们直接将瑶妃推上了四妃的位子。   瑶妃,她与我没什么怨仇,但庄聆早和她积怨深了。我和庄聆如此明显的一派,自然也是她的敌人,不禁一声长叹:“是我管了不该管的闲事。”早知如此,由着朵颀入宫就是了,她一个番邦公主,总比得宠的四妃之一好对付许多。   庄聆掌中托着那躲刚剪下的海棠,手掌倏尔紧攥成拳,娇艳的花朵瞬时没了形,庄聆一声清丽的笑:“也罢,不同她置这个气。她高居妃位,最咽不下这口气的绝不是我。”   我眼前一亮,略一思忖方解其意,心服口服地颌首道:“还是姐姐心思通透。”   琳妃无争,大长公主却要为她女儿争上一争;皇太后的侄女姜淑仪,原本好歹还是与瑶妃同属九嫔,自今日之后就是实实在在地矮了一头,姜家必看不过;就算她们皆无所谓,瑶妃的嫡姐,大燕的中宫皇后,也总不会任由庶妹势力做大……   最咽不下这口气的,自然不是庄聆了,更轮不到我。而瑶妃要对付的,也轮不到我。   祁川虽比锦都凉爽很多,但究竟是夏日,炎热难免。我素来怕热,每每一到初夏时就已胃口不佳了。在我身子最弱的那一年,夏季厌食尤其明显,常常早上吃上一口就一天也不想进食,体力一天比一天不济。还是太子的宏晅忍无可忍之下,午膳时到了我房里,吩咐宦官给我盛了满满一碗饭菜,语气淡泊无比地扔给我一句:“一口也不许剩,不然就做杂役去。”   彼时我到底年龄尚小,看他神色无半点说笑之意,又实在吃不下东西,忍着委屈站了一会儿,眼泪就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恰好怡然婉然偏在这个时候挑了帘子进来,看着我们愣了一愣,还道是我犯了什么大错惹他不快了,二话不说便是跪地求情,反倒弄得宏晅一句话也说不出,无措间看见我放在妆台上的一块帕子,起身拿起来丢在我面前,无奈地拂袖离去。   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这八年我几乎日日在他跟前,天天相见,大事小事也见得不少。这件往事却在今天这样无缘由无预兆地闯入我的脑海,清晰得彷如昨日刚刚发生。我被搅得一阵懵,拉了拉思绪,看着面前一桌佳肴,口中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陛下在哪儿?”   正换蜡烛的婉然微一怔,回道:“瑶妃刚晋了位份,陛下去她荇漓轩用晚膳了。”   我讷讷地“哦”了一声,婉然愈觉奇怪,回过头看着我:“姐姐怎么了?”   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忽然想到些往事。吃不下了,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暖风拂面,我望着那花海的波澜,心绪前所未有的烦乱。说不清自己在烦些什么,也许只是因为暑气而生的燥意。   有嘈杂声自安远山后传来,似是有人在呼喊些什么。我疑惑着走过去,天色已暗,看不清那人是谁。正想再分辨一番,婉然倒先开口喝了一句:“天都黑了,何人在此喧哗!扰了娘子清静!”   对方脚下微滞,继而向我们走过来。待他走近了,我借着婉然手中的宫灯才看清他是谁,微微一福:“征西将军。”   “才人娘子。”我是宫妃,他是外臣,本不该相见。此时无意中见了,他谨慎地退开两步一抱拳,颌首道,“臣不知娘子在此,无意打扰娘子。”   “无碍,本是我来得晚些,要扰也是我扰了将军。”我浅浅一笑,又言道,“但此处已是后宫嫔妃居所,避暑行宫虽不及锦都宫里那么森严,将军如此仍是不便亦不合礼。”我缓缓说完,忽而想起一事,便在他正要再度抱拳告退前郑重一福,“宫宴那日,多谢将军解围。”   他了然,面上凝起的笑意如夏日微风一般带着温暖的柔和:“霍宁只是道出心中所想,娘子不必记挂。”他睇了我一瞬,“臣告退。”   他转身离去,我也终究忍下了心中强烈的疑问。   安夷将军,是谁?   不问也罢。纵使那人是我我昔日的未婚夫,可又能怎样。他叫什么、是什么样的人,于我而言早已不重要,我何必去求这个没有意义的答案……   我见他仍是东张西望着似乎在找什么,又抬声道:“将军可是弄丢了什么东西?”   他停下脚步,回身讪笑说:“本是陪朵颀公主闲逛,途中遇上郑大监便客套了两句,孰料一回头她就不见了。”   “婉然,回去叫林晋带两个人来,帮将军一起找找。”我缓踱着步子走近几步,莞笑道,“公主素不拘礼,好在在行宫里也出不了什么事,将军不必着急。”   他又一揖,微笑未减:“多谢才人娘子。”   林晋很快带了人来,吩咐他们好好帮将军寻人。我与他终究不便闲说太久,虽然一直守着礼数,但让旁人见了总是不好。当下向他一福,一句“先行告退”却是与他同时说出的。略略一愣,都忍不住一笑,又互行一礼各自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喵……继续求收藏求评论……这是我的正能量T_T……   求不要网页收藏……点一下那个[收藏此文章]或者[收藏此章节]吧T_T……   不收藏的就留个评论吧T_T……   推基友的文~~~   文案   无宠、废黜、赐死,这是她的上一世。   直至鸩酒入口,方如梦初醒。   在这九重宫阙里,充满了冤魂和鲜血,   更充满了权利和诱惑。   该争的、不该争的,争得起的,争不起的,   这一世她已清楚明白。   前路注定遍布荆棘刀剑,   而那枚已不属于她的凤印,   她是否还可重新执掌?   正文022.夫妾   我微锁眉头问林晋:“朵颀公主怎么回事?让宫中女眷照应着也就是了,怎的还劳烦上了将军,让外臣进了后宫居所出了岔子谁担着!”   林晋却低眉顺眼地道了一句:“臣听说,是陛下的意思。”   我猛然驻足:“陛下的意思?”这样特殊的“意思”,难不成宏晅还打算纳她入后宫么?   “是。按着汗王的意思,朵颀公主原是要入后宫的,可昨儿个那一出……”他微抬了抬眼皮,“堂堂一个公主为天子宫嫔不是大事,可嫁与旁人为妾总不合适,如今诸位亲王又都有正妃……”   我恍悟间不由得冷抽一口气:“陛下想……让征西将军娶朵颀公主?”征西将军也是从靳顷征战回来的人,和朵颀该说得上是有国恨家仇,纵使宏晅不想纳她,可这样的安排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   林晋压着声回道:“倒也不是,但朵颀公主要许给外臣为妻多半是变不了的了。陛下今日已以围猎为由下旨宣了几位与公主年纪相当的大人和世家公子来祁川。”   她到底还是要嫁来大燕。我心中陡然生了一股凄悲之意,皇宫也好,世家府邸也罢,实质上又差得了什么?都不是她这样自由自在的女子该来的地方。她该在靳顷嫁个她爱的勇士,而不是来大燕学这些她并不喜欢的礼数,世家女儿背负的家族重压她也不该就这样惹上……   为旁人前路唏嘘时,我才倏然觉出我竟然已这样疲惫了。   可我也分明的知道,这条路,才刚刚开始。我不能退,不能败,更不能死。因为旁人所承担的,是家族眼下的兴衰;而我所背负的,是晏家仅剩的一份尊严。   心中又是沉思又是感慨地往回走,木讷地上了台阶回到房中思绪仍是木着,直到一只手直直抚在我额上,抬头一看,惶然下拜:“陛下。”   “免了,起来。”他衔着笑伸手一扶我,“是病了还是有心事,怎么魂不守舍的?”   “没有。”我垂首摇摇头,一思忖问道,“陛下怎么来了?”   他半开玩笑且理所当然地反问:“你是朕的才人,朕还来不得了?”   当然来得,他手里握着多少人的命运,他的一念之差又能改变多少人的命运,哪怕是番邦公主……   见我沉默不言,他双手搭在我肩上,微弯下腰与我视线齐平:“到底怎么了?”   我无声短叹,微微调理了心绪,笑一笑,道:“没有。臣妾只是想着瑶妃娘娘刚晋了份位,陛下不是该……”话说一半,抬眼与他目光一触,后面的话便滞了。他面上半点笑意也没有,就这样极认真地看着我,眼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情绪,虽是冷肃到了冰点,又非平日殿上帝王的那种毫无感情的神色。我忐忑地与他对视着,想移开双眼又移不开,他忽而一笑:“你是不是想说,朕该去见瑶妃?”   我迟疑着不知如何作答才好,他神色一厉,伸手就抬起了我的下巴,语气平淡依旧:“说话。”   我躲开他的手,要俯身跪下谢罪却又被他拦住,似是听到一声短促的叹息:“算了,没有怪你的意思。”   他坐下,婉然奉了茶来,他不做声地端起来饮了一口。我当下觉得亏他还能看出我有心事,分明是他也有心事。因不知是否涉及朝政,我也不便开口问他,就在他身边坐下,安安静静地给他剥一枚芒果。   仔细地剥完,只留一小块皮用来拿着,刚要递给他,抬头猛见他正看着我,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我持着芒果的手滞在半空中,不知要不要继续往前递:“……陛下?”   他斜眼看了看我的手,视线移回我脸上。我把芒果放到旁边的空瓷碟中,接过诗染递来的帕子擦干净手,端坐颌首:“陛下有事?”   “朕问你一句话。”他面色沉了沉,“这么多年了,在你眼里,朕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我微怔。已经九年了,最初的时候,他是太子我是刚落罪的奴婢,他是我眼里最不敢招惹的人;后来我很快发现,太子殿下没那么可怖,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大约亦主亦兄吧;至于他登基之后……就只有四个字才算合适了——九五之尊。   九五之尊,我知道这必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我小心翼翼地揣摩着他的心思,斟酌着道:“九年来,陛下在臣妾心中的样子一直在变,一言难尽。不过……陛下一直是臣妾最崇敬感激的人。”   “崇敬感激。”他细品了一番这两个词,“为什么?”   “因为在过去的八年里,陛下对晏然恩重如山,纵使晏然身在奴籍,陛下也从未拿晏然当奴婢看过。”   他扬唇一笑,对此未加置评,只追问说:“‘过去的八年里?’那这一年呢?”   我显出犹豫之色,他道:“但说无妨。”   “寻常百姓家的妾室待夫君是如何,晏然便如是。”我神色恭谨地浅笑回道。这大概是最无错的答案了,不与他君臣疏离,亦不逾越妻妾之别。   他沉默一会儿,然后站起身,我也跟着站起来。他走到我旁边,双眸沉沉地看着我。   在他的目光下,我心底掀起的一阵不安在猛然被打横抱起的同时化作了一声惊呼,双手不自觉地环在他颈上,惊疑不定地望着他。   他淡瞥我一眼,没什么表情地道:“寻常百姓家的夫君要告诉他的妾室,日后不许再把夫君往其他妾室房里推。”   我双颊顿然生热,一声本该是愠怒的“陛下!”出了口却发现竟娇嗔无比,不禁着恼地狠狠一咬自己的下唇。不再吭声,仍瞪着他。   他把我放在榻上,端详着我,眉头一蹙:“怎么这个表情?像受了多大的委屈。”   “陛下有意欺负臣妾还不许臣妾委屈?”我赌着气顶了一句,话一出口已后悔了。他一笑,眉毛微挑:“欺负你?”手已扯上了绣花裙带。   夏日炎热,女子为图凉爽多爱穿齐胸襦裙,我因体弱,嫌齐胸裙束得胸口憋闷,便偏爱齐腰对襟襦裙多些。对襟上襦中是须穿抹胸的,觉得他的手摸进了上襦,又绕到抹胸后面,扯了又扯,不耐的一句:“你们女人的衣服太麻烦!”继而就是衣带撕裂之声。   他右手半抱着我,左手一拽帐上系绳,床幔落下,屋中一切尽被隔开。今日他没半点怜香惜玉的意思,急躁间似乎隐含着恼怒,我被他这种一反常态的举动吓得又惊又惧,几乎是要哭出来地央求:“夫君……妾身错了……”   他的动作半点不停,吐出的两个字冷漠中又带了点儿笑:“晚了。”   第二日醒来,见他正侧坐榻边看我,不禁一惊疑:“陛下怎的还在?”   虽是来祁川避暑,可政事却耽搁不得,每日该上朝仍是不能免的。现在明明天色已经大亮,他仍在此处,这个惑君心乱朝纲的罪名我绝背不起。却见他沉沉一笑,答说:“午时了。”   我竟一觉睡到了这个时候?见他一身玄色衣袍齐整,显是已下了朝回来。   坐起身,难免责怪了婉然一句:“这么晚了,怎么也不叫我。”   婉然面无波澜地垂首:“陛下吩咐的。”   “朕吩咐他们不必扰你,又让郑褚去回过皇后免你今日晨省,可也没想到你能一觉睡到这个时候。”他理所当然地解释完后,微笑着伸出手指在我鼻上轻一刮,“起来用膳。”   说罢他便离榻往案边走。大概是睡得太久,我的反应颇有些钝,脱口而出地问他:“午膳?”   他回过头横我一眼:“怎么?这个时辰了,娘子你还想用早膳?”   婉然和云溪上前服侍我穿衣,我看看已坐在案前自斟自饮的宏晅,吞吞吐吐道:“陛下……臣妾要更衣。”   他神色微动,抬眼轻觑着我,笑意促狭:“秀色可餐。”   婉然“嗤”地一笑又立刻忍住,云溪也是低头憋笑。我一把从她们手中扯过衣服,又将床幔放下,径自着衣。   穿好衣裙,下榻简单地绾了头发,又在宫人的服侍下盥洗。待我在桌边落座,他神色微动,看着我,逐渐漾开的温笑愈加明显。   我被他笑得生出羞怯,带着不解轻抚着脸颊问他:“怎么了?”   “平日里你总规规矩矩,今日这随意的装束也很好。”他眼含赞许。我不由侧头去看镜子,镜中的我未施粉黛,轻绾的发髻松松的垂在耳边,淡青色的衣裙衬得肌肤愈白、青丝愈黑,随手簪上的那支玉簪又和这淡青色很是相搭。再回过头,见他仍看着我,脸上烫得更厉害了,呢喃着道:“陛下刚才还说‘秀色可餐’,看这样子可不像……”   他笑而不言,执箸用膳。   作者有话要说:求收藏呀巴扎黑!!!   求评论呀巴扎黑!!!   求调戏呀巴扎黑!!!   不要大意地收了我吧巴扎黑!!!   推基友的文~~~   文案   无宠、废黜、赐死,这是她的上一世。   直至鸩酒入口,方如梦初醒。   在这九重宫阙里,充满了冤魂和鲜血,   更充满了权利和诱惑。   该争的、不该争的,争得起的,争不起的,   这一世她已清楚明白。   前路注定遍布荆棘刀剑,   而那枚已不属于她的凤印,   她是否还可重新执掌?   正文023.汤药   我仍是胃口不佳,吃了口虾仁又吃了几片青菜就觉得饱了,不想让他担忧便继续吃着,很是勉强。从腹中到胸口都一阵阵的难受,不愿显露出来,便一直低着头。忽然听到他问:“叫太医来看过没有?”   我微愣,浅颌首道:“臣妾未有不适,为何要传太医?”   他轻笑:“未有不适?你哪个夏季又真正‘适’过?”   我搁下筷子,抿了抿嘴,语中隐带埋怨的嘟囔:“陛下也知臣妾这是老毛病了,哪年不曾请过太医?哪一次也没真正医好。”   他也搁下筷子,笑睇着我:“这你可怨不得太医,太医早说要慢慢调养,你自己说你听话没有?”   我语滞。确实,想养好病总要“遵医嘱”,可我总嫌那些医嘱遵循起来太麻烦,往往遵上两天就抛在脑后,是以这些年的许多小病小灾一直拖拖拉拉反反复复。于是,此时我也只好老老实实地答上两个字:“没有。”   那日下午他离开后,我懒得出门,将房中盆花皆仔细地修剪了一遍,很快就到了傍晚。   吩咐婉然传膳,我看着端上来的那一小碗米饭蹙了眉头:“这是什么?”饭中掺杂着浅褐色的颗粒,将原本莹白的米粒都染得有些发乌了。   “酸梅。”婉然答道:“太医说了,将酸梅切碎了混在饭中,可开胃。”   太医说的?我神色了然:“陛下的意思?”   婉然点头:“是,我听郑公公说,陛下回去就宣了太医。”   心下感动是另一回事,这酸梅饭开胃之效着实不错。虽仍吃得不多,但较平常已经好了不少,胃中也无不适之感。   临睡之时,突然前来求见的郑褚却让我脸上笑意顿时尽失:“才人娘子万安。陛下差臣给娘子送药来了。”   我看着他身边端着木盘、盘中放着青瓷碗的小黄门,神色实在难以自然:“多谢中贵人。但这药……”我乞求地看着他,“可否不吃?中贵人也知道,我这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从前吃过药也不曾见好……”   “娘子这病为何吃了药也不曾见好,娘子自己心里清楚。”郑褚半点面子也没给我,我一时红了脸。为何吃了药也不曾见好,我当然心里清楚,主要归咎于我吃药从来坚持不过三天。郑褚眼也未抬,面无表情地继续道,“陛下的意思是,从前娘子任着尚仪一职,事务繁杂,忘了吃药也在情理之中。如今您已是嫔妃,没有旁的杂事,定要好好调养身子。”   “可是……”   “臣以为,娘子还是不要抗旨为好。”   我无可奈何地接旨,郑褚临走却还不忘补一句:“臣已替娘子吩咐下去让宫人每日煎药了,娘子好生休养。”   强笑着谢过,差云溪送他离开。   第二日晨省时又是不见瑶妃身影,众人都已习以为常,向皇后问安后行礼告退。   我在回婷息轩的路上碰上瑶妃的步辇,正往凤翟殿去。当即退到道旁让出路来,却听辇上之人一声不疾不徐地:“停。”   步辇在我面前稳稳停下,她悠悠下了步辇向我走来,我垂首一福:“瑶妃娘娘万福,恭贺娘娘晋封之喜。”   “是宁才人恭贺本宫,还是本宫该恭贺宁才人?”瑶妃一步步逼近我,话语中的冷意那样分明。我低着头,犹能感觉到她的逼视,“想不到,当年潜邸的一个侍婢,昔日御前的尚仪女官,如今竟也敢欺到本宫头上来了。”   在后宫,往往非友便是敌,我已两度拒绝了她的示好,此时就连颜面上也不必同她做戏了。便也寒下脸来,淡淡一句:“臣妾愚钝,不知瑶妃娘娘何意。”   “不知何意?”她扬目一笑,“宁才人,本宫嫁给陛下四年,还没有谁,敢在本宫晋封的日子给本宫找不痛快。”   宏晅在她晋封当晚,与她一同用膳后就来了婷息轩,她果然是咽不下这口气的。   “瑶妃娘娘,前日是陛下记挂臣妾,并非臣妾从中作梗。娘娘这话,可是道陛下给娘娘找不痛快了?”我笑靥明艳,挑衅之意半点不做掩饰。既已要为敌,与其暗斗,还不如叫旁人都看着听着,摆明了与她不两立,总还能约束她些许。   她面上隐有惊怒,双眸微眯地凝神看我半晌,清扬而笑:“宁才人生得一张巧嘴,仔细祸从口出。”   她再不看我一眼,回身上了步辇。我亦没有多加半句辩驳,深深一福:“恭送娘娘。”   服药服了大半个月,直服得我每日愁眉苦脸,每晚睡前更是掐着药呈上来的时间唉声叹气,婉然时常瞥着我不住地翻白眼:“姐姐还千万个不乐意,宫里谁病了不是自己传太医,有几个能劳得陛下这般关照的?”扫一眼我一次次送到嘴边又一次次拿开就是不愿喝下的药碗,“左归饮①又不是多苦的东西……”   平心而论,的确不是多苦的东西,比从前服过的很多药味道强了不是一星半点。但药到底是药,总归是不好喝。因此我常常羡慕儿时心思浅,拿一碟子点心哄着,我总能咬咬牙把药灌下去。如今……就算是面前摆着一桌子点心,我还是视这一碗药如大敌一般。   所以,郑褚怡然等在御前相熟的人,从前时常拿腔拿调地调侃我说:“话说那堂堂御前尚仪晏氏,心思聪敏办事机灵,多年来深得圣心,但……时常栽在药碗上。”   那会儿又哪有这次栽得惨?陛下亲自下旨、大监亲自转达,不按时喝就是抗旨。   我还以为这就够惨了,孰料一日清晨,刚从皇后处晨省回来,负责煎药的宫女晚秋就端了药碗进来,端端地一服:“陛下说让娘子每日再加一副药,晨时服用。”   我不禁扭头去看婉然,满脸悲戚:“我最近怎么得罪陛下了?”   不仅如此,加的这一副还不是那左归饮,味道极苦,以致于我自此之后每日晨省毕回婷息轩的路上都大有身赴刑场之感。   日日服着,倒也没见有什么大起色,顶多是时好时坏。我总想求宏晅让他免了这药,又觉得少不了被他一番调侃,赌着气作罢。   这日晨省,皇后兴致不错,就命宫人备了吃食茶水,留一众嫔妃在凤翟殿院中小坐,闲谈叙旧。宏晅下了朝后便也来了这边,他到时正碰上宫女鱼贯而入呈上冰镇的酸梅汤,眉头微一蹙,就吩咐下一句:“宁才人那份,撤了。”   宫女自是半刻也不敢耽搁地将已放在我面前案几上的黑瓷碗又撤了下去,向我一福,躬身告退。   我们本已是各自站起身准备着行礼,他走进院子就扔下的这句话弄得诸人都是一愣,面露疑色地相互对视一番,才纷纷施礼:“陛下圣安。”   他道了一句“都免了”,到皇后身边落座下来,笑着扫了我一眼:“不高兴也没用。太医说了,你得少吃这些,就知道你一准儿不听。”他将宫人刚奉上的茶盏向前推了一推,示意郑褚端给我,续道,“要不朕派个人看着你?”   当着众多嫔妃的面,他和谁也没多说半句话,这几句说笑间却句句是对我的关心。在座宫嫔已有几人面色见冷,我又不好说什么,讪然之下见一浅绿色身影手持着木盘进了院,不禁松了一口气。   大半个月了,每每见到晚秋我都叫苦不迭,这次却如同看到了救星。   她行至我面前跪坐下来,将药碗搁下:“娘子该服药了。”   我默默地端起药碗去饮,要再苦也好过此时去看众人脸色。   “本宫听说陛下命宁才人每日按时服药调养身子,均是在晚上,怎的大早上的也服起药来了?”听到瑶妃的声音,我不免抬眼去看,她闲闲地拨弄着指上金质护甲,平缓地问晚秋,“这什么药?”   “这……这是……”晚秋迟疑着没敢说,瑶妃扬声轻笑:“有什么不敢讲的?就是陛下关心宁才人让太医多开一副药也没什么大不了,宁才人在陛□边这么多年了,陛下一直待才人不错,姐妹们都是清楚的。”她说得不疾不徐,听上去颇是大度,实则却是挑起在座众人的敌意。   我饮罢了药,正欲出言驳她,身边的晚秋却忽然跪倒。众人均是一愣,我也同样疑惑。却见她浑身颤抖着伏在地上,语声不稳地说了一句:“陛下恕罪……”   我只觉得奇怪,又是自己身边的人,便蹙了眉问她:“怎么了?”   宏晅也显疑色,目光似不经意地从那只空药碗上扫过,语中仍是如旧的平淡中略带慵意:“照实说。”   我在他身边这么久,对他还是了解的。见他扫视药碗的神色时便觉心中狠狠一惊,听了他这三个字后,一个可怕的想法从我心底生出……   这药,也许不是他吩咐下来的……   晚秋跪伏在地,犹豫了片刻,才重重叩首,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般道:“这是……这是娘子交待奴婢每日呈上的……避……避子汤……”   作者有话要说:跪求跳坑的各位收藏T_T……这次编编给了很好的榜……涨收不给力神马的我到时候提头见编辑…………求戳[收藏此文章]或者[收藏此章节]啊嘤嘤嘤嘤   【注释】   ①【左归饮】“治肾水干枯,虚水上蒸脾胃,阴土受亏,以致饮食不进。”熟地(三四钱或加至一二两)山药甘枸杞(二钱)茯苓(钱半)炙甘草(一钱)萸肉(一二钱畏酸者少用之)如肺热而烦者,加麦冬二钱。血滞者,加丹皮二钱。心热而躁者,加元参二钱。血热妄动者,加生地三四钱。阴虚不宁者,加女贞子二钱。上实下虚者,加牛膝者,加地骨皮二钱。此壮水之剂,乃一阴煎四阴煎之主方也。(按六味乃虚中挟湿热而滞者宜之。若纯虚者,无取泽泻之泄,丹皮之凉也,宜以此甘纯之剂平补之。)——出自《成方切用》。   推基友的文~~~   文案   无宠、废黜、赐死,这是她的上一世。   直至鸩酒入口,方如梦初醒。   在这九重宫阙里,充满了冤魂和鲜血,   更充满了权利和诱惑。   该争的、不该争的,争得起的,争不起的,   这一世她已清楚明白。   前路注定遍布荆棘刀剑,   而那枚已不属于她的凤印,   她是否还可重新执掌?   正文024.失策   她的话,仿若一块巨石狠砸在我心上。我本以为是有人在这药中动了手脚或是有其他隐情,却没想到,她居然说这是避子汤,是我交待她做的。   我惊得说不出话,也没心思去看旁人神色,只觉周遭一瞬间都变得死寂,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而后,他的声音再度响起,犹是平平淡淡,不掺杂半分喜怒:“你说什么?”   “是、是娘子告诉奴婢……每日一早呈这药给她……”   “就算是她要你煎药,难道还会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这是避子汤不成!”庄聆不禁怒斥,“到底谁要你做的这种事!当着陛下的面由不得你信口胡言!”   晚秋身形一颤:“不……娘子不曾说这是避子汤……但奴婢懂些药,自己识得……”   皇后一听就锁了眉头,训斥道:“办事半点不稳重!你就算懂药,这样的大事怎么能自己下定论,如今还在圣驾面前一惊一乍。”说着向宏晅颌了颌首,“依臣妾看,该先传太医来看看,这究竟是什么。”   宏晅点头赞同,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眼中并不是不信任,却也绝不是信任。至于太医来看后会如何……我心中大致有数,但也只能这样等着他们来验。   所谓坐以待毙。   果不其然,几位太医一一看了后,院判沈循向宏晅一揖:“陛下,宁才人所服确是避子汤。但臣以性命担保,太医院上下绝无一人敢擅自为宫中妃嫔开具此方。”   宏晅摆手命他们退下,院子里又是一片死寂。我知道自己总该解释些什么,可此时除却说一句“臣妾不知情”之外似乎也解释不了什么。   过了好一阵,嫔妃们只是安静着,宏晅只是沉吟着,最终他手指在案上一叩,似乎已有了论断:“晏然一个才人,家中也早已无权势,她没本事去弄宫中禁药。这药……”   “多谢陛下释疑。”瑶妃语声轻盈,“臣妾适才也想着以宁才人的身份该是弄不到此药的,听了陛下这话方明白了,宫中有家世背景的宫嫔不在少数,其中亦不乏与宁才人交好的。去寻几味药材再费一番周折送进宫中,倒也不废什么事。”瑶妃的眸光扫过庄聆时一声轻笑,“怪不得静婕妤方才那般疾言厉色。”   听她这样轻描淡写地将此事推在庄聆身上,我纵使愤怒,也不能直言为庄聆辩解,唯恐越描越黑。起身行到宏晅面前,俯身一拜:“陛下,此事臣妾确不知情,要辩又无可辩。只是,臣妾身为宫嫔,怎会去服那避子汤?”   母凭子贵,本就是宫中人人都清楚的道理,何况前些日子就有个诞下皇次子一跃为姬的胡夕冉为例,嫔妃有什么理由不想要皇裔?   “身为宫嫔不会去服避子汤,可你若根本就不甘作宫嫔可就未必了。”这语声森森冷冷,带着十足的讥嘲,我忍不住抬头去看说话之人,是竫贵姬。   她也正看着我,一双美目极显寒厉。她这个罪名若安下来,只怕比擅用避子汤还要大,我开口,语气虽是不解亦有森然:“贵姬娘娘何出此言?”   “何出此言?”她眸光一闪,“本宫只问你一句,瑶妃娘娘受封那晚,你在安远山下是与何人私会!”   我一栗。那日与征西将军见面虽不合礼数,但因只是偶然,又并无什么大事,我事后也未曾与宏晅提起过。却没想到隔墙有耳,今日被她这般提出来,又用了“私会”这样不堪之语,再加上避子汤那一出,是生生要置我于死地。   一句到了嘴边的“瑶妃娘娘受封当晚,陛下在婷息轩”被我硬忍回去,这是她知晓的事情,却还敢提出私见将军一事,可见是有话可驳我这番解释的,我说出这句话,只怕更合她的意。此时我如是让宏晅觉得自己对他有所隐瞒,才会引来真正的万劫不复。   “才人怎么哑巴了?”竫贵姬抿唇轻笑,“天色晚离得远,本宫也没看清那人是谁,现下当真觉得疑惑,是个什么样的男子能让宁才人痴心至此,连皇裔也不想要?”   我不说话,她笑意更盛:“先前听闻帝太后要为才人赐婚,但才人跟了陛下这么多年受封为宫嫔也在情理之中,却没想到才人你哪边也不疏忽啊!”她咬咬牙,嫌恶地斥了一句,“简直秽乱宫闱!”   “贵姬说话注意分寸!”庄聆的话语因为生硬而显得极具威仪,“贵姬自己也说未看清那人是谁,这‘秽乱宫闱’的罪名来得倒是快。须得知道宁才人也是陛下亲自下旨册封的正经宫嫔,由不得你如此胡说!”   “好了!”宏晅眉头紧锁,显有不耐之色,右手轻转着杯上瓷盖,在安静中凝视着我。右手一松,瓷盖与杯身相磕微响,他缓缓地开了口:“朕只问你一句,这避子汤,是不是静婕妤给你的?”   “不是!”我脱口而出,在他眸色骤然冷厉的同时意识到了我是多么傻地将自己推进了深渊。我当然不可能说“是”,但此时说“不是”却等同于告诉他避子汤的事我是知情的,确是我自愿要服,但药并非庄聆为我寻得。明明答一句“不知道”就会让他添几分信,情急之下却为了开脱庄聆让自己陡然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良久,一笑,顿了一顿,又是一笑,笑中的嘲讽似是自嘲:“不是静婕妤,是谁?”   我颓然跪坐,心底一片死寂,答话也变得苍白无力:“臣妾……不知……”   众人都不再说话了,包括瑶妃和竫贵姬,她们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想看的现在也看到了,就等他一句发落。   他摇着头饮了口茶,放下茶盏时已神色如常,脸上带着笑意话中却无感情地向我道:“退下吧。”   这次是我败了,却恨不得任何人,只恨我自己乱了分寸。这么愚钝地错误我已经许久没有犯过了,连婉然也不免抱怨我:“陛下的意思姐姐还不明白么!姐姐怎么就这样认下了!”   我怅然一叹息:“一时情急。那个情境,又哪容得我多思索了。”   而且,偏偏是他,是他亲口这样问我。如果那句话是从瑶妃或是竫贵姬,或者在座任何一位嫔妃口中问出,我大概都会多留个心眼,可偏偏是他亲口问我……   我心中一紧。   我对他,终于还是存了不该有的心思么?   这么多年,我虽时常与他没规没距,可实际上,与他的一问一答间我是最小心谨慎的,唯恐一语失言惹来祸端。可这次,也是他亲口发问,我竟半点防心也没有,全然没有意识到那是一句试探。   同样,在宫里这么久,我也素来明白人心莫测,一个大意就会失了性命,而最容易被动手脚的,就是汤药吃食这些入口的东西。可……偏偏是借着他的名义,让我半分疑心也没生过。   当真天意弄人,我为宫嫔已将近一年,过去圣宠不殆,我从来没意识到自己的心思早已变了;如今一朝生了变故,眼见着是要失宠了,忽然察觉出他在自己心里早已不似从前……   一阵惆怅间,林晋进来禀道:“愉姬娘娘来了……来得很急。”   愉姬因要照顾皇次子,晨省时告退得早,并未参与此事。此时大概是从宫人口中听说了,才这样火烧火燎地赶来见我。我眉毛轻蹙:“拦回去!不必说别的,只告诉她,什么姐妹情分也比不得皇次子的将来!”   与不得圣心的嫔妃走得太近本就不好,愉姬出身寒微更加惹不起这些。我暂且还摸不准宏晅会因此事恼我多少,也不想因此牵累了旁人。   我心中不忿而杂乱,面如冷霜地在案前正坐不言,婉然劝了我几句我也权作未闻,弄得她面上讪讪。我此时没心情反过来哄她,倒是林晋在旁边道:“也难怪娘子生气,娘子不比她们家中有权有势,照理说得宠也对她们无甚威胁,她们却连这也容不得。”   “呵……”我一声轻笑中难抑唇齿间的生冷,“你当她们只是想我失宠?你低估了她们的心思!”   林晋和婉然一诧,茫然地看我。   “今儿个是寻着由头让陛下知道这事了,自然是让我失宠为先;可若陛下不知道,那避子汤药性寒凉,服久必伤身,我这么不知不觉地一天天喝下去,我以后就再也不能有孩子了。”二人大悟之下显出大惊,我扫他们一眼,续道,“再者,左归饮性温,两种药日日这样相冲着,谁知有多伤身子。”   婉然一下下咬着下唇苦思办法,慢慢道:“娘子……要不要奴婢去请宫正来一趟?”   我摇着头叹息:“绝不行。擅用避子汤再加上私会外臣这个罪名你当是小事么?怡然说到底也就是个女官,她比愉姬更开罪不起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这里是阿箫刚刚完结的坑   单元文故事,里面有各种人物在《晏然传》里打酱油来着……   比如前面提到的仁宗和云清皇后~~有兴趣的亲可以去看一眼喵   正文025.生辰   从头到尾,宏晅虽未对竫贵姬说我私会外臣之事多加半句置评,但那些话他到底是听进去了。不多问,也许是他不信,也许是他不在意,但更有可能是他心底已有了决断或是暗中会查。   可不管是哪一样,隔阂多多少少是有了。   擅用避子汤。当着诸多嫔妃给我安下了这个确凿的罪名,我已再难翻身了,又哪经得起再添其他隔阂?   当真是半分余地也没给我留。   他当时未惩未罚,更让我害怕事后会发生什么。又或者,他念着旧情不另下任何旨意,可等着暑气散了、回了锦都之后,两位太后都不可能容犯下这般大错的嫔妃继续在后宫待下去。   我想活下去,就必须在回锦都之前寻到出路。   出路……后宫里出了这种事,除却让他相信这与我无关之外,再无其他出路。可我现在想见他又谈何容易?在御前这么多年,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此时去求见定是要被挡回。何况我受封一年以来,从来不曾主动求见过,这时忽然求见难免让他觉得我虚伪,更遑论让他相信我。   在不安中过了一日,未有任何旨意下来,该是他不想再提这事了。晚间的左归饮仍未断,我见着来送药的宫女是云溪,才猛然想起一事:“晚秋呢?”心思太烦乱,竟把她忘了。   云溪悄悄看向林晋,林晋道:“本是带回来了,可……今儿个一早上下来旨意,发落去煜都旧宫了。”   我眉心微蹙:“陛下的旨?”   “皇后娘娘的旨。”   我的心一沉,思虑片刻方觉了然:“果然是瑶妃。”   婉然一怔:“什么是瑶妃?”   “避子汤这事,是瑶妃。”我从云溪手里接过药碗,一下下地舀着放凉,语气淡淡,“本就觉得大概是她,这下更确定了。”   婉然不解:“皇后娘娘才不会去护瑶妃。”   “她当然不会,但是她要护萧家。”我凝神于对面墙壁上的一幅工笔花鸟图,百花丛中两支黄雀正争食。画匠的技法很不错,相争的场景栩栩如生。画的一旁有一株树,葱葱枝叶中的一个鸟窝在整幅画中全然不显眼,“皇后再恨她,也不会为了斗倒她而赔上家族。宫中禁药,莫说我一个小小才人弄不到,凭瑶妃一个人也决弄不到,这事萧家决计脱不了干系。”如果宏晅要查下去,总能查到些什么。晚秋便是第一道口子,皇后自然要把她支开。   我端起药碗浅啜一口,舒开被药味紧锁的眉头,徐徐道:“为了家族不得不去帮最大的敌手,估计皇后娘娘心里也正不舒服呢。”   确确实实是小看了瑶妃,从前只觉她是生得美貌才长宠不衰罢了。如今……她一方面能一举害得我连解释都来不及,一方面又能逼着皇后护她,这样的心思,这么多年了我竟一点也没有察觉。   明知一定要在回锦都前寻着出路,又没半点办法,这坐以待毙的滋味委实令人着恼。   自那日之后,宏晅再也没有踏足过婷息轩,屈指数来已有十二天了,这是自我决意承宠以来从未有过的情况。   我明白,除非那事出现转机,否则这样的情况势必是不会改变的。心底却仍存着一丝奢望,也许他今日会来……   因为今日,是我的十六岁生辰。   在过去的八年里,他从来不曾忘记过这个日子。虽然那时我身在奴籍必不能大办,他也总会提前为我预备好几样精巧的礼物,当日再吩咐厨房准备寿面和我喜欢的菜肴点心。就算是我十岁那年他奉旨办事不在锦都,郑褚也转交了生辰礼,是一套雪花银的簪子。一共六支,两两成对,上雕图案皆是蔷薇,一对是含苞待放状,一对为半开半闭状,最后一对则是盛开。这一套发钗银子极纯,簪体银白无瑕不说,质地也比寻常银簪软上许多。我对这套簪子爱不释手,愈发担心它损坏,就一直小心的收着,很少佩戴。   和这套簪子一起小心收着的,还有那张他附在盒中一起交给我的纸笺:“要务在身,暂不能归。”后一句话则和这一本正经的前八个字截然不同:“要吃什么,你自己吩咐厨房。”   我取出那套钗子,拿在手里细细端详了一番。因为没怎么戴过又保养得小心,六年过去了,它还是崭新的,新得就如当年刚打开盒子时映入我眼帘的它们一样。   我却是不同了,身份较之当年似是高了不少,但这个生辰,我成为嫔妃后的第一个生辰,就要这样自己过了。   还不如当年。   婉然知道今日是我的生辰,也知道宏晅今日大概是不会来了,就早早地拉着云溪和诗染一起进了小厨房,想为我好好的置一桌菜肴庆生,已经忙碌了大半日了。这个时候去叫她们,大概也会扫她们的兴,我就只找了林晋和平日只做些杂事的红药,一起出门走走。   我一直喜欢那漫山的蔷薇,此时看来却只觉得刺眼心烦。不久之前,竫贵姬曾在此以蔷薇花架为喻,意在要挟我与瑶妃为盟。我从那时就知道要防着瑶妃,却没想到事端来得这样快,快到让我措手不及。   这两日风大,铺遍山坡的蔷薇因没有花架支撑,已有多处被刮得零碎,一眼望去就如一张厚重的毯子被人生划出了几个窟窿。微风一起,便见散落的花瓣片片飘下,在地上打几个旋儿,依依不舍地飘到远方,端得一副身不由己的姿态。   我心底倏生狠意,毫不留恋地转身就走。   我在涟池畔停下脚步,望着眼前静谧的池水,一颗心无论如何也静不下来。   数月之前,也是差不多的烦乱,意图散心解烦。那时正值夜晚,也正是我决意一搏却摸不准该走怎样的路的时候。那时琳妃告诉我,不可依附于任何一个世家,她还告诉我,我是他的心头之好。   这样的两句话,也让我无法心静。黑暗中惧意更甚,迷迷蒙蒙地在园中逛着,又企图在寻不到光的凉亭中看清一切。   然后他来了,无比郑重的告诉我:“朕以大燕帝王之名,许卿一世安宁。”   即便是今天,我仍觉得他那句话绝非说笑。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他明里暗里的偏袒我是知晓的。而今次的事情……他不信我,我却怪不得他。宫闱斗争,总是如此。   或者说,即便是今次的事情,他对我也仍留有余地。那两条罪名加在一起,废位赐死皆不为过。   我至少还好端端的活着,甚至没被禁足,能在想四处走走的时候随心所欲。   如果我确实犯下了那两条大罪,今时今日的情境我该知足。可惜,只是被陷害。   “娘子……娘子……”沉思中听到林晋压着声叫了我两句,回过头,他眼色微动,垂着首道,“和贵嫔。”   我循着他微斜的目光看去,正是和贵嫔向着这边走来。她与瑶妃素来交好,又与我早已结了仇,此时我当然是要避开。   行出没两步,两名宦官却出现在我面前,向我一揖:“宁才人。”   不免面色一沉:“什么事?”   二人皆低头未言,面上半分表情也无。身后很快传来了清清悠悠的话语,带着无比畅快的笑意:“如此风景,宁才人怎么走得这样急?”   我微微一叹,转过身向她施礼:“贵嫔娘娘万安。”   “本宫记得宁才人从前做尚仪的时候,陛下和两位太后皆道才人你礼数周全。怎的做了嫔妃反倒松懈了?”她侧站在我面前斜睨着我,语声轻轻却讽意十足,“莫不是又一心想着与哪个外臣私会,没看到本宫?”   我不愿与她多费口舌,面容上维持着谦顺之意闭口不言。   她扬眉一笑:“依本宫看,宁才人你不如就在婷息轩好好歇上几天,本宫再差个人去教教才人宫中礼数。”   “多谢娘娘美意。”我语中生冷,抬起头直对上她的双眸,仍是笑意盈盈,“娘娘贵人多忘事,臣妾早已不是贵嫔娘娘瑜华宫中的人了,娘娘要禁足也好要教规矩也好,还须让愉姬娘娘定夺。若不然,外人听了还要道是贵嫔娘娘不懂规矩,于娘娘名声无益。”   “你……”她被我一语噎住,气恼之下素手猛然扬起,却在落下之前被人伸手钳住。   林晋既未用力一时也未松手,神情恭顺得好像这阻拦和贵嫔的手并不属于他:“贵嫔娘娘这一巴掌打下去,才真是贵人多忘事。娘娘莫要忘了当初禁足是为了何事,娘子的处境即便在不济,总还是强过一个玉穗的。娘娘三思。”   他一句句说得极是平缓,无半分波澜起伏,和贵嫔纵有怒意也不好发火,只得狠狠将手抽回,狠视着我,轻笑着切齿道:“倒是有劳才人提醒,本宫这便去告诉愉姬。”她一字字说得愈发狠了,“本宫倒要看看,区区一个愉姬,有没有本事开罪瑶妃娘娘。”   “既然如此,臣妾等愉姬娘娘发落。”我稳稳站着,头也未低地向她施了万福,“恭送贵嫔娘娘。”   直待她走远了,我才站起了身,红药的话语着急万分:“娘子这是置什么气……愉姬娘娘若真要罚娘子……”   “她不会。”我言辞笃定,凝望着和贵嫔的背影长舒一口气,“她不会,却也要应付和贵嫔。宫中主位拿不了主意的事,势必要请示皇后娘娘。”   皇后的庶妹给我找来这样大的麻烦,我当然是要想办法见一见这位嫡姐才说得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这里是阿箫刚刚完结的坑   单元文故事,里面有各种人物在《晏然传》里打酱油来着……   比如前面提到的仁宗和云清皇后~~有兴趣的亲可以去看一眼喵   正文026.出路   下午就有了回音,来传话的宦官也没太多言语,就简简单单的一句“皇后娘娘请才人娘子去一趟”。   不同于平时昏定晨省,此次我谁也没带,连婉然和林晋都被我留在了婷息轩里。   见礼问安。皇后饮着茶“嗯”了一声:“才人坐吧。”   我依言坐下,她言语缓缓:“才人可知道本宫为何找你来?”   我颌首笑道:“本是疑惑了一路,到了凤翟殿门口见到愉姬娘娘就大体明白了。”   皇后一点头:“愉姬的意思,是和贵嫔道你冒犯了她,要愉姬这个一宫主位做个主,你怎么说?”   我眼眸低垂,含笑反问:“娘娘是想听臣妾的想法,还是想听臣妾依着规矩该说的话?”   “本宫既然传才人走这一趟,自然就是想实话。”她眼波微一扫我,“才人也未带旁人来,可见心里也是有数的。”   “那臣妾便不瞒皇后娘娘。”我抿唇一顿,敛去面上笑意,徐徐道,“臣妾并未冒犯贵嫔娘娘,反倒是贵嫔娘娘欲擅动私刑掌掴臣妾,所幸林晋手快,臣妾才未受此大辱。”   皇后低低沉吟了一会儿,不疾不徐道:“才人此时既然如此理直气壮,当时明白地顶回去想来也是占理的,又何须让和贵嫔去知会愉姬?”   我谦顺低头,哂笑道:“再占理也越不得规矩,臣妾一个才人,自然是以皇后娘娘和自己宫中主位为尊。”   她神色微动,复问:“那才人就不怕愉姬为不得罪和贵嫔,顺着她的心思惩治才人你?纵使你与愉姬素来交好,依才人今日处境,她可未必护你。”   “臣妾敢让和贵嫔知会愉姬,本就是循个礼罢了,并非图她能护我。再者,愉姬娘娘有皇次子在膝下,为护皇裔周全,娘娘自要少开罪旁人,故而娘娘即便当真罚了臣妾,臣妾也是理解的。”我从容的抬眼看向皇后,语气轻柔却别有深意,“各有各要护的人,有时做出的决断便是情非得已的,臣妾怎会不明白?”   譬如皇后发落了晚秋护瑶妃是情非得已,实是为了萧家,我怎会不明白?我这话中的意思,皇后自也明白。   皇后淡然一笑,颇是温婉贤惠之相,也没戳破我话中它意,只道:“才人能体谅自然好。愉姬会把事情禀到本宫这里来,便是不想罚你。何况听才人方才说的,这事倒是和贵嫔有错在先怨不得才人。”   我起身向她深深一福:“多谢皇后娘娘。”   她缓缓点了点头,又道:“诚如宁才人所说,有些决断确是情非得已。但本宫是后宫之主,不会任由着那一方做大。”她垂下眼帘,眼底含着别有意味的笑,“那日的事,本宫已派人禀明了两位太后。擅用避子汤虽是大罪,但既然太医也说宁才人身子孱弱此时不便有孕,宁才人你为了不使陛下心烦才擅服避子汤自行调养身子,这份苦心想必两位太后也能体谅。”   我听得暗惊暗喜,皇后竟已寻了这样的说辞先一步向两位太后解释了?如此这般,宏晅虽仍是恼着,我好歹不用再担心回了锦都两位太后会如何发落了。不由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再度诚恳地道了一句:“多谢娘娘。”   回了婷息轩后,我捡了重要的话与婉然说了,婉然也是顿觉轻松,愉快之余却生了新的担忧:“这样大的事……姐姐昨日当着陛下的面也没有过这番解释,皇后娘娘擅自向两位太后这样禀报了,前后对不上,不也是麻烦?”   我思量着摇头:“不会。这样大的事,昨天陛下当着众人的面没发落我,便是不想发落了。陛下既然想息事宁人,皇后娘娘做出这样息事宁人的解释纵然有假他也不会怪罪。”   婉然若有所思地点头,又道:“陛下到底还是念着姐姐,这样的罪名若是落在旁的嫔妃身上,即便尚存疑惑不至废位赐死,禁足降位也是肯定的。”   我轻轻苦笑:“话虽这样说,可若长久的失宠下去,你当我的日子会好过吗?”   何况,即便我等得起、我不在意,晏家却是耽搁不得。朝堂之争只会比后宫更加瞬息万变,我若长久的失宠下去,只怕晏家平安难求。   傍晚刚传了膳,正说让林晋叫了云溪诗染一道进来用,他却迈出一步又退了回来,笑向我揖道:“得,娘子这生辰宴,怕是用不了了。”   我心里一紧,又看他神色轻松,便问:“怎么了?”   林晋回说:“子佩姑娘来了。”   我心里明白了,一瞥眼看见婉然的脸都塌了下来,忙拉过她的手陪着笑说:“知道你忙了一天,这先搁着,咱留着当宵夜用。你啊,跟我一起蹭庄聆姐姐备的宴去。”   婉然眼睛翻翻:“不去,姐姐你要去就去,这一桌子菜我叫上宫人们一起替你用了。”   我嗤声笑道:“脾气真是大了。也罢,都没用膳,不劳你们跑一趟。你替我跟云溪诗染赔个罪,我可不是瞧不上你们的手艺……”   婉然的这番埋怨若放在从前,我少不得要转嫁给庄聆,今日却委实是没这个心情说笑。   进了吟水阁向她一福:“姐姐万福。”   “快来。”庄聆快步过来,手搭在我的手上,微微凝视了我一会儿,轻轻一叹,“就知道你这些日子不好过,看你这没精打采的样子,哪儿像是过生辰?”   我随着她坐下来,她倒了一杯桂花陈推到我面前。这一桌子筵席确实准备得很细致,色香味俱全,一眼望去道道精致。我却仍是半点食欲也没有,亦是一叹:“这个境地,我哪来的心思过生辰。”   “你啊……干什么给自己找难过?后宫失宠是常事,急不得恼不得的。”   我缓摇头:“姐姐这是给我宽心呢。可姐姐也知道,我这哪是寻常的失宠……擅服避子汤这么大的罪名,陛下不罚归不罚,可连见也不肯见我了,我连个解释的机会都没有。”心底的烦乱与委屈向上涌着,涌到眼角化作一片湿润,又被我微抬起头强忍回去,“我凑合着过也还罢了,可晏家……晏家经不起啊!我真恨不得去求陛下赐个恩典,给我个承诺不动晏家,自己死也就死了。”   “瞎说什么!”庄聆口气厉了几分,又马上缓了下来,劝着我道,“你心思太多,其实这些事都不急于一时。朝堂上,姜家再一手遮天也还有我父亲顶着,一时半刻的出不了什么岔子。后宫里,你但凡没死没进冷宫,也总还有出路。”   “出路?”一声刻薄的嘲笑从我口中溢出,“就算是家中落难那日,也还有赵伯伯帮着我绝处逢生。可这次……姐姐你不知道陛下有多恼我,听说愉姬那日不过提了我一句便被斥了,我能怎么办?”被从容的笑和一丝不苟的妆掩饰压抑了十二日的眼泪终是夺眶而出,我任由着自己伏在桌上哭到泣不成声,“我也委屈不甘……可……可唯一能做决断的人我见也见不到。他认准了是我自己要服避子汤,晚秋又让皇后送走了……我根本解释不清……竫贵姬乱安的那个私会外臣的罪名,陛下当场没说什么,可他到底是听进去了啊……”我哭得语不择言,虽然皇后已向两位太后挡住了这事,但也仅此而已。我不论是要为了自己复宠还是为了晏家,总要寻到个出路。   但这个出路,我寻不到。   宫中嫔妃惹上这样的事,一切都在他一念之间,我若不能让他信我,那么做什么努力都是枉然。   更可怕的,是我如果就这样一天天的过下去,总有一天会将从前与他的情分耗尽。到那时,只怕谁想取我性命都会易如反掌。   我如何不怕。   作者有话要说:基友阿笙的完结文   欢迎戳哦欢迎戳哦~~   正文027.罚跪   “哭成这样,只怕你不只是为了这些吧。”庄聆的语声清幽而沉静,在我心头一敲,“就算这些年陛下怎么惯着你,你经过的比这更大的事又何止一件?”   “晏然,你知不知道,即便陛下与你也是夫与妾,可你如果不动这份心思,你在宫里的日子会好过很多?”   我无助地呆坐着,在一声长叹之后苦笑着轻言:“是啊……我知道,这十几天,我都觉得自己蠢透了。”   庄聆摇摇头:“也不必这样说,人么,都有七情六欲,由不得自己。”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扫一眼桌上佳肴,执筷夹了片桂花糯米藕,放在眼前端详着,“就跟这藕片似的,完整的时候,全看不出里面还有那根根细丝,断了才知道。我现在是恨出了这样的事才觉出自己的心思,从前对陛下半点真心也没用,现在想真心相对了,又没了机会。”   庄聆愕然看着我,直至我慢条斯理地将那片糯米藕吃完,她仍是这个神情。   我放下筷子问她:“怎么了?”   她笑意里浸着悯意:“你啊……你这是实实在在的犯傻,一点不含糊。”   “含不含糊的,如今也是我自己犯傻了。”我取了帕子出来,一点点擦干了眼泪,话语引显生硬,“倒是我知不知道自己的心思,这日子照样得过;我想不想与陛下真心相对,横竖不能赔上晏家。姐姐,我求你为我铺个出路。”   “话说到这个份上,你是想好了出路了。”她挥手让宫人尽数退下,“说吧,要我怎么帮你?莫不是要我在陛下跟前给你说情?”   我掩嘴一笑:“愉姬娘娘已是触了霉头,我哪敢再拖旁人下水。可眼下该怎么做,我一点主意也没有,才来求姐姐。”   庄聆面露难色:“不怕帮你忙,就怕不知帮什么忙。这么大的事,除非你能解释清楚了,不然做什么也是白费功夫,但又偏偏解释不得。”   我叹息道:“我也知道。但求姐姐替我想想法子,朝堂上,也求赵伯伯多照应着些。”   庄聆这才放心地点头应了:“只要有机会,我必替你抓着。晏家的事你本就不用着急,但凡我赵家还在,姜家就逍遥不到哪里去。”   从吟水阁出来,天已经尽黑,夜风吹动树枝发出地沙沙响声衬得气氛分外凄凉。林晋为我挑着宫灯,一路无言,遥遥望见正瞭殿内通明的灯火,他犹犹豫豫地道:“要不……娘子您去见见陛下?陛下未必恼您那么多……”   我驻足,俄而缓缓摇头:“不了。他若当真不恼我肯见我也还罢了,若不然,让六宫看我的笑话么?”   那日避子汤一事,当着众人的面我已是丢脸丢得够了,经不得再来一次。   睡前,婉然照例端了左归饮来。那天之后,早上的药自然是停了,晚上的左归饮倒并未因为这桩变故而取消。只是从前虽是不爱喝,心中念着他的关心,浓重的药味中总能品出一丝甜来,如今,却只有苦上加苦了。   但大概也同样因为心里太苦,对药的苦味反倒不觉得什么了,一碗喝下去连蜜饯也省了。   那晚在床上辗转许久,最后起身披了件褙子往院中去了。既然睡也睡不着,还不如去赏月。空中一轮弯月尚算明亮,周遭星辰不明,就好像不敢同明月一争似的。   不知不觉中坐到天亮,婉然从房里出来,看见我坐在院中石凳上不觉“呀”了一声,快步走来问我:“怎么这个时候在院子里坐着?天气可转凉了。”   “没事,睡不着罢了。”我站起身往屋里走,“更衣梳妆吧,要去晨省了。”   “诺。”婉然应了,与我一起进了屋。   从事发那日起,我失了宠,每每晨省时明里暗里的嘲讽总免不了要听上几句。我懒得理会更不愿意去争辩,后宫里,这样的事见惯了。   皇后对昨日我与和贵嫔间发生的冲突绝口不提,如常般的闲聊。可我也知道,从两位主位宫嫔闹到皇后那里的事,现在必定是人人皆知的。   不多时,宦官进来禀说:“陛下议完了事,正往这边来了。”   我自知还是早早避开为好,起身行至殿中深深一福,莞尔道:“皇后娘娘恕罪。臣妾昨晚睡得不好,精神不济恐惹陛下不快,先行告退。”   皇后点头允许,我又朝她一福,缓步退去。一侧的和贵嫔轻柔一笑:“宁才人这话说的,是怕精神不济惹得陛下不快,还是如今陛下见了你就会不快?”   在她刻薄的话语中,几个与她交好的宫嫔应和着笑起来。我眉眼也未动一下地假作未闻,如常退去。   纵使面上忍了,我心中到底还是意难平。这些天来受到的刁难讥刺委屈,便是从前身在奴籍的时候也不曾受过。不忿中连步子也走得急了,只想赶紧回婷息轩去,不再理会任何人。   “宁才人。”乍然听见瑶妃的声音,我心下为凛,转身见她端坐步辇之上正行来,只得将心中千般万般的不快都忍下,躬身行礼,“瑶妃娘娘万安。”   步辇在我跟前停住,她没有下来,居高临下地问我:“才人走得这么急,是出了什么大事?”   我垂首答道:“没有,臣妾只是昨晚睡得不好,想快些回去歇息。”   她“哦”了一声,衔着笑慢条斯理地道:“才人你从前是御前尚仪,掌着宫中礼仪的人,规矩你该是最清楚的。怎么,册封不过一年就忘干净了么?如此疾行,像什么样子。”   我暗惊,竟让她挑着了这么个错处。规矩上的事最是明明白白的争也没的争,当下也只好跪下,恭敬地一叩:“臣妾失仪,娘娘恕罪。”   “恕罪?本宫可听说才人近日‘失仪’之事不止这一桩。”她浅浅的笑里仍透着几分妩媚,“和贵嫔的事,长姐宅心仁厚不责你,你倒是半点不长记性。是该找个人帮你想想规矩,可若遣尚仪局的人去,说起来那从前是你的手下人,让你失了面子不说,旁人还要道陛下亲自挑的尚仪竟是个礼数不周的。”她缓然舒了口气,轻揉着太阳穴想了一想,又道,“那本宫也就不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了,规矩你是懂的,左不过是生疏了。你在这儿跪上一个时辰好好想想,也就是了。”   她轻描淡写地说完,连我的回复也没有等,就吩咐宫人起轿。我合上眼,强自按捺着委屈和怒意,俯身一拜:“诺,恭送娘娘。”   洒扫的宫人们安安静静地做着事,不多说半句不该说的话。好一阵子,我耳边都只有扫帚在地上轻划的声响。偶尔起一阵微风,卷起地上还未被扫走的尘土,直直向我扑来。   “姐姐,姐姐……”一旁的婉然口吻焦灼,“我回凤翟殿禀皇后娘娘一声吧,陛下又没许瑶妃协理六宫,她怎么能……”   虽已是夏末,但白日里天气仍是炎热,我额上已渗了汗,掏出帕子刚要擦拭,婉然手快接过,为我细细擦着。我跪坐在地,忍着一阵阵头晕,道:“不能去,陛下也在凤翟殿。就算瑶妃此举逾权,你觉得陛下现在是厌恶瑶妃多些还是厌恶我多些?”   婉然持着帕子的手微微滞住:“姐姐……陛下不至于……”   “至不至于我们也不能去触这个霉头。”我凝神于远处巍然而立的凤翟殿,周围树木葱郁,从此处只能看到那雕镂精致的殿顶,长长一叹,“再则,皇后娘娘那般护着萧家,不会让瑶妃在众人面前下不来台。”   “可是……姐姐你身子本就弱,怎么经得住如此长跪……”婉然关心又着急,只想说服我许她去禀皇后,“姐姐和陛下那样的情分,陛下就算心中有气也不会让姐姐遭这份罪的。要知道姐姐你就算为婢的时候犯了错,陛下也没这么罚过你。”   我摇一摇头,缓而道:“你记得从前的方尚仪怎么说的?在宫里,没有受不了的委屈和吃不了的苦,却有报不了的仇。我今日不忍下这委屈,日后就更没有报仇的机会,岂不是给自己找委屈受。”   “可是……”   “别可是了。凤翟殿不许去,你若真为我好,现在回婷息轩去,告诉他们准备好解暑的东西和治淤青的药。”晨省我未带别人,此时婉然就一直守在身边。可这样重的暑气,我跪一个时辰吃不消,她在旁边站一个时辰也绝不好受,这才想了个合适的由头让她赶紧回去。   “那……那我准备好立刻回来。”婉然踌躇一会儿,还是咬咬牙答应了,尽管仍是担心满面,但到底还是依言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高考的妹子务必看这里↓】   那个……马上要高考了……这场一年一度的同胞之间的厮杀【凄凉远目】   噗嗤……开个玩笑……   我其实是想说,接下来的三天高考为重……(算上考前一天)   不知道读者里有多少考生……于是……这里求个回复~~   各位要参加高考的妹纸觉得神马时候更文你们既能看到又不耽误复习和休息~接下来三天我就把更新时间调到那个时间段……   嗯……木有什么人的话我就还照常七点了……   以及…………这两天假如有哪位亲的评论我木有回复或者回复了一堆……那都是抽了……_(:з」∠)_前者是因为它抽了回复……后者是它抽了一堆回复又吐出来了!!!!_(:з」∠)_难得这几天收到各种评各种开心结果如齿虐我真是累感不爱……   推文推文~~朋友小宴的穿越宫斗~   她坑品炒鸡好!大家不要大意地跳吧跳吧!   【文案】   酒吧?不刺激!夜店?不过瘾!解决掉手头这个大case,捞金完毕,玩点儿什么放松一下好呢?真人穿越体验?就你了!   虞真真表示,升级游戏玩腻了,请让我直接刷副本搞掉BOSS吧。   BOSS是皇上?不怕,所谓色令智昏,皇帝陛下,跟臣妾一起来骄奢淫逸,然后收拾收拾做亡国之君吧!   【↓欢迎戳微博调戏↓】   正文028.掌掴   她离开后,耳边归于寂静,洒扫的宫人做完了事也都各自退去,这条小道上安静得连轻微的风声都能听得清楚。   安静无事时,总难免胡思乱想些事情。恍然记起七岁时刚入太子府的时候,那会儿年纪小个子矮,连跨过门槛也要费些劲。冬天的衣裙又厚重,一步跨过去未注意裙摆就一脚踩了上去,后果当然是向前摔去,手里又端着茶盏来不及撑地,那一下摔得实实在在,大概是紧张之下把茶盏握得紧了,整个身子落了地才发现那茶盏竟半点没损,平平稳稳地被我放在了地上。   那是在太子的书房里,我当着太子和一众府中下人的面演了杂技……   一阵倒吸冷气之后一阵安静,回过神来的尚侍过来呵斥道:“连个茶都端不好,日后怎么在府里做事!出去跪半个时辰!”   “算了算了。”他笑着离席,走到我面前,我慌张地撑起身跪好,他蹲下来看看我,又看看我面前放着的那盏茶,端起来喝了一口,打趣说,“你可以啊,一滴都没洒。若不是知道你爹是文官,我还要以为你从前练过功夫。”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起来吧,以后端茶送水的事换个人。”他的目光扫过门槛又停在我身上,“你先长个子。”   九年前的事了,我早已不会在过门槛的时候被绊倒,可他,也不会在我被罚跪的时候出来说一句“算了”了。   他甚至不知道这件事,从成为他的宫嫔那天开始,我就已不能再倚靠他的保护。哪怕他赐了我宁为封号。   双膝跪到发麻发痛,然后失去知觉,可微微一动又是一阵难以忍受的酸痛。   瑶妃留下的宦官始终站在离我几丈远的地方,目不斜视且一不吭声,就好像一个木头人一般。此时见婉然走了,周遭又没有别人,他才走近我,躬身道:“臣不想为难才人娘子,可眼下还未见各宫娘娘问安回来,若让娘子此刻离开,一会儿有旁人路过见了,臣回去不好同瑶妃娘娘交代。娘子再忍一忍,待得各回各宫了,娘子也回去便是。”   我心觉诧异,不知他为何要这样帮我。毕竟就算像他说得那般,可宫中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旦让旁人知道了,瑶妃绝不会轻饶了他。   他见我这般神色,又垂眸解释道:“娘子不用觉得奇怪,如今跟在娘子身边的红药是臣的亲妹妹,臣也不求其他,只求娘子不要为难红药。”   “原来如此。”我了然,放心地一笑,“红药是我身边年纪最小的宫女,你不帮我我也断不会刁难她。今天这事一旦传出去对你无益,你就不必冒险帮我了。跪一个时辰罢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刚要说话,眼睛微一抬忽然噤了声,向后退了一步,行礼道:“和贵嫔娘娘万安,竫贵姬娘娘万安。”   我也俯身一拜:“娘娘万安。”   “从前礼数最是周全的宁才人现下竟因失仪在这儿罚跪,真该叫尚仪局的都来看看。”和贵嫔刻薄地讥讽,“也怪不得别人,是你自己太张狂,以为愉姬不敢罚你、皇后娘娘不愿罚你就没人动得了你了么?”   我眼眸低垂,从容不迫地道:“今日之事,是臣妾失仪在先。可日前那件,却是臣妾循着礼占着理,故而皇后娘娘和愉姬娘娘都不曾责罚,何来‘不敢’、‘不愿’之说?怎么难道和贵嫔娘娘觉得,六宫的规矩是能凭着谁的‘不敢’、‘不愿’而变的吗?”   和贵嫔面色微变:“你竟敢……”   “贵嫔姐姐何必同她置气。”竫贵姬由侍女扶着,行上两步站到和贵嫔身侧,徐徐地道,“从前能在御前混得那般好,不就靠这一张巧嘴。这能把黑的说成白的的人,姐姐哪里说得过她?”   她在我面前踱了两步,又道:“一口一个规矩,本宫可听说昨儿个和贵嫔要罚你,你以她不是你宫中主位为由顶了。瑶妃娘娘也不是你的主位,你倒是任由着她罚。”她微微弯下腰来看着我,“也不知宁才人你是真守着规矩,还是欺软怕硬。”   “贵姬娘娘谬了。”我抬起头对上她的视线,答得不卑不亢,“一来如臣妾方才所言,昨日之事臣妾循礼占理,和贵嫔娘娘掌掴宫嫔就是不可,而今日确是臣妾失仪在先;二来,今日陛下驾临凤翟殿,娘娘觉得,臣妾若那时差人去向皇后娘娘禀明此事扰了陛下心情是好事?”   话音刚毕,和贵嫔忽地上前一步,未及我回神扬手劈下,厉声怒斥:“你还振振有辞!本宫今日便掌掴了你能如何!上不了台面的东西还敢日日拿着规矩和陛下压人!亏得你也知道如今陛下有多厌你,还这样不知天高地厚!”   她指上套着长长的护甲,这一巴掌下去,我捂着脸颊犹是觉得阵阵割痛,大约是被划伤了。可面上的疼痛却不及心底席卷而来的羞辱感,这感觉直让我浑身打颤,几乎就要忍不住起身打回去,最终却是十指紧扣着手心,用另一种疼痛迫着自己冷静下来。语中森冷之意分明:“贵嫔娘娘既然一定要打这一巴掌,晏然此时没得躲。但娘娘须得知道……这宫里,‘一报还一报’这话有时最是灵验。”   “一报还一报?”她一声刻意提了音的轻笑,鎏金护甲勾起我的下巴,眼中蔑意尽显,“本宫倒要看看,你这个敢擅服避子汤触怒陛下的贱婢,究竟有什么本事来还这一报!”   她们在宫人的服侍下离去,又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婉然小跑着赶回来。看见我脸上的伤痕先是吃了一惊,转身就喝问那宦官:“谁给你的胆子!”   那宦官被她拽着,连连作揖道:“姑娘……姑娘误会了,您借臣两个胆子臣也不敢动手打宁才人啊……”   婉然放开了他,仍皱着眉:“那是怎么回事?”   “婉然,这些回去再说,不必为难他。”我制止了婉然,那宦官又向我揖道,“娘子这便回去吧,反正也不差多久,瑶妃娘娘那边臣自会应付,万一娘子耽搁了留了疤,臣更加担待不起。”   我扶着婉然的手站起身,感激地向他道:“多谢你,日后如有什么帮得上的,我定不推辞。”   “臣已说过不求其他,只想让红药过得好。”他向后一退,端然一揖,“恭送娘子。”   一踏进婷息轩,众人便围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扶我进屋。林晋脚力快,云溪便推着他出去请太医,转回身眉头紧蹙地道:“不是说被罚跪么?怎的脸上伤得这样厉害……瑶妃也太不留情面。”   我一摇头:“这倒还真不怪瑶妃,是和贵嫔跟我积怨太深。”   婉然一壁端着创伤药进来一壁埋怨道:“那宦官也真是的,就在旁边看着都不知道拦一拦么?竟还有脸求娘子照顾着红药。”   红药正给我敷着膝盖消肿,乍然听了婉然的话,一惊之下手上的劲不觉重了一瞬,痛得我一声低呼。婉然见了不由得气更大,一把推开她:“一边去,我来。”   “才人娘子……”红药手足无措地在旁边站着愣了一瞬,又马上跪下,“娘子……奴婢不是有意的……”   “知道,起来吧。”我一笑,待她起身又招了招手示意她走近些,握着她的手柔声道,“刚才幸好有你兄长相助,不然我现在大概还没回来,倒忘了问你兄长的名字。”   “回娘子,兄长叫沈立。”她仍是带着忐忑之意,解释道,“兄长不会有意害娘子,娘子恕罪。”   “我知道,是婉然误会了。”我微笑着说道,又嗔怪婉然,“你今天都哪来的邪火,又惹误会了不是?”   婉然明显一肚子气没处发泄,不服不忿地道:“嘁,瑶妃一宫主位都刻薄至此,她身边又能有什么好人!”红药在旁听得委屈,又不敢和她辩,连眼圈都发了红,我见拦不住婉然就只好劝她:“别听你婉然姐姐瞎说,她就是在气头上,气过去了就没事了。”   婉然免不了白我一眼:“奴婢去看看林晋怎么还没回来。”   她寻着由头走了,可旁边的云溪诗染同样的面色不好,云溪思索着道:“娘子这样下去怎么行,这才多久,就又是罚跪又是掌掴了……娘子还是让宫正在陛下面前说说话吧。”   我一个眼风扫过去,口气陡然严厉:“谁也不许去找怡然,去了就别回来。”   云溪讪讪地闭口,不情不愿地福了一福:“诺。”   我长长舒气,颜色缓和几分:“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可咱不能拖旁人下水。这长跪之苦也好掌掴之辱也好,受都已经受了,不能让怡然去涉那个险。”我必然要雪这耻,但不用拖上怡然。   “诗染,拿镜子来。”我吩咐道。   诗染取来铜镜,慢吞吞地交到我手上,我对镜一看,面上的红肿暂且不提,三道长长的血痕几乎是从耳际划到鼻边,那么红那么刺眼,那么清楚地告诉我失宠会是怎样的后果怎样的境遇。   和贵嫔,她也从来不是得宠的人,却凭着家世由着这样的位子,我一朝失宠她就可横加羞辱。   宠爱最是无常,我即便此番复了宠,也难保日后不会再失去。我心下明了,若日后不想再受这样的奇耻大辱,就要尽快爬上那位子,二十七世妇、九嫔、四妃、三夫人,纵使愈高愈遭人侧目,也定要争上一争。   婉然和林晋一并进来,都面色发冷,林晋道:“太医们回说,随驾来祁川的人手不够,各有各的事,只让拿药来给娘子。”   婉然又是怒道:“都拜高踩低,那院士沈循头一个不是好东西,亏得姐姐先前还那样提点沈闲华。”   我纵使不悦,但这一番折腾下来也懒得再去同太医生气,叹了口气道:“见惯不怪了,去吟水阁问问静婕妤有没有好些的药。但不必请她过来了,我今天很累。”   听说了这些,庄聆定会想要来看望我,但我实在没有心情再见任何人了。打人不打脸,掌掴之辱莫说对宫中女眷来说是多大的耻辱,就是民间女子也受不了。老实说来,脸上的伤并不算重,药用得好就不会留疤,但不管留疤与否,和贵嫔,我与她日后定是水火难容了。便如护祖坟周全一般,伤及颜面之仇不得不报。   作者有话要说:_(:з」∠)_总共只有五章存稿了……   于是这周由衷地格外地欢迎各位上微博抽打我码字……看到我不务正业刷微博敬请犀利地骂回……_(:з」∠)_   推基友的文~~~   文案   无宠、废黜、赐死,这是她的上一世。   直至鸩酒入口,方如梦初醒。   在这九重宫阙里,充满了冤魂和鲜血,   更充满了权利和诱惑。   该争的、不该争的,争得起的,争不起的,   这一世她已清楚明白。   前路注定遍布荆棘刀剑,   而那枚已不属于她的凤印,   她是否还可重新执掌?   正文029.相助   此后,于我而言最为难熬的,就是那每日的晨省昏定了。面上带着伤,众人纵使当着皇后的面不便也不敢议论些什么,可那或嘲或悯的目光无疑是在一次次提醒着我自己受了何样的奇耻大辱。好在不过五六日后,就传下了回锦都的旨意。路途颠簸,晨省昏定皆免,待得回了宫,伤也该好得差不多了。   记得来时的途中,宏晅唯恐我途中劳顿不适或是无趣,时时差人送些解暑吃食或是新奇物件来为我解闷,又或直接召我去他的马车上,备上几道茶点下棋闲聊,因而来时的一路我过得颇是充实。这返途实是清净得多了,我不出去见人便没有人来扰我。除却庄聆愉姬和我自己身边服侍的人以外就再见不到什么人了。   旅途仍是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回宫刚刚安顿下来,红药就进来禀道:“娘子,绮灵轩沈闲华求见。”   婉然一直对沈循憋着一口气,此时听说她女儿来访也没有好脸色,带着薄怒地回了一句:“她来干什么!就告诉她娘子刚回宫累着呢!”   我瞥婉然一眼,只作不理,吩咐红药道:“请她进来。”   红药应下退去,请了沈语歆进来。   “才人娘子万福。”语歆这个礼行得规规矩矩,语声低低的发闷。我抿唇一笑,道:“从前还叫我一声姐姐的,怎么几个月不见连称呼也变了?”   她低着头,讷讷道:“姐姐……祁川那边的事,我听说了,我爹他……”她不安地抬眼看一看我又垂下眼帘去,“他不知道姐姐待我好……姐姐别恼我……”   “我知道。”我拍一拍身旁的垫子请她坐,和颜道,“你爹是太医院院士,太医院事事要他操心,我那点伤不是什么大事,本也不该劳他。”   “还有那避子汤的事……”   “更不怨他,他不过是照实告诉陛下那究竟是什么药、告诉陛下那药不是出自太医院罢了,有什么错?”我亲手沏了茶给她,又让云溪取了些蜜饯了搁在她面前,微笑道,“你不用担心这些,我在宫里不是一天两天了,宫中的那点道理早就学得清楚,不会为这些事记恨你爹,更不会迁怒于你。”   “多谢姐姐……”她喃喃地道了一句谢,眉眼不抬地站起身,“那语歆不打扰姐姐歇息了。”   沈语歆离开静月轩,婉然进来边撤茶水边道:“这是哪出?专程跑一趟就为解释这些?”   我品着一颗蜜饯笑说:“看出来没有,她学聪明了。”   “学聪明了?”   “是。她还是家人子的时候,我们教习宫中礼数,那时候她哪儿会有这些担心?进宫一年多,如今也是明白宫闱斗争可牵涉一家荣辱兴衰了。”   “进宫这么久,再不明白这些她算是白活了。”婉然口气不屑,下一句话又添了点埋怨,“姐姐还有心思操心这些,不想想自家的荣辱兴衰。”   晏家的荣辱兴衰……我如何能不想。可说到底还是出路难寻,越是子虚乌有的事情越是不好唐突地去解释,须得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又不知这机会何时能来。   脸上的伤痕已经好了八分,上了脂粉便几乎看不出了,如此我也就不再刻意地去避人了。   炎夏已过,秋高气爽。我想着复宠之事急不得一时,日子还得照过,总不能在这失宠的时候生生把自己逼死。让林晋扎了风筝,本想自己来画,画来画去不满意,又把这活儿推给了云溪。等云溪拿着画好的风筝来给我时,婉然就一把夺了过去:“林晋替娘子扎的、云溪替娘子画的,那奴婢替娘子放吧!”   不给面子地讽我坐享其成……   我把风筝夺了回来,慢悠悠笑道:“听没听过放风筝去晦气的说法?我最近倒霉事多,你若不让我放,这晦气就全拥在静月轩里,牵扯上你们怎么办?”   云溪听了掩嘴嗤一笑:“就抢个风筝,偏娘子能把道理说得冠冕堂皇。那您快放晦气去吧,奴婢恭送!”她作势一福,我和婉然一同出了门。   婉然说去御花园放,我想着御花园人多,说不准又会碰上什么不愿见的人,就改往湖边去了。湖的北边有一处地方较为空旷,平时又僻静无人,是个图清净放风筝的好去处。   扎风筝、画风筝我确是都不拿手,可放风筝的技术却着实不错,儿时清明与婉然怡然一道出城放风筝,她们从来也比不过我。   婉然高举着风筝,我拿着线轴一拽,她松开手,风筝摇摇晃晃地上了天。再掌握好劲力慢慢扯线放线,风筝就飞得越来越高了,等真的飞起来,也就不容易再掉下来了。不过今日的风太小了些,不易直接放高,一连两次落了下来,我颓然捡起风筝:“老天这是知我身子骨差,逼着我活动筋骨。”   婉然再度举起风筝,我一拽之后转身小跑,跑得额上渗了汗,风筝可算勉勉强强地飞了起来。   婉然一路望着风筝跑一路笑,边笑边道:“姐姐小心些,别摔着。”   “摔着?你和怡然从前就是总怕摔着才总也放不起来。”   一路欢声笑语,好像真是放走了这些日子的不快一般,心中豁然开朗。   风筝飞得稳当了,我总算缓了口气,停下脚步掌握着手劲将它送得更高,再时不时退上几步放一放线。婉然站在我前面两步的位置,抬头伸手遮着阳光去看那风筝,向我道:“真是有日子不这样玩了,自打陛下即了位,清明也不得空去放风筝了。”   “可不,难得一次。”我双眼被太阳照得难以睁开,只得微眯着去瞧那风筝飞得如何,浅浅笑道,“咱们也不像儿时那么贪玩了就是了。这次我但求放走的是晦气收回来的是真心。”   “收回来的是真心?”婉然微觉讶异,略一思量立刻明白,又打趣说,“这个难了,姐姐你得寻个机会出宫去放,然后有个马车压了你的风筝才好。”   我们说的是仁宗与云清皇后之事,传说当年云清皇后便是在城外放风筝时被马车压坏了风筝,车内坐得就是还是皇子的仁宗。已过了很多年,其中细节我们无从知晓,可这个故事却在民间传为一段佳话。   虽是小步小步地往后退,可放得久了也退出去了好远,再退时我就几步一回头,唯恐自己一个失足掉到湖里去。   没有掉到湖里,后背却被人轻轻推了一把。我回过头,是怡然。   这一处栽了不少低矮的树木,最多不过一人多高,却郁郁葱葱地挨着,又有假山矗立,其中有人也难看到。与怡然也多日不见,可还未来得及道一声好,她身后的人便让我悚然大惊,那张无比熟悉的面容,此时正看着这边,微蹙着眉头,似是嫌人扰了清净。   如不是怡然及时推住我,我大概已然撞了上去,哪还顾得上手里的风筝,撒开线轴跪行大礼:“陛下圣安。”   “陛下圣安。”婉然闻声也惊觉,回身下拜。那被松开了的线轴被风筝拉着在地上颠了几颠,余线尽数撒了出去,只留下一个空空的木轴躺在地上。   冷寂了一会儿,听到他淡泊地道了一句:“免了。”不带怒意,却显是不耐。   我站起身,又施了万福:“臣妾告退。”便静默退去。行出两步,却听到郑褚的话语响起:“陛下容臣多一句嘴,宁才人这事……依臣看陛下是关心则乱。”   当下脚下一滞,示意婉然安静,悄声回到假山旁,听听郑褚要说什么。   “陛下您想想,当年太子府的那个侍婢也好、从前的御前尚仪也罢,陛下您觉得宁才人她傻吗?”郑褚躬着身缓缓言道,宏晅背对着我看不到神色,也听不到他说了什么,就听郑褚又道,“那就是了,既不傻,身为宫嫔又哪有自己去喝避子汤的?”   再往后说什么都不重要了,总归不会是对我不利的话。我轻手轻脚地离开,待走得远了方对婉然道:“你都听见了,这几日若郑褚要见我,不得耽搁。”   婉然垂眸:“诺,我明白。”   当日晚,刚服了左归饮准备就寝,云溪进来施礼道:“娘子,郑大人来了。”   我心中一动,了然的淡笑:“请他稍候,敬好茶去,不可怠慢了。叫婉然来为我梳妆。”   郑褚平日里做事最是谨慎有度,只管分内之责,不招惹半点是非,更不会去偏帮哪一位嫔妃。今天他同宏晅说出那样的话,又是刻意叫我听见。我与婉然从前和他共事那么久,自然知道此举定有旁的原因。然不管这“旁的原因”是什么,若能助我复宠,我此时就断然不会拒绝。互帮一把,各取所需,我本也不需要拒绝。   挑了身嵌天青色的对襟襦裙,又一丝不苟地盘好发髻,对镜细细打量一番,确定没有任何不合之处,才往正厅去了。   郑褚正坐在侧座上品茶,见我进来起身施了揖礼:“才人娘子万安。”   “不敢受中贵人的礼。”我疾行几步,行至他面前端端地福□去,“今日之事,还多谢中贵人为晏然说话。”   他急忙伸手拦我,堆笑道:“娘子不可,娘子不可。臣若当真把陛下说来了,娘子如此向臣道谢也还罢了,臣显是没有那个本事。”   我请他坐上座,他推辞一番后仍是依言落座了,云溪奉了茶后就安静地退了下去,正厅里只余我们两人。我莞尔颌首道:“晏然与中贵人相识也不是一两天了,不知此番有什么能帮得上中贵人的?”   他啜一口茶,道:“嗯……就如臣今日同陛下说的,娘子您不是傻子。臣也不同娘子拐弯抹角,从前在御前,大致是臣说了算的,可如今……”他话语微顿,“有的人,臣看着碍眼,陛下也觉得心烦。”   我了然点头:“晏然知道中贵人说的是谁,却不知自己能帮上些什么。不瞒中贵人,怡然早来找过我,也是希望我能从中做些事情,除了那碍眼之人。可御前的事,又哪是我区区一个位列八十一御女的人能左右得了的呢?”   “自是不能让娘子去左右御前的人。”他一笑,压低了声,“御前的人臣若动不了,便只有一个人能动了。娘子能左右那人便可。”   我听得心下一凛,垂眸笑道:“那只怕中贵人是找错人了,如今后宫兴许有人能左右得了那人,却绝不是晏然啊。晏然若能左右得了,又怎会是如今的境地?”   他也低垂下眼,口气不咸不淡:“那若娘子不在如今的境地之中,可愿帮臣这个忙?”   “如是力所能及,定然不敢推辞。”   他遂站起了身,向我一揖:“有娘子这句话便可,旁的事情,臣会安排,先多谢娘子。”   我福了一福:“该是我多谢中贵人。也有劳中贵人多提点怡然,她总也沉不住气,那一位又时时同她针对着,莫要闹出什么收不了场的事才好。”   “这个臣自然明白。娘子好生歇息,臣告退。”他躬身退出。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关于云清皇后的故事~~有兴趣的菇凉请戳   正文030.再面君   亥时末刻,贺兰宏晅批完了最后一本奏折,舒了口气,将折子丢在案上,起身出了广盛殿。   淡银的星光与淡金的月光在空中交汇着,将天际的云朵染出了暗暗的色彩,衬托着广盛殿外的一片静谧。   他在这夜空下静默而立,好像是在审视这皇宫一般,一动不动地沉思着。   过了良久,大监郑褚躬身上前,低声地提醒道:“陛下……时候不早了,瑶妃娘娘还等着您。”   宏晅“嗯”了一声,刚欲吩咐摆驾映瑶宫,却见广盛殿长阶下的那片广场上,一碧色身影匆匆行过,手中端着一托盘,托盘中还放着一只碗。他仔细辨了一辨,问郑褚:“那可是怡然?这么晚了上哪儿去?”   郑褚抬头瞧了瞧,回道:“是怡然。”又循着她行去的方向望过去,思索着道,“那一面的几个宫室……大概是去给宁才人送药吧。”   宏晅神色一凝:“晏然病了?”   郑褚垂首答说:“似乎是。半月前宁才人身边的云溪来找怡然的时候臣听了一句。”   宏晅微凛:“半个月了?”   郑褚面露难色:“这……臣也是猜测,只是想不到住在那一边的嫔妃能有谁让怡然送药罢了。”言毕,他再度提醒了一句,“陛下,您昨儿个可答应瑶妃娘娘……”   宏晅轻轻挑了挑眉:“先去静月轩看看。”   才刚到静月轩门口,就听见了怡然的厉声怒骂。宏晅止了脚步,示意郑褚不必通报。   二人都在院中,晏然背对着院门,坐在小几前低着头不知在做些什么。旁边的怡然俨然是一副气急的样子,毫无顾忌地斥着她说:“你犯什么傻!都病成这个样子了还做这些!你明知尹尚仪不可能把这些东西呈上去,陛下也不可能知道你的心思!”   宏晅眸色一沉,继续侧耳倾听。晏然低低地叹了口气,平静道:“尹尚仪那儿……回头我自会去求她。”   “你……”怡然气结,滞了一会儿又道,“那你先把病养好了也不迟,这样下去你要逼死你自己不成!”   “对,我就是想逼死我自己。”晏然停了手上的针线,抬起头看向怡然,神色语气皆是坚定不已,一句话堵得怡然瞠目结舌,盯了她半晌,见她委实不似说笑,不可置信地道:“姐姐你……你说什么?”   晏然却不再言,低头继续做手中的事。   绣盘猛地被怡然夺下:“你告诉我你在想些什么!在奴籍的那些年你都熬过来了,如今一朝失宠你便不想活了么!”   “是,在奴籍的那些年我都熬过来了。”晏然口气沉闷,放下针线抬头望向空中皎月,发出一声凄笑,“可那些年,有陛下啊……九年了,我头一次和陛下分开这么久,还是因为那样的误会那样的罪名……他恼我一日我就一日见不到他,这样的日子还不如死了!我常常在想,我若就这样死了,陛下会不会顾念从前的情分再来看我一眼……”晏然越说越显激动,话语都打了颤,身体本就虚着,说到最后不禁一阵猛咳,咳得停不下来。   宏晅听得心中一阵刺痛。自己曾承诺许她一世安宁,可那件事,他却连一个解释的机会也不曾给过她。那日他听说她擅服避子汤,虽未有太多表露,心中却是难言的滋味,大约就是郑褚所说的“关心则乱”。故而他虽是心中存疑不曾发落,还是这么冷落了她月余。而这月余间,她就是这样一日日煎熬着过来的。   甚至想寻死。   “都在外面守着。”他沉声吩咐了一句,提步进了院。   晏然背对着他没有看见,怡然却惊了一跳,大显慌恐地行了大礼:“陛下圣安……”   那个背影一颤,僵硬地回过身,看着他怔了又怔,满面惊讶。怡然焦灼地连唤了两声“姐姐”,她才回了神,离席,下拜。   宏晅道了声“免了”,二人都静默地站起身,垂首不言。他看着面前这个面容憔悴的女子,忽然不知自己能对她说些什么。宫中的所有嫔妃,加上皇后,都不及她与他相识的早,他现在竟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   起了一阵夜风,微微的凉意,轻微得让他觉不出什么,病中的晏然却打了个哆嗦。他叹了口气,举步向屋里走:“回房里去。”   “陛下……”经过她的身边,感觉衣袖被她猛地一拽,他停住脚看她,见她双手死死攥着他的袖口,好像抓住了一样再也舍不得松开的东西。可在他难辨喜怒的目光下,她到底还是缓缓松开了。双手垂下去,怯生生的脸上满是乞求,“陛下……臣妾有话说……”   “你说。”   得到许可,晏然脱口而出:“避子汤的事臣妾不知情!”口气强烈,似乎是逼出了憋在心中多日的一句话。说完她就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等他的答复。   那虽在病中但依旧明澈的眼神让他喘不上气。就像是当初刚到太子府不久的那个小丫头,那会儿她才到他的腰那么高,有一天也不知她听说了什么,突然拽住他的袖子,满眼恐惧地问他:“殿下……晏然是不是要一辈子为奴了?”   那眼神,就如现在一般,渴求他的一个答案。   他的手搭上她交叠的双手,清晰地觉出在自己触到她的同时她禁不住地一栗。他的手握紧了,口中有力地掷出两个字:“朕信。”   “真的?”晏然惊喜地抬头,和他视线一对,复又低下头去,语声呢喃:“臣妾……不是那个意思……”   君无戏言,她不该有这样的追问。   “晏然……”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手,“别受凉了,还有什么话,进去说。”   晏然随着他走了两步,又想起了什么,回过头去拿那放在桌上的绣盘和针线。宏晅扫了一眼,从她手里把绣盘抽了出来,和颜道:“生着病,先不许做了。”视线在那绣图上一停,奇道,“大雁?”   宏晅知道宫中嫔妃素来爱亲手做些女红讨好自己,既表了心意又显得贤惠。正因如此,绣样不是龙纹便是鸳鸯,再不然就是花鸟,绣大雁的倒真是头一次见。   晏然低头回道:“是。禽中之冠,五常俱全。”   他笑意深了:“有新意。”   进了屋,看到案上放着用来盛针线的筐子,宏晅随手要将那绣盘放进去,却见筐中已躺了一个。与手中这个一样,都绣了两只大雁,针脚精细,不像绣错了废弃的。宏晅再度拿起手中这个看了一看,已基本完成了,只旁边的小字还未绣完。前两个字是“仁”和“义”,看来没绣完的该是“礼”、“智”和“信”。又拿起筐中那个看,同是仅剩文字尚未完成,却只有一个小小的“人”字。宏晅心中猜测一番,想不出她要绣什么,回过头问她:“没绣完的是什么?”   被他一问,晏然的脸登时泛起了红晕。见她这副神情,宏晅微眯了眼有意调侃她说:“总不能是‘人约黄昏后’吧?”   晏然神色一滞,仍是恭敬却透了点不满:“必不能是。‘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多丧气?臣妾才不会绣那些带在身上。”   宏晅含笑挑眉:“哦,那是什么?”   晏然低着头不回答,宏晅悠哉哉地将两个绣盘都放了回去,自若地继续猜下去:“‘人间四月芳菲尽’?‘人生不相见’?‘人生譬朝露’?‘人靡不如初’?‘人生愁恨何能免’?”   一句句猜下去,没有一句的含义是好的,明摆着有意气她。晏然忍不下去,一声嗔怒打断他:“陛下!”   宏晅配合地闭了口:“都不是?那你自己说。”   “是……”晏然的脸红得愈发厉害,报赧地抬眼瞧一瞧他,声音细如蚊蝇,“是‘从夫之义’……”   作者有话要说:【这货是注释】   ①【五常】仁、义、礼、智、信   ②【人约黄昏后】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生查子·元夕》欧阳修   ③【从夫之义】全句为“又是随阳之鸟,妻从夫之义也。”出自《白虎通》,说得就是大雁。   咳咳……今天更新提前了一些……算是默默为高考的孩纸助威吧……   阿箫也只能从精神上支持了……   这章是晏然的转折~~也祝各位高考娃在这个人生的小转折上走得成功哈~~   正文031.合璧   中秋将近,一道圣旨从成舒殿中传出,似不起眼却堪堪打破了秋时的宁静。   陛下亲下旨意,发落了御前尚仪尹氏,杖责五十后拖去了慎刑司。事发突然,当长乐宫遣去说情的宫人道了成舒殿时,早就来不及了。旨意中未说缘由,引得宫中众人议论纷纷。谁都知道尹氏是皇太后的人,就这么突然的落罪了,又原因不明,不知是否藏着另一重意思。   林晋进来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在静月轩里用凤仙花汁涂着指甲。鲜艳的红色,红得像血。听他禀完,我抬手边是轻轻吹着未干的指甲边道:“杖责五十?”冷一笑,淡瞟了他一眼,“葬了?”   林晋躬身:“总之是看见掌刑的宦官拖去后山了,葬没葬……就不知了。”   杖责五十虽是罚得不轻,但本不至于要人性命。可动刑的规矩宫中人人皆懂,轻与重很多时候是由掌刑的宦官说了算的。成舒殿掌刑的人……那必是郑褚的人了,又岂会留她的命。   我“嗯”了一声,两个指甲相互轻碰来试那花汁干了与否,闲闲续道:“也好,还免得去慎刑司受那罪了。”此话虽说得冷漠,却是不虚。我与尹氏纵使不合已久,但到底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仇。此番若不是急于复宠,也断不会应下郑褚踩她来当这个台阶。   这是我与郑褚的交易,他助我复宠,我替她除掉尹氏。这事颇为划算,他细心地铺好了一切,让怡然做足了戏,又在宏晅面前言辞谨慎地将一切说到位了。我做的,不过是在与怡然做戏时让宏晅清楚地听到尹氏截下了我送给他的东西。不管他对我感情深浅,都不会容忍一个御前宫人如此欺上瞒下。更何况,皇太后送来的人他早已忍不下,不过是缺个合适的由头,郑褚只是让我做了这个由头罢了。   但假戏也需真做,为了不出漏子,我那场病是真的。病了几日不服药,生把小病熬成了大病,宏晅来的那日我病得头脑都发昏了。不仅病是真的,那日对他说出的话,包括那绣盘上所绣的字,也有七分是真。我知道自己已避不开心底对他的那份情,还不如坦坦然然地让他知道。   只是那番话的效用比预想中要好上了许多,往后的十几日里,我虽病着不能侍寝,他却几乎夜夜留下陪我。我唯恐遭人侧目才硬将他劝走了几日,可晚上劝走了,白日里他下了朝,首先到的地方也必是静月轩。   一段日子下来,避子汤带来的隔阂几乎完全淡去,甚至成了我们二人之间的谈资。譬如他曾在午后侧座在榻,半搂着想要小睡的我无奈问道:“那事既是冤了你,你怎么一句解释也没有?”   我倚在他肩上眼也不睁:“陛下给臣妾解释的机会了么?”   他轻吻着我的额头,手轻抚着我披散在身后的乌发,笑意清浅:“当日当着众人的面没有,可之后你若去成舒殿,朕还能不见你么?”   “陛下没问,臣妾干什么巴巴地去解释?”我睁开眼,赌着气反问。   他侧头看看我,笑说:“你还有理了?到底是谁有错在先?”   我反驳地愈发理直气壮:“若是臣妾有错,就是擅服避子汤的错。臣妾既对那避子汤不知情,错自然不在臣妾身上。那当然是陛下不给臣妾解释的机会有错在先了。”   他“嗤”地一声笑,手指刮在我鼻子上:“娘子所言有理,为夫错了还不行?”   我满意地笑笑,垂眸去够他挂在腰间的那只金色香囊。上面绣着一对大雁,展翅飞于云间,旁边小字则绣着“五常”。那天他本是拦着我不让我生着病做这些,可我仍是趁他不在的时候赶工绣完了,他看到的时候面露恼怒,且还威胁了一句:“若敢有下次,小心朕杖毙你阖宫宫人!”不过恼归恼,从那日之后,这香囊他就再也不曾摘下过。   他也执起我的那只香囊,银色为底,一样的大雁,字为“从夫之义”。其中情谊他一看就明,又为我刻意避去的那字颇为感慨:“你这个,原句是‘妻从夫之义也’,引用罢了,你何须那样谨慎?”   “小心使得万年船。”我面露委屈,“臣妾从前御前侍奉的时候,吃食上都小心的很。独这一次大意了,就让人在药上动了手脚。”我略一顿,微微笑道,“再者,臣妾心中以皇后娘娘为尊,就算是引用,也不愿不敬她半分。”   他沉默,俄而道:“你这么一说,有件东西朕倒不敢给你了。”   我好奇地离开他的肩头问他:“什么东西?”   “你的生辰礼。”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方帕子递给我,“早备下了,如不是那事朕也不会扣下这么多日。你若看着不合适,朕叫人毁了去。”   我越听越好奇,什么样的生辰贺礼能这样的“不合适”?打开那方帕子,里面静静躺着一块玉璧,水头很好,雕工精细,但纹样没什么特别,一圈祥云纹罢了。险些脱口而出问他哪里不合适,忽注意到那玉璧一头挂着的绳子,不是一根,是两根,一红一黑。原来是雕成了两块佩,能拼成一块璧罢了。但拼得严丝合缝,每一处花纹都极好的吻合,不细看几乎看不出。   我倏然惊觉了是哪里“不合适”,双玉合一成一璧。一璧……唯夫妻才可称“一璧”。   我望着那玉璧愕住,听到他口吻轻松地说:“你不用为难,这样的贺礼你如是不敢收,朕不会怪你。”他话语一停,再开口时略带期盼之意,“所以……你若收了不敢戴,朕同样不会怪你。”   我将玉璧包好,尤捧在手里,问他:“臣妾想知道……陛下送臣妾这样的生辰礼,可有那般的意思?”   他不解:“哪般?”   “夫妻一璧。”   他“呵”地一笑,静静凝视着我,目光沉沉唇畔带笑:“朕知道朕的‘妻’是皇后,可朕却不觉得夫妻定是‘一璧’。”   “夫妻如不是一璧,那陛下觉得如何才可称为一璧呢?”我偏着头反问他。虽然话语轻柔,可我也知这问题尖刻。   他笑意反倒盛了,好像我的疑问在他意料之中一般,并未多加思索便给了我答案:“心中所爱,方是一璧。”   我以眉宇间的浅笑掩饰住这八个字带来的震惊,低头再度打开那方帕子,拿出串有红绳的那一块,轻轻言道:“那,臣妾便收了。”言罢将香囊中的草药取出了些,把那块佩放了进去,侧头俏皮而笑,“不敢示人,却想日日带着。”又拎起另一块问他,“夫君呢?”   他抬手握住我拈着玉佩的手,眼底浸笑:“随娘子。”   我拱手道了声“诺”,将那块佩塞进了他的香囊里,又为他挂好,然后任由他搂着,在他怀中闭目休息。心中思绪仍是千回百转,一连十几日,我闭门不出,因为病着连晨省昏定也免了,可这般的荣宠,到底是一举宠冠六宫了。   既是宠冠六宫,那么待得病好后,有些旧账也该算一算了。   我的手不自觉地抚上脸颊,掌掴之伤早已大好,半点疤痕都没有留下。可那传遍六宫的奇耻大辱,必是我要清算的第一笔账。   我觉出冷笑从面上划过,开口时话语却温婉无比:“陛下,臣妾想求陛下赐个恩典。”   “什么恩典?”   “前些日子臣妾与陛下生出那般的误会,旁人怕受牵连都避之不及,就连病时请太医也是个难事。好在沈闲华肯照应着,劝着她父亲来为臣妾诊病。这份恩情,臣妾总要报给沈妹妹。”我缓慢而柔弱地道出这些,抬眼看着他,他一点头就应了:“朕下旨晋她瑶章位。”   我抿唇浅笑:“谢陛下。”思忖一瞬,又道,“沈妹妹年纪还小,位份又低,家中也算不上有什么权势,宫中无人照应。臣妾从前住在瑜华宫时就时常听她说起想家心切。便想斗胆求陛下赐个封号,也算多一份荣宠抚慰。”   “总想着给别人求恩典。”他促狭一笑,倚在榻上思索着道,“不是不可,可这封号赐个什么好?朕若叫旁人拟又辜负了你这番好意。”他拍一拍我,“你出的难题,你给个主意。”   我犯了难:“陛下都想不出,臣妾怎么知道……”   “朕没怎么见过她,你既与她相熟自是该你想。”宏晅温和地笑道,“她平日里喜欢做些什么,亦或是性格如何,你寻个合适的字来就是了。”   我思量着道:“她喜欢做些什么……臣妾也不清楚,只知道她喜欢荷花……就用荷字可好?不仅她喜欢,且还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之意。”   “荷……”他略略斟酌片刻,即道,“好,就用这字。”   我心下一阵快意。“荷”“和”同音,原以为他会因为和贵嫔的关系不答应,已暗自想好了如何说服他的应对之言,现下看来,只怕他根本没有想起和贵嫔。不仅此事省去了很多口舌,既然他与和贵嫔半分情分也没有,今后的事也更加容易了。   作者有话要说:   _(:з」∠)_谢谢小宴的地雷啦啦啦啦啊……最近阴谋+甜宠无接缝切换什么的我有点懵……于是如果有不合理or写崩了的地方请大家尽情吐槽直接告诉我……   今晚(10号)暂不更新喵~~明天下午更~~   再加一句:但今天可能会更个温馨的番外……_(:з」∠)_欢迎捧场……正在努力码字中……   正文032.病愈   大病痊愈时距中秋已不过两日,清晨起来仔细地梳妆打扮,去长秋宫向皇后问安。   在宫门口恭候的蓝菊见了我一诧,福道:“宁才人娘子万安。昨日刚听说娘子病好了,没想到娘子今日来得这样早。”   我向她颌首道:“本该日日来问安,已耽搁了这么多天,如今既是病愈了,又岂敢再懈怠。”   蓝菊躬身,伸手一引:“娘子请入内稍坐。”   听蓝菊那样讲,我还道自己已是来得最早的了,入内一看,才见沈语歆已端坐在席。行去向她笑道:“妹妹来得好早。恭喜妹妹晋封。”   她入宫已逾一年,作了一年的正八品闲华,前日里却因为我一句话而位晋一例,更加赐了封号。如今,后宫上下都要称她一声“荷瑶章”了。   她快速地站起身,眉开眼笑地向我走来:“就知姐姐病愈了定然来得早才早早赶到了,想先同姐姐聊上一聊。”   我拉着她一同落座,笑问她:“聊什么?”   “自是要多谢姐姐了!”语歆深深颌首,“那天姐姐虽是那样说了,可我心里总也担心姐姐因为父亲的事记恨,却没想到姐姐会这般为我说话。”   长秋宫的宫人进来奉茶,我们皆闭了口,待她们退出去后我才道:“说起你晋位的事,姐姐还要跟你赔个不是。那天陛下本是要晋你分位,是我心血来潮求他加赐封号。一时心急思虑不周,待得陛下走了我才想起来你的封号与和贵嫔同音,怕她那样的性子会找你麻烦。可旨意已下,我也不好再去拦陛下。”   语歆一双美眸微微一翻:“她要找麻烦由着她找去,我又不是她身边侍婢,她还能将我杖毙了不成?”   和贵嫔苛待宫人之事六宫上下皆有所耳闻,我和语歆更是曾亲眼目睹。那样的狠毒,但凡心中尚存半分善念都会生出憎恶。何况在我搬离瑜华宫后,语歆仍与她同住,今日听来,她对和贵嫔的厌恶似是更添了些。   我伸手轻搭上她的背,含笑宽慰道:“玉穗那事竟让你记恨到现在……不是我为和贵嫔说话,可你看当日情景,玉穗大概确是行了惑主之事,和贵嫔没冤枉她。纵使她手段过于恶毒,你与她毕竟同住一宫,该忍的还是忍下吧。”   “这些道理我知道!我也看出玉穗当日大约确是不冤,可姐姐你知不知道她在瑜华宫都做得什么事?仗着自己是一宫主位,对自己身边的人动辄打骂也就罢了。可我也是陛下亲封的宫嫔,她凭什么拿我的宫人出气?就我晋封那日新调来的两个宫女,也不知是哪里惹得她不顺眼了,派人传了去便是一顿训斥,回来时二人眼圈都是红的。”语歆快语如珠地抱怨着和贵嫔的种种,气的双颊都微微犯了红晕。   我一壁给她顺着气一壁道:“好了好了,知道你看不得这些。你爹是太医,医者父母心最是仁善,你啊,学得一样。”之前种种,我知那沈循比他女儿世故多了。可说到底,他也还算是尽了一个医者该尽之责。我失宠时他未避事端不肯来诊脉,可但凡我让婉然林晋去找他,总要过上许久才见他们回来。后来连对他颇有意见的婉然也不得不承认:“沈院士问得很细,还翻了姐姐先前的脉案才开的方子。”   后宫波谲云诡,顶红踩白本就正常,当日我受了掌掴之辱没有太医肯前来我也不曾生气。沈循行事虽也势利,可到底还是尚存医者仁心,因此我请旨为语歆晋位,一方面是为今后行事铺路,另一方面也的的确确是想她位份高一些能过得好些。   语歆犹是气鼓鼓地狠一咬牙,道:“这也就是我见不到陛下几面,不然非向陛下请旨搬去和姐姐同住,不受她这份气!”   “怨不得瑶章今日出门这样早,原来是为了和宁才人说这些。”和贵嫔扶着侍女的手踏入殿中,面上怒意颇盛,停在我们面前咄咄而道,“你既不愿住瑜华宫,本宫去替你请旨便是。”   “和贵嫔娘娘去请旨?”我眼波微转扬眉看向她,清扬一笑,“呵,娘娘适才没听清瑶章妹妹说的?她未向陛下请旨是因为见不到陛下,又不是不敢。既如此,娘娘您如何帮她呢?”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笑意愈盛,一字一顿地道出,“娘娘您,不是同样难见陛下一面?”   后宫嫔妃中与我为敌的不止她一人,瑶妃与我也早已互难容下。可唯有这和贵嫔,我连表面的和睦也懒得维持,自那日的掌掴开始,我二人就已然撕破了脸,连粉饰太平也没有必要了。   “你……”和贵嫔咬牙怒指着我,我面上笑意半分不减,低头饮了口茶,清然道:“娘娘,气大伤身。既然娘娘有让荷瑶章搬走的意思又办不到,臣妾倒很乐意帮娘娘这个忙。”我的手搭在语歆手上,不再看和贵嫔,笑向她道:“中秋宫宴,诸位亲王命妇皆要入宫参宴,陛下事情也多得很,咱们不好这个时候再扰她。妹妹再忍上几日,过了中秋,姐姐同愉姬娘娘说一说,再向陛下请旨,定让妹妹搬到锦淑宫来。”低眉一思,又道,“愉姬娘娘从前住的澜曳斋目下空着,我记得后院池塘种了满池荷花,妹妹定会喜欢。”   听得殿门口候着的宫人道了一声“愉姬娘娘万安”,我循声站起了身见礼。愉姬边是步入边是笑道:“刚到殿门口就听里面聊得热闹,妹妹这是往锦淑宫邀什么人呢?”话毕了才向和贵嫔一福,“贵嫔娘娘万福。”   和贵嫔知我们交好,含怒咽了口气转身走开。我也从语歆席上离开,去自己的位子落座。   愉姬亲昵地握住我的手,欣慰道:“可算是大好了。前些日子想去看你,又怕风寒传给元沂不敢去,妹妹莫怪。”   我莞尔一福,道:“自是皇裔要紧。臣妾这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病,娘娘每日差人来问,臣妾知娘娘担忧,又如何会怪娘娘?”   许是因我从众人视线中消失已久,今日乍然出现,不少嫔妃都微微一讶。不论她们在讶异之外还存着怎样的心思,在我面前都只是和善地问上几句病况,言语关切得仿佛后宫斗争从不存在。   可凭谁都清楚,这一切说到底不过是因为宏晅这十几日来日日去静月轩探病罢了。   这些真少假多的问候,听上几遍就心中不耐,又不好表露,只得面带微笑地句句应下,直到皇后凤驾进了殿才可算告一段落。   众人见礼后落了座,皇后看着我语中虽有责备面上却是欣意:“大病初愈,本宫昨日不是叫人回了话再免你几日晨省?还来得这般早,仔细病情反复。”   我起身郑重福道:“多谢娘娘。臣妾身子已全然无碍了,自当按规矩来问安的。”   竫贵姬闻言冷然一笑:“依本宫看,宁才人你还是多休息几日为好。在座的谁不知宁才人病着的这些日子陛下日日守着,如是再有个反复,一众姐妹愈加见不着陛下了。”一句话激起了众人按捺的怒意,她犹似不觉,低垂着眼帘又道,“才人到底胆子大些,不比我们这些贵女出身的事事谨慎,有点小病小灾的就不敢见陛下唯恐伤及龙体,到时候只怕搭上全族都担待不起。”她的话至此陡然一顿,抬眼一睇我,轻笑道,“哦,倒是本宫疏忽了,才人你没有家族的顾虑。”   言中论及龙体安康,皇后对她的话虽未加置评,也叮嘱了我一句:“本宫知你和陛下情分深,可今后有类似的事还是当心着些,陛下宠着你你也要顾一顾大局。”   竫贵姬黛眉微微一挑,持了茶盏起来不再言语。我恭敬地福身应下,没有半句辩驳。这是个可大可小的错处,皇后这话虽听似责备,实则袒护有加。她不说重话不加惩戒,旁人总有不满也只得忍下。   一时安静,皇后敛了衣袖,缓缓道:“再过两日就是中秋了,今年的宫宴不仅有外命妇,靳倾的朵颀公主亦会参宴。诸位妹妹多加谨慎些,不可在外人面前失了颜面。”   众人都起身道“诺”,我心下略生疑惑,朵颀竟一道回了锦都?可见这月余来我避不见人错过了多少事。越发地拿不准宏晅究竟是何意,如是要纳她入后宫,这些日子大可让她住在宫中;如要她嫁给宗亲外臣,直接下旨赐婚便可。如此拖着,委实教人不明就里。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月亮好圆”菇凉凌晨一点多给阿箫扔雷T_T……菇凉早点睡……   正文033.中秋   宫宴时的嫔妃座次照旧依品级定,帝后并肩而坐,宏晅下首坐得仍是琳妃,皇后下首却不是瑶妃,而是朵颀公主。这样的安排使众人入了殿一见心里便有疑惑,如是当真按先前的意思不打算让她进后宫,安排她与殿中的外命妇同席就是了。何须将席位设在九阶之上、又位列众嫔妃之前?   因而这好端端的中秋团圆宴也过得各怀心思,如今四妃尚缺二、三夫人皆空,难不成一举登上此位的竟会是个异族公主?我几次三番想从朵颀脸上看出些什么来,她却一直闷着头自顾自地饮酒用餐,几是视这宏大的宫宴于无物,唯有帝后与她交谈时她才会应上两句。   语歆也瞧出不对,知不能问,坐在我身边也小声犯着嘀咕:“这是哪一出?眼见着一个个贵女都没到三夫人四妃的位子上,连九嫔都只有一个,她一个胡夷要骑到众人头上去么?”   我只作未闻,汤匙自瓷碗中浅舀了一勺汤送进口中。她急于寻个答案,见我不言又一再追问:“宁姐姐,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何必去管是什么意思?”我眉心略蹙稍显不耐,淡泊道,“陛下若是喜欢,到什么位子上也不足为奇。”   语歆悻悻地闭了口,扭头去看殿中歌舞。别的嫔妃除却偶尔交谈上几句也皆在欣赏歌舞,可心中也互相知道,今日碰上这样的情景,谁又有心思当真去欣赏歌舞呢?   人人都是表面维持着平和捱到宫宴结束,行礼恭送帝后离开后各自回宫。团圆佳节,皇帝于情于理要与皇后共度,旁人也没什么资格去争。   各宫都早早备下了宫饼,主位与随居宫嫔及阖宫宫人一同小聚过节。我与愉姬从前都是做过宫女的人,对这些吃食颇有研究,一早就亲自做了一些搁下。宫宴散后我回静月轩换了身常服,便带着一众宫人拎着食盒往愉姬所住的娴思殿去了。只是在自己宫中行走,平日里谁也不会带这许多宫人,但中秋团圆图个人多热闹,自然是宫人们同往的好。   我与愉姬也不拘那些繁复礼数,见了面相互一福便落了座,身边得脸的宫女宦官也都得允入席,吃着茶点闲聊好不热闹。   愉姬将盛着桂花宫饼的碟子递到我跟前,笑道:“有日子不做这些了,妹妹尝尝看。”   我取了一块,送到嘴边咬了一口,皮薄馅软,顿时满口溢香,旋即笑赞道:“‘秋花之香者,莫能如桂。’娘娘竟能把这花香留得这样好,就跟刚采的似的。”   她抿唇而笑,也拿起一块,道:“喜欢就好。难得今年桂花开得格外好,改日多做些给妹妹。”   我故作客气地颌首道:“不劳娘娘多做,娘娘教臣妾怎么做就是了。”   愉姬笑出了声,手指点着我道:“听着大方,实是要把我这点手艺都抢了去。”一旁的婉然缠枝也都笑起来,忽听得殿门口传来一阵宫人问安的声音,我奇道:“咦?今儿个各宫都小聚着,谁这个时候来?”   愉姬也不明,扬音叫来宫人询问,那宦官禀说:“是瑜华宫绮灵轩的沈闲华。”   我与愉姬不解地相视一望,她吩咐道:“快请她进来。”   语歆也已换了身常服,一袭杏色的宫缎交领襦裙很显温婉。迤逦而至,向我们一福:“愉姬娘娘万安,宁才人娘子万安。”   “别多礼了,来坐。”愉姬和善地招一招手请她坐,待她坐定后方问道,“这么晚了,闲华妹妹不在自己宫里好好过节,可有什么事?”   语歆张口要答,想了想又咬了下唇,欲言又止。我见状了然,笑向愉姬道:“娘娘别问了,说了怕伤和睦。”   愉姬微一怔,随即也是明了神色。中秋佳节,自是没什么旁的大事,她左不过就是不愿同和贵嫔多处罢了。愉姬嗔笑一声劝她说:“妹妹也莫太使性子,好歹是一宫主位,今儿个中秋,你不在总不合适。”   语歆大是委屈地低声道:“和她一起过中秋才是不合适。还不定又要寻荷韵她们什么错处,横竖过不好这节。”   愉姬闻言只觉奇怪:“你在瑜华宫也有一年多了,怎么近些日子她总找你不痛快?”她说着扫了一眼语歆带来的两名宫女,正是她此番晋位后新添的宫人,又问,“是新来的宫娥办事不机灵?”   语歆鼓着气低头不语,我与愉姬本就都拿她当小孩子看,又见她此时这一副小女儿赌气的神态,自要哄上一哄,愉姬便斥着宫娥道:“哪有这样给自家娘子惹麻烦的!若服侍不好都去浣衣局做杂役!”   那两名宫娥急忙跪下,连连道“娘娘恕罪”。我怒意略生:“跟谁赔罪呢!当真是不会做事!”   语歆的眉头紧紧蹙着,拽着我的衣袖道:“姐姐不怪她们,就是那和贵嫔不讲理,处处找麻烦,也不知我是哪里得罪她了。”   我颜色稍缓,不耐地向那两名宫娥摆了摆手命她们退下。转而笑着向语歆道:“好端端的佳节,不说这些不高兴的了。来尝尝这些点心,尤其那道桂花宫饼,愉姬娘娘的手艺真是小觑不得。”   语歆笑得勉强,吃了一口那宫饼,赞赏之意却是不假:“当真是美味,连皇后娘娘赐下来的宫饼也比下去了。”   愉姬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嗤一笑,道:“当着皇后娘娘的面说去,非治你个大不敬。”   那天我们三人在娴思殿中聊得甚欢,各自回去休息时已很晚了。所幸皇后知六宫皆会庆贺到晚间,早下了旨免去次日的晨省。我坐在妆台前,任由婉然为我一一卸下髻上珠钗,从镜中瞧见她面色微冷,笑问她怎么了。她犹犹豫豫地道:“姐姐,会不会太过了?毕竟……”   我长长一呼吸:“我知道,不会太久,最多再有两三日,也就该了事了。”   婉然担忧地皱着眉,又道:“可……能成吗?毕竟也算不得什么太大的事……如是不成,那边反倒防心更甚了。”   我对镜轻笑,一边摘下碧玉耳坠一边道:“要寻大事本就不容易,她又素来不得陛下心意,也难找出什么大事,这样可大可小的事最好。再则,加上先前那些,分量也够重了。”   婉然仍是神色闷闷,我续道:“不必这么多担忧。这机会是天赐的,没有放着不用的道理。这些日子叫云溪诗染多和那边走动着,别错失了什么。”   “可……我觉得,若要陛下发落,还得让陛下知道姐姐的事才行。”   我点了点头,笑意深长:“这个自然。这一出本也就是为了牵出个由头,有了那个由头,一切都可水到渠成了。”   作者有话要说:_(:з」∠)_……这章更得时间太巧……昨儿端午刚过完今天更中秋……祝大家中秋快乐!【严肃脸】   吐句无关的小槽……昨天端午于是阿箫编了一下午五彩线手环……然后……感想是……《锁香楼》里崇亲王送给闵素儿那条五彩线手环……一定不是他自己编的!这货忒费工夫!   近期因为更新时间不太稳定对各位读者造成了些困扰……于是以后会每天在文案部分注明下一次的更新时间(就不在作者有话说写了,因为作者有话说很多时候要推基友的文啦~写注释啦~放品秩表什么的)。先前造成的不便阿箫表示很抱歉。   正文034.雪耻   接下来几日,我每天都会花上两三个时辰在娴思殿,向愉姬讨教如何做那桂花宫饼。不知是何处掌握得不好,即便是由她一步步地带着做下来,最后的味道也不过八分像。我自己颓丧不已,语歆却格外喜欢,来静月轩小坐时总要吃上两块。   她来的勤,偶尔也能与宏晅碰面,但她似乎很惧怕宏晅,每次他一来,她便不愿多留,敷衍几句就行礼告退。而后又苦着脸向我抱怨说:“连想吃姐姐做的点心都这样难。”   我掩嘴笑道:“日后若想吃,叫人来说一声,姐姐给你送过去就是了。”   她也不跟我拘这个礼,回回犯了馋就大大方方地差人来要,但凡宏晅不在的时候,我总是亲自送去,和她就愈发熟络。   这日午后,她身边的荷韵又到了静月轩,向我一福:“才人娘子万安。”礼毕将一只小檀木盒奉到我面前,垂首道,“瑶章娘子说看才人娘子这几日精神不佳,这是提神的熏香,娘子大概用得上。”   我随手打开那盒子,看着里面一颗颗淡粉色香饵笑道:“真是心细。这点小毛病我自己都没在意。”笑意微敛,又道,“还有何事?”   荷韵眼帘低垂,轻轻道了句:“娘子,可以了。”复又福身,“没旁的事了,奴婢告退。”   她离开不久,我叫来婉然,将已做好的桂花宫饼装进食盒出了门往瑜华宫去。锦淑宫与瑜华宫一东一西,离得并不算近,行至一半,与宏晅打了个照面。   “陛下圣安。”我屈膝一福,他走近我,笑言:“正打算去找你,这是要去哪儿?”   “去给荷瑶章送点心。”我说着面露难色,踟蹰地望一望拎着食盒的婉然又看一看他,“既如此……改日再去吧。”   他摇头一笑:“无碍。瑜华宫离得也不远了,朕陪你走走。”   他揽着我,一众宫人都远远随着。秋风缓和,轻轻地卷着飘落在地的枯叶,枯叶蹭着地面沙沙轻响。我细细听着那声响,沉默不言。   “有心事?”他问我。   “不算心事。”我思量着淡淡道,“臣妾听说……祺裕长公主昨日请旨回靳倾了?”   “是。朕没准,让她再多住些日子陪陪皇太后。”   我轻轻“哦”了一声,又恢复沉默。他忽然停住了脚,我自也随之停住,他转向我,神色平静地问:“你其实是想问朵颀公主的事,是不是?”   我一愣,颌首默认。   宏晅前行了两步,复又停住,负手而立,一声轻笑:“你嫉妒?”   我在他身后欠身道:“臣妾不敢。”   “不敢?”他的反问之言颇具戏谑之意,口气一转又是令人不得辩驳的发沉语声,“你只说,你是否不愿她入宫为妃?”   我一阵阵的心惊,见他身形半点不动,分明不容我回避此问。回答时每说一字都禁不住地打颤:“是……臣妾心中不愿,但臣妾……会以大局为重。”   “以大局为重。”他又是轻笑,转过身来看着我,目不转睛。我胸中惧意顿生,立在原地暗自咬着下唇望着他。他愈是不言我愈是恐惧,避着他的视线头也不敢抬。蓦地听他一笑,似是再也忍不住一般地笑,而后对我道:“也没说错什么,何至于吓成这个样子?”   我猛松口气,含怒瞥他:“陛下有意吓唬臣妾,现在还来笑话!”   他笑意更盛,过来在我颊上一捏:“叫你吃那没影的醋。别瞎琢磨,朕从来没有纳她的意思。带她会锦都是因为汗王铁了心想让她进后宫不可,朕只好这么拖着。等日子长了,看看她愿意嫁给哪位世家宗亲,朕再赐婚。”   他一句句解释得很是坦诚,听不出有半点隐瞒,口气轻缓,似是怕我再生什么误会。我犹自低头看着绣鞋不言不语,他又道:“这么大脾气……为夫日后再不唬娘子了行不行?”   我竭力板着脸,还是“嗤”地一声笑出来,红着脸低着头一味往前走:“那么多宫人都看着,陛下您也说得出……”   他疾走了两步赶上我的同时伸手再度将我揽住,在我耳边的低语带着阵阵热气:“娘子你太害羞,为夫说话还是有分寸的,自知哪些话该留到晚上跟娘子一个人说……”   我面上登时蹿了热,含羞怒瞪,心觉再驳下去下一句又不知要被他调侃成什么样子。无奈地忍住口舌之快,任由他这样搂着往瑜华宫去。   语歆的住处在瑜华宫西侧,途径欣华殿时却被殿内传来的声响一惊,陡然顿住脚步。殿里阵阵女子的哭喊求饶之声不绝于耳,宏晅眉头一锁,面色疑惑中隐有不悦:“去看看。”   殿门口的宫人刚要通报却被郑褚拦住,我们站在殿门一侧往里看,是和贵嫔在责打宫女。宫人跪了一地,殿中央跪着的一个宫女以手支地硬撑着不往下倒,可一下下落在背上的板子还是让她不住地前倾。   语歆跪在端坐主位的和贵嫔身边已经哭得晕了妆,哽咽着求道:“娘娘恕罪……那香饵是臣妾吩咐她送去的,怪不得她……”   和贵嫔柔荑支着额头,话语轻缓地说:“行了,瑶章你不用为她说情。本宫知道她从前就和静月轩那贱婢交好,瑜华宫容不得这吃里扒外的人。”   “娘娘……娘娘臣妾求您饶她一命……已经打了这么久,再打下去她定是一死……”语歆说着低头去擦眼泪,却如何也擦不完,“再说……宁姐姐从前在瑜华宫时也未不敬过娘娘,娘娘您何须如此记恨……”   便见和贵嫔冷睇她一眼,向那宫女道:“既然你家娘子如此护你,本宫也不难为你了。来人,拖出去剥衣杖责。”   殿中的一切声响戛然而止。宦官拖着那宫女站起身,她明明已经虚弱得没有半分力气,却突然一挣,猛向旁边的柱子撞去。我陡然一惊:“荷韵!”来不及有什么顾虑便冲进了殿,在她的额头触到红柱前拼力将她拉住。   “尚仪……”她惊惧交加地望着我,反应了一瞬才回了神,垂首改口道,“才人娘子。”   “干什么寻死!”我扶着她低斥,“惊了圣驾你担待得起吗!”   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和贵嫔和语歆一时都怔住了。听了我最后一言一同回了神,齐齐望向殿门口,慌忙跪倒,行礼如仪。   宏晅进了殿落座,神色冷峻不已。未命免礼,只沉然问语歆:“瑶章,你说,怎么回事。”   “陛下恕罪……”语歆犹是止不住眼泪,一叩首道,“荷韵是臣妾身边的宫女,方才臣妾叫她去给宁才人送了一趟提神的香饵,和贵嫔娘娘便恼了……说她……说她吃里扒外,非要严惩不可。”   宏晅面色更沉,和贵嫔急忙解释道:“不是的……陛下,是这宫女不肯安心做事,三天两头往静月轩跑,臣妾才罚了她。”   “她哪次去静月轩不是臣妾吩咐的?”语歆含着泪怒然反驳,“臣妾吩咐她去找宁才人,回来您就拿她出气……就算她从前和宁才人交好,您也不能如此……”   宏晅闻及此轻哼一笑:“和宁才人交好?贵嫔你消息如此灵通,连瑶章身边的宫女和谁交好都清楚。”他扫了荷韵一眼,继道,“既如此,便不可能不知荷韵从前是在御前服侍的。如此酷刑,你是记恨宁才人,还是怨怼朕?”   和贵嫔惊慌失措之下连道了几声“臣妾不敢”,我仍是扶着已身受重伤御驾之前又不敢起身的荷韵,愤然道:“贵嫔娘娘!先前您对臣妾有怨掌掴臣妾也就罢了,如今又对一个宫女剥衣杖责,您心思未免太狠!”   我话语中尽是愤怒,似是忍无可忍的脱口之言,实则在这所有的争辩中,唯独这一句是我真正需要宏晅听到的。我小心地观察着他的神色,眼见他闻及“掌掴”二字时眉心狠狠一跳,这许多的铺垫、甚至是苦肉计可算没有白费。听我说完,宏晅方悠悠开了口,轻缓的言语中透着无尽的怒意:“掌掴宁才人?倒看不出贵嫔你有这样的胆子。”   “不……不是的……”和贵嫔面色一白,滞了一瞬连连叩首道,“陛下恕罪……臣妾那日是见宁才人礼数不周才教训了她……”   “当年是朕亲自下旨封她做御前尚仪,看的便是她举止得体。轮得到你来嫌她礼数不周?”宏晅始终语气平静,从未有什么波澜。可但凡与他相熟的人都知晓,越是这样便越说明他此时恼怒,“她随在朕身边这么多年,朕都不曾动手打过她,你倒是什么都不论。”   “陛下……臣妾是一时情急才……”   我本扶着跪伏在地的荷韵,听他们争论至此自也跪下,垂首慢条斯理道出的辩语听着诚恳也透着委屈:“陛下息怒。那日……确是臣妾言语有失在先。贵嫔娘娘贵为一宫之主,要责罚臣妾也在情理之中……”   宏晅的眼风凛然从我面上扫过:“你早已不是她瑜华宫的人!”   一语喝住了我,他的视线又转向和贵嫔,带尽了冷漠疏离:“就算宁才人有过在先,上有皇后执掌凤印、下有琳妃协理六宫,你禀了谁?”和贵嫔惊惶得无言以对,宏晅话语愈冷,“一时情急?朕看你是狠毒成性!先前死在瑜华宫的宫人,朕看在你父亲为朝廷效力多年的份上都可以不和你计较。朕纵着你,你就连她也敢动……”   和贵嫔已然面无血色,委顿于地呆坐了半晌也没再说话,宏晅瞥她一眼,略有嫌恶之意,“郑褚,传旨下去。和贵嫔纪氏心思狠毒,私自掌掴宫嫔,又欲草菅人命。着即削去封号,降正八品穆华,除去晨省昏定不得擅离瑜华宫。荷瑶章迁去锦淑宫良玉阁。”   语歆带着泪意道了一句“谢陛下”,又叩首道:“陛下……荷韵伤得重,可否传太医来看……”   宏晅面色稍缓:“自然可以。”   荷韵闻言颤颤巍巍地要叩首谢恩,我硬扶住她,焦灼地唤了声:“陛下……”   宏晅侧头看过来,略显烦意地摆摆手道:“免了,回去好生养着。”   作者有话要说:_(:з」∠)_和贵嫔……扑街…………   推基友的文~~~戳图可看!   正文035.长阶   迁宫之事自有宫人们打点,我随着宏晅离了瑜华宫,见不是往静月轩走也不好多言,一路无声地随在他身后。   宏晅始终面色阴郁,随在我们身后的宫人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这不正常的气氛太易被人觉出,以致于沿途碰上的宫女宦官退到道旁行礼时都显出了格外地小心。   一直到了广盛殿前,我知那是他平日里理事的地方,多有朝臣进出,嫔妃未得召见不得擅入。不得不停下脚步,轻轻叫了一声:“陛下……”   他偏了偏头,隐有一叹:“没事,你来。”   我随着他一步步登上殿前的青石长阶。三大殿中,除去作为帝王日常居所的成舒殿未有长阶,广盛、辉晟两殿殿前均设有四十五级台阶,意指“九五之尊”。辉晟殿作为典礼贺宴之所并不常用,故而几年来我最不愿来的地方就是这广盛殿了。尤其夏日,每每站在殿前望着这高高长阶,我总要深吸一口气狠下心才能提步上去,长阶太长登起来颇费力气不说,我从不敢登到一半时回头往下看,唯恐自己一不留神掉下去。   现下我也是双手拎着裙摆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往上走,对此怡然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过:“姐姐你不用这样怕……穿着翘首履不怎么会踩到裙摆的。”   余光瞥见跟前的身影一止,抬头去看,宏晅正回过头看向我,他已比我多上了六七阶了,深深一笑,又走回来将手递给我。我把手里攥着的裙摆腾到左手上,右手搭在他手中,他牵着我的手向上走,蕴着笑道:“从前听怡然说过一句你怕登长阶,居然是真的。”   我的双眼仍然死死关注着脚下,口中回道:“不是怕登长阶,是怕一不留神摔下去。”眼睫微微抬了一抬,细声又说,“宫中之事也一样……”   只觉被他握着我的手一紧,又继续向上行去。   长阶走完,广盛殿巍峨的红漆大门出现在眼前,他仍未松开我的手,回过头居高临下的去看眼前的长阶和阶下广场,笑意温存:“你看,这不是上来了?”   我低着头不敢往下看,低低地“嗯”了一声。他手指轻挑起我的下巴,我不得不与他的视线对上,他眸中三分的笑意之后是七分的认真与笃定:“朕不会让你摔了,宫中之事也一样。”   我无言以对,他维持着这手势又道:“掌掴之辱,如不是有今天这一遭,你打算瞒朕到什么时候?”   我直视着他的双眼,沉静反问:“臣妾即便告诉陛下,陛下又能怎样呢?”   “朕若早知道,今日给纪氏这道旨意定然早就下去了。”   “那臣妾就更不能说。”   他眉头微蹙:“为何?”   我立于长阶之上,视线缓缓划过远处延绵不绝的宫殿,语气亦如视线一般悠长:“因为在晏然眼里,这后宫早已是晏然的家了。故然规矩不可违,可晏然还是希望,家和……”我回头望向他,面上带着清浅而温暖的笑意一福身,“夫君您,万事皆兴。”   许是近日来做戏做得太多,又或是心知自己对他确有真心。这早已想好的一番话说出时,我已无法辨别其中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宏晅听罢深深倒吸了一口秋时微凉的空气,对我的话没有表露出过多的感慨或是动容,却是笑意直入眼底地道:“进来坐。”   我微微颌首,随他进了殿。   他案前落座,我从墨染手里接过茶盏奉到他面前,又执起玄霜研墨。一切熟练如斯,就如曾经在御前侍奉时每日做的,他见状怔了一怔,我故作不明的偏头问他:“怎么了?”   宏晅一笑:“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你从前做尚仪的时候。那时每天能见到你这样,现在反倒难了。”   虽然明知他是想起了这个,听他说出时仍不免双颊一热,略有羞意地呢喃说:“不一样的……从前是奴婢为陛下研墨,如今是臣妾为夫君研墨。”   他翻开一本奏折,右手执笔在墨中一蘸,笑道:“那你日后就常来广盛殿成舒殿给为夫研墨。”说着示意了郑褚一眼,“不必通禀。”   他鲜少会让嫔妃做这种事,大约是为免后宫干政。对我却可以全然放心,我若想干政,侍奉御前那三年就不知能干多少了,一本本奏折皆由我收拾,我想从中动些手脚或是告诉旁人些什么都轻而易举。即便我今日身份不同往昔,与旁的势力难免有所牵扯,也仍不敢在此事上逾矩。我太清楚他的分寸,他不会容许后宫任何一人干涉正事,哪怕是皇后。他……大约也是知道我格外明白这些,才会如此放心的下这道口谕吧。   时间过了很久,他面前的奏折已经减去大半,外面的天色也渐渐泛了暗,怡然上前福了一福:“陛下,时候不早了,可传膳么?”   “先不必了。”他脱口而出一句后看向我,问,“你饿不饿?”   我摇头:“不饿。可是陛下看了一下午折子,还是先用些吧。若不然,臣妾去小厨房给您做一道汤、两份小菜来?”   他想了想,笑道:“朕倒想尝尝你那桂花宫饼有什么特殊之处,让荷瑶章如此喜欢。”   我“呀”了一声,笑盈盈说:“臣妾还是给陛下做汤去吧,那桂花宫饼是愉姬娘娘的绝活,臣妾怎么学也学不像,也就瑶章妹妹喜欢。”   于是也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匆匆地起身就是一福:“臣妾告退!”   他又无奈又好笑,摇摇头任由着我退下。我退出殿门,方对婉然道:“你速回锦淑宫,知会愉姬娘娘一声,让她做了桂花宫饼送来,就说陛下正等着。”婉然应声离去。   愉姬虽有了皇次子,可圣宠仍是稀疏。她自己并不很在意,只想着照顾好孩子,反正有皇子在,即便不得宠,宫人也不敢懈怠。她在宫里与儿子图个清静,我心里却难免为她着急,总不面圣,元沂与宏晅不亲近,今后前路难走。就算是不争那皇位,可到了日后封王的时候,也要有个好封地才好。   不为别的,就为她在宏晅正恼我时敢冒险为我说话的那一份恩情,我也须为她铺这一步路。   我在广盛殿的厨房中细细地料理着一道鹌鹑莴笋汤,这汤很费工夫,前前后后少说半个时辰才可入味出锅,这是有意让愉姬与回来宏晅单独待些时候。婉然回来后带着气悄悄告诉我说:“姐姐,方才回锦淑宫的时候,听荷瑶章身边的宫女说,纪穆华好大的恨意呢。她们迁宫的时候听纪穆华一直在骂姐姐,骂得不堪入耳。”   我凝视着炉下火光嗤声一笑:“让她骂去。这人太不知好歹,也不看她那是多大的错处,只是降降位罢了,连那欣华殿都照旧让她住着,她既非要骂得阖宫皆知就随她去。”   这是我偶然寻得机会布的一个局。那日我向宏晅请命为语歆晋位就是为了一雪掌掴之耻,本是想语歆与纪穆华得了同音的封号,纪穆华那样的心性必忍不了,我再从旁激上一激,让她闹出大乱子也不难,自然会有人来发落她。   可我没想到,语歆位晋瑶章之后添去的宫人竟是荷韵。她在御前服侍多日,几个月前让尹尚仪寻了错处打发去了别处,与我很是相熟。我告诉她纪穆华让我受了怎样的奇耻大辱,她自然愿意帮这个忙。   纪穆华很清楚语歆的封号是因谁而得的,动不了我,当然要找和我交好的人来出这一口恶气。所以,并非是宏晅以为的纪穆华“消息灵通”,而是荷韵有意让她知道自己从前与我交好,那日她来送香饵,更是布置好了让纪穆华知道此事。   我二人都曾服侍御前,想从御前宫人口中得知那日宏晅何时会离开成舒殿往静月轩来,也不是难事。   没有哪个男人喜欢狠毒的女子,纪穆华擅动私刑已足够惹宏晅不快,而后,我再道出自己曾受过的耻辱,阖宫上下都知道的事,她根本没有辩驳的余地。   一朝从位列二十七世妇的贵嫔娘娘降至八十一御女最末等的穆华,又不再是一宫之主,这滋味也该够她受的。更要紧的,她这个本就没怎么得过圣心的人,日后再不可能有翻身的机会了。   我揭开盖子闻了闻那汤,香气扑面,色泽诱人,可出锅了。盛了四碗出来,三碗放进檀木盘中,一碗放进了食盒,交给婉然:“让墨染送去给纪穆华,但叫她什么都不必说。”   婉然迟疑一瞬,面露了然,盖好食盒稳稳拎着退出去了。   纪穆华既然心里不痛快要恶言诅咒,我就给她些希望。只是但愿她想得明白学得会安分,安安静静地以穆华的身份过日子便是了,不会让这希望再一次捧得忘乎所以,到时候若摔得更惨,就不是我能帮得了她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貌似有日子不贴品秩了……咳咳……在和贵嫔降级的这个大喜日子(……节操啊喂!)我们再贴一次……   《宫记·晏然传》后宫品秩   (P.S.这是阿箫自己用各朝代的攒的……大部分都比较常见,不常见的那几个……是北齐的)   【三夫人】   正一品:夫人   【四妃】   从一品:妃   【九嫔】   -上三嫔   正二品:昭仪、昭媛、昭容   -下六嫔   从二品:淑仪、淑媛、淑容、修仪、修媛、修容   【二十七世妇】   正三品:充仪、充媛、充容、充华   从三品:婕妤   正四品:贵嫔   从四品:贵姬   正五品:姬   从五品:容华   【八十一御女】   正六品:美人   从六品:才人   正七品:令仪、秀仪、慎仪、宣仪、婉仪、润仪、丽仪、弘仪、肃仪   从七品:琼章、瑶章   正八品:婉华、穆华、闲华   【散号】   从八品:宝林   正九品:良使   从九品:采女   正文036.荷韵   我自行端着汤回到广盛殿,在殿门口听见说笑声,愉姬果然还在。行至殿中微微屈膝一福:“陛下、愉姬娘娘。”继而将汤呈了上去,三只白瓷碗端放在案上,微偏头道:“陛下尝尝。”   宏晅没动汤匙,大是不拘礼地端起碗来直接喝了一口,赞了句:“手艺越发好了。”我刚想道一句谢,却听他一顿又说,“想当初你第一次做汤的时候……”一声干笑,又喝了口汤,没有下文。   愉姬好奇地看着我,我尴尬地微一扯动嘴角:“陛下,那事……过去了……过去了……”   其实那件事委实怪不得我。十一岁时头一次跟太子府里的厨娘学做汤,前面一切顺利,最后却没掌握好火候,糊了。本来想倒掉了事,也不知这位刚从宫中回府的太子殿下是从哪儿听说的我今日学做汤,直接吩咐郑褚来端一碗呈过去。我也不好阻拦,心思忐忑地随着郑褚一道去了他书房。就见他瞥了那汤碗一眼,笑说:“颜色不错。”我咬唇强笑。   看他端起碗来汤匙舀起汤,觉得一颗心都要从嗓子里蹿出来去撞翻那汤碗。一口喝下去,他的眉头拧了结,缓了好一会儿才舒展开,似无所谓地将碗放回郑褚拖着的盘中,如常笑道:“色香俱全。”   做饭讲究色香味,色香俱全,言外之意……味道不好。   挥手让郑褚退下,他深呼口气,显出狰狞之色:“晏然……你往汤里……放什么了……”   “没……没有……”我连忙摇头,“什么都没放,绝对没下毒!它只是……糊了。”   “……”宏晅沉默了一会儿,挑眉问,“糊了你还敢端来?”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喃喃道:“本来打算倒了去的,郑大人来拿,说殿下要喝,奴婢不敢不给……”   当年的种种笑话后来都时常被他拿出来调侃,可这次当着愉姬的面,我颇觉丢人。看我面色奇怪,愉姬愈发好奇,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是发生过什么趣事?陛下可否说来让臣妾听听?”   宏晅喝着汤扫我一眼:“当初吧……”   “臣妾告退!”我本就端正的正坐着,当下又恭敬地一颌首算行了礼,忙不迭地站起身疾步往外行去。出了广盛殿没多久,里面就传出了愉姬的笑声,不禁面露忿色。婉然不解地迎上来问我怎么了,我狠狠咬着牙道:“又拿我寻开心……得了得了,正好让愉姬和陛下好好处一处,回锦淑宫去,看看荷韵。”   到良玉阁,语歆见了我一讶:“咦,姐姐怎么这时候来了?不是说在广盛殿伴驾么?”   我轻哂道:“再不出来就要让陛下和愉姬娘娘一起挤兑死。”微一沉,笑意敛去,问她,“荷韵呢?”   “刚送了药进去,这会儿大概歇着。”   上午那一遭事过去,语歆已知我从前与荷韵相识,当下带着我去了她房里。我轻一叩门,推门而入,荷韵一怔:“才人娘子?”便要下榻施礼。   我疾步上前扶住她,笑嗔道:“躺着就是了,哪儿这么多规矩。”   复又扶着她躺好,见榻旁小几上汤药未动,仍冒着袅袅热气,端起来吹了一吹,笑道:“我从前嫌药烫就总要放温了再喝,可往往放着放着就忘了。”舀起一匙吹温了送到她嘴边,“还是趁热喝吧,伤好得快。”   毕竟从前熟络,她没有多加推辞,一勺勺喝下去,直至一碗喝完了才向我颌了颌首:“多谢娘子。”   “该是我谢你。”我微微而笑,诚恳道,“如不是你,这仇不知何时才能报。可眼见你明年就能出宫了,还要为我受这样的委屈。”   荷韵无所谓地耸一耸肩:“什么委不委屈,就算没有这一出,瑜华宫宫人的日子照旧不好过。”   一直在旁不开口的语歆听到此处可算听出了点端倪,诧异地问我们:“宁姐姐,你们……安排好的?”   我平静地朝她点一点头:“是,为了报掌掴之仇。”再看向荷韵,转而笑道,“不过你那苦肉计也演得太像,受那么重的刑也还罢了,居然还去触柱。”   荷韵无声一笑:“和贵嫔……纪穆华恼怒是奴婢激的,可触柱却不是装的。当时看娘子和陛下迟迟不来,以为哪里出了岔子,剥衣杖责啊……真是不如一死来得痛快。”   我惊讶得抚住胸口:“我的天……这么一说还真是后怕,如是反应慢了一步,岂不是真要看你血溅欣华殿了?”   荷韵轻松地舒了口气:“可不?好在苍天垂怜,到底不肯让奴婢在放出宫前就这么死了。”   我心中一动,沉静地看着她:“所以,你出宫必须嫁个好人家才对得起苍天。”   说起来,苍天对我也算是不薄的,成了帝王妃妾,他却待我很好。可……临嫁之前生了那样的事,我的心结到底难以完全解开。其中缘由荷韵知晓一些,听我这样说也不多语,只点了点头应道:“这个自然。”   一偏头见语歆耷拉着脸显示不高兴,忙问她怎么了,她幽怨道:“害我白担心,哭得眼睛都肿了,竟是商量好了做戏,姐姐为何不早告诉我?”   “怕你害怕。”我抿唇笑着解释着哄她,“再说你若知道实情就没有这场好戏了。我们戏假你情真,才能让纪穆华开不了口。”   确实早该告诉她,让她心中有数。可语歆这么天真的心性,早早知道了未必比不知道好,万一她不经意地说漏了嘴抑或是装得不像不一定会多大的篓子。所以我思来想去还是不曾告诉她,就让她顺其自然地显露出对纪穆华的恐惧和怨愤让宏晅看到,是最好的。   她嘟着嘴,没好气道:“那我不管,今日哭成这样,明天肿着眼睛去长秋宫晨省不知有多难看,姐姐你必要补偿我。”   我忍不住一笑:“你爹不是太医么?这商人般的口吻是哪儿学的?说吧,怎么补偿你?姐姐我绝不亏待妹妹。”   语歆低头认真地想了一想,看一看我们,又低头想了一想,再抬起头来,神情严肃:“桂花宫饼……”   荷韵“扑哧”一笑,向我道:“才人娘子您赶紧教教奴婢怎么做那宫饼,娘子从瑜华宫记到锦淑宫,奴婢再不学着做实在失职。”   我手指在语歆额上一点:“如今都同住一宫了,你再馋那东西就直接找愉姬娘娘要去,不要来烦我。”   “看看看,姐姐刚才还装大方,现在又推到愉姬娘娘那儿去!”语歆站起身跺跺脚,“不理你们!”   她气鼓鼓的离开,我和荷韵笑了一阵子归于安静,突然找不到什么话。少顷,荷韵轻言问我:“娘子还为那事记恨陛下?”   我平静地摇一摇头:“不是记恨,陛下待我很好,我怎会记恨?只是偶尔想起来还是难免不甘,毕竟当时眼见着就要嫁了。”   荷韵静默了一会儿,又道:“几个月前,奴婢还在御前的时候,见了安夷将军一面。”   我心里一颤:“哦?什么样的人?”   “据说很能打仗,擅用兵法,但他……配不上姐姐。”她说得平淡,不像是有意安慰我,“依我看就是个武夫罢了,言行举止都粗犷得很,当时赵大人也在,一言不合就吵了起来。如不是广盛殿有侍卫拦着,只怕当着陛下的面都能动手。”   我心里一番说不出的感觉,苦笑道:“照你这么说,真是还好没嫁。我还不如赵大人脾气好,嫁过去非得三天两头打一架不可……我又哪里打得过久经沙场的将军啊?”   荷韵笑起来:“娘子能这样想便好。之前听说娘子心里存怨就一直想劝娘子,其实莫说是娘子册封之后,便是从前做尚仪时,陛下待娘子也是极好,我们这一班御前的人都看得真真儿的,娘子日后安心随着陛下就是了。”   我哑然:“还劳你们为我担这个心。我早已想开了,这九年来我遇上的所有人也不敌陛下待我好,我没什么不知足。”我看着她,口吻恬淡,“这是实话。”   虽然早已想开,虽然早已不在乎那安夷将军是什么样的人,但她的这一番话还是让我心觉幸运。纵使在后宫为嫔妃、要与三宫六院去争那一个人的宠爱,也好过嫁一个根本不可能和睦相处的人为妻。其实在她之前,庄聆、语歆、怡然、婉然……那么多人都劝过我,我心里那个结虽然越来越小却始终还在,多亏了她,今日这样实实在在地打碎了我对从前未婚的夫君一直抱有的幻想。   很多没有得到的东西看上去总是那样的好,实际上却未必,这到底我早该明白。宏晅,他已经护我至此,于情于理,我早该知足了。   作者有话要说:阿箫出了点问题进医院了,被勒令住院观察三天   存稿箱里就剩两章存稿,于是一章今晚更,一章周二更,周三如果回不了家可能同样需要断更一天,抱歉抱歉   正文037.冬时   一阵寒风席卷了皇宫之后,冬季呼啸而至。各宫都换上了冬装,炭盆火炉溢着阵阵暖意。冬时,嫔妃们时常喜欢聚在一起烤着火闲聊打发时间。往年瑶妃长宠不衰,纵使并非独宠,旁人也比不得,冬时小聚最热闹的便是映瑶宫,今年锦淑宫却意外的热闹。想想也是,愉姬育有皇次子、我正值隆宠、语歆又刚刚晋位不久,这样三位宫嫔所在的一宫,自然该受万众瞩目。   越是寒冷的冬天,就越是看出宫中宠辱的时候。   当然,来的频繁的多是长久不得宠的宫嫔,于她们而言,打发冬日时光是一方面,更希望借着这个机会能在锦淑宫中得见圣面。   而愈是不得宠的宫嫔,我们就愈发怠慢不得,唯恐她们吃心闹出什么事端来。   所以每每有人到主殿造访愉姬时,我和语歆总免不了要跑一趟做做样子,一日傍晚刚从娴思殿回静月轩,就见郑褚匆匆来请,就连静月轩也没进一步,直接随着他去了成舒殿。   在外面走得久了,即便穿得暖和脸上也难免要冻得泛红。宏晅见了我的样子一愣,信手倒了杯热酒递给我:“怎么从静月轩来成舒殿竟冻成这样?”   我双手捧着那杯酒,竭力感受着杯身传来的暖意,瑟瑟道:“是从娴思殿到了静月轩门口,又直接来了成舒殿,远了些……”   宏晅白了我一眼:“身子弱还总往外跑,也不知带个手笼?”   我喝了一口酒,驳道:“原是从娴思殿到静月轩罢了,又不远,才未带手笼,谁知陛下这时候召见……”   他哑然一笑:“又是朕的不是?”   我咬一咬唇:“不是么?”   宏晅轻笑摇头,不再和我争执:“用膳了。”   案上的菜肴早已布好,坐到案前,我想给他夹菜,手却仍未从冷劲儿中缓过来使不上力气,一双筷子握在手里不听使唤。他好笑的看了半天不作声,然后执著夹起了在我筷下躺了良久就是夹不起来的那片茭白搁到我碗里:“要不要朕下个旨意让旁人不许去锦淑宫扰你们清净?”   我手中的筷子又移到自己碗里,继续去夹那片茭白,仍是夹不起,全神贯注地较着劲,口中道:“别……免得让旁人觉得臣妾恃宠而骄,不顾六宫和睦。”   抬眼瞧见他仍看着我,仍是那副好笑的表情。气馁地扔下筷子叫来婉然:“去找个手炉来,暖暖手。”   话音刚落,宏晅即向婉然说了一句:“不必了。”又转向我,笑意半点不变,重新夹了一片茭白递到我嘴边,“来,张嘴。”   我自己都觉出脸颊“蹭”地窜了红,垂着眼睑讷讷地吃了下去,又道:“去拿手炉来……”   “谁敢给她拿手炉拖出去杖毙!”   我住了口,可怜巴巴地望向他:“陛下,臣妾今日中午在娴思殿就和一众姐妹聊得开心,没怎么吃东西,陛下可否让臣妾好好用晚膳……”   他点点头,理所当然道:“朕保证把你喂饱。”   婉然憋了笑,死死低着头道:“奴婢告退……”   那顿晚膳间我就觉得,日后不论去哪、不论远近,定是要带手笼的。不然一次还好,若再有第二次第三次,这事从成舒殿传出去,我晨省昏定时简直无颜面对六宫嫔妃……   只听说过帝妃互相夹菜的,哪有皇帝负责把嫔妃喂饱的……   好在我素来吃得少,这个过程结束得很快。喂完了我,他自己草草吃了些就叫宫人来撤膳。   接过宦官奉来的茶盏漱了口,他随口道:“晚上更冷,别回静月轩了,留成舒殿吧。”   我一思忖,迟疑着道:“可……臣妾还要去长秋宫昏定。”这是决计免不了的事,平日里不敢松懈,更不能因为得宠就免去。   他沉吟片刻,遂道:“朕跟你一同去一趟,也有几日没见皇后了。”   他若只说要陪我同去我定会推辞,可话到了嘴边又听他说是要见皇后,我便不好劝些什么,只得福身道:“诺。”   略略整理了妆容准备往长秋宫去,他扫了婉然一眼,笑说:“现在可以去给娘子取手炉了。”   我横他一眼,被他在额上弹了个响指:“又瞪朕,最近胆子愈发地大。”   我低头揉着额头,不服气地抱怨着说:“陛下也太霸道,刚才怎么欺负臣妾来着,瞪一眼都不许。”   婉然取来手炉递给我,我拢在斗篷中,和他一起出了成舒殿。殿外的宦官躬身上前道:“陛下,备肩舆吗?”   他的目光在我面上一划,摆手道:“不必了,朕陪才人走走。”   他终是明白我的担心和谨慎了。虽然是和他同去,但让旁人看见我与他同乘而至毕竟不好。又是去向皇后昏定,总不能让有心之人觉得我是在向皇后示威。本想着他若乘肩舆,我必不能同往,独自步行而去就是了,却没想到他先一步想到此处,就二人同行了。   冬日天黑得早,每每昏定时都已全黑了。八名宦官四前四后的打着宫灯照亮,让我觉得心安的却并不是他们照出来的一大片亮光,而是手上传来的阵阵温暖。从离开成舒殿开始,这真温暖就一直不曾离开过,紧紧包裹着我的手,让我知道,就算我现在行路不慎摔在路上也会有人拉住我。   他到长秋宫是突然的决定,宫人们并不知情,但见他到了,仍是一个大礼行得规规矩矩不急不躁。进了椒房殿,一众嫔妃行礼问安,皇后也站起身,我方脱开他的手向侧后退了两步避开皇后的礼,待皇后与他见完礼,又上前向皇后一福:“皇后娘娘金安。”   皇后笑意和煦:“宁才人坐吧。”   帝后端坐主位,我回到自己该回的位置上落座。自纪氏从贵嫔降穆华后,席位就设在了我之后。一连这许多日过去了,每日晨省昏定我们都相邻而坐,却一句话也不曾有过。她没有向我行过礼,我也从来不强求这些,反正因为我的关系她已降至八十一御女中的最末等,我又何必再去讨她那一个礼呢?   瑶妃仍是妆容精致,一身华服。虽然这些日子后宫里是我最得圣宠,盖过了她的风头,可她也仍是宠妃,至少比她的嫡姐中宫皇后要得宠的多。但,这么多年来,一直宠冠六宫的到底是她,这些日子她对我的厌恶之意愈盛,见面之时明里暗里的讥刺总少不了,大抵因为今日宏晅在此,她才未与我多言。   她不言,自也还有想要巴结她的宫嫔察言观色之后替她说出她想说的话,任容华从宫娥手中接了茶盏亲手端上去,全似不经意地笑道:“平日里晨省昏定,宁才人即便不是最早也是数一数二的,臣妾等适才还纳着闷怎的宁才人今日还不到,原是同陛下一起来了。”   较之静月轩,成舒殿离长秋宫要略远一些,又因和他一同走,我不好催促走得也比往日要慢,故而到得比平日要晚上半刻。宏晅接过茶盏放在一旁,笑意似乎显得十分愉悦:“朕说要坐肩舆,宁才人无论如何不肯同乘,说是逾矩,一路走来才晚了。”   他竟捏准了我的心思拿这事来当说头……我微微一愣,举步上前向皇后施礼道:“皇后娘娘恕罪,是臣妾疏忽了成舒殿比静月轩离得远才耽搁了……”   “宁才人何须请罪?”皇后和颜道,颇有赞许之意,“任容华只是说才人比平日里晚了,并不是说才人来得迟了。依本宫看也是才人平时来得太早,早起后也好晚膳后也罢,大可多歇上一歇再来见本宫。”   我颌首又道:“诺。臣妾只觉得侍奉皇后娘娘是臣妾之责,不敢怠慢。”   身后不远有人冷声一“嘁”,寒森森地说:“宁才人也就凭这一张巧嘴,搬弄是非的本事愈发好了。”   又是纪穆华,当真不长记性。我仍在帝后面前维持着恭顺神态,连头也不回,庄聆清凌凌道:“穆华这话说的,宁才人何处搬弄是非了?穆华指得莫不是你降位那事?本宫倒听说那是陛下的旨意,穆华你这一句搬弄是非,所指何人呐?”   宏晅神色微凝,不曾发话。只向皇后道:“朕听说皇太后又想召世家女子入宫为妃。不是选家人子的年份本就不该弄这些,但既是皇太后的心意,照做就是了。只是梓童你须得多上心,但凡规矩不全的、心思不善的,不论怎样的家世,一概不得入后宫。”   他这番话听上去与纪穆华毫无干系,实则等同于当中打了纪穆华的脸。纪穆华是大理寺卿的嫡女,当初就是奉了太后懿旨受召入宫的。凭着这些天来发生的事情,规矩不全、心思不善……明摆着也是指她。   作者有话要说:好久不求收藏了_(:з」∠)_   今儿再求一回_(:з」∠)_   被勒令住院观察什么的心情太糟糕_(:з」∠)_   求收藏求收藏求收藏求收藏求收藏求收藏求收藏……   正文038.暖冬   纪穆华当即面上讪讪的,惊怒交加又不敢发作,只得借着低头饮茶闭了口。皇后只作不懂弦外之音,得体地离席向宏晅福身道:“诺,臣妾谨记。也会痛皇太后说一说,宫中行事素来礼数是最重要的。”   宏晅满意地点头,又说:“朕听闻近日各宫嫔妃时常去探望皇次子,这倒无妨。只是一来天气冷了容易受凉,二来愉姬照顾皇次子本就辛苦,再要招待旁人更加劳累。无故就不要去娴思殿了,若闲来无事,都去长乐宫长宁宫陪两位太后说说话。”   他一言一语都巧妙地避开了我,甚至也没有牵涉愉姬太多,就为我们避开了近日深受困扰的大麻烦。   瑶妃柔荑执着茶盏,语笑嫣然:“陛下如此体谅着瑜华宫,真是瑜华宫的福气。臣妾等自然会顺着陛下的意思,不去搅扰皇次子。”她口中说着皇次子,视线却瞟向我,知在我面上一触又转了回去,“也不去搅扰宁才人。”   同是有争风吃醋之意,宏晅待瑶妃显是比待纪穆华好上许多,微微一笑道:“你们时常聚聚是好的,日日都去毕竟主宾皆累。”   瑶妃朱唇微启,笑道:“这也怪不得在座姐妹们,要怪还是怪皇次子生得太可爱,我们这些做庶母的一日不见便想,只觉得天底下没有哪个孩子比元沂更乖巧了。”她当众称赞皇次子并不要紧,抚养皇长子的皇后面上却有点过不去了,淡淡一笑,未做它言。   宏晅瞟了一眼皇后的神色,也不继续此话题,改口道:“再过些日子,祺裕长公主也该回靳倾了,皇太后必定不舍。梓童不妨设个家宴,也找几个得皇太后心意的嫔妃一道,算是为祺裕饯行,也给皇太后宽心。”   皇后道了声“诺”,一壁扫视着众人一壁思量着道:“那依臣妾看,琳妃、韵淑仪自是该去。帝太后必会同往,静婕妤是帝太后的侄女也该陪在身侧。愉姬和周美人带着孩子同去定能让两位太后欢心。陛下觉得呢?”   宏晅对皇后的安排很是满意,点头道:“如此就好。”略一沉吟,又言,“周美人进来身子怎么样?”   皇后温婉颌首:“好了不少。听绮黎宫的宫人说,天好时也时常出来走动了。生产时落下的毛病,总归是静养着。”皇后细细观察着宏晅的神色,小心地道,“依臣妾看……周美人的位份该晋上一晋,到底是育有长帝姬的人,从生下孩子之后就没再晋过位,也有两年多了。”   宏晅沉一点头:“晋从五品姬,梓童想个合适的封号赐下去。迁宫的事,她若觉得身子好了就迁去,暂时迁不了德容殿就给她留着。”   蓦地听见“周美人”三个字,在座不少嫔妃都面露疑色。也难怪她们不知,永昭元年受两位太后诏入宫的数位嫔妃中,除却刚降位的纪穆华不提,也只有这位周美人位份最低了。周美人闺名娴庭,我记得她入宫时初封的从七品琼章,得宠了一阵子,两个月后位晋宣仪,元年九月有孕晋才人。彼时后宫嫔妃尚少,她这个孩子生得还算顺利,生产后晋了美人。可她在产中落了病,此后在宫中静养,面圣的机会便少了,两年过去了,仍是美人。   其实这些年看下来,宏晅待六宫都还算不错,虽然圣宠上厚此薄彼总是难免,他也尽量做得公平,总不得宠的嫔妃也时常提一提位份或是赏赐些东西。周美人诞下长帝姬仍能无宠两年,宫中宠辱无常仅是一方面,只怕她也实在太不聪明了些。   离开长秋宫与宏晅一起走在宫道上,我避开有关周美人的种种,只想着他先前为我和愉姬免去众人叨扰一事问他:“臣妾怎么觉得,近些日子陛下当着旁人的面对臣妾谨慎了?”   冷寒的月色下,他的笑意云淡风轻:“先前待你好惹出那样的麻烦,你又是个不爱解释的,出了事只能朕一个人去猜其中究竟如何。”   我歪一歪头,挡在他前面望着他:“陛下是懒得日后再猜了?”   他板着脸微一挑眉:“自然是因为这个。”   我睨他一眼,眼睛转向别处,他握住我的手大步行去,笑得畅快:“走了,娘子你乐意在外面受冻,为夫可想赶紧回去歇息。”   他走得太快,我被他拉着一路小跑,到了岔路口却不见他拐弯,不禁脱言道:“陛下不会成舒殿?”明明方才说要赶紧回去歇息。   他回头笑看我,又微微正色道:“本想去静月轩,娘子你想住成舒殿?”   我一哑:“随陛下……”   说来奇怪,自我册封之后,他就从来没召我去成舒殿侍寝过,总是他来我的静月轩,今日晚膳后因怕我冻着才头一次开口让我留在成舒殿。我心里一直疑惑但从来没有问过,本以为和皇后昏定完了他必是要带我回成舒殿,结果竟还是往静月轩去。   云溪诗染奉了热茶上来,宏晅随意喝了一口便放下,我虽然刚才拢着手炉,但仍觉寒意阵阵,就仍捧着那茶盏取暖。他看我捧着茶盏瑟缩的样子凝神片刻,轻轻一哂:“当人背人两个样子。方才在长秋宫,你还不是大大方方地落座?一回自己宫里就原形毕露。”   我觑着他笑道:“陛下怎么看着像刚刚恍然大悟似的?臣妾方才在成舒殿不是已经原形毕露过一次了?”   宏晅似笑非笑地沉默片刻,走到我面前微微弯下腰,伸手取下我双手捧着的茶盏放在一旁的桌上,我迷茫地问他:“陛下,怎么了?”   他笑意愈显温存,两手搭上我的双手,我借力站起身,他俯到我耳边道:“明日还有早朝,朕想早点睡了,娘子意下如何?”   我的目光正定在半开的窗外,一缕月光投在后院的池塘上,寒凉似霜,我凝神望了一望,从容应道:“好,臣妾服侍陛下就寝。”   云溪诗染默不作声地退出房外,他拥着我坐到榻边,极专注地看着我,专注得简直像在“审视”。我的脸上到底犯了热,避着他的视线道:“陛下赶紧歇息吧……”   他一笑,手在我身着的夹棉对襟半臂胸前的系带上一抽,接着又顺着我的腰摸索进去,探上里面交领上襦的系带。   他的手一直伸到我后背,半拥着我就势躺下,另一只手去扯的我裙带。冬时风大,我的腰带上挂了不少香囊玉佩用以压裙,他似乎拽到一般被那些东西卡住,眉头一蹙,手上加了力,一阵衣料撕裂的呲啦声。见他微一扬手将那裙子丢到了地上,手又伸向了中衣的系带。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将于星期日(6月23日)入V,从32章开始倒V~   为了攒攒存稿……明后两天暂且不更了,但素入V当日会把欠下的这两章补上,也就是说23号五更(一万六千多字)~~~希望各位妹纸理解一下~~23号看个痛快哈   入V当日从19:00到20:00每15分钟一更,想一口气看的妹纸直接20:00来就好啦,想一章章看的妹纸请19:00来刷新哟~~o(*≧▽≦)ツ   我荔箫顺利出院了哈哈哈哈!!!【笑得邪魅狂狷】   _(:з」∠)_话说~在医院期间闲的没事去翻收益记录~随手点开“订阅人”ID~看到好几位从来没冒过泡的妹纸买了《锁香楼》~收藏了《晏然传》~~因为木有冒过泡所以阿箫之前没怎么意识到有人这样默默支持T_T……突然看到觉得好温暖T_T……   于是虽然有些矫情还是来说声谢谢T_T……   这货会好好写文的T_T……   正文039.大封   我忽的想起一事,心下一凛,按住了他的手,莞尔低眉道:“陛下稍等。”   他面露疑色,但仍是停了手,我坐起身,小心地从颈上摘下一块佩,用帕子包了放到枕下,生怕一不留神摔坏了。那佩上刻着祥云纹,形状是半圆形,就像半块玉璧。他微微怔神:“你不是不敢戴吗?”   我低着头道:“冬天穿得多,旁人看不到,就想戴着。”   他深笑着放下幔帐,屋中的烛火立刻被隔开,只透过幔帐洒进来几许暖暖的微光。   这一次再没有旁的干扰了,他欺身压上来,却很轻,在他的手指挑开我中衣裤的带子的同时,我也举手抽开了他的腰带。他的挑眉中隐有不耐烦地意思,我一边耐心地一点点去解他的衣服,一边促狭笑道:“陛下可别使蛮力扯了,刚刚毁了臣妾一条裙子,再毁自己一件常服,尚服局可要抱怨了。”   他笑了一声,把那件已解好的直裾褪下扔到一旁,不再做声的完全拥住我,一寸寸的移动撩起了无法言说的燥热。他温热的唇从我颈间滑过,有力却丝毫不令我觉得难受,我感受着他半敞的中衣中弥漫开来的龙涎香气息,混杂的的些许檀木气味让这香显得更加温暖。   他的动作愈发强烈了,我心底闪过一点不安,嘴唇在他鬓边接触着不愿挪开,支支吾吾道了一声:“夫君轻些。”   他笑着,在我耳畔的声响逐渐低迷下去:“知道,娘子莫怕。”   幽幽暗暗的光线中,神思越发迷蒙,只有身体摩挲时的感触愈加明显……   翌日再向皇后晨省之后,庄聆邀了我和愉姬去她宫中小坐。离了长秋宫,却见不少宫嫔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往南边去,愉姬奇道:“这都是干什么去?莫不是有什么新鲜事咱们没听说?”   庄聆驻足远远瞧着,笑意漫开:“能有什么新鲜事?去和顺姬道喜的。”顺姬就是从前的周美人周娴庭了,适才晨省时皇后晓谕的六宫,赐她“顺”字为封号,倒也贴切。   我羽睫微垂,笑得清浅:“那些个去年入宫的嫔妃,从前大概都不曾听说过这个人,如今一朝做了主位了,就巴巴地都去问安,只怕顺姬心里不仅不会好过,反倒觉得添堵。”   “顺姬如是有这个心思在意这些,一早就不会把帝姬全权交给乳母抚养,弄得陛下即便去看帝姬也见不到她,冷落了这么多时。”庄聆解释这些时始终带着微笑,那微笑中浸着些许寒意。宫中的见风使舵她与我都已看得惯了,没有谁能在宫里一直占着风头。   涟仪殿里,庄聆吩咐呈杏仁露来招待我们,清甜又暖和。我与庄聆不时地交谈两句,愉姬却显得格外沉默。我猜到她大约是在顺姬晋封的事上难免有心结,相比起来,顺姬所生是帝姬,她生的的是皇子,虽说顺姬已有两年未曾晋封,可愉姬也有将近一年不曾晋位了。即便她当日是从婉华一跃位列正五品姬位,但按着先例,举凡皇子百日,生母的位份总要再晋一例,抑或是加赐封号,再次也是对母族有所赏赐。偏偏元沂百日那时,百日宴办得隆重,但对她这位生母,宏晅半句话也没有,六宫难免多有非议。   庄聆端详着愉姬的神色,淡淡凝眉道:“愉姬妹妹这是为久不晋封而心里不平呢?我若是你,碰上这样的事,倒不知道要怎么感陛下的恩。”   愉姬神色中满是不解,疑惑地望着庄聆,道:“不知婕妤娘娘为何这样讲?”   庄聆浅浅含笑,缓然道:“你生孩子刚多久,就闹出血燕那事,眼见着阖宫里不知多少人盯着你的孩子。陛下待你越好,就说明他对元沂越重视,所谓高处不胜寒,你那时如是风头太盛必定再出是非。”   愉姬恍然大悟,离席向庄聆一福,感激道:“多谢婕妤娘娘释惑。臣妾本还担心着,莫不是陛下不喜欢元沂?照这般说,确是臣妾目光短浅。”   宫里的事总是这样,人人心里都有些话不便直言,哪怕是为对方好,很多时候也都是说不得的。若对方是个心思缜密的,看得清、想得明白也还罢了,像愉姬这样简单些的,如是没人在旁提点着,指不定要生出怎样的嫌隙。   我抿了口杏仁露,衔笑道:“等再过些日子元沂满了周岁,娘娘的位份无论如何也会晋上一晋的,到那时……”我话及此处便噤了声但笑不语。到那时,愉姬越不过竫贵姬去也是与她并驾齐驱了,映瑶宫那一派的气焰,更加的不起眼了。   愉姬在我和庄聆浅含笑意忽地眼神中疑惑不解更深,隐有尴尬地笑道:“娘娘和宁妹妹别打哑谜,到那时如何?”   庄聆掩嘴一笑:“到那时,你能让先前宠冠六宫的瑶妃娘娘心里不痛快个几日。”庄聆这样说,愉姬仍是不太明白的样子,到底还是生了笑。虽然她不曾像我那样曾经被瑶妃刁难过,可多多少少也受过些委屈。现下听说能一报还上一报,自然心情甚悦。   庄聆笑意敛去些许,凝睇着我,屈指数算道:“陛下对你愈发宠爱、瑶妃仍得圣宠、顺姬晋位,眼见着愉姬妹妹也要晋。这六宫的局势愈显复杂……那一边,倒衬得出奇安静了。”   我心领神会,颌首看着衣缘上针脚繁复的蔷薇绣纹,淡淡盈起微笑:“是,云朵再美,也总要散去的。”   庆云宫,皇太后初进宫时的住处,现在以韵淑仪为主位的那一处宫室,彰显着姜家在后宫中地位的那个地方,近来真是安静得悄无声息了。   皇太后,她大约也意识到,今时的后宫,已绝然不是她这位先帝的皇后说了算的了。   我们三人都没有刻意地去绮黎宫向顺姬道喜,只叫人备了厚礼送去。林晋回来后比划着告诉我说:“娘子没瞧见,各宫的贺礼堆在德容殿侧殿占了大半个屋子。”   若不是皇后想着这位长帝姬的生母,她大概这辈子也见不着这样的热闹了。我想象着德容殿中此时的情景,暗自觉得我便是有朝一日如她一样失了宠,也定不能颓靡至此,不为自己考虑也还要为帝姬考虑着。   长帝姬快两岁了,还没有封号。   神色淡淡地应了一声,我问林晋:“庆云宫和映瑶宫也备礼了?”   林晋回说:“这两宫倒都没动静,不过皇太后赐了不少东西下去。未免显得厚此薄彼,还照着给长秋宫和愉姬娘娘那边送了一样的。”   宫中有子女的就这三人,皇太后做得倒还体面。她这份礼送到了,旁人总归不好再说韵淑仪什么。照这么看来,最拿着架子的倒还是瑶妃,也是,风光惯了的人,总是不善巴结别人的。   何况,在瑶妃眼里,这三人也都不配让她巴结吧。   我和庄聆估摸着趁着皇次子满月,愉姬必定要再晋一例,但后宫的事,有时实在不是我们能估得准的。   许是因为这个冬季太冷了些,帝太后和肃悦大长公主一并病倒了。本就是普通的风寒,偏偏过了十几日还不见起色,于是很快有人提出寻事冲喜。   听着不难,可眼下当真没什么喜事。一番苦思之下,郑褚向宏晅进了言:大封六宫。   不论宏晅是否愿意,这确实也是目下能寻到的唯一喜事了。   这样的事本轮不着我插手,可皇后拟了单子差人交予宏晅时,我正在广盛殿。宏晅近日来政事家事烦心得不少,好不容易刚放下最后一本折子,实在没心情再去看皇后送来的册子。微蹙着眉瞥了一眼,自顾自地喝着茶随口向我道:“你读来听听。”   我颌首应“诺”,执起册子启唇清晰地念道:“韵淑仪姜氏晋正二品昭媛,封号沿用;静婕妤赵氏晋正三品充仪,封号沿用;竫贵姬秦氏晋正四品贵嫔,封号沿用……”我略抬眼觑了一眼他的神色,继续读道,“愉姬胡氏晋从四品贵姬,封号沿用;容华任氏晋正五品姬,赐封号:嘉;宁……”我的声音陡然哽住,宏晅面带疑色地看看我:“怎么了?”   “没什么……”我低头浅笑,“皇后娘娘要晋臣妾为从五品容华,居韵宜宫主位,臣妾也知道此事关乎为帝太后和大长公主冲喜,只是在锦淑宫和愉姬娘娘相处得久了,确有些不舍……”   说辞如此,我实是担心余人皆只位晋一例,我越过美人直晋容华难免又是一番风浪。犹是面带盈盈笑意,支支吾吾道:“再者……臣妾也实在没心思去做一宫主位……”   宏晅面露了然之色地哂笑一声:“前几日皇后提了一句说想早点提你做主位,帮她打点一宫事宜,朕就知道你必定得寻个由头偷这个懒。也罢,你既不愿意,就暂且放一放,先晋美人。”   我欢天喜地地福身谢恩,他又道:“还有吗?”   “有。”手中复翻开册子,徐徐道,“才人张氏赐封号:睦;润仪徐氏赐封号:吉;良使冯氏晋从八品宝林。”念毕合好,双手放回案上。宏晅端坐席上斟酌片刻,神色隐显凝肃:“韵淑仪已经位列九嫔,先不必晋了。帝太后病着,静婕妤是她侄女,晋到修仪吧。”   这么多人晋位,他唯独压下了韵淑仪这一个,又把庄聆提到与她齐平的位子上。我暗自思量着,也许前朝之上,他动姜家的日子也不远了。   垂眸微笑,斟酌言辞缓缓说道:“陛下思虑得周全。这些事按规矩臣妾不得插手,可臣妾确有些想法……”   他斜斜睨着我,笑说:“你但说无妨。”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说七点开始更……但是好想早一点……于是提前一个小时开始吧!   然后隔半个小时一更……六点半来看第二更哟!   今天一共五更~想一口气看完的姑凉请八点来→_→   正文040.顺姬   我欠了欠身,神情更添谦恭:“一来,陛下适才说聆姐姐是帝太后的侄女,为帝太后冲喜,位份自然要晋;可若这样说,琳妃娘娘是大长公主的亲生女儿,不晋上一例似乎也不合适……”   他点头赞同道:“你所言有理,可三夫人的位子……朕想再缓一缓,就先给琳妃加夫人俸,再加赐个封号。”   我倏尔想起在几个月前的那个晚上,琳妃对我说:“因为你是陛下的心头之好,陛下不会想看到你在世家斗争中挣扎。陛下不想,我就不愿。”   他不想,她就不愿。她对他那样的一心一意,但看来……他并不知晓。   沁到唇边的一抹苦笑被我掩饰下去,复又莞笑道:“二来,竫贵姬娘娘的封号……‘竫立安坐而至者’,不仅与聆姐姐的封号音同,意也近,只怕不妥。”   宏晅眉梢间带起一缕不快和无奈,沉声道:“嗯,那封号是皇太后当时赐下的。莫说和静婕妤撞了,那字意也与她不符。借着这次大封,给她改封号为‘馨’吧。”   我心底的快意几乎要隐不住。皇太后当日赐她“竫”字为号,便是存心挑了个同音近义的字要让赵家难堪,这几年来,六宫都等着瞧好戏,看谁能更得圣心让陛下改了对方的封号。此番我和庄聆本是算计着让愉姬和竫贵姬坐到同样的位子上去,给瑶妃寻个不痛快,可突然出了大封六宫这一遭,竫贵姬愉姬各晋一例,仍是一高一低,就只好寻这一处让那一边难堪了。   冬至之前,圣旨下至六宫。静婕妤赵氏庄聆晋从二品修仪,位列九嫔;竫贵姬秦氏珏晋正四品贵嫔,改封号为“馨”;容华任氏霜月晋正五品姬,赐封号“嘉”;愉姬胡氏夕冉晋从四品贵姬,封号沿用。   因我不愿早早地就做一宫主位,故而也只位晋一例,秩正六品美人。在我之后,才人张氏安骅赐封号“睦”,润仪徐氏欣颜赐封号“吉”,良使冯氏落璃晋从八品宝林,迁居荷莳宫容宛阁。   协理六宫的琳妃虽未晋位,但加了正一品夫人俸,又加了“孝”字为封号。因是为帝太后和肃悦大长公主身体安康而大封六宫,此番赐下的封号多为吉祥寓意,琳妃这个“孝”字更显是为了她母亲而来。我暗自揣度着琳孝妃此时的心思,百善孝为先,为人儿女尽孝当然应该,但我若是她,定不希望封号仅是为了祈福而来。毕竟是夫君所赠,总该有些对自己的祈盼或是祝愿才好。   又过一日,给顺姬之女、长帝姬的封号也下来了。“永定”,礼部拟的封号,就是求个吉祥又大气,但我想顺姬一定是喜欢这个封号的,因为久久不向皇后晨省昏定的她终于出现在了长秋宫。   她瞧着比三年前初进宫时羸弱许多。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似乎禁不住半点外力,弄得一众嫔妃在她面前说话的声音都不由自主地低了。   她今日是按品大妆了来的,一袭青碧色绣藏青流云卷枝花草纹的交领襦裙显是新制的,髻上坠着四只蝶形掐丝步摇,步摇上每一条流苏皆是用极小的玉珠串成的。她的步子走得很缓,一步步的仪态都把握得极好,自殿门口起,位份低于她的宫嫔依次福身下去见礼,口道:“顺姬娘娘金安。”再在抱着永定帝姬的乳母行过时补上一句,“永定帝姬万安。”   顺姬行至皇后面前,端然跪下,行稽首大礼道:“绮黎宫德容殿顺姬周氏叩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皇后笑意温婉地点头受了礼,忙吩咐宫娥道:“快扶顺姬起来。”   顺姬在侍女的搀扶下站起身,走向自己的席位,经过愉贵姬时间她身后一个妇人也抱着孩子,旋即了然,笑道:“想来这位便是皇次子的生母愉贵姬娘娘?”   “是。”愉姬坐得端正,向她颌了颌首,“顺姬姐姐安。”   “娘娘万福。”顺姬笑意清浅地扫视殿里,颇有迷离之色地感慨道,“是太久不见人了,如今竟是多半都不识得。”   皇后宽和地劝慰道:“你有两年没怎么出过门,宫中过半的嫔妃是去年选进来的,你自是不认识。若觉得身子好了,常去各宫走动走动,慢慢也就熟络了。”   “诺。”顺姬莞尔一笑,施施然坐下,伸手从乳母手中接过永定帝姬抱在怀里。我远远望过去,永定帝姬醒着,两只大眼睛东张西望,一会儿又伸出小手去抓母亲的脸颊,一举一动可爱极了。   “两年未见,小帝姬都这么大了。”韵淑仪说话间似有些失神,面上带着一缕不自觉的笑意。我心下微凛,恍然想起韵淑仪的孩子若是没有夭折,也该和永定帝姬一样的年纪了……不,是完全一样的年纪,一天也不差。   那个冬天,本该是最喜气洋溢的一个冬天,皇家同时添了一子一女。可老天,却只肯保佑一个人……   宫中上下都起过风言风语,说是姜家作孽太多,又居心叵测,姜家的孩子,注定活不下来。各样的言论,带着悲悯的也好,恶毒的诅咒也好,曾一度在宫里穿得沸沸扬扬。犹记得当时郑褚严厉地嘱咐御前众人不可胡言乱语,我们当然不敢,我本也不会。无论姜家造了多少孽,这笔账不该记在那孩子头上,失了孩子的母亲也同样可怜。   宫中的事情总能过得很快,时至今日,宫里已经没有多少人还记得、或是还在意韵淑仪曾经失过一个孩子了。   气氛微凝,琳孝妃口气淡淡地慰道:“淑仪妹妹还年轻,孩子还会有的。”   韵淑仪笑得苦涩,抿唇应了一声,再没有别的话语。   宫中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冬至大傩。“大傩”意在驱鬼辟邪,类似于民间的“逐除”。大傩时,宫中及百余童子为“伥子”,中黄门扮“十二兽”,击鼓大喝驱除“伥子”,以求驱邪消灾。   从民间到宫中,这是每年必办的事情,小孩子觉得热闹尤其喜欢。宫中嫔妃早已对此没了新鲜劲,也不上什么心,唯独朵颀公主对此颇感兴趣,进宫的次数愈加频繁。   她进宫的时候,宏晅从来也不见她,顶多命几个嫔妃陪着她,以尽地主之谊。可宫中的风言风语,并不是宏晅不出现就可以停止的,流言很小心地绕过他,传入六宫各人耳中,我心中有数才能不作他想,但旁人听了那些话,总难免多思。   我在广盛殿向宏晅见了礼,跪坐到案旁执起玄霜,一壁给他研墨一壁不经意地笑道:“来的路上看见朵颀公主又进宫看大傩了,今日竟是琳孝妃娘娘伴着,还先去拜见了皇后娘娘,六宫指不定又要说出什么来。”   宏晅读着折子的双目动也未动,笑问一句:“说什么?”   我低头看着砚台,手中着力均匀,缓而笑道:“朵颀公主时时进宫,宫中姐妹还能说什么?已有人觉得陛下的后宫要有正一品夫人了呢。”   “正一品夫人?朵颀?”宏晅闻言忍不住笑了出声,只觉无比荒唐,“这位子,照理来讲琳孝妃是当得,朕都斟酌着没给,岂会给个异族?”   “是,这道理人人都是该懂得的。但陛下既不赐婚也不让她回靳倾,旁人自然难免多想。”砚中的墨已经磨好,均匀细腻。我把玄霜放下,双手放在膝上望着他,“陛下何不跟六宫交个底?这样传下去若是出了什么事……”朵颀如是在大燕出了事,和靳倾没法交代。   “让她们传去,朵颀出不了事。”宏晅闲散地接了口,“你不必担心这些,朕有数。”   我心中疑虑更甚,听他此话,似乎他对这事有别的布置一般。我知道那“布置”是我不该多问的,莞尔一笑,改口道:“昨儿个臣妾去向帝太后问安的时候,碰巧愉贵姬娘娘和顺姬娘娘都在,带着皇子帝姬,两个孩子粉雕玉砌的,真是可爱。永定帝姬还不知事就爱美,握着韵淑仪娘娘的镯子就不撒手,淑仪娘娘只好给了她。”   宏晅眼中划过一丝莫名的凌厉,一闪而过,我几乎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仔细回思,自己方才所言并无不妥之处,心底疑惑不解,却见他搁下折子,转向郑褚道:“先传膳吧,午膳之后朕去看看顺姬。”   和他一同用过午膳,我就告退回了瑜华宫。大冷的天,本来无心在路上多耽搁,却遥遥看见湖边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正颤巍巍地在冰上滑着,不时有嬉笑声传来。蹙了蹙眉,走近几步不觉大惊,语声也厉了几分:“林晋!快去把他们带上来!”   正文041.迭起   林晋急道了声“诺”,就带着一道前来的几个宫女宦官小跑着去了。几人在冰上交谈几句,那两个身影好似向这边望了一望,随着林晋上了岸。   朵颀走在前头,在离我两步远的位置停住脚,右臂搭在胸前一欠身:“宁才人好。”   林晋在旁边带着笑纠正说:“娘子刚晋了位,现在是宁美人了。”   朵颀笑得讪讪,道了一声:“宁美人。”随在她身后的那个小小身影倒是规规矩矩地向我施了一揖:“宁美人万安。”   我微笑着浅浅一福:“皇长子。”   朵颀轻快地问我:“宁美人找我有事?”   “没事。只是怕那冰不结实,公主出了什么岔子就不好了。”说着睇了元汲一眼,口气中略带不满,“何况还有皇长子的安危。”   朵颀低头不语,我又道:“公主既然喜欢看那大傩,好好的去看就是了。这样危险的事还是不要做,要知道一旦出了岔子,就不仅仅是公主和皇长子的岔子。是大燕和靳倾的岔子。”   朵颀咬着下唇,低应了一声,磕磕巴巴道:“我知道了……多谢宁美人,我先走了。”她又向我施了一个靳倾的礼,转身离去。   我凝望着她的背影,心中的愁绪涌上眉头,只觉得自己紧蹙的双眉展也展不开,吩咐婉然送元汲回长秋宫后,又向林晋递了个眼色:“你去看看,小心些。”   婉然先回了静月轩,告诉我:“皇后娘娘大怒,当着一众宫人的面斥责了皇长子不说,还当即宣了琳孝妃娘娘去,问她为何不看好了朵颀公主。”   我应了一声没多说话,相对于长秋宫的情况,我更想知道林晋那边的结果。   又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林晋终于回来复命,沉稳的神色之下显有些惊慌,他向我一躬身:“娘子谨慎。臣仔细查过了,距当时皇长子和朵颀公主在的位置不过二十余步的地方就有一处的冰被人凿裂了,该是凿裂后又往上倒了水,裂冰上薄薄一层冻住掩人耳目,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决计承受不住一个人的重量。”   婉然吃惊不已,望向我,询问道:“是不是赶紧禀了陛下?”   我沉然摇头:“禀陛下也没有用。林晋,你去长秋宫一字不落地禀给皇后娘娘,请她多加小心就好。”   林晋一拱手,出门往长秋宫去了。我执起茶盏,吹散上面不断氤氲而出的腾腾热气,冷笑从心底蔓延开来,能一举除掉朵颀公主和皇长子不说,连带着琳孝妃也要受牵连。这一石三鸟的好计,也不知是出自何人之手。   冬至之日,本是天子不听政、百官不上朝的“安身静体”的节日。往年此时,宫中办大傩贺冬,百官则歇上一天各自走亲访友。今年因帝太后和大长公主病着,驱病消灾的大傩筹办得格外隆重,地点设在辉晟殿不说,更邀请了百官同贺,以求帝太后与大长公主身体安康。   中秋时,我就采摘了香气出挑的桂花着手准备冬酿酒,为的便是冬至时饮用。后来宏晅偶然得知了,笑着说了一句“不妨多做一些,宫宴上可以用”。他既提出了,我就没有不办的道理,几日后静月轩后院里就多了几十个坛子,一个个满满地盛着冬酿酒。   其间有做事不小心的宦官曾失手打破了一坛,带着桂花的酒香登时溢满静月轩,又飘到娴思殿。次日一早愉贵姬见了我就笑侃道:“真是酒香不怕巷子深,昨儿个夜里闻着你那里飘来的酒香一夜好眠。”   这酒可算是到了时日,冬至一早,宫人们就忙忙碌碌地搬着一坛坛的酒往辉晟殿去。我房中仍放着一小坛,做得更精心些,傍晚找了个白瓷酒壶称出一壶,让婉然端着一道送去成舒殿。   到了成舒殿,守在门口的宦官却道:“陛下去向帝太后问安了,娘子不妨将酒留下,臣转交陛下。”   我莞然笑道:“不了,让陛下知道我来过便可。”   他躬身笑应:“诺,臣明白。”   距大傩开始也没有多久了,我懒得再折回静月轩一趟,索性直接往辉晟殿去。到得仍是早了一些,大殿内外都安静得很,守卫们几步一个地屹立殿外,在寒风中纹丝不动仿若雕塑。   我抬头望一望那长阶,没有上去,想在这宽阔的广场上走一走。我记得很多年前,宫里也办过一场这样的大傩,同是请了外臣前往。那时候我大约也就五六岁的年纪,懵懂初记事。一切记忆都模糊了,只对辉晟殿的灯火辉煌和那气势恢宏的大傩仪式依稀有些印象。   “宁美人。”朵颀公主的声音总是很明快,那并不标准的汉语带着塞外女子的张扬。我转过身向她欠了欠身:“公主。”   她看一看我,又望一望辉晟殿,问我:“我晚了吗?”   “没有。”我微微笑着,缓缓道,“还没开始,是我早了。”   我们几句话说完了,随着她一起来的那人才得空向我一揖:“美人娘子。”   我定睛一怔,浅福身道:“将军安。”   霍宁打量了穿得厚实、手拢在斗篷里半点不肯露出的我,笑问:“这样冷的天,娘子怎么不直接进去?”   “进去也无事可做,还不如在外面走走。”我回道。朵颀打了个哆嗦,双手插在袖中道:“你们锦都的冬天可真冷,竟然比靳倾还要冷。”   我低头一哂:“往年还好,只是今年格外冷些。”说着将一直拢在斗篷中的手炉塞在她手里,又偏头向婉然道,“婉然,去把酒温了来给公主取暖。”   婉然福身应诺,我扬手向殿里引了一引:“公主和将军不妨先进去坐。”   朵颀扁了扁嘴,闷闷道:“娘子你都嫌里面无趣,我只会更觉得无聊,再外面陪娘子走走好了,人多了再进去。”   我不禁哑然一笑,不再劝她。   朵颀看上去心情很好,一直指东指西地问我周围各个宫殿的名字。辉晟殿前这一处广场很大,向后望去,能清楚地看见后面的广盛、成舒两殿。成舒殿后的长秋宫也隐约能瞧见个巍峨的轮廓,长秋宫斜前方的长乐宫、长宁宫亦如是。其间还夹杂着其他宫宇,却难以分辨哪一处是什么。   朵颀一连问了两个地方我都拿不准是哪里,她就不再依次问下去,直接道:“宁美人你住在哪儿?”   我轻轻笑道:“瑜华宫在西边,不过从此处看不到呢。”   朵颀停下脚步歪着头,一副思索的样子:“在这里能看到成舒殿,但看不到宁美人的住处,就是说宁美人的住处离成舒殿不近咯?可人人都说陛下待宁美人很好,为什么让你住那么远?”   我滞了一瞬,和气地解释说:“皇宫这么大,成舒殿就一个,有人住得近自然就要有人住得远。”   朵颀低着头,嘴唇动了一动但没出声,好像在腹诽什么。婉然端着温好的冬酿酒回来,我接过来柔笑道:“按我们汉族人的习俗,冬至喝冬酿酒,养身的,公主尝尝看?”   朵颀看了看那酒,又低头瞅了瞅怀中的手炉,不太舍得放下,抱歉道:“多谢宁美人,不过……晚些时候吧。”   宫中鲜少有这样面拒赠物的时候,虽然不是什么值钱物件也确实事出有因,我仍不免面上一僵。正要将酒交回婉然手中,霍宁一笑,拱手道:“多谢美人娘子,臣替公主拿着就好,不劳那位姑娘了。”   他似乎很善于用这种似不经意的方式替人解围。我颌首浅笑,将酒交到了他手里。   “先前在祁川听馨贵嫔娘娘说你私会外臣我还不信,今日目睹私相授受真是大吃一惊啊。”遥遥传来一个尖利的女声,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直入我耳中。我蹙了蹙眉,头也未回,她踱着步子到我身侧,视线在我们三人间一荡,“宁美人还真是恃宠而骄,什么都不知避讳。”   我不看她,寒风中口气凉得毫无温度:“我是否恃宠而骄不劳穆华娘子操心,但穆华娘子眼下位居正八品而已,向我见礼了么?”   我知道她最近日子难过,由和贵嫔削封号降穆华之后,又曾当众惹得宏晅不快,大封六宫更是没她的事。她如此的境遇,我本不想再找她的不是,但她既不肯松口,我就没有一忍再忍的道理。   “让我见礼,你配吗?”她一字字切齿而出,我转过身正视着她,平静反问:“我正六品你正八品,我不配吗?”   余光瞥见又有几位嫔妃正往这边来,不肯再与她多争执,提步要踏上长阶。孰料斗篷被她猛然一拽,她高声骂道:“秽乱六宫的贱人!还敢去扰大傩!”   作者有话要说:三十分钟后第四更~~   以及《大漠遗歌》也更了一章……之前在追的妹纸可以戳过去看……   正文042.大傩   那几位嫔妃都走得近了,听到她这句话都明显脚下一停,再行起时加快了步子。我用力打开她的手,沉音喝道:“大傩在即,容不得你在辉晟殿门口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我亲眼所见!”她的嗓音愈发高了,明摆着有意让旁人都听见,“那酒现在还在霍将军手里!人证物证俱在!”   霍宁面显尴尬,看她这般略显疯魔的样子无奈地沉了口气:“穆华娘子……”   那几位嫔妃在不远处停了脚,只为首的一人走过来,声辞严厉地斥道:“好端端的冬至争执如此像什么样子!还是当着外人的面!”   我狠狠地剜了纪穆华一眼,转身向她行礼:“琳孝妃娘娘万安。”   “琳孝妃娘娘万安。”霍宁施了长揖礼。   琳孝妃笑意中隐有歉意,款款道:“公主、将军请里面坐。”不理我与纪穆华,又回身向一同前来的几人道,“母亲、各位妹妹也先入殿吧。”   “不了。适才听纪穆华言及秽乱后宫之事,这样的事情总要先理清楚,免得污了大傩礼。”这略显苍意的声音沉沉稳稳,只觉一股威严直逼向我,我一愣,不敢抬头:肃悦大长公主?!   琳孝妃语露担忧地劝道:“母亲,外面冷,您的身子……这些事由孩儿解决就好。”   肃悦大长公主好似全没听见她的劝阻一般,只忽然开口问了一句:“这丫头不是晏然么?从前的御前尚仪是不是?”   我恭谨地施礼一拜,口中答道:“是,臣妾晏然,大长公主万安。”   肃悦大长公主“嗯”了一声,道:“行了,知道你打小身子弱,起吧。”   “谢大长公主。”我又一叩首,方站起身垂首而立。一小黄门自广场前的宫门疾步跑来,向我们一揖,禀道:“大长公主、各位娘娘、娘子,陛下御辇已到宫门外,各位是入殿还是在此接驾……”   “皇后一同来的?”肃悦大长公主平淡地问。那小黄门答说:“是。”   肃悦大长公主松了口气,有些疲惫和不耐烦地摆着手道:“正好,让皇后先把这事断了。你去回一声。”   “这……母亲……大傩要紧。”琳孝妃恐耽搁了大傩,略显焦灼。   “母亲知道,可秽乱六宫也不是小事,又有这么多嫔妃看着,也是要紧事。”肃悦大长公主闲闲地说完,琳孝妃不敢再争,低头应了。   御辇已至宫门外,等了良久,却见帝后在宫人的簇拥下徒步行来,大概是因为有肃悦大长公主这位长辈在。众人齐齐下拜口道万福,一片燕语莺声。帝后向肃悦大长公主端端地行了礼道“姑母万安”后,才免了众人的礼。   皇后的眸光在纪穆华面上一扫,显是已知道来龙去脉,不悦道:“好端端的,在辉晟殿门口怎么会闹出秽乱六宫的事?”   “宁美人她……”纪穆华刚开口,就被宏晅淡淡截断了话:“晏然,你说。”   “诺。”我欠了欠身,不卑不亢地轻缓道,“臣妾本是去成舒殿给陛下送冬酿酒,可陛下去向帝太后问安了,臣妾看着时候已不早,便没有回瑜华宫,直接来了辉晟殿,故而早了一些。”我停了一停,继续说,“在殿外等了一会儿,碰上朵颀公主和将军,朵颀公主说冷,臣妾就让婉然将酒温了给公主驱寒。霍将军顺手接了一把,正巧纪穆华经过……”我说着轻抬眼瞧了瞧宏晅,隐隐透露出委屈,“纪穆华就说臣妾与将军私相授受,秽乱六宫……”   宏晅颜色一沉,纪穆华急辩道:“胡说!如是给朵颀公主的酒,岂有让将军接过去的道理!将军又不是朵颀公主的侍从!”   朵颀自从此事闹起来就没开口说过一句话,此时才抬了抬抱着手炉的双手,无所谓地吐出两个字:“我冷。”   宏晅神色平淡如水,沉吟了片刻,问霍宁:“将军怎么说?”   “陛下。”霍宁长揖,一字字铿锵有力,“依臣所见,此事不存在秽乱后宫之罪。宁美人不过是为了让朵颀公主驱寒才热了那酒,更是无错可言。如硬要找个错处,便是臣不该替朵颀公主去接那酒。可彼时公主不愿放下手炉,又没带宫人侍候,臣若不接,岂非驳了宁美人的面子?”   他声音朗朗,无半分畏缩之意。宏晅微点了点头,无甚表情道:“一点捕风捉影的事罢了,不可耽搁了大傩。都进殿罢。”   众人齐应了句“诺”,宏晅率先提步上前,经过纪穆华时瞟了她一眼,口气淡淡:“大傩本是驱邪消灾之礼,好寻衅滋事的,径自回宫去。”   纪穆华窘迫得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更不敢多说话,俯身向宏晅一拜,带着宫人退去。   拾阶而上,我望着帝后并肩的背影,忽觉出两道目光正投向我的背后。蓦地回头,霍宁未及反应不由一怔,我微微一笑,向他动了动口型:“多谢。”   往日宫宴,帝后总在最后才到,唯今日大傩是为祈福而设,又知大长公主会前来,二人才早早到了。这样一来,朵颀公主和霍宁的存在难免有些突兀。一时间,九阶之上莺莺燕燕地聊着,九阶之下的大殿里,朵颀公主却是闷着头自己做自己的事情。   直至百官陆续到场,这种尴尬才得以缓解。   大傩始,百余“伥子”涌入大殿,吵吵嚷嚷地如同鬼疫惹事。片刻后,殿外鼓声大作,自远而近犹如雷鸣沉闷。鼓声逐渐细密,仿佛急躁地驱赶着什么,终于看见“十二兽”鱼贯而入,奋力地敲着鼓呼喝着去驱逐“伥子”。“伥子”乱作一团,在殿中横冲直撞看上去极是慌张,最后尽数退出殿外。   那些“伥子”都是孩童所扮,带着可怖的面具。殿外早已支起一个大火盆,待退出殿外后,“伥子”们皆将面具摘下投入火中,口中念叨着“驱邪避灾”“恶灵皆不可扰”等吉利话。   那盆中火苗霎时窜起,在殿中都能看得清晰。帝后携手起身,行向殿外,众女眷、外臣皆随其后。鼓声仍未停,沉闷而有序地响得整齐,那节奏听上去威严又有些莫名的空灵,似乎接通天地,将一切邪物皆尽嚇住。   “十二兽”捧着大鬼奉于宏晅面前,那大鬼是用纸扎的,足有一人高,下以木架支撑,为百灾之首。帝后一同拿起那大鬼,走向火盆,又一同将大鬼掷入盆中,火苗在此窜起,人群中掀起一阵低低地欢呼。百官中不少人高声的应和起来:“大傩礼成!祈来年国运昌盛!”   “大鬼已焚!来年必定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宏晅一声朗笑,回头扫视众人一番,神情愉悦语气却不失严肃:“驱邪消灾靠这大傩,国泰民安国运昌盛却要倚仗在场诸位。”   文武百官,不论其中有多少世家纠葛——有些甚至危及帝位,大燕的江山,还是离不开他们。   那日君臣宴饮到很晚,多半嫔妃都早早告退了。我也喝了不少,回到静月轩就昏昏沉沉地入了眠。醉梦中,觉得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在我耳际摩挲着游走着,身子动了动想要避开,那一股温热却又顺着脖颈一直游走下去,直触到胸口最敏感的一处,不觉浑身一紧,蓦然清醒伸手按住。   睁开双眼,对上他带着迷离的笑意。近得连鼻息都听得清晰。   “陛下……”虽然神思清明大半,犹觉得头昏昏沉沉,不自觉地向里躲了一躲,他笑意不减地再度凑近,侧倚塌边将我圈在臂弯中伸手挑起我的下巴:“躲什么……”   窗外恰好依稀传来一声钟鸣,“铛”……仅有一声。我凝了凝神,羞赧地推着他:“已经丑时了,陛下早些歇息。”言罢翻了个身,背冲着他,阖目而眠。   感觉他的温度从身后笼罩过来,一只手搂上来颇不安分地躁动着好似在寻觅着什么,在我耳边低低道:“嗯,丑时,是该睡了。不过……今儿百官都喝得够呛,明日免朝了。”   “……”我斜他一眼,语声带着醉时的柔弱,“陛下就不怕群臣纠劾。”   “纠劾也是你的错。”他说着,吻细密地落下,我再度想要推他的双手被他反钳住,他强转过我的身子,“要不是你酿的酒太好,就不必……”   他的话语逐渐低去不可闻,取而代之的是逐渐灼热的气息,那气息夹杂着酒气,铺天盖地地笼罩住我,使我迎合得不由自主。   那一瞬间竟还是觉得痛,疼痛中那一日的记忆猛然闯入我的脑海……那天,也是这样,他喝得大醉……也是这样铺天盖地的酒气,我挣不开……   本就仍有醉意,我并不太清楚我后来是怎样入睡的。醒来时他已不在静月轩,婉然带着云溪诗染服侍我盥洗时,面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忧虑,我疑惑不解,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   云溪诗染见状相视一望,各自寻了由头出去,她才带着些惶意地问我:“姐姐,昨夜出什么事了?”   “出什么事了?”我不明就里地挑眉看她,“怎么这么问?”   “陛下丑时才来,寅时不到就走了。”她说着放低了声音,两只大睁的明眸中有惶惑亦有好奇,“听值夜的红药说……走的时候面色阴沉得吓人。”   作者有话要说:第五更有个地方怪怪的……这货在修……可能推迟一点发,一个小时之内一定出来……   【注释】   大傩:冬至时,宫禁之中,则集童子百余人为伥子,以中黄门装扮方相及十二兽,张大声势以驱除之,称为“大傩”。又称“逐疫”。   正文043.嫌隙   我未语,仔细思索着昨晚发生了什么,却着实寻不到什么痕迹。一想再想毫无进展,婉然又吞吞吐吐地道:“而且……今儿个一早上,郑大人就亲自来传了话,陛下宣姐姐去成舒殿……”   难免心里微有惊意,莫说我近些日子去成舒殿去得频繁,就是往日,他也只是宣我一道去用晚膳,或是下午去小坐片刻。晨起就差人来宣实在是头一遭,可我到底能有多大的错处?   我到成舒殿觐见,一个福礼行下去,宏晅扫了我一眼,随意地吩咐郑褚:“传膳吧。”就不再有别的话,显是一反常态。   我揣度着不敢多言,只恼自己昨日喝了酒很多事不记得了。随在他身后一起落座用膳,这一顿早膳吃得也格外冷寂。他有话不说,我明明心中惴惴还要装出无事的样子,竭力显得平静。   “昨晚醉得不轻,歇好了?”还是他先开了口。我放下手里一下下在粥里舀着的调羹,颌首道:“是,歇好了。”   “那你还记不记得,昨晚你说了什么?”用来打破沉寂的关心之言就此搁下,他忽然直截了当地这样问了一句,我心中一悚,苦思之下仍是毫无答案,迷茫地垂首应道:“昨晚神思不清……想不起来了。”   “确实神思不清。”他一声轻笑中掺着些许冷意,“却是酒后吐真言。”   一缕不祥的感觉在我心底蔓延开来,使得我自内而外地生冷,冷得胳膊不由自主地发了抖。我双手在膝上一叩,强自止住,平静地道:“臣妾昨日醉得厉害,如有失言之处……请陛下明示。”   “朕在你嫁人前强要了你,你根本就不可能原谅朕是不是?”他字字森然的话语,仿若一道惊雷在我心中炸开,我震惊地滞了半晌,才略回了神,惶惑不已地望着他,一句话都难说完整:“陛下您……您为何这样说?”   他好似没听到我震惊之下的追问,一味地笑道:“那你后来转了性、如此顺从又是为什么?为了给自己寻条生路?还是为了晏家?”他说话时一直只是瞧着面前案上那一处空处,好像在自言自语。   那一缕不安的感觉愈发明显……昨日他醉成那般,恰与那日有些相似。我不记得我说过什么,但那感觉我记得的。随着醉意不断涌动的脑海中,尽是那一日的情景……那般的回忆之下,我究竟说了什么,竟让他今日说出这样的话……   他又一声轻笑,带起了嘲意:“你借着酒劲,一句句话都和当日一般无二。”我惊惧不安中还是疑惑更甚,他眸色一沉,顿了一顿,轻缓而道,“你告诉朕你要嫁人了,要朕放了你……呵,晏然,这么久了,朕还真以为你不在意了。倒是忘了,你是心气多高的一个人。”   他猛地伸手攥住我的手腕将我拉近,那样用力,只觉手腕一阵酥麻沿着胳膊延伸。他盛怒的逼视却让我顾不得腕上的不适,惊慌失措地与他对视。他狠狠道:“你到底要什么,大可直言说出来。朕是一国之君满足你便是,不用你在此强颜欢笑!”   “陛下……”酸涩的泪意已涌到眼边,我启齿紧扣下唇忍了又忍,还是挡不住双眼一阵模糊之后顺颊而下的眼泪。宏晅的神色缓了一缓,放开我的手,冷漠地瞧着我揉着手腕不语。   婉然担着险上前递了帕子,即刻躬身退下,我一边轻轻拭着眼泪,一边带着一丝微凄的笑意道:“是,就如陛下所闻所见,那日的事臣妾终究无法释怀。”   他右肘支着桌子,看也不看我,鼻音带起的冷笑无半分温度。我离座,行到他侧后跪下去,俯身下拜:“臣妾起初承宠,也的的确确是为了晏家,陛下恕罪。”   他的声音轻缓飘渺,含着不屑的威胁:“朕当日根本没想再动你晏家,但你如今的欺君之罪,莫说毁你晏家祖坟宗祠,朕就是将你尚存于世的兄妹都诛杀了也不为过。”   “是,臣妾知道。”我心中的惊惧已让我觉得不堪重负,仍极力遏制着,吐出的话语字字平缓,“相较于别的世家,晏家已一切荣耀皆逝。祖坟宗祠,是晏家先祖唯一的栖身之所。臣妾是晏家嫡长女,于理于情不能坐视不管,当日臣妾不知陛下的想法,只好尽自己的力。至于臣妾的兄妹……臣妾但求陛下看在九年的情分上莫要牵累旁人。”   “你还敢和朕提情分?”他怒笑一声反问着,似是觉得我的要求匪夷所思。   “是。因为除却决意承宠别有它因之外,臣妾待陛下的感情,都是真的。”   气氛微凝,少顷,他口气缓和几分但仍是冷淡:“自相矛盾,你分明记恨至今。”   “那件事臣妾确实无法释怀,对陛下却不是恨。”我直起身,他果然已转向我,目光如炬不容我说谎。我对上他的视线,沉静续道,“臣妾无法释怀的,不是从此跟了陛下。而是陛下您打碎了臣妾的一个希望,嫁人为妻的希望。陛下您知臣妾对此有怎样的期盼,臣妾若说自己对此毫不介怀,您可信么?您觉得臣妾是个没有心的人吗?”   我可以强词夺理地告诉他酒后之言只是糊涂话、可以告诉他我对当初的事全然不计较,也许能保住位份,失宠却是必然。他太了解我,事后一想就会清楚话中究竟有几分真假。还不如拼上一把,把全部心绪明明白白同他讲了,若成,自此以后那事再成不了隔阂;若不成,欺君之罪就此赐死来得痛快。   就如他了解我一般,我也知道,他不会因此去动晏家的宗祠和余人。   他凝神端详着我,好似忘记了我是谁一样。俄而一声轻笑:“朕到底还能不能信你……”   我垂首,口吻生冷而倔强:“臣妾的一切都是陛下给的,再没有外人能护得了臣妾。陛下信与不信、臣妾的生与死,皆凭陛下一句话。”   “少拿这话来搪塞,别以为朕是唯一能护你的人就一定会护你。”他口气轻浮,浸着探究,“朕已经护了你九年,这次不想护了。”   我捉摸不准他到底是什么意思,跪坐在地一时无话。他也无话,好像在等着我先开口说些什么。我只觉能解释的都同他说尽了,他若非要怪罪,我也再无话讲。   他又等了一会儿,见我始终不开口,忽而一叹:“起来吧。”我微怔,他的手伸过来,一壁扶起我一壁道,“你是拿准了朕不会怪罪你,是不是?”   我低着头,嗫嚅道:“臣妾岂敢……”   “岂敢揣测君心?”他准确地接了口,轻笑一声,“这敷衍的话就不必说了,你那点进退的法子朕看得明白。若不是心里有底,你会一句软话都没有?”   我一咬下唇,面上微热:“哪是心里有底……臣妾是吓得忘了。”我抬眼瞧了瞧他,“陛下从没跟臣妾说过这样重的话。”   宏晅自嘲嗤笑:“怎么次次到最后都是朕的不是?人人都说你伶牙俐齿当真一点没错。”   “臣妾有理说理罢了。”我活动着手腕,他适才握得太狠,现在仍有隐隐不适。他执起我的手搭在他手上,看了看腕上那一圈红晕,眉眼含歉:“朕方才一时气急,只想着你一直骗朕……无意伤你。”   “没事。”我颌首间覆上一层恬淡的笑意,话语温柔,“陛下肯信臣妾便好。当日的事……变故突然,臣妾着实难以放下,日后如再有失语,求陛下莫怪。”   “知道。”他应着拥我入怀,龙涎香与琥珀的温暖气息涌上心头。我伏在他怀里,听到他似乎说了一句什么,声音极低,低得不可闻。轻抬头睇他,又神色安详得好像什么都没有说。也不追问,安安静静地任由他拥着,享受一时的温存。   这一遭,看似三言两语就消了隙,日后想起来还是后怕。平日里怎样的百般温顺也敌不过一次酒后之言,如不是他到底还愿意信我多些,我只怕眼下已是冷宫废妃。   冬至大傩之后,帝太后和肃悦大长公主的病都日渐好了起来。宏晅大喜之下,从太医到那日的参礼人员皆有赏赐无数。这皆大欢喜的日子过了没多久,愉贵姬却突然病了,虽是不重,但为皇裔平安,元沂暂且送去了长秋宫交予皇后照顾。   同住一宫,又素来处得不错,我自然是每日去照料着,语歆也时时前去探望。宏晅一连几次到静月轩都落了空,他也不曾怪罪,只叮嘱我小心自己的身子,不要累坏了。   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愉贵姬这点小病愈得也慢,每日太医瞧着汤药喂着就是不见好。一转眼过了大半个月,我每日都在,她到底有些过意不去,讪笑着道:“早知道在冬至前病了就好了,让大傩一并驱走,也不用劳妹妹日日这样照顾着。”   “哪有挑日子生病的?”我眼唇嗔笑,“姐姐快赶着冬日里把病养好就是了,否则春时看不到好景致可怨不得别人。”   病得久了,难免面色苍白,显得整个人都虚弱不堪。她轻轻一哂:“可不?已耽搁了很多事了,大半个月没去长秋宫晨省昏定。”   “呀,姐姐贤惠,病着还不忘晨省昏定的事。”明知她提及长秋宫实是想念元沂了,不好点破,只装作不明地同她打着趣。有了这个孩子后,她改变了很多,行事更加谨慎了,说话时的顾虑都多了不少,她是怕自己言行有失危及元沂的将来。这样的母亲,突然大半个月见不到孩子自是不好受的。   她的病就这么反反复复时好时坏的一直拖到了大寒,不同于往年,这一年的大寒真是冷极了。寒风呼啸着扫过每一条宫道、每一个院子,刮过那巍巍红墙,寒飕飕的声音为整个皇宫覆上了一层萧索。   傍晚时,我亲手炖了芪杞炖子鸡。这一道汤专为大寒而备,以黄芪、枸杞等养身食材烹调,驱寒暖身健体。为了这道汤,我中午时便在厨房忙碌起来了,到此时可算出了锅。热乎乎地一只紫砂锅端进房里,刚要招呼婉然盛了送去成舒殿和娴思殿,宏晅已朗朗而笑地进了殿:“看来朕来得正是时候。”   我回以一笑:“是臣妾完工的是时候,省得跑一趟成舒殿了。”   桌上置好了几只瓷碗,我盛好三碗,一碗奉给宏晅,一碗搁在自己面前。最后一碗小心地装进食盒,交给林晋:“速去一趟娴思殿,趁着热给愉姐姐送去。”   林晋应声去了。宏晅单手执着碗喝了一口,赞了句:“好香!”又笑道,“要封你做一宫主位你不肯,现在这般照顾别的宫嫔,还不是一宫主位做的事?”   我微翻着眼白他:“这不一样,臣妾和愉姐姐是怎样的关系?”   当晚宏晅自然是留在静月轩。相拥而眠,这一处算不上大的宫室暖意融融地将外界的寒冷尽数隔开。   我倚在他怀里睡得安稳,隐约听见敲门声不知是梦是醒便未加理会。过了一会儿,依稀觉出那敲门声愈发急促了,不是梦中的声音。睁开眼侧耳细听,有人打开了门,继而听到婉然压着声呵斥道:“三更半夜的吵什么!惊了圣驾你们担待得起吗!”   “怎么了?”宏晅也醒过来,眉头微挑地问了句。   “不知。”我摇摇头,沉吟着道,“但不论怎么说,来人必知道陛下在这里,还如此吵闹定是有要事。”他来了静月轩,必有一班御前随侍的人在外守着,如不是大事谁敢如此惊动?   他坐起身,搂一搂我的肩头:“你睡吧,朕去看看。”   话音未毕,一女子已慌里慌张地闯了进来,进了房就忙不迭地扑跪在地,两名紧随进来宦官该是想要拦她没能拦住,也一同在她身后跪下,神色警觉地盯着她。   大概是一路跑过来的,她气息很有些不匀,言语发急听上去就要哭出来:“陛下……愉贵姬娘娘……不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更完啦喵~~入V第一天~谢谢各位菇凉支持~~   明天的更新放在中午十二点哟~   一连看了一万六千字你们会冒个泡吧→_→   都买了V了耶让我知道你们是谁嘛→_→   再次感谢买了所有倒V章的妹纸!!!满满的正能量!!!但愿后天上收藏夹能有好位置哈哈哈哈~   正文044.藜芦   愉贵姬不好了?我凛然大惊,急问:“早上还好端端的,突然说不好了是什么意思!传太医了没有!”   我问得又急又慌,就觉宏晅在我胳膊上一握,开口之语无比镇静:“怎么回事,一句句说。”   “诺……”那宫女强定了定神,回道,“今日晚膳后,娘娘就觉身体不适,照常用了药歇下,方才突然呕吐不止,然后昏了过去……已经传了太医来看,但……但……”她的语气又有些激动起来,带着深深的惊惶无措,“奴婢出来的时候……娘娘已经气若游丝了……”   我和宏晅俱是一惊,他立刻起身下了榻,宫人们上前服侍更衣,手脚麻利却不急不躁。我也半刻不敢耽搁地起身更了衣,简单地绾了发髻随他一起向娴思殿去。   我们到娴思殿时正碰上沈语歆匆匆赶到,发髻同样随意松散,显也是刚从睡梦中被此事惊醒。语歆急急忙忙一福:“陛下圣安,姐姐万福。”   宏晅脚步未停地一抬手:“免了。”就疾步进了娴思殿。   殿里并未见混乱,宦官禀说太医正在卧房为愉贵姬诊治,我们纵然担心也只能安静的坐下来等。   一盏茶的工夫,皇后凤辇到了娴思殿外,我与语歆出殿去见了礼,恭迎皇后进来。皇后一壁往殿里走着,一壁神色焦灼地问我们:“怎么回事?小小的风寒怎么会闹到这个样子?”   语歆眼圈泛着红回道:“臣妾不知……娘娘近日只是一直身子虚着,不知怎么突然就……”   “太医来了吗?”皇后又问   “是,主管娘娘病情的段大人在,听说还有另外两位太医”我颌首应道。   一问一答间已进了殿,皇后向宏晅一福:“陛下。”说着向卧房那面瞧了瞧,“愉贵姬……”   宏晅沉下口气:“还不知如何。”   皇后神色一凝,静默片刻,道:“臣妾已经吩咐下去不得惊动两位太后,陛下明日还有早朝,不若先去歇息……”   “朕无碍。”宏晅摇头,皇后见他神情凝重不好再劝,端然在一旁的席上落座,又向我与语歆道:“两位妹妹也坐吧。”   四人均是无言,灯火通明的娴思殿里一片沉寂。   “姐姐……”语歆轻轻用胳膊肘碰了碰我,我握住她的手:“愉姐姐福大命大,不会有事。”   有过片刻,郑褚进殿揖道:“陛下,琳孝妃、瑶妃、韵淑仪、静修仪、馨贵嫔、顺姬、嘉姬在殿外求见……”屈指数算,宫中的主位嫔妃都在了,她们定不是一起来的。可想而知,郑褚已试图挡过,眼下挡不住了才不得不进来禀。   宏晅沉思着纹丝未动像没听见,皇后睇着他的神色,颌首道:“既是来了,请进来坐吧。”   几人入殿后见礼时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静默,端端地施完万福就躬身退到一旁去坐。庄聆瞧了瞧卧房那边,向我递了个眼色。我轻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情。   宫道上的打更声按时响起,四更天了,众人还是这样静静地坐着,各怀心思。   卧房的门终于开了,在座诸人都神色一转。头一个出来的并不是主理愉贵姬病情的段太医,而是太医院院士沈循。沈循行至殿中,按部就班地向帝后施了大礼。   宏晅话语平平:“愉贵姬怎么样?”   “陛下,臣等……回天乏术。”   “爹!”沈语歆惊呼出声,“您说什么?娘娘分明只是风寒……”   “陛下容禀。依臣所见,贵姬娘娘是因误食了藜芦而中毒昏迷。加之抱恙多日本就体虚才致此地步。”   “藜芦?”皇后眉头一紧,“那是什么?”   “这……”沈循面显犹豫,皇后不耐地喝道:“照实说就是,人命关天怎能吞吞吐吐!”   沈循仍有踌躇,似确有难言之语,终是不敢隐瞒,叩首道:“藜芦药用颇多,但其本身有毒,医者皆知需慎用。”   殿里一阵屏息之声。皇后面色一沉:“去传娴思殿掌事女官来。”   愉贵姬身边的大宫女缠枝很快被带了来,脸上犹挂着泪痕,俯身一拜:“陛下万安、皇后娘娘万安。”   “哭成这般,本宫看你该是个忠心的。”皇后和缓开口,淡瞥着缠枝道,“你老实说,愉贵姬今晚都吃了什么?”   “今晚……”缠枝咬了咬唇,认真思索着回道,“娘娘说胃口不济,没怎么吃东西,连晚膳也没传。本想早早歇了,后来……后来……”她不安的动了动身子,才续言,“后来静月轩的林大人来送了黄芪炖子鸡,娘娘用了些。”   我胸中一窒,皇后的眸光在我面上划过,又问她:“没吃别的?”   缠枝又仔细想了一想,笃定摇头:“没有。除却这个,就是睡前服了药。”   “药查过了么?”皇后侧首去问,仪容言辞间皆是威严。   郑褚躬身揖道:“是,几位太医都验过了,没瞧出问题来。”   皇后的目光再度扫过我:“那,静月轩送来的汤呢?”   “那汤……”缠枝一阵惊慌,磕了两个头道,“娘娘恕罪。那汤送来时就只是一碗,贵姬娘娘趁热用了,碗筷也都收拾了……因为宁美人进来日日来娴思殿探望,时常做些吃食,奴婢未多想,没留用来查验的……”   皇后听罢就添了怒意,斥道:“做事这么不仔细!如今可是出了大事!”   缠枝连连叩首不止,皇后不耐烦地挥手命她退下,侧首请示宏晅的意思:“陛下,您看这事……”   瑶妃扬眉一笑,冷笑中美目仍美艳无比:“长姐觉得此事如何呢?宁美人每日侍奉在侧,我们一众姐妹私底下都说愉贵姬好福气,自己并时不知宫中随居的宫嫔不知能不能有那么一个半个的有宁美人这份心。今日方知,宁美人可当真‘有心’。”   话题已全然从愉贵姬的安康转到了六宫尔虞我诈,皇后沉了一沉,温婉道:“沈太医留下,两位大人先去照料愉贵姬吧。纵使回天乏术,也要再尽一把力,她是皇次子的生母。”   三位太医一并应了,宫女为沈循添了坐席,余下两人行了礼又往愉贵姬的卧房去了。   “宁美人。”皇后复开了口,看向我,脸上未有怀疑之意,只说,“汤既是你静月轩送出去的,你怎么说?”   我行上前去敛身一拜,恭顺道:“皇后娘娘,臣妾有时性子硬些,在锦淑宫这些日子,多亏愉贵姬娘娘照顾免去了不少杂事,其中有些事……皇后娘娘也是知道的。臣妾又与愉贵姬娘娘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何苦忘恩负义去害她?”   譬如昔日纪穆华居贵嫔位时刁难于我,一状告到愉贵姬那里,愉贵姬本可循了她的意思息事宁人,但她到底没有。其间种种,皇后皆是清楚的。   “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嘉姬任氏一声不屑的轻笑,“本宫可是听说,宁美人刚迁居锦淑宫时,愉贵姬和夏庶人没给你什么好脸色看。后来那么快夏庶人就遭了废黜,愉贵姬么……”她深吸了口气止住话,不言而喻的意味深长。   我侧首看着她,含着匪夷所思的笑意反问:“若照嘉姬娘娘这样说,臣妾对愉贵姬娘娘怀恨在心,在她有孕时下手岂不更容易?又怎会由着她生下皇子位居一宫之主?再退一步讲,便是臣妾不害她,当初由着夏文兰害她的孩子,一石二鸟对臣妾不是更好?”   “好了好了。”皇后黛眉轻蹙打断了我们的争执,“旧事不提,只说愉贵姬的事。既然静月轩送来的汤没有留,此事就得慢慢查,只好先委屈宁美人一阵子。”   “诺。”我柔和地应下,别无争辩。微一沉吟,道,“陛下、皇后娘娘,臣妾有个疑问想问沈大人。”   宏晅点了头,皇后也道:“问吧。”   我看向沈循,虚心求教道:“沈大人,那藜芦既并非剧毒,愉贵姬娘娘误食后至此地步,可是因为近些日子一直病着身子虚弱?”   沈循沉沉点头:“该是如此。”   我心下安了几分,续问:“那……如是无病之人呢?用后无半点不适么?”   “自不可能。”沈循向我解释着,言辞确凿,“藜芦虽非剧毒,毒性也并不算轻。如有误食,轻则恶心呕吐、出汗无力;重则痉挛昏迷。”   “多谢大人。”我颌首向他道了谢,再望向宏晅时温顺而诚恳,“陛下,臣妾未觉不适。”   我话中之意他当然明白。自刚才一众主位嫔妃进了殿,他始终沉默着,在我与嘉姬争执之时也不曾开口。听了此言不觉间一笑,遂开口道:“朕也未觉不适。朕今日与宁美人一起用的晚膳,都喝了她做的那汤,没有问题。”   “宁美人如要害愉贵姬自然会避过陛下!”嘉姬反驳得极快,言辞凿凿道,“谁知她有没有做别的汤?谁知她送来娴思殿的到底是什么?”   这话实是在理的,可强出头总易惹人生厌。宏晅眉心微蹙,有些慵懒和烦躁:“朕亲眼看着她将那汤盛出来交给林晋的,不会错。”   “陛下您如此说该不会是……”该不会是有意偏袒?嘉姬的话说到一般到底是回神忍下了。可这后面的半句也太好猜,不仅我猜得到,在座众人大约也都明白她什么意思。   宏晅面上一暗不加理睬,只向皇后说道:“梓童是觉得该彻查宁美人?”   皇后离席欠了欠身,浅浅颌首回道:“是,臣妾以为即便如陛下所言也该查上一查。查清楚了,才好还宁美人清白,堵旁人的口。”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的更新放在早9点哟~~   欢迎戳微博调戏嘞巴扎黑~~   正文045.大去   宏晅的视线递向我,沉思一会儿,缓言道:“查就是了,禁足大可不必。”   皇后刚要点头应下,我即道:“陛下,臣妾觉得还是禁足为宜。不仅臣妾要禁足,荷瑶章及一众锦淑宫宫人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都需禁足,以免有心之人再生事端。”   宏晅眉心一动:“你是说……锦淑宫封宫?”   “是。宫中人多口杂,若不如此,宫人进进出出与外界交往难免,只怕就算查清楚了,日后也难免会有闲言碎语道臣妾动了手脚。封了宫,外人进不来,锦淑宫中人亦出不去,查出的清白才是不留疑的清白。”我轻缓有力地道出想法,双眸凝神望着他,表露出不肯退让的执拗。说罢俯身一拜,又道,“臣妾与瑶章妹妹清者自清,但求陛下成全以此堵住日后的悠悠众口。”   抬头,见宏晅凝重的神色中透着怜惜与不舍,终是沉下一口气道:“传旨下去,锦淑宫封宫,除去静月轩良玉阁两处以外,旁的宫人暂且遣走。”他的视线抬起,投向愉贵姬的寝殿,浮起一抹悲意:“沈循,贵姬究竟如何?”   “贵姬娘娘怕是……撑不到天明了。”沈循如此回说,又重重一叩首,“臣无能。”   我们退出娴思殿,仍是如来时一般的黑夜。寒冷的夜风飕飕的刮着,半点觉不出春日即将到来的气息。愉贵姬,我不久前还在同她打趣,要她好好养病,以免春来时看不了美景。她却这样快就要香消玉殒,还扔下了尚不足岁的元沂。   我想着与她相识的这些日子,大约算不得什么亲厚吧,但到底还是熟络的。我当日为了给自己图个清净设法让她得了宠,却不成想她会就此有了皇子,又会这么快送命。   宏晅,他待愉贵姬也算不得多好,也不知这其中又有多少是看在元沂的份上。可他……应该也还会念上她一阵子,哪怕也还是看在元沂的份上。   冷风簌簌地灌进心里,凉得刺骨。她以宫女的出身位居二十七世妇、掌一宫之主,却很快就不会有什么人记得她了,甚至是她的儿子。   这才叫命苦。   我转身回望不远处的娴思殿,突然滞了脚步,像下了很大决心一般道:“回娴思殿。”   “姐姐,这么晚了。”婉然打着宫灯略有不解地劝道,“何况,陛下还在娴思殿……”   那是他次子的生母,他到底还是肯陪她一程。   我静默着,轻轻说:“不必惊动陛下,我就在殿外候着。”婉然不解之意更甚,我眺望着那一处灯火通明,“卯时,陛下要去早朝,不能让愉贵姬娘娘这样离开。”他不会为她误了早朝,哪怕他知道她等不到他下朝。我很清楚这些,强逼着自己不去想若有一日我与愉贵姬遇到了同样的事情,他是否也会任由着我独自死去。   宏晅一直在娴思殿留到了寅时二刻,出来见了我显是一怔。我沉默地行了礼,问他:“贵姬娘娘如何了?”   他悲悯苦笑:“睡着。”一颌首续说,“朕下朝后便来。”   “恭送陛下。”我复行下礼去,待他离去后提步进了殿。   愉贵姬静静睡在榻上,苍白的病容在烛火暖融融的光线下有了几分红润。她好像睡得并不安稳,羽睫不时的轻颤,我不敢去猜想她梦到了什么。她忽而双眉死锁地攥紧了手,久久也不放开,好像意识到了一切都行将离去。   “元沂……”她紧张地唤了一声,我恍然大惊,一叠声叫来婉然:“快去长秋宫,求皇后娘娘把皇次子送来一见。”   “可……可是……”婉然怔神道,“锦淑宫已然封宫了啊。”   我颓然坐回去,回过身握住愉贵姬的手,感到无助不已。眼泪弥漫出来,我对着不知是否还有意识的她道:“姐姐,是臣妾的错……是臣妾为了脱自己的干系请旨封宫的……”我紧咬下唇,泪水仍是一滴滴落在衣袖上,“姐姐,不是元沂不孝,也不是皇后娘娘不体谅……是臣妾的错!”   从一开始,就都是我的错,是我当初给庄聆写了那个“渔”字。   握在我手中的手微微一搐,我微惊,她又一动。擦着眼泪去看她,见她眉头蹙了一蹙,艰难地缓缓挣了眼。不禁心下大喜,再度叫来婉然:“快去!告诉封宫的守卫,说愉贵姬娘娘醒了,要见皇次子!”   “妹妹……”愉贵姬虚弱地抬手扯住我的袖口,亦止住了我的话,“不必了,我知道,我时辰不多了是不是?今日这么冷,元沂还小,何苦累他一趟……”   她侧脸望向窗外,搁着窗纸,仍依稀能看出外面是无尽的黑夜,她凄凄一笑:“今日真冷。我进宫五年了,好像只有头年的那个大寒可以和今天一比。”   我不敢开口,怕此时一开口眼泪就会跟着出来。她抿一抿唇,仍是看着窗外:“大寒过了,春天就不远了。”她重重沉下一口气,面上笑意迷离,“我的家在梧洵。从前在梧洵行宫的时候,每年上元、中秋都可以见到家人,一年里最盼的也就是那两天。掌事宫女心情好,就会准我们在家住上两日,可从此以后,我回不去了吧……”   自是回不去了,不止是她,还有我、庄聆、琳孝妃、瑶妃……我们死后,终是要葬入妃陵的。风光大葬之后,逐渐被人淡忘得只剩一个封号。   尽管我未有半句作答,她仍是絮絮地说着,仿佛要将最后的话都说个痛快才可舒服一样:“陛下他……我到底是在他心里没有分量的。”她怅然一叹,“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哪怕是元沂出生之后,我仍是明白。有时候真觉得宁美人你好福气,同样是宫女出身,陛下却肯那样待你。你知道么?我心里不甘过,我也想同你争,可我那么清楚地知道我争不过……”   “愉姐姐……”我终是开了口,眼泪也如料落下,“陛下来过的,陛下一直守着……后来是不得不去上朝了才走……”   “是啊,谁让他是陛下。”她阖了眼,显得疲惫不堪,“我得幸的那一日,也是同样。记得当时我那么害怕,他仍是走了,去处理朝政。之后也没再来过,只一纸诏书封我为良使……”   “姐姐,这回不会,这回断不会!陛下说了,他下了朝就会来,姐姐等一等……”我的手背死死捂着嘴想止住哭,却毫无用处。在我的印象里,她总是活得那么战战兢兢,生怕宏晅恼她不见她。可弥留之际,她的怨竟是这样的多……   大约也只有到了弥留时,她才敢说出这样的话吧。   她一声轻笑间透出几许冷意:“等?宁妹妹,你不知道我现在觉得多累,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醒过来。他来又能如何呢?我不是你,他对我永远不是夫君对妻子或者爱妾,我又何必辛苦自己去等?”   “姐姐,看在元沂的份上……”我不知自己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此时的我,只是万分地希望她能多留一刻,不论为了谁。一股道不明的惧意在我心底滋生着,我知道,我无力承受如此直白的生死。   眼下,我想我甚至比她更怕。   她眼底生出深深的留恋和痛苦:“到底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对不起元沂了。他还那么小……”她的手倏尔握住我,很有力,“你告诉我,这些日子,元沂在皇后娘娘那里如何?细细地说,一件事也不许少了。”   我心中一阵发闷,带着泪水强笑说:“元沂他……在长秋宫很好,每天晨省时,皇后娘娘也会带着他来让臣妾看一看……他还是很机灵,小手很有劲儿,那天聆姐姐逗他玩,被他抓着手指不肯放……脾气又倔得很,皇后娘娘怎么哄也不肯撒手。宫人们私底下都说,位列九嫔的静修仪让皇次子这样拽着手指在长秋宫里走传出去可有意思……”   我檀口轻言出这些日子的件件趣事,没有人打扰,也没有人应和,只有烛火偶尔发出哔啵声响,倒像是唯一的听众。我始终不敢再看她,就当她一直醒着、一直听着。直到最后一件事说完,我绞尽脑汁也再无事可讲,终不得不再去看她。   她又睡了过去,和方才一样静静的面容,却比刚才睡得安稳多了。   她长长的羽睫不动了,手也不再攥着了。   她果然没有等。   我就在榻前静坐着,耳闻有宫人到了门口见到殿内情景有识趣退下的声响也不加理睬。坐了很久,心想今日的早朝可真长,不知遇上了什么样的难事拖住了他。   还好她没有等。否则,一定很累……   殿内的烛火渐渐显得不那么明亮了,取而代之的是整个殿里都照进了昏暗的阳光。我推开窗子,望着隐隐泛红的天际,任由冷风吹在自己身上、脸上。生生吹干了眼泪,将晨时的景象看得更清。今日的朝阳,仿佛格外的红,那暗光印在红色的宫墙上,连成一片,昏昏暗暗地好像在低诉着什么。可那低诉那么尖锐,大概后宫中的每个人都听得到吧。   那一声“陛下驾到”传入耳中之时,我已平静如常,起身出殿向他行了大礼,抬头漠然禀道:“陛下,愉贵姬娘娘大去。”   作者有话要说:今儿上收藏夹~希望各位从这个大神器里戳进来的菇凉喜欢这篇文……_(:з」∠)_   明天开始恢复晚上七点更新喵~   正文046.细辛   愉贵姬薨逝的当日上午,成舒殿传出旨意,追封已故贵姬胡氏从一品妃位,愉字为谥,妃礼葬。   旨意传遍了六宫,寥寥数字,是她最后的收梢。   彼时我与语歆,仍沉浸在锦淑宫满满的悲伤中,唯有一哭以表哀思。   娴思殿的宫人开始整理愉妃的遗物,一件件的收拾得整整齐齐,并选出一部分合适的随她下葬。   愉妃的梓宫置在娴思殿正殿,此时正该是各宫都来哭丧的时候,可因为锦淑宫正封着宫,一切都安静无比。   婉然问我为何请旨封宫自讨苦吃,我只能苦笑着告诉她这是不得已而为之。我不信愉妃误食藜芦与我送汤只是碰巧撞上,更像是挑准了我送汤的时候下毒。一箭双雕,一招好棋。   如真是那样,布这棋的人势必做好了万全的打算,无论宏晅如何信我、无论我做怎样的解释,她们定有本事将罪名坐实。   到时候,百口莫辩。   可布局到底需要时间,我给愉妃送汤之事她们虽是抓住了,却未必是早就预料到。那么该布下人证、物证也就不会那么快布置好。   当晚就求着宏晅下旨封宫,为的就是讲这些人和物挡在锦淑宫外。   虽是一箭未能中双雕,但到底愉妃殒命,她们不亏,也就不会死咬到底。   我环视着殿中,好像一切陈设都覆上了一层寒意,教人涔涔生冷。   听说语歆已经在小厨房静坐了半个时辰。也难怪,自她迁来锦淑宫以后,时时缠着愉妃教她做各式各样的点心,愉妃瞧她小女孩心性,也从来没拒绝过。   睹物思人,这样的伤心终归是无益亦无意的。我想着,独自出了正殿,往后头的小厨房去。   宫人都忙着愉妃的后事,这一处很是安静。我推开门,看见语歆站在灶台前,背对着我,手上好像在忙着什么,不住地拿起来闻闻。   我心觉奇怪,轻道了声:“瑶章妹妹?”   她后背一僵,回头见是我松了口气,疾步上前阖上了门,牵起我的手道:“姐姐,你来看。”   她神色间的悲伤少了许多,更添了惊疑,我觉得奇怪,随着她走到灶台前,见台上放着数个小碗,每个小碗中都盛着不同的药材。那些小碗前面,放着一张大纸,上面只余些药渣。   我不解地看着她:“什么意思?”   “这是愉妃娘娘的药,这一副没有煎,若她没事,该是今天早上吃的。”她的语气听上去前所未有的沉着,似乎带了点怒意,“我我一味味地将其中药材都捡出来了。姐姐,藜芦是毒,但没有藜芦,愉妃娘娘也活不久。”   我心下暗惊,她拿起其中一个小碗举到我面前:“姐姐,你知道这是什么么?”   那碗中盛着的药颜色灰暗,看上去就像晾干了的碎叶子。她说:“这是细辛,解表散寒、内祛阴寒,医治风寒时常用它。但它有毒,长久服用必伤身。”   我短暂的惊讶后即摇了头:“常言道‘是药三分毒’,何况风寒本也不是什么长久的病,谁能保证她长久的服下去?”   “可这药里的细辛是寻常用量的四倍有余。”她将碗搁下,清凌凌道,“姐姐你没学过医大约不知,医者纵使偶有疏漏,也不会错到这个地步,何况是太医院?”   我觑了眼她脸上暗生的恨意,再度摇头道:“可昨日愉妃藜芦中毒是你父亲亲自诊的,你觉得是你父亲害她?”   “她确是藜芦中毒。”她眸光一凛,凝神于那小小瓷碗上,徐徐念道:“半蒌贝蔹芨攻乌,藻戟遂芫具战草,诸参辛芍叛藜芦。①”   “什么意思?”我听得云里雾里。   “本草十八反。”她抿了抿唇,“前两句姐姐都不必管,最后一句‘诸参辛芍叛藜芦’里的‘辛’便是指细辛。”   我恍悟间浑身一冷:“细辛与藜芦相克?”   “是。”她点头,语气森然发冷,“别说愉妃娘娘一直病着受不得,就是你我服上大半个月的细辛再来一剂藜芦同样受不得。”   竟还有这样一道……   我心底自昨日起就有的猜疑忽然转了向。我本以为下毒之人只是为了一举除掉我与愉妃二人,但如照语歆这般说,重心全不在此。   也许我本在算计之外,只是碰上了,才要连我一并除掉。对愉妃动手却是算计已久,从愉妃染上风寒那日就已经开始付诸行动了。再或者,除掉我也在算计之内,却不是非要为之,首要的目标仍是愉妃。   那么……皇次子!我经不住的一声冷笑,语歆闻声一愣,怔怔地望着我不明就里。我敛去笑意,肃容告诉她:“这药的事,万不可说出去。”   “为何?”她对我的反应大为吃惊,“有人杀了愉妃娘娘,姐姐你不明白?”   “我自是明白。可你爹昨日验了药,说没有问题,这药不会有人再来验,你以为谁会信你?”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一字字掷出,“再或者,你爹验过了药,说没有问题,如事后陛下下旨教别人查出了问题,你以为责任在谁?”   “姐姐……”她杏目圆睁,倒吸了口气,“我爹不会……”   “我知你爹不会,但他是太医院院士,出了这样的事,他如何推卸得了责任?”我素手抚上她的后背,缓和了言辞安慰她,“愉妃娘娘的仇要报,但总不能搭上你爹。”   她带着惊意点头连连:“我明白……决计不会说出去,这药……我会收拾了。”   我淡看着她慌手慌脚地将那些药尽数倒回纸上,又将纸胡乱包起来,向我福了一福出了厨房,行走间身子仍隐隐打着颤。   她走后我再度关好门,眉宇间闪过一缕冷然的凛意。拾起遗落在灶台上的一片碎叶,不知是不是细辛,总之和细辛一样的颜色。我细细端详着那叶子,暗自佩服语歆能辨出这许多不同的药材。但,她却辨不清宫中的人心……   她能看出药有问题,沈循如何会不知?不过是不敢说罢了。能让太医院院士闭口不言、甚至欺君犯上的人,其后的一番势力决计不可小觑。她若真慌慌张张的将事情捅出去,不知要闹到如何不可预知的境地。   我自然可以任由着她去揭开这些,就算查起来也牵不到我身上。可语歆这样信任她父亲、太医院的药材出了问题她也不曾对沈循有半点怀疑,若闹起来沈循在其位就要负其责,定在劫难逃,她这个做女儿的,彼时如是知道了自己亲手将父亲逼到了绝境又该如何自处?   她让我知道愉妃被害的缘由,我为她父亲解一劫,也算得一报还一报。   我认认真真地将灶台上、地上残存的药渣一点点扫了,半点痕迹也没有留下。那些药渣握在我手里,微微有些扎。我离开厨房,在院子里摊开手,眼瞧着那些细碎的叶子随着风一点点飘散开来,很快就全都消失了。风中、地上,寻不到半点踪影。   我回到静月轩,吩咐云溪诗染为我备水沐浴。在热腾腾的蒸汽下,思绪越加清朗。这去母留子的手段,在宫中早就屡见不鲜了。无论究竟是谁做的,她们如若以为杀了孩子的生母还能正正当当的让这孩子承欢膝下,最好是将我这同住一宫的庶母一并除了去。   “婉然。”我扬音一唤,婉然应声进来,我倚在池中问她,“愉妃大去,丧葬事宜定得都差不多了。皇次子的去处呢,有说法没有?”   “还没有。”婉然走到我身后为我按揉着肩膀,双肩传来一阵阵酸意,“但听说今日晌午,皇太后亲自去了成舒殿,看来这皇次子多半是要过继给韵淑仪了。”   “哦。”原来是她们。下了这么多功夫就为了这个孩子,眼下得手了,最不会错失良机的自然就是这下毒的人。我撩了一捧水泼在脸上,阖着双眼靠在池壁上告诉她,“知会娴思殿一声,打从今晚开始,我会在娴思殿为愉妃娘娘守灵。旁人都在外面守着,谁也不许打扰。”   “守灵?”婉然的手一滞,“可是……藜芦的事……”   “有人来查让他们查就是了,要搜宫也由着他们搜。”我抬眸递了一眼她的担忧神色,续道,“你也不用担心有什么心怀不轨的人从中作梗。这事闹得大,陛下和皇后娘娘都盯得紧着呢,谁也插不了手。”   她显然松了口气,安下了心,点点头:“明白了。还有别的事么?”   “为愉妃娘娘守灵的事,我要阖宫皆知,尤其成舒殿。”我淡睨着她,笑意浅浅,“从大监、宫正,到寻常洒扫的宫人,我要他们个个都议论此事。”再将此事传到宏晅耳朵里。   婉然面露明了之色:“明白了,定为姐姐办好。姐姐这般心意,定然该让六宫都学一学。”   我闻言似笑非笑地翻眼睛瞟她:“少拿我打趣。虽是有别的心思,但望愉妃娘娘在天之灵可以安息到底是真的。守灵这几日,我会虔诚以待,你们也不可觉得无所谓。好歹共处了这么多时日,这最后一程不能让她心寒。”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说恢复到晚七点更新的,但是想了想觉得昨天早九点今天直接推回晚七点隔了好久很不厚道……   于是今天就12:00更了吧~~明天开始再恢复晚七点~~~   【注释】   ①半蒌贝蔹芨攻乌,藻戟遂芫具战草,诸参辛芍叛藜芦。……这是中药十八反口诀,用药大忌……咳,不过阿箫是不懂这些的,这是找学中医的朋友打听的……于是我也解释不了太多……   本文的宫妃品秩   正文047.夺子   她听言正了色,退后一步向我一福:“诺,我这就吩咐下去,让静月轩上下都规规矩矩的。再让林晋知会荷瑶章一声,必定让愉妃娘娘走得心安。”   我“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听见她悄无声息地退出房外后阖门的轻响。再度撩水泼在脸上,细闻着水中淡淡的花香。   我在娴思殿中一连守灵三日,不仅半步未出,除却用膳和坚持不住的小歇外,几是连身子也半点不动。   面前是愉妃的梓宫,看上去那么厚重,面对得久了都会心觉憋闷。愉姐姐,你还在这娴思殿里吧?我为你守灵是诚心祈愿你走得心安,更是为元沂的将来打算,我不能让他日后叫害了你的人为母亲。   姐姐,你我从前也许算不得有多亲密,但毕竟有多日的情分,我不会亏了元沂。你如是听得见,就显一显灵,别再让姜家得逞了。你大概也猜得到,姜家用这样的手段去争元沂,无非就是为了那皇位。   我心中反反复复地重复着这些话,一遍又一遍。愉妃不会回应我,但我想我很快就会从成舒殿得到一个回应。   又跪了一夜,第四日一早,天还没有见亮,郑褚就到了锦淑宫。他先恭恭敬敬地向愉妃的梓宫叩了首,才向我道:“美人娘子,第四日了,守灵也该到此为止了。”   我跪着未动,凝视着眼前,言辞萧索:“离愉妃娘娘下葬不远了,我再守又能守多久呢?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我做不了别的,这几日总该再陪一陪她,以免她觉得孤独。”   “美人娘子,藜芦的事查了,与娘子无关,陛下已下旨解禁。”郑褚言罢,再度向愉妃的梓宫一叩首,“至于真凶是谁,陛下会再为娘娘去查,娘娘请安息。”   我抿唇,微含了一缕浅笑:“多谢大人。若没有别的事,大人就请回吧。我再这里多守一守,无碍的。”   “这……”郑褚很显迟疑,“娘子,有些话,请娘子借一步……”   “这里没有旁人,如是和愉妃娘娘有关,眼下娘娘大去,涉及她的后事自不该瞒她;如是与她无关,大人更不需避着,您觉得她还能说出去不成?”   “这……”郑褚语塞,微微踌躇之后就向愉妃叩了三个响头,“愉妃娘娘安去,陛下为皇次子寻了养母,定然不负娘娘。”   我转头望向郑褚,露出疑色。郑褚站起来走到我面前,躬身苦口婆心地劝导:“娘子您不为自己的身子考虑,也请为皇次子考虑。陛下已下了旨,晋您容华位,抚育皇次子。娘子您就算是看在已故的愉妃娘娘的份上,先请节哀吧。”   我跪坐在蒲团上凝滞半晌,嘴角沁出一丝欣笑,双手交叠一拜:“愉姐姐,你听见了?陛下要我日后照顾元沂,姐姐放心吧,我定对元沂视如己出。哪怕我日后有了自己的孩子,也不会做出厚此薄彼之事。”   郑褚欣然道:“这就对了。娘子您请往长秋宫走一趟,皇后娘娘召见。”   “多谢大监。”我向他略一欠身,撑着地要起来。他就势扶了一把,又叫来早已守在外面的婉然和云溪,“快,服侍容华娘娘去长秋宫。”   婉然云溪齐齐一福:“诺。”上前扶住我之前,仍不忘向愉妃先施了礼。   长秋宫中,我刚欲下拜行礼,即被皇后伸手挡住:“罢了,听说宁容华在娴思殿跪了三天,好生歇着吧,本宫不差这一个礼。”   “谢皇后娘娘。”我一福。她向我招了招手,“来看这孩子。”   乳母抱着元沂上前,他一张笑脸粉扑扑的,明眸大睁地看着我,咿咿呀呀好像在说着什么。我心中无比喜欢,伸手接过,皇后在一旁叮咛道:“容华你年纪轻,从前也没有带过孩子。皇次子交给你,你日后可要仔细着别处什么岔子。”   “诺。”我恭谨应下,面色肃穆,“这孩子以后就是臣妾的孩子,就是臣妾出了事也不会让他出事。”   皇后赞许地嗔笑道:“这话说的。你自己也要注意,你素来身子弱,莫要累坏了。”   “谢皇后娘娘体恤,臣妾自会注意。”我又应下,皇后以手支颐,复道:“还有一事。眼下你晋了容华,按规矩也该是一宫主位了,本宫瞧着簌渊宫主位尚缺,你过些日子就搬过去吧,本宫会下旨让荷瑶章一并搬去。锦淑宫,先空一阵子。”   不管凶手是谁,愉妃究竟还是枉死。锦淑宫大概不仅要空上一阵子,还会请高僧前来超度。我心下会意,颌首应道:“诺,听娘娘吩咐。不过迁宫之事,可否等过了头七?如不然头七之日愉妃娘娘回锦淑宫探视,见人去宫空,只怕也觉心凉。”   皇后缓一点头:“本宫本也是这个意思。逝者已逝,最后一份心总还要尽。”   我抱着元沂回到锦淑宫,径直带他进了娴思殿,再度跪在愉妃棺前,温声道:“姐姐你看,我把元沂带回来了,等你头七过了,我们就要搬到簌渊宫去,还请您在天之灵护着他,让他平平安安的。”站起身,走到棺前,望着那黑漆漆的棺木,一阵悲戚涌上心头,“元沂,这是你母亲。”   元沂咿咿呀呀地挥着手,他不明白,这厚重的棺盖之下,是他的生母,他永远见不到了。   “元沂,叫娘。”我忍着泪含笑引导他,他睁着大眼睛看看我,忽然变得很安静,“叫娘。”   他又望一望我,清晰地吐出一个字:“娘……”   说出这个字时,竟是对着棺椁,而非对着我。   “姐姐你听。”我笑意干涩,“元沂念着你呢。”   我本是刚晋美人不久,这次因要抚育皇次子而破例再晋,归根溯源是因愉妃薨逝。这样的晋位缘由,众人当然都知道不是道“恭喜”的时候。   再向皇后晨省的时候,两位太后竟然都在。帝太后未有什么别的话,只是接过元沂叹了句可怜,又嘱咐我事事小心;皇太后在一旁默了片刻,似不经意地道了一句:“哀家听说当日事发,头个被怀疑的便是宁容华,如今孩子交给她,不知愉妃是否心安。”   气氛骤然冷凝。皇后带着笑打着圆场:“母后,当日也算不得怀疑,只是碰巧了宁容华送了汤去才需查上一查。后来还是宁容华自行请旨封宫的,锦淑宫众人挨个查过了,不干宁容华的事。”   皇太后便不再言,端坐着淡看帝太后怀中的元沂,神色淡漠难掩不甘。   她的算盘大概打得很好吧,愉妃大去了,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必定需要寻个养母。她姜氏一族家大业大,名门之中出尽文武百官,加之宏晅对她尚存敬畏,她亲自去要,宏晅不会不给。   可宏晅,他根本不可能愿意将皇次子交给一个他想除之而后快的世家,他不会给姜家另一个威胁皇位的筹码。   这个时候,任何一个人,只要能堵住皇太后的嘴,让众人认为她更适合做元沂的养母,宏晅就不会顺皇太后的意。   我想我不是唯一一个看明白这出较量的人,我只是大着胆子做了旁人不敢做的事,顺着宏晅的心思违了皇太后的意。我与愉妃这样交好,能在她死后那样为她守灵,就绝不会有人认为我会待元沂不好。宏晅也可以以这个理由回绝皇太后,大可说是愉妃的意思。   这个让皇太后、让姜家机关算尽的局,我就是要在最后让他们一切落空。   韵淑仪神情恹恹地坐在皇太后身边,倒看不出什么不快,抬眼别有它意地徐徐道:“是啊,下毒不干宁容华的事,倒是苦了宁容华为了这孩子在娴思殿跪了三天。”   乍听无错,细品之下却藏着故事。按理说来,我守灵自是为愉妃守的,她这话明里暗里指我为夺子而做戏。更可深一步想,我若本就存心要夺这孩子,那愉妃身亡与我是否真的无关都需另说。   不作他想地盈盈一福:“臣妾执著,让淑仪娘娘笑话了。神鬼之说虽不知有几分真假,可臣妾与愉妃娘娘相处多日的姐妹之情却没有半分是假。当日也只是想让愉妃娘娘可得安息,再者,虽仍不知是何人下毒,也终是枉死,愉妃娘娘如是觉得有怨、找人寻仇可如何是好?臣妾同她多说说话,也好一解怨气。”   我说得坦坦荡荡,没有半分怯意,若真是心中有鬼又何敢如此为她守灵?韵淑仪泠然轻笑:“倒看不出容华妹妹竟是如此胆大,半点不怕沾染什么。愉妃娘娘在天之灵,想来会感念容华妹妹这份心、多庇佑着妹妹一些吧。”   “并非胆大,实是臣妾无愧于愉妃娘娘。”我敛身答道,“不过眼见这几日没出什么事,再过两天愉妃娘娘就该下葬了,下毒之人就算有愧也不必再怕。”我说着颌首一笑,“虽是替愉妃娘娘不甘,可到底家和万事兴才是要紧的。”   韵淑仪不加置评地持杯饮了口茶,阴晴不明地道:“宁容华这一句‘家和万事兴’,真是意味深长。本宫高居九嫔之位这么久,也只好自叹弗如。”   作者有话要说:咳……晏然是当妈的人了什么的【叫微凉的那一只~你为毛猜了一圈我会把孩纸写给谁愣没猜到是给女主……】   正文048.主位   我就这么突然成了一个孩子的母亲,接他来时没觉得如何,过起了日子才觉得虽然就添了这么一个小小婴儿却多了许多提心吊胆。因为害怕皇太后夺子不成会做出什么险事,我一刻也不肯离开元沂,他的摇篮亦置在我的房中。夜里,只要他有一点动静我就会醒过来,哄得他安稳了自己再睡。两三日后,乳母林氏带着愧意地打趣说:“娘娘如此,直让奴婢觉得自己失职。”   我将元沂抱在怀里哄着,笑得无奈:“愉姐姐走得突然,我放心不下。若他再有个什么闪失,我怎么跟愉姐姐交待?”   如此这般,每每宏晅见到我时我总难免精神不济,迁去簌渊宫那日犹是这个状况,他的脸终是冷了下来:“朕是让你照顾元沂,不是让你折腾自己追随着愉妃去。”   “……”我斜倚榻上,合着双眼任由婉然给我揉着太阳穴不语。   “愉妃在时也未必有你这般上心,再这样下去,朕换个人带他。”   “陛下!”我悚然睁开眼看他,他见我这个反应不禁一笑:“既不愿意就好好听话,能交给旁人做的事自己就别动手了。”   我不情不愿地应了,他在我塌边坐下,婉然欠身退去,我眼也不睁地往旁边蹭了蹭伏在他膝上继续歇着,感觉着他的手指轻抚着我的脸颊。   “不是朕不体谅你这份心。这才几日,就累成这样,日子长了怎么受得了?”   我闷闷地“嗯”了一声,懒懒地呢喃道:“臣妾就是怕委屈了元沂,总觉得怎么照顾都不够似的。”唉声一叹,“从前瞧着愉姐姐带孩子只觉得挺有意思的,如今才知道当真不容易。”   宏晅轻哂:“等你有了自己的孩子还不知道要怎么上心。”   我抬一抬眼皮斜睨着他,扬一扬唇角:“陛下觉得臣妾会厚此薄彼么?”   “不是那个意思。”宏晅的手捋着我的鬓发,继而小心的去取下我髻上珠钗,被我伸手按住:“发髻会散的。”   “知道。”他哑声一笑,“觉得累就好好歇歇。今日没什么事,朕帮你照看着元沂。”   我松开手,他为我取下一支支头钗,乌发从我肩上垂下来,与淡蓝的上襦相较颜色分明。   我褪去外衣裙,拉过蚕丝织面的被子盖好要睡,他却也躺下来,手支着头瞧着我。我偏过头去和他近近的对视着,严肃道:“陛下说了要替臣妾照看元沂,君无戏言。”   “嗯,自然。”他扭头看了看几丈外元沂的摇篮,“不过他正睡着,朕过去巴巴地盯着没什么用。”   “……臣妾也要睡了。”   “这不是还没睡么?哄你睡着了再去哄他。”   “……”   那个午后分外宁静温馨,我安恬的沉沉睡去,一解几日来积累下的疲劳。那一股龙涎香与琥珀混合的味道闻之很淡,却挥之不去,始终萦绕在我的身边,让我知道即便我睡得无知无觉也不会有人敢去动元沂。   一年来大大小小的事经了不少,又有个尚算亲近的人在我面前没了气息。安心二字早已久违了,能再让我短暂享受这两个字的,大约也只有他。   醒时天已见黑,是婉然摇醒了我:“娘娘,起来用晚膳吧,还要去长秋宫昏定。”   听她对我的称呼,我便知他还在。坐起身子,见是元沂醒了,坐在摇篮里正和他玩着。宏晅指了指我,向元沂说:“瞧,你母妃可算醒了,比你还能睡。”   元沂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回头看我,小脸上挂着笑,向我伸着小手,口齿不清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娘”。   宏晅就笑了:“晏然你有本事,这才几日,这孩子已经管你叫娘了。”   我却不由得怔住,望着眼前的这对父子一时难以回神,这最简单的亲情在宫里可说是难得一见,偶然见了反倒难适应。   宏晅走近了我还是愣着,他抬手弹在我额头上:“还没睡够?”   “……嗯?够了……”我眨着眼睛回思。婉然取来一身月色缎子襦裙,交领的上襦甚是简单,只在领口袖口处有绣纹点缀,褶子齐整的裙摆上绣着各色花鸟,栩栩如生地刚好拼成一圈。   我穿好衣服,又重新绾了发髻,长发在婉然灵巧的手中一缕缕地盘好,半丝不紊。宏晅站在我身后望着镜子瞅着,俄而一笑,我好奇地问他笑些什么,他却摆手:“没什么,想到些趣事罢了。”   主位入宫,宫中随居宫嫔依规矩要在次日一早的晨省后前来拜见。簌渊宫中除却一道迁来的语歆,先前也已有两位宫嫔在此居住。一是才人卫氏凌秋,另一人便是前不久大封六宫时刚刚晋位的睦才人张氏安骅。   语歆和我熟络,晨省后就没有折回她所住的仁初宅,直接随我一道回了明玉殿。喝着茶闲聊了一会儿,诗染入殿福道:“娘娘,惜清苑睦才人、水盈居卫才人前来拜见。”   我一颌首:“请吧。”   二人入了殿,依礼一拜:“臣妾惜清苑睦才人张氏安骅、臣妾水盈居才人卫氏凌秋,拜见容华娘娘,娘娘万安。”   我端坐主位不动,微笑道:“两位娘子请坐吧。”我打量着二人,她们都是去年选家人子时入的宫,同是初封的正七品,张氏为宣仪、卫氏为婉仪。后来卫氏先晋了一例,秩从六品才人,张氏则是前不久才晋了位的,大封六宫时又赐了封号。二人的容貌都算不得怎么出挑,细看之下卫凌秋眉目间多了几分灵气,总吟吟含着笑,让人看着赏心悦目的。   她二人落了座,语歆便规规矩矩地向她们施礼问安:“臣妾仁初斋荷瑶章沈氏语歆见过两位娘子。”   二人都很和气,莞笑着让她免礼,语歆又一福,才免礼落座。我带着回忆意味笑看着二人,缓缓道:“当日在毓秀宫一别,也有一年多了。虽则日日都在长秋宫见上一见,可加起来也说不上几句话。日后同住一宫,自当熟络起来,不能再生分了。”   卫才人颌首浅笑,鬓上玉插梳垂着的金色流苏微微颤着:“诺。臣妾自毓秀宫时起,就对娘娘心有敬佩,如今娘娘居簌渊宫之主,臣妾自以娘娘为尊。”   睦才人远不如卫才人这般善言辞,当下只是笑意殷殷地应接了一句:“是,臣妾亦如是。”   我神色微凝,和颜悦色道:“以本宫为尊与否倒不打紧,若论起来,两位才人娘子得封还比本宫要早上一些。虽说按规矩是本宫执掌簌渊宫,可说到底还是宫中姐妹相处得和睦最是要紧。两位才人娘子如不嫌弃,日后姐妹相称就是了。没有旁人,在自己宫里也不必拘那些个礼。”   二人相视一望,隐有诧色,还是卫才人眼波一转先露了笑:“诺,听宁姐姐的。”   我点点头,转向睦才人,抿着嘴笑道:“本宫若没记错,睦才人娘子是长本宫一岁有余的?”   睦才人见问到她,忙点头道:“是,臣妾比娘娘年长一些,但……”   “那么日后便尊娘子一声姐姐。”我不由她推辞地决定道,她讶了一瞬,笑道,“随娘娘的意就好,臣妾倒也不是喜欢那些礼数的人。”   我微微一笑,指了一指语歆:“荷瑶章是年纪最小的了,见了谁也只有叫姐姐的份,就不必问了。”   语歆闻言垮了脸,埋怨说:“姐姐时时处处不忘拿我寻开心。”   有一句没一句地一直聊到中午,她们才各自告退回去。我回了寝殿,婉然沏了杯茶给我,径自在我对面坐下:“姐姐干什么待她们这么好?看着倒像是有意巴结她们似的。姐姐刚坐到一宫之主的位子上,该先立威才是。”   我品一口茶,笑了笑放下茶盏,道:“我就是为了巴结她们。眼下不是逞能的时候,皇次子刚交到我手里,不知有多少人盯着。太露锋芒更惹人记恨,还不如示了弱图个安稳。再说,这簌渊宫的情形咱们知道得并不多,她二人处得如何咱们也不清楚,若话说得太凌厉引得她们联合起来对付我一处,又要多不少波折。”   婉然不屑地撇嘴:“先前陛下一个月也未见得来簌渊宫一次,她们想相妒都没得妒,有什么处不好的?”   “那若是陛下难得来的时候都只去同一人那里呢?”我似笑非笑地瞧着她反问,她一滞:“姐姐瞧出了什么?”   我凝笑道:“瞧见睦才人那串赤金镶红宝璎珞没有?映阳济亲王两年前进贡的,我就在献进宫当日见过一次。一共三串,一串给了瑶妃,一串在祺裕长公主下嫁时带去了。”   “还有一串给了她?”婉然惊异咋舌,“看不出她有这样的本事。”   “怕的就是看不出的。”我盈起笑意,“咱们不便去查那璎珞的来处。如是陛下赐的,这人就决计不是表面看上去那般愚钝;可若不是陛下赐的,就只能是瑶妃赠的……”   婉然分明地吸了口凉气,呼出后又很快摇头:“不对,能让瑶妃看上眼的人也不会是傻子。她若真聪明,又怎么会带着那璎珞来见姐姐、让姐姐一眼瞧出来?”   “大抵是没料到我能瞧出来。”我觑她一眼,“当初你我都在御前,你方才不也没瞧出来?宫里珍奇的东西见得多了,要不是当时陛下当着我的面赞过这东西,我也记不住。”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就要替换到番外章了~又是周六~索性双更吧~~~因为替换只能手动替换,于是明天一早就来换~~   另一章的更新还是放在晚上七点~   买过番外章的菇凉记得先看替换内容哦,不然就连不上了_(:з」∠)_   正文049.战事   元月渐近,新年时宫中自又免不了一场庆贺。元沂和我愈加亲近了,再过上几年,他就要在这个日子里向我叩头问安、要压岁钱。愉妃,却是见不到这些了。   腊月廿九这天晚上,成舒殿的宦官来簌渊宫请了睦才人去。嫔妃被召幸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没什么稀奇。我哄着元沂睡了自己也就了寝,一觉好眠到次日清晨。   腊月三十,皇后免了各宫晨省昏定,各宫随居宫嫔只需到主位殿中见个礼就可。睦才人承宠,我又早说过自己宫中不必拘礼,便觉她今日来得晚、或是不来也在情理之中,谁想发髻刚梳至一半,红药进来一福,道:“娘娘,三位娘子都在外候着了。”   婉然仍有条不紊地为我绾着发,一缕缕长发在她的一转一挽中一点点成型,未盘上去的部分垂在海棠红绣金金鱼戏藻纹的交领襦上如一片黑青的绸子。   红药禀完就躬身退出了,我对镜向婉然一笑:“来得这样早,她们还真是半点也不懈怠。睦才人昨儿个侍了寝也不多歇一歇。”   婉然神色不动,在我发髻上添了一支镶珊瑚的缠丝银簪,低低道:“姐姐还不知道,睦才人子时就回来了。”   “丑时?”我一愣。嫔妃得召幸,多是次日清晨才回宫,即便是寅时起来服侍他上朝,也要差不多寅时末刻才能到自己宫中了。我睇着婉然,问她,“出了什么事吗?”   婉然摇头:“不知道,睦才人什么也没说。云溪探了惜清苑那边宫人的口风,好像也不是出了什么不快的事。”   我带着疑惑与她们相见,睦才人确是神色如常,看不出半点不对。她一身新制的杏黄袔子裙,外披湖蓝宫缎大袖衫,妆容上打扮得细致不说,谈笑也自如。这一见不禁让我疑惑更深,如不是她触怒圣颜,又能是怎样的事使得她半夜回宫?   一时不明缘由又问不得,也只好搁下,带着婉然一起去向庄聆问安。荷莳宫这个年过得热闹,到了宫门口就见了门上的春联,字字娟秀,分明是庄聆的笔迹,婉然抬着头将上联念了出来:“雁去冬来,腊月过,寒云亦悠哉。”   我侧首去看那下联:“春归夏至,芙蕖开,骤雨不复在。”   横批只有四个字:静待新时。   因我常来,荷莳宫的宫人们都已习惯,涟仪殿门前值守的宫女在我的示意下机灵地闭了口福身迎我进去。庄聆正在后院的水池边小歇。春日近了,但池水仍冻着,她亭亭立在小石桥上,望着这一池坚冰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走过去猛地捂住她的双眼,她一声惊叫要回头,又被我这样捂着不好转身,笑嗔道:“自己都带了孩子了,还玩这样的游戏。”   我笑着放下手,待她回过身来朝她一福:“姐姐万福。今儿个三十,姐姐嫌不嫌我扰清净?”   “这是成心堵我的话呢?”她美目一扬,吟吟说道,“进殿坐去,容华娘娘这娇弱的小身子冻出个好歹来,陛下不定要怎么怪我。”   “姐姐又拿我说笑!”我羞气得作势要扬手打她,她向后一躲,边是哄着边是推我,“走了走了,进殿里去,有新得的香片相奉行不行?”   随着她进了殿,入殿便是一股怡人清香。庄聆素来喜欢淡雅的熏香,即便是冬日也鲜少见她用琥珀之类味道偏暖的香,是以涟仪殿中总是这般让人心思舒缓的提神香气。   宫娥奉了桂花香片来,我抿了一口,笑言:“确是好茶。”心思一转,续道,“姐姐心思细致,这殿外是寒冬,殿内是早春,熏香是初夏,茶又是深秋,方才在宫门口见到的那春联也是一语道尽四季。”   庄聆听罢低笑着啐道:“今儿个是嘴上抹了蜜来的?可别提那春联了,你知道我不善这些,附庸风雅罢了。”她低垂了羽睫,笑意微凝,“陛下把皇次子交给你,你对他上心自是应该,可你也不能总劝着陛下去别处。就你宫里那两个才人,你跟她们也不熟悉,小心吃力不讨好。”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姐姐。”我放下茶盏,浅笑微苦地轻轻一叹,“能怎么办呢?元沂夜里难免哭闹,不能扰了陛下休息。不劝他去睦才人、卫才人那儿能如何?让瑶妃、馨贵嫔捡便宜么?还不如在自己宫里落个好名声。”   “我是怕你做得过了。”庄聆淡然一笑,曼声轻盈,“我听说昨儿个陛下直接召了睦才人去成舒殿,你仔细她绕过你去承了宠再返回来踩你一脚。”   “从前也不是没有过,又能如何呢?她若有本事踩我一脚,就不会进宫快一年了还是个才人,我心中有数。”我眼帘微动,蓄起一抹浅淡的笑容,“何况,不知昨晚出了什么事,她丑时就回宫了。我跟了陛下这么久,她还是头一个。”   “昨晚?”庄聆神色微凛,垂眸间微带森意,“昨晚,西边燃了烽火。”   我大惊:“靳倾?”   庄聆神情不动地看着我,轻一点头,我不可置信地道:“怎么可能?祺裕长公主已经去和亲多时了,朵颀公主也还在……”此时对大燕动兵,他们就不怕宏晅杀了朵颀?   “是,所以才更难办。”庄聆黛眉微蹙,面上结起了愁绪,“我听说,昨儿个数位大人连夜求见,文官武将皆有。大概睦才人回到簌渊宫的时候,成舒殿里已经争得不成样子了。”她说着重重叹息,“这个年,不好过啊。”   我在当日的晚宴上又见到了朵颀,她的位子又被安排在了皇后下首。眉头紧锁地独自坐着,不言不语。皇后对她关照有加,她也只是勉强地应付着。她本来就不喜欢宫廷,何况是这样的时候。   宏晅对她仍是没有太多的理睬,几乎是当她不在。宴至一半,歌舞刚刚退去,却见朵颀倏然起身,行到御座前鞠躬施了一礼,举起酒杯断然道:“陛下,我在大燕也有几个月了,我要回靳倾。”   我和庄聆对望一眼,皆不语。宏晅先抬了抬酒杯和她饮了一口,方淡道:“公主明知靳倾现在出了什么事。”   “我知道,才更要回去!”谁都看得出,朵颀是按耐着不发火,却听不太明白其中到底是怎么个细由,只见她激动之下双臂微微颤着,道,“陛下,你们汉人最讲究百善孝为先。那一边是我的父兄,出了这样的事,要我在大燕苟活吗?”   作者有话要说:喵~~今晚七点还有一更哟~~菇凉们记得看~~~   正文050.新年   “看来公主这些日子在大燕读了不少书。”宏晅神色轻松些许,和煦笑道,“‘首孝悌,次谨信。’你是做女儿的,你要尽孝道;但朕是一国之君,朕要对邻邦守信。”   “陛下什么意思!”朵颀终是怒了,上前一步言辞咄咄。   “汗王要朕务必将你留在大燕,不得离开一步,朕答应了。”他换了个坐姿,手支着太阳穴撑在桌上,语声淡然而有慵意,“使节还在锦都,你若不信,可以去见。”   “我要回去!我就是见了使节也要回去!陛下您既不打算助靳倾脱困又何必拦我?父兄若死,我也就不再是靳倾的公主了!”她一番话说得直白无礼,我可算是听明白了三分。大约是靳倾起了什么内乱,汗王地位难保,才请宏晅扣下朵颀保她一命。听朵颀后来的话,似是汗王还向宏晅求过援,宏晅却没派兵。   宏晅面色一沉,皇后忙劝朵颀道:“公主怎能这样说?那一边可不只是公主的父兄,还有陛下的妹妹。”   朵颀一时哑了言,也就再无人言了,好好的除夕宴陡然间鸦雀无声。   “陛下,臣请旨出兵靳倾。”   这平平淡淡、不急不缓的声音好像辉晟殿中的一道惊雷,引得众人都在心惊间循声望去。只见殿中一男子武将装束,抱拳而立,似是察觉到众人的视线,又续道:“臣请旨助靳倾汗王弭平叛乱,不胜不归。”   “姜述。”宏晅神色微动,微眯着眼瞧着九阶之下的那人,“朕知你熟读兵书,但你没带过兵。此战既在靳倾,要动兵,也是征西将军去。”   “陛下。”姜述深深一揖,“常言道‘杀鸡焉用牛刀’,征西将军是保家卫国的名将,助邻邦平乱这种小事何须劳动将军?”   这话说得异常谦恭,全然不似姜家往日的行事作风。我心下起了疑惑,姜述?那不是左相姜麒的庶子么?   宏晅沉吟半晌,忽而一笑,口气几分明快:“好啊,也该让你历练历练。如若凯旋,回朝封侯,朵颀公主嫁你为妻。”他视线一扫朵颀,笑意不减,“救靳倾于水火的人,公主应该没有意见。”   “自然没有!”朵颀答得利落,“谁能救我父兄,我就嫁给谁。”   这样的大事,定得如此轻巧,可又是在除夕宴上当众言明,不可能是随口说笑。姜述再一揖:“谢陛下,臣必不负圣托。”   宏晅淡淡“嗯”了一声,语气沉沉极尽帝王威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①。放手去打,朕希望此战能再为大燕添一员虎将。”   姜述肃然抱拳:“诺。”俨然是已胸有成竹。   宏晅斜睨一眼朵颀,笑问:“公主可安心在大燕过这个年了?”   朵颀自知方才举止多有鲁莽,难免讪讪,低下头道了一声:“多谢陛下。”   歌舞再起,气氛缓和大半。仍是宫宴上常见的相和大曲,朵颀却看得格外认真,偶尔展露笑颜,是真的欣喜。   庄聆莞然一笑,遥遥地朝与她相对而坐的韵淑仪一举杯,虽未语,个中深意却不言而喻。这战事一起,宏晅到底还是要再倚重姜家了。上一战中,大将军姜貅重伤再不能战,也亏得姜家能这么快再选出一人顶上他。   韵淑仪含笑举杯饮下,剪水秋瞳盈盈带笑,不言而喻的傲然自得。姜家地位自此更加无可撼动,她如何能不高兴。   筵席散去,各宫嫔妃都没有回宫歇息。除夕夜,照例是要守岁的,在此之前,还需去向两位太后拜年。   往年这个时候,帝太后都会去长乐宫,众人去一趟长乐宫就是了,今年两位太后却各自在自己的宫里。皇后不愿一众嫔妃在孰先孰后之间为难,就命瑶妃、韵淑仪、馨贵嫔、嘉姬及这四宫的宫嫔与她一道去长乐宫,琳妃、庄聆、顺姬与我带着自己宫中的随居宫嫔往长宁宫去向帝太后拜年。   十余人一璧闲谈着一璧向长宁宫行去,顺姬浅浅笑道:“适才还想着自己身子弱经不起这般折腾,若从长乐宫出来再走一趟长宁宫回去又难免病上两天,还是皇后娘娘想得周全。”   庄聆颌首:“皇后娘娘体贴,不愿让旁人多受累,可她这个做主母的到底还是要多走一遭,两位都是她的婆婆,她哪边也不能怠慢。”   乳母抱着永定帝姬跟在顺姬身后,永定帝姬大睁着眼睛好像在认真听她们说话,而后向顺姬伸着小手开了口:“娘……”   顺姬停了脚转身,握住她的小手,眉目带笑:“娘在,怎么了?”   永定帝姬就将另一只小手也伸出来,直直地要去搂顺姬的脖子:“冷,娘抱!”   裹在一袭白狐皮斗篷里的永定帝姬就像个毛茸茸的小团,说起话来还是奶声奶气的,惹得众人听了都心生怜意。庄聆掩嘴一笑:“到底是母女连心。若说起来,这两年里妹妹也没常把小帝姬待在身边,这才几日,就这般黏你。”   顺姬边从乳母怀中抱起女儿,边笑道:“修仪姐姐不知道,这丫头一脑门子鬼机灵,天天换着理由要我抱她。这才两岁,长大了可怎么好?”   永定帝姬伏在母亲肩上,忽地一笑,顺姬在她背上轻一拍,嗔道:“笑什么?知道是说你呢是不是?”   顺姬走出不远已微有些喘息,要来抱帝姬她还用些不肯,琳妃劝了一句“小心摔了孩子”她才将帝姬交给乳母。   我不禁侧头去看元沂,他在林氏怀中睡得正香。自从有了他,我算知道了为什么宫中嫔妃都想有个孩子,自己的位份前途、家族的荣辱兴衰都只是其中一面;有个孩子在,就有了个值得自己全身心照顾的人,九重宫阙,身边多一份真情何其不易。   长宁宫中,我们各自向帝太后行了稽首大礼拜年,口中说着“新年安康”“吉祥如意”之类的吉祥话。帝太后今日兴致不错,笑着命免礼赐座,又吩咐宫人端糕点来,叫我和顺姬将两个孩子放在她榻上。元沂还小,她将元沂抱了起来,永定帝姬靠在她身边,明眸望着她清脆地唤了一声:“奶奶。”   孙儿孙女承欢膝下,帝太后自然高兴,一扫往日威仪,拿糖果糕点哄着两个孩子,就如寻常人家做祖母的。   我走过去指了指抱着元沂的帝太后,一字字尽可能清晰地向元沂道:“这是帝太后,你的奶奶,叫奶奶。”   元沂望一望帝太后,又望一望我,似不太懂,我耐心地继续道:“叫奶奶……奶奶……”   “做娘的不能这么心急。”帝太后嗔道,“孩子还小,日后慢慢来。”   我笑应道:“诺。臣妾也不是心急,只是现在就慢慢教着他罢了。”   “哀家听皇帝说了,你对这孩子上心得紧,比愉妃当初还用心些。”帝太后笑意殷殷地看着我,赞许道。   我谦和低头,略有悲伤之意:“没有什么人能比生母待孩子更好,臣妾岂敢和愉妃姐姐比。但臣妾曾在愉妃姐姐灵前立誓对他视若己出,断不会让他受半分委屈。”   帝太后缓而满意地点头:“皇帝没看错你,是哀家当初多心了。”   庄聆在旁拈着一块栗子糕清泠而笑:“臣妾早说过宁妹妹不是那样的人,姑母偏生不信。”   帝太后闻之连连摆手:“哀家糊涂了,糊涂了。”   殿中火炉温暖舒适、熏香青烟袅袅,殿中诸人欢声笑语,偶有外面的烟火声震得众人一时都听不清对方在说些什么,笑着作罢。此情此景,一眼望去,就是其乐融融的一家子。进来通禀的宫女也是面带喜气,穿着一身樱色交领襦裙端端一福:“陛下驾到、肃悦大长公主到。”言罢就退到门侧,俯身施礼。   殿中嫔妃各自停下交谈,皆施礼道:“陛下圣安,大长公主安。”   二人先向帝太后行了礼,又命众人免礼。我刚起了身,抬起头便见宏晅一把举起元沂笑道:“父皇这几日事情多没去看你……又沉了不少。”   元沂被他高举着也不怕,反倒笑得很开心,宏晅把他抱在怀里笑道:“胆子这么大?跟你母妃一个样子。”   他斜斜睨着我,可见这话是说我而非愉妃。我微一窘,行上前去接过元沂,委屈地埋怨一句:“陛下当着孩子的面也不说臣妾好话。”   庄聆在一旁打趣道:“好意思说?你这个做了母亲的人还不是小孩子脾气?”我知她指的是白日里的事,扬目一笑,“姐姐就知道帮着陛下说话。不理你们,沏茶去。”   退到侧间备好茶水,皆是按三人喜好来的,凉至八分热,刚要端了进去,却在走廊碰见卫才人,她向我一福:“娘娘。”   我心思一动,一颌首:“你随我来。”便转身回了侧间。   她望着我满目不解,见侧间中并无旁人,改了口道:“姐姐有事?”   我将茶水放下,回身搭上她的手,神色浅淡:“这些日子在簌渊宫,你该是看得出,我时时劝着陛下去见你和睦才人。”我言语顿住,等着她的回音,她低眉道:“是,臣妾知道。”   “可陛下竟是喜欢睦才人多些?昨儿个还召了她去成舒殿。”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   ①【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说白了就是……在外面敞开了打吧不用听我的_(:з」∠)_   今日第二更~~~感谢ginjirou菇凉的霸王票o(*≧▽≦)ツ【好久木有收到过了突然看到感觉好幸福的赶脚……】   正文051.冯氏   “是,想是睦姐姐更得陛下心意……”她头低得更低,眉间隐现颓色。我淡然笑道:“本宫随了陛下多年,陛下喜欢什么样的人本宫清楚。你只告诉本宫,睦才人进宫近一年未曾得宠,近两三个月忽地圣心,是否有人帮衬着她?”   她神色一闪,很快平和下来,沉稳颌首道:“臣妾不知。但睦姐姐晋封那日,臣妾瞧见映瑶宫少监曾向她道喜。”   我沉下一口气,面上浮起温和的笑意,将盛着茶的檀木盘交到她手里:“太后的六安瓜片、大长公主的午子仙毫,君山银针是给陛下的,别弄错了。”   她脸上显出惊喜,向我一福:“多谢姐姐。”   “去吧,再放下去,茶要凉了。”   她应了一声,施施然转身离去。我又在侧间小坐了一会儿,暗自思索着她和庄聆的话,片刻后起身往主殿去,一边踏进殿中一边不住地抱怨:“也不知是怎么回事,那侧间壶中竟没有热水,茶叶都放好了也只得搁下……”目光瞟过案上的三盏茶,我的话语陡然滞住,略觉奇怪地愣了一愣。   卫才人讪笑一声忙向我福身赔罪:“臣妾适才出去透气,进来时见宫女正要端茶进来,怕不合口味就擅自去重新沏了。不知娘娘也要奉茶,也不曾吩咐她们再添水,娘娘恕罪。”   她果真心思机敏,一番话既让三人了解了她对茶水的用心,又为长宁宫的宫娥免了麻烦。我心有赞许,面上仍作不快道:“枉我寻了这一大圈。”   肃悦大长公主抿一口茶,含笑道:“适才我还道这茶是宁容华备的、让卫才人端进来罢了。容华在宫中多年,熟知我们喜好,这位卫才人我连看着都面生,怎么也这么清楚?”   卫才人浅浅欠身,温柔笑答:“是容华娘娘教导得好。每每问安之时,容华娘娘时常说些帝太后、大长公主的喜恶,臣妾唯恐日后有失,就多了个心眼,记下了。”她语声低缓谦恭,软糯糯得很是好听,大长公主与帝太后皆面露欣喜,她顿了一顿,续道,“至于陛下的喜恶,臣妾平日里多留些心,总能知道的。”   宏晅单手执着茶盏,又饮了一口,道:“从来不知你有这份心。”   卫才人抿唇一笑:“从前宁容华娘娘不在簌渊宫,臣妾总有这份心也没处去问这些、没法尽这份心。”   她时时不忘提我一句,大有示好之意,我自然明白。当场并不多言,任由他们一问一答,让她占尽风头。簌渊宫里,既然我是主位,就不能容瑶妃的人太称心如意。   睦才人上前向帝太后福了一福:“太后,卫才人如此孝顺,前阵子大封六宫之时也不曾得些什么。臣妾比她愚钝多了反倒得赐了个封号,实在惭愧。如今赶着新年,臣妾想为卫妹妹求个恩典,求太后赐个封号下来。”   我和庄聆相视一望,神色都是一凛。睦才人果然不是看上去的那般“愚钝”,她大抵知道这茶到底是怎么回事,才也要这样同卫才人示好一番,不让我这人心收得太过顺利。   她有这心思,却做得小气。倒也在情理之中,如若卫才人晋了位仍归于我,生生地压她一头,她就得不偿失了。求个封号,点到为止。   我福□去,笑意端庄得体:“太后、陛下,臣妾倒觉得,去年选家人子之后,宫中嫔妃一下子增了不少,心思如此细致的却不见一二。晋位赐封、晓谕六宫,才可让旁人都学着,知道该想些什么、不该想些什么,日日总想着动些歪心思、想着如何攀高枝儿的风气该减一减。”   帝太后点点头,笑道:“既然宫中主位也是这个意思,就位晋美人吧。”卫凌秋连忙伏地拜谢,帝太后又道:“封号么,便用‘良’字,温良贤淑,也合你这般。”   “谢太后。”良美人复又谢了次恩才起身,我浅笑着望向睦才人不语,也不知正在长乐宫中陪伴皇太后的瑶妃听闻了此事会是怎样的反应。   在皇后到长宁宫时已是新一年的子时了,她忙不迭地向帝太后陪了不是又拜了年,我们也向她道了新年安好,就一并叩头告退。   今天宏晅必定是会去长秋宫了,我本也疲惫,正好不必等他,踏踏实实地歇下了。   元月一日清早,向皇后问了安,回到明玉殿刚用完早膳,云溪进来禀说:“良美人求见。”我理一理妆容笑迎了出去:“昨儿个妹妹晋封,正说着要让婉然备礼给妹妹道喜去,妹妹倒先来了。”   “托姐姐的福才得晋位份,又哪敢劳姐姐道喜。”她盈盈一福,“多谢姐姐。”   我牵过她的手请她坐下,衔着笑说:“不必谢我,是你心思机敏,昨日话说得聪明。”抬眼向门外一撇,又言,“若真要谢晋位的事,你该去谢睦姐姐。”   “此时姐姐就不必再拿话试我了。既是倚仗着姐姐得以晋封,臣妾自知要感恩。”她执起茶杯,吹了两口热气道,“这事到底是得了谁的好臣妾明白。睦姐姐她若真有这样的心思,我又何至于昨日才晋封呢?”   我小睇着她,半分不掩饰探究之意:“愿闻其详。”   “姐姐别瞧她那副似是木讷的样子,心思多着呢。实不相瞒,我们这一次进宫的家人子里,谁不知瑶妃娘娘宠冠六宫、又有几个不想巴结?偏就让她成了。”她粉唇微一抿茶,轻轻笑着,“你说,她得废多少心思?”   “能巴结瑶妃娘娘是一番心思,能得陛下垂怜又是一番心思。”我微微凝神,眉头轻蹙,“她在妹妹身上,大概也不是没动过‘心思’吧?”   她神色微凛,犹是微笑着:“不然臣妾何至于如此不忿?起初也是信了她那副样子,真拿她当好姐姐看。后来冯穆华得宠之后忽然让皇后娘娘下旨禁足,我心觉有异教人暗中查了,才知是她使了绊,这才对她多了防心。后来她大概也是有所察觉了,知是不能再与我为友,争宠也就不留什么情面。陛下来看我时都让她变着法子硬生生请走好几回。”   “冯穆华?”我认真想了想,才道,“与你们一同入宫的冯云安么?”   “就是她。到现在还禁着足,就在欣莹阁。”良美人低头沉思着一数算,“都一年多了。原因也不知,总之是皇后娘娘传了去,过了大半天才回来,回来后就没再出来过。”   我一思,即道:“你带我去看看,总不能关她一辈子。”   良美人带着我左拐右拐,一直走到簌渊宫最篇的一处,停住脚步抬头望一望:“就是这儿了。”   值守的宫人向我们一行礼,犹豫着道:“娘娘……冯氏她禁着足……”   “我是簌渊宫主位也进不得吗?”随居宫嫔即便禁足,只要不是太大的错处,宫中主位还是可前去探望的。那宦官一揖,回道:“不是进不得,只是她近来有些……”他抬一抬眼,支支吾吾道,“臣是担心……”   我心里猜到七八分,不愿同他多费口舌,径自推了门进去,一步步走得小心翼翼。   这并不是冯云安遭幽禁前的住处,大概在她被关在前这里就已经许久无人居住了,廊前的立柱掉了大半,连墙壁都显得格外斑驳。一个宫女在廊下侧卧着打盹,我向林晋递了个眼色,林晋上前推了推她让她醒过来,问她:“姑娘,冯氏呢?”   那小丫头也就十三四岁的模样,一手揉着眼睛一手朝西厢房指了指:“在里面。”说罢看林晋要走,又补上一句,“大人小心些。”   林晋一愣,望了我一眼,问她:“她疯了?”   “那倒没有。”小宫女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就是脾气差得很,会打人……算了算了,奴婢带大人去吧。”她说着转过身要往西厢房那面走,刚一提步猛然瞅见了我们,蓦地跪下:“容华娘娘、美人娘子……”   我微笑:“起来回话。”   “诺,谢娘娘。”她站起身,头埋得很低,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回说,“奴婢珠兰。”   我又问:“这儿就你一个人?”   她点一点头:“是。自从娘子被禁了足,身边就只留了奴婢一人。”   我见惯了顶红踩白的事,莫说禁足逾一年,就是失宠久了,宫人也难免不恭不敬的。方才门口那宦官也是一口一个“冯氏”地称呼她,珠兰却仍叫她“娘子”,我略觉疑惑,笑道:“一年多了,拖累着你也没好去处,你倒还忠心。”   珠兰欠身答道:“奴婢是娘子从府里带进宫的,自小就跟着。”   我了然,望向西厢房的房门,正色道:“去请你们娘子出来,本宫要见她。”   珠兰忙应了声“诺”,快步过去在房门上叩了一叩才推门进去。我在外面静等着,过了片刻,却听里面传来尖锐的斥骂声:“什么有娘娘召见!还不是你不耐待在这里寻了新主了!滚!”   我眉头一蹙,一壁提了步进去一壁不悦地悠悠道:“穆华娘子好大的脾气,本宫来看看娘子,娘子你这是让谁滚呢?”   冯云安一怔,定睛打量我一番:“你……晏尚仪?”   良美人在旁敛眉生硬道:“冯姐姐,这是簌渊宫主位,宁容华娘娘。”   作者有话要说:_(:з」∠)_当你们看到这章更新的时候阿箫估计还不在家……于是这是高科技发布……【远目江山】好吧我只是卖个萌……   正文052.花朝   见珠兰跪在一旁捂着脸颊,我不再理会冯云安,信步过去拨开她捂着脸的手,便见脸上几道指痕隐隐渗着血,冯云安刚才竟是动手了。   目光淡淡地自冯云安面上划过,我向婉然道:“你带她上药去,挑好药用,万不能留了疤。”   婉然垂首一福,去牵珠兰的手,珠兰却抬起头,怯怯地望着我:“娘娘,娘子不是有意冒犯您……”   我浅一颌首,宽慰她说:“本宫不是来难为她的,你放心去。”.   婉然带着珠兰离开,林晋也躬身退出去阖好门守在外面,我自顾自地悠然坐下,看也不看她,徐徐说道:“不是早不来看你,本宫是刚听说你禁足在此。你记性不错,还记得本宫是当初的晏尚仪,本宫也是记得你的,记得你当初性子尤为温婉。”我睨她一眼,轻叹道,“禁足的日子久了,性子也变了?”   “你到底来干什么?”她丝毫不和善,也没有对主位的尊敬,气势汹汹地质问,“你是来看我笑话的还是替张安骅那贱|人来了断我的!”   “看来你知道仇家是谁。”我端详着她,一笑,“其实本宫和睦才人,哦,就是张安骅,暂且无冤无仇,不过日后必是互不相容之势。本宫不像你们这些初入宫闱的家人子,本宫是看着这些长大的,知道怎么才能活下去,知道日后会为敌的,就必定会先一步绝后患。”   她狰狞的神色缓和了些许,语气仍旧不善:“你和我说这些干什么!我已经被禁足了,我现在什么都没有。”   我踱着步子到她面前,素手取下髻上一支金质发钗,想为她簪在她毫无点缀的发髻上,却被她伸手我下。我微凝眉松开了手:“本宫只是想问娘子一句,娘子你是打算和本宫除了她,还是要在这里继续疯癫下去、让本宫替你报这个仇?”.   那日我没有得到她的答案,她因为信任睦才人而备算计,让她再轻易信我,太难了。回到明玉殿,珠兰进来谢了恩告退,婉然满带不解地问我:“姐姐和那冯穆华从前也算不得相识,何必帮她?”   “帮她?我哪有那闲工夫,我这是帮自己呢。”我啧一啧嘴,叹道,“也难为她被关了这么久还没死没疯,这心智也值得佩服。她那么恨睦才人,若给她个机会,她会尽全力除掉她的,我会省去很多事情。”   “姐姐你……”婉然吃了一惊,退了半步,低头道,“姐姐从来不会去动无冤无仇的人。”   “是,那是从前。”我苦笑着,在袖中握住了她的手,“从前都是以退为进,最多只是一报还一报。可你看愉妃,她谁也没得罪过,就这样死得不明不白,我断不能像她那样。所以,但凡会害我的,我必先除之,为了我自己,也为了元沂。”其实这明明是我一早就知道的道理,宫中挣扎无非就是去害别人或是等别人害了自己再还击回去。从前,我一直是后面一种。愉妃的死提醒了我,有时被人害了,是无力再还击回去的;有时想要活着,就必须快对方一步。   斩草须除根,方能高枕无忧。   可因为元沂,我到底还是怕的,我怕一步有失将自己陪进去,所以这样的事,自是让别人替我来做更加保险。   或者,就算我要亲手去做什么,也需要有人替我挡箭.   上元节前,姜述任平西将军,带三十万大军拔营,兵指靳倾。不出一月,却败战连连,兵力折损不多却士气大减。三日后,御史大夫赵恒上书言:“姜述无带兵之能,败战累累,以致士气磋跎、国威沦丧,请陛下另则良将前往,助靳倾多困。”   据说宏晅提笔朱批七字:着令征西将军往。   这些,我是从庄聆那里听说的。   在去年大胜靳倾之后,大燕又一次吃了败仗。宏晅没有显现太多不快,我侍奉时却难免忐忑,时时观察着他的神色。他终于被我看得不自在了,搁下笔道:“别紧张了,朕没事。”   口气轻松,不带分毫的不悦,我奇道:“姜述吃了败仗,陛下当真一点不计较么?”   “早知他胜不了,有什么可计较?”他随手撂下那本折子,道,“朕倒要看看姜家这次还有什么本事握着兵权。”   我一时大怔:“陛下您……您是……”是为了收回姜家兵权才故意走这一步?我适时忍下了后面的话,干政之语,说不得。   宏晅却毫不在意,明快说到:“是,为了兵权。不妨告诉你,靳倾左贤王叛乱,就是姜家挑唆的,他们觉得朕不会知道不要紧、觉得战事一起朕必须倚重姜家也无碍,却不看看姜述是不是姜貅那样的将才。”   我这才知道,原来他的眼线早就布下了,否则依姜家那样谨慎的行事作风,哪会让他查到这些?只是姜家,也已乱了方寸了。   风光而去的姜述,在霍宁到达后不久被押回锦都,没有封侯,更娶不了朵颀公主,直接下狱问罪。那天我也是在成舒殿的,郑褚进来禀说左相姜麒求见,宏晅神色淡泊地丢回去两个字:“不见。”   过了一会儿,郑褚又进来说:“韵淑仪求见。”宏晅丢回去了同样的两个字:“不见。”   我偏过头,看到朱红大门外远远候着的那个窈窕身影。家人获罪的滋味,可算是轮到姜家人尝一尝了。   宏晅没有急着开口收回兵权,就这么拖着,由着负责办案的官员慢慢审问、定罪,一天又一天。第八日,闭门休养许久的大将军上了一道折子,言道自己年事已高、又身负重伤,不宜再带兵出征,自请回乡养老。   与这道折子一同送来的,还有一只木匣子,被一个军士拖着,周围还有八人护着。宏晅的视线扫过那只匣子,淡然一笑,提笔书下一个大字:准。   军士将匣子呈上,行礼告退。宏晅取过那匣子,凝起的笑意看上去极是莫测,他端详那盒子许久,但始终没有打开,最后又放回案头。   他这样的神色与举动,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见过,显是完成了一件心中盘旋已久的大事。我终是忍不住好奇问他:“陛下,那里面是什么?”   他笑睇我一眼,答说:“虎符。”   原是如此!虎符乃调兵所用,一半由驻军将领掌有,另一半由君王执掌。起了战事,君王将那一半虎符交予将领,二符合一确认无误方能调兵。可自从这虎符落入姜家手中、随着姜家权势愈大,竟一直收不回来了。加之姜貅确是一员虎将,此事一拖再拖,直拖过了先帝驾崩。宏晅,只怕是从登基那一日起,就决意夺回虎符了吧。   只是这过程,在外人眼里看上去顺顺利利,却不知他经了多少波折。逼得姜貅自己交出,又是用什么做交还的?姜述的命么?他若有心想取姜述性命,那些官员们,大概也是有办法找出足够的罪名的.   自姜貅交还虎符之后,宏晅一连月余没有去长乐宫向皇太后问安,皇太后亦没有派人来请过。韵淑仪称病静休,庄聆因其父亲在此事上作用甚大不愿再惹姜家也借病不侍驾,这月余来,除去偶有低位宫嫔得幸外,就只有我与瑶妃平分秋色了。   每每晨省昏定之时,皇后还是一如既往地对瑶妃的无礼视而不见,我亦对瑶妃的屡屡挑衅能避则避、能不理则不理,一时也就没再闹出什么大事。   宫中宫眷的胜负暂时显得分明了,园中百花又是一次斗艳之时。二月十五花朝节①,这在民间是个颇受重视的节日,宫中却素来不怎么庆贺。于是花朝节这日,皇后便下旨邀六宫一同赏花,也算贺一贺百花生辰。   那日我照旧早早起了,知道今日御花园中宫嫔们定是如百花一般争奇斗艳,不想争这无意义的风头,就取了身浅翠色交领襦裙穿上,髻上也只用了三支银簪。收拾停当了正要出门,林晋恰巧进来禀道:“娘娘,大长秋来了,请您去一趟长秋宫。”   我一愣:“大长秋?”大长秋季靖泽是长秋宫中的掌事宦官,宫禁之中除去大监郑褚外,他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太监了。正因如此,听说他来我难免多心,平日里皇后传嫔妃去,从用不着劳他亲自走一趟。   我皱一皱眉头,问林晋:“可是出了什么事?”   林晋躬身道:“不知。不过……听说瑶妃一早去拜见了皇后娘娘。”   我轻哼一声:“这倒奇了。”瑶妃就是素日里问安都会姗姗来迟,今日花朝,皇后早已下旨不必晨省,直接御花园中相见就是,瑶妃反倒去长秋宫问安?   随着季靖泽去长秋宫,一路上半句不问。到了长秋宫,出了什么事自然会知晓,做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提前这一时半刻知道也做不了什么。   踏进长秋宫,却见殿内不止皇后和瑶妃。帝太后在,久不露面的皇太后亦在。我屏了口气,俯身下拜:“皇太后万安、帝太后万安、皇后娘娘万安、瑶妃娘娘万安。”   没有人命免礼,皇太后语气淡淡道:“行了,正主既然来了,把各宫嫔妃也都叫来吧,都来听听。”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花朝节】汉民族传统节日中的重要一员,现在貌似被忽视了——?总之始于南宋……日子上有变动,二月十五是其中一个说法……   正文053.问罪   皇后忙道:“太后……这样的事……”   “季靖泽,去传六宫嫔妃来。”皇太后不听皇后劝阻,径自吩咐季靖泽去请。我心下疑惑之意愈发浓重,全然不知出了什么事、是瑶妃还是皇太后的主意、她们又想做什么……   六宫有远有近,即便是人人都得了旨意就速速赶来也需要些时候,我始终跪在殿里,不露半分怯意,也掩饰着疑虑。过了一刻,人才来齐了,各自见礼落座,偶有几句低声耳语,显是都疑惑着眼前的事。   “晏氏,你抬起头来。”仍是皇太后的声音,“晏氏”二字让我大觉不好,依言直起身子,端然跪坐。   “你认不认得这是什么?”她的手搭在面前案几上的一只木盒上,那木盒不算小,花纹描绘精致,我却从来不曾见过。摇摇头,答说:“臣妾不知。”   “好,那哀家提醒提醒你。”她推一推那盒子,“季靖泽,拿去给她看。”   季靖泽捧起盒子走到我面前,躬身打开了盒子,我疑惑着看去,里面有数件东西,最显眼的是一本册子,那册子半翻开着躺在里面,我扫了一眼登时双颊滚烫,别过脸去再不敢看。   季靖泽阖上盒子要呈回去,皇太后却又道:“让各宫主位娘娘也都看看。”   季靖泽又捧着盒子让几个主位宫嫔依次看过,每人看过后面上都腾起一片红晕。那盒子终于搁回了皇太后面前的案几上,皇太后徐徐开口说:“都瞧见了?哀家知道你们为何是这样的反应,无非是因为看见了那册子。但若只是那册子,就不值得劳各宫在花朝这天走一趟。”她戴着护甲的手指轻敲着盒盖,笃笃轻响,“这里面别的东西,方才太医来验过了,皆是男女动情之物。晏氏,你这是给陛下用的,还是给旁人用的?”   两条都是死罪。   我一叩首,清淡道:“臣妾不认得这东西,亦不知太后为何以为这是臣妾所有。”   “你不认得?”皇太后笑望向瑶妃,“瑶妃说说吧。”   瑶妃一福,语笑嫣然:“臣妾不过经了个手,知晓了这事就来禀给皇后娘娘了。太后要知始末,不如传那宫女来问问。”   皇太后一点头:“传那宫女来。”   很快就有一宫女进了殿,跪在我身侧向她们一丝不苟地行大礼,我斜睨着她的衣着,是正六品待诏的装束,竟是御前的人?   皇太后道:“你知道哀家想问你什么事,自己说就是了,各宫嫔妃都听着。”   她叩首道了一声“诺”,平静答道:“奴婢青云,原是从六品典侍,前些日子晋了正六品御前待诏。因为又有新的宫人调来,奴婢就搬了房间,听说是宁容华娘娘从前为尚仪时的住处。奴婢搬进去后收拾屋子,偶然在衣柜下的抽屉里看到这东西,奴婢瞧着盒子精致,又知道是宁容华娘娘从前的东西,就不敢乱动。又因为要用衣柜,就将盒子放在了柜顶上。”她说着抬眼睇了睇我,隐有惧色,“直到……直到今儿个早上,来收拾屋子的小宫女不知道,擦衣柜时不小心将盒子碰掉了,里面的东西落了出来……奴婢吓了一跳,不敢耽搁,就想禀给皇后娘娘……”   我睨着她冷硬道:“想禀给皇后娘娘,怎么又是瑶妃娘娘呈过来的?”   “因为奴婢来时太慌张,路上碰到了瑶妃娘娘。瑶妃娘娘问了几句,奴婢想着瑶妃娘娘是皇后娘娘的本家妹妹,就先禀了瑶妃娘娘……”她说着连忙一叩首,“太后,奴婢知道此事失了规矩,可奴婢当时实在是吓坏了,见了瑶妃娘娘便来不及想那么多……”   青云看上去惊恐不已,连连叩首求太后和皇后恕罪,太后淡蹙眉头道:“也不怨你,适才六宫嫔妃见了也都颜色大变。”   青云得赦行礼谢恩,皇太后冷睇着我,寒森森道:“自你得封以来,这秽乱六宫的说法也不是头一次起了。哀家一直纳着闷,这样的事怎么回回都能与你扯上干系,今日看来确不是无风浪啊!”   庄聆一直端坐在琳孝妃身侧,神色恹恹地揉着额头道:“皇太后,她从当日初封琼章至今也快两年了,御前宫人时时有调动,有多少人去过那间房里、又做了什么事实在难说。如今就为这么一盒子东西,给一宫主位安上秽乱六宫的罪名,臣妾实难心服!”   “静修仪!”皇太后一怒,扫了旁边的帝太后一眼又强自平静了神色,缓缓道,“哀家没急着给她安罪名,这事大可慢慢查。罪名未定,哀家也不为难容华,把她明玉殿的宫人挨个审了就是。”   琳孝妃手里慢条斯理地翻弄着一块帕子,浅浅笑着道:“太后,且不说严刑拷打之下出了多少屈打成招的冤案;就按方才太后您所说的,罪名未定,她仍旧是宁容华,太后将她阖宫宫人发落了,又让她如何做这一宫主位呢?”她边说着边起了身,屈膝一福,“依臣妾看,不妨先叫郑大人来问问。御前事物皆由郑大人管着,是否有旁人进宁容华从前的屋子大人大约也是知道的。问清了这些,撇开了旁人的干系,再审起来也容易得多。”   她口气闲闲,字字在理,皇太后纵有不愿也只好应允。我微微侧目去瞧瑶妃的神色,她仍是浅笑着没有半点神色变化,朱唇轻启道:“到底是琳孝妃姐姐想得周全,也免得旁人道是本宫污蔑宁容华。”   郑褚来得匆匆,入殿行了一礼,不着痕迹地打量一圈,面显疑色地垂首而立。   皇后莞尔:“今日请郑大人来,是想问一问,宁容华自尚仪册封为嫔妃后,从前在成舒殿那间屋子,后来又住过什么人?”   郑褚微怔,很快答道:“回娘娘,那间屋子一直空着,前几日才有新晋位的宫人搬进去。”   “哦……”皇后微微拖长了音,又问,“那么那间屋子,平时可有人进去么?”   “没有。”郑褚答得笃定。   皇后神色微变,再道:“大人平日事物繁多,可会有人在大人不知情时进去?”   “这……”郑褚语结。皇后语中意味太明显,无非是想让郑褚答一句模棱两可的“兴许有”而护我一道。郑褚居此位这么久,这些话当然听得懂,却又不知发生了什么而不敢妄言,一时犹豫,青云在旁叩首道,“不会的娘娘。空下来的房间平日里都是上锁的,有人搬进去时才会再打开,钥匙是宫正保管,平日里旁人拿不到。”   “宫正和容华素来交好,也不会给旁人害容华的机会。”瑶妃眉眼含笑地续上一句,“既是锁着,那就只能是宁容华先前的东西了。怪不得容华在陛□边服侍了这么多年、那天却突然得幸,果然是别有它因啊!”   “娘娘这话错了,若那房间真是锁了两年、打开便见到此物,臣妾无可辩驳,但如今……”我冷然扫了青云一眼,“臣妾若觉得是有人带进去的、有意栽赃,不为过吧?”   “娘娘您……”青云吃惊地望向我,满面的不解和无辜让我心生厌恶,“奴婢与您素不相识,何必害您啊!”   我不再看她,只向皇后叩首,朗朗道:“此事并非只是臣妾的清白,亦关乎宫规礼法。当日臣妾是如何得幸的、有没有用那不堪入目的手段,陛下最是清楚。”   皇太后蔑然冷哼:“闹出这样的事,你还想仗着自己得宠等着陛下救你么?来人,把她送去宫正司审,此事,宫正不得插手。”交由怡然所掌的宫正司处置却不许怡然插手,皇太后为的只是要我的命而已,是怎样的罪名并不重要。   我狠狠挣开上前的宦官,忿然望向帝太后道:“太后,臣妾只一句话,元沂尚在明玉殿中,臣妾若此去不得返,元沂何去何从?”   帝太后保养得宜的面容上闪过一丝厉色,微一沉吟,未与皇太后商议,轻缓道:“此事,当然是要听陛下的。”言罢扬了扬手,“郑大人,去问问陛下的意思。”她不疾不徐地品了口茶,蹙眉间带着乏意,又吩咐宦官说,“皇太后既已说了要送她去宫正司,你们也别愣着了。还有这一盒子东西,一并送过去,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宫正司,执掌宫中戒令刑责。我很清楚其中有多少“刑责”可以轻而易举地取人性命,当初举荐怡然去做宫正,也是知她是非分明不会草菅人命。   现如今,有人想让宫正司取我性命,位居宫正的怡然却帮不上忙了。   所幸帝太后最后还是让郑褚去禀了宏晅,只求宏晅能快过皇太后的人.   宫正司自宫正以下设司正二人、典正四人、女史四人,皇太后既明言怡然不得插手,就是司正接手此事了。押我前来的宦官同两名司正交代了几句,我瞅见二人神色一讶之后勉强地点头应下,然后退了出去,屋中只留了那几名宦官。   为首的那人从袖中去了只白瓷瓶出来,缓步走向我道:“容华娘娘别怪臣,皇太后想要您的命,臣也没别的办法。”   居然是要这样一死?!我被两名宦官捉着胳膊,死命地去挣也无用,眼见他拿着那瓷瓶一步步走近我,惊惧中厉声怒喝道:“你疯了!毒死本宫你以为陛下还会留你的命吗!”   “这就不劳娘娘操心了,陛下自会知道,娘娘您是自尽。”   这一句话给我带来的恐惧比赐死更甚。嫔妃自戕是大罪,宫中自戕嫔妃从来都是草草下葬,无一例外,更会牵涉家人。我流落在外的兄妹已经受不得这样的大罪牵涉,否则只有一死。   他已经走到我面前,我被两名宦官押着跪□子,怒目圆睁地瞪视着他,他拔开瓶塞将那瓶子送到我嘴边:“娘娘安心上路吧,您死了,皇太后少一块心病,瑶妃娘娘心里也痛快。”   “混账!你以为本宫这样死了陛下不会派人来查吗!陛下若查出本宫不是自尽,仔细你九族性命!”   “皇太后都不担心的事,娘娘您何必担心,臣又何必担心?”他用力地捏住我的下巴迫使我转向他,轻笑道,“娘娘您自己想一想,将这事揭出来、置您于死地的瑶妃娘娘,会让陛下知道吗?到时候您又不能开口,您觉得仵作是听您的意思,还是听瑶妃娘娘的意思?”   他手上加了力,使我半分动弹不得,那瓶子慢慢凑近了我,我顾不得其他,狠力一挣,就势咬在他腕上。他躲闪不及手一缩,那瓶子陡然落地碎裂,我看着落地的白瓷心下一松,初缓了口气,面上就被狠击一拳。   我伏在地上,眼前一阵阵地泛着黑,耳边嗡嗡轰鸣中听道那宦官怒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有药不肯喝?来人,拖去溺死,旁人问起来就说她自己跑出宫正司投了湖,更加轻省。”   “都住手!”晕眩中听到的这个声音让我登觉眼前一亮,艰难地想要抬头却着实晕得有些困难。   耳边语声未绝,我听到那宦官带着冷笑说:“宫正,皇太后懿旨,您不得插手此事。”   怡然的语气平淡却生硬似冰:“陛下旨意,传宁容华椒房殿问话。”   正文054.发落   一来一去地也过了有些时候了,椒房殿里倒是谁都没有离开。我伏地一拜:“陛下大安。”   礼毕直起身子,他看看我,微皱眉头:“脸上怎么回事?”   手抚上犹在隐隐作痛的脸颊,轻轻一碰就是一阵胀疼,想是会有块淤青在。我低头未答,怡然一叩首道:“陛下,奴婢到宫正司时,正见里面乱成一团。至于宁容华娘娘脸上的伤,是皇太后身边的林大人打的。”   怡然字句间透着不加掩饰的冷意,宏晅眼色一凌,淡扫了皇太后一眼,又问怡然:“不是送去宫正司了?怎还会劳皇太后身边的人动手?”   “是送去了宫正司,但奴婢瞧着不像是去审。奴婢这个宫正不知情,两位司正亦不在,林大人拿了个瓷瓶子出来,倒像是要直接赐死了。”怡然又一拜,道,“陛下,奴婢来去得急,不知究竟是怎样的事、不知宁容华究竟犯了何样的大罪,竟连问也不必问了,要直接赐死?宁容华毕竟还是陛下亲封的一宫主位。”   怡然愤怒之下质问得明明白白,宏晅听了,对皇太后的怨恨少不了再添一分。可她只看到那位林大人要赐死我,并不知来龙去脉,如此将一切矛盾引到皇太后身上,倒让瑶妃脱了干系。但她既然如此说了,我也不好再改口,何况照瑶妃先前的说法,这件事本也难与她扯上太多干系。   宏晅沉下一口气,语中怒意若隐若现,就如同冬日时凹凸不平的地面上结出的时有时无的薄冰,教人一时踩上去生冷,一时又觉不出了:“就为了这么一盒子尚不知是如何出现的东西,连问也不多问一问就要赐死宁容华。怡然若晚去一步,朕现在是不是也只能下旨追封了?”他转向皇太后,深沉中别有意味地道,“太后,她可是皇次子的养母啊。”   皇太后这样急着要我的命到底图什么,大概人人心中都是有数的。   皇太后神色未动,淡然目视着前方,轻叹了一声:“就为她是皇次子的养母,做出这种秽乱六宫、戕害龙体的事,哀家怕她教坏了皇子。”   宏晅一声轻笑,不再同她说话,吩咐郑褚道:“传那宫女来。”   青云回到殿中,循礼下拜。宏晅略一点头,郑褚出言道:“青云,你说这东西是在宁容华从前的房里见着的?”   青云点点头:“是。”   郑褚又问:“你搬进去时就在?”   青云又点头:“是,所以奴婢才觉得是宁容华娘娘从前的东西。”   我轻轻一笑,转脸问她:“你若觉得是本宫的东西,为何不给本宫送回来,反倒一直搁着?”   她垂着首,低低答道:“原是想给娘娘送去,可御前事物繁多,一时不得空。又想着两年了娘娘都没来取,大约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就暂且搁下了。”   我凝视着她,缓然点了点头,转向宏晅,颌首道:“陛下,臣妾有话问她。但无关此事,只是件对臣妾颇为重要的事情。”   宏晅点头应允:“你起来问。”   怡然扶着我站起身,自己侍立到宏晅一侧,我居高临下地端详着青云,温和道:“你说你是在衣柜中看见的这盒子,那不知你看见另一只盒子没有?”   青云迷茫地抬起头:“另一只盒子?”   我莞尔:“是,里面装着六支银钗,蔷薇的样子,还是崭新的。那是我十岁生辰时陛下所赠,册封后无论如何也寻不到了,今日听你一说,才想起衣柜那个小暗层。”   她低下头神色莫辨地沉默着,我又一笑,诚恳道:“你说句实话就是了。本宫现在虽是不缺首饰,但万千珠宝都不敌那一套在本宫心里的分量。你若是喜欢、本想自己留下也无妨,本宫绝不怪你。你把它还回来,本宫房中的珠钗簪饰随你取去。”   她尤低着头,眸子微动好像在仔细回忆着,俄而面露喜色,回道:“奴婢想起来了,是有那么一套钗子,就与这盒子放在一起。里面是盛着六支银钗,奴婢瞧着样式精巧,大概也是娘娘从前的东西,并不曾动过。”   我深深缓了一口气,侧身转向宏晅,面上浮起笑容:“陛下?”   在我侧对他的发髻上,正缀着三支银钗,皆是蔷薇的样式,自上而下依次是盛开、半开和含苞待放,就如青云所说“样式精巧”,栩栩如生得堪称巧夺天工。我本想花朝之日戴这簪子算是应景,不料还有这样的作用。   宏晅哑声一笑,视线触及青云时倏然多了冷厉:“你是朕御前的人,谁给你胆子让你诬陷宁容华!”   怡然双眸低垂,悠悠然地曼声道:“我知道你是尹氏做尚仪时从尚服局调来的人。陛下见了宁容华之后发落了尹氏,你就把这笔账记在宁容华头上么?”   怡然句句暗指皇太后,迫不及待地要替我报这个仇。她哪里知道,此事归根结底的始作俑者并不是皇太后,皇太后只是借着这个机会想要我的命,同样是合了瑶妃的意。   我侧目去看青云,她还不明白为何突然生了变故,惶惑不定地磕了个头,半天没说去一句话。我半蹲□,笑看着她取下一只钗子,正是盛开的那一支。她看着我手中银钗,身子猛地一震终是明白了,我自顾自地把玩着那只簪子,微笑道:“‘满架蔷薇一院香’。本宫还是才人的时候,曾有人告诫本宫莫要附错了架,现在看来本宫还没有。”我抬了眼,微敛笑意,“青云,你已错得明明白白了,那你的花架,到底是谁?”   “娘娘,我没有……”   “她值得你这般护着么?”我冷睇着她,“你以为是本宫揭穿了你的话你才会有危险?可你想想,若方才本宫死在了宫正司,陛下头一个会拿谁问罪!”   她慌恐中投向瑶妃的那个眼神被我尽收眼底,我伸手搭上她的肩膀,抚着她淡蓝上襦上的兰花绣纹,和缓道:“你告诉本宫是谁,本宫求陛下饶你不死。你这条命能不能留得住,全看你自己。”   青云浑身发着抖,惊恐地直视着地面不言不语,放在裙上的双手紧紧攥着,却是不肯再说一个字。我冷然站起身,话语淡漠不带分毫感情:“请陛下圣裁。”   宏晅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生硬有力:“拖出去,杖毙。”   宦官上来拖青云,她面如死灰地任由他们带走,自始至终没再吐一个字。直到了殿门口,她几乎瘫软的身子触到了门槛的那一刻,陡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声:“穆华娘子救我!”   殿中诸人均是一滞,但见她猛地使力甩开了两名宦官的手,扑在纪穆华跟前拽着她的裙角哭求:“穆华娘子救奴婢……娘子您说过保奴婢一命的啊……”   纪穆华颜色大变,慌忙地挣开她的手,斥道:“说什么昏话!我不认得你!”   “穆华娘子怎么能这么说……那……那奴婢的家人呢?娘子您即便不救奴婢的命,您可会按先前说的照顾好他们?”   我分明地瞧出宏晅的脸色在青云的话中一点点黯沉下去,不甘而无奈地合上眼睛,耳边便传来了他的声音:“穆华纪氏,心思恶毒屡教不改。诬陷主位宫嫔,着即废位,打入冷宫。”   “陛下……”纪氏在原地怔了一怔,身子一软瘫跪在地,“陛下!臣妾冤枉!臣妾当真不认识她……臣妾不敢害宁容华啊……”   瑶妃冷冽一笑:“原是如此,纪妹妹的好计啊,连本宫也蒙在鼓里,险些和宁容华结了怨。”言罢黛眉轻挑地轻斥宦官道,“还不快带她走,没得污了长姐的椒房殿!”   宦官再不敢耽搁地来押纪氏,我不再去听她的声声鸣冤,只笑望向瑶妃,浅浅颌首说着她必然明白的话:“娘娘无需担忧,臣妾既知是谁设的计,就不会平白无故与娘娘结怨。”   瑶妃明艳的笑意愈盛:“容华妹妹明白就好。”.   纪氏走得远了,椒房殿里归于安静,宏晅站起身,众嫔妃皆道他要离开,也都起了身,准备行礼恭送。   他走到我面前,我在他的目光下低下头,隐忍地舒出委屈:“陛下……”   他抬手,在我脸上那块现在不知是青是紫的地方轻碰了一碰,我向后一瑟,他长长地一声叹,紧紧握住我的手,眼中深含无奈与歉然。   我含着泪抬起头,眼带祈求地浅咬着下唇道:“陛下……元沂……”   他拍一拍我的手,回头向帝太后道:“事情既已清楚,皇次子还是交给宁容华。”   帝太后微笑地点头,毫无阻拦之意:“哀家即刻差人送元沂回簌渊宫。”   正文055.霍宁   宏晅想让我同他一道去成舒殿,我以身体不适为由婉拒了。早春的寒意拂过宫中花木的枝头、花瓣,也拂在我身上,一分一分地浸入体内,比严冬冷得更彻骨。   这是我第一次体会到生死一线。   如若帝太后最后未开金口让郑褚去禀宏晅,如若皇太后横加阻拦,如若怡然晚来了半刻……   我现在就已是一缕冤魂。   宫里的生死,没有对错,没有该或不该,只取决于强或者弱。   这样的事,有一次就让人后怕,却难保不会有第二次。下一次,我又是否还会有这样好的运气挽回、是否还能辩得清楚,我不知道。   这一路,六神无主。明明是花朝之日,宫中百花齐绽的日子,我却连看上一眼的心思也没有。那彻骨的寒意始终在体内萦绕不觉,仿佛是要将一颗心冻住。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小看了瑶妃,直至今日。我以为她是凭美貌争宠,可今次的一朝,实在够狠。她牵出了由头,引得皇太后借此取我性命,我死了,她与皇太后各得其所,宏晅只会去记恨皇太后;我不死,追究下去亦查不到她身上,宏晅心中生隔的,仍只会是皇太后。   而她还可以潇潇洒洒地做她的宠妃,没半丝半毫的影响。   婉然无声无响地随在我身后回到簌渊宫,诗染疾步迎出一福:“娘娘。”担忧地打量一番,目光触及我脸颊是一怔,又认真地看一看周身,方松了口气,“没大事就好,云溪和林晋去接皇次子了。”   我安了心,他们二人去,总不至路上再出什么岔子。搭上诗染的手踏进明玉殿,端坐席上,执盏倒了杯茶。我极缓慢地饮着,细细品味着那一丝一缕的热气,缓解心底不断生出的冷冽。   终于听到熟悉的啼哭声,我心中稍安,起身离座。云溪抱着元沂进来,我等不及她施礼就上前去接过元沂。与他分开还不足一个时辰,可这一劫,让我不可抑制地去想我若死在了宫正司后的事情。   这个孩子,在我眼里到底已不是“养子”二字那么简单了。   我抱着他,一下下均匀地轻拍着哄着,淡瞟了一眼林晋,问他:“怎么处置的?”   “青云自是按陛下先前的旨意杖毙。”林晋躬着身,平淡的语调中藏着快意,“那位林大人,皇太后亲自下旨处死了。”   我冷然嗤笑,抑不住怒意:“就如此么?我在宫正司险些丧命,只是如此么?”   “娘娘……”婉然递了个眼色示意云溪退下,出言劝道,“娘娘也不可太在意这些,陛下与皇太后间的恩怨,娘娘是清楚的。依奴婢看,不是陛下不为娘娘彻查,是现在实在动不得啊!娘娘不妨先忍下,该报的时候总会报的。”   我胸口几经起伏,最终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叹息:“你当我是恨皇太后么?若真是她,我还真的只能忍下。可真正想要我命的那人,并不配我如此。”   婉然听了一愣:“娘娘何意?”   林晋在旁了然地一欠身:“是了,虽是皇太后下旨送娘娘去宫正司、指使宫人赐死娘娘,可这事的始作俑者却不是皇太后。娘娘清醒,未恨错了人。”   “青云是尹氏安排到御前的人、尹氏是皇太后的人,你和怡然就都怪上了皇太后。可莫要忘了,这事归根结底是谁挑起来的。”我面浮冷笑地长舒口气,“能收买皇太后的人,萧雨盈真是好大的本事!”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直呼高位嫔妃的姓名,婉然林晋皆噤了声,静默着不敢开口。我微一蹙眉挥了挥手:“都退下吧,我要歇一歇。”   心知自己现在动不了瑶妃,但我却可以逐次砍去她的左膀右臂。纪庶人已除,余下的宫嫔中虽仍有不少对瑶妃巴结有加,真正说得上得宠的也不过是馨贵嫔和睦才人。   总要让她先尝到些苦头才好,没那些闲心思精打细算了。   清明,我定要让她知道我并非她刀俎上的鱼肉。她可以仗着长宠不衰时时挑衅,可以仗着位居从一品擅动私刑罚跪,我都忍得了。却并非要连性命之忧也假作不理。   萧雨盈,你既要行这一步,倒不妨看看谁先被“风光大葬”.   月底,大军回朝。征西将军率部大败靳倾左贤王部,弭平叛乱,靳倾重归和平。同日,宏晅下旨封晋征西将军为骠骑将军;又过两日,依靳倾汗王的意,朵颀公主嫁与骠骑将军为妻,将军赐封冠军侯。   这位骠骑将军的风头,一时间是没有别的武官比得了了,哪怕是姜家人。大概再起战事的时候,虎符也就要有新的去处了。   听说他们的婚事定在四月底,此前,朵颀公主会在上巳节时行及笄礼。及笄礼多在十五六岁时行此礼,亦有拖到二十再行的,另有一法子为“笄而婚之”,便是在婚前行礼。可不管何时行此礼,这说到底是汉族女子的成年之礼,从未听说过靳倾公主受及笄礼,我不觉笑道:“有意思,好端端的靳倾公主,怎的也想起来行及笄礼?”   庄聆低着头认真地剥着她手里的一枚橘子,笑着道:“有什么不可的?我看挺好,到底是要嫁来大燕过一辈子,有意地学一学汉人的礼数是她识趣。”   我一时沉默了,俄而缓缓道:“就是因为如此,我愈发觉得她根本不该嫁来大燕,好好的在靳倾做她的公主多好。”   庄聆瞥我一眼,剥下半个橘子直直塞入我嘴里:“说什么痴话?陛下下的旨意,哪还能有改的?再说,先前也是她自己说过谁助汗王弭平叛乱,她就嫁给谁,你又何必在这为她不平?”   “我说一句姐姐堵我十句。”我品着那橘子凉凉的甜汁,解释道,“也不是什么为她不平,只是为她不值罢了。”   庄聆笑而摇头,不再和我争论。送了一片橘子到自己口中,闲闲问说:“你宫里那两位,还安分么?”   “如今一个只比我低一级,另一个低半品,有什么安不安份的?”我接过宫娥递来的帕子拭着手道,“瑶妃娘娘得圣心,时常召睦才人去,我这个容华故然是一宫主位也不能拦着。”我羽睫一抬,“召她去的时候,大概多半是陛下在的时候。”   庄聆神色微凝,睇着我问:“你当真这样不管不顾?这睦才人可真不是什么省心的,听闻簌渊宫从前就有人栽在她手里,你万事当心。”   “姐姐说得是冯氏?”我微微一笑,“我见过她了,所以姐姐也不用为我担心,可能危及我的人,会有人替我收拾了。”   庄聆再现了笑意,淡泊而悲凉:“到底是变聪明了。”   我抿唇一笑,毫无所谓地接口道:“也变狠了。”.   我与朵颀公主和骠骑将军都尚算有一面之缘,二人成婚,我吩咐婉然亲自挑一份贺礼送去,当晚宏晅来时却打趣道:“真够大方,那样一份厚礼。”   我歪着头眨一眨眼问他:“陛下怎么知道?”   “朕当时在将军府。”他随手脱去大氅交给宫人,又道,“朵颀公主想见你,你见不见?”   我耸一耸肩头:“有什么可不见的?让她来就是了。”   “她来不了,你若是见,就得明日去辉晟殿侧殿一趟。”   那里已不是后宫了,宫中女眷平日里不得擅离后宫,除去宫宴时也不会去那里,我闻言疑惑问道:“为什么?”   “因为……”宏晅的神色变得哭笑不得,“因为她现在半步也不肯离开骠骑将军,要见你也定要和她的未婚夫一起,和朕争了好一阵子。”   我扯了扯嘴角,道:“可这不合规矩,毕竟……关于臣妾的风言风语,已不少了。”   他面上陡然冷肃几分,隐现凛意,对我的话却愈发和缓:“你去见你的就是,谁若再敢非议些什么,直接禀来成舒殿。”   我喃喃应了一声,仍是踌躇着满是担忧。他揽过我的腰,在我额上一吻,温言道:“你想做的事情就尽管去做,只要无伤大雅,也不用去理会那些繁缛礼数。他们二人是未婚的夫妻,一道见一面罢了,没什么不妥。”   我倚在他宽阔的胸膛上点一点头:“臣妾也知道,不管怎么说总还隔着一道帘子,不该传出什么话来。可六宫的传言,素来是比刀子还要尖,说不准哪一句就能要人性命。”   他含歉而笑,手轻抚着我顺在背后的秀发,无奈道:“一不留神就委屈了你。不过朕已经吩咐下去了,日后长乐宫要传你去,须先禀成舒殿。”   我犹靠在他怀中,微微抬起头,忧心道:“陛下如此,皇太后岂不更恨臣妾?”   他低头瞧着我,短短一叹:“也没别的办法,她已经容不下你了,再做表面的功夫没用,明着护你才更安全。”我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可因涉及与皇太后间的关系,必要让他亲口说出来.   翌日午后,我认认真真地按品大妆,去辉晟殿见朵颀公主和骠骑将军。虽则先前早已认识,但今非昔比,如今他已是位比三公的将军,冠军侯亦是“勇冠三军”之意。   我不知道朵颀公主为什么会想要见我,也许我自觉与她并不相熟,而她在大燕别无亲朋,与我就算个熟人?   进了辉晟殿侧殿,入席端坐,云溪与诗染为我放下面前的那道纱帘,纱帘外的一切瞬间变得迷迷蒙蒙。林晋询问了我的意思后去请二人入殿,朵颀人未到声先至,仍是如银铃般轻快的笑语:“只是想见娘娘一面罢了,也这样麻烦,你们大燕的规矩太多。”   我在帘后听之一笑,便见她进了殿,左右巡视一圈,道:“怎么这么多人?旁人都退下行不行,我有些话只想跟宁容华说。”   “这……”林晋一听愣了神,不敢做这个主,目光投向帘后,我一颌首,“都退下吧,没事的。”   宏晅会让我来见,不过是为了让朵颀公主满意,我自然也要循这个意思。何况他也有言在先,想来不会有人敢传什么风言风语。   殿中的宫女宦官齐齐地一施礼,皆躬身退出殿外。朵颀转身关上了门,走向我时步履间仍都是轻快,她问我说:“容华娘娘,现在可安全了?”   我不解地一颌首:“宫中戒备森严,本就是安全的。”   她解释到:“我是说,我们谴退了旁人,可会有人找你的麻烦么?”   我笑答:“陛下已有言在先我才敢如此,不会。”   她抬手一拍骠骑将军的肩膀:“那就好,你们说吧。”言罢自己转身去了侧殿旁宫女备茶用的小间,阖上门,空荡荡的辉晟殿侧殿里就只剩了我与骠骑将军。   我心中疑云渐起,不知他二人什么意思,抬头望向帘外那张瞧不清的面容:“将军有事?”   “我要成婚了。”他称呼随意地说出这么一句,我虽不知后文是什么,但见没有旁人在,也就不再去拘那些礼数,吟吟一笑道:“我知道,贺礼都已送了,将军不需再提醒了。”   他说:“今日来,是物归原主。”口气轻得好像怕打破什么东西。   正文056.往事   我更加疑惑,我与他不过见过几次,从未送过什么东西,又总不能是指那冬酿酒。   他从怀中取出一物,我隔着帘子看不清是什么,未及发问,却见他上前一步伸手揭开了帘子。心底一惊迅速别过头去,生硬道:“将军,纵无旁人在,但这里到底还是皇宫。将军自重。”   他笑声不屑:“我得到这东西的时候你已在宫里了,可在乎了这么多规矩?”   我仍是没有回头,气氛冷凝一瞬,直至一块玉佩落在我眼前。   那是一块水头很好的白玉,白得无瑕可寻,精雕细琢成了平安莲花,上面系着一根红绳,被他的手指拎着落在我面前,毫无躲避地让我看清每一处雕纹。我只觉胸中一闷,继而周身漾起一阵道不清的悚意与寒凉。   我怔怔地望着那块玉佩,移不开眼睛,听到他清然一笑:“呵,看这个反应,还真是你的?”   确实是我的,我却没想到它还会再出现。当它离开我时,它寄托着我的一个梦;再出现,却不过是再次提醒我,那个梦,碎了。   我把这块平安莲花送出已时隔两年有余,那时大燕与靳倾的战事正紧,到了冬日,宫中下旨命宫女为边关将士缝制棉服。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每每有战事时几乎都会这么做。于是就有宫女将珠钗首饰缝在棉服中,再附信一封,一并送往边关,如若得此衣的将士发现衣中之物,待得班师回朝,就可交予宫中,寻得此女,赐婚成家。这样的“习俗”不知是何时成的形,但所谓“约定俗成”,日子久了,上至帝王下至平民百姓,对这样的佳话喜闻乐见①。   那年对我来说是个多么巧的契机,彼时我将近及笄之岁,宏晅第一次对我说,要找个合适的时候下旨为我脱籍,再给我找个好人家嫁了。就此我有了八年中最美的一个梦。   我想着,我会带着宫里赐下的嫁妆,穿着孔雀蓝的嫁衣②,随着迎亲的队伍进入夫家,在锦都的街头占尽一时的风光。   而我的夫君,他该是骑着高头大马,有着飒爽的英姿,仅那个身影便能让我相信,他能护我一辈子。   又正好碰上了缝制棉服的事,我想,征战四方保家卫国的英雄,就该是那样的人吧……   那时我想得多么好。   后来,平安莲花没有结果,但宏晅告诉我说,为我寻了个夫家,是刚征战归来的安夷将军。虽没有了那样的结缘,但他竟是位将军,比我想得还要好些。   可这样一桩婚事,终是以那一晚告终。在我日渐习惯身为宫嫔的日子后,这平安莲花却又出现了。   我平复心神,抬眼对上他的目光:“是我的,又如何?”   “我说了,是来物归原主。”他拎了一拎那绳子,我会意地伸出手,他将玉佩搁在了我手心里,一笑,“想知道始末么?”   我手指轻抚着莲花上的花纹,感受着玉佩的温润,颤抖着默然道:“愿闻其详。”   “我看见这玉佩,又看了里面的信,觉得这一场征战真是值得,回了锦都加官进爵必免不了,还能得一位贤妻。”他一边在我面前随意地盘腿坐下,一边笑意微苦地说,“后来,我趁着回锦都禀军情,把那封信呈进宫里,本想也不过是六尚局去寻人。谁知不过一日之后,陛下特地为此召见,告诉我说他认得这姑娘,让我好好打一场胜仗回来,如是这姑娘答应,他就赐婚。”   他定定地看着我,笑说:“陛下还真是顾念你的意思。”   送出那封信时,我就多存了个心眼,所用的并非真名。我想着,如若得此信的人不值得我嫁,信呈回宫中,即便六尚局核对笔迹认为是我,我也可以死咬着不承认,又有宏晅袒护,他不会逼我嫁。宏晅见到那封信时大概也猜到了我这个心思,故而没有直接应下来,也没有让我见他。   “大军凯旋,我位晋征西将军,陛下却告诉我那姑娘到了许嫁的年纪,家里给定了亲事,已要嫁了。既是如此,我也只好作罢,何况我与那姑娘素未谋面,也算不得有什么遗憾。”他边是回忆着边是描述着,又是一笑,“后来我无意中听人说起,从前的御前尚仪晏氏临要嫁人了被陛下召幸,再细一打听原来就是要嫁我……”他摇了摇头,“就算是那时我也没觉得如何。”   我直听得目瞪口呆,滞了半晌才开了口,颤抖不已:“您就是……安夷将军?”   “是。”他一点头,睇着我,“你却不是言安。”   言安,曰安,晏。那就是我在那封信上所署的名字。   他不顾我的反应,自顾自地继续说着:“贺皇次子诞辰的那次宫宴,是我第一次见你,就让我觉得自己没用透了。”   我哑声苦笑:“为何?”   “我居然能够保家卫国却护不了未婚妻。”他眉头微挑,深有自嘲之意,“我在殿中,接受着众人贺我凯旋的话语,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九阶之上本来该为我发妻的人成了别人的妾室。看着她与其他嫔妃周旋、因为身世受尽排挤,却不能以夫君的身份为她说一句话。”他抬起头,面有悲戚的狠意,“我甚至不敢让她现在的夫君知道我知道她是谁。”   原来,竟是这样。怪不得,在宫宴之上,那位明明素未谋面的征西将军会出言我为争辩;怪不得,在大傩那天,他一番坦荡荡的辩解之后,最后一句是将罪责揽在自己身上。   因为我是他未婚却不可能再成婚的妻子。   我微颌首,抹去面上所有的悲意,抿嘴浅浅笑道:“将军,您要成婚了。”   他轻笑不语,我沉缓道:“一些事,我做不了主,将军做不了主,只能由着别人做主,已经过去的,也只好随它去。”   他笑而摇头,轻松的口吻难掩眼底的一抹戾色:“言安,曰安。你可以随遇而安,可夺妻之仇于我,却不可能轻易忘了。”   我心中一震,俄而微笑道:“将军错了,陛下与您,并没有夺妻之仇。”我注目于他,话语坚定,“是你我无缘。宫中为将士缝制棉服的宫女那样多,我却偏偏不肯用真名,这才是开端。命数天定而已,谁也怨不得谁。”我的视线移向旁边小间紧阖的门,续言道,“朵颀公主是个好姑娘,将军既然要娶她,好好待她就是了,旁人皆不值得将军多想,更不需将军去寻什么无端的仇。”我轻轻执起那块玉佩,粲然笑道,“这块佩,还多谢将军归还。这是稀世罕见的好玉,丢了怪可惜的。”   他沉默地看着我,好像是要看清楚我心中的想法一样。少顷,全然不相信地问了一句:“你是这样想?”   “是。”我颌首,“若不然,将军还要如何呢?是让陛下把我赐给将军,还是……将军您要弑君夺位?将军也知您与我并无情分可言,夺妻之仇?晏然不是个物件,我想嫁给谁,是我自己做的主,不由谁去夺。”我凝睇着他,一字字说完这些话,理所当然的口吻。   他半晌无话,我径自站起身,敛起轻搭臂上的帔帛,淡泊道:“若没有别的事,本宫要回去了。”说着再向他浅一福身,“再次恭贺将军成婚。”   我信步离开,不愿多做半刻的停留,却被身后一声低沉的“晏然”唤住,不得不再次停下脚步,生硬道:“本宫自以为已同将军讲清楚了,将军您与本宫不同,本宫已没有家了,也无可惧,将军您总要为家人想一想。”我略一停顿,视线穿过辉晟殿大门,直望向远处的延绵宫宇,一声轻笑,“也正因如此,将军觉得能有何事逼本宫随了陛下呢?本宫在世上无牵无挂,若当真不愿,一死了之。恳请将军不要再寻什么虚无的仇了,一切皆是本宫自愿,将军如觉得受了耻辱,就想个办法取本宫性命,本宫奉陪。”   身后一声沉气之音,他双手相叠肃然向我施了一揖,语气平淡如一池静水,寻不得半分波澜:“臣霍宁,恭送娘娘。”   命不由己,无可强求。我与他都明白。   不管他在意的是被夺妻的耻辱还是对我尚有一份别样的感情在,从此以后他还是要安心做他的骠骑将军,而我仍是大燕后宫的宁容华。   如此而已。   一年前,我也曾对此那样的不甘,迫切地想知道那安夷将军是个怎样的人。今日的我,在听完这许多种种之后,仍是平静地走出辉晟殿,平静地上了步辇,平静地回到簌渊宫。   在我的心里,对此早已掀不起那样凛冽的恨意。   所以,我最后道的那句恭喜,真心实意。我与他本就只有那一纸书信的交集,再无其他,往后的日子,还要各自去过。   我坐在步辇上,回思着方才辉晟殿中的种种,不禁佩服起朵颀。那是怎样的一颗心,可以容得夫君在婚前向从前失之交臂的未婚妻道明一切。   可转念一想,大约也只有这样做吧,让他告诉我一切,交还那玉佩,断去一切念想,然后再与她成婚。   霍宁一定会待她很好,他这样的人,不会让妻子受委屈.   这一年的清明、上巳在同一日,朵颀要在这天行笄礼;我在宫里,也有我要做的事情。   珠兰一早送了青团来,说是冯云安做的。这些日子我时常抽空去看她,也送些衣食去。她渐渐的心情也好了,连带着珠兰也开心。   揭开食盒,里面的碟子中盛着一枚枚绿色圆团,颗颗晶莹,被那白瓷衬着很是诱人。我自己尝了一个,软糯可口,里面的豆沙馅调的也合适,带着艾叶的清香沁人心脾。我向珠兰笑道:“好手艺,替本宫多谢你家娘子。”   珠兰笑盈盈地福身告退,我将盖子阖好,扬声吩咐云溪道:“收好了,晚上等陛下来时再拿出来。”   傍晚时,林晋进来禀道:“娘娘,陛下回宫了,已在成舒殿歇下,今晚大概不会召幸嫔妃了。”   我沉下一口气,放下手中正绣着的那块鹅黄锦帕,徐徐道:“知道了。今儿个没什么胃口,不必传膳了,去拿冯氏送的那青团来。”   片刻工夫,云溪取了那食盒来,搁在案上打开盖子,将瓷盘拿出呈在桌上。我执著刚一碰那青团,便听她轻唤了一声:“娘娘……”   淡睨她一眼,只作不理,架起青团送入口中。   软糯的口感,清甜甘香中夹杂艾草的微苦。味道是很好的味道,但糯米所制的东西到底难免腻口,吃了半枚就放下了筷子,恹恹地蹙了眉头:“撤了吧,吃不下了。”   云溪复将青团撤了去,我倒了杯茶凝神饮着,心底思量着即将发生的事情,快意与惧意参半。   附中逐渐起了一阵阵绞痛,从最初的时有时无逐渐加剧扩散,越痛越明显。我微蹙眉头,饮下一大口茶,温热的茶水未能减缓半分疼痛。   “婉然!”我紧捂小腹忍痛喊了一声,婉然入内一看霎显惊色:“姐姐!姐姐怎么了?”   她扶住我,一叠声地疾呼:“林晋!林晋快出传太医!娘娘出事了!”   正文057.斩草   大概在太医到来之前,我就已受不住腹中的疼痛昏迷过去。意识迷蒙地醒来,一点点的转回清醒。我没有睁眼,想先侧耳听一下殿中现在都有何人。   没有声响,一只手抚在我额上,好像是袖口蹭在了我的鼻间,带着龙涎香与琥珀的暖香。   “陛下今日祭祖,本就劳累了。太医既说宁容华没事,陛下请先回去歇息吧。”皇后的声音贤惠温柔,温和地劝他先回去安歇。   坐在我身边的人没有走的意思,反道:“梓童先回去吧,这边的事,朕自会处理。”   我幽幽睁开眼,被光亮刺得一恍,抬手挡了一挡,微眯着眼看不真切眼前的人:“陛下?”   向远瞅了瞅,又道:“皇后娘娘……”我神色中满是迷茫,全然不知出了什么事、他们为何会此时在明玉殿,疑惑地四下张望。   宏晅深有怜惜却故作轻松地笑道:“你吃坏了东西,晚上吃什么了?”   我想了一想,回道:“今日胃口不好,没怎么吃东西,就吃了些穆华娘子送来的青团,还不足半个。”   “穆华娘子?”皇后闻言一凛,“容华说的可是欣莹阁的冯氏?”   我点点头:“是。臣妾知她被禁足已久了,可臣妾想着自己到底是一宫主位,总要照顾着些,便时有走动。”语毕一沉,陡然回神,错愕地望向宏晅,“陛下觉得她会害臣妾?”   宏晅未答,叫来婉然,问她:“那青团还有吗?”   婉然福身道:“有,都在小厨房收着。”   “让太医去验!”宏晅轻蹙着眉,婉然连忙应了声“诺”,领着太医往小厨房去了。   殿中无声,我们都静等着他们来回禀结果。   太医回来得很快,向宏晅一揖,道:“陛下,确是那青团中有断肠草①。”   断肠草?!我一阵心惊,竟是这样狠的毒药!心有余悸地望向宏晅,他轻握了握我的手道:“去带冯穆华来。”   冯云安大概是在睡梦中被人叫醒带来的,头发散乱着,衣衫也穿得并不算齐整。她已有一年没面过圣、没离开过欣莹阁了,难得离开,又是这样的事。入殿时,面上难掩惧意,敛身下拜强作镇定:“陛下圣安,皇后娘娘万安,容华娘娘万安。”   我冷睇着她,宏晅淡然道:“自己说吧,怎么回事。”   “陛下,臣妾……臣妾没害容华娘娘。”她低低伏着,神色慌乱地解释着,“臣妾被禁足一年多了,只有容华娘娘来看过臣妾,臣妾怎么会去害她……那青团是臣妾做的,但是……”她几欲哭出来,重重一叩首道,“求陛下明鉴。”   宏晅不语,皇后冷声地开了口:“当初的事,也是大罪一条。本宫心存疑惑才没有赐你一死,你竟还不知悔改。”   “不是的娘娘……”冯云安不敢抬眼连连摇头,“当初的事臣妾是冤枉的……宫闱禁地,臣妾岂敢行那魇胜之事……”   原是为了这个被禁足。这样说来,就算罪名并未坐实,皇后不杀她也实在是开恩了。   我尚未从中毒后的虚弱中缓过来,淡瞧着她,寒意森森道:“本宫只吃了你送来的青团,若不是你害我,还能是谁?”我说着扭过头去,看着床栏上的雕镂一声冷笑,“也真麻烦你被禁着足还要去搞那断肠草。”   “容华娘娘……臣妾……”这是让她百口莫辩的事,如不是她害我,总不能是谁有意去陷害她。失宠已久,她根本没有让别人大费周章去陷害的价值。   帝后没有命免礼,她只能一直跪着,珠兰随在她身侧也一直跪着,稚气未脱的脸上充满惊恐,嘴唇翕动着想要替她解释。我又睨了她一眼,方道:“本宫也不想冤枉了你。珠兰,你送青团来时,可有旁人动过么?”   珠兰见突然问到自己,怔了一怔,颓然摇头:“没有。但……娘子不会害您……”她说着面上突然一变,“绝不会是娘子!奴婢肯定!”   听她如此说,皇后斥道:“关乎宁容华性命的事,岂是你担保得了的!”   珠兰一叩首,道:“容华娘娘,不是奴婢为娘子辩驳,可早上奴婢来送青团时,您已用了一个。若是娘子下的毒,您吃完那个青团时就已经毒发了,奴婢可没有再将青团拎回去下毒啊……”   她显是紧张,一字字都打着颤,却还是竭力地说完了。宏晅神色一缓,看向我:“是这样吗?”   我恍然点头:“是。臣妾白日里就吃过那青团,没有半分不适。”   我思虑片刻,叫来云溪,问她将青团交给谁收了。   云溪回说:“今日是阿茗在小厨房当值,交给她看管的。”   我心中一动:“传她来。”   阿茗一进殿便是与纪穆华适才不同的神情,同样是惊慌恐惧,她却多了心虚。宏晅在瞧见她神色的那一瞬就显出了了然,挥了挥手,吩咐道:“交宫正司审。”   阿茗的面色登时煞白如纸,瘫在门槛前被宦官拖走。宫正司自有办法让她说出该说的话,甚至不会给她自尽的机会。有怡然在,她不会允许这件事不了了之。   这一切,比我想象的还要顺。   我服下解毒的汤药,在宏晅怀中睡去。中毒带来的虚弱使我睡得很沉很久,醒时他已不在,婉然禀说:“皇后娘娘吩咐了,让姐姐好好休息,今儿个不必去晨省了,我就没有叫姐姐起床。”   我点点头,坐起身淡淡问她:“宫正司有结果没有?”   “还没有,不过听说今天早上,怡然姐姐亲自去了。”   有宫正坐镇,底下的人更加不敢懈怠,这件事离了结,大概也不远了。我眺了眼窗外,微微一笑:“今日阳光真好,去请三位娘子来坐坐。”   她们都听说了我中毒的事,入殿时神色各异,我不理会她们的惊意,悠然地同她们闲谈,她们也只好微笑以对。我的视线多半时候都停留在睦才人身上,她今日穿了一袭淡紫色齐胸襦裙,面上缀着殷红的眉心花钿,持着一方帕子轻掩着嘴道:“臣妾听说昨晚的事,真是后怕得紧。臣妾等对那冯穆华都是避之不及,唯有娘娘宅心仁厚对她照顾有加,她竟对娘娘下此毒手……”   我微微仰首笑意清然:“睦姐姐道听途说了,那事并非冯穆华所为,是有人在她将青团送到后动了手脚。索性本宫早上吃了一个,才不至于冤枉了她。”我凝睇着她,蕴起一缕笑意若有似无,“着手下毒的阿茗昨夜就交予宫正司审了,姐姐觉得如何呢?”   来不及欣赏她面上倏尔腾起的恐慌,遥遥瞧见几名宦官从簌渊宫门口直奔明玉殿来,不觉笑意更深,望着那边道:“姐姐你瞧,这是有定论了吧?”   是郑褚带着几名宦官亲自来了,入殿一揖,向我道:“容华娘娘万安,臣来知会娘娘一声,昨夜的事,查清了。”   我端端坐着,睨了睦才人一眼,莞尔道:“哦?大人不妨细说说。”   “宫女阿茗已被陛下下旨杖毙,至于主使……”他抬了抬眼,从身后的小黄门手中取过那卷明黄色的卷轴,我们一见,皆忙不迭地离席下拜,“上谕,睦才人张氏,毒害宫中主位、诬陷宫嫔,罪无可恕,着即赐死。钦此。”   他略显尖细的语调,抑扬顿挫地读完旨意,张安骅的身子猛地挺直,双眸无神的四下张望着,好像失了魂。   我站起身,面不改色地朝郑褚一福:“有劳大人跑这一趟。”   他拱了拱手:“娘娘好生调养。这张氏,臣先带走了,以免脏了娘娘的簌渊宫。”   “多谢大人。”我盈盈一笑,又道,“毒害宫中主位这罪名不假,却不知圣旨中那句‘诬陷宫嫔’从何而来?”   郑褚笑揖道:“那阿茗重刑之下招出前年陷害冯穆华设巫蛊一事,陛下已下旨解了禁,位晋琼章以示安抚。”   良美人面露喜色:“哟,这样的好事,一会儿要向冯姐姐道喜去。”   郑褚再一揖:“臣先行告退。”   这是我第几次听到嫔妃如此凄厉绝望的呼喊了?那个淡紫色的身影挣扎着被宦官拖走,不时地喊着“陛下恕罪”“容华娘娘恕罪”。宏晅远在成舒殿,他是听不到的;我听得真真切切,却不会为她做什么。   她罪有应得,哪怕是我设了计,她是确确实实想杀我的。   其心可诛。   昨天,我明明知道宏晅不会来簌渊宫,因为每年都是如此,清明祭典之后,他都是回成舒殿独自歇下,不会召幸嫔妃。   可我告诉云溪“收好了,晚上等陛下来时再拿出来”。   我知道阿茗是张安骅安插|进明玉殿的,因此有意向她透露过,我要与冯琼章联手除掉张安骅。   张安骅不会坐以待毙,如果没有我做靠山的冯琼章无法东山再起,她就会先除掉我。   所以她让阿茗在青团中下了毒,不是为了直接杀我,是为了让宏晅中毒。戕害龙体,我只能是一死。   她也不会让这件事的收尾是处死冯琼章那样简单的。珠兰印证了我的想法。如果是宏晅中毒,她同样会说出昨夜那番话——或者,自会有别人来说那番话。我在白日里吃过那青团,相安无事,冯琼章没有下毒。   那么,毒就是我下的了,是我要弑君。   张安骅的这一切布置,大概是从仍在被禁足的冯琼章着珠兰去寻艾草、豆沙、糯米等物时就已经在准备了。我有了防备,却不说,我等着她的计划慢慢进行。   然后,代替宏晅吃下那一口为他而备的青团,就是反败为胜的计策。   她只是要我背上弑君的罪名,不是要宏晅真正死去,毒量的控制,必定精准。   我根本不用担心会死。   之后,只要一步步推进,让珠兰洗脱冯琼章的嫌疑,再审阿茗,张安骅逃不过的。   我仔细思考过,没有任何漏洞,如果珠兰一时失措不说那话,婉然就会“提醒”我。   总之这一切,都是为了要张安骅的命,让她一步一步地设下圈套自己要自己的命.   簌渊宫的局势在一夜之间翻覆。原本尚算得宠的睦才人被下旨赐死,禁足一年有余、几乎被人遗忘的冯云安却忽然位晋一例。   她搬去了浣怡轩居住,那是前不久刚修缮过的一处宫室,一切都是崭新的,比欣莹阁要强得多了。   我去向她道喜时,她正在院子里悠闲地扎着一只风筝,一根根竹条与棉线在她手中飞转着成型,很就快成了一个框架。我看着她扎完,才笑道:“冯姐姐好巧的手。我宫里的云溪是最善扎风筝的,也比不过姐姐。”   冯云安站起身,珠兰和她一同行了礼,口道:“容华娘娘万福。”   她气色好了许多,白底杏黄衣缘的对襟上襦配着浅黄、浅绿交错的齐腰间色裙,整个人看起来神清气爽,让我不由得想起两年前选家人子时的她。   我与她一起在石桌旁落了座,珠兰又喜滋滋地一福身,道:“奴婢沏茶去。”   珠兰瞧着也和从前大不同了,一张小脸上总带着笑,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我拍一拍冯云安的手,缓缓对她说:“姐姐劫后逢生,日后定是大富大贵的。经了这次,姐姐也该知道谁是对姐姐忠心的,切莫对那真心相待的人发无名火了。”   “珠兰她……”冯云安一哂笑,“之前是臣妾心中烦乱又没处发火,确是委屈了她不少。如今既然得以脱困,再不会亏待她了。那天还多谢娘娘护她,若不然,臣妾是更加对不起她了。”   正说着,珠兰和另一名宫娥一道端了茶来,分别奉于我与冯云安,浅施了一礼又各自退下。我碰了碰那茶盏,觉得犹是偏热,也不多计较这些,只莞尔向她道:“姐姐的仇也算报了,这让本宫不痛快的人也没了。往后在簌渊宫,要互相扶持的地方还多,还望姐姐能与我同心,莫让旁人看了笑话去。”   她颌首浅笑:“臣妾被禁足这么久也只得忍下,远没有娘娘这般一举能除掉张氏又能为臣妾洗脱罪名的魄力,可臣妾也知道,她当初害臣妾兴许也并非她自己的意思,日后臣妾想活着,也还要仰仗娘娘。”   正文058.回家   珠兰这样的忠心,我以为冯云安日后待她好、让她在身边做个得力助手。却没想到在她要在春末放宫女出宫时,放珠兰出宫。   “她当年是为了家中生计才卖身冯府的,这些年靠着她,家里的日子也好了。我又另给了她一笔钱,让她好好去过自己的日子就是了,再过两年到了嫁龄,也能嫁个好夫家。”冯云安这样说。   我笑了笑说她心善,又提醒道:“但姐姐还需问问她自己的意思才是。毕竟回家后虽是自在,却到底不是宫中或是冯府这般锦衣玉食。”   “我问过她了,她想回去。”冯云安浅淡而笑着摇一摇头,视线投向浣怡轩的院墙,好像能透过重重宫墙看到外面一般,“宫中的锦衣玉食,却不是人过的。臣妾进宫的时候,亦有大志,我也想一步步走到二十七世妇、九嫔,甚至是四妃、三夫人。”她的目光转向我,仍带着吟吟的笑意,温和却又落寞,“可后来呢?那些事情让我措手不及,也让我知道,这后宫不是冯府,我在这里,不可能是众星捧月。”   多少家人子初入宫闱时是同她一般的想法,因为她们多是世家之女,无论嫡出还是庶出,到底是一家的小姐。更有一些因着容貌或是才气出众,家中自小便格外重视,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送入宫中。她们所期盼的是在宫中艳压群芳,不知道的是其中的尔虞我诈。多少人,就栽在这眼高手低上。   宫中到底不是家里,许多错处,如是在家里,长辈兴许斥责两句也就罢了。宫中,却是要按宫规办事的。   我见过了太多的例子,从尚仪局到后宫。   这大概是我唯一感念自身遭遇的地方。若晏家此时尚存,身为嫡长女,我大概还是要入宫的,却未必能早早明白这些.   将和珠兰一起离宫的,还有荷韵。她那天虽伤得重,但所幸没落下病根。我和语歆各自送了份银两给她,已够寻常人家过上几十年了。至于她这些年在宫中得的赏赐,因着宫中之物不得擅自带出皇宫故而只得留下,后来语歆来明玉殿问安之时,碰巧宏晅在,我见她带着荷韵,想起荷韵曾在御前服侍过些时日,就趁此求宏晅准她带这些年所得的赏赐一起走。   宫女离宫的那天,我立于广盛殿前的长阶之上,俯视着远处的宫门。隔得太远,又有前面的辉晟殿挡着,只能断断续续的看见那些服饰颜色各异的女子走出一道又一道的宫门。   肩上一暖,略偏头,是他搂住了我。他眺着宫门处那一片色彩斑斓,神色淡淡地问我:“你想出宫?”   我没有去猜测他这不辨喜怒的口吻下究竟蕴含着怎样的意思,随着他的视线再度望过去,诚然点了点头:“是,臣妾想家。”   他沉了良久:“快十年了。”   “是,臣妾离开晏家,快十年了。”十年,晏府的大门,我一步也没再进去过。我轻靠在他肩头,又道,“不止是想晏家,还有太子府。”   这也并非谎话。晏家没落之后,我在太子府住了那么久,数算起来,我在晏家住了七年,在太子府住了六年,那里对我,同样是个家。在那里我认识了他,在那里我学了琴棋书画,在那里,我成了晏然……   仔细想来,我在皇宫里也快四年了,还要再住上一辈子,却难把这里当家来看。这是一种很奇怪的隔阂,我也说不清因由。若论起来,在太子府时,他与我是主仆,如今是夫君与妾室。可这皇宫,我夫君的皇宫,永远带着一股威严的陌生感,时时压抑着我,压抑着宫里的每一个人。   “今年去梧洵避暑。”他的语气平静飘渺,“去之前,挑个日子你回去看看吧。”   “陛下?”我惊诧得离开他的肩头,抬头望着他。嫔妃无故不得出宫,虽然时有省亲,但晏家已不在,我显然不能是去“省亲”。毫无名目,我怎么能离宫?   他笑了笑:“朕陪你去。”.   宏晅挑的时间竟是在晚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宫、天亮前回宫倒是能避开旁人的闲言碎语,可是……我被他牵着手一路走下长阶,讷讷道:“陛下,城里有宵禁……”   按律,日落前七刻,锦都城里东西两市的锣声敲三百下,宵禁就开始了①。店铺关门、百姓各自回家,城中街道上皆有巡逻。虽然他被捉到了绝对没什么大事,可天子犯宵禁在城中被抓这话传出去到底不怎么好听……   他侧首横了我一眼,转回头去没说话。   他没带旁人,只有郑褚和怡然随着,我也只带了婉然。太子府在皇城之内,自他继位后一直空着,却一直打扫得干干净净。我进门后见四下都空荡荡的,却一切如旧,熟悉的气息萦绕心头,一时百感交集。   我穿过正厅、走过花园、走过一间间屋子,最后,在自己从前的房中停下。   这就是我住了六年的地方。家具都还在,连位置也没挪过,只是略有些显旧,也少了些人气儿。我在妆台前坐下,心中五味杂陈地去看这面熟悉的镜子映出的自己的面容,他在我身后一笑:“我第一次到你房间看你的时候,你就伏在这妆台上,哭得无知无觉。”   我哑然。那是将近十年前的事情了,是我入府的第二天。那会儿爹娘刚去不久,兄长又被流放,我虽然在太子府得以安身,但安静时总是难免去想这些。越想越伤心,越想越难过,加上那天白日里又因为戴孝的事被他斥了两句,晚上无人时就趴在妆台上大哭一场。   谁知,又被他撞个正着。   行礼问安,他问我怎么了,我低头应说没事,然后,被比我高近乎两头的他架着胳膊一把抱起来:“没事就不许哭了。”   时隔多年,忽然被提及此事,我禁不住地笑了。他又说:“第二天进宫去见母后,两只眼睛都肿着。”   我趴在妆台上红着脸不肯抬头,想着往事就莫名地忍不住一直笑,明知他就不作声地在后头看着还是停不住。觉出他的双手搭在我的肩上传来一阵温暖,抬起头仍是敛不去的笑意。他俯□来,下巴抵在我额上:“别傻笑了,趁着时间还宽裕,还可以去晏府走一趟。”   我们回到马车上,郑褚亲自驾着车,怡然婉然坐在两侧,我倚在他怀中不住地抬眼瞧他。他耸了耸眉,笑问:“看什么呢?”   我摇摇头,答非所问:“日子过得好快。”   “嗯……刚见到你的时候,你才……”他一本正经地抬着手在空中比划着高度,被我伸手一拽衣袖拉了下来:“臣妾说的不是这个!”   他忍俊不禁地一声笑,低首在我额上一吻:“要走上一会儿,你可以先睡一睡。”   我依言闭了眼,把他的胳膊抱在怀里,他的食指在我下颌上一划:“这是小时候喜欢抱着枕头睡觉落下的毛病么?”   “……”   马车行出含光门,向西行去。我的家在延康坊里,按大燕的规矩,各户人家的大门只能朝坊内开,唯有三品以上的官员府邸才可向主街设门。马车停下,是延康坊东侧,离坊门还有数仗距离,我抬头看看眼前这扇久违的大门,门匾上两个几乎已辨不出的字:晏府。   一别数年,我心里知道如今的晏府会是如何的模样,可亲眼所见这落败的门楣,心底还是一阵阵无法言喻的刺痛。朱漆凋零,砖瓦残破,这是我的家。   我在门口驻足良久,一步也挪不动,他一搂我的肩头,温声道:“进去吧。”   我颌首,随着他一起走上门前的台阶。   郑褚去推门,久未开启的大门“吱呀”一响,尘土扑簌簌地落下来。我一声轻咳,被他抬起衣袖挡在怀里,提步入门。他挥手让刚欲跟上来的三人等在外面。   家中大门至前厅的这一处空地很大,我记得小时候经常看见父亲下朝后在这块地方踱来踱去地想着事情。我问过母亲,父亲每天都在想什么,母亲摸着我的丫髻告诉我说:“大燕的大事,说了你也不明白。”   在晏家落罪后,我曾一度疑惑过,父亲连大燕的大事都可以去想,为什么晏家还是会落到如此境地。   现在这一块空地一如旧年,可不远处那墙壁斑驳的前厅,还是在分明地告诉我:不是当年了。   我忽然产生了一股说不清的感觉,引着我步履极快地往前走,绕过前厅,直接到了书房的门前。   父亲是在这里被赐死的。我看着他们端着鸩酒、匕首、白绫进去的,却不知道父亲选了哪一样。紧接着母亲就殉了。   我站在门外,门近得几乎能碰上我的鼻尖,却几次伸出手又放下。小时候,要进这扇门,我是从来不需要犹豫的。无论有什么事情要找父亲,推门进去就是了。   宏晅在旁看着我,许是瞧出了些端倪,问我:“怎么了?”   “这是父亲的书房。”我低头,忍着泪意,“父亲是在这里走的。”   他闻言一颌首,慰道:“那就不要打扰他安歇了。”   正文059.武侯   我点点头,退回至阶下,面朝着房门重重地拜了三拜:“父亲,芷宸不孝,过了这么多年才得以回来看您。阿宸得赵伯伯照顾、又得陛下关怀,一切都好,只求您在天之灵庇佑兄妹平安。”   宏晅静默地看着,我说完又一拜,敛裙起身。他就势搀了我一把,深深地凝望书房一眼,向我道:“走吧。”   漫无目的地在空荡荡的晏府里逛着,我的目光缓缓划过夜幕中这熟悉的一切,他在旁边也并不做声,我们就这样从晏府的东头走到了西头,另一扇大门出现在眼前。他忽而停下脚步,我也停下来望向他。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看出月光勾勒出的那个好看的轮廓:“很少听你说起你兄妹的事。”   我一怔:“嗯。”   “说说吧,朕想听听。”他说着上前推开了门,外面就是延康坊的街道,夜色中,他的声音带着笑意,“顺便四处走走。”   坊内宵禁虽不如主道上那样严格,各坊也都会有酒肆客栈开个通宵,却不意味着坊内住户可以三更半夜四下走动。这里倒是没有金吾卫巡街,可仍有武侯四处监管。我犹豫了一番,道:“陛下,延康坊内住了多位大人,您小心……被纠劾……”   “纠劾?”他不屑地轻声一笑,过来揽住我,踏出了大门。一边潇潇洒洒地走在巷子里一边念叨着,“朕带爱妃犯宵禁来了,静候众卿纠劾。”   我很是忐忑,锁在他怀里不住地四下张望着是否有人过来。武侯巡逻,碰上犯宵禁、又不是坊中住户的,经常打一顿了事。抬头去看他带笑的侧脸,不禁去想……他若是明早鼻青脸肿地去上朝,我估计离冷宫也就不远了。   “说说你兄妹的事。”他说。   “嗯……”我定了定神,道,“兄长叫宇凌,长臣妾四岁,两个妹妹芷寒和芷容,芷容比臣妾小三岁。芷寒只小一岁不到,是庶出。”   “其他的呢?”他又问。   “什么其他的?”   “知道他们现在在哪儿吗?”   我轻叹摇头:“不知道,只知道兄长是充军了。两个妹妹的去处,我半点不知。”   “什么人!”一声断喝,我一悚,他停住脚步转过身去。迎面而来的几人穿着同样的裋褐,看来是坊内的武侯。   他们在离我们几步远的地方停下,重复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不知道宵禁吗!”   宏晅拱了拱手:“在下来拜访一位旧友,迷了路。”   “迷路?”为首的武侯挑了眉头,“宵禁都两个多时辰了,迷路?我看你是有意违禁!”   “是否有意未尽,待我找到那位旧友一问就知道了。”他淡淡一笑,“可否有劳诸位先带我去找他?”   “半夜出门,非奸即盗!”那武侯大大咧咧地吩咐手下,“先抓他们走,审了再说!天子脚下出了什么岔子我们可担不起这罪名!”   眼看着就要被绑了,他仍是笑意温和:“这位小兄,容在下多一句嘴。天子脚下出了岔子各位担不起罪名,可在下那位旧友,诸位也未必得罪得起。”   几人一怔,犹是那人问道:“你朋友是什么人?”   我也望着他,不知他指的是谁。他和颜笑道:“骠骑将军,霍宁。可是住在这延康坊么?”   “霍将军?”那武侯吸了口凉气,打量我们一番,“这可说笑不得,扰了霍将军清净你们担待得起吗?”   宏晅点点头,露出了然神色,抬了抬手道:“不然诸位还是先绑了我去,让内子去将军府打个招呼?”   “陛……”我想要出言劝阻,被他在肩上一按噤了声,那几个武侯思量再三,大抵还是觉得得罪不起骠骑将军,带着我们往将军府的方向去了。叩了叩门,来开门的是个家丁模样的人,睡眼惺忪地问他何事。   那武侯回过身来问宏晅:“你叫什么名字?”   宏晅一壁摘下扳指随手掷给那家丁,一壁朗朗道:“有劳转告将军,旧友淮之来访。”   淮之,那是他的表字。   “这……”那家丁接过扳指愣了一愣,方道,“您稍等,我去禀一声。”   霍宁随着家丁匆匆赶来,神色颇为复杂地打量了门口几人一番,笑意勉强:“淮之……兄……”   宏晅一揖,笑意清朗:“与内子在途中耽搁了些时候,入坊又迷了路,深夜造访,将军海涵。”   霍宁向门边退了一步:“淮之兄里边请。”   武侯一见确实认识,也就不愿在多惹麻烦,各自散去。宏晅笑睇着我向内一引:“娘子先请。”   “……”我羞赧地红着脸瞪他一眼,未作推辞地提步就进去了。   家丁重新关好府门,宏晅径自步入前厅,主位落座,我亦在他身侧坐下来,霍宁一丝不苟地行了君臣大礼:“臣霍宁,叩见陛下。”   “免了,本无意此时打扰。”宏晅颌首一笑,“谁知让武侯撞个正着。”   霍宁起身在侧座上坐下,目光在我与宏晅间一扫,不解地问道:“陛下为何此时在延康坊?”   宏晅视线向我一递:“陪她回家看看。”   霍宁微有一愣:“晏府?”   我点一点头:“是,本宫已经十年没有回去过了。”我转向宏晅,自眼底沁出如水的温柔,“也跟了陛下十年了。”   虽说君心难测,可毕竟跟了宏晅这么久,他的所思所想我总是知道个大概。霍宁的心思我就不知道了,他成婚前专程安排将那平安莲花交还与我,显有不甘之意。纵我知一切已成定局,他也做不了什么,仍不免心中生忧。这样的事,只有我亲手来断他那些不该有的念想。   当着外人的面,宏晅并未有何表达,只回视我的双眸中浸满了分明的情愫。我不动声色地以余光瞥着霍宁,他神色如常地低头喝了口茶,放下茶盏沉默未语。俄而带着笑缓缓道:“陛下,已近四更,陛下如再不回宫,大概是要和入宫上朝的各位大人碰上了。”   我亦道:“是该回去了,臣妾还续去长秋宫晨省呢。郑大人他们也还在坊外候着。”   离开将军府,仍是回到晏府,从西穿到东,回到来时的那一处大门。怡然和婉然见我们出来,下车一福。郑褚揖道:“陛下,回宫?”   “回宫。”宏晅吩咐了一声,伸手扶我先上了车,自己才一步迈上。郑褚一声高喝,车底传来辘辘轮声,越来越快。我掀开帘子,看着那扇大门离我越来越远,本就已不清晰的“晏府”二字,很快就瞧不见了。   “别难过,日后还有机会回来的。”宏晅握了握我放在膝上的手。   我放下帘子,柔柔一笑间透着酸楚:“回不回来也不碍事了,物是人非,这里已不是从前的家了。”我说着有了泪意,抬眼望着他,喃喃道,“父母早去了,兄妹多年未见,如今能给臣妾一个家的,只有夫君了。”   “晏然……”他怜惜地一叹,拇指拂去我面颊上初流下的泪水,有力地将我涌入怀中,在我耳边传来的话语是毋庸置疑的坚定,“我贺兰宏晅必尽全力护你。”.   我们在坊内借霍宁避过了武侯,怡然他们在坊外却未能避过金吾卫。大约是金吾卫瞧出了驾车之人是郑褚故而未加刁难,但就此也猜出了乘车之人,这事到底还是不胫而走,没有牵涉到我,早朝时众臣却难免要就“天子半夜出宫”一事说道说道。   整件事情从郑褚传到怡然,最后传到我耳朵里。据说经过大抵如此:卯时,宏晅按时去了早朝,今儿个第一个开口的竟是礼部尚书。礼部尚书吴允是个刻板的老臣,也难怪他会格外在意这样的事,出言第一句便是:“臣听闻坊中传言,说陛下车架昨夜在延康坊外停了许久……”   “是,朕昨夜出宫了。”宏晅坦荡荡地接下了话,目光一扫殿中一众朝臣朗声说道,“看不顺眼的上本纠劾。”   朝臣们就哑了言,估计想要纠劾的大有人在,却没人敢承认自己看皇帝“不顺眼”。   无人作答,他看向吴允,颇有歉意:“无意打了吴大人的岔,大人继续说。”   “臣……”吴允怔了一怔,有些回不过神地四下看了看,讪讪道,“臣说完了……”   昨夜看他的样子是不惧群臣纠劾,却没想到是用这样的法子去堵群臣的嘴。   我听婉然声情并茂地描述完,已笑得停不住。他踏进明玉殿,大概正好听见最后两句,促狭一笑:“再敢背后调侃朕,下回就跟大臣们说‘朕带爱妃回娘家去了,看不顺眼的上本纠劾’。”   正文060.梧洵   五月中,帝下旨前往梧洵行宫避暑。   这是我第一次去梧洵,却有着分外复杂的心绪。我怀中这个刚满周岁的小小婴孩,他的母亲,家在梧洵,她在梧洵行宫做过事,也是在这里得了圣眷,封了采女。   她曾对我说过,上元、中秋时,行宫中的宫女可以回家住上两日,她们每年中最盼的也就是那两日。可她从此,回不去了。   我知道在她死后,宏晅亲自下旨给了她父亲一个闲职,算是个安慰;又为她追封妃位,如果有朝一日元沂登基,她还可以追谥为后。   可她在乎的,大概并不是这些吧。她那么想念梧洵,却回不来;她临死前还说过,“陛下他……我到底是在他心里没有分量的”,她到底是不甘,是有怨,他却不会知道……   我被万千思绪扰得想出了神,没注意到宏晅的神色,他大概已经看了我许久了,伸手在我眼前晃了一晃:“在想什么?”   我将视线从车窗外的风景上拉回,神色黯淡:“没什么,只是想到这里是愉妃姐姐的故乡。”   宏晅闻言慨然:“朕听她说起过。”他伸臂环住我,宽慰道,“这么久了,你也不要总为此伤神了,愉妃的仇……朕会报。”   我把元沂交给乳母,靠在他怀里,幽幽地道:“现在想来,下毒的人真是好狠的心,一面能取愉妃姐姐性命不说,还能给臣妾安个死罪。若那日陛下没有来臣妾宫中,臣妾只怕百口莫辩。”   “朕知道你不会做那样的事,就算证据确凿,朕也定为你脱罪。”他诚恳之语含着丝丝冷意,“谁要动你,最好是先废了朕这个皇帝。”   他果然是知道的,这其中的一切他都是知道的,他知道愉妃是被人所害、知道那人存了怎样的心思,也知道那人是谁。依他的性子,忍,不过是为了日后一举除之……   如今的姜家,在朝堂之上,该是怎样的步履维艰啊……   “陛下,瑶妃娘娘求见。”郑褚的声音自车外传来。我面上一冷,我与瑶妃的不合,已然六宫皆知了,只在他面前不曾表露过,但我与她明里暗里的较真,不知他是否有所察觉。就如这次避暑,我请旨簌渊宫阖宫前往,宏晅准了;第二日,瑶妃也请旨映瑶宫阖宫前往,他同样也准了。   瑶妃掀起帘子进来,我犹自倚在他怀中,慵懒地娇声道了一句:“臣妾先告退了。”   瑶妃缓了口气,维持着笑意向我颌一颌首:“宁妹妹慢走。”   我下了马车,搭上婉然的手:“几时能到行宫?”   “一刻后再启程,傍晚定是能到了。”婉然低眉道,“林晋问过郑大人了,姐姐住永桦轩,离明正殿最近。”   我点头:“很好。谢过了么?”   婉然应道:“自然,送了新得的小叶紫檀念珠去。”   我凝眉不悦道:“礼太薄了。再备份礼,让林晋去知会一声,晚上我亲自去拜访。”   “姐姐不必去了。”婉然扶着我上了自己的马车,垂首笑道,“我们备的不止这些,又是我和林晋一起去送的。可郑大人执意不肯收,我们劝也劝不动,最后没办法了,他才收了那念珠。郑大人说和姐姐也算得旧相识了,有什么能帮衬的地方他自会尽力,姐姐不用太上心。”   我听罢感慨一叹:“郑大人是个厚道人。”   我并不是刚知道这些,从我到太子府开始,大事小情上,他就帮过我不少。可也正因如此,如今作了宫嫔,我才更不愿平白给他添麻烦。何况怡然在御前,也还需要他多加照顾。   婉然取了冰碗来给我,不足巴掌大的小瓷碗,里面也只有两三口的分量。这当然是拜宏晅所赐,他怕我贪凉再伤了身子,一道旨意下去,呈到我面前的冰碗就都是这般的小尺寸了。   我把小碗托在手里,一阵阵凉意从掌心蹿过手臂,取瓷匙舀了一勺送入口中,甜丝丝的味道带来一身的凉爽。我随口询问婉然簌渊宫三人的情况,婉然道:“荷瑶章时时去找冯琼章,良美人这两日有些重了暑气,恹恹地不愿见人荷瑶章也送过些避暑的东西。”   “语歆这丫头……”我轻一哂,“随她吧,不过让云溪去告诉她一声,东跑西跑的小心让自己中了暑。”   婉然一福身道:“诺。看姐姐这几日胃口又不怎么好了,是不是请太医来一趟?”   “到行宫再说吧。”我蹙了蹙眉头,闲闲地拨弄着玉质戒指,“让沈太医来就好。”.   傍晚时终于到了行宫,在永桦轩安顿下来吩咐传膳。一路颠簸,难免胃口不佳,简单的吃了几口就让他们撤了去。语歆喜滋滋地来找我,笑眯眯地一福说:“这里就是比宫里强,风景好些,规矩也松得多了。”   我嗔笑着白她一眼:“风景好些只是个说辞,你啊,主要是喜欢这里规矩少。”   她笑一笑:“被姐姐瞧出来了。”   元沂正学着走路,乳母在旁边护着,他和语歆也熟了,见她进来着急得要跑过去。语歆低头一瞧,迎上去两步把他抱了起来,笑道:“这么急,这是想我了?”   元沂搂着她的脖子笑着,含糊不清地叫了一声:“荷母妃。”   语歆一讶:“呀,这是头一回叫我呢。”   我走过去刮一刮元沂白嫩的鼻尖,笑说:“他啊,这些日子明显话越来越多了,那天在成舒殿,他坐在陛下膝上,父子俩聊了半个时辰,我在旁边愣是没听懂几句。”   语歆吐了吐舌头,又问:“那陛下听懂了?”   “……我估计也没听懂几句。”   语歆“嗤”地一笑:“那只能说陛下好耐性。”   和语歆闲说了几句,红药禀道沈太医来了。沈循入内一揖:“宁容华娘娘安,荷瑶章娘子安。”   语歆前福身还了一礼:“父亲。”   我亦颌了颌首道:“这么晚了,又一路劳顿,有劳大人跑一趟。”   沈循又一揖:“不敢当。不知娘娘如何不适?”   我哑声一笑:“老毛病了,就是每年夏季都有的那些反应。食欲不振这些小事我本也不当回事,又不愿让陛下忧心。”   沈循了然:“娘娘请坐,待臣为娘娘搭脉。”   我落了座,也请语歆坐下,沈循搭脉沉吟半晌,沉缓道:“娘娘可有别的不适?”   我想了一想,摇头说:“没有了,实际上食欲不振也不如往年那样严重。怎么,大人是觉得有什么问题?”   沈循点了点头,笑道:“并没有,只是觉得娘娘脉象较往日稍有不同,臣需得为娘娘改一改方子。”   我抿唇而笑:“多谢大人。大人,这样的小毛病,日后可会有别的麻烦么?”   沈循躬身答说:“娘娘,没有什么病是小病。但凡是病,总要用心去医,如若不然,日后发展得如何,臣也说不准。臣听陛下说,娘娘对自己的身子从来不上心,娘娘今后万不可如此。”   我一愣:“陛下和你说过?”   “是,陛下常问起娘娘的情况,臣也如实回禀了。陛下都如此用心,娘娘您千万保重。”   宏晅从未提起过他对我有这样的关心,我也不会去想这些。因为我在御前服侍了许久,我看到的是每每有嫔妃身体不适,他会去问上两句,赐下些东西,也就罢了,倒从未见过他着意去向太医问谁的情况。   他对我,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沈循告了退,语歆也露了乏意,打了个哈欠道:“臣妾也告退了,姐姐早点歇着。”   我点点头,她又向坐在一旁吃着糕点的元沂一笑,道:“荷母妃走了。”   元沂吃糕点吃得颇为专注,没抽出工夫理她,她就瘪了嘴,可怜兮兮地望着我。我被她的神情逗得一笑:“还好意思让元沂叫你一声母妃?自己都跟小孩子似的。”   她仍是瘪着嘴,不依不饶,我只好去哄元沂,拿下他手中的那块凤梨酥,指着语歆温声道:“你荷母妃要走了,跟荷母妃说慢走。”   元沂抬头眨着眼睛看看她,没有说话,伸着小手又要去够碟子里其他的点心。我无奈地将碟子拉开,再度道:“快,跟荷母妃说慢走,不然不给你吃。”   元沂登时泪汪汪的,小牙咬着下唇扯了扯,仰头不情不愿地朝着语歆说:“荷母妃慢走……”   语歆俯身摸摸他的头,心满意足地走了,我把点心搁回元沂面前,他却不想吃了。伸出胳膊向着我:“母妃抱!”   我避开他的手,直接将手伸到他腋下将他抱起来,嗔笑道:“满手的点心渣不许碰我!”他歪了歪脑袋,看看自己的手,咧嘴冲我一笑,一只小手就捂在了我脸上。   好一股浓郁的枣香……   我拨开他的手,忍住笑板着脸道:“这孩子,非得找你父皇告你一状不可!”   “怎么一来就赶上你有状要告?行,说说看。”宏晅带着笑走进房中,停在我面前定了定神,眉心情皱,“你这是……刚吃完点心?”他手在我面上一抚而过,伸回到眼前仔细地辨了辨,“还是酥皮的?”   正文061.茶话   我又好气又好笑地瞪着他,咬牙切齿地说道:“说的就是这个!刚被他蹭了一脸的点心渣,陛下就又来说笑,这么父子连心地欺负臣妾一个!”   他面容一肃,投来一个悲悯的眼神,继而径自从我手中接过元沂放在席上,蹲□子一本正经地道:“日后不许抹你母妃一脸点心渣,她这样的美人儿必须干干净净的,知道吗?”   元沂认真地重重点头答应。   我“嗤”地一笑,忍了回去,他回过头瞧一瞧我,转回脸去继续道:“不许欺负她,只有父皇能欺负你母妃,知道吗?”   元沂又认真地重重点头答应了。我听言薄怒:“没见过陛下这样教儿子的!”   他站起身笑睇着我,微眯着眼道:“今儿个见着了。”偏了偏头,“婉然,把元沂送去乳母那儿去。”   我面上一燥,低着头抬眼看他:“陛下您……干什么?”   他站在离我两步远的地方,侧首看着婉然抱元沂出去后才转回脸来,上前一把我的肩头,手指在齐胸裙前的系带上一挑,我在觉出裙子一松的同时听到他笑意满满的话语:“欺负你。”.   六宫里就是这样,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小事也总能掀起些议论,这些议论有时还会无休止的扩大,传出令人意想不到的效果。譬如我在次日晨省之后,就听说了那样的议论:陛下到行宫的第一日就没有去看瑶妃,却宿在了永桦轩。   因为这样的议论时时都有,谁也不必当一回事。但我也知道,如此议论多了,瑶妃心里总是不舒服的。我并不怕她恼,反是觉得当众撕破了脸才更好,日后也就不用遮遮掩掩的了。   于是我告诉林晋:“请郑大人想法子跟陛下说些什么,让陛下今晚去见馨贵嫔。不论他去不去,让阖宫都知道我劝过。”   当晚,林晋会禀说:“陛下晚上去向帝太后问了安,然后去了静修仪那里。”他眉目低垂,顿了一顿又道,“不过娘娘的意思从御前宫人那里传下来,阖宫都知道了。”   给瑶妃身边的人这样的“施舍”,自是为了比她翻脸。她理应能够看明白我的意思,看明白了就不会遂我得意。那也无妨,给她多添一分怨恨,翻脸就只是迟早的事。   很多时候,宫中的残杀就是这样不动声色的互相逼迫着,逼迫着一方先忍无可忍。   过了一会儿,婉然又进来道:“皇后娘娘那边传了话来,姐姐明日不必去晨省了,帝太后传召。”   帝太后传召?我持着小锉子细细打磨着刚刚修剪整齐的指甲,头也未抬:“知道是什么事么?”   “不知,不过我瞧着那边来人的神色,应该不是什么坏事。”婉然瞅了一眼我放在一边的凤仙花汁,妖娆的嫣红,原是想稍后用来涂指甲的。她自行将那小瓷碟拿了起来,笑道,“要见帝太后,姐姐必定不用这个了是不是?”   “嗯,收了吧,我本也不怎么喜欢,心血来潮想用一用罢了。”我展开手看了看,纤细修长的十指上一片片薄甲透着微光,修得这样细致,染上那花汁必定好看,可惜帝太后不喜这些。   婉然说应该并无坏事,但帝太后那边,我始终不敢怠慢。次日天未见亮就起了身,挑了件白净的对襟上襦穿上,下搭了浅灰底水墨海水纹的齐胸裙。婉然认认真真地为我绾好发髻,却只用了两只简单的珠花做点缀。   出门时天也刚蒙蒙见亮,未备步辇,一路行至帝太后所居的琰祺苑,门口值守的宦官正打着瞌睡,见有人前来才强打起精神一揖:“宁容华娘娘安。”   “扰了大人休息。”我歉然颌首,缓缓而道,“奉旨拜见帝太后。”   他躬身道:“帝太后还未起身,娘娘稍候片刻吧。”   如此正好。我在这里等上多久都是无碍的,却不能让帝太后起了床等我。   此时刚刚寅时末刻,到了卯时三刻,才得见帝太后身边的大宫女出来向我施了万福:“娘娘久等,请入内。”   帝太后正在侧殿品着茶,她素来有早膳后品一盏茶的喜好。我只作未见,按部就班地行大礼道:“臣妾宁容华晏氏叩见帝太后,帝太后万福金安。”   “不必多礼了,坐吧。”帝太后口气轻松,我心中亦是一松。她又吩咐宫娥道,“给容华添个垫子。”   我一边在帝太后对面落坐,一边听她说道:“哀家召见你,你也不必来这么早。照顾着皇次子本就劳累,睡足了再来就是了,哀家没什么大事,做不过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我低眉笑应了声“诺”,笑言:“臣妾素来觉不多,想多睡一睡也睡不着,就早早来了。”扫了眼案上茶盏,又施施然笑道:“臣妾记得太后最喜六安瓜片,偶尔也喝一喝黄金桂,今儿这个是……”我又瞧一瞧杯中那片片翠绿,俄而道,“臣妾倒认不出了。”   帝太后笑了一笑,柔荑执起茶盏抿了一口,才道,“这是阳羡茶,先帝最喜欢这个,哀家确是不怎么喝的。”   宫女为我奉了茶来,同样是那阳羡茶,我浅啜了一口,莞尔称赞道:“是好茶,清香味醇。”   “这茶产得少,一年总共也没有多少,一半分去了皇太后那儿,一半在哀家这里。哀家又不偏好这个,你如是喜欢,就拿去。”帝太后的浅浅衔着笑意,口气慈祥温和,我微微一怔,连忙推辞:“这怎么行。臣妾来问个安罢了,拿走这样的好茶,莫说臣妾心里过意不去,陛下听了也不会高兴的。”   “你别拿陛下当说辞。”帝太后笑睨着我道,“陛下宠着你,哪会在意这些。你拿去就是了,哀家是希望,你能把这茶喝明白了。”她说着笑意敛去几许,平添了些肃然。我不解其意,心底略有一惊,垂首低言:“臣妾愚钝,还请太后明示。”   帝太后持起杯子,搁在眼前轻晃着端详片刻,缓缓道:“这茶好不好,茶叶固然要紧,可沏茶的水也不是随意用的,就是阳羡茶这般的好茶亦是如此。”   可是指我该多加内修么?我心中胡乱猜测着,疑惑更甚,只谦恭地听她继续说:“这阳羡茶有个故事。相传王安石托苏东坡游巫山时取中峡之水用以沏阳羡茶,可苏东坡游山时兴致颇高一时忘了此事,直到下游才想起,就取了下游之水带给王安石。王安石沏茶一品,便知是下游之水。”   我好奇道:“为何?”   帝太后浮起和蔼的笑意,解释说:“苏东坡也问了王安石为何。王安石说,上峡水流湍急味重,下峡水流轻缓味淡,唯有中峡刚好。”   我沉吟着思索其中深意,帝太后执起紫砂壶在我面前的杯中添了水,徐徐道:“同是巫峡中水,因着轻重缓急不同而分出了优劣。为人亦是如此,行事不可过于谦卑,亦不可太高调。”她缓沉下一口气,语重心长道,“晏然,你年轻气盛,不知忍。哀家知道种种事由之后,你已容不下瑶妃,可你如今处处同她顶着,还要明明白白的让六宫都看着,到最后吃亏的可就未必是她了。”   我垂眸不言,暗自思量着她这番话,她又续道:“便如昨日,你让陛下去见馨贵嫔的事传得阖宫皆知,就算你有你的法子让陛下听不见这些,可到了馨贵嫔那儿,你可管得住馨贵嫔那张嘴么?”她吟吟含着笑,语中一顿,“这是后宫,没有哪个皇帝愿意宫中嫔妃左右自己的心思。若他昨晚当真被郑褚劝去了馨贵嫔那儿,你今日,可就未必还能同哀家在此处品茶了。”   我心下一阵阵生着惧意,帝太后,她平日里几乎不理六宫事,却是将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昨晚若她没有挡下这些、让宏晅去庄聆处……   是我太自大了,我觉得我一时盛宠,瑶妃也奈何不得,却根本没有去想馨贵嫔会借此说些什么。这样的事,甚至不需什么证据,只明里暗里的旁敲侧击几句就已然够了……   我怎么会犯这样的傻!   起座离席,我敛身向帝太后一拜:“臣妾多谢帝太后。是臣妾思虑不周,心高气傲不及想那么多。谢太后点明,臣妾日后行事必定加小心。”   帝太后缓缓点头,未有责怪之意:“嗯,长个记性就好。哀家知道后宫风云波诡云谲,有些事不得不为,可真心待你的人你心里要有数。老实说,皇帝表面上虽仍做得公平,但他对旁人从未这样上心过,哀家这个做母亲的看得出来。你把这当恩也好、当情也罢,总不要平白辜负了。”   正文062.百转   被帝太后一语警醒的同时,我不得不再度思索与宏晅的相处。我素来知道他对我比对别的嫔妃多一份照顾和偏袒。诚然,三宫六院,他总要尽力显得公平,但这一份照顾和偏袒还是有这么多人瞧得出来的。沈循、庄聆、帝太后,他们都看得清清楚楚。这一切,我心里也并非没有察觉,我只是觉得,有察觉又能如何?他终究是一国之君,我到底只是一房妾室,琳孝妃、瑶妃、韵淑仪、馨贵嫔,亦都是他的妾室。不仅如此,眼下已是永昭五年,来年便又是三年一度的家人子入宫。新旧交替,那样多的如花美眷,我在他心里的这份地位,又能持续多久?   可……经过那么多事的帝太后,她只会比我更清楚这些,仍对我说出那样的话,大约是真的有什么不同吧。   我拜见帝太后之时,将宫人都留在了外面。今日是红药和诗染随着,我回永桦轩的一路都陷入沉默的思索,觉出她二人在身后窃窃私语地猜测我怎么了又不敢发问,也没有心思去多做解释,只觉得心乱如麻。   不可过湍不可过缓,否则水味不正,只会惹人嫌弃。比起与宏晅的相处,这句话我更需尽快领悟,因为那许是一生之情,这却是生存之道。仔细想来,两年来,有诸多事情我都操之过急了,以致于打草惊蛇教对方设了防,如不然,大约可以一招除之。   我需要仔细想一想。   回到永桦轩,我即以身体不适的由头吩咐下去这两日不见外人,又叫林晋去禀了郑褚和大长秋季靖泽,道我不便侍驾。   静坐案旁,我仔仔细细地回想着种种过往。从起初我的有意避宠到避子汤一事,他对我到底是忍让多些。避子汤那事我虽是问心无愧,可他也不过是如郑褚所说的“关心则乱”罢了。若不然,一旨诏书废位或是赐死,我也无处鸣冤。   再到后来,那块玉璧,他平日里决计不会用这样的方法随意讨好旁的嫔妃……   合璧,那是夫妻之象。   确是不一样的,如此明显。   我绣那香囊藏了诸多心计,他送的那玉璧却没有,他对我,没有必要。   我忽然就有了愧疚,不管他对我的感情中有多少是“一时兴起”,这两年来,终究是我虚情假意多些。   长长一叹,我站起身走到门口,婉然问我去哪儿,我道:“我去见陛下一趟,你们不必跟着了。”   明正殿外,郑褚看见我不禁一愣,带着疑虑躬身施礼道:“宁容华娘娘万安。”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犹豫着言说,“方才林晋来禀说……”   “说本宫身子不适?”我笑问一句,见他点头,我又一笑,说,“没什么大碍。现在可方便见陛下么?”   郑褚笑揖道:“陛下有言在先不必通禀,娘娘里面请就是。”   我入了殿,宏晅正读着折子,抬头一看我同样一愣:“刚听说你身子不适想去看看你你就来了,这是哪出?”   我悻笑着一福:“劳陛下记挂,臣妾没什么大碍。”   他抿笑摇一摇头,随口示意我说:“来坐吧。”   我坐在他身畔,他仍是读着折子。我静默地看着他,一会儿,他无意间偏头扫了我一眼,复又读折子。我仍是看着他,又过一会儿,他有所察觉地一侧头,不禁笑了:“有事?”   “没有。”我浅低下头,解释道,“臣妾刚从帝太后那儿出来,帝太后和臣妾说了些话,臣妾就想来见陛下一面……”   他一笑,搁下手里的那本册子,并没有问帝太后对我说了什么,只一刮我的鼻子,道:“想见可以,不许这么死盯着看。眼巴巴的样子,一会儿不知情的见了还以为朕怎么欺负你了。”   “哦……”我应了一声,低头小声咕哝着,“本来也没少欺负。”   他眉毛一挑:“你说什么?”   “没……”我咬了咬唇,一欠身道,“陛下接着批折子吧,臣妾不打扰陛下正事。”   径自起身去了后殿的小间,备茶水的宫人无事时就在这里候着,我一看服饰略高于旁人的那宫女是个相熟的,上前笑道:“墨染,今天你掌事么?”   那身形一惊,转身端正的一福,笑盈盈说:“是,今日奴婢掌事。娘娘可是来找宫正?”   “不找宫正。”我颌一颌首,浅笑回道,“你们接着做事吧,我在这里待会儿。”   墨染略带惊诧地看一看我,不明白我的意思,但见我并不打算离开,也不多语,继续挑着手中的茶。   我靠在一个立柜上,环视这间备茶用的小间。格局与成舒殿后殿大体一样。成舒殿的那间,曾一度是我最喜欢的地方。我是御前尚仪,这些事情早已不需要我亲自动手,我却唯独喜欢待在里面,闻着满室的茶香,在一天又一天的忙碌中抽身歇息。   故而那段日子里,我唯一能安静下来想一想事情的时间,也都是在那茶间里。作了宫嫔后当然再没去过,诸多纷扰之下心思也愈显烦乱,也许今日,我还是需要这满屋的郁郁茶香来帮我想明白一些事情。   我想除掉瑶妃,因为她一次次地想要我的命,可我又不能让宏晅失望。瑶妃是宠妃,从她随着皇后嫁进太子府那天起就是宠妃,所谓长宠不衰,我若动她,只怕宏晅心结难免。   犹记我刚刚受封的时候,瑶妃是向我示过好的,她投了桃,我因想避宠又不愿开罪太后而未报李,从此就已树了敌。之后她的罚跪、纪氏的掌掴,这些账一笔笔记下来,化敌为友决计是不可能的——纵使我愿,她也不信。   可若是相安无事的各自度日呢?   瑶妃也是个明白人,她知道后宫粉黛三千,不会由她一人专宠,她也容得下别人得宠,更是一手扶植了从前的夏文兰、张安骅和如今仍居主位的馨贵嫔。至于旁的宫嫔,即便没有归顺于她,她也并非全然容不下,否则顺姬也好、愉妃也罢,她们的孩子根本没机会生下来。她对我不依不饶,实是因为我从她那里抢走了太多……   许是可以一试。   一阵清雅的幽香袭来,我抬眼看去,怡然正轻晃着手中茶盏施施然踱来,含笑道:“宁容华娘娘好雅兴,这是碰上什么难事了要来茶室想想?”   我一沉气,颇显无奈道:“天大的难事,一边是容不得人,一边是不肯辜负的人,怎么做也不合适。”   怡然抿一口茶,在我面前笑吟吟地摇头晃脑:“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   我苦笑着摇头摆手:“非也非也,我这二者,要么得兼,要么兼不可得。”   “呀,这就难办了。”怡然又喝一口茶,也靠在立柜上,“娘娘不妨说说,兴许本宫正帮得上忙呢?”   “不劳宫正女官。”我信手取过她捧着的茶盏饮了口,“本宫自有主意。退一步而得鱼,亦不失熊掌也。”   不再动瑶妃,亦不示好,只是示弱。避一避锋芒,也免六宫非议。如她再步步紧逼,我有所动,宏晅、帝太后也就不能再说什么。我深深吸进一口气,又缓缓呼出,如此也好,少废一番心思,我也好专心对付姜家。   那才是我自始至终的仇家.   我心中舒畅许多,对日后的事也大抵有了分寸。回到永桦轩,婉然道:“刚才凌宜阁来传了话,说瑶妃娘娘后天请各宫嫔妃去小坐观舞,姐姐去不去?”   宫中嫔妃时有这样的小聚,瑶妃尤其喜欢这些。她宠冠六宫,如此相聚时,宫嫔们对她多有奉承巴结,她多半是不会请皇后的,只让众人在她的住处看清楚,这后宫里真正顺风顺水的是她,而非她的嫡姐。   在我受封之后,这样小聚也有过数次,我因不喜瑶妃,又知她会有刁难,总是寻了由头不去。可眼下既是有心示弱,她下的请帖,我就必须应下。   她邀众妃小聚,谁都知不可抢她的风头。我挑了身简单的玉色并蒂莲纹对襟襦裙,万分的低调,朝月髻上簪了两支白玉钗子,携了婉然和云溪往凌宜阁去。   我并不是到得最早的,在映瑶宫中随居的宫嫔和几位素来与瑶妃交好的嫔妃皆已到了,我与她们中大部分人并不熟络,各自见了礼又客套上两句便安然落座。抬眼见馨贵嫔一袭淡橘色妆花丝绸广袖襦裙迤逦而至,复又站起身,恭谨地浅浅一福:“贵嫔娘娘万安。”   “哟,稀客啊。”馨贵嫔黛眉微悚,语气听似淡泊却是讽意尽显,“难得见宁容华来赴瑶妃娘娘的宴,本宫还道容华你此时会去明正殿呢。”   正文063.舞祸   馨贵嫔的声音轻轻朗朗地传入各人耳中,一片静默,这是瑶妃不容我的由头之一。阖宫嫔妃,能去广盛殿、成舒殿伴驾而不需通禀的只我一人,到了梧洵行宫,明正殿也是同样的规矩。宏晅容我如此,不过是因着我曾在御前侍奉许久、又无家世背景便毫无干政之嫌。   从他允我随意入殿时,我就知道这会在宫中引起怎样的反响,却觉得能让瑶妃不痛快,何乐而不为?可这样的事,显然不仅是让瑶妃不痛快。   余光一扫,见诸人各自低着头,或是看着别处,都是一副淡然神色。须臾,陆才人素手摆弄着绣蝶纹的袖口,轻轻道:“难得容华娘娘有这样的雅兴,陛下那样的旨意如是落在臣妾身上,臣妾必定日日去候着,什么事也不做了。”   馨贵嫔扬声尖锐而笑:“陆妹妹也就是想想,在座的谁有宁容华这样的本事。”她双眸一转,凌然地睇着我,“区区一个奴籍的丫头,坐到尚仪的位子已不容易了,得幸之时本宫更让刮目相看。如今,竟也是一宫主位,还抚育着皇次子。”她在我身边踱着步子,扫视着我,口气轻浮玩味,“随意入大殿?本宫可听说皇后娘娘去见陛下还需郑大人通禀一声呢,可见宁容华你若再有个一儿半女的……前途无量啊!”   我浑身一凛,向后退了半步,冷冷一福:“贵嫔娘娘谬了。臣妾鲜少来见瑶妃娘娘,先前是自己体弱多病须得静养,如今是因照顾着皇次子抽不开身。娘娘言及随意入殿之事,臣妾确是得了陛下旨意不假,但……”我羽睫微微一抬,浅扫她一眼复又垂下,“嫡庶有别。犯上之语,请贵嫔娘娘谨慎言行。”   “凭你也配告诫本宫么?”她瞅着我,似笑非笑,“本宫知道你在潜邸服侍过,可你别忘了,瑶妃娘娘也是陛下还是太子时就嫁入府中的。要和瑶妃娘娘一较高下,容华你才该谨慎言行。”她一壁说着,一壁凑近我,笑意未减,压低的声音中隐着狠意,“那日,可惜了陛下没听容华的意思来看本宫,不然本宫定在陛下面前好好赞一赞容华,也算答谢容华好意了。”   果真会是如帝太后所说的那样。   我不动声色地暗舒一口气,嘴唇轻敏,笑意微微:“不敢受娘娘的谢意。臣妾区区一个容华,岂敢妄自左右君心呢?”   她神色微凝,蓄起一抹浅淡的笑容:“敢或不敢,六宫都瞧着呢,宁容华何须多加辩解?”   “瑶妃娘娘邀众人相聚,两位妹妹有什么话非要站着说,让旁人以为瑶妃娘娘照顾不周么?”庄聆搭着宫娥的手,笑容满面地步入院中,停在我二人面前,言笑晏晏,“小聚罢了,座次也不是强定的,两位妹妹若非有什么体己的话要说,一起坐着就是了。”   我向馨贵嫔莞然一笑,方侧身向庄聆见了礼:“修仪姐姐万福。是臣妾早到了些,同馨贵嫔娘娘聊得忘乎所以了。”眼睫微垂,朝着馨贵嫔欠了欠身道,“娘娘请入席。”   馨贵嫔的视线仍是直直落在我面上半分一移,浅一福身:“修仪娘娘万安。臣妾先去坐了。”   庄聆拉着我坐下,手在我手上一搭,盈盈一笑:“众矢之的?”   我无奈一叹,苦涩摇头:“是我自己太不当心。”   众人又坐了两刻,瑶妃才姗姗迟来。犹是高挽着飞仙髻,一袭飘逸的广袖流仙裙上花纹繁复,庄聆低眉轻道:“哟,瑶妃娘娘这是要献舞呢。”   遂与众人一道起座施礼,瑶妃在主座坐定,柔荑轻抚着额头,轻描淡写地徐徐笑道:“都免了。本宫来迟了,各位妹妹见谅。”   轻轻拊掌传来歌舞,乐师其动,院中响起《霓裳羽衣曲》,数十位舞姬鱼贯而入,唐制的舞服轻旋而起,仿若一朵朵时绽时收的花朵。霓裳羽衣舞舞姿繁复,又只有残篇存世,教坊排练此舞必定废了不少工夫。瑶妃凝神赏着舞,面上笑意浅淡,一缕倨傲半分不做掩饰。   诚然,这众女齐舞也确实比不过瑶妃当日在祁川行宫中的那一支独舞。   众人看得起兴,一舞终了,瑶妃屏退众舞姬,恬和微笑道:“这霓裳羽衣舞,本宫前两个月才命教坊去排,原想着难度颇高,还担心出什么岔子,眼下看着众位妹妹倒还都喜欢。”   馨贵嫔笑声泠泠道:“臣妾有话直说,娘娘别怪罪。这舞是不错,可见教坊是费了心思的,但比之娘娘去年那一舞,还是差着些。”   “本宫那舞哪儿比得上这些个舞姬,不过是有些新意让各位妹妹觉得新鲜罢了。”瑶妃微笑着轻一叹,“本是想舞上一曲再给各位妹妹看看,出了门才知今日竟这样炎热,委实懒得动了。”   说着又要再传舞姬进来再舞一曲,馨贵嫔却道:“娘娘说得是,重在新意。何况娘娘当日是为了在朵颀公主面前挽回大燕的面子才有那一舞,如今宫中小聚,娘娘位份最尊,臣妾等怎敢劳娘娘起舞?”她停了一停,抬眸看向我道,“臣妾听说宁容华也是善舞的,当年在太子府里也专程学过。臣妾无福,进宫太晚不曾得见,不知宁妹妹今日可有兴致?”   瑶妃和善笑道:“贵嫔妹妹这就难为容华了。当时本宫已在太子府中,知她专程学的是那相和大曲,却因太难而未学成,不几日就搁下了。莫说贵嫔妹妹没看过,本宫和陛下也是看不成的。”   “哦……原是如此。”馨贵嫔垂首间露出失望之色,略作沉吟,又说,“臣妾听闻相和大曲也不是寻常舞蹈,须有些根基才能去学。如此说来,宁容华虽未练成相和大曲,也还是会舞咯?不知宁容华可否屈尊……”   瑶妃仍笑意不减,语中却起了不悦:“贵嫔妹妹今儿个是怎么了,放着教坊的乐舞不看,非要看宁容华的舞。”不耐地沉下一口气,看向我,笑意和缓,“今日倒是也没有外人,宁容华若不介意,就圆她这个愿可好?算给本宫个面子。”   我恬淡一笑,站起身行到瑶妃跟前数步一福:“诺。今日这小聚娘娘是东家,娘娘既有此要求,臣妾岂能推诿。”   瑶妃浮起歉意,悻笑道:“原是本宫邀容华来解闷,如今反倒要劳宁容华。”   我欠身道:“娘娘不必在意,臣妾客随主便罢了。”   瑶妃微笑,轻缓询问:“容华要什么曲子?”   “《踏歌》。”   不同于《霓裳羽衣舞》,《踏歌》虽也延续多年,起源甚至早上《霓裳羽衣舞》许多,却不是宫廷乐舞。故而《踏歌》虽不敌《霓裳羽衣舞》的端庄典雅,却多了民间的随意潇洒,亦是上乘之作。   精通舞艺的瑶妃自是知道这舞的,欣笑道:“既是《踏歌》,容华便先去更衣吧,本宫这里备有水袖,容华拿去用就是了。”   我入内褪去上襦,宫女捧来葱白素绸所制的水袖为我穿上,上襦套在水袖之外。整理好衣妆,我方回到院中,乐声泠泠响起,极轻快的曲调。   《踏歌》虽源于民间,却对精、气、神、手、眼、身、法、步皆有极高的要求,舞好了可将女子婀娜展现的淋漓尽致,然若有一处不到位,瞧上去便会显得怪异。舒展不开显小气,舒展太过则显生硬,能舞得如“行云流水”才算学成。我当时因学不会相和大曲受了宏晅嘲笑,一气之下便死咬《踏歌》,硬要练成不可,苦练一年有余才得以与教坊舞姬所舞无二。   我能拿得出手的舞,大概也就只有这一支了。   一声悠扬笛音之后,是连续数圈的旋转,周遭人与景皆在眼前化为一道道虚影迅速掠过,一圈又一圈。   宫中女子习舞的并不在少数,也并非都为了取悦圣心,更因起舞时可不管不顾竭尽抒发心绪,人曲合一,一解烦闷。   旋转之间,我瞧不清周遭,直至逐渐放缓了才见一身影离我极尽。略略一惊,便听得她一声低呼,是我臂上水袖碰了她手中之物,情急之下收手已然来不及,足下也乱了,只觉脚下一滑,一个趔趄摔了下去。   手腕挫在地上,生生看着自己皮肉伤挫出一片血痕,一阵火辣辣的痛顺着手臂向上延伸。紧随而来的,却是腹中逐渐席卷而来的一阵痛楚,那阵痛一阵强过一阵,使我顾不上手上的伤势,抬手按住小腹,不知不觉中喘气粗气。这奇怪的痛感,仿佛有人在撕扯我的身体,要将什么东西生拽出来一般。周遭一片死寂,直至有女子惊慌不迭地高呼一声“娘娘见红了”才陡然陷入混乱,我却已疼得无力去看那喊声来自何人。   正文064.难辨   迷蒙中,我觉得自己置身冰窖,冷得透骨,又累得睁不开眼。想起从前听人说过,在这样的寒冷中如是睡过去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竭力地挣扎着强迫自己睁眼,终于看清了周遭。   是凌宜阁的小院,已是晚上了。   那寒冷仍然在,仍是那么刺骨,我惶恐地望着四周,四下竟无半个人影,不禁寒意更甚,提步要离开院子。   一步跨出,分明已迈出了院门,眼前,却还是凌宜阁的院子。   这不对,这是夏季,虽是来梧洵避暑,梧洵却也不可能寒冷至此。再者,凌宜阁……适才还是白日。   似有石板压在胸口,我一阵憋闷,捂着胸口喘起气来,竟是随时会气绝似的。我的惊恐不安一阵盖过一阵,究竟什么出了事?我要回永桦轩……元沂,元沂还在永桦轩……   我六神无主地在院子里乱闯着,每一次迈出门去,抬头一看,都仍是在这院中。不知试了多少次,试得我近乎绝望。我望着眼前的月门,自己都能觉出此时的双眼该是怎样的空洞,往后跌了一步,恐惧中带了哭声:“陛下……”   “晏然?”   有回音,是他的声音,我迅速回头望去,却什么都看不见,仍是那空荡荡的院子。我的恐惧到了顶点,试图撕心裂肺喊出的声音到了嘴边却变得绵薄无力:“陛下……”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惊恐,我只觉得若再见不到他,我就要无力得连喊也喊不出了。   又听到了他的回音:“晏然,我在。”   仿佛在……屋中?我拼尽全力冲了进去,极度的恐惧中喊得不管不顾:“贺兰淮之!你在哪儿!”   一阵刺眼的亮光。   不自觉地皱起眉头,再度觉得疲惫得睁不开眼,那彻骨的寒冷却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自手掌传来的温热感,有人正握着我的手。   我缓了缓神思,极力摒开那沉重的乏意,终于睁开了眼睛。   是他。   他坐在榻边,握着我的手,紧紧蹙着的眉头在见我看向他时舒缓几分,焦灼之意未减,强撑的笑意也并不自然:“晏然……你怎么样?”   “臣妾怎么了?”我有些茫然,头一阵阵发着懵。手背在额头上一抚,腕上缠着的白练提醒了我,“哦,是在凌宜阁跳舞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我不经心地笑了一笑,“没大碍的。”   “晏然你……”他的眉头轻轻搐着,唇边想维持的一分笑意终究没有撑住,舒出的一口气沉重极了,说出的话语却没有半分力气,“你……好好休息,孩子……日后还会有的……”   “陛下?”我恐意顿生,瞪大了眼睛望着他,只觉不可置信。那可怕的想法无可抑制的在我心底延伸,又在腹中化作一阵阵疼痛。   不会的……   “不会的……”我张皇地摇着头,“不可能……我不会……”   “晏然……”他握着我的手用了用力,我任由他握着,从他满是痛苦的眼中,得到了答案。   浑身无力。   “晏然,小产后不可激动,你……”他又是沉沉一叹,“太医说了,你身子并无大碍,日后还会有孩子的。”   “陛下……”一股强烈的感觉在我心头涌动着、翻腾着,却让我辨不清是怎样的感觉,不甘、委屈,还是恨?   我怀孕了,有了我自己的孩子,我与他的孩子。却就这样失去了,我甚至没有意识到他来过,他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开了我。   我从来不知道,经历了晏家覆灭的我,还会感觉到这样锥心刺骨的痛。   上苍,他又夺走了我一个亲人。   多么可笑,我听从了帝太后的劝告,不想与宏晅再有那么多心计,我刚刚决定与他坦诚相对、甚至想尝试与瑶妃和睦共处……   上苍就夺走了我的孩子。   压抑的哭声从我喉间撕出,好刺耳的声音,连我自己都觉得难听极了。但我却控制不住,任那声声近乎嘶叫的啼哭迸出。   “晏然……”他搂住我,隐约有些无措,就搂得愈发的紧。我在他怀里,紧紧贴着他,眼泪仍是流了许久。不知是哭得累了,还是他身上龙涎香令人心安,我渐渐地没了眼泪,却仍不肯离开他,只怕一离开,就再度被那透骨的寒意包围、再度回到凌宜阁的院子里……   那个我失去孩子的地方。   他也始终没有放手,一直紧抱着我,在我耳边小心翼翼地劝着:“你还年轻,孩子会再有的。”   “元沂会有很多弟弟妹妹。”   “晏然,哭多了伤身……”   我的头埋在他怀里,觉得他的语气沉沉发闷,一句句地劝着我,直至我虚弱不堪地开口问他:“陛下,臣妾没护好孩子,陛下可怪罪?”   他似有一愣,反应了一瞬,不置信地反问我:“什么话?”   “是臣妾太大意了,只觉自己月事不准惯了,丝毫没有想到自己有了身孕。”我离开他的怀抱,沉下一口气,自嘲地苦笑,“臣妾怨极了自己,陛下心里也不会痛快吧?”   是我一向不在意自己的身子才惹出了这样的事。若我早知自己有了身孕,断不会去赴瑶妃的宴,赴宴也不会舞,宫中之人也会多加小心……可如今,这个孩子,他就这样没了。我怎能不怨自己,他又怎能不怪我疏忽?   “这是个意外。”他怜惜地看着我,我试图从他眼中寻出责怪,却寻不到,“皇裔故然重要,但朕更希望你好好的。你昏迷了那么久,朕真怕你……”他语声轻颤,强笑一声改口道,“所幸无大碍,朕已觉得谢天谢地了。你好生调养,不许胡思乱想了。”   他字字诚恳,不似有心哄我。我眼中泪意仍是不住地翻涌着,咬着下唇忍了回去,期盼地望向他:“臣妾当真……还会再有孩子?”   “这种事怎么骗得了你?”他笑意坦然,颌首道,“确是太医说你并无大碍,绝非朕瞒你。”   我心下稍安,微抿了一缕笑:“那……元沂呢?”   “你好好休息些时日,这些日子,元沂就先交给静修仪照料。”   “不要……”我连忙摇头,不由分说地道,“臣妾照顾得了他。他也是臣妾的孩子,臣妾岂能因为失了一个孩子就不管另一个?”   他哭笑不得地短短苦叹:“理不是这样说,朕是怕你休息不好。”   “不会的。”我半分不肯退让。这个时候,只有元沂在我身边,我才能稍稍安心。我巴巴地望着他,解释说,“元沂一岁多了,已经很懂事了,不会打扰臣妾休息。”   他沉吟片刻,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脸道:“郑褚,去请静修仪把皇次子送回来。”   郑褚应声去了。他扶着我躺下,侧倚在我身旁护着我,和缓地宽慰说:“不碍的,你不用这样紧张,很多人的第一个孩子都生不下来,母后当年也曾小产过……你好好调养,下一个孩子必定会平安降世。若是个皇子,他百日时朕就封他为王;如是帝姬,出生就封公主。”   他徐徐说着,隐隐带着温和的笑意。我知他现在心里必定也不会好过,却还要在这里一句句地哄我,也强撑着一笑,淡淡道:“早百日得封,听上去倒是生个帝姬划算。臣妾若当真生个帝姬,陛下可不许嫌弃。”   “嫌弃什么?”他轻轻一笑,“你生的女儿,必定和你一样,朕疼还来不及……嗯,就生个女儿,朕这个作父亲的和元沂这个作哥哥的一起宠着她。”   他语中满满的宠溺在我心底漾开,拂过那刚刚撕裂的伤口,减缓了那凛然的痛意。我偏头睇着他,见他微仰着头轻缓地说着,这再熟悉不过的轮廓,平日里或威严或沉默,此时却是疲惫中带着微苦的笑意。不是大殿中的九五之尊,是要护我一生的夫君。   他说我昏迷了许久,怨不得他看上去这么累,大约是一直守着。我在失子之后昏睡得无知无觉,他却要在同样承受失子之痛之后盼着我醒过来。   我挪了挪身子靠近他,他低头看我一眼,手指轻抚着我的脸颊:“话又说回来,你身子一向弱,如今后生孩子会让你有性命之虞,朕宁可你永远没有孩子。”   我怔然。   郑褚在卧房门口躬了躬身:“陛下,静修仪到。”   我抬眼望去,乳母林氏空着手随在后面,庄聆亲自抱着元沂进来,福了福身唉声叹道:“陛下,臣妾一早就听说萧修容求见,这都晌午了还跪在外面,日头这么重,陛下您看……”   “萧修容?”我一愣神,心里猜了七八分,“可是瑶妃娘娘?”   “是。”宏晅向我一点头,抬音吩咐郑褚道,“让她回去吧,朕不想见她。”   “诺。”郑褚沉稳应下,出了房门,不一刻便折了回来,面带难色道,“臣按陛下的话说了,可修容娘娘她说……”他迅速抬眼打量了宏晅的神色,禀道,“修容娘娘说,她不是来见陛下的,是来见宁容华的。”   宏晅面色一沉:“让她回去,不得扰晏然静养。”   “陛下。”我拉一拉他的衣袖,温声道,“还是请修容娘娘进来吧,便如陛下说的,这是个意外。再者说,陛下不看她的面子,也要看皇后娘娘的面子。”   见我如此说,他虽有不快还是允了。郑褚再度出去请了萧修容进来,她的确已经跪了很久了,满面的汗花了她素来精致的妆,鬓发也凝成了一缕,在两名宫娥的搀扶下仍是步履蹒跚。我低垂眼帘不愿多看她,宏晅亦不愿理会,她猛然推开宫娥的手,“扑通”在榻前跪下,双眸含泪道:“宁妹妹,我绝非有意害你……若是知道妹妹身怀有孕,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应馨贵嫔的要求让你献舞啊……”   我心中陡然生凛,冷冷道:“臣妾岂敢怪修容娘娘。要怪也要怪臣妾自己大意,连有孕也不曾察觉,怨不得别人半分。”.   我本不想再与她斗,可如今失子,不论她是有心之过还是无心之失,她到底是脱不了干系的。   我没有好脸色,宏晅冷意更甚:“朕听说起先还想让她跳相和大曲来着?你分明知道她没有学成,这样的主意安得是什么心?纵使你不知道她有着身孕,又怎能如此存心让她当众出丑?”   “不是的陛下……”萧修容娇俏的脸上泪水与汗水掺杂着,委屈地哭诉着,“臣妾绝无此意……是……是馨贵嫔不知情才说了一句,臣妾当即就拦住了……臣妾绝不敢毒害皇裔、亦不敢让宁妹妹出丑……”   宏晅怒意未减,冷哼一声道:“朕不管你是怎样的心思,如今孩子没了、晏然也险些失了性命,你若当真知错,就滚回你的凌宜阁思过去,莫要再扰她休息。”   “陛下……”萧修容惊惶不定地还要解释,我不耐地撇过头,闭了眼,语气轻忽飘渺:“臣妾当真很累,有劳修容娘娘也回去歇息。此事……臣妾日后不想再提,娘娘也不必挂心了。”   “宁妹妹……”萧修容唤了一声,被宏晅眼风一扫噤了声,张了张口,终未再说什么,抽噎着向宏晅一拜:“臣妾告退。”   直等那抽泣之声完全不见,我才重新回过了头,疲惫地虚弱道:“陛下,臣妾想再睡一睡。”   “嗯。”他转过身来,伸臂环住我,浅浅笑道,“你睡吧,朕在这儿陪着你。”   我合上眼睛,思绪渐沉,始终有几句话不绝于耳,愈听愈是分明,从我心底激扬起一阵阵凛冽。我未睁眼,只开口喃喃道:“陛下?”   “嗯?”   “晏然求您个事行么?”   “什么事,你说。”   我翻了个身面朝着他,犹自闭着眼,带着哀伤静静地道出自己的心绪:“虽然陛下与臣妾都不知这孩子来过他就走了,可他终究还是来过。臣妾目下出不得门,陛下可否替臣妾去为这孩子烧香祈福?就当是……做父母的为他尽这唯一一份心了。”   我尽力显得平和,语中却仍是酸楚难掩,他亦是嘘唏不已,未有丝毫犹豫:“自当如此。”   他执意要等我睡了再走,我劝了又劝还是拗不过,也确实觉得劳累不已,便不再和他争辩,安安稳稳地阖眸睡去。   正文065.夜微凉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梧洵行宫的处处院落的灯光远远瞧去星星点点。   凌宜阁正厅,一女子端坐于席,姣好面容微微泛着白,冷肃的脸上黛眉浅凝,气息起伏也略有不稳。   半晌不说一句话。   坐于她身边的女子瞧着她这副样子,本是不敢开口,犹豫了一番才磕磕巴巴道:“娘娘……您说这事……”   她目色一沉,重重地出了一口气,凝神偏过头去望向门外。视线那样的飘忽悠远,好像能穿过亭台楼阁,直看进那一处院落。   凝神良久,殷红的唇畔勾起一抹凛然的笑意:“本宫低估了她在陛下心里的位子。”.   远处的另一座院子里,晏然坐在院中的石几前缓缓饮着一碗汤药,默不作声。   这是小产后调养身子的汤药,今天的第二碗了。头一碗是在晨间,彼时她仍昏迷着,婉然说是陛下亲自为她喝了下去。   这第二碗她却必须自己喝。   她支走了陛下,因为她要想一些事情。   不过几天前,她才决定改变一些事情,暂收锋芒,尽量与宠冠六宫的瑶妃平和相处。为了贺兰宏晅的心思,也为了她自己的平安。   但她现在做不到了,因为失子之痛。   宏晅告诉她,那是个意外。   然后她见到了已位降九嫔之末的从前的瑶妃萧雨盈。   “臣妾绝无此意……是……是馨贵嫔不知情才说了一句,臣妾当即就拦住了……臣妾绝不敢毒害皇裔、亦不敢让宁妹妹出丑……”   这是萧修容的解释。确实,当时的的确确是馨贵嫔执意要看她的舞,馨贵嫔也的的确确不是潜邸而来的宫嫔,她在太子府中练舞之事馨贵嫔不知道多少。   在凌宜阁时,她也觉得馨贵嫔只是无意,何况瑶妃适时拦住了她。《踏歌》时的那个岔子,应该只是个岔子,那个送水果时不小心导致了这场惨剧的宫女,已被杖毙了。   可疲惫不堪的她,倚在宏晅身边听见萧修容这句话,心底忽然生了一个想法。这想法就像一颗种子,生根、发芽,生长得极快。   她仔仔细细地回想当日的种种,没有落下一句话、一个字。之后,她愈发觉得,这“种子”的出现,实在不是自己多心。   这根本不是意外。   “本宫可听说皇后娘娘去见陛下还需郑大人通禀一声呢,可见宁容华你若再有个一儿半女的……前途无量啊!”   馨贵嫔的话,当时听来,她只觉得这是要引起六宫嫉恨,没往别处想,也没理由往别处想。   傻透了。   若是旁的嫔妃得宠说说这话还行,可她身边如今已有皇次子,纵使并非亲生,可连玉碟都改换了,她若想凭着孩子“前途无量”,根本不需要“再有个一儿半女”。   馨贵嫔这话根本就是语出有因。   之后呢?馨贵嫔说要看她跳相和大曲,瑶妃出言阻拦。当然,谁也不会觉得瑶妃是诚心护她,多半只是在自己的住处刁难一个得宠的低位宫嫔未免太小气矫情,不愿落个坏名声罢了。   多半宫嫔当时这个看法,也包括她自己。   现在才明白,瑶妃真够缜密。   如真是逼着她跳相和大曲,那还省了那宫女,她自己都会从鼓上摔下来,必定也是小产。   但若是那样,瑶妃的错处就大了;   若是那样,宏晅那句“你分明知道她没有学成,这样的主意安得是什么心?”瑶妃就有口难辩。   所以瑶妃劝住了馨贵嫔,不让她出这个丑,改跳《踏歌》。这是她很熟悉的舞蹈,本不该有任何问题,偏偏来送水果的宫娥一时大意未及躲闪、慌乱之下又撒了水果,她踩上去滑到才出了这样的事。   这一切,就都成了一场“意外”。   宏晅这样认为、阖宫这样认为,就连她自己,都差点被蒙在鼓里。   诚然,也不能全怪瑶妃。那给了瑶妃害她机会的人,同样难辞其咎。   “娘娘可有别的不适?”   呵,真没想到。   自己在宫里处处护着沈语歆、拿她当个小妹妹看,纵使利用过,但到底从来没有害过她。可她的父亲,杀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   这位数一数二的御医,搭脉时已知她有孕了吧?却问出这样的话来试探她自己知情与否,见她没有察觉,也就不再告知。甚至还诚诚恳恳地说了一番陛下对她多么上心的话,让她感念之下全然无心去想别的。   他胆量也够大。这事但凡透出去点风声,抑或是出了岔子瑶妃将他透出去自保,那莫说是他,就是他的女儿也难脱干系。   起了一阵微凉的夜风,晏然轻声一叹,起身回到屋中,又在屋中的案前落座,复又陷入沉思。   她不是个爱记仇的人,在宫里这么多年,明争暗斗中大大小小的仇多了去了,一件件去记、去报复能生生累死人。但这一次,是失子之仇。她若不记,这个孩子就白死了,含着这样的冤离去,无论他的父亲为他烧香祈福多久,他都无法安息吧?   她沉下一口气,心下恨意凛然,柔荑轻支着额头,合上眼,疲惫不堪。   “萧雨盈、秦珏、沈循……”这仇不好报。   一朝自从一品妃削封降位至从二品修容,下六嫔、九嫔之末……萧雨盈应该是没有想到代价会这么大。这不只是位份,还是在后宫的颜面。   这么爱面子的人,受不了这样的奇耻大辱吧?   显然受不了。   她小产之后,但凡是随来了梧洵行宫的嫔妃,没有不来探望的,就连留在宫中的琳孝妃都差人备了礼千里迢迢送来以示安抚。不管这些人里虚情假意的占了几成、抑或是看在陛下的面子上,可到底是来了,到底是来做了这个样子。   萧修容呢?自从那天来谢了罪之后就没露过面,一次也没有。   晏然和萧修容也算“老相识”了,从潜邸到宫中,她知道萧家这位庶出的小姐只怕比嫡出的皇后心气还要高些,根本就不是个会低头的人。自己在她眼里,“奴籍的丫头”罢了,馨贵嫔替她表露过很多次。莫说是有意为之,就算真是无心之失,她会来道歉?   那天会来,不过是因为陛下一直在永桦轩,若不然,她大概会去明正殿谢罪吧?   晏然冷笑三声。既然陛下的看法这么重要,那就让她好好看看,到底谁的地位硬些。   只是枉费了帝太后的那一番教导。“不可过湍,不可过急”,晏然到现在也知道这话是对的。   但,失子带来的恨意,却不容她明哲保身了。   正文066.行路   一个月后,我终于养好了身子,走进行宫中的佛堂,为我这第一个孩子焚上了一支香。   他来了,我不知情,是我的过失;   有人知情而害了他,是一道血债。   这仇,我会报。   若我早些知道他的存在,必定拼尽全力让他安全降生。这一个月来我略感意外地发现,宏晅也是那样地盼着这个孩子。我求他为他焚香祈福,却没想到他会日日都来,一天也不曾耽搁。   我很有耐心地驻足于佛像前,看着眼前那支檀香一点点化作缕缕青烟,带着我对那未曾面世的孩子的祝福,袅袅飘升,消失不见。   檀香散尽,香炉中留下一片灰烬,黯淡的灰色,撒在炉中,证明那支香曾经存在过。   我的孩子也曾存在过,他的离去也在我心底留下一片灰烬。风吹不散、水冲不走,那是越停留越深刻的恨意。   “贵姬娘娘。”红药在我身后小声地劝着,“您身子刚好,别太累了,回去吧……”   “嗯。”我低低一喟,“去明正殿。”   踏上步辇,我斜倚在肘边扶手上静歇着。步辇行得平平稳稳,行宫中的一景一物从我眼前缓缓掠过,温热的夏风拂在面上,柔和舒适。   “上谕,攉升宁容华晏氏从四品贵姬位……”   这是约莫一个月前从明正殿传下来的的圣旨。彼时我身子正虚,旨意传到永桦轩时我正睡着,郑褚亲自来宣的旨,见状也没有打搅我,又嘱咐宫人在我醒后也不必去明正殿谢恩。   这当然是宏晅的意思。   宫嫔失子,晋位以示安抚的不是没有,却大多是晋上一阶。容华至贵姬,从五品到从四品,足足一品,虽不至于大惊小怪,但对外总要有个说头。   不便直言问他,我就问了怡然。怡然饮着冰镇过的银耳绿豆汤悠悠笑道:“‘一阶是有孕该晋的,另一阶才是抚慰失子之痛’——这是陛下原话。”   于是月余未出户的我,也无暇去多想是否有人阻拦过,就这样顺顺利利地坐到了贵姬的位子上,品秩一举高过了永定帝姬的生母顺姬。   萧雨盈降了一品,我晋了一品。这大概是这个月来最让我舒心的事。   诚然,她要为我的孩子付出的代价,绝不止于此.   永桦轩离明正殿很近,再走不远就到了,另一步辇却迎面而来。这一处道路较窄,难以容两个步辇同时通过。狭路相逢,只好同时停下。   我抬一抬眼皮:“馨贵嫔娘娘。”   她睨着我,嫣然笑道:“妹妹身子大好了?”   “托娘娘的福,没大碍。”我微微而笑间带着些许慵意,“不知娘娘这是要去哪儿?本宫正要去见陛下,这里路窄,有劳娘娘让一让。”   她眉心陡然一跳,很快地掩饰过去,轻笑着说:“宁妹妹何须这么着急?纵是去见陛下,没有要紧事,晚个一时半刻也不打紧。妹妹可莫要为了陛下的宠爱目无宫中礼数。”   她竟还敢跟我论位份品阶。我目不转睛地瞧着她,泠泠一笑:“娘娘别见怪,本宫知道自己比娘娘尚低半品,论起礼数,也确该是本宫把这道让出来。可本宫小产不久身子尚虚,若在途中受了风有个什么不适,贵嫔娘娘您觉得陛下会不会拿挡道之人问罪?”   馨贵嫔面上的笑意逐渐冷去,与我僵持一会儿,终是命宫人退出道外让我先过。行到了道路宽阔处,我在与她步辇位置齐平时道了声“停”。   步辇停下来,我低眉向她笑道:“多谢娘娘体贴了。实不是本宫目无规矩,本宫从前也觉得挡路么,没什么大碍,左不过晚走一时半会儿。如今才明白,这一时的挡路,兴许还伤身呢。”我支着扶手凑近她,尽可能笑得明媚,低低地对她说,“所以,日后本宫都不会再容旁人挡本宫的路了,烦请娘娘记得。也请娘娘转告昔日的瑶妃娘娘,她的好,臣妾没齿难忘!”   我并没有心情去欣赏她的反应,转头吩咐起轿继续前行。这条路,最终是要同往明正殿的,我不许别人挡我的路,也不会自己在路上为了那些不值当的口舌之争多费心神。   步辇在明正殿前的广场上停住,我刚走到殿门处,便见郑褚小跑着迎了出来,笑向我一揖:“宁贵姬娘娘安。娘娘怎的这时候来了?”   我颌首浅笑:“养了一个月了,总劳陛下来看我,现在出了月自然要来拜见。”我说着提步就往里走,被郑褚伸手一拦:“娘娘,您和陛下是怎样的情分?陛下也不想您为此来谢恩……”   我不明其意,向里望了一望,见正殿无人,那就是在侧殿了?转向他,凝眉问道:“谁在?”   “这……”郑褚犹豫一瞬,躬身照实道,“萧修容在。”   我冷声一笑:“正好,有日子不见她了,见见。”   提步又要进去,郑褚再度拦住我,好言好语地劝道:“贵姬娘娘,您听臣一句劝。您说您这时候进去说什么啊?若和她争起来,陛下和皇后娘娘也下不来台;若要您笑脸相迎……您这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郑大人。”我沉然叹息,直视着他言辞诚恳,“晏然从前作侍婢时称您大人,现在仍愿尊您一声大人。我知道大人是为我好,可大人您也该知道,同为宫嫔,早晚还是要见面的;那样的仇,我也不可能不报。”   郑褚苦笑着点头,我又道:“我有分寸,不会让陛下为难,也不会让大人您为难。我就是要让她知道,做了伤天害理的事还要来争宠,我晏然不答应。”   他没有再阻拦我,我跨过门槛,径直拐向侧殿。侧殿的门关着,门口的小黄门向我一揖:“贵姬娘娘万安……”   “不必通禀。”我说着,手已同时推开了门。目光清冷地在侧殿中一荡,见萧修容坐在侧座上、宏晅在案前自顾自地读着一本书方缓和了神色。   宏晅抬眸一看微微一怔:“晏然?”   我抿唇微笑,行上前去,他离座迎过来,在我俯身施礼之前扶住了我:“免了。你怎么来了?”   我瞟了一眼萧修容,意有所指地向他眨了眨眼:“臣妾打扰了陛下?”   他哑然失笑:“不是说这个。朕是说,大热的天你何必走这么远?”   “臣妾在永桦轩闷了一个月,简直是要闷坏了。”我语声娇娇柔柔,并未去看萧修容,只巴巴地望着他,“臣妾在这里待一会儿,陛下处理完了事情陪臣妾走走可好?”   “好,今日原也没什么事。”他欣然应下,这才回过头去看萧修容。萧修容会意,站起身来静默一福,神色黯淡:“臣妾告退。”   她经过我身侧时,我毫无敷衍之意地端端行下礼去:“臣妾恭送修容娘娘。”   没有听到任何回音,她毫不理会地出了门。宏晅在我肩上一扶,敛去笑意,颌了颌首认真解释道:“不是朕传她来的。”   我笑瞥他一眼:“陛下怕臣妾不高兴?”   “嗯……”   “臣妾不会为了一个意外去记恨谁。若不然,第一个恨的就是自己。”我贝齿轻一咬下唇,有几许委屈,“陛下觉得臣妾是那般不明事理的人吗?”   我可以说得如此坦荡大度,不明事理的就自然不是我了。倒是萧修容,一个月来对我未有探望、方才我见礼她也毫无反应,她以为她还是昔日的宠妃、她以为他会看不见么?   宏晅下颌微抬,微眯着眼打量着我仿佛满是探究,笑言道:“莫说不是,就算是,也无所谓。”   我“扑哧”一笑:“这话说的,若传出去,外头非将臣妾比作妲己、褒姒之流,文武百官定要为陛下清君侧了不可。”   他的手环在我腰上,搂着我踱着步子一壁向外走一壁道:“看来这坐月子是养人,脸上看不出,身上可是……”   腰间被他捏得发痒,我笑着去躲,板起脸道:“陛下是嫌弃臣妾了?”   他忽一弯腰,另一手搭在我膝后一着力就将我打横抱了起来,我一时惊慌,环住他的脖子嗔怒一声:“陛下!”   这可是明正殿前。   他颠了一颠,而后将我放下,严肃答道:“朕还算力所能及,不算太胖,不嫌弃。”   “……”我瞪他一眼,甩手离开,“找怡然去,不受陛下欺负。”   他伸手将我拉回,从背后搂着我,在我耳边俯身低语道:“再胖也不嫌弃。”那浓浓的笑意,宠爱分明,“早想把你喂胖一点,也就不会这么体弱多病了。”   我侧首回看,对上他明眸中的深笑难免有些讪然,紧抿嘴唇不言不语,他哑笑说:“这是什么神情?走吧,再耗下去就可以回殿传晚膳了。”   同是避暑之所,梧洵行宫比祁川修剪得更加精致,却没有祁川漫山蔷薇那样潇洒的风景。   他一直牵着我的手,走得沉默,耳边除却微风拂过树梢的沙沙响音和阵阵低哑蝉鸣再没有其他声响。我亦不开口,跟着他走得沉默。   携手同游,夏日静好。我与他,都享受着这样的宁静安逸。   “晏然。”他忽地唤了一声,我抬起头:“嗯?”   正文067.起落   他没有回头,抬眼看着四处风景,面上带着迷蒙的笑意:“那天你昏迷着,朕守了一下午也不见你醒来。晚上的时候,朕漫无目的地四下走着,也是这条路。”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你素来怕苦,往常病了不管睡得多沉,一喂你吃药你一定会醒来,但那天朕喂完了一碗药也不见你醒。朕一个人在这儿走着,忍不住地去想你若就此醒不过来了怎么办。”   后宫的嫔妃这么多,我若真醒不过来,又能如何?纵使占尽了一时风光,死后还不是如愉妃一样,阖宫或真或假的哭上几声、然后一旨追封作为最终的定论……   愉妃……我甚至不敢去猜想他到底还记得她多少!   “臣妾若真醒不过来……”我的声音随着我的语气发了闷,低低哑哑的无力,“陛下能记得臣妾就好。”我的羽睫抬了一抬,愈低声地改口又道,“夫君能记得晏然就好。”   我清楚这听似简单的一句话是一个多么难的要求。这些年,我算是一路在他身边走过来、看过来的。他对嫔妃从来不错,无论生前还是死后。生前,他不会无端薄待了谁,偶有个病痛也体恤有加;死后,谁的追谥也不曾亏了,家中亦会有相应的照拂。作为一个帝王,大约也就如此了吧。   可话又说回来,万般情谊也止于此,追谥之后也就算了了。皇长子的生母方德妃如是,愉妃亦如是。作为夫君,难免显得薄情。   我宁愿不要死后的追谥,而要他记我一辈子。后宫佳丽三千,犹如斗艳百花开败一茬又有一茬,已逝的,风光大葬有什么用?一抔黄土覆于身,无人会记得,也求不得别人记得。但,我的夫君必须记得。   他有三宫六院,但从小就跟着他的晏然,只有一个,他必须记得。   宏晅侧过首凝睇于我,眸色复杂深沉,好似一潭幽水,表面平静下涌动着什么。我不去躲避,只想看清他那层平静之下究竟藏着什么。   “你觉得朕会忘了你?”他沉音问道,我未语,他低一笑,“因为愉妃?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人?”   我一震,他竟知道?   “晏然,朕……没忘了她们。”他笑意发苦,执起我的手托在他的掌心上,低着头,手指描着我的掌纹,一阵阵发痒,“朕想对每个人都好,但朕也是个人,朕做不到对每个人的情都那么深。”他握着我的手一紧,“你只要记得,你不一样。”.   “宁贵姬失子,陛下已经月余不曾召见过萧修容了。”这是在这个炎热的夏季里,整个梧洵行宫议论的最多的话。   昔年的瑶妃、今日的修容萧氏、皇后的庶妹、长宠不衰的宠妃,终于失宠了,因为我的孩子。   我任由这些传言在宫中由窃窃私语逐渐传得沸沸扬扬,不去遮掩亦不做推助,因为我心里清楚,她不会永远的失宠的,若连这点手腕也没有,她先前也没有本事宠冠六宫那么多年。   不遮掩是因这些议论并非自我宫中而起,我去遮掩太过刻意;不推助则是为了防她日后东山再起之时急于雪这一耻而下手太急,让我无暇反应。   我有的是时间和她耗着,慢慢报这个仇。   婉然总觉得我担心太过,不屑的一声轻哼:“削封降位,月余不得召见,她当真还有翻身的一天么?”   我侧倚在素漆花梨木凉床上阖眸小睡着,闻言轻声一笑,抬眼淡道:“削封降位又如何,她不还是位列九嫔?”   宏晅说,他想对每个人都好,但他也是个人,做不到对每个人感情都一样。所以他可以为了我而惩萧修容,月余不见。但因为这是他的后宫,他不想太厚此薄彼,他不可能冷落萧修容一辈子,哪怕是看在皇后和萧家的面子上也不会。   何况,在他眼里这只是个意外。   婉然坐到凉床边的杉松木凳上,托着腮认真问我:“姐姐觉得怎么算是报仇?”   我目色一凌,眉间带笑:“一命,抵一命。”   夏文兰当初谋害愉妃的孩子,虽未成功仍在废黜;宏晅误以为愉妃下毒害我险些废她……若让他知道萧修容做了怎样的事,谁也救不了她。   再说,萧修容手上的人命,也决计不止我腹中胎儿这一条.   夏末秋初,锦都的天气逐渐凉爽了,往梧洵行宫避暑的众人也皆迁回。归宫之日,停留宫中的嫔妃们照例要拜见帝后。若是从前,还要向位列四妃的瑶妃见礼,这次是不用了。   我邀了语歆和良美人、冯琼章到明玉殿中小聚。良美人纤纤十指拨着一颗石榴,红白相映分明。她眉目间蕴着浅淡的笑意,缓缓地道:“说起这石榴,臣妾听说前年夏季,陛下往锦淑宫赐了一株石榴树,至今都是宫里长得最好的。宁姐姐从前住在锦淑宫,可曾见过么?”   我一时怔神。她说的,是宏晅赐给愉妃的那一株石榴树。彼时愉妃还住在澜曳斋,刚刚有孕晋了婉华,赐石榴树便是借“多子”的吉意求福。也许是互相沾了喜气,那株树长得格外的好,夏时朵朵橘红色花朵明艳,秋日颗颗果实酸甜。后来愉妃诞下皇次子做了一宫主位迁去娴思殿居住,那株树也移栽过去,我和语歆去时都时常去摘那石榴,愉妃几次笑侃说“陛下赐我的这点东西,还不够给你们两个解馋”。   多久不去澜曳斋、多久不去想这些了?乍被良美人一提,我不禁侧首去看语歆的神色,她也黯然失神。我轻轻一喟,颌了颌首道:“良妹妹指得是陛下赐给愉妃娘娘那株石榴,本宫自是见过的。”   良美人闻言露出惊色,忙起身一福:“臣妾不知是愉妃娘娘之物,无心让姐姐伤心……”   “无碍无碍。”我摆一摆手,笑意苦涩,转睛睇向她又道,“不过既不是有意让本宫伤心,良妹妹又为何突然提起那石榴树呢?”   宫中素来是这样,有些时候话语中蓦然提起一些平日里无人说及的人或事,听似无心之语的闲聊往往有旁的原因。良美人这话就甚是明显,莫说她从前不曾在簌渊宫居住过,就连走动也很少,此时提起,决计不会是简简单单的提上一提。   可这样的说辞,往往是不会被直言揭穿的,被我直接的一问,良美人怔了一怔,讪笑一声:“姐姐心思通透,臣妾早不该兜这个圈子。”   我衔笑嗔道:“无关本宫心思通透与否,同住一宫本也不需兜这圈子,妹妹有话直说便是。”   她低垂下眼帘,语声也随之沉了下去:“姐姐,有句诗说‘移得珊瑚汉苑栽’。”   我微有一凛:“良妹妹什么意思?”   冯琼章睨了良美人一眼,柔荑轻拈起一粒石榴放在掌心,丹蔻一挑,瞧着那流出的浅红汁液幽幽笑道:“娘娘还不知道么?陛下刚回宫,萧太尉的长子就入宫觐见了。这位萧公子啊,风流倜傥,才名动锦都,却不愿入朝为官,陛下惜才屡次召见他也不肯。”冯琼章黛眉微微挑动,轻笑道,“这次不仅主动觐见,还给咱们陛下备了份厚礼。”她的视线再度移向良美人,笑得明艳,“便是良妹妹说的那移栽汉苑的榴树了。”   我沉下一口气掩饰住惊诧,平静地问她:“萧家向宫中进献美女了?”   冯琼章一低眉:“是。好大的手笔,寻了煜都头等的舞姬来,还是个清白身子的。又是这位萧公子亲自送了来,陛下不看僧面看佛面,留下了。位份倒是不高,正九品良使。”她垂眸一笑,和缓道,“大抵是怕娘娘不快才未告诉娘娘,旁人都已知道了。”   正文068.新旧   早知姜家爱权嗜政,如今看来,萧家也实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也对,“权倾朝野”这四个字本与萧家半分扯不上关系,好不容易嫡女作了皇后、庶女作了宠妃,阖家地位扶摇直上,自然不愿此时放手。   可萧修容前脚在梧洵失宠降位,他们后脚就能选这样一位女子送入宫中,反应也实在够快。   宏晅倒是没有让这位萧家送进来的宫嫔去和萧修容同住,而是赐居在了鹭夕宫疏珊阁,馨贵嫔宫中的一处。   诗染为我奉茶都奉得小心翼翼,目不敢移地观察着我的神色,我斜她一眼:“干什么这个样子?以为我会为那岳氏置气么?”   诗染未说是或不是,只道:“娘娘……那可是萧家送进来的人。”   我但笑不语。   萧家送进来的人,却未必是为帮衬着萧修容来的,反倒是助嫡女的可能更大一些。萧氏雨孟坐着后位,这么些年来虽不得宠但也算稳固,萧修容的存在本就是为了能从心意上拴住宏晅,让萧家走得更顺。目下萧修容失宠,萧家急着送这份大礼进来,说是为了弥补萧修容的空缺也不为过。   我盼着她们自己斗起来,却不能寄希望于此。但凡萧修容还识些大局,就不会去动自家送来的岳良使。   着云溪去备礼,云溪挑了金宝地嵌珠宝手镯两对、金嵌珍宝白玉荷包三只,又加犀角雕花杯两个,让宦官小心地端着,往鹭夕宫去。   能名动煜都、让萧家看中送进宫的女子,必定不是个泛泛之辈,我心中有着准备,见到她时仍是一惊。   好个明艳动人的女子。妆化得并不浓,一张娇娆的面容却使得旁边放着的六宫贺礼皆尽失色。那五官就如同画中仙子,完美得挑不出一点瑕疵。明眸皓齿,肌肤胜雪。她穿着一袭浅灰绘墨竹纹的齐胸襦裙,帔帛也是水墨花纹,毫不亮眼的颜色,在她身上美得出尘绝世。   我当即意识到,如是为敌,她必是个劲敌。因为她和宫中的所有嫔妃,都不一样。   就如宏晅说的,我与旁人不一样,那是儿时结下的情谊;而她,是足以令人瞠目的美貌,连我见了都吃了一惊,没有那个男人会拒绝,哪怕从前与她无半点情分。   她移步娉婷,在我面前俯身下拜:“臣妾岳氏凌夏拜见宁贵姬娘娘,宁贵姬娘娘万福金安。”   我伸手虚扶了一把,颌一颌首,莞尔道:“恭喜良使晋封。”   宦官将贺礼奉上,由她身边的宫人接过去,她又衔笑一福:“多谢娘娘。”遂请我入座。   礼数也周到。我知道,眼下的后宫,大约没有谁能挡得住她获宠了。就像夏时出水的芙蓉,亭亭而立于池,园中百花开得再艳,也奈何不得她自有一番天地。游人赏花,行至池边,眼中便只有她。   我回到明玉殿,叫婉然取了茶叶茶具来,自沏自饮,重拾这许久不曾练过的手艺。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感在心头萦绕着,说不清的感触。是因为知道岳氏会得宠么?不该是,宫中总会有新宫嫔的,我早就清楚这些。   只是,她那么美。比萧修容更明艳,又具备萧修容所没有的清丽,我比不过的。   那么在宏晅心里呢,我还比得过么?拿情分与她的美貌相较,我比得过么?   哦,她还有一副好嗓子,曾经使她名满煜都的好嗓子。   她的才情应该也不错吧,不仅是琴棋书画,还有诗词歌赋。锦都也好,煜都也罢,能排得上号的歌舞伎,这些都断不会差。   我哪一样也不通,宏晅不是没笑话过。   可那时只是并无恶意的说笑而已,如今有这样一位生生对比出优劣,他心里,会分出高下吧?   “母妃……”一声轻唤,我拉回思绪偏过头去,元沂正怔怔地望着我说,“母妃眼睛红了……”   我强笑一声,抱过他放在膝上:“嗯……母妃昨晚睡得不好。”   “母妃带我去找父皇……”他说。   找父皇?我心中轻叹,这个时候,他也该召见岳良使了吧?纵使他之前对此毫无所谓、甚至是看在萧家的面子上才留下她,可一见之后……绝不会一样了。   就如汉时平阳长公主府歌姬。   她也是那样受人轻唾的身份,差点被发落出宫了,可就是那最后一次面君,让她一步步地走向了后位。当时的皇后陈氏……可是大长公主的女儿啊!   思皇后。这是她的子孙奉与她的谥号,就是这个歌姬,成了第一位有谥号的皇后。现在人们提起她都是这样的称呼,带着些许崇敬避其名讳。   呵,卫子夫,我从第一次读到她的故事时便在想她究竟何德何能去夺那后位、去夺那藏娇的金屋。   今日却出现了这样一个人,让我乍然明白,原来真的有人可以美到让女子也觉惊愕,又在惊愕之中生出自卑,觉得自己毫无与她作比的资本。   所以梨花带雨的一哭,就那样轻而易举地搏过了金屋藏娇的允诺。   那么他许诺给我的一世安宁,也敌不过这样的姿色吧?   案前多枝灯中的烛火哔啵作响,明晃晃的一棵火树,照得满室通明。元沂已经睡了,我仍静坐案前等着。不是等他,只是等一个我并不想听到的答复。   我从来无所谓宏晅晚上召幸哪一宫的嫔妃,因为他一月里少说也有八|九日是来簌渊宫的,白日里的相见更多些,我没必要去在意那些、去吃无所谓的醋。这一晚,我却这样的不甘心,等着林晋带回来那个答复,那个我明明知道却又奢望是自己错了的答复。   门声一响,林晋垂首步入,安静的殿中,烛火声与他的脚步声显得别样清晰,他一揖:“娘娘,岳良使成舒殿侍驾。”   果是如此。我松出一口气,心中五味杂陈却仍是平静:“知道了。去告诉云溪一声,再备一份礼给疏珊阁。”   宫嫔头回侍寝后是要再晋一级的,不能不贺。   我第一次在晨省时到得这样晚,只觉得晚见到岳氏一刻都是好的。昨日的初见已让我觉出那样的挫败,今日又会给我怎样的惊意?越级晋封?破例赐号?都有可能。   “皇后娘娘万安。”我竭力克制着,才使自己入殿时没有四下去看,径直向皇后见礼。皇后笑命了免礼,我抬起头,才注意到她身侧施施然而立的女子,那样姣好的面容,温婉的笑意,就像是初嫁的新妇子。   “宁贵姬娘娘万福。”她向我一福身,清亮动听的声音敲醒了我,我微微含笑欠身:“岳妹妹。”   皇后侧首向她浅笑道:“回去坐吧,有什么话晚些时候再说。”   “诺。”岳氏又是一福,退回自己位子上。   皇后的兄长亲自送进宫的人,我甚至不能够像对付萧修容那样要求皇后护我。   皇后看上去心情甚佳,面带缓和的微笑朗朗向众嫔妃道:“这位岳宝林,想来各位妹妹也听说了,昨日中午刚入的宫,就住在疏珊阁。无事的时候,各宫时常多走动走动,不要生分了。”   只是宝林。我略觉宽慰,浅吁出一口气,抬眸去瞧萧修容的神色。萧修容淡淡地瞧不出什么,花纹繁复的护甲拨弄着蓝云香云纱褙子上的花纹,似乎全未在听。   众人安静了一瞬,萧修容微蹙起眉抬眸道:“兄长也真是的,送岳妹妹入宫时也不知叮嘱陛下一声,让咱们姊妹多照顾着。长姐的长秋宫住不得旁人,妹妹的映瑶宫又不是没有地方住,干什么安排去鹭夕宫?”   语中全是不满岳宝林住去了旁人处,听不出有别的嫉妒,又刻意地分明了与其他嫔妃的亲疏。   皇后哂笑一声,嗔道:“倒未必是兄长忘了叮嘱,只怕是陛下怕岳妹妹扰你清净。”她语中微顿,续说,“反正你和馨贵嫔也是相熟的,平日里两宫的走动也不少,岳妹妹交由馨贵嫔照顾也是一样的。”   萧修容慵慵懒懒地支着额头,眸子转向岳宝林,温和地浅笑道:“岳妹妹日后时常来见见皇后娘娘和本宫,也不必去拘那些礼数。既是兄长做主送你进宫的,和我们就算是本家,宫中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便是。”   岳宝林离座欠了欠身:“诺,谢娘娘。”   皇后与萧修容都对岳宝林表示出了格外的照顾,话语间犹是暗自较着劲,在座嫔妃没有听不出来的,却没有心思去理。人人都是淡然沉默的神色,寻不到什么不快。可这样一位有倾城之色的嫔妃出现,连我这个得宠有子的都心意难平,旁人又怎会不担心呢?   六宫等级分明,每有人比你高上一阶,你就要多向一个人见礼。在座的世家之女,平日里因着位份的不同向家世不如自己的见个礼也就罢了,如今这位却是歌姬出身,可入宫就承了宠晋了位,再加上皇后和萧修容的照拂,说不准哪天……就要骑到自己头上去。   我不动声色地沉下一口气,暗自告诉自己无需太过心焦,这六宫中,容不得她的,大有人在……   明天还是两更哦两更哦~不过明天的第一更放在中午十二点、第二更仍旧晚上七点~~\( ̄︶ ̄*\))   推基友的文~~~   文案   无宠、废黜、赐死,这是她的上一世。   直至鸩酒入口,方如梦初醒。   在这九重宫阙里,充满了冤魂和鲜血,   更充满了权利和诱惑。   该争的、不该争的,争得起的,争不起的,   这一世她已清楚明白。   前路注定遍布荆棘刀剑,   而那枚已不属于她的凤印,   她是否还可重新执掌?   正文069.大敌   退出长秋宫,回簌渊宫用罢早膳,去成舒殿见宏晅。   一路上,微寒的秋风不止。夏日时,同样的宫道,树木郁郁葱葱地遮蔽着,到现在已是满梢的枯黄。   我进成舒殿素来不需要通禀,今日也没有人上前阻拦,暗缓了一口气,看来里面没有别人。   仔细一想,心里一阵哑笑,我何时变得这样患得患失了?   “陛下大安。”我行下礼去,他搁下笔一笑:“免了,来坐。”   我坐到他身旁,执起玄霜熟练地研墨,尽量全神贯注不作他想。这争风吃醋的心思,连我自己也觉得不喜,自然不能让他察觉了去。   觉出两道视线定在我面上,偏首望去:“陛下,怎么了?”   他反问我:“你怎么了?”   “我……”我被他问得失措,慌忙笑道,“没有啊,陛下怎么这样问?”   他淡笑,目光划下来停在我持着玄霜的手上,手中书册一合,信手拎了拎我的衣袖:“你自己看。”   我低头看去,白绸绢的上襦袖口被浸得一片墨黑,黑白相映甚是分明。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落进墨里去的,我竟浑然未觉。当下面上一热,腕上一使力将衣袖从他手中拽了出来,尴尬地一欠身:“臣妾去更衣。”   “晏然。”他叫住我,踱步到我面前,话语中有三分不容躲避的探究,“是因为新封的宝林,是不是?”   我愕然间难掩被识破的尴尬,定了定神,垂首道:“陛下觉得臣妾嫉妒?”   他干笑一声:“不是?”   我未做声,就当是默认了。他又一声笑,手指在我额上一敲,沉然道:“朕降了萧修容的位份。她和皇后,是萧家的颜面,朕不能太不给萧家面子。”   我犹自低垂着头,不知为何就是觉得委屈,听了他的话喃喃道:“她很漂亮。”   不知他是没听清楚还是没反应过来的一怔:“什么?”   “她很漂亮……”我抬了抬眼睛,“岳宝林,她很漂亮。”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我目不转睛:“所以?”   我直盯着他的双眼,毫不委婉地轻言问他:“陛下很喜欢她,是不是?”   “晏然……”他不置信地看着我,似乎完全没想到我会问他这样的问题。能够名动煜都的女子,必定面面俱全,他怎能不喜欢?我与他相识这么多年,太清楚他喜欢什么样的人,萧家也是循着他的心思去寻的人,他怎么能不喜欢?   我早知道答案的,却偏偏要问出来,被他的神色击碎心底的最后一丝幻想,然后冷静面对他身边的新欢、萧修容的助力。   “她那么美,莫说陛下喜欢,臣妾也觉得连‘惊为天人’这四个字她都当得起。”我抬起头,含笑看着他,许有迷蒙,却绝无半丝疏离,“但请陛下记得,宝林妹妹尚有萧家护着,但臣妾,只有陛下了。”   我要他知道,我适才的一切失仪与失礼,都并非嫉妒,而是恐惧。因为于我而言,这世上能护得了我的,只有他。   他不会不担这份责任。   那么,不管她日后多么的得宠、掀起怎样的风浪,那该有的一席之地我就还能守得住,那也是我进退的余地。   “朕知道。”他和缓地一笑,“她……比不得你。”   “臣妾告退。”我轻轻一福,语声淡漠,垂眸退出殿外.   我与他之间,心计究竟是少不了的,哪怕我知道他的好,哪怕连帝太后也出言相劝。   可,这里到底是后宫。旁的人、旁的事那么多,我想坦诚相对,却又不得不为自己未来的日子想一想。   我可以告诉自己是我太多心,岳氏,不就是个区区宝林?纵使是册封次日就又晋了一例,也仍不过是散号之列。但是,自古以来,歌舞伎得幸飞上枝头的例子那么多,赵飞燕、卫子夫……谁知这回会不会是岳凌夏?   哦,我甚至不需要去担心她是否会飞到那么高的枝头上,只要知道她定是不会与我为友就足够了。萧家送她进来,是因为萧修容降位;萧修容降位,是源起于我.   秋色渐渐深了,宫里对于这位岳宝林的议论也越来越多,就像是秋时扫不完的落叶一样不绝于耳。   她果真是有她的手段的。进宫半个月,成舒殿足足召了她九次。强过了当初的瑶妃,也比过了我。   若说是给萧家面子,萧家还真是好大的面子。   又过几日,我终于在白日去成舒殿时碰上了她。素雅的衣着、明媚的妆容,两种完全不同的气质同时出现在她身上却毫不显突兀。大约这就是倾国之色独有的本事吧,怎样的打扮都不显错处。   她坐在宏晅身边,不知说着什么,面上笑意盈盈。见我进来,敛去三分笑容,施施然一福:“宁贵姬娘娘万安。”   “宝林妹妹。”我欠一欠身,尽量使微笑温和,“不知宝林妹妹在此,若不然定先让宫人通禀一声。”   “宁姐姐。”她忽然改了称呼,过来牵我的手,极显亲昵地道,“姐姐坐。臣妾听陛下说过,姐姐来成舒殿都不用通禀,如是为臣妾违了这个意,就实在是臣妾的不是了。”   她说得诚诚恳恳,声如银铃清脆。我淡然一笑,兀自斟茶来喝。   清茶入喉,不觉赞一声“好香”,宏晅抬了抬眼,笑指着岳宝林道:“宝林的手艺,连你也觉得好,可见是当真不错。”   我察觉到自己的笑容是那样明显的冷滞住,所幸他说完后便又低头去看手中的折子了未有察觉。侧眸看见岳宝林仍微笑着看着我,神色未有半分改变,也复起了笑容:“确实是不错,清新淡雅,色香皆把握得刚好。”   她歪了歪头,美艳中生了两分娇俏:“看来宁姐姐颇通茶道?”   我点一点头:“略知一二。”   “那臣妾定要挑个日子讨教去。”她像是获了什么至宝般露出欣喜的颜色,我浅笑不语,未说不许,亦未道欢迎。   宏晅执笔在手中的折子上写下几个字,随手阖上放在一旁,以手支颐向岳宝林道:“晏然是一宫主位,又照顾着皇次子,平日里事情多,你别去烦她。”   她偏着头眨了眨眼,曼声道:“臣妾还没见过皇次子。”   宏晅刚要出言,我先了他一步道:“妹妹来就是了。”宏晅看向我,我垂下眼睫徐徐续言,“到底也是皇次子的庶母,总该见见。”   宏晅闻言笑了一笑,向岳宝林道:“烹了这么久的茶,你先回去歇着吧。”   “诺。”岳宝林也没有半分拖延的意思,起身一福,“臣妾告退。”礼毕了低头一想,又问,“陛下晚膳想用些什么?”   “嗯……”宏晅沉吟了一瞬,目光在我面上一扫而过,道,“再说吧,一时也拿不准。”   岳宝林不再多言,又施了一礼退下。宏晅也不再言,拿起桌上一本折子继续读着。我觉得无所适从又不愿离开,想说些什么又寻不到话茬,讷讷地坐在一旁仿若一个木头人。   他一连批完了四五本折子,我仍是寻不到话,他转过头来笑问:“有事?”   我微怔,摇一摇头:“没有。”   这种感觉真是可怕,和他共处十年的我,竟会因为一个入宫不足一月的岳宝林的出现而忽然连说什么都不知道。   他又一笑,轻轻淡淡:“朕知道你不喜欢她。”   “臣妾没有……”   他眉毛挑了挑:“别嘴硬。”   我的声音冷了下来,漠然道:“臣妾喜不喜欢她有什么关系,总归陛下是喜欢她的。”   他凑过来,伸手环过我的肩膀,我身子一僵,纹丝不动。   “别生气。”他的唇在我额上一点,便就势将我揽在怀里。我伏在他胸口上,声音在熟悉的熏香气息中变得哽咽:“臣妾不是生气,臣妾是怕……岳宝林生得那么美,又会那么多东西,臣妾觉得自己……”   一无是处。   患得患失的心绪中留存的最后一丝清醒让我将这四个字死死咬住。他不喜欢那样自卑的人,我知道。   就算他无所谓,可论才论貌,我与岳宝林都已那么分明地显了高下,再在心气上示了弱,我就彻底败了。   “臣妾觉得自己简直枉作这一宫主位。”续上的话语虚弱无力,他似笑非笑地低头瞅着我,俄而一哂道:“照你这个说法,岂不连后位都要易主了?”   我暗觉心惊:“臣妾不是那个意思……”   “那就别瞎琢磨。”他抚着我的脸颊,低笑道,“后宫嫔妃那么多,你怎么独独想起来跟她较劲?”   陛下也只连召过她五日以上。   我按捺着心思,眼波流转间带起了笑意,软糯糯道:“臣妾哪里同她较劲了?是陛下关心太过唯恐新得的美人出了闪失误会了。”   他嗤笑一声不予置评,我坐起身子认真地说:“臣妾是嫉妒,嫉妒她多才多艺又生了一张俏脸;不过臣妾也明白,陛下说到底是看萧家的面子。臣妾不会为难她的。”我微微眯起眼眸笑向着他又说,“反正陛下待她好也没亏了臣妾。”   正文070.算计   次日晨省之后,岳宝林就来了簌渊宫。婉然不知昨天在成舒殿中的事,闻言一声冷笑:“平日里也不见她来,陛下昨晚宿在明玉殿,今天她巴巴地就来了,真是虚伪。”   “婉然。”我淡睨她一眼,不由分说道,“请她去偏殿坐,奉好茶去。带元沂来。”   婉然沉气到了声“诺”,转身吩咐下去。我坐在妆台前略整理了一番妆容,起座向偏殿去。   “宁贵姬娘娘万福。”她颌首浅福,我笑而伸手虚扶一把,“妹妹坐吧。”   话未说两句,乳母带着元沂进了殿,元沂像模像样地向我一揖:“母妃。”   “来。”我揽过他搂在怀里,衔笑指了指岳宝林,温声道,“这位是你岳母妃。”   按规矩,皇子帝姬不需向散号宫嫔见礼,我自也没有违背此点让元沂去见礼。岳宝林识趣,只笑吟吟道:“皇次子才一岁多就如此懂事,怨不得陛下时时赞着。”   我抿唇一笑:“他啊,平常也淘气得很,见了外人认生才知道规矩。妹妹得空时还可去看看顺姬的永定帝姬,那是当真懂事得很的。”   “诺。”岳宝林美目带笑,红菱似的唇畔浅啜一口茶,缓缓道,“都说宫中明争暗斗来得可怕,娘娘这里倒是一点也看不出。慈母幼子其乐融融,教人看着都羡慕。”   我有一瞬的凝神,俄而浅笑道:“本宫不*理那些无端的事罢了。千般万般的争执,也不若愉妃姐姐的嘱托要紧。”   我不知我是如何在这样一个让我忧心数日的丽人面前维持的如此淡然,好似她的存在从来不曾对我造成半点威胁一般如常的微笑、如常的闲谈。   同她一直聊到了午膳时分,她才先提了告退。我送她到殿门外,莞尔道:“妹妹无事时可常来坐坐,宫中姐妹不必分得太清。”   “诺。”她温婉地福身,秋日的阳光洒在她身上,衬得她愈显温和清丽.   “姐姐又不是不知如今六宫是怎么说她的,待她这样好,传出去又是姐姐的麻烦。”回到殿中,便听到婉然的嘟囔抱怨。我浅淡一笑:“来都来了,要我怎么办呢?到底是陛下心尖上的人、皇后娘娘母族奉进宫的美人。我亏待了她,才是麻烦。”   “看她那个样子,我浑身不自在。”婉然紧锁眉头地说。   我微微一怔:“你怎么也这样说?”   因为我也素有这样的感觉,我说不清为什么,只觉得是自己心中无法抑制的嫉妒在作祟。端端一个才貌双全的佳人,就是愈看愈觉的心里别扭,没有缘由。可如是嫉妒,婉然断没有必要嫉妒她些什么。   我心下好奇着原因,想着如是婉然能给我个理由也好,不巧婉然也道:“是,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就是看她的样子我就别扭得很。”   我哑然失笑间听到一声略带急促的“娘娘”,回头瞧去,林晋立在门边喘着气神色焦急。微一蹙眉问他:“怎么了?”   “岳宝林……岳宝林在簌渊宫门口和良美人争起来了。”林晋气息不稳,可见是急赶回来的。   我略一思忖:“本宫去看看。”   好端端的,良美人怎么同她争起来了?我疑惑不已地赶到宫门口处,便见岳宝林一张姣好的面容微泛着白,良美人也冷着脸。见我来了,二人才不得不缓和了神色,向我一福:“贵姬娘娘。”   “平白无故的,两位妹妹怎么起了争执?”我视线扫着二人蕴起笑意。   岳宝林垂着首,有几许委屈:“不过是臣妾的名字与美人娘子有同字近义,美人娘子便不高兴了。”   卫凌秋,岳凌夏。原是犯了这个冲。   我看向良美人,她清凌地一声冷笑:“不敬再先还恶人先告状,宝林小主当真恃宠而骄!”   岳宝林一时大盛的风头,宫中多少人看不过眼、多少人不忿含怨。我凛然扫了良美人一眼,告诫道:“良妹妹注意分寸。”微微提了声,肃容向她二人道,“簌渊宫是本宫执掌,两位妹妹在宫门口争白了脸,不定让什么人传出闲话来。不如先回明玉殿坐上一坐,把事情说清楚了,日后才好相处。”   “不劳娘娘了。”岳宝林谦恭一福,款款道,“本也没什么大事,秋日天干物燥,美人娘子气性大些也无碍的。”   听她这样一说,良美人怒意更盛:“臣妾不过说笑了一句这样的名字听来就有缘。”她瞪视着岳宝林,声色厉了几分,“她那是什么话?‘秋日繁华皆尽、夏时才是繁盛时’,仗着圣宠有意挑衅么?臣妾好歹位列八十一御女,轮不到她区区一个尚在散号的宝林议论这些!”   我眉心一跳看向岳宝林。这样挑衅意味分明的话虽不像她这样的性子会说出口的,却更不似良美人胡编乱造。岳宝林仍浅颌着首,维持着淡淡笑意,似乎任由良美人指责而不想辩驳、只欲息事宁人一般。   宫里的事,向来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没有往大了挑的,我也不想与这位新晋得宠的宝林结太多怨,当下只笑着劝解良美人说:“罢了罢了,良妹妹消一消气。都这时候了,宝林也该回去用膳了。”   “娘娘。”岳宝林抬了抬眼皮,复又低垂下,静默不语地示意我她有话想同我说,我疑惑着走近她:“怎么了?”   “娘娘。”她犹自低垂着头,笑意和缓地低低道,“娘娘的性子当真比良美人强上许多,能这样息事宁人、宁肯让自己宫中的姐妹受委屈。”   我一怔,对上她的双眼,不知她说这番话的原因,疑惑不解更甚。   “不过娘娘知道么?有时要让一个男人讨厌你,并不需要你真的去犯什么错,只要让他认为你犯了错,就足够了。”她美目一扬,在袖下轻握住我的手,凑近我耳畔些许,声音愈低,“娘娘您说,如若陛下知道您因为嫉妒我得宠而伤了我,会如何?”   我浑身一紧,下意识地要避开她,手也猛一扬从她手中抽出。睁睁地看着她在我面前颜色大变,似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惊恐不已地一声惊呼。   她身后不远处就是一座假山,我惊慌抬眼间心猛地一提,脚下却如同生了根一般,想要伸手拉她却动弹不饿,连她身边的宫人也没来得及反应。   “晏然!”一声厉喝,我惊魂未定地转过身去,看见他站在宫门口处,面色阴沉。   周身一阵冷意。   “陛下……”岳宝林扶着假山,艰难地站起身,额角一块鲜艳刺目的红,成了我的罪证。   周遭的宫人如梦初醒地去扶她,贴身的宫女取出帕子为她暂且按住额上伤口止血。她要走向宏晅,脚下却一个踉跄,宏晅忙上前一步扶她,她正巧落在了他的怀里,却又如触了电般迅速睁开,转过身背对着他,呜咽道:“臣妾毁了容,不敢再面君了。”   他要扶她的手滞在半空,须臾,才转向我,一声轻笑森冷不已:“你昨日才对朕说,你不会为难她,这就是你给朕的保证?”   “陛下……”我缓出一口气闭上眼做不出解释,此时的他,必定只相信他看到的。而他看到的就是我走向了岳宝林,然后伸手把她推向了假山。我是躲而非推、手上并未使力,这些他都不知道。我一声叹息,还是解释了一句:“臣妾没有推她。”   他冷笑不言,我侧身吩咐林晋说:“去请太医去疏珊阁候着。”   “云溪诗染一道送岳宝林回去。”他顿了一顿,又补了一句,“旁人都退下。”   簌渊宫门口很快恢复了安静,他没有亲自送岳宝林回去,仍站在我面前,颀长的身影透着无尽的冷意。   他在等着我开口。   “臣妾没有推她。”我低下头,重复了一遍,压着心底的森寒,自嘲地笑道,“臣妾若说是她自己摔的,是她有意做这场戏给陛下看,陛下只会觉得臣妾不可理喻。可实情便是如此,陛下想听别的解释,臣妾说不出也没的说。”   静默良久,他一声低低的叹息,轻缓的语气中失望分明:“晏然,朕没想到你会害人。”   “纵使她是萧家送进来的人、纵使萧修容让你失了孩子,可她并不曾害过你……你何苦连她也容不下?”   “朕宠她,却从来不认为她能必过你,你居然这样急着要她的命?”   他的话就像是一把把磨得锋利的刀一下下轻轻划着我的心一样,看似不重,看似温和,却仍是每一刀都划出了血来。那伤口暴露在风中,每一次去想都会更痛。   还不如用力的一刺取我性命。   我本就知那样的解释没用的,仍是说了,只是盼着他能信我。   原来,解释与否真的一样。   在他眼里,仍是我争风吃醋、蓄意去害他的新宠。虽是没能要她的命,但到底毁了她的容貌。   他甚至自然而然地认为我是因为萧修容而迁怒于她,真让人百口莫辩。   我强自摒去那不住地在我头脑中撞击的他的每一句话,抬头望向他,微笑凄然:“就知陛下不会信臣妾,是臣妾错信了陛下。”   我垂眸向他行了大礼,落寞疏离:“恭送陛下。”   正文071.说情   这一番争执从簌渊宫传出去,不几日就闹得沸沸扬扬。我若不是一宫主位、又曾有过失宠后一举复宠之事,各处的冷嘲热讽必定是少不得了。这次好在外头传得热闹,却无人敢在我面前造次,好歹图了个耳根子清净。   自那日之后我就再没有去过成舒殿或是广盛殿,不是不肯低头,而是知他必定不想见我。我先前就对岳凌夏暗生嫉妒,他是知道的,但他能容我嫉妒她,却并不意味着他能容我出手伤她。撇开得宠与否不提,也不会有哪个男人喜欢恶毒的女子。   追根溯源,还是我疏忽在先,如非我让他那样明明白白地觉出了我的嫉妒,他大概也不会那么轻易的相信那一出戏.   听说接下来四日,又是每日传召岳宝林,第五日的晨省时,皇后终是向六宫宣了他的旨,晋岳氏凌夏为正八品婉华。   就此,她也位列八十一御女了。   这天,她进宫才刚满一个月。   在傍晚的昏定之前,长宁宫的宫人跑遍了各宫,知会各宫嫔妃“不必去长秋宫昏定了,今晚帝太后召见”。   帝太后鲜少召见宫嫔去长宁宫,今日不仅召了,还一个都没落下。近日来宫中算得平静,新晋得宠的岳婉华算是唯一的大事了,当下不用细思也知道帝太后召见的原因。   既知缘由,便知帝太后不悦。谁也不敢怠慢,谁也不敢不去,就连仍时时称病不去长秋宫晨省昏定的顺姬也没敢耽搁。我们在离长宁宫不远的地方相遇,她朝我一福:“宁贵姬娘娘安。”   “顺姬姐姐安。”我莞尔回了一礼,她的目光飘向昏昏暮色下颇显威严的宫殿:“自臣妾入宫就没见过帝太后召阖宫宫嫔,这次……”   我随着她看过去,视线落在殿门口的那个长跪的身影上,听到顺姬的轻笑,她素来柔柔弱弱的口气听上去森森寒寒的:“听说都跪了一个时辰了,自作自受。”   其实这实不怪岳凌夏,是萧家没告诉她宫里不可强出头。专宠,是后宫里最大的荣耀,也是最大的罪。   也许他们认为连主母皇后都是萧家的人,皇后不发话,岳婉华专宠就无碍吧……   那个身影在秋风中瑟瑟颤抖着,隔得这么远都看得清。我起了一丝快意地笑,转回首向顺姬道:“秋日天寒,姐姐身子也弱,有什么话我们进殿再说。”   她浅笑颌首,我们一起入了长宁宫正殿。经过岳婉华身畔时,我们都知趣地选择了视而不见。整个殿中气氛谨肃,凡有嫔妃入殿,侍立两侧的宫人便齐齐见礼,安静庄重。   我与顺姬相视一望,继续向前行去,她守礼地放慢了步子,随在我身后半步远的位置,又保持着这样的距离与我一同向帝太后问安:“臣妾簌渊宫宁贵姬晏氏、臣妾绮黎宫德容殿顺姬周氏,叩见帝太后,帝太后万安。”   “都免礼了,赐坐。”帝太后道出的虽是缓和的话语,口气却半分不失威严。我与顺姬起身又施万福:“谢太后。”方依位份各自落座。   我环视四周一番,人已大致到齐了。皇后与琳孝妃分坐帝太后两旁,韵淑仪与庄聆相对而坐,接着是萧修容与馨贵嫔。按目下的位份,我正巧坐在萧修容身边,对面则是顺姬,顺姬之后是嘉姬,再之后就都是各宫的随居宫嫔了。   “跪在长宁宫门口那位,你们都看见了,也都认得。”帝太后缓缓言道,话语沉沉如洪钟敲在众人心头,“六宫要和睦,就不能有人独宠。偶尔皇帝有个顾此失彼的,哀家也懒得管,却不能眼见着这样的事情愈演愈烈。”   帝太后执起手边的一本厚厚的册子,面色愈显黯沉:“皇帝即位也有五年了,这起居注……哀家倒还真没见过哪个名字出现得这般频繁。”她扫了诸人一眼,目光停在我身上,“旁人不说,就连宁贵姬你,都半个月没在这上面露过脸了。”   我双颊一红,局促地想要解释:“帝太后,臣妾……”   “旁人不得宠,太后可怪岳妹妹。宁贵姬这事……倒委实怪不得她。”萧修容在我身侧明艳一笑,斜睨着我涔涔笑说,“在座的诸位姐妹大概也都知道,是宁贵姬自己不日前惹恼了陛下,就在簌渊宫门口,多少宫人都看着。这和岳婉华何干?难不成出手伤人的人还要去怪那被伤的人么?”   帝太后沉然凝睇于我,目中隐有责意,我离座一福,朗然道:“太后,当日之事,个中缘由一言难尽,臣妾亦不愿多提。”我迟疑一瞬,跪□去一拜,“天寒了,长跪实在伤身。岳婉华进宫不久,不懂事也是有的,求太后宽恕。”   周遭几声倒抽冷气之音之后一片沉寂。帝太后低沉语中带着薄怒之意:“你竟然为她说情?”   我一叩首,声辞诚恳地声声辩解道:“太后,臣妾等入宫久了,自然知晓六宫相处之道。可婉华刚入宫不足月余,自然难免思虑不周……”   “宁贵姬。”帝太后神色严肃,字字掷地有声,“哀家只问你,你是如何向愉妃承诺的!”   愉妃?我微愣,低下头老实答说:“臣妾向愉妃姐姐立誓,对元沂视若己出。即便日后自己有了孩子,也绝不厚此薄彼。”   “如今呢?”   我茫然地抬起头:“臣妾……并不曾亏待过元沂。”   “皇帝已经逾半月不曾召见过你宁贵姬了!”帝太后语声陡然厉了几分,我心惊一颤,她缓了一缓,又问,“那这半个月来,他可曾见过元沂么?”   “这……”我怔了一怔,颓然摇头道,“没有。”   “你如今还在为始作俑者说情,置元沂于不顾。这就是你向愉妃承诺的待元沂视若己出。”   帝太后微笑中怒意更甚,玩味地打量着我,我低垂下首,缓声恳切道:“太后,臣妾是元沂的母亲,亦是陛下的妾室。太后怪岳婉华独宠责罚,臣妾不该妄加置喙,可太后召六宫嫔妃于此言及此事,扫的却是陛下的颜面。”   帝太后闻言怒极反笑:“宁贵姬愈发的会说话,话到头来,竟是怪哀家不给陛下面子。”她轻声一哼,“那岳氏可曾给过你面子?”   我双手相叠跪伏于地,答道:“臣妾因岳婉华的挑拨而与陛下生了误会嫌隙,臣妾自难免怨她,为她说情也实在违心。可臣妾是陛下的嫔妃、皇次子的生母,实在不得不维护……”   “你既非要护她,就出去和她一起跪着。”帝太后冷声打断我的话,我言语滞住,跪坐原地。她颜色稍霁,轻一叹哂道,“既不想,就回去坐。哀家知道你是心系陛下,可这样的事,不予惩戒断断不行。召六宫前来,也是为了给诸位提个醒罢了。陛下的颜面固然重要,可在座的到底都是自家人,若说丢人,总强过传到前朝去,让外臣参一本清君侧的折子。”   “姑母说得是。”庄聆含笑打着圆场,嗔怪我道,“晏然你何必担忧这些?在座的都是后宫嫔妃,谁会去扫了陛下的面子?”   我细细思量着,再度下拜之时心头仍带着矛盾:“太后,臣妾自幼就是孤儿,自受封之日起方有了家人,故而自受封之日起,便祈愿家和万事兴。此事纵然如帝太后所言,一众嫔妃谁也不敢扫了陛下的面子,但太后今日惩了岳婉华,便定然与陛下间隙难免。母子生隙,何谈‘家和’?夫君不悦,我等妾室又如何心安?”   我不顾帝太后逐渐冷下去的眸色,又重重一拜:“臣妾告退。”.   我退出长宁宫正殿,在近乎全黑的夜色中寻到了已跪了许久的那个身影。在她旁边跪下的同时,听到了她一声清脆的冷笑:“有意思,宁贵姬这是哪一出?想搏人同情却失了算么?”   “失算?”我回以同样的冷笑,“不知娘子为何这样说。”   “臣妾知道娘娘自幼在陛□边服侍,自诩熟谙列位上殿的所思所想。适才那一出,不就是为了一显自己贤惠大度么?”她可惜地啧了啧嘴,“却不知帝太后她老人家不吃这一套呢。”   “婉华娘子当日提点本宫,让陛下厌恶未必要真犯什么错,这话本宫谨记了,多谢娘子。今日本宫也送还娘子一句,六宫里的事,有时如同在簌渊宫门口那一出一样,实情是怎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众人如何认为。”   她轻轻一笑,锐利地反驳:“这后宫是陛下的后宫,娘娘您今日之举就算拉拢尽了六宫嫔妃,只要陛下她不喜……娘娘,一切到底都是枉然。”   我仿若未闻,凝神于眼前大殿中的明亮灯火,略作沉吟后只是问她:“婉华娘子,你说但凡斗争,就必定有输赢么?”   她微有一怔,很快轻笑着反问我:“娘娘觉得呢?”   “本宫觉得必定有。”黑暗中,我转头看向她,只能依稀辨清她侧脸的轮廓,“如果定有输赢,那么自本宫跪在这里的那一刻起,在陛下心里,婉华妹妹你就已经输了。”   我在她的沉默不言中寻出了些许不解的气息,愈发浓艳了笑意,让她在黑夜中尤能察觉得道:“婉华妹妹以为,只有妹妹你会做戏么?”   正文072.做戏   那日帝太后又同众人说了什么,跪在殿外的我无心去多听。嫔妃们在两刻后散去,没有一个人与我多说一句话,就如我和顺姬来时当岳婉华不存在一般的当我不在。   她们之后,我依稀瞧见一个宦官模样的人匆匆出了殿向北行去。那个方向上,是三大殿与长秋宫。   一盏茶的工夫后,那一叠声的“陛下驾到”简直振聋发聩。我暗自觉得,他会来得这样急,定是为了他的岳婉华,而非为我。心中不快却说不得什么,只与岳婉华一同行礼下拜,口道“陛下大安”。她的口气仍是比我动听许多,娇娇弱弱地惹人怜惜。   他在我们身边停了脚,略作沉吟即道:“送婉华回去歇着。”   夜色之中,岳婉华明眸冲我扬起的得意的笑那样明显。   岳婉华在宫娥的搀扶下走得远了,他的声音才再度传来,以那般厌烦的口吻对我说:“你添什么乱?”   我陡然慌了,动了动嘴却不知该解释些什么,他一叹,伸手扶起我,沉沉道:“跟朕来。”   因起初是他扶着我,宫女便不敢上前来扶,我迟疑着试图松开他,可微一松手就如失了重心一般站不稳。他有所察觉地偏头觑了我一眼,手再度伸过来扶住我。我向后退了半步避开,轻言道:“陛下,帝太后正恼着呢。”   他微微蹙眉,看向我的身后:“怡然婉然。”   怡然和婉然齐齐应了声“诺”,上前扶住我。我和他一起重新回到长宁宫中,帝太后仍端坐主位,在看见我的瞬间显出不悦神色。   宏晅大步上前一揖:“母后。”直起身子又温言询问道,“母后,晏然素来体弱,又在外面跪了那么久,母后可否先赐坐?”   帝太后似不情愿地轻轻一喟,还是道:“坐吧。”   “谢太后……”怡然和婉然一同扶着我坐下,帝太后嫌恶地睇了我一眼,便转过脸去问宏晅:“皇帝你是来为宁贵姬说话的,还是来为岳婉华求情的?”   “母后。”他又深深揖下去,肃然道,“儿子自知这些日子为岳婉华薄待了六宫,可母后您不该怪到婉华头上,更不该迁怒晏然。”   帝太后含笑凝视于他,和缓地问:“哀家不罚岳婉华,难道罚你这个做皇帝的么?”她略微一停顿,继道,“至于宁贵姬,是哀家迁怒还是她自己不识趣,你大可现在当着面问。”她一声轻笑犹带着气,“她说哀家罚岳婉华扫了你的面子,当着六宫的面,也不想想是否扫了哀家的面子。该说的理哀家跟她说尽了,是她自己要出去跪着。”   “那对于这二人,母后究竟想做如何的决断?”   帝太后的口气却轻巧了几分,松散道:“就这样吧。如是还要再罚,方才便当着六宫的面罚了。”她说着眸光一闪,略一沉吟,道,“不过还有一事,哀家本也忘了,今日萧修容提了一句,哀家不得不再问问。”   “母后请说。”   “哀家听说宁贵姬动手伤了岳婉华?”帝太后淡睨着我,我只觉连呼吸也凝滞了,“若真有此事,后宫容不得心思恶毒之人,也容不得两面三刀之人。”   我本就勉强的笑意在这逐渐分明的寒意中愈发维持不住了,宏晅回过头淡瞟我一眼,复沉声肯定道:“并没有。岳婉华与晏然大约是有些误会,朕自会去同婉华说清楚。”   帝太后缓然沉下一口气,微微笑道:“如此最好,哀家实在不愿见到六宫发生什么不睦的事情。”   “自不会。”宏晅宽慰笑道,“母后许会不放心岳婉华,但晏然素来是识大体的。”   我向帝太后谢了罪,恭敬地退出殿外又向宏晅一福:“臣妾告退。”   他握住我交叠在身前的双手,眸色一沉:“你来。”   我随在他身后走得小心谨慎。黑夜漫漫,本就易生惧意,他又自始至终一言不发,我更加无所适从。   怡然在身后捅了捅我,我回过头,宫灯的幽光中,她的目光在我与宏晅间打了个来回,然后动了动嘴。   光线昏暗,我一时看不清她在说什么,她连做了几遍然后神色一惶,垂下首去。宏晅停住脚笑看着我和她:“说什么呢?”   我低下头摇了摇,照实说道:“臣妾也不知。”   “怡然?”   “奴婢说……”怡然滞了一滞,咬了咬唇道,“奴婢说……‘说话啊!’”   我险些脚下一个不稳摔下去。   “哦。”宏晅看看她又看看我,最后问我,“有什么话要说?”   我低着头想了一想,闷闷道:“陛下,那天在簌渊宫,臣妾当真没伤岳婉华。”   “嗯。”   “今天在长宁宫,臣妾也不时有意惹帝太后不悦……”   “嗯。”   “实在是一时情急思虑不周失了言……”   “嗯。”   “……”我又无话可说了。   他蹙了蹙眉头:“就这事?”   我点点头:“是……”低着头一番忸怩,带着期许问道,“陛下信不信?”   “嗯。”   “……”   “说完了?该朕了。”他笑意深深地抛回了问题,“现在还嫉妒岳婉华么?”   “嗯。”   “知不知道刚才你若不求情,帝太后可能直接废了她?”   “嗯。”   “那怎么还为她说情、陪她跪着?”   “嗯。”   “嗯?”   “……”我略加思忖,半点不掺假地咕哝道,“臣妾也不想替她说情,也觉得她跪死在那儿算了,直接废了更好。”我赌气地抬了一抬眼皮,觑着他的神色又道,“可又觉得为了她让帝太后和陛下生隙太不值当。”   “嗯……”   如此一番对话之后,我与他回了成舒殿,他传了太医来,太医道我腿上只略有淤血,不会有大碍。他随手抽走怡然手里装有活血化瘀之药的瓷瓶,坐在我身边笑问:“你觉得为她长跪淤血值当?”   “当然不值当。”我毫不犹豫地摇头,“不过能让帝太后与陛下不生间隙就值当了。”   他嗤笑一声,轻手轻脚地将药涂在我膝上:“听上去怎么说都是你理多。若真有本事,下回直接说服了母后,别让她罚你。”   “嗯……”我应了一声,继而很有自知之明地颓丧摇头,“没本事。”.   那一夜之后,宏晅一连数日不再召见岳凌夏。婉然与我笑侃说:“叫她自诩会做戏,又哪里比得过姐姐?”   我嗔笑一声:“这是夸我么?”   “哦对了,姐姐听说了没有?御前宫人都说,要是姐姐哪天得了双字封号,定是‘宁恩’。”   我一奇:“哪儿来的说法?”   婉然翻了翻眼睛,一边用手比划着音调一边:“嗯?嗯。嗯……”   我挑一挑眉:“那是陛下先起的头。”   婉然嬉笑出生:“这就没地方说理了,反正怡然姐姐跟御前的人把那天的对话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   “……”我当初究竟为什么要荐怡然去当宫正?   婉然倒了两杯茶,自己也坐到案前,眨眨眼问我:“不过……陛下当真就信了姐姐么?”   “信了,但信不信都不重要。”我端过茶盏浅啜一口,“不论他信不信我没有伤岳婉华,只要知道我为了六宫和睦可以让委屈自己去息事宁人足矣。”   六宫之中,碰上这种事,落井下石除去劲敌的大有人在,闭口不言任由发展的更是多数,独少了能为此舍身息事的。就连皇后和萧修容,那日也未怎么出面说情。   那日岳婉华曾嘲讽我说“自诩熟谙列位上殿所思所想,却失算了”,呵,她不知道,“自诩熟谙列位上殿所思所想”的许会失算,但不知这些的,必定会栽跟头。   更可怕的是,她不知列位上殿的所思所想,帝太后却把她的深浅轻重都看得清清楚楚。   “婉华妹妹以为,只有妹妹你会做戏么?”这句话也不知她听懂了多少,或许她至今也只是认为那天只有我一个人在做戏。   可惜宏晅那天直接叫人送她回去歇息了,否则后面的话她必定听得懂,我当真十分乐意一睹她怒而不能言的样子。有话不能说的滋味,真该让她知道知道。   “她说哀家罚岳婉华扫了你的面子,当着六宫的面,也不想想是否扫了哀家的面子。该说的理哀家跟她说尽了,是她自己要出去跪着。”   突然闹出这么大的阵仗,宏晅起初不可能没有疑过这是做给他看的一场戏,帝太后这一番话却撇清了自己与这场戏的关系,他还要疑,就只能疑我。   “不过还有一事,哀家本也忘了,今日萧修容提了一句,哀家不得不再问问……哀家听说宁贵姬动手伤了岳婉华?若真有此事,后宫容不得心思恶毒之人,也容不得两面三刀之人。”   她没有半点徇私袒护的意思,语气寒凉无比,似比他更容不得我做戏惑众。他也会知道,那日早些时候,长宁宫正殿里早就提过我动手伤及岳婉华一事,本就顶着加害宫嫔的嫌疑,还要顶撞帝太后,做戏?这风险未免太大,毕竟很多时候未坐实的罪名都可以因这几位的一念之差而坐实。   彼时我与他正僵着,又断不能是奢求他来恕我。   为了后宫和睦冒着自己遭废黜的危险去给岳婉华求情,这是多良苦的用心……能有如此用心的人,也不会去加害得宠嫔妃吧。   真是多谢帝太后.   “宁贵姬娘娘,帝太后旨意,今晚不必去长秋宫昏定了,帝太后召见六宫嫔妃去长宁宫,有要事。”   “有劳大人,本宫定按时到。”   “帝太后让臣将这个转交娘娘。”来传话的宦官奉上一物,用檀木盒子装着,我打开一看,全然不解:“护膝?”   “是,帝太后说等娘娘到了长宁宫自然明白。但此事须得委屈娘娘,故而帝太后不愿明言强求。愿或不愿,娘娘到时自己决定便可。”   我循着顺姬的目光看到长跪的岳婉华时,心中豁然开朗。   我若愿,那晚的输家就只有她;即便不愿,那晚受苦的亦只有她。   正文75073.再起   又是一年中秋。短短一载,时过境迁。   去年的此时,我还住在锦淑宫。宫宴散去后,我与语歆又一道去娴思殿与愉妃小聚,吃了愉妃拿手的那一道桂花宫饼。   今年的此时,愉妃已逝,再没人能做那道桂花宫饼;语歆,她仍与去年无太多差别,可她的父亲,已是我不能原谅的仇敌。   种种变故,都让这团圆佳节愈显凄意。   若回宫小聚,这凄意必定更加明显,我便在心里暗暗期盼宫宴久一些、再久一些……在这辉晟殿里,好歹是歌舞升平,一派繁华之相。   怪不得家人子要三年一选,否则过不了几年,中秋宫宴只怕也剩不了几人了。   说起家人子……来年开春就又是大选时,那么来年的中秋,又是佳人满座。   我的册封,是在上一次大选之后,原来才不足三年而已。   殿里的歌舞令人眼花缭乱,舞姬长而飘逸的水袖在空中旋转着飞舞着,那样的热情洋溢,一派盛世之象。宫宴便是这样,宏大的乐舞与觥筹交错构造着其乐融融,人人都维持着和睦,将平时的万般心思掩于一张笑靥之下。   我的视线扫过案上已空的酒盏,持过酒壶为宏晅添酒,又给自己也倒满,他淡笑着睇了一眼,询问说:“你喝了不少了,让宫人换果酒来?”   我颌首莞尔道:“无碍的,难得佳节,喝一点无妨。”   偶有嫔妃上前敬酒,行走间裙摆迤逦,一个又一个地经过我的眼前。   “陛下大安,皇后娘娘大安。”这个声音近些日子听得愈发少了,却是如旧带着笑意的的清越动人。岳婉华,那一日之后她虽未失宠,到底隆宠不复了。她盈盈一福,起身后微侧了身子又向我施了一礼,“宁贵姬娘娘万福。”   “婉华妹妹。”我浅浅而笑着,轻垂下眼睫一言不发地听她说着敬酒之语。帝后各与她对饮一杯,她又转向我,“那日在长宁宫,多谢贵姬娘娘为臣妾说情。臣妾一直想登门道谢,又想着陛下说过娘娘身居一宫之主平日里诸事繁忙未敢打扰,今日敬娘娘一杯,聊表谢意。”   她穿着一身白底团花的对襟齐胸襦裙,上襦是夺目的嫣红色,直衬得她面色娇柔又毫不失高雅。我微笑着持起杯来,宫人又将盛满酒的酒盏奉到她面前,她瞟了一眼,隐有犹豫想了一想,吩咐道:“去换果酒来。”   我神色未动,皇后笑觑着宏晅嗔怪她道:“婉华妹妹这就不对了,既是答谢总要有答谢的诚意,就算不胜酒力也不能省在这一杯上。”顿了一顿,眉间浮起些责意,“何况你的酒量是可以的。”   岳婉华婷婷立于帝后面前,听得皇后责怪也未有长拜谢罪之意,只低了一低头,笑意未减半分:“皇后娘娘恕罪,实非臣妾有意怠慢,只是……为了腹中皇裔,实在不敢多饮。”   “你说什么?”皇后的惊喜之意顿然间溢于言表,察觉出失态,缓了缓神色,敛去几分笑才道,“你有喜了?”   “是。”岳婉华屈膝浅福身,双眸盈盈望向宏晅答着皇后的话,“昨儿个才请太医来看过,已有两个月了。臣妾本想差人去禀,又想着今日便是中秋了,不如此时再说,也算添份喜气。”   她有孕了,她所依附的萧家刚害了我的孩子不足三月,她便有孕了。我不知道我是如何维持的笑容,端举起酒杯向她道:“恭喜婉华妹妹。”   原是她谢我,转瞬间变成了我贺她。她也没有多做推辞,怡然自得地举杯饮下。   我放下酒盏,只觉心底空落落的说不出滋味,有意识的强自蕴着和缓的笑意,不住地提醒自己不可显出半分不快。   嫔妃们纷纷向她敬酒道贺,仿佛她们都期盼了这个孩子很久一样。   放在膝上的手忽地被人一握,一慌抬头,正对上宏晅的双眼,那深沉的眸色,带着些许岳婉华方才带来的欣喜,更多的却是怜惜。他紧紧握了一握我的手,那阵阵传来的热意像是宽慰又像是一种保护。   好一番热闹,众人才安静下来。他握着我的手仍未松开,口气平平淡淡的一如常态:“晋岳婉华从七品瑶章位,赐‘芳’字为封号。”   郑褚朗声向众人传了旨,芳瑶章俯身稽首谢恩,起身后再度接受众人的道喜。   “晏然。”他自饮了一杯,瞥了眼眼前逢了喜事宴饮正欢的众人,语声低低缓缓,“你……别在意,还会再有孩子的。”   他的劝慰听上去那样无力,我垂下首笑意浅淡,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可在意,现在本也有元沂在身边。臣妾只是……”我难忍一涌而上的哽咽之意,“臣妾只是忘不了那孩子,若臣妾平日里小心一些……”   如再说下去,眼泪便会不受控制了。这欢庆的时刻,无论有怎样的心事,哭,都是不合时宜的。我停住话语,咬一咬唇将泪意忍回,强浮起笑道:“不碍的,臣妾失仪。”   他一声叹息。   “还会再有孩子的”,我小产后醒来的那天,他也说了这样的话。诚然,那次小产并未导致我终生不能生育,但今时今日……隔了三个月而已!芳琼章,她有孕了。   偏偏这么快,偏偏是她。   我大概是整个皇宫里最不愿见到那个孩子的了.   仰首猛饮下一杯,辛辣贯喉而过,在胸中撩起一阵发闷的灼热,连心速也变得快了,一下下的撞击着,撞出所有的压抑。   想哭,又想叫出来。事实上却哪样也做不得,唯有再灌下一杯,试图让自己的心醉下去。   纵知如此连饮必定会让旁人瞧出异样,也顾不得那许多旁人的看法了。   上苍太不公,总能让心存恶念之人过得一帆风顺。   再去拿那酒壶,宏晅先我一步拿住了他,提手递给了怡然端走。怡然送走了酒壶,奉了盏茶上来,跪坐在我与宏晅二人之间,一边递茶一边低垂着眉道:“陛下知道您为何不痛快,可有人不知道。宫里的事,传来传去不一定传出怎样的误会,娘娘体谅吧。”   宏晅听言不着痕迹地向她一颌首,执箸夹了菜放到我碟中,如一切正常般浅笑:“喝了那么多酒,吃些东西。”   “陛下。”在众人的恭贺中,芳瑶章已喝了不少,温和的果酒仍让她双颊泛起了微微的红晕,显得幸福满足。她柔弱地婉拒了接连不断的敬酒,再度行至御座前,醉意姗姗,“宫宴瞧着也差不多了,臣妾听说宴后便是各自回宫小聚,可这中秋本是团圆佳节,民间犹是重视此点,各自回宫不免少了团圆之意。”   她言罢眼睫轻动望着宏晅,笑意朦胧温柔。宏晅和煦一笑:“你有什么别的主意?”   “各自回宫也不过是在各宫赏月罢了,何不阖宫一起?”她说着柔荑支了下颌,认真地思索片刻,遂豁然笑道,“御花园许是乏味了些,但湖边定是不错的。玉轮在天映水,自是绝好景致。”   宏晅欣然点头:“好,就依你。”   芳瑶章似乎感到有些意外,喜滋滋地一福身:“谢陛下。”   若不是有孕,这样劳动六宫的事哪里轮得到她开口?在座的高位宫嫔面色登时都有些不自在,今日萧修容抱恙未来,如是她在,大约也会不快。中秋时让阖宫一起浩浩荡荡地去赏月,就是她宠冠六宫时也没有过这样的建议。   这边宏晅爽快地应下了,就听到一声稚嫩的哈欠声,永定帝姬伸手环在顺姬的脖子上,迷迷糊糊地问她:“母妃,什么时候回宫?好困……”   我眺了一眼坐在我席位旁的乳母林氏,元沂已倚在她怀中睡着了,只有年纪最长的皇长子仍算精神。   芳瑶章娇笑着向永定帝姬道:“今儿个团圆节,帝姬等一等,一起赏了月、向月娘娘祈了福再回宫去歇息可好?”她的手搭上尚不显形的小腹,笑意愈深,“就当是为你的小弟弟祈福,好不好?”   殿里气氛一冷。她才刚有有孕而已,讲出这样的话分明是自信怀了个皇子,才敢如此胆大地支使长帝姬去为他祈福,说话前也不曾问过顺姬的意思。话说得和善,旁人不好说什么,顺姬脸上虽有些挂不住,但她到底是个素来和顺的性子,又碍于宏晅在场,也哄着永定帝姬道:“嗯,一起去祈了福,看一看月宫里的玉兔,母妃再带你回宫,可好?”   永定帝姬却似乎对玉兔并没什么兴趣,歪着小脑袋看着芳瑶章寻思了半晌:“我又要有个小弟弟?”   顺姬笑睇荷瑶章一眼,低头道:“是呢,你芳母妃要有孩子了呢。”   永定帝姬又认真地想了一想,偏过头看看睡得无知无觉的元沂,又看看芳瑶章,脆生生道:“不要,我有元沂弟弟了,我要个妹妹!”   童言无忌却硬生生地驳了芳瑶章的话,有人已忍不住“嗤”地笑出来,定力好些的也是一副忍笑的神色。   我举杯啜茶掩住笑意,放下茶盏和颜逗她:“宁母妃日后给永定生个小妹妹好不好?”   永定帝姬一双明眸再一次看向元沂,断然拒绝:“不好!”   这下我当真不明白了,好奇地问她:“为何?”   “元沂说他想要个弟弟!宁母妃是他的母妃,还是听他的吧!”永定帝姬认真地大声答道。   这下众人不必强忍笑了,殿里一片笑声,倒也缓和了芳瑶章适才的尴尬。宏晅笑指着顺姬:“朕和晏然都不知道这回事,这丫头都是哪儿听的?”   顺姬搂着女儿,笑答他说:“谁知道呢,平日里三个孩子一起玩儿,想起什么说什么。”   郑褚片刻前刚掀起珠帘进来,恰好听见这些,面带笑意地在旁等了一会儿,等众人说得差不多了,上前笑揖道:“陛下,霁水榭那边备好了。”   宏晅一点头,站起身,颇为欣悦道:“一并赏月去。”又对永定帝姬笑说,“不许早睡,去求月娘娘给你添个小妹妹去。”.   帝后并列行于前,后随数十位嫔妃,再后还有宫人相随,委实称得上“浩浩荡荡”。我和庄聆走在一起,一壁观着夜景一壁闲谈。庄聆望着湖面,髻上一支碧玉簪借着月色在我眼前发着幽幽绿光:“你啊,是清楚宫里的事的,遇事千万按捺住心绪。方才那般不快的痛饮,传到长乐宫去,皇太后又要寻你的错处。”她回过头来,笑意飘渺,“也不能总仗着陛下护你。”   “我知道。”我点一点头,轻轻一叹,“就是心里太不痛快,凭什么她萧雨盈要什么得什么?姐姐也是从潜邸来的,也知道她这些年来,要得宠便得宠、要得位份便有位份,始终没有孩子算个憾事,可来了个岳凌夏,这么快也有了。”   岳凌夏到底位低,经了长宁宫一事,宏晅也不会如从前那般宠她了。萧家送她入宫是为了助萧家一力,这孩子自是跟着萧氏自家人更好,皇后育有皇长子,那岳氏的孩子生下来,保不齐就是萧修容的。   纵使早知她不会就此失宠到底,可若是复了宠再有子傍身,我想寻仇就太难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庄聆的目光淡淡扬起,越过面前数人,直看向最前的帝后二人,“从岳氏进宫那天起,这就是意料之中的了,我们都知道萧家打得什么主意。不过,你说皇后娘娘她……会希望自己的庶妹母凭子贵么?”   正文76074.初布   我微有一怔:“姐姐?”   她再看向我,将原本就低的语声压得更低:“或者,你觉得萧修容会希望这个本就压自己一头的嫡姐再添个孩子稳固地位么?”   我深深吸了一口中秋寒凉的气息,庄聆温然而笑:“所以么,你未必是心里最不痛快的。”   即便岳凌夏是萧家送入宫中的,但待得这个孩子出世,这一嫡一庶的姐妹二人必有一争。她们若是在此之前便争起来…….   庄聆猛一拽我的胳膊,我一惊,抬起头看着她神色疑惑。她神色一凌之后只余笑意,望着远处生硬道:“你瞧。”   我循着看去,前面的众人也都驻了足。前方不远就是霁水榭,榭旁,依稀能瞧见支着的漆案,漆案上置着烛台,又有水果、点心等数样贡品。   是有人在祭月。   我定睛去瞧端跪案前那人,一袭色泽清淡的襦裙,外披的大袖衫也是浅浅淡淡的颜色,如霜的月色洒在她身上,好像她就是那自月宫下凡的仙子。   仙子?我胸口重重一沉,目光定在她头上高盘的飞仙髻。   飞仙髻……飞仙瑶髻。   竟是萧修容!   我所在之处,只能看到宏晅的背影,不知他此时神色如何。   四周一片寂静,萧修容清朗朗的祈祷之语字字清晰地传入耳中:“苍天在上,今有萧氏庶女,入宫侍君多年未有所出。又伤及旁人身孕,纵是无心之失,亦不敢求得谅解。今逢中秋,奉萧氏自抄经文千页,不求洗清自身孽债,唯求幼子转生再入世,重与晏氏团圆,再续母子前缘,承欢父母膝下。”   数束目光带着讶然转瞬间投向我。阖宫皆知萧修容因我降位、失宠,如今她在此为我祈福祝祷、求月娘娘使我与那已去的孩子再续缘,众人难免好奇我的反应。   “莫失分寸,明日荷莳宫聚。”庄聆在我耳边低语一句,我轻一点头,莲步轻移上前,似唯恐打扰眼前祈福地将声音压低请示:“陛下,臣妾想同修容娘娘说几句。”   宏晅点头应允。我走过去,她背对着我未有察觉,一旁打着宫灯为其照明的宫娥听到声响回过头来一诧:“贵姬娘娘万安。”又向我身后一望,惊意更甚,将宫灯稳稳放在地上俯身下拜:“陛下万安、皇后娘娘万安。”   犹自跪在蒲团上的那个身影一颤,忙不迭地回过身来,我垂睫向她一福:“修容娘娘万福。”   “宁贵姬?”她恍然地怔了半晌,回过神却未顾得上向帝后施礼,只站起身来双手握住我的手,有些恍惚地道,“宁妹妹,是我无意间害了你,我知道你恨我,你的孩子也会怨。今日中秋,为他祈福吧……妹妹与他母子缘深,月娘娘定会体谅……”   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不远处一阵低低的惊嘘声。我克制着自己不去挣开她的手,感受着她指上护甲带来的丝丝凉意,体谅地微笑:“娘娘何须如此……那本是个意外罢了,臣妾那日心中悲痛才说了那些话,早已不怪娘娘,娘娘不责臣妾当日失礼才是。”   白净的妆容一扫从前的妩媚艳丽,她的眼圈微微泛着红,感激不尽的样子让我阵阵反胃,与之相应的却是愈发温婉的笑靥,我抿一抿唇,与她相视道:“过去这么久的事了,不必再提了。今日宫宴上有桩大喜事,修容娘娘怕还不知道吧?”   “喜事?”她一愣,惑然道,“什么喜事?”   “莹瑶章……哦,就是从前的岳宝林,有了身孕了,已有太医诊过了。”我眼帘轻垂,话语幽幽带笑,一句句解开宏晅对我这番道喜有假的怀疑,“方才……臣妾尚有心结,见娘娘如此方才明白了,大约是上苍开眼,送归了臣妾的孩子。”我凝着笑容望向立于皇后身侧的莹瑶章,欣慰道,“臣妾身子弱,有了孩子也难以保住,上天将这孩子赐给莹瑶章是对的。同在宫中,臣妾是生母还是庶母也没有大碍。”   “如此……就最好了。”萧修容喜不自禁,抬手以袖拭泪,转向莹瑶章,仍是泪意与笑意参半,“琼章妹妹,这孩子生下后,可要常带去见见宁贵姬才是……”   “诺。”莹瑶章恭顺一福,觑着帝后二人直向萧修容递眼色,“修容娘娘,陛下和皇后娘娘也是来为这孩子祈福的呢……”   萧修容这才露出如梦初醒般的神色,前行几步深深一拜:“陛下大安、皇后娘娘大安,臣妾方才……”   “臣妾听闻,修容娘娘为了赶在中秋前将经文抄完,已一连数日不曾安歇,难免精神不济礼数有失。”馨贵嫔以团扇遮面戚戚地说道,浅浅一福,“陛下恕罪。”   皇后宽和地点一点头却未发话,侧首看向宏晅。   “免了。”宏晅道。虽是淡泊的语气,目光却已不似前些日子看她时那般冷冽。   这中秋,还真是一场大戏。莹瑶章有孕、萧修容掀起复宠之势,萧家的风头简直胜过了天边的那一轮明月.   莹瑶章一夜间从晨省时都无坐席的散号宫嫔变成位列八十一御女的琼章,虽是只晋了一阶,却因赐了封号,席列冯琼章之前了。   晨省过后我直接随着庄聆去了荷莳宫,庄聆备了桂花蜜酒,浅饮一口道:“从前挺爱喝这个,可几年中秋好戏连台的,这酒倒显得索然无味了。也好,总归是弄明白了萧家的意思。”   萧修容前脚失宠,萧家后脚就送来了岳凌夏,我曾一度疑惑过,一个宠冠六宫的萧家女儿,怎会因一朝失宠就沦为弃子、竟寻了个歌姬来填补她的空缺?如此寒自家人的心,难道萧家当真目光短浅至此?   眼下总算是明白了。   “这些年,萧家为了这两个女儿,只怕也没少着急上火。”庄聆轻笑,“皇后娘娘不得宠无子,萧修容长宠不衰也无子,好不容易得了个皇长子,方家还不甘心。”   皇长子的母族方家何止是不甘心?我听怡然说起,来年要参采选的家人子名册已陆续报至六尚局,方氏各支竟挑了四个女儿来选,大有不送一个进宫便不罢休之势。费这么大力气定要送女儿进来做妾,必定有旁的世家求不得的诱惑,目下这个有货也只能是他方家女儿所生、却落在萧家手里的皇长子。   方家在朝中不是没有势力,皇后纵使执掌凤印,也未必能让四人尽数落选。有一分的没把握,兴许就意味着有朝一日皇后悉心教导多年的皇长子重新回到方家手里。   凭她再贤惠、再识大体,也不会这般心甘情愿地为他人作嫁衣裳。何况她的“大体”还有一半是她的母族萧家。   “孩子么,总要是自己的才能不被争来争去,母族才能高枕无忧。”庄聆轻晃着青瓷酒盅,笑意浅浅,“自己要不来,就是挑个毫无其他势力掺杂、全然依附于自家的最好了。”   所以有了岳凌夏。不管她曾是怎样的名动煜都,到底不是世家女子,没有这许多的盘根错节。从答应萧家进宫的那一日起,她这辈子就算是送给萧家了。我想岳凌夏,心中对此事有数的,只不知萧家是用怎样的代价让这位赫赫有名的歌姬来做这种事。她有这样的名气,必定衣食丰足,舍下一切进宫,是为钱财还是那虚无的名位?   她有了孕,萧修容就要着手复宠。根本无须多想她的孩子日后是否会归萧家姐妹,必定是的,这是她的孩子存在的意义。   我笑容凝滞于面,思索着含笑摇头:“啧啧,也不知萧家是怎么想的,明知这姐妹两个在宫里斗了这么多年,若非同为一族,只怕早已反目成仇。如今送进来的有了孕,干什么还要萧修容复宠、持续从前的自家相争?还不如直接将孩子给了皇后,还是个嫡子的名分。”   “方家为什么挑四个家人子入宫,萧家就为什么要让萧修容复宠。”庄聆请拨护甲,笑意迷离,“胜算这东西,有时就真跟扔骰子似的,扔的次数多了,撞上的机会才多。”   我无奈一叹:“所以才难办。我与萧修容结仇,可对皇后娘娘半点怨也没有。这孩子……目下全然不知日后会归哪一个,真不知如何是好。”   庄聆凝眸于地,沉吟着徐徐道:“错了,就为不知道,才会好办。”   我不解其意,她笑问我:“昨儿个萧修容那番话,你看陛下信了多少?”   我缓缓摇头:“瞧不出,陛下喜怒不形于色的时候,我就半点瞧不出他的想法。不过眼神倒确实不似从前那般冷了。”   “但凡消了半分的疑,都不会和从前是同样的态度了。”庄聆扬眉一笑,“就算信了十成,萧修容心里也明白,陛下心里到底是你分量重。”   “那又如何?”我轻笑,“总不可能让陛下将莹瑶章的孩子给我。”   庄聆笑容敛去,语气又沉又缓地道出一句:“但可以让萧修容认为陛下还记恨着先前的事,虑及你的心思不会将孩子给她。”   我心惊不已地领会出了她的意思,重重沉下一口气:“姐姐是要……”   “她没有十分的信心复宠、没有完全的把握消除陛下心中的全部芥蒂。如此,足矣。”   正文77愉妃小传(上)   她的一生,宠也好,辱也罢。归根结底,不过是这六桩事。   从第一桩事开始的那一天起,便注定了她的一生,不会有太多爱、太多恨,却会有太多怨、太多不甘,还有……太多不得已。   ——序言   【第一桩事·进宫】   大燕朝隆庆十八年立春。   数十辆马车齐齐停在朱红的宫门前,每辆车上都走下七八个最多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穿着同样的淡青色交领襦裙。   有人张望着眼前大门,窃窃私语地问同来的伙伴:“这就是皇宫?”   另一个小姑娘摇一摇头:“才不是,这是避暑的行宫。我爹说了,皇宫在锦都,梧洵和祁川的,都是避暑行宫。”   头一个小姑娘就眨一眨眼问她:“你爹怎么知道?你爹去过?”   “我爹是读书人,有官职的。”后者扬一扬头,稚嫩的声音有几分傲气,“我本是上家人子的,我爹不肯我进宫,才让我来参梧洵的采选。”   胡夕冉在旁边默不作声地听着,她这才知道,原来同是参选的家人子,也有上家人子与中家人子之分。皇宫这个地方,大约真的像年前从宫中衣锦还乡的宫女所说的,高人一等,便是不一样的日子。   十二岁的她,尚不清楚如何才能“高人一等”,却知道要结交这“高人一等”的人。她低着头走上前,微笑有些怯意:“这位姐姐……不知如何称呼?”   “我叫仪锦。”那位上家人子倒也不是目中无人,听有人问也答得爽快,夕冉朝她一福:“仪锦姐姐,夕冉的家就在梧洵,但小门小户没学过什么规矩,日后有劳姐姐多加提点。”   听她这番话说得大大方方,不似小门小户出来的姑娘,又诚恳得很不像在自造身世骗她,仪锦打量她半晌,友好地伸了手:“既然同日入宫,一切好说。”   行宫中也分六尚局,但入宫的头一个月,新家人子都是一起学礼数的。夕冉和仪锦住在同屋,随意地了起日后还要在宫中待上数年有什么打算。   仪锦美目一扬,笑得神秘兮兮:“你知道么?这里不是皇宫,但皇室每年夏天也会来的,若能想法子到明正殿去,让陛下看上了,不说去做嫔妃,就算是做御前宫人,也是前途无量的……”   仪锦说着,压低了声,又道:“这里必定与皇宫差得多了,同是六尚局,这里连六尚女官也不设,说到底皆归宫里那六位管辖。若要在这里熬到出宫,真是白来一趟。”   夕冉没吭声,她忽然觉得,跟大她两岁的仪锦的志向比起来,她那点“高人一等”的想法实在上不得大台面。她想得只是有朝一日能在行宫的某一处宫室里当个管事宫女,管好手底下的人、偶尔也有些赏赐,为自己攒些嫁妆到了年龄出宫嫁人去。御前?六尚女官?她连想都不敢想。   一个月后,她和仪锦一起被分到了行宫中的尚仪局。仪锦说得没错,行宫尚仪局不设尚仪女官,品秩最高的是从四品的四司。   那阵子仪锦过得颇是没精打采,因为她们都是从九品少使,宫娥中的最末等,想进明正殿、混到御前,不知什么时候才有机会。   “真不知我爹怎么想的,我明明可以进宫直接做女官、嫔妃去,他非要送我来这种地方,还花了那许多钱去疏通,到底图什么?”仪锦有过这样的抱怨,末了还加上一句,“你说她是怎么想的?”   我怎么知道……胡夕冉难免腹诽,然后温言安慰仪锦,“别着急啦,姐姐不是才十三岁?听说待上三年,起码也是正八品恭使。候在明玉殿外的宫人,有不少是这个品秩。”   仪锦这才略安了心,长叹口气安心练着沏茶。   总有些诱惑会日日盘旋在人的心头,直弄得人魔障了,想不顾一切地去得到心中所想。   夏初,皇家仪仗浩浩荡荡地进了梧洵行宫。当日晚上,原该和夕冉一同值夜的仪锦告诉她:“今日我不值夜了,我和初裳姐姐调了明天的班。”   初裳?夕冉一愣。初裳是从五品女史,在明玉殿侍奉的人。   她不知道仪锦花了多少钱和心思去疏通这些,只知道那天晚上,仪锦兴奋得在床上辗转反侧几乎一夜未眠。   她能理解仪锦的高兴,若真能到御前,日后就真是风光无限了。可在黑暗中,她总有些隐隐的不安。   御前的事情,仪锦做得了么?   同样是那个衣锦还乡的宫女曾告诉过她:“在宫里,最春风得意的御前,最难过的也是御前。平日里过得再呼风唤雨,一个不慎就能把命丢了。”   所以夕冉觉得,那个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还是一辈子都不要接触的好。   她的担忧是对的。   仪锦在御前当了一天值,到深夜才回了尚仪局。进院子的时候,连尸体都凉了。   夕冉惊恐地望着眼前,脚像生了根一样,挪也挪不动。   仪锦死的时候应该很平静,面上没有痛苦的表情,身上似乎也没有什么伤痕。   “是被赐死的。”送她回来的宦官说,长长一声叹息,“这丫头挺聪明,会说话会办事,陛下还亲手赏了个镯子。可耐不住皇后娘娘从昨晚到了行宫就大病了,她的名字啊……和皇后娘娘犯冲!”   所以她在傍晚时分被皇后传了去,没有太多的解释或者罪名,就被赐下了一杯死药。   胡夕冉只觉得仪锦命太不好,但这之间究竟可能有多少的暗争她想不到,更没有想到她会有朝一日置身其中。   仪锦没了的日子,她过得安分极了,同日入宫的其他小宫女也都过得安分极了。   攀龙附凤,要不得。   与其去争那些荣宠,还不如安安静静地做自己的事,好歹还能平平安安地出宫。   十一岁的胡夕冉,清楚的看到仪锦那已没有温度却紧紧攥成拳的手中,握着一枚玉镯,那样好的成色,她们谁也不曾见过。   那是仪锦用命换来的。   大燕宫女名册载:中家人子胡氏夕冉。隆庆十八年春,入梧洵行宫尚仪局,位少使,秩从九品。   【第二桩事·得幸】   大燕朝采选三年一度,总会有一些宫女赶上一些不同寻常的事。譬如隆庆十八年入宫的这一波,便赶上了皇帝病重。梧洵行宫觉不出什么,锦都宫中却乱成了一团。   隆庆十九年,帝崩,六皇子贺兰宏晅继位,尊其嫡母姜氏颐瑾为皇太后、生母赵氏知妍为帝太后,册太子妃萧氏雨孟为皇后。改年号永昭,次年为永昭元年。   时过两载,再来梧洵行宫的天子大驾中所坐之人已非昔年帝王。   这两年来,胡夕冉做事做得好,在同次入宫的宫女中晋升得算是很快的。在夏天到来之前,已位至从七品常侍。皇室前来避暑的时候,行宫的大监将她调去了明正殿外侍候。   那是她极不想去的地方。她依稀记得她曾劝过仪锦安心做事,总有一天能到那个地方,而仪锦没有听她的。   所以她只能庆幸,还好只是在殿外。   在她的心里,天子的大殿,必定是规矩极严的地方。可大驾到后的第一日,她就看到三个宫女模样的人,大概和她相仿的年纪,有说有笑地往殿里走。她知道皇帝此时就在殿中,生怕她们这样出了岔子,便上前拦住了她们,又觉从服饰上看这三人该是品秩高于自己的,盈盈一福,低声道:“几位姑娘,陛下在里面……几位这样喧闹仔细触怒圣颜啊……”   那三人一怔,互相望了一望,同时一笑,为首的一人道:“有劳姑娘关心,无碍的。”就不再多理她,提步就进了殿。   便有年长的宦官过来将她拽到一边,白了她一眼道:“多管闲事了不是?那三位是御前的女史。”   “女史?”她讶异地一愣。梧洵女官中也有女史,起码二十出头的年纪,那三位分明只有十三四岁。   “是。宫人们私底下统称一句‘御前三然’,就是这三位。潜邸随进宫的,旁人比不得。”   “御前三然?”她又是一愣,这什么叫法?   “晏然、怡然、婉然。”那宦官不免又白她一眼,颇是无奈,“亏你连这也不知道,这些事得多打听着点,免得得罪了人死都不知道怎么死。如今的御前,除了郑大人和方尚仪,就是这三位最说得上话了。刚才跟你说话的那个姑娘是晏然,过不了两年方尚仪放出宫去,这尚仪的位子啊……指不定就是她的。”   她从来不知道宫里这些有岁数的宦官们是从哪里打听来的那么多事,总之从嫔妃到得脸的宫人,他们都能知道得一清二楚。所以她对于这些宦官,一直以来颇是佩服。   夕冉松了口气,总还算知道得不晚,若不然一不小心得罪了人,她便是下一个仪锦。   她后来慢慢看出了那三人在御前混得多么得脸,行宫里的所有宫人,哪怕是品秩远高于她们的六尚局四司女官,见了她们也都不约而同地让出道去让她们先走。   但这些,都不及她在殿里见到的情景让她错愕。   那天在殿内服侍的一个宫女病了,要她顶上。在门口候着罢了,没有太多跟前的事,她便没有推辞。到了中午,看见晏然从外面进来,额上细密地汗珠一片,气息也有些不稳。她看见皇帝抬了抬头,随口问晏然:“大中午的,这是干什么去了?”   “和怡然比着放风筝。”   皇帝闻言淡问:“哦,谁赢了?”   “必然是奴婢赢了。”晏然很是得意,“怡然气得不行,眼下回屋喝绿豆汤去了。”   皇帝“嗤”地一笑,拿起桌上的一碗绿豆汤递给她:“你也消消暑。今晚设家宴,你还歇不了。”   只见晏然笑眯眯地接过绿豆汤饮了一口,歪着脑袋问他:“奴婢让婉然替了行不行?”   皇帝一声长叹:“留你何用……”   夕冉没由来地想起仪锦,仪锦若是侍奉在这一位的御前,大概横竖都不至于丢了性命吧。   很多时候,人生的转折来得太突然。夕冉若是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她那天便不会去尚仪局给宫中来的五名家人子送赏赐了。   那晚的家宴也是因这五名家人子而起,她们都是皇太后特地挑了来的,说是家人子,其实就是献入宫中的美女,日后要得幸为妃的人。   千里迢迢冒着酷暑从锦都一路赶来,今晚会是她们头一次面圣,目下只是暂时在尚仪局中歇息。   踏进尚仪局的大门,夕冉就见两名宦官在院子里低语着,皆是满脸的焦灼,仿佛遇到了什么万分棘手的事。   “这都什么事儿啊,锦都送来五个人,到了梧洵,少一个……皇太后问起来,你我谁都担待不起。”   另一人也一手心一手背无奈地一击:“可不?甭说皇太后,今晚要是陛下问上一句,咱也立时三刻没命。”   家人子丢了一个?夕冉一怔,没有多管闲事,只上前问道:“两位大人,请问……新来的家人子在哪一间?”   二人叹一口气给她指了路,她将东西送到后便回了明正殿。晚宴的事不用她出力,她就径自回房歇下了,   申时末刻,有人敲开了她的房门。   她一看,是大监郑褚,连忙一福:“中贵人。”   郑褚“嗯”了一声,问身后之人:“是她吗?”   二人齐齐道:“是是……有劳大人。”   郑褚短短一叹:“你们看着办吧,尚仪局那边,我会处理。”   她识出这二人便是下午时在尚仪局中的二人,她将他们请到屋中,不明就里:“不知两位大人……有什么事?”   二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叹息道:“今儿个在尚仪局的话,姑娘大抵也听懂了。皇太后给陛下送来的五个家人子少了一个,我们没法交代。”   那人说到此便停了话,另一人接口道:“姑娘既已知道了,便正好找姑娘顶上。话不传六耳,姑娘若答应便答应,若不答应我们自可找别人去顶这个空子,但为了不让姑娘说漏了嘴,就只能……”   胡夕冉出了一身冷汗,不觉间惊怒交加,冷然道:“两位大人应该知道这是欺君的大罪,家人子入宫,一切都有名册可查,尚仪局无缘无故地少一个人大人觉得会无人知晓?我若得幸入了宫,大人觉得皇太后会看不出蹊跷?”   “这就用不着姑娘操心了。”对方的语气更冷更生硬,“郑大人目下已经去尚仪局改名册了,至于得幸入宫……还真未必轮得到姑娘头上,陛下看不上眼的照样是留在梧洵做事。我们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想不得那么周全了。”   胡夕冉拗不过也无路可走。欺君之罪日后许是死路一条,可两人说得明明白白,她若不答应,现在便是一死。   其他四人都去了宫宴,她是因“旅途劳顿,身体略感不适”为由才未出席。宫宴散去后她便与那四人相会,一道进入明正殿拜见圣驾。   这是她第一次离当今圣上这样的近。她感觉到他的视线缓缓划过来,就如小刀划在脸上,完全没有她那日见到他看晏然时的温和。末了,他烦不胜烦地说:“怎么来的怎么送回去。”   她不知道皇帝一直以来与皇太后的不合,心中一震,另外四人也都显是一颤,碍于礼数保持着跪姿一声也不敢出。   “陛下……”郑褚在旁一愣,连忙压着声出言劝道,“陛下,您知道这是皇太后的意思,您好歹……留一个也行啊。”   “她已下诏封了不少嫔妃了。”皇帝形容冷厉不已。郑褚在旁犹自陪着笑:“所以,陛□边多这一个不多、少这一个不少,何不再给皇太后个面子?”   皇帝的视线再度凌厉地扫过面前的五位佳人,最后停在胡夕冉面上,略微缓和了几分:“就她了。”   胡夕冉倏然僵住。   这种僵硬在长汤赐浴时也未能缓解半分。她怕极了,欺君,这是会牵连她全家的大罪……   要如何才好,可要自己招了求他宽恕么?   在宫人的服侍下,她重新回到明正殿,在再次看到他的那一瞬间终是支撑不住,无力地跪倒在地:“陛下……”   他转过身,居高临下的狐疑地打量着她:“怎么了?”   “奴婢……奴婢……”她根本掩饰不住心中的恐惧,话未说出,已惊得哭了出来。皇帝大致猜到了她在怕什么,俯身扶起了只穿着一袭丝质中衣裙的她,含着笑又问了一次:“怎么了?”   “奴婢……”她强忍回去眼泪,不敢抬头,不知是如何鼓起的勇气,喃喃向他道,“奴婢不是皇太后送来的人……”   “朕知道。”皇帝了然而笑的声音让她蓦地惊住,猛然抬起头望向他,他说,“朕知道你之前在殿外侍候,对你有些印象。就为知道你不是皇太后送来的人,留的才是你。”   大燕朝永昭年间嫔妃玉牒载:梧洵行宫常侍女官胡氏夕冉,永昭元年夏得幸,册采女位,秩从九品。   【第三桩事·回宫】   三个月后,胡夕冉随圣驾一道返回锦都。   三个月前的事仍历历在目。她记得那天早上醒来,她仍旧很怕,说不出的恐惧包裹着她全身,那是她有生以来最无助的一天,她很想留住他,因为她不知是否会有人来找她的麻烦,她想求他保护她。   可是他,是帝王。   他在她额上轻轻一吻,告诉她说:“朕还有事,你接着睡。”就转身离去,没有半点不舍得。   一刻之后,大监郑褚进来传了他的旨意,册她为采女。   采女,属散号,秩从九品,最末等的宫嫔。宫女得幸,初封大多是这个位份。   又过一刻,有宫娥鱼贯而入,在榻前朝她一福,喜滋滋地道:“恭喜采女小主,奴婢服侍小主更衣。”   她定睛一看,是晏然。   她任由她们摆弄着,听到晏然对她说:“晋封第一日,小主一会儿要拜见皇后娘娘去。”晏然从镜中瞧了她一眼,继续笑道,“小主也不用怕,皇后娘娘是很好的人,不会为难小主什么。各位娘娘和娘子中倒是难免有几位难处的,小主不理就是了,千万不能跟她们争起来。”   她一句句记下这些话。不与高位争执,日子照旧平淡,三个月,很快就这样过去了。   但眼下坐在马车中往锦都而去的她,心中还是忐忑不已,皇太后……会知道的,会知道自己以她送进去的家人子的名义得了幸晋了位。那是皇帝的嫡母,是她决计开罪不起的人啊!   后来的事情证明,她的担心太多余了。大约是皇太后不在意,抑或是有人为她挡下了这些麻烦,总之长乐宫没有给她什么气受,她一颗心也就放了下来。   她被遗忘得很快。或者说,在她回锦都之前,就已经没什么人记得她了。皇帝不来见她,一众嫔妃也就懒得找她的麻烦,就连每日晨省昏定也没有什么太多的话说。   很快,到了永昭三年,又是一年采选。新家人子的入宫,新佳人的争奇斗艳,注定意味着一阵子的不平静。   她所住的锦淑宫,住进来一位新封的美人,夏氏文兰,官宦小姐,正经的上家人子。美人秩正六品,再晋一阶便是位列二十七世妇的容华。   她本就位低,多向一个人见礼也没什么,只是这位夏美人太刻薄。她明明已毫无圣宠,夏美人还是嫌她碍眼,时时刁难,又是同住一宫,她躲也躲不过。每每还要笑脸相迎着,日子过得实在糟心。   近身服侍的缠枝给她出主意说:“小主在梧洵时不是就见过如今的尚仪和宫正么?何不求求她们去?她们是在御前能说得上话的人,总能让小主过得舒坦些。”   她毫不犹豫地摇头拒绝。她要拿什么求她们?   她每日面对着夏美人的刁难,从应付到迫不得已的讨好。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不知不觉间变得与她一样的刻薄,学着她去巴结瑶昭仪。果然,瑶昭仪的“施舍”使得夏美人不再对她那样步步紧逼。她无意识地动着越来越多的心思去争、去斗,待她自己有所察觉时已收不住手。   她已变成了自己入宫时最不愿去做的人,攀龙附凤。   没准哪天就会丢了性命。   御前尚仪晏氏得幸了,这件事一度在宫里掀起了好大的波澜。   同样是宫女出身,晏然从前甚至还在奴籍,却一举坐到了从七品琼章的位子上。晨省昏定时,位在她之前。   她第一次感到了那样的不服。   她觉得,上家人子位比她高,是她家世不好,可如今一个奴籍之人,凭什么压到她头上?她好歹还是中家人子的出身。   所以当她听说晏然和她一样一朝得幸后失了宠,听说晏然被传去长乐宫、之后毫无理由地被下旨迁到锦淑宫的时候,心里一阵快意。   锦淑宫比晏然先前所住的瑜华宫,偏僻多了。她必是触怒了圣颜。   “究竟是个奴籍出来的下作坯子,打扮得花枝招展有什么用,连瑜华宫也不愿留你,你还指望陛下多看你么?”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说出这样刻薄的话,刻薄得连她自己也心生厌恶。对方明明是在她受封之初给过她忠告的人,那句忠告在很多时候让她忍下了心中的怨愤,免去了无数的麻烦。   她本该心存感激,可这感激到底压不过心中的嫉妒与不甘。   晏然没有理她,自顾自地往前走。夕冉只觉心底一阵被看不起的怒意升腾,她凭什么?就凭她位份高上两品么?   她还当自己是从前的御前尚仪么?   “倒不如死了这条心,将那些珠钗布料省下来打赏下人,好歹日子好过些,还省得作践了那些好东西!”   她的嗓音在愤怒中变得有些尖细,极是刺耳地传入晏然的耳中也传入她自己的耳中。   面前这淡蓝色的身影顿住脚步,脊背挺得很直,头也没回地还了她一声冷语:“胡采女这话错了,家人子也好,曾在奴籍也罢,今日到底是陛下的宫嫔,女德自不可废。看来采女自幼没学过这些,我劝采女回去内修吧,没的丢了陛下的脸。”   晏然本无意拿陛下出来说事,却正好触了她心头的痛楚。无宠,是她这些日子所有委屈的根本缘由。偏偏晏然从前又是御前尚仪,这样的话自她口中说出,在夕冉听来格外地讥讽。   好像每一句话都不受自己的控制,好像自己是个在深宫中变得尖酸不堪的毒妇,她疾步上前挡在晏然面前,冷声地喝骂:“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来训我!你若不是在御前待了几天哪有今天的位子,好自为之就是了,时时拿陛下出来压人简直滑稽!”   话音未落,她已然后悔了,无论现在是否一样不得宠,晏然到底比她高出两品。若是一状告到皇后那里,皇后便是秉公办事,也定是自己的错。   晏然微蹙着眉头细细地瞧了她半晌,俄而一声轻笑,转身施施然离去。就好像她是一个哗众取宠的怪物。   她根本不在意、根本不屑于同她争执。   她觉得她败得彻彻底底,她争不过那些新得封的上家人子,也争不过这位在奴籍八年的新琼章。   她不知道被遗忘了将近两年的自己为什么会再度得幸,那么突然,让她受宠若惊。她被小轿抬进了成舒殿,她从来没进过的地方。可她首先想到的居然是……她又获宠了,晏然尚是无人问津。   那个晚上她在暗自的攀比中过得如梦似幻。   第二日清晨,犹是郑褚进来宣旨,晋她从八品良使位。   仍是小主。   这次是怡然带着宫人进来服侍她更衣盥洗了。怡然不似晏然当初那样与她说笑,低垂着眉眼将一碟子首饰放在妆台上,道:“这是静婕妤娘娘昨晚送来的,贺小主晋封。”   昨晚?贺晋封?在宫中有些时日的她自然一下就能听懂这话是什么意思,她一刻前刚刚得以晋封,理应不该有人提前预料到。   所以这一切都是静婕妤的安排,她要去谢恩。   可她与静婕妤素未有交集,揣着满腹的疑问,她进了荷莳宫涟仪殿向静婕妤行大礼,轻声曼语压下自己心中的忐忑:“臣妾锦淑宫澜曳斋良使胡氏见过婕妤娘娘,娘娘万安。”   免礼赐座上茶。静婕妤招待得很是宽和,冷漠的话语却毫不留情地一点点点醒她。   “晏然和陛下是怎样的情分,你以为陛下会和当时忘了你一样转眼就忘了她么?”   “你真以为她在宫里无依无靠?从陛下到御前宫人到本宫都还是肯护她的,她不同你计较,那是她大度。莫说是你,就是你们良玉阁那位夏美人,若跟她争起来也没有胜算。”   “但你放心,她根本没想跟你争这些,你给她个清净,那些不堪入耳的话,别再让她听见。”   最后,静婕妤对她说:“若不是晏然来央本宫在陛下面前为你说说好话,本宫几乎忘了你是谁。”静婕妤眉目间的嘲讽与傲气都是清晰可见地呈现在她眼前,让她觉得无地自容,低着头沉默地听着,“该去谢谁你该心中有数。晏然她能助你一力便同样能让你永无翻身余地。良使小主好自为之。”   夕冉早已看清在宫中有宠无宠的日子差别有多大,也知道这个翻身的机会来得不易。怀着五味杂陈的心思去向晏然道谢,一字一句都说得忐忑不已,甚至有些颠三倒四。   “人各有志,良使你是个不服输的,但我只想活得平平静静。你不必奇怪我为什么帮你,我只是忌惮良玉阁那位罢了,她事事跟着映瑶宫,我怕对我不利。偏偏你是个直性子,她想做什么定是要通过你来做,自己避得远远的。与其出了事拿你顶罪,还不如趁早让你知道你跟的是什么人。”   晏然说出这样一番话。宫中帮人,果然都是有所图的。   夕冉蓦地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讨厌晏然、为何会事事与她攀比,回思起来,夏美人的旁敲侧击实在太多了。每一次都巧妙地敲在她的痛处上,每一句都让她愈加地容不下晏然。   可她居然就这么自然而然地顺着夏美人的话去了,真是傻得透彻。   但……人各有志?夕冉怔了又怔,她依稀记得,她的“志”并不是如此啊……   大燕朝永昭年间嫔妃玉牒载:采女胡氏夕冉,永昭三年四月,晋良使位,秩正九品。   作者有话要说:下半部分半个小时后就发出来了~~~~   大家看到藜芦的真相之后……不要太惊讶……   正文78愉妃小传(下)   【第四桩事·有子】   之后的一段日子,她常得召幸。宫里顶红踩白属常态,她得宠了,日子也就好过了。   再后来,她竟然有孕了。这简直就是上天的眷顾。   皇帝大喜过望,晋了她正八品婉华位,还赐了个封号:愉。   她终于也位列八十一御女,宫中要称她一声“娘子”了。   阖宫都来送贺礼,弄得澜曳斋的宫人们忙碌不堪,各式各样的稀世珍品堆了大半个屋子。但她知道,这些东西都是看在她腹中孩子的份上才会堆在这里,并不是给出身卑微的她。   晏然是亲自来送的,是真心向她道喜。她正与晏然闲聊着,那边夏美人也差人送了东西来。   是幅画,她不屑地说夏美人太小气,晏然打开那画时眼睛一亮:“送子麒麟图,前朝李元的手笔,这礼可是不俗。”晏然环顾四周,觉得这画挂在她卧房中显得格格不入,自己做主让宫人拿去书房。夕冉也无所谓,反正她从来也不待见夏美人:“我才不信她是真心贺我。”   晏然时常来陪夕冉聊天解闷。一如晏然先前说的,她想图个清静,她也确实在避着皇帝。每每听说皇帝来了,她二话不说便立刻避开。所以晏然来看她这么多次,竟没跟皇帝见过一次。   她知道晏然在避宠,以致于那日她与皇帝说笑着,听见外面传来晏然清凌凌地笑语时登时替她一惊。   “刚走到院子里就听妹妹笑得开心,日后生下的孩子必定也是个爱笑的。”晏然语声未落,人已到了房门口,抬眼一瞧也是一怔。面上微显了窘意,屈膝一福:“陛下万安。”   晏然刚落了座,皇帝便夸了她一句:“鲜少看你穿这样的颜色,很好看。”   看来他们已经确实很久不曾见过了。这些日子晏然来看夕冉时,都穿得很鲜亮。   晏然闻言低了头,喃喃解释说:“愉妹妹有着身孕,想穿得喜庆些来见妹妹。”   气氛因为晏然的到来而有些尴尬,夕冉也不知能说些什么。话题被晏然没话找话地迁回了她来之前的说笑上。   那会儿是夕冉说笑着讨赏,和皇帝把酒池肉林和妃子笑都调侃了一遍。   晏然闻言想了一想,笑说:“做母亲的,怀胎十月最是不易。倒不如陛下为妹妹画一幅像,一来对妹妹而言自是珍贵,二来待得孩子长大了也可看看,当年他在母亲腹中的时候,母亲是个什么样子。”   皇帝很赞同这个主意,夕冉也喜欢。这些日子委实是她这几年来最开心的,要做母亲的幸福感时时都在,能让孩子的父亲把这些画下来,自是很好。   他们一道去了书房,晏然看了看房中,抿唇微笑:“这是个吉祥寓意,妹妹就坐在这图边上让陛下将图一并画进去可好?”   她依言坐下,晏然在案边给皇帝研着墨,皇帝认真端详她片刻后动了笔。   她忽然觉得腹中袭来一阵异样地疼痛,痛得她顿时眉头紧蹙,额上的汗珠也瞬间沁了出来。   “婉华!”皇帝一声惊呼,夺上去扶住她,晏然愣了一瞬,也惊慌失措地起了身,冲到屋外急唤宫人。   她在失子的担心中极是忐忑不安。就像一只受了惊的小猫,想缩在皇帝怀里。她死死抓着他的衣袖生怕她离开。   整整一个时辰,发生了很多事的一个时辰,她过得恍恍惚惚。   她记得太医起初说她动了胎气,几经检查之下,竟是那送子麒麟图中有麝香。   她立刻说出那图是夏美人送的。   皇帝神情间似乎有几分不信,她一见便慌了,夏美人也算得宠,她得罪不起。   于是她张惶失措地要晏然给她作证,皇帝终于传了夏美人来,这便是信了她的话。   “别怕,朕会为你查清楚。”这是皇帝对她说过的最温柔的一句话。   夏美人到了,夕冉神思有些迟钝地听着他们的一问一答,最后听到皇帝说:传旨下去,美人夏氏谋害皇裔,着即废为庶人,打入冷宫。”   夏美人一壁凄厉地咒骂着她和晏然一壁被拖了出去。从此,宫里就算是没这号人了。   这件本就让她心有余悸的事因为缠枝的一席话让她更生了惧意。缠枝是她在梧洵行宫做宫女时就认识的人,在她得封后带回了宫中。   缠枝带着怯意,试探着她的神色,告诉她说:“娘子……您要小心晏琼章。她在御前服侍了那么久……她不会瞧不出那麝香的……她会不会……”   会不会是有意要除她的孩子,若查起来也是夏氏的罪,决计怪罪不到她头上。   胡夕冉起了一身的冷汗。   缠枝恐惧地大睁着眼睛,继续说道:“若她真心为娘子好……看出那画中有麝香的时候就该告诉娘子、告诉陛下啊……”   夕冉闻及此,反倒神思一明,沉吟着缓缓摇头:“不对。她若要害我,早便害了。当着陛下的面,是最易被识破的。”   “可是……”   “她是想一举让夏氏翻不了身。”她回过头,笑意凄迷地看着缠枝,“若她直接告诉陛下,夏氏不过是降位禁足,若有朝一日东山再起了反咬一口,只会更可怕。”   在宫里,想除掉谁,就要尽可能地一招致其于死地。这个道理不只晏然明白,她也是清楚的。   再则,她也确确实实只能这样相信晏然,哪怕她真的是在自欺欺人。若她去对皇帝说晏然要害她,无凭无据,皇帝是不会信的。   皇帝与晏然的情分那么深。   她逐渐地发现,晏然似乎不再避宠了,每每来澜曳斋看她时总能“碰巧”遇上皇帝。她不知道晏然为何转了性,也没想过去问。宫里么,总少不了再有人得宠的,谁也别拦着谁、谁也别多管谁的事。晏然得宠,总比别的一心想害她的人得宠好。   晏然在她面前也没有什么解释,大概是以为她傻到什么都觉不出、什么都看不懂。可她觉得,有些觉出了、看懂了的事,也还是闭口不言比较好。   她终于平安生下了皇次子,赐名元沂。这个孩子,让她第一回成了宫宴的主角。即便宫宴的座次素来按位份而设,那一次,她的席位仍是设在了皇帝身边,位列众妃之前。   宫宴上,她位晋正五品姬,掌锦淑宫主位。一举从八十一御女中最末等的婉华跃居二十七世妇。   可以说,近一年来,她是六宫上下晋封最快的。   那天晏然也晋了位,位至从六品才人,锦淑宫的两位宫嫔占尽风光。   夕冉在心下一喟,她的晋封,到底还是看在孩子的份上,若没有这个孩子,她这辈子都未必能有这个位子。晏然……她的晋封才是因为皇帝喜欢。   同是宫女出身,她们在皇帝心里的分量,到底还是天差地别。   大燕朝永昭年间嫔妃玉牒载:良使胡氏夕冉,永昭三年六月,有孕,位晋正八品婉华,赐“愉”字封号。永昭四年三月,诞皇次子元沂,晋姬位,秩正五品,赐居锦淑宫娴思殿,掌一宫主位。   【第五桩事·斗争】   这个孩子的出现,给夕冉带来了无尽的欣喜,也带来了无尽的危险。   头一遭就出现在她晋位的次日,那么让她心惊后怕。   晏然按着规矩来向新主位问安,她自然要好好招待,就让宫女将自己平日吃的血燕端给了晏然,自己则盛了碗银耳莲子羹。   偏偏就是这碗血燕里有毒。   这是她宫里的东西,是她让给了晏然。晏然昏迷不醒,皇帝第一个要问罪的人当然就是她。   她有口难辨。   她头一次看见皇帝如此愤怒,这种愤怒在他得知夏美人想要害她腹中皇裔时也不曾有过。   “她若醒不过来,朕要你殉葬。”他丢给她这样一句话便不再理她,任由她跪在地上脱簪谢罪,她哭着解释他却不屑听她半句。   也实在是她解释不出什么,翻来覆去也只能重复那一句:“臣妾没有害她……”   没有人理睬她,她开始胡思乱想。也许她会被废黜、会被赐死,然后元沂……她的儿子,会被交给什么人?   一阵又一阵的恐惧不停地袭击着她,让她一次次地坠入更深的绝望中。   晏然昏迷了多久,她就跪在那里求了多久。   “陛下,臣妾为了元沂也不会做这种事……”   “陛下,宁才人待臣妾有恩……”   “陛下,她从来没害过臣妾,臣妾为什么要害她……”   她搜肠刮肚地道出了所有能证明自己清白的话,也不能让他的面色缓和半分。她觉得自己必定是一死了,就算是晏然醒过来,也未必会为她说话。因为那碗血燕,确实是自己给她的。   就像皇帝质问她时说的:“那血燕你日日食用,唯独今日给了晏然她便中了毒!”   可是一切真的只是巧合。   也不知上苍让晏然替她吃了那血燕,是为了救她一命,还是为了让她死无全尸。   现在看来是后者。   终于,晏然醒了,皇帝才肯再看她一眼。她等来了那句:“皇次子暂交长秋宫。愉姬褫夺封号,降为宝林,封宫思过。”   她登时浑身无力。   “陛下……”她张了张口,却已发不出声。她从来没敢拿眼前的帝王当夫君看待,却也没有想到,在这样的关头,他竟连一点解释的机会也不肯给她。   她不是他的妻、不是她的宠妾,但好歹是他次子的生母。   晏然犹自迷迷糊糊的神色在听到降位的旨意时陡然清明,猛地起身离榻跪着求道:“陛下,此事绝不是愉姬所为,求陛下宽恕。”   “陛下,皇次子才刚满月,不能离开生母。此事绝不是愉姬所为,求陛下收回旨意……”   “陛下,若臣妾在娴思殿中毒而亡,第一个脱不了干系的就是愉姬娘娘。臣妾与她从未结怨,她怎会搭上自己的性命来害臣妾……求陛下明鉴。”   夕冉跪了那许久、说了那许多话,也不敌晏然这三句。她明明看到皇帝挥手命正要去传至的郑褚退下、又让她起身,她明明逃过了一劫……   一颗心却冷透了。   这个她注定要倚靠终身的人,对她没有哪怕半分的在意,让她半点幻想也存不得。   她突然很想问一问他,如果有朝一日他的晏然嫌她碍眼,他是不是会毫不犹豫地废了她。   但她最终只能含着泪一拜,道一声:“谢陛下。”   到头来,她还要去谢晏然,尽管这件事上她受了莫大的委屈,但到底是晏然替她吃了那血燕,无意中救了她一命。   晏然也明明白白地告诉她,那人是要害她,为了皇次子。   这是她没有想到的,她以为只是自己晋封太快而遭人嫉恨,全然没有想过那人竟是为了夺子。   索性晏然吃的不多,不然晏然死了,她也必是一死,元沂还是会落在别人手里;如是晏然没有来,她自己将那碗血燕尽数吃了,结果同样是如此。   好险。   经了这一遭,夕冉每日过得担惊受怕,每一样东西都要反反复复地检查无误,她太怕元沂落到别人手里,成为一个权力斗争的道具。   同时,皇帝再也没有召见过她,更让她心生忐忑,兴许……皇帝依旧认为是她有意加害晏然?   晏然三番五次地劝她不要多心,她仍是心中惴惴不安。不过好在前往祁川的旨意很快就下来了,随行宫嫔中有她,她才稍稍安了心。   之后的数月,平静得毫无波澜。   夏去秋过,很快就到了冬季。冬天时,帝太后和肃悦大长公主双双病倒,为了冲喜,有人进言大封六宫,她为此又位晋一例至贵姬。按静修仪的话说,元沂满周岁之时,她大约会再晋一级,便是贵嫔了。她忽然想起刚入宫的那年,她所想的“高人一等”不过是作个行宫的管事宫女,如今“高”到这个份上,只能叹一句命运太难料。   大燕朝永昭年间嫔妃玉牒载:愉姬胡氏夕冉,永昭四年腊月,逢帝大封六宫,位晋贵姬,秩从四品。   【第六桩事·大去】   冬至大傩之后,帝太后和大长公主的病日渐好了,夕冉却大病一场,虽只是普普通通的风寒,但也迟迟不见好。每日来看她的,仍旧只有晏然。   久病不起,夕冉无奈地一声叹息:“早知道在冬至前病了就好了,让大傩一并驱走,也不用劳妹妹日日这样照顾着。”   晏然嗔笑她挑日子生病,又叫她不要乱想,赶紧养好病莫要错过春天美景。   可过了两日,长乐宫的纪尚宫却突然来了,毫无征兆。进了她的娴思殿便屏退了其他宫人,肃然见礼,让她莫名地害怕。   “贵姬娘娘莫要忘了,娘娘能得到今日的一切,说到底是因为谁。”   是因为皇太后,是她送给皇帝的家人子少了一个,宦官才不得不拿她顶上,那是整件事的开端。   “娘娘,人总要知恩图报。”   “娘娘恕奴婢直言一句,凭娘娘的出身,娘娘日后能带给皇次子什么?以后还会有别的皇子的,皇子长大了总要去争那一个位子,争不过的、败了的,能有什么好下场?”   “娘娘帮皇太后除掉眼中钉,便算是报恩了。皇太后会替娘娘照顾好皇次子。”   一言一语,听似询问,但她知道她没有拒绝的机会。这样直言透了底的事,她如是不答应,对方定会立时三刻要她的命。   就和当初逼她顶替的宦官一样,不会让她透出风声去。   她想,皇帝也是断断不会护她的。   她只能冷然地问眼前这位老尚宫:“怎么做?”   纪尚宫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纸包递到她手里,神色平静:“这是藜芦。实不相瞒,娘娘先前的药中添了细辛,这路早就铺好了,只要再把这药服下去……娘娘,您会走得很快。”   “诸参辛芍叛藜芦”,草药十八反中的一句,她听同住一宫的荷瑶章沈氏提起过。   她轻笑一声,去拿案上的茶杯。纪尚宫按住她的手:“不急,娘娘忘了?您要帮皇太后除掉一个人。”   她蹙一蹙眉头:“什么意思?”   “等什么时候,静月轩给娘娘送吃的来,娘娘再用它吧。”   晏然!   她浑身一冷。   “娘娘别想着不答应或是告诉陛下,这宫里有些人,凭娘娘的本是还是惹不起的。”纪尚宫一声冷笑悠远。   她突然发现自己在如此的高位上,还是要这样任人宰割、还是一不小心就把命丢了。   很快到了大寒。   这一年的大寒可真冷,冷得只有她初进宫那年的大寒可以与这日一比。   她仍是病着,没有出门,宫里的火炉暖融融的。   “娘娘,美人娘子做了芪杞炖子鸡送来。”缠枝喜滋滋地进了屋,“奴婢瞧着不错,娘娘今日也没怎么吃东西,趁热用了吧。”   “哦……”她望着缠枝手中的汤碗低应了一声,怔然问她,“缠枝,有世家背景做靠山的皇子,必定会过得更好,对不对?”   “娘娘?”缠枝愣了一愣,不明就里,“娘娘怎么这样问?”   “嗯……为了元沂的今后,去害人,是值得的吧……”   缠枝听得更惊了,滞在那里无言以对。   她哑声一笑:“没什么,我随口说说的,你把汤搁下吧,我一会儿用。”   她颤抖着将藜芦加进去,一口口饮下。   晏然的手艺当真不错,到底是在御前服侍过的人。自己也就那一道桂花宫饼是过人的,晏然央着她要学,却无论如何都学不会。   相冲的药性让她很快陷入了昏迷,她不知道外面都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这三更半夜的,从皇帝皇后到各宫主位宫嫔,都已齐聚娴思殿。   太医已经向他们宣布了她熬不到天明。   昏迷中的她睁不开眼,却莫名其妙地恢复了思考,也许这就是回光返照。   她知道,皇太后早在她的药中掺了细辛,利用相冲的药性致她于死地。但旁人都不知道,他们只会觉得是藜芦所致,何况藜芦本也有毒。   太医院里,大概有不少人是皇太后的人吧……他们会把这场戏圆过去。   晏然……她会有口难辨,就像当时面对血燕的自己。   她忽然很是着恼,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她居然在用自己生前的最后一件事去害人,她先前都不曾害过人……   这笔债如是欠下了,会不会随到她的来生?会不会母债子还算到元沂身上?   元沂……   皇太后自然会照顾好他,但他……说到底只是个争名逐利的手段吧……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没用透了。   她可以说是糊涂了一辈子,宫里的一切,她到头来还是不清不楚。但这最后一次,她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陛下……”她开了口,不知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   “贵姬?”居然有回音,他在……他居然在!她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有些颤抖,离得她很近地轻声细语,“你醒了?”   “不是晏然……”她没头没脑地说出这句话。   “朕知道。”他的声音添了几分欣喜。只觉告诉她,这番欣喜是为晏然的清白,而非她的苏醒。   她的意识再次开始发沉,一点点往深渊里坠着,好像掉进了悬崖里一样控制不住坠落。她慌乱地伸手想要攀住旁边的树枝,好像是抓到了他的手,一阵暖意。   “陛下……元沂……”她强自撑着一口气,觉得他凑近了,才挣扎着说出最后一句话,“元沂……不要给姜家……”   她到底还是没有胆量道出真相,就这样又一次沉沉睡去。   她没有力气去确认他是否听到了她的话。一片混沌中,她仿佛看到纪尚宫再次走进娴思殿中,抱走了她的孩子,交给皇太后。然后她看到元沂长大了,是个英俊的孩子,但他还有很多兄弟,在皇太后的要求下他不得不与他们争……   最后,她看到他败了,血溅一片……   “元沂!”她一声惊呼。   有人握住了她的手,低低地说着什么,带着泪意。她的手不受控制地搐了一搐,头脑中“嗡”地一声,觉得眼前一白,已不在那深渊中。   她终于睁开了眼,旁边坐着的是晏然。   晏然哭成这个样子,看来她确实是时辰不多了。   听到晏然说要让人去抱元沂来,她急忙出言制止了。与其接他回来再被皇太后抱走,倒不如……让他留在他的嫡母那里。   但愿皇帝听到了她那句话,日后把元沂交给谁都好,皇后、琳孝妃、静修仪、甚至是位份尚低的晏然……总之,不要给姜家。   “陛下他……我到底是在他心里没有分量的。”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哪怕是元沂出生之后,我仍是明白。有时候真觉得宁美人你好福气,同样是宫女出身,陛下却肯那样待你。你知道么?我心里不甘过,我也想同你争,可我那么清楚地知道我争不过……”   她察觉到自己的神思在一点点地被剥离、逐渐消失,那么……这些一直以来藏在心底的话,还是说一说吧。   再不说,没有机会了。   皇帝从来不在乎她,她又一直明明白白地看到他是如何对晏然的。   可明明晏然对他有诸多算计,自己从来没有。   她明显熬不了多久了,晏然看上去比她更怕。也是,面对死亡,人总会怕的。   “陛下说了,他下了朝就会来,姐姐等一等……”   她冷言冷语地反问她:“他来又能如何呢?我不是你,他对我永远不是夫君对妻子或者爱妾,我又何必辛苦自己去等?”   晏然只能惊慌地改口说:“看在元沂的份儿上……”   元沂……又一次提到了元沂。从她生病开始,他就被接去长秋宫了,她已经那么久不曾见过他……   从此都见不到了。   “你告诉我,这些日子,元沂在皇后娘娘那里如何?细细地说,一件事也不许少了。”她的手倏然就有了力,握住晏然,迫切地询问着。   晏然静了静神色,强蕴起笑意,一句句说着元沂这些日子的点点滴滴。夕冉的神思,随着她轻轻曼曼的语声,越飘越远……   她看到元沂在长秋宫笑着同皇长子玩闹,看到元沂伏在乳母身上睡得昏昏沉沉,看到陛下……她的夫君,抱起她的儿子,笑问他吃得香不香、睡得好不好……   穿过那一个个熟悉的身影,她好像回到了梧洵行宫的大门外,听到一个小姑娘满是好奇地询问说:“这就是皇宫?”   另一人说:“才不是,这是避暑的行宫。我爹说了,皇宫在锦都,梧洵和祁川的,都是避暑行宫。”   那是五年前的事情,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那时候,她以为她会在若干年后被放出宫去,衣锦还乡,风光嫁人,带着从宫里积攒的嫁妆……   然后在若干年后,告诉她的孩子,她曾在整个大燕朝最高贵的皇宫里,见过什么人、遇过什么新鲜事……   没有机会了。   家人,见不到了。她上一次见到他们,还是四年前的春节,掌事宫女放她们回家过节,那是她最后一次拿压岁钱,在父母面前行大礼拜年。   爆竹、春联、登门互道贺的亲友,那天的一切都还历历在目。   都该……结束了吧。   她看到眼前的朱红宫门猛地打开,一片刺目的光芒。   大燕朝永昭年间嫔妃玉牒载:愉贵姬胡氏夕冉,永昭四年大寒夜薨,追封从一品妃位,“愉”字为谥,厚葬妃陵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六点的正文更新照常哦别忘了看~~~~~~~~~~~~~~~~~~~~~~~   正文075.冤魂   一个突然而至的死讯,仿若秋晨的一场霜般迅速占据了人们的视线却无人在意。   庶人纪思菱死了,暴毙冷宫。据说被宫人发现的时候,身子早已僵了。   没有人在意她的死因。一个冷宫庶人,实在不值得众人多费神,哪怕她曾贵为一宫之主,哪怕她是受帝太后诏入宫的和贵嫔。   也是她咎由自取,若她待人宽和些,大概至少还会有从前侍奉过的宫人肯为她哭两声吧?   就连那定下她最终归宿的圣旨,也没能掀起太大议论,下旨之人也没费什么心思,听完宦官的禀报,极快地就做了决定:“念其家中有功,赐以正七品令仪礼葬。”   正七品,令仪。没有谥号。   我记得当年受太后诏入宫的这几位嫔妃,但凡有封号的,都是两位太后亲自定的。譬如帝太后给庄聆挑了“静”字,皇太后便赐了馨贵嫔“竫”字。纪思菱的“和”字是怎么来的来着?   哦,似乎是因为她父亲任着大理寺卿,掌刑狱案典,帝太后言道:“刑狱之事,虽难免伤及人命,然毕竟是为大燕安泰不得不为。望你家中和睦、日子和顺,莫遭小人记恨,亦莫为诸多恶事烦乱。”   这祝愿她家中和美的封号,却没能让她在宫中和平,她最后也没能带走这个字。   宫里死一个嫔妃从来不是大事。当初愉妃去世,虽因下毒及皇次子归宿等事有过一番波折,仍是很快就平静了。一个由庶人追封的小小令仪,即便不死也吸引不得什么关注,死后更不该掀起什么波澜。   事实却非如此。   她下葬得很快,宫中莫名其妙的议论起得同样很快。初端是在她入葬后的第三日,瑜华宫漏夜传出一声惊声尖叫,宫人们循声赶去,是欣华殿传来的声音,那是纪氏从前的住处。   据说当时一个宫女昏死在殿门口,面色惨白如纸,周围再没有其他人,那声尖叫只能是她晕过去前发出的。   她在第二日晌午才醒来,神志不清,颠三倒四的话语逐渐道出她昨夜见到了纪氏,就在欣华殿里,长立于殿中不知在想些什么。可纪氏已死,她起初并未意识到那是纪氏,试探着询问了一声,殿里那人转过身来,她看到一张煞白的脸……   这荒诞的说法一传出,便遭到了皇后的怒斥,言道宫中不可乱传这些不着边际的神鬼之说,下旨将那宫女杖责三十赶出宫去。   事情却未就此终了,反倒愈演愈烈。又过两日,一连有两个在冷宫当差的宫女失心疯了,她们是在同一天值夜时疯的。除了她们两个,当日还有个值夜的宦官,没疯却也半疯了。   他说,他们在子夜时分听到门响。打开门,外面无人,却听到不远处一处院子隐有哭声。他们不想理,可那哭声越来越大,实在扰人清梦。冷宫里怨气最重,三人又被那阵阵哭声弄得心中发虚,就挑了灯一起去查看。   到了那座院子门口,发现时纪氏死前所住的地方。那里现在应该无人居住。   他说,刮了一阵风,紧闭的院门突然就打开了,纪氏忽然出现在他们面前,面色煞白地抓住一个宫女的肩膀,质问她为何要害自己。   他反应快,转头就跑。再见到那两个宫女时,她们都已疯了。他自己本来没事,但许是因为阴气太重,也逐渐神志不清。   三天之内,疯了四个。紧随而来的是关于纪氏的更多传言。   有人说她是不堪冷宫生活,寻了个碎瓷片割腕自尽,流尽了浑身的血,死后只想找那害她入冷宫的人寻仇。   有人说她是久病不得医治而暴毙,死前过得凄苦,恨毒了那致她被废黜的人,怨气不散祸害宫中。   较之前两种说法,第三种听上去很是不同。有冷宫中的宫人说,她是被人下毒而死的,宫人们进去时,看到黑血流了满地,她要找那下毒之人寻仇。   各有所异的三种传言,不约而同地提起了同一件事:寻仇。更有两种是说她要找那让她被废为庶人的人寻仇。   第三种说法本就漏洞百出,她一个废妃,谁有必要下毒害她?如此这般,前两种说法愈传愈烈,只是不知那害她入冷宫的人究竟是何人,因为她被废黜之日的种种,明面看上去是她咎由自取,暗中的实情……兴许是萧修容。   传言却朝着另一个方向延伸了,婉然在去尚服局取冬日新制裳服时无意中听到宫人的议论:“听说纪氏当初被废是因为宁贵姬的事,原是她想除宁贵姬,却被宁贵姬反咬一口才招了废黜……此番该是要找宁贵姬寻仇了。”   这话传到婉然耳朵里的结果很是简单:她先去找了怡然才来禀给我,我听完她的话时宫正司的人已在尚服局问完罪了。   不过还好她听到了这话。一件不该掀起大风浪的事越传越邪乎、一个本该朝着另一个方向去的故事转了走向,只能是有人从中作梗。   从谣言初起的那天起我就有这个想法,只是不知这件事是谁做的、又是冲谁去的。   兜了这样一个圈子,九曲十八弯堪比戏文的丰富,结果却是冲着我来的。那么会做且能做这件事的大约也就只有两个人了:皇太后或是萧修容。   原因尚不明,总不能是巴望着我被吓死。再说这样子虚乌有的传言,实在对我造不成什么伤害——疯了几个宫人而已,我本人安然无恙,若说纪氏是要找我寻仇,这也太说不通。   这样一来,传得轰轰烈烈的故事甚至不能致我失宠,布下这一切的人到底在图什么?.   “你小心着吧,若不是鬼怪作祟,就是那能致人神智昏聩的药迷乱了他们的心智。只怕做这局的人能给几个宫人下药同样有本事给你下药,到时候借着寻仇的谣言,你死得神不知鬼不觉。”庄聆担忧满面地向我道出她的担忧,“帝太后已下旨做法事,也不知做完法事能不能好些。”   如果当真是鬼,做完法事自然会好些;但既是人做的,法事做得太久也无济于事。相反的,法事无用只会让神鬼之说越传越广。   庄聆的担心不无道理,投毒纵然易被发现,胜算却大。再则,只怕那有本事下毒之人亦有本事教人查不出,瞒天过海。   接下来几日,簌渊宫自上而下小心翼翼,对吃食尤为谨慎。每一件入口之物都要逐个用银针试过、再由试菜的宦官尝过才会端到我面前。在我眼前,整个过程再照做一遍。   简直滴水不漏。莫说下毒,只怕哪片菜叶子颜色略浅了都能被准确无误地挑出来。连宏晅见了都不免笑说:“你簌渊宫的宫人如今比御前的还仔细。也罢,多个心眼终归没错。”他思了一思,又道,“哪天御前人手不够,就来你簌渊宫调人。”   怡然闻言在旁笑道:“合着时过两载有余,陛下您还是看晏尚仪教出来的人最顺眼。”.   每日都是这样严密的检查,我当然无事。法事一连做了九天,此间各类传言确实消停不少,也没再有别的宫人夜半撞鬼了。   高僧们离宫那天晚上,我倚在宏晅怀中安然阖眼:“这法事也毕了,不论从前有过怎样的纠葛,还是愿她来世平安,莫再做害人害己的事了。”   宏晅点点头,沉一叹道:“朕已下旨改追封她为贵嫔,昔日的‘和’字封号也赐回为谥字,她若真是对遭废黜一事存怨,也该安心了。”   我讶然抬头:“陛下一言九鼎,追封旨意早已下去了,纪家也接了旨,怎好再改口?”   他搂过我的肩头,温和说道:“改这一旨追封,总好过让她找你来寻仇。”   倒弄得她风光大葬,她若在天有灵,必定会好好感谢这设计之人.   我虽知是有人故意而为,可这些日子仍难免让种种传言搅得心烦意乱,在听了庄聆的话后更是每日过得小心谨慎。如今大事初了,又有他在旁守着,我放下了紧张已久的心,感受着他的气息阖目睡得安稳。   提心吊胆久了突然放下心来入睡就会睡得格外沉,发生天大的事也再与我无关似的。我便是连他何时离开的也不知道,醒来见房中灯犹暗着他却不在,迷迷糊糊叫了声值夜的诗染,问她什么时辰了。   “刚四更天。”诗染掌了灯回了一句,我清醒几分,又问她:“陛下呢?”   “疏珊阁那边出了事,陛下过去了。”   疏珊阁?莹瑶章?我坐起来眉头紧蹙:“莹瑶章出事了?”   诗染走近两步垂首回道:“是。突然动了胎气,长秋宫那边早就连夜传了太医,可因为事情太大,便还是来请了陛下。”   我听她话里有话,不免心生疑惑。动了胎气、传了太医,可听她之言也并未小产,又何来“事情太大”必须请宏晅去一趟?   “好好的怎么突然动了胎气?”我凝眉问她。   她一番迟疑,又走近两步,眉梢上带着些许惧意地压声道:“奴婢……奴婢听说是……和贵嫔……”   屋中幽暗的光线衬得她的话语无比森然,我周身沁出一阵悚然的寒意,不觉间声辞厉了几分来压制这般恐惧:“怎么回事!法事不都毕了?”   “是……但莹瑶章确是被梦魇住了,宫人怎么叫也叫不醒,后来还是自己一声惊叫醒来的,醒来便动了胎气……”.   纪氏的冤魂还没走。这话只用了半夜就传遍了六宫。   各宫主位皆免不了要去鹭夕宫探望莹瑶章,又都极默契地都没有备礼。她被梦魇,送首饰之类寻常道贺之物实不合适;要为她调养身子,送吃食补品又怕徒惹是非;如说送灵符之类的辟邪之物倒是无错,可法事已毕,各主位也不好再明明白白地送这些让随居宫嫔更加觉得冤魂仍在。   馨贵嫔看上去颇为疲惫,发髻松散着,间色齐腰裙的裙头处也能寻到未整理齐的痕迹,显示半夜匆匆赶来后便未曾歇息。   “这和贵嫔也是的,要寻仇找害她的人去,她被废时莹妹妹还没进宫呢,跟她有什么关系?”馨贵嫔愁容满面地一叹,“还劳得陛下歇息不得,这边刚交代完又要上朝去。”   正文076.纷乱   “她本就是个糊涂人。”嘉姬任霜月冷哼一声,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死了自也是个糊涂鬼。不然那日怎会因那么点小事就被废了,连解释也不会解释!”   “嘉姬。”琳孝妃听言皱了眉头,肃然告诫道,“纵然鬼神之说信不得,可她毕竟是已死之人,又是陛下追封的和贵嫔,尊重还是要有的。”   嘉姬犹是睇着我,口中生硬地道了一声“诺”。萧修容坐在莹瑶章榻边,搭着她的手长长一叹,如同自言自语般喃喃道:“怎么就找上你了呢……”   莹瑶章犹自惊魂未定,形容憔悴,面色微泛着白,明眸有些涣散,听众人交谈也无甚心情接口,偶尔勉强地应承两句。双手始终护在小腹上,生怕再有什么东西来夺她孩子的样子。   宏晅处理完了政事就赶回了疏珊阁,众人皆行礼如仪,唯莹瑶章登时生了泪意,又是惊惧又是委屈地口唤了一声:“陛下……”身形有些不稳地要下榻。   宏晅夺上去扶住她,温声道:“朕在,你好好歇息。”   “陛下……”莹瑶章双目无神却睁得极大,怔怔地望着宏晅问他,“到底……到底是谁害了和贵嫔?她为何要找臣妾索命……臣妾与她素不相识!”   “莹妹妹……”萧修容不忍地一叹,和气地解释,“没有人害她,是她咎由自取。不过就如嘉姬所言,她本就是个糊涂人,如今这般……也是正常。”   “什么正常?臣妾可听说她是冲着宁贵姬来的。”嘉姬一味的心直口快。我与她无甚大冲突,但也从来不曾和睦过。我初封琼章之时她便是从五品容华,如今过了两载有余,我已居从四品贵姬,她却只晋了一级位至正五品姬,比我低了半品。   宏晅的眸色骤然一凌,睨了她一眼,冷声喝道:“宫人们胡乱去传也就罢了,一宫主位也道听途说如此议论。”他睇视着嘉姬被他一语说得发僵的面孔,续道,“再有信口胡言的,好自为之。”   嘉姬惊得再不敢多言,讪讪地站在一旁大气儿也不敢出。我淡瞧着眼前的情景,莹瑶章惊恐不定地卧于榻上,手紧握着他的手,半点也不敢松开,萧修容站在他身侧,满面的愁容掩不住似水的柔情。   庄聆就在我身边,面容谨肃深沉,双目一扫萧修容便是无尽的寒意。   我所坐的席位离房门最近,瞥眼瞧见怡然端着茶盏正要进来,当即起身迎了出去,将她挡在门外,低问一声:“什么茶?”   怡然微微一愣:“君山银针。”   “去换金莘花来。”我向里面瞧了瞧,又道,“给每人呈一盏,包括莹瑶章。”   “金莘花?”怡然满面不明,我点一点头:“茶室里必定有,你沏来就是了。”   “诺。”怡然应了一声,转身去换茶。   我回到屋中,须臾,几名御前宫娥一齐进来奉茶,宏晅信手揭了盖子饮了一口便皱了眉:“怡然,这什么茶?”   “这是……金莘花。”怡然垂首答道,宏晅面露疑惑,庄聆徐徐笑道:“金莘花代茶饮可安神助眠,宫正女官好细的心。”   怡然面色一红,喃喃地照实答说:“修仪娘娘谬赞,是宁贵姬娘娘吩咐的。”   “嗤”的一声轻笑,嘉姬拨弄着护甲淡淡道,“怪不得,若说服侍的细致,谁比得过宁贵姬啊?”   宏晅抬目淡瞟了她一眼,不耐得再理她,兀自饮茶不言。我也抿了一口,全若不懂她话中讥意地微笑着柔声道:“当不起嘉姬姐姐这一声赞。本宫七岁起就随在陛□边了,陛下从没拿本宫当过外人,本宫能不上心么?”   宏晅睇着我一哂笑,将空茶盏交给宫人端走,轻言道:“散了吧,让瑶章好好歇歇。”   一众嫔妃皆应了诺,他又道:“皇后也忙了一夜,今晚昏定就免了。”   “诺。”我们又一福,躬身告退。   离开鹭夕宫,我与庄聆走到无人处时终忍不住一声冷然的轻笑:“真可以,昨晚半夜把陛下请走了,今天眼见着又要拴一个白天。又有这样特殊的因由,只怕这回陛下再在疏珊阁留个十天八天的帝太后也说不出什么。”   庄聆如葱十指在我肩上一搭,笑意吟吟:“别气,不就仗着有个孩子么?能不能生下来还是八字没一撇的事。”   她一步步走得悠悠然然,髻上发簪垂顺的流苏却无半丝半缕的晃动:“这事可是越来越有意思了。众位高僧前脚刚走,莹瑶章就被梦魇住了,两位太后又请了道士来。”她嗤声一笑,“若再不顶用,只怕过几天连民间的半仙都要进宫走一趟做做法了。”   魇胜鬼怪,宫里从来都是明面上说着不信实际上又不得不信,所以一闹出这样的事便少不得做法事,所以冯琼章会因巫蛊之事被禁足一年有余。   是以不论我有多么笃信此事实乃人为而非鬼怪作祟,该做得样子总还需要做的。每日必少不得去庙中在佛像前跪上一跪,为她和她的孩子祈福。皇后和萧修容就更是上心,长秋宫赐下的各色补品日日不停,映瑶宫倒是安静,但听闻萧修容一直在为莹瑶章抄经祈福,鲜有休息。   从前飞扬跋扈的瑶妃转瞬变得贤惠善良,我听了便觉别扭,庄聆只是冷笑:“她这是和皇后娘娘比着看谁更贤惠呢。为了个舞姬的孩子,她还真放得□段去做这些。”   明知六宫都冷眼旁观着,萧修容却似乎毫不在意,继续抄她的经文,然后又到佛堂里一句句诵来,极是虔诚。   那日,我起身准备离开时她仍在蒲团上长跪,我不觉一笑:“修容娘娘真是信女,想来佛祖会保佑瑶章娘子,娘娘莫要太费神。”   她怅然一叹,眼望着面前佛像凄然凝笑:“无碍的,反正……这样的事也不是没为宁妹妹的孩子做过。”   我闻言凛然:“那还多谢修容娘娘了。”   我提步离去。她要做这戏就只能由着她做,阻拦不得。   听说当晚,佛堂里乱作了一团,听说是萧修容疲惫过度晕倒其中,昏迷中仍紧捏着一纸经文不放。   还真是豁得出去。   屈指数来,宏晅都有三个月没去见过萧修容了,我也是有过此等遭遇的人,知道她这些日子必不好过,也知道若她此番扭转了局势,日后只会更加欲除我而后快,就如当时我在失宠的落寞和后来失子的伤痛中对她渐生的浓烈的恨意。   反正本也是互不相容,倒也不怕她更恨我。   我耐着性子静候此事的结果,最差也不过是萧修容一举复宠,此时“闹鬼”一事的来龙去脉才更值得我关注。不论是皇太后还是萧修容的计,都小觑不得。既要设防,头一步便是要弄明白到底是谁的手段。   翌日早,踏着深秋的朦胧月色,嫔妃齐至长秋宫晨省,皇后却抱恙未出,众人一道在椒房殿门口叩首施了礼刚欲离去,宦官却来传了长宁宫的旨意。   复修容萧氏雨盈从一品妃位,犹以“瑶”字为号.   瑶妃复位是我意料之中的事,六宫嫔妃大概也都早知会有这么一天,无一人显现出半分的讶异,皆是认真听完旨意向瑶妃一福,道一句:“恭喜瑶妃娘娘。”   半个时辰后,成舒殿又传出一道圣旨:攉升莹瑶章正七品丽仪位,封号沿用。旨意中道的晋封原由是为其压惊,从这几日发生的种种来看也确是如此,我闻之却仍免不了眉心一皱,半晌才又舒缓开来,淡泊道:“云溪,去备份礼,让婉然亲自送去。”   三个月,她从正九品的良使位至正七品丽仪,放眼后宫,也没有谁有她这般的晋位速度了。   这天的月光美极了,犹如白霜洒在屋檐上、地上、花草枝叶上,覆上一层朦胧的白色。莹澈洁白,占据着院中的每一个角落,一到院中见到的便是这满目莹霜,一如那位新晋的莹丽仪占据着六宫的视线。   她那个孩子大约是生不下来了。都说稚子无辜,可六宫里真正心善的本就没有几个。她又如此极尽风头,若众人还都能视若无睹地任由她把孩子生下,这里便不是我住了多年的皇宫了。   那晚月色晴朗皎洁,却不知在何时转了阴,以致次日到了巳时仍是一片昏暗,仿佛天初亮时。   庄聆亲自来簌渊宫告诉我,莹丽仪一早就向宏晅请了旨,欲迁去映瑶宫碧叶居居住。她初入宫时,宏晅大抵是因为仍恼着瑶妃致我小产之事而未让她去映瑶宫随居。今时今日,瑶妃对她关心有加,大显贤德,又位份已复,宏晅便也未有阻拦。   这会儿,大概正迁宫呢。   “瑶妃想要这个孩子。”庄聆徐徐说着,一缕笑意若隐若现却意味深长,“恐怕萧家族中亦有人希望她能得这个孩子,毕竟她比皇后娘娘得圣心多了。”   是以皇后已经闭门不见人有两日了。岳凌夏位晋丽仪、请旨迁宫两事,都不曾听过长秋宫有任何表示。心里不愿,却又奈何不得族中的意思,皇后此时定是烦着呢。   正文077.作祟   “莹玉映瑶,这些日子阖宫就看她们两个折腾了,搬到一起也好,日后看戏只去一处就可。”我以手轻支着额,拇指轻揉着太阳穴,皱眉沉吟道,“只是若瑶妃笃信她能得着这个孩子,事情就不那么容易了。”   “不碍的。”庄聆明媚一笑,长长吁出一口气,“你当皇后表面上不动,暗底下也没有说客么?”她低垂着的眼睫下覆着幽深的笑意,“瞧着吧,出不了三日,瑶妃必定觉得自己是骑虎难下。”   若真如她所言,我就需要赶紧见见怡然了。   我深知嫡庶之别有多分明。瑶妃生得貌美,只因是庶,便只能是皇后的随嫁;如今的嘉姬任氏和已逝的和贵嫔,一为光禄寺卿之女、一乃大理寺卿之女,父亲明明是同等的官职,二人初封的位份却一是正六品美人、一是从四品贵姬,自也是和嫡庶之分有关。“萧家的那个庶女”,庄聆也曾用如此轻蔑的称呼去说瑶妃。   一朝是庶出,这辈子便有诸多事情注定是争不过的,譬如争其他妾室的孩子。皇后在宫中是天子嫡妻、在萧家是嫡出长女,萧家纵是想将这孩子给瑶妃,一旦皇后道一句想要,态度再强硬些,瑶妃便是争不过的。   瑶妃一直明里暗里存着夺后位的心思,有个孩子傍身,她就多个筹码;相反的,若皇后再多个孩子,她便处于弱势。   故而我若是她,若知自己得不到这孩子,便不会让他留下继而成为另一方手中的刀子来捅自己。   庄聆所说的瑶妃骑虎难下也由此而来。   即便是在避不见人之前,皇后也沉默了好一阵子了。从瑶妃中秋祭月到长跪佛堂为莹丽仪祈福,皇后都没有太多表态,仿佛事不关己。   在众人眼里,这都是皇后碍于族人的意思只能退让,任由着瑶妃去复宠、然后有朝一日成为莹丽仪腹中之子的继母。但我想庄聆是对的,皇后许是会任由着瑶妃复宠,却未必会由着她添个孩子步步紧逼后位。   长秋宫的掌事宫女蓝菊几乎天天去碧叶居看望莹丽仪,自是代表皇后。虽则皇后探望有孕宫嫔是在正常不过的事,可如此频繁殷勤,就不可能没有旁的意思。   瑶妃是一宫主位,却不能阻挡六宫之主探望嫔妃,蓝菊在她眼皮子底下向莹丽仪示好,她除了坐视不理也没有别的法子。   因为她不能动莹丽仪。随居宫嫔若小产,如查起来,首当其冲的就是她这个一宫主位。   进退两难。   再想莹丽仪主动请旨迁居一事,我不得不去猜测这是否根本就是皇后的意思。莹丽仪特意请旨迁居映瑶宫,等同于向瑶妃暗示她本人更愿意将这个孩子交由瑶妃而非皇后。瑶妃对莹丽仪不会对向皇后那样设防,皇后就以这样的法子将莹丽仪推进了映瑶宫,目下整个后宫里对她最安全的地方。瑶妃必须竭尽全力护她周全,出点闪失她担待不起,更遑论自己动手害她。毒害皇裔的罪名一旦被查出来,赐死足矣。   即便不是皇后的意思,后续上也没有太大差别,瑶妃照样要竭尽全力护她,而仍旧是骑虎难下。如果这一切都是莹丽仪自己的主意,近日种种依旧只能说明她想将孩子交给皇后,否则在蓝菊去的第一日,她就可以断然拒绝。皇后是六宫之主,如遭此拒,就不会再巴巴地往上送。   再往后,会是一场好戏,却需要点助力。   一众宫人都在怡然踏入明玉殿的同时默不作声地施礼退下,怡然在我面前正坐下来:“姐姐有事?”   “我要报失子之仇,万事大致备齐,要找你借东风。”我不带半点隐瞒的向她道出心思。   怡然眉间掠过一惊,低睫略一沉吟便道:“姐姐要除瑶妃?”   我淡然注目于她轻一点头,她神色微凝:“我能帮上什么?”   “目下宫正司和尚仪局中的人,你都信得过么?”   “宫正司大致没有问题,尚仪局我只是代掌,人又多些,难免有存异心的。”   我缓缓沉下一口气,自唇畔带起的笑意浸入眼底:“明年就要采选了,照惯例,做宫娥的下家人子会先一步进宫,宫里也要提前放出一批人去。借着这个机会……”我手指闲闲一拨茶盏瓷盖,磕出一响,“宫正司、尚仪局,换血。”   做法的道士在宫中也有些时日了,每日在瑜华宫和冷宫两处忙碌着,莹丽仪却仍夜夜恶梦不得好眠,据说每夜都会惊醒两三次,每次都是一身的冷汗。   照此下去,腹中孩子定难保住,都用不着旁人下手。   从宏晅到两位太后对此都是心焦不已,又请了佛家高僧圆悟大师与道家高人上善子皆到宫中,在皇太后的长乐宫里一并商量如何平息此事。   仍是各宫主位嫔妃俱到,一丝不苟地拜见两位太后之后,又恭敬万分地向一僧一道施了礼。   佛家超度,道家驱鬼。如今两家都试过了,却无甚大用,圆悟大师道:“此世已绝,不愿往生,是前缘未了。”   上善子说:“四处为祟,祸乱人间,是孽债未结。”   上善子沉吟片刻,又道:“所谓冤有头债有主,不知莹丽仪与和贵嫔从前结过怎样的怨?”   瑶妃苦笑回道:“道长有所不知,和贵嫔遭废黜时,莹丽仪尚未进宫。莫说结怨,二人就连面也不曾见过。”   上善子又是苦思,俄而道:“那不知二人家中是否生过事端。”   嘉姬摇头:“和贵嫔是在锦都长大的,大理寺卿的女儿。莹丽仪入宫前是煜都的歌姬,不可能有过交集。”   一时都是寻不得解的沉默。圆悟大师阖着眼,手指一颗颗抚过念珠,两位太后都兀自品茗不言,宏晅轻叹一声未语。   “陛下,臣妾多一句嘴。”馨贵嫔侧首询问宏晅的意思,见宏晅点头,方道,“会不会是大师与道长都想错了?和贵嫔大去后不久就逼疯了四人,莹丽仪却只是梦魇,并无旁的。她若真是找莹丽仪寻仇,直接取她性命或是将她也逼疯了,不是更容易?”   瑶妃点头道:“可不是?眼下连梦魇也没有了,就是日日恶梦。本不是什么大碍,可莹丽仪如今有着身孕,这般担惊受怕,皇裔恐有闪失。”   “缘不可强求,孽却可自寻。”圆悟大师犹自转着念珠,忽然道了这样一句,众人一时难以参透,面面相觑。   “难不成真如瑶妃娘娘当日所说的,莹丽仪肚子里的孩子是上苍派来与宁贵姬续前缘的,故而和贵嫔容不下么?”   宏晅面色一凌,语带警告:“嘉姬!”   “臣妾只是……随口一说。”嘉姬悻悻地住了口。上善子却眼睛一亮,问她:“宁贵姬是何时失的孩子?”   “这……”嘉姬觑着宏晅的神色不敢开口。我笑了一笑,答道:“是仲夏的时候。”   上善子又问:“莹丽仪是何时有的孕?”   “大约该是初秋的时候。”瑶妃答说。   圆悟大师忽而睁了眼,缓缓地一沉气,目色深邃:“缘与孽,一线之隔,一念之差。”   众人正侧耳倾听他的下文,他却复又闭了眼,继续去转那佛珠。上善子也复又陷入沉默,同样阖着眼,却是掐指数算着什么。   但见他算了又算,用了极长的时间。须臾,蹙了眉头,手上仍是未停,又过良久才沉沉叹气道:“嗯……该是如此。”   帝太后忙问:“如何?”   上善子淡泊的目光划过我的面颊时,我不禁神色一滞,听他一字字地道出:“母债子还。”   宏晅的神色陡然冷厉,如刃般睇着上善子,话语却仍不失恭敬:“道长怕是弄错了,宁贵姬有孕、失子之前,和贵嫔就已被废黜,又岂会找贵姬的孩子寻仇?”   上善子朗然笑道:“陛下,已死之人寻仇为出一口气,只需知道那曾是宁贵姬之子便可,不会在意其他。”   “哦。”宏晅面色略缓,淡淡问道:“那,如何解决?”   上善子口气沉稳,一字一句地说:“代她寻了这仇,她再无仇可寻自会离去,宫中自会清净。”   我觉得胸中一闷。   宏晅思索须臾,只道:“朕知道了,有劳大师与道长,请去歇息。”   郑褚闻言忙躬身上前,亲自为二人引路。上善子浮尘一挥,潇洒地大步向殿外行去。圆悟大师则缓缓站起身,眸色悠远地扫过殿中,一声叹息之后一壁向外走着一壁道:“该来者总会来,其间纷杂,皆不必视作扰。”   二人离去,宏晅又道:“皇后、瑶妃与宁贵姬留下,旁人也各自回吧。”   一众嫔妃忙不迭地起身见了礼告退。我静坐在席,垂眸不言,浑身逐渐生出的寒意渐渐刺骨。算上服侍御前的日子,我在宫中五年了,随在他身边更有十年,难不成竟要被这样一番神神叨叨的言辞废黜甚至赐死……   “都说说,这事……怎么办。”他语声沉沉,却仍能寻出些许分明的不平静,皇后低垂着首,俄而喃喃道:“陛下圣断。”   瑶妃轻轻一声喟叹之后勉强地带起微笑:“陛下,此时……还是皇裔为重。”   皇太后的口气仍如平常一般威仪,正襟危坐地说:“但凡会危及皇裔的,无非废位、赐死,从来都一样。”她淡瞟着我,续言说,“不论有意、无意。”   帝太后也看向我,短短一叹,面色温和地道:“皇帝该问问宁贵姬的意思。”   宏晅抬眼看着我,眸色那么沉,沉得就好像从来没见过这么个人。许久之后,轻颤着言道:“晏然,你怎么说?”   我心底一阵凉意。   我竟被逼到了这样的死角。明明是子虚乌有的事,明明知是有人布局除我,我在能决定我生死的人面前,也辩驳不得半句。唯一可退的一步,只是让他留我一命。   我离席,长长一拜,抑不住的哽意打破了周遭寂静:“请陛下……万事皆以皇裔为重。臣妾愿自请废位,迁入……冷宫静思。”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妍子的地雷!我估摸着你在霸王票排名上超过阿笙的日子也不远了……嘘……不要告诉她……回头我就去理直气壮地跟她说:咱离婚吧!阿箫被妍子包养了!【笑眯眯看】   明天同样早九点、晚六点各一章哦~~~别忘了看别忘了看别忘了看喵~【内心:看完别忘了留评咳咳……】   啊哈哈哈哈下一章会发生什么……你猜你猜!   这里推荐没节操的小宴的新坑!!!欢迎戳!!!   【文案】   宣定二年的除夕夜,宁蘅替姐姐宁蕙饮下了皇后送来的毒酒,死在冷宫。   宣定三年的正月初一,宁蘅却发现自己重生到了姐姐的身上。   从盛宠之下的贵妃被贬为最末流的御女,自冷宫出来的那一刻,宁蘅就发誓,那些诬陷姐姐、伤害姐姐的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正文82078.再会   皇太后一手轻揉了揉太阳穴,凝神于我,苦叹着沉吟道:“和贵嫔那样重的怨气,你仅是搬去冷宫,不知她肯罢手不肯。”   “太后……”我愕住,森冷的寒意中下意识地伸手去拢搭在臂上的帔帛。宏晅伸手向我,和缓道:“起来说。”   我搭着他的手站起身,他的目光落在我已全然冰冷的手上,慢慢说道:“朕若是赐你一死,追谥夫人位,厚葬妃陵……”他一轻笑,转向皇后,神色倏尔冷峻,“是不是就循了你们萧家的意?”   在我诧然抬首的同时,看见皇后身子一震,面上不自然了良久,才开了口:“陛下您……何出此言?”   “朕因为晏然的孩子降了瑶妃的位份,你们萧家就容不下她了,是不是?”   皇后与瑶妃面面相觑,他一声冷笑:“送进来的岳凌夏真是好本事,敢当着朕的面做那样的戏,难道萧大人没有教过她,欺君是死罪?”   当着他的面做戏?他指得莫不是……我惊诧不已地望着他,不敢相信道:“陛下……您知道?”   他没有回答我,只继续冷笑言道:“朕不戳穿她,委屈了晏然那么些日子,给萧家的面子还不够?一个月,从良使到瑶章,前些日子又晋了丽仪,给萧家的面子还不够?如今瑶妃的位份也复了,又闹出这一出要置她于死地。去收买上善子,代价也少不了吧?”   他清清朗朗的语声一句一句森森咄咄地说出,直惊得皇后和瑶妃都说不出半句话来,皇太后与帝太后也都大显惊意。少顷,还是帝太后出言劝道:“皇帝如是没有证据,这猜测的话还是说不得,皇后毕竟是你的结发妻子。”   “没有证据?”他怒极反笑出声,“宫正司查出了尚药局中并无出入记载的草乌,皇后,是否能给朕个解释?还是让宫正来给皇后解释?”   原来真如庄聆所说,确是有人用了那能致人神智昏聩的药!只是……是皇后?那么……今日也是皇后设计要除我?   皇后蹙着黛眉,望着他满是不可置信之意,只略一缓神,便是四平八稳的口气:“陛下,臣妾不明白您的意思。”   他不与她再多言,大概也懒得去听什么辩解,站起身,牵着我的手向外走。快走到殿门口时忽又停住脚步,口吻中怒意凛然:“若再有哪个世家非要以这样的法子试探朕的底线,朕奉陪。”   我被他一路拉着跟出长乐宫,惊疑未定之下没顾上向两位太后和皇后行礼告退,直到了成舒殿门口才算回了神,怔了一怔挣开他的手,双手相叠仍是冰凉不已。他转过头看着我,哑声一笑:“别怕,不干你的事。”   这么多年了,他虽然从来不怎么宠皇后,但也一直相敬如宾,我从来没听过他对皇后说这样的狠话。   我垂着首,神色黯淡:“原来陛下根本就是知道那事的始末的。”   “是。朕知道你做不出那样的事,但朕怕发落了莹丽仪后,她们更容不下你。”他解释得轻缓,在我心头激起一阵怒意。我抬头直视着他,声色俱厉几分:“那陛下便冷着臣妾么?陛下知不知道那些日子臣妾是怎么过的……若非帝太后,臣妾是不是要一辈子那样下去、至死也不能知道陛下您竟是清楚一切的?”   “晏然……”他伸手扶住我的肩头,笑意苦涩无奈,“你真的以为,母后会为你齐召六宫、然后再演那么一出戏给朕看?”   我倏然惊住。   “母后护你,是因为朕喜欢你。那朕彼时同样宠着莹丽仪,你觉得母后为何还会护着你去刁难她?”   我的错愕,根本无法掩饰。想那日我那样斟字酌句地道出一言一语,还以为是自己步步为营地翻了盘。原来不过是循着他的意思当着六宫的面说出了他想让我说的话。   或许他并不确信我会出面为莹丽仪说情,就如那传话的宦官所说的一般,愿与不愿全在我自己。但他至少笃信,我不会再那个时候再踩莹丽仪一脚。   我心下稍舒的同时忽然生了一阵寒意。宫中斗争,可怕的并不是一时失手,亦非失宠、禁足、降位,甚至不是遭废黜。而是自己一步步机关算尽,自以为能瞒天过海,这位九五之尊却并非不知情,只是冷眼旁观着。他可以不计较,也可以瞅准了把柄一刀刺下去,彼时就算是如梦初醒也再无机会斡旋,自己的前程、家族的前程,一朝尽毁。   多么可怕。   我想到我日后要做的事情,不知他会知道多少。但不论他会知道多少、会给我怎样的结果,那都是我不得不做的事情。   这于我从来就没有退路。   他的手搭在我僵直的背上,后脊一冷。他带着深深的歉意,温和地好声好气道:“那些日子是朕的不是,你如是心里不痛快……就说出来吧。”   “陛下。”我抬头对上他的双眸,凄然而笑,“到头来竟还是为臣妾好?可陛下……后宫的许多人情冷暖陛下不清楚。就如上一次的避子汤,陛下您是一时之气,您觉得不过冷落臣妾一阵子,可臣妾……”我想着往日承受的种种,一阵哽咽之下别过头去,“臣妾就要自己承受和贵嫔的掌掴、瑶妃娘娘的罚跪……”   恍若不曾注意到他的眉心狠跳,双眼含着泪续道:“这次莹丽仪的事……如若不是臣妾现在已是一宫之主,境遇也决计好不到哪里去。陛下,您如此的‘好意’,臣妾承受不住。”   “晏然……”他倏然有些无措,面上的一抹怜惜和温和愈加分明,“抱歉,是朕对不住你。”   字字清晰,数步之外静候的宫人们闻言都是一震。   “陛下。”我退开半步,神情漠然,“您知道么?臣妾宁可您那日是真的误会臣妾动手伤了莹丽仪,至少臣妾还能觉得,在陛下您肯相信臣妾的时候,臣妾还是有所依靠的。可是今日……”喉间一声凄笑苦涩不堪,“果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连臣妾亦在陛下的算计之内。陛下,您待臣妾好,究竟是因为您真心喜欢还是为了有个人来压瑶妃娘娘的气焰?您赐下来的御前宫人……是为了让臣妾过得舒心还是……仅为监视?”   他陡然倒吸一口冷气,哑然睇视我半晌才又开了口:“晏然……你什么时候有的如此想法?”   “就是方才。”我按一按怒气,毫无遮掩地与他对视,一字一句道,“陛下,相识十年,从进入太子府的第一天起,臣妾就是信您的。可现如今……您连发妻也可以监视、您明知您是臣妾唯一的倚靠仍能对臣妾如此算计来抚慰萧家……呵,臣妾早该清楚,您早已不是当年的太子殿下了。”   他无言良久,双眼从未离开过我的面颊,面上怒意分明地几次腾起又强被他按下。我亦没有闪避,直视着他等着他给我答案。   “朕不会监视自己的妻妾,从来没有。连皇后和瑶妃,朕也并不曾监视过。”相对于我适才的激动,他的语气淡泊平静,瞟我一眼,启唇又道,“朕监视的宫外的萧家,不是宫里的皇后和瑶妃。此次的事情,只是顺藤摸瓜查到了她二人头上罢了。”   我冷然轻笑:“臣妾能信么?”   他眸色一沉:“随你。”   他忽地眼睛一抬,又随下来,低向我道:“进殿说。”   我回身一看,正有人向这边走来,离得尚远瞧不清楚,但也能依稀辨出是武将装束。   原是有外臣觐见,来得真是巧。我遂朝他一福,漠然道了声:“臣妾告退。”   礼未毕,被他捉住了手,端得是不由分说的口气:“进来。”   “陛下,骠骑将军求见。”入殿落座片刻后郑褚的通禀让我周身一悚,他未有察觉,随口吩咐:“传。”   我死死低垂着眼睫不看那俊朗的身影,却挡不住那清隽的声音字字入耳:“臣霍宁,参见陛下。”   “免了,将军坐。”他笑道。   霍宁坐下来,席位离得不远,我低着头余光仍能瞧见他,心里愈发有一种莫名的情绪涌动。强笑一声站起了身福道:“关乎政事,臣妾不听为好。臣妾告退。”   言罢,未再给他阻拦的机会,忙不迭地转身便走,身后他的话语中带了几分厉意:“偏殿候着。”   我不觉身子微僵,望着眼前铜质多枝灯上的烛光扑簌静静沉气,未再回头地生硬应道:“诺。”   我在偏殿静坐沉思着,怡然抽了空出来,面带忧色:“陛下什么意思?”   “不知,只说叫我偏殿候着。”我抬一抬眼,微微一笑,“不怕,没事的,他若是恼我方才那番话,在殿外就废了我了。”   怡然便又道:“姐姐何必那样气陛下?惹恼了陛下对姐姐可有半分好处么!”   “不得不为罢了。”我执过她搁在面前的梨花木托盘中的茶盏浅啜一口,“我要确定簌渊宫中确实无人监视。否则,宫正司尚仪局的大调动就做不得,问罪下来第一个没命的就是你这个宫正。”   “可是姐姐那话也说得太过。”怡然眉头紧紧蹙着,满是焦忧,“陛下待姐姐再好姐姐你也只是个嫔妃而已,你的荣辱和生死全在他一念……”   “所以我要跟旁人不一样。”我睇着她,面上浮起凄迷的笑意,“我要让他觉得我将昔年的情分看得多重,重到可以让我说旁人都不敢说的话。”我又饮一口茶,笑容轻松几分,“再者,他曾许我一世安宁,方才也是他让我有话直说。君无戏言,他不会为此如何的。”   怡然眉宇间的忧色舒缓几分,我瞧了瞧紧闭的殿门外时不时掠过的身影,微蹙眉道:“看来陛下一时半会儿不得空了?”   怡然点点头:“骠骑将军还未走,御史大夫和左相也来了,看来姐姐得等上一阵子。”   我颌首浅浅笑道:“你去做你的事吧,我无碍。”   怡然执起托盘站起身,向周遭宫人递了个眼色将他们尽数带了出去,留给我一方安静。   繁杂的心思在我胸中不断撞击着,从今日宏晅的话听来,此事竟是……皇后?皇后容不下我?若真如此,便是有大麻烦了。   民家也好,皇宫也罢,做妾的想同嫡妻一争,总不是件容易的事。何况皇后背后是萧家,我却是真正的孑然一身。后宫的成败,都在他一念间,而他那一念除却宠爱更有利弊权衡。如是我有皇后间必有一战,结果就多半是为不惹萧家而拿我息事,皇后不会被动摇半分。   可若皇后有心要除我,我又是避不得的,只能迎上去一拼。   恍神中殿门一动,我眼睛一眨打断神思抬眸看去,登时僵住。   霍宁,我不知他为何会此时出现在这儿,可这是成舒殿,且宏晅尚在殿中,他……不要命了么?   但见他自顾自地重新阖好门,就转身向我走来,风轻云淡地一笑,没有见礼,只颌了一颌首:“宁贵姬娘娘。”   正文83079.三人   “将军可同陛下说过么?”我垂眸问他,声音冷漠。   “什么?”   “将军来见本宫,可同陛下说过么?”我又问一遍,他已径自在我对面坐下,不禁蹙起眉头,“将军,这可是成舒殿,陛下就在正殿里,将军如此,是想要本宫性命么?”   “臣请宫正帮了个忙,不会有人看到。”他答得简短,双眸睇一睇我,笑意敛去,“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将军何出此言?”我含笑回视于他,“本宫在后宫长宠不衰,几月不见已从容华位居贵姬,将军觉得本宫出了什么事?”   “方才陛下那口气……”他审视着我笑道,“听着不善。”   “争执了几句罢了,不劳将军担忧。”我神色恹恹而刻薄,嘲讽地一笑,“再者,陛下便是废了本宫,将军您能如何呢?莫说陛下和您是君臣之别,即便是寻常人家,别人家中之事,将军插得上话么?”   “插不上话,却插得上手。”他笑得极是轻巧,“你若是哪天碰上了麻烦,抑或是厌了后宫,开一句口便是,霍宁责无旁贷。”   我闻言不屑地嗤笑:“责无旁贷?我厌了后宫将军难道能带我走不成?”   他挑眉反问:“你想试试?”   我哑言。须臾,我舒缓了一见到他就无法平静的心,亦随之舒缓了语气,平和地一字一句道:“多谢将军好意,但大概不会有那么一天了。我现在不仅是陛下的贵姬,更是皇次子元沂的母亲,我在后宫顺风顺水,一切都合心意。就算有朝一日不好了,也断不会去劳烦将军,将军您也不要忘了,朵颀公主才是您的妻子,与旁人再多的纠葛也都是有缘无分。”   霍宁听完了仍是轻然而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从在战时看到‘言安’的书信我就该知道你是个心思多重的人。”他无奈地摇一摇头,续道,“也罢,你若当真在后宫过得舒心也好,但若不顺……”他短短一叹,“你若是觉得我说要帮你离开是为了让你给我霍宁为妾,就多心了。我即便是要纳妾,也不会是纳从前的未婚妻为妾。我比你更清楚朵颀是我的妻子,这也不用你提醒我。”   我颌首苦笑:“那将军到底何意呢?”   “虽是无分,但到底连你也说还是有缘。”他目光炯炯地瞧着我,始终带着的笑意分毫不影响严肃之意,“助你出宫,不过是想你日后过得轻松。你愿意怎么活、你想嫁给谁亦或是独过一生都是你自己的事。”   我默然。   他又笑道:“你觉得我会为了报夺妻之仇而用这种手段抢你走?我霍宁没这么小人。”   被看破心思的尴尬让我顿时面颊生热,下意识地轻一咬唇,笑意讪讪:“不是那个意思……”   他但笑不语。我与他皆是安静着,好像都还有什么话要说又多说不出一般。   半晌之后,我微微笑道:“本宫从没想过离开陛下,也请将军不要再为本宫费心了,本宫从来不值得将军这样操心。”我羽睫轻抬,笑意迷蒙地看着他,一言一语皆是镇定,“当初给将军写信的言安,是个御前尚仪,她只要做好分内之事便好。用不着什么算计,也不需要去害什么人。如今的晏然,是陛下后宫里的宁贵姬,沾了血的手早已洗不干净……”   我观察着他微有波动的神色轻笑一声,“将军不信么?当年愉妃有孕时被废黜的夏美人便是我算计的,和贵嫔被废为穆华也是我设的计。张才人更是我做了簌渊宫主位之后容不下她,毒倒了自己让陛下废了她。将军,您为了这样一个人舍身犯险去触那死罪,值得么?哦,还有,就连愉妃姐姐的元沂,也是我用了苦肉计才得到的,我给愉妃守灵,就是为了给陛下看,让他知道我和愉妃有多深的情分,让他相信我绝不会亏待元沂……将军,您还想听什么?本宫照实说给你。”   我避重就轻地一件件挑拣着事情,仿佛一直是我无缘无故地动手害人一般。越说到后面,笑意就愈深,没有分毫愧悔之意。从我成为天子宫嫔那一天起,我就注定是要有血债的。那么,我在后宫踏着别人的血与骨一步步上位就好,成与败、输与赢,都是我要一力承担的,不需要他这个无关之人牵涉进来。况且,他对我的这份关心,实在来得太蹊跷、太唐突。   他一声轻笑有几分自嘲之意,也有对我的讥讽:“呵,我若说我还想听,你是不是就要说和贵嫔的冤魂已经找上你了?”   我凝神摇头,眼底带起几缕妖娆:“不,我会告诉将军,那个设计让和贵嫔的冤魂找上我的人,她死定了。”.   我拿不准霍宁对我的话信了多少,但至少,那分明的拒绝意味他必定是明白的。他在良久的沉默之后起身离去,以后又少了一个为我担心的人。   宏晅处理完事情已是傍晚,推开门见我独自一人坐着,在门边驻足了一瞬。在我安静地站起身,一步步稳稳地移上前,端端福□去:“陛下大安。”   他似是端详了我片刻,才伸手一福:“免了。”   他看上去有些疲惫,牵着我的手一并坐下之后就一语不发,我离座到放置茶具的小柜前取了茶盏茶叶,沏好后凉至他喜欢的温度再端过去。刚放下茶盏,他倏然握住了我的手,许是刚捧过茶盏的手有些发热,觉得他握过来手微有凉意。   我愣了一愣:“陛下?”未落的话音化作一声惊呼,我倚在他怀中惊疑不定地望着他,不敢再做声。   “你听着。”他虽是温柔的搂着我,话语却坚硬得发冷,“朕从未监视过你,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更不可能从你册封当日就在你身边安插眼线。朕做不出那样的事。”   “臣妾……知道了。”只觉心跳得极快,不安的呼吸声和他沉稳的气息反差明显,他低头看我一眼,语声淡泊,“你若非不信,就给朕搬到成舒殿来住,朕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监视。”   “……”我慌然开口,“陛下……这话可说不得……”   一屋子的宫人,万一传到皇太后耳朵里,又是能把我废位的大罪。   “说不得?”他嗤声而笑,不屑中怒意更甚,“你是怕皇后还是皇太后?朕倒也想看看,谁敢找朕这个麻烦。”他说着,带着热气的吻忽然就落了下来,一点点在我颈间挪着。   我在陡然袭来的慌乱中懵了一刻立即伸手推他:“陛下……这刚什么时辰……臣妾一会儿还要去长秋宫昏定……”   他停住,近近地看着我一声轻笑:“好个安分守己的妾室,朕怎么能让你再受长秋宫的委屈。”他眸色一凛,抱着我站起身扬声道:“郑褚!告诉季靖泽,传皇后的旨,今晚免六宫昏定。”   侧殿的小榻上,我感受着耳边愈发急促的燥热神思却始终清明不已,他素来容不下世家做大,一个姜家已让他着恼了这许多年,如今萧家又来触这个霉头……   萧家,皇后……看来这一场争斗势必免不了了,只能但愿在这一争上,他始终能站在我这一边。   他的手在我身上游走着,撩起的热感酥酥麻麻地占据每一寸肌肤,身上的每一处都变得敏感不已,感受着迎合着他的动作,偶尔在无法承受中发出的一声低吟,又在他放缓的动作中淡去.   此事究竟与皇后有多少关系,是我现在迫切需要知道的。如果确是宏晅误会,皇后现在也一定迫切地想见我。   就如我不愿开罪这位正妻一样,她也不会愿意再添个宠妾和她为敌,一个瑶妃已经让她头疼了这么多年。   察觉出宏晅去上朝了,我犹自倚在榻上动也未动,假寐不起。额上落下轻轻一吻,也懒得理他,耳听着他更衣盥洗的声响,直到他离去。   我坐起身子,殿内都是成舒殿的宫人,一语不发地任由她们服侍着起床,直至看见怡然进来,我才说出了今晨的第一句话:“婉然呢?”   “在外面候着。”怡然颌首浅浅一笑,等着宫人为我戴好耳坠后挥了挥手命她们都退下,又对最后一个离开的宫娥说,“叫婉然进来。”   “姐姐还怨着陛下?”怡然笑吟吟地打量着我问。   我犹端坐在镜前,对镜看了一会儿,觉得那耳坠浅浅的绿色甚是颓靡,愈看愈是不入眼,轻蹙着眉伸手摘了,瞟了她一眼,淡淡道:“这些日子受的委屈太多了,而且还不是第一次。”我垂了眼睫,眉梢眼底皆是不带分毫温度的寒笑,“大约还不会是最后一次。”   婉然一声轻轻的叹息,摇一摇头道:“不过昨日听陛下那样说,此番也确是为姐姐好,他若那日当真发落了莹丽仪,谁知萧家会再对姐姐做出什么来?”   我不禁冷笑出声,轻扬短促地舒出不屑:“够了,我没死没聋,他即便是为护我才做那场戏,也大可知会我一声。但凡他跟我透半句底,我都觉得受的委屈尚是值得的。”   “可如今皇后……”怡然的话点到即住,神色微凝地道,“姐姐若再和陛下僵着……”   “谁说我要和陛下僵着?”我从镜子里回看着她,笑意悠悠,“我若再失宠,不是太便宜了她萧家?”.   素来以皇后为尊的我,头一次在长秋宫晨省时姗姗来迟。我在椒房殿门口驻足一瞬,冷视殿中端坐地那人的神色,就是要让六宫都明明白白地嗅出一些不同。   如果是皇后所为,这便是挑明与她为敌;如不是,就是迫着她开口。   “皇后娘娘万安。”我福了一福,一如往常般道安,语声却添了几许清冷。   “难得见宁贵姬来得这样晚啊。”瑶妃明眸含笑,冷意涔涔地讥刺着,一句句向六宫嫔妃挑明今日确有许多不同寻常,“本宫还道宁贵姬是最守礼的,来给皇后娘娘问安风雨无阻,一直让本宫自愧弗如。”   连她都到了,我果真是来得够晚。   我回视着她,笑意更是粲然,徐徐说道:“大概是成舒殿的宫人们已经习惯了本宫时时都在,都什么时辰了也不知来叫本宫一声,才起得晚了。”   我鲜少在六宫面前如此刻意地表露过恩宠,瑶妃面色微变,髻上步摇微有一颤。飞仙髻,瑶髻,后宫中早不是她这一枝独秀了。她一低眉,笑意敛去七分:“陛下宠着贵姬,贵姬也不必这样时时提醒着一众姐妹。”   “时时提醒?”我哑音一笑,“臣妾有什么可时时提醒的?馨贵嫔娘娘不是早当众议论过臣妾入成舒殿不必通禀的事?”目光划过皇后始终端庄含笑的面庞,徐徐续言,“那天除了皇后娘娘不在,在座的该是都听见了。”   在弄清事情之前,配让我“时时提醒”的只有皇后。她最好还记得,六宫嫔妃中尚有入潜邸比她更早的,我肯以她为尊,她也不要欺人太甚才是。   昨日之事到了后来,宏晅屏退了众人,只有我与皇后、瑶妃尚在。目下的针锋相对一现,六宫嫔妃不明缘由间难免露出诧异之色。皇后看向瑶妃,微蹙的眉头带着些许责意:“宁贵姬入成舒殿不必通禀是陛下的意思,有什么可多加议论的?你位列四妃,总该有个分寸。”   瑶妃讪讪一笑未有作答,皇后也不再多言,向六宫朗朗而道:“没什么别的事便散了吧。和贵嫔冤魂之事已了,本宫不希望再听到任何议论。若扰了莹丽仪安胎,这个罪责可不是本宫来承担。”   众人各自散去,我坐上步辇,刚要命起轿,一声轻曼的“慢着”让宫人停了下来。   是庄聆。   庄聆蹙着眉走近我,挥了挥手命旁人暂且退下,担忧疑惑皆有地问我:“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何苦开罪皇后娘娘?昨天我们离开后又都说了什么?”   “姐姐,我自己心里有数。”我的话语有几分生硬亦有几分黯淡,“我不会平白去惹皇后,目下的所有事都是不得已而为之。”   正文84080.交易   “你既不肯说,我便不多问。”庄聆微有一叹,低低说道,“我只提醒你一句,瑶妃的意思未必是皇后的意思,萧家的意思也未必是皇后的意思。你不要平白给自己树劲敌。”   这也是我所希望的。如真是皇后的意思,便是我要以一己之力对付她与瑶妃两个人;而若不是,也许就是我与她一起对付瑶妃一个。   回明玉殿用罢早膳,婉然拿来了事先备好的布料。冬日渐近了,这是用来给元沂缝制棉衣的。这些事本用不着我亲自去做,我只是觉得愉妃若是在,必定会做。   我当然听到了林晋那高声的一句“皇后娘娘驾到”,却没有起身到殿门口接驾,直待那一抹藤色的身影出现在寝殿门口,才放下了手中的针线上前见一福:“皇后娘娘万安。”   “免了。”她的口气不掺喜怒,我直起身子盈盈含笑:“天气渐凉,皇后娘娘何必亲自来一趟?”   “本宫再不来,贵姬你是不是要当着陛下的面同本宫相争了?”她的神色和语声都像是覆上了一层寒霜,凝睇着我硬声问道。   “皇后娘娘何出此言?”我蕴笑回视于她,言带它意地反问,“还是说皇后娘娘觉得暗里相争更好?”   “本宫没有害你。”她言简意赅地挑明了来意,“上善子的事,也是昨日陛下说了,本宫才知道他被人收买。”   她轻缓地踱到正席上坐下,面色缓和:“本宫是六宫之主,不会做这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哪怕是家里的意思。”   “所以?”我含笑挑眉,满是探究之意。   “所以家里想做这些事的时候,时常会绕过本宫,去找本宫的庶妹。”   “哦……”我悠长地应了一声,了然的神色转瞬即逝,也坐下来,犹是笑吟吟地看着她,“那草乌的事呢?往宫里进这种药,没有您的凤印相助,您的庶妹瑶妃娘娘她办得到吗?”   她的羽睫陡然一扑簌,面色一白。良久,轻轻一叹:“是,那事本宫经了手,但本宫只知瑶妃要借此复宠,并不知她还要以此除掉贵姬。”   我轻笑不屑:“如若知道,皇后娘娘就会阻拦么?还不是一样的坐视不理。”   这句话无疑挑战了她身为皇后的权威,但见她眉心一跳,我笑意愈浓地又道:“多少次了?冯琼章被禁足一年多、云美人暴毙,还有那碗给本宫的避子汤……皇后娘娘您这位庶妹和这些事有多少干系,娘娘您该不会一点都不知吧?今天……又何必来同臣妾解释这些?”   皇后深深看我一眼,沉吟须臾,方缓缓道:“本宫是想让宁贵姬知道,从前的万般忍让,是因为本宫与瑶妃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她浅浅一笑间含着凄意,“只怕是要她荣我损了。所以……宁贵姬若是肯助本宫这一次,那是最好了。”   “助?”我尖刻地寻出她语中重点,黛眉轻挑,“皇后娘娘真是好手段,与她一荣俱荣之时便坐视不理,受其威胁之时便让臣妾来当这个出头鸟,您还是坐视不理。陛下查起来,出了什么事都跟你没关系;就算陛下不查,您是不是也可以想法子把臣妾供出来,一石二鸟?”   我始终笑靥明媚,一言一语地逼迫着她,直到她说出我想要的:“贵姬这是什么话?本宫岂会做那过河拆桥的事。”她同样盈起了笑容,不避不闪地对上我的双眼,“关乎瑶妃就关乎萧家,本宫要在族中避嫌故而不能出手,但倒是可以给贵姬行个方便。”她抿唇轻哂,羽睫一覆,“反正,无论如何,贵姬你本也容不下瑶妃了,不是么?”   “再容不下也不会有娘娘容不下。”我清泠泠笑着,随手取下鬓边一支海棠花样的银簪,那簪子用的银很纯故而质地极软,轻轻一折,已然从中间弯曲,再不能簪发,“娘娘想让臣妾出这个手,要看娘娘能给臣妾行怎样的方便了。”   “六尚局另加尚药局,贵姬你需要动哪一处都可随意,本宫自可帮你遮掩好,让旁人查不到半点,够不够?”   “娘娘贵人多忘事了。”我掩唇而笑,“娘娘您忘了,臣妾是做过御前尚仪的,虽不敌娘娘您执掌凤印能一手遮天,但若有什么需要劳烦六尚局的地方,也不是找不到帮手。您觉得这样的代价,够么?”   皇后的面色不禁一黯,语气也沉了两分,淡睇着我道:“那贵姬想要如何?”   “便如皇后娘娘所言,一桩桩的事数下来,臣妾已是容不下瑶妃娘娘。有娘娘帮衬与否,臣妾与她都必定是有一番较量的。”我啧一啧嘴略略沉吟着,方又笑道,“既然娘娘肯助臣妾一把,便请娘娘让臣妾能‘知己知彼’吧。”   她微有一凛,我笑而凝视着她保养得宜的面容,以极是温和的口吻道:“纵使上善子的事娘娘您没有插手,但……关乎瑶妃和莹丽仪两个人的大事,您的族人大抵还是会知会您这位嫡长女一声的,对不对?”.   很多时候,族人间的不睦才是一个世家的死症,可这种死症,又偏偏是许多世家难以避免的。   便如皇后和瑶妃。   她二人若同心协力,一权一宠之下,后宫早已是她萧家的天下。可这么多年以来,二人维持着表面的和睦,也都尽力为家中谋福,可暗斗又从来没停过,这总归是件耗神费力的事情。   精力耗在了自家姐妹的身上,自然就会有些别的事顾不得。是以这几年来,琳孝妃协理六宫与皇后分权、姜家的韵淑仪和赵家的庄聆也得以位列九嫔,在后宫中屹立不倒。这也就是这三位都尚无子嗣,若再有个一儿半女,后宫还不一定是什么光景,前朝的形式大约也会变上一变。可他们就是这样内斗不断,旁人省了事,宏晅也省了心。   不过尽管暗争不断,可二人毕竟是一家的女儿,即便不似皇后说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二人至少也是要在乎族中看法的。所以谁也不曾真正动过谁,偶尔也会有相护的时候,就譬如避子汤一事后皇后发落了晚秋。   这样的纠葛,外人想动她们中的哪一个也不容易,可惜瑶妃按捺不住了。   她想要莹丽仪的孩子,本就是极不安分的想法,皇后本就不会让她有个孩子同自己抗衡,再加上草乌的事……呵,怎么想也不会是她在复宠之后又心血来潮想要害我故而延伸了此计以致皇后不知情,更像是她有意隐瞒了皇后又透出风声让宫正局查到。拿凤印办的事,宏晅要问罪的头一个自然就是皇后。   是她先动了歪心思要设计除掉皇后,这才是导致皇后决计容不下她的因由。皇后不愿遭家族怪罪,就要找外人来办这件事,我倒是乐得帮这个忙。   因为她能让我知道我最需要知道的东西,瑶妃的动向。   我能借着皇后做到“知己知彼”,瑶妃可未必有机会知我。那就让她也被算计得不明不白一次吧。这也怪不得我,谁让她们姐妹间不合已久能让我这个外人见缝插针?   我凝视着被我随手丢在案上的那只海棠花银簪,因簪杆弯曲了,看着就如一枝颓萎的花一般毫无生气。   “蜀姬艳妆肯让人?花前顿觉无颜色。扁舟东下八千里,扬州芍药应羞死。”   这能比过花相芍药、与牡丹一较高下的海棠,盛开了这么久,也该颓萎了。   我一声冷笑,唤来婉然:“想办法把皇后来过的事,透到映瑶宫去。”   ,   宏晅来明玉殿时我正用着午膳,起身迎到殿门口,端然一福道了声“陛下万安”便再没有别的话。   落座后他与我隔着一桌子菜,各自静默了一会儿,道:“还生着气?”   “生陛下的气么?臣妾怎么敢。”我沉了一沉,缓缓道,“臣妾听说莹丽仪进来一直身子不爽,也没什么胃口,陛下不去看看?”   这倒不是我信口编的说辞。莹丽仪自从那日被梦魇之后,几乎日日有各式各样的不适,也时常请宏晅过去,甚至不乏半夜扰人清梦的时候,难免传得六宫皆知。又碍于她有着身孕又得宠,人人都是敢怒不敢言。   “朕去看过她了,今日无碍。”他神色中也有些不耐。莹丽仪这些日子确是闹得太过了,加之他知道有人从中作梗制造事端就更不悦。   他的话刚说完,刚夹了一筷子菜起来,便见一小黄门匆匆入了殿,俯身一拜:“陛下,映瑶宫差人来说丽仪娘子身体不适……”   “传太医。”他三个字说得一字一顿冷冷硬硬,我以帕子轻掩着嘴唇但笑不语。   那小黄门踌躇一瞬续说道:“这……已经传太医了,但丽仪娘子说……”   “陛下还是去看看吧。”我的笑清冷淡泊,“到底是怀着皇裔的人——即便不在乎皇裔,陛下您也还要给萧家面子不是?”   他睇我一眼,没说去也没说不去,只挥手命那小黄门先退下。小黄门一走,怡然倒在旁埋怨了起来:“莹丽仪也太过分了,几乎天天闹这样的事,让不让人清净。”   “怡然!”我一声低喝,出言斥道,“这是作宫正该说的话么?你自己掌着戒令刑责说话都不当心,对上不尊,日后怎么管别人!传出去了,旁人还得说是本宫当年举荐得不对了!”   我从不会当众对怡然说这样的重话,怡然一惊,连忙跪道:“娘娘恕罪。实在是莹丽仪太过分,娘娘不知道她这些日子从多少主位娘娘那儿请走过陛下,旁人怪不了陛下,不就是怪我们御前的人么?其他的也还罢了,那天陛下和琳孝妃娘娘下盘棋,子都没落几颗,她又动了胎气……娘娘您说,月薇宫的事哪里瞒得住大长公主啊?娘娘怕旁人闲言碎语说娘娘举荐不周,奴婢还不愿意做这个宫正受这份儿气呢!”   怡然快语如珠地一股脑道出心中委屈,也道出了六宫的不满。我淡睨着宏晅愈见不快的神色,再度喝住她,没有太多的去装作贤惠,只斥道:“有孕嫔妃的闲话也敢说,硬要给自己找不痛快么!”   怡然终于噤了声,宏晅凝眉一叹,抬手示意她起身:“去回映瑶宫,朕忙着,无暇过去。”   我犹是淡泊道:“得了,依臣妾看,您还是去吧。莹丽仪从琳孝妃那儿都能请得动,独在臣妾这儿碰了钉子,若胎真有个不稳,传出去还是臣妾的不是。”   看我如此坚持不留余地,宏晅无奈,也不再多言,起身吩咐了一声:“去映瑶宫。”   “恭送陛下。”我施下礼去,待那一抹玄色从殿门处消失了才站起身,婉然上前在我耳边轻问:“姐姐不是说,不会同陛下僵着么?”   “当然不会,可你不觉得昨日生了那么大的气今日便谈笑如常太刻意了么?何况,我若那么好哄,以后任谁也能欺到我头上。”我踱着步子走到殿门口,恰起了一阵秋风,卷着两片残叶划过殿前的地面,划起了我一抹微笑浅浅,“瞧着吧,凭她有再大的本事,今晚也留不住陛下。”   不管他对她有没有喜欢,他现在尚是对我存着愧的,我一刻不说原谅,他就一刻会觉得莹丽仪之咎难辞。何况,莹丽仪的心思到底还差着,她既是以不适为由请了他去,就必定会做尽娇态。此时,他可未必有心思去看。就算看进去了,因为怡然方才的话,他还得多顾虑顾虑六宫怎么说呢.   下午我小睡了一会儿,去荷莳宫见庄聆,一踏进涟仪殿,庄聆便笑了:“怎的那样的事你也遇上了?”   我反应了一瞬,知她是指被莹丽仪半道请走了宏晅的事,轻叹着哂道:“过半宫嫔都遇到过了,也该我轮上我一回,不然显得我多格格不入似的。倒是陛下走的时候不情不愿,瞧着比我还不乐意。”   庄聆听罢,微微一笑:“不错么。她和陛下从前无情无分的,让她失宠未必是让陛下看不见她,也可以是让陛下看腻了她。”   庄聆请我落了座,招呼宫娥奉茶,我浅浅笑道:“之前的种种,姐姐有许多不知道,要命的是她自己不知道陛下知道。因为那些事,陛下早对她生了厌,不在她面前表露,大抵是看在孩子的份上。”   庄聆面上浮起笑容:“那等孩子生了或是没了,她的好日子便算到头了。”   “所以么,我倒是希望在此之前她可着劲儿的嚣张好了,越得意,日后便摔得越惨。带着瑶妃一起摔。”我琢磨了一瞬,缓缓道,“今儿个让她来请陛下,说不准就是瑶妃的意思。”   “你开始动了?”庄聆闻言凝了神色,坐到我身边:“什么打算?你可不能贸然行事。”   我笑吟吟地回看着她:“若说打算,便是那日姐姐说的打算;不过今儿个,得了位贵人相助,便借着这个机会先起了,没来得及先知会姐姐一声。”   庄聆一愣,好奇道:“贵人?谁?”   我一哂,笑意愈浓:“长秋宫。”   正文85081.争执   宏晅晚膳时再次来了明玉殿,我犹是爱搭不理地应付他。他的温言相劝换来的只是我一连串的质问。   “就算是为了安抚萧家,陛下您就当真半点不喜欢她么?或者说,如不是她那样好、那样漂亮、那样多才多艺,陛下您会为了安抚萧家而那样委屈臣妾么?您不治她的欺君之罪,当真只是为了保臣妾不遭萧家记恨、还是您自己想要留他?”   我问得咄咄,好像自己是个嫉妒成性的女人。我就是要以这样一反常态的自己,让他明白那件事、莹丽仪为我带来了怎样的伤害,我要他在今后每一次见到莹丽仪时都想起我的委屈。   这是一场赌,赌的是即便莹丽仪有才有貌,如今在他心里还是我的分量重些;赌的是不是每一个倾国美人的梨花带雨都能压过金屋藏娇的允诺。   他给我的答案,“有”或“没有”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势必会记住这番话。因为这是我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表露出如此刻骨的嫉妒,这样强烈的反差,他必定会记住。   但我还是想知道那个答案。   希望是那句“没有”,就算是骗我。   不管有没有,我都是要斗倒她的,但我不希望在她消失不见之后,他会对她情愫尚存。   “等她生完孩子,朕不会再碰她了。”他在良久的沉吟之后,说出了这句让我始料未及的话。   似乎答非所问,却让我一愕:“什么?”   “这件事……是朕的不是。”他哑一笑,“朕不知道还能怎样和你解释,再解释也还是委屈了你,没的弥补。至于你那些问题……朕说一声‘没有’你必定不会信,朕也不想去做这些无意义的回答。”   我默了一会儿。似乎是这样,他答“有”与“没有”,都是毫无意义的,可这样的诺……我微抬了一抬眼:“陛下还是不要轻许这样的诺了。待她成了陛下的孩子的母亲,陛下如何能不见她?”   “她的孩子……”他沉了一沉,“会交给皇后或是瑶妃。”   果然是这样,这个孩子,果然是为了萧家而存在的。   片刻无言,我静静道:“若是如此,还请陛下许她个一宫主位吧。不论她做了怎样的事,到底是一个孩子的生母。”   他一点头:“会的。”   我无声沉吟,复开口轻唤了一声:“陛下。”   “嗯?”   “您知道么……这是很让人寒心的。”我望着他,笑意若有若无的面上平添凄然,“您待她那么好、让阖宫都看到您待她那么好,居然都是在骗她的。”   他神情一僵,大约已猜到了我想说什么。   我扬起一抹艳丽的笑容,凝滞在脸上,就像是被冰霜冻住的一支花朵,一字一句道出他所料到的那句话:“那么……对臣妾呢?到底是真是假?”   他陡然神色一伤,看着我半晌无话。一直以来,都是他在伤我,一次又一次,有意或无意。在昨天知道那些实情之后,终于也到了我忍不住的时候,他听了这些话会是怎样的感受,我已顾不得了。只要确信他断不会此时废黜或是再冷落我,我就想把这些问个明白。   “你觉得朕在骗你?”他强扯一缕笑哑然,望着我目不转睛,却好像有那么点颤抖。   “臣妾不知道。”我回答得清脆,“臣妾曾经觉得不会。可现在看来,陛下您有那么多的利弊需要权衡,臣妾不知道自己是否是其中的一件工具。”我瞧着他,续言得淡漠,“再则,眼下看来,陛下您也不是没有理由这么做。您既然要时时安抚萧家,也需要压制着萧家吧?撇开萧家不提,也还有个姜家是您不得不顾虑的。您宠臣妾,当真不是为了能多一个宠妃压制瑶妃的气焰、让姜家行事小心?”   他不可置信地打量我须臾,笑意苦涩:“你当真这么想?”   我不留情面地反问他:“臣妾不该这么想么?”一声不屑的轻笑之后,我转而道,“其实就算是也不要紧,臣妾人轻言微无论如何都没有资格也没有胆子拒绝陛下的恩宠。但求陛下看在多年的情分上给臣妾透个底,让臣妾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免得那一天来得措手不及。”   莹丽仪是知道萧家让她进宫的目的的,她有这个准备,但我却没有。我无法想象如果有朝一日倏然失去所有的感情、圣宠、甚至是元沂的我该如何自处。   “朕就算需要有人来平衡这些,也不会是你。”他声音无力地解释,“平衡萧家姜家,那朕去宠琳孝妃不是更好?若是为了没有外戚,从前的愉妃比你更没有外戚。”   他分析得冷静,也确是如此,但我到底是不敢再次这样轻易地信他了。   他眸色沉沉,我的面色亦是黯淡的。侧目凝视于妆台铜镜中的自己,珠钗簪花,只衬托得我更加萎靡:“臣妾不知道还能不能信陛下。很多时候,晏然只希望自己还是御前尚仪,可以和陛下说笑,遇到难处的时候可以求陛下拿主意,什么顾虑也不需要有,人前人后都是同样一颗心……和六宫没有这许多复杂的纠葛,不用去嫉妒谁,也不必遭人嫉恨。”我看向他,沉下一份凄然,“更不必去担心……唯一的倚靠,是否对自己存着最残忍的利用。”   我一句句地道出自己压抑许久的心思,在我的话语之下,他脸上的血色一点点退去,逐渐变得苍白。我森森冷冷地看着他,等待他的答复,隔了许久,听到他勉强的一笑:“晏然……原来你如此信不过……”他长声一叹,自嘲道,“罢了,不怪你信不过,是朕不配让你信。”   “朕没想到你会多这份心。”他以极平淡的口气肃然道,“但朕会让你再次相信朕的。”   言罢,毫无等待地拂袖离去.   孩子交给别人、位至二十七世妇安度一生,不知这对莹丽仪而言是幸还是不幸,也不知她到底为何放弃宫外的逍遥而来过这种母子分离的日子。宫里繁华的表象,难道就那么诱人……   更可悲的是,她大概从进宫第一日就知道这些,知道今后要发生的每一件事,却还是一步步地走下来了。我想如果是我,大概会熬不下来吧。   我突然明白了她为何会如此嚣张,敢明目张胆地去夺各宫嫔妃的宠而毫不知避讳。因为如果一朵花知道在不久的将来凋谢以后,就是长久的黯淡、被遗忘、被践踏直至生命逝去,她就一定会在仅有的盛开时节开得极尽艳丽妖娆,压过百花的势头,方是不枉此生。   当然,也有可能是瑶妃撺掇得她如此。她树敌多了,就不得不更多地去寻求主位庇护,瑶妃得到这个孩子的机会也就更大。   她闹得厉害,事情就很快从嫔妃间传到了长辈们的耳朵里。肃悦大长公主在入宫探望琳孝妃时驾临映瑶宫,狠斥莹丽仪狐媚惑主。   于是便又起了另一个传言。据说映瑶宫的宫人怕莹丽仪受了惊伤了孩子,匆匆地往上禀,无奈宏晅正在广盛殿议政,皇后又在长宁宫服侍帝太后,便直接禀去了长宁宫。   按理说帝太后和皇后都在,总会有人出面护一护莹丽仪,谁知帝太后听完了宦官的禀报竟淡淡地说道:“叫她眼皮子浅,哀家懒得管这些事,皇后是萧家的人,不得不避一避嫌,让大长公主去说也好。你们也不必太担忧,大长公主毕竟是长辈,皇裔出了事,也没有怪罪谁的道理。”   言外之意便是“莹丽仪腹中之子出事便出事吧,无人敢说大长公主的不是”。竟是明明白白地道出了对这个孩子毫不在意、毫不上心。   上头表露了这样的意思,势必会让六宫中不肯让她生下这个孩子的人肆无忌惮。   我听着林晋的描述,用手支了额头轻轻揉着:“还没见过帝太后如此厌恶过哪个嫔妃,她开了这样的口,倒连陛下也不好说什么了。”   “但皇后和瑶妃,还是会拼力护这个孩子的。”庄聆微微笑着,全神贯注地涂着长长指甲,“蓝菊往碧叶居跑得愈发勤快了。这才几个月,皇后又连乳母都亲自挑好了,端得是要让六宫都明白这孩子日后是她的。”   皇后做得明明白白,就好像这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好像理应如此,好像从宏晅到萧家都是此意……但是也可以只是个假象,让阖宫都这样相信了之后,这孩子若出了什么闪失,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嫁祸给瑶妃,是瑶妃夺子不成便要让皇后也得不到。   就算瑶妃看得明白,也难逃过这一劫,因为证据,从来都是可以假造的。瑶妃该是宫中最清楚这一点的人之一,她自己就是个中好手。   我拿过一个蜀锦的软垫垫在身后,靠在榻上将一番话说得悠悠哉哉:“可惜了,这么个路子走下去,大抵是一尸两命的可能多些,再不然就是小产活她一个。陛下还说她生了孩子之后便让她做一宫之主,照这么看,啧……横竖是坐不上了。”   庄聆轻声一笑,涂甲的花枝便不经意间涂了出来,她蹙了蹙眉执起帕子小心地擦了,冷涔涔地道:“这么算起来倒真是一死了之来得划算,起码追封到容华吧……不过活着做一宫主位、在宫里呼风唤雨,她还真不配。”   莹丽仪若就此死了,大概是定能追封至容华位的,但若失了子活着决计没有主位的位子给她做,须知道顺姬当年诞下了帝姬,也不过是晋到了美人。   “这可不像咱们温良贤淑的静修仪娘娘说的话。”我坐到庄聆身边凑近了笑侃道。她连忙笑避道:“走开走开……又要涂坏了。”   无论在她的姑母帝太后还是在宏晅眼里,庄聆都是个善解人意的贤惠嫔妃,她说过的这些狠话,大概只有我一个人听过。我知道,这是瑶妃逼的。初嫁入太子府的时候,她只是个娴静的世家贵女,端庄高傲,是瑶妃处处的强势迫得她本就要强的性子愈演愈烈,终于迫得她也要下狠手了。   “说起来,你和陛下究竟是怎么了?”庄聆忽而道,“听说你已很有些日子不去成舒殿伴驾了?”   正文86   我顿生烦意,不耐地低垂着眼帘,道:“怎么,姐姐也觉得我该时时伴在陛□边么?”   “我才懒得管你这种闲事。”庄聆瞟了我一眼,笑嗔道,“只不过六宫都议论着,昨儿个姑母也问了一句。”   我不觉间眉头蹙得更紧了:“有什么可议论的,她们不就是想看笑话么?大可当我又失宠了就是,也不是没有过。”   “好大的脾气啊。”庄聆笑侃着问我,“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总不能又是吃那莹丽仪的醋。”   “自然不是。”我略带乏意地轻轻笑着,“只是觉得有些事需要好好想想……实话不瞒姐姐,这些日子,我岂止是没主动去成舒殿见他?便是郑褚来宣,我也不曾去过。”   庄聆一讶,立时没了说笑的心情,焦灼道:“你疯了不成?这样的事,说是耍小性也行,说是抗旨大不敬也行,你干什么去犯这个险?”   “他舍不得。”.   从荷莳宫回宫的时候已是傍晚,天上骤然响了几声雷,之后便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虽有宫人常备着伞,却没想到这雨越下越大,不一会儿的工夫伞已遮不住。雨滴从伞沿儿滴下来,逐渐连成一串,在风的拉扯下打在衣裙上,夹杂着秋凉,一点点渗入骨髓。   好凉。   “娘娘,往西不远有个暖阁,且先去躲躲吧,一时半会儿的只怕这雨只会大不会小。”婉然被我强拉着躲在伞中犹是湿了半边身子,用手半遮着额头,颇是狼狈。   匆匆避进暖阁的时候,浑身都已湿得差不多了,鬓发贴在脸上犹滴着水,湿透了的衣裙瞧着比先前的颜色深了一层。   “都深秋了,这雨还说下就下。”婉然一壁收着伞一壁抱怨,将伞立在墙边篦水,直起身复向我道,“娘娘再往里躲一躲吧,别受凉了。”   我瞧着其余几个随行的宫人也淋得尽湿,这一趟回去大概少不了几个生病的,颌一颌首道:“没有外人,一起进内间去暖暖身子吧。”   日日同处,纵有主仆之分也并不那么生分,况且我也是宫女出身,时常不拘那么多礼,便也没有人多犹豫推辞,齐声道了句谢随着我一并入内。   又与我一并滞在内间门口。   “陛下大安。”我稳稳一福,继而便续上一句,“衣衫尽湿不宜面君,臣妾告退。”   “告退出去淋着么?”宏晅一声笑。他的衣裾上亦有几块水渍,该也是不得已进来避雨的,瞟了一眼犹跪了一地的宫人,言了句“都免了”,遂走近我,“传你来成舒殿你不肯来,朕也不愿意强去簌渊宫扰你,倒是这样见着了也好。”   他边是说着,边是接过了宫人递上来的斗篷搭在我身上,手指轻绕将系带系住:“朕想明白了一些事,想跟你说说。”他望了一望窗外犹下个不停的秋雨,眉眼带笑,“这雨一时停不下来,你若有心情听就听,若不想听……也就算了。”   我低垂着头,声音在身上湿寒的侵袭下冷硬不已:“陛下请说,臣妾洗耳恭听。”   他往我身后瞧了一眼:“你不是想让他们进来避雨?我们上楼说去。”   我漠然随着他登上暖阁二楼,炉子生得很旺,上了楼便觉一阵暖意。他站在半开的窗前,一声叹息怅然:“好大的雨。朕记得隆庆十八年的秋天也有这么一场……”   那是六年前了。我淡淡应和了一句:“陛下好记性。”   他轻笑一下,回过头看着我道:“那天父皇急召朕入宫,朕到他病榻前的时候,已被淋得跟你一样惨。”   “也是那天,他告诉朕,几大世家的权力,必须瓦解。”   我警惕地向后退了半步,垂首道:“陛下,先皇对陛下的遗训,臣妾不便听。”   “当然,这也跟你没有关系。”他揽着我走到茶桌边坐下,缓缓地继续说着,仿佛在自言自语,“所以这几年,朕一直在和几大世家周旋。抬起赵家和萧家与姜家分权、挑动萧家内部不睦、甚至明里暗里怂恿方家与萧家为敌……朕不遗余力、机关算尽……”他短促一叹息,笑意苦涩无奈,“不知不觉,竟把你也算了进去。”   屋外雨天阴沉,屋内的光线便也昏暗不已,时而传来的雷声更衬得一片压抑。他始终维持着笑容,一言一语从口中轻缓舒出:“是朕为你考虑得太少,朕觉得,事毕之后向你解释清楚就是了,却没想过这样的利用本来对你就是伤害。”   “晏然,多谢你肯明言,肯让朕知道你在意什么。”他的眸色明亮了几分,凝睇着我,犹是轻缓的语气,听上去却坚定有力,“以后再不会了。朕再不会拿你做这个幌子,更不会再为了给谁面子让你平白受委屈。”   他的话就如天边乍起的雷声,让我一阵心惊,却又很快在宁静的雨声中恢复平静,然后又被雨水冲得心绪清明,声音淡漠如斯:“陛下曾许臣妾一世安宁,那一句诺,臣妾至今都是信的。因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您是一国之君,您想让臣妾过得好,易如反掌;可今日这般的诺,还请陛下不要轻许了,同样因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您是一国之君,您有那许多利弊要去权衡,和很多大事比起来,晏然终究不是什么。”   我平平淡淡地说着,始终没有抬眼看他,微微一顿,添了缕笑意,又道,“与其毁约再伤臣妾一次,陛下还不如利用得坦坦荡荡……反正已经有了第一回,日后即便再被利用,臣妾也心中有数,不会再这般伤心了。”   就如已经撕开的伤口,即便再被撕得更大,也不会有刚受伤时那样的痛感了。   “你果真是半点信不过朕了。”他轻轻一喟,“罢了,是否是诺言轻许,你会看到。”.   那场雨竟一直下到天黑才停,他将我送到明玉殿门口,我亦没有多留他的意思,淡淡言道:“臣妾刚淋了雨身子不爽,冯琼章很久没有见过陛下了,新学了几道糕点又不好意思送去成舒殿,陛下不妨去瞧瞧。”   他眉毛微挑,在郑褚上前欲询问他的意思的时候,丢下一句:“回成舒殿,批折子。”   长汤沐浴,我在氤氲的热气中生出困倦,靠在池边迷迷糊糊地闭目歇息。听得珠帘响动,睁一睁眼见是婉然。   她也是刚沐浴毕,半披的头发犹湿着,我懒懒地笑道:“还不去歇着?今儿又不是你值夜。”   “嗯,刚出了件能让六宫都觉得解气的事儿,姐姐不想听听。”她在池边蹲下,笑眯眯地看着我说,“莹丽仪刚去成舒殿求见陛下,陛下没见她。”   本算不得什么大事,发生在她身上却很新奇。她入宫便是盛宠,有孕后更是风生水起,就连从其他嫔妃处请宏晅,宏晅也鲜有不去的,专程去成舒殿拜见反倒被拦下委实是头一遭。   我一声轻笑,打了个哈欠道:“她也太不消停了。我若是她,才不会这个时候去成舒殿。天黑着,刚下了雨地又湿滑,自己摔了不打紧,孩子出了闪失她可怪不得别人。”   “所以啊,只能说是她自己非要找跟头摔。”婉然撩着水轻泼在我肩上,笑意徐徐,“六宫多少人等着看她的笑话呢。”   “你去知会冯琼章一声,让她做那道新学的云片糕,一会儿送到成舒殿去。”   宏晅必定会知道是我的意思,就不会不见她。映瑶宫的人碰了钉子,我簌渊宫的人就要顺顺利利的进去,对比着让六宫都瞧瞧,如今的风是朝着哪一边吹。   看那两位还能嚣张到何时.   莹丽仪因为有孕,早就免去了晨省昏定。主角不在,冷嘲热讽就只能化作窃窃私语。否则昨晚的事到了今早,必定能听到很多有趣的话。   我兀自饮茶不语,冯云安进了殿,面带喜色地在我面前一福:“贵姬娘娘万福,多谢娘娘。”   我抿唇笑道:“同住一宫,有什么可谢的。”   “瞧瞧人家这一宫主位做的,这才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呢,我们当真比不过。”嘉姬冷涔涔地笑着,“也不知随居的妹妹们有多少暗地里羡慕着簌渊宫。本宫就没这样的本事了,莫说是禁足过一年多的,就是没犯过什么错却不得宠的妹妹,本宫也帮不上忙。”   那一年多的禁足,是冯云安的耻辱,她最不愿有人提起的便是这个。当下面色一白,又碍于对方位份不好出言反驳,只得忍着怒意又向我一福,自去落座。   片刻之后,皇后和琳孝妃一起从内殿走了来,看来今日琳孝妃先拜见了皇后。   “各位妹妹坐吧,别拘礼了。”皇后似乎心情甚佳,与琳孝妃一并坐了,招手命不远处端着一只木盒的小黄门上前,“大长公主得了块不小的美玉,差人打了这些佩送进宫来。大长公主的心思有意思,连字都刻好了,各宫主位看着挑吧,再替莹丽仪腹中的孩子挑一个便是。宁贵姬和顺姬也给皇子帝姬各取一块。”   小黄门便托着盒子依位份高低依次让在座主位宫嫔挑选,也不知肃悦大长公主都往上刻了些什么字,竟未见一人有犹豫的神色,几乎都是瞟一眼便伸手取来。直至呈到我面前,我只瞥了一眼也有了选择,右下角放着的一块椭圆形玉佩色泽温润,上有四个鎏金篆字:一世宁晏。   又瞧了瞧单独放置的几块,未再拿。   到了顺姬取时,倒是从那几块中又拿了一块,瞧着形状该是写着“蕙质”的那一块,是给永定帝姬的。   盒子呈回皇后面前,皇后略扫了一眼,笑向我道:“贵姬怎的没给皇次子挑一个?君子玉不离身,这几块的寓意也都是极好的。”   我笑而起身向她福了一福,回禀说:“寓意确是都极好的,但臣妾更想把自己这块给他。一世宁晏,比旁的都重要。”   于是盒中便该是还剩了三块佩,“修身”、“贤哲”、“致知”。   琳孝妃瞧了瞧,笑道:“既然如此,‘贤哲’给莹丽仪送去,皇后娘娘从‘修身’和‘致知’里给皇长子挑一块便是。”   皇后支着额头想了一想,却道:“不了,‘修身’给皇长子,‘致知’送去映瑶宫。”   我观察着瑶妃的神色,见她在听到这话时神色分明的一凛.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齐家,欲齐齐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这是《大学》中所说的,后一段便是:“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成,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物格、致知、意成、心正、修身,齐家、治国、天下平……   致知也好,修身也罢,到底都是冲着“治国平天下”去的。皇后给皇长子选了“修身”,而给莹丽仪未出世的孩子“致知”,分明是将两个孩子看得一样,对莹丽仪无半分打压之意。加之先前的种种传言,自是因为会将莹丽仪之子收为己用才会如此一视同仁。   如此明显的暗示,难怪瑶妃要神色大变了。   正文87   终于又到了冬至。虽不似去年那般有帝太后和肃悦大长公主病着,但宫中照例还是要行大傩、办宫宴的。   这一晚的焦点自然还是莹丽仪岳氏。   她的身孕有五个多月了,已显身形,近两个月来胎像稳固,加之皇后和瑶妃对其照料有加,看来来年春末,她便要做母亲了。   永定帝姬快四岁了,礼仪学得好,规规矩矩地向各位长辈见礼。大长公主很喜欢她,把她叫过去逗着她说:“永定,去姑祖母那儿住几天好不好?”   永定帝姬两只乌灵灵的眼睛一转,认真地点头:“好,我要母妃一起去。”   大长公主笑起来,又道:“你母妃是宫嫔不能出宫呢。”   永定帝姬歪头想了一想:“那我要弟弟一起去。”   我与顺姬互相拜访时都带着孩子,两个孩子年纪也相近些,相较于长秋宫的皇长子,这两个孩子处得亲厚多了。   皇长子就坐在皇后身侧,与大长公主离得不远,大长公主便看了看他,又问永定帝姬:“你弟弟还小离不开母妃,让你大哥哥陪你去好不好?”   永定帝姬琢磨了一会儿,脆生生道:“不好。哥哥说,他随时会有个弟弟,万一他和永定去姑祖母家的时候弟弟出生了怎么办?”   众人哄堂大笑间,我睨着瑶妃的神色。她执盏饮了口酒,上襦宽大的广袖将神情尽数掩住。   莹丽仪带着笑迤逦上前,向帝后一福,道:“陛下、皇后娘娘,臣妾不胜酒力,想先行告退。”   皇后和颜点了点头:“去吧,你好生歇息。”   她又一福,尽是盈盈之态。到底是绝代佳人,即便怀着孕发了福,丰腴之下也不过是少了娇媚添了温和,毫不觉走形。   她退出殿外,殿中的宴饮照旧继续着。不一刻,我见一宦官自殿门口匆匆步入,在瑶妃耳边低语了两句,便见瑶妃微凛的神色中隐有笑意浅浅,起身禀道:“陛下,莹丽仪似是动了胎气,臣妾去看看。”   她说得口气轻松,加之莹丽仪自有孕以来不知动了多少回胎气,在座数人也无一人显出紧张。   我暗朝侍立宏晅身侧的怡然递了个眼色,接下来的事,相信她会办得很好。   庄聆在桌下捏了捏我的手,淡笑压声道:“你有没有嘱咐怡然一句,不该留的人,先除了去?”   “没有不该留的人。”我端起酒杯啜了口酒,以微笑迎上她的目光,让外人看来只是姐妹间的寻常谈笑,“我什么也没做,审谁都是一样。”   一刻之后,又有两个宦官匆匆入殿,行色比先前那人慌张许多,由远及近,不稳的气息让众人都察觉出了些什么,殿中的歌舞便逐渐地停了。   在他们跪倒在九阶之下时,殿里已是一片安静,清晰地听到他们慌乱地禀说:“陛下,映瑶宫……莹……莹丽仪不好了!”   一阵低呼响起又淡去。   我抬眸看去,帝后倒还都是平静如常的神色,须臾,宏晅先开了口,犹是语气沉稳:“摆驾映瑶宫。”   出了再大的事,礼数也缺不得。我随众人一并行礼恭送,在帝后身影远去之后站起身,轻言道:“婉然,吩咐下去,簌渊宫随居宫嫔各自回宫歇息,谁也不许去映瑶宫。”   言罢与庄聆互一搭手,拾阶而下。   不仅我与庄聆会去,各宫主位都不约而同地往映瑶宫去了。不论是敌是友,关乎皇裔的事,总要表一表关心.   帝后与瑶妃皆在碧叶居中,一众主位被挡在外面,由皇后身边的蓝菊请去瑶妃的馨仪殿中坐。   长秋宫的大宫女自是礼数周全,嘉姬几次三番想从她口中问出些里边的情况,她却只是笑意浅淡地回说:“各位娘娘不必太担忧,不过是雪天抬步辇的宦官不小心打了滑以致莹丽仪娘子动了胎气,并无大碍。”   可若真是这样,就不会宦官有方才那般惊慌失措地扰了冬至宫宴禀说“莹丽仪不好了”。   一众主位依位份各自在馨仪殿中落座,谁也不多言。不一会儿,元沂倚在我身上犯了困,永定帝姬也是恹恹的神色,顺姬便向我道:“绮黎宫离得近,不妨先把两个孩子送去臣妾的德容殿歇着,这里……”她的目光投向殿外,“只怕少不得折腾一阵子。”   我莞尔颌首道:“也好,多谢姐姐。”就将元沂交给乳母林氏,和永定帝姬一起送回绮黎宫歇息.   馨仪殿内外俱是一片安静,但想来不远处的碧叶居必已经忙成一团了吧……就凭回禀的宦官方才那般的慌张,莹丽仪这胎,多半就保不住。   殿中众人神色各异,有淡然不关心的,亦有等着听“喜讯”的,如不是琳孝妃在这儿坐着镇,只怕各色议论也少不得。   我们就一直这么静坐着等着,直到深夜。   打更声响起来,三更天了。馨仪殿里犹是一片寂静。   “臣妾和莹丽仪到底曾同住一宫,臣妾去瞧瞧。”馨贵嫔说着便要离座,被琳孝妃一语喝住:“好好等着。不管那边是怎样的情境,你帮得上忙吗?若等得不耐,就回宫去。”   馨贵嫔只好讪讪地坐了回去。   她自然不会回宫,此时若帝后到来,见各宫主位都在独少了她,不一定会怎么想。   “馨妹妹也不必太过担忧,莹丽仪吉人自有天相。”韵淑仪瞧着也是倦容,沉沉地道,“何况今日刚行过大傩,按理不会出什么事才是。”   这话自韵淑仪口中说出时许无它意,众人却难免听得别扭。她的孩子,就是在三年多前的那个冬天没的,是个皇子,也是冬至大傩之后,老天却没有保他。   子时末刻,帝后终是进了馨仪殿,瑶妃随在他们身后一并入内。众人见了礼,宏晅坐在主位上略一沉吟,即吩咐道:“晋莹丽仪从六品才人位,封号沿用。”   一片安寂。   她的孩子确实没了,此番晋位,是抚慰失子之痛。   皇后叹了口气,抬眸间目光凌厉:“今日给莹才人抬步辇的宦官,一并杖毙。”   “皇后娘娘且慢。”这清亮的女声终于传入,引得众人看向殿门,皇后微显一怔:“宫正有事?”   怡然带着宫正司的两名司正端然入殿,俯身行下稽首大礼,沉然禀道:“陛下,莹才人小产所涉人员皆已禁足,一切吃食、药物亦已封存待查。”   宏晅不由得眸光一凛,语气淡淡地问她:“哦?你是瞧出了什么不对?”   “并没有。奴婢只是觉得月余来莹才人胎像稳固,皇后娘娘与瑶妃娘娘又对才人格外上心,连抬步辇的宦官都是瑶妃娘娘亲自为才人娘子挑的,实不该出这样的事。”怡然重重一拜,方续道,“奴婢既在宫正位,便不得不多这份心。此事恐有人动手脚,求陛下下旨彻查。”   她一番话朗朗道来,端得是尽忠职守之言。宏晅情绪不辨地迟疑半晌,便点头应允:“就交给你宫正司查,如有疑处,一五一十禀给朕和皇后。”   怡然再叩首,领命而去。   此时,我只是静静欣赏着瑶妃的神色,那般的慌乱,就算她竭力掩饰也掩饰不住。她以为这是她的映瑶宫,一切都是她说了算。岳凌夏失子,她以为不过是晋级安抚了事,本也确实该这样了事,如今半截杀出的宫正司,足以让她万劫不复.   御前相熟的宫人传来消息说……怡然已一连四五日没有在御前当值了,一直守在宫正司里,似乎是出了什么大事。   很快,宫正司向阖宫证明了出了怎样的大事。   莹才人小产的第六日,怡然奉旨封映瑶宫搜查;   第七日,数件人证物证被传入广盛殿;   第八日,皇后下旨,瑶妃禁足馨仪殿;   第九日,宏晅下旨,废萧雨盈从一品妃位,褫夺封号,位降从八品宝林.   是以我在去看望小产后的莹才人时,刚好第十日。   她卧在榻上,虚弱不已,无半点孕时的滋润丰盈,亦无孕前的妩媚动人。如此枯槁的形容,当真与先前判若两人。   如此的变化也在情理之中,这十日来发生的事情她必定尽数听说了,如何能好好养身子?小产本就伤身,她又要为这些杂事劳心伤神,加之这一连串层出不穷的变化之下宏晅无心前来看她,她自然愈加憔悴。   “你害了我的孩子……你害了我的孩子!”她冲我喊着,目眦欲裂,“你害了瑶妃娘娘!”   我站在她两步开外的地方,笑意淡淡地凝睇着她。数日前还是绝代佳人,今日便是这般憔悴虚弱、撕心裂肺的样子,真是天意弄人。   “你来充什么好人!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那宫正司的宫正是什么关系么!晏氏……你不要太得意,此仇我岳凌夏必定会报!我会养好身子,你以为你还能得宠到几时!”   “嗯……”我微笑着转过身走向不远处的漆案,稳稳落座,兀自给自己斟着茶道,“你以为你还能同我争么?凭什么?你的惊世容颜还是你的多才多艺?”   我轻晃着茶盏端详着她,愈发觉得她的自信来得可笑荒唐:“你真以为陛下被你迷住了么?你也不想想,宫里什么时候缺过美人,你的过人之处可有过出那么多么?陛下待你好,不过是给萧家面子罢了。”   “你害了我的孩子……陛下会知道的!无论陛下还是萧家都不会放过你!”她字字切齿而出,那因为激动颤抖的语声愤怒分明。   “你错了,我没害你的孩子。”我抿了一口茶后轻搁下茶杯,一步步踱近她,在她面前俯□子,笑靥不改地告诉她,“我只是没有阻拦别人害你的孩子而已。”   她的神色从无可抑制的愤怒变成不解,我抿唇笑续道:“是萧雨盈。这一点……宫正司可当真没骗人。欺君之罪,我那个好姐妹怡然没胆子担,我也不能让她担。是萧雨盈怕你这个孩子危及她的地位,容不得你,你若真恨难消,就说服陛下赐她一死好了。本宫也委实乐得一见。”   正文88   “你……你胡说!”她愤然反驳着我,而我从她的眸中寻到了恐惧,“瑶妃娘娘知道我的孩子日后会给她的,她不会害我!”   “我胡说?是你自己跟错了人。”我一声冷笑蔑然,“瑶……哦,萧宝林,她知道你的孩子日后会是她的?只怕不是吧,我倒觉得,她以为你的孩子日后要交给皇后娘娘。”   “不可能!她知道的!萧家跟她说过!”   “那若皇后娘娘让她那样觉得呢?”我短叹着唏嘘不已,“亏得你还是名满大燕的歌姬,萧家这两姐妹斗了多少年,你不知道?蓝菊日日来看你,你就日日见她,你让萧宝林怎么想?你真以为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子值得让六宫之主这般上心么?那是做给萧宝林看的。”   “不……不可能……”她不愿相信地摇着头,声声无力地辩驳着,“不会的,她们到底是一家姐妹……”   “但凡是个嫡女就不会让庶出姐妹压在自己头上,但凡是个当家主母就不会允许妾室不恭不敬的讥讽自己这么多年。”我凌然给了她答案,微缓了口气,语气平静几分,“皇后娘娘,她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啊!这两条她都忍了这么多年,你觉得她还会容忍萧宝林有个孩子来跟她抗衡么?”   所以皇后起初想让我除掉这个孩子,或是她夺走这个孩子。她做了两手准备,但大概她也知道,她若想要这个孩子便是跟萧家的决定抗衡,所以并没有万全的把握。不过她有这份心于我便足够了,她待莹才人好,我就变着法地让萧宝林觉得她是要夺子,让萧宝林觉得这是萧家改了意思,然后逼得萧宝林自己动手除掉这个孩子。   所以十日前我会平平淡淡地告诉庄聆:“我什么也没做,审谁都是一样。”   我必须有防心,我不能给皇后在事成之后反咬我一口的机会,只能迫萧宝林入绝境,迫出她的争强好胜,让她动手。   我真的什么也没做,按捺不住动手的是萧宝林。我只是用一次又一次透出去的口风、一日又一日传出去的谣言让她日渐相信,这孩子归根结底还是皇后的。   她果然是忍不了的。   当然,还有一个少不了的人,沈立。   他是映瑶宫的宦官,红药的哥哥。我当初失宠遭瑶妃罚跪时,便曾得他相助,他的要求很简单,让我不要苛待红药。   我本来也不会苛待红药,就这样又多了个帮手。   那会儿我可没想到这个帮手会有如此大用.   “你也不想想,这两个月来你胎像稳固,为什么会步辇一不稳就动胎气小产?步辇……又为何会不稳?”我逼近在莹才人面前,笑意愈浓地问着她,观察着在吃惊中逐渐黯淡下去的神色。   十二日前,沈立告诉我“瑶妃娘娘近来备了些三棱”,他还告诉我“冬至的宫宴之后,给莹丽仪抬步辇的宦官会挑地最滑的那条路走”。   皇后暗许我用的六尚局与尚药局我一个都没用,最后还是用的我最信任的怡然的宫正司。   动用凤印的事总会留下证据,谁知同为萧氏的皇后会不会反咬我一口亦或是将我推出去给她的族人一个交代.   莹才人的枕边,犹放着一块玉佩,玉色温润上佳,上刻着两个小字:致知。我执起那块玉佩,托在手心里抚摸着那两个小字,缓缓道:“物格、致知、意成、心正……你可知再往后是什么?是身修、家齐、国治、天下平……”   她眼底已是一片死寂,我仍不留情地继续问她:“你觉得,皇后娘娘送你的孩子这样的玉佩,在萧宝林眼里……是什么意思?”   “所以啊,最终下手害了你的孩子的,不是皇后娘娘,更不是本宫,是她萧雨盈。”我撩了撩她披散的长发,笑意殷殷,“你也可以把这笔账记在本宫头上,反正你我间本也有账没算清楚。”   这是我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但她到底是不配跟我算账了,宏晅像我承诺过不再见她,一个失子无宠的女人,根本无法和我一争.   怡然把这件事办得漂亮,一切查清之后宏晅赐了厚赏,这是她应得的,在那样的混乱中能雷厉风行地一举扣下所有人证物证,这宫正当得有本事。   “姐姐可不知道,我一连做了多少天的噩梦。”她告了几天假,来我的明玉殿向我诉苦,累得倚在榻上眼睛都睁不开,“宫正司的惨叫真是比什么都可怕,我躲着不看也听得到,萧宝林身边还真有几个硬骨头的,死扛着不说,若是我……早招了。”她的眉心蹙了一蹙,叹息道,“可惜了,陛下还是留了她宝林位,直让我觉得这些日子不眠不休实在不值。”   “这事儿,且还没完呢。”我笑意深长地一舒气,“我去见过莹才人了,不管她把这仇算在谁头上,总不会这么轻而易举的过去的。”   而我去见她时说的那番话,也没指望她会心多少。只是为了瓦解她与萧宝林罢了,总不能再让她们联手反击,更不能让她在失去萧宝林这个靠山后与皇后联手除我。   “说起来……这事儿奇了,莹才人小产这么多天,陛下竟然一次也没去看过?”怡然翻了个身抱着被子侧睡着,“连郑大人都犯着嘀咕,就算陛下不像从前那般宠她,也不应冷落至此啊。”   我的轻笑沁唇而出:“陛下为什么冷着她,她自己心里清楚得很。她若还有点自知之明,就把这口气咽下去。”.   莹才人在一个月后再度出现在众人视线中,犹是削瘦憔悴的样子,瞧上去弱不禁风,一身原本正衬她身材的牙色与草绿相搭的交领襦裙显得格外肥大,穿在身上怎么看也不服帖。   “皇后娘娘万福金安。”她向皇后一拜,声音虚弱不已。皇后忙命人扶她起来,体恤道,“虽是出了月子,可瞧着身子还没养好,在免些日子的晨省昏定吧,免得落下病来。”   “臣妾无碍。”莹才人笑了一笑,虽是虚着,一双眸子倒还清亮,“太医说了,要时常出来走动走动,臣妾也不愿总在宫中闷着。”   皇后就不再劝她,客套两句了事。   退出长秋宫,她笑吟吟地走近我,颌首道:“多谢宁贵姬娘娘当日告诉臣妾那些话,但不劳娘娘操心了,臣妾自入宫那日起,敌人……就只有娘娘您一个。陛下心里有臣妾没有,娘娘您会看到。”   我不禁屏了息,瞧着她弱不禁风的身形从我面前离去。她对我的敌意……竟不是那么简单。我的那一番话,她果然是没信多少。   “她想干什么……竟只针对姐姐一人?”婉然在我身后惊疑不解地问。   我摇一摇头:“不知道。去成舒殿。”.   在宏晅下朝回来之前,我已备好了茶点,以致他在入殿时明显一愣,遂是一笑未言。   “陛下是不是看臣妾来觉得奇怪?”我将茶奉与他低眉问道。他接过饮了一口,笑说:“嗯,有日子不见你来了。”   我有两个多月没踏足成舒殿了,他倒是没少来簌渊宫。每每来时我话都不多,或是直接寻了由头避之不见。   “方才晨省,见到莹才人了。”我一边给他盏中添茶一边道。   他“哦”了一声,就随手拿起一本折子读起来,问得毫不在意:“说什么了?”   “她觉得是臣妾害了她的孩子。”我如此答道。他一滞,侧头看向我:“那就告诉她,宫正司都审完了。”   “但她认为臣妾和宫正情同姐妹,其间有假。”我无奈一叹,“陛下说这事儿怎么办好?就是陛下不见她,可臣妾和她还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每日光晨省昏定就要见两面,这样的梁子结下来……”   “你不必理她。让她搬回鹭夕宫去,自有馨贵嫔管着她。若再胡说,还有朕呢。”   我观察着他说话时的神色,是全然对她无所谓了。如此便好,莹才人要斗也已失去了根本的资本。宫中行事,宠也好权也好,说到底都是靠着他,他无心,寻再硬的靠山也是没有用的。   将近晌午时,殿门口值守的宦官进来禀说:“陛下,莹才人求见。”   见他眉宇间不耐分明,眼见着是要吩咐不见,我便抢先开了口:“陛下还是见见吧,如若不然,她听说是臣妾在这儿,只会觉得是臣妾说了什么。”   他打量我一瞬,吩咐那宦官道:“传吧。”   莹才人入了殿,朝宏晅盈盈一福:“陛下大安,宁贵姬娘娘安。”   “坐。”宏晅没有多看她,但口气尚算温和,“有事吗?”   莹才人仿若没瞧见宫人给她添的坐席,径自在宏晅旁边落了座,浅浅笑道:“陛下,臣妾听说瑶妃娘娘遭废黜的事情,只觉得瑶妃娘娘不会害臣妾,此事恐有误会……”   宏晅抬了抬眼,向一旁的宦官道:“去传宫正来。”   正文89   “陛下不必……”莹才人低了低头,显得温婉柔弱,“臣妾知道是宫正亲办的,可臣妾听闻宫正也在嫔妃中有交好之人,只怕这人还是臣妾从前得罪过的,宫正只怕不会说实话。”   宏晅睇了我一眼,直言问她:“你是想说宁贵姬?”   莹才人淡然一笑,垂眸只说:“看来不只是臣妾想这样说,陛下头一个想到的也是如此?”   她还真有胆子。   兴许她有办法让宏晅动用别人重查此事,但……可惜了,我委实没有害她,谁查也一样。   若要栽赃,总难免要再过宫正司这道坎。   “不会是贵姬。”宏晅口气不咸不淡地给了她答案,她微蹙了黛眉反问:“陛下当真这样信她么?陛下知道臣妾曾与她交恶还这样信她么?”   她说话时始终是笑吟吟地看着我,毫无躲避之意,满是好奇的探究。后宫中行事多是背后捅刀子,向她这样当着对方的面明目张胆地问出来我还是头一次见。宏晅也觉得有点意外,侧首看向了她。   宏晅端详着她,直看得她向后躲了一躲,我虽是看不到他的神色也能猜到他目中现在有怎样的寒意:“才人,朕因为你已经委屈过她一次,断不会再有第二次。”   莹才人显有一颤,语滞了一瞬,方幽幽道:“那臣妾呢……即便臣妾比不过她,那臣妾的孩子呢?陛下,那也是您的孩子,您全然不在意是谁杀了您的孩子么?。”   “孩子的事宫正司已查完了。”宏晅不耐中略提高了语声,微一停顿,沉缓道,“你无凭无据地疑她,朕不能因此再查她一次。映瑶宫主位是萧宝林,出事是在你碧叶居,与她簌渊宫无关。你说她和宫正私交甚密有曾与你交恶,那母后待宫正亦是不错也曾罚过你,朕是不是连长宁宫也要查上一查?”   我想我那天应该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宏晅对我有怎样的承诺,她今日也许就不会来碰这个钉子了。   也就没有那般的自信要与我再争高下了。   “才人若是没别的事,跪安吧。”   话说至此,莹才人僵了一僵,行礼告退.   莹才人走后,我们都是良久的沉默,直到他忽然开口说:“传宫正来。”   我心底不禁一片冷意,他到底……还是信不过我的,哪怕在莹才人面前未有半分的表露,在她走后,他终究还是传怡然来问话了。   怡然入殿,礼还没有行完,他便发了问:“怡然,莹才人失子的事,人证物证如何处置的?”   怡然愣了一瞬,回道:“涉及此事的宫人都已发去做杂役了,物证皆在宫正司封存。”她语中一顿,试探着迟疑道,“陛下……可要查么?”   “不,物证皆尽销毁,人证着即杖毙,你立刻去办。”   淡漠如霜的语气让我一嚇,不安地望着他,怡然惊意更甚,到底未敢多问,叩首退去。   我惊疑不已,久久没有回过神,须臾才惊魂未定地道:“陛下……他们罪不至死啊……”   “朕是怕他们翻供。”他目光森冷,平平淡淡地说,“莹才人那样想,后宫必定还有那样想的。”   我犹是怔怔地望着他,那毕竟是好几十条人命……   他的目光轻睨过我,笑意轻缓地一语道破我的心事:“这血债就算是要记,也是记在朕的头上。”   我顿时无言以对,默了一会儿仍是无话,便起身行了礼:“臣妾告退。”   “晏然。”他在我离席后陡然唤了一声,我转过头,他沉吟了片刻才笑道,“朕晚上去看元沂。”.   是以那晚他来明玉殿时我正与随居宫嫔小聚,一片欢声笑语使得他在入殿的那一瞬便显了尴尬,继而便是隐忍的怒意。   “陛下大安。”齐齐一句问安声之后许久,他才沉声道了一句:“免。”   气氛冷滞,良美人和冯琼章觉出他面色不善,互相望了一望,又向语歆递了个眼色,不敢多留,福身告退。   屋中独了我和他,还有一干不敢吭声的宫人。   他凝睇我半晌,字字硬冷地从齿间挤出:“贵姬,你什么意思?”   “臣妾不该这么做么?”我低低垂眸,温声回说,“臣妾是一宫主位,不该与宫中嫔妃多加走动熟络感情么?”   他轻笑着逼近我一步:“你明知朕今晚会来。”   “陛下说要来看元沂。”我仍低着头,平静道,“元沂在侧殿,臣妾去带他来。”   刚一动步子,便觉肩上猛地一沉被他握住,他怒极反笑地瞪着我,深缓了两口气才道:“不急,朕还饿着,先传膳。”   我向后退开一步,欠了欠身:“诺。”.   一桌子佳肴布开,我低眉不看。他一边伸筷夹了个水晶虾饺一边睨着我问:“怎么不动?”   “方才良美人她们来时一并用过了。”我颌了颌首,谦恭道,“陛下用就是了。”   “你打算怄气到什么时候?”他玩味地问我。   “臣妾没和陛下怄气。”我坦然应道,咬了咬唇,轻缓地徐徐道,“臣妾只是觉得,日后还是做个普普通通的嫔妃吧。不再在意陛下的承诺,不再在意自己在陛下心里到底有没有分量,得传召时就去,陛下来时就安心侍奉,见不到陛下时就安安静静地过自己的日子,大概会轻松一些?”   他滞了许久,犹豫着慢吞吞地开了口:“你……你就这么恨朕?”   “怎么会是恨?”我一声凄笑迷离,“臣妾只是觉得自己输不起。臣妾不知日后还会有多少个莹才人,陛下是真情也好假意也罢,总少不得去宠她们,但臣妾若在意陛下的心,就活得太累了。所以那天在暖阁时听了陛下的话,臣妾忽然明白了,陛下的承诺,臣妾到底还是不在意最好。纵使君无戏言,可陛下总有陛下的无奈,您能在这样的无奈中游刃有余,可这样的无奈压在臣妾身上却太沉重了。”   他默然不语,我说罢凝望着他,复言道:“陛下,臣妾真的输不起。臣妾知道您待臣妾好过待其他去多嫔妃,但您是看在过去长久的情谊上,您觉得臣妾不一样……现如今,臣妾与旁人一样了,您不喜欢就不要多在意了,臣妾就算从今日起失宠,也好过一次次被您抬起又摔下。”   “晏然……”他长长一声叹息,怅然苦笑,“从前是朕的不是,可……”他摇了摇头自嘲道,“十年,没想到竟会走到这一步。”   自此便再无话了。晚膳撤去之后他便离去,林晋向我禀说:“莹才人在外面候了一会儿了。”   我眉头轻蹙:“这么晚了,她来干什么?”   林晋道:“不知……方才看陛下在,臣就挡下了。请她走她却不肯走,说今儿个非要见到娘娘不可。”   奇了怪了,莫不是因为一早在成舒殿碰了钉子晚上便来寻我的晦气?可她既说非见不可,我便不见不行,到底是刚失了孩子的人,若等上一夜身子熬出什么差池,总于我名声不好。   我却不想请她进殿来坐,只觉得她就算有什么要紧话也是在外头说了便好,一刻也不要多留。理了理发髻出殿去见她,她遥遥就朝我一福:“宁贵姬娘娘。”   “才人娘子免礼。”我迎上去,见她挥手屏退宫人便不由得又往回退了半步。她笑靥明媚道:“贵姬娘娘不必怕,同样的戏臣妾不会再做一次。”   她走近一步,衔着笑在我身边踱着步子,来来回回地打量着我:“从今早陛下的反应来看,臣妾倒确实是比不过娘娘了。我们作歌姬的,素来是贵客不喜的曲儿就不会再唱,换别的就是了。”   我蔑然回视于她,不客气道:“那娘子还有什么蛊惑陛下的法子,皆尽拿出来一试就是了。”   “娘娘会错意了。”她定住脚步凑近我,面上一抹妩媚的笑意说不出的诡异,“臣妾的‘贵客’从来不是陛下,是娘娘的性命!”   我一凛,未及回神间已听得一声惊呼,臂上被人猛地一推身子倾倒。扶住殿前漆柱,抬眼看见莹才人手中的短刀不禁浑身僵住。   是林晋推开了我,又要去挡她,她却半分不与林晋多加纠缠,转身直刺向我。   我眼见着她脚下敏捷地一步步避开林晋、逐渐逼近我,明晃晃的刀直刺过来,脚下却和生了根一般半点使不上力、半点移不开。   “晏然小心!”一声低喝,我只觉眼前一黑间身子被人拥着一转。   后背抵在殿门上,磕得生疼,我惊魂未定地抬起头,在宏晅身后传来的短暂嘈杂中反应了一瞬,惊魂未定地想要推开他。   “别动……”他低笑一声,瞥了一眼身后,我也看过去,见莹才人已被宦官制服不禁松了口气,在他拢出的狭小空间里轻轻向他一福:“多谢陛下。”   “嗯……”他也松了口气,低头在我额上一吻,“别怕,没事了。”他也分明惊出了一额头的冷汗。   “陛下您……”郑褚一脸惊恐地上前查看,被他一眼横了回去,口吻不悦:“慌什么?没事。”他说着打了个哆嗦,笑向我说,“有点冷,去给朕取件斗篷来。”   近几天确实挺冷,但他方才走时是穿着斗篷的。我一瞥眼看到他身后不远处散落在地的那件黑狐斗篷,想是方才情急中掉了,略一踌躇,道:“陛下不如……进殿去暖暖身子。”   他却瞟了莹才人一眼,反问我:“那行刺之人交给你处理?”   “……”我端端一福,“臣妾去给陛下取斗篷。”   取了斗篷出来,见他分明还没发落莹才人,倒似在等我。眉眼带笑地看着我给他披好斗篷、系好系带,才转过身去看莹才人,黑暗中语声骤冷:“为什么要杀她?”   莹才人没有回答,她被两名宦官押着跪地,明眸死死盯着我,满是不甘的怨愤。   我站在宏晅身侧,毫无所惧地回视着她:“我没有害你的孩子。”   “我恨你……”她眼中的那股森意让我浑身一寒,“无关孩子、无关萧家、无关圣宠……从我进宫的第一天我就想杀了你……”   我怔住。   正文90   “你和晏然从前绝无谋面的可能,你为何想杀她?”宏晅平淡的语气陡然一转,变得冷冽至极,“到底是谁的意思!”   “没有谁的意思!是我自己恨极了她!”她森狠地说着,忽然如燕雀嘶鸣般凄笑,“陛下何必问我!反正陛下也从没在意过我!”   宏晅沉着气,淡泊地又道:“朕再问你一次,到底是谁的意思。说了,留你全尸。”   “没有人指使!我一早就想取她性命!”她姣好的面容已近狰狞,竭力试图挣脱宦官的挟制。   这森然的恨意。   宏晅俯视着她,半晌,简单地吐了两个字:“车裂。”   五马分尸!   求情之语到了嘴边又忍下,可最终还是说了出来:“陛下,若是车裂,此事就难免要外扬了……”   “贱|人!谁要你给我说情!”她仍唾骂着,不屑我为她说半句话。   我不去看她,只向宏晅继续道:“陛下只当是为刚没的孩子积福。”   寒风卷起一阵萧瑟的冷意,干枯的树梢发出生硬的响声。眼前这位绝代佳人,犹是双目凛冽着,等来了她的最终归宿:“废位,赐死。”.   我看到岳氏拔了刀朝我刺来我却躲不开,看到突然而至的他情急之下护住我……那刀,却毫不留情地刺入了他的胸膛。   太可怕了。   好多血,沾了我满手,还在不断往外涌着。惊慌失措间,听到他风轻云淡地对我说:“别怕,没事了。”   “陛下!”我从噩梦中惊醒,惶惑地张望一番,觉得这个梦已经一连做了好几遍。   从入睡开始,便在我脑中循环往复。   “娘娘怎么了?”红药掌着灯进来,幽暗的烛光照得她面色暗暗沉沉。   我喘了口气,摇摇头:“没事,几更天了?”   “二更天。”红药答道。   梦中的恐惧仍在我心头萦绕着,我蹙了蹙眉:“刚二更?”   “是,娘娘没睡多久……”   “陛下呢?”我又问她。   “陛下?走了啊,回成舒殿了,处理完岳氏的事就走了……”她有些疑惑地望着我眨了眨眼,“娘娘这是被噩梦惊坏了?奴婢去给娘娘换点安神的熏香吧。”   “不……不用……”与她说了这么久的话,那种惧意仍是挥之不去,反倒愈加明显,我起身下了榻,“备步辇,去成舒殿。”   “娘娘……已经很晚了。”红药劝着我,我却没有心情去理会,那梦太可怕了,如不去见他一次,我大概会彻夜不眠.   我催得急,抬步辇的宦官便行得很快,到了成舒殿门口,见宫人们进进出出忙个不停,登时心中一闷。   这是他读折子的时候,该是一片安静才对……这番的忙碌,我在御前那些年也不曾见过。   真的出事了。   恰逢怡然从殿里走出,步履匆匆,面色谨肃异常,我忙上前拦住她,她微有一怔,道:“姐姐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出了什么事?”我问。   怡然把我拉到一旁,焦灼一叹:“陛下本不想让姐姐知道,但现在谁也瞒不住了……”她定定地凝目睇着我,仍有一瞬的踌躇后才道,“陛下替姐姐挡了一刀。”   我愕住:“你说什么?”   “郑大人那般的神情姐姐瞧不出有问题吗?是陛下不让说,可是……”她咬了咬唇,眼圈泛了红,“那刀上有毒。”   我猛抽了一口冷气。   “还没到成舒殿……人就晕过去了……现在几位太医都在里面……”怡然擦着眼泪垂首道,“我要着人去知会各宫嫔妃,姐姐你……还是先不要进去的好。”.   我在原地僵了好久,说不清是惧怕还是担忧。他中毒了……因为他为我挡了一刀,可他竟不让我知道。   怪不得……那时他额上出了那么多虚汗,我就该知道的,我该看出有哪里不对。那根本就不是惊出来的汗,那是疼出来的。   可他竟然还那般悠然自若地吻着我的额头,对我说“别怕,没事了”。   啊……所以他会跟我要斗篷!我记得的,他今日穿的是一身月白色的常服,若没有斗篷遮着,那血迹……必定触目惊心。   贺兰宏晅,我从没拿你当过夫君,你干什么为我冒这样的险?哪怕你事先并不知那刀上有毒……   就因为我说我信不过你了?   我在成舒殿前的这片广场上,陷入了无尽的茫然,哪怕有寒风不断呼啸着掀动着一阵阵冰冷,我仍旧无法让自己清醒。   他到底图什么?我以为我已将话说得明明白白,从此以后我都会如其他嫔妃一样,不会再受旧日情谊的搅扰了。   还有……他明明已经离开了簌渊宫,为什么又折回来……   我很想冲到殿里去问个明白,最终,还是止了步.   殿前广场上的人很快就多了起来,各宫嫔妃皆是匆匆赶到。岳氏被赐死在前,宏晅中毒昏迷在后,这个夜晚,太不平静。   “贱婢惑主!”馨贵嫔一声怒骂凛凛,“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敢让陛下替你挡刀!”   我无言可辩。   “从你得封开始,宫中便一日都没有消停过,夏美人被废了、和贵嫔死了、愉妃被下了毒、瑶妃也被降了位形同废黜……如今直接轮到了陛□上,妖女祸国!”馨贵嫔的骂声不绝于耳,我却没有反驳她的心思,遥望着成舒殿,心绪莫辨。   “帝太后驾到——”宦官的通禀传来,一众宫嫔皆转了身,俯身下拜道安,帝太后在我面前停住脚步,绣纹繁复的深紫色裙摆直入我眼帘。   “旁人都免了。”她道,我维持着跪姿垂首等着她的发落,她肃然的口气中没有半分往日的温和,极尽威仪,“从来不曾出过这样的事,岳氏已被赐死了,但你……”她语中一顿,“来人,赐她白绫、鸩酒、匕首。”   浑身一悚间,感觉到她的目光在我头顶凌厉划过,冷冷道:“皇帝若无事,听皇帝的发落;他若不醒,你便是头一个殉葬的。”   “诺……”我重重一拜,恭送她入殿。   那三件东西很快就摆在了我眼前的石砖上。我长跪不动,只觉寒冷的青石砖在膝头激起阵阵刺痛,随着骨头向上窜着,最终刺入心里。   若他因此丧命,那我确实是该死的。并不因为他是皇帝,而是因为我对他的利用那么多,多到我自己都觉得虚伪不已、多到我自己都对自己存了厌,他却为救我而死。   我不值得。   他对我的那一番利用之后,他已不止一次地向我解释、向我道歉……可我仍利用着他这番愧疚,对他若即若离,忽远忽近。利用着他对我的不舍和歉意,一次次地提醒他我信不过他,让他如何解释也没用,可他……为我挡了这一刀。   天太冷,嫔妃们都被请进了侧殿落座,任由我一个人跪在外面,直到天边泛了鱼肚白。   “陛下的毒已解了,虽还未醒但无大碍,各位娘娘、娘子请回吧。”怡然带着喜悦的声音从殿中传入我耳中,我心头一松,险些脱力。   帝太后在宫人的簇拥下回宫歇息,经过我身畔时未作停留,也没有叫我起身的意思。片刻后,怡然端了杯热茶出来给我,道:“姐姐先暖暖身子。陛下不知还要多久才能醒,姐姐如此跪着……帝太后也不许我们禀给陛下,若不然,差人去求求帝太后吧……”   “算了,帝太后还恼着。”   “帝太后不会把姐姐怎样的。”怡然说得很是肯定,见我面露疑惑,敛了笑意,微微一叹,“姐姐不知道,陛下意识不清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速禀长宁宫,此事无关晏然’。帝太后知道陛下这个意思,只要陛下没事,她就不会重罚姐姐的。”   我怔然,他在最后那一刻想到的……还是护我?   否则,我大概是没命在这里跟众人一起等着他苏醒了吧,眼前这三件东西,帝太后大抵会直接让我挑上一件。   怡然一喟,寒风中她的气息凝结成白雾散去,她怅然道:“姐姐别和陛下赌气了。姐姐知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离开后又折回明玉殿?不过是因为在宫门口瞧见了岳氏的步辇,怕她找姐姐的麻烦。”   我无言静默,半晌,强扯出一丝笑:“我知道了,你回去安心做你的事吧。”.   “陛下醒了。”殿里一阵低低的欢呼,我看到那一片五颜六色齐齐涌向寝殿,都向里张望着,但未得传召,谁也不敢擅自进去。   又过一刻,众人终是都退了出来,各自回宫,想是他此时无心见她们。   “陛下传宁贵姬,快请进来。”郑褚在殿门口吩咐了两旁宦侍一句,又疾步回殿听命。两名宦侍过来扶起我,我已半分力气也没有,俯身揉着膝盖道:“两位中贵人稍候,本宫缓一缓再进去,不要让陛下瞧出来的好。”   帝太后既不让宫人禀给他,他便该是不知我在此的,如是算上从簌渊宫过来的时间,可以有好一阵子来缓。   是以抬头乍见殿门口长身而立的那一抹玄色时,我不禁一滞。他远远凝睇着我,颇有些无奈地沉了口气,举步出殿。   我实在是难以屈膝行礼了,只得在他走到近处时低一低头,道:“陛下大安。”   他看了看我,问:“跪了一夜?”声音犹有点发虚。   我垂首喃喃道:“没有那么久。”   常言道:“走,两手笼于袖内,缓步徐行”,这是礼仪上的要求。他为一国之君,素来是格外注意这些的。目下右臂却一直垂着,宽大的衣袖略显不整,可见这伤不轻。   “进去歇歇?”他微微一笑,询问我的意思。我点点头,由宫人搀扶着随着他进殿。   落座前他瞅了瞅我,略一思索,指了指旁边的一张胡床:“去那儿坐吧。”   我有些犹豫:“多不雅①……”   他无所谓地笑笑:“又没外人。”   他就和我一起在胡床上坐下,相视无言。须臾,我终是问他:“陛下干什么要挡那一刀……”   他轻松地一笑,告诉我说:“未及反应罢了,你不用在意。”略一顿,又缓缓道,“再怎么说,也好过你被她刺死不是?”   “那陛下受了伤为什么不告诉臣妾?”我又问他,他微眯了眼睛,衔着笑一字字道:“告诉你干什么?你又不是御医。”   “……”我无话了,安静了一会儿,他问我:“岳氏为什么那么恨你?”   正文91   被他问到这个,我也是一片茫然:“臣妾也不知。就如陛下说的,臣妾和她先前不可能见过。她是煜都的歌姬,臣妾可是在锦都长大的。”   “嗯……”他想了一想,“你在到太子府之前,去没去过煜都?”   “没有。”我忍不住白他一眼,“即便是去过、见过,那时候臣妾五六岁,她六七岁,总不能是儿时打架记仇记到现在,还要入宫取臣妾性命……”   这样的故事传出去,够让民间文人们写上些情节生动的书了。   他不禁失笑,难免动了伤口,左手按住右肩佯怒道:“不许说笑!知道朕身上有伤,你要弑夫么?”   我闻言凑近了他,笑意愈浓地道:“昨儿个聆姐姐跟臣妾说了个笑话,可好笑了……”   他淡看着我嘴角一搐,忽然也浮上一缕不善的笑意,伸手在我膝上一拍,我登时一声惨呼痛得栽进他怀里。再抬起头望着他时,泪眼婆娑。   他轻轻咳了一声,吩咐宫人取药,是怡然亲自拿了药来。我一见她,又想起一事,垂首低言道:“臣妾听说……陛下晕过去前,还想着知会长宁宫莫要为难臣妾……”   “刀都挡了,你如就这样被赐死,朕不是白挨这一刀了?”他反问我,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瞟了一眼正为我上药的怡然,歉然道,“还是让你受罪了。”   “这点小伤,没事的。”我低哑一笑,和顺地倚向他,这是我这些日子以来唯一一次主动地靠近他。他伸臂环住我,半晌,沉然道:“知道朕为何不想告诉你这件事么?”   我略一思忖,严肃道:“因为臣妾不是御医。”   “……”他低头微瞪我一眼,徐徐解释着,“朕知道这些日子你心里都有怨,是想找办法解你的心结,但不是用这样的法子。”他的手指轻抚着我的脸颊,言语轻缓温和,“朕要的不是你的感恩戴德。”   我无言以对,只倚在他肩头安然阖目,不再有昨日的梦魇.   如此大事,注定是压不住的。很快从宫中传遍朝野,群臣在怒斥岳凌夏的同时,也不会忽略我的存在。   “晏氏出身卑贱,此番虽非她之过,然毕竟因她而起伤及圣体康健,实当与岳氏同罪论处。”   我在成舒殿外听到这话,脚下顿住,一蹙眉头问一旁的宦官:“里面是哪位大人?”   “是左相姜大人。”宦官躬身回道,抬了抬眼睨着我的神色,低言道,“从前跟娘娘共过事,臣说句不该说的……这事大概免不了要闹大。事关圣体安康,不止左相大人,几位朝中大员都进了言,只怕……”   “怕什么?”我冷然一笑,“人是萧家送来的,要我与岳氏同罪,萧家休想逃过。”遂颌一颌首,淡道,“有劳通禀。”   虽则平日里进成舒殿都不需通禀,但近些日子因他有伤在身,大多事物皆在成舒殿处理,故而多有外臣,总还是禀一声合规矩。   不一刻,有宦侍出来道:“娘娘请。今儿个左相大人在,娘娘您……”   “本宫知道。既然陛下敢让本宫见,本宫便是有分寸的,不劳中贵人操心。”   他不再多话,一垂首请我进去。   “陛下大安。”我在案前盈盈一福,起身间又想侧前方正禀事的那人一颌首,“姜大人安。”   姜麒回看我一眼,冷然轻哼:“妖女祸国。”   “晏然才疏学浅,不知姜大人所言‘妖女’可是妲己、褒姒之流?”我浅笑吟吟地询问着,语中一顿,又道,“如是,难不成陛下在大人眼中是商纣王、周幽王?”   “晏然,过来坐。”宏晅哑笑一声,暗示我不可多言,我又一福,方去落座。左相神情肃然,凛然道:“臣不与妖女同堂议事,臣告退。”   “姜大人!”宏晅神色一凌喝住他,俄而轻笑,“姜大人今日来此,不就是为了说朕替她挡刀的事?朕这才许她进来,大人当着她的面,反倒不能说了么?”   姜麒滞了一瞬,长揖道:“既如此,臣只有两问。一,陛下受伤之事,与她有关无关?”   宏晅不多辩解地答说:“有关,阖宫皆知。”   “那陛下可否废其贵姬位?”   “不可。”他答得淡然,姜麒扫了我一眼,追问:“为何?”   宏晅轻笑着沉吟一会儿,侧头问郑褚:“眼下还有谁在侧殿候着?”   郑褚想了一想,躬身禀道:“御史大夫、光禄大夫、骠骑将军,还有……廷尉、礼部尚书,吏部尚书大约也到了。”   “来得齐全。”他听罢又轻笑一声,道,“都请进来,先把这事了了,免得各位大人日日操心着分内之事,还要为朕的家事烦扰。”   郑褚道了声诺,退出殿外去请人。不一刻便带了几人进来,一齐见了礼,宏晅一点头,道:“几位大人都坐吧。”   待几人坐定,他方指了指我,说:“这就是宁贵姬晏氏,你们有人见过她有人没见过,倒都为她争了好几日了。今儿个她在这儿,如何定夺,就今天拿个主意。”   我不知他心里打的什么算盘,倒也不怕,垂眸安心听着。一时无人发话,沉寂半晌,还是他先发了问:“光禄大夫怎么说?”   “这……”光禄大夫起身一揖,回道,“岳氏之事,是犬子之过。陛下已将她赐死,臣也斥了犬子……旁的事,臣不多言……”我抬眼看去,原来这便是萧景行,皇后和萧宝林的父亲。年过半百的人了,还要为两个女儿操不少心,整个萧家的兴衰都靠着他这个光禄大夫,还日渐不合内斗不断,委实不易。   宏晅点一点头,转言间口吻中添了几分尊敬:“老师,您怎么说?”   御史大夫赵恒离席道:“陛下恕臣之言,此事虽是岳氏之罪,旁人却亦有过。过却不在宁贵姬,而在陛下。宁贵姬慌乱之中许不及反应,但陛下是一国之君,当有分寸。”   “赵大人这话就错了。”礼部尚书吴允忍不住开了口,“怎是陛下之过?若非晏氏惑主在先,陛下如何会舍身去救她?再说……陛下为了这晏氏,也不是头一回违规矩了。此女不除,只怕宫闱难安。”   几乎就要忍不住地出言反驳,手却被他一攥,他神色未动地转了视线:“骠骑将军。”   “臣是个武将,带兵打仗无妨,陛下的家事臣不便说。”霍宁话语中好像带着无尽的慵懒,似觉得此事极是无趣,“臣只觉得,堂堂七尺男儿,如遇险情,出手护家中妻妾在情理之中,冷眼旁观才为人唾弃。”他话语微顿,笑中带嘲,“而事后,如若此人受伤,旁人便觉是此女子之过,也是滑天下之大稽。”   霍宁说得轻轻松松,姜麒与吴允怒意登现,姜麒愠道:“骠骑将军此言差矣,陛下乃一国之君,岂能为一奴籍贱婢伤了圣体……”   “姜麒!”宏晅的眸光骤然一冷,断喝声中震怒分明,目光凌厉地直射姜麒,厉然道,“为她脱籍是朕亲自下的旨,今日左相就事论事便可,朕不想再听到旁人议论她往日出身。违者,依抗旨论处。”   他很少与朝中重臣发这样的狠话。姜麒一时滞住,思忖片刻到底不敢再触这个霉头,隐有不甘地揖道:“臣遵旨。”   “若是都说得差不多了,诸位大人便听朕一言。”他执盏品了口茶,沉吟着道,“那天的事,朕不知是如何传成的今天这般。朕觉得这是自己后宫的事,便也懒得多去解释,熟知闹至此地步,竟要朕将贵姬废位赐死。”   几人神色一震,深有疑惑地看向他,不知他何意。我亦是不明,只觉着他的手在案下玩弄着我的手,坦坦荡荡道:“岳氏失了子,朕降了萧宝林的位份,岳氏觉得朕处置不公,便心怀怨恨。恰好朕当晚在簌渊宫,她就寻仇寻去了那里。”   他的目光缓缓扫视过一众重臣之后,又续上五个字:“意欲行刺朕。”   我闻言惊得被他握在手里的手一抽,他淡淡睨了我一眼,带了几分笑意,说得很是平静:“贵姬想替朕挡那一刀,却迟了一步,没来得及。”   “……”我讶然愣住望着他,这样翻案行得通么?   “所以……诸位若觉得如此也有罪,朕便废了她。”他浅浅笑着,“不过来年的采择家人子便可免了,照这般要求,选进来的必要身手不错,只怕众家人子中也没几个合乎要求的。”   一片沉寂。   如不是殿中气氛太肃穆,我只怕要忍不住笑出声来。良久,霍宁起身肃然长揖:“既然如此,此事无可再争了,臣告退。”   光禄大夫与赵伯伯本对此也无甚态度,也随之揖道:“臣告退。”   姜麒和吴允犹是踌躇片刻,沉思着想要再辩上一辩,最终也都只是行礼告退了。   安静中,他微笑着目送他们离开,我觉得手心隐隐发痒,低头见他的手指在我手中划拉着,似乎一遍遍写着什么,我凝神辨别了半天,终是觉出那是什么字:哈哈。   大功告成的得意……   正文92   元月到来,一道轻风拂面带着丝丝温暖,枯黄的柳枝抽出淡绿嫩芽,湖面厚冰逐渐消融,清水在冰裂处汩汩流着,一片盎然。   自去年秋时起的一切颓靡之相都已不在,就如伏地的落叶被清走,不留半点痕迹。   六尚局开始着手忙碌家人子采选事宜,事务繁多,出不得半点岔子。怡然便常在难得的歇息时来簌渊宫寻一时的清闲,告诉我一些采选之事,我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并不怎么上心。三年一次的事,总也免不了,从这个时候开始顾虑未免太累。   闲暇之时,我常带着元沂一起去成舒殿或是广盛殿见宏晅,这个时候,他也愿意放下手头的事情歇上一歇,抱过元沂放在膝头同他玩上一会儿,抑或是随便拿过一本奏折挑几个简单的字教他。   元沂还不满两岁,但很聪明,宏晅和帝太后都很喜欢他。顺姬也曾看着与永定帝姬一起正玩得开心的元沂说过:“娘娘教得好,这孩子早慧,日后必成大器,娘娘的前途也无虑了。”   我自然明白她所说的“成大器”是指什么,却不说破。我想,愉妃若在世,必定不图他成那般的“大器”。一世的平安,才是最好的。   萧宝林自从降位后很是安静,安静得几乎连我都要忘了宫里还有这么一号人。如若今次新选的家人子中能有格外出挑的,一举封到从五品容华或是更高的位份,映瑶宫可能就要有新主了。   新旧更迭,从来都很快。   皇后从来不会主动提及她这个庶妹,也好像是忘了这个人一样。或者……她更愿意当做从来不曾有过这个人吧.   这些年虽然宫中从未真正平息过,但民间仍称得上是“国泰民安”,便有朝臣建议宏晅去祭泰山。   古时祭泰山多是“封禅”,意在“增大地之厚以报福广恩厚”,后来不知怎的逐渐没了这层意思,便成了祈诸神庇佑以求风调雨顺了。   太常寺卿道三月宜行祭礼,帝后便会在二月中离宫同往,原定于四月的家人子殿选也因此延后。   朝中不知是谁起的头,提议带一名皇裔同往,众人自是观察着宏晅的反应,欲依此得知他更看重哪一位皇子。宏晅将那道折子压了两天,一下下在案上轻敲着笑道:“两个皇子都还小,这就有人着急了。”然后提笔在那折子下批了一句:“准,着令永定帝姬往。”   大臣们便哑了声。   是以永定帝姬再见我时眼巴巴地问我:“宁母妃,泰山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不让弟弟去也不让母妃去……”   顺姬倒不是去不得,只是她一直体弱,皇后怕她经不起颠簸让她留在宫中休息,便要与永定帝姬分开些时日,永定帝姬没离开过她,自是舍不得。   我蹲□子笑而哄着她,“你是长帝姬,你好好替大燕和你母妃祈福,回来再和弟弟玩。”.   “若不是怕再招惹麻烦,真想带你和元沂同往。”宏晅对此颇是无奈,一声长叹,“两个月,你在宫里好好的,有事去找母后,朕交代过了。”   我点点头:“知道。”   他对此有特殊的安排。虽则殿选推迟了,但各地送往锦都的上家人子仍会三月中旬入宫,在毓秀宫中学习宫中礼数,由两位太后先挑一番。   教习家人子礼数,素来是由尚仪和宫正一同负责。可自尹尚仪去后,便无人顶上尚仪一职,怡然又要随驾,他便借此让我盯上了尚仪之职。待得家人子入宫,我便可搬去毓秀宫住上一阵子,与后宫众人互不走动,自能免去一些麻烦。   “臣妾必定帮陛下把新家人子教得好好的。”我眉目轻垂地咬着下唇低低道,他一吸冷气:“好大的酸味儿。”说着低头与我额头一碰,“你看谁不顺眼,直接发落出去就是了,朕无异议。”.   御驾按期离了宫,长长的仪仗望不到尽头。我站在广盛殿的长阶之上遥遥望着,两个月,但愿不要出事才好。   无论宫内的我还是宫外的他。   “让姐姐去教习家人子礼仪,真亏陛下想得出来。”婉然有些尖刻地道,“姐姐知不知道宫里都怎么议论的?”   “嘁,能议论什么?不过就是再拿我当年的身份出来说事,大不了就是再加一句连陛下也轻贱我呗。”我毫无所谓地犹自张望着逐渐远去的各色仪仗,婉然在身后很有恨铁不成钢之意地一叹:“姐姐心真宽!”   “有什么大不了?由着她们说去,我自己知道陛下的心意就行了。”我转过身笑看着她,“让她们都觉得陛下只拿我当个掌中玩物,我才是最安全的。”   他看不起的人,便不值得她们去斗,不论这个人有多得宠。因为这样的人,说到底不过是他暂时喜欢的一个物件一般,指不定哪天就不喜了,不值得别人多费心思。   所以他的安排能在他离宫时护我周全,却会招些闲言碎语,以致他询问我的意思时也很小心,犹犹豫豫道:“朕怕再有人惹事端,想让你避一避……正好……采择家人子,少个尚仪……”   我知道他的心思自然不会不快,眼睛一扬,笑道:“正好,这事儿臣妾轻车熟路,御前尚仪晏氏谨遵圣命便是。”   别人的议论,就随意吧.   他离开后不几日,我发现我少了很多可做的事情。不能去成舒殿消磨时光了不说,因为皇后不在,每日的晨省昏定也都省了。所幸庄聆提醒了我:“如若闲得无聊,到长宁宫陪姑母去,她也喜欢元沂。”   她老人家是对我有恩的。   于是几乎日日到长宁宫问安,去时备上几样亲手做的点心。帝太后自然高兴,元沂又愿意与她亲近,奶声奶气地叫着“皇奶奶”,半点不见外。   “永定是个体贴的孩子,不过元沂更聪明些。”帝太后如此笑赞道,“哀家当时还想着也许交给琳孝妃或是庄聆更好些,现在看来到底陛下是对的。”   我谦逊地莞尔福身:“太后谬赞了,是这孩子天资聪颖,不是臣妾的功劳。若是让琳孝妃娘娘或是聆姐姐去带,只会教得更好。”   说话间,宫女端了药来。帝太后虽无大病,但到底年纪大了,小病小灾总是难免,便时时服着汤药调养着。我接过药碗,欲吹凉了喂给她,她却嗔笑道:“哀家还没老到要人喂的份儿上。”   我讪讪一笑,转手将碗呈给她,她含着笑喝了一匙,忽道:“你那次小产之后,调养得可好?”   我不觉一怔,只觉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知她为何提起,如是答说:“陛下看得紧,臣妾哪敢不好好调养。臣妾虽自小身子弱些,但那次小产没留下新毛病。”   “那就好。”她欣慰地点了点头,苦笑一喟,“哀家的好些小病,便是当年小产时落下的。那会儿年轻气盛不知道当心,老来就受罪了。”她说着注目于我,凝笑道,“相比之下,你比哀家当年的心思要强上许多。”   这话说得别有它意,我不做它想,从带来的食盒中取了点心出来,今日做的是一碟子枣糕、一碟子芸豆卷。搁在桌上,帝太后吃罢了药,拿了块枣糕咬了一口,却微蹙了眉,笑道:“这道做得太甜了,哀家不喜这样的甜。”   我素来知道帝太后不喜过甜的东西,做点心的时候都是注意到这点的,比做给自己吃的时候放的糖要少很多。不禁觉得奇怪,也拈了一块起来吃下一口,并未觉得太甜,便觉许是未调均匀,颌首笑道:“知道太后不喜,臣妾没敢多加糖。不过既然太后吃着不顺口,搁下便是,日后臣妾再仔细着些。”说着自己先品了一块那芸豆卷,又说,“这个该合太后的口味,太后尝尝看。”   帝太后笑而摆了摆手:“罢了,今日本也没什么胃口。”说着抱起了元沂,“来吃点心,你母妃的手艺好得很。”   元沂已不轻了,我偶尔抱久了也觉得胳膊酸痛,生怕太后劳累,一壁笑接过他一壁道:“臣妾喂他就好,太后歇着。”说着便执起盘子送到他面前,让他自己取了吃,元沂笑眯眯地伸手去拿,帝太后的面色却忽而冷了:“带皇次子去侧殿歇着,叫小厨房重新做芸豆卷来给他。旁人都退下,哀家有话跟宁贵姬说。”   我不禁一愣,心中觉出不安,面上仍维持笑意,直待旁人皆尽退下后,方道:“谨听太后训示。”   帝太后向身旁的邱尚宫递了个眼色,邱尚宫上前跪坐在案旁,取了两支银针分别在两份糕点中一试。此举已让我心中惴惴,银针试毒,这两道糕点皆是我亲手所做,太后此举,莫不是怀疑我给她下毒?   待得邱尚宫转手将那两枚银针呈给我时,银针上淡淡的黑色和她平淡的话语让我蓦然心惊不已:“太后一连数日觉得身体不适,医女道是中了毒,查遍了宫中吃食也未有结果。所幸太后细心,又叫人查了娘娘昨日送来的糕点。能将砒霜的用量把握得如此精准,宁贵姬娘娘费神了。”   正文93   “太后……”我身子一栗,心惊之下不及多思,立即俯身一拜,惶恐不安道,“臣妾多年来得帝太后和聆姐姐照拂提点,万不敢如此恩将仇报,太后明鉴。”   “哀家不知道你会不会恩将仇报。”帝太后语中寒意阵阵,略一沉吟,道,“但哀家觉得,你就算要害哀家也不会搭上元沂。”   我叩首未动,镇静答曰:“是,臣妾便是自己死,也不敢让元沂去吃有毒的糕点。”   “你抬起头来。”帝太后道。我遂立直身子,眉眼低垂却无怯意,觉得她双眸凛凛地睇视于我,厉声问道,“你当真不知情?”   我只觉周身都发着寒,一点点侵蚀着我,一点点刻入骨里,强自抑制着颤抖,坦然回道:“臣妾若敢给帝太后下毒,就让臣妾不得好死,宫外兄妹亦遭天谴。”   帝太后端详我良久,沉然点了点头:“哀家也觉得你是没有理由害哀家的,就算要害,也不会用这般容易被人察觉的法子。”她面上浮起一层若有似无的笑意,让人觉得寒涔涔的,“若不是你要害哀家,那便是有人要害你了。”   我一怔,旋即明白,砒霜又是极易被查出的毒药,这般明目张胆地下毒未免太傻,除非是意图栽赃。不禁觉得后怕,颌首道:“是……如若臣妾所送糕点中查出砒霜,第一个要问罪的自是臣妾,臣妾没有那么傻。”   帝太后颜色稍霁,和颜道:“这人,还是查出来的好。”   我心中有了计较,却不敢擅自做主,静默垂首等着她的意思。她思忖片刻,微微笑道:“哀家并不知道这糕点里有什么,你明日照常做了送来便是。”   我会意欠身:“诺。”.   那人既是为了栽赃于我,定然一日不案发,她便会继续下毒。此事现在除却我和帝太后知道,就只有长宁宫的邱尚宫知情,守株待兔便是了。   便将事情暂且压下不提,我如常回到簌渊宫,只与婉然和林晋说明了原委,着林晋去做安排。又照旧吩咐云溪去准备明日制糕点所需食材:“今天那道枣糕帝太后不喜欢,嫌太甜了,明天做些清淡的东西。你去备些晒好的玫瑰花瓣来,玫瑰酥甜而不腻该合帝太后的口味。”   云溪领命去了,我独自坐在明玉殿中等着结果。   明日一早就要做糕点,要对食材动手只能是今晚。我试图自己先猜测个大概出来,却毫无头绪。明玉殿中,婉然、林晋、云溪、诗染四人是我在御前的旧相识,红药和另一个小宫女银霜也是我封琼章那天就来的。后来每每晋位,都会按制添人,目下里里外外服侍的人中,我已有过半叫不上名字。林晋是个办事仔细的,添的人他都查过,可宫中人员繁杂、势力纠葛不断,变数总也难免。   如今……在我身边安插人手,往奉给帝太后的糕点中下毒,借着帝太后的手除我,不知道又是谁的妙计。与帝太后的几句问话间,我实是又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若非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主动去尝了那芸豆卷、又在元沂吃时毫无阻拦,此事大概也不会这么简单。   宫里真是一刻也消停不下来。   夕阳西下,天边一片殷红似血,诗染进殿问了两次是否传膳,我都没有心情也没有胃口。心里莫名地滋生着恐惧,此时,宏晅时愿意信我的,便有人特意挑他不在的时候来这一出,若帝太后多疑我半分……   不知道会是怎样的结果.   “娘娘,抓着了。”林晋终于出现在殿门口,一躬身,带着点轻松地禀道。   我眉毛轻挑:“带进来。”   林晋朝身后招了招手,两名宦官便押了一个宫女进来。我定睛一看不由怔住:“竟是你?”   居然是红药。她的兄长与我里应外合扳倒了萧雨盈,她竟转身便来害我。   “本宫自认没亏待过你,你为什么?”我话中生冷,她毕竟也是自我晋封就在我身边的人,就连我方才心中暗猜是何人时,也并未疑过她。   “娘娘恕罪……娘娘恕罪……”她小声啜泣着,说了半天也只有这四个字。我不耐烦,林晋喝道:“这本就不是能恕的罪了!快说是谁让你做的,娘娘兴许还能求帝太后留你个全尸!”   “娘娘……奴婢……”她咬了咬牙,犹豫了一会儿断然道,“没有人让奴婢做……是奴婢自己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我蹙眉间带起了一声轻笑,“你是下毒时犯了糊涂还是现在正犯着糊涂?不说?那好办。林晋,带她去宫正司去,和两位司正交待清楚了,这是帝太后要问的话,问出来之前不许叫她死了。”   宫人们有多怕“宫正司”这三个字我一直清楚,宫中斗争之事无论大小、无论涉及何人,一旦交给了宫正司,鲜有问不出真相的。她们自有她们的手段,我没有亲眼看过,只从怡然每每逢事时便来央我说“姐姐求陛下不要让我作宫正了好不好”也能知道那有多恐怖。   红药登时花容失色,面色惨白如纸地愣了半晌,在宦官的手触到她时浑身一个激灵,尖声喊道:“是萧宝林!”   “萧宝林?”我平静地看着她,冷笑涔涔,“你可别唬本宫,别觉得随便找个从前与本宫有怨、如今无关紧要的人来顶罪就可了事。”   “奴婢不敢……”她跪伏在地,缓了几口气断断续续道,“是萧宝林……她……她前些日子传了奴婢去,说娘娘这些天常去帝太后那儿……让奴婢……让奴婢在娘娘做给帝太后的糕点中下毒……”   “她这么说你就答应了?”我蔑然瞟着她,“能夷九族的大罪,她给了你多大好处。”   “夷九族……”她眸中瞬间充满了惊恐与悔意,不敢相信地怔然望着我,强回了回神,欲膝行过来,却被宦官按住,只得哭着道,“娘娘饶命……奴婢不知道这是这样大的罪……萧宝林她说、她说若奴婢不做就杀了奴婢的哥哥……奴婢被逼得没办法才……”   沈立?   我怎么疏忽了这一点,我能和沈立联手除萧雨盈,便是因为沈立在乎他这个妹妹;兄妹情深,红药自然也可以为了她的哥哥来害我,萧雨盈自然也可以利用这一点……   “娘娘……奴婢求您……奴婢绝不是有意害您,可哥哥他……”她再说不出话,愧悔不已地低头哭着。我无奈地摆一摆手:“本宫会想办法救你哥哥。林晋,把她交给邱尚宫吧,剩下的事,由帝太后定夺了。”   “娘娘……”红药不甘地一边拼命挣扎着一边哭求着,“求娘娘饶奴婢一次……哥哥作了宦官,这辈子回不去了,奴婢还要回家替哥哥侍奉父母啊……”   林晋挥手命宦官拖她走,低头看着她斥道:“住口吧!这么大的罪,不让你父母兄长一并顶罪已不错了!”   “娘娘……”她的嗓子已然哑了,声嘶力竭的仍是喊着,“娘娘您发落奴婢去做苦役也好……求您留奴婢一命……”   我矛盾许久,终究轻轻一喟:“先放开她。”   宦官撒开手,她一下子跌在地上,跪着不敢抬头,仍是止不住地哭。   我想我该给她这个机会。于理,她是被迫而为之,罪不至死;于情,她想回家尽孝我不能不成全她。她毕竟好过我,不似我这样,欲尽孝而亲不在。   我站起身,缓步行至她面前,用尽可能平和的语气问她:“本宫问你,她是一次给了你足量的砒霜,还是日日来送?”   “是……是日日来送。”见我走近,她瑟瑟地向后躲了躲,“因为奴婢也不懂该用多少,她便是一日送一日的来。”   我默了一默,又问她:“什么时候来送,什么人来送?”   “每天晌午的时候……簌渊宫外西边的宫道上,一个宦官……奴婢也不知他叫什么。”   见她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不禁有些急,便又问她:“长什么样子?”   “个子不高……很瘦……”红药想要描述他的长相,想了一想却觉描述不清,有些泄气地补了一句,“走路时右脚有些跛。”   我点点头,看向林晋:“明儿个晌午,你带几个人悄悄守着去,见着了立刻按下,搜着药便送宫正司审。”我微笑着目光一凌,“问出来了……就直接给本宫搜萧雨盈的住处,务必人赃俱获,中间半点也不要耽搁,人证物证俱呈长宁宫便是。”   “诺……”林晋肃然一揖,睨了眼红药,又犹豫着询问我的意思,“那她……”   “红药手脚不干净,交宫正司杖责五十。”我说着一思,又道,“扛不过就暂且记下,别打死打残了就好。”   林晋又应了“诺”,红药大松口气,犹带泪痕地叩首谢恩。宦官押着红药离开,我叫来云溪,疲乏地告诉她:“速去女医院请医女来到红药房里候着,本宫可不想让她给萧雨盈陪葬。”   如是不出意外,来年的明日,便是她萧雨盈的忌日了。失子之仇也好、罚跪之辱也罢,抑或是昔日秽乱六宫的栽赃,终是要得报了。   正文94   林晋带着人守在簌渊宫外的时候,我正在长宁宫与帝太后品茗。犹是她曾经委婉点醒我的阳羡茶,在我手中按部就班地泡好,倒入小小茶盏中,双手呈递与她。   “你沏茶的功夫一向最好。”她品了一口笑赞道,眉目慈祥温和。   我有三分受赞的得意亦有三分谦虚地颌了首:“在御前的时候学过些罢了,又借着那时候有机会练,故而纯熟些。”   她笑而取了玫瑰酥,放心地吃下一口,点了点头:“今日这个做得好,不甜不淡,恰到好处。”   “帝太后大安、宁贵姬娘娘安。”林晋稳步进殿行了礼,禀道,“宫正司那边的事了了,臣已带人搜宫。”他抬了抬眼,“该搜的……也搜着了。”言罢,他挥了挥手,宫人托着几件东西进了殿。   我眉眼低垂,静静笑着询问帝太后的意思:“太后觉得,此事是该臣妾去走一趟,还是禀琳孝妃娘娘?”   太后微凌的目光缓缓扫过眼前呈上来的东西,仍是笑意不减:“这点小事,就不必劳琳孝妃了。你和邱尚宫一道去,传哀家旨意,赐死。”   “诺。”我低头,心底快意难掩。向帝太后施礼告退后,方与邱尚宫退出殿外.   往日风光无限的映瑶宫随着萧雨盈的倒台已门可罗雀,她也早已不住在馨仪殿,而是奉旨迁去了偏僻冷清的肃和馆静思。我犹自记得在她春风得意的那些年里,这里是何等的热闹。春时她邀众妃赏花赏舞,无一人敢不来;冬时各宫嫔妃小聚也都来此,备着各色贺礼巴结她,以求让她开心。就连三年前的大选之后,新晋宫嫔们在拜见皇后之后,头一个来的也是这映瑶宫……   今次的大选,断不会了。   步入肃和馆,宫正司与明玉殿的宫人已守在各处,见我与邱尚宫进来,静默地见了礼,司正上前道:“萧宝林在卧房。”   我一点头,与邱尚宫一并走进屋中,屋中亦有两名宫人看着,萧雨盈端坐主位,微抬眼看了一看我们,未言。   “帝太后旨意,宝林萧氏,复从一品妃位,犹以‘瑶’字为号,着即赐死。”   邱尚宫平平淡淡地讲完帝太后的意思。是复位,不是追册,让她以从一品瑶妃的身份死去,当真给足了萧家面子。   随我们同来的宦官将白绫、匕首、鸩酒放在案上,瑶妃扫了一眼后冷笑蔑然,继而向邱尚宫道:“有劳尚宫先带旁人退下,本宫有些话想单独对宁贵姬讲。”   邱尚宫看向我询问我的意思,见我点头,方带人退下了。我在放置那托盘的案几旁的席位上落了座,微微笑道:“瑶妃娘娘有话请说。”   她却只是认认真真地看着我,目不转睛,我亦回视着她。她身着一袭蓝底绣海棠纹丝质齐胸襦裙,犹梳着飞仙髻,姣好的面容当真比之瑶台仙子亦不差。   “最后还是输给了你。”她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摇一摇头,一叹,道:“此番是娘娘行事太急躁了。”偏头复看向她,面上不禁浮起一缕不解:“此举纵使胜算大,可帝太后一旦生疑要查出真相亦不是难事,娘娘入宫多年,怎会犯这样的错?”   她轻轻一笑,髻上海棠玉花簪的花蕊微微抖动着:“人活一世,纵使日日步步为营,也偶尔会有那么一件事不会去多想,只想赌一把。或输或赢,都图个心里痛快。”   “那娘娘也该知道,这一场赌如是输了,便是连命也没了。”   “那又如何?”她凝目于我,笑靥妖娆,“那又如何?本宫是萧家的女儿,本宫不能这样活下去。从八品?宝林?那是家族之耻,有辱门楣。”   所以她宁可赌上一把,若成便除我,若不成,便死得风风光光。纵使是赐死后追封,宏晅看在萧家的份上也断不会委屈了她。   她敛了敛上襦宽大的广袖,低眉淡淡笑问:“你爱陛下么?”   我一怔,静默了须臾,方坦诚一叹:“我不知道。”   “我不爱。”她笑意愈浓地望向眼前紧闭的殿门,仿佛能透过那扇殿门看向外面,看到无尽的回忆,“从小到大,我看到每个人都宠长姐更多,父亲和嫡母、甚至是我自己的母亲……就为一个‘嫡’字,她占尽风光,直到我们嫁给同一个人……”她舒缓了气息,继续道,“嫁进太子府那年,我十六岁,长姐十七岁。我知道自己生得比她美,琴棋书画许是比不过她,到底还有舞这一样拿得出手,我觉得……风水轮流转的日子到了。从入府开始,每一天、每一件事,我都在和她争。她纵是主母,可我是她的本家庶妹,她无论是看在族人的面子上还是要给他留个贤良温婉的印象,都不会动我。”她说着,添了两分得意看向我,“于是我赢了,赢了很多年。直到你出现,我想与你联手来着,谁知你竟与她走得更近。”   我垂眸不答,她兀自说着:“其实你向她靠拢也无甚大碍,可你在陛下眼里又那么重,十几年来我好不容易得到的风光不能让你这样一个奴籍的丫头轻巧地夺走不是?”   我不觉心中一痛,言辞间恨意分明:“所以你就害了我的孩子、一次次寻罪名栽赃我,每一次都是足够置我于死地的大罪。”   “本宫只害过你两次,避子汤那次,和这一次。”她直了直身子,再看向我时眸中有分明的嘲笑之意,“你是不是还觉得这一场你赢得很漂亮?说到底,你也不过是旁人棋盘上的一颗棋子罢了。呵……你旧时住处那盒东西,当真是有宫女送来给本宫,本宫想借此除掉你才禀给了长姐罢了。至于那宫女是谁安排给本宫的……皇太后那天的所作所为还不够明白么?”   “那我的孩子呢?”我审视着她森森问道,“就算那盒东西是皇太后的安排,那我的孩子呢?”   “你的孩子?”她美目一扬,轻笑吟吟地反问我,“你都不知道自己有孕了,本宫如何会知道?本宫只道是馨贵嫔想让你难堪罢了。”她说着贝齿狠然一咬,“秦珏那贱|人,吃里扒外,枉本宫扶持她那么久!”   我暗抽了一口冷气:“你是说皇太后?”   “秦珏进宫时,是皇太后赐她‘竫’字为号,寻赵庄聆的晦气。”瑶妃简短地解释了一句,笑看着我,意味深长地笑道,“本宫有一日去给皇太后问安,正碰上沈太医给皇太后请脉出来,他走的急,不小心跟本宫撞上,拿着的东西掉在地上,是宁贵姬你的脉案。给皇太后请脉拿着你的脉案……是不是很有意思?可惜了,当时本宫没想到你竟是有孕了,让人平白利用,后来想起才觉出不对。”   “晏然,你以为你很聪明么?若没有陛下和帝太后护着你,你早死了。”她一声轻笑,“本宫看不到你和皇太后拼命了,当真遗憾。”   她缓缓站起身,步履端庄地走到我身旁跪坐下来,闲闲地抚弄着那三件东西:“本宫也该走了,不耽误宁贵姬你回去复命。”她言罢,手落在那柄匕首上,抬眸隐起凌厉,“本宫倒还可以告诉宁贵姬一事……”她凑近向我,我的手警惕地按在她持着匕首的手上,才靠向她,便听得她在我耳畔的每一个字,都森森然然地带着无尽的冷意,“你想动摇姜家不是么?去找顺姬,她手里有姜家的大罪一条。即便是姜家落败之后将这条罪名说出来,也可罪加一等。”   她说罢恢复了正坐,似笑非笑地睇着我道:“若你真有本事除了皇太后和姜雁岚,劳烦知会本宫一声。”   她的目光再次投在那三物上,白绫、匕首、鸩酒,宫中女子被赐死,多是选鸩酒的。我眉眼低垂,淡淡说道:“那鸩酒必定很快的。”   “但本宫听说毒发身亡会七窍流血,死相未免太丑了。”她的视线在匕首与白绫间几番踌躇,最后再一次定在那匕首上,“烦请贵姬离开。若吓坏了贵姬,传到陛下那儿去,本宫只怕又多一条大罪。”   我默然站起身,稳稳地朝她一福:“臣妾告退。”   瑶妃侧了侧眸:“宁贵姬妹妹慢走。”   我面朝着她,恭谨地退出殿外,重新阖上殿门,转过身向邱尚宫道:“复命之事,有劳尚宫了。本宫身体略有不适,想先回去歇息。”   邱尚宫颌首欠身:“恭送娘娘。”.   萧雨盈死了,听前去收尸的宦官说是割腕而死,鲜血溅出去好远。可她是那么注意仪态,竟没让血沾染衣裙半分。据说她侧椅榻上,被割破的那只手垂在下面,那未干的鲜血绕在她腕上,就像一只鲜红的镯子,妖娆夺目。   我想,必定比她裙上绣的海棠花更加妖娆夺目吧.   我并不后悔除掉她,哪怕有些事情是我误会了她,其实并不是她做的。她与我早已是死敌,有没有那些事,她都是容不下我的,就像她说的,她难得夺来的风光,不会让我这样一个曾在奴籍的人轻巧地夺走。   皇太后……很多时候我都忍不住地在想她究竟为什么如此容不下我,但这实际上并不重要,我只要知道她容不下我便足够了。再则,晏家的覆灭之恨、我的失子之仇,终是都要记在她姜家头上的.   傍晚时,尚仪局的司籍女官来了簌渊宫,向我福道:“娘娘,奴婢来呈今次上家人子名册了。”   正文95   月门边,一树桃花灼灼盛开,经了风,偶有几片花瓣落下。此景映于月光之下,一片别样的安静温馨。   树后数步便是妁华居的正殿,此时的晏然,正一页页翻看着手中的家人子名册。刚沐浴罢,半干的长发披散在肩上,有着丝丝凉意。   这一天是四月初三,第一批经过层层筛选的家人子刚刚入宫,余下的会在未来的两日里陆续到达锦都。   再过不多时,就又是一派争奇斗艳,就像这春时的百花.   隐隐听见外面有嘈杂声,晏然合上册子,侧耳倾听,好像是有人在争吵,尖刻的声音打破了宁静。   “这是怎么办事的!同是上家人子凭什么差别这样的大!叫尚仪出来!”   呵,够嚣张的。   晏然心里一笑,叫婉然取来件大袖衫披上,便出了房门。   不大的小院里站了二十多个家人子,不过只为首那一人看上去满面不忿,余人都是一脸怯意,瞧上去更像是来劝架的。   她在台阶之上停了脚,眸光清清地扫过众人,清冷的语调间是作为资历长者的威严:“都什么时辰了,诸位不在自己屋中歇息,跑来这里喧哗。”   为首那女子毫无惧意地瞥了她一眼:“你是尚仪女官?”   一旁的宫女面色一白,想要提醒那家人子一句,一声“姑娘”还未出口,阶上那一位却已给了答案:“是。”   “你们尚仪局怎么做事的!给我那背阴的屋子潮气也重!能住人么?”那家人子言辞咄咄逼人,颐指气使地吼着旁边的宫人,“快给我换个屋子!若不然你们担待不起!”   “这位姑娘。”晏然面色不悦地移步下了台阶,踱到离她三四步远的地方,犹是言语轻缓,“莫说你们家人子住的毓秀宫,就是后宫里的每一处宫室也都有向阳便有背阴的,住不惯奏请皇后娘娘或是主位宫嫔迁宫的也有,却没见过像你这般大吵大闹的,成何体统。”   “不是我要大吵大闹,是你们尚仪局欺人太甚!”她伸手一指不远处的另一家人子,“鸿胪寺丞的女儿住的便是向阳的屋子,我大理寺丞的女儿安排背阴的,敢说不是刻意的安排?谁给你们的胆子!”   “尚仪局循章办事,不用什么人给胆子。”晏然轻挑了挑眉毛,口气生硬,“都回去歇息吧,明日便安排给姑娘换房间。”   “你少推托,今日非换不可!”对方仍是半步不退,被晏然一瞪,略有一滞,回过神后不禁怒意更甚,“你这是什么态度!尚仪女官又如何?等入了宫,你保不齐就要叫我一声娘娘,现在又何必如此仗势欺人!”   晏然知道,能通过层层筛选进宫的,要么是家世出挑,要么是才貌过人。总之能走到这一步的总难免心高气傲,觉得中选已是毫无悬念。如此自恃过高的,她三年前也见过,不过就算是那会儿,她也没忍气吞声。   晏然略一思忖,问那家人子说:“大理寺丞的女儿?姑娘叫陈清澜,对不对?”   陈清澜颇有些得意之色地扬了首:“正是。”   晏然点了点头,添了几分笑意,不愠不恼不急不躁地告诫道:“你们这些家人子就是这样,总觉得到了这一步就一切无忧了,那还要殿选干什么?陈姑娘,你听我一句劝,莫说是今日,即便是你真的入宫为主了,六尚女官也不是你能轻易得罪的。”她缓了一口气,目光慢慢地从面前一张张俏脸上拂过,意料之中地看到众人都避了一避,“别觉得自己家世好就如何了。陈姑娘你既是大理寺丞的女儿,纪思菱这个名字你该是听过。”她踱着步子,提高了些音量,一言一语悠悠栽栽地带着笑意,“永昭元年奉帝太后诏入宫的上家人子,初封便是从四品贵姬,她是大理寺卿的嫡女,比你强不强?这才几年工夫,还不是死了?死在冷宫里。”   众女都是一瑟,连头也不敢抬地沉默不语。晏然走到陈清澜面前,笑意未减地凝睇着她,她很漂亮,胜过了眼前过半的家人子。晏然续道:“你要明白,宫里的人和事,可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便如今日……我不知道是谁挑唆着你来这里找麻烦,好借我的手赶你走。”   陈清澜一凛,惊惧交加地望着她:“尚仪你……你没有这样的权力!”   晏然笑看着她,好像在看一个浑不知事的小姑娘般笑意恬淡:“那个叫你来的人,只告诉你这里住着掌家人子教习的尚仪,但没告诉你这尚仪是宫里的宁贵姬,是不是?”   一片死寂。   良久之后,不知是哪个反应快的先道了一声“贵姬娘娘万安”,众人才稀稀拉拉地行下礼去。陈清澜犹是迟疑了一瞬,终于也附身见礼。   晏然冷视众人须臾,才又开了口:“行了,都免了。婉然,你带人去给陈姑娘换个屋子。”   婉然一福,言了声“诺”,方领了两个宫女从月门出去。刚礼毕起身的陈清澜面色一白,几乎想要拦住她们。只恨自己怎么这么没防心,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听了同来的家人子的话,闹到了尚仪这里。不过好在,既是答应了换房间,好歹是没打算让她走。   “本宫跟各位说句明话,陛下将此事交予本宫时便曾说过,如有不守礼不懂事的,本宫可以自行打发出去。故而毓秀宫中的事,本宫禀给两位太后那是以两位太后为尊;但即便不禀,也不逾矩。这两个多月,各位姑娘好好学规矩便是,若在殿选时或是入宫后闹出什么差错,就不是打发出宫那么简单了。”   众人忙不迭地齐声应“诺”,又不敢再多留地再次行礼告退。心思重些的不禁担忧起来,既然眼前这位便是宫中嫔妃,谁知她会不会为了自己的前程先将新家人子中出类拔萃的寻个错处发落出去?   晏然心知此时必有人担心自己擅动职权,却无心就此作出解释。纵使宏晅有言在先,可宫中行事皆有载可查,她动辄把人赶走,不一定要留下怎样的口舌。目下她只求这两个月别闹出什么大错便好,若真有要发落出宫的,她必定还是要先请示帝太后的意思。   除却教习礼仪,此番她还有个必须要见的人。从那个名字出现在她眼前时,她就惊得怔住了。   正文96   三月十五,各处送入宫中的上家人子皆到齐了。教习礼数不是难事,可家人子间的明争暗斗却委实瞧着伤神。三年前我只是尚仪,但尚有作宫正的怡然相助;今年可好,怡然随圣驾去了泰山落得清闲,我一个人在毓秀宫应付百十来号家人子。   对此,婉然只有一句话:“让怡然姐姐请吃饭,我要那道鸽子汤,还有豌豆黄和红小豆糕,她若愿意再做一份杏仁豆腐是最好的了。”   她喜滋滋地说着,我放下名册想了想,淡淡补了一句:“还要加一份豆沙奶卷才行。”   尚仪局有一位司籍、一位司宾和十二名女史和我一起负责教习,自两日前立威后,后到的家人子也都听说了那事,见了女官们都毕恭毕敬不敢再造次,哪怕是大世家的女儿。   方家送来的四人有一人已然落选,余下三人还算安分,各有所长,宏晅大概至少也要留下一个。除此之外,那日闹事的陈清澜算得出挑,桓州巡抚的女儿苏燕回性子温婉贤淑,还有一越辽献进来的富商之女沐雨薇,长相算是很美了,比起岳凌夏也不差多少。   次日是头一天的礼数学习,上百人端坐在毓秀宫正殿里却鸦雀无声,听着女史告诉她们后宫品秩、称呼规矩、如何见礼,又对各项礼数一一进行练习。这些事,我们进宫久了做得惯了便不在意,家人子中的贵女们亦习以为常,占了半数的各处小官小吏家的女儿练了两个时辰便有些吃不消,个个面露苦色又碍着规矩不敢说,一个个气息不稳,稽首起身时都显得艰难不已。   尚仪局的司籍女官许氏颇为严厉,当初我任尚仪时年纪尚轻,很多事情一时压不住,多亏了她在旁帮忙。此时她见后排的十几人疲惫之下脚下愈加乱了,不禁神色愈暗,倒没发作,只声音沉沉地道了一句:“最后两排的家人子,上前来给贵姬娘娘见礼。”   一排五人,共十人,俱是一副惴惴神情,走上前来怯怯地望着我,显是希望我开句口把这礼免了。但见我始终品着茶不说话,也只好规规矩矩地依言行下礼去。   礼毕无碍,只有一人在起身时不小心踩了裙摆,脚下一个趔趄倒也没摔着,微蹙着眉垂首站着。   我睨着她嗔笑道:“这满脸不高兴的样子。不是本宫为难你们,这些礼数,殿选的时候半点错不得。”   她咬一咬唇,小声地埋怨道:“那也不必练上这么多遍……这些个规矩,我们在家也是学过的,能出什么岔子?”   “说得倒像本宫有意刁难。”我目光从她面上移开,淡淡瞟过面前众人,“这些规矩,一则殿选时若有幸被问话,要向陛下、皇太后、帝太后、皇后娘娘、琳孝妃娘娘……兴许还有肃悦大长公主依次见礼;二来,若选不上却留作宫中女官,逢了人要见礼的地方多了去了。这才练了多久就嫌累了?日后出了错被罚的时候才有你们后悔的。”   几人都屏了息不敢言语,我朗声道:“都歇一歇吧,一会儿直接用晚膳去,晚上也各自在房中练习就是。”言罢重新看向方才说话那人,微微笑说,“你晚膳后来本宫房里一趟。”   她面色一白。   晚膳后我与婉然都寻了针线来绣帕子,我绣得快些,她就找着茬儿地给我捣乱,直弄得我拍案而起要和她打一架,忽听门外有人扣了扣门,声音怯怯地传来:“宁贵姬娘娘……小女芷寒。”   婉然敛去笑容犹瞪了我一眼,将绣活收起,规规矩矩地去开门,向来人一福:“姑娘安。”   芷寒在门边向她回了一福,才步入卧房向我施礼,一字一句尽显忐忑:“宁贵姬娘娘……万福金安。”   婉然识趣地阖上门去备茶,我向芷寒点了一点头:“来坐。”   芷寒漆案对面落座,怕得直连头也不敢抬,我似是无意地问她:“本宫看了尚仪局呈来的名册,令尊姓白,你为何姓晏?”   她仍低着头,双手不安地绞着腰上系带,道:“小女自幼家中落罪,本是落入奴籍的,后来得父亲旧友相助脱籍,被人收养,养父姓白。”   我闻言唏嘘一叹,带了几许悲意问她:“倒是可怜,你养父母待你如何?”   她点点头:“很好,视如己出。”说着却是眼眶一红,用手背一擦眼泪道,“小女失仪。可父母不久前皆患病亡故,求娘娘不要问了。”   我一愣,忙道:“是本宫不是了,本也不该问这些……”我迟疑良久,才试着问她,“那……姑娘又为何进宫?”   “我长姐在宫里。”她眸子微微亮了些,抿唇道,“我能找到的亲人大概只有她一个了。”   竟是为此而来。我突然发现我先前想了那样多的话,竟都不便说出了,千言万语都压在了心里,只得认认真真地凝睇着她,一字字地向她道出:“本宫本名……芷宸,前御史大夫晏广越嫡出长女。”   她陡然愕住,怔怔地望着我,那样地不可置信。滞了良久,才半信半疑地唤了一声:“长姐?”   晏芷寒,我十一年未见的庶妹。她小我两年,晏家落罪那年才五岁,也难怪她一时认不出我,我亦是看了名册和画像才相信是她。   “长姐你……”她不可置信地打量我一番,又是想哭又是想笑,“你竟是……宁贵姬?”   我浅一颌首,苦苦笑道:“是。跟随陛下多年,三年前得封琼章。”   她仍是惊讶未定,起身坐到我身旁,拉着我的衣袖问我:“那长姐还认不认我了?姐姐见过兄长和小妹么?”   “若是不想认你这个妹妹,干什么叫你来?”我取出帕子给她擦着眼泪,无奈叹道,“始终没有兄长和芷容的音讯。我在宫里,也实在难以得知什么……”   她和我明显有些生分,听我这样说,也不再追问,静默地坐着不语。   婉然端了茶来呈给我们,我浅饮了一口,抬手抚上她犹挂着泪痕的脸颊道:“芷寒,你不该进宫参选。”   她一讶,看了看我:“陛下待长姐不好么?”   “好,陛下待我很好。”我望着眼前这张与我有两三分像的面容心中五味杂陈,“但……后宫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陛下待你好便可以的。等陛下回来,我求他给你找个好人家嫁了吧,去做别人的妻子,不是谁妾室中的一个。”   “我不要!”她拒绝得干脆果断,让我一愣,她脆生生道,“我此番就是要来找长姐的,此生除却与家人团聚也没旁的所求了。”   我有些哭笑不得,温言劝道:“你嫁出去,也是外命妇,仍能和长姐见面的。”   她认真想了一想,反问我:“长姐在宫里过得如何?”   我肃然答说:“坦白说,事事小心、处处谨慎、步步为营。”   “那我就进宫帮长姐!”她说得斩钉截铁,无丝毫退让之意,“我来,就是打定了必要进宫的主意。我也猜到若是殿选前得见长姐,长姐必定会出言劝我,可芷寒当真心意已决,长姐不必再说什么了。”   “芷寒……”我不禁苦笑,“你这是何必?长姐一个人在宫里也过了这么多年了,不需要你搭进来。你好好出宫嫁人去,不要蹚这个浑水。”   她低着头沉吟良久,幽幽道:“长姐当真觉得……我出宫嫁人更好么?”   “这是自然。”我理所当然道。   “可是,晏家那样的罪名,我的养父母又去世了。即便陛下是九五之尊……也不能强逼着王侯将相娶我。”她眉宇间几许凄意浮现,咬了一咬嘴唇,又道,“即便我嫁进去了,照样是遭人瞧不起,又没有娘家为我撑腰……只怕还不如进宫来助长姐……”   她的话倒也有几分道理,娶嫁之事,到底讲究个门当户对。若不然,还不如进宫来,姐妹间尚有个相互扶持,确实好过宏晅一道圣旨将她许配了,在朱门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彼时我这个在宫中的长姐,也实在说不上什么话了。   见我沉默良久不语,她愈加不安起来,急问我:“长姐是怕我和长姐争宠么?我不会的……我本就只是为了见长姐,旁的人和事,我都不在意……”   我回过神忙笑道:“怎么会?长姐自不会防你这些。只是这到底是终身大事,你要考虑清楚。若是爹娘还在,大抵也不会让你入宫的。”   “爹娘就会让长姐入宫么?”她反问着驳道。我一滞,确实不会。若爹娘不会让她这个庶女入宫,我是嫡出便更加不会,他们必定是想让我为人正妻的。   讶笑着无言以对,她又道:“这就是了,我们早已身不由己,何必去强循爹娘的意思?左不过是在两条都不怎么好的路里寻一条好些的罢了。”   入宫于她而言是那条好些的路么?她不知我曾是多么渴望出宫嫁人,又曾为这个记恨了宏晅多久。   我凝视她很久,思索着不说话,最终也没用再说出什么劝言。所谓人各有志,我早就知道。纵使世家女子多愿嫁人为妻,可想进宫为嫔妃的女子也从来不少。我的妹妹,她与我分开了那么多年、历了那么多的事,有这样的想法实在不足为奇。而我,也没有资格用我的想法来强求她。   不论我有多少无奈,这些年没能照顾她和芷容,我早已不是个称职的长姐,又如何能要求她放弃自己的想法。   侧首,见她满目祈求地望着我,一副可怜兮兮地样子,只盼着我点头答应。我只好怅然一叹:“芷寒,你我十一年未见,这十一年你与我走过的路不同,我一直在陛□边,我更加清楚后宫是什么。我不想强拦你,你若决意进宫,我自会替你说服陛下让他留你,可你要知道,这条路一旦选了就没得回头。你接下来的日子,还有几十年,就都要在这红墙里度过了。”   她神色伤感地默然,然后幽幽地问我说:“长姐,红墙里再可怕,可有举目无亲可怕么?”   正文97   四月底,圣驾回宫。   那一日,一众家人子正学着奉茶的规矩,过半都有明显的心不在焉。毕竟目下回宫那人,是决定她们去留的人,也有可能是她们要终身依靠的人。   这样的心思,不仅我不能因此斥责她们,连许司籍都选择了视而不见。一屋子都各自走着神,却安静得如入无人之境。   这样的安静被宦官的一声“永定帝姬到”打破时,我难免一怔。抬眼见永定帝姬乖乖地牵着乳母的手进来,不禁带了笑。殿中的家人子都纷纷起身行礼。她们尚未得封,“家人子”秩九品之外,和皇家帝姬的身份天差地别,一时都行了稽首大礼,这倒弄得永定帝姬有些不适应,四下张望了一圈,最后将目光投向我,很是迷茫。   我笑向她招了招手:“永定来。”   她又展露了笑意,提裙向我跑来,在我面前一福朗声道:“宁母妃大安!”   我忙拉着她坐下,吩咐婉然去备她爱喝的杏仁露,笑问她:“刚回宫不好好歇着,怎么来毓秀宫了?”   “来找弟弟。”她歪着脑袋眨了眨眼,“宁母妃和母妃的话一样,都要我好好歇着。”   “那你还乱跑。”我嗔怪道,“又不听你母妃的话。”   “才不是,是父皇说我想来就可以来,看看母妃和弟弟过得怎么样。”永定回答的声音清脆嘹亮,好几位家人子都忍不住掩嘴忍笑。   合着是他怂恿的,让永定当着众人的面这般说出来我自有些不自在。正好婉然取了杏仁露回来,适时地堵了永定的嘴,我便向婉然道:“喝完了带她去妁华居见元沂去。”.   午膳前一刻,众人正准备各自散去回房用膳,郑褚却稳步进了殿。殿中有曾随母亲入宫参过宫宴的锦都贵女,见了他连忙一福:“郑大人。”   郑褚便一壁应承着两旁众女,一壁继续向里走着,到我面前方一长揖:“宁贵姬娘娘安,陛下宣您去成舒殿。”   我颌了颌首,却是看了看旁人,犹豫着问他:“那这里……”   郑褚笑答道:“一会儿宫正会来。”   我了然点头,告诉婉然去带元沂和永定来,一并去成舒殿。   毓秀宫已在后宫之外,离成舒殿算是远的,可郑褚既是步行而来,我也不好独自乘步辇让他在底下随着。便道是春时舒适,随意走走散心。   途中,我向郑褚道:“其实大可请陛下来毓秀宫看看,纵未殿选,圣驾亲自来也不是不合规矩。一众家人子都等着呢。”   “陛下对这一届的家人子不上心。”郑褚摆了摆手,“娘娘知道都有什么人在。”   三个方家的女儿,大理寺、鸿胪寺丞的女儿,还有六部各级官员的女儿。说是大选充实掖庭,实际上其间有多少权力纷争,难怪他要心烦。   “陛下上不上心也终归是要见的,纵使两位太后和皇后娘娘能帮着挑一挑,他也总不能一直不发话不是?”我哂道。   郑褚苦笑起来:“这话娘娘去劝陛下吧。尚仪局已将丹青呈上去了,我瞧着陛下还没心思看呢。名册倒是随意翻了几页,也就搁下了。”他顿了一顿,问我,“娘娘和一干家人子共处了这么多日,有什么出挑的可向陛下引荐么?”   我点点头:“自是有的。大理寺丞的女儿陈氏、桓州巡抚的女儿苏氏、还有越辽挑进来的民女沐氏都不错。”我想了一想,终是未同他说芷寒的事。我对此尚有犹豫,总觉得她到底还是出宫嫁人的好,可她又那般坚持,似乎是听不进劝了。这些日子我将宫中的种种险事,譬如夏庶人、和贵嫔、愉妃和瑶妃地事都同她说了,她每次都是沉默地听着我说,没有半句回应,然后学礼仪规矩时仍是格外的认真,当真是不当选就不罢休的意思。   也不知宏晅翻看名册时是否注意过她,又是怎样的意思。   成舒殿里无旁人,我行礼到一半便被他拦下了,他牵过我的手一笑:“辛苦。”   “哪及陛下祭祀辛苦?”我笑吟吟地对上他的眼睛。   两个半月未见,在与他相识的十一年里,也算长的了。   元沂伸着小手扯了扯他的衣袖,抬头望着他:“父皇……”   他把元沂抱起来,笑着问他说:“听你母妃的话没有?”   元沂极认真地点头:“听了!母妃和乳母的话都听!”   宏晅对此答案很是满意,又问他:“在毓秀宫有没有捣乱?”   元沂连连摇头:“没有。”   永定在旁笑着道:“父皇,毓秀宫有好多漂亮的姐姐啊……”   我不禁一笑,纠正她道:“你可不能叫姐姐,指不定哪一个日后就是你母妃。”   她倒是正好将话题扯到了家人子上,我遂向宏晅一颌首,浅笑道:“听郑大人说陛下还没看那些丹青,再过十几日就是殿选了,陛下总要看一看,各宫主位还要召合陛下意的先进来叙一叙呢。不如臣妾陪陛下一同瞧瞧?这些日子臣妾与她们共处着,也知道她们一些,可与陛下说说。”   宏晅虽不太乐意,到底还是点了头,吩咐宦官去取丹青。   足足百余卷丹青呈进来,宦官十幅十幅地打开仍需看一阵子。   宏晅耐着性子一幅幅看过去,我在旁解释着,鲜有能让他主动发问的。   终有一幅让他停了脚。画中的女子眉清目秀但并不算出众,一袭专为家人子备的天蓝色交领襦裙束出了她的纤腰。宏晅的目光却全不在那画上,他瞧了瞧右下的那个名字,侧头问我:“晏芷寒?你妹妹?”   “是。”我点点头,“没想到她也在家人子之列,臣妾见时也大感意外。”   他一颌首,向持画的宦官道:“收起来,呈长宁宫。”   我一愣:“呈长宁宫干什么?”   他边是往前走着看下一幅画边是笑道:“还能干什么?请母后做主给你妹妹挑个如意郎君。”   我踌躇着不知如何将芷寒那些话说给他听,半晌,他察觉到我的安静了,回过身问我:“怎么了?”   “芷寒她……”我矛盾再三,一叹,才道出,“芷寒她想进宫。”   他有些意外,又问我:“你的意思呢?”   我的意思?自是不想让她进宫了。可又不知如何拦她,也不知是否该这样拦她。我久在宫中,只觉得宫外无论如何都比宫中好;可她久在宫外又养父母皆亡,只想着能和我一起便比什么都强。   我思忖了良久,终是低低道:“臣妾觉得……随她的意吧。”   宏晅一点头,了然道:“留下当女官吧,正好也少个尚仪。留两年就嫁出去,也不耽误她。”   “这……”我想了想,踌躇着委婉道,“她是想……留在宫里陪着臣妾……”   宏晅的神情阴晴不定地变了又变,然后很不自然地又问了我一次:“那你的意思呢?”   “臣妾觉得……”我感到双颊开始逐渐发热了,和夫君在这里讨论是否要将妹妹纳入宫中为妾的事情,实在很是别扭。   他无声一叹:“你既然不愿意,就还是让她嫁出去。若想时常团圆,让她常进宫来见你也就是了,不一定要她入宫为妃。”   “是。”我抿了抿唇,无奈道,“这些话臣妾都跟她讲过,可她有她自己的想法,那想法也不是不对。她是觉得,如此这般的家世,即便嫁出去了也难免被夫家看不起,彼时莫不说臣妾帮不上忙,陛下也是不便去管别家内事的。”   他长久地沉吟着拿不定主意,我一福身,怅然道:“若不然……陛下圆她这个心愿好了。臣妾这个做姐姐的,这些年也没怎么照顾她,如今她提了这样的要求,臣妾若再横加阻拦,当真是说不过去了。”   更何况,即便芷寒不进宫,也终究还有别人要进宫的。旁人,多半指不准日后就是敌人,还不如本家的妹妹来得可信。   再则如她那般说,我也委实不放心她嫁入什么世家了。   他凝睇着我,温声缓缓道:“既然她非要进宫,你也不反对,就选进来吧。赐个位份,朕拿她当妹妹看就是,你也就不必心里不痛快。”   我知道这对芷寒不公平,也知道她那般地勤练礼数是为了入宫后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可我实在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再去劝他拿她当寻常妾室看了。这份私心,我放不下,只得劝自己说芷寒亲口说过她不在意,得宠与否于她无碍。   敛下羽睫,我朝他浅浅一福:“谢陛下。”   沉寂片刻,他忽然问我:“你是不是还有一个妹妹?”   我点点头:“是,还有小妹芷容,今年该是十三岁。”   他面色沉沉地挑了挑眉头:“朕把话说在前头,另一个可万不许如此了。”   我窘然应了声“诺”,低着头向前走了两步,要和他接着看别的丹青。他的手在我手上一扣,将我拽了回去,伸手便揽了我的腰:“朕一回来就让朕看画?朕连你还没看清楚。”.   家人子殿选的日子定在五月十七日,在此之前,各宫主位皆分别召过家人子入后宫小叙。我就住在毓秀宫,自是免去了这些事。   受邀的家人子多是名门贵女,芷寒也就省了事,除了庄聆召见过她一回以外,她也没有旁的约可赴,闲暇时便在毓秀宫的妁华居里与我一同做些女红或是读书聊天打发时光.   我在殿选的前一日搬回了簌渊宫,离开毓秀宫前犹是叮嘱了一众家人子一番。她们当选与否我不关心,只希望别有人出了什么大错把命丢了。   刚在明玉殿中安顿下来,大长秋季靖泽便来了,躬身向我道:“皇后娘娘让臣来知会一声,让娘娘今日早点歇息,昏定也不必去了,明日一道殿选去。”   殿选素来只有帝后与太后可去做主,若有协理六宫的宫嫔也可同去,比如琳孝妃;再不然,顶多是加上个长辈,如肃悦大长公主。可该是轮不着我一个贵姬说话的,季靖泽解释道:“皇后娘娘的意思是,宁贵姬娘娘您同众家人子处得久,知道的多些,去帮着拿拿主意,便当是……以尚仪的身份去的。”   这就说得通了。我了然向他一颌首:“本宫知道了,有劳大人。”   正文98   于是十七日一早便按品大妆,从衣饰到发髻都仔仔细细地准备周全了,半点也不敢含糊。乘了步辇,不急不躁地往毓秀宫去。   毓秀宫的正殿较往日肃穆许多,众家人子排了六列候在殿外,三列在主道左边,另三列在右边。我坐在步辇之上依次从她们面前行去,看着她们依次见礼,个个都是循规蹈矩地很是谨慎,从衣着到动作皆是整齐划一。   入殿时,帝后与两位太后皆还未到,琳孝妃和肃悦大长公主倒是在了。二人是母女,眼下殿外又没有外人,便坐在一起闲谈着。我走上前去浅笑着一福身:“大长公主万安、琳孝妃娘娘万安。”   “宁贵姬。”肃悦大长公主莞尔点头,“贵姬坐吧,不必多礼了。”   我在自己该去的席上坐下。今日的席位,是帝后居中,两位太后分在两侧,大长公主与琳孝妃再侧,我则是坐在琳孝妃旁边的。   琳孝妃又与大长公主说了两句,就回到了我旁边的席位上,盈盈笑道:“这些日子辛苦贵姬,日日教习礼仪,还要来这殿选。”   我垂首笑答:“从前做惯了的事,有什么辛不辛苦的。”   琳孝妃望了望殿外,轻一叹,道:“前几日还说着今夏可算是不热,今儿个殿选倒突然热了起来,让她们在外面这么等着,也不知受得住受不住。”   琳孝妃总是好心,可她也知道这规矩到底是废不得的,故而叹息归叹息,也并未想着去改变什么。其实我亦对这般的炎热有些担心,好在方才来时见芷寒站在前排,该是不必等太久就可面圣,事毕也就可以先行回去歇息了.   “皇太后驾到,帝太后驾到,陛下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宦官的通禀声由远及近,一声压过一声,传过毓秀宫一道又一道的宫门,直入殿中。片刻之后,我们听到殿外一阵或清亮或娇柔的女声响起,混合成一片,听起来竟也算得嘹亮了:“皇太后万安、帝太后万安、陛下万安、皇后娘娘万安。”   便与琳孝妃相视一眼,一并起了身,至殿门口迎驾,口道万安。   “都免了,坐吧。”宏晅口气随意地命了免礼,各自落座,待得宫人奉完了茶,郑褚方向前询问道:“陛下,开始了?”   宏晅一点头:“传吧。”   郑褚又向旁边的小黄门一点头,小黄门拿着名册躬身退到了殿门口,转过身朝着殿前广场悠长且抑扬顿挫地朗声宣读:“传,映阳桓州苏氏燕回,梧洵越城秦氏沫漓,皋骅枫宁荀氏荷,祁川旻州江氏菱兰,锦都陈氏清澜,入殿。”   五人依次入了殿,再度齐齐见了礼,垂首正坐。宏晅未动声色地沉吟着,似是都不想留的样子,琳孝妃在旁笑道:“本宫若没记错,那天月薇宫小聚,可是这位苏姑娘在?”   苏燕回一叩首,轻轻曼曼地回道:“是小女。”   “姑娘好才情。”琳孝妃回忆着面露赞许,“那幅墨荷画的,只怕也没几个宫中画师比得过了。”   苏燕回温婉一笑,又一叩首:“娘娘谬赞了,小女不过自幼喜欢便学过一二,岂敢同宫中画师作比。”   琳孝妃不再同她说话,垂眸侧首向宏晅,询问他的意思。宏晅会意,点了点头:“留了吧。旁人……”他的目光定在陈清澜面上,问她,“陈氏?可是大理寺丞的女儿?”   陈清澜顿时面露喜色,一叩首道:“是,臣女清澜。”   宏晅又问她:“多大了?”   陈清澜回道:“臣女十六。”   “十六……”宏晅想了一想,转向帝太后道,“十二弟明年及弱冠,太妃嘱托了,说趁着采选给他挑挑正妃和良娣,不如就把她赐下去。”   陈清澜陡然变了脸色。被宏晅问话,她定然以为是要被留了,谁知转脸就赐了亲王。她怔怔地望向帝太后,帝太后点头道:“你做主就是了。’   女史便在旁边分别记了苏氏与陈氏的名字,余下四人俱是神色黯淡地退下。   小黄门再次朗声传家人子进殿,五人均是未留。   第三番就是芷寒等几人了,宏晅扫了一眼,即道:“晏氏留下,旁的不必了。”   已有十五人面完了圣,太后和皇后都看出了宏晅对此颇不上心。第四波入殿后,帝太后做主留了容貌姣好的柯氏若;又进五人,皇太后留了庖歌来的景氏;再后一批,皇后留了个齐氏,帝太后又留了个苗氏。   “传,皋骅羡城南宫氏洛,宜宁隽州闵氏珺合,煜都方氏茹汐,煜都方氏茹沅,煜都方氏茹清,入殿。”   殿里气氛微凝。南宫氏与闵氏无碍,但后面三个方氏均是皇长子生母方德妃的本族姐妹。早在去年名册刚刚呈上来时,宫中便起了传言,说是方氏不甘让皇后抚养皇长子,意欲再送家人子参选夺回皇长子。我后来从宏晅口中得知,这其中有不少是他暗中的安排,用皇权压制世家,倒不如让两个世家相互制衡。   便见宏晅冕前的十二旒一晃,他的笑声低低传出:“三位方家的小姐。贵姬,你说说看。”   三人神色微动,到底没敢抬头看我,犹自垂首静静坐着。我思虑片刻,笑道:“三位方小姐都是兰心蕙质,陛下让臣妾说,臣妾也说不出个什么。不过记得有一日自茹沅小姐门前经过,听见里面琴音灵动,宛若天籁。”   他便向一旁的女史递了个眼色,女史会意,记了方茹沅的名字。郑褚见没有再问旁人的意思,刚要命退下,皇后却徐徐开了口:“这位茹清小姐,本宫是有印象的。彼时陛下还是太子,茹清小姐到太子府探望方德妃,彼时才十一二岁已很是端庄,如今是当真是大家闺秀了。郑大人,也留了吧。”   郑褚道了“诺”,示意女子记名。我不禁为南宫氏一声叹息,若论姿色,她比这三个方氏强得多了,在毓秀宫这些日子,也能看出她是有必然得选的信心的。谁知和三个方氏一同进殿面圣,众人注意着那三人,自然就无心看她了。   不知不觉已近晌午,自留了两个方氏之后,竟未再留一人,琳孝妃在旁提醒道:“陛下,眼见着家人子已见了大半,总共才留了八个,如此……今次的未免太少了些。”   宏晅点了点头:“知道了。”   再入五人,听得宦官宣名时我便起了笑意。五人入殿,齐齐见礼,同样的衣着同样的动作,当中那人却尤其显得身姿婷婷,肃悦大长公主一见,笑问道:“中间这位姑娘,是哪家的家人子?”   那女子伏地一拜:“小女沐氏,闺名雨薇,淮昱泾州人。”   沐雨薇说完,坐直身子,恢复了正坐的姿态。肃悦大长公主欣然点头:“礼数也周全。郑大人,给陛下留了吧。”   沐雨薇欣喜再拜:“谢大长公主。”   郑褚挥手命几人退下,几人起身间,沐雨薇左侧的家人子阮氏忽而脚下一跌,身子一侧摔了下去,她连忙以手支了地。这一摔无意中扯坏了腰间香囊,一股香气迎面袭来,恬淡清甜,沁人心脾。   我淡看着她,惊慌中仍是一副娇柔之态,就连摔倒的姿势也显得极是优美。心中暗叹一声相安无事地过了半日,可算是有耐不住性子的要施伎俩引人注目了。这样的事,今次有、三年前有,以往的殿选大约也都有。或是摔倒,或是掉个帕子、簪钗俯身去捡让人下意识地多看一眼,总之她们总是觉得但凡能被多看一眼便多一分的胜算,却将教习礼仪的尚仪的话当了耳旁风。   其余四个家人子都惊在了一旁,我连忙起身行至御座前深深一拜:“臣妾教习疏漏,陛下恕罪。”   阮氏也随着我慌忙一拜,口道“陛下恕罪”,隐隐带着哭腔的语声却是无限的娇意。   帝太后声音凉凉地问郑褚:“这是哪家的贵女?”   郑褚躬身道:“回太后,这是淄沛漻州的阮氏,不是哪位大人家的贵女。”   帝太后沉了口气,不再说话。须臾,宏晅的声音低沉地传来:“阮氏殿前失仪,着即发去浣衣局服役。”继而口气缓和几分,向我道,“贵姬起来吧。”   “谢陛下。”我叩了首,起身回去落座。抬眼见阮氏怔在那里,面上无半分血色。自作聪明,想当然地觉得这能引人怜香惜玉,殊不知这些个手段宫里早就见惯了。再者就算她有沉鱼落雁之容,宫中也不会要一个连行、坐都会出岔子的嫔妃。   如她真是个贵女、有世家傍身也还罢了,左不过是落选、宏晅再斥责她家中两句罢了,可她除了两分姿色以外再无其他,还要强逞这个能.   这次殿选,一共只留了十三人,该算是从先帝登基至今最少的一次了。三日后下了圣旨,芷寒得封正七品婉仪,居簌渊宫惜清苑。另有一煜都的家人子苗氏佳洛与她位子齐平,封了肃仪;皇后做主留下的齐玉桐和琳孝妃留的苏燕回皆封了正六品才人;皇太后留的景珍、帝太后挑的柯若均是从五品美人。   正文99   肃悦大长公主留下的蒋氏咏晴封从七品瑶章;方氏的两姐妹,茹沅封的才人,皇后留下的茹清则直接封了正五品姬,封号“娆”,做了韵宜宫主位;相较之下,民女出身的家人子沐雨薇得封正五品容华,与方茹清一样一跃为主位便是很高的位子了。另还有婉华、穆华、闲华各一,均是普通百姓家的女儿。   除此之外,陈清澜与叶佩赐与益亲王为良娣,正妃未定。   又过五日,得选家人子正式入宫,当日便要拜见太后、皇后与各宫主位。   长秋宫椒房殿,众妃齐聚了,皇后便向季靖泽一颌首:“传吧。”   季靖泽领命,至殿门口朗声宣道:“传,娆姬方氏、容华沐氏、美人柯氏、美人景氏、才人方氏、才人苏氏、才人齐氏、婉仪晏氏、肃仪苗氏、瑶章蒋氏、婉华何氏、穆华梁氏、闲华于氏,入殿。”   片刻之后,便见一众倩影遥遥行来,迤逦而至。各色的衣裙连成一片,仿佛花团锦簇。   入得殿中站定,方依着规矩行礼下拜,口道:“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皇后一贯的神情谨肃却不失温婉,微微一笑,道:“各位妹妹免礼吧。”又伸手向旁一引,道,“这位是琳孝妃。”   众女便又拜下去:“琳孝妃娘娘万福金安。”   如若再早上几个月,她们还要向同样位列四妃的瑶妃见礼。如今,她们一时半会儿可能连瑶妃这个人都不会知道了。   皇后如三年以前般告诫新宫嫔道:“各位既然入了宫,以后就都是自家姐妹,自当是和睦相处的好,万不可拈酸吃醋、做那些不该做的事。如有甚需要,去禀各自的主位一声,主位办不到的还可以来告知本宫,互相照应着就是,不要无端生事。”   众女一齐应“诺”,皇后又道:“宫里的规矩,任何时候都违不得。旁人不说,与你们一同参选的阮氏之事,你们该是听说了。明知故犯地违了规矩,就不要怪陛下和本宫不留情面。”   众人又一同应下,皇后才命她们入座。   新进宫的方茹清因是封了姬位,已与顺姬、嘉姬齐平,故而座次靠前;沐容华亦算得高位,位子设在娆姬旁边。余下众人则依着位份依次往后坐了。   皇后和颜道:“娆姬和沐容华初入宫便是一宫主位,有什么不懂的多请教别宫姐妹就是。娆姬的韵宜宫与馨贵嫔的鹭夕宫离得近,沐容华的瑜华宫和宁贵姬的簌渊宫、顺姬的绮黎宫都是不远的,宁贵姬和顺姬都是好相处的人,时常多走动着便是了。”   我与顺姬、娆姬、沐容华一并起身一福应了,皇后又道:“宁贵姬,本宫听陛下说晏婉仪是多年未见的妹妹,姐妹重逢自然是好,却不要因此薄待了簌渊宫的其他姐妹。你行事一向是有分寸的,本宫希望你在姐妹亲情面前也能有数。”   我莞尔福身道:“诺。臣妾是晏婉仪的姐姐,也是簌渊宫的主位,自要对妹妹关系照顾,也不会厚此薄彼了,绝不负陛下和皇后娘娘的重托。”   一番叮嘱之后众人散去,我与簌渊宫中几人一向处得不错,便未乘步辇,与几人一壁聊着一壁回宫。良美人牵着芷寒的手亲昵道:“前几日就听说又进宫一位晏姓的家人子,我和冯姐姐便想着这姓不多,搞不好就是宁姐姐的家人,还真的是……婉仪初进宫,也不必担心什么,宁姐姐平日里对我们都是照顾的,我们也不会亏待了你。”   芷寒双颊微红地低低应下,冯琼章在旁轻一拍良美人,嗔道:“人家的亲姐姐在这儿呢,你上赶着抢什么?”   良美人转向我又笑道:“多个人照顾宁姐姐的妹妹,宁姐姐才不会怪罪。”   良美人从来算不上得宠,但也不是无宠。我到簌渊宫之后时时帮着她,帝太后也喜欢她,这些日子愈加的春风得意,与我自然也是不见外的。   我抿唇笑说:“自是不怪罪,你们都宠着我这妹妹才好。十一年未见,我真不知道怎么把这十一年亏欠的补回来。”   芷寒双眸一红,有些发怔地望向我:“长姐……”   我笑意酸楚地拍一拍她的手,只觉心里五味杂陈:“能再见便好,你缺什么,别跟长姐见外。”   语歆背着手看了看我们,得意兮兮地道:“这次可是该有人叫臣妾一声姐姐了?”   我算了一算,不禁笑道:“呀,你们是同年生的。不过语歆你生辰在九月,芷寒在七月,还是她长你两个月呢。”   语歆气得涨红了脸,不甘不愿道:“好嘛!时隔三年还是臣妾最小?”   冯琼章笑着劝说:“别不高兴,这次还是有比你小的,新封的婉华、穆华、闲华都比你小起码一岁,你啊,明儿个晨省的时候逼着她们喊你姐姐去好了。”   一路上笑声不断。我本担心此番大选之后簌渊宫有了新宫嫔便难免有存了异心的,此番的融洽便不再了。好在圣旨下后,簌渊宫只添了芷寒一人,我自是长舒一口气。   “怨不得连陛下都赞你们簌渊宫和睦,还真是其乐融融啊。”身后一泠泠语声带着几许含义,我们一并回过头去,瞧见步辇上端坐之人皆施了一礼:“馨贵嫔娘娘万安。”   她吩咐落轿,悠悠然踱来,端详着芷寒笑道:“想当初你姐姐从宫女得封,便是一举封了从七品琼章,破了好大的例。你参选进来也不过是个正七品婉仪,可见在陛下眼里,你到底是比不过你姐姐的。”   她话中的挑拨之意分明,芷寒落落大方地一福:“臣妾听闻长姐跟随陛下十一载,这般情分宫中鲜有嫔妃比得过。臣妾初入宫闱,又岂敢与长姐作比?”   馨贵嫔神色微凛,美目一转看向我:“贵姬的妹妹很会说话。”   我淡然一笑,回视着她淡泊道:“小妹初入宫闱,尚不知宫中之事,言辞间若有冒犯,娘娘见谅。”   她扬声一笑,又道:“真是羡慕你们姐妹二人能在宫中相互扶持。十一年未见,该说是没什么情分了,贵姬竟还如此护着婉仪?”   我颌了一颌首,浅浅笑答:“于私,她是本宫的妹妹;于公,她是本宫簌渊宫中的随居宫嫔,本宫当然要护。本宫不是那般吃里扒外的人,作得一手好戏,连宠冠六宫的瑶妃也被蒙在鼓里这么多年。”   馨贵嫔不禁面色微变,我走近她,笑意不减半分地道:“娘娘,瑶妃娘娘她死得不甘啊,她扶持了娘娘那么久,帮着您得宠、帮着您上位。到头来,您帮着姜家利用她,她恨极了您呢。”   她森然冷笑道:“你少拿这话来唬本宫,本宫可不信鬼神。”   “娘娘可以不信,本宫也不信。”我凝睇着她,以只有她与我能听到的声音缓缓道,“所以,本宫不会拿鬼神之说来唬娘娘。本宫只想让娘娘知道,瑶妃娘娘她悔不当初,本宫倒是犯不着帮她,但和本宫有血海深仇的姜家本宫一定会除,娘娘您好自为之。”   她回看我一眼,不由得蔑笑:“凭你还想动姜家?”   我欠了欠身:“能与不能,娘娘您自会看到。”言罢,我退开一步,向她端然一福身,“臣妾告退。”   芷寒与其他几人见状也皆是一福:“臣妾告退。”   馨贵嫔仍是打量了我片刻,才转身走上步辇,吩咐起轿,继续向她的鹭夕宫行去。芷寒不安地在我身侧问道:“长姐……出什么事了?”   我轻松地摇一摇头:“没事。我和馨贵嫔不合已久了,几句争执实在不足为奇。”   新晋宫嫔在三日后才可得召侍寝,御前传出消息,道头一个得幸的有可能是沐容华或苏才人。   是以在宏晅来明玉殿时,我心思一转,似不经意地笑说:“陛下可别有了新人忘了旧人呐。”   他低头瞧了瞧我,哑笑着说:“这就开始吃醋了?”   “才不是吃醋。”我嗔怒着瞪他一眼,“臣妾说的‘旧人’当然不是自己,是荷妹妹。她入宫也三年了,刚进宫那会儿年纪小也还罢了,这两年陛下也从来没召过她。此番新人入宫陛下若再不召她,让她在宫里如何自处?”   宏晅似是想了一想才想起我说的“荷妹妹”是谁。于是在第二日晚,他头一次召了语歆去成舒殿,第三日一早,成舒殿就传下了旨意,晋语歆正七品令仪位。   我这么做自然有我的心思在,沈循先前做过的事情,该要清算一番了。   头一个得幸的新宫嫔果是沐容华,我在翌日命婉然备礼给她送去,婉然回来时却是一脸的不快。   我还道是她在路上遇上了什么事,便笑问她:“这是怎么了?给人道喜去的人,该是沾了一脸喜气回来的,怎么倒像是碰上了冤家?”   “那沐容华什么东西!”她说出这么一句话,我忙作势伸手在她嘴上一捂,半是说笑半是责怪地道:“怎么这么说话?旁人还要以为是我嫉妒新宫嫔得宠呢。”   说着拉着她坐下,细细问来,原是沐氏新晋得幸,各宫都备礼相贺,也有相熟的新宫嫔登门道贺。婉然去时,自然会说明自己带的是谁送的礼,苗肃仪一听,便在旁笑着对沐容华说:“姐姐好福气,连得宠的宁贵姬也来道喜。”   作者有话要说:   阿箫二掉了!居然没有意识到今天周五于是昨天忘了说加更的事……于是时间也直接设置的七点……今天一看日历整个人都不好了……加更照常!第二更在晚上十点!就这样喵!!!   ----------------------------------------------------------------   《宫记·晏然传》后宫品秩   (P.S.这是阿箫自己用各朝代的攒的……大部分都比较常见,不常见的那几个……是北齐的)   【三夫人】   正一品:夫人   【四妃】   从一品:妃   【九嫔】   -上三嫔   正二品:昭仪、昭媛、昭容   -下六嫔   从二品:淑仪、淑媛、淑容、修仪、修媛、修容   【二十七世妇】   正三品:充仪、充媛、充容、充华   从三品:婕妤   正四品:贵嫔   从四品:贵姬   正五品:姬   从五品:容华   【八十一御女】   正六品:美人   从六品:才人   正七品:令仪、秀仪、慎仪、宣仪、婉仪、润仪、丽仪、弘仪、肃仪   从七品:琼章、瑶章   正八品:婉华、穆华、闲华   【散号】   从八品:宝林   正九品:良使   从九品:采女   正文100   是正文就看不是,和管理员说   这是周五的第二更!因为最近日子过得糊涂木有意识到今天周五于是周四忘记通知大家周五加更的事OTZ……于是直接买了这章的菇凉记得回去看上一章……明天照例两更,第一更是直接替换防盗章,只能手动于是无法说太准确的时间,总之阿箫会一早起来就替换的……大家记得看记得看……   P.S.旧防盗章节替换之后会发新的防盗章,大家先买也行等替换了再买也行……这本就是一句寻常的寒暄,谁知沐容华竟带了乏意幽幽向她道:“这有什么?今儿个一早瞧见协理六宫的琳孝妃娘娘送的礼来,生生吓了我一跳。”   言辞间多有嚣张自大,又没有理会婉然,婉然自然不高兴。   这也确实是太狂妄了,宫中这样多的女眷,比她得宠、比她有资历的都大有人在,她不过是姿色略过于旁人,若论才也未必是什么出挑的。一朝得宠便嚣张至此、目中无人,日子长了不知会如何呢。   不过,这般跋扈的性子,她的日子倒也未必会有多长。莫说旁人容得下容不下,宫中失宠是常事,她如此自恃过高,只怕一朝失宠便会承受不住了。当下我也只好劝着婉然道:“你和她计较这些干什么?宫中的起起落落你见得还少么?长此以往她今后会如何也不难知道。”   婉然一想便明白了,带着一缕恶毒地笑意咬牙道:“实在是真是喜闻乐见啊……”   宫里最怕的就是这样,无意中得罪了人而不自知。她得罪了婉然无碍,但还不一定会得罪什么惹不起的人,如是知道,便可有个防心,可若连知道都不知道,就只有等着被人暗害的份儿了。   又过两日,分别召了才人苏燕回和美人柯若,婉然忍不住问我:“陛下怎的不召婉仪娘子去?”   彼时,我正沏着茶的手一顿,缓缓道:“陛下就没打算宠她,她也没打算争宠。就是为了进来给我做个伴,陛下才选了她。”   无宠也好,就少了许多明争暗斗。至于她想争的那一席之地,我自会帮她得到,宏晅本也不会亏待她.   新宫嫔的风头过得很快,月余之后,除了沐容华尚算得宠、可与几个长宠的年长宫嫔一争之外,其他的几乎都显得默默无闻了。   我仍是隔三差五地去成舒殿与广盛殿伴驾,定要新宫嫔们清清楚楚地看见这独一份的殊荣是谁的,才能多一份的心安。   屈指数算,除我之外,目下时常能得见圣颜,馨贵嫔秦珏是一个、沐容华是一个,庄聆一个月间也多少有几日,良美人也偶得召幸,语歆倒也和宏晅处得愈发不错。再除开掌权的皇后与琳孝妃不提,宫中风头最盛的一处,便是我簌渊宫了。   我要这风头四处传开,传得越烈越好。我要逼着那一边出手杀一儆百。   那个“一”,多半只能是她.   七月,最近得宠的语歆似乎突然引起了长乐宫的注意,皇太后时常召见她去聊天解闷。语歆没太多心思,得召便去。七八日后,皇太后亲自下旨,语歆再晋一例,位至正六品才人。   莫说旁人觉得奇怪,连语歆自己也想不明白皇太后为何突然待她这样好。我心中明了,她的父亲早已暗中为皇太后办事了,她本就算是皇太后的“自己人”,如今又得了宠,皇太后自是要好好拉拢她才是。便温言劝她不必多心,安分守己做自己该做的事就好。   闲时,我叫上芷寒一起带着元沂一起散步,不带旁的宫人,享受姐妹间的一份惬意。按理来说,芷寒已是宫嫔,元沂该叫她一声“晏母妃”,可芷寒却更喜欢听他叫她“姨母”。我怕惹事,不许元沂这样叫,后来特意问了宏晅的意思,宏晅只是笑道:“也没什么错,随意吧。”   芷寒听说后很是高兴,一把抱起元沂,刮了刮他的鼻子道:“听见没有?你父皇答应了,快叫姨母。”   元沂睁大了眼睛望向我,见我也点头,就认认真真地叫了一声:“姨母!”   正在旁边聚精会神地摘花的永定帝姬闻言回过头来,歪着脑袋想了一想:“弟弟叫姨母,那永定是不是也该叫姨母?”   顺姬揽过她笑而解释道:“不行。你晏母妃是宁母妃的妹妹,元沂才能叫她姨母。”   她又想了一想,细声细气地再问:“那晏母妃和宁母妃还都叫母妃姐姐呢。”   我们登时大感解释不清,只好板起脸来强行要求她就是不许那样叫,还好永定素来听话,也就点点头答应了。   时光流逝,太阳渐渐转了向。原本遮在此处的树荫转向了另一边,我和顺姬见时候也不早了,就各自带着孩子准备回去。沿着湖一路走着,阵阵凉风拂过。元沂与永定在前面跑着,永定很会照顾弟弟,时不时停下来等一等她,我欣笑道:“帝姬真是懂事,与元沂都处得这样好,姐姐你一向身子弱,永定也是上心的吧?”   “可不?我偶尔咳嗽两声她都要问上一问。”她凝视于永定帝姬的背影,笑意慈祥地一叹,“我直恨自己那两年没亲自照顾她,就那样把她交给了乳母。如今她还肯和我这样亲,真是我当初失责了。”   我搭上她的手宽慰道:“姐姐不必自责,当时姐姐身子弱,大家都知道,永定这样善解人意自然也是懂的。”   我观察着她的神色,她始终凝睇这永定,目不转睛。目光中除了无限的关爱,似乎还有一抹我看不懂的怅然。   我的视线越过两个孩子,投向了离他们不远的一个身影上。他们玩闹着不曾注意,顺姬的神思全在永定身上亦不曾注意。一缕笑意飘散开来,我侧头淡问芷寒:“芷寒你看……那可是荷才人么?”   芷寒一怔,抬眼望过去,分辨一番,方道:“似乎是的……”她的声音猛然一转,惊慌不已,“长姐!你看!”   我一惊,再回过头去,瞧见的却是语歆已落入湖中,隐约见一宦官身形一闪,绕进了湖边一丛矮林,没有瞧清长相。   永定和元沂见此,不免受了惊吓,惊叫着朝我们跑来,我当下抱起元沂交给芷寒,又向她道:“快去叫人!”   话音未落,我已回身跑了过去,听见芷寒在身后惊魂未定地唤了一声“长姐”却未理会,咬一咬牙,投入湖中。   语歆在水中不住挣扎着,我从后将她架起。我本是会水的,却无奈她惊慌之下力气太大,全然不由着我将她往上拖。湖水一口接一口的灌入我口中,胸中一阵又一阵的凉意划过,我急喊着“语歆,别乱动!”她也听不进去,仍是兀自扑腾着。我便觉得我与她一起一沉一浮,湖水刺得双眼睁不开,恐惧便也开始在我心底蔓延,再不来人,我大概也要撑不住了。   依稀听见几个落水声,继而身子被人用力抬起。我咳了两口水,任由宦官半拖半扶地将我救上了岸,再看语歆,见她已昏迷不醒,艰难地吩咐道:“快送她回去,传沈太医。”   无力地坐在岸边喘着气,顺姬连忙拿来干净的衣服为我披上,蹙眉道:“这是怎么回事……婉仪,快送你姐姐回去,别受了凉。本宫差人去知会陛下一声。”   芷寒闻言才回过神来,连忙来扶我,顺姬又道:“元沂也先送去我那儿吧,晚些时候再给妹妹送回明玉殿去。”   我虚弱地点了点头:“多谢姐姐。”.   回到明玉殿中,宫人们七手八脚地备热水为我沐浴更衣,我刚入池中,珠帘便陡然被掀开,宏晅衣袍带风语中带怒地走进来:“明知自己身子弱,你逞什么能?”   我后脊一僵,未转向他,伸手去拿池边搁着的呈花瓣的竹筐,将花瓣尽数倒入池中,几乎盖住了整个水面,才转向他,嗫嚅道:“臣妾哪儿来得及想那么多?眼见着她不会水,总不能看着她淹死。”   “那若是宫人再晚去一刻呢?”他压着怒气站在池边问我,垂在身边的手紧攥着拳,正好在我眼前,我几乎能听见他指关节间的咯咯响声。我向前凑了一凑,将下颌放在池沿上,抬眼望着他委屈道:“陛下……臣妾错了行不行?”   他挑着眉沉了口气,弯下腰与我视线齐平,一字一顿地道:“再有下回,你救谁,朕就废了谁。”   “诺,臣妾知道了。”我咬着唇向后缩了缩,“陛下去看看荷才人吧,她受惊怕是不轻……”怯怯地抬眼觑了觑他的神色,我又道,“而且……臣妾当时隐约看到一个宦官的身影……陛下也许该去问问她到底怎么落得水。”   他又是无奈地瞪了我一眼:“好好歇着,一会儿差人回皇后一声,这几日的晨省昏定能免则免了。”   “没有那么严重……”我说了一半的辩驳被他的眼风横了回来噎在喉中,识趣地闭了口,讷讷道,“诺,恭送陛下……”   他没好脸地转身离去.   换了干净的衣衫,云溪和诗染一边一个,为我仔仔细细地擦干了头发,然后扶我上床歇息。不一刻,听得林晋在外道:“娘娘,沈太医来了。”   我无声轻笑,道:“请吧。”   沈循一入寝殿便行大礼拜了下去:“臣……替小女多谢娘娘救命之恩。”   “免了吧,沈太医坐。”我略带疲乏地蹙眉道。云溪上前去请他坐,我亦坐了身,含笑端详他半晌,缓缓地道,“不过若算起来,沈大人您欠本宫的……也不止这一命了吧?”   沈循身形一颤,不由自主地避了一避我的视线。我笑意深了几分,徐徐续言:“昔日,本宫助语歆妹妹晋位、帮她搬离瑜华宫不受和贵嫔的委屈,沈大人您是怎么报答本宫的?”   沈循额上已有些渗了冷汗,强作镇定道:“臣……不知贵姬娘娘何意。”   “不知本宫何意?”我一声轻笑悠长,“那本宫便明明白白地问大人一句,当初本宫都不知道自己有了身孕,皇太后她是怎么知道的!”   他的面色登时惨白,滞了良久,才支支吾吾地开了口:“娘娘……这……”   我狠然截断了他的话,愤意难消地字字向他道:“大人不必解释什么,本宫也没有闲心听大人的废话。不过想来大人也知道,本宫小产后仍是位晋一品,这样的待遇宫中无人再有。大人您应该明白本宫的前途如何,也该掂量掂量您的女儿有多大的分量。若大人您掂量不清楚,日后再出了任何事情,本宫便不会抛下自己的前程舍命去救您的女儿了。”   正文101   原福利章已替换,这是新的~此处仅放番外链接,正文更新请看本章前的那一章。   更新到此处时会替换成正文,花钱买进来的姑娘不要生气,替换之后是不用重新购买的,多余的字数就当是阿箫送点福利答谢大家的支持了o(*≧▽≦)ツ   敬告各大盗文网在追《宫记·晏然传》读者:   我知道*的V文大多不能幸免,以致于在开V前就有朋友叮嘱我准备和盗文网作斗争。我觉得在这里开骂也挺没意思的,不过呢~我知道大多数盗文网机器盗文会连这章一起盗走,于是这些话就这么写给在盗文网追文的各位读者吧。   姑娘~我倾向于相信你们不知道那是盗文网,因为它可能做得非常像原创网,让你们以为作者是在那里写文的。如果不是……呃,恭喜,那是盗版。   盗版对原作者来说意味着什么?收益损失只是一方面,我连大家的评论都看不到,作为一个拿评论当正能量和奋斗动力的娃来说,这事儿真挺郁闷的……所以在此希望各位看盗文的妹纸,能看正版就来*看正版吧!点开*搜一下书名就有了~   谢谢你们喜欢这篇文,这货写这么一段话没别的意思,只是因为一直以来执着地想宣传版权意识……   《宫记·晏然传》*独家发表,盗版请自重。   正文102   “娘娘,风大了,进去歇息吧。”云溪在我身后不远处小心地劝道,“本就受了凉,再吹风怕是要病了。”   我缓慢地一呼一息,仰首望了一望天边那一牙刚刚显形的月亮,站起身默不作声地回殿。   月色会随着夜幕的降临而愈显明朗,心底的邪意……大约也如是吧。   我在次日下午才去看望语歆,去时良美人便在,后来芷寒也到了。时隔一天,语歆仍是一副惊魂未定之态,见我进来,竟毫不在意礼数地一下子扑进了我怀里:“姐姐……是皇太后……”   我一壁安慰着她一壁放了心,抬眼瞧见良美人和芷寒神色一变,抚着她的后背道:“好了……知道你吓坏了,不过方才那话可不能乱说。皇太后是长辈,岂能乱给她安罪名?”   “不……是真的……”语歆慌乱地摇着头,“一定是的。我就觉得皇太后这些日子总召我去太奇怪,她之前又找过姐姐那么多麻烦,一定是她……一定是……”   她当然会觉得是皇太后。从皇太后第二次召她去,我便旁敲侧击着劝她多留心、让她小心防备着。凭她心思再简单,这样的话听多了也总会存个心眼,又在她从长乐宫回来的路上出了这样的事,她怎能不这样想。   良美人也上前握住她的手安慰她,柔声道:“妹妹,你可以这样生疑,我们同住一宫听也就听了,但……你可和陛下说了这话么。”   语歆再度慌张摇头:“没有……我昨天吓坏了,没敢和陛下说。”   我缓出一口气,肃然叮嘱她:“没说便好,日后也不许说。不是本宫想息事宁人,是怕再给你招祸。”我以手指为她顺着披散在后的长发,缓缓地为她寻着一诉心事的法子,亦顺水推了自己的舟,“你若憋在心里难受,就和沈大人说说,也切记让他不要四处说去。宫中的事你我都清楚,你的怀疑对或不对,长乐宫终究得罪不得的。”   她微微定神地点了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望着我时犹是有些失神,缓了一缓,才道,“昨日……多谢姐姐救我。”   “同住一宫,你不必客气。”我笑得有些艰难。如此直面着她,我到底还是做不下去这场戏的,索性转了话题,问她休息的如何、可受凉了没有。她平静下来一一回答了,我又叫来她近前服侍的宫娥一一叮嘱她们小心,如有甚需要直接禀来明玉殿,众人也都毫不敢敷衍地认真应下。   离开仁初斋,我与芷寒与良美人道了别,嘱咐她们也会去好好歇着,不必担忧太过。二人各自离开后,我方叫过婉然,淡漠地语中犹带着三分快意:“方才荷才人的话,想办法给我传开了,传得越广越好、越真越好。”   翌日我便照常前往长秋宫晨省昏定了。这事传得快,晨省时众人一见我都不免问及此事,也或真心或假意地问起语歆的情况,我微笑着平静说了经过,告诉她们语歆无大碍,独略过关于皇太后的种种不提。   因我清楚,即便我不提,那传言也不会停的,只会因我的避讳而愈传愈烈。   “好端端的,怎么就落水了呢?就说荷才人年纪小些、性子不似宁贵姬这般稳重,到底也入宫三年了,怎就出了这样的事?”徐润仪颇是疑惑不解地道。庄聆抿了口茶,看也不看她,自顾自地接了口:“落水不算什么大事,巧就巧在她入宫三年都未承宠,如今前脚得了宠,后脚便落水了。”   一时沉寂。几个新晋的宫嫔面色都有一白,俄而沐容华笑道:“依臣妾看是静修仪娘娘多心了,荷才人纵使得了幸,也实在算不上有多得宠。这宫里比她得圣眷的大有人在,要说被陷害也轮不着她。”   我算是知道婉然那日为何那么不快了,这沐容华也太不知趣。虽则她也是一宫主位,可容华本就位列二十七世妇之末,她资历又低,但凡有点眼力见儿便该知道这个时候还轮不到她说三道四。再则她一语驳着庄聆,竟还有几分暗示旁人她更得宠的意思,当下论着这种事也委实不是显摆的时候。   娆姬闻言莞尔一笑,睨着她徐徐地道:“沐容华说得是。若是因为得宠遭嫉被害,头一个该是宁贵姬娘娘,再不然还有琳孝妃娘娘、韵淑仪娘娘、静修仪娘娘、馨贵嫔娘娘这般的高位,再往后数也该是有长帝姬的顺姬姐姐,横竖也轮不着荷才人呐。”   娆姬慢条斯理地数下来,或是得宠的或是掌权的,堪堪是意指宫中说得上话的宫嫔还轮不上她沐雨薇。沐容华面露愠色,却不好辩驳,讪讪地避了口。   此番的争论随着皇后与琳孝妃的到来收了尾。皇后也询问了我两句,叮嘱我好生照顾语歆,便将此事搁下,叫旁人不必大惊小怪。   回簌渊宫的路上,四下无旁人,芷寒的惊恐之意尽显,双手都凉透了:“长姐……到底是什么人害了荷才人?”   我只得握住她的手,试图用自己已不会再因此变得冰冷的手给她温暖,却终是未告诉她真相,我与皇太后之间的账,不想她掺合进来:“我也不知道,但既然荷才人说是皇太后,想来也有她的道理。”我看向她,疲惫一叹,“这些事你不要管了,与你无关;你也不必怕,簌渊宫到底还是长姐说了算得,长姐不会让你出事。”   她点点头,又担忧道:“长姐也当心啊……方才沐容华那话……只怕宫里少不得有嫉恨长姐得宠的。”   当然不少,从来也不少,只是她初入宫闱尚未有察觉罢了。   我停下步子,端详她须臾,认认真真地问道:“芷寒,你后悔进宫么?”   她有一瞬的犹豫。之后却仍是贝齿一咬下唇,断然摇头:“不后悔。我一直想着是否还能有机会与长姐朝夕相处,如今天赐了这个机会,我怎会后悔?”   她神色坦荡,语中尽是倔强,我心中虽有疑虑却到底还是忍下了。   在两条宫道的相交处,我再度驻足,告诉她说:“长姐要去成舒殿见陛下,你先回去,去陪一陪荷才人,告诉她我晚上再去看她。”   她点一点头,喃喃应了声“好”,与我相握的手却不愿放开。我拍了一拍她的手,宽慰笑道:“别怕了,若有人嫉恨我得宠,早在你进宫之前便已对我下手,不必等到今日。”说着我唤来了林晋,“你带人送她回去吧,若有什么事,来成舒殿回禀一声。”   林晋躬身道了“诺”,又在芷寒身前一引:“娘子请。”   芷寒随着他们去了。穿着浅粉褙子的背影在夏日初晨的阳光中显得有些单薄无助,婉然在旁一叹,不解道:“陛下肯帮忙,娘子明明可以许个好人家的,干什么非要进宫来。”   我亦是一叹:“人各有志,她自有她的想法。”   我虽不知是这些年怎样的遭遇促成了她如此的想法,却知道如果有朝一日有缘再见小妹芷容,芷容是与她一般的想法我定然不会答应了。宫阙九重,她不是唯一一个想要进来的,天底下多少女子都想进来,宫中却有多少女子想要出去。我不知自己应允她的要求是对是错,可总不能再在芷容身上错第二次。   晏家总共三个女儿,最后一个断不能再冒这样的险。   在成舒殿伴驾时,我因存着心事,颇有些魂不守舍,宏晅唤了我几次我才乍然回神,他笑问我:“心事重重的,还想着荷才人的事?”   我默默点了点头:“是。本听她说了一些,就觉得心惊不已。今儿个早上庄聆姐姐那话更让我不能不多想……荷妹妹进宫三年都没出事,即便是当年十三岁、玩心最重的时候也没有过这样的险,何以一得宠就落了水?只怕……”   眼见他神色一厉,我识趣地闭了口,他却缓和了神色:“你继续说。”   我摇摇头:“也没什么了,宫中嫔妃相残本也见惯不怪了。如今出了这些事,臣妾都懒得去猜其中原委了,只是语歆是臣妾簌渊宫的人,又一直与臣妾处得好,臣妾不能不替她多留个心。”   他饮着茶沉吟片刻,神色平淡得仿若无心之问:“这事……宫里有什么传言么?”   我怅然一叹:“没听说什么。只是那天臣妾去看语歆,不知怎的,她竟觉得是皇太后……臣妾已告诉她不得乱猜了。”言罢又笑着道,“估计是吓坏了,皇太后岂会去害她一个小小才人?”   他既问起了宫中传言,便是他听说了什么传言。纵他与皇太后不合已久,那些传言他也未必就会去信,但若是受害的语歆也这样说,事情便不同了。   我觑着他的神色,在他始终平静地面容上捕捉到了那丝一闪而过的凌厉。略一思忖,又续言道:“断不会是皇太后,且莫说皇太后会不会害她一个才人。她这个才人的位份还是皇太后亲自下旨晋的呢。”   话至此不再继续,如常地为他研开批阅奏章所用的朱砂,那殷红的朱砂在白瓷碟中像一片血迹般晕开,绚烂的颜色。   觉出有人在背后极轻地碰了碰我,未有半点声响。这是御前服侍的规矩,偶有别的事需要近前的人去应付,旁人既需告知又不能扰了圣驾,就由殿门口的宫人递个眼色,示意殿中的人要找谁,殿中之人便在此人背后略碰一碰,一字不说,待这人寻个合适的由头退出殿外后再说。   我抬眸瞧去,殿门口一小黄门躬身侍立着,以视线向外一牵我的目光,复又低下头去。我会意,仍旧不急不躁地研完了足够的朱砂,又为宏晅换了一盏新茶,才笑向他道:“臣妾还要回去看看荷才人,先告退了。”   他“嗯”了一声,将笔搁下,笑意融融地睇向我,嘱咐道:“也不用太担忧,别累坏了自己。”   “诺。”我盈盈一福,轻笑着说,“有陛下那日的话,臣妾哪儿敢累坏了自己?那岂不是要陛下废了荷才人么?”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你明白就好。”   正文103   我又施一礼,退到了殿外,却见殿外候着的人并不是旁人而是林晋,心中一紧:“出什么事了?”   林晋微显焦意道:“婉仪娘子回去的路上遇上了沐容华,争了两句,本没什么大事,可沐容华不饶人,婉仪娘子位份上又吃亏……”   “这样的事你怎么不直接进来禀!”我不禁生愠,他连忙作揖谢罪道:“臣想着娘娘许是跟陛下说着荷才人的事,不敢打扰才未进殿,娘娘恕罪。”   “什么事也比不上芷寒重要!”我一壁说着一壁疾步往前走着问他,“现在如何了?”   “沐容华大抵还是顾忌娘娘,没敢动婉仪娘子,可罚了婉仪娘子身边的一干宫人……婉仪娘子心善,当下就服了软,一直求着情,可沐容华就是不肯放人,臣才来禀了娘娘。”   “人在哪儿?”我问他。   “婉仪娘子和沐容华在簌渊宫门口,一干宫人已经被沐容华的人押去宫正司了。”   我脚下一顿,略作沉吟,即道:“你立刻去找怡然,先让宫正司把人放了送回簌渊宫。沐容华那儿,本宫自己去应付。”   林晋应了一声便转身疾行离开,我搭了婉然的手亦是步履愈快地往前走着。婉然薄怒道:“好嘛!得宠几天便欺到簌渊宫头上了,真拿自己当个人物!”   我冷然轻哼:“本宫倒要看看她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她倒还真敢留在簌渊宫门口一直和芷寒争执,我到时见到的一番场景便是她坐与步辇之上颇是威风,芷寒在旁低垂着首低低地不知说着什么。当下带起了笑意,款款上前,悠悠道:“这大热天的,容华妹妹不好好在映瑶宫歇着,来簌渊宫作什么?”睨了芷寒一眼,续道,:“莫不是和小妹聊得投缘忘乎所以了?芷寒,你也是的,怎的不请沐容华进去坐坐?”   芷寒低着头喃喃向我一福见礼:“长姐。”便不再做声,我含笑端详着沐容华,等着她开口。   沐容华待得我说完了,犹自未动地坐了一会儿,才懒意慵慵地起了身向我一福:“宁贵姬安。”礼毕,她抬起头回视着我,清凌凌地笑道,“本宫无缘和贵姬的妹妹‘聊得投缘’,倒是觉得您的妹妹太没规矩。”   “没规矩?”我扬音一笑,看着她道,“这倒奇了,容华你的规矩是在毓秀宫和她一起学的不说,还是本宫眼瞧着宫人教的。如今本宫都没看出她规矩不周,容华你倒是看出来了?”我笑容微敛,话语亦放缓了几分,“再则,容华你以为自己的规矩很周全么?本宫簌渊宫的宫人,何劳容华这个映瑶宫主位来发落了?”   她笑意不减地踱近两步:“臣妾便发落了,如何?”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我终于压制不住心底地冷然,涔涔笑着蔑道:“容华妹妹,你到底把自己当成了什么?你才得宠多久,就敢四处惹是生非,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宁贵姬。”她反是笑意更深了,“本宫先前叫你一声娘娘是给你面子,如今你我同为一宫主位,你还逞什么威风?”她话中的轻蔑比我更甚,“本宫听说了,你从前不过是个奴籍的贱婢罢了,莫说跟贵女相比,和本宫这样普普通通的上家人子也没得比。”她说着轻声一笑,凝睇着我,“本宫把自己当成了什么?这话该本宫问你才对吧,你得了宠,又把自己当成了什么?”   她这般的无知,我几乎要发笑出声,却缓和了面色,低眉和颜道:“看来是本宫有眼无珠了,容华妹妹日后必定大富大贵——别的不说,就是这飞扬跋扈的性子,比当年的瑶妃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本宫既然虚长妹妹两岁,还是告诫妹妹一声,宫中兴衰反复多了,一朝得宠便如此目中无人,仔细它日没落时人人都来踩上一脚。芷寒,向容华娘娘告退吧。”   芷寒一怔,犹豫着道:“可长姐……那些宫人……”   “罚我簌渊宫的宫人,她区区一个容华还没这个本事。”我笑意深深的目光从沐雨薇面上划过去,颇有挑衅意味,“容华你既然要一争,本宫陪你玩就是了。”   言罢也不再看她转身一壁踏进簌渊宫的宫门,一壁清亮道:“芷寒回宫。阖了宫门,免得让那些聒噪之人扰了本宫清净。”   宫门关上,婉然便在我诧异一叹,擦了擦额上的汗珠无奈道:“到底谁给的她这般嚣张的资本?”   “嘁,还能是谁?她自己那张脸给的。”   婉然和芷寒俱是不解,我转身解释道:“没看出来么?莫说在今届家人子里,就是把各宫嫔妃挨个点一遍,她也是生得出挑的。宫中尚且如此,你想想她自小是如何长大的?必定人人都夸着捧着,此次又是当地官员特地挑了她献进来,估计早捧得她忘乎所以了。又一进宫就得封高位,继而便是承宠,这一路走得顺风顺水、众星捧月,但凡心思浅些再浮躁些,便容易目中无人了。”   不说有家世背景的瑶妃,当初的岳凌夏不也是如此?只不过相较这沐雨薇,岳凌夏也算是好的了。如今她敢挑衅我,明日兴许就是馨贵嫔,后天大概就轮到了韵淑仪和庄聆……然后她总会碰上不愿忍她的或是她招惹不起的,让她自食苦果。   到时候,只怕人人的反应都会如婉然那日所说的:“实在喜闻乐见啊!”.   不过多时,怡然亲自带着宫正司的人送了芷寒身边的宫人回来,皆是毫发无损。她笑吟吟地向芷寒一福身:“奴婢怡然,还未来得及恭贺婉仪娘子得封呢。”   我伸手一扶她,转向芷寒介绍道:“这是怡然,也是长姐多年的姐妹了。她和婉然私底下与我都是姐妹相称,你亦可以在无旁人时叫她二人一声姐姐。”   芷寒听完抿笑一福:“怡然姐姐,今日之事……多谢了。”   怡然夸张地大方摆手:“谢什么,晏然姐姐的事我绝没有不帮的道理。婉仪娘子既是姐姐的亲妹妹,也不必计较了,日后宫中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娘子开一句口便是。”   芷寒面露感激,有些讶然地望了望我,又看了看怡然,最后又瞅了瞅婉然。我笑而打趣着问她:“你这是什么神情?有话直说。”   她摇摇头,大睁着双眸道:“先前在毓秀宫的时候,听宫人说起过宫正司,一个个都怕得不行。如今得见宫正女官,瞧着……不像那般人啊……”   她这话一出口,怡然便又耷拉了脸,可怜兮兮地挽住我的胳膊摇着道:“姐姐……真心求你了,我不作这宫正行不行……你瞧瞧如今传出去的都是什么名声……”   我斜睨着她:“刚才还信誓旦旦地和芷寒保证有什么要帮忙的地方开一句口便可,转脸就不想作这宫正了?你不当这宫正,日后我们找谁帮忙去?”   她眼眸一转,嬉笑道:“要不我和婉然换换?”   婉然咧着嘴吸了口冷气:“我去备些绿豆汤给姐姐解暑……”说着就逃也似地躲开了。   我看芷寒虽带着笑,但闷闷地似有心事,执过她的手关心地问她怎么了,她望一望我,笑意幽幽道:“没什么。自荷才人出事那日起,我心里一直很怕,觉得这宫里除了长姐以外大约谁也信不得了……现下看长姐如此,倒觉得宫里尚是有几分真情的,也就……不后悔了。”   我听了抬手在她额上一拍:“合着先前说不后悔都是强逞能糊弄姐姐呢?”   芷寒一抚额头,哭丧着脸道:“怎么能是糊弄姐姐?怎么也得说是不愿让姐姐担心不是?”.   月底的一日下午,我心绪复杂地进了成舒殿,简单地几句交谈之后,在他案边一坐就是大半日,瞧着他批完了一本又一本的奏折,直到夜幕降临。他终于意识到什么,侧过头问我:“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嗯……”我心底一阵的失望之后,摇了摇头,“没有。臣妾要去长秋宫昏定了,臣妾告退。”   他便搁下了笔,伸了个懒腰:“陪你同去吧。”   一路上我都生着闷气不愿说话,又因不肯让他看出来始终维持着表面笑意。他未再觉有异,亦没有多问些什么。至了长秋宫,众人见了礼,我们各自落座,娆姬在旁浅笑道:“头一次在昏定时见着陛下。”   她说着这话时斜睨着沐容华。宫中早传娆姬与沐容华不合,二人各自给对方找不痛快找得乐此不疲。娆姬那样的家世,入宫只比沐容华位份高一例已难免心中不忿,沐容华又比她得宠还爱时时挑衅,二人自是互难容了。   沐容华闻言也不与她争执,只闲闲地笑道:“这做姐姐的就能让陛下陪着来长秋宫昏定,做妹妹的连面圣都没有过。”   宏晅面色一沉,我不禁看向芷寒,但见芷寒轻哂道:“好端端的怎么说起这个?臣妾知道容华娘娘对长姐嫉恨已久,可如此当着陛下的面挑拨我们姐妹关系,也太不留情面了吧。”   我始终不言。在后宫相处上,连芷寒也比沐雨薇要通透多了。但凡作夫君的,哪有愿意看到妾室相争的?故而宫中的明争暗斗、冷嘲热讽素来也都尽可能地避着宏晅,这沐容华却偏不知避,直言说出这样的话,任谁听了也不会高兴。   “容华对宁贵姬嫉恨已久?”宏晅玩味着这句话,笑意不明地打量着我二人,“芷寒何出此言?”   在座数人都明显有一瞬的面色一白。他很少直呼嫔妃名字,对我尚可以理解为从前叫惯了,如今直呼从未承过幸的芷寒的名字,不知情的难免多个心。我却是知道,此言不过是因为他压根没拿芷寒当妃妾看。   芷寒也不惧,行上前去端端一福,字字清晰地道:“绝不是臣妾胡说,容华娘娘找长姐麻烦都找到簌渊宫门口去了。虽然明面上是对着臣妾,可就像刚才容华娘娘说的,臣妾自进宫后都没见过圣颜,她不是冲着长姐去的还能是谁?”   芷寒快言快语地说明了那日的一切,我出语一喝:“芷寒,不得无礼!当着陛下的面也敢胡说!”   “我胡说了么?”芷寒不服气地反问我,“长姐是在宫里日子久了性子太软了不成?她那天都说得什么话?姐姐好歹位居贵姬,出身如何轮得着她来品评?”   “品评宁贵姬的出身?”宏晅面上覆了一层寒凉,我只作无言相辩地哑了声任由芷寒继续说下去:“是。陛下,臣妾和长姐初见之时,长姐便告诉臣妾陛下待她很好,可是这么个好法么?长姐为嫔妃有三年了,是不是日日都有人明着暗着拿她从前的遭遇说事?”   芷寒言辞咄咄,直说的宏晅面色一震,沐容华却是笑意不减,一如既往地明媚:“那不是实情么?如是,有什么说不得的?你长姐又没说不爱听那话,你强出什么头?”   我与她视线一触,起身向琳孝妃一福:“臣妾身子不爽,先告退了。有劳娘娘一会儿知会皇后娘娘一声,不周之处,臣妾明日自会再来谢罪。”   芷寒也当即一福:“臣妾照顾长姐去,臣妾告退。”   正文104   长姐……”一出长秋宫,芷寒便显了怯意,拽了拽我的衣袖嗫嚅道,“我们就这样离开……是不是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的?”我淡睨她一眼,她踟蹰着道:“当着阖宫宫嫔的面,我那话是不是说得太过……”   “没有。”我摇了摇头,凝视着她缓缓道,“只有当着上上下下如此直言不讳,才能让人觉得是当真受了委屈,而非乱嚼舌根。”   “可是那沐容华……近来也是个得宠的。”   “嘁。”我不屑地嗤笑道,“从前比她得宠的人多了去了,若论没规矩她倒是头一个。”   于是便回了簌渊宫,找了本书随意翻着,倒也没读进去几句,只是消磨时间罢了,也不知自己心里在想些什么。   殿外传来一声“陛下驾到”,我微有一怔才起了身,迎至殿门口肃然一福:“陛下大安。”   “免了。”他随手扶了我一把,打量一番,笑道,“还生着气?”   “沐容华的气么?”我轻哂道,“犯不着。”   “那是生朕的气?”   “不敢。”我颌首退开半步,“臣妾去沏茶。”   他也不再多问,径自去寝殿里落座。我沏了他最爱的明前龙井呈过去,低眉不言,他饮了一口,笑意浅淡:“犯不着生沐容华的气、不敢生朕的气,那苦着一张脸给谁看?”   “臣妾方才在长秋宫便说了,臣妾身子不爽……”我的话未毕,他却突然凑了过来,探手便抬了我的下巴,吓得我已经之下把后面的话都噎了回来,怔怔地望着他,听着他笑说:“今天是你的生辰嘛,没忘。”   “……”登时面上窜起热意。   “本就想处理完了事情来找你,结果你先到了成舒殿……而且你生着闷气又不肯直说的样子实在有意思。”   “……”我没好气地轻打开他的手,“陛下净拿臣妾开心。”   他轻朗一笑,站起身又将手递给我:“来。”   我抬头望着他:“干什么?”   他笑意愈深:“庆生去。”   边是不断猜测着他想了什么新奇的庆生法子边是随着他走,一走就一直走到了宫门口。马车已备好,郑褚正在旁边候着,我不禁反手一握他:“陛下还没让武侯堵够?”   “咳……”他尴尬地一声轻咳,回过头瞥着我道,“不提那事了。”   马车出了皇宫,又出了皇城,一路向西行去。西边没有我熟悉的地方了,更不会有他熟悉的,便忍不住问他去哪儿,他淡然告诉我:“西市。”   “……陛下,这时候早闭市了。”   他扫了我一眼:“你当为夫这个皇帝是白当的吗?”   锦都城东西两边皆设有集市,称为“东市”、“西市”。两市中从胭脂水粉、珠宝首饰到笔墨纸砚、骡马刀枪,再到柴米油盐酱醋茶应有尽有。均是午后击鼓三百下开市、日落前七刻敲锣三百下闭市,之后便是宵禁了。除去上元灯会等特殊日子,二市均不得通宵开市。   我不禁一愣,追问道:“陛下找得什么由头?”   他板着脸道:“钦天监夜观天象,道今日宜通宵开市,以求风调雨顺。”   “……”真是个省心的理由。   是以下车时见到的便是热闹一片,各家铺子抑或是街边的小摊都叫卖着,远远望去各铺灯火在夜幕中星星点点,一直延伸到远处与星空连成一片。   好似已在记忆中模糊的儿时的上元灯会。   “发什么愣,过了这天没这市了。”他拍了拍的我背,笑而阔步往集市里走,我只得小跑着追上去,犹有些担心地道:“陛……”   他很是敏捷地一捂我的嘴:“有劳娘子换个称呼。”遂拿开了手,我瞪他一眼,改口说:“夫君……万一被各位大人撞上怎么办?”   岂不是又要被纠劾?   “撞上就撞上。”他毫不在意地继续往里走着,微昂着头很有点要故意挑衅列位朝臣的意思,“钦天监都说了今儿宜通宵开市,还不许朕与民同乐了?”   “可是臣妾……”   他伸手揽住我的腰,继续说道:“朕带美人儿逛市来了,要纠劾的放马过来。”   “……”似乎再跟他争这个问题也没什么意义了。   东西二市到底是平民居多,虽然也有些价值不菲的首饰出售,但比较宫中的,还是差之千里了。可民间自有民间的好处,虽是价值上没得比,却有很多宫中见不到的新奇。衣食住行上都是如此,比不得宫中精巧精致,却多了舒心得宜。   于是当他在接上四下张望琢磨着是否要买些什么的时候,我正在旁边吃糖炒栗子吃得不亦乐乎,他问了几个问题我都因口中不闲不宜作答,终是被他横了一眼,手中刚剥干净壳的一颗栗子也同时被他拿走扔进口中。他吃完后蹙了蹙眉:“哪有那么好吃?看你这一颗接一颗的……”   “很多年不吃了……”我一边回着一边低头继续剥着手里的又一颗栗子,“小时候就可爱吃这个了,爹娘不让我出门,我就求哥哥给我买……”我说着不禁手上一顿,缓了一瞬的神思继续剥着,却不再开口。往年的回忆,是现在轻轻一触就会疼痛不已的伤口。   “你兄长……”他无奈长叹,“还真是不好找。”   我愣了一愣,疑惑地望向他。他哑哑一笑:“是,我替你找了。但……没什么音讯。”   没有音讯。一个被充了军的人,自是要上战场的。没有音讯,大约是……已不在人世了吧……   我压制着心里的猜测,强作平静地笑而摇头:“这么些年过去了,哪有那么容易找的?夫君别费神了,若还有缘再见——便像芷寒那样,总还能见的。”   他沉默了会儿,俄而带着几分犹豫道:“芷寒今日说的那些话……沐容华去簌渊宫找过麻烦?”   “也算不得找麻烦。”我淡淡笑道,“宫里么,磕磕绊绊总难免的。她们两个又都是新宫嫔,年轻气盛的,谁也不知忍便争了几句。”   “避重就轻。”他嗔笑一声,“你知道我是想问她是否找过你的麻烦,不是芷寒。”   “那就更算不得找麻烦。”我睨他一眼,“我高她的这一品是摆设么?”   他斜视我片刻,清淡地吐出几个字:“死要面子活受罪。”   “……”我又拿了颗栗子在手里,一边剥着一边缓缓道,“不想跟她计较罢了,到底是陛下的新宫嫔,争起来了外人只会觉得臣妾没有容人之量。”   他不语,我们一起往前走着。不论我们心思如何,他是帝王,我是嫔妃,我们都在宫里,都有不得已的事。这些事我改变不了,他也不能,只能各自放宽心勉勉强强地接受。故而我也知道,即便今日借芷寒之口让他知道了沐容华的种种,也只是让他知道而已,他也许可以不宠她,但到底不能为此废了她。   我甚至希望他在知道这些后仍能如从前那边宠她,如此便不会有人从中挑拨或是议论,道是我与芷寒唱双簧设计让她失宠了。相较于落下这样个名声,我反是更乐得看旁人除掉她抑或我自己动手除掉她。   神不知鬼不觉,方是上上策。   “你看。”他揽着我的手忽然一紧,抬手指着远处向我道。我抬眸循着望去,有几个并排而设的小摊,摊主各自做着手里的活,引得不少路人围观。   我不觉好奇道:“这是卖什么呢?”   “过去看看。”他笑了一笑,遂抬步往前去了。   原是一个捏糖人的、一个吹糖人的和一个猜谜的。捏糖人和吹糖人的手艺好,自然有人驻足,可目下大多数人的兴趣倒都在那猜谜的人身上。   瞧着不难,所用物件就是一枚小小的鹅卵石加三个杯子,鹅卵石扣进其中一个杯子去,动作利索地将三个杯子换上一同然后让围观众人去猜在哪个杯中。当然,是要下注押钱的。我和宏晅在旁默不作声地看了半晌,显是输钱的多赢钱的少,我的注意力便不在此了,转而去看旁边吹糖人的老师傅。   吹糖人的只能吹出十二生肖,捏糖人的则可随意,我便在捏糖人的摊子前蹲□子,指了指旁边,笑吟吟道:“老伯,您照着他给我捏一个。”   “好嘞。”老伯扫了宏晅一眼,笑着应了便开始忙活,各色的糖捏成不同的形状又拼在一起,竟是不一刻就完成了,“姑娘拿好。”   我微一凝滞,边是付钱边是笑道:“这是我夫君。”   老伯一怔,又赔笑说:“走眼了走眼了……夫人拿好。”   我接过糖人,道了声“多谢”,站起身时被人从后一扶,笑问我说:“夫人买什么了?”   我转身将糖人在他面前晃了一晃:“像不像?”   他仔细看了看,不禁眉头略蹙:“我有这么丑吗?”   那糖人如他一般一袭月白色直裾深衣、玉冠束发,但毕竟是手捏出的,做得小,颜色也不那么多,就只能看个大概意思意思罢了,若说神色必定是没有的。我把糖人转过来看了看,衔着笑摸着糖人的额头道:“哪里丑了……多像啊……”   “……”   “哎你不是宁……”一个熟悉的声音清凌凌响起来,话至一半却好像被人捂了嘴。我循声看去,不远处的霍宁正按着朵颀的嘴截了她的话,朵颀在他怀里挣了一挣拿开他的手,二人一同走了过来。   朵颀这才注意到了方才背对着她的宏晅,一时怔住,霍宁也略显尴尬,轻咳一声开口开得犹豫:“陛……”   “将军也在。”宏晅浅一颌首,声音不大却有力。霍宁明白了意思,却显了分明的疑惑:“没想到……在这儿碰上……”   碰上出宫的皇帝和贵姬逛集。   “今日是她生辰。”宏晅笑看着我言道,“碰巧遇上通宵开市,难得难得。”一时各自无话地僵在那儿,既然无话,就需有人没话找话,我便举了举手里的糖人问他二人:“像不像?”   朵颀带着笑定睛一看,看清楚了不禁面色一白:“这个是……”   “这事也够传为一段传奇佳话的了……”霍宁凝目于我手上糖人,神色自若地接了口,略略一笑,续道,“还能让做糖人的师傅此生无忧……”说罢向宏晅一揖,“要陪夫人四下走走,不打扰了。”   宏晅遂一点头:“将军自便。”   正文105   霍宁有心事,表露得如此明显。自不会是怀揣着心事来与朵颀逛市的,就只能是见了宏晅与我心中不快。   我只觉我把该说地都同他说清楚了,我不需要他帮我、也从未对他有过任何不该有的情感。   孰料他仍是如此执着。   “看。”宏晅的手在失神的我的眼前一晃,手里拿着两张纸。   “什么东西?”我一怔,伸手取过来看。见是两张银票,面额都不大,好奇地问他,“哪儿来的?”   他指指旁边猜谜的摊子:“你买糖人的时候,顺手赢的。”   我讶然:“……怎么猜到的?”   “江湖骗术么。”他笑了一笑,一壁牵着我的手接着往前走去,一壁解释着,“为了多蒙点儿钱,总会让你先赢两把,等你信了押的钱多了再让你输。我不怎么给面子,赢了两把就走了。”   “……”我悲悯地回头遥望那摊子一眼,这简直是出来骗钱反被人骗了似的。   “还想吃什么?”他问我,我想了一想,摇头:“不知道,随意吧。”   “那去宜膳居吧。”他道,“有日子不去了。”   是很有些年不去了。那是他还是太子时常去的地方,菜式不错,更有各地才子时时相聚,是个雅致的去处。   尚未踏进宜膳居,小二就迎了出来,笑容满面地招呼着:“公子、夫人,里边请。”   他点一点头:“雅间可还有么?”   小二又道:“有,您楼上请。”   上了楼,在间中坐下,小二询问要些什么菜,他的目光便递向我。我搜肠刮肚地想了一番,徐徐报道:“芸豆卷、豌豆黄、艾窝窝、豆沙叶儿粑、杏仁豆腐、银耳莲子羹……”   “咳。”他打断我,挥了挥手意思让郑褚随小二去安排菜式,二人便退了出去,他微皱着眉头看着我,“你平常在宫里也这么吃?”   我怔了一怔,茫然道:“怎么了?”   “……都是点心?”   “……”我回思了一下方才点的东西,讪笑着道,“在宫里当然不是,这不是难得出来一趟,臣妾就想到什么点什么了么……”.   我们在丑时四刻赶回了宫,如此便不耽误他上朝了。马车仍是自偏门进入,在宫门口停下,他送我回了簌渊宫:“好好歇歇吧,你也不用每日晨省都赶得那么早。”   “陛下才该快去歇一歇。”我含笑望着他道,“没精打采去上朝,仔细被纠劾。”   他嗤声而笑,遂离开了。婉然从屋内走出来,吟吟笑看着我:“玩得痛快?这庆生的法子也亏得陛下想的出来。”   我边往屋里走边是笑答:“可不许出去乱说去,旁人听了不定又要惹出什么事来。”   “诺。早就吩咐下去了。”婉然轻哂,“姐姐也太谨慎,这些事我们都是有数的。”.   小歇了不到一个时辰,便梳妆去长秋宫晨省。在宫门口遇着了顺姬,相对一福,她略一打量我方关切道:“妹妹今日瞧着疲惫,这是没睡好?”   我抬手轻揉了太阳穴,苦笑着说:“是,昨儿个元沂晚上不肯睡,我也无奈,只好一直哄着。”   “大抵是天太热了。不过妹妹交给乳母就好,也不必时时守着,免得累坏了自己。”顺姬温婉地劝道,又说,“进去吧。”   今日到底还是晚了些,嫔妃已到了大半,入座时便听得沐容华在旁笑说:“臣妾入宫这些日子,都见宁贵姬每日晨省最早。昨儿个说身子不爽今日便晚了,这病怕是不轻吧?”   她一派春风得意的样子,手中持着团扇轻轻摇着。那团扇做得精巧,上绘的写意蝴蝶栩栩如生,我淡瞥了她一眼,略显厌烦地道:“谁没个生病的时候?本宫就不劳妹妹关心了。”   她一声轻笑不屑,转而于身旁的嫔妃闲谈着不再理我。   皇后凤驾到,众人行礼如仪,礼罢后我方行至殿中,深深一拜,道:“臣妾昨日昏定时身体不适,未等到向皇后娘娘问安便先行告退,皇后娘娘恕罪。”   “本宫听琳孝妃说了。”皇后和颜悦色,“起吧。宁贵姬你一向体弱,今夏虽不似前两年那般炎热,但到底还是暑气重些,你身子不爽就好好休息,本宫也不差你这一个礼。”   “诺,谢娘娘。”我颌首一福,馨贵嫔轻轻一叹,兀自道:“也不知宁贵姬这是中了暑气还是心病。本宫劝贵姬一句,新宫嫔总会有的,贵姬还是想开些的好。”   我懒得多理她,只作未闻地径自回座饮茶不言。芷寒却不肯忍,快语如珠地道:“有人欺到簌渊宫去,怎么贵嫔娘娘反倒觉得是长姐的不是了?昨儿个连陛下也没说什么,娘娘倒在这指责长姐……”   我瞧见良美人在旁一搭她的手制止了她的话。沐容华一声冷笑,轻轻道:“婉仪娘子这是说谁欺到簌渊宫呢?本宫可不敢对宁贵姬不敬,那天是婉仪你做事不合规矩本宫说了你两句罢了,婉仪莫要将此事扯到宁贵姬头上。”   “沐容华。”皇后修长的黛眉微微蹙起,神色谨肃几分向她道,“宫里有宫里的规矩,晏婉仪是簌渊宫的人,她不合规矩你自当告知宁贵姬,让宁贵姬去处理便是。不可擅自做主,你是瑜华宫的主位,去管簌渊宫的宫嫔就逾矩了。”   皇后直言指责,沐容华面上难免有些过不去,哑了一瞬没说出话来。皇后也不再理她,又告诫娆姬道:“娆姬,你和沐容华是新进宫的主位,规矩上不熟是在情理之中的,有事多问着些便是了,不可擅自做主以致后宫不睦。”   娆姬究竟是世家贵女,论及仪态比沐容华强得多了。听皇后如此说,离座莞尔颌首一福,落落大方:“诺,臣妾谨记。”.   婉然愈发的不忿沐容华,我想宫中大约有不少人如此。出了长秋宫,便听她带着几分幸灾乐祸地道:“如今皇后娘娘当着一众嫔妃的面说了那话,算是极不给面子。这也就是帝太后尚不知情,若不然,非得向当日罚岳氏那样罚她不可。”   “没了瑶妃又来个沐雨薇,比她还张狂。”庄聆笑意冷涔涔地踱到我身边,叮嘱道,“一次次挑衅你,分明地自讨苦吃。你别跟她计较就是了,迟早有人收拾她。”   “诺。”我浅浅朝她一福,“本就没打算跟她计较,姐姐不必担忧。”微一思忖,又道,“方才人在姐姐宫里,可安分么?”   “世家贵女,安不安分地总还有个分寸;反是那苗氏,瞧着就不是省油的,近来又与沐容华走得愈发的近了。”她轻声一笑,“也是个沉不住气的。”   “过些日子大长公主寿辰,今年要在宫里设宴,估计又少不得有大戏了。”庄聆抿唇而笑,“且看她们斗去,本就该新花斗艳,咱们不掺和就是了。”.   宫宴总是个斗艳的好时候,素来都是如此。愈是有旁人衬着,想出风头就愈容易。进宫有些年月的宫嫔心里都有数,此番大概是要看新晋宫嫔们争上一番了,也好,且看看她们能闹出个什么花样来,我们冷眼旁观着,分个敌我罢了。   肃悦大长公主是琳孝妃的母亲、宏晅的姑母、先帝的亲妹妹、仁宗云清皇后的女儿,此次大办生辰,自然是人人重视。琳孝妃获准在宫宴前两日回大长公主府省亲,再在宫宴当日与大长公主一道回宫,离宫时不少新宫嫔都将为大长公主备的贺礼呈到琳孝妃面前,让她转交大长公主。琳孝妃只笑着一一推了,道:“各位妹妹有这份心,到时候亲手交予母亲便是,本宫怎好经手?”也就无人再执意争下去,她们本也就是想做个样子,让琳孝妃看出这份心。   这“样子”我是不愿意去做的,今日这样做了,日后有哪处做得不到位便教人觉出虚伪来,得不偿失,还不如就按规矩将礼交给肃悦大长公主。   宫宴仍设在辉晟殿,嫔妃们不约而同地到得早,就都在侧殿候着歇息。芷寒备的礼是我替她挑的,一对金起花镯、一件玉鹭采莲珠宝绦环,她始终有些不放心,再次小声地问我:“长姐……会不会礼太薄了?若让大长公主觉得不敬……”   “不薄了,又都是精心挑的,大长公主会明白。”我轻缓地安慰着她,向她解释道,“你不比高位宫嫔,你一个婉仪,送得太多了反倒不合适。”   庄聆闻言,也在旁徐徐笑道:“你姐姐说得没错,听她的。若说礼薄,大长公主是云清皇后的女儿,打小什么没见过?我们谁的礼也说不上厚了。你按着规矩,送得得体大方便是,不必太忐忑了。”   芷寒点点头,轻应了句“诺”。   “听说云清皇后是中家人子出身?”一句带着点兴奋的小心的议论传了过来,我们循声望去,是沐容华和苗肃仪。二人都是面带好奇地低低说着,庄聆蔑然一笑:“真是上不得大台面,议论起来也不分场合。”   我本也不打算搭理,却听得沐容华嘲讽接口的一句:“听说做过御前尚仪……这么一说,簌渊宫那位倒真是前途无量呢。”   苗肃仪听言轻笑:“姐姐这话说的,什么前途无量?三年了不也就是个贵姬,哪比得了姐姐入宫就居容华位?姐姐才是前途无量呢。”   我笑而不言,竟连半分恼意都没有,只觉与她们争执半句都是多余。庄聆也不言,淡淡笑着侧耳倾听,芷寒虽有怒意,但见我们如此便也不开口。只听沐容华蔑意更甚地又道:“这你就错了,宫里的事儿么,很多时候是说不清的。你别看她曾在奴籍,那云清皇后还是再嫁的呢……这宫里平日里没人敢提,民间可都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了,云清皇后本是神宗的充容,仁宗继位后先封的夫人又做了皇后。这改嫁的都能当皇后,你说那曾在奴籍八年算得什么大事?”她慢悠悠地说着,似是讲着云清皇后的往事,对我的讥意却不减分毫。   殿外宦官的通禀悠长地起了音,却是刚听得一声“陛下……”,“驾到”二字尚未传入众人耳,众人便被殿里陡然响起的一个女声吸引去了。   “凭你也敢议论云清皇后!”   正文106   尖声的怒斥引得我们倏然回过头去,是方才人,娆姬的本家妹妹。眼见殿门外长阶上隐现了人影,我们皆按规矩去正殿接驾行礼,那骂声却犹未停止,好似全然不知圣驾已到一般。   “云清皇后从前就算是宫女又如何!论位份,她是一国之母;论辈分,她是你我的长辈,岂容你如此不恭不敬!”   众人皆尽行下礼去,只有方才人的声音在殿中回响着,极是清晰,弄得我们都是滞了一瞬,才出了言:“陛下万安、皇后娘娘万安、大长公主万安、琳孝妃娘娘万安……”   仿若被众人的问安声一语点醒,方才人惊住片刻,蓦然拜倒:“陛下大安……”   沐容华被方才人适才突如其来的训斥搞得没回过神,此时也是如梦初醒般地行下礼去:“陛下大安。”   四人在殿门口驻足一瞬,方听得宏晅淡道:“都免了。”   起了身,便见肃悦大长公主面色隐现不悦,琳孝妃沉了口气,肃然问道:“方才在争什么?”   一时无人答话,肃悦大长公主沉缓地开了口:“怎的都哑巴了?方才听着是议论本宫的母后呢?”她目光凛然地从方才人面上扫过,冷道,“这一位本宫倒没印象。”   “大长公主……”方才人不禁一慌,上前两步到肃悦大长公主身前一拜,“臣妾荷莳宫才人方氏。大长公主恕罪,臣妾自知低微,万不敢议论云清皇后。实是听得沐容华娘娘对云清皇后不敬才辩了两句,一时激动……便未听到宦官通禀,失了礼数……”   “沐容华?”肃悦大长公主神色一凌,却是笑道,“听着耳熟,倒认不出是哪一个。”   眼见着肃悦大长公主不悦,沐雨薇不敢不应,上前福道:“臣妾瑜华宫容华沐氏,大长公主万安。”   “先不急着问安了。”大长公主睇着她,笑容间有分明地审视之意,“说云清皇后什么了?”   “臣妾……没说什么。”沐容华有些不安地低了低头,续道,“只是想起来从前在民间听说的一些事……绝无不敬之意。”   “容华娘娘敢说不敢认么?”方才人冷然一笑,仍是跪着,看也不看她地道,“适才容华娘娘口口声声言及云清皇后再嫁之事,是臣妾听错了么?容华娘娘句句拿宁贵姬与云清皇后作比,您与宁贵姬不合是人人皆知的事情,如此作比难不成还是恭敬之意么?呵,是非曲直可不是任由着您摆弄的,您方才说过什么,苗肃仪该是还记得。”   苗肃仪浑身一个激灵,发着抖一叩首,颤颤巍巍地道:“是……容华娘娘她……她是因着瞧不起宁贵姬的家世才……才拿她与云清皇后作比的。”   我与庄聆相视一望,眉宇间各有一缕轻笑,沐雨薇到底是让别的新宫嫔联手算计了。方才那个话茬是苗肃仪先挑起的,看来就是为了抛砖引玉让沐雨薇说出后文,但凡她言及云清皇后,方才人自有办法让肃悦大长公主知道她的不敬。   韵淑仪在旁亭亭而立着,神色淡泊:“肃仪娘子是荷莳宫的宫嫔,沐容华是瑜华宫的主位,怎的你们反倒走得近?沐容华不合别的宫嫔闲谈,独和你说话,是她本意不敬还是肃仪娘子你别有它意?”她瞟了一眼方才人,多了几许笑意,“哦,方才人也是荷莳宫的呢。”   这“它意”自不是指别人,只能是暗指荷莳宫主位下的套。庄聆微微一笑,颌首道:“韵姐姐这是什么话?方才人与苗肃仪是我荷莳宫的人不假,却是嫔妃而非宫人,本宫还能时时看着她们不让她们走动不成?她们与何人交好,又怎是本宫做主得了的?”   沐容华僵在了原地,直到肃悦大长公主冷硬的眸光再度睇向她时,才身子一软跪了下去:“大长公主……臣妾……臣妾万不敢对云清皇后不敬。”   原该开始的宫宴因此滞住了,肃悦大长公主双目阴沉地端详她良久,缓缓言道:“纵是经了层层选拔,也难免有个疏漏。如今进了后宫,陛下要看清楚,什么样的人守礼、什么样的人不守礼,陛下心里要有个数。”肃悦大长公主缓了口气,复道,“莫说本宫的母亲、陛下的祖母云清皇后,就是宁贵姬也比她位高一品,不该是她能随口议论的。这些规矩本该是入宫前就学清楚的,如今得封这么久了还不分尊卑。”   她说及规矩,倒是我避不得清闲的了,也行上前去一福,温声道:“大长公主恕罪,是臣妾在毓秀宫教习礼数时的疏漏。如今……便算是臣妾自己买个教训。大长公主今日寿辰,还是莫要为此扫兴的好,大长公主便是要罚,也等宫宴毕了再罚,免得消了喜气。”我话语恭谨却带了几缕笑意,端得是半劝半哄着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听罢不禁笑了:“宁贵姬是学得越来越伶牙俐齿。这样的事,就该头一个罚你。”   我低了低头,又笑道:“诺。大长公主宫宴之后还要去见帝太后不是?那臣妾一会儿就去长宁宫领罚去。关乎云清皇后的事,帝太后也不会袒护臣妾。”   “得了得了,罚了你,帝太后不袒护陛下也舍不得。”大长公主又气又笑地道,“起吧。要罚就罚你今儿个宫宴不许照顾元沂,让他和本宫坐着。”她扫视了一圈,目光停在顺姬身旁的永定帝姬身上,笑意更添了几分,板着脸说“还有永定,姐弟俩连坐。”   顺姬轻推了一推永定,永定抬头望了望她便领会了意思,上前有模有样地向肃悦大长公主一福身,甜甜地道:“诺,姑祖母不生气。”   大长公主一壁慈笑着抚了抚永定的额头一壁向众人道:“都别站着了,坐吧。”   这就算解了事,众人有了笑声。因未请外臣,此次便是主位宫嫔在九阶之上,随居宫嫔坐于殿中。我们行上九阶,庄聆在我身畔低声嗔笑道:“这嘴甜的,愣说得大长公主生不起气来。”   我回以一笑:“不然怎么办?搅合了寿辰总不合适。”   庄聆前些日子刚告诉我苗肃仪与沐容华交好,今日苗肃仪就和方才人一道闹出了这出。也是藏得够深的,连庄聆也没看出来什么。   宫嫔们依次向肃悦大长公主敬酒,沐容华始终面色讪讪地犹豫着是否该上前。   苗肃仪和方才人的位子相邻,二人一直低语着。顺姬在我旁边轻轻道:“方才那事,只怕没完呢,你为沐氏说情也是白搭。”   我轻一笑:“我才不是为她说情。”是为了让大长公主的生辰舒心、让旁人看见谁识大体。我当然知道方、苗二人既出了手,就不会这么善罢甘休,可往后再要继续这事,多半就只能往别处捅,不论结果如何,她二人在后宫搬弄是非的坏名声是落定了。   顺姬了然地抿唇一笑:“那你猜猜这事会传到什么地方去?”   “这迷猜的没意思,不是长宁宫就是长乐宫呗。”我举杯浅啜了一口果酒,“陛下和大长公主碍着面子没当场发落的人,事后想再算账不就只能是找这两位了么?”   “帝太后是最不喜宫嫔搬弄是非的。”顺姬轻轻一哂,“真怕她们抓鸡不成蚀把米。”   我偏头笑睨着她:“怎么姐姐也希望她们扳倒沐容华么?”   “扳不扳倒的,不该给她点教训么?”她一贯柔和的语气中带了几分冷意,“后宫还轮不着她来指手画脚。”   我不免觉得有些奇怪,便笑问她说:“这听着可奇了,姐姐素来是不爱理这些个事的,和沐容华该是也不熟络,怎的也巴望着她吃个教训?”   “永定的乳母徐氏,是皇太后当年亲自指下来的,几年了,我都没动过她,轮得着她说三道四?再不给她点儿教训,转脸就要欺到我头上来了。”她轻笑着,颈上的月光石璎珞泛着缕缕蓝光,显得寒意凛凛,“宁妹妹你比我还高着半品她都不当回事,如若她过些日子位份再晋上一晋,我们这一干人还不都得给她行礼去?”   顺姬从来都是不在乎这些的,屈居美人位静养两年也未见她争过什么,如今连她也忍不得这沐雨薇,可见沐雨薇欺人太甚。   “姐姐消消气儿。”我颌首浅笑着劝她道,“越是如此,我们越得沉住气才是。想收拾她的人多了去了,我们看着便好,免得惹祸上身。”我说着睇了不远处的庄聆一眼,复小炎道,“姐姐别嫌我卖弄,静修仪娘娘叮嘱的。”   她微微一笑:“自然,我有数。”她淡瞥着尚在低语不止的方才人和苗肃仪,眸光微凛间笑意更添,“既然有人想动她,我左不过是助她们一把罢了。”   正文107   虽然不需像去长秋宫晨省昏定那般一日都不可少,嫔妃们仍会隔三差五、三两结伴地去长宁、长乐两宫向两位太后问安,以表孝心。   因帝太后疼爱永定和元沂,我和顺姬常常是同去的。   自从新宫嫔们入宫,长宁宫就比以往热闹了很多,每每我与顺姬到时总还有别人在。我们要尽心,新宫嫔们自然也是不愿被比下去的,她们日后在宫里的日子也还长。   这一干新宫嫔里,才人苏燕回最得帝太后的心意。她性子温婉也聪明,往长宁宫走得也勤,反是不怎么争圣宠,无怪帝太后喜欢。   这日去时她也是在的,方才人和苗肃仪也在。我与顺姬相视一睇,遂行上前去见礼,口道:“帝太后万安。”   “免了,都坐。”帝太后笑吟吟地命了免礼吩咐宫人上茶,又给两个孩子添了糕点。永定帝姬望了一望面前的芸豆卷,忽的眼睛一红,低着头不说话也不吃东西。   帝太后一怔,忙问她怎么了,永定只是摇头,眼泪却还是流了下来。顺姬柔言哄着她,帝太后在旁道:“这孩子平日里最是懂事的,今日是怎么了?芸豆卷本是她爱吃的东西,便是不爱吃,也不至于如此啊……”她朝被顺姬搂在怀中的永定帝姬招了招手,温言道,“来,永定,告诉奶奶。”   永定低着头走到帝太后身前,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瞧着可怜兮兮的,帝太后看得不忍,一把将她揽了过去,笑道:“有什么不高兴的事还要瞒着奶奶?”   永定泪汪汪地缩在帝太后怀里,呜呜咽咽道:“皇祖母……您让永定的乳母留下好不好……”   帝太后一奇:“你的乳母怎么了?”   我顿觉心中一震,顺姬竟用女儿来做这事么?侧头看她,却见她也是面色一白,有些慌张地低喝道:“永定,你这是哪来的话……”   “我听见了!”一贯听话的永定忽然喊了起来,仍挂着眼泪,“我听见了!母妃你要赶乳母走!绮黎宫的人都知道了,母妃还瞒着永定!”   永定想了一想,从帝太后怀里挣了出来,回去朝顺姬一福,又泪眼婆娑地道:“母妃……永定从来没觉得乳母比母妃更亲更好,母妃让她留下好不好……”   难不成竟是顺姬嫉妒徐氏与永定帝姬处得太好?在座几人都有一怔,帝太后的面色陡然阴郁:“顺姬,这是怎么回事,你给哀家一五一十地说。”   “太后恕罪……”顺姬惶恐不安地行至殿中向帝太后一拜,低伏着身道,“并不是像永定说的那样……臣妾是她的母亲,何苦嫉妒旁人去?”   帝太后沉了口气,颜色稍缓:“那你说,是怎么回事。”   “是……”顺姬咬着唇踌躇片刻,答道,“永定年纪也不小了,又有一干宫人在,不需再有乳母照顾。臣妾便想着该让徐氏出宫了,别无它意。”   “别无它意?”帝太后隐有不悦地质问,“皇长子比永定还要年长,更不需乳母照顾,他的乳母也仍留在宫里。不为别的,就是为了一份情罢了。就算是要出宫,也该是永定愿意、乳母愿意,再给人家备一份厚礼算作答谢,怎么如今闹成这个样子,让永定觉得是你要赶徐氏走?”   顺姬语滞,帝太后面色愈加阴沉了,我知此景必定不是顺姬的算计,思索着如何为她辩解,却见苏才人在旁一福:“帝太后,臣妾有个猜测。”   帝太后淡睨了她一眼:“你说。”   “臣妾初进宫时曾去绮黎宫向顺姬娘娘问安,见顺姬娘娘与永定帝姬的乳母徐氏相处甚好,该不是永定帝姬所想那样。”苏才人轻轻曼曼地说着,语中一顿,又道,“臣妾随居瑜华宫,与簌渊宫离得近,走动也多,永定帝姬也时常来瑜华宫。前几日,臣妾听说沐容华娘娘和徐氏生了些不快,今日便出了这事,不知是否有关……”   帝太后目光一凛,再度看向顺姬:“你自己讲。”   顺姬一时哑住。此时虽是她可以踩沐雨薇一脚的时候,可如是她当真说了,旁人必有议论。说她没有容人之量倒不打紧,但若说到她利用永定帝姬抛砖引玉、设计扳倒沐容华,便不知又会牵出什么事来了。   良久之后,顺姬沉稳一拜:“求帝太后,容臣妾……息事宁人吧……”   帝太后犹自审视着她,她只是静默地垂首跪着,不抬头回视亦不再有慌张。又过须臾,帝太后有些疲乏地皱了眉头,手抚上额头,苏才人立刻会意,上前为她轻轻按揉着太阳穴,帝太后思索着缓缓道:“你刚才说的沐容华,就是今次选进来的那个沐氏?”   苏才人低眉:“是,臣妾与容华娘娘同日进的宫。”   “那天肃悦大长公主生辰,闹事的是不是也是她?”   几人互相望了一望,新宫嫔谁也不敢头一个开口应“是”,顺姬又仍跪着谢罪,我便颌首道:“议论了云清皇后来着,可肃悦大长公主没法落,陛下也没好开口,这事便这样过去了。”   “过去了?”帝太后冷然笑道,“云清皇后莫说是你们的长辈,也是哀家的长辈。邱尚宫,去传哀家旨意,沐容华降美人,禁足一个月思过。”帝太后说得清清淡淡,邱尚宫领命去了,她才向顺姬道,“顺姬起来吧。你是有资历的主位宫嫔了,这样的事不能总想着息事宁人,宫规总是要整肃的。”   顺姬垂首应下,一思忖,又道:“帝太后降了沐氏分位,瑜华宫便没有主位了。宫里三四个随居宫嫔都是此番刚进宫的,若有什么事找谁做主去?也不好事事劳烦皇后娘娘。”   帝太后点了一点头,目光和缓地落在了苏才人身上:“就晋燕回美人位,暂掌瑜华宫事吧。”   苏燕回一怔,立即下拜谢恩:“诺,谢帝太后。承蒙帝太后厚爱,臣妾必尽心尽力。”.   “这一宫主位,苏燕回是当得的。”荷莳宫里,庄聆把玩着一个和田玉如意,笑意清浅地缓缓言道,“总是比那沐氏强得多了。”   “是,她要聪明得多了,性子也好。”我笑睨着顺姬道,“那沐氏实在刻薄了些,连顺姬姐姐也忍不得了。”   从长宁宫出来时,我与顺姬的手相一交握,只觉她双手冰冷无比。所幸帝太后是发落了沐氏,若不发落的是她,降降位份不是大碍,可如是觉得她失德将永定帝姬交予旁人抚养,她定是受不了的,她如何能不怕。   到了此时,她的面色仍有些发着白,尚未完全缓过来。庄聆掩唇一笑:“不是本宫多管闲事,这事……顺姬你也太耐不住性子。纵是童言无忌帝太后听了必定会信,可也正因为是童言无忌,顺姬你这个做母亲的也管不住永定帝姬要说什么。”   “娘娘以为臣妾会拿永定来斗沐氏么?”顺姬怅然地沉了口气,“本就是说放出赶徐氏走的风声做做样子,让方才人想法子透给帝太后去。为了看着像,臣妾在绮黎宫和徐氏做了场戏,却没想到让永定听见了。”   我与庄聆俱是恍然大悟,庄聆道:“合着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啊?”   顺姬颌首:“是。不过也多亏了苏美人那番话。”   “苏美人那番话……”庄聆沉吟着一哂,美目流转,“还是该让沐氏知道的好,免得她怨错了人,还要道算是顺姬你或是晏然在帝太后跟前说了什么。”   一直自顾自品茶的芷寒忽然抬了头:“咦?我听说瑜华宫里已经传遍了,人人都说是苏美人在帝太后面前说了话。”   那便是有人快了我们一步安排下去了。我遂是一笑:“还省了事了,话说到了便好,也不必在意是谁说的。”   “倒是可见今次新选进来的家人子不叫人省心。”庄聆眉头微微蹙起,短叹说,“禁足一个月,一个月之后她和这苏美人还不一定要斗成什么样子。这些日子她春风得意,这是头一回遇了不痛快,必定是记恨的。”   “那就和咱们没关系了。”我轻轻笑着,手中剥开一颗莲子,去了芯送如口中,“她们要争个你死我活就由着她们争去。事不关己,乐得清闲。再说,就沐氏那么点本事,我也实在不觉得吃亏的会是苏美人。”   芷寒嗤地一笑:“长姐真是好脾气。沐氏把长姐欺到那般,长姐还是只等着旁人收拾她?若是我,非得天天找她不痛快。”   庄聆和顺姬听言一并笑起来,顺姬解释道:“你年轻气盛,你长姐是明白分寸的。宫里的事,一报能还一报便够了,不需执着是你亲自还这一报还是旁人替你来还。再进一步讲,若能有人替你还那是更好的事,省心省力,也不怕事后叫人抓了自己的把柄。”   我忽的忍不住笑了。也不算是很久以前吧,我也是不知忍的,时时处处去找瑶妃的不痛快,万般享受她不顺时我心底生出的快意。那时,帝太后对我的看法也是“年轻气盛”。   并没有过太久,如今的沐美人、苏美人还有芷寒……她们已不怎么知道瑶妃的事了,而我,也可以在此与庄聆和顺姬一起,看着又一批的如花美眷“年轻气盛”。   正文108   一个月后,沐氏如期地解了禁足,意料之中地失宠。宏晅本也对她无所谓,不过是因为她有几分姿色又无家世背景不需设防才待她格外好些。   是以她一遭失宠,境遇便全然不同了。我碰上过她一次,是在成舒殿门口,她想要进去面圣,被宫人拦着不让进。大约是宫人寻了诸如“陛下在与诸位大人议事”之类的理由来搪塞她,见我出来,她当即面露怒色,指着那宦官斥道:“陛下若在与外臣议事她如何能进去?你胆敢敷衍本宫!”   我闻言起了笑:“本宫多一句嘴——美人娘子你如今位列八十一御女,已不配自称‘本宫’了。”说着也不看她,一边径自同她身边走过,一边悠悠而道,“就算是从前,美人娘子你又凭什么自以为能和本宫较量?本宫出入成舒殿不必通禀是陛下的口谕,美人娘子你从来也不曾得过这样的许可。”   我的话说得不留情面,心中却替她生出悲意。如若她不是入宫便顺风顺水、得封高位,她应该不会这样的嚣张。可如今,她得意得忘乎所以,被蒙上了双眼,看不清后宫的尔虞我诈、争名夺利,然后,被蓦地从巅峰推下。   这是怎样的悲哀。   我几乎要感谢自己初得封后失宠的那段日子,那样不留情面地再一次点醒我后宫中的人情冷暖,打那之后,摔得再狠,也不会太痛。   “你不要得意的太早,陛下喜欢我,我不会输下去的。”她说得听似笃定坚决,我却仍寻到了一缕不安的颤抖。她到底还是怕了,她从前走得那样的顺,自是认为以后也会那样顺利地下去,节节高升。今日这般的情况她难预料到,突然遇到了,也就难以看清前路了。   我驻了足,凝目于成舒殿前宽敞的广场,轻轻叹息:“美人娘子,你听本宫一句话。这后宫里,你就算占尽了宠爱,也不要目中无人。因为除却陛下的宠爱,还有许许多多人和物可以要你的性命,你一个平民出身的家人子,毫无旁人可傍身,何苦四处树敌?”   我身后一片沉默,她久久未答,我亦懒得等她的答复,信步离去。婉然扶着我的手,低低地问我:“姐姐觉得她会听么?”   “随她。”我淡然一笑,“听了自然好;若不听,宫里也不怕再添一个和贵嫔或是瑶妃。”   只是,她可未必有她们那样的幸运以厚礼葬。   我反握住婉然的手,微笑着嗔道:“怎的你也为这些杂事瞎琢磨了?叫上芷寒,我们去湖边走走。”   “婉仪娘子去见苏美人了。”婉然颌首回道,“今儿晨省完了就去了,还备了礼。我觉得……她还是咽不下沐美人这口气,许是想找苏美人联手除之。”   “去请她回来!”我凛然,然则一闪念间却转了想法,沉了沉气摇头道,“算了,由她去吧。”   “姐姐?”婉然感到意外地一怔。   “我想护她,但我不能事事看着她。她不是想自己拿主意么?就让她去,若成,对她是个历练;若不成,以后就学乖了。”   “可是……姐姐就不怕她引火烧身么?”   我摇头未答。她若当真引火烧身,我自会去求宏晅饶她这一次,他不会拒绝的。其实她还做过什么事,宏晅本就比我还要清楚,比如他方才问我:“昨天肃悦大长公主进宫,你妹妹去拜见了,你的意思?”   我茫然而诧异地摇头,告诉他我不知情。他只一笑:“看来你这妹妹比你机灵。”   我没好气地偏头问他:“那陛下要了她?”   他面色一沉:“……随口一说,不许吃醋。”   插诨打科略过不提,可我还没来得及问她为何去见肃悦大长公主,她就又去见苏美人了.   几日后,肃悦大长公主又一次进宫,去长宁宫看望帝太后,帝太后邀了数位嫔妃前去小坐。我自是在列,芷寒却是受了大长公主的邀也同往,我终是问了她:“你上次去拜见肃悦大长公主是为何?”   她也不隐瞒,耸了耸肩道:“没什么,只是想看看肃悦大长公主对姐姐印象如何。”   我就不再问,静观其变。   坐了不一刻,她就寻了个由头出去,我未作阻拦;又过一会儿,见她那一袭淡蓝的倩影从殿门前经过,有一瞬的驻足,却未向里看,亦未说什么。旁人都不曾注意,唯苏美人起了身,莞笑道:“臣妾去换茶去。”便径自取了帝太后与肃悦大长公主搁在案上的茶盏撤走,我心底难免紧张,垂下眼帘掩饰着不安,余光却始终未曾离开她的身影。   她跨过内殿的门槛,往外殿去了,芷寒却很快回到殿中,安静落座。   她们到底在干什么?   殿外一声惊呼,继而便是女子盛怒的斥骂:“怎么做事的!我还要去见帝太后和大长公主!”   这声音颇是响亮,内殿里一阵安静,帝太后和肃悦大长公主微皱起眉头凝神去听。另一个声音却低了很多,从外殿隐隐约约传出来,听不真切:“沐姐姐恕罪……臣妾只是……”   先前那个声音再度响起:“贱人!又来寻我的晦气,你当我不知道上次是你在帝太后跟前嚼舌根唆使着帝太后降我分为么!”   再往后对方是如何作答的我们就没心思去听了,只见帝太后神色一沉,缓缓道:“这是沐氏吧?邱尚宫,去请她进来。”   邱尚宫福身应下,也往外殿去了。眼见着她前脚刚跨过了内殿门槛,外殿便响起了惊声的一呼。众人都是一惊,便见邱尚宫的身形也是一滞,再往外走时步子加快了步子,沉稳开口隐带几分责意却不失恭敬:“长宁宫内,沐美人娘子何能随意动手?”   我一诧,望向芷寒,芷寒也微有惊色。片刻之后,二人随着邱尚宫进来,按着规矩俯身下拜见礼:“帝太后万安、大长公主万安。”   二女抬头,众人方见苏美人左颊微显红肿,面上挂着泪痕,帝太后面显不悦,却是和蔼道:“燕回,来坐。”   “诺……”苏美人哽咽起身,又施一福,去原位上落座。肃悦大长公主关切道:“沐美人打的?”   苏美人点头。   帝太后面如覆霜:“你们就闹吧,如今闹到了大长公主面前,还要到什么地方丢人去?”   这话说得不轻,苏美人身子一颤,复又到帝太后跟前下拜,诚惶诚恐地道:“帝太后恕罪,臣妾……臣妾失手洒了茶水,沐姐姐才恼了。小事而已,太后息怒……”   “小事何至于动起手来!”帝太后严厉几分,冷睇向沐美人,“这里是哀家的长宁宫,你竟敢掌掴同位宫嫔。”言外之意便是沐美人太无礼,连她这个帝太后也没有放在眼里。听得帝太后这样说,沐美人一时滞住,反是苏美人显了慌意,一叩首道:“太后恕罪……求您别责沐姐姐了……”   帝太后目光一沉,低喝道:“你竟为她求情?”   “太后……”苏美人咬着下唇,大有为难之意地又叩首道,“太后让臣妾掌瑜华宫事,臣妾便要为随居宫嫔考虑……”   肃悦大长公主听之一凛:“怎么?她还敢对随居瑜华宫的低位宫嫔动私刑么?”   瑜华宫的上一个主位和贵嫔便是因擅动私刑遭废的,如今的沐美人若也如此,简直要请人来看看风水了。   “并未……”苏美人低伏着身,瞧不出她的神情,只听她喃喃的话语中多是委屈,“可她在宫中时常咒骂,众人都不得安宁。那日大长公主生辰之后,她便对云清皇后一事多存怨言,上个月帝太后降了她的位份,她也……”苏美人话至此猛地住了口不敢再往下说,只复一叩首,又道,“今日本也只是臣妾与她的一点小事,不敢劳大长公主和帝太后伤神,求帝太后息怒。”   “对云清皇后一事多存怨言?”肃悦大长公主冷声笑问,“她说什么了?”   苏美人一慌,怯道:“臣妾不敢说……”   愣了许久的沐美人终是回过神来,惶然一拜,急慌地解释道:“臣妾什么也不曾说过……臣妾不敢对云清皇后和帝太后不敬……”   “敢不敢的,你都已然不敬过一回了。”肃悦大长公主神色淡泊地道,帝太后侧眸,等她继续说,“上一次在辉晟殿里,你都敢议论云清皇后,如今在你自己的瑜华宫里,可还有你不敢的事么?”   “臣妾……”沐美人一抖,想要辩驳,肃悦大长公主的话却未停,她也只好闭了口:“上次,是本宫想给陛下个面子,你真当本宫不敢动你么?就是陛下,也要叫本宫一声姑母的。”   “来人。”肃悦大长公主扬音唤道,两名宦官即可进了殿,躬身静立在殿门口等吩咐。大长公主睇视着沐美人沉吟半晌,口气淡淡地道,“美人沐氏,拖出去杖责。去知会各宫嫔妃一声,日后再敢有大不敬的,同罪。”   两名宦官应了一声“诺”,却未动,其中一人犹豫着问:“大长公主……打多少?”   “打就是了。”肃悦大长公主长舒了口气,微笑中有森森寒意,“打死了打坏了,自有本宫担着。”   正文109   宦官再应了“诺”,上前来拖沐美人。沐美人面色苍白如死灰,一句话也说不出,瘫软着任由他们拖走。肃悦大长公主的目光又落在了苏美人身上:“至于苏美人……”   苏美人惊得浑身一个激灵:“大长公主……臣妾……”   今天这一出,本就是出自她之手,若是把她牵连进去一并罚了,她定是要悔极了。何况刚发落的沐氏又是那样的重刑,大长公主若怒及她,她也绝没什么好果子吃。   大长公主眸色沉沉地如一潭无底之水,凝睇着她许久才再度开了口:“你很聪明,但本宫提醒你一句,宫里边,聪明过了头未必是件好事。”   这样一场戏,如大长公主和帝太后这样的长辈,果然是看得明白的。苏美人面色微一白,连忙叩首:“诺,臣妾谨记。”   大长公主转向了邱尚宫,微微笑道:“邱尚宫,去请太医来给苏美人瞧瞧,脸上别留了什么。”邱尚宫一福,示意一旁的小黄门去请太医,大长公主的目光徐徐扫过庄聆、我、顺姬和芷寒,缓言道,“这几位倒都是让人放心的主位,晏婉仪是宁贵姬的妹妹,也不必本宫担心。掌掴之辱是怎样的事你们都清楚,不要乱说就是了,免得让苏美人不好见人。”   我们齐齐一福,共道:“诺,臣妾谨记。”帝太后摆了摆手:“行了,都退下吧。本是让你们一同来坐坐,又闹出这样的事来。各自回去吧,宫里头有新宫嫔的都要整肃宫规,哀家瞧着今次的家人子,鲜有几个省心的。”   我们又道了“诺”,行礼告退。退出后殿,芷寒便长舒了一口气:“吓死我了……”   我一握她的手,冰冷的手心里一层虚汗,我嗔道:“长个记□,有事也不同长姐说。自觉聪明自作主张,日后有你吃亏的时候。”   芷寒点点头,我走向苏美人,她的面色仍旧很差。也是,肃悦大长公主既是看明白了这场戏,那是宽恕她还是把她一并罚了杀一儆百就只在肃悦大长公主一念之间。我轻轻一叹,缓缓道:“美人娘子别怕了,记得大长公主的话便是。”   苏美人有些木讷地点点头,惊魂未定地道:“没想到大长公主竟会……”与我视线一触,她又低下头去。我笑道:“没想到她会这样狠罚沐氏?”   见她点头,庄聆哂道:“为了让你们长个记性,大长公主容易么?这么些年我也没见过她对谁这样狠过。”   这么说来倒是冤了沐氏,碰在了这个钉子上,堪堪丢了命给别人“长记性”。   再向外走几步,沐美人已现虚弱地低低惨叫声传来,庄聆抬眸向外瞧了瞧,轻笑道:“呵,在这儿动刑呢?果真能让人长个记性。”   我们在她面前停下脚步,目光在她面上几番游移,看着她被汗水浸湿的鬓发贴在脸上。她裙子上已经渗出了斑斑血迹,那血迹一点点的增多、扩大,与之相应的,是她的愈显无力。   “修仪娘娘……”她艰难地抬起头,朝庄聆伸过手来,庄聆微侧身避开,淡笑着觑着我道,“本宫和美人娘子你无甚交集,你要求情,还是找宁贵姬为好。”   “林晋,去广盛殿禀陛下一声。”未等她看向我,我便开了口,继而迎上了她眸中的诧异与惊喜,悠悠地续了言,“大热的天,你不必走得太急;如是碰上陛下在和各位大人议事,国事为重。”   “诺。”林晋躬身应下,便不急不缓地朝广盛殿去了。我们不再看她,步子平稳地从她身边经过,须臾,背后爆发出一声惨叫,撕心裂肺。   我握着芷寒的手不去理会,庄聆亦只是微微一笑看也不去看一眼,顺姬却停了步子,转身叫过一命宦官,吩咐得冷言冷语:“堵了她的嘴,免得扰了太后和大长公主的清净。”   顺姬如此,太正常了。纵使她一贯温婉,前阵子却因着沐雨薇的事险些失去永定帝姬,她自然是要还这一报。   据说肃悦大长公主到底是没打死沐雨薇,宫人们把尚有一口气的沐美人送回瑜华宫,急传了太医,上上下下忙了一夜。   “死不死有什么区别,废人一个了。”庄聆冷笑森森地这样说着。   宏晅来簌渊宫时,是我主动提起了此事,自是不再说肃悦大长公主下旨罚她的事情,只怅然地叹道:“都过去整整一天了,听说沐美人还是高烧不退,陛下去看看么?”   “嗯……”他微一沉吟,未说去或不去,淡看着我道,“自从新宫嫔入宫,你就愈发的大方,天天变着法子把朕往别处劝。晏然,你怎么想的?”   “若不然呢?”我笑吟吟地反问,“臣妾还能专宠不成?”   他想了一想,还了两个字:“挺好。”   我轻瞪他一眼:“臣妾怎么敢?还没做什么呢,沐美人就恨我至此了,真专宠了,六宫嫔妃不一定怎么恨呢。”我抿了抿唇,再次向他道,“陛下去看看沐美人吧……伤得可不轻。臣妾当时是在的,但看大长公主生气也未敢开口求情,也想向她赔个不是。”   我诚恳地望着他,口气轻轻地道出心底一半的想法,他一叹,遂点了头:“陪你走一趟就是了。”   绮灵轩门口,一众宫人行大礼后却挡住了我们。我瞧着那掌事的宦官似是从前跟着苏美人的,也不提,沉声问他:“怎么回事?就算沐美人伤着病着不肯见人,陛下来了也不见吗?”   那宦官却仍半步不动地跪在我们跟前拦着,叩首禀道:“贵姬娘娘误会了,美人娘子未说不想见人,只是身子伤了脾气不好,臣怕惊了陛下才斗胆拦着。”   我听了微沉吟一瞬,方向宏晅一福,浅笑道:“这位中贵人也是好心,不若臣妾先进去看看,与她说一说,如是她心情好,陛下再进去;若她当真心情不好,臣妾与她道了歉便出来,如何?”   他一思忖,却道:“等她伤好了再来吧,免得她心情不好弄得你也不快。”   我坚持地摇头,执意要进去见她:“没事的,到底是臣妾当时自私了没为她求一求,她若真是有气就由着她发脾气去就是了。”   他见劝不住,便不再劝,吩咐怡然和婉然同我一起进去。   宫娥挑了帘子恭请我们进去,沐美人趴在榻上,见我进来登时一凛,怒然喝问:“你来干什么!”   我微微一笑:“来给娘子赔个不是。”   “赔不是?”她一声冷笑,“你有心要害死我,赔什么不是!”   “话不能这么说。”我笑看着她,踱到她的妆台前,一件件观赏起妆台上的簪钗步摇,口中闲闲地道,“昨儿个娘子你看见了,肃悦大长公主和帝太后那般生气,本宫哪儿敢求情啊?”   “本也没指望你求情!”她冷然质问,“后来呢!你让宦官去禀广盛殿,又刻意拖着时间,不就是为了耗着看我死么!今天假惺惺地来装什么好人!”   “怎么是装好人呢?”我把玩起一支白玉梅花簪子,悠悠哉哉地回着她的话,“林晋跑得一身汗去见陛下,你觉得陛下看了心情会好么?再则,本宫说国事为重,有错么?”我转头向她,凝神一笑,“就算是有心要你的命又如何?难不成你现在还觉得你能凭着陛下的宠爱同我一争么?你看清楚吧,陛下从来就没真拿你当回事,可你在六宫中树的敌,可都一个个地记着你呢。这是肃悦大长公主留了你一命,若不然,今儿个你在天之灵,大抵能看到不少嫔妃拍手称快。”   “你好狠的心……你就不怕陛下知道这些话!”她有些歇斯底里了,我想这样同她说话一定很累,便稳步走近了她,兀自坐在她床前,笑意不减:“知道了又如何?本宫和他相识十几年了,还是他次子的养母。而且……”我贴在她耳畔,缓缓道出后话,然后端详着她面上的愤怒与惊讶,露出满意的微笑。   “你……贱人……你凭什么!”她不肯接受地怒喝着,我微笑着回看着她:“那你刚进宫便春风得意至此、把谁都不放在眼里,又凭什么?本宫告诉过你,在后宫有许许多多的人可以要你的性命,你不肯听。”   其实我明知此时再说什么她也是照样听不进去的了,听进去了,也没机会再挽回了。   “知道么?你没机会复宠了,后宫的荣辱兴衰本宫见得多了。你这伤要养好……三个月?半年?陛下早就无所谓你了,又或者,你只要留下一点毛病,你以为你还能有机会么?”   她的面色一点点变得难看、变得毫无生气,我含着凄迷的笑意短短一叹:“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你就求着自己活得长一点吧,兴许还有当上太妃的那一天。”淡淡睨着她已使不上力的身子,我神色微有一滞,“哦,瞧着不太可能了。那若本宫是你,本宫就会竭尽全力去报这个仇,让害本宫的人过不好,也算是对得起自己了。”我说着一抿唇,颌了颌首,“陛下还在外头等着本宫呢,本宫不打扰娘子休息了。”   她眼中有一瞬的光芒:“陛下?”   “是,陛下一起来的,不过没什么心思见你。”我淡看着她扬声一笑,便转身离开。行了两步又顿足道,“哦,美人娘子大约还不知道吧,苏美人刚晋了容华,掌瑜华宫主位。本宫想大概就这一两日里,她会来谢娘子给她腾位子的恩德的。”   绮灵轩正厅,方才在门口挡驾的宦官躬身朝我一揖,垂眸不言。我扫他一眼,缓然道:“行了,去知会苏容华一声吧,要带的话本宫给她带到了。接下来行不行,就看她自己如何做了,本宫不干预。”   “诺,臣代容华娘娘多谢宁贵姬娘娘。”他又一揖,恭送我离开。宏晅在廊下坐着,见我出来,问我:“如何?”   “她是想见陛下的。”我低下头,凄然叹息,“不过又觉得伤成这样不宜面圣,执意要我替她来求陛下,过些日子再来看她。”我微抬了抬眸,轻声而道,“陛下遂了她这份心吧。”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七点还有一更哟还有一更哟还有一更哟~~~   正文110   我已太清楚如何把一个已失宠的宫嫔逼上绝境了,每一句话都是有意刺激她,她一定受不了的。而我之所以帮苏容华这个忙,是因为不愿她找芷寒去做。芷寒没有我了解这些,我不想她失手害了自己。   苏容华没有告诉我她具体想做什么,倒也不难猜,左不过就是想再踩沐雨薇一脚。所谓墙倒众人推,没什么不好理解,我也无心去怪她行事太狠,宫里本就忌讳东山再起。   是以瑜华宫出事那晚我连问都懒得问,若不是身居一宫主位漠不关心卫视不懂,我根本懒得走这一遭。   瑜华宫的新主位容华苏燕回被人下了毒,所幸她行事谨慎逃过一劫,试菜的宦官却当场身亡。矛头指向了绮灵轩的沐美人,苏容华请皇后旨意彻查,宫正司雷厉风行之下不出半个时辰就有了结果。   确实是沐美人。   知悉前因后果的我,无心去细究究竟当真是沐美人绝望之下所为还是苏容华布置好了一切栽赃陷害,因为这一切很快就不重要了。   沐美人很快就会没命了.   我到绮灵轩的时候,从皇后到末等的宫嫔都在正厅坐着。这样的事,按理是该把沐美人带出来问话的,可她身上的伤实在不允许她动了。   “大长公主已经那般告诫过,她不知收敛也就罢了,竟还作出那样的事来。”素来端庄的皇后也显得有些怒不可遏,“苏容华那日不过是说了个想法罢了,便遭如此报复。若让她有个机会,是不是还要找大长公主算账去?”   “皇后娘娘息怒。”琳孝妃在旁劝道,“新进宫的不懂事,不值得娘娘气坏了身子。既然宫正司已经查明了,娘娘下旨便是。”   皇后沉下气来,沉吟着下了旨意:“沐氏雨薇着即赐死。这事,明儿个早上再禀成舒殿,不必这个时候惊扰陛下了。”   宦官领了命,便静默地进了沐美人的卧房。   一切都很安静,几乎没有听到任何响动。我们不知道沐美人是任命地赴了死还是有求饶喊冤,亦或是一入既往的怒骂……就如这件事究竟真相如何并不重要一般,这些都不重要了。总之她死了,没有用太久,没有费太多工夫。一杯鸩酒,结束了她的性命。   屈指数算,她进宫尚不足四个月。这一次的新宫嫔里,数她在这四个月里过得最顺——至少在头三个月里是无人能同她比的。她若是聪明一些、性子再温婉一些,焉知不是下一个长宠不衰的宠妃?   “既然了了事,各位妹妹就回去歇着吧。”宦官出来复命,皇后缓和了颜色向众人道,“苏容华受了惊吓,明早不必来晨省了,好好歇一歇。”   “诺。”苏容华一福,与众人一同告退.   我忽然觉得很可怕。从宠极到命殒,一线之差。可以说她蠢在不自知,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得罪了不该得罪、得罪不起的人,故而丧了命。可是……我呢?我想我是比她清醒的,却突然拿不准自己是否也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得罪了人;又或者,会不会有人像苏容华对沐雨薇那样对我,逼着我动手或是干脆安一个无可辩驳的罪名给我,然后,一杯鸩酒。   其实每一次有宫嫔死后我都会有类似的后怕,但愉妃、瑶妃也好,和贵嫔也罢,甚至是同样风光一时的岳凌夏,她们的死都还有或长或短的一段铺垫,失宠、降位、奋力一搏,然后丧命。   沐雨薇也是有的,只是太快了,都在一个月间……其实还不足一个月,该从她前些日子解了禁足开始算起,那时的她都尚有三分自信,可那么快,她差点被打死,然后又这么快被赐死。   “今晚谁在成舒殿?”回簌渊宫的路上,我忽而停下脚步问道。   林晋一愣,答说:“陛下今晚没召宫嫔。”   只是一瞬的犹豫,我即道:“去成舒殿。”   三更半夜不得召而去成舒殿,这该是我做过的最荒唐的事。于是连怡然见了我也很是一怔:“姐姐?”   “陛下睡了?”我问她,她点点头:“睡了。姐姐有事?”   “嗯……也没什么事,我想见陛下。”我口气平静,她微显一诧,“可是这个时候,若是没事……”   “我自己进去便好,不会有什么事,有事不会牵连旁人。”   “哦……”也许是太一反常态了,怡然的反应有些木,我也不待她再说其他,兀自进了殿。门口的宦官亦都有一瞬的犹豫,到底是有“入成舒殿不必通禀”的口谕在先,终是没人拦我。   寝殿里只留了一个多枝灯照明,这般若在幔帐中便觉不出亮光。我站在榻前犹豫了一番,觉得此时掀开帐子他大约会被亮光惊醒,便走向了那多枝灯,一个一个地吹灭上面的蜡烛,复又回到榻边。   我在帐外静默地安坐了一会儿,觉得心绪仍旧不宁才抬手去揭那帐子,他睡得安稳未有察觉,我就在榻边跪坐着,在黑暗中感受着面前这个人的气息。   这个护了我八年然后强要了我的人,我至今说不清自己对他究竟是怎样的感觉。大约不会是爱,但也绝不是恨。   他说他要护我一世安宁,我知道很多时候,这话是不可信的;但也有很多时候,我不得不信这句话。因为这是他的天下、他的后宫,如果说还有一个人可以做到说护我周全便能护我周全,也就只有大燕的帝王。   “陛下……”我轻轻唤了一声,声音低得细弱蚊蝇,他没有反应,我又轻唤了一声“陛下”,他还是睡着,没有动静。   太正常了,我本也不该这个时候来。他白日里有那么多事要处理,自然很累。   静静一叹,我起身离榻,放下幔帐,想着再点好那多枝灯离开就是了。   “谁?”身后一声问话,带着些许警惕,之后又没了声响,似乎又睡过去了。我便没有作答,继续向灯前走了两步,那声音却再度响了起来,深有不解,“晏然?”   我一愣,转回身应了声“是”。   漆黑中隐隐看见他做起了身,犹有几分睡意地问我:“怎么了?”   “臣妾……”我有些不知如何解释来意,迟疑片刻,静默地一福,“臣妾告退。”   “你来。”他的声音清晰了几分,睡意不再又添了笑意,掀开帐子向外一看,“你把灯都熄了?”   “嗯……”我闷闷地承认了,低垂着首走过去,再度在他榻边跪坐下来,“陛下恕罪,臣妾自知不该这时候来。”   他轻声一笑,手指刮在我的鼻梁上:“来都来了,还认什么罪?出什么事了?”   “沐美人死了。”我黯淡地道出几个字,他一怔,“什么?”   “沐美人死了,她给苏容华下了毒,谋害未果便败露,皇后娘娘刚刚赐死了她。”我话语清幽飘渺得仿若不属于这个世界,用力一咬下唇,续道,“刚从瑜华宫出来……臣妾从未有过这样的害怕。”   我不住地发起抖来,被他有力地拥进怀中,所有的恐惧在那一瞬间化作泪水爆发出来:“陛下……每一次出这样的事,臣妾都会怕,臣妾不知道下一个是不是自己,又或者什么时候会轮到自己……沐美人这样快的被赐死、愉妃姐姐当时更是毫无先兆地就遭了暗算,陛下……”   “好了,晏然。”他紧搂着我,用他的镇静给我带来一份心安,“过去了。这些事都与你无关,朕不会让这些发生在你身上。”   “陛下……”我身上的颤抖好像就是止不住了,一阵又一阵侵袭着我,让我逐渐无力,“陛下……臣妾不想去害人,从来都不想去害人……”   “朕知道。”他带着些温和的笑意,“晏然,别怕了。”   “可是臣妾到底还是害了人……”我虚弱地道出这句话,感觉到环着我的双臂微有一颤,我却顾及不了那么多地继续说出了压抑心中的话,“是臣妾逼得沐氏对苏容华下手……就是和陛下一同去瑜华宫看她那天,臣妾对她说了很多话,让她知道自己再无翻身的机会了。臣妾知道那些话会把她逼到绝地、会让她忍无可忍甚至逼得她自尽,臣妾还是说了……每一句话都是故意的,因为臣妾不喜欢她,只觉得她但凡在宫里都碍眼得很……”   “晏然你……”他似乎蓦地起了怒意,我不禁一瑟,伏在他怀里噤了声,再不敢动。   我想我犯了无可救药的傻。   他僵硬地搂着我不言不语,让我觉得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凝滞住了,只能感觉到他的一呼一吸,那近乎让我绝望的一呼一吸。   “晏然……”他长且沉重地发出一声叹息,“时候不早了,休息吧。”   “陛下……”我惊惶地望着他,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神色让我觉得更怕。他再度伸过手来,拥着我躺下,口气虽是不悦但也说不上恼火:“朕不想为这些事怪你。睡吧。”   我微微一滞,心底的忐忑不安无法就此平复。他靠近了我一些,额头与我的额头相一触,近近地带起睡意笑道:“别瞎想了,说不怪你,怕朕秋后算账么?不过你若非不想睡……”他的手探了进来,被我面上发热地按住:“陛下,臣妾……暂时不便……”   “嗯?”他抬了抬眼皮淡看着我,促狭地笑道,“信期还敢来投怀送抱?”   “不是信期……”我低下头,觉得脸上热意愈加明显,喃喃续道,“臣妾……有喜了。”   正文111   他怔了一怔,蓦地坐起身,语气惊喜不已:“你说真的?”   我颌首,羞怯一哂:“是……”   然后我听到一声短促的屏息声,隔了一会儿,一声似在惊讶中犹未回过神的笑声,有过一回儿,那笑声再一次响起来,变得舒缓而畅快。他躺下来拥着我,语中有分明的喜悦:“多久了?怎么不早说?”   “前天刚知道。”我低着头喃喃道,“沈太医说……还不足两个月吧。”   他吻在我的额头上,深吸了一口气,缓慢的话语中笑意不减:“太好了……晏然,朕盼这个孩子很久了。”   我抬了一抬头:“陛下希望是皇子还是帝姬?”   “都好。”他答得没有半分犹豫,“若是个皇子,等他开蒙,给他找个博学多才的老师……你说还麻烦御史大夫可好?”   赵恒赵伯伯?那是他的老师,太子太傅。我心里一紧,低笑道:“陛下有这份心臣妾可不敢领,让满朝文武觉得这是要立太子了,不一定争成什么样子。”   “嗯……那就……”他认真地思索着,我嗔笑道:“还有几年呢,陛下要找个好老师有的是时间。若是个帝姬呢?”   “若是个帝姬,就把她宠大了。”他深深笑着,“以后找的夫家也必须这么宠着她。当然,她欺负谁都行,不能欺负她母妃……嗯,朕还得想个皇子的名字和帝姬的封号。”   我忍不住“嗤”地一笑:“还有八个多月呢,陛下慢慢想。”   他的手从我的后背滑到小腹上轻轻抚着:“上一次是朕疏忽,这次不会了,这孩子一定会平安生下来。”   我一直觉得上一次是我的疏忽,至于这一次……我低下眉眼,喃喃道:“臣妾会保护好他的。”   他轻一笑:“朕会保护好你们的。”   睡梦中犹能感觉到那一夜他始终拥着我不曾放开,直到寅时他起身上朝。昨夜为沐氏的事折腾了半夜,此时我只觉困倦不已,连眼睛也睁不开。便觉他在榻边坐了一会儿,迷迷糊糊地想要强睁眼,继而被他的手捂了眼睛,他笑言道:“困就睡吧。”   我半梦半醒地应了一声,觉得他好像放下了幔帐,然后同宫人吩咐了一句:“别扰了她,去回长秋宫一声。”   我就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已经泛明,坐起身,婉然上前掀起幔帐,两旁的宫娥喜滋滋地一福:“恭喜贵嫔娘娘。”   我轻抚了一抚额头驱散困意,问她们:“什么时辰了?”   婉然回道:“卯时二刻了。”   我神思倏尔一阵清明,忙不迭地起身,婉然欠身笑说:“娘娘别急。皇后娘娘知娘娘昨晚因为沐氏的事颇感劳累,道是安胎要紧,晨省不必去了。”   我抬眼示意旁人退下,沉声叮嘱婉然道:“你让林晋回去叮嘱簌渊宫上下,礼数上半点不可有疏漏,别让旁人觉得我目中无人。”   我不能是下一个沐雨薇。   婉然恭谨地应了声“诺”,又垂眸道:“沈太医奉旨在外候着,姐姐要见么?”   “让他去簌渊宫候着去。”我挑了挑眉,淡然道,“传宫人进来服侍更衣盥洗吧。”   到长秋宫时还是晚了多时了。平日里这个时候再过上一刻,就差不多要行礼告退了。见我到来,多位嫔妃都微有一诧,我只作不见,行至皇后面前端然见礼:“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宁贵嫔。”皇后微微而笑,抬手示意免礼,“本宫说了免你晨省昏定,你好好安胎就是了,不必拘礼。”   我温婉笑着,欠了一欠身,回道:“谢皇后娘娘,但臣妾不敢违这个规矩。当初愉妃姐姐有孕,也是到了六七个月才免的晨省,臣妾这才不足两个月,没有那么娇贵。”   皇后和颜点了点头,又道:“话虽如此,但贵嫔你本来身子就弱,若有个不适,及时差人来知会本宫一声,莫要强撑着。”   “诺。”我又一福,“谢皇后娘娘。”   一众嫔妃都来道喜,恭喜我有孕、恭喜我晋位,一时一片热闹。芷寒过来扶住我欲扶我回座,可道喜的没完没了,我含笑应承着,芷寒亦应付一会儿,终是蹙了眉,屈膝一福,声音冷冷地道:“各位娘子要道喜,可否也先让长姐去坐?”   众人一哑,讪笑着请我落座。皇后满意地笑赞着芷寒:“婉仪很会照顾人。你这个长姐就是性子太要强了些,平日里就算病了,规矩上也不肯懈怠。如今她有了身孕,你在簌渊宫替本宫看着她,皇裔平安为重,旁的事都可以缓一缓。”   芷寒扶着我坐好,上前一福:“诺,臣妾谨记。”   我抬眼间正与对面的馨贵嫔视线相处,见她吟吟含笑,也报以一笑。与我结怨的人中,瑶妃已死,剩下的最大仇家便是姜家,自也包括她这个为姜家办事的人。   犹记我刚册封之时,她已是正五品竫姬了,如今时隔三载,我已与她同在贵嫔位。若这个孩子平安生下,我至少要再位晋一例至从三品婕妤,她大约忍不得我如此越过她,这些日子,她便是我头一个要防的人。   “宁贵嫔真是好福气。”馨贵嫔羽睫覆下,和缓而道,“这是妹妹第二回有孕了,头一回因不当心失了孩子,这就又有了一个,看来是老天庇佑,非要让妹妹有个孩子不可。”我听着她似无他意的话,浅笑着等着她想用这番话引出的下文。便见她起身向皇后施了个万福,沉稳道,“皇后娘娘也知道,宁贵嫔素来身子弱,如今怀着孕,可身边还有个皇次子。皇次子也尚年幼,平日里玩闹间若有个不当心……皇次子也罢、宁贵嫔腹中之子也罢,都是出不得闪失的,依臣妾看……”   她说着,有一瞬的沉吟,我便在这个当间开了口,徐徐笑道:“馨姐姐体贴,臣妾也是这个意思。臣妾想着,暂将元沂交给芷寒照顾一阵子。芷寒会照顾人,又和臣妾同住一宫,元沂走动起来也方便。”说罢转向皇后,莞尔一颌首,“请皇后娘娘恩准。”   馨贵嫔被我这般突然地打了岔,不免一讶,立刻道:“晏婉仪位份尚低,年纪也轻些,若是照顾不好皇次子……”   “就是怕旁人照顾不好,臣妾才挑了这个同住一宫的。”我微微而笑地直视着她,“芷寒是年轻些,但也还有冯琼章和良美人在,荷才人更是懂些医的,几人合力,馨姐姐还怕照顾不好元沂么?”   我不能让元沂离开簌渊宫,半步也不行。遥想当年愉妃去世之时,就曾一度闹出过皇太后夺子之事。彼时宏晅态度分明,绝不可能让姜家得了这个孩子。然则正因如此才更需小心,若是姜家夺子不成便欲除之,此时我有着身孕自顾不暇的时候就是最危险的时候。   馨贵嫔如此急着从我身边弄走元沂使我更加紧张,我曾向愉妃起誓护好元沂,绝不能让他因为我有了身孕就出半点疏漏,他和我亲生的孩子一样重要。   何况……许多事总还是说不得的。   皇后点了头:“既然宁贵嫔是这般想法,就依她的心思。晏婉仪,你切记小心谨慎,如有个什么事,也尽量不要去打扰你姐姐安胎,先去问顺姬。”   芷寒起座郑重地深一福:“诺。”又向顺姬谦笑道,“先谢顺姬娘娘了。”   顺姬和缓地掩嘴一哂,笑睨着她说:“没什么可谢的。元沂能常来走动,永定也是高兴的。”   此事便这样定了下来,我笑看着馨贵嫔不多言语,舒心地饮下盏中一口又一口的香茶。接下来的事必定少不了,我必定是最落不得清闲的一个,今天的这些,都不过是个开端吧。   若能就此除掉那些个碍眼的人——比如馨贵嫔,也是不错的。   回到簌渊宫,明玉殿里一派喜气,各宫的贺礼与两位太后的赏赐不断进殿,我淡看着眼前一切的同时,心里也难免为沐雨薇叹了一声好不公。啧啧,她前脚刚死,我后脚知会了宏晅有孕之事,阖宫上下都不会有人再顾得上为她哀叹一声了。   我想起去见她那日,我贴在她耳边告诉她:“陛下知道又如何呢?本宫和他相识十几年了,还是他次子的养母。而且……我有孕了,你就算斗得过我,你斗得过皇子帝姬在陛下心里的分量么?”   那是迫得她绝望的话语之一,所以我大约也不用替她感慨不公吧,她该从那日就意识到这一点了,她必然意识到了,否则她应该会寻个机会将那些事告诉宏晅的,让宏晅对我生一份厌恶。但她没有那么做,因为她知道我有孕了,宏晅不可能因为我容不下她就废黜亦或是冷落正有着身孕的我,等我生下这个孩子后更加不会。   她从来都无足轻重。   几天后我寻了个晴朗却不热的好天往佛堂去了,无比虔诚恭谨地在佛前奉了一柱香,为了沐雨薇,也为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要发生的种种祸端,预料中的或是预料不到的祸端。   我倏尔想起很久以前为被废黜的夏文兰焚香的事情,那时候是诚心为她祈福,现在同样是诚心,却不是祈福那么简单了。   更多的,大约是为给自己的心添一份安宁吧。   正文112   我有着身孕不便侍驾,宏晅来明玉殿反倒来得愈发勤了。劝也劝不走,我假作赌气地不理他,他也不以为忤,后来索性大大方方地让郑褚把每日要看的折子都送来明玉殿,我安我的胎,他看他的折子,互不说话地相伴。   偶尔他也有烦心的事,却从来不跟我说,政事我也不便过问,就只能在他蹙眉的时候视而不见,直到他将一本折子扔在一旁,微带怒意的一声轻笑:“这个吴允。”   他会在我面前开这个口,就不是需要避我的事情。我瞧了眼那滑落在地的折子,要俯身去捡却被他立刻喝住:“别动!”   旁边侍奉的宫人立即便是忍笑的神情,我依言不再去管,不好意思地低头走去在他身旁坐下,抱怨道:“臣妾哪儿有那么娇贵了?如今还不显形呢,陛下就什么都不让臣妾做了,等五六个月的时候,岂不是要直接下道旨禁了臣妾的足?”   “你当朕乐意这么惹你不高兴?”他斜睨我一眼,去翻下一本折子,“沈循说了,头几个月是最容易出岔子的,你身子又本来就弱,自己小心着些行不行?”   “行……”我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方问他说,“吴大人又进了什么言惹陛下不快?”   “也没什么。”他瞟了一眼已被宦官捡起重新搁在案头的那本折子,“你有孕,朕晋了你的位份。他倒好,说朕厚此薄彼了,说什么别的嫔妃的位份也该晋一晋。”   这样的谏言实在是多管闲事了,后宫到底是他的后宫,这些事说到底是他的家务事。一干朝臣隔三差五地来掺合一番,除了惹他心烦以外没什么大用。但就好像为了显示自己的忠心似的,类似涉及后宫的进言屡见不鲜。我凝神沉思片刻,莞尔笑道:“这有什么不好?比臣妾资历深如今位份却低于臣妾的嫔妃大有人在,臣妾居贵姬的位子就已不安心了,如今又因为有孕晋到贵嫔,虽是按例晋位,但终究难免有人不服,臣妾也含着愧。”   “又为别人说话。”他笑着重重将手中的折子往案上一拍,板起脸对我道,“话到此为止,这事不许提了。”   我不满地一翻眼睛,咕哝着道:“陛下不讲理,臣妾才不是为别人说话。”   “给别人求晋封还不是为别人说话?”他用手侧支着额头看着我,探究地笑道,“朕倒要看你能说出什么歪理来。”   “一众姐妹都晋一晋位,让孩子沾沾喜气,不好么?”我大睁着眼睛问他。他沉然摇头:“不怎么样,这理由太老套了。”   “……”我又想了一想,改口道,“那新宫嫔入了宫,年长有资历的嫔妃晋一晋位,威望高了以便端正六宫风气,如何?”   他再度要头,笑意愈浓,慢吞吞地反驳我:“也不怎么样,新宫嫔里的高位就娆姬一个,剩下的她们压得住,娆姬也是知礼数的。”   “……”我哭丧了脸,可怜兮兮地又道,“那臣妾忝居高位,实在无法安心养胎,陛下您也不体谅么?”   他眉毛一挑:“你威胁朕?”   我亦轻轻挑眉:“不敢,如实禀奏而已。”   好一番软磨硬缠,他算是应了这事,晋了两个人的位做做样子。一是顺姬周娴庭,晋到贵嫔与我同位;二是琼章冯云安,晋了正七品宣仪。   都是自己人,如此甚好。   旨意下来的那天,我给冯宣仪备了厚礼,命云溪送去,自己则去了绮黎宫。德容殿门口的宫娥朝我一福,“万安”没道出口便被我拦住。悄声进了殿,见顺贵嫔背对着我正坐在案前教永定帝姬写字,她半搂着永定与她一起握着笔,一笔一画,窗外的阳光照在二人身上,一片静好。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她们后面,伸手猛一抽笔,却是半点没抽出来,顺贵嫔回过头一看便笑了,搁下笔起身朝我一福:“妹妹来了也不通报一声。”   “姐姐好扎实的笔法。”我说着也是一福身,与她平礼相见,“恭喜姐姐晋封。”   从正五品姬直晋正四品贵嫔,这晋位算是很大方了。不过这位子她也实在当得,她是永定帝姬的生母,为人也友善,在宫里风评颇好,连帝太后也赞誉有加。故而此番说起晋位,宏晅头一个想起的也是她,我本想着若宏晅只说给她晋到贵姬,我定然再劝上一劝尽力让他封她个婕妤,谁知他开口便是贵嫔,虽是比婕妤尤低一阶,但较之姬也足足高了一品,我便不好再说什么了。   永定帝姬望了一望我,也不慌不忙地起了身,两只小手交叠在腹间微一屈膝:“宁母妃万安。”不卑不亢地很是端庄。   我微微一笑,朝永定帝姬道:“去看看婉然姑姑给你做了什么点心来。”   永定面露喜色,开开心心地和婉然牵着手走了。   顺贵嫔笑意敛去了三分,淡淡问我:“妹妹有事?”   “没事,诚心贺晋封。”我哂笑着,径自跪坐下来,将贺礼放在案上,“算不得什么稀罕物件,给姐姐图个开心。”   她笑睨我一眼,信手打开那盒子。里面盛着两颗月光石,有小孩手掌的大小,石体通透,外泛着淡蓝的晕彩,是上佳的质地。   她一讶:“璒丹的贡品?这我不能收,我知道这是陛下为贺妹妹有孕的东西。”   我便笑了起来:“到底是姐姐识货,放在我那儿可惜了。我只是瞧着成色不错,姐姐和永定打个首饰正合适。不然,姐姐就当是我赔元沂前些天在姐姐这儿打碎的那个前朝花瓶了。”   几番推辞,她到底还是收了下来。她含着清浅笑意的目光划过我依旧扁平的小腹,微有一叹:“真是难为了你,有着孕要护着腹中的孩子还要为元沂操心。”   “有什么难为的,都是我的孩子。”我无所谓地轻轻一笑,“我不把他们护好了,难不成让姜家占个便宜?呵,不是我瞎琢磨,只怕姜家有个机会便什么都能做得出来。”说着不禁切齿冷笑,“当年让韵淑仪之子夭折,真是老天有眼。”   顺贵嫔身形一颤,一瞬的失神,望向我时目光仍有些空洞,几是颤抖着道:“妹妹,你要护好这个孩子,就算是到了生产时也放松不得。”   听她突然这样说,似是有什么事,我只觉诧异不已地道:“我知宫中凶险自然不会怠慢,只是姐姐为何忽然这样叮嘱?”   她面色发白地坐了一会儿,挥手摒开所有宫人,只剩她和我。   “你真以为当年死的是她姜雁岚的孩子么?”她狠然咬牙道,我从没从她眼中看到过如此强烈的恨意,锋利如刀割,“那是我的儿子!”   她终于说了,这件已然过去四五年、被小心翼翼地掩藏了许久、连我都费尽了周章才探到一点线索的事,她终于说了。   “那是我的儿子……”她又说了一遍这句话,却是长长一叹,无力又无奈,“当时我和韵淑仪同时有孕,呵,多好的事。我知道姜家容不下人,只怕她们害我,过得小心翼翼,胆战心惊地熬过了八个月,竟是什么事也没出。”   我记得的,那年冬天,韵淑仪是足月生产,她却是在韵淑仪生产那天突然动了胎气,早产了两个月。   “那时候我多傻!从未想过为什么会突然动了胎气!”她扬声一笑,笑声凄厉,“她们以为我痛得晕了过去,可我分明地听到那一声啼哭,我分明地听到医女那么欣喜地在我说‘小皇子平安,速禀长乐宫’!”   可是那天,传遍六宫的消息却是韵淑仪姜雁岚诞下皇子、才人周娴庭诞下帝姬。   一觉醒来的她,听到的也是这些。   她缓了一缓,平平静静地看着我,神色凄迷,话语却再无半分波澜:“她们容忍了我半个月,为的就是用帝姬换皇子……沈循当真好医术,把脉把得这样准,是男是女半分不差。”   又是沈循。可见早在语歆入宫之前,他便在为皇太后卖命了。   “我没用,知道自己争不过姜家,只好闭口不言……可我也知道早产的孩子体弱,我日日为他抄经祈福——那时我还坐着月子啊……可他还是走了,那么快,只有四天。”她痛苦地阖上眼,面上仍带着轻轻笑意,一滴眼泪去划过了脸颊,“所以,足有两年,我不肯见永定。”   那两年里,她把永定帝姬丢给了乳母照顾。若不是后来宏晅晋了她的位份,她不得不出来走动走动,大概就要和永定一直这样僵下去。那是姜家的孩子,是她的恨,甚至于……是间接害死她的亲生儿子的凶手。   我默然片刻,轻轻道:“永定很懂事。”   顺贵嫔睁开眼,眸色清明:“是,她那么懂事,姜家怎么能生出这么好的女儿。”她清冷一笑,“所以……这是老天赐给我的孩子,她是我的女儿。”   她到底还是心善的,否则这样凛冽的恨意驱使着,她太有理由容不下这个孩子。   “我不该跟你说这些,但……我不想看着你重蹈我的覆辙——你只会比我更惨,姜家现在没有另一个孩子来跟你换,于她们而言,目下最保险的做法,就只有让你一尸两命然后夺走元沂了。只要她们有心动手脚,你就不能求任何人护着你,只有你自己当心。我知道陛下待你很好,但当初对我亦是不错,可很多事情,他不知情,他顾不过来。”   她心平气和地说出这样一番话,字字句句皆是忠告。我犹豫着,到底还是不忍告诉她,他是知情的。事前不知情,但后来,他是知情的。因为当我向他提起韵淑仪当年的孩子时,他的目光那样的冷,他和她一样的恨。   故而我相信,他总会除掉姜家的,他忍不了太久,我便无需告诉顺贵姬这些,让她再平白多添一份怨。   悠长而无声地沉下一口气,我凝神于她,再无半丝笑意地淡然开口:“姐姐恨姜家害了你的孩子,姜家欠我的却远不止一个孩子。倘若我欲除姜家,姐姐可愿意帮忙么?”   正文113   她却是微微摇头而笑:“如是当初最恨的时候,许是会的。如今……我不能冒这个险让永定无从依靠。”   “我不会让姐姐去做什么险事。若我能扳倒姜家,姐姐可愿将方才所言之事全盘托出再踩姜家一脚?”   她一怔,似有不信:“只是如此?”   我浅一点头:“只求如此。”   她面上笑意凝起,颇有几分妩媚:“无可推辞。”.   因为新进宫嫔的存在,这一年的中秋宫宴热闹了许多。皇后又照例下旨召了外命妇入宫,辉晟殿里端的是歌舞升平、觥筹交错。   近些日子,这样的宫宴好像愈发地让我觉得兴味索然,起初只道是自己一时没有兴致,后来慢慢地觉出,我只是厌倦了席上的虚伪。明明是平日里互不相容甚至是定要争出个你死我活的人,在宴上总会各自展露笑容,笑得那般妩媚动人,那般温柔大方,好像从未结下过任何怨仇。   我亦是如此面对着每一个人,譬如韵淑仪、馨贵嫔,我莞然而笑地与她们交谈着,聊着孕中的事。而只要谈话一毕,我低眉转首间便掩不住瞬间浮起的厌倦。   又有嫔妃上前敬酒,我不禁微蹙了眉头。并非因为不胜酒力,我有着孕,面前的酒早已换成了果酒,只是实在怠懒应付。同她们少说一句话都是好的,我遥遥地就瞧见她们向我走来,却只作未觉地兀自喝着汤,直到她们还有几步就到了我面前,我才不得已持起了酒杯准备应下这一杯。   郑褚却先她们一步到了我案前,一躬身道:“宁贵嫔娘娘,陛下请您去。”   我侧头看向宏晅,与他视线一触,微有一笑离座上前,不去理会上前敬酒的宫嫔。   “陛下有事?”宫娥在他桌旁添了个垫子,我跪坐下来柔笑着问。   他饮着酒,轻哂道:“瞧着你不愿意应付。”   我点点头:“是,本也说不上相熟的,应付起来觉得累。”   他又一笑:“那就在这儿坐着。”   他话音刚落,面前就想起个悠悠扬扬的声音:“今儿个中秋团圆,臣妾不得不再贺宁贵姬娘娘有孕。”   我侧眸看去,是蔡宝林。虽则位份低,却也是有资历的宫嫔了,当即觉得她如此敬酒虽是颇不识相,我却是不能不喝,颌首一笑去取酒壶,边是将杯中满上边是道:“多谢小主。”   酒倒满了搁下酒壶,宏晅却在这当间信手就拿起了那酒杯,我一怔,便见他微一举杯向蔡宝林笑道:“朕替她喝了。”   蔡宝林神色一滞,微有窘迫地一福:“谢陛下。”   宫宴时大家多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八个字运用得颇好,无论是与谁交谈着、交谈着怎样的事,总会有意无意地注意着帝后的举止。见他如此挡了酒,之后果然再无人上前敬酒了,最多也只是上前道一声“恭喜”而后福身退下,我便一一笑应了。   皇后在旁嗔道:“贵嫔就是太好面子,谁也不肯驳了。虽是仪态端庄,可小心连着腹中皇子一起受累。”   “娘娘听听,奴婢劝您还不听,如今连皇后娘娘都看不下去了。”婉然含笑说着,端了一盅鸽子汤上来,小心地搁在我面前,又道,“方才娘娘也喝了不少酒,这汤娘娘尝尝合不合胃口。”   我浅笑着依言舀了一匙送入口中,倒是鲜美,细品却觉香得发腻了,微一皱眉搁下了汤匙,笑向她道:“先搁着,一会儿再用。”   婉然在旁显是不悦:“娘娘又蒙奴婢呢,回回说搁着一会儿再用的东西您哪次用了?”   她当着帝后的面说出这话,我一尴尬,犹豫片刻,又再度执起那汤匙,在碗中一下下舀着却就是不愿意喝。宏晅在旁淡看着我,须臾忍不住地笑出了声:“行了,喝不下就别喝了。时候也不早了,你就先回去歇着。”   我如获大赦,松了口气起身一福:“臣妾告退。”.   回簌渊宫的路上,我便在步辇上起了一阵阵的倦意,只想着回了明玉殿赶紧歇息。阖着双眼歇着,只觉走了许久都未到,睁了睁眼,四下仍是漆黑一片的宫道,宦官手中的宫灯看上去明晃晃的。   再度闭上眼,又过了一会儿,听到婉然在旁清凌凌地斥道:“干什么挑这条道走!没瞧见娘娘今儿个累了么!”   我心底一凛:“停轿。”   步辇停住,我打起精神环视四周,冷然问道:“谁挑的这条道?”   “娘娘,这……”几个抬轿的宦官低着头不答,我心底一阵阵发寒。从此处在往前不远就是建福门了,虽则前面确实还有一条宫道往西可以到簌渊宫,却是绕了很大的远,平日里也从未走过这条路。   “不说是不是?那本宫自己回去。”我说着,不待他们放下步辇便要下去,几人一慌,连忙落轿,我稳稳当当地步下轿辇,提步便往回走。   “宫宴该是还未散,宁贵嫔妹妹走得这么急,是去哪儿?”倏而回头,黑暗中见馨贵嫔笑吟吟地从相交的宫道上走了出来,悠悠地踱到我面前,笑意清浅地睨着我,我垂首一福:“馨姐姐万安。宫宴未散,姐姐不是也先退席了?”   “本宫退席是因身体不适,何况本宫的鹭夕宫就在这附近,不愿乘步辇就随便走走,没想到在此遇到妹妹……”她打量我一番,“簌渊宫不是在西边儿么?妹妹走的这路,南辕北辙啊。”   不对,必是有什么事。她不会预料到我提前退席,却正好堵在这里……这倒是不重要,可此处必定是安排了什么,许是本要等宴席散去再实施,我却早出来了……那她在此处拦我,可是为了拖延什么?   我心底一层又一层地猜测着,一阵头晕目眩,强撑着回视于她,轻轻笑着:“抬轿的宦官是新来的,擅做主张改了路。姐姐若没事,本宫也不打扰姐姐回宫歇着了,告退。”   我一福身提步要走,被她伸手一拦,心底的猜测便肯定了三分。当下更是急着要走,不愿多耽搁半分,抚着额头道:“馨姐姐,本宫提前告退亦是因着身子不适,姐姐想和本宫叙旧也请等日后吧。若本宫腹中皇裔有个不妥,姐姐也未必担待得起。”   “本宫担不担待得起……”她望向我身后,目光悠长飘渺,唇畔带起一缕诡秘笑意,“那要看你怀的是不是皇裔了。”   我周身一冷猛转过头去,是几个禁卫正押着一男子前来,他低着头看不清面容,却是宦官装束。馨贵嫔的话语又在我身后响起:“妹妹你这当真是抬轿的宦官走错了路还是私会情郎归来?”   “秦珏……”我难以抑制唇齿间的生冷,怒然喝道,“你当陛下会信你么!”   “会与不会,一会儿就知道了。”她轻笑着道,那目光,就像在看一只待宰的羔羊,“本宫的人已经在辉晟殿门口候着了,待得宫宴散了,外命妇们离了宫,他们自然会去禀明,就有劳宁妹妹在这儿等上一等。”   又一阵头晕目眩,我强按住太阳穴,凛然看向她,冷声一笑:“好得很,本宫就陪姐姐等着,看看陛下信还是不信。”   我不再理她,兀自转身回到步辇上落座,婉然满是惊慌地在旁低道:“姐姐,要不要差人回簌渊宫找林晋?”   “有什么用?何况,她是有备而来,你觉得她会让谁离开么?”   我始终冷视着馨贵嫔,头晕与清醒交错着折磨着我的神思。她也不理会,就在几步开外的地方悠然而立。   我思索着这一切该是怎样的布局,思索着一会儿宏晅来时我该做怎样的解释,思索着他会不会信我。   一行人从远处浩浩荡荡行来,馨贵嫔嘴边荡起一缕得意的笑,我扶着婉然的手站起身,行上前两步与馨贵嫔一并下拜:“陛下大安,皇后娘娘大安。”   “都免了。”宏晅的语气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深沉,起身间被人一扶,我抬眼看见怡然的担忧,她紧紧握了一握我的手,又低眉躬身退下。   “怎么回事?”宏晅行下步辇,站在我面前口气平静。   馨贵嫔盈盈一福:“臣妾告退后回宫,行至此处遇上宁妹妹往回走,见她行色匆匆地便问了两句,谁知……禁卫正巧押了个人来,臣妾见是大事,便即刻差人去了辉晟殿。”她从容自若地道出这些,宏晅的视线转向一旁的禁卫,一人揖道:“禀陛下,臣等巡视时见此人在慌张离宫便上前盘查,谁知他说……他说……”   宏晅神色一厉:“说什么!”   “说是……来见宁贵嫔娘娘。”那禁卫低低禀道,“而且……还是个假宦官……”   我任由他们说着静默不语,宏晅的目光移到我面上,却未开口发问,我亦不主动解释。我想知道,这样的事他会信几分,是会问我还是只听旁人说辞。   夜幕中,宫灯将此处照得一片明亮,却改变不了这一片死寂。胸中一阵阵窒息,那眩晕恰好在我抬眼看见宫灯的亮光时再度袭来,我只觉那光芒瞬间强了许多,变成一片刺目的白,又即刻化作一片黑暗。不禁脚下一软,不受控制地跌下去。   “晏然!”摔倒间,迷糊地看见宏晅疾步夺上前来,在我触地前稳稳地托住我,语声焦灼地急问,“你怎么了?晏然……怎么了?”   我的思绪明显地支撑不住了,眼前发黑中,只得道出那句自己尚不确信的猜测:“陛下……有人下药。”   那人我不认识,你信不信?这是我已到了嘴边却再无力说出的话。只觉天地都旋转着,一盏盏宫灯中映出的暖黄光晕在我眼前不断地划过、不停地转个圈。我觉得很难受,又好像十分清晰地意识到周围每个人的慌张,宏晅、怡然、婉然……他们都在我身边,对我急切地说着什么。   但我……什么也听不到。   只觉得好怕,道不清的怕,只在小时候有过一次这样的感觉。那时我好像是突然病了吧……病得很厉害,几度不省人事,在睡梦里就是这样的恐惧,觉得身体都不受自己控制的打颤。   那会儿,也是同样一个人,紧紧搂着我,对我说:“晏然,你忍一忍。”   正文114   好像并没有做什么梦,又好像做了无数个梦,我醒过来,疲惫不已。醒来的那一刹那间,我就清楚地记起了晕过去前的所有事情,立时没了睁眼的勇气。   那样的罪名……会不会睁开眼时已在冷宫?   周身都有刺刺麻麻的不适,喉咙中干渴不已,我忍不住一声轻咳,遂听到身旁一句惊喜不已的:“晏然?”   这个声音终于让我睁开眼,是在明玉殿里。   有些木然地看向他时,他已利落地倒好茶递过来:“喝口水。”   我微微起身抿了一口,望了一望窗外的漆黑:“臣妾睡了多久?”   “不久,两个时辰。”他抚着我的额头,目光一转注意到我在被子中不自觉地抚上小腹的手,安慰地笑说,“太医说了,中毒不深,孩子没事。”   “陛下,到底……怎么回事?”我犹豫着问他,仍有无法消去的恐惧。   他温和地笑着,轻道:“你是被人下了药,就是最后那道鸽子汤。旁的事,怡然带宫正司去查了,至于婉然……”我心中一紧,他笑睇我一眼,“朕没动她,听你的意思。”   我松了口气,摇了摇头:“不可能是婉然,陛下别为难她。”   他便一点头:“那就等宫正司的结果吧。”   “馨贵嫔那事……”我忐忑地望着他,他笑了一笑,探手为我掖好被子:“你歇着吧,那事你别管了。”   “可是……”我一咬牙,狠下心问他,“臣妾不认识那人,陛下信不信?”   他面色一沉,凝视我半晌,才缓缓道:“不信。”   “陛下……”我心中一震,语气不禁冷了下来,“那……陛下干什么还在这里守着臣妾?一道圣旨废了臣妾不就得了?”   “嗯……民间那话怎么说来着?”他笑意殷殷地看着我,我一愣:“什么?”   “一孕傻三年?”   “……什么?”   他伸手捂了我的眼睛:“接着睡吧,逗你的。”   我赌了气,也不去挪他的手,闷闷地追问他:“陛下当真信臣妾么?”   “……不然一道圣旨废了你不就得了?”   不可能这么简单,馨贵嫔必定有万全的准备,至少要备好各样证据。否则,她这是栽哪门子赃?   当下我没有再去追问,乖巧地闭了眼睛,心中千回百转地睡不安稳。我想那药……大约不是馨贵嫔下的,是有人和她要同时害我,都挑了中秋宫宴这天,撞了个正着。   那么那个人又会是谁呢?皇太后?大概不会是,馨贵嫔是她的人,两个人不会同时下手闹出这样的笑话。   宏晅又是怎么回事?这是涉及皇裔血统、涉及天家颜面的大事,他当真这么容易地便信了么?半分不疑?   这好像是我所期盼的结果,眼下实现了,又大感不安。   倦意很快在胡思乱想中侵袭而来,眼皮阵阵发了沉,随着心中的忐忑不住地轻轻抖着。   似有什么东西碰了碰我的眼睫,我没力气睁开眼睛去看,蹙着眉头躲了一躲,那东西却又碰上来。我不耐烦地翻了个身,彻底躲开。   身后一声怅然的叹息,声音带着几分苦笑:“经了这么多事,就是难以信我了是不是?”   微有一惊,只道他是知我在假寐而发问,刚要回话,却听他自顾自地又说了下去:“算了,我信你就是了。”   感觉他在我身后躺了下来,须臾,宫人放下了幔帐,隔开了一室明亮,他伸过手来搂住我,我立刻向里面蹭了一蹭。他一声哑笑:“这么惊醒?朕不会动你的,安心睡吧。”   我迟疑一会儿,仍旧转过了身,面对着他却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后背几乎贴在了床栏上。又过一会儿,确是没动静,我微睁了一睁眼,才见他已经睡了过去,呼吸均匀。于是大放了心,也睡过去.   次日清晨,他起来上朝时我也就醒了过来,揉了一揉眼睛,道:“怎的觉得今日格外早?”   他“嗯”了一声,淡看我一眼:“你不让朕睡啊!”   “啊?”我发懵地望着他,他指了指床榻:“你这是昨儿个中毒新落下的毛病?”   我方四下看去,榻上锦被尽数被我堆在了身后,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做到的,登时面上一窘:“陛下慢走……”.   前日里刚中了毒,今天的晨省自是免了,我唤来婉然,直接地问她:“怎么回事?你查了没有?”   婉然点点头,又摇摇头:“那药是何人下的不清楚,但假宦官的事……”   “不必说了,假宦官的事只能是长乐宫。”我冷冷道,又问,“陛下到底什么意思?”   “宫正司还没审完,但我听怡然姐姐的意思……陛下该是信姐姐的。”她咬着嘴唇思忖着道,“陛下也该信姐姐,这事太荒唐了,平白抓进来个假宦官就说是与姐姐有私情,换了谁也不会信。”   “不会是那么简单的。”我一叹,“若会,就不是长乐宫做的了。她们必定安排得人证物证俱全,所以我才想知道陛下的想法。”   “我怎么知道陛下的想法……”婉然觑着我,俄而犹豫着道,“不过……陛下禁了馨贵嫔的足。”   这事便是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长乐宫自有长乐宫的法子将一切做到位了逼他降罪于我,但宫嫔要与外人有私情……到底还是个难事。我在宫外又无旁人帮衬着,这事于我更不易做到。故而这事“荒唐”与否,多是取决于他一念。   我自是听到了他昨晚的话,但仍是难以放下心来,这种可大可小的事往往是最容易闹到难以收场的,而后宫这个地方……当真出了难以收场的事的时候,最简单的收场的法子便是发落几个人做个交代,息事宁人。   实情反倒并不重要。   所以最可怕的并不是他不信我,而是有人会推波助澜逼得他必须废黜我。   譬如来自于前朝的声音,那是我无力左右的压力。   “备轿,我要去荷莳宫。”.   庄聆偏生在这个时候被皇后留了下来,我在涟仪殿里等了许久她才回来。见了我便急斥道:“有着身孕的人还不好好歇着,昨儿个又刚出了那样的险。你有什么事让宫人来说一声不就得了,我去一趟也是一样的。”   她拉着我坐下,吩咐宫人添了厚实的天鹅绒垫子,我轻叹道:“如是平日里求姐姐,我还能仗着有身孕厚着脸皮让姐姐上我那儿走一趟,可今日这事……是要求赵伯伯。”   她眸色一凌,随即黯淡下去:“你是想让父亲在朝中替你压着昨天的事?晚了……”她无奈地一声叹息,“姜家做事太快,几位大人现在正在广盛殿面圣呢。皇后娘娘为此留了我一会儿,也是让我想想办法怎么替你脱开这事还好。可到底还是没什么行得通的法子。”   我陡然一窒。当真是好快的布置,也只有姜家做得出了。   庄聆望着我的神色有些不安:“晏然你……面色这么差,先回去歇着吧……姜家权势再大,一时半会儿也不能因为这种子虚乌有的事情逼着陛下废了你,还有时间。”   “我赌不起。”我不禁紧握了手,以手心上传来的痛感维持着自己的清醒,强让自己尽量不去慌乱,“我赌不起、我输不起,我不能这么拖着。”   “那又能如何?一时当真没有别的法子……”庄聆的神色焦灼不已,“若有,我也断不会拖着不帮你。”   “我要去成舒殿面圣。”我站起身,冷笑道,“昨晚馨贵嫔是怎么回事,只有我最清楚。纵使说服不了他们,也总不能任由着他们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   “晏然!”庄聆拍案一声断喝,“你糊涂了是不是?你明明知道这一切就是个局,你说什么都没用,就算陛下信你十成,他们也照样有办法废你位份!”   是,一切都是个局,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局。她们安排了一个那样不堪的罪名到我头上,一直以来,用那个罪名置一个嫔妃于死地是何其容易,很多时候仅仅需要是“莫须有”。   可这个罪名大多数时候也是行不通的,但这次偏偏是姜家。他们不仅能造出那许多证据来让这个局变得完美,亦有足以与帝王抗衡的权力,软硬兼施之下,宏晅想护我绝对不是件易事。   结果大概会是怎样?轻则打入冷宫,重则废位赐死,哪一种都是万劫不复的境地。   可但凡是个局,就总有能翻盘的棋子.   我仍是去了成舒殿,却未面圣,而是直接绕去了殿后的一间小院。敲开院门,怡然一怔:“姐姐怎么来了?”   “那假宦官在你宫正司是不是?”我站在门外直言问她。   她侧身让我进去,答说是。我又问:“有没有那一边的人插手。”   “我晓得轻重,关乎姐姐性命的事,我拼死了也不能让皇太后动手脚。但……那人嘴巴实在很硬,咬死了是与姐姐有私情。”怡然明显疲惫,一出这样的事她这个宫正就歇不得,如今又是关系着我,她难免更加担忧。   我停下脚步睇视着她,笑意轻缓绵长:“这是他自己找死,那就让他招供之后死了吧……大约是畏罪自尽又或是怕人寻仇……哦,咬舌自尽是最好的。”   正文115   要他招什么,怡然自会有数。死人是不能翻供的,一纸供状递上去,即便不能翻盘、即便会免不了有人质疑,事情也终不是那一边一口说了算的了。我知道此举过后宏晅许会疑我在其中动了手脚,甚至因此动摇先前的信任,但眼下保命要紧,实在顾不得那么多了。   另一件事我没有交给怡然去做,暗查婉然。这么多年的情分,我是愿意相信她不会害我的,却又不得不多一份谨慎。可怡然心软,我也不愿因让她知道我对婉然生疑而与我添了隔阂。我将此事交给了林晋,同是当年一起在御前的人,他却是与我关系最近,与怡然婉然都尚有些生疏。   如果那下毒的真是婉然……   我相信不会的,在宫中多年,我真心信任的不过寥寥数人,她不会害我.   等待总是个煎熬的过程,我在明玉殿里从晌午等到日落,那么漫长。   “娘娘。”云溪步履匆匆地进了殿,一福道,“皇后娘娘传各宫嫔妃去长秋宫。”   必是怡然将事情办妥了.   一众嫔妃齐聚长秋宫,我入了殿才知宏晅也在,上前浅施万福:“陛下大安、皇后娘娘大安。”   宏晅颌了颌首:“坐吧。”   馨贵嫔是到得最晚的,双目红着行上前去见礼:“陛下大安……陛下,臣妾当真没有加害宁妹妹的意思。”   宏晅没有理她,皇后淡淡道:“先坐吧。”   众人各自落了座,安静地等着帝后发话。宏晅的手落在案上的几张纸上,神色淡泊:“这是宫正司问出来的,馨贵嫔,你看看。”   馨贵嫔一愕,疑惑着上去接过,立于案前迅速地看了几眼,即是面色一白:“陛下这……臣妾冤枉!”她惶惑地望向宏晅,一思道,“那人呢?臣妾当面与他对质!”   宏晅冷一笑:“人?死了。”   “这……”馨贵嫔往后跌了一步,仓惶下拜,“臣妾入宫多年了,怎会行此龊事……陛下还信不过么?”   “馨妹妹这话错了。”庄聆淡睨着她,轻笑吟吟,“这哪儿是能按入宫年头撇清的事情?宁贵嫔比你入宫时日还长,你还不是照样疑她行事不端么?”   似与预想中有点不同,怡然到底“审”出了什么?   “臣妾当真只是偶然碰上了宁贵嫔……宁贵嫔若说不识得那人,臣妾只会更加不识得……如今人死了,死无对证,陛下便凭这一纸供状就疑臣妾与人私通吗?”   连我也一阵诧异,怡然比我想象中更会安排。   嘉姬长舒缓着气息,淡淡漠漠道:“交宫正司审的人,虽是按道理不会出错,但……宫正和宁贵嫔那般交好,焉知不是屈打成招?那人……又当真是畏罪自尽么?”   我闻言眉头一挑:“照嘉姬这样说,本宫是横竖洗不干净了?他说是与本宫有关,便是与本宫有关;他说与本宫无关,便是宫正擅用职权屈打成招?本宫怎么说都是死罪一条了,是不是?”   “若当真只是屈打成招也就罢了,如今人都死了,当真没有隐情么?”嘉姬轻笑着审视着我,“贵嫔娘娘您动手也够快的,臣妾方才看了那供状,字字句句都让人瞧不出疏漏,娘娘能如此迅速地作出这般周密安排、编个如此完满的故事,臣妾佩服。”   “没有疏漏该是证明了此中无假才是,怎的嘉姬娘娘反倒觉得是贵嫔娘娘造假造得好了?”良美人讥讽地一笑,“您还真是对贵嫔娘娘含怨已久啊,贵嫔娘娘说什么、做什么,在您眼里都是错的。”   “嘉姬这话对不对,本宫不予置评。”韵淑仪淡睇了我一眼,目光却随即转向了芷寒,“但关乎宁贵嫔的事,晏婉仪素来是要为长姐争一争的,今儿个倒不见婉仪开口了,难不成当真是心中有鬼么?”   芷寒微有一愣:“臣妾心中有什么鬼?”抬了抬下颌,不屑道,“臣妾听说,这般肮脏的罪名也不是头一回扣在长姐头上了,从前无事,这次自然也会无事。长姐身正不怕影子斜,何须臣妾多加解释?”   韵淑仪清然一笑:“哦,倒是本宫多心了。那听陛下的意思就是。”   已然沉默许久的宏晅方看向仍跪伏在地的馨贵嫔,清淡道:“人,是你发现的,来禀辉晟殿的,也是你身边的宦官。现下他又招出是来见你,真是凑巧。”他说着冷冷一笑,睇向我时才添了几分暖意,“晏然,看来你是回宫的时候不凑巧,碰上了不该碰上的东西。”   我低下头,抿了抿嘴,喃喃道:“其实……黑灯瞎火的,臣妾什么也不曾见到,是馨姐姐自己多心了。”   原来是怡然一不做二不休地直接嫁祸给了她,这倒是个好主意,比单纯地说是受人指使更添了三分可信。如此,众人便多少会觉得许是馨贵嫔与人私会时遇上了我,心虚之下便栽赃给我,纵使死无对证,疑点也到底不在我一人身上了。事情变得愈加复杂,愈复杂就愈寻不得真相,寻不得真相……便也只好轻描淡写地收场,找个相干的人来顶罪了事了。   这个了事的人,不是我便是馨贵嫔,全看宏晅了。   宏晅转向皇后,淡问她:“梓童的意思呢?”   皇后和缓地一颌首,却掩不去眉眼间的不快:“臣妾觉得,馨贵嫔不端在先、嫁祸有孕宫嫔在后,如不严惩,日后宫规再难整肃。”   宏晅点了头。馨贵嫔一惊,立刻膝行上去,连连道:“皇后娘娘……臣妾冤枉,臣妾绝不敢做此等恶事,皇后娘娘明鉴……”   皇后紧蹙的眉头中隐有几许无奈和失望,冷声道:“你入宫这么久,纵使近两年来比不得从前得宠,陛下到底没亏了你。作出这样的事,实在让本宫心寒。”   “皇后娘娘……不是的……若臣妾提前告退便脱不了这干系,那宁贵嫔告退后绕了那样的远路回宫又如何清白得了?”   “馨姐姐。”我垂下眼帘不去看她,生硬道,“本宫提前告退,是陛下先开的口让本宫回去歇息,本宫依旨照办罢了。难不成本宫还能知道陛下会让本宫提前退席,约了人来见么?馨姐姐可是主动告的退,姐姐想嫁祸给本宫,考虑得也太不周全了。”   “不可能……”馨贵嫔颤抖起来,惊慌失措地想了一想,又道,“怎么会如此突然翻供!那人先前分明咬死了是宁贵嫔……怎的会今日突然改了口!”   “先前分明咬死了是宁贵嫔?”宏晅目光凌厉地扫过她,遂玩味着轻笑道,“宫正司审的过程,贵嫔倒是很清楚啊。看来宁贵嫔和宫正再交好,也比不得馨贵嫔。”   馨贵嫔面如死灰.   馨贵嫔……不,庶人秦珏,在当晚悬梁自尽,死前留了血书一封。因她先前被禁了足,守着鹭夕宫的人都换成了御前指去的人,那封血书被交到怡然手里,怡然又交给了我。   我读完了她的字字冤屈,看着那写在绢帛上的已有些发暗的血红的字蔑然一笑,道了句:“自作孽,不可活。”便随手丢进了炭盆。   我知道宏晅也是她的夫君,她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关乎她清白的一封信,同为妾室的我不该如此毁去。   但,他若看到了,死的也许就是我.   晚膳时,我差人请芷寒带着元沂来,这样的时候,我太需要有人陪伴。   “这事可算是了了么?怎么觉得不明不白?”芷寒疑虑着,我苦苦一笑:“宫里不明不白的事多了,没有那么多可算的。”   元沂不明就里地望一望我和芷寒,茫然地问:“什么事?”   芷寒笑哄他道:“没事,好好吃饭。”   元沂听话地“好好吃饭”了,我却不能。郑褚亲自来了簌渊宫,请我去成舒殿,我心里一阵不安浮起,仍是笑应下来,与他同去。   成舒殿里,宏晅尚未传膳,坐在案前沉思着什么。见我进来,站起身走到我面前,端详了我很久,才沉沉道:“朕思来想去,还是想再问你一句——你知不知情?”   我心中骤冷。安静地跪地一拜,直起身子淡然道:“臣妾若敢做出那般无耻之事,不得好死。”   “别说狠话。”他轻一笑,伸手扶起我,“朕说的不是那个假宦官。”   我心中一紧,听着他一字字道:“朕是想知道,怡然审出来的这些,是真是假?”   他果然是会觉察出不对的。   “陛下。”我低低垂首,疲惫地缓缓道,“是臣妾逼怡然如此的,不干怡然的事。”   “为什么?”他问我,语气不喜不怒。   “因为那样的罪名,馨贵嫔都担不起,臣妾更加受不住。臣妾知道设这个局的人安得怎样的心、有怎样的手段。臣妾想活命,不得不推个人出去。”我微抬起头,却不敢去看他的神情,目光在他领缘的绣纹上停住,“陛下要罚,罚臣妾一个人就是了。”   “这也是欺君,你胆子不小。”他伸手强抬起我的下巴,我再也避不开他的视线,心惊不已地与他对视着,俄而,他又一轻笑,“到底还肯跟朕说句实话……”他不顾我面上的惊疑不定,衔笑一吻我的额头,又在我耳畔低道,“朕心甚慰……便算你将功补过了。”   正文116长歌临夏   【序言】   爱与恨,兜兜转转;   因与果,轮轮回回;   聚与别,疏疏离离;   生与死,从未由己…….   【初识】   永昭四年仲夏夜,煜都,平康坊。   一辆马车缓缓停在那仍是灯火通明、热闹非凡的梨颜楼前。自车上下来一约莫二十来岁的男子,端得是玉冠束发,风度翩翩。他轻摇着折扇在门前驻足片刻,方抬步进了楼。   梨颜楼,煜都近年来最兴旺的妓院,一众别有风姿的歌舞伎吸引了各处的文人雅士,把坊内颇有些年头的老牌子都比了下去。   楼内的花魁、歌姬、舞姬各有奇文在坊间流传,愈传愈广,越来越多的人慕名而来。这位公子便是其中之一,姜辽,单凭姓氏就已高人一头的姜家之后,此番便是特地从锦都赶来,要一睹楼内当□姬的风采。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他一进楼,便有这样一句美妙的歌声传入耳中,竟让他一时怔住。须得知道,姜家这样的豪门之内,也是备有技艺绝顶的歌舞伎的,能让姜公子怔住的声音,已可以说是脱凡之音了。   曲是无甚特点的曲,词也是流传已久的词,被高台上那女子唱出来,却别有一番滋味。   姜辽抬头细细观赏着那女子,妖娆中不失清丽,清丽中隐着妩媚,却不知是梨颜楼众多久负盛名的歌姬中的哪一个。   歌罢了,他取了一叠银票交给楼中侍女算是打赏,问那侍女道:“方才那歌姬叫什么?”   侍女一福:“那是岳凌夏姑娘。”   “岳凌夏,好名字。”他笑赞了一句,又取了比方才多了两倍的银票递给她,“告诉你们老鸨,这凌夏姑娘,今晚本公子要了。”   那侍女却是一滞,没有接他的银票,反是低眉回说:“公子,凌夏姑娘只卖艺不卖身的。公子若是愿意,奴婢便将银钱转交给姑娘,请她再为公子唱几曲,可好?”   梨颜楼能在短期内将一众同行比下去,自有它的长处。这侍女答话答得不卑不亢,曼妙的声音却让姜辽心声怒意。他是姜家人,天底下除了皇宫那一块地方不说,旁的地界还没有他们姜家人要不到的东西。煜都?不过是个被弃之不用的旧都罢了,便是在锦都最好的园子里,也没有哪个歌舞姬敢拒绝他。   但他想了想,只觉得大约是煜都人并不识得他们姜家的人,便暂时按捺下怒意,近前一步向那侍女道:“歌就不必了,还是有劳姑娘去说一声,凌夏姑娘本公子今晚要定了。她既是清妓,正好,我直接带走,纳入府中为妾,如何?”   侍女刚要开口,却听他又道:“告诉她不必装什么清高,你们这小小梨颜楼,只怕还得罪不起姜家。”   侍女乍然听到“姜家”二字面色一白。当然是得罪不起,普天之下也没几个人得罪得起姜家。只得向他一福,尽量维持着镇定道:“公子稍候,奴婢去禀一声。”   片刻之后,倒是老鸨先来了。陪着笑请他坐,让他不要着急,岳凌夏一会儿就来。他也不再计较,摇着扇子落座静等,心说今晚又可以带回去一倾国美人,还有一副动人的歌喉。   岳凌夏确实很快就到了,她换了一身水墨纹的齐胸襦裙,长发在背后轻轻一扎,随意洒脱。   随着她缓缓步下台阶的步子,大厅里逐渐安静了。   这是众人头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这位当□姬,不少贵公子都暗叹到底还是矮了姜家人一头,自己费了多少人力财力都没能一睹她的芳容,这位姜公子却一句话就将人请了下来。   “公子万福。”岳凌夏在离姜辽两步远的地方驻了足,款款一福。姜辽见佳人到来,便起身偶像前去,熟知佳人却退了一步,抬起双手,姜辽看见了她手中的东西。   那叠银票。   “分文未少,原物奉还。”岳凌夏又一福身,温温柔柔地道,“妾卖艺不卖身,公子请回吧。”   没有方才侍女给他留有的余地,她对他直接下了逐客令。   姜辽面色一黯,面对美人还是沉住了气,毕竟自诩清高亦或是装清高的歌舞姬他先前也是见过的:“姑娘,本公子为你赎身,你随本公子回锦都吧。”   他说得算是很直白了,跟他回去,过门作姜家的妾室。可没想到岳凌夏的回答更加直白:“凌夏无意嫁入高门为妾,公子请回。”   姜辽觉得颜面丢尽了。   四下依旧寂静一片。如是平常,有哪位公子在歌舞姬面前吃了闭门羹,必定会有叫好的、起哄的、喝倒彩的,可今儿个,谁也不敢。因为眼前这位刚吃了闭门羹的公子,姓姜。   姜辽看着面前佳人沉静的面庞,一阵恼意腾起,夺上一步便抓住了她的衣领,那只白皙柔弱的手慌忙攥住了他的手腕,他满意地看见了她眼里的慌张,语中温和半分不减却添了点威胁:“姑娘,今日你若不跟我回去,明天世上就要少一位绝世佳人了。”   “公子你……”竟是得不到便要毁之的意思。   老鸨在旁也是吓白了脸,强笑着上前劝道:“姜公子息怒……姜公子息怒……”又转向犹被姜辽抓着的岳凌夏,好声好气劝道,“不如……凌夏你便随这位公子回去,你也到了嫁人的年纪,这事……也是不错。”   “不……必……”岳凌夏杏目狠瞪姜辽,一字字从齿间挤出,“凌夏宁死不跟此等纨绔子弟,又自知得罪不起姜家,公子要杀要剐随意。”   破罐破摔?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周遭众人都惊出了一阵低呼,又化作心里的一句评价:好烈的性子!   姜辽的眸光一点点冷冽下去,回瞪着她一声冷笑,又问了那老鸨一句:“这人,我买下了,行不行?”   老鸨哪敢不答应,忙不迭地道:“行行行……当然行……”   “好。”姜辽放下岳凌夏,招手叫来了随从,“脸给我划了,随便找个地方卖了吧。”   好生狠毒!   旁边有几人显了忿意,就算眼前这人不是倾国之色,也不能就这么划了一个姑娘的脸。   但到底是没有人敢发作。煜都的这些所谓达官贵人,早已比不上锦都的大世家了,何况是首屈一指的姜家。   姜辽转身离去,随从领命押住岳凌夏,将她的拼死反抗视若无物。   姜辽已走到梨颜楼门口,忽听得身后一阵惨呼,却决计不是岳凌夏的,而是男人的惨叫。不禁回过头去,却见岳凌夏一脸惊异地愕在那里,他带来的随从各自捂着胳膊倒了一地。   岳凌夏侧前几步的地方,一男子通身的黑衣,头上的斗笠遮住了他的面容,姜辽却仍能感到对方眸中的两道寒光直射向自己,继而他听到斗笠下的蔑然冷笑:“姜家真是愈发霸道了,在锦都不够,还要闹到煜都来?”   “你是什么人……”姜辽向后退了一步。候在门外的随从瞧见自家公子身形不稳,都围上来想看个究竟。姜辽只觉那两道寒光在自己与随从身上一荡,沉沉的语声复又传来:“姜公子若想打一架,这些人大概是不够的。”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姜辽又问了一遍,语声忍不住地打了颤,“你可知我姜家在大燕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对方轻笑间蔑意更甚,“意味着欺男霸女、横行霸道?”   “你……”姜辽气结,又因对方方才转瞬间撂倒了数人而不敢妄动,略一思忖,强自镇定道,“横行霸道又如何?好歹不瞒人身份,不像阁下,连名字也不敢报。”   那人抬了手,去支了支斗笠,好像是看了看姜辽,但斗笠的阴影仍使姜辽看不到他的长相:“在下,晏宇凌。”   这个名字反倒让姜辽一震。   “燕东第一侠!”人群中立刻有了呼声,“久仰大名啊晏公子!”   大燕各处游侠不少,东西南北四方皆有人顶着“第一侠”的称号,但其他三位,旁人都直呼一声大侠,唯独晏宇凌例外。与他行侠仗义的名声同时传遍江湖的还有他晏家嫡长子的身份,故而时至今日,大家都是称他为“燕东第一侠,晏公子”。   “晏公子!收拾了这姓姜的,便算是为民除害了!”   “晏公子你尽管动手!然后到映阳去,那不是他姜家能撒野的地方!”   起哄声一阵高过一阵,在场众人无不庆幸自己今日来得太是时候,姜家人撞上了燕东第一侠晏宇凌,剑拔弩张的眼见着就要开打,简直是千百年难遇的好戏。   大厅中背景再大些的人知道更多的底细,便选择了沉默,一言不发地看着眼前的二人。所谓底细,实则也是当年震惊一时的事情。八年前,御史大夫晏广越赐死,晏家抄家,男子充军、女眷没入奴籍。罪名是谋逆,这在当时的朝野民间都引起了好大的纷争,不少人心里存了疑——这位晏大人,横竖不像是会谋逆的人啊!   再后来,这事情越传越厉害,不知哪里先出的风声,说这实是世家之争,是姜家害了晏家。   眼前么,姜辽是姜氏一族族长、左相姜麒之子,这晏宇凌便是晏广越的嫡长子。至于他在充军后为何摇身一变成了燕东第一侠众人不得而知,但知他与姜家有灭门之仇便足矣了。   周遭起哄起得厉害,这位晏公子倒是没什么动作,静默了须臾,却是转向了身后不远处尚未回过神的岳凌夏,揭起斗笠看了看她,微微一笑:“姑娘受惊了,请回房歇息。”   斗笠下的面容呈现在岳凌夏眼前之时,她只觉得一瞬间周遭都显得黯淡无光了。那张脸俊逸和儒雅并存着,朝着她和煦而笑,就像是一个才高八斗的文雅公子,而不是行走江湖的侠士。可细看下去,那张脸上又分明多了几许凌厉和冷意,看得久了,就会让人周身发冷。   岳凌夏滞在了那里,旁人可没来得及理会她的反应,只听见晏宇凌方才那句话,分明是要收拾姜辽、怕岳凌夏受惊让她先避开的意思。一时起哄声再次掀起,有人财大气粗地喊了起来:“老鸨,不要拦他,砸坏了你的楼,本公子照单赔!”   另一边也响起了不甘示弱的声音:“老鸨,这一千两的银票你先拿去!打完了再要赔多少着人来我府上取就是!”   这二人一壁给晏宇凌撑着腰,一壁在说话时小心翼翼地隐去了自己的姓名,大抵是怕姜家找麻烦。   晏宇凌看岳凌夏没反应,一个响指弹在她额头上,温和地笑道:“男人打架,女孩子看不得,回房去。”   岳凌夏这才拉回神思,揉了一揉额头,朝他一福道:“晏公子,梨颜楼开到今日不容易,但求公子放过梨颜楼。再者……姜家的势力,也实不是公子能惹的。凌夏区区一个青楼歌姬,不值得公子惹上如此麻烦。”   “有你没你,我都势必要与姜家算一笔账。”岳凌夏就听面前的声音骤然一冷,再抬眸望去,见晏宇凌已转过了身,长剑出鞘,直指姜辽。   “晏公子……”岳凌夏刚要再劝,却见晏宇凌身形敏捷地一闪,剑已刺了出去。   姜辽打从出生时,姜家就已盛极,自小养尊处优哪见过这些。一时连躲避都想不起来,呆立在那儿俨然是和等死无二。   “铛。”   一声剑与剑的碰撞声,众人都没来得及看清是哪又冒出来了个人,总之是把晏宇凌的剑拦了下来。   那人一笑:“晏公子好快的身手。”   “没快过阁下啊。”晏宇凌也语声带笑,“阁下何人?”   “姓霍,单名一个宁字。”   一阵冷气倒吸的声音。   晏宇凌敛去笑意:“骠骑将军?”   “姜家人,晏公子你动不得。”霍宁说着走近晏宇凌,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什么,晏宇凌登时面色一阵:“在哪儿?”   众人都巴巴地好奇他们在说什么,霍宁却只是淡泊道:“公子行事鲁莽,恕在下不能再说。”   言罢转身拍了拍仍在发愣的姜辽的肩膀:“姜公子快走吧,若再惹事,左相大人问起来,公子也未必有好果子吃。”   没人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前一刻还杀气汹汹的燕东第一侠听了骠骑将军一句话便收了手,轻易地放过了姜辽。众人在没看成好戏的失望之余,开始了各式各样的猜测,但思来想去又推翻了各式各样的猜测。   总之后话是那晚岳凌夏邀了晏宇凌回房,留下一大厅的公子一声长叹:晏公子艳福不浅啊!如今才名不敌侠名值钱了啊!还赶什么考啊赶紧学武去吧!我为什么不是游侠啊!   在岳凌夏房里的晏宇凌,却完全没心思去观赏面前这位绝世美人,他满脑子都是刚才骠骑将军那句话。   “公子是不是还有个嫡妹?今年十七岁?你若得罪了姜家,她麻烦就大了。”   阿宸!   他寻遍了锦都、煜都,寻遍了大半个大燕也没能找到的妹妹,就已这样的方式又出现了。纵使不知霍宁的话是真是假,他终究不敢冒这个险赔上妹妹的性命去杀姜辽。   “公子可是遇上了什么难事?”岳凌夏柔声问他。青楼的歌舞姬多善于察言观色,岳凌夏也不例外,她当然看得出晏宇凌前后的变化。   “没事。”晏宇凌摇了摇头,起身要走,“姑娘早些休息,不打扰了。”   她这样的名妓留他在房里,他居然如此淡定地就要离开。岳凌夏有些意外,怔了一怔,又道:“听说公子是游侠,想来在煜都也没有固定的住处。眼下天色已晚,公子不如留下歇息?”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身后搂住了他,脸颊靠在他后背上,缓缓言道:“公子救了凌夏一命,凌夏便跟了公子了。”   她分明感到了晏宇凌的后背一紧。   “姑娘。”他转过身看着她,向后退了一步,神色平静如常,“我是个游侠,救你不是要你以身相许。姑娘早些歇息,我先走了。”   岳凌夏觉得无比诧异。自她两年前第一支曲子唱出口,多少人慕名而来、多少人要为她赎身、多少人想带她走,她一个个的都拒绝了。如今是她主动,面前这位却偏偏能毫不为所动,半点余地都没给她留。   确实是半点余地都没给她留,晏宇凌说完那句话后,便跃窗走了。留给她一个黑色的背影,很快与夜色融成一片,再看不到了.   【再见】   游侠行踪不定,岳凌夏心里知道,这一别大概就不会再见了。纵有几分惆怅,可日子该如何还得如何。她是青楼歌姬,她的专长就该是逢场作戏,而非用情至深。   她仍旧可以一曲惊煜都,仍旧可以与文人墨客吟诗作对,说尽事件风流。   可在夜半无人的时候,她总会想到有那么一个惊心动魄的晚上,她险些被人毁去容貌,是那一袭黑衣救了她,然后在她以身相许的时候,弃她而去。   燕东第一侠晏宇凌,她已经注定忘不掉这个名字。   并且在她心里,尚有那么一丝期许在隐隐滋生着。他叫宇凌,她叫凌夏,她想,他们也算是有缘的吧。   既然有缘,大约还会再见吧。   就是这么一点点的期许,在她心里愈演愈烈,直到她做了那个传出去能轰动大半个煜都的决定。   为自己赎身,去找他。   她觉得自己疯了。   不过,就这样疯下去吧。所谓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当红妓院有当红妓院的好处,她赎身时没有任何人阻拦她,老鸨慷慨地放她走了。当然,也告诉她若想回来随时都可。   她并不知道去哪里找他。但,既是“燕东第一侠”,那么他该是在燕东吧。庖歌、璒丹、益垒、铸殷,好长的路。   所幸她不缺钱,哪怕是在花了泰半积蓄为自己赎身之后她仍旧不缺钱,一路上衣食无忧,辛苦也就辛苦些吧。她走过了一城又一城、一州又一州,日日想念那人之余,她也看到了很多先前不曾看过的风景,听说了许多先前不曾听过的故事。   每看到一处风景、听说一个故事,她都仔仔细细地记在脑子里,只想着有朝一日可以说给他听。   有时她也会觉得自己的想法太幼稚,他是燕东第一侠啊,他听说的见过的,必定比她多。   管他听没听过、见没见过,总之她要讲给他听,若他听过,就再换一件讲给他听。她这样想着。   每到一城或一座村子,她都会四下寻问“请问您见过燕东第一侠晏宇凌吗?”   有人摇头告诉她没有,也有人向她投来奇怪的目光,可她还是一个个地问了下去,不管别人怎么看她。   直到有个开茶庄的老伯对她说:“见过,前些日子刚从这儿走,帮我要回了别人欠的茶钱,还买了不少茶叶。”老伯乐呵呵地答道,岳凌夏一阵兴奋,又问:“那您知道他去哪儿了么?”   老伯却摇了头:“不知道,游侠的行踪,谁能知道?”看了看她,奇怪地问道,“姑娘你打听他干什么?你是他什么人?”   她是他什么人?她一怔,也对,这大概就是旁人看她奇怪的原因。她一个女子,天天四处打听一个游侠的下落,实在莫名其妙。   于是她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竟然很自然地脱口道出:“我是他的未婚妻。”   “未婚妻?”老伯一诧,不相信地看着她,“倒没听他说起过。”   “儿时定下的亲事,后来他家里落罪也就作罢了,但我这辈子只嫁给他一个人。”她迅速将仅知的关于他的事情拼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老伯恍悟着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姑娘,你去璒丹的栗合等他吧,很多游侠冬至时会在那里聚上一次,他大约也会去。”   于是她便启程往璒丹去了,一路跋山涉水,沿途仍在不断地打听下去,她不想错过任何一个与他重逢的机会。不同的是,她每次打听时都会主动告诉对方,她是他的未婚妻。   这么做太傻了,她不知道江湖险恶,也没有想过晏宇凌在行侠仗义的同时必定会得罪人,直到一柄发着寒光的钢刀夹在她脖子上。   “晏宇凌的未婚妻?正好,杀了你给我大哥抵命。”不知对方是什么来头,总之凶神恶煞地不怀好意,“倒是一张俏脸,不如先让哥几个享受享受。”   她瞬间窒息,觉得自己错大发了。   可不知为什么,她就是不愿否认自己是晏宇凌的未婚妻这回事,宁可做刀下冤魂。要是他们非礼她,她就咬舌自尽。她想得很是明白。   老天不愿意让她早死。就如上次半道杀出了个晏宇凌一样,这回也是在最后关头杀出了好几个人,三两下撂倒了图谋不轨的几人,然后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一番,满是疑问:“晏宇凌的未婚妻?”   她点点头:“是……”   那人便笑了:“别怕,他是我们的结拜兄弟,托我们来接你。”   岳凌夏顿觉错愕:“他知道我?”   她想问的是“他怎么会知道我这个未婚妻的存在?这是我编的啊!”几人听了却只能理解成“他怎么知道我在找他?”   于是其中一人就笑答:“你一路打听过来,他想不知道都难。走吧,到了栗合,你自能见到他。”   她满心欢喜地跟着他们上了路。路上得知这三人是燕北第一侠杨临、燕南第一侠尹捷、燕西第一侠秦轩启,不禁感慨这一趟真是走得太刺激,见遍了如今江湖上叱咤风云的人物。   到了璒丹栗合,她终于在一家客栈里如愿以偿地见到了他。他很是客气地向三人道了谢,待得房中只有他二人时,神色复杂地问她:“你是我……未婚妻?”   “我……”她一噎,一下子红了脸,看着他满腹疑团的神情,知他大概已不记得自己了,一边沉吟着如何解释,一边不住地嗫嚅着,“晏公子我只是……”   说不清的忐忑。   “岳姑娘。”他忽然开口这样称呼了她,让她一阵惊喜,只因为他还记得自己,可他的先下一句话却是,“我不知道姑娘为何如此,但我想我当日已把话说得很清楚,我救姑娘不是图什么报偿,更不需要姑娘以身相许。”   她心里陡然一冷,紧随而来的便是不甘心:“可是……晏公子。”她狠一咬唇,低声道,“凌夏已为自己赎身了,一路追随来此,公子若不要我,我便无处可去了。”   “姑娘……”晏宇凌颇感意外地长舒了一口气,“你我不是一路人。”   她想,大概是因为她的家世吧。纵使他是个游侠,与她相比,他的日子颠沛流离,他也未必愿意娶一个青楼歌姬为妻。   她在心里寻找着理由,俄而缓缓道:“公子,凌夏虽然自小在青楼长大,但凌夏的身子……是清白的。”   他一愕,知她误会了。他也瞧出眼前这位艳名远播的煜都歌姬说出这样的话来是多么地放低了姿态,纵说不上怜香惜玉,但也有几分不忍,微微一叹,解释道:“姑娘误会了,我们江湖上的人没那么多繁文缛节。但姑娘……游侠的日子不是姑娘能承受的,姑娘还是好好回煜都去,嫁个值得姑娘托付终身的人。”   “那公子呢!”她不依不饶地问他,“凌夏一路打听着公子的事而来,知道公子是前御史大夫的独子。公子说我受不得游侠的日子,别的姑娘就受得了吗?如若都受不了,公子难不成要终身不娶断了晏家一脉?”   晏宇凌听得明白,她心底的那份自卑自己消不去,她必定还觉得是他嫌弃她出身青楼。沉默地睇视她良久,她也始终不肯服输地与他对视着,他终是长长一叹:“姑娘,我不仅是晏家独子,还是晏家嫡长子。我的三个妹妹皆去向不明、生死未卜,我要找她们。在找到她们之前,实在无心成家。”   他句句诚恳,觉得解释得到位了。可他的这份心思,没有经历过此等事的人是做不到将心比心的。便如岳凌夏,她不能理解已然分离十年的兄妹为何还能有如此的情分;又或者是她的经历所致,她只觉得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便该顺水推舟。那么,晏宇凌的理由,就只是个理由。   她觉得荒唐,荒唐得让她生了一声冷笑:“那公子若是一辈子找不到她们呢?就一辈子不娶?”   “是。”晏宇凌答得笃定,“但凡我还有一口气在,必须找到她们。”   “容不得别人帮你找吗?”她又问一句,口气近乎乞求。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这样放□段,待回过神来时这话早已出了口。她好像只是极度渴望他接受自己,其他一切面子、名誉都不重要。   “是,容不得。”他半句也不松口,“我不能拖累旁人。”   “我心甘情愿,何谈拖累?”   “姑娘……”晏宇凌被她步步紧逼得没辙,无奈地一声哑笑,“我不知道今后会遇到什么。实不相瞒,那日未杀姜辽,是因为骠骑将军告诉我,我若杀了他,我的妹妹便会有大麻烦。我不知道她在哪,也许是姜家手里、也许是其他大世家手里,但我要找她,注定危险难免。姑娘,你才名艳名遍及煜都乃至整个大燕,何苦讨这个苦头吃?”   一个穷追不舍,一个一躲再躲。他们的对话,注定无法愉快地结束。   “所以……如果找不到她们,公子您当真终身不会成家了么?”   “是。”   “恕我冒昧,那若是她们死了呢?”   “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呵……好个负责的兄长,您的妹妹们,真是好福气。”   “嗯……”晏宇凌不做置评,取出一把刀递给她,“带着路上防身吧。”.   【不再见】   岳凌夏没想到这一番的苦寻,会是以这样的方式告终。她回到了煜都、回到了梨颜楼,继续做她的当□姬。   哪怕她已是自由身,她也懒得离开梨颜楼一步。所谓心如死灰。   她仍以惊世的歌喉取悦着客人们,享受着众人的赞赏。但那张脸,她还是忘不掉。   一个想法在她心底不断成型,又被她一次次压制:也许她可以帮晏宇凌找到他的妹妹们,然后待她们去见他;如若她们的处境不允许她们去见他,那她也许可以杀了她们,带她们的尸体去见他。   就像他说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然后她很快意识到,她竭力压制着这番想法竟然并非因为她怕自己的双手沾血,而是仅仅因为她知道这个想法不切实际。   他是燕东第一侠都没能找到她们,她更加做不到。   但……不知该说“天不遂人愿”还是“天遂人愿”。那个人的出现,于她而言是意外之喜。   萧家嫡长子萧郅的出现,与她而言是一份天赐的厚礼。   他说:“听闻姑娘在打听燕东第一侠的妹妹的事,在下知道他的嫡妹在何处,姑娘可有兴趣?”   岳凌夏惊喜极了,茫茫人海,她从未想过她真的能找到他的妹妹。   “她在宫里,是当今天子的贵姬。”萧郅毫无隐瞒地告诉她这句话,端详着她的震惊和颓然,露出了迟疑的神色,“姑娘……”   她看向他,他犹豫着说:“姑娘你……不恨他的妹妹么?”   她一怔:“为何?”   他理所当然地道:“若不是因他妹妹,姑娘兴许已是他的妻子。”   这与她先前那个想法不谋而合。若她不能带她们去见他,就杀了她们去见他,因为他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两种想法在她心里不停地撞击着,又被她一次次压制,萧郅却风轻云淡地继续说着:“他那个妹妹,根本不值得他如此。普天之下谁不知道他晏家是被先帝下旨抄的家?她倒好,做了陛下的贵姬,也不想想她父母在天之灵如何能安。”   他轻摇着头不屑地嗤声一笑:“也亏得他这个威名远扬的燕东第一侠如此不明事,为了这么个不懂事的妹妹,放着姑娘这样的好妻子不要。”   “那女人啊……在宫里狐媚惑主的本事学得好,早忘了这个哥哥。若不然,她得宠至此,晏宇凌何苦这么多年漂泊在外?”   萧郅边是说着,边是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神色,恰到好处地一点点激起她心底的不甘、嫉妒与怨恨:“姑娘你是痴心错付,你废了再多周章,也敌不过他们骨肉亲情……不过听说晏宇凌在找她是不是,呵,这么个人,搞不好到时候要为了自己的前程除掉这个当游侠的哥哥。”   她知道,游侠行侠仗义劫富济贫,自然少不得得罪人,包括官府,包括宗亲,想杀游侠而后快的人从来都不在少数。他的妹妹……   岳凌夏心中一阵恐怖的恶寒。他在苦心找她,她却已不是当年的晏家嫡长女了,她不配。   她不配。这三个字在岳凌夏心中反反复复。   既然分明不配,那她凭什么?   淡看着她眉目间的激愤,萧郅一缕诡笑沁出。   他成功在岳凌夏的心底种下了仇恨。   此后的一个月,萧郅时常造访梨颜楼,出手阔绰不凡,但只点岳凌夏。人们常常听到一缕清婉的歌声从岳凌夏房中传出,但最多两曲,便化为安静。   人们想着,她的歌虽好,但实际上琴棋书画也是颇为精通的,二人相谈甚欢无心听曲也不足为奇。   “相谈”确是“甚欢”,却无人猜得到他们在谈什么。   他们谈的,只有两个人:燕东第一侠晏宇凌、宫中的宁贵姬——晏然。   萧郅一点点告诉她晏然的事情,让她知道那是一个何其恶毒而虚伪的女人,言语措辞间,时常似不经意地感慨一句晏宇凌如此实在不值,又或是夸赞岳凌夏比晏然要强得多了。对此,岳凌夏表达出来的是微笑淡淡,心底却是一阵又一阵的怨恨如海浪掀起。   有一天,萧郅告诉岳凌夏,他有一事相求。他要她帮他寻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子,必须是清妓,他说是要献入宫中,为天子宫嫔。   岳凌夏不解:“公子的两个妹妹不都在宫里,为何还要进献嫔妃?”   萧郅轻摇折扇无奈而笑:“你有所不知,皇后娘娘这么多年来虽和陛下相敬如宾,但从来也不得宠;瑶妃娘娘么……”他一叹,“前些日子也失宠了。”   岳凌夏不禁好奇:“哎?公子不是说瑶妃娘娘多年来长宠不衰么?”语出即后悔,她历时噤声,沉静地望着他不再语。   “还不是那个宁贵姬!”他顿生恼意,折扇摔在桌上一声闷响,“她自己保不住孩子,怪到瑶妃娘娘身上,陛下还偏生什么都听她的。”   他懊恼不已,她却倏然冷静,沉吟了片刻,问他:“所以,公子您进献宫嫔入宫,是为了斗倒宁贵姬?”   萧郅哑声一笑:“哪敢奢求那个?但求有个人能与她抗衡便罢了,否则我萧家越发没有立足之地。”   萧郅低头坐着,没见到岳凌夏的眸光一亮,只听她清清冷冷地问她:“那若是有人能要她的命呢?”   萧郅抬起头,眼中是无尽的茫然和疑惑:“那自然好,可是……姑娘认识谁这么有本事?”   “我。”岳凌夏绝然道。直迎上他目中的不信任,森森一笑,续道,“公子您知我善琴棋书画,但容凌夏坦白说一句,自小到大,我最拿手的从不是这些。”   萧郅眸中的疑惑不由更深,岳凌夏语中一顿,方说:“是取悦男人。”   这当然是她最拿手的。琴棋书画固然重要,但既是青楼女子,若是不懂如何哄人开心,何能成名?   她还是名满煜都。   “陛下若是信得过我,便让我去吧。”她声音中的恨意分明,“宁贵姬不死,便是我死。”   正合了萧郅的意。   夏末秋初,萧家嫡长子萧郅入宫面圣,进献煜都歌姬岳氏入宫,帝喜,遂封良使,秩正九品。   很快,她就见到了宁贵姬晏氏。   头次见面是在她得封的当日,六宫都备了礼送来以示庆贺,包括这位宁贵姬。她好像并没有什么架子,也不在意自己一个贵姬亲自向这个新良使道贺是否有失颜面,带着宫人携礼便来了。   “良使小主,簌渊宫的宁贵姬娘娘来了。”   听到宫娥的这句禀报,她一瞬间有些紧张。宁贵姬移步进来之时,她很容易地就从宁贵姬的神情中寻到了震惊。   震惊于她的容貌。   她便立刻不再紧张了,带着三分的傲气行上前去,施施然一福:“臣妾岳氏凌夏拜见宁贵姬娘娘,宁贵姬娘娘万福金安。”   宁贵姬伸手一扶她,和颜悦色:“恭喜良使晋封。”   岳凌夏淡视着她,她敏感地觉出,自己全然没必要怕她了,在自己面前,她是自卑的。自卑的女人从来不赢不了。   她很快就得了宠,且很快就宠冠六宫,一举盖过了当年的瑶妃、如今的萧修容的风头,也盖过了宁贵姬。虽然只是个宝林,仍属散号,却丝毫不影响她的风光。   即便是站在宁贵姬身边时,她也能分明地感觉到宁贵姬的失意,她很享受这样的感觉。   除此之外,她最享受的就是皇帝对她的好,那是无尽的宠爱。有时候,她也会凄然感叹,这般的好,到底不是那个人给她的。可这个想法总能被她很好地控制住,她知道她现在是宫嫔,宠冠六宫的宫嫔。   她倾其所能地抓着皇帝的心,让他看到她的美、她的好、她的温柔、她的聪明,她不想让宁贵姬那么快的死去,她要借皇帝的手先让她感受到痛苦。   就像当时晏宇凌让她感受到得痛苦。   她赫然发现,她对晏宇凌……也是有恨的。   岳凌夏头一回在皇帝跟前碰到宁贵姬是在成舒殿里,彼时她刚为皇帝沏好一盏茶,宁贵姬便来了。宁贵姬也品了那茶,在皇帝道出是出自她之手时,她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了宁贵姬的失神。   于是,她便刻意做出了大方的样子,友好地说要去宁贵姬宫中拜会、讨教茶艺。   不过,皇帝拦住了她,让她先告退。   她很知趣,没有半分不讲理的撒娇或是抱怨,清清淡淡地施礼告退。   她知道这样显得贤惠大度。   当然,她本不是奔着当贤妃的目的来的,自始至终,她想的只有一件事:要了宁贵姬的命,让她受尽痛苦然后要了她的命。   于是在她去簌渊宫拜见时,她第一次出了手。她先行打听好了皇帝什么时候会去簌渊宫,然后在皇帝到前向宁贵姬告退,离开簌渊宫。她知道随居的良美人所住的地方离簌渊宫的宫门最近,随便寻了个由头传了出去,便与她起了争执。   她是客,良美人是随居宫嫔,争吵起来宁贵姬就必须出面。   她早就旁敲侧击地让皇帝知道了宁贵姬不喜欢她,不多时,便见那玄色身影出现在了宫门边,却不入内,静静看着。   她也装没看见,抬了抬眼皮,口唤了一声“娘娘”,便又低眉不言。她这般的神色,宁贵姬自是当她有什么话要说,疑惑着移步过去,她带着快意低低问宁贵姬:“娘娘知道么?有时让一个男人讨厌你,并不需要你真的去犯什么错,只要让他认为你犯了错,就足够了。”   她欣赏着宁贵姬的诧异和不解,幽幽续言:“娘娘您说,如若陛下知道您因为嫉妒我得宠而伤了我,会如何?”   宁贵姬闻言悚然一惊,知她绝无好意,抽手便要避开。便是她宁贵姬手中一动的同时,她一声惊呼倒了下去,摔向了旁边的假山。   旁人看了,只会觉得是宁贵姬推了她,比如皇帝。   她的额角受了伤,用帕子捂着仍隐隐作痛。她表情痛苦,心中却觉无比畅快,掩饰着得逞的笑看着皇帝对宁贵姬发火。   可惜了,皇帝很快就吩咐人送她回宫,传太医。   但她低估了宁贵姬在皇帝心中的地位,除却当面的几句责怪,宁贵姬居然连位份也没有降。   不过,失宠了。   宫人们都私下议论着:“陛下竟然这么久没去过明玉殿,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岳凌夏很快位晋婉华,位列八十一御女,更加春风得意了。   可是晋封的当日,帝太后就传召了她。她匆匆赶去长宁宫,被帝太后身边的邱尚宫拦下:“帝太后旨意,娘子先不必进去,在这儿跪着就是了。”   她不敢硬碰硬,只好依言跪下。   接着,帝太后传了六宫妃嫔。   就如宁贵姬失宠一样,这同样是难得一见的事。每个人从她身边经过时,都是或轻蔑或讥讽的一声冷笑,总之,充满了敌意。   不久,宁贵姬到了,和顺姬一起。二人经过她身畔时,停也没有停半步,就移步进了殿。   她很快听到殿里传来的声音,帝太后指责她惑主独宠,又说起了宁贵姬失宠的事。   “天寒了,长跪实在伤身,岳婉华进宫不久,不懂事也是有的,求太后宽恕。”   这是自宁贵姬口中说出的话。   “太后,臣妾等入宫久了,自然知晓六宫相处之道。可婉华刚入宫不足月余,自然难免思虑不周……”   这也是宁贵姬的话。   结果很是简单,帝太后盛怒之下,把宁贵姬也赶了出来,一并跪着。   岳凌夏不由得腹诽宁贵姬这是矫枉过正,想装贤惠却装过了头,反惹得帝太后不快。   可宁贵姬却淡笑着说:“自本宫跪在这里的那一刻起,在陛下心里,婉华妹妹你就已经输了。”   皇帝到时,在她二人身边说出的第一句话是:“送婉华回去。”   任她膝盖如何地酸痛,也难掩面上那一缕得意的笑。皇帝还是在乎她多。   走出不远,她听到皇帝对宁贵姬说:“你添什么乱?”   那厌恶的口吻,却让她觉出了一丝不对。那话中分明有不忍。   她立刻回头看去,正看到宁贵姬随着皇帝进殿。   宁贵姬翻盘了。   回到疏珊阁,她顾不得膝盖上的伤,一次又一次地让宫人去打听成舒殿召了谁。   没有召谁,皇帝留了宁贵姬。   那因为前阵子的得意而逐渐淡去的嫉妒,随着宁贵姬的复宠再次燃烧起来。她所爱的人因为这个妹妹不要她、她所嫁的人又在她同样受了苦的时候去关心那个人,对她不闻不问。   宁贵姬到底凭什么?她好在哪儿?不如自己漂亮、不如自己有才,却偏偏每个对自己重要的男人都更在乎她。   她几乎要被这样的想法逼疯了,恨不能一刀取了那女人的性命。她甚至已经备好了毒药,断肠草的毒汁,她想她早晚会要了宁贵姬的命。   可她竟在这样的时候,有了身孕。   无论她多想要宁贵姬的命,都要先生下这个孩子,因为她向萧家承诺过,若能有子,便交给萧家,做萧家的助力。   岳凌夏再一次占尽了风光。她甚至有资格在皇后和萧修容间做出挑选,决定将孩子给这两姐妹中的哪一个。   每个人都在向她示好。她成了才人,还有个很好听的封号——“莹”。   她淡看着这一切,盘算着今后的日子。无论是将孩子交给皇后还是萧修容,她都可以借着这个生母的身份上位,坐到一宫主位,甚至是九嫔、四妃……   总有一天,她可以有本事杀了宁贵姬,然后呢……大概是想个法子让晏宇凌知道吧,让他知道不娶她是怎样的大错。   萧家又布了局,弄死了已被废黜的纪庶人,接着……闹起了鬼来。宫里一时人心惶惶,纵使是子虚乌有的事情,还是让萧修容复了位份。因为在这事中,萧修容实在表现得很是贤惠,当然,也少不了岳凌夏的配合。   纪庶人按着贵嫔礼葬了,这事却远远没完。已经闹到了这么大,也就不怕再大一些,譬如借此除掉宁贵姬。   瑶妃找了高僧高道,让他们委婉道出和贵嫔的冤魂是冲着宁贵姬来的,但因岳凌夏腹中之子是宁贵嫔从前失去的孩子投胎,故而寻仇寻到了他身上。   换言之,宁贵姬不死,皇子难安。   当时她不在场,悠悠然地在自己宫中安着胎,猜测事情已经进行到了哪一步。素来皇裔为重,宁贵姬逃不过的。   结果颇令她意外,宁贵姬竟是……毫发无损。她全然不知出了什么变数,问皇后和瑶妃,竟也问不出任何东西来。   不仅如此,皇帝待宁贵姬的态度,居然还愈发地好了。   冬至大傩,她没想到自己会遇到那样的险。抬轿的宦官脚下不稳让她摔了,当即动了胎气。那样剧烈的疼痛,在腹中一阵又一阵着侵袭着,所谓的“如刀绞”,大概也不过如此吧。   痛得让人害怕,好像再多疼一分就会一命呜呼。   她觉得眼前无尽的黑暗与明亮交叠,这错综地交叠中,她看到了他,晏宇凌。   “公子……”她无声地喊着,那张脸在她面前那么清晰,以半是命令的口气微微笑着对她说:“男人打架,女孩子看不得,回房去。”   梨颜楼……怎么感觉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手忙脚乱的宫人们无比惊诧地发现,她在这样的剧痛中,竟然露出了一缕笑意。   因为她面前的那个人对她笑着。   只在一瞬间,那温和的笑意化作了一声长叹,他说:“姑娘,我不仅是晏家独子,还是晏家嫡长子。我的三个妹妹皆去向不明、生死未卜,我要找她们。在找到她们之前,实在无心成家。”   她就陡然失去了全部力气。   她的孩子没了,她不知是轻松还是失落,却意外地没有痛苦。她似乎感觉不到痛苦了,她的眼前,仍是那张脸。   恍惚间,她听到宫正女官说,所有的人证物证都已扣下待查了,她登时明白了这些都是出自谁之手。   宁贵姬。   然后,瑶妃被禁足了,再然后……被废了。   宁贵姬备了礼来探望她,一如她刚入宫时见到的那个看似寻常的宠妃。可小产后在榻上休养的她,却形容枯槁,声嘶力竭地朝宁贵姬吼着:“你害了我的孩子!你害了瑶妃娘娘!”   相较她的疯狂失态,宁贵姬却是仪态端庄,微笑着告诉她一切真相,一切都是瑶妃做的,因为瑶妃以为她的孩子会给皇后。   她霎觉无助。入宫之后,她最信任的两个人,一是皇后,一是瑶妃。最后,她却因为她们间的斗争失了孩子。   但其实,这并不重要,她本就只是为了要宁贵姬的命,别的都不重要。   “臣妾自入宫那日起,敌人……就只有娘娘您一个。陛下心里有臣妾没有,娘娘您会看到。”   岳凌夏仍有这样的自信,哪怕宁贵姬已经直白地告知她皇帝宠她只是因为萧家。论才论貌,她到底强宁贵姬太多了,她有资格有这样的自信。   她要让皇帝对宁贵姬生疑,让他觉得她小产是宁贵姬所为,追查下去,宁贵姬必定逃不过干系。   皇帝却清清淡淡地告诉她:“不会是贵姬。”一句话,断了她的希望。   她还以为,皇帝到底还是对她有感情的,或者……是对她失去的孩子有感情的。原来半点都没有,他只在意宁贵姬。   他说:“才人,朕因为你已经委屈过她一次,断不会再有第二次。”   他指得莫不是……她陡然一颤,反是质问他:“那臣妾呢……即便臣妾比不过她,那臣妾的孩子呢?陛下,那也是您的孩子,您全然不在意是谁杀了您的孩子么?”   他还是只护着宁贵姬。   岳凌夏觉得自己可怜透了,她爱上了晏宇凌,宁可舍弃名利去找他,他却不要她,连一句软话也无;她嫁给当今天子,可……这么多日子的相处,竟是这样的结果。   她曾经迷倒了多少贵族公子,怎么到头来竟是这样的结果。   都是宁贵姬的错。若没了宁贵姬,晏宇凌会娶她,宫里也没有人能盖过她的风头。   碧叶居外,冷风簌簌地刮着,她取出了那把刀,取出了断肠草的毒药。   既然不能借皇帝的手除她,就只有靠自己了。   她端详着刀柄上的纹路,仍记着那人冷淡地将刀递给她,说了一句:“带着路上防身吧。”   她要用这把刀,取他妹妹的性命。   岳凌夏如常地步上步辇,吩咐去簌渊宫。在宫门口,她碰上了刚刚离开皇帝,默不作声地见了礼,径直往明玉殿去了。   “我们作歌姬的,素来是贵客不喜的曲儿就不会再唱,换别的就是了。”   “臣妾的‘贵客’从来不是陛下,是娘娘的性命!”   她这样说着,挥刀刺去,宁贵姬与她不过几步之遥,她纵使不曾习武也不会失手。谁知竟有个伸手颇好的宦官,眼疾手快地推开了宁贵姬,还与她过了两招。   她自知不是对手,不与他多纠缠,避开两步,直逼着宁贵姬去了。   宁贵姬吓得忘记躲闪,眼睁睁看着她的刀刺过来也动弹不得,她心底一阵从未有过的强烈快意,尽管她明知得手之后自己也必死无疑。   “晏然小心!”她听到一声低喝,一个人影从她面前晃过,她手中的刀来不及躲避地刺了下去,怔然望着眼前的一切。   皇帝他……替晏然挡了刀。   她仿佛看到了当初肯为她得罪姜家的晏宇凌。   她立刻被宦官制服了,仍旧愣愣地回不过神,她看到皇帝的后肩受伤了,于是他对宁贵姬说:“有点冷,去给朕取件斗篷来。”   他是不愿让宁贵姬知道。   她想告诉皇帝,那刀上有毒,可当她想到他是为了护宁贵姬而受伤时,她忍住了。   “为什么要杀她?”皇帝冷声问她。   她只是死死地盯着宁贵姬,宁贵姬说:“我没有害你的孩子。”   “我恨你……”她终于有机会道出了这埋藏心底许久的三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恨意,“无关孩子、无关萧家、无关圣宠……从我进宫的第一天我就想杀了你……”   皇帝的声音冷极了:“到底是谁的意思!”   她听得出来,他那么迫切地想要知道,究竟是谁要害他的宁贵姬,她忽然一阵得意,一阵幸灾乐祸。   她到底还是有机会报复的,报复宁贵姬、报复晏宇凌。她知道他们二人的存在,她就可以不让他们互相知道对方的存在。   就让他们继续各自活着,继续苦苦寻找——就算宁贵姬根本没有去找她的兄长,晏宇凌却是实实在在地再找这个妹妹。   就让他承受这番痛苦,永远寻不到心中重要的人的痛苦。   因为是他,误了她的一生。   “没有人指使!我一早就想取她性命!”   她给了皇帝答复,低首间,红菱般的美丽嘴唇轻轻扬起。   正文117   秦珏死后,宫中又少了一位主位宫嫔。悉数从前的主位嫔妃,愉妃、瑶妃、和贵嫔、馨贵嫔均已不在,新进宫的主位沐容华亦是死了。如今三夫人皆无、居四妃的仅琳孝妃一人,庄聆和韵淑仪姜雁岚俱是九嫔中的下三嫔。再往后的二十七世妇中,婕妤无人,贵嫔有我与顺贵嫔,贵姬同样无人,正五品姬亦只有二人,最末的容华也空缺了。   如此这般,两位太后一起下了旨,大封六宫。   我与顺贵嫔前些日子刚晋过位份,自是没我们的事。琳孝妃楚晗晋了正一品夫人,改封号“琳仪”;嘉姬任霜月晋了从四品贵姬;良美人卫凌秋晋为容华,居韵宜宫主位;前不久大选入宫的美人景珍亦晋了容华,居鹭夕宫主位。   我正奇怪着既是两位太后的意思,庄聆与韵淑仪的位份何能不晋又不好直言去问。庄聆却主动告诉我,两位太后位次争得厉害,都想让自家人坐到昭仪的位子上去,位列九嫔之首。   九嫔里,除了有上三嫔、下六嫔之分,昭仪与昭媛、昭容亦不一样。因着“九嫔之首”这个名号在,昭仪、昭媛、昭容虽是同品的位份,昭仪却显得更高一些。两位太后暗争了这么多年,自不会准许对方的人位列“九嫔之首”,压自家侄女一头了。   这样的争执,连皇后也插不得话,僵持半个月未果,宏晅明显一日比一日觉得烦不胜烦,最后两道圣旨毫无预兆地从成舒殿传下打破了这个僵局:韵淑仪姜氏位晋正二品昭媛;静修仪赵氏位晋正二品昭容。   圣旨已下,纵使两位太后是长辈也反驳不得,此事就此作罢。   已是良容华的卫凌秋在迁宫前来明玉殿向我辞行,无比郑重地深深一拜:“这两年多得姐姐照拂,臣妾纵使作了一宫主位也绝不忘恩。”   我连忙扶起她,嗔笑道:“什么恩不恩的,本宫来簌渊宫时就有话在先,同住一宫相互帮衬着罢了。妹妹好好作这一宫之主去,往后的日子还长,常来簌渊宫走动。你韵宜宫里的那几位……你要压得住,莫因性子太好遭人欺了。”   她浅咬着下唇点一点头,又道了句:“多谢姐姐。”.   大封六宫之后,主位虽只添了两人,随居宫嫔却有不少要因此迁宫,阖宫上下忙忙碌碌的,看着热闹也心烦。   这个时候最适合到成舒殿去躲个清净,宏晅笑看着我道:“朕就怕你嫌烦才没给你簌渊宫添人,结果你还是嫌麻烦?”   “不嫌麻烦也想图个清净。”我笑意浅浅地斜睨着他,“反正是和臣妾不相干的事。”   宏晅轻一笑:“这是嫉妒别人晋位了?”   “才不是。”我不满地睇他一眼,“臣妾不也刚晋了不久?怎的臣妾现在说什么在陛下眼里都是嫉妒?”   “嫉妒挺好。”他满不在乎地笑着,手抚上我依旧平坦不显形的小腹,“等你平安把孩子生下来,九嫔之首就不用空着了。”   他说得万分诚恳无半分敷衍之意,直听得我悚然一惊:“九嫔之首?”   “不该么?”他衔笑端详着我,一瞬间,我不得不防备这是否是一种试探,遂是和缓一笑,信手整理起案上的奏折纸张,以无限温柔的语气轻缓地道出自己的心思,“陛下待臣妾好,臣妾却实在受不起这位子。且不说旁的宫嫔中还有多少比臣妾资历深的,单是韵淑仪娘娘和聆姐姐二人,臣妾就断不敢位列她们之前。”   “你是怕太后不高兴?”他了然而笑,“你已是元沂的养母,到时候再添一位皇子或是帝姬,给你怎样的高位都是应该。”   “那是陛下这么觉得……”我嗫嚅着,带着几分赌气地白了他一眼,又殷切道,“再者,赵大人对臣妾是有恩的,臣妾更加不能如此。”   “日后再说。”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提笔蘸墨,随意地说,“前几日听骠骑将军说朵颀公主也有孕了,也是个喜事。母后的意思,过几日召他们入宫一趟,设个宴庆贺一番,你和朵颀相熟也不妨去看看。”   他们?霍宁也来?   那是我能少见一面便要少见一面的人。宏晅他不知我们互相都知晓当年的事,如若知道……不,不能让他知道。   宏晅瞧着我的神色,略有奇怪:“怎么了?”   “没什么。”我莞尔摇头,“臣妾只是想着,日子过得真是快,一转眼的工夫,朵颀来大燕也这么久了,连孩子都有了。”   “是啊……”宏晅颇有感慨地凝神叹道,“当初千万个不愿意,现在这个将军夫人当得也挺好。”   那本该是我的位子,我到底还是有这样的想法。霍宁,他骁勇善战桀骜不驯,早听说有不少年轻贵女想要嫁他。朵颀贵为邻国公主,倒是配得上他,可……那到底该是我的位子。   言安,曰安,晏。是我当年太多的小聪明害了自己,如若那封信上直接了当地署名了“晏然”,如今的一切,都不会是这样了。   我该怨宏晅还是该恨我自己。   这辈子到底只能这样的,纵使霍宁说过要带我走,可走后我又能嫁给谁?就算真能跟了他,做一位位高权重的将军的妾室,就当真比做帝王的嫔妃来得更好么?大约也不会吧。   所以想什么都没用.   我不能再想下去、不能再在成舒殿这样待下去了,我不能让宏晅瞧出端倪。按捺着心绪强作镇定地为他研好一砚新墨,我起身浅浅一福:“既是有贵客要入宫,又是那样的喜事,总要备礼的,臣妾先去准备。”   他搁笔一笑:“让婉然林晋他们准备去,你好好安胎,别照着茬干事。”   我窘迫一福,应道:“诺,那臣妾回去歇息了。臣妾告退。”.   离簌渊宫宫门尚有一段距离,便见婉然在宫门口张望着,见我到来面露喜色,迎到步辇前一福:“娘娘。”   “有事?”我淡然道。宦官放下步辇,婉然垂首走过来,在我耳畔低低道:“林晋刚才行色匆匆地要见姐姐,我问他什么事他又不肯说,看样子急得很,姐姐快去瞧瞧。”   我一凛:“在明玉殿?”   “是,一直候着。”   大抵是关于婉然的事,故而他自不会跟婉然说。只是……行色匆匆?莫非真是婉然有什么问题不成?我不禁感到害怕,害怕听到被一直以来情同姐妹的婉然背叛的事实。但若真是如此,我又不得不听。   林晋果然在明玉殿中候着,见了我一揖,挥手命旁人退下。婉然素来识趣,见状也朝我一福,与众人一道退去。   殿门在我身后关上,满室寂静,我寒冷的语声微微颤抖着,问他:“真是婉然?”   林晋怔了一怔,躬身禀道:“娘娘多虑了,和婉然无关。”   登觉轻松。我缓了口气,移步至案前稳稳落座,语气亦平静许多,悠悠又问他:“既不是,为何这样急?”   林晋面无表情,犹自躬着身,平平淡淡地续言禀道:“下毒之人可能是荷才人,臣想着娘娘与她同住一宫,早一刻知道也是好的。”   沈语歆?我大感诧异,纵使我早已明了她父亲的底细、又迫他为我办事,却始终不觉得她会做出这样的事来。我亦不认为沈循会将我与他的交易告诉她,他会答应,便是为了护她,若让她知道了却是将她拉进了这场斗争中,无异于送她去死。   “你从哪儿打听来的?细细说来。”   “诺。”林晋颌首,话语清晰地道,“臣查婉然的时候,借着御前的方便查了那日进过厨房的人。中秋宫宴,厨房里来来往往的人多,却只有一个人来去得蹊跷。说是荷才人身边的宫娥,去了也没做什么,就是四下看了一圈便走了,其间有宫人觉得奇怪问她有何事,她也答得含糊。臣估量了一下那个时间,正是婉然给娘娘上汤前不久,汤应是正煲着。想下毒的人,大概也就是在这个时候。”   我仔细思忖着,只觉他说得太过轻巧,遂缓一摇头:“宫宴进进出出的人多,但盯得也是最紧的,她一个小小的才人要害本宫本就不容易,何况是已有人瞧出了奇怪,更不会让她那么轻易得了手。凭这个怀疑荷才人太武断了。”   有时武断些也并不是个错处,只是此时我尚有事要靠沈循去办,若能不与语歆为敌最好,否则一切都要改变不说,更意味着我现在已身处危险之中。是以无论此事是否是她所为,我都要装不知道,一旦打草惊蛇,沈循现在一句话就可以要我的命。   但就算不打草惊蛇,这人是不是她,也总要先试出来才好。   我轻轻的一声叹息,凝视着一旁不远处的一盆花微微蹙了眉头。我已不记得那是盆什么花了,送来时开得极好,就搁在了正殿里。可现在季节过了,花朵尽凋,只剩了一盆绿叶毫无看头:“你去花房挑盆新花来把它换了。良容华做了一宫之主,说搬走就搬走了,本宫才想起已有些日子没同几位姐妹聚上一聚了,今日晚膳时便请她们来吧,叙叙旧说说话,免得生分了。”   正文118   几人都按时到了,听说我是要“叙叙旧”,她们也就都不拘礼,各自落座笑谈着。冯宣仪笑叹道:“良妹妹迁宫前还跟臣妾说,这两年净托娘娘的福了。可不是么?臣妾也是沾了娘娘有孕的光才晋了宣仪。”   “冯姐姐别这么说。”我抿唇而笑,诚恳地解释,“姐姐待人宽和,陛下是知道的,姐姐该得这个位子。”   想当初刚见到她时,她是何样的狼狈。被禁着足不可怕,可怕的是那时从她自己到阖宫上下都觉得她兴许会被禁足一辈子。人在那样的情境里,什么样的好性子也会被磨没的,继而在不断的恐惧与颓丧中变得疯狂。   宫里被陷害的人那么多,她能洗清罪名,当真是运气很好。   说起性子温婉,愉妃亦是不错。可在失宠之时,也是那样刻薄,可以道尽一切恶毒之语……这后宫,当真是个能把人逼得不像自己的地方。   元沂望了望几人,低头想了一想,很是自觉地从芷寒身边站起身,默不作声地走到我身旁坐下,抬头望着我:“我跟母妃坐。”   芷寒“扑哧”一笑,假作不快道:“好啊,在惜清苑一口一个‘姨母好’,见着母妃这么快就不要姨母了?姨母生气了,今后再不让你回来见母妃了,你看好不好?”   元沂抬眼瞅着她,认真思忖着,诚恳道:“姨母吃菜。”   “……”我和芷寒都不知该说什么了。这孩子逐渐大了,难看出什么地方像愉妃,倒是从帝太后到大长公主都曾说过,他越来越像宏晅,无论是长相还是脾性。   我觉得这并不是件好事。宫中重视他欣赏他的人多,日后那一场皇子间的争夺他必定难以避开,愉妃在天之灵绝不希望他去争那些,哪怕那条路的尽头是至高无上的皇位。   我也是不愿他去冒这个险的。在我心里,只盼着他平平安安长大,可以博学多才、可以有治国之能,却不要去争那个位子。等他及了冠、封了亲王,到他的封地上去,治理好那一片土地也就是了。我会为他挑一个好妻子,或者他能有自己喜欢的姑娘是最好的,怎样的家世都不重要,只要他喜欢,我必定求宏晅让她作他的正妃,然后一同度过一生……   这样美好的想法,时常在我心里涌动着,每一次想起都带来温暖一片。   但,今后的事如何,到底也不是我能左右的。   语歆也很喜欢元沂,在愉妃还在世时就是,后来更加熟络亲密。元沂也很喜欢这个庶母,所以我若与她有一场厮杀,元沂必定是不会高兴的.   一壁聊着一壁吃着,互相毫不客气地开着玩笑,宫中难得的亲密无间。她们三个大概是真正的亲密无间,我今日却是存了心事的。   林晋捧着从花房新挑的盆花进了殿,叫了两个宦官一起帮着将从前那盆换下,我叫住他,笑言道:“先拿来本宫看看,要是挑得不好,你还得换去。”   林晋笑应:“诺。娘娘要是觉得不好,臣和花房的理论去,非叫他们把最好的送来。”   他捧着花走到我面前,是一盆月季。   有诗云:“一枝才谢一枝殷,自是春工不与闲。纵使牡丹称绝艳,到头荣悴片刻间。”月季花期长,有着长盛不衰的寓意。他挑的这一盆又是玫红,看着很是喜庆,我细细看过每一朵花,或是盛开或是待放,颜色都好得很,由衷笑赞道:“不错不错,留着吧。”   林晋应了,语歆却神色一白:“姐姐不可……”   她突然出言阻拦,几人都有一怔,我奇怪道:“为何?”   语歆咬了一咬嘴唇,道:“有劳林大人先把那花挪出去,不要在殿里放着了。”   越听越是奇了,连芷寒也不解道:“臣妾那日见才人娘子房里也放着月季的,怎么今日瞧着这么不喜欢?”   “不是不喜欢。”语歆摇了摇头,紧张地看着我,语气有些恐惧的不稳,“姐姐,那花里……有麝香。”   语如惊雷。我目光凌厉地横了过去:“林晋!”   林晋一惊之下猛然跪道:“娘娘恕罪,臣不知此事。”   冯宣仪滞了半晌,方思索着道:“不对……麝香就算我们认不清,林大人是在御前做过事的人,怎会不认得?”   我闻言不禁眸色骤冷,一缕冷笑从心底沁到唇边,森森然然道:“好啊,相识多年的人也对本宫动了手。林晋,你还真是会做事,平日里竟一点也看不出。”   林晋一向稳重,听我这样说也未有怎样的慌张,伏地沉然道:“娘娘明鉴,臣确未识出这其中有麝香。莫说刚才没有,就是荷才人娘子这样说了,臣现在也觉不出麝香味道。娘娘从前亦是在御前侍奉过的,可觉出其中有麝香么?”   我看向语歆,见她思虑着,摇了摇头:“不怪林大人,这不是平日里致小产常用的红麝香,是白麝香。要温和许多,气味也淡些,这花里放的分量又极轻,林大人辨不出是正常的。”   宦官已再不敢耽搁地将那花抬了出去,我审视着林晋挑了挑眉:“起吧。”   “谢娘娘。”林晋站起身,又向语歆一揖,“多谢才人娘子。”   语歆颌首,眉头紧紧蹙着:“这是谁下的手?选了不易察觉的香料,分量又用得轻,闻个一时半会儿根本不会有恙,可时日长了必定伤了孩子——这花若在殿中放个十天半个月的,姐姐就算小产了也不会有人疑到那花上头去,真是好缜密的心思。”   我良久无言,开口便是向林晋道:“去把花房那边帮你挑这花的宫人杖毙了,此事禀陛下一声,不过告诉他我无视,请他也不必深究了。”   “姐姐?”语歆听了觉得诧异不已,望着我道,“这摆明了是有人要害姐姐,姐姐不查么?杖毙了那边的宫人,如何知道主使是谁?”   冯宣仪却是神色明了地点了点头,徐徐向语歆解释道:“娘娘这是觉得下手的人是她开罪不起的人。”   “皇太后?”芷寒脱口而出,忿然道,“就知道她姜家必定容不下姐姐这个孩子,当年我晏家的账还没找她算呢!”   “芷寒!”我断然喝住她,缓沉下一口气,凝神道,“不许胡说了,此事到此为止。”.   就让她们在心底误认为是皇太后做的好了,姜家已经有了那么多血债,不差这一条。   用罢晚膳,婉然送走了她们,回来问我:“姐姐这出是何意?”   “试探荷才人。”我悠然持杯品茶,“林晋觉得中秋那天下毒的是她。”   所以我安排了这场戏,选用了味道清浅的白麝香,不会有人先她一步察觉出来,她若有半分害我的心,自也可以假作不知地顺水推舟让这事继续下去,反正麝香不是她下的,出了事也追究不到她头上……   “所幸她真识出来了。”婉然坐在我面前浅浅一笑,“那麝香真是太不明显,我刚才特地去闻了半天才寻出那么一点味道。若她一时辨不出,岂不是背定了这个黑锅?”   我嗤声一笑:“平白为她白担这个心?是当真没辨出来还是辨出了不说总有差别的。”   婉然明了点头,低头沉思片刻复现担忧之色:“可若不是她……又是谁呢?林晋行事是仔细的,都没查出那天还有其他什么人不对,独独查到了她身上。”   “林晋是仔细,可本也没查到什么。她身边的宫娥只是去厨房转了一圈罢了,什么也说明不了。”我这样说着,心里亦是不平静。这人一天查不出,我就一天不知道究竟是谁躲在暗处想要害我,缓缓一叹,又道,“再者,就算真是那宫娥下的毒,也不能证明就是她的意思。宫里的这些事,你还不清楚么?”   婉然一愣,随即点了点头。宫里常是如此,想害一个人,为了事后不牵涉自己,便要想方设法地嫁祸到旁人头上。就如当初皇太后设计指我秽乱六宫的事,那么一盒子东西让瑶妃揭出来,我当真以为是瑶妃做的。如语歆这般没那么多防心的人,更加容易被利用的,时至今日,她仍自浑然不觉。   “那姐姐想要怎么办?”婉然问我。我能怎么办,寻不到端倪的事急也没用,一急更会因此乱了阵脚,倒让那暗处的人看了笑话。我沉了沉气,淡然道:“这事先搁下,目下……要沈循相助的那事才是要紧的。总之知道不是荷才人做的,那事便可放心继续了。”   正文119   骠骑将军夫妇在四日后得太后诏进宫了,宫宴设在皇太后的长乐宫。其实骠骑将军是外臣,到后宫参这样的宴不合礼数,可霍宁战功显赫,他的夫人有孕,太后破这么个例以示重视实在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那天我穿了玫红底白团花的袒领半臂,内着的中衣是干净的白色,下裙自上而下褶子齐整,膝上的部分洁白无半点点缀,往下才有殷红的水墨纹花瓣花枝逐渐散开。   除了因与朵颀公主相熟而来参宴的我,皇后、琳仪夫人、韵昭媛、静昭容和顺贵嫔也是在的。两位太后与皇后坐于上座,我们与二人遥遥相对,仍是以一道珠帘相隔,各自见了礼后便开席。   皇后向朵颀公主道了贺后,庄聆方离座向对面二人举了杯子,端庄柔和地笑说:“恭喜夫人。近来喜事真是不少,宁贵嫔也是刚刚有孕不久,和夫人算得有缘分,日后也可让两个孩子多走动着。”   朵颀公主面上微红地垂首道:“是,记得妾刚来大燕时,就和贵嫔娘娘处得不错,也确是有缘了。”她的汉语长进不少,不细细分辨几乎听不出什么口音了。她说罢就要举杯饮下,只见霍宁伸手一按她手中的杯子,与她相一对视将杯子接了过来,笑向庄聆道:“多谢昭容娘娘。夫人有孕在身不宜饮酒,臣代饮了。”   庄聆见此不禁掩唇而笑,打趣道:“夫人的酒早换成果酒了,将军还这般护着,夫人真是好福气。”   “是,夫人真是好福气。”位列庄聆之前的韵昭媛悠然开口,视线淡淡地从我面上扫过,含笑道,“宫中能有这般福气的,也就是宁妹妹了。如此说来,夫人当真是和宁妹妹缘分不浅呢。”   她的心结来得倒容易,宏晅在宫宴上为我挡了一杯酒她便记到现在还念念不忘。遂抬眸回视于她,拈起帕子拭了拭唇,和睦而笑:“那是臣妾腹中孩子的福气。照昭媛娘娘这般说,陛下和将军这两位父亲都疼爱孩子,那臣妾和夫人腹中的孩子便也算得有缘了。”我说着举了杯,“敬夫人。”   霍宁垂下眼帘,覆住了所有情绪,让搁着珠帘的我更加猜不到他现在的想法。只是他没有再为朵颀挡这一杯,由着她和我对饮而下。   “今儿个有趣,本是设宴庆夫人有孕,怎的就扯到夫人和宁妹妹有缘上了。”韵昭媛退下南红手钏在手中把玩着,闲闲笑着,“不过说起来,夫人和宁妹妹的缘倒真不止于此。”   我不觉一凛,侧首看向她,她却是似笑非笑地就此止住:“罢了罢了,过去的事也不提了。恭贺夫人。”她举了举杯,兀自饮下。   帝太后凝神听罢,方宽和地向朵颀笑道:“方才昭容那话只对了一半,依哀家看,若夫人生的是个女儿,大可随时带进宫来;可若是个儿子,就不要常来见后宫女眷了,跟着他父亲好好学着,日后建功立业才好。”   朵颀郑重起身一福,出语却不乏盈盈之态:“诺,妾谨记。”.   坐得久了,我们觉得无碍,元沂和永定两个孩子却难免坐不住,四处张望着想寻些事做。元沂先起了身,我没有拦他,却见他撩开珠帘往对面跑了过去。乳母林氏小心地在后面跟着,他站在霍宁和朵颀的案前停了脚,只留给我一个背影,瞧着像是在发愣。   须臾,林氏半蹲着身笑着道:“殿下是瞧着夫人的项坠子有意思?”   朵颀下意识地低头看去,我也不禁望过去,见她项上一枚血红的项坠瞧着颇是别致,不似宫中常见的款式,大约是从靳倾带过来的。   正走神间听见皇太后的话语传来,带有分明的不悦:“纵使皇次子年纪尚幼,贵嫔也该好好教着他。喜欢些什么不好,对女人的饰物感兴趣,日后能有什么大出息?”   我心中一惶,正要前去谢罪,便听见霍宁的声音,有几分无奈地哄劝道:“殿下,这个不能碰……”   再抬眸望去,见元沂的注意力已全不在那项坠上,伸着小手握上了霍宁腰间佩剑的剑柄。霍宁怕伤了他又不敢硬去拦他,一时僵持着颇有些尴尬。   “元沂,快来!”我蹙起眉头轻斥道,“当着你母后和皇祖母的面也敢没规没矩的,非得请你父皇管你才管用是不是?”   元沂转过头来看看我,握着那剑的手却没松,迟疑一会儿,又转回头去,颇有些恋恋不舍之意。   帝太后沉缓地淡淡道:“皇太后不要太急着下定论了,哀家看这孩子让宁贵嫔教得挺好。”   我这边正叫不回他,忽听帝太后这么说,又干笑着道:“元沂,快听听,你皇祖母夸你呢,还不快回来。”   视线一抬,正与霍宁目光相触。他的目光那么有力,将我的一切话语都挡在了喉中。   凝滞片刻,他才缓和了神色,向上座之人一拱手,笑道:“君子剑不离身,皇次子既然如此喜欢这柄剑,臣将这剑赠与皇次子便是。”   “将军使不得……”皇后连忙开口,微微停顿,歉然笑说,“本宫知道这剑是先帝当年赐与霍老将军的,霍老将军又传给了将军,若将军赠予了皇次子,岂不成了皇家收回来先帝赐物?”   霍宁听言却是爽朗地一笑,再拱手道:“如皇后娘娘这般说,不如认为是先帝将这剑赠予了孙儿。如此论起来,皇次子实在比臣更配得上这柄剑啊!”   他似乎总是很有歪理。言罢,他又询问两位太后道:“若两位太后应允,臣便这样做了。”   其实也说不上有什么不可,因贵族名士多爱佩剑,便素来有赐剑的传统。有些不羁些的贵族会将天子赐剑转售换取钱物,天子纵有不悦,追查起来也显得太小心眼。不过就这么当着太后、皇后、后宫嫔妃的面,明目张胆地要转赠先帝所赐先帝宝剑……霍宁他也忒不羁。   “既然霍老将军已将这剑交给了将军,自是由将军说了算的。”帝太后慈祥一笑,转向我道,“宁贵嫔代皇次子接下吧。”   我微怔,起身道“诺”,便走出珠帘去接那剑。婉然随着我一并走出,上前要去接过,霍宁却理所当然地避过了她将剑直接交到了我手里。与他手指相触,一阵羞意中我立刻觉出了他托着剑的指下按着什么东西,蓦地抬头望向他,他却眉目浅垂未有波澜,手微微一挪将那东西让到了我手里。   我用手掌小心地按住那东西,拖着剑恭敬一福:“多谢将军。”   转身将剑交予婉然,剑离手间右手一攥将那物握在了掌中,手敛在衣袖里,平静而从容地回座。   似是一张叠起来的宣纸,他什么意思?   一时不便去看,借着几个宫人上前添菜的当间手指一按塞入了腰间的荷包中.   酒过三巡,待顺贵嫔上前向太后与皇后敬完了酒,我一扶婉然的手起了身。移步上前,即有宫人将酒盅奉上,我端然举起,吟吟笑道:“吉利话都让几位姐姐说得差不多了,到了臣妾这儿,连敬酒都成了个难题。恭祝两位太后身体康健、大燕国运恒昌。”   说罢举杯一饮而尽,微甜的果酒划过喉咙,带起的那一点清浅的热感几不可寻得便退去了。又施万福,躬身退回,腹中却倏而起了一阵强烈的灼热。   这不是果酒该带来的感觉。我不自禁地抬手护住小腹,扶着婉然的手也微微着了力,大概是指上的护甲划疼了她,让她察觉出了不对,微有惊意地看向我:“娘娘?”   “没事。”就是与她说话间动了这么一点气力,那灼热就越发升腾了,继而忽起了一阵剧痛,使我不受控制地身子下跌。   “娘娘!”婉然彻底慌了神,周围也很快现了一阵疾呼,疼痛不已间看见宫人们围了过来,皇后与太后也都慌忙赶过来查看,慌张而焦急……   那疼痛始终不退去亦不减缓,一阵阵地好像什么东西撕咬着,好像要穿破腹部……我清晰地感觉到额头、鼻尖都已痛出了一阵冷汗,这样的感觉,就像那次跳《踏歌》摔倒之后的感觉,疼痛间,有什么东西正被生生地与我剥离开来。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指甲死死抠着疼痛不已的腹部,好像外面的疼可以缓解内里的痛。   手腕被人紧紧握住然后从腹间拿开,我浑身痛得发麻,张惶地偏头去看是谁,那人影一恍一恍的,只觉熟悉无比。是宏晅?怎么来得怎么快?   死咬着牙定了神,面前的这个人影停住,是霍宁。   “宁贵嫔如此会抓伤自己。”他的声音平淡有力,我在一瞬的安静后却被再读袭来的有一阵更深更烈的疼痛激得周身一僵,一翻手紧紧攥住,来不及多想就拼力掐了下去.   “贵嫔娘娘……”   “快禀成舒殿……”   “直接传太医来长乐宫……”   无数个不同的声音在周遭响着,逐渐混乱、逐渐揉成一团变成一个奇怪的声音,接着,又与眼前的各种纷杂场景一起逐渐消失。   一片安静的黑暗。   正文120   这教人承受不住的疼痛没有持续多久,我很快又有了迷蒙的意识。但就这么一会儿工夫,竟是疼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疲惫不已地睁开眼,是躺在榻上,周围的陈设却陌生得很   这不是明玉殿。   “婉然!”我一声疾呼,腹中又是一阵抽痛,婉然和不少宫人都围了过来,我问她,“这是哪儿?”   “长乐宫。”婉然回道,“太医一会儿就来。”   “我要回明玉殿!”我断然而道,一只手握住我,阵阵发着凉,接着另一只手也握了上来,我抬头看去,是庄聆。   庄聆话语轻颤着劝我说:“你安心歇下吧……此事重大,皇太后不敢再……”   “姐姐……”我平静几分,也克制着腹中虽已放缓却仍绵绵不断的疼痛,反手握住她的手,“帝太后可还在么?我要见帝太后。”   “这……”庄聆略一迟疑,即道,“你等着,我去给你请。”.   帝太后与皇太后一齐进了房中,我掩饰不住看见皇太后时的那一股恨意,一垂眸冷道:“太后,臣妾要回明玉殿。”   虽则话语淡漠,但我的疼痛她们大概还是知道的,因为我额上渗出的冷汗无法抑制,很是明显。   皇太后在不远处坐下,缓缓道:“贵嫔安心休息吧,太医片刻就到。”   “太后……”我看向帝太后,她微一迟疑,走到榻前,取出帕子俯身为我擦去额上的汗,也是温声劝道,“这事须得谨慎,哀家和各宫主位都在外头守着你。”   “太后……”我猛然握住她的手,几乎用尽了全身仅存的力气,“恕臣妾冒昧……您是过来人,您想得到今日之事缘何而起……臣妾求您,臣妾还不想死,臣妾还有元沂……”   我分明地看出帝太后眸色一震,沉默着思量了已久,直到我的气息再度不稳起来,她终于开了口:“来人,送宁贵嫔回明玉殿,用哀家的煖轿。”   “帝太后!”皇太后听上去惊讶不已,帝太后侧身向她,神色淡泊,“哀家会随去明玉殿照顾好宁贵嫔,不劳皇太后操心了,告退。”   我终于踏上了回明玉殿的煖轿。   我自然要回去,长乐宫中没有一个人是我的人,这事出了疏漏我连命也保不住。   今夏,我推语歆下水又救了她,让她、让沈循、让阖宫都以为是皇太后做的;两个月前,我告诉沈循,我要小产,让阖宫都以为是皇太后做的。   失子之仇不能不报,我却一直想不到要如何去报。莫说一般的罪名动不了姜家,就是动得了,让她因为别的罪名而死,也算不得为我的孩子报了仇。我的孩子因她而死,她就必须明明白白为我的孩子付出代价。   但我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是她做的,瑶妃死了,我连人证都没用。   这事委实困扰了很久,我甚至想过,在我再次有孕的时候设计小产嫁祸给她,然后闹得沸沸扬扬,让她躲不过。   可这不值得,她不值得让我的下一个孩子也死去。   于是便有了今日这出。   沈循为了他的女儿,冒了天大的险。他也算得个有本事的人,能说服几个同僚与他一起做这个假。太医们轮番诊脉后道我有孕,凭谁也不会怀疑,怀疑了只会让别人觉得可笑。   至于在长乐宫的这出么……我自会让皇太后她洗不脱逃不过。回了明玉殿,帝太后纵使跟来,也是在正殿等着,寝殿里忙忙碌碌的俱是自己人。   我躺在明玉殿的榻上,剧烈的疼痛再一次袭来,我在恍惚中沁出一缕笑意:“沈大人,多谢。”.   再苏醒,宏晅果然是守在了榻边,我淡泊地望着他,直望得他无措起来:“晏然……”   我冷声问他:“陛下是不是还想告诉臣妾,以后还会在有孩子?”   他的神色瞬间黯淡无光,许久的沉默之后,他对我说:“朕是想说……对不起。”   我一怔,虽心中奇怪,面上漠然之意不减分毫:“陛下为何?”   “朕不该让你去参皇太后的宴。”他握住我的手抵在额上,有着无尽的痛苦和悔恨,“我早该想到皇太后根本容不得你……”   我没有怀孕。一瞬间,我几乎想要告诉他这句话。但此时,纵使仍旧浑身无力,我到底还是清醒的。我缓缓挣开了他的手,刻意地放缓了语气对他说:“陛下不要瞎做猜测……未必是皇太后做了什么……臣妾本就身子弱,从前又曾小产过,自己护不住孩子也是可能的。”   “怡然在查了。”他微微一叹,让我听到了我此时最想听到的话,“长乐宫、韵昭媛的庆云宫皆已封宫,无论做这事的人是谁,朕不会放过她们。”他切齿间那般地恨意,是为了我的孩子,也是为了这些年的许许多多笔账。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怡然会查到什么,她会查到我最后饮下的那杯酒里,有足够分量的白麝香。   那酒是长乐宫的宫娥递上的,不是皇太后这个长乐宫之主的意思又能是谁的意思?   我的拇指缓缓抚过每一个指头的指尖,那么平滑,没有护甲,连指甲也剪了。因为婉然怕我在剧痛中抓伤自己。   剪掉的指甲,自然是扔了,护甲会搁回我的妆奁里,没有人会去平白多疑。等到有人想起来要多疑的时候,早清理干净了。   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我在饮罢果酒将酒杯交还于宫娥时,弹指间加进去了那一点点白麝香。我自不会在喝酒之前就把它加进去,听沈循说那东西劲力颇猛,如是一不小心从此不能有孕了,就便宜了皇太后。   语歆是个细心的,不然她也不会在愉妃死后想起去查她的药。那么,她同样会想起那盆添了白麝香的月季吧,那是和酒杯中相同的白麝香。   我倒要看看皇太后如何把这事辩清楚了.   我在当晚位晋婕妤,在阖宫嫉妒或是怜悯的眼光中,静等着成舒殿传出消息。我也真想知道,皇太后最后会是怎样的结果,她到底是宏晅的长辈。   开查此事之后的第一个“大动静”却是从广盛殿传出的,我低估了宏晅对姜家的恨。他借着我小产一事作为由头,雷厉风行彻查姜家不轨。天威震怒之下,数名朝中大员纷纷附和,检举揭发、上疏弹劾。   这一切,于姜家而言该是措手不及的。   而对于宏晅而言,却是恰到好处。这些年,他做的那些铺垫也该够了,姜家没了兵权,任职的官员较几年前也撤去了大半,听庄聆说朝中登时显了一边倒的局势,逍遥大燕逾百年的姜家,命悬一线。   “任他们平时怎么嚣张,还不是让陛下打个措手不及。”庄聆笑吟吟地抿着茶,看着卧床静养的我,“从前他们是最善于教人措手不及的,也轮到他们一回。”   姜家确是善于教人措手不及。譬如岳凌夏的出现,再譬如当年晏家的突然落罪。都说一报还一报,在后宫在官场,这话到底还是应验的。   过了几日,以御史大夫赵恒为首的数名文官上本奏姜家罪名,条目竟有二百六十余条。那一日,左相姜麒称病未上朝,此事暂且搁下。   又过几日,以骠骑将军霍宁为首的数名武将上本奏姜家罪名,条目不多,仅有一条,却是道姜麒之子姜述、姜辽、姜远擅屯私兵武器,意欲谋反。听御前的宫人说,折子递上去,宏晅淡看了一遍,着即提笔只批了几个字:着令骠骑将军彻查。   让骠骑将军查,自是因为骠骑将军手握兵权了。明里暗里的,是让旁人知道姜家确有私兵,连天子也恐其起兵造反,派出了位列三公的将军彻查此事。   若说那日庄聆来看我时,朝中就已是“一边倒”的局势,如今,想来是姜家党羽作鸟兽散了。   姜家照例是反应得极快,族中最是位高权重的姜麒在骠骑将军奉旨彻查的第二日就上了本,道自己年事已高又抱病在身,不堪大任欲辞官静养。   这折子是半刻不敢耽搁地送到宏晅跟前的,宏晅将汤碗交给怡然,让她继续喂我,自己接过那折子和宫人奉上的蘸好朱砂的毛笔,提笔写下一字:准。   合上折子递与郑褚,那冷如寒冰的眸光连我也觉得有些怕:“誊写一份送骠骑将军府,但让将军不必理会,谋反之事,接着查。”   他要逼死姜家,连一点余地也不肯再留。   短短五日,霍宁那边就有了结果。从姜家各个府邸中搜出的无数兵器马匹坐实了姜麒三个儿子的罪名,宏晅念着姜麒在朝多年,仅下旨刺配。无奈朝中不满之声极高,有一日一众朝臣在广盛殿里生生从卯时争到未时,犹是那最迂腐的礼部尚书吴允,竟在殿中喊着:“陛下既妇人之仁袒护佞臣,臣便追随着先帝去了!”   说着就要触柱,所幸被四个侍卫合力拦了下来。想着先前他对我的种种偏见,要不是心中明白这出多半是宏晅安排或是挑唆的,我几乎要冷笑一句:“让他撞死好了。”   当晚,天子御笔亲批:左相姜麒之子姜辽、姜述、姜远,腰斩于市。   正文121   不管左相姜麒是如何经过大风大浪的人,已经到了这般年纪,一朝失去三个儿子也总是承受不住的。是以在行刑的当晚,姜麒于家中悬梁自尽。   纵使作为旺族的姜家尚有不少旁支,但族长的自尽仍旧意味着姜家往日的风光再也不在了。   宫里头,皇太后和韵昭媛都一直被软禁着,很多日了,我想她们一定会在这样的忐忑不安中被折磨得心力交瘁。   我仍在好奇着宏晅会如何发落皇太后.   夜黑人寂,月挂枝头。那一声声丧钟的鸣响就如同另一个世界的传来的哀嚎,宫中的每个人都在这阵哀嚎中被扰了清梦,然后慌张地四处询问这哀嚎带走了谁。   长乐宫中的宫人半刻不敢耽搁的脚步很快给了众人答案:皇太后姜颐瑾,薨了。   我不知这些闻言一愕后低头啜泣的后宫女眷中,有多少人是如我一样的心中暗喜。这样的暗喜让我没有和她们一样的去哭,我与姜家的仇,宫中每个人都知道,宏晅也是清楚的。我为她哭,实在虚伪做作。   “陛下那边什么意思?”我如此淡泊地询问婉然,好像在说一件类似于“晚膳要哪道汤”一样的简单事。   “暂且解了韵昭媛的足,准她为皇太后守灵去了。”婉然说。   “哦。”我应了一声,坐在妆台前对镜自视。虽是没有真正小产,但沈循那天给的药劲力颇大,那一番剧痛弄得我很有些憔悴,隔了这么多日仍还能从面色上瞧出一点,“明儿个咱也去瞧瞧吧,到底是皇太后。”   婉然站在我身后显得有些犹豫:“姐姐还养着身子……”   在旁人眼里,我是还养着身子的。我笑睨她一眼:“样子总要做到,这事早成了定局,旁人疑不得什么。”   我到底为什么要去?我想要告诉自己,我并不是为了去一睹韵昭媛姜雁岚的落魄。但这样的自欺欺人并无什么作用,我很清楚地知道,我就是为了去看她的落魄。   害得晏家一夜崩塌、害得我一朝失子的姜家倒了,我只恨我不能在宫外看着官兵去抄家。我唯一能看到的姜家人,就是韵昭媛。   姑且还能称她一声“昭媛娘娘”.   长乐宫正殿门口,几名候着的宦官见了我一齐恭敬一揖:“宁婕妤娘娘。”   “都免了。”我的目光落在殿中那个长跪的背影之上,欣赏着那一缕萧索之意。   提步跨过门槛,绣纹繁复的裙摆从门槛上拂过。林晋在外阖上门,我在韵昭媛身侧驻了足,凝望着面前的厚重棺木,玩味而笑:“臣妾有些日子不见昭媛娘娘了。”   她如同刚察觉我的到来一般睁开眼,清清冷冷地问我:“皇太后遗体在此,宁婕妤不跪么?”   “跪?凭什么?”我笑睇着她,又瞥了一眼那棺椁,冷涔涔道,“如不是宫规礼数束着,臣妾一次也不愿跪她。”   韵昭媛没有同我争执,长沉下一口气:“就因为姜家害了你晏家么?当年姑母以身在宫中,那事和她没什么干系。婕妤,死者为尊。”   “臣妾本也懒得计较陈年旧事。”我在她身后踱着步子,四下打量着这已是灵堂模样的长乐宫正殿,“但便是不提晏家之仇,这些年来,皇太后多少次想置臣妾于死地,昭媛娘娘想说自己不知道么?”   她微有一颤。   “我册封几日就安了个罪名要活活打死我,后来道我不守礼数、秽乱六宫,一桩桩一件件,昭媛娘娘觉得她一死就配让我以她为尊么?我若在此跪她,又如何对得起同在九泉之下的我的孩子。”   韵昭媛有那么一怔,随即消逝,她对着棺椁拜了三拜,站起身子转向我,凝笑道:“既不打算拜上一拜,婕妤妹妹今日是来看本宫的笑话的?”   “是。”我衔笑回说,“但不全是。臣妾还要告诉昭媛娘娘,方才来时,见顺贵嫔往成舒殿去了。娘娘知道,顺姐姐鲜少主动面圣,娘娘觉得她此时去见陛下,会是为了何事?”   韵昭媛神色一震,打量着我苦苦笑说:“本宫小看了婕妤。”   如同宏晅必要逼死左相,我和顺贵嫔也是容不得韵昭媛的。虽则我与她并无甚直接地冲突,但一则先前的种种,她总脱不得干系;二则皇太后死了,她目下是万念俱灰,如若有朝一日重振旗鼓了要与我一斗,也是麻烦。   顺贵嫔更不必多说了,失子之仇,怎能轻易算了?   我浅浅地施了个万福:“永定帝姬乖巧,顺姐姐喜欢得很,不会因为从前的事迁怒于她,娘娘放心。”   “是啊……永定是多好的孩子……”她深深叹息,怅然若失地望向棺椁,“是我当年傻,为了家族应下了此事,后来也是悔恨不已。”   那到底是她的亲生女儿,血脉相连,如何能不想念。   她哑哑笑着,一声又一声,带着自嘲、带着泪意:“陛下是知道的对不对……所以他才那样不愿让我见到永定……他那么恨姜家,早恨不得让姜家处处不顺才好,可……可那些事情,与我并没有多少关系啊……”   我不言良久,俄而静静向她道:“是,陛下是知道的。昭媛娘娘觉得自己冤么?臣妾觉得娘娘您并不冤。一个做母亲的,能为了权力地位将亲生女儿转交旁人且还夺了别人的孩子,不论娘娘当时是否没想明白、不论娘娘事后是否追悔,娘娘您到底是错了。”   她的悔恨神色瞬间化为了嘲讽,一声冷笑出口,森然质问我:“婕妤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责本宫、指责皇太后!婕妤还不是为了报仇行出了武瞾那般地事!”   “看来娘娘知道那事是臣妾自己的算计。”我笑看着她,刻意地绽出一缕明艳的笑,“但臣妾岂敢自比武瞾啊!若敢,也就没资格记恨皇太后了。臣妾确是栽赃给了皇太后,但——臣妾本就没有怀孕。”   她目中骤然间震惊与愤怒交加:“你就不怕我告诉陛下!”   我偏头大睁着双眼看着她:“娘娘您去好了,臣妾也很想知道娘娘您的话能不能比得过宫正司人证物证的分量;臣妾更加好奇,若现在娘娘您再多一条诬陷宫嫔的罪名,陛下会如何处置。”   她噎住,凝视我片刻,凄然笑道:“事已至此,也罢了……但本宫自问从未与宁婕妤结怨,宁婕妤如今非要逼死本宫,只因本宫是姜家人么?”   “不该么?”我轻然反问她,“皇太后变着法地想要臣妾死,不也就是因为臣妾是晏家人么?”   “不是。”她驳得干脆,我微有一怔,她又重复了一遍,“不是。高傲如姑母,才不会担心你这个晏家孤女有本事报复。”   我羽睫覆下,不予置评。   “你不信?”她伸手一指那棺椁,凛然道,“当着姑母的面我绝无虚言,她容不得你,是因为你害得祺裕远嫁!”   祺裕长公主?我听得不解而错愕。若说我得封,确是与她有些关系的,因为在她远嫁的事上,宏晅和皇太后起了争执,他借酒消愁喝得大醉,故此才有了那一晚……但若说是我害得她远嫁,彼时只是个御前尚仪的我,怎有这样的本事?   “姑母说你狐媚惑主可有错么?若不是你惑主,陛下怎可能宁可亲妹妹远嫁也要留你!”   我直听得一片茫然。   “姑母就祺裕长公主这么一个女儿,她舍不得祺裕远嫁番邦啊……”韵昭媛怅然叹息,一声冷笑,“她想着,你礼数周全,也到了嫁龄,封个公主嫁出去正合适,这是多常见的事情。呵……她却没想到,陛下竟就那样要了你,将长乐宫去传旨的人挡在了成舒殿外。”   她瞪着我,目光冰冷如刀:“她不肯祺裕受离乡之苦,陛下却宁可让祺裕嫁了也不愿让你去受这份苦……她怎能不恨!”   “长公主在靳倾过得很好。”我喃喃道,她断然厉喝:“出嫁的不是婕妤,婕妤当然能在此说轻巧话!”   我一阵沉默思索,抬起头回视于她:“娘娘,时至今日,娘娘还要自欺欺人么?”   她犹自怒视着我,刚要出言,我却先续道:“娘娘当真以为,祺裕长公主远嫁和亲,仅仅是因为陛下舍不得臣妾么?是,臣妾和陛下是自幼相识的,臣妾也自知这份情分不浅。可娘娘您也知道陛下是怎样的人,他为了大局,连姜家都能忍这么多年、连顺贵嫔的失子之痛都能按下不提……您当真觉得陛下会为了臣妾而如此么?”   “你够了!”她打断我,眼中的慌张让我知道,我确实打破了她最后的幻想。遂是短短一叹,不再多言。   那件事若真如她所说,宏晅有不舍自是不假,但我认为他顾及更多的,还是他的大局。他不会任由祺裕长公主留在大燕、留在皇太后手里,然后嫁给一个姜家想要结交的世家,继续巩固姜家权势。   皇太后要封我做公主让我远嫁,他便要了我,除却那两三分的不舍,如此更是为了明明白白地向皇太后表明了态度。无论有我没我,这个远嫁之人,只能是祺裕。   韵昭媛该是知道的,皇太后也该是知道的。可她们却仍是为了心底的那一点不甘,将所有的怨愤都发在了我身上。   正文122   我反复回想着韵昭媛的这一番话。三年多了,我的心境变了很多。从刚开始的怨恨到后来的被迫接受,再到后来……觉得这样也不错。但我从来没有想过,那一晚的事情,也许另有隐情。   我要弄明白这件事,这个改变了我一生的隐情。   宏晅当年没有对我说,现在和以后大约也不会主动去说,我亦不能问他,可我总得问问些。   竟莫名其妙地有些魂不守舍,大约是因为突然知悉当年改变前路的大事带来的恐惧。我一路低着头沉思着往前走,再抬头时,已经在成舒殿门口了。   在宫里住了这么多年,每一条宫道我都很熟悉,早已不会迷路。目下虽是突然到了成舒殿前,也不是迷路,是不由自主。   “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回头向婉然林晋道了一句,移步走向前去。殿门口的宦官早就习惯了我的到来,不加多问的俯身见礼,又因为我没有进去而有一滞,抬头疑惑地看着我。   我站在门边向里望去,宏晅不在,但御前侍候的人一应俱全,他大概是在内殿。   我朝侍立在案边的怡然招了招手,示意她出来。她同旁边的宫娥交代了两句,走出来见我。   “姐姐怎么了?”她问我,我反问她,“现在方便离开么?”   她点头:“没什么事,还有墨兰侍奉着。”说着打量我两眼,又问一遍,“怎么了?”   我屏息思索片刻,轻道:“有事问你。”   我们一起散着步子走到成舒殿后,殿后有个凉亭,宏晅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常和先帝在此煮酒论史,后来他继了位,更加喜欢这个地方。旁人都不敢私自来这里,也就我们这“御前三然”会不怕死地时常来这里走走,后来有一次,我们炎夏时节在这里坐了半个小时闲聊,离开时林晋才上前拦住我们,战战兢兢道:“几位姐姐,刚才……刚才陛下来过。”   婉然一愣,首先问道:“那人呢?”   “看你们聊得正高兴……走了。”   即便这样,那时候的我们仍然不知避讳,肆无忌惮地该干什么干什么。现在回忆起来,那时的我们,在旁人眼里,只怕也是恃宠而骄嚣张得可以。   得封后,我没再来过这个地方。这一次,我在十几步远的地方停了脚步。   “姐姐?”怡然也停下来,疑惑更甚,“姐姐到底是怎么了?”   “怡然……”我望着凉亭那精致的亭檐长声一叹,“我当年为什么会突然得幸……你知不知道?”   怡然陡然一震,俄而定了定神,故作惊讶地反问我:“难道不是因为陛下喝多了?”   我淡看着她神色的转变,笑意清冷:“怡然,你这点做戏的本事,就别想瞒我了。”   我记得的,那天在宏晅回来前,只有我是在成熟殿的内殿一直候着,怡然婉然都在外殿。至于她们中途是否离开过,守到半截就困顿不堪的我是不知道的。   怡然垂首沉默,须臾,颇是为难地嗫嚅着说:“姐姐……陛下不让说。”   我在御前有那么多相熟的人,但三年多来,没有一个人告诉我这些事情,若不是今日从韵昭媛口中听说了,我兴许会被瞒上一辈子,这当然只能是因为宏晅有言在先。   “好,我不逼你说,我问你答就是了。”我踱步逼近她,垂眸审视着她的面容淡问道,“陛下突然召幸我,和皇太后不舍长公主和亲有关无关?”   她咬唇点头:“有关。”   “皇太后想让我去和亲?”   她又点头:“是。”   “到了哪一步?可是已经和陛下敲定了此事么?”   “姐姐……”怡然小退了半步,狠一咬牙道,“求姐姐别问了,那事……陛下下了死令不许同任何人讲。”   我深吸一口气,无奈的喟叹间亦有恨意:“好,我知道了。陛下他……为了他的大局,毁了我的一辈子。”   “姐姐!”怡然大显错愕,一声惊呼夺上来就捂了我的嘴,“姐姐你疯了不成!这是成舒殿,姐姐你再有什么不满不愿也不能在这儿说啊!”   我不领情地甩开了她的手:“怡然,你知道么?我从前一直怨他强要了我,可……这么多年了,也早不怨了。可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走到这个地步竟是因为如此……竟是因为姜家!他要与姜家一斗、要顾他的大局便拿我来向皇太后抗衡。怡然……他一直那么清楚我有多恨姜家,却还让我搭在了这样的事上。”   这也许并无甚因果,只是让我觉得无比恶心。我不愿与姜家有任何关系,可他却这样生生地把我卷进了他与姜家的战场中,让我在这几年里小心地应付着皇太后和韵昭媛,殊不知我每一次笑脸相迎或是行礼下拜时有怎样的不甘。   还让我觉得,只要他对我好,这些也就无所谓了。   其实这一切归根结底,都是为了他的大局、他的国、他的权。   我觉得再没有什么可多言的了,日后我还是宁婕妤,只是一颗心会更冷了。   我转身离开,无心理会怡然现在的心惊。   “姐姐……姐姐!”怡然倏然伸手拉住了我,慌慌张张地劝着,“陛下不是姐姐想的那样……他不是要拿姐姐去和皇太后挑明什么,他只是舍不得姐姐远嫁……”   她一味地解释着,话语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我微微一笑,脱开她的手:“好吧。你也不必担心什么,我也是在宫里那么多年的人了,你不必怕我会做什么不该做的事。”   “我说得是真的。”她重新拉住我的手,目光无比诚恳笃定,“真的。一个姐姐、一个是陛下的妹妹,这才会让陛下心烦得借酒消愁。后来……后来是郑大人对陛下说,既然是只能留一个,陛下不若放下旁的争执,只想想更舍不得哪一个便可……”她咬了咬下唇,回忆着说,“彼时我瞧着郑大人那意思,是觉得陛下必定舍不得长公主才会这样劝……谁知……谁知陛下留了姐姐……”   “就这样?”我神色未动地瞧着她,有几分玩味之意,“你且说说,陛下怎么说的?”   “陛下说……陛下说姐姐这些年够苦的了,不能再去受远嫁的那份儿罪。保家卫国本是男儿之事,纵使真要‘红妆千里为和亲’,也该是天家之责,不该让姐姐去顶……”她说着抬眼觑了觑我,“真的……”   我直听得觉得好笑:“你觉得可信么?”   “我没骗姐姐……”   我轻笑转身:“我回宫了。”   “那是陛下头一回和皇太后翻脸!”她忽地厉声道,清脆的声音听得我一惊,“陛下不是驳了皇太后的意思,是直接顶了皇太后的旨!”   “什么?”我狐疑地看向她,却没有半点编故事的痕迹。她伸手一扣我的手,有几分赌气之意地道:“就知道姐姐对陛下的心结根本解不开,姐姐不信,我带姐姐看去。”   我一语不发地跟着她走,左拐右拐地到了离成舒殿不远的御书房。御书房很大,除却宏晅平日里读书所用的真正“书房”,后面很大一部分放置各类典籍,亦有专门用以存放旨意的房间。这个房间自不是常人能随便进的,怡然是宫正,入内无妨,宦官却伸手挡了我的去路:“婕妤娘娘……”   怡然回过身,淡然道:“我前些日子整理时见有一份皇太后的懿旨找不到了,是永昭三年的旨意。那会儿宁婕妤娘娘还是御前尚仪,大概知道收在哪里,便请她来帮着找找。”   三言两语,宦官便不敢再拦,躬身放我进去。怡然阖上房门,走过房中整齐摆放的一个个木架,在最内靠墙的一个架子前停下,踮起脚尖够下最上层的一只长型木盒交给我。   那是宫中盛放旨意专用的盒子,因为搁得久了,这盒子上覆了不少灰尘,瞧上去灰蒙蒙的。我伸手接过,取出盒中静趟的那枚丝帛卷轴,微旧的成色让我觉得一阵莫名的窒息。   我打开那懿旨,一字字看下去,竟都是皇太后的亲笔。怡然幽幽道:“姐姐不曾见过这道旨意对不对……皇太后下给姐姐的懿旨,又有谁敢拦下?姐姐还不信么?”   丝帛微微的凉意沁着我的手心,硬是激出了一层汗来。我默默将懿旨卷好,收回盒中,搁在桌上:“怡然,告诉我那天的事情,一字不落。”   作者有话要说:【特别注明】没有查到关于在御书房存档旨意的记载,只是为了剧情需要这么写了……大家不要被阿箫误导……这是个架空文……架空文   关于为什么着意提了一下那个装旨意用的盒子!!!因为阿箫昨儿个向基友询问旨意存档在哪里……我的意思是问地名!!!结果她们是这样回答我的!!!   注意我说的确实是“地方”!!!这帮混蛋!!!我最近码字疯狂了一点她们就打击报复有木有!!!今天果断拉着她们战一万字!!!同时追几篇文的读者你们请好儿吧!!!   正文123   永昭三年二月,贺兰宏晅醒时天还未全亮,他坐起身,一阵轻微的头疼。是昨晚喝多了酒,到现在酒劲还未退。身边的女子仍睡得沉沉,没察觉他起床的动静,他在昏暗的烛光中凝视了这张熟悉的面容很久。   她侧躺着,半边面颊都埋在了枕头里,长长的眼睫轻覆着,睡得安详。他看着看着,忽然禁不住地起了笑意,自己也说不明白在笑什么,也许只是因为她这个睡相实在可爱。   她的一只胳膊露在外面,压着被子,那白皙无暇的颜色就像一块水润的白玉。贺兰宏晅忍不住去搭上了她的手,她的手却蓦地一搐,眉头也皱起来,嘴唇动了一动,说着什么。   是梦中呓语,声音很小,他听不清。便凑上去,这才差不多听清了她的话:“陛下……奴婢要嫁人了……”   贺兰宏晅觉得心头仿若被什么东西狠然一击,滞在那里,怔怔地望着面前熟睡的面容。   她恨他,她一定恨他,不然不会在睡梦中说出这样的话。她连在梦中都能这么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存在,并且无时不刻不防备着……无时不刻不寻着机会向他道出那句话。   是,她要嫁人了,是他允诺的。   她是他的御前尚仪,他答应给她寻个好夫家,最后却只给了她昨晚的恶梦。   “陛下……”她紧锁眉头再一次开了口,贺兰宏晅突然觉得自己没有再去听的勇气,匆忙下榻,更衣盥洗。   “陛下……晏然她……”郑褚小心翼翼地上前询问他的意思,他回头看了她一眼,丢给郑褚一个不清不楚的答案:“回来再说。”   回来再说?这是留还是不留。一贯善于揣摩圣上心思的郑褚心里犯了嘀咕,要她?那倒是册封啊,散号宫嫔册封又不费什么事,留个口谕就得了;不要她?不会吧,这是多少年的情分,不要谁也不能不要她……再者说了,人家眼看着要嫁人了,陛下您把人家要了又不给名分,这干得什么事儿?   没什么工夫多想,心里琢磨的话也不敢明说,郑褚应了声“诺”,不再过问。   卯时上朝,贺兰宏晅得去成舒殿前头的广盛殿。出了成舒殿的大门,他在苍茫的晨雾中停了脚步,遥望着不远处的地方,一缕笑意清冷。郑褚循着望过去,几个宦官模样的人正往这边来,瞧着还是长乐宫的人。郑褚大抵知道这几人的来意,却不知陛下要怎么应付。   这是来宣旨的宦官,可该接旨那人……目下正在陛下榻上睡着呢。   几人步履沉稳地行来,在贺兰宏晅前一拜:“陛下大安。”   “免了。”他口气淡淡地道,打量了那刚起身的几个宦官中为首的一人两眼,轻然一笑,“黄大人,这是来宣旨的?”   那宦官躬身道:“是,皇太后懿旨。”   贺兰宏晅“哦”了一声:“拿来给朕看看。”   “这……”黄姓的宦官略一迟疑,即双手将盒子奉上。贺兰宏晅轻挑开盖子,取出里面的丝帛卷轴打开,淡看了一遍,陷入沉吟。   见他这个神情,来宣旨的几人摸不准了。他们都知道在这事上陛下和皇太后意见不合,连争了好多日,直到昨儿个才算敲定了,难不成又要变卦?可旨意都到殿门口了,断没有送回去的道理。   末了,贺兰宏晅将那卷轴卷整齐了,搁回了盒里,然后直接从他手中取过了盒子,随手就转交了郑褚:“收着。”   “诺……”郑褚道。   “陛下……”那几个宦官有点慌了,“那是……”   “是给晏然的旨,朕知道。”他笑意轻巧,微顿又道,“不巧,朕昨晚喝多了,她现在是朕的人了,和亲不妥。”   “什么?!”那宦官惊诧之下脱口而出,甚至不顾礼数地抬起头,且一时根本没反应过来自己的施礼。好在他残存的理智让他将另一句话忍在了嘴边:陛下您……您把她睡了?   那可是皇太后挑的要册为和亲公主的人,今儿个旨意就到了,陛下您昨晚把她要了?!   “她现在是朕的人了。”贺兰宏晅向他重复了这句话,然后俨然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伸手搭上他的肩,指着殿里压低声向他道,“大人您看啊……从这儿进去是成舒殿前殿,再往里走是寝殿。她现在还睡着,朕觉得……让她继续睡为好。”接着,已经惊傻了的宦官觉得两道寒光直射向自己,寒光中一个略带笑意地声音问他,“你说呢?”   他哪儿敢说不行……唯唯诺诺地应下,还没来得及思考一下如何回去向皇太后解释,贺兰宏晅就又开了口:“回去告诉皇太后,朕上朝回来时若是找不到她,头一个拿姜家问罪。”这森森凉凉的冷意弄得几个宦官都觉得自己被严冬的坚冰冻住了,贺兰宏晅的话却还没完,“皇太后还别觉得朕是有意跟她作对,明明白白告诉她,朕舍不得晏然,嫁谁也不能嫁她。这和皇太后心疼祺裕是一个意思,眼下在殿里躺着的这姑娘,谁敢动她,先数清楚自己九族里有多少颗人头吧。”   贺兰宏晅往广盛殿去了,在清晨的昏暗中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和几个傻愣住的宦官.   那天,皇太后勃然大怒,几欲按着汉代吕雉的法子人彘了晏然以解心头之恨。从来没有人敢如此不留情面地驳回她的懿旨,哪怕是皇帝。可这次皇帝破例了,就为了那个女人。   重要的还不是这些。   现下在她眼里,什么破不破例、为了谁破例都不重要,可这个“破例”,会直接致使祺裕长公主远嫁和亲,那是她唯一的女儿。   “皇帝当真幸了晏尚仪?”皇太后强压着怒气问道。   跪在底下大气都不敢出的宦官磕磕巴巴地答道:“是……是,臣找御前的人打听了……是真的……”   皇太后的怒意升腾几分,又问:“册封了?”   “这……这还没有。”那宦官叩首道,“太后,您动不得尚仪啊……陛下发了狠话,说尚仪若是有个什么岔子,他头一个就找姜家问罪。”   “荒唐!我堂堂姜家还怕她一个奴籍的丫头不成!”皇太后一击桌面断然喝道,“去!把她给哀家杖毙了!哀家倒要看看皇帝能把姜家如何!”   宫人们瞧得出,皇太后这是气懵了。这三年来,皇太后与帝太后、皇帝的关系愈加紧张,但都维持着表面的平和,谁也不敢硬碰硬。甭管心里多少个不乐意,面上总还是过得去的,不会有意去找对方的不痛快。可这一次……也说不好是谁先找了谁的茬,总之目下看来要倒霉的是御前尚仪了。   “太后……太后……”那宦官小心地察着言观着色,战战兢兢地劝着,“依臣看,事已至此,您此时委实不能跟陛下硬碰硬……还是先忍下的好,她就是得封也封不高,太后您想出这口气,日后有得是机会。”   皇太后闻言愈怒,刚要出言斥责,一旁静默的韵淑仪开了口,轻慢道:“姑母,黄大人说得对。事情到了这般地步,祺裕是横竖都要嫁出去了,您又何必再为个贱婢跟陛下闹僵了?”   这才是关键,皇帝平日里幸了谁都无所谓,这次是专挑了她要送出去远嫁的晏然,是要她知道,别想着让旁人替她女儿出嫁.   贺兰宏晅下了朝回成舒殿,进了寝殿看见晏然已不在殿内,登时浑身一悚:“晏然呢!”   他厉问宫人。尽管他并不觉得在他的那般威胁下,皇太后还有胆子挑衅,可晏然目下确实没在殿里……   一旁的宦官连忙上前躬身禀道:“尚仪说去找宫正……说是要去尚食局挑人。”   这丫头。贺兰宏晅放下心来不觉一笑,随口问说:“什么时候去的?”   “起来就走了。”宦官回思一番,“不到卯时。”   贺兰宏晅想了一想,又问:“心情如何?”   “这个……”那宦官被问得有点蒙,照实答说,“没瞧出来……”   贺兰宏晅面色一沉,静默一瞬,道:“知道了,退下吧。”   她必定心情好不了,从清晨时的梦话就能知道。再者,她开心从来都是挂在脸上的,不高兴时才会遮遮掩掩不让别人看出来,这个规律他早熟悉了。   整个成舒殿的气氛都不对,因为晏然几乎和御前的所有宫人都处得不错,昨日他幸了她,今早却没有直接册封,弄得上上下下都替晏然紧张着。   一片压抑。   正在跟前服侍着的墨兰就表现得头一个明显,研磨研得心神不宁,手上明显劲力不稳,他不时地侧眸瞟一眼她也没有察觉。   墨兰没察觉,旁边的郑褚可看不下去了,碰了碰她的胳膊,把玄霜接了过来:“换茶去。”   墨兰应声退下,到侧旁的小间好生平复了一番心神,才沏好了茶端进去。到了门口却陡然滞住,一惊之下茶水险些洒出来。连忙颌首微微一福,向来人见礼。   对方却没什么话,安静无声地从她手里将茶接了下来,如常地上前奉茶。随着这人行上前去脚步,四下服侍的宫人互相看了又看,心里都是同一句话:还能跟没事人似的,尚仪女官心真宽。   晏然颇不给面子地驳了他们心下的评价,上茶时一个不小心踩了裙摆,茶洒了不说,连案几也动了几寸。   可见也是心神不宁着。   贺兰宏晅转过头,微蹙着的眉头在瞧清来人时即刻舒展开来,微有一愣:“晏然?”   她沉然下拜:“陛下恕罪……”显得那么镇定,镇定得刻意而疏远,他想了许久的话都被她这短短的五个字堵了回去,牵强地笑道:“没事,起吧。”   正文124   我从怡然口中知悉了当年所有的事,她清灵的一字字一句句,穿过三年的时光,在我心中漾出一片涟漪。   我忽地意识到,这三年来,我所执着的所恨的,是多么的傻。我不止一次地在宏晅面前明明白白地袒露过我的记恨,他没怪过我,也没说过这些事,仿佛一切都理所应当。   这三年里,我得宠的时候居多,每每与他相处,自是极尽温柔体贴。可就连我自己也那样清楚地知道,这其间有多少隔阂疏远,还不及作尚仪时与他亲近。   他必然也是体会得到的,但也从来没与我说过。   我回到簌渊宫,试图从这烦躁不已的心绪中脱离出来,就带着元沂到了院子里,取出了林晋前些日子扎好的风筝,备好笔墨,打算画个风筝打发时间。   元沂在这种时候总是很听话,不动手捣乱也不说话,安安静静地在旁边张望着看着。他只是想让我赶紧画好,然后他就可以拿着风筝去玩儿了。   这样的事我到底是不在行的,画得看得过眼却实在称不上美观,草草地收了笔,将风筝放在石桌上晾着,托腮出神。   元沂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几次拿起风筝轻碰一碰上面的墨迹,然后看一看沾了颜色的手指,又把风筝放回去接着晾着。   红药端来了点心,元沂刚伸出手就被我适时制止住:“红药,带他把手洗干净了去。”   红药沉静地上前一福,元沂可怜兮兮地望了望那盘点心,跟着她走了。   我继续琢磨我的心事.   “元沂惹你生气了?”片刻后,那个声音在我背后响起了,竟激得我的心跳陡然变快了一阵子,起身悠然自若地向他施礼:“陛下大安。”   “免了。”他踱过来,在我面前负手而立,浅有笑意亦有责备地道,“听说今天去了长乐宫?刚小产不久,还不好好歇着。”   “我……”我十分想告诉他我并没有小产,他不必再为我的身体担心。咬了咬下唇,低下头道,“皇太后大去,于情于理都要去见一见。”   “进殿说吧,在外头待久了小心受寒。”他说着牵起我的手,眉毛一拧,“手这么凉?”   “嗯……”我心虚得不敢抬头,犯了大错似的任由他牵着我进屋。   他倒了杯热茶塞在我手里:“捧着。”我依言接过暖手,他又道,“元沂不听话了?”   “嗯?没有……”我说,“只是方才把手玩脏了又要吃点心,臣妾让红药带他洗手去罢了。”   正说着,元沂进来了,径自欢笑着跑向宏晅:“父皇!”   宏晅一把抱起他,不禁叹道:“又沉了,平日里不许让你母妃抱你了。”   “……”元沂耷拉了脸,我一阵无奈后道:“哪儿有那么沉了?臣妾觉得还好……”   宏晅听得一声轻笑:“你逞什么威风?朕听太医说了,你近日总抱怨胳膊痛拇指痛,还不是因为这个?”   “那又怎样?”我白他一眼,不以为意地道,“反正就算不抱他了,日后自己有了孩子也少不得要做这些。”   他忽的沉默。我知我说错话了,我是随口开出的玩笑,可在他眼里我是刚失了孩子的人,这玩笑不合时宜。   “晏然……”他深深地一声长叹,思量着有些艰难地说,“朕觉得你……别要孩子了吧。”   我悚然一惊:“陛下?”   他放下元沂,示意乳母带他出去,径自坐了下来,示意我也落座,缓缓道:“朕没别的意思。但你已经小产了两次,再有孕……怕是会太凶险。”   “可是……”我想了想如何辩驳,笑道,“诞育皇裔是嫔妃之责啊……”   “别说这些虚理。”他眸色沉沉地满是不悦,“嫔妃不止你一个,朕不想你为了这个把命赔上。”   他打量着我的神色,略一沉吟,又轻缓道:“再者……就算你想有个孩子傍身,也已有了元沂了。朕不会把他交给别人,你安心就是。”   他到底是考虑了多少、想好了多少理由来说服我?我垂首不言,尽管我已知道了三年前的始末,可假孕之事到底还是不能告诉他。这里毕竟是后宫,我不知道那份情谊能顶得住多大的罪,最好还是不要拿欺君之罪来试。   “晏然……”看着我不语,他的口气有点不安起来,磕磕巴巴地又道,“你别多心……朕只是认为这样于你比较好,不是逼你这样做。朕也希望你能有个孩子,但实在觉得要你为此冒险不值得。”   他的话让我心中酸楚不已,抬眸望向他,笑吟吟道:“陛下可相信缘分么?臣妾觉得……若臣妾和一个孩子有缘,他到底会来的,臣妾也不会因此离去。”   他不再开口,神色不明地打量着我。我又道:“便如当初在那样的节骨眼上,陛下要了臣妾,也是缘分吧。”   他倏然一凛:“你想说什么?”   因为他强要了我,隔阂始终消不去,我对他有,他大约对我也有。如今我既知真相,同他摊开了说明白了是最好的。我笑睇着他,徐徐念道:“御前尚仪晏氏,兰心蕙质,名门毓秀。今仰承皇太后慈谕,攉封修穆长公主,赐与靳倾王子札祈为妃。着礼部速择吉日,钦此。”   随着我的一字字出口,他的神情一点点僵住,逐渐变得震惊不已:“你竟然……知道?”   “刚从昭媛娘娘口中得知。”我自是略过怡然不提。垂下眼帘,语声微微打了颤,“时隔三年,陛下为何不说?”   他默了一瞬,干笑中隐有无奈:“告诉你有什么好处?”   “陛下很清楚,这三年来臣妾始终是对那事有心结的,是不是?”   “是。”他又一笑,坦然回视着我,“心结总能解开,朕不想你是因为感当年的恩才肯与朕好好相处,朕留你不是为了这个。”   我一怔,哑笑说:“那今日臣妾知道了,臣妾很是感激,陛下以为如何?”   “嗯……”他想了一想,诚恳道,“不谢。”   “……”我没话了。他从桌子对面绕过来,到我身边坐下,兀自伸手搂过我道,“这样说吧。到底是朕毁了你的婚事,你就用不着为了朕没让你远嫁的事感恩了。三年来,还是朕愧疚多些。”   我颌首,默然以对。沉思须臾,轻然开口,声音有些飘渺:“陛下说不愿让臣妾因为感恩才肯与陛下好好相处……”   我略有惘意地偏头看着他,他郑重点头:“是。”   “那陛下知不知道……这三年来,臣妾也始终希望,陛下您不是因为觉得当初对臣妾有愧才待臣妾好?”   这次换他一怔。   我侧倚在他肩上,微笑凄然:“曾几何时,陛下您待臣妾好到让阖宫都嫉妒,又因为臣妾那会儿还不是嫔妃觉得对臣妾动手是丢了面子……那时臣妾就算再遭人嫉恨也可以坦然受之,觉得陛下那独一份儿的好只对臣妾有,不为别的,就是对臣妾好。可这三年不一样,陛下和臣妾都有心事,多累?”我执起他的手在手里翻弄着,他任由着我折腾,只是静默地听。我的笑意不觉轻快了几分,又道,“今日听昭媛娘娘说了那些,臣妾心情大好……照那样,陛下干什么对臣妾有愧?臣妾可半点没羡慕祺裕长公主远嫁靳倾。”   “你……”他看着我,一副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的神情,我抬眸回看着他,眨了眨眼道:“所以日后不要各自揣着心事了好不好?为那些事搞得心里不舒坦,多冤……”   他认真地一点头:“嗯……朕也觉得冤。”   “……”我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腹诽他让自己“冤”了这么多年也不肯跟我说,偏想着寻别的法子解我心结,有捷径不走去挑弯路,实在精神可嘉。   “朕来是想跟你说什么来着……”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道。我不禁一窘,原来他是有事要说,被我这么不知情地胡一打岔生生忘了。   我淡看着他直翻眼睛,从他肩上向下一滑,滑到他膝头躺着:“陛下慢慢想着,臣妾先补一补眠。”   “……”他一阵安静,在我真的开始犯了困的时候又开了口,“想起来了。”   “嗯……”我阖眸静听着,半点没有睁眼的意思。他轻咳了一声,淡淡道:“你先睡着,朕先找芷寒说去。”   芷寒?!我一震,猛然睁开眼,撑起身子肃然正坐:“陛下请说。”   “哈……”他一声笑,满是激将法成功的幸灾乐祸,摸了摸我的额头,哄小孩似的口吻,“别紧张别紧张……朕是想说,这阵子处理姜家的事……”他在这个地方停了话,等我的反应,我屏息悠长地“嗯”了一声,静等下文。   他慢条斯理地继续道:“重查了不少当年的案子……”   “嗯……”我猜到三分,心速禁不住地快了起来,凝视着他眼睛也不敢转一下。   “借着这个机会……”   “……”好生过分,分明是有意地要把我的一颗心吊起来才满意。他确实得逞了,我觉得心好像堵在了嗓子眼,堵得全然喘不上气。   他终于说出了最后一句话:“顺便给你晏家平反了……”   正文125   晏家平反了……晏家平反了!这祈盼多年的事,就这么乍然实现。   打从他此次彻查姜家开始,我就开始思量如何适时地同他提一提此事。思来想去怎么开口也不合适,因为我根本不了解当年的来龙去脉,甚至连认为爹娘是含冤而死也只是“认为”而已,心里全然没底。故而更加拿不准他对此是个怎样的心思,也就根本无法与他说起。   我怔怔地望着他,心情无法言述。   “发什么愣。”他禁不住地一笑,伸手在我眼前晃了一晃,我乍一回神,眨了眨眼,刚要开口,他抬手按在我唇上,“话搁前头,你要是想说谢就不必了。”   我也不知自己想要说什么,也不知自己是想哭还是想笑。总之我的表情一定很是复杂,他看了一会儿,在我额上轻抬了个爆栗:“还愣神。你改天跟芷寒说吧,晏府和祠堂在修葺了,修好了你们可以回去看看。”   我犹是怔了一阵子,才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忙应道:“哦……好。”   他凑近了过来,思索着道:“要不然……”   我不禁向后躲了半寸,和他近近地对视着:“什么?”   “朕先陪你去一趟,让芷寒改日?”他又想了一想,道,“嗯,带着元沂,去看看他母亲从前的家。”   我脱口而道:“那就该再去太子府看一看。”在他略惊又喜的目光下蓦地蹿红了脸,他意味深长地了然而笑,微笑得颇有点促狭:“有道理,去他父母从前的家看一看。”   “……”我干什么要提这茬?   在他的目光下只觉颇是窘迫,四处寻摸着想找些事情来缓解这份尴尬。抬眼瞥见一旁矮柜上的绣盘,低着头起身去拿来绣。才绣了两针,他一把夺了下来:“成心气朕是不是?说了让你好好歇着养身子,非要干这些。”   “不是……”我伸手要去抢,他轻挑着眉头举手避着我。本就比我高那么多,我当然够不到,讷讷道,“是臣妾自己懒。答应和芷寒互相给对方绣个荷包,她给臣妾的早就绣好了,臣妾给她的一直搁到现在。”   说着心里蓦地一沉,那荷包……   低垂着眼帘掩住心中骤然而起的慌乱,全做无事地继续去和他争抢那绣盘,他始终衔着笑躲着我,侧头看了一眼,喝了一声:“郑褚!”手一扬就将那绣盘丢了出去。   郑褚还没来得急应一声,就下意识地伸手一接,接稳了之后犹是滞了一瞬,不知如何处置才好。   “你先收着。”宏晅淡看着我吩咐郑褚,郑褚这才回了回神应了“诺”,转身将那绣盘交给旁边的小黄门,又一躬身赔笑向我道:“臣替婕妤娘娘好生收着,娘娘养好了身子臣给娘娘送来。”   一唱一喝地很是配合么。我一翻眼睛,斜睨着宏晅悠悠道:“郑大人随意,大不了陛下走了本宫找块布重绣一个。”   宏晅气笑出了声,指着我道:“你来劲是不是?”   我仰首瞧着他,有意地挑衅:“陛下舍得罚么?”   “蹬鼻子上脸,罚你来年夏天没冰碗吃。”   “……”我觉得我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了,仍是不服输地维持着挑衅地看着他。他微眯起眼,笑着又补了一句:“酸梅汤、绿豆汤也一并免了吧。”   “……”我不甘心地支撑了一瞬,他下颌微扬,淡泊地看着我。我终于泄了气,认输地垂首道:“臣妾错了。”   “所以?”   “……养好身子之前决计不碰针线了。”   他方是满意地点了头,说了句:“听话。”   那晚他宿在明玉殿,和前几日一样,因我身子尚未养好,他很小心地半点也不碰我,在榻上和我保持着半尺的距离。   今日他睡得很快,很快就均匀了呼吸,眼皮微微动着,似是在做梦。   我却睡不着了。   芷寒给我的那个荷包……在那天醒来后就没见着。这倒无碍,芷寒知道那天事出突然,不会因此怪我。可那荷包里……有霍宁给我的那张字条!   我还没来得及看,不知上面写了什么。只怕会落到有心人手里去,那就又出了乱子。   要以这样的方式给我,至少是不便当众说出的话,但……能是什么话呢?   绝不可能是说要带我走,我把话说得够明白了,他也不傻。何况朵颀公主有了身孕,于情于理都不会是这事。   只是我也实在想不到还能有什么别的事情了。   翌日宏晅起榻离开明玉殿后,我几是半刻不敢耽搁地也起身了,急叫来婉然,问她:“长乐宫那日我的衣物呢?”   婉然很是一怔:“为了做得像……衣裙上沾了血,自是拿出去丢了。”   “那荷包呢?”我焦急又问,“也丢了?”   “是……”婉然茫然地望着我点了点头,“不过我听林晋提了一句,说是为了谨慎起见,还是烧了为好……不过我也没有多问。”   我便又叫来林晋,问他是如何处理的。林晋答说:“臣想着到底还是谨慎些好,那天娘娘的所有衣物都找了个地方烧了,有人问起来,便说是小产沾了血的不吉利,不会有岔子。”   他确实谨慎。我大是松了一口气,虽则还不知那字条上写的什么,但至少也不必担心会落人话柄节外生枝了。   我在晨省之后把芷寒叫到了明玉殿,告诉她晏家沉冤昭雪了。   “真的?!”她惊喜不已,猛地喊了出来反是吓了我一跳。我握着她的手缓然点头:“真的,陛下亲口告诉我的。还说晏府和宗祠也在修葺了,过些日子,咱们就可以回去看看。”   “真的……”她面上笑意幽然飘渺,直是高兴得有些失神,“真没想到……真没想到!长姐……”她连话也说不全了,震惊到不相信,缓了良久,才又笑了出来,笑声一声明显过一声,“晏家沉冤昭雪了……爹娘……宗祠……”   “是,都会好的。”我莞尔颌首,“陛下早在找兄长了。若兄长回来,自可以住回晏府去,晏家日后也有了着落。”   短短几句话便是晏家今后大概的路子,殊不知这些年,我、芷寒甚至还有不知所踪的兄长和芷容,都是怎样的疲惫。   芷寒是想不到还能有这样的一天,在宫里的我,根本就不敢去想。   可这一天就是这么来了。   宏晅亲自下了圣旨,命人着意去寻兄长和芷容,知会了各州、县、郡的官员,如寻得此二人踪影,立刻护送回锦都,不得有误。   团圆的日子大概不会太远了,却越发地让人觉得心焦。我无可克制地去想重逢的场景,兄长一定还记得我,可是芷容……当年晏家获罪的时候,她还那么小,她可还在意这个家么?   我也再竭力说服自己兄长纵使充了军,也一定未有不测,我一定还能见到他。   这实在是悲喜相加的想法。   庄聆听闻了此事后专程来向我道了贺,笑说:“好嘛,熬了这么多年可算苦尽甘来。日后再没人敢拿你在奴籍的那些日子说事,陛下亲下旨平的反,谁也得承认你是御史大夫晏大人的嫡长女。”   是啊,除却父母的名誉,这大概是平反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影响了。   我因为那八年的奴籍身份遭了许多的白眼,册封宫嫔后体现得尤为明显。就是同为宫女出身的愉妃,在昔年处得不好时亦借此恶语相向,瑶妃、和贵嫔、馨贵嫔更是如此,以后……应该都不会了。   御史大夫晏大人的嫡长女。这是我在初入太子府时不肯忘记的身份,我不愿向人低头、不愿承认家里有罪,哪怕我知道太子就是皇帝的儿子,是皇帝定的罪。后来……不知怎么就接受了身在奴籍的事实,“晏家嫡长女”这五个字反倒被我小心地藏了起来,只在偶尔一想间掀起一阵强烈的不甘。   如果没有过那一遭罪,如果晏家始终是当年的晏家。那么在及笄之年,我也许会参加采选,就会是以这个“晏家嫡长女”的身份……哦,父母一定不会让我参选的,虽然他们在我记忆中只有那么几年,但我很清楚,他们是不会让我做任何人的妾室的,天子也不行。   是以在晏家刚修葺完工的时候,我向宏晅请了旨,欲独自一人先行回去看一看。不要芷寒相随,亦不要他陪伴。   十一年,我该以这个嫡长女的身份去祠堂拜一拜父母了。   我踏进修葺一新的祠堂,一股香火气息袭面,可见是他早先安排了人来照料此处、来先行供奉着香火。   我净手焚香,在父母的灵位前的蒲团上跪下,隔过檀香缭绕的烟雾,望着牌位上的字,内心缓慢而郑重地道:“父亲、母亲,阿宸不孝,时隔十一载才得以回家一拜。这些年,阿宸久在深宫,未敢忘父母教导,纵有诸多无奈,亦不曾主动去行恶事以求荣华富贵。虽有血债沾手,亦自问扪心无愧。唯一事心知愧对父母亲教诲,阿宸已为陛下妃嫔妾室,实乃当年身在奴籍不由己,陛下亦是为护阿宸而为,但求父母亲体谅……”   作者有话要说:愉快地周末过去了……_(:з」∠)_   祝大家在新的一周里学习顺利工作顺利_(:з」∠)_   明天的更新恢复到晚七点~工作忙碌的菇凉直接攒一攒周末一起看也是不错滴!【因为阿箫一周更新的总字数有三万字呐!那天算了一下我都觉得我好勤快呀!什么概念捏?一般的榜单任务字数是一万五一周,量最大的榜单也不过是两万一……(自拍肩膀)很是带感!继续努力!】   正文126   这是个微妙的情境。皇太后薨逝不久,国丧三月,举国上下都在为其哀悼。偏偏在这个时候,我得以长跪父母灵位前,一点点将这些年的事情说给他们听,告诉他们我与芷寒重逢、告诉他们晏家已得以平反、告诉他们姜家倒了。   我相信他们是能听得到我的话的,故而事无巨细,都想一件不落地告诉他们。直到婉然在祠堂外催了又催:“娘娘,时候不早了,回吧。”   听得出她也不想打扰我,但又不得不回宫。我转头望去,原来已是夕阳西斜。   又向灵位拜了三拜,我低低道:“父亲、母亲,阿宸已与芷寒相聚,然兄长与小妹仍不知所踪。陛下已派人去找,求父母亲在天之灵保佑兄长小妹平安回锦都。”   站起身,我又换了新香插上,方一步三回头地退了出去。   不需要如此不舍,以后有的是机会回来。我这样劝慰着自己,远眺着天边那一轮橙红色的圆盘怅然一叹:“摆驾回宫。”   虽是没备婕妤仪仗,但仅是随侍宫人与侍卫加起来也已是浩浩荡荡的一支长队。我透过马车窗口的纱帘看着沿街纷纷避让的人们,因是国丧期间,多穿得颜色清素,看不到前两次宏晅带我出宫时在街头见到的五颜六色。   呵,他们是大燕的子民,当然是要为皇太后戴孝的,无论姜家对大燕做过什么、是如何的臭名昭著。莫说是他们,就是宏晅,目下也是在为她服丧的,尽管在她活着的时候他们就已是形如水火。   手抚上腕上的一条南红钏子,每一颗都是精挑细选的大红色,颜色正得灼目。这当然是不符国丧的规矩,我特意装在随身荷包中带出来了,进了晏家才带上。   沉冤昭雪,这是我晏家大喜的日子,我才不管皇太后如何、姜家又如何。晏家萧条了这么多年,该见点儿喜气的时候必须要见到。   驾车的宦官一喝,马车骤然一停。我微微一愣,未动声色地兀自端坐着。片刻,林晋在外道:“娘娘,是骠骑将军车驾。”   乍然听到这个人,我不禁心里“咯噔”一声,但想来并不是有意挡下,只是坊间的道路不够宽敞罢了。微一沉气,吩咐道:“退到巷口去,让将军先过。”   “岂敢让娘娘让路。”霍宁语中带笑,远远传来,转而听他吩咐车夫道,“速退出去,让婕妤娘娘先走。”   那边车夫应了一声“诺”,我便笑道:“另夫人有着身孕,将军快回府照顾着好,本宫不急于这一刻的。”   安静了一瞬,那边才道:“那……多谢娘娘。”   马车缓缓向后退着,我轻挑开帘子看了一眼,见他马车边跟着的人并不多,除了驾车的车夫以外就只有一个小厮了。当下一思量,告诉婉然说:“你去和将军说一声,宫宴那日,垫剑之物不慎遗失,问他是和材质,本宫再为皇次子寻一个。”   “垫剑之物?”婉然疑惑不已,我淡然点头:“是,将军交给我时,我摸着剑鞘底下是有个东西的,后来再看却没有了。咱们又都不懂这些,若是要紧的东西,还是赶紧问明白了备齐了好。”   婉然便依言下了车去询问,须臾,那边一声郎笑:“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有无皆可,娘娘安心就是。”   不是要紧的东西?那干什么非要在那样的场合、以那样的法子交给我?   我遂笑道:“若缺不得,无论价值几何,本宫总要寻回来的,将军可莫要敷衍本宫。”   又是一阵子的安静,那声音再想起来时显是已在我车前,听得我一惊:“我有话要同娘娘说,你们先退下。”   “这……将军……”林晋不敢应,我道:“隔着帘子不逾矩,你们远远看着就是了。”   他这才应了,带着众人一起退到远处。   霍宁在外一声低笑:“当真不是打紧事了,你不必在意。”   “到底是什么事?”我知他看不到我的神色仍不免蹙了眉头,“如若不是打紧事,将军何故那样给我?”   “当初是要紧的,现在不是了。”他轻一笑,缓然道,“彼时姜家动向颇多,似是要做什么大事,我想着你有着孩子,又和姜家有宿怨,怕是对你不利提醒你在宫里多加小心罢了。”话语一顿,又言道,“不过陛下的动作更快了些,现在姜家已除,就无碍了。”   我估摸着宫人们定是在车后远处看着,能看到霍宁却看不到我的轻微举动。伸手将帘子挑开了个窄缝,诚恳而道:“多谢将军。”   “不必。”他微笑,身形未动,远处必定瞧不出什么。他目光微移,停在我手腕上,即了然道:“这是刚从晏府出来?”   我难免有些不自然,伸手握住那大红的手钏:“是,晏家平反,于我而言是大喜。”   “你还是当心些,别争这一时之气。”他又笑了笑,“我走了。”   我浅浅颌首:“将军慢走。”   他行了两步复驻了足,轻轻道:“已接到陛下旨意,在各军中寻找令兄长,想来相聚之日不远矣。”   他挺拔的背影激起了我一阵莫名的心绪,良久才平复下来,只沉然感激道:“多谢。”   有这么个人为我着想着,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他肯为我注意着外面世家的动静自然好,可我又不得不担心他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他连要带我走这样的话都敢说,且听着还并不只是说说而已.   回到宫中,不一刻芷寒便到了明玉殿来,快语如珠地丢下一连串的问题:“家里现在怎么样?祠堂可修得好么?有人在那儿照顾着没有?我什么时候才能去?”   我被她问得忍着笑握住她的手:“好,一切都好,有人时常打扫着,必是陛下安排的不敢怠慢。陛下本就有让你我都回去看看的意思,过些日子你请旨去就是。”   “太好了!”芷寒笑得很是开心,“一切都好就好……现在就只要盼着大哥和小妹回来,晏家也就真有个家的样子了。”.   不同于先前宏晅偷偷摸摸带我出宫,我此番回家探望并没有瞒人。昏定之时,皇后也问起此事,很是关切:“为晏大人平反之事,陛下上心得很。婕妤你既是回家看过了,若是瞧出有什么不妥之处定要直言说出来才是,别憋着不言。那样你委屈的不是自己,是晏大人和晏夫人的在天之灵。”   我恭谨一福,道:“诺,臣妾晓得轻重。可此番回去,确是没看出哪里不妥,一切都是依照着晏家从前的样子重修的,直让臣妾感慨万千。”   “如此就好。”皇后欣慰点头,“再者,元沂也快三岁了,陛下的意思,带他也去拜一拜外祖父母。他虽不是你亲生的,但这两年都是你照顾着,视若己出,旁人比不得,他理应将晏家视作自己的母族。”   我心下一凛。这显是话里有话,却不是对我。忍耐着没有立即去看方氏姐妹的神色,温婉福道:“诺,陛下也同臣妾提过此事,臣妾明白陛下的意思。臣妾对元沂和皇后娘娘对待皇长子是同样的,都是做母亲的心,两个孩子也都孝顺,臣妾欣慰,皇后娘娘大约也是一样吧?”   皇后略有诧异,和颜而笑:“是,元汲也是个孝顺的孩子。”.   退出长秋宫,婉然吩咐旁的宫人跟远着些,拉着我低声急问:“姐姐何必这样急着表明态度?岂不是直接与方家那两位树了敌?”   “我若不表明态度,得罪的就是皇后。这几年她帮衬我的地方不少,绝不会容我在这样的时候含含糊糊去做墙头草。”我轻叹道,“再者,让方家姊妹知道我是帮着皇后的也好,她们做事时便要多一分思量,我委实不愿一个孩子跟个物件似的被人争来夺去。这些年来皇后是为了她现在的后位也好、是为了将来能当太后也罢,待皇长子到底是真心的好,我对元沂视若己出,她对皇长子又何尝不是?可方家那两姐妹……你我都知道她们是冲着夺子来的,皇长子在她们眼里就只是个物件是份权力,纵使她们与他是血亲又如何?只怕还不如让皇后照顾着。”   婉然微一点头表示赞同,又不无担心道:“可是姐姐刚了了大事,与陛下也坦白了心迹,好不容易能安顿下来过日子,又要卷进这样的争斗里……”   “什么卷不卷的,后宫的每个人本来就不可能避开。”我凄然轻笑,“影响大小之别罢了。我又在婕妤这样的位份上,断没可能躲个清闲。不过方家那两姐妹进宫也有些日子了,皇后今日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可是她们做了什么不安分的事么?”   婉然思索着摇头:“不知,并没听说什么。但她们既是本来就奔着那样的目的来,又怎么安分得了呢?左不过是做得明显与否罢了……娆姬最近也算个得宠的,旁敲侧击地时不时向陛下提一提皇长子也有可能。皇后娘娘必定比咱们对这两姐妹上心,必定时时派人打探着,总能听说这些的。”   正文127   回到明玉殿,宏晅已在等着了,见我一笑,未等我行礼便牵起了我的手,期盼地问我:“怎么样?可还满意?”   宫人们识趣地退下,我望着他慨然点头:“一切皆如当年一样,多谢陛下。”   他闻言也露出了满意之色,一抚我的脸颊怜惜道:“瞧着疲惫,早些休息吧。”就径自上了榻,退去外衣,坐在床沿上看着我:“你……嗯……”   我前阵子因为刚刚“小产”过,就一直调养着,他每日要来看我又动不得我,劝他去别处他又不高兴。现在已过月余,即便是真的小产,身子也无碍了,我知道他什么意思,却也只能报以一个无比悲悯的神色:“陛下恕罪……臣妾在信期……”   “……”他挑了挑眉毛,倒头躺下,深吸进一口气,有几分郁郁,“睡觉。”   他侧躺着面对着我,我也侧躺着看着他,他闭了会儿眼睛又睁开瞧着我:“出去忙了一天,你不累?”   “不累。”我道,说着往他面前蹭了蹭,“臣妾今天可高兴了,再怎样也不觉得累。从来没想过家里还能变成从前的模样,就连后院里的秋千也重新扎好了。”   “嗯……”他想了一想,“葡萄架底下那个?”   “咦?”我不觉惊疑道,“陛下怎么知道?”   “……”他平淡地看着大惊小怪的我,“朕从前是太子,去御史大夫府上一趟有什么稀奇?”   也对,犹记小时候出入晏府的王公贵族不少,他去过也很正常。却听他幽幽又道:“所以那年抢秋千抢不过你、只能在旁边巴巴看着的小姑娘……是芷寒吧?”   “……”这什么时候的事?起码十一年前……我和芷寒年龄相近些,儿时与她玩玩闹闹的时候多了去了,他说的这事我半点也不记得,却被他记得了,还当成了话柄似的拿来打趣:“有你这么作长姐的么?如此欺负妹妹?”   “才不是……”我瞪着他辩道,“小孩子玩闹哪顾那么多长幼,臣妾平日里很照顾妹妹们的。若是不信,陛下自己问芷寒去”   他“嘁”了一声深表不屑,我再一次蹭近了他一些,轻笑道:“陛下您好意思说臣妾?当年您是怎么欺负九殿下来着?”   他神色不动,淡看着近在咫尺的我:“嗯……你要是非得投怀送抱,朕可能要忍不住了。”   “……”我一僵,逃也似的立刻躲远。他好似思量了一瞬,然后一点点凑了过来,眼见着他不怀好意,他向前一点我就向后一点,只觉腰上一硌应是已到了床边,伸手向后一探果然一片空荡。他却没停下,继续逼近向我,我推住他:“臣妾要掉下去了!”   “哈……”他一声哑笑将我拉近怀里,一翻身将我滚到了床内侧的位置,犹未松手,闭了眼道,“睡吧,不动你。”   近些日子我睡觉睡得是愈发沉了,尤其他在的时候,就算外头有天大的动静我也能一夜好眠,全然没了从前的惊醒。我对此大是忧愁,他却觉得挺好:“能睡得好还不是好事?现在又不是个宫女了,总那么惊醒干什么——就算你从前是宫女的时候,朕也委实不觉得有什么事非得叫你起来做。”   我叹气,悲愤不已地扁嘴:“这样不行,只怕哪天着了火臣妾都不知道。”   他就蹙了眉头:“你知道民间有个词叫‘乌鸦嘴’么?”   这一夜又是如此,晨间他起身去上朝我半点都没察觉不说,到了卯时被人晃醒,看着眼前的云溪黛眉轻蹙的焦急神色,明显已经叫了我好一阵子:“娘娘再不起床,晨省可要迟了。”   起身下榻,盥洗后清醒了几分,更衣后整理好妆容往长秋宫去。   因为我素来不肯耽误了晨省,总是比旁人起得早些,明玉殿上下皆已习惯。即便今日云溪说要迟了,实际上出门时也只不过是平日里其他嫔妃出门的时间。经过绮黎宫门口时碰上顺贵嫔带着永定帝姬也刚出门,正好与她同行。两个步辇在宽敞的宫道上并齐而行,我看着倚在她怀里困顿不堪的永定,笑道:“姐姐怎的想起来带着永定一起去了?这时节本就易犯困,让她多睡一睡就是了。”   顺贵嫔只摇头道:“目下不安分的人多,留她一个人在绮黎宫我不放心。”她快速扫了我一眼,复又恢复了平淡神色,“今儿个妹妹若是无事,晨省后来绮黎宫坐一坐吧。”   她听说了什么?我微觉诧异不安,知道是此时不便问的话,便按下不提。晨省后与她一同去了绮黎宫,困得已撑不住的永定立刻跑去了榻上躺下补觉,我与她去了侧殿,她轻轻一叹,道:“昨儿个皇后娘娘那话,妹妹也是明白的,方家这两姐妹,实在不是什么善茬子。”   我奇道:“我倒没听说什么,请姐姐明示。”   顺贵嫔说:“妹妹前阵子静养着,无怪妹妹不知道。这两位,娆姬争着宠,方才人讨着帝太后的欢心,是什么意思,六宫都看得明白。”   原来如此。她们倒是做得周全,两边都讨好了,日后想做什么都容易。如此一想,皇后和瑶妃当年虽是面和心不合,却也是这般分工的。可现如今,瑶妃没了,皇后虽与帝太后处得甚好,但到底从来也不得宠。若有一天方家两姊妹争得厉害了,只怕她两拳难敌四脚。   “要么皇后娘娘昨天那么急着要你表态呢?她是当真应付不来。”顺贵嫔叹息深深缓缓地表露出了事态的严重,我反倒不解了:“哪有这么困难了?她们要讨好就让她们讨好去,咱们明白的事帝太后和陛下未必就不明白,再者,她们不是也没闹出什么?”   “没闹出什么?”顺贵嫔轻一笑,“妹妹可还记得苏容华么?”   苏燕回?我自是记得,当初便是她与我一起联手除掉的沐氏。她很聪明,也一直得帝太后欢心,沐氏落罪后她就晋了容华,掌一宫主位。前些日子我闭门休养不出,自也和她没有走动,全然不知出了什么事。   顺贵嫔眉头蹙得深了几分:“今届宫嫔里最得帝太后欢心的一个,前些日子不知出了什么事,被帝太后禁足了半个月,罚了她阖宫半年的俸禄。”她目光淡淡地从我面上拂过,平淡之下却有几分凛然,“后来一打听,那天除了她,在帝太后跟前侍奉的就只有方才人。若说此事和方才人没关系,那这巧合也来得太巧。”   我心中一沉。先前种种,瑶妃也好、岳凌夏也好,帝太后素来把后宫诸事看得那么明白,要摆弄她太难了。方家姐妹竟能有法子让她循着她们的意发落苏容华?那还真是不可小觑这两姊妹了。   “还不止如此。”顺贵嫔又道,声音清冷,“禁足半个月日子倒是不长,妹妹你这儿还没休养完那边便放出来了。可自此之后,帝太后连见也不肯见她,陛下的宠爱亦是稀薄。我寻思着这事不对,差人打听了,那边散出了风声说是因为陛下宠你才冷落了她。”她缓缓呼了口气,“这些事你也清楚的,听着荒谬,可愈是局势不顺的人愈会信这些。加之苏容华先前和方才人处得也是不错的,堪堪被她摆了一道,听了那些话不肯再信你也在情理之中。”   我呼吸窒住,这刚入宫时安分不已的姐妹俩,放松了我们所有人的警惕。她们这是要瓦解皇后身边的人,让我们先在底下反了目,自顾不暇就不会再去多管她们与皇后夺子的事。大概是觉得我到底入宫年头久了不容易左右我的心思,从苏容华那里突破更容易些。偏偏那时我养着病,两耳不闻窗外事,竟是任由着这些发展而半点不知情,让她们钻得了这个空子,日后怎么稳住苏容华已是个问题了。   “妹妹也不必太担忧,我瞧那苏容华也不是个傻子,未必就着她们的道。”顺贵嫔身子弱,说话久了显得有些疲惫,缓了口气以手支颐,黛眉微蹙着道,“不过,妹妹进来也仔细着元沂……我是听琳仪夫人无意中说起的,方家与姜家在朝中过往甚密,咱们那样除掉了姜家,她们不一定要怎么恨。再者……姜家那一位,可也还在宫里呢。”   她是说韵昭媛。姜家事发后,宏晅始终禁着她的足,但至今还未发落她。我们都知是为了安抚朝中从前与姜家交好的人,但……这人留着,到底让人不安,太易节外生枝了。   顺贵嫔微微抬眸,眼中窜起几许狠厉:“这人留不得。她在,方家姐妹更觉得有个主心骨,若她支使着方家姐妹找你我寻仇,你、我、元沂、永定,只怕都没安生日子过。”   我一壁在心中数算着日子一壁思量着,俄而缓缓出了口气,衔起一抹明媚而悠远的笑意:“不急一时,皇太后刚去,她是皇太后的侄女,总要让她戴完了孝以尽孝道。再过一个多月……国丧过了,以她这个家中陡然没落的情景,心灰意冷、生无可恋都在情理之中。实在是可以理解的,方家姐妹……大约也可以体谅。”   正文128   我和顺贵嫔谋划着在国丧之后取韵昭媛的性命。想让一个失势宫嫔死得神不知鬼不觉本就不是难事,再作成自尽的样子是更好的。   我们也清楚,在国丧结束前的这一个多月里,我们不会有点动作却并不意味着方家姊妹也会消停。   方才人是荷莳宫的随居宫嫔,我在那日拜访庄聆时听到了那不绝于耳的动听歌声。声音听着就是那一边传过来的,我犹是笑问庄聆:“这是谁宫里这么热闹?”   “是方才人。”庄聆浅浅笑了一笑,“国丧三个月起不得乐舞,可是把她们都憋坏了,只好钻这个空子,几人小聚一番邀上歌唱得好的宫娥解闷。算不得违了规矩,动静也小。”   我登时面如覆霜,冷然笑道:“呵,之所以行国丧是要哀悼亡者,她们如此不恭不敬毫无诚心,断不能由着她们的性子。”   听我这样说,庄聆自有些意外。我和皇太后有多大的仇她很清楚,如今我突然要求旁人对皇太后“恭敬”,她当然觉得奇怪。   我暂时没有同她解释,径自吩咐林晋带人去把那一边驱散了,让宫嫔各自回宫,参与此事的宫女一律送宫正司杖责二十。   庄聆瞧出了些端倪,恢复了淡然地饮着茶:“这是哪出?要经宫正司的事,是要闹得阖宫都知道你在这儿罚了人了?”   “是。”我含笑回看她一眼,覆下眼睫浅啜一口清茶,“不过传到哪儿去,也是姐姐和臣妾整肃宫规来着,到底也没人说得出错处。”   “少拉着我给你垫背。”庄聆嗔笑,“倒是说说,这一出又是做给谁看的?”   我凝笑一思忖,说:“帝太后进来不是很喜欢方才人么?”   庄聆点头:“是。可是帝太后不喜欢皇太后,你这样反是帮了她。”   我摇头:“不,帝太后更不喜欢目无规矩之人。循章办事,帝太后自然心中有数。”   方家和姜家的关系,庄聆和顺贵嫔能知道,帝太后就必定知道。如此这般,她只会觉得两家交好着,方才人都能对皇太后不恭不敬;那么如果有一天她这个与姜、方两家交恶的赵姓的太后去世了,她岂不是要大肆庆贺?   庄聆思索片刻便露出了了然神色,笑又追问:“仅此而已?”   我莞尔颌首:“姐姐聪颖,既是已看明白了,何必非要我多说呢?”   此时最是能体现得宠的好处的时候,因为得宠,可以让帝王在意你的心思,甚至是将你的心思看作是自己的心思。   岳凌夏曾经说“让一个男人讨厌你,也许并不需要你真的去犯什么错,只要他认为你犯了错,便足够了。”若她能活到现在,我会很乐意告诉她:“要是一个男人喜欢你,他可以无所谓你的错误,或是将因你而起的错误看作是旁人的错误。”   此事便是如此。有的时候传得阖宫皆知的事会小心翼翼地绕过成舒殿,但此事,我自不会让它绕过成舒殿。   晚上宏晅来的时候,我正稳稳托着绣盘静静地绣着那个至今仍未完工的荷包。郑褚把这个荷包扣了一个多月才归还给我,弄得我见芷寒时就跟躲债似的。   “听说你今天罚了方才人身边的宫女。”他带着玩味地笑开口说道。我只作刚察觉出他的到来,起身一福,回道,“是,国丧时做那般不合规矩的事,臣妾小惩大诫罢了。”   他不屑地嗤笑一声,立在我面前定定地看着我:“你会为皇太后着想?朕怎么就觉得这话不能信呢?”   我没再作答,而是带着几分赌气地做了回去,继续闷声绣着手里的荷包,视线全在飞针走线间,将他视作无物。   他也在我旁边坐下,笑而端详着我:“你说你罚人罚到荷莳宫去,静昭容没意见?”   我手上一停,盯着那绣了一半的图案幽幽道:“陛下是怕聆姐姐有意见,还是陛下有意见?”   他无声。他不说话我就瞧着那绣图不动,半晌,却听他扬声叫来候在外头的诗染,问她:“今天晚上婕妤吃什么了?”   诗染被问得一愣,答了几道菜名出来。他认真地听完思考一番,转回头来看着我,眉宇间深有不解:“没什么带醋的东西啊,怎么字里行间这么大的醋味儿?”   我把绣盘搁在旁边,瞪着他道:“谁吃醋了?规矩上的事,臣妾罚得不对么?”   “对,一点错都没有。”他点了点头,又探究地又问,“那有点别的原因没有?”   我不语。他眉毛微有一跳:“那朕问你个问题,你照实说。”   我颌首默然等他发问。   “你不喜欢方才人是不是?”他说,微一顿,又改口道,“或者干脆是不喜欢方家姐妹?”   他问得好不委婉,我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亦是答得毫不委婉:“是,臣妾不喜欢。”   他点点头,又问:“为何?”   我只带着三分气反问他:“陛下喜欢她们么?”   “不许瞎吃醋。”他气笑得在我鼻梁上一刮,“告诉朕,为什么不喜欢她们?”   我垂首静默良久,重重一叹,轻轻幽幽地道:“陛下不觉得这样的事很虚伪恶心么?”   他一愣:“什么事?”   “她们进宫的原因啊。”我道,“陛下也知道她们根本就是为了方德妃先前生下的皇长子来的,就算这其中根本就有陛下的权衡在,可她们就这般应下也太教人心寒。世家的斗争就算再厉害,她们也不能这样将皇长子视作相争的武器或是战利品啊……是,于天下,他是皇长子;可于她们而言,皇长子与她们是血亲啊!再退一步讲,就算她们不在乎这远房的血亲,皇长子到底还是个孩子,时时刻刻算计着如何把他夺过来与人相斗……她们的心思未免太可怕了。”   他沉吟了许久,神情严肃地问我:“所以……你是觉得如若把元汲交给她们,她们不会好好待他?”   “她们当然会!”我断然道,“他是陛下的长子,交到那个嫔妃手里都不会有人敢薄待了他。可好与好不一样,就算能给他同样的东西,给不了他同样的关心,他必定是察觉得出来的……陛下,小孩子往往对此最是敏感,陛下看现在他对皇后娘娘多亲,就知道皇后娘娘对他尽了怎样的心思。”我语中一顿,思忖着露出诧意,“陛下当真想把皇长子交给方家姐妹么?”   “没有。”他摇头否认道,“你别多心。只是就如你所说的,朕知道她们进宫是图什么,近些日子传言也多了,朕才随口一问罢了。朕不会轻易把元汲交给旁人的。”他握了握我的手,“元沂更是。”   我放下心来,长舒口气,怅然满面:“陛下知道此时再带元沂走无异于要了臣妾的命……皇长子和皇后娘娘处得更久,陛下也要体谅皇后娘娘这份做母亲的心啊……”   他点头郑重:“朕知道,你放心就是。”   让他知道皇后和方氏各自的想法、从而对皇长子的事多一份思量到还在其次,这一番谈话,于我而言最是重要的,是让他知道我不喜欢方家姐妹。   时至今日,我仍不认为我能左右他多少。我不能左右他的喜恶、不能左右他的朝政……但,至少能左右他对这些个新宫嫔的态度。   日日让林晋去问着,他果然再没有召过娆姬和方才人。一连过了半个月,我听着林晋再一次的禀报,站在窗前遥望着如霜的月色轻笑道:“行了,火候也够了。你去瑜华宫知会苏容华一声,本宫想见她,若她乐意,明天来簌渊宫见。”   我从前与她尚算交好,若她不愿来见,只能是听信了方家姐妹散出去的传言。如此要执意与我为敌也就随她去了,我也不会再同她多解释些什么,心思这样的浅,我反倒不希望她再与我为盟。   次日的晨省散得早,我倚在步辇上阖目歇着,摒开一切杂事纷扰,在步辇规律的微晃中细品着清晨的宁静。   “娘娘……”林晋低声一唤,我睁眼看向他,他带着我的视线往前一看,“您瞧。”   我遂看过去,簌渊宫门口依稀有一淡粉身影,规规矩矩立在门边,却不是宫娥装束。   已离得不远了,我吩咐了一声“停轿”,走下步辇向她行去。还有几步之遥的时候,她深深一福:“宁婕妤娘娘万福。”   “不必多礼了。”我伸手虚扶了一把,满意笑说,“妹妹来得好早。”   她低颌着首,一如既往的谨慎温婉之态:“臣妾听说婕妤娘娘召见,不敢怠慢。”   我轻拍了一拍她的手,笑意明朗几分:“算不得召见,只是有些日子没见妹妹,想和妹妹叙叙旧罢了。”   我与苏容华一并踏入了宫门,闲闲交谈。我一路观察着她的神色步履,虽是始终得体地守着礼数,却也着实寻不到什么疏远防备之意。   看来她确是没信多少方家姐妹的话,并不是为了两不得罪才来见我。   “妹妹请坐吧,不必拘礼了。”入了殿,我请她落座,她浅浅一福,大大方方地坐了,笑吟吟问我:“不知娘娘想叙什么‘旧’?”   正文129   我深深睇视着她,面上漫出一丝浅笑:“妹妹会这样问,可见已是心里有数了?”   苏容华点头,没有多加掩饰:“想是娘娘听闻了前阵子的事。娘娘不必忧心,臣妾心里有数,不会那么轻易让她们得意。”   我和善微笑,打量着她温言道:“你既今日会来,本宫便知你不会着了她们的道儿。但本宫想知道,那日在长宁宫出了怎样的事,竟让帝太后那般生气?”   已过了很有些天了,但听我提起,苏容华面上犹是一冷,一沉气道:“是我轻信了她,她平日里跟我走得近,我便没想到她会转过身来害我,同陛下说话也不曾避着她。”她说着一叹,有些懊悔道,“那天陛下来见我时她也在,我随口提了一句,说帝太后这些日子为皇太后抄经呢,偶尔也问起韵昭媛两句。陛下都没说什么,怎的到了她那儿便是我挑拨陛下与帝太后了?这到底哪儿沾了挑拨的话?”   原是如此……世家间的明争暗斗,身为方氏贵女的方才人是清楚的,民间而来的苏容华却没机会知道,再凭她怎么聪明,也难以想到同为太后的两位长辈竟是不睦多年,也难以知道宏晅对皇太后有怎样的不忍。   可……仅是如此么?依帝太后的心思,当真会因此就如此气恼么?我细细端详着苏容华的神色,她面上却是分明地只有懊恼和悔恨,瞧不出半点其他的心绪,好像是真的没有别的隐情了。   我凝神而笑,淡淡说道:“这事怪不得妹妹,但也怪不得帝太后。妹妹入宫时日短,想来不知陛下和皇太后不和吧?”   她面上诧异顿生,恍然大悟。这样的神情绝不是在做戏,她当真是不知情,又确确实实是因此栽了跟头。   我含笑沉吟,睨着她轻轻曼曼地体谅道:“妹妹初入宫闱,有不知情的地方在情理之中,可被有心之人拿去说事便是那一边的心思毒了些。不过么……”我微微拖长了语调,“本宫打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两位没有好心思,却始终摸不清妹妹你的心思,妹妹今日不妨给本宫透个底,你到底是图什么?”   我审视着她的神色,见她低着头思量着,须臾,抬头回视着我,坦诚道:“燕回没有家族重担,区区民女,既然入了宫,图的便是自己过得春风得意、享尽荣华富贵。”   “春风得意、荣华富贵。”我细品着她这八个字,浅浅衔笑,“‘春风得意’难有定论,荣华富贵却是不难。本宫是过来人,不怕告诉妹妹一句,这宫里头,有时候自己活得聪明不如跟个对的人。”   她忙不迭地起身一福:“诺,臣妾谨记娘娘教诲。只是……”她咬了一咬嘴唇,“臣妾先前想着服侍好帝太后,可如今……”   “能知道讨好帝太后,可见妹妹不傻。”想在宫中寻求荣华富贵,只怕十中有九都只想着如何去争圣宠,她却能想到剑走偏锋,从帝太后那儿谋自己所需,已是胜过了不少人了。我抬手敛了敛衣袖,复又循循道,“所谓不知者不罪,妹妹那日既是无心之语,那事便不过是个误会。但凡是误会,就都有说开的机会。本宫会寻个合适的机会在帝太后跟前替妹妹说几句话,但旁的事,本宫不愿插手太多,即便是需要插手,也要看值不值得。”   她面露感激,低低福道:“谢娘娘,臣妾自知要怎样做。”   我和颜点头,笑意微敛,又道:“还有句话,本宫还是和妹妹讲明白的好。芷寒是本宫的亲妹妹,本宫容不得她出岔子。妹妹你要做什么事,可以找人联手,但若再不知会本宫便去找她,若生了什么节外的枝,就别怪本宫容不下妹妹你。遇了险事,本宫亦只会救她一个。”   她隐有一阵惊慌,不安道:“诺……臣妾谨记,决不再有事隐瞒娘娘。”   我面无表情地点了头,她便福身告退了。婉然和林晋进了殿,林晋欠身小心问道:“娘娘还要再用她?”   “用不得么?”我反问他一句,徐徐道,“她比多数人都沉稳多了,很多时候,多一分沉稳也是要紧的。她刚入宫几个月就遭了方才人的暗算,也没为此乱了阵脚,这心思难得啊……本宫想着,当年本宫刚得封之时,决计做不到她这样。”   “可是……”婉然踌躇着道出了想法,“奴婢总觉得她不安分。刚入宫没多久就能动手除了自己宫里的主位——就说是那沐氏太招人恨吧,可她下手那么快那么狠,焉知日后不会反咬一口?”   “你自己都说了是那沐氏太招人恨。”我睨着她轻笑,“她能把沐氏咬下去,未必就有本事把本宫咬下去。且先信着她吧,本宫心里有数,她若是不安分,本宫自有主意。”.   次日我带着元沂去了长宁宫。我已有月余不曾拜见过帝太后,当下要行大礼。帝太后一见,连忙让邱尚宫扶住了我,慈祥笑道:“有些日子没见你来了,坐就是,不必多礼。”   我犹是浅浅一福,歉然道:“诺。本该常来拜见,可身子实在不争气,也只好先养着,养好了才敢来见太后。”   “身子要紧。”帝太后笑意和缓地点了点头,微笑看着我,和蔼之意不减,更添了几分怜悯道,“你小产两次了,回回都是好一番折腾。皇帝看着不忍心,哀家也觉得苦了你。日后不妨找太医开个方子吧,也不要再有孕了,免得再伤身子。”   我悚然一惊,只觉霎时间浑身都起了冷意,仓惶下拜道:“谢太后体谅。这两次都实是事出有因,臣妾并无大碍。臣妾侍奉君侧,自知资历浅过宫中数位嫔妃却忝居高位,若再因一己之私便不能为天家开枝散叶,臣妾便断不敢再虚居此位。”   帝太后没有叫我起身,只淡淡笑说:“你不必如此,你已有元沂在身边,皇帝又宠着你,大可不必这样惶恐。”   “臣妾如何能不惶恐。”我断然道,俯身一拜,沉稳禀说,“臣妾小产休养的日子,陛下都因顾念臣妾几乎日日宿在明玉殿,臣妾劝也劝不走。陛下这番心意,臣妾感念动容,若再做出那样自私的事,岂不是辜负了君恩?”   一时凝滞。我低垂着头,犹能觉出帝太后两道目光锋利地审视着我,俄而沉沉道:“照这样说,陛下明知你不能服侍仍去明玉殿并非你有意纠缠独宠?”   “臣妾怎敢?”我语中带起了惊诧,似是吃惊于她会这般想我。长拜不起,恳恳切切地道,“为着臣妾时时想劝陛下走的事,陛下恼了臣妾好多次。后来臣妾便不敢劝了,就求着郑大人和宫正帮臣妾说一说,可陛下……”我为难地咬一咬唇,再一叩首,“臣妾承蒙如此重恩,自不敢忘嫔妃之本。若上苍肯让臣妾再有个孩子,臣妾便是搭上自己的命也要把他平安生下来,如此方是不负陛下。”   “你当真这么想?”帝太后的声音缓和了几分,似是送了一口气,“起来坐吧。”   我又叩首,道了声谢,起身落座。帝太后端详着我,面露乏色地一叹:“不是哀家有意试你,哀家是容不得有人恃宠而骄乱了后宫。”   我谦恭颌首,应道:“臣妾明白。臣妾虽读书不多,也知家和万事兴的道理,万不敢做独宠之事。如今新宫嫔多,陛下是该雨露均沾的……可比下既待臣妾有这份情,臣妾总也不好驳了去,只能时时规劝着。”我抿一抿唇,头垂得愈发低了,喃喃道,“惹得帝太后为此烦忧,到底是臣妾的不是了。”   帝太后面上浮起几许欣慰,缓点着头道:“你到底还是懂事的。那些新晋宫嫔也该向你学着,即便得了宠也要有分寸才行,万不可如沐氏那般。”   我轻掩嘴唇浅浅一笑:“有沐氏这个前车之鉴在,太后便可多放几分心,旁人必定会引以为戒,不敢再造次了。”   帝太后有几分不耐的微微蹙起了眉头:“敢不敢造次的,她们到底心思还岔着些,三天两头定要闹出些事端来,哀家看着心烦。”   “看着心烦就不看。”我衔笑劝道,“这不是有皇后娘娘么,太后何必去操这份心?”我说着接过了婉然手中的食盒,取了一碟点心出来放在桌上,“有日子没来拜见,也有日子不下厨了。帝太后尝尝臣妾的手艺可是差了?”   她笑着尝了一块,赞道:“不差不差,你是最知道哀家口味的。”我正伸手去取盒中的另一碟点心,听她如此说,手上一滞,略一思忖,神色自若地盖上了盖子。   帝太后一奇,问我:“怎么了?怎的不拿出来了?”   “这……”我显出了为难之色,踟蹰良久,福身下去道,“臣妾不敢欺瞒太后,这另一碟点心,是苏容华做的。她只说让臣妾替她送来,又叮嘱臣妾不可告诉太后是出自她之手,问其原有也不肯说。臣妾觉得奇怪,但还是带来了,方才和长宁宫的宫人一打听……才知是太后恼了她不肯见她。既是如此,臣妾一会儿回了她去就是。”   正文130   “你有话直说就是了,不必跟哀家拐弯抹角。”帝太后笑意淡淡地睨着我,分明是听出了我的话外之音,我不禁觉得有点窘迫,又不好不承认,只得恳切道:“诺。臣妾昨日见着了苏容华,说起她触怒了太后的事……臣妾觉得,纵是她在陛下跟前言辞有失,可她入宫时日尚浅,如何知道陛下与皇太后的不和?也就说不上是挑拨陛下与帝太后您了……”   帝太后沉吟着听我说着,始终面带笑意,俄而轻叹一哂:“哀家知道,燕回是个好孩子,聪明、体贴。不过你应该也瞧出来了,她行事太急太躁,上次和沐氏那一出,连大长公主也看出是出自她的设计。做事如此不周全,日后是要吃大亏的。”   “太后您是有意……”我不觉一讶,帝太后点头:“是。哀家就是要她知道,在宫里谨慎是有一个要紧的,一句话的差池就能铸成大错。”她说着淡睨了我一眼,“这话你就不必同她说了,明日哀家自会叫她来问话。”   “诺。”我欠一欠身,似是随口地笑道,“帝太后要点醒她,却是让臣妾好生不安了一阵子。小产后刚养好了身子,就听宫里的风言风语说因着臣妾在,陛下才不宠苏容华了,解释又解释不得,真真儿是哑巴吃黄连。”   帝太后听言笑嗔道:“你个能说会道的都成了哑巴,宫里可还有会说话的人么?行了,哀家心里有数,方家那两个要闹腾就由着她们闹腾去。哀家要点醒苏氏,自是先摸清了她的心思,知她不会那么轻易地信那些话。”   我遂又一福:“诺。有太后这话,臣妾便心安了。”   翌日帝太后召见苏容华的时候,我和顺贵嫔一道去拜访了庄聆。庄聆听我细细说了日前的事,清泠一笑:“说什么好呢?帝太后她老人家心里头明镜儿似的,在她跟前耍手段,委实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顺贵嫔缓一点头:“太后肯护着苏氏自是好的,如若不然,方家那两姐妹还真不好对付。后宫里她们和皇后是暗斗,前朝方家和萧家可是开始明争了。”   “斗吧,我还就不信区区方家能从皇后娘娘手里把皇长子抢回去。”庄聆轻然而笑,抚弄着指上一枚翠绿的玉戒幽幽道,“皇太后的丧气眼见着要过了,庆云宫那一边的事,该开始安排着了。”   我与顺贵嫔相视而笑,意味深长。   又是冬天了,好像一夜之间冷风呼啸而起,将深秋最后的温暖尽数卷走。待得众人察觉时,已是枯叶满枝头、寒冰结池中了。   真是够冷,堪比愉妃走的那年的冬季。   但这寒冷敌不过宫中喜事带来的热闹,永定帝姬五岁了,按着帝太后的意思,生辰大办。那天我一早就被顺贵嫔差来的人“威逼利诱”去了绮黎宫,同她一起应付各宫前来道贺的嫔妃。这不同于宫嫔晋位的道贺,永定帝姬是皇家长女,又素来得各位长辈的欢心,没有哪一个敢看轻了她,弄得绮黎宫阖宫忙得一刻也歇不下来。   我进殿环视一圈,只见顺贵嫔在那儿应付着,却不见永定帝姬的身影,问了宫人,宫人回说:“肃悦大长公主今日带了怡和翁主进宫给帝姬庆生,正在后院玩儿呢。”   我便笑问:“怡和翁主?可是大长公主的孙女么?”   那宫娥笑答:“正是,只比永定帝姬小一岁,玩得到一起去。”   我想了一想,前面礼数繁杂,我们之间的各种交谈应付于小孩子而言确是无趣,便将元沂交给了乳母林氏,向她道:“你带皇次子去找帝姬和翁主吧。”   她带着元沂去了,我方过去向顺贵嫔一福:“恭喜姐姐,帝姬生辰,姐姐替我向帝姬道声贺。”   “怎么敢受妹妹的礼。”她说着,却也只是浅浅一福和我见了个平礼,“今晚宫宴,还要妹妹多操心呢。”   我颌首:“这个自然。”   生辰宫宴上,永定帝姬会向宏晅、皇后和顺贵嫔分别敬酒,以谢父母养育之恩,听顺贵嫔说这是她自己的意思。她年纪小,自是用味道清甜的果酒,大长公主素来很喜欢她,听闻了此事后大赞她孝顺,又拥过她叮嘱道:“永定啊,若喝不了就不喝了,浅抿一口你父皇母妃也明白你的心意。”   永定帝姬重重点头:“永定不会让自己喝醉的。”   而我在宫宴前几日,特意央了宏晅,让他在这一日解了韵昭媛的禁足,准许她来参宴。不知她看见永定帝姬向顺贵嫔敬酒会是怎样的心情。   她仍是在从前的位子上,与庄聆遥遥相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庄聆和高坐主位的皇后便是如此在后宫向人们昭示出如今大燕的局面,姜、赵、萧三足鼎立的局面。如今座次未变,姜家却已经不在了。   我看到庄聆含笑向她一举杯,饮下了一盅酒,她恍若未觉,目光始终在永定帝姬身上。   那是她的女儿,是她为了权力角逐亲手交换予人的女儿。   乐舞毕了,众人齐声向永定帝姬道了贺,永定帝姬起座上前,一旁的宫人会意,三名宫女各端了一只酒盅随着她。顺贵嫔是事先知道此事的,宏晅与皇后见状却是一怔,停了与旁人的交谈看着小小的她站在殿中。   永定接过第一杯酒,眨了眨眼,举向宏晅,清清脆脆地道:“永定谢父皇抚育之恩,祝父皇年年开心、事事顺心。”   宏晅一听,朗笑一声和她对饮了,却是笑道:“别想着偷懒一杯酒就祝‘年年开心’了,以后年年敬酒来。”   永定的小脸涨红了,又接过第二杯酒,向皇后道:“祝母后,嗯……”她歪着头想了一想,“福寿安康。”   皇后颇是欣慰动容,含笑饮下。   虽有肃悦大长公主的叮嘱在先,永定还是很认真地将每一杯酒都饮尽了。然后她转向顺贵嫔,接过最后一杯酒,说得却不是什么吉利话,而是无比郑重道:“母妃,永定保证以后都会听话,绝不惹母妃生气。如果有一天嫁人了,也要每天回宫来看母妃!”   顺贵嫔只听得感动不已,泪盈于睫地饮尽了杯中酒。永定刚举起酒杯要喝,想了想却又放下来,问宏晅:“父皇,等永定嫁人的时候,就在锦都找一户人家好不好?不然永定回宫就难了。”   “往短了算也还有十年啊……”宏晅忍俊不禁地哑笑一声,却还是答应了,“好,不让你离开锦都,等你及笄了,在锦都给你找个如意郎君。”   “多谢父皇!”永定顿显笑意,开开心心地复又举了杯。   “慢着……不能喝!”忽然一声厉喝,永定已碰在唇边的酒杯被人一把夺下,惊恐地抬头望着来人。   韵昭媛的神色同样惊恐不已,紧捏着那枚小小的酒盅就那样站在那里,神色复杂地看着永定。   “韵……韵母妃……”永定被吓住了好久,才支支吾吾地开了口。宏晅面色沉沉地淡看着她:“昭媛有事?”   “陛下……”韵昭媛犹豫着,神色有些恍惚。   顺贵嫔低垂着眼帘,口气从未有过的生硬,说着鲜有几人能真正听懂的话:“昭媛娘娘何故如此?臣妾抚育永定五年,不配她敬这一杯酒么?”   韵昭媛一滞:“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那就劳烦娘娘把酒杯还给她!”顺贵嫔厉声喝道,目光寒如冷刃,“来人,‘帮’昭媛娘娘把酒还给帝姬。”   “贵嫔……”韵昭媛好像要说点什么,两名宦官却已出现在了她面前,全然是不许她再添乱的意思。韵昭媛蹙着眉头,看了看手中紧攥的酒杯,忽地沁出一声轻笑,蓦地仰首一饮而尽。   “昭媛你!”顺贵嫔终于按捺不住怒意,拍案而起,指着她怒骂,“昭媛娘娘!昔年的事情臣妾不想再与你计较,可今时今日是替永定不公,这五年来你为她做过什么,你配喝这酒么!你……”   顺贵嫔的质问戛然而止。   韵昭媛面上几许清浅的笑意仿佛被什么东西凝结住了,始终不散。在这笑意里,一缕殷红地鲜血从她唇角流出,逐渐延长,衬得她的皮肤格外的白。   顺贵嫔吓得愣住,双眼圆睁中道着无尽的恐惧。我亦是心惊不已,看着韵昭媛眉头微微一蹙,抬手抚住小腹倒在地上。   “昭媛?”宏晅亦有一惊,似是还有一瞬的犹豫,才站起身走过去。韵昭媛抬起头,银牙紧咬也抑制不住额上不断沁出的冷汗:“多谢陛下……没有将当年之事公诸于世,但求陛下以后也不要说……让她好好长大……”   宏晅深深沉下一口气,低头间注意到身旁呆立的永定,伸手一捂她的眼睛,沉声吩咐宫人道:“先带帝姬去侧殿歇着。”   “陛下……臣妾求您……”韵昭媛乞求着,一声轻咳,她下意识地用手背捂住了嘴,鲜血流了一手背。   宏晅淡看着她,情绪始终没有什么波澜,终是轻道了一声:“好……”   韵昭媛身子一动,大松了一口气,再抬头时显得更加艰难:“贵嫔,这些年多谢你。日后,还要劳你……”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独立番外《当年晏语》有更新~   家中落罪、父母自尽、兄长充军……   七岁的晏芷宸,一朝从世家嫡长女沦为奴婢。   父亲的挚交为她寻得出路,将她送入太子府为婢,   改名晏然,   太子说……取‘天清晏然无云’之意。   正文131   韵昭媛姜雁岚死了,我和顺贵嫔却没有得逞的兴奋,只有无尽的后怕。因为我们的计划并不是这样,我们只是放出风声去,让韵昭媛以为那酒杯里有毒而去夺酒,这样做,无异于砸了宫宴的场子。之后,顺贵嫔明里暗里地激她,意指自己才配作永定的母亲,她如是激动之下道出永定帝姬是她所生的真相,宏晅和帝太后不会容她;如是没有,她就要对此举做个解释,道出杯中有毒就会有宫人来验,那杯中自然是无毒的,我们不会在毫不知情的永定的杯子里下毒、让她冒这个险,那么韵昭媛在宫宴上如此失仪至少够让宏晅废了她。   可是……那杯酒中竟然真的有毒,她就这样死了。   如是她没有去阻拦永定或是晚了一步,后果太可怕了……   那天我和顺贵嫔同乘步辇一起回绮黎宫,一路上,我感受着她十指冰冷地打着颤,另一只手紧紧拥着永定。永定亦是有些吓住了,伏在她怀里一言不发。到了绮黎宫门口,她却冷道:“先送帝姬进去歇着。”   “母妃?”永定抬起头望着她,“母妃要去哪儿?”   “母妃有些事情……”她低头看着永定,话语已转而温柔无限,“永定乖,先去休息,母妃稍后便来。”   永定乖巧地点了点头,跟着乳母回去了。我犹自紧握着顺贵嫔的手,实际上我的手上也是没什么温度了,焦急劝道:“这么晚了,姐姐还要去什么地方?不如早些歇着,还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反正韵昭媛已是一命呜呼,永定到底无事。   “去荷莳宫。”她决然道。我心中骤沉,她果然和我猜想的一样。   是庄聆,只能是庄聆。除了我和顺贵嫔,只有她知道这些安排。最恨韵昭媛的,也只有赵家的她。   “本宫知道妹妹会来。”庄聆端坐在正殿主位上,分明是正等着顺贵嫔。殿中的宫人皆被遣散,她瞧了瞧旁边的席位,浅笑道,“坐。”   顺贵嫔面如覆霜,冷着脸过去落了座。我在庄聆另一侧坐下,顺贵嫔忍不住一声冷笑:“今日之事,昭容娘娘是不是该给臣妾一个解释!”   “解释?”庄聆轻笑,“你不是想要韵昭媛死么?本宫助你成事罢了。”   “娘娘怎么能在永定的杯子里下毒!”顺贵嫔的话语颤抖不止,又惊又怕,“若是出了差池……”   “不会有差池。”庄聆平缓地盖过了她的声音,“不会有差池,她一定会救永定。本宫跟她斗了这么多年,从潜邸到宫里,本宫知道她在意什么。她本也和皇太后不一样,她从来舍不得这个女儿。”   庄聆静静地注目于她,以自己的淡然自若压制了顺贵嫔的怒气,我蹙眉叹道:“即便如此……姐姐又何必走这一招险棋?照着我们先前商量的,同样能扳倒她。”   “焉知陛下权衡利弊之下不会再放她一马?”庄聆冷着脸笑道,“再者,就算真的废了她,她到底还活着,焉知不会再有翻身之日?”   顺贵嫔缓了口气,厉然看着庄聆,眼中愤意不减:“但凡陛下废了她,臣妾自有办法取她性命。娘娘您怎能拿永定冒险!”   “本宫没有拿永定冒险!”庄聆不悦地拖长了语调反驳道,口气万分的笃定,“本宫知道分寸,不会搭上你女儿。你当然有办法要一个遭了废黜的人的命,那又为何不做得干脆彻底些呢?你如是当初向陛下说清那些事的时候一举向六宫上下都挑明了,早已要了她的命绝了后患!”   庄聆说得没错。我不知当日顺贵嫔是如何向宏晅禀明的昔年之事,到了最后竟还是生生压下了,将韵昭媛禁足了事。可若是她大张旗鼓的公诸于众便不同了,宏晅必须废了韵昭媛甚至是赐死她,纵会对顺贵嫔不悦,但也没什么大的影响,她说的到底都是事实。   “那杯子里是砒霜!永定只要喝上一口就会没命!”顺贵嫔厉然喝道,激动之下声音已有些破音,   庄聆轻一击案,毫不示弱地喝了回去:“事已至此,你看看结果也知本宫的安排是对是错,何必矫情这些!”   顺贵嫔怒然离去,我看得出她仍旧含着怨愤,她的手仍旧紧紧攥着,不住地颤抖。   我目送着顺贵嫔离开后,怅然一叹:“姐姐真是好手段,可为什么不提前知会我们一声?”   “你看到出事时顺贵嫔的神情了么?”我点头,她又道,“提前让你们都知道了,她定然没有那般的恐慌,若让陛下瞧出了不对,死的就不一定是谁了。”   再者,从来没有照顾过永定的韵昭媛尚且能在最后一刻为女儿喝下了毒酒,若是顺贵嫔知道那酒中真的有毒,搞不好会紧张之下先她一步去夺那酒。   韵昭媛很快下葬了,没有再行追封,只按着她生前的位份依九嫔之礼葬、韵字为谥。   林晋来禀给我这件事的时候,我和顺贵嫔正在廊下煎着茶,永定在院子里的石桌旁教元沂写字。顺贵嫔听言便看向了永定,长长一叹。   我亦是长长一叹。   犹记得韵昭媛死时的样子,因为中毒深了,她已控制不住自己,说不了话,只不住地颤抖着,一阵阵痉挛着。她眼睛睁得那么大,死死盯着侧殿的方向。   她是想再见一见永定。   当然,于情于理,不会有人为此带永定来的,她这个样子,若再吓坏了帝姬怎么办?   于是她就这样死了,直到断气都没能阖上眼睛。   可悲可叹,却不可怜。到底是她咎由自取。   “永定会好好孝顺姐姐的。”我凝神喃喃道。   顺贵嫔点点头:“我也会好好照顾她的。”   没有不透风的墙,宫里更无瞒得住的事情。我与顺贵嫔都克制着不去想,如若有朝一日永定得知韵昭媛是她的生母会如何,得知她是被我们算计而死的又会如何……   只能祈求她永远都不会知道。   宫里没有什么人去为韵昭媛上香,她的死被人们遗忘得格外的快。其实在我眼里,除却她将永定拱手相让一事以外,她实在算不得个恶毒的人。就如她所说的,纵使姜家与我有那样深的仇恨,她也从来不曾对我做过什么,我恨她,只是因为她是姜家人,宫里很多人亦如是。   “若有来世,不要再投生在这样的世家里了。”我仰望晴空怅然而叹,算是对她最后的祝福。   苏容华仍是不得圣宠,但在帝太后那边好歹也重新得脸起来。她向我来道过谢,又委婉地问我方家姐妹究竟想要如何。   我只能坦言告诉她我也不知道,自从韵昭媛死后,方家姐妹安静极了,悄无声息,就连其他新宫嫔也都是如此。且在我向宏晅抱怨过方家姐妹之后,一干新宫嫔里也没什么说得上得宠的了,不过这几日里,才人齐氏好像崭露了点头角,一连两晚受诏去了成舒殿。   “不会平静太久的。”我这样告诉苏容华,“平静得愈久,后面的事情就会愈大,你小心防备着,别再大意了。”   实则我也不知后面会闹出怎样的事、多大的事,只觉这个冬天必定安生不得。装着这样的心事,心绪自是平静不了,常到了深夜也睡不着,就坐在廊下拥着手炉望月发愣。   “这么晚了,还不睡?”愣神间,就觉得一只手在我头上一搭,面前人影一恍,他在我面前坐下,“听婉然说最近朕只要不在,你就是这个样子?”   我横了婉然一眼,婉然薄怒道:“陛下就这么把奴婢卖了?”   宏晅淡笑着瞥过我面前正燃着的小炉:“天寒地冻的廊下温酒,你这过得真是惬意。”   我长长一叹:“惬意什么?喝点酒一会儿好睡觉。”   他哂道:“这惆怅的样子,心烦什么呢?”   我说不出个所以然,摇头道:“讲不清楚,就是觉得新宫嫔这么多,必定纷争少不了,就越想越烦了。”   他轻一笑,兀自倒了被热酒,抿了一口皱起眉头:“你哪儿弄的这么烈的酒?你受得住?”   我挑挑眉:“臣妾说了是为了安眠。这酒是霍夫人送的,靳倾的东西,格外管用。”   何止是管用,每每暖上一壶,喝不过一两杯我就可以倒头熟睡了。   “看来得找个机会去霍宁家喝一杯。”他晃着酒杯认真琢磨着,“有好酒不知道拿出来,将军忒不仗义。”   心知他是有意要逗我,我翻一翻眼睛道:“陛下可别……倒弄得跟臣妾把将军卖了似的。”   他放下酒杯,敛笑沉吟着,良久无话,我偏头问他:“陛下有心事?”   “没有。”他摇头轻松一笑,“就是突然觉得,跟你这么坐一坐挺好。”   我抿唇浅笑,不作声地执起酒壶起身,他问我:“干什么去?”   “再去暖壶酒啊。”我笑吟吟回看着他,“陛下那个酒量,这点哪儿够?”   “……”他沉了沉,“你别喝多了。”   我无所谓地摇头:“没事的,皇后娘娘说这两天身子不爽,免了两日的晨省昏定。”   “谁说这个了?”他挑眉间带着不快地道,“朕是怕你喝得不舒服。”   我轻然一笑,转身进了屋子。片刻工夫,拿着暖好的酒和两碟子点心出来:“那陛下喝着,臣妾吃着。”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独立番外《当年晏语》有更新~   。《当年晏语》作为一个没节操的番外……不跟榜不入V,也不求霸王票~但求喜欢的各位给戳个收藏~_(:з」∠)_看着收藏数涨一涨阿箫很是开心哒!   推一下基友甄栗子的文   【清嗓子】假如你看阿箫/阿笙/小宴的文看得郁闷,不妨去看这篇吧……她是我们四个人里唯一一个会写甜宠的!!!而且已经完结了哟~~~下面是文案↓   少女苏小杏被某游戏系统判定出“娇”属性,身为新属性人物,向导小黄鸡义不容辞地将她打包,光速快递到各大平行空间,寻找系统中恋爱模块的BUG,推倒各类美男BOSS。   简而言之,就是扛上小黄鸡的饭碗,开始——捉虫。   正文132   我无疑也是喜欢这样的相处的。一盏茶或是一壶酒,小坐上半个时辰,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茶香酒气氤氲,隔开一切繁杂。   也难怪他调侃我在他在或不在的时候全然是两个样子,那天我自斟自饮着傻坐了那么久,却在他来后和他聊着聊着就倚在他肩头睡着了。   “……我是怎么回来的?”只觉一夜睡得沉沉,如何回的房半点不知。婉然镇定回说:“陛下抱姐姐回来的。”   “……”我默了一瞬,“陛下可说了什么?”   婉然想了一想:“没吩咐什么,不过我听见陛下自己念叨了两句……‘酒量不行还找烈酒’、‘又沉了,也好,吃好睡好免得多病多灾’……”   端着脸盆进来准备服侍盥洗的红药恰好听见,“嗤”地一笑立刻忍了回去,我淡淡扫了她一眼:“敢说出去,新账旧账一起算。”   “……诺。”红药憋笑应了。   簌渊宫规矩向来松,这几个和我相熟的更是如此,谁也不在意,只觉过得舒坦就好。虽则在外人面前都会中规中矩从不曾落人口舌,但在自己宫里确是开玩笑开得惯了,偶然也让宏晅碰上过,他便瞥了眼登时缄口不言战战兢兢的几个宫人,蹙眉问我:“没规没矩,平常都这个样子?”   我缓缓点头:“自然,跟陛下学的。”   他一噎:“怎么是跟朕学的?”   “臣妾作御前尚仪的时候,陛下怎么怎么拿臣妾开玩笑来着?”   他就哑了声,窘迫得挥手命宫人退下。   冬至之前,才人齐玉桐位晋了美人,也算是这一干新宫嫔中的新秀了。我教婉然备礼去道贺,婉然回来说:“算是个有眼力见儿的,比当初的沐氏好得多了。”   如此便好,省得又多个爱兴风作浪的添堵。   近些日子帝太后似乎心情格外的好,又要大傩了,她便下诏命各亲王公侯的子女那一日一道赴宴。   “太后说她年纪大了,多见一见小孩子才高兴。”苏容华这样告诉我,我笑回道:“她老人家能开心是最好的。你把她服侍周全了自是好事,但你若能有个孩子,她才更高兴呢。”   之所以有此一劝,是因为自那事之后,她似乎全然无心争宠了,一心都在帝太后身上。这倒是没什么不对,毕竟争宠的嫔妃那样多,相比之下讨帝太后欢心容易多了。可话又说回来,她到底是宏晅的嫔妃,帝太后早晚有走的一日,到时她还是要倚仗宏晅,现在总不能太过疏远。   她闻言却是讶异不解:“娘娘与陛下那样的好……何故来劝着旁人?”   “我与陛下如何是一回事,不想看你走了歪路是另一回事。”我坦然道。同在后宫,我与她又不是敌人,自还是该盼她过得好的。想了一想,复又道,“你若真没心思去争那些,便要在位份上多上心,这倒是帝太后能许给你的。”   她沉默不语,我知道她该是明白我的意思的。她说她既入后宫便是求“荣华富贵、顺风顺水”,那么左不过就是母凭子贵或是身居高位两个法子了。   不过两三日后,她便证明了她是明白我的意思的。帝太后下旨晋她为正五品姬,赐“柔”字封号。   她还真是有她的办法,刚得了我的劝告才几日,就这么顺顺利利地晋了位。她晋封的风头一举盖过了齐美人,不仅仅是因为加赐了封号,更因她这次晋封后,便与娆姬位子齐平了。   “你这是要挑唆着她们去斗?”庄聆问我。   我怅然摇头:“不是。我只觉得方家姐妹这样来势汹汹,皇后娘娘应付起来不是件易事,替她提拔个可用之人罢了。”   冬至那日,大长公主的孙女怡和翁主、永亲王次子、颖亲王长子、映阳王外孙和数位重臣的子女皆入了宫,和皇子帝姬一道去长宁宫拜见帝太后。长宁宫前所未有的热闹,帝太后心情甚悦,赏赐无数。   是以大傩仪式也有所变动,本该是帝后携手将那“大鬼”焚了便可,今次宫中多备了许多“小鬼”,同样是纸扎而成,帝后焚了“大鬼”后,一众孩子和各宫嫔妃们将那些“小鬼”焚了,图个热闹喜庆。   皇长子元汲和永定帝姬是可以自己去焚的,但元沂还小,我抱着他、与他一起拿着那“小鬼”走到那大火盆旁边丢进去,笑道:“你看,小鬼烧掉了,元沂来年必定事事都好。”   他搂着我的脖子兴奋地望着那火盆里正燃烧的五颜六色的“小鬼”,还不忘说一句:“嗯!母妃也好!”   看着那“小鬼”烧得差不多了,我便放下他,牵着他的手往回走。高高的长阶之上,宏晅看着我,离得那么远我也能察觉出他面上的笑意,又是等着嘲笑我怕高?我一赌气,停下脚步不往上走,站在底下接着看那边众人焚小鬼。   莫说孩子高兴,嫔妃们也难得一见这样的热闹,又是消灾祈运的事,每个人都上心得很,都要在那大火盆前围上一阵子,看着自己丢进去的小鬼烧尽。   这边主位嫔妃手里的小鬼烧得差不多了,随居的宫嫔才得以上前。我看到娆姬和柔姬并肩往回走着,娆姬的手轻搭在柔姬背后,眉目带笑地不知说着什么,柔姬却只是低着头,一贯的温婉之态。   娆姬又与她说了两句,互施了福礼便各自朝着两边走了。没行出两步,但听得与柔姬擦肩而过的齐美人一声惊呼,似是脚下打了滑,直直向前摔去。她前面不远的一个小姑娘听到喊声回过头却来不及躲,被她一扑也一并摔了下去,半分不差地撞在那火盆上,如不是火盆够大够稳,只怕是要被撞翻了。   我屏了息,看着眼前的一切不言,婉然在旁低低道:“那是睿堇长公主的女儿康德翁主。”   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听得我心颤,火盆那么烫,纵使冬天穿得厚实,只怕露出来的地方也难免有烫伤的。   齐美人和柔姬各自愣在原地,旁边正焚着小鬼的众人也一并滞住。   抬眸见原在长阶上观望的数人皆已疾步而下,我将元沂交给林氏:“带他去殿里歇着。”便也跟上他们往那边去了。   庄聆在旁一碰我,悄声道:“别多管闲事。”   我颌首向她:“知道,不会。”   一直在宏晅身侧的女子步履比他急得多了,疾步过去抱起摔倒的小翁主一看,与带哽咽地疾呼传太医。宏晅夺上步去,也看了那孩子一眼,慰道:“皇姐别急……”却也再说不出别的话。   看来伤得不轻。   顺贵嫔长声一叹:“稚子无辜。”   一时间气氛冷凝,除了康德翁主的啼哭再没其他声响。直到太医来了,睿堇长公主抱着女儿去医治,宏晅才回过头来,冷然厉问齐美人:“怎么回事!”   “陛下恕罪……”齐美人一惊拜倒,委屈着哽道,“臣妾……臣妾也不知怎的,好像是踩了什么东西,脚下打了滑。”她说着瞥向一旁的地面,“好像……好像是柔姬娘娘的项饰散了……”   在她不远处,确有几颗打磨光滑的各色珠宝,以猫眼儿为主,确实像是柔姬今日所戴的那条串子上的。柔姬尚算镇静,走到齐美人身侧从容一叩首:“陛下恕罪。”   我看向娆姬,她亦是无比的从容自若,仔细去寻,才能寻得她面上一缕清浅的笑意。   “一石二鸟的好计啊。”顺贵嫔冷笑涔涔,“还能让柔姬没证据拖她下水。”   但见宏晅的目光从柔姬面上划过,带着几许失望地生硬道:“母后刚晋了你的位份。”   柔姬抬了抬眼:“臣妾是无心之失。”   “好端端的,串子怎么就能断了呢?”容华景珍在旁咕哝了一句,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柔姬眸色微亮,直了直身子,这话虽不是自宏晅口中问出的,她却是像在回宏晅的话般认真答说:“臣妾不知,许是做这串子的工匠不小心,用的线绳不够结实吧……”   我能看出是娆姬有问题,她不可能猜不到,但她此时不说却是聪明的。她本就无任何证据来证明是娆姬弄断了那串子,道出想法只能将事情闹大,除了让旁人觉得她是拉娆姬垫背以外没有任何作用。   很多时候,轻描淡写地认个错,再推一推将主要的错处丢给旁人,反是最好的法子。   柔姬这个样子让人发不出火来,宏晅也没显出什么特别的怒意,沉吟片刻,只像皇后道:“梓童看着办吧。”   皇后颌首道了声“诺”,缓言道:“齐美人位降一例,柔姬……”她略一思忖,“削去封号、罚俸三月吧。”   事关长公主女儿的安危,这样的惩罚说不上重但也算不得轻了。齐美人降回了才人,柔姬的位份若不是帝太后晋的,恐怕也是要降上一降了。   娆姬面上的笑意浓艳了两分,对此显是满意的。   降位份不是大事,但便是看在睿堇长公主的面子上,这两位也要失宠一阵子了。如是康德翁主有个什么岔子,这两位只怕是要长久失宠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_(:з」∠)_今天番外也有更新哟~~喜欢的菇凉可以去看喵   正文133   宫宴散去的时候,天黑沉沉的,一轮明月呈鹅黄色挂在天边,看着清晰却没什么光亮播撒下来照亮周遭。宫人挑着灯开道,我们各自坐在步辇上,静默无话。   良久,顺贵嫔一声怅然叹息重重地在黑夜中弥漫开来。   庄聆侧过头去,淡然笑道:“贵嫔这是可怜康德翁主呢?”   顺贵嫔点头:“是。那么个小孩子,又是跟后宫无关的人,平白牵涉进来,受那样的罪。”   我们问了怡然,怡然说康德翁主别处无碍,两只手的手心却烫得面目全非。纵使御医全力医治,要半点疤痕都不留也是不太可能的。   庄聆沉吟着缓然喟道:“当日你说本宫心狠,本宫却是知道不会伤及永定才做了那样的安排。今日这一位,可是实实在在地要得便是翁主受伤,一举扳倒两人。小翁主也是个孩子,她都能下得去这样的手,若有朝一日得了皇长子,真不知会如何。”   我听着她们的话,端看着前面的宫道,在夜色中幽幽暗暗的仿若直通到天际。这样略显鬼魅的感觉,好像连我这走惯了宫中道路的人也会不知前路如何。我亦是沉了口气,淡泊道:“倒是好手段。一个是陛下的新宠,一个是帝太后跟前得脸的人,要除掉这两个于谁而言也不是容易的事,她倒是一举让两个人摔了跟头。”   “那又如何?”庄聆轻笑着,“扳倒旁的宫嫔容易,想从皇后娘娘手里夺子却是个难事。皇后娘娘的地位若这么好动摇,当年萧雨盈早已闹翻了天了。”   顺贵嫔又是一叹,转向我沉静道:“此番苏姬的事,妹妹可打算出手相助么?”   我摇头:“我实在没心思掺合这些,且先瞧着吧,看看她们到底能闹成什么样子。再怎么说,苏姬到底还是得帝太后欢心的,此次又是个无心之过,帝太后也不太可能就此厌恶她。”   这一干新宫嫔鲜有几个安分的,她们要斗,斗到我们身上我们自不会忍气吞声;但如这样事不关己的事,我们也实无引火烧身的必要。再者,宫中斗争,素来还要防一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呢。   纵使我们可以摆平这些事,又焉知背后没有黄雀?   齐才人确是失了宠,苏姬那边,听闻再去长宁宫拜见时,被帝太后训斥了几句,倒也就无事了,仍是该做什么做什么。   前些日子我向宏晅坦言我不喜欢方氏姐妹,他也就没再见过她们。可我也知道,这日子长不了,一则方家的颜面总还要顾及到,二则……他不去见她们,却耐不住她们会去主动见他。   是以几日后我在广盛殿前的广场上落了步辇,抬眸见那裙摆覆于长阶迤逦而上时,了然地冷声一笑:“那是娆姬?”   林晋望过去,仔细分辨一番:“是,是娆姬。”   我遂凝神于她那纤盈的身材轻轻笑道:“看来咱们来得不巧,回宫吧。”   前脚扫清了齐才人和苏姬,后脚紧接着往广盛殿去,方家这两位分明是要重整旗鼓再战一番了。   我回到明玉殿,在小厨房中为元沂做一道他爱吃的点心,糯米面活成的团子在掌中着力均匀地揉着,心事却半点停不下来。宫中突然的失宠多半会有个由头,譬如我当年的避子汤一事、再譬如齐才人失手伤了康德翁主一事。但娆姬前些日子的失宠没有由头,只因我跟宏晅说了那一番话而已。故而她大约至今不明缘由,也决计恨不到我头上来。   那便让她复宠好了,反正她就是要寻仇,也寻不到我的仇。   一道豆沙叶儿耙出了锅,糯米淡淡的香味扑鼻。我分了两只碟子装好,一碟让云溪送去给元沂,又叫了诗染进来,道:“你把这个送广盛殿去。如是娆姬不在就呈给陛下;如是娆姬还在,交给宫人便可以了。”   诗染领命去了,我径自回到寝殿休息,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一本《茶经》,不知不觉地也翻过了大半本,细一回思却是什么也没读进去。一会儿,诗染回来复命,我见她拎着那食盒的姿势颇是小心,全然不似拿着空盒子,不觉一疑,蹙眉道:“怎的又拎回来了?”   “奴婢到了殿门口,看见齐才人也拿着食盒进去。奴婢觉得娘娘必定不想跟齐才人争这个风头,就自己做主拿回来了。”她说着将食盒在桌上一搁,“这主意打得对么?”   我满意得含笑点头:“不错,是不愿和她们争这些的。娆姬可还在么?”   “步辇还在殿外放着,大约还在吧。”她道,思了一思跪坐到我身边,衔笑道,“奴婢有一事想不明白。”   我看着她:“嗯?你说。”   “这齐才人是娆姬宫里头随居的人,必定是知道娆姬此时在广盛殿的,干什么还这会儿去?找不痛快不是?”   “是想给娆姬找不痛快呗。”我合上书交到她手里,“这回的事,罚她是因为那边是长公主。可凭谁也能看出来这事怪不得齐才人也怪不得苏姬,陛下也未必就真怪她,面子上就还是过得去的——陛下和她面子上过得去了,娆姬面子上就过不去了。”   “奴婢也是这么想的。”诗染点点头,又犹疑着道,“可是娘娘您说,齐才人干什么找娆姬的不痛快?这样明目张胆地开罪宫中主位,自己岂不是更没好日子过。”   我闲闲地靠在靠背上,微笑着舒了口气:“那她自有她的打算、自有她的资本,就不是我们需要操心的了。”   几日后传出点消息,道是娆姬和齐才人不知因为何事起了争吵,在自己宫里摔了东西,又一路争到皇后那里去。本不是什么难办的事,照理也就是齐才人不敬主位,罚了齐才人了事。可细问之下,事情是在齐才人的住所出的,难免教人觉得是娆姬有意寻事找齐才人的麻烦。听说二人在长秋宫争执不休,直听得皇后头疼也辨不出个谁对谁错,最后分别斥责二人几句,叫她们各自回宫思过。   这算得个公平的做法,不偏不倚,宫中很多争不清的事情也差不多都是这般解决。   事情却是远远没完。   “今儿个娆姬今日去广盛殿的时候碰上了齐才人,大抵是前日里憋着一口气吧,竟就失手把齐才人推下了长阶。”林晋这样禀说。   “娆姬把齐才人推下了长阶?”我细细琢磨着这句话,林晋应说:“是,所幸齐才人摔到一半撑住了才无大碍,不过身上的大伤小伤也少不了。”   我“哦”了一声,又问:“陛下怎么说?”   “没说什么,陛下正为北方雪灾的事烦着,交给了皇后处理。”   我点一点头:“旁边总有宫人看着,都怎么说?当真是娆姬推的?”   林晋一滞,躬身垂首答道:“娆姬身边的人说不是,齐才人身边的人说是,广盛殿门口值守的宫人说似乎是。不过臣觉得……”他噤了声,欲言又止。   婉然在旁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我笑睨着她:“你怎么说?”   “奴婢觉得……”婉然略一思索,敛眉沉静道,“这齐才人可比当初的岳氏对自己狠多了。”   岳凌夏当初陷害于我是类似的法子,不过磕破了额头,齐才人竟是直接滚下长阶了。   真是好魄力。   不过上一次宏晅看出了其中真相,这次就未必不知道,只不过这二人远没有我与岳凌夏的分量罢了;当然,亦有可能他当真没有细问故而确实不知其中原委,然不论是哪种可能,这事到底是交到了皇后手上。   见我沉默不言,林晋施礼退了出去,婉然方悄声问我:“姐姐觉得……皇后娘娘会借这次机会除掉娆姬么?”   我反问她:“如果是你,你会么?”   “会。”她答得笃定,细一思量,又道,“不过也许……也要看家里的意思?”   我亦是细思着,遂摇了摇头:“萧家倒不会拦她。但是你瞧,这件事你我会觉瞧出算计、林晋亦有所怀疑,六宫众人就不会了么?皇后借此事除掉娆姬固然可行,日后却少不得落人个偏帮的话柄了,纵使无凭无据,但流言蜚语也是伤人的。”   “那……姐姐觉得……”婉然眉头紧锁着,似是想不通此事了。我轻叹摇头:“我什么也没有觉得。这事往下会如何,我不知道。你不要忘了,娆姬那边还有个作才人的本家姐妹,齐才人这一边……经了上次的事,难说她现在是否和苏姬联了手,如是有,那大抵是和景容华也联上了。”   “景容华?”婉然一愕,茫然道,“没听说什么啊……”   我轻声而笑:“冬至那一遭,如不是景容华看似无意的那一问,苏姬如何顺理成章地把错处推给工匠?”   婉然不同意:“如何不能?那话苏姬自己也解释得出。”   “是解释得出。”我笑吟吟地瞥着她,放缓了语速一字一顿道,“但如是前脚出了事,苏姬后脚便直接道是工匠之过,旁人会如何想?”我顿了一顿,续问,“是不是会教人觉得是她有心为之、甚至连理由也想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我终于把嫔妃的名单整理出来了……   只包括目前出现过、至少酱油过提及过的人……   被废了的不算……追封的算。【其实被废的or赐死的那几个招人恨的大家应该还比较有印象……】   如下~~   【三夫人】   正一品:夫人[琳仪夫人楚晗]   【四妃】   从一品:妃[瑶妃萧雨盈(薨)][愉妃胡夕染(追封,薨)][德妃方如沁(追封,薨)]   【九嫔】   -上三嫔   正二品:昭仪、昭媛[韵昭媛姜雁岚(薨)]、昭容[静昭容赵庄聆]   -下六嫔   从二品:淑仪、淑媛、淑容、修仪、修媛、修容   【二十七世妇】   正三品:充仪、充媛、充容、充华   从三品:婕妤[宁婕妤晏然]   正四品:贵嫔[和贵嫔纪思菱(薨)][顺贵嫔周娴庭]   从四品:贵姬[嘉贵姬任霜月]   正五品:姬[柔姬苏燕回(目前封号被削)]   从五品:容华[良容华卫凌秋][容华景珍]   【八十一御女】   正六品:美人[娆美人方茹清][美人柯若]   从六品:才人[荷才人沈语歆][方茹沅][齐玉桐][陆氏]   正七品:令仪、秀仪、慎仪、宣仪[冯云安]、婉仪[晏芷寒]、润仪[吉润仪徐欣颜]、丽仪、弘仪、肃仪[苗佳洛]   从七品:琼章、瑶章[蒋咏晴]   正八品:婉华[何氏]、穆华[薛佳芸][梁氏]、闲华[于氏]   【散号】   从八品:宝林[蔡禾珣]   正九品:良使   从九品:采女   正文134   婉然旋即大悟:“怨不得苏姬那天竟是没什么解释……娆姬还真是……”   “真是可怕啊。”我慨然一叹,又漫起一缕冷笑,“不过苏姬也不是好惹的,她们这一出,且是有得闹呢。”   皇后暂未断此事,隔了两日,与琳仪夫人一并去了长宁宫请帝太后的旨。那时苏姬正随侍在侧、我与顺贵嫔亦正带着孩子向帝太后问安,见二人前来也知是什么事,齐齐行礼便要告退,皇后却道:“本也是六宫皆知的事,三位妹妹也都是一宫之主,留下听听无妨。”   遂又各自落座了。有皇后执掌着凤印、又有琳仪夫人协理着,帝太后鲜少管六宫中事,我们亦不愿将这些令人心烦的事说给她听,故而听皇后一五一十地说了,她才知道始末。轻轻一喟,微蹙着眉头道:“真是越来越不安份,当初的瑶妃、岳氏也不敢闹成这般。”   皇后颌首道了一句:“是,齐才人伤得不轻。”   苏姬垂下眼帘,缓缓地接过了话,幽幽叹道:“臣妾去看过齐才人,单看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也知身上决计好不了。腕上蹭掉了一大块皮,也不知会留疤不会。”   帝太后眉头蹙得愈发紧了,又有些不耐烦地道:“这样的事,你们断便是了,何必来找哀家?”   “因为那边是方家。”琳仪夫人莞尔颌首,轻曼道,“皇后娘娘要避讳,臣妾亦是不好擅自做主的。”   “就是要避讳,该管的也不能不管。”帝太后沉下一口气,平添了几分威严,“那就传哀家的旨,娆姬方氏善妒,毫无容人之量,不可为一宫之主。着降美人,禁足一个月思过。”   皇后与琳仪夫人恭谨一福:“诺。”便躬身告退了。   帝太后留了永定与元沂在长宁宫用午膳,我与顺贵嫔便先行告退出来。漫步在宫道上,顺贵嫔轻缓笑道:“方家……到底还是行事太急了。”   我点头:“至少是娆姬心思不够深。”   原是一举坐到了一宫之主的位子上,转眼位降了美人,又是太后亲自道出了“善妒”的罪名,日后想与皇后夺子,难了。   就连先前设计陷害苏姬与齐才人也成了白费功夫。这倒怨不得旁人了,她既然想扫清前路,首先便该想到如何斩草除根,不取其性命也该设法将其废黜才是。然那一出戏之后,最后不过是苏姬削封号、齐才人位降一例,这不是擎等着人家报复?   齐才人摔伤之后,娆姬的心思显得尤其的浅。换了旁人,纵使不去向广盛殿哭诉喊冤,总也要私底下游说一番、拉拢拉拢旁的宫嫔,娆姬偏是什么也没做,堪堪是拿准了皇后因要避嫌暂不敢动方家。   可宫中“进退有度”向来是两重意思,权衡利弊仅是一方面,更要能以退为进。   皇后不敢动她方家,帝太后可没什么不敢。   也亏得方才人能先前在帝太后跟前让苏姬摔了一跟头之后就再没去长宁宫服侍过,今天这一出才能走得这样顺。   自始至终,没有任何一个人道出齐才人是否会是自己摔下长阶的怀疑。避重就轻,有时能轻而易举地扭转一件事的局势。   顺贵嫔拢着斗篷中的手炉,抬眼眺着略有些阴的天色,沉吟着缓缓道:“在宫中有点资历的人,总不是不那么容易被扳倒的。宁妹妹,你说……她们怎么就不明白呢?”   “姐姐这是旁观者清。”我徐徐笑着,手指拨弄着腕上的手钏轻言道,“抱着夺子那样的‘雄心壮志’进宫的人,又哪会去想自己会败呢?”   昏定时,皇后犹是一如既往的端庄主母,众人也都是如常的自若神色,就好像这一室妻妾从来都尊卑有序、相处融洽。   皇后避嫌避得很是到位,便是此时也不愿多言及那事,递了个眼色给琳仪夫人,琳仪夫人缓道:“长宁宫的旨意,在座诸位也该听见了,太后恼得很。今次新晋的宫嫔,总共封了两个主位,一是沐氏,二便是娆美人。如今一赐死一降位,连太后都说,今年新宫嫔都太不安分。”   这话说得颇是严厉,句句皆是太后的意思,又将在座的数位新嫔妃都说了进去。直让她们一惊,遂齐齐下拜,诚惶诚恐道:“皇后娘娘息怒、琳仪夫人息怒,臣妾等必不敢行那样的事……”   皇后黛眉浅蹙,几分不悦道:“敢不敢的,近些日子出的事也不少了。”   好一番告诫,最后又宣旨调换了数位宫嫔的住处。宫中斗争从未停过,然如此大动干戈的时候还是少之又少,可见是今次的宫嫔委实太不让人省心了。   “她们格外不安分是一方面,又有人打了和皇后娘娘夺子的主意,皇后娘娘不得不上心。”庄聆以手支颐,笑容若有似无,“借此把娆美人搁到鹭夕宫去,是实实在在地要压她一压了。”   宫嫔如是要自八十一御女晋至二十七世妇位,多是宫中无主位时容易一些,晋上一例刚好是一宫主位,也省去了迁宫的麻烦;若宫中本就有主位,则要麻烦得多了,因此晋至美人便再不得晋封的大有人在。鹭夕宫如今的主位是前些日子刚晋了容华的景氏珍,皇后把娆美人调去鹭夕宫居住,她想再复位做一宫主位就要费些周章了。   而若不是一宫主位,想夺皇子就更加不易了。   我微微一笑:“眼瞅着娆美人是不得不消停一阵子了,可姐姐宫里还有个方茹沅呢。”   “她啊,不怕她闹事。”庄聆无所谓地轻笑说,“娆美人好歹还是得过宠的,她要差得多了。”   宏晅近些日子都有些烦闷,几次来簌渊宫时都没见怡然随着,我心下有了点底,不由得替庄聆担心。   韵昭媛死后,酒中下毒的事就这么轻巧地揭过不提了。可就算他不在意韵昭媛,也不可能不疼永定帝姬,而那酒,本该是永定帝姬喝的。   目下看来是一直在暗查,宫正司根本就没闲着。   不过既然怡然从未跟我说过什么,至少证明尚无任何人查到庄聆那里去,我想着放了几分心,仍是吩咐林晋道:“你去和怡然说一声,陛下让她查的事,如是方便就同我交个底。她说问起原因,就说永定出了这样的事,我不能不为元沂提防。”   从小到大多年的姐妹情谊,我和怡然几乎事事都是直言的,这次我却不得不对她有所隐瞒了。那边关系着庄聆,一旦被查出来兴许还会牵连整个赵家。   我亦同庄聆说了此事,让她谨慎着,若真不小心牵出来,还要有个应付的法子才好。   我也确实是免不了为元沂担心的。庄聆能为了除掉韵昭媛往永定的杯子里下毒,焉知不会有人真的想取元沂性命?后宫母凭子贵,如是有人记恨我,先除掉元沂是最容易的。   这个冬天,要烦心的事实在太多。   是以我在广盛殿或是成舒殿伴驾时,也常是一种诡秘的气氛。我与宏晅皆是一改往日的谈笑,常常静默而坐,他看他的折子、我想我的心事,一过就是大半天。   其实这样的时候,我是怕他会突然问起我为何心烦的,因为我心烦的因由多是不能让他知道的。好在他从来也没问过,任凭我在旁边愣神,有时看我一眼,眼中亦有疑惑,但见我不主动与他说,也就按下不问了。   “快到大寒了。”一日,他突然说了这样一句。我看向他,他仍是专心看着折子,眼也未抬。   我点点头:“是,数起来不过□日了。”   “嗯,愉妃的忌日。”他说。我一诧,险些脱口而出一句“陛下竟还记得?”   我静默以对。他偏头看向我,笑言:“你瞧,从前朕不提她,你觉得朕冷漠;现在朕主动提她,你也不高兴。”   似乎是这样。我曾不止一次的觉得他待愉妃太无情,觉得那好歹是他次子的生母,人走茶凉,他问也不曾问过。可这会儿被他蓦地提起来,我心里也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因为那也是他的妾室。   我抿笑轻缓地摇了摇头:“臣妾只是不知该说什么。”侧头望着他,顿了一顿,又言,“不过陛下为何今日忽然说起这个?”   他沉默,双臂相搭靠在靠背上,过了须臾,才缓缓出言道:“朕是想问你,朕赐死或是废黜宫嫔的时候,你是不是也觉得朕很薄情?”   有么?似乎并没有。我素来明白宫中的明争暗斗有输有赢,输赢已定的时候总需要有个人来决断、收尾,这个人多半只能是他。先前废黜或是赐死的人里,夏文兰、和贵嫔、岳凌夏也好,瑶妃、张安骅也罢,也都算是罪有应得,我倒从来不曾因此怨过他什么。   可被他这样一问,却不由得生了几分不安出来。缓神片刻,摇头如实道:“没有,该惩的总要严惩才对。陛下都是查明了才做决断,秉公处置罢了,臣妾怎会因此怪陛下?”   他沉吟着一点头,看着我的目光谨肃几分,颇有点艰难地又道:“那若是……朕这次要动的人是素来与你交好的人呢?”   庄聆!   正文135   我实在难以维持从容,哪怕仅是表面的从容也难以做到。我滞了良久,出语间颤抖难抑:“陛下是指……何人?”   他扫了一眼我搁在膝上不由自主紧攥成拳,却仍自颤抖不止的手,伸手握住,微有一叹:“好凉。怕成这样,你担心是谁?”   我如是一语道出庄聆,便无异于引火烧身,甚至会给庄聆惹来更大的危险。我反握住他的手,像是要抓住什么即将离去的东西似的握得很紧,话语中恐惧不止:“陛下……芷寒如是有什么错处……”   他微微一怔,旋即笑道:“想什么呢?不是芷寒。”   我不明就里地望着他片刻,不觉神色微变。他握着我的手一紧,在我开口之前先道:“也不是怡然、婉然。”   “那是……”我思索着,恍然惊愕,“聆姐姐?”   他沉默不言,便是默认。   见他如此反应,我更加诧异,讶然问他:“陛下,从潜邸到宫中,聆姐姐随了陛下这么多年,陛下为何……”   “你别急。”他故作轻松地在我额头上弹了个响指,笑而宽慰道,“还没有查清楚,只是有这么个事。”   “什么事?”我抚着额角追根问底。既是还没查清楚,就还有斡旋余地。多问清楚一些总是没错的,虽则八成就是韵昭媛那事,但宫中纷杂从来不少,若不是那事,还要让庄聆另作准备才好。   他不言,我拽着他的袖角央求道:“陛下话说一半,让臣妾如何心安?聆姐姐这么多年安分守己,又是帝太后的侄女,陛下今日说出这样的话……姐姐是犯了多大的错处?”   他端详我须臾:“朕若是跟你说了,你一定会去告诉静昭容,对不对?”   我一噎。咬了咬唇,思索着淡泊道:“是。可……臣妾说不说又有什么大碍呢?黑的白不了、白的也黑不了。如是真有无可赦的大罪,任谁也颠倒不了是非。”   他犹自不言,我轻轻道:“陛下说了一半又瞒着臣妾,那臣妾除了在心中对陛下生怨以外……还能如何呢?”   “郑褚。”他一唤,郑褚上前一步候命,他道,“传旨下去,静昭容禁足涟仪殿,无朕的旨意,任何人不许前去探视。”   郑褚应“诺”,我惊惧不已地望着他:“陛下……”   他回视于我,神色鲜见的沉肃:“晏然,你想知道,朕就不瞒你,但你不许插手这件事,朕不想你惹上不相干的麻烦。”   我静静坐着不吭声,他抬了抬下颌,覆上两分笑意:“还别觉得能从怡然嘴里问出什么,这事儿,朕交给司正了。”   我心里一紧。抬了抬眸,声音发冷:“到底是怎样的事情,让陛下如此防着臣妾?”   “不是防你,是怕你关心则乱。若是要防你……又何必跟你提这件事情?”我的面色缓和了几分,他顿了一顿,道,“韵昭媛喝的那杯酒,是给永定的。前几日宫正司查出来,静昭容身边的人经手过那杯酒。”   “这不可能……聆姐姐为什么要害永定帝姬!”我急慌慌地解释着,哪怕我明知真相。庄聆本就没想害永定,只是为了取韵昭媛的性命罢了,我不能看她为此陪葬。   “你看,朕就说你关心则乱。”他的口气仍是轻巧,带着几分笑意一点点驱散了我心底的惊恐与慌张,“只是有这么个由头,让宫正司再查一查罢了,还没个定数呢。”   不能让宫正司再查下去……那本就是她做的,总会坐实的。何况宫中势力如此盘根错节,她被禁了足不是小事,事情很快就会传得六宫皆知,想害她的人若是在宫正司有点人脉,即便不是她做的也能坐实的。   “陛下,就为这么个由头,您禁了聆姐姐的足……”我想了一想,恳切道,“臣妾当没听闻过此事可好?绝不说出去半个字……”   “不是因为怕你通风报信才禁足的。”他神色淡漠却认真,“再者,这样的案子查起来,不该禁足么?”   当然没什么不该,这关乎帝姬的安危。莫说是禁足,就算是为护帝姬周全而错杀也没人敢说什么不是。   “可是……陛下为帝太后想想……”   “在你来之前,朕就知会过母后了。”他毫不犹豫的反驳堵住我的话,“别瞎操心了,就如你所说的,白的黑不了、黑的也白不了,等宫正司的结果就是了。”   我想继续求情,却再也找不出什么合适的理由了。   不仅我为此担忧,婉然林晋也显得忐忑不已。离开成舒殿,林晋便问我:“娘娘是不是还是想个法子往涟仪殿递消息为好?”   我叹然摇头:“没法子。陛下头一个要挡的人就是本宫,你以为当差的人会不知道么?”   兴许该去求帝太后?   我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宏晅禀过帝太后了,帝太后没有多管,便是相信庄聆的清白,可见此事是庄聆擅做主张了。我此时去向帝太后说,一来是毁了庄聆在帝太后心中长久以来的印象;二来……帝太后前头未管,此时若是为了护庄聆去管无异于驳了自己的面子,更让旁人觉得这其中别有隐情。   何况,庄聆是她的侄女、永定帝姬是她的孙女,她会护谁也不一定。   宫正司查得颇慢,庄聆就一直禁着足,宫里的各种议论越来越多,我心中的担忧也越来越盛。   总要知道她过得如何,宫里跟红踩白的,连姜家都能一朝覆灭。就算她是帝太后的侄女,在这样的境遇里,也难免要受委屈。   我让婉然云溪分别去打听过,一众随居宫嫔皆道不知情,进也进不去,全然不知这位主位昭容现在如何了;婉然试着去问守着涟仪殿的侍卫,回来时却也是颓丧地告诉我说:“那帮人嘴巴颇紧,不让我进去也还罢了,连里面的情况也半句都不肯提。”   是以我只能在心中安慰自己:不会有事的,她到底还是帝太后的侄女。   皇后对此事绝口不提。每每晨省昏定时,一众宫嫔都是满目的好奇神色,分明是希望从当家主母口中听到最后的结果,却一次次失望而归。   如此只能说明,这事情委实严重了。   芷寒看我一日日为此心焦,终是在宏晅也在长秋宫的一次昏定时大着胆子开了口:“陛下……臣妾听闻静昭容禁足多日了……”   点到即止。她忐忑地望着帝后二人,我虽是心惊不已但到底没有出言拦她。此时有人坦坦荡荡地问上一句,也许是唯一一个让旁人听到些消息的方式了。   皇后黛眉微挑,看向宏晅。   宏晅缓一点头,只淡然说:“宫正司正查着。”   再无其他。   “真是羡慕婕妤娘娘有婉仪娘子这个妹妹在宫里。”方才人眉目带笑,睇视着我徐徐言道,“娘娘为昭容娘娘的事担忧又不敢问陛下,还有妹妹可以来替娘娘问。”   她不知我不是不敢问,而是问不出。报以一笑,轻言道:“才人娘子谬了。芷寒是因不知情才有此一问,本宫却无心过问。聆姐姐身正不怕影子斜,何须本宫多操心了?”   “哦……”方才人拖长的语调很是不善,冷涔涔又道,“那娘娘一连数日差宫人去荷莳宫探望又是何意?陛下有旨在先,娘娘如此岂不是明目张胆地抗旨么?”   宫里头告状,无非两种。一是背地里说,嚼人舌根搬弄是非;二是像她这样当众去说。前一种是为了让听者对其心生厌恶,后者则是迫着听者发落处置了。   她这倒是有点豁出去的意思,宁可惹得宏晅不快也要我摔跟头。可见方家在夺子的事上走得不顺,愈发急躁地想除皇后助力。   我莞尔一笑,不去理她,便听她咄咄又道:“娘娘连半句解释也没有么?娘娘您便是得宠,也行不得这抗旨之事!”   “本宫何曾抗旨?”我笑意不减地反问她,“陛下下旨的时候,本宫就在成舒殿,亲耳听到陛下说无旨不得探望。本宫差宫人去也好、亲自去也罢,都不过是向随居的宫嫔和守宫的侍卫打听打听聆姐姐如今过得如何,何来抗旨一说?”   我坦荡得比她还要理直气壮许多,她微微一愣,即道:“娘娘那是被侍卫拦着不得进去罢了,如是能进,娘娘会不去探望么?”   “如是能进本宫自然会进。”我理所当然地回道,“难不成日后解了禁足,本宫还见不得聆姐姐了么?才人娘子这是什么道理?”   “你……”方才人还要再言,我移开视线不去理她,笑吟吟地望向宏晅。宏晅淡瞟了她一眼也未说什么,她怏怏地不再说此事,犹是委屈地低低骂了一句:“恃宠而骄!”   “恃宠而骄!”回簌渊宫的途中,宏晅朗笑着重复了一便这四个字,说得我一愣:“陛下听见了?”   他睨着我:“朕又不聋。再说,她摆明了说给朕听,朕会听不见?”   “那陛下就由着她说?”我嗔怒质问道。   “说就说吧。”他又笑了一声,搂过我,俯在我耳边补了一句,“骄就骄嘛。”   正文136   整个事情在表面上都显得愈发安静。庄聆禁着足,谁也见不到她,她一向的遵规守矩又心高气傲也不会因此闹出什么事来。荷莳宫几个随居的宫嫔也都安分得很,包括方才人也没什么动静。   帝太后听后道:“若是庄聆禁足几日能让新嫔妃们长长眼不再惹事,也好。”   我只能把所有担忧生生按下。   怡然因不能再插手此事,就照常服侍在御前。一日宏晅从明玉殿走后,她折了回来,落座一喟:“眼见着姐姐担心得连气色也不好,我却什么忙也帮不上。陛下的旨意,两位司正也不敢违。”   我摇摇头:“罢了,什么也做不得,只能盼着她没事了。”   “宫正司会禀公办的,若有人敢在此事上动手脚,我头一个不答应。”她凝神而笑。我知她是想安慰我,她却不知,此事即便宫正司秉公办案,庄聆也是死罪一条。   思虑再三,我还是没有将来龙去脉说给她听。她本就帮不上什么忙,不必同她说这些让她徒增烦恼;再者她若是听后想去做些什么,乱了分寸更是要命。   她观察着我的神色,缓然又说:“姐姐不必太担忧了。今时不同往日,若是从前,皇太后来横插一脚,咱就只有等死的份儿;可现如今,昭容娘娘虽是和皇后娘娘走得近些,到底没什么正经容不得她的人,想来不会出什么岔子。”   我点一点头,思忖片刻,问她:“皇后娘娘可过问过此事么?”   “怎会不问?昨日还传了我去。”怡然不禁苦笑,“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昭容娘娘做不出那样的事来,让我多打点着。可我若能打点早就打点了,哪儿还需要她提醒?”   我叹息颌首:“这样的事,也不知要查上多久。她就这么一直禁着足,我觉得还是该想法子和她通通气儿,若不然这一颗心实在放不下。”   怡然苦思着只是摇头:“陛下亲言无旨谁也不得探视,姐姐真要抗旨不成?”   我蕴起笑意,望向窗外明媚的阳光。近些日子明显暖和了许多,眼见着春天不远了:“冬春交替的时候,难穿衣易生病。她牵涉大罪,陛下可以禁她的足彻查,可她到底还是正二品昭容娘娘、还是帝太后的侄女。”我的视线移回怡然面上,笑意几分迷离,“若是她病了呢?”   静昭容病了。这话自是不能由我去告诉宏晅,否则便是抗旨不尊的大罪——她禁着足,我若是没见着她,如何知道她病了?   于是我去长秋宫拜见了皇后,将打算一一同皇后说了。从潜邸到宫中,皇后与庄聆处得都是融洽的;从前同为贵女时,二人的交情也很不错,我想她不会不帮忙。   我说得直白坦荡,皇后却始终只是一言不发地听着。微微阖着双目,长长的羽睫低覆着,说不出的沉静端庄。蓝菊为她轻揉着太阳穴,直待我我说完,又安静了一会儿,皇后才睁开眼,徐徐道:“婕妤有心了,本宫自会召荷莳宫的宫女来问话。”   便算事成,我恭谨行礼退出长秋宫。婉然在旁轻问:“姐姐何不将永定帝姬杯中下毒的真相一并说了?”   我缓摇头道:“何必?那到底是个把柄,让任何人抓着都不好。”   听闻当晚,皇后传了荷莳宫的掌事宫女子佩前去。御前宫人即刻来簌渊宫禀了宏晅,他执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不经意地扫了一眼紧张屏息的我,只说:“无碍,让皇后问吧。”   我遂是缓了口气,眉开眼笑。他挑了挑眉:“瞧你这个样子。若真是她下的毒,朕赐她一死,你是不是得跟朕拼命?”   “陛下觉得臣妾那么不讲理么?”我不悦地翻了翻眼睛睨着他,“若真是罪有应得,陛下怎么处置臣妾也不说话;可现下什么都没查出来,聆姐姐禁着足,臣妾替她委屈行不行?”   他暗瞪我一眼,夹了一筷子虾籽冬笋搁在我碗中:“闭嘴,吃菜。”   晚膳用至一半,长秋宫的宫人来报说:“皇后娘娘道今晚有要事,六宫昏定免了。”   我颌首应下,淡睨着宏晅微变的神色未有多言。   又过一会儿,宫人刚刚撤了膳,自殿外响起一声嘹亮的“皇后娘娘驾到”。我微作一惊,朝他一欠身,便行向殿门口去迎驾。   “皇后娘娘万安。”我深深一福,皇后的声音听上去比平日里平添了两分威严:“陛下呢?”   “在里面。”我躬身退到一旁请她先行,自在侧后跟上。   皇后进了寝殿朝宏晅见礼,宏晅扶了一把:“免了。梓童有事?”   皇后颌首肃然道:“是,臣妾是来替静昭容请旨的。”   我不由得一凛,碍于皇后在强压下心绪,低眉不言。感觉到宏晅目光缓和地从我面上拂过,问皇后说:“什么旨?”   皇后禀道:“臣妾想着静昭容禁足已久,今日召了荷莳宫的掌事女官子佩前来问话。子佩道昭容已病了多时了,因着禁足的旨意在,一直未传太医。虽只是寻常风寒,但臣妾觉得,还是……”   皇后一番话说得柔柔和和,言及此,噤了声打量着宏晅的神色询问他的意思。几息之后,宏晅开口淡泊:“你下旨传太医就是了。朕禁她的足又没废了她,她还是昭容。”   我大放了心,皇后福道:“诺。”我亦是一福:“谢陛下。”   皇后遂是告退了,宏晅走到犹自垂眸不言的我面前一声轻笑:“这么客气?”   我抬了抬眼:“替聆姐姐谢的。”   他蹙起眉头睇了我片刻,伸手撑在我背后不远的墙壁上,这样一来他离我极近了,我不禁向后躲了一躲:“……怎么了?”   “你这是认准了朕原本不会答应让太医去?”   “没有……”我避着他温热的气息,咬了咬下唇老老实实答道,“臣妾知道陛下大抵是会答应的,但……那是聆姐姐啊,臣妾怎能不担心……”   “嗯。”他一点头,又言,“那朕想知道,若真是她做的,你当真能看着朕发落她而坐视不理吗?”   这个问题实在让我如鲠在喉,久久给不了答案。只是我心里清楚,若庄聆真是因此死了,我一定会怨他的。   “算了。”他放下手站直了身子,“不逼你了。总归还不知结果如何。”   他回身到案边坐下,我思虑一瞬跟了过去,轻一咬牙出言道:“若真是聆姐姐,陛下当真会赐死她么?”   他看了看我,微微皱着眉头:“若不然呢?”   “永定帝姬毕竟没事……”我脱口而出,他神色一厉,我将后面的话生生咽了回去。如是真查了出来,我也就只有求他看在永定帝姬毕竟没事和帝太后的份上饶庄聆一命了。   次日晌午,沈循来明玉殿请平安脉。我知上午时皇后命他去为庄聆诊治了,等着他说庄聆的情况。他却从头到尾只字未提,末了将两副包好的药交给我:“这是臣为昭容娘娘所配药中的部分药材,昭容娘娘吩咐臣备一份来呈予娘娘。”   他行礼告退,我长甲轻抚着这两副药,欣然而笑:“去请荷才人来一趟。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你们清楚。”   这两副药我一一打开了,其中一个看着是完整的一副药,另一个打开却是还有两个小包分别包裹着,一个是杏仁,另一个我却不识得。   这个时候只好劳得语歆来帮忙了。   她用这样的法子传信儿给我,也不知是荷莳宫现下看得太严还是她信不过沈循。   “姐姐万安。”语歆笑吟吟向我一福,看了看桌上摊开放在纸上的三堆药材,一一辨起来,俄而道,“这是麻黄汤,取麻黄三两、桂枝二两、杏仁七十粒、灸甘草一两。就是寻常医治风寒用的,昭容娘娘服用无碍,姐姐不必担心。”   我点点头,指了指旁边两种单放着的:“这些呢?”   “这个是杏仁儿。”她拈起一颗道,“和麻黄汤里的杏仁一样、和寻常的杏仁也一样,姐姐也不用多虑。”   见我颌首,她又放了回去,拿起另一种看了看,又说:“这个啊,是远志。”   “‘远志’?”我蹙了蹙眉,不解道,“干什么用的?”   “多是安神用的。”她道,细一思忖,又言道,“不过给昭容娘娘,大概是为了祛痰,也有这个效用的。”   杏仁?远志?我思索着朝她点了点头,微笑道:“既如此,我就放心了,多谢妹妹。”   “姐姐客气了。”她福了一福,“臣妾先告退了。姐姐不要担心了,昭容娘娘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陛下也知昭容娘娘是怎样的人。”   我点一点头:“自然,本宫也不是担心别的,只是担心她禁着足受委屈罢了。”   这自是骗她的,但莫说对她,我对谁都只能这样说。她行礼退去,我捏起一缕“远志”在手里摆弄着,到底什么意思?可是要我做什么?   我一句句回忆着语歆的话,尽力地想从中琢磨出些什么。   “麻黄汤,取麻黄三两、桂枝二两、杏仁七十粒、灸甘草一两……”   “这个是杏仁儿。和麻黄汤里的杏仁一样、和寻常的杏仁也一样,姐姐也不用多虑……”   麻黄汤、杏仁……我叫来林晋:“去,查麻黄汤里的杏仁是干什么用的。”   作者有话要说:_(:з」∠)_庄聆啥意思?猜对加更……!   正文137   直至晚膳时,都未再见林晋的身影,平日里身边得力的宦官也一下子少了好几个。我问婉然,婉然道:“林晋带着几个宦官寻了好一堆医书正读着。”   也不知能不能读明白。亏得庄聆想这样的法子,倒是安全了,却实在难懂了些。仅是难懂也还罢了,我更担心的是若因半懂不懂而会错意,恐会误了大事。   第二日,林晋捧着两本书进来复命了,我心中一喜,忙问:“如何?”   他却苦丧着脸,躬身道:“臣无能,实在琢磨不明白昭容娘娘什么意思。”说着将书捧给我,“关于麻黄汤的效用在这了。”   我难免一阵失望,接过来,是本《伤寒论》。有关麻黄汤那一页,除却所用药材及用量,便是一段言简意赅的解释:“本方证为外感风寒,肺气失宣所致。治当发汗解表,宣肺平喘。方中君药麻黄味辛性温,善开腠发汗,祛在表之风寒,宣肺平喘,开闭郁之肺气;臣以桂枝辛温发散,解肌发表,温经通脉,合麻黄宣卫阳,透营气,相须为用,倍增发汗散邪之力;本症之喘,是由肺气闭郁失降而反上逆所致,故佐以降肺气,散风寒的杏仁,同麻黄一宣一降,增强解表平喘之功。炙甘草既能调和宣降之麻、杏,又能缓和麻、桂峻猛之性,使无过汗伤正之弊,为使药。方中四药配伍,以解除在表之寒邪,开泄闭郁之肺气,使表邪解散,肺气宣通,诸症自愈。”   我对医术半分不通,这番解释虽写得通俗我仍是半懂半不懂,蹙眉念道:“方中君药麻黄味性温……君药麻黄?可是麻黄的一种么?”   林晋笑着摇头,解释说:“并不是……这臣也是昨儿个看了书、又问了医女才知道,药分君、臣、佐、使,这麻黄汤里头,麻黄是君药,所以是‘君药麻黄’。”   我点头,接着往下看去,了然道:“所以这桂枝是‘臣药’了。”   林晋应说:“是。杏仁是‘佐’,灸甘草为‘使’……臣也就能看懂这么多了,昭容娘娘给娘娘看这药是什么意思,臣实在是琢磨不出。”   庄聆着重点出了杏仁,却又是同整副麻黄汤一并送来,其中必定是有什么关系的。我问便他:“那这杏仁在药里到底是个什么作用?‘同麻黄一宣一降’何意?”   林晋窘迫地擦了擦汗,为难道:“这……臣实在不明白了,娘娘您看是传医女来问问还是请荷才人来问问?”   我思虑着,牵涉的人多了难免有心思重的人起疑,语歆虽是心思浅,但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问她也太刻意了。遂慢慢摇了摇头:“先不必,你让本宫想想看。”   他便退到了一旁,悄无声息。   君药麻黄、臣药桂枝、杏仁为佐、灸甘草为使……一宣一降……   还有那味远志……   庄聆啊庄聆,你明知我打小在奴籍,虽则也有陛下照顾着也读了不少书,医书却是从未涉足过啊!   若不是关乎大局、关乎庄聆的性命,我决计是不会去研究这些东西的。   一阵腹诽,我忽有一闪念,便问林晋道:“可是所有医书上的方子都有注明‘君臣佐使’么?”   如是有,多对比几类,兴许能寻着些什么规律。林晋却摇头:“没有,臣翻了些别的书,大多都只说哪些要配成什么方子,并不注明这些。”   我颓然一叹:“聆姐姐这是打什么哑谜,明知我急得不行,还要来这些。”   婉然在旁也是一脸的苦思不解,只道:“昭容娘娘点明了杏仁,这却是麻黄汤,当真是个哑谜。”她陡然顿住,眼睛一亮,“哎?林晋?为何麻黄是君药?”   林晋呆滞地望着她:“这……麻黄汤嘛……自是以麻黄为主,便是君药了……”   “那其他三味药呢?为何桂枝为臣、杏仁为佐、灸甘草为使?”婉然一口气问出,直问得林晋回不过神来,我明白了她的意思,一点头道:“是了,婉然的意思是得弄明白这“君臣佐使”是如何区分的。”   是以林晋又带着几个宦官一头扎进了书房里,在午后给了我答案:“大抵药之治病,各有所主,主治者,君也;辅治者,臣也;与君药相反而相助者,佐也;引经使治病之药至病所者,使也。”   与君药相反而相助者,佐也……   远志……   远志,相反而相助……   我豁然开朗,不禁低呼出声。婉然在旁一惊:“怎么了?”   我辨不清自己面上现在是惊是喜,只是告诉她道:“以后再不许去荷莳宫打探了。”   “啊?”婉然错愕。   “聆姐姐的意思。”我笑道。多日来的恐惧在这一瞬全然放下,似乎连呼吸也顺畅了许多,“远志,意指她此举有大事要做。若其风寒为目下后宫症结,这一位麻黄汤是药,麻黄是君药,暗指皇后;桂枝双字带木,大约是琳仪夫人,她的姓与封号皆带两木;她点明了杏仁,杏仁就是她自己。佐药,与君药相反而相助。她是刻意行了错事,为的是治这症结。”我缓了口气,复道,“我说怎么宫正司那么快就查到她头上,原是她自己安排的。”   “可是……”婉然黛眉浅蹙地踌躇着,犹是担心不减的样子,“毒害帝姬,这是多大的罪啊。就算是为了除掉方氏姐妹,她如此把自己的命搭上,可值得么?”   “当然不值得!”我嗔她一眼,哂笑道,“想什么呢?聆姐姐如何会把自己的命搭上去做这事,她必是有万全的法子。”实则我也是难免担心的。宫里虽是日日算计着,但算计总也难免有个差池,这差池也能要人的命。便如庄聆这事,我虽不知她下一步要如何走,却很清楚若是出了差池让她坐实了这毒害帝姬的罪名,她便在劫难逃了。轻有一叹,是回答婉然也是安慰自己,“聆姐姐最是谨慎的,她既然有这样的打算,我们也就不必瞎担心了。自乱阵脚是最可怕的,就像那天在长秋宫,方才人挑出我去荷莳宫打听的事来说,亏得陛下偏着我些不计较,若不然硬要治个抗旨也不是说不过去。”   婉然遂一福:“知道了,这就吩咐下去,谁也不许再往荷莳宫去。”   我颌首,婉然刚要走,林晋伸手将她拦下。婉然一怔,林晋拱手道:“娘娘忽略了一件事。”   我一愣:“什么?”   “君臣佐使,还有一位使药呢……昭容娘娘可是需要娘娘做些什么?”   使药,灸甘草。我复又去看手里的书,“引经使治病之药至病所者,使也”。边是思索着边是摇了摇头:“应该不是。使药既是‘引经’之用,若是指我,她便该告诉我如何引、去引谁,如今既未说这些,也未刻意点明这药,就不该是我了。”   林晋点一点头也同意我的意思,却又道:“可这人……若不是娘娘,会是谁?”   我摇头:“这就不知了。可她既未说明,应是咱们知不知道都无碍的,也需要等这出戏演完才能知道了。”   焦灼的想法子变成了耐心的等待,我想着这其间该是有个大变数、宫正司会寻着什么线索继而一转查到方氏姐妹头上去。月底之时,正准备着要去晨省的我,却从镜中看见林晋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在我身后蓦地跪倒,连气喘也不匀地道:“娘娘,出事了……”   我心中一紧,皱起眉头,头也未回地从镜中看着他,强作镇定地问:“怎么了?”   “昭容娘娘……昭容娘娘出事了……”他喘了两口气,定了定神禀道,“方才宫正司的两位司正去了长秋宫,说是事情查明了,之后传了昭容娘娘去。宫正让臣来转告娘娘,似是……似是罪名坐实了……”   怎么会……   “是,宫正亲口说的。只是御前事多她不便久留,便回去了。臣刚去长秋宫打听过,昭容娘娘确是在……”他语声焦灼地继续说着:“长秋宫那边已经差人禀了陛下,陛下下朝后大抵也会过去……皇后娘娘已吩咐免六宫晨省了,只吩咐人将各宫主位传去,大概一会儿人就该到了,娘娘您看……”   齐召各宫主位,哪次不是大事?每每这么一聚,都是三堂会审的阵势,怎样的大事在这样的情境下也要出个结果的。难不成庄聆折腾谋划了这许久,最后竟是个“罪名坐实了”的结果?   我深吸口气强压着无法稳定的心速,覆下眼睫沉声道:“都安心待着,等长秋宫的人来了再说,谁也不许显出慌张来,倒像是咱们心虚似的。”   长秋宫的宦官片刻后便到了,彼时我已梳妆完毕,见门口的红药递了个眼色,便提步往外走。那宦官行到我两步远的地方向我一揖:“宁婕妤娘娘万安。”   我微怔,觑了觑他的服色:“大人有事?”   “是。”他一停顿,道,“皇后娘娘旨意,今日免六宫晨省,请各位主位娘娘去长秋宫。”   我淡淡“哦”了一声,平静自若:“免了晨省又传主位去,可是出了什么大事么?”   那宦官禀说:“是……”他抬了抬眼,不住地觑着我的神色,接下来的话说得很是小心,“前些日子永定帝姬被人下毒那事……宫正司查出结果了,皇后娘娘已宣了静昭容。”似是怕我再加追问,他一躬身即道,“旁的事臣便也不清楚了,娘娘到了长秋宫自会知晓。”   步辇到了长秋宫门口,却见数位宦官正匆匆出来赶往各处,心下生疑,递了个眼色着林晋去问。眼见着林晋拦下一人低语两句,片刻后回来禀说:“是去请各位娘子的,说是皇后娘娘的旨意。”   又特意改了旨意齐召六宫嫔妃,可见是闹得愈发严重了,难不成……庄聆真是失了算?   “帝太后知道此事么?”我思虑片刻,问林晋,林晋答说:“应该还不知。”   我点点头,沉缓道:“一会儿你在殿门口守着,若瞧着不对,即刻去长宁宫禀帝太后。”   作者有话要说:┭┮﹏┭┮突然得知读者里有个中药专业的好忐忑好紧张……蓝洛妹纸……我要是哪里写错了你告诉我……我改……   正文138   庄聆跪坐在椒房殿主座前不远的席上,神情淡漠,余人各自落座,谁也不敢开口。芷寒看向我,面上又是疑惑又是担忧;我看向顺贵嫔,她神色平静无澜无波。庄聆在她女儿的酒中下了毒,也不好要求她此时偏袒庄聆。   琳仪夫人端坐在皇后下首的位子上,同样是神情淡淡的。她协理六宫,应该已经先一步知道全部始末了。   “事已至此,昭容你定要本宫召阖宫嫔妃来此。究竟有什么话,你现在可以说了。”皇后微微皱着黛眉,淡看着庄聆隐有凛意。   庄聆自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其实并没什么要说的话,臣妾身居九嫔,如今摊上这样的罪名,召六宫嫔妃来一道听听、一道给臣妾定个罪,不算逾越吧?”   皇后的眉头蹙得深了几分,信手拈起旁边案上的两张纸,大约是宫正司呈上来的供状吧:“你位列九嫔、又是帝太后的侄女,出了这档子事,你没什么可说的?”   “宫正司已经查明白敲定了的事,臣妾这张嘴再说什么又有什么用呢?”庄聆的笑容黯淡了两分,添了些许苦涩,“娘娘不若先让各位姐妹都看看那些东西,免得她们都蒙在鼓里,不知为何跑这一趟。”   皇后轻轻叹息,吩咐蓝菊将那几张纸交给在座宫嫔传看。   很快传到了我的手上。原是庄聆身边的宫娥采葭供出,永定帝姬生辰那天她经手了那杯酒,是她在酒中下了砒霜,是按着庄聆的意思办的。   竟是栽在了自己人的手上。   我重重一叹,将纸张交回到蓝菊手上,再由她交给别的嫔妃。   每个人都安安静静地去读,然后带上或是幸灾乐祸或是悲悯不已的神色。待得她们都看完了,已过了很久,伴着悠长的一声“陛下驾到”,宏晅进了殿。   蓝菊正将那供状呈还给皇后,宏晅瞥了一眼,信手抄过。迅速读完,他面上未显怒意,却是生冷不堪:“昭容,你有什么要说的?”   庄聆仍自正坐着,妆容齐整,一如那个十一二岁时就已仪态端庄的赵家贵女。她微微颌首,轻曼的语声不卑不亢:“陛下,臣妾没给帝姬下毒,陛下不能仅凭一个宫女的一纸供状定臣妾的罪。”   琳仪夫人闻言端坐着欠了欠身:“是否传那宫女来对质?”   皇后看向宏晅,宏晅点头。少顷,两名宦官半拖半扶了一个宫娥进来,头发散乱着,衣衫上全是血污。不少嫔妃见状都不自觉地向后躲了一躲,宦官将她放在离庄聆不远的地方,庄聆看着她,目中冷意涔涔。   郑褚打量着宏晅的神色,在旁出言道:“你是采葭?”   那宫娥跪在地上低低伏着,喃喃应了一声:“是……”   郑褚又道:“你知道为什么传你来,这些个事儿,你自己说清楚吧。”   我看到那宫娥的脊背一悚,俄而颤栗着道:“是……永定帝姬宫宴那天……那天子佩姐姐交给奴婢一个纸包,告诉奴婢加到哪个杯子里……奴婢便照做了……”   郑褚又觑了一眼宏晅的表情,追问说:“子佩告诉你说是静昭容的意思?”   采葭慌忙摇头:“没……起初并没有……是奴婢觉得奇怪问了一句,子佩姐姐说是静昭容娘娘的意思……叫我不必多问……”她说着叩首连连,“陛下恕罪、皇后娘娘恕罪……奴婢不知那里面是什么……奴婢只是照做……”   “本宫为什么要害永定帝姬!”庄聆断然厉喝,“本宫和顺贵嫔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本宫为什么要害永定帝姬!”   “这……”采葭怯怯地向后缩了一缩,“那酒……本是要呈给皇长子的,因着帝姬忽然说要敬酒,才先呈给了帝姬……”   什么?!   毒害皇长子,更是无可赦的罪名。   宏晅的面色陡然一黯,苏姬在旁已然喝道:“贱婢不可胡说!毒害皇子的罪名岂由你信口胡言!”   宏晅目光凌厉一扫,苏姬即刻闭了口不敢再言。齐才人在旁悠悠道:“原来如此,臣妾也觉得奇怪呢,昭容娘娘好端端的何苦去害永定帝姬?定是宫正司搞错了。这么一说便明白了,昭容娘娘是容不下皇长子?”她说着一声轻笑,睇着我道,“如此说来,宁婕妤娘娘可要当心呢,皇次子虽非嫡非长却讨陛下欢心,谁知会不会遭人暗算?”   我毫不回避地迎上她的视线,沉沉地谨肃道:“本宫不知昭容娘娘会不会害元沂,只是本宫觉得昭容娘娘如若容不下皇长子,早在潜邸时就有机会下手了,干什么等这么久?”   我知道这样的解释必是苍白无力的,只是此时,不论是怎样的解释都要说出来才好,多少是为庄聆搏一把。   “你说是你追问了子佩,子佩才告诉你是静昭容的意思?”琳仪夫人忽然问了这么一句,采葭怔了一怔,应道:“是。”   “那你又何以那么清楚那杯酒本是为皇长子准备的?你又不是长秋宫的宫人。”琳仪夫人又道。   采葭一滞。   两句话挑得众人都对供词生了疑,琳仪夫人却忽地话锋一转再不继续,只掩唇笑着向宏晅道:“陛下,静昭容膝下又无子,皇长子又不会挡她的路,与其说她去害皇长子,还不如说是宁婕妤下的毒更可信些。”   最后一句显是说笑的,宏晅也露了笑意,转向采葭时又是冷峻不已:“夫人问你话,你还未答。”   是啊,若子佩未说、她又不是长秋宫的宫人,她怎知那是给皇长子备的酒?   “这……是因为……”采葭暗咬了一咬下唇,颤颤巍巍道,“是因为奴婢后来看韵昭媛毒发身亡了……觉得害怕。就……就向长秋宫的宫人打听过,听说……听说那酒起初是备给皇长子的……”   倒也算得个解释。我一声冷笑:“你反应倒是快,你和长秋宫哪个宫人打听过?叫来问问。”   她一叩首道:“婕妤娘娘恕罪,奴婢不记得了……”   我也不好再多问,忍怒不言。宏晅短短一叹,只问蓝菊说:“物证呢?”   蓝菊一福身:“陛下稍等。”   须臾,与两名宫女一道呈了两件东西上来,禀说都是宫正司的人从采葭房中搜出的。两件东西分别放在檀木托盘里,一个只是一张纸,且经揉过已经褶皱不堪,另一个托盘里是一只小小的盒子,盒中是什么就不知了。两个盘子一并放在采葭身前,采葭瞅着那张纸,嗫嚅道:“这就是当初包药的那纸……”   “一张纸留到现在,真是难为你了。”苏姬讥刺道,采葭低低解释道:“当时随手塞在荷包里了,后来见韵昭媛中毒,心里害怕,便没敢扔……”   宏晅睇了一眼另一个盘中的东西:“那又是什么?”   “这……这是事发之后,昭容娘娘说让奴婢避出去,回家也好、找个人嫁了也好,总之不能再留在宫里……说这算是嫁妆,不记档的东西查不到……”她颤颤巍巍地打开那盒子双手呈上,“陛下请看……”   郑褚将那盒子接过去,呈到宏晅面前,宏晅只扫了一眼就猛然夺下狠掷在地上。那是块玉佩,经他这样一摔已摔得粉碎,碎玉上依稀可见的纹样令我一阵绝望:那是庄聆的陪嫁,她母亲给她的东西,这么多年来从未离过身。   “传旨……”宏晅开口森然,鲜见的愤怒与失望。他此时必定揪心不已,庄聆和别的宫嫔不一样,她是他母亲的侄女、是他老师的女儿,这么多年来,宫中嫔妃若论起贤惠二字,庄聆是排得上号的。   “果真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啊……”庄聆轻轻笑叹,抬眸阻断了宏晅的话,“这玉佩在档与否,陛下一查便知。”   宏晅微怔,睇视着她怒意隐去了几分,抬手吩咐郑褚带人去查。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着,过得那么慢。我至此仍拿不准这一切是否在庄聆的谋算之内、不知出路何在。片刻之后,郑褚回到殿中,手捧一册子郑重跪倒:“陛下,这是荷莳宫出入钱物的记档,今年七月廿三,昭容娘娘将此佩转赠了齐才人。”   殿中一片惊愕之声。   庄聆转头看向齐才人,笑意清浅:“本宫若不多留个心眼,今儿个是不是定然没有活路了?”   齐才人愣住,庄聆幽幽地续道:“彼时本宫是真拿你当姐妹看待,多留了这个心眼还自责了良久,如今看来,这心眼留得委实没错。”   皇后的视线在庄聆与齐才人间一荡,凝神道:“怎么回事?静昭容你细细说来。”   庄聆端然叩首:“诺。齐才人进宫后随居荷莳宫,臣妾与她相谈甚欢视为知己,故将此佩相赠。才人不肯收,臣妾便道这是贴身带进宫的随嫁之物,从未记档,今后也不会记档。来臣妾细一思索,觉得人心莫测,还是记上一笔为好,故而叫涟仪殿与宜霜馆的宫人各自记上了。”她微有停顿,语中覆上如霜冷意,“后殊不知……竟是当真成了救命的一笔。”   “你……你胡说……”齐才人面色惨白,倏尔跪倒向宏晅叩首连连,“臣妾决不曾害过皇长子,陛下明鉴……”   作者有话要说:哎呀哎呀……这就八月的最后一天了,阿箫还有30积分木有送出去   于是谁写个长评让我把它送掉┭┮﹏┭┮   25个字一分……如果不是很长的评估计能送两个人……   不写长评的话留评留够25个字让我送分吧!   可以看文用哒!   最好在十点之前发出来,这样经过审核神马的……阿箫可以在零点前把分送掉!   可以看文用的喵,不要浪费啊喵……   明天就九月啦,踩着夏季的尾巴进入日更六千的节奏!   不出意外都是早九点、晚七点更新~~~~~祝大家看得开心!【祝阿箫思绪畅通不卡文……】←#拿什么缅怀你,最后一个单更的日子……#   正文139   宏晅没有开口,她又道:“陛下……皇长子是族姐之子,和臣妾是沾亲的,臣妾如何会害他……”   “不知才人娘子听没听说过从前的岳氏。”顺贵嫔拨弄着长长护甲淡然言道,嘴角绽出的几许笑意略显凄然,“那是萧家从进宫的人,最后么……在瑶妃手上小产了。”她淡看着方才人闻言间的神色变化,笑意始终不减半分。她最终还是开口帮庄聆说话了。   方才人狠然切齿,忿忿道:“臣妾自知有口难辩,陛下既然不信,也让宫正司查上一查就是了。”   一番话说得正气凛然,却只在我心底掀起了压不住的冷笑,一阵又一阵。   只要宫正司开始查她,接下来的局势便不是她掌控得了的了,哪怕我们不插手,她也多半是有罪的。庄聆敢走这一步,必定是将后面的事都一一安排好了。   “静昭容和方才人,让宫正司接着查。”这是宏晅那天的决定。算是不偏不倚吧,既未了断,庄聆便尚有嫌疑,接着查也无甚不对。   一并从长秋宫告退,我犹是有些忧心忡忡,未乘步辇随意地走着,听得后面有人唤道“婕妤娘娘留步”,方停住脚回头看去。   是郑褚。   我略颌了颌首:“郑大人。”   “娘娘客气了。”郑褚笑着揖道,“陛下说了,娘娘若想见昭容娘娘,现在可以去见上一见。”   我心中一喜:“当真?”一思又道,“聆姐姐不是还禁着足?”   郑褚哂笑:“陛下发话了,娘娘又何必顾虑这么多?陛下就算先前信不过昭容娘娘的时候,也还是信得过娘娘的。”   我遂不再推辞,吩咐别的宫女宦侍先行回去,自己带着婉然、林晋往荷莳宫去。   庄聆也刚回涟仪殿不久,悠悠地品着一盏热茶,见我进来,嗔笑道:“离开长秋宫时听陛下吩咐了一句,正想着你一准儿会来,倒来得快。”   我不禁翻眼睛白她,慢慢道:“姐姐这是得了便宜卖乖,我走了。”   “哎……坐。”庄聆指了指身边的垫子,待我落座了,她又笑道,“前些日子你簌渊宫的人隔三差五来打探,弄得我直后悔没跟你通个气儿。”她执壶给我倒着茶,笑意浓了几分,又说,“好在你现在心思也稳了,没闹出什么岔子来。”   “竟还怪我不对了?”我皱起眉头大是不快,“姐姐倒是先说说究竟是怎么个安排。”   “方家这两姐妹心思太不正,宫里不能由着她们这么闹。”庄聆轻笑着,显出点儿慵懒地打了个哈欠,“且先不说皇后娘娘能不能应付得了,姑母那边瞧着就嫌烦。”   我安安静静地饮茶,听她继续说:“方才人初到荷莳宫的时候就显得不安分,一边与我交着好,又格外地去拉拢着采葭。”她轻啐了一口,“她好端端的一个嫔妃,没由来地亲近一个宫女,安的什么心思当我不会猜么?”   起码是个眼线,入宫有些年月的人谁瞧不出?我浅笑:“所以姐姐今日这出是将计就计了?”   “是将计就计。”她缓缓点头,笑意敛去三分,“却是委屈了采葭。”   我微怔,她轻叹:“采葭那丫头……是个忠心的,她知道这事八成是要赔上她的命,也知道宫正司是个怎样的地方。”   我不解地蹙起眉头:“不是采葭?”   “不,是采葭。毒是她下的,供也是她招的。只不过,是我安排的罢了。”她缓了缓神,重新带起了笑意,温和得仿若在诉说一件美好的事情,“当时是采葭告诉我,方才人在有意向她示好,我告诉她那就顺水推舟与方才人交好就是了;然后我送了方才人那块玉佩,告诉她不曾记档。后来韵昭媛毒发身亡,我知道陛下为了永定帝姬一定会查,就让采葭将始末全部告诉方才人,方才人必定会假意帮她脱罪,继而再栽赃给我。”   要栽赃给庄聆,那块玉佩自是最好的法子。每一个与她相熟的人,都知道那是她贴身的东西。莫说采葭亲口招出了是受她指使,就算采葭没招,那玉佩一出,庄聆也是有口难辩。   可在这盘棋里,那却实是翻盘的一颗子。因为从前记下的钱物往来档案是不会说谎的。   “所以……采葭在宫正司供出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只有今天在长秋宫说的那些话真假参半;唯一一句彻头彻尾的假话,大约就是说那玉佩是我给她的。”可就是这最简单的一句假话,推翻了所有的真话,一切都逆转了。只要那玉佩是出自方才人之手,就不会再有人相信是庄聆指使她去下毒。   只能是方才人栽赃。   我凝神细细品着这整个故事,蕴起悠长笑意:“所以采葭是那灸甘草。”   “不。”庄聆摇头,“今天每一个开口说话的人,都是灸甘草。”   这话也不错,到底是众人或有意或无意地你一言我一语的推助,才将这一切敲成了定局,每一个人都是“引经”的使药。   “说起这个……”我悠长而叹,衔笑说,“姐姐用那样的法子告诉我打算,就不怕我会错了意坏了事?”   “赌一把么。”庄聆的神色很是无所谓,“能比你慌乱出错更坏事么?再者,那法子许是难懂了些,但我想着你充其量也就是想不明白罢了,若说会错意……我委实想不出还能会成什么意。”   我偏头琢磨一番,似是这样。那“君臣佐使”间的寓意我即便想不明白,也难再想出其他意味了。   “接下来是如何的打算?”我笑问她,她抿了一口茶,舒缓着气息悠哉哉答道:“用不着什么打算了。那玉佩是方才人给采葭的不假,其他的……也就都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她执着茶盏上的白瓷盖在桌上一下下扣着,发着轻微的响声,细长的黛眉微微蹙了起来,徐徐道:“倒有一件事要劳你。”   “何事?”   她戚戚道:“采葭逃不过这一劫了,无论结果如何她都是一死。宫正司为了不出漏子,必定又是严刑审问。怡然若是插得上手,就让她行个方便,今晚,给采葭个机会,让她自尽了吧。”   我点头应下:“我会和怡然说,让她尽力安排。”宫中斗争你死我活,有时知是难逃一死,能死得痛快便是最大的企盼了。今日见到采葭时,她已是遍体鳞伤,再审下去就又要把那番罪再受一遍,未免太残酷。   傍晚时分,我到成舒殿拜见宏晅,自找了个由头将怡然支了出去,以便林晋把事情交代给她。心不在焉地研着墨,思绪千回百转。采葭可以死个痛快了,不仅不用再受皮肉之苦,也免去了那许多繁杂心事纷扰,宫里多少人求之不得。   人人都是挣扎着活着,一次次疲惫不堪又一次次奋起再搏。我们自是有自己要争的东西,或是为了家族、或是为了荣华富贵,也或许只是像瑶妃那样为了和嫡姐赌一口气……总之个人有个人的道理。我有时会想,那些有命活到“寿终正寝”的嫔妃们,在咽气前的那一刻,是否会觉得这一世的斗争都值得,还是会笑自己就是个傻子?   “在想什么?”宏晅忽地出言问我,问得我一怔,手上顿了一顿又继续研墨,喃喃道:“在想采葭。”   “采葭?静昭容的那个宫女?”   我点点头:“是,她是聆姐姐从赵府带进宫的。”我停了一停,犹是说了那句我明知不该用在她身上的话,“没想到如此吃里扒外。”   宏晅未语,静默一瞬,只说:“郑褚说你今日去见过昭容了,她如何?”   这是这些日子来他第一次问及庄聆的境况。宫中嫔妃失宠、禁足大抵会遇到怎样的事,他多半是知道的,不问,是为了永定帝姬,更是为了公平处事。我知道他总需要有这样的权衡。   颌首间温婉而笑,带着些许欣然答道:“挺好的,是臣妾前些日子多虑了。本也该知道她是帝太后的侄女,这些个循例彻查的事该不至于让那些个下人轻看。”   “如此就好。”宏晅也似松了口气,视线移回手中的册子上,“禁足了有两个月,还是委屈了她,再则这事过去之后各处非议大概也免不了。等事情了了,朕想提她做昭仪,居九嫔之首,你觉得如何?”   他能为庄聆考虑到这些自然是好,我却担心仅提至同阶的昭仪而未晋位不足以压住六宫之口,思忖一番,和缓道:“禁足两个月,聆姐姐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到头来是个冤案。陛下若只是提她做昭仪,只怕六宫中多事的,会觉得陛下不在意她,才如此敷衍了事。”   他看向我:“那你的意思呢?”   “瑶妃薨了、琳仪夫人位晋了夫人,宫中四妃皆缺。聆姐姐入宫多年,从太子府到宫里,一直贤惠守礼,陛下不如……”   “不如封她为妃,算是给新宫嫔个表率,也让母后欣悦……你是不是想说这个?”他丢下笔淡看着我,“你知道么?朕现在最不爱听的,就是你给别人求荣求宠。”   正文140   “臣妾也没说错……”我低低道,觑了他一眼,又说,“陛下觉得聆姐姐当不得这妃位么?”   他的面色愈发暗了,声音冷冷地道:“天天为别人求这求那,你自己就一点不在乎?”   分明话里有话。我低着头,语声闷闷的:“臣妾在乎那些干什么,陛下待臣妾好就行了。聆姐姐是有才有德的人,坐到妃位上也能服众,臣妾自知没本事争那个。”   “嘁……”他一声轻笑,“也就凭这一张巧嘴,朕若不吃你这一套呢?”   我翻翻眼睛:“那陛下废了臣妾啊。”   “胆子不小。”   “您刚知道?”   他作势抱拳:“早已领会,想当初,大哥在太子府……”   我登时明白他又要说什么,立时起身一福:“……臣妾告退!”   “回来。”他笑起来,擒住我的手将我拽了回去,“坐。”   我不情不愿地坐回去,又道:“陛下,臣妾是认真的。旁的宫嫔禁足两个月也还罢了,聆姐姐位列九嫔,又是因为毒害帝姬的罪名。宫里人多口杂,陛下还是维护着些好……再说,帝太后那边知道聆姐姐蒙了这个冤,也决计不会高兴的。”   “行了行了,知道了。”他摆手连连,似是听得很不耐烦般揉着耳朵,“待朕琢磨琢磨。”   多半是会答应的吧,不过总还要等这事了解了。   怡然那边办得很快,翌日一早,采葭“畏罪自戕”的消息就传遍了后宫,庄聆已采葭自幼服侍她身侧为由,恳请宏晅准许她将采葭下葬。   感慨之余,我不得不叹一句采葭实在是好会算计。本是可以一死了之,她却在死前留下了一封血书。洋洋洒洒的百余字,道出如何受了方才人指使,虽是言辞模糊,但这毕竟是血书,留下了,就足以震撼人心。   死人是无法翻供也无法对质的,这是采葭最后的供状,论谁都只能凭自己判断信或不信,不可能再去问她。   “如是至此断了线索,方才人岂不逃过一劫?”婉然边是给我端上一小盏桂花藕粉边是道。那剔透晶莹的藕粉呈在半透明的薄瓷碗里,碗中细碎的桂花散着淡淡的香味。犹有些烫,我一下下舀着散去热气,悠闲道:“逃不过了,采葭死了,她就逃不过了。”   婉然微愣,我瞥她一眼,轻笑道:“刚开始查这事的时候,陛下就一举禁了聆姐姐的足——她可是位列九嫔。左不过是因为关乎帝姬安危大意不得,莫说是禁足,若真是查不出个所以然,最后的结果必是赐死了事。”   因为相对于三年一选的嫔妃,皇子帝姬的命大意不得。   “这回聆姐姐把火引到了皇长子身上,陛下不仅会为永定帝姬逃过一劫而后怕,更要提防有人加害皇长子。罪名坐实与否,有这个嫌疑的人……都活不得了。”   何况还牵涉了庄聆,庄聆上面是帝太后。为了皇长子和永定帝姬也好、为了庄聆也罢,帝太后不会容下她了。   后宫里有太多的事这样。看在我们眼里是一回事,看在宏晅、帝太后眼里又是另一番模样。所以不管有多少真心、多少真情,很多事,是决计不能让他们知道真相的。   “万劫不复”四个字,往往来得太容易。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瞒宏晅的事,比他瞒我的事要多得多了。或者说,他瞒我的大部分事情,都还有点别的原因,抑或是怕我心烦不愿告诉我。而我瞒他的事,大部分只因同一个原因:为了自保。   “姐姐还是别把这事想得太顺利了,毕竟……还有个方美人呢。”   是,她虽是降了位失了宠,却还好端端地在那儿,还是方家的人。我轻然一笑:“她若还有点脑子,就莫要淌这浑水了。否则,我还真是高估了方家。”   圣旨在几日后传到了荷莳宫,才人氏茹沅位降从九品采女,迁入落华宫静思。   落华宫,那是毗邻冷宫的一处,其中住着的也是犯了重罪的宫嫔。大多罪不至死、不至废,又或是看在家族的面子上恕其一命,留个极低的位份,打发来这里了此一生。待到死了,按着最后的位份葬了,鲜有追封。若能熬到天子驾崩、新帝即位,兴许还能尊个太妃,也算是熬出了头,能得以颐养天年,这就是唯一的盼头。   不算废黜,但形同废黜。   未能取她性命许有些许遗憾,但这又意味着另一处好戏。方美人难做了,如是方采女被赐死,她还可以哭上一哭、或是苦求个追封以表哀思;如今她没死,方美人去求情,定会触怒宏晅与帝太后,不去求,这无情的名声她便是背定了。   我细思量着,笑意愈发浓艳,趁着不当值来偷闲的怡然打量着我饮着茶轻轻一叹:“姐姐真是比从前狠得多了。”   这不是她头一次有这样的表露。是,想想近些日子,瑶妃、韵昭媛、沐氏……纵是她们惹事在先,我到底也有一步步的算计。   “那是从前傻,一次一次地让人算计。”我扬声轻笑,“再傻下去,左不过跟愉妃一般的下场。”   “是,姐姐这样没什么错。”她悠悠晃着茶盏,“姐姐想没想过同陛下说这些?”   我断然摇头:“绝不行。”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姐姐就不怕陛下心寒么?”   “怕,但我赌不起。”   怡然静默不语,好像在思索着什么,我追问,她缓缓说:“其实……姐姐不必这样防着陛下。凭谁也看得出来,陛下待姐姐跟待别的嫔妃不一样,跟待皇后娘娘也不一样。那些事,对也好、错也罢,姐姐是迫不得已,陛下会体谅姐姐的。”   “我知道,但那些事就是说不得。只要他还是大燕的帝王。”我说罢,紧抿住嘴唇。   我与宏晅之间的种种,是我最不愿同旁人多言的。我不愿多去思索我是否欠他的、他又是否对我有亏欠,那会让我烦乱之间错失太多。这是后宫,那些事情于我并不重要,我首要的事情,是好好的活下去。   好好做他的嫔妃。   各样的动向不断在六宫里传着,譬如方美人去落华宫探望方采女了,譬如方美人在御花园碰上了苏姬,被好一顿数落。   太正常了,不足为奇。   新年之后,宏晅下了旨意,册封庄聆为从一品妃,封号沿用。仍是上有皇后和琳仪夫人,在后宫中的地位却不一样了。   其实细细想来,虽有一干新宫嫔入宫,后宫的局势到底还是简单了许多。当年宫中上有皇后萧雨孟、后有瑶妃萧雨盈、再往下还有韵昭媛姜雁岚,堪堪是三足鼎立,谁也不让谁。如今身居高位的这三人,到底还是一心的。   除却皇后和琳仪夫人是差人备礼道贺以外,六宫嫔御均是登门道喜。庄聆端坐主位,笑应着各人的恭贺之语,一扫禁足多日的颓丧。   “恭喜姐姐。”我朝她一福,她忙让我坐,打趣说,“换了个妃位,也算是没白禁足。”   苏姬闻言在旁掩唇笑道:“娘娘这话说的,早知道再拖一拖,让娘娘一举晋到夫人的位子上去。”   “娘娘,霁颜宫的方美人来了。”子佩在门口一福,庄聆有一瞬的蹙眉,即道:“请吧。”   子佩遂是转身去请了。我看出她行去时后背的僵硬,那件事上,宫正司也查了她,虽是因为后来案子结了大罪未受,但到底还是吃了苦头。若论起来她该是记恨庄聆,可之所以会查到她头上,是因方采女提了一句“采葭还道是子佩给的她毒药呢,怎的不审子佩?”   想想也知,她对方美人必定没什么好脸色。   果然,请至门口,子佩便径自退了下去,任方美人自己进殿。方美人规规矩矩地一福:“静妃娘娘万安,恭贺娘娘晋封之喜。”   “美人娘子坐。”庄聆笑意和缓地淡睨着她,好像是要通过这番审视看出她的恭贺中有几分真、几分假。毕竟,她刚刚一手算计得方美人的妹妹被废了才人位、降至末等的采女,目下她晋了位,方美人却还来道贺。   方美人依言落了座,没有太多的话。我瞧着她淡蓝的上襦衣袖上蹭了一块白,似乎是墙上的白灰,刚欲出言相问,庄聆已然道:“娘子这是刚从落华宫回来?”   方美人一滞,颌首应道:“是。”   “呵……”庄聆一声轻笑,“真难为了美人,昨儿个刚承了宠,今日还不忘去看看落了罪的妹妹,也不怕再惹得陛下不快?”   庄聆的话说得丝毫不委婉,方美人低着头听着不与她争执,只是一阵红一阵白的面色,道明了她心中的不服。   我淡看着她,思忖着是否要再这个时候再压她一压,静听着庄聆继续向她道:“本宫给娘子一句忠告,这后宫里,败了就是败了,别想着跟那一败涂地的人再度联手以求东山再起,不过是白费功夫罢了。”   方美人身子一战,颈上的青筋微微凸显了些,她猛然抬头怒视着庄聆:“那事究竟如何静妃娘娘心中清楚得很,娘娘莫要欺人太甚了!”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陛下调侃晏然的那个“当年大哥在太子府”的事儿,是独立番外里提到的~   请戳这里   独立番外不会入V哒,大家放心看……看得开心戳个收藏留个言鼓励鼓励阿箫就好……   正文141   “欺人太甚?”我冷笑出声,端详着她清然而道,“陛下让方采女迁居落华宫,是静思。美人你隔三差五地前去探望,她如何安心静思?美人是有意违陛下的意么?”   “婕妤娘娘。”方美人转向我,亦是冷笑涟涟,“不牢娘娘操这个心了,后宫里的事,到底还不是婕妤娘娘说了算的。”   “当然不是本宫说了算。”我轻笑淡然,欣赏着她气急的神色,语声曼曼,“美人娘子可以不听本宫的劝、不听静妃娘娘的劝,本宫也很乐意看一看,美人娘子你和方采女还能闹出怎样的乱子。”   她们真以为自己有本事去和皇后夺子么?那从一开始,都不过是宏晅放了风声出去,给了方家这个奢望。可之所以有这一遭,到底是为了平衡家族势力。   他本心并非给皇长子换母亲,方家的一切谋算根本就成不了。否则,他就不会任由着两姐妹在宫中一败再败。   方美人静默了一瞬,忽然嫣然一笑:“婕妤娘娘这是什么话?臣妾当然不会闹出什么乱子。”她的视线在我与庄聆之间游移着,笑意深深地说,“难不成两位娘娘觉得,想在宫中立足凭的竟是会闹事么?”   她笑中带着那样的自信,我与庄聆同时会意,立时一凛,庄聆即刻扬声道:“子佩!送客!”   留不得她,不能让她在荷莳宫出事。   方美人离开时留下一串清脆笑声,我与庄聆各自压着怒气不言,旁的嫔妃见状皆自识趣地行礼告退。我移到庄聆面前落座,庄聆怒然击案,一声脆响,长长的指甲上显了一道白痕,她只作不理,狠然道:“她倒是有本事!近来陛下统共才见过她几次!”   是,一共才两次,昨晚一次,再之前就是方采女获罪那晚。   “她这个孩子……”我思索着,不知自己想说什么,只觉自己的心绪复杂得很。   “不能让她生下来。”庄聆恨恨道,转而带了凛然的笑意,“皇后娘娘也不会让她生下来的。”   我是这样想的么?也许是吧,我必是不愿见到这个孩子的,他的母亲与我为敌,他日后也必定与元沂为敌。   可我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稚子无辜。   “姐姐,失子的滋味儿我知道。”我淡淡地叹息,庄聆神色不定地看一看我,“我们不能。”   庄聆不屑地睨着我轻笑说:“无不无辜,你都已经做过一次了,有什么不能?”   我噎住。她说的是岳凌夏的孩子,虽是瑶妃动的手,却是我与皇后一步步设计她、逼着她动得手。若说罪魁祸首,该是我和皇后。   庄聆又轻笑一声,悠悠地靠在靠背上,徐徐说道:“所以么,现在又发什么善心?还是说你觉得岳凌夏让你和陛下生了嫌隙,她的孩子就是有罪的?”   我无言以对。我也说不清楚自己当时为何能够那样冷静地算计瑶妃,逼着她去害一个孩子,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更加不明白,为什么在事成之后……甚至是至今,想起始末,我都只有深深的快意,却无半分对那孩子的愧疚。   大概是因为……我到底还是怨岳凌夏的,哪怕宏晅与她只是做戏,可那些日子我心中的苦,毕竟是十年来从未有过的。   但不管原因如何,去杀一个孩子,到底还是错。我错了第一次,不能再错第二次。   “姐姐和皇后娘娘容不下方家姐妹,却不等同于容不下他们的孩子吧?”我凝视着她淡淡道,她微有一怔:“你是想……”   “不好么?”我勉强地笑了一笑,“反正姐姐也想有个孩子不是?”   庄聆沉默,须臾,笑而摇头:“落到皇后娘娘手里的皇长子,他们都敢再送人进来夺。”   “这次再损兵折将可就未必会了,他方家有多少女儿能这样往宫里送?”我浅浅笑着,竭力的告诉自己,哪怕是去母留子,也是目下最好的结果了。   庄聆静静思索着,我也不再多说,起身告退。   庄聆大概是会应的,然不管她应不应,接下来母子皆除也好、去母留子也好,终会是一场恶战。方美人不是傻子,方采女也不是,她们从来都不似岳凌夏那样好摆弄、那样好骗。   当然,庄聆还是技高一筹的,如若不然现在被遣去静思的就不是方采女了。   当日下午,美人方氏茹清复正五品娆姬位。   眼瞧着明玉殿里一众宫人服侍得都小心翼翼,连婉然的话都少了许多。我从她手里接过一盏桂花糖芋苗,嗔笑道:“干什么这个样子?这不是今儿个在荷莳宫时就已预料到的事了么?”   婉然一屏息,不悦道:“娆姬一复位就给方采女说情去了,说什么她有孕在身,希望自家姐妹在旁陪着。”她睨了眼旁边的其他宫人,压低了声说,“娘娘您说,她一个主位娘娘,那边是个采女,要陪她安胎,还不是得晋位?”   我悠闲地舀着碗中颗颗圆润的糖芋苗,舀起一颗吹凉了送进元沂口中:“哦,求的陛下?”   婉然道:“不是,求的帝太后。”   “看来她确实不算傻么。”我轻轻笑着不再言语。元沂吃了两颗,自己把碗接了过去吃,我笑而嘱咐道,“端住了,别洒了。”   元沂点了点头。婉然略显焦急道:“娘娘就由着她们这样?先前静妃娘娘费的不都白搭了?”   “不然怎么着?”我嗤笑一声,“都是情理之中的事儿,想也知道她们不会放过了这个翻身的机会。就让她们翻身去,咱看着。”   “……看着?”婉然一讶。   我点头:“是,看着,她这些事儿办得顺了,才能好好养胎,才能安安心心地把孩子生下来。若不然,反倒坏了事。”   元沂抬起头:“我要有弟弟妹妹了?”   我不觉一笑,抚着他的额头说:“是,你娆母妃有孕了。高不高兴?”   元沂闷闷地摇头,我一愕,问他:“不高兴?为何?”   他又抬起头,说:“上次那个……”他小小的眉头紧紧蹙起,想了很久才说,“莹才人!她有孕的时候母妃就不高兴,母妃不高兴元沂也不高兴。”   我一刮他的鼻子,笑言道:“那母妃告诉你,这次你娆母妃有孕,母妃很高兴。你以后会多个弟弟或是妹妹,你也要高兴,知不知道?”   元沂点头:“哦……”   一碗糖芋苗吃得差不多了,我把空碗拿过来搁在一边儿,语不经意地问婉然说:“陛下今儿召了谁么?”   婉然摇头答道:“还没有。按理说静妃娘娘刚晋位,该召静妃的,不过娆姬有孕也……不知陛下会如何了。”   我抿唇一笑,又问:“今儿个怡然当不当值?”   婉然想了一想:“当值的。”   “哦,那你去告诉她,我今日心情不爽,让她务必来一趟。”   婉然了然一福:“诺。”   照常卸妆沐浴准备就寝。刚换上一袭杏色天丝寝衣,坐在妆台前自顾自地梳着仍然半湿的头发,便听得林晋在门口道:“娘娘,陛下来了。”   继而便是由远及近的一声“陛下驾到”。   我微微一笑,起身往出了寝殿,往正殿门口去,他正进来,随手一揽我:“进去说。”   步履匆匆,面容肃然,似有心事。我随着他回到寝殿,面对面坐下,他沉沉地喝了口茶,看了看我:“怡然说你……心情不好?”   我是想好了要在他来时如何委婉地表露出自己的不快和对方家姐妹的厌恶的,为的是以防他因为孩子而对娆姬呵护太多,日后的事便不好办了。但见他如此,原想好的话反倒无从说起,怔了怔,道:“还好……倒是陛下有心事?”   “娆姬有孕了。”他道,口吻平静,好像不带什么感情。   “臣妾知道……”我颌了颌首,衔笑说,“陛下看上去很为难?”   他轻一叹,道:“朕知道你不喜欢她,但是……”   “但是皇子是陛下的孩子。臣妾知道。”我尽量笑得温婉,当然,说出的话也并不是假意,“所以臣妾虽然讨厌她,却不讨厌她的孩子。”   “嗯……”他沉默着。   如此相对而坐、说着别人的孩子,气氛委实诡异了些。我想了一想,问他:“陛下为何同臣妾说这些?”宫中嫔妃有孕太正常了,他不可能在其中一人有孕的时候去询问每个嫔妃的心思。   他一懵,思忖一瞬哑笑道:“朕也不知道。”   “……”我挑挑眉毛,“怕臣妾嫉妒?还是怕臣妾会害娆姬?”   他摇头:“都不是,你误会了。”   我长长一叹,心平气和:“所以呢?陛下是觉得臣妾会因此心情不快想解释些什么?”我轻然而笑,舒缓出几分不快的冷然,“陛下何必?臣妾与她同样是嫔妃,她有孕了,那是陛下的孩子,陛下何必在乎臣妾高不高兴?”   他面色一沉。   “每一次都是这样,臣妾讨厌岳凌夏,岳凌夏便有了孕;这次娆姬亦是……”我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分明的讥讽与委屈,“所以陛下又何必在意?”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提前了一个半小时咳咳……以后都这个时间更吧,习惯九点以后看的照常可以九点以后看……这个点钟正在上班上学路上坐公交地铁神马的闲得无聊的可以解解闷……咳……   基友甄栗子开新坑啦!!!求包养!!!   文案:   前有江南风韵的淑妃,左有桃花灼灼的的锦昭容;右有清秀通雅的宁小仪,后面还要来一朵闯祸爱哭的小白莲。想当宠妃,却发现皇宫里啥都缺就是不缺女主角。   上帝,你玩儿我呢吧?   上帝:我的孩子,你走错频道了。   佛祖拈花一笑:莫急,莫急,做不了宠妃,便做“宠”妃罢。   皇帝的爱宠喵~>▽<了一声,睁大湿漉漉地眼睛,甩尾巴:快来学我呀~   【温馨说明】:本文并非配角逆袭文,而是简单穿越轻宫斗爽文口牙。   正文142   “晏然……”   不知他又想说什么,我打断他,脆生生问:“反正陛下要这个孩子对不对?”   他微怔,缓然一点头:“是。”   “这就是了。”我轻扬了扬下巴,“陛下想要这个孩子,臣妾也真心希望他平安出世,其他就不必说了。”我说着垂下眼帘,将他面上的两分不信隔在了视线之外,“陛下信与不信,臣妾这话是真的。臣妾失过孩子,两次。臣妾知道失子的滋味儿,不会因为厌恶她就害她的孩子的。”   他无甚表情地微点了点头:“好……”   我覆起恬淡的笑意,凝睇着他又道:“臣妾能把爱恨分得明白,陛下不必担心。不过……陛下也知道,臣妾曾对沐氏狠过,逼着她一步步去犯错,所以陛下您自可以待孩子好,但娆姬……”我轻笑一声,“陛下如是让臣妾嫉妒了,臣妾就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做出同样的事来。”   他猛一激案几,一声极尽愤怒的闷响。周遭的宫人立时跪下,大气也不敢出一声。我扫视他们一眼,冷冰冰道:“臣妾不是威胁陛下。臣妾只是不想自己再做出那样的坏事,所以才先一步同陛下说个明白。”   相顾无言,静默而坐。小的时候,这样的场景从来不会在我与他之间出现,这几年里却出现了数次。每次都是不同的事情,各有各的无奈。便如此时,他念着我的心绪来跟我说这事,我也知道于帝王而言子嗣是何等的重要。可有的时候,心结并不是心里明白就能解开的。   须臾,他沉沉一叹:“朕知道了。”便起座离开。   “恭送陛下。”我在他身后生硬道,身形未动。   我竟然哭了。不是因为娆姬有孕、也不是因为他想要那个孩子,而是因为……方才与他的那一番交谈中,骄横也好表明心迹也罢,字字都是算计。   十成十的算计。   我以这样偏激的法子让他知道我有多厌恶娆姬,同时也让他知道我不会动娆姬的孩子,甚至只要他不宠娆姬太过我也不会动娆姬……   那么日后出了怎样的事,他也怀疑不到我的身上吧。   因为我敢以那样大不敬的话说明自己的心绪,又如何会食言呢?   呵……   “娘娘……”红药怯怯地出现在我身侧,为我递上一块锦帕,劝慰道,“娘娘莫要伤心了,陛下不会因此怪娘娘的……”   她以为我伤心是因为宏晅生气。   其实我很盼着我与他能生气,真心实意的生气。两个人都在对方面前不服软,据理力争,争得面红耳赤,只因为自己心中的那一份执拗和在意。   而不是因为算计。   然后一觉醒来,望着清晨的阳光,两个人都静下心来,心平气和地交谈前日里争执的事情。误会也好、真有一方有错也罢,总之是要平和地想出一个办法。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方拂袖离去,之后他来见我也好、我去见他也罢,中间要隔着许多路途、许多礼数。   我心中的渴求仿佛与几年前不一样了。   犹记得要许嫁那会儿,我每每想到嫁人的场景,都是数抬的嫁妆、精美的嫁衣、战功赫赫的新郎,轰动锦都一时。   现在……柴米油盐酱醋茶。我渴望的是最平静的夫与妻。   也许愈是在人人渴求的高位上,就愈会渴求最简单的生活吧。   “母妃。”元沂揉着眼睛走进来,睡眼惺忪的样子,好像被人扰了清梦。我带起笑容,向他招了招手:“怎么不睡了?”   他走过来,在我身边规规矩矩坐下:“想喝水醒了,听宫人说父皇与母妃生了气。”   我心头一颤:“没有。”   他眨一眨眼:“那父皇呢?”   “有几位大人有急事求见,父皇去见他们了。”我微微笑着,他犹带不信地追问:“真的?”   “骗你干什么?”我理所当然地笑向他道,“若母妃真和你父皇吵了架,还指望着你去说和呢。”   “哦……”他点点头,站起身一揖,“儿臣告退。”   我颌首,他退了出去,回去睡觉。我叫来林晋,森然冷道:“去查,谁在皇次子面前嚼舌根儿了,杖毙。”   林晋冷静躬身:“诺。”   这些事不该让元沂知道,任何人也都没有必要让他知道。那同他说这些的宫人,指不定又是安了什么心思。   家贼难防。   次日原该去晨省的时候,我在去长秋宫的路上被长宁宫的人拦了下来:“帝太后请您去一趟。”   帝太后?   “诺。”我福了一福,随着他们去。   长宁宫,太后刚起榻不久,正梳洗着。她坐在妆台前静静阖着眼,木梳从她黑白交错的发丝间顺过。我不作声地走过去,从宫娥手中接过木梳,耐心地一下下梳着,帝太后犹未睁眼,微微笑道:“晏然,你规矩越发全了,进殿之后行礼了没有?”   “嗯……”我想了一想,衔笑道,“行礼啦,太后没看见不是?”   “谎话都不会编。”帝太后睁开眼睛,嗔笑道。我肃了肃容,站起身端正一福:“帝太后大安。”   帝太后笑容愈浓:“行了,坐吧。”   我坐回去,她笑看着我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我便开始手里绞着腰带东张西望。她疑道:“你有事?”   “没有……”我低下头,喃喃道,“不过这会儿是晨省的时间。”   “哀家差人和长秋宫说过了。你在皇后那儿礼数向来周全……”她缓缓笑着,“怎的总跟陛下争执?”   我一惊。   “太后……臣妾……”   又没得解释。   “行了,昨晚的事,哀家都听说了。”宫人奉了茶来,帝太后接过抿了一口,“哀家在宫里这么多年,头一回见你这样敢明明白白嫉妒的。”   是,嫔妃善妒是大罪,我昨晚那番话却说得大大方方毫不拐弯抹角。   见我静坐不吭气,她又笑道:“你就不怕哀家治你的罪?”   “若要治罪,陛下昨儿个在簌渊宫就治了……”我偷眼瞧着她,嗫嚅道,“既然禀了太后,就是没打算治臣妾的罪。”   “是,这话不错。”她搁下茶盏,“那哀家若告诉你并非皇帝告诉哀家的呢?”   “什么?”我心里咯噔一声。   “哀家还以为你比谁都懂宫里的隔墙有耳。”她的笑意慢慢漾开,“可长个记□,若有下回,哀家可不一定偏着谁。”   “……诺。”我觉得面上窘迫得发烫。宫里这些个事,多是不能让旁人知道的,被如此戳穿又加以一番教导实在感觉颇是怪异。俯身一叩首,“多谢太后……”   “嗯,还有……”帝太后睇一睇我,“娆姬的孩子……”   我垂眸不言,她既知道了昨晚的事,必定每一句话都了然于心,我不必主动再解释什么。   “哀家知道你不会动那孩子。”她沉一喟,带起几分厉色,“但哀家也不希望,你去动皇子帝姬的母亲。”   “太后……”我怔怔地不知该说什么。帝太后淡泊道:“哀家是过来人,哀家明白你的心思。是,你待元沂不错,但这不意味着你可以夺走别的孩子母亲。”   她顿了一顿,神色更显冷意:“你与皇帝坦诚说了,哀家今日才会叫你来跟你说这些。孩子你动不得,孩子的母亲你同样动不得。就算皇帝容得下,哀家也容不下。”   “臣妾不会动娆姬的。”我的声音冷然而坚决有力,“陛下许是不会想到这些,但太后您该是明白……臣妾那样说,是不想陛下宠娆姬太多。只要陛下不那般宠她、不让娆姬欺到臣妾头上来,臣妾不会的。”   她淡然一笑,厉色不减:“哀家的意思是,陛下宠她与否,你不能动她。”   “太后您就这么想护着她么?”我低眉恭谨道,“您明知方家姐妹进宫是为何。您保了她,就给皇长子添了麻烦。”   “不,让她有了自己的孩子,皇长子就没了麻烦。”帝太后轻抬了一抬眼帘,“皇长子在她眼里不会比她自己的孩子还重的,她不会再为了皇长子去犯险,方家也不能去逼她。所以,她要夺子不是你去动她的理由。”   我漠然。帝太后素来是待我不错的,大大小小的事都多有偏袒。岳凌夏的事,她还为我做了场戏。可说到底,我在她眼里也只是个嫔妃,娆姬腹中是她的孙儿孙女,我比不得。   我淡淡漠漠地应下她的要求,而后告了退,没有太多不情不愿。因为我知道,尽管她为了孙儿孙女着想不会愿意有人除掉孩子的母亲,但如是孩子最终到了庄聆手里,她还是会高兴的。   何况,也未必是我动手,即便是我动手也未必会让她知道。   宫里想出掉一个人方法太多、太容易,难产就是个不错的法子。   我望着初春犹带寒凉的天色怅然一叹,罢了,何必执着于这些,本也知道帝太后待我好不过是看在宏晅的份上,再无其他。就是寻常的人家,做婆婆的也不会把妾室看得比子嗣重,何况是这三年一选宫嫔的皇家。   作者有话要说:基友甄栗子开新坑啦!!!求包养求收藏!!!   文案:   前有江南风韵的淑妃,左有桃花灼灼的的锦昭容;右有清秀通雅的宁小仪,后面还要来一朵闯祸爱哭的小白莲。想当宠妃,却发现皇宫里啥都缺就是不缺女主角。   上帝,你玩儿我呢吧?   上帝:我的孩子,你走错频道了。   佛祖拈花一笑:莫急,莫急,做不了宠妃,便做“宠”妃罢。   皇帝的爱宠喵~>▽<了一声,睁大湿漉漉地眼睛,甩尾巴:快来学我呀~   【温馨说明】:本文并非配角逆袭文,而是简单穿越轻宫斗爽文口牙。   正文143   庄聆没有再同我说过娆姬的事,我想她大概自由安排。她不说,我也就不主动问,这些个事,不掺和也好。不是贪生怕死,实在是血债背多了,会对自己厌恶不已。   过了月余,宏晅终是下旨,晋方采女正八品婉华,服侍娆姬安胎。   娆姬请旨的时候我在成舒殿,宏晅下旨的时候我也没有回避,在郑褚离开宣旨后,我向娆姬道:“代本宫向婉华道一声恭喜。”   “臣妾有着身孕不宜多走动,娘娘要道贺,还是自己去吧。”她笑着,娉婷而立淡看着我,分明就是要我离开的意思。   竟让个新宫嫔对我下逐客令了。我轻轻一笑,没心思与她多争执,起身向宏晅福道:“臣妾告退。”   她怀着他的孩子,让他留一个人在殿里,自然是她。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何必强留下自讨难堪。   去干什么呢?向方婉华道贺就算了,我还犯不着那样上赶着巴结她去。   一路无声地闲散逛着,走到御花园,走到湖边。入春很久了,冬日里湖中结出的厚厚寒冰已尽数消融,一池春水与岸边碧绿垂柳枝相映衬,堪堪映出暖意。   我在湖边环膝坐下,深吸了一口气,尚有些发凉。   快到上巳节了,女儿节,少女及笄的好时候。我听婉然说,今年的上巳与清明碰上了同一天,又是个适合踏青、放风筝的日子。   放风筝……   上一次放风筝,还是在避子汤那事之后,也是在湖边,还偏偏扰了他。   我哑然一笑,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点一滴的记忆里都是他了?   身后草声窸窣,我只道是宫人经过便懒得回头。直到一人自顾自地在我身边坐下,我才侧过头是,一愣:“陛下?”   要起身见礼,他却握住我的手全然没有让我起来的意思。我缩了一缩:“陛下怎么来了?”   他看着前面含笑说:“跟了你一路了。”   一路?我怔了怔:“那娆姬呢?”   “在成舒殿。”   我蹙起眉头:“陛下把她一个人留在成舒殿了?”   “不然呢?”他反问我,“她自己说她有孕不宜多走动。”   我不言不语,出神看着眼前风景,他伸手揽住我的肩膀,静静道:“心里不痛快又自己闷着,你还不如跟朕发一通火。”   “臣妾怎么敢啊。”我冷然,话一出口即觉出自己的阴阳怪气,马上噤了声。   他笑了一声,安静了一阵子。我始终坐得很正,不肯往他身上靠。他也不在意,仍是揽着我:“朕听说母后前些日子跟你说了些话。”   “嗯。”   “母后告诉朕了。”   我不耐烦地偏过头:“陛下又想说什么?还担心臣妾害娆姬么?帝太后把话说到了那份儿上,臣妾哪里还有胆子。”   “嗯……不是。”他看看我,“不过……”   “什么?”   “你若当真忍不住想动娆姬,提前告诉朕一声。”他笑意深深地说,“朕怕你收不了场。”   “嗤。”我不屑地笑道,“陛下想护她直说就是,干什么拐弯抹角。”   他从我身后抽出手来在我额上一拍:“你哪儿来的这么大气!朕不是跟你说笑,知道你不是没有容人之量,你若动娆姬,必是逼不得已,朕心里有数。”   我默了默,喃喃道:“陛下,您知道帝太后那日叮嘱臣妾不许动娆姬……”   “嗯。”   “那您也应该明白,在帝太后眼里,娆姬和臣妾都是一样的,都是陛下的嫔妃。”我垂下眼帘,“实情也是如此。所以,陛下还是不要太偏袒着谁了。”   他看着我,我亦回看着他,口气凉薄地道出自己这些日子来的心思:“臣妾知道皇裔的重要,也知道陛下您是大燕的帝王,很多事情您不得不为。但陛下您也要知道,臣妾的心只有一颗,容不得被旁人一次又一次地去伤。陛下您宠臣妾,臣妾就是众矢之的。瑶妃、和贵嫔、岳凌夏、娆姬……一个个都可以寻到各种理由来给臣妾找不痛快,臣妾受不起。”   “晏然……”他缓然一叹,笑意不明,“朕大抵知道你想要怎样的日子,也想给你,但是……就像你说的,朕是大燕的帝王,很多事情,朕不得不为。皇裔,那是大燕延绵的根本,朕不能不要。”   “是啊,臣妾是明白的。从成为嫔妃那一日起就是明白的。”我笑意蕴起,清清淡淡,“不用陛下提醒臣妾也能做得很好,陛下不用多费口舌了。”   我最近似乎很是懒得同他多说话,一句也不肯。他丢下娆姬跟着我出来,特意与我说这些,我是知道他的意思的,他想让我明白,在他的心里我到底是比娆姬重。可是……我心中的不快怎会如此轻易的消去,一个与我同样是他妾室的女人有孕了,且还是我所厌恶的人。   所以我说,那些个道理我都是明白的,不用他说我也能做得很好。宫中的手段我同样也是明白的,从称为嫔妃的那一日起就明白,也能做得很好。   春天总是短暂的,稍纵即逝,很快就临近了夏日。眼瞧着今年夏季暑气轻不了,到行宫避暑是必然的了。   庄聆在旨意刚下来时就去拜见了皇后,然后径直来了簌渊宫。   “姐姐定是去叮嘱皇后在路途中多加照顾娆姬了,免得遭人暗算。”我了然而笑,庄聆浅笑颌首:“是,她这孩子,必须平平安安生下来才好。”   我忽然觉得,我们与从前的皇太后无二了。她也是一点点算计着,弄死了愉妃,险些夺了她的孩子。我因为家中从前的种种那么恨她,如今竟会变得与她一般。   一瞬的失神。庄聆伸手在我面前晃了一晃:“怎么了?”   我拉回过神思,摇头笑道:“没什么。我是觉得姐姐太过谨慎,本已是胸有成竹的事,这孩子日后定是姐姐的了。”   我仍是没有过问她具体有怎样的打算。   屈指数算,娆姬的孩子大约会在中秋前后出生,太医说大约会是个男孩儿。帝太后重视、宏晅重视,宫人们甚至开始起了传言:若真是个皇子,四妃大概又要添上个人了。   娆妃?呵,她也得有命活着坐这个位子。   去梧洵行宫的前一晚,庄聆差人请我去。已经很晚了,她从不会这么晚叫我去,这于礼数也不合。但她是静妃,在她上面只有皇后和琳仪夫人,说是她召见,宫中巡视的守卫也不敢说什么。   “姐姐何事?”我一壁踏入涟仪殿一壁道,抬头一看,不由一怔。   方婉华?   “婕妤娘娘万福。”她跪在地上一叩首。如此恭谨的态度,让我立时明白了些事,看向庄聆,不语。   “明儿个就要去行宫避暑了,本宫今年要在宫中服侍帝太后,就不同去了。”她看了看我,“宁婕妤你也熟悉,此行有什么事,找她便是。”   方婉华叩首:“诺……”   她退下,我直看着庄聆惊诧不已:“姐姐竟和她联手?”   “有什么不行?”庄聆淡笑,我蹙眉说:“姐姐怎能信得过她?她最恨的人就是姐姐。”   “但她最嫉妒的人是和她出自一族又同日入宫的娆姬。”庄聆的视线飘向殿外,似乎犹能看到方婉华的背影,“本宫给她一个骑到娆姬头上去的机会,她自然会接受。日后要再翻脸也是后话了。”   我便明白了,庄聆不会给她日后翻脸的机会的。此次她自能找到机会让方婉华将罪责都顶下来,赐她一死。   所以她要留在宫里,事发之后,她可以尽快地请到帝太后的旨意。   马车缓缓驶出皇宫大门,我邀了芷寒与我同坐一车,路上将此事与她说了,又同她讲了之前皇后与瑶妃的种种不合,继而托着腮苦笑道:“她们日日相见,还不敌你我十余年未见。”   芷寒侧着头,认真思索道:“不一样的,长姐,你我这般是因晏家倒了,除却姐妹之情我们再无可争。她们都是高门贵女,要争家中的荣辱、争自己的荣辱,谁也不肯输给谁,自然会斗个不停了。”   可是……亲手去害自家姐妹,朝夕相处的自家姐妹……多么可怕。   方婉华本该与娆姬一心的啊!方家送她们二人进来,为的便是她们能够互相扶持,却不想她们会反目成仇……   倒也怪不得方婉华。就如帝太后所言,娆姬有了自己的孩子,就不会去夺皇长子了。她改变了进宫的目的,可以凭着圣宠、凭着孩子度过余生,方婉华呢?她什么都没有,若没有这个孩子的突然出现,她的余生就都只是个采女了。   她一定会想,凭什么。   其实若论姿色,她是强过娆姬一些的。听说她在方家的支族也强过娆姬所在的支族,娆姬的春风得意,对她而言简直就是打脸。   我曾想过这些,却没想到她会和庄聆联手,那个险些置她于死地的人。   不过……就如庄聆打算借此将她二人一起除掉一样,方婉华大约也是等着事成之后反咬一口吧。   也不知庄聆是否有把柄在   作者有话要说:好久不求作收了……看在我更新如齿勤快的份儿上,就赐我个作收吧!   戳进去然后点“收藏此作者”即可……   正文144   自打到了梧洵行宫,我和宏晅开始了一个颇是诡异的相处过程。这些天来我对他都不冷不热,可若说不敬也不是,我的礼数向来都是还过得去的。   于是总能恰到好处地呛得他拂袖离去生闷气。   我心里也不自在就是了,清楚这不是个法子,可毕竟人心肉长,心结解不开,强颜欢笑未免来得太假。   是以到了行宫后的几日里,我们的相处几乎都是他来见我或是他传我去、按规矩见礼、继而各干各的。   谁也不理谁。   “听说你今儿把蔡宝林罚了。”我正倚在贵妃榻上读着书,没有意识到他什么时候进来的,不过这句话却是这些日子以来唯一有实质性的话题了。   “陛下大安。”我搁下书向他行礼,淡看着他说,“陛下这是来为新欢讨公道的?”   他一噎,看着我很是诧异地道:“这是哪门子新欢?”   我不再言,坐回去接着看书。他伸手把书抽走:“你这又是吃的什么没边的醋?”   我抬了抬眼皮:“陛下平日里从来不过问高位宫嫔责罚低位的事。”   他低笑一声:“你平日里也从来不责罚低位宫嫔啊。”   “……”我想了一想,照实说道,“她和方婉华起了争执,谁也不肯让,方婉华可还急着要回去陪娆姬呢。不罚她,臣妾难道罚婉华么?”   “这不就得了。”他一笑,“好好说话多好。”   我“嘁”了一声,伸手把书夺了回来,略带疲惫地深一呼:“臣妾最近不怎么会好好说话,陛下干什么非得来?”   夏日炎热,我穿了一身袒领半臂襦裙,内配的中衣是对襟的。他坐下来,伸手一挑我半臂的衣领,蓦地被我挥开,面上微热地正色道:“白日宣淫,陛下您等着百官纠劾呢?”   他一声嗤笑坐到我旁边:“朕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但这孩子非得留着不可,你说要朕怎么办吧。”   怎么办?是,我心中不快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这孩子的出现,可……能怎么办?我也不知,想来他也没有办法。话说话来,若他当真为了我不要别的嫔妃的孩子也不是什么好事——彻头彻尾昏君一个。   我安静了一会儿,看着他黯然道:“臣妾也不知道,大概需要些时日想一想、缓一缓吧。”   方婉华每隔三五日都来同我说一说娆姬的情况,自是避过了旁人的。我静静听着,只嘱咐她好生照料着。虽是庄聆那边做好了准备,即便娆姬在行宫早产,她也能靠着帝太后使得一切顺利,但毕竟还是麻烦了许多。   “最好不出任何闪失,等回了宫让她平安生下孩子。”我微微笑着,对方婉华说,“静妃娘娘不会亏待你。”   犹记当时我曾对宏晅说,我不喜欢方家姐妹,因为她们是那样将皇长子看做棋子,实在太狠心;现在想想,真正狠心的大概只有方婉华一人,她为了自己的虚荣能去加害族姐,亏得娆姬有孕后做的头一件事就是把她从落华宫救出来。   “诺。”她颌首应了声,迟疑着又道,“臣妾听说……若她生下皇子……便能位列四妃……”她觑了觑我的神色,“如若追封呢?”   我心中骤冷,猛蹙起眉头,厉然斥道:“婉华娘子做人不要太绝!你不容她活着坐到你头上,还要毁她死后哀荣么!”   她怯怯地不敢再说话。   那一瞬间我才知道,人原来真的可以恶毒到令别人瞠目结舌的地步。   过了两日,林晋匆忙来告诉我:“娘娘,娆姬娘娘被禁足了。”   “什么?”我一惊,只觉不可能,“她有着身孕。”   林晋躬身道:“是真的,听说是……与侍卫私会。”   榻前几串用以点缀的珠帘被我狠然扯断,禁不住地冷笑道:“到底是‘胸有大志’的人啊,本宫和静妃娘娘还拿捏不住她了!”   一定是方婉华,她竟要如此害娆姬身败名裂。背上这样的罪名,莫说是死后追封不可能了,废位赐死也有可能。   她们要斗本与我毫无干系,可……我和庄聆要留娆姬腹中那个孩子,就决计不能让这个罪名成真。那个孩子必须清清白白,日后才能平平安安。   “陛下怎么说!”   林晋平静道:“没说什么,只下旨禁了足,由头也没对外说,臣是从郑大人那儿打听来的。臣估摸着一时不会有事,总要等这孩子生下来,才能知道是不是皇子帝姬……”   我细思着,心觉这样的结果大抵只能是方婉华失算了,她以为闹出了□就一定会立时赐死么?遂又问他:“方婉华呢?”   林晋抬了抬眼:“臣听说……这事儿就是方婉华揭出来的,娆姬气得不行,不肯再见她。”他想了想,又续道,“御前的人说这事儿颇有意思,方婉华言辞凿凿,似乎满是一副要陛下治娆姬死罪的模样。”   果是如此。我点点头:“知道了,我们不必多理会。娆姬就算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也会拼力把这孩子平安生下来的。”   只是要先收拾了方婉华才好。她一朝失算,只怕会闹个鱼死网破。   而在鱼死网破之前,她大约会再“冷静”地尝试一把。最容易想到的法子莫过于把谣言散开,让各宫都知道娆姬腹中之子并非皇裔,迫宏晅杀她。   那就任由着她把谣言散开好了。我提前见了怡然一面,嘱咐她仔细盯着。   风言风语传得是最快的,宏晅听说了多少我不知道,皇后却是震怒了。碰巧这一年因着庄聆留在宫中服侍帝太后,琳仪夫人也来了行宫避暑,二人一道下令彻查,谁也不敢怠慢。   不两日就有了结果,矛头自是指向方婉华。怡然挑了六宫晨省的时候来禀,我眼瞧着方婉华的面色一点点惨白下去,清凌凌地续了一句:“当真是姐妹情深啊。陛下提你的位份让你照顾娆姬妹妹的胎,比便是这般照顾的?”   “不……不是……”方婉华身形一震,定了定神,一叩首沉沉道,“皇后娘娘,臣妾有话说……有人……有人要害族姐。”   她当她还有本事把我捅出去么?我但笑不语地静听着。   “有人要害娆姬?”皇后淡问道,方婉华忙应:“是……有人想要……去母留子……”   她说得磕磕巴巴,又不直接供出我和庄聆。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想以此为要挟逼我出言救她。   她还是以为她说了我就必是一死,所以我不得不救她。   可她这般的犹豫,却让我清楚地知道,庄聆根本没用把柄落在她手里。她从来都是一颗随时可以被弃的棋子。   “去母留子。”皇后轻笑出声,怒意更甚,“婉华娘子想说谁?你若早知道有人要除她,又何必出此下策让自己脱不了身?在座宫嫔可不是任由你拖着下水的!”   苏姬恬静地笑着,闲闲地拨弄着丹蔻,缓缓道:“皇后娘娘说得是。再者,即便有人想去母留子,也比不过你想母子皆除来得恶毒!”   “不……不是的……”方婉华冷汗涔涔地叩首,一咬牙,道,“臣妾不敢随意栽赃……是静妃娘娘和宁婕妤娘娘想……想夺族姐腹中之子。”   她还真敢说。   我居高临下地淡看着她,感觉就像在看一个愚不可及的笑话:“本宫想害娆姬、夺她的孩子?为何?”   我有元沂。他不仅聪明,而且深得宏晅喜欢,我没有必要再去冒险夺一个孩子来。   方婉华咬了咬唇,咬得那么狠,嘴唇一阵发白:“皇后娘娘信臣妾……在来梧洵之前,静妃娘娘还召见了臣妾,宁婕妤娘娘也在……”   琳仪夫人冷肃地看着她,声音没有半点儿温度地截断她的话:“你先前遭废黜,便是因为你想陷害静妃。”她顿了一顿,更加不悦道,“你害静妃不是头一回了,本宫不明白,静妃究竟怎么得罪了你?”   方婉华呆住。她私底下和庄聆联了手,便以为旁人也都忘了先前的事了么?殊不知先前那档子事,就是庄聆推她顶罪、自己脱身的最简单的法子。有那件事在,谁会相信庄聆能与她一起算计娆姬?只能是她又一次栽赃陷害。   “沐氏毒害苏姬、娆姬加害齐才人,如今你倒好,直接败坏起陛下的名声了?”皇后沉静的话语中怒意分明。她和琳仪夫人共同掌理后宫这么多年,处事素来是公平的,也鲜少见她们在定罪之前显出这般的愤怒。   但这次,关乎宏晅的名声。天子威名,岂容她一小小宫嫔玷污。   “简直罔顾陛下对你的信任、罔顾娆姬对你的信任。”皇后狠然道。话里话外,竟已是认定了娆姬此番必是蒙冤了。   “不是的皇后娘娘……”方婉华张惶不已地摇着头,竭力地辩解着,“臣妾没有害族姐……是静妃和宁婕妤……是她们让臣妾做的……娘娘明鉴……”   我不去理她,厌烦地别过头去,起身向皇后和琳仪夫人颌首道:“皇后娘娘、夫人,事已至此,不仅关乎陛下的名声,也关乎臣妾与静妃娘娘的名声,但求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朱鸾妹纸的地雷!不好意思刚看到……【伸爪子】   以……以及……看了一眼你的评论……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在行宫把小方先收拾掉了   今天看到自己爬上首页勤奋榜啦,好开森……成绩得到认可神马的最高兴啦   【自拍肩膀】阿箫你真棒!~\(≧▽≦)/~啦啦啦   正文145   满室安寂,就等着皇后发话。皇后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主位宫嫔,俄而肃然告诫道:“今儿的事儿,各位心里有个数就行了,不要再乱说话。管好各宫随居宫嫔的嘴巴,别再闹出什么乱子。”   “诺。”我们皆是一福,恭敬应下。方婉华眼见着没有好下场,谁还敢拿这事闲聊去?   众人复又看向犹跪在地上的方婉华,静等下文。皇后的视线也落在她身上,带着几分疲乏,厌恶道:“你对娆姬如此,娆姬却未必不念你这个妹妹。罢了,目下还是她腹中之子为重,这事一时也了不了,传本宫旨意下去,方婉华禁足,严加看管,等娆姬的孩子生下来再说。”   等娆姬的孩子生下来再说。可见皇后也对娆姬腹中的孩子存了疑,又怕娆姬动了胎气真伤了皇裔,先将方婉华禁足也不失为一个稳妥的做法。   下午时,宏晅再来看我,我的心情莫名好了一些。想想也是,事情做得顺利了,心情如何能不好呢?   宏晅便在旁静静看着我与元沂玩翻绳,当元沂第三次在同一步上翻坏了时终于笑出了声。抱起他交给乳母带走,促狭地向我道:“千金难买美人笑啊,还是儿子管用?”   我看着他浅浅笑道:“那臣妾坦白告诉陛下吧,臣妾心情好,是因为皇后娘娘禁了方婉华的足。”   “这脾气……”他轻一笑。   婉然为我端了红枣粥来,我瞧了一眼蹙起眉头:“天热吃不下,红枣倒是补血的好东西,去给娆姬送去。”   “哟呵。”宏晅似有诧异,我偏头问他:“怎么了?”   他摇开折扇,惬意地扇着,带来习习凉风:“转性了啊?平日里你不是最小心这个、最不愿给嫔妃送吃食了?”   “现在她只会比臣妾更小心。”我不在意地悠悠道,“更不会自己搭上这个孩子来害臣妾了。”   这孩子若此时没了,她的清白就说不清了;一个可能有偷情之嫌的嫔妃,哪怕是错杀,也不可能被那样宽容地留下。   宏晅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我妩媚而笑地走近他:“这粥是当着陛下的面送出去的,若有人说臣妾在这粥里给她下毒,陛下信么?”   他淡看着我挑一挑眉毛:“看心情。”   除却方家两姐妹因为不同的罪名被禁足以外,一切如常。过了端午,天气开始凉快下来,也就开始着手安排回宫的行程了。   同样是禁足,却是完全不同的待遇。娆姬那边,煖轿前随侍的宫人照旧不少,人人都是细心伺候着,生怕她有个闪失——虽说她这孩子有可能不是天家皇裔,但如果是呢?   方婉华那边就不同了,虽也是有不少人簇拥着,却都是看守的侍卫,形同犯人。   我上轿的时候,她碰巧回过头来,我朝她嫣然一笑,径自上了轿。   是她自己傻,怨不得别人。这宫里没背景可以活、无子可以活,甚至长久无宠也可以活,但傻子一定活不下来。   不说她,沐氏不也是个先例么?   “娆姬那边,对她可有什么说法?”起了轿,我微掀起窗帘看着不远处娆姬的轿子问婉然。   “好像也没听说什么特别的说法,但心寒是必然了。”婉然一叹,“若不是静妃娘娘和姐姐有那样的打算,我还真想瞧瞧娆姬生下孩子后要怎么跟她相处。”   能怎么相处?我还真不信事情闹到了这个地步她们二人还能不反目成仇。   回宫的第二日,我去荷莳宫见庄聆。在涟仪殿外看见个算是熟悉的身影,正和收在外头的宫人不知说着什么,瞧见我来,低眉福身:“宁婕妤娘娘万安。”   抿唇一笑,不去理她,提步进殿。   “姐姐万安。”我朝庄聆一福,庄聆放下瓷碗笑嗔道:“来得是时候,刚呈上来的冰镇酸梅汤。”   含笑落座,我瞥了眼殿外那久久不肯离开又进不得殿的身影凝笑道:“就知道她大抵得差人来求姐姐,却不知道这么快。”   庄聆持着白莹莹的瓷勺在碗里搅着,拨弄着碗中的半融的一块冰道:“自己不中用又擅自做主,还指望我来给她收场么?”她抬眸看了看我,“你也是的,也不拦她一拦。”   “她也得给我这机会不是?”我抿笑道,“主意大了去了,我不过是告诉她娆姬就算难产死了也必有一份哀荣,叫她不要做得太绝,她便做出这样的事来。这下好了,娆姬禁足,她把自己也搭进去,真是划算得很。”   只要娆姬生下那孩子,证明确是皇裔,她便清白了,追谥半分也不会少;方婉华就不同了,那样的罪名,够废黜赐死了。   所谓赔了夫人又折兵。   庄聆笑了一笑:“陪我出去走走吧,看看顺贵嫔去?”   我颌首:“好,听说永定这些日子学着筝,练得很是有些样子。”   夏日的习习暖风卷起已长得葱郁的柳枝,犹如千万条碧绿细带轻轻扬起。我和庄聆在湖畔踱着步子,庄聆忽地笑了。我不解地看向她,她说:“小的时候,跟着父母进宫参宴,也爱来这湖边玩儿。”   我点点头:“是。”但我只跟父母入宫参过一次宴,是在五六岁的时候,那会儿晏家还没倒;后来,就是随着尚是太子的宏晅入宫了。   “我们都没想过,有一天会变成这个样子。”庄聆说。   我默然以对。   良久,我问她:“姐姐后悔么?”   她微微一笑:“你指什么?”   “做妾。”我看着她道,“给陛下做妾。”   这是我多多少少耿耿于怀的事,哪怕是在我知道了他强要我的原因之后仍有些难以释怀。是以我想知道,于她这个从来都是赵家嫡长女的贵女而言,做他的嫔妃……心甘情愿么?   她驻足,抬头望着那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一树柳枝,缓缓摇头道:“我不知道。大概……说不上后悔吧。做陛下的妾也好、做别人的妻也好,都是为了赵家。”   到底还是背负着家族的重托,和韵昭媛、瑶妃一样。   如果晏家没倒,身为晏家嫡长女的我,是不是也可以因为这样的心思坦然做帝王妾?   我不知道,这般的假设没什么意义。   “而且陛下待我也还不错。”她淡淡地又道,俄而略带自嘲地一笑,“哪怕是看在姑母和父亲的面子上。”   “姐姐为什么要嫁给他?”我突然问起了这个已经很久远的问题,她闻言一怔,我又道,“我知道赵伯伯那时已经给姐姐寻了门亲事。”   “嗯……”她的笑意迷离地飘散,悠悠远远,“我想……是因为姜雁岚吧。”   韵昭媛?   “你知道的,姜家和赵家争了那么多年,我与她也从小事事攀比。”她带着回忆凄然一笑,“那会儿,我听说皇太后要她嫁给陛下,觉得自己不论做了何样的外命妇,进了宫还是要向她见礼……又或者她可能会做到皇后,母仪天下,我忍不了。”   我讶了一讶,巴巴地问她:“所以……姐姐你后悔么?”   她一声嗤笑:“哪儿有那么多后悔的事?我到底是赢了她,不是么?”   是的,她到底是赢了,韵昭媛已死,而她位列四妃。甚至……姜家都已不在,赵家赢得彻底、赢得漂亮。   我一时间不知到底该说她心思太复杂还是太简单。有时候就是这样吧,自己心里会有一份旁人无法领会的执拗。   “你呢?还怨陛下么?”她问我。这是我时常会问自己的问题,却头一次听别人问出来。我想了一想,摇了头,却不是告诉她“不怨”,而是说:“我么……早没了怨别人的资格。”   “其实陛下待你不错。”她笑说,“天子宫嫔嘛,知足就好。”   我点头:“是,我明白。”   远远的有嘈杂的脚步声和呼喝声,我和庄聆一并停下脚步,蹙眉望去,一时看不到什么。过了须臾,见一女子在前快步跑着,后有五六名侍卫模样的人在追,一壁追着一壁高喝:“站住!”   庄聆定睛看了看,沁出冷笑:“方茹沅?”   我不由笑叹:“那么多人看着,她还能跑出来,也真够有本事的。”   遂与庄聆携了手,欲改道而行,免得与她多费口舌。   转身间,眼见已离得不远的方婉华神色一滞,继而腾起怒意,快步追上我们。她疯一般地拉住庄聆,大喊道:“你跟我和皇后娘娘对质去!休想让我一个人担这罪名!”   “你干什么!放开本宫!”庄聆怒喝着要拽开她,她却拽得很死。宫人们连忙上前拉架,她却死活不肯撒手。可见关了这么些时日,她也预料到自己会是怎样的结果了——娆姬被诬蔑通奸可以翻案证明清白,她传的那些风言风语可是证据确凿没得翻案。   狗急了要跳墙,没得跳墙,便只好咬死个人垫背了。   我亦竭力地去拉她,指上用了力,长长的指甲深深掐在她手上,她犹是不松手。庄聆已被拽得衣衫凌乱,这儿离湖又近得很,若一步不稳掉下去便不好了。我狠一咬牙,松开她的手的同时反手向她脸上打了上去。   一声脆响。   庄聆趁她愣神地当间挣开她,宫人立刻护在前面不由她再近身。她捂着脸颊滞了一瞬,霎时间怒意更甚,猛向我扑了过来,似是定要还我这一巴掌不可。   我拼力和她僵持着,死握着她的手腕不许她抬手,她便狠拽着我的衣襟,目眦欲裂。   “放手!”我连喝了两声,她犹不松手。心下一狠,只好一口咬了下去。   她终于一声低呼松了开来,早已追上来又不好插手地侍卫这才得以把她钳制住。又慌忙向我与庄聆谢罪不已。   庄聆理了理衣衫,眉头紧蹙着大是不快:“带她回去!若再让她跑出来,你们自己跟皇后娘娘解释去!”   他们押着方婉华忙不迭地退下。庄聆淡看着她仍在挣扎个不停的身体不屑地轻哼:“将死之人,挣扎个什么。还不如老老实实呆着,指不准还能得个恩典葬到妃陵里去!”   我轻然一叹:“将死之人,由她去。”   作者有话要说:推基友的文~~~   文案   无宠、废黜、赐死,这是她的上一世。   直至鸩酒入口,方如梦初醒。   在这九重宫阙里,充满了冤魂和鲜血,   更充满了权利和诱惑。   该争的、不该争的,争得起的,争不起的,   这一世她已清楚明白。   前路注定遍布荆棘刀剑,   而那枚已不属于她的凤印,   她是否还可重新执掌?   正文146   匆匆回到簌渊宫,更了衣又传医女来。倒是无甚大碍,只是颈部被方婉华长长的指甲划了一道血痕。   医女小心地为我上了药,嘱咐结了疤后莫要去碰,免得留下痕迹。我应下,命婉然取了一对成色不错的银镯子给她,她谢恩退去。我扶着额侧倚榻上,心烦意乱,阖着眼睛长长一叹:“几十号人看不住她一个,那帮侍卫个顶个的没用。”   婉然的声音轻飘飘地传来:“是……听闻已经禀去了陛下那儿,大抵会处置的……”   我听她说得小心,睁开眼睨着她:“怎么了?干什么一副忐忑不安的样子?”   婉然一滞,即颌首道:“不是奴婢不安,是……”她环视了四周的宫人一番,复又垂眸道,“听说静妃娘娘那边儿下旨,今儿个身边随侍的宫人护驾不周,每人杖责二十,这不是……”   我淡淡看过去,殿中有几人是今日随着我去的。方婉华杀出来得太突然,一时间我与庄聆怔住,旁的宫人也没反应过来,这才与方婉华厮打了起来,还受了点小伤。论起责任,他们自是逃不了。   眼瞧着他们一个个屏息不敢言,我思了一思,缓缓道:“行了,别这个样子了,把你们都罚了,簌渊宫的事谁来做?今儿个跟着去的,都罚俸一个月,这事儿算了了。”   众人分明地松了一口气,面露喜色,忙不迭地叩首谢恩。我又道:“云溪去禀皇后娘娘一声,方婉华失仪,冲撞两宫主位嫔妃,本宫和静妃姐姐怕给娆姬徒添烦恼不便责她,请皇后娘娘治她阖宫宫人失职之罪。”   云溪一福:“诺。”   婉然挥手屏退了旁人,坐在我身边轻一叹,道:“姐姐何必?冤冤相报何时了。”   “你当我乐意跟她冤冤相报?”我执起手镜端详着颈上的血痕,冷然一笑,“这一帮新宫嫔个顶个的不知天高地厚,纵容了她,日后还不定有什么事。”轻轻一顿,续道,“再者聆姐姐罚了自己身边的宫人,我这边什么都不动倒衬得她刻薄了。她落个坏名声,不是便宜了方婉华?”   婉然啧了啧嘴不做置评,垂眸衔笑说:“也罢也罢,姐姐总有姐姐的道理。不过姐姐且先想想怎么跟陛下说这档子事儿吧,责打宫嫔……到底不是个小事。”   是,莫说嫔妃,就是个宫女,按着宫里的规矩也是不能打脸的。昔日我失宠之时即便是受了掌掴之辱,和贵嫔也是仗着身边无旁人才敢做那样的事。我今日却是当着庄聆和一众宫人的面挥手打了方婉华,宏晅总会知道的,也不知会不会过问。   宫里嫔妃争风吃醋是常事,斗嘴属平常,却很少有这般扭打起来的。是以宏晅当晚一壁踏进明玉殿一壁笑对我说:“怎么还咬人啊?”   显是已听说了每个细节。   “陛下大安。”我颌首一福,恭谨又道,“陛下恕罪。”   “行了,打都打完了,谢罪就算了。”他笑看着我,扬手轻抬起我的下巴,看了眼我颈上的伤痕,又说,“她伤得看来不会有你重。”   “嗯……”我颌首,喃喃道,“臣妾咬人那是……那是迫不得已,没使劲。”   他“哦”了一声:“那朕明儿个去问问婉华,看咬得狠不狠。”   我直翻眼白他:“嘁,陛下就会拿臣妾寻开心。”   他不以为然地回“嘁”了一声:“你咬都咬了,还不许朕说?”   “……嘁。”   第二天晌午,他下旨降方婉华为宝林,将我掌掴宫嫔一事揭过不提。   若说起来,娆姬这胎安得委实不容易,隔三差五便是大事小事不断。有着孕被疑通奸就已算个重创,禁足中难免心情抑郁,偏又是族妹与之反目加以陷害。这复杂的心绪,也难为她能熬到足月生产。   又是一众宫嫔齐聚,却是在已被冷落多日的霁颜宫外。耳听着娆姬的喊声一声高过一声,那般的痛苦却又皆尽全力。   她必须把这个孩子生下来,这个能证明她清誉的孩子。   宫门内外就像是两个世界①,门内宫人们忙碌一片,端着各样所需的物品进进出出;宫门外数十位嫔妃静默而立,谁也不说话,静静等着孩子的降生。   我与庄聆相视一笑,也各自不语。   我们原是想着让她早产,如此而死也算是情理之中;可细想之下,觉得早产本就是个会惹人生疑的事,倒不若让她平平安安地到足月再生,难产同样可以让人查不出缘由。   接生的产婆是庄聆安排的。有帝太后坐镇着后宫,她想安排个产婆实在不是什么难事,自也有法子瞒过帝太后。   是以在一个时辰后,里面的喊声逐渐变得虚弱了,宫人们的脚步变得愈险匆匆,我看到有宫女出来,对一个守在门口的宦官低语了两句又立刻转身回殿,那宦官则向外走来。   “这位大人……”柯美人拦住他,低声问道,“娆姬娘娘如何了?”   面色中有焦急,但更多的只是好奇罢了。   那宦官一叹:“怕是生得不易难以双全,臣要去成舒殿请陛下的旨,臣告退。”言罢不再多言,半步不敢耽搁地往成舒殿去了。   “但愿她平安生下这孩子。”顺贵嫔叹息悠长。   几个低位的宫嫔窃窃私语起来,面上惊恐之色展露得明明白白。这“请旨”也就是走个过场,结果会是如何人人心中有数。嫔妃,是永远不会比皇裔更重要的。大多时候,如是能母子双全自然好,但若不能,绝没有留嫔妃而舍皇裔的理由。   所以宫中的嫔妃们,那么期盼有一个孩子,却又难免会怕。   我也一样。   两刻的工夫,那宦官疾步回来,没与我们多言便往里去了。庄聆面上浮起一缕淡漠的微笑,静看着那宦官在院中向几位太医一揖,禀道:“陛下旨意,请几位大人尽力保娆姬娘娘母子平安。”   几位太医同是一揖,沉然应道:“诺。”   便听得那宦官躬身又道:“如若不能,自是皇裔为重。”   我轻覆下羽睫,神色淡淡。几年前,皇长子出生时,方德妃也是难产。那会儿宏晅尚是太子,太医也是差人去询问了他和舒韶夫人,彼时是我亲自去转达了他们的意思,同样的是“皇裔为重”。   但那个时候……我尚有些吃惊,如今已可坦然受之了。今日更是坦然,若他不已皇裔为重,先前的布置不都白费了?   时间过得漫长,有些宫嫔显出了疲惫。如是随居的,主位嫔妃便会体谅,劝她们先行回宫歇着,她们推辞两句便应下告退;主位宫嫔却不得不在此等到娆姬生产完了。   一直到夕阳西斜,顺贵嫔素来体弱,已颇是疲乏,不得已向皇后道:“臣妾身体不适,先行告退。”   皇后点了点头:“贵嫔好生休息,永定帝姬也还要贵嫔照顾。”   顺贵嫔便就此回宫了。剩下的几个主位中,我与庄聆因有所图,故而强打着精神无论如何不会先离开,亦有从前与娆姬交好的露出真切的关系也不会先告退,剩下的便都有些疲乏厌倦之意。   皇后见状蹙了蹙眉,却作不理,只看向我道:“宁婕妤不如也先回去吧,皇次子也是离不开婕妤的。”   我从容一福,浅笑道:“不必,元沂懂事了,该知道这边是他将要出生的弟弟妹妹才是。”   皇后欣慰一笑不再多劝。听我这般说,旁人更不好再开口先告退了,强耐着性子等着。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又渐渐亮了起来,莫说事不关己的嫔妃们困顿不已,我也觉得很是疲倦。   里头终于传出一声啼哭,惹得众人一震,都是松了口气,面露喜色。   便有几名宫女出来一福,喜滋滋向皇后道:“恭喜皇后娘娘,是位小皇子,康健得很。”   虽然娆姬是生母,但皇后是嫡母。皇子降生,当然是要向她道贺的。   皇后的神色清明几分,温和笑道:“如此便好。”顿了一顿,又问,“娆姬如何?”   那宫女面色一滞。垂下首,迟缓几分,终是讷讷道:“大约……时候不多了。”   皇后眉头一蹙。   琳仪夫人走近她,与她双手相搭,向那宫女道:“差不多也到了该上朝的时候,你去如实禀给陛下,本宫和皇后娘娘进去看看。”   那宫女福身道“诺”,躬身待二人入内后才往成舒殿去。   庄聆静静垂眸,向一旁的子佩递了个眼色,子佩颌首,静默告退。   是往长宁宫的方向去了。   我大事落定地舒了口气,压着声淡问庄聆:“你说……娆姬可会有什么遗言么?”   “交代后事么。”庄聆微微而笑,“左不过是交代小皇子的去处——不过这不是她说了算得;再则……”她思忖着徐徐道,“大约是求皇后娘娘饶了方宝林?”   我看着她,心中了然。她们与庄聆一样,是为了家族进的宫,故而即便是方宝林为了一己之私加害娆姬,娆姬也未必就会反过去报复些什么。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如是能救方宝林一命,方家就算是多了个筹码。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   1.【世界】可能乍一看有点穿越……但阿箫查了一下,这词确实不是现代词汇,是从佛教来的。   ----------------------------   求作收啦求作收啦!九月全月日更六千!看在我更新如齿勤快的份儿上,就赐个作收鼓励鼓励我吧!   戳进去然后点“收藏此作者”即可……   正文147   娆姬方氏茹清的孩子确是皇室血脉无误,她终是在死后洗清了那空穴来风的不堪罪名。在三皇子出生的第二日,她被追封为淑媛,“娆谨”二字为谥,厚葬妃陵。   第三日,宝林方氏茹沅被赐死。帝后念在娆谨淑媛的份上,以她入宫时初封的才人位葬了她。   婉然言简意赅地同我说完方氏姐妹的下葬事宜,淡笑着问我说:“按才人礼葬,又没追封,日后说起她来,是该称一声方才人呢还是方宝林?”   我轻轻笑着,带着几分莫名地快意道:“既未有追封旨意,自是该称方宝林了。”   她曾是那么残忍地想要夺走娆谨淑媛的死后哀荣,最终什么也没得到的却是她自己。因果报应来得真是快。   至于她被赐死的原因……也许是庄聆的猜测错了,娆谨淑媛也许比任何人都更想让她死;但……亦有可能是皇后未允娆谨淑媛的遗愿。   斩草须得除根,既有机会一举除掉二人,她又如何会留下其中一个日后继续与自己夺子?   皇三子赐名元汜。和当初愉妃去世后元沂的去向一样,元汜交予谁抚养在宫中掀起了些许风波。   但这次似乎并没有太多可争,仅又过了两日,帝太后下旨,皇三子元汜交由静妃抚养。   一切顺利,没出半点岔子。   我带着元沂到了荷莳宫,去见他刚刚降生的弟弟。元沂望着襁褓中的小小婴孩眨了眨眼睛,问我:“儿臣小时候也是这个样子?”   我点头笑说:“是,小孩子都是这样过来的。”   庄聆安安静静地抱着他,神色从容平和。恰好永定帝姬也由乳母带着来看皇三子,我便道有话同庄聆说,让她与元沂先出去玩。两个孩子都听话得很,行了个礼去了后院。   我端详着庄聆怀中之子,和缓地笑着:“姐姐终是有个依靠了。”   “是。”庄聆点了点头,轻轻拍着熟睡中的元汜,一缕浅笑若有似无地幽幽道,“我会好好照顾他的。你待元沂如何,我待他便是如何。”   “自然。”我笑了一笑,心绪有些复杂。我待元沂……我心中对愉妃到底是无愧的,可娆谨淑媛却是死在她的手里。不知她日后日日面对元汜,心中是否会有几分愧疚。   “哦,对了。”庄聆忽地想起什么,将元汜交给乳母,挥手让她退下。她忽然如此,我不禁觉得有些奇怪:“怎么?”   “你等一等。”她边是说着边是站起身,走到妆台前打开抽屉,从最里边小心地取了只盒子出来递给我,“这是不是你的?”   那盒子上着锁,她递了一把小钥匙给我。我几乎立时便猜出那盒中是什么,犹是接过来,打开一看,果然是。大松了口气般地点了一点:“是。那日见丢了,颇是紧张了一阵子,原是在姐姐这儿。”   “你未免太大意。”她黛眉微蹙有着几分责意,“知不知道这东西会惹是非?”   我歉然颌首:“知道,故而从未敢示人。”   那是宏晅送我的玉佩,与他的那块相合为一璧。我心知其中寓意从来戴得小心,只在冬日穿得厚又或是穿交领襦时才敢带在衣中。那日和方宝林起了争执,回到簌渊宫许久才觉颈上少了东西,让婉然悄悄回去找无果,生怕让什么有心人捡了去生事。   还好,原是让庄聆捡了去,又如此谨慎小心地收着。   我将那块佩收进了妆奁里,再不敢带,生怕再生麻烦。   婉然却是笑道:“有什么大不了的?让谁捡了去也是陛下送的。”   就为是他送的才怕生麻烦。与帝王一璧,只怕连皇后也容不得。   即便娆谨淑媛的离世为宫中覆上了一层哀伤,元汜满月宴带来的喜气还是很快盖过了一切的不快。   宫宴总要多请些人才够热闹,照例宣了不少外命妇进宫,我在辉晟殿的长阶下便见到了朵颀公主还有她即将满岁的儿子。   “霍夫人。”我走向她,含笑轻唤了一声。   她回过头,也微笑道:“婕妤娘娘。”   我们相对一福,元沂也向她一揖:“夫人安。”   “殿下。”她微欠了欠身,朝元沂笑了一笑,看向我,似有些尴尬。   我与她同时有孕,如今她的孩子这么大了,她难免会怕揭我伤心事,我却不能告诉她那一出只是假孕罢了。   “有些日子不见夫人了。”我莞然笑道,毫不在意地将话题引到孩子身上,“照顾孩子,想来辛苦。”   “是。”她微微一笑,从乳母手中将孩子接了过来,“他调皮得很,真不知长大了要如何是好。”   我抿唇而笑:“元沂也淘气,偏偏在外人面前还装得听话。在簌渊宫里有时我简直管不住他,非得陛下来管着。”   很多时候,非要宏晅才能管住他不可,是以每每我和宏晅闹了脾气之后都要为此大感头疼。   朵颀公主闻言垂下眼帘,笑意清浅:“看来陛下仍是待娘娘不错,如此便好。”   我点头:“是。从前有些事……还多谢夫人。”   她缓然摇头:“没什么,大多事情,还是说开了好。”   是,很多事情还是说开了好。就如我和霍宁的事,是她给我们了个机会让我们说清了,从此少了许多心事。可宫里……总有很多事是说不得的。   我端详着她,只觉她的言谈举止都变了许多,比从前少了两分活泼、多了两分温婉,也不知是做了母亲还是在大燕待得久了的缘故。   “娘娘不进去么?”她望了望长阶之上的辉晟殿问我,我浅一颌首:“同去吧,大约也快开宴了。”   帝后尚未到场,帝太后倒是到了。我们一并行上前去见礼,叩首道:“帝太后万福金安。”   “都坐,都坐。”帝太后笑吟吟的,可见心情甚佳,又朝元沂招了招手,“来,元沂,跟皇祖母坐。”   永定帝姬已经坐在她身侧了,元沂跑过去,到了跟前又向永定帝姬补了一礼:“长姐。”   永定帝姬从帝太后身边站起身去牵他的手:“来坐。”   朵颀公主见状笑道:“皇子帝姬处得不错呢。”   我点头笑应:“是,两个孩子一贯玩得到一起去。”   我有意不让他和皇长子走得太近。眼见着宏晅对他颇是喜爱,待他长大后,是否会和皇长子有一争并非我能左右的事情。因此……如是定要争,无甚感情的兄弟相争总好过感情甚笃的兄弟相争吧。   若有一争,有旁的皇室成员相助便好过孤军奋战。我既无力阻拦便要为他多寻帮手,譬如永定帝姬。   满月礼已在白日时行过,宫宴便没什么特殊之处了。内外命妇一并向庄聆和皇三子道贺,又将各自被下的贺礼奉上,有的再去向宏晅敬一杯酒,便算是礼数到了。   “真是没什么意思。”顺贵嫔在我旁边淡淡道。是没什么意思,一众道贺的人中,当真和庄聆相熟的没有几个,却又都要装出亲昵的样子,时间久了,两边大约都疲惫得很。   宫宴犹是热热闹闹地进行着,忽见郑褚向外望了一望,觑了眼宏晅的神色,继而快步行下九阶、出了殿。   只过片刻,又折了回来,在宏晅耳边低语几句。宏晅微皱了眉,摆了摆手。郑褚便不再言了,躬身退到一旁,却见庄聆回头问他:“郑大人,可是出了什么事么?”   郑褚略一踌躇,面带几分疑色地躬身禀道:“是从前服侍过娆谨淑媛的几个宫人、医女和当日为她接生的产婆,非说要见陛下。”   “要见陛下?”庄聆蹙起眉头,“什么事?”   “这……臣不知道啊。”郑褚为难地摊手,“臣问了,她们又不肯说,只说非要见陛下不可。”   庄聆闻之一讶:“这倒是奇了……娆谨淑媛去世也有一个月了,怎的这时候非要见陛下?”她略一思忖,道,“若不然……传来问问?说不准有什么要紧事呢。”   宏晅沉吟一番,侧头吩咐道:“让她们且先候着,等宫宴散了再说。”   待得宫宴散了,一众外命妇齐齐告退,终是吩咐传了那几人进殿。几人在九阶之下一拜,我瞧了瞧,三人是宫女模样,余下四人两个是医女两个是产婆。   皇后沉缓开口,隐有几分不快地问她们:“有什么事,非要今日来见?”   几人都跪伏在地,将头埋得很低看不清楚神色,一宫女开了口,竟是带着哭腔哽咽着:“陛下、皇后娘娘,淑媛娘娘死得冤啊……”   我心中大惊。   先前方宝林便曾说过庄聆要害娆谨淑媛,虽是无人相信,但眼下蓦地提起娆谨淑媛死得冤,众人头一个想到的难免还是庄聆。皇后淡睨了她一眼,只问殿下之人,道:“怎么回事,且细细说来。”   一医女一叩首,有些紧张道:“本是过去的事了,可奴婢等实在良心难安,不得不禀明,娘娘恕罪。”她说着又一叩首,方道,“淑媛娘娘虽然长久禁足,但一直胎像稳固,生产那天本也是顺利的……实不该、不该……”   不该难产而死!   我只觉浑身发冷发麻,强作镇定地看向庄聆。她眼睫低垂着,掩下所有心绪,手却紧按在膝上,丹蔻几乎要将裙上绣花抠坏。   宏晅神色一厉,凛然吐了三个字:“说清楚。”   殿下六人齐刷刷地看向一个宫女,那宫女瑟缩着,连连叩首:“陛下恕罪……是奴婢……是奴婢财迷心窍……”她止住了叩首,怯生生地禀道,“奴婢是淑媛娘娘从府中带进宫的……奴婢该死!”   她说得前言不搭后语,众人都听得迷糊,皇后蹙起眉头刚要再问,她一旁的另一个宫女冷冷道:“她是淑媛娘娘最信任的人,却财迷心窍,收了旁人的钱来加害娘娘!”   宏晅眸中的凌厉一闪而过:“谁?”   “是……是……”那宫女惊惧不已地略抬了抬头又即刻低下,“奴婢不敢说……”   “不敢说?”宏晅冷笑一声,带着慵意打了个哈欠,“怡然,这人交你们宫正司了。”   “宫正司”这三个字,对泰半的宫人都很是有用。便见那宫女脊背一颤,凄声喊道:“不要!”   刚欲上前押她的宦官愣是被她这一喊吓住了,宏晅轻笑:“说。”   “是……是个掌事宫女给奴婢的药,说是助产的……奴婢怕有问题起初不肯接,她给了奴婢五十两银子……说药绝无问题,要奴婢安心给淑媛娘娘用就是了……还说……说是她家娘娘从前跟淑媛娘娘结了怨,不愿亲自来给怕丢面子……奴婢便接下了。”她说着哭了起来,悔恨不已地道,“奴婢当真不知那药会致血崩……如若不是听医女说了,奴婢至今也不知道啊……”   宏晅轻皱起眉头,不理会她的辩解,声无波澜地又问她:“哪个宫的掌事宫女?叫什么名字?”   她颤抖着磕磕巴巴道:“是……是簌渊宫的掌事宫女……婉然……”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浅依的霸王票o(*≧▽≦)ツ   推基友的完结文《本宫要造反》~戳下面的图可看~   【文案】   酒吧?不刺激!夜店?不过瘾!解决掉手头这个大case,捞金完毕,玩点儿什么放松一下好呢?真人穿越体验?就你了!   虞真真表示,升级游戏玩腻了,请让我直接刷副本搞掉BOSS吧。   BOSS是皇上?不怕,所谓色令智昏,皇帝陛下,跟臣妾一起来骄奢淫逸,然后收拾收拾做亡国之君吧!   正文148   我一冷,不得不认真地看向她:“你说什么?”   她向后缩了一缩,又道:“是……那是娘娘身边的婉然给奴婢的……”   我轻笑出声,凝视着她目不转睛:“你的意思……是本宫要害娆谨淑媛?”   “不……奴婢不敢。”她有些慌,静了一静,嗫嚅着说,“奴婢只知那是婉然给奴婢的,是谁的意思……奴婢不敢妄加猜测。”   “婕妤娘娘也别这么问了。”顺贵嫔平平淡淡地开了口,思忖着道,“问一问婉然才是。”   她说得对。皇后便问我:“婉然呢?”   我颌首:“婉然今日不当值,该是在房里歇着。云溪,你去叫婉然来。”   “慢着!”嘉贵嫔一喝,语笑嫣然,“谁不知婉然和宁婕妤是何等的亲密?叫云溪去请,路上把事情一说,还能问出什么真话来?”   我不禁一凛,扭过头不去理她,看向宏晅。宏晅一喟:“郑褚,去叫婉然。”   从辉晟殿到簌渊宫的路算不上近,一来一去颇要费些工夫,宏晅便转首向帝太后道:“母后不如先回去歇息?”   帝太后轻叹点头,叮嘱皇后道:“务必查清了。这不仅是娆谨淑媛的死因,还关乎宁婕妤的清白。”   皇后肃然欠身:“诺。臣妾决不敢怠慢。”   帝太后走到我面前时停了脚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一旁的顺贵嫔,道:“这一问还不知要问上多久,你们两个主位又走不得,两个孩子就先送去长宁宫歇着吧。”   我与顺贵嫔起身一福:“诺。”   便叫乳母带着元沂与永定帝姬随帝太后同往。我自知帝太后是什么意思,这事究竟谁是谁非她并不知,然则若真牵涉着我,无论废位还是赐死,总不好让元沂看着。可若仅带了元沂走,又未免显得对我太不信任。   “母妃……”元沂知道事情不对,搂住我的脖子显得很是担忧。我拍了拍他的背,安慰道:“没事,你先跟你皇祖母去歇着,母妃明儿个一早去长宁宫接你去。”   他犹是一番踌躇,但见永定帝姬已站在了帝太后身侧,还是乖乖松开了我,端然一揖:“儿臣告退。”   琳仪夫人轻掩着嘴打了个哈欠,浅浅微笑着向皇后道:“宁婕妤将皇次子教得这样好,又如何会去害别的孩子的母亲?她与方宝林也没什么深仇大恨。”   皇后缓然点头,莞尔道:“夫人说得是。宁婕妤这几年在宫中如何,人人都是看得到的。”   “这可不一定。”嘉贵嫔冷然而笑,毫不留情面地驳着宫中两位执掌大权的人的话,“平日里守礼是一回事,要争名逐利是另一回事。愈是疼自己的儿子,就愈怕别人的儿子压他一头不是?”她的笑声清凌凌的,全未察觉宏晅面上的不快,兀自继续说着,“谁不知道皇次子得陛下的欢心?可若论母族背景,娆姬淑媛背后的方家那是大世家,宁婕妤娘娘您的晏家……名存实亡罢了。您要除她,实在在情理之中呢。”   我只淡睨她一眼,懒得理会。她素来是这样,最喜无凭无据地乱安罪名,不过是图个口舌之快。也就因她口无遮拦,宏晅素来不喜她,有时两三个月也未必去见她一次,她对我自然是存怨的。   “婕妤娘娘还不如趁着婉然没来,先将事情说清楚了。自己认了罪也省得宫正司再审了不是?”殿中一片肃然寂静,唯听嘉贵嫔说个不停,仿佛我已经罪名确凿了似的。顺贵嫔不耐地睇着她,生硬道:“嘉贵嫔这是平日里没处说话了是不是?当着陛下和皇后娘娘的面竟也敢议论立储的事。此事不过是听几个宫人说了两句,旁的证据半点没有,嘉贵嫔何必这样急着给婕妤娘娘定罪?”   是以嘉贵嫔被顺贵嫔训得也不敢再言,殿中彻底安静下来,能听到的唯一声响就是九阶之下几个长跪在地的宫人短促不安的呼吸声。   可算见着由远及近的人影向殿门口行来,郑褚带着婉然进了殿后径自行了上来,侍立于宏晅身侧。婉然疑惑不解地看了看殿中跪着的几人,在她们身旁俯身一拜:“陛下大安、皇后娘娘大安。”   头一个发话的竟还是嘉贵嫔:“知道为什么叫你来么?”   婉然怔了一怔:“奴婢不知。”   嘉贵嫔淡一笑,满意地噤了声。看来郑褚确是什么都没同婉然说。   皇后沉了口气,显是也对嘉贵嫔的举止有所不悦,此时又不好同她计较。挑了挑眉头,向婉然道:“婉然,你看看她们几个,你认不认得?”   婉然直起身子侧头看去,看得很是认真,俄而摇了摇头,回说:“不认得。”   皇后又道:“你仔细看看,尤其是你左边那宫女。”   婉然再度看去,仔细分辨了一番,蹙起眉头道:“似是……有些面熟。”   那宫女也偏头回看向她,低低道:“奴婢是娆谨淑媛身边的紫疏啊……姐姐不记得了么?”   婉然面上竟一瞬间显出恍悟,了然道:“记得。”又一叩首,向皇后回道,“旁人不认识,这人却是记得的。是娆谨淑媛身边的女史紫疏。”   我有些心惊。又劝慰自己宫女间相熟本就是常事,我从前也是与不少不一起做事的宫女都是熟悉的,不足为奇。   皇后缓出口气,肃然向紫疏道:“你自己和她说吧。若有虚言,你要掂量掂量自己这条命。”   紫疏一叩首:“诺……”便微抬起身子,向婉然道:“姐姐记不记得月余之前,哦……就是娆谨淑媛生产那日,姐姐曾给过奴婢一包药?”   “一包药?”婉然复现出疑色,低头思索着。紫疏点头,提醒道:“是,姐姐说是助产的,还给了奴婢五十两银子……”   “哦,对……”婉然点点头,在我愈加惊诧的感觉中,犹带着疑色从容不迫地一字字道出让所有人皆是倒抽冷气地一句话,“那是婕妤娘娘让我转交的,怎么了?”   这不可能……   我看着婉然那张满是疑惑的无辜面容,心中一阵遭受重击般的剧痛。深吸了一口冷气,欲强自控制着情绪,说出的话却仍是难掩颤抖:“婉然……你说什么?”   婉然似有一怔,抬头向九阶之上望过来。与我的视线一触,她却没有躲,没有半分心虚地不解道:“是啊……娘娘忘了么?那日娆谨淑媛难产,娘娘看着着急,又觉从前与淑媛结怨不肯出面,便让奴婢将那药交给她身边的人用以助产……”她说着,仿若刚觉出什么不对般地顿住,“怎么了?”   她的话,竟和紫疏先前所言的如出一辙。我怔怔地看着她,看着这个一起长大的姐妹,好像从来不认识了。   “婉然姐姐……那药……”紫疏再度抽噎起来,“那是致产后血崩的药……娆谨淑媛……娆谨淑媛便是因此而丧命的!”   “什么?!”婉然大惊。跪坐在地呆滞了半晌,怔怔地转向我,“婕妤娘娘……您为何……”   真没想到……   我直看着她再说不出话,从未有过的委屈与愤怒在我心中同时涌动着。我素来知道后宫尔虞我诈,却没想到来踩我这一脚的会是一直以来的姐妹……   她不会不知道这能置我于死地,这究竟是怎样的一颗心!   “婉然……”我苦笑着开口,已是哑了声音。就如刚才嘉贵嫔所说的,谁都知道我与婉然是怎样的情分……谁也不会觉得她会害我。一直以来,我那样小心翼翼,却从未想过这能一举置我于死地的人就在我身边,与我朝夕相处、同甘共苦……   我甚至不知自己何时、何事得罪了她,惹得她这般报复。她与我同样入宫多年,与我一般清楚置最亲近的人于死地是何等容易。   “晏然。”听到宏晅的声音,我恍然回过头去,他定定地看着我,似乎并没有什么怒意,口气也很是平静。   我在他的平静中同样平静下来几分,垂眸淡淡道:“陛下,臣妾没做那样的事,没让任何人给娆谨淑媛送过药。”   “婕妤娘娘!”婉然在下头尖声一唤,声音那样刺耳刺心,“娘娘您怎么能……您瞒着奴婢实情让奴婢去转交那药,如今自己却推脱得如此干净!”   她的话语听上去愤怒不堪,仿佛受了不白之冤的人真的是她。我淡看向她,忽的再也无法从自己心中寻到半点痛感,甚至还能沁出一丝笑意:“婉然,本宫没想到,姐妹多年……你会来害我。”   婉然哑住,一时未再说话。我转身向帝后一拜:“陛下、皇后娘娘,臣妾没有害过娆谨淑媛,陛下明鉴。”   宏晅缓缓舒了口气:“时候不早了,都各自回宫吧。婉然和这几个宫人暂押宫正司,此事……再说。”   “陛下……”皇后略有为难,踟蹰着劝道,“此事关乎娆谨淑媛和皇三子,陛下您是不是……”   至少是要把我先禁足了才合情理,皇后所言并无错。我低眉不言,听候发落。   宏晅声音显有一沉,不由再辩的口吻:“此事朕自会处理,都退下。”   作者有话要说:基友甄栗子开新坑啦!!!求包养求收藏!!!   文案:   前有江南风韵的淑妃,左有桃花灼灼的的锦昭容;右有清秀通雅的宁小仪,后面还要来一朵闯祸爱哭的小白莲。想当宠妃,却发现皇宫里啥都缺就是不缺女主角。   上帝,你玩儿我呢吧?   上帝:我的孩子,你走错频道了。   佛祖拈花一笑:莫急,莫急,做不了宠妃,便做“宠”妃罢。   皇帝的爱宠喵~>▽<了一声,睁大湿漉漉地眼睛,甩尾巴:快来学我呀~   【温馨说明】:本文并非配角逆袭文,而是简单穿越轻宫斗爽文口牙。   正文149   没有人再敢多辩,齐齐地行大礼告退。   虽已是深秋,但天气并不很凉,我甚至在两日前还抱怨过闷热。此时,我却在那轻微的凉风中觉出了刺骨的寒意。是从内往外沁出的寒意,一点又一点、一寸又一寸地向外渗着,冷得人说不出话也喘不上气。   “姐姐……姐姐……”   很是熟悉的声音,我却是又一瞬的犹豫,那一瞬间,是一股强烈地抵触,让我不想也不敢回头。   我知道那是谁,是怡然。   “姐姐!”她追上来,拉住我,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究竟怎么回事……姐姐你为什么……”   “你也信了婉然,是不是?”我静静地看着她,“我若说是婉然害我,你怎么想?”   “这不可能……”她惊讶地脱口而出,我冷然轻笑:“那你就当是我害了她吧。”   转身遇走,她复又拽住我:“陛下叫姐姐去。”   我不由屏息,凝眉问她:“陛下到底怎么看?”   “我不知道……”她摇头,想了想道,“总之……瞧着是不高兴。”   出了这样的事,换了谁也不会高兴的。   我随着怡然往回走,绕过辉晟殿、广盛殿往成舒殿去。成舒殿内的灯火暖融融的在这微凉的夜色中漾开,却暖不到我心里。   他站在殿中,背对着我,负手而立。我很想瞧一瞧他的神色,想知道他现在究竟是怎样的心情却看不到,只得沉稳一福:“陛下万安。”   他身形微动,一声长叹,挥手命旁人都退下,转过身来看着我,不声不响。   我坦然的回视着他,无所畏惧,只觉那一双深如潭水的眼眸里,有着复杂到我看不懂的心绪。我强撑起一弧淡笑:“臣妾知道这是有口难辩的事,陛下若想发落,臣妾也没得可说……”   “你为什么!”他厉声截断我的话,我苦笑,无可作答,他深缓了口气,语气平复几分,“朕早就告诉过你,你若当真容不下娆姬,提前知会朕一声,免得收不了场。你当朕是同你说笑的吗!”   我立时怔住,望着他无言以对。   “你以为这样的事闹出来是小事?你提前告诉朕一声——哪怕是做完了之后告诉朕一声,朕也可以替你压下来,如今却是阖宫皆知!”   他一句句地质问着,那般的怒不可遏。我却说不出半句同他争辩的话,甚至连方才的委屈与愤怒也荡然无存。他虽是也不信我,但事已至此,在如此大的罪名面前,他所在意的还是我的安危。   “陛下。”我抬起头,从容地望着他,一字一顿地郑重道,“臣妾没害她,故而先前无可知会陛下。陛下可以不信臣妾,但……婉然就可信么?”   他定定地审视着我,目光带着一股沉重的压迫感。我毫不示弱地与他对视着,直至他无奈地长叹,沁出一缕不明的笑意:“你让朕拿你怎么办……”   “并没有什么怎么办。”我莞尔笑言,“后宫的事,左不过是看陛下偏着哪一方罢了。”   话虽是如此,事实也确是如此,我却还有不得不解决的事。婉然……我不能让宏晅再问她话,她知道的我的事情太多了。纵呵,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我兴许扛得住旁人的陷害,却耐不住她的“如实招供”,她根本不需要任何栽赃,只要将她知道的一五一十告诉宏晅,我便难逃一死了。宏晅知道那些事后会如何……我想也不敢想。这么多年来的信任如是一夜崩塌,我大约会死得连挣扎都没得挣。   今日的栽赃不过是个引子,她日后会说出的话,才是最恐怖的……   婉然,断断留不得了。   她在宫正司关押着,最容易办到这事的当然是怡然,我最不能去找的却也是怡然。一则怡然此时也对此事存疑,让她去做,只会更让她觉得我心太狠,竟如此杀人灭口;二来宫正司终究也是个人多口杂的地方,并非由她一人说了算,她即便办成了,若有人将她供出去,她就罪无可恕了。   可除了她,我又没有别的办法可寻。思量许久也毫无头绪,又心知此事半刻也拖不得,当下只得先让林晋多注意着御前,如是有什么动向,能及时得知总是好的。   心中悚然一栗间怅然叹息。我从不曾预料过有一天我会如此坐在这里思索如何取婉然的性命,可这一天偏生这样出现了,出现得如此突然。让我一阵剧痛之后又陡然恢复平静,几是在以前所未有的冷静思索这些从不曾想过的事情。   怡然说得对,我变狠了。若是从前,即便遭遇了一模一样的事情,我也决计不可能如此迅速地冷静下来寻找出路,这是经多了凶险事才历练出来的从容与狠厉。   “娘娘,婉仪娘子来了。”诗染轻声禀道,我还未命她去请,回过头便见芷寒匆匆地走了进来,不由分说地在我面前坐下便是急问:“长姐!究竟怎么回事?就算是我也知道下药最易留下把柄,姐姐入宫多年怎的反倒犯这样的错!”   “是啊,我怎么会犯这样的错。”我凄然苦笑,淡泊道,“看来婉然这一出做得真是不错。陛下信了、怡然信了,连你也信了。”   芷寒愣住住,结结巴巴道:“长姐……你是说……”她连忙摇头,否认道,“不可能的,婉然不是最与姐姐交好的么?”   “所以你们才都信了。”我难掩厉色,冷笑涔涔,“你可知道……听她说出那一番话时,我也只觉一切都不可能。”   “那……那……”她怔怔地想了一想,就要拉我起来,“长姐去跟陛下说清楚,陛下待长姐那么好,不会为这种莫须有的事情治长姐的罪的。”   “我刚从成舒殿回来!”我脱开她的手,强拉着她坐回去,颜色稍缓地解释道,“你暂且安心,陛下如若真信了她,我就回不来了。”   “那陛下可信长姐么?”她忙不迭地追问。我拍一拍她的手,带着徐徐的笑意安慰她道:“信不信都不重要,只要我在他心中重过婉然、重过娆谨淑媛便足矣了。”   “可是……”她柳眉浅蹙,苦思着摇头说,“我觉得这事不对!长姐得宠,有人想害长姐是在情理之中,但……万万不该是婉然啊!于情,长姐待她亲如姐妹;于理,她是长姐身边的宫人。害了长姐于她有什么好处?她又有什么理由做这样的事?”   我轻缓点头:“是,自是有人要她做这样的事了。”禁不住地轻声一笑,又道,“且那人,你我都还熟悉得很。”   芷寒错愕:“谁?”   我看向她,毫无说笑之意地道出了那个似完全不可能的答案:“静妃。”   “静妃?!”芷寒惊呼一声,怔了又怔,还是摇头,“怎会……赵伯伯和父亲是故交……”   “我没说赵伯伯,我只说是静妃。”我淡然笑道,“此事只怕是跟赵伯伯一点关系都没有,是她自己的意思罢了。赵伯伯如想除我,机会多了去了。”   “可……”芷寒仍是满脸的不信,“为何?”   我慢慢摇一摇头,思量着道:“说不准为何,但必定是她。”   “为何?”芷寒又道,微一缓神,解释说,“我是说……长姐既不知为何,又为何认准了是她?”   “我也是刚才才想明白。宫宴的时候,娆谨淑媛身边那几个人求见,陛下本是不愿见的,是她极力劝着陛下见。”我怅然一叹,覆上一抹苦涩的笑意,“她本来的意思……大约是陛下直接传了她们进来才好吧。当着一众外命妇的面,陛下怎好如此息事宁人?”   这一档该是庄聆失算了。我却丝毫觉不出逃过一劫的幸运,今晚害我的两个人,她和婉然,都曾是与我那般交好的人。婉然的那番话,已是让我觉得一颗心都冷得冻住。倏尔明白一切都是出自庄聆之手时,几是觉得那一颗已被冻住的心,被狠狠击碎了。   芷寒直听得浑身一栗,惊恐得有些手足无措。继而愈发地慌乱,再不顾礼数,连正坐也坚持不住,双臂紧紧地还住膝盖,似乎这样才能寻到一些安全。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她不住地喃喃自语,目光格外空洞无神。她进宫也有些时日了,沐氏的死、苏姬的起落,她也经历了一些。但这次却是落在我的身上。让她如此直白地意识到这一切事情离她都那么近,她如何会不怕……   我坐过去,默不作声地握住她的手,只觉那双手比我的手还要冰冷许多。我伸臂揽住她,轻轻地微笑道:“别怕,别怕。这些个事……在宫里大抵总会遇上的吧。如若逃得过是万幸,如若逃不过……日后你要比长姐多留个心眼。”   “长姐!”她身子一悚,张惶地望着我,双目圆睁着,眼底挣出了泪来,“不会的……陛下不会……”   今日他对我说的那些话……我也觉得他不会的。但在宫里,我能一手左右的事到底是少数,总要让芷寒做好最坏的打算。   废位或者赐死,再坏也不过如此了。   “长姐……”她犹自回不过神,我拍一拍她,温和而笑,“长姐就是这么一说。时候不早了,回去歇着吧,明天一早可还有晨省……”   “不……”她拉住我,不住地摇头,“长姐,我留下好不好……如若出了什么事,总能多个人帮长姐说话……”   她显是吓坏了,我轻轻一叹,生生将已到了嘴边的宽慰之语尽数忍回。点了点头答应了她:“好,那我叫宫人进来服侍你梳洗,早些歇着。”   “嗯……”她立刻点头不断,生怕我反悔似的。我抿唇而笑,叫了云溪诗染进来。二人显是在我面前强掩去担忧之色,端庄地一福,浅浅笑道:“婉仪娘子,先去沐浴更衣吧。”   她默默点点头,站起身呢喃道:“长姐等着我……”   我颌首莞尔:“嗯,长姐等你回来再睡。”   那天我与芷寒一起睡着,她睡得不安稳,我几是彻夜未眠。直至天边泛了白,我才迷迷糊糊有了睡意,还未睡沉,便被人摇醒。   云溪掌着灯急促道:“娘娘,长秋宫急召……”   作者有话要说:_(:з」∠)_最近略跌宕……大家hold住……hold住……   hold不住的话欢迎来微博对阿箫进行惨无人道的调戏↓   正文150   “长秋宫?”我起身蹙起眉头,芷寒也随之惊醒,坐起身惊问:“出什么事了?”   云溪的眉头也紧蹙着,摇头道:“奴婢也不知……季大人亲自来传的,现在还在外头候着。”   “长姐……”芷寒紧紧抓着我的胳膊,“长姐不能去……先去找陛下吧……”   我望了一望天色,轻轻一喟:“这个时辰,陛下正上朝呢。”说着攥了一攥她的手,循循道,“长姐去看看,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你接着睡就好。有事无事,一会儿晨省时自然就见着了。”   她的神色仍是慌张不已,我静静地注目于她须臾,她平静下来,重重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长姐当心……”   我和缓一下,起身离榻。不愿再扰芷寒休息,到了侧间去更衣梳妆。林晋悄无声息地走进来,站在我身后踟蹰不言。   我从镜中瞥了他一眼,沉静道:“打听到什么说什么,别吞吞吐吐的。”   林晋无声一叹,躬身道:“臣明白。问题便是什么也打听不到,长秋宫和御前那边嘴巴都严得很,只听说……听说今儿一大早,宫正司的人去了长秋宫。”   我眉心一跳:“陛下找婉然问话了?”   他摇头:“没听说……不过昨日都那么晚了,应是不会。”   缓缓松了口气,我又问他:“是宫正去的长秋宫?”   他回道:“不是,臣问了,宫正今日当值,随在御前。”他轻抬了一抬眼,“再者……于情于理,宫正插手不了这事……”   怡然自是不该插手,我也不希望她插手。这一遭事,一边是我、另一边是婉然,是她无可偏帮的事情,何必叫她为难……   怅然一叹。曾几何时,我们三人被宫人们调侃地称为“御前三然”。如今两然反目,余下一个被夹在中间。   我挑了一袭藕丝素云缎交领襦裙穿上,外着蓝云缎大袖衫,再撘白素绢帔帛。云溪为我绾成的朝月髻一丝不紊,配着各色珠翠。我对镜自视良久,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愈是出了大事,便愈是不能让旁人觉出心虚。   唯有心思稳下来,才有可能险中求胜。   踏出明玉殿,大长秋季靖泽向我一揖:“婕妤娘娘安。”   “有劳大人一直候着。”我微笑款款地欠了欠身,“本宫自己去就是了,天干物燥,大人不如先进殿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未待他回话,方从容提步离去,话语在秋风中显得寒意涔涔:“摆驾长秋宫。”   我在步辇上阖眼歇息,什么也不愿去想。昨夜睡得太少了,眼下却最是需要神思清醒的时候,与其什么都不知道的瞎琢磨,倒不如先歇上一歇。   我踏进椒房殿,一阵暖意中瞧清了殿中的几人。皇后自是在的,琳仪夫人与静妃也在,顺贵嫔和良容华同样在殿中。看来这是齐召了各宫主位的架势,只是尚有人未到罢了。   我径直行上前去,全然不理会跪在一旁的婉然与宫正司的人,向皇后盈盈一福:“皇后娘娘万安。”   “宁婕妤。”皇后颌了颌首,“婕妤坐吧。”我欠一欠身去落座,听到琳仪夫人浅浅地一叹,吩咐说,“品秋,去给宁婕妤上盏安神的茶来。”   品秋很快备了茶送来,将宫女先前奉上的茶撤下。换盏间她手上一滑,登时惊然跪道:“婕妤娘娘恕罪……”   云溪和红药忙不迭地取出帕子为我擦拭着衣裙,面有不快又不好说琳仪夫人身边的人的不是。琳仪夫人原是与皇后小声交谈着,闻声回过头来,见状立显不悦,训斥品秋说:“亏得你还是月薇宫的掌事宫女,做事也这么毛手毛脚!”   “娘娘恕罪……”品秋死死低着头,我蹙了一蹙眉头,淡泊道:“茶水罢了,没事。夫人息怒。”   琳仪夫人压下几分怒意,挑了挑眉头:“服侍婕妤更衣去。”   “诺……”品秋一叩首。皇后淡淡道:“取本宫的衣服就是了。”   我起座一福:“谢娘娘。”   同品秋一道进了内室,宫娥取来干净的衣裙为我更衣,品秋垂首道:“这是皇后娘娘平日里的常服,婕妤娘娘暂且将就着……”   我瞧了瞧那几件衣服,虽是皇后的衣衫,但从颜色到花纹皆是嫔妃穿来也不逾越的,遂放松地一笑:“皇后娘娘宫里的东西,哪儿来的‘将就’。”   品秋低低朝我一福身,转身吩咐旁的宫人:“有我和婕妤娘娘身边的人在就行了,都退下吧。”   几人一福,安静地退下。   果然是有事。我笑了一笑,向品秋道:“夫人可有什么吩咐么?”   品秋一壁为我更换着衣裙一壁垂眸低声道:“琳仪夫人说,不论是多严重的事,婕妤娘娘不认就是了,耗到陛下来。”   我听得一悚:“究竟什么事?”   她忖度着,问我道:“娘娘昨日可差人去过宫正司么?”   我茫然摇头:“没有。何事?”   “旁的奴婢就不便说了……”她垂眸,为我整理好裙腰后向后退了一步,“娘娘小心行事。此一劫,只怕不是娘娘想得那么简单的。”   我感激地颌首:“知道了,代我多谢夫人。”   更完衣再回到正殿,方才未到的几个主位也皆到了。均是静默不言,目光在婉然与宫正司几人面上扫着,大约都是在猜测出了什么事。   我沉然一呼吸,提步进了殿。品秋本随在我身后,我落座后见她行到琳仪夫人跟前,深深一拜:“奴婢知罪。”   琳仪夫人看向我,我浅笑道:“没事的,谁没个不当心的时候,夫人莫怪。”   琳仪夫人这才缓和了神色,淡看着品秋道:“宁婕妤不怪罪便罢了,起吧。”   “谢夫人……”她再一拜才站起身,又规规矩矩地朝我福道,“谢婕妤娘娘。”   “宁婕妤待下人倒是宽和得很。”嘉贵姬涔涔冷笑着,审视着我讥刺道,“侍奉这么个主位,可见底下的人没理由陷害婕妤,只能是实话实说了。”   我淡睨她一眼,已是全然懒得应付她,只缓缓地回给她一句:“皇后娘娘还未有定论,贵姬的心思倒是‘通透’得很。”   “行了。”皇后沉然道。我与嘉贵姬都闭了口看向她,她觑了一眼宫正司的几人,“你们说吧。”   “诺……”为首那人一叩首,禀道,“奴婢是宫正司的司正,昨日陛下下旨将簌渊宫的宫娥婉然看押在宫正司,便是奴婢管着。”她顿了一顿,续道,“宫正与婉然姑娘交好,应要避嫌不便插足此事,但又担心不已,便嘱咐奴婢晚上多去看一看婉然姑娘有事无事。奴婢到时,见她屋中的桌上有两碟子点心,便随口问了一句是哪里来的,她说是宁婕妤娘娘送来的……”她说着有些惧意,伏在地上相叠的双手死死按着,“奴婢多了个心眼……觉得婉然姑娘与宁婕妤娘娘目下已算是反目,婕妤便是宽待下人也该不会这么大度,就寻了只鹦鹉来试。结果……结果……”   她不敢再往下说了,皇后皱眉追问道:“结果如何?”   她重重叩首:“结果那鹦鹉……被毒死了。”   满座寂然,唯静妃睇着我,冷淡笑道:“你竟能下这样的狠手……”   那冷笑,在旁人眼里许是惊怒交加,我看到的却只是一份嘲笑。我是生过除掉婉然的念头,却还未动手,能有人先我一步循着我的心思“替”我办了这事,她对我该是有怎样的了解……   若是没有这许多了解,她也未必能如此顺利的一步一步给我安上罪名。   这下子,我动不得婉然了……我忽然觉得极度绝望无助,几是连最后的挣扎也可以放弃了。婉然不死,宏晅早晚会叫她去问话的。不论他想问出的是什么,嘴长在她身上,她总能有机会道出先前的所有事情,一点一点将宏晅先前对我的信任撕裂,把他心中的我,变成一个心如蛇蝎的毒妇。   “奴婢从昨日说了那些话之后,就猜到大抵会如此……”婉然面上一片灰暗地喃喃道,仿佛是我伤透了她,而非她一直在害我。   “宁婕妤,你怎么说?”皇后问我。声音四平八稳的,表露出不偏不倚公正处事的意思。   “臣妾没有。”我冷声道。嘉贵姬嫣然轻笑:“那还能是谁呢?现在整个后宫里,还能有谁比婕妤更怕婉然活着?”   “那嘉贵姬觉得婉然此时被人害死,头一个会被问罪的是谁!”顺贵嫔一语喝了回去,静了一静,声音缓和几分,向皇后道,“皇后娘娘,就如嘉贵姬所言,目下阖宫里最怕婉然活着的也许就是宁婕妤,故而最不可能下手害她的也是宁婕妤。婉然若死,矛头必定指向宁婕妤。”她睨着嘉贵姬,语带讥刺,“嘉贵姬都明白的道理,宁婕妤会不明白么?”   皇后犹看着我,等着我的解释,我却是再未说话。是因为心灰意冷,也因为实在争无可争。想也想得到,此时我若说自己没差人去过,他们也必有办法查出个人来,那人自会供出是受我的指使。   庄聆……她当然是会这样把事情安排稳妥的,我横竖都是百口莫辩。   正文151   拖到宏晅来……   我几乎没这个心思去拖。他上朝时间可长可短,取决于有要事与否,根本不知今日会是多久;再则,他总会从婉然口中听到那些事情吧。那么与我而言是就此一死还是晚上几日再死又有什么大差别呢……   兴许还不如让他就此废了我,至少不用面对他得知种种真相后对我的质问了。   所谓的心如死灰,大概就是这般吧。   却是过了不一刻就听到宦官那声悠长有力的“陛下驾到”。我静了静神,如常般与众人一道去殿门口行礼。   他走进来,道了一声“免了”,身后跟着的女子即刻过来扶我,焦灼地唤了一声:“长姐……”   是芷寒。   “怎么回事?”宏晅淡问。扫了一眼我面上的惊疑不定,一笑解释道,“芷寒都堵到成舒殿门口去了。”   我微滞。握住芷寒的手略有责意却更是感激地道:“不懂事……怎的闹到成舒殿去?”   “姐妹情深真叫人羡慕。”嘉贵姬轻笑,“婕妤娘娘又何必做那样的事?待得被赐死的时候,婉仪娘子不定怎么伤心呢。”   “谁说朕要赐死宁婕妤了!”宏晅语声骤冷,目光凌厉地从嘉贵姬面上划过,沉了口气缓和几分,问皇后道,“梓童,又出了什么事?”   皇后沉稳一福:“今儿个一早宫正司的人来禀了臣妾些事情,臣妾觉得事关重大便传了各宫主位一并来。”她说着冷睇了嘉贵姬一眼,续道,“并非如嘉贵姬所言那般说起赐死宁婕妤之事。”   宏晅轻点头。皇后又吩咐宫正司的人禀他,几人将先前所说的事情又说了一遍。宏晅看向婉然,森凉不已地问她:“当真是宁婕妤给你送的点心?”   婉然恭敬而从容地叩首,回道:“是。是叫徐茂的宦官送来的,奴婢认得他,绝无错的。”   从昨晚开始,她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会在我心中添上一缕冷意。   徐茂,那确实是明玉殿的人,虽说不上什么特别得脸,也是时常近前服侍的人了。   静妃竟是连他也收买了过去,我却从来无所察觉。   宏晅看了郑褚一眼,郑褚会意,又递了个眼色给身边的小黄门,后者躬身出了殿,是去找徐茂的。我看向宏晅,无力地问他:“陛下信不信臣妾?”   他有一瞬的犹豫,俄而走近了我,从芷寒手中握过我的手,笑意隐有苦涩:“若不信你,就不会走这一趟。”   “陛下还惯着她!”嘉贵姬眉目含怒地啐了一口,“若不是陛下纵着,区区一个贱婢怎会恃宠而骄到这个份儿上!竟敢下毒下到宫正司去!”   “任霜月。”宏晅神色厉然地横过去,眼瞧着嘉贵姬在她的目光中打了个寒噤。他不快地凝睇着她,一字字道,“传旨下去,嘉贵姬位降容华。此事朕交给宫正司查,旁人再敢妄议,同罪。”   “陛下……容华她只是……”琳仪夫人开口欲劝,宏晅看向她,颜色稍霁几分,口吻犹是生硬:“夫人,朕早已说过,不许再议论婕妤出身。”   “是……”琳仪夫人闭了口不再多说。宏晅再度看向婉然,眸光如寒刃般投在她身上,冷涔涔道:“婉然,你和晏然一样跟了朕多年,朕让你侍奉她也是因你们从前交好。此番你若是有意害她,朕会拿你的三族来抵。”   他很少放这样的狠话,直听得婉然浑身一个激灵,连忙叩首道:“诺……奴婢绝不敢欺君。”   他要灭她三族,太容易。   “陛下。”方才离开的两名宦官回到长秋宫,在殿门口躬身一揖,带着另一名宦官一并进殿。是徐茂。   我看着他,他不敢与我对视。心虚的分明该是他,感觉到恐惧的却是我,手被宏晅握着仍是禁不住地打颤,刚欲开口发问,只觉那握着我的手一紧:“带成舒殿去,晚些再说。朕觉得累了,先回去休息。”   不由分说地往外走,手却犹未松开我,我挣了一挣无果,就这么被他拖着出了长秋宫。   走出好远,他向郑褚道:“郑褚,听着,徐茂在回成舒殿的路上畏罪咬舌自尽,朕没来得及再见他,但他自尽前说此事与婕妤无关。”   郑褚微有一怔,随即平静应道:“诺。”便躬身折回去,去找押徐茂回成舒殿的宦官,了结徐茂的命。   “陛下这是杀人灭口?”我强笑着,难掩酸涩。他亦一笑:“说是免增烦扰好听些。”   我思忖着,缓缓问他:“陛下当真信得过臣妾么?”   他回头看着我:“嗯,不信,朕赐你一死好了。”   “……”   然后就是一路的静默。和从前的无数次一样,却又不一样。一样的是同样的安静无声、旁人都远远地随着;不一样的,是从前有这般静默同行,多是因为他有心事,或是我与他闹了小别扭一时不肯说话,此次却是我知道自己现在已命悬一线,他大概也多少意识到事态愈是发展愈是难以控制。   宫中的事,大多取决于他偏着哪一方。可闹大了就不同了,上面有帝太后,外头还有一帮朝臣。各自有着各自的势力,都能来掺合一脚,就不是他能左右得了的了。   我意识得出,静妃这般一件接一件地挑出事端,便是不给他息事宁人的机会,事情终会在不休中越传越广,直到一方落败才会平息。   他应是也能觉出幕后之人的心思,却不知那人是谁,我也不能告诉他是静妃。无凭无据,即便说了也无甚意义,没准还惹恼了帝太后。   “陛下……”我轻唤了一声,他转过头来,笑意和煦:“怎么了?”   我停下脚步,侧过身子正对着他,思忖了一瞬垂首跪下。他一惊,连忙伸手扶我,我挣开他,低垂着眼帘平淡道:“陛下,臣妾有事求您。”   “……你起来说。”他复又伸手拉我,我跪着不起,与他视线一对,极尽恳求之意地道:“陛下,如是此事到了收不了场的境地……但求陛下赐臣妾一死,不要让臣妾在冷宫度日。”   他正扶着我小臂的手一颤,默不作声地加了力,强要拉我起来。我紧紧反握住他,恐惧道:“陛下答应臣妾……就算陛下狠不下心,可冷宫的日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还不如死了……”   “起来!”他低喝了一声,我执拗地非要听到他的答案不可。僵持一会儿,他蹲□来,端详我片刻一声叹息,“晏然,朕杀不了你,朕心里清楚。就算这会儿答应了你,真到了那般地步,朕也决下不了手。”   “陛下……臣妾不是头一个被赐死的嫔妃……”我竭力地想要说服他,他眉心一搐,我噤声了一瞬,改口道,“陛下就当是再待臣妾好一回行不行……”   “你……唉。”他漫长地一叹,沉默了良久,终是无力地缓缓道,“好,朕答应你,如是没有更好的法子,就这么做。”   明明是要取自己性命的事,我却是心中一喜:“君无戏言?”   “……”他垂眸,“君无戏言。”   我释然笑道:“多谢陛下!”   “起来。”他扶起我,定定地凝视我半晌,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我说了一句,“会有别的法子的。”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咳……果然木有起来……大家久等……   于是第二更提前吧~~中午十二点半更新~~记得来看哟~~~   正文152   会么……大概很难,我淡淡而笑并未接话。君无戏言,无论闹到怎样的份上,他最终也只能赐我一死而免去冷宫之苦。   哪怕婉然告诉了他一切。   他回过头,提步继续往前走着,我随着他,走得不紧不慢,又是一阵静默。   “陛下……”我犹豫着开口,他转过脸看着我。我低低问他:“陛下有事骗过臣妾么?”   “骗你?”他思索了一瞬,摇头,“没有……哦,有一件。”   我又问:“什么事?”   “小时候你那本佛经……不是让郑褚抄的,是朕自己抄的。”   “……”我生出一阵窘迫,低头道,“这个不算……早看出来了。”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晏家刚倒,父母双亡,我什么也做不了,就一字字地抄写佛经为他们祝祷。彼时年纪小写字本就生疏,佛经中又有许多生僻的字眼,抄得极慢。有一天,那时的皇长子——也就是他的兄长,到太子府中找他,他恰巧不在,皇长子闲逛到书房,看了看抄写的佛经又随手放下,不经意间正好放在了砚台上。   佛经被墨汁浸透了好几页,让我撞个正着,我又不知那是皇长子,焦急之下和他吵了起来……也亏得皇长子没计较,他恰巧回来,打个圆场了事。   我在书房里跪了一个多时辰无妨,他晚上回到书房后却是当着我的面将剩下几页佛经利落地撕了。   于是我哭了一晚上,一边哭着一边一笔一划地重新去抄,眼泪落上去就要撕了重写,越写越委屈。   所抄的经文是《地藏经》,上下两本。过了半个月,我手里的上本仍未抄完,他却把一沓纸交给我,面无表情道:“下本替你抄完了,算赔罪。”   我怔了一怔:“……谢殿下。”   他睇了睇我:“别谢,郑褚抄的。”   说得颇是淡然,我一度以为真是郑褚抄的,对郑褚感激不已,郑褚也不敢说不是。后来日子久了,我对他的字迹熟悉了,自然知道了那到底出自谁之手。   “嗯……还有件事。”他思忖着说,“不算骗你,却是一直瞒着你。”   我好奇道:“什么事?”   “当初许你嫁人……夫家是如今的骠骑将军。”   他竟说了!   我以为这件事我们会互相瞒着一辈子,他不告诉我是谁,我也不告诉他我早已知道。   我点了点头:“哦……”   犹是没有告诉他我早已知道,因为这是若是会有麻烦,不是我一个人的麻烦。   他看着我,脚步未停地犹是缓缓踱着:“怨朕么?”   我想了一想,抿唇轻哂道:“还好。”   “还好?”他蹙眉,“这算是什么答案?”   我歪头看着他:“陛下您总得承认,当初强要了臣妾纵有无奈,也有私心吧?”   他哑笑一声,颌首:“是。”   自是有私心的。否则他能强要了我来逆皇太后的意思,就同样能强把我嫁出去来逆皇太后的意思。诚然,那样于霍宁而言更加凶险,那时兵权尚在姜家手中,娶了我与皇太后结怨,霍宁在军中势必不好过。   “合着你什么都知道。”他笑睇着我,“却什么也不说?”   “臣妾能说什么呢?”我耸了耸肩膀,“又不能再让陛下把臣妾嫁出去,干什么执著这些。”   他不语。我心知这样的答复许是尖锐了些,但这是真心话。以后未必还有机会再说,倒不如此时说清楚了。   竟是再无旁的事骗我了么?我愈发地清楚,在他得知了那些事之后会是何样的愤怒,又只能干坐着等死。   “陛下一会儿去看看元沂好不好……”我问。   他一点头,又说:“一起去吧,母后不会因此说你什么。”   我摇头:“事情了结之前,臣妾不见他为好。”   这事是庄聆做的,不知帝太后有否插手。即便没有,她此时也必定是对我不悦的,我却全无心思去应付了,不如不见。   回了簌渊宫,林晋急忙迎上来,见我无事,微松了口气:“娘娘,方才郑大人来人带了徐茂走。”   “我知道。”我边说着边走进殿中,“徐茂死了。”   “死了?”林晋一诧,“怎么回事?”   我将长秋宫的始末及宏晅的吩咐一一同他说了,他放下心来,想了一想又道:“陛下既能杀了徐茂息事,怎的不连婉然一起……”说着神情凝肃了些,“莫不是还疑娘娘?”   我缓摇头:“并非因此。疑么,大概是有的,但目下要紧的是他想息事护我,所以疑不疑都不打紧。问题在于那天是在辉晟殿,虽则宫宴散了,外命妇已皆尽告退。但六宫上下都在,在场的宫人也多,帝太后亦是知情的……此时他若杀婉然息事,就偏袒得太明显了。传出去,反倒又惹得朝臣反对,更难收场。”   庄聆这一计……还真是够狠,逼得他进退两难。   “那娘娘打算怎么办?”林晋问我。我一喟,答得直截了当:“什么也办不了,等着。”   下午时芷寒又来了明玉殿,犹是忧心忡忡地半点笑容也没有,我反倒显得比她还轻松一些:“别这个样子,长姐还没死呢。”   “乌鸦嘴……”她委屈地斥了一句,“长姐怎么心这么宽?都火烧眉毛了。”   “不然我能如何?”我反问她,“要解释又解释不出,难不成到成舒殿门口跪着谢罪去?”   芷寒不服气地同我争执道:“陛下待长姐那么好,长姐倒是说啊!顶不济了还能先求个恩典……”   “我求了。”我淡淡而笑,“我求他若是压不住此事,便赐我一死,莫要让我到冷宫去。”   “长姐你……”芷寒惊诧而错愕地凝视我半晌,眉头一拧,怒道,“长姐这样……让元沂怎么办!”   “元沂就交给你了。”我握住她的手,温和地向她解释着自己的无奈,“别怪长姐不争,你当长姐真愿意等死么?实在是确实做不得什么罢了。宫里的事就是这样,圣宠不是免死金牌,很多事情连陛下都左右不了。你……日后也要记得。”   “可是……”她眼里泛起了泪意,“我才刚和长姐相见不久……真的到这般境地了么?一点退路也没有?”   没有。因为那人……是婉然,是随时可以扼死我的婉然。   自宏晅降了任霜月的位份后,事情很是平息了几天。直至光禄寺卿上了一道疏奏,未提及我、亦未提及嘉容华,只是“恳请”宏晅彻查。一时间数位官员复议,事情终于是闹到了朝堂上。   “嘉容华不中用,她父亲也不过是被人摆弄的棋子罢了。”我冷声笑道,问林晋,“赵大人怎么说?”   林晋躬身拱手:“赵大人说,此事过去已有月余,忽被提起怕是另有人作祟,劝陛下小心谨慎,莫要冤枉了人。”   果是和赵伯伯无关的……这算是个好消息。赵家的事,多是帝太后和赵伯伯做主,如若赵伯伯对此毫不知情,帝太后大抵也是不知情的。   庄聆胆子够大,竟擅自做这样的主。   当晚,我被禁足簌渊宫。旨意是长宁宫下的,郑褚在片刻后到了簌渊宫见我,无奈地深深一叹,眉头紧蹙道:“婕妤娘娘,陛下说让娘娘莫太着急,他尽力替娘娘压着。皇次子已接去了成舒殿,由乳母照顾着,娘娘安心。”   “多谢大人。”我淡然颌首,郑褚便要躬身告退,我叫住他,思量了一番徐徐道,“大人,劳烦大人转告陛下……无论如何,这一次的事,我没有骗他。”   郑褚不明就里地打量我片刻,见我再无解释,复又告退。   这一次我没有骗他,但先前有很多……   正因如此,不能再加一件事了。   我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就算是当初被怀疑喝了避子汤,也没能把我禁足。只觉这个夜晚格外寒凉,黑幕上的那一轮皎月都仿佛覆了一层冰一般,随着月光散发出无尽的寒意。院子里的树木在秋日里干枯、发黄,在黑暗的夜晚里虽是看不清晰,却能真切地听到寒风掠过树枝时发出的生硬声响。那声音不似夏时树叶相互摩挲的柔软的沙沙声,分明是枯枝与枯枝在风里下硬碰着硬,毫无生气,好像再用力一些便会脆生生折断。   当真是会折断的……我先前曾注意过,早上宫人还未打扫完院子的时候,地上会有些散落的枝桠。轻轻一踩就是一声脆响,那样无力。   自不能是它们想这样自身,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和后宫一模一样。   风凛冽了几分,树枝间的轻碰几乎变成了敲击。一件斗篷加在我身上,红药在我身后低低劝道:“娘娘,风大了,回去歇着吧……”   一句简单的劝告,直说得我心里一阵搐痛。曾经,无数个类似的晚上,这样类似的劝告,是从婉然口中说出的。当然,也有些不一样,四下无人的时候她从来都叫我“姐姐”,那是我册封当日严肃地要求她的。我是那么在意这份姐妹感情,我以为她也是在意的。   最傻的事莫过于一厢情愿,最可悲的事莫过于年过数载才在一夕之间得知自己是一厢情愿。   我没有听红药的劝,身形半分未动,她也不敢再劝我。我就那么静静站着,听着风声,听了好久。   风真的越来越烈了,一阵阵地掀着,我侧头看了一眼,红药有些瑟缩的样子。见我回头,她以为我有什么事,欠身道:“娘娘……”   我淡淡道:“你回去歇着吧,本宫没事。”   她不太自然地笑道:“奴婢不困,知道今晚要值夜,下午睡了很久。”   “哦……”我亦是牵起一缕笑意,“穿得这么少,去加件衣服去。”   “……诺。”她有一瞬的踌躇,才福了一福,就要往外走。我明白了她的犹豫是为何,要加衣服,她自然要去房里取,可眼下外面风这么大。   “哎……”我伸手拉住她,歉然而笑,“这么大的风,别出去了。婉然有件斗篷在本宫屋里放着,你去取来穿吧。”   那是一件白貂的斗篷,本不是婉然的。那是宏晅围猎回来差人送给我的料子,碰巧婉然进来,笑赞了一句:“呀,好棒的料子,做斗篷一定好看。”   我和她都是从太子府到宫里,从小见惯了各色珍品,很少见她面对什么物件眼里会有这样的赞许,碰巧那时她生辰又近了,我便找了个由头将她支开,转身吩咐临近说:“交尚服局做件斗篷来,按婉然的尺寸做。”   过了这么久我才知道,她不配。不是不配一件貂皮的斗篷,是不配我待她这样好。   我一直站到了天亮,竟没有丝毫累意。   “让开!”一声断喝,我怔然抬头望向月门,竟是怡然,“再敢阻拦的,莫怪事结之后我这个宫正以权谋私!”   她和看守的宦官争执着,这是个颇有效果的威胁,谁也不敢得罪宫正司,不然不一定会怎么死。   几个宦官犹豫了一瞬,默不作声地退到两旁。她还不忘狠声又叮嘱一句:“都听清楚了!我今儿个没来过!”   她走进来,我回身往里走,她声音惊疑:“姐姐?”   “你不该来!”我厉然道,“这个时候最不该来的就是你。”   “怎么顾得了那么多!”她追进来,拦着我身前,“姐姐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我心中一冷。   “陛下昨晚传了婉然,你知不知道她都说了什么!”   这一步还是来了。她自是会把她知道的都说了,张安骅的死、我在避子汤一事后做戏复宠、我的假孕……一桩桩一件件,击碎宏晅对我的全部印象。   哦……她那么聪明,自然也知道如何巧妙地避开我对宏晅感情的转变,让他觉得我从头到尾对他都只有算计和利用。   任我在他心里的分量有多重,也敌不过她的“招供”。   “姐姐!你说句话啊!”怡然焦灼地拉起我的手往外走,“你跟陛下解释去!”   我一愣,随即挣开她,静默不言。她更急了:“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徐徐一叹,轻缓地摇头:“我没的解释……婉然说的都是真的,我见了陛下,又能说什么呢?”   正文153   郑褚亲自到簌渊宫传达了圣旨。之所以说是“传达”,是因他并未宣读,只是交给了我而已,我也没有跪下接旨,平静地打开,一字字读完,卷好。   郑褚一喟:“娘娘,您要体谅陛下的难处。”   我浅浅笑着,颌首答说:“是,我明白。”   “娘娘可想见谁么?”他问我。   我思索良久,缓然道:“婉然,还有静妃。”   他遂一躬身:“诺,臣会转达给陛下。”   我端坐在明玉殿正殿里,遣退了所有宫人。一个人独自等着,不知先到来的会是谁,不知婉然还有没有胆子见我。   殿门被打开,阳光照进殿里,有些微微的刺目。我缓了一缓,定睛看向来人。   呵,她比我想的有胆识。   “坐。”我淡淡吐出一个字,她也不多话,安静从容地走到我对面的席上坐下。我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她,和十几日前没什么区别,我却再对她露不出哪怕一丝半缕的笑容。   婉然,和我一起长大的人,我视作亲妹妹的人。即便是我的亲妹妹回到我身边后,这样的亲昵仍未改变。   “你什么时候成了静妃的人?”我直截了当地问她。   她笑了一笑,幽幽道:“我从来不是静妃的人,我们只是联手而已。”   我又问:“为什么害我?”   “姐姐……”她一开口,我即是一声冷笑:“这称呼,免了吧。”   我听着恶心。   她微有一滞,思忖片刻改了口:“婕妤娘娘,还记得‘御前三然’的日子么?”   我点头:“当然,此生难忘。”   “御前三然……”她玩味着四个字,一声轻笑,“从来都是你和怡然说了算,我不过是也占了个‘然’字,拿来凑数的,是不是?”   我一凛,蹙眉看着她:“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她又一声轻笑,透着愤怒显得有几分妖娆,“从潜邸到宫中,有什么事,你头一个想到的不都是怡然?怡然也是一样。你们不要了才是我的,从来不会头一个轮到我。”   她看着我,笑意轻蔑:“知道么,我时时在想,什么时候我也能真真正正的风光一把,就像你们一样。可我没机会……你们两个,一个是尚仪一个是宫正,再没有能比肩的位子留给我了。”她涔涔而笑,微微一顿,睨着我又道,“哦,这也是拜姐姐你所赐。陛下让你举荐个宫正,你二话不说便提了怡然,你可想过我半分么?”   我不禁轻抽一口冷气,她对我的怨恨,就是从那么久之前就开始了:“现在看来……我是对的。”我同样蔑笑着回视着她,“当初不荐你,便是因为我看出在许多事上你比怡然气度小、心狠,我容不得宫里酷刑不止。”   “你自有你的解释。”她耸一耸肩膀,无所谓道,“后来你受了封、做了嫔妃,立时三刻就是主仆之别。呵……别说什么情分不变,你好歹问过怡然是否想出宫嫁人,我呢?你可真正在乎过我的事么?你只是拿我当你的帮手罢了。”她抬了抬下颌,清凌凌笑道,“既然你对我只有利用,我为什么不能利用你?这宫里,谁能不为自己的前程着想?”   她说得理直气壮,我一阵怔神,忽然无力同她多加争辩。她的前程?她竟还有法子为自己脱罪么?   看来我真是低估了她……   沉沉一叹:“罢了,事已至此,我不想多说什么。日后……你我姐妹情分尽了。”   她不屑而笑:“早已尽了。”   庄聆的气势比她要凌人多了。挥手命一众宫人候在外面,悠悠地踱着步子迤逦而至,行到我面前端详着我,满意地微微笑着:“陛下还真是宠你,婉然把什么都说了也没能让他杀你。”   “静妃娘娘。”我抬了抬眼皮,却没去看她的脸,“我自认没得罪过你。”   “是,你当然没有。”她扬声一笑,“赵、晏两家是故交,晏家落了罪,你倚仗着父亲的相助才有今日,拿我当亲姐姐似的,你哪会得罪我?”   仿若听不懂她话中的讥刺,我淡问她:“那为什么这样?竟是连半点余地都不给我留,一定要置我于死地?”   “你不是也没死么?”她不在意地道,顿了一顿,说,“要怪也只能怪你自己。我容不得瑶妃和姜雁岚高我一头,你又有什么资格觉得你配?”她凝起笑意,一字字地清晰道,“说到底,你不过是陛下从奴籍赦出来的一个奴婢而已。与陛下合璧,你配么?”   原来真是因为这个……   我想了好几日,觉得若说得罪她,唯一的理由也就是那块佩了。   “陛下要了你,我可以忍;陛下宠你,我也可以忍。但你既然连后位都瞄上了,我等着你同我争不成?”   我心中悚然。她要争后位?   苦笑而叹:“娘娘藏得够深。”   “我藏得深?”她讥讽而笑,“你但凡多留个心眼,也不至于如此。亏得你在潜邸时也读了不少诗书,那么简单的对联也看不明白。”   对联?我微愣住,一时不明她在说什么。   “雁去冬来,腊月过,寒云亦悠哉。春归夏至,芙蕖开,骤雨不复在。”她徐徐念着,字字让我心惊,她端详着我轻轻一笑,道出了那横批,“静待新时。”   这是……大约三年前的新年,我在她的宫门口看见的对联。彼时我未多想半分,只笑赞这春联有新意。   如今听来,真是好大的野心。   那时我正值隆宠,一次次压过瑶妃的风头,一次次地让她不快。可韵昭媛……哦,那时还是韵淑仪吧,我和庄聆最大的敌手,她仍是过得尚算顺心。   韵淑仪闺名雁岚,住在庆云宫。   “雁去冬来,腊月过,寒云亦悠哉……”   下联呢?芙蕖开。唯一一个与“芙蕖”扯得上关系的人,只能是庄聆了,荷莳宫。   骤雨不复在……我想那会儿我就算是多心想到了联中隐喻,也只会觉得这“雨”是瑶妃萧雨盈吧,直到今日才知……也可以是皇后萧雨孟。   静待新时,她的封号是静,她在等着她执掌六宫母仪天下的新时。   我竟是大意至此。   她欣赏着我的惊然恍悟,幽幽又道:“所以么……怪不得别人。诚然,我本也不是非除你不可,但这不是有元汜了么?你把元沂教得那么好,陛下宠着你也疼他,我难道要坐等你们与元汜一争?我本是想先探探姑母的意思,谁知她话里话外竟也是偏着元沂多些。”   她在说,我在听,听她一点点地道出这些我从来不知的怨愤与算计。最后,她生硬一笑:“晏然,你到底何德何能,如此受尽重视……”   我终是知道了全部始末,不觉间心乱如麻。我视作姐妹的两个人,联起手来害了我,我不知道日后我还能相信谁。   我试图从这般绝望的死心中寻到一点值得自己欣慰的事,思来想去,竟只是皇后素来行事谨慎,静妃想夺后位必不会顺利了……   无数的回忆同时在脑海里翻涌着,止也止不住,我恨不能将它们尽数掏出去。   “你在太子府好好的,姐姐抽空看你去。”这是我当年离开赵家去太子府时,庄聆对我说的话。   “我叫婉然,皋骅人,姐姐多关照。”这是九岁时,刚入府的婉然对我说的话。   怎么就变成了今日这样……   是我的错么?大约算是吧……   殿门再一次被推开,云溪和诗染探头望了一望,然后走进来,跪坐在我身边半是劝着半是询问道:“娘娘是不是去见见陛下?”   宏晅?   我竟是半点没想到要去见他。他现在……很生气吧,哪怕他既未赐死我也未废了我。但婉然告诉了他所有的事情,他该是不会想见我了。   我熟知他对待宫嫔的态度,犯了重罪的宫嫔,无论怎样去成舒殿求他,得到的答复都只有两个字:不见。   “不必去碰这个钉子了。”我苦苦笑着,将盛着圣旨的盒子推到云溪跟前,“已成定局,见不见都改变不了了。”   云溪犹豫着不敢动,我觑了她一眼,和缓说:“看看吧,反正你总会知道的。”   云溪显得很紧张,颤抖着打开那盒子,取出那卷明黄色的丝帛,诗染踌躇一瞬,也凑过去。   我端详着她二人面上逐渐显露的讶异。   “陛下竟然……”云溪怔了良久也不知如何评价,看向我道,“娘娘……这旨意……您便受了?”   “不然呢?”我好笑地反问她,“你要我抗旨么?”   如此的境地,我怎么敢。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不许说晏然傻,前面出现那对联的时候大家也都没看出来不是?   _(:з」∠)_第二更照例晚上七点么么哒……   正文154   这日早朝事情很多,折子一道道地呈上来,以致下朝比平常晚了近半个时辰。贺兰宏晅脸上一片阴霾,安静地往成舒殿走着,一言不发。一众宫人跟得小心翼翼,任谁也知道,皇帝今日心情差极了。   “郑褚。”在宫道的岔路上,贺兰宏晅顿住脚步,望着前方静了良久,“走了吗?”   大监郑褚一躬身,默然回道:“是,今日一早走的。”   天阴沉沉的,笼罩着一条条宫道,就如贺兰宏晅此时的心情,看不到半分晴朗。沉然长叹,望向另一边:“去簌渊宫。”   他没有惊扰任何人,连簌渊宫随居的宫嫔也不知天子大驾来了。径直进了他最常去的地方——明玉殿,郑褚一抬手,示意一众宫人都留在外面候着,自己也停了下来。   这不是他们该进去的时候。   贺兰宏晅在正殿驻足了一会儿,她没有出来迎驾。以往也常常如此,这个时辰往往是晨省刚毕,她时常喜欢在寝殿里补一觉,或是找本书读一读打发时间。他一早有过吩咐,这样的时候,不必扰她。   但他知道,今日不是了。日后他再来,她也不会出来见他了。   明玉殿已人去殿空,她再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也不会去成舒殿找他了。   他几乎是鼓足了勇气才踏进她的寝殿,一切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她的东西带走的不多,剩下的也还未及收走,却已寻不到她的气息。   他的目光落在案上,上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两只盒子。他走过去坐下,其中一个盒子是盛放圣旨的,他不看也知道这是哪道圣旨。另一只盒子,他也是有印象的,里面是她十岁生辰时他送她的生辰礼。六支做工精巧的银簪子,蔷薇的样式,从含苞到绽放。   她并不常戴那副簪子,这盒子却仍擦拭得很干净,没有半点灰尘。   他望着面前的盒子须臾,忽地有一阵强烈的恐惧感。这种恐惧从他给她那道圣旨那天起就一直萦绕着他,让他痛苦不已却又无可回避。   她要离开他了,是他的决定……   如今,她已经离开他了。他打开盒子,六只摆放整齐的银簪上放着一页纸笺。   寥寥数字,字字刺进他心里,一阵阵痛感那么强烈,无休无止地四处蔓延着,他终于知道什么叫痛彻心扉。   她怨他,她怨他不懂她的无奈,她怨他毁了他要护她一世安宁的约定,怨他不念着从前的好……所以才留下这样一叶纸笺。   可……她离开他了,是他的决定,却不是他的本意。   几日之前,他从婉然口中了解了每一件事情。知道她算计死了从前的张氏,瑶妃、韵昭媛的事都与她有关,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她为了除掉皇太后假孕骗他。   真有那么一瞬,他想立时三刻赐死她。他是帝王,普天之下不该有人胆敢欺君欺到这个份儿上。   可他冷静得那么快。   “母后,儿臣不能杀她。”帝太后询问他的意思的时候,他答得果断决绝,“不管是多重的罪,她自有她的无奈。儿臣知道她是怎样的人,如不是有人欺她在先,她做不出那样的事来。”   帝太后无声长叹:“罢了,留她一命,废位罢。”   废位,打入冷宫。他倏尔想起晏然的请求,她那么怕进冷宫,宁可一死。呵……她从那个时候就已经预料到今天了吧?所以才会提前求她……她到底把他看做了怎样的人。   “不行。”他断然回绝,帝太后诧异地抬眼看了看他:“你不能这样护着她,娆谨淑媛的死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你是皇帝,你要给朝臣一个交代,给方家一个交代。”   “你是皇帝”,最后压在他身上的,还是这四个字。   他面色一黯,淡然道:“娆谨淑媛的事,晏然说了不是她做的。”   “口说无凭,朝臣们不会信这样一句话。”帝太后又是一叹,摆了摆手,邱尚宫奉上一卷丝帛,“旨意拟好了,是你赐下去还是哀家赐下去,看你的意思了。”   明黄色的丝帛卷轴,他几乎每日都能见到,亲笔写过那么多,也以此取过那么多人的性命,唯这一道……显得那么刺目。   “母后,儿臣不会杀她也不会让她进冷宫。”他丢下这句话,视线从那卷轴上移开,转身不愿多加耽搁地往回走。身后帝太后的声音朗然:“邱尚宫,取哀家的朱印来。”   他停下脚步,说出了二十五年来最不孝的一句话:“母后若是强把这旨意赐下去,母子情分就此断了。”   他能感觉到背后不远处登时涌起的惊诧与受伤,却仍是头也不回的走了。他不能服软,他必须保她一命。   继位这么多年了,他已不是第一次感觉到作为皇帝有时要杀一个人容易,要保一个人却太难。   可这次……为什么是晏然。   他又想起婉然的话,心里压不住的怒意升腾。那些事……她哪怕早一天告诉他也好啊……反正事情已成定局,难不成她觉得他会因为皇太后废了她?   茶杯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茶水先倾洒出来,继而茶杯落地,摔得粉碎。   殿里的宫人立时跪了一地,屏息不敢言。   “陛下……”一个声音低如蚊蝇地传来,带着深深的恐惧,却毫不犹豫地继续了下去,“求陛□谅婕妤娘娘的难处……纵使她害过人,可哪一个不是从前害过她的……奴婢说句大不敬的话,这宫里谁没害过人……便是陛下的母亲帝太后,手上就没沾过血吗?”   他侧首看过去,亏得她离他近,否则这般低的声音简直听不见。   是怡然。   也就是她,现在还敢替晏然说话。不枉晏然一直那么信她。   “你是怕朕杀她?”他按捺住心中的情绪问怡然,怡然滞了一瞬,黯然叩首道,“是,陛下不拿她当妾室,奴婢还拿她当姐姐呢。”   说得真不留情面,也是晏然带的。御前几年,弄得一众宫人和她一样个顶个的伶牙俐齿。   他忽的明白了晏然为何瞒他那么多,和怡然一样,他在她眼里到底是帝王,掌握着生杀大权的人。她跟了他那么多年,看惯了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原来还是他的错。   他无力地一叹:“都起来吧。”   屏退众人,独留了怡然和郑褚。   怡然不住地偷眼觑他,她心里也害怕,议论帝太后怎么说也不是个小事。他的心思好像却不在此,沉吟了一会儿,问她:“可有放废位宫嫔出宫的先例么?”   怡然一怔,知道他想干什么,竭力将自己知道的所有东西回忆了一遍,却颓然回道:“没有……只听说过放宫女出宫的,宫嫔……走不得。”   他继续沉默。   郑褚一经思忖,拱手揖道:“陛下,即便有……您也不能这样把婕妤娘娘放出去。如此让众人都明白看出来您袒护着婕妤娘娘,她在宫外可还有活路么?”   郑褚说得对,如此放出去动静小不了,她在宫外又无依无靠,不能让那些世家找她的麻烦。   他琢磨起怡然的话,须臾,问她:“梧洵行宫、祁川行宫,还有……煜都旧宫,下一次放宫女出宫分别是什么时候?”   怡然心中一动,垂眸如实回道:“和宫中一样,下次采选家人子的时候放宫女出宫……约是还有一年半吧。”她想了一想,又补上一句,“一般煜都旧宫会早一些。”   那倒是个好去处,现在住着几位老太妃,多是好相处的。让她去待个一年半,等大家忘了这事然后放她走。他也可以用这一年半再安排人去找她兄长,该是目下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了。   有了这样的念头,他仍是思索了许久,总想找个更好的法子,他想把她留下,毫发无伤地留下。   毫无进展。   翌日上朝的时候,这件事再度被放到了桌面上。他看得出近几日来朝臣们对于此事态度愈加的激烈。起初请求他“严惩”,后来是“废位”,再后来是“赐死”。今日,竟有人说伤及皇裔,理应诛其三族……   他几乎要在广盛殿里冷笑出声。何必这样苦苦相逼,她的“三族”,也实在不剩几个人了。当然,他也知道,他们不过是怕除掉她之后,留下她的妹妹在宫里怀恨在心,做出什么他们不想见到的事。   他再不决断此事,事情便会愈演愈烈,他必须此刻制止。   “上谕,宁婕妤晏氏,戕害宫嫔、毒害皇裔,实为六宫不容。念侍驾多年,豁免其死罪,着即贬入煜都旧宫为奴,钦此。”   他亲笔写下这道旨意,一字又一字,几乎抽走了他浑身的力气。   他从没想过,相识十三年的他们会走到这一步。他曾那么自信的以为,他能护她一世安宁。   是,她没死,也不用去受冷宫之苦,可贬入旧宫为奴、而后出宫自寻生路,又算哪门子一世安宁了?   “去……交给晏然。”他亲手将旨意装好,递给郑褚,那么艰难。   他到底还是亲自废了她,可他别无选择。他不能因为一己之私、一分侥幸等到朝臣们联手要求他除整个晏家的那一天。   她就这样走了。在旁的宫嫔去长秋宫晨省的时候,她就走了。他本以为自己还能见她最后一面,今日的早朝却格外漫长,就好像是命中注定不能再见。   他凝视着那一叶纸笺,清晰的字迹看着平静,仔细寻去,却能在笔触间寻到一点颤抖带来的凌乱。   她在最后一刻还在他面前佯装镇定,她一定恨他……或者,她以为他恨她。   大概是因为自己这些日子都没有再来见过她吧……她真是傻透了,她怎么就不明白,他是怕在这个风头浪尖上来看她,会给她惹来更多麻烦;她怎么就不知道,他根本不想因为别的嫔妃的事怪她。   他的喉中沁出一声道不明意味的轻笑,透着些许沙哑。他想起几日之前,郑褚告诉他:“婕妤娘娘说要见静妃娘娘和婉然。”   她将元沂托付给了芷寒、她见了相识多年的静妃,甚至见了背叛她的婉然,却独不提见他。   也不知是傲气还是赌气。   他站起身,走出殿门。门外的郑褚与怡然不禁微露诧色,他们本是以为,陛下是要来拿些晏然从前的东西留个念想,出来时却是两手空空。   他平静地吩咐他们:“簌渊宫,封宫。”   他覆在广袖下的手中,紧捏着那一叶纸笺。耳边仿佛听到她一字字读着上面的内容,清晰间带着颤抖,幽幽怨怨地一声声敲击在他心头:   春江汨汨,杨柳依依。君心终将负,何行祓禊礼?   夏池静静,杨柳郁郁。君心终将负,何以并肩行?   秋水幽幽,杨柳稀稀。君心终将负,何把婵娟共?   冬湖覆冰,杨柳萎靡。终是相辜负,何夕复今夕?①   那墨香轻轻的娟秀,是他无比熟悉却此生再无缘得见的字迹。   【请务必看下面的“作者有话说”】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   ①最后那首小诗阿箫自己编的_(:з」∠)_阿箫就这半吊子水准大家不要在意细节咳咳……   嗯解释一下第一句的“祓禊礼”,祓禊礼是汉族传统的一种消灾/求福的仪式,多在三月三上巳节举行。于是那句的意思是……“既然君心迟早会负,又何必行祓禊礼祝福我呢?”   ----------------------------下面才是重点----------------------------   各位读者:   那天在U酱姑娘的提示下……阿箫意识到原来已经五十万字了耶,终于到了这个预谋许久的大转折。   怎么说呢,这个大转折是从一开始的构思里就有的,但是改了一下本章原定的形式……原因是阿箫知道大概有的姑娘看腻了,觉得没啥意思了~但弃一半又有点别扭……于是这里算个伪结局吧,看腻的菇凉在这里弃坑刚刚好,想看晏然反攻/反虐/晏大公子出场的菇凉则可以继续追……   ┭┮﹏┭┮呜……当然不是劝着大家弃坑的意思啦……求继续爱我。接下来除了在女主回来的时候会有一点点小纠结以外,就不会再虐女主啦!让我们愉快地反虐男主并且除掉人渣女配吧!   ┭┮﹏┭┮不要抛弃我……我知道最近几天让大家纠结了……会弥补大家的……具体弥补方式为:   从后天(周二)开始,每天除了早七点半、晚七点的保底六千字更新以外,阿箫在这个时间段内会马不停蹄(箫不停手)的码字,随时码够一章随时更,加更的具体量视体力和脑力而定(写宫斗真的还是挺费脑子的……大家体谅……)!晚七点以后就不更啦,再码出来的就是第二天一早的啦……以及不能从明天开始的原因是——阿箫需要一天时间整理一下接下来的思路   可不可以看在我努力更新谢罪的份儿上不要抛弃我……全文最大的虐点已经过去了……后面以亲情和反攻为主……(虐得狠反虐才带感不是?)   打算继续追文的菇凉今天请不要给阿箫扔霸王票!!!不然阿箫会以为拿到了分手费┭┮﹏┭┮……   但如果真的是分手费……菇凉你就扔吧……【←不要!】   正文155   马车缓缓驶出皇宫,车轮有节奏地响着,微微的颠簸。我倚在壁上,觉得自己在想很多事情、在想很多人,又什么都没想起来、什么都没想明白。过了很久,我依稀听到驾车的宦官说“出锦都了”。   挑开帘子往外看去,天空一片阴霾。不……这已不能称为“阴霾”了,只见整个天幕黑漆漆一片,明明是晌午时分却黑如深夜。寻不到半缕阳光,可亦无月光与星辰,就这样黑着,无边无际。能觅得的唯一光亮,就是那突如其来的一道闪,撕裂开黑幕又很快消失,而后,又是无穷无尽的漆黑。   这样的黑,却仍是比我的心情好上许多。在我的心里,连那偶然出现的一道闪都寻不到了。   车里还有几个宫女,两个看着比我年纪小些,另外几人差不多和我一般年纪。各自还膝坐着,谁也不同谁说话。她们大概也是在原先做事的地方犯了错,故而被发落到煜都旧宫去的。   宏晅……他果然还是无法原谅我做的那些事的。我求他不要把我打入冷宫,他答应了,君无戏言,最后便是这般下场。   我曾是去过煜都旧宫的,那儿住着几位老太妃,性情平易的是多数,也有乖戾刻薄的。我不知道我日今后的日子会如何。   心痛么?大概是痛的。我告诉自己,是我自作自受,那些事到底是我做的,是我一步步把自己推到了这样的境地,怨不得他生气。   这样想,我心里便会好受一点。   透过车帘间的缝隙,我看到外面又是一道白闪,继而一道轰鸣。缩在角落里的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低低地哭了起来,余下几人面面相觑了一番,但始终没有人开口。   她一直哭着,呜呜咽咽地哭了好久,坐在她一旁的一个年长宫女终于忍不住,取了帕子递给她,有些不耐烦但口气也还算柔和:“别哭了,出了怎样的事,日后的日子不也还得过么?”   她接过帕子,犹自环着膝,无助地望着那年长的宫女:“我从来没离开过锦都……”   她狠狠咬着嘴唇,低低哑哑地又道:“日后是不是都回不来了……”   “胡说什么,煜都旧宫也是每三年就要放宫女出宫的,你自然能回家。”   她的情绪缓和了几分,余下几人借着这个由头就此聊开了。互相询问着名字、年龄,从前在哪里当差,又为什么被发落去旧宫。   其实说起来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不小心打坏了东西或是弄丢了东西。碰上大度点的人兴许斥责两句就过去了,她们的运气却太不好。   相对来讲,我的罪名要大得多了,我不知是否该庆幸一句自己的运气太好。   “哎,你叫什么名字?”方才给她递帕子的那个宫女忽然开口问我,浅笑着说,“别不高兴了,有话万不能憋在心里,还是说出来的好。”   “我……”我思索了一瞬,告诉她,“我叫言安。”   “言安?”她蹙了蹙眉,“好奇怪的名字,不像寻常人家的女儿。”   我点点头:“是,入宫后改的。”   “那你是在上殿近前服侍过了?”她又问,见我默认,好奇道,“服侍的谁?又怎么被贬出来了?”   “我是……”我沉下一口气,颌首道,“我是御前的人。”   “御前?!”两个年级小些的姑娘登显诧异,满脸兴奋地拉着我便问,“那你见过陛下了?陛下是怎样的人?”   他是怎样的人……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那年长的宫女伸手在她们头上一拍:“会说话不会?御前的人被发落出来还能是谁发落的?你们还紧着问!”   两人意识到失言,讪讪地闭了口。她坐到我身边,握住我的手温言道:“你别在意,她们若是会说话也不会被发落出来了。”   “没事……”我喃喃说着摇了摇头,缓一缓神思,看了看那两张虽不敢再问但仍是好奇不减的脸,“陛下他……人很好,从来不苛待宫人……”   “从来不苛待宫人?那你怎么……”其中一人惊问,问至一半猛然闭了口,转而又道,“你犯了怎样的错?”   “我……”欺君?戕害宫嫔?那可都是死罪。   旁人嗔怒着打着圆场:“别问了别问了,我紧着问你的伤心事你高兴吗?”   那宫女有些尴尬地“哦”了一声,想了想又道:“那……姐姐你见过传说中的‘御前三然’吗?”   我一愣:“‘传说中的’?”   “御前数一数二的人,在我们这般见不着圣颜的人眼里,可不就是‘传说中的’么?”她打趣道,“快说一说,尤其是宫正,当真那么凶吗?”   我突然知道怡然为什么对这个职位怨念颇深了,真是名声在外啊……   “嗯……没有。其实宫正……是最不待见那些个刑责的。”我替怡然解释着,另一宫女突然道:“可是不敢再提‘御前三然’了,你们不知道么?叫晏然的那个,后来作了宫嫔不是?前些日子听说被废了,也发落去旧宫。”   “你是说宁婕妤?”另一人诧异道,“那不是宫里头数一数二的宠妃么?听说是陛下从潜邸带进宫的。”   我还以为这事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了,见她这般的惊愕显是刚听闻此事。也属正常,宫中职务等级繁多,她们平日里若仅是做些杂事的话,消息自是难免闭塞了些。   适才发问的那宫女碰一碰我:“你见过宁婕妤吗?”   我低垂下眼帘,声音难免有些冷:“见过。”   “那到了煜都旧宫如是见到她,你可要告诉我们一声啊……这般的人物我们可是得罪不起。”她很诚恳地要求道,我木讷地应了一声“哦”。   “有什么得罪不起?常言道落难的凤凰还不如鸡呢,她区区一个婕妤又不是皇后,被废了还能如何?”   这话说得刻薄,我听了自是不高兴的,却无言反驳。她说的在理,宫里素来是这样,没听说过哪个被废了的嫔妃还能对谁吆三喝四。   外面宦官的声音又想起来,一人道:“看来今儿是非有场大雨不可,先到前头的驿站歇下吧。里头这几位犯了错也还是中家人子,若是病坏了咱也不好交代。”   倒是提醒我了……虽说是“贬入煜都旧宫为奴”,却并未没入奴籍。我和其他宫女一样,还是家人子的身份。如此说来,到底还是比当年境遇好些。   我该谢他么?   心底一声冷笑。我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安慰自己,我明知他恼极了我、根本就不在意我了,从我禁足开始,他一次也没有来见过我。   纵我有对不起他的地方,他如此……也还是太绝情。   如此也好,恩怨从此一笔勾销。我总有出宫的一天,我会有我的生活,若是运气好兴许还能有个新家,从此与他再无瓜葛。   反正他有他的六宫粉黛三千,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也不少。再过一年半又是采择家人子的时候,会有许许多多的新宫嫔入宫,他很快就会忘了我了……也许在那之前,他就会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   十三年的情分又如何,我从来不该觉得帝王会如我一般看重什么情分。莫说帝王,就是帝王身边的人——譬如婉然和庄聆,又何曾在乎过情分了?   一直以来,都是我执念的东西太多,那么奢求在宫里根本不可能存在的情分。是我太傻,每每出了事,心硬起来之后……只要他温言安慰几句我便不在意了。   我但凡心冷一点,也能多几分清醒,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驿站尚算干净整洁。我们前脚踏进去,后脚便是一场瓢泼大雨,几乎连成串的雨点砸在地上,敲出一个个泥坑。没淋着雨……这大概也算是我这些天来的唯一一次好运气吧。   也没旁的事可做,我们各自上了榻躺着。我听到她们轻声细语地谈论着,都是关于往后的日子的话题。我却没有插话的心思,我好像对于去旧宫的日子并没有恐惧,对出宫后的生活亦无憧憬,我想……这颗心大概是真的死了吧。   若说“哀莫大于心死”,我大约该因为这样的悲哀为自己哭上一场。可是我哭不出,一滴眼泪也没有。我甚至觉得,在往后的日子里,我再也不会哭了。   迷迷蒙蒙地睡过去,又在耳边逐渐清晰的混乱中醒过来。似乎屋内屋外都嘈杂不已,屋外有人惊慌不已地大喊着:“有刺客!”   刺客?!我浑身一悚,下意识觉得出现在我身边的刺客只能是冲着元沂去的。猛地坐起来:“元……”一声未喊完,我看清了眼前的场景,咽了回去。   这里已不是宫里,不是明玉殿,纵有刺客,伤不到元沂。   我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只见三个人一边死死按着门一边惊叫不已,其余几人都吓得四下躲着。门板一声声地响着……有人在撞门。   门终于被撞开,三人都被撞到一边、跌在地上,望着走进来的几人满目恐惧。   几人都穿着黑色的裋褐,长剑在手还蒙着面,瞧着确实不像劫匪,但……刺客?我们这里有谁值得他们行刺了?   他们环视一圈,为首的一人发了问:“谁是言安?”   我心下一惊,随即释然:“我是。”   他打量我一番,向我伸出手来:“跟我走。”   “你……”我望着他犹豫了一瞬,抬了抬眼,将手放到他手里,随他离开。自然不是我胆子大,我只是对他们的来路心中有数。   今日之前,天底下知道“言安”这个名字的只有两人,一是宏晅,二是霍宁。   他们各自上了马,然后他伸手将我拉下去。纵马驰骋,我问他:“骠骑将军叫你来的?”   他朗笑道:“是。骠骑将军说了姑娘一准能猜到是他,果然如此。”   我又问:“少侠怎么称呼?”   “罢了,我帮骠骑将军个忙罢了,日后大抵也不会见,不必问了。”他有意回避着,该是自有难言之隐,我也不好追问。他又道,“言安姑娘……”   “别叫我言安了,我姓晏。”我淡淡道,感觉到他一滞,我解释说,“将军他知道的。”   “……你姓晏?”他陡然勒住马,我疑惑地回过头,他双目炯炯地睇着我,“闺名呢?”   “……”我皱起眉头,“少侠刚才可自己说了日后不会见,不必问。”   他一愣,轻笑一声:“那好,我问你,你是前御史大夫晏广越的女儿么?”   这回轮到了我愣住,过了好一阵子,轻一点头:“是。”   “那你是芷宸还是芷寒?”他思索着顿了一顿,“看年纪应该不会是芷容。”   他的话语带了笑意,温和而莫名的熟悉熟悉。一个近乎荒唐的想法在我心底滋生出来,我凝望着他,愈看愈觉得……我那想法是对的。迟疑良久,伸手去拽他面上蒙着的黑布。他没有躲,平静地任由我拽下。   这熟悉的微笑,已十余年不曾见过,却一直那么深刻地烙在脑海里,想忘也忘不掉。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在这一瞬间停滞,我望着他,忍不住地颤抖起来,从身子到指尖到嘴唇:“兄长……我是阿宸……”   作者有话要说:——这转折是不是又剧烈了?   ——昨儿个看了评论我和阿笙就在讨论:啊读者们已经在帮晏然规划去煜都旧宫为奴的日子和出宫后的生活了……可是她不会真的去旧宫呀…………………………   _(:з」∠)_昨天没有收到任何分手费很开心……今天想扔霸王票的妹子请不要大意地来吧!!!   正文156   他微笑不变地凝视我须臾,继而一声长叹,欣慰与无奈掺杂:“十三年了。”   十三年了,我忽有一阵泪意涌上。十三个春秋过去,兄长与我以完全不同的路走过了十三年。多少次,我抑制不住地去想也许此生再无缘见到他了。可老天对我到底还是不错,时隔十三年,我们的路……终是有了交集。   只觉得既然得以相见,那么从前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了,便如他此刻把所有的辛酸与无奈化作一声“十三年了”。   他复又驭马而行,其余几人在锦都的城门口与他道了别。城里人多,我们都下了马,缓缓走着,一时不知如何交谈。十三年,太长了,有那么多事可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你居然认得骠骑将军?”他寻了个合适的话头笑问我,“这些年,你在哪儿?我几乎找遍了大燕,游侠里能动用的人我都用了。”   我克制着苦笑颌了颌首:“我在宫里。”   他蹙了蹙眉头:“一直在做宫女?十三年?”   “不……不是……”我低低摇头,遂是缓了口气,继道,“兄长,晚些再说可好?有些事我……一时不愿去想。”   他点头,温言道:“也好,随你。”   牵着马走着,锦都的繁华热闹皆尽呈现在眼前,我看着旁边一个坊门前卖杂货的小贩幽幽问他:“家里平反了,兄长可知道?”   “知道。”他笑了一声,“霍宁告诉我了。”   “陛下修葺了晏家和祠堂。”我转过头,“兄长回去看过么?”   “自然。”他衔笑一叹,有几分怅然,“修得不错,一如当年。爹娘在天之灵会很欣慰。”   我点一点头:“是。芷寒也这样讲。”   “芷寒?”他眸色一亮,“你见过芷寒?”   “嗯……”我不由自主抬头望向皇宫的方向,依稀能看到一个高大的屋檐,那是辉晟殿的屋檐,“她也在宫里,现在还在。”   兄长一愕:“也在宫里?”   我垂首道:“是,她是陛下的婉仪,去年入的宫……现在抚育着皇次子,起码是个容华了。”   兄长一阵沉默。   我不该提“皇次子”这三个字,从这三个字说出口开始,元沂的一点一滴便不停地一幕幕呈现在我眼前。他那么乖、那么懂事,又自小知道护着我。我没有办法不去想,在我如此突然的离开皇宫后他会不会承受不住。芷寒……他一直叫她姨母的,如今宏晅该会让他叫她母妃了吧?因为如今宏晅的眼里,我必已不配做皇子的母妃了。   也好,就让他早早忘了我,日后他不会再有一个从奴籍赦出又被贬回旧宫为奴的母亲。他也就不必时时想起我、提起我,免得惹他父亲不快了。   这样他才能平安做他的皇子。   “阿宸。”兄长忽然唤了一声,将我的思绪拉回,“告诉我,这些年你都在宫里干什么。”   我一凛,他察觉到了。他必定是察觉出了什么。   “我……”我迟疑着,久久不愿说。可这些事到底还是要告诉他的,他是我的兄长,我不能瞒他,“家里刚落罪的时候,赵伯伯把我送去了太子府,我就一直在府里做事。直到陛下继位,我在宫里作了尚仪……”   他神色间有些许疑惑,我笑而解释道:“尚仪是位列从三品的女官,宫里那么多宫女,尚仪算数一数二的位子了。”   他了然,点头示意我继续说。   “后来……五年之前,陛下封我做了琼章。秀仪、才人、美人、容华……一直到婕妤。”五年的光阴,风轻云淡的带过,已在心中掀不起半点涟漪,“直到前阵子出了些事,陛下废了我,贬入煜都旧宫为奴。”言及此不禁冷笑轻轻,“兄长,你知道么?晏家倒了十三年,我就跟了陛下十三年。可那事出了之后……他竟连见我一面也不肯见了。”   兄长安静地听着,俄而问我:“皇次子是你的孩子?”   “是先前愉妃的孩子。愉妃去世了,我从前又与她交好,便是由我带大的。”我颌首凄然道,“那孩子懂事得很,本想着若有朝一日能找到兄长,定让兄长看看,如今……是没机会了。”   我们一直这么走着,我并没有问他要去哪儿,兄长带我去的地方,至少是个安全的地方。就算不安全……也不会比皇宫更险恶了。   直到他带我进了延康坊。   我愣了一愣:“是回家么?兄长,我是被废出宫的,回家住着未免太引人耳目。”   “当然不是。”他笑而看着我,沉沉道,“说到底是将军托我救你,先去见见他——再则他明知你我身份却不告诉我要救的人是我自己的妹妹,这账还得跟他算算。”   心知他是说笑,斜睨他一眼,嗔笑说:“兄长若要跟将军打架,我就和朵颀逛市去。”   他想了想,认真地赞道:“这主意好,他夫人也是个彪悍的,全不像汉家贵女温婉,两个打我一个我可不占便宜。”   我捉住了他的措辞,面作愕然地恍悟:“合着兄长想占朵颀公主的便宜?”   他一滞,无奈地瞪我一眼:“这都哪儿跟哪儿……十三年不见你就这么拿兄长开涮?”   我反问他:“十三年不见还不许我开句玩笑了?”   “得,来日方长,有的是时间跟你慢慢扯。”他停下脚步,看了看面前府门上的牌匾,“到了。”   霍府。   他上前去叩门,管家打开门一看,立刻笑揖到:“晏公子,里边请,将军等您多时了。”   府中仆役出来牵了马,我与他一起走进去,心下忽对于霍宁的相见很是忐忑。   霍宁从正厅迎出来,含笑从容的与他相对一揖,我低首一福:“将军。”   霍宁一拱手,看看兄长又看看我,继而问:“现在该是如何称呼?”   我垂眸略一思忖,淡笑着答说:“闺名芷宸,将军从此叫我阿宸便好。宫里的那个宁婕妤晏然……她死了。”   从我离宫的那一刻她就死了,是当今圣上、她曾经的夫君亲手杀了她,因为直到她走,他都没再来见她一面、没听她任何一句解释、没再对她说一句话。   我看到兄长神色一凛,心知后一句话不该道出。遂闭了口,淡漠不言。   在霍府小坐片刻,霍宁带着我们去了延康坊里的另一个宅子,离霍府不远。前后三进,很干净整洁的一处院落,霍宁看着我,温和道:“暂且住下吧,日后的打算慢慢来,不必着急。”   无功不受禄,我从心底不愿接受。他顿了一顿,又道:“你不必多心,我没别的意思。你兄长是游侠,从前居无定所。你一个女子总不能跟着他四处漂泊,好歹先找个落脚的地方。”   我望向兄长。   霍宁笑起来,拍着兄长的肩膀朗朗道:“你妹妹在宫里待久了规矩多,你替她拿主意就是了。”   兄长便笑看向我:“将军有心相助,你收下就是,不用计较太多了。”   他们倒是一个比一个大方。见兄长当真没有客气的意思,我也不再推辞——离开皇宫又没去旧宫,我确是需要个住处。便莞尔向霍宁颌了颌首:“多谢将军。这份人情欠下来,阿宸日后必定还给将军。”   我记得他曾经对我说过的话,清楚他心中的夺妻之恨。是以既然日后总少不得相见,我便要提前同他说清楚,他与我之间并没有其他的关系,他对我的每一点帮助,我都会记得清楚然后归还给他。   我不能接受他平白无故对我的好,因为我不是他的妻子,从来都不是,永远都不是……   霍宁闻言未置可否地笑了一笑:“随你,不过你若觉得我如此做是图什么,大可省了这份心,我霍宁从不是那样的人。帮你,是因为你是燕东第一游侠的妹妹。”   原是因为兄长的关系。我放下几分心来,歉然道:“是阿宸多心了,将军莫怪。”   霍宁点头:“你们先聊着,我还有事。”   “兄长怎么成了游侠?”晚膳时,我忍不住问兄长,“又问什么和霍将军那么熟?”   “嗯……说来话长。”他喝了口汤,笑赞了一句,“你厨艺不错么……”被我微一瞪,又道,“当时和靳倾的一战,我受了重伤在战场上昏死过去,人人都当我死了……我自己也不知过了多久才醒过来,后来被当地一户好心的人家收留养伤。伤好后辗转到了璒丹,认识了不少游侠,自己也就成游侠了。”   他说得无比轻松,夹了一筷子油菜送进嘴里,继续说:“至于霍将军……那是因为我当年在煜都碰上了姜家人,本想杀了泄愤、告慰父母在天之灵,他愣是把我拦住了……”他说着一声轻笑,“你猜他说的理由是什么?”   我茫然摇头。   “他说我若杀了那小子,你就有大麻烦了——我又半点不知你境遇如何,哪儿敢冒这个险?”他冷哼一声,“也罢……听说姜家三个儿子后来被腰斩于市,横行霸道这么多年也算是罪有应得,只是遗憾没能手刃个姜家人以解心头之恨。”   我不由得感叹一句世界真小,这样都能冤家聚头。   我抿了一口汤,不由得皱起眉头:“哥……你不觉得咸么?”这还能让他说出“厨艺不错”?   “是有点……不过不严重,不碍事。”   “……”我起身端起汤碗往外走,他奇怪地问我:“你干什么去?”   “去煮个土豆……”这是个偷懒的让汤不那么咸的法子①。   一个土豆洗净削皮切两半,扔进锅里,我忽地笑出了声。从小到大第一次给兄长做饭就做砸了,这什么事儿……   但又似乎不是因此发笑,好像就是莫名其妙地觉得开心,又与多日来的忧愁掺杂着,委实是复杂的心境。   再端了汤回去,他碗中已空,看了我一眼,淡淡道:“吃饱了……”   “……”我放下汤,兀自盛了一碗,带着几分赌气说,“我自己喝。”   汤盛好,刚搁下碗,他却很是自然地顺手拿了过去。我挑眉:“你不是吃饱了么?”   “嗯,帮你尝尝还咸不咸。”   “嗤”的一笑,心里一阵酸楚。这样毫无芥蒂的与人随口说笑,是我这些年来鲜少享受到的。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   ①【汤做咸了就把一个土豆切两半扔进去煮一煮】——微博上看到的办法,今天试了一下……管用!   今天更了七千四百多字耶快夸夸我……   谢谢mikibaby、u酱、刀刀妈、鸢尾、妍子扔的地雷_(:з」∠)_   【眼泪汪汪看鸢尾&妍子】我不分手!不分手不分手!   正文157   霍宁每隔一两日便会登门拜访,兄长总给我一种“来无影去无踪”的印象,但回来时总不忘给我买些东西,生活简单宁静。我时常在想,这辈子就这么过下去也很好。也许再过一段时间,兄长就会成亲,我会多个嫂子。   然后呢?最好能找到芷容,只是委屈了独自留在宫里的芷寒……   院门被叩响,我从屋里出去打开门,一笑道:“将军。”   他走进来,环顾四周:“晏公子又不在?”   我摇了摇头:“游侠的性子,行踪哪有个准?今天他出去的时候我大概还没行呢。”   霍宁无奈而笑:“真服了……”   “将军有急事?”我问。霍宁笑道:“算是吧,有些事……急需他走一趟。”   “什么事?”我追问。我知道霍宁是个好人,正人君子,可我委实不愿兄长和他、和朝廷扯上关系。江湖险恶是刀光剑影,涉及政事却往往是吃人不吐骨头。   霍宁却是摇头,轻描淡写道:“跟你说不清楚,我晚上再来。”   他提步便走,我想了想说:“若不然……我让他去见将军?”   “不必。”他摆了摆手,“但他若回来,你告诉他先不要再出去了,我要尽快见到他。”   推门而出,又回身阖上了门。空荡荡的院落突然让我有点恐惧。   晚上兄长回来的时候,我转告了霍宁的话,他点头应下,我问他究竟是什么事,他却也是一脸茫然:“我不知道啊……”思忖片刻,又说,“左不过是些军中想办又不好出面的事,时常会有,我没办法提前知情。”   时常会有?我略微放宽了心,既是他做惯了的事情,应该无甚危险。   将近亥时末刻霍宁才来,仍是我去开的门,他隐有歉意地笑道:“打扰。还不睡?”   “半点不困。”我轻笑着耸了耸肩。兄长走出来,两人相对一揖,霍宁说:“我们里面说。”   他们去了正厅,我回了房。想着做些什么打发时间,最后仍是寻了本闲书来看。油灯光线不足,看了一会儿便觉双目发酸,轻轻一叹,早点睡了也好。   向外看了一眼,正厅的灯还亮着,不知他们还要谈多久,就想着送些茶水进去。沏好热茶,端到门口,却陡然停住脚步。   兄长的声音沉沉的,似竭力克制着怒意:“我寻了十三年才找到这个妹妹,你叫我扔下她自己走?”   “她在锦都是无碍的。”霍宁似有一声沉重的叹息,“陛下并不知她被节奏,锦都认识她的人也不多。但你不一样,陛下下了密旨四处找你,你在锦都太危险了。”   宏晅在找兄长?我悚然一惊,屏息继续听去。   “我不管这些,若是要走我带阿宸一起走。”屋内兄长的身影一晃,声音听上去咬牙切齿,“他若非要逼死我们,我也不怕鱼死网破。”   “晏宇凌!”霍宁一声断喝,“不是陛下要逼死你,但你如此会逼死阿宸。你我都清楚陛下的旨意是什么,若让他在锦都找到你,很容易顺着就找到阿宸。她不在煜都旧宫,这个抗旨的罪名她就背定了。”   好安静,安静得我心里都空了。   兄长他要走,要离开锦都,那我怎么办?   又一声沉重的叹息,我听到兄长说:“容我想想,会尽快给将军答案。”   悄声躲回自己房里,心中一片死寂。为什么总是这样,旁人家的兄弟姐妹都能好好相处着,即便女孩子出嫁了也还能时常回娘家呢;我呢?与芷寒团圆不足两年被贬出了宫,和兄长相聚几日他又要走。   我还不能拦他,这关乎我们两个人的性命。   第二日清晨,照旧吃早饭,相安无事。兄长以为我还不知道,我也装得还不知道。如常说笑着,却是实在难有胃口。瓷匙在碗中搅了半天才舀起一勺粥来,刚咽下去,心中忽地翻腾起一阵恶心,忍了一忍毫无缓解反倒更加强烈。我捂嘴别过头去,一阵又一阵的干呕。   兄长一惊:“阿宸?”   什么也吐不出,取出帕子擦了擦嘴,他又问我:“你身体不适?”   心底蔓延出一个想也不敢想的想法,我浅笑着摇了摇头:“没事。”   兄长还是找了大夫来,我忐忑不已地看着他给我把脉。一会工夫,他站起向兄长一揖:“恭喜,夫人有喜了。”   兄长惊住。   我无声叹息,抬了抬眸强自微笑着,取下镯子递给他:“多谢大夫,请开些药为我调养。”   大夫理所当然地应下,出去写方子,片刻后回来交给兄长。   “你……”兄长怔怔地看了我半晌才回过神来,视线在我小腹上一触,道,“他的?”   我轻叹反问:“还能是谁的?”   兄长默然,俄而又问:“你要这孩子?”   我毫不犹豫地点头:“是,我盼了这孩子很久。没了元沂,他就是我唯一的孩子,我要好好照顾他。”   兄长沉默一会儿,在我榻边坐下,握住我的手微一笑:“你好好休息,我去抓药。”   他拿着药方出了门。我依次听到房门关闭的声音、院门关闭的声音。继而是瞬间的悄无声息。   我突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大哭,似乎并不受我的控制。这个孩子,我盼了几年的这个孩子,终是来了,却来得这么不是时候。脑海中一次次划过各样的景象,宏晅他也那么盼着我有个自己的孩子——至少曾经是如此;瑶妃害我小产后那么凶险,他又犹豫地对我说:“以后不要孩子了吧”……   我到底在哭什么,竟是为他么?   恍然一噎,贝齿死要住手背不许自己再哭了。他不值得,不值得我这样在孕中痛哭伤了自己的孩子。   院门响动,是有人来了。我慌忙地擦了眼泪,看到推门而入的人却不禁一愣:“将军?”   他看着刚哭完的我也愣了一愣,走进来在榻前不远的席上坐下,直言问我:“你什么打算?”   “我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我说,“这是我的孩子。”   他点了点头:“要回宫吗?”   皇裔为重,凭此回宫不是不可以。   “绝不!”我断然道,心底一阵恨意,“这个孩子跟皇宫没有关系,他只是我的孩子。”我绝不会让他回宫去的,不管他本该是皇子还是帝姬。我要他在民间平平安安长大,宫里的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   “可他也是陛下的孩子。”霍宁这样说。我有些吃惊,他从来都把夺妻之恨记得那样清楚,曾主动说过要带我离开皇宫,现在竟然反过来劝我回宫。   我用手抹着眼泪笑了一笑:“是,他是陛下的孩子。但将军觉得皇宫那个地方适合他长大么?每天都是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一不小心就是性命之虞。我不怕再受一次,却不想他经历这些。”   霍宁沉吟着,我的面容冷了几分,徐徐又道:“再者,陛下已不喜我,若是连带着不喜欢他,他在宫里的日子不会好过,还不如不回去。”   “晏……”他脱口而出又立即改口,“阿宸,关于陛下,有些事……你不知情。”   “将军是指让兄长离开么?”我衔笑看着他,他身子一震:“你听到了?”   我点头:“是,我听到了。我知道将军是为我们好,我也不会拦着兄长离开。但这个孩子我照旧会生下,生在宫外,一辈子也不回去。若他日后问起来,我就告诉他他的父亲死了。”   在我心里贺兰宏晅确实是死了。那个与我说笑、在我生病时逼着我吃药的贺兰宏晅不会这样连一面都不见就废了我,他至少会愿意听我一句解释。   “这个孩子,我一定会生下来。”我再次坚决地告诉霍宁。   门被人撞开,我们都是惊然抬头望去,却是朵颀公主。她喘着气,看上去怒不可遏,在门口看了我们良久,不可置信地看着霍宁:“居然是她?为什么是她!”   什么?   朵颀扬声笑着:“怨不得堂堂骠骑将军在外面置了外室不敢带回家里,我听了还奇怪为何,想不到竟是宫里的婕妤娘娘!”   我惊住,忙道:“夫人误会了……”   “误会?孩子都有了你告诉我是误会?!”她虽是恼怒着,却犹带着两分笑意,看向霍宁泪盈于睫,“我在你心里就比不过她了是不是?因为我是靳倾人就比不过你们大燕的女儿了是不是?霍宁……你知不知道这是死罪,陛下若知道你和她……你会没命。”   正文158   “朵颀……”霍宁愣了一会儿,一阵无奈,哭笑不得地站起身扶住她的肩膀,“你误会了,我和宁婕妤没有……”他歉然看了看我,坦然地向她解释着,没有丝毫心虚之意,“我来此,只是因为她是晏公子的妹妹,至于她腹中的孩子……那是陛下的。”   “是陛下的?”朵颀微怔,看向我,仍有不信地问我,“真的?”   “是。”我苦笑颌首,“夫人,我出宫刚几日,怎会有将军的孩子?夫人如是不信,待这孩子生下来自有分晓。”   朵颀显得很是尴尬,滞了滞道:“对不起……我还以为……”她觑了霍宁一眼,“我先回去了……”   便是忙不迭地离开了。霍宁放松一喟,自言自语地轻道了句:“这都哪儿跟哪儿……”   “夫人是好心。”我凝神笑着,“她是担心将军的安危。”   “我知道。”霍宁缓笑,“等晏公子抓药回来,让他去找我一趟吧……既然你有孕在身,他是走是留只怕还要再议。”   我点头:“好,我知道。”.   兄长拎着药回来,几包药捆在一起,他放在桌上解着系绳,我告诉他:“将军来过……说让你去一趟。”   他手上一顿,漫不经心地说道:“知道了,我一会儿去,先给你把药煎了。”   “他说要再商量商量你走的事。”   他回过头:“谁说我要走了?”   “哥,我知道了。”我扯起笑容,“昨天晚上我就听见了。没事,你听将军安排吧,总不能为此搭上命。十三年都熬过来了,还怕日后会见不到么?”   “阿宸……”他怅然一叹,“你有着孕,我不能留你自己在这儿。”   “哥……你知道么?陛下下的密旨,是不会让不相干的人知道的。将军知道这道密旨,接旨的人大抵就是他,你若留在锦都,他假作寻不到你,也是抗旨的大罪。”我凝视着他,从他平静的表情中寻到一些动摇,“我们不能害死将军。”.   我们各自在自己的屋里思索了一下午,我在努力的去想有没有万全的法子,我猜他也是。   傍晚时分,有人叩门。我走出房门,他也正好出来,相互一望,一起去开门。   是朵颀公主。   “夫人……”因着上午的事情,我犹觉有些尴尬,欠了欠身不再说话。   “晏然、晏公子……你们……”她看看兄长又看看我,犹豫着说,“你们去霍府住吧……”   “啊?”我错愕地看着她。   她回身关好门,又回过头来说:“我听霍宁说了,晏公子不走,你们都危险得很;可晏公子走……你有着身孕总要有家人在身边才好……去霍府住吧,霍宁是骠骑将军,就算是搜查也搜不到他家里。”她咬了一咬下唇,“只不过……晏公子得忍一阵子不能出府门,待风头过去了才好。”   “……”我和兄长互相望了一望,一时间谁也不好拿这个主意。朵颀拉起我的手,“别多心了,上午时是我的错。现下……除此之外你们可还有别的办法么?”   若有别的办法,我和兄长也不至于各自在屋里干坐着的了。   见我仍不说话,朵颀继续劝道:“左不过等你生完孩子再去别的地方就是了,眼下不是经不起颠簸么?就别那么多犹豫了。”   最后还是兄长拿了主意:“多谢夫人。”.   说不准这个主意是朵颀先想的还是霍宁先想的,总之当我们到霍府的时候,住处都已经收拾好了。是一个独立的院子,在府中相对僻静的角落。朵颀亲自带着我们看过了每个房间,然后对我笑说:“日子还长,以后闲的没事做来找我好啦,我也时常闲得无聊。”   “好……”我莞尔笑道,“多谢。”   朵颀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谢什么?反正本也不是没地方住。”.   晚上听说霍宁有事出去了,我在府中漫无目的地闲逛着,心想趁着这个时候多走动走动,再过几个月就走不动了……   路过主屋时,听得一阵筝声悠扬,好奇地走过去看,通过月门,见月下一女子正抚着筝,技法颇是娴熟,居然是朵颀?   筝是汉人的乐器,靳倾应该没有,即便有,她也不大可能从小就学。如今却弹得这样好了,委实令人瞠目。   “原来夫人还弹得一手好筝。”我笑着走进去,她停住手,微微笑说,“来大燕之后学的,弹得还可以么?”   我坦诚点头:“确是很好了,夫人聪慧。”   她摇摇头,不似平日的活泼,微凝神道:“聪慧什么的说不上,你们汉族人的乐器与靳倾乐器相聚甚远,我学得费力得很。不过我觉得……霍宁大约会喜欢吧。当时是我一时冲动立誓说谁救我父兄我就嫁谁,陛下答允了,他回朝后也没了余地。可……后来我想,他也许并不想娶个靳倾人呢?”   我微怔,凝视着她,她确实变了很多,和刚来大燕时那个连汉语都说不好的靳倾姑娘判若两人。她穿着一袭交领襦裙,长发和我们一样绾成发髻,若不仔细去看几乎看不出她是靳倾人了。性子也娴静了许多,虽则仍不失几分烈性,举手投足却已是贵女的模样。   “夫人很爱将军?”我问她。   “起初并没有吧……”她沉吟着,笑意清浅,“刚开始,我只是感激他救了我父兄的命。后来听他说了与你的过往,我觉得他是个好重情义的男子,比靳倾的勇士半点不差。成婚之后……”她垂下眼帘,面上浮起的微微红晕道出她的幸福,“他待我很好。”   “夫人错了。”我覆下羽睫,沉静地定定道,“我与将军……并没有过往。”   “我知道。”她爽朗地一笑,“你不必再怕我多心了,先前不过一时性急罢了。想一想也知道,我嫁给霍宁这么久、连孩子也有了,从前的事又还有什么关系呢?”她颌首含歉道,“我真的只是一时气急,你别计较……”   “如此便好。”我松了口气,莞然笑道。   “你爱陛下么?”她忽地这样问我,“或者……你曾经爱过陛下么?”   我觉得心中被人一刺,淡泊答说:“我不知道。”   这是实话,我不知道。宫里的每一日每一刻都紧张着,时时有那么多事情要想,我甚至从来没有时间去用心体会我是否爱他。   朵颀又问:“那……你恨陛下么?”   我怔了一怔,答得肯定:“恨。”   “因为他废了你?”   “……不,因为他听了那些话后,连问我都不问一句,见也不见一面。”我抬了抬眼睛,“那时我才知道,他从来都信不过我。”   “晏然,你知道吗?如果你的孩子真的是霍宁的,我一定会恨上他,不是因为他纳妾,是因为他瞒我。”她忽地这样说,话语尖锐但说得极是认真,全然不似讥讽之意。   我意味不明地看着她,她说:“我是想说……这样的恨是因为在意吧,是因为曾经有爱才有恨。你还是会想陛下,对不对?”   我听得大震。是,我时常会想起他,这些日子都是。午夜梦回时、无事静想间,他总会不经意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每次都要我好一番努力才可以打断这神思。我笑了一笑:“是,共处了十几年,总会想的。”   “你别自欺欺人了。”她轻笑着,对我的解释大感不屑,“其实陛下对你也和对别的嫔妃不一样,连我都看出来了。他是废了你,但他也许有他的难言之隐呢?”   我在仅仅一瞬的动容后便是森然的冷意:“夫人,那若将军休了你呢?哪怕他有他的难言之隐,休了你,你会原谅他么?”   朵颀默然。   “是,他知道的那些事情都是事实。我害过人,不止一个,他按宫规治我的罪我无话可说。但……他总该知道我也有我的难处,那些人我容不得,她们若不死便是我死。他可以废了我,但总该来听我说一句话,让我知道我先前对他的心是值得的、先前的情分不是一场笑话……”我说得激动,朵颀听得怔怔无话,我沉气缓和几分,续道,“他既不体谅我的难处,我又何必去理会他的难言之隐?”   所以最终,到底还是两相辜负吧。   “晏然……”朵颀开口,似乎想劝我些什么。我挑了挑眉头:“夫人以后也叫我阿宸吧,晏然死了。”   她滞住。良久,叹息沉重,苦笑凄然:“你们宫里的事,太复杂,我真是愈发庆幸自己当年没有嫁给陛下。得宠如你,都能一朝废黜,半分恩情也不剩,我只会比你更惨。”   我蓦地想起当初委婉地告诉她宫中险恶让她知难而退的事,看来委实是帮了她一道,我自己却终究没能逃过。   “这事儿,夫人得谢我。”我微微笑着。   她点了点头,了然笑答:“是啊,多谢你,简直无以为报……”她睨了一眼筝边正温着酒的炉子,“若不是你有着身孕不宜饮酒,必要敬你一杯。”   我闻之眉眼一弯:“得了吧……你们靳倾的酒太烈,吃不消。”   心中的一搐再度证实了朵颀方才的话,我是忘不了宏晅的。我记得,他曾在我喝这酒时调侃我酒量不好还硬要喝,他还说……日后定要找霍宁喝两杯。   正文159   在霍府养胎的日子是平静的,除却兄长偶尔因为要一直闷在这一方天地出不得门颇为怨念之外没有什么遗憾。这样安心的养胎在宫里大约永远不会有,我不用担心任何人害我,霍宁与朵颀吩咐霍府上下小心着照顾我,我尽量不给他们多添麻烦,这一份平淡实在让我很是享受。   有关宏晅的一切逐渐从我心中淡去,我想再过上最多三五年我就能彻底忘了他吧。偶尔想起来即便心中还有瞬间的剧痛也无妨,那已然碍不到我。   朵颀说因为曾经爱过才会那样去恨,那么现在连恨意也淡了,我该是再也不会爱他了。   终于能够平静地接受这一切,甚至还能无所谓地去调侃:“枉我在宫里这么多年,什么样的好东西没见过,到头来半点也没能带出来,出了宫还要靠着别人养活。”   霍宁与兄长持着酒杯朗朗笑着,霍宁说:“怎么?你是怕我这个骠骑将军养不起你还是你哥哥这个燕东第一侠养不起你?”   朵颀也笑道:“就是的,顶不济了我还是靳倾的公主呢……我先前就想着,如若陛下当真查下来、容不得你们再留在大燕的时候,我就想办法把你们弄到靳倾去,反正有我父王兄长照顾着,也断然不会委屈了你们。”   虽是说笑,她却有几分认真,该是实实在在地为我们谋划过这些。   如此想来也不算亏吧……那一遭事,我虽是对宏晅心冷了,却得以与兄长重逢,又与霍宁、朵颀成了挚交。很快又要有一个孩子,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他总可以陪伴我很长一段时间,等他长大了再去做自己的事情,我也不必因为宫中的波诡云谲而为他伤神。   这样想来可以说是很好。   最初的时候,连兄长也问过我:“当真不回宫么?陛下毕竟是孩子的父亲。”   我淡笑着很是笃定地告诉他:“不回,这辈子不想再见他。”   他便不再劝。   十三年,到底是喜怒哀乐都有过,就算是当初因为岳凌夏而伤心的时候,我也从没想过我会在未来的一天说“这辈子不想再见他”。   只好叹一句世事难料。   “你希望生个男孩还是女孩?”朵颀问我。   我不假思索地告诉她:“女孩!”   “哎呦不行……”她头摇得飞快,嬉笑着一本正经地说,“我会嫉妒的!当时可想生个女儿了……霍宁也说想要女儿,结果生生是个儿子,天不遂人愿!”   我也笑出了声:“那你就盼着‘天不遂人愿’这话在我身上应验吧,让我生个儿子。”   朵颀便面容谨肃地站起身就往外走,一壁走着一壁对我说:“我去送子观音去,非让你生个儿子。”   “……当心‘天不遂人愿’这话再跟你应验一次。”我淡淡道。   朵颀倒退两步颓然坐了回来。   天很快暖和起来,又很快变得炎热。我的肚子也逐渐大了,正好懒在屋子里不出门。是以朵颀天天来我房里巴巴地笑眯眯问我:“想吃酸的还是想吃辣的?”   我自然知道她什么意思,回回都板着脸回她:“辣的……”   朵颀哭丧着脸躺倒在我腿上:“你是真要生个女儿来让我嫉妒……”   我抬一抬腿拱开她,笑吟吟道:“是,‘酸儿辣女’这话一向很准呢!”   她坐起来瞪我:“烦人!你生个女儿我非得收来做儿媳不可!”   “……你休想因为嫉妒就找她撒气。”   “才不是呢!我非让她管我叫娘亲!”   一直不语的兄长抬眼瞧了瞧旁边同样没话说的霍宁:“走,为我外甥女和你儿子永结同心百年好合喝一杯去……”   我怎么觉得就这么把女儿卖了似的……   于是朵颀再来看我时就改了话,时时凑在我小腹前低声细语道:“来,儿媳妇,叫婆婆。不……直接叫娘!”   我挑眉:“亲家可否先让霍公子来见岳母?”   朵颀摆手:“等你生了再说的……”   其实我对于生产是有些怕的,因此而死的人太多,一尸两命的也不少。宫中纵有加害之事,可即便不加害……自己扛不住的也不在少数。自打大夫告诉我若不出意外大约会在七月生产,我便每天都忍不住数日子,“将为人母”和“大限已近”的心情交杂。   我试探着问朵颀:“生孩子痛么?”   本是想从她口中得到些安慰——哪怕是骗我也好。不想她浑身一颤,森然道:“痛……每一块骨头都痛……当时我痛得直求霍宁一剑刺死我……”   我听得心惊,悲戚地叹了口气,又略有惊讶道:“你生孩子的时候……将军在身边?”   “是啊……不然呢?”她理所当然道。若在宫里,这不可能。产房血气重,素来没有让帝王踏足的道理。   她不知我的惊讶为何,摆手道:“当然了,他若真一剑刺死我我是不会答应的……孩子还没生下来嘛。”   我扑哧一笑。   进入七月,我每天都交替着恐惧与激动的心情。时而唉声叹气,时而兴奋不已。在我半刻前还在紧张地担心自己难产而死怎么办、半刻后却又愉悦地为将出世的孩子缝襁褓时,兄长终于无可奈何地叹息劝道:“阿宸啊,你总这么一惊一乍的……我真怕你日后把我外甥女教成个疯丫头。”   “怎会?”我轻笑,头也不抬地继续飞针走线,得意洋洋道,“我一直是这个样子,元沂也让我教得可好呐,人人喜欢……”   胸口一滞,随即手上一痛,怔怔地看去,一个血珠凝在手指上,殷红得像一颗小小的红珊瑚珠。   元沂……他还好么?芷寒自不会亏待他,会如我当初一样对他视如己出。但……宏晅会不会因为我的错而不再喜欢他?他和我现在腹中的孩子不一样,他在宫里,他需要宏晅的喜爱。何况他曾经那么得圣心,若一朝遭到厌恶,境遇会比从不得宠的孩子更惨。   叹息悠长而无奈。何必去想这些自扰,这些到底已不是我有力左右的事了。虎毒还不食子吧,若真是那样,也只好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对不起他了……   “他不会有事。”兄长沉然道,显是看破了我的心思,“陛下子嗣不多,不会委屈了孩子。”   我苦笑点头。但愿如此……   已近月底,那一阵不同寻常的疼痛终于袭来,彼时我正和朵颀在院子里散着步,因为大夫说多走动走动生时会容易些。   我在疼痛间倏然紧握住朵颀扶着我的手,她一愣,立即明白:“你是不是……”   只觉疼痛在迅速加剧着,几息之间已到了寸步难移的地步,艰难点头,朵颀立刻唤了下人来:“快扶她回去……速叫产婆来,去告诉晏公子和将军一声,快!”   “我害怕……”我犹自紧攥着朵颀的手低语道,朵颀一愣,附□子问我:“什么?”   我提高嗓音道:“我说我害怕!”   “怕什么怕!”朵颀瞪眼凶喊道,“快去把我儿媳生了!她有个三长两短你就麻烦大了……”想了一想又补充说,“她若克死了我儿子的岳母她麻烦就大了!”   她倒是说得全乎……   我躺在榻上,气息逐渐变得急促而混乱,起初还忍着尽量安静,直至第一声喊出口后就再也忍无可忍,一声高过一声……我竟然也能发出撕心裂肺到如此恐怖的声音?   右手的指甲死死掐着自己的左臂,似乎只有这样我才能有足够的力量把他生下来。门声一响,门口传来一叠声的“晏公子”。   兄长疾步走到榻边,瞥了一眼我掐着自己的手,狠然拽开搁到自己手里:“掐我!”   “哥……”我痛得要哭出来,却又没有哭得力气,“哥……我怕……”   门外传来高扬的女声:“晏芷宸!你不给我平安把儿媳生下来,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话语猛然滞住,尾声化作一声拖长的“呜”。看来是霍宁捂了她的嘴。   过了一会儿,那声音又响了起来:“不对!你做了鬼我也不会放过你的……呜……”   这个朵颀……我在剧痛间都忍不住想发笑,气息愈加不稳,产婆看着着急,慌忙叫来下人:“快去……快去让夫人闭嘴不许胡说……”   那下人出去不久,外面就一点声响都没有了,不知是不是霍宁将她拉走了。   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鬓发已经被汗水浸湿了,剧痛却仍然无边无际地袭来,好像要生生把我痛死。痛得眼前一阵接一阵地发白,又一阵接一阵的发黑,但好像又有使不完的力气似的……   “我要把这个孩子平安生下来”——不知怎的这个念头就逐渐盖过了内心的恐惧。我要把他平安生下来,我自己也要平安的活下去,好好照顾他长大,因为他是我盼了这么久的孩子……   也是宏晅盼了这么久的孩子……   一声嘹亮的啼哭,我顿然松了口气继而脱力。虚弱得连呼吸的力气也没有,看向兄长。   过了一会儿,兄长从产婆手里将孩子接过来,笑意绵绵。   “男孩儿还是女孩儿?”我问他。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的第三更啦啦啦啦啦……晏然平安生娃快来点赞_(:з」∠)_   谢谢feifei菇凉的地雷o(*≧▽≦)ツ   正文160   兄长小心地将孩子放在我枕边,深深笑道:“朵颀有儿媳了。”   我打起精神侧头看过去,襁褓中的女儿静静睡着,一张小脸皱巴巴的,一时尚看不出像谁。   好可爱的孩子……   我心头一股说不出的柔意,几乎不知如何表达心中的喜爱才好。端详了她好久,好像怎么看也看不够。兄长复又把她抱起来,温声道:“交给乳母哄着去,你先休息,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看她。”   “不要乳母……”我拉住他说,“我自己喂她……”   “那也要等一等,你先歇着,先叫乳母哄着她,可好?”兄长含笑询问着我的意思,我点点头,“我睡一会儿就好,兄长一会儿送她回来……”   兄长哑然一笑:“好。”   我已然离不开这个孩子了。   睡得安安稳稳,几乎可以算是十三年来最安稳的一觉。家人团聚、女儿平安降生,于我,实在是幸事。   也确实并没有睡太久,傍晚时自己转了醒,精神好了许多。乳母就在房里,把她抱在怀里哄着。见我醒来立刻将她交给我,笑着轻轻道:“晏公子说了让奴婢在这儿候着,免得娘子醒了着急要看孩子。”   我接过女儿,小小的身子轻轻的、柔柔的睡在我的臂弯里,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元沂到我身边时已将近一岁,我从不知原来新生的孩子是这样可爱。   “娘子给她起个名字吧。”乳母笑道,“女儿的名字,要父母亲自起来才好,是父母的寄托。”   要父母亲自起来才好……若是她生在宫里,他会给她起个怎样的名字?   我不知道,左不过又是个取“温良贤淑”或是“平安康健”之意的寻常名字吧。没准还是让礼部代拟的,与父母的祝福全然无关。   “齐眉。”我思索着缓缓道,“晏齐眉。”   齐眉,举案齐眉。我要她日后嫁个好丈夫,行同牢合卺之礼,举案齐眉安度一生。而不是如我这般,日日与其他妾室相斗着,受着无数的束缚,看尽无数的虚情假意,然后成为一个弃妇。   “娘子……”乳母神色犹豫地说,“娘子恕奴婢多一句嘴,奴婢不知娘子与从前的丈夫出了怎样的事,不过这孩子……还是该跟父亲姓,如若不然,日后旁人看着她随娘姓,定然知道她父亲不在,要受欺负的。”   “我不会让她受欺负的。”我笃定道,“兄长也不会。这孩子就跟我姓,晏齐眉,小字阿眉。”我看一看她,和气笑道,“还不知怎么称呼?”   “叫奴婢梨娘就是。”她颌首应道。   我笑了一笑,徐徐说:“你也不用自称奴婢,你是她的乳母,纵使我要自己照顾她,日后也少不得要麻烦你。你瞧着比我年长几岁,我叫你一声梨姐姐好了。”   “这……”她踌躇了片刻,便爽利笑道,“随娘子的意就是。”   倒也是个爽快的人。她见我始终抱着阿眉,笑着说:“娘子也不用时时抱着她,放下让她自己睡也是一样的。公子说娘子要自己喂她,我给娘子熬些骨头汤去……”   我颌首浅笑:“多谢你。”   我时常觉得阿眉在很多方面比我强得多了,比如她能吃能睡。不像我,每逢夏日必定胃口不好,至于睡么……有时能一连失眠好几日,然后睡到不分昼夜。   “……小孩子基本都是能吃能睡的。”朵颀听了我的话之后这样说。   兄长则对此不做置评,只说:“你自己也注意点,别累坏了,自己都不好好吃东西怎么喂她?”   霍宁拍了拍朵颀的肩膀,轻轻一叹:“你儿媳妇要把你儿子的岳母累坏了,如何取舍你看着办吧。”   然后他们三人扬长而去,留下我一个人在房里哄着女儿,自得其乐。   到底带过元沂,如今带起阿眉来轻车熟路。不过当初刚带元沂时,我曾惊讶于他长得如此之快,现下免不了再惊讶一遍。   几乎是眼瞧着长个子。   她在少有的不睡的时候,经常睁着两只大大的眼睛看我看个不停,有时还露点笑意出来,伸着手来够我的脸。她来够我我便去捏她的脸,粉嘟嘟的小脸蛋软软的嫩嫩的。   “看什么看,你还是睡觉吧。”我柔声笑着伸手捂上她的眼睛,拿开,她还是看着我,咯咯地笑着,很是开心。   她的眼神那么单纯,瞧不出半点忧虑或是心计,真盼她日后都能如此。   她满月的时候,我们在霍府为她设了个小宴,四人齐坐碰杯道贺,各色菜肴摆了一桌,她却在梨娘怀里睡得无知无觉……   其实这满月宴哪是为孩子设的,简直就是大人们借个由头摆个宴解馋嘛!   霍宁与朵颀的儿子霍临桓也由乳母带着,吃了两口东西就走过去看阿眉。朵颀在旁笑着打趣道:“儿子,好好看看,你未婚妻。”   我“噗”地笑出来,轻轻去摸了摸阿眉的脸:“阿眉,快睁眼看看,你未来的恶婆婆在这儿呢!”   “怎么是‘恶婆婆’!”朵颀瞪眼,“我绝对把她当亲女儿似的,肯定不让阿桓欺负她!”   阿眉在梨娘怀里打了个哈欠,睁了一睁眼睛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霍宁夹了块鱼扔在朵颀碗里:“吃菜……你看你吵着你儿媳睡觉了。”他说着又揽过霍临桓,“来,别看你未婚妻了……小小年纪看姑娘睡觉!过来吃菜。”   可见这平日里也是欢快的一家子……   有阿眉了之后,我只觉日子过得分外的快。明明满月刚过没多久,又设了百日宴,之后似乎只是过了十几日似的,兄长晃进我的房间,将一个小盒子递给我:“喏,阿眉快满岁了,这是生辰礼。”   居然一年了……   也是,她早就长了牙、断了奶,现在走路已经走得很好,也会说话了。和元沂当初一样,经常自己咿咿呀呀说个不停,我和梨娘却都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我离宫……也将近两年了啊。皇宫那个地方,终于在我心里只剩了一个大致的轮廓。它或好或坏,都与我没有关系了。   阿眉脚步蹒跚地走过来,抬头望着兄长,亲昵地叫了一声:“舅舅。”   “来,阿眉。”兄长抱起她,指了指我手里的盒子,“给阿眉的,阿眉看看喜不喜欢。”   我打开盒子,是块平安扣,莹润的玉色,棉絮均匀。我给阿眉带上,笑赞一声:“嗯,好看,快谢谢舅舅。”   阿眉的小手搂着兄长的脖子:“谢谢舅舅……”   兄长则毫无隐瞒地笑道:“本想打块佩,又实在不知刻什么字好,就偷懒打成平安扣了。”   我白了他一眼:“突然不想谢你了。”   周岁当天还是设了个小小的家宴,阿桓早早地到了我屋里来找阿眉玩儿,告诉阿眉说:“娘给你准备了好多好多好吃的……她说要把你养得胖胖的。”   我瞥了阿桓一眼,腹诽一句:你娘这是生怕别人跟你抢她啊……   阿桓又说:“爹也给你准备了生辰礼物,我看到了,你肯定会喜欢。”   这小子也不过两岁而已,简直就是个人精啊……   到了晚膳的时候,我便抱着阿眉、带着阿桓往正厅去了。朵颀看看阿眉又看看阿桓,眉眼一弯道:“般配!”   “……”我淡瞥了她一眼,往厅里看了看,“将军呢?”   朵颀无奈耸肩:“他今天有些事被召进宫了,会晚些回来。先吃吧,若是等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兄长正好拎着酒走进来,闻言笑道:“呵,不巧,本还想着今天能跟他好好喝一杯不醉不休呢,人还偏不在,回头让他儿媳找他算账去。”   朵颀笑向阿眉额上一点:“对!回头阿眉找他算账去!”   因为少了一人,宴上较以往安静了些,但还是谈笑不止。朵颀将霍宁提前给她备好的生辰礼交给我,说:“算是个互补的意思。”   礼物装在一只精巧的锦囊里,我在手上一捏,里头硬硬的。打开一看是个玉佩,便向兄长促狭笑道:“瞧瞧,就你这个当亲舅舅的懒得想字。将军都没偷这个懒。”   兄长无所谓地吃着菜:“那不一样,他为了阿桓也得讨好你不是?”   取出玉佩,上面就两个字:意平。   好用心的贺礼。我为阿眉起名,取了“举案齐眉”之意,却不曾想过有道是“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一言。如此引申,“齐眉”实不是个好名字,以“意平”两字相补便无憾了。   “多谢。”我笑容间有着无尽的感念,道出两个字后就再说不出话。他们照顾了我将近两年,如若没有这二人,我与兄长、与阿眉,现在都不知身在何方。   “夫人。”有侍女在旁一揖,朵颀看向她,她颌首行至朵颀身畔,附耳低语了几句。   “你说什么?!”朵颀忽地凛然惊问,我与兄长亦是一惊,望着她不明就里。   “是……”那侍女怯怯地看着她,“夫人……您看这事怎么办才好……”   朵颀怔然静坐良久,继而如同陡然回魂般起座:“我马上进宫去!”   作者有话要说:喵~女主有娃啦,小萝莉一枚~~   因为明天有事,所以今天虽然会努力码字,但多半只能码够明天的存稿,加更比较难……   但阿箫还是会尽力而为哒!   于是加更肯定是在晚上五点前,等加更的妹纸们不要一直刷了,晚上五点来看一眼就好,有就是加了,没有就是加不了了……   _(:з」∠)_这两天好累……这章更新出来的时候阿箫可能还在睡觉吧喵   正文161   “这都什么时辰了,等你到那儿,连宫门都关了。”我拉住她劝着,询问道,“出了什么事?且先坐下来说说,我们帮你想想办法便是。”   “霍宁……霍宁……”她焦灼地要哭出来,朱唇微微颤抖着,“我一定要去见陛下!霍宁不能背上那样的罪名!”   “到底怎么回事?”兄长神色一凛,站起身强按住她的肩膀,手上一使力让她坐了回去,沉喝道,“说清楚。”   我看向两个孩子的乳母,淡然吩咐她们先带阿眉和阿桓回去歇着,循循向朵颀道:“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宫门无故不能夜开,陛下能为你破这个例么?出了怎样的大事也不急在这一时,你且先跟我们说了。”   朵颀眼圈泛着浅浅的红色,几乎要哭出来,缓了缓神才道:“霍宁……有人疑他谋反参了他一本,陛下把人扣下了……”   “谋反?”兄长一愕,想想又说,“他是骠骑将军,陛下亲封的冠军侯,就为这么一句话就把人扣了?”   “哥……”我叹息沉然,“你当这种状是随便告的么?敢说这话的人必是怀着置其于死地的心、罗织了各种罪名证据,让人辩驳不得。”   如若不然,我当年又怎会陷入那样的境地、又怎会一朝被废?追根溯源,由头娆谨淑媛的死,她们安排好了人证物证,纵是假的也让我无话可言。   “怎么办……”朵颀含着泪,很是无力,望着我央求道,“陛下会不会杀他?阿宸……我知道你不想提,但……现在只有你尚算了解陛下了,你告诉我会怎样,我该怎么办……”   我扶住她的背,看了看兄长,思索着道:“我也说不好,若说是两年前……陛下是信任将军的,纵使武将素来要忌惮,也不会这么急着取他性命。再则……他到底是骠骑将军,有他在,靳倾才不敢妄动……”我话语顿住,垂下眼睫续道,“没有冒犯你父兄的意思。总之你想让我猜透陛下的心思不可能,我若能,今日也不会在这里;我只是觉得,与理于情,陛下一时动他不得,兴许还要暗中安排些什么为他脱开这个罪名。”   “霍宁的命不能赌在这个‘兴许’上。”兄长狠然道,眸色凛冽,“做两手准备,静观其变,若陛下真要他的命,我劫人出来。”   他提剑便往外走,我急忙唤住他:“兄长莫急!陛下待臣子一向宽和,不会随意治罪的,兄长莫要心急坏事……”   “不会随意治罪?”他扭过头来,端详着我一声冷笑,“你自己也说你跟了他十三年,不也说废就废了?在此之前,簪缨百年的姜家都能一招轻覆,你还觉得有他做不出的狠事么?”   我一噎。兄长微蹙着眉头,视线在我面上划着:“你为什么还会替他说话?”   “我没有!兄长误会了!”我心中陡然腾起一阵怒意,“这个屋子里不会有人比我更恨他,你们谁替他说话我也不会。但兄长你不能去冒这样的险,不管你在江湖里有怎样的名声、有多少游侠会助你,那个地方到底是皇宫,你们胜算不高。就算事成了,将军原本没坐实的罪名也就成了事实,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让他躲到哪儿去?你们又躲到哪儿去!”   “跟我回靳倾!我还不信陛下敢去靳倾抢人!”朵颀尖声反驳着我,被我厉然一横:“你想让两国再次兵戈相向么!”   朵颀噤声。我缓然一喟,一字一顿地认真道:“你说得对,可以去靳倾,若是没有别的办法,这确实是个办法。但你知道那对将军来讲意味着什么么?他是在两国交好后带兵去帮靳倾弭平过叛乱、救过你的父兄,但他也曾率军与你们交过战……靳倾人当真容得下么?就算容得下,这于他而言也无异于投敌,只怕还不如杀了他。”   “可是……”朵颀目光空洞而慌乱,极是无助地说,“我总不能看着他死……就如晏公子所说,姜家都能一朝倾覆,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这事耽搁不得……也许过些时日他就……”   也许过些时日他就会人头落地。她是对的,前朝后宫都是如此,很多事情一旦起个头,就会瞬息万变,说不上由谁做主,却可以牵涉无数。   只得庆幸他好歹是战功赫赫的骠骑将军,这于他多少是一道保护。这般重要的人物,纵使真的要杀,也必须把罪名完全坐实了,总需要些时日。   “我去找人。”兄长继续向外走去,“我们不会妄动,但这个准备……不能不做。”   我没有再加阻拦,如若当真没有别的办法,这也是唯一救霍宁一命的法子了。   我们都不能看着他就这么死了。   我不知道兄长都去了哪些地方,从次日黎明开始,陆续有游侠来霍府拜访。起初我担心朵颀应接不暇,后来发现这些人根本不会给她添什么麻烦,不过来打个招呼,表示一定尽力而为,便拱手离去。   我们问他们住在何处,有什么需要的皆可来霍府取,他们也都推辞得坚决。偶有几个不善言辞的说不过,便不多言地转身离开。   三日里,我们大概见了有数十人。   我与朵颀站在府门前望着夕阳下那几个静默离去、很快就混在人群中再辩不出的背影,略微放下心地欣慰而叹。朵颀道:“多亏了晏公子。”   我凝眉不言,竭力克制着自己不去想那最坏的结果。可我又如何能不去想……那是我的兄长,我没有办法不担忧。   “真是够义气,其实……他们若是要财要物,我又哪能不给呢?只要能保霍宁平安,拿什么换都值得。”朵颀短叹着浅笑慨然。   我莞尔颌首:“是,若是托朝中之人说话,必定少不得钱财打点了。”但兄长的这些朋友,是我们都不曾接触过的,只这几日的相见,就为惊惧中的我们带来了无尽的温暖。   我甚至突然开始羡慕兄长这些年来的生活环境……   江湖。   也许等阿眉长大了,我会很乐意跟兄长去江湖走走吧,必定有趣。   “我们去救霍宁了。”兄长对我说。面上由是温和的笑意,我的目光却落在寒光涔涔的剑上,挪也挪不开。   “兄长小心……”我恍惚地说了一句。   然后便是一片混沌,分辨不清发生了什么,只觉刀光剑影间血肉横飞。那是……天牢么?有好多人,官兵的模样,同游侠们厮杀着,厮杀了好久……   到处都是血,几乎在地上漫成了一片,分不清谁是谁的……   还有一地的尸体。   我听到有人高喊:“来看,是燕东第一侠……”   我茫然地望过去,担架上躺着一个人,已毫无生气,是兄长……   我疯一样的想要喊出来,却发不出声响,周围旁人的话语却不断。他们似乎看不见我,只是一边收拾着一片狼藉的天牢一边交谈着:“这些个游侠胆子忒大,竟来劫狱。还不是白搭么,霍宁秋后问斩。”   “这是自寻死路,本来兴许也不会怎样。”   不要……   无数声音混成一片嘈杂,一齐涌入我的耳中,那么乱、那么吵,几乎要把我的头撕裂开似的。   感觉身体好像被什么东西束缚住,难受极了,却半分不受自己控制,我竭力挣扎着,终于一声尖叫……   周围一片漆黑,阿眉在我身边静静睡着,大概是察觉到动静,翻了个身。   我轻拍着哄了哄她,她很快又睡得熟了,两臂抱住了我的手,不撒开。   我就任由她这么抱着,靠在榻上,再难入睡。   还好是个梦,是假的,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大概是我这几日忧心太多才会做这样的梦。但……会不会成真?如若朝中局势变动对霍宁不利,兄长就真的会带人去劫狱吧,然后……   我陡然一冷。   别的法子……哪有什么别的法子?那是谋反的罪名,宏晅肯不肯信他都一定会彻查。证据是可以作假的,那边敢走这一步就多半已有准备,他有多大可能逃开?   除非能有其他方式来证明他无反心。   太难。   我知道宏晅是器重他、信任他的,但他本就对武将多有防备。譬如先前姜家执掌兵权的时候,他虽有心夺回虎符却并不着急,因为姜家老小几乎尽数在锦都、韵昭媛又在宫中,姜家的将领出征,他们的妻儿就是人质。   但霍宁不一样,他的妻子是靳倾人,宏晅不敢轻易动她,她就算不上个人质……   人质!   我忽生了个念头,起初被我极力压制着。可在黑暗中,这个念头快速地成了型,每一步都清晰地展现在我眼前。   不行……我不能那样做,我可以死,但不能让阿眉去涉险。   但……也许这是救兄长、救霍宁、救一众游侠的唯一法子?再者……阿眉到底是宏晅的女儿,他再厌恶我,也还会好好待她吧?   对,用我一命打消宏晅的疑虑、洗脱霍宁的罪名,能换回几十条人命。不是个好法子,但到底比劫狱好得多了。   阿眉睡得很熟了,我尝试着慢慢把手从她怀里抽出来她也没有半点反应。我走向霍宁与朵颀所住的院子,果然灯火通明,朵颀也未睡。   我叩了叩门:“朵颀?我方便进去么?”   朵颀打开门将我让进去:“这么晚了,你还不休息。”   我沉稳地坐下,莞然颌首道:“本是睡了,但我突然想到个法子,能洗脱将军的罪名,也无需兄长冒险。”   “什么法子?”朵颀惊喜不已。   “你听我慢慢说给你……只是,头几步必定要在兄长回来前做完。”如若不然,兄长一定会拦我,只怕他宁可自己去冒那样大的险也不肯我就这样搭上性命。我抿了一口她刚递过来的茶,抬了抬眸,心下平静不已,“如若有一位皇裔一直在霍宁手里,但直到他被陛下彻查身陷囫囵都仍很平安,你觉得……陛下还会疑他有反心么?”   “自然不会,若有半点反心,至少要拿皇裔要挟了。可,哪儿找这么个皇裔去?”朵颀蹙眉道,恍悟间猛地捂住嘴,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你是说……阿眉?”   正文162   我点头:“是,阿眉。”   “可是……你不是说……”   “是,我是说过不愿让阿眉回去,但……我不能看着将军死。”怅然一叹,一缕笑意尽是无奈,“何况,她到底是陛下的女儿,回宫去也没什么不对。”   “但怎么回宫?”朵颀道,“你要知道,陛下若知你当初就离了宫,你也是抗旨的死罪。”   “恩,我是一死,但我们不能让他知道我没去煜都旧宫。”我的微笑半丝不变,就如在宫里时总要维持着的微笑一样,毫无瑕疵地覆住万千心事,“你要记得,这两年我不曾见过你们、不曾离开过煜都旧宫。阿眉是我出宫时有孕生下的,迫不得已托人交给了你们。而我……”我浅颌了颌首,“在旧宫时出了些事,便没有被放出宫。”   “你开什么玩笑?”朵颀惊疑不定地看着我,“没被放出宫?你现在不可能回到煜都旧宫去,那儿也不是随便进的地方。”   “我能。”我淡淡笑着,对此笃信不已地道,“旁人要在典籍上造假许是不容易,但若是宫正呢?”   怡然,她是宫里为数不多的能帮我做到此事的人之一。   “可就算你进了宫……”朵颀犹豫不决地看着我,思索着说,“你又如何见到陛下、如何让他知道阿眉?你若直言告诉他阿眉在我们这里,未免目的太明显了。再者……毕竟……”   毕竟我是个废妃。   “我能安排自己进去,自然就能设计见到他。至于如何让他知道又不起疑,你就不用管了。”我笑容清浅地轻松道,“过几日,你如常进宫拜见皇后去,见了谁也不必提将军的事,就当无所谓。找个机会,帮我带封信给宫正。”   朵颀咬了咬下唇,点点头:“好……”   兄长仍没有回来,陆续而至的游侠们让我们意识到他动用了多少人脉。他也知道这是要一决生死的事,自然不敢马虎。   我坐在院中的一池静水旁,望着水中清晰的倒影叹息怅然:什么叫世事无常?几日前我还想着兴许有一天能同兄长一道行走江湖呢,如今却突然改了主意,要一步步把自己谋划回那个死都不愿再回的地方、去见死都不愿再见的人,然后再一步步设计自己丢了命,去换他们的命。   兄长如是知道,一定会怪我的,所以决不能让他知道。就让他在外面慢慢找人吧,待他回来,我应该已经回宫去了。   可惜道不了一声别。   朵颀入宫拜见皇后的第二日,怡然就到了霍府。见了我怔了又怔,才带着不信的试探轻唤了一声:“姐姐?”   “来坐。”我一如平常地笑着拍了拍旁边的席子,她愣了一愣过来落座,回不过神来地仍看着我,我在她额上一拍,“看什么看,两年未见忘了我是谁了?”   她眨着眼缓过神思来,仍有惊讶之意地笑道:“怎会忘……可姐姐怎么会在霍府?”   “说来话长。”我苦笑一叹,“日后慢慢讲给你。但目下有一件事,关乎霍将军的性命、兄长的性命和一干江湖侠士的性命,唯有我能去解、唯有你能帮我,你肯不肯?”   “能帮姐姐的忙我自然肯!”她毫不犹豫道,说着垂首一喟,“只恨我没用,当初不能求陛下留下姐姐,才让那些个贱|人嚣张这么久。”   我知道她说得是谁,却没心思去多打听这些,淡泊道:“那些都过去了,当时我自己都没有办法,又如何怪你?今次的事才是大事,若不成,几十条人命;若成……”我瞒住了心中清楚的结果,含糊道,“他们都相安无事。”   “姐姐说要我做什么便是。”她坐直身子肃然问我,我抿唇笑道,“前阵子放了宫女出宫,必定有新宫女入宫吧?”   她点头:“这个自然,历来都是如此。”   “今年可有从行宫或是旧宫补充人手么?”   她想了一想:“旁的没有,尚食局和尚服局是有的,只是目下还没到锦都。”她疑惑地看着我,“姐姐到底想干什么?”   “帮我回宫去。”我平稳而坚决地道,“这两年我都不在煜都旧宫,你帮我补一份在旧宫的典籍,然后……我是从旧宫调遣回宫的。”   “这……”怡然惊诧不已地凝视我良久,见我没有改口的意思,凝神道,“倒不是做不得,只是……姐姐为何?如此必要受许多委屈,旧宫和行宫调进来的人……从来不得重用的。”   我点头:“我知道。你把我安排进尚食局便可,用不着什么重用,我回去不是为了找静妃算账的。”   我只要见到宏晅,然后牵起阿眉的事,一切就算了结了。   怡然点头应下,虽是满面疑问但没有再追问我什么。我笑了一笑,静默一会儿,慢慢问她:“我们那个好姐妹……如何了?”   “婉然么?”她登时一冷,阴恻恻地笑说,“还真是小看了她,那事之后,陛下虽对她不待见了但到底寻不着错处发落了她。目下在荷莳宫做事呢,和静妃狼狈为奸,多少人栽在她们手里,连我也动不得她。”   我轻笑一声:“随她们去,这些事……跟我没关了,你也不用为此就记恨她,好好做你的事就是了。”   怡然颌首,略作沉吟,又道:“还有……皇后娘娘自开春以来生了场病,身子就不济了,太医怎么调养也没大用。”她一呼一吸沉然缓慢,“我真怕皇后娘娘若有朝一日撒手人寰,让她坐了后位,太便宜她了。”   “得了,担心这些干什么,还有琳仪夫人呢。”我不在意地笑着,觑着她道,“别话里话外地想让我再争宠争位去,没那个心思了。就为了那么个人,不值得。”   “姐姐……”她望着我,敛去笑意,叹息缓缓,“有些事情……姐姐不知道。”她顿了一顿,恳切道,“姐姐总是还想着芷寒和皇次子的吧?他们也还念着姐姐……”   “念不念着也都这样了,他们过得好便是。”我说得随意,心下却是一沉,忍不住问她,“陛下待他们……还好么?”   怡然点点头:“待皇次子自是没得讲,瑞贵嫔……就是景氏,新生了一双儿女也比不过他得陛下喜欢;芷寒在姐姐离宫那会儿晋了容华,现在已是宜贵姬了,宫里说得上得宠的嫔妃没有几人,她算一个。”   如此便好。离宫之前我特地嘱咐芷寒,待我离开以后她便是个普通的宫嫔。为了她自己也为了元沂,她一定要去争。她万分的不愿,但到底还是答应了。   我走了,她再不得宠,还有谁能护得了元沂呢?   我又问:“那其他人呢?林晋、云溪、诗染……他们可有受牵连?”   怡然摇头:“没有。林晋、云溪和诗染都调回御前了,只是红药……”她抬了抬眼,“在静妃那儿。”   我胸中一滞。   都默然片刻,她站起身道:“我也该回去了,姐姐嘱咐的事我会尽快办好,之后再来找姐姐。”   我颌首,感激道:“多谢你。”   两年,宫里必定变化不小吧,不久前又有新宫嫔入了宫,一定又很热闹。但……终是和我没关系了。我不可能再去争那些,被他厌恶的我也没资本再去争了。眼下值得我奋力一搏的,只有身边这些人,他们的安康、他们的性命……   因为如今的我,是晏芷宸,不是宫里的晏然。   怡然办事很快,不过四五日后就又来到了霍府,向我道:“该做的都做好了,姐姐这两年都没离开过煜都旧宫,这次是调到宫里填补尚食局的空缺。不仅典籍齐全,就算有人查下来,人证也是有的。”   我浅一点头,问她:“那我什么时候进宫?”   “煜都旧宫过来的人明晚会到,姐姐提前准备着,到时会有人来接姐姐。”她说。抬起头,明眸静静地端详我须臾,“姐姐不会后悔么?这次再去,可就没有退路了。我可以护着姐姐,但宫里毕竟……”   “我知道。”我笑着制止了她的话,“本就没想再求退路,也不需你有意护着我。这是我自己要做的事情,我必会办到。”   我知她所指的“没有退路”是什么,她觉得我这一去必然再也走不了了。可我所说的“没有退路”却是结果更加分明,这一去,必是一死。   朵颀为我收拾了些简单的衣服,挑了妆奁中最小却最珍贵的首饰塞给我:“宫里要打点的地方多……你兴许用得上。”   我没有推辞,大大方方地收下。她咬了咬唇,泪意盈盈地道:“阿宸,多谢你……”   我摇头:“这次的事,我是为了救兄长罢了,你不欠我的,也不必谢我;先前的种种,更该是我谢你才是。”   那天,我陪着阿眉在榻上玩了一天,细细看着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色,什么也不愿错过。多希望能看着她长大、看着她嫁人,没有机会了……我竟是要在她这么小的时候就离开她。   门被“笃笃”地叩响,声音轻轻的还带着犹豫,朵颀的声音传进来:“阿宸……宫里的人……来了。”   正文163   车轮辘辘地作着响,车里的几个宫女各自静默地坐着,就如我离宫那时所见的一样。不同的是,那时人人都是满脸的颓丧,今日所见的几人却都有隐隐的兴奋。   因为从锦都到煜都是遭贬,而从煜都到锦都却算得晋位了。再则这里能见到在煜都永远见不到的人,帝太后、皇帝、皇后、嫔妃……她们会以为来了这里就前途无量。   反倒是不似那时还有谈笑,这一次谁也没同谁说话。直到马车停住,各人依次下了车,还是一字不说。   我们一起往尚食局去了,现任的尚食迎出来,我并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我,这样很好。   “这儿不是煜都旧宫,规矩要多得多、严得多,出不得错。你们日后做事都要小心着,免得一不当心连命也没了。”她肃然告诫着,众人齐应了一声“诺”,行礼告退,先去各自房里安顿。   这该是我自小到大做过的最低的位子,从九品,少使,宫女里的末等。五六个人同住着一间,我将东西收拾好时,正巧有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走进来,看见我一愣,笑问说:“你是刚从煜都旧宫来的么?”   我点点头:“是。”   她指了指房间:“你住这里?”   我又点头:“是。”   “我也是。”她笑容更加明媚了,握住我的手说,“我叫璃蕊,怎么称呼姐姐?”   我笑了一笑:“阿宸……”   她又说:“我帮姐姐收拾床榻吧,空下来的那张床许久没有人用过了,要好好擦一擦才行。”   她干活很是麻利,长得俊俏,声音也好听,我直觉得她在尚食局做这样一份差使是埋没了。但转念想想,有什么埋不埋没的?到底是一份平安。   她一壁帮我擦着床板一壁道:“姐姐别怕,许尚食就是说话狠些,待人很好的。我几个月前刚进的宫,也没觉得规矩严到哪里去,哪有外头说得那么可怕?”   我擦完了床栏,伸手去掸幔帐上的灰,被灰尘呛得打了个喷嚏,她回过头看看我,说:“摘下来洗洗吧,这个样子用不得了。”   便一同将那幔帐摘了下来,沾了一手的灰尘,各自掸了掸手,我呼了口气道:“晚些再洗吧,先歇一歇。”   璃蕊的热情让我觉得有些奇怪,相处了几日后却觉她确是心无城府。她也算是我重入宫后头一个交好的人了,愈发亲密起来。   尚食局有尚食局的好处,虽比不得在人跟前做事得脸,但因此也不会有太多劳累,更不必留人值夜。   璃蕊说得对,许尚食并不是什么严苛的人,歇下来之后,她也允许我们随意使用厨房,做些宵夜解解馋都可。   怡然来找我的时候,一锅鹌鹑莴笋汤都放得半凉了,我重新点了火来热,问她为何来得这样晚。她打了个哈欠:“刚得空。近两年陛下睡得也晚,很多时候也不召宫嫔侍寝,就在成舒殿看折子。”   我淡淡“哦”了一声,将盛好的汤装进食盒,又盛出一碗来给她:“你喝一碗再走?”   她笑吟吟地接过:“甚好,可是有两年没尝过姐姐的手艺了。”说着抿了一口,我问说:“味道如何?”   她笑道:“一样。”   味道没变就好,不然又要多一道麻烦。   是以一连数日,我都在歇下来后熬上一份汤或是粥,由怡然将御膳房原本给宏晅备好的宵夜换下来。半个月后,她终于对我道:“陛下今儿个问了一句,这些日子的宵夜是谁做的。”   我衔笑:“哦,你怎么说的?”   她耸肩:“就说是御膳房送去的呗,还能如何?陛下传了御厨去赏,这样的乐事,他们哪儿有不承认的?”   我满意一笑:“聪明。”   她作势一福:“姐姐谬赞。”   做的这些汤,多下来的我也少不得给许尚食送上一份去,虽则她不计较,但该做的还是要做。万一其间出了什么岔子,也好有人帮衬着。   许是因为心中有所求吧,回宫后的日子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熬。很快就过了一个月,其间朵颀托人捎信来说兄长回了霍府,听说了此事之后气得够呛又无计可施。   这正合我意,就让他老老实实待着,静等。我并不怕他一怒之下带着阿眉离开,他若那样做便是功亏一篑,我出不去、霍宁也活不了,他晓得轻重。   “姐姐到底想干什么?”怡然不止一次地这样问我,我每次都只是摇头,回她说:“你总会知道,现在不告诉你是为了你好。”   我不能让她知道我要去送死,她必定会拦我,或是干脆不再帮这个忙,整件事情就全然乱套了。   我细细做着每一道菜,极尽细致,做出他多年来熟悉的味道。我知道,就算怡然说是御厨做的、就算御厨满口承认,他心里也必定有个疑问。有这个疑问就足够了,这是个引子。   尚食局与成舒殿隔得很远,却不妨碍我去知悉这个疑问在他心中有多深。譬如在我“不小心”放多了盐后,怡然喝得直罐水,我仍面色不改地让她照常送去,她在次日告诉我:“陛下蹙了蹙眉头,没说什么,也没问。郑大人问他怎么了,他也只说没事。”   点到即止,不能再拖了,霍宁那边耽搁不得。   中秋宫宴来得正是时候,那日我与璃蕊调了值,本该歇上一天,我却用这一整天精心地熬了一锅汤,色、香、味俱全。   然后我告诉怡然:“你想办法把它安排到陛下桌上去,但自己不要插手。”   怡然挑眉:“又要我安排又不叫我插手,好大个难题。”   “行了,知道你办得到。”我笑了笑,“若陛下再问,直接牵到我头上来。”   她端着汤走了,我望着天边一轮模糊不清的圆盘轻轻一叹:好好的中秋却是个阴天,看样子今晚是少不得有一场大雨了。雨过之后,明天必定晴朗。   我在尚食局的一方小院里静静坐着。月色太暗,几乎看不到什么光,脑海里想着一个又一个的人,我此生认识的每一个人……怡然、婉然、庄聆、顺贵嫔、琳仪夫人、帝太后……还有兄长、芷寒、元沂,还有我的阿眉……   当然,还有他。   对于每个人的记忆都那么多、那么清晰,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我想我就算在这里坐一夜也想不完。   可我连一夜也没有了,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势必见不到明日的阳光。   阿眉……她大概会在不几日后就被接进宫里吧,宏晅大约会给他改个名字、再赐个封号,给她找个新的母妃,抹去我在她生命中的全部印记。   不过至少,天家帝姬是不会为人妾室的,也好。就这么结束了吧,霍宁会活下去、兄长会活下去,阿眉自会有人替我照顾着……我死了便死了吧,   起了一阵微风,一片枝头传来的窸窣声过去之后,外面起了一阵嘈杂。数名宦官一道进了尚食局,叫出了许尚食:“你们尚食局有人往陛下的汤里下毒。”   许尚食愕住:“怎会?晚宴的汤并非尚食局所做,大人必是弄错了……”   那声音听得熟悉,我一时却想不起是谁,在黑暗中又看不清他是谁。不过他是谁也不重要,是谁都一样。   我信步走上前去,带着三分笑意徐徐道:“那道汤是我做的,毒也是我下的。莫要为难尚食。”   走得近了,看清了那人的面容,我有一怔,他更是大惊:“宁……”   我缓然微笑:“林大人,多日不见。”   是林晋。   “您怎么……”他错愕不已地滞在那里。我淡然颌首:“今时今日,何敢再当林大人一声‘您’啊?我就是要杀他,未成,是我命不好,大人不带我回去复命么?”   他陡然回神,看了看跟在身后的数位宦官,自知毫无退路,亦帮不到我,狠一咬牙:“带她走。”   时隔近两年,我再度踏入灯火辉煌的辉晟殿、踏上九阶。我清晰地听到两侧有些资历的宫嫔倒抽冷气的声音以及新宫嫔见状后面上的狐疑。   我在离御座十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目光瞟过他时不禁冷意无限,垂眸、下拜,却是连一个字都懒得讲。   气氛凝滞须臾,我听到有小孩子的声音,犹豫着唤了一声:“母妃?”   是元沂……他还记得我!   我忽然觉得我不该这样出现在这里,不该让元沂见到。连头也不敢回,便听芷寒的声音从同一处传来:“长……长姐?”   我以为我能平静地面对这一切,说自己该说的话、完成自己此生最后的一搏,可他们到底还是让我无法平静了。   只觉得自己自私得很,以这样狼狈的方式出现在这里,为了救兄长和霍宁……却没有顾及芷寒和元沂。   他们总要为此徒增烦扰了,元沂甚至会一辈子都记得是他的父皇杀了他的母妃……   我心中一阵颤抖,几乎有了退却,犹豫这件事是否还要继续做下去。他……却忽然开了口:“真的是你。”   毫无波澜的平静口吻,甚至听不出恼怒,我低着头,轻道了一声:“是。”   “芷寒。”他略微抬高了声音,缓缓道,“你先带元沂回去休息。”   “陛下……”芷寒踌躇着,艰难地恳求道,“长姐纵使有过,也求陛下……”   他抬了抬眼:“退下。”   芷寒话语滞住,应了一声“诺”,悄无声息的告退。犹听得元沂又唤了一声“母妃……”,我却连回头的勇气也没有。   又是长久的安静,他似是在思索如何处置我才好。曾经无比熟悉的曼曼语声传入耳中,清凌凌地带着讥讽:“两年不见,宁婕妤胆子愈发大了,弑君的事也敢做。”   是庄聆,静妃。   周遭的新嫔妃们在听到她的话后一片恍悟的讶然,我冷然一笑,无话。   她们要怎样的讥刺都无所谓了,我现在都不关心。我唯一迫切等待的,是他的发落。   “旁人也都退下,先给母后问安去。”他轻轻道,“这事……朕来处理。”   不由分说的口气,我一愣,一众宫嫔也是一愣。我自己都毫无辩驳地认了罪,当众发落不就是了?何必再兜个圈子。   正文164   众人皆尽退去,本就安静的辉晟殿里冷寂到空洞。宫人们也都识趣的退下,只剩下我和他在殿里,一坐一跪。   我始终等着他发话,他却长久无话。不该是这样,我要弑君,当着众人的面要弑君,他不该是这样的反应。   我全然不知他现在在想些什么。   只觉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我双膝都发了麻,忽见他起身走了过来。静静地等着,他却径直从我身边走了过去,半步也未停的出了辉晟殿。   究竟怎么回事?   我原本的想法简单明了,弑君是死罪也是重罪,试菜的宦官出了事便会知道汤中有毒,他必定会查,然后传我来问话;我认了罪,就是一死,便可在死前“逼不得已”道出阿眉的存在,告诉他我在旧宫生下了她,托人交给了霍宁夫妇。如此,他最多是不信阿眉的身份,可以验亲,却不能怀疑我搭上性命做的事是为了救霍宁而演的一场戏。   简单,却准、狠。   我想过这些事会在哪些地方出岔子,比如那汤兴许呈不到他的桌上,或是他赐给旁人而毒死了别人。再不然,也许怡然会为了护我想办法找个人顶罪……   这都有可能,如若发生了,顶不济就是再寻机会。这本就是个下策,我咬牙去做为的是能尽快有成效。   可目下……大概会出岔子的地方半点岔子也没有出,一路顺风地走到了最后一步,却卡在了这最不该卡住的地方。   他不是该杀了我么?留我一个人在辉晟殿是怎么一回事?   殿外响起了轰鸣的雷声,沉重地不绝于耳,听着仿若整个天空都要砸下来似的。我犹自跪着,思索着到底哪里出了问题,猜测着他的心思。   一声如同炸裂夜幕的巨响,继而大雨倾盆而下,在我身后不远的殿外下得酣畅淋漓。今晚果然是有这样一场大雨啊……我却不再确信明日是否是晴天。   这才是绝望,我不知他的心思、不知他会怎样做、不知此计是否还能成,也不知接下来还能做什么。   最可怕的便是他晚些时候差人来赐我一死,我一命呜呼,却再见不到他,说不了那些至关重要的话。   心中一阵恐惧。   身后响起脚步声,细细碎碎,不像他的脚步声,应该是宦官。难不成真是那样,这是来赐死我的?   我没有勇气回头,只觉无力得不堪承受。   “这个……”来人在我身后站定,犹豫着些什么,俄而道,“嗯……晏娘子……您回去吧。”   什么?我讶然回头看向他,他手里执着的油纸伞仍滴着谁,一滴一滴流在地毯上晕开。见我回头,他重复了一遍道,“您回去吧……”他又一番犹豫,继道,“我回去复命了。”   原是犹豫称呼与自称。   他不再多耽搁的浅浅一揖,转身走了。我怔了一怔,猛地站起来,耐不住膝上一软,一边伸手去揉着一边急唤道:“大人慢着!”   他转过身,规规矩矩地躬身道:“娘子有事?”   “陛下到底什么意思?”我颤颤巍巍地走向他,“回去?”   他低应道:“是,陛下是这么说的。至于到底什么意思……我就不知了,娘子别抗旨就是。”他说着抬了抬眼皮,“再者,您也不能总在这辉晟殿里待着……”   他言罢再度一揖,一边撑伞一边走了出去。   回去?尚食局么?   我望着在乌云遮蔽下一片黑暗的天幕,站在殿门口的长阶之下无比踌躇。雨越下越大,全然没有停的意思。不由得站在屋檐下不敢往外迈,细细一想又不禁笑自己矫情:死都不怕了,还怕淋雨么?   一步步走下去,还未走完长阶,身上就已经淋透了。雨水带来的寒意往骨子里浸着,又湿又冷。手里没有宫灯,天上也没有月光,道路一片漆黑,若不是对宫道走向早已烂熟于心,我大约会迷路在这九重宫阙之中。   雨水不断地淋下来,狠狠砸在脸上、身上,心中说不清的烦乱让我连挡也懒得挡。他到底想干什么?弑君的大罪,没听说过特赦的。何况我还本就是他不喜的人。   辉晟殿前的广场真大,走了这许久才走到尽头。走出一道大门,拐了个弯继续往尚食局走。身后有急促地靴子踩在雨水中的脚步声,似乎有人在叫我。转过头,依稀看见两名宦官撑着伞追过来,我停下脚,在雨中站定看着他们。   “晏娘子。”他们赶上来,在我面前停住脚步,跑得气息有些不稳,喘着气缓着,俄而向我道,“陛下传。”   陛下传。我心中一喜,低低福道:“有劳了。”   他们举伞遮住我,一路不作声地往回走,绕过辉晟殿又走过广盛殿,成舒殿终于呈现在我眼前。我的心速不觉间快了起来,他们却没有带我进去,而是从侧旁绕了过去,到了成舒殿后。   成舒殿后有一大片宫室住着御前的宫人们,他们带着我在一间房门前站定,推开门躬身道:“陛下说今日雨大,娘子先不必冒雨回去了,且先住下。”   我抬头瞧了一瞧,这是我做尚仪时的住处。   心中再度起了同样的疑问:他到底想干什么?   却知问他们也没用,必是和方才那宦官同样的答案。只得颌首道:“多谢大人。”   他又道:“娘子客气。若有什么需要的,知会一声便是,我们在这儿候着。”   “这么大的雨……”我打量着他们因为追我而有些湿了的衣袍,含歉笑道,“这屋子是有间书房的,两位大人不妨进来坐坐。为我一个将死之人淋雨,多不值得?”   他们互相看了一看,又望了一望这丝毫不见小的大雨,笑应道:“多谢娘子。”   他们在书房坐着,我在卧房内坐着,寂静无声。心里仍在不停的想着今日之事,思绪飞转间连身上被淋透都忘了。回过神时,衣服都好像干了一半了,只觉困顿不已,既顾不上更衣也不愿劳他们再去给我取衣服,便在榻上躺下,望着床栏上的雕镂发愣。   不知不觉地睡过去,觉得头重脚轻。明明心里装着万千心事,却意外地什么梦也没有做,一直到次日天明。   嗓子有些沙沙发哑,头也有些痛,大约是因为受了凉。我抬手抚了抚额头,还好,并不热。   不知什么时候有人送了茶水进来,我下榻倒了一杯来喝。温热的茶水流过喉咙时带过一阵发硌的痛感,蹙了蹙眉强咽下去,又灌了一杯。   身体舒服了几分,打开门,穿过前厅往书房瞧了一瞧,昨日那两个宦官已不在了。再推开大门,两个宫女在外一福,嚇了我一跳。   “娘子安。”其中一人道,抬眸打量我一眼便蹙起了眉头,“娘子气色不好……可要请医女来么?”   我摇头:“不用……”嗓子哑极了,就像是枯树枝刮在地上的声音,我轻咳了一声,续道,“受凉罢了,我多喝些水就是了。”   她颌首,又道:“娘子可要沐浴更衣么?”   这才想起昨夜淋了雨也不曾换过衣服,多半就是因此才受的凉,遂点一点头:“有劳了。”   她又一福,转身去准备,留下另一人在门口不声不响。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离开不了这个房间了。   我也听出她在言语间称我为“娘子”,却尽量避免着自称,她必是和我一样正拿不准宏晅的心思,如何称呼也不合适。   回到房里坐下等着,她们在侧间备好水后过来叩了叩门。我独自进去,将她们都挡在了外面。   热气氤氲,我觉得脑袋带着隐隐的疼痛一阵阵发着胀,心里太乱了,半点头绪也没有。过去一夜了,他态度不明,好像没有要杀我的意思,但现在是怎么回事?软禁么?   长吁出一口气,摇了摇头,尽快洗完了出来,换上她们提前备好的干净衣裙,独自又回了卧房。   他总不能这样把我关一辈子……   我思索着,只觉他大概会来,又实在想不通为何。弑君之人不赶紧赐死了等什么?难不成竟还觉得我背后有人指使要查个究竟么?   那倒是找人来审啊!   有宫人送了饭菜和驱寒的药来,我本没胃口去动,转念一想反正命不久矣,何必在最后几天再委屈自己?便毫不犹豫地大大方方去吃,胃口一开果然格外舒服。   元沂有芷寒,阿眉有朵颀照顾着,霍宁的事不急于这几天——只要我还有机会见到宏晅,就总能找到机会激怒他然后跟他说。突然觉得一身轻,在生命的最后几日暂不用烦心实是一桩美事。   晚上睡前,那宫女却端了碗药进来,搁在桌上,朝我欠身道:“陛下说娘子时常睡不好,这是安神的药,娘子喝了早些睡吧。”   我蹙起眉头,“哦”了一声,她不多话地离开。我冷眼看了那药碗一眼,未动。   这一夜果真是睡得不好,心里很静却清醒得很,几乎是睁着眼发愣到阳光映入窗棂。   起身开门,门外的宫女换了两个,同样是朝我一福然后打量我一番,其中一人说:“娘子睡得不好?”   我笑了笑:“睡不着。”   “昨晚……她们不是送了药来。”她犹豫着我,我答得却爽利:“是药三分毒,懒得喝。”   二人诧异地相互一望,交换了个眼神,想了一想问我:“娘子现在用早膳么?”   我点头浅笑:“好,多谢。”   她们很快端了早膳来,菜式不多,却样样都是我爱吃的,我看了一看,笑问她们:“宫正吩咐的么?”   其中一人福身答说:“不是,是陛下。”   我挑了挑眉头,由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哦”。   是以早餐未动,她们端出去时犯了嘀咕。午膳晚膳便正常了,没什么我不爱吃的,也没有我很爱吃的,安心用。   一连几天,我半点也没委屈了自己,但送进来的吃穿物什只要与他有半分关系我便连碰也不碰。没什么特别的原因,不是谋划也不是算计,更不是怕他下毒,只是不愿接受。   又过一日,我照常未动那安神的汤药,照常睡得不好。到了清晨才好不容易睡了过去,却觉没过多久就被人吵醒了,迷迷糊糊睁开眼,门由“笃笃”地响着。   “是谁?”我紧皱的眉头问了一声。没有答话,敲门的响声也停了下来。疲惫地翻了个身想继续睡,那门声却又响了起来。   不耐地坐起身,揉着眼去开门,无比烦躁地想要同外头的人争吵两句,开门的瞬间却把所有的话狠狠噎住。   一时愣没能回过神。   他静静地站在门口,负手看着我,看了一会儿,我倏然回过神来,面上一冷间俯身要见礼。他拦住我,抬眼看了看床榻问:“还在睡?”   我点头:“是。”   他沉默一阵,又说:“那你……接着睡。”   “陛下有事?”我淡淡道,语调毫无起落,已是习惯地冷然。   他一时无声。我侧过身往门边退开一步:“陛下请。”   他似有一瞬迟疑,还是走进房中,四下看了看,问我:“这几日……还好?”   我不答。我忽然发现我竟已如此抵触同他相处了,连一句话也不肯多说。他转过头来,睇视我良久,短短一叹:“算了,不扰你了。”   “陛下要我的命就请趁早吧。”他提步离开间我脱口而出,话语生硬不已,顿了一顿,一笑又说,“何必这么拖着?我累,陛下心里也不舒坦吧?”   他止步须臾,道:“想太多了。”   “是陛下想太多了。”我轻曼地笑着,“陛下不必担心我背后还有人指使,晏家从前因为朝中之事落的罪,我此生不会和人勾结参与这些个事。”   “朕知道。”他一叹,又说,“你恨朕到这个地步么?”   我不禁沁出轻笑,反问他:“不该么?陛下不是同样也恨我到这个地步?”   他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退了不少东西回成舒殿。”   我冷笑:“是,我用不上。”   “以后不来碍你的眼。但你若需要什么,开口就是。”   我要阿眉……这个念头在听了他这句话后猛地腾起。阿眉,我和她分别有一个多月了,我压制着不许自己去想她。   怎么能不想。每次想到,心里都是一阵如针刺般的疼痛。   不该是这样,阿眉不该离开我,她本该是宫里的帝姬;即便是我出宫后生下,她也该一直和我在一起,更有兄长、霍宁、朵颀一起疼她……   今日这般,都因他而起。若他没有废了我,今日不会如此;若他没有动霍宁,今日亦不会如此。我已离开过儿子一次,这次又离开了女儿。   都是因为他……   我琢磨着要不要此时告诉他阿眉的事,也算顺水推舟。思虑再三却觉还是牵强,并不保险。强自忍下这份心思,只平淡地告诉他,“没什么需要的,心都死了,陛下觉得我还会有所求么?”   作者有话要说:咦这章有四千五百字耶……   不过大家放心……晚上的更新绝对不低于三千喵……o(*≧▽≦)ツ快夸我厚道!   正文165   与他的这一次相见让我的心思愈加烦乱,愈加不知该如何是好。当晚又是辗转反侧到了后半夜才勉强入睡,晨起时头昏脑涨、浑身酸痛不已。   还是病了,医女说是之前有寒气积郁在体内,故而这一病当真如山倒。在这么个节骨眼上,偏偏遇上这种事,发烧发到神志不清,什么也琢磨不了。   迷迷糊糊地喝下药去,昏昏沉沉地入睡,不知道睡了多久,好似听到婴孩啼哭,是阿眉么?她睡得不好?还是饿了?我伸手摸索着,有又一瞬的清醒,让我告诉自己这里并不是霍府。   额上一凉,应是用凉水浸过的帕子敷了上去,有人在我耳边说着什么,却夹杂在一阵阵耳鸣中听不清楚。   我真怕就这么病死了。我若这么死了,兄长还是要带人劫狱,我曾梦到的那一切也许还会成真……我们如何面对九泉之下的父母?   兄长……莫要妄动,将军不会有事,你且和朵颀一起照顾着阿眉……   保证阿眉无事,让我做什么我都做得出,一定要保证阿眉无事……   阿眉,阿眉……我在她的咯咯笑声中沉睡过去,一个又一个梦连贯着涌出,每一个梦里都是她。   我不该离开她。是我咎由自取,才致如今只能在梦里相见了。   再醒来时,是深夜了。睁眼觉出身上压着厚厚的被子,身上湿腻腻地逼出了一身汗,几乎连衣服都浸透了。神思却是清晰了过来,该是烧退了。   屋里很黑,一支蜡烛也没有留。我坐起来缓了一缓,不知她们把蜡烛收在了哪里也没法去点。披了件衣服推门出去,抬头望了一望,天还是阴的。   都说“守得云开见月明”,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云开。   在廊下的台阶上坐下,希望能在这宁静的夜色中理清思绪寻个出路。过了一会儿,有人温声说:“这么坐着……小心再受凉了。”   我浑身霎觉一悚。   起身要下拜,他却握住了我的胳膊:“进去坐着吧。”   怡然点了灯,并不很亮,幽幽暗暗的光线照着屋子。他凝睇着我笑了一笑:“还是老样子,动不动就生病。”   “嗯。”我垂着首应了一声。   他不再说话,垂眸微蹙着眉头,仿佛在思量着什么。过了须臾,他缓缓问我:“阿眉是谁?”   什么?!   我猛抽了一口冷气,惊讶不已地看向他,他不该知道她。   “你烧得说胡话,一直在叫这个名字,是谁?”   我的思绪反倒平复了。原来他并未暗中去打听什么,只是从我口中听到的。我嘴角牵起一弧笑意,虽知自己现在面色大概苍白着,仍竭力让这笑意显得鬼魅:“阿眉么?那是我的女儿。”   他的身形狠狠一震,怔然凝视着我满是不可置信,我欣赏了他震惊的神色良久,才听到他说:“你说什么?”   “我说阿眉是我的女儿。”我笑意更添了几分,与他对视着一字字道,“是我在煜都旧宫生下的,现在一岁多了,陛下以为如何呢?”   “她在哪儿!”他的神色陡然乱了,厉声喝问。我犹是一声轻笑,带着发自内心地快意冷冷道:“我把她交给别人照顾了,陛下不配知道。不仅如此,陛下您还在亲手毁她的一辈子。”   他一阵错愕,茫然地看着我,我徐徐地笑着,似乎对阿眉毫不在乎,在乎的只是对他的报复一般:“我给她找了个好人家,家境殷实重义气,又是数得上的朝中大员……我心说我没本事照顾好她,让她这样过一辈子也好,不过陛下您……显是没给她这个机会。你正亲手毁了这一户人家,还是足以诛九族的罪名。”   “你……”他的声音颤抖着,不知是因为激动愤怒还是慌张,“他们知道她是朕的女儿吗?”   “自然。”我抿唇而笑,“陛下放心,他们不会拿她做要挟的。不过等陛下除掉他们之后,阿眉的处境会如何我就左右不了了。”我笑睇着他,玩味着轻缓道,“陛下您把我贬为宫婢,没准儿也会对您的女儿做同样的事?”   “晏然!”他蓦然击案,惊怒交加地质问我,“你怎么能……她是你的女儿!”   “是,她是我的女儿。”我敛去笑意,口气寒如薄冰,“我当然爱她,我也想疼她,但陛下您不给我这个机会。再者……我又多爱她就有多恨陛下,让陛下您悔恨,我也算不枉此生。”   他呼吸窒住,狠狠瞪视我半晌,终是拂袖离去。   我就不信他不去查阿眉的下落,也不难查到。但凡查到了,霍宁是忠是奸自有论断。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应是不会将阿眉交给我了。宫里的嫔妃那么多,给她找个养母何其容易。那么她回宫之日,就是我自尽之时。   他一连半个月没有来见我,我的心却格外地平静下来。因为从御前宫人口中打听些朝中之事并不算难。   他们说,骠骑将军官复原职,已然无事了。   又过几日,我听怡然说他遣了太医、医女去霍府,该是去验明阿眉的身份的。怡然侧倚在我的榻上,笑盈盈说:“接个帝姬回来,姐姐的日子要好过了。皇次子说不准也要还回来。”   我无声摇头。她想得太容易了,我和宏晅之间的隔阂早就消不开了,她也不知我在十数日前对他表露过怎样的恨意。   “等他们回来,你帮我求陛下让我见阿眉一面吧。”我淡淡道。就算横竖是一死了,我也总要再看看她。   是以傍晚时分,宫娥抱着阿眉来了,同来的还有梨娘。我紧张了这么久,乍然见了还是说不出的心情。阿眉明显又长大了许多,嫩嫩的小脸面色红润,一见我就伸出小手,要从梨娘怀里挣出来:“娘抱。”   我的泪水几乎要涌出来,忙伸手接过她紧紧搂在怀里,她也搂着我,下巴搁在我肩上,过了好一会儿都没动静。我一看,居然是睡着了。   “娘子走后,她一直哭闹不止,哄了好多天才哄好。”梨娘叹息着说,“昨日接了圣旨,告诉她今天能见到娘子了,她竟是一夜没睡。难为她年纪这样小就这么懂事。”   我抱着她倚到榻上,不愿将她放下,就让她在我怀里睡着。她睡得很甜也很沉,小脸靠在我的怀里,羽睫轻轻覆着。   “她长大一定很漂亮。”我衔笑说。梨娘应道:“自然,定是如娘子一般。又是皇家帝姬,日后好日子长着呢。都说宫闱深深,娘子有她陪着也不会寂寞。”   我拍了拍她,轻轻对梨娘说:“梨姐姐,这孩子日后……恐怕还是要劳烦你。”她略有讶意,我苦声一笑,“有些事,说不清楚。但这孩子陛下只怕是容不得我带,可能不几日就要交给旁的嫔妃去。梨姐姐日后多操心,等她长大了,也就该忘了我了,梨姐姐也不必告诉她。”   梨娘越听越诧异,愕然问道:“生母还在,怎的好把还自己交给别人去?哪儿有这样的道理?”   “什么道理不道理的,也不是我说了算。”我颌了颌首,疲惫道,“我陪一陪她,梨姐姐也先去休息吧……”   梨娘带着疑惑和悲戚朝我福了一福,阖上房门走了。屋里只剩下我和阿眉。我把她放在榻上,自己也侧躺下来揽着她,她好像察觉得到我的方位,本是平躺着,忽地翻了个身面朝着我。我轻轻抚着她的后背,浅浅笑着:“阿眉……过几天,你可能就要有个母妃了。不是娘,是母妃。你是帝姬,她会好好照顾你的,你乖乖听话,好好的长大……”说着说着,泪水就弥漫开来。她还这么小,离开我月余就会哭闹不止,如何受得了永别……   天家,一直是这个样子吧。由不得我也由不得她。   “阿眉,别怪娘,娘是为了救你霍叔叔……就是阿桓的爹。他是位将军,他和他的妻子都对娘有恩,娘不能看着他死……日后还会有人疼你的,霍夫人也会时常进宫来看你,不过她日后能不能做你的婆婆……也不是娘能说了算的了。”   只觉得有无数地话想对她说,明知她睡得沉沉听不到什么,还是想把这些都说给她听。因为这大概是我能对她说的最后的话了。和想说的话一样,眼泪也停都停不住,直到哭得哭不动了、也说不动了,扯了被子过来盖上,与她一同睡着。   真是心安,这是月余来都不曾体会过的心安,大概是今生的最后一次了。   感觉阿眉在我怀里动了一动,我睁开眼,她已经自己坐了起来,小手揉着眼睛。我一板脸,拿开她的手:“说了不许揉眼睛。”   她乖乖放下手,看一看我:“娘哭了……”   我心里微颤,一壁去擦着泪痕一壁道:“没有,这两天眼睛不太舒服……所以叫你不许揉眼睛!”   “阿眉知道了……”她撅了撅嘴,细声细气道,又说,“那是谁?”   我循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身子一紧。   他倒未有察觉,信步走过来逗着阿眉:“阿眉,叫父皇。”   阿眉大睁着眼睛看看他又看看我,有些怯意地缩到了我的怀里。   他蹙了蹙眉,伸手要抱她,阿眉躲得更厉害了,就是不肯让他碰,我搂着阿眉不言不语,他在榻边坐下,笑睇我半晌,俄而道:“兜这么个大圈子,原来是为了霍宁?”   我一窒。   他想了想,点头道:“嗯,俗话说一孕傻三年,你这是第二年?”   我皱眉看向他:“陛下什么意思?”   “想这样的法子救霍宁,你信不信朕杀了他?”他淡看着我,带着三分笑意轻然道,“拿阿眉做棋子以证他没反心?晏然,你是比朕想得傻多了还是当真有心让朕杀了他让阿眉日后没好日子过来报复朕?”   他一声嗤笑:“你没这本事就别淌朝堂这滩浑水,淹死了自己还害了别人。”   我回看着他,强自生硬顶道:“我不明白陛下在说什么,也从来对朝堂上的事没兴趣。”   “是么?”他抬了抬眸,“那朕能不能因为霍宁扣着帝姬而不报治他死罪?”   “你……”我愕住,竟是忘了这最重要的一道。身陷囫囵不已皇裔为要挟是可证明他无反心,而明知阿眉是皇裔却不报本就是死罪。   正文166   “别瞎想。”他一抬手,“要杀霍宁早杀了,不用放他回去再多道麻烦。”他蹙着眉头看着我,“朝中互相弹劾是常事,无风起浪的闹得不厉害压一压了事,闹得厉害了查一查堵堵那帮文官的事也就了了,你添什么乱?朕没那么昏庸……也没你这么笨。”   “……”   “你当朕是听他们说办谁就办谁的么?朕自有自己的法子去了解谁是怎样的人。”言外之意,他自有办法知道这些个武将的动向,旁人的弹劾不过是一听。他说着睇了阿眉一眼:“倒也不错,不然朕什么时候才能见到阿眉?”   我紧搂着阿眉不愿松开,漠然道:“我是为了我兄长的命。事以至此,陛下想如何?”   他觑了觑我,反问:“你想如何?”   我不吭声。   “你若没想法,朕就下旨册封了。让礼部给阿眉拟个封号,你么……”他想了一想,“九嫔的位子现在倒是都还空着。”   我诧然,在知悉我对他有那样的恨意之后,他竟还能容得下我?还让我自己带阿眉?我还以为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赐个速死然后挑我荐的人给阿眉做养母。这到底是个惊喜……思量片刻,点头应下:“好。”   他又说:“还住簌渊宫?”   “随意。”   “协理六宫之权你要不要?”   我抬了抬眼:“听陛下的。”   他一声轻笑:“答应得这么爽快,是为了阿眉?”   我淡看着他:“是,全是为了阿眉。陛下想留我我走不了,但……这一出戏是假的,我对陛下的恨却全是真的。”   这都是实话。我对他的恨都是真的,两年来被我压制下来却到底不曾淡去。我以为我可以释怀,再见到他时才知根本不能。我瞥了他一眼:“陛下肯容下我,不是也因为阿眉?”   他不说话了,我也不再开口。阿眉犹缩在我怀里,不安地轻唤了一声:“娘……”   半晌,他轻轻说:“不是因为阿眉。”   我看向他,许是因为屋内光线昏暗的关系,他的面色也显得格外黯沉:“不是因为阿眉。不知道有阿眉时……朕就想让你留下。”   我不觉冷笑出了声:“陛下觉得我会信这样的话么?”   他静静注视着我,看得我只觉心头被什么东西一压,他苦笑说:“是,前些日子朕没说,因为不知道怎么同你开口。所以现在……朕也不知该怎么让你信了。”   就当是真的,至少他没赐死我,且把我一直扣在这儿。   “朕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你出现在辉晟殿那天,朕觉得是天赐的机会。”他哑笑了一声,“朕当时心里就在盘算,怎么把下毒这事压下去。可你那么傻,当众就承认了,堵得朕没话说。”   “好一阵子,朕都在想你得是傻到了什么地步——御前试菜的规矩你是最清楚不过的,为什么会用这样的法子下毒。”他顿了一顿,“直到朕知道了这两年的过往。”   我长长一叹,叫了宫人进来,让她们去请梨娘来。我哄着阿眉,让她先随梨娘去。有些话,我要同宏晅说清楚,但还是不要让她知道的好。这孩子太懂事,我不愿让她明白这些。   “是陛下您亲自废了我。”我直视着他说,他点头:“是,但朕有朕的苦衷。”   “您大可以赐我一死,您答应过不让我进冷宫!”我有些激动起来,忿然道,“您以为为奴的日子会比在冷宫好过么!”   “所以朕让霍宁去找你兄长!”   “那是后来的事!”我怒驳道,“我知道您下了密旨找兄长的下落,但那是后来的事!您不还是要我在煜都旧宫熬完一年半再走么!”   他定定地看着我,少顷淡泊道:“那不是后来的事。”   我微怔,等着他继续说。   “那是之前的事。在你离宫之前,霍宁就找到了你兄长,让他劫走了你。”他勉强笑了笑,“后来再差人找他,是朕想知道他把你带去哪儿了——朕怕直接下旨找你会让你遭不测。”   合着他早就知道我不在旧宫……   “晏然……”他紧紧握住我的手,我的手却仍旧冰冷不已,他说,“你可以不信,你可以接着恨,但是……就当是为了阿眉,你好好留下。”   “好好”留下,他是指像先前一样?我默然以对。   “若不然……”他淡淡笑起来,“霍宁奉旨找你兄长,却把你们藏在自己府里,这个罪朕问定了。”   “两年未见,陛下真是愈发小人了。”我讽刺地笑着,“陛下,有了这两年在,您以为能留得住我的人、还能留得住我的心么?我对陛下的心早就死了,根本回不去了。我自会好好照顾阿眉,但陛下若觉得我还能如当年那般和陛下相处,陛下未免把事情想得太好了。”   他一阵安静,而后是一声叹息。我冷然又道:“所以,九嫔的位子陛下能省则省了吧——所谓树大招风,我即便留下,也只想带着阿眉过安生日子,就和顺姐姐一样。旁的那些斗争,我无心也无力再去理会了。”   “听这意思……你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原谅朕了?”他睇视着我,眼中有隐隐的不舍与期待。我涔涔一笑:“何谈原谅与否?所谓哀莫大于心死,不巧,我心死了。”   他在一声沉重的叹息后离去,我一个人在屋里子静坐良久。我知道这一番话是自私的,我拿准了即便我对他处处拒绝他也不会薄待了阿眉——他从来不会亏了子女,所以我才敢说出这样的话。   确是没有办法原谅他的。婉转承欢,我做不来。   过了许久,门被敲响了,怡然在外试着问道:“姐姐……我能进来么?”   我走过去开门。怡然打量着我:“姐姐和陛下……吵架了?”   “没什么可吵的,我只是说清了我该说的。”我答了她这一句话,又狠狠地关上了门。我不希望有人在这个时候来劝我,从前我与他也出现过类似的隔阂,总会在他或是旁人的劝解中心软。这次,不能了……   “姐姐……”怡然在外低低道,“姐姐何必……这样对姐姐无益,对小帝姬也不好。”   “我知道他不会让阿眉吃亏。”我隔着门回道,“至于我,早对他没心思了,在宫里怎么过不是一样?有益无益有什么可在乎的?”   “姐姐!”怡然的声音听着有些急,在外说,“姐姐不知道……这两年,陛下一直很想姐姐,根本没有怪姐姐的意思。”   “想又如何?不也过得好好的,还添了一双儿女。”我说着忍不住冷笑出声,淡问她,“他可知这两年我是怎么过的?我心里有多苦?”   “姐姐……”怡然有些败阵的意思,唤了一声之后半晌再说不出话。我便问她:“是陛下让你来做说客的对不对?”   她呢喃着应道:“是……”   “那你也不必为难。”我微微一笑,口气缓和几分,对她说,“你只回去告诉他,我曾说过他对我的好我承受不起,这两年来更觉如此,今日听闻真相此想法更笃……告诉他,要册封便册封,但求他拿我当个寻常嫔妃就是了,让我在宫里平平静静地过下去,不用为了这独一份的待遇遭受这独一份的心惊与耻辱——这些话我昔年都同他说过,他会明白。”   当时是怎样的事?是岳凌夏屡屡算计我,他终于同我表明了心迹。我却是半分轻松也没有,只觉得自己也是他棋盘上的一颗子,和他的朝堂、他的势力权衡着,不知不觉完成他的大事,却无人顾及我是否心累。   如今更觉如此。原来连兄长劫我那一步都在他的算计里,我半分不知情,带着对他的恨煎熬了两年有余,真是可怕……   我不敢去想,如果有一天,我这颗棋子与他的大棋起了冲突,他会弃谁。呵……必定不会废那样的心力保我。既然如此,倒不如离他远一点,反倒图得自己安宁。宫里纵使跟红踩白,纵使无宠的日子不好过,也比那样的心惊舒服多了。   他在片刻后再次来到我的房中,推门而入,衣袍夹风:“你到底要朕怎么做?”   我平静地说:“我已经和怡然说得很清楚了。”   “朕是说,你要朕怎么说你才能不再怨朕!”他薄怒道,显是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陛下……”我叹息疲惫,“您何必为我废这个神?您其实从来没有真的在意过我吧……”   他怔然看着我。我幽幽道:“我也是刚刚才意识到这些……陛下,您是在一直试着护我、或者用您自己的方式护我。但……您从来没有在意过我到底想要什么、在乎什么。您觉得您护了我,丝毫没有在意过我到底心事如何。这份好我不仅承受不起,也觉得可笑。我知道您当年受了赵大人的嘱托照顾我,这曾是您的一份责任……但这份责任可以过去了,如今的我自己可以活得下去,您大可不必再为此上心了。”   从我七岁、他十二岁开始,这种保护就时时都在,于他于我,大概都已是一种习惯。他听得失神,我浅笑续言说:“陛下,您从来不知道,您的这种所谓保护已经伤了我一次又一次。我受不起了,我怕再有一次,我会忍不住了结了自己的命,连阿眉也照顾不了。”我走近他,这是这些天来我们离得最近的一次,我缓缓告诉他,“所以,求您放我一马,也放您自己一马。”我凝视着他,郑重地拜了下去,“臣妾多谢陛下。”   正文167   他没有给我明确的答复,许是默认了。两日后,我受封正三品充容,仍居簌渊宫。正三品,也是不低的位子,比起九嫔却要低调得多了。虽是半品之差,但正三品尤在二十七世妇之列,要晋到九嫔上总不那么容易。   离开了这些日子所住的这一方小屋,我才知道许多宫中的事。原来簌渊宫早在我离宫当日就封了宫,两日前才又开宫打扫,又命从前随居的宫嫔迁回来——其实只有冯云安和沈语歆了,芷寒晋了贵姬,自己也是一宫之主了。   怡然一再劝我还是不要同宏晅闹僵了好,毕竟……这是他的后宫。   我则告诉他:“我心里的恨只是一方面罢了,我看得出他对我有愧,他有这份愧在,才更加不会亏待阿眉,这可比时有时无的圣宠要安稳多了。”   冯云安和沈语歆这两年都未再晋位,犹是一个宣仪一个才人。我着人去知会了她们今日不必来见,来日方长。   宫人基本都是新来的,不过宏晅将云溪、诗染还有林晋赐了回来。林晋见了我直擦冷汗,笑道:“娘娘这是哪出?那日在尚食局乍然见到娘娘,吓得臣恨不能替娘娘顶罪。”   “那是我失策。”我颌首笑了一笑,“不过那事……究竟怎么了的?”   林晋欠身道:“陛下赐死了许尚食和陆才人。”   我一愣:“怎么回事?”   “这二人是沾亲的。”他叹息道,“总之……现在六宫上下都知陆才人为了除您,差人往陛下的汤里下了毒,又让许尚食推您去顶罪。”   竟是这么个收场?我错愕不已:“这么一套说辞,如何叫人信服?”   “服不服的……陛下这么说了,旁人也只能信。”他躬身低眉道,“重要的是现下人人都知道陛下对您的那份儿心思,还有……您是皇次子和齐眉帝姬的母亲。”   阿眉,我以为宏晅会让礼部给她重新拟个封号,没想到他摆手说:“不碍的,齐眉这名字挺好,拿来当封号就是了,皇后不会多心。”   举案齐眉,拿这样两个字当封号,他是摆明了要做给六宫看么?我懒得争执地不加理睬。   诗染撇嘴道:“陛下对娘娘的那份儿心思?能是什么心思!婉然当年把娘娘害成那样还不是在宫里过得顺风顺水,谁也动她不得。”   这也是我与宏晅的一个隔阂所在,当年如不是她,我不至于被废黜,可她却在宫里过得这样风光,我又如何相信他还是在意我的?   当下嗔了诗染一眼,淡淡道:“林晋学得稳重,你倒是胆子愈发大了,陛下的心思也敢议论,再胡说回御前去!”   诗染连忙福身认错:“娘娘恕罪,奴婢再不多嘴了。不过是瞧着她那个样子心里憋屈,想挑她的错处又挑不出。”   听她这么说,可见婉然这两年虽则看着风光,实际上也没少被御前这几位找麻烦。但数算起来,最大的麻烦应该也大不过我如今回来了。不论我与宏晅如何,都势必是要除她的。   云溪在旁稳稳一福,静静道:“娘娘,陛下有吩咐……您这次受封是他强要封的,诸多杂事尚未处理。但不论谁问起来,您都不必理会,只差人禀去成舒殿便是……”   我淡睨着她:“这话陛下跟六宫也说了吧?就不必跟本宫说了,本宫没心思去体谅他那份心,早已说清楚了。”   三人无话一瞬,相互一望,各自行礼告退。梨娘抱着阿眉进来,苦笑一叹:“从前看不出她有这样的倔脾气,无论如何就是不跟陛下亲近。刚从成舒殿回来,陛下正气着呢,又不能怎么样。”   我抱过阿眉,清冷笑着:“不亲近就不亲近呗,我还不是跟元沂分开了两年?这份苦我怎么忍下来的,他也该尝尝。”   这话说得毫不恭敬,梨娘讪讪地不敢接口,我又道:“日后若是阿眉不肯去,就直接回了成舒殿去,免得弄得阿眉天天不高兴,连饭也不好好吃。”   梨娘犹豫着应了一声“诺”,我睨了她一眼,解释道:“别觉得我自私,阿眉是他女儿,总与他生分着他会不高兴,但若根本不肯见他,他只会内疚更深,更不会委屈了阿眉。”   梨娘这才有了点笑意,又一福道:“知道了,按娘娘说的办。”   是以接下来两天成舒殿的宫女来说要阿眉去,阿眉都倔强地小脑袋一扭,看着我坚定道:“我不去!”   我便看向来人,淡淡地让她们回去。   她们也不好硬抢,阴着脸回去复命。   当晚宏晅在我册封后第一次踏足了簌渊宫,我依礼规规矩矩拜见:“陛下大安。”   “免了。”他静静看着我,俄而问道,“充容,朕的帝姬呢?”   我侧过头去,阿眉正在案前跟笔墨纸砚玩得开心,他走过去坐在她身旁,笑道:“阿眉……”   阿眉抬眼看了看他,安静地不理不睬,继续摆弄手里的一支狼毫。   其实我也很奇怪阿眉为何会对他如此生分。这孩子自小到大都是爱与人相处的,莫说与兄长、霍宁、朵颀处得不错,和霍府的下人们也从不认生。独独是他——她的亲生父亲,她抵触到一种连我也觉得诧异的地步。   “阿眉。”他又唤了一声,伸手要抱她,双手刚伸到她腋下,就被她极不留情地甩着胳膊打开,“走开!不要你抱!”   他蹙起眉头,不再多烦她,走过来坐到我面前,我低头绣着一块帕子不看他:“陛下有事?”   “晏然……”他口气无奈,思忖着语重心长道,“你可以恨朕,但你不能让阿眉也……”   “臣妾什么也没说。”我断然道。抬起头与他对视着,毫无隐瞒地说,“真的。臣妾晓得轻重,纵使臣妾和陛下之间的心结解不开,也不会教女儿去和做父亲的生分。”   “……”他话语停住,神色间有几分不信,“那为何……”   “不知道。”我复又低下头,一针一针继续绣着。他干坐了一会儿,伸过手来要把我手里的针线拿走。   我不给他,他就不作声地生抢。我松开手,眉眼低垂道:“臣妾明日该去向皇后娘娘晨省了,陛下若没别的事,臣妾先休息了。”   阿眉一听,很机灵地放下手中的玩弄着的文房四宝,快步跑过来爬到榻上:“阿眉跟娘睡!”   仍视宏晅为无物。   宏晅瞅了瞅她,很不甘心地含笑又问一句:“跟父皇回成舒殿好不好?”   阿眉鼓着嘴瞪他一眼,拽着我的手奶声奶气道:“娘睡觉。”   宏晅沉一叹,起身离开了。   我躺在床上,将阿眉搂在怀里哄着轻问她为什么不喜欢宏晅。她明眸大睁地望一望我,然后认真说:“因为娘不喜欢……”   我愕住。我从未跟她说过我不喜欢他,也没有提过我们之间的任何事,但小孩子的感觉总是很准……当初元沂也总能察觉出我是否与宏晅有了矛盾。   “娘没不喜欢他。”我笑笑说,“再说,他是你父皇……就是你爹,你怎么能不理他?”   阿眉撅一撅嘴:“娘就是不喜欢他。”   这小人精……   我手指在她鼻子上一点:“快睡了,明天跟娘去见皇后去。”   这是心情最复杂的一次晨省,即便是当年初封琼章的时候也没有这样复杂。因为当年,宫中嫔妃我都是认识的,如今却有近半嫔妃是今年刚入宫的,连见也不曾见过。于她们而言,我大抵就像个惑主的妖妃,一朝得幸占尽宠爱,遭了废黜后又回宫复位,还带了个女儿。   如果能不见她们,我是不想见的。早听闻皇后娘娘近几个月都身子不爽,一众嫔妃都是每日早上到长秋宫门口叩个头就各自告退,到了宫门口却见几个宫人正往里迎着人,为首的正是蓝菊。   我朝她一福,衔笑道:“两载不见,女官还是老样子。”   蓝菊转过头,连忙回以一福,笑说:“娘娘谬赞,娘娘才是容颜未改、一如当年。”她伸手向殿内一引,“皇后娘娘知道娘娘今日要来拜见,这才请了宫嫔们进去一起见见娘娘。不过皇后娘娘近日身子弱,许是会晚些来,娘娘不妨先去叙叙旧。”   我浅浅颌首:“多谢女官。”   踏入殿中,果真是泰半嫔妃都不认得。皇后不在,琳仪夫人与静妃也都尚未到。芷寒一见我来,便疾步过来拉住我,红着眼眶说:“都受封三日了,长姐干什么不见我……”   这三天里,我谁也没见,吩咐了宫人将所有来拜访的、道喜的皆尽挡在外头。我歉然握住她的手,微笑道:“长姐心里头乱,这几日事情也多些,日后便好了。”   正说着,元沂稳步向我走过来,端端一揖:“母妃大安。”   “元沂。”我蹲□,细细看着他,他比两年前长高了太多。五岁多的年纪,已显得很沉稳,看一看我又看向梨娘怀里的阿眉,“那是妹妹?”   我点头:“是。”遂从梨娘手里接过阿眉,搂在怀里指了指元沂,“来,阿眉,叫哥哥。”   “哥哥……”阿眉甜甜唤道,对他倒是毫不认生。   元沂很有个哥哥样子地牵起她的手说:“阿眉,一会儿哥哥带你找长姐玩去好不好?”   “殿下先别急着认妹妹,她是不是你妹妹还不知道呢。”我一凛,抬眼望向来人。两个年轻的宫嫔并肩进来,大概十七八岁的年纪,其中一人冷涔涔地笑着,轻曼道,“到底还是充容娘娘有面子,我等有半年多没见到皇后娘娘了,充容娘娘一受封便能见到。”   另一人亦是冷笑,居高临下地睇着我,缓缓说:“程姐姐这话说的,哪是充容面子大,不过是看在帝姬的面子上罢了……嗤,听说是在旧宫生下的,谁知是不是个野种。”   我站起身,淡看着她们平静笑着:“她是不是帝姬,两位妹妹问太医、问陛下去,别在本宫跟前信口胡言。”   “嘁……充容娘娘,您真当自己是什么人物了么?若不是有这么小丫头傍着身,您拿什么复位啊?”被称为“程姐姐”的这一位踱着步子笑看着我,好像在审视一件从未见过的饰品,“谁不知您当年因为戕害娆谨淑媛被废出宫,就是在我们这一干新人里,娘娘您的大名也如雷贯耳。”她在我面前驻了足,笑吟吟又道,“能毒害别人母亲的人,若说与人通|奸,好像也不是做不出来。”   “轮得到你来议论天家帝姬!”言带怒意的呵斥犹带着稚气,我抬眸看去,永定帝姬正随着周娴庭进来。我离宫时,周娴庭是顺贵嫔,这两年也晋了一品,如今是与我同位的正三品充华。我们相互福了一福,永定帝姬亦向我施了一礼:“晏母妃安。”   元沂笑向阿眉道:“这就是长姐。”   阿眉扭头问我:“娘,什么是长姐?”   “嗯……”我思索着如何跟她解释,永定帝姬已然道:“就是大姐姐!”   阿眉便脆生生唤了一句:“大姐姐!”   永定帝姬笑应了,眼睛一扫那二人顿时没了笑意:“你们一个闲华、一个穆华,还没晏母妃初封时的位份高呢!也配对她指手画脚!”   二人面色一滞,要出言驳她,顺充华淡淡看了过去,她们也只好闭了口。   作者有话要说:有人想给阿眉点个赞吗?   本文的宫妃品秩   正文168   我淡瞧着,两年不见,永定已经八岁,实在颇有气势。斥完了两个低位宫嫔又转向我,甜甜笑问:“晏母妃还住在簌渊宫吗?”   我笑点头道:“是,还在从前的明玉殿。”   “那永定晚些时候看阿眉去。”她道。说着望了一望元沂,“那元沂呢?他也同晏母妃住么?”   我摇一摇头:“不是,他还是跟你宜母妃在一起,不过你若想见他们两个,我们聚到一起就是了。”   余光瞥见正迤逦而至的那人,不禁眸光一冷,旁人见状也回过头去,与我一并见礼,恭敬道:“静妃娘娘安。”   她抬了抬手,示意众人免礼,目光遂落在我身上:“充容妹妹,两年不见,本宫是该叫你一声宁充容还是晏充容?”   册封得仓促,没有新拟封号;从前的宁婕妤又是被废黜的,封号不宜再用——即便可再用我也是不会接受的,他给我这个封号时说要许我一世安宁,如今我已太清楚,他给不起。   “陛下未赐臣妾封号,何来宁充容一说?”我淡然,凛凛看着她又道,“臣妾亦不是昔年的宁婕妤了。”   “怎么充容妹妹很不愿提起从前做宁婕妤的日子么?”她含笑端详着我,“妹妹当年也是风光无限,让陛下独一份的上心,后来是因为自己犯了错才被贬出去。怎么如今听着这么大怨气,倒像是怨陛下似的?”   我轻缓地吸了口气,笑意不减半分地回视于她,和颜道:“岂敢。不管臣妾是对是错,陛下不过是一道旨意发落了罢了,臣妾恨的,是那搬弄是非加害臣妾的人。”   其实时至今日,我虽对宏晅怨恨不已,也从来不是恨他当日废了我。我自知除却娆谨淑媛一事,其他的一桩桩一件件他都没有冤枉我。我最咽不下气的,还是庄聆和婉然。婉然做了什么自不必多言,而庄聆……之前的种种,多少有她的相助或是怂恿。最后娆谨淑媛那一事的整场算计,她也“功不可没”。   她静静凝视我半晌,面上端庄的微笑好像一副面具一样:“是不是加害,充容妹妹说了不算。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了,充容应该心里有数,后宫的事,你说了从来不算。”   她说得对,即便我斗倒了瑶妃、斗倒了馨贵嫔、斗倒了韵昭媛,甚至抛砖引玉地让宏晅除掉了整个姜家。但后宫的事,从来都不是我说了算的,所以到了最后,我还是任人宰割的那一个。   不愿再同她多费口舌,我施施然一福:“是,后宫上有皇后娘娘,下还有琳仪夫人,自然不是臣妾说了算的。站的久了阿眉恐觉得累,臣妾先去就坐了。”   我知道她的位份比我高出两品,又掌着协理六宫之权。但就如她说这后宫从不是由我说了算的一般,我的荣辱生死也不是她说了算的了。上次那一出,她没能置我于死地,今后我也不会再在同样的事上栽跟头。所以后宫素来忌讳斩草不除根,她没能彻底除了我以绝后患,我必让此事成为她今生最后悔的事。   皇后在将近三刻之后才到,明显的憔悴,上好的胭脂也遮不住她的病容。不过过了两载,在座数位嫔妃与先前相较变化都说不上大,唯她看着老了许多。许是病得久了,瘦得弱不禁风,已全然不是两年前那位仪态万千的皇后娘娘了。   她在主位上坐定了,看了看一众仍行着礼的嫔妃,轻道了一声“可”。我们起身落座,她看向我,咳了一咳,虚弱道:“充容回来了,很好,元沂和宜贵姬没少念着充容。既然回来了,从前的事便不提了,本宫希望充容你日后能安分守己,莫再做了错事让陛下为难。”   “诺,臣妾谨记。”我深深福下去。不管怎么说,我都还是敬重这位皇后的。她的叮嘱亦是无错,我自当听着。   她慢慢点了点头,看向我身边的阿眉,笑意温和:“这是齐眉?”   我颌首应道:“是。”   “抱来给本宫看看。”她说。梨娘抱起阿眉到她身旁,她细心地先脱了护甲,才小心地接过放在膝上。阿眉也不怕她,睁着大眼睛望着她,她笑起来,“这孩子长得真像充容。”   “充容娘娘的女儿,自是和充容娘娘长得像。”方才被永定帝姬训斥的程氏笑盈盈道,“只是……臣妾却瞧不出这孩子哪一点像陛下,娘娘看看?”   皇后淡瞟了她一眼,又看向阿眉:“是看不出像陛下。”我心里“咯噔”一声,却听得她悠悠又道,“大抵是年纪还小些,倒是和永定小时候挺像。”   一句话把程氏噎了回去。我离过宫,她自可以疑阿眉,却疑不得顺充华的永定。   从长秋宫退出来,我心里不悦,不愿去乘步辇,只想走一走顺一顺心。云溪睨着我的神色在侧旁低低道:“娘娘别气,皇后娘娘从年初就病着管不了事,这起子新宫嫔才敢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没规矩就罢了,敢欺到帝姬头上来。”我狠然咬牙,问她,“总这个样子,陛下平日里也不管么?”   “陛下……陛下不怎么见她们。”云溪为难道,“今次采选的时候赶上朝中有不少事,陛下没心思……方才那个是程闲华,另一个是高穆华,两个都是帝太后做主留下的。进宫这么久,也不过见过陛下两三面。”   “怨不得一味的尖酸刻薄,敢情是在自己宫里憋坏了。”我清冷一笑,“哪个宫的?”   云溪回禀道:“二人都随居在韵宜宫。”   我想了一想:“主位可还是从前的卫氏?”   云溪点头:“是,良贵嫔卫氏。”她顿了一顿,续说,“这两日身体不适,皇后娘娘免了她晨省昏定。”   卫凌秋,从簌渊宫出去的人,也曾是与我交好的。我出宫的时候她刚做一宫主位不久,是从五品容华,如今也是贵嫔了。   “林晋。”我淡然唤了一声,林晋走前了两步,我道,“去把程氏、高氏方才所言禀了良贵嫔去,让她看着办吧。”   宏晅放在后宫的心思从来不怎么多,这些年来皇后打理得又好他就愈发不怎么管。如今皇后久病不愈,宫里难免规矩松了许多。虽是有琳仪夫人和静妃协理六宫,但到底是“协理”,不好越过皇后去做什么。是以这帮新嫔妃难免不知宫中规矩,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若是在从前忍就忍了,可如今,有阿眉……   我不能让她受这种质疑,半句也不行。忍了一次,便少不得第二次。   午睡起来,云溪告诉我说:“良贵嫔罚了程闲华和高穆华身边的宫人,又扣了她二人半年的俸禄,禀给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准了。”   我点了点头:“嗯。如此也差不多了。”   她又说:“良贵嫔正在外面候着,有两刻了。”   我闻言蹙起眉头:“请她先回去,若有什么事我晚些去见她一面也不是不可,何必这么候着,好歹也是一宫主位。”   云溪垂首道:“劝了,她只说与娘娘两年未见,等一等无妨。”   我便明了了她的心思,笑了一笑,起来梳妆更衣,往正殿去了。   “充容娘娘万安。”良贵嫔规规矩矩行了大礼。我伸手一扶她,笑言道:“自己都位居贵嫔了,还行这么大礼干什么?坐就是了。”   一并落座,她有些唏嘘道:“时隔两载,没想到还能见到娘娘。晨省之事实是臣妾疏于管理,已罚了二人。本想着让她们来谢罪,又觉娘娘大抵是不愿见她们。”   “是。”我淡泊笑道,“你是知道本宫心思的,本宫懒得见她们。若不是事关帝姬,本宫也懒得劳妹妹罚她们。听说妹妹进来身子不适,添麻烦了。”   “娘娘别这么说……”她忙笑道,“关乎帝姬清誉的事,臣妾知道了必不能不管。若不然传到陛下那儿去,陛下也不会高兴的。”   我点头赞许,又道:“妹妹最是心思通透,本宫回宫不久,妹妹也应该猜得到本宫现在最想知道什么。”   她只是沉吟片刻,即道:“是。这两年,宫里头没什么得宠的新人,瑞贵嫔生了龙凤胎算得不错,臣妾与娘娘的妹妹宜贵姬也算得圣心的。旁的么……从前的苏氏在帝太后面前得脸,如今晋到了婕妤的位子。其他……也就没什么了。”   我“哦”了一声,又似无意地问她:“那静妃和顺充华呢?”   “顺充华有永定帝姬在,帝姬得圣心,充华娘娘自也不会有委屈受。”她说。我点点头,她续道,“静妃娘娘这两年也风光无尽。娘娘离宫不久就掌了协理六宫之权。”她说着面显疑惑,试探着又说,“不过臣妾觉得奇怪,静妃娘娘与娘娘素来是交好的。当日之事与婉然脱不了干系,静妃娘娘却留了她……”   我笑睨她片刻,垂下眼帘缓缓道:“静妃自有静妃的道理。”   这自是敷衍,她不知我已与静妃为敌,我自己却是清楚的。然则对于婉然……我更加不解的是宏晅为何会留她到今日。往日的种种,我脱不了干系,她也多有参与,纵使她话里话外会把罪责都推卸给我、让宏晅在明面上动不了她,可暗地里,他想除掉一个宫女还不容易么?   正文169   傍晚本想去霁颜宫见芷寒,这两年我很想她,也很想元沂。霁颜宫与簌渊宫离得颇远,好在也没什么可急的,散着步过去。到了霁颜宫门口,瞧见宫门处几个宫人都是御前的熟人,挑了挑眉头便往回走:“陛下在,我们改日来。”   本就不想见他,更不想让芷寒觉得尴尬。   却被一声喝住:“晏然!”我停住脚,回过身来平静见礼:“陛下安。”   谁知他这个时候正巧出来。   他看了看我:“来找芷寒?”   我颌首:“是。”   “进去就是了,何必这样躲着朕。”他沉着脸,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朕不会再让你走,你这个样子要到什么时候。”   “臣妾知道陛下不会再让臣妾走。”我抿唇笑着,垂首回道,“臣妾大约一直都会是这个样子,陛下看烦了不要再看就是了。”   静默一瞬,他挥手命宫人们退下,凝睇我须臾,定定问道:“你认真的?”   “不然呢?”我笑了一笑,“若说起来,这也事关臣妾一世荣宠,臣妾岂会拿这样的事开玩笑。”   “晏然……”他吁出一口气,语犹平静道,“你要知道,当初朕费了多大工夫才保住你的命,朝臣、母后,那是朕软硬兼施才压下去的。”   “是,臣妾知道,多谢陛下。”我施施然一福,直起身又说,“昔日臣妾求陛下不要将臣妾打入冷宫,是不曾想过还有贬为奴婢这一招……陛下,您觉得这于臣妾而言比打入冷宫来得舒服么?”   “朕知道没有,所以朕安排了你兄长去救你!”他有些急,“朕已同你说过了,你还要朕怎样?”   “臣妾什么也不要,臣妾也同陛下说过了。”我抬头,只觉眸中掀不起半点对他的感情,“臣妾是不曾在旧宫吃过苦,但陛下知道接旨那天,臣妾是怎样的苦么?这样的苦,足足在心里压了两年。”他眼底闪过一抹我读不懂的情绪,转瞬即逝。我在这份情绪下怔了一怔,缓和了心神续道,“臣妾自知有罪,不求陛下原谅,但臣妾想着陛下好歹许过臣妾一世安宁、又有十三年的情分在……何至于连最后一面也不见臣妾!”   “晏然你……”他猛地握住我的双肩,手上很是用了些力,我只觉肩上一阵痛,他目光有力地直射向我,一字字道,“朕不见你是怕给你再惹麻烦!你当真不懂么!”   “陛下总有自己的理由。”我挣开他的手,退开两步,双手相叠着低垂,低低又道,“说道理是最容易的,但陛下……臣妾的心也是肉长的,禁不起这样的折腾之后再用道理弥补。”我抬了抬眼,觉得心中愈发无力,轻阖上眼不再看他,继续说道,“陛下,臣妾得宠就会遭人嫉恨,从前遭人嫉恨时,臣妾害过人,不能保证日后就不会……如此,臣妾总是危险的。陛下您有许许多多的嫔妃,可阿眉只有臣妾一个母亲,陛下就当是为了阿眉,让臣妾平安度日吧。”   “晏然……”他上前一步,想要再说什么,我又退开一步与他保持着不变的距离:“这两年臣妾不在,陛下不也万事皆好?臣妾不在还有芷寒,她与臣妾六分的相像,性子远比臣妾来得好。”   “朕没碰过芷寒!”他狠狠道。我一愣,不觉噤了声,他又道,“朕一次也没碰过她,当年答应你的事朕没有忘,你别吃这没边的醋!”   吃醋?我颌了颌首:“陛下便当臣妾是在吃醋吧。总之为了自己这颗心也好、为了阿眉的平安也罢,陛下的宠爱臣妾当真受不起。陛下若真想对臣妾好,就多疼一疼阿眉……她出生在宫外,臣妾无力为她挡开那些个流言蜚语,只得求陛下做主。”   我与他的交谈愈发地客套,起初是刻意的,后来似是习惯了如此。他端详我半晌,点头道:“知道了。”   “多谢陛下。”我垂首一福,“臣妾会多和阿眉讲一讲,让她不要太和陛下生分了。臣妾告退。”   我倒退了两步,转过身去离开,他又在身后唤了我一声,迟疑着道:“朕就再问一句话……”   我驻足:“陛下请说。”   “所以……”他思忖着问我,“你如此恨朕,当真不是因为朕当初废了你,而是因为朕没去见你?”   听他的口气,似乎觉得这个想法很荒唐。我轻轻一叹:“若无如今的重逢,当初陛下的不见,就是连最后一面也不肯见,臣妾不该在意么?”   我与他,到底是截然不同的想法。   怡然在晚上睡前时来明玉殿找我,毫不顾规矩地往榻上一坐便打起了哈欠,侧躺下去道:“姐姐吩咐她们给备张小榻吧,我懒得走了。”   我信步走过去死拽着她的手要拉她起来:“你个做宫正女官的这么没规矩,还不教坏了阖宫宫人。得了得了,本宫给你备榻还不行,你赶紧起来。”   她坐起来,看着我,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那好,今儿个咱们姐妹俩促膝长谈。”   “……”我挑一挑眉头,“你不是困得懒得走了?”   她双手一叉纤腰道:“眼瞧着充容娘娘不困,做女官的哪有先睡的道理?”   说不过她,翻了翻眼睛将她从榻上推下去,吩咐宫人在不远的地方又给她置了个榻——就知添也白添,我刚吹熄了灯躺下,就听见她下了榻,蹭到我这边来:“姐姐给我让个地方。”   “蹬鼻子上脸?”我一壁让开一壁道,“明天非找陛下告你一状不可。”   她无所谓:“姐姐肯主动跟陛下说话也成啊。”   “……”黑灯瞎火中我犹是瞪了她一眼,她道:“姐姐你到底为什么这么跟陛下僵着?”   我反问她:“我不是跟你说过了?”   “是,是说过。可姐姐每次的理由都不太一样。”她从被子里伸出手来在我面前掰着手指头数着,“受封之前,姐姐是说因为想让自己过得平静;今儿个,先说是因为陛下没见姐姐最后一面伤了姐姐的心,后来又说是为了齐眉帝姬……姐姐,你到底有多少个理由来搪塞陛下?”   我一时无言,她又默默道:“你到底寻了多少个理由来说服你自己?”   我一直是在找理由说服我自己么?我心中微愕,俄而缓缓对她说:“怡然……算我求你,你别替陛下说话了,行不行?”   “姐姐你不能无宠,为了帝姬……”她认真说。我摇一摇头:“你看这些年顺充华过得怎么样?”   她没有开口,我道:“一直不得宠,却也过得不错,更没委屈了永定帝姬——我觉得这样就很好,我得不得宠都无碍,总归我知道阿眉不会受委屈就足够了。”   “那……”她思索一番,再度追问我,“那姐姐的心思到底是怎样的?那一堆理由究竟哪一条是真的?”   “都是真的。”我轻一喟,“正是因为我有这样许许多多的原因,才不能再接受他的宠爱,于情于理都不行。也许我确实是在寻借口说服自己,但这有什么错?我会想说服自己,便是因为我心里明白他的宠爱我受不起。”   那是添在蜂蜜里的鸩毒,可以甜到人头晕目眩,然后死得七窍流血、面目全非。我早已知道为了一时的圣宠、一时的荣耀并不值得,却又渴望那一份真情、那一份珍惜。   我已经被毒死了一次。现在有了阿眉,我无论如何不能再死一次。   “姐姐真要和陛下这么僵一辈子下去么?”怡然问我,慨然道,“一辈子啊……想想都可怕得很。”   “你觉得可怕,是因为你的心没死过。但凡心死过了,就觉不出什么更可怕的事了。”几日之内,挚友反目、姐妹背叛,然后在再未与他见面的情况下遭废黜……纵使今时今日我知道了他当时的谨慎,但一颗死去的心到底是回不去了。   “对了……你知不知道婉然究竟为何没事?”我问她。这件事越想,我心中的疑惑就越深。实在太奇怪了,宫中总有主位获罪牵连宫人的事,倒鲜少听说能有这样的“得力助手”毫发无伤地逃过的,婉然大约也算前无古人。   “不知……”怡然摇了摇头,不快地嘟囔道,“我还觉得奇怪呢,不仅没事,还跟着静妃愈发地风光。也不知陛下怎么想的,容不下姐姐反倒容得下她……”她猛地停了话,顿了一顿,又说,“其实……陛下也没容不下姐姐,陛下真的没计较那些事……”   “行了别说了。”我语气一硬,“劝着我心软了,对谁也没好处。”   怡然便闭了口,黑暗中,她一声叹气沉重而幽长:“好端端的,姐姐和陛下也算得青梅竹马,如今又有个女儿……偏偏是在宫里。”   偏偏是在宫里。我也时常会想,若不是在宫里,会不会不一样?   觉得有有些好笑,怡然本是要来劝我的,我却在她的一问又一问之下愈发明白了自己的心思,愈发清楚自己当真是心软不得。我想过一阵子,宏晅便会放弃了吧,反正……他的后宫里到底不差我一个。   正文170   我在晨省回宫的路上被郑褚拦了下来。郑褚笑着一揖:“充容娘娘安。娘娘这是……刚晨省完?”   我莞尔颌首:“是,刚从长秋宫出来。”   郑褚便笑得更深了:“真是凑巧,陛下也刚下朝回来,正有事找娘娘,倒省得臣再往簌渊宫跑一趟了。”   我遂抬眸望去,宏晅正在十几步外的地方负手看着我。浅浅一笑,垂首过去施礼道:“陛下大安。”   他抬了抬手,看一看我,道:“没带阿眉?”   我点点头,答说:“阿眉还睡着。”   他便是一笑:“正好,跟朕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我蹙了一蹙眉头,笑容不变地道,“阿眉大概快要醒了,臣妾还要回去照顾她。”   “郑褚,让宜贵姬先去明玉殿照顾齐眉帝姬。”他吩咐道,遂不理我的反应也不再给我说话机会地牵起我的手,不由分说地往成舒殿那边去了。   “陛下……阿眉和芷寒并不熟悉。”我一路走着一路寻着逃开的借口,他半步也不停地丢回我一句话:“那就熟悉熟悉,芷寒是她姨母。”   “可芷寒还要照顾元沂……”   “让元沂也和阿眉熟悉熟悉。”他回头瞥了我一眼,“对了,还忘了问你,可想把元沂带回去么?”   自是想的。元沂虽非我亲生,可也早已与亲生无二,离宫两年我总很想他,哪怕是在有了阿眉之后亦是如此。可是……我总不好把他从芷寒身边夺走。这两年芷寒也是悉心照顾着他,我一回宫便要他回来而不顾芷寒的心思未免太自私。   心中矛盾片刻,低低道:“阿眉还小,臣妾照顾她已颇费心力。元沂……便还是由芷寒带着吧。”   他“嗯”了一声:“随你们吧。”   一直进了成舒殿的殿门,他才松开我的手,径自去落座,指了指旁边的席子:“坐。”   我依言坐下,静等下文。   他向一旁的宫娥递了个眼色,后者福了一福退出殿去,片刻后折了回来,带着另一个宫娥。那人也是一袭女史的装束,始终低着头,在离我们几步远的地方拜了下去:“陛下大安,充容娘娘大安。”   他道了声“可”,那宫女坐起身子,我一愕:“璃蕊?”   她亦是面有喜色,仍是守着规矩浅浅颌着首,应了一声:“是。”   我茫然地看向宏晅,不解其意。   他睨了璃蕊一眼,“听怡然说这是在尚食局和你相熟的人,你受封之后也时时差人去打点着,就带回簌渊宫吧。”   “可是……”   “朕知道你怕越制,已吩咐怡然从簌渊宫杂使的宫人里撤下一个。”他在我的惊讶中笑了起来,“虽是觉得你近日的谨慎有些过,不过……照你的意思做就是了。”   我犹是愣了一愣:“陛下为何……”   “你说朕从来不问你到底想要什么。从今天开始,朕会试着去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他简短地解释了一句,挥手让璃蕊退下。又道,“另一个人,是早就答应你找到却刚刚找到的,你必定想见见。”   我一时没回过神来,他有两分卖着关子的得色,淡笑着望向殿门口。我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刚好跨过门槛。她一袭樱粉色的碎花交领襦裙,举手投足间皆透着高雅。我凝视她一瞬,在看清她那张与我六七分像的面容时一阵窒息。   “陛下大安。”她款款一福,语声曼曼。宏晅一笑:“来坐。”   她坐到我们对面,剪水明眸凝睇我须臾,轻声问我:“你……是长姐……晏芷宸?”   我刚要应,心中一动不自觉地看向宏晅。晏然这个名字,是他为我改的。我不知道在他面前我是否还能是晏芷宸。   他却没有看我,只温和地向芷容点了点头:“是,她是。这些年她都在找你,只是不容易找才耽搁了。”   与芷容分开的时候,她才两岁多,如今也是个大姑娘了。只是她那时太小,大约对我、对芷寒、兄长的印象都并不深,故而相见并无太多的激动,她轻轻唤了我一声“长姐”便再寻不到什么话说了。   “朕跟她说了晏家已平反,府中也已修葺,她说想要回去看看。你若愿意……一会儿同去吧。”他对我说。不知为何,我脱口而出地问他:“陛下就不怕臣妾跑了么?”   芷容听得一愣,他只笑着反问:“为了阿眉,你会么?”   “……”我服了输,到底是有实实在在的软肋在他手上。见我不说话,他又朗笑一声,颇有些阴谋得逞之意,俄而道:“一会儿就去吧,朕晚些若是得空便去找你。”   离开成舒殿,我和芷容同行而无话,安静了好一阵子,我问她:“阿容,这些年……你怎么样?”   她低着头,喃喃道:“挺好的……小时候的很多事也记不清了,具体怎么脱的奴籍我也说不清楚。总之并无什么委屈,爹娘是映阳的富商……”她说着抬眼觑了觑我,纠正道,“养父母……”   我笑嗔道:“叫爹娘有什么不对?到底是照顾你这么多年的人。”   她点一点头,继续道:“爹娘都是父亲的旧识,连姓也不曾让我改,自小就同我讲晏家的事,前些日子陛下的人寻去……他们毫无阻拦就许我来了。”   如此说来,她是我们三姐妹里命最好的一个了。昔年落罪之时,就算我与大哥也都年纪尚小。后来逐渐懂事了,对她愈发地担心——谁知一个两岁多的孩子被没入奴籍后会是怎样的命运。还好,这么多年不仅无事还得父亲故交的悉心照料,实在是万幸。   又安静地走了一会儿,她问我:“那长姐呢?陛下说长姐跟了他好多年……”她顿了一顿,语中带着疑惑,“但又说长姐恨他。”   我微微一惊:“陛下跟你说了这些?”   她点头:“是,我昨日晌午进的宫,陛下看着心情不好,我还怕了一阵子。后来陛下突然问我是不是晏家的女儿都一味的心气高、是不是在我们眼里傲骨比生死还重要……”   我心头一颤,心知他不会随意同旁人说这些事情,只缓缓问她:“哦,那你怎么说的?”   “我又不知长姐和陛下是怎么一回事……”她道,看看我,又觉得奇怪,“怎么听着似是长姐同陛下闹了脾气似的?陛下是皇帝……”   而我是嫔妃。   我抬起头,看着枝头上在秋日里枯黄、残破的叶子,思索着笑说:“阿容,宫里的人,就跟这些个叶子似的,总有一天会落下来。谁也不知道下一片会是谁、会为什么而落……于那叶子而言,兴许它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就凋了下来,是因为树枝抓得不紧还是风力太大……亦或是自己气数已尽。长姐曾经就落下来过,被废位贬为宫女,事情了了之后心思乱得很,不知自己该去恨谁。”   “所以长姐就恨陛下了么?”芷寒感到很是意外,我不语默认,她又道,“我听陛下说了一些,我觉得……长姐不该恨陛下。”   我问她为何,她抬头,面前正巧有一支矮一点的枝桠,她伸手扯了一片叶子,拉扯间枝桠一落,直至叶子被她强扯下来才向上弹了回去,她说:“长姐你看,我拽这叶子的时候,还是要费些力气的……可是外力那么大,树枝哪里拗得过我?陛下也是这样啊……他想护长姐却护不得,纵使废了长姐让长姐心寒,可那也委实是最好的结果了。枯叶凋零怪风也好、怪自己也罢,独独怪不得这枝头啊……”   我从她手中拿过那片半枯的叶子在手掌心里摆弄着,只觉的昨晚好不容易说服了怡然也说服了自己,今日却又被她说得再度烦乱起来。良久,我也只好点头:“你这样说也对,但……陛下曾许我一世安宁,如今我知道他护不到我那般,我还要再豁出去一次么?如今我还有个女儿,你二姐也在宫里,她们都不会希望我为了圣宠再站到风头浪尖上。”   芷容思了一思:“谁说要长姐豁出去了?好好相处也做不到么?”   “……”我蹙起眉头,“阿容你不懂后宫……”   “可我知道他是皇帝。”她快言快语地驳道,“我从来不觉得九五之尊需要为谁忍这么多……他说长姐觉得他不在乎你,可他要是不在乎,当时赐长姐一死不是万事大吉?”   我沉默不语,她扬起笑容,抬着头道:“我娘说了,人是最容易身在福中不知福的,须得知道那许许多多哀怨自己过得不好的人,都是虽比上不足、比下却还绰绰有余的,可就是偏要为了那些许不顺的地方怨天尤人,生生把好日子都错过了……”她忽地豪气地一拍我的肩膀,弄得我一愣,“俗话说,人生得意须尽欢;常言道,伴君如伴虎……虎都照顾着长姐了,长姐你还不尽欢?”   我看着她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板着脸道:“俗话还说了,站着说话不腰疼……”   她回瞪我一眼,亦是板起脸来:“有道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我重重一叹:“陛下拿什么收买你了?”   她笑眯眯摇头:“没有呀——我是想着长姐得宠一人得道,我们一干人等着鸡犬升天不是?”   我“嗤”地一笑:“打住。你自降身份无碍,别连你养父母一起骂进来就是。”   作者有话要说:碰巧阿箫最近也因为各种不同的评论而纠结着……又正好更到这个情节……   感觉真微妙……   谢谢各位菇凉的建议和开解~~~恩……可能真的是旁观者清吧……   阿箫接下来会尽量不受评论影响照自己的思路写……   虽说可能会另一部分读者不满意……但阿箫想了想……如果逆着自己的思路写,写出来连自己都不满意恐怕更难让别人满意了……   (┳_┳)...我琢磨琢磨……   正文171   我和芷容一起回了晏府,一间间地进去看,笑问她还记不记得。她有印象的只是少数,大多都不记得了。   最后我们在院子里坐下,接过下人奉上的茶,芷容说:“陛下说叫我回来住……我想把爹娘也接来,但又觉得……”   她停了口,等着我的意思。我颌首道:“应该的,这些年多亏了他们。都说长姐如母、长兄如父,我和兄长到底也无力为你们做什么。爹娘在天之灵不过希望咱们过得平安,从前又都是老相识,自不会介意他们住进来。”   她点点头:“如此便好。此番陛下召我来锦都,我心里便忐忑着,若让我日后都见不了爹娘,我也当真舍不得。”   瞧得出她孝顺,心中当真有她的养父母。这样也好,于她,这好歹是个完整的家。我笑道:“便都搬来吧,兄长那游侠的性子断不会好好在家守着的,你们住进来也有些人气,时常也进宫陪陪我和你二姐……晏家便也算回来了。”   她神色间颇是欣慰,眉眼弯弯地道:“好,那我今晚就给爹娘写信让他们准备着过来。”她说着又有些忧色,打量着我,道,“那长姐和陛下……唉,宫里的事我委实什么都不懂,可不管怎么说,长姐到底是陛下的人,怎么好这么僵着?”   她这个说客倒是称职得很,有些要一管到底的样子,我勉强笑了一笑,坦言道:“你的话我明白,但我需要好好想一想……这么些年了,在宫里挺惊心的,我时常会想是不是无宠会过得苦些却平静些。”   她一叹,手支在面前的石桌上托着腮:“宫闱斗争这事也算是名声在外,哪知竟还有长姐这样被陛下上赶着宠着还不要的嫔妃?”   她话语颇是尖锐,倒也是实情。我知道这些年来他都不曾这般哄过其他人,但我到底是有我的担忧。   静静在这一方小院里坐着,这是爹娘从前最喜欢的院子。我们在这儿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这些年各自的日子,是说给对方听也是说给自己听。说着说着,芷容话锋一转,又绕回了先前的问题上:“长姐也说爹娘在天之灵最想看到的便是我们过得好,长姐就别这么跟陛下呕着委屈自己了。”   她这才叫一张巧嘴,谈起天来万变不离其宗。   我笑着,双手合十了向她一欠身:“好妹妹,十五年没见面,一见就管姐姐怎么和夫家相处。求你给姐姐些时日行不行?”   她美目一转:“要不是被陛下强拽着大半夜睡不得觉、衣冠齐整地坐在成舒殿里探讨长姐的事儿,我才懒得管呢。”   “……”我挑了挑眉头,怨不得她的眼圈瞧着有点青。   院门“笃笃”响了两声,云溪在外道:“娘娘、三小姐,陛下驾到。”   我嗔了芷容一眼,起身去迎驾,打开门,他离得尚有段距离。便跨出门去,待得他走近了方见礼道:“陛下大安。”   “免了。”他扶了我一把,我想了一想,问他:“陛下此时出宫……无碍么?”   他挑眉:“你又在瞎担心什么?”   “没……”我莫名地觉得有些尴尬,回头看了看芷容,没话找话道,“阿容说……想搬回来住,让她的养父母一起。”   “听说了。”他一笑,“还说问你这个做长姐的意思呢。”   “……臣妾觉得是应该的。”我低头道。   忽地听到芷容一笑,颇是欢快道:“那臣女去给爹娘挑个合适的房间去,姐夫和长姐慢聊……”   姐夫?!我一阵惊愕,她却无知无觉地随意一福就告退了。方才我也答应她了,怎么没听她说挑房间的事儿?   腹诽了一会儿,回神抬头,宏晅正看着我,笑意深深地好像想从我脸上看出些什么,不觉讪笑道:“阿容没学过什么规矩,陛下恕罪……”   “嗯……”他微微眯上眼睛,沉吟着道,“好像并无什么错。”   “……”我谨肃一福,“臣妾不是陛下的妻室,她怎能叫陛下姐夫?”   他淡淡瞥着我:“你什么脑子?”   我一愣,茫然道:“……什么?”   “你不是朕的妻室,朕可是你的夫君,她叫姐夫有什么错?”   似乎是这样……我也不知我方才怎么想的,总之是一时没捋清这关系。一时语滞,他淡看着我,轻笑着吐了五个字:“一孕傻三年。”   “……”我想不到用什么话来顶,沉默以对。他吁了口气又道:“难得出来一趟,别赶回去用晚膳了。”忽地伸手在我下巴上一挑,“说吧,想吃什么,为夫带你去。”   与他僵了这许久,我态度不好,他自也生硬。忽地听他这样说笑,我难免有些不适应。心中掂量一番,最终也只是喃喃道:“听陛下的。”   他转过头去:“怡然,去请三小姐来。”便径自拉起我的手,“走着,宜膳居看看去?”   宜膳居是大燕数一数二的饭馆,在多地都有分号。锦都这一家开得尤其大,达官贵人、文人学子都颇爱这里。用膳品酒只是一方面,他们来这里,更因为这里有上佳的歌舞、能结实志趣相投的友人,或是结交权贵为日后铺路。   是以听他说要来这个地方,我有些心中惴惴:“陛下……宜膳居那个地方,若让各位大人看见了……”我咬了咬唇,“臣妾又成了妖妃惑主。”   芷容听得不解,大睁着眼睛道:“咦?长姐为什么担心这个?陛下说要去的,怎么会是长姐的错?”   她自然不懂这些,我苦笑一声,宏晅却只是睨了我一眼:“就是。”   至了宜膳居,见这本该宾客满座的小楼空无一人我才恍然大悟——这是包下来了。   却不禁有些疑惑,他从前不是没带我出过宫,却都极是低调。不仅不会来这种久负盛名的地方,更是两次都挑了晚上,相比之下这一次实在太张扬。我便思量着在门口停了脚步,浅蹙着眉头问他:“陛下今日……是不是有什么事?”   他不做隐瞒地点头:“是。”遂伸手揽在我腰上,温声道,“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无端地觉得不安,还是随着他进去了。在一楼大厅里坐着,他叫来伙计要了几个菜一壶酒,看了犹自惴惴的我一眼:“带你来吃顿饭,不需要这个样子。”   我轻垂下眼帘,心中不知是一股什么样的感觉涌动着,让我的声音有些发颤:“陛下……到底是什么事?”   他只是夹了一小块素鸡放进我的碟子里:“吃菜。”   按捺下这说不清的烦乱心神吃菜,起初食而不知其味,不过这宜膳居确实水平颇佳,不一会儿就开了胃口,自己盛了一小碗汤来喝。   调羹里舀起一小块蘑菇,刚送入口中,便见他搁下筷子,看着门口道:“你看。”   我抬眸望去,霎时惊住。   门口那人一身浅灰色裋褐,头上的斗笠遮住了他一半的面容,背上一柄利剑虽在剑鞘中犹能让人觉出阵阵寒意。   这个身形我再熟悉不过……竟是兄长。   他在门口立了片刻,我看不清他的神色。提步走进来,在我们桌前站定了,听得他冷冷一笑:“你竟敢亲自来?”   宏晅靠在靠背上看着他:“锦都是朕的都城,朕为什么不敢来?”他说着,视线扫过我与芷容,“你的两个妹妹在这儿,有话就说吧。”   觉出兄长的目光迅速在我们面上一荡,立刻森然:“这不是芷寒。”   “这是你三妹晏芷容。”宏晅一笑,“你说你要见你的两个妹妹……怎么,另一个是指芷寒?”   “你……”只觉兄长周身都升腾出怒火,抬手抽了剑出来,“贺兰宏晅……”   我在眼前的阵阵寒光之下陡然窒息,宏晅仍淡淡笑着:“少侠,即便朕会错了意,芷容也是你亲妹妹不是?暂且先见了,改日朕再让芷寒出来不就是了?何必如此恼怒?”他说着目光一凛,话语也转而凌厉,“还是说,你从一开始便不只是想见见她们那么简单?”   兄长微抬了抬头,我看见他在斗笠阴影之下的面容下带着涔涔笑意:“是我失策,竟没想到我三个妹妹都在你手里。”他又看了看我与芷容,“阿容不是你的嫔妃,阿宸不喜欢宫廷,我今天必要带她们两个走。”   连我自己都清晰地听到自己倒抽冷气的声音。回了回神惊惶道:“兄长……你在说什么?”   “谁许你回的宫!”他狠然瞪着我,“连个招呼也不打,你心里有我这个兄长么?”   “兄长莫冲动……”我竭力镇定着,看一看已然吓傻的芷容又看一看宏晅,急劝道,“先前是我自作主张,兄长剑指天子小心牵连芷寒……”   “晏然。”宏晅打断我的话,瞟了我一眼,复看向他,淡淡笑道,“朕早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朕今天亲自来就是想告诉你,晏然早已是朕的人,你想带她走,不可能。”   我听得字字惊心,兄长回以一笑:“她首先是我的妹妹阿宸,其次才是你的妾室。”   宏晅笑看我一眼,轻缓道:“不,她首先是朕的晏然,其次才是你妹妹阿宸。”他兀自倒了两杯酒,一杯推给了兄长,继道,“从她七岁开始,照顾她的人是朕,不是你这个做大哥的。”   “我不是来跟你废话的。”兄长轻一笑,宏晅颌首:“朕也不是来跟你废话的。”   我不知我是怎么走出的宜膳居,好像整个人都丢了魂似的任由摆布,手脚皆不听自己使唤。带回过神来已在马车前,乍然回首,宜膳居内一片刀光剑影。我不知道宏晅竟带了这么多人来,也不知他们方才藏身在哪儿、又是何时杀出来的。   但我知道……兄长别无帮手。   “陛下!”我蓦地惊叫出来,转身要往回跑,他拉住我,沉然道,“他不会有事,跟朕回宫。”   “那是我兄长!”我的喊声几乎破了音,奋然挣开他的手夺了进去。心中只有一个分明的念头:这里的人都是宫中个顶个的高手,任凭兄长在江湖上有怎样大的名声也打不过这许多人……他不能死在这儿!   “晏然!”   身后一声疾呼,继而一阵目眩。   作者有话要说:我我我……鉴于前几天被猜剧情吐槽伏笔搞得有点泪目……   于是委婉地剧透一下——这事儿不仅仅是陛下犯_贱那么简单大家不要着急……   谢谢U酱和朱鸾的霸王票~\(≧▽≦)/~   正文172   兄长手中的剑一转,避开几人直从我身侧刺过去,我脑中“嗡”地一声,急退了两步去挡。只觉一片混乱,尖叫中随行的宫人们无比慌张地冲进宜膳居,我看到长剑刺伤了兄长……   我听到芷容在旁边惊慌无比地喊着:“长姐……兄长……”   我觉得自己大睁着眼睛,明明看着眼前的一切,又什么都没看进去便从眼前过去了。宫人们疾呼着“陛下”,我侧头看过去,宏晅背上全是血,已经殷出来好大一片……   好像是不由自主地去扶他、不由自主地上了车,他的血一点点流在我手上,滑滑腻腻地带着温热,又很快凉下去。   “陛下……”芷容失措而恐惧不已地缩在一边,我看向她,出口的话语竟是平静得很,与现下的心绪大相庭径:“别怕,没事的。”   进了宫,马车直奔成舒殿而去,一路上能听到宫人慌忙地避让声。我不自觉地握紧了他的手,生怕手里的温度也逐渐凉去。   他一路都悄无声息,我不知他是不愿说话还是已没了说话的力气。到成舒殿时,我的衣裙上也沾了不少血迹,一时顾不得那么多,同宫人一道扶他进去。十数位太医在殿中候着,该是已知情的,见状却仍都是一怔。   “阿容去侧殿等着。”我吼了木然随我进来的阿容一句,她怔怔地点了点头,往侧殿去了。   太医上前来诊治,我亦是退开比较好。再则这样的事,必定会传遍六宫,皇后、帝太后她们都少不得要找我问话,我不宜留在这里。   手一松,即被他反握住:“别走。”   我心中猛地一颤,柔言道:“陛下……太医们来了,臣妾在这里太碍事。”   宏晅笑了笑:“一边坐着去。”   “……”   他微微睁开眼,睇着我深吸了一口气:“记得岳氏的事么?小心母后再让你跪一夜。”   他说话间分明已有些气息不稳,我不愿让他再多言,依言坐到一边。   太医们忙碌着,我这才得空回思一番片刻前的事。   我看到兄长与他们打了起来……知道他寡不敌众,便想回去阻拦。好像是他来拉我,兄长见他近来,剑一转就刺了过来。   兄长不能弑君,否则定是一死——这个年头在我脑中一闪而过,然后……我明明是上前去挡了的,我知道兄长想杀他,但不会杀我,那柄剑应该会停住。我本就在他前面,不过向旁两步的事,我应该能挡住。   可剑还是刺了下去,刺在他后背上。一片混乱中,我最后的印象是他搂过我转身间的一阵龙涎香的味道。   身上忍不住地发冷,眼见着宫女端着一盆盆被鲜血染红的水出去,又换了新的水进来。   岳凌夏刺伤他的那一晚,成舒殿里大概也是差不多的情境吧……他已经救了我两次。这一次,是我兄长亲自刺的,就是帝太后要赐我一死我也无话可说。   只是兄长……我不知我是否还有机会开口为他求情。   他怎么这么冲动。   怡然走进来,看了看床榻的方向,继而忧心忡忡地向我道:“帝太后……传娘娘去长宁宫。”   “哦。”我站起身,静默地向外走。他突然叫住怡然:“怡然,去告诉母后……充容在殿里侍奉着,有什么事……晚些再说。”   怡然大松了口气,忙应了声“诺”。我茫然地望着他,他回过头去,冷声道:“郑褚,把充容给朕扣下,哪儿也不许去。”   是以我又回去静静地坐着,四个宦官守在我身边,大是一种我敢动一步都要按回来的阵势。待得太医为他包扎完,宫女端了药进来,我要起身去接,他们询问了郑褚的意思我才得以起来。   我坐到榻边,他睨着我一笑:“让你老老实实在成舒殿待一会儿真不容易。”说着撑坐起来,手伸到药碗边,“拿来。”   我正舀了药起来吹着,听言一滞,讷讷地看向他。他挑了挑眉头:“朕又不是伤了手。”   “哦……”我将碗递给他,他抬手饮尽了搁在一边,淡看着我片刻,道:“跟你说了他不会有事,你非得跑进去。”   “陛下……”   “朕吩咐了他们不许下狠手,只让他知道轻重就可。”他缓缓说着,一声轻笑,“这帮游侠,胆子太大了。月余来不停有人在皇宫附近转悠,甚至想夜潜皇宫……他真的以为这样能劫你走吗?”   一阵错愕,兄长竟做了这样的事么?只因他知道我不喜欢宫里……   “居然还敢让霍宁带话说想见你,他当朕不知道他安的什么心思。不让他知道天高地厚,他早晚一死。”他话语间带了几分森凉的狠意,听得我后脊一悚,他平和几分又说,“也正好借此和他说清楚了。”   “陛下……”我想为兄长求情却说不出口,寻不到任何理由。他想弑君,并且已然伤到了他,无论如何都是死罪。   他觑着我,带着三分玩味的笑意:“你说。”   “臣妾……”我斟酌着,想了又想还是没有合适的说辞,只得轻轻一叹,“多谢陛下又救了臣妾一次……”   他面色微有一沉:“这次不算,是你先替朕挡的。”扫了一眼我沾了血的衣裙,又说,“你先更衣去吧。”   我点点头,随着宫人到了侧殿。须臾,她们取来干净的衣衫给我,安安静静为我穿好,思忖着道:“陛下有旨不许娘娘离开成舒殿,娘娘还是回寝殿吧……”   我颌首:“本宫知道。”   回道寝殿门口,郑褚正在那儿等着,见我回来迎上来道:“帝太后、皇后娘娘、琳仪夫人和静妃娘娘都在,您要不要等会儿再进去?”   我略作思量,摇头道:“无碍,终归是要见这一面的,躲着不是个法子,还不如早点见了。”   遂走进殿去,沉稳地行礼下拜:“帝太后大安、皇后娘娘大安、琳仪夫人安、静妃娘娘安。”   半晌无声,帝太后目光凌厉地扫过我的脸,冷涔涔道:“自你回宫,哀家还没见过你,头一回见竟就是因为这样的事。有你在,陛下无端添了多少麻烦。”   “母后。”他微笑着,劝着帝太后道,“此事不怪晏然,是朕想出去走走,谁知会碰上游侠。”他说着睨了我一眼,续说,“她本是要替朕挡,可身手又怎么敌得过游侠?”便不再等帝太后说话,径自向我道,“起来吧。”   我站起身,垂首而立。帝太后看向他,轻一喟,忧虑道:“这些个游侠怎么回事?如今朝廷已不再管他们,全然不似先帝在时那般打压,怎的反倒愈演愈烈,做出了弑君的事儿来?”   “还未来得及审,儿臣自会问明白。”他宽慰地笑了一笑,“此事不劳母后操心,朕自会处理。”   帝太后缓缓点头,道:“不管是怎样的原因,还是要严加惩处才是。”   宏晅颌首:“自然。”   我心中惊惧交加,按捺着不显露出来,静静地听着他们说话。几句交谈之后又是沉默与叹息,静妃忽地看向我,嫣然一笑,向帝太后道:“姑母,六宫上下陛下最在意的就是晏充容,有她在这儿守着,臣妾就不多留了。”   我霎觉帝太后一瞥间的眸光那么森冷,俄而向静妃点了点头道:“你回吧,皇三子也离不开你。”继而又睇向我,温和地道,“充容既要照顾陛下,齐眉帝姬就先送到哀家那儿去。”   我一栗。宏晅笑着摆手道:“不必,伤得也不厉害,晚些让她回去就是了,阿眉离不开她。”   帝太后眉头微有一皱,过了一会儿,才道:“也好,那哀家就不多管了。”   她便站起身,其余四人也跟着起身,见她转身走了,各自向宏晅施了一礼也跟着退去。琳仪夫人经过我时与我手一轻握,向旁一瞥,动了动口型,我颌首轻应了声“诺”。   坐回榻边,他无言地端详我良久,直看得我有些不自在了,喃喃道:“……怎么了?”   他嘴唇有些发白地轻笑:“就是不肯跟朕开口?”   “……”我垂下眼睫,悄声反问,“开什么口?”   “你不是担心你兄长么?”他笑了一笑,“他不会有事。受了些伤但无大碍,朕让怡然亲自照顾着去了,旁人不会知道。”   我愈加不知该说什么,望着他怔了又怔,最后木然地道了一句:“多谢陛下。”   “不必。”他含笑摇头,“芷容还在侧殿是不是?你去看看?”   “嗯。”我点点头,“一会儿去。”   他凝视着我:“你有话说?”   “嗯……”我思忖片刻,缓缓道,“其实……臣妾为陛下挡剑的时候是有私心的,臣妾是为了兄长。他见臣妾挡上来一定会收手,陛下不该去挨这一剑……”   “他若真收得住手,朕就不会挨这一剑。”他温和地笑嗔道,“不把你拉开,这一剑差不多正中你心口,宫里就是有仙丹也救不了你——拿胸口对着剑,你胆子也忒大。”   我心里依旧为兄长紧张着。宏晅的伤虽是流了不少血,实际倒是不重。可兄长……这些日子我再也没加过他、也没见过怡然,问宏晅,他总说“等他伤好了你再去见”。我自知是兄长有错在先不好多说,可心中不安愈烈,然后化作一句不该有的怀疑:他当真饶了兄长么?   我终是没把这句话问出口,觉得这个谎实在持续不了多久,他不会这样骗我。   是以每日一早去长秋宫叩个头问安,然后回簌渊宫用早膳,之后便去成舒殿服侍。我的事情一下子多了,弄得芷寒也不得清闲,请旨让芷容留在宫里,帮她一起照顾阿眉。   我有意识地将六宫的议论挡在外面不闻不问,且先任他们说去,待得他伤好了,我才有多余的精力去理那些。   云溪不快地抱怨说:“那程闲华说话太不中听了,说什么娘娘瞧准了陛下受伤就霸着成舒殿不走,还说娘娘从前做尚仪时一准就是这个样子,简直……简直……”   我持着扇子扇着宫女刚递来的热药,轻缓地接口:“简直狐媚惑主。”   云溪低头:“是……”   “嘁,由着她说去,这词我听都听惯了,还差她这一句么?”我将药碗放回托盘里一边往寝殿走一边告诫她,“也别拿这话给陛下添堵去,受着伤还有那一堆折子要看我瞧着都累。”   偶有一次回明玉殿时,芷寒、芷容正带着元沂和阿眉一起用膳,也不知说着什么,笑得正欢,见我进去犹是笑意未减,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弄得我一愣:“怎么了?看什么看?”   “阿容说长姐转性了。”芷寒眨了眨眼,“如此甚好,长姐想通了不和陛下别扭着,我们都省事。”   我坐下不屑嗤笑:“我和陛下怎么着也没碍你们的事啊。”   “得了,长姐不知道,就是长姐不在宫里的这两年,陛下也没去我的霁颜宫那么勤过。”芷寒翻了翻眼睛,“三句话内必提长姐——不信长姐问元沂,他数来着。”   元沂认真点头:“是,父皇和姨母说话三句之内必定会有一句是……”他轻咳一声学着宏晅的口气道,“‘你说晏然’……”   “……”我挑了挑眉。这是回宫后第一次听到元沂对芷寒的称呼,不觉微微一愣,“元沂怎的还叫姨母?早该叫母妃了。”   “叫姨母呗。”芷寒不以为意,夹了一小块糖醋排骨给元沂,又道,“他叫惯了,陛下也不叫他改。”   那我若是回不来呢?   心里一股难言的滋味。芷容盛了汤递给我,随口问道:“陛下的伤怎么样?”   我吹着汤答道:“无大碍,太医医女都上心得很。”   芷容又问:“那兄长呢?”   我持着调羹的手一顿,芷容微惊,犹豫着问我:“……不好么?”   “没有。”我笑了一笑,“也挺好的,就是伤比陛下重些,大约还要再多养些时日吧。”   芷容默默点了点头,芷寒又道:“那我们可能去看看么?毕竟……兄长什么熟人也没有,宫里的事,总要有人打点着。”   “跟前都是御前的人,也不需你打点什么。”我似全不担心地笑着,“再者,这事这么大,陛下让他养伤也是瞒着人的,你们去看了难免惹人怀疑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_→看完上一章嚷嚷着让晏大公子和陛下在一起的你们够了……【阿箫收拾包袱离家出走】   谢谢鸢尾的霸王票o(*≧▽≦)ツ   正文173   养了月余,宏晅大致伤愈,我可算得以松了口气,他说:“带阿眉来见见吧。”   于是次日我带着阿眉、芷寒带着元沂,加上顺充华与永定帝姬一并到了成舒殿。不是为了别的,是怕阿眉和宏晅太生分显得尴尬。   不知是我这些日子在明玉殿提宏晅提得多了还是阿眉瞧出我对他态度的变化,便不再那般躲着他。他要抱她,她虽还是低着头一副闷闷的样子,但到底是……不会呛回去了。   梨娘跪坐在旁衔笑道:“齐眉帝姬已瞧着和永定帝姬有几分像了呢,眉眼亦是有陛下的影子的。”   我抿唇打趣道:“是呢,但求她不仅要出落得和永定帝姬一般漂亮,性子也要学着永定。”   梨娘掩嘴道:“做母亲的都盼着孩子好,奴婢倒觉得长得像了娘娘便可先松一口气,堵了旁人的嘴。”   自我上回同宏晅说完后,他已然严惩过几个乱传流言之人。高穆华降了采女、另有几个宫人杖毙,很是安静了一段时日。可后来他受伤在身,我几乎日日在成舒殿守着,一时顾及不到不说,六宫上下眼瞧着只有我一人侍奉御前难免妒意更甚。听梨娘这样说,我不禁面上一冷,却竭力缓和着神色兀自倒着茶,循循道:“你啊,就是太多心了。前阵子陛下罚了高氏,目下哪儿还有什么人敢胡说?过去的事就不必再多提了。”   梨娘扑哧一笑,快言快语道:“那是娘娘再成舒殿久了不知窗外事。”   我疑惑却又微带怒意地看向她,她噤了声,芷寒垂首坐着,淡淡道:“可不?别说梨娘日日在明玉殿、又是个奴婢身份会听到什么了,就是臣妾这个隔三差五去一趟的一宫主位也听到好些,可见六宫传得半点没消停。”   不觉凝眉,觑了眼宏晅的神色,淡然笑道:“由着她们说去就是了,阿眉是怎样的身份太医也已验过,还怕旁人说道么?”   芷寒抬了抬眸,浅笑说:“长姐身正不怕影子斜自然不怕,可那话听着也心烦,长姐不在意,臣妾和阿容还替长姐不平呢。”   宏晅一片片地喂着阿眉吃着一个橘子,阿眉好像对他不怎么信任似的,每吃一片之前总要睁着一双大眼睛望一望他才肯张口。他也始终低着头看着她,我们瞧不清他的神色,便听他徐徐道:“芷寒,这次又是从谁嘴里听见的?”   芷寒一叹:“宫里头胡乱传的,哪找得到由头?宫人们乱说也不好都罚了不是?”她思索着顿了一顿,又道,“不过那日和顺姐姐在御花园散步,倒是听着有嫔妃嘴巴不干净。臣妾等斥了两句,但不是自己宫里的随居嫔妃,也不好多说什么。”   “再有这样的事,直接禀朕来。”宏晅的声音有些发冷,“且先说这次是谁。”   “是……”芷寒回思着,望向顺充华,不确信地道,“似是程闲华?”   顺充华点点头:“是,当时虽是好几位嫔妃都在,但说这话的确是程闲华。”   芷寒带着气续言道:“说得一句句不堪入耳的,阿容听得简直要动手,生生让臣妾拦了下来——她一个闲华不值得什么,可当着静妃娘娘和皇三子的面总失不得礼数。”   宏晅神色一凌,蹙起眉头看向她:“静妃也在?”   芷寒点点头:“是,静妃娘娘也在,臣妾斥了程闲华后静妃娘娘也告诫了几句。”   但纵使告诫了几句,她这个协理六宫之权还是掌得不称职了。   阿眉伸手抢下了宏晅手里的剩下半个橘子自己拿着吃,宏晅扶着她的后背,思忖着一叹:“静妃性子太温和,旁的事还罢了,关乎阿眉的事……”他微一停顿,叫来郑褚,“去告诉琳仪夫人,皇后病着,叫她着手整肃宫规。再议论帝姬出身的一律严惩,不必先禀朕和太后。”   郑褚躬身应“诺”,快步出去传旨。我与顺充华相视一笑,纵使这么三言两语不足以撤了静妃的宫权,但有他在态度上的差异便够了。后宫的风向转得素来快,有了这道特意将静妃隔在外头的旨意,荷莳宫往后的日子也不会那般顺了。   再者,宏晅没直接发落了程闲华,便是要留给琳仪夫人发落。这个口子一开,日后这协理之权到底在谁,后宫自然看得清楚。   月余之前,宏晅伤势正重的时候,我每天连在簌渊宫的时间都少之又少,更没工夫见什么旁人,后来连皇后都索性差人告诉我“安心侍奉圣驾就是,也不必每天到长秋宫叩首问安了”。便是在这样的忙碌之中,我唯一抽了空去见的人,就是琳仪夫人。   那日他刚受伤,帝太后、皇后与琳仪夫人、静妃一并前去探望,临走之时,琳仪夫人一握我的手,瞥了一眼西边,道:“月薇宫。”   我就知她有事要同我说。   满口应下,本想当晚就去,结果竟是忙得浑忘了,过了五六天才想起来,终是在一天傍晚得空去拜访她。   进殿见了礼,她笑扶起我道:“等了你好几日,早知道那天该提前同你定个日子。”   我歉然福身:“夫人恕罪,实在陛下有伤在身点名要臣妾在跟前留着,臣妾不便离开。”   她理解地笑道:“知道知道,陛下的旨意本宫当日就听见了,充容坐。”   落了座,宫女奉完茶就退出殿外,又阖上门,留给我们满屋安静。她抿了口茶,沉吟着道:“本宫记得,充容妹妹离宫之前除了宜贵姬这个亲妹妹外,和静妃是最交好的。”   我颌首笑答:“是,臣妾小时候受过赵家的恩,赵大人对臣妾多有照顾,臣妾和静妃娘娘也是自幼相识。”   琳仪夫人“哦”了一声,笑睇着我:“那怎的两年一过,你二人生分了不说,本宫瞧着静妃对你竟还有些敌意似的?”   我心中一惊。我与静妃之间的那些恩怨,除了芷寒和如今随在身边的几个亲密宫人外,我同谁也不曾说过,就连良贵姬表露出了疑惑我都一笑揭过,只因我知道宫中人心太复杂,指不定就再惹出什么事来。   蓦地被琳仪夫人直截了当的一问,我亦是不敢承认的,只衔笑答道:“静妃娘娘到底是世家贵女,臣妾是两次获罪被贬为奴的人,她便是与臣妾生分了也没什么。”   琳仪夫人淡淡一笑:“那本宫只问你,两年以前你已有皇次子在身侧、又圣宠不怠,为何要害娆谨淑媛?若说你恨方家姐妹,又为何留下这孩子?”她凝视着我,一缕笑意时隐时现,“充容可别拿什么‘稚子无辜’的理由来搪塞本宫,充容若是去害娆谨淑媛,就必是不会在意这四个字的。”   心事被人尽数看透的尴尬让我沉默无言,琳仪夫人了然笑道:“果然……果然是静妃么?”   我犹是没有直接承认地又问了一句:“夫人为何这样想?”   “那件事上……最大的得益者,只有她了。”她说得言简意赅,“很难懂么?也许只得个孩子并没什么,宜贵姬也因着那事有了皇次子在身侧。但自你离宫之后,后宫局势变故颇多,本宫暗查之下……呵,静妃实在另本宫刮目相看。”   她语中有几分森意,我仍未有明确的态度,只浅一颌首道:“臣妾愿闻其详。”   “安分了这么多年,忽然就有了协理六宫之权。”琳仪夫人轻然一笑,续言道,“留了你身边的婉然、变着法的想把其他几个调回御前的宫人拉下去,若不是有郑大监和宫正顶着,只怕目下御前的风向也要转上一转。”她沉然一呼,“也不知是她的意思还是帝太后的意思。”   也有可能是婉然的意思。她会因为那样的理由害我,就未必容得下云溪林晋他们再在御前做事。   “充容你知道的,宫里头若有个孩子,晋位份是不难的——就是已故的德妃,凭着皇长子不也追封到了妃位?可你瞧瞧,两年了,长帝姬的生母只晋了一品、宜贵姬抚育着皇次子亦是一品,纵使她二人都不敌充容当年得宠,可也确是差得太多了。至于旁人么……”她凝神一笑,“充容若是有工夫,大可去打听打听,这些年的宫嫔或死或废的有多少,又有多少是折在了她手里。”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似乎对我毫无隐瞒,一反常态。我心中不免徒增几分疑惑,低眉问她:“夫人为何告诉臣妾这些?”   她和缓一笑:“你刚做才人那天,本宫就跟你说过,不要依附于姜、赵、萧中的任何一家,陛下不会希望你卷进去……这些年,姜家覆灭、萧家愈发不中用,赵家倒是越来越得意,你却终究把自己搭了进去,可后悔么?”   当然是后悔的。却不是后悔自己依附于赵家,只是后悔自己曾经那么信她。我若对她本就有半分的防备,被她害后也不会如此心痛。   心中怅然一叹,我垂下首去,口气有几分的冷硬:“所以……夫人要臣妾做些什么呢?”   “充容误会了。”她清然笑道,“本宫不是要你为本宫做什么,本宫只是想提醒你一句——静妃远比你知道的狠得多、老辣得多,你若想斗倒她,更是要虑及帝太后。”她搁下茶盏,认真地凝视着我,“若能躲过帝太后除她,才是最好的。”   我微有一愕,她思了一思,又说:“不管充容心中有怎样的恨意,这事都急不得,须得一步一步来,过于急躁只会是自寻死路。”   “诺。”我恭谨地颌首应下,坦言问她,“既然夫人什么也不求,又为何同臣妾说这些?”   琳仪夫人垂下羽睫,笑意清清地道:“本是想拦着你不要与她争,但又觉得你必定忍不下这口气——即便你忍下了她也未必放过你。理由么……同昔年一样,因为陛下心里头有你,他不会想让你再在这样的事上出事。”她敛去笑意,一如数年前那般坚定地道出那七个字,“他不想,我必不愿。”   我从来不懂,她对宏晅是一种怎样的感情。总之她一直循着他的心思办事、帮皇后把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却又从来不争宠。   我细细思量着琳仪夫人的话。诚然,我本也没想过一举除掉静妃,却是琢磨过是否能一举让她降位大杀其锐气。静下心来一思索,这想法也太急躁,莫说降位,就连一举夺她协理六宫之权的路大抵也行不得——动作太大了,如何能不惊动帝太后?帝太后那日言辞间对我的不喜已很深了。   可总要做点什么,便一点点瓦解宏晅对她的印象吧……她协理六宫的能力、她的贤惠,让宏晅一点点对这些产生质疑。   我委婉地同顺充华道明了一切,见她并无反对之意,才将昔年娆谨淑媛一事全盘托出。顺充华听罢长长一叹:“怪不得,这两年本宫心里也存着疑影儿,总觉着哪里不对,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是啊……”我亦是一叹,“回宫后,却没想到她这般的风光,较之往年更胜一筹。”   往年,她不过是凭着帝太后的庇护才得高位,如今却是实实在在的掌权宫嫔了。   “呵……”顺充华曼声笑着,冷意涔涔地道,“昔年随着陛下从潜邸过来的宫嫔,除了琳仪夫人不也就剩她了?”她沉然缓了一口气,“沉沉浮浮这么多年,没降过位、没受过罚,她自有她的好呢。”   正文174   当日下午,琳仪夫人就发落了程氏,与高氏一样位降末等的采女。虽是有宏晅的许可在先,琳仪夫人犹是按规矩先禀了长秋宫,据说长秋宫里就回了一个字:准。   这已是因为阿眉清誉而形同被废的第二人。   云溪说:“陛下为了帝姬直接下了‘整肃宫规’这样的旨,旁人必定不敢再说什么了。”   我笑着,手里绣着一枚给元沂的香囊,闲闲问她:“那荷莳宫呢?静妃怎么说?”   我才不在乎程氏被惩治到什么地步,我在乎的是静妃的反应。   云溪躬身笑答:“静妃娘娘下旨扣了韵宜宫主位良贵嫔半年的俸禄,道是她掌理有失。”   “半年的俸禄。”我轻挑了眉头,淡淡一笑,“倒是不轻不重,让阖宫都瞧着她处事也不比琳仪夫人差。让林晋挑好东西亲自给韵宜宫送去,便说本宫知道新宫嫔规矩不全,不怪贵嫔。”   她必定会让六宫知道良贵嫔是因我受的罚,说不好又要惹起怎样的议论来。不过……她要当这个秉公处事的,我也不是不能装个是非分明的。   云溪笑吟吟一福:“诺。”   林晋自知怎么把话说到位、怎么让该知道的人都知道我的意思。翌日在去成舒殿问安时,宏晅淡瞟了我一眼:“静妃前脚罚了良贵嫔,是让六宫都不敢说阿眉什么;你后脚送东西去,这不是拧了这个意思?”   我朝他眨了眨眼:“要立这个威,琳仪夫人严惩程采女就够了,动了一宫主位反倒显得臣妾恃宠而骄了不是?良贵嫔和臣妾也是旧识了,臣妾还是知道她的,也不能让她平白受这个委屈。”我边说边凑到他的跟前,下巴在他肩上轻轻一磕,巴巴望着他又道,“再说……臣妾顶不济了不也还有陛下护着么?才用不着拿良贵嫔开刀呢,贵嫔多冤?”   他转过脸来,离我极近我也不躲,便见他眉头微一蹙,笑说:“别闹,等朕把这几本折子看完了,带你见你兄长去。”   兄长?!我一阵惊喜,老老实实坐好,一声不吭地极是安静。   兄长养伤的地方离成舒殿不远,但是许多宫室在一起并不好找,宏晅又把消息捂得严实,外头半点也打听不到。我之前心急时曾让林晋想办法拐弯抹角地问过,可就算他在御前相熟的人那么多,也是半句有用的话都没问到。   月门半开着,门口守着的两个宦官正犯着困,乍见了我们忙不迭地伏地行礼。我几是等不及地要去推门,宏晅先伸了手上去,刚碰到门,忽地眉心微一搐,手上滞住。我顺着看进去,同样滞住。   两个人在院子里,背对着我们而坐。怡然依偎在兄长肩上,双臂环着他的胳膊,极是亲昵的样子。明明已是冬天,满院的枯枝没有半点生气,却硬是让这两个背影映出了些许暖意来。   不由得心里一紧。看宏晅的反应,他也是刚知道此事。怡然是御前宫女,按规矩……动不得私情。何况兄长曾差点杀了他。   他终是推门进去,我跟在后面,心中惴惴。两个背影都是一栗,回过头来,怡然惊慌下拜:“陛下大安,充容娘娘……安。”   宏晅一笑,只看着兄长说:“晏公子实在令朕刮目啊。月余前刺过来的那一剑,那么多宫中高手也未能挡住,如今又这么快虏得宫正芳心?”   他话语中多有轻蔑的挑衅,我简直担心兄长一怒之下会不会再做出什么要命的事来。宏晅淡扫了怡然一眼,复向兄长道:“正说着你伤好得差不多了,让你妹妹来见你一面便安排人送你出宫,让朕撞上这一出,你说朕怎么办好?”   “陛下……”怡然先开了口,声音惊惧不已,“是奴婢先……”她咬了咬嘴唇,“不关晏公子的事……”   “我喜欢她。”兄长的话毫无退怯之意,莫说怡然,连我都惊得退了半步,“但我们没做什么不该做的事,你放过她。”   “晏公子,求人要有个求人的态度。”他淡视着兄长,冷冷道,“朕饶你,是因为你是晏然的兄长。但你别忘了,怡然到底是朕御前的人,朕要杀要剐,旁人都无权置喙。”   我看得出兄长是如何的为难,刚上前一步要开口劝上一劝,即被宏晅一眼扫了回来:“跟你无关。”   过了很久,兄长都没有再说话,宏晅面上的冷意一分甚过一分,只怕下一刻就要发落了怡然。   “我替她死。”兄长忽然道,我几乎眼前一黑。他说什么?   “如果我不刺你那一剑,我也不会伤,不会在宫里养伤,也不会认识怡然。”兄长微微笑着,“所以……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宏晅抬了抬下巴,凝视他须臾,忽有一声轻笑,喟叹道:“你们游侠……还真是宁死也不肯说半句软话。”他看了看怡然,一笑又说,“怡然比你妹妹小不了多少,也实在年纪不轻了,要不你娶走?”   ……什么?我愣神,怡然同样愕住,兄长也很是反应了一阵子:“你说什么?”   “晏家已平反,你父亲的侯位你是可以承袭的,娶怡然回去做侯夫人?”宏晅玩味着又道,“你要是不娶,朕就只好按宫规治罪了。”   变化来得太快,兄长和怡然愣是一时没能回过神来,宏晅朗笑着拉着我扬长而去。回成舒殿的宫道上,他突然说:“……倒忘了问问你的意思。”   “……臣妾哪儿会不同意。”   他便打趣说:“怡然叫了你这么多年姐姐,突然要你改口叫嫂子了。”   我不知兄长后来是以何样的态度给的他答复,几日后,他下旨由兄长承父亲的关内侯爵位,赐婚怡然。   宫内宫外,又是一片议论。   在我行礼下拜间,帝太后狠然将茶盏掷下,茶水与碎瓷一并溅起。我只觉左颊上一阵灼热的疼痛,云溪一声短促的惊呼又不敢多言,我沉稳地再一叩首道:“帝太后息怒。”   “充容这次回来本事见长啊!”帝太后冷笑着,目光中的森冷那么明显,“你自宫婢复位也还罢了,到底有齐眉帝姬——纵使宫中多有议论,但既然太医验过,哀家也不说什么。可你兄长是怎样的身份你该清楚,竟敢哄着陛下封他侯位!”   “太后息怒……”我再叩首,将几乎脱口而出的“陛下未封兄长侯位,只是命他承袭父亲的爵位”一言忍下,纵那也是实话,我现在却不能如此激怒她。以额触地,口气轻缓而谦卑地徐徐解释着,亦带着几分委屈,“臣妾自知有罪,得以回宫已是天恩,又岂敢再为家人求些什么?只是陛下念父亲之冤为其平反、赐回爵位,此乃朝中之事,臣妾一后宫嫔妃,万不敢干政,又岂敢对此横加干预?”   帝太后沉默未言,我伏地又道:“再者……陛下向来赏罚分明,赐回爵位亦是因晏家当年确是受冤……陛下为臣妾九泉之下的父母洗清冤屈,臣妾于忠于孝,岂由推辞的道理?”   “好个‘于忠于孝’。”静妃的笑声清清冷冷,“本宫不质疑充容你的孝心,但若论‘忠’字,充容你当不起。从前你得宠便罢了、前些日子陛下受伤点名要你侍奉本宫也不多提,但谁不知便是陛下伤好后,也是十日里总有七八日在你明玉殿。你若真有忠心,便该知道后宫应怎样处事才是对的。”   “静妃娘娘误会了。”我的声音陡然一冷,直起身子不去看她,只向帝太后禀道,“陛下这些日子确是来明玉殿来得勤,臣妾亦确是不曾劝过——此举虽是违了规矩,臣妾遵得却是医嘱。”   帝太后眸色一凛,我颌首继道:“陛下的伤不轻,如今虽是无大碍了但毕竟尚未痊愈,太医嘱咐小心养着。前些日子都是臣妾侍奉在侧,无人比臣妾对陛下的伤势更加了解。臣妾想着,嫔妃间和睦与否到底比不过陛下圣体安康,是否有人因此嫉恨臣妾亦不敌陛下安心养伤重要。”   一番话坦荡得无半分心虚之意。帝太后颜色稍缓两分,淡睇着我,沉吟片刻,道:“若是如此,倒是哀家误解了。”她轻轻缓出一口气,瞟了静妃一眼,又向我道,“从前你把皇次子教得好,这两年了,也没听他叫宜贵姬一声母妃。如今你既回来,哀家觉得你不如还是把他接回簌渊宫去。”   类似的话,宏晅也曾提过,如今从帝太后口中说出来却是不一样的意味。我已有阿眉在身边,再将元沂接回去,一则教人觉得我自私不顾芷寒,二则……元沂本不是我亲生,我若非要留他在身边,免不得要有人怀疑居心了。相较于帝姬,皇子还有着怎样的好处谁都清楚得很。   遂是颌首,莞尔一笑:“臣妾也想念元沂,只是……若让臣妾带两个孩子,臣妾只怕哪个也照顾不好。这两年元沂虽是没叫宜贵姬母妃,可感情总是有的,宜贵姬对他也很是上心,臣妾觉得……让他留在宜贵姬身边更好。”   帝太后凝睇我须臾,沉沉问道:“照这么说,他不叫宜贵姬母妃,不是你授意的?”   我大感错愕,讶然道:“怎会?臣妾回宫后听说他仍叫宜贵姬‘姨母’也觉得很是奇怪,为此还特意问过宜贵姬,宜贵姬倒是他自己叫惯了,便没有迫他改口。”我说着低下头,戚戚道,“昔日……是臣妾有罪在身被贬出宫,又怎敢提这样无理的要求?这于元沂……也是无意的。”   帝太后轻轻一叹:“你真这么想,便是最好的。”   “倒是臣妾也误会充容了。”静妃恬淡地笑着,如常的贤惠模样,“只是陛下素来待皇次子更好一些,臣妾还以为……充容妹妹守着这声‘母妃’不放,是为了日后……”   是为了日后那一声“太后”。   呵,她仍是这般会似是无意地挑起事端来。短短一句,听似含着歉意的解释,却是将一个更大的罪名扣了下来。帝太后眉目间闪过一丝厉色,带着审视地瞟着我,似不经意道:“嗯……陛下却是素来对元沂更好一些。”   我面有悯意地颌首,凄然笑道:“是……陛下大抵是念着元沂命运多舛吧。还不满岁,生母便走了,后来记了事……臣妾也离开了。不敢欺瞒太后,陛下甚至已同臣妾说过,待得元沂及冠,必定为他挑一块好些的封地,让他日后的路平坦些。”   如此,便是意味着宏晅无心予他皇位了,帝太后的怀疑自也可尽孝。这话宏晅也确是同我说过,只不过完整的那一番话是:“朕瞧元沂聪明得紧,日后再看一看,能堪大任自是好的。即便不能,也给他一块上佳的封地,让他做个贤王去。”   话不说假,亦不说全。能让帝太后消疑换得一份信任、一份平安便足矣。   我与静妃一同从长宁宫中退出来,静妃端详着我面上方才被茶杯碎瓷划出的那一道伤柔柔笑着:“充容回去赶紧传太医来看看伤吧,免得伤口大了,撕破了充容这张面具。”   我浅浅一福,报以一笑:“自当听静妃娘娘叮嘱,臣妾到底比不过娘娘能藏在面具下这么多年不叫人瞧出有假的本事。”   作者有话要说:陛下提了一句让怡然照顾晏公子就看出俩人要有奸`情的妹子们……你们太敏锐了!!!   快来祝福他们白头到老→_→   正文175   好在回簌渊宫的路上没遇上什么旁的嫔妃,回去之后急传了太医。上好了药,诗染和云溪进来一福,道:“娘娘,宫正来了。”   她要嫁人,夫君是兄长。这于我而言也是个大喜事,当下却也只能摆手道:“不见。便说刚从长宁宫问安回来累了,请她过两日再来。”   二人知趣地道了“诺”,出去转达。云溪回来后怅然一叹:“这可怎么好?陛下几乎日日都来,见娘娘这般非要问个明白不可,娘娘又不肯开罪太后。”   不知那药膏是用什么做的,敷上去清清凉凉,灼热之感尽消。我拿团扇轻轻扇着,听她这么说,笑睨她道:“你知道我不肯开罪太后便好,今儿个陛下若来,照着样子寻个理由请回去——反正我时常小病小灾的,这个理由你也不难找。”   云溪又是一叹,应下了。   傍晚正准备用午膳的时候,听到宦官的通禀,继而听到云溪诗染在外同他说着。我在榻上躺下,放下幔帐,脸朝着里头掩住伤口。   他果然还是进来了,掀开帐子坐到榻边:“怎么又病了?”   “天寒……”我半缩在被子里道。   他又问:“传太医没有?”   “传了……”   “吃药了没有?”他再问。   “嗯……”   于是他便伸手拉我,含笑说:“正好传膳了,起来吃些东西。”   “陛下……”我自是犟着不肯起来,嗫嚅道,“臣妾胃口不好,晚些再用。”   “不吃饱了怎么好好养病。”他不依不饶地硬要劝我起来,我知道这种时候我多半是拗不过他的,坐起来,头低得极低。他握着我的手刹有一紧,猛抬起我的下巴问:“怎么弄的?”   我有一瞬的思忖,即低下头,带着几分羞赧和不悦道:“不小心划的,觉得这个样子无颜面圣,陛下还非要拉臣妾起来。”   “不小心划的?”他有几分怀疑,我认真点头道:“是,冬日里树枝又枯又硬,走路时和旁人说这话,没注意有那样低的……”说着声音更低了两分,喃喃续道,“反应过来的时候都已经划过去了……”   他一副哭笑不得的神色看了我一会儿,再度伸手拉我:“行了,既然没病,起来用膳。”   随着他离榻,坐到桌边,我方思索着问他:“臣妾问句不该问的……让兄长承袭父亲爵位的事……朝中各位大人也不高兴吧?”   他面色微一黯,冷道:“由着他们不高兴去。不过倒也无妨,你兄长在朝中无权无势,干预不到他们什么。左不过是议论他游侠的身份罢了。”   我点点头:“臣妾也这么觉得,反是更担心兄长那游侠的性子委屈了怡然。”   在与兄长成婚之前,怡然还是在宫中的。如我当年即将出嫁时一样,宏晅吩咐下来,不让她再做什么时,歇着等着嫁人便好。她在宫里这许多年,谁都知她在御前是得脸的,如今又一朝成了侯夫人,嫁妆全是宏晅亲自赐下去的,旁人更加不敢怠慢,六宫的贺礼几乎堆满了她的屋子。   我去找她时,她刚刚应付完前来道贺的尚服和尚寝,见了我原本笑意满满地一张脸即刻垮了下来:“姐姐救我,我简直要累死在完婚前了。”   “呸,不吉利。”我佯怒着嗔怪道,“嫂嫂不会说话,我非要找兄长告一状才好。”   怡然伏在了我肩上,疲惫不已地说:“姐姐别逗了……这几天真是活活累死人,恨不能让公子回来帮我。”   “嘁,兄长打理晏府也是忙得不可开交,哪儿有工夫来帮你。”我嗤笑道,又说,“你可去拜见帝太后了?这些年,她老人家待你可也不错的。”   怡然点头:“这怎么敢忘,早去过了,太后赏了不少东西下来。”她顿了一顿,又道,“还叮嘱我嫁出去之后和三小姐好好处着,也多回来看看姐姐。”   我闻言便松了一口气,怡然端详我的脸颊片刻,颌首缓缓道:“看样子留不了疤了,还好还好。旁的嫔妃受了这样的委屈,但凡能见到圣面的,少不得要跟陛下哭上一哭,偏姐姐正值圣宠还全忍了,来日非得让静妃加倍偿还了不可。”   我淡淡一笑:“什么偿不偿还的,我和静妃的旧账是另一回事,此举只是为了让帝太后对我放心罢了。”   若说前些日子在长宁宫的那一出是一场考验,我在帝太后面前答得尚算可以,最后一道便是对宏晅的态度。我自可告诉他来龙去脉撒娇发痴让他为我讨个公道——毕竟面上受伤也不是小事。可如此挑拨母子间的关系,帝太后必是不悦的。是以我忍着委屈半句也没和宏晅提起,他不知情,也不会去对帝太后说什么,帝太后自会明白我的忍让。   怡然不屑地嗤道:“若不是静妃在帝太后跟前嚼舌根,帝太后会待姐姐这样么?打人不打脸,这倒好,碎瓷直接划上去了,不是毁姐姐前程么。”   我笑着在她额上一点:“数你话多,陛下都没嫌弃什么,你一口一个毁前程。你啊,别为我的事瞎操心了,好好和兄长成了婚做你的侯夫人就是。”我握着她的手一并坐下,和颜又道,“对了……阿容的养父母已住到了晏府,二老本就是父亲的旧交,又照顾了阿容这么多年,也没旁的子女了。兄长的意思,便是当父母一般侍奉着,为他们养老送终,你过了门心里也有个数就是。”   “姐姐还怕我和他们处不来么?”怡然美目一转,“姐姐才是瞎操心,这些个规矩我自然懂,晏公子怎么说我便怎么做了,二老能照顾三小姐这么多年总也不会刻薄的人。”   我放心地点头,又笑道:“你也别一口一个‘三小姐’了,反是阿容和我都得叫你一声嫂嫂才是。”   怡然忙捂了耳朵,摇头连连:“阿容叫声嫂嫂就罢了……姐姐可别,我听着实在不习惯。”   我掩唇道:“罢了不逗你了……不过还有一事你可得提前安排好了,宫正的人选你心里可有数么?”   怎么也不能让婉然回御前担这个职去。   怡然苦叹摇头:“没有,实在想不到谁合适。不过姐姐不必担心婉然会顶上,不可能的。”   “谁知道呢?”我轻笑道,“陛下对她什么意思我心里一点数也没有,光是留她一命就不正常。那样的大罪都能逃过一死,谁知你嫁出去了会不会调她回来做这个宫正?”   怡然沉吟了片刻,偏头道:“这事我想着也奇怪。不过回宫这些日子,姐姐见过婉然么?”   “晨省昏定时偶尔碰上静妃会打个照面,没特意见过,她也是一副避着我的样子。”我淡然一笑,浅淡说,“真是到如今都很有些不适应,当年并称‘御前三然’,如今她见了我就像老鼠见了猫。”   “心里有愧么,自是怕的。”怡然说着摇了摇头,“罢了罢了,不提这事。新宫正的事我帮姐姐注意着,不然她来做便是了。”   怡然出嫁的那天,阖宫乃至整个锦都都关注着,她一袭嫁衣被兄长从宫门处接走,几十抬嫁妆洋洋洒洒地经过锦都的主街道,往延康坊去了……   那天宏晅带我去了宫门的城楼之上,我望着渐行渐远的一片喜庆色彩久久无话。他挽着我的手,问我:“在想什么?”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浅笑说:“最好的姐妹嫁给了至亲的兄长,真好。”   他一笑,又问我:“委屈么?”   我一愣:“什么?”   “为了他们的婚事,又委屈了你。”他扶着我的肩头硬将我的身子转过去,“你脸上的伤是母后弄的。”   我微有一惊,手不自觉地抚上脸颊,一点也摸不出伤痕来。他已知道了,我也不必再刻意瞒着,嗫嚅着道:“都养好了,陛下还提这个干什么。”   “母后告诉朕的。”他微微一笑。   “……”我怔住,仍是不知他突然提这个是为何。他蓦地将我环住,声音微有些颤意,缓缓道:“到底还是朕伤了你……朕没想到……”   我被他的反应弄得愈加发懵,缩在他怀里迷茫地问:“陛下在说什么?”   “你离宫之前……朕只想着救你一命,同母后闹得僵了。”他沉然一叹,“朕跟母后说,若她定要赐你一死,朕与她的母子情分便尽了。”   我陡然窒息,直觉得自己惊愕到身子发僵。他又说:“但那时……朕没想到你还能回来。就此让母后对你有了偏见……”   我微微一挣,脱开他的手,平静地凝视着他,他有一瞬的慌乱:“晏然……”   我垂下眼帘,侧头想了一想,衔笑道:“原来如此,臣妾还道仍是为了娆谨淑媛的事。”复又抬眸,再度看向他,“这倒是实在怨不得帝太后了——若是阿眉日后为了夫君要和臣妾一刀两断,臣妾也断不会高兴的。”   他微眯眼睛打量着我:“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臣妾想说,这些当年预料不到的事情,就不要管它。”我笑吟吟道,“不过帝太后既然肯告诉陛下臣妾受伤的事,该是不那么记恨臣妾了,臣妾也可以每天照常去问安了不是?”   要动静妃,帝太后这一关总是要过的。   正文176   太医不敢怠慢,我自己也养得小心,那道伤口自然好得快。用手去摸已经寻不到什么,对镜自视也要仔细去找才能找到肤色间一点细微的不同,那一处的颜色犹是偏粉一些。   也就不用再太在意它了,过些日子就要痊愈了。   起初觉得兄长与怡然的婚事太仓促,总怕有些准备得不到位。后来发现……如此紧锣密鼓地完婚实在是对的。   皇后突然病重了,大概熬不过这个冬天。若是赶上国丧,他们就要再等上三个月。   宫里一片紧张与沉寂交杂。这与嫔妃病重不同,她是皇后,母仪天下的皇后,天子的正妻,被太医确定病重即将撒手人寰。   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改换了玉牒、有着嫡长子身份的皇长子要失去母亲,余下的皇子帝姬也没有嫡母了。   他们的庶母们,便会去夺这个嫡母的位子。会不惜一切,因为那是母仪天下的后位,与天子比肩。   静妃一定会去争的,她的胜算也最大。皇后若大去,宫里头除了琳仪夫人便是她位份最高了,但是琳仪夫人却没有她这般的好胜心。   我不会让她爬上去的,要废一个嫔妃容易,要动一个皇后却太难了。   她必是清楚这一点,大概也会格外防着我或者干脆先下手为强除掉我吧。我愈发觉得……我与她的交锋,越来越近了。   只是都还暂且按兵不动着,想看看对方想做什么。   六宫嫔妃都开始有了各自的动向,这于谁而言都是一场豪赌——哪怕自己坐不上后位的也要赌一场,可劲儿地去巴结兴许能坐上后位的人去。   有子在侧的静妃与芷寒都门庭若市,顺充华亦是——永定帝姬虽不是皇子,但顺充华也是宫中的高位嫔妃了,多年来口碑又颇好,周家又不像赵家或是琳仪夫人的娘家楚家那般因和皇室沾亲而有外戚,焉知宏晅权衡之下不会把后位给她?   我当然也没的清闲,宫里被废后能复位的嫔妃太少,我不仅复位更晋了一级,得宠又有帝姬在侧,元沂亦始终叫我一声母妃……   “真是烦人得很,平日里说不了几句话的也紧赶着过来献殷勤,没话找话地聊着,好像多亲似的。”芷寒索性躲到了簌渊宫来,我们把宫门一闭,今日不见人。   我浅浅一笑,亦有几分不快道:“就是的,皇后娘娘还没走呢,她们便这样揣测谁是下一位皇后,说是大不敬一点都不为过,且等着发落两个过分的整肃宫规吧。”   很快就有因此获罪的,静妃以协理之权治了秋美人的罪,位降才人,又罚她在长秋宫前跪了一个时辰。我对这位秋美人没有太多印象,只知道她不是采选入宫的,是我不在的那两年里宏晅的姐姐睿堇长公主献进宫的人。据说起初得宠过一阵子,后来就失了宠,便很少出来见人了。   诗染闻之浅蹙了眉头,疑惑道:“奴婢从前是见过秋才人的,不像那见风使舵的人,六宫的事她也从来都不关心,怎地会摊上这样的事?”   我微笑不答。这再正常不过了,近些日子宏晅器重琳仪夫人,在争后位的节骨眼上,静妃当然要显得自己更会理事。然偏偏也是这个时候,很多人都动不得,拿一个失宠又无权无势的嫔妃来做这个样子是最好不过的了。一个已经几乎被人遗忘的低位嫔妃,难道还顶得过堂堂静妃不成?   这最是个感受冷暖的时候。宫中这么多人,平日里个个以皇后为尊,如今她尚未咽气,众人便都开始各寻生路了。不过至少……宏晅还是在意她的,虽是没有显露出太多的痛苦,他的笑容也少了很多,来簌渊宫的次数亦是少了。   “皇后娘娘是陛下的正妻,陛下自然不会不在意。”顺充华叹息着说。但她与我也都知道,这么些年,宏晅对皇后表露出的“在意”确是太少了。   我们每日照常去长秋宫门前叩首问安,极尽恭敬。我不知旁人这样做时有几分真、几分假,我却是真的愿她能安。这么多年了,她是位好皇后,哪怕她也曾因私心与瑶妃去争、甚至间接害了岳凌夏的孩子,但面对六宫那么多纷纷乱乱的事情的时候,她大多时候还是公平的。   一日日这么过着,一边真心为皇后祝祷着,又一边等着那丧钟敲响。自不是盼着她死,只是知道这种必定会来的事情的时候,心里总会有一种说不清的盼,大概是因为等的时日太煎熬,便想让这样的煎熬赶紧过去吧。   整个簌渊宫里,唯一一个还能照常欢笑的就是阿眉了。其实我时常觉得她也察觉到了一些事情,这孩子聪明得紧也敏感得紧,这样悲伤的气氛她不可能无知无觉。不过她到底是小孩子,我们不同她说她也就不多问。   这一次宏晅再来簌渊宫已隔了三五日,看得出他的疲乏。在他累的时候,我也就不多说话,这个时候给他一份安静总是好的。   静默地用膳,阿眉很快就吃饱了,挣开梨娘的怀抱在我们之间左看右看。   他抬了抬眼,目光忽地一定,浅蹙起眉头。我送到嘴边的筷子一顿,搁下来好奇地问他:“怎么了?”   “嗯……”他沉吟着又端详一会儿,然后说,“你那道伤……怎么瞧着比几天前明显了些?”   更明显了?我神情一滞,心中有些惧意。但凡女子,总是在乎自己的容貌的,何况是宫眷。   “朕没别的意思。”他笑了一笑。我迟疑一番,还是起身坐到了妆台前,看得仔仔细细。更明显了么?我倒是没觉出。日日都要梳妆,我总是注意着这道伤的。   他也放下碗筷,走到我身后环住我,笑说:“别看了,许是朕记错了。”   我抚住带伤的脸颊,从镜中忧心忡忡地望着他:“臣妾哪儿敢大意,万一留了疤好不了了怎么办……”   他嗤声一笑,弯下腰来拿开我的手,下巴抵着我的额头也从镜子里回看着我:“那怕什么?不就是朕看看么?”   我翻了一翻眼睛:“那不行,留了疤陛下就不看了。”   他想了一想,笑意未减地道:“你担心这个?朕倒是更担心另一件事。”   我一奇:“什么?”   他笑睇着我:“‘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你说若是旁的嫔妃效仿你这般,都在脸上划一道可怎么好?”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又板起脸严肃道:“陛下放心,这伤若是好不了,臣妾就是自己避着陛下不见,也不让旁人为了争宠自毁容貌。”   一番玩笑开过便罢,即便他不在意这道伤,我还是不可能任由它这么留着的。在他走后,我的面容倏然冷了下来,仍是对着镜子看了一番,目光落在那盒药膏上,拿起来交给云溪,轻道:“云溪,让太医去验这药,不许旁人知道。”   我怕的不是那伤口反复,而是有人蓄意要毁我容貌。他可以不在乎一道小伤,但若是最终容颜尽毁呢?   半个时辰后,云溪回到明玉殿,面色冷如冰霜,进殿便屏退了旁人,蓦地向我跪下,惊惧不已道:“娘娘恕罪……是奴婢疏忽了,该日日去查这药才是……”   我听得一悚,急道:“怎么回事,说清楚。”   “这药……这药里确是被人添了东西,无益于伤口愈合反会反复……医女说……若是反复几次便好不了了,势必留下疤来。”她说着愧悔不已地狠一咬唇,“早该知道这些个药膏、香料、吃食是最易被动手脚的。”   我蹙了一蹙眉头,思量片刻,叹息道:“起来吧,本宫自己都疏忽了,怪不得你。去告诉太医,这药不管用,换新药来。”   云溪起身应了句“诺”,又犹豫着问:“只是换了药么?娘娘……不查是谁做的?”   “只能是明玉殿的人做的。”我微微一笑,“不给他下新药的机会,又如何去查他呢?”   会是谁?我心中忍不住地胡乱猜着,头一个想到的自是静妃。但也未必……纵使目下最想除掉我的就是她,但也并不等同于旁人不会下手。反倒是她大抵最不会用这么容易被人发现的法子。   是以晚膳时分,云溪当着一屋子宫人的面奉了新的药膏进来,颌首笑道:“这是沈大人亲自调的,选的上好的药材,必定是见效的。”   我衔笑接过,温声道:“陛下提了一句,本宫放不下心,倒劳你又跑一趟。”说着瞥了一眼妆台上那一盒旧药,淡然道,“那盒拿出去扔了吧,既然无用就不必留着,今后只用这个就好。”   云溪应声去取,我的视线淡淡扫过殿中的宫女宦官,想从他们的神色变化中寻到那个下药害我的人,最终无果。宫里总是这样,冷不丁地让人心寒。我从来待他们不错,可要害我的人也总是借着他们的手下手,一次又一次。从避子汤之事的晚秋倒后来害我被废的婉然……真是防不胜防。   我到底还是不愿那样无端地去怀疑每一个人,也疑不过来,宫中总要有人侍奉的。再者……从前我也已是几乎人人都信不过,最后还不是让我唯独真心相信的婉然害了我?   177   在自己殿里这样抓人很有些意思,明明心里有数知道自己要等什么,偏偏还要假作没事等他出现。小小的一方天地里,可以说是我们在明他在暗,亦可以说是他在明我们在暗。   云溪、林晋他们本就都是机灵的人,想下这个手并不容易,却仍是让他得逞了一次。这第二次……断断不会了。   阿眉这几天总缠着我要一起睡,晚上又闹着要听故事,哄着她睡着时已很晚了,我又是久久失眠,直到凌晨才入睡。   “啪”地瓷器打碎一声脆响,猛然惊坐起身,阿眉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娘……”   我拍了一拍她:“没事没事……阿眉接着睡。”   哄着她再度睡沉了,我才下了榻,淡看了眼被林晋和另一个宦官按住的那宫女,低道:“帝姬还睡着,带侧殿去。”   这实在伤神,本就没怎么睡,一会儿还要去长秋宫问安,他们偏生这会儿抓住她来审。云溪递上了薄荷油为我提神,我用指尖沾了轻揉着太阳穴端详着她,思索着道:“你叫玉禾是吧……本宫有那么点儿印象,说吧,谁让你下的药。”   她静默地跪着不说话,云溪忿然道:“娘娘不必问了,这玉禾和那秋才人是交好的,入宫之前俩人都是睿堇长公主府里的舞姬,秋才人就叫秋禾。”   我遂抬了抬眸,仍是问玉禾道:“是秋才人?”   她仍是跪着不开口。我浅一笑,站起身在她旁边踱着步子,缓缓道:“不说是吧?你以为这就护得了她么?莫说从前的宫正和本宫是怎样的关系,如今的宫正,那也是本宫当年在御前一手提拔起来的,本宫若送你去宫正司……如何呢?”我在她面前停了脚步,靛蓝的裙摆刚好撒在她手背上,笑吟吟又道,“至于秋才人那个不受宠的,静妃随意就罚了她,你说本宫若是告诉陛下她支使人在本宫的药膏里动手脚,陛下会怎么处置?”   “不是秋才人……”玉禾浑身一悚,声音战栗不已地道,“不是秋才人……是我自己的主意,是我自己要害你……”   “你要害我?”我忍不住森然笑道,“你有什么资格?你总不能告诉我你心属陛下吧?”   “就是我要害你……不关秋才人的事。”玉禾狠狠盯着我道,“无凭无据你不能怀疑旁的嫔妃。”   我冷视她须臾,疲乏之下无心跟她多费口舌,只淡淡道:“林晋,送她去宫正司。告诉宫正,务必让她招出来。”   必须让她亲口说了认罪画押,然后将供词呈到宏晅那儿去才能一了百了。   斩草除根,这是我向来明白的道理,从前却总容易心软。如今再不能了,如今的危险不是我一个人的,我不能牵涉阿眉。   没有谁值得我搭上阿眉的安危去心软。   .   照常去长秋宫问安,整个长秋宫都死气沉沉的,嫔妃们静默地叩个头然后离开,如是碰上掌事宫女蓝菊出来便客套地问上两句皇后的病情,各自回宫。   世事总是巧得很,我回宫这么久都没怎么见过秋才人,偏生这日正要回宫是见到了。我并不识得她,只是她不日前刚被静妃罚完跪走路尚有些不稳,又因从前是舞姬而身姿格外曼妙些。   “秋才人。”我在步辇前停了脚步,扬音一唤。她茫然地回过头来看了看,被宫女搀扶着向我走来,颌首一福:“充容娘娘万福。”   我衔笑打量着她,悠悠说:“本宫回宫这么些日子,该算是头一次见才人娘子,若不是有宫女提醒着还认不出,娘子倒是识得本宫?”   “是。”她又低眉一福,温婉地回说,“娘娘身边的几个宫人是从前在御前的,臣妾见过,便知您是充容娘娘。”   我点点头,不置可否,徐徐笑着又道:“前几天才人娘子因着对皇后娘娘不敬而受了罚,如今晨省倒是规矩得很。知错便改,很好。”   “是,臣妾告退。”她说着再度福身,似是全然懒得与我多说话似的,我亦不再多开口,淡看着她离开。   云溪上前道:“娘娘跟她多费口舌干什么?您没得罪过她她都要来害您,还非是一副清高的样子。”   “清高?”我挑眉一笑,“不见得吧,本宫倒觉得她是真的懒得应付,亦没有半点给本宫下过药的心虚。”   云溪不屑道:“宫里的人,有几个会让旁人瞧出心虚来的。”   “那又有几个长久失宠还会去害根本不相识之人的呢?”我反问她。宫里加害于人,左不过是为了争宠或者报仇。我与她自是无仇的,但若说争宠……她失宠有快两年了吧,任谁都能欺上一欺,怎的会突然想起来同我争宠?   .   睡得太少,连坐在步辇上都禁不住地打着瞌睡。回到明玉殿,梨娘正陪着阿眉在院子里玩,阿眉见我便跑了过来,伸着小手要我抱。我刚欲抱她,梨娘却拦了下来,径自将她抱起,向殿中递了个眼色,悄声道:“宫正司的人来了,娘娘先去看看吧。”   我会意,颌了颌首向阿眉笑道:“娘有事,一会儿陪阿眉去找大姐姐玩,可好?”   阿眉懂事地用力点点头。   我走近殿去,竟是新宫正亲自来了。墨兰,也是与我相识多年的人。没容她见礼,我便拉着她坐下,笑道:“你当了宫正,本宫也没抽开身去道个喜。”   墨兰莞尔道:“奴婢能做这个宫正还是托娘娘和侯夫人的福,哪儿敢劳娘娘道喜?”她说着敛去笑容,垂首一叹,“奴婢今日来,是因为……娘娘今早送去的那个玉禾……”   我心中微惊,淡淡问她:“怎么了?”   “自尽了。”她又一叹,见我神色一厉,忙解释道,“不是酷刑所致,宫正司还没来得及动刑审呢……就是照常关着。两位司正去提人的时候,人已经没了,咬舌自尽。”   竟就这么死了……   我强压着心中愤慨不表露出来,缓了一缓神向她道:“既然死了,人死不能复生,也没旁的办法。”   墨兰歉然道:“娘娘恕罪……”   我自是不可能怪罪她的,日后多多少少还有要宫正司帮忙的地方。如今她这个宫正亲自来谢罪算是给足了面子,我得给她这个台阶才是。于是反是我安慰了她一番,劝她回去。   坐了一会儿,云溪进来奉茶,蹙眉问我:“这可如何是好?最忌讳死无对证了。”   我却是有另一番心思。一早见玉禾那般反应心中便有疑虑,又觉秋才人实在无甚理由害我,眼下玉禾又咬舌自尽……   帮着嫔妃害人的宫人,左不过是图财或是有把柄在人手里为了保命。一味忠心地自然有,却决然不是玉禾这般——若当真是仅因忠心帮秋才人来害我,她就不会用这么蠢的法子。这样容易被查出来,岂不是害了秋才人么?   那就还剩一个理由——做戏。为旁人做戏,陷害秋才人。   又觉同样说不通,这会是什么人处心积虑去陷害一个早已失宠的小小才人?闲得没事做了不成?   一时想不清楚。不过这事既是牵到了秋才人身上,就断不会是平白无故,兴许能从她身上知道些什么。   思虑良久,我唤来林晋,告诉他尽管把这事传出去。不必瞎编什么,只要照实说有人在我治伤的药膏里动了手脚,是从前秋才人身边的人。   暗的无路布置,只好来明的先做观察。   流言传得快,当日下午,宏晅下旨废秋氏才人位,降为宝林,禁足思过。   .   “娘娘到底想怎么做?”晚上,璃蕊跪坐在我旁边问我,一双明眸照旧满是不明就里的神色,“既然觉得不是秋宝林,怎么又由着陛下降了她的位?”   “不好么?”我微微一笑,思忖着道,“是让她受委屈了,可这道旨意一出,到底能震慑六宫。那躲在后头真正想害我的人也得多思量思量。”   降秋氏的位,还是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时候;如是有了确凿证据,还不是必定一死了?   璃蕊静了一会儿,重重地一声叹息。我看向她,笑问:“怎么了?”   “真可怕……”她摇了摇头,恹恹道,“还不如在尚食局过得清闲呢,就算活儿多些,好歹图个安生,还能平安出宫。”   我扑哧笑道:“得了,回头必定寻个机会让你出宫嫁人去,绝不耽误你。”   璃蕊趴在案上不言不语。我的视线飘向殿外,寒凉之意愈甚。若说起初觉得下毒之事不是静妃所为是因此举太易被发现……眼下的九曲十八弯倒确实有些像她的作风了,够狠也够果决。   玉禾自尽,断了这一条线,任我有怎样的本事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顶多是拿秋氏泄愤。她又偏偏刚罚过秋氏,六宫都眼睁睁看着她们俩的不合,更牵扯不到她的身上。   可这到底也只是怀疑……如若不是她,事情便更可怕了,是谁做出这样的事,让我一步步疑到静妃身上却又无处可查?   简直是个无头的案子,我再怎么怀疑也只能是胡乱怀疑,心里半点底也没有,亦不能随意差人去查。   178   再去见帝太后的时候,帝太后果真对我的态度好转许多。虽是仍不能同离宫前相比,但到底也没有那般明显的厌恶了。时时有些笑意,亦会有几句说笑。   芷寒知我与帝太后的隔阂,怕我尴尬,便总会在我去见帝太后时带着元沂一同去,帝太后本就格外喜欢元沂,心情更是好了很多。只是……让我难免不安的是,她似乎并不甚喜欢阿眉——或说,在这几个皇子帝姬里,她最不喜阿眉。又好像是有意做给我看的,譬如在肃悦大长公主各样新布料献进宫的时候,她着意吩咐给四位皇子送去,同样替永定帝姬和瑞贵嫔的敬悦帝姬选了,唯独没提阿眉。   我就在旁边坐着,心里自然委屈,也不好说什么。宏晅当日为了保我一命和她说了那样的话,我自是不能要求她对我不存偏见了。   下午顺充华来找我,永定帝姬一起跟来,亲自抱着一匹布料,是晨间在长宁宫见过的,见我就道:“晏母妃,这个永定用不合适,妹妹穿才漂亮。”   阿眉一向喜欢这个大姐姐,见她来就拉着她去玩。顺充华与我一并坐下,怅然一叹:“你别多心,隔阂早晚能消去,你别太在意。”   我点点头:“我知道,其实我也不在意她对我怎样。只是阿眉……我就是不愿她受委屈。”   顺充华沉吟片刻,又说:“昨儿个陛下发落了秋氏,帝太后向来不喜欢她,听说了这事还夸了你两句,总会好的……”   却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就如同和寻常人家一样,妻室也好妾室也好,总要和当婆婆处得好才行。   更何况我要与静妃一斗。   “帝太后不喜欢秋氏?”我抓住了这句话,追问她,“为何?”   顺充华却是摇头:“为何就不知了,总之从她一入宫太后便不喜欢她……大抵是因为出身吧。她得宠那会儿也是做过容华当过一宫主位的,后来失了宠,是太后亲自降的她美人,就是不肯让她再坐这个主位。”   帝太后不会无端地厌恶哪个嫔妃到如此地步,哪怕是当年的岳凌夏也不至于。近来的事连起来,我不禁对这个秋氏有些好奇,又问顺充华:“姐姐知不知道秋氏当年为何得的宠、又为何失的宠?”   顺充华一笑:“得宠的理由简单,长公主府特地给陛下献的人么,自是依着陛下的喜好找的。模样不错,舞又跳得好,得宠还需要旁的原因么?”她说着陷入思索,俄而又道,“失宠的缘由就确是不知了,突然就失了宠,怒气冲冲地离开了成舒殿,谁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有好事的去御前打听过,也没有结果。”她浅颌了颌首,“不过帝太后降她位份的罪名是……大不敬。”   大不敬?长公主挑的人纵使只是个舞姬,也该是规矩周全的,怎敢对宏晅不敬?当下疑虑更深,思索着无话,顺充华又笑说:“你也别觉得奇怪,你与她见面不多不知她的性子。她那个清高的样子像是个会‘大不敬’的人,落了这样的罪名不足为奇。”   我向顺充华继续打听着秋氏的事,顺充华道:“你离宫后,有好一阵子陛下心情都不好,也不知是因为你还是因为朝中事多。后来是睿堇长公主进宫来见,提议说让陛下不时地出去走走散散心,可到她府里坐坐。睿堇长公主和陛下向来亲厚,陛下就应下了,后来……就带了秋氏回来。”她羽睫轻垂,回忆着徐徐继道,“只听说,她是府里头专跳相和大曲的舞姬,到底跳得怎么样就不知了——宫宴上的相和大曲总轮不到她去跳,她那个清高的性子,也不会随意跳了给我们看。”   相和大曲?这一年总要看个几次的舞,看来她能得宠自有她别的手段,至于后来为何会那样失宠就不得而知了。   我思索着点头,又道:“罢了,不去理她,日后她也再没几乎害我了。”   “你当真觉得是她害你么?”顺充华忽地问我,毫无委婉地直言道,“不疑有他?”   “姐姐是指静妃。”我衔起笑容,垂下眼帘静静道,“我头一个疑的就是她。”   “你不要因为太恨静妃而轻了别的敌。”顺充华喟叹道,“凭你如今的风头,谁没有害你的理由?不说别的,嘉姬、程采女、高采女……她们就都是记恨着你的。”   “我知道。”我笑意清浅地颌首,“但这几位,又有哪个有静妃那么深的心思了?”   .   敌暗我明。好歹有秋氏做例,一时无人敢下手了。仍是提心吊胆,宏晅半是说笑着道:“若不然你搬到成舒殿来住?”   我瞥他一眼,毫无笑意:“皇后娘娘病重着,臣妾搬到成舒殿不是找骂么?”   他瞬间没了笑意,长声一叹。   我不该这样说的……这些日子他为了皇后的病情也很是忧心,我就不该在他偶尔说笑的时候还去提皇后。   我突然发现我似乎对他已经全无防心了,说话说得这般口无遮拦。   觑了觑低头看书不语的他,我蹭过去,下巴搁在他手腕上咬唇道:“臣妾失言了……”   他斜眼睨着我,苦声一笑,摇头说:“是朕最近心事太多。皇后若是过不了这关……”他不经意地瞥过我,随口道,“大臣们都在议论新后的人选了。”   我悚然一惊,原因有二,一是想知道有多少人提及静妃;二是因为……这样的事,他绝不会是“随口”一提。   不禁眉头紧蹙,坐起来看着他道:“皇后娘娘人还在呢,各位大人纵使是为陛下好也不能这般……”   “朕也是这么说。”他将书扔下,“不过这事也是不得不想。立后,还关乎嫡子……纵使本朝立储以贤为本,嫡、长也素来是有说头的。”   我沉吟片刻,浅浅笑道:“其实……这事也没什么可多想的。皇后娘娘若是不在了,自是琳仪夫人为后了。”   他睇我一眼,问我:“你这么想?”   我点点头:“不该么?琳仪夫人目下资历最长,又是大长公主的女儿,陛下还有旁的更合适的人选么?”   他忽地不说话了,凝视我许久,然后问我:“那你呢?”   我一滞:“臣妾只是……”   “别拿空话搪塞朕。”他手指在我下颌上一挑,“做朕的皇后怎么样?”   我不说话。无论是论家世还是论资历,总是排不上我的,更何况我还背着毒害娆谨淑媛的罪名。   “晏然。”他轻轻一唤,我抬眸对上他的眼睛,他说,“朕不是说笑,也不是试探你,朕是在认真地问你。”   皇后?天子的正妻……   我在他的逼视下阖上了双眼,平静地道:“陛下,臣妾不配。”   他的手微有一颤,放下手端详着我,笑意轻缓:“什么配不配。很久以前,论起妻妾,朕就说过若是你晏家没倒……”他轻笑一声,“呵,那会儿你说,就算晏家没倒,你也只能是朕的妾室,因为皇后是父皇为朕定下的。”   “陛下!”我狠然打断他的话,声音生冷无比,“陛下,皇后娘娘还没去呢。”   长久沉寂。   他重重一叹,又去翻桌上刚才正读的那本书,颇有几分懊恼地道:“朕知道,朕现在和你说这些,你又觉得朕无情,皇后还没走就想着新后。但这是早晚要想的事,避不得也躲不得,早些定下来就能少很多纷争。”   少很多纷争,又是他的权衡。我与他的隔阂,多半都是这样起的——他在权衡他的利弊的时候,我总在想这样的做法是否绝情。   “陛下立臣妾为后,也会有很多纷争的。”我竭力平静下来,同样权衡着利弊思索着说出这话,“甚至——陛下不用立臣妾为后,只消得提一提这话,就会起很多纷争。”   他滞住,望着书页不言不语。   “臣妾不想用空话搪塞陛下,但陛下若真为臣妾好,就别给臣妾招惹这样的麻烦。”我笑吟吟地望着他,语中带了几许甜意,“陛下待臣妾好、阿眉平安,于臣妾而言,足矣。”   这是实话,却不尽然。后位,在皇后健在的时候我自不会去想,她是个好皇后,我不会对她不敬。但她若不在了……这后宫里的哪个女人不想爬到那个位子上去?做他的正妻,死后容像与他的容像一起奉进太庙并立……那是无上的位子。   但不是现在,我不能现在把自己置到风头浪尖上去,否则不仅后位得不到,还会粉身碎骨。   现在的我还不能与静妃一争。   如此强争,只会再次惹恼了帝太后。我素来知道她有心让静妃为后,从很多年前就是。那时她与皇太后暗地里争得不可开交,都想让自家侄女坐上这个位子,好在先帝让萧家来平衡了这一切。   这些年来皇后无过,她自也只好作罢。但若是皇后不在了……她是绝不会允许我挡在静妃前面的,她不会允许任何人挡在静妃前面。   因为那不仅是静妃的一世荣华,更是赵家的一族荣耀。   “再说吧。”宏晅深深一叹,紧蹙着眉头闭目歇息,不再提一个字。   作者有话要说:啊……话说……问个好奇了很久但是总忘了问的问题:大家是讨厌静妃多些还是讨厌婉然多些?为啥?   179   太医说皇后熬不过这个冬天,她却捱到了乍暖还寒时。这个新年因为她的病重而过得格外简单,嫔妃晨起照例去长秋宫门口叩首问安,然后去向帝太后问安。   之后各回各宫,当然还是可以有窗花春联来添些年味,但宫宴之类则一概免了。   这是我回宫后过的第一个新年,不禁想起离宫前静妃提起的那副新年春联。   静待新时。   这么多年了,她的“新时”可算要来了。如是没有那一出,我大概也是高兴看她做皇后的,如今却不同了。   “宸光映池,燕归来,今朝花依旧。”   “暖雨拂过,冬去矣,菡萏未绽开。”   “安宁不静。”   璃蕊和云溪一边一个一字字读完我在红纸上依次写下的字,我搁下笔笑道:“贴出去吧。”   璃蕊不解地偏头:“‘今朝花依旧’图个吉祥;‘菡萏未绽开’搁在时下也是应景,但‘安宁不静’是为何?”   她不知昔年旧怨,自然看着奇怪。云溪在旁抿唇笑着,解释道:“傻丫头这都不懂,娘娘难得回宫、又有帝姬在侧,自然是图个‘安宁’的,这‘静’却未必是好意。宫里得势的宫嫔哪一个不是门庭若市的?如是静下来,冷冷清清,自然不是好兆头。”   她解释得不错,不知情的旁人看了也多半是这般理解。璃蕊恍然大悟,一福身道:“懂了,奴婢这便贴出去。”   她的身影从殿中离开,云溪上前一步,低声问我:“娘娘是决意要和静妃一争了么?”   我收拾着案上笔墨,眼中有抑制不住的恨意:“‘燕’既归来,又有雏鸟在侧,何能再如当日任人宰割?”   从今往后,这一池的风景,必以映下的宸星之光为最。   .   昔年的事究竟如何,她知我知,再无旁人知。在外人眼里,我们还是自□好的姐妹。纵使平日里走动得少了,逢年过节也断不能不来往。   她一袭橘红的交领襦裙,外披着厚实的红狐皮斗篷踏进明玉殿,清凌凌笑着:“妹妹门口的春联,别有新意啊。”   “不敢当。”我浅一颌首,唇齿间仍有一声忍不住的轻笑,“这两年多读了些诗书有些长进,自不能跟当年似的看不懂姐姐春联中的含义。”   “是么。”她端详着我,温和的笑意融不开语中的冷意,“不过只读诗书,可未必能做得出那些大事。”   我回看着她,她自里到外的颜色都与红色相关,橘红、暗红……宫中以皇后为正红,服饰上亦有严格规矩。如今皇后病着,嫔妃穿得又相对清素,现下过节了才又敢挑了喜庆颜色来穿。   她这一身却仍是太亮眼了。   “非红不穿,姐姐志在必得啊。”我眼睫低垂,覆住心中无尽讽意,冷涔涔道。她回以一笑,凝睇着我双眸清亮,“不仅志在必得,更是当仁不让。”   我不做置评,亲手为她沏了一盅好茶,她坦然地接过饮下。纵使已是死敌,她与我也都知道,我们不会这样明目张胆地给对方下毒。   “听说朝中已然争起了新后的事。”静妃一笑,“呵,我们这些个身在后宫的不急,却有人替我们急了。”她淡淡地看着我,轻笑道,“妹妹你圣宠不衰,可有什么想法么?”   “皇后娘娘尚在,议论新后人选,这样大不敬的事各位大人倒也敢做。”我冷声一笑,缓和几分又道,“不过依臣妾看……这有什么可议论的,论资排辈,自当是琳仪夫人为尊了。”   “论资排辈。”她细品着四个字一笑,“怎的妹妹你在宫里这么多年、几经起落之后还信这四个字么?若是论资排辈,你哪有今天的位子。”   “是,臣妾自不是论资排辈上来的。”我轻轻然笑道,“臣妾凭得是圣宠。不过……论资,姐姐你比不过琳仪夫人;论宠,姐姐你尚敌不过臣妾。后位的事,臣妾真怕姐姐走得不顺呢。”   四目相对,我们各自带着对方才懂的挑衅笑意对视良久。   诗染进殿来福了一福,打破了这安静:“娘娘、静妃娘娘,顺充华娘娘、瑞贵嫔娘娘、宜贵姬娘娘,还有荷才人、冯宣仪来了。”   我这才将视线从静妃面上移开,朝诗染一笑:“快请。”   各自见礼落座。永定犹是一副大姐姐的样子,向在座长辈拜了年,便带着两个妹妹出去玩。敬悦比阿眉年长一岁,小心地牵着她的手,我见状向瑞贵嫔笑道:“敬悦也懂事,阿眉有这么两个姐姐宠着真是好福气。”   瑞贵嫔本抿着暖茶,听言执起帕子掩嘴笑道:“娘娘这话说得,到底是元沂懂事。在敬悦跟前有个兄长的样子不说,和永定帝姬在一起也是知道护着姐姐的。”   元沂本就一直在芷寒身边坐着,听瑞贵嫔这样说蓦地有些不好意思,颌首道:“父皇教导儿臣,男子汉要懂得护着姐姐妹妹。”   瑞贵嫔笑意愈浓,打趣道:“这再过些年有了皇子妃还不一定要怎么护着,敬悦若是嫁出去受了夫家欺负,也要倚仗二殿下了。”   元沂憋红了脸说不出话,我嗔着瑞贵嫔道:“做了母亲的人,说话比刚入宫那会儿还没轻没重。这几个孩子日后还都要靠着他们大哥呢,既嫡又长才护得住弟弟妹妹不是?”   静妃脸上一冷。   皇长子是该换玉牒正式过继到皇后名下的,而非仅是因生母去世由嫡母抚养的孩子。简言之,他如今就是皇后的孩子,名正言顺的嫡长子。   静妃的皇三子就不同了,他的生母是妾室、交予静妃时静妃也是妾室,即便静妃日后真做了皇后,他仍是庶子。   就如宏晅所言,虽则大燕立储以贤为本,但嫡、长从来都可以拿来说道说道。不仅如此,她如是做了皇后,难免会有朝臣怕她为扶持皇三子而依仗家族势力除皇长子为先。故而拦在她跟前的,根本不是她无宠,而是她引以为傲的家族势力。她还偏不可能先除皇长子,伤及皇子安危,她的姑母帝太后必是头一个不答应的。她这个侄女,到底敌不过嫡长孙的重要。   .   除夕这夜,宏晅彻夜陪着皇后,没有人去扰他,我也没有。   怡然和一众外命妇一起进宫来拜年,自然也要去长秋宫叩首问安。而后,她来簌渊宫见了我。   我问她:“陛下可出来见你们了?”   她摇头:“没有,就让陛下陪着皇后娘娘吧。我都记不得他有多少年没和皇后娘娘好好地在一起过年了。”   往年总是宫宴,总是一众宫嫔、朝臣、皇亲国戚都在,宫宴散后也是二人一起去和帝太后守岁。   甚至有好长一段时间,因为皇太后与帝太后的不合,总是宏晅陪帝太后守岁、皇后陪皇太后守岁。   总之这对夫妻守在一起的日子太少了。   怡然说,她与蓝菊一起在外头站了一会儿,看着皎洁的月光洒在殿前未化的白雪上,又反出莹莹的暗光来。依稀能听到宏晅在殿里同皇后说话的声音,偶尔还有几声笑声,带着融融暖意。   “就像……”她说到此,我打断她接口道,“就像皇后娘娘刚嫁入太子府的那一年。”   那年也是这样一场大雪,铺满了整个锦都、整个太子府。那年,也是她身体抱恙……   于是她未能入宫参宴,他也早早回了府,陪她守岁。   彼时我和怡然、婉然都年纪尚小,只觉这么在他们门口守着又冷又无趣,便同郑褚打了个招呼让旁人顶上,自己找了个僻静的地方放烟花到好晚,折回屋前的时候,就看到了那样静好的一幕。屋子里传出来的笑语听不清楚,只是在那洁白的月光下,尚不懂事的我们觉得:真美……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时过境迁。   “我们都没想到今日。”我微微一笑。   怡然一叹:“是,我们都没想到。”   我不知道她在说这话时想着什么,我却是悲喜掺杂。没有想到多少事呢?成了他的宠妃、与庄聆反目、与婉然为敌……   哪一件也不是当时的我能想到的。   “那年的雪化后,是一个百花争奇斗艳的春天。”怡然望向窗外,带着充满回忆的笑意,“姐姐你看……又下雪了。”   我循着望去,颌首浅笑:“今年的雪停后,也会是一个百花争奇斗艳的春天。”   她又看向我:“今年的百花,可会有姐姐么?”   我低下眼睫,笑容无奈而有力:“非我所愿,情非得已。”   “不怕败么?”她认真地看着我。   “怕,但若不争,只有一败。”这是我万分清楚的回答。   .   那天怡然留在了宫里,陪我一起辞了旧岁、迎来新年,我们一起不停叫着阿眉,让她一起守岁。她到底还是没熬住,新年到来的时候她早已睡得听不见窗外烟花声了。   “姐姐不会败的。”   站在廊下,我们一起望着天边的一片绚烂,怡然突然这样说。我问她:“为何?”   “因为阿眉、因为陛下。”她侧头注视着我,“因为因果报应向来应验,而姐姐吃过的苦,也已经够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_(:3」∠)_码完这章突然好想写皇后的番外怎么破……有人想看不?   180   阖宫皆知皇后时日不多,但……我没都没有想到,宫中会在新年这一天的清晨敲响丧钟。   这个时候正好很多嫔妃都在往长秋宫问安的途中,我也一样。只是我素来早一些,已到了殿门前的空地上。那一声声自远而近的轰鸣,低低沉沉又似有些颤抖的哑音,打破了破晓的安寂。   我陡然滞住脚步,望着已近在咫尺的椒房殿,心中蓦地一片空白。   皇后她……走了?   怡然也是同来问安的,本想磕个头然后就回府去,目下也与我一并滞住。   早春微凉的风轻轻地刮着,钟声停后又是一片死寂,宫人们各自垂首而立皆不作声,不知他们是否也因皇后的离世而有些许伤心。   “皇后娘娘她……”怡然茫然地拽住我的衣袖,在我回头间阖眸摇了摇头,一叹,“这么快。”   是,这么快。   我们再无她言,沉默着依旧步上台阶,在椒房殿门口下跪、双手交叠、至地、额触地……   再次行罢稽首大礼。   站起身,依稀能感觉到殿中传出来的热气,可见炉火烧得很旺,却犹觉得一片荒凉。   我不知道这种荒凉是为她还是为我自己。也许我们都一样,都会在某一天这样离开,有预兆或是毫无预兆。会有人来哭一哭、拜一拜,然后便罢了……   我很可能还没有她这样好的命,她是皇后,必然有人来哭、来拜,还有三个月的国丧,举国上下将为她守孝。   我呢?我和静妃的那一争……若败的是我,只怕就是尸骨无存。   .   怡然握住我的手,微微传来暖意,她轻轻一叹,道:“姐姐别怕了,与其去怕要来的事,倒不如多两分的防心。毕竟那将来之事……姐姐也知道的,再怕,也躲不过。”   我倏尔一阵,她说得对,我对皇后离世的这一份感伤……伤心只是一小部分而已。我在怕,我怕那将来的一斗,可我又避不得。   陆续又有其他嫔妃来叩首问安,如我们一样,人人都知她已不在,却都依旧无比恭敬地上前行完大礼。除却眉目间的两分黯淡外,看不出什么别的与往日的不同。   我和怡然步子缓缓地离开,踏出长秋宫的宫门,忽地听到身后远处一片低碎的问安声:“陛下大安。”每一声都带着无尽的忐忑,更没有人如往年的今日一样道一句“新年好”了。   回首望去,他正踱着步子出来,离得远瞧不清他的神色。他负着手,一步步走得极缓,步履间尽是无力。   那到底是他的妻子。   “晏母妃安、晏夫人安。”犹带稚嫩的问安声,强自镇定着却又能寻到些许哽咽,侧头望去,是皇长子元汲。怡然颌首一欠身:“殿下。”   “儿臣……要去给母后问安。”他说,言罢又是一揖,头也不抬地走进宫门去。我看见他在宏晅面前停住,按规矩行了大礼,也没有太多交谈,就往殿里去了。   “姐姐……我们……”怡然犹豫着唤了一声,我笑了一笑,“回去吧,这个时候,不要去扰陛下。”   .   阖宫都在戴孝,与初春未化的雪混成一片,白皑皑的一片。   梓宫就在长秋宫椒房殿里,嫔妃都要去吊唁。第一日,是宏晅守在那里,没有旁人敢打扰。   我在第二日才又去了长秋宫,带着阿眉一起。   踏进椒房殿的大门,就见那个小小的身影长跪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偏头去看蓝菊,蓝菊轻一叹,道:“娘娘来得最早,奴婢只好劳娘娘劝劝……殿下从昨日早晨来了就跪在这儿,守灵还罢了,到现在滴水未进,您说若有个什么闪失……”   他也才十一岁,禁不住这样的折腾。   “本宫知道了。”我颌一颌首,掏出帕子来交给阿眉,蹲身拍了拍她,轻道,“去,给你大哥哥去。”   阿眉接过帕子走过去,仰头递给他:“大哥哥……”   元汲偏过头,看看阿眉,又转头看向我,垂首道:“晏母妃安。”   我点了点头,一时并未同他说话,上前先给皇后叩了首、又敬了香,才向他缓缓道:“殿下纯孝,也不能这样去守灵,身子要紧。”   “晏母妃。”元汲抬眸看了看我,黯淡的神色间有一缕苦笑,“儿臣便是守,又还能守多久呢?母后很快便要下葬、入土为安,这最后几日,儿臣自不能离开。”   “你也知道她过些时日才会下葬。”我轻轻叹息,“为什么要守灵?因为她灵魂未走,这些日子她都还在,你要她至此都要为你担心么?”   元汲沉默不言,我思忖片刻将手递向他:“走,母妃带你去偏殿吃些东西。你心中难过也别这样一味地跪,先说一说好受些,别再熬得病了。”我说着抿出一丝笑意,“你是嫡长子,你的弟弟妹妹们还要你照顾,就如同你母后照顾我们这些侧室一样。”   他犹豫了一会儿,终是扶着我的手站起身,宫女扶着他随着我一起去了侧殿。   吃食都是早就准备好了,热腾腾地端上来,他看了一看,吃得勉强。可也看得出他是尽力地去吃了,这孩子……也不容易。   他面上全是倦意,昨日清晨到现在,也有差不多整整一天了。我搂着阿眉静静坐着陪着他,他忽地向我道:“晏母妃……”说着踌躇了一会儿,“儿臣可否问句不该问的?”   我淡淡一笑:“殿下请说。”   “母妃您离开元沂的时候……可伤心么?”   他这样问我。我心中一颤,这是回宫后第一次有人如此直白地问起我当年离开元沂时的感受。   点了点头:“自然,几年的母子情分,怎会不伤心?恨不能将他日后的一切交待好了,不愿让他在本宫离开后受半点委屈。”   “母后却没有让我陪她最后一程。”元汲神色黯淡,喃喃道,“儿臣觉得……除夕那日,她应是觉出自己熬不住了,却说有话要和父皇说,让儿臣去给皇祖母问安。”他抬起头,目中带着说不尽的茫然疑惑,“晏母妃,您说母后在意儿臣么?”   我只觉一噎,俄而微笑道:“她照顾了你这么多年,大事小情的,你觉得她在乎你么?”   他思索了良久,然后认真点头:“母后待儿臣很好,但……那毕竟是最后一面,她为何……”   “因为她是你的母后,但也是陛下的妻子,她是个女人。”   他犹是满目迷茫。   “你该知道,她是个好皇后、是个好母亲。这么多年了,把后宫打理得好,也把你教得好……我们都叫她一声‘皇后娘娘’,事事以她为尊,但很多时候……几乎忘了‘皇后’的本意是天子的正妻。”我有些难掩的凄意,苦苦一笑,又道,“有皇后这个位子在,她总是在为别人着想着,为了你、为了陛下、为了后宫……她为自己做的事情太少了。但她也是个人,她有她的爱恨,一辈子都没能去表达自己的爱恨,将去之时……你还不许她自私一回么?”   元汲陷入沉思,我凝睇着他,又说:“你知道么?皇后娘娘嫁给陛下这么多年,这是陛下陪她独自过的第二个新年,第一个……还是她刚入太子府的时候。那时……还没有你呢。”   这就是天下最高贵的夫妻。   元汲沉默了许久都没有再开口,我想他心中正矛盾着,仍是拿不准皇后究竟是在完成她最后的愿望还是不在意他这个儿子。我不知道他自己能不能想明白,思量片刻,又道:“元汲,有些话兴许不该我这个庶母告诉你……你是皇子,你日后会和你父皇一样有许多妾室。她们要依靠你活着,但你也要知道,她们每个人都是一个人,有自己的爱恨。你会和你父皇一样要有许多东西去权衡,那是迫不得已,但不要因为这样的迫不得已去伤她们太多。”   皇后是,我也是,后宫的嫔妃大约都是。在他的权衡下一次次退让,一次次告诉自己他有他的不得已。也许不会去恨他,却会逼疯自己,让自己变成连自己都怕的样子。   我永远忘不了当时看着岳凌夏、沐雨薇失宠时,我心中有怎样的快意。我曾经不是这样。   庄聆……她又何曾是这样?   元汲懵懂地点了点头,又喝了口汤,忽地抬起头:“父皇……”   我后脊一冷。   宏晅走进来,我与元汲皆站起身,各自不言。宏晅端详我片刻,元汲见状便朝他一揖:“儿臣要回去给母后守灵,儿臣告退。”   “午膳时,你来成舒殿一趟。”他说。   元汲一怔,应了声“诺”,躬身告退。   他又端详了我一会儿,睇了睇席子:“坐。”   我默不作声地坐下,心中难免惴惴,不知我刚才同元汲说的那番话他听到了多少。   “你和元汲说的那些……”他思索着,低苦一笑,“朕不爱听,但说得不错。很多话,这么多年,皇后没跟朕说过,直到前晚……”   他的话到此便止,没有告诉我皇后都说了什么,我亦没有去问。她走了,她同他说的最后的话,谁也没有资格过问。   181皇后小传   隆庆十七年,整个锦都洋溢着一种难得的喜悦。   太子即将大婚,这堪称是一场盛典。   相较于无关人士内心看热闹带来的单纯激动,与此有关的人则是一种五味陈杂的心绪。   心中的复杂以萧家嫡长女萧雨孟为最。那时她刚刚十五岁,行了笄礼,受封为太子妃。   太子妃,太子的正妻,未来的皇后。   这是个光宗耀祖的事,能让她总被姜、赵两家压着一头的萧家扬眉吐气,一跃与那两家并称为大燕的三大氏族。就此事来说,她觉得她一贯迂腐的父亲还是有些远见的,在她尚不知事的时候就和陛下一起为她跟皇三子贺兰宏晅敲定了这门亲事,后来……他成了太子。   皇族、尤其是太子大婚,随嫁媵妾总是少不了的,族中和皇家一起精挑细选,选了一共五人:肃悦大长公主的女儿楚氏晗、姜家嫡长女姜氏雁岚、赵家嫡长女赵氏庄聆、方家嫡长女方氏如沁,还有她的庶妹萧雨盈。   可以说,这五人里头除了方如沁和萧雨盈外,其余三人论起家世还是能压她一头的。   可如今……她是妻,她们是妾。甚至包括大长公主的女儿。   十五岁的萧雨孟心中是忐忑的,她自幼就见惯了府中的妾室相争,若不是母亲够会做事,恐怕早就正室地位不保。   她早就知道自己和太子定了婚,早就有这份忐忑,却从来没想过退婚。   因为她曾在冬至进宫参宴时见过太子一面,她当时就觉得……这辈子,她都不会嫁给别人了。   她要做他的妻子,做一个贤惠的妻子。然后有朝一日成为他的皇后,和他一起并肩而立、睥睨天下。   宫宴时的那一面,始终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那时宫宴已经持续了很久,在座不少宾客都有些微醺,大殿里充满了酒气。她不喜欢这样的喧闹,就带着侍女蓝菊避了出去,缓一缓心神,躲个清净。   出了辉晟殿、步下长阶,她在殿前的广场上见到了那个身影。背对着他,颀长的身材在如霜的月色下映出一个好看的背影。那是她第一次看一个背影看得痴了。   只觉得蓝菊在背后不住地戳她,好半天了她才回过神,转过头去,蓝菊哭丧着脸委屈道:“小姐……您踩到奴婢的脚了。”   她歉然讪笑着移开脚,问蓝菊:“那是谁?”   蓝菊仔细瞧了一瞧:“那是……您的夫君。”   太子殿下?   她忽然一阵欣喜,犹豫着要不要过去见个礼。踌躇了一会儿,直到他转过头来,弄得她陡然一滞。   不知为什么,她就是感觉自己的心思好像被他看破了似的,面上火辣辣的,低着头不敢看他。他经过她的身侧,在她身边驻足了一瞬,好奇地看了看她,然后说:“冬日天寒,小姐尽快回殿为宜。”   这是句关心的话,却是她听过的最让她失望的一句话——他不认得她。   转念一想,又觉得没什么可失望的,自己不也刚知道他是谁么?不管现在认不认识,日后总归是夫妻。   她心中一阵莫名的窃喜,又在外面待了一会儿,才在寒风中平复了心神,回到殿里。   .   如今他们终于要完婚了,她要成为他的正妻,白头到老、举案齐眉。   她坐在房里,一阵又一阵的喜悦。   “长姐,迎亲的队伍来了。”萧雨盈在她身后淡淡道,她又对着镜子打量一番,移步出门。   那不愧是让整个锦都注目的一场婚礼,萧雨孟大概是这些年来最风光的新妇子。那天她一袭红黑的嫁衣,与他相对而坐,依次吃过各道牢食,又喝了合卺酒。   微苦的酒从青瓜里流到她口中,却让她觉得那是世上最甜的东西。喝一半,与他交换,再喝一半。他的指尖触到她的手时,只那么一瞬,她的脸就红透了,死死低着头喝下另一半。   他们从此是夫妻了。   .   那天满座宾朋自是少不得劝酒,他却依旧没有喝太多,到屋里见她的时候尚是清醒的,坐在她身边端详她许久,直看得她的一颗心都乱了起来他才开口,轻轻一笑,说:“你很紧张?”   “……没有。”她慌乱的摇头,换来的是他又一声笑。   宽衣解带,芙蓉帐暖。她只觉得那整个晚上她都怕极了,又喜欢极了。直到他睡过去,她都依旧睡不着,仔仔细细地望着面前这张脸,好像怎么看也看不够。   第二天一早他叫醒了睡梦中的她,她揉着眼睛看着他,他已穿戴整齐,微笑着伸手向她:“起来,进宫给母后和母妃问安去。”   她如梦似幻地将手递到他手里,被他一把拉起来,一个吻落在她额上:“快起来,晚了时辰母后要怪你。”   更衣盥洗,他始终在旁边笑吟吟地看着她,弄得她有些恼:“殿下怎地不早些叫臣妾起床?”   他理所当然道:“现在也不晚啊。”   她从镜子里瞪他:“殿下什么时候起的?”   原来是说这个,她想一个时间和他起床?贺兰宏晅一笑:“为夫亥时三刻起来读书,夫人你……”   她那会儿睡得正沉。   .   宫里妻妾分明,虽都是同一日嫁进去的,能在成婚次日入宫同他一起拜见皇后和舒韶夫人的却只有她。   皇后和舒韶夫人对这个儿媳很是满意,虽没能让自家侄女坐到这个位子上,但她们也瞧得出,这位太子妃是贤惠的,日后会是个好皇后。   回府,她要接受妾室敬茶。这是近两日来唯一一件让她不那么开心的事,这件事那么明确地提示她,这府里还有别的女人,同样是他的女人。可她接受得又那么快、那么坦然,她告诉自己,不仅有她们,日后他还会继承皇位,会有三年一度的采选,会有很多嫔妃。   但是母仪天下、与他并肩而立的,只有她。   .   随嫁媵妾中,有她的庶妹萧雨盈。她也清楚,雨盈要跟她争——从家中决定让她们一起入太子府的时候,雨盈就带着鲜明的敌意告诉她:长姐,这次我不会输给你。   其实也无怪雨盈要争,这么多年,她们一嫡一庶,她一直压着雨盈一头。   雨盈说:“长姐可以永远是萧家的嫡女,却未必有本事一直是太子殿下的嫡妻。”   萧雨孟笑了一笑,不置可否。   她知道,她不仅永远是萧家的嫡女,也一直会是太子的嫡妻。她不会犯下大错让他休了自己,家中也不会允许雨盈压过自己。   所以她想,雨盈要争宠就争吧,自己正妻的地位是不可撼动的。贤良淑德、宽待妾室,才是她这个嫡妻该做的,就如同她的母亲一样。   .   雨盈很快就向雨孟证明了她确实在争,这于她而言也确实不是难事,很快她就成了太子府里最受宠的一个。也难怪,她生得美,比之旁的五人多了三分妖娆,性子虽不及雨孟温婉,却多了些爽利。   最重要的……她更知道如何讨男人欢心。   太子也是人,有女子投怀送报有几人扛得住?还是个美女,还是自己府里的妾。   雨孟以为自己能够坦然接受,因为她已那么清楚,这个男人是大燕日后的帝王,他身边不仅会有自己的五个随嫁媵妾,还会有后宫佳丽三千。三年一度的采择家人子是免不了的,他身边总会有那些貌美如花的宫眷。   可是……当庶妹如此不做掩饰地在她面前彰显自己受宠的时候,她发现,她会难受。   太子妃也是人。   .   其实太子没有亏待她,也没有亏待其他任何一个人。只是和她们比起来,萧雨盈太耀眼了。   雨盈在给她好看,她也知道雨盈在有意给自己添堵。她们是姐妹,雨盈就在府中下人面前格外显得与她亲厚,太子给了她什么东西,她一定要拿来与长姐“分享”。   雨孟不是听不出她言辞中的讥讽与挑衅,但她是正妻,是大燕太子的正妃,她必须贤惠。   可以说她做得很好,无论雨盈怎样的争宠,太子到底还是对她赞许有加。   .   新年前总是忙碌的,她要打点着府里,又要时不时与太子一起应付来道贺的人,宫里还时有召见。   她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疲惫之□子却到底承受不住,离除夕还有三四天的时候,她一病不起。   “殿下已成婚,进宫参宴身边不带人总不合规矩……臣妾这病看来一时半会儿好不了,殿下带雨盈去吧,让她代臣妾向母后和母妃谢个罪。”   她这样对他说,说得那么大度,按捺住了每一份私心。她做不了的事情,只有让雨盈来做,无论她们间有怎样的不合,到底同出一族。   家族利益总要盖过姐妹恩怨。   太子沉吟了一会儿,却一笑道:“是,自己去参宴不合规矩,带妾室亦不合规矩。你好好养病就是,母后和母妃不会因此怪你。”   就这么一句话,让病中的她高兴极了。不知是因那句“你好好养病就是”,还是因她确定自己在他心目中无可撼动的正妻地位。   .   她和太子的婚事定得早,家中一直就是拿她当太子妃教着,各样的礼数规矩她在清楚不过。除夕宫宴,她这个做儿媳的没有告假不去的理由,纵使太子那样说了、纵使皇后和舒韶夫人从来都待她不错,她还是心中惴惴。   是以那天在太子赴宴之前,她强撑着起了床,服侍他更衣。一边仔仔细细替他整理好每一处,一边忐忑不已地道:“母后和母妃若是要召臣妾进宫……”她抬眼觑了觑他,“殿下别拦着……”   太子听得忍不住笑她:“担心太多,天寒地冻的岂能让你折腾这一趟?”   她红着脸蹲身打理着他腰上玉佩的流苏,呢喃道:“这不是不合规矩嘛……”   “没那么多规矩。”太子含笑牵起她,凑在她耳边低低道,“爱妃好好养病就是,规矩上的事,自有为夫顶着。”   爱妃,这是他与她说笑的时候才会说的称呼。她不喜欢这个称呼,却又每次都会被这个称呼逗得面红耳赤、美目含羞。他更喜欢他平日里叫她的闺名,阿孟。   这是让她有些沾沾自喜的时候,无论是调侃的“爱妃”还是闺名“阿孟”,他只会这么叫她。旁的妾室他只会叫她们的品秩,就算是雨盈,他也只叫她萧良媛。   “为夫走了。”他又一笑。她不知为何下意识地紧抓住他,弄得他一愣:“还有事?”   她也一愣,思忖片刻,提了她入府以来最自私的一个要求:“能不能……早些回来?”   她不知道当时她眼中是怎样热切的期待,热切到太子硬生生将到了嘴边的一句“只怕由不得我”咽了回去,点头答应她:“好。”   她很开心,哪怕他是骗她的——其实她也知道宫宴提早退席有多难。   .   那天几个妾室都安安静静的,反倒府中的下人比较热闹。是她开了口,准他们在府中做些过年该做的事情。   “去送份年糕给萧良媛。”她吩咐蓝菊。出口微惊,原来她也已习惯称呼自己的庶妹为“萧良媛”了,她们到底是生分得无法弥补了。   送这份年糕也很有原因,这年糕是太子的生母舒韶夫人赐下来的,虽不是贵重,但图的是新年的吉祥。   只有她这个正妃有。   她要找雨盈的不痛快。   最近她很是跟雨盈有些较劲,比如那天她跟太子提议带雨盈去赴宴而被太子拒绝之后,她委婉地让人将此事告诉了雨盈,心中当然是有些幸灾乐祸:你到底是妾室,许多东西都得是正妻施舍你才有……有的就算是正妻施舍了你都未必有资格!   雨盈当然不高兴,和太子耍了小性,太子却没吃这套,淡然地自己赴宴去了。   .   雨孟在城中不断传来的鞭炮声中有了困意,盥洗后便准备就寝——虽是理应守岁,怎奈她正病着。   刚坠入梦想,门声一响,雨孟蓦地惊醒,迷迷糊糊地望向门口,对方在门边一滞,含歉道:“灯没熄,不知你已睡了……”   她知道自己并未睡多久……他居然真的提前回来了?   “殿下……”她揉了揉额头坐起身子要下榻,掀开被子的一瞬不禁打了个寒噤。   “你躺着吧。”太子浅一笑,随手拎了案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踱步到她榻边坐下,喝了口茶然后瞟了一眼榻边的小几,“怎么药没喝?”   “方才端进来的时候还烫着……”她解释了一句,忙不迭地端起药碗来一饮而尽,半句也没让他多费口舌。   放下药碗,她望着他犹豫着问:“殿下回来得这样早……没关系么?”   太子淡看她一眼,回得理所应当:“妻子病着,我早些回来,父皇还能废太子不成?”   雨孟哑了。   那天他倚在榻上,她倚着他,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从府里的事到朝中的事,家长里短、家国天下,好像怎么也聊不完、聊不够。   窗外一连三声嘶鸣、三个光球蹿上天际,然后依次炸开,绽成一片绚烂的花火。   她眸子一亮,跑到窗边推开窗户,正好又是三个蹿上去、炸开,又一片绚烂。   他拉过席子坐下陪她一起看,一阵又一阵,她觉得今晚的烟花格外美。   “好漂亮。”她靠在他肩头细语呢喃。   他语中带笑:“原来你喜欢这个?元宵前把病养好了,灯会上有更好的烟火,带你去看。”   他当她不知道?她忍不住嗔他一眼,有几分挑衅意味地道:“臣妾是在锦都长大的。”   太子哑笑。   她没能在元宵前把身子养好,这一晚的烟火成了她此生最爱的画面。她一直记得,那个除夕夜,他的夫君搂着她坐在窗前,不断窜起的花火下是被月光映出莹光的皑皑白雪。   .   日子过得那么快,虽然始终是雨盈最得宠,但太子待她一直不错。她的肚子却半点动静也没有,她着急。   趁着回娘家省亲的时候,她让母亲找了大夫,听到了此生最让她绝望的消息:她不能有孩子。   她永远不能有孩子。   她只觉得母亲在旁安慰了她许久,她却始终脑中一片空白地愣着。良久,她回过神来,面色发白地对母道:“母亲,我若不能有孩子……雨盈也不可以有!”   母亲本在耐心地劝着她,却被她这突然冒出的一句弄得滞住,她声音冷硬无比地解释说:“为了萧家。”   为了萧家。她是这样告诉自己的,为了萧家,已比她得宠许多的雨盈不能有个孩子傍身。如果她们当真那样争起来,最终会两败俱伤,于萧家无益。   在她的心底,雨盈带着孩子和太子相处的场景……她想都不敢想。   .   她的母亲是过来人,知道女儿的这点小心思。替她安排好了一切、解决好了雨盈的事,却只告诉族中太子妃不能有孕,未说萧良媛从此也不能有孕了……   一切都来得这么巧,太子孺子方氏如沁有了身孕。   “你既不能有孕,就去要妾室的孩子。”母亲低垂着眼帘淡淡告诉她,“从小养在身边,就和亲生的一样。”   她哑了一会儿,木讷地道:“可是……纵使我是嫡母,生母既在,我怎能……”   母亲笑着问她:“若生母不在了呢?”   她脑中“嗡”的一声。   .   方孺子八月早产,孩子平安,母亲却没能熬住,撒手人寰。   长子,自然是过继给她这个做嫡母的了。   她抱着这个小小的孩子,看着他的睡容,心绪复杂到了极致。他还这么小,小到看不出半点像方孺子、也看不出像太子……但总有一天会显出像来的吧,到那时,她如何面对他?   她没有杀他的母亲,那天她拒绝得那么干脆。但他的母亲还是死了,她知道,是萧家做的。她无力反抗也来不及阻拦,更不敢告诉太子。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按照家族的意思,照顾好这个孩子。   有朝一日,太子作了皇帝、她作了皇后,这个孩子就是嫡长子。   “嫡”、“长”,这两个字在争储位的时候,总是个不错的筹码。   孩子的名字是皇帝赐的,循着族谱取名元汲。这也是唯一一个由祖父亲自取名的孩子,皇家的长孙。   一年后,隆庆帝崩。   .   她的夫君终于作了皇帝,尊嫡母为皇太后、生母为帝太后,封她为后……   那个孩子,也理所当然地改换玉牒,成了名正言顺的嫡长子。也就是说,从今往后于任何人而言,她就是这孩子的嫡母,也是这孩子的生母。   已故的方氏,就让她过去吧。   大长公主的女儿楚晗封了琳妃、萧雨盈封了瑶昭仪,位列九品之首。皇太后的侄女姜雁岚封了淑仪,赐号韵;帝太后的侄女赵庄聆则封了婕妤,赐号静。   后宫注定不可能平静太久、不可能只有她们几个人。   两位太后很快下旨,召了若干贵女入宫,以充掖庭。大多也都是不低的位子,起码是位列二十七世妇。妾室多了,愈发衬得她这个主母的威仪了。   在府里历练了两年,这个皇后作起来她也是轻车熟路。   她也很喜欢作这个皇后,母仪天下么,谁不喜欢?   但她没有注意,从她受封为后的那一天起,皇帝对她的称呼就变成了“梓童”。等她注意到的时候,她已不好再开口让皇帝改回来了。   她还是喜欢他叫她“阿孟”。   .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永昭三年的春天来得那么快,她马上就要面对第一次选进来的家人子。   她要亲自为他的夫君挑选妾室。   殿选那天,她穿得简单而端庄,与皇帝一起坐在殿上,面对一个个如花似玉的家人子,她尽心挑选着。繁复的心绪中,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身边的夫君对此并不上心。   大概对于正妻来说,夫君对未来的妾室不上心总是件好事吧——哪怕他不上心的原因是他目下有要国事烦心。   也就是因为他正烦心的这件事,她第一次和皇太后有了隔阂、甚至翻了脸。与大燕交战多年的靳倾同意休战,请求下嫁公主。   目下够年龄又未出嫁的,只有皇太后的女儿祺裕长公主。   他要祺裕嫁,皇太后不答应。她去劝,皇太后就发了火,甚至险些动手打她。若不是宫人拦着,母仪天下的皇后就要受掌掴之辱。   她没有同他说这些事,宁可自己忍着委屈也不想让他再添堵。   他却还是知道了。椒房殿里,他凝视着她,一叹:“朕自会处理这些事,梓童不要去开罪皇太后。”   她静默地福身应下,不知他是否嫌她添了麻烦。   .   后来的一切……堪称瞬息万变。御前尚仪忽地受封琼章、位列八十一御女。几日后,祺裕长公主远嫁靳倾。   和亲的事就算了了,她替他松了口气。晨省时面对受封的新琼章心中却五味杂陈。   从前的御前尚仪晏然……   从在太子府的时候,她就早已看出来,太子对这个晏然和对别人的态度不一样,就算是和另外“两然”比也不一样。她甚至早已想过,太子会不会有一日纳了晏然?   但直到他登基都没有,雨孟觉得大约就是不会了吧,尤其是前些日子,他答应了放晏然出宫嫁人,连做嫁衣的衣料都备好了。   要么怎么说是“瞬息万变”。   不过晏琼章足够守礼数,对自己也敬重有加,每每晨省时总是她第一个到的,风雨无阻。   所以……管她呢,受宠就受宠吧。一个敬自己的人受宠总比一个不敬自己的人受宠要好,晏琼章在她眼里比她的庶妹瑶昭仪强多了。   她知道瑶昭仪没有容人之量,宠冠六宫这么多年,不会让一个从奴籍赦出来的晏琼章压到自己头上去。   瑶昭仪与晏琼章间,决计少不了一斗。   这于她这个嫡妻而言,可说是一个下注的过程,在夫君的两个妾室之间挑一个下注,一起去对付另一个。她该选瑶昭仪的,那是她同族庶妹,为了家族她也不该偏帮外人。   但瑶昭仪得势了这么多年,她发现她已做不到那么大度。尤其是宫中谣言四起说皇后之位可能要易主的时候,她做不到再去帮瑶昭仪。   于是她明里暗里地偏帮晏琼章。   太后不喜晏琼章,她就变着法地说她的好。她不会轻易夸人,所以这偶尔的夸赞就格外有分量。   皇帝政事多顾不上后宫,她就在偶尔与他相见时时常提起晏琼章,她知道,晏琼章是自小跟着皇帝一起长大的,皇帝不会忽略太多。   这显是有用的,晏琼章一度盖过了瑶昭仪的风头,晋至才人,封号为宁。   .   夏时,阖宫去祁川行宫避暑,瑶昭仪当众一舞晋了妃位,和琳妃齐平。她心中冷笑:这个庶妹……还真有点本事。   紧接着就是宁才人失宠,原因却是擅服避子汤。   她知道这是瑶妃的算计,那个晚秋必是瑶妃的人。权衡之下,她将晚秋贬去了旧宫,为的是让皇帝查无可查。   她不能让萧家受到牵连。   夜半无人,她无心去睡,在廊下感受着夏风的丝丝暖意。蓝菊细心地为她搭了件衣服,踌躇着道:“娘娘何必如此……其实就算查下去,也不至于牵扯到萧家,左不过是查到瑶妃头上罢了,娘娘何不借此除她?”   一语戳破心事,她不愿直面的心事。   这件事上,她选择了贬晚秋护瑶妃。因为她看出了当皇帝得知宁才人擅服避子汤时眼中的痛苦和失望。   他在意宁才人,甚过在意瑶妃,也甚过在意她。   她不服,可她又讨厌如此小气的自己。皇帝在意又如何?宁才人到底只是个嫔妃,又那样敬重她。   她不许自己再有这样的私心了。   宁才人失宠的日子自是难过的,她就有意多帮衬着些。譬如和贵嫔找愉姬告宁才人的状、愉姬又禀给了她的时候,她处理得很圆滑,一番话简单摆平了一切,谁也不敢再多嘴。   她更差人先一步将宁才人擅服避子汤的事禀给了犹在宫中的两位太后,并将理由说成是:“太医道才人身子虚弱暂不宜有孕。”   皇帝得知此事后的欣慰带给她一阵无法言说的心痛。即便宁才人擅服避子汤,他仍想护她。   但她没有再做任何对宁才人不利的事情,她清醒地告诉自己,如若宫中还有一个人能与瑶妃抗衡,就是宁才人。   她必须和宁才人结盟。   .   她是对的,愉贵姬病逝,皇次子交予晏氏抚养,晏氏也因此位居容华,成了一宫主位。宁容华确实有本事一举让长宠不衰的瑶妃失宠。那实是个意外,瑶妃不过想挤兑宁容华的出身,提及太子府的旧事、逼她跳舞。   宁容华就此小产——在此之前,她甚至不知自己有孕。   紧随而来的,是皇帝的震怒,当即下旨降瑶妃为修容,削去封号。晋宁容华为贵姬,以抚失子之痛。   一朝一夕,风光无限的瑶妃成了九嫔之末的萧修容,雨孟不知心里是喜是悲。   .   萧修容失宠,萧家就少了一层保障。族中很快就做出了反应,兄长亲自献了个美女进宫:煜都歌姬,岳凌夏。   雨孟仍是表现出了足够的宽和大度,待她很好。她也很给萧家挣脸,一举夺了宁贵姬的宠。   宁贵姬伤了她?雨孟不用想也知道宁贵姬不是那样的人,但她不能去害岳凌夏,否则连族中都会容不下她。   “破相的事……岳宝林只怕委屈得很,容貌于女子而言总是重要的,陛下不如……晋一晋她的位份算是安抚?”她温言向皇帝建议着,皇帝睇了她一眼,不语离去。   他还是对宁贵姬留有余地。雨孟一叹。   .   岳凌夏确实是个有本事的,很快有了身孕,位晋丽仪,“莹”字为封号。   早先被废黜的纪氏暴毙冷宫,接着,宫里出了一而再、再而三的闹鬼的事,矛头直指当初导致纪氏被废的宁贵姬。   雨孟不傻,她头一个想到的就是萧修容,她去了映瑶宫,直言问她是不是她所为。   “是,长姐要如何呢?”萧修容冷涔涔地笑着,“长姐要么帮我除宁贵姬,要么帮宁贵姬除我与莹丽仪,长姐自己掂量着吧。”   她哪有“掂量”的余地,她是萧家人。   .   终于,事情再也压不住,为了莹丽仪腹中皇裔的安危,鬼魂之事必须平息,请入宫中的道士说,必须除掉导致鬼魂怨气的根源。   皇帝问宁贵姬:“晏然,你怎么说?”   请陛下……万事皆以皇裔为重。臣妾愿自请废位,迁入……冷宫静思。”想来宁贵姬说这话时是字字惊心的,因为雨孟听得字字惊心。但这一次,她不能帮她,这一切都是萧家的意思。   “朕若是赐你一死,追谥夫人位,厚葬妃陵……”皇帝对宁贵姬这样说着,说得她都怕得不行,皇帝却忽地话锋一转,看向她,眼中是她从来没见过的冷意,“是不是就循了你们萧家的意?”   她陡然滞住,皇帝从来没这样看过她、没对她说过这样的话。缓了又缓,她才艰难地道出一句:“陛下您……何出此言?”   “朕因为晏然的孩子降了瑶妃的位份,你们萧家就容不下她了,是不是?”   “送进来的岳凌夏真是好本事,敢当着朕的面做那样的戏,难道萧大人没有教过她,欺君是死罪?”   “朕不戳穿她,委屈了晏然那么些日子,给萧家的面子还不够?一个月,从良使到瑶章,前些日子又晋了丽仪,给萧家的面子还不够?如今瑶妃的位份也复了,又闹出这一出要置她于死地。去收买上善子,代价也少不了吧?”   皇帝一句句质问着她们,森森咄咄地语气弄得她说不出话。其实这其间七成的事情她都不知情,剩下三成她也几乎插不上手,但她是萧家人,所有的罪名,她首当其冲。   帝太后也惊愕不已,想了一想,只劝着皇帝道:“皇帝如是没有证据,这猜测的话还是说不得,皇后毕竟是你的结发妻子。”   “没有证据?宫正司查出了尚药局中并无出入记载的草乌,皇后,是否能给朕个解释?还是让宫正来给皇后解释?”   皇帝始终看着她,眼中的愤怒不言而喻。她忽地不想解释,说出的话是惯有的四平八稳的口气:“陛下,臣妾不明白您的意思。”   “若再有哪个世家非要以这样的法子试探朕的底线,朕奉陪。”皇帝凛然扔下这句话,带着宁贵姬从她们的视线中离开。他没有去看,在他的背后,他的发妻是怎样的恍惚……   原来在他眼里……她和她的家族完全一样,都在和他抗衡着。   可她只想做个好妻子。   .   这一切的误会都源起瑶妃,都是瑶妃擅做主张,皇帝才会对她有那样的误会。雨孟心里真正恨极了瑶妃,必要除她。   她去见了宁贵姬,将先前的一切全盘托出。   两人结盟结得顺利,要一起逼瑶妃对岳凌夏下手,然后一并除之。   这其实不难。岳凌夏的孩子是为萧家而存在的,生下来后必要交给这姐妹俩中的一个,而她们谁……也不愿对方得到这个孩子。   雨孟就刻意地待岳凌夏好,日日让蓝菊往映瑶宫走动去陪岳凌夏。直让瑶妃觉得,这个孩子……族里还是打算交给长姐的。   偏生先前还商量好了,这孩子会交给瑶妃。   临了的变卦让瑶妃乱了阵脚,她本就不平族中自小待长姐更好、好那么多,进了宫,她断不愿再低她一头。   她必须得到这个孩子。若得不到,就不能让他平安降生……   雨孟自若地看着瑶妃一步步走进她与宁贵姬设下的圈套。   岳凌夏的孩子没了,宫正司扣下了所有相关的人和物,雷厉风行地彻查之下,瑶妃逃不过了。   废瑶妃为宝林……雨孟心里说不出的畅快。   她到底留了这个庶妹一命,是她作为长姐最后的心善。可萧雨盈为了嫁祸宁贵姬,竟给帝太后下了毒,终是赐死了事。   雨孟想……这辈子的斗争,到此为止了吧。旁的妾室,无一人敢这样同她斗。   .   新家人子入宫、姜家覆灭……一切都如过眼云烟,再也在她心中掀不起半点波澜。宫闱斗争再惊心,见得多了也麻木。何况她是皇后,她总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一切,很多时候,她都任由着妾室去斗。   直到宁婕妤被废,她才再次觉得心惊。她以为,这六宫里头,皇帝废谁也不会废宁婕妤。   原来一切真的都是过眼云烟。起起落落,谁也逃不过。   .   但一连数日,皇帝心绪颇是低落,她便在旁轻劝了一句:“陛下莫要心烦了,戕害宫嫔、毒害皇裔……她罪有应得。”   皇帝淡睨了她一眼,只回给她一句:“晏然没害娆谨淑媛。”   她愕住。   哪怕他废了她,还是要为她说话、还是叫她“晏然”……他有多久不叫自己的名字了?   她沉吟着,福身告退。   那天,她几乎觉得自己当初下错了注,晏然才是她的敌手。   .   晏然不在的日子,后宫平静了很多,一时甚至没有什么能称得上“宠妃”的人了。皇帝对谁也不上心,又对谁面上都过得去,她心里愈发地不是滋味。   就这么过了一年,她在冬去春来的时候大病一场。   她到底是皇后,她的病,皇帝不能不上心,这几乎……是这几年来他对她最好的时候了。   没有任何人夹在他们中间,没有瑶妃、也没有晏然。   她甚至会想,就这么病下去吧。她觉得这样挺好,甚至在太医告诉她她大概时日不多的时候,她也没有太多伤感。看了这么多起落,还有什么可值得伤感的呢?   眼下守在她眼前的,是她的丈夫和她的儿子。若她真的时日不多,他们会这样守着她到她咽气。   这是种说不清的滋味。   .   秋时,已病得起不来身的雨孟,听说晏然回来了。还带了个帝姬,名唤齐眉,晏然一举受封充容。   齐眉,举案齐眉……她到底想干什么?   病中的她,第一次这样愤怒,当着皇帝的面摔了药碗。   “梓童。”皇帝扶住她的肩,镇定地向她解释,“晏然不是不敬你的意思,她只是希望阿眉日后能有个好夫家。”   是,这是解释得通的。晏充容是妾,她的女儿又生在宫外……命运如此多舛,怎能不希望女儿日后过得好?   雨孟凝视着眼前的夫君,苍白的病容上,双眸盈盈含泪:“好,臣妾信充容是这个意思。可陛下认下了这个名字……陛下您又是怎么想的呢?”   皇帝扶在她肩上的手一滞,沉吟了一会儿,才告诉她:“朕没有想那么多。”   她的神色黯淡下去:“哦,是么……”   .   又是一年除夕。   病了将近一年的她,忽的精神格外好。她起身走到殿门口,望着逐渐暗下去的天色出神。这一年……又发生了好多事。新一届的家人子进宫了,殿选那天她没能去,之后也因病没怎么见这些新宫嫔……   晏充容回宫了……   她长声一叹。   “娘娘,皇长子来拜年了。”蓝菊轻轻道。   元汲走进来,朝她一揖,又跪下去郑重下拜:“母后大安……”   “快起来。”她笑着扶起他。这些年,除了个贤后的名声,她最值得骄傲的,大约就是这个儿子。   即便皇帝疼皇次子更多些,但她这个儿子也没给她丢人。   他们一同用了晚膳,她照例给了压岁钱,元汲很是欣喜地看着她说:“母后今日气色好些……”   “嗯。”她点点头,笑对他说,“你一会儿去给你皇祖母拜年、陪她守岁好不好?”   元汲一愣:“那母后……”   “一会儿你父皇要来。”她说。   不需要太多的解释,元汲足够懂事,他知道什么时候不该打扰父皇和母后。用完晚膳,他就听话地告退了,往长宁宫去。   如同那年的除夕她并不知他是否真的会提前回来一样,今夜的她,也并不知他是否会来。   如同那年的除夕她见到提前回来的他时的欣喜一样,今夜的她,一样的欣喜。   “陛下大安。”她盈盈一福,他立刻扶起她,蹙眉说,“怎么不好好歇着。”   他要扶着她上榻,她却指了指窗边已铺好的席子:“陛下陪臣妾坐坐可好?”   他们一起在窗边坐下,就如十二年前一样。   她倚在他的肩头,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从家长里短到家国天下。说着说着,一阵咳嗽,他搭在她腰上的手陡然一紧:“别说了,歇一歇,晚些再说。”   她犹不停。   十二年前的那一晚,只是单纯地觉得好像怎么都说不够。如今……却是一旦停下,就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窗外绽开一片片烟花,短暂的绚烂转瞬即逝,然后……又是一片新的绚烂。   她抬头遥望着这一片五光十色,笑意迷离:“十二年前,也是这样。”   “梓童……”   “陛下有多久没唤过臣妾闺名了?”   皇帝迟疑了一会儿:“阿孟。”   她抿唇一笑。   “陛下因为臣妾的病而未办宫宴么?”她问。   皇帝点头:“是。”   她笑得愈发厉害了:“这不合规矩。”   皇帝不言。   “陛下,十二年前,咱们看到的烟花……是晏然、怡然、婉然她们放的吧?”她说着又是一笑,“总是三朵三朵的一齐往上窜,必是她们三个。”她定了定神,笑吟吟望着她,“由着她们这样在府里玩……陛下,您一直待晏然很好。”   皇帝回看着她,静默不言。   “这么多年,是不是因为阿孟不会吃醋、不去争宠,陛下就一直只把阿孟当皇后看?”她直言问他,问得他一怔。她又说,“只是皇后,不是妻子。”   他无话可答。   “可是阿孟拿陛下当夫君,一直都是。”她双手摆弄着他的手,手指在他手心里划来划去,“但是阿孟又要为萧家想着,好多事情不得已……我想做个好妻子,他们却只想我做个好皇后。”   皇帝听得心里一阵难受。皇后,他到底忽略她太多了。他并不爱她,但她到底是他的发妻。   “我死之后,夫君还是要再立皇后的。”她轻巧地说着,不带半分不悦,“我听说了,大臣们早开始议论这件事了。有推举琳仪夫人的,也有举荐静妃的,是不是?”   “……是。”皇帝点点头。   “可是我想说,陛下再立后,立自己喜欢的人吧。因为皇后不仅仅是大燕的皇后,还是陛下的妻子。”她垂下眼睫,有一瞬的黯淡,“陛下还是立一个自己真心想许之为妻的人吧,不要像我这样……”   “陛下喜欢晏充容就立晏充容,真立不得就不立后,总不要再违心了。”她大睁着眼睛望着他,眼中的热切期盼犹如十二年前,“好不好?”   他笑了一笑:“好……”   她很满意。靠回他的肩头,她觉得有些困,顺势滑到了他膝上倚着,平躺着看着他,又道:“我若死了,陛下会待元汲好吧?”   皇帝神色一震,禁不住有些颤抖,看着她的眼神前所未有的怜惜:“自然,他是朕的长子。”   “那就好。”她愉快地笑出了声,“其实,臣妾觉得他不是担得起大任的孩子,但求他过得平平安安的。”   皇帝颌了颌首,答得有些艰难:“好……”   “还有一件事……”今晚一直口无遮拦的她忽然变得犹豫起来,踌躇了半天才又说,“臣妾一直想知道……方贤妃的死……陛下您知不知道……”   方贤妃,昔年的方孺子,元汲的生母。   皇帝凝滞片刻,俯身轻吻在她额头上,低低答道:“朕知道是萧家干的,也知道不关你的事。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嗯……”她放心地阖了眼,“臣妾好累,陛下今晚还有别的事么?若有……臣妾就不多耽搁陛下了。”   “今晚无事。”皇帝说着从旁边扯了条被子过来给她盖上,“你睡吧,朕陪着你。”   “嗯……”她假装全然听不出皇帝的强作镇定,安安稳稳地睡过去。她告诉自己,只在今晚,她只是他的妻子,不是皇后。她说了一切她想说的,毫无避讳,他也没有怪她……   只在今晚。   .   永昭十年元月一日,皇后萧氏雨孟薨,谥曰:淑元。   有些资历的宫人说,皇后去世的那一晚,陛下一直在椒房殿里陪着,两个人坐在窗前看着烟火、说着话,就像……   她刚嫁入太子府那年的新年。   作者有话要说:熬夜码到凌晨三点……   爬上网来设置存稿箱的时候阿箫已经脑子不清楚了……   于是今天大概无法爬起来再更正文……   于是今天容我歇半天……   明天恢复早九点、晚七点的更新……   182   淑元皇后去了,死在元月初一。   原该喜气洋溢的后宫、锦都乃至整个大燕都一片沉闷的安寂。过年该有的红色被国丧的白取代,举国上下看不到半点喜色。   除夕那夜下了一场大雪,一时未化,刺目的白色衬托着丧期的压抑。   簌渊宫,晏然踏下台阶,脚下的白雪绵绵陷下,齐眉帝姬挣着要下地玩雪,她不禁笑斥了一句:“又要去玩雪,弄得衣裙葬了你又不高兴。”   齐眉还是硬要下地,晏然一哂,放下了她。想了一想,回头问云溪:“皇长子还是一直给皇后娘娘守着灵么?”   云溪应道:“是。不过昨日陛下传皇长子一起用了午膳,大概也劝了劝,现在照常用膳了。”   晏然“哦”了一声,又道:“我在小厨房煲了汤,你给他送去,让他趁热喝吧。陛下待他不比待元沂,他从前全依靠着皇后,眼下皇后去了,他必定胃口不好,喝些汤还舒服些。”   云溪应了一声“诺”,转身到小厨房取汤去了。晏然蹲□子,轻拉过齐眉,看着她抓了一手的雪,笑问:“冷不冷?”   齐眉看看她,摇了摇头,欢笑着就把雪扬到她脸上。她向后一躲,把齐眉拥进怀里:“小坏蛋,敢欺负母妃?”   齐眉笑着,又把小手按到她脸上,冰冰凉的。晏然任由她按着,低头问她:“阿眉啊,母妃给你找个哥哥好不好?”   齐眉抬着头眨了眨眼:“二哥哥?”   晏然一笑:“不是,是大哥哥……”   “大哥哥?”齐眉低下了头琢磨着,一时好像没想起来是谁。   晏然拥着女儿出了神。她很清楚自己想干什么,她要去夺皇长子——就算夺不到,也不能让静妃得到。   嫡长子的去处,会是未来立后的筹码,就算她知道自己做不了皇后,也不能让静妃添了胜算。   所以这两日,她对皇长子格外照顾。皇帝向来对她上心,自然也看得到她对皇长子的好。   .   荷莳宫,静妃接过宫娥奉上的暖茶,呵着热气循循笑问:“簌渊宫那边,最近对皇长子关心得很?”   一旁的宦官一揖,答道:“是,每天至少送两回东西,晏充容偶尔也亲自带着齐眉帝姬去开解皇长子。娘娘您看……”   “怕什么的,陛下才不会把皇长子给她。”静妃冷声一笑,“她自己大概心里也有数。”   宦官垂首静默片刻,沉沉问她:“娘娘,您当真觉得,在这位晏充容身上……有什么事是发生不了的吗?”   静妃一凛。是,在晏充容身上,已然发生了太多原本不该发生的事。她初封的位份不该是琼章、不该得到皇次子、被废后不该回宫、更不该一举坐到充容的位子上……   可这些都发生了,皇帝更是在晏充容自己都不知情的情况下,压下了诸多议论,让她安安稳稳地当这个充容。   可是皇长子的归宿……   “不会的,皇长子断不会给她。”静妃想了一想,对此仍颇是笃定,“她在陛下心里的地位再重,也重不过大燕去。嫡长子是怎样的分量陛下明白。”她说着抿起一缕轻笑,冷涔涔地让人瞧着发寒,“若真给了她,反倒容易了。谁看不出这样的意图?自会有人除她的。”   帝太后大概就是头一个容不下她的人。抚养嫡长子、继而登上后位,帝太后才不会允许她如此风光。   婉然挑了帘子进来,向静妃福了一福,淡淡道:“娘娘,长秋宫那边……了了。”   静妃一笑:“很好,确定他不曾告诉过别人?”   “若他说了,现在就是另一番光景了。”婉然笑容沉肃,“娘娘现在高枕无忧了。”   “嗯。”静妃斜倚在榻上,微微阖上眼睛,“簌渊宫前阵子的事情……是你做的吧?太心急了,事倍功半。”   “也算不得事倍功半吧。”婉然悠悠笑着,“娘娘不是也不待见那秋宝林么?发落了她,也算不亏。”   静妃不屑地一声嗤笑:“就她,还不配本宫动手收拾。”   婉然垂下眼帘:“所以……奴婢不是替娘娘收拾了么?不过这事委实怪不得奴婢心急,她不死,早晚就是奴婢死。”   “不至于。”静妃轻笑着,“那事……虽只消得她一句话就会戳破,可那却是不容易想到的一层。她和陛下谁也想不到,就谁都不会去提。一边不提,另一边也就不会胡乱怀疑,你自不用这样忧心。”   “是。”婉然颌首应了一声,迟疑着问静妃,“您看立后这事……陛下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还能什么心思,想着晏充容呢呗。”静妃冷然一笑,“也好,他想着晏充容,这事才有得拖,不然琳仪夫人胜算可是比本宫大。”   .   长宁宫。   帝太后的手一颗颗捻着佛珠,默念着佛经为自己刚去不久的儿媳祝祷。   微睁了眼一叹,邱尚宫上前了半步。帝太后沉吟片刻:“前朝后宫,都议论着新皇后的事,皇帝什么意思?”   邱尚宫略作思索,回道:“奴婢瞧着,陛下他……好像并不急此事。”   帝太后又是一叹,却是点头:“也好。立后急不得,总要挑个才德兼备的出来。”   才德兼备。邱尚宫踌躇着,打量着太后的神色又道:“立后自是要挑个才德兼备的……可奴婢听说,晏充容最近对皇长子上心得很,您看会不会……”   太后神色微厉,扫了她一眼:“你是觉得晏充容想借此上位,还是陛下授意晏充容如此?”   “这个……”邱尚宫垂首,“奴婢说不好。”   “静妃昨日也同哀家说起这事。”帝太后浅锁了眉头,颇有几分不悦之意,“你们也不要太草木皆兵,晏充容从前是犯过错,但她对孩子从来都好,如今对皇长子上心,也未必就是安了什么别的心思。”   “可是太后……”帝太后的态度让邱尚宫有些讶异,自从两年前皇帝说了那话之后……帝太后就是不喜晏充容的。邱尚宫思量一番,又道,“可陛下本就对晏充容……若皇长子当真交给了她……”   “那哀家绝不会应允的。”帝太后斩钉截铁道,“哀家只是不希望后宫对她偏见太多,引起不必要的争端,也对齐眉帝姬不利。但立后的事……”太后面色一沉,“哀家断不会容她作哀家的儿媳。”   怨不得帝太后方才会为晏充容说两句话。她要维持后宫和睦是一回事;自己不喜她又是另一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妍子一脸两天扔的地雷!最近晋江大抽,抽得阿箫心思烦乱……收到地雷太治愈了……   以及恭喜你在阿箫的霸王票排行上超过阿笙哈哈哈哈哈哈哈来阿箫替你得瑟一下……   183   三个月的丧期,宫里一直很有些死气沉沉的。突然没了晨省昏定的去处,我们都有些不大适应。   琳仪夫人和静妃一时成了后宫里主事的嫔妃,但若说晨省昏定,去找她们谁也不合适。有急于巴结的嫔妃按着晨省的规矩急着去拜见二人,都被拦在了外面。   这些日子,我时常去看望皇长子元汲,自是有自己的盘算,也希望他莫要伤心过度。   皇后待我不错,我也想她儿子过得好。   宏晅对于新后的人选一时没有表态,由谁抚养皇长子也悬而未决。目下只是让自小照顾他的乳母带着,帝太后的传召也勤了些。   .   天气逐渐暖和了起来,冰雪也慢慢消融了。我就时常带着阿眉去御花园走走,想以春日里和暖的阳光驱走这些日子心内的压抑。   阿眉总喜欢去找永定帝姬玩,她和元沂小时候一样,格外依赖这个大姐姐。顺充华见此也高兴,就时常同我一起出来,一并在御花园里散着步,自也少不得说说近来的事情。   “立后的事,陛下似是不愿多提。”永定帝姬牵着阿眉的手在前面走着,顺充华低低同我说着,“近些日子妹妹当心着些,有传言说陛下一时不肯立新后是因为心里念着你,这流言该是哪一出传出来的你也知道。”   静妃,只能是她。   “姐姐是怕帝太后容不得我。”我浅浅一笑,“实话跟姐姐说吧,帝太后若是容不得我,有没有这件事都已是容不得。至于后位……我没想去争,即便我争也争不来,她是过来人,她自然清楚。”   顺充华颌首:“是,这些帝太后是清楚的。但我是怕,如此局势不明的时候,静妃会急着下手先除你为快。”   我脚下一顿:“姐姐说的‘局势不明’是指什么?”   顺充华轻轻一笑:“我此前一直觉得,皇后娘娘去了,帝太后必是会让静妃坐上后位的……那天旁敲侧击了几句,她竟是更中意琳仪夫人。”顺充华垂下羽睫,面上带着如霜的冷意,“要坐后位,帝太后是静妃最大的保障。如今这道保障给了旁人,难保静妃不会先扫清旁的障碍,再慢慢跟琳仪夫人争。”   我轻一喟:“帝太后是个明白人。”   不论她如今待我怎样,大是大非上她还是个明白人。让静妃作了皇后,赵家必定风生水起,很快就会是首屈一指的大世家。就如同当年的姜家,那样威胁着帝位,势必又是一争。   最后,也很有可能如姜家那样一夜轻覆。   于大燕也好、于赵家也罢,她不愿让静妃作这个皇后,都是对的。   顺充华又说:“你也别太避着帝太后。改日还是带阿眉去见见她,昨天我带永定去问安时她提了一句。”   “她又不喜欢阿眉。”我难免有些心结。不愿带阿眉去见她倒非因为这些心结,只是觉得阿眉向来那么敏感……帝太后对她和对别的皇子帝姬不一样,她会察觉出来。   “总会喜欢的。”顺充华凝视着阿眉的背影,浅笑着说得坚定,“多好的孩子,当奶奶的哪儿有不喜欢的?你尽管带着去见,帝太后爱屋及乌,也不会对你太差。”   我不言点头。宁可不要这个“爱屋及乌”,也不想阿眉察觉出半点不对、心里有半分委屈。   .   阿眉和永定绕着假山玩得开心,永定藏来藏去地让她去找,笑声不断传出来。我怕阿眉摔了碰了总要去看看,永定笑着向我道:“晏母妃别担心,我小心着呢,肯定不让妹妹出事。”   犹是让两个宫女在附近小心地盯着,眼瞧着天色晚了,阿眉还没玩够,我便叫璃蕊回去取几件衣服来,免得晚上受凉。   璃蕊应声去了,过了两刻的工夫回来,将两件褙子为我和顺充华披上,给阿眉拿的一件上襦交给了梨娘,又把一件褙子交给顺充华身边的宫女。那件褙子显是永定的尺寸,璃蕊福身笑道:“奴婢瞧着簌渊宫里没有永定帝姬合适的衣服,就往绮黎宫走了一趟。”   顺充华莞尔颌首:“亏得你心细,多谢。”   璃蕊一笑,刚要答一句,却被远远传来的一声斥骂弄得一怔,好奇地转过头去。   我们也望过去,凝神听着,是个宦官的声音。隔得远听不大清是在说什么,听口气却知道斥得极狠。我蹙了蹙眉头,璃蕊问我:“奴婢去看看?”   见我点头,她便快步去了。顺充华一笑:“听说原是尚食局的丫头?倒机灵得很。”   我抿唇而笑:“是,我在尚食局那些日子,也多亏有她。”   顺充华凝神思量片刻,又道:“这就是缘分,日后指不定能帮上妹妹什么大忙呢,妹妹别亏待她就是。”   我点一点头:“自然。”就算她帮不上什么大忙,我也是不会亏待她的。在尚食局的那些时日,我怀着必死的心,是她时时陪着,我才偶尔能笑上一笑。   原以为璃蕊就是去问问,或是让他们到别处去别扰了我们。孰料片刻之后,她竟是带了二人到我们面前,颇有些气势汹汹地道:“扰了两位娘娘清净,还不谢罪!”   “娘娘恕罪……”那宫女当即跪下,头埋得极低,不住地抽噎着。旁的宦官却只是一揖,向我们道:“娘娘恕罪。”   我看他眼熟,略一思忖,不禁轻挑了眉头:“你是荷莳宫的?”   他沉然应道:“是。”   我一笑,淡淡问道:“出了什么事,竟在御花园里如此喧哗?”   他又一揖,犹是道了一声“娘娘恕罪”,才指着那宫女说:“这丫头太没规矩,臣一时急了,才在御花园里说了她。”   “大人那是‘说’么?打得那样狠!”璃蕊在旁脆脆地驳道,怪不得她会这么带着二人来见我,是琢磨好了让我替这宫女说话。她说着俯□去拉那宫女的手,撸起袖子给我们看,“娘娘您看,犯了怎样的错要动私刑打成这样?还是在御花园这样人来人往的地方,传了出去,人家还要当静妃娘娘苛待宫人。”   她说得既不留情又像是向着静妃,我不觉暗嗔了她一眼,淡看向那宫女,胳膊上确是一道道血痕极是可怖。有新的也有旧的,像是时常受罚似的。   天色本来就暗了,她又始终低着头,我看不清她的面容,只淡问她:“到底犯了什么错?瞧这样子,你必是惹得静妃娘娘不快了,才会让这位大人发这么大的火。”   “娘娘……奴婢没有……”她压抑着不敢哭,低低道,“奴婢怎么敢开罪静妃娘娘……”   忽觉得她的声音有些耳熟,想了一想又不知是谁,便看向那宦官:“是怎么一回事,大人还是说个清楚为好。若不然就如璃蕊方才说的,传出去丢了静妃娘娘的脸。”   那宦官颇有些无奈之色,重重一叹,道:“充容娘娘,您见过在御花园里头给人烧纸钱的么……这得是多大的胆子!”   “……”我一怔,这确实是胆子太大了。她还绝不是为淑元皇后烧的,若是为了淑元皇后,理直气壮地到长秋宫去,任谁也不会拦她。   那宫女却抽噎着解释道:“不是……娘娘,奴婢是怕在荷莳宫……静妃娘娘见了不高兴……”   “必是不高兴!”那宦官立刻斥道,“你这是寻什么晦气!还懂不懂宫里的规矩!”   她不敢再说话,身子向后缩了一缩。那宦官又向我们揖道:“臣先带她回去为好……不扰两位娘娘。”   我缓一点头:“大人日后行事也当心,别因为要管别人自己出了错。”   宦官一笑:“诺,谢娘娘不计较。”转而又向那宫女喝道,“还不快谢恩告退,等什么呢?”   “谢娘娘……”她忙不迭地一叩首。我在她站起身的瞬间神色滞住,木了一瞬才站起身,不可置信地端详她半晌:“你……你是红药?”   居然是她?我早知她在荷莳宫里做事,却没想到再见她竟是这副样子。   怨不得看着这身形却一时想不起是谁,她比两年前瘦了那么多。   “娘娘……”她眼睛一红,迅速地怯怯地扫了那宦官一眼,即向我一福,“奴婢告退。”   “慢着。”我拦住她,思虑一瞬,向那宦官道,“看她的样子,在荷莳宫做的也不是什么得脸的事吧?”   宦官回道:“是,不过是院子洒扫的事罢了。”   “哦。”我蕴起笑容,走近他两步,顺势褪了腕上的镯子给他,平静道,“她从前是本宫身边的人,大人不妨就让本宫带回去,也省得给静妃娘娘添堵了。静妃娘娘那儿,本宫改日给她送个守规矩的回去。”   “这……”那宦官迟疑了一瞬,看了看手里的镯子,遂退了一步,躬身道,“听娘娘吩咐。”   我欣然一笑:“多谢大人。”   他再度行了礼告退,红药望着我怔了半晌未语。我抿唇微笑,嗔道:“干什么这个样子?难不成是被打傻了?簌渊宫里可不留傻子。”   她仍是愣了片刻,才忽地笑了起来,用手背擦着眼泪道:“多谢娘娘……”   .   我离宫前禁足的时候,红药和云溪、诗染她们同样为我担忧,但她却并没有我与云溪、诗染她们当年在御前结下的情分。所以她这份担忧来得更不易,我也一直记着。   回宫的路上,我问起她是为谁烧纸,她喃喃答说:“兄长去世了。”   沈立……她的兄长,当初为了让我善待她不惜开罪瑶妃的人。   我没有过问太多,不想去揭她的伤心事。亦没有什么可多安慰的,我体会不到她心里的那份痛,就没有资格去安慰她。   回了簌渊宫,云溪和诗染见我带了她回来都是一愣,忙问是怎么回事。我笑叹道:“刚和顺充华说起缘分的事,就碰上她了。也不知是在荷莳宫受了多少委屈。”   云溪带着她去沐浴更衣,须臾回来悄声道:“奴婢瞧了一眼,一身的伤……”说着便是倒吸了一口冷气,“静妃太狠了。”   红药从前在簌渊宫时,品秩已不低了。可见去了荷莳宫后不仅没晋反倒遭了贬,什么得脸的事也干不得。这自是静妃的意思,原因也不难想,谁让她从前是我跟前的人。   .   不管红药是不是知道静妃些事情,我一时什么也没有问她,这两年她过得苦、兄长又刚辞世,我急着去问她那些总是不合适的。   我离宫的时候她已经从六品的典侍女官,在荷莳宫两年,一路贬回了正九品中使,可见静妃刻薄得可以。   不仅我瞧出这两年她变化颇大,云溪也大是感慨,在她不在殿中时蹙着眉头道:“当初刚到娘娘身边的时候,十二岁的小姑娘,什么心思也没有,我们几个人里头数她最是无忧无虑……现在谨慎小心成这样,出一点小错就怕得不行,那神情奴婢看着都不忍心,真不知这两年在荷莳宫过得什么日子。”   正说着话,红药端着茶水回来,我与云溪相视一望各自噤了声,她将茶水搁在我手边,福了一福就要退出去。   “红药。”云溪伸手一挡她,她一愣,神色间已有些惧意。云溪瞟了我一眼,执起她的手,翻开袖口一看皱眉问她,“医女没给你药么?”   “……给了。”红药放下手往后退了半步,垂首不言。云溪又问:“怎么不用?”   红药不开口,我凝视着她淡然一笑:“若是怕做事不方便,就把伤养好了再做。轻重缓急你要分清楚,别弄得跟本宫委屈了你似的。”   “充容娘娘……”她怔了片刻忽地眼眶一红,弄得我和云溪都是一怔,云溪想了一想上前笑劝:“哭什么哭?娘娘也没说你什么,左不过劝你好好养伤罢了,怎么还分不清好赖话了?”   红药只是咬着嘴唇摇头,流着眼泪说不出话来。我向云溪递了个眼色,让她下去劝她去,云溪会意,扶着红药走了。   璃蕊神秘兮兮地凑过来,没规没矩地兀自在我旁边跪坐下来,笑道:“可真不怪红药姐姐会哭,娘娘您和静妃娘娘相比简直天差地别。”   我轻挑了眉头:“倒还是本宫不对了?”   “才不是,是静妃娘娘太苛刻了。”璃蕊向外瞅了瞅,见她们并未回来,才续道,“医女给了药,她看了一看就搁在了旁边,奴婢觉得奇怪就问了问。红药姐姐说那药味太重了,怕娘娘闻了心烦怪罪——您说若不是先前静妃因为这个怪过她,还能有别的原因么?”   我嘘唏之后冷然一笑:“待她这样,待旁人也好不到哪儿去。早晚有静妃吃苦头的时候。”   我素来待宫人好,一则因着自己之前作过宫女,二则更因为我清楚如若有朝一日落了难,唯一能依靠的也就是身边这些人——到时候会再踩一脚的可能也就是这些人。   “你和红药很熟络?”我问璃蕊。璃蕊一点头:“还好吧,云溪姐姐安排奴婢和她同屋。”   我颌首微笑,道:“那你多劝着她些。她从前和你差不多,如今这个样子,本宫瞧着也不忍心。”   璃蕊托腮而笑:“和奴婢差不多机灵么?”   我睨她一眼:“差不多没心没肺。”   红药安下心来,我才好问她些荷莳宫的事。红药却愈发显得忧心忡忡,见了我总有些下意识地避着,话也更少。我觉得奇怪,追问她缘由,她沉默了一会儿蓦地跪道:“娘娘……静妃的事……奴婢不知道……”   我愣住,俄而缓缓笑道:“本宫是想问一问你来着,不过不知道也无碍,你不必这样。”   “娘娘别送奴婢回荷莳宫……”她低声求道。我心中一痛,却是笑道:“哪能这么让你回去送死?本宫是想问你荷莳宫的事,但留你在簌渊宫与此无关,你不知道就不知道吧,不怪你。”伸手扶了她起来,又宽慰道,“本宫心里本也有数,静妃那样待你,大抵是不会让你知道什么底细的。你安心做你的事就是,这些都不要紧。”   “娘娘……”红药想了一想,轻一咬牙,说,“有一事……奴婢无意中听了几句,并不确信……”   我微有一凛:“什么事?你说。”   她道:“前阵子……是不是有人在娘娘的药里动了手脚?”   “是。”我点头,“那人从前是秋宝林身边的,陛下为此降了秋宝林的位份。”   她面带犹豫,吞吞吐吐道:“大概……不是秋宝林。”   本就在意料之中。我微微一笑:“是静妃?”   她却摇头:“恐怕也不是……”她颌了颌首,“大约……是婉然的意思。”   婉然……这个昔日的好姐妹,对我还真是够狠。两年前害我被废不够,如今我回来,她又要毁我的容?我蹙了蹙眉,追问道:“那你怎么知道跟静妃没关系?”   “奴婢也不知道究竟跟静妃有关没有……”她低着头,因为不确信而有些心虚,“只是当时听婉然跟玉禾说,不要让静妃知道……还要她如是被查出来,一定咬死了与秋宝林无关……”   婉然本事见长。玉禾越是咬定了是自己的主意、与秋宝林无关,我就只会越发觉得定是秋宝林的意思。她又自尽在了宫正司,除了是为了保秋宝林还能是为谁?   若不是红药今日告诉我,这事大概就只能这样不了了之了。   “你可告诉过别人么?”我温声问她,她连忙摇头:“没有。不确信的事,奴婢哪儿敢随便说去……”她抬眼睨了睨我的神色,“绝没骗娘娘……”   我笑了一笑,宽慰道:“知道了。你不必总这么多心事,这些日子看你总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本宫也不知怎么劝你,不过你也该知道本宫不是静妃那样的人。”   她低着头,点了点,嗫嚅道:“奴婢知道……”想了想,又说,“娘娘小心婉然,她可比以前……狠多了。”   心中禁不住地轻笑。我自会当心她,我在她身上吃的亏够多了。她倒也未必是比从前心狠,只不过以前不曾表露过吧……   我倒是乐意见见她能狠到什么份儿上。   184   帝太后下旨暂将宫权交予了琳仪夫人。虽并不意味着后位的归属,但晨省昏定到底有了新的去处。有帝太后的旨意在,谁也不敢不去,静妃更是去得格外早。人人都怀揣着自己的心思,不过有琳仪夫人坐着镇,到底还是能平静下来一些。   “本宫奉太后旨意暂掌六宫之权罢了,不想听到旁的议论。”琳仪夫人端坐主位肃然叮嘱道。这“旁的议论”自是指立她为后的事。她说着看向静妃,抿唇一笑,“这两年多得静妃妹妹相助,眼下中宫无主,也还要再劳妹妹多帮着些。若不然,本宫只怕担不起太后这道旨。”   我闻言不禁看向顺充华,她淡然一笑垂下眼帘。就知琳仪夫人必定会分权给静妃,如若不然,静妃为了夺权必定少不了生事。她直接拖静妃一起反倒好,六宫出了什么事,要问罪也是两个人一起担着,谁也跑不了。   从月薇宫退出来,我与顺充华并肩走了一阵子,谁都没说话。拐过了个弯,安静了些,她才道:“这么牵制着也不是个长久的法子。”   “那又能如何?琳仪夫人一时间大概也没办法动她。”我浅浅一笑,“怎的姐姐也心急起来了?越是大事,越是急不得。”   “静妃近日往成舒殿和长宁宫走得愈发勤快,是什么意思你还想不到么?”顺充华忧心地一喟,“若真把嫡长子交到她手里,只怕为后就是早晚的事。”   我不言,这是个我们都不便插手的事,最多也不过是暗地里使些力气。顺充华又道:“你我知道这事急不得一时,静妃也明白,但她不会没有动作。”   我点点头:“姐姐觉得她会如何?”   顺充华缓然摇头:“说不好。但总归……是要先排除异己的吧。”   早些年六宫局势那么复杂,与姜家、瑶妃交好的嫔妃都还有,她的“异己”可是不少。换了谁,也希望能在登后位之前扫清这些,为日后换个清净。   .   我按着顺充华的意思,隔三差五带阿眉去长宁宫见一见帝太后,帝太后虽是不冷不热,倒也能看出在细微之处,她对阿眉还是上心的。   阿眉跟她也并不生分,时时娇滴滴地叫一声“奶奶”,她总不好不答。   这样也好,她逐渐喜欢阿眉,日后我和静妃撕破脸的时候,她看着阿眉的份上也不会偏袒静妃太多。   带着阿眉从长宁宫告退时,倒在宫道上见到一位“故人”。也并不是回宫之后头次见到,却是头一次这么独自说话。   她笑吟吟向我一福:“充容娘娘。”   我面对着她实在带不起笑来,淡回了句:“嘉容华。”   她实在是个不讨人喜欢的人,就是将宫中嫔妃挨个数下来,她也是个不会说话的。亏她还是元年受太后诏入宫的嫔妃,如今也不过是个从五品容华——两年前她因论及我出身从贵姬被降到这个位子上,就再未晋过。   加之她也是从来不喜我的,到了这个份上,也没必要强笑了。   她瞟了阿眉一眼,走近了两步,笑容不减分毫:“娘娘这是带齐眉帝姬去见帝太后了?”   我浅一颌首:“是。怎么?嘉容华有事?”   “都说几个皇子帝姬里,帝太后最不喜欢的就是齐眉帝姬,亏得娘娘还能上赶着去。”她涔涔冷笑着,一如既往的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我懒得同她多加计较,只回以冷笑:“嘉容华从哪听得昏话?帝太后待几个皇子帝姬都是一样的,从没厚此薄彼过。”   “是么?”她轻声一笑,“那陛下呢?娘娘敢说陛下也不曾厚此薄彼过么?”   我凝视着她,在觉出一缕分明的不平之后不禁蔑笑:“那嘉容华觉得呢?陛下不公么?”   她笑容微滞了片刻后复又漾起:“陛下公与不公,臣妾不敢妄议。不过……充容娘娘。”她踱步走近我,林晋上前一步要拦,被我挡了回去,她森冷道,“这么些年,娘娘您未免太顺,如今这一切……您配么?”   她微抬手要抚上阿眉的脸,我当即侧身挡住,她手上一顿,又道:“您知不知道?那会儿臣妾也是有身孕的,他为了娘娘您降了臣妾的位份,那孩子没了。”   这样的事她竟也要怪到我头上?我一声轻笑出声:“嘉容华,你未免也太怨天怨地不怨己了。陛下降了你位份那孩子没了跟本宫有什么关系?是你自己没本事护住孩子。你不过降了位份罢了,本宫可是被废后照样平安生了阿眉。”   “所以说上苍不公。”她的笑容中恨意凛然,瞟了眼被我挡在身后的阿眉,退了半步幽幽道,“娘娘好好享受着女儿承欢膝下之乐吧,只怕这样舒坦的日子不多了。”   我不觉神色一厉:“你想干什么?”   “想干什么?”她抿起笑意,直视着我丝毫不怯,“但凡能让娘娘吃苦头,臣妾什么都干得出来。”   宫里最怕的就是这个,神不知鬼不觉中有人对自己生出了刻骨的恨意。源头往往都是说不清谁对谁错的事,要解释也没的解释,又不可能解开她这个心结。总之她是将恨全都记在了我头上,我思量片刻,只觉愈发哭笑不得,扬声一笑,她微有一愣,我回看着她,一字字道:“本宫早就习惯了遭人嫉妒,不差你一个。你多年无宠、降位、失子的不甘大可都记在本宫头上,本宫奉陪到底就是了。”侧头睇了一眼梨娘,她上前抱起阿眉护在怀里,我方走近了嘉容华,寒森森道,“你若敢动阿眉半点,本宫立时三刻叫你死无全尸。你如是不信大可试试。阿眉不会给你那活不下来的孩子陪葬,你若乐意,自己给那孩子陪葬去。”   “立时三刻叫臣妾死无全尸?”她不屑地笑道,“娘娘这是让陛下宠得忘乎所以了么?娘娘别忘了,圣宠是最靠不住的。”   我报以一笑嫣然:“你试试看,本宫也等着看呢。”   .   莫名其妙又添了个这么欲与我争个你死我活的敌手委实不是个乐事,何况她那般怨恨主要是因失子,多半会迁怒到阿眉头上。   梨娘抱着阿眉无奈苦笑:“这嘉容华娘娘真有意思,怎么好把这样的事记到娘娘头上?听那话的意思,倒是她当时自己都没觉出有孕才未来得及禀给陛下,怪得了谁了?”   我脚下一滞。按道理自是怪不得我,我却倏然明白了她的心思。昔年我自己不知有孕,但瑶妃害了我失子时……我也是恨的。   何况当时宏晅为了我罚了瑶妃,嘉容华却要眼睁睁看着我两年前回宫,位份还比她高了许多。   林晋紧随着我,絮絮道:“娘娘不必太挂心,这嘉容华是个什么分量娘娘您也清楚,不值一提的人。”   “她是不值一提。”我微凝了眉,思忖道,“如今却敢这么跟本宫叫板,多半是寻了靠山了。”   我怕的,也是她和旁人联手对付我。林晋却笑道:“娘娘是怕静妃?静妃可瞧不上她这样的人。”   “瞧得上瞧不上,出了事能有个缺心眼的替自己挡在前头也是好的。”我轻睇了他一眼,“嘉容华失子这事儿,怎么没听人提过?”   林晋躬身:“臣也是方才听她说了才知道此事……估计是没张扬出去吧。”   这不合嘉容华的性子。她这人心思浅,向来有什么说什么,当着宏晅的面也敢把“贱婢”这种话骂出口,失子这样的委屈,她怎么忍得了?   心下一叹,这背后指不定还有什么弯弯绕绕,侧首吩咐云溪道:“你想法子去太医院和尚药局查查,看她那会儿有没有和本宫一样信期不准的事。”如是没有,她就不该不知自己有孕了。   踏进明玉殿,我从梨娘手中结果阿眉,阿眉已经很沉了,梨娘抱得久了都有些气息不稳。让璃蕊倒了茶给她,我欠身道:“梨姐姐,方才嘉容华那话你也听见了,虽是觉得她心思浅,纵使下手也成不了,但这些日子还是劳梨姐姐多加小心着。”   阿眉决不能出事。   梨娘抿了口茶,放下茶盏一福,肃然应道:“诺,我心中有数,就是自己的命不要了也不能让阿眉出事。”   难免忧虑,看着阿眉一声叹息。阿眉打了个哈欠伏在我肩上:“娘,我困……”   不觉又笑起来,拍了拍她的背:“母妃带你睡觉去。”   她睡得安稳,我心中的担忧却减少不了半分。虽素来与嘉容华不合,但从不知她对我有如此的恨意——她心思浅直言告诉我了,那旁人呢?宫中嫉恨于我却又心思深沉断不会直言的人决计不在少数。离宫两年,这其中的错综我也有许多不知,尤其去年新进宫的嫔妃里,谁和谁结了党我几乎毫不知情。   如此说来倒要多谢嘉容华了,若不是她今天这样提醒了我,只怕我会一门心思跟静妃斗,在旁人手里栽了跟头都不知道。   阿眉翻了个身,眉梢上笑意浅浅,口中咿咿呀呀地呓语着,不知做着什么好梦。我心里说不出的滋味,这么多的敌手,要护她……实在不易。   185   云溪办事谨慎妥帖,却也查了几日都无果,苦丧着脸回来复命:“太医院那边看得紧,问不出什么,沈太医也不知嘉容华的病情,又是两年前的事,刻意去查脉案之类未免遭人怀疑。”   怅然一叹,问不到也没别的法子,只好自己先加着小心仔细防着。红药想了一想,犹豫道:“娘娘若是问一问荷才人呢?从前她不也是帮了许多忙么。”   因为沈循曾害过我,我对这父女俩也都是设着防的,听言摇头:“不行,从前问她,也都是寻了别的由头拐弯抹角地去问。如今突然问起两年前嘉容华的事,她必是会多心的。”   其实本也没有寄希望于此。只是想若能查出其中原委,告诉嘉容华,兴许能解开她这个心结免去一争。但宫里做事本就是不留证据为上,两年前的事哪有那么容易去查?   安全起见,我把阿眉带在身边的时候愈发多了,去成舒殿时碰上芷寒和元沂也在。芷寒起身向我福了福身:“长姐。”   “母妃。”元沂一揖,又坐回去,向宏晅道,“父皇直接问母妃的意思不就是了?”   我愣了一愣,看向宏晅:“什么事?”   “芷寒说你想念元沂。”宏晅笑道。我心里一动,浅淡答说:“是……不过臣妾也早已说过,元沂还是她带着为好。”   他点了点头:“那元汲呢?”   元汲?心中一惊,芷寒在旁道:“皇后娘娘去了,目下皇长子没人照顾,长姐对他也上心,为什么不请旨带在身边?”   芷寒添的什么乱……我是不能让静妃得到皇长子,但纵使要夺子,也不能是这般。   我皱起眉头,一时无话。宏晅扫了我一眼,向芷寒道:“你先带元沂回去,朕和你姐姐商量商量。”   “诺。”芷寒一福身,带着元沂告退。   她的身影刚离开成舒殿,我立即道:“陛下不可……”   “知道。”他轻一笑,拉我坐下,“随口说了两句,朕心里知道轻重。”说着摸了摸阿眉的脸,阿眉回过头看了看他,打了个哈欠,他见此笑道:“总犯困,你母妃要是有你一半能睡就好了。”   我闻言也打了个哈欠:“陛下别说……臣妾最近也时常犯困,睡得不错。应了民间那句老话,春困秋乏夏打盹。”   宏晅嗤的一笑:“还有句老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也准得很。”   我一笑:“陛下最近也常犯困么?”   “朕是说元沂。”他笑答道。我心里“咯噔”一声,只觉一阵慌。他瞧了瞧我的神色,一叹道,“既然不舍得,就带到身边来。芷寒也提了几次,说元沂到底跟你亲些,你要带回来她也没意见。”   我略觉欣慰,仍是摇了摇头,诚恳道:“不必,臣妾有阿眉、有陛下,芷寒她只有元沂。也没有什么元沂同谁更亲的话,臣妾瞧着元沂对芷寒也孝顺得很。”他缓点了头,我思忖片刻,转而问道,“倒是皇长子的去处,陛下早些定下来为好。倒不是怕皇长子会受委屈,只是这事儿这么悬着,六宫心里头都不安呢。”   嫡长子的去处不定,自然人人都要多存一份心。他沉吟一会儿,说:“母后的意思,是从低位的嫔妃里挑个品行好的晋个位带他,把原本的高位嫔妃都避开。”   这倒也是个不错的法子,防止了高位嫔妃借着皇长子去争后位。看来帝太后在此事上确是不偏着静妃,前脚把宫权给了琳仪夫人,后脚又出了这个主意。   遂是抿唇一笑:“如今泰半的嫔妃臣妾都不熟呢,陛下可有中意的人选?”   他摇头一叹:“一时也不知谁合适。”   也是,品行好又得他心的,多半位份都不低。旁的人,我不熟,他也未见得就有多熟。   我细思着,俄而一笑:“臣妾想到个人,位份不低,却是合帝太后心意的。”   他面色一喜:“谁?”   “良贵嫔。”我衔笑道,“若不然还有柔贵姬。她二人平时侍奉太后侍奉得周到,也不是爱惹是生非的人。入宫也都有些年头,平日总在长宁宫候着,跟皇长子也不会太生分。”   他琢磨了一会儿,欣然点头:“这主意不错,待朕问问母后和元汲的意思。”   .   自成舒殿出来,我却没有直接回簌渊宫,而是去了芷寒的霁颜宫。芷寒见我来得急,不禁有些疑惑:“长姐,怎么了?”   “元沂呢?”我问她,她指了指书房,“练字呢。”怔了一怔又道,“出了什么事?”   “陛下说他近来时常犯困?”   芷寒点头:“是啊……”   “这孩子打小越临近夏天越不肯睡。”我静静看着她,她眸光一凌,惊惧道:“长姐你是说……”   “许是我多心。”我苦苦一笑,“但在宫里,有时候还是多个心思好。”   一连三日,芷寒着医女一一查了元沂的饮食,没有半点不妥。我这才松了一口气,向她道:“给你添麻烦了。”   “什么话?”芷寒锁眉喟叹,“当心点总是没错的,知道无事我也安心。”   我点点头,她看了看我,又道:“长姐最近是不是遇了什么事?”   我有一瞬迟疑,便将嘉容华的事同她说了。她听了也是同梨娘一样的反应:“这嘉容华就是浑人一个,自己保不住孩子平白赖到长姐头上?”   “是不是平白,她现在都赖到我头上了。”我疲惫地缓了口气,“咱除了防着,还能怎样?我只能多谢她提前挑明了,给我个设防的机会。”   “这都什么事儿……”芷寒听得直摇头,“就没有一刻消停的时候。皇后娘娘在天之灵,赶紧带这些个浑人走吧。”   .   自那天和芷寒说清楚后,芷寒便免不了和我一样紧张起来。嘉容华要报复失子之仇,头一个就是我的亲生女儿阿眉,再一个便是元沂。有了这么重的心事,什么“春困秋乏夏打盹”的话也不管用了,总是三更半夜睡不着。又怕翻身太多打搅宏晅休息,只好维持着睡姿望着床幔愣神。   小心地转过去看了看他,他倒是睡得沉,我碰了碰他的睫毛他都没有反应。无聊地继续愣神,过了一会儿,却听到外头有动静,似乎是梨娘的声音,似乎很是焦急。   觉得不安,搭了件衣服出去,云溪正带着她疾步往里走,我见状皱眉道:“怎么了?”   “帝姬……帝姬出事了……”梨娘急得连话都说不出,我闻言大惊,忙往阿眉的房间去。   红药正在屋里陪她,也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我抱过来一看,阿眉睡得昏昏沉沉的,嘴唇微微发着紫,呼吸很有些不畅。   “怎么回事!”我急问了一句,又道,“快请太医来!”   林晋忙应道:“已经请了,马上就到,娘娘别急……”   阿眉……她从未有过这样的事,白日精神还好好的,睡前还乖乖地同我道了晚安。连唤了几声她都毫无反应,我几乎要忍不住眼泪,却陡然听得外头又是一阵嘈杂。   原守在宫门口的宦官急急慌慌地跑进来,跪地禀道:“充容娘娘,霁颜宫宜贵姬急着求见陛下……说是……说是皇次子不好了。”   元沂?!眼前一白,抱着阿眉强拉回神思,定了定神道:“云溪,快去照实禀陛下;红药你去月薇宫回给琳仪夫人。”   二人应了一声分别去了,我抱着阿眉坐在床上。只觉得太医来得太慢,不许自己往坏里去想,又忍不住地担心……她若撑不到太医来可怎么办?   宏晅很快推了门进来,衣袍夹风的弄得屋中几人都有已经,忙不迭地回身行礼。我有些恍惚,木然站起身望着他,很是无助:“陛下……阿眉……元沂也……”   “朕听说了。”他在我身边停下脚步,看向我怀中的阿眉。她的嘴唇比方才我来时又紫了一些。   “她吃什么了?”他镇定地问我,我犹是能从他目中看到一缕掩不去的惊慌。   梨娘立刻在旁答道:“就是小厨房备的晚膳……睡前喝了些宜贵姬娘娘那儿送来的果汁。”   “果汁?”他一凛,“你们查过吗?”   “自然……”梨娘忙道,“近些日子霁颜宫那边也谨慎得很,但凡吃食都是查过了才送来。帝姬用前,试菜的宦官也已试过……都无碍的。”   那怎会这样……怎会阿眉和元沂同时出了事。   两名太医一并赶来,匆忙施了一礼便上前诊治,宏晅眉头轻挑:“沈循呢?”   其中一人赶忙回道:“沈大人去了霁颜宫诊治皇次子去了,一会儿赶来。”   他颜色稍缓,搂过我温声劝道:“先把阿眉放下,让太医看一看。”   我将阿眉搁在床上,站在一旁忐忑不已。感觉整个身子都在禁不住地微微打颤,又分明地感觉到他揽着我的手同样打着颤。   “陛下……阿眉不会有事……”我的手紧抓着裙摆,每一个字都在自己心里引起一阵心惊。他拍了拍我:“是……必不会有事。”   若她有事,我宁可一死。   安寂一阵,两名太医躬身一揖,向他禀道:“帝姬是中了毒……须得以温水洗胃催吐。”   “没别的法子么?”我脱口而出,“她还这么小……”催吐于她而言是怎样的折磨。   看着年长些的太医又一揖:“这是最有效的方法。娘娘放心,臣必定小心而为,不让帝姬受苦。”   “可是……”   我仍有些犹豫,宏晅沉然道:“云溪,扶充容去侧殿歇着。”   我一怔:“陛下!”   “朕在这儿陪她。”他握了握我的手,宽慰道,“你放心就是。云溪,带她去。”   云溪上前扶住我,劝了两句什么我并没有听进去。我想留下陪阿眉,又怕我的不忍心会平添麻烦。踌躇了一会儿,听到他一叹,拉着我的手往外走,边走边道:“朕会护好她,你出去等着。”   一路被他拖出了门外,讷讷地回不过神,直到门在我眼前关上才恍然。下意识地要抬手去推门,云溪在旁微一拦,温言道:“娘娘还是先去侧殿歇着吧……这边有陛下在,想来不会有事。”   “阿眉……”一时间,我脑海里除了阿眉的一举一动以外,什么也想不到。云溪在旁又道:“陛下在里面守着帝姬,若霁颜宫那边有什么神,总得有个能回话的人……”   是……她说得对,元沂也出事了。芷寒素来没有自己做主的本事,我得在外面守着……   186   一声尖锐的啼哭自阿眉房中传出,仿若一柄利刃直刺入我心里。云溪在旁不住地劝着:“娘娘放宽心……帝姬必会平安无事的。”   须臾,远远瞧见红药带着一行人疾步踏进宫门,她最先走了进来,欠身说:“娘娘,琳仪夫人来了。”   我上前一福:“夫人。”又难掩焦急地问她,“夫人可去过霁颜宫了?”   琳仪夫人点了点头:“去过了,皇次子没大碍,你放宽心。”她往阿眉卧房的方向看了一看,问我说,“帝姬如何?”   “太医说须得温水催吐……陛下正在里面守着。”我一阵哽咽,倏尔向她跪了下去,“夫人,元沂和阿眉同时中毒,必定不是宫人疏忽那么简单……臣妾和芷寒日日小心着还是出了这样的事,实在防不胜防,求夫人彻查……”   她连忙过来扶我,黛眉微蹙着道:“本宫明白。充容不说本宫也会查的,敢伤及皇裔的人,决不能轻饶了去。”   感觉时间过得极慢,我不住地去看侧殿中正焚着的檀香。看上去明明只是过了一两刻的工夫,我却觉得好像过了三四个时辰一般。   那么久……房里的哭声终于慢慢小了下去,我慌忙过去推门。   阿眉倚在宏晅怀里,手还搂着他的脖子,眼眶被哭得泛红,脸上尽是泪痕,却睡得呼吸均匀。宏晅朝我动了动口型:折腾累了,睡了。   我松了口气,走近一瞧,宏晅衣衫上被染得一片片污渍,忙要去抱阿眉,低低吩咐宫人道:“快服侍陛下更衣去。”   阿眉闷哼了一声,手犹环着他的脖子,半点没有松开的意思,我柔声劝着:“阿眉松手……母妃抱你睡,放开父皇。”   阿眉动了动嘴,没别的反应。   宏晅一声低笑,向我摇了摇头:“没事。”   “陛下还有早朝。”我轻声道。再度去抱阿眉,阿眉直接把头埋到了他怀里,睡得舒服。   “阿眉!”我一阵无奈,一点点去拽开她,她终于撒开了手,转了个身倚在我怀里接着睡。   宏晅这才得以站起身,摸了摸她沉睡中的小脸,轻向我道:“朕更衣去。”   他离开房间。我睇了梨娘一眼,隐有责意:“怎么让陛下弄得这么狼狈?”   “没办法……”梨娘垂首,小声回道,“陛下自己要抱,弄到一半帝姬醒了,自己也不叫旁人动,拽着陛下不肯松手……”   她还真是跟父亲亲近起来了。   方才那一番折腾于她而言必是劳累,睡得不管不顾。我将她放在榻上,自己倚在旁边哄着她。过了一会儿,诗染进来悄声禀道:“霁颜宫那边也无事了,太医和宫正司在一起查此事,娘娘安心。”   我点了点头:“时候不早了,各自歇息吧。陛下明日还要早朝,也不能再折腾了。”   诗染福了一福:“诺。娘娘也早些休息吧……别为了照顾帝姬把自己累坏了。”   我笑了笑:“本宫有数,再陪一陪她便去睡了。”   心里却是想就这么守着她,只怕我一离开她就又出了事。   就这么拥着她迷迷糊糊睡着了,直到感觉有什么东西软软的在我脸上划来划去才醒过来。眯着眼睛一握她在我脸上动来动去的手,她“咯咯”地笑起来。   这是世上最动听的声音。   “娘……起来……”她笑着拽我的手,看上去精神不错,没有半点萎靡的样子。   我坐起身子,望了望窗外已半亮的天色,轻唤了一声,红药进来一福:“娘娘安。”   “什么时辰了?”我问她。   “卯时三刻。”她欠身答说,“琳仪夫人昨夜回去时留了话,说早上让娘娘多歇一歇就好,不必去晨省了。”   我点一点头:“那事如何了?”   红药又说:“琳仪夫人齐召了六宫妃嫔午后去月薇宫,想来就是为了此事。”   起身回到寝殿中梳妆,心里仍是后怕不已。昨晚阿眉那个样子,只怕再晚片刻就会窒息而死,却仍不知她究竟中的什么毒。   想着想着却又有一阵暖意,昨晚宏晅他……   “陛下如何?”我轻抬了抬下颌,从镜中看向正为我绾着发髻的云溪。云溪衔笑道:“陛下没事,不过后来也未再睡,寅时走的时候精神还好,只说若帝姬再有事即刻去广盛殿回话不可耽搁。”   阿眉走到妆台前,伸手够了个插梳拿在手里玩,我笑问她:“你还记不记得昨晚的事?”   阿眉歪着头想了想,认真道:“昨晚阿眉不舒服。”   我又问:“那你记不记得你吐了你父皇一身?”   阿眉眨了眨眼睛:“啊?”   看来是不记得了。   她低头接着玩她的,我又向云溪道:“元沂怎么样?去问过了吗?”   云溪颌首笑答:“帝姬这么小都无事了,皇次子自是无事。诗染一早去问过了,贵姬娘娘说晚些带皇次子来,让娘娘安心。”   .   芷寒带着元沂来时我刚用完早膳,元沂一揖:“母妃安。”瞧着也是精神尚好,看来确是无碍了。我松了口气,便听他问说,“母妃,阿眉怎么样?”   “阿眉没事,正在后院玩呢。”我抿唇笑答,便叫了诗染进来,让她带元沂去找阿眉。   他一离开,芷寒面上立刻没了笑容,取而代之的是满面忧愁:“这究竟怎么一回事?宫正司扣了所有相关的东西,到现在也没说什么。”   “我这边也是一样。”我轻轻一叹,“大概下午去了月薇宫便知道了。”   思量了片刻,我终还是直言问她:“芷寒,昨晚元沂和阿眉都用了的东西,只有那果汁了,可是那上面出了什么岔子?”   芷寒蹙眉想了想,摇头道:“应是不会。天气渐热,元沂愈发爱喝果汁,几乎每天都会用些。我生怕出事,每一次都是新做的,用之前宫人也当着我的面验过,确定无碍才敢给他用……”她说着又看向我,“长姐这边不也是有宫人试过才敢给阿眉用的么?”   我点头。是,宫中但凡有孩子的嫔妃在吃食上都格外小心,嘉容华那日挑衅后我与芷寒就更加谨慎,无论如何不会给人下毒的机会——即便是下了毒,也决计送不到元沂和阿眉嘴里。   这便奇怪了。   虽是心知到了月薇宫大抵便能知道结果,之前的这几个时辰,我与芷寒在明玉殿中静静坐着,还是忍不住地胡乱猜测,好像不想出个合理的由头就无论如何也不能心安。   相视一喟,我们一同到了后院的廊下,两个孩子正在院子里玩得开心。无忧无虑的样子,似乎全没有昨夜中毒的那件事。   “姐姐觉得是嘉容华么?”芷寒问我。   我紧锁的眉头难舒展开,字字生冷地道:“一时难说。但不论是谁,害到阿眉头上,我只觉得要食其肉、寝其皮,才能解其恨。”   .   我和芷寒去月薇宫时刻意晚了些。进殿时,六宫妃嫔已皆在座,我只觉我的目光扫过每个人时都带着止不住的冷意。我不知道,这一张张或熟悉或不熟悉的如花美靥之下,有多少人想取我与阿眉的性命。   “夫人大安、静妃娘娘大安。”与芷寒齐齐一福。琳仪夫人款款笑道:“可。坐吧。”   各自到两边落了座,琳仪夫人缓了口气,语气有些发沉:“昨夜的事,在座的应该已无人不知。宫里从没出过这样的事,两位皇子帝姬同时中毒,连帝太后也惊动了。”   琳仪夫人说着,看了看元沂与阿眉,神色缓和了几分:“所幸两个孩子都无事。”   静妃抿起一缕笑容,悠悠然接口道:“这两个,是陛下最疼爱的孩子,谁安的如此歹心对他们下手,必是死罪。”她话说得威严,又似禀公,却有意无意地点出宏晅的偏袒。我和芷寒皆垂眸不言,冯宣仪淡淡道:“静妃娘娘此言差矣,但凡皇裔,总是伤不得的,哪有陛下疼爱不疼爱一说?”   后宫里,到底还是有不怕静妃的人。   静妃神色微微一凛,虽有不快也未再驳她。两列宫女一并进来,各执一檀木托盘,托盘中均有一瓷盏,躬身奉与在座宫嫔。我执起瓷盏,只觉手上丝丝凉意,想来里面不是茶水。揭开盖子,盏中是淡淡的褐色汁水,香气轻轻幽幽夹杂着缕缕甜意。   苹果汁?   带着昨晚留下的疑惑,如今见了果汁都有些怕,我抬眸看向芷寒,她也面色一冷。其余嫔妃因不知情,有的浅啜一口,有的暂时未动。琳仪夫人执着瓷盏缓缓抿了一口,又道:“这果汁,各位可觉得有何不妥么?”   一众嫔妃均是面露疑色,无人作答。   “昨晚,皇次子和齐眉帝姬,便是因此中的毒。”   当真是这果汁?我们明明都验过……   听琳仪夫人如此说,方才饮了果汁的嫔妃均是面露惧色,然很快又平复下去。琳仪夫人总不能这么给一众嫔妃下毒。   琳仪夫人睇了旁边的宫娥一眼,那宫娥击了击掌,两列宫女再度鱼贯而入,将另一瓷盏奉与在座个人。   我们均是疑惑不已,这次谁也不敢擅自去动,静等着琳仪夫人发话。琳仪夫人道:“都尝一尝,这两盏可有什么不同么?”   187   少顷,即有人道:“似乎第二盏更甜一些。”   琳仪夫人舒缓着气息,看向我与芷寒:“晏充容和宜贵姬觉得呢?”   我复又执盏将两样各抿了一口,细品须臾,颌首答道:“是,似乎第一盏隐有苦涩,第二盏更甘醇一些。”   芷寒亦点头同意。琳仪夫人冷然一笑:“是,这就是皇次子和齐眉帝姬中毒的原因。那第一盏的果汁,是带着果核一并做出的1,大人喝了无碍,小孩子却会中毒。”   芷寒一惊,随即怒道:“那便是做这果汁的宫人不当心了?臣妾回去自当严惩。”   “贵姬莫急。”琳仪夫人无声一笑,“宫正司的人说问了医女,若只是做果汁所用的苹果中的果核,不至中毒。是有人额外增了果核进去,才会如此。”   果然还是有人动了手脚。   我下意识地搂住了阿眉,抬眸向琳仪夫人道:“如此便请夫人严查,此人之心可诛,夷之九族也不为过。”   目光有意无意地扫向嘉容华,她倒是神色如常,低垂着眼眸瞧不出什么不对。芷寒敛身向琳仪夫人一拜:“但求夫人彻查,霁颜宫的一众宫人都交宫正司去审便是。”   .   此事关系甚大,连宫外也得了消息。下午时,怡然和芷容匆匆入宫见我,一踏进明玉殿门,怡然便紧蹙着眉道:“你兄长急得不行,霍将军和夫人也很担心。”说着瞥了一眼在不远处和梨娘玩着的阿眉,不无担忧道,“当真无事了么?”   我点点头:“无事了。芷寒那边,阖宫的宫人都交了宫正司去问话,应该不日就能出结果。”   芷容一叹:“得宠也不行无宠也不行,真是一刻安生日子也没有。从前的事我都听兄长和嫂嫂说了,长姐就不该回宫来。”   那玄色身影在门边一顿,我不觉一惊,沉然福身:“陛下大安。”   他走进来,淡看了芷容一眼,将手里的一叠纸递到我面前:“宫正司审出来的,是嘉容华。”   我接过来看了一看,至少是三四个宫人的供状,内容倒是差不多,也算证据确凿:“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他短短一叹:“先呈去给母后看的,母后已下旨废位。”说着又睇了睇我,“你有别的想法?”   我思量着,无非就是废黜或者赐死了,嘉容华家中也是重臣,总不至于真夷她九族。抬了抬眸,却是笑道:“没有。但有一事,臣妾想……还是告诉陛下。”   他一疑:“什么事?”   我目不转睛地凝视于他,沉静地一字字道:“嘉容华之所以恨臣妾至此,连阿眉和元沂也不肯放过,是因为……当时陛下将她从贵姬贬为容华时,她是有孕的。”说着不禁有了一缕冷笑,“她觉得,是臣妾害了她的孩子。”   “你说什么?”他诧异无比。   芷容在旁一声冷笑,森森道:“陛下疼爱长姐,让她背了多少本与她无关的罪名、本不该让她受的委屈?如今连儿女也有危险。”   “阿容。”我低低一喝,遂又看向宏晅,浅浅一福,“小妹失礼,陛下恕罪。”   静了一会儿。   他微偏过头:“郑褚,传旨下去,任氏毒害皇裔,赐死;太常寺少卿免职。”   到底还是办了她的家人。必须如此,才能让六宫看到厉害,才能护阿眉平安。   “都退下。”他又道。宫人默不作声地行了礼退出去,芷容尚有几分不忿,怡然也强拉着她告了退。   又静了一会儿。他猛地按住我的肩膀,直弄得我急退了几步,抵在衣柜上才停了步。我错愕不已地看着他,他面无表情地瞪了我半晌,沉沉道:“听着,任霜月不可能有孕,不许你因为这个怨朕。”   我怔了一瞬,随即怒笑道:“那是她信口编了借口来骗臣妾么?且是信口编了借口让她自己恨臣妾再加害阿眉!”   “你找郑褚去查这两年多成舒殿赐下去的药!”他低吼道,我一愕,他又说,“自从当年娆姬有孕,你怨朕总宠你不喜的人之后,朕就再没给过她们机会!”   当年那话……我记得的。那时娆谨淑媛还是娆姬,他来告诉我她有孕的事情,我冷冷地讥讽说:“每一次都是这样,臣妾讨厌岳凌夏,岳凌夏便有了孕;这次娆姬亦是……所以陛下又何必在意?”   他还真在意了。这就奇了……   可我看他的神色又全然不似说谎,目中的急切和愤怒全是真的。   那天嘉容华那般的恨意也不像骗我,但总得有一个人说的是假话。   “说话!”他喝得我一惊,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松开了我,悻然一笑:“两年前的事,很难让你信了吧?”   心里莫名一刺。我思了一思,犹豫着道:“臣妾……也没有因此怨陛下的意思,只是牵涉到阿眉所以……”   我解释不下去了。方才的不快,确是因为阿眉中毒而起。但……从知道嘉容华当初有孕那天起,我心里总有些不舒服,又觉得都是他的嫔妃,我是没资格为此而不悦的,故而强作不在意地不曾表露。   直至确认是嘉容华所为,我终于忍不住了。   “昨晚……还多谢陛下。”我垂首喃喃道,他哑声笑道:“阿眉也是朕的女儿,谢什么谢。”   气氛很有些尴尬。他思忖片刻,道:“任氏的事,朕会查。”   我摇摇头:“算了,都已下旨赐死了,过去了吧……为她费这个工夫不值得。”说着抬了一抬眼睛,“臣妾信陛下就是了。”   到底是这么多事积累下来,我与他之间,不信任与隔阂……多多少少都有。不碰便是了,就当不在。我想,即便是寻常人家,磕磕绊绊也总少不了吧,还是不要执念于此徒增烦扰为好。   哪怕是自欺欺人也无碍,想得太多就太苦了自己。对他多一份信任多一份亲密,我就会多一分安全。   .   目下,任霜月两年前是否有孕都无妨,我只想知道果汁中下毒一事究竟是不是她做的。   在月薇宫中,她的神色太平静了,平日里她心思又那么浅,不像会装出这般样子的人。不过证据确凿,我提出这样的疑惑也不能饶她一命;何况……不管此事是不是她所为,她确实是有心害阿眉的,还是让她先死了为好。   我将疑惑跟几个亲信的宫人说了,问他们的意思。林晋皱眉沉吟着,慢慢道:“娘娘这么一说……似是有些不对,但那几个宫人的供词臣也看了,若说是栽赃,这也太默契了。”   云溪却反驳道:“未必,要栽赃的人绝不是出了事才想到栽赃,必定是一早安排好的,串一串供有何难?保不齐就是做了两手准备,若能害了皇次子和帝姬而不被发现是上上策,若被查出来就借机除掉任氏。”   “任氏这些年和谁结过怨么?”我问道。话一出口自己便忍不住一哂,“是本宫糊涂了,就她那张嘴,要结怨太容易,还不如问她在后宫和谁没结过怨。”   红药在旁一直静默着,见我们也各自沉思了不说话,才犹豫着道:“这样的大事……娘娘怎的反倒不疑静妃了?”   “怎能不疑她。”我微微皱起眉头,“头一个就要疑她,可没有证据光疑有什么用?再则,芷寒是知道当年的事了,一直防着静妃,岂会给她机会在自己宫里安插那么多人手。”   芷寒这两年也是谨慎的,为了元沂事事小心。静妃纵使有通天的本事,安插一两个人可行,可那许多人一个都没叫芷寒查出来未免太荒唐。再则……她有了皇三子,与她而言除元沂为皇三子铺路更为要紧才是。若真有本事安插这么多人到芷寒身边……又如何会留元沂这么久了?   我去见了琳仪夫人,未直言道出心中的疑惑,只谢她费心彻查此事。她睇了一睇我,沉缓叹息:“事虽是了了,充容还是小心些,莫再出了别的岔子。”   我凝神看向她:“夫人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对么?”   她听言浅笑:“看来充容也觉出不对了?”   我颌首,坦诚道:“是,但也没什么旁的理由,就是觉得……任霜月今日在月薇宫中时显得太平静,可她又实在不是心思那么深沉的人。”   “本宫也是这么觉得。”她凝起笑意,挥手屏退了宫女,轻声一叹,“连太后也对此事存疑,只怕对你不利。”   “对臣妾不利?”我一愕,随即明白,诧然道,“太后觉得我栽赃她?”   琳仪夫人缓缓点头:“大抵是的,所以太后没有直接下旨赐死她,本是想再审。”   我心中一栗,带着惊意问道:“陛下……知不知道太后的想法?”   琳仪夫人答说:“自然,太后是当着陛下的面说的。”   我倏尔想起,他告诉我太后废了任氏的位份后,问我是是否有别的想法……他在试探我?原来不只是我对他有不信任,他对我亦同。   彼时我若急于杀任氏,他只怕就要信了太后的想法。   “臣妾做不出这样的事。”我蹙眉道,“臣妾不会用阿眉冒险去除别人。”   “本宫知道。”她垂眸浅啜了一口茶,“不过本宫亦清楚,宫里的事向来最易颠倒黑白。所以本宫直言告诉陛下了,若想禀公处事,就留着任氏去审,结果谁也说不好;若想护你,就尽早赐死她。只有死人才不会翻供。”   只觉一颗心在交谈间一起一落,仿佛浸在了五味瓶中似的。他疑我拿阿眉去陷害人,却最终还是一举赐死了任氏,让这桩事就此了结。   说不清的感触。   我摇一摇头:“这些都不碍的,臣妾只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人下的毒?臣妾想了许久也没有头绪,起初觉得是静妃,后又觉不是。”   “本宫也不知。”她又一叹,“这些个事,哪有那么容易看破的?不过充容既然觉得不是任氏便足矣了,日后多加个小心,让她下不得手便是。”   似乎也只有如此。暗中藏着个要害自己的人,因不知是谁而格外惧怕,但既然揪不出是谁,除却多加防范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帝太后大概少不得要叫你去问一问话。”琳仪夫人轻轻道,“你加小心着。”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   1带着果核的果汁导致小孩子中毒这事……原理是氢氰酸中毒——当然我不可能让琳仪夫人说“皇子帝姬是氢氰酸”中毒啦她又不是穿越来的_(:3」∠)_这是特意敲了学医的妹子去问的,于是应该靠谱。据说氢氰酸会抑制呼吸酶,导致呼吸不畅,细胞内窒息什么的……上网搜了一下,度娘也是这么说的……   188   我带着阿眉主动去见了帝太后。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知躲不过,还不如主动着些。   行礼下拜,帝太后淡言了一声“可”,又吩咐赐坐。说着叫了阿眉过去,搂在怀里坐着,重重一叹,道:“阖宫都道哀家不喜阿眉。这是哀家的孙女,哀家能不喜欢么?”   我颌首莞尔道:“是,臣妾明白,也不曾将那些昏话当回事。”   “昔日你照顾元沂照顾得好。”她说着笑意更深了,看着阿眉道,“阿眉瞧着也懂事。”   我垂首欠了欠身:“臣妾尽力而为罢了。”   她又道:“两个孩子都懂事,无怪陛下这么喜欢。”察觉她话语变了味儿,我心中略略一紧,不动声色地听她继续说着,“充容不傻,陛下对他们上心,想来你也是感觉得出的。所以你也知道,他们若出了事,陛下必定着急吧?”   我自听出了她话中别意,惶恐不已地离座一叩首,道:“臣妾也知陛下疼这两个孩子格外多些,自不敢让陛下为他们平添担心……前日之事是臣妾疏忽,太后恕罪。”   虽是字字惶然不已,却又只是因以为她怪我没有照顾好孩子,全不涉及她所疑之事。安寂一瞬,她淡淡道:“疏忽?只是如此?他们中毒,再没旁的原因?”   我茫然不解地抬起头,想了一想,道:“有……是臣妾从前与任氏不合,所以……”她微微一凛,我低头续道,“可……那实在怪不得臣妾,任氏说话太难听,任谁也忍不了,太后也是知道的……”   言辞间颇有些委屈,仍是全然不知她究竟意指何事一般。过了良久,她才又道:“你起来回话。”   我站起身,垂首静默不言,她端详我半晌一声轻笑:“没照顾好帝姬,你还满脸的委屈?”   “太后怪臣妾没照顾好帝姬,臣妾不敢委屈。”我喃喃道,“只是太后若觉得与任氏不合也是臣妾的错,臣妾断不能认。”   她含着清浅地笑意审视我半晌,凝神道:“你是当真不知道哀家想问你什么,还是心知肚明却假作不知?”   我面露一怔:“帝太后不是问臣妾任氏下毒缘由么?”   她笑意不减分毫,注视着我,字字掷地有声:“哀家是想问你,当真是任氏下的毒,还是你们姐妹二人为除任氏下的毒?”   心中骤冷,却无惧意亦无心虚,平静地回视她须臾,不迫道:“太后,您怎么会这么想?”她和缓地笑着,我续言道,“臣妾把阿眉看得比自己的命还要重,宜贵姬待元沂亦是如此,怎会舍得搭上两个孩子的安危去害她?”   “充容。”她淡淡一笑,“莫怪哀家多疑,只是……哀家是过来人,这后宫里,没什么舍得舍不得。”   我一阵窒息。略作缓和,衔起一缕若有似无地笑意:“太后说得是,有时兴许除掉一个人比什么都重要。但任霜月……太后觉得她配么?”   在她告诉我她要找阿眉寻仇前,我根本懒得看她;就算是知道了,也几乎不认为她那样浅的心思能成什么大事。而她在后宫中是怎样的地位和分量,帝太后也是清楚的。   “太后别怪臣妾直言——但区区一个任霜月,后宫里头谁想动手除她也不用费太多周折。大概也就因为无人拿她当回事,她才能在宫里活这么多年吧……太后,若是您,您可会搭上能给自己依靠的皇裔去除这么一个人?”   帝太后眉心猛地一跳,垂下眼帘:“晏充容。”   我垂首一福:“臣妾失言。”   有了两年前的那桩事,我大抵是无法让她再全然信我了。不过她应还是消去了大半的疑惑,仍有不悦,口气却缓和了许多:“罢了,事已至此,哀家也不再多问了。总归陛下要护你,任氏已经赐死,没什么可说的了。你日后好好照顾阿眉便是,若再有这样的事情,不论与你有关无关,哀家觉得你护不了她便会让别人照顾她。”   我恭肃一福:“诺,臣妾谨记。”   .   从长宁宫退出来,被风一吹,才觉自己方才已出了一身冷汗。遥遥望了一眼在远处候着的步辇,轻有一喟,吩咐道:“本宫随意走走,叫他们先回吧。”   牵着阿眉的手,感觉自己手心里仍是一阵阵冒着汗。帝太后将话说到了那个份儿上,绝不是唬我。可这样的事……   四五个宫人的供状,芷寒宫中竟备安插了这么多人。不论这背后的人是谁,都太可怕了,我又怎知簌渊宫中没有?   “娘娘……娘娘。”红药在背后低唤了我两声,我侧过头去:“怎么了?”   她抬了抬眼:“您瞧。”   我循着望去,静妃。   她高坐在步辇之上缓缓而来,我瞥了一眼侧旁的另一条宫道,在此处避开改道而行也不是不可以,她也挑不出错处来。   只是,不能总这么避着。   仍是缓步继续走着,还有十数丈远的时候,步辇停了下来。我上前几步,垂首福身:“静妃娘娘安。”   “晏充容。”她嫣然一笑,吩咐宫人落轿,一步步走来,端详着我,道,“瞧这条路,充容是刚从长宁宫出来?”   我颌首,淡淡道:“是,刚带阿眉给帝太后问了安。”   “哦。”她笑睨了阿眉一眼,又道,“本宫正想差人告诉充容姑母想见齐眉,充容到自己先去了,省得本宫的人走一趟了。”   我轻轻一笑:“还是多谢静妃娘娘。”   “道谢多见外。”她垂眸,冷意涔涔地又道,“或者说……事已至此,充容已是无孔不入地想取本宫性命,道这声谢,本宫担不起。”她踱了两步,停在红药身边,笑意不遍地冷看着她,“怨不得一连数日见不着你,原是寻了旧主了?”   “静妃娘娘……”红药垂首不敢多话,显是惧她的。想想也是,她身上那些伤都是拜静妃所赐,怎能不怕她?   “怎么样?充容妹妹?”静妃回首笑睇着我,“从这丫头嘴里问出些什么来没有?是不是白费工夫了?”   “静妃娘娘何出此言?”我转过身,犹是垂着首,目不斜视地吟吟笑答,“臣妾带她回去,是顾念着昔日主仆之情,本也没指望着问出什么。”语中微顿,轻一哂又道,“臣妾和静妃娘娘那么多年的情分,太知道娘娘您的行事作风——若她真知道娘娘些什么事情,又哪还有命活到臣妾带她走?娘娘您早已灭口了吧?”   静妃端详了我片刻,垂眸道了句:“充容妹妹心思通透。”   “臣妾告退。”我牵着阿眉的手冷冷一福。起身间,无意瞥见她身边那人眼中的森森寒意,婉然,我还没对她表露过怎样的恨,一时看上去……倒还是她恨我更多一些似的。   我淡笑着回视着她,一如两年前未反目时的和颜悦色:“婉然,本宫回宫已快半年了,也没得空跟你叙叙旧。就连兄长和怡然成婚也不见你来,到底是生分了?”   她盈盈福道,亦是笑容自若:“充容娘娘海涵,奴婢目下是荷莳宫的掌事宫女,平日里事多脱不开身,故而不曾去道贺。”   我轻一笑:“得了,没什么海不海涵的,知道你忙,随口一说罢了。”笑意缓缓漾开,犹带几分抹不去的冷意,“何况,今时今日,无论是本宫还是怡然,也都不差你这一声道贺。”   昔年,只因我跟怡然走得更亲近了一些,她便害我到那般地步。如今就怪不得已成了一家人的我与怡然容不得她。   转身欲走,婉然的声音复又在身后响起,阴恻恻的寒意涔涔:“娘娘如今宠冠六宫,但未免太目中无人了。红药是荷莳宫的人,娘娘将人带走才叫人来回话,如此先斩后奏,可将静妃娘娘放在眼里了么?”   她在一步步逼我。足下顿住,我回过头,见红药满面惊惶,贝齿死死咬着下唇,垂首一语不发。   我看向婉然,冷森森道:“那你想如何?”   她看了看静妃,静妃微笑着未语,她又向我道:“左不过两个法子,要不娘娘把红药还回荷莳宫来,要不……娘娘给静妃娘娘谢个罪?”   她说得十分轻巧,就如同当年交好时随口开玩笑那般。眼见林晋几乎要忍不住上前同她争执,云溪的手在他腕上一扣将他拦住。我一壁思忖着一壁凝视着她,只觉人心中的怨恨当真可怕,竟能让她不仅要害我一次,如今还要这般相逼。   她明知我不可能愿意向静妃低头,可我又不能送红药去送死。   她面上那一抹清浅的笑意,始终不变,带着几分不屑几分挑衅,生生撕毁我对她仅存的一点情面。先前,我还觉得……纵使她行事偏激了,却也有我不妥的地方。   “充容娘娘……”红药颤抖着开了口,与我视线一触,眼泪就留了下来,身子一软,绝望地跪了下去,“娘娘……您赐奴婢一死吧……”   但见婉然一个箭步上前,扬手便打了下去,厉然斥道:“吃里扒外的东西,不看看后宫里是谁做主!”   脑中一震,只那么短短一瞬,我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思,一股无法遏制的愤意涌上心头。抬手间心里一惊,却已收不住手。   婉然捂着脸颊惊诧地望着我,转而又是惊怒交加的神情。我只觉放下的手忍不住地发抖打颤。透过她的指缝,我看到几缕细细的血痕,冷冷切齿道:“整个后宫,最没资格指责别人吃里扒外的,就是你。”强拽下她抚在脸上的手,几是将全身的力量带着恨意一并灌入指尖,指甲狠狠扣进她的手腕,“本宫不知陛下为什么会留你一命,但你既要苦苦相逼,本宫必会杀你。”   189   我动手打了婉然,从小到大第一次。一路上,一众宫人连大气都不敢出,个个战战兢兢。反是我很快平静下来,觉得这一巴掌打在她脸上实在不冤。   回到明玉殿给红药找了消肿的药,她接过去,不安地犹豫道:“娘娘……婉然现在到底是静妃娘娘的人……”   “那又如何?”我笑声清冷,“别拿什么打不得脸的规矩来压本宫,她若真有胆子告到陛下那儿去,本宫也乐得见见陛下到底向着谁。”   看二人的伤势我也知道,我打婉然的那一巴掌,要比她打红药来得狠多了。红药脸上不过映了几道指痕,婉然面上划出了血道子不说,就连我都受了点伤。中指与无名指的指甲在用力中略有些撇,在指甲盖下硌出一道浅红的血痕。   也不觉得怎么痛了,就由它去吧。宫里的事大多就是这样,要报复别人,自己很难全身而退,大多时候都是“伤人伤己”。   宏晅在晚膳时分来了明玉殿,问起在长宁宫的事,我一字不落地说给他听,坦坦荡荡毫不心虚。他听罢,思量片刻,道:“你别瞎担心,阿眉给不了别人。这事……不用管母后怎么说。”   我幽幽一叹:“若太后硬要别人带她,臣妾是不敢说什么的。”   云溪进来奉了茶,我揭开盖子瞧了一眼,蹙了蹙眉:“不想喝热的,让红药换乌梅汁送来。”   云溪微一栗,随即会意,依言找红药去了。片刻后,红药用青瓷小碗盛了乌梅汁端来给我,宏晅一瞧她便问:“脸上怎么回事?”   她一时不敢开口,我亦不言,低头浅抿着乌梅汁。静了一会儿,不答话总是不行,她终是闷闷道:“回陛下……荷莳宫的掌事女官打的。”   “荷莳宫的掌事女官?”宏晅微有一愣,“婉然么?”   红药应了声“是”。宏晅挑眉看向我:“你和婉然怎么回事?朕今天听说你动手打了她,这边又是她打了你的人。”   “她先动的手。”我放下手中的青瓷小碗,口气淡淡的没有惊慌也没有其他任何情绪,“还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臣妾一时急了就打了回去,反应过来时已收不住手。”   陛下为什么会留她一命。在我看向他时,这句话几乎脱口而出,却又被我生生咽了回去。我怕听到什么不愿知道的答案,还是不问为好,就这么把自己蒙在鼓里吧。   他听罢点了点头,不再继续问此事。我亦不再接口,挥手让红药退下。   自我回宫之后,他但凡晚上来了簌渊宫就必定会留下,林林总总算下来,一个月里少说有二十天是在簌渊宫里。这样的事在从前的那么多年里都没有过,就算是瑶妃宠冠六宫时也从来做不到。   郑褚为此颇有担忧,特在早上宏晅离开后折回来提醒我:“娘娘……太后时常查彤史和起居注,您……”   “让她查就是了。”我对着镜子微微一笑,看着诗染在我的发髻上添上一支又一支发簪,“本宫从前倒是劝着陛下雨露均沾,该害本宫的人不是照样不肯放过么?反正横竖都是遭人恨,还不如不理这些,自己过得舒心又有圣宠傍身,不是很好?”说着笑睇他一眼,“大人说呢?”   郑褚便无言再劝,想了一想,只沉沉道:“娘娘较两年前……变化着实大了些。”   “慢慢想通了罢了。”我笑容粲然,“从前是一个个欺到本宫身上,如今又欺到帝姬身上,若是忍,忍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阿眉的事,不能再有第二次。我垂下眼睫,笑意中有些难抑的森冷:“不过若说变化之大,当年的‘御前三然’中,变化最大的绝不是本宫。”   梳好发髻,诗染退到一旁,我起身将两只新得的白玉镯给他:“若有朝一日,昔日的‘御前三然’反目,还望大人看清楚谁值得大人一助。”   郑褚垂首接下,轻应了一声“诺”。   .   郑褚离开后,云溪显得颇是忧心忡忡,进殿瞧着我几次欲言又止,我笑道:“怎么了?什么话不能直说?可是觉得本宫同郑大人说得太直么?”   “那倒不是……”云溪摇头,轻皱着黛眉道,“奴婢是想,昨日娘娘何必同陛下提那事?陛下听说了却没主动跟娘娘提便是不怪罪,娘娘上赶着去说有什么好处?”   “自然有好处。”我轻一哂,“这样的事绕不过成舒殿去,本宫与静妃总要有一个人先开口。本宫不说,难道等着她去搬弄是非么?”   “可是娘娘便是先说了……静妃该搬弄是非也还是会啊……”云溪有几分愤意地“嘁”了一声,“就她那张嘴,生生能把黑的说成白的。”   “让她说去,本宫让陛下知道是婉然先动的手就够了。婉然敢当着本宫和静妃的面动红药,已经是她这个做主位嫔妃管教不严了。”   .   自淑元皇后丧期结束、琳仪夫人接管后宫,至今已有两个多月。静妃什么动静也没有,安分得真像个贤妃。每日主动去向琳仪夫人问安、有事也都同她商量着,余下的时间时常带着皇三子去长宁宫陪伴帝太后,不争宠也不夺权。   “她那是知道自己争不了宠也难夺权,只能一心扑在孩子身上。”顺充华冷笑道。她所说的“孩子”却不只是皇三子了,这些日子皇长子元汲时常在长宁宫,静妃多多少少是冲着他去的。   “宫里得了什么好东西都忘不了给皇长子留上一份,如妹妹那般暗地里也还罢了,非得做到明面上去,生怕帝太后不知道她那份儿心似的。”天气已日渐热了起来,顺充华颇有几分慵意地执起团扇缓缓扇着,又抿笑续道,“这般大献殷勤也有半个多月了吧,她也该瞧出来帝太后的意思了。”   静妃不会始终在成不了的事上费工夫,琳仪夫人多掌宫权一天,后位就离静妃远一步。得不到皇长子,她总会琢磨些别的法子来搏一搏。   我几乎是日日盼着她的动作快些,她有所动了,我才好有所动。那笔旧账,我还眼巴巴地等着跟她算上一算呢。   这厢我各样心事烦乱,无心理会宫外什么,连和兄妹的来往也少了许多。芷容忍不住主动入宫求见,琳仪夫人自是允了。她板着一张脸瞪了我良久,我陪着笑哄了她半天,她才气鼓鼓地坐下,接过茶盏喝了,仍是没好气地向我道:“嫂嫂有孕了。”   “真的?”我猛然一喜,芷容翻了翻眼睛:“自是真的,亏得长姐一点也不关心,兄长和嫂嫂成婚这么些日子也没见长姐问过几句。嫂嫂说了,长姐一日不问她就一日不提,日后才不让孩子叫长姐姑姑呢。”   明摆着是怡然不高兴了,芷容还是一副偏帮着她的样子,一起对我不满起来。我做事垂首向她一揖:“阿容,劳烦跟嫂嫂说说,我这里近来烦心事多得很,改日定求陛下准我省亲去,再当面跟她赔罪。”   芷容脸上绷不住了,“嗤”地一笑,又道:“罢了长姐,嫂嫂说了,要我问问长姐近来碰上什么事了,有没有她这个前宫正帮得上忙的地方?”   若说帮忙,她从前当宫正那么多年,跟底下相熟的人比我多得多,总有帮得上的地方。可她现在有着身孕,是头等的大事,我又哪能劳她。当下摇一摇头,含笑道:“没什么大事,左不过是宫里这些琐碎的事情。你让她好好安胎就是了,暑气这么重,别为那些个有的没的事情烦心。”   芷容遂站起身,随意地朝我一福:“那我走了,还得替嫂嫂禀琳仪夫人一声。”   “哎……”我拦住她,嗔道,“琳仪夫人到底不是皇后,掌理六宫却不管外命妇的事情。你回去就是,晚些时候我替嫂嫂去知会帝太后和陛下就是了。”   芷容却理直气壮道:“那我给琳仪夫人问个安去。”   言罢转身便走了,多问一句话的机会也没给我。   我暗自嘀咕了一句,不知这是怎么回事。红药在旁笑道:“听三小姐近来常去大长公主府,今日大长公主进宫来看琳仪夫人,三小姐估计是见她去了。”   能和大长公主熟络倒也不是件坏事。   .   五月底的一天,阿眉闹着要找永定去玩,我带着她去了绮黎宫。她和永定在院中玩着,我与顺充华便摆下一盘棋来解闷,黑子白子一颗颗落下,不觉间就到了傍晚。忽见林晋匆匆过来,朝我们一揖,看了看我又犹豫着一时未言。   “怎么了?”我眉头轻轻一挑,淡笑道,“当着顺姐姐的面没什么可瞒的。”   “诺……”林晋一揖,垂首沉稳道,“荷莳宫刚传出的消息,静妃娘娘有孕……”   一片沉寂。顺充华执着子的手一滞,错愕地望向林晋。我点了点头,只挥手叫他退下,粲然笑道:“姐姐别急,该我落子。”   一颗晶莹的白子落下,我面上的笑意愈浓,带着无法掩饰的快意:“姐姐,这是好事,她有了动作我们才好走棋不是?”   “她有了孩子。”顺充华森森道,“只怕一颗子就能搁到后位上去。”   “不会。”我悠悠闲闲地笑着,啧啧摇头道,“她若真能生下孩子,何必去夺皇三子?这么多年没有身孕,偏偏在夺后位的节骨眼上有了,姐姐不觉得太巧了么?”   先前的那些年,我和她相熟,太知道她为何一直无孕。不是她不想,也并非真的不能,只是太医说她体虚难保住孩子还有可能伤身。这样得不偿失的事情她自是不愿意做的,不过目下后位是头等的事情,她不得不拼一把了。   她这个孩子,十有□是难生下来的。若平安生下来,我当真要后悔没在宏晅面前表露出与她的不和让他赐她一碗避子汤了。   不禁沁出一缕冷笑。不久之前,她曾讥我说,无论我如何得宠,后宫的事到底不是我说了算的。当真想知道,若她有朝一日听说后宫嫔妃可否有子都要看我的心思,会是怎样的神色。   190   宫嫔有孕,位份总是要晋一晋的,这已是宫里不成文的规矩。何况是静妃这样协理六宫又有帝太后做靠山的,自然不会亏了她。   次日就下了旨,静妃赵氏位晋正一品夫人。   这便是和琳仪夫人位子齐平了。宫里又没有皇后,她可算是坐到了最高的位子上。我听罢林晋的禀报衔笑补问了一句:“加赐封号了没有?”   林晋一揖:“自然,加赐‘媛’字封号。”   静媛夫人。   “媛。”我细品这字须臾,笑意愈发幽然,“陛下拟的?”   林晋道:“不,是礼部拟的。”   遂更是放了心,莞尔问一旁的云溪:“你说这‘媛’字,是个什么意思?”   云溪想了一想,欠身回道:“美人为‘媛’、美玉没‘媛’,是个好意。”   “好意?”我笑容淡泊,踱到案前执笔蘸墨,偌大的宣纸上只写了一个大字:元。   云溪不禁一凛:“娘娘的意思是?”   我一边垂眼轻笑,一边将那张纸拿起来交到林晋手里:“礼部未必是这个意思,但我要六宫以为是这个意思。”   刚薨了淑元皇后,她就得了静媛的封号——若她真生下皇子,再凭借着赵家,坐到这个位子上也不足为奇。不过目下正是宏晅不愿提立后之事的时候,出了这种流言,他多少会不快的。   .   宫里又是要热闹一番,各宫都到荷莳宫去道喜,连琳仪夫人也去了,这么齐聚着,就好像真是给皇后晨省昏定一般。   不过不得不提的是,因为这个孩子,帝太后怕她劳累,亲口下旨撤了她协理六宫之权。   “这些日子便要有劳姐姐了。”静媛夫人低垂着眼帘款款道,刻意咬重的“这些日子”四字别有意味。琳仪夫人柔和一笑,颌首说:“不碍的,六宫的事本宫早已熟悉,没什么劳累的。妹妹好好安胎就是,不必再为旁的事费神了。”   两位夫人交谈着,旁人俱不敢插话。待得她们说得差不多了,才轮到了其他人开口。已久不露面的程采女上前一福,堆笑道:“静媛夫人可得好好把这孩子生下来,这是大喜事,六宫都等着借这个喜气呢。”   轮得到她上赶着巴结。昔日她那般说阿眉,一句话挑起了不少流言蜚语,我至今想起来心中都不舒服,她这一番话又听着虚伪谄媚,不禁心中一阵恶心。便听得芷寒在旁清凌凌笑道:“采女小主这话可就说得不合适了。旁的姐妹若说想借借这喜气得子也还罢了,采女你若是想沾这个光,直接来求静媛夫人没用,你得先上成舒殿去。”   这话直白却又不露骨,只教人都知道程采女无宠。一时已有嫔妃掩嘴轻笑起来,程采女狠然回瞪芷寒一眼,又碍于身份到底不敢说什么。   “宜贵姬娘娘也太咄咄逼人了。”我循声望去,又是当初那个和程采女一并讥刺阿眉又都因此被罚的高采女。心道这事真是有趣,都已然落到如此境地了还不长记性、非要跟宫中主位嘴硬。   宫里真是从来不缺尔虞我诈也不缺傻子。   “谁都知道充容娘娘和宜贵姬娘娘得宠,娘娘也不必一味地这么提醒着在座宫嫔。”她冷冷地垂着眼帘,有了两分犹豫和惴惴,却还是不甘地打着胆子道,“贵姬娘娘您到是不用先去成舒殿,不过这么多年也没见您有个孩子,还不是靠着充容娘娘留下的皇次子么?”   芷寒面色一白。她这些年有宠却无“宠”的事,她知、我知、宏晅知,再无旁人知晓。她自然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又不能这会儿当众明言了此事,故而高采女这话她驳无可驳。   我在袖中握了一握芷寒的手,轻缓了口气,凝眉道:“你们两个人挨罚挨得可真不冤。”顿了一顿,目光缓缓滑过她们的面容,轻笑道,“都降到什么位份上了还不长记性,竟争到荷莳宫来,有心给静媛夫人添堵么?”   “充容。”静媛夫人嗔笑一声道,“这么多年了,还是一味的直率不知忍。不必计较这些了,本宫既有了这孩子,自会平心静气把他平安生下,无论什么人、什么流言,也不会给本宫添堵的。”   她说着只有我能明白的话,眼中亦有一缕只有我能看懂的恨意一晃而过。我抿笑坐到她榻边,一如当年的亲密无间般握住她的手,柔柔笑着对她说:“姐姐能这样想最好。这孩子生下来,必是陛下和帝太后都会格外疼爱的,姐姐想来也会因此风光无限。”   “这话说的。”她嗤笑了一声,“哪个孩子陛下和帝太后不疼、不爱了?倒是怎么也比不过阿眉去。本宫倒也不想陛下那般宠他——若是个女儿也还罢了,宠大了总也没错;可若是个皇子,宠坏了,何堪担大任呢?”   最后一句说得我听到身后一片冷气倒抽之声,仍自笑容不变地看着她:“姐姐说得是,日后终归是一定之王,定要好好教导着,造福一方百姓才好。若是宠坏了,只顾自己享福、不顾民间疾苦,就当真是大错了。”   她与我相握的手陡然一紧,低眉间唇畔划过一丝冷笑,仍是和气道:“充容妹妹说得很是。”   似乎都习惯了这样在外人面前装得毫无旧怨。我与她那笔帐,早晚是要算的,弄得人尽皆知就太复杂了,不声不响地暗中解决了便好。在外人眼里,我们还是昔日无话不说的好姊妹。   婉然端了安胎药进来奉给她,我同样是带着亲昵的笑容问她静媛夫人的情况,她也含着笑一一作答。可她一边答着一边喂静媛夫人喝药,难免有些顾不上。琳仪夫人在旁温和一笑:“晏充容和妹妹交好,妹妹有了这胎,她自是恨不得把一切都问到了才放心。也罢,婉然你安心答晏充容的话就是了,换个人来侍奉静媛夫人喝药。”   婉然点头,就要将药碗交予别的宫女。我心下一动,抿唇道:“荷才人是沈太医的女儿,侍药的事情谁还能比她熟?叫她来吧。”   语歆上前一福,接下药碗,小心地吹过后又在自己唇畔碰了一碰,才喂给静媛夫人。我与婉然一问一答,她说静媛夫人的胎很稳,吃睡也都如常。在座各人都露了欣慰之色。   .   自荷莳宫退了出来,刚要踏上步辇,一宫女赶上来福了福身:“充容娘娘。”   我侧头望过去,是琳仪夫人在几步远的地方。遂行上前去,垂首莞尔:“夫人安。”   “充容是不是觉得静媛夫人的胎……”她的话到此噤声,淡看着我。我摇了摇头,轻道:“臣妾只是心中有个疑影,并不确信。只是觉得从潜邸到宫中这么多年,在这个节骨眼上蓦地有孕太巧合。”   琳仪夫人点点头:“本宫也是这么觉得。”略一停顿,她又问我,“荷才人可信么?”   “她信得过臣妾便够了。”我轻缓一笑,抬了抬眼眸,“若当真有什么不对,臣妾自会立刻去回了夫人去。臣妾告退。”   簌渊宫门口,云溪扶我下了步辇,在旁低低道:“奴婢怎么听着……琳仪夫人也是存心不想让她这孩子生下来似的。”   “那有什么不对?”我睇了她一眼:“不说别的,单说为了后位,琳仪夫人也不会让她上去。你别忘了琳仪夫人是大长公主的女儿,先帝亲封的熙安翁主。若不是淑元皇后和陛下的亲事早早定下了,你觉得堂堂一个翁主会给人做妾么?”   从前是没别的法子,如今,她是断不会再让别人压自己一头的。   .   入殿歇了一会儿,宦官进来揖道:“娘娘,荷才人求见。”   我不禁眼睛一亮:“快请。”   语歆走进来,额上有着些许汗珠,似乎这一路都走得很急、回簌渊宫后也没来得及回自己房中歇一歇就赶来见我。我忍不住一笑,不待她见礼便道:“什么事这么急?快坐。”   她在我面前坐下,黛眉紧紧蹙着:“姐姐,这话臣妾在荷莳宫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不敢说,您若有机会,私底下悄悄知会静媛夫人便是了。”   我心下一喜,面显疑惑:“哦?怎么了?”   “她的胎只怕不是婉然说的那么好。”语歆重重一叹,“臣妾闻着那药味觉得不是寻常的安胎药,偷偷一品,好几味药定是加了分量的。若不是胎像不稳,太医断不会这么干。”   我听了只作无所谓地道:“你也太大惊小怪了,怀孕之初有个不稳也是常事,调养调养好了便是。”   “姐姐……”语歆一顿,更显焦急,“一句两句臣妾也解释不清,反正瞧着那药、瞧着静媛夫人的气色,就断不是胎像不稳那么简单。姐姐如是信得过臣妾,必要提醒她一声,她这胎……怕是……”   怕是保不住的。语歆不敢再往下说,我会意,紧蹙起眉头,颌了颌首,话中有些森意:“竟这么严重?本宫知道了。”思忖片刻,又道,“本宫自会跟她说,你不要多言,也不要去和旁人说这事。”   她重重点头:“臣妾就当不知道这事。”   191   语歆心思浅,静媛夫人却从来不是傻子。她这胎的情况如何她必定心知肚明,哪还需要我去提醒?   我只挑了个合适的日子去拜访了琳仪夫人,将此事一五一十地说给她听。琳仪夫人听罢冷笑:“费这么大周折就为换个夫人的位子跟本宫抗衡,她也真豁得出去。”   “反正她横竖也是生不下孩子,拼一把换个夫人位也不亏。”我淡淡笑着,“再说,有孕的时候最容易生事了。宫里那许多跟她不和的嫔妃,若能借着这个孩子压下去,她日后也清净。”   “可惜了她在皇长子身上下了那么多工夫。”琳仪夫人衔笑摇头,“良贵嫔才是捡了个大便宜。”   今日一早成舒殿传下旨意,皇长子元汲交由良贵嫔卫氏抚养。   琳仪夫人眺着窗外,幽幽地一声长叹:“僵局一破,纷争更要不断了。”   .   但凡哪个嫔妃有孕,便会立刻成了六宫的焦点。胎像如何、精神如何,众人都很是关心。这也没什么可作隐瞒,大概的情况一般都是阖宫皆知的事。静媛夫人这次,一直是胎像稳固,大家都是安心的。   “稳不稳固她自己清楚,非这么一味地强调着,这是要生事。”我执着瓷勺在冰碗里舀着,一则因为静媛夫人恰好有孕,二则今夏也不是很热,故而并未去行宫避暑,“去告诉荷才人和冯宣仪,平日里少往荷莳宫走动。不论送什么,都先让太医当着她的面验过,免得说不清楚。”林晋低应一声,我淡然又补了一句,“就说是怕旁人栽赃她们。”   这话传下去的第二日晌午,荷莳宫就出了事,琳仪夫人身边的宦官匆匆来请我,说:“各宫主位都去了。”   赶到荷莳宫,踏进宫门就见了好几位太医医女,一时也未拦住他们多问,径直进了殿去。果然是六宫主位齐聚,绝不是动了胎气这么简单。我上前朝琳仪夫人一福,便担忧地不住向里望去。   琳仪夫人道:“静媛夫人在寝殿歇着,无碍。”   我松了口气,又急切问她:“究竟怎么回事?静媛夫人胎像一直是稳的。”   她又道:“宫正司的人在里面。”   不再多言。我们都知道,她的胎本就不稳,目下这种事,只能是她要借此除谁,我们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顺着她的意思去办。   都安静地落座,一个个都面露疑色,大概都是在猜测是谁下的手。片刻工夫,墨兰带着几名宫女出来,朝琳仪夫人一福,沉容道:“夫人,查到了。”   琳仪夫人颌首,示意她继续说。墨兰从身后的宫娥手中接过一碟点心奉上:“这点心中掺了会致小产的东西,所幸分量不大,静媛夫人才无大碍。”   琳仪夫人瞥了一眼那点心,传了静媛夫人身边的子佩来,问她:“这点心是小厨房做的?”   子佩仔细看了看,又思索了一番,摇头说:“不是,似乎……似乎是今日一早程采女送来的。”   琳仪夫人便皱了眉,有几分责意:“事关皇裔的事,怎容你‘似乎’!”   “夫人息怒。”子佩连忙跪地一拜,“奴婢也未想到会有问题,故而不曾留心。但静媛夫人有孕,宫里小心得很,这些均是记录在案的,一查便知。”   琳仪夫人这才颜色稍霁,传了负责掌管这些的女史来问话。结果不言而喻,自是如子佩所言,是今日一早程采女送来的东西。   我按捺着心里的冷笑,眼看着这些一步步地进展。琳仪夫人沉沉一叹,吩咐身边的宦官道:“去长宁宫照实禀帝太后。”顿了顿又道,“宫正司、子佩和女史也一并去吧。”   几个宫人一并应“诺”,躬身退下,一齐去了长宁宫。   没有再召程采女问话,任她如何辩驳、怎样冤屈,只要有“皇裔为重”这四个字在,便是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她。   她也不值得旁人一救就是了。   .   各自回宫,静等长宁宫的旨意。   旨意下来得那么快,程氏,赐死。   红药在我手边的案几上搁下檀木托盘,一壁取出茶盏奉给我一壁慨然道:“到底是有帝太后护着,连问话都省了,直接赐死了事。”   我吹着茶沫抿唇轻笑:“帝太后那是不知道她这孩子横竖生不下来,自是护着她的。”   宫中赐死,都是白绫三尺、匕首一把、鸩酒一杯,素来是挑鸩酒的多。鸩酒有剧毒,走得快也无甚痛苦。但璃蕊告诉我:“程氏死的时候,挑了那三尺白绫呢。韵宜宫的宫人说,推门进去还看见她的身子悬在房梁上晃啊晃的,实在可怖。”   云溪走上前来在她额上一拍,薄斥道:“说这些干什么!有心吓唬娘娘么!”   我浅一笑:“都说吊死的人怨气重,她的怨气当然是冲着静媛夫人去的,本宫才不怕呢。”忖度须臾,又问璃蕊,“是谁把程氏的死法传得这么清楚?”   璃蕊摇头:“这就不知道了,反正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奴婢头回听出了一身的冷汗。还听说……目下整个韵宜宫里都阴森森的,止不住的阴气。”   我凝神沉思。程氏、韵宜宫……   良贵嫔。   大抵还是冲着皇长子去的,她这个孩子生不下来,就还是要靠夺嫡长去拼后位。目下有了夫人的位子,去争皇长子本就比从前要容易些。   难不成……她是想待小产后凭着“失子之痛”让帝太后心软把皇长子给她么?   心中忍不住地猜测,一时难有定论。不过无论她要如何去争到这个孩子,头一步要做的,都是让他先失去现在的养母才好。   不然就算她再有“失子之痛”,帝太后也不能把皇长子从良贵嫔那儿夺来给她。   借着程氏自缢的事,韵宜宫果真掀起了闹鬼传闻,有宫人说,瞧见身形似程氏的白影半夜在皇长子屋外游荡。帝太后倒是并未因此将皇长子交予旁人,只是请了高僧入宫,亲自为皇长子求了个佛。   我在去找良贵嫔叙旧时见皇长子精神尚好,便宽慰良贵嫔道:“瞧着没什么事,妹妹别理会宫里头瞎说。”   良贵嫔未言,元汲抬头望一望我,不屑道:“本就没什么闹鬼的事,亏得他们传得那么厉害,儿臣半夜出去看了,什么事也没有。和皇祖母说了此事,皇祖母也道神鬼之说虽不能全信,但多半时候也不值得一信。”   ……到底是小孩子胆大,大人们多有些怕的事情,他倒好奇着要一探究竟。我却不好为此明言赞他,只嗔怪道:“皇长子还是小心着些好,就算是假,又何必为此耽误了休息。”   他笑了一笑,看向坐在梨娘身边的阿眉:“若是见着了,就给阿眉说鬼故事听。”   心里不禁有些滋味难言,俗话说“少年不知愁滋味”,宫里这一步步的明争暗斗,每桩事都有渊源,在他们眼里倒都成了趣事。   .   程氏冤魂一事逐渐平息下去,按着正八品宝林的仪制下了葬。时隔几日,帝太后却又忽然下旨,降同样随居韵宜宫的美人尹氏为瑶章。我听得吃惊不已,追问是怎么一回事,林晋与云溪却都是摇头,回道:“细由不知,突然听了这旨意。”   尹美人,我对她没什么大印象。只知她是去年选进宫的宫嫔,说不上得宠,每个月大概也就能见一回圣面吧。长得眉清目秀,据说很有些才情。我记得她的声音很好听……其他就再不知什么了,突然被帝太后下旨降位,也不知是犯了什么大错。   这些个原因总是压不住的。中午听到的旨意,傍晚便打听到了原因。原是静媛夫人的胎又不稳了,太医检查之下说是麝香侵体。宫中熏香、器物、吃食一一查过,又挨个查了所有的宫人,最后查到了尹美人身边的一个典侍身上。   “说是她早上替尹瑶章给静媛夫人送了份礼去,身上的香囊里有麝香。”云溪这样说,我听得禁不住地冷笑涔涔:“就凭着这么一胎、凭着动胎气一事,几日里就闹了两出事,她还真是‘物尽其所’。”   两件事正好都是出在了韵宜宫,想也知道不能是为了这么两个无关痛痒的低位宫嫔。   尹瑶章降位的第二日,歇在荷莳宫中养胎这么多时日几乎没出过门的静媛夫人亲自去求见了帝太后。恰好那天帝太后正好召了怡然入宫,见她去了,怡然只好告退出来,转来簌渊宫见我。   “也没什么旁的事情,不过是我在宫里服侍了这么多年,有了身孕,太后问问呗。”怡然轻松地说着,有着盈盈娇态。她比从前略丰腴了些,面色红润,“瞧着静媛夫人去,我在门外听了两句,说什么……”她微蹙着眉头思索了一下,“两个人都是良贵嫔宫里头的,怕再这样下去防不胜防……出了什么事了?”   我轻轻一笑:“拖了两个低位的嫔妃下水,这抛砖引玉做得也够了,可算点到正题上了。”   在怡然出宫之前,帝太后的又一道旨意就传遍了六宫:韵宜宫阖宫禁足,皇长子元汲暂交长宁宫。   阖宫禁足,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静媛夫人破了个例,还真是凭着这一胎风光得可以。   “姐姐就这么看着她风光,什么也不做么?”怡然问我。   我喟然一笑:“让她风光去,现在若不能忍下,指不准就让她寻了什么错处。”   192   七夕将至,宫娥们开始准备着乞巧、拜织女。簌渊宫里属璃蕊最是上心,日日数算着日子盼着女儿节快些来,弄得云溪直笑她:“多大的人了贪玩成这样,等再过两年帝姬大了你们兴许都能玩到一起去。”   红药近来又总是一副恹恹的样子,我觉得有异又无从问起,目下到了过节的时候她仍是提不起劲来,就悄悄让璃蕊去问一问。第二日,璃蕊回给我的话却让我愣住。   “奴婢问红药姐姐近来是不是有心事,结果她反问奴婢……这世上是不是当真有冤魂索命的事。”璃蕊说着打了个寒噤,“您说这都什么事?奴婢就不敢再往下问了,大晚上的,实在害怕。”   冤魂索命?程氏么?我心里一沉,这么些日子,我都是信得过红药的,哪怕她在荷莳宫待了两年,我也从不认为她会与静媛夫人狼狈为奸。难不成,程氏的事当真与她有什么瓜葛?   “你去告诉红药,本宫看她这两天气色不好,让她歇一歇,过几日再来做事吧。”说着从果盘里拿了颗葡萄,在手里缓缓剥干净了,又续道,“程氏去了也快一个月了,让她代本宫去程氏从前的住处奉个香去。好歹相识一场,寄个哀思。”   她既然对神鬼之说将信将疑,就试试她虚心与否便是。   .   当晚,璃蕊又悄悄告诉我:“红药姐姐刚才按娘娘的吩咐,给程氏敬香去了。”   我淡一笑,问她:“哦,如何?”   “没什么。”璃蕊耸肩,神情很是轻松,“过了半个时辰回来。然后用了膳、做女红,睡前奴婢问她瞧见什么没有,她说什么也没有。”   我微微放了心,想是自己多疑,让璃蕊回去。云溪却道:“奴婢觉得,红药必定有事。许是和程氏无关,但她也不是随意疑神疑鬼。”   我点点头:“小心着吧。现下什么都不清楚,也不好冤枉了她。”   .   翌日一早,尹瑶章自尽韵宜宫。   来禀此事的诗染神色颇有些慌张,我听得一凛,叫她慢慢说。她惊得嘴唇都有些白,颤抖道:“是……是割腕死的。听说夜里就断了气,早上宫人推门进去的时候血淌得一地都是……”   自尽?这是大多嫔妃不敢做的事情,因为宫规不容,是大罪一条。所以就算被废入冷宫的嫔妃也得活着,熬到死。   “她死前可说了什么?”我忍着心惊蹙眉问道。   她回说:“听说是和家中带来的侍婢点翠简单吩咐了几句,没说别的,故而无人觉出有异……只最后说了句让点翠今日一早去告诉陛下,她是清白的,就没别的话了。”   以死证清白,她倒是个有骨气的。   诗染说:“点翠一早就往成舒殿去了,陛下把良贵嫔也召了去。”   .   太巧了,昨晚红药去给程氏敬香,夜里尹氏就自尽了。我不得不多个心,可仔细想想又觉得不能和红药有关——她是割腕,不是服毒,总不能是红药半夜又折回去割了她的腕。   云溪的神色也很有些不自然,悄声问我道:“娘娘……您说这事……”   “本宫不知道。”重重一叹。既巧合又蹊跷,若说是有人逼她也不像,她还留了遗言。   韵宜宫里一连薨了两位宫嫔,余人皆不敢再住,请旨迁了出来,正好也方便宫正司去查。良贵嫔暂时住到了簌渊宫来,前来见我时眉头紧蹙,显得疲惫不堪:“入宫也有几年了,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   我只得宽慰她想开些,尹氏以死证了自己的清白,旁人纵使不想信,也不好再疑了,她这一宫主位的嫌疑也就减轻了。   她行礼告了退,又过一会儿,林晋进来说:“娘娘,郑大人来了。”   郑褚?我微一怔:“请大人去正殿坐,本宫稍后便来。”   林晋却道:“郑大人说,这话私底下跟娘娘说为好。”   心中疑惑,便屏退了旁人,请他到寝殿来。   .   “充容娘娘安。”郑褚一揖,我忙笑道:“大人不必多礼,请坐便是。”   他不加推辞地落座,沉默了半晌,似是斟酌着言辞,犹豫着问我:“恕臣冒昧……充容娘娘和尹氏……很熟么?”   “刚薨的尹氏么?”我问道,他点头,我一奇,“怎会?这些个去年刚入宫的嫔妃,本宫实在没有几个相熟的。整个韵宜宫数算下来,本宫也就和良贵嫔的走动多些。”   郑褚缓缓点了点头,长声一叹:“臣也是这么觉得,才多留了个心。”   我疑惑更甚,看着他道:“大人何意?”   他方从袖中掏出一物递给我,是一方不小的白绢,依稀透着些血色。见是沾了血的东西,我接过时便有些犹豫,他道:“这是尹氏留的血书,臣去韵宜宫时偶然在她枕头底下看见的,觉得先拿给娘娘看一眼为宜。”   我疑惑着展开,扫了一眼便惊得窒了息。那已然干涸的字字殷红,皆说是我支使她去害的静媛夫人。   心神平复后冷声一笑:“这是要重演两年前的事么?就是要栽赃,也该玩点新的花样出来。”   郑褚沉然:“这东西如若递到帝太后眼前去,娘娘您就说不清了。臣想着,陛下大抵也不想让这东西呈上去,所以……娘娘您自己知道就好。”   “多谢大人。”我微微一笑,复将绢帛叠好收入袖中,思了一思,又问他,“只是……这是尹氏的字迹么?本宫听说她特意差了贴身的侍女去禀陛下她的清白,又如何会留这么一件东西来诬陷本宫?”   如此,她的清白也就成了无稽之谈了。   郑褚摇一摇头,无奈道:“尹氏的字迹臣并不熟悉,何况这血书是用手写的,查起来也难。若要经宫正司,这事情就瞒不住了。”   我哑一笑:“是,多谢大人。”   让林晋代我重些了郑褚,自将那血书小心地收起。郑褚虽不好办这事,但我却不得不想法子查上一查,总要知道这人是谁。若是静妃的人反倒无事了,若是旁人……这在暗中盯着我的另一个敌手不能就这么漏了过去。   .   是以怡然再度进宫的时候,我将尹氏自尽始末告诉了她。因她以死证了清白、血书又未有旁人知晓,最终以从五品容华礼葬了,也不算亏。怡然听闻了血书一事大显惊讶,思忖片刻,断然道:“尹氏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我虽也与她不熟,但知她性子耿直,绝不是那种会背地里栽赃的人。”   我缓然点头:“郑大人也是这样说。但我想着,是不是她,总得查了字迹才能知道。郑大人坐在那样的官位上,不便牵涉太多,你从前在宫正司那么些年,若是方便……”   “姐姐。”怡然听及此,微微一凛,打断我的话,轻叹道,“这样的事,我确是帮得上忙,也该帮姐姐。但……坦白跟姐姐说,眼下我有着身孕,宫里的这些事我半点不想掺合,说什么也不能伤了这个孩子。”   她说得干脆坚决。我只好点头,半句再劝的话也说不出来。当即思索起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如此默然片刻,她有些讪讪道:“姐姐,对不起,我只是……”   “我知道。”我抿唇一笑,“这孩子于你,与阿眉于我是一样的,为了他们,我们什么都能放下。”   .   我将此事告诉林晋,林晋闷头想了一想,一拍脑门道:“臣想法子给娘娘把这字仿出来便是了,挑其中十余字拿到宫正司去辨,也就不会有人知道这血书写得什么。”   倒算个法子。他用了一天一夜,第二日晌午时拿来交给我看,字迹与那血书还真一般无二,只是变成了白底黑字,又全然打乱了顺序,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欣慰一笑,让他去休息,把纸交给云溪送去宫正司查上一查。   过了将近一个时辰,云溪回到明玉殿,神色沉沉地屏退了全部宫人。我瞧着她的神情一疑:“查到了么?”   云溪默默点了点头:“查到了……”   “是静妃?”我问她。   她摇头,声音低低的:“不是……”   我又问:“那是婉然?”   她却道:“也不是……”   那大概就与静妃无关了。这样的事她总要交给亲信去做——纵使婉然与她也算不得亲信,但好歹是共过那样的事的,互相都有把柄在手里。   云溪始终低着头,捏着那一方纸笺的手有些颤抖,拇指和食指尤其用了力,弄得那一方纸在她手里被捏出了些印痕。我愈觉得不对,执起她的手将纸抽了出来。   她的手好凉。   “到底是谁?”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心中不住地猜测会是谁,让云溪有这样的反应。   “娘娘……”云溪紧咬了下唇,气息中都带着无可言述的惊惧,“宫正司……宫正司的人说……”她看了看我,低垂下眼帘,“是……侯夫人的字……”   只觉不自觉地一声冷抽,抽得胸中生了痛意。   “不可能……”我麻木地望着云溪,脚下不稳起来,强作镇定地支住旁边的柜子,“怡然不可能……”   “娘娘。”云溪有些慌神地扶住我,“只是字迹像罢了……也未必会是……”   不可能是怡然……   不能是她……   193   我一直以为,婉然的背叛已让我心冷得够了,从此以后再经历怎样的反目我也不会再在意。   可是我错了。   我居然就这样晕厥过去,无知无觉。醒来时已是晚上,屋里的烛火亮着,额上放着的帕子仍有丝丝凉意。我坐起身,将帕子紧攥在手里,想用那凉凉的温度平复自己的心绪。   “晏然。”宏晅的声音传来,我犹是愣了一愣才回过神,循着望去,他走过来坐到榻边,抚了抚我的额头,眉头紧紧皱着:“你怎么了?”   我木讷地摇头。   “宫人说你突然晕了过去,哭得一塌糊涂,又怎么都醒不过来,然后就发了烧。”他顿了一顿,再次问道,“出什么事了?”   我仍是摇头。好像思绪不受我控制,又好像这是我现在能给他的唯一答案。   “晏然?”他轻唤了一声,微微一叹,不再追问我,探手执起放在一旁的药碗,一壁舀着药吹凉一壁缓缓道,“你一直在叫怡然。”   我心中一搐。   “朕已召了她入宫,你……现在有精神见么?”   我从他手里把药碗拿过来,搁在蜷着的膝上自己慢慢吹着,那一缕缕苦味带着药香沁入心底,漾出一片道不清的滋味。我要现在见她么?我该说些什么?   他面上的担忧愈发深了,沉吟了须臾,道:“明日吧,今晚让她住在宫里就是了。”   “嗯。”我点点头,“臣妾想再睡一睡。陛下……也早些休息。”   这是我醒来后说得第一句话。他方有一笑,指了指我仍搁在膝头的药碗:“先把药喝了。”   默不作声地举起碗一饮而尽,而后默不作声地躺下。看他始终坐在榻边,好像没有走的意思,便往里挪了一挪。他低声一笑,侧身躺下。   那封血书……如是让他见了会如何?就算是查了字迹……他还是会疑我吧?   他甚至怀疑过我用阿眉除异己。我在他眼里若已心狠至此,仿个字迹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陛下。”我轻轻开了口,与他面对着面,不过一乍远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他的一呼一吸,“因为臣妾从前害过人,您就再也信不过臣妾了,是不是?甚至觉得臣妾会给阿眉下毒?”   他眉心狠狠一搐,要握我的手却被我躲开。我转身平躺着,望着床栏的雕镂,声音冷若寒冰:“陛下,臣妾做不出那样的事。也许您不明白于作母亲的人而言,孩子有多么重要,但求您信臣妾这句话:臣妾这辈子不管做过怎样的狠事,也不会对阿眉下手。”   气氛凝滞着,只有他的气息犹不停的传来。我阖上眼睛,在黑暗中,伤心、委屈与恐惧同时袭来:“臣妾从前害人,或是因为有仇在先,或是因为她们欲害臣妾。回宫至今,臣妾没有害过人。”   尹氏与我无关,静妃动胎气……至少现在也还与我无关。   他一声长叹幽幽沉沉,俄而道:“朕知道不该那样疑你,但是……”   但他还是疑了。我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想哭又想笑。良久,我背过身去:“臣妾要睡了。”   .   次日晨省结束的时候,怡然已等在明玉殿门口了。她的身孕已微显了身形,由宫娥搀扶着,仍不住地张望。见我过来,疾步迎了上来,眉目间尽是担忧:“姐姐出了什么事?”   我被她握着的手丝毫使不上回握的力气,低眉淡淡道:“没事。许是暑气重了些。我夏日里最是大病小病不断,你知道的。”   她不言,点了点头,扶着我一起进殿。   “血书那事……我找林晋查了。”我道。仔细看着她的神色,只见她眉心微微一蹙,却未有慌张,只凛然道:“是谁?”   我苦笑着摇一摇头:“不知道,宫正司没查出来。”   她眉头蹙得更加深了。   “宫里不该有宫正司查不出的笔迹。”沉默良久,她忽然道,有笃定也有忿然,“若连个笔迹都查不清楚,还要宫正司干什么?姐姐让林晋再查去,断不能如此放下此事。”   “算了。”我轻声喟叹,“宫里想害我的人多了,查出这个也还有下一个,不理她就是了。”   “姐姐?”她愕然望着我,滞了一会儿,探手摸了摸我的额头,“这是烧没退还是出了什么事?姐姐从前不是这样的……为了阿眉,怎么能不找到这人?”   我怔怔地看着她,她不知这两句话于我而言是怎样的重要;昨夜,于我而言又是如何的煎熬……   “姐姐?”她犹豫着碰了碰我的肩,“到底出了什么事?若不行……我帮姐姐去查就是了,这事小觑不得,那人在暗处姐姐在明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闹出大事。”   我忽的忍不住地笑了出来,笑得她发懵,哭笑不得地看一看我,又说:“姐姐别吓我……这到底是怎么了?陛下昨晚突然召我入宫,我听说原因后就吓了一跳,如今见了姐姐又是这样……姐姐你有什么事要说出来啊……”   “没事。”我笑着摇头,心中的阴霾几乎一扫而空。她忐忑不已地望着我,眉头拧了又拧:“这是……着了魔了?”   “就当是吧。”我长长一呼,敛去两分笑意又道,“不过……我想不明白,若那血书交到了陛下跟前,一旦查了字迹——不管是谁,只要不是尹氏的,这里头谜团就大了,未必能凭这么个东西害我,她又图个什么?”   怡然伏在桌上想了一想,凝神道:“许是……拿准了帝太后会护着静媛夫人吧。先前那两件事,也算不得罪名坐实了,可为了皇裔不还是……”   宁可错杀。   只怕到时候不仅帝太后是这样的心思,连宏晅也是。   在后宫里,还是不要去细想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分量的好,自讨没趣。   .   怡然请旨要在宫里陪我几日,宏晅应允。她每天泰半的时间都在明玉殿里,陪着我、陪着阿眉。头两天还好,第三天,林晋进来禀道:“夫人,晏府来信……”   怡然一抬眉:“说什么?”   林晋低头看着手上的一叶薄纸:“君侯说……螃蟹差不多可以吃了。”   “噗……”我吃着葡萄嗤笑出声,笑睇着怡然道,“好嘛,古有‘陌上开花,可缓缓归矣’1,今儿个是‘螃蟹已成,可缓缓归矣’?”   “得了吧!”怡然瞪着眼一叉腰,颇有些凶相地道,“你还不明白?这是瞧着我有身孕吃不得这性凉的东西,有意气我。”说着扭头向林晋道,“去回话!再欺负我我就不回去,在明玉殿住一辈子,就靠他妹妹养我了!”   于是又过一日,林晋又拿了一叶纸笺进来念道:“君侯说:‘螃蟹味美,中秋食用最佳,不过夫人既然吃不得,为夫就拿去分个坊内各位大人了。夫人还是赶紧回府吧,阿容说你若再不回来,她也进宫投奔她姐姐去,让为夫中秋跟你们千里共婵娟’。”   林晋闷闷讷讷地念着,很是读出了兄长的阴郁心情,声音却又有些尖细,我听得感觉颇是微妙。诗染和云溪在旁边强忍着笑,怡然的眉头搐了一搐,肃然道:“回信,欢迎小姑入宫作伴,诚愿与夫君‘千里共婵娟’,一品‘小别胜新婚’之感。”   林晋憋着笑一揖,回去写回信去了。   看着怡然与兄长这样……真是很好,我也替他们高兴。   只是,不能在这个时候同时想到自己罢了。宏晅待我好不好暂且不说,单是后宫的尔虞我诈,便足够让我羡慕他们了。   他们能这样无所顾忌地开玩笑,我却几乎连一刻放心的时候也没有。   .   那一方绢帛被收在妆台的抽屉中,不能让怡然看见,她必定看得出字迹的相像,也会想到我前几日所言是对她有疑。   不能再让自家人之间生出隔阂了,一点也要不得。   我这么想着,再不同怡然提血书之事,是以当她将那方绢帛递到我面前,默默告诉我说:“不是我”的时候,我浑身一悚。   “你在哪儿找到的?”我接过来,结结巴巴解释着,“我没疑你,不然哪能让你在簌渊宫这样陪着我?”   她撅着嘴坐下,嘟囔说:“我也觉得姐姐不能这么疑我。”顿了一顿,解释说,“阿眉从抽屉里翻出来的,我就打开看了一眼。”她靠在我肩上又从我手里抽过那方绢帛,烦躁道,“这谁干的?这回我是非查不可了,闹了半天竟是要除我么?嗤,我都嫁出去的人了,值得谁动这么大干戈?”   我心里陡然一动。是了,一直以来我太紧张了,只觉这人既然留了这血书把罪加在我身上,那必是冲着我来的。   但……若是查了笔迹,这并非出自尹氏之手,就明显是旁人嫁祸,如何会伤到我?   根本就是冲着这被仿字迹的人去的吧……   谁会害已经出嫁的怡然……   婉然的笑容在我眼前一闪而过:“从来都是你和怡然说了算,我不过是也占了个‘然’字,拿来凑数的,是不是?”   “从潜邸到宫中,有什么事,你头一个想到的不都是怡然?怡然也是一样。你们不要了才是我的,从来不会头一个轮到我。”   我怎么疏忽了,婉然她恨我,但她恨的,从来都不止我。   “是婉然。”我握着怡然的手,她一愣,我道,“咱们这个好姐妹,不能再留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今天的第二更哟……早上七点半那一更漏看的菇凉记得看~   推基友的甜宠宫斗爽文   快开V啦~开V三更~她坑品有保障哦~~~   自古争宠的手段就那几样,扮柔弱,装坚强,玩真爱。   偏偏云露玩出了新招。   延熙帝:“那位云美人,颇有点像朕养过的那只宠物猫儿。”   云露:“那皇上您是喜欢呢,喜欢呢,还是好生喜欢呢?”   想争宠?先学喵~>▽<   --------------------------   注释   1【陌上开花,可缓缓归矣】田间阡陌上的花开了,你可以一边赏花,一边慢慢地回来。   吴越王钱镠的原配夫人戴氏王妃,是横溪郎碧村的一个农家姑娘。戴氏是乡里出了名的贤淑之女,嫁给钱镠之后,跟随钱镠南征北战,担惊受怕了半辈子,后来成了一国之母。虽是年纪轻轻就离乡背井的,却还是解不开乡土情节,丢不开父母乡亲,年年春天都要回娘家住上一段时间,看望并侍奉双亲。钱镠也是一个性情中人,最是念这个糟糠结发之妻。戴氏回家住得久了,便要带信给她:或是思念、或是问候,其中也有催促之意。   那一年,戴妃又去了郎碧娘家。钱镠在杭州料理政事,一日走出宫门,却见凤凰山脚,西湖堤岸已是桃红柳绿,万紫千红,想到与戴氏夫人已是多日不见,不免又生出几分思念。回到宫中,便提笔写上一封书信,虽则寥寥数语,但却情真意切,细腻入微,其中有这么一句: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九个字,平实温馨,情愫尤重,让戴妃当即落下两行珠泪。此事传开去,一时成为佳话。清代学者王士祯曾说:"‘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二语艳称千古。"后来还被里人编成山歌,就名《陌上花》,在家乡民间广为传唱。   194   七夕那天簌渊宫里设了个小宴,邀了荷才人和冯宣仪一并来坐。早先怡然乞巧颇是拿手,连赢了我们几局,开宴后她便甚是无奈了,因为不论她看到什么爱吃的,语歆总能告诉她这东西有什么于身体无益的地方,分明是有意报复她乞巧时的风光。   怡然搁下筷子伏在我肩上,怏怏地道:“好嘛……我还以为你兄长就是对这胎最小心的了,还是比不过咱们荷才人打小耳濡目染啊。”   语歆掩唇低笑起来:“夫人别在意,臣妾也不过说笑。其实夫人胎像稳固,不需要有那许多避讳,除却孕妇皆要当心的事宜,旁的随心便是。心情舒畅了,比什么都管用。”她说着轻有一叹,“说句不该说的,顺充华娘娘这些年身体反反复复的,大抵就跟孕中多思有关。”   忽地觉得我能在宫外生下阿眉真是幸运,即便回宫后非议难免,但好歹当初心中无事,也免去了日后的很多病痛。   那天我们坐在廊下,看着宫娥们在院子里乞巧、拜织女。过了不多时,冯宣仪觉得困乏早早告退。语歆眨了眨眼:“姐姐可否借一步说话?”   怡然神色微动,我向语歆笑道:“她从前跟我亲妹妹一样,如今是我嫂嫂,你有什么话不必避着她。”   语歆看了看犹有欢声笑语的院子:“那……我们进去说?”   便回到房中,扶着怡然坐下,问语歆道:“怎么了?”   “臣妾昨日去见了静媛夫人……”她颌首道,思量着问我,“那些话……姐姐可同静媛夫人说了么?”   我抿笑道:“自然,事关皇裔,本宫不敢大意。”垂下眼帘,复又不明就里地问她,“可有好转么?”   “没有……”她紧皱着眉头摇了摇头,“看着气色还不如从前。这样下去,只怕……”   我一凛:“如何?”   “即便小心谨慎着不小产、熬到足月,这孩子也难活下来。”她低着头,小声道,“也或许有别的问题……”   别的问题?怪胎或是残疾么?我猜测着,忍着心中的快意不做发问,蹙眉颌首道,“知道了,本宫自会再去同她说一说。只是……要她如何做才好?”   语歆一叹:“臣妾也只是略懂皮毛,不敢妄议。不过……目下这个情况,这孩子倒是不要为好。若不然,只怕她为此伤了身子,日后再不能有孕。”语歆咬了咬唇,踟蹰着续道,“其实就算她现在小产……日后也可能不能再有孕了,但总要好些。她总归有皇三子在侧,何必冒这个险?”   我垂眸一笑,缓缓道:“多谢你。本宫会告诉她这些,你还是不要多言为好。毕竟事关皇裔,咱们谁也不该、也不敢左右这些。”   语歆点点头:“臣妾明白。”   她离开后,怡然倚在榻上一声轻笑:“想不到,当初采选时最没心眼的一个小姑娘,如今还有这样的作用。”   “现在也没什么心眼。”我报以一笑,“术业有专攻罢了。我也不想让她掺合到这些事里来,问到我想知道的便罢,还要叮嘱她不可多言。”   怡然闭了眼,打着哈欠淡淡道:“姐姐是不是又要去见见琳仪夫人了?”   我点头:“是。这些事总要头一个知会给她,静媛夫人要争后位,最大的敌手到底还是她。”   “姐姐总求见琳仪夫人……也不便呢。”她幽幽道。是,进来我去见琳仪夫人时愈加小心。她执掌着六宫,人人都看着,这里头还包括帝太后。与我相见太多,总会让人好奇原因。又有着争后位这档子事儿在,“结党营私”这个话说出来终归不好听。   我坐到妆台前,一边摘下髻上珠钗,一边从镜中笑睇着在榻上慵慵懒懒的怡然,“所以呢?听你这话,是打算帮我了么?”   她睁了一睁眼睛,衔笑道:“明日我和姐姐一起去见她就是了,我一个有孕的侯夫人,也该见见执掌六宫的人不是?”她又打了个哈欠,“日后么……姐姐有什么事,我再时不时入宫去求见她好了。总不似姐姐自己去这么惹眼。”   她说得轻轻巧巧,我听得感激不尽。她到底还是把自己搁到这些纷争里来了,一时无话,她复睁了眼笑道:“姐姐别觉得有愧,我可不是为了帮姐姐。婉然存了心要害我,我不除了她,难不成等着她得手了、我一尸两命么?”她翻了个身,“还等着生完孩子吃螃蟹打牙祭呢。”   .   翌日,我仍是早早地起了床,一丝不苟地梳妆,与怡然一起往月薇宫去。一众低位宫嫔都对怡然毕恭毕敬,不仅因为她如今是侯夫人,也因她从前作了多年的宫正。   “听说君侯和夫人恩爱得很,日后这孩子必定是个有福的。”罗肃仪和颜笑着同怡然闲聊,“夫人和静媛夫人差不多同时有孕,简直堪说是大燕的喜事了。”   不论这话有几分真假,听着还是顺耳的。怡然回笑道:“托陛下的福,这些年大燕风调雨顺,想来两个孩子也都是沾了这个喜气。”   “要么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呢。”罗肃仪笑靥愈明地又道,“臣妾进宫晚,不过也知充容娘娘与夫人是多年的好姐妹了。”   她说着看向我,我颌了颌首:“是,打小就相识的,十几年的情分了。”   “这就是了,臣妾还听说,上一次有内外命妇同时有孕的喜事……宫里便是充容娘娘,外头是霍夫人。”她笑容未改,不像故意讥讽,我却听得不禁面色一冷。那次的事,在外人眼里是我小产,我根本就知道我是假孕……无论哪一样,都不是件好事,这些年来从未有人再跟我提过。   “肃仪娘子若不会说话就别说。”婉然已冷冷开了口,站在静媛夫人身旁肃容道,“反正侯夫人也是嫁出去的人,跟宫里说不上什么话,娘子且先掂量好了您得罪得起哪一位!”   昔年是朵颀平安生子、我“小产”;如今若是套用到这二人身上,自然就是怡然平安生产、静媛夫人小产了。   罗肃仪又哪里敢开罪静媛夫人,当下悔恨不已,连连向静媛夫人欠身道:“臣妾失言、臣妾失言……臣妾只想着夫人与侯夫人同时怀孕是个大喜事,并未想到后来……   “行了。”静媛夫人不耐得听,皱眉打断,淡泊道,“借晏夫人一句话,这是托陛下、托大燕的福,不在意旁人说什么。”   罗肃仪面色有些发白,讪讪地不敢再开口。静媛夫人遂起身向琳仪夫人一福:“本是该好生安胎不宜随意走动,今日就是为见晏夫人一面而来,见也见了,本宫就先回了。”   琳仪夫人欠了欠身:“妹妹好生休息。”   .   又是客套几句,别的宫嫔也就各自告退了。怡然是客,多留无妨,我陪着她留下旁人自也不会多心。殿中安静了许多,琳仪夫人抿了口茶,直言笑问:“充容有事?”   我莞尔颌首:“瞒不过夫人。”   她便挥了挥手屏退宫娥宦侍,我的视线飘向殿外,试图再寻一寻静媛夫人的背影,淡笑道:“昨儿个荷才人告诉臣妾,静媛夫人这胎,比先前更遭了呢。”   琳仪夫人点点头:“本宫也知道。这些日子动了这么多次胎气,阖宫都能觉出她这胎不如前了。”   “不仅是胎像不稳。”我想着,禁不住地一笑出声,“听荷才人那意思,生了也活不下来,且是……”我的话语陡显森然,“可能还是个怪胎?”   琳仪夫人神色微有一悚。须臾,轻缓的笑容在她眉宇间舒展蔓延开来,她徐徐道:“如此……倒是能多一桩奇闻了。”   生下怪胎可跟生下死胎不一样。女人生孩子向来凶险,宫中嫔妃也一样,故而如若生下的孩子早夭,旁人不过感慨一句可怜,再晋一晋位份以示安抚;但若是怪胎……可就是不祥之兆了。   “荷才人怎么说的?充容可方便仔细同本宫说说?”琳仪夫人追问道,我浅浅一笑,答道:“她并未明言——这样的事她又怎么敢随口说。不过臣妾想着也只能是那个意思了。”   琳仪夫人凝神细思着,一缕笑意若有似无,俄而叹道:“静媛夫人……还真是要背水一战。”   我敛去笑意,沉然点头:“似是。”   语歆再怎么受沈循的耳濡目染,也不是太医。如她昨日所言,她只是略懂皮毛,但瞧她的神色,对此是有七八分的笃定的。连她都看出来了,负责静媛夫人此胎的太医不可能不知情,静媛夫人也就不可能不知情。   既知结果,还要行下去,必有旁的所求。   “不祥的名头若加在她身上,对她无益。”琳仪夫人眼底划过狠意,森森地续道,“转嫁到别人头上,自然也对别人无益。”   虽不知她会如何转嫁,但结果却多半是错不了的。她会有她的手段将这不祥的名头转嫁他人,亦或是指旁人动手脚致其诞下怪胎——无论哪一样都是大罪一条,都够赐这人白绫三尺的了。   而这人,如若不是妨碍她登后位的琳仪夫人,便只能是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喵~~U酱要的……有几个这几章炮灰掉的酱油党我就木写,程氏神马的你懂的……   【三夫人】   正一品:夫人[琳仪夫人楚晗][静媛夫人赵庄聆]   【四妃】   从一品:妃[瑶妃萧雨盈(薨)][愉妃胡夕染(追封,薨)][德妃方如沁(追封,薨)]   【九嫔】   -上三嫔   正二品:昭仪、昭媛[韵昭媛姜雁岚(薨)]、昭容   -下六嫔   从二品:淑仪、淑媛[娆谨淑媛方茹清]、淑容、修仪、修媛、修容   【二十七世妇】   正三品:充仪、充媛、充容[晏然]、充华[顺充华周娴庭]   从三品:婕妤[柔婕妤苏燕回]   正四品:贵嫔[和贵嫔纪思菱(薨)][瑞贵嫔景珍][良贵嫔卫凌秋]   从四品:贵姬[宜贵姬晏芷寒]   正五品:姬   从五品:容华   【八十一御女】   正六品:美人[柯若][齐玉桐]   从六品:才人[荷才人沈语歆][陆氏]   正七品:令仪、秀仪、慎仪、宣仪[冯云安]、婉仪[晏芷寒]、润仪[吉润仪徐欣颜]、丽仪、弘仪[罗氏]、肃仪[苗佳洛]   从七品:琼章、瑶章[蒋咏晴]   正八品:婉华[何氏]、穆华[薛佳芸][梁氏]、闲华[于氏]   【散号】   从八品:宝林[蔡禾珣][秋禾]   正九品:良使   从九品:采女   195   怡然真的请旨在宫中留到中秋了,我想着那日芷容大约也要进宫,也算得个团圆。就让兄长独过一晚吧……   然则在中秋前几日,兄长却入宫觐见了,与他一起的,还有肃悦大长公主之子凌合郡王。   竟是请旨为凌合郡王和芷容赐婚的。   我从不知芷容何时结识了一位郡王,怡然却道:“阿容最近时常到大长公主府,大抵就是为了这个。”她抿着杏仁露,又道,“大长公主也很喜欢她。”   我担心的却不是这个。细想起前阵子她入宫主动去向大长公主问安,也知大长公主至少是不讨厌她的。但……我与芷寒皆是宫嫔,我回宫之事又很是闹出了些波澜,她再嫁个郡王,只怕议论难免。   “姐姐不必担心这个。”怡然笑道,“他们自己的事,姐姐不多管就是了呗。”   宫里的事总没有这么简单的。当日傍晚,长宁宫传我去问话,我心道不好,只让怡然在簌渊宫里歇着,自己往长宁宫去了。   并未听闻肃悦大长公主进宫,可见是帝太后传召。提步进了殿,见帝太后面容沉肃,一看就是不悦。仍不动声色地俯身见了礼,口道:“帝太后万安。”   “晏充容。”帝太后道了一声,沉了一沉,一叹说,“充容先坐。”   “诺。”我站起身,在侧旁的席上坐下来。她端详我良久,我都是静静垂首正坐着,从容自若。   “今早你兄长入宫觐见了,和凌合郡王一起,求陛下为郡王和你小妹赐婚。”她平缓地问道,“你知道这事吗?”   我浅颌一颌首,答说:“臣妾略有耳闻。”   她又问:“既然知道,你怎么说?”   我略作思忖,欠身道:“臣妾是宫中嫔妃,怎还好去管外头的事情?婚事要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父母皆不在了,自是听兄长的。”   帝太后默了片刻,禁不住地一声冷笑:“你倒是推得干净。”   我不觉一栗,她又道,“从前你承着宠、又把妹妹弄进宫来,哀家便不说什么了。如今这个幼妹也要攀高枝,你们晏家的三个女儿……倒真是都心气儿高得很呐。”   她语中讥意涔涔,听得我浑身发冷又难免忿然,垂眸恭敬道:“太后恕罪。只是臣妾虽不知他二人是如何相识,却觉得小妹不是攀龙附凤之人,请帝太后明鉴。”   “皇帝都允了,哀家‘明鉴’与否还有什么干系!”帝太后语中怒意陡现,斥道,“你遭废黜凭着帝姬回宫便罢,如今又惑得陛下封你哥哥一个游侠作了关内侯、妹妹又要嫁入王府,晏充容,你真是好大的本事。”   “母后如何能把这些怪到她头上?”我已然离席拜了下去,刚要出言辩解,却被他的声音盖了过去。当下伏地不语,等着帝太后发话。   帝太后一声轻笑:“皇帝倒来得快。”   “母后安。”宏晅一揖,遂是伸手搀了我一把。我犹豫了一瞬方起了身,朝他一福:“陛下大安。”   “母后,要娶晏三小姐的是凌合郡王、应下这门亲事的是朕和姑母,您若有什么疑惑,也不该问她。”   帝太后听得眉心一蹙:“一个嫔妃,哀家还问不得话了?便是民间作婆婆的,也总能叫儿媳过来问一问不是?”   “自然问得。”宏晅低一笑,“儿臣也希望您真能把她当儿媳。”   “陛下……”我惊得直往后一退,被他反手一握,他面色不改地向帝太后又道,“纵是不能,也请母后不要为了这些个与她无关的事为难她。”   帝太后目光炯炯地与他对视着,口吻厉然:“话说到这个份上,你当真要她为后?”   “非也。”宏晅神色亦凌厉几分,生硬道,“并非定要她为后,只是她若不能为后,儿臣再不立后。”   “陛下!”我陡然挣开他的手,望着他们惊慌失措。听他们这样一言一语,应该已不是头一次谈论这事了。怨不得帝太后对我如此的反感,她以为我要争后位……   一众宫人都屏了息,他回过头看了看我,却未理会我的惊诧与恐惧,平静地转向帝太后,一字一顿地沉然道:“母后,儿臣当年保她一命说的话,是儿臣自己的主意,与她无关;许她回宫、封她充容,是儿臣的旨意,与她无关;今日之事,是凌合郡王的意思、大长公主应允,儿臣才赐了婚,亦与她无关。至于后位……”   他再度回头睇了我一眼,短短一叹:“她是最不想要这后位的,是儿臣非她不可。朝臣可以不许、儿臣也可以不立,但母后,您不能因此怪她。”   帝太后凝视了他许久,就好像从来不认识他一样,终于冷笑道:“适才她把自己撇得干净,目下你也把她撇得干净。”   “母后。”他轻有一笑,“关于晏然的事,儿臣不想再多争执,朝中的闲言碎语儿臣自会平息。但她既回来,任何人都不能再动她。”他说着抬了抬眼,语气更沉了几分,“包括母后。”   “那若她再害人呢?”帝太后厉声,他轻哼一笑:“若无人想害她,她也不会去害别人。母后,您是过来人。”   帝太后缄默不言,宏晅顿了一顿,面不改色地续道:“还有,六宫里头想争后位的、乱嚼舌根的,若是母后压不住,儿臣自会去管。”   帝太后的目光一凛,长舒口气缓缓道:“静媛夫人怀着皇裔。”   “但儿臣从未说过她可以作皇后。”他淡看着她,“儿臣知道母后也没这个意思,那就只能是她自己的意思。”   帝太后又是沉默,须臾轻喟道:“这也怪不得她。中宫无主,她是哀家的侄女、协理过六宫、又在这样的位子上,她如何能不想?”   “自怪不得她,儿臣也从没怪过她。母后让她好好安胎就是,若再打元汲的主意,连元汜也会有个新的母妃。”   我在惊诧中半句话都说不出,亦不宜插话。待他说完,也没给我再开口的机会,淡看了我一眼:“回成舒殿。”   “……臣妾告退。”我只得像帝太后一福,随他离开。   一路上都忐忑得不敢说话,到了成舒殿门口我停下脚,犹豫着道:“陛下若是没事……”   “没事。”他徐徐一叹,转过身来,“你回去吧。日后母后再传,先来成舒殿回话。”   我点点头:“阿容的事……”   “旨都下了,无碍。”   “……哦。”我又点头,迟疑片刻,终是问道,“前朝后宫……还是议论臣妾回宫的事么?”   “嗯……偶尔会。”他斟酌了一会儿,不在乎地轻笑,“朝臣么,你知道的,时不时找点事以表忠心——虽是烦人了些,压一压也就过去了。”   “……”我无话少顷,垂首一福,“臣妾告退。”   “晏然。”他轻唤了一声,踟蹰着说,“阿眉那次的事……是朕欠考虑。”   我理了一理思绪,暗暗揣度着他的心思,柔笑道:“早不在意了。陛下……方才您在长宁宫说……聆姐姐……”我至此停了话,“许是不该问……”   “又瞎担心。”他轻然一笑,“她么……最近是不安分,为了后位,总想着把元汲带过去。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母后自会管她。”   我颌首,仿如为静媛夫人松了口气般的释然而笑:“如此便好,臣妾告退了。”   .   静媛夫人确是急躁了,竟让他察觉出了不对。我心里不住冷笑,她只怕还不知道帝太后和宏晅都熟知她的心思吧?   就让她白费功夫好了,孕中多思,本就难以活下来的孩子我倒要看看她还有什么本事留下。   踏进明玉殿,云溪一福,忙道:“娘娘可是回来了,侯夫人都急得不行了。”   “本宫没事。”我抿笑掀开帘子,眼见着怡然显是松了口气,笑问我说:“怎么?又让陛下帮着挡劫了?”   “嘁,宫里真是瞒不住事儿。”我施施然坐下,凝笑道,“好事,第一是阿容要嫁了;第二么,我确信静媛夫人得不了后位。”   她微有一愣,遂笑颜明艳:“这真是个好事。怎么,陛下说的?”   “是。”我点点头,“其实先前就听说在这事上帝太后并不向着她,不过今儿个是陛下和帝太后挑明了,半点余地都没有。”   “甚好,甚好。”怡然抿了一口花茶,“啧啧,能看着她自己蒙在鼓里争个不停、却不知压根行不通,真是个乐事。”她柔荑搁下茶盏,柔柔又道,“借着这机会问一句,姐姐如今到底跟陛下处得怎么样?怎么觉得姐姐还是有心结似的?”   “那么多的事,但凡是个人,就不能全然忘了吧?”我轻轻一哂,“其实也没什么,我觉得这样挺好,对他不是真心也不是没有真心。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就藏着不说,毕竟于我而言,护好阿眉才是最要紧的。”   我曾一度执著于与他的相处,不知该真心交付还是该步步为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慢慢明白了,两样大概都不是办法,都让自己太累了。活好自己才是要紧的,于他而言我是嫔妃里的一个,于我而言……我是我自己。   在后宫里,这也就算逍遥自在了。   不过总觉得,和我相处的时候,他似乎也开始小心谨慎起来了,总有着些许客气。倒也说不上是生分或者疏离,就随意吧,也好。   196   中秋前日,静媛夫人差宫人知会各宫妃嫔去荷莳宫小坐。怡然问我:“姐姐可去?”   我笑道:“自然要去。她要充贤惠让众人熟络,咱们还能不给面子么?”   是以与怡然皆重新梳妆更衣,半点也没敢怠慢地往荷莳宫去了。到了荷莳宫门口碰到琳仪夫人,一并款款福身见礼:“夫人万安。”   “充容、侯夫人。”琳仪夫人微笑着点了点头,便向我们道,“承昀与阿容成婚,本宫倒是和二位成了一家子。”   她语中亦如我们一般称芷容为“阿容”,可见是相熟得很了。我欠身道:“臣妾这些年多得夫人提点,感激不尽。阿容自小有养父母宠着,过得随性,时有礼数不周的时候,还劳夫人与大长公主海涵。”   琳仪夫人抿笑道:“充容不必担心,母亲是头一个喜欢阿容喜欢得紧的,自是不会委屈了她。”   遂一起进了荷莳宫,即有宫女迎上来福身禀道:“琳仪夫人安、充容娘娘安、侯夫人安。夫人说了,不过随意聚聚,各位随意落座便是。”   便在院中一棵梧桐树下的石桌旁坐了。已近中秋,梧桐金黄满枝头,清风一拂微微摇曳着,瞧着惬意祥和。   目下宫中虽有两位夫人并位,但犹以琳仪夫人为尊。各宫妃嫔到了都会先来向她见礼,我亦是高位宫嫔,自也坦然地一并受了。   静媛夫人来时又是一番见礼,她倒是显得随和,招呼着大家落座不必多礼。宫娥奉来瓜果点心和香茶,各人便随意闲聊了起来,芷寒也过来与我们同坐,陆才人笑道:“听说陛下刚给晏三小姐赐了婚,嫁到郡王府作正妃去,臣妾先恭喜充容娘娘和宜贵姬娘娘了。”   “才人娘子有心。”芷寒道,我亦回以一笑,陆才人望了望眼前梧桐,忽地笑道:“都说梧桐引得凤凰,臣妾从前总不信的,如今见了夫人倒不能不信了。”   她此言显是巴结琳仪夫人之意,却听得旁人一悚,都忍不住望了过来。琳仪夫人神色淡淡如常,静静道:“目下,若说这后宫里还有凤凰,就是长宁宫的帝太后了。”说着才抬眸睇了陆才人一眼,“本宫早已说过不想听到无端的议论,才人娘子似是没听进去呢。”   陆才人面色一白,福身讪讪道:“臣妾失言……”就不敢再多说地退了下去。   她也是长久不得宠的,我记得我是容华时她就是才人,至今都多少年了,半品也不曾晋过。一年也不过能得召一两次,多半还是因为她父亲尚在朝为官宏晅才记得她这号人。我执杯浅啜了一口,轻笑一声:“昨日刚承了宠,今天便急着巴结了。”   琳仪夫人无奈苦叹:“可不?充容还能瞧着别扭,本宫这几个月来经了多少这样的事,真是连应付也应付得腻了。”   过了片刻,有宦官执着托盘奉药进来,我瞧服色知是御前的人。他行至陆才人面前一揖:“才人娘子,陛下赐的。”   避子汤?   我不禁眉头一动,却见陆才人神色若常,甚至有两分娇怯的喜色,毫无不快地饮了下去。   心觉奇怪,当下未动声色,照常闲谈着。   .   待得小聚散后,回到簌渊宫,我方屏退了一众宫人,问怡然道:“你知不知道陛下给与我不和的宫嫔赐药的事?”   怡然点点头:“知道。从娆姬……娆谨淑媛有孕到姐姐回宫,这几年都是这样做的。”说着贝齿一咬,“可恨静媛夫人藏得深。”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我深吸了口气,注目于她自有孕以来丰盈了不少的面容,“被赐避子汤的宫嫔,根本不知那是避子汤,是不是?”   “姐姐?”怡然一愣,神情中有两分错愕,却是一叹摇头,“这就不清楚了。当日只有我和郑大人知道此事,后来是郑大人管着这些。御前的规矩姐姐也清楚,我不能乱说也不能乱问。”她说着顿了一顿,奇怪道,“姐姐为何这么觉得?”   “你瞧见方才陆才人用药的神色没有,没有半点不悦或是犹豫,我不相信哪个宫嫔可以如此欣喜地去饮御赐的避子汤。”   怡然蹙眉不言,细细思忖片刻,俄而目光一亮:“姐姐是觉得……”   我点头:“是。不过,还是要先问一问郑大人避子汤一事才好。”   若宫嫔们当真不知那是避子汤,先前的事……呵,还就真是有人算计了。   .   郑褚这日当值,来明玉殿时天已很晚,他向我们一揖:“充容娘娘安、侯夫人安。”   “郑大人坐。”我笑而颌首,待他落了座,缓缓道,“有一件事,于本宫而言很急,却不知大人放不方便答。”   郑褚拱手道:“娘娘问便是,若真是说不得的事情,臣也直言告诉娘娘这事说不得。”   我低眉一笑,安下心来,平缓地问道:“大人,这几年来陛下赐给几位与本宫不和的宫嫔的药……她们可知那是避子汤?”   郑褚神色一凛,快速扫了怡然一眼,沉吟着问我:“可是陛下告诉的娘娘此事?”   “然。”我点头,“任氏落罪的时候陛下告诉本宫的。”   郑褚沉吟了良久,微皱了眉,终是道:“她们是不知道的。每次赐药,都说那是补身子的,太医院也得了密旨不会说。”   我一怔,不解道:“但为何如此?”   赐药也是常有的事,何须做这样一场戏?   郑褚沉叹道:“一则,有人赐、有人不赐,陛下不愿她们心中生怨,也显得陛下厚此薄彼;二来,确是只赐与娘娘不和的人,宫中心思多的人不少,日子长了只怕总有人瞧出端倪,闲话传出来总于娘娘不利。”   “可是……”我仍觉有些错愕,“这样的事,怎么瞒得住帝太后?”   “陛下头一个要瞒的就是帝太后。”郑褚道,“帝太后也确实问过,可太医不敢说实话,她也就不好再疑心什么。再者……臣虽是不曾打听,但臣总觉得,琳仪夫人可能是知道实情的。”   但静媛夫人却必不知道。她与帝太后那样亲密,宏晅要瞒帝太后就不可能告诉她。帝太后,已经让她和宏晅无意之中添了隔阂。   “所以……”我凝神,问出了于我而言的最后一问,“任氏也是不知情的么?”   郑褚缓然点头:“自然。”   .   怡然有着身孕不能劳累,我便吩咐云溪和诗染服侍她就寝了,自己独坐殿中久久难免,半分的倦意都没有。   任霜月,怪不得那件事那么蹊跷。她万分肯定自己有孕了,认为是我害她丢了孩子、甚至因此想找阿眉寻仇;但宏晅,他又万分肯定任霜月不可能有孕,因为他给她赐了避子汤。   原来她竟是不知情的。如此若有知情的人从中动手脚、而将她蒙在鼓里,就太容易了。   如此甚好,虽不知背后那人是谁、为何做此事,但好歹知道了此事是有人动手脚的,总能找到那人。   犹如久在暗无天日的密林中乍见了光,一点点地照出一条路。虽是不知是否能走出去,但却添了一份心安。宫闱斗争,我一向最怕心知有异却又找不到半点苗头。   .   天明之时,我将昨晚郑褚所言尽数告知了怡然,怡然听罢想了一想,蹙眉道:“还是奇怪。若说那人本是为了让任霜月自以为有孕、后知没有而落个欺君的罪名,倒不是说不通。只是……任氏又哪里值得旁人费这么大周折了?她一个不得宠的,要是没有帝太后肯可怜她、在陛下跟前时时提她,她早不知要被忘到哪里去了。”   我幽幽一叹,思忖着道:“你说的这些我也想过,可话说回来,就她那个性子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没准是那句话戳了别人痛处让人怀恨在心也未可知;再不然……还有可能是借此举害旁人呢。”   “姐姐你是觉得……”怡然犹豫着问我,“有人要借刀杀人?”   “难道不会么?”我轻一哂,“时隔两年,她都能那样记恨我,恨不能杀我……焉知当年安排下这些的那人,是不是根本就想借她来除我?”   怡然有一瞬的窒息。俄而缓了一缓,迟疑着说:“若是如此……当年她遭贬之时,娆谨淑媛之事已出……是了,是婉然在宫正司险些被人下毒那天。那个时候已是一边倒的局势,任谁都觉得姐姐在劫难逃,再设下这样的圈套……是要再踩姐姐一脚了?”   真可怕。知道的愈多,愈觉得当年那一劫,我是横竖都逃不过的。就算娆谨淑媛一事宏晅全然挡了下来,之后我也会在不知情中使任霜月“小产”吧,又是大罪一条……   即便此举也未成,只怕也还会有接二连三的其他事情。   想及此,我沉沉地长呼一口气,无尽的疲惫,又有劫后余生的欣慰。   “是静媛夫人么?”怡然猜测道,“或是婉然自己的意思?”   我思量片刻摇了摇头:“都有可能是,也都有可能不是。她们两个是都想害我,但想害我的却绝不止她们两个。彼时她们铺好了路,谁都有可能是这再踩一脚的人。”   197   不论这个人是谁,都要查到才好。若是静媛夫人或婉然自不必多说;如若不是,她当年能做出这样落井下石的事来,如今就未必不会加害我与阿眉。   又或者,她此举并非冲着我来,但后宫里,能知根知底也总不是件坏事,毕竟防人之心不可无。   我独自一人去拜访了琳仪夫人,委婉地提起此事,并未言及赐药,只问她是否知道昔年任氏有孕。   她神色间即有一愕:“任氏?从未听说过她有孕,否则她又怎会在两年里半品也未晋?好歹也是要复从前的位子的。”   我点点头,乏然一叹:“臣妾也是这样觉得,可是她当初确是言辞咄咄地告诉臣妾,她那时是有孕的。因着臣妾的事降了位份、心绪不宁,故而小产了。”我顿了一顿,续言道,“夫人不在场,不曾见过她眼中的恨意。那样的恨,决计不是信口胡言的。”   琳仪夫人沉吟片刻,只问我说:“可如今过去近三载了,任氏也已赐死,充容突然来找本宫说这事,可有什么旁的原因么?”   我思量片刻,踌躇着试探道:“因为……陛下告诉臣妾……任氏是不会有孕的。”   她目光一凛,笑容中别有意味:“陛下竟告诉你了?”   我颌首莞尔:“夫人果然也知道。”   她点头:“是,本宫也知道。但本宫并不清楚都有哪些人在赐药之列,只觉得她既然从前明着同你不和过,该是有她一份。”她目光微定,续道,“所以……你是觉得她有孕之事另有隐情?”   “是。”我欠身,“虽不能肯定幕后之人就是冲着臣妾来的,但臣妾不敢大意。如若就是冲着臣妾,臣妾总要知道她是谁。”   琳仪夫人浅一颌首:“你是想让本宫帮你想想当年的事?”   “是。”   她垂眸思索着,沉静的面容颇是谨肃,须臾,缓缓道:“这事本宫不知道、皇后娘娘不知道,想来她是跟谁都没说过。但她不是荷才人,她若如此对自己的身孕深信不疑,必定是有人告诉过她,多半还是太医。”   “娘娘是觉得幕后之人买通了负责她的太医。”我思了一思,“也对,否则她不会那样的确信。”   “两年前……负责为她请脉的太医……”琳仪夫人仔细回想着,俄而一笑道,“本宫如是没记错,那太医该是叫张若启。是了……是他,当时瑞贵嫔有着身孕,也是由他照料着,本宫记得有一次见他给瑞贵嫔请了脉刚要出宫,又被宫人拦了下来,说是任氏身子不适。”   张若启,我似乎对这个名字也有些印象。略作思忖,犹豫道:“臣妾若是去问瑞贵嫔……”   琳仪夫人颌首:“无碍的,瑞贵嫔是个安分的人,与你也算是相熟的。”她说着垂下眼帘,面上添了几许冷意,“而且,有孕的时候差点栽在那一位手上。纵使她不知你与那位的关系究竟如何,只要你告诉她是为了阿眉,将心比心,她会帮你。”   .   有了她这番话,我心中便有数了。在中秋之后,挑了个天晴好的日子,带着阿眉一起去见她。   礼部给她拟的这个“瑞”字封号很是贴切。阖宫上下,有孕的嫔妃本就少,能平安生下更是不易。   她不仅是平安生下了,还是对龙凤胎。   “阿眉。”皇四子元汌和敬悦帝姬都只比阿眉大两个月,三个孩子同龄的孩子见了面自然开心,随着乳母一起玩去了。   瑞贵嫔邀我落座,颌首浅笑道:“该是臣妾去拜见充容娘娘的,娘娘若有什么事也差人来宣一趟就是。如今娘娘亲自来了,倒叫臣妾惶恐。”   我抿唇一笑,歉然道:“是本宫思虑不周了。不过是本宫有事相求,怎好叫妹妹跑一趟?”   “有事相求?”她微有一怔,不解地睇一睇我,遂道,“娘娘有事直言便是,臣妾若能办得道,必定不会推脱。”   我浅欠了身:“那先多谢妹妹。”   她垂眸不言,静听着我发问,我思量一瞬,轻缓道:“本宫听说,妹妹昔年怀这两个孩子的时候……曾出过些事?”   她面上一闪而过的惊慌,有些不自然地笑道:“女人有孕总是难免有些不适,何况是宫里……娘娘也知道的,若半点凶险事也不曾有过,才是不正常。”   我了然地点点头,静默片刻,缓笑道:“当初娆谨淑媛生下皇三子便去了……人人都道是本宫害的她。”淡睨着她面上一闪而过的凛意,我笑靥未改地续道,“但本宫自问没做亏心事,陛下也是信的,不知妹妹可信么?”   “娘娘……”她愣了一愣,垂首问反道,“不知娘娘为何问臣妾这些?”   “因为你清楚当年是谁对你下的手。”我轻声冷笑着,“本宫也清楚是谁对本宫下的手。”   “娘娘您……”她大惊失色,愕然望着我滞了许久,不可置信地摇头说,“您是说……静……”   “本宫不曾跟贵嫔说过这些。”我淡看着她,平静道,“本宫亦不想让贵嫔做什么、更不会去害如今寄在她膝下的皇三子。”   瑞贵嫔仍自错愕不已地凝视我许久,一张清秀的面容上全是震惊,良久,逼出了一声嘶哑的笑,摇着头道:“臣妾还以为……她那般的端庄贤惠,定是臣妾误会她了,又或是哪里无意中开罪了她,才让她容不得臣妾……想不到,竟是娘娘先栽过跟头?”   我凝笑点头:“是,今日来找贵嫔,便是因不想日后再莫名其妙地栽跟头。”   她的神色蓦地谨肃几分:“娘娘请说。”   我注释着她,一字字轻缓问道:“本宫想知道,当初照顾贵嫔的那个张太医,是谁的人?”   “张太医?”她蹙眉想了一想,“张若启么?”   我应说正是。她却茫然不解地摇头:“不知……娘娘为何这样问?臣妾并不觉得昔日的凶险与他有什么干系。”这回换做了我疑惑,她遂解释道,“臣妾险些小产那时……是有孕四个月的时候,张太医在臣妾不足三个月时犯了些事,便被逐出太医院了。后来是臣妾的胎便是太医院院士沈循直接照顾的。”   “被逐出太医院了?”我心里不禁起了疑,“可知是为何?”   她思索了片刻,道:“不知。不过记得那时淑元皇后尚在,有一日突然召了他去问话,之后……仿佛是还牵涉了宫正司,但具体出了什么事臣妾就不知晓了,总之最后是逐出太医院了。”   我心里一沉。劳动皇后亲自盘问、又牵涉宫正司……且还压着不让旁人知道。   怎么想也是个了不得的大事,怎地又只是赶人走便了事了?   心中存在疑问,又见瑞贵嫔确是不知情的样子,便不再多问了,与她闲谈几句告辞离开。   .   只觉这事越来越是复杂,若是这张太医确是加害过瑞贵嫔,十有□就是静媛夫人的人了。可如今……瑞贵嫔又告诉我与他无关,且还是个淑元皇后亲自做主逐出太医院的人……那任氏有孕的事,到底是出自谁的安排?   自己难以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叫来云溪,让她去太医院小心地问上一问,看能不能从资历较深的太医、医女口中问出些什么。   傍晚时云溪回簌渊宫来复了命,嗔笑说:“怨不得淑元皇后压着这事不让旁人知道……奴婢问起来,那边也都是一副不肯说的样子,还瞧着奴婢多奇怪似的。这细一打听简直后悔,早知该让林晋问去,只怕他们要疑到奴婢身上了。”   我听她这样说不禁好奇,忙道:“别卖关子,快说,怎么回事?”   云溪欠身道:“那张太医……是因为和宫女有私情,被人瞧见了禀到淑元皇后那儿去才……”她说着脸上窜了红,“这几年都没人提这事,奴婢一去问,她们还以为奴婢是那宫女……”   我忍不住地笑了一声,又在云溪满面的委屈之下憋了回来,继续问道:“怎会误会你?那宫女是谁?”   云溪皱眉一叹:“问题便是不知那宫女是谁。只不过……大概跟奴婢年龄差不多吧……”   不知那宫女是谁?捉奸还要捉双呢,既然不知另一人是谁,淑元皇后怎会这样发落?岂不是捕风捉影了?   我心底疑团渐起,斟酌着该如何把这话问出来才是,云溪却先道:“娘娘别觉得奇怪,更奇怪的还在后头呢。听说本就是一个御花园洒扫的宦官瞧见了,月黑风高,他只识出了张太医,没看出那宫女是谁,就去禀了淑元皇后。本算不上什么大事,淑元皇后也就是谨慎起见叫张太医去问了几句,听说张太医是应付过去了。”   应付过去了?我听得疑惑更甚:“那后来呢?”   “后来不过两日,那宦官被人推进井里淹死了。就是御花园的一口井,有宫人说是瞧见张太医和那宫女推的——仍是只看清了张太医,没看清那宫女是谁。”云溪道,“淑元皇后这才不得不办了,可是又不知那另一人是谁,只好独把张太医发落了。”   “不知道另一人是谁?”我皱起眉头,“旁人没看见,张太医自己总是知道的。”   “是,张太医自是知道的。”玉溪欠了一欠身子,“可是他没说。他只是自己把所有罪责拦下来了,皇后也没办法。”   198   那宫女会是谁呢?近来在类似的事上我很有些疑神疑鬼,不自觉地就往婉然身上想。但到底也清楚,她害过我,却不意味着次次害我的都是她。   便吩咐林晋去查,找一找有没有昔日任氏身边的宫人。张太医若与那宫女走得近,总难免有让别人看着的时候。   这事并不容易,过了几日,林晋来回话说:“任氏是获罪赐死的,又是毒害皇裔那样的大罪,身边亲近的宫人不赐死也发落去了旧宫之类的地方,在宫里难以寻到了。”   我轻有一喟,只让他细细去找,找到了直接带来我亲自问;如是实在找不倒也无妨。   他办事总是仔细的,又有怡然在宫正司相熟的宫人帮衬着,要查一查未赐死的宫人发落去了何处并不是难事。   又过两日,他进殿来回话,我见他面带喜色便知是寻着了什么,当即一笑:“找到了?”   他一揖:“是,是从前在任氏宫里头洒扫的宦官。”   洒扫的宦官?我不禁又浅蹙了眉,他却仍笑而禀道:“娘娘别急。其实这样的事,总不能到任氏殿里头去,和她亲近的宫人未必见得着,反倒是做洒扫之类不起眼的活的更容易瞧见。”   倒是也对,便叫他带那人进来,他转过身低一吩咐,一宦官入了殿,俯身一叩:“充容娘娘万安。”   我打量他一番,现在大概也就十六七岁,三年前,十三四岁的年纪罢了,应是不容易惹人注意,也不大可能早早地就被人收买了去来骗我。便直言问他:“本宫问你,你昔日在任氏那儿洒扫的时候,可见过张太医和什么宫女走得近么?”   “张太医……”他思索着。我道:“是,三年前,负责给任氏请脉的张太医。”   “没见他和什么宫女走得近啊……”他伏在地上,茫然地摇头,“平日里请脉都很快,出了殿也几乎不多做停留。”   “你好好想想。”林晋在旁低低斥道,“关乎皇裔的事马虎不得。知道隔的日子久了,你慢慢想就是,也不催着你答。”   他应了一声“诺”,我叫他起来,又命宫人赐了坐,和颜亦道:“你好好想一想……也许并不是任氏身边的人?有没有私底下跟他见面的?”   “这……”他苦苦回思着,很是为难。倒也不怪他,三年前的事了,难免不记得。何况他一个洒扫的宫人,也无甚理由去留意这些个事情。   过了良久,我哂笑一叹:“罢了,你若实在想不起来,就当本宫没问过。林晋。”我向林晋递了个眼色,林晋会意,从袖中取了些银票来赏他,笑道:“走吧,没事。”   他推辞着不敢要。我但笑不语,林晋便拽了他出去,他自有办法让他收下。这点钱不要紧,宫里多打点着些总不吃亏。   第二日傍晚时,守在外头的红药进来一福:“娘娘,昨日那位大人来了。”   我与林晋不觉相视一笑,吩咐道:“快请。”   .   “充容娘娘万安。”他入殿一拜,我含笑道:“快免了。”他遂站起身,我抬眼问他,“你可是想到什么了?”   “是。”他揖道,想了想,却又改口说,“……也不算是,不知算不算娘娘昨日问的事,只觉得大概沾点边。”   他答得倒是谨慎,大抵是怕说错了担责任,我抿笑颌首:“你先说便是,本宫自会知道是不是本宫要找的那人。”   他应了“诺”,垂眸躬身道:“臣记得……当时是见过张太医在蕙息宫门口见过宫女,后来也有过一次,一个宫女到了蕙息宫门口,顺口问臣张太医在不在……但臣并不知这两人是不是同一个。”   我挑了挑眉,沉然道:“你只说那宫女长什么样子、是在哪里做事的。”   “头一个没看清,但之后那个……臣当时看服色就知是宫里得脸的女官。这两年才知道,是静媛夫人跟前的人。”   “婉然?!”我微有一凛,他应说,“是……但隔得久了,臣没有十分的把握那人就是她。只是臣自觉应该并未记错罢了。”   他答得老实,始终带着两分强调自己拿不准。时隔三年的事忽然被问起必有它因,我知他难免害怕,笑而慰道:“本宫知道了。大人回去就是,日后如何,本宫心里自会有数,不会再牵涉大人什么,大人大可放心。”   他低低应了,叩首谢恩,林晋又随了他出去打赏。他们前脚刚出了寝殿,云溪便进来一福:“娘娘,陛下驾到。”   不敢耽搁地当即迎出去,到了正殿时他正好走进来,端然福身见礼:“陛下大安。”   “免了。”他扶了我一把,侧眸向外看了一眼,又转向我,面色微沉地道,“刚才那宦侍,从前没在你这儿见过。”   我微一滞,随即笑应道:“是。他不是明玉殿的人,只是簌渊宫里管洒扫的,臣妾叫他来问几句话。”   他仍是淡看着我,目不转睛。面上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却看得我禁不住地不安。少顷,他道:“进去说。”   我随着他回到寝殿内,他屏退旁人,径自坐下后沉沉问我:“告诉朕,你在干什么。”   我茫然不解地反问:“陛下您在问什么?”   他轻笑,又道:“他真是你簌渊宫的人?”   “是……”我被他猛地一问,心虚直下答得犹豫。察觉出他神色间的变化后垂眸不敢再言,他叫进郑褚,冷声吩咐道:“去查刚才从这儿走的那个宦官,只要不是簌渊宫的人,立刻给朕诛三族。”   “陛下!”我大惊失色,慌张地一唤却是喝得郑褚不敢动了。他淡淡看着我不语,我迟疑一瞬后倏尔跪下,一拜,道:“陛下恕罪。他确实不是簌渊宫的人,但……臣妾叫他来也确实只是问几句话。”   他挥手让郑褚退出去,沉默须臾,再度问道:“你告诉朕,你到底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我抬起头回视着他,有些委屈地回道,“臣妾位居充容、一宫之主,还不能一个宦官几句话了么?”   “晏然。”他口吻一厉,“你有什么事就不能跟朕透个底?非要等闹起来连朕都压不住的时候才让朕知道?”   “陛下……我……”我在他的目光中滞住,他离案走到我面前,伸手搀我起来,一叹,温声道:“你告诉朕你在做什么,朕不怪你就是。不然你这么往太医院打探着,朕能知道,旁人也能知道。”   我不知该不该信他。思了一思,只觉他一国之君,若连我这个在朝中毫无势力背景可言的嫔妃的话也要这样套,就太小人了。低垂下首,难免两分惴惴地道:“臣妾……在查任氏。”   “任氏?”他浅蹙眉头,我颌首又道:“是。臣妾觉得那事实在蹊跷,陛下明明赐了药的,她又万分笃信自己有身孕。臣妾觉得必是有人从中作梗,却不知矛头是指向谁的。”我抬一抬眸,望向他温和却坚定,“为了阿眉,臣妾要知道。”   “就这事?”他问我。   我点头:“就这事。”   他似是松了口气,一笑道:“那你去太医院是要问什么?是找她当年的太医么?”   “是。”我默然道,“她是否有孕,自是她的太医最清楚了。不过……那太医后来因为些事儿,已被逐出太医院了。”   “传来问就是了。”他淡泊道,“朕替你传他来,你想知道什么直接问。别再这么鬼鬼祟祟的,自以为聪明,小心最后引火烧身。”   “诺……”我点点头,低道,“臣妾遵旨。”   “你要做什么,朕可以帮你做。你若不想让朕听,你问他的时候朕不听就是了。”   我又道:“诺……”   “晏然你听着。”他抬起我的下巴,使我丝毫躲避不得地直视着我,眼底凝笑,“朕信你不会用阿眉害人、也信你不会主动害人,但你若说有人要害你、你也会无动于衷,朕不信。”他笑意敛去几分,沉然又道,“所以,你要做什么最好先告诉朕一声,谁要害你,你也先告诉朕一声。”   我一时惊恐于他是否知道了什么、又或是否有人同他说了什么,他的目光却全然不允我再多加思索,喉中一噎,即道:“诺……臣妾谨记。”   他凝视着我忽有一喟:“好了伤疤忘了疼,不长记性。”   我喃喃驳道:“怎么是不长记性……”   “三年前的事,忘得这么快?”他低一笑,“那些事,你若肯早一步告诉朕……”   “那娆谨淑媛的事臣妾也躲不过。”想起这事,我不禁银牙狠咬,“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之前的种种若是挑出来,臣妾都可认罪,但娆谨淑媛之事确不是臣妾所为。”我抬头望向他,“陛下信不信?”   “信。”他答得平静而简短,连一个多余的字也没有。   “三年来,陛下从没疑过么?”我忍不住地脱口追问,几乎是还没说完就已后了悔。   他凝睇我须臾,沉声道:“是。你说不是你,朕就再疑过是你。”他深深一笑,“如若一件件地算起来,恐怕是你不信朕的次数比较多吧?”   199   大约是如此。可我有我的担忧,他到底是帝王,他可以把他的事情对我全盘托出,无关痛痒;可许多事我若说了,大概……   默然以对,须臾他又一笑,不再提此事。   .   张太医在几日后被急召入宫,宏晅知我此举要避人,便安排在了广盛殿侧殿,对外只说是他有话要问。   张太医如今大概也不过是而立之年,入殿向我一拜,道了声:“充容娘娘安。”   我淡看他须臾,微微一笑,道:“大人瞧着本分,实在不像会加害于人的人呢。都说医者父母心,乍闻大人昔年之事,真让本宫瞠目。”   他不禁一栗,垂首应道:“臣不知娘娘所言何事,请娘娘明示。”   “罢了。”我轻缓笑道,“你推个宦官到井里的事本宫不多问,本宫只问你,三年前任氏有孕是怎么回事?”   “任氏……”他滞住,俄而强笑着道,“三年前的事了,臣也记不清了……不知娘娘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这事可不是你一句‘记不清了’就能混过去的。”我笑意未减,端详着他轻轻道,“明白告诉你,任氏死了,毒害皇裔的罪名。先前的种种都要彻查,你若不把话说清楚,一不小心牵连进去,就是诛九族的大罪。”我倚在靠背上,淡睇着他,幽然续言,“你也瞧见了,这儿不是后宫,是陛下的广盛殿。陛下什么意思,你该是心里有数。”   “充容娘娘……”他额上沁出了冷汗,抬起衣袖拭了一拭,叩首道,“当年是臣……查出她有身孕,可后来她孕中多思,没能保住,小产了……”   他答得言简意赅,与任氏所认为的一般无二。我轻然一笑,审视着他又问:“那你知不知道陛下给她赐了药?”   “赐了药?”他身子一悚,伏地低言间错愕不已。我冷声笑道:“亏得你是个太医,她得幸后都会喝避子汤,你竟查不出么?”   他惊得无言,我又冷硬道:“说吧,谁指使的你做的这出戏。你可别告诉本宫是你自己的意思,本宫要知道,六宫里头,谁授意的你如此。”   “没有……”他立即答了,我一怔,他又提高了声音重复了一遍,“没有。没有谁授意,只不过是臣觉得任氏太刻薄,故而……”   “你还这么护她?”我忽地蔑笑起来,问得他一愣,我又道,“昔日你在淑元皇后面前护着她也就罢了。如今她都把你招出来了,你还要护她?”   他一时滞住,目中狐疑与惊愕并存,我笑睨着他,口吻轻松:“若不然,本宫怎么知道这件事?你与她那样好,她应该也告诉过你,她与本宫是多年的姐妹吧?至少……你知道她当时是簌渊宫的掌事女官吧?”   他怔然望着我,犹是未言。我笑靥明媚地回视着他:“大人何必这个样子?您很清楚本宫在说谁,心里也就该有数本宫是如何知道的这些事。”我淡扫了一眼案上的茶盏,持起来浅啜一口,“所以您还是说了为好,您的命本宫不在意,但本宫要救她。”   他思索了许久,终于将当年之事一一托出。确是婉然托他骗任氏假孕、帮其推迟信期,最后又假作小产。   呵,也许婉然该庆幸此事就这么未起波澜地过去了,若不然……一个被赐了避子汤的宫嫔突然有了孕,倒又是一出好戏。   “她是想借此事除掉谁?”我问他,他却摇头,坦然道:“这个臣委实不知了。她说牵涉太多与臣无益,任臣如何追问她也不肯说。”   .   他行礼告退后,我也起身离开侧殿,本想去正殿同宏晅问个安,却在侧殿门口碰上了他,遂垂首一福:“陛下安。”   “问完了?”他问我,我点点头:“问完了。”   “你觉得他说得是真是假?”他又问。显是方才听到了一些话。   我想了一想,平静道:“臣妾觉得……大抵是真的。昨日那宦官也说是婉然。”   “那你……”他打量我片刻,短一叹,“罢了,先不说了。”   .   张太医离了宫,我细细思量着,觉得婉然此举大约还是针对我的吧。所以我被废出宫,此事便不了了之了。若是针对旁人,任氏就不会是因“孕中多思”而小产这么简单了。   倒也无碍了,知是婉然便好,好过另有其人。无论这桩事到底如何,我都是容不下婉然的,她必须死,否则莫说是我,就是怡然也没有安生日子过,我甚至担心她会不会迁怒于芷寒于芷容。好不容易团聚的晏家,不能让她给毁了。   次日起床梳妆,从镜中瞧见云溪与林晋二人在我身后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眼神递来递去,显是有事。垂眸淡一笑:“有事就说,这么看来看去的眼睛不累?”   “诺……”二人一愣后齐声应了。又是互相看了一看,谁也不肯先开口。我便看向林晋:“你说。”   “诺。”林晋躬了躬身,思忖片刻,道,“臣听说……昨日张太医离宫后,被强盗在路上给……杀了……”   “什么?”我陡然一惊,“离宫便死了?”   云溪垂首道:“是……当街刺死的,这样的事……只怕整个锦都都知道了。”她咬了咬嘴唇,忿然道,“从前真瞧不出婉然这样心狠。亏得张太医昨日还想着护她,她竟杀人灭口。”   我冷声一笑,寒意在心底蔓延开来,生生将一颗心冻住似的,森冷不堪地直生着痛:“婉然……她哪儿有那么大的本事。”   “娘娘?”云溪微怔,不明地看着我,茫然又道,“那是……静媛夫人?赵家的人?”   “只怕也不是。”我敛去笑意,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发现眸中的森意压都压不住,“本宫私底下见的人,陛下瞒着六宫。若这都让静媛夫人知道了,御前的人都该拖出去杖毙。”   “娘娘您是说……”林晋恍悟间倏尔大惊,我垂下眼帘,语声淡泊地循循笑道:“如若不然……你可还能想到旁的解释么?”   二人均是不敢再多话,垂首静默。我抬手一扣面前的妆奁:“罢了,就当谁都不知道。”   .   这事倒没在后宫引起什么议论,一个已离开三年的太医的死活谁也没工夫在意。怡然在进宫时却忍不住问起我此事,眉目间担忧隐隐:“我听说……他入宫那日,姐姐在广盛殿?”   “是。”我点头道,“实际也是我要问他话,陛下不过是怕再惹出什么议论来,才以自己的名义召的他。”   “那这事岂不是……”怡然立时便明白了,不解地望着我,“为何?”   “我也想知道为何。思来想去,他那天也不过是说了受婉然指使。”说着笑而一叹,“真不知道咱这个好妹妹到底有怎样的本事,竟是供出了她便招致陛下灭口。”   怡然不语,低头思索着,过了良久才又抬起头:“太奇怪了,这几年里都奇怪得很。陛下一味地护着婉然,平日里却连见都不见她,我听说就连陛下去荷莳宫的时候,静媛夫人也会叫她避开。起初以为是陛下当真看上她了,静媛夫人才不愿她见,后来才知是陛下不想看见她。”   “那这么护着她又是为何?”我冷涔涔笑着,“谁知不是陛下真看上她了,因着我、或是因着从前的事觉得不宜纳她才始终避着?呵,若真是如此,我真想劝劝陛下,我的罪都赦了,她不过是帮衬着自也不必在意了,赶紧册封了就是,干什么这么撑着做样子,谁心里都堵。”   “姐姐……”怡然皱了皱眉头,劝我道,“姐姐先别气……若不然,姐姐先问问陛下到底什么意思?”   我默然。我又何尝不想问他?自从觉出他待婉然态度奇怪以来,我无数次地想要问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但我始终是不能问的。我无法想象,如果他亲口告诉我他喜欢婉然,我要如何面对。还不如就这样下去,不必直面那样的答案不说,我是嫔妃、婉然是宫女,待得日后动手之时,她也就不占什么便宜。   摇了摇头,轻轻一叹,我苦笑道:“有什么可问的。若真逼得他封了婉然作宫嫔……于我们还真是得不偿失。罢了,就这样吧。”略一缓神,转而问她,“阿容没跟你一起来?”   “来了。”怡然眉目一翻,“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这刚订了婚约、还未正经嫁的就已经是泼出去的水了。进了宫门就跟我说‘嫂嫂你先跟长姐问安去,我去拜见琳仪夫人’——还没等我应一句,她就欢欢喜喜地往月薇宫去了。”   我但笑不言,怡然一叹又道:“唉,倒也挺好。她和大长公主、琳仪夫人处得来不说,那凌合郡王和你兄长也谈得到一起、对她养父母也恭敬。她还没过门,两家子就日日走动着恨不得当一家人过,日后也省得为她操心了。”   每每听到芷容与凌合郡王的事,我都很是欣慰。她嫁得好,不仅于我而言是高兴,父母在天之灵也会替她高兴。   安静须臾,怡然轻轻抚着小腹,眉眼低垂着悠悠道:“这孩子长得好,和静媛夫人那边大概时日差不多。”她笑容略有诡异,“真是但愿她那孩子也能平安降生呢。”   200   自静媛夫人有孕以来,怡然第一次同我一起去拜见了她,自然也会见到婉然。我与怡然各自落座、同静媛夫人闲谈着,婉然沉容侍立一旁,倒也是个融洽的场面。   当年的“御前三然”,如今最好的结果,也就是这仅限于表面的融洽了。   “听闻侯夫人胎像稳固。”静媛夫人温婉笑道,怡然颌首莞尔,别有意味地应说:“是。妾身亦听说夫人也胎像稳固。”   静媛夫人抿唇缓缓道:“侯夫人嫁到宫外多时了,倒还对宫中情况了如指掌,还有劳侯夫人如此关心本宫的胎了。”   “彼此彼此。”怡然粲然一笑,柔顺道,“说到底是陛下关心着夫人的孩子,在簌渊宫时时常和充容娘娘提上几句,妾身来见充容娘娘时总能听到。”   轻声一笑不做置评。怡然话里的意思静媛夫人自是明白的,因她急于去争后位,做得太过失了分寸,连宏晅也察觉出不对。故而在她有孕的这阵子里,虽是衣食住行上都关心有加不曾委屈过,但也不过是差宫人来问,自己则鲜少踏足荷莳宫。这样的“待遇”在旁的嫔妃有孕时皆不曾有过,若不是帝太后关照有加、又赐死了程氏以震慑,只怕宫人间少不得要有闲话。   是以那日在长宁宫时,帝太后忍不住提醒他“静媛夫人怀着皇裔”。   “是啊,本宫也很感激陛下上心。”静媛夫人柔荑轻搭上小腹,浅笑吟吟,“本宫到底是命里顺一些,该有人照顾时总有人照顾着。比不得充容妹妹那般……怀着齐眉帝姬的时候竟是人在宫外,无所依靠,直到帝姬一岁了陛下才刚知道。”   我目光微凛,抬眼间婉然静静看着我,遂是笑道:“说起这个,臣妾现在到底有阿眉承欢膝下,再则臣妾是陛下的人了、怡然嫁了兄长……婉然,你还要这样耽搁着么?用不用本宫帮你跟陛下说个话,给你赐婚?”   “多谢充容娘娘美意。”她垂眸一福,“不过奴婢已在宫里待惯了,没有嫁人的心思。”   “呀,这话可说不通。”怡然笑嗔道,“咱们同时进的宫,你看我不也是嫁了人了?”说着与我相视一笑,“你便是在宫里做得再好,也敌不过嫁得好不是?总要嫁人的,还不如让充容娘娘替你说说话,姐妹这么多年,你还怕她亏了你不成?”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婉然款款笑着,“总之不是急于一时的事,日后再说就是了,也不能今日提了一句、明天就出宫嫁人不是?”   我点一点头,和颜悦色。怡然静默片刻,徐徐道:“其实……我也没有别的意思。我知道你还为了前几日的事难受着,张太医是个好人,但逝者已逝,你总不能因为他不在了就做一辈子宫女……”   只那么短短一瞬间,我看到静媛夫人眸中一闪而过的厉色,再定睛看时又是温和如常的笑容:“张太医?就是前几日死在锦都街头那人么?听说他早已不是太医了……不知和婉然有什么关系?”   “娘娘不知道?”怡然面露讶异,“张太医和婉然从前是……”   “侯夫人在说什么。”婉然低垂着羽睫森冷道。怡然睇一睇她,又说,“你竟没告诉夫人么?这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太医娶宫女回去亦是有例在先的。”   我与怡然一言一语地配合着,道出婉然与张太医的旧事。这些事,婉然大抵是不曾跟静媛夫人说过的。她们本就互有不信任,如今让静媛夫人知道这样的事,她自会更疑婉然的忠心。   若在从前,她兴许还能大度地忍下,但现在是争后位的这个节骨眼上,出不得岔子。   .   “姐姐怎知婉然和静媛夫人不和了?这几年我看她们狼狈为奸的,配合得好得很。”回簌渊宫的途中,怡然这样问我,我搀着她的手一笑:“你还记得我曾跟你说过,婉然打了红药、我便打了她的事么?”   怡然点头:“记得,怎么了?”   “当时我是一时之气。后来静下来细想,她那一巴掌无论是打在红药脸上,还是打在云溪、诗染、璃蕊脸上,我大概都是忍不了的。因为那都是我真心相待的人,我容不得别人伤她们。”我缓缓走着,微微一顿,又道,“当然,也有对婉然的积怨。但……别的宫嫔,遇上自己身边的掌事宫女被掌掴,多多少少也要争执两句。那日,我为红药打了婉然,静媛夫人却什么也没说。”   一句也没有。当时我气愤着不曾多想,还是云溪后来提醒我说:“娘娘不该如此冲动,如若静妃娘娘和娘娘理论起来、再闹到帝太后那儿去,吃亏的还是娘娘。”   可她就是什么也不曾说、不曾做,若说婉然真与她没有隔阂,至此也要有了。   .   静媛夫人动作一贯是很快的。   短短三五日之后,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有孕的静媛夫人忽地大怒,要发落荷莳宫的掌事宫女到旧宫去。这事在宫里激起不少议论,宫人们私底下都猜测着到底出了什么事。   当日晚上,这事算是定了。林晋进来禀说:“陛下给挡了下来,把婉然打发到柔婕妤那儿去了。”   我浑身一阵冷。   “哦,知道了。”我淡应道。他的心思,我是愈发不解了。从前的种种,我始终还能有个借口说是自己多心、也许他只是顾念着她在宫中服侍多年才不曾发落而已,没有别的原因;就连张太医被杀,我都可以告诉自己也许真的只是遇到了强盗,与他并无关系。   可如今,静媛夫人有着身孕,帝太后为了这个孩子已经赐死了程氏、又禁足了良贵嫔许久。但当她要亲自发落一个宫娥的时候,竟然被他拦了下来。   婉然……她到底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好处,让他这样护着?   .   近些日子,帝太后召见怡然却是召见得勤了。她时常上午入宫,离宫时已是傍晚快关宫门的时候。如此我也没空见她,好不容易有一日她得了空,来见我时,琳仪夫人也在,怡然忧心忡忡道:“姐姐,静媛夫人必定打着什么主意。”   我微怔,问她怎么了。她说这些日子帝太后召见她都不会留她太久,说上几句话便让她到荷莳宫陪着静媛夫人去。   我与静媛夫人不和,怡然亦是。这些事帝太后不知,但她二人却都是心知肚明,如此让帝太后召见自是别有它因。琳仪夫人听罢当即面色一沉:“你可小心着。你若偶尔入宫出了事,自会引起议论;但要是天天进宫却出了事,可能就不一样了。”   换言之,如若怡然日日如此进宫陪伴静媛夫人,过个一两个月,即便是在荷莳宫里有了闪失,静媛夫人的嫌疑也会少许多。旁人总会想,若静媛夫人要害她,早就害了。   “我又不是嫔妃,她们存的什么心!”怡然怒道。琳仪夫人一笑,目光定在她小腹上,“你不是嫔妃,但你腹中有一个与她孩子月份差不多的孩子,焉知这孩子日后不会是皇裔?”   怡然一悚,我垂眸不言。类似的事,是发生过的,顺充华最是清楚。姜家做得出的事,静媛夫人未必就做不出。   “本宫随意一猜,你们多存个心思、早做着打算。”琳仪夫人轻缓喟叹,“眼瞧着她近些日子没再惹出过什么事,大概也不想借这孩子除谁了。但她自知这孩子保不住,又拼力撑到现在,总是要图些什么。”琳仪夫人微微一笑,颌首向怡然道,“除了你腹中这个和她月份差不多的孩子,本宫一时想不到别的了。”   见我们大概还有话说,琳仪夫人站起了身:“时候不早,本宫先走了。”   “恭送夫人。”我们齐齐一福。待她走后,怡然深吸了口气,缓缓道:“她……不是头一个提醒我当心的了。”   我“哦”了一声,随口问她:“上一个是谁?”   “顺充华。”她轻轻一哂,“她们都这样想,大概静媛夫人也确是有这个打算。”   我点点头,凝睇着她深深一笑:“不是正合了你的意?”   “是正合我的意。”她轻笑出声,“不过也得有个合适的机会。”   我颌首不答。眺向窗外,枝头上的树叶已然不剩几片,残残破破地在上面挂着,有些还打着卷。   一年多了,我回宫一年多了,很多事……都差不多是时候着手去做了。   “大寒。”我轻启唇,道,“大寒时,帝太后总会召几个嫔妃还有外命妇去,若不出意外,今年你我皆应在列。”   “倒是个好时候。”怡然抿笑,“不过……姐姐是不是还是先弄明白陛下的心思比较好?”   “不必了。”我声音微微一冷,“做咱们的事便是,不能再耽搁了。”   他的心思……我无时不刻不在好奇他到底是个什么心思。但不论他怎样想,婉然,我都是要除的。   甚至比除静媛夫人更要迫在眉睫,几乎可说是一天也不想多忍。   相较于静媛夫人的翻脸让我觉得心冷,她后来的种种……几是让我恶心了。   201   大寒这天,从清早便起风,片刻之后雪花就飘了下来,越飘越大、越多,直至晌午仍未停下。   我在廊下将手伸出去,托了一片雪花回来,看着它在手心中慢慢融化。怡然走到我身边,望着漫天飘散下来的洁白含笑一喟:“我知道姐姐在想什么。”   她又说:“婉然最喜欢雪了。”   我点点头,浅笑不语。她长长的一声叹息,目光迷离道:“这样的一场大雪,没有个十天半个月是化不了了。让她死在这样的雪景里,也很好。”   “好么?”我轻笑着反问她,睇了一眼满目洁白倏尔转身回殿,“我只嫌她脏了这样的好景致。”   “那往后的冬天,都不会有人来扰这样的好景致了。”怡然淡淡笑道。   犹记许多年前……那时候,还是在太子府吧,我们一起盼过下雪,终于见到了一场大雪。彼时都还年幼,自是玩得不亦乐乎,一起堆了三个雪人,还在上面写了名字。   “怡然。”我想着想着不禁一叹,“你知道么,近些日子,我总是很怀念小时候,不过……回不去了。”   怡然点点头:“是回不去了。”   .   傍晚,长宁宫设宴。那一路上,我与怡然同坐在煖轿中,里面很是暖和,我们相握的两只手却都仍是冰冷的。这一路我们都没有说话,我眼前一幕幕过着这十几年里三人的相处,我想她也一样。   “帝太后大安。”我向帝太后行了大礼,怡然还未跪下去便被宫人扶住,帝太后笑向她道:“不差这一个礼,眼见着要生了,若在哀家这儿有个什么闪失,哀家没法跟君侯交代。”   于是便笑应了各自落座,席间聊起的话题自然还是二人的孩子居多。   冯宣仪抿唇笑道:“臣妾数算着,想着静媛夫人和侯夫人的孩子应该都快生了,到时候又能热闹一阵子。”   我闻言亦是笑道:“倒看不出冯姐姐也是爱热闹的人。本宫倒也没想着热闹,就像着等嫂嫂的孩子降生了,得时时带进宫来,跟阿眉做个伴。”   怡然在旁答得颇是不给面子:“这话娘娘跟妾身说可是没用,得问您兄长去。他若不答应,可就怪不得臣妾了。”   .   聊了片刻,常伴太后身侧的柔婕妤带了几名宫女进来,布好茶器,这是要一展茶艺了。我们皆不禁赞许,柔婕妤笑言道:“每日给太后奉茶,太后说臣妾的茶艺便是一等一的了,只怕还是比不过从前侍奉御前的侯夫人去。”   怡然颌首一哂:“妾身怎么听着婕妤娘娘这话这样的酸。茶艺妾身也许久不曾练过了,大概难免生疏。本想着今日定要给太后奉个茶的,仔细想想还是不出这个丑为好。”   柔婕妤听得眉眼一弯,笑道:“侯夫人有这份心,来做便是了。”又望向帝太后甜甜一笑,“太后说呢?”   帝太后自是欣然应下,吩咐宫人再取茶器来。怡然红着脸坐下来,很有几分忐忑地想了一想,踟蹰着道:“太后,妾身如今大着肚子,行动不便了呢,想寻个帮手行不行?”   太后一笑,大方道:“行,在座的你随便挑。”   她自是看向了我,笑吟吟道:“充容娘娘,可否劳驾?”   “……”我暗瞪她一眼,遂又些尴尬地向太后解释道,“循礼不该拒绝,只是……臣妾都有三五年不曾做这些了,早已忘得干净,只怕给侯夫人添乱。”   怡然刚欲嗔怒着开口,柔婕妤在旁款款笑道:“侯夫人是不是觉得昔日与充容娘娘常在御前一起做这些事,故而默契些?”   怡然点头:“自是。”   “那臣妾身边的婉然也是与侯夫人相熟的,让她来给侯夫人帮忙,如何?”柔婕妤浅笑吟吟,怡然略一思忖便点了头:“也好。”   婉然被叫进来,端然在怡然身边坐下,二人一道煮水、温壶,当真默契有加,与昔日在御前时一般无二。   片刻工夫,香茗沏好,遂唤来宫娥,将茶盏一一交与她们,奉与帝太后、在座宫嫔与外命妇。   怡然回到我身边坐下,我们各自望着面前茶盏淡然一笑,揭开盖子饮茶不语。   .   倏尔一声低呼,继而便是瓷器落地的声音,我们一惊忙抬头望去,静媛夫人已是支着桌子、面色发白。两侧的宫人一时都惊住了,及唤着“夫人”,静媛夫人却痛得无力答话。   帝太后亦有一怔,即斥着身旁的宫人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传太医!”   还未及多回神,我听得怡然在我身旁亦是一声低呼,蓦地伸手抓住了我,忍了一会儿又是痛苦的一喊。   “怡然!”我惊惶地扶住她,殿里彻底乱了,帝太后亦有些慌意,忙命人扶二人分别去两旁的侧殿歇着,急召太医。   .   这个大寒夜注定是过不好了,二人同时动了胎气。因产房血气重,我们都退到了长宁宫外,听着里面不停传来的喊声,一阵阵心悸。   “怪了……为何只是听着静媛夫人的声音、侯夫人没什么动静?”语歆在我身旁低低道,疑惑不已地问我。我眉头紧皱,镇定摇头道:“不知……不会有事的。”   里面的太医、医女、宫人都忙碌着,我看到静媛夫人那边时不时有人出来往怡然这边看一看,旁人并不会注意,我见了,心底一缕冷笑划过。   过了一个多时辰,静媛夫人的喊声始终未断,宫娥出来一福,道:“太后,侯夫人无碍了,已安顿下来,沈大人说好好调理便可。但……静媛夫人怕是要早产……”   帝太后微缓了口气:“给哀家保母子平安。”   那宫娥应了一声“诺”,匆匆回去。   “太后。”我上前一福,不安道,“臣妾想……进去看看嫂嫂。”   帝太后点了头:“去吧。”   .   入了殿,见怡然倚在榻上,望着窗外神色清明,有宦官上前向我一揖,我淡问他道:“侯夫人没事了?”   那宦官应说:“没事了,虚惊一场。”   摆了摆手命他们都退下,我坐到怡然身边,她笑问我:“静媛夫人如何?”   “这孩子她今天生定了。”我嗤声一笑,“等生下来后发现没得换,必定很有意思。”   怡然又问:“那些个茶具呢?”   “暂没人提。不过你们同时动了胎气,任谁也能瞧出不对来,必定是要扣下查的。”我轻轻一哂,“装得还挺像。”   “早做戏做惯了。”怡然对我的赞许颇是不屑,一叹又道,“倒也多亏了沈大人。”   若没有沈循带着一众医女一起在这儿忙得焦头烂额,她这一场“虚惊”只怕是骗不过静媛夫人——不过骗过与否都无大碍,静媛夫人可是实实在在动了胎气,不是她想不生就能不生了的。   .   我与怡然静静坐着,依稀能听见那一边仍自不断的忙碌声。即将破晓的时候,那边乍然传出一阵宫人的惊呼,我垂眸淡笑道:“我出去看看。”   跨出殿门,五六个宫人正惶恐不堪地奔了出来,直奔到帝太后面前跪下一拜:“太后……”   “怎么了?”帝太后凛然,“生了没有?”   “生……生了……”那宦官说着一叩首,“但那孩子……”   “孩子怎么了?”   “那孩子……”那宦官支吾了半天,才狠下心道,“那孩子……是个怪婴……且是……已断气了……”   “什么?”帝太后登时失色,旁边的嫔妃也俱是一阵讶然低呼。我站在门边淡看着这些,当着这许多人的面禀出来,帝太后是护不得她了,她堵不住悠悠众口。   寂静了良久,只有寒风低低的呼声,几个宫人犹自跪伏在地,旁边的宫嫔也没有一个敢出声的。帝太后沉沉一叹,眼底一片黯淡中生了两分决然:“去,如实禀给陛下。”   .   三天之内,后宫局势不同了。静媛夫人产下怪胎的消息不胫而走,连前朝都是一片哗然。数位朝臣上表启奏道此不祥,宏晅下旨降其正五品姬位,削去封号。   紧随而来的,是宫正司传来的结果,有人往那日的茶里加了麝香。受召入宫问话的怡然挺着大肚子,冷着脸反问宫正司的人:“你们也查到我那杯中亦有麝香、我那日亦是动了胎气,难道我会自己害自己不成?”   一席话堵得宫正司的人无理由再查她,宫正墨兰本又与她交好,接着查下去,当然是查到了那日与她一并沏茶的婉然身上。   可宫正司还没查出个所以然,还在月中的赵姬就去求见了帝太后。她不会再留婉然了,那天自始至终,我没有碰过那些茶器,她可以疑怡然,但到底是婉然嫌疑更大些——她们本就互相信不过,何况不久前二人刚刚撕破了脸。   “叫她们狼狈为奸,就让她们窝里斗去。”怡然清凌凌笑着,在明玉殿的廊下烹着茶。我笑睇她一眼,只问她:“指甲洗干净没有?”   她的指甲留得长长的,长得很好,涂了凤仙花汁后一片片殷红地附在指上,与葱白的十指很是相衬。十数日前,便是这副美丽的指甲里挑了一点麝香,当着众人的面加进了静媛夫人的茶中,谁都没有看出来。   “御前服侍这么多年,我们都太熟悉奉茶的规矩了。”她浅浅笑着,“婉然亦是。”   所以她数好了哪一盏是要奉给静媛夫人的,独独在那一盏里加了麝香。相较于给每一盏茶都下麝香,如此婉然的嫌疑就更大了——因为怡然不会害自己,在座的另一个熟知奉茶规矩而又碰过那些茶的,就只有同样在御前侍奉过的婉然。   只不过,宫正司查出的是静媛夫人与怡然杯中均有麝香。   并没有人去买通宫正司的人,两个杯子的余茶里确是皆有麝香,区别仅是在于……静媛夫人杯中的麝香是在奉茶前就添好的,而怡然的,是她喝过之后才从指甲间弹进去的。   “我真怕你那天真动了胎气。”我道。怡然一笑:“其实也确是有些感觉,自己也怕。不过我事先问好了,我胎像稳,麝香对我没有那么大的作用,藏在指甲盖里罢了,不敌静媛夫人那样直接喝下去。”   这几天的阳光都很好,暖融融地照下来,洒在厚厚的积雪上,怡然望了一望院子,抿笑道:“这样的好天,真该去看望看望赵姬才是。”   “只怕她现在没心思见我们。”我回以轻然一笑,“且让她全神贯注地把婉然收拾了吧,咱要和她叙旧,以后有的是时间。”   怡然浅颌了颌首:“听姐姐的。”   作者有话要说:喵~~下一更是直接替换防盗章啦~~于是就不卡着晚七点了,一会儿直接换掉~买过的菇凉不用重新买~~记得来看~~~   替换的这章字数略少……因为阿箫在感冒药的作用下睡得昏天黑地早上没起来【对手指】于是努力一下争取晚上加个更好了……可能赶不到七点前……于是……大家索性明早一起看吧【挠头笑】   202   婉然的罪名很快便坐实了,赐死的旨意却始终没有下来。   又等了几日,我终于去了成舒殿面圣。全似无意地笑向郑褚问及此事,郑褚瞧了一瞧宏晅的神色,不言。   “陛下是何意呢?”我看向他,笑意淡泊,他搁下笔,回看着我:“那你的意思呢?”   “婉然毒害皇裔,是死罪。”我颌首一福,站起身垂眸淡淡道,“自臣妾回宫以来,就很奇怪陛下为什么这般待婉然,但求陛下今日给臣妾个答案。”   “晏然?”他微微一怔,沉吟了片刻,却道,“你指什么?”   “昔日臣妾因娆谨淑媛的事遭废黜,纵使先前的种种陛下并未告知旁人,但陛下您自己是知道的……婉然她是帮凶,您却不曾办过,还让她给聆姐姐作了掌事宫女。”他神色微有一动,我微顿续言道,“聆姐姐前阵子寻了她的错处要发落她,也是您拦了下来,打发她去柔婕妤那里……再者,张太医出宫便被人杀了,陛下,臣妾觉得只能是您为护她而做的吧?”   他不言,我又道:“臣妾也打听过了,这三年里,陛下您一直明里暗里地护着她,怡然这个宫正动不了,旁人也不敢擅动。您若这样喜欢她,何不早早封她为妃?”   他支着额头沉默了许久,须臾,抬起头缓缓问我:“朕只问你一句——当初,朕给你的那块玉佩,你放在哪儿了?”   “玉佩?”我一愣,“什么玉佩?”   “你十六岁生辰那个。”   被他这么一提,我才蓦地想起还有这么一件东西。那个祥云纹的玉佩,可以与他那块合二为一璧。   “那佩……”我回忆了一会儿,道“离宫前搁在了妆台抽屉里,回宫后就未再见到,臣妾还以为……是陛下拿走了。”   他忽地一声哑笑,带着几许冷意。我怔了怔,却见他叫来郑褚,森然道:“传旨,诛婉然三族。”   郑褚一惊,我一愕:“陛下……怎么……”   .   他带着我进了寝殿,屏退宫人,将放在案头的一只盒子递给我。这盒子我不看也知道,里面是那块玉佩,祥云的纹路,玉色温润。   “你离宫那天,她要见朕,说有要事禀,关于你的事。”他带着回忆微微一笑,“朕就见了她,她把这个呈给朕,说是你的意思。”   我疑惑道:“臣妾的意思?”   他点头:“是。她跟朕说,是你想让她替你留在朕身边。”   我听得一震。   “但朕怎么能纳她……若没有她当众说出是你给娆谨淑媛下的药,那件事也闹不了这么大。”他的手指在我手里的那木盒上敲了一敲,“当时简直想把你叫回来骂一顿。让朕纳她为妃,你这是存心报复?”   我沉默着打开了那盒子,里面一块白玉佩静静躺着,因为长年无人戴过,瞧着比当初黯淡了许多。我把它取出来,摩挲着上面的纹路,哑笑道:“所以……陛下留了她一命?”   “是。”他颌首,“那时候朕不知道你还能回来,你最后交代的事情,朕还能不办么?”   所以这些年来谁都动不了婉然,她就凭着这么一句谎言,在宫里活得春风得意。   我听得心里五味杂陈:“于是我们就一起让她骗了这么久……臣妾回来后,陛下怎的也不问臣妾一句?”   “……你也没提这事啊。”他道,一叹又说,“张太医那件事,朕想着你总该容不下她了吧,到了侧殿门口,听你跟张太医说你要护她。”   “……”我语滞良久,幽幽道,“合着就是这么一层窗户纸,却是谁也没想着去捅一下。”   他也无奈,笑说这大抵是有生之年里最可笑的误会了。   .   我求他赦了婉然的三族。我与她的恩怨,和她的家人没有半点关系。后宫里的斗争已够累了,犯不着再牵涉不相干的人,我也不想让自己背上那么多血债。   此时方知他对婉然的好在我心里是多么重的一件心事。蓦地解开了,整个心都静了下来。我跪坐在他身旁,给他沏茶研墨,一想起这误会就忍不住发笑。这是个什么事儿……原来在这一年里,婉然的死活都只取决于我一问,我却始终没有开口去问。   他的笔杆在我额上一敲:“不许笑了,被蒙得无知无觉,你还笑得出来。”   .   郑褚传了旨意,吩咐赐死。过了半个时辰,他却回来禀说:“婉然不肯就死……说还有东西要面呈陛下。”   宏晅轻笑:“又是什么东西?你不用理会,就说朕懒得看。”   “臣说了……可……她说若陛下不见,她自有办法呈给帝太后……”郑褚说着睨了我一眼,“还说是事关充容娘娘的。所以臣把那东西拿来了,人也带来了。”   宏晅看了我一眼,目中有询问之意,我茫然摇头表示不知是何物,他便向郑褚道:“拿来看看。”   宦官托着檀木盘呈进来一物,看得我心中一紧。那是枚小小的荷包,是很久以前芷寒亲自做给我的。他也知道这荷包的存在,但……这东西现在该是被烧了的。   这里面装着霍宁给我的一个纸笺。我没有看过。   .   他疑惑地打开荷包,里面那张纸果然还在,却什么也说不得。任由他将那张纸抽出、打开,上面的寥寥数字,在时隔这么多年后呈现在我眼前:姜家有异动,卿独在宫中,万望谨慎。若需相助,随时告知,霍宁必尽全力。   他看罢一声轻笑,问郑褚:“就这个?”   郑褚却道:“还……还有一封信。”   说着又有宦官呈上,他拿过来一看,新封上四个字:霍宁亲启。   竟是我的字迹。   “陛下……”我一阵窒息,他看向我,微有一笑:“你的字迹。”   不是我写的……   他端详了信封须臾,才伸手打开。里面是两页纸,他展开后我同他一起读下去,白纸黑字间俱是我对霍宁的情愫,以及对后宫的诸多不满。他看得神色愈发沉了下去,这样的神色,让我心惊不已。   他终于看完,将信搁在桌上,看向我,无甚表情。   “陛下……”我怔然摇头,强作镇定中话语难掩颤抖,“不是臣妾写的……将军送来的那纸条臣妾都没来得及看……如何会有回信……”   203   他仍是淡淡地看着我,眸中探究之意分明。直逼得我要哭出来,他轻轻道:“你当初回宫来,就是为了救霍宁。”   “是……但是臣妾与将军并没有……男女之情。”我紧咬着嘴唇,再说不出话来。   这样的事不知要怎样解释。   只觉眼泪忍不住地要涌出来。我知道郑褚带了婉然来,她现在应该就在外头候着,如若这案上有把刀,我大概会直接抄来取她性命。   “这信若真呈到母后那儿去,母后是断不会听你解释的。”   “陛下……臣妾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他端详我须臾,忽地短短一叹,悠然道:“郑褚,给朕着手彻查簌渊宫的宫人,再有这般居心不正的,一并赐死了。”   什么?我一滞,双眼含泪地看向他。他嗤地一笑:“别哭,朕信不是你写的。你究竟是怎么得罪了婉然,就算你放过了她的三族她也要拖你垫背?”   “我……”我无言作答,默然片刻,道,“不知道。”略一踌躇,又问,“陛下当真信得过臣妾么?”   “不信你,难道信她?”他反问我。说着随手将信丢进了一旁的炭盆,两页纸被火光一撩,边缘便起了红色,缓缓烧向中心,只余下一片灰色的纸屑。他轻哂着一叹:“总是朕对不住你的地方多些,这样的事上再不信你,朕就真不配留你了。”   “你回去吧,婉然的事朕自会处理。”他笑说着伸过手来,拇指一擦我的眼泪,“不能轻饶了,你不看不听为好。”   这是要……   我怔了一怔:“陛下要如何……不是说赐死么?”   “那是在她递这信之前。”他轻笑着执起那枚留在桌上的信封,也丢尽炭盆里,“欺君还屡教不改,罪加一等。”他说着握了一握我的手,“你回吧。”   默然片刻,我告诉他:“姐妹一场,臣妾要送她最后一程。”   .   我出殿去见了婉然,她跪在大殿门前,见我出来微有一惊。我清冷一笑:“干什么这个样子?你是不是很奇怪本宫竟还能自己走出来?就凭那么两页纸想毁本宫清白,倒是本宫高看了你。”   她垂首,俄而平静道:“是奴婢小看了陛下。”   我厉声问她:“你知不知道是本宫求陛下赦了你三族性命。”   她点了点头:“知道。”   “那你又何苦定要逼死本宫!”我简直按压不住心中的怒火,红药在旁扶着我不住劝道:“娘娘息怒……”   “因为我恨你。”她抬起头,笑意淡淡地看着我,没有丝毫恐惧,“不是因为你待怡然好,是因为陛下待你好。这份恨是在你离宫后才有的,我没想到就算你走了我也争不到,哪怕是借了你的名义他也不肯要,就因为我害过你。”   我不禁怔住。   她笑意不减,唇齿间却恨意凛然:“我不明白,我到底比你差在哪儿了?我在陛下跟前的日子并不比你少多少。为什么你快要嫁人了他都要强把你留下,我只想借着你的意思求一个在他身边的名分,他都不肯要我。”她凝视着我,笑容中绝望尽显,“你知道那是怎样的感觉么?你永远不会知道,你甚至不稀罕、你想躲开,我渴求的一切东西你都唾手可得。晏然,恨透了你,自你回宫后,我每天都恨不得你死。”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全不明白她这颗心是怎样长的:“你求得那个名分又怎样呢?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害过我、也是让他下不来台,你还指望你作了嫔妃之后他能好好待你么?”   “那不还是因为你!”她怒不可遏地喊着,喊得声嘶,“这三年来他连多看我一眼都不肯!就因为你!就因为我逼走了你!我以为你走了事情就会不一样了,可竟是还不如从前!”   是了,在那件事之前,他待婉然也是很好的,毕竟是从前服侍过那么久的人。   “这些事你竟然怪到我头上?”我气笑了,“你自己心术不正、做了那么多亏心事,反倒怪我?玉佩、信件,这两条欺君大罪都是你自己所为,与我何干?”   “你现在当然可以在这儿说风凉话!”她恨恨道,“相比于我一个将死之人,你拥有一切!你自然可以高高在上地指责我!”她说着一声凄笑,“到底凭什么!同样是从潜邸过来的,你就什么都有!连怡然也嫁入侯门!我却只能作个宫女!”   “你也是有机会拥有这些的。”我缓了口气,笑看着她平静道,“那张太医,他是真心待你的吧?那天我问他话的时候,他都不愿供出你来……当年你若说你想嫁他,我岂能不允?必是早早向陛下为你请旨,不过拜你所赐,他死了。你就这么想作嫔妃?你明明知道,有多少嫔妃枉死宫中,何必去强求这个!”   她面色微微一冷,俄而浮起笑意,淡问我说:“会这样讲……可见你从没爱过陛下,对么?在你眼里,作嫔妃,从来就只是个位份,从来没有真的感情?”   “当然不是。”我笑睨着她,幽幽一叹,“我跟了陛下十几年,就算心是石头做的,也不能没有感情。但这到底是后宫,在感情之前还有许许多多旁的因素,我要活下去、我要护阿眉……我怎么敢真心交付?若能有个机会,回到十五岁,我还是会想嫁出宫外,嫁个普通人家作妻子,不在宫里耗这样的心力。陛下对我的好我会记得,但是我不会像你这般去求作一个嫔妃。”   安静良久,等来的是她的悠悠长叹:“你不想要的,都是我求不来的。我若能跟你换上一换,该是多好。”   还真是执迷不悟。   她说着复又抬起头,看向我道:“晏然,你知道么?就算我死了,我也还是会恨你的。”   我只得冷笑:“恨吧,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本事在奈何桥上等到我死、跟我算这一笔账。”   言罢便想回殿,略一思忖又停下脚步,笑道:“我记得咱们从前说笑时曾提到过,如若哪天犯了大错要被赐死,白绫三尺、鸩酒一杯、匕首一把,不知该选哪一样。”回过头瞧了瞧她,我又道,“你运气好,不用为这个烦心了。”   她猛地抬起头:“你什么意思?”   “你的屡教不改,罪太大了,无可赦,陛下觉得,赐死都是便宜了你。”我清然一笑,“杖毙,让旁的宫人也长长记性。”说着抬了抬眼看向来人,“郑大人自会好好照顾你的。”   杖毙是个常用的刑罚,却很有讲究。若是求速死,照着头来一杖大抵也就断气了——若不然晕过去,也无甚痛苦;如是不然,慢慢地打且能打上一阵子。又因这样的刑没有在殿里执行的,许多轻重皆取决于宫人,郑褚最是心中有轻重的人,他自会把婉然照顾得“很好”。   .   那天,我回到成熟殿里,在宏晅身旁安安稳稳地坐下。很快,外面就起了喊叫声,起初还是隐忍地压低了声音,慢慢地,就一声高过了一声,撕心裂肺。   这样的惨叫,大概还要持续很久吧。   我给他添了茶,持着茶壶的手不住地颤抖着,他瞟了我一眼:“你去里边歇着吧。”   我苦笑着摇一摇头:“没事……”说着,眼泪却是丝毫不配合地涌了出来,身上立时没了力气,无力支撑地伏在案上,哭得什么也不顾。   他凑过来搂住了我,带来一阵温暖,我无措地摇着头,不知是在跟他说话还是在跟自己说话,好像只是为了把这些话说出来:“我从没想过……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杀了婉然……她和我认识了那么多年啊……”   “陛下……我心里好痛……我知道她必须死,从她害了我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盼着她死……”我伏进他怀里,哭着哭着又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又不断地留下来,“我告诉她是杖毙的时候,看着她的惊恐我都觉得那么痛快……可是我心里好难受……我不知道我在恨谁……是恨她、还是恨我自己竟这样狠……”   “晏然。”他紧搂着我一声干笑,“你哭就是了,别瞎想。这些事……全都怨不得你。”   我听得出,外面的惨叫声弱了许多,她大概已经熬不了多久了。我也没了什么力气,伏在他怀里感觉连坐起来的劲都没有。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大哭过,哭得自己体力不支,连思绪也不清晰了,只有无尽的疲乏一阵阵袭来。   我以为我在面对婉然的死时只会有无尽的快意,但……怎么可能,那到底是我多年的好友,无论她后来做过什么,先前的感情总是真的,至少曾经真过。   与她的翻脸一样,那些事我都不可能忘记,一辈子也不会。我早就清楚这些的……就如同我早就知道我一定会取她性命一样。为了我自己、为了阿眉、为了芷寒为了怡然……她都必须死。   头一阵又一阵地发着胀,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在心中不住地撞击着,始终辨不清是喜还是悲。   但至少,我解决了一件不得不解决的事情。   .   “陛下。”忽然听到声响,是宦官的声音,“外头了了。”   我蓦地坐起了身,弄得他一怔,嗔怪了一句:“还以为你睡着了……”   外头了了……   婉然她……死了。   我不由自主地站起了身,跌跌撞撞地往外走,他赶上来扶住了我,劝道:“你回殿去歇着吧。”   “不……”我怔怔摇头,“我要去看一眼……”   .   他挥手退开要上前搀扶的宫人,扶着我走到殿门口。婉然倒在前面的广场上,毫无生气。地上依稀有未化完的积雪,雪上有着星星点点她的血迹。   她死了。我最信任、却狠狠地捅了我一刀的人死了。宦官沉默地去拖她的尸体走,我犹豫了许久还是无力地开了口:“陛下……葬了她吧……”   他默了一瞬:“好。”   听到他的答案,我的心霎时平复了几分。赦她三族、安葬她,我想我已经仁至义尽。   后宫就是这样,总要有个成败输赢,让我仁慈到搭上自己的安危放她一命,我做不到。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章说有想给婉然打负的冲动的妹子们……   看了这章心情好了不……   恩……她没能活到国庆长假……   推基友的文~   无宠、废黜、赐死,这是她的上一世。   直至鸩酒入口,方如梦初醒。   在这九重宫阙里,充满了冤魂和鲜血,   更充满了权利和诱惑。   该争的、不该争的,争得起的,争不起的,   这一世她已清楚明白。   前路注定遍布荆棘刀剑,   而那枚已不属于她的凤印,   她是否还能重新执掌?   204   怡然在出了月子后才又再度进了宫,彼时已是春天,一切都是崭新的。枝头开了新花、柳梢抽了新芽,就连一池湖水也皆尽划开,碧莹莹地透着新春的气息。   怡然一进殿就抱起了阿眉,对她说:“阿眉跟舅母回家去吧,带你见你表弟。”   阿眉眨了眨眼睛,就嬉笑着搂住了怡然的脖子:“好!那我要舅母做的豆沙圆子!”   我见状笑嗔道:“什么意思?这就打算跟着你舅母回去、不要母妃了?”   阿眉可怜兮兮地咬了一咬嘴唇,又伸过手要我抱。   怡然见状嗤笑道:“到底还是跟姐姐亲。得了,回头等祈信大一点,我待他进宫来。”   我点点头,将阿眉交给梨娘,与怡然落座后沉默了一会儿,幽幽道:“我们……去趟佛堂   吧?”   “佛堂?”她有一瞬的疑惑,随即了然,“为了婉然?”   我颌首轻叹:“是,快两个月了。”   “是该去看看。”她眉宇间含了几许苦涩,“姐妹一场,最后却是这么个结果。我到现在都觉得如梦一场,总觉得刚与她认识不久、她还是太子府里那个小妹妹,可又确确实实已经了这么多事,她也已不在了。”   “是……我求陛下安葬了她。”我苦笑一声,“姐妹一场,最后能给她的却只是这些。”   我们一起走向佛堂,感受着仍旧微凉的春意。在这一场斗争里,虽是她无情在先,但到底也有我思虑不周的地方。我不是没为她考虑过将来,只是从来不曾同她说过,我若早一点与她说这些、将她嫁出去……   也许,就不会今天……   我想着想着,忽地一声哑笑。   怡然侧过头来,不解地问我:“怎么了?”   我摇一摇头:“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有多少误会、甚至是劫数,都只是因为一句该说却不曾说过的话。”我凄笑着生出泪来,“你知道么,婉然死的那天,我才知道……陛下留了婉然三年,只是因为她以我的名义护了她,让他为了我的心思不杀她……我却为这个怨了他这么久,也许我早该问他一句。”   如果我早问他一句,也许就没有后面的这许多事,婉然不会有机会留下血书害怡然、不会有机会在我的药膏中下毒……我对她的恨,也许就不会这么深吧。那么,我也许只会让他赶她走,而不是杀了她,且是那样极尽痛苦的法子。   怡然听罢沉默了许久,石子路上,只余我与她鞋底触地的声音。终听到她一声悠长的叹息,她抬起头,浅笑着说:“姐姐,你与陛下……到底是有太多的不信任、太多的小心谨慎。若类似的事发生在我身上,我想到的第一个法子便是直言去问你兄长他到底什么意思。”   我黯然颌首:“是。那天,我和陛下都是哭笑不得,只觉得这个误会滑稽极了,却就是端端横亘在我们之间——从我回宫开始算,一年有余。”   怡然字句间笑意分明了些:“但是姐姐没有别的法子。”   我回以同样的轻笑:“是,我没有别的法子。”   因为我与他,到底太悬殊。他可以时刻取我性命、又有各样要权衡的东西。我要守住的,只是亲近的人的性命。若是我孤身一人,我大概会乐于敞开心扉信他一场,但现在我不行,我有兄长、有芷寒芷容、有怡然、有阿眉……   “后宫的女人都是这样吧。”怡然怅然笑道,“不管爱不爱那个人,都是同样的不能信他,生怕搭上自己的合家性命。”   “是。”我缓缓点头,“大抵都是这样。”   “所以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半点不想再牵涉上,就连王公贵族的势力我也不想牵涉半分。”她爽朗一笑,欢愉地拉起我的手,又道,“等祈信大一些,我就跟着你兄长带着他走江湖去,才不要闷在这锦都的一方宅院里。”   “走江湖?”我听得一愣,“你哪会那些……”   “有什么会不会的?我当得了尚仪做得了侯夫人,走江湖有什么难的?”她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轻轻快快地道,“作燕东第一侠的夫人可比这侯夫人听着有气势多了!”   我心里一阵说不出的滋味,曾经,我也想过和兄长一起去走江湖。   就让她替我去吧。   .   终于到了佛堂,在门口见到了个熟悉的背影,她跪在佛像前,瞧着极是虔诚。过了良久,才上前去奉了香。这个场景太安详,我与怡然便都在外面等着,不愿去打扰她。   香已经奉上去许久,她还是驻足在佛像前,沉默着不言不语,大约是在暗自祈祷。那背影一颤,似是有一声长长的叹息,她终于转过身,往外走来。   “娘娘……”她走到门边,看见我们不禁一怔,匆匆一福:“充容娘娘万安、侯夫人万安。”   “免了。”我衔笑扶了她起来,“这些日子都没见到你,听说你病了。冷热更替的时候,病了就好好歇着,上香也不急于这一时。”   “诺……”她又浅浅地福了一福,欠身道,“奴婢告退。”   待她走得远了,怡然方探身望了望她的背影,好奇道:“不就是敬个香么,哭成这个样子?”   我轻喟道:“她前两年在赵姬那儿受的委屈不少,兄长又去世了,总是心事重重的。我想着,来年又是采选的时候,有新家人子入宫、也会放些宫女出去,就让她出宫嫁人吧。”   怡然点点头:“也好,云溪、诗染也年纪不小了,再不出宫就要耽搁了。”   “是,诗染从小订过亲事,来年嫁了便是。”我微笑道,“还有璃蕊,那丫头是一刻都不想在宫里多待,云溪么……她自己跟我说过,她在宫外没有家人,宁可在宫里待着。”   怡然短短一叹:“人各有志,不强求就是了。”   遂一并踏入了佛堂,时隔近两个月,我们在这里为婉然焚了第一柱香。檀香袅袅地飘散开来,一片迷蒙。我沉沉缓缓地一息,道:“我不常来这佛堂,即便来,也是为家人祈福。上一次来为外人祈福,还是刚受封不久的时候,为夏氏来的。”微有一顿,淡笑说,“婉然陪我来的。”   夏氏,那不过是七年前的事,并不算太远;却又已隔了那么久,好像恍如隔世。   “下次再来,就该是为赵姬上香了吧。”怡然一声轻笑,有些刻薄地道,“怪婴这种事,我还真不信她还有翻身的机会。”   “没什么信不信,只要帝太后还是她姑母,她在这后宫里就还有一席之地。”我看向她,笑意中蒙上了一层恨意,“只要有一席之地,就总有翻身的机会。”   而赵庄聆……她一旦翻了身,第一个要杀的人,必定是我。   .   我们在佛堂里待了许久,久到日暮西山。踏出门槛,怡然望了望天色,讶笑道:“呀,这么晚了,我得赶紧回去了。”   我便送了她到宫门口,看着宫门在她身后关上,才转身往回走。   已经许久不这样自己走在宫里了。平日里就算不乘步辇,也总会带一两个人,我简直觉得,再不走一走,我连这打小熟悉的宫道也要忘了。这条路好像比我印象中要远了很多,悠悠长长的,隔着数重宫宇瞧不到尽头。   .   是以在经过御花园那片湖时,天色已暗了大半。我觉得腿脚发酸,就在湖边坐了下来,望着一池碧水阖上眼休息。   难得的宁静。晚风轻轻地拂着,没有纷扰、没有嘈杂,隔开了一切勾心斗角。   “充容娘娘万福。”一个轻柔的女声在微风中响起,我回过头去,她神色淡淡地道,“娘娘贵为充容,怎的出门也不带个人?”   是秋宝林。   我想着先前的事,对她自是没有好脸色,轻然一笑,回道:“宝林你也是个小主,不是同样没带人?”   “臣妾从来不喜欢有人随着。”她轻笑道,“嫌人多太烦,自己走走图个清静。”   “既然如此,宝林小主自己走走便是,谁也别扰谁的清静。”我话语冷冷几是在赶她走,想了一想又说,“若没记错,小主是住在荷莳宫的?替本宫给赵姬带个好吧,她降位这么些日子,本宫忙着侍奉圣驾,也不曾去看过她。”   “娘娘不怕她不祥么?”她笑声中带了探究,顿了一顿又说,“或是娘娘有意给这位昔日的好姐姐添堵?”   我听得一凛:“宝林小主何意。”   “没什么意思。”她清扬一笑,毫无顾忌地走到我身边坐下来,“相较于娘娘与赵姬娘娘的关系究竟如何,臣妾更想说两件事。”   “什么?你说。”出言发现自己平静无比,几乎可说是“轻松”了。好像对她生不出半点防备,就是觉得她不会害我。   哪怕她曾在我的药膏中下过毒。   “第一,臣妾没害过娘娘,陛下降臣妾的位份,臣妾觉得冤得很。”她说得语气明快,全然不似在说一件不高兴的事情,亦不像当初在长秋宫门口时见到的那般淡漠的她。   我“哦”了一声:“所以呢?”   “无所谓娘娘信不信,只是想告诉娘娘一声罢了。”她又一声笑,环着膝盖抬头望着面前的湖面说,“第二件事么,臣妾想告诉娘娘,娘娘您毁了臣妾的一辈子。”   205   “本宫毁了你的一辈子?”我听得一阵诧异,俄而毫不留情面地笑道,“就算你没在本宫的药中下毒、本宫却令你降了位份,也算不得是本宫毁了你一辈子。这是后宫,你失宠这么久已然没什么出路了,可你失宠的时候本宫都不在宫里,怪不得本宫。”   “臣妾说的不是这个。”她无声一笑,有些凄然地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今日见娘娘独自一人,就想和娘娘说了这事。”   我不解地看着她:“你说,怎么回事?”   她却是耸了耸肩头:“罢了,不提了,省得让娘娘添堵。”   见她不说,我也不管她是不是刻意卖关子,便不再追问。她沉默了一会儿,幽幽道:“臣妾可不可以求娘娘件事?”   我一怔:“什么事?”   “如果有一天,娘娘作了皇后……或是当了太后,可不可以放臣妾走?”   她犹是话语轻盈,我听得愕住:“你说什么?”   “臣妾不喜欢后宫。”她默然道,随即又覆上一层笑意,“而且就如娘娘说的,臣妾早没什么出路了,宫里有没有臣妾这号人都一样。”   这平淡的口气,说得好像宫嫔出宫不是什么大事一样。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又是讶然又是奇怪地看着她,“自古以来就没有放嫔妃出宫的事,就算是皇后和太后也做不了这个主。”   “又不需要您明明白白地下旨放臣妾走,不是有别的法子么?”她笑睨着我。   我心中一哽,几乎要以为她知道宏晅当初安排兄长救我出宫的事了。自不可能,那件事连帝太后都不知情,她又岂会知道。   思量片刻,我只淡笑着问她:“你为什么觉得本宫会是皇后?”   “因为娘娘您宠冠六宫。”她说着一顿,垂下眼帘,又道,“哪怕是在您不在的时候。”   我觉出她心中藏着些事,又不便多问,毕竟我与她并不熟络,更谈不上信任。   无言了片刻,她站起身掸了掸裙上沾的灰尘,盈盈一福:“臣妾告退。方才那些话……娘娘若日后有机会帮臣妾一把,臣妾感激不尽;若不能也无妨,娘娘就当没听到过好了。”   “你这人有意思。”我禁不住地一声轻笑,淡看向她,“你与本宫今日也不过是见了第二面,就敢说这样的话。你知不知道那些话都是死罪,本宫若是告诉陛下……”我含着笑垂下眼帘,“长公主府的人可愿意来给你收尸么?”   “可娘娘何必逼死臣妾呢?”她的笑容甜甜的,不带丝毫恐惧,“六宫里已没什么能对娘娘造成威胁的人,娘娘何苦难为臣妾这个失宠已久的人?”   我凝视她须臾,诚恳地缓缓道:“宝林小主你容貌姣好、身姿更是曼妙,要争宠也未必不成,怎会有那样的想法?”   “臣妾自知争不了宠了。”她笑道,“为何不能有别的想法?”   .   与秋禾的一见让我心中疑惑甚深,总觉得她必有不少故事,又或者她知道我一些事。按理我该觉得害怕、想一想是否要先除她才是,却仍是半分惧意也没有,心底就是那么笃信她不会害我。   想起顺充华曾说过她失宠的原因……怒然离开成舒殿?看来她胆子从来不小。   这一见我自是没有同旁人提起,更没有告诉宏晅她那些罪无可恕的想法,只是默默记在心里,即便做不了皇后、太后,但若有朝一日能有个契机帮她一把也是好的。   .   近来都是璃蕊为我梳发髻,她一贯地毛手毛脚,梳着头发说笑两句或者一不小心手上就用过了力,一大早上我时常要痛上好几次。终于忍不住,没好气地对她说:“再让你梳一阵子头,本宫出家都省得削发了,红药人呢?病还没好?”   璃蕊悻悻地退开两步,一福身道:“是,红药姐姐的病反反复复不见好,奴婢也没法子。”   “那就传医女,医女不行就传太医。”我从镜中瞪了她一眼,“且不说她能不能做事,有病这么拖着总是不行。”   “诺。”璃蕊应了一声,却是一副为难的样子,踌躇了片刻,说,“娘娘,奴婢觉得……这阵子红药姐姐奇怪得很。您说,病着的时候多是乏力多眠,她还整夜整夜地睡不好,白日里也一副忧心忡忡地样子。问她哪儿不舒服她说没事,可瞧着面色就是差极了。”   我神色一凛:“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璃蕊想了一想,答说:“除夕……”   终于差不多到了该问她这事的时候。我一直觉得她是有事瞒着我的,也许并非恶意,但兴许不是小事。   不说别的,她的兄长沈立当时是我安排去长秋宫的。我将红药从荷莳宫接出来时正是淑元皇后仙逝不久的时候,她的兄长也差不多就是那个时候去世的。   起初我只是心中存了个疑影、觉得她必有问题,后来的种种却越发让我确信,她的问题,是与她兄长脱不开干系的。   不敢说一定与淑元皇后有关,但也不敢说必定无关。   “都在这儿候着,本宫去看看红药。”我从妆台前站起身,将梳至一半的长发随手一绾,斜插了两根银簪,就移步出去了。   .   我在红药的房间门口驻足片刻,顺着并未合紧的门缝看进去,她没在榻上歇着,而是坐在案前,静静垂着首发着愣,搁在底下的手上应是在摆弄着什么东西。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一声抽噎。又哭了?   推了门进去,她蓦地抬头,愣了一瞬后慌忙擦了眼泪,俯身一拜:“充容娘娘大安。”   我在案几另一边坐下,凝睇她须臾,淡然笑问:“璃蕊说你一直病着,本宫来看看。”   “谢娘娘……”她犹豫了一瞬没敢起身,仍是低低下拜的姿势。静了一静,我才笑道:“免了吧。”   她直起身子,面上依稀还有两道泪痕,我只作未见,平静地向她伸出手。   “娘娘?”她一愣,满脸疑惑。   “你刚才拿着什么,本宫看看。”我微微笑着,却是不容迟疑的口气。   她犹豫了一会儿,把一串黑檀手钏交到我手里,静默不语。我笑而端详着,手指拈过一颗颗珠子,在摸到了些许斑驳时停了手,将那颗珠子转过来一看,上面刻着一个字:沈。   “你兄长留下的?”我问她。   她点点头:“是。”   “看来你早知道他会死?”我轻然一笑,凝视着她神色未动,“或者,他早就知道自己会死,才提前把这个交给你?”   “娘娘……”她滞了一瞬,惶然摇头,强笑道,“不是的,生死之事……谁能提前知道。”   “不能提前知道么?”我扬声笑道,“旁人不说,单说是淑元皇后,只怕是在离世前几个月就知自己过不了这一关了。”   她果然慌了神,身形不稳地缓了又缓,才凄笑道:“淑元皇后是病重……和我们这般朝不保夕的为奴的人……不一样的……”   “你可没正经为过奴。”我不经意地笑着纠正她道,“本宫才是从奴籍赦出来的人。你一个中家人子,早晚有出宫嫁人的一天……也没有太久了,明天的这会儿就要往外放人了,本宫不多留你。”   “真的?”她的泪眼里瞬间有了惊喜,含笑一拜,“多谢娘娘。”   “不谢。”我抿唇笑着,徐徐又道,“还不肯跟本宫说说你兄长的事么?”   她默了片刻,缓缓道:“兄长他……是暴病……”   “砰”地一声低响,我击在案几上的右掌微微窜着麻意,面上的笑容却半分没变:“红药,你也进宫这么久了,该知道做事的规矩。本宫可以明年放你出宫,就可以把你送回荷莳宫去。赵姬的位份降了这么多,身边缺少伺候的人,本宫乐得送她这个人情。”   “娘娘……”她瞬间有了恐惧,但只是那么短短一瞬,便又恢复了平静,含着泪看向我,浅笑道,“娘娘可以不信……但实情就是如此,您就是送奴婢回荷莳宫去,奴婢也没办法……”   她突然嘴硬了。我冷然看着她,看得出她其实也是害怕的,既然害怕还如此嘴硬,只能是为了护什么更重要的人。   “红药。”我长声一叹,“你该知道,本宫做事从来不喜牵涉无关之人。婉然待本宫那般,本宫还不是照旧求陛下赦了她三族?”   她微有动容,仍是静默着不开口。我抿唇一笑,续言道:“本宫不知你和你兄长究竟做过什么,但很清楚你们不曾害过本宫。至于若伤过其他的人……那和本宫没有关系,本宫来问你隐情也只是想知道有没有自己能用得上的事。你大可放心,无论是怎样的事,本宫必不牵连你们,更不会动你们的家人。”   “娘娘……我……”她很是犹豫,紧咬着下唇不知要不要开口。我颌首一笑:“罢了,实在不肯说就算了,你好好歇着。不过本宫想让你知道,这后宫,是个成王败寇的地方,若是本宫败了,你们一干人都难有好日子过。”语中一顿,淡看着她又道,“本宫可不知道这一败能不能拖到你出宫后。”   206   红药仍旧忐忑着犹豫着没有开口,我亦没有多同她耽搁,起身离开。当晚叮嘱着璃蕊别忘了给她传太医,她帮不帮我是一回事,总犯不上让她在出宫前一年病死了。   翌日一早,我在晨省后回道寝殿时见到了红药。   她见我起身浅浅一福,道了声“充容娘娘安”,我见她仍是病容憔悴便皱了眉头:“病没好就回去歇着,这儿不差你一个人。”   她略有怯意地抬了抬眼,“奴婢没大碍了……”   我静静注视了她一会儿,俄而一笑:“都退下。”   林晋便挥手命旁的宫人都退下了,自己最后一个退了出去,将门阖上。我拉着红药一并坐下,又亲手倒了杯茶给她,缓和道:“你说吧。”   “诺……”她点点头,却是沉默了一会儿,茫然地抬头问我,“娘娘……您说真有冤魂索命或是故去之人托梦的事么?”   我抿笑道:“本宫不曾见过,但这样的事,本宫总是宁可信其有的。”   她低下头沉思着,过了许久我也不曾催促她,她终于抬头道:“奴婢近来……总梦到兄长。他和奴婢说……说皇后娘娘在阎王那里告了他一状,弄得他投不了生……”   我听得一栗,仍是微笑着问她:“你兄长……究竟和皇后娘娘的死有什么关系?”   “他……”她欲言又止,迟疑少顷,眼泪就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无比惊惧地狠咬着牙关说,“娘娘,奴婢不敢说,那是诛九族的大罪……兄长告诉奴婢此事的时候,就特意叮嘱过……便是怎样的逼供也说不得……”   她几乎支撑不住坐姿,放在膝上的双手紧抓着裙摆。这样的恐惧我不是没有见过,这不是怕自己死,是面临灭门才会有的绝望。   “红药……”我站起身走到她身边重新坐下,半搂住她的肩膀温和劝道,“你说出来,本宫能解决自然会解决,如若解决不了也断不会牵连到谁。你在本宫身边这么多年,本宫总不会去害你。”   “娘娘……”她倏尔紧抓住我的手腕,手上用了十分的力气,身上却无力极了,“奴婢害怕……奴婢知道哥哥是宦官不能出宫,但奴婢从没想过他会就这么死了……那天……那天奴婢偷着跟到后山,亲眼看着他断了气……”   我从没见她如此激动过,双目空洞着不知看向哪里,更是全然顾不得礼数规矩。眼看着亲人离世,这是怎样的痛我并不是不知道,一时已后悔问她这些了。   “好了……不说了……”我一壁出言缓缓劝着一壁轻抚着她的后背给她顺气,她却恍若未闻,仍紧紧抓着我,丝毫没有松力,眼泪越流越多:“我该拦着他的……我明明知道他在做什么……只恨我胆子那么小……”   她转向我,仍是双目空洞着,睁得很大却无神:“他亲口告诉我……他每天给皇后娘娘添的熏香都是与皇后娘娘相克的……太医查不出、即便查出也不敢说……”她说到此,陡然脱了力,身子向前一倾伏在了桌上,“我怕极了……我想去告诉陛下,可是兄长告诉我不能说……他做这些都是为了保我的命,如果我说了,我们都会死……”她死死咬住了下唇,激动之下好不容易停了的眼泪再一次涌得猛了,带着无尽地悔恨嘶哑道,“可我后来才知道……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   她撑起身转向我,稍微平静了几许,犹是眼泪不停地道:“娘娘您不知道静媛夫人和婉然是怎样的心狠……多少次,我撑不住了,都想把这事捅出去——哪怕不能告诉陛下,我喊出来,让其他人听见也好……可是我到底不敢……我怕我和兄长都死在宫里,家中就没了指望……”   她的话语已很混乱,哭个不停说个不停,却没几句有用的。我心中焦急,又知是悲痛所致不好怪她,便耐下心来镇静地追问她:“你是说……是静媛夫人让你在淑元皇后的熏香里下的毒?”   她哽咽着点头:“是……兄长告诉我说,他大概不能陪我多久了,要我平平安安出宫,回家替他孝敬爹娘。我听着不对,追问了好久他才告诉我这些……他说静媛夫人断不会留他的命,让我不能再将此事告诉任何人,更不能让静媛夫人知道我知道此事……”   我平复着心神,又问她:“可有证据么?”   她却摇头:“没有……兄长只是说了几句……”她说着蓦然回神,看了看仍抓在我腕上的手,缓缓松开,喃喃道,“奴婢失仪。”   “没事。”我笑了一笑,又问她,“那……你兄长葬在哪儿了?”   “哪有的葬……”她一声凄厉的笑,“皇后娘娘去后,兄长被调到了尚食局做些杂事。结果……结果不出两天就说得了急病死了,奴婢在尚食局有相熟的人,跑来告诉奴婢,奴婢跑出去看,正看到他们抬着兄长出去……”她的笑声间添了狠意,切齿道,“奴婢跟到后山,等他们走了悄悄看了一眼,兄长他还没断气啊……口鼻里全是血。”   是被下了毒灭口。   我无声一喟,只觉难以再支撑起笑容。她顿了一顿,又道:“兄长临死前还告诉奴婢……一定要平安地出宫,若不然……若不然……”她的面容温和平静了几分,甚至有了些带着回忆的笑意“他说他做鬼也不会放过我……”   所以她就一直在荷莳宫忍着,阖宫上下都对她那么刻薄她还是忍着。直到见了我的面,她都连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说。   大约不仅是怕自己死吧,更怕说出来,会牵连了九族性命。她不过是想熬到出宫,可她实际上又那么怕赵姬,我依稀记得,后来在婉然要挟我让我送她回荷莳宫时,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地求我赐她一死。   那两年里,相较于我,她只会过得更不易。   .   我扶着她坐着,缓了许久她才缓过来,擦干了眼泪,微微笑说:“奴婢方才……太激动了,娘娘恕罪。”   我莞尔一笑,颌首道:“多谢你告诉本宫这些。若早知你兄长死得那般……本宫就不该再让你想这些事。”   “哦……还有一件事。”她擦着眼泪抽噎着又说,“娘娘许是觉得无关痛痒了,但奴婢觉得……还是告诉娘娘为好。”   我定睛道:“什么事?你说。”   “当初给娘娘的药膏里下毒的……大概……不是秋宝林。”她哑声一笑,“娘娘别怪奴婢为她说话,奴婢在荷莳宫的时候,因为静……赵姬娘娘的关系,阖宫上下就没人敢待奴婢好,唯独她不顾忌这些。”她望着我,眸中满是对答案的渴求,“奴婢觉得……她不是那样的人。娘娘如若也不确信是她,就放她一命吧。”   我点头笑道:“知道了,本宫原也没有再找她算账的意思。”我凝视着她顿了一顿,又道,“但你觉得不是她做的,仅是因为她曾待你好过么?”   她顿时沉默了,少顷,才又带着几分胆怯轻轻说:“奴婢曾无意中……听婉然和玉禾交待过这件事……”   她抬了抬眼觑了我一眼又道:“具体也没听清楚,就听提到了娘娘、提到了伤口什么的……想想后来的事,应该就是……”   “够毒的。”我凛然间轻声一笑,“可惜了,本宫还是充容,她静媛夫人倒先被废为了正五品姬。”   “娘娘……”她惴惴不安地唤了一声,然后道,“您可别让赵姬娘娘知道奴婢知道皇后娘娘的死因……”   我了然笑应:“莫说是她,本宫对谁也不会说。你安心就是了。”   .   我并不能担保静媛夫人日后不能东山再起,但我要竭尽所能不让她东山再起。一时并不知有什么可作,原想着红药兴许能帮上些忙,可到头来她能做的也只是告诉我这些,没有半点证据留给我。   所谓口说无凭,莫说有帝太后护着的赵姬不会因这红口白牙就被赐死,便是没了帝太后,宏晅也还要顾忌着前朝的赵家。   急不得恼不得,只好暂且放下。但到了合适的时候,想必这件事会是打垮赵姬的最后一击。   扬音唤来宫人,让璃蕊陪红药回去歇着,留下了林晋和云溪,将红药方才所言一一告诉他们。云溪直听得浑身一僵:“好毒的心思,怨不得皇后娘娘突然一病不起……一边逼着人家的兄长做这样的事情、一边又待做妹妹的这样刻薄,也亏她们下得了手。”   林晋闻之只是不以为然地冷笑:“这算什么毒了,娘娘从前和赵姬是怎样的情分、又是如何待婉然的,换来的是什么?”言罢一思忖,欠身问我说,“那娘娘现在打算怎么办?您……总也不能把红药推出去。”   “自是不能。”我轻轻一笑,“就算把她推出去,也没什么大用处。这事没有证据留下就用不得,唯一的作用,便是在赵姬要被废位的时候揭出来,把废位变成赐死了。”   遂悄声与林晋云溪交待了几句,二人听罢当即露了喜色,林晋揖道:“诺,臣这就着手去办,来日必定不让娘娘失望。”   207此恨婉转无绝期   大燕朝隆庆十六年秋,锦都。   马车缓缓停在一座宅院门前,这宅院的大门高高的,自内而外透着一种说不出的肃穆,让人不敢接近了去。   这也确实是个旁人接近不得的地方,太子府。   大燕朝储君的住处。   .   从马车上下来一个女孩,□岁的年纪,生得眉清目秀,一身宫女的装束,望了望面前的大门,怯生生地问同来的宦官:“就是这儿?”   那宦官淡看了她一眼,尖声尖气地应了句:“是。”   便带她上前去,叩了叩门。一个最多不过二十岁的宦官开了门一瞧,便笑道:“这就是夫人指下来的人?”   带她同来的宦官一揖,笑应道:“是,夫人亲自挑的,让尚仪局的宫娥好生教导了大半个月才吩咐给送来。小丫头到底不懂规矩,大人日后多照应。”   二人寒暄应承了一番,带他来的那人便告了辞,开门的宦官带了她进去,一壁往里走着一壁自我介绍:“我是殿下跟前管事的,旁人叫我一声郑大人,你也这么叫就是了;府里的尚侍姓方,叫方尚侍便是。”说着回头睨了她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我……”小姑娘出言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垂首道,“奴婢雨梦。”   郑褚听得脚下一滞,回过头来看了看她:“舒韶夫人没给你改个名字?”   她怔住。舒韶夫人是给她改了名字的,但她不喜欢那个名字,那名字复杂到她现在都没记住怎么写,因此一看换了地方就想改了回来,怎么一下就被问着了?   郑褚又觑了她一眼,说:“和太子殿下的未婚妻同名,夫人若没给你改,就让殿下给你改一个。”   她顺势点了点头,喃喃道:“诺,听殿下的。”   郑褚却没带她去见太子,而是去了她的房间。她一边收拾着东西郑褚一边叮嘱她一件事情,门忽地被推开,两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小姑娘探了身子进来张望,望一望她然后望向了郑褚:“郑大人,她就是舒韶夫人送来的么?”   郑褚回头一看,笑道:“是,你们来。”   二人一并走进来,郑褚便向她道:“这是晏然、怡然,晏然入府早些,怡然三个月前来的,肃悦长公主挑来的人。你们年纪差不多,房间也挨着,有什么事互相照应着。”   二人看看她,那个从服饰来看品秩略高的便嬉笑着问郑褚:“奴婢是晏然、她正好叫怡然,难不成她叫肃然什么的么?”   郑褚瞧了她一眼,回答晏然说:“殿下还没给赐名呢,你要是有主意可以跟殿下说说去,先前的名字连问也别问。”   晏然和怡然一福,答了声“诺”,四只小手一伸就把郑褚往外推,一边推着一边还说得客气:“大人您去忙您的就是了,我们来照顾她,不劳您操心。”   郑褚就这么被“请”出了门外,二人一不做二不休地把门栓上,听到郑褚在外面提了声叮嘱说:“别光顾着玩,晚上得带她拜见殿下去。”   被搁在门外的郑褚听到里面一串清凌凌的笑声,然后听到了晏然的答话:“知道了。今晚奴婢和怡然都当值,带她同去便是了。”   郑褚转身离开间一声长叹:打去年晏然来了,府里就热闹了好多;怡然来了之后直接热闹程度直接翻了一倍;这回又添了一个……   他也明白,这三个人里,除了受太傅所托送进来的晏然,其余两个,一个是舒韶夫人指进来的一个是肃悦长公主指进来的,多半就是指望着日后当嫔妃的。倒也未必图什么,不过未来的天子枕边能有个说得上话的人总是好事。   当然,六年后,郑褚知道他错了……   .   当晚,太子贺兰宏晅的书房里一片安静,四下侍立的下人都不出声。一会儿,外面响起了脚步声,也是轻轻的,小心翼翼地不打扰这片安静。   郑褚便悄声迎了出去,正是那三人来了,郑褚压着音道:“晏然怡然先进去,你等着殿下歇下来了再去见。”   晏然与怡然一福,就进了屋去,郑褚也随了进去,独留了她一个人在外面。已是深秋——准确地说再过几天就要立冬了,虽在书房外头还有个小间,门却敞着,小风冷飕飕的。四下倒是有坐的地方,但她也不知能不能坐,就站着到处张望。   .   书房里是个不一样的景象。晏然如往常一般进了屋研好墨、添好茶,就坐到了自己的案几前1,拿了昨日没读完的一本书来读;怡然站在太子身边,不停地走神,直往晏然这边看。   晏然拿着书,实则也没看进去。小孩子玩心都重,想着外头还有一个日后的新玩伴,书什么的就成了摆设。   可这俩人又不敢吭声,就是一会儿对望一眼,动动口型,再看一看外面;再各自发会儿愣,再重复如上动作。   郑褚轻咳提醒了两次,两个小丫头还是不知收敛,倒是弄得太子也朝晏然看了过去,开口便是一句:“你又干什么了?”   “……”晏然愣住,哑了哑道,“奴婢……没干什么啊……”   太子遂睇了怡然一眼,又道:“那你们俩眉来眼去干什么呢?犯了什么错赶紧招,别掖着。”   “才不是……”晏然委屈地念叨了一句,便回道,“今天舒韶夫人送来的宫女来啦,在外面候着呢,殿下要不要见见?”   郑褚暗瞪着她,忍不住地腹诽:我怎么就这么想抽你呢?   太子“哦”了一声,答说:“一会儿吧。”又继续看书。   晏然不怕死地追加了一句:“殿下,外头冷。”   太子就放下了书,看向郑褚:“先让她进来吧。”   “……诺”郑褚应得无奈,转身出去叫那新来的宫女。   .   见了她,太子第一句话也理所当然是:“叫什么名字?”   “奴婢……”她滞了,求助地看向郑褚,郑褚笑道:“等殿下赐名。”   旁边的晏然和怡然开始怯怯私语,太子瞥了她们一眼,想了一想,便道:“叫婉然吧。”   这边她还没回话,就听得那边怡然一笑出声,伸手就拔了晏然髻上的一只簪子:“我赢了!”   郑褚瞪过去:“叫什么叫!”   太子扫过去:“什么赢了?”   “这个……”怡然垂下头,将簪子握在手里,犹自沉浸在胜利地喜悦中笑道,“奴婢和姐姐打赌,奴婢说殿下给她赐名必定有个‘然’字;姐姐说不可能,说奴婢也不过是名字正好碰上了,若是殿下赐名才不会特意用这个字呢。”   太子笑看向晏然,晏然怒瞪着太子,怡然摆弄着手里新得的簪子甚是欣慰。   婉然盈盈一福:“谢殿下。”   .   当下婉然就觉得,在府里混得更好、更了解太子心思的一定是怡然,当晚她就去了怡然房里,有一句没一句地套着近乎,显得颇是亲昵。   亲昵道她自己心里都在感慨,自己好深的心思。   怡然却是个没什么心眼儿的人,和她聊得开心,晚上还留了她在屋里一同睡,两个小姑娘又聊到了大半夜。   第二天早上,她们起床后,她却不忘多问怡然一句:“不叫晏然姐姐么?”   “姐姐早起了。”怡然回身一笑,“她总起得早,殿下上朝前她就过去侍奉了,差不多是寅时。”   “寅时……”婉然啧了啧舌,“那么早?”   “是,殿下也劝她多睡一睡,不过她觉少,劝了也白劝。”怡然便拉着她往外走了。这会儿天已经大亮,宫中早下了朝,她们走到书房前的时候太子刚好下了朝回来也往这边来。   远远地就听到晏然的声音,很是带着些懊恼:“不管!殿下就得赔奴婢簪子!”   继而就是太子带着笑说:“俗话说愿赌服输,晏姑娘你很是不磊落啊!”   “殿下成心让她赢,怎么还成了奴婢不磊落!明明是殿下不磊落!”晏然不依不饶,殊不知数步之外的书房里二人正侧耳倾听着。   “我哪儿不磊落了?”太子驻步一拍她额头,一本正经道,“我这是教你学好,哪有打赌还去买通人的?你活该输给怡然。”   “殿下你仗势欺人欺凌弱小惨无人道惨绝人寰丧尽天良。”晏然快语如珠,婉然在屋里吓得直捂嘴,怡然则是不住地翻白眼:“这是把学过的成语全用上了吧?”   愣神腹诽间二人踏进来,怡然和婉然一惊,连忙福身:“殿下大安。”   “免了。”太子笑看着怡然,又看向婉然,一副“叫你话多”的表情,端得是幸灾乐祸。   天知道那天太子府的书房里,晏然尖刀般的目光是如何在太子与怡然间划来划去,换来的是太子的淡然和怡然的得意。   那年,婉然八岁。她进了太子府,获得了日后要陪伴她很久、后来又被她亲手断送的姐妹之情。   那天她只觉得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在心里滋生着,过了好几年她才知道,这种情绪大概叫做嫉妒。可她却是从一开始就很清楚,她的心思,比那二人要阴得多了。   似乎是天生就有的。   .   过了一年,太子大婚。那年,婉然十岁。   这一年里她一直过得小心,从没犯过什么大错。太子对这三个人都不错,她的日子也挺滋润。   头一个大错就是打翻了婚礼所用的牢食2。   虽是厨房新备了一份且什么都没耽搁、太子一时甚至都不知情,但还是不能改变婚礼前出现这样的事不怎么吉利的事实。   她就被罚在前院跪了一夜,那天她望着星夜,入府以来第一次哭了。晏然和怡然也跟着心情不好,去求了郑褚几次,郑褚也不敢直接饶了她,还得等次日让太子或者太子妃发话才是。   可婉然看到的却是另一回事,她只觉得晏然和怡然都不在、独留了她一个人,定是把她忘了自己休息去了。   她甚至一时连夜里不能随处走动的规矩都忘得干净。   心里就有了怨,却什么也不敢说,在听到脚步声的时候,她几乎已经昏昏欲睡。   新婚次日太子并不早朝,这是太子要带太子府入宫拜见皇后和舒韶夫人。她想喊一声,但一夜病下来,嗓子已经发了哑,就眼睁睁地望着他们离开。郑褚一时忙忘了这事,也没提醒一声。   是以她一直跪到了两个时辰后,太子和太子妃从宫里回来。晏然怡然早就在门口等着了,虽没同她说几句话,她也看得出二人神色的焦急,但想起昨晚自己独自跪了一夜,心里竟是半点感激也没有,只冷冷地想:虚伪。   太子回了府,入府见到在这儿等自己的晏然和怡然,便觉得定然有事。二人垂首一福:“殿下大安、太子妃大安。”   “怎么了?”太子妃疑惑地看了看她们,笑问一句。怡然开口就要答话,晏然犹豫地拉了拉她——这是关乎婚礼的事,焉知太子妃不会怪罪?还是私底下跟太子求个情好。   太子妃也识趣,瞧她们这个样子觉出是有自己不便听的话,又知她们都是府里得脸的侍女,朝太子一福便道:“臣妾先回去歇息了。”   太子颌了颌首,太子妃便向里去了。太子淡看着二人:“说吧。”   “殿下……”晏然斟酌着言辞,总是没勇气告诉太子婉然打翻了牢食,犹豫了半天支支吾吾道了一句,“婉然她是无心之失……”   “什么无心之失?”太子不解间转头一看,终是看见了跪在院子一边哭得眼睛通红的婉然,便走了过去,问她,“怎么了?”   “殿下……”婉然俯身一拜,惊惧地抽噎道,“奴婢知罪了。”   太子睇一睇她,复问“怎么了?”   “殿下。”晏然和怡然一边一个蓦地跪了下去,“求殿下饶了她。”   “晏然。”太子轻蹙眉头看着晏然,“你说清楚了。”   晏然不自觉地缩了一缩,道:“她昨天……不小心打翻了殿下和太子妃的牢食……”说着看一看婉然又睨一睨太子的神色,“都跪了一夜了,一直到现在。”   太子听罢淡看了她半晌,好像在犹豫要怎么做才好。弄得她心中不安又不敢多说话。   须臾,听得太子一喟,伸手扶了她一把:“起来吧,回去歇着。”   那天,照理是晏然和怡然替她说了情才得以救了她一命,九岁的她却并不知感激反有些怨。不知感激却又对二人千恩万谢,弄得二人直不好意思。   .   隆庆十九年,皇帝驾崩了。那年,晏然和怡然十二岁、婉然一岁。她们就这样进了宫,同是御前女史的位子。   十一二岁的年纪,做到这个位份算是很不易了。不过三人虽则年纪小,却规矩全,做事也机灵,宫人羡慕却不敢有太多不服。   进宫的第四天,晏然就病了。婉然知道,晏然身子最弱,平常吃得不多睡得也少,总是时不时就病上一场。太子时常会去看她,又或者在她没病却没胃口的时候威逼利诱她多吃些东西。   这些在太子府里都见惯不怪了,可现在是在皇宫。   一连两日,皇帝没见到晏然在跟前,就知她不是寻常休息,随口问怡然:“晏然呢?”   怡然答也答得惯了,一福身老老实实道:“病了,告假歇息了。”   皇帝便搁下了笔:“带朕去看看。”   这是刚安顿下来不久,皇帝尚不知晏然的住处。婉然和怡然就一起打着宫灯带着他去了。到了门口,怡然欠身说:“陛下,到了。”   皇帝信手推开门,屋里烛火亮着,婉然只往榻上一瞧就惊得心里“咯噔”一声。   只穿着中衣裤的晏然在榻上睡得四仰八叉。   宫里有规矩,宫女只许侧睡3。婉然被送到太子府前,在宫中就被尚仪局的宫女严板过这条,说得简单点就是打出来的,于是这么多年都不曾变过。晏然不一样,她直接去了太子府,太子不愿意苛责她,也就没人管她这些小毛病。因此晏然只是台面上的规矩学得周全,对这些个小规矩的熟悉程度当真只是“限于理论”。   彼时婉然虽则偶尔对晏然和怡然有怨,却是被她自己压制得很好,她仍旧把她们当朋友。乍见了这样的情境,她脱口而出:“陛下……”她想为晏然说点什么。   却见皇帝沉着脸在门前淡看了睡成了个“大”字型的晏然一会儿,忽地一声轻笑,提步走了进去,弯腰拾起被踢在地上的锦被,抖开,给她盖上。   睡梦中的晏然察觉到被子落下来,紧抱住被子翻了个身往里滚了滚。   皇帝一声哑笑。转身想走,又看到榻边小几上的瓷碗,里面褐色的药汁仍冒着热气,大抵是宫人煎好了端进来的,见她睡着就没叫她。   皇帝就坐了下来,推了推背对着自己的肩膀:“晏然,醒醒。”   “嗯……”晏然睡得迷迷糊糊,没什么反应;一旁的婉然忐忑地看了怡然一眼,怡然很淡定。   “晏然。”皇帝又推了推她,她终于翻过身来,强睁开眼看了看,猛地坐起来:“陛下……”   皇帝指了指旁边的药碗:“先把药吃了再睡。”   “诺……”晏然立刻应了一声,巴巴地望了一眼那药碗却有些犹豫,“陛下……奴婢……一会儿喝……”   太子府上下都知道她最怕喝药。   怡然在后憋着笑,婉然却是矛盾的心思,一方面盼着晏然快点好,同时又不屑地淡看着,心说如今太子登基做了皇帝,他还能再喂你药不成?   可是那天,十一岁的婉然,就看着皇帝把药端起来,舀了一勺吹凉,送到晏然嘴边,对牙关紧咬的晏然冷冰冰吐了两个字:“张嘴。”   晏然死拧着眉头把药喝了下去,简直要哭出来。皇帝锲而不舍地喂了她小半碗,她忍不住了,可怜巴巴地伸了手:“陛下,奴婢自己来。”   长痛不如短痛,晏然终于把药一饮而尽。   怡然含着笑拿来桌上的糕点给晏然解苦味,婉然却望着二人愣了神。这是她头一次以这样的心思看着皇帝,她觉得这个侧影,潇洒却又温和极了。   但这却是晏然独一份的待遇,不久后她就更加确定这件事了。她在入冬的时候一连病了十几日,皇帝差人来问过,亦有过各样的赏赐,自己却从未出现过。   婉然第一次强烈地觉得,自己按捺不住平日里只是偶尔出现的嫉妒了。她心里太难受,任由着这种嫉妒慢慢地转化成了恨。   .   病好后不久,她们迎来了入宫后的第一个新年。除夕有宫宴,散去时已很晚,她们却仍兴致颇高地守岁,全然不顾第二天还要当值这回事。   几个小宫女都聚到了晏然的屋子里,围在桌前吃着各样糕点聊个不停。聊起宫里的趣事,也聊起日后的打算。   不记得是谁先提的,但似乎是先问的怡然:“听说你是大长公主送去太子府的,将来多半是要为嫔为妃的!”   说话的人兴冲冲,怡然却摇头如拨浪鼓:“才不要,我要出宫去,找个能只对我一个人好的人嫁了。”   那人就有些失望,又看向晏然:“你呢?陛下待你最好……”   话还没说完,就被晏然硬生生打断:“停。我才不做嫔妃呢,我是晏家的女儿,爹娘必希望我嫁个好人家为妻。陛下也说了,过两年就赦我出奴籍,指一门亲事。”   终于问到了婉然:“那你呢?”   婉然想了一想,这几年里她心思转变颇多:刚进宫时,她憧憬着能在宫里干出点样子,比如做到六尚局女官或是宫正什么的;被罚跪一夜的那一阵子,她只想回家;但现在……自从见了给晏然喂药的皇帝之后,她多希望自己也能有那一天……可她也知道现在的自己不行,除非,她做了他的嫔妃。   “我不知道。”婉然闷闷地道,“没想过这些,日后再说吧。”   这样的心思,在她心底压了很多年,她总是告诉自己“日后再说吧”。   那年,三个十一二岁的姑娘围在桌前说出的心愿,终会在未来的一日变成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笑话。晏然作了宫嫔,受尽万千宠爱却只是妾室;婉然被杖毙;完成当年心愿的,只有怡然。   .   时光如逝水。转眼就是永昭三年,第一次的家人子采选已过,晏然也已及笄,在半年前作了御前尚仪。目下,皇帝已经为她定了门亲事。一直没告诉她夫家是谁,晏然威逼利诱数次,皇帝却就是不说。   很多大事,变化都在一朝一夕间。谁也没想到晏然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得幸,堪称是六宫震惊,皇帝一如既往的没有亏待她,直接封了她琼章,指了御前和她相熟的人去侍奉。其中便有婉然。   有那么一阵子,就是晏然刚受封后的一阵子,皇帝为前朝的事烦着心,鲜少踏足后宫,晏然自然而然地失了宠,遭尽白眼。   也就是那么一阵子,婉然觉得,反正自己作不了宫嫔,就这么陪晏然一辈子也挺好。   可得宠的人注定是要得宠的,晏然本想用来生病避宠的果脯为她复了宠。   六宫上下,唯独晏然和皇帝感情不一样,那是自小结下来的情分。皇帝与旁的嫔妃是夫君与妾室,更是君臣;她,却敢肆意说笑,时常不经意间忘了规矩、没大没小。   这些婉然都冷眼看着,从不提醒。她心底时常有一股期盼,盼着晏然会不会有一天放肆太过、弄得皇帝忍不了她。她也瞧得出来,晏然比往常作宫女时多了一份刻意的谨慎,即便是和皇帝说笑时,也无时无刻都在。   不过不经意间的忘形,不是这刻意的谨慎能约束得住的。   .   婉然一直知道,自那晚开始,晏然就对皇帝有了恨——没有恨也有怨。因为他害得她不能嫁人为妻,反倒要在这后宫里步步为营。婉然陪着她步步为营,却始终希望那双眼睛多看自己一瞬。   晏然的恨意终于在醉时爆发了。大概是因为醉得太厉害,让她恍惚间想到了那一晚,抵死不从。   候在外面的婉然,看到皇帝拂袖离去,看到红药惊惶不定的眼神。   她短短迟疑了一瞬,便提步追了出去:“陛下……”   “陛下。”她拦到他身前,在他阴沉的目光下滞了片刻,蓦地跪了下去。原来,即便她鼓足勇气追了出来,能对他说的也只有四个字:“陛下恕罪。”   皇帝没有理她,冷冷离开。   .   次日,她疑惑不安地问晏然昨晚出了什么事、告诉她皇帝走的时候面色阴沉得可怕。酒醒后的晏然已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不过在郑褚来传的时候,她看得出,晏然她怕了。   皇帝冷笑着说晏然酒后吐真言,晏然惊惧不已地谢罪,言辞间不乏算计,或是真情表露、或是以退为进,到底为自己躲过了这一劫。   晏然回到明玉殿,她却在半路告诉郑褚,自己有东西落在了成舒殿,要回去取。   她第一次有胆子对皇帝这样说话:“陛下,她那些话里才有几句是真的,您不知道么?”   皇帝看她一眼,淡淡道:“知道,那又能如何?朕总不能废了她。”   朕总不能废了她。   婉然一愕,为什么不能废了她?她那是欺君。   但理智告诉她,他不能废了她,她也不能劝他废了她,她们是朋友。不管她对晏然是否心存嫉妒,晏然却是真心信她的,这一点她很清楚。   她缓了缓神,抬起头,见皇帝正看着她。那目光是冷冷的探究,看得她一滞。   “朕让你去照顾她,你却来挑拨?”   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随了他多年的她却听得出,这就是怒。定了定神,平静答道:“奴婢不敢,奴婢只是觉得陛下与娘娘这般不是个法子,总还是交心为好。”   良久之后,她只听到皇帝一声长长的叹息,然后对她说:“退下吧。”   那天,婉然忽然有了一个可怕的想法。她要一直不让晏然与皇帝交心,误会便会越来越多,皇帝总有一天会厌了晏然。   她想,她不是没有机会。但那时,她还觉得,就算自己有朝一日也做了嫔妃,她也不会同晏然翻脸的。她深知晏然待她不错,她不想失去这个朋友。   .   晏然和怡然的交谈,绷断了她在如火的嫉妒下对二人残存的一份情谊。   那天她本不当值,但一同做事的云溪病了,就换了她去。到了寝殿门口,她听到怡然的声音,便下意识地驻了足。是晏然和怡然在闲聊着,如常的轻松。   “真不想作这宫正,姐姐荐我上去,便是欠了我的。”怡然笑道。   晏然嗔笑说:“得了便宜卖乖。知不知道这位子多少人想要?好好做你的事,再过两年也该嫁人了。”   婉然在一瞬间怒不可遏。原来,晏然占有的不仅是皇帝的心,还有许许多多她在意的东西。   比如宫正的位子,晏然很清楚她想要——她曾对晏然说过,自己想做六尚女官或是宫正。目下尚宫是两位太后身边的人、尚仪是晏然、余下“四尚”的女官一时半会儿不会换人,唯独有变动的就是几年前老宫正出了宫。   怡然顶上了,她有些不服,却一直不知是晏然荐上去的。   .   那天她跑到湖边大哭了一场,哭得泪如泉涌。她觉得,多年来的好姐妹一直在骗她。而她盛怒之下转身离开而没有听到的后话是,怡然叹着气问晏然:“姐姐何必逼我?姐姐也知道,婉然一直是想要这个位子的。”   晏然浅笑说:“我知道,但总觉得她心思毒了些,我怕她坐到这个位子上更加压制不住,我总不能让宫中酷刑成风。”   她在湖边见到了静妃,嫔妃中最护着晏然的人。静妃温和地问她怎么了,她不敢说,静妃就笑问她是不是与晏然生了不快。   她沉默。   哭得迷糊地她,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和静妃一起去了荷莳宫、又被静妃哄着道出了对晏然的全部不满。   她只记得静妃对她说:“说到底,还是晏然太不顾及你了。若她不在,你自然就心顺了。本宫也想她消失,你可愿意帮忙?”   静妃询问她的意思,她陡然怔住,不可置信地望着静妃、这个晏然一直视作姐姐的人:“娘娘……”   而静妃会这样开口问她,就已是心中笃信她会答应了。   她确实答应了。   .   静妃有她的计划,一五一十地对婉然说了。天衣无缝,可以逼着皇帝废了晏然、让晏然翻不得身。但她觉得,凭皇帝对晏然的情分,不足以让他赐她一死亦或是废她入冷宫。   如若只是降位禁足,晏然还是会有翻身的机会。   婉然决定不给她这个机会。她结识了嘉姬任霜月的太医,虚情假意骗得他神魂颠倒。   在静妃把晏然毒害娆谨淑媛的事“揭”出来后,她告诉张太医,想法子去骗嘉姬,让她相信自己有孕了。   张太医二话没说便照做了,不过这一计却没用上。   皇帝确实没有赐死或是废黜晏然,却也贬入了煜都旧宫为奴,同样是翻不得身了。   .   晏然离宫那天,婉然拿着从她那里找到的玉佩去了成舒殿,她要一争自己一直想要的东西。皇帝见了她,却是从未有过的冷漠。   她平静地把玉佩呈上去,对他说:“姐姐说……希望奴婢代替她……陪伴陛下。”   这话说得直白极了,说得她自己都红了脸,头也不敢抬地期盼着皇帝的答案。过了许久,低垂的头的她见到皇帝走到了她面前,伸手扶了她起来,却是无甚感情地道:“婉然,就算是晏然的意思,朕也不能听。”   “陛下……”她滞住,怔怔地望着他,说不出话。   “你该知道,是你害了她。”   她慌忙地摇头:“不是的……娆谨淑媛……”   “她没有害娆谨淑媛!”皇帝厉声喝道,言罢顿时无力,停了一停,阖上眼睛,“她没有害娆谨淑媛,朕信她,但朕救不了她。”   “陛下……”她思忖了一会儿,几是乞求地再度道,“那……求您让奴婢回御前吧。”   她觉得他会答应。   “不行。”皇帝的回答很干脆,淡看着她,又道,“朕怕每天看到你会忍不住杀了你,连晏然交代的最后一件事也办不好。”   她心中一片灰暗。   “六宫上下,你想去哪儿,你自己挑吧。”皇帝说。   她抬了抬眼,淡漠道:“荷莳宫。”   那天,踏出成舒殿的她,对晏然恨之入骨,只恨就这样让她走了,没能杀了她。   婉然就到了静妃身边,混得如鱼得水。静妃信不过她,却不怕她出卖自己,她们互相都有把柄在对方手里,所以静妃大可以放心用她。   .   她们做梦也不会想到,晏然竟会回来。一个被废黜的婕妤,回了宫、企图弑君却仍躲过一死。   那阵子,她们不知道晏然在哪儿,只知道皇帝在和各方斡旋着,为晏然力排众议。   终于,晏然又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受封充容。   她在宫外生下的女儿受封齐眉帝姬。举案齐眉,婉然觉得,晏然在有意讥她。   晏然再一次宠冠六宫,比两年前更甚。两年前,不过是比旁人得宠而已,如今,几乎是真真正正的专宠。   被废过一次的她,终于不再如从前那般,大度地劝着皇帝多去看看别人了。不过这不要紧,皇后就要死了,静妃会争得后位,晏然她……嚣张不了多久了。她唯独担心的事情就是玉佩的事被戳破,但她知道,凭着晏然对皇帝长久以来的不信任,她是不会主动去问的;而只要她不问,这件事就变得顺理成章,皇帝不会觉出不对。   那阵子出了很多事,皇帝受了伤——据说是被游侠所伤。晏然日日到成舒殿侍奉,御前宫人说,是皇帝怕她被帝太后问罪,所以让她日日都去。   怡然嫁了人,夫君竟是晏然的兄长。晏家早已平反,皇帝让他作了关内侯,怡然就是侯夫人了。   真是瞬息万变……   从前在晏然身边得脸的宫人,在她离宫后都调回了御前、回宫后又还给了她。不过还有一个人在荷莳宫,红药。   除了御前拨过去的那几个,红药是从前在晏然跟前最得脸的,亦和婉然很是熟络。但这两年里,因着对晏然的怨愤,婉然自己都觉得,她待红药刻薄极了,她惊讶于自己竟然可以这么狠。   好在静妃刻薄得与她不相上下,且在晏然回宫后愈演愈烈。   有时候看着红药遍体鳞伤还要忍着痛做好事情,婉然也会有一丝不忍,但这点不忍和心中的恨意比起来,太微不足道了。   每次打红药,她都会用十二分的力气,若是宦官代为责罚,因着她这个掌事宫女的关系,也是断不敢手软的。   有一次,直打得红药吐了血,用手死死捂着嘴,一阵咳嗽间鲜血从指缝里流出来,红药抓着她的裙摆,口气虚弱却不乏质问:“姐姐你为什么……从前同在充容娘娘身边做事,就算你最后背叛了她她也不曾怪过你,你又为什么待奴婢这样这样苛刻……”   她只觉一阵怒火窜了起来,手中的竹板再一次狠狠落下,斥道:“一声充容娘娘叫得这么顺口!你以为你回簌渊宫去她还敢留你么!”   .   皇后终于死了,静妃开始谋划后位;红药的兄长也死了,那是红药在宫里唯一的倚靠。想要巴结婉然的宫人告诉婉然,红药大概又偷偷祭奠兄长去了,婉然冷冷地发了话:“去找回来,照死了打,活腻了就跟她兄长作伴去。”   她没想到,就是在那天,晏然竟把红药带走了。   竟然丝毫不担心她在荷莳宫待了两年已是静妃的人了?   而且,晏然没有来询问静妃的意思,只是理所当然地待了人走、然后差人来回个话。这是明明白白的挑衅,只有宠妃才敢这样逾矩。   婉然再次见到晏然的时候,她已经回宫很久了。正好红药也在,婉然气不过,便用话讥着晏然,让她要么向静妃叩首谢罪、要么把红药还回来。   红药一味的胆子小,遇上这样的事就没了主意,又看着晏然为难、觉得她不可能为自己去跪静妃。可若是回荷莳宫……只怕会生不如死。   婉然看着红药绝望不已地跪下、求晏然赐她一死的时候,怒不可遏地一耳光打了下来,直斥她吃里扒外。   换来的是晏然亲手打过去的一巴掌,她说:“这后宫里,最没资格说别人吃里扒外的,就是你。”   .   昔日的姐妹终于动了手,婉然心里五味杂陈。她看着镜中脸上的伤痕,依稀渗着血迹,心头恨意更浓了。   也许是一报还一报吧,晏然脸上也受了伤,是太后砸下去的茶盏摔出的碎瓷划的。   婉然要就势毁了她那张脸。   这件事她没有告诉任何人、甚至瞒着静妃。她找到了从前在才人秋氏身边、现在在明玉殿做事的宫女玉禾,让她将药添进了晏然的药膏中。   结果却是玉禾被发现了。所幸玉禾顾及家人,进了宫正司后便自尽,所有的嫌疑都落到了才人秋氏的身上,很快,皇帝下旨降秋氏为宝林。   婉然一声冷笑:皇帝还真是在意晏然,没坐实的罪名都降了秋氏的位份。   .   静妃强行受了孕,为了后位。故而一直胎像不稳,阖宫上下都很是上心,婉然更是。因为她很清楚,这是静妃铺向后位的路,静妃做了皇后,才能再收拾了晏然。   目下,已经晋了静媛夫人。   可静媛夫人到底是比她更在意这个后位,变得患得患失,晏然的几句挑拨就让静媛夫人不肯再留她,又因她知道的底细太多,寻了个由头要赐她一死。   还是皇帝救了她,把她打发去了柔婕妤那里。这是他对晏然的承诺。   .   大寒那日,已快临盆的怡然受太后诏入宫赴宴,席间一展茶艺,欲与晏然配合,晏然却拒绝了。柔婕妤就叫了婉然来,时隔十余年,她们竟又一次沏茶,就如曾在御前同做事时一样,默契极了。   却就是这次的沏茶断送了静媛夫人的后位——早产生了孩子,却是个怪胎,且还断了气。这样不祥的事,让皇帝一举将她从正一品夫人降到了正五品姬。当矛头直指向婉然的时候,她就很清楚是晏然动的手了。她也终于明白晏然为什么这样恨她,因为有口难辩的绝望实在难熬。   她的最后一线希望,是皇帝为了当初的承诺,再救她一次。   可晏然和皇帝挑明了。玉佩的事,成了两人间一场荒唐的误会,郑褚眉眼丝毫不动地低垂着,语气平静却隐有讥刺地告诉她说:“陛下和充容娘娘都说了,这事儿够调侃一辈子的。”   一辈子,他们会一起过一辈子。   皇帝下旨赐她一死,她唯一的愿望,是拖晏然一起死。他不要她,她就要让他难受;晏然让她不快,她就要让晏然死。   她告诉郑褚:“我有东西要面呈陛下。”   郑褚面无表情:“有什么东西,我转交就是了,陛下怕是没东西见你。”   “尹氏的血书就是郑大人转交的吧!”她凄然笑道,“你以为我还会信这些么?你们一个个都帮着晏然!”   郑褚不耐地瞥了一眼旁边放着三件东西的托盘:“既不肯给,就赶紧从命吧。”   “不让我见陛下,这东西自有办法到帝太后手里!”她阴测测地笑着。   这招果然很管用,郑褚滞住了。如同人人都知皇帝喜欢晏然一样,太后不喜她也是人尽皆知的事。谁也不敢打这个赌,如果帝太后真的拿住了把柄不顾皇帝的心思赐晏然一死,那是谁都担待不起的罪名。   郑褚带她到了成舒殿前,这个她很熟悉的地方。她无数次地设想过,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她可以以嫔妃的身份出现在这儿,和他谈笑。   看来没机会了。   她将荷包和信封交给郑褚,荷包里是骠骑将军霍宁给晏然的信,信封里是晏然回给霍宁的信;荷包里的信是真的,信封里的是她假造的,她练字一门灵,可以轻而易举地模仿别人的字迹。   她想,皇帝和晏然间有那样多的隔阂,有这封信在,晏然必定逃不过一劫了吧。她望向大殿深处,只觉得晏然被吞没在了里面,心中一阵快意。   可短短片刻之后,晏然出现在她面前,一句句地质问她原因,自知是一死的她,也一句句回答了这些原因。   她说:“就算我死了,也还是会恨你的。”   不就是赐死么,怕什么。   晏然却告诉她:“杖毙。”   是她两次欺君,赐死太便宜她了。是皇帝的意思,是她一直爱慕的人要她这样死。   她的心已经死了。   晏然回到殿里去,宦官走过来,一杖又一杖地落下。起初,都是打在无关紧要的地方,让她受尽痛苦而不死。她拼命忍着,不肯让他听见,也不愿让晏然蔑笑。   可她到底还是喊了出来,一声高过一声。   自殿里,迸发出一阵大哭。是晏然的声音。   婉然艰难地抬起头,望向殿中切了齿。她看不到他们,却能想象得到,皇帝现在该是如何哄着晏然。往事在剧痛中一幕幕划过眼前,她还依稀记得,太是太子的当今天子思忖片刻后说:“叫婉然把。”   入府后的第二天,歇下来的她,对府中的其他下人一福身,说:“我叫婉然,皋骅人。”又对怡然和晏然说,“姐姐多多关照。”   晏然和怡然便亲昵地拉过她的手,对众人道:“以后她就是我们的妹妹,谁也不许欺负她。”   然后,她听到自己对晏然说:“御前三然……我不过是个凑数的吧。”   她看到那个白天,太子扶起她对她说:“起来吧,回去歇着。”   画面一转,面前的容貌变得成熟了许多,冷冷地对她说:“你该清楚,是你害了她。”   “朕怕每天见到你会忍不住杀了你,连晏然交代的最后一件事也做不好。”   原来,自始至终,她都争不过。   此生,她风光过没落过。唯一的憾事,便是那自幼相熟的人占尽了风光,夺尽了她所爱之人的爱。   她自己也想不清,这是否能算是爱。但是她很清楚,她心中因此生了无尽的恨。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   1关于晏然为啥会在太子书房里读书……这事儿在独立番外《当年晏语》里提过,木有看过的菇凉可以看一眼咳咳   独立番外是不会入V的……   2“牢食”。牢食是指汉民族传统婚礼中“同牢礼”所用餐食。   3关于“宫女只许侧睡”。这个是在《宫女谈往录》里看到的,是清代宫女的规矩,之前有木有不太清楚,因为剧情需要就用上了……   208   我始终相信,命再好的人,运气也是有限的。或者说,做得坏事太多,总会让自己的运气消失殆尽。   入夏的时候,往梧洵行宫避暑的行程还未定,帝太后却忽然病了。如此虽是不能去避暑而要在锦都忍受炎炎夏日,我心中却仍是畅快不已。   帝太后,我对她并没有太多的恨。即便她的侄女赵姬害了我、她对我也有许多偏见,但平心而论,许多事都怨不得她。她护赵姬,是为了赵家;对我的偏见,是因为宏晅为了护我几乎和她撕破了脸。   哪个做母亲的,也不会高兴自己的儿子为了一个女人、且还是个妾室说出与自己母子情分已尽的话。   之所以心中畅快,只是因为庇佑赵姬的这个人即将护不得她了。就算她不病死,也再没有气力和闲心去操心后宫的事了。   .   我也想尽最后的孝道。是以几乎日日带着阿眉去陪她,她对阿眉愈发地亲近起来,对我也宽和的多了。   “这丫头生得像你,长大了必是个美人儿。”在我侍奉她喝完药后,她说了这样一句话,“必给她找个好人家,循你的心思,和夫家举案齐眉。”   我心下忽地有几分唏嘘,垂下眼帘淡笑着一福:“承太后吉言,臣妾便等着太后有朝一日给阿眉赐婚了。”   她轻轻一叹。缓了缓神又笑问坐在她榻上玩的阿眉:“阿眉日后想嫁个什么样的人啊?”   我禁不住地一笑:“太后,她还不到三岁。”   阿眉抬起头望着她眨了眨眼,认真地摇头,甩了两个字出来:“不嫁!”   帝太后一讶,又问她:“为什么不嫁?”   阿眉撅着小嘴说:“阿眉要陪母妃和皇祖母。”   帝太后笑了起来。这于她而言,也算是天伦之乐了吧。至于赵姬,从大寒生下怪胎至今,她失意很久了。虽则宏晅对她尚算礼遇,她也照旧常来长宁宫给问安,但到底大不如前了。正五品姬,这是她从没坐过的位子。   我大抵也想得到,赵家只有她一人在宫中为妃,不管赵伯伯是多么忠心多么无私,这样的情境下,帝太后为了赵家,总会为她求点什么。   我不怕她复位,反倒怕她不复位。在这样低的位子上她做不了什么、也犯不了什么错,我如何除她?   是以帝太后偶尔同我提起她的事,我便在去成舒殿的时候毫不隐瞒地禀给了宏晅:“太后病得厉害,放心不下聆姐姐。”我一边研着磨一边平和地笑着,掩着自己的真实心思说,“臣妾也觉得,聆姐姐在宫里这么多年没犯过大错,总不能因为那一件事就让她这么过一辈子。”   半晌没有答复,抬起头一看,他正看着我,视线一对,他面无表情地说:“老毛病不改,又给别人求这求那。”   我黛眉轻轻一挑,笑而驳道:“聆姐姐怎么是别人?明年又是采择家人子的时候,陛下若就让她在这个位子上待着,来年连新宫嫔都要压到她头上去,让她如何自处啊……”   “采择家人子……”不知为何,他似乎斟酌了这五个字一番,微微一叹,“再说吧。”   我暗瞪他一眼,起身一福:“那陛下慢慢琢磨着,臣妾先告退了。”   他低笑一声,低头看着奏折没再理我。   .   我夏季向来贪凉,且年年口味口不一样,今年意外地迷上了酸枣汁,怎么喝也喝不够。过了半个月,自己心里有了数,暂未声张,只传了沈循来请脉。   沈循的手指搭在我腕上片刻,神色一滞,起身长揖道:“恭喜娘娘。”   终于。   我平静地放下微挽起的袖口,衔笑道:“多谢大人。有劳大人先莫要声张为好。”   不比怀阿眉的时候,眼下我是在宫里,万事都要加着小心。何况几个月前我刚与怡然一起除了赵姬的孩子,她是断然容不下我再有子的。   告诫云溪她们先不要提此事,又让林晋知会了郑褚,近来身子不爽,侍不得寝。   当晚宏晅照常来了明玉殿,我不悦地淡看向郑褚,宏晅笑道:“侍不得寝不要紧,你传太医看过没有?”   我点头应道:“看了,没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年年都有的毛病罢了。陛下不如……”便又想往别处劝他,他一捂我的嘴,“打住。”   当下红了脸。我知道,自我回宫之后,说是独宠一点也不为过。连一干新宫嫔都难以面圣,我知道怨言是必然有的,却很少再去劝他。如今的我应付得了这样的不满,他也不愿听我多劝,何况,即便我劝了,他也完全有理由堵我:“那些有世家背景的可能容不得你的嫔妃,朕没亏待过。”   是,少数的几个有资历又有背景的嫔妃他仍旧对她们足够好。   不然哪儿轮得上赵姬有孕。   但这些日子我还是劝他走为好。于是拿下他捂在我嘴上的手,嗔道:“陛下又不是不知道臣妾这身子,小病小灾不断的,总要等夏天过了才舒坦。”   他自顾自地走到榻边躺下,笑看着我:“非得哪天废了六宫才能让你闭嘴。”   纵知是说笑,我仍旧听得一愕。也上了榻躺着,倚在他胸口缓缓道:“陛下不该说这样的话,若是传出去,又是臣妾的麻烦。”   他无话了一会儿,轻声一叹,徐徐说:“立你为后,大臣们始终不答应,争个没完。”   我蓦地一惊,惶然抬头望着他:“陛下又提这件事了?”   “总要提的。”他苦涩一笑,“朕现在担心的是,如若母后的病撑不了多久,她会不会逼朕立赵姬为后。”   “太后要立聆姐姐?”我轻然一笑,“怎会?陛下也知道,这事上,太后是不向着聆姐姐的。”   “那是从前。”他的笑意有些发冷,“从前,赵家有母后撑着,故而她还能大局为重,不动这个心。如今她若是撑不住了……”   不觉心里一栗。若是那样,还真是说不准。如有太后遗命在,什么生下怪胎不祥就都不是大事了,泰半老臣都会闭嘴;剩下一半,其中只怕还有不少是依附于赵家的。   我好生缓了一会儿情绪,才又柔声开口:“其实……让聆姐姐作皇后也挺好的,宫里资历深的宫嫔只剩下她和琳仪夫人,她不是不配,陛下何必强拗太后的意?”   “因为新后的人选,朕在意的不是她的资历配不配,是朕想不想娶她为妻。”他轻笑道,“除非你现在告诉朕你还是想走。”   我怔住。想走么?曾经是想的。回宫的时候我抱了必死的心,想拿自己的命换霍宁一命。但后来……大概是从他为我挡了兄长一剑之后吧,我再也没动过这样的心思。他救了我两次,就算兄长那一剑本就该刺在他身上,我也还欠他一命。   若不然,我早就是岳凌夏的刀下亡魂了。   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心思总是复杂的,五味俱全。因为我们已经经历了太多事情,并且还在经历很多的事情,不好一概而论是爱是恨。   我默了一会儿,坦然道:“臣妾不喜欢后宫。”   他揽着我的手一颤,我又道:“但臣妾这辈子大概是离不开陛下了。”   他苦一笑:“为了阿眉?”   “是,但不全是。”我忽然决定现在就告诉他,“还有另一个孩子。”   他蓦地坐起了身,惊讶不定地看了我半天:“晏然你……”   我咬了咬嘴唇:“嗯。”抬头对上他仍错愕不减的双眼,哑声一笑,又板着脸说,“不是假孕。”   好像已经很久没见过他这么高兴了,高兴到手足无措。突然紧紧搂住了我,愣了一会儿后又突然放开,有些不安地念叨着:“不能伤你不能伤你……”   看得我有些好笑,他扬声叫了郑褚进来,言辞间都是无尽的喜悦:“去,速叫礼部拟旨封后,再有异意的立刻给朕辞官回家去!”   “……啊?”郑褚滞在了门口,忐忑不已的神色,“陛下您……”   我嗔了他一眼:“烦人,能不能许臣妾好好安胎?”   郑褚又愣了一瞬,恍悟间即刻揖道:“恭喜娘娘……臣这就去礼部传旨去!”   “……站住!”我喝住郑褚,转而肃然向宏晅道,“陛下以为臣妾现在告诉陛下这个是为了后位么?”   “朕知道不是。”他眼底犹自含着笑,神色谨肃两分,道,“但这次你听朕的,朕一定为你力排众议,你到长秋宫安胎去可好?”   “不好。”我鼓了鼓嘴翻着眼睛瞧他,“所谓树大招风,臣妾到长秋宫没法好好安胎。”   “但这个后位朕不可能给别人。”他说着,眼中是满满的笃定,“朕从前同你说过,现在也不怕再跟你说一次。”   我默了一会儿。每一次他提起立我为后的事,都让我觉得太突然。纵使推拒间有着许多权衡,心惊和不解却是真的。   他凝视着我,笑问:“怎么了?”   我摇摇头:“没有。只是……臣妾一直不太明白,陛下为什么突然那么坚定地非要臣妾作这个皇后——虽然陛下说是要封一个真正视作妻子的人,但是……”   但是又为什么忽然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认真地回看着他,一字字道:“臣妾一直觉得,在陛下心里,权衡利弊四个字才是最要紧的。”   也许是仗着自己有孕在身吧,竟就这样直言问出来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笑意荡然无存地睇视我片刻,在我心中有些不安、犹豫着是否要谢罪时又深深一笑:“有日子没见你这么不怕死了。”   我略略一噎,上次“不怕死”,还是回宫后给他下毒的那个局。   他挑眉看着我:“你是不是在想给朕下毒的事?”   “……”我慌张地瞧了他一眼,带着被看破心思的尴尬应说,“是。”   “朕说的不是那个。”他轻声笑着,“朕说的是你无所顾忌地直言,都不记得有多久不曾听过了。”   我怔住。原来就如同我知道他的权衡利弊一样,他也看出了我的小心谨慎。   只觉今天的一言一语都太奇怪,似乎是许久没有过的推心置腹。好像他少了隐瞒不说,我也莫名其妙地没了防心。   “晏然。”他唤了一声,俄而道,“朕这阵子都在想,凌合郡王大概是对的。”   “凌合郡王?”我愣了一愣,关凌合郡王什么事?   “凌合郡王和芷容成婚后进宫拜见时,他跟朕说这辈子绝不纳妾。”他眸中深深的笑意中带着几许认真的思量,“他说,莫说是一郡之王,就算是坐拥天下,也该尝试着只待一个人好;如若不然,自己所认为的公平处事不过是伤人伤己。朕知道他是想在日后姑母让他纳妾的时候朕能替他说一说话,但朕倒觉得……这话是拿来点醒朕的。”   我直有些发慌,这话听来比立后之事还要突然些。刚要开口,他却先道:“你别觉得奇怪。这话……朕想了很有一阵子了,总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你这孩子……算个契机吧。”   209   我央他先不必跟旁人提我有孕之事,待得过些日子胎稳了又显了身形瞒不住了再说;册后之事更急不得,否则只怕我死无全尸。他应了,却不肯在位份上让我吃亏,非要先册我昭仪不可,九嫔之首。   这位子空了很多年了。   第二天我教阿眉认着字,云溪忽地进来禀说:“娘娘,霍夫人和侯夫人来了。”   我忙道:“快请。”   怡然时常进宫,和朵颀却是很久没见了。该说是自我回宫之后就没再怎么见过她——去年大寒时她虽也在席,却是没说上几句话。   早就相熟到没那么多礼数,二人落了座,朵颀道:“阿宸,你知道么?今天早朝的时候,陛下和朝臣们争起来了,为了封你作昭仪的事。霍宁让我告诉你一声,这些日子小心些,不一定又要闹到多大。”   我并没有太多惊讶,点点头道:“知道了。”   这是预料之中的事,犹如他们觉得我不配为后一样,他们同样会觉得一个遭过废黜的妃嫔不配作九嫔之首。   怡然蹙了蹙眉头,埋怨说:“陛下这是干什么?非得把姐姐搁到风头浪尖上去么?”   我含笑摇了摇头:“就让他为我争去。反正,不能因为朝臣反对我就一辈子不再晋位。再说……”我睨了朵颀一眼,“就算我一辈子不晋位,在这个充容的位子上,不是照样有人反对?”   二人哑了声,须臾,怡然重重一叹:“就为姐姐连在充容的位子上都有人不答应,我才觉得陛下不该贸然争这些。他能顶得住压力把姐姐留在这个位子上,可未必能顶得住压力再把姐姐搁到九嫔上去,所谓物极必反,他如是把朝臣们逼急了,委实不是什么好事。”   “恕我直言,各位大人有时管得也太多了些。”我凛然轻笑,又道,“你们放心就是,这一次,怎样的反对也伤不到我。”   不仅是赌这一口气,更因为……若帝太后当真为赵姬复了位,我就更需要拦她登上后位的筹码。   .   又过两日,怡然和朵颀没来,却是芷容来了。进殿便忍不住地笑道:“长姐知不知道今儿个早朝的时候陛下干了什么?晋渊君跟我说的时候都笑死我了。”   我一奇:“干什么了?早朝的时候总是不能干出格的事儿的。”   她又是掩唇一笑,落座道:“这两天都在争立姐姐作九嫔之首的事,今天又提起来。礼部尚书慷慨陈词了许多,陛下就还了他一句话,陛下说:‘吴大人,你家两个妾室当年在坊门口破口大骂的事朕可不曾过问过’。”   “……”我扯了扯嘴角,“然后呢?”   “然后吴大人就不好意思再说了呀!这样的家丑,在坊间传一传也就罢了,如今蓦地被提到朝堂上来,让满朝文武都听着,他哪还敢管陛下的家室?”芷容顿了一顿,继续笑道,“这边吴大人闭了口,那边吏部的何大人又发话了……”   “你等等。”我笑而打断她,想了一想,道,“陛下该不会是把何大人昔年为了一个商贾之女从锦都一路追到映阳的事当众说了吧?”   “长姐聪明!”芷容道,“然后何大人也不敢说话了。”   如同礼部尚书那事一样,这事儿在锦都坊间传得也甚广,我在宫外的时候也听说了。虽是不似妾室当众争吵那般丢人,甚至是作为一段佳话流传开的,但在朝堂之上说起来……到底不是个好事。   芷容明眸含笑地续道:“陛下就用这法子让一干朝臣都闭了嘴,晋渊君说,前两日争得不可开交的广盛殿一瞬间安静得如入无人之境,人人都怕再被陛下揭出什么家丑来。过了好一会儿,吴大人才应说奉旨去办,可陛下又说他改主意了,不封长姐作昭仪了。”   我一愣:“……改主意了?”   芷容点头:“是,陛下说……”   外头忽而响起一声“圣旨到”,芷容忙闭了口,与我一起行到殿门口。却见拿着圣旨进来的不是宦官,而是凌合郡王。   这便是极重要的旨意了。   “充容晏氏接旨。”凌合郡王的语气沉沉稳稳的,芷容与我相视一望,退到一旁,我敛身跪了下去,垂首静听,“上谕,充容晏氏,毓生名阀,温惠端良。誉重椒闱,德光兰掖。特赐昭训位,秩正二品,位列九嫔之前,赐居晳妍宫。钦此。”   我生生惊住。大燕宫妃品秩,已不知多少年没有变动过。如今九嫔蓦地变了十嫔……他若不先拿吴、何两位大人的家事唬住众臣,估计还真行不通。   “长姐……长姐!”芷容在旁轻唤着提醒了两声我才回过神来,俯身下拜:“谢陛下。”   凌合郡王将那卷明黄色的卷轴交给我,终是露了笑意,一揖道:“恭喜昭训娘娘。”   芷容扶了我起来,笑问他说:“陛下怎么想起让夫君来宣旨?”   凌合郡王沉思着认真回道:“进宫进得不是时候。”   我想着几日前宏晅对我说的那话,对他颇是感激,颌首对他道了声:“多谢。”   .   这是一道必定会在六宫掀起轩然大波的旨意,继静媛夫人位降赵姬之后,后宫的格局再度大变了。旨意明言昭训位列九嫔之前,这意味着就算此时再封个原是九嫔之首的昭仪,也要对我见礼;而且,晳妍宫……那是云清皇后作夫人时的住处。偏偏我还叫晏然,不知宫里是谁先牵的头,一夜间传言四起:“天清晏然无云……云清,晏昭训这是注定要登鼎后位。”   这些传言绕不过我的耳朵,便在见到宏晅时抱怨道:“陛下听说那些个传言没有?臣妾又多了麻烦。”   他淡看我一眼道:“你别理会就是了,好好安你的胎。”   他来见我的时候愈发多了,我总觉得这样太误他的事,就常赶在他下朝前到成舒殿等着,然后在那里待在一整天。头两日还好,第三天他看不下去了:“朕不去找你了还不行?你别天天这样折腾,好好歇着。”   我抿着笑反问道:“在哪歇着不是歇着?臣妾晨省完直接来成舒殿比回晳妍宫还近些。”   当然,晚上我是必定会回晳妍宫的,他也知趣,不会强留我不说,就算一并回了晳妍宫,他也会去侧殿睡着,生怕一个忍不住伤了我腹中的孩子。   某日晌午我阖目歇着,就听到了云溪和诗染在窗外的窃窃低语,诗染说:“娘娘有着身孕,陛下也不怎么召幸嫔妃,一个月里除了见琳仪夫人一次、顺充华一次、再去看看宜贵姬,其他的日子就都独寝了……你说陛下这突然犯的什么毛病?”   “你不要命了?!”云溪先斥了一句,遂将声音压得更低,对她说,“那天陛下来的时候我值夜,在外头听见几句,陛下说……说要试着只对一个人好?”   便听得诗染倒吸一口冷气,错愕不已地说:“这是……真要走云清皇后的路子啊?”   听说,云清皇后独宠十五年。哪怕她曾是神宗的嫔妃,但嫁与仁宗之后,谁也没能动摇了她的后位。   我一声轻咳,外面噤了声。轻阖着眼,思量着目下荷莳宫那位该是怎样的心思。   真是很有些日子没见到她了。   .   翌日再在成舒殿伴驾,将近晌午的时候,有宦官进殿禀道:“陛下,长宁宫宣昭训娘娘去。”   我自是不敢耽搁,起身就要去,他一握我的手:“朕陪你去。”又看了看阿眉,吩咐梨娘道,“你先带帝姬用膳去吧。”   走到殿外,他执起我的手睇了一眼,笑说:“你是多怕母后?朕从里往外走着就觉得你的手一点点凉了。”   “没有……”我喃喃道,“就是这阵子都是臣妾主动去见太后,突然被太后召见有点……”   “有点心虚?”他轻笑问,我点头:“是。”   “要么是没事想见见你,要么是为你册封昭训的事。”他思量着笑叹,“若是前者,谁也不必心虚;若是后者,心虚也该是朕心虚。”   遂分别上了步辇往长宁宫去。一路上,我看着前面步辇上他的背影,说不清自己的心绪。我不知道他这“只对一人好”能持续多久,毕竟他有他的三宫六院。但我就是不想推辞了,与其顾虑那么多、活得那么累,还不如抓住自己有的东西。   就如瑶妃曾经说的:人活一世,纵使日日步步为营,也偶尔会有那么一件事不会去多想,只想赌一把。或输或赢,都图个心里痛快。   .   步辇在长宁宫门口稳稳落下,我与他一并行过去,守在门口的宦官一揖:“陛下大安、昭训娘娘大安。”迟疑一瞬又道,“请昭训娘娘在外稍候片刻。”   我心中不禁冷笑,果然是要给个下马威,怪不得要挑晌午。若不让我在外晒上一晒,哪里显得出她的威仪呢?   遂垂眸静静一福:“诺。”   他睇了我一眼,未有多言,却也没进去,默不作声地一块儿等着。过了不多时,有宫娥出来施了万福,面带忐忑道:“陛下大安,太后请陛下进去。”说着微一顿,觑了一眼他的神色才又道,“也请昭训娘娘一起进去……”   云溪悄声取了帕子出来要给我拭汗,我回看了一眼,轻道:“不必。”   方才那宫女的神色言辞,分明是帝太后已不悦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ricano菇凉的地雷和晨风如许菇凉的手榴弹!好开心好开心好开心!!!【←抽风in无视就好】   _(:3」∠)_国庆上演杀婉然祭旗、晏然晋位这种戏码最合适了大家说对吧……   _(:3」∠)_这是今天的第二更哦,第一更是零点四十更的,漏看的菇凉记得回去看~   _(:3」∠)_第三更下午三点前一定发粗来,第四更还是晚上七点么么哒~~   基友小宴开新文啦~~~好坑品值得信赖!大家看着喜欢别忘了戳个收藏鼓励一下哦!   喜欢的亲收藏一下吧~~   【文案】   杂技团的台柱子少女,却穿越成了随军营妓。   好巧不巧,穿越第一天就被大将军包养。   大将军表示:爱上一匹野马,我家里也有草原。   董小姐,你嫁我可好?   210   “母后安。”   “太后大安。”   他躬身一揖,我屈膝一福,分别见了礼,帝太后睨了他一眼,淡道:“大中午的,倒劳得皇帝也跑一趟,坐吧。”   一并落座后,太后沉吟了片刻,又道:“如今皇帝是把昭训护得愈发好了,哀家叫她来,让她在外头等一会儿,皇帝就一起不进来,这是有心不给哀家台阶下。”   我微有一栗,刚欲解释,他却先开了口。   “母后,听您刚才那话的意思,您也知道现在外头热得很。既然传了她来,即便一时不想见,让她先去侧殿候着也就是了,干什么非让她在外头晒着?”他微微一沉,续道,“儿臣方才在外面没同宫人说这话,已是顾及母后的面子了。”   帝太后神色间有凛然之意划过,须臾方道:“你这是看不得她受半点委屈了。”   “是。”他一点头,反问说,“她又没犯什么错,母后何必委屈她?”   帝太后重重地缓出一口气,显得有些疲乏:“也罢,到底是你的嫔妃,你爱怎样都是你的事。”言毕却是看向了我,幽幽淡笑道,“但是昭训,你从前是懂事的。如今的议论你不会不知道。皇帝要为你加这个位子许不是你的错,但你自己说说,他有多久不去看旁的宫嫔了?哀家看了起居注,先前皇帝一个月里二十日在簌渊宫哀家都可以不管,怎么,如今搬去了晳妍宫,昭训争宠争得变本加厉了?”   “太后。”我离座下拜,缓缓言道,“臣妾不敢专宠,但……”   “还不敢专宠?”她厉然冷笑,“你们真是个顶个的有本事,大长公主可以不管凌合郡王为了你妹妹不纳妃妾,但哀家却不能不管你独宠。你莫要忘了,你服侍的人是皇帝!”   “太后……”我出言欲辩,宏晅的声音却稳稳地传来:“晏然,你先起来。”   我抬头看向太后,见她神色淡淡地压抑着怒意,又一叩首,道了句“太后恕罪”才敢起身。不敢再坐,便在一旁垂首站着,静默不语。   “母后。”他站起身走到榻边坐下,面容谨肃地道,“儿臣以为儿臣召幸谁都不需要解释,但母后今日既然怪到了她头上,儿臣就同母后说说。是儿臣想专宠她一人,不许她把儿臣往别处劝,母后觉得她敢抗旨么?”   太后愠道:“你从来都是有分寸的。”   “儿臣这样便是没有分寸么?”他轻一笑,“一则儿臣没亏待各位大人的女儿,琳仪夫人、顺充华甚至是被认为不祥的赵姬儿臣都礼遇有加;二则儿臣已有四个皇子,算不得多,但要挑一个承继大统的也不是难事。”他说着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我的小腹,蕴起一丝并不明显的笑意,又向帝太后道,“如今儿臣想宠自己喜欢的人,便是没有分寸么?”   帝太后默然不语。良久沉叹道:“哀家是怕你被指成昏君。”   “昏君明君,看的是前朝、是民心,不是儿臣在后宫宠谁。儿臣允许各位大人说说后宫的事是因为敬重他们,但近两年,他们未必管得太多。”   帝太后眉头微挑,又道:“是。但是所谓齐家、治国、平天下,你后宫独宠,有心之人难免议论你治国的本事。”   他听言轻笑出声:“母后,何为齐家?即是家和。如何家和?儿臣这些年来雨露均沾,六宫就真的和睦过么?倒不如真心待一个人好,她满意、儿臣开心,六宫也争无可争。方是家齐、国治、天下平。”   “你……”帝太后语滞,有些气急地道,“你何时有的这样的心思?简直美色误国。”   “母后何出此言?”他有些哭笑不得,“她是让朕给她建酒池肉林了还是让朕烽火戏诸侯了?”   “虽不至于那样,但你却为她增设了昭训之位。便是没有增设,无缘无故把嫔妃抬到九嫔之首也是不合宜的。”帝太后始终神色不悦,未有半分缓和。我心中矛盾许久,终是深深一福,垂首道:“太后容禀,臣妾晋位,并非无缘无故。”   帝太后不解地看过来:“怎么回事?”   “臣妾……”我带着几分犹豫和羞赧道,“臣妾若说了,太后可否不说出去?连聆姐姐也暂且瞒着。”   她神色一沉:“你说。”   我抬眼看向宏晅,他平静笑道:“她有孕了,母后的下一位孙儿。为了皇裔平安,母亲就循她的意、暂且瞒着吧。”   无论如何,我还是从帝太后面上寻到了一抹喜色。她年事已高、如今又有病在身,能多个孙儿孙女总是高兴的。   良久,她重重一喟:“罢了,就循你们的意思,先不说吧。”   .   从长宁宫退出来,林晋上前禀说方才阿眉吵着要回去,梨娘便带她回晳妍宫了。我衔笑朝宏晅一福身:“臣妾先回去看看阿眉,不然她又要不高兴了。”   宏晅一哑笑:“你去吧,晚些朕去看你。”   是以步上步辇,各回各处。路上,云溪悄声问道:“娘娘怎的就跟帝太后说了……她若是不瞒着赵姬……”   “本宫知道她不会瞒着赵姬。”我清冷一笑,“若知道我有孕了,赵姬就更要急着复位、急着动手了。”   我实在不想再这样同她干耗下去了,道高还是魔高,总要过一过招才是。   .   回晳妍宫的时候,见阿眉正吃着草莓,梨娘笑说是秋宝林送的。我眉头一蹙,她又忙说宫人都仔细检查过了,确定没事。   保险起见,我还是将草莓拿了过来,告诉宫人去换别的来。   往长宁宫这一番折腾,我也颇感疲倦,便在榻上歇下,想着多睡一睡再去成舒殿。朦胧间听到阿眉在叫我,一声“母妃”听清楚后我猛然坐起身,惊问她道:“阿眉?你嗓子怎么了?怎么这样的哑?”   阿眉站在榻边,咬着嘴唇泪汪汪道:“嗓子不舒服……”   难不成那草莓……   我按捺着心里的惊惧,颤抖着喝道:“梨娘,快去禀陛下去。林晋,速去请太医来!”   .   宏晅来的时候,两位太医正一筹莫展着。均说并无大碍,却又一时查不出原因。阿眉因嗓子不舒服,不停地轻咳着,说出来的每一个都发着哑。他蹲在她面前,温声问她:“阿眉,告诉父皇,吃什么?”   阿眉红着眼睛道:“草莓……”   梨娘也在旁说:“帝姬回来后除了草莓什么也没吃。起先吃的是秋宝林送的,后来娘娘回来就换成了自己宫中的。”   “秋宝林?”宏晅神色一厉,一时却未说什么,只嘱咐太医仔细医治。   因着一时查不出病因来,太医也不敢乱用药,只开了些调养的药先服着,又嘱咐近些日子饮食以清淡为主,忌油腻。   好在是虚惊一场,我却仍不免担忧,小心翼翼地观察了阿眉一下午,确定她除了嗓子有些发哑以外并无它碍才放了心。   .   申时末刻,林晋进殿向我禀道:“娘娘,陛下刚下旨废了秋氏。”   “什么?!”我一惊,弄得林晋微愣:“是……臣方才遇到御前的人,陛下下旨降秋氏打入冷宫了。”   我略一思量,即道:“本宫去见陛下。”   尽管那草莓是她送的、阿眉也确实只吃了草莓,我却觉得不会是她。何况连太医也没有定论,怎好就这么废了她。   这才是真毁了她的一辈子。   赶往成舒殿的路上,恰好碰上要去荷莳宫传旨的郑褚,我端端向他一福:“大人莫急着宣旨,可否待本宫先见了陛下再说?”   郑褚迟疑了一瞬,躬身应道:“诺……”   .   看我来得匆匆,又不像为阿眉紧张的神色,宏晅觉得奇怪,笑将茶递给我,问道:“什么事这么急?慢慢说。”   “陛下……”我抿了口茶,缓了口气道,“阿眉的事,太医都没有定论,陛下怎么就废了秋氏……”   “她从前已害过你一次。”他奇怪地看着我,不解道,“你觉得不是她?”   我颌首:“是,臣妾觉得不是她。”   他又问:“为何?”   “因为先前那事大概也不是她……”我咬了咬唇,道,“陛下别问臣妾为什么这么觉得,总之此事大约和她无关,就算真是她所为……也要先查清了才好。”   他垂眸默了一瞬,向郑褚道:“传旨,先禁秋宝林的足,让宫正司去查。”   郑褚一揖,前去宣旨。他手指随意地在我额上一刮,又看了看指上擦下来的汗珠,笑道:“这么点事,干什么亲自来一趟,让宫人禀一声就是了。”   我衔笑一喟:“臣妾这不是怕宫人不知道着急,慢悠悠地禀完,旨意早下去了,什么都晚了。”   他听言嗤笑:“你还是小心着你的身子为上,这么热的天,有着身孕还不老实,若是有个闪失……”   我眼睛一翻:“陛下就废了臣妾?”   “……”他不禁瞪了我一眼,愠笑道,“听不懂好赖话?朕不是怕这孩子没了,是怕你跟上次小产似的,到鬼门关前走一遭。”   我心里一酸:“若是还那般……就还劳陛下把臣妾叫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应朱鸾妹纸的号召……大家来赌晏然这胎怀的是个男球还是个女球吧!   微博求勾搭!!!求勾搭!!!求勾搭!!!   211   宫正司也查不出个所以然,墨兰便没有直接去回禀,先来询问我的意思。   我想了一想,道:“本宫先去见见她。”   已有几个月不曾踏足过荷莳宫,远远地瞟了正殿一眼,就往秋宝林所住的燕宁苑去了。还未踏进院子,就听到泠泠曲声悠悠扬扬传来,驻足一瞧,原是她正在院子里弹琵琶。十指娴熟地拨弄着弦,快到让人眼花缭乱。   我不作声地走进去,站在月门边静静看着未作打扰,是以她直到一曲终了方才意识到我在,隐有些慌地搁下琵琶上前深深一福:“昭训娘娘安。”   “免了。”我微一笑,踱步走到石案边,手指轻拨琴弦,发出一响,“宝林小主弹得一手好琵琶。”   “不敢。”她转过身来,垂首道,“闲来无事,解解闷罢了。”顿了一顿又上前说,“娘娘里边请。”   遂与她一起进了正厅。厅里很干净,却很有些空荡荡的,用来搁装饰之物的架子几乎全空着,她讪讪一笑:“娘娘恕罪,臣妾这里实在……”   她实在失宠太久了,只怕是从前得的赏赐全要拿去打点宫人才能勉强过下去。我浅一笑,径自在主位上落座了,端详了她半晌,悠悠而道:“宝林小主应该知道本宫为什么会来。”   “是……”她颌首,轻轻道,“多谢娘娘在陛下面前为臣妾说情。”   “本宫不是来听你的谢的。”我仍笑睇着她,她有一声轻叹,道:“臣妾岂敢加害帝姬……娘娘也看见了,臣妾这里这个样子,哪儿还有本事去买通娘娘身边的宫人做那样的事?臣妾一个连宠都没心思争的人,又为什么要和娘娘过不去?”   我点了点头:“本宫也是这么觉得,所以在陛下那里为你说情。”轻轻一哂,“行了,不过来问小主两句,小主这么说本宫就这么信,也会让陛下信。”   “谢娘娘。”她深深一欠身,我刚要起身,她道,“娘娘……臣妾断不会害您,娘娘愿不愿听臣妾说些事?”   我一定睛:“你说。”   “六宫都奇怪臣妾为什么突然失宠、怎么有那么大的胆子怒离成舒殿。”她哑一笑,“因为臣妾自己是个人,臣妾不想当娘娘的影子。”   “本宫的影子?”我不明道,“你何出此言?”   她看向我,神色平静:“娘娘知道臣妾为什么会进宫么?”   我道:“是睿堇长公主把你送给陛下的。”   她点点头:“是。但那天长公主挑了六个舞姬,陛下只带了我回来。他决定带我回来的时候,我们都还没献舞呢。”   然后,她问我:“娘娘是不是学过相和大曲?”   我一怔:“是,但未学成。”   “臣妾就是公主府里专跳相和大曲的舞姬。”她幽幽笑着,凝神道,“那天,该是陛下和长公主随意在府里走走吧,到了我们练舞的院子里,当时只有臣妾在。臣妾脚下数着鼓点,没有注意,回身看到那一抹玄色的时候,臣妾整个人都慌了。一脚踩空从鼓上跌了下来,陛下扶了一把。”她带着回忆地一声轻笑,又说,“臣妾吓坏了,陛下却好像愣住了似的,扶着臣妾胳膊的手半天才松开。他问我摔着没有,那种关切,好像还有点紧张,但全是体贴。那天臣妾就动了心,听说陛下要带臣妾回宫的时候,高兴极了。”   她环视四周,续道:“然后他封臣妾作了才人,给这里改名燕宁苑,那阵子臣妾风光极了,没人比得了。臣妾觉得,哪有什么‘伴君如伴虎’,眼前的帝王是可以视作夫君的人。”她顿了一顿,笑容中陡然添了几许凄意,摇着头说,“直到当初还是静妃的赵姬告诉臣妾,他待臣妾的这些好都不是给臣妾的。燕宁苑,臣妾一直以为不过是犬大燕安宁’的意思图个吉利,可静妃娘娘告诉臣妾……那是‘晏然安宁’。”   我只觉一颗心缓缓向下沉着,沉出了一种说不清的感觉,一阵阵地发着闷。   “起初臣妾还不信,觉得他是皇帝,若是想留下娘娘留了便是,何必要臣妾呢?可有一天,臣妾去成舒殿侍驾,陛下当时不在,臣妾看到他案上厚厚的一沓纸,每一张都写得满满的,却反反复复只有四个字。”她浅浅一笑,覆下羽睫道,“晏然安宁。”   复又抬眸,再度看向我,笑意未变:“臣妾跟御前宫人打听了才知道,那天是娘娘的生辰。”   我已经愕得说不出话来。儿时的事蓦地窜到眼前,那是十二岁的时候,我一门心思要学相和大曲。他准了,让府里的舞姬教我。可那舞真的好难,鞋子磨得脚痛不说,单要在鼓上站稳了就已不是个易事。站都站不稳,遑论起舞。   我记得我那个时候是多么心急,总想学出点名堂来,每日在院子里练着,越练越静不下心。似乎那次是转圈的时候,不知不觉移了位,一脚踩空,却不知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下意识地就把我扶住了。   我当时好像就是满心都觉得丢人吧,死死低着头一福:“多谢殿下。”   他放下手淡瞟了我一眼,半句好话也没有:“站都站不稳,这么笨,学什么相和大曲。”   我就这么放弃了。   后来,过了很久,已是他的嫔妃的时候,无意中提起这事,他才有些遗憾地笑道:“其实……你跳相和大曲挺好看的,朕当时问过府里的舞姬,说你学得很快。”   彼时我忍不住地瞪他:“陛下现在想起说这个了,当时可是陛下一句话说得臣妾学不下去了。”   他一声轻笑:“就是为了让你学不下去。你当你脚疼得走路都走不稳、背地里一边咬牙揉着一边哭的时候朕没看见?”   但那时候我不知道,这件事后来竟会让秋氏进宫来,她又偏是个刚烈的性子,竟就这样与他不相往来了。   “那天你跟陛下吵了一架么?”我问她。她摇摇头:“那倒没有。臣妾看到那满页的‘晏然安宁’时就知道静妃说的是真的,一气之下便跑了出来。后来陛下差人送东西来安慰臣妾,臣妾都如数送了回去,他也就知道了,就不再来见臣妾了。”她说着喟叹了一声,“所以……臣妾心里很清楚,臣妾斗不过您,宫里任何一个嫔妃也斗不过您。您能回来,陛下就必定会把您护好,再不会出之前的事了。臣妾明知这些,又怎么会去以卵击石害您的女儿?”   .   我离开燕宁苑,一言不发地上了步辇,才叹息地吩咐了一句:“去成舒殿。”   那天在成舒殿里,我沉默了好一阵子,直弄得他有些无措起来仍没想好怎么开口。最后只得直言说:“陛下……阿眉的事和秋宝林无关、先前臣妾的药膏也和她无关,您能否……复她的位份?”   他蹙眉道:“复她位份?”   “是。”我垂首道,“是臣妾毁了她的一辈子。”   “什么?”他一怔,随即慌了,“你……晏然,你听朕说,那两年朕实在是……不是有意要找个人替代你。”   我被他说得忽地起了顽意,板着一张脸大是不悦的样子。他急急又道:“虽然确实是因为相和大曲那事……但是朕只是那一时愣住了,后来没拿她当过你……”   我翻了翻眼睛,步步紧逼:“没拿她当臣妾,陛下还那么宠她?风光无限,两个月之内从才人到容华?”   “不是……”他当真急了,又不知如何解释,最终重重一叹道,“当时朕确是心里太乱,想找你又找不到、不知你在宫外过得怎么样……霍宁和你兄长把你藏得那么紧,朕只能干着急,所以……”   “所以陛下还是把她当臣妾了。”我严肃道,“这样看了她才觉得心安嘛。”   “是……也不是。”他痛苦地支了额头,“朕现在也说不清当时是什么心思。”   “臣妾知道。”我终于忍不住,“扑哧”一笑,认真道,“臣妾没有怪陛下……只是觉得委屈了她,她什么也没做错,不该是这样的境地。”   他侧过头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他蹙起眉重重一舒气:“就不该说你从前‘不怕死’挺好,转脸就来看朕笑话?”   “没有,是陛下您自己心虚。”我好笑地睨着他又道,“再说,方才和秋宝林聊天,说起相和大曲的事,臣妾就又记仇了,当年因为陛下一句话没学下来,只好现在伺机报复。”   他又气又笑地看了我半天,继而扬声叫来郑褚:“传旨下去,复秋氏才人位,先前之事有冤情,都不必再提了。”   言罢转回头来看着我,淡问:“满意了?”   “多谢陛下!”我含笑一欠身,又道,“其实秋才人挺好的。”   “嗯。”他轻一挑眉,拿了一本折子来看。   “臣妾想让她搬来晳妍宫做个伴行不行?”   他合上那折子敲在我额头上:“得便宜卖乖,又成心给朕好看?”   明知道他和秋才人相见会有所尴尬——不过大概也不怎么会见着。我眼巴巴地望着他,他终于松了口:“随你吧。”   212   突然接了旨意迁来晳妍宫随居,秋才人颇是惊喜。头一件事便是来向我道谢,我笑道:“怎么好受你这一声谢,说到底是因为本宫才牵连你至此。”   她复了才人的位子,身边的宫人也都补齐了。纵使她不在乎圣宠,但日子能过得好了心情也自然好,抿笑道:“什么牵不牵连的,到底是娘娘好心,不愿臣妾在荷莳宫受委屈。”   知她从前与红药相识,我便叫了红药出来帮她一起去打点着。她的住处是我亲自挑的,安舒阁,一个庭院尤为敞亮的地方,方便她练舞;且是又在晳妍宫较偏的地方,免得她平日里出入和宏晅碰上。   红药一直在安舒阁忙到晚上才回来复命,用手擦了擦额上的汗,笑道:“才人娘子委实是个真性情的人,不爱拘礼的,在荷莳宫时时有赵姬压着实在是委屈了。”   我颌首一笑:“本宫也挺喜欢她。你平日里如是没事,大可以多去陪陪她,到底是昔日帮过你的人。”   .   又过了两日,阿眉的嗓子完全好了,我才敢带她再去见帝太后。故此帝太后虽则听说了此事,但见她已无碍了,便也不好说什么,只淡问我说:“哀家听说你求陛下复了秋氏的位份,又让她搬去了你的晳妍宫住?”   我静静一福:“是。先前陛下降她位份是因为臣妾的事,臣妾刚得知那是一场误会,不好冤枉了她。”   “你倒是大度。”帝太后轻声一笑,“如是日后坐到了后位上,是不是也要这样收买人心?”   “太后……”我犹豫了一瞬,却是没有跪下谢罪,只是无怯意地直视向她,“臣妾早已同太后说过,臣妾无心后位。陛下要给,臣妾不敢拒绝,但臣妾并不会如此去争。这后位于臣妾,实在是没有更好。”   “呵,你性子倒是也硬起来了。”她浅笑审视着我,“你既无心这些,便代哀家同陛下给赵姬说一说话。哀家身子不济了,不能看着她在宫里这么下去。哀家也不求她争宠能争过你,但求她能有个妃位相护。”   我短暂的一思量,面上浮起轻和的笑意:“这便是太后不说,臣妾也是要劝陛下的。臣妾和聆姐姐多年的姐妹情分,也不会看她如此下去。”   她如是就这么下去了,有朝一日凭着皇三子横竖都是个太妃,我又要如何报昔日之仇呢?   .   是以隔三岔五向宏晅提起此事,加之帝太后也确实病得愈发厉害,他终于允了,复了她从一品妃位,犹以“静”字为封号。   旨意传下来,红药是头一个不高兴的,嘟囔着道:“凭什么她又能一举到那妃位上去。娘娘昔日不过是为了自保犯了些错,当即废了,再封充容、晋昭训的时候朝中多少人反对?如今她诞下怪胎那么不祥的事,大人们怎地反倒不吭声了?”   “左不过是本宫没有赵家这样的世家护着呗。”我轻轻一哂,“复位罢了,就让她复。本宫还等着和她算那笔账呢。”   自降位后称病不出已将近小半年的她,终于又出现在了众人视线里。那天晨省时,她一袭新制的淡紫色对襟襦裙,珠钗步摇也极是讲究,可即便这样,也掩不住她失意多时带来的憔悴。   “静妃娘娘。”我在月薇宫柔云殿门口见到了她,微微一笑却未行礼,只颌了颌首,“多日不见,娘娘风采依旧。”   “拜昭训所赐。”她冷然一笑,掩饰不住的恨意。我自知她指的是大寒之事,却只含笑回道:“是,娘娘知道便好。若不是臣妾肯替娘娘说话,您哪儿来的今天的妃位?”   她神色凛然,要走向我却被红药挡在身前。红药沉容一福:“静妃娘娘,如若昭训娘娘在此有什么闪失,娘娘担待不起。”   她便只有狠瞪了红药一眼,转身进殿去了。我抬手在红药肩上一拍,促狭笑道:“干什么跟她这么硬碰硬?她若恼了,你也断没好处。”   “娘娘身孕为重。”红药侧过身来一笑,又道,“就是看不惯她那么风光。明明蛇蝎似的心肠,偏要在太后和陛下跟前装得温婉贤淑。”   只怕阖宫里也找不出一个比红药更恨她的了。   入了殿,方觉今日殿中气氛异常地静谧。一众宫嫔面面相觑着谁也不敢开口,还是琳仪夫人抿了口茶,先道:“恭喜静妃妹妹。几个月了,妹妹的身子也该养得差不多了。先前的事就不必放在心上,帝太后的意思,后宫诸事还要劳你。”   帝太后这是还打算赐她协理六宫之权么?我微微一笑,眉眼低垂地道:“真是恭喜姐姐。守得云开见月明,姐姐可得常往成舒殿走走,陛下念着姐姐呢。”   “本宫还是常去长宁宫服侍着太后吧。”她低眉淡泊道,一如从前般的温婉神色,“御前有昭训妹妹守着,本宫去不去都一样。”   淡淡的一句,弄得前年刚入宫的新宫嫔显得犹是不悦。她们进宫没几个月我就回来了,宏晅一下转了性,说不准她们里有多少记恨着我的。   “静妃娘娘这话说的。”顺充华清浅笑着打圆场说,“娘娘和昭训娘娘能一样么?娘娘您身边的皇三子陛下还念着呢。”   “数月不见,充华也是越发会说话了。”静妃轻一笑,便不再多语。   .   退出月薇宫,自是见不少低位宫嫔去给静妃道贺。六宫局势素来变得快,她此番复位小觑不得,人人心里都清楚。   我淡看着她含着笑意接受旁人的恭维,径自转身离去,口气不轻不重地吩咐了一句:“摆驾成舒殿。”   行出去数步,仍能感觉到身后那森冷的恨意。   .   我有孕快三个月了,逐渐显了形,沈循说胎像稳固,也差不多该是时候让六宫都知道此事了。   我和宏晅商量好了,挑个吉利又热闹的日子说这事,最邻近的该是中秋宴。   说起中秋的时候,他沉吟了片刻,一笑道:“怎么总是中秋?”   我给他下毒那次……也是中秋。   遂是翻了翻眼睛,轻道:“不好么?总是团圆的意思,上次臣妾用的法子虽是不妥了些,不也是团圆么?”   他又一声笑:“好得很。”   .   为了这个孩子,在这次宫宴的时候,他特意多召了些外臣和命妇入宫参宴。我笑怪他兴师动众,他只说:“你的孩子,朕必要万众来贺。”   我倏尔间真有了些自己实是个祸国妖妃的感觉。   那天免了朝,各家都团圆着。我一早就悄悄去了成舒殿的小厨房,忙忙碌碌地开始做宫饼。最拿手的,还是当年愉妃教我的那道桂花宫饼,但其他也做了些。和面、调馅、压进模子,和云溪她们一起忙得不亦乐乎。   最后搁进炉子里烤着,几人一起托腮在前头等,颇是期待。   终是完了工,取出来,一枚枚圆形宫饼色泽均匀鲜亮,看着就是不错。璃蕊双眸发着亮,合着双手道:“月亮赶紧出来,等着娘娘赐下去呢。”   “就你馋。”云溪伸手在她额上一点,“绝不会委屈了你,晚上有宫饼有螃蟹。”   于是挑了几块装在食盒里,余下的交给云溪先收着,自己拎着食盒往正殿去。   宏晅看我拎着食盒进殿就皱了眉头:“又亲自下厨?”   我“嗯”了一声,他说:“再干这样的事,你身边的宫人全该拖出去杖毙。”   我把食盒放在他案上,一边打开一边笑道:“陛下别这么气,臣妾都许久不做这些了,今天中秋,做了些宫饼来。”   遂把碟子搁在了他面前:“陛下尝尝看?”   他瞧了一瞧,笑赞了一句:“漂亮。”又问我,“什么馅?”   我耸了耸肩膀:“什么都有,陛下猜着来吧。”   他看向我的神色间浮现出了深深的不信任……   望着一碟子长得一模一样的宫饼斟酌了良久,他终于拿了一块起来,吃之前仍是问了一句:“你没加什么奇怪的东西?”   我认真摇头:“没有。”   他终于咬了一口,品了片刻,拧起眉毛。我望着他的神色扯了扯嘴角:“不好吃么?”   “嗯……”他看着被咬开一个口的宫饼思量了一会儿,平静道,“娘子手艺不错,但为夫……实在不怎么喜欢五仁。”   “……”我默了一瞬,“原来陛下也不喜欢五仁?”   他一奇,挑眉道:“……也?”   “对呀。”我点头道,“阿眉也不喜欢,兄长也不喜欢,霍将军和朵颀也不喜欢,臣妾也不太喜欢。”   他沉沉地看着我:“知道这么多人不喜欢你还做?”   “……所以没敢多做,总共就做了两个,陛下您运气好吃到一个。”我幸灾乐祸地笑着,他眉心跳了又跳,到底懒得跟我计较。   .   当晚我按品大妆,在宫人的簇拥下往辉晟殿去。这样的宫宴,辉晟殿一如既往的灯火通明。许是因为白日里宏晅笑提了一句两年前的那个中秋,弄得我心里颇有些复杂。   两年前的那个中秋,我是被御前的宫人押到了这里,弑君的罪名。那天在殿中数位佳人的反衬下,我显得那么狼狈。   今时今日,一切都不同了。   213   “阿宸。”熟悉却是许久未曾听到过的声音另我一怔,转过身去,见他一袭淡灰色直裾,面上尽是笑意。当即鼻子一酸:“兄长。”   他走到我面前停住,好生端详了一会儿,说了句:“胖了。”   我忍不住一笑。   阿眉更是满岁后就未再与他见过,望着他眨着眼睛满是好奇,他蹲身笑问她:“阿眉,还记不记得舅舅?”   阿眉又望了他一会儿,然后抬头望向我。我牵着她的手,笑而告诉她:“阿眉,这是舅舅,不记得了么?你小时候最喜欢舅舅。”   阿眉这才清清脆脆地叫了一声“舅舅”,继而叫怡然的那声“舅母”倒很是顺口。   里面还未开宴,进了殿说话又有诸多不便,我们索性在外多待了一待。很快见到霍宁和朵颀来了,又过一会儿,凌合郡王和芷容也来了。   旁边亦有别的宫嫔在,远远地各自交谈着,时不时往这边看一眼。我们闲谈几句,凌合郡王有些担忧地道:“昭训娘娘,如此……会不会对您不太好?”   毕竟他们是外臣。   “无碍。”我睇了霍宁一眼,笑意清浅,“类似的事,本宫早已经历过,彼时本宫没有如今这个位子,那人还未成婚,都不曾真惹出什么事来。”   朵颀闻言,视线在我们七人间划了一圈,忽地沉沉一叹,又静了会儿,说:“都是一双一双的,可阿宸你……”她摇了摇头,“你不该回宫。”   “没有什么该不该。”我衔笑回看着她,神情与心情皆是无比平静,“我现在很好。”   一声洪亮悠长的“陛下驾到”从远处的宫门传来,将夜色染上一层莫名的肃然。在闲谈的诸人都噤了声,俯身行下大礼。   他的步辇在数步之外停下,他却没有直接进殿,反是往侧旁走来,伸手一扶我,又道了一句:“都免了。”   “谢陛下。”我浅一笑。兄长他们起了身,离得远的宫嫔们瞧见了才敢起身,不住往这边觑着,那些目光我躲也躲不开,也懒得多做理会。   八个人。我看向朵颀,朝宏晅一偏头,动了动口型:一双。   朵颀有些愕然地一笑。   .   “朕还以为晏公子不会来。”他笑说着,了然地看向怡然,“多谢侯夫人。”   怡然从容一福,答说:“夫君想见昭训娘娘,妾身没怎么劝。”   这边聊上几句无碍,可周遭还有那么多人在等,他不进殿,谁也不敢先进殿去。我轻一拽他的衣袖:“陛下,时候不早了,外头也凉。”   他颌首一笑:“进殿吧。”   .   他揽着我行上长阶,进了殿,又一同步上九阶,吩咐宫人在他的席位旁添了席子,我带着阿眉一并坐下,低笑着问他:“陛下是让怡然当了说客,劝着兄长一定来么?”   “是。”他轻道,“你有孕这么大的事,他不来怎么行。”   阿眉一时没什么事做,到处张望,谁想他偏头问阿眉:“你要不要跟你公公婆婆玩去?”   我一怔:“陛下……”   我没跟他说过阿眉和霍临桓的事。没有有意隐瞒的意思,只是一来当时我与朵颀也有几分说笑;二来,如今阿眉是帝姬,她的婚事不是我能这样定下的。   “朕觉得阿桓不错。”他笑睇着我,“朵颀得理不饶人,非说你当时应下了。”说着便叫来梨娘吩咐道,“带帝姬找骠骑将军去。”   梨娘道了句“诺”,就牵过阿眉的手往下面去了。   我暗瞪他一眼,板着脸道:“臣妾还怕陛下知道了,怪臣妾拿这样的事说笑;陛下倒好,私底下连阿桓都见着了?”   “用不着私底下,朕坦坦荡荡地召见来着。”他倒是理直气壮,顿了一顿,又说,“再过些年,看阿眉喜不喜欢吧。”   .   殿中歌舞散去,在座宾客也饮了些酒,有了三分醉意。他一握我的手,一并站起来,行到九阶之上的珠帘前。殿下一众外臣和命妇瞬时安静下来,侧耳倾听。   他笑道:“朕今天请诸位来,是有一桩喜事。早就该说,却没合适的机会。今天关内侯在、凌合王妃在,倒是个合适的日子。”提及这二人,九阶上下的目光便都落在了我身上。他二人是我兄妹,要在他们在时才能说的话,必是和我有关。   他转过脸来看向我,眸中笑意深沉而温和,我面上一热低下头去,便听到他说:“昭训有孕,又恰逢中秋,特召众卿同贺。”   帘内是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   帘外的众人好像都是愣了一瞬,第一个传进来的声音似乎是霍宁的:“恭喜昭训!”   “恭喜昭训!恭喜陛下!”道贺声终于响了起来,帘内帘外连成一片。众人齐齐举杯饮下,我也微一举酒杯,却见他仰首迅速饮尽了杯中酒,又夺走了我手里的酒盅。   一饮而尽。我戚戚地望着他:“陛下,果酒而已……”   他淡看我一眼:“身子本来就弱,什么酒也不行。”   .   他揽着我回去落座,还未坐定,殿外忽地响起一阵:“帝太后驾到、肃悦大长公主驾到……”   他神色一凛。   殿里复又静了下来,少顷,我听到九阶之下凌合郡王和芷容问安的声音:“太后安、母亲安。”   九阶之上的众人也皆起了身,静默而立,待得她们进来方一一福□去。   帝太后落了座,瞥了眼坐在宏晅身边的我,淡淡道:“在外听到朝臣同贺昭训有孕,好大的阵仗。”   我颌首浅浅一笑:“是,陛下要多位皇裔、太后要多个孙儿孙女,是件大喜事。”   这样的宫宴,帝太后实在已有多年未曾参过了。今日突然来了,在座众人均有些不自在。她环视一圈,声音清晰地缓缓道:“哀家知道,你们都奇怪,哀家平日里不爱参这种宫宴,如今病着怎么反倒来了。哀家一个妇道人家,平日里能见到在座嫔妃,却见不着诸位大人,有些话想同各位大人讲,就只好挑这样的日子了。”   安静一瞬,九阶之下便是齐齐一声:“太后请讲。”   “文官也好,武将也罢,想来都听说了静妃复位的事。”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蹙起眉头,神情谨肃,“哀家知道,朝中有些议论,说她不祥、不配此位。”   我微有一怔。只觉静妃复位顺顺利利,还以为朝臣因着赵家的势力未敢多言。看来也不是没有,只是少了些,又被压了下去。   “诸位大人,你们近来管的后宫的事是愈发地多了。怎么,没有皇后,你们就要一并担起这皇后之责么?”太后轻笑涔涔,大臣们立即回道:“臣不敢。”   “那哀家就有劳各位大人,各司其职就是,不要总盯着陛下的后宫。”她的目光从我面上扫过,又续道,“静妃是、晏昭训也是,天子宫嫔,该由天子说了算,不劳诸位大人多虑了。”   底下应了一声“诺”。   她又缓了一口气,继道:“既是提起晏昭训了,哀家便多说几句。她曾经在奴籍、后来又被废黜过,这都不假。但陛下赦了她、让她回来,哀家觉得陛下还是做得这个主的;再者,齐眉帝姬虽生在宫外,可也已验过,确是帝姬,诸位大人就不要拿她当个说头了。各位就算要表忠心,也大可找个别的法子。”   我愕住,意味不明地看向太后。一句句斟酌着她的话,却是寻不到半丝冷嘲或者半缕挑拨,竟是当真在规劝着朝臣莫要多言我的事。   望向宏晅,他亦有些意外之意,半晌,笑道:“母后说的是。”   太后淡看了他一眼,复蹙起眉:“你也是的,自己后宫的事,何必让外人多言,自己做主就是了。”   “……诺。”宏晅垂首应道。帝太后站起身,向肃悦大长公主微一笑:“哀家便先回去歇着了,你们庆祝就是。”   肃悦大长公主略一颌首:“太后慢走。”   太后一席话直说得我惶惑不已,宏晅轻叹一声在旁低低道:“明天一早到成舒殿来,母后若召你去,朕帮你应付着为好。”   我点点头。   那晚肃悦大长公主传了芷容上来,我自是不免多观察一番,见她们谈笑自如,确实相处得融洽,心觉欣慰地抿唇一笑。宏晅见状便低笑着压声道:“干什么这个样子,大长公主的为人你还不知道?还怕她待你妹妹不好?”   我讪笑道:“知道不会不好,但自家的妹妹,臣妾总是担心的。”   .   那天我低酒未沾,宏晅却喝了不少。这还是不少嫔妃碍于他是皇帝、见他给我挡酒就不敢再上前来敬的前提下。   席散时他已微有些醉意,仍是不忘叮嘱云溪一句:“天凉了,出去给昭训加件衣服。”   各自回宫,我只觉从未有过这样合心意的宫宴。思来想去,我喜欢的好像也并不是宫宴上朝臣的齐声道贺,亦不是帝太后突然出言为我说话,而是他时时都有的关心与呵护。   步辇忽地一停,我睁开眼,两名宦官行到步辇前一揖:“昭训娘娘安。帝太后请您去长宁宫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快说我亲妈!快说我亲妈!   214   我一惊,林晋在旁低低道:“娘娘,是不是禀成舒殿一声?”   心里思量片刻,我沉缓摇头:“不必了,陛下今晚喝了酒,明日还要早朝,不要去扰他。”遂扬声吩咐道,“去长宁宫。”   摸不准帝太后是什么事。今晚刚说了那样的话,在众人面前不似做戏,可这样急着召见又是为何?显是有意避着宏晅的。   长宁宫正殿门口,我听到里面的谈笑声,随口问了旁边的宫女一句:“还有谁在?”   那宫女福身应道:“大长公主在。”   我登时放了两分心。   .   提步入内,行至二人跟前一福:“帝太后安、大长公主安。”   帝太后笑意微凝,转过头来,看了一眼阿眉,笑道:“倒忘了你还带着阿眉。这么晚了,她也累,让梨娘先带她去侧殿歇息吧。”   我颌首应下,让梨娘带着阿眉去了。帝太后又道:“坐吧。”   欠了欠身落座,帝太后凝睇我片刻,微微一叹:“哀家知道,你不明白,哀家今日为什么在朝臣面前说那些。”   我垂首如实道:“是。”   “哀家前阵子时时拿后位、拿专宠的事点着你和皇帝,是为静妃。哀家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必须为她争个位子。”她轻轻一顿,续言道,“如今她有了妃位,哀家也就放了心。你肯在皇帝面前替她说话,哀家也知你不是有心去争宠夺权的人,其他的事哀家便不管了。今天那些话,不是为谁,是不想朝臣时时为这些事多嘴、惹得皇帝心烦。”   我静静听着,她睇了我一眼,又道:“至于后位……哀家不想你坐,但皇帝执意如此,也由他去吧。哀家心里清楚,静妃坐不得这位子,不是她祥不祥、配不配,是哀家不能让赵家步姜家的后尘。”   我微有一怔,心下斟酌着不知该不该开口。静妃想要后位,做得那么明显,帝太后应该也是知道的。思忖片刻,我犹豫着道:“可是太后……聆姐姐想……”   “哀家知道她想什么。”她轻一哂,“那母仪天下的位子,后宫里有几个不想的?可哀家还没糊涂到那个地步,她心里也是清楚的,盛极必衰,她只是让权位迷了眼。”   原来在后位这件事上,帝太后自始至终都是不站在静妃那一边的。我垂眸,沉吟着又道:“臣妾斗胆问一句,不知太后……中意让谁登这后位。”   “哀家不是说了,循皇帝的意思。他非要你作哀家也不拦着——不过立后不比封妃,他到底还是要同大臣们打个商量的。若他能说服大臣们,封你便是了,哀家没心思管那么多。”她这样说道,笑看了看肃悦大长公主,又言道,“大长公主说,你妹妹和凌合郡王处得不错。”她说得有些累了,沉然缓了一口气,继道,“今日说起郡王不愿纳妾的事,便又提起了后宫专宠。哀家说,若论专宠,这后宫里唯一说得上的也就是你这个晏家的女儿。到底是大长公主看得开些……”   大长公主轻喟道:“是太后您太执著礼法了。说到底,后宫佳丽三千,不是选进来的家人子就是召进来的功臣之女,皇帝能有个真心喜欢的人是个多难得的事,何必拦着他?”她看向我,微微的笑意很是温和,“宫中多传言昭训这是要走本宫母后的路子,本宫却是半点不希望你走她的路子。”   我一讶,面露不解,她又道:“往事了,没几个人知道,你也别问。你只要记得,如若心里有份真情,就好好过日子,别被旁的事扰了。什么仇恨什么宿怨,那都不打紧,你若为这些把真心蒙蔽了,总有你后悔到痛不欲生的时候。”   她是说……仁宗和云清皇后的事?我心底的好奇更甚了。宫里皆知,仁宗和云清皇后一生和睦,死后更是合葬的。怎么听她这话,倒似有些旁人不知道的隐情?   可她已说了不许我多问,我也不好忤了她的意思,只得温顺地应下:“诺,臣妾谨记。”   .   虽是已被帝太后召见过了,翌日一早我还是去了成舒殿。宏晅下朝后见了我含笑一叹,感慨说:“姜还是老的辣。”   “……帝太后没为难臣妾。”我抿唇低笑道。给他奉了茶,他喝了一口忽地顿住,侧头看看我,然后笑问:“对了,另一个五仁宫饼让谁吃着了?朕非得赏他不可。”   我一听即哭丧了脸:“陛下别提了,自作孽不可活,臣妾自己吃着了……”   “……”他憋了一会儿,伏在桌上笑起来,端得是比我昨日更要幸灾乐祸。   那东西委实不好吃。   .   回到晳妍宫,见宫人们正忙忙碌碌的,连秋禾也在帮忙,不觉轻蹙了眉头问林晋:“这怎么回事?本宫出去两个时辰,出了什么本宫不知道的事儿?”   林晋望了一望,躬身回说:“大概……也没出什么事,瞧着像是各宫嫔妃送贺礼来了。”   所以宫人们正忙着记录收拾。   入了殿,云溪奉了茶来,我抿了一口,淡淡道:“琳仪夫人、顺充华、柔婕妤、良贵嫔还有荷才人、冯宣仪送的礼可以拿来用,其他的,一并收起来就好。”   只怕旁人都是恨我多些,不一定会动什么手脚。   云溪应下去了,我一思又道:“等等,拿静妃送的东西来看看。”   .   须臾,红药和璃蕊一并拿了贺礼来搁到我面前的案上。林林总总十数样东西,多是珠宝首饰,没有半件吃食。我轻一笑:“真是愈发谨慎了,生怕本宫反过来害她。”   目光便落在一串檀木珠上,是上好的小叶紫檀,带着淡淡的檀香,无半分不妥之处。我思忖一笑:“这个,搁本宫妆奁里去。其他的,一并收了。”   我知道她怕送了吃食之后我有什么不妥便推到她身上,更清楚她是不会这样下手除我腹中之子的。这样直接的做法太容易被查到,如昔日馨贵嫔那样心思浅的做一做还行,断不是静妃的作风。   可我若想给她使绊,也用不着动这些个贺礼。   .   过了半个月,钦天监正使禀说,西边有颗星近来愈发亮了,几乎有夺北辰星的势头。   北辰星,那是帝王之星。宏晅便问他会如何,他道暂且不知,许是近来会有些灾,但非大灾,不必太过担忧。言辞间又委婉道出那西边的星辰是后宫中的一人,宏晅淡应了一声,未予置评。   那人告退后,我方在旁笑道:“陛下不必忧心这个。类似的事,这些年也不是没出过,不都好好的?”   他轻松一笑:“是,星象之事,不过加个小心,朕相信的是事在人为。”   .   然则过了三天,我却忽地动了胎气,从早晨起便难受得很,太医开了安胎的药,喝了也不见起色。彼时恰又是钦天监觐见,他禀出了一番新的见解:“那西方的星辰是后宫中人,此番北辰的预示亦许是指后宫中人……不知宫中嫔妃中,是否有哪位娘娘、娘子名中有‘宸’?只怕此人近来有劫……”   话到此足矣。我知道后宫里无人名中有“宸”,只有我本名晏芷宸。   当日下午,林晋进来垂眸禀说:“陛下说了,让静妃娘娘近来少到晳妍宫走动,晨省也不必去了。”   我轻一笑:“你给钦天监备份厚礼送去,就说是本宫多谢了。”   先前就有不祥的传言,如今又冲撞了皇裔,我倒要看看静妃还能不能风光得起来:“帝太后不是要给她协理六宫之权么?依本宫看,她还是好好歇歇吧,就她这命格,说不准还要惹什么事。”   红药垂眸为我换了新的花茶,隐隐笑道:“那娘娘是想被她冲撞得多不适几日呢?还是见不着她身子便好了呢?”   我一哂,略作思忖,悠悠叹道:“便好了吧,若不然,陛下又要担心。”   我与帝太后到底是有隔阂的,但我越想越觉得,那日大长公主所言我确实该听。人生在世,就算有仇要报,也不能时时被仇恨困扰着,反倒忽略了待自己好的人。如是那样,待得有一天老了,细思起这一辈子,大概真的会后悔到痛不欲生。   .   是以一连数日,我晨省昏定时不曾在琳仪夫人的月薇宫见过静妃,她亦不再假作亲密地来陪我。如此甚好,每每她来,我都深感她笑里藏刀,我自己应付起来亦是,实在颇是劳累。   但到底是同在宫中,碰面还是在所难免的。从成舒殿回晳妍宫的路上,我碰到她,仍是如常地亲昵笑道:“静妃姐姐安。”   “晏昭训。”她亦是一笑,“昭训这又是刚从成舒殿出来?”   我道“是”,她便笑说:“昭训有着孕还是不要这般劳累为好。陛下如此在意这孩子,昭训就该好好安胎。”   “不劳姐姐操心。”我轻轻一哂,“太医说了,臣妾胎像稳固。若是没旁的冲撞,臣妾想来是能平安生下这孩子的。再说,臣妾若是不时时往成熟殿去,陛下便要来晳妍宫看臣妾,一往一返也需不少时间,耽误了国事,臣妾可吃罪不起。”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看到肃悦大长公主提到云清皇后什么的,看过《锁香楼》里踏青游那个故事的菇凉们会不会有点感慨……【远目】阿箫那天自己看了一遍然后就觉得当时自己脑洞开得真大……   顺便提一句……阿箫的上一篇文《燕纪·锁香楼》是半价开V的啊!!!姑娘们你们订阅记得选半价啊!偶尔看到有菇凉全价订阅阿箫就很纠结……又没有退费选项……又不能给读者砸霸王票……   215   初冬,荷莳宫涟仪殿。   刚入殿的女子径直走向卧房,狠然挥手打开挡在面前的珠帘,珠帘一阵撞击好生响动了一会儿。宫人们连大气都不敢出,直待她落座后缓了须臾,才有随她一同回来的宫娥上前小心翼翼道:“娘娘别气了。如今她得着宠,且由着她风光去,日后总有她吃亏的时候。”   “她吃亏的时候?”她目光凌厉地从那宫娥面上划过,“你瞧着她还会失宠么?本宫入宫这么多年,还没见过陛下这么宠过谁,就是昔年的瑶妃也比不得。待她这个孩子生下来,非得一步登到本宫头上去不可。”   “她再好,也扛不住来年新家人子入宫。”那宫娥抿嘴轻一笑,“那些个年轻貌美的新宫嫔一进来,任她如今怎样的宠冠六宫,也比不得。”   她强自沉了口气,试图说服自己照宫娥所言去想,劝着自己说她确是得意不了多时了。可过了许久,她却是颓然一叹:“不是那样。她在陛下心里从来就不一样,从前陛下还雨露均沾着,如今也不知是找了什么魔专宠她一人。只怕新家人子入宫也奈何不得她,你想想看,她回宫的时候,新一批宫嫔刚进宫没几个月,其中多少人都还没怎么面过圣呢,还不是一举让她夺了风头?”她说着再度叹息,“就算不说这些,她如今有着身孕,陛下还愣是不召幸宫嫔了。这么多年,你见过陛下为谁如此?”   那宫女哑了言,静默着无可作答。须臾,才又轻轻道:“那……娘娘要如何?眼见着皇长子是到不了娘娘身边的,三殿下又还小,且还不敌皇次子在陛下跟前得脸。”   她猛地一击案几,恨意森然:“偏得她占尽风光,皇次子不过是让她带了几年,陛下也偏宠着……立后的事上姑母竟也不向着本宫,那天我去探口风,姑母的意思就是陛下想立谁她都不管了,这样下去,岂不非让她坐到那后位上、让本宫对她见礼?”   一时安寂无声。片刻后,她轻声一笑:“罢了,见见那一位吧。”   宫娥一怔,随即讶异道:“娘娘……那一位可是……您信得过?”   “就为她是,本宫才信得过。这么多年,半点不曾瞧出来,她藏得够深。”她冷涔涔笑着,“和婉然当年一样,本宫和她各取所需罢了。只不过她所需的和本宫所需的,都得先让这位昭训娘娘让道,没什么不能联手的。”   那宫娥犹是愣了一瞬,欠身肃然应道:“诺,那奴婢去知会一声。”   .   是以九重宫阙的另一边,一宫妃面容沉静地听完宫娥的话,颌首淡泊道:“知道了。代本宫多谢静妃娘娘。”   待那宫娥退出去后,身旁的宫女即上了前,犹疑不定地问她:“娘娘……您真的要……”   她凝望着前方,轻且笃定地一点头:“是。”   “可是昭训娘娘对您……”   她侧眸看过去,那宫女话语滞住,她覆下羽睫,轻然笑道:“有她在,本宫就注定什么都没有,是她逼得本宫赶尽杀绝。”   .   必是,晳妍宫里,晏然蓦地感到一股莫名的惊意袭来,带着些许乏力。她走近寝殿,问了云溪一句:“阿眉呢?”   云溪回道:“帝姬今晚怕是要歇在成舒殿了。”   “这丫头。”晏然苦一笑,语中是责怪目中却全是宠溺,“陛下还要早朝,若是睡不好要误大事的。以后别让她这么晚去玩,嘱咐御前的宫人早些把她送回来。”   云溪衔笑一福:“诺。”又说,“帝姬现在和陛下可亲了。奴婢听御前的人说,还没见过陛下这般宠过哪个孩子,唯独对帝姬要什么应什么。”   晏然嗤声一笑:“非宠坏了不可。”   云溪摇头笑说:“才不会呢,帝姬懂事。”   这几个月来,她总是过得很舒心。虽然在宫里少不得小心谨慎,也许疏忽一步就可能酿成大祸,但她还是开心的时候居多。有的时候甚至想,不如就放下仇恨、不跟静妃计较了吧……   可她也知道,她能放过静妃,静妃却断不会放过她。   她思量着,手抚上小腹,这里面孕育着她的另一个孩子。她并不是很在意是男孩还是女孩,孩子的父亲同样不在意。   他说:“若是个男孩自然好,儿女双全;如是个女儿,朕又多了个可以无所顾忌地去宠的孩子。”   几个月来,他们聊过许多关于孩子的事情。比如名字、比如满月礼……好像恨不得把所有事情都先想到了才好。以至于有一次她笑而一叹:“这么多事都提前想好了,却也不能早一刻把他生下来。”   他笑问她:“你急什么?不是说怕疼么?”   “臣妾都胖了……”她低着头摸了摸自己的脸,喃喃说,“就没这么胖过,怀阿眉的时候也都小心着呢,偏陛下天天逼着臣妾吃东西。”   他挑眉淡睨着她,腹诽说:说得好像你自己不犯馋一样……   .   长宁宫。   邱尚宫亲手为帝太后奉了茶,柔婕妤苏氏在旁微笑说:“还是尚宫沏得茶好。臣妾的茶艺空是看个好看,品起来却一般了。”   “你那是没喝过晏昭训沏的茶。”帝太后抿笑道,“茶艺做得漂亮,味道亦是上佳。那些年在御前,她和如今的关内侯夫人可没少练着这些。”   柔婕妤听得一愣。自不是因为刚知道晏昭训也沏得一手好茶,而是因为这么些日子了,委实头一回听到帝太后主动夸晏昭训。纵是无关紧要的事,却也说明她转了心思。凝滞了一瞬,她才回过神,笑一欠身:“太后既这么说了,臣妾改日定向昭训姐姐讨教去,非得把手艺学来让太后您满意了不可。”   “你别去扰她。”帝太后哂笑着嗔道,“她怀着孩子呢,让她好好安胎。等她生了、坐完了月子你再去求教也不迟。”   这当真是转了心思了。柔婕妤垂下眼帘盈盈一福:“诺。”礼罢她忽地想起一事,遂衔笑道,“臣妾差点忘了,方才静妃娘娘送了点心来,说是太后喜欢的。”说着便招呼宫人奉上,帝太后淡瞟了那点心一眼,只问她:“她怎么没进来?”   柔婕妤知道帝太后的心思,颌首莞尔回道:“娘娘说皇三子最近有些风寒,她要回去照顾着。”   “染了风寒就传太医,要照顾也是宫人照顾。”帝太后长声一叹,“她这是怨哀家不帮着她登后位、不肯见哀家,是不是?”   柔婕妤默不敢答,与邱尚宫相视一望,后者忙陪笑道:“怎会?静妃纵使想要后位,对您的孝心还是真的。您安心养病就是,莫要多想别的了。”   “罢了……”帝太后沉然,阖了眼道,“都退下吧,该歇息了。”   .   成舒殿。   本是看着手中走着蹙眉苦思着的帝王扫了眼坐在旁边的安安静静的小姑娘,一笑:“阿眉,你去睡吧。”   贺兰齐眉摇头:“阿眉不困!”   “……”皇帝一阵无奈。她才刚三岁而已,竟能这么有耐心地在这里干坐着等自己批折子,且还是劝也劝不走。   “梨娘。”他唤了一声,旁边的帝姬乳母一欠身:“陛下。”   “你带阿眉回晳妍宫吧,这么晚了,别熬坏了她。”   他话音未落,女儿就攀在了他胳膊上,极坚定地一句:“不去!”   “……”他挑了挑眉,淡问她说,“为何?难不成你惹你母妃生气了?”   “没有。”齐眉立刻摇头,“不过阿眉想和母妃睡,又怕踢到母妃肚子里的弟弟妹妹。所以……所以阿眉跟父皇睡好不好……”   居然是因为这个?   他忍不住笑了,放下折子搁下笔,一把将她抱起来:“行,父皇明天再看这些,先带你睡觉去。”   他们身后的大监、乳母和一众宫人几乎僵住。   幔帐中,小小的齐眉缩在父亲怀里,细声细气地问他:“父皇,母妃怀的到底是弟弟还是妹妹?”   他一笑,反问她:“你母妃怎么说?”   “母妃说她也不知道……”   “……那父皇更不知道。”他又问她,“那阿眉想要弟弟还是妹妹?”   “嗯……”齐眉睁着一双大眼睛认真想了想,“想要弟弟!”   他“哦”了一声,却是叮嘱她:“可别跟你母妃说。”   “为什么?”齐眉不解。他哑声一笑:“不然她负担太大……”   齐眉更加不解,追问说:“什么叫‘负担太大’?”   “就是……”他想了一想如何给她解释,俄而道,“就是阿眉你跟她说你想要弟弟,但这事她自己并做不了主,又怕满足不了你的愿望,就会心情不好。”   “哦……”齐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阿眉什么都不说,反正是弟弟还是妹妹阿眉都喜欢。”   他对这个答案很是满意:“嗯,父皇也都喜欢,所以别让你母妃为这个心烦。”   “嗯!”齐眉干脆地应了,闭上眼睛乖乖睡觉。皇帝端详了她很久,怎么看怎么喜欢,苦笑着念叨了一句:“跟你母妃一个样子,说聪明又时时犯傻,非得护好你们不可,决不能让你母妃再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嗯!”齐眉干脆地应了,闭上眼睛乖乖睡觉。皇帝端详了她很久,怎么看怎么喜欢,苦笑着念叨了一句:“跟你母妃一个样子,说聪明又时时犯傻,非得护好你们不可,决不能让你母妃再出事了。”   216   我发现,我在旁人面前,愈发地压制不住对静妃的恨意。但仍是小心地掩饰着不想让旁人瞧出来,免得日后被人捉了话柄。   也不知宏晅闲来无事时是读了哪门子医书,近来对“孕中多思”这四个字颇是小心,除却时常让同在宫中的芷寒来陪我,召见芷容和怡然也愈发勤了。直弄得连我都不自在:“陛下时时让她们进宫,臣妾不多思了,兄长和凌合郡王可要多思了。”   他讪讪地轻咳一声,解释道:“这不是……朕平日里有政务要处理,也不好时时陪着你,怕你闲的没事瞎琢磨……”   “嘁。”我白他一眼,“臣妾是那般爱胡思乱想的人么?”   他眯着眼瞧我:“不是么?”   “……”我仔细思量了一瞬,似乎是的。却是又想了一想,抿笑道,“从前是,现在不会了。如今每天都神清气爽。”   他但笑不语,一副不信的样子,我又道:“其实陛下何必舍近求远,让聆姐姐来陪一陪臣妾不就是了。”我全然一副不知钦天监之事的神色,他微微一滞,敷衍说:“静妃她……进来身子也不爽,便不劳她了。”   我一讶:“那臣妾去看看她,反正臣妾胎稳得很,不怕走动。”   “……回来!”他拉住我,干咳着板起脸,“你能不能听朕的一次?别去找静妃,你若实在不愿让芷容和怡然来回跑,就去见芷寒和顺充华也好。静妃……让她好好歇着吧。”   .   正说着话,红药端着新鲜的水果进了殿来,听得我们正说着静妃,面色微一冷,垂眸轻轻道:“娘娘便听陛下的吧,如是去见静妃娘娘……说不准要出什么事。”   “要你多嘴?”我一厉,她惶然地闭了口不敢再说。宏晅笑道:“你不必跟她发火,朕也是这个意思。”   我幽幽一叹:“不是发火。臣妾和聆姐姐这么多年的情分了,近些日子她都过得不顺,如今身子又不爽,臣妾想去见见罢了,陛下还非得拦着。”   宏晅轻皱起眉,斟酌片刻,遂是叹道:“告诉你实情便是了。钦天监说,她在星相上冲撞的不是朕,是你。朕怕你出什么岔子,才不让她见你。”   我愕住。红药在旁也是一愕:“静妃娘娘冲撞娘娘?”   我便淡淡地横了一眼过去,看得她微微一栗,踌躇了一瞬,蓦地俯身一拜:“陛下……奴婢……奴婢方才说怕娘娘去见静妃娘娘会出事,并非是因星相之事。”   “嗯,这事朕未同旁人说起过,你自不知道。”他说道,面上浮起些许疑色,“你可是有什么别的事?”   “是……”红药怯怯一应,犹豫着道,“娘娘上次动了胎气,奴婢觉得只怕是……是……”   听她说得支支吾吾,我不耐地蹙了眉头,低斥道:“是什么?你想说什么直言说了便是。”   她身子一颤,狠一咬牙,道:“只怕是静妃娘娘有意要害娘娘……”   “什么?”我闻之大惊,怔然望向宏晅,他倒是神色平静如常,问红药说:“何出此言?”   红药低低伏着不敢抬头,嗫嚅道:“那天……那天娘娘去了成舒殿,帝姬进来开了妆台的抽屉,拿了那串静妃送的小叶紫檀出来玩儿。后来不知怎的,扔在了前殿的香炉上……奴婢刚要收起来,云溪姐姐正好进来,就斥了一句……说……说娘娘有着身孕,哪来的麝香味……”   她深深一拜,惊惧中带了些许哭腔:“奴婢怕娘娘出事,又怕说了之后娘娘觉得奴婢污静妃娘娘清白,就私自将那串珠子藏起来了,跟娘娘说是帝姬玩丢了……”   我错愕失色,宏晅深吸了口气,只问她说:“那珠子呢?”   “在奴婢房里……”   宏晅微一凝神,思忖道:“连着物品往来的记录一起拿给宫正司查查。”   “陛下。”我平静下来,从容地微笑着看向他道,“聆姐姐不会害臣妾,陛下莫要把此事闹大了,到时候说不清楚,就真是污了聆姐姐的清白。”言罢转向红药,面上半分笑意也无地冷睇着她,森森道:“你知不知你在说什么?本宫和静妃的关系不是旁人随口一句就能挑拨的。本宫知道你先前在荷莳宫受过委屈,带你回来是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你若反来挑拨,无异于恩将仇报。”   红药直听得一个激灵,连忙拜道:“娘娘……奴婢不敢。娘娘若是不信,奴婢现在去取那小叶紫檀珠来,娘娘找人看一看是不是静妃娘娘送的那串、里面是否有麝香便知奴婢是否胡说了。”   她如此一说我便不好再一味地怪她,冷着脸许她去取,犹自强笑着向宏晅道:“聆姐姐不会的……”   片刻工夫后,红药取了那珠串回来,跪地奉与宏晅,我要拿过来看却被他挡开,直接交予了郑褚。   郑褚凑到面前轻一闻,立刻神色大变。连询问也来不及询问便转手给了身边的小黄门:“快拿出去扔了,昭训娘娘现在碰不得这个。”   宏晅立时面色铁青。   “陛下……”我踌躇着开了口,他看过来,我颌首微笑道,“陛下听臣妾一句劝,这事实在说不清楚。陛下您想想,那珠串放在臣妾妆台的抽屉中,连阿眉都能随手拿来玩,这许多宫人若要动个手脚也不是做不到,怎能就这么怪上聆姐姐?”   “可是……娘娘。”红药大着胆子又开了口,“但凡娘娘近前服侍的,都知道娘娘没戴过那珠串,若有心害娘娘,找个娘娘常用的东西不就是了……可静妃娘娘却不知道娘娘是否会戴这串子……”   但见宏晅面色一冷,我厉斥红药道:“你今日话太多了,还不退下,再多嘴就让宫正司去教你规矩。”   听到宫正司,红药不敢再多说半个字地一叩首,起身告了退。宏晅沉默了良久,仍道:“朕还是叫宫正司去查查,若真是你身边的人,更加留不得。”   “陛下!”我有些急地阻拦说,“要查臣妾身边的人无妨,但陛下决不能查到聆姐姐那儿去。先前生产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聆姐姐本就过得不容易了。若再闹出毒害皇裔的事,就算最后查明了不是她所为,于她亦是承受不得的伤害。这宫里头,流言是会压死人的。再者……这样的事闹出来,帝太后如何还能安心养病?”   那天我费尽了口舌,终于说服了他。他重重一叹离去。   .   红药回到殿里,一改方才的忐忑,笑吟吟道:“奴婢做得还行么?”   我哑一笑:“好得很。这是讨赏来了?亏不了你,前阵子新得的蜀锦,本宫瞧着颜色纹样都不错,留着给你带出宫去做嫁衣吧。”   她欢欢喜喜地一福:“谢娘娘。”又不解道,“娘娘既然安排了这事,干什么又帮着静妃说话?还不如让陛下就此废了她呢。”   “急什么?”我轻一哂,“你当这点事真能废了她么?她不是秋才人也不是尹氏,她到底有帝太后护着。再说,这事确实不是她做的,顺着查下去反倒脱干净了她的嫌疑,还不如就这么截住,让陛下对她存个疑,给以后铺条路。”   .   其实我是很喜欢那串小叶紫檀的,上佳的质地,一股轻轻幽幽的香气若有似无。那天我把它放进了盛着麝香油的盒子里,紧紧封好了盒子。   一连放了月余。   檀木忌水喜油,很快就吸饱了麝香油,那淡雅的檀香气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问道,是孕妇的大忌。   这样的东西,我当然不可能放回我的抽屉里,阿眉也没有机会拿到。红药把它小心地收了起来,直到今日。   就这么一件件地积攒这些个小事吧,等有朝一日有了能一举扳倒静妃的大事,再一举将这些悉数抖搂出来……   因为我要的不是她被废位,我要她死。   我估摸着宏晅还是会暗里查一查此事的。但只要不光明正大的查,很多事都做不了,比如搜宫、比如审她亲近的宫人……那么他对她的怀疑就始终会在,甚至一日多过一日。   .   阿眉往成舒殿跑得愈发勤快,时常赖在那儿睡着不回来。我对此无奈,宏晅却总笑劝我说:“她喜欢就由着她吧,成舒殿又不是没她能住的地方。”   可我仍是怕她在那儿太打搅他,便劝着芷寒也时常带着元沂同去,如此让元沂和阿眉玩去就是了,给他个清净。   有一日芷寒前脚刚进殿,后脚林晋便禀说:“娘娘,侯夫人来了。”   芷寒笑道:“呀,倒是和嫂嫂撞个正着。”   怡然一壁笑着一壁走进来,对我说:“告诉姐姐个大喜事,让姐姐高兴高兴。”   “什么事?”我好奇地问她。怡然神秘兮兮地压着声道:“霍夫人又有孕了。”   “朵颀?”我心中大喜,真心地替她高兴,怡然的话却还没说完,笑意不变地续上一句,“阿容也有孕了。”   我惊喜得张着嘴说不出话。少顷,便见芷寒抓着怡然的胳膊使劲摇着:“真的?真的?阿容有孕了?什么时候的事儿?”   作者有话要说:我惊喜得张着嘴说不出话。少顷,便见芷寒抓着怡然的胳膊使劲摇着:“真的?真的?阿容有孕了?什么时候的事儿?”   【↑为了防止爪机党看不到的最后一段】   谢谢刀刀妈的地雷~~~   下午三点第二更~~~今天阿箫有事要粗门……于是不知道能不能加更~加的话大概也就能多加一更吧……   恩……假如加更晚上十点发吧~这个点钟比较保险_(:3」∠)_不然阿箫不能保证准时码粗来   基友小宴开新文啦~~~好坑品值得信赖!大家看着喜欢别忘了戳个收藏鼓励一下哦!   喜欢的亲收藏一下吧~~   【文案】   杂技团的台柱子少女,却穿越成了随军营妓。   好巧不巧,穿越第一天就被大将军包养。   大将军表示:爱上一匹野马,我家里也有草原。   董小姐,你嫁我可好?   217   “刚确定的事。”怡然衔笑扣住她的手,“我半刻没敢耽搁就进来告诉你们了。大长公主最高兴了,当即就说设个宴庆贺。目下凌合郡王正在成舒殿求见,看能不能央陛下许姐姐和芷寒去参这个宴。”   大长公主想得周全,知道我们都宠这个小妹。但宫嫔出宫赴宴……从来没有这样的规矩。我一时面露难色,虽是不想扫了她的兴,仍照实道:“怕是……去不成,一则不合规矩;二来……我也有着孕,陛下如今生怕我有个什么闪失。”   怡然颌首一哂:“我知道,总归是来跟姐姐说说这喜讯,即便去不成,改日也可召了阿容进来。宫里的规矩阿容也清楚,她是断不会为这个怪姐姐的。”   .   我与芷寒都是按捺不住的高兴,苦苦思量着给她备份什么礼庆贺才好。想了足足一盏茶的工夫,芷寒颓丧道:“好难好难!又真心想备个合适的礼,又不知这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我托腮伏在桌上,抬眼觑了觑她,打了个哈欠笑道:“这礼许是还能等等,我倒是希望即便咱们去不成,也让大长公主带着元沂和阿眉去。她本来就喜欢孩子,今日又是这样的喜事,多两个孩子也热闹不是?”   正说着,宏晅牵着阿眉的手走了进来,我们偏头一看,连忙起身见礼。宏晅一扶我,含笑询问:“今晚出宫走一趟?”   我一喜,故作不明地问他:“去哪儿?”   “姑母设宴,庆凌合王妃有孕。”他凝起笑意,悠悠道,“朕觉得你们两个做姐姐的不去不合适,也该让阿眉多去见见她这个姨母。”他说着低头看了阿眉一眼,指了指她又笑续道,“她未婚夫也去。”   “……”阿桓,宏晅这是已然那他当女婿了。   .   是以这是以他的名义去参宴,我与芷寒只是随驾罢了,也就勉勉强强合了规矩。马车上,阿眉倚着我、我倚着他,走了一会儿,他叫了阿眉一声,阿眉抬起头:“嗯?”   他拍了拍另一边的位子:“你坐这边来。”   “为什么?”阿眉问,显然懒得动。他睇了眼我的肚子,阿眉立即明了:“……诺!”遂是半点没带耽搁地移过去了。   是怕她压到我。   我淡瞥他一眼:“臣妾哪有那么娇气?”   回回他有类似的举动,我都有类似的嘴硬。他瞟了我一眼:“嗯,你一点都不娇气,朕娇气行吗?”   .   下了马车,见郡王府门口早已是众人等着接驾,齐齐拜倒问安。他道了声“免礼”,行上前去一揖:“姑母。”   “大长公主。”我和芷寒皆一福,便听得大长公主笑道:“来得齐全,多谢陛下肯给姑母这个面子。”说着便迎了我们进去,我遥遥看见芷容正在正厅门口张望着,一见我们进来便忙走了出来,喜滋滋一拜:“陛下大安。”   “快免了。”他伸手扶住芷容,打趣道,“你两个姐姐都在,行这么大的礼,若是出了事,岂不让她们一起怪朕?”   芷容不好意思地一笑,又朝我们一福:“长姐、二姐。”   大长公主让我们先去芷容房里坐,我环视四周,见房中陈设颇是温馨。许多东西都是一双一双的摆在一起,可见她和凌合郡王相处融洽。芷容一边给我们沏着花茶一边笑道:“最喜欢这样的热闹,满是喜气又不像宫里头那么多规矩。上次见到这样的景象还是我及笄的时候,爹娘设了宴,来了不少宾客。”她说着微微一叹,“日子过得真快,转眼我竟也是要做母亲的人了。”她将茶盏递给我们,一哂道,“想想也真高兴,不过……真怕发了福……”   我蓦地脸上一红,她愣了一瞬才察觉了,忙笑道:“我……我没有说长姐的意思……”   “我知道……”我抬起头,悲戚戚地道,“自知有孕后胖了许多,陛下还偏不承认,还非说什么胖一点好从前太瘦……殊不知我平日里对着那一干身材曼妙的新宫嫔是怎样的心情。”   姐妹相见自是相谈甚欢。这一晚,宴席上有不少王公贵族,向芷容道完了贺,自也免不了向我道喜。   我们晏家的两姐妹,委实占尽了风光。   .   如中秋的宫宴一样,我仍是低酒未沾,宏晅和芷寒都有些醉意。回宫后,宫人服侍着他们各自回去,我亦坐上步辇,回晳妍宫歇息。   入殿却见诗染、璃蕊与林晋皆在,个个都紧蹙着眉头,与云溪相视一望,她遂问道:“这是怎么了?一个个愁眉苦脸的。”   “娘娘……”四人一怔,连忙起身见礼,林晋有些焦灼道,“娘娘走后不久,荷莳宫那边传了红药去问话,到现在都没回来。”   我心中倏然一紧。转身疾步向外行去:“备轿,去荷莳宫。”   林晋沉稳应“诺”,我足下一顿又道:“想办法让陛下知道。”   静妃……她如此是逼我翻脸了,也好,我也早已不想再同她这般做戏。呵,只是她不知道前阵子小叶紫檀的事,此时翻脸,她身上的嫌疑更大了。   一路疾行到荷莳宫,刚在宫门口落了轿就听到里面一声声惨叫传来,听上去已是喊得有些发哑了。   红药!   我陡然抽了口冷气,云溪扶住我,劝道:“若不然……娘娘还是莫要去了,奴婢去把人带出来。”   “不。”我凝起笑容,抬眸镇静地望向涟仪殿在夜色中映出的明亮,“本宫和她的事,本宫是躲不开的。”   .   我平静地走进正殿,视线根本不敢往下移半分,越过那缩在地上颤抖不已的身影直看向她,语声清冷:“大晚上的,静妃娘娘动得好大的刑。”   “晏昭训,姗姗来迟啊。”她轻然笑着,站起身一步步踱过来,低头睨了红药一眼脚步也未停下,“听说昭训和陛下出宫赴宴,必定劳累得紧。昭训又有着身孕,何苦为个贱婢单跑一趟?”   “静妃娘娘。”我只觉自己的每个字里都透着森意,压也压不住,“不知臣妾晳妍宫的宫人怎么得罪娘娘了?”   “你晳妍宫的宫人自是没得罪本宫。”她微微笑着,侧头向后觑了一眼,“但她本是我荷莳宫的宫人。”   “呵……”我忍不住地冷笑,怒然又道,“娘娘,陛下在来此的路上。如今的局势娘娘应该清楚,娘娘觉得,陛下会向着谁?”   “自是会向着你。”她笑意轻轻地又道,“不过,陛下若是知道你给帝太后下毒,就不一样了。”   我一惊,沉下气来只作不理,反正现在同她理论也是没用的。淡瞥了红药一眼,心里即是一阵搐痛,遂向云溪道:“送她回去歇着。”   “慢着。”静妃清幽道,“昭训急什么?等不及陛下了么?”   几是她话音落下的同时,听到外面一声“陛下驾到”。我不再理会静妃,转过身去见礼,宏晅一扶我:“免了。”继而往殿中一看,神色中闪过些许愕意,皱眉问道:“怎么了?”又定睛看了一看红药,只问我说,“那不是你晳妍宫的人么?”   “是……”我垂首一应,哽咽道,“陛下救她……”   “郑褚。”他沉声吩咐道,“差人送她回去,传太医。”   郑褚躬身应下,静妃在旁淡笑道:“郑大人慢着。”遂行上前来向宏晅一福身,道,“臣妾不是平白无故责罚这宫女,只是心觉有疑故而传来一审,也确是审出了些事。”   宏晅轻一笑,淡看着她隐有怒意:“什么事?”   “太后的病……”静妃垂眸咬了一咬嘴唇,神色黯淡间似有几分挣扎,“只怕……另有他因。”   “另有他因?”宏晅眉头微一蹙,睇了我一眼复又看向她,“你想说和昭训有关?”   她又一福身:“是。”遂从宫女手中将两页纸呈给他,“这是昭训身边红药的供词。”   红药艰难地撑身跪起来,语声颤抖地道:“陛下……不是昭训娘娘……”   “住口!”静妃厉声一喝,斥责中带着两分浅淡的快意,“圣驾面前,岂容你随意翻供?”   “静妃。”宏晅读完,无声地一叹,“朕不管这是真是假,但即便是真,也该是宫正司去审,何劳你动手?”   “陛下恕罪。”静妃默然福□去,“但帝太后是臣妾的姑母、宫正司又与昭训关系太密,臣妾不能让姑母冒这个险。”她顿了一顿,迟疑片刻又道,“陛下可以疼爱昭训,但也请陛下记得,帝太后是您的母亲。”   他轻声一笑未予置评,端详她一会儿才又道:“朕只问你,那小叶紫檀珠是怎么回事?”   “什么小叶紫檀珠?”静妃一滞,不解地抬起头。   “你自己失了孩子,你就容不得晏然也有孩子了么?”他居高临下地淡看着她,“你知不知道,她连查都没让朕查,她那么信你。”   终于有人替我说出了这话,虽是已时隔几年,但总该让她知道。当年,我那么信她……最后险些置我于死地的竟然是她。   “别说你是为了母后。”他面色冷冷地道,“你明知母后不喜酷刑,单是你擅动私刑这一条,朕便能废了你。”   作者有话要说:\( ̄︶ ̄*\))这是今天的第二更~~~第三更阿箫努力~~~~如果晚上十点没见到……估计就是努力失败了_(:3」∠)_   218   “陛下……”静妃面上一闪而过的错愕,很快便恢复自如,面有不置信地望着他,“臣妾不知陛下在说什么……什么小叶紫檀珠?臣妾今日所查是昭训毒害帝太后之事,她身边的宫女都已招了供,陛下仍不在意么?”   “招供?”他冷睇着静妃,一声哑笑,“为何朕方才听见那宫女亲口说不是昭训所为?静妃你屈打成招的东西也敢拿来给朕看!”   静妃定定地凝视他须臾,面容沉肃得看不出什么心惊:“陛下如此偏宠,未免太让人心冷了。陛下您该知道,臣妾与晏昭训的情分甚笃,断不会无端害她,谁知……她竟害到姑母头上!”   “静妃。”他听得怒极反笑,“你会不会害她,朕不知。但朕心里清楚,她不会去害母后。宫中搬弄是非的人从来不少,没想到如今你也掺进来。”他说着淡瞟了红药一眼,再度吩咐道:“郑褚,去备个小轿送这宫女回晳妍宫。”言罢又看向静妃,神色冷冷地道,“朕明日还有早朝,先走了。”   遂是牵了我的手,毫不愿再与她多言地往外走去。我听到背后传来的静妃的质问颇有些力竭:“陛下!自从臣妾生下那孩子您就厌极了臣妾是不是?连您也觉得臣妾不祥!”   他脚下一停,冷声一笑微偏过头去:“朕从未觉得你不祥,但你若与旁人一样善妒狠毒、甚至栽赃陷害,便是朕这么多年来看错你了。”   继续朝外走去,一众宫人忙不迭地跟上,忽听静妃一声朗笑,狠狠又道:“陛下可以专宠她一人、可以被她迷了双眼,但此事臣妾已禀了太后,想来太后必会禀公处置!”   她已然乱了分寸了。话说到这个地步,便不止是与我撕破了脸,更是与能决定她生死的人撕破了脸。   宏晅握着我的手一紧,却再为停步,冷冷留给她一句:“朕自会同母后解释。”   .   参宴回来已很劳累,又经这一番折腾,我想着他明日还有早朝,无论如何不愿他再送我回宫,非劝他直接回成舒殿去。   他缓一颌首道:“那你早些歇着。那宫女……太医自会医治,你别太伤神了。”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臣妾自有分寸。”   .   红药比我早一些回到了晳妍宫,我也未往正殿去,直接去了她房里。诗染正在门口守着,见我来,她一福身:“娘娘。”便推开门请我进去。   红药坐在榻上,几乎整个人都倚在璃蕊身上。两个医女正给她腿上的伤口上着药,只见她痛得死死闭着眼、咬紧了牙关,安安静静的却是眼泪不止。   瞧不出她是经历了什么,腿上又红又肿,腿肚上一条很宽的伤口犹如撕裂的一样,其他地方又有些烫伤的痕迹。这触目惊心的伤口看得我恨意森然,强自缓了口气平复心绪,从一旁的医女手里接了药过来坐到她旁边,竭力平静地道:“红药,把手给我。”   她蓦地睁了眼,怔怔地望了我半晌,扒在璃蕊肩头的手才缓缓松开、伸向我。   在我碰到她衣袖的同时,璃蕊伸手拦住了我,不无担忧道:“娘娘……一会儿奴婢来吧,娘娘有着身孕,这样的事……”   我微微滞住。我确实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承受得住她身上的其他伤势,眼底涌出一阵泪意,红药突然开了口:“娘娘……”   我看向她:“嗯?”   “娘娘……奴婢没用……”她无力支撑地哭了出来,“他们逼着奴婢画押,奴婢没能撑住……奴婢不想害娘娘,可……可奴婢怕死在宫里……”   她有些激动,哭得不住颤抖着,医女皱了眉头焦急劝道:“正上着药,姑娘别乱动……”   “娘娘……”她倏然一抬手紧攥了我的袖口,却是没过多时就又无力地放了开来,惊恐不已地乞求道,“娘娘如是要罚便罚……您把奴婢发落到哪里都可以,但求娘娘留奴婢一命……奴婢好想回家。”   好想回家。我已记不清这是她第几次说起这个愿望了,她想的想法那么简单。她甚至从没有和其他在嫔妃面前得脸的宫女一样,盼望着有朝一日能由宫中做主赐婚、嫁一个好人家,她只想平安回家去,替她兄长侍奉父母。   却是一次次地死里逃生。   静妃,宫人动刑的时候她一直都看着吧,她的心……还真是比我所知的都毒了许多。   心内不住地冷笑着,一时未言,直至红药忐忑之意更甚地连唤了几声我才回过神。一握她的手,苦笑说:“什么话?本宫罚你干什么?你好好歇着就是了,这笔账,本宫就是要算也是找静妃去算。”   .   静妃把她打成这个样子,我知道,不止我为此惊怒,宏晅亦是会恼的。擅动私刑,且还是有栽赃之嫌,加之先前小叶紫檀珠的事……静妃此举简直是自寻死路。   回到正殿,一屋子宫人都静静的,仿若无人的寂静。我沉沉一叹,清清冷冷地道:“都听着,本宫要阖宫都知道红药的伤情、要阖宫都知道静妃是怎样的狠毒。”   日日朝夕相处着,红药伤成这样,林晋等一干人自也是为她不平的。他们会不遗余力地将这一切散出去,一夕间就能毁了静妃维持多年的贤妃之名。   .   我和静妃总算是彻底翻了脸。   次日晨省时,我们意外地同时到了月薇宫,我听到旁的宫嫔们有着低低的议论。面冷如霜地饮下盏中花茶,淡看了静妃一眼,冷涔涔笑道:“静妃娘娘昨晚睡得不好么?”   她回看着我,抿笑间亦是冷然:“昭训妹妹有着身孕,本宫的事就不劳妹妹操心了。”   “多谢娘娘体谅。”我轻声一笑,“娘娘昨日在荷莳宫动了那么大的刑、见了那么多血,睡不好想是正常的。如若睡得安稳,反倒真是蛇蝎心肠了。”   她目光微凛,睇视我须臾缓缓道:“是谁蛇蝎心肠昭训自己心里明白。本宫不过审一个宫女,相比之下昭训可是胆子大得多了。”   “是啊……静妃娘娘不过是审一个宫女。”顺充华幽幽开口道,轻沉了口气,覆下眼帘笑意淡淡道,“原来在贤良淑德的静妃娘娘眼里,也拿宫女的命不当命看。都说将心比心,娘娘您该知道,选进来的宫女纵是中家人子,也是爹娘悉心养大的。”她凝视着静妃,淡泊的笑意中探究之意分明,“这是昨儿个拿来当罪人审了,那平常……娘娘您宫里动刑的时候只怕也不少吧?”   静妃神色微有一滞,遂轻笑道:“素知顺充华心善,不过此事兹事体大,本宫不动重刑不行。到底是帝太后身子安康要紧。”   “臣妾从前怎的没觉得娘娘是这般认死理的人?”我蔑笑道,“昨日在涟仪殿里,陛下的话还不够明白么?就算娘娘疑臣妾加害太后,知会宫正司便是了。再不然,也是该禀明陛下一声。如今倒好……臣妾好歹是陛下亲自下旨封的昭训、位列九嫔之前,臣妾身边的人娘娘说动就动了,可有把宫中礼法放在眼里么?”   “都别争了。”略显苍老的声音沉沉缓缓地传进殿来。我们听得俱是神色一惊,往门口望了一眼,皆尽站起身行下大礼去:“帝太后大安、大长公主大安、琳仪夫人大安。”   之后就是一片安静。   待得三人皆坐定了,帝太后才道:“都免了吧。”   众人复又起身落座,垂眸不敢擅言。帝太后环视片刻,方有几分不悦道:“你们真是一刻也消停不得。旁的人也还罢了,年轻气盛。静妃和晏昭训,你们两个都是一宫主位,一个位列四妃、一个是陛下特封的位列九嫔之前,倒没想到你们两个闹到这个地步。”   “太后恕罪……”我端端一福,垂首道,“臣妾只是可怜那宫女。臣妾随圣驾出宫不过两三个时辰,回来时她已一身是伤。若真有什么了不得的大罪也还罢了,宫正司怎样审都是应该。可竟是因静妃娘娘擅动私刑……”   “你先起来。”帝太后一喟道,“有着身孕,先坐。”   我低应了声“诺”,落座低首不再言。帝太后看向静妃,语带责意地道:“你明知昭训有着身孕,让她见这些太不妥。”   “太后……”静妃不由得一愕。她分明已将那些事告知了帝太后,却没想到帝太后第一句话仍是怪她。皇裔为重,她究竟阵脚乱到了什么地步,竟连这也忘了?   “哀家不管是什么原因!”太后重重道,“她怀着皇裔,这是头等的大事,其他的都可以缓一缓。你再有怎样的理由也不能让她见了那般的景象,一个宫女还罢了,昭训若为此动了胎气哀家也不会答应。”   我淡看着僵了一瞬的静妃,显有不甘,但见帝太后面色不悦,也只好颌首应了声:“诺。”   “晏昭训。”一旁的肃悦大长公主缓缓开了口,幽幽道,“本宫听阿容说了,你平日里心善,不愿身边的人受委屈。但目下你的身子是要紧的,其他的事就不要劳心了。本宫那儿有上好的创伤药,晚些让阿容给你送去。你好好安胎就是。”   帝太后只是强调皇裔为重,大长公主字句间却是偏袒之意分明。我起身温婉一福,浅笑道:“臣妾代红药谢过大长公主。”又道,“大长公主让下人送一趟便是了,不必劳阿容走一趟,她也有着孕,静养为宜。”   “嗯。”大长公主点点头,又和颜道,“这便看阿容自己的意思吧。她好动些,大抵也想多见见你这个作长姐的,她如是要来,本宫是不能拦着她的。”她言辞中便有了几分略带宠溺的说笑之意,遂向琳仪夫人道,“陛下把后宫交给你管着,这些事你得有分寸。昭训养着胎,如若要见阿容,你知会一声就是了。阿容嫁到了咱们家,日后便是一家人,万不能让她觉得娘家人受了委屈。”   琳仪夫人莞然一笑,颌首应道:“诺,女儿谨记。”   自月薇宫退出来,刚上了步辇准备回晳妍宫,忽听得一声“昭训娘娘留步”。侧首望去,一宫娥在旁欠身道:“琳仪夫人请娘娘一叙。”   219   遂折回柔云殿中,颌首朝琳仪夫人一福:“夫人。”   “坐。”琳仪夫人瞧了眼旁边的席子。我行过去跪坐下来,她眉头微蹙着问道:“昨日到底是怎么回事?静妃怎的突然如此发难?”   我沉沉一叹,摇头道:“一言难尽。那红药本是臣妾身边的人,臣妾出宫之后去了荷莳宫,受了不少委屈。后来臣妾回宫后强把她带了回来,她心里有恨,与静妃亦有些不快。静妃这是有心要和臣妾翻脸,就拿了她当说头。”   琳仪夫人一沉,又道:“那静妃到底审出了什么?昨晚帝太后急传了本宫去,就连母亲也是在宴席散后急进了宫。若不是了不得的大事,断不会如此。”她一顿,垂眸又道,“太后她……也不肯给本宫看那供状。”   “静妃说臣妾给太后下了毒,才致太后久病不愈。”我说着冷然一笑,“逼着红药画押认罪,所幸陛下不信。”   我长话短说地解释完了,琳仪夫人静默须臾,浅皱着黛眉摇头思量道:“她怎会这般急躁,这不是她该有的手段。”   “大抵也是自乱了阵脚。”我微有一笑,又道,“不过也小觑不得,这事虽则多半取决于陛下信或不信,但她胜算却大。帝太后是陛下的生母,毒害她的罪名谁也背不起。她赌的是陛下的孝顺。”   “但她赌输了。”琳仪夫人轻笑,我一喟道:“也算不得她输了。若真是毒害帝太后,陛下必饶不了我,左不过是陛下肯信我罢了。”   琳仪夫人缓点了点头,幽幽又道:“她是必然容不下你这孩子的。从前娆谨淑媛她是去母留子,于你,只怕是母子皆不留。”   “臣妾知道。”我浅一欠身,“只不过,如今臣妾也不是她能随意除之的了。”   琳仪夫人有一丝欣笑,思忖了片刻,继道:“本宫还是觉得,她敢撕破脸捅出这样的事来,必不仅是乱了阵脚那么简单。若她在长宁宫连物证都备好了,陛下暗查下去,定然于你无益。”   我心中微微一紧。其实自昨日始,我也有这样的猜测。但那不是我能改变你的事情,她如在长宁宫布下物证,我断没本事去毁掉。凝神思索片刻,我清浅笑道:“那就让臣妾也赌一场吧。”   琳仪夫人一怔:“你赌什么?”   “赌陛下信臣妾足够多,不会去暗查。”我抬眸,眉眼带笑地看向她,“且是……如若帝太后暗查出了什么,陛下也不会去信。”   “帝太后现在即便查出了什么,也是不会说的。”她微微一笑,胳膊支在扶手上,抚弄着袖口的绣纹道,“皇裔为重,帝太后素来是这样的心思。何况她现在身体本就不好了,大概更把你肚子里的孩子看得比她的命更重……至于日后,等你生下孩子,这样‘久远’的罪名可未必还动得了你。”   我沉静一哂:“那臣妾就借夫人吉言了。”   “昭训万事小心。”她笑而颌首道,“本宫便不留昭训了。母亲早差人知会了阿容进宫,昭训回宫去等她便是。”   我起身垂首一福:“诺。”   .   回到晳妍宫不多时,芷容便到了。两名宦官随在她身后,手中的托盘里放得满满的,全是装在瓷瓶里的创伤药。即便是再担心红药的伤势,我见状也不由得笑了:“大长公主这是干什么……莫不是将各处寻来的好药全拿来了?这个样子,红药怎么敢用。”   “长姐让她放心用就是了。”芷容一握我的手,轻言道,“大长公主赐了一部分,余下的要多亏兄长。他当了那么多年游侠,总有些江湖上的奇药,都寻来了给长姐。”   “这也太兴师动众了。”我歉然笑道,“宫里也不乏好药的,你们何必……”   “还不是怕长姐太忧心?”芷容嗔笑说,“兄长说了,长姐在宫里不易,如今好不容易过得顺了,不能再添烦心事。”   我心下感动,微微一笑,低眉道:“代我多谢兄长。”   “都是一家人,长姐说什么谢?”她宽慰一笑,又说,“我来时听云溪说了,昨晚长姐那般劳累还去看了红药,又费了许多神。今日长姐便歇一歇吧,一会儿我代长姐看看她去,她会知道是长姐关心。”   我颌了颌首,笑道:“也好。”   阿眉走进殿里,眼睛一亮:“姨母!”   “阿眉。”芷容登时笑起来,蹲□道,“来,姨母抱。”   “阿容!”我一唤她,嗔怪道,“还没轻没重,你也有着孕呢。”   芷容这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讪笑说:“我自己什么感觉也没有,多亏总有人提醒着……若不然,一高兴便要忘了自己还有着孕。”   “就该让凌合郡王日日看着你!”我笑睨着她,“长姐一会儿求陛下去,替凌合郡王告个假不参早朝了。”   “长姐可别……”她迅速摇头,急道,“晋渊君已是看得很紧了,还美其名曰陛下也是这么看着长姐的……也就他上朝那点时间我能自在点,长姐可别帮着他。”   我闻言眉头微挑,又笑道:“好啊……陛下竟还告诉他怎么看着我了?目下我觉得最丢人的事就是这个。非得跟陛下说说,早点打发你们回封地去,若不然简直留了一辈子的笑柄。”   “母妃……”阿眉一叫,站到我们两人中间仰头道,“阿眉要去找大姐姐和二哥。”   “阿眉,你这叫说曹操曹操到!”元沂笑着走进来,向我一揖,“母妃大安。”   “二哥哥!”阿眉笑吟吟地甜甜一唤,一思索却是问他,“什么是曹操?”   “曹操就是……”元沂想了一想,“说了你也听不懂……”   阿眉亲昵地过去拉他的手:“二哥哥陪我去找大姐姐!”   正说着,芷寒跟了进来,向梨娘道:“你带皇次子和帝姬去吧,本宫有话和长姐说。”   梨娘福了福身,带着元沂和阿眉一并离开。旁的宫人见状会意,也皆无声地一行礼,退出殿外。   芷寒重重的一声叹息,向我们道:“正好阿容也在,我们坐下说。”   各自落座,芷寒蹙眉道:“长姐,方才陛下召了我去,让我多来陪一陪长姐……我在路上遇到了静妃,正带着皇三子去见陛下。”   芷容面色一黯,不悦道:“静妃没完了么?我听大长公主说,今日连帝太后都没给她好脸色看,她竟还不死心?”   “阿容。”芷寒喟叹道,“她若会死心,长姐早就没了这么多麻烦。我只觉她有皇三子傍着身,陛下就算厌了她,也还要顾着皇三子,她总也倒不了。”她说着,搁在案上的手攥了拳,狠然又道,“若不然……长姐想想法子,让陛下把皇三子交给旁人带,反正皇三子也不是她亲生的。”   “你说得轻巧。”我缓然摇头,“皇长子的事争了多久了,不也没个论断?如今又添一个,除了让陛下心烦以外没别的用处。”   “就这么由着她挑衅也不是个法子。这次没成,焉知下次又有什么幺蛾子?”芷寒颓然道,“我来的路上甚至想着,若不然想法子除掉皇三子算了……可又觉得稚子无辜。”   “是啊……稚子无辜。”我悠长一叹,“再说陛下喜爱这几个孩子。你瞧上次阿眉和元沂出事,陛下气成什么样子?赐死了任氏不说,连她亲近的宫人也发落了大半。对皇三子动手,一旦失了算,都是一死。”   “长姐说的是。”芷容应道,“出了什么事,也不能对小孩子动手。反正陛下现在也不信她,长姐多加小心就是,切不要动那些歪心思。”   芷寒点点头。思量了须臾,迟疑着说:“有句话……我一直想问长姐。”   我道:“你说。”   “长姐当真觉得红药可信么?”她轻叹道,“到底是在荷莳宫待了两年的人。那位又是那样深的心思,焉知这些事不是做戏给长姐看?若她真是静妃有意搁在长姐这儿的一个眼线,长姐要吃的亏可就多了。”   我心下一凛。沉吟了片刻,摇头道:“不会,我信她。昨晚静妃对她是下了狠手的,若是自己人,即便是要做戏,这也太毒了些。”   芷寒思索着点头,又担忧道:“可长姐还是小心着些。就算为了这点怀疑不至于杀她,依我看……还是发落去别处为好。如此留在身边,搞不好就是个隐患。”   “不必。”我断然道,“我已说好了来年放她出宫,此时发落去别处免不得又要耽搁了。再说,她若不是静妃的人,离了晳妍宫,静妃定然要她的命。让她留下就是了,你的担心也对,我日后说话避着她些,那些事她打听不到也不能强来问我。”   如此,芷寒才放了心,颌首叹道:“长姐万事谨慎。”   .   因看我上心,宏晅来时也不免问上几句红药的伤势。我凄然叹息,诚然道:“老实说,臣妾从入宫作宫女至今,还没见过什么人被伤成这个样子。”言罢紧咬了下唇,不觉间泪盈于睫,“太狠了……她也是跟了臣妾这么多年的人……”   220   他轻有一叹,有些疲乏地说:“朕没想到竟是静妃会找你的麻烦。”   “臣妾也没想到。”我抬头望着她,泪眼迷蒙道,“这么多年,臣妾只觉聆姐姐待臣妾最好……没想到连她也会容不得臣妾。”顿了一顿,我垂首静默道,“也许陛下确实不该专宠臣妾一人。”   “晏然……”他凝起的笑意带着些许苦涩,“这事朕自会处理好。纵使看在母后的面子上发落不得静妃,也断不会再容她胡来。你莫要多想,好生歇着。”   我点点头,哽咽不语。   外面一阵脚步声嘈杂,少顷,璃蕊疾步闯进了殿。见宏晅也再猛然一怔,蓦地跪□去,惊慌失措道:“娘娘……红药姐姐出事了……”   我大惊,忙问她出了什么事。璃蕊忍泪禀说:“这几天都高烧不退,方才奴婢煎好了药送进去,喂她喝了两口,然后……她说太烫了一会儿再喝,奴婢便先搁下了。可过不多时,她就……就抽搐起来,接着就昏迷不醒了……”听她惶恐不已地说完,我提步就要去看红药。   宏晅伸手一拉我,沉然道:“太医正看着,你静等就好,去了反是添乱。”便不由分说地按着我坐下,倒了谁推给我,宽慰道,“安心。”   我拗不过地一声长叹,犹是向璃蕊道:“让太医看完立刻来回本宫一声。”   璃蕊叩首退了下去。我只觉坐卧不安,执起茶盏强作镇定地吹了一吹热气,却是毫无心思去喝,又重重放下;呆坐一会儿,复又拿起茶盏,再度放下……   如此周而复始几次,宏晅看不下去了。从我手里把茶盏接了过去,哑笑道:“再来几次恐怕就要磕碎了。”   “陛下……”不同于刚才对他所言尚有几分做戏意味、心底盘算着让他更加厌恶静妃,现在委实是满心的担忧了。越想越觉不安,几乎要逼得自己哭出来,也不知为什么,竟是问他,“红药不会有事……对么?”   “是,她不会有事。”他答得坚定。我却知他是安慰我,仍是安不下心来。他看了我一会儿,忍不住地一声笑,“这样好心,她若再有事,当真是对不住你。”他说着,伸手环住我,劝道,“你不是素来相信因果报应的么?红药她又没干什么坏事,报应轮不到她头上。”   可因果报应如果时时应验,红药根本不该受这样的罪。   .   过了许久,林晋终于进来到:“陛下、娘娘,太医院徐太医和医女求见。”   见他神色平静,该是红药没什么大事。我微松了口气:“请他们进来。”   二人见过礼后,徐太医思量了片刻,才缓缓道:“禀昭训娘娘,红药姑娘已无大碍了。只是……对于其昏厥原因……”   我挑了挑眉:“什么原因?”   他一揖,方沉然又道:“砒霜中毒。”   “你说什么?”我陡然惊住,他续说:“确是砒霜中毒。臣已验过了,毒就下在红药姑娘的汤药中,足以致死。所幸红药姑娘服用不多,才能救回一命。”   我心中一冷,滞了片刻怒然道:“林晋,去查那药是谁煎的、什么人经过手!”   林晋还未来得及应,璃蕊惶然跪道:“娘娘……药是奴婢亲手煎的……奴婢断不敢害红药姐姐!”   我沉思着,林晋斟酌着道:“臣先去查查别人碰过了没有。”   “林晋。”我刚欲点头,宏晅却喝住了他,“此事就此终了,不必再查亦不可宣扬。如有外人问起,便说是高烧不退以致晕厥。你退下吧。”   “陛下?”我一阵错愕,迷惑不解地望着他,他默了须臾,简短道:“只怕是有人要逼朕疑你。”   我惊得身子一震。   是了……不管这人是谁,她害红药干什么?就算静妃毫无容人之量,要除一个宫女,也绝犯不着如此背地里下毒。但如红药就这么被毒死了……杀人灭口,我恐怕是头一个逃不过干系的。任谁都会觉得,是因红药向静妃供出了我对帝太后下药的是,才会招来如此杀身之祸。   他抬眼瞧了一瞧面前静候的太医和医女,又道:“都退下吧。那宫女你们仔细医治着,别让昭训心烦。”   二人应了句“诺”,躬身退去。   .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伸手向我,衔笑道:“心神不宁的样子。走,朕陪你看看去。”   从我所住的萱兰殿到宫人们的住处有一段并不算短的距离,他的手环在我的肩上慢慢走着,始终顾及着我的速度,却又始终一言不发。   深秋渐凉的风不住地吹着,将树上的枯叶刮下来,偶尔踩过去,一声脆响。   我轻缓的一声叹。   “怎么了?”他偏头看向我。我摇一摇头,浅笑道:“没什么,只是觉得树欲静而风不止。自永昭三年受封宫嫔以来,臣妾的心从没有像这几个月这么静过,却到底还是免不了事。”   他一时无话,少顷,一声哑笑。   这次轮到我问他:“怎么了?”   他苦笑说:“朕记得你从前怕那长阶,在辉晟殿、广盛殿往上走的时候从来不敢往下看。有一次朕陪着你上去,告诉你说朕不会让你摔了,宫中之事也一样。”他看着我,神色歉然而无奈,“却是到底没做到。”   我知他指的是四年前贬我出宫的事。曾是为此恨过,恨静妃、恨婉然,也恨他。如今婉然已死,对静妃我亦是恨的,而他……   我轻轻一哂:“臣妾仔细想过,不该为四年前的事怨陛下。”不管娆谨淑媛的事于我而言是不是受冤,婉然招出了那么多确确凿凿的大罪,他到底没杀我、甚至没让我去冷宫;而是找了个法子把我托付给兄长,“陛下所做的,是陛下当时唯一能做的。”   他轻声一笑,带着几分不屑不做置评,微一叹息,徐徐读道:“春水汨汨,杨柳依依,君心终将负,何行祓禊礼?夏池静静,杨柳郁郁,君心终将负,何以并肩行?秋水幽幽,杨柳稀稀,君心终将负,何把婵娟共?冬湖覆冰,杨柳萎靡,终是相辜负,何夕复今夕?”他凝神微笑道,“朕看到这个,才意识到朕到底是错了。不管朕为你安排了什么,却是不曾告诉过你,到底让你承受了那一份痛楚……后来朕想,当初到底为什么不告诉你实情?好像并不是因为恼你,半点也不是,只是这么多年来,朕已不习惯和别人交心了。”他说着带起一缕自嘲的轻笑,“反正也没人敢怪朕。”   我面容微滞,抬眸望着他,有意打趣道:“所以陛下觉得臣妾大不敬么?”   “嗯,如何?”他笑道,“偏就你敢怪敢怨、还敢让朕知道。那一叶纸笺在朕案头搁了两年,直到你回来朕才收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跟我提起我留下的那一叶纸笺。回宫后我没有主动问过,甚至一度好奇他当时是否见得到。可现下他蓦地提了,我心底五味杂陈间却不知该说什么。沉吟须臾,我笑问他:“陛下现在说这个干什么?臣妾回宫都有两年了,阿眉都这么大了、又要有个弟弟妹妹,陛下还怕臣妾接着怨陛下不成?”   “那倒不是。”他缓了口气,笑而续道,“只是觉得事无大小,总是让你知道的好,兴许就少些误会。就如让你出宫的那些安排……也不是不能让你知道的,却就是没说,白白让你难过两年;后来婉然的事……”他提起来仍是忍不住地哑笑,“朕都没话说了,那都是什么无端的误会?”   交心,这在宫里实在是件很难做到的事。静了一静,我幽幽地坦言道:“陛下,交心……臣妾不知自己能不能做到。这些年在宫里,臣妾看惯了尔虞我诈,当年真心实意地相信婉然,却是那般的结果。臣妾已习惯了不去相信别人。”   “朕也是。”他足下一顿,侧首低下头来在我额上一吻,“但这次朕愿意完全信你,绝不在疑。也不求你把什么都告诉朕,只希望若再出什么事,你务必让朕知道,别一心自己应付着。”他说着颌首一笑,“再给朕个护你的机会。”   “嗯……”我点点头,“臣妾知道轻重。眼下孩子最是要紧,臣妾不会去乱想那些事的,总要平安把他生下来。”   他神色忽地一黯,搂着我一声不响地继续向前走去。我奇怪地望一望他,直言问道:“臣妾说错什么了……?”   他淡睨了我一眼,严肃道:“如是别人拿孩子说事,跟朕承诺保重身子也还罢了,你说这话朕就不爱听。”   我怔了一怔,茫然道:“怎么了?自然是孩子要紧的……”   “你给朕好好的才是最要紧的。”他觑着我,抬眸望了一眼,“是这儿?”   我也看过去,点头应说:“是。”   .   我走上前去,轻推开门。红药正睡着,嘴唇微有些泛白。正在一旁候着的小宫女听见门响探过头来一看,愣了一瞬立即低福道:“娘娘安。”起身间朝我身后一瞧,有些惶意地再度福了下去,恭敬道,“陛下圣安。”   221   他颌了颌首示意免礼,与我一同走进去。我低声问那宫女:“怎么样?毒可解了?”   那宫女欠身道:“解了。不过本就身子正虚着,又经这一番折腾,大概……要好好歇一歇才是。”   我点了点头:“让她睡就是了。”又抬头笑睨宏晅一眼,“陛下可怪罪?”   他神色淡淡地回看过来:“要不拖出去砍了?”   这小宫女我不曾见过,想来平日里也不是近前服侍的人,不过做些杂事罢了。突然面了圣,她神情始终战战兢兢的,我看了看她,和颜问道:“这两日都是你在照顾?”   “是。”她垂首道,“有事和璃蕊姐姐换一换。不过璃蕊姐姐时常要在殿里服侍,多半时间是奴婢守在这儿。”   我点头,又问:“那这两日里,可有什么旁人来过?”   “旁人?”她怔了一怔,思索一番摇头道,“没有,就是先前凌合王妃来看过一次,再没有其他人了。”   我遂是蹙眉一叹。他握了一握我的手:“行了,先不要想这事了。她无碍,也没有人去查,不管背后是谁都会明白是朕把事情压下去了,应是不会再有下次。”   我抿唇点了点头,瞥了一眼桌上放着的药膏:“这是她现在用的药?”   那宫女福道:“是。大长公主赐下的,太医看了后说用这个最好。”   我便拿了那药坐到榻边,掀了被子的一角将她的手拿了出来,她睡得沉沉的毫无反应。轻轻挽起衣袖,我听到宏晅在旁微抽了一口凉气。不抬头地倒了那药膏在手心上,用手指一点点蘸着给她敷上,一壁敷着一壁道:“陛下这下知道臣妾为什么担心了?臣妾也不想孕中多思,但她全身都是这样的伤。胳膊上的还算轻的,其他的地方……臣妾连看也不敢看。”言罢抬了抬眼,凄然苦笑说,“臣妾从来不知道聆姐姐也会这样心狠。只记得当年的和贵嫔纪氏时时苛待宫人,如今看来,聆姐姐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面色微沉,俄而摇头轻道:“不祥之说尚可搁下,这样的心思……只怕连母后见了都要恼她。”   “陛下可别跟帝太后说这些。”我淡泊道,“听帝太后那话里的意思,是知道她动了刑,却不知伤成了什么样子。太后已是不悦了,再让她知道这些,她如何安心养病?”   他无言地点了点头。我为红药上好了药,重新替她把被子盖好,叮嘱那宫女道:“你仔细照顾着,需要什么直接来回本宫就是,别委屈了她。”   “诺。”那宫女垂首一福,“恭送陛下、恭送昭训娘娘。”   他那日眼见了静妃动刑是一回事,如今亲眼看到红药伤成了什么样子又是另一回事。   “不祥之说尚可搁下,这样的心思……只怕连母后见了都要恼她。”   我几乎觉得,如若不是要顾着帝太后的面子,他一定会为此事罚她。   .   不管此事如何惹得宏晅不快、惹得帝太后不满,静妃还是静妃。除了琳仪夫人,其他嫔妃见了她均要见礼,包括我。   红药险被毒害的事我自然头一个疑到她头上,我想宏晅也是。但既说了压下不提,便不能挑出来问她。是以在她笑容端庄地对我说“那日确是本宫心急了些死思虑不周,不知那宫女的伤好得如何了”的时候,我也只能颌首淡笑着告诉她:“托陛下的福,一切皆好。”   我依稀觉出,我对她的每一次福身、甚至只是颌首……都带上了愈发明显的不甘和恨意。   她不配。不配这个位子,甚至不配活着。   .   宏晅显是因此不愿见她了,我在成舒殿时就见他几次让郑褚打发她回去。可她却总带着皇三子,他次次不见也不合适。是以她来个四五次总能见上一次,不管他如何地不快,当着元汜的面,还是要一切如常。但不论怎样粉饰太平,隔阂到底是在了。   元沂和阿眉时常跟我与芷寒一起来见他,次数多了,莫说是元沂总奇怪地去问芷寒,连阿眉都看出不对,问我说:“父皇不喜欢三哥哥吗?”   我微蹙着眉反问她:“为何这样说,父皇怎么会不喜欢三哥哥?”   阿眉则说:“要不然……父皇怎么总不见静母妃?母妃带阿眉来的时候,父皇从来不会说不见,母妃也不用在外面等、不用让宫人禀,每次都是自己进来。”   因为你父皇不喜欢静母妃呢。我多想这样直言告诉她,可她还这样小,宫中这些尔虞我诈还是不要让她知道为好。   .   “陛下是当真恼了静妃。”琳仪夫人再请我去月薇宫小叙时,冷笑着说,“皇长子的事悬而未决这么久,有了这一出倒让陛下省了犹豫,昨日陛下已跟本宫说,让本宫照顾皇长子。”   我闻之又讶又喜,起身福道:“恭喜娘娘。”   这么多年,静妃也就失算了这一次吧。她咬定了宏晅不会留下毒害太后的人,却低估了他如今对我的信任。所以就这么一次,让她这么多年的隐忍白费了不说,还一举把皇长子推到了琳仪夫人身边。抛开宏晅有意让我为后之事不说,单是瞧着皇长子的去处,也知道后位离静妃越来越远了。   .   大寒前夕,荷莳宫宫人到各宫知会嫔妃,静妃邀众人大寒之日前去小聚。   我淡淡应下,待那宦官离开后禁不住冷笑:“偏是还要做出个位列四妃的样子,召六宫齐聚。”   云溪抿唇微笑:“都有点昔年瑶妃的样子了。”   是啊,瑶妃当年也爱召六宫小聚,赏花或是赏舞,总能寻些事来做。不过相较之下,目下静妃的做法可是可笑多了——昔日瑶妃好歹是当真得宠,方才有本事召六宫前去,意在炫耀恩宠;如今的静妃,已是日薄西山之势,还偏要请众人去,时时提醒她们,她位列四妃,小觑不得。   大寒那天我理好妆容,一袭四合云纹的云锦交领襦裙是梧洵新送来的料子。对着镜子看了一看,轻轻一哂:“有孕之后发福了这许多,陛下还偏照旧看不进旁人去。今儿个,不知多少人又是要冷嘲热讽一番。”   云溪静静一福身,低首道:“那娘娘便当是听个乐吧,耐不住娘娘您现在独宠。眼见着还有三四个月才到生产的时候,陛下可已是独寝五个多月了。”她言罢抬眸,从镜中望着我浅笑道,“这样的事,后宫里没有过。”   “是啊,没有过。”我又端详了一番镜中的发髻,微蹙了眉头将一支菡萏花簪取了下来扔在桌上,“都冬天了,还戴什么菡萏的样式?平白压了旁边玉簪花的风头。”   .   带着阿眉一同到了荷莳宫。已有不少嫔妃在座,见我进来,都不免有一怔,又一齐起身见礼,口道“昭训娘娘安、齐眉帝姬安”。我微微一笑,到了自己的席位上落了座,方命免礼。   自红药的事之后,我就再未踏足过荷莳宫,无怪她们有所吃惊。   “昭训娘娘今日好雅兴。”陆才人含笑道,“近来娘娘身形明显了,听闻陛下都下旨免了娘娘的晨省昏定,臣妾等都许久不曾见过娘娘了,没想到娘娘今日会来。”   一旁一个我已记不得在什么位份的嫔妃金氏闻言轻哂道:“才人这话说的,倒好像对昭训娘娘颇是想念似的。才人想见她还不容易?日日去从晳妍宫往成舒殿的路上候着就是了。昭训娘娘有着身孕不便给琳仪夫人问安,可是天天去成舒殿侍驾呢。”   “美人娘子。”云溪在我身侧清冷地开了口,淡泊道,“娘子若对此有甚不满,便直接到成舒殿回陛下去。娘子这般冷嘲热讽,如是惹得昭训娘娘动了胎气,娘子您担待得起么?”   那金氏的眼风便扫了过来,凛然斥道:“我在跟昭训娘娘说话,轮得到你多嘴?”   “美人娘子。”我抿起笑意,抬眸淡睨着她,缓缓道,“娘子脾气倒是不小,云溪不过是为了皇裔着想,娘子若是不爱听,便回自己宫里待着去。”   我就是要在众人面前有意护着自己人,她们才会知道静妃动了云溪我是怎样的不快。事到如今,也差不多该是她们有所选择的时候了。   .   静妃来时,我与众人一起照常见了礼,她亦是刻意地同我寒暄了两句。复又落座,宫女奉了水果茶点来,阿眉看了一看,挑了一个杨桃来吃。   静妃传了歌舞姬,曲子和舞蹈皆是偏静的,免得烦躁。嫔妃们闲聊着,我与芷寒和顺充华坐在一起,顺充华手里剥一枚柑橘,垂眸缓缓道:“娘娘不该来。她如今已被逼急了,不似从前那般谨慎,谁知会不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她没那么傻。”我轻声一笑,“当着一众宫嫔的面害这个孩子,她是脱不了干系的。姐姐还记得皇太后么?贵为太后的人,当时我在她长乐宫里小产,陛下还不是照样查了下去。”   因我不爱吃杨桃,所以晳妍宫里从来不备这些,加之各色水果宫中都有,日日换也吃不完,阿眉倒是头一回吃杨桃了。没想到她格外喜欢,一连吃了两个还要,我见状笑道:“别吃太多,你若喜欢,母妃日后在晳妍宫给你备上。”   阿眉点点头,乖巧应了,随我们一起坐着。过了一会儿,她却忽地把小手伸进了衣袖,挠着胳膊道:“母妃……胳膊痒。”   我一愣,撸起袖子一看,竟是起了一片小红疹子。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妍子、U酱、小陌投的雷~╭(╯3╰)╮   这是今天的第三更……大家看到更新的时候阿箫应该在吃蕨根粉【托腮】第四更大概会比较晚,不过会是零点前啦……   小剧透一下:晏然这回绝对不是傻呵呵地又被害了么么哒   推荐好基友的新坑!将军和穿越女的故事,双处,恋爱主线,窝可喜欢男主啦!不渣的男主,甚好!┭┮﹏┭┮   欢迎大家点进去,养肥也可以,先收着嘛~~~mua!(*╯3╰)   文案:   杂技团的台柱子少女,却穿越成了随军营妓。   好巧不巧,穿越第一天就被大将军包养。   大将军表示:爱上一匹野马,我家里也有草原。   董小姐,你嫁我可好?   222   梨娘在旁一看,即是一惊:“呀,帝姬的胳膊怎么了?”   旁边几位嫔妃都望过来,芷寒执起阿眉的小臂一瞧便蹙了眉头,惊声道:“快!传太医!去禀陛下一声!”   我只觉自己手忍不住地打了颤,抬眸冷睇向静妃,眼中压不住的森冷。   静妃一滞,似是迷茫地走过来问道:“怎么了?”   几人皆未语,她的不解之意似乎更甚了,过来便要查看阿眉。我怒极,不管不顾地挥手将她推开,冷笑道:“娘娘,稚子无辜啊……”   我没有意识到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她一个趔趄之下往后跌了两步才被宫人扶住,喝道:“昭训太无礼了,这是本宫的荷莳宫,本宫好歹位列四妃!”   “静妃娘娘!”我蓦地站起身,直弄得云溪在旁一惊,连忙过来扶住我,急劝道:“娘娘息怒。娘娘有着身孕,动不得气的。”   我方强自缓了缓气,切齿道:“静妃娘娘,你可以恨臣妾专宠,但阿眉她才三岁多,一个女孩对你无任何威胁,你何必对她下手。”   “昭训!”她面有愠色,怒视着我冷然道,“本宫的清白可不是昭训随意可污的,昭训你说话要有分寸!”   我与她,在宫中皆不是低位。她有帝太后作着靠山,我则凭着圣宠在宫中过得如鱼得水。目下见我们争执起来,四座都鸦雀无声。我定了定神,牵起阿眉的手断喝道:“林晋,差人让太医直接去晳妍宫候着,这荷莳宫本宫多留不得!”   林晋应了声“诺”忙去照办,我刚欲提步往外走,静妃伸手一拦道:“昭训,这话你今天必须跟本宫说清楚了,本宫容不得你日后去陛下跟前搬弄是非。”她说着蔑然一笑,“昔日昭训能为除异己给自己下毒,焉知今日不会用帝姬来害本宫?”   我自心底沁出冷涔笑声,凝睇着她恨恨道:“静妃娘娘不必在这里惑众。昔日之事,是发生在臣妾的簌渊宫,臣妾无可辩驳;今天可是娘娘您的荷莳宫,娘娘您觉得臣妾有本事下手下到您宫里来么?”语毕淡扫了一眼在座不敢言语的一众宫嫔,面色不改地轻笑又道,“如若谁肯信咱们静妃娘娘的话,觉得本宫会对自己的女儿下手,大可以一状告到成舒殿去,本宫等着宫正司查个明白。”   “晏然。”那微沉的语声传来,殿中瞬时一阵安静,众人皆俯身行礼道:“陛下大安。”   他抬手命了免礼,看一看阿眉又看一看我,平静的面容之下依稀可寻两分焦灼:“怎么了?”   我滞了一瞬,方弯腰挽起了阿眉的袖子,喃喃道:“陛下您看……”   那一片疹子比片刻前又明显了许多,几乎整个小臂都泛了红。他一见立刻眉头紧蹙:“怎么弄的?”   我冷冷地看向静妃:“这陛下就得问静妃娘娘了。”   他凛然看过去,无甚表情,亦不发问,只等她的解释。   .   “陛下……”静妃怔了一怔,方福身道,“臣妾不知出了什么事,只忽然听梨娘和宜贵姬的喊声才过来查看,不知为何,昭训就认准了是臣妾加害帝姬了。”   他复又看向我,我平静几分垂首道:“阿眉只吃了两个杨桃,荷莳宫的人端上来的,臣妾不该觉得是娘娘的意思么?”   “昭训你简直血口喷人。”她笑意轻蔑地微抬下颌,淡看着我道,“吃了两个荷莳宫的杨桃便是本宫下毒了么?焉知昭训你没对她做过什么?”她一顿,睨了宏晅一眼复道,“本宫还是那话,你昔年为了除掉张氏不惜去吃那明知有毒的青团,如今为了加害本宫,在帝姬胳膊上弄起一片疹子实在不是什么大事。”   宏晅面色陡然一冷。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轻笑续道:“昭训你今日何必做出一副着急无辜的样子?夏文兰如何被废的、张氏如何死的、姜家又是怎样被你算计的你心知肚明!”   倏尔一声脆响。   我猛然回头,惊讶不已地看着她。但见她捂着脸颊满面错愕,宏晅放下的手有些发抖。   一众宫嫔都惊得摒了息,但见殿中静了又静,才听得他平缓言道:“静妃,这么多年,朕没动手打过哪个嫔妃。但是你……毒害帝姬,朕看在母后的面子上暂不动你,但若阿眉有个三长两短,朕要你殉葬。”   “陛下……”静妃看着他摇了摇头,杏目圆睁地怔然道,“臣妾没害帝姬……”   他回过身不再看她,伸手揽过我生硬道:“摆驾晳妍宫。”   .   我深知他动手并非只因为疑静妃给阿眉下毒。这种不确凿的事,他即便再怒,也不至此。可是静妃……她当众道出了从前的旧事,那些事婉然皆同他说过,他秘而不发便是不想让旁人知道,静妃就这样说了出来,他怎能不恼。   他如今最怕的就是我再出事。其中一样……便是从前的桩桩件件被揭出来。   一路上都无话可说,随侍的宫人亦不敢言,煖轿里气氛冷到了极致。我不住地去看阿眉的小臂,心下忍不住地担忧。阿眉看了看我的神色,竟反过来劝我:“母妃……阿眉没事,就是有点痒,没有其他感觉。”   我一叹,放下她的衣袖。她又望向宏晅,眼巴巴地劝道:“父皇别生静母妃的气,阿眉没事,太医开了药阿眉就乖乖吃药,很快就好啦!”   “阿眉。”他干笑一声抱起她放在膝头,也捋起她的袖子去看她的胳膊。阿眉低头望了望,鼓起嘴道:“父皇别看了……母妃都看了半天了……”   他又一声笑,抱着她闭目不言。阿眉也乖,见状就靠在他身上不吭声,一直维持到晳妍宫。   下了轿踏进宫门,有宦官匆匆赶上来,一叩首道:“陛下,光禄大夫和骠骑将军有要事求见。”   他面色一黯,我笑劝道:“陛下去就是了,莫要误事。总归是要太医来看,看完了臣妾即刻回陛下去。”   他喟然一点头:“那朕去了。”一思忖又道,“叫宫人来禀一声,你好好歇着便是。”   我一福:“诺。恭送陛下。”   .   进殿见来人是沈循,他仔细看了看阿眉的胳膊,又问了我几句,后又搭了脉。思量片刻,道:“帝姬从前……是不是因着草莓出过事?”   我点点头:“是,嗓子哑了一阵。”顿了一顿,问他,“怎么?可有何关系么?”   阿眉抬头看了看我们,大概觉得一两句说不完,低头想了想,拉着梨娘出去玩了。   “臣觉得……”他沉思着,凝神道,“倒并非有人给帝姬下了毒,只是帝姬有敏症,有些东西吃了便会不适,症状也各不相同。有此症状好好调养便是了,忌荤腥油腻,不日便好,娘娘不必担忧。”   “只是如此么?”我心中登时松了口气,“可还会有别的什么不妥?”   “应是没有。”他摇摇头,复又道,“日后再吃了什么东西出现不适,也需注意,不要再吃便是。”   这倒容易了。我也有敏症,曾吃桃脯吃得大病一场。可不吃也就没事了,不是什么大毛病。   我终有了笑意,颌首向他道:“多谢大人。那……可还需服些药调养么?”   他拱手应道:“臣这便去给帝姬开方子。”他说着便要退出去,我忽地心下一动,出言道:“大人稍等。”   沈循停下脚步,转回身来:“娘娘吩咐。”   我站起身,一壁踱着步子一壁思量着,悠悠笑道:“大人可能有所不知,今日帝姬起这疹子时,本宫误以为是静妃下毒,陛下也为此当众动手打了静妃。”   他一揖,沉然回道:“臣……有所耳闻。”   “所以啊……”我回首,笑靥明媚地看着他,徐徐道,“大人若说帝姬只是敏症、而非静妃娘娘下毒,不是让陛下下不来台么?到时候,莫说静妃的父亲御史大夫赵大人要不答应,便是帝太后这个作姑母的也不会高兴。帝太后与陛下是母子,犯不着因为这样的事伤了感情。”   他微有一滞,躬身道:“是……”   我轻一笑,续言道:“再者,帝太后现在病着,久病不愈。她的病情大人您该是清楚的。若是为此添了烦心事,说小了是不能安心养病,往大了说……她老人家最后的时日还要为我们这些个晚辈烦心么?”   他自然明白我是什么意思,踌躇了片刻忐忑道:“可是娘娘……这样欺君的事……”   “这样欺君的事大人又不是没做过。”我冷声一笑敛去笑意,“坦白告诉大人,本宫容不得静妃。有她在,阿眉今日不出事日后也会出事。再者……本宫的胎是陛下亲自下旨让大人照顾着,如若因为她有个什么闪失,要担这个罪责的还是大人。”言罢,我淡看着他,笑意清浅道,“不过……这事本宫也不逼大人,只看大人愿不愿意帮本宫这个忙罢了。本宫知道医者父母心,大人您从前迫于宫中势力做了不少违心的事,如今是大人您赎罪的机会。”我说着端然一福,“求大人救本宫和本宫的孩子。冤枉她一个,于本宫、于陛下、于太后都好。”   软硬兼施之下,沈循迟疑了一瞬,方是深一揖:“但凭娘娘吩咐。”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Mint夏的手榴弹\( ̄︶ ̄)/   ┭┮﹏┭┮不好意思……本来说好零点前更的,但是晚上临时有点事耽误了,等码完修完已经过了十一点半……据说十一点半到十二点半之间更新容易bug……于是只好拖到了这个时候………………   所以这个果断算昨天的更新不算今天的……今天仍旧是至少六千字保底……恩……   不过最近作息忒混乱……今晚不再熬夜码了,明天的第一更早上现码,所以……容我晚一点……   ========================昏割线=========================   阿箫是个时常脑洞大开的娃,今天忍不住脑补了一下,如果《晏然传》里的人物们用Q,Q签名大概会是神马……   于是码粗来让大家开心一下……就当是对于推迟更新的赔罪啦!   【已故类】(请自行脑补头像永远是灰的)   皇后萧雨孟:再娶妻,娶一个你爱的人吧   瑶妃萧雨盈:嫡女算得了什么?本宫才是真绝色!   愉妃胡夕染:今年的大寒……好冷。   韵淑媛姜雁岚:很快,又是TA的生日,我却不能光明正大给TA庆生(注:是指永定帝姬啦)   岳凌夏:我为你跑遍了大半个燕朝,你知不知道   婉然:我就是个凑数的,呵呵   【还健在】   怡然:当得了宫正做得了侯夫人,下一步~大江湖走起!   晏宇凌:冬至,游侠聚餐请好~~~   霍宁:犯我大燕者,虽远必诛   朵颀公主:其实远嫁未必是件坏事   凌合郡王:阿容好好安胎么么哒   阿容:上朝回来顺道给我买糖葫芦吧么么哒   阿眉:正在学打字   元沂:明天开始读《大学》   永定帝姬:分享日志-《顺产留下的后遗症如何调养》给母妃留着   琳仪夫人:为他而争,为她而争   肃悦大长公主:分享照片-凌合郡王大婚照片曝光,皇帝携宫嫔助阵   晏然:一孕傻三年,我一个三年接着另一个三年……   贺兰宏晅:五仁滚出宫饼界!!!【晏宇凌点赞、霍宁点赞、齐眉点赞、朵颀点赞。晏然评论:爷不干了!】   223   沈循最后“诊断”出的,是阿眉中了毒。   他自是该到成舒殿禀宏晅去,我思量着,还是要顾一顾帝太后的心思,便让他先去长宁宫回话。   红药的伤已基本大好,听闻后进殿来朝我一福,问我:“娘娘何必又绕个弯子,直接让陛下发落了她不就是了?毒害帝姬的罪名,帝太后还能拦着不成?”   “你坐。”我笑睇了一眼旁边的席子,她坐下来,面上仍有忿然的不解。我闲闲道:“这事不是她做的,本宫不过借着阿眉的敏症顺水推舟,她自会抵死了不承认。毫无证据,这又是个不能完全坐实的罪名,于情于理太后还是要护一护她的。”说着语中一顿,凝笑又道,“禀去成舒殿,陛下盛怒之下一举废了她都有可能,与帝太后比生不快,对本宫也没什么好处。还不如卖帝太后个面子,让她知道本宫还顾及着她老人家的心思呢。”   何况宫中人人皆知静妃是靠着帝太后的,如若绕过帝太后直接禀去成舒殿,只怕在静妃的挑拨之下,帝太后也要以为是我设计好了要以此除她、故而毫不耽搁地让宏晅发落她。   .   当日傍晚,静妃禁足荷莳宫。   彼时我正悠闲地吃着一碗藕粉,瓷勺在白莹莹的糊中舀着,悠然一笑问林晋:“陛下的旨?”   林晋躬身回道:“不,是帝太后的旨。”   我闻言笑意更深:“知道了。备轿吧,本宫去成舒殿一趟。”   .   成舒殿外候着的宫人比平时多了许多,我让林晋一问,林晋回说:“陛下把人都遣了出来。”又道,“静妃娘娘在里边。”   “她动作倒是快。”我冷笑中道尽嘲意,“进去吧。”   “娘娘……”林晋有一瞬的犹豫,“是不是通禀一声?”   “通禀什么?”我轻笑着睨他一眼,“担着罪名的是她,心虚的也该是她,平日里该如何就是如何。你们在外面候着吧,红药陪我进去。”   遂扶了红药的手,提裙跨入门槛。一众御前的宫人果是照旧未敢阻拦,我看也不看长跪在地的静妃,行上前去浅一福身:“陛下大安。”   他搁笔抬头看了我一眼,随意道:“来坐。”   我便如常地走过去到他身边坐下,瞟了静妃一眼,不解地问他:“臣妾听闻帝太后禁了静妃娘娘的足,怎么……”   他淡漠未答,只问我:“阿眉怎么样?”   “无大碍了。”我颌首一笑,有些许劫后余生的欣然,“幸得沈大人妙手仁心。”   他一点头,看向静妃,尚算平静地道:“阿眉无事,朕不会杀你,你退下吧。”   “陛下。”静妃轻一抬眸又迅速低下,可这短短一瞬间却是冷意森然,她淡泊道,“臣妾没动齐眉帝姬。”   “好,就算你没动齐眉帝姬。”宏晅沉然一笑,“但不管这毒是谁下的,她在你宫中出的事,你一宫主位难辞其咎。”   显是不愿再同她多说一个字。   静妃身子一僵,不甘道:“陛下您就这么信她?臣妾与她已结怨陛下不是不知道……为何就咬定了是臣妾害她而非她设计臣妾?”   他淡看着静妃,一字一顿地告诉她:“阿眉是她的亲生女儿。”   “亲生女儿又如何,前有武瞾为例,陛下当真觉得她做不出这样的事?”她急急辩解着。我覆下眼睫一声轻笑,虽是我陷害了她,但她不知道……我是无论如何不会去害阿眉的。她可以因为自己心思毒就这样怀疑我,但她如此直言不讳……   宏晅神色一冷,漠然审视她半晌,凝神道:“有武瞾为例,所以你觉得谁都能做得出这样的事来。静妃,你会这样想,皇三子留在你身边,朕不放心。”   静妃陡然滞住。哑然望着他,久久说不出话。宏晅叫了郑褚进来,冷淡道:“去,把皇三子送到月薇宫去。”   “诺。”郑褚一揖,退出去一步转念一想又折了回来,“陛下……您刚把皇长子交给琳仪夫人。”   他哑笑一声,沉吟了须臾,又道:“那皇三子交良贵嫔吧,着礼部拟个旨晋她作充仪。”   特意为此提她位份,这是不打算再把皇三子交还给静妃了。我淡看着静妃的神色,从未看到她如此慌张过,就算是今天上午遭掌掴惊怒交加时,她也不是这般神色。   “陛下……”她滞了一滞回过神来,连忙叩首哽咽道,“陛下……臣妾一时气急了才会拿武瞾为例……求陛下留下元汜,他……他和臣妾几年的母子情分,求您……”   “好了。”宏晅沉声一叹打断她的求情之语,尽量和颜悦色地缓缓道,“母后病着,朕不想她忧心。此事,她若不罚你,朕也不再说什么。你自生产后身子也弱,元汜,还是交给充仪吧。”   “陛下……”她眼中终是有了无法抑制的泪眼,抬起头紧咬着下唇望了他须臾,才犹带不可置信地道,“臣妾照顾了元汜五年,您怎么能因为一件并未查清的事就……”   “朕把他交予旁人,并不只是因为阿眉的事,也非只因你方才那句有武瞾为例。”他淡漠地回看着她,徐徐又说,“此事朕想了有些时日了。先前是朕看错了你,觉得你贤良淑德。如今……你在荷莳宫里动那样的大刑,元汜平日里只怕也时常能看见,朕不能让他小小年纪就学得这般狠毒。”   “陛下……臣妾没有……”静妃定了一定神,解释道,“臣妾平日里并不曾苛待宫人,那日……那日审昭训身边的人实在是事出有因……臣妾担心姑母的安危才……”   “静妃娘娘此话说得不心虚么?”我淡看着她,语声冷冷。又转向宏晅,颌首喃喃道,“陛下,红药在臣妾离宫前就是臣妾身边的人,后来去了荷莳宫。之所以如今又回到臣妾身边……便是臣妾偶在御花园中见她遭人毒打,才把人要了回来。”我说着一声苦笑,轻摇头道,“只是那时臣妾不知静妃娘娘的心思,还觉得必是她做事做得不好才惹恼了静妃娘娘。如今看来……”我说着不禁神色一凌,扫向静妃,“娘娘您便是从那时起就已记恨臣妾,也不必把气撒到她头上。臣妾离宫那年她也不过是及笄的年纪,您折磨了她两年,您知不知道她身上留了多少伤?”   宏晅神色一黯。   静妃并未看我,垂首沉稳道:“昭训如今自然可以把什么都归咎于本宫狠毒。荷莳宫那么多人,本宫哪有工夫挨个去记谁是谁?宫娥做错了事自有管她们的人去罚,本宫还要一一过问么?她在荷莳宫又不是在本宫近前做事的,本宫可没那个闲心苛待她。”   我轻声一笑不再言语,宏晅看了红药一眼:“你自己说。”   突然被问了话,红药倏尔一愣,茫然地怔了片刻,跪地静默了半晌,却是忍泪道:“陛下恕罪……奴婢求陛下别问了……”   红药的反应弄得殿中一片死寂,她只说了这一句话,眼泪就不停地掉了下来,这并不是做戏,我们谁也没想到他会直接问红药。那些事于红药而言不堪回首,莫说旁的宫人在她面前不会提,我也是小心地避着那些话。   有些事,每问一次、想一次,就是在人心上戳一刀。   她这一哭,胜过千万句答话。   .   我打量着宏晅的神色,离座前去扶红药起来,将帕子塞到她手里,含笑宽慰道:“不提了。你出去候着吧,本宫这里没事。”   她点点头,怯生生地望了宏晅一眼,见他不言,静默地一福身告退。   我坐回他身边,歉然颌首道:“陛下别怪她失仪,她只是……”我强笑了一笑,“那两年的日子她想也不愿多想,陛下让她说出来,实在难为她……”我说着长长一叹,笑意凄迷,“她一个女孩子,就等着出宫好好侍奉父母去,原本也还可嫁个好人家,可如今……”我摇了摇头,“身上许多伤留了疤,怕是难了。”   静妃苛待她,我却为她出宫后的出路着想,这是多大的反差,宏晅心里只会因此更厌静妃。   安寂良久,他沉叹了一声,看向静妃的神色已满是厌恶与不耐道:“你退下吧。元汜交良充仪,皇长子已有琳仪夫人抚养亦不用你再时时‘关照’了。母后既禁了你的足,你便在荷莳宫里好好思过。长宁宫那边自有柔婕妤侍奉着,再不然,朕召外命妇进来陪一陪母后便是。”   他说得轻缓平和,似只是让她好好休息一阵子、在同她解释原因,甚至还有几分商量的意味,却是实实在在地断了她再多言的念头。   不仅是禁足,且是连长宁宫都再不许她去。不论口气是否是打着商量,这都是圣旨,是她违抗不得的。   我看到她朱唇微颤着,几番想再开口都又忍了回去。颓然一拜,语气无比萎靡:“诺……臣妾告退。”   许是跪得久了亦许是打击太大,她起身往外走时身形很有些不稳,踉踉跄跄地走到殿门口被宫人扶住。   我淡看着她的背影,心底不住地冷笑着。自作孽,不可活。因果轮回,终于轮到了她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刀刀妈怀疑是故意给阿眉吃草莓和杨桃的……解释一下……   真不是……   过敏这回事--阿箫作为一个本身是过敏体质的娃再清楚不过,现在医院可以查过敏原,但就是基础的十几二十种……比如羊肉牛肉啦~蔬菜啦什么的~~   所以很多东西依旧是……吃了之后才会意识到自己对这货过敏   并且有的时候--今年还对这东西不过敏……明年过敏了……后年又好了OTZ   以及过敏原是抽血检查……这不是中医的东西啊晏然木有办法提前知道的啊   224   静妃离开后不久,我也自成舒殿告了退。宏晅叮嘱我说这几日帝太后大概不会高兴,叫我暂且不要去长宁宫见她,我抿笑应下。   “静妃禁了足,好事啊。”回晳妍宫的路上,云溪慨然笑道。我冷声一哼:“算得什么好事。本宫虽知这伤不了她太多,本也以为怎么也能降降位份,如今太便宜她了。”垂眸一死,转而又笑说,“不过皇三子转交了良充仪倒是个好事,你备份厚礼,咱们明日给她道贺去。”   .   翌日晨省,因有孕多日不曾露面的我特意去了,自是见不到静妃的身影,但刚晋位的良充仪也没来,只韵宜宫的掌事宫女来禀说:“皇三子骤然换了地方不适应,闹了大半夜不肯休息。充仪娘娘今日实在气色不佳,改日来向夫人谢罪。”   琳仪夫人听罢颌首一笑:“也不是充仪的错,谢什么罪?让她好生照料着皇三子就是,来不来问安都没有大碍。”   那宫女便行礼告退了。琳仪夫人看向我,微微一叹,关切道:“帝姬怎么样了?”   “已无大碍了。”我起身一福道,“多谢夫人。”   她点了点头,喟叹沉沉地道:“想不到静妃竟会做这样的事。”   .   那日芷容和怡然再度来宫中见我,怡然径直来了晳妍宫,却不见芷容。我问怡然芷容去了哪儿,她说先去见芷寒了。我心中微微一凛。   我见无旁人,拉着怡然到寝殿中坐下,怡然怔了一怔,问我:“姐姐怎么了?”   “红药的事……”我思忖着,仍不确定该不该同她说这话。她不明就里地看着我,与我的手一握,道:“红药的事我听说了。有什么话,姐姐直言便是,和我还要绕弯子么?”   “红药在养伤的时候被人下了毒,砒霜。”我轻轻道,怡然一惊:“什么?怎么半点没听说?”   “陛下压下来了。”我重重一叹,“我想陛下的想法是对的,无论是谁,杀一个红药干什么?左不过是想让外人觉得我杀人灭口罢了。所幸陛下信我,若不然,实在是解释不清的事。”   “那……”她端详着我的神色,琢磨道,“姐姐的意思是?”   “照顾红药的宫女说,那天只有阿容去过。”   她讶然望着我:“姐姐怀疑阿容。”怔了怔又道,“怎会?她又不是宫中嫔妃,嫁给了凌合郡王,从大长公主到琳仪夫人都待姐姐好,她为什么反倒害姐姐?”   “我不是疑她。”我低头思量着,过了许久才决定告诉怡然为好,斟酌道,“但是芷寒……”   “宜贵姬?”怡然想了一想,摇头摇得更坚决了,“不会,她又何必?动了姐姐于她有什么好处?她这么多年能在宫里过得这样好、有如今的位份,还不是都靠着姐姐么?就连元沂……也是因为姐姐曾经带过一阵子,陛下才格外疼爱。”   我沉缓点头:“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但是近来……我就是觉得芷寒有哪里不对。那日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想让我发落了红药,表面上看着是要我以免日后生祸,但实际上……”我苦苦一笑,“如若红药中毒致死会让旁人误会是我灭口,我亲自发落了她,这个罪名我岂不是背定了?”   怡然惊愕。良久,犹是摇着头蹙眉道:“不会……姐姐这个说法说得通,但实在没有理由。姐姐也说,连秋才人都知道任谁也比不过姐姐在陛下心里头的分量,宜贵姬会比秋才人傻么?她何必……”   我不知道。只是有那么些道不清的感觉,在心中愈发清明起来。每每见到芷寒,总觉得她有什么事瞒着我,可又不好去问。   我对芷寒,似乎就是没有对芷容那么放心,譬如那日宫女告诉我说只有芷容去过时,我第一个疑的也并不是芷容,而是芷寒通过芷容做了什么。   我甚至不知道这几年里,我是否真的信过她。她出现在毓秀宫、对我说出那番话的时候,我就深有疑惑。只觉一心想进宫的女子,要么为宠、要么为权,总归是图些什么……可见她大睁的明眸中无半点异样,我不由得怪自己在宫里久了、狐疑太多,连自己的妹妹也信不过。   是以在之后的几年里,我强自放下了这份戒备,而她也确实如昔日承诺的那样,什么也不争。   甚至在我离开后,她都不曾承宠。   如此这般我该是信她的吧……可当她说出那番话、继而红药就中了毒后,曾经的不信任全涌上了我心头。   沉思了良久之后,我告诉怡然:“陛下把皇三子交给卫氏了,还晋了她充仪的位子。”   怡然点头道:“我听说了。”   “芷寒曾跟我提过要扳倒静妃,最好先把皇三子交给别人。”我说着轻声一笑,“所以这件事,是我给她的最后一次提醒。如若她真的有异心、如若她执迷不悟,必会露出马脚。”   .   芷寒和芷容在半个时辰后才到了晳妍宫。芷容一把拉过阿眉左看右看,阿眉也笑吟吟地回看着她,看了半天她才松了口气:“看来没事。昨日听大长公主说起此事,可吓死我了。”   “没事的,你安心养你的胎。”我哂道,“不仅阿眉无事,静妃那边得不偿失,帝太后亲自下旨禁了足,陛下又把皇三子交给良充仪了。”我微一笑,续道,“你们来前,我正说着给充仪道贺去呢,等你们等到现在。如是不急着走,便一起去吧。”   遂一起去了韵宜宫,进去时良充仪正紧蹙着眉头劝着皇三子什么。乍见了我们,起身见礼间犹是愁云不减:“昭训娘娘万安。王妃、侯夫人安。”   “充仪娘娘万福。”她三人俱是一福,怡然睨了皇三子一眼,笑道:“苦着一张脸,三殿下这是跟谁闹脾气了?”   “跟本宫闹脾气!”良充仪苦笑着喟道,“自昨日来了韵宜宫,不肯吃不肯喝,怎么劝也不管用。这样下去,且不说陛下要生气,他身子也撑不住的。”   “三殿下。”怡然弯腰笑问他,“为什么不肯吃东西?瞧瞧这一桌子菜,总有你喜欢的。”   “我要回荷莳宫。”皇三子气鼓鼓的,头也不抬地闷声道。良充仪神色间有些讪讪,与我相视一望又是一声叹息,呢喃道:“这可怎么好……”   “元汜。”我隔着那一桌子菜在他对面跪坐下来,笑劝道,“你不吃东西怎么行?总是身子要紧,你若在这儿饿坏了,还怎么去荷莳宫?”   他倏地抬了眼,仍稚嫩的脸上却全是恨意,看得我一怔,听得他恨恨道:“你走开!都是你害了我母妃!”   气氛一阵冷寂。良充仪怔了一怔低斥道:“元汜!怎么说话呢……昭训娘娘何曾害过你母妃?”   “就是她!”他狠然盯着我,我第一次知道,四岁的孩子也能有这样分明的恨意,“母妃对她那么好!她回了宫,父皇就不理母妃了,现在又害得母妃禁足!我听宫人说了,不就是为了她的女儿!不就是那个生在外头的帝姬么!”   我猛地窒了气。生在外头的帝姬,静妃她……竟跟个孩子说这些,她是有心要元汜也恨上我。让一个孩子这样生出恨意,不是一个做母亲的会做的事情……   其心可诛。   “不许你说我母妃!”一直不作声的元沂先怒了,冲过去便推他。元沂已经快七岁,力气自然比他大了许多,元汜身子一歪摔了下去,元沂又斥道,“不许你说阿眉!”   “你母妃和齐眉都该死!”元汜喝出的这句话让我们齐齐怔住,听得惊愕不已。   他才四岁!   元沂愣了一瞬随即怒不可遏,扑过去便扭打起来。宫人回过神来忙不迭地过去拉他,他却死活不肯放手。元汜年纪小,整个人都被他制住,元沂的手卡在他脖子上,卡得他脸都通红了。   芷寒和良充仪一边去拽元沂一边劝,这边芷容和怡然面色焦灼不已却还直要劝着我,生怕我动了胎气。登时乱作一团。   “你再说一遍!”元沂怒喝。   “你母妃和齐眉都该死!”元汜被卡得声音不太自然,仍是毫不示弱。   元沂终于被原本候在外头闻声赶来的宦官强抱开来,被两个人拉着仍挣个不停:“你再说一遍!我跟你拼了!”   “元沂!”芷寒拉住他一声断喝,匆匆向良充仪一福,歉然道,“娘娘恕罪,臣妾先告退了。”   便和宦官一起半拽半抱着元沂走了,生怕再耽搁一刻就要闹出人命来。   我与芷容和怡然也都惊魂未定,元汜从地上爬起来,缓了缓气息,犹是向我吼道:“你走!我不要看到你!”   一个四岁的孩子……我却在这样凛冽的敌意下全然不知如何应对。一瞬的失神,我扶着怡然的手站起身,苦笑着向良充仪欠了欠身:“本宫也先回去了。”   “恭送娘娘。”良充仪一福。   出了殿门不过几步,身后一阵瓷器摔碎的声音。不看也知道,定是元汜摔了我送良充仪晋位的贺礼。   芷容搀着我,低低愠道:“皇三子也太过分了……可见静妃是怎么教的。”觑了觑我的神色,又有意打趣说,“不过元沂的力气倒是大得很……那么多人都拉不开。”   他那是怒极了。   我丝毫没有与芷容说笑的心情,长声一叹:“这事瞒不过陛下。”   就算他待我再好,我还是无法不担心的。   方才……元沂下手太重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我居然还是赶在正点更新了……   于是那个请假神马的……无视就好……   于是开卷那个神秘人到底是不是芷寒?再猜猜看!【←泥垢了!】   再给自己求一下作收o(≧v≦)o~~   225   这事没过几个时辰就在宫里传开了,宏晅传了元沂和元汜,芷寒和良充仪自也要跟去。芷寒未敢耽搁半刻地差人来知会了我此事,我也匆匆赶了去。   出殿前一思量,带了阿眉同往。他疼爱阿眉,当着阿眉的面应是不会说太重的话。   我到时殿里一片谨肃。殿里除了芷寒和良充仪,静妃也在。琳仪夫人亦带着皇长子来了。元沂和元汜跪地不言,我上前无声地福了一福,他微皱的眉头,招手让我过去坐。   又是沉默了半晌,他才缓缓开了口,带着几分沉然的不快:“元沂,你是作哥哥的。”   “他先骂儿臣的母妃和妹妹!”元沂怒然驳道,狠瞪了元汜一眼。   我看向元汜,他脖子上的掐痕犹很明显。宏晅见了这个怎能不恼元沂,简直是下了死手。   “元沂!”芷寒低一喝示意他噤声,上前一拜道,“陛下恕罪,是臣妾没教好他。”   “跟姨母有什么关系!分明是静母妃没教好他!”元沂半步不退地嚷着,元汜也忿忿吼了回来:“我实话实说!我母妃降位份就是她害的!”   “那你也不能骂我母妃和妹妹!”   端得是小孩子吵架的口气。若不是方才我们都见了元汜那让人心惊的恨意,这样的争吵不管也罢。   又是好一阵安静。宏晅倚在靠背上淡看着两个孩子片刻,问元沂说:“他到底骂你母妃什么了?”   “他……”元沂滞了一瞬,望了望我,垂首道,“父皇,□臣说不得……”   他沉了一沉,遂看向芷寒:“芷寒,你说。”   “陛下……”芷寒伏地一怔,低低应道,“臣妾也说不得。”   “一个两个都说不得。”他随意地一声轻笑,又看向元沂,“究竟是什么了不得的话,让你想掐死自己的弟弟。”   阿眉坐在旁边,闻言拽了拽我的衣袖,满脸的好奇:“母妃,三哥哥到底说什么啦……”   “……”我在她额上一拍,“别问。”   宏晅偏过头来,看了看阿眉又看了看我,继而吩咐郑褚道:“郑褚,你带帝姬去侧殿,找两个宫女陪着她。”   郑褚应下,要带着阿眉走,阿眉没说不肯,只是撅了撅嘴道:“不就问问嘛……阿眉也没不听话。”就不情不愿地向我一福,“阿眉告退。”   待他们走得远了,宏晅终是看向我:“你自己说,元汜到底说什么了。”   我低垂着眼帘,斟酌了片刻,缓缓道:“陛下,到底是个孩子。童言无忌,他说了什么臣妾并不在意,也请陛下不要多问了。”   他听得神色一黯,我咬了咬唇,续道:“他生母去得早,近来又出了这许多事情,心中不舒服也是有的。”我看了看元汜,又说,“充仪说他自昨日到了韵宜宫就不肯吃不肯喝,陛下别让他跪坏了身子。”   他端详我须臾,长长一叹:“朕不追究他,也不怪元沂,你说就是了。”   我颌首莞尔道:“陛下既不打算追究,也就不要问了。”   他颜色稍霁。眼瞧着这事便要这么了了,我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孰知元汜竟是声音不大却格外清晰地道了一句:“妖妃,装什么好人……”   低沉的拍案声让我们都是一惊。我从没见过他神色如此冷厉地看哪个孩子,连琳仪夫人也在旁蹙了眉头:“怎么能说这样的话,晏昭训好歹是你的长辈。”   “她害了我母妃!”元汜不平地驳着,全然不顾宏晅愈冷的神色。   宏晅的视线从他面上移开,复又问了元沂一遍:“你告诉朕他到底说了什么,如若不然,今天的错就全是你的。”   我心下一栗。却见元沂紧蹙着眉头踌躇了片刻,仍是抬头坚定道:“□臣就是说不得,诅咒母妃和妹妹的话,就是不能说!”   这倔脾气……我心中一叹。听得宏晅扬声叫人时,虽是口气轻轻颇有些虚张声势之意,仍忍不住惊慌,伸手一拉他的衣袖,急道:“陛下别怪他……”   他挑眉看向我,又看向芷寒,眼中的意思分明。   “元……元汜他……他说……”芷寒支吾了半天也没敢说出口,抬眸看向我。我低下头,犹豫了片刻,语气不稳地低低道:“他说臣妾和阿眉都该死。”   宏晅显是愕住。我看向静妃,她面色霎时惨白如纸。   “父皇。”皇长子元汲上前一揖,语声犹带着些许稚嫩却平平稳稳,“若是如此,此事怪不得二弟。”   “皇长子是长兄。”静妃睇向他,强自支撑着一份冷静淡淡道,“怎的也如此偏颇?他就因为一句话想掐死你三弟。”   元汲淡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只向宏晅道:“父皇,若是有人说儿臣母后的不好,儿臣也是不会答应的,何况是如此恶语。二弟年纪小,为了母亲一时冲动而动了手,并非有心要取三弟性命。”   静妃轻缓一叹,幽幽道:“三岁看小七岁看老。皇次子如今正好七岁,小小年纪就敢对自己的兄弟下手,日后还要做出怎样的事来?”   “那三弟小小年纪就敢辱骂庶母,静母妃觉得他日后会做出怎样的事来?”元汲面上带着并不符合他年纪的冷意,丢出这句话后又向宏晅揖道,“父皇,两个弟弟都年幼,偶尔打个架实在不是什么大事。”   原是因我们这些作长辈的之间的怨恨而起的争执,却让这么个尚不满十三岁的孩子来劝架。我不由自嘲一哂:“臣妾也觉得此事就算了。两个孩子都还小,怎么罚也不合适,就只好罚作母妃的。若说是元汜有错在先,听到那话时良充仪也是一愣,陛下罚了她亦说不过去;若说是元沂……臣妾倒是不怕什么。”   他轻声一笑,搁在案下的手伸过来在我手上用力一捏以示不快,挥手让他们都退下去。   此事就算了了。   .   众人散去后,我方蕴了如常的笑意,给他添了茶水,嗔笑道:“陛下生这么大的气干什么?一个四岁一个六岁,能闹出多大的事来?臣妾听完也就不在意了,陛下何必。”   “是,童言无忌。”他沉一叹息,“当然怪不得元汜,但朕方才真想拿静妃问罪。”   我一讶,忙劝道:“陛下可别……帝太后的病刚有点起色。”   “朕知道。”他一声轻笑,眸光冷冷地道,“童言无忌,大人怎么教他便怎么听,可见静妃都对他说了什么。”   “倒也不怪静妃娘娘恨臣妾。”我眉眼一弯,“谁让臣妾独宠了呢?莫说是静妃,只怕别的嫔妃多半也是怨的。”   .   就算他本就没打算罚元沂、元汜中的任何一个,我还是要多谢元汲。关键时刻,他这个作兄长的肯出来护元沂一把,不论作用大小,总是一份亲情。   我专程到月薇宫去了一趟,琳仪夫人知道我的来意,不曾与我多话,直接吩咐宫女带我去见元汲。   他正在书房练着字,见我进来起身肃然一揖:“晏母妃。”   “殿下。”我回了一福,又颌首诚恳道,“多谢殿下。”   他很有些不自在,看了看我的肚子忙请我坐。我含笑坐下,又道:“多谢你肯护元沂,他性子太急了些。这话当着陛下的面本宫不能说,实际却是明白的,出了什么样的事也不能掐着自己的弟弟不放。”   “儿臣却不这么看……”他低低道,觑了一觑我的神色,“儿臣觉得二弟没做错。若三弟只是不满几句也还罢了,竟说出晏母妃与阿眉都该……”他猛地滞住,又道,“这样的话……实在太过。”   “你还替他说话。”我嗔怪道。他便有些着急的意思,与方才成舒殿上那个稳重的皇长子判若两人:“不是替他说话!方才儿臣只觉得,若是有人这样说母后,儿臣也会动手。”   我静默了一瞬:“你很想念你母后?”   他点点头:“自然。”他说着,抬了抬眸,目光有些黯淡,“晏母妃恕儿臣直言……儿臣也是怨过晏母妃的。”   我心下一沉未言,他又忙续道:“不过现在没有了。起初……起初只是觉得,晏母妃回来了,父皇就去见母后越发地少了,那会儿母后还病着……可母后去后,您跟儿臣说母后也是个人,她会有她爱的人,可以为此不见儿臣最后一面,儿臣觉得……父皇大约也是如此。”他虽是这样说着,似乎很是想得开,神色却仍是充满悲伤,“后来,父皇跟儿臣说,母后希望他立他在意的人为后,儿臣就不恨您了……母后都不恨您,儿臣没资格。”   我惊诧于他这个年龄就有如此想法,只觉得宫里都小看了这个略有些内向的皇长子。他到底是嫡长子,淑元皇后悉心教导大的,怎会差?   安静了一会儿,我看了看他的案几,衔笑道:“不打扰你读书了,本宫回去了。”   “晏母妃。”他蓦地抬起头一唤,我看向他:“怎么了?”   他踟蹰了片刻,问我:“晏母妃您……恨不恨静妃?”   我听出他称呼间的差别,不禁一凛,蹙了眉头淡看着他,似是不明地反问道:“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_(:3」∠)_昨天猜是不是芷寒然后纷纷拿黄瓜当赌注的妹纸们乃们什么心态!!!【摔杯子】   _(:3」∠)_还有给我起外号叫“日万箫”的某只泥够了!【对手指】太黄暴了好吗!!!   _(:3」∠)_其实我就是想说……今天下午三点第二更吧,然后晚上给大家加一更~~~   _(:3」∠)_祝U酱蓝洛妍子朱鸾(还有阿箫倒霉催的基友阿笙)顺利交作业   _(:3」∠)_祝茕茕考试顺利不预习照样好成绩   _(:3」∠)_祝Mint夏上庭成功……   _(:3」∠)_总之长假过去了祝大家学习工作顺利开开心心哒~~欢迎来微博调戏阿箫晚哟~~   226   “她想害阿眉,您恨不恨她?”他平静了许多,再次问我。   我凝神思量片刻,缓缓一笑:“本宫与她如何,都与殿下没有关系。后宫的事,是嫔妃之间的事,殿下是皇子,莫要过问这些。”   “那若她害了我母后呢?”他脱口而出。我蓦地愕住,他竟然知道?   他垂下眼帘,沉吟一瞬又道:“即便她害了儿臣的母后,儿臣也不能过问吗?”   我端详着他,有几分审视的意味。我不确信他知道多少,却未将我知道的告诉他,只淡淡问道:“何出此言?淑元皇后是病故,不是么?”   他抬了抬眼睛,稚气未脱的脸上有些许冷毅:“若不是呢?”   “若不是,殿下知道什么便该告诉陛下。淑元皇后是一国之母、是陛下的发妻,陛下自会严惩凶手。”   他身上猛地一松,笑了一声颓然叹道:“但儿臣没有证据。儿臣只是听说……她不是病死的。”   我无比确信在淑元皇后死时他并不知此事,甚至可能是近些日子刚知道的。看来……除了沈立和红药,还有其他人知道实情,才会让他打听到什么。   “你怀疑静妃?”我凝视着他轻声问道,他点头:“是。”   我又问他:“琳仪夫人知道吗?”   “不,儿臣没敢告诉他。”他垂首道,“因为儿臣除了听到几句话外,什么也不知道。”   “告诉她。”我断然道,“把你听到的都告诉她,有多少就说多少。她不仅代掌凤印,日后还是你的母妃,只有她能帮你。”   他愣了一愣:“儿臣只是听说……”   我及时抬手制止了他,笑道:“不要跟本宫说,去告诉琳仪夫人足矣。”   他怔了一会儿,垂首应道:“诺,儿臣明白。”   .   并非我不关心此事,我本身也是好奇他究竟听说了什么的。   我是要提防着静妃。   皇长子今年不过十二岁,后宫这些个明争暗斗不该让他打听到。可他偏生打听到了、又独独跟我来说。我不得不提防着是否有人故意设计让他知道些什么,又将线牵到我身上来、让他同我说。   告诉琳仪夫人是最合宜的。后宫这点事她素来看得通透,无论她做什么,终是禀着公的,不会遭任何议论。且她还有肃悦大长公主护着,比名存实亡、毫无权势可言的晏家要稳妥得多了   .   可我也想着,总要寻到些什么线索才好。不能跟静妃如此干耗着,就算一时除不得她,该做的准备也该着手了。   我轻抚着小腹。三月,这个孩子大概会在三月出生,那么静妃要动手的日子……应该也不远了。   从阿眉“中毒”、静妃被禁足始,我有七八日没敢去长宁宫问安。直至邱尚宫亲自来请,打趣说:“帝太后亲口说了,她还没病到分不清是非。静妃娘娘是她下旨禁的足,不会因此怪罪娘娘。太后还念着齐眉帝姬呢。”   我讪讪一福,低应了一声“诺”,便准备了一番,往长宁宫去了。   她疼爱孙女,静妃的事她许是不怪,但元沂与元汜的事……我一壁思量着一壁往长宁宫走。离得不远了,正巧碰见芷寒带着元沂进去,当下生了些忐忑之意,吩咐抬步辇的宦官走得快些。   步辇在长宁宫门口停下,我牵着阿眉的手快步走进去,垂眸从容一福:“帝太后万安。”   “昭训。”帝太后语中带笑,嗔怪道,“有着身孕还见礼。坐吧。”   便在芷寒身侧坐下,她神色间亦有几分忐忑。   帝太后抿了口茶,笑问元沂道:“听说,你前几日跟你三弟打架了?”   元沂眼睛一转,有些心虚地点了点头,老老实实地低应道:“是……”   帝太后笑叹一声,未作置评。可见宏晅是有意瞒着她、让她觉得就是小孩子打架罢了。   她看向我们,问说:“你们与良充仪都是相熟的,去韵宜宫看过没有?元汜过得怎么样?”   “他……”我说着心念一动,迟疑着未言,等着芷寒先作答。   芷寒未有察觉,微微笑道:“皇三子一切都好,良充仪也颇是上心,太后不必担忧。”   我淡看她一眼,也含笑道:“是。良充仪的为人太后您是知道的,不会亏待皇三子。”   帝太后舒了口气点头道:“如此便好,哀家就放心了。”   .   打从长宁宫退出来,与芷寒道了别后各自回宫,云溪凑上来低低问道:“娘娘说疑宜贵姬有异心……”   我瞥了她一眼,道:“是。”   “那……她方才所答并未向着静妃。”云溪道。我点了点头,确实,若她当真暗中与静妃勾结,大可将元汜前几日不吃不喝、闹着要回荷莳宫的事告知帝太后。帝太后心疼孙儿,保不齐就做主把元汜送回去、甚至直接解了静妃的禁足。   但她却并没有,掩饰了她所知的所有事情,平静地告诉帝太后,元汜过得很好。   我思量着,微一叹道:“这最多说明她不是静妃的人,却不能证明她没有异心。”   又或者,她只是不想帮静妃帮得这么明显。   我凝神远眺,正经过一座分外巍峨的宫殿,与周围错落有致的宫室交叠着,显得格外明显。   长秋宫。历代皇后的住处,淑元皇后薨逝的地方。   .   “云溪。”我一唤,云溪抬起头静听着,我道,“往长秋宫去一趟。”   云溪一怔,即要吩咐抬轿的宦官改道,我一思又道:“不了,先去趟成舒殿。”   我第一次与宏晅这样毫无避讳地提起了淑元皇后:“快新年了,马上就是淑元皇后的丧期……”他的眉心倏尔紧紧一蹙,我轻缓续道,“两年了……臣妾,想去看看。”   他凝思片刻便点头应下:“好,朕陪你去。”   我随他一起去了长秋宫。已许久没有人来,宫人见了我们均有一愕,忙不迭地见礼。我们静默地走进去,只觉整个长秋宫都有一种说不出的肃穆与凝重。   这是将近淑元皇后去世后的第二个忌日,却是我得知她死因后的第一个忌日。   椒房殿内,一切都收拾得整整齐齐,却都保持着淑元皇后生前所住的样子。直到下一位皇后搬进来前,这里都会是这个样子。我们走进寝殿,我的目光落在窗前地上拜访的垫子上,微有一愣,随即蹙了眉头:“宫人收拾得太不上心了。”   “不是。”他一瞬的失神,颌首哑笑道,“那晚,是朕坐在这儿陪她看烟火。”   是了……我记得,怡然同我说过,那晚她来长秋宫问安,听蓝菊说他们在这里看烟火。那晚的烟火很盛,一簇紧接着一簇在天边绽开。   但我们都没有想到,淑元皇后会在那晚香消玉殒。   我看了看他的神情,默然一福:“臣妾去别处看看。毕竟皇后娘娘的寝殿……臣妾并不熟悉,臣妾去侧殿……”   他微一点头,我欠身退了出去。   我并没有去侧殿,而是进了与侧殿毗邻的书房。淑元皇后很爱看书,我想就算是病重的时候她也是喜欢看书的。   书房里一切如旧,书都是她留下的。种类很多,从诗词歌赋到史籍都有。   此时我自是没心情看那些书的。   .   桌上搁着一只博山香炉1,近两年没有人用过。我走过去揭开盖子一看,里面焚完的灰烬和残余的香料果然还在。   宫里总是这样,虽然人人敬畏皇后,但俗话说人走茶凉,宫人们的懈怠总是有的。若说当时长秋宫就易了主,这些自会收拾干净、甚至一切都换成新的,但既是保持原貌,这些细小的地方极易被疏忽。   心中不禁有些唏嘘,却又有几分庆幸。   “云溪。”我压音一唤,云溪悄声走过来,取了帕子出来小心地收了些炉灰和残存的香饵。   淑元皇后爱看书的喜好我知道,静妃就必然清楚。她急于取皇后性命去争后位,我不信她仅仅是在寝殿里下毒。   .   在侧殿中静默地坐了片刻,又走去正殿。宏晅从寝殿出来,看了看我的神色:“你……”   “没事。”我抿起一笑,“臣妾想起从前刚册封来拜见的时候,还有晨省的时候。”我默了默,轻叹道,“总觉得皇后娘娘去得太突然了。”   他的叹息中有我听不懂的情绪。一直以来,他与淑元皇后感情如何是我琢磨不清的。想当初瑶妃宠冠六宫的时候,飞扬跋扈,几乎到了目无皇后的地步、时时挑衅着皇后的权威,不过是倚仗的他的宠爱。可实际上……遇到大事时,他似乎还是偏着皇后多些。   若他知道皇后死于静妃之手……   “陛下。”我微垂着首,喃喃道,“臣妾听说……是皇后娘娘劝您立臣妾为后?”   他沉眸凝视我片刻,答道:“是。”顿了一顿又说,“朕觉得她是对的。这么多年,朕只拿她当皇后,从来不知道她一直只想作个妻子……”他低哑一笑,“她也不曾说过。”   “那……”我斟酌着轻声问他,“在陛下眼里……皇后娘娘如何?静妃娘娘又如何?”   “为什么拿她们作比?”他不解地一笑,沉吟道,“她是个好皇后,朕觉得……若朕拿她当妻子看,她也是个好妻子;至于静妃……”他眉宇间闪过一缕冷意,“近来的事,如不是顾着母后,已足够朕废了她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   1【博山香炉】博山香炉也称博山炉,又名熏炉,是西汉时期常用熏香器具,博山香炉上有四个小洞,当炉腹内焚烧香料时,烟气便从镂空的“山中”飘逸而出,仙气缭绕,给人以置身仙境的感觉。   这是第二更~~第三更会晚一点~~可能十点左右~最晚不会晚于十一点~~~   227   我将从长秋宫寻得的香饵拿给沈循看,沈循沾了水微微融开了一些即刻面色大变,惊问我:“娘娘从何处得到的这样的香?”   我颌首一笑,答说:“本宫的兄长本是个游侠,这是他们江湖上的东西。记得当时本宫想拿来看看他也不肯给,本宫好奇,只好趁他不注意拿了这烧剩下的。这么些日子了,今日偶然找了出来,便让大人看看。”说着微一蹙眉头,“可有什么不妥么?”   “娘娘,这东西……”他思量着深深一揖,道,“臣只知这东西有毒,长久使用于人无益,娘娘还是远离为好。至于其他……娘娘若想知道,臣可带个颇精此道的人来。”   沈循已经很知我心思,大体能猜到我想知道些什么。我点了点头:“那就有劳沈大人了。”   当日下午,他便带了个医女来,自己识趣地退了出去。那医女向我一拜:“娘娘大安。”   “免了,姑娘坐吧。”我笑了一笑,问她,“姑娘如何称呼?”   她垂首应道:“奴婢陌离。”   云溪取了那帕子出来搁在桌上,我淡看着道:“沈大人说姑娘懂香,姑娘帮本宫看看这个。”   她打开帕子,从那灰烬中挑了一颗出来,登时神色一凛,比沈循见到此香时讶异更甚。滞了片刻,她才回过神来,怔怔问我:“娘娘您……从何处得到了这东西?”   我仍是那一番说辞,她听罢却似有不信地追问了一句:“当真?”   我皱了眉头,淡泊道:“自然。本宫骗你干什么?”   “哦……”她低下头,手指捏着那颗香饵在指尖转着,沉思片刻幽幽道,“这叫离思香。”   “离思香?”我微一怔,问她,“为何是这个名字?”   “连用数日,神思飘离,魂飞魄散。”她一缕笑意迷离,把那香饵丢回帕子中回视着我,“奇人所制。”   我只觉她这一抹笑容背后隐藏着许多东西,让我心中觉得莫名地慌张,强自定神,凝眸于她,又问:“姑娘知道什么地方有?”   她垂下眼眸,犹豫了片刻,沉缓道:“奴婢只在大燕西南边一个叫枫宁的地方见过,至于哪里能得着这东西,奴婢就不知了。”她抬了抬眼,轻道,“所以奴婢方才问娘娘,当真是您兄长的东西么?”   我微微一笑,颌首道:“是。他们游侠行踪不定,见的世面也多,寻到些什么新奇的东西不足为奇。”   她遂了然,不再多问。看了一看我,又叮嘱道:“娘娘有着身孕,可尤其别碰这东西,不然对孩子也不好。”   “本宫自会小心,多谢姑娘。”我浅笑颌首道,又问她,“用这香的人,在死之前,可会久病不愈么?”   “自然。”她答得干脆,“身子会越来越弱,如是连用,不出一年就会殒命。中途如是不用了倒是还能缓过来。”   我思索着缓缓点了点头,再度向她道了谢,让红药送她离开。   好毒的东西,看来如不是有些势力人脉的世家根本无缘得见,无怪宫中太医查不出了。   .   因有陌离的叮嘱,这东西我半点也不敢碰。只让林晋将其中尚可用的香饵留下来小心搁着,将香灰丢了。   这些香饵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派上用场。   又过几日,琳仪夫人忽地亲自到了晳妍宫来见我。我正倚在榻上教阿眉读着唐诗,见她来要起身见礼,她忙笑道:“躺着就是了。”   阿眉却是从榻上蹦了下去,朝她一福身:“琳仪母妃安。”   “阿眉乖。”她在我榻边的席上坐下,向随在身后同来的元汲道,“带你妹妹玩去。”   元汲要来牵阿眉的手,阿眉却因跟他并怎么熟而躲了躲,低头嗫嚅道:“不去……”   元汲耐心地蹲下来,含笑看着她问:“哥哥带你找你永定姐姐去好不好?”   阿眉立刻有了笑脸,嚷了一声“好!”便搂在了元汲的脖子上。   元汲竟就抱着她走了……   .   我命宫人退下,才轻问琳仪夫人:“姐姐有事?”   她一叹,道:“元汲昨晚突然跟我说,他觉得是静妃害了淑元皇后。他说他本想告诉你……你让他先来跟我说。”   我点头道:“是。臣妾觉得娘娘您日后是他的母妃,自是该让您知道。再者……臣妾也怕……”   “怕是他被人利用。”她接口道。我低首:“是。他也还是个孩子,姐姐执掌六宫都未能知道的事情却让他打听到了,不奇怪么?”   “是奇怪。”琳仪夫人凝神思索着,浮起不解之意,“可……把这事透给他的人,图的是什么?”   “兴许也想除静妃吧。”我沉缓笑道,“宫中被她暗算过的人只怕不少,许是个没本事动她的,就想寄希望于皇长子。”   我在那日离开月薇宫的时候生了这样的想法。因我知道皇后被害的原因,故而觉得元汲跟我听说的事情一样;但也有可能他根本不知实情、将事情透给他的人也不知实情,只是胡乱编了让他听去——如真是这样,那人就显是针对着静妃了。   我们各自安静不语地思忖了一会儿,我问她:“因由不明,姐姐想要如何?”   “不管是怎样的因由,总之先看住了元汲。”她疲惫一叹,“不能让他卷进这样的事来,否则如何对得起皇后娘娘。”   “姐姐说的是。”我亦是一叹,“他什么证据也没有,若是直接闹到陛下和帝太后那里去,反倒对他无益。但愿他心里有数吧。”   “有些事……本宫倒要劳妹妹多费心。”她苦笑一哂,“元汲这孩子不比元沂和元汜,淑元皇后去世时他已那么大了……本宫和他始终难交心。他既然信得过妹妹,有些话只怕要劳妹妹同他说。本宫也不会拦着他来,他来同妹妹说了,妹妹再知会本宫一声,提前知道了他的想法咱们也好早作打算。”   .   很快就是新年。因为同是淑元皇后忌日,宫宴一概取消了。只内命妇进宫来向帝太后道个贺,如在宫中有相熟宫嫔再小聚一番。   那日,怡然来得最早,带了她亲手做的点心给我,笑说:“姐姐和阿眉爱吃的。”说着又拿了事先准备好的红包出来给阿眉,阿眉懂事地盈盈一拜:“舅母新年好。”   “阿眉也新年好。”怡然扶起她,笑得眉眼弯弯。   芷寒和顺充华还未到,元沂和永定倒是先来了。向我们拜了年,开开心心地带着阿眉去玩。怡然看了看元沂的背影,淡淡问我:“姐姐可还疑宜贵姬么?”   我点点头,清浅一笑:“只觉现在谁都信不过了似的,莫说芷寒,我就是对元汲都留了个心眼,我明明知道他才十二岁。”   “姐姐这样并无错。”怡然一喟,“毕竟是宫里。”   “我知道。”我想着这些就有些倦意,缓了缓神,笑说,“我要去成舒殿了,同去?”   她颌首抿笑道:“同去吧,也许久不曾见过陛下了。”   .   遂备了步辇,与她同往成舒殿去。进殿见他在案前,背对着我们负手而立,一干宫人皆静默不语,便知他今日心情必是复杂的。   “陛下大安。”我们俯身施了大礼,他微有一怔转过身来,连忙过来扶我,笑怪道:“行这么大礼干什么?肚子正大着。”   “今天不是新年么……”我垂眸衔笑,抬了一抬眼皮又道,“陛下有心事。”   “没有……”他干笑一声,看了看怡然,浅颌首道,“坐吧。”   “谢陛下。”怡然一福,在旁坐了。我随着他一并坐下,莞然笑说:“陛下何必瞒着臣妾?莫说陛下,臣妾在这样的日子里……也不能不想念淑元皇后。”   而他与她相伴这么多年,感情再淡薄也还是有的。   他沉默着点了点头,思忖片刻,问我:“元汲近日常去找你么?”   我应道:“来过几次,怎么了?”   “都和你说些什么?”他这样问我。我觉得奇怪,因为元汲最近虽是来过,却什么都没说,问他有没有事,他只说是琳仪夫人让他来问安。   疑惑地看了看他,我坦诚道:“也不说什么。就是坐下来喝杯茶随意说一句,他倒是陪阿眉一起玩的时候更多些,很有个兄长的样子……可有什么不妥么?”   “没什么不妥。”他笑着摇头道,又凝一凝神,同样有几分疑惑之意,“只是……今晨他来问安时,问朕会不会立静妃为后、如若立了静妃为后,他还是不是嫡子。”   我心下微惊,哑了一哑道:“可是……他明明知道……”   “他明明知道朕有意立你为后、也知这是淑元皇后的意思。”他缓一摇头,“所以朕才更觉得奇怪。”   “那陛下问他了么?”我道。   他点头答说:“问了。他只说没什么,又说急着向母后问安,匆匆就告退了。”他沉然一思,“他心里定然有事。”   宏晅说得很是轻松,我却隐约觉得此事定然不这么简单。元汲所言,涉及嫡庶……于皇家而言,这多少关乎皇位。元汲许是无心之语,但任谁听来都不难想出别的意味,何况是坐在这个位子上的他。   “陛下……”我与怡然相视一望,见她也面有惊色。略作沉吟,轻轻道,“元汲也还小,逢淑元皇后忌日,他悲伤中难免乱想。”   作者有话要说:_(:3」∠)_今日第三更……长假结束后的第一个工作日,大家还愉快不?   228   “呵……”他很轻地一笑,“朕没有怪他的意思,朕只想知道他为什么会有此一问。”   我丝毫不敢耽搁地将此事告知了琳仪夫人,琳仪夫人听罢愕住,怔了良久。怡然喟道:“殿下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莫说陛下没打算给他再改换玉牒,便是打算了,他也问不得……”   “本宫知道。”琳仪夫人犹在吃惊中未回过神来,思忖片刻向宫女道,“去请皇长子来。”   元汲来得很快,向我们一揖,道:“母妃安、晏母妃安、侯夫人安。”   “你坐。”琳仪夫人的口气颇有些冷,觑了一眼面前的席子。元汲意味不明地看了看她,依言落座,低首问她:“母妃有事?”   “你拿我当母妃了吗?”琳仪夫人凛然问道,元汲一怔:“母妃您……为何这样讲?”   琳仪夫人沉沉缓了口气,睇了我一眼,又问他:“你有事不肯跟我说也就罢了,你既然信得过你晏母妃,倒是先跟她说一声……你怎能擅自去问你父皇嫡子庶子的事?”   元汲皱起眉头,反驳道:“母后去世,父皇要立新后,儿臣不该问一句吗?”   “你知不知这一问会引来怎样的麻烦!”琳仪夫人有些抑制不住怒气,“往小了说是你年纪小不懂事,往大了便是你觊觎皇位,这罪名你担得起吗!”   “母妃……”元汲被她训得也有些急,辩解道,“儿臣除了问父皇那一句外,其他什么也没说。父皇都未说什么,母妃何必这样着急?”   琳仪夫人语结。我轻一叹,看向元汲道:“殿下,本宫只问你一句,谁告诉你的陛下要立静妃为后?”   “是……”他犹豫了一瞬说,“儿臣只是中听宫人说起的。说父皇要立静妃为后,日后儿臣便也算不得嫡子了……还说母后去了,日后宫里还有儿臣什么事?左不过再过几年挑个偏远的封地去……”他抬了抬眼,嗫嚅着又道,“这倒都无所谓,儿臣只是不想静妃坐到后位上……她杀了母后,儿臣还要认她作嫡母不成?”   我望向琳仪夫人,琳仪夫人听罢长长一叹,摇头苦笑道:“这孩子……”顿了一顿,又问他,“哪儿听来的昏话?你晏母妃说了,你父皇听后都甚是疑惑。”   “就是月薇宫的宫人……”元汲低低答道,“儿臣在去给父皇问安的路上听的。所以也没再回来问母妃、亦没去晳妍宫问晏母妃。”   竟是月薇宫的宫人……   琳仪夫人霎时勃然大怒,拍案道:“好个静妃!眼线竟是安插到本宫来了!”   “夫人息怒。”我垂眸沉稳道,淡瞥了元汲一眼,又说,“劳烦殿下先出去……”   元汲便站起身,朝琳仪夫人一揖:“儿臣告退。”顿了一顿又说,“儿臣知错了……”   琳仪夫人略显烦乱地摆了摆手:“你先去吧。”   .   “夫人既觉得是静妃设的计,就不必责怪皇长子。”我欠身冷笑道,“自己得不到便要除之,倒像是静妃的作风。”   她如是不能通过得到皇长子而夺取后位,那么除掉他不让他成为旁人的助力自是最好的。她不用他死,只要宏晅对他设防、父子间有了隔阂,便足够了。   “陛下可怪他么?”琳仪夫人语中颇有担忧,我摇一摇头,道:“陛下说不怪。但有些话……我自会替皇长子说到。”   就算是激怒他也要说到。皇长子到底是个孩子,我们之间的恩怨,不该牵涉到他。   .   我折回成舒殿。在离殿门口不远的地方,怡然握住我的手:“姐姐……不然我去吧,我也知道该说什么,毕竟姐姐还有着身孕……”   “我还有身孕护着,你有什么?”我淡看着她一笑,“没事,陛下对我……总还是照顾的。”   她扶着我走到殿门口,手上忽地一紧:“姐姐……”   “怎么了?”我脱口问了一句,抬起头倏然愣住。   这孩子主意太大了,当真以为自己已经能应付得来这些了么?竟是比我们还先一步来了成舒殿!   我退到门边摒了息,便听元汲忐忑道:“父皇,儿臣错了。儿臣只是随口一问……没有别的意思。”   宏晅背对着他没有回话,他的语声更加慌乱了:“儿臣只是……只是不想认她作母后。”   “哦?”宏晅轻声一笑,回过头来,“为何?”   元汲似有一愣:“父皇您这样问……是当真要立静妃为后?”   宏晅淡道:“若是又如何?”   “她杀了我母后!”元汲怒而喊道,我与怡然俱是一惊,忙不迭地疾步进去,朝元汲喝道:“说的什么话!大过年的惹你父皇生气么!”   “……晏母妃。”元汲滞了一滞,惊慌失措。   “你说什么?”宏晅有一瞬的错愕,凝眸问他,“静妃杀了你母后?”   “父皇……我……”元汲彻底陷入了慌乱,我见宏晅面色沉沉的,忙拉着他的衣袖道:“陛下,元汲还小,随口一说,陛下别在意……”   他却没有看我,审视着他又道:“元汲,你今日,必须跟朕把话说清楚了。”   “父皇……”元汲又滞了一瞬,方回了神,蓦地下拜道,“父皇恕罪……儿臣只是听说而已……并不知其他……”   宏晅笑声冷然:“空穴来风!你要知道,静妃也是你的庶母,怎可凭随意的一句话就疑她!”   “父皇息怒……”元汲跪伏在地不敢多言,我趁机劝着宏晅道,“陛下,今天新年,皇长子也是无心之失……”   “无心之失?他身为长兄,这样听风就是雨的,如何能教好弟弟妹妹?”这话说得颇重,直说得元汲浑身一栗,他又道,“你退下吧。若日后再让朕听到日后的话,朕绝不纵着你。”   “父皇。”元汲抬起头想说什么,与他视线一触终未敢说,叩首道,“诺,儿臣告退。”   .   他的身影很快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了。宏晅面色一沉:“郑褚。”   郑褚入殿揖道:“臣在。”   “方才元汲的话,你听见了?”宏晅道。   郑褚应道:“是,臣都听见了。”   “带人着手密查静妃,不论结果如何一律只禀成舒殿,断不可让旁人知道。”他深一舒气,“尤其是母后。”   郑褚沉稳长揖:“诺。”   我颇有些诧异,望一望他,不解道:“陛下到底何意?”   “这个元汲……”他禁不住地一声笑,无奈摇头道,“行了,你什么都不必说,朕并不怪他。”   “那陛下您又何必……”何必在新年时说这样的重话。   他淡看向我:“何必?他方才说的那些,你都知道吧?”   我一噎,垂首道:“是。”   “朕若不喝住他,他就说不定还要跟什么人说。如真是静妃,提前透了风声出去,可还查得出么?让母后听了又什么好处?”他淡看着怔怔无话的我一眼,“行了,你不必瞎担忧了。晚些时候,朕会让芷寒带着元沂多去劝劝他,相信他在元沂面前还是会有个作长兄的样子。”   “陛下……”我低头默然道,“他才十二岁……”   “嘁。”他一声嗤笑,睨着我道,“朕十二岁的时候……你都入府了。”   那是因为陛下您忒早慧。我腹诽一句,他扶我坐下,又朝门外朗声道:“晏夫人,别偷听了,进来。”   合着怡然就没逃过他的眼睛。   怡然悻悻地入了殿,低眉一福:“陛下圣安。”   “免了。”他笑了一笑,有点懒意地随口叮嘱了一句,“不许出去乱说。”   “……妾身明白。”怡然应道。   .   真没想到,这事竟是通过皇长子的嘴先揭了出来。我回到晳妍宫,便急召了林晋来见,问他:“本宫先前交代给你的事,可办妥了?”   他愣了一愣,迟疑道:“娘娘指的是……”   我垂下羽睫,淡淡说:“沈立。”   他随即明白,躬身一揖:“早办妥了,一准儿查不出来。只是……娘娘是想?”   “本宫什么也不想。”我清淡一笑,“是陛下要查,何不顺水推舟?还省得多做安排了。你想个法子,让陛下尽快查到沈立身上便是。其他的就都无需多虑了。”   “诺。”他一应,又道,“可若是查到沈立身上,那红药……岂不也是死路一条?”   “本宫自会保她。”我微凝了神,看向他幽幽道,“这个你不必担心,本宫若是不在意红药的死活,她就没命活到现在。从前护了她,日后自也会护她到底。”   林晋躬身退去。我见天色渐暗,提前叫了宫人进来点亮烛火。除却几盏多枝灯外,案头亦有个烛台。我细细观察着,那火焰悠悠地立在那儿,很是平稳。但在我轻声一笑间,气息乱了那烛火,剧烈地晃了一番,甚至一路暗了,过了一会儿却又恢复成了刚才的模样。   凝思片刻,唇畔轻启吹灭了它。火焰立时不见,只有一阵青烟袅袅地飘了一会儿,也就不见了。   静妃,赵庄聆。你近来还真是起落数次了,本宫倒要看看,你还有多少本事一次次死灰复燃。   作者有话要说:_(:3」∠)_加更什么的……如果下午三点有更~就是加啦~如果木有……就晚上七点见哈么么哒   推文推文~~推基友的甜宠穿越   【文案】   杂技团的台柱子少女,却穿越成了随军营妓。   好巧不巧,穿越第一天就被大将军包养。   大将军表示:爱上一匹野马,我家里也有草原。   董小姐,你嫁我可好?   温馨提示:双处,基本上1V1,HE。认真恋爱文。   229   自元汲说是静妃害死了淑元皇后之后,这事一直密查着,谁也不知情,我亦没有多去问。直至二月初,两名宫女入殿向我肃然一福,道:“娘娘,奴婢是宫正司的人。奉旨带娘娘身边的典侍女官红药去问话。”   红药执着茶壶正为我添水的手陡然一顿,热茶洒了一桌子。她面色发白地望着我,眼底死寂一片:“娘娘……”   我淡看了一眼案上的茶水,轻笑道:“你去吧,这里让别人收拾就是了。宫正司的规矩你清楚,但凡你说了实话,她们不会难为你。”我说着抬眼看向那二人,曼声道,“两位女官奉旨办事,本宫不该置喙。但也请两位女官记得本宫今时今日在宫中的地位,本宫身边的人,你们可以带去问话,但不可以擅自动她。”   二人神色一冷,随即欠身道:“诺,奴婢谨记。”   红药跟着她们离开,我一声叹息又沉又缓。璃蕊上前一福,神色颇有些忐忑,不安地问我:“娘娘,您那样说了……她们就不会动刑了么?毕竟宫正司……”   “她们若敢,本宫就让宫正、司正都换人。”我眼中不禁划过凌厉,“有这句话在,她们至少是要请陛下的旨的。”   .   我产期将至,最近出门愈发少了。是以第二日,宏晅特意来了晳妍宫,为红药的事。   “宫正司的人说你不让她们动红药。”他随意地侧坐在榻边问我,“她对你很重要?”   我点点头:“是,她跟了臣妾很多年了。”说着蹙起眉头,“臣妾昨日叮嘱她了,去了宫正司问到什么,照实说就是了。怎么还要动刑么?”   他静默了一会儿,缓言道:“她有个兄长,从前在长秋宫做事,叫沈立。是他亲自下毒害死的淑元皇后。”他抬眼看一看我,“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陛下……”我撑着身子坐起来,抿唇思量了片刻,仍是道,“求陛下饶红药一命……她从前在荷莳宫够苦的了,若她并未直接牵涉此事……”   “好了。”他抬手制止了我的话,轻一笑说,“朕就是来问一下你的意思。你既有意要保她,朕自会把这事从她身上避开。”   我心中一松,颌首道:“谢陛下。”我思忖片刻,抬头问他,“淑元皇后的死……当真跟静妃有关么?”   他一点头:“是。待宫正司那边审完了,朕自会去告知母后,断不能再留她了。”   我垂眸想了一想,轻叹着摇头,劝道:“臣妾觉得……陛下还是暂且忍下。毕竟太后……”   她的病反反复复,经受不得这样的打击了。   我又一叹,续道:“陛下,如是太后为此出了意外,陛下定会后悔一辈子。”   .   当日下午红药就回到了晳妍宫来,毫发无损。入了殿即向我一拜,语中犹有些惊魂未定之意:“谢娘娘……”   “快起来。”我微微一笑,“本宫身子不方便,别让本宫去扶你。”   她应了声“诺”,站起身抚着胸口道:“吓死奴婢了,奴婢还以为……定然没命了。”   “怎会?”我嗔笑道,“眼瞧着再过两个月就要出宫的人了,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奴婢好怕牵连到娘娘身上……”她明眸中有些许劫后余生的喜悦,“往往审完了宫人就是搜宫……这次还是关乎淑元皇后的事。那些香饵还在奴婢房里放着,如是莫名其妙转成了娘娘下的毒,岂不是说不清了……”   我听言“嗤”地一笑:“吓傻了不是?便是要搜宫,也是搜静妃的荷莳宫。”顿了一顿又道,“那些个香饵本宫让璃蕊拿去收着了,不过这丫头大大咧咧的,还是你拿回来稳妥。”   她刚俯身应了“诺”,璃蕊便进了殿,满目好奇地问我:“那些香饵究竟有什么特殊的?娘娘让奴婢小心收着,又不让奴婢动。”   我觑她一眼,笑道:“哪来这么多话,让你办的事你好好办就是了。莫不是要出宫了,连心都飞了?”   “不是!”她蹙眉道,“奴婢觉得那必是上好的香,娘娘何必藏着不用?”   这话听来奇怪,陌离分明告诉我,那香鲜有人知。我端详着她,问道:“你怎知那是上好的香?”   “因为……”她茫然地看着我,回道,“因为帝太后也在用啊……”   我蓦地惊住。滞了良久,才又开口:“你说什么?”   “帝太后用的就是那香啊……”她道,“奴婢昨日打开那帕子偷偷闻了一闻,一闻就闻出来了,从前在长宁宫就是这股味道……后来好像又不用了。”   静妃她竟然……帝太后待她那样的好!   我的心惊之意久久难消,凝滞须臾,方淡淡向她道:“璃蕊,你记着,方才的话再不可对旁人说起。若不然,你出不了宫了。”   .   静妃居然要害帝太后……我在惊讶中许久回不过神来。她到底为何?   离思香。连用数日,神思飞离,魂飞魄散……她为夺后位要取淑元皇后的性命也就罢了。帝太后若死了,于她有什么好处?   我倏尔想起陌离的话……那香会令人久病不愈,但若半途停下,却还能调养过来。   是了……她根本不想让帝太后死。帝太后这样的年纪了,只要觉得自己身体不济,就难免会去想后事。于她而言,其中最重要的一件就是为静妃铺好后路。   她竟用这样的法子逼帝太后为她复位……   纵使未有杀心,也已是蛇蝎心肠。   .   月底的一日清晨,正倚在榻上读着书的我忽觉腹中一阵搐痛。这个感觉几年前曾经有过,扬声急唤来宫人,宫人又去传太医、医女和产婆。   待他们到时我已痛得眼前一阵阵发白,耳听着宫中陷入嘈杂,每个人都忙碌着。再过不久,各宫嫔妃就会齐聚到外头,等着这个孩子的降生,等着我的生死。   我毫无顾忌地嘶喊出声,紧攥住沈循的衣袖狠然道:“大人,你务必保本宫母子平安。若不成……若不成就替本宫求陛下……让陛下把他交给顺充华……”   女人生孩子就是在鬼门关前走一遭,这我太清楚了。如是撑不过去,是我无力改变的,只好先交代好后事。   沈循扶住我,语气冷静地道:“娘娘别乱想,娘娘胎像一向稳固,必不会出事。臣在外面候着,如有什么岔子臣会指点医女。”   他说着扶我躺好,有宫女进了殿来,向他福道:“大人,帝太后和琳仪夫人来了。”   我心念一动,蓦地反握住了他的手腕,低低道:“大人。”   他神色微凛,随即会意,等着我的话,我轻言道:“有劳大人告诉太后和六宫嫔妃本宫母子平安,只私下告诉宜贵姬……本宫难产,大抵只能留下一个。”   “娘娘……”他微有惊意,许是不知我为何反而会向自己的妹妹隐瞒实情。   我要知道,她究竟是谁的人。   .   只短短片刻之后,有并不曾见过的宦官进来躬身肃然道:“帝太后说了,务必保皇裔平安。”   我的心倏然冷了下去。   我回看向那宦官,艰难地喘着气冷涔涔道:“有劳大人即刻去禀陛下,若本宫撑不过这一关,帝姬和这个孩子……都交予顺充华……”   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痛,几乎痛得我窒了息。依稀想起几年前,兄长在旁边护着我,朵颀在外急得乱喊……当时我就在想,如若是在宫中生孩子,那个身为夫君的人必是不在的,在外候着的六宫嫔妃更不会在意我的死活——若说在意,也是更希望我死了吧。   自寝殿门口突然传来一叠声的惊呼,带着无尽的错愕,让我的神思清醒了几分。侧耳听着,是有宦官说:“陛下,产房血气重……”   然后就又听不清了,直到一只手握在了我的手上,带着温热的暖意:“晏然……”   我蓦地挣了眼。   再怎么样的惊愕也敌不过现在无穷无尽的剧痛,我知道自己喊得撕心裂肺却控制不住,似乎早已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又似乎还有很多力气。   “陛下!”我借着喊叫的力气唤出了声,“陛下照顾好阿眉……”   “别胡说!”他握着我的手一紧,口气厉然,转而向候在两道帘子之外的几位太医喝道,“如是难产,你们把昭训给朕保住!”   殿里顿时一阵安静,连我也惊得再喊不出声,呼吸不平地挣扎着:“陛下……皇裔……”   他铁青着脸,无比坚定地凝视着我,半晌才启唇吐出五个字:“朕要你活着。”   我在一阵阵剧痛中很快就再度失去清醒。只觉得我必要这个孩子活着,我宁可自己死也要他活着……如是迫不得已之下活得只能是我,那我就不能让这迫不得已发生……   我要和孩子一起活着……   委实比生阿眉时要痛得多了,痛得我的手不由自主地往下掐着,掐到一半倏尔意识到手里握着的是什么,又陡然放开。他反握着我的手一滞,见我松劲口气蓦地慌了:“晏然……晏然你撑住……”   “我没事……”我挣开他抓在了被子上,听到产婆在旁劝道:“陛下放心……娘娘还好,就是孩子大了些,故而生得艰难。”   我觉得已经过了很久了,这场剧痛却还没有结束的迹象,终听产婆在旁边道:“娘娘挺住……孩子的头已经出来了……”   “陛下……”我死咬着嘴唇,几乎就要哭出来,“好痛……”   他手足无措。   “陛下。”宦官的声音传来,沉沉道,“帝太后和静妃娘娘到。”   静妃……   我在疼痛中大睁了双眼望过去,见静妃正搀扶着帝太后进来。帝太后看一看我,沉缓道:“皇帝,昭训难产,还是皇裔为重。”   他没有回头,握过我的手,丝毫不理我因为疼痛而不受控制、紧紧往下掐着的指甲,下颌轻蹭着我的手,似有一声轻笑,声音四平八稳:“母后,晏然必须活着。儿臣的嫔妃和孩子,儿臣说了算。”   “陛下。”静妃垂眸冷漠道,“虎毒不食子,您的决定无异于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晏然要生了→_→   不对……已经生着了→_→   快来点赞……   谢谢Mint夏的地雷!!!o(*≧▽≦)ツ拿去给晏然坐月子?   第三更还是晚上十点左右的样子~~~   230   我被阵阵刻骨剧痛折磨得无力去看他的神色,只觉他仿佛要起身,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拉他,即被他反手一握。继而听到他沉沉的语声:“母后,皇裔为重这话儿臣听了很多年,唯这次不行。”   “她到底只是个嫔妃!”帝太后沉沉一叹,语气有些发急,“马上又是采择家人子的时候,还会有新宫嫔入宫的。”   “但都不是她。”他决然道。顿了一顿,又说,“她原可以出宫嫁人的,是儿臣强要了她,怎能为一个孩子要了她的命。”他短暂一瞬的沉默,继道,“儿臣会在这儿陪她,直到孩子生下来。母后若定要太医用药催生、不顾她的死活的话……”他有一声轻笑,“待她下了葬,儿臣就禅位,给她守陵去。”   “你……”帝太后语中一滞,不可置信地道,“你是大燕的皇帝,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儿臣已有四个皇子,这皇位可以有别人来坐。”他的回答四平八稳,“但晏然的命,拿什么也换不来。”说罢沉沉一缓气,“恭送母后。”   我几乎后悔散出去难产的消息,竟就让他这样和帝太后起了争执,当着那么多宫人的面。   .   他的手再没松开,剧痛在我身上循环往复,撕扯我的神思,只手掌心里的那一捧温度始终分明,带着无比坚定的情绪陪着我。   我要活下来。   如上次一样,直痛得犯了迷糊,意识全然不清了,终于听到一声尖锐的啼哭。   全身瞬间脱了力。   “晏然……”他的手抚上我的额头,撩开我被汗水粘在额上的头发,温声笑说了一句,“好样的。”   我疲惫得睁不开眼,好不容易睁开了,又重重地垂了下来,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再也不生孩子了……”   “什么?”他凑过来,能感觉到他的气息离我很近,“没听清……”   “再也不生孩子了……”我说,“好痛,现在好累。”   耳边传来他的一声笑,继而听到宫女说:“恭喜陛下,是个小皇子。”   生完阿眉的时候,我尚有力气看一看她,现在却是累得委实半分余力也没有,听他吩咐说把孩子交给乳母也没劲开口,只听他又对我说:“你好好睡一觉吧……”   “嗯……”我其实早已是在半梦半醒间徘徊了。   .   说不清睡了多久,好像一下子醒了过来,瞬间就无比清醒。我睁开眼,一眼就看到了他。他侧倚在榻边,手支着额头,也阖目歇着。但这样的姿势,他决计没睡着。我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好像就是想这么看下去。   翻了个身,他就睁了眼,看着我一笑:“怎么大半夜就醒了?”   “……睡够了。”我道,说着问他,“孩子呢?”   “乳母哄着睡了。”他伸手在我脸颊上一撩,“你明日再看吧,今晚就好好歇着。”   我点点头,向他蹭了过去,缩在他怀里不言不语。过了好一会儿,他低头看了看我:“怎么了?”   我思忖片刻,喃喃道:“帝太后定然生气了……”   他的手在我背上轻一拍,哑笑道:“疼成那样,朕还以为你定然记不住这事。”他微一顿,笑意敛去,说,“你别想这事了,朕会去和母后解释清楚,你好好坐你的月子。”   “坐月子……”我心里一阵痛苦,“要更胖了。”   他淡睨着我问:“你生阿眉的时候没坐月子?”   “坐了……”我呢喃道,“不过那会儿本就没有这么胖。”   “嘁。”他一声轻笑,“非要那么瘦干什么?又没旁人看你,不就朕看看?”   “……”我一阵无奈,俄而道,“才不是,臣妾自己看着都别扭。”   .   这是他头一回因为一个嫔妃生子而免朝,留在晳妍宫陪了我一整天,孩子起名叫元洵。   郑褚拿着他挥笔写下的名字去晓谕六宫,他坐回我榻边长舒了一口气:“这回可以开始着手封后了。”   “陛下……”我刚开口即被他一挡,笑道,“朕知道,慢慢来,不给你惹麻烦。”   是以那日,他循例晋了我一级。从一品妃,封号为敏。   “这封号臣妾喜欢。”我微微一笑,“敏妃,嗯,挺好听的。陛下若真封了臣妾为后,也把这字留着吧。”   “……”他沉吟一阵,淡淡道,“皇后哪有封号?那都是……谥号。”   “……”我坐起身淡然回看,“那就提前知会礼部一声,这谥号给臣妾留着。”   他严肃点头:“没人跟你抢。”   我满意地躺了回去。   从一品敏妃,我自此位列四妃、与静妃并驾齐驱了。   .   出了月子后,他与我一起带着元洵去见了帝太后。帝太后神色平静地道了一声“免礼”。他扶着我起身,帝太后凝视了我须臾,轻一叹道:“敏妃身子无恙就好。”   “谢太后。”我屈膝一福,淡看了一眼侍立在旁的静妃,默然不语。   “从前朝臣们时常不忿你专宠敏妃。”太后缓缓道,“如今她也有了皇子,你如是想立她为后,也不必再耽搁了。”   我不自觉地去打量静妃的神色,静妃只低垂着眼眸不吭声。宏晅笑觑了我一眼,向帝太后揖道:“儿臣心中有数。”   “新家人子也都该在来锦都的路上了。”帝太后看向我,“这次便由敏妃做主吧。来日做了皇后,这些也都得你操劳着。”   我刚福身道了句“诺”,却听他道:“儿臣觉得……就不必让敏妃操劳了,也不必让家人子们一路颠簸进宫。让尚仪局的女官去选几个出挑的,带进宫给各位太妃看看。若有满意的,赐下去给各位亲王、郡王为妾;剩下的,让她们各自回家便是。”   他说得很是轻描淡写,说得我我们都是一愕。帝太后滞了须臾,才道:“皇帝的意思是……连新宫嫔也不选了?”   “是。”他颌首道,“选进来也是搁着,还不如就让她们各自许嫁去。”   “你仍要独宠她一个?”帝太后瞟了我一眼,又审视着他。   他吁了口气,负手道:“若不然呢?难不成母后觉得儿臣独宠她只是为了让她生个皇子?”他衔笑坦然说,“已有五个皇子,日后要挑一个作储君不是难事。至于儿臣的后宫……有她就足矣了,不必再封新宫嫔。”   帝太后沉然不言。对于他因我而起的种种“无理”要求,帝太后终是妥协地愈发多了。   .   从长宁宫退出来,他与我走在宫道上,感受着一道道初春的清风。他牵着我的手,走得不急不缓,明明已走了很久却没有半分累意。   经过湖泊时,我凝神片刻,不由自主地笑叹道:“真想一辈子就这么走下去。”   他倏然转过头,凝睇我半晌,终于笑了出来:“那就这么走下去。”   我笑了一笑:“其实……陛下不必违了一直以来的规矩,宫嫔选就选吧,臣妾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莫说陛下是九五之尊,就是王公贵族,哪有不纳妾的?”   “九五之尊。”他一声轻笑,随手去拽下湖边垂柳的叶子,然后有些孩子气地一下下在手中撕碎,闲闲道,“你知道么?你生产那天……朕起初只觉得,只要你能活着就好,朕可以不在乎那个孩子。很多女人生完孩子都会落下病,朕想着你若留了什么病也无妨,宫里总能照顾好你一辈子。”他扫了我一眼,又抬手揪了片叶子,继续刚才的动作。   “后来听你叫得越来越痛苦,朕心里也跟着疼。才猛地明白,朕不仅是要你活着,还要你活得舒服。”他一壁说着一壁抻了第三片叶子下来,“若说生子时的痛苦是必须经历的、朕无法替你避开,就替你避开其他的事情……新宫嫔入宫,你再大度心里也还是不舒服,何必委屈自己?”他向我晃了晃手里扯下来的第四片叶子,倒是还未撕碎,“就跟这被虫蛀过的叶子似的,日后揪下来倒是个办法,但若能根本不让它长,不是免去了很多不痛快?”   我伸手从他手里把那片柳叶拿过来,仔细一看,上面还真有个虫眼,弄得周围一圈都泛了黄,不觉笑道:“这都能看见?陛下好眼力。”   “……”他有些不快,“跟你说正事呢。”   “知道了……”这回换我撕那片叶子,撕裂间,些许汁液留在手上,有些涩涩的,我低低道,“以后不提了还不行……”   谁知他竟伸手在我额上抚了一抚,哄小孩似的眯眼笑道:“乖。”   “……”我一瞪他,低头把握在手里的碎叶子扔在地上,没好气道,“臣妾要去看看芷寒,陛下您回成舒殿吧。”   他不甘心地搂住我:“陪你同去吧……”   “不要。”我白他一眼,丝毫不留情面地淡泊道,“姐妹间有体己的话要说,陛下您在就说不出了……要不臣妾找个女史在旁边记录着,聊完了给你呈上去?”   耳闻身后的宫人们一声憋不住的笑,他回眸眼带威胁地淡瞥了一眼让众人都噤了声。他干咳了一声又看向我道:“去吧,晚上来成舒殿用膳。女史……就不必了。”   我满意地点了头,侧过身朝他端然一福:“谢陛下,臣妾告退。”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妍子的手榴弹!!!   晏然平安生娃了~~   晏然顺利晋妃位了~~   大家是打算夸夸我呢、夸夸我呢、还是好生夸夸我呢?   231   芷寒。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觉察出了什么,这一个月来她都不曾来看过我——诚然,芷容与怡然也没来过,却是因为芷容安着胎、怡然则谴人来带了话,说怕扰我休息,待我出了月子再来。   立于霁颜宫门口,我许久都没有勇气踏进这道宫门。直到有宫娥进宫,朝我一福见了礼,又犹豫着问我:“敏妃娘娘,您……不进来么?”   我哑声一笑,跨过门槛。   芷寒所住的汋合殿我回宫后来过数次,唯独这次,我走得格外的慢,下意识地想要晚一刻到那里。   是以当汋合殿呈现在我眼前时,我禁不住地足下一顿。   该见的,还是要见的。我吩咐宫人都在外面候着,自己提步进去。芷寒就在正殿里坐着,坐得端端正正,就好像在等我。   我四下看了一看,问她:“元沂呢?”   “我知道长姐今日要来。”她颌首一笑,“所以让元沂找皇长子去了。长姐请坐。”   我在她对面坐了下来,隔着漆案,我细细端详着这张与我有几分像的面容。她也同样看着我,过了须臾,她轻声一笑:“还未恭贺长姐喜得皇子、晋封妃位。”她说着垂下了眼帘,徐徐道,“后位也不远了吧?”   我信手拎了她搁在案上的茶壶,往两只杯中斟了茶,推了一杯给她,待她抿了一口后亦喝了一口,淡笑道:“是,陛下会替本宫铺好这条路的。”   “那就先恭喜长姐了。”她笑意迷离,我淡睇她一眼:“急什么,我册封的时候你再贺不迟。”   “长姐应该不想在晨省时见到我把?”她唇畔划过一缕恰到好处的笑意,“我知道,静妃曾说……这后宫到底不是长姐说了算的;如今终是长姐说了算的了……”她又一笑,“长姐会好好待元沂,不管我做过什么,对不对?”   “这个自然。”我笑意浅淡地凝视着她,一字字道,“那本就是我的儿子。”   她微微一笑,不再言语。   “你为什么要害我?”我直言问她道,“你说过你不想争圣宠,而我……也从来没想过把元沂从你身边带走。”   “长姐……”她幽幽一叹,回看着我说,“当初……是你对我说,你离开后我必须要争宠,为了元沂。我听了你的话,去争了,陛下却不肯要我。”她说着笑声凄然,“他若当真待我不好也就罢了,偏生还对我关怀备至……我知道他是为了长姐、为了元沂。但在我知道我无论如何争不到的时候,我的心已经回不来了……长姐知道一颗心慢慢不由己的感受么?我一次次地告诉自己,他只是我的姐夫、我进宫是为了陪长姐,可是我越来越忍不住……我忍不住地去想,如若他念着长姐的那些话可以有一句是对我说的……”   她说着阖上眼睛,两行清泪从她面颊上滑落下来,划过她的笑容,“后来我觉得……就这样也好,哪怕他的那些话、他的关心都不是为我,而是为了我的姐姐……但在后宫里,还是只有我能见到那样的他——不是帝王,是一个因为无力护住心爱之人而悔恨不已的丈夫。”她睁开双眼,长长的羽睫上犹挂着泪珠,她逼出一声厉笑,“可长姐你回来了……我从此连见他一面都难。因为长姐回来后他再不需要跟我回忆长姐从前的事,偶尔一见说的话也少了……”   我静静听完,语中犹是克制不住的狠意:“就为这个……你就想要我的命?”   “不!我从来不想长姐死!”她含着泪狠狠咬住下唇道,“陛下爱的本就是长姐,我知道就算长姐死了我也得不到他的宠爱!”   “那你为什么告诉静妃我难产!”我冷笑质问,“你明明知道静妃会想着法子怂恿帝太后取我性命……皇裔为重就是最简单的法子!”   “我只是怕长姐生下皇子……”她面色惨白地无力道,“元沂……他是我最后的依靠了。可陛下待他比待其他皇子好,不过是因为长姐曾带过他……如若长姐有了自己的皇子,元沂他……”   我哭笑不得地凝睇着她,少顷一声哑笑:“你怎么会这样想?”我反复思量着她的话,无奈地摇头,“再者,就算没了元洵……日后皇子间的一争,你以为静妃会放过你么?”   她一愣。   “你以为你一直以来的依靠是元沂。”我轻笑着看着她,“元沂才多大……我若死于难产,陛下迟早会召幸其他宫嫔、还会有其他孩子,你凭着这个孩子能干什么?”我又摇了摇头,淡看向她,“你的依靠从来就不是一个皇子,是我。六宫嫔妃都有宠辱兴衰——就算你当时争得了圣宠也一样。目下只有我与陛下有旁人比不得的情分,所以只有我能独宠、长宠……其实你方才也说了陛下为何待元沂那样好……”我低眉一笑,“可你居然还觉得你的依靠是元沂。”   她怔怔望了我许久,我神色不改地冷冷道:“你别怪长姐拿难产的事试探你,若论做戏,你还排不上号。”我垂眸看向那茶盏,夹在两指间缓缓转着,悠悠道,“你就庆幸元洵没死吧,他若死了,我定然会把元沂夺回来。”   她苦声一笑,问我:“长姐何时开始疑的我?”   我笑而舒了口气,道:“坦白说,从你进宫起我就疑过你,后来觉得你确实无心去争才打消了疑虑——听你方才所言,倒也确是冤枉了你。至于近来……是你要我把红药发落去旧宫那次。还是陛下提了个醒,让我惊觉如若当时红药有个三长两短,头一个逃不过嫌疑的就是我。”   她缓然点头,微屏了息,笑说:“我输了。长姐想如何,悉听尊便。”   “我能如何?”我轻然一笑,“两个孩子要我照顾着,许多事我都无暇顾及,就连登后位我都不曾操心过,全凭陛下做主。至于你么……”我思忖了一瞬续道,“如是真想明白了、日后又不介意来给我晨省昏定,你就好好作你的贵姬、好好照顾着元沂;若不然,自己找三尺白绫了断了好了,我不想日后跟自己的亲妹妹去争——何况你也清楚你争不过我。”   她眉目间一闪而过的错愕,不相信地睇了睇我:“长姐能不怪我?”   “本是想除你的。”淡笑道,“但你既然是为了元沂,也算个理由。若从此想明白了不再做糊涂事便是,也省得我日后奈何桥上不能跟父亲交代。”   “那……”她僵了一僵,欠身道,“多谢长姐……”   “别再犯傻。”我苦声一叹,蹙眉劝道,“元沂这孩子孝顺、你虽未承宠却也是正经册封的贵姬,无论他日后是帝是王,你至少也是个太妃。何必今日做傻事自家姐妹斗起来,毁了自己的前程不说,还让旁人看笑话。”   “是……”她垂首喃喃道,“是我思虑不周。”   我思量须臾,语声微颤地又说:“你若当真爱慕陛下,我可以……”   “不!”她断然喝住,望着我诚恳道,“长姐不要为我求那些。之前本就是我动了不改动的心思,陛下心里本就没有我,长姐何必为我强求?即便求得了也没什么意思,还让陛下和长姐平白添了隔阂。”   我默然以对。她沉声一叹,苦笑说:“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吧。我知道自己出不了宫——我也不想走。长姐和陛下好好作夫妻就是,我安安心心地把元沂带大。”她抬了抬眼眸,蕴起温柔的笑意,又说,“长姐别总跟陛下闹脾气,陛下到底是一国之君……能这样待长姐已很不易,长姐大概也知道宫里有多少人羡慕着。长姐和陛下好好相处……我远远看着也高兴。”   她是心里真的有宏晅。但就如她说的,我不能去为她求什么,那也是我的夫君……是肯为我空置六宫、一心一意待我好的人。我去求他宠谁都是伤他,我不能这样做。   “芷寒……”我终于向她伸出了手,她犹豫了一瞬,含泪笑着将手放在我手中。我紧握着她的手,笑意有些许复杂,“这一世,你我都有自己改变不得的处境、无法重做的选择。你要知道,我已经受过太多次反目,我不希望有一天要和你争个你死我活。”   “我知道……”她垂首喃喃道,“我不会再错一次了……我也怕……奈何桥上不能跟父亲交代……”   我一声低笑。思索片刻,又道:“还有一事……”   她微怔:“长姐请说。”   “把你布置在月薇宫的人撤出来。”我肃然道,“稚子无辜,元汲也还是个孩子,你不能把他卷入宫中斗争。元汲已跟琳仪夫人说了在月薇宫听到了宫人的话……琳仪夫人头一个想到的是静妃,但她一直防着静妃,静妃难有机会在她宫中安插眼线。”我轻一哂,“她盛怒之下许未多想,我亦是回了晳妍宫后才觉得不会是静妃——她早晚会想到的,别让她查到你身上。”   “月薇宫?眼线?”芷寒错愕不已地望着我,茫然摇头道,“长姐误会了……我没做过那样的事……”   我的神情陡然滞住。   232   芷寒的神色不似说谎,尽管她曾害过我、我现在亦非完全信她,却觉在此事上她未说谎。而若她未说谎……便意味着这宫中还有一个意欲一争的人,也许只是皇长子,也许也会针对我。   我回到晳妍宫久久思索,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已近傍晚,云溪进来福身道:“娘娘,快到晚膳的时候了,娘娘可去成舒殿?”   我这才想起,宏晅要我晚上一起去用膳。我摇了摇头:“教人去成舒殿回个话吧,就说本宫今日累了,懒得动。”   “诺。”她福身退下。   如若不是芷寒、不是静妃,会是谁呢……我苦思无果,长长一叹。   睡在摇篮里的元洵醒过来,哭了两声,乳母樊娘去抱他。我起身过去接过,缓了缓神,浅笑道:“本宫自己来哄他吧,你去歇着便是。”   樊娘远没有梨娘性子直爽,犹犹豫豫地松开手,道:“陛下怕娘娘累着……还是……”   “没事。”我颌首道,“到底是本宫的孩子,累一点算什么?”   她便也不再多劝,退去侧殿歇息。   .   过了会儿,阿眉走进来,笑吟吟地扒在我旁边看元洵,笑问我她小时候是不是也这么小。我想了想,说:“你小时候比他还要小一些呢,所以母妃生你的时候没有那么痛。”   “哦……”她点点头,伸手碰了碰元洵的脸颊,“好软……”   我微微一笑,问她:“你这是从哪儿回来?”   “从父皇那儿。”她歪头说。我道:“都快到晚膳的时候了,父皇没留你在成舒殿用膳?”   “本来是要在成舒殿用膳的。”她认真地看着我道,“不过父皇说母妃心情不好,让我回来陪母妃……他说他还有事,晚一些再来……”   “谁说母妃心情不好?”我一愣,不觉看向云溪,云溪连忙福道:“奴婢没说……奴婢是照娘娘的吩咐说的。”   我便又看向阿眉,问她:“谁和你父皇说母妃心情不好?”   “没人说呀。”她摇一摇头,“云溪姑姑禀完之后,父皇想了一想,自己说母妃心情不好。”   她望着我眨一眨眼:“父皇说对了么?”   “……”我觑她一眼,吩咐云溪道,“传膳吧。”   餐桌上,阿眉还是带着满脸的好奇和思索打量着我,然后很是笃定地道:“恩!母妃就是心情不好!”   “别听你父皇瞎说!”我嗔怪地往她碗里搁了片丝瓜,她却好像没听见,继续问我:“父皇怎么知道母妃心情不好?成舒殿和晳妍宫离得那……么远。”   这孩子……   我只好搁下筷子,板着脸道:“你再胡说,母妃生气了。”   她胆怯地低头吐了吐舌头:“阿眉乖乖吃饭……”   这丫头愈发地古灵精怪,有时简直不知该怎么说她。她吃了两口,又道:“对啦!”   我一挑眉:“什么?”   她睨着我的神色哑了一哑:“那个……今天……大哥哥和大姐姐吵架了!”   元汲和永定?我一怔:“为何?”   “因为大姐姐说,父皇要让母妃作皇后,大哥哥就不是嫡子了;大哥哥就不高兴了,说大姐姐胡说,父皇才没有那个意思……大姐姐听大哥哥说她胡说,也不高兴了,两个人就吵了起来……”   阿眉的声音甜甜软软的,却说得我心里倏然乱了。关于立后继而废除元汲嫡子身份的传言本不该有,从前过继到了淑元皇后膝下,自然永远都是嫡子,没有平白再改的理由。但就是这样不该存在的传言,已经是掀起了。   头一次是说静妃,这次是我。   上次是直接让元汲听见,这次却是传到了别的孩子耳朵里。   一时摸不准散步这样流言的人图的是什么,但却深知这流言头一个害到的就是元汲。他已没了淑元皇后的庇佑,又要无端承受这样的压力。于一个十二岁失去母亲的孩子而言,这实在残忍得可以。   我定了一定神,追问阿眉:“那后来呢?”   “后来顺母妃不让大姐姐胡说啊……大姐姐也向大哥哥认错了。”她伸了伸舌头,“不过……我看大哥哥还是心情不好,回月薇宫的时候都不让人跟着、也不让人劝,宫人们都只能远远随着。”   她说罢不解地问我:“为什么母妃作了皇后,大哥哥就不是嫡子了?”   “没有这样的事。”我严肃地告诉她,“无论谁作了皇后,你大哥哥永远是嫡子。你要记得这个,不能跟着别人乱传,更不能跟你大哥哥瞎说,明白么?”   “哦。”她点点头,又问,“什么是嫡子?”   “……”我淡淡抬了抬眼,“就是你大哥哥。”   .   我知道每每有皇子诞生,宫中定会有一阵不平静。却没想到,在元洵出生后的短短两个月内,晳妍宫竟就会出现命案。   元洵的乳母樊娘死了。清晨时被宫人发现死在房里,是自缢。宏晅不免要问我原因,我摇头叹道:“不知道。陛下清楚的……臣妾从来不苛待宫人,更不会逼得她自尽。”   宏晅沉默。   璃蕊红着眼睛进来告诉我说:“樊娘可疼五殿下了……昨晚奴婢去瞧了一眼,她还哼着歌哄殿下睡觉呢,怎么就……”   但凡自尽的,总是有什么扛不住的事。我觉得樊娘的性子懦了些,却从未看出有什么别的异样,更无从得知究竟是什么事逼得她自尽。   宫正司的人搜遍了她的房间也没有结果,我与宏晅也只得作罢,为其厚葬。   虽则元洵无事,但我总觉得这事与他是脱不开关系的,是以格外紧张起来,再不让他离开我的寝殿。   宏晅恐他日夜哭闹影响我休息,我只摇头说:“从前元沂就是臣妾日日带在身边的,阿眉亦是,不怕再来一次。”   他沉吟半晌,冷声吩咐道:“传旨下去,晳妍宫从六品以下宫人全部撤换,直接从御前调来。此事查明之前,任何嫔妃、宫人无旨不得踏足晳妍宫。”   从六品以下,那就是除了几个在近前服侍的以外的全部宫人。   至于无旨不得踏足晳妍宫……我抬头哑笑:“怎么听着跟禁足似的?”   他挑挑眉头:“禁足是把你禁在里头,这是把她们禁在外头。”   .   尚仪局为王公贵族挑出来的家人子很快进了宫——虽则不是选为天子宫嫔,但还是要带个各位太妃看看的。而既然进了宫,宫中嫔妃总要一尽地主之谊,琳仪夫人下旨在月薇宫设宴,我听了后哭丧着脸回头看宏晅:“还胖着……怎么去赴宴?”   他走近两步捏了捏我的脸,很认真地道:“瘦了不少了,行了。”说着又双手往我腰上一握:“你看,腰都差不多减回去了。”   我犹是一叹,他笑道:“朕也是要同去的,谁敢说你胖,下旨废了。”   “……”我抬眸瞧了瞧他,“甚善,臣妾就狐假虎威一番。”   .   行至柔云殿门口,当那一声“陛下驾到、敏妃娘娘驾到、齐眉帝姬驾到”响起时,我分明地觉出殿中有一瞬寂静。   两边依次下拜、口到万安的嫔妃和家人子皆恭敬不已,我与他一起径直走进去,福身向琳仪夫人见了礼,快落座的时候终于憋不住地一声……”   他一眼扫过来,低问我:“笑什么?”   “臣妾想起上午说起狐假虎威……”我忍笑道,“这才是真正的狐假虎威,这么大的礼分明是给陛下行的。”   .   开了宴,一屋子的燕语莺声,不停地有人上前来敬酒,我自有孕以来一连十个月低酒未沾,猛地这么一喝,不过两三杯便有了微微醉意。又有家人子上前敬酒,低低福身,曼声道:“臣女恭贺敏妃娘娘喜得贵子。”   我刚执起酒盅便被他挡了下来,弄得那家人子一愣,他笑道:“敏妃不胜酒力,就不要让她再喝了。”   那家人子怔了一怔,却没有告退的意思,反倒笑意更浓了几分:“那不如陛下代饮了就是?”   我神色一凛。   看她容貌也算出众,只怕此番本是奔着册为宫嫔来的。一朝停了选就算是没了这个希望,但如今既然有机会面圣,倒也怪不得她还想争一把。   我凝神一思,施施然执了酒盅往径自宏晅杯中倒了一半,笑向他道:“来者是客,便请陛下代饮一半。”遂举杯向那家人子,款款道,“本宫祝你找个好夫家,举案齐眉,白头到老。”   遂仰首饮尽了杯中酒,宏晅亦同我一并饮下。她也举杯饮了,却又衔笑道:“喝酒哪有喝一半的?敏妃娘娘不胜酒力也还罢了,陛下也不胜酒力么?”   语中冒险添了两分大不敬,这是有意要出风头惹他注意。宫中嫔妃早熟悉这些,都知她什么意思,殿里不觉一冷,等着宏晅的反应。   连我也觉得他必会喝这杯酒,不管他看没看出她的目的,若当众责她未免显得小气。   可他还偏就不吃这一套,悠悠然靠在靠背上,叉臂慵懒且随意地道了句:“是,朕还就是不胜酒力了。”   “……”那家人子没想到是这么一句,不知再该如何接话。殿中显有数人露了忍笑的神情,便听得一女声清清冷冷道:“不长眼,在敏妃娘娘跟前行这种狐媚之事,简直自讨没趣。”   作者有话要说:_(:3」∠)_229晏然封妃那章小修了一下……   _(:3」∠)_晚上十点到十一点间第三更   _(:3」∠)_我好像都加更加成惯性了   _(:3」∠)_以及那个背后的人到底是谁……我以为虽然比较难猜,但好歹会有人猜中   233   我循着看过去,却是瑞贵嫔。她一袭杏色花枝交领襦裙,端坐于顺充华身旁。,一双儿女坐在一边,微颌着首,冷意淡淡的。   那家人子被她斥得一愣,滞了良久讪讪向我们一福:“臣女告退。”   宏晅清浅一笑,不多理会。   不知为何,我看着瑞贵嫔这样的神色,心里忽地不安起来,只觉她话里有话,又说不清疑在哪里。   “怎么了?”宏晅一握我的手关切道,我摇了摇头:“没事。”   他微蹙眉头说:“脸色不好。”   我抬手揉了揉额头,只笑答说:“许是喝多了。”   .   我要继续查樊娘的死因,虽不知从何查起也要继续。我回殿后思量了许久,终于有了决定,叫来林晋吩咐道:“你去给本宫查樊娘和瑞贵嫔有交集没有,但凡有,无论大小一律来禀给本宫。”   也许担心得太多了,但既然存了疑,总还是查一查的好。   林晋一揖,随即却是一怔,道:“娘娘……这个不用查,樊娘和瑞贵嫔是同乡,同年参的采选,瑞贵嫔中选了,樊娘入宫后早早地就被筛了出去,没能殿选,这才自己嫁了人的。”   竟有这样一遭?我听得直感后怕:“竟有这样的事,怎么早没听说过?”   林晋笑道:“估计娘娘当时没上心……臣是因为当时只有这一个姓樊的,翻名册的时候留了个心,后来又同她聊过几句,才有这么个印象。”   “她给元洵作了乳母之后,也时常去见瑞贵嫔么?”我问他。   他应说:“是不是‘时常’说不准,但臣见过一次。”   我缓缓点了点头,面色骤然冷了下来:“你带人给本宫到鹭夕宫搜宫去。”   他一愣:“搜宫?”   “是,搜宫。”我冷笑道,“大张旗鼓地给本宫搜,本宫就是要让六宫都看着。”   我并不确定樊娘的死与她有关,但既有起疑、白日里她的话又确有不善,倒不如先做些什么以示警告,顺带着震慑六宫。   再者,先前和静妃粉饰太平太久,这样的事我实在已经做得厌了。区区一个瑞贵嫔,还犯不着我那样委屈自己。   林晋再无二话地带人去了。这大约是我这些年来做得最“飞扬跋扈”的一件事,因为死的人是元洵的乳母,逼死她的人八成就是冲着元洵去的。无论是要把这个人震住还是要把她逼出来,我都没有时间像从前那样去忍。   我不能拿元洵的安危去忍。   我坐在案边慢条斯理地为自己沏好一盏阳羡茶,又静下心来一口口缓缓品完,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方抬眸淡泊一笑:“摆驾鹭夕宫。”   时间确是刚好。我到宫门口的时候,正见林晋带去的一众宦官几步一个地静静侍立着,端然是已经搜完的样子。我含着轻缓的笑意移步进去,直奔主殿,瑞贵嫔和几个随居的低位宫嫔都在,静默地向我一福身后,瑞贵嫔有几分厉色道:“敏妃娘娘好大的阵仗。”   我淡看了一眼被她护在身边的两个孩子,涔涔一笑:“贵嫔不用这样紧张,本宫不想害你的孩子,本宫只想知道是谁想害本宫的孩子。”   “敏妃娘娘还没执掌凤印!”她怒然道,“娘娘别忘了,臣妾也是一宫之主,娘娘此番搜宫,是有陛下的圣旨还是有太后和琳仪夫人的圣旨!”   “都没有。”我轻声一笑,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缓缓踱着步子,道,“贵嫔若是不满,现在去成舒殿告本宫一状好了。贵嫔娘娘你也是一宫主位,要去面圣本宫无权拦你。”   “恃宠而骄……”她切齿道,缓了口气又言,“臣妾从未得罪过娘娘,娘娘为何疑到臣妾身上!”   “刚死的樊娘是你的同乡,本宫不疑你疑谁?”我说着淡笑一声看向林晋,“找到什么了?”   “娘娘您看。”林晋呈上一物,是件小小的交领衫,他躬身道,“臣查过了,针脚是樊娘的。”   我复又看向瑞贵嫔,她神色一凛,驳道:“那是元汌的,樊娘一个乳母,臣妾托她给皇子做件小衫是什么大事?”   “不是什么大事。”我手上反反复复翻弄着那些小衫,闲闲又道,“不过这件衫子……四殿下现在也穿不了了吧?瞧着不过是两三岁时候的东西,贵嫔妹妹你和樊娘还真是一直熟得很呢。”   话虽已至此,我心中却仍是不确信是她的。只是不想输在气势上,我理直气壮了,才可能逼得她露出马脚。   熟料她一把将那件小衫从我手里夺了去,冷冷道:“娘娘未免管得太宽了。”   “管得太宽?”我轻然笑道,“本宫还没正经管你。你买通月薇宫宫人让皇长子觉得陛下立了新后他就不再是嫡子的事,本宫没管;又四下散播类似的话,弄得永定帝姬也这么想的事,本宫也没管。”我一步步逼近她,眼中微蕴着笑意,就好像我真的确定这一切都是她做的、甚至有证据证明都是她做的一样。   她身子一栗,垂眸淡淡道:“臣妾不知娘娘在说什么。”   “不知道就不知道吧,那些都和本宫没关系。”我施施然坐下,维持着微笑凝睇着她,“本宫只想知道,你为什么逼死樊娘。”   她眸光一震,我始终端详着她,对她的怀疑在她的神色变化间愈来愈深。   “是她知道了你什么了不得的事,还是不愿意替你害元洵?”我浅笑着猜测着各样的可能,“不过倒是奇了,本宫没想到你会和静妃联手。本宫一直以为你看得比她透,又为什么去找这个根本就已无力翻身的人?”   她沉默不言,直到此时,我才确信了那个人就是她。   .   过了须臾,她才冷冰冰地抬了头,有几分挑衅意味地道:“是,是臣妾逼死了樊娘。因为她不肯动元洵,臣妾就告诉她,她既已知道了我的想法,要么去做这件事,要么自我了断。如她敢拉臣妾下水,臣妾说不准会对她的家人做什么。”她笑意浅浅的却有些鬼魅,“自臣妾进宫之后,当地的官员们可都可这劲儿地巴结着臣妾的娘家呢。”   我凝神冷视着她,她笑而又道:“不怕告诉娘娘。因为臣妾知道娘娘什么证据也没有,您动不了臣妾。”   我无声一叹,只问她说:“你为什么害本宫?”   “娘娘多虑了,臣妾针对的从来就不是您。”她说着扬音一笑,“臣妾不过是想让几个皇子斗起来。至于元洵么……他还太小,臣妾不能指望着他犯错不是?”   我心觉讶然,思虑了半晌冷笑道:“瑞贵嫔真是雄心壮志。也不看看皇四子才多大、有没有登基为帝的大才。”   “怎么时至今日娘娘还会说出这样的话?”她不屑地笑道,“娘娘您自己不就已然证明了,在宫里才德都不是要紧的,得圣心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她要挑唆几个皇子反目、惹得宏晅不快,若真成了,相较之下唯一一个“懂事”的孩子便只能是她的皇四子了。   “贵嫔深藏不露啊。”我淡看着她,她抿笑注目于我,悠悠道:“野心是被逼出来的。臣妾起初也想好好作个嫔妃、元汌日后能封作一地之王便是了。”她悠哉哉地在我身旁坐下,又说,“可耐不住娘娘您独宠啊……您连这样的事都做到了,臣妾不过想把一个皇子扶上储君的位子,有什么不行?”   .   与瑞贵嫔为敌远比和芷寒反目让我更有惧意。就算真与芷寒反目,我也不过是心冷而已——反正也已冷过不止一次,我不怕再有一次;可瑞贵嫔就不同了,她有一双儿女在侧,又和静妃一样多年来隐忍不发,端得让六宫都觉得她贤德。   不……她比静妃藏得深多了。   静妃现在至少也乱了阵脚,做了许许多多明显的错事,让宏晅对她生了厌恶;而瑞贵嫔……若不是她白日里说的那句话让我生了些许疑惑、樊娘的事又直接牵涉到了她身上,我大概连疑都不会疑她。   我开始细细回想关于她的种种。她入宫那年,皇太后还在世,就是皇太后在殿选时做主把她留下的。后来关于沐氏的事……沐氏一时得宠,新宫嫔们恨到了极致,明里暗里使了不少绊,我们有心就帮上一帮、无心就袖手旁观着,直到沐氏死。   现在想来……当年参与其中的方氏姐妹已死、齐玉桐失宠已久,苏燕回随侍太后故而有个婕妤的位份……   偶尔想起这事,我总觉得说不准是她们当年闹得太明显,以至于连宏晅都看得明明白白,所以才是这样的结果。   偏偏这个景氏没事,还承宠、有孕、生下一对龙凤胎,一路晋到了贵嫔的位子。其实我当时是知道她也牵涉其中的,却也不曾多注意过她,何况宏晅。   她是当真藏得好深。   还是我疏忽了。回宫之前,我问怡然当时宫中有谁得宠,怡然特意点出的只有两个人——芷寒和瑞贵嫔。芷寒未真正承宠,那么就只有瑞贵嫔了。   想来她一直是有自己的手段的,却瞒过了那么多双眼睛,还瞒了那么久。   作者有话要说:啦啦啦啦今天第三更~~~今天好开心耶因为最近更新勤快于是编辑大人给阿箫唱歌听……   哈哈哈哈哈于是我听歌去了~~~   嘿……突然想起个事……神秘人爆出来了……   之前押黄瓜赌芷寒的人……黄瓜呢?   押雷赌芷寒的人……雷呢?【叉腰昂首挺胸淡淡看】   收了我嘛收了我嘛……收了之后开新坑后台有提示哟~~~   234   帝太后的病情始终反复着,不知是不是因她年事已高,那熏香带来的损害难以调养回来。她开始有意地多召见我,起初我尚有几分忐忑,宏晅也时常寻个由头就同来,可经了几次,发现她再也没有刁难过我。   这个时候,静妃多是在旁边的,一味的谦恭孝顺。我三番五次想告诉帝太后,静妃曾在她所用的熏香中动过手脚,可到底还是生生忍下。于她而言,这样的事也许还是永远不知道为好。   不管她曾在后宫经历过多少大风大浪。   .   终有一日,她喝完药后对我说:“哀家觉得身子愈发不济了,皇帝既有意让你为后,你就先把这凤印掌起来。”   我蓦地一愣:“可是琳仪夫人……”   “这就是琳仪夫人先提的。”她循循笑着,一阵轻咳,“日后你执掌凤印,她协理便是。”   我思虑再三,还是垂首道:“太后,这实在不妥。再怎么样……目下也该是夫人执掌凤印、臣妾协理。陛下若已册封臣妾为后,臣妾必定当仁不让,但现在……六宫还是该以夫人为尊的。”   她思量片刻,终于点了点头:“也好。你与琳仪夫人商量着吧,只是她觉得你这些年都没管过六宫的事,先行历练着为好。”   彼时静妃就坐在旁边,默不作声地听着我们的交谈。她插不上话,帝太后也不会希望她在这样的事上多插话。   安寂须臾,帝太后忽有一声哑笑,遂看向我,细细打量着我说:“人老了,就爱想想从前的事情……哀家记得头次见你的时候,你才七岁,皇帝也还是太子。你跟着他进宫来问安,好像什么都怕、又好像什么都不怕。”她的笑意浓了些许,带着长辈对晚辈的宠溺,“吃点心还粘了一嘴的糯米粉。”   我红了脸,低头不语,她沉叹一声,又道:“那时候……哀家是真没想到,你有一天会成了哀家的儿媳。”她缓笑着摇了摇头,“也不知哀家能不能撑到你册封。罢了,从前总觉得你配不上这位子,但大长公主说得对,皇帝喜欢才是最要紧的。这样的事啊……大长公主看得比哀家要透。”她说着,笑容沉静了几分,“经了这么多事,哀家不知道你还能信大长公主多少、又信琳仪夫人多少。但哀家可以告诉你,她们是不会害你的。哀家和云清皇后只见过几面,但自入宫以来和大长公主就是相熟的。她在感情上是个看得开的人,她女儿亦是——来日你登上这后位,若需要个帮手助你坐稳,琳仪夫人是可以信得过的。”   我肃穆一福,应道:“诺,臣妾谨记。”   “宫里都说你走的是云清皇后的路子。云清,天清晏然无云……不知算不算得一种缘分。但不管怎么说,哀家希望你把这后位坐稳了。”她说得很是诚恳,我神情中有禁不住的错愕划过,她抿笑道,“哀家是想,若哀家不在了,有你伴在皇帝身边,他就不会太伤心。”   .   那天我从长宁宫退出来,站在殿前空地上,心中百感交集。我一直觉得帝太后的病情并没有那么糟糕,可听她如此交代后事……她该是清楚自己的情况的。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也许她至今仍不在意我的死活,却不得不去想想宏晅的日后。至亲离世,对谁而言都是刻骨之痛,哪怕他是九五之尊;偏生又是任何人都要经历的,哪怕他是九五之尊……   “想不到,连姑母也认可了你。”静妃行到我身边轻缓地笑着,“你配么?”   我想着熏香的事,禁不住地回以冷笑:“比你配。”   .   我去了成舒殿,将帝太后所言一字不落地说给宏晅听。他听了之后沉默许久未言,眉宇间有抑制不住的痛苦。   他与我都知道,帝太后只怕时日不长了。   于是就这样安静了一个下午,他也没有去理会那些似乎总看不完的奏折,就各自静默地坐着。我在思索这十八年来与帝太后的相处,我想他只会想得更多。   直到夕阳西下,他在宫人掌了灯后似是拉回了神思,长长地一声叹息。   “母后她……”他无力地靠在靠背上,“其实太医早已跟朕说过,母后也许撑不过今年。”   今年?!我听了这样的答案,犹有一惊:“竟这么重么……”   他点点头,哑声苦笑说:“是。所谓回天乏术……朕本不想让母后知道,原来她自己竟是清楚的。”   .   第二天,我去拜见了琳仪夫人,同她说了帝太后的病情。她同样地静默了许久,俄而长叹道:“本宫心里有数,所以才劝着你太后让你早掌凤印。你前些日子行事太急躁了些,无故带人去搜瑞贵嫔的宫……你知不知道六宫私底下怎么议论的?与其这样,还不如早把凤印拿起来,也算得名正言顺。”   “臣妾不是无故去搜。”我紧蹙着眉摇了摇头,思量了片刻终是告诉她,“安插在娘娘宫中的宫人,就是瑞贵嫔。”   “什么?”她惊住,“这是真的?”   “臣妾怎敢骗夫人。是她亲口告诉我的,她要让几个皇子争起来,让陛下对他们生厌,独她的皇四子独善其身。”我轻哂一声,续道,“不仅如此,樊娘也是她逼死的。她想让樊娘帮她害死元洵,樊娘不答应,她就容不得她了。”   琳仪夫人凝神细思着,少顷冷笑说:“又是个心思狠毒的。”   若不是狠到极致,如何会对襁褓中的婴孩下手。   .   帝太后的病情很快急转直下,宏晅对此从起初的悲痛不已变成了逐渐平静。也好,那一天总会来的,自是平静接受为宜。   有的时候,他会在殿后的凉亭里静静地坐一会儿,可以静到连神色也不动。随侍的宫人都远远候着,谁也不愿扰了他这一份安静,我也一样。   在此之后,他常会直接起身去长宁宫,在殿中掩下所有悲伤之意,如常从容地陪帝太后说话。   在凉亭里的时候,他大概是在给自己这份勇气吧……   这样的情景我看着总很难受,是以同去了几次他就不让我再同去,淡淡对我说:“你要和朕一起尽孝无妨,但你在殿里头强颜欢笑、回了晳妍宫就茶饭不思,自己的身子也受不住。”   我衔笑摇一摇头:“无妨……太后那日说希望臣妾能和从前的云清皇后一样,云清皇后对太后就很是孝顺呢。”   他的眸色蓦地一沉。   良久,他轻轻道:“别再拿云清皇后自比……朕不希望你和她一样。”   我一怔,问他为何。他揽过我倚在他肩头,温和道:“民间宫中,都道仁宗和云清皇后是一璧,母后亦是这样认为。那是因为……有些故事,他们并不知道。”他颌首看了看我,又说,“告诉你无妨。”   他起身带我去了藏书阁,从最靠里的一个架子上拿了给带锁的盒子下来,打开盒子,里面有一卷书。好像很旧了,封皮已经损毁,只能依稀看到“手札”两个字。   “手札?”我不解道,“谁的手札?”   “锁香楼手札。”他轻地一笑,“那是个朝廷一直想除而不能的地方,他们手握异术又行踪不定,只知有这么些人在,却始终查不到他们在何处。”他指了指盒子里那本书,“这是偶尔寻得的,因与锁香楼有关,故而只帝王能看,母后也不知道。”   我闻言便不敢动那书了,他笑道:“你看就是了,别说出去就好。云清皇后的故事。”   我这才拿起来,书中笔记字字娟秀,似是出自女子之手。我一字字读完,一颗心在故事的变化中从甜蜜到惊讶再到悲悯。放下那书时,我一声叹息间道尽怅然:“十五年未见……这才是他们真正的故事?”   他点头:“是。”   我哑笑:“就因为那么一个误会……”   他默然。我又道:“所以对云清皇后而言,她宁可忘了这一切。”   他抬眼看着我:“所以朕不希望我们以后会这样。”   “当然不会……”我笑而道,“臣妾是个认准了‘人生得意须尽欢’的人。”   他一声笑:“就算你像云清皇后那样要求和朕老死不相往来,朕也不会和仁宗一样答应你的。”   他说着从我手里将那本书从我手里抽了出来,放回盒中锁好,交给宦官放回原处。在宦官退出去后,他双手搭在我肩上定定地注视我良久,缓缓道:“晏然,朕近来因为母后的病……心里有些乱,你别在意。静妃的事上,暂且委屈了你,但朕早晚会办。”   我点头一笑:“臣妾知道。陛下觉得臣妾是那么不明事理的人么?”顿了一顿,抬眼问他,“陛下给臣妾看那个,是不是怕宫中传得多了,臣妾就真和云清皇后走得路越来越像……直到有一天,因为一点小误会和陛下老死不相往来?”   他面上有些慌乱和尴尬,目光避开片刻,承认道:“是。”   我悠悠打量着他,托着下巴轻松一喟:“陛下近来很是患得患失么。”   他无声苦笑:“心知母后时日不长……就愈发忍不住地去想若是心爱之人也离开了可如何是好。”   作者有话要说:_(:3」∠)_咳咳……云清皇后什么的,看过《锁香楼》的菇凉是不是又要咬牙切齿骂我后妈……   _(:3」∠)_恩……太后命不久矣,连带着静妃命也不久矣……   _(:3」∠)_今天想努努力多加一更……于是~~第二更中午十二点?   235   生死之事,也许总要比想象中来得更加措手不及。不过五六日后,帝太后忽然昏迷,太医忙碌了三四个时辰她仍未醒。   六宫都知道这预示着什么,长宁宫外,一众穿得颇显清素的宫嫔们跪在地上低低哭着,呜呜咽咽之声连成一片。   宏晅一直在殿里守着,琳仪夫人、静妃与我亦是,除此之外,几个有子女的宫嫔也在旁静默候着。   如若太后醒来,她大约会想看看孩子。   我端详着静妃的神色,她始终只是淡淡的,有几许悲伤,但寻不到丝毫的心虚。我也已懒得再在心中感慨她的狠毒了。   其间她给宏晅奉过一次茶,宏晅淡淡地接过喝了一口,一个字也未同她说。不过这也确实不能说明什么,再这三四个时辰里,他除了问太医话以外,基本跟谁都没说过话。   .   过了一会儿,宫人进来掌了灯;又过一会儿,我看了看窗外,天已全黑。   “晏然。”他轻唤了我一声,看着我道,“你身子弱……先回去歇着吧,如是母后醒了,朕叫人去请你。”   我摇头缓笑道:“没关系,还未觉得累。”说着朝殿外看了看,侧耳倾听那一片呜咽之声,向他道:“陛下倒不如叫她们先回去,这么哭伤身也就罢了,太后醒来听了也要心烦。”   他点点头,吩咐郑褚去传旨。   片刻后,殿外安静了,殿中也恢复了安静。   .   又过了两刻,榻上的帝太后轻咳了一声,几人面上都是一喜。   “母后?”他连忙坐近了些,帝太后睁开眼睛凝视了他很久,抬手搁在他肩上,微微笑着:“母后要不行了,母后自己心里清楚。有几件事……先同你们交代一下。”她说着目光转过来,颌了颌首,:“来得也算齐全。”   我与柔婕妤一起扶着她坐起身,她吩咐邱尚宫去取东西。邱尚宫回来时,手中捧着几只长盒子,恭恭敬敬地交予她。   那是盛放旨意的盒子。   她的手在那几只盒子上摩挲了一番,一声轻笑:“先帝在时,哀家和皇太后一起打理他的后宫那么多年……如今临死了,还要先把你的后宫打理好。”   她说着取出一个丝帛卷轴看了一看,淡笑道:“嗯,顺充华这孩子不错,永定也懂事,晋她作昭仪吧。”她说罢看向顺充华,顺充华一惊,急忙上前拜谢。她又叮嘱道:“皇帝有言在先,昭训位列九嫔之前。现在昭训晋了敏妃,你这个昭仪就还是九嫔之首,但若有一日皇帝再册位昭训,你要按圣旨以她为尊。”   顺昭仪恭谨一拜:“诺,臣妾谨记。”   她说着就随意将那丝帛卷好,一边收回盒中,道:“也不必再找人宣旨了,都是自家人,意思到了便是。”宏晅哑声一笑,她又取出了另一卷,打开看了一看,说:“柔婕妤侍奉了哀家这么久,良充仪在抚养皇三子前亦是日日在哀家跟前。婕妤晋修仪,充仪晋淑容,也算得哀家最后谢谢她们了。”   二人连忙叩首道了谢。   她取出了第三卷,打开看了看,面上笑意便敛去了,她的目光扫过来:“敏妃。”   “太后……”我连忙敛身下拜,“谨听太后吩咐。”   下一句话却不是同我说的了,她向宏晅道:“你要册她作皇后,又不愿行事太急,那就先封夫人。以哀家的遗旨办,也省得你再找理由了。”她说着把那卷轴递给他,又笑续道,“加赐的封号哀家没替你拟,你想好了添上就是。”   宏晅应了一声“诺”,她向我道:“你起来吧。”   “谢太后……”我似乎有很多话想说,最后却只道出了这一句。   她看着我,目光很是慈祥温和,她对我说:“哀家还是那句话,哀家希望你能把后位坐稳。皇帝真心喜欢你,哀家也愿你们日后真能过得好,就如你给你女儿起的名字。”   齐眉,举案齐眉。   我生了些哽咽之意,低眉深深一福:“诺……臣妾定不负太后嘱托。”   她点了点头,沉沉一叹,又道:“还有一件事……”她说着神色间有些许犹豫,握了一握宏晅的手,“哀家也不知该不该说出来要求你。你若能照办,便照办;若实在为难,便当哀家没说过好了。”   宏晅忙道:“母后请说,儿臣在所不辞。”   她缓了一缓气息,又思量了片刻,遂向我们道:“你们都想退下吧。”   我们便都依言静默告退。不管是什么事,她最后想与儿子多说说话,旁人也说不得什么。   后来的事……便是听说他们一直聊到了将近子时。后来帝太后说话说得已很累、很艰难,却仍不愿休息。长宁宫的宫人说他们说了很多很多,大概说尽了宏晅这些年来的一点一滴。也谈到了她的孙儿孙女们,她对几个孩子都是喜爱的,把每个女孩都挨个说了一遍,但谈及皇子时却有许多避讳,说得不偏不倚,无论如何听不出她更疼谁——她是有分寸的,生怕因为自己临死前的一句话影响了日后的立储之事。   然后,宫里敲响了丧钟。   .   帝太后死了,皇帝的生母、大燕帝国最高贵的女人死了……我心中一种道不出的悲戚,她对我曾苛刻过,弄得我一度心生惧意;但大多时候,她对我还是好的,就如她那次提起的,我头回进宫见她是晏家刚落罪不久时,我七岁。在那么多年里她对我都是宽容的,不管我是太子侍婢还是御前尚仪……那个时候她总还是拿我当个小孩子看,犯了怎样的错也不曾苛责过我。郑褚他们私底下都曾调侃过“夫人和殿下一个样子,晏然犯了怎样的错,都是一句‘年纪小,这点事算什么,日后注意便是’就过去了。”   至于后来的种种,也怪不得她。废妃回宫,连朝臣都忍不得、一度嚷嚷着要清君侧,她又怎么忍得了自己的儿子身边有个‘妖妃’?   可她到底还是接受了我。诚然,更多是为了宏晅,但她到底为我铺上了通往后位的一步。   .   我踏着夜间的寒凉往长宁宫行去,她去了,我作为她未来的儿媳也好、还是一个普通的晚辈也罢,总要再去磕个头才是。   可我在长宁宫前见到了刚从殿中出来的宏晅,他面色阴阴沉沉的,见了我一抬眼,不由分说地便拉过我:“陪朕走走。”   我思量片刻,没有推辞。   又是这些日子来见惯的安静,前面打到的宦官手中的宫灯映出了一片明亮,我们被笼在这一片明亮中缓缓走着,走了很久很久,他长长地一叹。   “陛下……”我犹豫着劝他,“帝太后已逝,陛下节哀顺变……”   他侧首看了看我,又静默了一会儿,对我说:“晏然……有件事……就是母后最后对朕说的那件事。”   “什么事?”我不解地望着他,他低头喟道:“母后说要朕善待静妃,无论她从前犯过什么错,朕不能废她。”   我心中大震:“可是淑元皇后……”   “母后说的就是那事。”他面无表情道,“母后说……静妃告诉她了。她说她也知道她本该废了静妃,但那毕竟是她的侄女。”他轻一嗤笑,复看向我,“朕只能答应。”   “是……”我垂首静默道。尽管她说了,他若是办不到便当没听过,但那是他母亲最后的遗愿,他如何能不答应?   “不过朕也知道静妃的野心,不会再给她争后位的机会。”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握住我的手,“朕不废她,却要断了她的后路。朕要前朝后宫都知道她干过什么,不废她只是因为遵了母后遗旨。”   .   相较于帝太后的遗旨,他的最后那一番话令我更加心惊。让前朝后宫都知道她干过什么……他是要把淑元皇后的死因公诸于世!   不过想也知道,在帝太后丧期结束之前,他是做不得这件事的,他不能让帝太后在天之灵感到不安。   我在天明时才得以再折回长宁宫叩首,在宫门口遇到了瑞贵嫔,她笑意淡淡地对我说:“恭喜夫人。”   我挑眉道:“现在可不是该说恭喜的时候。”   “不该说恭喜么?”她轻轻一哂,“夫人有了这个位子,才更容易斗倒静妃。”她一壁说着一壁走近我,幽幽续道,“帝太后待夫人这么好,夫人您不想替帝太后报仇么?”   “报仇?”我侧眸看她,只觉那熏香的事她应是不知道。她维持着微笑,徐徐又道:“静妃娘娘跟臣妾说了,帝太后认可了您当皇后,于她而言,太后就没用了。”   我惊住:“你是说……”   她一笑,福了一福便要告退,只留给我一句:“娘娘难道不觉得……就算帝太后病情始终反反复复,这一番走得也还是太快了么?”   她施施然转身离去,我疾步过去拦住她,审视了她一瞬,冷声笑道:“你竟不是静妃的人?”   她抬眸回看着我,悠然道:“她登不上后位,于臣妾而言她就没用了。夫人您是想和臣妾联手除她呢、还是想一个人对付我们两个呢?”   作者有话要说:   【帝太后死了算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不?】   236   这也太扑朔。我当然是信不过瑞贵嫔的,焉知她是真的想与我联手先除静妃而不是想与静妃联手一起除我?   宫中的气氛一片悲伤,外命妇们陆续进宫吊唁,帝太后的梓宫就设在长宁宫,接受络绎不绝的朝拜。   怡然进宫时,我陪着她同去。叩完首从长宁宫退出来,我们在数步之外驻了足,回过头遥遥望着这座熟悉的宫殿。   “帝太后遗言说……要陛下善待静妃。”我长长一叹,笑意苦涩,“她说那毕竟是她的亲侄女,她还不知就是这个亲侄女亲手害了她。”   我同怡然说了全部始末,包括瑞贵嫔告诉我的——是静妃最后又对帝太后动了手。   缓缓走在宫道上,怡然听完静了一会儿,冷笑说:“真是可怕的心思,连至亲也下得去手。帝太后在天之灵如若明白了一切,不知要怎么悔自己这般护她。”   我微微凝笑,狠然道:“我必让陛下废了她,不管帝太后遗旨如何。”   至于瑞贵嫔……她的话有几分真假都不重要,她若是认为我信得过她便大错特错了。就算我信得过她,也清楚在静妃死后我与她必还有一斗,与其这样,怕是先除她容易些。   至少她并没有太后遗旨护着。   自我大张旗鼓的搜宫之后,我与她的矛盾就已然挑明,连掩饰的必要也没有。是以在我登上夫人位后,她在宫中的人缘就大不如前了——无论她是否有一对子女傍身,如今后宫中任何人都要掂量掂量是否得罪的起我。   但现在我主动去鹭夕宫见了她,我告诉她,我信她,愿与她一起除静妃。   “可臣妾信不过夫人。”她衔笑看着我说,“依夫人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要反手除臣妾太容易了。”   我目光一凛,挑眉问她:“那你要如何?”   她笑了笑,凝神须臾道:“不如娘娘想个办法,把皇五子暂且放到臣妾这儿来,让臣妾心安。”   我不禁一震,凛然道:“你曾想害他。”   “娘娘关心则乱了不是?”她微有一哂,“那是皇五子从前在晳妍宫,若是娘娘把他放到了鹭夕宫来,出了什么事,陛下头一个要怪罪的不就是臣妾么?——所以娘娘大可放心,他来了鹭夕宫只会更加安全,臣妾不会犯那样的傻。”   我沉吟良久,叹息道:“你待本宫想一想。”   .   我不可能把元洵交给她。哪怕她真的不伤元洵,但孩子到了她手里,我就彻底站在了被动的一面,什么也做不了了。何况我本也不是真要和她联手除静妃,这番去拜访她,不过是因为我想知道她的意思,看能不能顺着她的想法做下去一举除之。   她竟妄想要元洵……   顺着这条线,我能做什么呢?   沉思中,抬眼瞥见红药进来奉茶,不觉笑道:“都快出宫了,这些日子好好歇着就是,这些事自有别人来做。”   她不在意地耸了耸肩,回说:“反正这下怎么也要等到丧期过了才能出宫,夫人要奴婢闲上三个月么?再者那帮小宫女规矩也不全,交给她们不放心。”   我笑而不言,思索了一会儿,斟酌着问她说:“若有人有心要害本宫,现在又什么都没做、只是本宫知道她的想法,要如何先除她?”   她“咦”了一声,奇怪地说:“夫人从前不是解决过类似的事么?当年的张氏,陛下二话不说就废了她,有什么难的?”   我摇头苦笑:“如今这人可不是张氏那么简单,她是个高位,且还有子。”   红药一愣:“夫人是说……”   我缓然点头,睇了她一眼:“你坐吧。”   她落座后扶着下颌思量了一会儿,轻叹说:“夫人这样问奴婢,奴婢也没有办法。不过……奴婢觉得依陛下现在对夫人心思,当年类似的法子也不是行不通,她位份高又有子,可夫人如是把事情弄得大些呢?”她说着吐了吐舌头,“只不过夫人可别再信错了人,若再出个婉然那般的,事后将原委捅出来……”   我面色一冷,点了点头:“本宫知道。”   .   她说得也许过于轻巧了些,却也并非全无道理。瑞贵嫔确是位高有子,但如今我在宏晅心目中的分量亦比当年要重了许多——当年的嫔妃们还都是有宠的,现在的六宫却已形同虚设,包括有子女的嫔妃们也再未得召幸。   可要设计除瑞贵嫔……得闹出个多大的事?   且还定是要一举要她的命才是上佳之策,我不能容她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后患太多。   .   心思越来越乱,自己也知这样只会更想不出办法。可又不能不想,只希望自己能在这样的混乱中逼出一个法子来。   若她毒害皇子的事败露……她定然是一死,但……我不能拿阿眉和元洵设计。哪怕我担保他们都不会真的出事也不行,那是我的孩子,绝不拿他们的安危铺路是我在历经后宫倾轧后固守的最后一份良知。   可如是不这样,又要如何才能一举除掉瑞贵嫔……   设计她毒害别的皇裔倒是个法子,却更难行通。但凡有子女的宫嫔都素来小心谨慎,到别人宫里去动手脚几乎不可能。   设计她自己毒害自己的孩子简直是开玩笑。   .   有宫娥进来福了一福,是新分来晳妍宫的人,我尚未记住她的名字,她欠身禀道:“夫人,凌合王妃明日一早入宫来拜见太后,陛下问您见不见她。”   我还以为芷容不会来,她正安着胎,不来也情有可原。   心念忽地一动,我回道:“当然见。煖轿你们提前给她备好,别让她费神。若是有个闪失,莫说你们担待不起,大长公主和凌合郡王也要怪本宫的。”   她登时面容谨肃,郑重应下。   .   当晚,我叫来了几个信得过的宫人,包括即将出宫的诗染、红药和璃蕊。我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她们,几人都静默了一会儿,然后林晋道:“夫人……这太冒险了……若是被查出来……”   “不会被查出来。”我坚定道,“若是被查出来,本宫也有法子让瑞贵嫔闭嘴、让她自己认罪,只要她自己认了罪,其他就都不重要了。”我说着低垂下眼睑,“这就要靠你了。”   “……诺。”他沉然一揖,“只要人手够,这就不是难事。”   我微微一笑:“晳妍宫的宫人随你调配,若还不够,持本宫旨意以协理六宫之名调宫正司的人。”   他颌首应下。云溪蹙眉道:“可是……夫人在那边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根本就盖不住。莫说旁人要传出怎样的话来,连陛下也会起疑——不管陛下会不会将两件事联系起来,于夫人总是无益的。”她思忖着又说,“能不能……来软的?”   我也想,却一时不知如何做。如是来软的,就断不能以我的名义,过了许久,诗染轻轻问我:“夫人现在信琳仪夫人多少?”   我不是没想过找她相助,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帝太后特意叮嘱我可以信得过她,我该是信她的,可……这样的事……   “夫人也许只能信琳仪夫人了,若不然,只怕这篓子更大。”诗染垂眸道,“就算又多让琳仪夫人知道了一分底细,也好过陛下直接对夫人生疑好。”   我斟酌良久,反复掂量着其中利弊,须臾,缓然点头道:“也好。那你速去月薇宫求见,别的不必提,只求她明日午后召见各宫皇子帝姬去见。”   诗染恭谨福身:“诺。”   “云溪。”我将一块腰牌交到她手里,“你连夜去见凌合王妃,务必将此事原原本本知会给她,一句也少不得。”   云溪肃然一福:“诺,奴婢这就去办。”   “璃蕊、红药。”我站起身,将手搭在她们手上,“明日你们随阿眉一起去月薇宫,本宫虽觉她没有机会闹到月薇宫去……但所谓狗急了还跳墙呢,你们务必把阿眉护好。”   璃蕊和红药齐齐一福:“诺,奴婢就算自己不要命了,也一定护好帝姬。”   我心下稳了几分,悠悠长长地缓了口气:“各自歇息去吧,明日……就劳你们在出宫前再帮本宫办这最后一件大事。”   .   又是一个漫漫长夜。我一遍又一遍反复思量着这个计划,确实很冒险,如此安排下却应该没有什么疏漏。至于冒险……也是我自己冒险,断不会让阿眉和元洵有什么事。   我心知自己没有必要差璃蕊和红药护着阿眉同去,月薇宫有琳仪夫人坐着镇、又有那么多宫人,如是真出了什么不曾预料到的事,他们必会其心护好各位皇子帝姬。   但……这样大的一个安排,我如不能守在阿眉身边,总是难以心安的,必须差自己的人去守着。   云溪在破晓时分赶回了晳妍宫,彼时我的寝殿中仍是灯火通明,她进殿后匆匆一福,沉声道:“都说过了,凌合王妃说皆按夫人的意思去办,让夫人加小心就是……她说此事重大,夫人认真去办便是,她胎像稳固,夫人不必太顾着她误了大事。”   “本宫断不会影响她的胎的。”我长吁道,“你也去休息吧,今天……可有的劳累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的第~三~更~~~   晚上十点到十一点间第四更么么哒~~~   新坑构思开始提上日程~~欢迎妹纸们先来戳个作收   这样开新坑之后后台会有提示哟~~   另外想看各种番外的妹纸们可以到微博点单咳咳……直接留评也行啦只要晋江不抽应该都是能看得到的~~   目前浅依想看晏公子和怡然的、微凉想看瑶妃的、U酱想看一群娃的、朱鸾妹纸想看小萝莉阿眉的,另外之前有菇凉提过琳仪夫人的和静妃的~~~还有啥?   《当年晏语》就不用说啦……虽然是独立番外但也一定会填完的,并且承诺不入V……嗯……   237   那日午后,琳仪夫人刚召了各位皇子帝姬去,芷容便到了。小歇了片刻,我们一起去成舒殿问安、一起上了她的煖轿。我抱着元洵,他睡得正香,对即将发生的一切无知无觉。   很快就到了成舒殿,见了礼,宏晅让我们坐。我坐到他身旁,看着他因为帝太后离世而始终黯淡的神色不知该说些什么。这样的互不吭声,这些日子来我已习以为常,芷容却有些不习惯,坐在那里显是不自在,又不好开口打扰。   须臾,殿外混乱起来,有急促地脚步声由远及近,继而看见林晋跑进大殿,神色慌张不已地伏地一拜:“夫人……晳妍宫走水……”   “什么?!”我倏尔一惊,宏晅亦有一愕:“好端端的怎么会走水?”   “臣也不知……”他叩首道,“先是小厨房起了烟,继而越烧越旺。”   他目光一凌,急问林晋:“阿眉呢?”   我连忙道:“方才琳仪夫人召了皇子帝姬去,阿眉现在月薇宫。”   听上去似是在厨房做事的宫人不小心了。接下来自是一众宫人忙着救火,那火似乎烧得颇旺,过了许久才扑灭。可过了一会儿,林晋却带着两名宦官押了个人进来。   我定睛一看,立即斥道:“谁给你的胆子这样押着一宫主位!还不快放开!”   “夫人容禀……”林晋长揖道,“救火之时抓了两个形迹可疑的宦官,盘问之下他们承认是他们有意放的火……是鹭夕宫的人。”他一顿又道,“且那时,瑞贵嫔娘娘就在晳妍宫附近,不知在干些什么……臣想着事关重大,便先将人押了过来。”   宏晅的神色倏尔冷厉,淡淡看着瑞贵嫔,瑞贵嫔也恰好抬眼,与他视线一触登时一栗,匆忙跪道:“陛下……臣妾冤枉……臣妾不敢做这样的事,在晳妍宫附近只是因为夫人传臣妾去……”   “本宫传你去?”我睇着她轻有一笑,“贵嫔你编瞎话前也要好好想一想才是,当着本宫的面你也敢说。本宫既然在成舒殿伴驾,为何会传你去?”   “你怎么会在成舒殿……”她怔了又怔,“明明只有王妃的煖轿……”   “本宫和她是亲姐妹,同乘煖轿算什么?”我理直气壮地反问她,只觉她的怀疑实在荒谬。   “夫人你……”她愕然抬起头,恍悟间面上死寂一片,不置信地凝视我许久,“你……你骗我?”   “本宫哪里骗了你?”我蹙眉看着她,微笑和缓而带着深深的疑惑,“好端端的,本宫骗你干什么?再者……本宫跟你原本就连熟络也算不上,传你去晳妍宫做什么?”   “你……你明明说……”她慌张的神色中添了些许怒意,转而向宏晅道,“陛下……臣妾没想害夫人,臣妾去晳妍宫是因为……是因为夫人说想托臣妾代为照顾皇五子几日,又有几句话要叮嘱臣妾,让臣妾务必亲自去一趟……”   我一声觉得荒唐的轻笑,宏晅亦有一声轻笑,清冷地问她:“夫人想让你代为照顾皇五子?朕怎么不知这事?”   她一噎,复又有些恍惚地再度看向我,我居高临下地回看着她,生硬道:“瑞贵嫔可是因为帝太后离世故而伤心得神志不清了么?本宫为何要托你照顾皇五子?本宫又没有身体不适……即便有,本宫把他交给宜贵姬不就得了?”   她慌乱地摇着头,定了定神又说:“陛下……陛下您信臣妾……臣妾有一双儿女在,为何要害夫人……是她有心要害臣妾,她昨日刚见……”   她声音太大,吵醒了正在我怀中熟睡的元洵。元洵胡乱蹬着,蹬乱了襁褓。我一边轻轻拍着他,一边闲闲为他整理着,瑞贵嫔的声音在看到他身上那件衫子时蓦地滞住。   实际上,那件衫子比元洵要大了许多,那本来不是他的,是皇四子元汌的,瑞贵嫔再熟悉不过。   出自樊娘之手,前阵子我搜宫时找到的,竟会派上这样的大用场。我浅蹙眉头,抬头凝视着她:“本宫昨日刚见过谁?你说。”   她怎么敢说。她的一双儿女都在月薇宫里,等同于在我手里。我淡笑着深吸了一口气:“其间有什么误会,贵嫔还是早些说清楚得好。免得冤枉了你,一会儿本宫怎么和皇四子还有敬悦帝姬解释?”   她死死盯着元洵身上那件小衫,死咬着嘴唇再说不出话来。一双儿女的安危,是她不敢赌的事。也许在她足够理智时她会觉得我决计不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害她的孩子,但现在一切都在她一念之间,就如同我让璃蕊和红药务必随去月薇宫护好阿眉、以防瑞贵嫔狗急跳墙之下做出什么荒唐事一般,她也势必会担心在她全盘托出之后我会不会被逼急了而拉她的孩子殉葬。   “你……”她喉间沁出了分明的恨意,双眸逼得通红,须臾之后似是突然被抽干了力气一般,身子一软,垂首缓了许久也再没说出话来。   “郑褚。”宏晅沉声一唤,“瑞贵嫔和鹭夕宫一众宫人,先交宫正司审。”思忖一瞬,又说,“先审宫人,贵嫔暂且关押。”   直至被宦官带走,瑞贵嫔都没有再说一句话。而我在她离殿前,神情淡漠地告诉她:“贵嫔放心去把事情说清楚便是,皇四子和敬悦帝姬……本宫会替贵嫔照顾好。”   为了保全皇四子和敬悦帝姬,很多话她是到死也说不得了。我只得感慨她深藏不露这么多年,一朝显了形后却倒得这样的快。   我在她离去后不久要站起告退,宏晅一握我的手,轻道:“只怕都烧得住不得了,你还回去?”   我默了一默,抬眉笑道:“那陛下再跟臣妾寻个住处呗?”   他伸手指了指寝殿:“成舒殿不是挺好?还省得你天天来回跑了。”   “……”我无言一瞬,却到底没有半分推辞,抿笑一福,“那臣妾回去看看秋才人,纵没烧到她的住处,她只怕也受了些惊吓。然后……再去月薇宫接阿眉一起来。”   他含笑一颌首:“去吧。”   .   芷容同我一起行礼告退。一路上,她的面容比我还要谨肃几分,静静地垂首走着,好像在思索什么。我看了又看,终于忍不住问她:“想什么呢?可是觉得长姐这一计害了两个孩子的母亲太狠了?”   “不是……我知道长姐是为了自保……”她撅着嘴摇一摇头,喃喃道,“我只是觉得……原来长姐还是信不过陛下……”   “什么?”我一愣,“为何这样说?”   “若不然,长姐看谁不顺眼……直言告诉陛下、让陛下帮着长姐处理不就是了。”她咬着嘴唇有几分不快,“何必这样兜圈子……连着陛下一起设计。”   我长声一叹之后却是笑了起来,无奈地摇着头道:“是不是长姐在宫中待久了已习惯于不信任了,你也就习惯于觉得长姐做什么都是出于不信任了?”   她抬了抬眼,嗫嚅道:“阿容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觉得……”   “只是觉得我不该这样瞒着陛下。”我抿起一笑,“是,这事我确是没有告诉陛下,却不是因为我信不过他。”我顿住脚步望向她,无比笃定地第一次向旁人道出自己这般的心思,“因为我爱他。”   “长姐你……”她不解地皱了眉头,我吟吟笑道:“阿容,瑞贵嫔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就凭我知道的那点事,就算坦言告诉陛下也根本除不掉她,只能是打草惊蛇罢了,除非我告诉他瑞贵嫔说的静妃毒害太后的事,让瑞贵嫔这个帮凶逃不得干系。”我挽起她的胳膊,一同继续向前走着,“可那件事,我亦没有什么证据——这些倒也都无妨,但……我此时让陛下知道是静妃害死了帝太后,真的好么?”   芷容微有一怔,我叹息了一声,苦笑道:“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些日子陛下是怎么过的,他在觉得帝太后是病故的情况下都痛苦至此,若突然让他知道帝太后是死于非命,他可承受得住么?阿容,你知道么,那些天他的样子……直让我觉得,若是给他个机会,他一定会大哭一场,可他偏生是个皇帝。”   所以他竭力地显得不在意,只是沉默的时候越来越多。然后他为了不给帝太后添堵,每每去长宁宫看望她时都是如常谈笑;不仅如此,早朝也一日都不能耽搁,他亦不愿让朝臣看出他的心思。可这么憋着,我真怕他憋出病来。   芷容默了一会儿,低低道:“可只要长姐还想除静妃……就不可能永远瞒着他。”   “是,他早晚会知道的。”我笑了一笑,“但绝不是现在。我会等他平静一些的时候,用个合适的方式告诉他。”   芷容一愣,犹豫着问我说:“长姐……把愈合的伤口再度撕开,可也是个残忍的做法……”   “但是必然好过一刀把人捅死。”我叹息怅然,“其实我也怕……我怕这样瞒着他反倒会节外生枝,惹出什么解释不清的事来。但他是我的夫君啊……我不能这个时候,再在他心上补上一刀。”   作者有话要说:--看完上一章吐槽女主不跟皇帝交流甚至打负的妹纸……你们急什么啊   --我冤好么--搁在一章发倒不是不行--但突然出现一章六千字大家不会觉得奇怪吗?   ……好吧我以后尽量少埋伏笔   238   晳妍宫确是烧得住不得了,其他宫室倒还好,主殿一片狼藉。是以我大大方方地搬去了成舒殿,也懒得去关心六宫对此又要说什么。   不过帝太后丧期未过,我并未当真住到他的寝殿去,只是歇在侧殿。   因着前晚几乎彻夜未眠,这一晚我睡得很早,迷迷糊糊地感觉他在推我,语中带笑地说:“夫人你多大了,怎么还睡得四仰八叉?让让地方。”   “嗯……”我应了一声,翻了个身缩成一团睡到里面,一想不对,睁开眼转头看着他,“陛下,太后丧期……”   “朕知道。”他侧躺着支着脑袋看着我,“朕就在这儿待会儿,不干别的。”   于是我翻回身面冲着他,等着他说话,他笑了一笑:“你睡吧,朕没什么事。”   “……”我沉吟一会儿,问他,“瑞贵嫔怎么样?”   “暂且还关着。”他道。我想了一想,又轻问:“若真是她……敬悦和元汌如何?”   “交给其他嫔妃。”他的答案言简意赅,一如我所认为、所希望的那样。   “陛下……”我踌躇着,手上划弄着他袖缘上的花纹缓缓道,“臣妾不喜欢静妃,但臣妾也知道帝太后遗旨保她……可是,如是静妃当真犯了无可赦的罪……陛下如何?”   “无可赦的罪?”他凝神看着我,“你指什么?比毒害淑元皇后更无可赦的罪么?”   我想了一想,点头说:“算是吧。”   “什么罪?”他又问,我笑说:“现在还没有……臣妾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他挑眉淡看着我,俄而沉沉道:“晏然,朕跟你说过,你想做什么别瞒着朕。”   “没有……”我哑了一哑,只觉眼前这个人已太清楚我的心思,微一叹道,“臣妾什么也不想做,只是臣妾知道一些事情,这事现在告诉陛下毫无益处……所以想等一等再说。”   他默了一会儿,亦是一叹:“好吧,你不肯说朕也不逼你。至于静妃……既有母后的遗旨在,只要不是什么当真十恶不赦的罪名,朕不会废她。”   我点了点头。   .   瑞贵嫔在几日后自尽了,她果然是担心着皇四子和敬悦的。且在宫正司关押时与世隔绝的环境下,她的担忧愈演愈烈,最终扛不住自我了断了。   可她一死,罪名便算得坐实了,加上自尽这一条,宏晅也就是看在太后丧期未过的前提下才未牵连她的家人。   皇四子交给了顺昭仪,敬悦帝姬由柔婕妤抚养。这一道波折算是彻底过去。   .   帝太后丧期过后,我们几个受她遗旨晋封的宫嫔便要行受封礼,宏晅问我:“你想要个什么封号?”   我回以一瞪:“陛下未免太懒,哪有让受封的自己想封号的?”   是以他苦思冥想了许久,我就在旁边笑看着,一个主意也不给他出。他瞥了我一会儿,忽地神色一动,一边提笔去写一边笑说:“你看看这个字怎么样。”   我侧头看去,他笔下苍劲有力地书下一个字:宸。   芷宸。我哑声一笑:“这算是把本名还给臣妾了?”   “算是吧。”他道,“本来想过直接把你的名字改回去,不过朕叫惯了……”他觑了我一眼,“能不能容朕这个私心?”   照理不能,因为名字本是父母所赐。但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习惯是一回事,晏然这两个字里,还包含了太多我与他的事。遂大大方方地点了头:“陛下把宸字当封号赐回来,臣妾便不跟陛下计较名字的事了!”   他轻松一笑。   .   受封礼冗长繁复,其实自二十七世妇起,晋位都要把这仪程走上一遍。但自我回宫后,封充容时我与他都顶着各方压力、封昭训时我有着身孕、晋敏妃时正坐着月子……这实是我这三年来头一次受此礼。   一整日折腾下来,已是累得不行,还偏要做得仪态万千。回到成舒殿后突然松了劲向后倒去,他扶住我,笑道:“委屈你了,好生歇着。”   我翻眼看他:“夫君,臣妾再不要晋封了。”   “嗯……”他淡然应道,“夫人你晋无可晋,不过封后大典还要劳烦夫人……”   几乎想因此不作这个皇后。   .   这些日子他心情显是好了许多,不复帝太后刚去时的沉默寡言。便有年轻的宫嫔在此时活跃起来——他长久不召她们是一回事,却不意味着她们不想争。   是以我每日在成舒殿都能听到宦官时不时来禀哪位宫嫔求见,除却几个有些资历的嫔妃带着子女来见父亲以外,他一概不见。   终于有一天,郑褚亲自进来禀说:“陛下,静妃娘娘求见。”   他眸色一沉,即道:“不见。”   “这……静妃娘娘说……”郑褚犹豫说,“她说想和陛下说说帝太后的事。”   我一声冷笑,皇三子交给良淑容了,她就只好拿帝太后来说事了。   他沉默片刻,一叹说:“请她进来。”   .   静妃入了殿,从容一拜:“陛下大安。”顿了一顿,后一句话低了许多,带了些许不甘,“敏宸夫人安。”   “有日子不见静妃姐姐了。”我笑语之中抑制不住冷意,“月薇宫晨省也见不到姐姐身影,姐姐倒是直接来了成舒殿。”   她静默不语地跪着,宏晅一捏我的手让我噤声,淡向她道:“起来坐吧。”   “谢陛下……”她又一拜,才在宫娥搁下的垫子上坐了。无言须臾,她道,“臣妾知道……陛下已厌极了臣妾,但姑母遗旨,要臣妾好好作这个静妃……臣妾不敢不来见陛下。”她垂下眼帘,容颜间带着几许悲戚,“也求陛下看在姑母的份上……”   “母后让朕善待你不是逼朕如从前那般待你。”他凌厉截断她的话,冷冷道,“朕不召其他嫔妃已不是一天两天,母后是清楚朕的意思的,你不要仗着她的遗旨在这里得寸进尺。这静妃的位子你安心坐着,吃穿用度上朕不会亏待你,旁的皆不必多提。”   “可是……”静妃抬眸欲辩,话未出口神色一黯,低低又道,“那元汜呢……”她默然说,“那是臣妾的儿子。”   她说着,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我:“就请陛下看在他生母死于非命的面子上……别再让他失去一次养母……”   “良淑容把他照顾得很好。”我轻笑道,“再者,说起他生母死于非命,静妃姐姐你看本宫干什么?难不成你真连自己也骗过了、觉得是本宫杀了娆谨淑媛?”   我转向宏晅,森冷的面容上带起继续温和的笑意,续问道:“还是你觉得……那件事本宫仍未同陛下说实情?”   我早已同他说了。除了她毒害帝太后一事我暂未跟他提起以外,其他往事我几乎都毫无隐瞒地一口气告诉了他。   他听罢之后一声长叹:“自你跟朕说你没有害娆谨淑媛之后,朕就一直想知道是谁有意害你。几乎猜遍了阖宫嫔妃,独没往静妃身上想。”   我苦笑说:“她藏得太深。”   他轻笑着在我额上一拍:“你当你藏得不深?合着那时就早已翻了脸,还非装出前阵子才不合的样子。”   一切都告诉他之后,我感觉轻松了那么多。   .   静妃面有一白,滞了会儿又道:“那陛下可全然信敏宸夫人的么?她做过的狠事……可不比臣妾少。”   “总好过她信了你那么多年却被你亲手逼入绝境。”宏晅淡看着她,眼中没有丝毫感情可言,“在大殿上当众说出这事,逼得朕就算信她没做也必须废了她给众人一个交代——这么多年了,朕竟才知道这样的好计出自你静妃之手。若不是姑母恰好病了最后又留了遗旨,朕早想问你的罪。”   “陛下……”静妃的神色登显慌乱,“臣妾也是不得已而为……”   宏晅气笑:“不得已而为?怎样的‘不得已’能逼得你非害娆谨淑媛又定要嫁祸给晏然?”   静妃无言以对。   他冷声一笑,眉宇间俱是厌恶地遥遥看着她,缓缓道:“静妃,很多话朕都已跟你明说过,真不知你为何还存着侥幸来争或是来挑拨朕与晏然。那好,朕也不怕再告诉你一次——元汜,从今往后是良淑容的孩子;晏然今日是朕的夫人、以后还会是朕的皇后,她做了怎样的事都是她与朕之间的事,不需旁人置喙半句;至于你,朕不废你已完全是看在母后的面子上,你若还不安分,朕可不知自己还能遵她的遗旨多久。”   静妃身形一颤,恍然地看一看他、又看一看我,终是伏地一拜:“臣妾告退。”   .   我凝神注目于她离去时的背影,虽然失落黯淡,脊背却仍挺得笔直。她不会这么轻易认输的,若会,她就不是我认识的赵庄聆了。   从潜邸到皇宫,当年与淑元皇后一同嫁给宏晅的媵妾,至今只剩了琳仪夫人和她。她经了这么多年的倾轧却仍居高位,我想,就算宏晅把话说得再狠一些,她也仍回觉得自己不会因此倒下,她尚有一争的机会。   因为她与许多宫嫔一样,在看惯了六宫斗争以后,已然觉得荣宠不过一争,或输或赢。却忘了……即便是九五之尊也是个人,他也可能会对一个女子真心相许——一旦他做了这样的决定,其他的争斗就都不值一提了。   239   如今的后宫里,静妃虽是遭他厌恶,但在旁的宫妃面前,她还是风光的。毕竟除了我与琳仪夫人就是她位份最高,又是帝太后的侄女,再不得宠也总能保住个位份。   去月薇宫晨省时,她比从前添了几分淡漠,不知情的嫔妃说,那是因着帝太后离世,她太伤心了。   我每每听到这样的话,心里都忍不住地冷笑涟涟。不论瑞贵嫔的话是真是假、不论帝太后最后是否死于她之手,至少她曾经确确实实给帝太后下过毒。   她若会因此伤心,简直称得上滑稽。   .   瑞贵嫔死得突然,一对龙凤胎拆去了两处。所幸顺昭仪和柔淑容从前也是和睦的,目下顾着孩子的心思,走动也愈发地多。敬悦和阿眉素来也处得不错,我便也时常让梨娘带着阿眉去见见她们。   然在瑞贵嫔死去的一个月后,宫正司却突然搜了鹭夕宫,以及我曾住的、如今已烧成一片废墟的晳妍宫正殿。   我不知出了怎样的事,惊讶不已地去问宏晅,他告诉我说:“仵作说景氏不是自尽,又查出了些事情,是朕让宫正司去查的。”   我的心禁不住地一冷,他在查我……是怎样的事?   他已对我那样了解,必知我现在心中的疑惑,却是沉默着什么都没说,直到我默然告退也没说。   .   当晚昏定毕后,静妃在月薇宫外拦住了我,缓缓地踱着步子,唇畔带起一缕笑意:“本宫若没猜错,陛下他还是会疑你的,是不是?”   我心底一颤,忿然看着她:“是你做的?”   “是。”她扬声一笑,“你当真觉得……景氏藏了那么久,会是这么容易自尽的人么?”黑暗中,只觉她的笑意寒涔涔的带着些许诡异,她一步步走向我,贴在我耳边轻轻道,“你觉得若陛下知道是你杀了帝太后……会如何?走着瞧吧,敏宸夫人,你以为在这后宫里,信任是个多牢靠的东西?”   我蓦地窒了息,难掩惧意地盯着她。毒害太后的罪名她如是成功嫁祸给我……   凝滞须臾,我冷声道:“你干了什么?”   “没什么。”她笑了一笑,“不过是让宫正司从你从来的寝殿里搜了些东西出来。都是好东西呢,大概泰半的宫嫔闻所未闻——连陛下都不一定听说过。”   我神色微微一缓,平静地瞧着她,轻哂道:“是么?那本宫静等静妃出手了。泰半宫嫔闻所未闻的东西,本宫也想开开眼界。”   “那夫人就等着吧。”她垂下眼眸,笑意飘渺,“本宫若是夫人,就先知会晏公子和凌合王妃准备着收尸——哦,本宫忘了,这是足以诛九族的大罪,凌合王妃兴许能靠着大长公主躲过一劫,晏公子可不一定能逃得过去。”   她想撕毁宏晅对我的信任,用帝太后的死一招致我于死地,让兄长和芷寒也逃不过这一劫。   .   我托琳仪夫人相助,在月薇宫里见了宫正墨兰。墨兰眉头紧蹙着,可见这于她而言也是个难事,她道:“景氏活着的时候,在宫正司就咬死了是夫人害死了太后、又要和她一起联手除掉静妃。那些供词陛下当时就看过,好在只字未信。可后来,一个司正从夫人和景氏宫里翻出了那些东西,未经过奴婢就擅自呈给了陛下,陛下值得下令再查。”墨兰深一叹,“这事不好办……其实照奴婢看,那些东西是不是真从晳妍宫找出来的都不一定——也许是有人在烧毁之后搁进去的,也有可能根本就不曾出现在晳妍宫,只是那司正借着这个名义呈上去了。但关乎帝太后的事,奴婢在陛下跟前也不好一味地向着夫人说话。”   她说着切了齿:“一个是被烧得不成样子的宫殿、一个是主位已死的宫殿,倒没想到会这样被人动手脚。”   “有什么想不到的?”我笑吟吟地抿了口茶,“看着吧,还不一定鹿死谁手呢。”   墨兰微有一愕。   .   明知事关生死,我心中想得更多的却是……他到底信我多少?   我一直觉得我们交了心。老实说,涉及他母亲的事,他要彻查我是怪不得他的,且我也知道,这一环套一环的一计玩到最后,静妃的胜算并不大。但心里却到底有些不舒服,在榻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披了件褙子到正殿去见他。他抬眼看了看我,淡声一笑:“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我微微笑道,“在景珍的事上……陛下信臣妾多少?”   他持着书的手一顿,我的笑容分明了几分:“臣妾知道因为关乎臣妾性命,陛下从一开始就查得严。宫正司那边是不敢有疏漏让人灭她的口的……她若不是自尽,还能是怎么死的?”   我顿了一顿,垂下眼眸,稳稳续道:“再者……若说是自尽,早就能查出来了,何以拖了一个多月?只怕另有隐情吧。”   他轻笑着,放下书睇着我:“原来你猜得到……是,朕灭了她的口。但并不是信不过你,只是因为她咬定了是你自己放火烧宫陷害她,朕怕如从前一般闹大了收不了场,才取了她性命。”   “这个臣妾信。”我颌首浅笑道,“那后来的事呢?陛下您有没有怀疑……帝太后的死于臣妾有关?”   他静了须臾,好像在思索着,然后道:“没有。”   “当真么?”我沉容抿笑说,“那又何必去搜晳妍宫?”   他的笑声有些哑意,握起我的手说:“只有鹭夕宫是真正的搜宫,你的晳妍宫……朕是怕再有什么人动手脚。”   我希望他说得是真的。虽然在这件事上,他信我与否都无关紧要,我要布置的都已然布置好。但我们之间好不容易有了那样无所隐瞒的信任……我不想这份信任就此再度消失。   .   墨兰说,宫正司在验从我宫中搜出来的东西,我衔笑告诉她:“认认真真地去验,结果如何,老老实实地禀给陛下就是了,本宫不怕。”   我很清楚那是什么,那是静妃自认为能要了我命的东西。   “哦……”我一思忖,提醒墨兰说,“如是宫正司验不出,不妨去找沈大人,太医院对这些颇有建树。”   端的是大大方方,什么也不怕。   .   我照常在成舒殿里住着,陪着阿眉和元洵、也陪着他,他因帝太后病故而有的悲痛愈发地淡了,我思量着……大概也差不多该让他知道那事了吧。   只要宫正司有了确切的结果,那样的大事按规矩总要齐召六宫来才是,是真是假,要有个对质。便在那个时候让他知道吧,占全了天时地利人和,再合适不过。   夜晚,我站在半开的窗前,感受着时不时拂过来的凉风,视线飘向远处的一座座宫室。多半都亮着灯,星星点点地连成一片,一时辨不出哪里住着谁。荷莳宫……静妃的寝殿现在也必定亮着吧,她大概和我有着一样畅快的心思,拿准了自己就要除掉我了。   我悠悠长长地输出一口气,阖上窗户,上榻就寝。   我侧躺着,望着床栏上那繁复的雕镂,神思愈发清明起来。静妃以为……就她会算计?她以为就她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   我从前也许确是不懂,但在她身上栽了那么大的跟头之后,如何还能不懂?   是,宫里头,信任是个多牢靠的东西?她从来就没真正信过别人,我只是比她更敢冒这个险。先前的许许多多布置,便多亏了那仅剩的信任。譬如红药……她已出了宫,静妃永远不会知道她当时被带去宫正司问话时都说了什么。总之那些话足以瞒天过海,让宫正司、让宏晅都知道了一些事情,却又知道得并不明确。   不知道的那一部分,便是要留在后面的,用来给静妃致命的一击。这是我悉心为她备好的一份大礼,最后一步,我倒还要感谢她。若不然,只怕还要再拖上一阵子了。   .   翌日我睡到很晚,起床时惊觉已错过了晨省的时间。所幸现在我与琳仪夫人并位,也就算不得什么过错了。梳妆时,从镜中瞧见宏晅进了殿,还未起身,便被他在肩上一按。他挥手屏退了宫人,沉沉向我道:“晏然,母后的事……朕信得过你。”   我浅一颌首:“多谢陛下。”   “但朕要给六宫一个交代,必须传她们同来。”他顿了一顿,笑意轻轻地带着宽慰,“你放心就是,如若真的推到你身上说不清楚……朕也安排好了,自能给你翻盘。”   我放下手里正把玩着的一只檀木簪子,站起身转向他,肃然一福:“陛下信得过臣妾便好。旁的事……臣妾身正不怕影子斜,不需要陛下为臣妾做什么。”   我与静妃之间的恩怨,到底需要我们自己来了断。我不知道他具体做了怎样的安排,虽则感念于他信我,却到底不想就此又放过一个除掉静妃的机会——我清楚,他的安排必定会避开静妃的,因为他是那样看重帝太后的遗旨。而我要做的,就是利用先前的布置,一点一点揭开那件事情,让她同时背上毒害皇后和毒害太后的罪名。   并且……就如她当时对我做的一样,我也要她的罪行当众被揭出,不给她半分翻身的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更大约……恩……   晚上十点到十一点吧~~~   240   六宫已很有些时日不曾这样严肃的齐聚了。   成舒殿里,我与琳仪夫人分坐他左右两侧,静妃坐于琳仪夫人下首。她神情平平静静的,我始终端详着她,毫不费力地从她平静的面容下寻到了一缕轻笑。   今日这一聚,她死或是我死——我原以为是这样,但今晨宏晅的话改变了的想法。她死,或是谁都不死,才会是这一聚的结果。   我做得如是够顺,她就逃不过了;而她如是想除我,就要绕过宏晅的安排。   众人各自沉默地等待全部宫嫔都到齐,包括一些久不露面、我都不怎么记得住是谁的人。   殿里坐了那么多人,却生生安静得听不到任何声音。   终于到齐了。   他环视众人,沉沉地开了口,却仍带着几许清浅的笑意:“近来的一些事,估计六宫都听到了些风声,亦有人把消息透到前朝去,弄得大臣们都时有议论。”他说着淡瞥了静妃一眼,继而又续道,“也说不清是哪儿起的话,说敏宸夫人害了帝太后。宫正司好生查了一番,今日就来说说结果。”他说着指了指殿门口的一道帘子,我们望过去,帘后有两个人,依稀是外臣的装束,他又觑了静妃一眼,继而笑道,“结果如何,朕不做隐瞒,也不劳谁再往外透。那两位大人自会一五一十地记下来,让众人知晓。”   任谁也知道他烦极了前朝干预后宫的事,静妃竟还在他眼皮底下与外头通气,这是摆明了孤注一掷。   .   郑褚传了宫正司的人进来,十数人一并进殿,恭恭敬敬地叩首一拜,口道大安。   墨兰长跪于地,眉眼微垂着,朗声肃然禀道:“月余前,瑞贵嫔景氏在宫正司禀出,敏宸夫人曾威逼她一起毒害帝太后;十日前,宫正司司正张氏在晳妍宫里寻得此物……”她说着将一只木盒呈上,“内有瓷瓶一只,敏宸夫人与景氏的书信若干。”   宏晅只挥手让她把那东西呈给我看,我未动那瓷瓶,只随手抽了一封信出来看了一看,冷声一笑:“本宫就算要和景氏一起毒害帝太后,也不过是在宫里走动走动的事,何必留下让人有据可查的书信?”   墨兰如实道:“据景氏所言,是因夫人与她欲互相牵制,故而用了此法,为的是对方皆有把柄在自己手里。”   “倒也算个理由。”我轻轻笑着,“景氏供出,是敏宸夫人寻得的此毒,毒性极慢,用得时日长了则能杀人于无形……”   墨兰语中一顿,垂眸复道:“据此,奴婢严审了长宁宫的宫人,宫娥安云供出,是景氏让她下的毒……”   两名宦官押了个宫女模样的人过来,她瑟瑟缩缩地一拜,颤抖禀道:“是……陛下……是景氏让奴婢把这药粉加在帝太后每日用的茶里。她说……她说量要控制好……”   我一挑眉,这才取了那瓷瓶出来看,拔开塞子扫了一眼即禁不住地笑了出来:“你说的当真是这个?”   她抬眼看了看那瓷瓶,似是仔细分辨了一番,肯定道:“是……帝太后去后,奴婢又把剩下的交还给了夫人。”   “荒谬。”我止不住地冷笑,“你当本宫是傻子还是当帝太后是傻子……本宫怎会让你把香饵加进帝太后的茶里?”   “香饵?”安云猛地一怔,惊疑不定地望着我。我将瓶子搁在面前的桌上,淡淡道:“喏,你要不要自己拿去看看,这可是你说的药粉么?”   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静妃,她的神色间终于有了压不住的慌乱。宏晅听得一声哑笑,问墨兰道:“这怎么回事?”   “这也是奴婢所疑惑的。”墨兰欠身道,“因着供词与证物对不上,故而……奴婢为防翻供便未再问,只等今日来对质。景氏与这宫女说的皆是以药粉下毒,且木盒、瓷瓶、书信皆对得上,唯独这瓶中之物对不上……不过这香,亦是能取人性命的。”墨兰说着,面上深有疑惑。   忽听得殿中有人“咦”了一声,我挑眉看去,见一女子带着满面探究走到墨兰身边,仔细看了看她手里捧着的那只盒子:“这盒子不是……”   我蹙了眉头低喝道:“才人娘子,圣驾面前怎能如此没规矩,还不快退下!”   “不是的夫人……”秋禾福了一福,又仔细看了那盒子一番,才道,“陛下,臣妾见过这个。”   宏晅神色一凛,淡问她是什么。她道:“晳妍宫起火那天,臣妾本想去找夫人,在宫门口瞧见个宦官拿着这盒子往里走,走得匆匆忙忙的,一不小心和臣妾撞了个正着。盒子里的东西摔了出去,臣妾还顺手帮他捡了。”   “才人娘子好记性啊。”静妃轻然一笑,“就瞧了一眼的东西,竟能印象这般深刻。”   “没办法印象不深刻。”秋禾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说,“因为臣妾当时觉得奇怪极了,盒中每一封信都写着‘敏妃亲启’或是‘晏昭训亲启’,那宦官身上的腰牌却写着荷莳宫。”   她似无意的一番叙述,让众人齐刷刷地看向了静妃。静妃神色陡然一凌,怒目看向我,我只垂眸淡笑。   .   记得起火那天,我在火被扑灭后去看望秋禾。是她把这盒东西交给我,告诉我说看到一个宦官鬼鬼祟祟地进了我的寝殿,她悄悄跟进去,在他走后,找到了这盒东西。   我打开那盒子,里面就是这些信件和一瓶药粉。信件必是假造,看也不必多看;那药粉我却曾见过,那是江湖游侠常用的东西,兄长在给我介绍一堆奇药时曾告诉过我,这个能杀人于无形——我独对这一种印象颇深,因为这药有一股独特的茶香。   彼时景氏一死,要这样置我于死地、连我兄长也要拖下水的,只能是静妃。   所以我告诉秋禾:“你把里面的药粉倒了,瓶子洗干净晾干,然后把这个换进去,盒子放回原处。”   我交给她的,是用一方帕子包着的香饵。   那取了皇后和帝太后性命的香饵,我从长秋宫找到的东西。   .   静妃会把这些东西放到我宫里,只能是为了栽赃,我就顺水推舟地让她栽赃便是。她安插在宫正司的人会按她的意思去把这盒东西搜出来,却不会想到里面已不是她放进去的药粉。   我再度执起那瓷瓶,轻轻一嗅,露出了惊意:“陛下……”   “怎么了?”他看过来,我缓了缓神,道,“陛下可记得红药么……就是从前臣妾身边那宫女……”   他一点头:“记得。”   “她说她哥哥被迫给皇后娘娘下毒……”我惶然望了望瓷瓶,“直到她出宫前……她才跟臣妾说是往皇后娘娘的熏香里下毒……就是这熏香,臣妾和陛下同去长秋宫的时候臣妾见过!”我紧握着瓷瓶的手禁不住地颤抖起来,带着无尽的惧意,“这香味太罕见了……臣妾决计不会记错……”   在座众人神色俱是一凛。我当然不会是自己认下了给皇后下毒的罪责,哪怕这盒东西是从我宫中搜出来的。我有些恍惚地看向墨兰,嗓子因为恐惧而有些发了哑:“女官……你带人去查,长秋宫的香炉里……那些香饵没有清掉……”   他点了头,宫正司的人去得很快,回来的也很快。她们带了些许香饵回来,与瓷瓶中的一般无二。   我听罢结果后微微而笑,睨了他一眼,又看向静妃,笑意淡淡地讥讽道:“可见是静妃姐姐和景氏串供没串好吧?竟出了这么大疏漏。景氏那边供出来的是药粉,姐姐这边却给本宫安排了香饵。”   静妃面色一白。   她很快缓过了神,怒视着我切齿道:“你敢诬陷本宫毒害皇后……”   “诬陷?”我维持着微笑回视着她,心下有几分得意。我猜对了,帝太后之所以知道淑元皇后的事,并非静妃亲口告诉她的,是宏晅告诉她的。而宏晅之所以会知道,是因为他曾彻查过。其中一件重要的物证便是沈立身上的一封信,那信上只有寥寥数字,道是静妃逼他毒害皇后。   可那信实际是出自林晋之手,也亏得他大半夜的漫山去找沈立的尸体把信搁上去。   当然,那信上并未说是以熏香下毒,所以这件事才能拖这么久,留到今天和帝太后的事一起抖出来。   “静妃。”宏晅抬眼看向正欲质问我的静妃,冷笑一声道,“别忙着推卸。朕只问你,沈立何人?”   静妃陡然愕住,仿如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呆在那儿。宏晅又一声笑:“朕早就知道是你害了淑元皇后,一直没有问罪,全然是看在母后的面子上。如今你竟还来陷害敏宸夫人,你明知她是母后定下的皇后。”   在座宫嫔皆尽愕住,不可置信地望着这位位居从一品的静妃。她从前那么的贤良淑德,即便后来做了些使人瞠目结舌的狠事,众人的吃惊也敌不过今日……宏晅亲口道出她毒害皇后的旧事。   我垂着眼帘,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吁出:“其中错综,本宫不知。本宫只想说……静妃,皇后娘娘待你不薄,你怎么能对她下手……”   241   “荒唐!”静妃刻意地扬声笑道,“陛下,就凭一个死去多时的宦官、一个敏宸夫人身边的宫女和几颗香饵,陛下就觉得是臣妾害了淑元皇后么?焉知这香饵不是敏宸夫人后放进去的!”   我看着她的慌乱,自心底起了笑意,端详着她慢慢道:“所以……静妃你觉得,亦是本宫把那装着香饵的盒子放在晳妍宫里意欲嫁祸自己么?且还和景氏串通好了、安排个宫女来认这瓶子?最后却又怎么出了药粉与香饵对不上的岔子……咦?难不成只是本宫闲得无聊了,兜这么大个圈子哄在座各位姐妹开心?”   “你……”她滞了一瞬,俄而冷笑道,“本宫怎知夫人你什么意思?夫人也休要在这里套本宫的话了,本宫不识得这东西!”   “你不识得,晏然更不会识得。”宏晅静默道,“她方才也已说了,她是和朕一同去的长秋宫。如是带了东西要放进香炉,朕会不知道?”   这话虽是在旁人听来算得公正,我却知是有意偏袒了。那日他独自在淑元皇后的寝殿里待了许久,我却折去了别处。我若当真要做什么,他未必能知道。   宏晅睇了眼墨兰,问她:“还有什么?”   墨兰福了一福,道:“因着口供对不上,奴婢也不敢妄言这香是否出自于静妃娘娘之手。只是此香罕见得很,宫正司上下竟无一人识得,最后还是敬敏宸夫人提了个醒去太医院问了一问,才有个医女识得此香。”   当即传了那医女入殿,是陌离。她并未看过,如常一拜,曼声道:“陛下大安。”   宏晅轻一点头:“你说吧。”   陌离却道:“奴婢并不识得此香,只知其效用。常用此香可致人久病不愈、继而神思日渐不济,再之后……便大抵没命了。”她低着头,微顿又说,“不过依奴婢所见,这香断不能是敏宸夫人的。一则需久用才可致死,若是夫人回宫后再给淑元皇后下此香,淑元皇后是无论如何不会在那年除夕薨逝的;二则……陛下您看,宫正司从长秋宫取回来的香饵,显是焚过的。自然可说是敏宸夫人心思深沉、焚了一部分而做得更真,可奴婢听宫正司的人说,陛下和夫人是在淑元皇后离世后的第二年去的长秋宫,那时夫人正有着身孕,如若焚了这香,那孩子断断保不住……何况此香味道如此罕见,陛下若同在长秋宫,如何能不知道?”   便又是一片安静,人人都思量着她的话。她这番话虽则说得太头头是道,仿佛事先有所准备,但又确实让人挑不出错来。静默了须臾,柔修仪思忖着开了口:“你是说……长久使用此香,才会致死?”   陌离点了点头:“是。”   “那如是中途不用呢?”柔修仪追问道。陌离想了一想,带着三分不解回道:“那理应是能调养回来的。”   柔修仪的身子一颤,神色有些恍惚,扶住了案几才又坐稳,续言问她:“这香的味道可是……初闻时微微发苦、后面却又甜丝丝的……很是安神?”   陌离有些惊讶,点头应道:“是。”   “陛下……”柔修仪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宫娥急忙扶住了她,她一步步走到我们面前,脚下一个趔趄拜了下去,“陛下……您赐臣妾一死吧。”   宏晅一愕:“怎么了?”   “帝太后……帝太后……”柔修仪跪伏在地,静默了一瞬无可抑制地猛然哭了出来,“是臣妾害死了帝太后……”   “你说什么?”宏晅大惊,我与琳仪夫人相视一望也俱是愕然不解。柔修仪跪在地上,满脸的悔恨,一声声地哭着道,“帝太后用过这香……起先用了一阵子,后来有些时日嫌那香味太甜腻就不用了……可后来睡得不好,觉得这香安神效果甚佳,便又拿来用……”她闭着眼睛,哭声止也止不住,“臣妾不知道……不知道竟是这香……因是静妃娘娘孝敬给太后的所以臣妾半点不曾疑过……最后太后再用这香的时候都是臣妾亲手添的……陛下……”她哭得再说不出话,我带着几分惊意淡看着她。她是真的悔恨,并不是装的。   在我第一次把这香饵拿给她看、问她帝太后有没有用过这香并告诉她实情之后,她也是这般大哭一场,直恨自己粗心大意。   帝太后没白疼她,她实在是比静妃有良心多了。   殿里寂静到了极致,只有柔修仪的哭声不停地回荡着,一声声地使宏晅神色愈暗、静妃面色愈白。   柔修仪哭得累了,才又抬起了头,抽噎中,面上带起一缕凄迷的笑意:“是臣妾疏忽……竟全然没注意,用这香的那些时日,臣妾身子也弱了许多……殿里轮番值守的宫人也时常生病……”   听及此,琳仪夫人神色亦是一凛,侧首向宏晅道:“陛下……臣妾还记得,淑元皇后病时……也时有宫人觉着身子不适,臣妾为此还常调自己身边的人去服侍淑元皇后……”   “原来如此……”顺昭仪垂下眼帘,寒意涔涔地幽幽道,“轮流值守的宫人尚且扛不住,日日待在殿中养病的皇后娘娘和帝太后如何躲得过?”她抬眸,冷睇着静妃,“静妃娘娘,您为求后位加害皇后娘娘尚且情有可原,可帝太后……那是您的亲姑母啊!阖宫嫔妃挨个数一遍,她也是待您最好……您怎么能……”   琳仪夫人徐徐一叹:“许是因为帝太后认可了敏宸夫人作皇后吧。”   .   一声木器与地面撞击的巨响,众人都忙不迭地跪地不言。多少年了,我头一次见到他如此愤怒,当众掀翻了桌子。   若非要再数出一次作比,那还是九年前的时候……他因为祺裕长公主出嫁的事和皇太后起了争执,我进殿后看到满地狼藉。可即便是那次也不比今日,当时在他身边的不过是御前宫人罢了,如今却是阖宫嫔妃,还有两位外臣。   他是确实压制不住心中的愤怒了。   “静……妃……”他从齿间挤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我闻所未闻过的恨意,如若话语可以变成利刃,只怕静妃现在已然被割喉而亡了。   只短暂的安静之后,即是一阵惊呼,我忙抬起头,见与静妃离得进的几个嫔妃都已慌乱地起了身,却都不知所措。   他死死扼着静妃的喉咙,将她抵在墙上。静妃的面色愈发惨白了,这次却不是因为惊恐,而是因为喘不过气。   “陛下……”琳仪夫人惊惧不已地望了一望,定了定神道,“陛下息怒……”   殿中尚有跪伏在地仍不敢起身的宫妃,也皆忙不迭地低低求道:“陛下息怒……”   琳仪夫人顾不得礼数地上前去握住他的手腕,急劝说:“陛下总不能……总不能就这么掐死静妃!陛下您……”   静妃被他扼着,两只手不停地去拽他的手也无半分用途,我淡看着她,真想让她就这么被他掐死。迟疑一会儿,我终是起了身,到他身后复又敛身下拜,沉稳道:“陛下息怒。帝太后有遗旨、且静妃的父亲是您的老师,求陛下谨慎行事……”   分明地感到他身形一颤。却仍是没有松手,又过了许久,才缓缓地松了力。静妃身子一软倒在地上,没有人敢上前去扶她。   .   他冷冷地看着她,恨意未见分毫,直至他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他一声冷笑:“赵庄聆,朕暂且留你一命。今日的种种,两位大人都听得清楚,会遂你的意思让满朝皆知,朕会问问各位大人怎么杀你合适。”   过了很久,他无力地转过身去,背影带着无尽的痛苦与悲伤,一句简短的吩咐都显得那么艰难:“都退下。”   众人如同商量好了一般,谁也没敢出声告退,静默地一叩首退出殿外。静妃自是由御前宦官看押着回去了,我站在殿门口长舒了一口气,淡看着这些在离去时仍显是心有余悸的宫嫔们。琳仪夫人走到我身边,深叹一声朝殿里望了一望:“你是进去劝劝还是……先避一避?”   我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他仍是如刚才那般静默而立,我一喟,低低道:“我去劝一劝。”   我回到殿中,在他身后站了许久,才犹豫着开了口:“陛下……”   “晏然。”他转过头来,勉强地笑了一笑,“朕没事,你回去休息吧。”   我低下头,喃喃道:“晳妍宫还没修好,臣妾没地方去。”   他听了一声哑笑。   我走近他两步,在他面前垂首又道:“陛下笑了就好。事已至此……陛下生气也没用,静妃狠毒,已害了帝太后的命,若陛下再因此伤了身……”   下巴蓦地被他抬起来,他端详了我须臾,又笑了一声,无奈一叹:“话这么多,这样的事,从来都是朕劝你,现在可算轮到你劝朕了是不是?”   “……”亏得他心情差成这般还能这样调侃我,我嗔怒地一瞪,打开他的手道,“陛下不爱听就算了……”   他便将双手背到了身后,又凝视了我半晌,叹息间似有些许欣慰之意:“不用你担心,朕心里有数。”   242   帝太后死因被揭出后,宏晅下旨严审荷莳宫全部宫人,包括曾经服侍过静妃而现在已不在荷莳宫做事的也未能幸免。不仅如此,就连一些被发落去旧宫的人也被提了回来。阖宫都沉浸在一种紧张而肃杀的气氛中,每个人都在这种气氛中情不自禁地提心吊胆。   很少见宫正司这样忙碌,也很少见他眉宇间有这样挥之不去的阴霾。他的母亲死在他的嫔妃手里,而这个嫔妃本也是他母亲至死都想保全的人,还是他老师的女儿。   旁的嫔妃再不敢轻易求见,就连时时守在他身边的我,很多时候也不知该如何开解他。每当我想劝他的时候,往往不出三句话便成了他反劝我不必担心,强撑起笑容假作无事,直让我觉得如此这般只怕还不如让他尽情愁眉苦脸去来得舒服。   我甚至会希望……他可以在有些时候不要那么顾及我的心思。   .   帝太后的死亦不免牵涉柔修仪,只是他烦乱之下一时无心过问。墨兰忧心忡忡地来见我,说觉得柔修仪是个好人,是以她不敢擅自去问宏晅的意思,生怕他一怒之下当真把柔修仪赐死了。我与琳仪夫人思量片刻,最终是琳仪夫人做了这个主:“先禁足吧,等陛下冷静些再说。至于敬悦帝姬……”她斟酌着看向我,我莞尔颌首:“臣妾尽力。”   我便去见了柔修仪,告诉她我会好好照顾敬悦帝姬,也会为她说一说情,她只摇头苦笑道:“夫人照顾好帝姬便是,至于臣妾……到底是愧对于帝太后,若陛下当真要赐臣妾一死,臣妾也无怨言;反倒是他不杀臣妾,臣妾也要觉得无颜存活于世了。”   我听得心惊,生怕她想不开,急忙劝解道:“修仪别这么说。若说帝太后直至临死还念着静妃,又何尝不念着你呢?她最后还记得为你晋一晋位份、让你位列九嫔,便是希望你过得好。如今陛下把敬悦帝姬交给你,亦是为了循帝太后这份心思……如是陛下当真问罪也就罢了,如是没有,你自己可不能想不开。”   她沉默良久,轻喟着点了点头:“臣妾明白。”   我一时也不敢在宏晅面前提她,可目下我仍住在成舒殿,带着敬悦一同回去,宏晅自不免要问。谨慎起见,我让宫人暂且在成舒殿后头的若干宫室里为她寻了个合适的住处,平日里先不让她入殿去见,我每日去照顾着便是。   可只过了两三日,他忽地对我说:“你已有两个孩子,别再为敬悦累着。若不行,先将她交给良淑容去。”   他只字未提柔修仪的事,但话已至此,我却不能不提了。略一思忖,心中有些惴惴地缓缓道:“陛下……柔修仪并不知那香饵有问题,只是一心侍奉着太后,陛下就算要怪罪,她也罪不至死啊……”   他面色陡然一沉,我一叹又道:“若说静妃是帝太后心尖儿上的人,柔修仪也差不多了……陛下发落了静妃是禀公,可柔修仪……臣妾觉得帝太后若知静妃所做的事,也不会想让柔修仪收到牵连。这阖宫的嫔妃,帝太后只晋了几个人的位份,晋臣妾是因为陛下的心思;顺昭仪和良淑容彼时都有孩子在侧,唯独柔修仪,当时无子无女,帝太后还是想着她。”   他沉吟了许久,似乎对此如何决断很是矛盾。我的话也只能说这么多了,柔修仪这一命能不能留住,还是要看他的一念。   良久,他的眉头终是舒展开,长声一叹:“罢了,她也确是不知情。你送敬悦回去吧,告诉她不必多担忧。”   我顿时长舒了一口气。   .   宫正司的进展很快,审出了许多陈年旧事,譬如当年娆谨淑媛的事。宏晅看着供状冷笑涟涟,许久才森冷道:“先废了她的妃位,继续审;至于当年牵涉此事的宫人,一概杖毙。”   这件事,是我与他都无法宽容的。便是因为这件事,我与他之间生了那许多隔阂或误会,虽则后来一件件解开、当年的伤痛也在知道了他的不得已后而逐渐抚平,但那种痛,我们到底是清清楚楚地体会过了。   静妃,至此真真的一落千丈,阖宫上下,只好称她一句“赵庶人”了。   .   再审下去,解了我在整件事中的最大的一个疑惑——景氏藏了那许久、又有那么大的野心,甚至想过除掉赵庶人……何以在身陷宫正司之后又与她暗中勾结、咬死了是我毒害帝太后?   见了供状方知这实在是个很豁得出去的交易。自元汜那次那般恶语诅咒我与阿眉之后,宫中传得沸沸扬扬,宏晅亦是不快。一个皇子有了这样的事,日后就连争储位也要大受影响,就算赵氏再疼他,也不得不想到这些。景氏的皇四子便算是另一条出路,所以景氏宁可搭上自己的命也要拖我下水,为的是赵氏日后能扶持皇四子上位。凭借着帝太后在宏晅心中的分量、凭借着赵家相助,皇四子争位就要比从前容易得多了。   而若他当真能够继位,追谥景氏为后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我突然觉得,即便我身在宫中多年,看遍了各式各样的起起落落,很多时候也仍不明白有些嫔妃是怎么想的。为了一个死后的虚名,她竟能这样豁命去、不惜将亲生儿子交给别人当一颗棋子。   可惜,最后只是豁出了命去,她以为能按部就班走下去的事情却一件也未能成。   所谓世事无常,宫中更是如此。所以活下去才是最要紧的,活着,才有可能一争。   .   一日下午,宫正司的一切审讯忽地戛然而止。我在成舒殿后的凉亭里见到静默而坐的宏晅,问及原因,他告诉我:“赵大人病了。”   自是因为他女儿的事。   这当然难办,如若是其他任何一位朝臣,他都不必因此停下关于对帝太后之死的彻查。偏偏是赵大人,不仅是他的老师,还是帝太后的亲弟弟。若说他不彻查帝太后在天之灵会怪他;那么他此时不管不顾地查下去以致赵大人一死了之,帝太后更会怪他。   我微微凝眉,望着他道:“那陛下打算如何?”   他摇了摇头:“先去看看他再说。”   我央他带我同去。不仅仅是因为我想知道赵大人会怎么说,更因他到底是我父亲的挚友、是对我有恩的。此时他的姐姐病故、女儿落罪、他自己又病重,我总要去看看。   宏晅没有提前知会赵府,生怕扰了他养病,亦没有带太多的宫人同去。是以郑褚上前叩开门后,来开门的小厮愣了又愣才回过神来,慌忙跪行大礼、口道圣安。   我随着他走进去,环顾四周,心底一片凄然。赵府,我从小常来的地方。父母刚去的那些时日,我还在这里住了一阵子。只记得那时伯父伯母那么照顾我,赵庶人……我当时还叫她一声聆姐姐,她也还叫我阿宸。   时过境迁,那时的我与她,大概都没有想到有朝一日我们会斗得你死我活。我亦不知道,那个贤惠温婉的聆姐姐,有朝一日会变得那么狠,亲手要了她姑母的性命。   宏晅拦住了要前去通禀的府中侍从,带着我径直去了赵伯伯的房里。推开门,榻上那个人转过头来,定睛看了一看,忙要下床见礼。   “老师……”宏晅哑笑一声拦住他,“老师别在意,学生来看一看。”   言外之意,今日不是皇帝来见臣子,是学生来看老师。赵伯伯安心地躺下,看了看随在他侧后的我,很是认真地辩了一番才看清楚:“这是……阿宸么?”   我心里顿有一阵酸楚,垂首一福:“是。赵伯伯安。”   他又怔怔地望了一望宏晅,一声沉重地长叹间尽是懊恼与悔恨:“想不到啊……自以为一世尽忠,最后竟是愧对陛下也愧对老友,还让自己的亲姐姐也死于非命……”他气息不稳地粗喘着,“家门不幸……”   我忍着泪意端详着他,他比我印象中苍老了很多——自不是小时候的印象,而是偶尔在宫宴时见到的印象。   “赵伯伯……”我的声音禁不住地有些嘶哑,强自笑了一笑,劝道,“赵伯伯别这么说。当年若没有您,阿宸只怕活不到今日,更无缘和兄妹相见……父亲在天之灵必是谢您的。至于聆姐姐……”我咬了一咬下唇,“是她自作孽,怪不得赵伯伯。”   宏晅在他榻边坐下来,也含笑宽慰道:“是,老师没有愧对于谁,您安心养病便是,宫中之事……老师不必担忧……”   赵伯伯因在病中而有些昏暗的双眸陡然一凌,抬手有力地一握宏晅的手,声音犹显得虚弱却不失气力,刚欲开口,目光落在我身上却有一滞。   “陛下。”我低垂下眼帘,沉静一福,“臣妾去看看伯母。”   .   退出殿外,几个候在外面的侍从朝我见了礼,我让他们带着我去见伯母。一路上,我止不住地去猜他们会说些什么。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件事于宏晅、于赵伯伯而言都是‘家务事’,却也是引得朝野上下都为之哗然的大事。   243   赵伯母见到我时,也颇有尴尬之色,我委实觉得她不必如此。我与庄聆的恩怨,只是我们二人间的事,我从没怪过他们。   她的憔悴比赵伯伯瞧着更加分明,幽幽长叹了一声,摇着头道:“没想到……悉心教导出的女儿,竟会做出这样的事。妾身还道她在宫中与夫人处得甚好。”   我苦苦一笑:“阿宸也颇感意外……”   她又是一声长叹。   .   各自沉默半晌,她犹豫地看着我,问道:“陛下他……打算如何处置?”   不管庄聆做出怎样的事,她的母亲总还是会担心她的。我轻轻一喟,如实道:“阿宸也不知,陛下大抵在和赵伯伯商量此事。”   她面色陡然间一片惨白。   我望着她的神色有些许的疑惑不解,再见到宏晅时,方知她为何如此。她到底是比我更加了解赵伯伯的,宏晅告诉我说:“老师亲口告诉朕,不可姑息养奸。”他沉声一喟,“只求朕给她留个全尸。”   我闻之默然。许久后,才轻轻道:“伯父和伯母……没有别的孩子。”   “是。”他凝肃道,神色间亦有几分不忍,却终是未再说什么。   无论是为了给谁一个交代,庄聆都留不得了。   .   在宫外的那两年里,我很少去想庄聆、去想婉然,甚至很少去想他。因为那时候,一想到这些人,便是一阵痛彻心扉的痛。但偶尔想起她与婉然,心痛之余,还有咬牙切齿的恨意。   是以我曾经万分的笃信,我一定要让她们不得好死,一定要让她们死得极尽痛苦。但……在婉然死的时候,我就已很清楚,我做不到。   杖毙,在御前宫人特有的“照顾”之下被缓慢地杖毙,应算是我期待已久的必要让她痛苦的死法。可那个时候,我在成舒殿里哭得几乎体力不支。   如今轮到了庄聆……我知道我承受不了。   所以我没有再去多说什么,加之赵伯伯恳请宏晅留她全尸,她的收梢,便是宫中最常见、最体面的死法了。   赐死。   白绫三尺、鸩酒一杯、匕首一把,她任选其一,便能结束自己的性命。在她的滔天罪行之下,这样的死法可说是便宜了她。   .   心知这个时候,差不多是郑褚奉旨带人去给她送那三件东西的时候。我在月薇宫里浅啜着琳仪夫人亲手沏来的茶,笑吟吟道:“姐姐,打个赌么?”   她抿唇一笑:“赌什么?”   “赌赵庄聆必定不肯就死,定要求见陛下。”我衔笑道,“赌一个月的例银。”遂看着她,等着她开口。   “嗯……”她垂眸沉吟了一瞬,“这赌没意思,妹妹你明摆着先押了必赢的那一头,等着本宫输呢。”她说着又有一笑,“妹妹不就是为了这个避出来的?”   我笑而不答。我确是因着这个避出来的。她一定会有所挣扎、一定会再求见宏晅。所以我在那儿守着干什么?让她见就是了,反正她说什么,宏晅也不会听了。   后宫上下都在等着她死,满朝文武也在等着她死。   琳仪夫人思索着,执起茶盏抿了一口:“赌个别的吧。本宫赌她不仅会求见陛下,还会想见你。赌两个月的例银。”   “见臣妾?”我轻一哂,“只怕她此时最不想见的人就是臣妾吧。”   然则片刻之后到了月薇宫的宦官端端地向我证明了,琳仪夫人是对的。那宦官垂首恭肃道:“敏宸夫人,赵氏要见您,陛下说看您的意思。”   我遂看向琳仪夫人,笑而琢磨道:“见不见呢?”   琳仪夫人悠哉哉地又品了口茶:“看你的意思。”   .   还是见吧,看在她曾经对我好过的份上,看在我父母刚去时……她曾悉心开解我的份上。   我到了荷莳宫,她被禁足在那儿。虽被废了妃位,但在这段日子里,她的吃穿用度仍是按着婕妤的位份给的,算不上亏了她。   当然,那是宏晅看在帝太后和赵伯伯的份上。   我踏入正殿,她面前的案上放着一只檀木托盘,里面有三尺白绫和一杯鸩酒,却并不见那柄匕首。   她抬眼看了看我,又觑了觑面前的位子:“喏,坐吧。郑大人怕我伤你,已把那匕首撤出去了。”   我移步过去落座,静默了片刻,她端详着我说:“瞧着心情不好么?”   我微微一笑:“是,刚和琳仪夫人打赌打输了,两个月的例银没了。”   她轻声而笑:“陛下还会少你这两个月的例银么?”   我不言。   她淡看着我,接着给我倒了茶。我自然不会去喝,我与她之间早已没了半点信任可言,如今她要死了,谁知她会不会拖我垫背?   她见状抿起笑意,自顾自地喝了一口:“是,你现在位居夫人,这婕妤所用的茶,怎么入得了你的眼?”   我凝神一瞬,缓笑着执起那茶盏,目不斜视地笑看着她,手向旁伸去,将盏中茶水尽数倒在地上,继而颌首莞尔道:“姐姐心思通透。婕妤所用的茶,确是入不得我的眼了。姐姐忘了么?当年是姐姐亲手把宁婕妤逼出了宫。”   她羽睫一颤,扫了一眼我身旁不远的那一地茶水,凝眸笑道:“只恨给了你回来的机会。”   我按捺着心中的轻震,笑意不变地回视着她:“是啊,斩草须除根,我还以为姐姐最是明白这个道理。”   她一声轻笑。   我端看着她这般无所谓的神色,幽幽道:“前几日,我和陛下一起去看了赵伯伯。”   她的笑意终是黯了下来,兀自扯了一扯嘴角也再也笑不出,问我说:“他们怎么样……”   “赵伯伯这把年纪了,如此一病,姐姐觉得能如何?”我毫不留情地反问她,观察着她面上抑制不住的痛苦,却始终无法寻到哪怕半丝半毫的悔恨,不觉狠然道,“赵伯伯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儿!”   一声嘶哑的笑,悠悠长长地从她喉间漾开,仿若压抑许久的情绪从心底倏然爆发开来一般,我淡看着她这样笑了许久,直到眼角流出了泪来:“我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她摇着头道,“我是为了赵家……赵家没有儿子,甚至连别的女儿都没有,只能靠我……我只想和姑母一样,有一天坐在那万人之上的位子上,也算让赵家荣极一时。”   “你该知道赵伯伯从来不图这些!”我断然道,她抬眸看着我,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我知道……但我想为赵家图这些……”   她平静了几分,神色略显迷离,目光直飘向殿外,生硬笑道:“从我嫁给陛下那天起,我就在想……凭什么我只能给淑元皇后作随嫁媵妾。我的家世只比她好不比她差……好,这是先帝定下的婚事,我认了。可连萧雨盈也压我一头……姜雁岚仗着皇太后也始终比我高上半品……”她又一声笑,“后来我才想明白……那和先帝、和皇太后关系都不大,那是因为萧家和姜家都还有别人在朝中为官,唯我赵家……只能靠着父亲。”   我深深沉下一口气,她目光微凌地看着我:“你觉得很奇怪么?我只是不服,同是贵女,我凭什么进了宫就要比她们差一截……我没有兄弟能替我争,我就自己争。我本想自己除掉萧雨盈和姜雁岚的,可你出现了……你帮我解决了一切。她们在宫里那样的分量都被你除掉了,日后……我如何还能压得住你?”她冷涔涔地看着我,眉目间犹有一股世家贵女的傲气,“难不成我赵庄聆前脚输给了萧家姜家、后脚还要败给你这个从奴籍赦出来的贱婢么?”   我听着她寒森森的话,回以轻轻的一声笑:“姐姐真是泾渭分明……这么多年,赵伯伯都还拿我当挚友的女儿看,在姐姐眼里,却只记得我被没入奴籍那回事。”   “不该么?”她讥讽地笑着,“人总要认命,你在奴籍的那些年……你否认得了么?”   “否认不了。”我随意地轻言道,“也没想否认。我在奴籍的那些年,遇到了一个待我很好的人,且那个人现在是我的夫君,而我也要真正成为他的妻子了。”   “你不用拿圣宠来激我……”她蔑然道,我轻笑着打断她的话:“我没有激姐姐。我只是想说,现在是姐姐该认命的时候了。我会安安心心地受封皇后,姐姐也该安心上路了。”   “我要见陛下。”她面容上闪过一缕厉色,又嫣然笑道,“在你来之前,我已经劳郑大人去请了,大概要不了多久就回到。”   “那看来我可以找琳仪夫人讨回一个月的例银?”我一笑,覆下眼睫,又缓缓说,“不过……姐姐不必等了,陛下厌极了姐姐。早在被废黜前,他就已懒得多看姐姐一眼了。如今……我想他是不会来的。”   “他会的。”她唇畔略过一缕魅笑,凝神端看着我,眼底有一股让我觉得很不舒服的意味,“他一定会的。”   听上去……她竟是有万全的把握一般。如此的自信让我生了几分疑惑,凝视着她淡然笑问:“所以……姐姐是想我陪你等么?”   她轻声笑说:“自然,有劳夫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3」∠)_阿箫躺倒任调戏【←泥垢了!】   _(:3」∠)_今日第三更~~庄聆要干什么呢?   推基友的穿越文~~~求戳求收藏哦!_(:3」∠)_她也很勤快~给她一个顺利开V的机会~她能用更新量撬起一个阿箫【严肃脸】   【文案】   杂技团的台柱子少女,却穿越成了随军营妓。   好巧不巧,穿越第一天就被大将军包养。   大将军表示:爱上一匹野马,我家里也有草原。   董小姐,你嫁我可好?   温馨提示:双处,基本上1V1,HE。认真恋爱文。   244   我与她一起等着,她看着我,面上那一缕飘渺的笑意始终都在。那笑意里暗含着几许玩味,生让我有了一种错觉,让我感觉……我似乎是被她盯上的猎物。   宏晅果然来了,且来得很急,进门间轻唤的一声“晏然”使我回过头。这有些焦灼的口气让我一愣,看了一看他才起身一福:“陛下安。”   “呵……”身后传来静妃一声冷然的轻笑。感觉她的视线绕过我,径直看向了宏晅,“陛下,何必这样着急?臣妾只是想告诉敏宸夫人些事情,又不是想要了她的命。”   她说着,齿间有清晰的蔑意。   “送敏宸夫人回去。”宏晅侧首吩咐道,宦官刚要踏进来,庄聆便冷笑道:“陛下别犯傻,臣妾若是要说,必定比她离开的快。”   宏晅在殿门口凝视我们须臾,才举步继续走进来,敛衣在她跟前坐定,沉然问她:“你要什么?”   庄聆反问他:“臣妾还能要什么?”   宏晅默了一瞬,即道:“什么都可以,朕给你。”   直让我心中一惊。太奇怪了,出了什么事?庄聆一个将死之人,宏晅为何突然对她转了态度?难不成……庄聆当年有本事拿住我的把柄,如今还抓了他的把柄么?   我看向庄聆,她在听到这句话后垂眸沉思了一会儿,衔笑问他:“那臣妾要您赐琳仪夫人一死,可以么?”   琳仪夫人?我一愕,宏晅神色未动地抬了抬眉:“为什么?”   竟不是直接拒绝?   “嗯……”庄聆蕴起笑容,凝思道,“因为当年随淑元皇后嫁入潜邸的嫔妃,只剩下她和臣妾了,如今臣妾也要死了。”   我闻言冷声笑道:“你想拉琳仪夫人垫背?”   “不可以么?”她抬头笑看着我反问一句,遂又看向宏晅,“淑元皇后、瑶妃、韵淑仪、方贤妃都去了,臣妾马上要去找她们,何不让琳仪夫人来一聚?”   “你疯了……”我冷睇着她,话语森冷不已,“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怎么能……”   “我为什么不能?”她温和地笑着,似乎在说一件无关杀戮的简单小事,“反正答不答应是陛下的事,我只不过按着自己的心思提出来罢了。他若应下,自然有他的道理,怪不得我。”   我在她这般毫无悔改之意的轻描淡写中滞了片刻,坐到宏晅身边不解地低道:“陛下……您在犹豫什么?当真要赐死琳仪夫人不成?”   “晏然。”他抬手阻断我的话,目不转睛地冷看着她,“其他的呢?”   “没有了。”庄聆长缓了口气,“就这一件。陛下若答应,就传夫人来,臣妾看着她死了,立刻就死,一句废话也不多说,可好?”   宏晅一声轻笑。   庄聆抬了抬眸,面上的一缕笑意愈发显得意味深长起来:“陛下不肯么?陛下要思量思量,敏宸夫人和琳仪夫人……孰轻孰重?”   竟还和我有关?我蹙眉看着她,她却并未看我,闲闲地又抿了一口茶,对我说:“你别问,我现在只等陛下的回话。”   “反正陛下心里又没有琳仪夫人。”她轻缓道,“从前指望着她帮您管六宫罢了,如今敏宸夫人都要作皇后了,陛下干什么非留着她?”   她一哂:“陛下您比谁都清楚。如今的六宫,您除了敏宸夫人外,对谁都无所谓。臣妾想拉一个您无所谓的人黄泉路上做个伴、留下您在意的人,不可以么?”   她垂下眼帘,那长长的羽睫低覆着,使得面上那一缕浅笑看着很是温婉,就如曾经惯有贤名的她。   她说:“陛下,您想清楚。晏然回宫这么久,好不容易和陛下两情相悦了,也在姑母的帮助下要当皇后了……为了这么点事,值得么?”   我含怒一笑:“我的后位,岂有琳仪夫人的命重要?”   庄聆回以一笑,说:“那是你这么看,陛下心里可未必这么想。”   我再度看向他,他视线低垂着,面色铁青。他分明是不愿赐琳仪夫人一死,但看他这般的神色与沉默……我却忍不住地觉得,他可能真的会那么做。   “陛下……”我轻唤了一声。   没有反应,我踌躇一瞬,又道:“陛下……”   还是没有反应。   庄聆笑问:“陛下在担心什么?琳仪夫人在陛下心里根本没法和敏宸夫人一比,陛下是怕肃悦大长公主怪罪么?嗯……这倒也是个原因……”她说着抬手按了按太阳穴,似是在替他思索如何是好一般,俄而复又笑道,“似乎是不好办呢……陛下若跟大长公主说是臣妾逼陛下赐死她,大长公主必定会问臣妾究竟是拿什么相要挟的。陛下若不说,大长公主会记恨陛下一世;陛下若说了……她就会记恨敏宸夫人一世。啧啧……”她摇了摇头,话锋一转却又道,“不过那不是臣妾要考虑的事,臣妾只问陛下,答应,还是不答应?”   我心底疑云渐起,看一看她,又看一看他。只觉他们之间藏着什么惊天大事——至少于我而言是惊天大事,关乎我与宏晅的关系。所以宏晅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他自是不想赐死琳仪夫人,但又实在不能让庄聆说出那件事。   此时我很想说一句“陛下不必担心,不论是怎样的事臣妾都不会怪陛下”来打破这僵局,但这想法只在脑海中转瞬即逝。我知道,这想法太天真了。庄聆会拿来要挟他、并且确确实实要挟住了他的事情,决计不会是小事,我从心底无法保证自己如知悉了那件事后,能不能真的不在意。   只在摒弃那一闪念的同时,我清楚的明白,我是不想知道那件事的。不管它是怎样的大事我都不想知道。也许在我知道后,它真的会让我与宏晅再度产生隔阂,那就让我这样自欺欺人下去。因为从他的斟酌与犹豫中,我已看到了他的在意,那么那件事就让它过去吧……他不主动同我说,我断不会去问。   他已沉默了很久,庄聆终有嫣然一笑:“陛下既然狠不下心,那臣妾告诉敏宸夫人那事便是了——于臣妾而言不过一句话的工夫,臣妾也狠得下心。”她说着看向我,端详了一会儿,却又转向他,思忖着说,“不过……陛下您说,她听后若是支撑不住、一死了之了怎么办?”   他眸色一凛。   .   “赵庄聆。”沉稳的女声低低传来,我讶然望去,看着琳仪夫人威仪不减地走进殿里。宏晅也转过头去,神色中亦有惊意:“你怎么会来?”   “陛下大安。”琳仪夫人垂首一福,款款道,“赵氏差人去请的,说想见臣妾一面。臣妾便来了,到了才见陛下也在、敏宸夫人亦未走,一时就没有进来。”   言外之意,方才庄聆的那些话、宏晅的那些犹豫,她都听见了、看见了。   宏晅眉心一跳,俄而缓缓道:“朕不会赐死你,你回去吧。”   我也这么觉得,若说他方才在思量要不要赐琳仪夫人一死,倒不如说他是在思索其他解决办法更可信。   “陛下别急。”琳仪夫人笑劝了一句,施施然坐下,笑盈盈地看着庄聆,“你不是想要本宫的命么?本宫知道你这心愿了。”   庄聆哂笑,淡泊道:“那臣妾方才的那些话就没白说。”   “你果然是说给本宫听的……”琳仪夫人哑声一笑,“赵氏,你比本宫想象中更会拿捏人的心思。”   “夫人谬赞了。”庄聆笑而一叹,“算不得臣妾会拿捏心思,只是这么些年,夫人您的心思太明显了。但凡细心点的人都能瞧出来,您还偏要在他跟前藏着掖着。您也是的……好端端的一个郡主、大长公主的亲生女儿,不好好的嫁人为妻,偏来宫里蹚这浑水。”她轻一笑,“真是傻透了。连臣妾都替您觉得不值,到头来,您还比不过她一个从奴籍赦出来的人。”   “没什么值不值。”琳仪夫人长舒了一口气,“人么,都有爱和恨。恨大抵都有个由头,爱却可以是说不清楚的。莫说陛下那么喜欢她旁人看不明白原因,本宫这份心思……连本宫自己都不知道原因。不过这么多年过来了,本宫从来没后悔过。”她说着低下头,好像在抚弄着什么,“赵庄聆,你才是傻透了,这辈子都没有过爱和恨,这辈子都只是在算计。”   倏尔间,眼前一道白光划过,挑起了一阵尖锐的惊呼。待我定睛看去,那柄匕首已刺进琳仪夫人胸口,在她杏黄色的交领上襦上,沁出了一圈殷红的血迹。   宏晅托住她,仍有短暂的怔然,一瞬后方道:“你何必……”   “臣妾想让陛下和晏然好好过下去。”她伏在他怀里,轻轻蹙着眉头,却又有一缕清浅的笑意,“这辈子是我傻,但我没有后悔过……”   “夫人……”宏晅有些无措,她伸出手来够向他的脸:“陛下是不是至今都在奇怪……我一个先帝亲封的郡主,到底为什么要甘心为妾。”她轻轻一笑,“陛下曾经甚至像提防其他有外戚的嫔妃一样提防臣妾……”   她的气息逐渐不稳了,声音也低下去。一片安寂中,我听到她清清幽幽的最后一句话:“十四岁那年清明,城外踏青……表哥说我眉心钿画得别致……后来的许多年里,我一直画着眉心钿,表哥却……再没有看过。”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说要看琳仪夫人番外的菇凉……这回是不是更想看番外了(托腮)】   245   琳仪夫人死了,就死在我眼前,突然到我久久回不过神来。往后再发生了什么我也并不清楚,只依稀记得宦官扶着我出了荷莳宫,径直去了成舒殿。   我一整个下午没有见到宏晅,一面也没有。   那个下午,我听说庄聆死了,是在琳仪夫人死后,宏晅终于强要了她的命。   整件事,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直到晚上,宏晅回到成舒殿来,我才惊觉了哪里不对——他的神色太平静了,就算他再不在意琳仪夫人,这样的神色仍是太平静了。   很阴沉,却没有半分痛苦,至少我找不到半分痛苦。就连在荷莳宫时都是,他在庄聆面前权衡的时候,明明是关乎一个人的生死的事,他却那么如常。   “陛下……”我走到他面前,从容不迫地问他,“今日之事……是怎么回事?”   “赵氏要说的那件事情朕不想让你知道,但朕本不知道她也知情,待她差人来告诉朕的时候,你已经在她殿里了。”他慢条斯理地对我说完,幽幽一叹,“朕也没有办法。”   我端详着他的神色半晌:“陛下有事瞒臣妾?”   “是。”他一点头,“但那事……”   “臣妾说的不是赵氏逼死琳仪夫人那事。”我犹自看着他,“其他的呢?”   他神色一黯。   .   那晚,他带我出了宫,马车缓缓驶出皇宫,却没有驶出皇城就在一座府邸前停下。   大长公主府。   宦官上前叩门,来开门的却是郑褚。他揽着我进去,跨过门槛便问了郑褚一句:“如何?”   郑褚应道:“无大碍。”   他点了点头。   宦官引着我们绕过庭院和一间间房屋,到后面的一座小院前停下,躬身请我们进去。   他望一望院门又看一看我,露出了笑意:“别吓着。”   “……”我心底有了个荒谬的想法,荒谬极了,让我自己都没办法相信。   推开院门,方听见房中传来一阵笑语,他带着我径直往西厢房走去。没有叩门,推门而入。   房里安静了一瞬。   我看着眼前的场景愕住,直到芷容走到我面前:“长姐?来坐。”   我随着她走过去,惊疑不定地望着榻上那人。怎么那荒谬的想法竟是对的?这又是怎么回事?   “琳……琳仪夫人。”我有些的声音有些哑,看了她许久,仍缓不过神来。她今天分明已死在了我眼前,可眼前这个人,分明就是她。   我茫然地看向宏晅。   他不太自在地咳嗽了一声,解释说:“前几日……姑母刚好有事求朕,今日赵氏闹出这出……朕就……借来一用。”   琳仪夫人的胸口确实受了伤,依稀能看见点血迹,却远不至死。她浅浅笑着喝着碗中的汤药,说:“也亏得赵氏一味的自信,觉得什么都办得成。”她说着转向宏晅,微有一声叹息,“不过,我今日那些话……都是真的。从前没跟陛下说过,今日觉得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所以……”   宏晅一颌首:“朕知道。”   她又说:“但求陛下和晏然过得好。皇长子……陛下不妨也交给她吧。皇后,母仪天下,抚养嫡长子在情理之中。”   宏晅点了点头。   琳仪夫人说:“今日……还多谢陛下。”   宏晅哑笑摇头:“一直是朕该谢你。”   我几乎听不懂几句,又觉不该打断他们的话,便忍着好奇静默着听着。   他们说完后,也各自默了一会儿,琳仪夫人抬眸看向我:“晏然。从今往后,你是敏宸夫人、是皇后,我只是楚晗。帝太后临死前,曾嘱咐我帮你,但我……也挺想换个活法。”她哑声一笑,“你也许并没有我对陛下那份莫名的感情,但……”她好像不知该怎么说了,一叹,只道,“你们好好过就是。”   .   离开大长公主府后,宏晅才得空跟我解释整件事的原委。一时没有坐马车,他挽着我走在夜晚静谧的皇城中,轻声一笑:“姑母说,总之朕眼里也只有你一个,不如放楚晗走。”   放一个宫嫔走……我惊讶于大长公主会提出这样的要求,继而更加惊讶地望向他:“陛下答应了?”   “为什么不答应?”他反问我,“六宫搁着,朕专宠你一个,时不时就要遭人议论,你麻烦也多;若是人少了,朕理直气壮不是?再说,楚晗她……”他回过头望了望大长公主府的方向,“确实是朕亏欠她太多。她所在意的,朕给不起。”   她在意的始终是一份真心,他给她的,是夫人的位子。   就和淑元皇后一样。   他沉了一沉,又说:“但姑母也觉得,平白放个嫔妃出去,太不合规矩。议论决计少不了,反添了麻烦,于楚晗日后的生活也无益。近来为着赵氏的事,朕正没心思琢磨这个……赵氏就给了朕这个机会。”   他清冷一笑:“她以为自己做得聪明。先引你去、再叫朕去、最后请琳仪夫人去……时间都算得颇准。却忘了要紧的一样,皇宫里,到底还是朕说了算。”   我听得一奇:“陛下知道?那陛下怎么知道她想要琳仪夫人的命?神机妙算不成?”   他淡淡瞥了我一眼,挑了挑眉:“没那个本事,她直言说过。她说当年嫁入潜邸的几人,她必定是活到最后的那一个。”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庄聆真正要见的人不是我,是琳仪夫人。撤走那把匕首,大抵也不是怕庄聆杀我,而是怕她在琳仪夫人来后亲自动手,当真取了琳仪夫人的命。   我越想越觉得有些心惊,摇了摇头说:“太悬了……陛下也太冒险,都说狗急跳墙,陛下就不怕闹出什么不可控制的事……”   “能有什么不可控制的事?”他轻笑一声,“就算她真动了手也不怕,殿里殿外的那些宦官,随便挑一个出来,一只手就能了断了她。”   “……”我只好瞪他一眼表示认输。   他悠悠一吁,又道:“不可控制的……顶多就是朕猜错了她想要什么,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何况那时朕知道她已差人去请了楚晗,实在不觉得自己猜错了。”   我点了点头:“嗯,老谋深算。”   他蹙了眉头:“这可不算个好词,换一个。”   我“嘁”了一声:“臣妾读书少,想不到了。”   “……”   遂静了一会儿,我问他:“那琳……楚晗姐姐去哪儿?”   “先去凌合郡王的封地,然后就随她了。”他一笑,神情轻松,“其实她在宫里这么多年,出了锦都,认识她的人并不多,她并不需要刻意避着谁。她若不愿意在大燕待着想出去走走,朵颀在那边都给她安排好了,不过……”他蹙起眉头看着我,“朕从前的宫正明显在宫外玩野了,还想带着楚晗学坏?”   “怡然?”我一愣,“她怎么了?”   他停下脚步,叉臂看着我:“你知道怡然现在想跟你哥哥去当游侠么?”   “……”我点了点头,“似乎知道一点……”   “嗯……她还想‘蛊惑’楚晗跟她一起当女侠去来着。”他悠悠道,“简直太给游侠添乱了……”   “……”简直无言以对。   .   再回到宫中的我,心情一片晴朗。我早知楚晗对宏晅一心一意,却没想到她能有这样一条出路。虽则宏晅到底也不爱她,但……这于她而言也算是很好。   宏晅好奇于我如何知道这其中另有隐情,我毫不委婉地直言告诉他:“装得不像。”   被他一拳敲在额上。   .   宫中开始筹办丧事。琳仪夫人的和静妃的。   庄聆……宏晅还是看在赵伯伯的面子上,追封她做了静妃,葬入妃陵。只可惜,她以为能给她垫背的琳仪夫人只是一具空棺入陵。   待得人死后,方知她生平如何。两处梓宫,琳仪夫人那边几乎日日有人吊唁,静妃这边却香火稀疏。   因此我得以站在静妃棺前沉思,许久都无人来打扰。时至今日,我都不愿相信我与她反了目、她已死了……   因为儿时的一切都还那么清晰,好像就在昨天似的。可是……我与她的反目、与她的你死我活也都已经发生了,同样挥之不去。   “聆姐姐……”我低低呢喃了一句,带着一声无奈的笑,“到了昨晚,我才蓦地想起……荷才人她跟我说过,在我待嫁之时,你曾同陛下开玩笑说既然舍不得我嫁,不如纳我为妃……我想了好久,不知你是真的在说笑,还是从那时起就有你的算计。不知你……是不是那时就想着我能帮你一起除掉瑶妃和韵淑仪。”我凝神望着棺木摇了摇头,“也没来得及问问你。不过也无所谓了,这么多事都已经发生了,你想除掉的人一一死了,唯独没能除掉我。我得承认,你不是败给我,我的心思到底比不过你阴毒,你是败给了陛下的心。”我长长的一声叹息,“那件事……我就当你是全然在说笑吧,这样至少……我可以觉得,在我初晋封的那两年里,宫里还有个真心待我的姐姐。还是谢你,在我在后宫最孤立无援的那两年里,始终帮着我。”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刷了一下后台才发现自己设错时间了!!!我想设下午三点……也就是……15:00……   不知怎么……就敲成了13:00……   可能是……昨晚……脑子……进水了………………………………   _(:3」∠)_第三更大约还是在十点到十一点间吧——这个真不是我非要那么晚更,是因为第三更都不是头一天码好的……要当天码   荷才人跟晏然说庄聆和陛下开玩笑让陛下纳她为妃那段……在第四章……【好久远】   246   有了楚晗为例,我想起了秋禾从前求我的事。   放她出宫。   从前我只觉得这事是全然行不通的,现在看来倒并非如此。诚然,那些采选进来的贵女是不能走这条路的,人多口杂,她们一个个都出了宫,势必瞒不住……那还了得?   但秋禾可以,她没有其他势力纠葛,我也相信她不会往外说。   还有……芷寒。   .   我没有半丝隐瞒地将自己的心思告诉了宏晅,自是略过了秋禾曾主动提出要走一环不提。我只说:“陛下带她进宫,是因为她跳相和大曲时让陛下想起了臣妾;臣妾现在就在陛□边,陛下何必把她拴在宫里……”   他几乎没怎么思索便允了,笑了笑说:“等楚晗和静妃这阵子过了,朕着手安排。”   “还有……”我低头喃喃道,“还有芷寒,她当年进宫是为了陪臣妾,如今……兄长和阿容也都找到了,陛下也从不曾碰过她,可不可以……”   他沉然一笑:“这个已经安排好了。”   “……”我抬了抬眼皮,“又不告诉臣妾?陛下是不是还打算让芷寒假死一回吓臣妾一死?”   “这不是还没来得及跟你商量。”他理所当然道,“哪知你心思动得这么快?朕还以为你好歹得等做了皇后再问朕这事儿。”   ……倒又是我不对了。   “不过还有件事……”他凝视着我斟酌道,“朕听说……芷寒曾经和静妃走得很近?”   我闻言凝滞了一瞬,俄而摇了摇头,平缓道:“都过去了。”   他便没有再问。   .   去与芷寒说这事的时候,我的心情复杂不已。我明知她心里爱慕宏晅,她想就这么留在宫里,看我们过一辈子。   可……不管怎样,这都太残忍了。也许让她看不到他也是一种痛苦,但出宫之后,她有兄长、有阿容,也许还能再遇到一个真心待她好的人,这种痛苦会逐渐被消磨、减缓。   但她若是不走,日日只能这样看着,实在是一种不眠不休的折磨。   我平缓地与她说完此事,包括琳仪夫人的种种。她听得亦是平静,沉默了须臾,轻轻道:“那我……还能见得到长姐么?”   我衔笑告诉她:“你不能进宫,但我可以去见你。”   她点了点头。   良久之后,她说:“多谢长姐。”   我心中一松,凝睇着她从容的面容,轻轻问道:“不怪我么?”   她摇头,抿起笑意,亦是松了口气:“我是爱慕陛下,觉得每日能见一见他都是好的。但……能重新活一次也不错,与其当一个有名无实的宜贵姬,不如去做实实在在的晏芷寒。何况……这几年来我与他也处得尴尬,当年我求宠的事,他不提、我不说,但心里到底都知道,总是有些别扭的。”她望了望四周,又轻声一笑,“所以陛下才让我住到这霁颜宫来,瞧着不错,却离成舒殿最远。”   她想见他,他却很是刻意地避着她。我回宫后他不止一次地要我把元沂带回来,多半也和这有些关系。   .   我又去见了秋禾。进入她的小院时,她正练着舞。乐师们见我进来要停下见礼,我忙示意他们不必,继续让她跳就是。   相和大曲,素来要数人齐舞才跳得出气势,但看她的舞姿,也别有一番雅致。她一身大红的短曲裾水袖舞服,随着乐曲舒展着身姿,足下踏出的鼓点半丝不紊。   好看极了。这如火一般的女子,难怪不愿被束缚在这宫中。   这样的女子,性子格外的开朗些,又有着一技之长。能以歌舞为所长的人,心里多有着几分清高……我不禁想起了很久以前的岳氏,岳凌夏,那个名动煜都的歌姬。我至今不知她为何会放下她的骄傲进宫,最后死在这深宫里。但即便是心甘情愿留在宫中的岳凌夏,也是和其他宫妃不同的,她敢于去争、敢于无所顾忌的嚣张,甚至敢于在将死之时奋力一搏……行刺。   她们,到底是和这后宫格格不入的。   .   我闲闲地倚在月门边看了她很久,看着那火红的水袖扬起又落下,直到一声预示着结束的沉沉鼓声从她脚下踏出,方衔笑抚掌,笑说自己来得真是时候。   “夫人大安。”秋禾一时没来得及从鼓上下来,端然在上面朝我一福。见我未带旁人,她也挥手命一众乐师退下,欠身道,“夫人可是有什么事么?请里边坐。”   我到她正厅中落座,隔着一张漆案面对着面,我告诉她:“我跟陛下说了你从前求我的事。”   她一惊。   我笑续道:“陛下答应了。”   “真的?”她惊喜不已。我点了点头:“是。但要等琳仪夫人和静妃的事过去一阵子再说……也许要等到我封后之后。”   她激动得说不出话,几乎就要哭出来,双手紧紧相握着,口不择言:“太好了……太好了!能等夫人封后也好,我也想拜见新皇后呢!”   我笑看着她的喜悦,因为静妃的死而复杂了许多日的心绪逐渐平复下来,缓缓道:“愿你在宫外过得好。”   她点点头:“多谢夫人……”   秋禾高兴了许久才又平静下来,想了一想,却是问我说:“夫人便想就这么做这个皇后么?”   我不解地看着她:“为什么这么问?你知道陛下待我很好。”   “没什么……”她耸了一下肩膀,“我只是一直不明白嫔妃们的心思。在我看来,这后宫自始至终就是个待不得的地方,不管有怎样的位份、不管陛下待你怎样……”她说着自己也是一笑,“罢了,人各有志,我觉得不好,夫人自有觉得好的理由。所谓……我非鱼,不知鱼之乐。”   “嗯……是。”我思忖着颌首,遂又蕴笑,坦诚道,“不过让我觉得留在宫里值得的,也并不是位份。我在乎的不是这里是哪儿,而是那个人。若单说这后宫,却是没什么意思,要紧的是那颗心。”   她若有所思,俄而沉吟道:“大抵明白……”   我但笑不语,我想她迟早有一天,也会遇到那个让她真正动心的人的。   .   宏晅先安排了芷寒离开,理由让我大为不屑:病故。   我淡问他难道不觉得让一向身子康健的芷寒以这样的理由“死去”太过牵强、太不可信、可能会引起议论么?他的神色更加淡然:“谁敢议论?真有胆子就要求朕开棺验尸好了。”   “……”   一个月后,宜贵姬晏氏暴毙霁颜宫。   她的梓宫还在贞信殿中摆着,接受众人的吊唁。哭得最伤心的当属元沂,我直怕他哭伤了身子,又委实不能告诉他真相。   小小年纪,说漏了怎么办?   于是便让云溪待他来成舒殿,原是为了宽慰他几句,可见他进殿时神色如常,全然没了悲伤。   我有些愕然,他瞧了瞧我的神色,笑而一揖:“母妃不必担心,儿臣知道是怎么回事。”   “……啊?”我讶住,他道:“父皇都告诉儿臣了。”   我大感震惊地看向宏晅,元沂又道:“儿臣有分寸,不会乱说。”   宏晅满意地点了点头:“跟你妹妹玩去吧。”   我半晌无语。宏晅连续看完了好几本折子之后抬头瞧了瞧我:“想什么呢?”   “臣妾在想……”我回过神来回视着他,悻悻笑道,“元沂这小子演戏的本事比陛下强多了。”   “……”他瞪了我一眼,继续看下一本折子。   .   他本是跟我说过要等到我封后之后,却很快安排芷寒走了,弄得我有些奇怪,却又觉得无关紧要是以没有问他。   过了几日,他告诉我说:“凌合郡王和芷容要回封地去了,芷寒会和他们同去,你要不要再见见他们?”   原是要赶这个时间。   我点点头:“这一别不知要到什么时候再见了。”   他安排人送我出了宫,到凌合郡王在锦都的王府相见。推开芷容的房门,两人正翻绳玩,我见状不觉笑了出来:“你们俩多大了?”   芷容回过头来,冷静地回给我一句:“三岁半,如何?”   凌合郡王在旁自顾自地喝着茶,也显有无奈之色。闻言转过身,从容向我一揖:“一孕傻三年,夫人别见怪。”   我万分悲悯地看向步了我后尘的芷容。   .   芷容有个好丈夫,不用我多担心什么,更让我放不下心的反是这个做姐姐的芷寒。突然离开皇宫,也不知她能否过得好。遂与她去了别的屋中,没完没了地叮嘱了许多,她连连点头一一应下,哭笑不得地看着我说:“阿容说了一句三岁半,长姐还真当我三岁半了不成?我自然会照顾好自己……在说是去他们的封地上,自己的妹妹和妹夫还能让我吃亏不成?”   我好像确实叮嘱得太多了。   又闲说了几句,她忽地神色一滞:“对了……有件事,我揣在心里好久,不知道要不要和长姐讲。因是从前听静妃说的,所以大概不可信吧……但……又觉得长姐就要做皇后了,兴许还是知道为好?”   我好奇地问她究竟是何事,她的神情变得很是复杂,蹙着眉头深有不解:“就是静妃说……说当年晏家落罪是因为……因为陛下?她说是陛下设计害了晏家。”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的第三更~~~   新坑0:10发第一章!!!然后明天晚上还有一更~~求戳收藏!!!   求不要让我的基友们抢到沙发……_(:3」∠)_【基友们:你个没良心的……】   【文案】   她很清楚自己的一世要经历什么,   贬妻为妾、终生无宠、一死了之……   在过去的十七年里,   每一步都和她梦到的一样。   可是有一天,   眼前的帝王突然对她好了起来……   247   芷寒的话让我感到一阵冷意,满心希望这是假的,希望是静妃骗了她,甚至希望是她骗了我。   但看她神色诚恳认真,不似欺骗之意,且静妃死前也曾以一事相要挟,让我愈发觉得此事也许是真的。若在从前,我会在这样的“也许”里一直困顿下去,不敢去问、甚至连提也不敢提,就这样换来更多的疑惑、更多的猜忌。   宏晅说得对,不管是怎样的事,直言最好。若不然兴许就会像仁宗和云清皇后一样,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误会老死不相往来。   我不想在临死的时候,惊觉自己的人生就是一场笑话。   是以我在回宫后径直去了成舒殿,宏晅未有察觉,随意地问了我几句芷寒和芷容如何之类的话,我答说她们很好,答得很有些心不在焉,不停地在想如何去问他那件事更为合适。   他方感觉到了什么,看了看我的神情问我:“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我默了一瞬,冷静地幽幽道:“那日静妃说的事……是不是关于晏家?”   他的神色大震,怔怔地凝视我半晌:“你怎么知道……”   我不可思议地望着他,这样的反问……无异于在直接告诉我,那是真的。   只觉一颗心跳得紊乱起来,我禁不住地发着抖,想了一想,哑笑说:“陛下别管臣妾怎么知道的,您只告诉我……那是真的么?”   我告诉自己我想听到一个真实的答案,可心底却很清楚,我愿意听的不过是一句“不是”,哪怕是骗我我也愿意相信。如果真的是……如果晏家倾颓是因他设计,如果父母的死都是因为他……   我不知我日后该如何面对他。   .   良久之后,他给了我答案,一个简简单单却尖如利刃的“是”。   我的心跳似乎停了一瞬。   我深深地抽了两口冷气才迫使自己缓过来,看着他始终生不出恨意,直至心底对自己有了嘲笑也仍无法恨他,只忍不住地轻笑道:“我竟恨了姜家那么多年……假孕算计死了皇太后、韵淑仪的死也跟我不无关系……”   身子突然地无力,不受控制地向前倒了下去,我抬手撑住桌面,凝眸看向他:“没想到……我恨了近二十年……竟是恨错了人。”   是,当年的父母双亡,让七岁的我恨过很多人。恨过姜家、恨过先帝、甚至恨过整个朝廷。那时我什么都不懂……只觉没有他们就不会有这样的事。但我从来没因此恨过宏晅,哪怕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太子、知道他的父亲下旨杀了我的父亲。我曾在刚入府的时候怄气地去骂,心底却没真正的有过恨意。   我做了他的嫔妃、现在即将为后,他却告诉我……那是真的。   害了晏家的,不是姜家,是他。   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做。   .   我们都静默了很久,他有好几次的欲言又止,我是自始至终地垂眸不语。都说百善孝为先,我却嫁给了杀父仇人么?   还要做他的皇后……   我终于抬起头,对他说:“陛下,芷寒走了,霁颜宫空了下来,臣妾想搬过去,可不可以?”   我需要静一静。   有那么短暂的瞬间,他的目光乱了,看了我须臾终是黯淡下去,平静道:“好。”   .   我就从成舒殿搬了出去,住到霁颜宫贞信殿,离成舒殿最远的一处宫室。元沂住得久了很是适应,阿眉虽时常来此但毕竟不曾住过故而满脸好奇,元汲始终打量着我的神色,他好像觉察到了什么不对。   就如元沂知道芷寒未死一样,元汲也知楚晗并未真正自尽,故而也无太多悲伤。见我突然搬来贞信殿,反而劝我不要为芷寒太伤心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笑了笑说:“母妃没事,你去做你的事就好。”   他又打量我片刻,然后说:“如若不是为宜母妃的事……母妃更要想开一些。今日母妃离开成舒殿时,父皇很是担心。”   我哑然一笑。想了想,问他:“元汲,你说如果有人杀了你父母,你到多年后才知真凶是谁,你会如何?”   他一愣,略作思忖即道:“杀他报仇啊……”   我又道:“那若杀不得呢?且这人还待你很好,以至于你即便得知真相都无法恨他。”   元汲滞了一瞬,犹豫着问我:“母妃……您说的……不是父皇吧?”   我没有作答。   “嗯……”他低头认真地考虑一番,对我说,“其实……父皇也和儿臣说那事了,他自是想让儿臣来劝劝母妃,但是……儿臣觉得,这样的事,儿臣也不知该怎么劝……”他觑了我一眼,只问我,“您当真不恨父皇么?还是为了元洵和阿眉……”   “我不恨他。”我抿起一笑,“我早就知道,事上最没资格恨他的就是我。不管怎么说,这么多年若没有他……我大概活不到今日。但一边是夫君,一边是父母——若父母只是落罪也还罢了,可他们去了,再也回不来。那些冤屈也曾压在他们身上那么久……纵使后来平冤昭雪,又有什么用?”   元汲听得仔细,我说完,他又认真的思索了良久,最后却是颓然一叹:“儿臣也不知该怎么办……”   是,我和宏晅都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的事,扔给一个孩子,太难为他了。   .   我和宏晅一连五天没有见面。从我当年回宫开始算起,这是最长的一次。   第六日,他到了霁颜宫来。我凝视他半晌,长声叹息:“陛下,臣妾还是不知该怎么办。”   他将一只长形的锦盒放在桌上,我瞧了一眼,问他:“什么旨意?”   他坐下来,答非所问地笑道:“你回家待些时日吧……也许就能想明白。一个月后,你若能原谅我,我就娶你为妻。明媒正娶,从你家接亲;你若不能……”他拿起那只锦盒递给我,“凭这个,大燕的任何地方你都可以去,若想出边关也不会有人拦你。阿眉和元洵……全凭你的意思。”   我接过来凝神一笑:“这么简单就让我走?”甚至还包括阿眉和元洵。   他沉然一喟:“因为我知道让你接受这样的事有多难。我不想你和云清皇后一样,与其强留你一辈子……还不如让你去再活一次。”   他说得很是平静。当晚,在我踏上离宫的马车时,他却蓦地拽住了我的手,在我怔然回头间,看见他苦苦一笑,无比忐忑地看了我须臾,终是不安道:“你……会回来吧?”   我默然片刻,强扯起一抹微笑:“我尽力。”   .   我回到家中,兄长和怡然并不知出了什么事,很是高兴地迎接我。我也不敢把这样的事告诉兄长,就他那个性子,我怕他再做出什么险事来。   我第一次见到芷容的养父母,很慈祥的两个老人……让我忍不住地去想,我若不回宫、若离开了锦都,兄长为了护我也会走吧?怡然断不会离开兄长,那他们怎么办?   于是我走近祠堂,看着父母的灵位告诉自己,他们才是我的父母,我要考虑的,是他们在天之灵的感受。可却又不可控制地想到……如若我们都离开了,何人还会再来他们灵前祭拜?   我心里清楚,我在为说服自己回宫找借口。我一点也不想离开他,只是如今与此生了冲突的,不是后宫斗争、不是朝野议论,是孝道。   或者说,是我自己的良心。   .   他说“因为我知道让你接受这样的事有多难”,确实太难。多年来,父母的死在我心里是一道如何忘不掉、抹不净的伤,奴籍那些年于我而言又曾是怎样的恐惧……他都清楚。   不错,在奴籍那些年,我在他身边没受过半点委屈。但各样的排挤在很多年后都不曾断过……我也依稀记得有一次,还是入府不久的时候,我满心期盼着有朝一日可以脱籍,却听府中一小厮毫不留情地对我说:“家里那样的大罪,你还奢求什么脱籍?横竖是要这样一辈子了。”   那天我在屋子里哭到意识迷蒙。   这都是因为晏家倒了、因为父母没了……设计这件事的人,自是罪魁祸首。   可居然是他。   .   一个月过得那么快,我的思绪几乎没有任何进展,就已经只剩下五天。我要在这五天里做出抉择,真是够难。   兄长和怡然到底看出了些端倪,怡然来问我,我只告诉她说:“熬了这么多年熬成皇后,心绪复杂。”   五天后我到底该怎么办我并不知道……我隐隐觉得,当真到了那个必须做出选择的关头,我大概会逼着自己走吧。我已不能尽孝,不能再让父母在天之灵心寒。   身上一阵凉意。   这五天……于我而言大概会比五年还长。   在屋子里坐到天黑,我点了灯,打开窗户看着窗外的一轮明月,倏然反应过来明日便是中秋了。白日里怡然同我说过,我却没听进去。   中秋……宫里又会有宫宴吧。   正想着,门外忽然一阵混乱,问安声、对话声、脚步声……我心里一沉,无措了一瞬,慌乱之下闩上了门。   这语声我再熟悉不过,甚至连脚步声都听得出是谁。   片刻之后,急促的敲门声响了起来,他的声音焦灼无比:“晏然,我有话说……你误会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今天的第一更~~马上就要进入尾声了~关于第二更和第三更请大家务必看一眼文案的【更新公告】~~↓下面这篇文今晚七点也有一更哦~~   晏然的故事快结束了……但大燕的故事还在继续,阿箫开新坑啦!!!   求戳求收藏!!!满地打滚求收藏!!!戳一下那个[收藏此文章]就好了嘛!!!   【文案】   她很清楚自己的一世要经历什么,   贬妻为妾、终生无宠、一死了之……   在过去的十七年里,   每一步都和她梦到的一样。   可是有一天,   眼前的帝王突然对她好了起来……   248☆、尾声   我误会了。就这么一句话已足以说服我打开门,二十余天未见面的他出现在我眼前。他一袭银纹衣缘的白色广袖直裾,微垂着眼眸静静看着我,阳光从檐下散落下来映在他的侧脸上,生生让我一愣。   我还未及反应,被他猛地伸手一拽,脚腕绊在门槛上,正好栽在了他怀里。只觉他紧紧地搂着我,搂得我双臂都隐隐作痛了才终于轻轻开了口,语中有隐隐的颤音:“晏然……不是芷寒告诉你的那样,你误会了……”   我伏在他怀中缓了一缓,在那幽幽的龙涎香与檀香的味道中回了神,抬着头望他:“什么?”   芷寒骗了我?   他一声轻笑,手未松开我,就势往里跨了一步走进房中,反手关上了门。在门阖上前,我在注意到其实院子里有不少人,兄长和怡然都在。   我从他怀里挣开站好,他双手扶着我的肩头凝视着我,认真道:“不是芷寒告诉你的那样,那天我们……说得不是同一件事。”   “……啊?”我愣了一愣,不解地看着他。   他笑说:“我把芷寒叫回来问了,静妃骗了她。”   还好,并不是芷寒骗了我。   “不是我害了晏家,只是……当年皇子间也争得厉害,有人陷害我勾结权臣意图谋反,晏大人从中斡旋……替我顶了罪。”他苦涩一笑,仍有几分悔意,“我本不肯的,但是皇太后……她和母后间有交换,定要我平安继位不可。我想为晏大人脱罪,却拗不过姜家……”   我略有错愕地望着他,他沉然道:“晏然,对不起……那年我也才十二岁,其间的很多事,我甚至至今都不清楚。”   他说罢,忐忑不已地看着我。我的心情倏然间阴霾尽消了,原来是这样……这怎么怪得了他?朝中斗争,从来没有谁能真正掌控全局,何况当年他还只是太子,只有十二岁。   心中他在等我的回话,却在他忐忑之意愈甚的神情下有意忍了一会儿,俄而浅咬下唇道:“嗯……闷在府里这么些时日,淮之君带妾身去吃宜膳居的灌汤包好不好?”   “……”他立时挑了眉毛,语气陡然轻松下来,“你能有点即将做皇后、母仪天下的样子么?”   “这不是还没做皇后么?”我回看着他不满地驳道,“等做了皇后,臣妾一准儿不嚷嚷着让陛下带臣妾出宫,册封之前想再潇洒一回,陛下还不答应?”   他的手一按额头,深深吸了口气,咬着牙似乎是强忍着怒意道:“罢了……也不是认识你一天两天了。”   于是满心欢喜地出了门,我与他脚下都行得极快,院中众人还没来得及见礼我们就已经出了院了。依稀听见兄长在身后隐有疑惑地叫了一声:“哎……阿宸?”   我便嚷回了一句:“没事,兄长别担心,陛下请吃灌汤包。”   他拉着我的手闻言淡淡瞥了我一眼,问我说:“你兄长会点穴么?”   我一愣:“……干嘛?”   “让他教教我,再乱说话点你哑穴。”   “……”   .   宜膳居是个好地方,在大燕多地均有分号。我和他在二楼的小间里就了坐,小二问我们要吃什么,他瞅了瞅我,很严肃地问:“夫人,你来五十屉灌汤包?”   “……”我看着他,很认真地回道,“我也要学点穴。”   两份灌汤包几碟小菜端上来,道道都很精致。儿时随父母来过这里,再后来,和怡然婉然来过。自从进了宫……就实在是很有些年没吃了。上一次来宜膳居……还是我回宫不久后他约见兄长,倒是大手笔地包下了整个宜膳居,可是没来得及怎么吃,就刀光剑影了。   我的筷子落在一个包子上,他就停了手,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在他的注视下吃完一个包子,然后不解地问他:“夫君你在看什么……”   “嗯……”他沉吟了一下,看了看一旁的郑褚,说,“我曾经听郑褚说……你吃灌汤包只吃汤和皮,不吃馅。”   我忍不住地狠瞪郑褚,冷然道:“郑大人!这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郑褚镇定地抬了抬眼:“臣也是很多年前和陛下说的……”   “……”我不得不觉得如今有这么多笑柄抓在他手里这位郑大人简直功不可没。   .   这天我自是心情极佳,他好像也是。吃完了饭还兴致勃勃地带我去逛集。   中秋将近了,集市上有不少供中秋所用的的东西。比如宫饼、桂花酒还有螃蟹……中秋时的螃蟹是最好吃的,肉肥味鲜,我一见忍不住地笑了。   他问我笑什么。我告诉他说:“去年中秋的时候,怡然有着身孕吃不得这个,兄长偏生拿这个气她,气得她不肯回府要在宫里陪我过节……今年她就琢磨着报复,想着要在中秋时给阿容送螃蟹去,谁知人家早早地回了封地,不给她这个机会。”   他听得失笑:“让怡然别生气,我差人给他们送到封地上去。”   谈笑间,我倏尔意识到,其实自己也有其乐融融的一大家子。兄长、怡然、芷容、凌合郡王……他们都过得很好,芷寒也会有自己的新家。   而我……相较于他们,我虽是独自一人在深宫之中、在那个另很多人望而生畏的地方,却也有他悉心护着、宠着,连六宫都已是虚设,膝下更有阿眉、元洵、元沂,还有元汲。我实在是幸运的。   虽然差一点……又要因为一个误会而互不相见。   我被他揽着,一边走着一边想,沉默了一会儿微微笑说:“今日真是松了一口气……差点当真步了云清皇后的老路。”   “所以啊……问明白之后,我半点没敢耽搁就来了。”他俯首在我颊上一吻,低低道,“一路都在想,你若是负气之下提前走了可怎么好,似乎除了禅位去找你没别的法子。”   我笑觑他一眼,带着几分妩媚之意悠悠道:“夫君你放宽心,好不容易要扶正了,妾身才没这么容易一走了之呢,非得等到最后一天不可。”   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又下旨安排今晚可通宵开市了,我们逛到很晚集市上仍是一派热闹。直到我累得都要走不动了,才回到马车上准备回去。出来时本已很晚,我在车上就犯了困,想倚在他肩上睡一睡。他跟随行的宫人要了件薄斗篷给我披上,一言不发地任由我好生休息。   马车停下来,我觉得好像并没过太久,比我记忆中从西市到皇宫的距离短多了。揉着眼搭着他递上来的手下了马车,抬头一看,才见是晏府。   遂睡眼惺忪地看向他,疑惑道:“不带我回宫么?”   “急什么?”他含笑在我额上弹了个响指,“等我来娶你。”   哦……他说过的。   我低着头,含笑点了点:“那好……”   他看了看府门:“这么晚了,我就不进去了,省得你兄长他们又要见礼什么的……明天我让云溪来服侍你。”   “好……”我应下,他又道:“快进去吧,外面凉。”   .   就去叩了门,管家打开门向外一瞧,忙要去请兄长和怡然,我伸手一拦他,笑道:“不必了,陛下就是不愿搅扰才不进来。”回过头,夜色中见他长身而立,朝我笑了一笑,我回以一笑,忽觉有些赧意,回身往里去了。   府门在我背后关上,过了片刻,才传来马车隆隆离开的声音。我回到房里,心里说不出的安慰和恬静。   一切都算尘埃落定了吧。明日……在家过一个中秋,然后去做他的妻子。   .   次日和云溪一同到了府里的还有芷寒,她被宏晅叫回来问话,索性过了中秋再走。见了我,她有些讪讪的歉意:“长姐……我不知道那是假的……只是想着该让长姐知道……”   “没事。”我笑一握她的手,“说清了才是最好的,你给我们这个机会说清楚,总好过他一直不肯让我知道。”   她点点头,忍着笑意说:“那天陛下吓死我了……在成舒殿里急得跟什么一样,他不知该怎么跟长姐解释,又不想告诉长姐真相……怕长姐知道实情后仍旧会怪他。然后我告诉他……我也是晏家的女儿,我觉得这事怪不得他。他坐卧不安地琢磨了好久,才决定出宫来跟长姐解释。”   “本来就怪不得他。”我笑嗔道,“偏他非觉得我一贯的小心眼、多不讲理似的……”   “才不是呢……”芷寒敛去笑意,一本正经地告诉我说,“这是关心则乱,他若不是在意长姐,才不会患得患失成那个样子。”   “我随口一说你还真当我不懂?”我蕴笑看着她道,“你不用再劝我什么了……我和陛下自会好好过的,反倒是你,长姐希望你日后也过得好才是。”   那一晚晏府里自是一片喜气。团圆,阖家欢,这于我而言曾是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如今却到底是做到了。   当晚家宴散后,兄长到了我房里,看着我欣然笑道:“这回是要正经嫁人了。”   我点点头:“是。”   “挺好。”他颌首一笑,“我听芷寒说了当年的事情。若是那样……爹娘负了这么多年的罪名,如今能看着你这个嫡长女母仪天下,也算是真正的沉冤昭雪。”   .   册封礼那日,全城一片沸腾。我早早地起了床,任由着一众宫人摆布着,为我更衣、梳妆。   我站在镜前,突然想起刚得幸的那天,我在晨起后也是这样任由他们摆弄着,心情一片阴霾。   同样的景象,却是不一样的思绪,也是不一样的我和他了。   行出府门,宽敞的街道上是恢宏的皇后仪仗,各色幡旗洋洋洒洒地铺开,看不到尽头。我踏上步辇,一路向皇宫行去,一路接受着众人的朝拜。   母仪天下,我曾以为我永远坐不到这个位子上。如今坐到了,我在乎的却已不是这个位子。   相较于皇后两个字,我更愿意说,我是贺兰宏晅的妻子。   仪仗浩浩荡荡地行过一道又一道宫门,两旁仪卫谨肃下拜,整齐划一地看上去颇是震撼。   步辇在辉晟殿前停下。我走下去搭上云溪的手,移步行上长阶。翟衣宽大的广袖颇有些发沉,我半点不敢松懈地抬着手臂,维持着仪态一步一步地走上去。   这一天是我人生中最为重要的一天,我想,这一天里的每一个场景我都不会忘记。   大殿终于呈现在我眼前,已全然按册后之仪布置妥当。殿中四隅各有将军一人,九阶帘前亦有将军两位。我看向九阶帘前右首的那人,颌首一笑。   霍宁,和我擦肩而过的那个人,我曾经的未婚夫。如今他与朵颀过得很好,而我,亦是有自己的幸福的。   大概有很多事都是这样,错过了,有所遗憾,却不代表自此就都是遗憾。   各有各的活法,活好便是。   .   踏上那九级台阶,一袭玄色冕服的宏晅,握住了我的手。   整个仪程颇是繁复,我在他册立淑元皇后时曾见过一次,当时只觉淑元皇后必定疲惫不已。如今到了自己经历这些,一步一步地认真坐下来,在庄重的雅乐中,竟觉得每一步都是一种享受,无半点疲惫。   同牢,合卺。   尚仪局的宫娥为我们奉上一道又一道的牢食。祭、肉、酱、稷……我们一道道细细品着,品出其中含义。所谓男女授受不亲,及冠、及笄后不可擅自见面,同牢礼意在夫妻同案而坐、同席而食,这是夫妻共用的第一道膳。自此之后,便当日日如此……   举案齐眉。   那合卺用的匏瓜呈上来时,我垂眸一瞧,心里略有点慌。所谓合卺,是将匏瓜切成两半,其中倒酒,夫妻各执一半饮下、交换后再喝一半。因匏瓜未苦,故而那酒也是苦的,取同甘共苦之意。   我心慌自不是因为怕那酒苦,而是……这也倒得太满,待得饮尽,我只怕是要起不来身了。   心中惴惴地望了他一眼,他面容沉肃着未有察觉。遂各自执过一半,我勉强饮下其中半盏苦酒,便觉一阵酒气冲了上来。待与他交换后接来一看,却是陡然松了口气。   他递过来的那一半匏瓜里,就剩了连底都盖不满的一小口。   衔笑饮下。我们皆伸出手去,将那切开的匏瓜一叩,合二为一,一并执起红线拴好。   四目相对,眼中皆是深深的笑意。   .   再之后,授册授印,又是好生繁复而隆重的一套仪程。这下,借着醉意我略觉有些疲乏,心里却到底是高兴的。   终于礼毕,与他一并接受文武百官的跪拜。他挽着我的手,端得是神情谨肃,却不着痕迹地微偏过头来,语中带笑:“没喝多吧?”   我亦维持着端庄微笑嗫嚅道:“有点……还能走。”   他浅一颌首,又说:“甚善,有劳娘子,一会儿还得接受内外命妇谒见。”   遂牵着我的手行下御阶,目不斜视地往殿外行去。   .   内外命妇的谒见在长秋宫。外命妇在殿外,内命妇在殿内。在我在辉晟殿受封的时候,她们就已经等在了这里,实在辛苦。   步辇在长秋宫的宫门外停下,我们并肩行入。两侧静候的外命妇依次俯身拜下去,口中曼声道:“陛下大安、皇后娘娘大安。”   其中我熟悉的人并不多,大多都是生面孔。在看到怡然与朵颀时,我禁不住地有了笑意。却是按规矩此时不能同她们说话,径直同他进了椒房殿去。   率众嫔妃上前拜见的,是顺昭仪周娴庭。   众人俱是庄重无比的朝服,齐齐地俯身拜下去,亦是道:“陛下大安、皇后娘娘大安。”   宏晅笑看向我,我轻道:“都免了。”又向顺昭仪颌了颌首,“有劳昭仪。”   她们退到两旁,再往前,是几位皇子帝姬,亦是齐整地行了大礼跪拜:“父皇大安、母后大安。”   这次是他一笑说:“都免了。”   .   落了座,随之而来的是众人依次的道贺见礼,我维持着笑容看着她们,心底不停地掠过从前的一幕又一幕……   后宫,多少人死在这里。为了这个位子、或是为了他的宠爱……   玉穗、夏文兰、纪思菱、岳凌夏、萧雨盈、姜雁岚……   婉然、庄聆……   甚至还有元沂的生母,愉妃,胡夕冉。   还有……淑元皇后,萧雨孟。   一个又一个,或是如昙花一现,转瞬间道尽繁华沧桑;或是挣扎一世,万事皆空……   我曾似她们,如今到底不似她们。   .   一切结束,已是日落西山。我任由他拥着我在湖边漫步,他问我方才接受嫔妃谒见时在想什么。   我笑了一笑,如实告诉他说:“我在想……我占了个大便宜,多少人搭上命求而不得的东西,我全有了。”想了想又说,“指不定现在多少人在天之灵觉得不甘呢。”   他伸手抚上我的额头,然后严肃地一点头说:“看在你喝高了的份儿上,不计较你这说话没轻没重。”   我抬头笑吟吟地看他:“那我若以后就这样了呢?”   他面色一沉,继而轻喟道:“那为夫就忍了吧……”   .   这晚的月亮虽比不得中秋之时,倒也很圆,又明又亮的挂在天边,在湖中映出一个很好看的倒影。我和他一起走了很久,走得累了,就去御花园中的凉亭歇下。宦官掌着灯,照出一片暖黄。   宫娥奉上温暖的热姜茶,我碰在手心里呵着气,他衔笑凝视着我,良久之后,他说:“朕记得刚封你不久的时候,就是在这里,你说你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他说着轻轻一哂,“如今还是心比天高,但到底不是命比纸薄了吧?”   “嗯……”我凝思回忆着,也款款笑道,“那天,陛下也说要许我一世安宁。”   他点了点头:“后来么……没做好。”   “但好歹做到了。”我托腮凑到他面前,“其实也做得挺好,我很是高兴。”   “哈……”他有些意外地笑了一声,手指缓缓从我鼻梁上抚下,凝笑说,“这么给面子?我本来还想说——你就算觉得我没做好也没用了,如今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昭告天下的皇后,只有我日后弥补你的份,没你后悔的机会。”   “说起后悔……”我沉吟一番,“夫君不想我后悔,得先允我个事儿。”   他一怔:“什么事?”   “免了六宫晨省昏定行不行?你说六宫都虚设着……还要我日日见她们两面,别不别扭?”   我说得在情在理,他却蹙眉沉思起来:“嗯……不允。”   我微愣:“为何?”   他“嘁”地一声笑:“凤印在你手里,你自己做主行么?皇后。”   “……”如此甚善,受封后下的第一道旨就是免了六宫的晨省昏定。如是可以,以后逢年过节也不用她们来拜见了。   他深深地沉下一口气,遂站起身,将手递给我,笑说:“走吧,回宫歇着去。明天免朝。”   明天免朝。他的意思是……我蓦地红了脸,呢喃道:“陛下……今儿个……不行……”   他挑了挑眉毛。我把手搁到他手里站起身,低头轻轻说:“我……喝多了……”   他一声嗤笑:“这算个什么理由?”遂凑在我耳边邪笑着补了一句,“喝多了正好。”   “不是!”我红着脸瞪他,“我是想说,本来今天连酒都不该喝。但那是合卺酒,不喝不行,晚上若再……万一出了岔子……”   他终于听明白了,视线往下移去又移了上来,带着几分犹豫:“你……”   我报赧一哂:“夫君猜猜这回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他长吸了一口气,执起我的手大步流星地就往外走,一边走着一边说着:“六宫晨省昏定免了、长秋宫先空下来,你给我搬回成舒殿来。我找人专门给你调剂着饮食,你别想犯馋吃不该吃的东西……元洵先交给乳母照顾便是,元汲元沂阿眉都懂事应该无碍,嗯……”他想了想好像差不多了,回过头来淡淡道,“非得给我平平安安的,半点意外也不许出。”   他虽是高兴,握着我的手却有些发凉。我自知他在担心什么,衔笑垂眸一福:“听夫君的,必不出事。”   .   次日一早,待我醒时,他正以手支颐地看着我。见我醒来微有一笑,打开紧攥的拳头,两块白玉相碰落下,系绳挂在他手指上,在我眼前摇摇晃晃。   是那块玉璧?   我定睛去看,细节之处却不一样。先前那块,周围雕琢的是祥云纹路,目下这块,却是……   我怔了一怔:“大雁?”   他笑而一点头:“喜欢么?”   随阳之鸟,从夫之意。且是……一生一世,一心一意。   我伸出双手分别执起两块玉佩,轻一相碰合二为一,凝视着玉璧上那两只展翅齐飞的鸟儿,衔笑点头:“很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结束了呢……看到“小小”姑娘说“心好象空了,每天要干的事完了”阿箫也突然心里一空——从五月三号至今,历时五个多月,我居然真的写完了这样一个大长篇……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结束的只是正文~接下来会继续更番外,同样日更九千保底。预计每个番外大概更两天吧,为了让大家看得痛快,大概是第一天晚十一点半、第二天0:30这样更新,大家可以一早起来看完整……这样阿箫也能凑个全勤o(*////▽////*)q   另外购买了防盗章、但是不打算看番外的亲,请在本章下面留下客户号,阿箫会连同晋江抽成的点数一起退的~~   晏然的故事结束了……但大燕的故事还在继续,很多人的故事都还在继续,新坑希望大家继续支持o(*////▽////*)q阿箫会一直努力……   女主是霍宁和朵颀的外孙女……男主是陛下和晏然的孙子…… ━━━━━━━━━━━━━━━━━━━━━━━━━━━━━━━━━ 本文内容由【轻舞叶飞扬】整理,久久小说网(www.txt99.com)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