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小妙人 作者:子姮   文案:   世人谈及萧钰,皆言那是个玉一样的人物。   貌若琼枝玉树,气度如玉浩然,   惊才绝艳,世无其二,   虽因腿疾身居轮椅,但论起威慑力来,竟比厉害的将军还令敌闻风丧胆。   “对,那是我哥!”   建业第一美人,朝熹亭主萧妙磬表示:   “我哥不但超厉害,还对我特别好!会给我做点心,给我梳头化妆描眉,不让我受丁点儿委屈!是不是特别棒?”   某日,萧妙磬得知,她是她娘嫁给萧爹前就已经怀了的……别人的娃。   萧妙磬:“!!!”   心虚的咽了咽,她扯住萧钰的袖口,惴惴不安问:“哥哥要如何发落我?可以看在多年情分上,留我条活路吗?”   萧钰掌中轻抚一块美玉,半晌不语。   萧妙磬不安极了,就差要扑上去抱他腿,却见他手上动作一停,反将纤嫩葇荑握于掌间:   “吾家妙磬,才貌双绝,孤甚爱之。愿与卿卿白头偕老,共享锦绣山河。”   萧妙磬:“???!!!”   看文须知&排雷:   *伪兄妹,没有血缘关系,男女主及全国人都知道不是兄妹后再恋爱,指路第17章。   *女主身世有隐情,男主腿后期会好。   *背景民风半架空,参考汉末三国时期。   *双C、HE。   内容标签:近水楼台 青梅竹马 甜文 市井生活   主角:萧妙磬,萧钰 ┃ 配角:章诏,袁婕,吴琪 ┃ 其它:坑品保证,作者专栏求收藏   一句话简介:吾家妙磬,孤甚爱之 ============== 第1章 天子诏书   江东越地,建业宫。   黄昏的光落在潮湿的宫墙上,染就不均匀的红色斑驳。飞鸟南回,翅膀打着旋,扫过殿宇的飞檐翘角。   朝熹殿外,一阵风吹起开的正好的山茶花,带着花瓣扑在轩窗的绣帘上。   萧妙磬坐在窗下,抬头看一眼滑落绣帘的花瓣,以及,窗外那些软禁着她的侍卫们。   忧心忡忡。   她几乎不敢相信,明明不久前,她还在和侍婢们讨论出征的父兄。父兄此次攻打庐陵郡,萧妙磬每天都在想着,他们的战事打得怎么样。   转眼,她就被嫡母甘夫人下令,软禁在朝熹殿,等待嫡母安排花轿仪仗,送她过江去洛阳。   都是因为一纸天子诏书的到来。   诏书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萧家男人们外出征战的当口,由宫里的御奉官送至萧氏封地。   ——“奉天承运,天子诏曰:朝熹亭主萧妙磬,名德皓贞,才貌无双,深得朕心。着即册封为贵妃,择日送入洛阳宫,钦此!”   诏书内容对萧妙磬而言太是震惊,以致她竟能记住内中每一个字。   她万万没想到,那傀儡天子竟要纳她为妃!   大邺建国四百年,几经祸乱,如今已是风雨飘摇。   去年年关,厉太师把持了朝政,弑天子、鸩太后,扶持了血统不正的天子庶弟为新帝。   新帝无权,各州牧、王侯纷纷豢养私兵,各自为政,渐成如今这群雄割据的局面。   萧妙磬之父萧绎,亦是各路诸侯之一,如今占领江东越地,以建业为割据都城,立了建业宫。   面对蓦然而来的封妃诏书,萧绎正妻甘夫人,领着一众女眷接旨。   甘夫人对此也是出乎意料的,送走御奉官后,萧妙磬听见她对自己说:“皇命如山,天子点名要你,我们做臣子的自然要将你送进宫。贵妃之位仅次于皇后,不算辱没了你。回朝熹殿准备去吧,我会择一黄道吉日,送你北上入宫。”   萧妙磬仰头,以不可思议的目光望着甘夫人。她在甘夫人眼底看到了不加掩饰的嫌恶和怨恨,一如每次,甘夫人从来都将她当作眼中钉。   “母亲,不可。天子如今尽被厉太师掌握于手中,这道封妃的旨意,多半出自厉太师之手。”   萧妙磬在短暂的不知所措后,终于镇定下来,向甘夫人陈述利弊。   “厉太师明面上让我入宫为妃,实际却是将我当作质子,囚禁在洛阳,以此要挟父亲。眼下诸侯们各自为政,厉太师也担心诸侯们打着‘清君侧’的名义将他拉下马。他自然要想法将诸侯们的家人召到洛阳困住,令诸侯们不敢轻举妄动。”   萧妙磬声音渐次低下去,“我不信母亲想不到这一点,而且我想,类似的诏书怕是各路诸侯皆得了一份。您不能送我入宫!”   可甘夫人是怎么说的?她说:“胡言乱语,危言耸听!要是你拒不受封,我萧氏一族便是抗旨不尊的乱臣贼子。到时候天子降罪,各路诸侯都有了现成的理由拿我萧氏开刀,夺我萧氏基业。所以,没有你抗旨的余地!”   “母亲!”   “别碰我衣摆,你不配。”甘夫人没有再给萧妙磬开口的机会,“你要知道,就算你成为了质子,你父亲也不会因为你而束手束脚。反倒是,如果你抗旨,便要连累你父亲被扣上乱臣罪名。”   甘夫人狠声下令:“来人,将亭主送回朝熹殿,严加看管!没我的命令,不许踏出朝熹殿一步!”   “母亲!”   萧妙磬就这么被送回了朝熹殿,负责“护送”她的人,在甘夫人的命令下,不得不七手八脚粗鲁的将她押送回去。   萧妙磬不甘的回望甘夫人,对方在空阔殿宇的阴影中,满眼都是对她浓烈的怨恨和嫌恶。   眼下,萧妙磬被看守在朝熹殿中,思及甘夫人方才所说的话,不禁心中烦恼。   萧家在各路诸侯中,算是势大的。即便抗旨不尊,厉太师也轻易动不得他们。此番这道封妃的诏书,不过是试探萧家罢了。   萧家若是抗旨,顶多让厉太师对他们多一分敌意;可若是萧家老老实实将她送进宫,才是中了厉太师的奸计,平白给人把柄。   连她都能看清的局势,甘夫人如何会看不清?   甘夫人不过是趁此机会,公报私仇,想将她这个眼中钉远远的打发走。   又一片山茶花瓣扑在绣帘上,萧妙磬起身,去为渐渐昏黑的殿宇,添一点灯火。   今日出了这么大的事,立刻就会有人给远在庐陵征战的父兄传递消息。以大哥平日里对她的偏宠,多半会亲自赶回来处理。   诏书里只说了要“择日”送她入宫,既是日子不限,她便要撑到大哥回来为止。   在这之前,她一定不能让甘夫人把她送走。   “萧妙磬!”   殿外突来的尖亮喊声,唤回萧妙磬的神智。   殿外那些侍卫的声音也随之传来:“见过三小姐。”   萧妙磬正添完了灯火,听了这声音,不由蹙眉。   萧银瓶,又是她。   转念一想,以萧银瓶的性子,不来看热闹才是奇怪。   萧银瓶可是什么都要和她针锋相对的。   殿门被从外头推开,进来的女子很是气势汹汹,朝熹殿里的侍婢都挡不住她。   余晖随着推开的门,洒落长长一笔在殿中,末端直抵萧妙磬所站立之处。那里一灯如豆,萧妙磬站在灯火前,容颜剔透,澄澈无瑕,泛着些微的动人暖黄,与萧银瓶四目相接。   萧银瓶一怔,露出不悦之色。每每见萧妙磬,纵然心中万分嫉妒,却不得不承认萧妙磬生得极致美丽。   江东百姓都道萧妙磬是“建业第一美人”,话不掺假。乱世之中,如萧妙磬这般纯然灵动,无瑕无疵,不阴郁也不过分艳丽的美人,脱颖而出当之无愧。   肤如新雪,发如漆檀,眼眉鼻唇都像是约好了般的,组成一张恰到好处的脸。不会有任何一处欠缺或是过分,一切都是那么恰到好处。   萧银瓶每看这张脸一次,心里的嫉妒就上涨一分。   她快步迈进朝熹殿,语带酸味:“你已被封了亭主,居然还要去做贵妃!老天爷这是摆明了不公,大家都是庶出,怎么所有好事都落在你身上?”   萧妙磬深感无奈,稍微懂点时局的人,都晓得入宫为妃绝不可行。萧银瓶呢?还当是什么值得嫉妒的事。   只能甩她一句:“目光狭隘。”   萧银瓶脸色一变:“你说我目光狭隘?”   “我并未说错。”萧妙磬定定道,“你仔细想想大哥平日里为我们教导的时局,还想不明白吗?”   萧银瓶又一怔,噘嘴剜了萧妙磬一眼,虽不服萧妙磬教训了自己,却还是仔细思考了一遍。   这回总算想明白了,萧银瓶的神色又是一变,方才那一脸嫉妒全然变作幸灾乐祸。   “原来如此,萧妙磬你也有今天!谁让你和你生母带给母亲多年痛苦?如今父亲和大哥不在,没人能给你撑腰,你的命运都拿捏在母亲手里!”萧银瓶拍拍手,喜悦轻哼,“但愿母亲明儿就把你送去洛阳!”   萧妙磬懒得和萧银瓶争辩,因为生母的缘故,她从生下来就是好些人的眼中钉。兄弟姐妹里除了大哥,剩下的都对她有敌意,尤其是萧银瓶。   两人是同一天降生的,萧绎全程都守在萧妙磬生母的屋外。两人出生后,萧绎对萧妙磬的宠爱也多出萧银瓶太多。待到先帝封赏了“亭主”的爵位给萧家,萧绎更是毫不犹豫将封赏给了萧妙磬。   萧绎有三子三女,除长子萧钰外,皆是庶出,萧妙磬在女儿里是行二。   既非嫡,又非长,亭主的敕封却落在她头上,姐妹之间自然嫌隙非常。   这会儿心里烦恼着,又被萧银瓶头上新打的钗子晃得眼睛疼,萧妙磬索性命令看守她的侍卫们,将萧银瓶请出去。   萧银瓶被赶出朝熹殿,骂咧了两句,但想到萧妙磬倒霉了,心情又好了些许。   她理了理裙摆,向着朝熹殿嘀咕:“你就老实待着吧,等你走了,父亲便会将目光落在我身上!”   萧银瓶带着侍婢远去,因心中激动,走得颇快,头上的四蝴蝶银步摇发出叮咚脆响,一路不断绝。   只是,还未走远时,就看见前方一名蒙了面纱的妇人匆匆而来,似是急着赶往朝熹殿。   这妇人便是萧妙磬的生母甄夫人,刚从上清观上香回来的。一回来听说了天子诏书和甘夫人做的事,急忙到朝熹殿来看自己的女儿。   萧银瓶还是第一次见到甄夫人慌忙的样子,素来贞静优婉的人,这会儿难掩焦急。两人碰了面时,甄夫人只顾得上和萧银瓶颔首为礼,便匆匆擦肩。   回望甄夫人的背影,萧银瓶露出诧异的神色。   听说,打从多年前父亲将甄夫人带回家中起,甄夫人从来都戴着白色面纱,从来没有揭下来过。   可眼下,自个儿女儿的处境火烧眉睫,甄夫人居然还把面纱戴得齐齐整整。   萧银瓶不禁嘀咕:“故作神秘。”   作者有话要说:  该作者书与书之间风格差异较大,大家自己挑合口的看吧。建议收藏作者专栏,说不定哪本就是你的菜。 第2章 母女互换   看见生母入了朝熹殿,萧妙磬心中的烦闷焦躁,有了稍许舒缓。   “阿娘。”不禁轻启檀口,向着甄夫人迎来,剔透脸蛋上也浮现出这么久以来第一个由心而发的笑容。   甄夫人朝侍婢轻轻使了个眼色,便有侍婢去将殿门关好。侍婢们安静立在一旁,暗下来的朝熹殿里,母女二人迎面相对。   萧妙磬欣慰笑道:“阿娘,您回来了。”   甄夫人此前出宫去了上清观,为庐陵征战的萧绎萧钰父子上香祈福。   隔着甄夫人的面纱,萧妙磬看不到她脸上是何种表情,但阿娘那一双秋水剪瞳里透露出的担忧急切,无疑告诉萧妙磬,阿娘已经知道了建业宫发生的事。   萧妙磬旋即握住甄夫人的手,说道:“阿娘,我不能去做天子贵妃。”   甄夫人当然也是这么想的。   她在来时的路上就想过了,萧家收到的这纸封妃诏书,或许别的诸侯也有收到。   想来会有诸侯因忌惮厉太师势力,不愿惹祸上身,而选择送女儿入宫为妃。   但不论其他诸侯如何抉择,轮到萧家这里,谁都别想把她的女儿推出去作牺牲!那诏书说得好听,要封萧妙磬为天子贵妃。实际倘若萧妙磬真到了洛阳,怕入得不是皇宫,而是厉太师的后院!   厉太师好色之名,无人不知。   “甘夫人这是想借着诏书,将你打发走。如今你父兄不在,族中事都是她做主。”甄夫人将一切看得明明白白,提及甘夫人时,眼底冷了几分。   面纱下的唇角似是苦笑了下,她抚着萧妙磬的手叹息:“她怨恨我,连带也怨恨你。若不是你从我腹中生出,她也不会这般容不下你。”   萧妙磬反过来安慰甄夫人:“不是阿娘的错,我也从没有怪过阿娘。”   从窗外照进的余晖,在这短短时间里,不知不觉越来越淡。褪去了残阳血色,逐渐转为夜的蓝紫。   甄夫人适才的慌张无主,渐渐散去。相较大多内宅妇人,她更能沉得住气。很快,她就变得和平素一样,贞静贤淑,素身香淡如雪。   这样的气质,像是朦胧烟雨中被雨滴轻打的莲荷,骨子里便有仙姿淡然的仪态。   “我在来的路上仔细想过了,天子诏书的事,必会有人百里加急给你父兄传信。”甄夫人说道,“在你父兄派人回来处理这事之前,我会为你拖延时间,教甘夫人无法将你送走。”   甄夫人说着便示意殿中的侍婢们都退下。   待四下皆无人了,甄夫人抬起素手,缓缓解下面纱……   不多时,看守在朝熹殿外的侍卫们,便见“甄夫人”走了出来。   “甄夫人”带着她的侍婢走远。   却是萧银瓶还在附近,她在出了朝熹殿后并没有回自己的住处,而是散步到距离朝熹殿不远处的一片茶花林。   立在茶花林里,恰好能欣赏到日落朝熹殿的景致。萧银瓶这会儿正在嗅一株茶花,满林茶花开得娇艳,实属建业宫的美景,令人流连忘返。   萧银瓶边摆弄茶花,喜爱之余又心生妒忌。这片山茶花林是长兄萧钰亲手栽的,就因萧妙磬提过一句茶花很美,萧钰便收集了花种,陪着萧妙磬将这里开辟成茶花林。   思及此处,萧银瓶便心中不平,“大家都是妹妹,怎么大哥如此偏心萧妙磬,还亲手给她种花。”   她和萧妙磬共同的姐姐,萧家的长女萧令致,都没这待遇。   更莫提萧令致的生母还是甘夫人的亲妹妹。   正喃喃自语,就见朝熹殿那里,“甄夫人”出来了。   萧银瓶掠了“甄夫人”一眼,猛然觉得对方的身影有哪里不对劲儿。   等要再看时,对方正好被花木所遮挡,看不到了。   萧银瓶哪想到,她看见的“甄夫人”其实是萧妙磬。   萧妙磬和甄夫人互换了衣装。   因甄夫人从来都戴着面纱,看守朝熹殿的侍卫们自然不知道,走出殿宇的人换了。   伪装成甄夫人的萧妙磬,被甄夫人的心腹侍婢领走,悄悄出了宫,去到宫外一处宅子里。   宅子是甄夫人数年前私下盘的,处于幽深的巷道里,甚是隐蔽。前院是荒败残破的模样,看着像是无人居住的废宅,后头却巧妙的藏了个二进小院。   萧妙磬不知阿娘还有这么一座宅子,亦不知甄夫人当初为何置办宅院。不得不说,这院子如今派上大用,简直是藏人的不二选择。   萧妙磬暂时住在这里,甄夫人则代替萧妙磬,在朝熹殿软禁。   如今国乱岁凶,四处兵荒马乱。即便是越地都城建业,也不是万全太平的。是以萧妙磬在安置好后,明智的选择老实待在宅院里,尽量不出门乱晃。   同时她也不想闲着,便利用在宅院中的时间,做些事情。   跟过来服侍萧妙磬的侍婢,早被挥退,去了一进院。若是这侍婢此刻在二进院里,就会看见令人吃惊的一幕。   ——萧妙磬拔.出髻中簪子,反手一掷,迅如苍狗,将院中一棵樟树的叶子射下来一片。   萧妙磬正在拿簪子练习投掷暗器。   这技艺是长兄萧钰手把手教她的,萧钰因坐在轮椅上,不能和旁的男子般舞刀弄剑,便开辟自己的方式,练了一手出神入化的暗器之术。   萧妙磬自从向萧钰学了暗器,便一直勤加练习,想要追上哥哥。   只是……   她望向被她射下的樟树叶,有些失望。   本是瞄准了一片枯黄死叶的,结果射偏了,射下一片绿叶。   距离大哥,她还差得远呢。   又练习了会儿,香汗淋漓,手都发麻了。萧妙磬停下来,回到房中,开始看书。   她在离宫之前,拿上了好几本医书,正好来宅院看。   大哥之所以腿不能行,是因年少时的一场“事故”。   那场事故还和她有关。   打从那日大哥废了腿,只能坐在轮椅上起,甘夫人更恨她了。而她暗暗发誓要豁出一切努力,为哥哥找到复原的办法。   无数的医书被搜罗到萧妙磬这里,她一本本的看,不放弃一丝治疗的可能性。   其间她也找过无数的医者。   一岁岁,一年年下来,她都快要成为医者了。   ……   建业宫中,甘夫人命人准备萧妙磬入洛阳宫的事宜。   嫁衣、头面、陪嫁、仪仗,一桩桩,一件件……   甄夫人始终待在朝熹殿,朝熹殿的侍婢们都是忠于萧妙磬的,消息捂得很好,没有人发觉偷天换日。   而甄夫人的侍婢也在她的住处,冒充她。是以在所有人看来,便是这母女二人皆闭门不出。   宫中紧锣密鼓的筹备了几天,倒是女眷们时不时聚在一起,议论甄夫人和萧妙磬。   萧绎的三个妾室围成一圈玩牌九,萧银瓶在一旁百无聊赖的喝着茶,听她们七嘴八舌。   “甄素这次,怎么这般安静?几天都闷在屋里,活像是认命了似的。”   “不认命还能如何?正室夫人当家做主,甄素母女是胳膊拧不过大腿,闹了也是白闹。且说不定甄素还想让萧妙磬做贵妃呢,那可是贵妃啊!”   “话不能这么讲,厉太师挟天子以令诸侯,他替天子纳的人,我看是会纳到他自己府上。萧妙磬怎么说也是花容月貌,若给那半截入土之人当玩物,实在是辱没。”   “你心疼她作甚?多心疼你的银瓶吧。”   冷不丁被点到名字,萧银瓶又多听了几句。   原本只是随意听听,却在听到有妾室说,“我还是觉得甄素母女这次安静过头了”时,萧银瓶脑中猛地炸响一道霹雳,想到了什么。   怪不得!   怪不得那天她在朝熹殿外的茶花林远远看见甄夫人时,觉得甄夫人有些不对劲儿!   是走路的姿势!   那打扮成甄夫人的人,走路姿势却是萧妙磬的。   萧银瓶当即放下茶杯,跑向甘夫人的同心殿。   她要告诉母亲,萧妙磬早在被软禁的当天,就遁逃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3-16 10:25:32~2020-03-17 10:48: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小香竹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香竹 5个;浅若? 2个;我就是小仙女呀~、霜未、南天月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洛绮绣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章 萧家的矛盾   甘夫人听到萧银瓶所述时,心下大惊。   这几天萧妙磬和甄夫人皆闭门不出的景象,甘夫人心里不是没有怀疑,只是她没将那丁点儿怀疑放在心上。不想,甄夫人和萧妙磬反应挺快,愣是在她眼皮子底下,玩了手李代桃僵。   甘夫人当即带着人,去往朝熹殿。   不多时,朝熹殿大门被推开。   殿中甄夫人循声望来,当看见甘夫人面色黑沉的踏入时,甄夫人眼中微浮起一丝惊慌。但也只是一丝就归于平静,她已经为萧妙磬拖了几日时间,迟早会被发现的。   “你们母女好大的胆子!”甘夫人脸色极差,眼中似有火簇般的利刃飞出,直往甄夫人脸上刺。   甄夫人淡淡道:“我总不能看着自己的女儿就这么被送走,成为厉太师掣肘夫君的工具。”   甘夫人愠怒看着对方,“你把萧妙磬藏到哪儿去了?”   甄夫人一脸素淡,“自然是个不那么容易被找到的地方。”   甄夫人越是与世无争,看在甘夫人眼里,便越觉得心下有一片片毒火在灼烧。   “跪下!”甘夫人嗤道。   甄夫人平静望着甘夫人,“女君,我虽是妾室,却担了‘次妻’的名分,夫君特许我不必向您行跪礼。”她声音幽沉几分:“别再惹夫君生气了,他那么爱您,您也不愿看到他因为您而为难吧。”   甘夫人听了这话身子微颤,心中狠狠的一震,旋即,一股不能遏制的灼痛之感从深心处蹿上来,仿佛要将她灼烧得遍体鳞伤。   如果视线能化作刀刃的话,那么从甘夫人眼中射出的利刃,定能在甄夫人身上射下无数洞穿。   她不会忘记那天,她激动的去迎接征战扬州凯旋的萧绎。   却见萧绎身后领着一个陌生的女人,一身白衣似雪,轻纱覆面。   她怀着震惊,怀着侥幸的心情问萧绎,这个女人是谁。   她听见萧绎说:“她叫甄素,我在鄱阳时纳了她,如今她已有身孕。对不起,孟蕤。”   这句话,甘夫人记了许多年。   那是她一腔衷情被背叛的开始。   她恨透了这个介入她和夫君之间的女人!   恨这个女人不争不抢,却始终拴着夫君的心。更恨这个女人总是在她发怒时,云淡风轻的告诉她:   ——别再惹夫君生气了,他那么爱您。   甘夫人眼中涌出泪花,几乎是歇斯底里:“你知不知道,我真想杀了你!”   面纱遮住甄夫人的脸,也遮住了她愧疚的表情,“我知道。”说罢却敛了愧疚,眼底染上怒意,“只是,您尽可冲着我来,不该拿我女儿撒气!”   “你女儿……就是因为你女儿,害得我儿这辈子只能坐在轮椅上!”   “女君妄断!长公子废了双腿,我也深表痛心。只是当时的情形如何,您心知肚明,怎能说是我女儿害的?”   甘夫人浑身颤抖的厉害,眼角被泪水催成刺眼的猩红。   周遭侍婢们早就跪了一地,皆低头屏息,艰难承受殿中一触即发的压抑。两位夫人总是这般,新仇旧恨,剑拔弩张。长公子和亭主夹在她们中间,亦都不好过。   “是,没错,我就是在拿你女儿撒气!我就是不想再看见她!”甘夫人爆发了,原就是贞烈之人,在积累了无数怨气后,便是意气用事也在所不惜。   “我知道以夫君的势力,就是抗旨不尊也没什么。但我就是想把你女儿打发走,去到洛阳再也别回来!”   “我被你夺走了夫君,我儿被你女儿夺走了双腿,为何不让你们也尝尝痛苦的滋味?不管萧妙磬躲在哪里,掘地三尺,我也要将人给找出来!”   甄夫人摇头喟叹:“夫君不会允许您一意孤行。”   回答甄夫人的,是甘夫人崩溃的低鸣。   “传令下去,全建业搜查亭主的下落,不要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同一时间。   庐陵南部,越军大营上空。   一只纯白的海东青,从遥远的空中飞来,向着越军大营的方向靠近。   海东青的腿上,绑着从建业而来的密信。那是越候萧绎在宫中的亲信,所写的密信。   海东青一声长鸣,飞至越军大营上空,渐次而落。   放哨的士卒很快发觉海东青,认出这是长公子驯养的传信之鸟,能日行八百里,专门用来传递十万火急之事。   片刻后,接到士卒通报的萧绎,走出主帐。海东青一圈圈盘旋而下,萧绎支起手臂,让海东青落于他臂上。   他带着海东青回到主帐中,随即取下了海东青腿上的密信。海东青立在萧绎肩头休息,萧绎打开密信。   须臾,萧绎愤怒的吼声自主帐中传出——   “糊涂!!”   萧绎看过密信,转瞬间怒如雷霆,狠狠一掌拍在桌子上。   拍桌声响亮,浑厚内力震得桌子摇动。海东青顿时受惊的连连啼叫,从萧绎肩上飞起,惊惶似的逃窜。   几片羽毛散落地上,萧绎的胸口不住剧烈起伏,脸色黑沉极了。   “孟蕤做得什么糊涂事!竟要将添音送到洛阳,给厉太师拿捏!”   添音,是萧妙磬的小字。   海东青在惊慌飞了片刻后,渐渐稳定些许。   萧绎将密信折叠起来,他抬眼,看着海东青慢慢飞低下来,飞到一挂帘子之后,落在了一只修长的手上。   “父亲息怒。”   手的主人有着极为好听的声音,温润如早春的泉水,清越如山涧的漱石。   海东青顺着这只手,往上跳了几步,跳跃至他的肩头歇息。   那只手放下,骨节修长的指头动了动,露出掌心原本握着的一块美玉。   他抚摸着美玉,向萧绎说道:“我这就回去处理。”   萧绎放缓了气息道:“但愿还来得及。”   “要是来不及,添音已被送走,我把她追回来就是了。”他说到这里,口吻中流露出一丝请求,“还请父亲不要记恨母亲。”   萧绎不知想到什么,面沉如水,终是说道:“你去吧,路上留心。”   “好,儿子知道了。”那只手停止了抚摸美玉的动作,“攻打庐陵的战事,已是胜券在握。不过为免庐陵太守反扑,我拟一策,临行前会交待给吴将军。父亲尽管放心征战,儿子先回建业,候您佳音。”   萧绎答了声好,话音落下,帘子那头响起轮椅滚动在地的声音,渐渐的远去,夹杂着海东青轻轻的啼鸣声。   ……   萧妙磬逃离建业宫的事,很快,建业百姓都知道了。   甘夫人下了命令,要全城大搜。   建业太守姜叙不得不带着城中将士,满城找寻萧妙磬的踪迹。   这种紧张戒严的气氛,萧妙磬也敏锐的感觉到了。   每每,她在宅院里练习暗器时,都能听到外面的街道上,有行军搜查的声音。   而每当这些声音靠近她,她便停下练习,改为拾起医书,仔细学习研读。   宅院四周的街巷,都已经被将士们搜查过了。很多时候,一墙之隔,外面是将士们交流询问的声音,里面是专心研读医书的萧妙磬。   这种时候,伺候萧妙磬的侍婢总是高度紧张。而萧妙磬纵然也紧张,却仍能够沉得住气,将医书里的内容看进心底。   这座宅院足够隐秘,可以说是最安全的地方了。要是这里都会沦陷,那她就是躲到别处也无济于事,不如好好藏在这里。   萧妙磬清楚的知道这一点。   一日又一日,满城的风雨。   将士们几乎将建业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能找到萧妙磬。   百姓们对此,不由议论纷纷。茶余饭后,街巷的话题围绕亭主逃婚一事,众说纷纭。说着说着,话题就扯到了甘夫人和甄夫人的恩怨上去。   百姓们都知道,甄夫人是萧绎攻下鄱阳郡时,从鄱阳郡带回来的。   甄夫人既为妾室,原不该用“夫人”的称谓,但萧绎宠她,执意给了她“次妻”的地位。   从此建业宫便有两位夫人。   这两位夫人势同水火,偏生甘夫人所出的长公子和甄夫人所出的亭主情谊甚好。其余的妾室和公子小姐,又都站在甘夫人这边。可想而知,萧家人的矛盾有多大。   百姓们说着说着,不知怎的,说到了甄夫人的容颜上。   谁也没见过甄夫人究竟长什么样。   这些流言,多多少少传到萧妙磬的耳朵里,她不做理会。   只是,某日,就在萧妙磬以为她又要在宅院中多待一天时,外面忽然乱了。   从外面传进来的喧哗声尤其大,隐隐约约还听到有附近的百姓说“杀人”的字眼。   紧接着,出去打探消息的侍婢回来了,面色惊急的告诉萧妙磬:“亭主,不好了。甘夫人命建业将士在全城张贴了告示……是张贴给您看的。”   萧妙磬本在吃糖炒栗子,当看见侍婢的脸色时,她就察觉到出事了。   她放下栗子,“告示上说了什么?”   “上头说,若是今晚日落前,亭主不能回宫,甘夫人便要将甄夫人……处死。”   萧妙磬持着书卷的手一紧。   作者有话要说:  孟蕤,rui,二声   - 第4章 哥哥回来了   有一瞬,萧妙磬以为自己听错了。   虽说甘夫人确实对阿娘恨之入骨,但她碍于父亲,未曾做过打杀阿娘的事。只因她是个为爱卑微的女人,总也不愿在萧绎眼中,沦为一个伤人毒妇。   可眼下,甘夫人竟然放出了这样的告示。   侍婢也犹然不能置信:“甘夫人这是疯了吗?怎会如此……”   主仆二人沉默下来,暮春温暖的风吹起院子里的樟树叶,发出扑簌的声响。独属于江南烟雨般潮湿的空气中,像是冻住了,气氛凝胶般的胶着。   侍婢不知该怎么办,她只能等萧妙磬做主。   她看着萧妙磬,亭主剔透无瑕的脸上,浮现出震惊焦急的表情。   但这份表情很快消逝,留在萧妙磬脸上的是一抹坚定。   “走吧,我们回宫。”   侍婢张张嘴,欲言又止。   萧妙磬注意到了她的动作,示意她:“有什么话就说吧。”   侍婢轻声提醒萧妙磬:“要是回去了,怕是甘夫人会即刻将亭主塞进花轿,送去洛阳宫。”   “我知道的。”萧妙磬放下书卷,“可母亲已然拿阿娘的性命威胁我,不论真假,我都不得不回了。那是我阿娘。”   侍婢没有再说什么。甄夫人和萧妙磬都是她的主子,她不能看着任何一方陷入困境。   何况,她跟着甄夫人也有几年了,算是了解萧妙磬的。   萧妙磬不爱惹事,但她有一点,却是和长公子一样的。   极为的坚定。   但凡他们决定的事,谁也无法动摇。   侍婢只是觉得不甘。   距离她们逃出建业宫,已经过了这么多日,主公和长公子定然早已知晓一切,或许长公子已经在回来的路上。   即便长公子没有亲自前来,也定派了举足轻重之人回来处理。亭主只要再拖上一拖,就能拖到安然无恙。   偏偏在这个时候,甘夫人一反常态,逼得亭主不得不回宫。   就这样前功尽弃了吗?   侍婢垂眼:“婢子这就去收拾行装。”   萧妙磬思考了会儿,将没吃完的糖炒栗子,尽数放进衣兜里。   ……   一个时辰后,一道消息传遍建业宫。   朝熹亭主回来了。   萧妙磬是被建业太守姜叙亲自护送回宫的。她在出了宅院后,不多时就遇到正在搜寻她的姜叙。   她的出现,令姜叙惊喜又懊恼。   姜叙是萧钰的心腹,与萧妙磬私交也不错,断不想让萧妙磬去做天子贵妃。   待姜叙将萧妙磬送回建业宫,他叹息道:“甘夫人这次闹的,臣瞧着,都有些丧失理智。也不知道她怎么了,先前也没这样。只怕等主公回来了,甘夫人不能善了。”   萧妙磬没心情去深究甘夫人为何忽然变得这么暴戾,她现在只挂心阿娘。   刚刚镇守宫门的侍卫告诉她,甄夫人就在朝熹殿中。萧妙磬辞别姜叙,匆匆赶去朝熹殿。   她一路都在担心,这会儿甄夫人的状况如何,甘夫人会不会开始折磨甄夫人。   而当接下来,萧妙磬见到甄夫人时,冲入眼中的画面令她双眼睁大,惊怒交加!   甘夫人竟然派了一群宫媪,将甄夫人围在中间“教导规矩”!   那些宫媪,皆是从宫里的“暴室”调来的,她们平日里做的就是教训犯事宫人的活计。   眼下,四五个宫媪膀大腰圆,其中一个拿着短竹棍,往甄夫人背上打……   萧妙磬顿时倒吸一口凉气,仿佛那棍子打在自己背上,脊背好似都有了痛意。同时一股怒气直冲心扉,萧妙磬直朝着她们跑过去。   “放开我阿娘!”   宫媪们齐齐向萧妙磬看过来,甄夫人一抬眼,和萧妙磬目光相接。   看到甄夫人皱起的眉头,俨然是背上被打得痛,萧妙磬不由心间一刺,更为感同身受。   甄夫人的声音都带着疼痛的抽气声:“添音,你怎么回来了?”   “阿娘!”萧妙磬跑到甄夫人跟前,俯下身去扶甄夫人。   就在这时,她听见甘夫人的声音。   “很好,你回来了!”甘夫人被侍婢们前呼后拥,立在殿门口,向殿中那几个宫媪下令:   “伺候亭主梳妆更衣,送亭主出嫁!”   萧妙磬心中一震,猛地打眼看向甘夫人。对方梳着高贵繁杂的缕鹿髻,华服加身,在侍婢们的簇拥下,气势浩荡。   一如这些年的每一次,甘夫人从没有给过萧妙磬好脸色。而此刻甘夫人的神情,更是带了种疯魔的潮红。   眼看着几个宫媪靠近过来,萧妙磬嗤道:“我是先帝册封的亭主,你们谁敢!”   宫媪们迟疑。   萧妙磬再看向甘夫人,一边搀扶甄夫人站好,“母亲怎能让这些宫媪折辱我阿娘!更不该扬言要处死阿娘!您怎么敢?!”   甘夫人愤怒盯着萧妙磬,转头向宫媪们厉声道:“还愣着做什么!快给亭主换上嫁衣!”   甄夫人忙喝止了即将动作的宫媪:“你们想好!等夫君回来了,决计饶不得你们!”又对萧妙磬道:“你不该回来的。你快走,我便是和她们拼了,也不能看着你被送去洛阳!”   “都动手!”甘夫人声色俱厉,许是又被甄夫人的话戳到了伤处,嗓音近乎疯狂颤抖。   “我才是越侯夫人!你们莫不是要反了!”   宫媪们心中直突突,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眼下建业宫内便是甘夫人做主,她们又能如何?   只一瞬的迟疑,便都统一了想法。这回,宫媪们一拥而上。四五个膀大腰圆的壮硕妇人,夹击一对单薄母女。   另有侍婢依次端来嫁衣、头面、妆品,七手八脚去抓萧妙磬,给她更衣。   眼看着就要被抓住,甄夫人甚至已绝望屏息,谁想,四周这些宫媪侍婢忽然间惊叫起来,竟是被什么东西砸了。   有人被砸到手腕,弄掉手中嫁衣;有人被砸到肚子,痛得不得不捂着肚子弯腰!   在场其余人皆为此一惊,齐齐看向萧妙磬。   只见萧妙磬竟从衣兜里掏出一把栗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宫媪侍婢们击退!   见此情形,甘夫人短暂的怔住,随后怒极。   她清楚,是自己的儿子教给萧妙磬暗器之术。   一想到唯一的儿子,竟教会情敌的女儿如何反击自己,甘夫人气得双眼通红。   她发了狂的吼道:“都是群废物!”   一把糖炒栗子很快掷出去大半,殿里因此飘散开淡淡的糖浆味。萧妙磬靠着糖炒栗子,将宫媪侍婢们的包围圈破开一个缺口。她瞅准时机,拉着甄夫人突围出去。   朝熹殿外,那些早先就镇守于此的侍卫们,见萧妙磬竟带着甄夫人跑出来,皆惊讶的望着她。   随即就见甘夫人立在殿门口,通身剧颤,怒不可遏向他们发令:“拦住亭主!”   侍卫们纷纷一怔,接着便朝萧妙磬二人扑来。   甄夫人本就跑得气喘吁吁,见此阵势,心中更是绝望非常,不由开口唤萧妙磬:“添音,你别管我了……”一时未发现,相比于自己的上气不接下气,萧妙磬却是气息纹丝不乱。   萧妙磬打从主动回宫起,就是抱着奋力一搏的心思。   母亲疯了,自己得将阿娘救出去。只要她们母女俩都逃出去,母亲便要手忙脚乱。如此便又可以拖时间。   萧妙磬在来的路上,已经想好了要怎么带甄夫人出去。   她又一拉甄夫人,“阿娘,这边。”带着甄夫人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母女俩拼命的跑,身后是甘夫人声嘶力竭的吼叫。甘夫人斥责那些侍卫,要是他们制服不了萧妙磬,就要砍了他们的脑袋。   侍卫们不得不卖力起来,很快就距离母女俩越来越近。   甄夫人听着身后咬得紧紧的脚步声,绝望自心头汹涌盘旋。她嘶哑吼道:“你们要是伤了亭主,夫君定教你们拿命来抵!”   甘夫人目眦尽裂:“把亭主抓进朝熹殿,否则现在就教你们拿命来抵!”   侍卫们慌忙拔.出武器,拦在了萧妙磬面前。   甄夫人正以为万事休矣,倒是萧妙磬再度掷出栗子,狠狠将侍卫们逼退。   又有两名侍卫从后方袭来,萧妙磬竟好似后脑勺长了眼睛,猛地转身朝后一踢,就将两名侍卫放倒。   因着场面混乱,甘夫人没看清具体发生了什么,可甄夫人都看在眼里。   一时间,她惊讶的望着自己的女儿。   添音,她……   甄夫人没能惊讶许久,因萧妙磬猛地拉了她一下。她因而回神,随萧妙磬继续跑起。   萧妙磬清出了一条路线,直到此时,甄夫人方明白萧妙磬的意图何在。   前方有一名常年镇守于此的骑兵!萧妙磬一路向此方向突围,是要抢他的马!   果然,萧妙磬将手里仅剩下的糖炒栗子对准了那名骑兵。   骑兵因驭马而难以躲闪,即刻中招,身子歪了下来。   萧妙磬趁机冲上去,将人从马背上整个拉下,然后拉过甄夫人,推着她道:“阿娘,上马!”   乱世之中,人们逃命逃得多了。但凡有马匹之家,无人不会骑马。   甄夫人很快就爬上马。   萧妙磬就着甄夫人的手一使劲,也踩着马镫坐到马背上。   她在前,甄夫人在后,母女两个策马朝宫门跑去。   身后传来甘夫人愤怒的吼声:“拦住她们!都拦住她们!”   混乱的呼喊,一骑绝尘。   萧妙磬挥着马鞭,后头甄夫人抱着她的身子,眼中始终盘桓着惊讶。   自己的女儿同萧钰学了暗器之术,她知道的,但刚刚女儿踢倒两名人高马大的侍卫,那场面令甄夫人无比惊疑。   那身手……又是谁教给她的?!   马蹄声哒哒作响,所经之处,惊起无数骚乱。   未离开宫苑的姜叙,远远看见萧妙磬竟策马冲来,不禁大惊。   但接下来,姜叙就看见,萧妙磬身后渐渐多出很多骑马的人。   ——是这宫里的骑兵们,得了甘夫人的命令,迅速来追萧妙磬母女!   萧妙磬纵使会骑马,也比不得训练有素的骑兵。姜叙眼睁睁看着他们双方间的差距,越缩越小。好几个骑兵已经快要赶超萧妙磬,他们想要从两翼包抄,已到与萧妙磬并驾齐驱的态势——   姜叙忍不住高喊:“亭主小心啊!”   萧妙磬亦是心中惊急,已然逃到这里,再撑一会儿就能冲出宫门,万不能功败垂成!   她狠心拔.出发髻里的簪子,朝着座下的马,扎了上去!   “嘶——”   马匹受到剧痛,顿时就红了眼睛,一跃七丈远,猛地与骑兵们拉开距离。   这情景看得姜叙一惊一乍,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就因看到落后的骑兵们接下来的动作而大惊失色。   萧妙磬此刻堪堪以为,能冲出宫门。   却不料,被抛在后面的一名骑兵,竟挥起斩.马.刀,向着萧妙磬座下马匹的左后腿斩去!   在姜叙的惊叫声中,马匹左后腿被斩断。   马匹惨叫着倒下,萧妙磬和甄夫人亦不由尖叫,几乎是被甩飞出去!   两个人相继坠地,萧妙磬只觉天昏地暗。刚刚飞出去时,马匹温热猩红的鲜血,喷溅在她衣领上,脖子锁骨顿时一片潮湿滚烫。   转瞬间她摔在地上,痛,痛的四肢百骸都在尖叫似的。浑身的骨骼被重重的震动,像是教战车碾过一般,痛得她本能的流出眼泪。   身体不听使唤,疼的动不了。萧妙磬余光里看见不远处挣扎着的甄夫人,她艰难的想要支起身,爬到阿娘身边。   这时候,她听见甘夫人的声音:   “拿下!”   骑兵们已然下马,将萧妙磬和甄夫人围住。   萧妙磬看到一名骑兵手中的斩.马.刀,上面血淋淋的。不远处马匹断腿流出的血,在向这边蔓延。   “亭主,冒犯了,卑职们也是迫不得已。”骑兵们愧疚的说着。   接着有侍婢过来,端着嫁衣头面、琳琅珠翠。   还有侍婢走近萧妙磬,向她伸出手说:“婢子扶亭主起来,稍后会为亭主和甄夫人请来医女,还请亭主听话。”   “你们……”   萧妙磬艰难的发出声音,刚说了两个字,就牵动胸腔处的痛觉,不由咳嗽出来。   她的视线穿过周遭围着的人,和远处狂奔过来的姜叙四目相对。   她看不清姜叙是什么表情,但大约和她一样,极致的不甘。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就能冲出宫门!待到了宫外大街,便好甩开这些人。   却就这般功亏一篑!   不远处,一顶十六人抬的花轿靠了过来。   花轿装饰得无比华丽精致,真真是按照贵妃的仪制打造的。   而眼前,侍婢弯下腰,要搀扶萧妙磬。萧妙磬垂眸看了眼她的双手,又看向远处的甘夫人,还有不知何时来到甘夫人身边的萧银瓶,和其他的兄弟姐妹、妾室们……   她绝望的闭上眼睛。   却就在这一瞬,马车驶近的声音传入耳中,一道男人的声音蓦然响起:   ——“都住手。”   萧妙磬以为自己听错了,猛地睁开眼睛。   她看见狂奔的姜叙一个趔趄,显然也是惊喜交加。   周遭众人都因这声音而停下动作。下一瞬,一股从深渊爬回这方天地的狂喜,冲上了萧妙磬的心扉。   她拼命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是大哥!   大哥回来了! 第5章 音音   时间好似静止。   远处的甘夫人不能置信的瞪大眼睛,她的神情模糊在宫苑纷飞的柳絮里。   那名正要搀扶萧妙磬的侍婢,在短暂的怔忡后,还是扶起了萧妙磬。只是她在萧妙磬站好后,便跪了下去。   而在她扶起萧妙磬时,周围的侍卫们亦全都退开,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跪下去。   长公子回来了,便谁也不会再听甘夫人的话。甚至不少人在心里庆幸,他们终于不必再按着甘夫人的命令,为难甄夫人和亭主了。   唯有那个斩了萧妙磬马的侍卫,这会儿身体发抖。   随着甄夫人也被扶起来,那辆马车靠近。   随后,车夫下车,将萧钰接下车来。   亲眼见到哥哥,莫大的狂喜夹杂着劫后余生的感动,催得萧妙磬险些落泪。   她咬了咬唇,把泪水逼回眼眶,嘶哑喃喃:“大哥……”   所有人都跪下去了,除了萧妙磬和甄夫人。   偌大的开阔宫苑,一时静的肃穆,只闻轮椅行过地面发出的声响。姜叙已跑了过来,替萧钰推轮椅。他们所行之处,有稀疏的柳絮随风落下,划过萧钰的衣衫袖角。   萧钰手中抚着一块美玉,那是一块絮纹奇特的岫玉,是萧钰年少时因缘巧合得到的。后来这块玉素不离手,多年下来,已被抚得温润光滑。   而萧钰此人,在世人眼里,也正如浩然之玉那般,明明不是霸道的气场,却就是有控场的魔力。   打从他现身开始,便仿佛恢弘的建业宫沦为背景,跪在地上的众人则发自内心的顺从。   他从影影绰绰中穿行而过,来到萧妙磬面前。   萧妙磬鼻子一抽,红着眼睛跪了下去,双手扒在轮椅把手上,仰脸向萧钰唤了声:“大哥。”   刚经历那么一遭,萧妙磬已是发髻散乱。髻间簪子被她拿去扎了马匹,鸦发里只剩几颗松散的米珠,其中还有一颗磕掉了一半。   她脸上染着薄汗,沾了尘土,眼角妆容都花了,和红通通的眼周交杂在一起。而她的脖子和锁骨上,被喷溅了马血,衣领上同样有斑驳血迹。   萧钰微锁眉打量萧妙磬,当看到她胳膊上露出的擦伤时,眼神明显黯了下。   “先回去歇着。”他轻声道,看了眼甄夫人,后者也是一样的狼狈。   “送甄夫人和亭主回去,请医女。”   跪着的人听到萧钰的命令,无人不从。刚才还对萧妙磬和甄夫人穷追猛赶的侍婢,这会儿服帖的搀扶起两人,送她们回去。另有人忙去通知医女。   萧妙磬被一个侍婢扶起来,她没有立刻走,而是担心的看着萧钰。   她眼中的担忧神色,落在旁人眼里,大约会觉得她是在担忧萧钰会不会也想将她送去洛阳。   但在萧钰眼里,他清楚的知道萧妙磬是在担心什么。   这个妹妹,他太了解了。她会为他和甘夫人母子间的关系而担忧,每每他维护她时,她总是担忧他要如何面对甘夫人。   萧钰轻轻笑了:“没事,你先回去吧。”   “母亲她……”   “没事。”萧钰抚了下萧妙磬的肩膀,“去吧。”又添上一句,“父亲与我皆不会送你入洛阳宫,你好好歇着,稍后我去看你。”   萧妙磬犹然担忧,看了甘夫人一眼。隔着稀疏的柳絮,都好似能感受到甘夫人崩溃的状态。   萧钰目送萧妙磬和甄夫人离去,随后,视线便落在了那十六人抬的花轿上。   抬轿的人自然也都跪下了,艳红的轿子矗立在那里,上面一团团红绸布被风吹得轻轻摇曳。   “抬下去,拆了装饰。”   萧钰又看向那些端着嫁衣头面的侍婢们,“这些亦都收了,亭主入洛阳宫一事作废。”   视线随之移动到侍卫们身上去,“你们是听了母亲的命令,我便不罚你们。只是以后,不得再做出伤害亭主的事。”   侍卫们纷纷答是,唯有那个用斩.马.刀斩了马腿的,将头磕在地上不敢言语。   萧钰看了这人一眼,墨眸深处是有一泓冷意的。他又看了眼那匹马,马断了腿,纵然不死,也是废了,着实可惜。   “将这里清理干净。”   他下了命令,眼角向持斩.马.刀的那人一斜,“自去领罚。”   那人腿一软,心里却是松了口气,磕头道:“谢长公子不杀之恩。”   萧钰没再看他,而是唤了身后的姜叙:“述宁,推我去母亲那边。”   “是。”   姜叙看了眼远处的甘夫人等人,内心里忍不住为萧钰捏了把汗。   这母子俩,这些年没少为亭主冲突。虽说都是甘夫人做得不厚道,但甘夫人到底是长公子的生母。   更严重的是,最近甘夫人跟变了个人似的,尤其激动易怒。长公子刚拆了她的台,再这么迎上去,真怕是一场暴风骤雨啊。   惴惴不安推着轮椅,却见轮椅上的萧钰始终镇定坦然。   萧钰缓抚掌中美玉,如画眉眼里毫不掩饰此刻的心情。   甘夫人身旁的妾室们在这种时候是不敢插话的,萧钰看向她们,“请各位庶母都回去吧。”又看向自己的弟妹们,“你们也是,都回去。”   众人莫敢不从,萧绎不在,整个建业宫便是萧钰主事,说一不二。他们相继欠身施礼,一起告退。   倒是萧银瓶噘嘴叫了声:“大哥!”   听她语调,像是接下来要说“你好偏心”。她生母丰氏赶忙一扯萧银瓶的袖口,将她带走了。   只剩下萧钰和甘夫人母子。   甘夫人身子发抖,仿若摇摇欲坠,崩溃的表情中透出浓浓的怨恨和委屈。   萧钰无声轻叹,由衷说道:“儿子向母亲请罪,母亲要如何责罚,我均无怨言。只是这次,母亲做得太出格了。将添音送去洛阳宫,便是给了厉太师一枚牵制我萧家的筹码,更是令世人以为萧氏软弱可欺。母亲不是不识局面之人,实在不该明知有错,还偏要错到底。”   在萧钰说话时,姜叙已默默的退了好几步,有点怕甘夫人会如雷鸣般暴起,他下意识远离些。   但甘夫人却笑了出来,她流出眼泪,笑得无比苦涩而哀痛。   她指着萧钰说:“我生的好儿子!”   被生母这样惨笑指着,萧钰眼中浮现出愧疚和难过,他道:“我送母亲回同心殿。”   这天,同心殿里的甘夫人疯狂到极点。   她在回到同心殿后,向萧钰发作了。   殿内只有他们两个人,殿门紧闭,无人能亲眼目睹那是怎样的雷霆暴雨。   但甘夫人时而尖利到嘶哑的喊叫,那些器物被重砸,陶瓷破碎的纷响,无不说明内中是何种情形。   殿外的侍婢宫媪们皆噤若寒蝉,如泥胎般的伫立。每当有重砸声响起,她们便不能遏制的轻轻冷颤。   姜叙同样如此,他试图贴在门上听听里面说了什么,但只能听清甘夫人的咆哮。   萧钰的声音始终不大,始终镇静,这或许是唯一能令姜叙稍稍放心的。   甘夫人最近,情绪太过不稳了。   姜叙默默叹气。   一直到最后,殿中的混乱响声渐渐停了,萧钰打开殿门。   他说的最后一席话是:   “母亲知道么?其实添音大可不必带着甄夫人强行逃离建业宫,她只需要挟制您,她们母女就能全身而退。”   “她很聪明,也一定知道这样做效果最好,但她没有这么做。”   “她不想我为难。”   “这些年,她何尝不是夹在我与母亲中间,宁可牺牲自己一些,也不愿增加我与母亲之间的冲突。”   “母亲也累了,好好休息。不论如何,您始终是我的生母,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维护您。”   姜叙连忙过来,给萧钰推轮椅。   萧钰最后的一句话,姜叙也听明白了。   甘夫人这次闹得太过,待主公回来,与甘夫人之间定又是场暴风骤雨。   长公子无论如何都会维护甘夫人。   父亲、母亲、庶母、妹妹……   长公子真是太不容易了。   “述宁。”萧钰的声音令姜叙回神,“去朝熹殿。”   萧钰到朝熹殿的时候,医女已经为萧妙磬看过了。   萧妙磬除了右臂上有处擦伤,索性没有伤到别处。   换了干净的襦裙,用一根簪子简单绾起头发后,医女为萧妙磬上药。   上药前,是要先倒点酒水清理伤口的。   酒水接触伤口时带来的剧痛,令萧妙磬脸都团起来了。她咬牙没出声,这时候正好听见殿外的侍卫向萧钰和姜叙问安。   她下意识开口,却先带出一声疼痛的“咝”声,忙压住音量,缓了缓说道:“大哥、姜太守,请进。”   她的朝熹殿是没有门槛的,便是为了方便轮椅进出。很快姜叙就推着萧钰进来了,姜叙向萧妙磬行了礼后,便老实的去到殿外。   萧钰见萧妙磬状态尚可,也是放心了些。面对这个偏宠的妹妹,他总是会不觉间柔和些许。   如漱石般温朗好听的声音,带着丝微笑,低低唤她:“音音,为兄来看你了。” 第6章 偏宠   萧妙磬也笑了笑,直到此刻,她方才感受到真正脚踏实地的安心。   只是,她很敏感的察觉到,萧钰笑容里的一丝低落。   她知道,哥哥肯定又和甘夫人大吵了一架。或者说,是被甘夫人痛斥发泄了。   “大哥,你没事吗?”   萧钰看着萧妙磬,她关切的神色里带着点愧疚和小心。这是个很会感知人情绪的孩子,也总会真诚的去关心对方。   “我没事。”   “那……母亲没事吧?”   “没事。”萧钰抚了抚萧妙磬的头,“为兄回来得晚了,让你受这一遭委屈。”   萧妙磬笑了笑:“这不怪哥哥,我相信父亲和大哥都不会将我送去洛阳。”   这会儿,医女去取了药膏过来。   “为兄来吧。”萧钰挥退医女,亲手为萧妙磬涂伤药。   萧妙磬乖乖的接受了,顺便将萧钰掌中的美玉拿过来玩,以便给萧钰腾出手。   这块玉萧妙磬很喜欢,温润滑溜,玉里头的絮状纹也是萧妙磬喜欢的。   那絮纹好似一只鸟,是天然的。曾有人拿絮纹的形状去比对古书中记载的各种瑞鸟,发现,这絮纹最像神鸟重明。   大邺朝子民视神鸟为兴隆之兆。   萧钰机缘巧合得此岫玉,玉中纹样还肖似神鸟重明,祥瑞之意,不言而喻。   没一会儿,手臂擦伤处就传来清凉的感觉。   萧钰修长细致的手指,沾了药膏,徐徐擦在萧妙磬伤处。   凉凉的、滑滑的,一下子就缓解了那股痛意。   萧妙磬看向哥哥,不知怎的,就想到多年前,她第一次帮哥哥的腿上药的情形。   那天她上药只用了半个时辰,却哭了三个时辰。   哭,是因为她亲身经历了哥哥被医者从鬼门关拉回来的煎熬。   更因为,哥哥废了腿,是被她和长姐连累的。   那会儿他们都还小,父亲萧绎还只是个郡侯。   有野心勃勃的诸侯想抢夺萧绎的封地,便联合其他诸侯,围攻萧绎。   敌众我寡,萧绎不敌,遂带着家眷逃跑。   他们在逃的过程中失散了,她和长姐萧令致两人落了单。两个孩子哭哭啼啼,互相壮胆,喊着家人的名字,四处乱走找寻。   却碰上了一群很奇怪的人。   那些人,用雀翎当杀人的武器。   当年那一幕幕太过惊心动魄,以至萧妙磬直到如今,还时常梦回。   彼时,萧妙磬和萧令致瑟缩着抱在一起,看着雀翎向她们袭来。   而萧钰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找到了她们。他想也不想的冲上来,一把搂住两个妹妹,用自己的身体为她们挡下一把雀翎。   那雀翎有剧毒。   据说世间无解药。   来给萧钰治疗的医者都是这么说的。   幸亏萧钰有内力底子,才没有当场死亡。最后医者们耗尽毕生所学,将剧毒封到他双腿的筋脉里,才得以救活他一命。   只是这双腿,毒不解,便再也站不起来了。   思及此,萧妙磬从枕头下抽出一本医书。   这些年她始终不放弃搜罗世间医书,找寻解毒的办法。   她也找来无数医者,却始终无人识得这种毒.药。   水葱般的手指,在医书上暗暗用力,仿佛渗透着决心。   大海捞针也好,踏破铁鞋也罢。   她绝不会放弃。   “好了。”萧钰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萧妙磬轻语:“谢谢哥哥。”   她将岫玉还给了萧钰,而萧钰的目光却落在那本医书上,随后又落到萧妙磬脸上。   他的五个弟妹里,唯有萧妙磬为了他的腿,日复一日的努力。   偏偏这个妹妹,因为是甄夫人所出,便总要被他母亲刁难针对。   而她自己,也因为生母的缘故,自觉对甘夫人有愧,故对甘夫人始终留有容忍。   这几层原因加在一起,令他如何不偏宠?   眼里带着感动的笑意,不由开口:“少看点医书,免得伤眼。”   恰逢这时,朝熹殿外传来侍婢请安的声音。   “见过大小姐。”   是萧家的庶长女萧令致来了。   侍婢进来通传,随后,将萧令致请了进来。   要说萧家这几个女儿,各个都是美人。萧妙磬胜一筹,被称作“建业第一美人”,萧令致和萧银瓶也不逊她太多。   不过这三个美人,是三种气质。   萧妙磬美好无瑕、剔透绰约;进殿的萧令致则是清隽孤傲的冷美人。   萧令致一进来,目光就全放在萧钰身上。   “大哥。”她快步过来,径自跪在了轮椅前。   其实,若非萧钰偏宠萧妙磬,实则是该与萧令致最亲近的。   因着萧令致的生母是甘夫人的庶妹,宫人称之为“小甘氏”。   当年萧绎娶甘夫人后,夫妻恩爱,花前月下,很快甘夫人就生下了萧钰。   只是甘夫人命不好,产后身体亏损,医女们都说她很难再怀第二个。   身为名流世家之女,从小就被教导着,要帮夫君开枝散叶、延绵子嗣。她无法再做到的事情,便只能由别人做。是以即便心中不愿,甘夫人还是为萧绎纳了三房妾室。   这之中,率先进门的就是她的庶妹,小甘氏。   小甘氏生下了萧令致。   对甘夫人而言,只要夫君心里只有她一个,她可以容忍这些妾室。妻和妾,到底是不一样的。她们只是为夫君繁衍子嗣而已。   唯有甄素的出现,是唯一的变数。   甄素是夺走她夫君心的人,一个插足者。   “大哥。”   萧令致的神色显露出一丝小心翼翼,这样的神色,放在一个冷美人脸上,既矛盾又有种奇异的适合。   她小心握住萧钰的手,“庐陵战事艰苦,你这段时日还好吗?”   “没什么不好的。”萧钰摸摸萧令致头顶,“我回来时,庐陵已大半被我们攻陷。将士们势如破竹,父亲不日就能得胜归来。”   “那就好……”   萧令致还想说什么,迟疑了一下,最终说出口的却是:“大哥这些天赶路辛苦,早些休息为好。”   萧妙磬也劝:“长姐说的是,大哥回去吧,好好睡一觉。”   见两个妹妹都要他休息,萧钰便笑着应了。   萧令致立即站起来,要为萧钰推轮椅。萧钰却笑着道:“几步路,不妨事,外头还有述宁。”   他自己转着轮椅,向朝熹殿门口而去。   萧令致抬起的手落了空,眸底似也跟着现出丝空落的情绪。这丝情绪如一痕水波,很快就散了。   轮椅的声音远去,内殿只剩姐妹两个。   萧令致冷着脸打量了番萧妙磬,冷冷问:“伤得如何?”   “只是一点儿擦伤,没什么要紧的。”   萧令致还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咽回去了。   “你安分养伤。”冷冷丢下一句,萧令致转身就走。   望着萧令致的背影,萧妙磬心中无奈。   长姐对大哥的态度,和对她的态度,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不过她早也习惯了。   到底长姐还肯关心她。   ……   萧令致走后没多久,萧妙磬就去探望甄夫人。   甄夫人运气比萧妙磬好些,全身没有受伤。   母女两个遭此一劫,有许多话要说。   彼此说了一会儿,甄夫人问起萧妙磬:“添音,你实话与我说,你是不是向谁学了功夫?”   萧妙磬不意外阿娘会这么问,她带着阿娘朝宫外逃时,她踢倒两个侍卫的画面,阿娘不会不怀疑。   萧妙磬轻轻靠进甄夫人怀里,说道:“是。”   她又说:“我只是想,以后是不是能跟随父亲和大哥去战场,我想帮到他们。”   甄夫人心里一酸,又一软,抚着萧妙磬叹道:“傻孩子……”   甄夫人不知道的是,不仅是她,萧钰也对这件事产生了怀疑。   今日建业宫发生的事,萧钰自然要弄得清楚明白。他在回自己住处后,就叫来了今日参与追逐萧妙磬的侍卫和侍婢,要他们讲述整个过程。   自然的,萧妙磬击退侍卫的细节,引起了萧钰的注意。   萧妙磬的暗器之术是他教的,她能用的好,他亦感欣慰。   只是,他从未教过她武功。   不过只是稍稍一想,萧钰就释然了。   萧妙磬和吴将军家那对兄妹感情甚好,时常厮混,多半是那对兄妹指点了她几招。   也好,会几招防身的,总是好的。   挥退这些人后,萧钰来到桌案前,执笔研墨。   他要向天子上表,婉拒贵妃的封赏。   以公文格式,将表写于正式布帛之上,唤了人立刻出发去洛阳递送。   做完这些,这段时日积攒的疲惫开始滚滚涌来。加之与甘夫人之间的矛盾,身心俱疲,萧钰只得休息了会儿。   身为越候嫡长子,不论是在外征战与运筹,还是封地的管理和建业宫中的事务,他都要处理。   夙兴夜寐是常态,即便休息,也只是短暂的小憩。   醒来后,萧钰开始处理这段时间积压的事务。   姜叙捧着一摞文书,找过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萧钰略带疲惫的样子。   姜叙是个老好人,往常见萧钰劳累,他都要劝说萧钰,身体重要云云。   但这次,姜叙的脸色不是太好,如坠了把铅块似的,很是沉闷还有点无措。   “怎么了?”萧钰自昏黄烛火中抬起头来,望向姜叙。   姜叙苦着脸,“就是……这宫里的人又开始嘴碎了。”   萧钰目光微变,“你都听见些什么?”   “唉,臣一路过来,路过梅园时,听见有人嚼舌根子,说亭主……说亭主不是主公亲生的……”   萧钰眼底瞬间涌起冰寒。   又是这样的流言。   他离开建业不过两个月,就又有人管不住自己的嘴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3-20 11:02:03~2020-03-21 08:52: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可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章 一起泛舟   类似的流言,这些年里时有出现。就像是原本空旷的原野里,火星子时不时炸那么一两枚,虽不至于燎原,却惹眼的很。   甄夫人是萧绎攻打鄱阳凯旋时带回来的,彼时,她已有两个月的身孕,而萧绎则是四个月前领兵奔赴鄱阳。   时间上没有什么问题,但偏偏,甄夫人前头有个夫君,那会儿刚死没多久。   于是便有侍婢觉得,说不定甄夫人是带着遗腹子嫁给萧绎的。   这些年里,每每闻及流言,萧绎和萧钰都会立刻将之压下去,并严惩嚼舌根的人。   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萧钰示意姜叙将文书放在桌案上,又让姜叙推着自己出去。   敢胡言乱语之人,他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这晚,建业宫里的几个侍婢,悄无声息的失踪了。她们被萧钰连夜发配到会稽的马场,一辈子都要在那里做苦力。   因着这次是姜叙偶然听到侍婢们谈话,谈话的内容并未传开。是以,建业宫中的大小主子们均不知又有人议论萧妙磬的身世。   萧妙磬同样不知晓。   她在次日,来到萧钰的明玉殿。   “大哥,我来看你了。”   清澈的嗓音,如竹林里的暖风,穿过殿中一挂藕色珠帘,落入萧钰耳中。   萧钰唤了萧妙磬进来,抬头就见自个儿妹妹光彩照人,姗姗而来,用一只雪嫩的小手撩开珠帘。   “我来问问大哥昨天休息的好不好。”   萧钰浅笑,请萧妙磬坐下,着侍者上了她最喜欢的茶点。   两人吃着茶点,话了会儿家常,萧妙磬便要萧钰给她讲讲征战庐陵的事。   萧钰自是挑着讲给了她。   聊了会儿,见殿外晴光大好,正是他们越地百姓出游的好日子。   萧钰提议:“不若为兄带你去秣陵湖泛舟?”   萧妙磬反问:“哥哥不忙吗?”   “没事,我刚回建业,也想走走,放松一下。”   要出去玩,萧妙磬自然喜悦,笑着应下:“好。”   ……   时值春夏之际,正是茶花盛开的季节。   秣陵湖畔栽了不少山茶花,风一吹,波动的花瓣与湖面粼粼波光交相辉映,宛如漫天漫地皆成沥沥锦绣。   远处的覆舟山连绵起伏,湖水映着苍翠的山影。   一只宽敞的蓬船自水中缓缓行过,萧妙磬和萧钰坐在船上,湖风舒爽,景色宜人。兄妹俩只带了两个下人来,在这湖中零零散散的船只中,并不惹眼。   只是,排场虽不惹眼,兄妹两个却是惹眼的很。   确切的说,因着萧妙磬一直坐在篷子里,所以惹眼的人便是坐在船头弹琴的萧钰。   难得韶光艳好,能够偷得浮生半日闲,萧钰焚香净手,悠然抚琴,这段日子积攒的疲惫和心事皆随着琴声慢慢的舒缓开来。   他弹琴的时候,萧妙磬正听着琴声,一边看医书。看了会儿便转眸看哥哥,然后就看见周遭有不少船只都在不知不觉中靠过来。船上的人皆目不转睛望着萧钰,尤以女子居多,且各个都眼睛冒光似的。   这样的场面,萧妙磬见怪不怪。每每她和哥哥微服出来玩,总会被这建业的男女分外关注。   世人皆言,越侯之子萧钰,貌若琼枝玉树,气度如玉浩然。这样的人,走到哪里都是惹人注目的。   就连萧妙磬从小瞧着自家哥哥,都不得不承认,哥哥真是块惊才绝艳的美玉,还总也看不厌。   清眉斜飞,鼻梁挺直。   墨眸如画,温朗风流。   秋水畔的玉树,玉树上的琼花。   只可惜,良玉有瑕……   不觉想到这里,目光也不觉落在了萧钰的腿上。萧妙磬心里不由闷闷的,一时也不管周遭女子们时不时漾起的莺声,她专心看起医书来。   不知这是她看的第多少本医书了,每本医书里都会记载不同的草药和毒.药,她不想漏过任何一本。   就这么仔细看着,看得极其投入,忘却周遭一切……   忽然手里的书被人抽走,萧妙磬一惊,转头看向抽走她书的萧钰。   萧钰在她没察觉的时候,来到了她身边坐下。萧妙磬短暂的愣了愣,方才收回眼角残留的怔忡。   “大哥……”   “眼睛都要贴到纸上了,也不当心些。”萧钰莫可奈何浅笑。   他这么一说,萧妙磬还真察觉到眼睛有些酸。她揉了揉眼角,余光里看见周遭那些船只还没有散,依旧有女子们伸着脖子往她哥哥脸上看。   萧钰没有理会那些视线,他自一个小小的包裹中,取出一本书。书名是叫作《南海趣闻》,萧钰说道:“原本带了本书来,想着也许你闲暇了,会有兴趣看看。见你一直在看医书,就没拿给你。”   “南海趣闻?”萧妙磬双手接过书,“是讲南海郡的趣事吗?”   “嗯。”   “挺新的一本书,大哥从哪里搜罗的?”   “此次攻打庐陵郡时,顺便在当地买的。”   萧妙磬露出微微的意外,旋即笑意变深:“谢谢哥哥。”   她翻看起《南海趣闻》,这次她照着萧钰的忠告,不让眼睛贴书卷那么近。   书里有不少有意思的插画,看得出来,这是萧钰专门为她买的。萧妙磬既觉得开心,又心疼萧钰腿脚不便还要抽身为她买书……   正想到这里,就听见旁边一只小船上,有女子窃窃私语:   “那位公子的腿,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你们看他下半身一直贴在地上,进船篷也没有站起来,不对劲儿啊。”   “嘘,小点儿声,别教人听去了。”   “啊……失言。”   她们相继压低了声音,似是怕惹出是非,便划着船远离。   但她们的话,到底是被兄妹俩听见了。萧妙磬心里一酸,望着萧钰淡然自若毫不受影响的姿态,心里却是更酸涩了。   她忍不住在心里埋怨那几个女子,她们摇橹的声音渐行渐远,却仿佛一声接一声的撕扯萧妙磬的耳。   背后议论人非,算什么?   《南海趣闻》算是看不下去了,萧妙磬合上书。   萧钰却是递了个水袋给她,“音音,喝点水。”   “大哥……”萧妙磬推了下水袋,“我不渴,大哥你喝吧。”   萧钰莫可奈何,“音音这是生气了。”   萧妙磬红唇微嘟,“大哥这话说的,像是你惹我了一样。”   萧钰轻笑,他将水袋收回,拍着萧妙磬的手,以安抚的口吻道:“不必将她们的话放在心上。”   可是她做不到。   那些女子虽然走远了,可她们的话语还像是不散的阴魂般,始终纠缠萧妙磬的心。   她和大哥只是出来泛舟,大哥都会被人指点。那么,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又有多少人用着惊艳而惋惜、甚至如同看异类的眼光看大哥?在她不知情的时候,大哥又遭受了多少闲话?   都是因为她,如果大哥不是为了救她,就不会……   想到当年,一股充满腥气的不甘填充了萧妙磬的心。   那群奇怪的人,他们在雀翎上涂抹毒.药,以雀翎杀人。   那些人全都身着黄衣,来无影、去无踪。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又为什么要袭击落单的她和萧令致?   更关键的是,他们所涂抹的那种毒.药,为什么就无人识得,无人可解呢?   “大哥,要是我们能知道当初那群黄衣人是谁,就能想方设法找到他们,为你解毒了。”萧妙磬定定道,说罢又神色一黯。   可他们是谁呢?   为何这么多年过去,世间都未曾有关于他们的消息流传呢?   时间在泛舟里悄然流逝,天将黄昏,湖畔的垂柳枝干柔软,垂下亭亭玉立的姿势。   一道残阳如火,头顶是江东温软的胭脂粉色。   建业宫,忍冬阁。   萧令致的住处。   萧银瓶一袭翠绿的百花曳地裙,在萧令致面前走来走去。她心情不佳,整张脸上都洇着嫉妒的潮红,向萧令致抱怨:“大哥才回来建业,就带萧妙磬出去玩。长姐你瞧瞧,大家都是庶出的,怎么萧妙磬就这么得大哥偏心?”   萧令致面沉如水,静坐在那里,好似浑身都在冒冷气。   她没说话,萧银瓶就继续说:“大哥怎么就不分亲疏?明明长姐的阿娘是大哥的小姨,大哥也不说带长姐出去玩。还有父亲也是,居然将亭主的爵位给了萧妙磬,那本该是长姐的!”   “你胡说些什么?”萧令致冰冷的视线猛地刺向萧银瓶,像是冷冽而沾了毒的利箭,惹得萧银瓶这片刻哑然,肩膀缩了一缩。   “长姐,我没有说错。”萧银瓶噘嘴,“父亲明摆着就是被甄夫人迷惑了。”   萧令致不耐的一偏头,没说话。但她紧锁的柳眉,泛着怨怼的眼角,还有微微颤抖的手指,都说明她心中的嫉恨和委屈不亚于萧银瓶。   “长姐还记得前几年么?有两个伺候我的侍婢嘴碎,说萧妙磬搞不好是甄夫人前头那夫君的遗腹子。结果父亲知道这事,最先做的竟然不是弄清真伪,而是将那两个侍婢杀鸡儆猴,连带着还怪我管束下人不利,害我禁足了一个月!”   萧银瓶越说越生气,冷不丁想起旧事,一股脑的都吐出来:“有时候我都怀疑,那两个侍婢没准说中了呢!甄夫人前脚刚死了夫君,后脚就嫁给父亲,谁能证明萧妙磬一定是父亲的女儿?”   这话听得萧令致心惊肉跳,接着便是三九天的冷意袭上全身,冻透了每一寸肌骨,她几乎是瞬间喝止了萧银瓶:“闭嘴!”   她下意识环顾四周,所幸侍婢们都不在侧。萧令致脸色寒到谷底,厉声道:“这种话你要说就在你自己屋里说,莫到我这里口无遮拦,连累了我!”   萧银瓶虽服了软,却犹然喃喃:“说不准就是这样……” 第8章 灵隐先生   天黑之前,萧妙磬和萧钰回到建业宫。   萧妙磬推着轮椅,将萧钰送回明玉殿,随后又去探望了甄夫人,方才回到自己的住处。   萧妙磬很快就歇下了。   这晚,她做了梦,又回到那个遇袭的晚上。纵然时过境迁,可梦里依旧能感受到当时的刀光剑影,满目仓皇。   恐惧、痛苦、自责、肝肠寸断,被这样的情绪折磨了一夜,萧妙磬次日醒来时,精神不大好。   但她却忽然福至心灵,萌生一道念头。   那群神秘莫测的黄衣人,如果能找到他们的话,说不定就能为哥哥解毒。   虽说这些人隐藏的太好,使得天底下几乎无人知道他们的存在。但萧妙磬忽然想到,有一种人说不定听说过他们。   就是游侠。   她可以去找见多识广的游侠问问。   记得吴纪和她提过,在建业的街巷里,藏着一个隐蔽的据点,是许多游侠接受委托、交换情报之处。   因诸侯军阀与游侠群体素来没什么交集,井水不犯河水,故而萧妙磬没放在心上。   但这次,希望她可以从游侠们那里,得到收获。   带了四名侍婢,简装出行,萧妙磬按照吴纪曾告诉过她的据点地址,找到了地方。   她运气不错,到的时候,据点里有二十几名空闲的游侠在交谈切磋。见萧妙磬进来,所有人都暂停了手中事务,用探究的眼神打量她。   萧妙磬自知容颜太盛,此次出门是为打听消息,自然要遮掩。是以,她只将鸦发梳成条长长鞭子,绑在脑后,不饰钗环,不戴簪花。平日妆容精致的脸也将铅华洗尽,素面朝天。   但美人胚子就是美人胚子,她所到之处,潋滟生辉。不少游侠为之失神,接着才关注到,明显萧妙磬的气质就不是同行,看来这八成是个微服而来的阔绰雇主了。   被一群男人打量,萧妙磬压下心中那一丝紧张,向他们说明来意。   “我想向各位打听些事情,报酬都好说。”   乱世之中,兵荒马乱,时有富商为了跑生意时保住安全,而雇佣游侠。那都是富贵险中求的活计。像萧妙磬这样只是打听情报的,对游侠们来说再好不过了,他们遂都请萧妙磬说下去。   谁想,萧妙磬张口便提到“毒雀翎”,这让在场不少游侠神色都变了。   “那些人我也不知是什么势力,他们害了我的亲人,我想找到他们。我所知道的是,他们来去无踪,都穿着黄色衣服,使用毒雀翎杀人。”   待萧妙磬说完,霎时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一片诡异的寂静。   萧妙磬略有不解,她看着在场这些游侠们,他们竟全都露出讳莫如深的神色。这是不是说明,他们知道些什么?   萧妙磬连忙要问,但游侠们却在她启唇前,就开口了。   “你说的这些人,我们听说过。”   “但是,凡是与他们冲突过的弟兄,都死了。唯有一个是断了胳膊回来的,才教我们知道有这回事。”   “不……我们那位断臂的弟兄,他遇到的不是穿黄衣的人,而是一群穿蓝衣的人。”   蓝衣?萧妙磬讶然。   “那群人也是用雀翎杀人,雀翎上有剧毒,但他们穿的是蓝衣。”   “有时候,我们甚至怀疑他们不是人,是什么山精鬼魅……”   “……”   萧妙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据点离开的。   来时紧张而期待,去时心事重重。   那些游侠还与她说了很多,都是有关那群神秘人的传闻。   在场的游侠没有亲眼见过他们的,但却有人告诉萧妙磬,类似的势力不但有黄衣人、蓝衣人,甚至还有红衣人、白衣人、紫衣人……   这份扑朔迷离的无助,沉甸甸压在萧妙磬胸口。   她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寻突破口。   人的一辈子还有很长,可她害怕,当蹉跎了半辈子后,还要看着她的哥哥栖身轮椅中。   茫然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郊外的花林。   初开的榴花艳烈似骄阳,照在萧妙磬心口,却是一派淋淋血色。   随行的四个侍婢见亭主心情沉重,皆不敢贸然说话。萧妙磬也仿佛忘了她们的存在,只低头走着。   可忽然,侍婢们的惊叫声无比刺耳的响在萧妙磬身边。   她被惊得倏然回神,随即便被眼之所见吓得倒吸凉气!   蛇!   就在她前头不到一丈远的树上,盘踞着一条褐色长蛇。   萧妙磬第一眼就看到长蛇阴毒的眼睛,和那几乎是三角形状的凶狠脑袋。   这蛇有剧毒!   脑海中铮的一声,蹿上这道念头。萧妙磬下意识就要后退,可眼前,她的一个侍婢忽然惨叫着倒下。   萧妙磬大惊,她看见侍婢捂着手臂,袖子上面赫然是两颗黑红色的牙印。   这名侍婢恰是离树最近的,就在刚刚,她不慎被咬。强烈的痛觉和剧毒侵入身体所带来的眩晕麻痹感,一下就摧毁了她的状态。   她跌倒在地,浑身抽搐,脸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蔓延上触目惊心的黑紫色。   其余侍婢们哪见过这般场景,一时吓得几乎要崩溃,强忍着用恐惧不成声调的声音,唤萧妙磬:“亭主、亭主快逃!”   萧妙磬也是本能的想逃,可眼前倒地的侍婢在呻.吟挣扎,她无法直接将人丢下。再看向树上的毒蛇,它眯着眼,弓起了身子形成一个即将弹跳攻击的姿势。萧妙磬倒吸一口气,脚下猛地朝后退了三步——   “当心些。”   身子忽然被人从后面扶住,一只手臂横亘过来,圈住萧妙磬的腰。   她一惊,回头一看,一张如刀斧雕凿般的男人脸孔映入眼帘。   男人身后还跟着一对男女,只电光火石间的一瞥,来不及让萧妙磬看清他们的长相。只见这男人将手里提着的一个酒坛朝树上毒蛇扔过去,霎时酒水飞出,漫天漫地的浓郁酒味。随之而起的是酒坛摔碎的声响,啪的一声,碎片带着酒浆四溅。   酒水淋了毒蛇一身,原本蛰伏待发的毒蛇瞬间像是遇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仓皇逃窜进树林里。   “端午将近,正巧买了雄黄酒。”男人失笑。   这一切只发生在极短的时间里,萧妙磬在片刻的惊惶后,终于找回镇定。   “多谢公子。”她忙挣脱身子,男人见状放开她。她回身快速向对方行了个礼,尔后直奔倒地的侍婢处。   “亭主……”侍婢气若游丝的将手伸向萧妙磬。   “你怎么样?还能坚持吗?”萧妙磬蹲在她身边,见侍婢呼吸愈发困难,心里一寸凉过一寸。   不是没见过死人,纵然她是诸侯之女,但早年随着萧绎四处辗转打基业时,见了太多惨烈景象,最不缺的就是死人。   可朝夕相处的侍婢,就在她的面前一步步的被拉向死亡,这种感觉就像是被扼住了喉咙,一点点的窒息,是那么恐惧而彻骨冰凉。   萧妙磬蓦然就想到自己读过的医书,医书里说,中了蛇毒若是无解药,可以用嘴将毒液吸出来……   思绪至此,双手已不觉间抓过侍婢的手臂,掀开她的衣袖。   其余三个侍婢本惊魂甫定,却在看到萧妙磬低头要含住侍婢伤处时,各个惊得呼出声来。   “亭主!”   “亭主不可!”   那可是蛇毒!亭主金贵,万一中毒了怎么办?   就连那中毒的侍婢,也用尽力气推着萧妙磬的肩膀,央求道:“亭主不要……您不能……”   就在这时,那男人走了过来。   他自怀中取出一个梅瓶,自梅瓶中倒出一粒丹药,塞进侍婢口中。   “江南蛇虫虺蚁极多,出门在外,要记得带解毒的药啊。”他状似随口说着。   萧妙磬一怔,看向他俊美非凡的侧脸,眼中却不着痕迹闪过一丝狐疑。   很快,中毒侍婢的情况就稳定下来。   这丹药立竿见影。   随着侍婢脸上的紫黑色消散些许,萧妙磬松了口气。自己衣服都被冷汗打湿了,手脚凉凉的,这会儿才有心思顾及。   萧妙磬再度向男人道了谢。   这时,与男人同行的那对男女走了过来。   其中的男子作文士打扮,气质清爽儒雅;女子小鼻子小嘴巴,天真可爱,手里还握着一支紫竹箫。   萧妙磬听到女子管救人的男人叫大哥。   “真的好悬,头一次来江南就遇到蛇了。还好大哥英明,早有准备。”   那男子笑着道:“是啊。”   女子接着又眨着眼,笑对萧妙磬:“你刚刚好勇敢啊,要是我,一定不敢帮人吸蛇毒。一个闹不好两人都中毒了,可怎么办?”   女子说的可能性,萧妙磬不是没想过。但她那么多医书不是白读的,自然知道吸蛇毒的时候该怎么规避风险。   对此萧妙磬没有解释,只礼节道:“谢谢你的关心,我会注意的。”   彼此随便说了几句,萧妙磬得知,这一行三人是从北方幽州来走亲戚的。   为首那男人武功不错,随行的男子是他手下,女子是他亲妹。   他们偶然路过此处,救了萧妙磬等人。   女子说,这在话本子里,叫“萍水相逢”。   萍不萍水萧妙磬不知道,不过人家于她有恩,她自然要问上句姓名。   男人说:“小姐称我‘灵隐先生’即可。” 第9章 一心一意   直到这会儿,萧妙磬才得以认真打量这位灵隐先生。   如刀斧雕凿出的一张脸,棱角分明而带着侵略性。他穿着黑色锦衣,神采奕奕,高挑精硕的身躯散发出一种非凡的魅力感。   他笑的时候很迷人,但萧妙磬却感觉到隐藏在迷人背后的狠戾和冷酷。   倒是灵隐先生的妹妹,天真烂漫,缠着萧妙磬打听了不少建业的风土人情。   过了会儿,解毒的侍婢恢复体力,萧妙磬便同三人道别,带着侍婢离去。   望着萧妙磬远去的背影,那女子艳羡道:“不施粉黛都能如此夺目,老天爷真偏爱她呀!”   “是。”灵隐先生唇角缓缓勾起,眯眼望着消失在树林尽头的窈窕身影。   “建业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虚传。”   他负手在后,又道:“江东亦是锦绣富庶,名不虚传。”   那文士打扮的男子道:“总有一天,这片土地会是主公您的。”   “自然!”灵隐先生道,“不光是江东,还有荆州、益州、凉州,未来都会归我所有!”   “不过,萧家这对父子……”灵隐先生话锋一转,“要从他们手里夺基业,得费我一番功夫。萧绎我倒不放在眼里,忠勇有加,谋略不足,难对付的是萧钰。”   文士打扮的男子不以为然:“世人确实都道萧钰是难得的帅才,然他终究一个废人,如何与主公为敌?”   “啧,他一个废人,尚且得世人如此高赞,如今的我亦不及。若他是个完人呢?”   文士男子面有不甘。   “行云,别着急,世事此消彼长,谁知道今日盛者会否他日衰败。”灵隐先生一拍文士肩膀,一手指向远处覆舟山,“江东山河多娇,兵精粮足,萧钰将这里经营得很好。这么块沃土,我比你更加迫不及待想要接手。不过,不急,眼下最该做的,是号召各路诸侯群起讨伐厉太师。”   被唤作“行云”的文士男子,面露诚服,拱手道:“主公英明!”   那女子抱紧紫竹箫,歪着头道:“虽然你们的世界我不懂,但我都听大哥的。”   榴花一树树,开得团团簇拥,艳红如火。   走远的萧妙磬和四个侍婢,这会儿也在议论灵隐先生一行三人。   侍婢们纷纷说,多亏遇上灵隐先生,救了她们的性命。否则,别说被蛇咬的侍婢会亡命于此,就是她们也未必逃得过毒蛇的后续袭击。   捡回条性命的那个侍婢,最是感激,却见萧妙磬神色并无感恩之意,不由疑惑。   “亭主,您……”   萧妙磬道:“有点太巧了。”   “亭主?”   “刚才那条蛇,我在医书里见过,是五步蛇。五步蛇在会稽、庐陵那边居多,在建业很少见。”萧妙磬道,“若说我们遇到五步蛇是实属运道不好,可接着灵隐先生就出现,还恰好身上就有雄黄酒和解毒丹,我觉得太巧了。”   经萧妙磬这么一说,侍婢也纷纷觉得不对劲儿。   有人犹疑道:“南来北往之人,身上带些解毒丹药其实不稀奇……而且的确端午将近,不少人采买雄黄酒……”   “是说得过去。”萧妙磬喃喃,“可是灵隐先生的气场,不像池中之物,我总是觉得蹊跷。”   在灵隐先生向她笑的时候,萧妙磬感觉到一个俊美男人对女人的吸引,直觉上却隐隐脊背发冷。   哥哥说她一向擅长察言观色,有细微却厉害的直觉。   所以她不但未对灵隐先生感恩,反而起了防心。   ……   今日本就被游侠们的话弄得茫然失落,再经历毒蛇这件事,萧妙磬回宫时,身心俱疲。   她喊了医女来为解毒的侍婢查看,随后就去了萧钰那里。   她过来的时候,萧钰正坐在一张白獭皮毯子上,手持一卷竹简。   毛绒雪白的毯子,青竹色的广袖直裾,如切如磋的青年斜倚窗栊下,意态专注。   半束的长发悠然垂下,末端旖旎在毯子上。黑色的发,白色的毯子,黑白分明间洒落几点斑驳窗影。   窗外芭蕉生长得葱茏,吹入窗子的暖风晃动一挂藕色珠帘玲玲作响。   萧妙磬放低脚步,要不是有许多话和哥哥说,都要不忍心破坏这幅画面了。   “大哥,是我。”   她撩起珠帘,走了进去。   萧钰抬眸看来,如画眉眼蕴了笑意,一手放下竹简,“音音。”   萧妙磬直接来到他身边坐下,舒服的白獭皮毯子,满殿清新提神的熏香,沉重的身心终于稍有缓解。   “大哥,我方才出宫去了。”   萧钰自然看得出萧妙磬是从外头回来的,他摸摸萧妙磬的头,她长长的辫子上散发出清幽的丁香味,很是好闻。   萧钰笑道:“吾家妙磬,素淡简妆亦是倾国倾城。”   萧妙磬垂下眼笑了下,接着就讲了从游侠们那里打听到的事。   随即就听萧钰说:“那些人,其实我早些时候派人四处打听过,得知他们身着不同颜色的衣装,皆使用带毒的雀翎。我想,他们应当是某个神秘势力下的不同分支。”   萧妙磬微讶:“大哥早就知道?”   “嗯。”   萧妙磬埋怨:“为何都不告诉我。”   萧钰摸摸她头顶,“不想你知道之后更为操心,他们藏得太深了。”   萧妙磬不由一阵心疼,哥哥派出去的人,定然都是好手。这般四处调查还查不清那群怪人的来历,哥哥嘴上不说,心里却该有多无望。   “以后再有什么,大哥你要告诉我。”   萧钰迁就的笑:“好,为兄应你。”   萧妙磬露出笑意,接着又整理了下语言,将灵隐先生的事讲出来。   遇蛇这段遭遇,为免萧钰后怕,她将五步蛇改说是无毒蛇,略去为侍婢解毒这一段,只重点描述对灵隐先生的违和感。   “大哥,你说,那灵隐先生有无可能是……细作?”   时下诸侯并起,各诸侯之间不乏细作往来。看起来慈祥的老人,或是纤弱的少女,亦可能是蛰伏在暗处的毒蛇。   萧妙磬之言不无可能,但萧钰却给了她一记定心丸。   “自父亲立建业为我江东都城,我便培养能人,清查建业内外细作。那灵隐先生若要动手脚,不出三天,便会从建业消失。”   “这就好。”萧妙磬相信哥哥,那她就没什么可担心了。   倒是萧钰说道:“人家帮了你们一行,你却将人当作险恶之徒。”   萧妙磬抱住萧钰手臂,“大哥平素总教导我,不要听之视之便信之,我都记着。若真是我多心,来日再见到灵隐先生,我会向他好好赔罪的。”   “音音这是怪为兄教得不好?”萧钰笑言,见萧妙磬抱着他手臂的样子,他轻叹,“你已经长大了,再过不久就该出嫁,不能还像小时候这般抱着为兄撒娇。”   怎么就出嫁了?萧妙磬道:“长姐还未出嫁,轮不到我的。”   “都是迟早之事,父亲和我总要为你们择良人相托。”   萧妙磬随口道:“那帮我择个大哥这样的夫君吧。”   萧钰无奈,抬手刮了下萧妙磬的鼻子,“胡说。”   萧妙磬定定道:“我不喜欢气势霸道的,像大哥这样才好。但若是找不到了,我也能接受像姜太守那样的。”   “姜叙?”萧钰来了兴趣。   萧妙磬认真说:“姜太守敦厚老实,为人忠诚。我觉得他待自己的夫人,应该能一心一意。”   正在建业街头巡视的姜叙,冷不丁打了个喷嚏,不明白这样温暖的气候,自己怎么还着凉了。   明玉殿中的兄妹二人却是沉默下来。   就在萧妙磬说了“一心一意”后,两人都不约而同想到他们的父亲。   如果父亲能做到一心一意,这个家也不会有那么多矛盾。   可惜,如今这世道,别说稍有些地位的男子很难做到一心一意,就连女子都未必做得到。   乱世倥偬,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比比皆是。   萧妙磬想,将来她嫁了人,不论夫君是起是落,她都不会弃之而去。   萧钰又何尝不是这么想?母亲的痛苦,他日日看在眼里,未来必不能使自己成为和父亲一样的人。   何况,他是残废啊,若能得真心待他的妻子,他定将其奉为唯一的掌上娇。   “大哥……”   萧妙磬转变了话题:“庐陵那边不知如何了。”   想到父亲,便会想到父亲在庐陵的战事。   她放开萧钰的胳膊,萧钰说道:“我回程之时,拟了一策供父亲全面拿下庐陵。算起来,父亲不日就能凯旋。”   几乎萧钰话音刚落,就见一名侍卫冲进殿中,呼道:“长公子、亭主,主公得胜归来了!”   兄妹俩都有瞬间的怔忡,哪想到这么巧。可谁料侍卫的下一句话是:“主公直奔甘夫人那里去了!”   萧钰眼中顿时漾起惊波,下一瞬便伸手去够不远处的轮椅!然则一次没够到,他撑起身子便奋力朝轮椅一扑。   这一幕吓得萧妙磬心惊肉跳,“大哥!”   轮椅距离萧钰太远,他这一扑终是跌倒在地。萧妙磬踉跄着起身去扶他,“大哥!大哥你慢点!”   “音音……”   那侍卫也被吓到,一个激灵回过神,忙箭步冲过去推了轮椅过来。   萧妙磬扶着萧钰,帮他坐到轮椅上。   萧钰道:“为兄吓着你了。”   “大哥……”萧妙磬知道萧钰是急着赶去同心殿,她稳住心神,“我同大哥一起去。” 第10章 意外怀孕   明玉殿距离同心殿并不远,但这一路过去,脚下的路程就好似地老天荒那么长。   萧妙磬知道萧钰心急如焚,那是他的父亲和生母,那是两个宛如火.药般一碰撞就会爆炸的人。   父亲要对生母兴师问罪,而他这个做儿子的,却因为一双不便的腿脚,连赶过去都那么吃力。   是以萧妙磬催促着推轮椅的侍卫:“再快一些!”   渐渐的,他们离同心殿越来越近。当同心殿就在眼前时,响亮的巴掌声也从殿中赫然传出,夹杂着甘夫人的痛呼。   萧钰面色骤变,惊急中又沉如深渊。   不需看就知道殿内发生了什么,这一刻,萧妙磬不能不承认心里滋生出一股阴暗的快意。甘夫人对她多年的苛待,还有这次的事件,她无法不怨怼。那抽在甘夫人脸上的巴掌,唤起了萧妙磬深心处的痛快。   但大哥很焦急,很痛心……   萧妙磬狠狠压住私心底的情感,快步冲进同心殿,当即就看见甘夫人已被打翻在地。   钗鬓歪斜,发髻散开,甘夫人脸上是猩红的巴掌印。她捂着脸,坐在地上,含泪仰视萧绎,眼中的痛苦和绝望教人心惊不已。   萧妙磬冲过去要扶甘夫人,“母亲!”   似没料到萧妙磬会在这时出现,甘夫人一愣,随即倔强挥开萧妙磬,“滚!我不需要你来帮扶!”   甘夫人手劲儿不小,萧妙磬蹉跌两下方站稳。   萧绎也对萧妙磬的出现而惊讶,开口道:“添音?”   下一刻萧钰进殿,他面沉如水,毫不掩饰怨责的口吻:“父亲如何能动手打母亲。”   萧绎尚着披风盔甲,风尘仆仆,浑身还带着战场未褪尽的血腥杀气。整个同心殿因他而压迫至极,他隐忍低吼:“本以为她只是要送添音去洛阳,我回来才知,她竟纵容侍卫用斩.马.刀阻拦添音!添音和甄素若命有差池,她拿什么来抵!”   萧钰行至萧绎与甘夫人之间,将甘夫人挡在身后,直面萧绎,“纵然母亲所行偏差,父亲亦不该动手,莫忘母亲是您的结发之妻!”   甘夫人颤抖着咯咯笑起来:“是啊,结发之妻,可你父亲早忘了!”   萧绎面色寒的要滴出冰水,看向甘夫人的眼神里,却含着什么的隐忍的难以窥知的东西。他恨恨一叹:“你可知自己都错在哪儿?”   “知道!这么多年我还能不知道吗?伤了你的甄素,你的添音,我便是罪无可赦!”甘夫人近乎绝望的笑起来。   “你——冥顽不灵!”萧绎低吼,“大争之世,实力说话!天子已无权,不过是厉太师手中傀儡。他们册封添音为贵妃,你便将人送去,是明摆着告诉天下,我萧氏不过外强中干软弱可欺之流,甘愿被厉太师掣肘?!”   萧钰沉声道:“母亲已知道错了,父亲息怒。但父亲不顾结发之谊,掌掴原配,难道便是无错?”   萧绎面色更寒,两眼喷射出冷厉的光芒,直欲弑人。他向旁侧一指,“你让开,你母亲犯下大错,你替她说情也无用。”   萧钰寸步不让,“母亲做错的事,便由儿子代她受罚。事关生母,我不会妥协。”   “你——”   殿中侍婢们尽数伏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起。萧绎的气场已令她们感到压迫,偏偏萧钰意态坚决,顶风而上,浑然又是一股浩然气势。两相较量下,仿佛将空气都化为重重岩石,压在所有人心口。   无声之时,亦是暴风骤雨。   萧妙磬察言观色,脚步轻轻靠向甘夫人,想再将她扶起。谁想甘夫人忽然间从地上冲起,整个人朝着萧绎撞过去!   这一下来的突然,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甘夫人狠狠撞在萧绎身上,如疯了般的捶打萧绎。   “负心汉!我恨你,我瞎了眼才嫁给你!瞎了我的眼啊!”   双眼通红,歇斯底里。萧绎被推搡得几欲站不稳,双眼亦化作赤红,大手钳住甘夫人双手,喘着粗气吼道:“你发得什么疯!该好好瞧瞧自己现在的样子!”   “对!我现在的样子奇丑无比,我也疯了!”甘夫人眼泪倾盆而下,“你知不知道,我真恨不得杀了你!”   “你冷静点!”   “负心汉,有本事就处死我!你处死我啊!”甘夫人目眦尽裂。   轮椅上的萧钰,此刻已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   眼睁睁看着父母在他面前争吵殴打,他却连最简单的拉架都做不到。   无能为力的悲怆,烧了满腔满壁。   “父亲、母亲!”   而就在他悲痛出声时,一个推搡间,甘夫人被萧绎推坐在地。   萧绎口中犹然怒吼:“甘孟蕤!”却在失手将人推倒后,一时惊住。   瞬间的死寂里,是萧钰痛彻心扉的凄哀。   他连搀扶起生母都不能,只能看着萧妙磬跑到倒地的母亲前面,将人揽起。   这回甘夫人没有推拒萧妙磬,她坐在地上,像个即将失去神智的行尸走肉般,发出断断续续的低笑。   笑声听在耳里,犹如是钝刀在一下下刮着什么,那样的刺耳、不甘、怨怼。   “萧绎……”   甘夫人最后只吐出这两个字,就晕在了萧妙磬怀里。   这一刻,萧妙磬好像在哥哥眼里看到了惊涛狂涌,那是怆然、挫败、自责,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痛恨,和对萧绎的失望埋怨。   萧钰手中的岫玉,被捏得近乎要碎开。掌心的汗水沾染了整块玉,黏腻不堪。他猛地一手撑在轮椅上,身子一用力,整个人脱离了轮椅向甘夫人这里扑来。   萧妙磬不由倒吸一口气,看着萧钰落在了甘夫人另一侧,从她怀中接过甘夫人。   躺在萧钰怀里的甘夫人,面色苍白,发髻散乱,眼角缀着泪珠。虽已晕厥,却像是潜意识陷在绝望的恶梦里,发白的嘴唇微微抖动。   萧绎不自禁大步而来,“孟……”   “止步。”打断他的是萧钰冷冷的声音。   萧绎不由僵住,“予珀……”   “予珀”是萧钰的字。萧钰看也不看萧绎,垂头低语,音色却冷然如数九寒天:“父亲甫从战场归来,煞气太重,不宜留在同心殿。父亲一路劳累,请更衣歇息。”   “予珀,你……”   “儿子会先陪着母亲,还请父亲不要再出现,莫惹怒了母亲,伤她身子。”萧钰说罢,转头向那些跪在地上的侍婢们,“都起来,整理床铺,安置母亲,速请医女。”   视线再次回到萧绎身上,“父亲请回。”   冷冷的四字如珠玑落地,溅起满殿冷意。萧绎也仿佛在这冷意中僵成冰雕般的人,一颗心寒浸浸的越沉越深,愈发觉得冷。   在不知道甘夫人所为之前,他还在庐陵战场看着夜晚的明月,思念甘夫人;他和萧钰父子齐心,将庐陵那块硬骨头嚼下来。   转眼,在战场上算无遗策、临行前还给他留下制敌计策令他大获全胜的儿子,此一刻看也不看他,失望而疏离。而他的夫人,昏迷前哭笑的姿态,似骨钉钉入他脑仁中。   萧绎僵立良久。   萧妙磬面色复杂的看了眼萧绎,垂下眼,默默帮侍婢扶起甘夫人。侍婢送甘夫人去床铺,萧妙磬接着去扶萧钰,送他回到轮椅上。   在这三人的冲突里,她看起来像个局外人。可偏偏一切的源头都是她和阿娘,她说不出是什么心情。   很快医女就来了,萧妙磬推萧钰到甘夫人榻边。医女跪在床前,为甘夫人请脉。   没人理会萧绎。   萧钰问医女:“母亲如何?”   医女的神色有瞬间的惊讶,尔后是不可置信,她回道:“长公子,夫人她……她有喜了。”   完全没人能料到,一时间满殿屏住呼吸。   萧钰握着美玉的手蓦然一紧,心中掠起惊涛骇浪,半晌,手才慢慢放松。   而萧绎,整个人都傻了。   当年甘夫人产下萧钰后身子亏损,被诊断为再难有孕,要么萧家也不会连着进了三房妾室。这些年萧绎时常留宿甘夫人处,甘夫人始终没再怀上一儿半女。在所有人看来,医女的宣告比晴天霹雳还教人震惊。   萧妙磬蓦地明白什么,低语道:“难怪母亲近来情绪激烈……”   医书里讲了,女子遇喜后经常有激动易怒的现象,甚至明明自己有所意识,却控制不住。   甘夫人为情所伤,多年积怨,厚重的情绪因着怀孕而尽数爆发。   怪不得啊。   萧绎略微发颤的声音响起:“多久了?”   医女答:“已有两个月余。”   两个月前正是萧绎出征之际,他再问:“孟蕤自己不知道吗?”   伺候甘夫人的侍婢们叩首,“夫人偶感不适,婢子们想请医女来,却都被夫人拒绝。至于夫人自己,确是不知道有孕在身。”   萧绎说不出话,之前气势汹汹的怒火,现在全然熄灭,看起来隐忍而自责。   萧钰嘱咐道:“既然母亲有喜,我会添置人手,你等都尽心照顾。有事便来报我,一切以母亲和腹中胎儿为重。”   众人拜伏答是,萧绎伫立良久,蓦地懊恼一叹,一拳击在自己大腿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3-24 13:33:51~2020-03-25 11:32: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木柚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章 拒嫁   甘夫人有孕之事,迅速传遍建业宫,同样传遍的还有萧绎凯旋之事。原本这该是双喜临门,但听闻了同心殿发生的争执后,谁也不敢去两位主子面前道喜。   萧钰更是向所有人下了命令,不得冲撞招惹甘夫人。哪怕是他的庶母和弟妹们,若敢越雷池,他也照惩不误。   月上柳梢时,甘夫人才悠悠醒转。   坐在她床头的萧钰见她醒了,心中舒一口气,温声唤道:“母亲。”   萧妙磬已经被他使人送回朝熹殿,昏暗的橘色烛火里,窗外树影斑驳,衾被上绣花深深浅浅,这小小天地里仅有母子二人。   萧钰握着甘夫人一只手,关心问道:“母亲感觉怎样?”   甘夫人怔忡片刻,徐徐找回神智。头昏脑涨,整个身子都沉沉的,就像是宿醉方醒那般。还有她的口中,有苦涩的味道,那是饮过汤药残留的味道。   她沙哑问道:“你喂我喝了什么?”   “是安胎药。”萧钰说,“母亲,您有孕了。”   甘夫人曾不止一次的想过,若是她还能再孕,那该有多好,她甚至愿意为此献上二十年寿元。   可真到这一天来临,她却被一股汪洋般恣肆的悲凉席卷了心田。她怔怔望着头顶帐帘上的一双鸳鸯,眼神空洞。   漫长的沉默,萧钰耐心陪在母亲身边。   良久,甘夫人才开口,说的却是萧妙磬。   “难为她这种时候还与你一起来我这里,见我摔倒,还肯扶我。她原该是恨极了我的。”   萧钰道:“添音不是只顾私心的人。”   甘夫人苦笑:“是啊,你这些年对她的好,她都是记在心里的。我知道,她夹在我们母子之间,也难为她了。”   她视线缓缓下移,茫茫然落在萧钰脸上,“你父亲呢?”   “我请他回去更衣歇息,到底刚从战场回来,父亲也是累的。”   “是吗?”甘夫人自嘲一笑,“说不定此刻,他在甄素那里吧。”   萧钰眼底黯了黯,拍拍甘夫人的手,“母亲如今有孕,便要以身体为重,切勿多思动气。”   甘夫人呵了一声:“你说的是,可谁叫我太傻,总也不能从感情中自拔,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母亲……”   “罢了。”甘夫人哀然笑了笑,她看着萧钰,眼底缓缓流淌出慈爱和苦涩,“还好生了你啊。有你在,我这辈子的凄苦里总算还有一点温柔。”   “母亲言重了。”   “可是你却……你的腿……”甘夫人眼中渐渐发红,“怎么就遇到那样的事,怎么就良玉有瑕……”她凄怨喃喃:“就为了救她们两个……”   萧钰安慰道:“儿子的腿只是中毒,未必不能恢复。母亲也不要怨怪添音和令致,她们亦都盼望儿子有康复的一天。”   “呵,说到这个,”甘夫人苦笑,“萧妙磬倒还肯搜罗医书,找寻医者,为了你这个兄长没少费心。同是被你救下来的,萧令致却……”   正走到殿门口,打算进来探视甘夫人的小甘氏和萧令致,恰好听见甘夫人的话。   母女俩的神色霎时就不好看。   萧令致咬唇,难以遏制难过的神情。   萧钰察觉到殿外有人来,着侍婢去请人进来。见是小甘氏和萧令致,眼神深了深。   小甘氏小心翼翼道:“我是来探望姐姐的。”   甘夫人知道自己的话多半被妹妹听去,她叹了口气:“我知道自己这些年已然成了怨妇,越发脾气大了,委屈你多担待。”   小甘氏道:“你我姐妹,说什么担不担待的。”   萧钰也慰道:“一笔写不出两个甘字。”   如此,小甘氏心里才舒坦些,面上的郁郁色彩也褪去。她向萧钰投去一道征求的眼神,萧钰明白意思,也许可了小甘氏的请求。他转着轮椅退开些,让小甘氏坐在床头。   “好了,予珀你回去吧,我和妹妹说说话。”甘夫人的手被小甘氏握住,她唤了萧钰,又瞥向萧令致,“你们母女的心意我领了,有你阿娘留在这里就好。令致,你们兄妹都去歇着吧。”   萧钰应下,萧令致也慢一拍应下,然后走到萧钰身后,替他推轮椅。   夜色浓郁,建业宫中的点点灯火与满天星子交相辉映。   轮椅的声音一路行过,在出了同心殿后,萧钰便对萧令致说:“你不必将母亲的话放在心上。”   黑夜遮盖了萧令致面上的难过,她低下脖子,如天鹅折颈,依靠着清冷的音色掩饰内心的剧痛:“母亲未说错,是我不如二妹有心。”   萧钰道:“自从住进建业宫起,我从未在宫里的地面见过碎石,我知道这是你命人收拾的。你和添音是两个人,你们性情不同,所做的事自然不同。”   “但她日复一日这般坚持,与她相比,我所做不过些微。”   “当初救下你们,是因为你们是我的妹妹。”萧钰回过头,看着萧令致语重心长,“不是要你们自觉欠我什么,令致,你明白吗?”   萧令致讷讷无言,对上萧钰的眼睛,又略低下眼。   萧钰回头,夜里他的眸子如明灿的星,又如温朗的灯火。提到陈年旧事,才惊觉已过去多年。这么一想,萧钰道:“一转眼,你也到该出嫁的时候了。正好此次父亲凯旋,我便与他商量,为你挑一门好亲事。”   身后推着轮椅的那双手却是一抖,“大哥,我还不想嫁人。”   萧钰察觉到萧令致的抖动,“为何?”   “就……就是不想嫁。”   萧钰问:“是不是已有心上人?但说无妨。”   “我……”萧令致半晌说不出话来,喘息却是颤抖的,良久才道,“没有,我只是不愿离开父亲和阿娘,不愿离开建业宫。”   虽背对萧令致,萧钰却能感受到她过分的抵触和一种刻意的隐瞒。   妹妹们一一到了适婚年纪,父亲难以顾全,便让他多为她们留心良人。可妹妹们大了,都有自己的心思,他虽是长兄如父,也不能事事追究个彻底。   因而温声道:“既然你不愿,那就再等等。”   萧令致无声舒了口气,眼底却漫上层白霜般的哀凄。   夜深人静,小甘氏离开同心殿。   灯火熄灭,各自休息。   甘夫人沉沉入睡,是以没发现萧绎立在她窗外,看了她一夜。   ……   庐陵一战大胜,江东的版图基业扩大,百姓皆喜。   身为诸侯属地的子民,只有他们的诸侯强大起来,他们才能少受侵略流离。   次日,萧妙磬去向萧绎问安。   她选了件浅粉色衫子,迎着轻微晨风走进殿,衣袂还残留着飘然的线型。熹微晨光从殿外照来,落在萧妙磬身上,衬得她似茶花绽放,风华纯然。   她素不喜欢满头珠翠,因而流苏髻上仅戴一朵朝熹殿外的山茶花,并插一支珍珠卷须簪。   整个人剔透如雪,不阴郁也不浓烈,就像是集天下女子之所长,没有一丝不足,更无分毫过分。萧绎瞧见女儿,都不由怔愣了下,只觉得萧妙磬长得越来越肖似年轻时的甄素了。   “添音给父亲请安。”萧妙磬依礼问候。   萧绎唤她平身,问她:“这月余可有想念父亲?”   “想念。”萧妙磬如实道,她又说,“父亲昨夜没休息好吗?”打从刚进殿,她就看见萧绎眼底纵横的血丝了。   “日日在战场上,不乏昼伏夜出,一时倒不过来。”   萧绎是这么回答的,但他脸上闪过的一抹沉痛,哪能逃过萧妙磬的细微观察力。   萧妙磬猜到萧绎是因惦记甘夫人,才一夜没休息好。她也不点破,只贴心道:“父亲要多休息,不要劳累,建业还有那么多文臣能为您分担。”   萧绎笑道:“好,劳你关怀了。”   到底是素来宠爱自己的父亲,两个月没见,萧妙磬不由就亲昵起来。她含笑至萧绎身侧,抱住萧绎手臂,父女两个说起体己话。   过了会儿,有侍婢通传说萧银瓶来了。   萧妙磬心中不免浮现扫兴之感。萧银瓶什么事都要和她比个高下,尤其是在父亲的宠爱上,萧银瓶将她当作眼中钉。   一般来说,萧妙磬都不和萧银瓶一般见识,除非是萧银瓶做的过分了,萧妙磬也会以牙还牙给她个教训,告诉她自己不是好欺负的。   是以这会儿,侍婢去带萧银瓶进来,萧妙磬该什么样还什么样,继续同萧绎说刚刚被打断的话。   “希望父亲能好好待母亲。”   萧绎用复杂的目光注视萧妙磬,说道:“你当真心善,明明受了孟蕤不少气,还帮她说好话。”   萧妙磬垂眼,“我的确是怨母亲的,但如今母亲有孕了,我也要为将来出生的弟弟妹妹着想。且母亲是大哥的生母,大哥一向偏宠我,我也要考虑大哥的感受。”   她态度真诚,口吻虽淡却字字坚决,像是雨滴般敲在萧绎心头。进来的萧银瓶听见了,却皱眉撇嘴。萧妙磬知道萧银瓶是怎么看她的,无非是觉得她阳奉阴违,惺惺作态。   萧银瓶向两人问安,萧绎招她过来,打量她道:“气色不错。”   萧银瓶甜美笑道:“父亲回来了,银瓶高兴,当然会气色好!”   却道此次萧绎得胜归来,有不少内务需要建业宫料理。   一则是庆功宴,要对征战庐陵的文臣武将论功行赏;二则是战俘充入宫中,这批战俘是萧绎从庐陵带回的官奴乐伎。   往常这种宫中内务,都由甘夫人处理。但如今甘夫人有孕,萧绎便想着将事情交给其他人做。   庆功宴的事,萧绎着人去通知小甘氏,让她带着萧令致置办。   而安置官奴乐伎,令他们于庆功宴上奏乐之事,萧绎交给了萧妙磬。   “添音,你阿娘不喜理事,这件事便由你打理。”   萧妙磬自是应下。   萧银瓶听了萧绎的话便不愿了,噘嘴嚷道:“父亲,我也可以做的!长姐二姐都有机会练习打理事务,只有我没有!”   萧绎道:“以后也会有你的机会。”   萧银瓶不悦,“以后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就不能这次也让我参与吗?”   萧绎沉吟片刻,“你阿娘近来身体不适,你就多陪陪她。”   萧银瓶心里憋屈万分,想说自己天天陪着阿娘,腾出手去打理些事务又能占用多少时间?反倒是甄夫人不久前才落马受惊,不该让萧妙磬多陪甄夫人吗?   父亲的心太偏!   萧妙磬透过萧银瓶的神情,知道她定又嫉妒疯了。萧妙磬对此不作理会,只向萧绎道:“我会将事情做好的,请父亲放心。”   两人散去,萧银瓶一回到住处,便气得把清晨才写的书法全撕了。   每次父亲都偏心萧妙磬,从来都如此!   就因为萧妙磬的生母得宠,萧令致的生母是甘夫人的妹妹,所以自己就该是最卑贱的吗?   萧银瓶手里抓着还未撕完的书法,父亲出征前还说,她的书法是建业一绝。   有什么用!就算在这点上她能压过萧妙磬,可萧妙磬什么都不用做,父亲眼里还全是她!   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萧妙磬,你给我等着! 第12章 惹事精   次日,晨光熹微。   萧妙磬着手去安置官奴乐伎。   这批人原都是伺候庐陵郡侯的,现在庐陵郡侯已死,基业被萧氏吞并,这些官奴乐伎成了俘虏,被收入建业。   萧妙磬见了他们后,先讲明了建业宫的规矩,随后拨了个住处给他们,又指了建业宫原本的乐官负责他们的日常管理。   萧绎还提到,让萧妙磬挑选乐伎,于庆功宴上奏乐。故萧妙磬命所有乐伎们在她面前弹奏表演一番,她先听听他们的水准。   侍婢搬了凳子来,另有个侍婢撑开油纸伞为萧妙磬遮阳。   萧妙磬刚坐下,忽的瞅到这群乐伎中有个打扮与旁人不同的。   旁的乐伎都是素色衣裙,浅饰妆容;唯有她,一身殷红襦裙,另用一张殷红轻纱遮住面容,露出双妆容浓郁的眼睛。   萧妙磬不由多看几眼,白皙食指往她一指,“那个乐伎是不是身份不同?”   负责押送这批乐伎进宫的侍卫上前道:“回亭主的话,她既是乐伎,也是庐陵郡侯的宠妾。”   萧妙磬“哦”了声,又唤乐官:“让她们挨个演奏吧。”   随即按照乐官的安排,乐伎们一一上前演奏,萧妙磬和几个乐官共同考察。   这些乐伎里有技艺不错的,也有功底平平的。萧妙磬时常听萧钰抚琴,自己平日也会弹奏些乐器,自然听得出门道。   良久后,超过半数的乐伎都演奏完成。   旭日高升,温度渐渐高了起来,不知不觉,萧妙磬已出了层薄薄的细汗。原本落在萧妙磬身上的日影已经挪开,头顶的油纸伞也遮不住浓烈骄阳。   侍婢瞧见萧妙磬湿漉漉的额头,问道:“亭主要不要进屋休息一下?”   萧妙磬确也听得乏了,加之烈日酷晒,口干舌燥,遂道:“也好,休息一刻钟吧。”   侍婢扶她起来,她向众人道:“你们也去阴影下先坐着,乐官大人去端些水来,供大家喝。”   众人谢过,萧妙磬被送进了不远处的小楼里。   侍婢端来凉茶,萧妙磬素手执凉茶,连着啜了好几口,才觉得缓过一些。   放下茶杯,萧妙磬随口道:“这些乐伎的水平,普遍不如建业宫里的,怕是还得好好调.教。”   几个侍婢也是这么认为的,“建业富庶,风雅之士又多,宫里乐伎的水平自然水涨船高。”   还有个侍婢说:“先不提建业宫里的乐伎,就是建业喜好奏乐之人,都旨在不断提升技艺,概因长公子他琴技绝伦,引了多少风雅之客追捧效仿。”   旁的侍婢拉了她一下,小声责备:“你这话说的不是有问题么?听着像是拿长公子去和乐伎比较似的。”   那侍婢也察觉到出言不妥,连忙向萧妙磬道歉认罪。   萧妙磬知道她不是有心的,也就没有怪她。侍婢松了口气,萧妙磬又饮下口凉茶,这会儿忽的想到那个红衣蒙面的乐伎,庐陵郡侯的宠妾。   那乐伎眼妆浓郁,给人印象太深了。萧妙磬适才在听乐过程中,看了她好几眼,不知她的技艺如何。   正想同侍婢们聊聊那个红衣乐伎,偏在此时,外面传来些动静。   几人都听到了动静,不觉交换了目光。那动静听着像是吵闹冲突声,女子们的叫声和少年喧闹的笑闹融合在一起,越发的混乱。   萧妙磬很快就惊觉,声音好像正是从乐伎们所在之处传来的。   是出了什么事吗?   她对上侍婢们雷同的神色,起身说道:“走,我们去看看。”   这一看,不得了。   萧妙磬远远就看到,这建业宫里的两个小霸王。   两个惹事精。   他两个也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这会儿竟是在左右拉扯那红衣乐伎,俨然一幅纨绔公子调戏女人的场面。   他两个还想扯掉红衣乐伎的面纱。   萧妙磬立刻喊道:“萧麒萧麟,住手!”   两个惹事精正是她的二弟三弟,也就是萧绎的一对庶子,萧麒和萧麟。   这两个是萧绎六个子女中年纪最小的,不到十五岁,由妾室王氏所出。   他们是双胞胎,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连声音都肖似。建业宫里很多人都无法准确的分辨他们,当然萧妙磬可以。她敏锐的直觉和对人情绪的感知力,放在区别萧麒萧麟上,也能起到作用。   兄弟俩听到萧妙磬的声音,暂时停了下来。   两张一模一样的脸看向萧妙磬,露出近乎一致的顽劣表情。   哥哥萧麒松开红衣乐伎的袖子,说了句:“这不是二姐吗?”   红衣乐伎趁机避开几步。   不想弟弟萧麟不放过她,见她要躲,又将人扯了过来,“别躲呀!揭开面纱让我们瞧瞧,看看有多美。”见红衣乐伎不肯,便说:“远远就觉得你身段好,要是人长得也美,就干脆跟了我们兄弟吧!比当乐伎不是好多了?”   他们说话时,萧妙磬快步走近,听着这些话,心中微怒。   “父亲命我挑选乐伎配合庆功宴,你们若无正事,便不要妨碍。”视线瞥向萧麟,“还不松开她?”   萧麟翻了个白眼,虽手上松开了红衣乐伎,嘴上却不乐意的怼道:“不就看看她长什么样吗?一个乐伎而已,还当我是来砸你场子?”   萧麒也帮腔:“乐伎本就是供玩赏的,二姐就先让我们过过眼瘾,这不过分吧。”   萧妙磬翠眉蹙起,走到两人面前,剔透容颜带着浅浅怒色,“萧家儿女,皆该立身正、不贪图享乐,仔细想想父亲一直以来对我们的教诲。再看你们的行径,就和市井上的登徒子一般。”   萧麒萧麟对视一眼,眼底都是对萧妙磬的不服。他们倒不敢对萧妙磬不屑,先不说萧妙磬身后有受宠的甄夫人和主事的大哥,就先说萧妙磬自己的性子,看着不争不抢,却不是能任人蹬鼻子上眼的。   她也就对甘夫人容忍些,对他们这些庶出弟妹可不是。   萧麒不服:“我们就是偷个闲,来看看美人就罢,二姐何必这么苛责我们?”   萧妙磬道:“你们已然不小,该是给父亲分忧的时候了。只父亲把你们保护的太好,不教你们同大哥一般殚精竭虑。但平日里也要多读文法或是勤加练武,而不是行些纨绔无礼之事。”   “看美人也叫无礼?”兄弟俩很不服气,萧麒黑着脸道,“我们是越侯公子,就算把这乐伎讨回去也不过分吧!”   “过不过分我不知道,但父亲对待治下百姓与奴婢,皆宽和照拂,特意命我好好安置这些官奴乐伎,万不是你们这样的态度。”萧妙磬翠眉蹙得更深,“何况,眼下我在选拔庆功宴的乐伎,这是父亲让我打理的。你就算想讨乐伎回去,也不该在这里公然拉扯,碍了宫中正事。”   萧麟面上的顽劣已渐渐的全都化作不忿,几乎是赌气,“我若就是要妨碍,你能把我怎么样?凭什么来指责我们兄弟?”   “凭我是你们的二姐,长幼有序。”萧妙磬乌黑的眸子,定定注视两人。   萧麟翻了个白眼,像是气笑了,“二姐也不过比我们大上一点,说的话我们为何就要听?”   “不听你们二姐的话,那我说的话呢?”   如漱石般温朗好听的声音,此刻裹挟些严厉低沉,传进每个人耳中。   萧麒萧麟方才还是不忿顶撞之态,一下子,两个人皆是一怔,脖子仿佛缩了下,脸上的神色顿时化作被震慑后的敬畏和拘谨。   就像是两只正欲发威的斗鸡蓦然遇到天敌,所有气场褪尽。   唯有萧妙磬微怔,露出笑容,转身向声音响起的方向,“大哥。”   属于轮椅的规律声响,不疾不徐的响起。周遭人等皆行礼相迎,萧钰略一抬袖,示意他们平身。   轮椅停在萧麒和萧麟面前,萧钰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适才的事情我都看到了,是你们自己去向父亲请罪,还是我送你们去?”   明明萧钰的语调不寒,听在两人耳里,却如箭矢穿心。而明明萧钰是坐在轮椅上,兄弟俩却觉得居高临下的是他。   他们不由自主跪了下去,适才闹得凶的萧麟哆嗦着道:“大哥,我知道错了,能不能不惊动父亲……”   萧钰抚摸掌中美玉,道:“想要我不惊动父亲也可,向你们二姐致歉,往后也不得再做骚扰宫人之事。”   萧麟忙说:“我答应!”   “那就记着,往后如若再被我撞见一次,”萧钰语调一沉,“定加倍严惩。”   兄弟俩低着头对视了一眼,在彼此眼中都看到了服从和瑟缩。   很多时候,连他们也不明白,这位坐在轮椅上的大哥明明与他们生养于同一方水土,却为何有种令他们不敢违逆、也无法超越的气场。   两人垂着脑袋站起来,促狭望一眼萧妙磬,相继道:“二姐,我错了。”   萧妙磬没说话。   两人又向萧钰行礼,略有战兢,“大哥,我们就先、先回去了。”   萧钰道:“回去了好好做功课,凡我在建业宫,会不定期抽查。”   两人听了这话肩膀都是微颤,旋即灰溜溜的走了,竟是连回望这边都不敢。   萧钰看了眼他们的背影,不觉轻轻摇头,眼中沁出点幽月般的幽幽无奈。   大争之世,朝不保夕,诸侯亦是如此。诸侯的儿子将来就算不能独当一面,也该各有各的担当。   这般仗着父兄的荫蔽玩闹下去,不思进取,若哪日父兄不济事了,他们便只有死路一条。   妹妹们各个有自己的心思,弟弟们也不省心……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几天晚上12点更新。   请大家加个收藏,鞠躬(#^.^#) 第13章 梳头描眉吓唬   “大哥。”萧妙磬唤了一声。   萧钰敛了眸中无奈,柔和之色覆面,微笑看她,“音音。”   萧妙磬这会儿已经从侍婢处拿了油纸伞过来,亲自为萧钰撑伞。绘着黄鹂的油纸伞,为兄妹二人带来片温和的影翳。   萧妙磬问:“大哥怎么上这儿来了?”   “过来瞧瞧你这边是否顺利。”萧钰昨日已经从下人处知道了萧绎给萧妙磬的任务。   “还算顺利。”萧妙磬笑了笑。   萧钰这会儿无事,干脆就在萧妙磬这里,陪着她听听后续乐伎的演奏。   侍婢们又从小楼中取来一把油纸伞,给兄妹俩都撑上伞。一柄黄鹂鸟的,一柄雀登枝的,两柄伞并排撑着。   乐官们继续按照演奏顺序,点名让乐伎们一一来。   率先上来的就是那名红衣乐伎。   方才萧妙磬在小楼休息时,就想这红衣乐伎会不会技艺不错。刚刚萧麒萧麟调戏她时,萧妙磬正巧注意到她的表现。   她好似对萧麒萧麟这种行为很是从容,虽然在闪避,但看起来并不害怕。   乐伎抱着琵琶走过来,萧妙磬仔细一瞧,这琵琶琴尾上有明显的烧焦痕迹,像是仿照古法制成的焦尾琴。   她向两人屈膝一福,“妾颂姬,有幸为长公子与亭主弹奏一曲《不系舟》。”   很快,乐起。   这一瞬,萧妙磬眉头微微挑起,好像知道为何那么多姿容不错的乐伎里,只有她做上了庐陵郡侯的宠妾。   这琵琶技艺了得的很,远胜其他乐伎!能不入庐陵郡侯的眼么?   萧妙磬下意识去看萧钰,萧钰正好也侧头看她。两个人不约而同的,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感受。   更重要的是,这首《不系舟》所蕴含的自由无牵挂之心,也被乐伎灵活的双手表达出来了,丝毫不因为她的境遇、她的身份而失去曲魂。   兄妹俩都是通音律、能感受乐曲之魂的,萧妙磬听着乐曲,脑海里不由就浮现几句诗行:   岂无平生志,拘牵不自由。   一朝归渭上,泛如不系舟。   而萧钰则于沉浸之外,眸底还氤氲出一丝探究,视线在乐伎身上一停。   身为庐陵的俘虏,却有这样的心性。   这个人倒是不简单。   待红衣乐伎奏完,后面接连上来的乐伎都逊色了不少,萧妙磬渐渐便听得兴趣缺缺。   不过父亲交待的任务,她依旧认真的做完了,最终按照她听乐的判断,选出了九名乐伎去庆功宴上奏乐。   红衣乐伎颂姬自然在列。   后续的事务就是乐官该安排的了,乐官会领着这些乐伎,与建业宫的乐伎们一同训练。萧妙磬只需要每天来视察一下就好。   日头已到正中,天上渐渐起了云,正是最闷热的时候。萧妙磬背后已被汗湿,衣服黏在背上,好不舒服,萧钰也没比她好多少。   她主动去为萧钰推轮椅,侍婢们在旁撑着伞,萧妙磬先送萧钰回明玉殿。   哪想在回去的途中,天气忽然变了。   正是应了那句“六月的天说变就变”,忽然就刮起大风,乌云蔽日。极快的时间就吹散酷暑,紧接着却带来一场急雨。   旁人见突然下雨都能快跑着避雨,萧钰却不行。   他见萧妙磬顶着雨,还在兢兢业业为他推轮椅,略有急切的劝道:“音音,别管为兄了,快找个地方避雨。”   萧妙磬摇摇头,她怎么会不管哥哥,不论怎样都不能。她笑道:“大哥,我没事,距离明玉殿也不远了。”   萧钰暗暗心疼,又劝了萧妙磬几次,均是无用。他只能向侍婢们道:“护好亭主,别教她淋到雨。”   就这么一路风吹雨打的,终于到了明玉殿。   饶是侍婢们尽心护着,萧妙磬身上还是湿了一半。   萧钰比她好上一点,他即刻命殿里伺候的人去带萧妙磬更衣。有眼色的侍婢更是忙去烧水煮姜汤,给主子驱寒气。   明玉殿里没有女眷居住,唯有的少许女装和钗饰都是萧钰给妹妹们准备的,以应对妹妹们不得不在殿里更衣的突发事情。   半晌后,萧妙磬擦干身上的雨水,洗去半花的妆容,换了干净的纯橘色直裾,钗环也卸了下来,将半湿的头发全散下,样子倒有几分写意。   她蹬着木屐回到前殿时,门窗外蒙蒙的烟雨将她烘托成一个盈然出于烟霞的丽人。   萧钰因双腿不便,更衣要慢些。他过来的时候,姜汤已经熬好了。萧妙磬从侍婢手里端了碗姜汤,再端给萧钰。   萧钰便瞧着这个偏宠的妹妹关怀又懂事的笑靥,不由也翘了嘴角。   喝了姜汤,驱散寒意,外头雨还没停。兄妹俩随便聊聊,萧妙磬问起甘夫人的情况。   得知甘夫人目前胎象稳定,萧妙磬点点头,没再问了。   过了会儿,头发干的差不多。萧妙磬向萧钰告辞,顺便借用他的梳篦绾发。   侍婢按照萧钰的命令将梳篦拿给萧妙磬,萧妙磬接过梳篦时,萧钰忽的注意到她左手手心里的一点红色痕迹。   “音音。”萧钰立刻叫停萧妙磬。   萧妙磬抬眸,就见萧钰握住她的手腕,另一手将梳篦拿开,随后掰开了她这只手。   她手心上有一片红红的擦伤,磨破了皮。   萧妙磬微怔,因着没有疼痛感传来,她竟没注意到。这才想起刚刚一路冒雨推轮椅时,她因握得太紧而擦破了掌心的皮。她对上萧钰心疼的眼神,听他说:“怎么不告诉为兄?”   “我也是才发现的……”   萧钰轻轻放下她左手,又将她的右手拿起来,掰开葱白手指。   右手比左手的情况要好些,只掌心有些泛红,没有破皮,却也显示了萧妙磬在风雨阻力下快速推动轮椅时握得有多紧、用了多少力气。   萧钰眼中的心疼像是潮水般漫上,余光里看着那梳篦,将之拾起来,“为兄替你绾发吧。”   萧妙磬微笑说:“我没什么的。”但知道拗不过哥哥,便挪到萧钰面前,背过身去,将一头青丝对着他。   她感受到哥哥抓起她的头发,徐徐替她梳了起来。   这个过程并不久,小时候兄妹两个都曾给对方梳过头的。期间萧妙磬知会萧钰一件事:“听说吴将军一家是这次拿下庐陵的大功臣,我同甘姨娘说了,庆功宴上想和吴家兄妹坐在一处。”   萧钰应了声。   很快,一个温柔大方的小髻便绾好了,松垮垮坠在萧妙磬左耳侧。   萧妙磬抬手摸了摸,虽瞧不见,却知道哥哥弄出的东西不会差。接着发髻里又被插.进钗环,一个又一个,缓慢而小心的不勾缠她的发丝弄疼她头皮。   直到都结束了,萧钰方提醒她:“好了。”   “谢谢哥哥。”萧妙磬回眸一笑。   却见萧钰盯着她又看了会儿,“音音,你螺子黛没洗净。”   萧妙磬闻言,借来铜镜一看,果然发现自己右边眉毛的眉尾处还沾有一点螺子黛,不仔细看看不清。   她本想回朝熹殿再说,萧钰却吩咐侍婢去拿了盒螺子黛和眉笔来。   这些东西自然也是常年备的,给上门的妹妹补妆用。   萧钰打开螺子黛,执眉笔蘸上些,修长的手很是灵巧的替萧妙磬将双眉重新画了一遍。   萧妙磬借着铜镜,看见萧钰画得很好。想来这双玩转暗器出神入化的手,有着不能想象的灵敏和巧劲儿,非凡人能敌。   临走前,萧钰又让侍婢给萧妙磬装了点糕点。听说是庐陵的风味,萧钰此次征战庐陵时顺手从当地百姓手里拿的制法配方,今天成功做出了一模一样的。   哥哥的偏宠让萧妙磬很开心,她回到朝熹殿后,一边吃糕点,一边看医书。   自甘夫人高龄怀孕,胎儿为大,甘夫人开始在同心殿内闭门不出,这种仿佛息影般的平静让萧妙磬都有点不适应。   没了甘夫人时不时的针对,萧妙磬私心里自在不少。她和阿娘也都不会去探望甘夫人,自觉躲远对双方都好。   是以,除去今日瞎闹的萧麒萧麟外,唯一能打扰到她平静的就只有萧银瓶。   萧妙磬可不会忘了那日父亲将挑选乐伎之事交给自己打理时,萧银瓶那忌妒的恨不能吞了她的眼神。   只希望萧银瓶别整什么幺蛾子。   正巧糕点吃得半饱,有点渴了,萧妙磬叫侍婢上一壶茶水来。   侍婢端来茶水,给萧妙磬倒上一杯。   萧妙磬左手持医书,右手接过茶水,啜了一口,随即就皱眉,“这茶水味道好像不太对。”   有种怪味,说不上是什么。   侍婢疑惑道:“这不应该吧,茶壶是膳房不久前才送来的,按说是用新鲜茶叶泡的。”   侍婢说着就另取了个干净杯子,打算再倒一杯茶自己尝尝。茶水从茶壶嘴里流出来,声音淅沥的落进茶杯里……   “啊啊啊!!!”   萧妙磬完全没想到侍婢会忽然发出这般尖叫,惊恐的声量激起萧妙磬浑身的汗毛反射性的竖起,心脏跟着失跳一拍。   她亦眼睁睁看到,壶嘴里蓦然倒出条又黑又红还长了两排腿的吓人玩意儿,就那么噗通一声,落进茶杯,半边身子还搭在杯沿。   是蜈蚣!   当萧妙磬猛然意识到的时候,侍婢也因为太过惊恐而弄掉了茶壶。   茶壶坠地的碎裂声混合着侍婢的惊恐叫声,让萧妙磬不由就想到出宫寻游侠那天,遇到五步蛇的恐惧和森凉。   她低头,看见破裂的茶壶碎片和正在越摊越多的茶水。碎片茶水之间,躺着四五条大大小小死了的蜈蚣。   ——原都是被泡在这壶茶里的。   作者有话要说:  岂无平生志,拘牵不自由。   一朝归渭上,泛如不系舟。   ——白居易《适意两首》   算了下,还有几章就不是兄妹了。   求一个收藏,谢谢。 第14章 以牙还牙   不知是不是一回生二回熟,上次在榴花林里见到五步蛇时,萧妙磬只觉亡魂皆冒。而这次再见到泡得黑红色的死蜈蚣,瞬间的惊恐过后,反倒诡异的找回了镇静。   朝熹殿里的侍婢自然全都过来了,一时都被死蜈蚣吓得不轻,连连尖叫。   萧妙磬在她们的尖叫声中平静下来,吸一口气,说道:“去把烹茶之人和送茶之人叫来。”   平白被吓,她总得明白是怎么回事。   侍婢们惊魂甫定,手忙脚乱的分工去了。有人收拾残局,有人去膳房传人。   不多时,萧妙磬要见的人就到了,是两个宫媪。两人得知送给亭主的茶水里竟然泡了多条死蜈蚣,顿时惊急万分,连连说不是她们做的。   萧妙磬也不认为两个素不相识的宫媪会害她,她一一询问宫媪,在烹茶和送茶的过程里有没有旁人介入。   “没有啊,都是婢子们亲自经手的,再说宫里的蜈蚣都是储存在酒房,而不是膳房……”   “真的没有吗?”   “真的……没有吧。”   “啊!婢子想起来了!”一个宫媪猛地瞪大眼,“三小姐身边的半夏来过一趟膳房,要了些吃食走了,其间好似……对,好似是在茶壶附近停留了的。”   萧银瓶,果然是她。   萧妙磬心中顿生愤怒和烦腻。   显然是萧银瓶嫉妒不过,就让半夏去送给她的茶水里投放死蜈蚣吓唬她。   萧银瓶也还和从前一样,出手害人不知道做得干净一点。   不管萧银瓶自觉多委屈,既然出手害她,她势必教萧银瓶也尝尝这通滋味!   挥退两名宫媪,萧妙磬将心腹侍婢叫到自己面前。   “我交给你们一件事,你们听好……”   接下来的几天里,建业宫中较为安稳。   甘夫人息影般的养胎,萧钰处理内外事务、督促萧麒萧麟上进,小甘氏和萧令致在紧锣密鼓的筹备庆功宴,萧妙磬则每天都去视察乐伎们排练曲目进展的情况。   萧银瓶自从用蜈蚣吓唬萧妙磬后,每天都打听萧妙磬的行踪,无非想看看萧妙磬是否被自己吓到。   当得知萧妙磬除了去视察乐伎排练便闭门不出,萧银瓶只觉得萧妙磬定是大受惊吓、损了精力。   哼,总算报了一箭之仇!   萧银瓶气顺了。   做什么都眉开眼笑,写起书法龙飞凤舞。   随着日子推移,很快就到庆功宴前一天。   萧银瓶去探望甘夫人,回到自己住处后,打算睡个午觉。   她走向自己最爱的黄花梨木床,一脚脱了鞋子,一手去掀自己最爱的绣银白色瓷瓶的衾被。   掀起衾被的一瞬间,只见一个浑身疙瘩的褐灰色东西,蹦了出来,正好蹦到她脸上一蹭,又落在了衾被上。   ……什么东西?   萧银瓶这瞬间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那东西蹭在脸上的感觉,又粗糙又黏,非常的令人不适。   直到那东西落在衾被后又一次跳起,正好跳到萧银瓶捏着衾被的手背上。   白色的手背,衬托出那灰褐色的东西,萧银瓶登时吓得尖叫出来,如被雷劈似的丢开衾被,嘶声尖叫。   “蟾蜍!蟾蜍!”   她本能后退,却因一只鞋已脱,顿时失去平衡朝后栽去,双臂为保持平衡不由呈现出划船姿势。   这片刻她瞧见掀起的衾被下,连着蹦出来好几只蟾蜍,还有从枕头下钻出来的。   一只又一只,又凹凸又恶心,在她床上爬来爬去,还有朝着她蹦过来的。   萧银瓶栽倒在赶来的侍婢们怀中,哇的一声吓哭了,扯着侍婢们连滚带爬的要逃,嚎啕着冲出卧室,泪水挂了满脸。   “萧妙磬!一定是萧妙磬!”   “萧妙磬你、你居然敢……!”   朝熹殿。   当殿外响起侍卫们仓促的喊声:“三小姐您要做什么?您想强闯朝熹殿?”   萧妙磬便知道,是萧银瓶找过来兴师问罪了。   萧妙磬敛裙起身,冲心腹侍婢使了个眼色。   下一刻,萧银瓶将殿门推开,气势汹汹冲进来,当口就见萧妙磬的侍婢朝着自己身上丢来一把“虫子”。   萧妙磬直接教心腹把死蜈蚣丢萧银瓶身上,萧银瓶哪里能想到?霎时所有怒气再度变成惊恐,萧银瓶尖叫着后退,差点后仰栽出去。   她被侍婢们扶稳,一手扒在门框上,浑身都是又怒又骇的颤抖。   她红着眼睛指着萧妙磬,“萧妙磬,你、你!”   萧妙磬定定道:“物归原主。”   萧银瓶就知道,果然那些蟾蜍是萧妙磬教人弄去她床上的。她眼角猩红,目光.气恼剜向萧妙磬,“你居然弄那些恶心的蟾蜍!”   “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你的人到底是怎么进得我卧室?!”   萧妙磬没理萧银瓶这个问题,只道:“这些年我从不招惹你,你却处处与我针锋相对。目光短浅,心思狭隘。”   “你说我目光短浅,心思狭隘?”萧银瓶声量蓦地拔高。   “我并未说错。”萧妙磬失望的看着她,“你仔细想想眼下是什么世道,能由得你享受富贵、恣意任性,那都是父亲和大哥、还有我江东的铁血男儿在守护我们。比起他们面对的,你就只专注于和我争那点儿意气?”   “什么叫争点儿意气!得父亲宠爱的是你,被封亭主的也是你!虽然亭主的爵位不过是先帝给各路诸侯示好的名头,没什么实在用处,可什么好的都是给你!”萧银瓶噘嘴怒喘,“就连这次挑选乐伎的事务,父亲也是给你!”   “这次事务交给我做,只是因为我比你更通音律,你还想不明白吗?”   “萧妙磬你少装蒜!父亲偏爱你是不争的事实,明明大家都是庶出,凭什么你就能得到父亲全部的目光?”萧银瓶越说越委屈,揪着裙摆的手都用力起来,“你说我目光短浅,只争意气,不然呢?我就是一介女流,我还能做什么?上战场去打仗吗?你教训我,你又做了什么?”   萧妙磬加重了语气:“至少我不会故意惹事,给操劳的父亲和大哥再添麻烦!面对外患,我是没办法,但我会尽量减少内忧!”   萧妙磬很少会这样严词厉色的说话,陡然如此,就像是素来潺潺的山泉水忽然翻起了巨浪,猛地拍打在萧银瓶身上。   萧银瓶忍不住一怔,半晌没能回过神来,只瞧见萧妙磬立在殿中,风姿绝伦而染着怒色。明明是个与自己出生于同一日的姐姐,却仿佛天生便是该比她出人头地,与生俱来就有着她无法超越的高贵和坚韧性情,只是大多数时候都敛藏在澄澈平和之下。   一时的失语,心口也好似被什么东西敲碎表皮,现出裂痕,有了那么一丝动摇。   萧妙磬看着萧银瓶怔忡的样子,知道她听进去自己话了,缓了语气道:“你回去吧,这件事就到此为止,没必要闹到父亲母亲都知道。”   萧银瓶仍是不服气的,但那一丝动摇又令她一时没能说出反驳的话。   偏就在这时,萧绎忽然来了。   他的出现令两人都有些惊讶,萧妙磬一眼就看到,萧绎身后跟着一个侍婢,那侍婢正是伺候萧银瓶的半夏。萧银瓶显然也看见了,这才惊觉,自己来朝熹殿之事,半夏竟偷偷跑去告知萧绎。   萧银瓶脸色瞬间难看,正好接触到萧妙磬朝她看过来的眼神。   像是在说:以后多分点心思管束好下人吧。   萧银瓶不由羞愤,瞪了半夏一眼。自己待她们不薄,居然背着她去向父亲告状!   她都能猜出半夏的意图,不就是觉得父亲偏宠萧妙磬,便想以此做法巴结萧妙磬吗?   自己的侍婢,这是多想去朝熹殿伺候啊!   萧绎自然已从半夏口中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勃然大怒,当即申饬了萧银瓶。   萧银瓶被训得眼眶红红,心里觉得委屈,偏偏又知道是自己惹祸在先。不由更是记恨半夏,瞪了对方好几眼。   半夏面露愧疚,别开目光,朝萧绎身后躲了躲。   最后,萧银瓶被萧绎下令,待出席了明日的庆功宴后,便在自己住处禁足思过两个月。   萧银瓶恼得心里头都要呕出血了。   萧妙磬在亲自送走了萧绎后,眉头微蹙如曲折的翠羽,昭示她的心情并不怎么好。   萧银瓶一行已经走了,朝熹殿再度恢复了属于萧妙磬的平静和缓。头顶上一轮不甚明亮的太阳,也不知不觉偏向西边。   半夏还没走,她还留在朝熹殿外。眼见萧妙磬要进殿,半夏忙不迭过来,跪在了萧妙磬身侧,唤了声:“亭主。”   这唤声里包含的情绪,很容易听出来,讨好、期待、投诚、希冀……   对上这双眼睛,萧妙磬无一丝犹豫,向侍从们道:“送她去做扫洒,以后都不得再入内宫伺候。”   半夏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敢相信的瞪大眼,“亭主,您说什么?婢子是真的无法认同三小姐的小家子气,想投靠亭主。”   萧妙磬冷冷道:“银瓶再怎么样也是你的主子,背主之人,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用的。”   言罢,便进了朝熹殿去,不再理会半夏的辩解呼喊。   很快半夏的声音就远去了,萧妙磬心里却轻松不起来。   刚刚还有一句话,她没和半夏说。   ——我好不容易劝得银瓶动摇了,你来这么一出,怕是惹得银瓶往后要变本加厉。   作者有话要说:  宝贝们,因为编辑说我书名沙雕,和正文风格不太搭,所以最近我可能会改几个搭调点的书名试试。封面可能会暂时变回系统默认,大家看到了不要不认识啊。   目前继续每天晚上12点更新哈。 第15章 庆功宴   夜幕像流水一般,自东向西,流淌了这片天际。   琼楼玉宇散发的灯火,星星点点,映衬天上的繁星。   晚上萧妙磬还不免想到今天这事,掌灯立在殿门口,有些烦恼。   但想想萧银瓶也不过是她生活中极小的一部分,如此想想,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对萧妙磬来说,最重要的事莫过于治好哥哥的腿,尽己所能帮到父兄与江东。   捧着灯,信步朝不远处的山茶花林走去。山茶的香味缭绕在鼻翼,清新凝神,风一吹,飞扬的花瓣交织成淡蒙蒙的轻纱,拂过萧妙磬唇角臂弯。   她想到明天的庆功宴,她可以见到凯旋的吴家人了。特别是敏晶,这是敏晶头一次在战役中独立带队,想必收获颇丰吧。   翌日,建业宫中举行庆功宴。   宫门大开,此次征战庐陵有功的文臣武将和家眷,鱼贯而入,坐在各自的席位上。   萧妙磬作为萧氏内眷,不必像他们来的那样早。但为了多和吴家兄妹说说话,萧妙磬成了萧家人里到的最早的一个。   她来的时候,殿里已经有不少人了。文臣们峨冠博带、衣裳子衿,端的是江东风雅;武将们穿着便服直裾,以护腕束袖,精神抖擞。   他们见了萧妙磬,自然纷纷朝她问好。萧妙磬面带浅笑,一一回礼,顺便和相熟的建业太守姜叙聊了几句。   今天的萧妙磬穿了件紫色宫装,内外两层浅紫和深紫的绢纱繁复重叠,行动间像是一朵紫色的云霞,天光流彩。   她很快就找到了吴家兄妹,自己的坐席也被小甘氏安排在吴家人旁边。吴家兄妹起身向萧妙磬见礼,妹妹道:“难得见你穿这么华丽。”   萧妙磬不喜浮华,是许多人都知道的事。这次她虽华丽,却不艳靡,没有隆重的发髻和满头珠翠,只有与衣裙搭配最妥的适量钗环。不张扬不拘谨,一切都恰到好处。   萧妙磬揽着吴家妹妹的手入座,“敏晶、吴少将军。”   吴家兄妹是奉义将军吴均的一双儿女,哥哥吴纪,被称为吴少将军;妹妹吴琪,字敏晶,也是个身经百战的。   萧妙磬这些年,偷偷拜了奉义将军吴均为师,向他学了武功招数,也常借着去找吴家兄妹玩耍,实则与他们切磋,求得指点。   吴琪看着老实木讷,实则沉稳而干练,为人可靠。萧妙磬与她性子相投,年纪又差不多,厮混的多了,自然处出了姐妹之情。   “敏晶,和我说说战场上的事吧。”萧妙磬道。   吴琪身着铁锈红的直裾,绾了个堕马髻,低调沉稳。人长得不惊艳,但特别的耐看。她和萧妙磬说起:“从前每每出征,都是跟在家兄身边。这回阻击敌人的时候,长公子要我单独领五百将士,埋伏在崖谷截杀敌军。刚接到军命时,我确实……挺紧张的,担心自己无法胜任。”   哥哥吴纪接话道:“别说敏晶了,就是我和父亲都没想到长公子这么放心她!我就怕敏晶紧张出错,贻误战机!帐下好几个将士也担心她做不来!”他剥了个香蕉给吴琪,自顾自说道:“只不过他们的担心,与我和父亲的担心不一样,他们是看不起敏晶是个女的!本来我还不想让敏晶去的,听他们瞧不起敏晶,我一气之下就让敏晶赶紧接了军令,大不了出了事,我替她担着!”   萧妙磬笑道:“敏晶有你这个兄长真好。”   “不敢不敢。”吴纪忙打了个抱拳,“要说为人兄长的,长公子才是顶好。”   他说罢想到什么,硬挺的眉峰耷拉了下,“倒是这次攻打庐陵,父亲的旧伤复发,听军医的意思是劝父亲早些从战场上退下来,怕是过不了两年就得我们兄妹完全接替父亲。”   萧妙磬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何况你和敏晶早就能独当一面。”   “可我想多陪陪父亲啊,不想到时候出去打仗,把他丢在家里!毕竟要不是父亲,我和敏晶只怕早就饿……”   吴纪没说完的话被吴琪制止了,吴琪拉了哥哥一下。大好的喜宴,旧年悲苦又何必再提。   尽管吴纪没再说了,萧妙磬却懂得他要说什么。奉义将军吴均骁勇善战,又是个至情至性之人,年轻丧妻后便再也未娶。吴纪和吴琪是他从荒野捡回来的。   宇内连年混战,民不聊生,多少孩童乞讨流浪,濒临饿死的边缘。吴均捡回来二十多个孩子,都是适合练武的根骨。他将他们当做继承人培养,带着他们屡次上战场真刀实剑。   虽成就了今天的吴纪和吴琪,可刀剑无眼,二十多个孩子,到今天也只活下这两个。   “那个……喝酒喝酒,都喝酒!”   吴纪自知把气氛带糟了,忙补救般的为两人倒酒。   吴琪低声嗔他:“为我倒酒就是了,让添音喝什么酒……”   半晌后,萧家人一一到来。   宁生殿里点燃了九百九十九根蜡烛,如白昼般亮眼。轮椅徐徐入内,萧钰一袭月白色广袖衣裳,玉簪博带,风逸俊美。掌中美玉折射银烛之火,眉眼如画,温润平和之下轻流浩然之气。   萧钰一到,满殿的人都起身行礼,恭敬万分。素来他出现之时,都会成为整个场合的中心,既是地位使然,更是气场所致。   当轮椅从萧妙磬面前经过时,萧妙磬笑着唤了声:“大哥。”   萧钰柔声道:“晚上好好吃酒。”   再接着,小甘氏、萧令致等人来了,各就各位。   萧银瓶进来时,正好和萧妙磬对视一眼。萧银瓶果然又恢复了不友善的妒忌,她看完萧妙磬后,又盯着吴纪看了会儿。   最后待萧绎和甘夫人到后,庆功宴正式开始。   萧妙磬不是第一次出席这种庆功宴,每每一场大仗获胜,论功行赏的场面都教人振奋不已。   甄夫人坐在妾室首位,萧妙磬与甄夫人遥遥互换了笑容。她们跟前,吴纪、吴琪等人都一一领了赏。   君臣一派和乐,宾主尽欢。   随即乐伎们开始奏乐,这些乐伎里包括萧妙磬选出来的那九名,其中就有红衣乐伎颂姬。   颂姬的琵琶技艺高,被萧妙磬安排为主奏。   热闹鼓舞的管弦,伴着江东舞姬们柔婉明快的舞蹈,四下笑声连连,气氛极好。   宴至中旬时,萧绎喝的有点多,兴致大起,便嫌弃起舞姬乐伎们来。   “北方人总说我们吴越之人不够彪悍,尤其是女子,软如烟罗。他们没说错,这跳舞的、弹琴的,是软的不像样子,没一点儿豪迈之气!”   虽晓得萧绎是醉酒之言,但舞姬乐伎们听了,仍是有些害怕,纷纷低着头交换眼色,不知接下来要怎么办。   倒是萧妙磬接收到萧银瓶挖苦的眼神,仿佛在说:你安排的乐曲也不过尔尔,父亲明明就是因为宠你,才将事务交给你。   萧妙磬深感无奈。   没想到就在这时,那红衣乐伎颂姬竟开口回萧绎的话。   “主公要是想听豪迈些的,也不是不能,妾可以弹奏。”   众人不禁聚焦起颂姬,见是乐伎中的主奏,穿着身殷红襦裙,另用一张殷红轻纱遮住面容,那双妆容浓郁的眼睛带着点笑意,向着萧绎眨了眨。   大约她眼睛长得狭长,眼角又用胭脂画出一股魅惑,顿时惹了在场不少女宾的不喜,生怕自家夫君看上她,讨了回家。连萧绎的几个妾室也面色紧了紧。   但萧绎对颂姬的姿容气质不甚在意,却是对她的话感兴趣,“你说你能弹奏豪迈之曲?”   “妾能。”   “那你弹来听听,为我江东功臣们助兴!”   颂姬抱着琵琶屈身一福,“谢主公信任,妾颂姬,这便奏一曲《诛天》。”   她说罢,自乐伎中走出来,蛇腰轻摆,行动间似摇晃的柳枝,迤逦却略显造作。   她艳丽而神秘,如山精鬼魅似的飘到宁生殿正中。有侍婢端来凳子教她坐,颂姬坐下,试了弦,随即乐起。   萧妙磬和萧钰都听过颂姬奏乐,知道她不同凡响。   只这次,随着乐曲越渐高昂,萧妙磬心中的惊艳和震撼也一层层拔高。   《诛天》,听这名字便是激烈而杨迈的,甚至有些凶戾而义无反顾。   国乱岁凶,风雨飘摇。   天子无权,豺狼虎豹蛇鼠之辈滚滚当道。   百姓易子而食,目之所及尽是尸山血海与战后的焦土。   苍天已死!何不诛天,取而代之?   这一股猛烈凶戾的曲意和气势,令萧妙磬不由心尖抖动。浑身的血液一半要沸腾狂奔,另一半却被那股阴狠的凶戾冰冻住,隐隐感觉到令人脊背发凉的森冷。   上座的萧钰听到此处,手中的岫玉登时一紧,眯起双眼。   这个颂姬,好大的胆子。   心有狂肆杀伐,更有诛天恨意。   要不是他能听出这首《诛天》中蕴含的个人仇恨,单凭这股杀气,此人都不能留。   只是不知,颂姬的仇恨是冲着谁的。   不是冲着他们江东,萧妙磬如是想。萧钰能听出的,她也听出来了。这首曲子豪迈归豪迈,但其中却透着浓浓的恨意。   在场宾客们能听出曲意的不多,倒纷纷被这激烈的战歌所鼓舞了,一时兴致高昂。少数听出曲意的,看向颂姬的眼神带了探究,却也佩服她的技艺。   一曲终了,叫好声不断。   殿中气氛被整个拉向高潮。   武将们纷纷畅快喝酒,一通豪饮,喝着喝着就有武将心血来潮问:“你这乐伎,琵琶弹这么妙,做什么蒙着面纱?教大家伙看看你长什么样!”   这话其实是不少男人的心声,试问,如此身段魅惑又技术高超的女子,谁不想看她的脸?   只是没人敢随便提这茬,只因在场有个甄夫人,常年蒙面。此话说出来,颇有指桑骂槐之嫌疑。   好在萧绎没在意,他向颂姬道:“揭开面纱,令众人看看。”   女眷们对此多不乐意,怕面纱下会是张祸水脸,又忍不住有些期待。   谁也没想,颂姬竟说:“妾不敢取下面纱,只怕吓到诸位。”   有人反问:“怎么?是容貌不佳?”   有人回答:“怎么可能,我听说她是庐陵郡侯的宠妾,定长得不差。看她这样是想故弄玄虚吧。”   颂姬眼角翘了翘,看起来有丝无奈。她放下琵琶,抬起双手,准备揭面纱了。   大家不由目不转睛瞧着,萧妙磬也是。不知是不是她多心,她总觉得,颂姬好像专程看了她一眼,目光非常的奇怪……   面纱揭下了,露出一张浓艳脸孔。   肌如白雪光,最是初见那惊鸿一瞥,震人心扉。   宾客们心中第一反应便是:竟如此的惊艳!   然而接下来,就有人神色僵了,纷纷的察觉到什么,一张脸接一张脸的僵硬下来。   有人发出倒吸凉气的声音,有人惶恐的和身边的人交换眼色。   渐渐有人看向萧妙磬,看向萧妙磬的眼睛越来越多。   这个颂姬……   她……   怎么长的有点儿像……亭主?   作者有话要说:  穿帮倒计时   我要两章内搞倒   三、二、一! 第16章 袁婕   宁生殿充斥起一股诡异的安静,安静里塞满了探究、惊讶和质疑。   甄夫人的身子僵了僵,面纱掩盖了她脸上的一抹惶色。   甘夫人的表情像是即将破碎的河冰。   萧钰面沉如水。   建业宫这几年总时不时出现管不住嘴的人,议论萧妙磬的身世,说她是甄夫人和前头夫君的遗腹子。   眼下颂姬这张和萧妙磬略有相似的脸,无疑,让不少人联想到此节。   甚至有人想,难怪颂姬说,她怕揭开面纱吓到诸位,她也发现自己和亭主有点儿像了?   这样的疑问,在众人心中愈演愈烈,只是没有人敢公然问出来。   此刻的萧妙磬,只觉是处在一场风暴中心,像是被众人架到了高处捆绑着,身子下方是被点燃的柴火堆。   不由得惴惴不安,心像是被看不见的弦绞住,越绞越紧。   ……庐陵郡侯的宠妾,怎么会,和她长得像?   终是萧钰开口,他稳坐在萧绎下首,气度镇定,在这诡异而惶惶不安的气氛里,仿若遗世独立。   “你是何出身?”   颂姬微笑:“回长公子的话,妾本名袁婕,颂姬是妾的小字。妾是汉中侯袁繇之女。”   “袁繇的女儿?!”席上的吴纪忍不住呼道。   吴琪拉了下自己这略有冲动的哥哥。   倒不怪吴纪激动,席间众人其实都是惊讶的。   袁繇,此人早年间只是个亭侯,不甚起眼,却偏偏在群雄逐鹿的乱斗里渐渐脱颖而出,如今占领了汉中、司隶地带,先帝封之为“汉中侯”。   谁能想到,已死的庐陵郡侯的妾室,一个小小的琵琶伎,竟说自己是一方诸侯之女?   “妾的生母,是汉中侯袁繇的原配。昔年袁繇一度被强敌围攻,在率军逃跑的路上抛弃妻女。妾和母亲落在了敌人手中,沦为下人。没过多久,妾的母亲就死了。”   “诸侯们到底也难长久啊,掳走妾之人,不过几年的时间,也被他人吞并。这般十数年下来,妾几经转手,就到了那位庐陵郡侯的手里。”   然后萧绎和萧钰吞并了庐陵,杀死庐陵郡侯,萧绎便将袁婕收入建业宫中。   众人了然。   萧绎忽的倒吸一口气,显然是想到什么。   “怪不得你与添音有些相似!”萧绎砰的一声,放下酒樽,“袁繇的原配之妻,是赵王族人,甄素之母亦是。”   原来如此,原来有亲缘关系,长得有些像便是正常的了。众人交头接耳,一时只有萧钰注意到,甘夫人几乎快要控制不住情绪。她将手藏在袖子里,说不得抖成什么样。   萧妙磬此刻堪堪松一口气,那些关于她身世的流言,她从前也听过的,是以方才无比紧张不安。   她一时沉浸在放松中,没看见甘夫人拼命抑制的状态,心里这会儿想着萧绎所说的赵王。   连她都不知道阿娘的母亲是赵王族人。   当世谈及赵王,多少有些微妙,即使是在眼下这个场合,也有不少人因赵王的所作所为直皱眉头。   那还是灵帝在位的时候,灵帝是先帝的父皇。那会儿大邺朝已经几经动乱,大权旁落。王侯和地方文武们一盘散沙,蠢蠢欲动。   赵王便是其中之一,他是灵帝的堂兄弟。   他谋反了。   那场谋反声势浩大,几乎耗光了大邺积累四百年的军事实力。赵王和灵帝两败俱伤,各路诸侯们渔翁得利,纷纷各自垄断地方权力,不再听从天子号令。   而灵帝虽率领王师战胜了赵王,却受了重伤。前朝后宫的嫔妃外戚趁机作乱,想除去灵帝,拥立新帝。   灵帝没有皇后,后宫里势力最大的三位夫人,分别是郭贵妃、苏贵嫔、徐贵姬。   郭贵妃和徐贵姬各有一子,双方联合彼此的外戚厮杀。一场宫变下来,整个洛阳几乎被血洗,宫中之人惨死十之有七。   郭贵妃杀了灵帝,他的儿子成功上位,这就是先帝。   成王败寇,徐贵姬和他的儿子自然被屠杀于动乱,苏贵嫔也受到牵连,死了。   那次大乱,史称为“寅卯之乱”,是大邺从摇摇欲坠的和平走向彻底战乱的转折点。   自此之后,诸侯军阀以武力抢夺地盘,互相厮杀。厉太师成为第一个杀进洛阳之人,他弑先帝、鸩郭太后,扶持了先帝一位血统极其不正的弟弟做当今天子,方成如今时局。   一切都是赵王引起的。   这个小插曲很快过去,宁生殿再度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甘夫人自言身子不适,很快退席。萧妙磬与吴纪吴琪有不少话要说,又聊了会儿。   戌时正。   庆功宴结束,萧妙磬回到了朝熹殿。   她的身后跟着袁婕。   谁也没想到萧妙磬会在庆功宴接近尾声时,向萧绎请求,讨要袁婕至身边。   但这对女眷们来说无疑是好事,不用担心狐媚落到自家夫君手里。   “坐。”   萧妙磬在一个圆垫子上落座,示意袁婕坐在她对面。   两人间是个小矮木桌,桌上一灯如豆。灯火映着两人面目,一个剔透无瑕,一个红唇浓妆。   袁婕笑吟吟,拨弄着指甲上血红色的蔻丹,“妾不明白,亭主为什么要将妾要到身边?难道是因为妾和亭主有亲缘?妾卑贱之躯,不敢高攀亭主。”   口中说着不敢的话,态度却毫不恭敬,甚至有点冷眼。萧妙磬不在意,说起:“上次听你弹奏过《不系舟》,无拘无束的曲意被你表达的极好。单听曲子,完全想不到你是这么样的人。而这次你弹奏的《诛天》,气势恢宏,不少宾客听得振奋。我觉得如果带你上战场,为我江东将士奏战歌助威,应当是有鼓舞作用的。”   袁婕抬眼一笑,“亭主,慧眼如炬啊。妾有一阵子,就曾在两军交战时候弹奏战歌呢。”话锋一转,“只是亭主刚才说,‘带妾上战场’,亭主也想亲自去吗?”   “嗯,我也想为江东出一份力。”   袁婕却像是听见什么笑话,嗤道:“太儿戏了吧!”   “也许吧。”萧妙磬垂眼看着烛火,一点火苗摇曳不稳,却是那么坚韧的燃烧。   “多个人,总是多份力。我不如敏晶那般,但总是能做点什么的。”   袁婕道:“那就让妾试试亭主的本事。”   袁婕这话来得突然,还来不及萧妙磬理解话意,眼前便是寒光一闪,带出一片雪亮颜色,刺得萧妙磬瞳孔一缩。   只见袁婕蓦地从她的焦尾琵琶里,抽出一支匕首。萧妙磬自是没料到,这看似老旧的琵琶里,竟有如此机关暗格!   袁婕的速度快的无法形容,若非要形容的话,大概就好似化作电光的山精鬼魅。   瞬息之间,匕首刺向萧妙磬的喉咙。   烛火狠狠一摇。   叮——   哪料电光火石之刻,一枚暗器飞袭而来,打在袁婕手腕列缺穴上。   如被猛兽撕咬的痛楚自手腕处激.射进脑仁,这只手顿时就失去力气,甚至被剥夺知觉,软趴趴坠了下去。   匕首掉在了矮桌上,顺着桌沿滑落至羔皮地毯。   烛火又是狠狠的一颤,归于稳定。   殿门处响起萧钰的声音:“果真是好大的胆子。”   作者有话要说:  袁繇,yao,二声   周四开始,更新时间改成每天上午九十点那个样子,持续到完结   下一章搞穿帮修罗场 第17章 没有血缘   这一切只在几个眨眼间便落下帷幕,论暗器造诣,世间无人敢和萧钰相提并论。   他打掉了袁婕的匕首后,忙看向萧妙磬,“音音。”   “我没事的,大哥。”萧妙磬只有短暂的愣神,很快就恢复了惯常姿态。   给萧钰推轮椅的人,是建业太守姜叙。原本萧钰宴后说不放心萧妙磬和袁婕独处,想来看看,姜叙便忠实的为他推轮椅。哪想到长公子所虑果然发生了,这个袁婕看着软绵绵的,没想是个练家子!   要不是长公子在千钧一发之际出手,打了袁婕列缺穴,会发生什么姜叙简直不敢想!   再看袁婕,捱了萧钰一下,右手近乎半废。她转身直接伏在地上行礼,“长公子、姜太守。”   随着姜叙推萧钰进来,殿外侍卫们鱼贯而入,将袁婕团团包围。   萧钰向萧妙磬伸出手,眼中含着关切。萧妙磬起身到他身边跪下,将双臂搁在轮椅扶手上,仰脸向他,“哥哥,她对我没有恶意。”   萧钰抚了抚萧妙磬的头,他当然知道袁婕没有恶意。就在他掷出暗器那一刻,就已瞬间判断出袁婕没有丝毫杀气。   否则,这暗器就不只是让袁婕的手臂暂时失去知觉这么简单,而是直接要她性命。   只是,不论袁婕是出于何种目的,他都不会允许她将匕首对准添音。   若是不小心没控制好,伤到添音,该如何?   那一瞬萧钰无疑是惊悸的,也庆幸一切有惊无险。他收回抚摸萧妙磬头顶的手,双手将她的手摩挲在掌间。熟悉的小手和熟悉的体温,沿着他的掌纹浸入千络百脉,一颗心总算找回了着落。   姜叙不明所以,指着袁婕质问:“你、袁姑娘你!你怎么可以行此卑鄙不义之事?!”   “姜太守大惊小怪什么。”袁婕拖着麻木的右手,直起身,懒洋洋的,“是亭主自己说她想带妾上战场,妾就试试亭主的身手嘛。”边说还边朝姜叙抛了个媚眼,嗓音更是嗲嗲的带着钩子。   姜叙不由得浑身不自在,别开脸,“你……好好说话!”   袁婕轻哧一声,又看向萧钰,“长公子那一下子真是狠,妾差点以为这条胳膊要保不住了。”   “你最好老实些,否则我不介意送你上路。”萧钰面不改色。   “知道了……”袁婕拖着长音,百无聊赖似的爬起身。围着她的侍卫们见她动作,又见萧钰没有阻止的意思,便都退开一些。   袁婕站了起来,冲萧妙磬屈身一福,“总之,亭主将妾要到身边,是对妾的信任。妾谢过亭主,自然也不会伤害亭主什么。得不偿失,何必呢?好不容易不用再给庐陵郡侯那样又丑又老之人当玩物,妾高兴还来不及。”她停一停,“那么,妾就先退下了。”   侍卫们看着萧钰稳坐钓鱼台的模样,便也会心的让开一个口子,教袁婕退下。   当袁婕从萧钰面前走过时,萧钰淡淡道:“把你头上戴的那朵花换掉。”   袁婕斜眼看过来,不大乐意的样子,不过还是抬手将发间簪着的花取了下来。   方才灯火暗,萧妙磬没在意这是什么花。眼下看清楚了,是夹竹桃。   剧毒之花。   她不由向萧钰投去感激的目光,哥哥不许袁婕再佩戴夹竹桃,这是对萧妙磬安全的保证。   “可是妾就喜欢夹竹桃……”袁婕很是遗憾的样子,忽的就凑近姜叙,把花往他鼻子上送,“要不就送给姜太守?这是妾专门处理过的,十日内都不会枯。”   这玩意儿有毒!姜叙吓得赶紧后退,差点后仰摔倒。   他羞愤瞪着袁婕,“你、你……”   袁婕冷哼:“不禁逗。”   说得姜叙脸都涨红了,觉得受到了侮辱。   就在袁婕即将踏出朝熹殿时,萧妙磬叫住了她:“颂姬。”   袁婕偏过头来,“亭主有什么指示?”   萧妙磬眼波澄澈,定定注视着袁婕雪白而艳魅的脸孔。   “颂姬,有一件事我想问你。你弹奏《诛天》的时候,倾注在乐曲中的仇恨,是冲着你父亲袁繇吗?”   袁婕眼皮低下,浓密的睫毛在眼眶下烙了阴郁的影翳。   “抛弃妻女的东西,算什么父亲。在我眼里,他只是我仇人,扒皮抽筋也不解心头之恨。”   话毕,人离去。   袁婕一走,萧钰便命人将朝熹殿清理一下,完成后便挥退了他们。   姜叙还没从受侮辱的悲愤心态中调整回来,表情有些教人不忍视。他觉得丢脸,就自请出殿了。   只剩下萧钰和萧妙磬。   对于萧妙磬讨要袁婕到身边,萧钰半是不赞成,半是无奈。但萧妙磬执意如此,也认定了袁婕对她没有恶意,萧钰也就尊重萧妙磬的判断。   何况,袁婕要是真的想害萧妙磬,这些天的训练里有无数的机会,不必等到今天。   此人就暂且先留着。   只是,一想到袁婕自琵琶中抽出匕首……   萧钰忽觉得,妹妹长大了,可以也给她物色个武器作防身用。   “音音,回头我寻觅个灵巧点的刀刃,做礼物送你。”   萧妙磬喜悦:“好。”   看着扒在他轮椅上的萧妙磬,萧钰神色不觉柔和如水,又问:“你真的想上战场?”   萧妙磬笃定:“想。”   “那不是闹着玩的。”   “我知道,但我不怕。”萧妙磬想到什么,她扯了扯萧钰的袖子,“大哥,其实我也有自己的私心。每每你和父亲出征,我留在建业宫里,都……都没少受母亲的磋磨。”   这种类似告状的话,萧妙磬从来都是不说的。第一次听她这样说,萧钰心里不免酸酸的,真的委屈她了,闷了这么久才肯当着他的面说。   “现在母亲有孕了,我总是担心世事难料,教我冲撞了她。大哥和父亲在建业宫还好,若是你们不在……我宁愿同你们一起去战场,我不在母亲眼皮子底下,对我和母亲都好。只留阿娘一人在建业,总比我和她都在来得安稳。”   “而且,对父亲和大哥来说,将我放在眼前也更加安心。再加之我随军走出去了,便有更多机会在各地找寻云游医者和游侠奇人,他们说不定知道那些黄衣人的底细,或是能治好大哥。”   萧钰心中的酸意扩大,俯身拢住萧妙磬双肩,只觉这个妹妹太通透、太懂事。   “你都这么说了,为兄怎好拒绝?只是战场条件艰苦,时刻会遭遇敌袭,确实不该是你去的地方。”   “敏晶能去的地方,我也能去。”萧妙磬顿了顿,“我这些年都有向吴将军学武功,同吴少将军和敏晶都切磋过的。”她说着,就势抱住萧钰一只手臂,央求:“哥哥,你就答应我好不好?”   萧钰无奈,“又抱着为兄撒娇。”   “这样吧,你容我想想。”萧钰思考片刻后这样回答了萧妙磬。对上萧妙磬眸中闪现的喜悦,萧钰好笑的拍拍她头顶,“夜深了,好好休息,我上母亲那儿看看。”   萧妙磬立刻起身,“我送大哥出去。”   适才在庆功宴上,甘夫人自言身体不适早早离去,萧妙磬知道萧钰是关心母亲的身体。   殊不知,萧钰在出了朝熹殿后,脸上的所有柔和笑容都化去,渐渐凝重,与夜色的深沉溶溶不分。   母亲从袁婕现出真面目开始,神色就不对;待父亲公开袁婕和添音的渊源后,母亲虽极力控制情绪,却还是流露出点点震怒和崩溃。   眼下萧钰确定了袁婕没有危险,便要立刻去看看甘夫人。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今晚会有大事发生。   同心殿。   萧绎结束了庆功宴后,率先来看看发妻的身子。   他没想到,会在同心殿里看见泪流满面、满眼崩溃的发妻。   萧绎极其重视甘夫人这一胎,是以见她情绪激动,他心里咯噔就是一下。   “孟蕤?”小心翼翼问。   甘夫人一手护着小腹,红着眼说:“袁繇的原配妻子,是赵王族人,甄素的母亲也是赵王族人。萧绎,这是你说的。”   “……是。”   甘夫人放声吼道:“赵王族中那一辈的女子就两个,我恰好都识得!一个嫁给幽州牧,一个嫁去西凉,嫁得人都不姓甄,更没有姓甄的女儿!”   她冲上来,揪住萧绎的衣领,“甄素和赵王没有血缘关系,萧妙磬和袁婕为什么会长得像?萧绎,你知不知道你这是被戴了绿帽子还替人遮掩!萧妙磬,她就不是萧家女,她是甄素前头那夫君的种!”   正好到了同心殿门口的萧钰,瞳孔蓦然张大。他紧紧握住手中岫玉,耳际回荡着甘夫人激动的咆哮,如钉子般扎入他脑仁。   坐下的轮椅也登得一抖,是姜叙手抖的厉害。姜叙脸都白了,天!他和长公子听到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3-31 14:05:06~2020-04-01 11:33: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1329703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章 如何面对她   萧绎在听到甘夫人第一句话时,便通身一颤。   殿中有瞬间的安静,仿若山雨欲来风满楼。   他低下头,正好可以看到揪着自己衣领的甘夫人,一双怨恨的眼里倒影他隐忍的面目。   “萧绎,你说话啊!”   “你说话啊!”   “呵,不要告诉我你到了这个地步还要袒护甄素!”   “孟蕤,我……”萧绎深吸一口气,“其实我知道,孟蕤。”   甘夫人僵住了,他知道!这个男人知道自己在给别人养女儿!   他无所谓。   这个认知让甘夫人脸上血色褪尽,霎时哭出声:“你说什么!”   “我说我知道,甄素的亡夫,鄱阳郡守虞翻……甄素嫁与我时,已有近一个月的身孕。”   甘夫人几欲要晕倒,蓦地崩溃哀嚎。   “萧绎!萧绎!你、你——”   殿外萧钰亦是无法再沉默,自己转着轮椅破门而入。   “父亲,你如何能……”   如何能怎样,后面的话却像是被堵在嗓子眼说不出了。   ——你如何能宠妾灭妻至此!   ——如何能欺瞒为你操持家业为你怀胎的发妻!   怒潮在胸臆间汹涌,几乎要涨破胸口而出,随之翻滚的却是一股无法言喻的崩挫。   添音,她……   偏宠了那么久的小姑娘……   竟不是他妹妹吗?   “予珀,你怎么来了?”对于萧钰的出现,萧绎先是狠狠一惊,随后认命般的垂下肩膀。   甘夫人哀嚎着泣不成声:“予珀,你听见了,你也听见了……你听听,听听你父亲说的话!为了护着甄素和什么虞翻的女儿,就这么把我们母子,把你其他的弟妹们全瞒着!任你为了她和我屡屡冲突,到头来你护着的又是个什么玩意儿?她姓虞,她不是你妹妹!”   殿外好似划过一道闪电,那么惨白,照得满殿霎时凄惶。   未来得及退去的侍婢们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只觉是听见了不能听的事情,不知还能不能活到明天。   殿门外,姜叙犹如石化。萧钰看了他一眼,一闭眼,狠狠压抑住浪涛般的情绪,让自己冷静。   在这种情况下冷静太难了,但他做到了。他睁开眼,这一刻看向萧绎的目光里充满了失望。   “父亲宠妾灭妻至此,从今往后,儿子同母亲一条心。”   萧绎凄身一颤,“予珀,你……你也不管添音了吗?”   “到这时候你想的还是你的添音!”甘夫人哀嚎。   萧钰苦笑:“添音是无辜的,我不会不管她。但父亲的做法,已将儿子最后一丝期待耗尽。往后开疆扩土之事,儿子自会效力。但凡萧家内务,儿子不会令您一人做主,您也别想再使得动儿子!”   萧绎如遭重击,只觉头晕目眩。他竟是哀求般的看着妻儿,“予珀、孟蕤,我……我也是有苦衷的。”   “那都不重要了,您做出的事,再多的苦衷也是无用。”萧钰失望的垂下眼,冷笑,“儿子陪母亲一会儿,父亲请回。”   这次的甘夫人没有像上次那般暴怒,不只因为她在为了腹中孩子而极力克制,更是因为,她觉得太过悲哀,悲哀的情绪压过了愤怒。   过大的打击过后,便是心如死灰,像是朵贞烈的水晶莲花被敲碎,她不住的抖动哭笑。   “呵呵,萧绎,你这负心汉……滚吧,我不想再看到你。”   萧绎闻之又一颤。   萧钰转了轮椅,向甘夫人温声道:“儿子送您进内殿。”   萧绎还想说什么,却终是没说出口,抬手狠狠在自己大腿上给了一拳。   余光里看见跪在地上的侍婢们,不禁开口:“她们……”   “怎么,母亲怀着身孕,父亲还想血洗同心殿么?”萧钰冷冷的声音不带一丝起伏。   “我……”   “母亲见不得血光,她这一胎,儿子也自会护好。”   “可今晚发生之事……”   “事到如今,纸还能包得住火?”萧钰的冷笑里带着一抹无能为力,“要不了明天,整个建业宫就什么都知道了,您看着办吧。”   捡回性命的侍婢宫媪们皆是满头大汗,身子都软了。   萧钰唤了她们搀扶甘夫人,又请了医女。他行至床头,安抚甘夫人的情绪。   在冲进同心殿之前,他还以为母亲又会和父亲大闹一场。   他想错了,母亲此番没有闹,却比大闹更让他觉得惊悸痛苦。   那是多大的悲哀伤痛,才击溃了一个性烈之人的怒火?   肝肠寸断到骂不出来,使不上力,只能哭到天明。   抚着甘夫人的手,默默陪伴她。直到她哭得睡着了,萧钰才悄然离开。   夜里有一道道闪电,无声撕裂黑的教人透不过气的长夜。   电光起时,照得门楣上“同心殿”三个大字乍亮如雪。   永结同心。   真是个笑话。   “述宁,推我去父亲那儿。”   这一路走得极为沉闷。   好不容易从震惊中缓过神来的姜叙,又被萧钰身上的低气压压迫着,半晌不敢说话。   没有下雨,但闪电时不时划过苍幕。   借着电光,姜叙能看见萧钰沉如深水的神色,他终是忍不住说:“亭主她……长公子,今晚这事只是起于袁婕一面之词,她说的未必是真的。虽然、虽然主公承认了,可还是……”   萧钰沉默了会儿,“我知道。”他说:“所以,有些事我需要和父亲单独说。”   刚才在同心殿,父亲的态度有些奇怪。他不是个会控制表情的人,那种隐忍的苦衷,无法言说的纠结之色,令萧钰在意。   是以,当萧钰来到萧绎面前,将所有人屏退下去后,问出的话是:   “添音究竟是谁的女儿?”   萧绎闻言是震惊的,这种大惊,更印证了萧钰心中的怀疑。   “我不信添音的父亲是鄱阳郡守虞翻。我来此,就是为了要您一句真话。事到如今,瞒着我也没什么意义。您就是不说,儿子也会自己去查。”   萧绎不觉中握紧的拳头在颤抖,常言都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这个儿子,却胜了他太多。   不论是观察力、心性还是什么,只要在他面前露出一点破绽,便会被他彻底识破。   他光明磊落,却心思缜密;气度宽容,却不轻易让步。   他从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会像这么有一说一。   一路看着他长大成才,看着他身残志坚,再到被他谴责、被他质问,萧绎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感受。   他只知道自己瞒不下去了,与其让萧钰自己去查,闹得人尽皆知,还不如让其成为父子二人间的秘密。   “好,我告诉你添音的身世。”   ……   萧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殿门出来的。   黑的像是深渊的天幕,在他身后铺天盖地的,化作要将人吸进去的无底黑洞。崔巍的殿宇犹如一头狰狞的巨兽,贴着地面匍匐出扭曲的边角。殿门大开,似巨兽张开了血盆大口,被蓦然划过天际的闪电映得犹为慑人。   他怎么也想不到,添音她,竟然会是……   难怪父亲将所有人瞒得那么紧,甚至独自承受着、背负着,被母亲憎恨、误解。   在听见父亲将一切告诉他时,他便理解了。   然而这又如何呢?   这就能成为父亲伤害母亲至深的理由么?   所以当萧绎问及萧钰,能不能原谅他、不要记恨他的时候,萧钰微微苦笑,却斩钉截铁的回答:   不能。   “甄夫人的来历和添音的身世,我会替父亲保守,是为大局,也是为添音好。但适才我在同心殿说的那番话,不会收回。夜已深了,您休息吧。”   姜叙一直在殿外等着萧钰,他和那些被萧钰屏退的下人们一样,无人知道萧钰和萧绎都谈了什么。   待萧钰出来后,姜叙看着萧钰的神色,更觉得担心了。   姜叙打从被萧钰任命为建业太守,几年下来,这还是第一次看到萧钰这般满腹心事的样子。他能猜到,萧钰和萧绎可能说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使得萧钰唏嘘而沉重。   但他不敢问。   萧钰有些疲惫,便显得有丝淡淡的魂不守舍。半晌他才转眸看向姜叙,温声说:“这么晚了,你也累了,早些回去吧。”   姜叙皱着眉,咽了咽,说道:“臣还是等长公子歇下了再走。”   萧钰露出点笑容,“谢谢,那就送我回明玉殿。”   “长公子不去看看亭主吗?”姜叙思维一根筋的说了这话,说完就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哪壶不开提哪壶!   “不了,回明玉殿吧。”   “……是。”   姜叙推起轮椅,两人的身影渐渐远去。   然而萧钰没能避开萧妙磬。   萧妙磬找来了。   当看见她熟悉的身姿从黑夜中越走越近,看见她提着盏纱灯步履匆匆,萧钰心中顿时涌出无尽的复杂。   这片刻,他竟有种抗拒的情绪,只因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大哥、姜太守!”   萧妙磬还什么都不知道,她快步到两人身前,就像平素每一次那样,俯身在轮椅旁,扒着轮椅把手仰望萧钰。   “大哥,适才我出来透气,听见几个路过的侍婢说,同心殿有争执声传来……”她握住萧钰的手,“是父亲和母亲吵架了么?母亲和腹中的孩子……没事吧?”   关切问着,却在触及到萧钰的双手时,察觉到这双手在瞬间变得僵硬。   随后那双手挣开了她的双手,萧妙磬一怔,不明白为什么哥哥身上会散发出一种不自然的、刻意疏离的气息。   她讷讷问:“大哥,你怎么了?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说一下,这个文它是日更,是日更,日更到完结。   全长也就30万字吧,追着不累,我写着也省事。   没了,明天继续。 第19章 吾兄在上   当然不是生她气。   没有。   在甫一得知她并非萧家血脉时,那种感觉只是震惊、唏嘘、难以接受,还有种近似于抗拒和委屈的憋闷感。   要生气,也是冲着萧绎和甄夫人。   没有哪个嫡子会看父亲的妾室顺眼,何况还是比自己母亲分得更多宠爱的妾室。   等接下来单独从萧绎口中得知不为人知的过往和秘密……   萧钰再面对萧妙磬时,已不知该用什么心态了。   大人们的游戏,包含着权利、忠诚、欺骗和利用的游戏,本与她无关。   但偏偏,她的存在本身,就是这么一颗金贵的棋子。   迟迟等不到萧钰的回答,萧妙磬心中有些不安,再唤:“大哥……”   她想要再握住萧钰的手,却在还没触碰到他时,就见他再度将手向后缩了缩。   “……大哥?”萧妙磬的语调变得更加疑问,也添了丝低落。   “……音音。”萧钰看着她,答了一声。   他已经没法再做到毫无障碍的抚着她的手,或是摸摸她头顶了。   那些兄妹之间亲昵融洽的动作,他做不出来了。   见萧钰这般不自然,萧妙磬只好看向姜叙,试图看出什么来。   可姜叙已经退出去好几尺开外,低着头,俨然是努力想要降低自己的存在,怕被萧妙磬询问。   终还是萧钰开口了,他调整了番,拿出镇定,说道:“母亲没事的,已经歇下了。”   “……那就好。”   “你也早些休息吧。”他说。   “我送大哥去同心殿吧。”萧妙磬忙说。   “不用。”萧钰道,“述宁送我就是了,我与他还有些事情要商议。”   萧妙磬总有种直觉,便是萧钰此刻这话是推姜叙当挡箭牌的,哥哥只是想要离开她。   她不知道为什么,只能说:“那好,那我回去了,明天我再去探望大哥。”   “嗯。”   姜叙这才低着头过来推轮椅,偷偷瞥了萧妙磬一眼,就赶紧将视线收回,生怕被萧妙磬抓住什么。   萧妙磬没有走,她立在原地看着远去的萧钰,心中升腾起古怪而不祥的感觉。   同心殿中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心里是有些难过的,她忍不住猜想究竟发生了什么,觉得最坏的可能性大概就是甘夫人又怨恨起她和阿娘,从而动了胎气。   萧妙磬回到朝熹殿就歇下了,无论如何,她明天再去明玉殿探望大哥。   这晚,她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灯火通明的宁生殿里,袁婕一袭红衣,揭下面纱。   露出一张与她一模一样的脸。   所有人都为此大惊失色,包括她在内,惊讶的浑身血液倒流。她想要说话,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只能徒劳的张着嘴唇,看着袁婕从琵琶里拔.出一支寒锃锃的匕首。   袁婕向她走来,她以为这把匕首会捅进自己的胸膛。   却不料袁婕站在她的面前,用那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做出一个肝肠寸断的表情,尔后手起刀落,自刎的热血喷了萧妙磬一脸。   这一刻,她听见袁婕气若游丝的笑声:   “我们都是别人手里的武器……”   萧妙磬登时惊醒,吓得坐了起来。   晨光熹微落在她床头,手间是熟悉的衾被绸布,熟悉的殿宇和一切熟悉的陈设。   怔怔的环顾一圈,慢慢她才找回神智。   原来是做梦啊。   天亮了。   这么热的气候,身上却是冷飕飕的,打着战栗。萧妙磬看不到自己身后,却知道背后定是湿透了,单薄的中衣湿漉漉沾在背上的感觉,像是虫子的触足冰冷而微痛的划来划去。   这噩梦,竟然让她出了一身的冷汗。   在床上坐了半晌,她想喊心腹侍婢进殿来伺候。   却不想心腹竟然主动进了卧房,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惊惶神色。   见萧妙磬醒了,心腹侍婢眼中露出不自在的闪躲,才硬着头皮走上前说:“亭主……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萧妙磬早已注意到心腹的反常。   她万万没想到,仅是一夜过去,她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心腹犹犹豫豫,惊惶不安的,将建业宫的骤然沸腾告诉给萧妙磬。   昨晚同心殿的事情,纸包不住火。就算同心殿伺候的下人不说,甘夫人也咽不下这口气,必会告诉小甘氏,告诉丰氏、王氏,以至一传十十传百,满宫炸开。   无数的流言席卷了建业宫,伴随升起的朝阳。   ——亭主不是主公的女儿,是已亡鄱阳郡守虞翻的遗腹子!   ——主公宠爱甄夫人至深,竟将他人之女充作自己亲生,瞒下所有人,只为不让她遭受异样眼光!   萧妙磬简直无法相信,惊急到极点,她失态的蹬着木屐冲进前殿。跑得急促了,木屐掉了一只也无心理会,踉踉跄跄的冲到前殿跪了一地的侍婢们中间。   她们都大气不敢出,心绪复杂的伏在地上。   心腹也跟着跪下,颤抖着说:“亭主,大家全都知道了,全都……”   萧妙磬陡然转过头去,视线射向一扇窗下百无聊赖倚在那里的袁婕。   袁婕用左手抱着她尚未完全恢复的右手,面无表情回望萧妙磬。   她没上妆,露出最真实的容颜。如果说在庆功宴上,浓妆艳抹的袁婕同萧妙磬只有两三分相似,那现在,这份相似便成了四五分。   萧妙磬空白的大脑在强行运转,她终于明白昨晚萧钰对她为什么会是那种态度,为什么他不再触摸她的手,不再抚摸她头顶,不再刮她鼻子。   心腹告诉她,甘夫人恰好识得赵王族中那一辈的女子,从而拆穿萧绎的谎言。   谁也没想到,一个虏获回来的乐伎那张脸,揭开了一个弥天大谎。   就在这时,甄夫人来了。   依然是蒙着面纱,素身香淡如雪。但她眼中透出的急切与担忧,一目了然。   “添音!”她直奔萧妙磬而来,握住萧妙磬的手,语带哽咽,“添音,我的女儿……”   在被娘握住时,萧妙磬仿佛溺水的人攀得一块浮木,她迫切的想要求得一个答案。   “阿娘,外头的流言不是真的吧?我应该是姓萧,不该姓虞的是吗?”   甄夫人红着眼睛,不忍道:“对不起,添音,是阿娘一直都在瞒你。”   这句话击碎了萧妙磬最后一丝侥幸,不由泪盈于睫,“怎么会……”   甄夫人心疼的将萧妙磬揽入怀里,“对不起,对不起……”   “这不是阿娘的错,我不怪阿娘。”萧妙磬难受的安慰着,埋在甄夫人怀里。   “虞翻……与赵王一族有亲?”   “是,虞翻的外祖母,和赵王一样都是宗室子弟。”   阴差阳错,竟是如此呵!   萧妙磬蓦地控制不住在眼眶打转的眼泪,哭了出来。   她靠在甄夫人怀里哽咽,只觉得整个天地都崩塌了。   她不再是父亲的女儿,不再是大哥的妹妹,不再是萧氏子女。   就算父亲一直都视她如己出,可如今一切被捅穿,父亲又要如何待她和阿娘?   还有大哥,一直以来偏宠她、不惜忤逆甘夫人也要护着她的大哥,会心寒吧?为了她这么个别人的种,废了双腿,看着生母一辈子不幸福,他如何能接受?   萧妙磬抬起头,退开身子,说道:“阿娘,我想去见父亲和大哥。”   纵然她始终无法接受这一切,甚至萌生了一种像蜗牛般躲回壳里的念头,可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她萧妙磬不是遇事逃避的人,她总要去面对父亲和大哥的。   她生受他们的养育之恩、救命之恩,拖累得大哥双腿残废。   这些恩,她必须要还的。   加倍。   萧妙磬鼓起勇气,为自己更衣梳妆,为自己描眉点唇。   她用脂粉压住哭得红红的眼圈,然后留下所有的侍婢,只身一人去明玉殿。   这一路上她所遇到的人,无不用诡异的眼神和指指点点的私语对她。   一夜之间,她沦为了整个建业宫的谈资。   这些人心里在想什么,萧妙磬能猜出来。他们无非在感叹萧绎对甄夫人宠爱至深,既替她萧妙磬可惜,又羡慕她和阿娘掉进福坑,更好奇她之后会有什么结局。   路上她还遇到了小甘氏和萧令致。   小甘氏远远看着她连连摇头。   萧令致那冰冷的近乎能飞出刀子的视线,狠狠剜在萧妙磬身上。   她还看见了萧麒萧麟。   兄弟两个勾肩搭背,在她走过去后,于她身后嘲笑:“冒牌货!”   哦,是,她是个冒牌货。   若是萧银瓶没被禁足,肯定早就冲到她面前指着她的鼻子大骂,骂她这冒牌货凭什么窃取父亲最多的宠爱。   终于,萧妙磬站在了明玉殿前。   她努力让嗓音镇定一些,说:“我要见大哥。”   明玉殿的门缓缓打开了,显然,萧钰愿意见她。   她想起自己每次踏入明玉殿,都是轻松雀跃的,像一只剔透的长尾雀般飞到大哥身边。   从没有像这次这般,腿重的像是灌了铅,一颗心不断的跳,又沉的不能再沉。   萧妙磬深吸一口气,走进去。   萧钰就在殿中等她。   萧妙磬垂眼走到他跟前,跪了下去,行伏地大礼。   “吾兄在上,恕添音已无地自容,唯能以大礼见之。”   “添音想知道,大哥要如何发落我。若想让我从此消失,我没有怨言。但请看在往日情分上,留我一条活路,允我离宫后还能继续打探那些黄衣人的事情。”   “欠大哥的性命,令你浪费的心血,添音会拿一辈子的时间偿还。”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02 16:47:22~2020-04-04 09:59: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香竹 5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回不到从前   一语落下,是长久的安静。   在空阔的明玉殿里,显得凝滞而漫长。   萧妙磬始终保持着拜伏的动作,其实只要她肯抬起头,就能看到萧钰脸上并没有怨怼或是疏离的表情。   凭她敏锐的直觉和对人情绪的感知力,她是能够察觉萧钰一些想法的。   但她始终没有抬头,她不敢看萧钰。   “起来吧。”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上响起萧钰的声音,在空荡的殿宇里带着点不真实的回音。   萧妙磬身子微不可查的颤了颤,她抿一抿唇,没有起来。   萧钰似叹了口气。   “起来,别跪着,地上凉。”   她听到轮椅挪动的声音,停在了距离她很近的地方,视野里出现一阙缃色的袍角,一只手伸到了她的眼前。   “音音,起来。”   萧妙磬有些怔怔的抬起头,看见萧钰坐在轮椅上向她俯身,递手给她。   他表情虽淡,但眼中藏着的却是五味陈杂。   萧妙磬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搭上他的手,抬起身来。   旋即她收回手,跪坐在地,鼓起勇气抬眼看萧钰。   萧钰也收回手,低头看着她。   她再度垂眼。   萧钰想到从前建业宫里时不时出现的流言,偶有嘴碎的宫人半是玩笑半是猜测萧妙磬的身世。   每每他都将之镇压下去,并不怀疑萧妙磬什么,只因他还是信任父亲的,信父亲不可能不知道萧妙磬是谁的骨血。   所以,当昨夜的事情上演时,他才会那么震惊。   莫大的不能置信,到从父亲口中得知太多信息,他急需要一个人静静。   整夜几乎未眠,翻来覆去。所幸东窗泛白时,思绪纷杂的心也定了下来。   他开口道:“我并未想着发落你什么。”   萧妙磬动动唇:“大哥……”   “我会与父亲商量你的事后续该如何。”萧钰道,“他既然将你当作亲女这么多年,自不会抛弃你。”他说到这里,不禁感叹:“一早起来得知这样的事,犹如晴天霹雳,我明白你心里的难受。”   萧妙磬没有说话,她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她想问问甘夫人是否动了胎气,是否想借此处置阿娘,哥哥是否迁怒于她,可她一个都问不出来。   最终,萧妙磬抬眼望着萧钰,问了这样的问题:   “若哥哥早知如此,会后悔从黄衣人手中救了我么?”   “假如,没有长姐在,只有我一个,你会后悔么?”   萧钰没说话,如画的眉眼凝结着追溯过往的怅然,手中蕴着重明鸟絮纹的岫玉,被他缓缓抚过。   他眼底浮现了一点决然,道:“不会。”   不会后悔。   这句笃定的话,让萧妙磬仿佛找到了一丝力量,心神不再那么动荡,四肢不再那么空悠悠的没有着落。   可即便如此,她却能感觉到,她和哥哥终究是生分了。   他没有再自然而然的朝她温和笑,他还是温润的,却像是离她远了,多了层隔阂竖起在他们之间。   终究是回不到从前了。   “那么,我就先回去了。”萧妙磬低声说。   “好。”萧钰说。   萧妙磬垂着眼起身,退后两步,又向萧钰行了一礼。   她眼中蕴起丝肃然,“最后,还有件事要和大哥说。”   “你说。”   “袁婕,我觉得太巧了,不对劲。”萧妙磬说出自己的想法,“从庐陵带回的俘虏,恰好有一张和我相似的脸,还由始至终都蒙着面纱,没有令押送她回来的人发现她的长相。”   “我先前问过和袁婕同来的乐伎,她们说,袁婕平素是不蒙面的,是在庐陵郡完全战败前夕才蒙了面,说是遮挡容颜,免得招来祸端。”萧妙磬回忆着,喃喃道,“暂且认为这说得通,可是在我将袁婕要到身边后,她的身手你也看到了,有那样的身手,为什么还要屈身在庐陵郡侯那个半百之人的后宅做妾。”   “我能感觉到,她对我没有恶意,一点都没有,甚至我能感觉到她对我有种同病相怜的情绪。”萧妙磬说着也有些疑问,她说出自己的猜测,“大哥曾说,自我们迁到建业起,你便培养能人,清查建业内外细作。即便有细作混入建业,三天之内也必当消失。”   她说到这里停了停,眼神深了两分,“你说,如果有人想安插细作进来,有没有可能通过这种方式,让细作以战俘的身份被收入宫中?”   萧钰听后并没有什么惊讶的情绪,萧妙磬知道他是个比自己思虑周全的多的人,应当早就怀疑袁婕了。   而萧钰的回答也印证了萧妙磬这个想法。   “从你考教她琵琶技艺那日,我旁听她弹奏《不系舟》,便知此人不简单。要么真的逆来顺受反当成安乐,要么就是心性被千锤百炼过。我自然倾向后者。”萧钰抚着掌中美玉,眼底闪过一丝深意,“所以当日,我就在暗处安排了人盯着她,顺便摸一下她背后是否有长线。我唯一没想到的,便是你会将她要到身边。”   这才有昨晚,萧钰在袁婕出手试探萧妙磬之际,以暗器打伤袁婕的事。   以萧钰的做事风格,既然安排了人盯着袁婕,那么那人的身手多半在袁婕之上,就算袁婕真的对萧妙磬不轨,那人也能现身将之击杀。   但萧钰不放心萧妙磬,还是亲自过来朝熹殿,并亲自动手阻止了袁婕。   事情到这里就都清楚了。   袁婕,萧妙磬打算继续留着。只有不打草惊蛇,才能看看袁婕到底有没有问题,运气好的话还能摸到她身后的人。   不论是直觉还是判断,都告诉萧妙磬,如果袁婕真的是细作,那么费了这么大力气把她弄进建业的人,一定是个难缠的对手。   更可怕的是,它可能非常了解萧绎和萧钰的行事风格。   “大哥昨晚在朝熹殿对我说,要为我寻觅一个灵巧点的刀刃,我想知道这话还作数吗?”   既然要把袁婕这个练家子放在身边,她便也弄个武器。真要打起来,还说不定谁输谁赢。   “若是不作数了,我就托吴少将军和敏晶帮我寻觅一个。”萧妙磬的声音渐次低下去。   “作数。”她听到萧钰如是说,心里蓦地就松了口气。   “等上几日,便为你寻好。”   萧妙磬看着萧钰,觉得眼眶有些热热的,“谢谢大哥。”   行礼,退下。   萧妙磬走后,萧钰招来了手下的侍卫,对他说:“你跑一趟吴将军府,告诉吴琪,让她这几日多来宫里陪添音,就说是我的命令。”   侍卫领命告退:“是。”   当侍卫退出明玉殿时,恰好萧令致来了。   侍卫见到了萧令致,顺口通报萧钰。接着萧令致进到明玉殿,表情晦暗的盯着萧钰片刻,找了个不远处的凳子坐下。   她冷淡的脸孔上明晃晃写着不甘和怨怼,开口问萧钰:“我看见萧妙磬离去了,事到如今,你还要护着她吗?”   萧令致从前都是称萧妙磬为“二妹”,到了今晨,无比震惊的接受了萧妙磬是虞翻之女后,她想,这“二妹”的称呼便不必有了。   谁想与她姐姐妹妹的称呼。   萧钰使人给萧令致看茶,说道:“父亲重视添音。护着她,是父亲的意思。”   萧令致阴郁道:“阿娘告诉我,昨晚你在同心殿对父亲表态,但凡萧家内务,你不会令父亲一人做主。”   萧钰道:“此次,我与父亲想法一致。”   “大哥,你……”萧令致咬唇,“萧妙磬,她……凭什么啊?”   萧钰略有探究的眼神落在萧令致身上,他觉得这个素来冷淡寡言的妹妹,有些不对劲儿。   “那你想要如何安排添音?”   “联姻。”萧令致红唇一开又一合,“诸侯之间多有联姻,可以缔结暂时的联盟。只要于萧氏基业壮大有益,未尝不可。”   萧钰问:“与谁联姻?”   萧令致道:“荆州牧就不错,据说姿容上乘,年轻且未婚,萧妙磬嫁给他是合适的。何况荆州乃自古兵家必争之地,先行稳住荆州,汲取其价值,对江东百害而无一利。”   从战略大局上说是这样,萧家女儿,除了萧银瓶,另外两个都着眼于大局。   然而……   “不可。”   “为何不可?”萧令致激动道,“反正父亲和大哥都要为我们物色良人,联姻不也是出嫁吗?”   萧钰看向萧令致的神色更为探究,他道:“令致,你情绪不对。”   萧令致也已经意识到了,她有些慌乱的抓紧了茶杯,补救道:“我……今晨太过震惊,有些缓不过来,是我失态。”   萧钰温和了语气:“以后别再说这种话了,我萧氏还用不着拿女眷去换取利益。”   “可萧妙磬不是萧家女眷……”   “令致,”萧钰打断了她的话,“这与添音是否姓萧无关,而是我们立身于乱世的态度,你明白吗?”   “我……”萧令致还想说什么,终是有些挫败的低下头,“我明白了。”   她站起身,“大哥,我情绪不好,让你看笑话了,我回去静静。”   “去吧。”   萧钰目送萧令致离去,她的背影走出殿宇的影翳,走进明朗的阳光下,却依旧带着种冰冷郁郁之感。蓝色画裙迤逦在后,看来无端就像是一道伤口。   有深沉的云雾拢于萧钰眸底,他移回目光,看向萧令致饮过的茶杯。   茶杯中的茶几乎未少。   思及萧令致一直以来的种种细节,还有今日的反常,萧钰心底升腾起一个可怕的念头。   令致,你可别是……   他只愿自己是想多了。 第21章 新身份   走远的萧令致,总觉得背后萧钰在看着她。她没有回头,心里却反复翻腾着一股如芒在背的感觉。   夏日的阳光明亮拂落,她却如一块寒冰,不能被驱散阴郁。从得知萧妙磬并不是萧家女儿起,她的情绪就如炸裂了般,埋藏在内心深处一个不为人知的阴暗秘密,开始蠢蠢欲动。   她没能控制住自己,就这么在萧钰面前失态。   这下大哥会怎么看她?会不会觉得她不稳重?会不会觉得她提出让萧妙磬联姻是歹毒的落井下石?   更让她心惊的是,大哥那么聪明,不会识破她的秘密吧?   一路回到住处,心神甫定。小甘氏见自家女儿这般,不由蹙眉,“你今天怎么这么心不在焉?就因为萧妙磬的事吗?你一向不爱搭理她,怎么回事?”她横竖打量了萧令致,自顾自说道:“真是女大不中留,越大心思越多。要我说,早点把你嫁出去吧,你这年纪再拖不得了。”   “我不嫁!”一听到那个“嫁”字,就像是触及了什么禁区,惹得萧令致犹如警惕的刺猬般,竖起了浑身的刺。   冷美人露出这样坚硬抗拒的表情,看得小甘氏更不解。可谁叫女儿态度太坚决?每每提到出嫁就死活不同意。小甘氏对此也没办法,心想着还是自己多去求求夫君,给萧令致指个人家吧,女儿马上就二十,旁的诸侯之女到这个年纪可都嫁了。   小甘氏一走,萧令致便如失去了一股支撑自己的气力般,喘着气,无力滑落在地。   蓝色画裙像是褶皱的荷叶,在地上铺得冰冷纠结。   她不嫁。   她不要嫁人。   要是嫁人了,她就再难看到大哥了。   对,她喜欢自己的哥哥。   很扭曲吧,她知道自己是个不知廉耻的人。   当年大哥救她于危难,她在最惊恐绝望的时候,被大哥搂在怀里,听见雀翎扎入他肉里的声音,听见他在她耳边说:“你们别怕……”   后来看着他在生死线上挣扎,看着无数医者进进出出,看着萧妙磬哭着给大哥上药,她却一直是吓傻的状态,只觉得自己闯祸了。   这些年,她愧疚,她负罪。甘夫人每每看她时,纵然维持着和颜悦色,可眼底那种不经意流露出的迁怒和怨怪,都像是一张铁网将她死死的绞着。   她想要补救什么,却因为性格使然,做不到像萧妙磬那样坚定又温宁的一步步向前。   她只能每天看着大哥,看着他那么辛苦的为她们撑起一方天地,看着他和萧妙磬那么亲近。   终于有一天,她发觉自己对萧妙磬滋生了畸形的嫉妒时,她才惊觉,自己对哥哥的感情变了质。   那样的发现让萧令致如坠噩梦,她想试着逃离,却发现,自己对萧妙磬的嫉恨不减反增。   可这份醋意又是多么可笑,萧妙磬没有她这样阴暗的心思,她却对她妒火中烧。   萧令致发出低低的、自嘲的笑声。   这个秘密,她一直藏在肚子里,藏得久了,整个人都变得越发冷淡而怪癖。   本以为日子还要继续这么下去,没想到,她忽然被告知,萧妙磬不是父亲的女儿。   这一刻萧令致只觉得自己疯了,忽然就无比想要把萧妙磬驱逐出萧钰的世界。她怕死了萧妙磬会继续赖在萧钰身边,怕死了萧妙磬会成为最终陪伴萧钰的那个人。尽管萧妙磬眼下不会有这种心思,可萧令致就是疯狂的怕。   她是真的在落井下石,想要萧妙磬滚出江东,嫁给别人。   她也是真的恶毒。   一滴泪水流落眼眶,顺着腮帮滑落,没入白色的地毯。   萧令致颤抖的抬起手,放在自己心口的位置。   她的这颗心啊,不知道有多么纠结和扭曲。   她更怕,更怕这颗心驱使她对萧妙磬做出更加恶毒的事。   连她都无法设想,那会是怎样的恶毒。   ……   一连多日,亭主非越候亲女的消息,传得街头巷尾人尽皆知。   整个建业为之哗然,百姓们又多了一个月的谈资。   消息持续扩散,甚至飞过江,传到了其他诸侯们的地盘里。   这些日子萧妙磬没怎么走出朝熹殿,最多也就在殿外的山茶花林里走走,嗅着花香镇定心神。   其间,萧绎召了她一趟,只告诉她不要害怕。   萧妙磬心里是感动的,只觉得自己亏欠父亲的,再多都还不清了。   她的朝熹殿里添了几本新医书,是托人又从西凉搜罗来的。听说凉州那边因接壤西域国度,会流传一些西域的毒物和草药,萧妙磬想看看这些医书能不能带给她新的发现。   她还让袁婕也同她一起看医书。   但显然袁婕并不喜欢看书,还嗤笑萧妙磬:“亭主的心性真好,能把一件虚无缥缈的事坚持这么多年,都这会儿了还看得进去书,真让妾大感惭愧。”   依旧是口中说着惭愧的话,语调却漫漫的带有一丝不敬。萧妙磬不理会袁婕的态度,只回道:“也许过几天我就不是亭主了,以后你叫我添音吧。还有,这不是虚无缥缈的事,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   关于黄衣人和雀翎的事,萧妙磬自然是没和袁婕说的。袁婕置之一笑,干脆坐在一旁为萧妙磬弹奏清净的琵琶曲。   萧妙磬随口道:“《寒鸦戏水》,会弹吗?”   袁婕笑:“自然。”   而除去看医书,萧妙磬也抽出时间练练暗器,防止手生。   在周遭人看来,仿佛外面的满城风雨都影响不到她似的。其实她心中的压力和惶恐,只有自己知道,只是努力的在让自己坚定面对罢了。   这几天里,萧妙磬问起了甄夫人,有关鄱阳郡守虞翻的事。   既然那人是她的亲爹,她总是有些好奇,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甄夫人告诉她:“他啊,是个疼人的。我做他妾室那两年,他一直对我宠爱有加。他也是个有抱负的,只是命途不济。你知道,那时候江东还一片散乱,大大小小的诸侯有二三十个,互相争夺地盘,虞翻和夫君都在其中。”   这便像是,整个江东如一个器皿,皿中的二三十个诸侯是蛊虫。   蛊虫们互相厮杀、吞食,胜者变得强大,败者基业尽断,甚至尸骨无存。   萧妙磬了解如今的局势,在越军攻打下庐陵郡后,整个江东的诸侯就只剩两家了。   他们萧家,和岭南交州的刘家。   而虞翻,便是十几年前就被吞噬了的败者。   “当时,有个诸侯拿下鄱阳,杀了虞翻,想要掠走我们这些女眷。正好夫君攻打九江大胜,在归来的路上顺便杀进鄱阳,将那诸侯灭掉。那个时候的诸侯相争便是如此,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但不论如何,夫君也算给虞翻报了仇吧。”   萧妙磬没有问甄夫人为何在虞翻身死后嫁给萧绎,在诸侯混战的年代,像甄夫人这样的女人多如过江之鲫。   一个诸侯战败伏诛,他的家眷运气好些会被胜利者赡养,运气不好便是贬为下奴、沦为玩物,甚至杀了都正常。   而美貌些的女人,大多都被胜利者拿来赏赐功臣,或者收入自己的后院。   这样可以更大程度的让胜利者享受战胜的荣耀——抢了你的地盘,赢了你这个对手,占有了你的女人。   而对这些美貌女人来说,乱世中,她们只有依附男人才能安身立命,她们中的绝大多数都会选择嫁给更强之人。   萧妙磬想,甄夫人大约也是吧。   只是,看萧绎的态度,是真的极喜欢甄夫人,连带着对她这个虞翻的遗腹子都爱屋及乌。   萧妙磬抱着甄夫人的手臂,望着她如玉块般皎洁的额头,沉默了片刻,说出一句话。   “以前不明白阿娘为何一直穿着素淡,戴着面纱,现在我好像明白了。”   穿着素淡,是在为虞翻戴孝。   戴着面纱,是想告诉虞翻:除了我不得不嫁的人外,不会再让其他男人看见我的面目。   “阿娘真的很不容易。”   带着前夫的遗腹子,在新夫君后院讨生活。为了女儿,她必须竭尽全力的维系新夫君的宠爱,这其中的艰辛让萧妙磬心酸。   她不禁喃喃:“虽然虞……我生父不在了,但我会陪着阿娘的,我们母女好好活着。”   “是,都要好好活着。”甄夫人在念出这句话时,声音轻婉却含着深深的分量。   她握了握萧妙磬的手,忽觉得眼睛发酸,别过脸去。   就让添音以为她的生父是虞翻吧。   现在还不到让她知晓真正身世的时候。   添音,阿娘对不起你。   ……   三日后,萧妙磬等到了父亲对她的最终发落。   建业宫对外发布榜谕,昭告百姓萧妙磬非萧家血脉,但念其得越候萧绎喜爱,便将其继续收养于建业宫,赐姓“萧”;其亭主爵位和封号,萧氏将请奏天子定夺如何处理。   榜谕在整个越地张贴,很快传遍大江南北。   为安甘夫人的心,萧绎没有将萧妙磬收为继女,而是将她从族谱除名,她不再是萧家人。   不过仔细斟酌,就会发现萧绎待萧妙磬不薄。   赐姓“萧”,便是说明了萧绎对萧妙磬始终持接纳的态度。至于她亭主的爵位和封号,萧氏不缺这点虚名,即便傀儡天子想要收回萧妙磬的爵位或是让爵于其他萧氏女,都无关紧要。   这番安排让萧妙磬心里的大石落地,不由长舒一口气。   虽然被族谱除名,成了外人,但她和阿娘还能继续留在建业宫,她还能继续帮助父亲和大哥。至于她和长姐、银瓶、萧麒萧麟他们的关系,从来也没好过,无所谓了,来日方长。   榜谕刚颁布出去,就有侍婢向萧妙磬通传,吴琪来了。   吴琪进朝熹殿,向萧妙磬行礼,说道:“长公子命我多来陪你,今日无事,我便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终于从萧家户口本迁出去了,民政局规定一个户口本下不能登记结婚。   -感谢在2020-04-04 20:01:06~2020-04-05 16:34: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我就是小仙女呀~ 5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红衣雀翎   “敏晶。”   见到吴琪,萧妙磬是高兴的。萧钰考虑到萧妙磬的心情,她心中亦熨帖。   着侍婢上了茶点,萧妙磬又唤了袁婕过来,将袁婕介绍给吴琪。   “颂姬。”   “敏晶。”   吴琪和袁婕向对方报了自己的小字。   随后萧妙磬和吴琪聊着天,袁婕在旁弹琵琶。   “敏晶,我很谢谢你,没有因为我的身世而疏远我。”萧妙磬说出了心里话。   吴琪和颜微笑:“要说出身,我与家兄皆是父亲捡来的乞儿,又如何与你相比。主公接纳你,便是整个江东都不该对你不敬。退一步说,哪怕主公不愿接纳你了,我和家兄也还当你是好友。”   萧妙磬由衷道:“谢谢你。”   彼此聊了会儿,吴琪说起:“前两日,家兄得了一副绝世好弓,名字说与你听,你定有兴趣一观。”   “什么绝世好弓?”   “月神穿云。”   萧妙磬眼睛一亮。   当世不乏技艺精绝的铸剑师、打造各类武器的能人。在战乱年代,对武将们来说,一副好的武器既能提升战胜率,更是身份的象征。   月神穿云,由当世最有名的弓箭师所打造,与另一张弓“天狼吞日”齐名。   持有天狼吞日之人,是当世公认的两大神射手之一的夏侯阕,另一位神射手便是吴纪。所谓“北有夏侯阕,南有吴纪”,月神穿云这把好弓到吴纪手里,当真实至名归。   “我想去看看。”萧妙磬说。   “就知道你不会放过机会,最近不少人都去我家中想要观赏月神穿云,甚至有人想出价购买。”吴琪说。   萧妙磬好笑道:“吴少将军才不会卖,神射手才配神弓。”   “是这个理。”   两人说着便离开建业宫,去了吴家。   吴纪一听说萧妙磬来看弓,赶忙给弓捧出来。   这弓与萧妙磬寻常所见确实不同,一眼看去便蓄满力量,处处精良,无一丝人工留下的瑕疵。整张弓甚至泛着幽蓝色,真如月光穿透乌云时漏出的光芒似的。   萧妙磬试了试这张弓,倒不想它看着轻盈,却极难拉动。   萧妙磬用力用到额头沁出细汗,才将将拉开一点。   她放弃了,问吴琪:“敏晶试过这张弓吗?”   “试过。”吴琪目露惭愧,“我也拉不动这张弓,大约对女子来说,没有那样的力气吧。”   吴纪不欲看见妹妹有半分萧条,忙揽过吴琪的肩膀,鼓劲儿道:“谁说你不行?你是我吴纪的妹妹,我说你行你就行!多练练,战场上生死难测,万一哪天我死了或是胳膊断了,这月神穿云好歹你能继承!”   吴琪听了这话不高兴了,一本正经嗔他:“不要胡言。”   吴纪一拍脑门哈哈笑:“我是粗人嘛,想到什么说什么!好好,不胡言,你也多加把劲儿!”   萧妙磬瞧着他们兄妹拌嘴,亦是被暖融融的温情感染,从头到脚都宁悦起来。   吴均将军收养了这么一对清正又上进的兄妹,是他们三人之幸。   大半个时辰后,吴琪送萧妙磬回建业宫。   她们选择步行,徜徉在建业街巷上,欣赏市井风光。   其实吴琪有些担心,市井里许多谈论萧妙磬身世的话题,她是不欲让萧妙磬受影响的。   好在萧妙磬并不在意百姓所言,吴琪放心了。   比之其他的诸侯领地,江东富饶许多,皆赖于萧钰在民生经济上下了大力,自也收获了百姓们无上的爱戴。   两人走着,忽见一卖油纸伞的摊子,上头挂着的伞远远瞧着便觉精美。   “敏晶,我们去那儿看看?”萧妙磬指了指。   “好。”   摊子那儿这会儿有三四个客人,萧妙磬忽然瞧见其中有个穿红衣的男子。   那红色正,历来这样穿的人不多,她自然多看几眼。看着看着,就见那男子自袖口掏出一支雀翎,把玩起来。   雀翎?!   萧妙磬登时心下一震。   那雀翎,和昔年袭击他们的黄衣人所用的雀翎,看着是那么相似。   红衣、雀翎。   她问过建业的游侠,他们说,类似的神秘人除了黄衣的,还有蓝衣的、红衣的、紫衣的……   萧妙磬立刻拉了下吴琪,给她使眼色。   吴琪会意,两人不动声色靠近伞摊子,距离那男子保持两尺的距离。萧妙磬拿出银两,随便买了把油纸伞,余光里见男子去了别处,便拉着吴琪跟过去。   关于那些黄衣人的事,萧妙磬曾和吴琪说过。眼下见到这红衣雀翎之人,萧妙磬说什么都不会放过。   说不定,他与黄衣人是一伙的呢?   说不定,就能从他身上追踪到哥哥的解药。   两人跟踪这男子,发现他越走越偏僻。   最终走到了那片石榴花林。   这片石榴花林,就是萧妙磬遇到五步蛇,结识灵隐先生一行的地方。   她环顾了四下无人,便用极低的声音对吴琪说:“动手吧,小心他的雀翎,不知道有没有毒。”   彼此一睇,吴琪蓦地从腰间拔.出短剑,整个人似天梭般横穿十几树榴花,剑刺红衣人后心。   红衣人果真是个练家子,感受到偷袭,迅速回身格挡,脚下几个步法腾挪,化去了所受的冲击力。   他与吴琪迅速斗在一起,没用那雀翎,却是用了柄小巧锋利的袖剑。   骤起的打斗引发团团劲风,吹落大把榴花,如鲜红的火星子飞开。   红衣人打了会儿就发觉吴琪武功不在自己之下,他本是奉上峰的命令,到建业与“彤鹤”联络,哪想还没见到彤鹤人,就被袭击了。   他不知吴琪身份,还以为吴琪是萧钰埋伏在建业的暗哨。   怨不得总有人说,不要试图混进建业,在萧钰眼皮子底下活不过三天。   红衣人一咬牙,干脆先逃。   哪想到刚一转身,迎面便见一把油纸伞呼啸而来。   那伞上画的是花港观鱼,似一个暴烈风轮般卷着无数榴花扫向他面门。红色的鱼,红色的榴花,瞬间染得视野一片红。伞沿上凸起的一圈竹骨因快速旋转,形成了锋利如刺的效果,更带起逼人劲风。   红衣人大惊,瞳孔蓦然张大,几乎是使出浑身解数才堪堪躲过这一击。伞沿削下他一缕头发,隔着青丝和满目红色,只见握着伞柄的是个美貌无双的年轻姑娘,剔透容颜上两丸美目澄澈而坚定。   红衣人狼狈的踉跄几步,又被吴琪赶上,慌忙招架。   萧妙磬将手中伞一合,以伞作剑,与吴琪共同围堵。   红衣人很快不敌,被吴琪踢翻在地。他欲起,萧妙磬一把将伞尖压在他喉头,问:“你到底是什么来路?你们惯用的毒雀翎,把解药交出来!”   “你是……”红衣人大惊。   “快点说。”萧妙磬打断他。   “我……”   红衣人露出纠结表情,咬唇眯眼,似在心中较量是否招供。片刻后,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椭圆形的小黑球,约摸桂圆那么大。   萧妙磬这些年虽向吴均老将军学了武功,天生又是练武的苗子,但到底没经验,看不出红衣人拿出的是个什么。只直觉告诉她,这东西不太好……   吴琪却是蓦然色变,她曾在战场见过这玩意儿,这是火.药弹!   “添音躲开!”吴琪身体快过思维,一把将萧妙磬扑倒在地。   可那红衣人也在同时捏碎火.药弹,眼看着就要同归于尽——   千钧一发之际,好几条人影飞驰而来,一同投掷暗器,将红衣人使劲儿掀飞!   红衣人正好捏碎火.药弹,砰的一声巨响,他在七尺之外爆炸。而吴琪趴在地上,把萧妙磬护在身下,爆炸带来的灰尘淋了吴琪一身,萧妙磬那随手买的油纸伞也被波及,油纸碎了满天。   “亭主,吴姑娘,没事吧!”萧妙磬听到有人喊她。   爆炸声已平静,吴琪这才放开萧妙磬。萧妙磬还有些怔怔的回不过神,花了半晌的时间接受刚才都发生了什么。   她差一点就死了么?   她蓦地就想到那日游侠们告诉她的话。   “凡是与他们冲突过的弟兄,都死了。唯有一个是断了胳膊回来的,才教我们知道有这回事。”   怪不得遭遇这些神秘人,会有这样惨烈的结局。他们会用火.药弹与人同归于尽,而那个断了胳膊的人,怕也是被炸掉了一根胳膊。   他们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可怕,萧妙磬此刻清楚的认识到这一点,心有余悸之余,也责怪自己。   是她冒进了,还险些害了敏晶。   再看那红衣人,已炸得尸骨无存,萧妙磬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紧接着心头泛上一阵不甘与懊恼。   总算有一次接近到这些人了,却就这样失去了机会。   她不该这么冒进的。   “添音,你没受伤吧?”吴琪不顾自己浑身的灰尘,反复打量萧妙磬。   “我没事。”萧妙磬回了她,她抬起手,帮吴琪擦掉脸上的脏污,“谢谢敏晶,对不起。”   吴琪不在意的摇摇头。   两人看向刚才唤了她们的人,这是几个男人,都很年轻,穿着便于行动的劲装,围在她们周围,关切的看着她们。   萧妙磬记得,是这些男人出手救了她和敏晶,他们也准确的喊出她二人的身份。   她猜到了他们是谁。   “你们是不是我大哥布设在建业的暗哨?”   几个男人抱拳答是,其中一个站出来为萧妙磬解释,说他们原本在各司其职,于城中警戒,他正好看见萧妙磬和吴琪追着一个红衣人走向这里。这暗哨便联络了附近其余几人,火速赶过来。他们是为萧妙磬的安全着想,不想真救了她一命。   萧妙磬垂眼,想着要不是萧钰未雨绸缪,放了这么多人日日看管建业城,她今日怕是要香消玉殒,不死也残。   算上昔年萧钰替她挡下毒雀翎,她又欠了大哥一条命。   此番死里逃生,她得好好记着这个教训,以后要加倍小心。   与吴琪相互搀扶着站起,萧妙磬向这些人致谢。   他们回归了岗位,萧妙磬在四处找了找,发现那雀翎也被炸毁,只得同吴琪离去。   回到建业宫,吴琪便告辞了。萧妙磬直奔明玉殿,想要将红衣人出现在建业的事告诉萧钰。   她走得有些快,木屐哒哒敲过石砖。因着心事重重,在进明玉殿时,一时忘了看路。   恰好萧钰要出殿,转着轮椅从门里侧面出来,正好撞到低头进来的萧妙磬。   “小心!”   萧钰出言提醒,然则已经晚了。萧妙磬撞在了轮椅上,身体失衡,朝着萧钰栽倒。萧钰赶忙搂住她身子,双手一用力,这才将她稳住。   但她却因此跌坐在萧钰腿上,突发状况下,两只藕臂也本能的环住萧钰的脖子维持平衡。   更因萧妙磬穿的木屐,刚刚那么一栽,右脚正好撞了轮椅轱辘,好巧不巧,将她木屐给甩了出去。   萧钰怀里抱着萧妙磬,稍一低头,就看见一只白玉小腿连着白嫩嫩的小脚,在他眼前晃啊晃。   还不小心的,踢了他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05 16:34:32~2020-04-06 16:11: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倾城离梦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钰哥哥   缥色动风香,纤纤玉柔足。   嫩白细瘦的小脚,五个脚指头上点着粉红贝壳似的指甲,像是朵白玉莲花,可爱的晃荡着。   萧钰眉心几不可查的跳了下,双目如被烫到,挪开了目光。   大邺民风开放,江东女子夏日里喜穿木屐,且不穿袜。但女子们不会轻易教整个裸足呈现在男子面前,就是家中兄弟都不行。萧钰无妻无妾,身边亦没有贴身伺候的通房,这还是第一次瞧见成年女子的裸足,踢他那一下不轻不重的,心里难免有一丝不自在。   上次瞧见萧妙磬裸足,还是在孩提时候。那会儿他尚双腿完好,有一回盛夏,带着萧妙磬去池塘边玩。萧妙磬小小的,像个粉团子般。她脱了木屐,坐在池塘边把双足放进水里,时不时踢两朵水花。   小粉团子的小脚,也像是两个白团子,不过两三寸大小,肉乎乎的。   时过境迁,那双肉乎乎的小脚,长成如今这般纤细剔透的模样了。乍一看,对萧钰来说,总是有那么点冲击性。   若她是亲妹妹也罢,他不会怎样想,偏她的真实身份,让他万万不能将她当作妹妹。   既是不能,那便是男子和女子。多年的亲情还在,看见她,总觉得还是自家人;然而深心里又不断的给自己施加心理暗示,冲击原本单纯的亲情。   这些千头万绪,都在极其短暂的时间里闪过。接着,萧钰就注意到萧妙磬蹙起眉头。   她像是有些痛。   萧钰了然,脱口道:“脚撞疼了?”   萧妙磬挤出丝表达无碍的笑容:“不小心撞到脚踝而已,不怎么疼。”   她这会儿坐在萧钰腿上,靠着他身子,双手还绕着他脖子,贴得极近。连他的温度和心跳,都十分清晰。   这些年里她向萧钰撒娇,最多也不过是扯扯袖子、晃晃胳膊,哪像此刻这样接触。虽然是突发意外情势所迫,心里到底觉得尴尬,更莫提自己尴尬的身份。   萧妙磬垂着眼说:“刚才谢谢大哥,放我下来吧。”   瞧着怀里的姑娘,坐在他腿上,互相搂着,萧钰心里的尴尬也没比萧妙磬轻多少。他看了眼掉落在不远处的木屐,打算划着轮椅过去。但萧妙磬却直接试着下地。   她那只裸足触地,打算直接站起,可脚踝还是痛,没使上力。萧妙磬“嘶”了一声,刚起的身子又坐回了萧钰怀里。   萧钰见状问她:“不若唤医女前来?”   “我没事的,稍微缓一下就好。”萧妙磬笑笑。   萧钰想了想,一手搂着萧妙磬,一手划轮椅,到了不远处的小榻旁,将萧妙磬放上去。   不用再坐怀,萧妙磬松了口气,她道:“大哥,谢谢你让敏晶来陪我。”说到这里,见起了话头,就继续说下去:“我知道,一切都回不到从前了,大哥和我之间到底是生分了的。我能得父亲多年养育,能得大哥多年疼爱,早已没什么好奢求的。我想告诉大哥,即便我不再是萧家人了,我还是想要帮到父亲和大哥。医书我还会继续读下去,我想要找到能够为大哥解毒的人,我想看到你重新站起来。”   萧钰眉宇缓缓的松弛,如画眉目不觉笼罩上淡淡暖意。   心里是有些触动的,若换作别人遭遇和萧妙磬一样的事,或许会变得极度迷茫,变得恐慌难受,或者仗着与他往日的情分,百般哀求着维系自己的地位。   可添音不是。   她还是那么温宁而坚定,内心毫无杂质。她不逃避、不迷惘,这样的心性真的是令他感慨。   不知不觉语调就温和下来,“我并非对你芥蒂,只是一时不知该如何待你。”   “那……大哥就把我当作‘自己人’可以吗?”萧妙磬说,“我自知自己身份不光彩,无颜以‘家人’的角色自居。所以大哥当我是自己人好吗?就是不会背叛父亲和大哥,有力出力的自己人。”   她说到这里想到什么,神色黯了一下,很快又释然的微笑:“这么说的话,我也不该再称呼你‘大哥’了,我还是和旁人一样称你声‘长公子’为好。”   萧钰听着,不知怎的就有几分莫可奈何,“也不必如此生分,父亲与我都是接纳你的。至于母亲那边,依旧有我替你兜着。你不必有什么负担,音音。”   “音音”两个字是带着亲切意味的,给了萧妙磬一些安心感,“那我往后如何称呼你?”   “大哥”和“长公子”都不合适,那就……   她美丽的眸子看向萧钰,眼波澄澈如清泉。   “……钰哥哥?”   萧钰怔了下。   萧妙磬唤完后觉得不妥,有点儿……酥。她忙说:“我再想一个。”   萧钰也觉得酥,这称呼听着有些太软。但是见萧妙磬这么认真的样子,还是忍不住迁就了。   “不用换了,你若喜欢便这么唤吧。”   萧妙磬从善如流,“钰哥哥。”   温软澄宁的嗓音,带着笑意这般一唤,整个明玉殿都像是亮堂了。   可话音落下时,她听见了女子倒吸凉气的声音,就在她身后。   萧妙磬转头看去,吃了一惊。她看见萧令致,从明玉殿外的一丛芭蕉后走出来,正惊愕的望向这里。   萧令致冷淡隽秀的脸孔,此刻是扭曲的。她将唇咬得雪白,眼中翻滚着腾腾阴霾。明明站在阳光盛放处,却给萧妙磬一种身处阴风中的感觉。萧令致袖子下的手在抖,指甲戳在掌心,戳出半月形的深陷。   萧妙磬不由狐疑,萧令致这是……?   “长……令致姐姐,我有事来明玉殿,我今天见着一个手持雀翎的红衣人了。”   萧钰不觉一肃。   萧令致却听得不那么明白,只是“雀翎”两字让她觉得,萧妙磬要说的和当年袭击她们的黄衣人有关。   萧钰问:“令致怎么来了?”   萧令致强抑着颤抖的声音:“我路过……正好来探望大哥,不想萧妙磬在这里。”   “可要留下来一起听?”   萧令致咬唇,“不用了,你们聊吧,我没什么事。”她行了一礼便告退,几乎是强撑着颤抖的身子走出明玉殿。   手心已被戳出了血瘀,萧令致大口大口的喘息,她背对明玉殿,眼中漫上猩红。   若是萧妙磬能看到萧令致的表情,就会发现,此刻的萧令致有多狰狞,像极了即将孤注一掷咬断敌人脖颈的兽。   脚踝已不疼了,萧妙磬裸足站到地上,就这么左脚木屐右脚裸足走到掉了的木屐那儿,提起木屐穿上。   她对萧钰说:“今日我和敏晶,遇到了手持雀翎的红衣人。”   她将事情的经过都说了出来,当然其中死里逃生的这一段被她改了,说成是她和吴琪将红衣人打倒,正要逼问时,红衣人咬舌自尽了。   说完后她又加上一句,说那红衣人本是准备捏□□弹和她们同归于尽的,却被吴琪事先识破,夺走了□□弹。   她这样说的目的,自然是想提醒萧钰那些人很厉害。   萧钰听后沉吟片刻,语重心长道:“以后不要再这样了,很危险。”   “嗯,我不会了。要不是我这次冒进,也不会平白浪费了机会,没能知晓红衣人来建业是做什么。”   “音音不必自责。”萧钰温声安慰,又说起别的。   “对了,之前答应要为你寻觅的刀刃,已经找到了,是把短剑,你来瞧瞧。”   萧妙磬心里一喜,忙随着萧钰去看剑。   萧钰将短剑放在一个铁盒子里,他从书架上拿下铁盒子打开,将里头的短剑递给萧妙磬。   萧妙磬才看过精良的月神穿云弓,再看这支短剑,又被惊艳了一番。   这短剑玲珑小巧,吹发可断,剑柄是乌金色的,下面镶了圈玲珑钻。剑鞘亦是琳琅精致的,凹凸的刻纹,点缀的玫红色宝石,都昭示这把短剑所代表的身份品位。   萧妙磬退开些,试着舞动短剑,很是趁手,重量也合适。   “此短剑名为‘百珑’,音音觉得如何?”   萧妙磬收回短剑,笑了笑:“谢谢钰哥哥。”   “谢什么?这是为兄答应过你的。”萧钰随口说罢,意识到“为兄”二字已不妥,改口,“是我答应你的。”   少顷,萧妙磬离开明玉殿。   百珑在她的袖子里装着,以后便贴身携带。   此番和萧钰算是把话说开,确立了新关系,虽然彼此还需要时间调整和适应,但萧妙磬很开心。   只是她没想到,她在回朝熹殿的路上,遇到了萧令致。   “令致姐姐。”萧妙磬向萧令致行了礼。   萧令致未回礼,眸子里蕴着阴风,她冷冷道:“你很高兴么?”   萧妙磬敏锐的察觉到萧令致的不对劲儿,她说:“能够被继续收留在建业宫,我已经很满足了,自是高兴的。”   萧令致眉心一跳,“我问的不是这个意思!你想装傻?”   萧妙磬垂眼,“令致姐姐,你的问题我也不知该回答什么,我先回朝熹殿了。”   两人错身而去,这一刻,萧令致阴恻恻的视线宛如利箭,斜刺在萧妙磬侧脸。   下一刻,萧令致猛地扬起右手,青筋暴起的手里紧紧握着一根簪子,那尖利的簪头直冲萧妙磬后心刺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挂一下预收,可进专栏收藏   轻松风正剧:   《嫁给一只蛇精病大黑鹊》   情花一族的仙子,一旦动了至深至纯的爱情,便能开出本命之花。   心上人若摘其本命花,可行逆天之举,仙子却要魂飞魄散。   蘅芜作为一朵情花,谨记娘亲教诲,守着自己的心并裹好马甲,数百年下来安稳无事,偏在九重天大乱之日遇上了她的“真命天子”。   真命天子白衣如濯,英雄救美,待她温柔到骨子里。   蘅芜为他动情,为他开花,却换得他一句:终于等到了。   原来他心有白月光,要取她本命之花,为那人逆天改命!   濒死之际,蘅芜以本命花为媒,以自毁修为为代价,施展族中禁术令时光倒转。   重回九重天大乱之日,前有肆虐而来的反派大佬,后有算计着英雄救美的渣前夫。   蘅芜修为尽失,进退维谷,一咬牙冲向反派大佬,娇滴滴扑在了他怀里。   “我喜欢你,大黑鹊!”   反派大佬,传说中又黑又丑的大黑鹊:“……??这女人脑子?”   ***   与大黑鹊狼狈为奸的日子不好过,概因此鸟性格过于神经!   为了活命,为了重回修为之巅,蘅芜使出浑身解数,狗腿讨好、戏精附体、情话连篇……   裹好马甲,抱紧鸟腿!   眼看着就要胜利,忽然马甲掉了。   大黑鹊眯起眼,眼底似有杀意滚过,面上却笑得好不迷人。   “原来是朵情花啊,不是说喜欢我吗?那怎么不开花鸭?呵呵……”   蘅芜:麻也,要完!   狗腿情花小仙女X又黑又丑还性格神经的反派大黑鹊 第24章 一个肥章   “……钰哥哥?”   “你若喜欢便这么唤吧。”   “钰哥哥!”   方才萧令致靠近明玉殿, 听见的便是这样的对话。   她看到萧妙磬坐在萧钰面前, 笑靥如花, 一只裸足还在萧钰眼前晃悠,看起来是那么甜美温馨。   那瞬间萧令致只觉得肺腑炸开,脑仁剧痛, 一股戾气如洪水般汹涌而出,疯狂淹没她所有理智。   一道声音像开闸的猛虎冲进她心神:让萧妙磬消失!让萧妙磬消失!   簪子向萧妙磬后心之处刺下去, 萧妙磬像是毫无所觉, 还在往前走。   而就在簪子距萧妙磬只有三寸远时, 萧令致猛地停住,浑身一个激灵。   她在做什么?!   惊吓的后退两步, 脸色惨白的喘息。   她……居然要……杀人?   心魔瞬间退去,狂猎的惊恐拍打萧令致的胸腔。她疯了吧,差点就杀人了,她、她……   萧妙磬还在往前走, 萧令致忽然无比庆幸萧妙磬没发现她扭曲龌龊的举动。却不知, 萧妙磬此刻, 正缓缓收回袖子下已出鞘的百珑。   只要适才萧令致的簪子再往前近一厘, 萧妙磬就会转身,以百珑打掉簪子。   背对萧令致, 萧妙磬眼神一寸寸沉下去。   萧令致忍冬阁里的侍婢, 和萧妙磬的心腹侍婢是好友,那名侍婢曾告诉萧妙磬的心腹,萧令致在前些日子向萧钰提议, 把萧妙磬嫁给荆州牧联姻。   算上这次萧令致对她出手,这是第二次了,竟还是下的杀手……   萧妙磬蓦地驻足,回头,视线落在萧令致脸上。   四目相对,萧妙磬的目光淡如静水,却好似能看穿一切。萧令致头皮一炸,只觉得自己被识破了,无边的恐惧混合着心虚,令她白着脸向后连退三步。   她不是想置萧妙磬于死地,不、不是,她没想杀人,她只是、只是……   “报——”   “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猛然有高呼声划破两人间的对峙,萧妙磬一怔,耳畔传来奔马之声。一转眼就看见远处的驰道上,有信使策马飞奔,所去方向是明玉殿。   顷刻,前朝传来朝天鼓被敲响的隆隆声,像是一记记闷雷蓦然炸裂盛夏的建业宫。   这样的情况萧妙磬并不陌生。   天下出大事了,朝天鼓便被敲响,信使将大事送入萧绎与萧钰殿中。   隆隆鼓声惊了整个建业宫,萧妙磬顾不上萧令致,忙向萧绎那儿去。萧令致慢半拍的也跟上,两人一前一后疾走,其间没说一句话。   在萧绎处,萧妙磬看到了信使送来的急报。   ——幽州牧章诏公然向厉太师发出讨伐檄文,号召天下诸侯共讨逆贼,清君侧。   天要变了。   萧绎素来商议政事不避女儿,是以萧妙磬和萧令致都可旁听。在场除了她二人和萧绎,便是萧钰与几名江东重臣,包括吴纪吴琪的父亲吴均、建业太守姜叙。   “幽州牧章诏,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姜叙问道。   萧钰道:“此人冷酷霸道,野心勃勃,攻于算计且行事狠辣。他是上一任幽州牧的庶子,杀了嫡子与其余四名兄弟,逼死父亲,继承基业。”   姜叙皱眉,“……好狠。”   “这还不算。”萧钰道,“此人还豢养毒蛇,神不知鬼不觉铲除异己。但其人确实雄才大略,知人善用,是个人物。”   听到那“毒蛇”二字,萧妙磬不知怎的,就想到当日在石榴花林里莫名遭遇的五步蛇,接着就巧遇灵隐先生救了她与侍婢。   “那长公子以为,我等该不该应这章诏的号召?”一个文臣问。他问的是萧钰而不是萧绎,江东素来如此,虽萧绎是主公,但论及眼界谋略,举世亦没有几人敢与萧钰相提并论,故而在战略上拿主意的基本是萧钰。   “应。”他说,“应下章诏,加入讨逆大军,但出军不出力。章诏之所以号召诸侯群起讨伐厉太师,便是想让众诸侯替他分担厉太师的兵力,他好从幽州直下洛阳,占据中原,取厉太师而代之。我江东只需应付着,不失仁义,也不为他做嫁衣。”   “等等……”有人想到什么,问道,“长公子,既然那章诏小儿想入主洛阳,我江东为何不能也如此?我们要是也瞄准洛阳,说不定比他先打进去。”   “是啊。”有武将附和。   萧钰淡淡一笑,温朗之下是笃定之色,“谁也不会比他更快,他既然敢率先讨逆,就定能第一个进洛阳。就让他进,挟天子以令诸侯固然有好处,却也不是谁都能吃得消的。天子在谁手里,谁便是众矢之的,且让他先换下厉太师。我江东继续养精蓄锐,远交近攻,不论厉太师与章诏谁输谁赢,于我江东都是不亏。”   “此外,章诏此举反而给了我们机会。”萧钰继续说,“江东现存的诸侯,只有萧家与岭南交州的刘家。刘家是强敌,我一直未曾对他们发起总攻,是因担心会有人趁着我们与刘家血战时,乱我江东后方。”   “眼下却是个好机会,如不出我所料,众诸侯皆会出兵响应章诏,好趁机瓜分厉太师的地盘。不论他们各自打得是什么算盘,一时都顾不上犯我江东。”萧钰说到这里,向萧绎行了个礼,“儿子请求父亲,趁此机会,一举消灭交州刘家,统一江东。”   短短几个来回,便将时局和策略说得清清楚楚。萧妙磬不是第一次听萧钰分析战局,但每次听都下意识的佩服。   就仿佛有他在,即便天要翻了,也难不倒他。旁的诸侯怕是都在想着,要怎么从章诏和厉太师的较量中分一杯羹,萧钰想的却是整个交州。   萧钰的请求,萧绎自是批准的。后续挑选兵将的事,便由萧钰来做。他此番要亲赴交州,覆灭刘家。萧绎则去应付章诏的讨逆行动。   众人散去,这里只剩下萧钰、萧绎和两个女儿。   这还是萧绎这几天第一次见到萧妙磬,他和蔼的看着她,招招手,“添音,过来。”   萧妙磬行了过去,在想该怎么称呼萧绎。   她听见萧钰对她说:“叫伯父吧。”显然萧钰看出了她的心思。   萧妙磬这便行了个礼,说:“伯父。”   萧绎脸上的笑意更深。   萧令致看着这一幕,心里很是不舒服。   “伯父,我想和钰哥哥一起去交州。”萧妙磬开口。   萧绎始料不及,“你说什么?”   “我想去交州战场,不想留在建业。”萧妙磬如实说,“您与钰哥哥都要出征,我留在建业,怕不小心会冲撞母亲。另一重原因则是,我能帮上钰哥哥的忙。这些年我读了许多医书,熟识各种草药,行军路上说不定能用到。且我并非手无缚鸡之力……”她说到这里,环顾了一圈,指了指门口立着的一个侍卫,“伯父若不信,可以让我和他打一场。”   那侍卫听了萧妙磬的话,心里一抽。他还真不敢和亭主打,亭主细皮嫩肉,万一破了伤了,他怕主公怪罪啊。   好在萧绎像是听到了他的内心,让他们空手打,点到为止。侍卫这才放心了,于是说了声“亭主得罪”,打算随便打打,给亭主留个面子,别让她输太快。   然后,他就被萧妙磬打得,才五个回合就输了。   输这么难看,侍卫只觉自己的人生崩塌,忍不住怀疑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   萧令致坐在那里,看着萧妙磬成功得到随军出征的许可,她的手在袖子下紧紧的握成拳头,不断颤抖。拳心那还没愈合的淤伤,又被指甲刺破,再度流出了血。   为什么萧妙磬会学了这么多技艺?为什么她那样泛着光彩,那样的有用?   喉咙发酸、发干,萧令致咬唇,想要告诉父兄,自己也可以随军出征的。可话到嘴边终是没说出来。她可以什么?她不识草药、不会武功,她就是去了也只能是给大哥添乱。   她是多么没用!   值此多事之秋,萧妙磬没将萧令致袭击她的事说出去。她在回到朝熹殿后,便开始准备随军的事宜。   甄夫人自是不愿意萧妙磬出去吃苦,但出乎萧妙磬意料的是,她本以为阿娘要百般阻拦她,不想阿娘只是稍有些不愿就接受了。   萧妙磬准备好了一切后,不忘将袁婕也带上。   数日后,一路急行的越军抵达了交州边境。   这是萧妙磬第一次过军旅生活。   就如萧钰说的,条件真的艰苦。就连萧妙磬不是个享乐的人,一开始都很不适应。   没有舒服的床榻、枕头和衾被,只有潮湿的褥子和一条薄毯;没有丰盛的食物和夏日里解腻的梅子汤,只有就地挖井取出来的水。   军营里多是大老爷们,经常不方便。有时候萧妙磬从他们中间走过,被粗糙的他们衬托得愈发细嫩娇贵,仿佛一个不慎都要碎了。士卒们瞧着建业第一美人,每天穿着简单的布衫,素面朝天,都不免心疼她。   交州在岭南,这边气候湿热,萧妙磬刚来时有些水土不服,吐了两天。她不想因此打扰到萧钰处理正事,便偷偷跑到军营边上吐,结果被哨兵瞅个正着。   萧妙磬见那哨兵要去禀告萧钰,连忙拉着他袖子,不许他去,把哨兵闹得脸都红了。   随着萧钰一路攻城略地,萧妙磬也适应了这里的气候。从萧钰身上,她亲眼见识了何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他善用兵法,神乎其技,萧妙磬还见识了他编排阵法,那个叫“鱼鳞阵”的阵法,也不知道萧钰是怎么琢磨出来的。阵一开,整个军队固若金汤,整体防御力一下子提升了很多档次。   好几场战役里,敌方损失惨重,江东士卒伤亡竟不到十人。   有一次萧妙磬和军营里的舞姬聊天,舞姬同她说:“长公子能观天象,能识地理,厉害着呢。您不知道,上次打庐陵的时候,长公子料定次日辰时起雾,便利用雾气遮掩,狠狠坑了庐陵军队一把。”   只是,萧钰集将才、帅才、谋士于一身,便注定了他要付出多少心血。   好几次萧妙磬来找他时,都见他疲惫的靠在桌旁,竟是不觉睡着了。   萧妙磬轻手轻脚的靠近他,蹲下.身,小心提起滑落的薄毯,盖在萧钰身上。   萧钰睡得浅,当即就醒了。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萧妙磬,如漱石般好听的嗓音,带着初醒的喑哑,唤道:“是音音啊。”   萧妙磬启唇正要回答,不想萧钰竟抬起手,在她头顶摸了摸。   这个动作,自从他们不再是兄妹起,他就再也没做过了。眼下忽然做出,不但萧妙磬怔了下,萧钰也怔了。   旋即萧钰收回手,眉梢眼底有些微赧然之色,“我这是睡糊涂了。”   萧妙磬抚了下发辫,她道:“钰哥哥就是太辛苦。”   像是为彼此找了理由,只是两颗心隔着肚皮都有些尴尬。那些兄妹间亲昵的动作,放到如今的关系面前却是别扭了。   萧钰主动起了话题:“行军艰苦,可有不适应的地方?”   “没有,我觉得挺好的。”她问,“钰哥哥你呢,会有不适应的吗?”   萧钰浅笑:“我去的地方多,长久下来都习惯了。”   想着这样一个如切如磋的玉人,南征北战,吃苦耗神,且还双腿不便,萧妙磬不能不触动。   更莫提她锦衣玉食的生活,都是他和萧绎一战一战为她们打下来的。   倒是萧钰注意到,萧妙磬手边有个布袋,袋口露出里头装着的一些草药。   “这是……?”   “是八宝草、马齿苋和车前草。”萧妙磬将袋子拿过来,“这边蚊虫真多,还是黑白相间的花蚊子,我见好多将士被叮了一身包,休息不好,就去采了能缓解痛痒的草药,分发给将士们。”   “你同谁去采的?袁婕?”如果光是两人,怕是采不出全军的用量。   “还有舞姬们,我将她们都带去附近采药了,她们都很卖力。”   萧钰欣慰,“音音真是能干。”连舞姬都用上了。   萧妙磬不好意思的笑笑:“我跟来战场就是想做点什么的,能帮上将士们一些,就算没白来。”   她自布袋中取出些八宝草,捏碎了挤出汁液,“你也被蚊子叮了吧?我帮你涂点浆液。”   “我自己来就好。”   萧妙磬便把八宝草递给他,可萧钰拿到八宝草后却不动作了,而是看着萧妙磬。   彼此无言了须臾,萧妙磬明白了什么,忙起身告退,不免埋怨自己,如今她就是个外姓人,怎还想厚着脸皮给萧钰擦蚊子包?   萧钰则瞧着萧妙磬出去的背影,压下心中一阵尴尬。   其实他所芥蒂的,和萧妙磬芥蒂的完全非一回事。若是蚊子包在他胳膊上,让萧妙磬涂草药没什么,偏偏包的位置是在他锁骨下……   用过草药,明显清凉了。   萧钰看着用剩的草,思绪飞至出征前,父亲与他单独会话的情景。   昏暗的殿宇里,父亲极其肃然的嘱咐他:“你必须保护好添音,哪怕牺牲我们的将士,也要将她完好无缺的带回来。”   “她不能出事,否则为父多年心血付之一炬。”   “你知道,她是我江东最大的王牌。”   字句仿佛环绕在耳,萧钰眯了眯眼,半张脸被帐篷中的阴影遮住,看不出在想什么……   有萧妙磬采来的草药,全军将士都从毒蚊子的困扰中解脱。   休息的好了,战力便发挥的好。越军势如破竹,一连夺下半壁交州。   萧妙磬经常看着萧钰执笔,在地图上新取的郡县上打下红色标记。   又两个月下来,红色标记占了交州的四分之三。   交州牧刘暌,已被迫退守最后一隅。   终于,越军打到了盘蛇谷。只要穿过盘蛇谷,就能直逼刘暌最后一方土地。   将士们摩拳擦掌,恨不得今天就冲进盘蛇谷去。萧钰却下令全军在谷外扎营修整,不得擅入谷中。   这一决策自然是有人疑问的,萧妙磬坐在主帐的一角,安静看着武将们向萧钰询问为何不速战速决。   萧钰说:“瘴气。”   武将们一愣。   萧钰在决议攻打交州前,就已仔细研究了交州的气候水文。岭南与江东相比,山林间湿热蒸郁,多有瘴气。   这盘蛇谷便是瘴气弥漫之地,据说十人进去,九人难回。   “这是刘暌最后一层屏障,也是他最大的利器。”萧钰道,“交州士卒们懂得避瘴,若我是刘暌,定在谷中设下埋伏,利用瘴气,让我们有来无回。”   武将们自也听说过瘴气,这东西不是闹着玩的。瘴气的问题必须解决,盘蛇谷这关要是过不去,越军可就功亏一篑。   “薏苡仁,可以避瘴。”萧妙磬的声音响起。   见众人朝她看来,她说:“可以给将士们服用薏苡仁,就可以短时间内不受瘴气的侵扰。”   萧妙磬真庆幸自己读了那么多医书,她又说:“凡遇毒物,百步之内必有相克之物,许多医书里都有这个说法。所以我想,盘蛇谷附近一定能找到薏苡仁。”   萧钰唇角衔起一抹笑意:“找当地的百姓打听便知道了。”   武将们干劲儿十足,听言赶紧派人去打听。   还真打听出了喜人的结果——就在盘蛇谷东面不到两里远,有大量的薏苡仁。   大家将这个好消息告诉萧钰,并继续摩拳擦掌,准备去采摘薏苡仁了。   哪想萧钰再度阻止了他们:“如果只有两里远的话,去不得。”   怎么就去不得?武将们不解。   萧钰只说了一句话,便让他们全然明白,暗暗心惊。   “若诸位是刘暌,敌军压境盘蛇谷,附近还有能避瘴气的薏苡仁,诸位会怎么做?”   那当然是在生长薏苡仁的土地周围埋伏,把去采薏苡仁的敌军都杀了啊!   “还好长公子想的周全,不然……啧啧。”一个武将说出了大家的心声。   所以,就得去远一些的地方找薏苡仁,且得是他们越军已经攻陷过的地方,这样最安全。   军营里能够胜任这项任务的,只有军医和萧妙磬。可军医要忙着照顾伤员,应接不暇,是以萧妙磬主动站出来,去寻找薏苡仁。   袁婕也被她拉上了。   萧钰拨给萧妙磬一百名士卒,此外还将自己的几名暗哨派去保护萧妙磬。   自然,暗哨的存在,萧妙磬和袁婕都是不知道的。   换了粗布衫子,萧妙磬将鸦发绑成长长的一条麻花辫,绾在耳侧,这样方便行动。   再看袁婕,像是丝毫不嫌弃她的宽袖长裙,妆容依旧浓烈极了,像绽放在野地的红莲。   萧妙磬由着她了,她手持地图,根据脑中储藏的医学知识,判断哪处会有薏苡仁。   最后,萧妙磬挑选了一处最适合生长薏苡仁的地方,打算去那儿找找看。   这么漫漫的找,显然不可能一下就找到。萧妙磬是在经历了三次失败后,终于找到了一大片薏苡仁。   这足以教她喜出望外。   随行而来的一百名将士,都已是满头大汗,累的上气不接下气。可是见他们的亭主都不怕累,他们怎能被她比下去,遂又一个个热火朝天的,开始搜集薏苡仁。   只要将这些薏苡仁带回去,他们就能早日穿过盘蛇谷,拿下交州,回家见妻儿了!   临近黄昏时分,大家搜集了满满的薏苡仁。   萧妙磬带着将士们往回走,不出意外,天黑前他们能回到军营。   可偏是出了意外。   起雾了,雾气太大,极不利于辨别方向,何况他们此刻还是在山地。   萧妙磬只得和将士们商量了一下,正好不久前瞧见附近有个山洞的,不行就在山洞歇着,过一夜再回去,总比在雾气里迷路了乱走来得好。   很快他们到了那个山洞,还挺大。   萧妙磬一行进去后,几个将士点燃了火把,在面前探路。   山洞有些深,容纳百人并无问题。只是走着走着,萧妙磬听见里头传来人声。   “大哥、行云,好像有好多人进来了!”   这是个女子的声音,天真烂漫,萧妙磬心里划过一道熟悉的感觉。   似在哪里听过。   接着就看见迎面过来三个人,举着火把。随着他们走近,他们的样子也在火光中渐渐清晰。   萧妙磬一讶,灵隐先生同他的妹妹和手下?   赫然就是萧妙磬在石榴花林里遭遇五步蛇时,遇到的灵隐先生三人。   双方打了照面,灵隐先生的妹妹尤其惊喜。她明眸灿灿,冲着萧妙磬挥起手来,“哎,这不是上次那位姐姐吗?”又偏头对灵隐先生说:“话本子里说啦,这叫‘萍水相逢’,说明是有缘分的。大哥我说的没错吧?”   灵隐先生嘴角一翘,“又从哪里看的话本子。”   他说罢,便单手执火把,向萧妙磬行了个礼,“上次一别匆匆,还不知道小姐的芳名,既然有幸再相逢,还望小姐相告。”   萧妙磬欠身回礼,“颂姬。”将袁婕的小字借来用。   袁婕看了眼萧妙磬,无奈一挑眉,见灵隐先生又向她行礼,她百无聊赖道:“袁婕。”   眼下萧妙磬带着百名士卒,灵隐先生一行自然能看出他们是从军营过来的。灵隐先生倒是没有询问,萧妙磬也不便透露,如此正好。   两方人马便在山洞里休息起来。   天色渐渐暗下去,听放哨的士卒说,雾气正在渐渐散去,明日多半能放晴,这是个好消息。   大家都带了干粮的,萧妙磬取出个烧饼,掰了一半给袁婕。那边,坐在一起的灵隐先生三人也在分食煎饼。   双方时不时搭上两句话,萧妙磬知道了他们的名字。灵隐先生的那个手下,叫行云,他妹妹叫小晔。这应该是行走在外所用的简易称呼。   萧妙磬也累了,吃过干粮后,没多久就睡了去。   这一觉睡得短,醒来的时候,山洞里燃起了火堆,有几个士卒在低低的谈论家乡的事。袁婕正靠在山壁,以手支颐,艳丽的妆容和红裙好似绽开在山洞里的夹竹桃。   灵隐先生和行云也睡着了,萧妙磬觉得手脚有点麻,便站起来活动,却在这时听见了箫声。   箫声是从山洞外传来的,婉转婆娑,悠远的音色里有着轻快空旷的感觉。   对了,灵隐先生的妹妹小晔不在山洞,她走到哪里,都握着把紫竹箫。   萧妙磬缓缓走出山洞,向箫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雾气已散,寒月一轮高挂头顶,月光似银霜,在山野之地绵绵延延。   箫声越来越近了,萧妙磬走着,已然看见月色下,一道娇小的身子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正在吹箫。   小晔的头发如一匹光滑的墨缎,垂落身后。她的十指灵活,飘扬的曲意里有着和她外表一样的天真烂漫。   听过袁婕的《诛天》,再听小晔的曲子,萧妙磬只觉得前者像是仇恨的地狱,后者像是软绵的云朵里开满了烂漫鲜花。   都说曲如其人,这个小晔,应当是个不谙世事、对未来充满美好幻想的姑娘吧。   小晔一曲终了,萧妙磬坐在了她身边,笑道:“你吹得很好。”   “啊,是颂姬姐姐。”小晔朝萧妙磬笑,“你怎么跑出来了?”   “刚睡醒,听见你的箫声,循过来走走。”萧妙磬理了理发辫,状似不在意的问起,“我记得你和你大哥一行,是从幽州来江东探亲的,原来你们的亲戚在岭南么?”   小晔抚摸着紫竹箫,风将她的头发吹出活泼的线型,她天真烂漫的气质,让落在她身上的月光都仿佛带着活跃的跳动。   “是啊,我们来岭南探亲,一路漫长,就一边走一边玩。其实主要是大哥和行云想看风景啦,我都无所谓。他们做什么,我就跟着做什么,反正一切都有大哥和行云安排好,我只要放松心情就好。”   萧妙磬继续捋着发辫,“你大哥仪表堂堂,气质不凡,想来出身很好。”   “其实也不能算特别好吧,不过他争气,我很为他自豪!”小晔说罢,又继续吹起箫来。   没套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萧妙磬也不恼。她只是觉得灵隐先生这一行有些奇怪,从上次在石榴花林里见他们,被他们所救,就已是巧合非常。现在到了岭南交州一处荒野山洞,竟然还能遇到他们,萧妙磬实在不认为这是巧合。   他们说是来岭南探亲的,以他们的穿戴来看,必是不缺钱之人,如此何不在县镇的客栈里住宿,何须到这荒野山洞?   耳畔箫声又起,依旧是婉转悠扬,一转一拐间寄托了少女欢畅又夹杂丝愁绪的心事。   从曲子中,萧妙磬感觉到,小晔应是有恋慕之人,并且极憧憬着两个人能有美好的未来。   萧妙磬猜测,小晔恋慕的人可能是那个行云。   又吹奏完一曲,小晔深深呼吸山野清新的空气,抚摩着紫竹箫,忽然问:“颂姬姐姐知道弄玉和萧史的故事吗?”   “知道。”   “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个故事了,也是我最向往的故事。”   萧妙磬看着小晔,她脸上的神往色彩不似作假,双目如带着希冀的光亮,望着远方夜下的群山。   弄玉和萧史,那大概是每个姑娘家都向往的故事。   春秋时代秦穆公的爱女弄玉公主,擅吹箫,举国闻名。秦穆公将她嫁给同样擅吹箫的少年郎萧史。据说萧史面如冠玉,风度翩翩,才华横溢,箫声宛如凤鸣,其人与弄玉公主志趣相投,天造地设。二人成婚后,秦穆公为他们建造了凤楼居住,萧史日日教弄玉吹箫,琴瑟和鸣。后来他们的箫声引来了一对龙凤,弄玉乘凤、萧史乘龙,夫妻登仙而去。   明明是春秋乱世,却有如此花月春风、天长地久的幸福。这对同样是乱世的如今来说,怎能不引人向往?   小晔抚摸紫竹箫的动作,就好似抚摸一个柔软的美梦般,兀自喃喃,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我就是因为这个故事,喜欢上吹箫的,希望我能够找到属于我的‘萧史’,和他一起快乐的生活。”   萧妙磬笑道:“你应该已经有了心目中的‘萧史’。”   小晔讶然瞧着萧妙磬的眸子,“颂姬姐姐怎么知道?”   “从你的曲子里听出来的。”   “颂姬姐姐真是我的知音,我很高兴能认识你!”小晔说这话是发自内心的,那种真诚的力量,令萧妙磬的心为之一软。   “小晔,你会幸福的。”她说。   “嗯,颂姬姐姐也会幸福的,也能找到属于你的‘萧史’!”小晔说罢又丧气嘀咕,“只是我心目中的‘萧史’,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娶我呢……得看大哥的意思。”   半晌后,两个人结伴回到了山洞。   灵隐先生这会儿醒了,见了小晔,向她招手,“过来吃点东西。”   小晔蹦蹦跳跳的去了。   萧妙磬也在附近坐下,袁婕撑起双眼皮,看了她一眼,又翻身继续睡。萧妙磬拿起水袋喝水,不妨一滴水自唇边流下,淌到下颌。她正要以手擦水,面前忽的出现一张干净方帕。   “擦一下吧。”   抬眼,对上灵隐先生那张刀雕斧凿般的俊脸,萧妙磬客气道:“谢谢。”   她接过方帕用了,将方帕递还给对方。四目相对,灵隐先生一双眸子深沉如星潭,施放着浓浓的善意和关怀之情,好似要将人吸进去。   这个人生的冷酷,笑起来便分外迷人,尤其还是行为这般体贴又君子,萧妙磬想,可能许多女子都会为之心动。   渐渐的,夜深了,士卒们按照顺序值夜,其余人等全部休息。   萧妙磬就这么半睡半醒的,捱到了第二天。   太阳升起来了,萧妙磬爬起身,活动酸麻的身体。   算起来,自从儿时萧家举家逃难那次,她已很久没有露宿野外了,当真艰苦。   用手打理了头发,这时小晔和行云从外面回来。他们打了水来,分给所有人喝。士卒们谢过他们,陆续拿了水袋去接水。灵隐先生则体贴的洗了个干净的碗,盛了碗水给萧妙磬。   “喝点水吧。”   “谢谢。”萧妙磬接过碗,送到唇边。   可就在这时,她眼底蓦地一凛,心中乍紧,握着碗的手没控制住抖了一下。   有两滴水溅出碗沿,落在地上,萧妙磬脱口而出:“都别喝!”   她的话令所有人都安静了一下,纷纷看向她。萧妙磬面前还立着灵隐先生,她抬眸,在对方眼底看到了一抹吃惊,却迅速转变为浓厚的笑意。   那笑意越浓就越冷,渐渐变得狠戾,像极了戏弄一头困兽时所流露出的玩味与冷酷。   下一瞬,萧妙磬骤然起身,将碗朝着灵隐先生面门砸去!   灵隐先生眼神一沉,一个侧身避开。一碗水泼了一地,淋到了山壁下生长的一排绿草。陶碗砸碎在地,发出迸裂的声响。   萧妙磬趁机从灵隐先生面前挪开,这时听见有人惊呼:“快看那儿!”   那人是士卒之一,此刻手指着被清水泼到的绿草。只见那些绿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垂蔫、枯萎,竟是须臾的功夫就成了焦黑色。   饶是大家没见过这等景状,也纷纷明白怎一回事了。   水里有毒!   所有人表情难看万分,已喝了水的,赶紧用手抠着自己的嘴巴喉咙,使劲呕吐,试图将水呕出来,连连咳嗽。没喝水的,反射性的把水倒掉,庆幸之余又将冰冷愤怒的目光剜向灵隐先生三人。   灵隐先生欣赏众人的表现,抚掌哈哈一笑:“居然被你给发现了。”   他看向萧妙磬的视线既充满可惜,又充满欣赏,萧妙磬道:“添了毒的水,我还是嗅得出来的。”这些年她为萧钰找来无数医者,自己也研究过草药和毒.药。   她的感觉没错,灵隐先生果然没安好心!   她甚至大胆猜测:“上次在建业郊外,我遇上的那条五步蛇,是你养的吧?”   小晔和行云都大吃一惊,他们的反应告诉萧妙磬,她猜对了。   灵隐先生冷笑:“不错,聪明,倒是我小瞧了你,看来萧家父子将你教得很好。”   他知道她是谁?!萧妙磬心下一凛,袖子下的手握紧了百珑,即将出鞘。   这瞬思路快速飞转,她想明白了。上次在建业郊外,灵隐先生故意制造英雄救美的场景,想让她先入为主的对他有好感,以备不时之需。   接着不时之需来了,萧钰攻打交州,灵隐先生一行便尾随大军而来,趁着她带人出来寻找薏苡仁,他便在山洞里对他们一行下毒。   他们若中毒而亡,便无法将薏苡仁带回军营,就会拖慢攻打交州的速度。   所以灵隐先生是交州势力的人?   不一定。   不想萧家坐大的诸侯比比皆是。   看灵隐先生的气场,不像细作,倒像哪个诸侯公子亲自下场。   她忽的想到萧钰提及的幽州牧章诏,那个狠戾冷酷,豢养毒蛇的奸雄。   难道灵隐先生是幽州牧?   也不对,幽州牧章诏不是正在讨伐厉太师、攻去洛阳的路上吗?怎么会来这里?   萧妙磬止住思绪,眼下最重要的是将薏苡仁带回军营。她环顾了众将士,所幸大家没怎么中毒,都还保持着行动力。   萧妙磬道:“走吧。”   “呵,天真。”灵隐先生负手在后,“真以为你们走得出去?”   他“啪啪”拍掌两声,应着这声音,只见山洞外聚集来二十几名手持刀剑的男子。看那些人敏捷的身形,和浑身涌现出的杀戮之气,不难看出各个都是以一顶百的高手。   萧妙磬一行被堵在了山洞里。   灵隐先生欣赏着这一幕,“好了,萧妙磬,你们打算怎么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从明天起恢复每天上午9-10点更新   感谢订阅   请留言领取入v红包,48小时内有效   -感谢在2020-04-07 14:32:59~2020-04-09 15:20: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倾城离梦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仙女、小香竹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抱入怀中   拔剑的声音此起彼伏, 百名士卒都亮出了刀剑, 只待亭主一声令下, 他们就突围!   可外面那些人一看就不好对付,纵然人少,士卒们却知道他们极难生还。   要把薏苡仁带回去, 还要护着亭主安全,所有人掌心都出了汗, 咬紧了牙关。   该怎么办?   谁也没想到, 他们的亭主只在瞬间的惊慌后, 容颜便覆了层平静无澜。照进山洞的熹微晨光落在她脸上,是暖黄的浅色, 遮住了她藏在眼眸深处的一抹决然。   “颂姬。”她唤了袁婕。   “在呢。”袁婕答了一声。   彼此交换眼色。   下一刻,两人同时出手,萧妙磬拔.出百珑,袁婕拔.出匕首。两人并未向山洞外突围, 反而奔向行云和小晔二人。   萧妙磬离行云近, 袁婕离小晔近。各自以最快速度冲到他们跟前, 一把将他们反身扣向自己, 刀刃架在了他们脖子上。   “啊!”小晔吓得惊叫,面色惨白如纸。袁婕抓着她, 冰凉的匕首贴着她脆弱的脖颈, 她不敢动,身子却止不住的发颤。   她带着哭腔唤道:“大哥!行云!”   行云被萧妙磬挟制,他比小晔要沉得住气, 可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见百珑就压在脖子处,不敢轻举妄动。   灵隐先生没料到这一出,面色瞬时阴冷下来,目中透出毒蛇般的阴狠,“萧妙磬,我真是小看了你啊!”   萧妙磬不语,她和袁婕就这么手持人质,一步步后退。士卒们背着薏苡仁,保护在两人周边。   他们渐渐退出山洞,灵隐先生步步紧逼。   走出山洞,夏日晨光在照落脸上时,有些过于刺眼。四周是烦躁的蝉鸣声,萧妙磬眯着眼睛适应日光,将心弦绷得紧紧的,继续后退。山洞外的杀手们见状只得让开,亦步步紧逼。   终于,双方成对峙形势,灵隐先生狠声道:“还不放了行云和小晔?”   放了两人是不可能的,若是放了,灵隐先生那二十多个杀手就会冲上来,将他们血洗。   但若是带着两个人质回军营,一路上变数大风险高,不方便他们以最快速度回去。这样的道理萧妙磬是懂的,她在心里权衡了一番,对袁婕道:“我把行云放回去,我们带着小晔撤退。”   袁婕艳丽的罗裙似一团浓艳的云,她在眼角处,用胭脂描画了一朵夹竹桃花,看起来分外妖异。她不赞成的拖着腔调:“我倒觉得,放了小晔,留下这个行云比较好。”   萧妙磬蹙眉,行云是灵隐先生的手下,小晔却是亲妹妹,难道不是小晔比行云更有价值?何况小晔心性天真,该是被灵隐先生娇宠着长大,挟制这样的人,比挟制行云这种有心眼的人稳妥。   “就放回行云,留下小晔吧。”   袁婕哧一声笑:“好吧。”   可这一回,事实告诉萧妙磬,她判断错了。   她素来厉害的直觉和观察力也有失败的时候。   在她放回行云后,灵隐先生快速变了脸。   “好、好。”他拍着行云的肩膀,霸气非凡的脸上,笑容狂放又残忍,他向杀手们发令,“给我上,杀了他们,把萧妙磬留下!”   萧妙磬是真的狠吃了一惊,怎么会?   她呼道:“你不要你妹妹的命了吗!”   小晔在袁婕的挟制下,颤抖得更加厉害,泪如雨下道:“大哥……大哥你救我……”   “别怕,大哥会救你。”灵隐先生用哄人的语气说着,更用眼神安慰小晔。但谁都看得出来,若是待会儿两方人马杀成一团,小晔的安全根本保不住!   小晔自己却还想不到这点,竟是信了灵隐先生的话。   反倒是行云心急火燎,不顾以下犯上,揪住灵隐先生的袖角喊道:“主……公子!救救小晔,她是你妹妹啊!”   是啊,她是你妹妹啊,萧妙磬的心不断下沉,一股说不出的烦闷难受充斥了五脏六腑。   她从小就有偏宠她的兄长,纵然如今已非她的兄长,却仍旧对她好。还有吴纪和吴琪兄妹,彼此那样好,吴纪会替吴琪担下军令状,会给吴琪剥香蕉。   怎么会有灵隐先生这样的哥哥?   萧妙磬忽然意识到,这世间朝夕相伴的亲人们,不是只有萧钰和吴纪那样的好人,还有袁繇那种抛妻弃女的冷血者。   她下意识的看向袁婕,怪不得袁婕会说,放小晔,留行云。那是因为对袁婕来说,最不可信的就是亲情啊。   像是印着萧妙磬的心思,袁婕嘲弄的笑起来:“看吧,妾就说吧,什么亲妹妹啊,该舍弃的时候就是这么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和袁繇一样。”   小晔这才又想明白自己的处境,顿时又哭得泪如泉涌,绝望极了。   眼看着杀手们就要发起攻击,萧妙磬所不知道的是,萧钰派来保护她的暗哨们准备要出手了。这些暗哨比之灵隐先生的杀手,更加精锐无匹,只要出手,保住萧妙磬和大部分士卒不难。   但暗哨们听见了袁婕的话,“亭主,你们都走,妾留在这里应付他们。”   这使得暗哨们暂且按兵不动。   萧妙磬如何能同意?   “你一个人怎么对付得了这么多人,就算你有心,也没法凭自己一个人为我们赢得撤走的时间。”   袁婕不以为意的哧了声,说:“赶紧走吧亭主,妾自有办法,长公子都要急得来找你了。”   萧妙磬沉默片刻,道:“你保重,一定要平安回来。”说罢便赶紧同士卒们一道撤退。   灵隐先生见他们要走,举手一挥,他手下杀手们霎时扑上来。   哪料袁婕早有准备,她在这当口拿开挟制小晔的匕首,将小晔往前一推,推向那些杀手。   小晔毕竟是灵隐先生的妹妹,杀手们又怎敢真杀了她?只能赶紧让开,还扶了小晔一下,然后行云上前,接过小晔。就这段时间里,萧妙磬和士卒们已撤开一段距离。   袁婕趁热打铁,又掏出一枚核桃大小的红色小球,往地上一扔。   小球落地,砰的一声炸开一大把灰色浓雾,一下子就将灵隐先生等人的视线遮住了。   他们不禁发出呼喊声,在满眼灰色的浓雾中,不辨方位,无法轻举妄动。   而当烟雾消散开时,萧妙磬和百名士卒们已然失去了踪影,只有袁婕还立在原地。   丝丝烟雾中,火药的味道呛人而刺鼻。灵隐先生震惊的看着袁婕,她还站在那里,侧身对着他们,手里玩着她的匕首。而她的身边,竟多出许多人。   这些人的数量同样是二十多,他们全都和袁婕一样,穿着艳丽的红衣,乍一看去,像是绽放在山林中的一朵朵殷红莲花。   而他们的手里,皆持着一根雀翎。   袁婕立在主心骨的位置,雪白的手将匕首往上一抛,又在匕首下落时,轻巧的接住。   她像是只山精鬼魅,斜睨灵隐先生,“来啊,不是想打架吗?要不要看看是你的人厉害,还是我的人厉害?”   灵隐先生脸色沉到谷底,就这么对峙良久,万般阴沉而不甘道:“走!”   ……   萧妙磬回到军营时,看到的是好几个武将跪在萧钰面前的画面。   她迟迟未归,又因昨晚遭到了大雾,即便是萧钰的暗哨也难以穿过浓雾,准确的找回军营给萧钰报信。要不是萧钰精通天象地理,看出附近出现了雾气,怕是昨夜里说什么也要四处大搜,将萧妙磬找回来。   到了天明,还未见萧妙磬回来,萧钰面沉如水,点了几个武将领人去搜寻萧妙磬。   正巧萧妙磬就在这会儿回来了。   当看见她身影时,萧钰一怔,顿时放缓的面色就好似满空阴霾被驱散,天光照亮大地。   几个武将注意到萧钰的神色变化,皆下意识回头看去,瞧见的是萧妙磬自远处一路跑来的画面。   “钰哥哥!”   总算归来,萧妙磬心里的石头渐落。看见熟悉的人和熟悉的军营,潜意识里就好像回归了避风港般,一股喜悦并安心的感觉翻涌而出。   所有人见她回来都松了口气,武将们忙给萧钰让开路。萧妙磬朝萧钰跑去,萧钰亦匆匆划着轮椅向她而来。   她跑进辕门,跑入营寨,方才拿着地图不断赶路的余悸还缭绕在胸,让她不禁跑得更快,像是使劲儿要回到萧钰身边。   可是这凹凸不平的地面不作美,萧妙磬一个不小心用力过猛,身子失去平衡,直接朝前扑倒在地。   萧钰倒吸一口气,“音音!”   萧妙磬摔得有些狠,她摔倒时,听见周遭武将士卒们好些都发出惊呼声,夹杂着频频倒抽。而萧钰的尾音带着丝拔高的惊颤,直贯入耳。   “音音。”冲到她跟前,就见她支起上身,一双抓了满手红土的手像是生了铁锈。   更见她表情痛苦,强忍着说了声:“钰哥哥。”   她肯定摔得极痛,不知道伤了没。萧钰眉目间难掩焦急,也顾不上那么多,他低身一揽萧妙磬,将她抱到腿上,牢牢搂着她纤细的腰。   “传军医,快。”   萧妙磬心里是复杂的,一面气喘吁吁的还未平静,有些担心袁婕,一面又埋怨自己怎么就摔了,还要被萧钰抱着走。   膝盖火辣辣的疼,身边还有一群直勾勾看着她的武将和士卒们,萧妙磬靠在萧钰怀里,懊恼的头都低下去了。   武将士卒们这片刻还没回过神,只觉得向来处变不惊的长公子,竟也有如此焦急的一面。果然亭主在长公子心里分量重的很,即便不姓萧了,他还是护得紧。   旋即大家猛地回过神,离得近的士卒冲过来替萧钰推轮椅,其余人则去请军医。   萧钰把萧妙磬带回军帐,放在床铺上。这个动作对坐轮椅的人来说并不容易,其余士卒碍于男女之别,不敢搭把手。   他让萧妙磬抱着他的肩膀,一点点小心松开,直到把她放好了,他的眉头才有微末的舒展。   “是不是摔伤了?”他问。   萧妙磬弯腰掀开自己裙子,真摔伤了,左右膝盖上两处伤口,鲜红的血浸湿破了的皮,红红的两团,看着就教人心疼,尤以左膝盖最严重。   萧妙磬就这么看着萧钰的眉头再次沉下去,她讷讷:“是我不小心……”   萧钰叹了口气,“我哪有怪你?稍等等,军医马上就能到了。”   军医来得快,是一路飞奔过来的。来了后也没那么多虚礼,忙为萧妙磬处理起伤口。   在涂药前,都是要朝伤口倒酒水消毒的。军医拎着酒水,抬头看一眼萧妙磬,生怕这看起来弱柳扶风的亭主会疼得哭叫。他战战兢兢倒上了酒,酒水刺进伤口所带来的痛意,萧妙磬觉得就像是刮骨似的。她疼的紧,便双手死死揪着坐下的毯子,将毯子揪得深陷。   饶是如此,两条腿一起疼痛的感觉,还是令她的眼眶湿了,眼泪不由自主漫到眼角,身子也控制不住的打颤。   “音音。”   她转眸,见萧钰不知何时挪到她身边,并排坐着。他一手揽住她肩膀,一手递到她跟前。   “受不住了就咬我吧。”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继续发红包,24小时内留言有效。   -   感谢在2020-04-09 15:20:28~2020-04-10 09:45: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谢君王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海滩双人游   萧妙磬心里一颤, 在他认真的神色下, 心里不觉有了丝暖意。   她微笑:“我没事的。”   这么说着, 倒觉得也没那么疼了。   军医这便开始给萧妙磬上药,心里不免钦佩。亭主虽不是主公之女,但颇有他们江东子弟的心性, 看着宁和娇婉,实则很是坚韧。   也难怪长公子与她要好, 都是一类人。   处理完伤口后, 萧妙磬撩下裙子。萧钰松开她, 转身自床头倒了杯水,递给萧妙磬, “喝点水。”   “谢谢。”萧妙磬确是渴坏了,捧起水杯无声的灌了起来。   喝了水,基本缓过来了,萧妙磬忙将采摘薏苡仁过程中发生的事告诉萧钰。   她提到灵隐先生, 提到行云和小晔。萧钰听着, 眼底幽沉一片, 不知在想什么。却是半晌后, 看向萧妙磬的视线带了些心疼,抬手抚了下萧妙磬的肩膀, 低语:“让你受累了。”   萧妙磬笑着表达没关系的, 能带回薏苡仁,她就很高兴了,只是灵隐先生的身份令她在意。而比起灵隐先生, 更令她在意的是袁婕。   她对袁婕一直充满怀疑,所以在袁婕说要一个人挡着灵隐先生一行时,萧妙磬由着她了。袁婕真有这个本事吧?只是她怎么做到?   “钰哥哥,袁婕……”   萧妙磬刚开口,忽听见帐外有人唤道:“长公子。”   萧钰道:“进来。”他对萧妙磬解释:“我派了些暗哨跟着你与袁婕,他回来了,听听他怎么说。”   随即暗哨进来,将他看见的袁婕如何抵挡灵隐先生的过程说了出来。   红衣人、雀翎。   这样的信息令萧妙磬和萧钰皆脸色一肃,萧妙磬旋即目露苦恼,眸子深深沉下去。   她蓦地想到一件事。   “钰哥哥,还记得出征前,我和敏晶在建业遇到的那个红衣人吗?”   萧钰自是记得,他顺出了萧妙磬的意思,“你是觉得,他潜入建业,是想联络袁婕?”   “我觉得有这个可能。”   然而那个红衣人死了,俨然是没有联络上袁婕。但后来他们大军出征,离开了建业,或许那些红衣人远远的跟了过来,直到袁婕召唤,他们才来到近处。   挥退暗哨,萧妙磬和萧钰整理了一下关于这些神秘人的信息,基本可以认定,这些红衣人和当年的黄衣人的确隶属同一个组织。这个组织从多年起,就因为不明原因盯上了萧家,在制造了一场混乱后又逃之夭夭。眼下他们派了袁婕这个类似小头目的角色,接近萧家,又是想做什么?   萧妙磬隐隐有种不好的感觉,就像是有人在暗处布了张大网,做了一个连绵多年的局,他们萧家就是这局中的一环。   毛骨悚然。   这会儿袁婕回来了,为免她起疑心,萧妙磬去找袁婕聊天,询问她是如何脱身的。   袁婕直接从衣服里取出一枚核桃大小的红色小球,往地上一砸——   可想而知接下来是什么局面,小球爆炸,满眼灰雾,熏得萧妙磬眼睛都要睁不开,满眼灰不溜秋。更是惹得周遭士卒们全往这儿看,一时骚动起来,甚至提着兵器靠近,询问萧妙磬怎么了。   “这东西,妾临行前做了好大一把,亭主若是喜欢,妾给你两个。”   烟雾散去,袁婕手里玩着一个新的红色小球,眼角的夹竹桃妆容更显艳丽。   萧妙磬却之不恭的拿走了这个烟雾球。   晚些,萧妙磬和百名将士采回的薏苡仁,被发放给全军。   大家在军医和萧妙磬的指导下,服用了薏苡仁,在第二天的破晓时分,向盘蛇谷发起奇袭。   交州刘暌的军队始料不及,自以为天堑的盘蛇谷瘴气,却是对越军一点用都没有。   越军花了两天的时间,攻下盘蛇谷。   交州军大势已去。   又是一个月的时间,萧妙磬每天看着萧钰在地图上标记夺取的地盘。   被标记的范围越来越大,整个交州犹如一轮满月被天狗吞噬,只剩下最后临海的一小块土地。   这是最后一场战役了,刘暌躲在坚固的城池里,将所有残余的力量用来守城,孤注一掷。   这场战役打得尤为艰难。   萧妙磬坐在战车上,眼睁睁看着他们的将士一批一批的冲上去,再一批一批的阵亡。   有的人还没有冲到城墙前,就被敌军的弓箭射死了。有的人被投石器砸中,粉身碎骨,一团血肉模糊。还有的人爬上了云梯,在即将登上城墙时,被守城的敌军一刀砍下。他的尸体坠落,下面的同袍继续往上爬。   越军将士们九死一生的爬上城墙,与守城将士肉搏。城墙下,将士们的尸体越堆越高,犹如一座座小山。   萧妙磬认出一个从城墙上坠下的人,正是同她一起去采摘薏苡仁的其中一位。虽然彼此只有短暂的相处,她连那人的名字都不知道,可看着他死在面前,那种感觉仍是犹如身体里的血液被抽空一般的窒息和冰冷。   她不忍再看,转眸看身边的萧钰。   他坐镇军中,面不改色的指挥将士们攻城。   那些死去的人,那每一条性命的陨落,何尝不是刀子在他心口一刀一刀的划着。   但他是主帅,所有人都可以乱,唯有他不能。哪怕亲手堆砌了尸山血海,也要啃下交州最后这一块骨头,方对得起每个阵亡的将士。   这场攻城较量,持续了五天五夜。   敲鼓的将士换了好几个,最后,萧妙磬举起了鼓槌,狠狠的敲在皮鼓上。   那些汉子敲得有多重多响,她就敲得多重多响。   与鼓声同时响起的是袁婕杀气浓烈的琵琶声,一首《破阵》如大雨般涤荡整个战场,摧枯拉朽的传到每个攻城将士的耳中。   将士们士气大振,更加的不惧生死。   城楼上死守的敌军慌了阵脚,他们恼了,开始向萧妙磬放冷箭。   萧钰就守在萧妙磬身边,手中不断飞出暗器,将所有冷箭拦路截断。   最后一支冷箭朝他面门射来,他面不改色抬起手,直接握住冷箭。箭矢强力的冲劲儿被他浑厚的内力所化去,只能不甘的在他掌心震动了几下。   萧钰握着这支暗箭,向着城楼上反手一扔!直接刺中射箭之人的心口,那人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便坠落城楼。   这下子,敌军气势大竭,再也抵抗不住越军的攻势。   城破了。   刘暌战败。   纵横一方的交州军事集团,从今天起,覆灭。   收拾战场和接管交州,耗费了几天。   刘暌不欲投降,自刎了,他膝下三子亦在战乱中负伤而死,只剩下一个十几岁的女儿。   虽知道斩草除根的道理,但萧钰还是放了刘家女儿一条生路。至于刘暌的家眷奴仆,直接遣散。有了袁婕的前车之鉴,萧钰自是不会再将刘暌用过的下人收入建业。   整理好交州的事务后,已经是秋末了。   交州的秋天,比建业暖和的多。虽也能见到满地的红叶,但依旧温暖的像是春天,鸟鸣声从树丛中传来,此起彼伏。   上次萧钰攻打庐陵回来时,为萧妙磬带回了一本《南海趣闻》,讲的就是交州南海郡的事。   那本书萧妙磬后来看完了,因故事里把大海描述的浩瀚美好,萧妙磬对海边充满了向往。   这几天正好去海滩玩。   阳光晴朗,湛蓝天空上飘荡着些云丝,不规则的镶嵌在海平线上。   这片沙滩是银色的,沙子细腻滑溜,萧妙磬抓起一把沙子,用手捧着,看着沙子像是流水那样从指间滑落下去,这种感觉很是有意趣。   第一次来海边,总是新鲜的。   她脱了木屐,往沙滩上一丢,双手稍提着裙子,赤脚踩过软软银沙。   她穿了件茜红色的抹胸长裙,外头罩着薄如蝉翼的粉霞藕丝罗裳,发髻随手绾的,簪了片岭南的红叶。   她不是一个人来的,萧钰也跟着来了。   他坐在轮椅上,距离萧妙磬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她像是轻软的粉红云朵,在银缎子般的沙滩上飘来飘去。一会儿踢起一圈沙子,银沙沾了她洁白的裸足;一会儿又跑向海水里走着,任脚踝以下被海浪一浪一浪的覆盖。   萧钰忽觉得,好像很久没有享受过这种安详的时光了,可以什么都不用操心,忘掉一切的压力,不去管动荡的乱世。   只用这么静静的歇着,看画一般的海天,和萧妙磬这个画中人。   “钰哥哥,你看海螺。”   萧妙磬捡了个奇形怪状的海螺,拿过来给萧钰看。   萧钰摆弄了两下,难得闲心,又将海螺放在耳边听海声。   萧妙磬说:“我再去捡几个拿过来给你看。”   她转身又走进海里,萧钰莫可奈何的笑笑,收了海螺,朝前转了转轮椅。   在沙子里转轮椅是很困难的,好在萧钰内力底子足够应付这种事。他转到位置,从轮椅上下来,坐在沙滩上,一抬眼,却看到令人心悸的一幕。   只见一个很高的浪花向海滩打过来,萧妙磬却是背对浪的方向,在找海螺。   “音音快躲开!”萧钰出声提醒。   萧妙磬一怔,回头一看,心里一唬。她忙向萧钰跑去,身后那浪头却是追得紧。萧妙磬看了下萧钰所在的位置,觉得他也会被浪花波及。   他双腿不便,躲都没法躲,被浪打了怎么办?   萧妙磬也不知道自己这一刻脑子里怎么想的,感觉着浪头已到身后,竟是朝着萧钰扑去。   她撞进他怀里,盖到他身上。头顶上浪花下来了,哗的一声作响,淋了萧妙磬满身。   海水真凉。   萧妙磬心里不由想。   便显得身下钰哥哥的体温尤其暖烫。   她稍支起身,看到的就是萧钰近在咫尺的面庞。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玉似的温朗俊逸。   黑色的发铺开,剑眉薄唇,眸如点漆。   他也看着萧妙磬。   阳光、白沙、海风。   这一刻,萧妙磬心里忽然浮现了一道念头。   钰哥哥生的,怎么就这么好看啊。 第27章 交心   浪花散在海滩上, 退了去, 萧妙磬浑身都湿了, 头上的簪子也被打掉。   她支起身,湿漉漉的头发散开,发丝间有银色沙粒, 贴在净透无瑕的脸上。粉红的唇沾了海水,水润如珠。湿了的抹胸裙紧贴着身体, 修饰出柔软的起伏和更显精致的锁骨。   萧钰双手轻轻搭着萧妙磬的后腰, 一眼, 就看到这样的画面。   美而纯,覆着他, 眼睛像是会说话。   他不由心中有丝痒意,又尴尬不已。   “音音……”   “还好没事。”萧妙磬喃喃。   想到她是为了护他才扑上来的,萧钰到底是心软,他道:“下次不要再这样了。”   萧妙磬轻笑了下, 没回答。一阵海风吹过, 吹得她蓦然就清明几分, 意识到现在他们这个样子实在不妥。   她紧紧抱着萧钰就算了, 还压在人家身上。   远处还有他们带来的随从呢,萧妙磬无法想象, 那些随从现在是什么表情。   萧妙磬赶紧从萧钰身上下来, 也是担心别待会儿又来了浪花。可是心里尴尬,动作就有些不那么利落,挪身子的时候不小心踢了萧钰一脚。   踢到了他大腿内侧。   听到萧钰闷哼一声, 搭在她腰上的手如触电般颤了下,赶紧就缩回去了。   萧妙磬心里顿时一咯噔,下意识就说:“对不起……”   说完她就后悔了,觉得有些欲盖弥彰。   偏偏萧钰还回了句:“……无妨。”   他这声嗓音和平时不大一样,有些紧绷僵涩。被萧妙磬踢了那么一个地方,若说不窘迫那肯定是假的。   这会儿明明海风徐徐,空气清新,萧妙磬却觉得身处在泥浆里,粘稠的很,甚至窘迫的想挖个沙坑把自己埋进去。双耳有点发烫,还好有头发挡着,不至于暴露出来。   因着心里混乱而视线飘忽,正好瞟了萧钰一眼。不知是不是萧妙磬的错觉,她怎么觉得萧钰的耳朵尖变成了粉红色,之前应该是白色……应该是吧。   她想再看一眼,然而萧钰坐了起来。他抬手打理下头发,垂落的头发正好盖住耳朵。萧妙磬瞧不见了,只好作罢。   这时候她感觉到自己的脚尖触到什么滑滑的东西,转头一看,是萧钰的那块岫玉掉了,正好落在她脚尖。   萧妙磬忙回身把岫玉捡起来,玉上沾了湿漉的沙子,萧妙磬起身,捧着玉走到海水里,弯腰把玉洗干净。   洗去沙子后的岫玉,变得更加净透而滑凉。玉中重明鸟的絮纹亦好像更清晰了几分,勾勒出一只追月逐日的泱泱神鸟。   萧妙磬捧着岫玉回到萧钰身边时,他已经自己回到了轮椅上。   两个人这会儿都湿乎乎的,乍一看颇像一对难兄难妹。萧钰看了眼远处待命的随从,说:“我喊他们过来,我们回去将衣服换了。”   萧妙磬刚要说“好”字,忽的瞅到远处一道红色的影子,她微微一怔。   萧钰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看到了袁婕。   袁婕一个人踩着银沙,面向大海的方向伫立。   她依旧是穿着殷红色的广袖襦裙,裙摆被海风扬起,那侧影有种遗世独立的孤寂。   “我想去和袁婕说几句话,钰哥哥。”萧妙磬忽然说。   萧钰没有反对,他唤了随从们过来,将先前脱下放在随从那里的大氅拿过来,亲自搭在萧妙磬肩头。   她愿意做什么就去做,有他的暗哨护着,不怕袁婕伤了她。不过她已是湿透,伤风寒了可不行。是以萧钰所做的便是支持萧妙磬的想法,并为她披上足够抵御海风的衣服。   目送萧钰离去,萧妙磬转身走向袁婕。   越是靠近袁婕,越觉得从袁婕身上散发出的哀凉肃杀之气,像海风般浓烈咸腥。   “颂姬。”她唤了声。   袁婕看过来,百无聊赖的,“是亭主啊,不是和长公子在玩吗,怎么有兴趣到妾这里来了?”   萧妙磬没答这个问题,她走到袁婕身边,与她并立着看海。   与不同的人看同一片海,心境会不同。与萧钰一起的时候,萧妙磬感受到的是轻松惬意;和袁婕并肩,却是心神不由变得悠远凝沉。   “颂姬,你是怎么练就一身功夫的?”萧妙磬问。   袁婕扯了下嘴角,发出自嘲的低笑:“妾说过的,这十多年来被转手了好几家诸侯,其中有一家想将妾培养成刺客,功夫就是在那儿学的。”   她说到这里,沉吟了下,旋即说了很多。   “亭主可还记得,妾和母亲被袁繇抛弃后,落在了袁繇的对家手里。”   “我记得。”   “那对家不是什么好东西,治下残暴,贪欢好色,还有些不良癖好。”   萧妙磬心里一紧。   “那会儿妾不足五岁,母亲还风华正茂。那对家让妾的母亲做家妓,伺候在战场上立了功的武将,一晚上最多要伺候七八人。她就是那么死的,本来一年下来,人都要麻木了,却还是没逃过被折磨死的命运。”   “至于妾呢,那对家恋童,就喜欢还没换牙的小儿,男女不忌。妾做了他几年的娈童,终于他被人打败吞并了,妾有了新的主人。新主人倒是还好,想训练妾做刺客。虽然非常辛苦,甚至要和别的刺客生死角逐,但比做娈童好多了。可惜好景不长啊,当妾刚学好了本事,主人也战死了,妾又换了第三个主人。”   “第三个主人有意思,喜欢看女子跳舞,越软若无骨的他越喜欢。他的人为了训练舞者,将妾和一干女子泡进药缸里。那药缸里的药是能软化骨头的,把骨头全部软化了再重组,如此跳舞时就能软的和柳条一样。那药水泡着,不是一般的疼,像是把骨头一寸寸敲碎了。好些人都没撑过去,疼死的、咬舌自尽的,比比皆是。”   “后来妾又换了两家主人,多多少少有些不正常,反倒是最后的庐陵郡侯稍微好一些。”   “这么算起来,待妾最好的就是主公和长公子了,至少真是只让妾弹弹琵琶。有对比,方知从前的日子是何种人间炼狱啊。”   萧妙磬听得心整个揪起。   纵然她知道,袁婕话里掺了假,她的武功怕不是被诸侯训练的,而是从神秘组织那里学的,但袁婕这么多年阴暗窒息的过去,无法不让人难受。   “那些事虽然已经发生,但你如今也有了新生活。”萧妙磬宽慰,“别的我不敢说,但萧家对待战败诸侯的家眷奴仆,都是善待的。且你现在是朝熹殿的人,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会让你再经历那样的痛苦。”   她看向袁婕,语调真诚:“不知道是不是我们有亲缘关系,我总是觉得,看见你就有种说不出的亲切,真的。”   袁婕眼波颤动,不知怎的,萧妙磬简单几句话却令她觉得心口又热又酸,像是有热流要胀破溢出。   她忙偏过头,感受到眼角竟沾了泪珠,忙抬袖擦掉。   呵,她又不是天真的小姑娘,怎么还感动起来了。   袁婕自嘲低笑。   她不慎擦花了眼角用胭脂画的夹竹桃,胭脂散开如红色的墨染,更显靡丽。萧妙磬看在眼里,眼神有些虚茫,过了会儿才定定道:“的确,我们长得相似。”   袁婕一哧:“不过三四分像罢了。”   说罢却正了身子,向萧妙磬行了个礼,“亭主给了妾保证,那么妾也向亭主保证,无论世事变迁,妾都不会做伤害亭主的事。”   袁婕的语调是认真的,她双手平举过眉,行的是大礼。   萧妙磬说:“以后别再自称‘妾’了。”   袁婕说:“好。”她感慨:“亭主真是个真诚又温暖的人啊。”   萧妙磬不语,纵然她对袁婕饱含疑心,却是能与她共情的。   萧妙磬又想到小晔。   小晔持着紫竹箫,向她描画弄玉公主与萧史的美好故事时,她何尝不是触动的、共鸣的。   但转眼,她便能挟持了小晔做人质,毫不心软。   摆在第一位的永远是立场,她就是这样的人啊。   ……   黄昏时分,萧妙磬回到了住地。   沐浴更衣罢,这时有士卒匆匆找到她,说道:“亭主,您要找的人找到了。”   萧妙磬双目一亮,“快带路。”   在越军拿下交州后,萧妙磬便利用这段时间,四处打听当地有名的医者,特别是擅长解毒的。   听说附近有个被称为“神医”之人,有点神出鬼没,萧妙磬派了好些人去找他,今天终于把人找来了。   这医者是个五十岁上下的人,精神矍铄,一双眸子纤尘不染。萧妙磬见了他后,简单说了下萧钰的情况,便带他去见萧钰。   萧妙磬告诉医者:“他中的毒极其罕见,因毒.药被封在他双腿的经脉里,需要放血才能辨毒。所以这些年我找来的医者,若是自觉对毒物没那么了解,我便让他们回去了。”   否则若来一名医者,萧钰便要放一碗血,怎生了得?   这位医者听了只说:“老夫不敢保证一定识得奇毒,但总要看看,万一就认识呢?”   既然他这么说,萧妙磬和萧钰都无异议。   萧钰用刀割破皮肤,取了半碗血。因着剧毒,那血几乎完全是黑色,只带了一丝的红,看着是那样令人窒息。   医者先给萧钰号脉,然后端起半碗血,送到鼻尖,眉头一皱。   萧钰没抱什么希望的,却听医者忽的说:“相思黄泉。”   “……相思黄泉?”萧妙磬跟着念,一怔,“您是说,此毒名为‘相思黄泉’?”   “是。”医者放下碗。   这么多年,头一次知道这是什么毒,萧妙磬不能不激动。   她追问:“您能解毒吗?”   医者却是摇头,“惭愧,亭主有所不知,这毒有个别称,叫‘神农扼腕,扁鹊低头’,便是说连神农和扁鹊那样的神医都对之束手无策。”   萧妙磬心一沉。   医者话锋又一转:“但老夫知道这毒的由来,出自三百年前以旁门左道见长的医家高阳氏。高阳氏医术传男,毒术传女,相思黄泉就是其中一个女子弄出来的。既然如今相思黄泉仍在,就说明世间仍有高阳氏女。如果长公子和亭主能找到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便有很大希望解了相思黄泉。”   这些话对萧妙磬来说,就像是在漫天阴霾中终于抓住一阕天光,豁然有了些信心。   她郑重行了谢礼,却是好奇,“我还是第一次听到‘高阳氏’,您为何这么了解?莫非您是高阳氏后人。”   医者笑了笑:“倒教亭主说中了,惭愧。只可惜老夫孤家寡人,找不来高阳氏女。”   萧妙磬略有遗憾。   给了医者一笔丰厚的酬金,萧妙磬亲自送他出去,并嘱咐他不要把萧钰的病情外传。   医者自是晓得分寸。   望着他的背影融入市井喧嚣中,萧妙磬定了定神,望向远方落满红叶的山峦。   不日就要返回建业了,不知不觉已是秋末初冬,他们这边收获颇丰,不知中原那边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10 14:04:21~2020-04-11 15:07: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倾城离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零喻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换了天地   数日后, 萧钰留下驻守交州的将士们, 率军班师。   他们在返程途中, 收到了海东青送来的塘报。   ——幽州牧章诏已攻陷洛阳。   ——厉太师仓皇出逃,被章诏的人马万箭穿心,曝尸闹市, 点了天灯。   和萧钰之前所说的一样,第一个攻进洛阳的, 只会是发起讨逆的章诏本人。   此刻, 洛阳宫。   刚处死了厉太师的章诏并不高兴, 一张脸犹如玄铁,寒的吓人。   若是萧妙磬在这里, 便会看到,章诏不是别人,正是灵隐先生。   所谓的行云,是章诏帐下第一谋臣晏行云;小晔则是章诏一母同胞的妹妹, 章晔。   发起讨逆行动之人是章诏没错, 但率军的人是他手下大将。他早就策反了从幽州到洛阳沿路的好些敌将为内应, 他的军队这方势如破竹, 攻进洛阳。   本来章诏没打算去交州,却在听闻萧钰利用诸侯们讨逆的机会攻打交州时, 生了阻拦的念头。   章诏素来高傲自负, 萧钰享负盛名本已令他心头不悦,偏这次还被萧钰反过来利用。既然如此,章诏便想拖一拖萧钰攻打交州的进程, 给他制造些麻烦,最好让他和交州刘暌两败俱伤。   哪想在萧妙磬手里栽了个跟头。   章诏赶回洛阳这一路,面如土色,周身气场让人喘不过气。   他立在磅礴殿宇之下,看着战战兢兢的傀儡天子,冷哼了一声。   天子不由打了个寒颤。   “臣幽州牧章诏,救驾来迟,让陛下受惊了。现厉太师那逆贼已经伏诛,陛下尽可高枕无忧。”章诏摆出了表面的恭敬,向天子行礼。   天子再度打了个寒颤。   他知道,自己不过是从厉太师手中的傀儡变成了章诏手中的傀儡,没有任何分别。甚至比之厉太师,章诏更加的杀伐果决、冷酷无情。   这是章诏第一次见天子,心中嘲讽果然是血统不正,登不得大雅之堂。   异常白皙的皮肤,铜绿色的眼眸,深眼窝高鼻梁,这哪里是汉人长相,分明是传承他那鲜卑族生母的。   他生母是鲜卑族为求和送来的贡女,身份低下,他与先帝是灵帝仅存的两个儿子。厉太师把持朝政后,杀了先帝和郭太后,便立了如今的天子作傀儡。   挟天子以令诸侯固然好,可这天子因为出身和血统饱受诟病,便显得厉太师名不正言不顺。   现在,名不正言不顺的人轮到他章诏了。   章诏冷笑:“臣若是厉太师,宁可推个公主出来,也不会立陛下你。”   天子将头低到尘埃,瑟缩着不敢说话。   “不过既然皇位已经教陛下坐了,也只能是陛下你的。”   听了章诏这话,天子大松一口气。   “几个公主都带来了吗?”章诏转头问晏行云。   晏行云打了个抱拳,“回主公的话,东乡公主和共邑公主带到了,隆虑公主我们没能捉到。她的驸马一族比我们动作快,先将她救走了,属下已安排了人去追。”   “好。”章诏冷酷一笑,“你给我们的人传信,追到了隆虑公主,格杀勿论,连着驸马家满门,一个不留。”   “是。”   天子哆嗦了下,额头落下一滴冷汗。   “把东乡公主和共邑公主带进来见我。”   两位公主进来了,她们都很不安,惶恐的看向章诏,在接触到他狠戾霸道的脸孔时,又都骇得低下头。   连天子都对章诏大气不敢出,她们还能怎么样?   其实她们幼年时也是享过福的,那时候灵帝还在,对她们很宠爱。即便后来灵帝被郭太后杀了,先帝作为她们的次兄,也不曾亏待她们。   直到厉太师杀了先帝,恶梦来了。她们因着姿色不错,和她们的皇姐隆虑公主一道被厉太师霸占,收入后院。   这几年,她们过得生不如死,不得不抛弃天家贵女的尊严。   到今天厉太师死了,她们却高兴不起来。大邺已名存实亡,谁知道这章诏会不会比厉太师更残暴?   章诏开口了:“知道臣请两位殿下来是为着什么吗?”   她们竭力自持,“……还请章将军明示。”   章诏坐在那里,手里玩了个酒樽,“臣不是厉太师,不会对女人手软,便请两位殿下去陪先帝吧。”   她们听懂了这话的意思,霎时吓得面无人色。   东乡公主直接腿一软跪了下去,呼道:“章将军饶命啊,我们只是女流之辈!”   “呵,女流?”章诏念着这两个字,脑海中蓦地想起自己在萧妙磬手里栽了跟头的那一幕,口齿间越发的咬字凶狠。   大邺朝重视继承者血统,按大邺律,若是帝王无子或子嗣血统不正,不从旁支过继,而是选一血统纯正的公主,为其择一驸马,立公主所生之子为新帝,公主与驸马共同监国摄政。   若章诏是厉太师,便不会选这鲜卑血统的皇子为天子,而是会让公主有孕,借亲子上位。   如此岂不是比操纵这傀儡天子名正言顺的多?   可谁叫厉太师好色,光想着玩弄金枝玉叶。   真是个昏庸短浅之辈,死的不冤。   可惜了他章诏,既是打着“清君侧”的名义进洛阳,便动不得傀儡天子,只能继续立他。   如此,威胁到天子地位的公主们,就只能去死了。   这时软在地上的东乡公主发出声惊叫。   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房梁上蜿蜒下一条褐色大蛇,足有碗口般粗大。那尖锐的三角形脑袋略翘起,蛇信吞吞吐吐,眼神中散发着阴冷的嗜血之意。   就算不认得这是剧毒的五步蛇,这一幕也教人毛骨悚然。   天子和共邑公主不敢看,东乡公主差点就吓得晕厥。   “蕲艾,来。”   章诏唤着他的五步蛇,语调像是唤着恋人似的低柔。晏行云往他酒樽里倒了酒,五步蛇游走过来,爬到章诏身上,低头,露出两支锋利的尖牙,将毒素吐进酒水中。   章诏将酒水递给旁边候着的几个内侍,欣赏着他们瑟瑟发抖的样子,道:“去,给东乡公主喝了。”   东乡公主倒吸一口气,顿时哭着求饶:“不,章将军饶命!章将军饶命!”   内侍们端着酒樽,浑身都被冷汗湿透。要他们亲手毒死公主,不、不……他们也是被逼的,他们也是没办法!   他们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抓起东乡公主,给她灌酒。   “不,我不要死!”公主的尖叫声刺得天子脚底发麻,她胡乱挥舞四肢,却徒劳的被内侍揪起头发拎起脑袋,绝望的被灌下毒酒。   天子闭上眼,听着东乡公主绝望的咳嗽声渐渐消失。   她挣扎了两下便不动了,表情定格为一片惊恐。   还活着的共邑公主看着妹妹的尸体,流下泪水。   章诏又倒了樽酒,下了蛇毒,朝着共邑公主遥遥一举,“该殿下了,别让你姐妹久等。”   共邑公主缓缓移动视线,盯着章诏,低笑着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将我们赶尽杀绝?   “殿下你说呢?”章诏冷笑,“要是有谁趁臣不注意劫走你们,令你们怀孕生子,再携子与臣叫板,臣当如何?怪只怪你们姓齐!”他说到这里,像是猛地想到什么,“忘说了,臣已经命人去追杀你们的皇姐隆虑公主。不出意外,她和驸马全家很快就能与你们团聚。”   共邑公主却是笑了起来,泪水滑落,“章诏啊章诏,我们姐妹若能怀孕生子,为何生不出厉太师的孩子?实话告诉你,在我们被他霸占后,我便和两位姐妹都饮了绝子汤。”   章诏道:“这么说厉太师歪打正着,没在你们身上下注是做对了。”   他说罢脸色一冷,如夺命的修罗,“来人,送共邑公主上路!”   “不必了,本宫自己来。”共邑公主冷冷道。   她走上前,从内侍手里接过毒酒,转首深深看了天子一眼,说不出是什么目光。   “可悲、可叹,我齐氏嫡枝,此后就只剩下你一个了。”共邑公主说着,视线又猛地刺向章诏,含泪,声音凄厉如箭。   “逆贼,你谋朝篡位,弑杀皇室!休要得意的太早,如你这般狗贼,来日也要死在别人手里!”   她扬起颈项,将毒酒一饮而尽。死前最后一次站立,她拾起了齐氏天家的骄傲。   毒酒入胃,迅速的发作,共邑公主跪倒在地,口齿流血。她仍旧死命的盯着章诏,使出所有的力气朝着章诏扑过去。   “噗——”   发黑的鲜血喷在章诏靴子上,在章晔的惊叫声中,离得近的烛台被跟着撞倒,烛火落在章诏衣服上,迅速的蹿起一把火苗。   章诏此刻脸色黑如深渊,双眸狠戾大现,如要将人肌骨嚼碎。他连忙拍打衣上的火苗,却无法阻止共邑公主又一口鲜血喷在他靴子上。   “章诏……”   共邑公主趴在他跟前,看着眼前模糊的火簇,使出最后一丝力量。   “愿苍天有眼,来日便教你和我一样不得好死,教你烈火焚身,烧成灰烬!”   “章诏狗贼……人若不诛,天必诛之!!”   共邑公主七窍流血,眼睛还瞪得大大的,目光像是诅咒般狠狠缠在章诏身上。   章诏拍灭了衣上的火,一低头,就对上共邑公主不瞑的眼睛。   他几乎是愤怒的踢开她,“晦气,倒是个烈性的!”   诅咒声犹在耳畔,章诏并不当回事,他道:“仁义还是要做的,传我命令,就说三位公主被厉太师狗急跳墙所害,给予厚葬!”   他说罢,目光落在了那几个内侍的身上,凉的犹如看死人一般。他要打着仁义的旗号,鸩杀公主的事就不能被传出去……   内侍们已然知道凶多吉少,各个抖如筛糠。当听见章诏唤五步蛇时,他们再也撑不住了,吓破了胆,歇斯底里,疯了般的想要逃出大殿。   然而殿门被章诏的亲军从外面狠狠的关上了。   内侍们扑在殿门上,要死要活的砸门,砸得拳头冒血,哀嚎声比十八层地狱还要凄厉。   尔后,他们的哀嚎声变作一声声惨叫,再是低低的垂死呻.吟,终归于平静。   满殿通明的灯火,一地的死尸,五步蛇从他们身上爬过,重新回到了章诏肩头。   章诏奖励般的拍拍它的脑袋,看向立在尸体中的天子。   “让陛下受惊了。”他说。   天子几乎是花费了所有的胆气,才答上一句:“……无妨。”   章诏冷笑了下,说道:“听闻陛下后宫并不充盈,三夫人之位都是空缺的。”   “……是。”   章诏抬手指向章晔,说:“让臣的妹妹入宫侍君,做陛下的贵妃如何?”   章晔早已被方才那一幕幕吓傻,在她的认识里,她知道自己的大哥是手段狠毒的人。那是因为大哥有抱负,要出人头地,要带着她过人上人的日子,她可以接受这样的哥哥。   但当她亲眼目睹章诏杀死了满殿人时,她的心几乎崩塌,从没有这般恐惧过、害怕过、迷茫过。   她猛地揪住晏行云的手,使劲握着,呼道:“我不要入宫,行云你不是说想和我在一起吗?大哥你是知道我和行云彼此喜欢的!”   章晔又怕又急,眼泪都流出来了。章诏声音软下来,哄道:“小傻瓜,我与你开玩笑呢,怎么还当真了?”   章晔一怔,是玩笑吗?   章诏收回目光,向天子道:“臣只是想着,若是妹妹入宫,臣是否能沾她的光封王拜相……”   天子连忙说道:“章将军诛杀逆贼乃千秋之功,当封为异姓王。章将军是幽州蓟人,封号就为‘蓟’,不知章将军意下如何?”   章诏满意的勾唇,跪了下去,说道:“臣谢陛下隆恩。”   晏行云拍拍章晔的手,安慰她心绪,随即向章诏跪下行礼,“属下恭喜主公,蓟王千岁!”   良久后,章诏入住了厉太师的府邸。   他唤来晏行云单独说话。   晏行云说:“方才属下接到消息,隆虑公主和驸马一家都已经解决了,一个没留,主公尽可放心了。”   章诏想了想,问道:“灵帝的子嗣,确定只剩下天子了?”   “是的,不会有错。”晏行云道,“灵帝子嗣不多,只有三子三女。长子是徐贵姬所出,次子是郭贵妃所出。当年郭贵妃谋杀了灵帝,将儿子推上皇位,并杀死了竞争者徐贵姬和她的儿子。”   章诏沉吟,这事人尽皆知。据说那会儿,无子的苏贵嫔因为和徐贵姬交好,也被牵连,被烧死在了自己的寝宫。   后来郭贵妃成了郭太后,前几年被厉太师鸩杀。如今灵帝还凋零的嫔妃都是些位分低的,唯有那个鲜卑族贡女育有当今傀儡天子。   这么一想,章诏彻底放心了。不怪他疑神疑鬼,他要确保万无一失。   “对了,其他诸侯们怎么样了?”章诏问。   晏行云笑意有两分凉薄,“他们响应主公的号召,参与讨伐厉太师,眼下正急着瓜分洛阳南边的一些土地。彼此间没少争破头、放冷箭,怕是还有得不偿失的。”   章晔鄙薄一哼,很好,他再问:“越侯萧绎如何?”   晏行云凉薄之色敛住,“他倒是不争不抢,只在应付差事。”   章诏又哼了声,想也知道这是萧钰的主意。萧钰把重心放在了攻打岭南交州,是以萧绎就是来走个过场的。   他摆摆手,“罢了,随他们去!日后有的是交手的机会!”   晏行云也是这么认为的,他拱手道:“属下誓死效忠。”   ……   当三位公主的死讯传到萧钰耳中时,他握着岫玉的手不觉一紧,半晌后才又慢慢的摩挲起来。   这会儿他们离建业只有不到七天的路程,萧妙磬正骑在一匹枣红马上,和旁边骑着黑马的袁婕聊着什么,时不时还有轻盈的笑声响起。   萧钰深深的看了眼萧妙磬,眼神幽沉,不知在想什么。   两人所不知道的是,在他们回建业的途中,萧绎那边发生了件意想不到的事。   原本萧绎按照萧钰的建议,带了军队去前线走过场,不出力,基本一直在军营里操练本事。   一切都很顺利的。   偏偏,萧绎最近觉得身体不对劲儿,食欲不好,总是腹痛,尤其是晚上或者仰卧的时候,腹痛的感觉更明显。   他叫了军医来看,军医也觉得不对,却又说不出怎么回事。   萧绎只好去找附近有名的医者。   待医者为他诊断后,萧绎收到了晴天霹雳般的重击。   医者不忍的告诉他,他患的是“恶毒之症”。   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萧绎就知道,他的生命快要到头了。   这种病,起病的时候经常没有感觉,待察觉到不适时,多半已是病入膏肓。   有不少身体康健的人,活了数十年都无事,忽然之间出现恶毒之症的症状,之后很快就死了。而当世的医术是治不好恶毒之症的,最多只能拖延生命。拖得那一年半年的,最后还要在病痛中瘦削的不成人样,直至升天。   这病落到谁身上,便是命数了。   萧绎在艰难的接受这个事实后,做出了一个决定。   既然他已时日无多,便要尽自己最后的能力,再多开拓一点疆土,好留给萧钰一个更加雄厚的基业。   所以现在,他要和其余诸侯争一争,他要瓜分到厉太师的地盘。   于是,萧绎让亲信持着他的虎符,从江东调派来十万大军,吴纪和吴琪等将领也被召来。   而这些,萧钰和萧妙磬都暂时还不知道。   他们在一个隆冬的早晨,抵达了建业宫。   这天下雪了,一身素淡的甄夫人和小腹已高高隆起的甘夫人,都来到了宫门口。   作者有话要说:  恶毒之症:古代对癌症的叫法。   萧爹得的是胰腺癌,中医的诊治方式和古代的医学条件诊断不了胰腺癌,也没有“胰”的概念。   胰腺癌早期平静无症状,一起病就是晚期,病发原因多样,萧爹如果不作死的话大概还有四个月生存时间。   不作死,划重点。   我爱狗血,狗血万岁。   -感谢在2020-04-11 15:07:17~2020-04-12 10:34: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香竹 4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回家   “阿娘!”   几个月未见生母, 萧妙磬想的紧。   她朝甄夫人奔去, 两行足印溅起浅浅雪花, 她扑进了甄夫人怀里。   “添音,快让我瞧瞧你。”   甄夫人眼睛泛红,打量着怀里的萧妙磬, 心疼道:“清瘦了不少。”   “没有,我过得挺好的。”   抬起头, 看到不远处甘夫人在侍婢的搀扶下走过来。   甘夫人的肚子已快七个月大, 萧妙磬乍一看怔了下, 旋即来到甘夫人身前行礼,“见过伯母。”   甘夫人不冷不热的“嗯”了声。   侍从推着萧钰过来, 他眉目带着重逢的思念温情,唤了声:“母亲。”   甘夫人眼角微微泛红,“回来了,平安回来就好。”   这一次攻打交州, 来回近半年的时间, 萧妙磬有许多话要和甄夫人说。   顷刻, 母女俩就坐在朝熹殿。萧妙磬将积攒了半年的话都说出来, 活像是打开话匣子般。   甄夫人难得见女儿这么爱说,她耐心听着, 频频给她倒水。   萧妙磬自是没说这一路的艰苦, 只是捡些有趣的、振奋的告诉甄夫人。   甄夫人握着女儿的手说:“真的是吃了不少的苦吧。”   “没什么。”萧妙磬笑笑,末了,问道:“阿娘, 这段时间,伯母没有为难您吧?”   提到甘夫人,甄夫人的眼底冷了些许,但也只是须臾就恢复了,“倒也没有,她得顾着肚子里的孩子,倒是没空寻我麻烦。我也时常出宫去上清观为你祈福,与她尽量不见。”   两人又说了些话,其间甄夫人告诉萧妙磬,先前萧家请奏天子如何处理萧妙磬亭主爵位的事,批复已经下来了——保留萧妙磬的爵位和封号。   萧妙磬低低嗯了声,靠在甄夫人怀里,继续说着。   同心殿处,萧钰也和同甘夫人说了会儿话。   甘夫人这一胎怀的辛苦,人看着都清减了,厚厚的狐裘袄子都没能让她显得胖一些。萧钰看在眼里,如何不心疼。   唯有再三嘱咐同心殿里的侍婢和照顾甘夫人的医女,定要好好养着甘夫人,让她能顺利生产。   “前几天找有经验的稳婆看过了,说八成是个女孩。”甘夫人抚着肚子。   “都好,总归是生下来后,能多替我陪伴母亲。”萧钰说。   甘夫人也已不在意了,能再孕,已然是她灰暗折磨的日子里为数不多的一点幸福。她忽的问萧钰:“带着萧妙磬去战场,有给你添乱吗?”   “没有,她帮了许多忙,还替将士们找到了避瘴的草药。”萧钰道,“此次能打下交州,她功不可没。”   甘夫人见萧钰提到萧妙磬时,眼中温和有光,还有欣赏和肯定之意,这样的态度,和当初得知萧妙磬非萧家血脉时完全不同,甚至和早些还是兄妹时候的神色亦有微妙的差别。   还是兄妹的时候,萧钰言及萧妙磬,总是能表现出一种身为兄长的袒护。而现在,少了那种袒护,却更显看重。   若说之前的态度是将萧妙磬当作需要呵护的孩子,那现在更像是一个很重要的自己人。   甘夫人隐隐这么觉得,心里跟着就是一堵。   她尽量压下那股火气,没说什么。   战事一结束,萧钰便又要投入各项事务的处理。   他出了同心殿,便招来侍从说:“传姜叙来见我。”   待回到自己的明玉殿,不多时,姜叙就来了。   姜叙捧着一大摞文书过来,向萧钰汇报这段时间建业的情况。   两个人说了会儿话,萧钰想到什么。   “述宁马上也二十有二了吧。”   姜叙怔了一下,说:“是。”   萧钰问:“可有定亲?”   姜叙又怔了一下,说:“上头没有父母,没人操心臣的亲事,臣自己也不上心。”   萧钰抚着岫玉,静静思量什么,尔后说:“令致和银瓶都大了,尤其是令致,过了年就二十,再不嫁也不是个头。眼下刚夺取交州,短时间内不宜再动兵戈,我正好能放些心思为她们物色良人。”   所以长公子和他说这个事的意思是……?   姜叙老实,却不是个傻的,感觉长公子是瞄上他了。   果然就听萧钰道:“说句推心置腹的话,江东文臣武将和其家中的儿郎,自是不乏优秀的。可要说最让我放心的,还是你。你秉性忠厚,处事踏实,她们嫁给你,我不用担心她们会过得不好。”   可他不想成亲啊!何况还是娶主公的女儿,他哪有脸面高攀?   “述宁,我想问问你的意思。若是可以,我希望把令致或银瓶嫁给你。”   姜叙支吾着说:“臣……臣谢长公子信任,可是臣……不敢高攀。”   “这如何叫高攀。”   姜叙真不想成亲,却又知道这话若说出口太是不敬,他犹豫了下,干脆说:“其实臣有意中人了。”   “哦?”萧钰倒是没想到,“可方便说说是谁?”   “是臣母家的表妹。”   萧钰却是笑了,眼神温朗却洞穿姜叙的心思,“我记得你母家并无表妹。”   “呃……”姜叙心里一慌,正好瞅到不远处角柜上一盏红瓶子,顿时想到一个人,鬼使神差说,“其实是、是袁姑娘。”   “姜太守,妾没听错吧,您说妾是您的意中人?”   姜叙声音才落下,就听到明玉殿门口响起袁婕的声音。这一刻姜叙差点连撞死的心都有了,怎么就这么巧!   殊不知萧钰将他的谎言看得一清二楚,不由无奈,“述宁若是不愿,且照实说就是,不必想些蹩脚的借口。你的性子不适合说谎,易露破绽。罢了,此事我便不提,你也不用有心理负担。”   姜叙十分惭愧的行了礼,“谢长公子体谅。”   萧钰接着看向袁婕,“何事?”   袁婕道:“是亭主让妾来向长公子带话,她说去找建业的游侠们打听些事了,顺便会去吴家看看,晚些来找您。”   萧钰立刻明白,萧妙磬要去找游侠打听的,是关于相思黄泉和高阳氏的事。   倒是姜叙有些埋怨的看了眼袁婕,面色不自在,“袁姑娘进殿怎么都不通报,太没规矩了。”   “这不是还没来得及通报,就听见姜太守说喜欢妾嘛。妾一激动,就忘了通报,直接进来了。”袁婕故意拖着腔调,还朝姜叙抛了个媚眼。   姜叙窘的脖子都红了。   等袁婕和姜叙从明玉殿一前一后离开,姜叙屁颠屁颠追上袁婕,连忙解释:“袁姑娘别误会,我瞎说的,我、我就是不想成亲……”   袁婕不满的嚷道:“妾差点就当真了呢。”   “不、不是,我真是瞎说的。”姜叙脸都白了。   袁婕哧他一声:“不禁逗。”   姜叙一愣,明白过来自己被耍了,顿时觉得受到了侮辱,却又松了口气。   心里一通矛盾憋屈。   两人分道扬镳,姜叙在离宫的路上,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一件事。   怎么长公子和他说亲,只说了大小姐和二小姐,却没说亭主?   凭长公子和亭主多年要好,不会是想留着亭主自己娶吧?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姜叙就想拿个棒槌敲自己脑袋。   乱想什么呢!明明是因为亭主不是萧家人了,才不该长公子帮她张罗亲事。   长公子要是真娶亭主,甘夫人能拿刀把甄夫人和亭主给砍了!   姜述宁,你还是想点儿正事吧!   明玉殿里,萧钰挥退了姜叙和袁婕后,便命令侍从去准备江东贵族中适婚男子的信息。   他得好好为令致和银瓶挑一挑。   还有萧麒萧麟的功课和习武,他也要多抽时间督促着。   倒是姜叙在出宫回府的路上,正好遇到萧妙磬。   两人随便聊了几句。   萧妙磬正要去吴家。   此前萧妙磬已经去过建业游侠的据点了,她这次去那儿,碰上三十多个游侠。冬天游侠的生意不那么好,便多聚集在据点里消磨时间。   萧妙磬给了他们银两,打听相思黄泉和高阳氏的信息。   大部分游侠都对此不甚了解,好在萧妙磬运气不错,有一人给萧妙磬提供了线索。   “姑娘可以试试朝巴蜀那边打听,在下曾在巴蜀遇到过一个擅长毒术的少女,依稀记得她提到自己出身高阳氏。听那少女的口音,像是巴蜀本地的。”   茫茫世间找寻几人,确如大海捞针。但对萧妙磬来说,能把范围从天下缩小到一个巴蜀,已经是莫大的进展了。   她感激的谢过游侠。   眼下道别了姜叙,萧妙磬去了吴家。不想吴家下人告诉她,奉义将军吴均和他的一双儿女吴纪、吴琪,前几天接到萧绎的调令,去了中原。据说还有别的武将也接到了调令,走了不少。   萧妙磬听了有些纳闷,萧绎不是率军走过场么,怎么忽然召集将领去了?   她回宫后,便去找萧钰,顺便将这事也告诉他。   自然萧钰比萧妙磬先知道。   在姜叙离开后,就有掌管兵马的官吏赶来求见萧钰,将萧绎调了十万大军和数名良将去前线的事告知萧钰。这官吏还说,萧绎并未说明调兵遣将的原因。   萧钰也是惊讶的。   他想了想,提笔写了封信,招来自己的海东青,将密信绑至海东青腿上,送去萧绎那里。   他在信中再次嘱咐了萧绎,不要参与进诸侯们瓜分厉太师地盘的乱斗中,以免得不偿失。眼下他们刚打下交州,还是要先稳固内局才是。   这时萧妙磬来了。   萧妙磬在明玉殿门口,碰上了同样来此的萧银瓶。   两人对视了一眼,萧银瓶显摆般的哼了声。萧妙磬若无其事的收回目光,两人踏入明玉殿。   作者有话要说:  推基友闻吱连载文:《奈何卿卿动人心》   苏呦本是名门之女,冰肌玉骨,姿容天成。   一朝兵变,家破人亡,她更沦落至勾栏院。   老鸨将她奉为掌心明珠,只为卖个高价,她却不甘于此。   那日,京中的万花魁斗会,新朝摄政王从此路过。   她回眸望去,悬空的绫绸骤断,好悬不悬掉入那摄政王的怀中。   众人大惊,下意识要为这朵国色娇花暗呼可惜。   却见那传闻中暴戾凶狠,偏执阴冷的摄政王,竟凌空将其稳稳接住。   待她那双夹杂着惊恐无助的盈盈水眸抬起看来,万年不改色的摄政王脸容顿动,心底犹如冰雪消融,如履云间。   所有人都道苏呦走了狗屎运被摄政王看中,她要星星,摄政王能给她摘月亮。   她要春天的花,绝不给秋天的果。   直到某日,摄政王沉声问:要怎样,你才肯留在我身边?   苏呦眼波流转,盈盈笑语指着高高在上的王座:我要这大殷,改朝换代!   摄政王眼神宠溺:好,我给你。   于是后来,他造了反,篡了位。   郎心本应钢似铁,奈何卿卿动人心。 第30章 戳穿   半年没见萧妙磬, 萧银瓶少了争宠的对象, 再加之知晓了萧妙磬已不是萧家人, 看萧妙磬的目光便带上了得意,倒觉得萧妙磬没那么不顺眼了。   她此来是给萧钰问安的,长兄回来, 她身为妹妹总要过来趟。   问安罢,说了两句话就走了。父亲出征前又夸了她的书法, 还拿来赏赐文臣武将, 给足了她面子。她高兴, 今儿就不和萧妙磬一般见识!   萧银瓶走后,萧妙磬从椅子上起身, 走到萧钰的轮椅旁坐下。   她还是习惯坐在轮椅旁,仰头和萧钰说话。   “地上凉。”萧钰无奈的笑笑,反手从近旁的软榻上拿下个棉垫子,递给萧妙磬。   萧妙磬把棉垫子放好, 坐了上去。旁边点着炭火盆, 隔绝了冬日的凉气, 她卸下斗篷放在身边, 现出身上穿的柳叶黄的直裾。这颜色像是湿冷气候里的一抹温暖,瞧着极是清新澄澈。   “我从游侠那儿打听到高阳氏女的消息了……”   萧钰好心责备她:“刚回建业, 还没休息就又跑出去。”   萧妙磬反过来责备萧钰, “钰哥哥不也是一样,还没休息就处理公务。”眼神朝桌案上一瞄,“那么高的公文, 是姜太守送来的吧,我在宫外时还遇到姜太守了。”   “钰哥哥,你总是太累,人的身子骨不是铁打的,总这样会落病的。”萧妙磬定定道。   “好,音音说的我记下了。”   另一头,萧银瓶在回住处的路上,遇到了萧令致。   姐妹两个互相行了礼,萧令致问萧银瓶:“你去明玉殿了?”   “是啊,大哥回来了,我总得去问个安。再说半年没见了,我也想念大哥的。”萧银瓶答得没心没肺,说完就问,“长姐也是要去明玉殿?”   “嗯。”   “萧妙磬在那儿呢。”   萧银瓶随口一提,没留意到萧令致霍然抽搐的眉尖。   这时候有两个侍从从旁走过,脚步匆忙。他们手里都捧着厚厚的纸张,有风吹起纸张的一角,似是一幅人像。萧银瓶正好瞥到了,心里好奇,就唤住那两个侍从:“你们拿的什么?怎么我瞅着还有画像?”   两个侍从忙向两人行礼,“见过大小姐、二小姐。回二小姐的话,是长公子要我等准备建业贵族适婚男子的情况和画像,想是要为两位小姐挑选良人。正好前些日子主公也提过让我等准备,有些现成的资料,我等便先给长公子送去。”   这番话听在两人耳朵里,萧令致脸色霎时就白了,萧银瓶却是喜出望外。   “真的?那我直接告诉大哥我想嫁谁,让大哥帮我做主,就不怕阿娘不同意了。”   萧银瓶喜悦的嘀咕起来,想着自己喜欢的人偏偏是阿娘最不想她嫁的一类人,搞得她不敢告诉阿娘,怕阿娘闹起来。要是能请大哥说服阿娘就好了,她是大哥的亲妹妹,大哥总不会不帮她吧!   萧银瓶越想越觉得这事有谱,高兴的都没发现萧令致神色不对,直接和萧令致道别了。   两人擦肩而过,同样的冬日,一个仿佛身处蝴蝶飞舞的百花丛,一个却像是要被茫茫风雪冻成冰。   萧令致就好似在冰天雪地里艰难走着,不知道如何走到了明玉殿。   殿门开着,她远远就能看到殿宇下挨在一起说话的人。依在轮椅旁的萧妙磬,一身柳叶黄的衣衫像是冬日里生发的盎然。她双手扒在轮椅扶手上,昂着头,萧钰的身子往她这边偏,低头看她。   萧令致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却知道萧妙磬定是带着纯然真挚的笑,那笑容天然就有一丝宁静的甘甜。   她走近几步,隐约听见他们在说“巴蜀”“高阳氏”“相思黄泉”……   说什么都好,都与她无关。她听不懂,完全不可能介入到他们的世界。   哦,对,大哥还要把她嫁出去。从此她连经常看着大哥都不能,更无法想象萧妙磬还要怎么赖在大哥身边。今天是靠在轮椅旁说话,明天是不是就要坐进怀里,往后会不会、会不会……   一股戾气霍然冲上萧令致脑顶,肺腑似炸开疯狂的血浆。   让萧妙磬消失!让萧妙磬消失!   又是这道声音在心里翻腾,萧令致手心里猛地一疼,掌心处被指甲印出了红色裂痕。   她几乎是仓皇的转身而去。   殿中的萧妙磬注意到萧令致了,见萧令致走了,她只继续同萧钰说话。   萧钰最终派了些暗哨去巴蜀打听高阳氏女,萧妙磬则继续翻阅医书寻找和相思黄泉有关的内容。   回到朝熹殿,萧妙磬没想到萧令致会来看她。   她请萧令致进来,“令致姐姐。”   “我来瞧瞧你。”萧令致一如既往的冷淡,却又极力抑制着什么。   “去为令致姐姐看茶。”萧妙磬给侍婢下了命令,又喊了袁婕来弹琵琶。   茶水送上来了,袅袅琵琶声飘开。   萧令致主动提起茶壶,先给自己倒了杯茶,又倒了萧妙磬的茶,递给她。   萧令致在递茶之前有少许的停顿,萧妙磬只掠了一眼,像是不在意。   茶杯递到萧妙磬手里,没人知道萧令致这一刻心跳的有多快。   萧令致双手颤抖的在案下揪着裙摆,脖子被冷汗浸湿,她看着萧妙磬双手捧着茶杯,将茶杯送到唇边,马上就要喝下去……   “别喝!”   萧令致猛地扑过来打掉茶杯,这一刻她浑身狂猎颤抖,脸白的像是瓦楞上的积雪。   茶杯碎地,刺耳的响声打破了清新的琵琶声。   琵琶声停了,萧令致还惊魂甫定的大口喘息。可接着,当她看见萧妙磬并不很惊讶的样子,她倒吸一口气。   “萧妙磬,你、你……”   有侍婢闻声要过来,萧妙磬说:“你们都下去,颂姬也是。”   只剩下萧妙磬和萧令致,萧令致不能置信的瞪着萧妙磬,唇颤抖翕动,“你、你为何……”   “令致姐姐知道的,我读了许多医书,接触过很多毒物草药。砒.霜的味道,我能分辨出来。”   萧令致打了个寒战。   萧妙磬看向萧令致的右手,“刚才令致姐姐为我倒茶的时候,我隐约看到你好似从右手指甲里掸出些什么东西,我还想是不是自己多心了,不想茶水里真的有砒.霜。”   “我、我……不,我不是……”萧令致惊恐喃喃。   萧妙磬叹了口气,极力克制着对萧令致的怨怼和厌烦,“令致姐姐,这已经是第三次了。第一次你劝说钰哥哥把我嫁给荆州牧,第二次你在我身后想用簪子刺我,这次直接要下毒置我于死地。”   “不,我没有想杀你,我、我……”   “是因为钰哥哥,对吧。”   萧妙磬淡淡出口,萧令致猛地狠狠一颤,万籁俱寂。这短暂令人窒息的沉默里,萧令致只觉得自己像是被扒光了皮的蛇,露出身体里所有的阴暗龌龊、所有的扭曲狠毒。   萧令致大脑一片空白,“你……知道了……?”   萧妙磬垂眼,“我从小在伯母和你们对我的针对里长大,时间久了,学会了察言观色和感知情绪。我本身直觉也强,一直觉得令致姐姐对钰哥哥态度有些奇怪。到上次你在明玉殿外想偷袭我时,我差不多肯定了。”   听到此言,萧令致像是浑身力气都卸了,跌坐回垫子上。这一刻她竟诡异的感到一种无边的轻松,总算不用再背着这个阴暗的秘密,总算解脱了。   她流出眼泪,“对不起,我就是这么一个卑劣下作的人。对你也是,对大哥也是。当知道你不是我萧家女儿,我真的要疯了,再加之父亲又把你移出族谱,我又看到你还和大哥笑着说话,我……”   “我对钰哥哥没有那种心思,令致姐姐。”   “我知道你没有,可我就是、就是……”   萧妙磬也不知道怎么说了。   要说萧令致这些年嫉妒她,却在她坠马受伤时还能关心她的伤势。   说萧令致想要她消失,却又在即将得手时反悔收手。   就连怂恿萧钰将她嫁出去联姻,找的对象也是不辱没她的荆州牧。   如此的矛盾、偏激,又能被良心拉回来。   她唯有叹息:“令致姐姐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朝熹殿的侍婢口风也紧,不论看没看到什么都不会声张。只是今天的事是我最后一次容忍你,如果还有下一次,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伯父和钰哥哥。另外,我知晓你闷了这些年定是很痛苦的,现在这里没有旁人,你想哭就哭吧,我不会觉得你怎样。”   萧令致凄身一颤,不可置信的盯着萧妙磬。   萧妙磬淡淡的脸上没有表情,可就是能让人感觉到她的体谅和安抚。   不知为什么,被萧妙磬静静看着,听着她的话,萧令致只觉得自己心中有什么东西轰然塌了,一股歇斯底里的情绪奔流而上,霎时催红了她的双眼。   积攒了多年的煎熬终于有了一个宣泄口,泪水簌簌而下。   萧令致捂着脸哭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怎能爱上自己的哥哥,我不想,可是我控制不住……”   “所以我嫌恶你,却处处比不过你,你可以为他做那么多事,我却什么忙也帮不上,你不知道我有多自卑,你不知道我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窝在被子里想着你什么时候能消失……”   “可是我终究是要嫁人的,我知道自己不能再这么下去,甚至有时候想,干脆嫁人断了念想算了。然而每每听到‘出嫁’的字眼,我又无法自控的极力抗拒……”   “适才遇到了银瓶,她说大哥真的要把我嫁出去了。是啊,我过了年就二十了,父亲和大哥能为了迁就我而留我到二十,却不能不为我的将来打算。可是我、我……”   作者有话要说:  涨工姿了!涨到18000/月   发红包庆祝,48小时内留言有效。 第31章 不许娶她   萧令致哭着说了很多很多。   她从没有哭的这么歇斯底里过, 更没有和萧妙磬说过这么多的话。   像是把她二十年的眼泪和话语, 都倒干净了。   萧妙磬没有插嘴, 只是安静的坐在那里,任萧令致将所有的情绪倾泻出来。   直到萧令致已经无法完整的说上话,不停的哽咽时, 萧妙磬才开口。   “我的武功是向吴均将军学的,他作为我的师长, 也时常和我说些道理。他说过的一句话我深以为然, 他说, 很多时候你以为你面前杵着的,是这辈子都无法翻过的山。但当你放开心胸继续朝前走, 过了多年再回头看,所谓无法翻过的山或许只是个土坡,亦或许你早就在不知不觉间,翻过了比这要高两倍的山。”   萧令致心口一阵触动, 哭得红肿的眼, 因为露出点笑意而挤得狭长, “这倒像是吴均将军会说的话。”   萧妙磬道:“吴均将军至情至性, 教出的吴少将军和敏晶也都是这样的人。”   “你大概不知道,我不仅阴暗的嫉妒你, 也羡慕你能有那样的朋友。”萧令致说, “吴纪和吴琪就不会与我这种冷淡别扭的人做朋友,他们只会当我是小主子。”   “人和人脾性不同,令致姐姐不用羡慕我, 你也有你的好。”萧妙磬这话却是真心的,她看了眼窗外薄薄的落雪,每年都有寒冷刺骨的日子和春意昂然的日子。   “有一种花叫做忍冬,它没有芍药的倾城,没有海棠的艳丽,没有山茶的芬芳。但它只要熬过漫长的冬天,就能开花,同样繁花似锦,有它的美好。令致姐姐,冬日再长也会过去的,你要相信,到那时你会盛开。”   萧令致已经落了满襟的眼泪再度夺眶而出,红肿的双眼中却亮起了光。   “对不起,对不起……”   她蓦然只觉浑身的枷锁碎了,有种从窒息的茧中窥得一抹亮光,终于破茧而出的感觉,这一刻她是如释重负的。   她感动的泣不成声:“你还肯原谅我,肯向我说这些……我真的不如你,不如的太多……谢谢……”   良久后,萧令致离去了。   她在离去前向萧妙磬行了大礼,双手平举齐眉。   萧妙磬不知道自己的那番话能开解萧令致多少,萧令致这么多年积累的怨怼,怕不是她几句话就能完全清除的。   但显然聊胜于无,就像是给陷落在深井中的人扔下一条绳子,能不能爬的上来,还看萧令致自己。   正是因为萧令致的良心能战胜心魔,萧妙磬才愿意说这些。   她想,萧令致不会再害她了。   接下来的几天,萧妙磬好好的休息了下。   半年征战到底是劳累,猛一下清闲了,疲惫的感觉便像是海潮般汹涌席卷了全身。   萧妙磬在卧榻上瘫了好几天,方才渐渐恢复过来。   她在这些天里每天就听听袁婕的琵琶,看看医书,练练暗器和百珑。每天去探望阿娘,闲暇了也出门去走一走,看看冬日里的秣陵湖和覆舟山。   偶尔萧妙磬突发奇想,想找点乐趣,便叫人寻了个弹弓来,她拿着弹弓打树上的残叶。   每逢这时她都会想到吴纪和吴琪,想到吴纪得到的那把绝世好弓“月神穿云”。   记得月神穿云极难拉动,吴琪驾驭不了,吴纪还鼓励她说若是自己哪日战死或是胳膊断了,必须要吴琪来继承月神穿云。   也不知道吴纪吴琪和吴均将军在中原怎么样了。   萧钰知道萧妙磬挂心吴家人,便将萧绎的回信给萧妙磬看。   对,萧绎在收到萧钰用海东青送的信后,立刻回了一封。他在回信里说,让萧钰好好巩固江东版图,不必操心他,他知道该怎么做。   就这么悠闲了些时日,某天,宫里忽然出事了。   据说是萧银瓶和她阿娘丰氏闹了起来,闹到萧钰那里。   似乎和嫁人有关。   以萧妙磬如今的身份,萧家内部的矛盾她不好去瞧,都是听侍婢们告诉她的。   侍婢们说,起因就是萧钰要为两位妹妹择取良人,萧银瓶一激动,被她阿娘丰氏察觉她有心仪之人,于是搜她的东西。   没想到真搜出了一沓书信,竟是与吴纪互通的。   丰氏最是不肯将女儿嫁予武将,觉得武将的日子朝不保夕。萧银瓶不干了,便闹到了萧钰那里。萧银瓶要死要活的说非吴纪不嫁,丰氏求着萧钰千万别同意萧银瓶。   若事情这样也就罢,偏偏萧钰查看了吴纪写给萧银瓶的书信,见内中之词都是拒绝之意。显然吴纪并不想娶萧银瓶,只是碍于礼节给她回信,并不断的表达拒绝。   这么一来,萧钰便不能答应萧银瓶。萧银瓶胡搅蛮缠,说嫁不成吴纪就去上清观里当姑子,丰氏又是一阵哭求。   萧妙磬都能想象到萧钰得被烦成什么样子。   “银瓶,为兄为你们择取良人,是希望你们以后能过得幸福顺遂。吴纪对你无意,就算为兄以权势压人,令他娶了你,父亲与我又如何能心安。”   “那是吴纪他一心扑在建功立业上,根本不肯给我机会!我就喜欢他,我嫁给他后时间长了,总能感动他的!”   “长公子,求求您再劝劝银瓶,别让她一意孤行啊!”   母女俩闹了一整个下午,最后还是萧钰说等吴纪回来了再谈论此事,好好安抚了丰氏,这事才算暂时搁下。   然而萧银瓶和丰氏吵了这么一架,萧银瓶一气之下,搬到萧令致那儿住了。萧麟顽劣,还跑去萧令致那儿陪着萧银瓶抱怨各自的生母。萧钰知道后训斥了萧银瓶和萧麟,萧银瓶这才怏怏搬回去。   钰哥哥真累。   萧妙磬去梅园摘了梅花,亲手做了梅饼打算给萧钰送去。   她没想到,在她走到明玉殿前的当口,听见里面甘夫人的说话声。   甘夫人听语气像是窝了火,态度不善。萧妙磬只得在明玉殿外等着,却把他们说的话全都听入耳中。   “银瓶闹的事我都知道了,你这几年光想着为她们物色良人,怎不想想自己什么时候娶妻生子!”   “母亲,江东内忧外患,还不到放松的时候,我暂不想考虑娶妻之事。”   “你膝下无子嗣,来日谁能承袭基业?就算不想娶妻,也需纳几个妾室开枝散叶!”   “母亲,眼下儿子确无这个心思,迟两年再说吧。”   “你……”   “姐姐别动气,长公子心中都有数。”是小甘氏的声音,她低低安慰起甘夫人。   有些想法萧钰没有告诉甘夫人,只是怕惹她伤怀。他不会纳妾的,自小看着父母间为了妾室和庶出子女冲突不断,看着母亲从一个耀眼的世家名媛一点点磋磨成哀怨暴烈的妇人,他无论如何也不能使自己和父亲一样。   至于娶妻……   他日日夙兴夜寐,殚精竭虑,若是成家必无法分出足够的时间精力给妻子。而他又是个残废,还需要妻子在为数不多的相处时间里照料他。即便以他的地位足以让江东贵女前仆后继,又有何意思。   不过是以权势地位换来一个愿意照料他、替他孕育子嗣之人。   他宁可继续这么心无旁骛下去,如若哪日有幸寻得真心待他之人,不论她是何身份地位,他都愿将她奉作唯一的掌上珠。   这些话没必要和甘夫人说,只会徒惹她烦恼。   他温声道:“母亲已怀胎七月,不必过多忧虑,当以身体为重。”   “我知道……”甘夫人胸口起伏了两下,“我知道你有数,也干涉不了你。只是有一点我要你记着,萧妙磬,你离她远点!”   殿外的萧妙磬听言略略一怔。   萧钰则眉心微蹙,“母亲何出此言?”   “呵,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这次回来你对萧妙磬的态度和以前不一样了,不再当她是孩子。甄素将你父亲掌控成何种样子你也看到了,甄素的女儿我能不担心吗?甄素夺走我夫君,若她女儿再夺走你,你要我后半辈子如何活下去!”   “姐姐、姐姐您别动气……”小甘氏不住安慰甘夫人。   殿外有稀疏的雪花在飘,落在房檐下萧妙磬的头发上,她心中很冷。   还很难过。   做萧家女的时候,她是甘夫人的眼中钉;不做萧家女了,甘夫人竟防她防成这样吗?   她没有对萧钰动什么歪心思,为什么萧令致嫉妒她到发疯害人,甘夫人把她当作洪水猛兽,甚至在萧钰面前这般说她?   饶是萧妙磬心理再强大,眼下也觉得难受万分,如被人无端泼了冷冷的脏水,如被狠狠践踏自尊。   她听见萧钰对甘夫人说:“母亲这是孕中多思,委实多心了。”   “我知道,可是予珀,你让我如何不多心,萧妙磬是甄素的女儿!”   “添音未曾做过什么,母亲亦不该如此中伤她。若这些话传出去,无中生有,让添音如何自处?”   “我不管!你不想娶妻就罢,但我要你发誓,往后离萧妙磬远点,你看上谁都不能看上她!否则就别认我这个生母!”   “母亲何必如此……”   萧妙磬真的忍不住了,只觉得甘夫人的话像是鞭子抽在她身上,抽得她衣不蔽体,皮开肉绽。   她明明没做什么,为何要这样臆想她,这样防着她?   无比的委屈和愤怒如洪流般冲了上来,自尊心被如此不留余地的践踏,萧妙磬红了眼睛。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被甘夫人扒光了衣服丢到萧钰面前,被甘夫人当着萧钰的面指着她唾骂。   萧妙磬颤抖的提着梅饼,转身想要走进明玉殿!却就在这时,远远听见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和侍从们急迫的呼喊。   “长公子!”   “长公子,不好了,主公出事了!” 第32章 他就是靠山   萧妙磬心下一凛, 脚步骤然顿住。   她看过去, 惊见是几个侍从拖着一个受了重伤的人, 急着向明玉殿狂奔。那人挣扎着望向明玉殿,浑身都是血,他被拖行之处淋了长长一道血迹。   看他的装束……是从中原战场上过来的士卒?!   明玉殿中的几人也被惊动, 轮椅声快速靠近。萧钰转着轮椅出来,看见萧妙磬在门口, 不由微微失色。然则眼下有更急迫的事, 萧钰一时也顾不上萧妙磬, 他将注意力全放在来人身上。   只见那人靠着侍卫们把他拖到萧钰跟前,他已是奄奄一息, 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呼道:“长公子……主公、主公率军攻打徐州,被徐州牧设计,损失惨重,就要不保!在平城……快去……救援……!”   五雷轰顶!   士卒在落下最后一个字时便耗尽了所有力气, 当即毙命。   随萧钰而出的甘夫人和小甘氏在听见这一席话后, 神色大骇, 几乎无法站立。   甘夫人只觉天旋地转, 倏地眼前一黑,整个人栽了下去。   “母亲!”   “姐姐!”   幸亏小甘氏接住了甘夫人, 小甘氏亦是浑身发抖, 惶恐的不知该如何。   “长公子,夫君他……这、这……”   “来人,送母亲回同心殿, 请医女!”萧钰快速下了命令,即刻有侍从们行动。   萧妙磬心中翻腾起惊涛骇浪,晴天霹雳不足以形容她此刻的心情。   伯父他……怎么可能?!   太过震惊,竟是让人不敢去相信。萧绎回给萧钰的信还历历在目,两个人都看了信,萧绎在信中还说他知道怎么做。   明明千叮万嘱了他不要和众诸侯乱斗,为何、为何……   萧钰面色已沉至水底,额角有青筋跳动。   “宣忠武将军、奋武将军、荡寇将军、郭参军、太守姜叙,速来见我!持我虎符,传令大营,调兵三万,今日便随我赶赴徐州救援!”   士卒的尸体被抬下去安葬了,明玉殿前沾着的鲜血也被洗净。可整个建业宫却陷入了莫大的惊惶中,谁也想不到忽然之间,竟出了这样大的事!   萧妙磬知道自己这会儿该做什么,她立刻回到朝熹殿,带上袁婕收拾行装。   萧绎在徐州情况危急,必须立刻去救援,萧钰去,她自然也要去。不光萧绎在徐州,还有吴均将军,吴纪、吴琪,他们都在那边,生死未卜……她说什么也要去!   仅是一个时辰后,萧妙磬便站在了渡江的战船上。   冬日里的江水漂浮着碎冰,天地间的冰冷肃杀像是看不见的手掐在人的脖颈,令人坐立不安,铺天盖地的都是无法喘息的焦急。   萧钰的轮椅立在船头甲板,他望着北面的对岸,发丝被风吹在脑后。呼啸的北风犹如刀子割在脸上,凛冽的不留余地。他披着斗篷,斗篷上一圈白色风毛簇拥他的面庞,显得更为容颜如玉,如冰雪陈积。   数百条战船载着三万将士,齐齐向北。萧妙磬看着萧钰的背影,走上前来,到了他的身边。   本来准备要给萧钰的梅饼没给成,已经凉了。萧妙磬把梅饼带上船,刚刚又下锅热了一遍,她对萧钰道:“吃点东西吧。”   萧钰并没有心情,看那个报信士卒的样子,俨然是传信的途中被一路追击,也许前来报信的人很多,却只有他一人终于回到了建业宫。而现在距离他出发已然过去几天,萧绎那边到底是什么状况,萧钰不知道。   “钰哥哥,吃点东西吧,你从上午到现在粒米未进。”萧妙磬何尝不和萧钰一样着急,她也是一样的心情。她蹲下来,用请求的眼神看萧钰,将梅饼往他跟前又递了递。   萧钰垂眼看她。   她眼中蕴着和他一样的焦急和担忧。   “对不起,让音音担心了。”萧钰扯开一抹笑,接过了她的梅饼,送入口中。   萧妙磬松了口气,她站起身来,与萧钰一起遥望长江北岸。   “我不明白父亲为何不听我劝,忽要攻打徐州。”萧钰忽然说起。   萧妙磬同样不明白,萧绎是什么样的性子她和萧钰都清楚,虽有时候冲动了些,却绝不是一意孤行的。一直以来萧绎都很听萧钰的话,且萧钰去攻打岭南交州时,萧绎也按着萧钰的建议老老实实走过场。   为什么突然就……?   “所以,伯父忽然调走十万大军,又调走了吴少将军和敏晶他们,就是为了要攻打徐州。”萧妙磬说道。   可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让萧绎不顾萧钰所言,蓦然变得如此激进?怕是只有见到萧绎才知道。   “音音。”半晌后,萧钰唤她。   “嗯?”   “之前母亲在明玉殿所说的话,你不要难过。”他有些心疼,“我知你定然无法不在意,也知你委屈受辱。心里憋着气就发泄给我吧,打我骂我都可,只要能让你好受些。”   萧妙磬略略一怔,心中生出点熨帖之感。因萧绎这事来得突然,她满心都是萧绎那边的情况,一时顾不上沉浸在甘夫人的话里,只心中还残留着冰冷和难过。   听到萧钰这么说,就像是他举着火把照化她心里的积雪,她不由露出淡淡笑意。   “钰哥哥,我没事的。”   “不要硬撑着。”   萧妙磬心里又一酸,“钰哥哥……”   “我任打任骂,就怕你一直记在心里,自己难受。”   萧妙磬沉吟了一下,红唇微嘟,“这话说的,还真想让我打你似的。”   萧钰面含体贴的笑,“打吧。”   “那我真打了。”   “来。”   被他这么一弄,萧妙磬倒觉得有气也散了,有点儿哭笑不得。   她看着萧钰,跃跃欲试的举起拳头,猛地在他肩膀上轻轻砸了一下。打完后见他还是笑,非常耐心的样子,萧妙磬这才又继续砸了几下子。   心里憋着的闷气随着几拳头下去,江风一吹,慢慢散了。   萧钰不欠她什么,他在甘夫人中伤她时还为她说话。甘夫人对她的恨意这辈子都无解,萧妙磬知道萧钰夹在中间有多不好受。   他能为她做的很有限,却在这份有限里做到了最大最好。   他来充当她的出气筒,即便无法让她完全释怀,起码能让她好受点。   像是要逗萧妙磬开心,在萧妙磬砸了他左肩后,萧钰左手执着岫玉在自己右肩轻点了下,笑道:“还可以继续打这边。”   萧妙磬真被逗笑了,绽放的笑容就像是五月绽开的蔷薇,眼底的郁色也消退不少。   她跑到萧钰右边,对着他的右肩膀快速砸了几下,口中催促:“梅饼,快点吃,一会儿凉了我还要再下锅加热。”   “好。”萧钰听话的把整个梅饼都吃完了,末了还说,“手艺甚好。”   “还有两个呢,钰哥哥还要吗?”萧妙磬问。   “不要了,你也吃些,别把自己饿着。”   萧妙磬应了声,不知怎的就想到甘夫人劝萧钰娶妻的事,接着脑海里冒出一道念头。   像萧钰这样的人,只要他愿意,江东的姑娘能任他挑,只是他有自己的原则和执念,才一直以来踽踽独行。   萧妙磬忽然有些好奇,不知道将来会是什么样的姑娘能成为他的妻子,那个姑娘一定是非常有福气的。   这个念头只是随意想想就带过了,萧绎那边情况迫在眉睫,萧妙磬也没心思想些无关紧要的。   战船快要靠岸,船身不稳,晃来晃去。萧妙磬小心扶着萧钰的轮椅,望着江北干枯的河岸一点点靠近。   他们以最快的速度整备、下船,留下接应人等,余下的昼夜兼程赶往平城。   一路上跑得和疯了般,犹如与时间比赛。萧钰不便骑马,是坐在马车里的。萧妙磬也陪他坐在马车里,急速颠簸的马车让萧妙磬胃里一阵不适,她强忍着死死压住眩晕呕吐的感觉。   但脸色变差是遮掩不住的,萧钰注意到了她变得苍白的脸和难受蹙起的眉头。他握住萧妙磬的手,把她的手腕放在自己腿上,指腹按在她腕上脉搏,为她传了些他的内力。   萧妙磬感觉到一种宽宏温朗的气息,如流水似的淌进她的千络百脉,她好受了一些。不由看向萧钰笑了笑,这份气息给她的感觉就和他这个人一样,无论何时都很可靠安心。   接着掌心处一暖,是萧钰将他的岫玉放在了萧妙磬掌心。   把玩这块玉有助于她放松一些,也能转移注意力,不那么眩晕。萧妙磬收回手摩挲着岫玉,玉质温暖的感觉蔓入掌心。   从江畔到平城,他们只用了不到一天。   路上还遇到几个派往建业报信的越军士卒,无一不是浑身鲜血、狼狈至极。   萧妙磬无比心急火燎,终于,他们在日落之前赶到了平城荒野。   此时此刻,萧绎正带着残兵败将一路奔逃。人困马乏,战鼓旗帜早已抛下,狼狈的丢盔弃甲,却一点不敢停下。   追兵就在后面,这些天他们一直在被追杀,原本十几万人的军马现在已不知还剩下多少。来不及治疗的伤兵只能丢下,任其自生自灭。在奔逃中被敌人烧毁了粮草,没有食物,便只能挖野菜和树皮充饥。   萧绎骑在马背上,银色铠甲上遍布刀痕,满脸脏污,发髻凌乱。他看着身侧残存的将士们,心如刀割,后悔到极点。   本想着自己寿数已不剩多少,想抓紧时间拿下徐州,多为萧钰扩大点基业版图。没料到徐州牧麾下的谋臣高人辈出,他中了计,损失惨重,能不能把剩下的残兵带回江东都不知道。   他太急于求成了!   导致满盘皆输!   十几万精锐将士因他而折损,江东元气大伤,若是再有诸侯趁虚而入,若是、若是……   “主公当心!”   一声猛喝惊醒萧绎,还未回神,就感受到有兵器在向自己招呼带来的冷风。   残阳如血,映入萧绎眼中的是旁侧刀刃上投射的昏黄色。他瞳孔一缩,只见奔逃在自己身旁的一个骑兵竟忽然拔刀,朝他砍来!   定是混入军中的敌军细作!   萧绎这当口便反应过来,可对方刀子已向他落下。   萧妙磬和萧钰赶到的时候,远远便看见这样的画面。   这瞬间两人心跳都要停了,紧张的忘记呼吸。   适才提醒萧绎小心的人是吴纪,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切都如电光火石。吴纪一个飞扑上去,将萧绎推下马。锋利的刀子落下,只听见吴纪痛苦的惨叫,一片鲜血飞溅,一只喷着血的胳膊飞了出去!   “吴少将军!”萧妙磬不由嘶喊出声。   她几乎要从马车上翻下,那只断臂给她造成的冲击力不亚于最猛烈的戳刺和狂雷。   被推下马的萧绎被其余将领拉起,另有将士们冲上去,一齐用长矛将细作挑落马背,刺死在地。   萧妙磬看见吴琪从后方而来,把吴纪拉到她的马上。她仿佛听见吴琪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声。   援军到了。   已成惊弓之鸟的越军们在见到援军时,还以为是追兵又到,吓得瑟瑟发抖扛起武器,喉中溢出绝望哀嚎。   直到注意到“越”字、“萧”字的大旗,才纷纷明白过来是援军到了。萧妙磬听见他们喜极而泣的声音,那是即将淹死于深海时终于攀得了一块浮木的大悲大喜。   她和萧钰从马车上下来,冲向萧绎。   她看见疼得满脸冷汗的吴纪,因她的出现而露出的惊讶表情。   吴纪空了的右臂还在不停滴血,吴琪撕下自己的裙子给他包扎。他背上的月神穿云弓碍了吴琪,吴琪将弓和箭筒取下,背到自己背上。   这一刻,萧妙磬忽然觉得心被看不见的力量攫住,疼得要烂掉了。   “北有夏侯阕,南有吴纪,是当世并称的两大神射手。”   “神射手才配神弓,月神穿云到了吴少将军手里,当真实至名归。”   “你是我吴纪的妹妹,战场上生死难测,万一哪天我死了或是胳膊断了,这月神穿云好歹你能继承!”   吴纪,真的再也不能挽弓射箭了。   “追兵!追兵又来了!”   不知是谁在高呼,但无疑将所有人的精神都拉到了紧绷的极点。   所有人朝身后看去,远方烟尘挫日起,马蹄声隆隆,踏得脚下大地一阵震颤。   真的是追兵,追兵来了!追兵来了!   如惊弓之鸟的残兵败将们霎时慌了神,逃,只知道要逃!可是当听见萧钰向他们发号施令时,他们所有的慌乱又平息下来。   长公子不论是在哪里,都能沉着冷静的控场。   大家随长公子南征北战,大大小小的战役不知打过多少次,也遇到不知多少次危局险境。   可不论是怎样的命悬一线,只要有长公子在,大家都能攻克难关。   萧钰来了,他们的主心骨便有了。   他就是江东将士们的靠山,有他在,便是奔袭而来千军万马,大家也将不惧! 第33章 唯一的温暖   萧钰已至萧绎身边, 见萧绎暂无大碍, 他顾不上自己满腔的情绪, 立刻开始应对部署。   他将带来的人马分出三分之二,护送萧绎及残余兵将们撤退,余下的三分之一人马随他殿后。   大家动作极快, 迅速行动。萧妙磬也压抑着所有心绪,快速把萧钰推回马车上。   随着黄昏愈浓, 蓝紫色铺开半边天阙, 追逐战开始了。   这场追逐战从黄昏时分一直持续到完全天黑。   萧钰利用一个葫芦形状的山谷地形, 打了个伏击战,将敌军消灭。   解决了这批敌军, 后面定还有源源不断的,越军自然不能耽搁。萧钰命大家迅速搜刮了敌军的马匹、武器和物资,继续连夜奔逃。   三更时分,他们逃出了平城范围, 进入到另一个州郡的荒野。   人与马已经累到极致, 不能再继续逃了。萧钰这才命令大家就地休息, 天亮后再行动。   他们找了个易守难攻的山谷, 藏在其中休整。   萧绎这会儿不停咳嗽,月光照在他脸上, 映出一张比月色更惨白的脸。他在几个将士的搀扶下, 躺在了临时铺就的床褥上。萧钰过去,顺便传唤军医给萧绎看看。   萧钰有许多话想问问萧绎,眼下, 终于有时间了。   在萧钰与萧绎说话的时间段里,萧妙磬则带着军医赶去吴纪身边。   这一路吴纪的胳膊都在流血,只靠着吴琪的裙子碎片裹着。萧妙磬到的时候,吴纪右臂的截断处已成了黑红色,旧的血已经干涸,布料硬邦邦的粘着吴纪伤口的肉,又浸着一层新漫出的血。   月光下这场景教人触目惊心,萧妙磬实在不忍看,便教军医赶紧给吴纪处理。   军医拿出剪子,开始剪下染了血的裙子,重新上药包扎。   萧妙磬听着吴纪压抑的痛苦呻.吟,心里难受极了。她退开几步,又看向吴琪。   吴琪眼睛红红的,眼中含泪,在拼命抑制着不要让泪珠落下来。她问萧妙磬:“添音,你怎么也来了?”   “我坐立不安,就过来了。”萧妙磬挽过吴琪的一手,“我们去远一些的地方说话吧,让吴少将军专心上药休息。”   “好。”   两个人并肩远离,冬日的夜风吹得人从头到脚都冷透了。可是萧妙磬在难过沉重之余,心中又萦绕着一股隐秘的庆幸。   她在得知萧绎损兵折将时,真的怕极了吴家人别出什么事。在来的路上,她反复惦记着吴均将军、吴纪和吴琪。   吴纪已然如此,她亦痛心万分。不幸中的万幸,吴琪还好好的。   萧妙磬不觉间挽紧了吴琪的手,安慰她道:“敏晶,别太难过,振作些。”   “……嗯。”吴琪低低应了声,带着哭腔,可下一瞬她就再也撑不住了,泪如雨下,整个人也像是没了力气般的软倒。   萧妙磬连忙扶住吴琪,心提了起来,“敏晶……”   吴琪说不出话,只是哭。   萧妙磬忽的想到什么,脸色发白。打她来此就没见到吴纪和吴琪的父亲吴均将军,因着路上听将士们提到,他们是分了几路逃亡的,还有别的将领率领残兵走了别的逃亡路线,她便下意识觉得吴均在那些将领之中。   “敏晶,吴均将军……”   “父亲死了。”   吴琪的话让萧妙磬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死了?   吴琪泣不成声:“前天晚上,我们遭遇追兵埋伏,父亲让我们护着主公先逃,他领人殿后……”   之后就再也没能和他们会合了。   吴琪扒住萧妙磬的手臂,像是抓住仅有的最后一点支撑,她捂着眼哭泣,“我们武将能战死沙场,是为荣耀,我虽伤心,却也知道父亲是求仁得仁。我难过的只是我们为他收尸都不能,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孤零零的躺在野草里,或者他的尸身是否被敌军拿来泄愤……我和家兄,我们不孝啊……!”   萧妙磬也忍不住落下泪来,她抱住吴琪,两个身子在冬日寒风里轻轻颤抖。   这就是战乱的年代啊,每个人都是朝不保夕,她们都该习惯的。可是吴纪断臂,以后无法再挽弓射箭,整个吴家就只剩下吴琪一个姑娘支撑门楣。   对吴琪的心情,萧妙磬感同身受。往后吴琪要走的每一步,都是那么艰辛。   她会鼓励吴琪,陪着她往前走的。   怀里的吴琪哭声渐渐低了,但散落在各处歇息的将士们,他们抑制的哭声仍旧飘荡在萧妙磬耳畔。他们也有感情好的同袍牺牲,也要坚强着擦干眼泪,继续向前。   萧妙磬拍着吴琪的背,听着吴琪一个字一个字,充满决心的喃喃:   “月神穿云,总有一天我要拉动它,继承家兄的神射手之名。”   “我不会辜负父亲和家兄,不会辱没吴家,更不会辱没江东!”   良久之后,萧妙磬把吴琪送回了吴纪那里。   吴纪换过药重新包扎,脸色好了许多,只是断臂一事对他打击不小,他没心情同萧妙磬说什么。萧妙磬也体贴的留他们兄妹休息,她走远,打算去萧绎那儿看看,不想在路上就碰到萧钰。   显然萧钰已经和萧绎谈完,让萧绎歇着了。   萧妙磬忙快步过去,从一个士卒手中接过轮椅。   月光下,萧钰的侧脸犹如皎皎玉石,却分明染着言语所不能描绘的沉痛。   两个人默契的没有对话,萧妙磬却知道该去哪里。她推着轮椅,走到远离将士们的一处背风的土坡下。这里生长了不少枯草,萧妙磬帮萧钰从轮椅上下来。他们坐在枯草堆上,背靠土坡,面朝一片广阔的原野。   一轮霜白的月就挂在原野上,漫天星斗纷杂而冷清。月光落在萧钰面庞,凉如水色,清清浅浅,氤氲出一片幻梦般的清辉。   这本该是无比美好的画面,可经历了今天的事,从萧钰身上散出的尽是沉重无奈的气息。   “父亲患了恶毒之症,仅剩不到四个月的寿命。”他淡淡的声音响起。   萧妙磬震惊,心下大痛。   怪不得萧绎忽然变得这么冒进,原来是想和老天爷抢时间。   “他很后悔。”萧钰又道,“此番大败,江东元气大伤,他觉得拖累了我。”   萧妙磬半晌才定下心绪,问道:“伯父是怎么中计的?伯父帐下不乏谋臣,为何没识破敌军的阴谋?”   萧钰低低道:“敌军这次用的计策确实厉害,就是换做我,都不一定能第一时间识破,怕是也要先吃亏。”   萧妙磬不免惊讶,什么计策这般狠,连萧钰都会被难倒?   萧钰说:“敌军收买了我们的将士,对司南仪做手脚,安置了磁石进去,改变司南仪的指向。他们是专挑阴天气候下手,天上看不见太阳,也就无法辨别方位,只能靠司南仪。父亲没有发现司南仪有问题,依旧按照指向行军,就这么被敌军引到包围圈中,十万大军折损大半,敌军又穷追不舍。刚刚我命人点数了将士,只剩下八千人不到,算上由其他路线逃亡的,大约总共也超不过一万人。”   十之存一,何其惨烈。   萧妙磬说不出话。   沉默了好久,她从衣服里仔细翻出一个小布包,将布包打开递给萧钰。   “吃块梅饼吧,奔波这么久了。”   萧钰失笑:“你怎么还留着……”手上却接过了梅饼,将梅饼掰成两半,还给萧妙磬一半让她吃。   这是萧妙磬剩下的最后一块梅饼了,因为搁置时间长,变得又硬又凉,在如今这般糟糕的心境下吃着,更是味同嚼蜡。   但不吃饱就没力气继续逃,这个道理两人都懂,是以都默默将梅饼吃完了。   萧妙磬掏出一张帕子,擦了嘴角,又将帕子叠了下,换了干净的一面递给萧钰擦嘴。   “谢谢。”萧钰接过帕子。   将用过的帕子收起来,萧妙磬终是忍不住说道:“我会和钰哥哥一起面对的。”   萧钰深深看着她。   她站起身朝前走了两步,转身面朝萧钰。霜白的月浮在她身后,将她的轮廓覆了层细腻的白纱,棱角处隐隐生辉。   “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和你一起面对,一起分担,钰哥哥不是一个人。”   两个人眼对眼望着,萧钰禁不得心口一丝悸动。明明夜是冷的,月色是冷的,一切都冷的漫无边际,但萧妙磬站在那里,却好似携了一身温暖。   这种温暖淡淡的像是碎雪琉璃,却如碧水般的澄宁坚定,于无形间沁人心脾。   萧钰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软了一块,再多的痛苦和压力也有了缓解,他的神色不自主温柔下来。   “过来坐吧,睡一会儿,天亮了我们就得离开这里。”   萧妙磬从善如流,坐回萧钰身边,挨着他。   他侧头问:“冷不冷?”   萧妙磬裹了裹斗篷,“还好,比你穿的多。”   萧钰笑:“我是男人,自是比你抗冻。”   萧妙磬不以为然,“照样有不抗冻的男人,我记得姜太守手底下有个特别瘦的主簿,每逢下雪天都把自己包得像个粽子,教人都要认不出。”   萧钰微笑看了萧妙磬一会儿,抬起手,抚了抚她的头。   这样的动作萧钰已经好久没做过了,自打他们不再是兄妹起,两人间便没了往日肢体上的亲昵。眼下头顶被缓缓的抚着,一下又一下,萧妙磬在些微的诧异后便绽开了笑容。   萧钰让她感觉到温暖,对上他幽深而温和的眸子,她亦感觉到这个摸头的动作所蕴含的意义与往日不同。   以前是兄长对小妹的爱护,现在是对她这个人的疼惜。   “音音,你去看过吴纪和吴琪了吧。”   “看过了,听敏晶说,吴均将军战死了。”萧妙磬语调里有一丝哀伤,但在萧钰给她的温暖里,她能渐渐痛定思痛。   “钰哥哥,这次江东损失这么大,怕是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要休养生息,不能再征战了。”   “是。”   萧钰想到什么,抚摸萧妙磬的动作停了停,道:“等回到建业,母亲生产后,我与她好好谈谈。”   “谈……什么?”萧妙磬下意识觉得是谈关于她的事。   “我会想办法说服母亲,让她对你改观。”   萧妙磬红唇嘟了嘟,“我觉得这很难。”   “那我也要和她谈谈,努力潜移默化。”萧钰拍拍萧妙磬的头,“不能再让你受母亲的委屈了,音音。”   萧妙磬没说话,以笑容回应了萧钰。   他收回手,替萧妙磬绑好斗篷的系带,“睡一会儿吧。”   “嗯。”   两个人靠着身后的土坡,静静的歇着。   劳累一天,困意很快就上来。萧妙磬的眼皮耷拉下来,视野里如霜的月色在摇荡,漫天都是大大小小的星辉。   别说,今天晚上的星星还挺多、挺亮。   那些战死的人,大概变成了星星,在天上远远的守护他们吧……   夜风徐徐,像是梦乡的召唤,令萧妙磬很快陷入睡眠。在睡得恍惚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好像歪倒在了萧钰肩头,因着身体本能的寻求温暖,她抱住萧钰的手臂,身子贴着他。   他好像僵了一下,把手臂抽出来了。她迷迷糊糊的不想失去这份温暖,对于他抽走手臂的行为感到不满,咕哝了一声。可接着好像整个身子都被他抱住,他抽走的那只手绕到了她身后,揽着她。   萧妙磬觉得暖和了,迷迷瞪瞪埋在萧钰怀里,像依附着一个暖炉一样。   萧钰是被萧妙磬这无意识的动作弄醒的,他也睡得迷糊,见萧妙磬冷,才将她连人带斗篷揽进怀里。   他也有些冷,抱着萧妙磬,也和抱着暖炉一样。   天光乍破,对于时刻绷着一根弦的萧钰而言,当即就能醒来。   一睁眼,就看到怀中毛茸茸的小脑袋。身体的知觉也快速的告诉萧钰,怀里的萧妙磬正抱着他,脸贴在他身上,他甚至能感觉到她唇瓣翕动时带来的轻轻触觉。   不由得身体一僵,心里产生一道尴尬困窘的滋味,昨晚真是睡迷糊了。但想着萧妙磬到底没受冻,这才是最重要的。   眼眸低垂,落在萧妙磬身上。她还未醒,略有凌乱的发丝间露出一阕光洁的额头,被拂晓染作金红色。萧钰能看到她的睫毛,长长的、根根纤细,带着恰到好处的卷曲弧度,被初生的朝阳洒上一层金色的薄屑。   明明他们身处困局,明明他肩上承担无数压力,可此刻奇异的是,看着萧妙磬,他的压力、孤苦和隐忍,都像是被蒙上一层软软的金色。   思及昨夜她温宁而坚定的话语,萧钰心里一道念头无比坚决。   父亲已然时日无多,添音的身世怕也即将大白。   无论将来她想以什么身份活下去,他都护她到底。   不为权利和霸业,只为她给了他所行之路上,唯一的温暖。 第34章 共同的江东   随着黎明到来, 萧钰唤萧妙磬醒来。   萧妙磬醒了, 揉着惺忪的眼睛, 不好意思的脱离萧钰的怀抱,连忙起身。   这么睡一夜实在是腰酸腿麻,萧妙磬站起来后简单的活动了一下, 揉了揉腿,就赶紧和萧钰一起去召唤将士们。   将士们经过两个时辰的休息, 精神都好了一些。大家继续急行军, 向着长江方向。   这后面的路上, 他们遇到过几波追击。   除了徐州牧派来的轻骑兵外,还有别的诸侯率军趁火打劫。   每次境况都十分凶险, 要不是萧钰随机应变、水来土掩,顺手做下几个迷惑敌人的局,将士们都不敢想自己会死成什么样。   终于,离江畔只剩下不到五里路, 战船在等着接应, 偏在这时, 又一队徐州牧派的轻骑兵杀过来了。   大家不由精神紧绷。   这个时候要是和轻骑兵对上, 离江畔太近,很容易被逼到还来不及上船就全军覆没。可要是继续逃跑, 怕也会上船上到一半时, 轻骑兵追到岸边。   怎么看都不能所有人都上船渡江,除非留下足够的人在这里挡着。   那便是以命相换。   “予珀……”萧绎唤了萧钰,让他来安排。   这些天的奔逃、劳累, 还有战败的打击,加重了萧绎的恶毒之症。现在萧绎无时无刻不在腹痛,眩晕而无力,骑在马上都还要分出一手捂着肚子。   萧钰看了萧绎一眼,“父亲别急。”他点了一队人马,包含吴琪和几个将领在内,“你们带人护着父亲先行渡江,我留在这里拖延时间。”   萧绎面上一震,“予珀!”   吴琪也失声:“长公子!”   长公子贵重,是他们江东军将之魂。他留在这里殿后太危险,万一和她父亲吴均一样……吴琪忙道:“长公子和亭主同主公先走,我等大不了就是一死,万没有让长公子留下的道理!”   “是啊,长公子您快走,我们不怕死!”   “对,我们不怕死!”   一道道声音响起,先是将领,然后是普通的士卒,接着连负责喂马和做饭的伙头兵都纷纷呼喊起来。   他们死不要紧,江东可以没有他们,但不能没有长公子。   长公子在,江东在。他们即便死了,家眷遗孀也还能在长公子的庇护下继续安稳活下去,不是吗?   看着这些人逐渐坚定的眼神,就像是被雪水洗亮的,像是被压在石头下的小草坚韧的冒尖,萧妙磬忽然觉得眼眶有些酸热。   她对上萧钰的目光,从他眼底看到同样的神色。   他兢兢业业打理江东,即使双腿不便亦与普通将士们共存亡,换得他们的信任、他们的牺牲和托付,值了。   “你们去吧,听我的命令,先送父亲走。”萧钰斩钉截铁,“留下五百人,我来想办法拖延时间,尽我最大能力护大家全身而退。”   他说罢,转眸向萧妙磬,“音音,你也走。”   “长公子,我愿意留下随您一同御敌!”   “我也愿意!”   “我留下!”   “俺也留下,拼了!”   一个接一个的士卒喊出来,站出来。长公子始终不放弃他们,士为知己者死,他们无惧死亡!   时间紧迫,来不及多说了,吴琪等将领们终是听了萧钰的命令,护着萧绎赶去江边。   吴琪想拉上萧妙磬,但萧妙磬却不为所动。   “我不会走的。”萧妙磬定定说道,眼睛看着萧钰。   她昨晚就说过了,不论发生什么,她都要和萧钰一起面对。让她抛下双腿不便的萧钰自己逃跑,不可能。   萧绎他们走了,这里只剩下五百名士卒。远处追兵的马蹄声渐渐变大,很快就要赶到这里了,萧钰在快速的思索该如何用最小的牺牲换取最大的战果。   却就在这时,他看见从士卒们中间走出十几个女子。   他微怔,这十几个女子是军中的舞姬,这两天也随着他们奔逃。她们被同是女子的吴琪护着,原本二十多人折损一半。方才她们可以随着吴琪和萧绎一起离开的……   “为何不走?”萧钰不由问出。   舞姬们已是灰头土脸,可任谁都能看出来,她们身上散发出一种决然的亮烈。   “我们不走,长公子,请让我们留在这里拖住敌人,请您带各位将士们走吧!”   萧钰吃了一惊,萧妙磬同样吃了一惊。   一路上一直没说话的袁婕,这会儿也从士卒们中间走出,一身红衣艳烈如血。   有士卒道:“娘们胡闹!你们能拖什么敌人?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为首的舞姬明眸湛湛,“我们可以的!我们别的不会,但我们可以跳舞。就在这里跳,让敌军看着,你说他们会有什么反应?”   “你们、你们这是去送死——”   “难道你们留下不是送死吗?是死我们姐妹十几个,还是死你们这么多人?!”   舞姬说着流出泪水,面目却更加坚决如铁,她转身向萧钰道:“我们都是在战乱中失去亲人的孤女,承蒙长公子收留,有口饭吃,有容身之地,亦不必像烟花女子那样以身侍人。此番江东兵力大减,多保住一个是一个,也该是我们姐妹报答长公子的时候了!”   “你们这些娘们……”   “别说了,都快走,再晚就来不及了!”她用尽了满腔力气吼道,“江东不只是你们的江东,也是我们的,是我们共同的江东!”   萧妙磬心间猛地震荡,这一瞬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牵住萧钰的袖子,含泪用目光询问他。她看见萧钰的眼眶同样泛红,眼底既有着被拥戴和信任的欣慰,也有着对这些人的敬佩。   他唇角微牵,牵出一道苦笑:“虽然我不愿你们如此,但此法的确可行……”且牺牲最小。   袁婕也开口了,她走到萧钰近前,说道:“既然是跳舞,妾随她们一起迎敌。”   萧妙磬不由倒吸一口气,“颂姬……”   “亭主与长公子快走吧,妾能脱身,说不定还能带两个姐妹回去。”   萧妙磬想说什么,终是没说。她紧紧牵着萧钰袖口,听见他沉而有力的承诺:   “你们若生,我荣养你们到老;若死,牌位入忠烈祠,我亲自为你们超度。”   “还有你,袁婕,活着回来,我与你父亲袁繇终将交手。来日我必拼尽全力活捉了他,把他交给你处置。”   袁婕展露笑颜,笑得好不开怀,连连抚手,“好、好!长公子,这可是您亲口说的,妾可都记住了,等着您来日兑现承诺!”   “出口之诺,必守一生。”   袁婕笑得张狂恣意,眼泪都要落下了。就在一滴泪滑至眼角时,她止了笑容,红裙一扬,转身朝敌军过来的方向走去,俨然成为了舞姬们的领头者。   “走吧,姐妹们,这将是我们这辈子跳得最难忘的一场舞。”   “是。”她们跟上了袁婕。   十几道身影,凌乱的发丝和衣衫被风吹起,年轻而秀美的脸孔迎着风,宛如是去赴一场盛宴,就这样一步步的走远。   “长公子,保重。”   “亭主,再会。”   望着她们的背影,萧妙磬落下泪来,一只手攥紧萧钰的袖子,另一只手在袖口下死死捏着百珑的剑柄,捏得那么用力。   “音音,我们走吧。”   “嗯。”   很多年后,萧妙磬想起这一天时,眼前舞姬们离去那一幕依旧清晰如初。   一个个纤弱的身躯,铮铮铁骨,那是江东子弟的气节。   她有问过袁婕,可不可以把她们在战场上跳得那支舞跳给她看。   可袁婕刚一翘袖折颈,就停下摇头。   彼时孤注一掷的傲骨和壮烈,过去了,就再也跳不出来了。   ……   舞姬们真的拖了很长时间。   直到萧钰和萧妙磬带着五百士卒上了渡江的战船,敌军也没有追过来。   萧钰命令载着五百士卒的战船起航,只留下两条船,并自己和萧妙磬这条,总共三条船等待接应。   萧妙磬不知道袁婕是否真的能脱身,更不知道舞姬们能回来几个。   就这么等着,终于,视野中出现一抹红色,那是袁婕。   萧妙磬不由扒在甲板上探出身,远方袁婕与另一名舞姬各自策马,飞奔而来,袁婕背后还带着一个舞姬。   总共回来三人。   两个舞姬都是袁婕救下的,她们在阵前狂肆舞蹈,让没见过这等阵势的敌军呆滞良久。   待敌军们反应过来朝她们射箭时,这些弱女子如失了翅膀的蝴蝶,一个个倒下。唯有袁婕借着烟雾球干掉两名骑兵,将离她最近的一个舞姬丢上马背,自己亦一跃上马,顺手抓了另一名舞姬放在身后。   此刻骑兵就追赶在她们身后,不断朝她们射箭。   只听箭矢入肉的声音,袁婕身后的舞姬惨叫一声,俨然是中箭了。   袁婕喝道:“抓紧我!”   可抱着她腰的那双手却渐渐松开。   “我不行了,不能拖累袁姐姐……谢谢你救我……”   随着最后几个字散开,身后空了,留下坠马的声音。   与袁婕并驾齐驱的那名舞姬哭了出来。   “不许停!”袁婕吼了她一声,随即拔.出匕首,狠狠捅在马股上。   一骑绝尘,那舞姬只愣了一下,便也含泪拔下簪子学了袁婕,策马追赶上去。   “颂姬!”萧妙磬在船上呼喊。   袁婕和舞姬冲到江边,袁婕霎时一手拍在马背上,整个人腾空而起,踏过另一名舞姬座下的马背,将那舞姬从马上带下来。紧接着一掌拍在舞姬背上,灌注所有内力在掌,内力化作暗劲将舞姬推向战船!   送走舞姬,身后一箭射来,袁婕低身一躲,如蚱蜢般一头扎进江水之中。   船上的士卒们一把接下舞姬,岸边一轮箭矢射来。萧钰手中不断飞出暗器,只一瞬间,他的几名暗哨也出现在甲板,同他一起将这一轮箭矢扫落江中。   萧妙磬快速从士卒们手中把舞姬接过来,塞进船舱。士卒们随即支起盾牌,将整个甲板围了一圈,护住萧钰和萧妙磬。   萧妙磬视线始终梭巡在船周的江面,试图看到袁婕的身影。   忽的江面发出噗嗤一声,水花飞溅中,袁婕自船尾下的水面冒出头来。   “快接应!”萧妙磬立刻发令。   几个士卒在同袍的掩护下,将袁婕拉上了船。   萧妙磬忙脱下斗篷,给袁婕披上,急促道:“进船舱休息。”她旋即向萧钰呼道:“钰哥哥!”   “众军听令,撤!”   随着萧钰一声令下,三条战船快速驶离江岸。一轮又一轮箭矢射来,很快便射不到战船。   终于彻底安全了。   萧妙磬松了口气,将士们松了口气,萧钰更是一颗心终于安定。   萧妙磬过来推着他进了船舱,船舱里,袁婕靠在角落,已经累得睡过去了。另一名舞姬在用手擦眼泪,当看见萧钰和萧妙磬进来时,她含泪笑着唤了声:“长公子、亭主……”   “辛苦你们了。”萧钰低低的声音,饱含对她们的钦佩和认可,“你们皆是我江东的英雄。”   舞姬闻言,忍不住泪流得更厉害,捂住嘴低低哭出声。   许久之后,战船停在了长江南岸。   他们回来了。   虽然救回了萧绎和吴琪他们,但此番埋骨在徐州的将士太多太多。这样惨痛的败仗和惨烈的损失,犹如厚厚的乌云压在头顶,让人沉重的难以喘息。   自从萧家在江东站稳脚跟起,再没吃过这么大的败仗。   去往建业宫这一路上,萧钰都因此而心事重重,沉默着,手里的岫玉被时轻时重的抚过。   萧妙磬与他同乘一车,他不说话,她也未说。   他们赶着回宫会合萧绎。   到了建业宫门,两人下车,直奔萧绎处。   可他们谁也没想到,在到达萧绎的殿前时,一个医者从殿中走了出来。见他们人来,医者快速的奔跑而至,带着悲怆与无力说道:“长公子、亭主,主公忽然恶疾加剧,我等刚为他看过,怕是……”   他望了望西沉的太阳,艰难的吐出一句话:“请长公子下令准备后事吧,大概就在今晚了。”   萧钰凄身一颤,这番话就像是一把剑冲他直掼而来,狠狠戳在他的心脏,鲜血淋漓的感觉窜上喉间,这一瞬他甚至能尝到血的味道。   萧妙磬何尝不是如此?身子晃了下,猝不及防的震惊和莫大的创痛似一张大网将她捆住。   纵然已经知道萧绎命不久矣,却怎么也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他们赶忙冲进殿中,看见珠帘后,萧绎躺在床上那死气沉沉的身影。   还来不及至萧绎跟前,就见萧绎吃力的转头,看向他们,说道:“回来了……”   他声音气若游丝,好似一捧柳絮随时要散得不剩什么,他说:“去……去将甄素和孟蕤叫来,我有话要说……”   萧妙磬潸然泪下,跪倒在地。有话要说,这是个什么意思她焉能不懂!她和萧钰赶回建业宫这一路上,还在念着与萧绎相见,谁料见到萧绎的一刻,他便要留下遗言!   侍从们立刻去叫人了,萧钰看着萧绎,再看着跪在地上的萧妙磬,无声垂下眼眸。   他已经猜到萧绎要说什么了。 第35章 一切真相   甘夫人和甄夫人很快就来了。   殿中所有下人都被萧绎屏退, 萧绎让他们离得远远的, 不得接近大殿。   甘夫人没想到会看到这样的萧绎, 她眼睛红了,流着泪颤动。   这些天她是坐立不安的,不知道萧绎是死是活。有时候她想, 那负心汉死了算了,她不想再见到他;可夜深人静时入梦的依然是那负心汉的音容笑貌, 一个人枯坐时亦忍不住回想刚嫁给萧绎时的快乐时光。   当得知萧绎平安回来, 甘夫人是松了口气的。医者们进进出出, 她只当是要为萧绎处理些皮外伤,所有人都告诉她萧绎没事, 要她不要动了胎气。然而变数来得这样措手不及,她没想到,没想到萧绎竟……!   “负心汉!”甘夫人捧着肚子,强烈喘息着怒骂, “萧绎你这负心汉, 为什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你负了我, 现在是连我肚子里的孩子都不要了吗?啊?!”   “母亲……”萧钰划着轮椅靠近, 轻轻牵住甘夫人的衣角。   在场的人谁也不适合去搀扶甘夫人,而他又无法站立, 唯能这般做, 试图安抚甘夫人的心情,尽管他知道不过是杯水车薪。   这段时间不分昼夜的征战,让萧绎原本不堪重负的身体变得更坏, 接着又遭受惨败的打击和没日没夜的逃亡,他确实撑不住了。   腹部痛得厉害,连坐起来的力气都要没有。   他自作自受。   “孟蕤,别哭……”   感受着生命力一点点流逝,萧绎死死凝视甘夫人,眼中流露出浓浓的情绪。愧疚、爱意、自责、不舍,密密麻麻的缠绕在一起,分不清什么是什么,千言万语道不尽。   “孟蕤,你听我说……”   萧绎抬起手,指向甄夫人。   “甄素,我与她这些年的一切皆为做戏,我们并无夫妻之实。”   甘夫人一怔。   “她的前夫也不是鄱阳郡守虞翻。”   “甄素是假名。”   “她姓苏,叫苏含贞。”   甘夫人蓦然变色。   萧妙磬亦处于震惊之中,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苏含贞……   苏含贞……苏贵嫔!   灵帝的苏贵嫔!   萧妙磬陡然大震,她还跪在地上,心底阵阵狂涛翻涌。她看向甄夫人,后者并无任何反应,是那么平静。   阿娘是灵帝那位死于非命的苏贵嫔?   等下……   一道狂猛的霹雳乍然在萧妙磬脑海炸开。   阿娘是苏贵嫔,那自己岂不就是……   她倒吸一口气,仿佛三生三世的震惊都聚集在这一刻,震惊的忘却呼吸,只愕然的失去眼中焦距。   她是当今天子同父异母的妹妹,是灵帝之女,是齐氏的……公主!   过分的颠覆让萧妙磬无法接受,她犹如被一场看不见的暴雪击中。那暴雪轰的一声,猛烈击打在萧妙磬胸口,打得她几乎什么都忘了,千络百脉在震惊中变得麻木远离,身子却本能的弹了起来。   萧妙磬猛地跪直,看到和她一样震惊难当的甘夫人。震惊的人只有她们两个,没有萧钰……   她转眸向萧钰,“钰哥哥……”   原来他都知道的吗?   “伯父……”萧妙磬又唤萧绎,“怎么会……”   回答萧妙磬的是甄夫人,柔婉的音色含着愧疚和疼惜。   “添音,对不起,我们一直瞒着你。”   “阿娘……”   “我出身兖州门阀苏氏一族,确实是灵帝的苏贵嫔。那时候赵王作乱,与灵帝两败俱伤,郭贵妃和徐贵姬在后宫兴风作浪,都想要杀死灵帝,让自己的儿子取而代之。”   “灵帝彼时大权旁落,他知我怀有身孕,苦于护不住我,便密诏了萧绎潜入洛阳,偷偷将我带走。因我与徐贵姬交好,郭贵妃在杀死徐贵姬时,亦在我寝宫放火欲将我烧死。”   “只是那时我已被萧绎换出,留在寝宫的是我的贴身侍婢,她代我赴死。所谓萧绎从鄱阳郡将我带回,还有所谓我的亡夫虞翻,都是掩人耳目的说辞。”   “就如萧绎所言,我与他并无夫妻之实。他与灵帝自幼相识,感情匪浅。他所做是在忠于灵帝,护我们母女周全。”   萧妙磬说不出话,她望着甄夫人的眼睛,听见自己一下下失序的喘息。   她心里复杂极了,却又在这一刻,恍然想到袁婕。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她和袁婕长得像了。   她的父亲是灵帝,袁婕的母亲是赵王族人。灵帝与赵王是堂兄弟,与袁婕的母亲亦都流着齐家血脉。   原来这才是真相啊。   “呵呵,萧绎……”   甘夫人低低的笑声忽然响起,听来像是钝刀磨过耳畔。   “到今天才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不早点让我知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不会难受,是不是这天底下有苦衷的只你一人!”   “呵,也对,你不可能早早就告诉我。”甘夫人又自顾自的苦笑,“我是个烈性子,心里藏不住事,你要是告诉我了,说不定我就说出去了……可是萧绎,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都是怎么过来的!你把我伤透了,再来告诉我这些……负心汉,你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自己都要死了,是不是觉得死前告诉我就能死而无憾?你做梦啊!”   “负心汉,滚、滚……我这辈子为什么会嫁给你,我的一辈子,大好的年华啊,就是因为你、因为你……”   “母亲!”眼看甘夫人已然失控,萧钰紧紧拽住她的衣角,几乎是用乞求的口吻道,“母亲,您腹中还有孩子。”   这么多年,这还是萧妙磬第一次听见萧钰用乞求的语调说话,心里不能不酸涩。   甘夫人还在笑,笑着笑着就流出眼泪。萧钰唯恐她再待在这里会动了胎气,忙转着轮椅出去,喊了侍婢们进殿来,将甘夫人扶回同心殿去,顺便他还命人通知医女去同心殿照顾甘夫人。   甘夫人没有拒绝萧钰的安排,她已经不想闹了,感情早就磨没了,纵然知道萧绎的心没有背叛她又能怎么样?没用了。   她低笑着靠在侍婢肩头,被她们扶走。在踏出内室的时候,她回头看了萧绎一眼,脸上是无比讽刺的苦笑。   这苦笑刺痛了萧绎的眼,一代诸侯流下泪来。   甘夫人走后,殿内安静了许久。   萧绎忽而说:“添音留下,我有话单独和你说。”   萧钰和甄夫人出去了,殿内只剩二人,萧绎看着萧妙磬说:“你过来。”   萧妙磬起身来到萧绎床头,重新跪下,像女儿陪伴父亲那般守着他。   “添音,你对我刚才说的话,存有疑心吧……”   听了萧绎的话,萧妙磬神色微动,没有说话。   萧绎道:“有些事情我是想过永远不告诉你……但你一向聪慧,我瞒不过你,我想,现在你心里就在怀疑吧,且多半已经有猜测……”   萧妙磬道:“是,我的确觉得不对劲。”她停一停,说:“按照方才阿娘所说,您是受灵帝托付,救出阿娘,并保护阿娘和我。但既然阿娘的侍婢已经替她而死,骗过郭贵妃等人,阿娘的处境便并不算危险。您可以将她送回兖州苏氏,也可以选择别的方式安置我与阿娘,却为什么要将阿娘纳为妾室,将我当作亲女儿?”   萧绎虚弱的笑道:“你当真聪慧……你说的没错,这都是我的私心。”   ——挟公主以令诸侯。   萧妙磬已经猜出来了。   萧绎将她收为女儿,先瞒着她和阿娘的身份,待有朝一日萧家坐大,拥有争霸天下的能力时,萧绎便会亮明她的身份,告诉天下人,公主是站在萧家的。   萧绎不能预知未来,那时自然不会知道阿娘肚子里是男是女,同样也无法预知将来在位的天子是谁。   但不论天子是谁,亦不论萧家挟得是公主还是皇子,都能为萧家招揽民心。   皇子自然最好,公主的话,也可以利用她生下的儿子,为萧家树立正统的形象,使萧家凭借她的儿子一争上位。   那么她要与谁生下儿子?   答案呼之欲出。   ——萧钰。   她从一开始就是萧绎手里的一枚棋子,用来给萧家的霸业、给萧钰铺路!   “为了让你日后能够对萧家死心塌地,我在予珀很小时就不断告诫他,要对你好……”萧绎道,“他的确对你很好,孟蕤磋磨你,他也会护着你……也是你们性格投缘,他才会偏心你,比对令致、银瓶都要偏心,他的确是真心实意看重你……”   萧妙磬心里五味陈杂,她沉默了会儿,道:“这些,我阿娘从一开始就都知道吗?”   “是。”   “我明白了。”   原来阿娘也不甘心就这么离宫,也希望未来能靠萧氏让她们母女回朝,取得她们该拥有的荣光。   萧妙磬向后退了一些,面朝萧绎磕了个头,“我与阿娘的命是伯父救的,救命之恩,养育之恩,我自不忘。”   “添音,你要相信我……”萧绎朝着萧妙磬伸着手,迫切言语,“我宠你、养你,虽是为了利益,但这些年来你体贴懂事,善解人意,我……我确实是把你看成亲生女儿的……”   是利用多一些,还是真心多一些,已经不重要了,萧妙磬说:“我相信您。”   听见萧妙磬如此说,萧绎好似得偿所愿,露出笑容来。他放下手,胸口像是微微翻滚的海浪在起伏,看起来仿佛用光了力气。   “原本我还想继续瞒着你的身世,但我大限已至,唯有提前告诉你……”   “添音,为父欠你一句对不起。”   “请看在予珀为你废了双腿的份上,不要迁怒他,他同你一样本不知情。”   “替我告诉孟蕤,欠她的,我下辈子还上。”   “你……去吧。”   萧妙磬眼眶涌出泪花,她含泪道:“添音告退,伯父好好休息。”   走出寝殿,冰冷的冬风扑面而来,枝头凝露,满地残叶。   侍从和医者重新进入殿中照看萧绎,早已聚集过来的小甘氏等人也入了殿。   萧钰和甄夫人等在殿外,萧妙磬对上两人的眼,一时相顾无言。   恍惚中,忆起那一年的仲春,萧绎把小小的她抱在腿上,目光炯炯看着她道:“瞧瞧我的妙磬,越长越标致了。”   “就晓得夫君喜欢妙磬,今日又是妙磬的生辰,不如您为她取个小字。”   “报——主公!前线传来捷报,余杭之役大胜,已被我军拿下!”   “好,吾女生辰之喜,前线又添佳音!妙磬就字‘添音’吧。”   不知过去多久,直到殿中哀声四起,那些侍从和妾室子女纷纷发出悲怆的哭声。   萧妙磬回过头,怔怔望着大开的殿门,泪水潸然而下。   “主公,薨——”   ……   “音音。”   怆然时分,一只手将帕子递到萧妙磬眼前。   她对上萧钰的目光,“钰哥哥……”   “擦擦吧。”   他没有流泪,可萧妙磬知道,他痛到了极处。   至亲死了。   殿内的哭声凄厉而出,他转身划着轮椅要走,“我去看看母亲。”   萧钰远去,萧妙磬捏着他给她的帕子,恸然掩面而泣。   肩膀被温柔的手揽过,甄夫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添音。”   “阿娘……”萧妙磬低泣,“伯父全都告诉我了。”   “添音,对不起,阿娘也在瞒着你,你会怪我吗?”   “我不怪阿娘,阿娘被迫与灵帝分开,从高处跌落,想要重回昔日的光景我是理解的。何况若是没有伯父在,也许我们活不到这一天。”   甄夫人眼睛红了,将萧妙磬抱进怀里,“添音,我的女儿……”   相拥的母女剪影落在地上,被头顶最后的一缕残阳覆盖。   一盏盏灯火点亮建业宫,入夜了。   可就在这时,远处同心殿的侍婢匆匆而来,大叫声划破长夜。   “不好了!甘夫人、甘夫人难产了!”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萧爹就是军阀时代典型的政客,不管自身有什么情感诉求,霸业都是第一位。   就这样,不洗白,大家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 第36章 产女   同心殿彻亮的灯火驱不散所有人心中的冰冷, 萧妙磬和甄夫人赶到时, 殿里兵荒马乱。   来不及处理刚病逝的萧绎, 小甘氏带着妾室子女们慌张而来。   医女和稳婆挤满了同心殿,清水一盆盆端进去,血水一盆盆端出来。已过了大半个时辰, 除了能听到内殿里甘夫人痛苦的叫声,便只有医女与稳婆的呼喊声。   甘夫人的侍婢在众人耳边抽泣:“夫人回来时便情绪不稳, 喝了点热汤后本是好多了, 起身去找小甘夫人, 却在路上远远就听见主殿传来的恸哭声。夫人当场、当场就见红了……”侍婢骇得哭道:“还不到八个月的胎,夫人、夫人她……”   “姐姐!”小甘氏几乎要冲进去, 被丰氏和王氏拉住。   “稳婆和医女都在为女君接生,甘姐姐等等,再等等!”   萧妙磬心底冰凉,走向萧钰。   他手中紧紧握着岫玉, 手背上青筋暴起, 半晌道:“音音……”   萧妙磬将小手覆在他手背上, “钰哥哥安心些。”   也不知过了多久, 久到天色已黑到极致,内殿忽然传出一道微弱的婴儿哭声。   仿佛是一道光照亮了萧绎病逝所带来的厚重阴霾, 萧钰在漫长的黑暗里瞬时迎来旭日。他激动的从轮椅上探出身, 死死盯着内殿的门。   直到门被推开,一个侍婢抱着襁褓走出来,襁褓中的婴儿还在哭泣。   “长公子, 各位夫人小姐,是个女孩。”她将襁褓递到萧钰面前,萧钰接过孩子,却分明看见侍婢脸上是那样的沉重哀伤。   他心里一沉,还未来得及问出甘夫人的情况,就见侍婢蓦然流出泪来,痛声跪倒在地。   “夫人难产血崩,出了大红,她要婢子请诸位主子都进殿去!”   萧钰凄身一颤,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一颗心却如同被暴雪轰然击碎,溃烂在胸腔里。   最不愿发生的事,终究是发生了么?   侍婢伏在地上哭泣的声音,就犹如银丝一圈一圈绞绕在他的脖子上,令他窒息到痛不欲生。   他划着轮椅进殿,一只手里抱着婴孩。萧妙磬跟在他身后,心亦如同被大石压住,脸上失却颜色。   他们踉踉跄跄冲进内殿。   内殿里还是一成不变的陈设,可浓郁的血腥气弥漫,让萧妙磬恍然觉得是到了哪方地狱,那么的陌生。   甘夫人就躺在明红色的纱帐里,像是一条濒临干涸的鱼。她盖着厚厚的衾被,脸色却白的像是瓦楞上冰凉的雪,仿佛在一点点蒸散。   有稳婆掀开甘夫人的衾被,露出被鲜血湿透的被褥。萧妙磬看在眼里,忍不住抖了一下,她身后的萧令致和萧银瓶齐齐哭出声来,小甘氏她们也哭了,所有人都哭了。   医女们从床畔撤下来,跪在地上,无力的垂下头颅。   没救了。   看着弥留的母亲,萧钰颤抖的闭上眼,抿去眼角的泪痕。   “都来了啊……”   甘夫人扭过头看着所有人,她出奇的平静,脸上带着无力却认命的一点苦笑。   “萧绎是不是……已经死了?”   无人回答。   她兀自笑了声:“我也要死了。”   “母亲……”萧钰转着轮椅上前,把襁褓递到甘夫人枕边,“母亲看看,这是小妹。”   小小的婴孩,还不到八个月大小,看起来是那么脆弱。她皮肤还有些发青,低低哭着。甘夫人爱怜看着她,艰难的伸出手抚过她的脸颊,柔声道:“你叫萧织,这是母亲已经替你取好的名字。原谅母亲不能陪你长大了,以后你要好好的,跟着你的哥哥姐姐们,好好长大,嫁个好人,千万莫要……莫要嫁给像你父亲那样的人……”   懵懂稚童什么也不懂,只是本能的啜泣。   甘夫人不舍的将手从她脸上收回,视线环视一周,她抬起手指向小甘氏。   “予珀,我死后,宫中上下便以吾妹为尊,你要事她为母……”   “儿子明白。”   “姐姐……”小甘氏泪流满面,伏在了甘夫人榻上。   “令致和银瓶,你好好掌眼,一定一定要,给她们挑个一心一意的夫君……”   萧令致和萧银瓶心中酸涩,哭得难过。   “还有萧麒和萧麟,顽劣了些,但……是我萧家公子……你要带他们多做事,让他们都能独当一面……”   “母亲……”两个男孩红了眼睛,他们的生母王氏哭着将他们揽住。   甘夫人艰难的喘了口气,放下手,眼中神色越来越涣散,声音越来越低,可神智却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我这辈子啊,就是看不开,走不出去,只能在困局里深陷到心如死灰……”   “如今知道真相也是晚了,呵,有什么用啊,照样是负了我一辈子……”   萧钰心痛如涌,他死死压抑着喉中的酸涩,握住甘夫人的手,“母亲不要再想了。”   甘夫人苦笑一声,望向萧钰,无力问:“你父亲……死前可有留给我什么话吗……”   萧钰无言。   萧妙磬站了出来,走到甘夫人床头,轻声说:“伯父向您留话了,他说,欠您的,他下辈子还上。”   “呵,下辈子……”甘夫人喃喃着,眼泪冲开苍白的容颜,哭着笑起,“萧绎啊萧绎……”   她仿佛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嘶喊着:“那就告诉为我超度的道士,告诉他们,下辈子,不要让我遇到萧绎!我不想再见到他!”   萧妙磬也哭了,纵然与甘夫人有那么多龃龉,可到了这个时候,她所感受到的唯有漫漫的悲凉。   甘夫人的喘息越来越低,越来越无力,她知道,自己就要去了。这样多好,她不用再活在痛苦折磨里了,她可以解脱了,她的女儿也有那么多人照顾。唯独放心不下的,就是她的儿子。   她猛地想到什么,蓦然抬手指向萧妙磬。   她还有话要和萧妙磬说,她必须要说!可是、可是她没有力气了,她抬不动嘴唇,发不出声音……不、不,她不甘心就这样去……   “伯母。”   萧妙磬退后一步,跪倒在地。   她知道甘夫人要和她说什么。   她一字字道:“伯母放心,不论江东兴衰荣辱,不论钰哥哥起落沉浮,终我一生,永不背叛。我以性命起誓,如若违背,愿挫骨扬灰。”   话音落下时,她听见所有人骤然增大的哭声,视野余光中是甘夫人滑落的手,静静搭在榻边,依旧似旧时的皓腕如月。   有什么东西坠下来,掉在了萧妙磬的腿上。是萧钰的那枚岫玉,他握不住了,巨大的悲痛让他弄掉了从不离手的玉石。若不是玉石掉在萧妙磬腿上,便要粉碎在地。   萧妙磬双手捧住岫玉,抬起头看向甘夫人。仿佛是许多年前在午后芭蕉深深的凉亭里,她也见过这样的甘夫人,静静的靠在小榻上像是睡着了,一段小臂搭在小榻边,雪白的宛如一截莲藕。   人死灯灭,那些纷纷恩怨都可以放下了吧。   她再也不怨恨甘夫人了,转眸向萧钰,看见的是他滑落眼角的泪水。   他终于忍不住抽泣出声。   连他怀里不知世事的萧织,也跟着嚎啕哭了……   这一年的冬天仿佛格外漫长。   战败、惨重的伤亡、主公与夫人双双撒手人寰,整个建业宫满目疮痍,没有哪一年的雪像今年这么冷,这么寒。   报丧的云板声叩响在整个建业,后事操办与军国庶务一件又一件。萧妙磬看着萧钰无比沉默的做着这些事,几乎不同人说话,只是沉默的办着,仿佛一个失去灵魂的陶俑。   满宫挂起了白幡,纸钱飞舞。她还看见萧钰一袭雪白的丧服,不梳头,颓然抱着怀里小小的萧织,坐在轮椅上,任着漫天纸钱夹杂着晚冬的雪花落满全身。   他面朝父母灵堂的方向,动也不动的,就那么坐着。   萧妙磬心疼极了,萧令致走到她身边,纠结良久,说:“劝劝他吧,如今只有你能劝得动他。”   自从与萧令致把话说开,萧令致在试着调整,努力不再那么自卑,亦努力的舍小顾大。   萧妙磬轻轻握住萧令致的手,说:“我会的。”   晚冬的雪越下越大,染白了整个建业宫。   当萧妙磬穿过风雪,来到明玉殿时,萧钰正一个人坐在白色羊皮毯子上,怀里抱着萧织,颓丧的拍着哄着。   他身边倒着一个酒坛,里面的酒水已喝没了。萧妙磬修眉蹙起,心下又怒又疼,快步走过来斥道:“这么大一身酒气,不怕熏坏了小织吗?!”   萧钰抬眼看萧妙磬。   他手边还有碗没喝完的酒,萧妙磬直接夺来,唤了侍从:“把这里都清干净,再去煮一碗醒酒汤来。”   她去将明玉殿的窗户敞开一点,散去酒气,又取了干净的毛巾,蘸上热水打湿,亲自用毛巾给萧钰擦脸。   她再取来梳篦,跪坐在萧钰身后,一点点将他披散的长发梳顺。   直到做完这些,她在萧钰身旁坐下,从他怀里抱过萧织,轻轻拍起来。   “小织乖,哥哥和姐姐都会陪你,你要快快长大。”又对明玉殿的侍从道,“扶钰哥哥去后面换身干净衣服。”   对于萧妙磬直接在明玉殿发号施令的行为,侍从们非但不觉得哪里不妥,反而心下感激。   长公子这几日情况太糟,他们都心疼得紧,却又改变不了什么。若是亭主能哄得长公子振作,就是要他们鞍前马后的忙活他们都愿意!   萧钰更衣回来时,萧妙磬已将坐下的羊皮毯子一并换了,原先那毯子上沾了酒水。   现在换了张湖蓝色毛毯,她一袭素衣坐在上头,轻轻哼着小调哄萧织。小小的团子经过这几日的养育,身上的青色退去了,粉嫩了不少。   想着萧钰天天抱着萧织,萧妙磬感同身受。   这小小的一团,是他父母留给他最后一点念想了。   萧钰坐在了萧妙磬身旁。   梳洗更衣过后,他看着好多了,可萦绕周身那股哀痛和颓然,依旧鲜明的惹人心疼。   对于萧绎的死,萧妙磬也是万般难受的,更别说萧钰骤然失去父母双亲。   一夜之间,元气大伤的基业,偌大的江东,三个妹妹两个弟弟,还有哭哭啼啼的庶母,一下子全都压在他肩上。   而他所面对的,是群狼环伺。一个个野心勃勃的诸侯,就如一把把刀吊在他头顶。   萧织睡着了,萧妙磬让乳娘把她抱走。她静静看着萧钰,他眼中不复神采,只如死水,眼下有着两片憔悴的乌青色。   “音音。”他声音也是低哑的,萧妙磬心里一酸,抬手去拢他鬓边凌乱的发丝。   一直以来萧钰在她眼里都是强大的,无所不能,这令她都要忘记,他实际也只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只比她大上几岁。   他也会有难以承受的打击,也会悲伤、也会脆弱。   他从前都是不喝酒的。   “钰哥哥,纵是再难过,你也不能倒下的。”   她收回手,将侍从煮来的醒酒汤端来,递给萧钰。   “你是我们的顶梁柱,是我们的天。要是你倒了,萧家怎么办,小织怎么办?”   “母亲将小织留给你,长兄如父,就是为了她你也一定要振作。”   “何况还有我这个公主,要是被别人从你手里抢走,伯父多年苦心不就白费了吗?”   萧钰饮下醒酒汤,神色恹恹,“你的身世,而今只有你我与苏贵嫔三人知道。不能传出去,否则以江东现下的势力,我怕护不住你。”   “钰哥哥只要振作起来,江东很快就能恢复元气。”萧妙磬拿过他喝剩的空碗放在一旁。   “钰哥哥,我说过,你不是一个人,这片天我会同你一起撑着。你做大家的顶梁柱,我就做柱上的盘蛇。顶梁柱撑着天,盘蛇撑着顶梁柱,不是吗?”   萧钰颓丧一笑:“音音这是在哄我。”   “我是认真的,钰哥哥。有盘蛇撑着你,我们一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怎么还把自己比作盘蛇……”萧钰有些莫可奈何,“怎么盘……”   看着他恍惚的样子,萧妙磬心里酸到极致。   她蓦然抬起一腿跨到他两腿中,伸手拥抱住萧钰,把头埋在他心口,整个人跪坐着与他相贴。   她温宁道:“这不就盘上了,你看我撑着你,会不会觉得心里多一些力量?”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解释一下,甘夫人已经知道添音的身份,也就知道萧爹培养添音的目的。这样她对添音的怨恨没有意义了,纠结点就不再是“添音不能做我儿媳妇”,而是害怕添音背叛江东。   儿子往后注定走逐鹿天下的路,只有添音不背叛不使坏才能发挥巨大助力,甘夫人临死前努力为儿子争取。   等听到想要的答案,就闭眼了。 第37章 振作   萧钰身子僵住。   陡然贴到怀里的萧妙磬, 这出乎意料的举措, 令他在这当口脑中一空, 险些忘记去呼吸。   温暖的、软软的娇躯,还带着香风细细的气息尽数裹在他怀中。   他双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亦是僵住。   连日来如死水般的感官, 蓦地全然触发,好一会儿萧钰清醒过来。   他想到了在营救父亲后歇脚于山谷的那晚, 他和萧妙磬一起靠着土坡睡着, 醒来时发现她在自己怀里。   那时心里的感觉既尴尬, 又似捧着夜明灯般温暖。   现在也是一样的。   心里淌出了暖流,非常温暖, 流到全身。他好像真的有了力量,像是一株枯木由内而外找回生机,愿顶天立地向上攀爬。   她说,她撑着他,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低头看萧妙磬, 蓬蓬的黑发, 纤长卷曲的睫毛, 安静而宁和的抱着他,萧钰忽觉得心里有什么地方像是被猫爪子轻轻挠了下, 不知是痒还是胀。   大半年的相处和心理暗示, 如今他只在很偶尔的时候,才会恍惚以为他和萧妙磬还是兄妹。他渐渐把她当作自己人,又滋生出一些珍惜的感觉。   不知道这种感觉还会怎么发展, 萧钰由着本心,抬起双手,环抱住萧妙磬。   在被他拥住时,萧妙磬几不可查的颤了下。   她和萧钰一样,心境都有了变化。   就是想鼓励萧钰,心疼他,便盘上来了。   恍惚觉得他还是昔日的兄长,却又觉得不是。是啊,怎可能还和旧时一样呢?她是灵帝之女,是萧绎养着给萧钰铺路的啊。   但,与萧钰多年情分都是真的,他对她很重要,她不想看到他孤独难过。   “音音。”萧钰唤她。   “钰哥哥。”   “怨我和父亲吗?”他问。   萧妙磬只说:“没有你们,我可能早就死了。伯父待我不薄,你更是把什么好的都捧给我。”   “也许这就是造化弄人吧,我活的好好的,锦衣玉食的长大,而洛阳宫里的兄姊们却死的只剩天子,三位公主姐姐更是死于非命。”她说到这里时,眼中是有寒意划过的。   三位公主的死,对外说是厉太师狗急跳墙杀了她们,明眼人却皆知是章诏下得毒手。纵然萧妙磬与她们素不相识,但那都是她的姐姐,就那么沦为权利的牺牲品,她恨章诏。   “得知伯父对我存利用之心,说不难过是假的,我甚至有丝埋怨阿娘。”萧妙磬轻声说,“不过,都不重要了,沉浸在怨恨和难过里于事无补,我想要向前看。能为江东做些什么,能帮到你,我觉得就是好的。”   “音音……”   萧钰无法言说自己心下的触动。   真的是太温暖了,他情不自禁将萧妙磬抱得更紧。   连日来沮丧如死灰的心、被痛苦和压力侵吞得喘不过气的心,照到了光芒,浸到了暖流。   他压抑着情绪说:“谢谢你,音音,我会早日振作的。”   “嗯,我相信钰哥哥,你不是一个人,我和你同行。”   “好。”   殿中的侍从们早已默默退下,躲在外面偷看殿中场景。他们不敢交头接耳,唯恐惊扰了主子,只能用眼神和手势互相表达欣慰和激动之情。   还是亭主有办法,能让长公子拾起斗志走出阴霾。   亭主可真是个有魔力的人啊。   因侍从们离得远,听不清萧妙磬和萧钰具体说了什么,自然萧妙磬提到自己身世时也不能让下人们听到。是以,侍从们并不知,此刻萧钰对萧妙磬说的话是:   “音音,你……起来吧。”   萧妙磬听了顿时心里有点臊臊的,刚才见萧钰那样惹人心疼,自己又一门心思想要为他鼓劲儿,便直接身体力行。这会儿话说开了,便觉得自己的姿势很不好。   抱着萧钰贴着萧钰就算了,一条腿还放在人家两腿中。   谁让她偏要学盘蛇来着,这还真是个盘绕的姿势。   萧妙磬声音低下去:“我这就起来……”   这回她吸取往日的教训,尽量动作慢点、小心点,免得又踢到萧钰大腿内侧。   但动作一慢下来,就仿佛时间也走得慢了,更仿佛空气里充满了凝胶,带来一种持续的尴尬焦灼感。   当萧妙磬终于无接触的挪回了自己的腿后,双耳传来的阵阵烫意令她无地自容。   她忙起身道:“我想出宫去吴家探望,晚些再来看你。”   说完向萧钰矮了矮身,快步遁出明玉殿。   一双耳朵好像更烫了。   出了明玉殿,晚冬的冷风极是不留情面的拍来。萧妙磬刚从暖处走出,顿时被冻得打了个激灵。   她不禁想,这风真冷,对比起来钰哥哥的怀抱暖和多了。   猛地一怔,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困窘唾弃,萧妙磬忙将这想法抛掉。   自这之后,建业宫众人皆发现,萧钰从痛苦颓然中渐渐走出。   他不再失魂落魄的抱着萧织枯坐于轮椅,他仿佛从漫长的宿醉中醒了过来。   这无疑令所有人高兴,甚至感动的想要落泪。   当萧钰主动去给小甘氏请安时,小甘氏一看到他,就忍不住捂着嘴呜咽出声。   夫君去了,姐姐去了,长公子又迟迟是行尸走肉的状态,这让他们这些妇孺怎么办?   天可怜见,长公子终于自脆弱中重新坚固,这样夫君和姐姐的在天之灵也能安心些吧。   “长公子……”小甘氏情不自禁唤出声,说罢方意识到如今他已是主公,该换称呼了。   “儿子向母亲请安,这些日子劳母亲担心,是儿子不孝。”萧钰平静说着,又对小甘氏身边同样挂着泪的萧令致道,“也害令致担心了,为兄已无恙。”   “大哥……”萧令致知道是萧妙磬劝好了萧钰,她想到这里心中就觉得泛疼,难受而抑郁;但见到萧钰能够走出创伤,她又无比感谢萧妙磬。   父母相继死于非命,死生不复见的惨烈结局,不是谁都能承受的。   萧令致真的很感谢萧妙磬能够唤回萧钰的心。   因甘夫人临终时,嘱咐萧钰事小甘氏为母,故而萧钰改称小甘氏为母亲。   小甘氏也改称呼萧钰的字,她与萧令致陪着萧钰说了会儿话,三个人的心情都有好转。   萧妙磬这些天则频繁去吴家。   吴均将军战死,尸骨无法归乡,吴纪又断臂,再赶上萧绎同甘夫人的大丧,整个吴家的氛围甚至比建业宫还要悲伤沉重。   萧妙磬每天穿着素服,同吴琪一起给吴均将军诵经超度。   萧妙磬的武功是向吴均学的,吴均平日繁忙,只是指点萧妙磬一二,剩余时间都让她和吴纪吴琪兄妹切磋磨炼。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萧妙磬尽到了所有该尽的。   诵完一遍经文,萧妙磬在吴均的灵牌前上了三炷香,祭拜过罢,她和吴琪走出灵堂。   吴琪挽着堕马髻,整个人毫无神采。雪白的丧服宽大的披在身上,令她原本柔软的轮廓看起来平添几分坚硬。   两人走到吴纪房外不远处,萧妙磬问她:“吴少将军今日怎么样了?”   “还和昨天一样,不好。”吴琪面含忧虑,“他比以前消沉太多,只是不想让我担心,在我面前强撑无碍。”   萧妙磬感到难过,昨天她来吴家时,吴纪就是一副强颜欢笑的模样,她甚至能透过他的眼睛看到他心底的自暴自弃。   年华大好的儿郎,正是征战沙场建功立业之际,还身负“神射手”之名,何等的意气风发?   一夕之间尽作泡影。   纵然他战功赫赫,又有救主大功,获得了萧钰无数封赏,但那根本无法抹平他的伤痛与抱憾。   他甚至觉得自己成了个拖累妹妹的废人。   快走到吴纪房门口时,两人都没想到屋中会响起女子的声音。   这女子还是两人都认识的,竟然是萧银瓶,她竟然正好在两人诵经超度的时候跑到吴家来了。   忽然萧银瓶的声音被屋子里一声刺耳的破碎声打断,萧妙磬听到萧银瓶倒吸一口气。   吴琪也一讶,她记得诵经之前在吴纪桌上放了碗热汤的,这破碎声难道是汤碗打碎的声音?   “吴纪,你这是做什么!你就这么不待见我,当着我的面摔碗吗?!”萧银瓶带着哭腔质问。   果然。   吴琪心里不是滋味,一向壮志爽朗的哥哥,竟然做出摔碗这种暴躁举动。   吴纪的声音响起,带着自暴自弃的低沉,听来像是闷雷:“二小姐何必缠着末将,末将现在就是个废物,当不上二小姐的喜欢。”   萧银瓶道:“我不是来缠你的!我就是来看看你,怕你难受!我没想和你说别的,父亲母亲刚去世,我再怎么胡来也不会这个时候要你娶我吧!”   “既然二小姐没别的事,看完末将就早日回宫吧,别让长……别让主公担心。”   “我会回去,但你也振作一点!父亲去世的痛苦我也尝到了,我知道你有多难过。你胳膊断了又怎么样?我大哥坐在轮椅上这么多年,还不是世无其二?!”   萧妙磬一蹙眉,萧银瓶这话听得人不舒服,但又话糙理不糙。   吴纪长叹了口气,说:“二小姐回去吧,别再来看末将了。”   萧银瓶口吻赌气:“凭什么你让我回去我就回去,我要再待一会儿!不准你再冲我摔碗!”   吴纪和萧银瓶接下来又说了什么,萧妙磬和吴琪没再听了。左不过是吴纪消沉暴躁的让萧银瓶回宫,萧银瓶死活不干。   萧妙磬和吴琪走远,整个吴家都挂着白幡,四处皆是清冷刺眼的雪色。两人亦穿着白衣,在这片雪白中萧条而落寞。   “二小姐心悦家兄,这两年时常给家兄递送书信。”吴琪静静说起,“家兄志在建功立业,不愿耽溺于儿女情长,故一直在婉拒二小姐。”   萧银瓶喜欢吴纪的事已不是秘密,怕是吴纪都没想到自己出去打一次仗回来,萧银瓶就把想嫁他之事闹得满宫皆知。   她阿娘丰氏不同意,萧钰也不愿以权势逼迫吴纪。   两人不觉走到校场,萧妙磬问:“吴少将军对银瓶是什么看法?”   吴琪望着校场边竖立的兵器,说:“家兄倒未觉得二小姐不好,还与我说起,二小姐的书法是建业一绝,他很欣赏二小姐一手字。只是家兄那人,添音你也知道,他平日里看着大大咧咧,其实心思敏感。他说他不想耽溺儿女情长还有个原因便是,每次出征都是场生死未卜,他不愿娶了妻子却令其担惊受怕。”   只是如今,吴纪再上不了战场,不会生死未卜,可他却断了条胳膊。以吴纪的性子,怕是更不愿接受萧银瓶了。他定要觉得自己这残缺之人,怎配娶钰哥哥的妹妹?   吴琪又道:“二小姐对家兄倒是真心,我本以为家兄断臂,二小姐便会歇了心思,没想到依旧……”   “是啊,这样看来的确是真心实意。”萧妙磬说。   彼此沉默了会儿,吴琪收回目光,沮丧道:“添音,我还是拉不动月神穿云。”   萧妙磬安慰道:“你再练上一阵子,总可以拉动的,我相信你。”   吴琪苦笑,她朝校场旁的兵器架走过去。   月神穿云就在兵器架上,吴琪将之取下,回到萧妙磬身侧,试着去拉月神穿云。   泛着幽蓝色的弓,就如月光穿透乌云时漏出的光芒似的。可这光芒有万钧重,即便吴琪此刻使出浑身力气,用尽了心血,依旧无法将之拉到位。   眼看着吴琪双臂颤抖,下盘开始不稳,萧妙磬忙说:“敏晶,先别勉强。”   然她话说晚了,吴琪就在她话落下的那一刻,没能撑住月神穿云的力道。   强大的反冲力震得吴琪双臂如麻木一般,疼痛万分。她更是被冲力压得狠狠坐到地上,整个身子都在打颤! 第38章 封王   “敏晶!”萧妙磬忙低身扶吴琪。   她瞧见吴琪的双手通红, 有些部位甚至泛紫, 她心疼, “敏晶……”   “敏晶!”谁知道吴纪这个时候出现,一看见吴琪被月神穿云弄得摔倒,便急得直冲而来, 劈头盖脸就骂:   “我不是说了让你循序渐进吗!现在又不用打仗,你急着练月神穿云干什么?都不能悠着点吗!?”   吴琪被吼得微怔, 旋即顶回去:“我也是吴家人, 我说什么都要继承月神穿云!”   “我知道就因为我胳膊断了, 你急成这样!是我拖累你,我没想给你压力!”   吴琪眼睛红了, “你何苦说这般自暴自弃的话,你没拖累我,是我太弱,才要带着你那一份一起努力!”   吴纪眼睛也红了, “说到底还是我拖累你, 让你这么急于求成!”   “大哥……!”   萧妙磬看着他们兄妹争吵, 心里难过。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吴纪和吴琪争红了眼。   正因为他们是彼此关心在意才争吵, 才更教人不是滋味。   一转眸,看见伫立在校场边缘的萧银瓶。萧银瓶穿着素衣, 头顶是一棵枯掉的桑树。   萧妙磬默默走向萧银瓶, 低低唤了声:“银瓶。”   “做什么?”萧银瓶没好气乜了萧妙磬一眼,她倒是知道萧妙磬日日来吴家,因此对萧妙磬出现于此并不惊讶。   “走走吧。”萧妙磬不理会萧银瓶的态度, 只如是说。   萧银瓶望眼欲穿的看了眼吴纪,还是跟上萧妙磬。   两人走着,萧银瓶忽然说:“你不害怕吗?”   萧妙磬看着脚下满地的残叶,“怕什么?”   萧银瓶说:“父亲走了,大哥又那么消沉,我阿娘成天在耳边啜泣,说天塌下来了。我一开始只是接受不了父亲母亲离世,可随后宫里好多人都在说,江东会不会就此败落下去。”   “他们说父亲在徐州吃了败仗,损兵折将,各路诸侯都对我们虎视眈眈。父亲在的时候,我根本没怀疑过富贵日子能不能一直过下去。直到父亲母亲都走了,建业战死的将士们家眷也都在办丧事,吴纪又断了手,我才发觉好日子就像个幻影般随时会碎掉。”   “我听长姐说,你去劝了大哥要振作。所以你也是害怕的对吧?和我一样害怕!”   “大哥是我们最后的指望了啊!”   萧银瓶说着就哭了,没人知道她这些天有多惶惶不安。   从前她总觉得这个乱世离自己很远,觉得她可以一辈子锦衣玉食,嫁给自己想嫁的人,什么事都有父兄给她撑腰。   她看不惯父亲偏宠萧妙磬,便要与之相争。萧妙磬说她目光狭隘,她心中不服。   原来萧妙磬没说错,她就是个目光狭隘的人,根本没考虑到自己的安稳生活是父兄和那么多将士一刀一枪为她创造的。   萧妙磬说她小家子气,只着眼于女儿家的争斗,真的都说对了。   没人知道她在看见大哥天天抱着萧织宛如魔怔时,心里有多慌张害怕。   原来她头顶的天,说塌就塌,而她自己根本没本事撑起这片天。   哭着哭着,一张干净的帕子被递到跟前。   萧银瓶一怔,视线顺着持帕子那只白皙的手,直抵萧妙磬的面庞。   “银瓶,你说的没错,我也怕。”萧妙磬语调里含着一缕鼓励,“所以我们才要尽自己所能帮助钰哥哥,不能把所有压力都压在他一人身上。”   若换作往常的萧银瓶,绝不会接萧妙磬的帕子,还会嗤萧妙磬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但经历这一遭变故,萧银瓶一直以来的想法开始颠覆,心里更隐隐认识到从前的自己和萧妙磬相比很可笑。   她仍是不服气的,便没好气接过帕子,也没道谢,嘴里说着:“可是我要怎么帮大哥,我又不像你一样敢上战场,我就是去了也是拖后腿的。虽然我书法写的比你好!但好像没什么用……”   萧妙磬道:“也许哪日你的书法就帮到钰哥哥了,即便不能,只要不给钰哥哥添麻烦就是好的。”   “照你这么说,我都不能去找大哥把我嫁给吴纪了!”萧银瓶不甘,“吴纪胳膊断了,生活不便,谁来照料他啊!”   萧妙磬想了想,说:“这种事无法着急,你要是真认准了吴少将军,便耐心多一些。要是一直这样任性着急,就算嫁给他,怕也忍受不了那样的生活太久。”   “你……”   听萧妙磬这般设想她,萧银瓶有些生气。可偏偏萧妙磬说的都在理,萧银瓶连反驳的理由都找不出。   她气鼓鼓将帕子还给萧妙磬,说了句:“我知道了,不用你来教育我!”   萧妙磬面不改色,“那就去与吴少将军和敏晶打个招呼,我们回宫吧。”   接下来的几天,萧妙磬重复着同样的轨迹。   去吴家诵经超度,读医书和练习功夫,陪萧钰一起带萧织。   两人没空的时候,就把萧织送到小甘氏的梦海阁,由小甘氏带着。   偶尔萧妙磬累了或是心情低落,便让袁婕在旁弹琵琶,听会儿琵琶能稍微好些。   萧妙磬还替萧钰分担了些事务,便是为那些牺牲的舞姬们监造牌位,迎入忠烈祠。待萧绎和甘夫人发丧后,萧钰会来忠烈祠为这些舞姬亲自超度。   至于活下来的那个舞姬,萧妙磬按照萧钰承诺的,给她在建业置办了宅子,每月下发丰厚抚恤荣养。   就这么忙碌着,直到第七七四十九天——萧绎和甘夫人停灵的最后一天。   萧钰已同道士们为父母诵经超度四十八天,待今日最后一天做完,便出殡下葬。   这天放晴了,建业宫里的雪开始渐渐融化,仿佛预示一场新生。   萧钰坐在灵堂下的蒲团上,身边是上清观里德高望重的道长们,他们齐齐诵经。   萧妙磬在外远远看着他,怀里抱着大了一圈的萧织。   “小织,等明天你父母便要离开了,你再多看他们几眼吧。”   甄夫人也在萧妙磬身边,她这些日子也帮忙照料萧织。看着小小的团子,甄夫人总恍然忆起初为人母的那段时光。   那时候她的丈夫灵帝已经死了,她一个人孤独的哺育他们的女儿。   “甄夫人!亭主!”忽然有宫中的侍从找过来。   两人望去,侍从在两人面前行了个礼说:“天子御奉官到了,携诏书而来,请主公去宫门接旨。”   萧妙磬回头看了萧钰一眼,“不行,钰哥哥在为伯父伯母诵经,半途而废是为大忌。”   她招了乳娘过来,把萧织交给乳娘,让其带萧织去明玉殿。   “阿娘,我们先去吧,其余人当也都会去的。”   母女俩这便去往宫门处,萧妙磬远远就看见洛阳来的人。   除了主副两名御奉官外,还带了不下二十名宫中内侍,各个锦衣玉冠,气场十足。   萧妙磬下意识觉得这阵仗过大了,不对劲儿。   很快其他人也到了,做主的小甘氏领着妾室和庶出子女们,跪地接旨。   随着御奉官念出诏书内容,萧妙磬心中吃了一惊。   这竟是一纸封王诏书!   诏书中言,越侯萧绎护国有功,治封地有方,名在当世,功在千秋。一朝崩殂,天子悲痛,故加封越王,令其子萧钰承袭。   因萧绎除了越侯的爵位外,还是朝廷敕封的镇东将军,领扬州牧,故此均由萧钰继承。此外还有无数金银封赏,皆送至建业宫。   大邺名存实亡,诸侯们子承父业只要向天子上表一封即可,无需理会天子答不答应。可眼下天子亲自派人送来诏书,以体恤之名加封萧氏,这做法令萧妙磬不能不生疑。   天子如今是章诏手里的傀儡,其行动多半是章诏授意,章诏能有这么好心?   小甘氏正要接下诏书,御奉官却将诏书往后一抽,教小甘氏接了个空。   小甘氏面色一变。   御奉官拍拍衣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对上小甘氏的目光,傲然笑道:“陛下有令,此诏贵重,当由萧钰亲自来接。”   萧妙磬心里一沉,听小甘氏道:“今日乃夫君与姐姐停灵最后一日,予珀在为他二人诵经超度,不便赶来宫门接旨。还望大人回禀陛下,请陛下谅解。”   御奉官听罢眼睛一眯,沉默下来,就在小甘氏以为事情要结束时,御奉官蓦然喝道:“大胆!尔等眼中还有无陛下?!”   萧家众人纷纷脸色一白,唯萧妙磬眼中光晕变深。   “陛下为萧绎将军之死悲痛不已,亲自下诏加封,更赐下无数赏赐!”御奉官说着就指了指身后,数十辆拉着各种金银器物的车马,“可尔等却推三阻四,打着孝道的名义不忠不悌,简直是视陛下为无物!猖狂至此,其心可诛!”   “陛下有令,此诏书必当由萧钰亲自来听,必三跪九拜接诏!尔等若不遵圣意,陛下便撤了萧钰一切官职爵位,并召天下诸侯共起兵讨伐之!”   章、诏!   萧妙磬眼中瞬间划过雪亮的恨意。   亲自听诏,三跪九拜接诏……   谁人不知萧钰双腿不便,无法行跪地之礼!?   她就知道章诏没安好心,拿着纸封王的诏书,实则羞辱萧钰,往他伤口上撒盐!   她看向御奉官带来的二十多名内侍。   就说怎么这么大阵仗,这明摆着是章诏派来嘲笑萧绎战败而死,嘲笑萧钰残疾,教萧绎与甘夫人在天之灵不得安宁!   这时萧令致的声音响起,她没忍住,腔调带着怨恨的颤抖。   “大人明知道……我大哥不能跪……!”   御奉官从鼻孔发出耀武扬威的哼气声,“陛下面前岂容你借口连天?!”   “这究竟是陛下的意思还是章诏的意思,你们自己清楚。”距离萧妙磬不远的萧麟,也愤愤说了句。   御奉官越发颐指气使道:“看来尔等是不想请萧钰亲自过来了,既然如此——”   他向带来的内侍们下令:“去!上萧家灵堂,请萧钰来听诏!”   萧家众人颜色大变,小甘氏直起身抓住御奉官的下摆,“大人这是做什么?安能惊扰灵堂之地?!”   御奉官一脚踹开小甘氏,小甘氏胸口挨了一击,喉头一甜,险些滑上口血。   萧令致接住小甘氏,气得眼睛红了,“你们欺人太甚!”   丰氏和王氏连滚带爬到小甘氏左右,“姐姐没事吧?”   她们怨恨的视线刺向御奉官等人,夫君和女君尸骨未寒,这些人焉能如此羞辱萧家?!   内侍们开始行动,齐刷刷往灵堂方向跑。   他们从萧家众人身旁路过,萧麟气不过,将一人按倒在地。   “杀千刀的阉狗,谁给你们的胆子辱我父母兄长?!”   那内侍连踹几下,眼看要踹开萧麟,萧麒也来帮忙,反将那内侍再度按倒。   “反了!反了!”御奉官暴跳如雷,“既然如此,拔刀!都给我拔刀!”   一听那“刀”字,萧麒萧麟气势瞬间矮了一截,萧银瓶吓得捂住嘴,小甘氏等人亦发抖起来。   可谁也没想到,萧妙磬就在这时忽然站起身,手中百珑出鞘,照着离他最近的内侍就是一剑!   只听内侍闷哼一声,鲜血飞溅,整个人栽倒在地,所有人霎时惊得忘却呼吸!   “你……”直到御奉官大瞪着眼,不能置信的指着萧妙磬哼出这一音节。   下一刻萧令致暴起,夺了旁边一个内侍的佩刀,朝着内侍脸上砍去!   场面就这么失控了。   怒到极致的萧家人一个个的站起来。   萧麒和萧麟对着内侍拳打脚踢,甚至像小狼一样的撕咬起对方,边打边骂“阉狗”。   萧令致疯了般的持刀乱砍,眼里的怒火和阴暗让内侍们心惊胆战。   小甘氏喊来了侍从抵御御奉官一行,就连最胆小的萧银瓶都从赐给萧家的金银宝器里,拿起个花瓶,往内侍身上砸。   “你们……反了!真是反了!当心天子一怒,让江东付之一炬!”   御奉官跳脚大喊,他真没想到萧家人竟如此反骨,如此性烈!   他们不敢招惹出人命,更被萧家人这气势逼得生了胆怯。   御奉官两股战战,忽然又一内侍被砍倒在他面前。他吓得往后退去,依旧没有避免被喷了一身血。一抬眼就看见执着百珑的萧妙磬,两丸黑色的眼眸里是明晃晃的坚决。   “章玄擎,他是个什么东西?!”   听见萧妙磬此言尽是恨意,御奉官浑身一抖。   “玄擎”乃章诏的字,连姓带字骂人,是当世最不留情面的恶语。   这女子竟是恨极了章诏?   萧妙磬当然恨章诏,恨他在交州给钰哥哥使绊子,恨他杀害了她三个血脉相连的姐姐,恨他将齐氏王朝当作棋子,更恨他侮辱萧绎和萧钰!   一个心狠手辣只会玩阴招的东西,也敢矫天子诏,迫钰哥哥给他下跪?!   “章玄擎名为大邺臣,实为大邺贼!你们不忠不义,为虎作伥,反助逆贼,都是些什么奴颜婢膝之辈!”   “你……!”御奉官如被踩到痛脚,脸皮胀红,气急败坏吼道,“章诏乃陛下亲自封赏的蓟王!你敢对蓟王恶言相向,本官必将此事禀明陛下,降罪江东!”   ——“那得看汝等能不能活着回去!”   萧钰的声音蓦然响起,带着磅礴气势,铺天而至。   所有人都因这声音停下动作,下一刻齐齐朝身后看去,只见萧钰稳坐轮椅,由侍从推行而来,身侧两排共五十多名侍卫手持刀剑迅速上前,将御奉官与内侍一行左右围住,剑拔弩张。   “大哥……”萧令致手里还提着刀,萧钰的到来仿佛张开一把大伞,遮住了他们头顶的风雨,她几欲落泪。   反观御奉官一行,彻底失了气势,在萧钰面前仿佛蝼蚁般,甚至双腿发抖站不住。   御奉官强撑着最后一点胆量说:“不愧是萧家如今的掌舵人,好大的排面,竟敢威胁替天子传诏的御奉官……”   萧钰理也不理他,就仿佛对方只是无关紧要的杂碎。他目光落在萧妙磬身上,掩住眼底因她身染鲜血而流露出的情绪,道:“音音,替我将诏书拿来。”   萧妙磬持着百珑逼近御奉官,御奉官心下一寒,不受控制的就被萧妙磬拿走了诏书。   萧妙磬走到萧钰身侧,将诏书给他。   诏书上不慎沾到血迹。   萧钰看了眼诏书,将之放下,向御奉官冷冷道:“诏书我已接下,回去禀告陛下,皇恩浩荡,钰没齿难忘。”   御奉官打了个寒颤。   “至于汝等。”萧钰声如钟磬,气势如雷鸣,扬袖朝北面一指。   “半个时辰内,滚出孤的江东!否则,杀无赦!” 第39章 拧成一股绳   仿如雷霆至, 所到之处片甲不留。   明明身居轮椅, 却比最厉害的将军还要令人闻风丧胆, 御奉官一行不禁吓得颜色尽失。   他们完全失去了气势,甚至被那“半个时辰”的言语惊得浑身冷汗,恨不得现在就冲上渡江的船。   他们几乎是落荒而逃, 像是仓皇保命的老鼠,跑了几步听见那两名受伤倒地内侍的呻.吟求救声, 才反应过来把伤者也带走。   旭日高升, 初融的雪带来乍暖还寒的冷意, 折射出耀眼晨光。   晨光照在萧钰身上,一袭雪白丧服好似有了温度。他脸色缓和下来, 望向家人们,这一刻的他看起来就像是撑天的顶梁柱,那般的教人安心。   不单是萧令致忍不住落泪,其他人亦都眼睛红了。   “予珀。”   “主公。”   “大哥。”   一家人聚到萧钰身边来, 围着他, 以他为中心。   萧钰望着这一张张脸, 心里翻腾起许多种滋味, 密密麻麻的,令他亦觉得眼眶发热。   他视线先落在小甘氏身上, 抚了抚小甘氏的手, “让母亲受苦了。”   小甘氏噙泪摇摇头,唇角是笑着的。她抽了下鼻子,忙抬起袖子抿去眼角泪痕。   “两位庶母也受惊了, 不必再担忧。日后有我在,必不使人欺负到你们头上去。”萧钰向丰氏和王氏说罢,视线到了甄夫人脸上,与甄夫人短暂交换了目光,便看向萧令致和萧银瓶。   萧令致已丢弃手中的刀,她身上有些狼狈,肩头的衣衫褶皱。萧钰抬手细心帮萧令致理平肩头,双手拢过萧令致和萧银瓶,道:“你们很勇敢。”   萧银瓶鼻子一抽,蓦地哭了出来,伏在萧钰腿上嚎啕。   刚才她怒到极致,见家人们都奋起,她恍然想到父亲在世时教育他们兄弟姐妹说,萧家子女当以大局为重,当刚烈不惧死。   那一刻胆小的她不知怎么就壮起胆子,举起花瓶往那些内侍身上砸。现在萧钰来了,她反倒产生后怕,平生头一次大胆带来的后遗症就这么爆发了。   “还有你们,也很勇敢,是我萧家男儿。”萧钰一手拍着萧银瓶的背,目光看向萧麒和萧麟。   两个男孩发髻散乱,满身与人打架的痕迹,两眼红红,如两只狼崽。平日里不着调的他们,此番爆发出的狠性和护短,让萧钰欣慰不已。   “待父亲母亲出殡,一切回归正轨,你们便来随我做事。”   二人点头答是,萧银瓶抹着眼泪抬起身,看向一旁的萧妙磬。   萧钰也看向她。   萧妙磬已经收回了百珑,所有人都是一袭素白,唯有她身上喷溅了不少鲜血,染得红红白白,触目惊心。   “音音。”萧钰唤了声。   萧妙磬轻声说:“我没受伤,这都是别人的血。”   “我知道。”萧钰自是早就看出萧妙磬未受伤,没有渗血之处,否则他便先唤医女给萧妙磬包扎,其他事都要往后排。   但饶是如此,见她这样,萧钰还是心里揪得慌。   方才来时的场面他已远远看见了,御奉官针对萧氏的侮辱,本与她关系不大,但她却第一个反抗对方。   正是她的反抗,唤醒了萧家人本性里的刚烈和不屈。   若萧钰没记错,萧妙磬是没杀过人的,甚至不曾这么面对面的重伤敌人。他想,刚被对方鲜血喷到时,她心里定是害怕的,但她还是那般坚定的一往无前。   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萧钰道:“快去更衣。”   萧妙磬应了。   萧银瓶看着萧妙磬的背影,心情复杂的瘪瘪嘴。她忽然觉得,父亲和大哥对萧妙磬的偏宠不是没道理的。自己什么有价值的事都做不出来,还总是惹是生非,可萧妙磬不仅平日做事让人难以挑出错处,心性还如此好。   萧钰亦收回目光,向众人道:“超度已顺利做完,大家可以安心。”   所有人都长舒一口气,看向彼此的目光里有着欣慰的泪意。   不论以往私下里有多少龃龉,从今日起,他们同气连枝。   萧钰安抚罢家人,看向洛阳送来的金银赏赐,眼神沉下去。   章诏……   回到明玉殿时,瞧见乳娘们在哄萧织。   萧织躺在摇篮里,穿着粉色的棉衣,裹着红色碎花的襁褓,正在迷迷糊糊的咕哝。   瞧见小小的萧织,萧钰心底便有了一抹柔软。   他先去更衣,换了软和素锦料子的素服,净过手,才来将萧织抱出摇篮。   他抱得很小心,生怕惊动了她。   萧织倒有所觉,掀开眼皮看了萧钰一眼,就又闭上眼咕哝。   萧钰抱着萧织坐在了湖蓝色毛毯子上,轻轻摇着,嘴角的笑容缓缓增大。   乳娘在萧钰耳边蚊声叙述:“已经给三小姐喂过奶了,三小姐身子很健康,虽未足月,仔细养着便无须担心。”   萧钰含笑轻声回:“你们多费些心思,定要精心养护,让小织平安长大。”   “这是婢子们该做的,义不容辞。”   乳娘说完像是瞅到了谁,目光闪了下。萧钰发现,顺着乳娘视线回头看去,诧异瞧见是萧妙磬从后门走进来。   “音音?”她怎么在这里?   见萧妙磬已换了干净的衣服,萧钰了然,她是来他的明玉殿更衣了,明玉殿离宫门最近。   萧妙磬走到萧钰身侧坐下,同他一起看萧织。她笑道:“小织看着更粉嫩了。”   “是比前些日子气色好些。”   萧妙磬又左右瞧了瞧,指着萧织鼻子说:“你看小织的鼻梁,生的像你呢。”   萧钰嘴角笑意更大,萧妙磬见他带孩子比刚开始的时候熟练许多,就像亲爹一般,不由说:“长兄如父,这话真没错,我看钰哥哥往后哄自己的孩子也是这般。”   萧钰莫可奈何的笑笑,旁侧乳娘眼睛眯成两条线,说:“可不是?婢子们总瞧着主公同亭主哄三小姐,那画面倒真像带自己的孩子。”   乳娘是这些日子心有所感便随口一说,说完立马意识到不对劲儿,连忙自责的“哎哟”一声,告退去殿外候着。   萧妙磬也觉得这话听着哪里不对,怎么臊臊的。对上萧钰的目光,见他眼神有闪躲之意,萧妙磬不由耳朵发烫。   长兄如父,长姐如母,倒也没错……吧。   只是这般在心里暗示自己,却又察觉到心里有种难以言说的酥痒之意在作祟。   这种酥痒感觉有些软,有些暖,带着一点手足无措,和一点慌张……萧妙磬看着一旁继续哄萧织的萧钰,她这些乱乱的感觉,都是因萧钰而起的。   看他哄萧织时专注疼爱的模样,再想到刚才,他如神祗下凡般庇护起全家人,霸气的赶走章诏的走狗们,萧妙磬心中更觉温暖和柔软。   钰哥哥真的完全走出阴霾,为所有人撑起天阙。   当他看到冷淡的萧令致、任性的萧银瓶、顽劣的萧麒萧麟全都拾起勇敢和家族尊严,一致对外之时,定是感动的吧。   “真好……”   萧妙磬不由自主喃喃。   萧钰侧头看她,“音音说什么好?”   萧妙磬对上他深邃的眸子,脑海中回荡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她忽然就有种冲动,想要拥抱他,想要和他一起分享这种欣慰和感动。   而她也这么做了。   她从萧钰身后贴上他,双手搭在他肩膀上,脑袋贴在他肩头,露出两只眼睛正好能越过他肩头看到他怀里的萧织。   “我说,我觉得大家真好,‘多难兴邦’这句话是有道理的。大到邦国,小到家族……大家没有在挫折中倒下,而是拧成了一股绳,多好啊。”   萧钰身体僵住,萧妙磬说的话每个字他都听进耳中,却脑中一片混沌。只觉得背后温软无比,引发一股滚烫的细流,流到他四肢百骸。这份滚烫让他的心跳得快了起来、重了起来,让他有一丝坐立不安的感觉。   低婉美好的声音在耳畔飘,裹着红唇中吐出的香风,搔刮他的耳朵。   双耳烫了起来,萧钰僵硬抱着萧织,听着自己紧绷的嗓音:“音音……”   “一家人团结在一起,江东一定能比往日更繁荣的,钰哥哥。”   萧钰感觉着心里塌陷般的柔软,他侧头,看到萧妙磬纤长微卷的睫毛轻轻翕动,睫毛上还带着点湿气。   有种不受控制的脱缰感猛地攫住萧钰的心,心好似在被萧妙磬拖拽着,不断往她身上下陷,不知要陷到何种境地去。   见她红唇笑意如静美的山茶,萧钰不知怎的,鬼使神差的就冒出一道念头。   这双唇的触感很温很暖吧……   他被这道念头激得心下一颤,忙半阖眼眸,于心底暗示了自己几句,这才慢慢放松下来。   怀里萧织睡醒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朝萧钰和萧妙磬来回转,竟发出几声笑声。   二人被这笑声吸引,齐齐看向萧织。萧织在襁褓里蠕动两下,伸展四肢,两只小胳膊朝萧钰伸来。   萧钰轻轻握住她小手,笑着叫她:“小织。”   萧妙磬趴在他肩头,看着这一幕,任温馨与欣慰的感觉萦绕心间。   但有些事不得不说,不能逃避,萧妙磬开口了。   “钰哥哥,章诏此番没讨得便宜,你觉得他之后会如何?”   萧钰静静想了想,“最坏的可能性就是挥师南下,欲灭我江东。”   萧妙磬心下一凛,陷入沉思。 第40章 凤嗣   化雪的日子比下雪的日子要冷, 春天要来了, 冬季遗留的森寒倒灌般的钻进行人衣服里。   建业上下缟素白幡, 全城大丧。不单主公与夫人离世,那些战死将士的家中同样丧事连连,走到哪里都仿佛能听到墙里墙外的戚戚幽咽, 走在路上的行人也裹得严严实实,没什么生机。   袁婕悄然出宫, 在建业街道上走过。   因是大丧, 她也换上素服。一身雪白显得她格外俏丽, 只是眼角用胭脂画的夹竹桃依旧万分靡丽,显得与衣衫不搭。   当走到幽僻无人之处, 一个穿着黄衣的男人从暗处冒出。   男人手里持着一根雀翎。   他拦在袁婕面前,说了句:“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   袁婕回了句:“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 非醴泉不饮。”   男人面露笑意, 双手持雀翎竖于身前, 躬身行了个礼, “彤鹤大人。”   袁婕翘了下嘴角,眼睛里却毫无笑意, 皮笑肉不笑的。   她往旁边一堵残垣上一靠, 百无聊赖的玩着十指上藕荷色蔻丹,问道:“怎么你亲自来了?”   “上次派了你部一人来建业向大人你传话,哪知有去无回, 想必是被萧钰的暗哨发现给杀了,所以凤主要我来。”男人说着话锋一转,“哦,现在该叫‘越王’了。我刚刚过来时还瞧见天子御奉官一行吓得宛如过街老鼠,着急忙慌要渡江回洛阳。”   袁婕没搭腔,问道:“凤主派你来联络我,想来是有重要的事吧。”   “彤鹤大人说的是。”   “什么事,说吧。”   “是。”男人笑道,“凤主听说彤鹤大人在徐州战场上,帮助越军撤退,表示非常满意。凤主要彤鹤大人继续盯着越王与朝熹亭主,千万别让他们陨落了去。”   “知道了。”袁婕懒洋洋直起身子,一撩头发,“放心,别的不说,我还等着越王兑现承诺,把袁繇交到我手里呢,可不能让他和亭主在这之前就折了。”   男人微笑:“凤主说了,不干涉彤鹤大人报私仇,不过切记要以我们的大事为重。”   袁婕心不在焉答了个“哦”。   两人均沉默了会儿,袁婕忽的问:“我一直好奇,你部在雀翎上涂抹的毒.药,究竟是什么奇毒。”   男人说:“是相思黄泉啊,彤鹤大人这是失忆了?”   袁婕白了他一眼,“名字我当然知道,我是好奇高阳氏究竟如何配出这种奇毒,要是我也能学得配方就好了。”   男人客气的笑道:“这自然是不能的。”   袁婕轻哧一声:“好了知道了,没什么事就这样吧。”她向男人摆摆手,“你也早点离开建业,免得被暗哨发现,一辈子埋在这里。”   男人再度躬身行礼,“是,我这就回去回禀凤主。”   话落下,那人便以极快的身法自袁婕眼前消失。   一阵风刮过,卷起几张纸钱飞到袁婕的裙上。袁婕如若不觉,还立在原地,直到那人已离开许久,才蓦地哧了一声。   “什么凤主,让我听令我就要听令么?不伺候了!”   明玉殿。   萧钰和萧妙磬说了几句对章诏的猜测,没再说了,两人继续陪萧织玩耍。   这时殿外响起暗哨的声音:“主公。”   萧钰道:“进。”   那暗哨进来了,萧妙磬并没见过此人,萧钰解释说,此人就是他早先安排去盯着袁婕的那位。   暗哨走到近前,俯身将跟踪袁婕的收获告知萧钰和萧妙磬。   当听到袁婕与手持雀翎的黄衣人见面,萧妙磬轻轻倒吸一口气。   他们果然是一伙的!   “好,辛苦了,你下去吧,继续盯着。”   萧钰挥退了暗哨后,对萧妙磬说:“我知道他们是何方神圣了,这些年我派出的人有打听过一个神秘组织,只是我不能确定他们是否是当年袭击我们的,现在可以确定了。”   “凤嗣。”   这两个字,就是那个神秘组织的名称。   萧钰解释起来:“传闻凤育九雏,此组织的领头人自称‘凤主’,黄衣之人是它的亲信。除此之外组织下设九部,九部首领以凤凰九子之名为称号,彤鹤便是其一。”   因传闻中彤鹤属火鸟,其色绯红,所以作为首领的袁婕和她的手下们,皆是一袭红衣。   照此推断,游侠们所说的蓝衣人、紫衣人、白衣人,对应的就是凤凰九子中的蓝凫、紫燕、雪鸮。除此之外,还有招风、百鸣等五部。   很显然,组织的领头人觉得自己是凤凰,便自称“凤主”,并把手下人都比作自己的子孙,故而组织名为“凤嗣”。   萧妙磬淡淡的口吻里含着一缕嘲讽:“这人口气倒是很大。”   除了天子,谁敢妄称龙凤?它倒是称得快活。   其实自从得知袁婕和那伙黄衣人有关系时,萧妙磬和萧钰就有讨论过,要不要从袁婕入手,获取相思黄泉的解药。   但因这样风险过大,容易弄巧成拙,两人都暂时按捺下来,改为去巴蜀寻找高阳氏女。   今日听暗哨的复述,不想袁婕也在询问黄衣人相思黄泉的配方。   看来相思黄泉只有作为凤主亲信的黄衣人们才使用,唯有组织中的高阳氏女掌握毒.药的配方,袁婕也是接触不到的。   至于黄衣人传达给袁婕的消息,也让萧妙磬十分在意。   黄衣人说,凤主要袁婕务必保护好她和钰哥哥,尽己所能向他们提供帮助。   这凤主到底是想做什么?   萧妙磬很怀疑,自己和萧钰乃至整个萧家在凤主眼里,是否是一枚棋子,或是一把刀。   不过袁婕的态度挺耐人寻味。   袁婕打探相思黄泉的事,也许是一时兴起,亦说不准是为了帮萧钰套解药。   萧妙磬想起在交州海滩上,她和袁婕一起看海的情形。那时袁婕郑重的向她行大礼,告诉她永远不会做伤害她的事。   直觉告诉萧妙磬,袁婕可信。   但她自不会放弃对袁婕的观察和防备。   ……   自萧绎与甘夫人出殡下葬后,萧钰正式接替萧绎,每日召文臣武将上殿集体议事。   因受封越王,全体臣属及满宫上下统一改了称呼,称萧钰为“王上”。   有一次萧妙磬路过宁生殿,从后门悄悄探入半个脑袋,看了眼。   萧钰端坐于王座上,身着诸侯冕服,上玄下赤,头戴远游冠。   通身的贵气、温朗,又不怒自威。   萧妙磬听着他钟磬般好听的嗓音响起于宁生殿,就事论事时平和泰然,有一说一。他身有文士的优柔风雅,却无文士的柔软脆弱,而是控场的上位者。   萧麒和萧麟也被他带到宁生殿,接触江东各项事务。   一切都步入正轨,江东也开始随着春季的到来,渐渐复苏。   萧妙磬对萧钰、对江东的子民是有信心的。   但一想到章诏,她就不免惶惶不安。   听江东安插在洛阳的探子回报,章诏对于自己派去的御奉官一行没能羞辱成萧家反被萧钰吓走,十分震怒。他一气之下放蛇,把这批人全咬死在宫殿里,据说天子当时就在皇座上看着。   章诏冷酷残忍,名副其实。   萧妙磬想到那位毫无尊严,不得不任人摆布的天子,也为其感到可悲心酸。   那到底是她亲哥哥啊。   这厢心里忧虑章诏,很快,萧妙磬的担忧成真了。   那是春日盎然的一天,覆舟山化作翠绿的颜色,秣陵湖畔的柳树已经抽芽,建业宫里栽种的桃树也开了花。   就是这么一天,萧妙磬在明玉殿里和萧钰一起逗萧织的时候,姜叙急急匆匆冲过来,整个人都是六神无主的。   “王上!不好!不好了!”   姜叙一开口,腔调都是颤抖变形的。萧妙磬为此一惊,下意识把萧织抱紧摇晃着,怕她被姜叙吓到。   姜叙看到萧妙磬的动作,这才意识到自己吓到三小姐了,连忙平息了一下,跪在萧钰面前,双手递上一封卷轴。   萧钰眼神微沉,接过卷轴打开一看——   战书。   章诏向江东下的战书!   最坏的可能性出现了,章诏以“越王对大邺不忠”为由,扬言要挥师八十万,荡平江东。   不管章诏手里到底有没有这么多兵卒,可但凡他倾全部之力和江东决一死战,以现下江东的实力,即便有长江天险也招架不住!   后方的岭南交州还不太稳固,前方又因萧绎在徐州吃的败仗,损兵折将。   姜叙越想越胆寒,焦急问道:“王上,该怎么办?”   萧妙磬也在看那战书,战书上字体嚣张狂放,如一头兴风作浪的恶蛟,八成是章诏亲笔所写。   战书内容极尽挑衅之能事,扬言让萧钰认清时务,尽早投降。   萧妙磬再往下看,被一句“欲揽亭主在怀,朝夕与共”恶心到了。   章诏这是看上她这张脸,想收服江东后将她纳为私有物?   萧钰眼中喷薄出怒色,道:“想踏平我江东,也要看他是不是真有这个本事。述宁,通知下去,备战!”   姜叙愁容满面,忧心忡忡道:“可是我们眼下这般……臣真怕抵挡不住,徒然劳民伤财。”   这话说的很直了,若非萧钰贤明,肯听取下属意见,姜叙是不敢说这话的。   萧钰何尝不知以如今的江东对上章诏的铁骑是弱对强?然不能降,先不说这是他和父亲一手打下的基业,就单说若是降了,以章诏的残忍冷酷,怎能好好对待江东百姓?   何况,他若被逼到无路可走,顶多一剑自刎了事。音音呢?难道也要带着她一起死吗?而她若不死,落在章诏手里又是什么下场?   还有令致、银瓶她们……   他必须要抵抗到底。   他对姜叙道:“降是万不能降,让我想想办法。”   萧妙磬起身,蹬上鞋,把萧织交给乳娘先带下去。   姜叙也在冥思苦想,忽然想到,“王上,要不我们向荆州求援吧?请荆州牧发兵支援江东。唇亡齿寒的道理,荆州牧不会不懂吧。”   萧钰摇头道:“荆州牧此人……若是章诏挥师攻打他,他必会向我求援。若是我江东向他求援,他却多半不答应。那人立意自守,无四方之志,能不动兵戈就不动兵戈,一切力气都花在自保上,连讨伐厉太师都不肯参与。”   姜叙唉声叹气:“唉……荆州牧好歹是宗室子弟,也姓齐的,都不管天子的处境,就只管自己那块封地!”   萧妙磬走回来,听到姜叙那句“也姓齐”,她怔了一下。   剔透无瑕的脸上很快洇出一片温宁而坚定的神采,像是春季破土而出的小草,有着娇嫩却坚韧的生命力。   “钰哥哥,我想到个办法能守卫江东。”   萧钰和姜叙皆看向萧妙磬。   她说:“章诏欲向我们出兵,是因他占据天时;我江东有长江天险,是为地利。还差一个人和,若我们能取得人和,便能压制章诏,令他不敢攻来。”   “钰哥哥,请向天下百姓昭告——我的身世。” 第41章 无耻赐婚   萧钰面色微微变化了一下, 对于萧妙磬这个提议, 他并不感到吃惊。以他的睿智, 如何没想到这个办法?只是不愿将添音推到风口浪尖。   姜叙则不明所以,“呃……?”   亭主的身世,不就是鄱阳郡守虞翻的遗腹子吗?这和抵御章诏有什么关系?   “述宁, 你先出去,殿外候着。”   听到萧钰吩咐, 姜叙“喔”了声, 行拱手礼退出去。   待姜叙一出去, 萧钰便说:“不可。”   “有何不可?”萧妙磬回到萧钰身边坐下,和他平视, “将我和阿娘的身份放出去,章诏不是以‘越王对大邺不忠’为出兵由头么?那我们就告诉他,萧氏秉承灵帝之托,养育公主长大, 何来不忠?反倒是章诏, 谋害隆虑公主、共邑公主、东乡公主, 是为佞臣。”   “如此章诏声名受损, 出兵的理由站不住脚。就算他不顾这些,依然要对我们出兵, 也是失了民心, 祸患无穷。他必当掂量掂量。”   萧钰一时未语,只觉得萧妙磬这些年与他和父亲待得久了,眼界宽阔不输男子, 看时局亦是看得通透。   然而令她的身世曝光,这意味着什么,她不怕吗?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就是那个“璧”。一旦各路诸侯知道这块玉璧的存在,便会如狼盯着羊那样盯着她。   他们会千方百计,使出各种手段想得到她。   得不到的,便会想如何毁掉她。   而如今江东的实力,若护不住她怎么办?   两人都心知肚明,萧绎养育萧妙磬是为了什么。只是萧钰不是个靠女人谋利益的人,如果可以,他甚至想要将萧妙磬的身世一直瞒下去。   所以这些天,他们默契的没谈起这个话题。   但今日萧妙磬将之摆在了明面上。   “钰哥哥,伯父本来的计划,是在江东足够强大时放出我的身世,以我为江东树立正统。但如今情况有变,我提前站出来是有可能阻止章诏的,那就让我站出来吧。”   萧钰神色复杂看着她,“音音知不知道,你若站出来了,便会像块肥肉似的被无数人虎视眈眈?”   “我知道的,但我不怕,我说过要和钰哥哥一起面对,不想躲在你后面。”萧妙磬定定道,说罢红唇微嘟,赌气似的来了句,“钰哥哥怎么把我比作肥肉,我明明瘦的很。”   被她这么一打岔,萧钰哭笑不得,他笑着喟叹:“好,音音是块瘦肉。”   “我就是瘦肉。”萧妙磬煞有介事,说罢继续端肃了脸色,说,“由来都是伯父和钰哥哥保护我,而今就换我守护钰哥哥和江东吧。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我懂的,知道如果那样,自己就成了那块和氏璧。可是钰哥哥不是匹夫啊,你可是江东之主,是坐拥半壁江山的诸侯!”   她说着揪住萧钰的袖子,眼神炯炯盯着他。   “钰哥哥要是真怕我会被人抢夺、被人暗害,那就努力保护我,努力让江东迅速恢复元气,努力把江东变得更强大。”   “别让我被别的诸侯抢走,别让我被迫生下他们的儿子。我相信你可以护住我,你也要努力,好吗?”   萧钰没说话,看向萧妙磬的眼神却越发的深,就像是要将她看到灵魂深处去。   被这样盯着,萧妙磬本来还坦然,渐渐的却觉得有些闷,有些不对劲,只好喃喃:“钰哥哥……”   “好。”   听到这个字,萧妙磬还没反应过来萧钰这是同意她了,就被他照着手臂一拉,揽进了怀里。   萧妙磬因此埋在萧钰心口,滚烫的温度,隔着衣衫,是恰到好处的温暖,让萧妙磬竟产生一种依赖的感觉。   她怔怔了须臾,脸上发烫,听见自己的心跳得厉害,和萧钰的心跳渐渐重合在一起。   “钰哥哥……”   萧妙磬不由抬起双臂,也抱住萧钰。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想离开萧钰的怀抱,觉得很安心;却又隐约窥知了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她对钰哥哥的心境和感觉,好像越发的……   这时她听见萧钰的声音,就在她耳畔,那样的温朗好听,含着郑重的承诺。   “音音,我会倾尽一切护住你的。只要我在一天,你就可以做你想做的事,不用在意公主身份。我不会让这个身份成为你的禁锢,你想嫁给谁都可以,有我在,必让他老老实实,翻不起波浪。”   这怎么还嫁人了?萧妙磬明白过来,萧钰这是在说,虽然她是萧绎养着给他怀孕生子的,但他不会把她当作工具。   他不需要借公主的儿子上位,他会把她嫁给她想嫁的人,并作为娘家人为她撑腰。   萧妙磬心中是欢欣的,她知道除了萧钰,没有任何一个诸侯愿意这么对待她,给她关怀和尊重,给她自由。   不过她不想嫁人,嫁谁呢?   谁都不如钰哥哥好。   这个想法产生的一瞬,萧妙磬心里惊了一下。   萧钰正好这时放开她,她忽的就有些心虚,怕被萧钰瞧见自己脸红,于是低着头假装打理发丝,一边说:“那把姜太守叫进来,和他说明一切吧。”   “好。”   姜叙进来了,萧钰接着便将甄夫人的来历和萧妙磬的身世告诉他。   姜叙震惊无比,下颌都要掉地,半晌没说出话来。   待姜叙消化这一切,便向两人告辞,去办这件事。   直到走出建业宫,姜叙还觉得脚步像踩在棉花上,虚飘飘的。   甄夫人是灵帝的苏贵嫔,亭主是灵帝幼女,当今天子的妹妹,亦是现存所有齐姓子弟里血统最正的……比天子还要名正言顺!   这不是在做梦吧?   姜叙想说,老主公真有先见之明!   转念一想,却是可怜了甘夫人和王上、亭主,三人都被瞒在鼓里这么多年……   姜叙一走,萧妙磬就去把萧织抱过来,继续逗。   萧织又长大了一圈,抱着都重了。萧妙磬发现她对萧织没有抵抗力,竟是爱不释手。   萧钰接过萧织,萧妙磬又去拿了个拨浪鼓,放在萧织头顶上摇着,看萧织伸着小手去拍拨浪鼓。   两大一小,好不融洽。   忽然萧妙磬有重大发现,她将拨浪鼓翻了个面,对着萧钰。   “钰哥哥你看,这拨浪鼓上竟然画了条盘蛇,我才发现。”   萧钰笑:“盘蛇怎么?”他不由自主的想到什么。   萧妙磬说:“我就是想到和你说过,你做大家的顶梁柱,我做顶梁柱上的盘蛇,撑着你。现在我把公主的身份亮明,便是真的发挥盘蛇的作用了。”   萧钰但笑不语,看她继续摇着拨浪鼓逗萧织,白皙的手臂自天水碧色的袖子里伸出来,像是一截雪藕,被天水碧色衬得更是嫩白娇柔。   纤纤手腕上戴了个白玉镯子,阳光自窗外照过来,镯子泛开水润柔光。那颜色和她雪白的手臂那么像,都要溶溶不分。   盘蛇……   萧钰不知怎的,脑子里这个词一直在晃。   随后就想到那日萧妙磬抱着他,一条腿跪坐在他两腿中间,又用她的藕臂把他缠住,像个盘绕的姿势。   若是再盘得他紧一点……   萧钰心中登得一怦,视线如被烫到,忙下挪至萧织脸上,这方找回了冷静自持。   心里不免懊恼无奈,盘蛇这起子事,怕是在他心里过不去了……   很快,姜叙就按照萧钰的吩咐,对外昭告甄夫人与萧妙磬的真实身份。   萧妙磬自然也同甄夫人打了招呼的,甄夫人无所谓,只言一切由萧妙磬和萧钰做决定就好。   她身为灵帝苏贵嫔,当然能拿得出自证身份的东西,且能联络门阀兖州苏氏为她证明。   有了这套东西与苏氏的证明,百姓们大都不怀疑甄夫人与萧妙磬的身份。   这一消息堪称惊世,迅速向各路诸侯属地传去。   几乎每个诸侯得知此事后,都惊疑不定,然后立马召集手下文臣武将商议对策。   章诏更是如遭山崩,一气之下,将坐下椅子的扶手都捏爆了。   与这个消息同时传出的,还有章诏杀害三位公主之事。尽管谁也拿不出证据,但萧钰偏是要将此事传得沸沸扬扬,让章诏洗不清。   如此,江东萧家有公主坐镇,养育公主多年,怎能说是对大邺不忠?相反当是忠臣表率!   章诏失去了攻打江东的由头,普天之下对他又尽是骂声,地利人和皆不占,他占据的领土也开始出现反抗和作乱。   章诏只得暂时放弃挥师江东的计划。   可想而知,他有多么愤怒不甘。   接着萧钰就收到了天子送来的诏书。   这诏书当然是章诏借天子的名义,送到江东的。   诏书说,天子得知尚有一妹存活于世,甚是欣慰,痛哭流涕,着即册封皇妹为“扶风公主”,并召皇妹与其母妃入洛阳宫,兄妹团聚,手足永不分离。   萧钰把诏书拿给萧妙磬看,萧妙磬觉得真可笑。   章诏是把她当傻子么?竟然拿天子打感情牌,想把她们母女骗去洛阳。   萧妙磬亲自给天子回复,称久居江东,对洛阳水土不服,不能前去,望皇兄见谅,多谢封赏。   章诏收到回复后,恶狠狠的将纸张捏成一团,丢去地上。   之后一个月的时间里,都再没有诏书被送抵江东。   萧妙磬总觉得章诏不会这么善罢甘休,她时刻保持警惕,既警惕章诏,也警惕其他诸侯的动向。   不想就在万物长生、百花开遍之时,一纸教萧妙磬叹为观止的诏书,被御奉官送到建业宫。   诏书是赐婚的。   天子说,扶风公主萧妙磬姿容无匹,才貌双绝,与蓟王章诏堪为绝配,故为两人赐婚。蓟王章诏将亲自携万金聘礼,赴江东迎扶风公主为妻。   萧妙磬卷起诏书,冷笑不止。   真是个什么阴招都用的无耻之辈,就和他那条五步蛇一样,见不得光。 第42章 一起怼章诏   春日渐深, 属于夏日的热浪已经开始悄然浮现。覆舟山一片苍翠, 秣陵湖畔鸟语花香, 南回的燕子打着旋飞过枝丫,带起落花纷飞。   数日后,章诏高调过江。   他携带丰厚聘礼, 盛满几十条船,浩浩荡荡抵达建业渡口。   萧钰着诸侯王弁服, 率一众建业文武, 于渡口亲迎章诏。   章诏同样着诸侯王弁服, 上用黑色丝衣,下用红色围裳。同样制式的服饰穿在二人身上, 风格气质迥然不同。   一个冷冽狠戾,霸气非凡。   一个温朗风雅,尊贵持重。   章诏与萧钰行了礼,视线在萧钰左右随行之人中转过一圈, 笑问:“好像没见扶风公主, 殿下不来吗?”   萧钰淡淡道:“公主千金之躯, 何须亲自迎接诸侯臣子, 蓟王由孤迎接就够了。”   章诏冷笑:“越王对在下的敌意倒是很大。”   萧钰回:“知道就好。”   他话音落下时,有几个文武官员发出低低倒吸凉气声, 俨然是被什么东西唬住。   定睛一瞧, 只见不知从哪里爬出条碗口粗的大蛇,那三角状的脑袋一看就是剧毒之物。   若非萧钰属下大臣都是见多风浪的,怕是会吓得惊叫起来。   这可是五步蛇!   萧钰掠了眼朝章诏蜿蜒而来的五步蛇, 淡淡挪开目光,面不改色。   章诏睨向萧钰,见萧钰丝毫没被吓到,冷哼了声。   他接着便唤五步蛇,语调温柔如唤恋人:“蕲艾,来,见过越王。”   五步蛇爬向萧钰。   立于萧钰左右的侍卫将手握在剑柄上。   萧钰面无表情道:“蕲艾,良药之名,用来命名一条毒蛇,蓟王雅兴了。”   五步蛇停在距离萧钰不足五步之处,又被章诏叫了回去。   章诏极厌恶萧钰这副滴水不漏、全然无谓的样子,如此,倒显得他不自量力。   萧钰瞥一眼章诏眼角的阴云,转眸唤一名文臣:“去安排吧。”   “是。”那名文臣拱拱手,随后向章诏上前几步,“蓟王,您在建业的一应事宜均由下官安排。”   章诏抚着五步蛇的脑袋,见这文臣近距离面对五步蛇竟也不露怯,心里不免更厌恶。他指了指停在渡口的几十条船,“聘礼无数,尔可要好好安置!那都是孤王对公主的诚意!”   文臣以公事公办的口吻道:“下官知晓。”   章诏又将视线投向萧钰,在萧钰双腿上停住,说:“难为越王为在下跑这么一趟,身体残缺,做什么都不便呐。”   几个建业文武变了脸色,萧钰只微微一冷笑:“孤残缺之人,却能得蓟王这般完人的忌惮,未尝不是种荣幸。”   章诏眉心一跳,又瞅到萧钰右手中握着的美玉,讥讽道:“听说越王手里那块美玉是机缘巧合得到的,玉里的絮纹状若重明鸟,越王是以从不离手。可惜了,重明再是神通广大,也当不成凤凰。”   萧钰无所谓道:“一块玉罢了,图个吉利彩头。至少比起蓟王不离身的那条毒蛇,重明鸟祥瑞的多。”   章诏眉心又一跳,气得哼了声。   此次章诏来江东带的亲随,有谋臣晏行云和妹妹章晔。   晏行云一袭文士打扮,头戴纶巾,儒雅颀长,神清气爽。   章晔穿着诸侯家女子的常服,选的是天真纯净的天蓝色,像是颗蓝水晶。她依旧是抱着她的紫竹箫,走到哪里都抱着。   晏行云和章晔也向萧钰行礼问好,萧钰态度如常的颔首回礼。   萧钰目光先在章晔身上微微停了下,便看向晏行云。   他早就听闻晏行云乃颍川名士,饱读诗书,通兵法谋略,是个经天纬地的人才。   今日一见,确确是相貌脱俗,气质不凡,谈吐与举动尽显得宜,讲话应变也很是敏捷。   只是萧钰识人无数,一眼就看出这晏行云眉梢眼底有些功利。这样的人为达目的会狠下心取舍,会为了功名和前途而牺牲感情上的牵绊。   萧钰不喜欢这种人。   待章诏一行下榻仙都宫,傍晚时分,萧钰在宁生殿办了接风宴,为章诏接风。   各路诸侯不论斗得再凶,明面上还是大邺臣子。章诏敢大摇大摆来江东,萧钰就敢尽地主之谊,规矩上挑不出错处。   章诏带了晏行云和章晔坐在宾客上首,萧钰坐于主家,下首处则是萧家众人。   小甘氏、丰氏、王氏均出席了,萧令致、萧银瓶、萧麒萧麟也都一个不缺。   章诏笑吟吟向小甘氏她们拱手,“见过国太与两位太夫人。”   三人回礼。如今萧钰封王,江东可改称为越国,小甘氏作为萧钰之母,尊称“国太”,丰氏和王氏则称太夫人。   萧家人下首处坐着建业的文臣武将,姜叙、吴纪、吴琪等人都在其列。   倒是章诏注意到与自己相对的那个位置,也是上座,还空着,他下意识以为那是萧妙磬的座位。   然而不是,当看见甄夫人踏入宁生殿,并坐在那里时,章诏唇角闪过一痕冷酷的笑意。   “苏贵嫔。”章诏同甄夫人问好,语调放肆,毫无敬意。   甄夫人不卑不亢的回礼,坐到了位置上。   如今世人皆知她真名苏含贞,在场众人尚有些不适应。更令人不适应的是,甄夫人今日揭下了面纱,头一次于众人面前显露她的真容。   当年她号称兖州第一美人,方能选在君王侧,受尽荣宠。   据说她才貌双绝,温婉多姿,如今看来,哪怕是岁月流逝,甄夫人依旧美的让人叹为观止。   也难怪会生出萧妙磬那般得天独厚的美人。   而当萧妙磬到来时,她与甄夫人有些相似又不尽相同的姿容,完美诠释了何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纯然灵动,无瑕无疵,肤如新雪,眉如翠羽。   她的身影步入灯火通明处,烛火一点点染上她剔透的面容,似乎化上了一层朦胧的橘色光芒。   萧妙磬最为人称道的容色在于,对“恰到好处”四字的拿捏极其完美。不过分艳烈,不过分清冷,不过分妩媚,不过分娇柔,一切都是恰到好处,多一分少一分都会不足。   她穿着玉黄色洒银丝的襦裙,裙摆两侧斜斜分开的裙岔里是柳叶黄色的软绉里裙,黄绿相交,正似春风又绿江南岸的清新。   走动的时候,双色裙摆起伏,犹如开了花,温柔恬淡,又有两分贵气矜持。   章诏眯起眼,如蛇般隐秘的目光跟随萧妙磬而动,站起身,唇角含笑向她行礼。   “又见面了,公主殿下。殿下绝色,惊为天人。”   萧妙磬福了福身,口吻淡淡:“蓟王谬赞。”说罢就不再看他,径自走到了上座,在萧钰身旁坐下。   她坐下后便含笑低声唤:“钰哥哥。”   “嗯。”萧钰回以微笑,打量了萧妙磬一番,只觉倾国倾城,惹人心旌荡漾。   随行而来的袁婕也在自己的位置坐好,如此,宴席开始。   萧妙磬上次见到章诏三人还是大半年前在交州。   那时的灵隐先生一行微服简装,出入山野之地,现在却穿得华丽而贵气,坐在这雕梁画栋的大殿之中。   不论是哪个模样的章诏,都令萧妙磬厌恶。   衣冠楚楚之下,是一颗与毒蛇毫无分别的心肠。   她稍挪目光,看到那条碗口粗的五步蛇从房梁上蜿蜒下来,堂而皇之的爬过红毯。   在场有些女眷吓得惊呼出声,好在她们的夫君反应快,安定住她们。萧银瓶也吓得不轻,忙揪住旁边萧麒的袖子。   萧麒知道章诏豢养毒蛇,当下很是鄙夷的瞪了眼毒蛇,转头安慰萧银瓶。   “蕲艾,来。”章诏时刻不忘带着他的蛇,这般表现看在建业众人眼里,均是嫌恶。   挑衅之意,昭然若揭。   随即章诏就说起赐婚诏书之事,命晏行云上前,把聘礼礼单呈给萧妙磬。   萧妙磬接过礼单,看了一遍,手笔倒是很大。   心中冷笑,萧妙磬面上不咸不淡道:“天子皇兄关怀我的婚事,我很是荣幸感激。”她说着起身,面朝洛阳的方向行了一礼,“只是皇兄日理万机,还要为我这点小事费心,我实在于心不忍。所以还是不劳皇兄下诏赐婚,我自己寻个驸马就是,也免得给皇兄添麻烦。”   所有人都知道诏书名为天子赐下,实则乃章诏操纵,是以萧妙磬说给天子的话便是说给章诏的。   章诏黑眸幽深,眸底有冷烈的火簇跳动,问道:“陛下怎会觉得殿下给他添麻烦呢?殿下如此拒绝陛下的好意,可是对孤王有所不满?”   萧妙磬重新坐下,直视章诏说:“蓟王已有侧室宠妾,我自不想与她人共侍一夫。”   章诏抚掌一笑:“这个好办!孤王将她们嫁给别人就是!”   “我相信蓟王说到做到。”萧妙磬作思考状,复温宁一笑,“那我就再提个要求,我久居江东,身体娇弱,离不开这方土地。蓟王可否为我入赘江东,永居于此,否则便是一切免谈了。”   章诏的眼神阴沉下来,嘴角却还保留笑容,这样上下矛盾的神色格外阴森慑人。   他仿佛是恼怒的,又仿佛并没有,沉默须臾后只是冷哼一声,道:“先越王把公主教养得不错。”   萧妙磬顺着章诏的话说:“钰哥哥也很疼我,不教我受半点委屈。”   章诏神色更阴寒。   “好了。”萧钰开口,手中银箸在桌案上轻轻敲了下,“蓟王难得来我江东,还是专心品尝建业的酒水佳肴吧,其余事项容后再议。”   随即就有侍从举掌一拍,侍婢们继续端上美味与果酒,早已准备好的舞姬们鱼贯而入。   乐师拉动丝竹,吹响笙箫,舞姬们翩翩起舞。   萧钰落下银箸,夹了片脆笋,放进萧妙磬碗里。   萧妙磬娇声道:“谢谢钰哥哥。”   她亦给萧钰夹菜,待侍婢端上碟糖炒栗子,萧妙磬露出笑容,她喜欢吃糖炒栗子。   她剥了颗送到嘴里,甜香味道在唇齿间散开,驱走了章诏带给她的厌恶感。   酒过三巡,章诏忽然说:“越王,你们江东姑娘太娇软,这舞跳得半点力气没有,实在比不上我北地胭脂的豪情,不如在下请越王见识见识。”   萧钰一摆手,乐师舞姬们停下来,他说:“蓟王的意思听起来是已有安排。”   章诏笑了两声,举手一拍,便见十四个舞姬与几名乐师上殿。   “这些就是平日里给在下起舞的,可比越王用的这群豪气的多!”   萧钰淡然道:“既如此,孤见识一番。”   萧妙磬转眸向不远处的袁婕,“颂姬擅弹琵琶,同样豪气干云。颂姬,去为她们伴奏吧。”   袁婕伏地行礼,“是。”随后抱着琵琶走到萧钰下首处,信手调弦。   随着章诏带来的乐师乐声起,舞姬们开始舞蹈。   这十四个舞姬舞风豪迈硬朗,犹如在舞刀弄剑,与适才宫中舞姬截然不同。   北地胭脂与江南红颜自不会一样,不过萧妙磬瞧着,这十四个舞姬攻击性太重,俨然一直如此迎合章诏的喜好。   她们跳得愈发激烈扬迈,舞动中也离上座越来越近。   琵琶声亦愈发如水浆迸裂,不断拔高。   就在她们舞到最撼人时,为首的两名舞姬忽然从衣服里拔.出短刀,向着上座萧钰扑去。   事发极其突然,众宾客们来不及反应,本能发出一阵倒抽气声!   匕首的银光在满殿烛火中异常寒锃,直直映入萧钰眼中。   萧令致忍不住呼喊出声。   谁也没想到,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琵琶声骤止,袁婕从她的焦尾琵琶中一瞬之间抽出匕首,整个人如一道红练飞来。   匕首碰短刀发出叮的响声,大家几乎没看清怎么回事,就瞧见鲜血溅起,两名舞姬惨叫着倒地。两人脖子上均是逐渐扩大的血线,鲜血汩汩而出,将红色的地毯染成深红。   萧银瓶用手捂住即将出口的尖叫声。   萧令致浑身一软,如释重负的跌回坐席上。   袁婕干净利落干掉两名舞姬,雪白的手将匕首往上一抛,再接住,一句话不说的回到了自己的位置,拿出张帕子慢悠悠擦过双手,重新抱起琵琶。   再看萧钰和萧妙磬,萧钰始终是稳坐钓鱼台的神色,萧妙磬在短暂的恐惧愕然后,也很快恢复惯常的沉静淡然。   无人瞧见,萧钰收起手中本要击出的暗器,萧妙磬默默把袖中的百珑塞回剑鞘里。   萧钰道:“蓟王无需弄些不入流的手段试探孤,白白损兵折将,何苦。”   章诏未语,眼底漫上阴霾,额角青筋暴起。   萧钰这残废,着实可气!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13 12:05:51~2020-04-16 10:15: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倾城离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auer、好吃的喵喵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萧钰发威   这出过后, 余下的十二名舞姬控制不住瑟瑟发抖, 章诏不耐的叫她们退下。   两个死了的舞姬尸体还在大殿中央摆着, 身下已成血泊,弥漫开一股血腥气。侍从们立刻上来清理,打开满殿的窗户通风。   宾客们原还有些骇然, 见萧钰和萧妙磬都面不改色,像是给他们输来力量, 他们陆续都镇定下来。   宴席继续, 袁婕的琵琶声换成了小桥流水的轻快雅致。   觥筹交错, 就仿佛刚才的刺杀并未曾发生过。   其实,萧妙磬想到过袁婕会出手, 所以才让袁婕去给舞姬伴奏,以备不测。   自从知晓袁婕是凤嗣的彤鹤,便晓得那神秘兮兮的凤主是希望袁婕保护好她和萧钰的。   尽管她和萧钰不需要保护。   萧妙磬视线落在袁婕身上,心想倒不愧是学暗杀出来的人, 刚才那手刀法狠辣诡谲, 关键是自己还不沾血。   想到这里她自嘲的笑笑, 打从她跟着钰哥哥去战场开始, 经历的多了,如今面对血腥场面也同钰哥哥一样镇定。   但到底觉得殿里有些闷, 萧妙磬又坐了一会儿, 便同萧钰说:“我想去外面透透气。”   “去吧。”   萧妙磬又嘱咐道:“你少喝点酒。”   其实萧钰没喝几口酒,不过是饮了些果酒做场面事,但他还是回:“好。”   萧妙磬这方起身, 从后门离开宁生殿。   走的时候,她瞧见章晔的座席也空了,应当也出了去。   萧妙磬未带侍婢,一人在外透气,随便走着。   春夜里的宫阙剪影有几分安详,夜风吹在身上暖暖的,带来几分清明。   她往花园方向走,不想突然听见箫声。   是章晔的箫声。   她认识这道声音。   她下意识朝箫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月光淡淡的,有几分春庭朦胧的味道。萧妙磬找到了章晔,章晔正在建业宫后花园的一角凉亭下,独自吹箫。   这是一幅很恬淡唯美的画面,但是萧妙磬敏锐感觉到,章晔身上有着说不出的不安和萧索。   她的箫声里也泄露出这种惶惶不安的惊动。   注意到萧妙磬,章晔吃惊的放下紫竹箫,“颂……公主殿下。”   差点叫错,叫成“颂姬”,萧妙磬不由想到上次在交州见到章诏三人时,自己拿袁婕的小字颂姬当名字蒙骗对方。   萧妙磬温和道:“叫我添音吧。”她走到章晔身边坐下,侧头问:“小晔怎么一人在这里吹箫?”   章晔有些拘束,她的手放在裙子上不由自主的用力握住,半晌才松开,低低道:“殿里闷,我坐不住,就出来了。”   殿里不是闷,而是那种明枪暗箭的世界让章晔喘不过气,萧妙磬心里明白。   章晔鼓起勇气看了眼萧妙磬,鼓起勇气说:“对不起,请原谅我,我……在交州时骗了姐姐。”   “你是章诏的妹妹,站在他的立场维护他的利益,再正常不过的事,我不怨你。”萧妙磬心平气和,“同样的,我也没什么资格怨你。那时我也挟持你和晏先生为人质,不是吗?”   萧妙磬提到晏行云,章晔不着痕迹颤了下。她咬唇,像是纠结要不要把心里话说给萧妙磬。   她看了眼萧妙磬,见她温宁而淡然,周身仿佛有种让人靠近让人心安的魔力,章晔终是忍不住倾吐出来。   “越王对姐姐真好,我原以为我大哥对我也很好的,但是现在他变得越来越可怕了。不……不是他越来越可怕,是我以前根本没有认真认识过他。”   “他对陛下说要我进宫做贵妃,他明知道我和行云互相有意的。前几天陛下的杨皇后联合其母族欲杀我大哥,大哥提前获悉他们要举事,将杨家满门杀死,连襁褓中的婴孩都没留下。他还当着陛下的面活活勒死杨皇后,让陛下立我为后。”   “添音姐姐,你知道陛下看我的眼神是什么样的么?又惧怕,又仇恨,就仿佛我是条丑陋的毒蛇。”   “更可怕的是,大哥和行云密谈了许久。等我再找上行云时,行云居然也劝我入宫为后。”   “怎么会这样呢?行云明明喜欢我的啊,只要大哥点头,他就会娶我,为什么会这样……”   萧妙磬没有打岔,耐心听章晔惴惴不安的絮叨。   她也知道晏行云的才名,说是人中龙凤不为过。但是她总觉得晏行云这人外热内冷,看似温柔可靠,实则和章诏是一路人。   以章晔这般天真不谙世事的性子,哪里牵绊得住晏行云?   萧妙磬并不知萧钰和她看法一样,她问章晔:“晏先生是怎么和你说的?”   “行云他说……要我忍一忍,以大局为重,先入宫为后,替大哥看好陛下和他的后宫。来日待大哥名正言顺,我就可以功成身退,行云届时定八抬大轿娶我为妻……”   章晔说到“八抬大轿”时,眼中仍旧流露梦幻般的憧憬。   萧妙磬看在眼里,直叹她单纯。小晔始终梦想着能像弄玉公主那样,嫁给她的萧史,琴瑟和鸣。然而乱世里能有几个萧史?天真是致命的。   “我相信行云,可我不愿入宫为后,去侍奉另一个男人,我怎么做得到……”章晔再度难过起来,“而且,待大哥名正言顺……还不知道要多久……”   萧妙磬不忍再说下去,她想,章晔怕是都没意识到,自己把自己大哥的野心说给了外人吧?   名正言顺四字意味着什么,不就是章诏想当皇帝吗?   尽管天下诸侯都有此想,可谁也不敢轻易摆在明面,免得留一身骂名。   对章晔的苦恼不安,萧妙磬是触动的。   同是女孩子,同样身份不凡,她深深与章晔共情。   只是她帮不了章晔。   “走吧,我们回宁生殿,已出来许久了。”萧妙磬抚上章晔的手背,“你心中有什么想法,试着多和蓟王还有晏先生沟通,也不好总一个人憋着。”   “我知道了,谢谢添音姐姐。”章晔感激看着萧妙磬,不自禁道,“添音姐姐真是个好人,要是我们不是立场相对就好了,我真的很喜欢你。”   “是吗……”   “是的,我更要谢谢添音姐姐陪我说话,我心情好多了。”章晔勉强扯开一道笑纹,“我始终相信弄玉公主和萧史的故事可以降临在许多人身上,我相信添音姐姐定能找到你的萧史,一辈子幸福的。”   萧妙磬心里一酸,又一软,说:“你也会的,小晔。”   两个人并肩离开,往宁生殿去。   路上章晔紧紧搂着萧妙磬的胳膊,那样子就像个失去巢穴的小鸟在冷风中抓住唯一可以抓住的枝丫。   萧妙磬懂得她的幻想和挣扎。   没成想还未走到宁生殿,便在梅园遇到章诏。   时下梅花自是不开,唯有树树绿芽。   章诏负手在后,嘴角噙笑道:“小晔,你跑哪儿去了?还不过来。”   章晔迟疑了下,向萧妙磬投来歉意的眼神,走去章诏身边。   章诏大手一拍章晔头顶,“你先回宁生殿,行云等着你呢,我同公主殿下叙叙话。”   听见晏行云等她,章晔眼中亮起点星芒般的光,向萧妙磬行了个礼告退。   萧妙磬注视章晔的背影,不觉轻轻摇头。   接着她看向章诏。   章诏一步步朝萧妙磬走来。   萧妙磬面无表情。   停在萧妙磬前三步处,章诏行了个礼,“殿下对臣好似成见颇深。”   萧妙磬微凉的笑了下,“蓟王杀我三位皇姐,挟天子以令诸侯,却犹不满足,怎么看都不是能让我放下成见的人物。”   章诏道:“三位公主是死于厉太师之手,与臣没什么关系,殿下可别错怪了臣。”   萧妙磬不语。   章诏又一勾唇,凑近萧妙磬一步,放大的脸上呈现出霸气和狠戾。   “臣知道殿下与越王情谊深厚,然而殿下莫要太天真,越王只是在利用你而已。”   萧妙磬说:“那么蓟王呢?您想要娶我,难道不是为了利用我吗?”   “当然是,臣不否认。”章诏道,“都是利用,但臣能回报殿下的远比江东要多。”   “怎么说?”萧妙磬淡淡询问。   章诏刀雕般的轮廓凸显毫不掩饰的自信与豪情。   “先越王败给徐州牧,江东元气大伤,后方交州还不稳固,拿什么与臣争?臣北据幽州与中原,兵精粮足,又有天子认同,要不是顾忌殿下身在江东,臣想灭了江东易如反掌。”   “若殿下与臣联姻,臣便废天子,立殿下之子为帝。江山自然还是齐家的,殿下荣华富贵加身,臣再兴兵一统天下,你我坐拥江山,岂不比跟着越王屈居江东这半死不活之地要好上百倍?”   一番话掷地有声,萧妙磬却觉得恶心极了。   章诏开出的条件是很诱惑,但未免把她当傻子。   说什么废天子,立她之子为帝……他今日能废天子,明日就能害死她与她的儿子,将皇位传给章家人。   萧妙磬冷冷笑了:“蓟王知道为什么我对你成见很深吗?”   章诏眯起双眼,“哦?臣愿闻其详。”   萧妙磬道:“因为如蓟王这般狼心狗行卑鄙无耻之徒,我只能送君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   章诏鬓角青筋猛跳,整个人霎时怒了。   他本霸道之人,一怒起来更雷霆万钧,犹如掠夺的雄狮般气势狠戾惊人。   他一把朝萧妙磬扑来,双手似要掐住她双肩!   萧妙磬反应快,连忙向后躲,避开章诏。   然章诏面色更厉,眼底仿佛烧起火来,怒火汹涌中还夹杂对萧妙磬的征服欲和占有欲。他亦是功夫高强之人,身强体健,萧妙磬躲了几下便有些吃力,后背又撞在一棵梅树上。   她心里一沉,袖子下百珑要出鞘,却忽然听见空中有暗器破风声。   心中顿时大定,也是在这瞬间,章诏感觉到冰冷的杀意威胁。他连忙一躲,朝后退开几步。   他退开的同时,一支酒樽自他眼前飞过,速度之快宛如雨燕,力道惊人。   章诏不由心下一凛,他方才要是没躲开,这酒樽必当击断他几根肋骨。   “钰哥哥!”   萧妙磬已朝出现于此的萧钰跑去。   萧钰坐在轮椅上,现身在梅树林尽头。   他如一块濯玉,照亮了梅林中的夜色。   温暖的圆月浮于他身后,洒下朦胧的斑驳,将他轮廓染得极为俊美,似梦里的神祗降临。   “音音,来。”他看着萧妙磬跑到近前,仔细打量她,“没受伤吧?抱歉,我来晚了。”   萧妙磬笑道:“钰哥哥来的正好,我没事的。”她说罢站到萧钰身后去,双手搭着他轮椅背,与他共同看向章诏。   章诏很不想承认这幅画面刺得他极不舒服,萧妙磬适才对他是什么态度?对萧钰却是这般。   他不能容忍一个残缺之人屡屡压制他、胜过他,连号称“建业第一美人”的萧妙磬都围着这残缺之人转。   高傲自负,这便是章诏的性子。   他的自尊和骄傲,不容许被看不上的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触犯。   他无比阴沉道:“越王如此忧心扶风公主,莫不是怕在下不小心伤了她,你可就失去最大的王牌了!”   萧钰眼角雕镂怒气,怒章诏方才非礼萧妙磬的行为。章诏能躲开酒樽是他命大,否则必教他落一身伤。   “不是谁都和你一样,蓟王。多行不义必自毙,万望珍重。”   听言章诏怒极,可下一瞬唇角却迸开残忍的笑容。若是章晔在这里,就会看到这笑容和他处决公主时所露出的一模一样。   这笑容让萧妙磬预感不好,旋即萧妙磬倒吸一口气,她看见了章诏的五步蛇!   五步蛇自一株梅树上爬下,身体盘绕在树枝上,扬起那三角形的脑袋和尖嘴。   “蕲艾来了,来的正好。”章诏向五步蛇下令,“去!咬上越王一口,让越王看看先毙命的是谁!”   章诏被激怒了,毫不掩饰他对萧钰的杀心。   五步蛇接到命令,身体顿时做出一个即将攻击的姿态,双眼闪着邪恶凶光。   萧妙磬当即就想冲上去砍了这条蛇,虽然她的速度不一定有蛇快。萧钰却侦知她的想法,轻轻握住萧妙磬刚抬起的右手。   他冲她摇摇头。   萧妙磬怔了下,以为萧钰是要自己出手用暗器杀蛇。可就在这时,五步蛇从梅树上一跃而起,朝着萧钰扑来。   它在空中张开那张血盆大口,萧妙磬心里顿时揪住。   不!   她已来不及出手,她怕钰哥哥有事!   然而令萧妙磬和章诏全没想到的事发生了。   五步蛇在挨近萧钰只有不到一尺的距离时,忽的像是受到巨大惊吓,愣是在半空中扭曲自己的身体,阻止自己再接近萧钰。   是以这动作看起来无比怪异,巨大的毒蛇拼命遏制着,最后扭曲的跌倒在萧钰脚下。它的尾巴不慎拍打到萧钰的腿,这一下仿佛给五步蛇带来巨大恐慌,它触电般的缩起尾巴,身体颤抖着拧成一团。   而萧妙磬在五步蛇落地时,分明瞧见那双蛇眼里含着浓浓的恐惧。   萧妙磬疑心自己看错了,这条蛇,惧怕钰哥哥?   为什么?   她下意识看萧钰。   章诏更是无比惊讶,双目瞪大,浑然不能置信的看着畏畏缩缩的五步蛇。   蕲艾剧毒,多年来无往不利,但凡他让蕲艾毒死谁,那人必定死得毫无反抗之力,衬得他宛如高高在上判人生死的阎罗。   为何会发生如此一幕?   “蕲艾,还愣着做什么,快上!”   五步蛇竟是缩了缩脑袋,艰难的摩擦地面后退。   章诏简直如见鬼般的震惊,“蕲艾!”   他脸色变了,完全不明白事情为何不按照他的预想发展,直到他听见萧钰不咸不淡的声音响起。   “蓟王也有如此失态的时候。”   章诏面皮一僵,萧钰不等他说话,竟是忽然一俯身,徒手抓起五步蛇。   萧妙磬为此吓了一跳,担心道:“钰哥哥!”   章诏心里一紧,喝道:“萧钰你待如何?!放开蕲艾!”   萧钰轻哼一声,这一刻的他冷到骨子里,明明是个坐在轮椅上的人,却让章诏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手里的五步蛇更是如落进了地狱似的,绝望挣扎,全然不似每每恶毒傲慢的模样。   “此畜生当为蓟王取过无数条人命,沾满无数人的鲜血吧。”   萧钰幽幽说着,蓦然之间手上一用力,只听“咯噔”一声,接着是章诏无法接受的低吼。   五步蛇被萧钰捏断了脊骨,死了!   反手将蛇扔到章诏脚下,萧钰冰冷的嗓音好似千山鸟飞绝。   “它嗅到孤血液中的相思黄泉,自然会害怕。五步蛇再毒,又毒得过相思黄泉么?”   “今日的接风宴,想必蓟王也尽兴了。带上你的蛇,回去好眠吧。”   作者有话要说:  就这样,直接正面、手动、捏死。 第44章 耍小性   章诏头一次无比失态。   确切的说, 是自打他杀死兄弟逼死父亲承袭基业后, 就再没这般失态过。   蕲艾一死, 就好似他的臂膀被人硬生生砍下去一半,素来高傲厉害的诸侯露出慌乱的表情。   萧妙磬把这样的章诏看在眼里,看着章诏带上蛇懊恼离去, 背影有几分狼狈。   她对萧钰适才的举动感到震撼,又心有余悸, 缓一缓情绪才说:“钰哥哥, 你刚才吓到我了。”   “没与你说就先出手, 是我的不是。”萧钰道。   “我没有怪钰哥哥的意思,就是那条蛇扑过来时, 真的挺吓人的。”   萧妙磬说罢蹲了下来,双手扒在轮椅扶手上,仰头对萧钰说:“有朝一日你定能解毒,重新站起来的。”   萧钰心里一软, 不由在萧妙磬头顶摸了两下, “好。”视线往她脚下一低, “音音, 起来,这般将衣裙都弄脏了。”   “脏就脏吧, 也沾不到多少尘土, 今晚回去了就要送洗的。”萧妙磬从善如流站起身,弯腰拍拍裙子,随后给萧钰推轮椅。   宁生殿那边有小甘氏主持, 萧钰不打算回去,萧妙磬索性推他往明玉殿去。   路上萧妙磬说起:“章诏方才试探我了,想利诱我依附他。”   萧钰道:“他此来建业根本目的就是试探,看你是否会动摇。若你坚决不肯与他同流……”   “他就会不留余地杀死我。”萧妙磬说出了萧钰未说的后半句,她巧笑,“钰哥哥可要保护好我。”   萧钰回眸望她,唇角翘起啼笑皆非的一点弧度,“我已在宫内遍布暗哨,朝熹殿亦是。章诏就算能派人潜入建业宫,也无法对你下手。何况他最大的依仗已经不存在了。”   最大的依仗,就是五步蛇。   那是章诏最厉害的、能杀人于无形的武器。   被萧钰捏死了。   萧妙磬说:“原来你是怕那条蛇半夜偷袭我,所以直接弄死。”   萧钰说:“我早就想弄死它了。”   两人走着,在经过一处亭台假山时,不期听到假山后姜叙的说话声。   仔细一听与姜叙对话之人,竟然是晏行云。   萧钰和萧妙磬不由交换诧异目光。   姜叙和晏行云竟然是旧相识?   “述宁,我前些日子回了趟老家,顺便去你家看了眼。你父母与两位兄弟忙着春耕种田,境况都挺好。”   萧妙磬和萧钰不由停在这里,听两人对话。   看晏行云的意思,似乎与姜叙是同乡近邻。   姜叙欣慰道:“他们日子过得安稳就好,那我就放心了。之前想把他们举家接到建业,他们不愿意来,就喜欢在家种田,反嫌弃我扰他们清净。”   晏行云说:“我理解述宁你的心情,主要还是建业离咱们老家太远,他们不愿意迁居是正常的。相反洛阳就近许多,你看我都将我父母姐姐迁来洛阳。”   “噢噢,好多年没见你姐姐,她已嫁人了吧?”   “年前才嫁的,嫁给朝中士大夫,不错的婚事。”   “恭喜恭喜,代我向你姐姐和姐夫问好。”   “多谢。”晏行云说,“阖家人都在一起是再好不过的美事,述宁不能与亲人时常见面,不觉得遗憾吗?”   “……有一些。”   “我适才说了,还是建业离老家太远的缘故。若是述宁能入洛阳,与我共事,一同效忠蓟王主公,便能时常见到家人,说不定还能将他们迁居到洛阳,岂不美哉?”   萧妙磬眼底划过一丝冷意,与萧钰交换了眼神。   合着晏行云挖墙脚都挖到这里来了,下一步是不是要说服姜叙先当一段时间内应,为章诏提供建业的所有情报?   姜叙连连推脱:“不成不成,王上对我有知遇之恩,又信任我,我说什么都不能做背主的事。”   晏行云说:“述宁此言差矣,有道是良禽择木而栖,蓟王与越王孰强孰弱一目了然。你辅佐越王能有什么前途?丈夫在世若不能立功名、垂青史,岂不是枉活一生?”   姜叙叹了口气,“唉,那是你晏行云不是我姜叙啊。你有大志向、你狂热,我却不是。我毕生只求忠于道义,尽职尽责,无愧于心。行云还是莫要游说我了!”   晏行云用叹惋的口吻道:“可惜你一身才气,就是太忠厚,不懂变通,我是为你不值。待来日蓟王踏平江东时,你就是想归顺怕也晚了,到时候你会后悔。”   “行云真莫要说这种话了,我不愧天地,不愧良心,怎么会后悔?”姜叙的口吻虽然仍实在,但其中已多出一点决然的冷意,“何况这天下之事瞬息万变,鹿死谁手是说不准的事,我相信王上和江东。”   晏行云无奈道:“你这个死脑筋。”   后面他们开始谈起家乡的事,萧钰不必再听,给萧妙磬使了个眼色,萧妙磬推着他远离。   萧妙磬想到适才章诏与章晔说,晏行云在宁生殿等她,便觉讽刺。   待离得远了,萧钰唤了名暗哨出来,对其下令:“挑一队人立刻去姜叙老家偃师,保护好他父母家人。”   暗哨领命退下,萧钰眼中沉沉一片。   不管后头晏行云和章诏会否对姜叙家人出手,用其威胁姜叙叛变,他都要防患于未然。   晏行云此人纵是才名再远播、看着再磊落,上了章诏的船,萧钰便信不过。   这时萧妙磬喃喃:“姜太守确实不错,忠心的人比什么都好,钰哥哥看人真准。”   萧钰敛去眼中沉然,温声说:“姜叙如此不辜负我,我也很欣慰。”   萧妙磬想到什么,笑道:“怪不得钰哥哥想把令致姐姐或者银瓶嫁给姜太守。”   可是姜叙并无娶妻之意,萧钰也不能逼姜叙。   倒是萧妙磬这么一说,萧钰想到了许久之前的事。那时萧妙磬亲口对他说,她觉得嫁给姜叙不错,原话是:   “姜太守敦厚老实,为人忠诚。我觉得他待自己的夫人,应该能一心一意。”   萧钰道:“述宁确实堪为良配,音音若是看中了,我也可与他谈谈。”   毕竟比之令致和银瓶,述宁与音音熟识不少,或许述宁会答应。   萧妙磬知道萧钰这么说是为她好,他之前就表态过,他不会干涉她的婚事,不会将她当作诸侯逐鹿的工具。   但是此刻听着他的话,怎么就心里那么不舒服呢?   萧妙磬红唇微嘟,没忍住心口突如其来的一股酸酸情绪,声调不由带了点赌气成分。   “你就那么想赶紧把我嫁出去吗?”   萧钰察觉萧妙磬语调不对,又见她从自己身边越过,径自往前走。他忙划着轮椅追上。   “音音。”   他不是那个意思。   萧妙磬背对他在前头走,边说:“我留在建业宫不好吗?非把我打发出去。”   “音音……”萧钰暗暗皱眉,“没有不好,只是……”   只是什么他却没说了,只是什么?女大当嫁不要耽误吗?   萧钰垂下眼皮,他感知到自己此刻心里发堵,一想到萧妙磬将来嫁给她想嫁的人,他就既为她欣慰又觉得不舒服。   他竟是从内心里隐隐抵触萧妙磬嫁给别人这件事。   他……   前头萧妙磬听着轮椅声音一直跟着自己,很快就心软停下脚步。   她回头,看见萧钰自己划轮椅追她的场面,不由在心底吁了口气。   钰哥哥双腿不便,她如何能让他这么辛苦追着她?   这不是欺负人么?   还能怎么办,当然是选择原谅他了。而且自己这脾气来得也不好,她不该耍小性的,萧钰明明是为她好。   萧妙磬走回萧钰身后,继续为他推轮椅,听得他说:“音音这是生气了,也罢,往后我不提此事就是。”   萧妙磬抿一抿唇,望着萧钰一头黑发端坐的背影,她隐隐觉得好像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脾气了。   她对萧钰的心境和感觉是不是变成……   还不等萧妙磬整理自己心绪,就被前方传来的婴儿啼哭声惊动,一下子忘却所有思绪,只一心系在那哭声之上。   原来他们已到明玉殿,殿内萧织在大哭。   萧钰也心里一紧,小织怎么了?   两个人进明玉殿,见乳娘在抱着萧织哄来哄去。   乳娘脸色有些犯难,见两人回来,怔了一下,忙自责道:“不知三小姐怎么了,刚喂奶不久,本来睡得好好的,忽然醒过来就嚎啕不止。婢子检查三小姐身体和衣服布料都没问题,想来是孩子心情不好……”   话没说完,就听萧织哭声低了下去。   乳娘诧异的看着萧织伸出一双小手,朝萧妙磬和萧钰的方向挥摆,一双湿漉漉的眼睛也盯着两人,如可怜的小鹿在期盼父母似的。   三人间有瞬间的安静,乳娘倏地破开笑容,摇着萧织说:“看来三小姐是想王上和公主了。”   萧钰从乳娘手里接过萧织,萧织的哭泣声更低了,一双黑溜溜的眼睛死死望着萧钰,一只手抓他衣襟。   萧钰被萧织抓住了,他拍着襁褓柔声道:“小织别哭,为兄回来了。”   萧织小声啜泣,对萧钰哄她犹不满足,又伸手朝萧妙磬的方向抓,眼睛也斜向萧妙磬,咿呀呀叫唤起来。   萧妙磬便从萧钰怀里接过萧织,熟练拍着摇着,“小织乖,哥哥姐姐都在,小织又长大了些呢。”   也不知萧织能不能听懂萧妙磬的话,却是她一到萧妙磬怀里,心情更好了,比在萧钰怀里还要好,没一会儿就破涕为笑,发出串可爱咯咯的笑声。   乳娘不由说:“三小姐可真喜欢公主,瞧瞧公主一抱着立刻就笑了。”   萧钰也道:“音音比孤更招小织喜欢。”   既是萧织如此需要她,她怎能扔下萧织不管?萧妙磬道:“今晚将小织抱去朝熹殿随我一起吧,乳娘也跟着去如何?”   萧钰同意。   于是萧妙磬让乳娘收拾了一下萧织的物品,她抱着萧织回朝熹殿去了。   萧妙磬所不知道的是,另一头,失态的章诏向小甘氏告辞,说要回仙都宫歇下。   他心情糟糕到极点,偏偏因为晏行云去和姜叙说话,章晔没瞧到晏行云,便来问章诏究竟晏行云在哪里。   章诏将一股火气都迁怒给章晔,刚领着她踏出宁生殿,就冲她发火。   他骂章晔毫无用处,不但不肯为兄长分忧,还净给他添麻烦。   后来晏行云回来得知章诏遇到了什么,忙去与章诏密话安抚、出谋划策,将章晔丢下。   章晔就那么孤零零的立在仙都宫的门口,看见大哥和自己喜欢的人说着满口阴谋阳谋,谁也不回头看她,哪怕嘱咐她一句“早些歇息”都没有。   章晔悲从中来,豆大的泪珠不由自主滑落腮帮。她像是寻求寄托那样,将紫竹箫紧紧捂在胸口。   她好怕,怕自己的未来会带给她痛苦和绝望。   她那么喜欢弄玉公主和萧史的故事,她仍旧固执幻想着成为弄玉公主啊。   “添音姐姐……”   章晔唤出萧妙磬的名字。   明明是立场相对的,明明彼此并不多么熟悉,但是萧妙磬却在章晔心底刻下不可磨灭的影子。   “添音姐姐,我真的好怕……”   “谁能帮帮我……” 第45章 当皇后   三日后, 章诏一行离开建业。   失去了五步蛇的章诏, 浑身笼罩一股阴暗的戾气, 走到哪里都似带着令人窒息的狂暴冷意。   他此来建业的目的就是接触萧妙磬,试探她的态度,那纸赐婚诏书便是让他正大光明踏入建业的由头。然而萧妙磬态度如此坚决, 半点回转余地没有,那便毁掉最好。   可是五步蛇死了, 章诏手下的人又无法潜入朝熹殿杀死萧妙磬, 章诏只能先离开建业, 后续再作打算。   婚事不作数了,他带来的无数聘礼也就原路运回。   当日萧钰没来渡口送章诏, 只派了吴纪去。   吴纪送走章诏后,回来禀报萧钰:“王上是没瞧见那章玄擎脸色有多黑,没讨得便宜,怕是回去了觉都睡不好!”   萧钰闻言笑了笑, 却是对吴纪道:“你精神比前些日子好上不少, 孤还担心你要一直消沉下去。”   吴纪窒了窒, 诚然道:“末将若始终走不出来, 便要苦了敏晶。好歹末将捡回条性命,比之那些战死沙场的人幸运太多, 敏晶和公主殿下都对末将说, 只要活着就还是有希望的。”说罢又道:“对了,末将有个疑问憋在心里,实在憋得慌, 还望王上能给末将解惑。”   萧钰道:“讲。”   吴纪问:“王上为什么不趁章玄擎在建业时杀了他?好绝了后患!”   “你这个问题,已有好些人问过孤了。”萧钰笑了笑。   “是吗?!”   “嗯。”萧钰温和微笑,耐心解释道,“若杀章诏,幽州及中原便要大乱,各方诸侯再度厮杀争抢,时局会如何发展不好预测,不见得是好事,倒不比眼下。”   吴纪仔细思考一阵,赞同道:“还是王上深谋远虑。”   再一想,章诏敢大摇大摆踏入建业,何尝不是吃定萧钰不会杀他。章诏果也不是个简单人物,虽然照他们王上比还是差了一些,吴纪如是认为。   倒是吴纪没想到随口说的“怕是回去了觉都睡不好”一话,一语成谶。   章诏因五步蛇之死,自尊心备受打击,直到回到洛阳还连做了几天恶梦。   梦里他回到处决东乡公主和共邑公主的那天,他将添加了五步蛇毒素的酒递给共邑公主。   共邑公主举起酒樽,一饮而尽,口吐鲜血扑到他脚下大骂:   “愿苍天有眼,来日便教你和我一样不得好死,教你烈火焚身,烧成灰烬!”   他不以为意,却对上共邑公主不瞑的眼睛。   共邑公主明明人已经死了,那双眼睛却忽然眨了起来,眼里喷出两道炽热滚烫的火簇,烧着他全身。   他在烈火中挣扎,被烧得痛苦不堪,连连惨叫,却怎么也无法从火海中逃出去。   于是他开始呼唤“蕲艾”,却见萧钰出现在火海尽头,手里抓着五步蛇,信手一捏,蕲艾断作两截!   章诏陡然从恶梦中惊醒,待清醒过来后,气得一手拍断了一根床柱。   纱帐因此垮下半截,他只兀自狂猎喘息。   萧钰那个残废……   真是奇耻大辱!   这样的恶梦持续许多天,章诏每日脸都是黑的,亦时常迁怒章晔,越发觉得她任性无用。   待半个月后,章诏的恶梦终于结束,章晔的恶梦却开始了。   章晔被章诏送进洛阳宫做皇后!   任她哭、任她跪求、任她磕头磕到脑袋破了,章诏也没怜惜她分毫。   就连晏行云也去劝章晔说,让她为大计忍一忍,往后必能苦尽甘来。   可她为什么就要吃这份苦?   她为什么不能像添音姐姐那样,被越王好生护着?   直到章晔被捆绑着送进洞房,她还在这样想。   她从没有这样绝望过,每时每刻都在盼着自己不过是做一场恶梦,盼着下一刻就能从恶梦中醒来。   然而这场梦变得越来越可怕。   天子制在她身上,她拼命挣扎踢打。因她身上捆了绳子,天子不欲她过分挣扎,就不去解绳子。如此章晔上衣还好好穿着,下面却越来越单薄。   她哭了,痛苦哭嚎着挣扎,绝望嘶喊。   尔后她听到天子比她更绝望的声音。   “你当朕愿意娶你吗?你兄长当着朕的面,毒死朕的姐妹,勒死朕的皇后,前前后后杀了那么多人,还要朕立他妹妹为后!”   “朕恨不能掐死你,与章诏同归于尽!”   章晔流着泪吼道:“我不想嫁给你,你别碰我,求求你别碰我……”   “你以为朕想?!朕是傀儡,朕是异族血脉!这宫里的人一个个表面恭敬,背地里都不知在怎么笑话朕!”天子吼着,那双铜绿色眼底满是仇怨,“你也是这么想的吧?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哈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若不是章诏以朕母妃性命为要挟,朕连这天子都不想当,还能与你这仇人之妹洞房?!”   天子狠狠制住章晔,近乎疯癫的扯开自己衣襟,“不想疼得太厉害,你就认命老实点!你与朕都没得选,怪只怪你是章诏的妹妹!”   “不要!不要……不要……!”   章晔哭了整整一晚上。   在这天之前,她永远不会知道,原来夜能那么长,痛能那么痛。   原来绝望到极处,便是世间所有色彩都化作黑白的死灰。   弄玉公主只有一个,她成不了第二个。   ……   天子立后的诏书很快传遍天下。   彼时萧妙磬正在拿拨浪鼓逗萧织,乍听侍婢说起此事,心神一颤,拨浪鼓差点脱手掉下。   袁婕和吴琪都在萧妙磬身边,萧妙磬默默在心里消化这道消息,喃喃道:“章诏终究是牺牲了小晔……”   “就是那个捧着紫竹箫的女孩,看起来很天真的那个?”   袁婕插话过来,见萧妙磬点头,她哧一声笑道,“这不奇怪吧,对天下诸侯来说,妻儿兄妹哪里比得上霸业野心?这是章诏还把那女孩当妹妹,才将她塞进天子后宫监视天子和一众嫔妃;这若是不把她当妹妹,随便丢哪儿自生自灭,就和袁繇一样。”   吴琪饮下两口茶,“诸侯也不尽然都如此,你看王上是如何待家人的。”   袁婕百无聊赖的拨弄起指甲上的蔻丹,“王上是不容易,这世道好人不多见啊。添音,也别太为那女孩伤心,人各有命,谁叫她是章诏的妹妹?没办法的事。左右她是章诏那边的人,不值得你为她牵肠挂肚。”   萧妙磬继续摇晃起拨浪鼓,眼睛望着萧织洋溢笑容的脸蛋,嘴里说着略有落寞的言语。   “如果不是身逢乱世,她该是很幸福的姑娘,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嫁给她的萧史,被捧在手心一辈子。那是她的梦想,她本值得被这么对待。”   “萧史是谁?”袁婕抬起眼皮,看了眼萧妙磬。   吴琪说:“你翻阅《东周列国志》就知道了。”   袁婕“哦”了声,放下眼皮,“我不喜欢看书。”   吴琪见萧妙磬心情不大好,便主动转移话题,眼睛望向摇篮里的萧织。   “三小姐这段日子真长大不少,头发都浓密了,上次百日宴上见她时,仿佛没现在这么大。”   “是啊,小织长得很快,宫里的人见她身体健康都很开心。”萧妙磬说着唇角也不由现出一点弧度,只是吴琪的话又令她想到些别的,一时五味陈杂。   原来眨眼间,萧绎和甘夫人走了已有四个月。   前些日子萧钰给萧织办百日宴时,大家都开开心心的,一幅宾主尽欢的画面。   然而萧钰心里的酸涩抱憾,萧妙磬如何不知?   小织百日宴,亦是他父母双亲百日忌日。   不觉又想到甘夫人,不知是不是因为人死灯灭,如今萧妙磬再想起昔日甘夫人对她的种种针对,记忆竟是有些模糊了。   唯一记得清楚的便是最近一次,甘夫人要将她送去洛阳,纵容侍卫用斩.马.刀将她和阿娘抛下马。   那次实在是太痛了,所以她才记得那么清晰。   可甘夫人怨恨她这么多年,临死时却拼着最后一口气让她发誓,不得背叛江东和萧钰。   只因甘夫人终于知晓,她是给萧氏霸业铺路的棋子。所有恩怨情仇尽成笑话,那弥留的最后一刻,占据甘夫人所有心神的,是她的儿子。   萧妙磬放下拨浪鼓,轻轻晃动摇篮,眼神虚茫的看着懵懵懂懂的萧织。   她的母亲,这一生就是场悲剧。   章晔也是,她们都是一样的。   甘夫人终是已经解脱,可章晔的悲剧才刚刚开始。   这时朝熹殿来人了,萧妙磬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得知是明玉殿萧钰的侍从,忙请人进来。   侍从进来时脸上是藏不住的红光色泽,任谁都能看出应是发生了什么好事。   侍从向萧妙磬行礼道:“公主殿下,王上派去巴蜀的人传信说找到了,这便护送人来建业!王上使卑职告诉您!”   果然是好事,萧妙磬心里瞬间一喜,驱散了大半负面情绪。   高阳氏少女找到了,踏上了来建业的路!钰哥哥的腿有救了,他能站起来了!   萧妙磬忙起身道:“你去告诉钰哥哥,我这就去明玉殿,小织也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16 10:23:50~2020-04-22 10:51: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2107458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会会猫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求娶   说起来, 这段时间各路诸侯势力此消彼长, 有些大变化, 萧钰因此极忙,所以许多时候萧织都被带到甄夫人、小甘氏等三人,还有萧妙磬处养着, 乳娘随行。   大家为了照顾萧织,在自己的住处都配上摇篮和婴孩用品。   萧妙磬稍微拾掇一番, 便抱着萧织, 与乳娘去明玉殿。   见到萧钰后, 他告诉萧妙磬,大约再过一两个月, 那名高阳氏少女就能抵达建业。   萧钰也是刚接到消息的,是他的海东青将消息送来。   巴蜀路难行,又赶上四处兵荒马乱,他们来不了太快, 能一两个月赶到便已是不错了。   萧织刚喝完奶没多久, 精神很好。她远远瞧见萧钰, 就开心的咧开嘴, 朝萧钰伸小胳膊。   萧妙磬便将萧织送到萧钰怀里,萧钰抱着这一天天变大的团子, 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残留在眉梢的倦意也因萧织的到来得到舒缓。   那海东青得萧钰多年喂养,极通人性,见主子们团聚, 便自己先飞出去玩会儿。萧妙磬坐在萧钰身边,往他面前桌案上看去,瞧见的是一张被他勾画过的地图。   显然萧钰方才一直在看地图,萧妙磬仔细瞧他勾画的地方,发现萧钰在袁繇的势力范围打了个圈。   “这是……”她不禁问。   萧钰也看向地图,边拍着襁褓边说:“音音你看,最近北面动荡很大。袁繇吞并新野,直逼徐州。徐州牧与其大战一场,双方各有输赢,最后谁也没落到便宜,倒是都损失不小。”   萧妙磬最近也关注时局了的,自然听到过这些。何况袁婕恨透袁繇,成日里盯着袁繇的动向,萧妙磬从袁婕口中知道不少。   袁婕还说,袁繇与徐州牧两败俱伤后,又和章诏打了一仗。要不是章诏后方的凉州忽然作乱,使章诏分心,不得不暂停和袁繇之战,改为去解决凉州祸乱,袁繇怕是要被章诏夺去大块领土。   萧妙磬这么想着,隐隐猜到萧钰在地图上标注袁繇势力范围的用意。   “钰哥哥是想趁机攻打袁繇,将他吞并?”   萧钰的食指敲在他所标记之处,道:“是。”他的口吻中透出深思熟虑后的持重,“袁繇连续经历两场大战,损失极大。正好探子回报,徐州牧近来重病,他的长子与幼子素日不合,眼下忙于争斗,恐是一时顾不上袁繇;章诏又被后方凉州之乱缠身,”他吐出四个字,“天赐良机。”   且机不可失,一旦错过,后头让章诏或徐州牧得手,对江东的威胁就大了。   听了萧钰的阐述,萧妙磬深以为然。   自去年冬日萧绎在徐州大败后,这半年来,萧钰励精图治,一直在发展江东经济。   半年时间不算长,但他经营得好,很快就让江东再度生机盎然起来。   更好的消息就是交州那边已然稳定,萧钰派去交州治理的官吏们十分得力,深受百姓爱戴。如今交州百姓莫不臣服,萧钰又开出优渥的条件,鼓励青壮年参军,招兵买马的效果极好。   有了新鲜血液充入军队中,江东元气已恢复大半,有足够的能力和袁繇打一场。   只是,有一点令萧钰烦忧,那就是江东和袁繇的势力范围不直接接壤。   从江东去攻打袁繇,第一要打下的城池就是新野县。   但江东和新野县之间,隔了一个江夏。江夏虽小,却是荆州牧的地盘。   也就是说,此番若要攻打袁繇,要么先打下江夏,要么向荆州牧借道。   打江夏不是个明智的选择,那等于和荆州牧树敌,若荆州牧在江东攻打袁繇时趁虚而入,伺机报复,反而得不偿失。   故此,需向荆州牧借道江夏。   但萧妙磬记得萧钰说过,荆州牧那个人,不爱掺和诸侯间的乱斗。他将自己封地的百姓治理得富庶有条,豢养军队基本是为了自保,没有逐鹿天下之心。   向这样一个人借道江夏,他会答应吗?   萧钰对此也不能确定,只道,保守估计,有五成可能性。   他向荆州牧去了密函,派江东使臣星夜出发,以最快的速度送到荆州牧手中。   很快,萧钰就收到荆州牧的回信。   荆州牧称,他完全能感受到萧钰的诚意,所以为表尊重,他想亲自来建业与萧钰商谈借道的事。   这一结果却是令萧妙磬有些诧异,总觉得这荆州牧不知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仿佛另有打算?   对于荆州牧的到来,萧钰自然是欢迎的。   不日,荆州牧便渡江抵达建业。   萧钰亲自率领一众建业文武,前去迎接。   这次萧妙磬也去了。   不同于上次迎接章诏,那次大家都没什么好脸色,不过是明面上做到诸侯臣子往来的礼仪,皆是暗藏杀机,皮笑肉不笑。   这次双方都显得诚恳多了,尤其是荆州牧下船的时候,萧妙磬远远瞧着那人的气质,怎么看怎么像是来建业游山玩水的。   这荆州牧是宗室子弟,也是姓齐的,他这一脉从十几代前就被分封在荆州。论爵位,荆州牧是先帝册封的成武侯;按辈分算,他算是萧妙磬的远房堂兄。   是以江东诸人称他为齐侯爷,萧妙磬则在他的请求下,唤他齐皇兄。   “这就是扶风公主吧,本侯就厚脸皮一回,叫上句‘皇妹’可好?”   荆州牧与萧妙磬行礼问好时,如此对她说。   萧妙磬浅笑着同意了。   她这位齐皇兄名叫齐徽,年龄和萧钰差不了两岁,姿容上乘,长得十分晴朗。   他说话时总是带笑,眉眼弯弯,毫无侵略感,不自觉就能散发出初冬阳光般的清新暖意,却又不会给人软绵好欺负的感觉。   齐徽穿青衫,戴玉冠,打扮得极其日常,手里还拿着把折扇。萧妙磬近距离打量他一番,只觉得更像是门阀子弟出来游山玩水。   至于齐徽带来的随从,满打满算不到三十名,当真是对萧钰放心的很。   萧钰尽地主之谊,晚间,在宁生殿设宴款待齐徽。   这次宴席,萧妙磬和甄夫人都坐在下首,她们上首是齐徽。   袁婕领着一众舞姬在殿上献舞,腰肢跟柳条似的,舞得极是窈窕精妙。   这场宴席氛围不错,齐徽又健谈,萧妙磬吃着糖炒栗子,听齐徽和建业众人对话,觉得和上次章诏来时的感受天差地别。   没过多久萧钰和齐徽就谈到了借道江夏之事,齐徽笑道:“小事一桩,老实说,本侯也早看那袁繇不顺眼,越王想吞了他,本侯焉有不行便利的道理?”   他说到这里合上折扇,语意认真了两分:“只是本侯有个要求,对越王而言应当不难。”   萧钰举手一抬,“请讲。”   齐徽道:“本侯想与江东结个姻亲,娶越王之妹为妻。”   这话是大家都没料到的,一时全场安静。   萧妙磬正要放到嘴边的糖炒栗子停住了,她缓缓放下糖炒栗子,讶异看向齐徽。对方虽带着开朗的笑,但神态认真。她再下意识看向萧令致和萧银瓶,不出所料,果然两个人脸色都变了。   萧令致清冷的面庞上升起一丝阴郁,颤抖咬唇。   萧银瓶瞪着眼睛道:“你……齐侯爷……”她转头去抓萧令致的手,“长姐!”   这声“长姐”要表达的含义,在场不少人都能猜出来。   萧银瓶喜欢吴纪已不是秘密,齐徽求娶,她定是不愿。而在众人眼里,萧令致年纪更大,且无心悦之人,萧银瓶自然是想问萧令致愿不愿意嫁齐徽。   众目睽睽之下,萧令致虽没有挣开萧银瓶的手,却将头低下,偏向另一侧,避过萧银瓶询问和恳求的视线。   她二人的生母丰氏和小甘氏也心情复杂的对视了一眼。   谁都不愿自己的宝贝疙瘩嫁去别人地盘。   萧银瓶见萧令致不和她讲话,一着急,头脑发热就向齐徽道:“齐侯爷是一定要从我们姐妹二人中挑吗?”   齐徽笑吟吟打量萧银瓶,再打量萧令致,最后把视线落回萧银瓶身上,笑道:“这位是二小姐吧,不瞒你说,本侯喜欢性子活泼的姑娘,倒是更偏向迎娶二小姐。”他转头问萧钰:“越王您看呢?”   不等萧钰说话,萧银瓶急得站了起来,“大哥!我……”   丰氏赶紧把萧银瓶按回坐席,小声斥责:“大庭广众之下休得胡闹,你有话散了席再说!”   萧银瓶急得眉毛眼睛都挤一起了,小声嚷嚷:“阿娘,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喜欢……”   “还不住嘴!是要齐侯爷看江东的笑话吗?你大哥都还没发话呢!”   两人声音低,周遭人没有听见,但都能看出萧银瓶不愿意。   齐徽也不恼,反笑呵呵向王座上的萧钰遥遥拱手,“本侯就这一个要求,还望越王考虑将大小姐或二小姐嫁予本侯。越王同意,荆州立刻送聘礼过来,江夏亦任由越军通过。”   萧钰眼底不着痕迹一沉,这意思就是,若他不同意,江夏是别想借了。   萧钰视线从萧令致和萧银瓶身上梭巡而过,眸底深了深,向齐徽道:“宴后,孤自当与家人商量。”   齐徽斟上樽酒,朝萧钰举杯,“静候佳音。”   袁婕等人早就已经很有眼力见的退下了,齐徽一语落下后,安静许久的宁生殿又渐渐响起窃窃私语声,慢慢恢复热闹。   萧妙磬收回落在萧银瓶和萧令致身上的目光,继续剥糖炒栗子,只眉间多出点忧虑,不知在想什么。   宴后,萧氏众人皆聚集到萧钰的明玉殿,萧妙磬和甄夫人也去了。   萧妙磬一边抱着萧织哄着摇着,一边看忍了许久的萧银瓶要死要活的扯着萧钰的衣衫,求他别把她嫁给齐徽。   她阿娘丰氏亦带着哭腔说:“我就银瓶一个女儿,求王上能可怜可怜我们,别让我们母女分离!”   小甘氏欲言又止,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开口:“妹妹话不能这么说,我不也是只有令致一个女儿?我难道就愿意和女儿分离吗?”   丰氏一噎,没说上话。   萧银瓶扭头,眼角挂着几滴泪珠,“阿娘,我只想嫁给吴纪,嫁不成吴纪我就绞了头发去上清观做姑子!”   “你……”丰氏气急道,“不行!就是不行!我是不想让你去荆州,但也绝不许你嫁给吴纪!吴纪他都——”丰氏说到这里猛地意识到什么,愣生生截断了自己没说出口的话。   可大家都隐隐猜出她想说什么,她想说“吴纪他都断了胳膊,是个废人,你怎么能嫁他”。   从一个母亲的角度说,这话没错,但若是当着同是残废的萧钰面前说……丰氏不禁脸色发白,更在心里庆幸,到底自己没真说出口。   作者有话要说:  我算算,把这个事扯过去,就该表白了   你们觉得是谁先对谁表白呢? 第47章 自荐   大概是被几人的争吵声吓到了, 萧织忽然就哭了起来。   她这么一哭, 所有人都没法再吵了, 皆看向萧织。   萧妙磬不断拍着萧织,哄道:“小织别哭,不怕不怕。”甄夫人也帮忙哄着萧织。   萧织却越哭越厉害, 嚎啕声听在众人耳里,像是刀子刮在磨刀石上那般教人难受。   萧钰忙划着轮椅过来, 萧妙磬将萧织递到他怀里, 他低低哄着萧织。   萧织仿佛有所觉, 哭声稍微平息一些,红彤彤的小鼻头不断抽搐。   见此情形, 丰氏和小甘氏还能说得下去?   小甘氏看看更漏,时间已经很晚了,唯有无奈道:“今天先这样吧,予珀也累了, 有什么明天再说。”   几人纷纷同意下来。   王氏看看小甘氏母女, 再看看丰氏母女, 心里无比庆幸自己生的是两个儿子。若她也生了女儿, 这会儿也要和那两位一样,愁得能一夜白头。   众人散去, 明玉殿里只剩下萧妙磬陪着萧钰, 甄夫人也听萧妙磬的话回去了。   萧织的哭声慢慢停下,眼睛红红的,看起来可怜不已。萧妙磬拿着个软软的素锦绸子给萧织擦眼泪, 一边问萧钰:“你是如何想的?”   萧钰也很难断。   萧银瓶痴恋吴纪,强行将她嫁给齐徽,怕不会有好结局。   而令致她……   萧钰叹了口气。   若是拒绝齐徽,无法借道江夏,便失去此天赐良机下一举吞并袁繇的机会。下次机会不知何时再来,夜长梦多。诸侯厮杀的时代里,把握住机会和没把握住机会的区别,很可能是问鼎天下和死无全尸的区别。   见萧钰迟迟不语,萧妙磬主动结束这个话题:“明天再说吧,也许国太和太夫人她们经过一晚上,想法会改变也说不定。”   萧钰抬手,在萧妙磬头顶抚摸两下子,“音音这是在哄我。”   萧妙磬没说什么,她懂得萧钰心里的纠结和挣扎。   萧钰从不是个靠女人谋利益的人,如果不是这次攻打袁繇的机会过于难得,他或许会直接拒绝齐徽。   萧钰他是怕如果这次失去机会,万一教章诏那边腾出手收拾了袁繇,章诏势力更大,江东更难以与其抗争,后果不堪设想。   他身上背负的不仅是萧家人的生死荣辱,还有她这个公主的命运,更有无数无辜百姓的未来。   思及此,萧妙磬唯有劝他:“累了一天了,你先休息,今晚我带小织上我那儿。”   两人说定,萧妙磬抱好萧织,带上乳娘,离开明玉殿。   这一晚,建业宫中注定有多处都是彻夜无眠。   萧钰自不用说,一夜辗转反侧。   他不想牺牲妹妹们,却又担心错失机会后令章诏坐大,酿成无可挽回的结局。   萧银瓶更是在自己的住处闹了一晚上,她和丰氏母女吵得面红耳赤。   小甘氏和萧令致则是双双沉默,小甘氏有心想问萧令致怎么想的,却见萧令致什么话也不说。   萧令致回到忍冬阁,就将自己锁起来,连贴身侍婢都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   待到次日,萧氏众人继续商议这件事。   萧钰将自己的顾虑说了出来。   众人哑口无言。   的确,萧钰说的没错。若是袁繇还在全盛期,萧钰不怕章诏去和袁繇硬碰硬。但偏偏袁繇现在衰弱,章诏和徐州牧又恰好没空收拾他。   这个机会对江东来说太宝贵了,江东能不能重返鼎盛,很大程度上就看对这个机会的把握和使用。   和齐徽联姻,不仅能借道,还能多个盟友,利益甚大。   小甘氏和丰氏都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王氏插嘴道:“有句话我想说来着,王上的妹妹也不只有大小姐和二小姐,萧氏旁支里亦有几位未嫁女,不如问问她们与其长辈的意思,未必没有人愿意联姻。”   王氏的提议仿佛是给小甘氏和丰氏提供了口渴时一碗珍贵的水,两人都松了口气。   萧钰这便派人去问,顺便命人告知齐徽。   哪想派去询问族人的人没回来,去告知齐徽的侍卫却很快回来。   侍卫转达齐徽的回复,齐徽说,他只要萧令致或萧银瓶,不要萧氏族女。   众人的心又沉了下去,虽知道眼下是江东有求于齐徽,丰氏还是忍不住抱怨:“齐侯爷也真能难为人。”   萧银瓶急得眼睛又红了,扒着萧钰衣摆哭了起来。   打从父亲死后,渐渐的她也知道江东的处境不如从前。就像萧妙磬说的,她们这些女人帮不上萧钰的忙,但至少也别给他添麻烦,他一个人要撑着偌大的江东已然很不容易。   萧银瓶知道的,但她真的不能接受嫁给除吴纪以外的人,那样还不如杀了她!   这时迟迟不语的萧令致站了起来,道:“我有些不舒服,想回去休息。”   萧钰道:“去吧。”   萧令致向众人行了礼,默默离开。   萧妙磬望着萧令致的背影,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走出殿宇的影翳,萧令致走进阳光下,晴朗的阳光驱不散她周身那股冰冷郁郁之气。迤逦在身后的紫色画裙,像是条蜿蜒在晴日中的血痕。   她步子无力,眼神空洞,漫无目的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走到了哪里。   直到她听见重重芭蕉后,齐徽和他心腹的对话声。   她听见那名心腹问齐徽:“江东管我们借道江夏,我们自然得要点好处,只是属下不明白,主公为何执意要娶越王的亲妹?”   萧令致一怔,不由放低脚步,贴在了芭蕉叶之后。在这里她可以听清楚两个人的说话声,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不知不觉走到了齐徽借住的镂月裁云馆。   她听见齐徽自带笑意的声音:   “你知道我的性子,胸无大志,根本不想去打江山。这江山谁坐都一样,只要能结束战乱,怎么样都可以。可是你瞧瞧北面,章诏势力越发的大,他若挥师南下,我荆州百姓便要饱受战乱流离之苦。”   “百姓何辜!他们既拥我为荆州之主,我就有责任守护他们平安。可我不是那块料怎么办?以往还能自保,却不是长久之计,倒不如拉上萧钰做靠山。”   “萧钰疼爱弟妹,举国皆知,我娶她亲妹,就是他妹夫。看在妹妹面子上,来日若章诏打起荆州主意,萧钰不会坐视不理。”   那心腹想了想,说道:“主公所想很有远见,只是,既然要寻靠山,就该寻最强大的,选章诏做靠山也不是不行吧。”   心腹说完就发出“哎哟”一声,像是被打了。萧令致看不见画面,但那轻轻的击打声告诉她,应当是齐徽用折扇柄,敲了心腹的脑袋。   齐徽敲完说道:“瞧瞧、瞧瞧,就说我们不是跟人家逐鹿的料子,我没志气就算了,你也脑子生锈!你看看章诏干得事,毒杀三位公主,把自己妹妹绑起来嫁给天子,我要是抱这种人的大腿,那来日可真是怎么死都不知道!”   他说罢,语气正经了些,缓缓道:“强大又有什么用?不得人心,我看气数难长。还是与萧钰联合,共同抵抗章诏最保险,这样最差不过是僵持划江而治的局面,好的话,萧钰一统天下,必善待我荆州百姓,也会看在我是他妹夫的份上善待我。换成章诏……那可就是赶尽杀绝了。”   原来是这样啊……   萧令致的手不由紧紧握成拳头,指甲镶嵌入肉里,有一丝的刺痛,心神波荡。   她悄无声息的离开此处。   没有人知道,在她心里,有一道模糊的念头在渐渐清晰。   萧令致独自回到忍冬阁后,就把自己关在了闺房内。   她的贴身侍婢见她这两日均是如此,有些担心。大小姐本来就冷淡孤僻,心里像是装了很多事,面上却故意摆出清高难近的模样。也不知道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是想做什么!   房间里还是一成不变的格局,冰蓝色的纱帐,蓝紫色的帘子,都是冰冷的颜色。   萧令致缓缓正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里的自己。   二十载光阴,这张脸上已不复儿时的天真笑颜。眉眼唇鼻,都是冷的。   她苦笑了一下,随即拿出妆奁,为自己上妆。   涂脂、抹粉、描眉、点唇,一步步做得万分精致,是那样的有条不紊。   萧令致仿佛把毕生的细致认真,都用出来了。   妆成时,她看着铜镜中惊艳绝伦的冷美人,眼角耷拉一下,自嘲的想,论美貌,她再是梳妆精美,也始终差萧妙磬一些。   挥掉这点心绪,萧令致从衣柜里取出她最优雅精贵的襦裙,更衣换上。   随后,她推开房门走出去。   贴身侍婢一直伺候在外头,见萧令致走出,忙过来迎接,却在见到萧令致的一刻,惊讶的屏住呼吸。   “大、大小姐……”   萧令致将她的表现看在眼里,轻柔的声音好似细雨微云,亦是令侍婢有些不适应,“我这样……好看么?”   侍婢半晌才傻傻的点头,“好看……就像仙子下凡,婢子方才都看傻了。”   萧令致唇角勾出点柔和的弧度,“那就好。”   她说罢就走出忍冬阁,侍婢连忙跟上,一边问:“大小姐要去哪儿?”   “你不用跟着,留在忍冬阁吧。”萧令致没回头,她越走越远,裙上绣着的朱鹮随着她的走动,好似在挣扎欲飞。   半晌后,萧令致出现在镂月裁云馆前。   齐徽主仆瞧见她,齐徽瞳仁一缩,像是被烫到,接着才抱起扇子笑吟吟施礼,“是大小姐啊。”   馆前有绿葱葱的芭蕉,还生着许多虞美人,有淡淡幽香。   清冷的香气间,萧令致端然走近,臻首娥眉,肌如白雪,如雪地里乍然开出的一树绿梅般,凌寒独开,不落凡骨。   她停在齐徽跟前,眼底有着淡淡的寥落和一种仿佛是破釜沉舟的决然,矛盾的糅合在一起。   她屈膝,向着齐徽行礼,“齐侯爷。”   齐徽偏了偏头,仔细打量萧令致,纳闷笑着问:“大小姐这是专程来寻本侯的?”   昨晚宴会他就见到萧令致了,可没打扮得这么惊艳,现在这样,怎么看怎么像是专门来找他的。   有意思了,她要说什么呢?   “齐侯爷,我二妹已有钟意之人,您别为难她。”萧令致开口,她一咬唇,抬眼直直盯着齐徽的眼睛。   “您看,我怎么样?”   听出这话的意思,齐徽微有吃惊。他和心腹交换了眼色,说:“大小姐天姿玉貌。”   “那齐侯爷您……选我吧。”萧令致努力将每个字咬得平稳,“我是国太之女,我生母与大哥的生母是亲姐妹。这样论起来,我与大哥间,要比二妹与大哥间更亲一些。”   齐徽一皱眉,失笑道:“大小姐这话……该不是之前本侯主仆说话,被你听见了?”   “失敬,我也是无意的。”萧令致再度行礼。   “没关系没关系,本侯这点心思,萧钰肯定看出来了。”齐徽摆摆扇子。   “所以,齐侯爷选我比选二妹更好些,虽然您昨晚说,喜欢活泼的姑娘……”萧令致低下头,像是要说服自己似的低语,“我可以试着变活泼……”   齐徽眼底幽深望着萧令致,心里不由滋生出几分柔软的心疼。   这姑娘的性子一看就是冷漠寡言的,想来平素也高傲,可如今却在他面前做到这个地步。   不知她是为她二妹,还是为她大哥。   应当是为萧钰、为萧氏吧。   齐徽怜惜之余,又感叹这萧家人同气连枝,能明大义,把共同体利益摆在第一位。   这是萧钰善待他们所种下的善果和回报,也是萧钰之幸啊。   齐徽展开扇面,爽朗笑起来:“好!那本侯就让人去知会越王一声。倒是这会儿有些无聊,大小姐带本侯去建业市井转转可好?”   萧令致微怔,知晓事成了,心里又是喜悦又是落寞的苍凉,道:“我这就带您去,您想先上哪儿?建业景色最美之处就是秣陵湖畔。”   齐徽以扇击手掌,“好啊,那就去秣陵湖吧!” 第48章 若敢负她   当齐徽的心腹赶到明玉殿, 说萧令致向齐徽自荐为妻, 萧氏众人莫不震惊。   唯有萧钰和萧妙磬神色与旁人不同。   萧妙磬略有怔忡, 恍然明白萧令致适才不对劲儿在哪里,萧令致定是早已在天人交战。   她看向萧钰,在他眼角窥到丝淡淡的心酸。   令致姐姐这一步踏出去, 就再不能回头了。   小甘氏最是难以淡定,慌忙问齐徽那心腹:“你没骗我吧!令致人呢?”   “回国太的话, 大小姐带我们主公出宫了, 说是一起去秣陵湖畔走走。”   “这……”小甘氏又惊又急, 只觉得这根本不像她女儿能干出的事!   待傍晚时分,萧令致回来了, 小甘氏忙赶到她面前问她:“你怎么想到去齐侯爷面前自荐?你不会是看上他了吧!”   萧令致望着自己的生母片刻,说:“没有。”   “那你这是……令致,阿娘就你一个女儿,你要是去了荆州, 阿娘可怎么办……”   萧令致扶住面露哀伤的小甘氏, 说道:“荆州离江东不远, 我有时间会来探望阿娘。我年纪也大了, 总要出嫁,能代表江东与荆州联姻, 不是很好吗?”   小甘氏越发觉得看不透自己女儿, 她从前死活不愿意嫁人的态度,那讳莫如深的模样,小甘氏记得清清楚楚。   她说她没看上齐徽, 那怎么就忽然要去联姻?   还有她这身打扮,这妆容……这根本是精心准备的啊!   小甘氏反过来扣住萧令致的双肩,“令致,你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阿娘?你说,不要怕,阿娘能为你做主的,定为你做主!”   萧令致本不想说,她心中那扭曲的秘密,曾做过的阴损之事,事到如今,还有说的必要吗?   说出来,只会徒增小甘氏的烦恼。   可是,见小甘氏那样强烈恳求的眼神,看着生母眼周的泪痕,萧令致无法不动容。   她是阿娘唯一的骨肉。   “阿娘,我……我同您说,希望你听完之后,不要看不起我……”   这晚,萧令致和小甘氏说了很多。   最终,忍冬阁差人给萧钰传递消息,小甘氏同意将萧令致嫁去荆州。   从萧令致口中听到的话,让小甘氏震惊而恍惚。   她做梦都没想到啊。   “阿娘,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自己造的孽,我想自己斩断。”萧令致说着,眼角流下泪水,“萧妙磬曾对我说,有一种花叫作忍冬,它没有芍药的倾城,没有海棠的艳丽,没有山茶的芬芳。但它只要熬过漫长的冬天,就能开花,同样繁花似锦,有它的美好。”   “她对我说,冬日再长也会过去,到那时我会盛开。我不知道做下这个决定,我会不会开出自己的花。但至少,我忍着痛,从冬日的风雪中走出来了。往后,就以我微薄之躯,为大哥、为江东尽一份力吧。”   小甘氏听得眼眶热烫,眼泪情不自禁落下,冲花她的妆容。   母女俩相对而泣,眼里和唇畔皆是酸楚的笑纹。   萧令致最终求道:“还望阿娘不要将这些事告诉大哥。”   “好。”小甘氏抿泪这样答,可她心里清楚,予珀怕是早就知道。   以予珀对人心的揣测,再加上他有那么多暗哨,别说令致对他的畸恋,怕是令致对萧妙磬出手的事,予珀都知道。   如此,令致自请联姻,也是对予珀最好的赎罪吧……   事情敲定下来,荆州那边立刻运送聘礼过江。   萧钰与齐徽订立协议,借道江夏之事达成。   按诸侯女出嫁仪制,建业与荆州皆紧锣密鼓置办,做足准备。   十五天后,萧令致出嫁。   在她出嫁前夕,萧钰让萧妙磬推她去同心殿,他要寻些东西。   自从甘夫人薨逝,同心殿便空下来。小甘氏虽被萧钰奉为母亲,却清楚自己身份,不敢肖想占据同心殿。   同心殿还日日打扫着,各色陈设与甘夫人在时一样。   萧妙磬推萧钰进去,物是人非,两人心里都思绪万千。   萧钰要找的是甘夫人当年嫁给萧绎时的嫁衣和头面。   甘夫人曾对萧钰说,怀他的时候心想,若此胎是女儿,日后便穿这套嫁衣和头面风光大嫁,哪想生的是个儿子。   后来甘夫人被医女断言很难有孕,多年下来也的确如此,渐渐也就断了心思。   那时候她对萧钰说,这套嫁衣和头面,就留给令致吧。令致是她妹妹的女儿,便也是她的女儿。   彼时的甘夫人定没想到,她还能生下萧织。   因萧钰行动不便,萧妙磬帮着他一起找,给他递东西。   两人很快就找到了那套嫁衣头面。   二十多年前的东西了,被甘夫人保存得很好,依旧崭新如初。   萧钰拾起一对步摇,步摇上水晶打造的六叶花流苏,在他眼前轻轻摇摆。他仿佛看见年轻貌美的母亲,一袭红衣,美艳无双,黑发上戴着这对步摇,一摇一摇的,直到她被揽入父亲怀里。   痛定思痛,他忍不住喟叹。   萧妙磬静静陪在一边,不出声,心中却与萧钰共情。   萧令致出嫁那天,是个好天气。   万里无云,湛蓝如洗的天空就像是一块明蓝色的琉璃翠。   宫里宫外皆有鞭炮声阵阵,敲锣打鼓,是那样的热闹不已。   萧令致穿着甘夫人留给她的嫁衣,戴上头面,素日冷淡的模样被浓烈的艳红柔化几分,尽显沉鱼落雁。   萧钰率建业一众文武,亲自送萧令致到江畔。   萧妙磬随在萧钰左右,萧家人列于其后。   “长姐……”萧银瓶忍不住唤了声。   在萧银瓶看来,不论长姐是因何种原因自荐联姻,却都成全了她的一意孤行。   她感谢萧令致,亦愧对她。   萧令致看向萧银瓶,姐妹多年,她们不是没有过龃龉,不过现在,一切都成云淡风轻。   萧令致说:“照顾好自己。”   萧银瓶重重点头,“嗯!长姐也是!”   萧令致又向小甘氏跪地磕头,以谢生养之恩。   小甘氏哭得不能自已,王氏和丰氏一左一右搀扶住她。   齐徽今日也是一身婚服,他立在萧令致身边。   萧令致谢完小甘氏,齐徽牵着她到萧钰跟前,拜别萧钰。   依稀还是旧年,家人离乱,命悬一线时萧钰扑了过来,将她护在身下,对她说:“你们别怕。”   若孽根缘于那时起,今日便要真真正正的斩断。   萧令致笑了,她睫毛上犹有零星的一点泪珠,那是告别故土斩断过往的凄然。   她跪在萧钰脚下,俯身三拜,“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吾兄千岁……”她克制住喉咙的哽咽,“二愿百姓常健,三愿战乱有时尽,人间春满园。”   萧钰躬身,托起萧令致,执起她的手,放进齐徽手里。   他目光如炬看着齐徽,用着无比笃定的口吻,一字字如要刻进齐徽骨骼里。   “好好待令致,荆州有难,孤定会驰援。若敢有负于她,记着,孤就是拼着基业不要了,也必定荡平荆州!”   齐徽心下一凛,旋即又意识到他的确给自己找到个正确靠山,他肃然道:“本侯一定好好待令致,不惹她伤心。”   他们走了。   齐徽牵着萧令致,登上过江的船。   船行渐远,萧令致望着在岸边目送她的众人,渐渐的泪眼模糊。终于有眼泪滑落在甲板上,浸入木料里,被阳光照出点褐色的光。   她的视线忽然和萧妙磬遥遥对上,在这样的距离下,她眯起眼睛,看到萧妙磬用口型对她说:   愿安好。   萧令致向萧妙磬福了福身,她感谢萧妙磬,是萧妙磬让她终于走出黑暗,踏出新的一步。   尽管她并不知道,这一步是会通向鲜花盛开的山坡,还是毒蛇白骨的洞窟。   恍惚间看着为她擦眼泪的齐徽,萧令致忽然笑了两声。   这个人,荆州牧,当初,她多希望萧钰能把萧妙磬嫁给他?   没想到最后,嫁给他的人,是她自己啊。   江畔。   直到船已经远得看不见了,众人才离去。   萧钰和萧妙磬没有同萧家人一道回宫,他们在江边走着,萧妙磬推着他。   他们走过被江水浸湿而凝聚的沙滩,留下两行足印和轮椅长长的痕迹。   “音音。”萧钰忽而唤她。   “钰哥哥,我在。”   “令致……我知她心中所想,亦知她曾对你做过什么。”   听言,萧妙磬略略一讶,片刻无言,很快神色如常。   是啊,萧钰知道这些不奇怪,他可是萧钰啊。   江水一浪一浪漫上沙滩,再一浪一浪退下。水鸟的叫声时不时响起,扎入水中溅起的水花,夹杂着岸边甲鱼噗通入水的声响,在两人身侧此起彼伏。   萧钰如漱石般的嗓音,亦响在萧妙磬耳边。   “我曾察觉令致不对,有所怀疑,接着就有暗哨报我,令致想用簪子刺你后心。那次之后,我们赴交州,攻打交州牧刘奎。回建业后,我命人留意令致,得知她给你下砒.霜。”   知晓此事,自然的,也就知晓了萧令致的动机为何。   萧钰大胆的猜测成真,他却宁愿这是假的。   自己的妹妹畸恋自己多年,这如何能接受?   当得知萧妙磬化解了萧令致下毒,还为萧令致保守秘密,并开导她时,萧钰无比欣慰。   若是音音没如此做,他便面临两难的抉择。一是戳破一切,处罚令致,这样若惹得令致无地自容而精神崩溃,该怎么办?二是不动声色,继续看着令致,但这样令致只会陷得越来越深,对她和音音都没好处。   萧钰是自责的,他身为长兄,未能早些发觉妹妹的心思不当,以致今天的局面。   音音对令致的宽容和引导,帮了他大忙。   从那次起,令致就再没害过音音。   而如今,令致更是克服过去的自己,克服自卑,选择站出来联姻。   她成全了他,成全了银瓶。她主动担起萧氏的责任,站到他身侧,守护他们的百姓。   她是江东的骄傲!   “谢谢你,音音。”萧钰回眸,发自内心朝她笑。   萧妙磬也笑,恬和道:“是令致姐姐自己厉害,我没做什么的。”   不,她做了很多。   因为,许多时候,能把人从地狱拉回人间的,或许只是那么一句话,一个行动。   一念成佛,一念入魔。   萧钰道:“只愿齐侯爷能信守承诺,不负令致。”   萧妙磬道:“我觉得齐皇兄不是虚伪的人,应是能待令致姐姐好的。接下来,江东就得安排兵将,去攻打袁繇了,愿此役大胜。”   “愿此役大胜。”   萧妙磬又道:“也不知高阳氏女还要多久能抵达建业,等得真着急。”   作者有话要说: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拿《长命女·春日宴》改的。   留个注释。   本书作者就这水平,勿深究== 第49章 妙磬表白   攻打袁繇之事部署极快。   萧钰点了名老将军为主将, 吴琪等几个年轻将领为副将, 任命姜叙作监军, 并拨好军马粮草。   袁婕吵着要跟去战场,被萧妙磬按住。   萧妙磬担心袁婕会因仇恨而意气用事,反不利于战事。   袁婕皱眉道:“我是这种人嘛?”   萧妙磬道:“这次攻打袁繇, 对江东而言太关键,我不容许出现差池。颂姬就安心留在建业陪我, 钰哥哥与将军们交代了, 定会活捉袁繇押送回来, 交由你处置。”   袁婕轻哧一声:“行吧!”说完就扭着腰肢施施然走了,走之前还冲萧妙磬翻了个白眼。   众兵将出征当天, 萧钰亲自为他们践行。   他专程嘱咐各位将领:“袁繇麾下武将多不足为惧,唯有夏侯家父子,诸位要多加小心。”   “夏侯家父子……”吴琪红唇微动,“夏侯阕……”   北有夏侯阕, 南有吴纪, 是当世并称的两大神射手。   他们的美名无人不知。   只如今吴纪黯然息影, 夏侯阕却依旧持“天狼吞日”, 如射日的后羿般教人闻风丧胆。   夏侯家父子,指的就是夏侯阕和他父亲。   他父亲夏侯深亦是神射手, 夏侯阕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此二人乃大才, 若能招降,为我江东所用,方是最好。”萧钰如是说。   大军出征后, 按照与齐徽订立的协议,借道江夏。   不出半月,前线便传来捷报,越军顺利夺下新野县。   萧妙磬为此很开心,袁婕则每天都要问她好几遍。   “袁繇是不是又败了?”   答案几乎清一色的都是:是。   越军势如破竹,连连攻城略地。   袁繇被打得极其狼狈。   在这样一封封捷报下,萧钰的暗哨传来消息,称他们护送高阳氏女已通过荆州地界,很快就要渡江至建业。   萧妙磬很高兴,万分期待。   这日韶光大好,萧妙磬拉上萧钰出去走走。   他们没带什么随从,只萧钰的几名暗哨远远跟随,到了秣陵湖畔。   这个季节,秣陵湖的莲花含苞待放,天气说燥也燥,却不是那样热的逼人,反倒暖风拂面,极是教人身心舒畅。   萧妙磬和萧钰并排坐在湖畔,望着碧波粼粼的湖水,倒映水面的垂柳,湖上一条条小船。   远处覆舟山轮廓温柔的起伏,连绵着融入天空湛蓝之中。   萧妙磬脱下木屐,放在一旁,将一双小脚伸进湖水里。   有点冰,她“咝”了声,接着露出笑容,玉足踢起几朵水花。   犹记得上次两人一起来秣陵湖,还是去年。   他们共同泛舟,撑一条小小的乌篷船。她在船篷里看医书,萧钰在船篷外抚琴。   然后就吸引了好多划船的男女凑近,听琴者有之,更多的则是姑娘们眼睛放光盯着萧钰,犹如掷果盈车的盛况。   正回忆那时的场景,就见湖面上泛舟之人有开始靠近的,依稀传来男女叽叽喳喳的畅谈声。   萧妙磬扯一扯萧钰的袖子,“钰哥哥你看,她们是不是来瞧你的?”   萧钰无奈,他觉得那些人亦有很多是来瞧音音的。   待船纷纷靠近,果然不少人聚集船头,说什么“快看那个公子,好好看啊”“那个姑娘美若天仙”“怎么这么美”。   还有人说:“远远就觉他们气质出众,离得近了,果不其然,真是好登对的璧人!”   接着就有人碎语道:“你怎知道一定是璧人?说不准是兄妹呢。”   “瞧瞧你这酸溜溜的语调,别嫉妒了,有本事去把那公子搞到手啊!”   “你……算了,你荷包借我用用,我丢给那位公子。”   “不是,凭什么用我荷包?我荷包留着给我娘家表兄!”   建业女子们活泼,叽叽喳喳说成一团。   萧妙磬与萧钰对视一眼,在彼此眼底都见到两分莫可奈何的好笑。   这种场面,他们真的已经习惯了。   然则忽的有人认出了他们,惊呼道:“哎呀!那好像是王上与扶风公主啊!”   各条船上聒噪声骤停,夏风徐徐,一张张脸上表情非常精彩。   萧妙磬就看着他们忽然全都跪倒在船头,行礼,向两人问安。   “免礼,自去泛舟吧。”萧钰语调温朗,颇有上位者的宽和之态。   他一挥手,这些船非常听话的划走了。   萧妙磬忍俊不禁。   走远的小船上,那些人开始议论回他们之前的话题,个别人音量大,隐隐教萧妙磬听见什么。   比如有个男人在说,他想趁着萧令致联姻荆州之喜,也蹭蹭喜气,与青梅竹马成婚。   比如有个女子在说,秣陵湖里有水蛇,上次她从一片芦苇荡经过时,就见水蛇盘在芦苇根茎下,忽然跳出来,吓她一跳。   不知怎的,那“水蛇盘在芦苇下”的话,令萧妙磬很不合时宜的想到,自己曾说要像盘蛇一样撑着萧钰这根顶梁柱。   她双耳微红,低头踢水花,殊不知萧钰心里的波动比她大得多。   盘蛇这起子事,在萧钰这里过不去,每次想到,都会浮想联翩。   他望着萧妙磬一双嫩白小脚,在他眼底踢来踢去,望着望着,竟觉得呼吸急促,燥热不已。   仿佛须将这双小脚奉入掌中把玩,才能缓去丁点燥热。   这时候,湖畔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   萧妙磬和萧钰回头一瞧,原是某家迎亲的队伍,自湖畔附近走过。   恰如方才船上那音量大的男子所言,萧令致出嫁一事,在江东百姓眼中是为大喜。   他们感谢萧令致以己身为江东谋福祉,也纷纷赶着办婚事,蹭一蹭掌权者的喜气。   是以,最近建业嫁娶之事非常多。   萧钰望着逐渐远去的迎亲队伍,心有所感。   “不知不觉,令致都已出嫁,算来,音音也快十八了。”   “是啊,我都快十八了呢。”萧妙磬喃喃,“若我还是你妹妹,令致姐姐嫁出去,就该轮到我了。如果那样的话,不知你会为我挑选怎样的夫君。”   萧钰想起上次章诏来建业时,自己和萧妙磬正好听见姜叙和晏行云对话,萧妙磬对姜叙评价不错,萧钰便对她说,若她看中姜叙,他可帮她与姜叙说说。   谁想萧妙磬为此生气,怪他是想将她赶出建业宫。   此事萧钰便不再提。   但今日见那迎亲队伍,又听萧妙磬自己提到出嫁之事,萧钰心念一动,来不及深思便已问出口。   “音音可有心上人?”   萧妙磬愣了一下,剔透容颜略带点怔色,映在萧钰眼底。   “音音方才那么说,可是有看上谁吗?”   萧钰总觉得自己问这几句话有些奇怪,他素来深思熟虑,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更令他在意的是,他明明想要问出,内心深处却又有一股力量在隐隐排斥什么。   似乎是排斥萧妙磬的答案里出现别人的名字。   不管是谁的名字,哪怕是他信任看好的姜叙和吴纪,他也不怎么想听到。   这种抗拒,萧钰从章诏到来那日就发现了。那晚的自己,一想到萧妙磬会嫁给别的男人,心口就隐有不痛快。   而经过这段时日,这种感觉更为强烈。   便是萧钰想用心理暗示阻止自己被这种感觉影响,却只能越陷越深。   他仿佛知道,这种感觉名为什么了。   名为“吃醋”吧。   所以说,他……   “钰哥哥。”沉默良久的萧妙磬忽然开口。   那支嫁娶队伍早已走远,乐声远离。湖畔只余微微风声,水鸟轻鸣之声,还有萧妙磬清浅的呼吸声音。   她美丽的眸子注视萧钰,纯而认真,有着不同于平素的专注。   萧钰应她:“怎么了?”   “钰哥哥。”她又说。   萧钰道:“嗯。”   “钰哥哥。”   “我在,音音说吧。”   萧妙磬定定道:“我是说,我看上了钰哥哥。”   万籁俱寂。   有那么一瞬,风停了,船停了,仿佛一切都暂停下来,尽数化作云淡风轻。   唯有萧妙磬坐在他面前,容颜绝伦,占尽风流,无瑕到极致,令天地失色。   萧钰听见自己略有紧绷,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兴奋而喑哑的声音。   “音音,你……”   “我看上了钰哥哥。”萧妙磬吸一口气,双耳红红却认真的说,“我想要钰哥哥当我夫君。”   心间仿佛有烟火炸开了,绚烂而震撼。萧钰只觉胸腔里一阵嗡鸣,仿佛要胀破似的,溢出浓浓的喜悦。   这是他内心本能的喜悦,没有与他的理智商量,就已在他胸腔里喧嚣起来。   亦是这股喜悦告诉萧钰,他果然是对音音……   可接着,这股喜悦就被理智压下去。   臌胀的胸腔里传上一阵酸楚,和喜悦混合在一起,更显得酸楚无比。   他避开萧妙磬的注视,片刻后,又颇为不忍的重新直视她。   他苦笑:“音音,我是个残废啊。”   萧妙磬抿了下唇,道:“不许这么说自己,高阳氏女不是快到了吗?等她为你解除相思黄泉,你就能重新站起来了。”   萧钰抬手,将萧妙磬鬓边吹乱的发丝理至她耳后,“就算她能为我解毒,这双腿受相思黄泉荼毒多年,不知还能否完好,或许根本无法恢复。”   萧妙磬听得心下一刺,“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怎能说这种悲观的话?   萧钰收回手,眸底黯然,“音音,让你困于江东,做我的‘怀璧’,我已是愧疚。若再让你嫁与我这个废人……”   萧妙磬心里又一刺,脸色亦变了。   她猛地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对萧钰道:“你怎么和吴少将军一样?”   萧钰微讶仰望她。   “钰哥哥,你知道吗?我去吴家时,听见银瓶和吴少将军说话了。吴少将军明明欣赏银瓶,却非说自己是个废物,狠狠把银瓶推开。”   “我不知道吴少将军究竟怎样想,但我觉得,你就是自以为在替我着想。”   “这么多年,你还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我一路走到今天,为你、为江东,我不后悔所做的每一个决定,可这样你还要推开我。”   “你根本不信我!或者,是我一厢情愿了,你对我却是半点中意都没有!” 第50章 追她哄她   萧妙磬一股脑的说完, 喉头酸涩, 胸口微微起伏。   她眼眶发红, 眼睛湿湿的,酸胀的感觉从喉咙蔓延到舌尖,再到双眸。   这突来的情绪化令她有些不明所以, 可却完全压抑不住。满心满壁的难过委屈,化作泪水宣泄出来。她视野一下就模糊了, 更将萧钰吓得不轻, 他忙道:“音音!”   萧妙磬哽咽着转身跑掉了。   萧钰面色大变, 慌乱的向她跑走的方向撑起身子,“音音!”   他站不起来, 只能再跌回去,一股无比懊恼的心绪升腾而起,视野里萧妙磬跌跌撞撞越跑越远。   他恨不能给自己一刀,更恨这双没用的腿。   把她惹哭, 还不能去追她哄她, 他怎么就……   懊恼之情无尽蔓延, 自责、悔恨、心疼, 全都铺天盖地的拍打过来,将萧钰眸底染得一团焦灼。   他不该对音音说那些话, 尽管他的初衷只是担心音音头脑发热, 怕她后悔,才想把现实情况摆出来,提醒她一下。   他不是想要推开音音, 只是那一瞬,莫大的喜悦亦令他品尝到一丝自卑。音音那样好的姑娘,他却是个连站起都不能的残废。   然而,就像音音说的,她是什么样的人,他还能不清楚吗?   那么坚定,甚至近乎执拗,认准了就绝不动摇。   她就从没有后悔过。   而他这一番言行,不就是在打击她、不信任她吗?   她跑走的时候哭了,萧钰心中刺痛,视线低下,萧妙磬的一双木屐还在这里。   她竟是赤足跑的。   萧钰的心疼得像是被拧住。   远处的暗哨本来在待命,遥见萧妙磬跑走,起先不知发生什么,随即察觉到不对,他们忙奔向萧钰身边。   “王上!”   “王上,公主她……”   萧钰语调沉重,衔着丝心疼和对自己的懊悔:“帮我把轮椅推过来,我去找音音。”   当萧妙磬冷静下来时,太阳已开始向西。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哭了多久。   只知道自己跑到了湖畔一座山坡前,一股脑的沿着山坡上的台阶往上爬,爬了百层阶梯,腿酸软无比,气喘吁吁的哭着,依旧不知停歇。   直到此刻,她爬到山坡顶,站在坡顶的小亭下,迎风而立,仍在细细哽咽。   从这里能俯瞰秣陵湖,向西的阳光洒在湖面,仿佛是一面镀着温暖橘色的碧蓝镜子。   泛舟之人很多,星星点点,隐隐能看到船上穿着鲜艳衣裙的女子们,在竞相玩闹。   这样太平的景况,这样美好的一天,独独她,止不住心里源源不断冒出的酸气。   萧钰腿坏了,不都是因为她么?她始终不放弃想要治好他,他却那样说话。   她被萧绎视作棋子工具,她不闹不怨;谁损害江东利益,她必站出来与之较劲。   真以为她心里就没有一点委屈么?   不过是为着萧绎的救命之恩、养育之情,为着和萧钰多年情分,她才甘心当江东最大的王牌。   她已经够坚定了啊。   自己吞掉委屈和怨怼,将之化作守护江东的决心与力量,到头来,萧钰还要推开她吗?   他是不信她,还是依旧将她当作妹妹,对她没有一丝男女之情?   山坡上风大,吹乱萧妙磬的发丝,也吹得她慢慢冷静。   独饮委屈这么久,这次表白被拒,当下的难过刺痛便引发长久积压的情绪齐齐爆发。   这段时间她已经渐渐理清自己的心绪,明白自己对萧钰的心境和感觉,变成了男女间的喜欢。   从被逐出萧家族谱时的惶恐;到努力与萧钰调整彼此的角色,成为“自己人”;再到得知自己身世后,困境中的互相扶持、彼此温暖。   共同经历那么多,她终于看清自己的心,并说出来。却没考虑过,萧钰对她是否也是一样的感情。   如果他并不喜欢她,那么,她今日对他发火,于他而言何尝不是委屈与莫名其妙。   萧钰没有亏欠过她一分,他将所有能给她的,都给她了。   一颗心平静下来,直到这时,萧妙磬才察觉到足下隐隐作痛。   她情绪爆发时,连木屐都忘了穿,也不知道脚底是不是被石子扎破。   她想蹲下来看看,却就在这时,没想到身后响起萧钰的声音:“音音。”   萧妙磬愣住了,尔后猛地意识到什么,她倒吸一口气,扭头看去。   在对上萧钰眸子的一刻,她更猛烈的哭出来。   由始至终她都没有听见脚步声和轮椅的声音,所以萧钰是怎么上来的?那一瞬她猜到了,却不敢相信,直到回头看见,萧钰艰难爬上最后一层台阶,拖着双腿进入亭下,她无法抑制的再度崩溃了。   “你怎么能,你怎么能……”   怎么能为了追她,一个人爬上百层台阶?!   他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接着她看见萧钰从怀里取出一双木屐,正是她落下的那双。   他说:“音音,没受伤吧?你先把鞋穿上。”   萧妙磬兀的放声哭出来,平生头一次这般无法自控,整个人都失态了。   她跌跌撞撞扑向萧钰,连滚带爬扑进他怀里,死死抱住他哭道:“你这是做什么,身体都不要了吗?高阳氏女还没来,你就要把自己的腿全磨坏不成?我们明明带了暗哨的啊,为什么不让他们喊我下去……”   “钰哥哥,是我不对,我不该乱发脾气,我不会再那样了。适才在湖畔我和你说的话,你就当我没说过好不好,我、我……”   “孤当真了。”萧钰开口。   萧妙磬颤了一下。   萧钰抱住她,看她埋在自己怀里流泪,一颗心既疼,又在见到她安好时奇迹般的放平下去。   是他执意要自己爬上来的,他惹恼音音,自当亲自来哄。只是见她这般心疼他,甚至让他忘记她说的话,萧钰心里百感交集。   他必须把话说清楚。   “音音,你没有不对,相反不对的人是我。”   “方才与你说的那些,非我本意。其实,我对你……”   “王上!”偏在这时,暗哨的声音响起,同时响起的还有他们快速爬上台阶的脚步声。   萧钰眉心微皱,只得回头。   只见暗哨们一齐上来,呼道:“王上、公主,刚刚接到消息,高阳氏已抵达建业宫!”   萧妙磬浑然一怔,旋即大喜,忙对萧钰说:“钰哥哥我们快回去,高阳氏女终于来了!”   等了许久终于等到,说不定过了今天,萧钰就能站起来了,没有什么事比这更要紧!   萧钰也心中极喜,坐在轮椅上这么多年,他多想站起来啊。   更何况这是音音一直以来的夙愿,若能圆满,该是多美好之事。   一时间萧钰心生无限希望,却又隐隐害怕一切并不能顺利。   他保持住稳然姿态,答萧妙磬:“好,我们这就回去。”   他从旁拿过那双木屐,又见她双足侧面红红的,那是从脚底延伸上来的红色,不由心疼。   他一只手轻搭在萧妙磬足侧,想将她的小脚捧起来,为她穿鞋。   萧妙磬怔了下,面飞红霞,忙把脚缩回去,蚊声呢喃:“脏……”   染上酡红的娇颜,与犹未干涸的泪痕混在一起,让此刻的萧妙磬宛如沾露绽放的山茶花,娇美纯然,教人怜惜。   她自己从萧钰手里拿过木屐,自己穿上。   暗哨们同时推来轮椅,扶萧钰坐上去。   经过刚才的爬行,萧钰衣衫凌乱,沾了不少脏污,虽仍不改他天人之姿,可让萧妙磬看着却只有心疼愧疚。   “走吧。”她说。   一行人很快回到建业宫。   随即,萧钰和萧妙磬去换了衣服,令乳娘把萧织带下去,然后接见那位高阳氏少女。   少女皮肤比常人要黑,看起来像长时间曝晒所致。她身量纤小,个头矮,五官长相并不出众,属于放在人群里定会被淹没的那种。   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看似普通的贫家少女,会是身怀绝世毒术的高阳氏后人。   少女操着一口巴蜀乡音,向两人行礼。   “小女高阳氏阿姣,见过越王与扶风公主。”   阿姣,这名字让萧妙磬有那么丁点耳熟,应是曾见过、但不熟识的某人,也叫“姣”。   因解毒事关重大,萧妙磬和萧钰不敢轻信于人,故先考教阿姣有关高阳氏的信息。   阿姣对答如流,俨然是亲身经历。   两人这才放心。   巴蜀乡音有些难懂,好在萧钰的暗哨们已和阿姣沟通过萧钰的情况。   阿姣再为萧钰号脉,并查看了萧钰的血。   “真是相思黄泉。”阿姣说。   她迎着萧妙磬紧张期待的眼神,道:“小女可解此毒。”   此言出,萧妙磬激动的几乎要当堂落泪。   她抱住萧钰的手臂,“钰哥哥,太好了,太好了……”   萧钰何尝不激动万分?他拍拍萧妙磬的手,向阿姣道:“有劳。”接着便命人为阿姣接风洗尘,带她下榻整理。   他告诉阿姣:“为孤解毒期间,有何要求尽管提。”   阿姣道:“小女不敢居功,先等小女配出解药再说。”   见她这般谦逊得体,萧妙磬对阿姣感激之余,又生好感。   随后阿姣向萧钰要了几名医女,辅助她配制解药。   按阿姣的意思,相思黄泉并非只有一个配方,且毒.药在萧钰体内存在许久,内中成分多少会有变化,必须对症下药。   她并未休息,直接配药熬药去了。   萧妙磬因遍识草药,跟着同去,在阿姣配药的全过程中,心情越发激动,只觉度日如年。   萧钰留在明玉殿,嘱咐随从们先莫宣扬此事。   若让小甘氏、银瓶她们知晓他能重新站起,然回头不幸解毒失败,岂不是给了她们希望,又将她们打落绝望深渊,她们该有多伤心?   还是等尘埃落定再说。   待到夜深时分,阿姣将药熬好。   萧妙磬亲自确认所有成分均没问题,方将汤药端到萧钰面前。   萧钰一饮而尽。   萧妙磬的心扑通扑通跳起来。   阿姣说:“此药的配方,小女已写下,王上照配方服用,不出一月,毒素可清,不过切记要好好休息。”   萧妙磬谢过阿姣,对萧钰道:“钰哥哥早些睡吧,我也回朝熹殿去,小织我带走。”   如此,阿姣退下。萧妙磬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抱着萧织,带上乳娘,回朝熹殿。   她一路上都在拍着萧织,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变得十分絮叨。   “小织,你大哥很快就能站起来了,不知道他站起来,会不会更加风华夺人。”   “高阳氏说还要一个月时间,好漫长。小织一个月后不知会长多大,我阿娘说,到那时,小织该会爬了。”   絮叨一路,萧妙磬回到朝熹殿,又被袁婕找上。   袁婕又是来追问,袁繇今天有没有吃败仗的。   萧妙磬心情好,陪着她说了好一会儿话,之后又哄了一阵萧织,方才入寝。   躺在床上,她还激动的难以入眠,硬是耗到子夜时分,才睡着。   可谁料,就在三更时,萧钰的暗哨匆匆忙忙寻到萧妙磬卧房,顾不上男女之别,在纱帐外将萧妙磬喊醒。   萧妙磬忙披上衣服钻出纱帐,听得暗哨惶急道:“王上情况不对,公主快去看看!”   萧妙磬猛地回过神来,顿时清醒的不能再清醒,“高阳氏呢?”   “她鬼鬼祟祟,欲逃出建业宫!被弟兄们抓到,正在看押!”   萧妙磬心里咯噔一声,外衫都不穿了,蹬上木屐便慌忙赶去明玉殿。   冲进殿中,闯入萧钰寝房,萧妙磬一看他的样子便心惊,娇颜血色全然褪去。   他满头盗汗,虚汗爬满一张脸,延伸到锁骨和半敞的胸膛。   他的胸膛在不规律的、强烈的起伏,仿佛体内有一股毒辣的力量,要炸破他躯体。   萧钰神色痛苦极了,隐忍着,却还是无法压抑从喉中溢出的痛苦呻.吟。   更让萧妙磬心惊的是他的面色和唇色,面色是不正常的红,唇更是红的要滴血。   萧钰瞧见她来,眉头紧蹙,强笑道:“音音……”   “钰哥哥。”她忙握住萧钰的手,这滚烫的温度让她再度大惊。   “这是怎么回事?”   萧钰艰难道:“很热……”宛如要爆炸,且痛苦的好比凌迟。   后半句他不敢说,怕吓到萧妙磬。   萧妙磬又惊又骇,完全不敢相信会这样。再思及刚才暗哨说,阿姣鬼鬼祟祟要逃出建业宫……   她心里产生一道恐怖猜想,她忙教殿中侍从照顾好萧钰,转身去寻阿姣。   冲入阿姣被关押之处,萧妙磬面色冷厉,一把揪起坐在椅子上的阿姣,逼视她道:“你给钰哥哥喝的,究竟是什么?!” 第51章 做他的良药   阿姣只在萧妙磬忽然闯入时愣了一下, 萧妙磬的骤然发狠, 亦令她露出怯意。   然则这点怯意只存在须臾, 就变成满目恨意,阿姣道:“药都是好药,公主不是检查过吗?小女全程被公主盯着, 可做不得手脚。”   萧妙磬将她揪得更近,“你给我说清楚!”   阿姣得意的一笑, 眼底恨意浓的像是陈年墨汁, 无比漆黑, “药确实是好药,可惜按照那种配比混在一起就不好了, 不但无法解毒,还会毒上加毒。”   “你……!”   萧妙磬心中大震,气急之下,一个巴掌劈在阿姣脸上。   这样的萧妙磬是暗哨们从未见过的, 随她而来的暗哨皆惊讶不已, 同时愤怒的逼视阿姣。   事情已再清楚不过, 他们都被此女骗了。   她怕是处心积虑设计与暗哨们的相遇, 令他们将她带回建业宫,她趁机给王上下毒!   她眼底那股浓烈恨意骗不得人, 她恨透了王上!   萧妙磬一掌劈完, 掌心火辣辣的痛亦没能降低她心中的怒火和焦灼。她顾不上追究阿姣的真面目,怒声说道:“给钰哥哥解毒!否则我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阿姣捂着红肿的脸, 在萧妙磬的怒火下,有些骇然。她忍住恐惧,冷笑道:“听说过五石散吗?我配出的药,与五石散差不多,却比那还厉害!公主也别觉得没识破我是多么丢脸的事,我这一手可都是同高阳氏之人学的,别说公主你,就是你们的医女不都没发现吗?至于怎么解毒,呵呵……我绝不会告诉你的!”   她连“小女”都不再说了,直接自称“我”。萧妙磬喘过几口气,平息了一下,退后两步,对暗哨们道:“严刑逼供,我要她把能吐的,全吐出来。”   说罢,离去。   奔跑着赶回明玉殿,此时,殿中随从已召了几名经验老道的医者前来,给萧钰查看。   萧妙磬跑进来时,她衣冠不整、头发披散的模样,让医者们皆心中一惊,慌忙低下头不敢直视。   萧妙磬哪还顾得这些,当下只问:“钰哥哥怎么样?”   几名医者又查看半晌,互相沟通了会儿,向萧钰和萧妙磬道:“王上所中非毒,而是用各种草药以不适当的配比,达到阴毒效果,并引发王上体内的奇毒大肆发作。因奇毒已被封于王上经络之中,无法散出,故而导致浑身剧痛无比。这些草药的效果则类似五石散,不断发热,引发盗汗体虚、恍惚精神,极是猛烈,更胜五石散。”   萧妙磬已跪在床头,紧紧握住萧钰的手,他手中过分的滚烫让她震惊而揪心。   “有什么办法化解?”   医者们再度交换目光,道:“王上经络中的奇毒,反倒不是严重的,只是过于痛苦,需彻夜忍耐。真正要命的是那些草药!其实可按五石散解法来解,可王上却……”   萧妙磬明白什么,心沉到谷底。   这一刻甚至想折返至阿姣面前,亲手杀了她!   大邺名士中,有部分人钟爱服用五石散,概因服用五石散后,能令皮肤变白,行走时更有飘逸登仙之感。   然而服用五石散后,人会发热,正是需要不断行走和吃冷饭,才能散热,否则便要出人命。   行走……萧钰无法行走!   这些药又比五石散还要猛烈!   那阿姣好狠的心!   “音音……”得知这样的处境,体内又无比痛苦,萧钰却依旧勾唇,显出些笑意,用安抚的口吻道,“我吓到音音了……”   萧妙磬嘤咛:“钰哥哥,你会没事的……”她再问医者:“钰哥哥无法行走,还有什么办法能散去体内的热量?”   医者们显然也被难到了,他们忙翻阅起萧钰这些年的医案,低低讨论,直到良久之后方道:“有个办法,或可一试……但也只是一试,卑职等不敢保证什么。”   萧妙磬险些要迁怒他们,不敢保证,那养你们何用?她忍住了,听医者说下去。   “这些草药毕竟不是五石散,再综合王上体质来看,可试试由外部降温,就好比人发高热时,用浸了冷水的毛巾敷额,以达到散热功效。只是以王上现在的情形,局部散热定是不能……”   也就是说,要让萧钰浑身贴上湿冷之物,方有可能散热。   “卑职们之所以说此法或可一试,是因想不出合适的湿冷之物,不论是用冰块还是将被褥打湿,皆是过于湿冷,唯恐过犹不及……”   萧妙磬沉默下来,没人知道她这片刻在想什么。   只能看见她愁容满面,却又忽然平静下来,有着宁和而淡然的坚决。   “我想到该怎么办了。”   她松开萧钰的手,起身走出去。   萧钰忽的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几乎是猛地一使劲,抬起上身,吼道:“音音,你去做什么!”   没有听到萧妙磬的回答,萧钰一只手不由紧紧攥住身下的床单,面沉如水。   而萧妙磬走到前殿,对侍从们说:“去接冰水来,多备几桶。”吩咐罢才回到萧钰身边。   他仍撑着上身,不顾体内猖獗的灼烧和凌迟般的痛,死死盯着萧妙磬。   “音音,你想做什么?”   萧妙磬没有回答他,直到有侍从提着一桶冰水进来。   只见萧妙磬接过,纤细双臂猛地举起水桶,冰冷刺骨的水浇了她满身!   “音音!!”萧钰只觉这一刻有看不见的巨手将他掼倒在地,那力道狠得排山倒海,更是仿若撕开他胸腔,将他的心脏紧紧抠住,疯狂拧着。   他看见那桶水里有许多冰块,在他来不及喊停时,便随着冰水全浇在她身上。   湿漉漉的头发,湿漉漉的衣衫,滴滴答答的水不断往下流。冰块滑过萧妙磬的肩头,啪嗒掉落在地。   这般的冷,令萧妙磬忍不住激灵。可她没有半点停留,放下水桶就扑向卧榻,近乎是蹬掉木屐扑入萧钰怀里。   在场医者们全都惊呆了。   “音音……”   萧钰因激动的变得喑哑的声音,颤抖响在耳际。他已痛得连咬字都很艰难,可这般痛苦,远比不上萧妙磬此举所带给他的心痛和震撼。   医者说,不论是用冰块还是将被褥打湿,皆过于湿冷,唯恐过犹不及,要了他性命。   所以她改用自己的身体。   身体不是死物,是有体温的,便不会过于湿冷。   为了他,她竟是做到这个地步……   吃力扯过旁边衾被,想要将萧妙磬裹住。萧妙磬却发抖着阻止萧钰,对他说:“钰哥哥,我没事,你抱着我……”   怎么可能没事?她说话时,上下牙齿一个劲儿的打颤,她会害病的!   萧钰搂着萧妙磬,几乎是咆哮:“来人!带公主下去,拿毛毯给她,去煮姜汤!还有你们,”他双眼猩红冲着医者们吼道:“还愣着做什么?!去抓治伤风寒的药!”   “我不!”萧妙磬却狠命抱紧萧钰,整个身子贴住他,“我不走,你不许赶我走!我最多也就是伤风寒打喷嚏,不会怎么样。可我要是走了,你会没命的!还是说你想要抱别的女人,不想抱我?”   萧钰又急又心疼,都什么时候了她还在说这种话。   他哄道:“音音,听孤的话,孤无妨,医者们再想办法就是,要么你先将被子盖上。”   萧妙磬用尽浑身力气紧抱萧钰,“钰哥哥,在你恢复之前,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照做的,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她说罢便向医者们道:“都去殿外候着!”   “音音!”   萧钰一手用力展开衾被,无比艰难的要裹住她。可他体内凌迟般的痛苦太疼了,加之药效发作这么久,已将他神智耗尽。   他终究是没能包住萧妙磬,便失去知觉,昏迷过去。   还未退出寝殿的医者也顾不上旁的了,忙冲过来,帮着萧妙磬把萧钰重新扶回枕头上。   萧妙磬躺在他身侧,掰过他身子,让两人脸对脸,她窝在萧钰怀里。   医者们退出殿外,想到萧妙磬所做的,有人不禁红了眼眶。   那样娇贵宁和的公主,为了救王上,竟能眼也不眨的将冰水浇在自己头顶,拿她纤弱的身子充当王上的药。   在她扑进王上怀里时,医者们已经判断出,王上有救了。   还有什么良药比浸泡冰水的人体更合适吗?   有人想到萧绎在世时,曾对众人说,萧妙磬心性之坚韧,能爆发绝地逢生的力量。   萧绎说的,真一点也没错啊。   一整夜,医者都守在明玉殿。   殿里的侍从们进进出出,来回提了七八桶冰水,皆被萧妙磬浇在自己身上。   她不断把自己淋得湿冷无比,就仿佛是从冬日湖水里捞出来似的,连睫毛都在往外冒冷气。   她咬紧牙关,使劲抑制牙齿的打颤,手脚皆缠着萧钰,耳朵听着他的心跳声。   他没能从昏迷中苏醒,但他的体温在慢慢恢复正常。他的盗汗在减少,红的不正常的面色和血红的唇,也在渐渐转好。   医者们亦进来好几趟,为萧钰查看,接着便将好消息告诉萧妙磬。   她笑了,冻得黑紫的唇翘起弧度,那种庆幸和期盼的笑容,纯美到极致。   终于,她熬过一夜,天亮了。   医者们终于能擦着额头上的汗,长舒一口气的告诉萧妙磬,萧钰彻底转危为安。   因这次下药对他伤害过大,加之相思黄泉沸腾肆虐,他暂时还醒不来。   不过也快了,待他醒来时,便是药力的余效彻底消散时。   萧妙磬小心脱离萧钰的怀抱,她跪在床上,闭上眼睛喘息,抚平自己紧张了一夜的心。   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的办法真的救回了萧钰。   他没事,她就安心了。   紧接着,脑海里闪过阿姣那张黝黑的脸。萧妙磬再睁开眼时,眼中漫上风雪般的冷意,唇角笑容化去。   阿姣……   她饶不了她! 第52章 你这小傻瓜   一刻钟的时间后, 萧妙磬来到关押阿姣的殿前。   她没有更衣, 还是那身湿漉漉的衣服, 只在外面披了件薄斗篷。   当看守阿姣的暗哨们看见萧妙磬到来,其中一人迎向她。他没有对萧妙磬狼狈的模样露出任何表情,只沉默如铁般, 将一张写好的供词双手递给萧妙磬。   这是他们逼供阿姣得到的结果。   他们身为萧钰暗哨,着了阿姣的道, 令她伤害到王上和公主, 已是重大失职。是以他们让阿姣把能吐的都吐出来了, 全数呈给萧妙磬,不发一词。   萧妙磬仔细看供词, 她的脸色随着时间,越沉越深。   当看到某处时,无比的震惊和愤怒从心底冲出。她将供词扔给暗哨,一把推开殿门, 走了进去。   阿姣就在殿中地上瘫着, 仰着头死死盯着萧妙磬。   萧妙磬在见到阿姣的一刻, 蓦地冷笑出口:“还以为受了多少酷刑, 原来也不过如此,一下就全招了。”   是, 阿姣身上没多少用刑留下的痕迹, 唯后背被抽了几鞭子而已。此刻她顾不得伤痛,猛地挺直了脊背,叫道:“萧钰死了吧?他该死!该死!父亲, 三位哥哥,阿姣终于为你们报仇了!”   看着她疯狂喜极的模样,萧妙磬齿间冷意迸发。   “刘姣,你这小人!该死的是你!”   刘姣,这才是阿姣真正的名字。   的确是萧妙磬曾见过、却根本不会在意的名字。   ——交州牧刘奎的幺女!   那个曾经在岭南依靠瘴气,却被萧钰打得一败涂地的诸侯,最终因不肯投降而选择自刎。   他三个儿子皆在战乱中丧生,唯余一名幺女,被越军俘虏,萧钰教放她条生路。   萧妙磬就是那时,听见“刘姣”这个名字,于她心里留下那么一丁点近乎于无的印象。   斩草除根的道理,萧钰不是不懂,只是不想做那么绝。   可如今萧妙磬只后悔萧钰那时没和章诏一样狠心,除了刘姣这后患!   “你父亲刘奎是自刎而死,你三位兄长皆是战乱中丧生!钰哥哥留你一条性命,你便好自活着,还敢来毒杀他!”   刘姣目眦尽裂,弹起身嚎叫:“呸!留我一命又如何?不过是觉得我一个弱女子奈何不得他!现在这就是报应!如果不是萧家,我刘家怎么会家破人亡?我父亲和哥哥们都是被萧钰逼死的!”   萧妙磬狠狠一耳刮子抽向刘姣,将人抽得跌回地上。   “大争之世,实力说话!你父亲既然想逐鹿天下,那便是押上身家性命,赌一场成王败寇,有什么好说的?!”   萧妙磬冷厉的声音如数九寒天的暴风,“钰哥哥没对你刘家赶尽杀绝,已是网开一面!若落败的是萧家,赢得是你父兄,萧家又该是什么下场?大丈夫愿赌服输,钰哥哥念在祸不及妻儿,不牵连妇孺。你却是这般阴险小人做派,真辱没了刘奎一代枭雄之名!”   “你……!”刘姣捂着脸,气得牙关都在打颤。   “还有,你要报仇也是你一己私愿,害死无辜之人又算什么?”   萧妙磬怒到极致,“那名高阳氏神医,他与你无冤无仇,你杀他,不怕半夜里睡觉被鬼缠身吗?!”   对,这就是萧妙磬在看到刘姣的供词时,无比震惊和愤怒的理由。   当初她找到的那名老神医,那名将“高阳氏”和“相思黄泉”这等珍贵信息告诉萧妙磬的老神医,被刘姣杀了!   老神医信守与萧妙磬之间的承诺,不将萧钰中相思黄泉之事说出去。   可刘姣却得知萧钰召过神医,她在刘奎忠心旧部的帮助下,抓住那名老神医,严刑逼供,令他说出有关萧钰的病情和有关高阳氏的一切。   最后将人灭口。   而老神医所有的医书、药材,全被刘姣据为己有。   所以她才能冒充高阳氏女的身份,才那么清楚萧钰的身体状况。   萧妙磬愤怒之余,更是无比自谴和愧疚。   若非她寻来老神医为萧钰看诊,他也不会遭此杀身之祸。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可惜了,刘姣。你费这么大力气,也不过是徒劳。钰哥哥不会有事,他怎么能教你害了!”   刘姣听言,脸上所有的表情就像是凝固般,僵持了那么一瞬,紧接着骤然惊叫:“萧钰没死?!不可能,我下的药都是从那高阳氏老头的笔记里学的,找人畜都试过了,你在骗我!”她向萧妙磬扑来,急欲弄个明白,“根本没有解药,万无一失的,放到萧钰那残废身上怎么可能有命——”   没说完的话被一声痛苦的“啊”声代替,萧妙磬再次将刘姣抽翻在地。   这一次她打得更狠,脸上寒意也更深。   再多看刘姣一眼都觉得恶心,萧妙磬侧身,自旁边刑架上抽出一把剑,丢到刘姣面前。   “自尽吧。”   她说罢便转身向外走,再不理会身后刘姣凄厉的疯叫。   就在她距离殿门还有几步时,刘姣的声音忽然停止,下一刻,刘姣捡起地上的剑,狂叫一声,发了疯般的朝萧妙磬后心刺来!   殿外暗哨们见状,忙要出手。而萧妙磬猛地一转身,死死扣住刘姣肩膀,另一手掐住她的手腕转了个方向,狠狠将剑反刺.入刘姣胸膛!   “公主!”   耳边是暗哨们唤她的声音,萧妙磬冷冷的脸上还残留着愤怒,又多出一抹决然,方才敛去表情。   温热的血喷了她一身,那种滑腻而腥甜的感觉与气味,说不出的生腻恶心。   刘姣还没死透,她眼球暴突,死死盯着萧妙磬,眼中尽是不甘与无法置信。   “你……你……”   萧妙磬用力推开刘姣,转身走出殿去。身后是坠在地上的刘姣,犹握在手中的剑沾满她的血,淅淅沥沥淋了一片。   她倒在地上,身下逐渐化作血泊,像个破布袋般的挣扎着看向萧妙磬的背影。   萧妙磬走下殿前的台阶,头也不回道:“扔去乱葬岗。”   直到走出很远的距离,一股后怕的感觉才涌上来。   这股感觉来得急切而凶猛,萧妙磬陡然打了个寒战。脸上和脖子上沾着的血滴,因干涸而令她的皮肤极不舒适,就像是小蛇用它冰冷而生硬的身体贴着她。   夏日的晨光是暖和的,萧妙磬努力想借晨光驱散这股因杀人所带来的冷意。   她就这么回到朝熹殿,没想到,今日朝熹殿来了那么多人。   小甘氏、丰氏、王氏、萧银瓶、萧麒萧麟,他们都是来看萧织的,也的确是很巧,他们都来了。   本还在一起围着摇篮逗萧织,却在见到萧妙磬的一瞬,不免都惊住了。   萧银瓶抬手捂住嘴,“萧妙磬,你、你……”   萧妙磬知道自己眼下的样子定是很慑人,她努力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心平气和:“没什么的,我先去更衣。”   贴身侍婢已凑上前,搀扶萧妙磬,一点不顾忌她身上的凌乱血迹。   萧妙磬吩咐她们:“去备热水,我要沐浴。”   她进到后殿去,让侍婢将干净衣服拿来。   她很累了,坐在梳妆台前休息,便亦在镜中看见自己的模样。真是吓人,散乱的头发,发白的脸色,满是血丝的眼睛,还有脸上和脖子上、斗篷上沾着的沥沥鲜血……   她就像是刚从修罗场下来的,还是惨胜的那种。   低下头,将流苏缠作一团的耳环摘下来,整理了下,再抬头时,见铜镜里多出一人。   萧妙磬回头,向着走进她后殿的萧银瓶说:“怎么了?”   萧银瓶神色古怪盯着萧妙磬,“这话该问你吧!你怎么回事?我们早上去向母亲请安,然后一起来看三妹。你这么大早就跑出去不说,怎么还一身的血,吓死人了!”   觉得吓人还来瞧她,萧妙磬知道萧银瓶是不放心她才来看看,偏生拉不下面子,便是这般没好气的模样。   萧妙磬不说破,轻描淡写回:“不是我的血。”   萧银瓶心中骇然,白着脸问:“你……杀人了?”   “杀了个细作。”   萧银瓶害怕道:“你自己杀做什么?宫里不都有侍卫吗?”   萧妙磬道:“我离得最近,就直接动手了。”   萧银瓶的脸色更白了,她要是离细作最近,肯定怕得要疯,哪想萧妙磬自己上手!   她别别扭扭问一句:“你没事吧?”   “没事的。”萧妙磬笑了笑,真心实意对萧银瓶的关心感到熨帖。   “银瓶,谢谢你。”   萧银瓶嘀咕:“谁要你的道谢!是母亲让我来看你的!行了我看完了,去和母亲汇报!”说完就出去了。   萧妙磬望着她的背影,有些好笑。   过了会儿,侍婢端来热水和毛巾,替萧妙磬擦去溅在身上的血液,并为她好好洗了个脸。   她换上干净的橘红色直裾,这样鲜艳活力的颜色,能稍微令她感到心平一些。   她持起梳篦,一点点把头发梳顺,如此总算看着顺眼多了。   放下梳篦,打算去沐浴,却就在这时,有侍婢冲进后殿,急匆匆喊道:“公主,王上寻过来了!”   萧妙磬一愣,忙快步冲出,同时听见前殿萧银瓶在喊:   “大哥、大哥你怎么直接朝后殿闯,萧妙磬刚说要更衣沐——”   萧银瓶的话,随着萧妙磬和萧钰在前后殿之间的中庭目光交接,而戛然而止。   萧钰已划着轮椅,冲到中庭,萧妙磬则掀开后殿的门帘快步走出。   萧妙磬唤了声:“钰哥哥……”   看见萧钰醒过来了,她心里无比激动,忙跑向他。   可她没想到,在跑到萧钰跟前时,被他忽然拉过。   萧妙磬始料不及,只觉得一双大手托起了她的身子,令她双脚离地,腾空而起。   她被萧钰一把抱到了怀里,坐到他腿上。   她怔了下,对上萧钰深深如星潭般的眸子。   “音音,你这小傻瓜。”   他说。   “把孤的心,都揉碎了。” 第53章 亲吻   萧妙磬心里一颤, 愣了一下。   她没想到萧钰这么快醒来, 忙打量他, 不由为他紧张。   他梳洗过,看起来已经恢复正常,只眉梢眼底残留一些疲倦, 鬓角还有薄薄的一层细汗,不知是昨夜病痛间遗留的, 还是赶着来朝熹殿所致。   萧妙磬在看萧钰时, 他也在看她, 他视线始终没从萧妙磬脸上挪开过。漆黑的眼眸如幽月,波光深处是优柔的碎雪, 就那么一瞬不瞬注视萧妙磬。   萧妙磬略有些不自在,她问:“你没事吗?怎么不多休息一会儿?”   “没事,让医者看过,已无恙了。”萧钰唇畔微扬, 瞳孔倒映着萧妙磬的影子。他一手揽着萧妙磬, 一手轻轻覆在她脸上。   萧妙磬身子微微紧绷, 旋即痴痴看他。贴在面颊的手掌温热、粗糙, 缓缓抚过她滑腻的皮肤,手指描画般的顺着她眼角轻抚。   “钰哥哥……”   她眼底的血丝, 一夜未眠的疲倦, 纤细中藏着的摧枯拉朽的心性,都被萧钰细细看着、想着。   昨夜就是这样一副身躯,为了他, 受了整整一夜的冰冷折磨,却连一点痛苦的叫声都不肯发出。   他用尽浑身力气,扯过被子,却还没能将她裹住,便失去知觉。   那一刻的心疼和不甘,如刻印似的深深刻在萧钰心底,那一刻他想,此生都不能让萧妙磬再受任何伤害。   谁也不能教她委屈,他更不能。   看着怀里的萧妙磬,他抚摸她的脸蛋、眼角、眉毛,用自己的手,亲自将这张脸勾画。   昨天发生了太多事,从他在秣陵湖边直面自己的内心,到夜晚的一幕幕,他有千言万语想说。   但他还欠她一句话。   “音音,你说看上了钰哥哥,想要钰哥哥做你夫君,是不是?”   萧妙磬心尖划过一丝颤抖,嘤咛:“嗯。”   她垂下眼。   萧钰将她的神态尽收眼底,眼中更添柔和,“钰哥哥也心仪音音,就教钰哥哥给音音做夫君,好不好?”   萧妙磬唰的抬起头来,睫毛颤动,怔忡望着萧钰。她只觉得心像是化为一扇门,被一下子推开,露出门对面长满鲜花的原野和灿烂的阳光,香气袭人,温暖的萦绕着她,一下下的轻轻击打她的心扉,送来震动和喜悦。   不需再多问一句确定的话,萧钰说的,萧妙磬从来都相信。   她快要被甜蜜和喜悦吞噬,连周身疲倦都要忘记。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像是身上笼罩了层金粉色的薄光,十分焕发。   萧钰越看越想珍惜,心中越发爱怜。   共同经历那么多事,他对萧妙磬的感觉和心境,渐渐偏移,变成如今这般珍惜而喜爱的味道。   甚至,在经历昨晚之事后,心底冲出一种将她据为己有的渴望,想好好保护她,把她奉入掌中,妥帖娇宠。   手指描摹到萧妙磬唇角,这双唇,早在数月前,便惹得他隐隐躁动,鬼使神差想着该是什么触感。   现在这种想法强烈的翻涌起来,萧钰眼底变深,抚着萧妙磬脸庞的手挪到她下巴,轻轻扳起,同时低头吻住她的唇。   萧妙磬双眼猛地睁大,紧接着就像是漫上朦胧水光,眼眸半阖。   她细细回应萧钰,双手也拥住他。他轻抬她下巴的手顺着她腋下滑到她背后,将她整个人搂住。   喘息交融,被夏日早间的阳光化作浓浓甜味,仿佛融入整片空气。   萧妙磬脑子要空了,唇间无意识溢出软软低唤:“钰哥哥……”   萧钰低笑着回了她,唇却未离开她的红唇。   他终于获悉这双唇的触感了。   比他想象的还要温暖、软和、诱人。   比世间任何一种蜜糖都要甜,甜得人心坎都发烫。   小甘氏等人从前殿过来中庭时,瞧见的就是萧钰把萧妙磬抱到腿上的画面。   几人都惊得瞪大眼,三个上年纪的妇人还好,起码没觉得那么出乎意料。萧麒和萧麟就比较惊讶了,对视了一眼。   最惊讶的当属萧银瓶,快把眼睛瞪成铜铃。   当看见萧钰低头,与萧妙磬拥吻时,那一瞬萧银瓶差点叫出来,又惊又羞。   幸亏萧麒萧麟反应快,一左一后把萧银瓶的嘴捂住,才没惊吓到萧钰和萧妙磬。   但中庭中的二人还是注意到这边。   萧钰松开萧妙磬时,她喘着气,调整呼吸,唇泛水光。余光里瞧见前殿后门那里伫立的小甘氏等人,萧妙磬登时一个清醒,耐不住脸色通红。   萧钰将她一搂,让她埋在自己怀里,为她遮挡众人视线。   女儿家到底面皮薄,他看向众人,笑道:“正好,不必再挨个告知了。”   萧麒和萧麟松开捂着萧银瓶的手,萧银瓶动动唇,呆呆的说:“挺好的……”   却道瞧见这一幕的,不止萧家人,还有随着萧家人过来的袁婕,以及几个不知何时来到朝熹殿的医女。   萧妙磬瞧到那几名医女,不禁问:“钰哥哥,她们是……”   “我召来的。”萧钰喊她们上前,“姜汤和伤风寒的药,都备好了?”   医女回答:“是。”   萧妙磬心里一暖,萧钰在来朝熹殿前,就已经吩咐医女去为她烧姜汤和准备伤风寒的汤药。   萧钰低头问萧妙磬:“已烧热水了吧?”   “嗯,烧好了,我打算沐浴。”   “我送你去。”   见他划起轮椅,萧妙磬忙推了推萧钰,小声道:“我有脚……”   换来的却是萧钰在她额头上吻了下,蜻蜓点水,酥酥麻麻。他一手搂着萧妙磬,一手划轮椅,畅通无阻就把她送到浴室门前。   接着她又被萧钰小心放在了地上。   伺候的侍婢们来迎接萧妙磬,没想到瞧见萧钰亲自把她送过来。她们皆是一愣,随即各个唇角含笑,过来扶萧妙磬进浴室。   萧妙磬就在她们热切的目光中,忍着羞意,脱衣沐浴。   美美的泡了个热水澡,残留在皮肤上的彻夜冷意被洗尽,因杀了刘姣而带来的冰凉感觉,也得到舒缓。   萧妙磬沐浴罢,又换了件轻软的绸布衣。侍婢们将她的头发擦干,涂上茉莉花味道的头油。她蹬上木屐,回寝殿打算睡一觉。   哪想萧钰没走不说,竟然在她的寝殿里等她。   “钰哥哥。”   萧妙磬带着一身热乎乎的湿气进来,看见萧钰,不由叫出声。   她声音软软的,有些羞,淡而甜。   萧钰正在翻阅萧妙磬搜集的凉州医书,听见她脚步声,抬眸来看。美人出浴,嫩如笋藕,浑身香气惹得人毛孔喷张,萧钰眼底不由加深。   他意识到自己的躁动,旋即在心底笑话自己两句。   从前还是兄妹时,只觉得音音才貌双绝,甚是喜欢。现在再看,却越看越想往怀里揉,此喜欢自也不是彼喜欢。   萧妙磬坐进被窝里,被萧钰看着,喝完了姜汤和伤风寒的药汤。   侍婢收走汤碗,萧妙磬扯了下萧钰的袖子,说:“刘姣……”   “我知道,他们已与我说了。”萧钰道,他口中的“他们”,自然指的是他的暗哨。   “不想这些,你先休息。”   萧妙磬点点头。   萧钰替她盖好薄被,俯身在她额头上亲了下,柔声说:“睡吧。”   他转而轻声转动轮椅,离开寝殿。   萧钰离去,萧妙磬却觉得浑身发烫,心尖更是烫得要命,兴奋了好一阵子才睡着。   萧钰回到前殿,小甘氏他们正围在萧织的摇篮边。   萧织看见萧钰,立刻急切的伸出小胳膊,要哥哥抱她。   萧钰小心抱起萧织,拍着大了不少的妹妹,眼底笑意藏都藏不住,眼角如要飞起。   丰氏和王氏不由对视一眼,心道好久没见王上这么高兴过了。   小甘氏斟酌萧钰心中所想,对他道:“你与添音之事,我今日就去命阖宫筹备。”   萧钰温朗笑道:“有劳母亲。”他停一停,又道:“对外也放出消息,令建业百姓同喜。”   丰氏和王氏都是过来人,听得明明白白,顿时都露出喜色。如今江东复苏大半,前线战场上势如破竹,宫里也该有场大的喜事,好彻底冲散萧绎与甘夫人去世遗留下的氛围。   萧银瓶和萧麒萧麟却还有点懵,之前萧钰抱着萧妙磬说话时,声音不大,三人并没听见萧钰说要给萧妙磬做夫君,是以一时没明白小甘氏的意思。   但很快他们就都明白了。   萧麒和萧麟还挺开心的。   萧银瓶也挺开心,一边开心一边嘴硬的在心里怼萧妙磬两句,接着又觉得十分不对劲儿。   想想她和萧妙磬从小争到大,哦不对,是她单方面的和萧妙磬争到大,她总是不服气为何她们都是庶出,萧妙磬却得父亲和大哥青眼。   最让萧银瓶介怀的就是,她和萧妙磬是同一天出生的,前后脚。   中间差不了一炷香的时间,她却要管萧妙磬叫姐姐。   萧妙磬当她姐姐那么多年,后来呢?忽然变成甄夫人和其亡夫的女儿,再接着变成扶风公主。   现在更不像话了,萧妙磬居然要当她嫂子!   萧银瓶一想到以后要恭恭敬敬的杵在萧妙磬跟前,唤一声“大嫂”,就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得劲。更在心里奚落自己,和萧妙磬嫉妒较劲儿这么多年,真都是白搭了,毫无意义!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要有多章节连续性撒糖 第54章 喂药   有关刘姣之事, 在建业宫里就像个水花, 惊起波澜之后, 就湮灭于无。   小甘氏他们后来得知此事,着实心有余悸,又听说了萧妙磬以自身为药, 救治萧钰,不由对萧妙磬生出了浓浓的认可之情。   萧钰手下的暗哨们此番被刘姣蒙骗, 算是失职, 都甘心领罚, 更尽心尽力的为萧钰出力。   所有事都在发展前行。   建业宫也对外放出王上与公主要喜结连理之事。   建业百姓闻之大喜,家家户户烹牛宰羊, 放鞭炮庆祝。   有人开玩笑说,王上和公主看起来也要蹭大小姐出嫁的喜气,他们这些平头百姓就更要蹭起来。希望这份喜气能长久的持续下去,希望战乱早日结束, 盼征战沙场的儿郎们平安归来, 固我家国永昌。   宫里宫外, 添了许多喜色, 唯萧妙磬有些怏怏的。   原因是,她伤风寒了。   毕竟她浇了一夜的冰水, 就算后来喝姜汤和药, 也没能抵抗住风寒入侵。   萧妙磬浑身乏力,不断流鼻涕。   鼻子被她擦得红红的,抹上肤脂后, 人中处隐隐泛疼。   她怏怏缩在床上,抱着被子,感觉十分没力气起床,接着又打了几个喷嚏。   一旁的甄夫人颇是心疼她,柔声道:“好好养病,早点好起来,阿娘还等着喝你同越王的喜酒。”   萧妙磬想说到那时自己肯定好了,不过这话没说,她说的是:“我会好好养病的。”   甄夫人看着女儿乖顺的样子,眼里满是慈爱柔情。   作为人母,这些年瞒着女儿那么多,委屈她受甘夫人的气,已是自己这生母对不住她。   早在生下她时,便知道她将来多半要被萧绎嫁给萧钰。对此甄夫人没理由拒绝,她和女儿的命,本就是萧绎救的。萧绎完成了灵帝交给他的重托,就算存私心,甄夫人也不怪他。   何况她也想日后带着女儿风光回朝,回到她们的丈夫和父亲生前生活的宫阙。   只是,对于萧妙磬的终身大事,起先甄夫人总归不情愿。但萧钰是她看着长大的,他是个好孩子,不论品貌还是能力,皆万里挑一。   长久看下来,甄夫人倒也于心底接受了。   只她没想到,到头来不是萧绎将萧妙磬嫁给萧钰,而是两个孩子自己定下终身。   这大概就是缘法吧。   “添音,阿娘这些年对不住你,只盼你往后能幸福。”   “我不怪阿娘的。”萧妙磬说。   甄夫人深深笑了。   就算女儿不怪她,也洗不掉她心中的愧疚。   而她心中的愧疚又何止对萧妙磬一人?   她还对不起甘夫人。   甘夫人临死前最后的执念,就是萧妙磬永远不得背叛江东。   如今女儿死心塌地跟着萧钰,甘夫人在天之灵也当安心了。   甄夫人走后没多久,萧钰就来了。   萧钰刚忙完手中事,听闻萧妙磬伤风寒,眼神沉下。   他亲自来朝熹殿,给萧妙磬喂药。   端着药碗,修长的手指执着勺子,轻轻搅拌药汤,让滚烫的药汤稍微凉那么点儿。   萧妙磬看着这只手,这手骨节分明,抚得了琴,施得了暗器,温柔替她搅药汤,还……细致抚摸过她的脸。   她想着就觉得心尖砰砰跳,然后不知怎么,又打了个喷嚏。   她皱眉道:“钰哥哥,你还是离我远一些,别过了病气给你。”   因担心过病气,这两天安置在朝熹殿的萧织,也被萧妙磬让小甘氏带去梦海阁照顾。   萧钰却是不介意的,他舀了勺药,试了温度,然后将药送到萧妙磬唇边,“音音,喝吧。”   萧妙磬从善如流的含住药勺,喝下去,然后对萧钰道:“我自己来吧。”   萧钰道:“孤想喂你。”   不远处伺候在一旁的侍婢们,互相对了个眼色,都笑嘻嘻瞥萧妙磬。   萧妙磬无可奈何。   她发现,萧钰只要在她面前自称“孤”,就浑然一种理直气壮的气质。   到最后她也没能拿过药碗,全程都是被萧钰喂的。   喝完药后,萧钰又递给她一盘热腾腾的糖炒栗子,教她吃了好化去口中苦味。   糖炒栗子全是剥好的,萧妙磬心中一喜,心里熨帖无比。   她低声道:“谢谢钰哥哥。”   萧钰递了个糖炒栗子到她唇边,“音音与孤还客气什么?”   萧妙磬笑了笑,她张嘴,咬过糖炒栗子,唆进口的时候,不小心把萧钰的指尖也含住了。   指尖沾了一抹温热湿滑,萧钰收回手时,食指和拇指不由彼此摩挲。萧妙磬瞥了眼,不禁耳朵发热。   她又吃了几个糖炒栗子,把萧钰那块岫玉要过来,拿在手中把玩。   她边玩边说:“这次攻打袁繇,连传捷报,袁繇看来是无力回天了。钰哥哥想好待解决袁繇后,接下来如何?”   萧钰说:“趁热打铁,夺徐州。”   萧妙磬眯眼想了想,认同萧钰的思路。   夺下袁繇的汉中与司隶后,派兵将镇守好汉中,以防章诏。同时趁徐家内乱,一举拿下徐州,也好报萧绎与十万大军阵亡之仇。   本来萧钰决定攻打袁繇,就是抓住章诏忙于巩固后方和徐州内乱这个机会。章诏不提,单说徐州,徐州牧病重,他的长子和幼子争权夺利,分别拥兵对抗,这事从两个月前就开始了。   现在还没结束,反愈演愈烈。   徐家长子和幼子甚至要将徐州一分为二,各自为阵。   而徐州牧总是卧床,力有不逮,眼下徐州境况很糟糕。   这些消息,都有潜伏在徐州的探子传递给萧钰,萧妙磬自然也知道了。   萧妙磬不由道:“兄弟反目,祸起萧墙,就是再雄厚的基业也经不起这般内耗,还好萧家不会出这种事。”   从小到大萧绎都教育他们,萧家儿女当以共同体利益为第一,当刚烈不惧死。   这份教育在每个人心底都潜移默化的打下烙印,手足之间平日里再互掐互斗,当外人欺负过来,大家便放下恩怨一致对外。   萧令致更是舍去私情,牺牲自己,为萧家谋利。   再加之有萧钰镇着,他的气场、能力和品行,令弟妹们莫不服气,庶母们不敢造次。   他对待弟妹亦是尽心尽力,该护的护,该栽培的栽培,以德行气度服人,又怎会遇上兄弟阋墙之事?   “若攻打徐州顺利,将徐州吞并,下一步又如何?”   萧钰口吻笃定:“夺下巴蜀,尔后,与章诏决一死战。”   萧妙磬点头。   待到那时,势力庞大的诸侯就只剩下萧钰和章诏,荆州牧齐徽是萧钰的盟友,翻不起也不敢翻出浪花,自然该轮到萧钰和章诏两虎相斗。   倒是萧钰提到巴蜀,萧妙磬不能不想到刘姣,想到那名并未被找到的高阳氏少女。   等萧钰夺下巴蜀,就能光明正大在巴蜀境内搜寻高阳氏,萧妙磬想到这里,就觉得振奋。   她相信到时候,他们定能找到高阳氏少女,萧钰迟早能站起来。   脑海中不由幻想起萧钰站起来的样子,萧妙磬心随意动,说道:“等钰哥哥的腿好了,怕不知要引得多少姑娘思之若狂,本来她们见到你就双眼冒光……”   她说着忽然心里酸了下,她知道萧钰这些年不近女色的原因,一是觉得任重道远,没那心思弄些风花雪月,二则是像吴纪那样,怕自己的残缺会耽误姑娘家。   但要是萧钰真吞并了徐州和巴蜀,再治好双腿站起来,那便是足够强大,亦完美无缺。   到那时,会有数不清的姑娘想跟他,他也没理由不接受她们。   萧妙磬越想越觉得心里堵得慌,没忍住说:“到时候她们会争着给你做妾室。”   头顶忽然被摸了一下。   萧妙磬看着萧钰,他抚了抚她脑袋,笑着说:“没有妾室,孤只要音音。”   萧妙磬感到心口一麻。   萧钰道:“别胡思乱想。”   萧妙磬红唇微嘟,似赌气道:“这怎么是胡思乱想。”   萧钰俯身向前,贴近萧妙磬,“音音是不信钰哥哥了?”   “没有不信。”萧妙磬伸手推了下萧钰,“刚说要离我远一些的,别过了病气给你。”   萧钰莫可奈何,抬手刮了下萧妙磬的鼻子,“听音音的。”他语调温和、却万般笃定的说:“你从前说的话,我都记得,你说你想要一心一意的夫君。正好,我本就欲做一心一意之人,所以,”他照着萧妙磬的身子一揽,在她还来不及推开他时,将她揽到怀里,贴在她耳边,“音音就不要胡思乱想了。”   萧妙磬又羞又气,“你要是再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我可就生气了。”   “好,孤定不再犯。”萧钰乖觉退开,在萧妙磬犀利的视线下,又乖觉的坐回轮椅上。   “安心养病,晚些我再来看你,玉就留你这儿。”   萧妙磬点头,她躺下,枕着枕头,手里抱着岫玉。   有这块玉在手,就好像萧钰在身边陪着她,心里满满的都是恬静和安心。   近距离看着岫玉中的絮纹,那展翅的重明鸟,仿要飞到万人之巅。   萧钰走出寝殿没多久,就看见袁婕。   袁婕摘了些山茶花来,要去给寝殿的花瓶里换新。   见了萧钰,袁婕施礼。萧钰对她道:“好好照顾音音。”   “知道了。”   袁婕说话的腔调还是拖得长长的,有些百无聊赖,但这会儿显得特别开心,腔调充斥愉悦,可见心情很好。   也是,袁繇节节败退,袁婕如何不开心?   萧钰既是答应袁婕,将袁繇活捉了送到她手里处置,他必会守此诺言。   他们父女间的事,萧钰自不会多问,也无甚兴趣。只是此刻,萧钰心中想,待他一点点将别的诸侯吞并,袁婕背后的凤主,就该对袁婕做下一步指令了吧。 第55章 花间嬉闹   随着夏日渐深, 前线不断传来捷报。   萧钰执笔, 在地图上勾勾画画。袁繇的版图就如被一点点蚕食般, 越来越小。   但越军也并非一帆风顺,也有遇到障碍的时候。   就比如说,吴琪在攻打天水时, 就被守城的夏侯家父子弄得焦头烂额。   临行前萧钰嘱咐过诸位将领,袁繇麾下的武将多不足为惧, 唯有夏侯家父子不好对付。   眼下吴琪切身体会到了。   与她哥哥吴纪齐名的神射手夏侯阕, 直接在城楼上对着越军射箭, 隔着那么远的距离,箭无虚发, 力道极猛。   他父亲夏侯深更是沉得住气,硬是能领着所剩不多的守军,把天水守得严严实实,教吴琪久攻不下。   眼下吴琪与其他几名将领是分了三路攻城拔寨的, 她这里受阻, 对其余两路也会有恶劣影响。   吴琪想了想, 干脆玩阴的。   兵不厌诈, 她必须尽快夺下天水。   于是随军谋士给吴琪出了个主意,派细作潜入天水, 煽动城中百姓, 就说袁繇要抛弃他们,拿着夏侯家父子和他们这些百姓当弃子,为自己拖延逃跑时间。   此为反间, 意在动摇天水军民之心。   吴琪觉得可以一试。   她不但派了几个细作潜进去,还亲自扮作农女,混进天水。   没几天,天水便流言四起,开始不稳起来。   吴琪喜闻乐见,继续在客栈里忧心忡忡的与人抱怨袁繇。   却不想就此碰到夏侯阕。   城中流言滚滚,夏侯父子能猜到是越军搞的鬼。夏侯阕亲自在城中巡视,凡遇到传流言者,若是百姓便教育了遣散,若是细作当场处死。   吴琪知道这人的厉害,她带进天水的细作,已经死了几个了。   现在轮到她卯上夏侯阕。   如今这世道,柔弱女子当细作大有人在,夏侯阕自不会对吴琪放松警惕。   他教人把吴琪拉到街头,逼近她,亲自盘问。   这是吴琪第一次近距离看这个与自家兄长齐名之人,高大挺拔,气场刚烈,浑身都散发杀伐悍将的力量感,不知手里犯了多少人命。   他看吴琪时,视线犹为犀利,这大约是擅射之人的共性。吴纪也是这样,视线移动时,就像是箭头猛地从这头指到那头,仿佛下一刻就化作箭矢射过来。   吴琪哭哭啼啼的,扮演一个满腹牢骚和担心、又十分惧怕守将的农女。   她哭着哭着就跪在夏侯阕脚下,扯着他衣摆,求他饶了她这无知村姑。   最后夏侯阕申饬她一番,带人离去。   吴琪松一口气。   可就在这时,已走出几十步的夏侯阕忽然转身,这瞬间从背后抽出弓箭,向着吴琪一箭射来。   然后,只见吴琪愣在那里,直到箭矢射落她发髻,串着她的步摇扎到她后方客栈的瓦片上,她才如梦初醒,尖叫着跪在地上哭起来。   “啧,还真是个农女。”夏侯阕不满的将弓丢给随从。   他父亲夏侯深老将军正巧过来,见状问道:“怎么回事?”   夏侯阕指指正哭得六神无主的吴琪,说:“试她一试,还好,不是细作。”说罢向一个随从道:“去,给她两贯钱,就算我赔罪。让她以后耳聪目明些,别跟着胡说八道。”   父子两个走远,远远还传来他们低低的说话声。   吴琪抽泣着从地上爬起,手心里早已是冷汗淋漓。   亏她在那一刻镇定住了,任由夏侯阕的箭射向自己。否则,一旦暴露出与农女身份不符的警觉或是身手,她就死定了。   好厉害的人物。   她算是知道,先前那几个细作是怎么死的了。   平静下来,吴琪又想到夏侯阕向她射箭时,所用的那张弓。   天狼吞日。   与吴纪的月神穿云一样,都是这世间罕有的良弓。   不同于月神穿云泛着的幽蓝色,天狼吞日带着张扬的赤色。如果说月神穿云像是月光透过乌云时漏下的光芒,天狼吞日就如炽烈的阳光,翻滚似烈焰。   想到吴纪,吴琪眼中漫上哀伤。   何时,她能像昔日的吴纪一样,拉开月神穿云,箭如飞雨?   之后一连多日,越军皆包围天水,意在困死守城将士。   城中因细作而掀起的军心动荡,也随着时间的推移愈演愈烈。   天水向袁繇求援,然则越军其余两路攻势太猛,袁繇顾不得天水这边,夏侯家父子只能靠自己支撑。   父子两个何尝不知越撑下去越艰难?他们手下的副将们,已在劝着两人开城投降。良禽择木而栖,这没什么。   然而夏侯深老将军的忠义是出了名的,要他背主,他宁可自刎全了忠义。   就这么死守天水,又是十日,城内军民已不愿再战。   终于,夏侯深的一名副将起兵造反,杀了夏侯深,绑了夏侯阕,打开城门,向越军投诚。   夏侯阕被那副将丢到吴琪面前时,吴琪穿着身铁锈红的直裾,挽着堕马髻,道一句:“别来无恙。”   如她所想的,夏侯阕脸上是极致的愕然。   被下属背叛,父亲又被这白眼狼杀死。他连为父亲收尸都不能,就被这帮软骨头的龟孙绑起来,交到敌军将领面前。   啧,不就是一死?要杀要剐随便,他不在乎。   只是要看着那帮龟孙们踩着他与父亲的尸骸,攀新枝头,他就怒得双眼赤红,恨不能化作厉鬼将他们尽数撕成碎片。   满腔怒意随着他被丢到对方守将面前,上涨到极点。他知道越军守将是吴纪的妹妹,叫什么吴琪。   他倒要看看这吴琪究竟长了怎样一张阴险毒辣的脸,敢玩阴的,反间出这帮卖主求荣的龟孙!   然后,当对上吴琪的脸,他愣在当场。   “是你?!”夏侯阕记起那个唯唯诺诺,哭得颇为烦人的农女,当下咬牙切齿。   吴琪四平八稳道:“是我,那天差点着了夏侯将军的道,险些命犯你手。”   夏侯阕“啧”了声,骂道:“真后悔没杀了你,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那名抓夏侯阕而来的副将,急于在吴琪面前表忠诚,于是一脚踹在夏侯阕背后,将人踹倒在地,骂道:“夏侯飞羽,你还猖狂什么?胆敢对吴将军不敬!”   夏侯阕跌在地上,头颅依旧高高仰着,笑得好不恣意,“我可不像你这没骨头的杂碎,我平生猖狂的惯了!”   “死到临头还这般猖狂,真是不知好歹!”   夏侯阕一口啐在副将脸上,“死到临头不能手刃你,为我父报仇,可真教人不甘心!”   “你……!”   那副将欲要再踹夏侯阕,却因吴琪走了下来,不得不停下动作,向后退开。   他要向越军投诚,自然要表达出对吴琪的敬意和顺从,尽管他打心眼看不起一个小娘们,可谁叫越王看得起她?   吴琪走到夏侯阕跟前。   夏侯阕嘴角噙笑,眸中翻滚着狷狂怒色,瞧她要做什么。   接着他有些吃惊。   本以为这女人要一剑了结自己,不想她竟蹲下.身来,亲自给他解开捆绑!   “夏侯将军请起。”   吴琪解开束在夏侯阕身上的绳子后,虚扶他一下,站起身。   夏侯阕跟着起身,他个子高,明明是手下败将,却得居高临下看着这娇小的敌方将领,场面多少显得违和。   “是我命人在天水散布言论,动摇军心。老将军被杀,与我也有间接关系,是我玩阴招了。我无意伤老将军性命,是以心中内疚。我王临出征前嘱咐过我,夏侯将军与老将军乃当世奇才,望能弃暗投明,归降江东。”   吴琪说着后退一步,在夏侯阕诧异的目光下,双手平举过肩,行大礼。   “敏晶敬佩老将军效忠主上,宁死不降,会请奏我王,为老将军风光厚葬。也诚心躬请夏侯将军投入我王麾下,为江东效力。”   夏侯阕“啧”了一声,横竖打量吴琪,讥讽道:“还以为你想杀我。”   “怎么会?”吴琪稳然笑道,“家兄常在我面前提及夏侯将军,想来夏侯将军对家兄也是。都是当世英豪,虽各事其主,但惺惺相惜是人之常情。只是刀剑无眼,家兄终究是……”   她说到这里没再说下去,而是再度向夏侯阕行大礼。   “我王天纵英才,德贤兼备,远非袁繇之流可比,敏晶诚心代我王躬请夏侯将军归降。”   其实效忠谁不效忠谁,夏侯阕心里无所谓,只是父亲死忠袁繇,他便也死守天水。   良禽择木而栖,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归降也没什么,能继续建功立业谁不高兴?   他也知道,父亲之死怪不到吴琪头上。就算吴琪不耍阴招,天水也会有支撑不住的一天,那帮龟孙子也同样会干出今日之事。   但他就是意难平。   是以嘴上冷哼:“我要是就不降呢?”   吴琪态度恭敬,“既然如此,勉强不得,便送夏侯将军黄金百两,日后有缘再见吧。”   夏侯阕微微一怔,眯起眼道:“有意思。”   他拍拍衣衫,安静了好一会儿,说:“行吧,夏侯飞羽,答应归降。”   吴琪喜不自胜,笑容极为美丽明亮,看得夏侯阕十分不舒服,总觉得栽在这么个女人手里有辱名声。   然而话已出口,大丈夫岂能出尔反尔,也唯有闷下这口气,越看这女人越不顺眼,当真为自己和父亲意难平!   这时那名副将走上前来,向吴琪行礼,“吴将军……”   吴琪看向他。   他一脸诚心归降的决然表情,眼底则是期盼和讨好的目光。   吴琪问他:“便是这位将军带头,制服夏侯将军与老将军,开门献城?”   “是、是,我等诚心仰慕越王才德,愿弃暗投明,为越王效力!”   “好。”吴琪笑容更为灿烂,说出口的却是:   “推出去,斩了。”   副将一愣,顿时大惊失色,“吴将军!末将、末将等人是诚心归降!”   吴琪笑容化作冷笑:“卖主求荣之辈,便不要将‘真心’挂在嘴边了,难保明日又要叛我江东,‘真心’归降他人。来人,把他推出去,军前斩首示众!随他一并献城者,通通赶走!”   “慢着!”夏侯阕叫停吴琪。   “夏侯将军请说。”   夏侯阕红着眼睛盯着副将,对吴琪道:“我想亲手射死这帮败类,为父报仇。”   吴琪道:“依夏侯将军。”   接下来吴琪亲眼目睹夏侯阕是怎么杀这帮人的。   夏侯阕不愧为杀伐悍将,一狠起来,便是像老鹰戏弄猎物那般,教这帮人在死前尝尽了从希望跌到绝望的痛苦。   他给这些人一盏茶的时间,让他们跑。   一盏茶后,他会挽弓搭箭。   吴琪就看着那些人拼命的跑,在荒野上奔驰,有的连裤子都跑掉了,也丝毫不敢停歇。   当他们跑出足够远,有人开始放松下来,甚至回头看夏侯阕时,夏侯阕蓦地挽弓搭箭,瞬息之间,箭箭如流星,将所有人全部射死!   吴琪这瞬惊得忘记呼吸。   十几个人,不同方向,离他那么远。   他却只要须臾,便将他们全送去地狱。   箭无虚发。   一时间,她眼中闪过一抹近乎偏执的神采。   她一定要拉开月神穿云,变得和这个人一样!   ……   很快,萧钰收到吴琪递送给他的战报。   吴琪写明了攻打天水的经过,写明夏侯深之死和自己招降夏侯阕之事,一应过程俱全。   她提议将夏侯深厚葬,萧钰准了。   同时他回复吴琪,不必自责夏侯深之死。   这会儿,他正陪着已经病愈的萧妙磬,一起在朝熹殿外的茶花林里。   这片山茶花本就是两人一起手栽的,年年春夏时,花开锦绣,美不胜收。   送信的海东青自萧钰肩头飞起,盘旋几下便飞远。萧钰静坐在花丛中,容颜如玉,眉目如画。   他看着眼前萧妙磬徜徉在朵朵山茶花中,时而嗅嗅花香,时而用她的团扇轻轻扑打蝴蝶。   萧钰觉得,她自己就像只翩飞的蝴蝶,美好又撩人,但她不自知。   素手摘下一支饱满的山茶花,萧妙磬跑过来拿给萧钰,“钰哥哥。”   萧钰含笑接过花,却将萧妙磬拉到腿上坐着,他亲手执花,插.进她发髻里。   萧钰手巧,一朵花插得位置角度甚好,一装点上,更衬萧妙磬纯然无瑕。   眉如翠羽扫,肌如白雪光。   发间山茶花香气幽幽,几片花瓣微微摇动。   她是万紫千红中最美的一朵,满林山花茶,也比不上萧妙磬分毫。   萧妙磬又从旁摘下一枝花,贴在脸庞。她问萧钰:“钰哥哥,你说是花好看,还是我好看?”   当然是她好看。   萧钰微笑,故意说:“花好看。”   萧妙磬眼睛睁大,她还以为萧钰会说她好看。   她抄起手中花枝,往萧钰身上打。   谁让萧钰说花好看时,语意神态那么认真?   她当真了,不高兴,打他!   “音音、音音……”   萧钰被打得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不由连连发笑。   花瓣掉落萧钰一身,像是轻粉的蝴蝶覆在青衫上,煞是旖旎温柔。   他握住萧妙磬纤细的手腕,柔声道:“孤与你开玩笑,你却是当真了。”   萧妙磬微嘟唇瓣,“我从来都相信钰哥哥的,从小到大,你说的话我哪有不信的。”   萧钰感叹:“看来孤这辈子都不能骗音音,一句话都不能。否则音音全当真,该如何是好。”   萧妙磬挺直腰板,再道:“你说是花好看,还是我好看?”   “花好看。”萧钰笑得温朗风流。   萧妙磬眼睛瞪起,面上更显娇嗔之态,举起她那已经掉了一半花瓣的花,继续打萧钰。   “你欺负我!” 第56章 抱我一会儿   萧钰抱着萧妙磬, 她就坐在他腿上, 如此打他, 萧钰哪里躲得开?   当然也没什么好躲的,他任由萧妙磬持花打他,只温和含笑望着她。   他已经很久没像现在这样开心放松了, 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未来能有许许多多这样的日子。   萧妙磬打了一会儿, 花枝秃了, 她丢下花枝, 细细喘气。   这般嬉闹几下,前些日子因刘姣带来的阴霾和这段时间养病的沉闷, 皆宣泄出去。   萧妙磬心里轻松不少,倒是忽而觉得口渴,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了下嘴唇。   粉红的小舌, 自同色的唇瓣上扫过, 这一幕正好被萧钰看在眼里。他不由眼底沉下去, 觉得有些燥, 看着看着,心底那股燥意勾动起某种隐秘而炽热的念头。   萧钰低头, 被这念头驱使着, 印上萧妙磬的唇。   有几瓣山茶花飞起来,伴随着花林里低低的喘息,和某些不可言说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似还有花枝不慎被折断发出的噼啪声, 幽香更浓,花间逸出萧妙磬的两声惊呼。   她颤抖着身子,像是含苞待放的山茶花,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   只隐约传出“你做什么”“不要”“欺负人”之类的字眼……   半晌后,萧妙磬红着一张脸走出山茶花林。   萧钰被她甩在后头。   她橘红色的直裾,领口开了,她边走边敛,又伸手将腰间松散了的系带重新系紧。   她的唇瓣红的像是樱桃,脸颊更是羞的充血。   没想到钰哥哥竟然是这样的人。   借着山茶花遮挡,将唇从她的唇上下滑,一路向下吻。   她整理着衣衫,摸到颈下一处浅红淤痕般的印子,手如被烫到,心更是烫得砰砰跳。   都快要吻到小果子那里去了!   女儿家面皮薄,就算是对着可以全身心信任的萧钰,萧妙磬也免不了羞得很。   听着身后追过来的轮椅声,她更是满脸烧烫,不由咬了下唇瓣。   就这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平静下来。也是被身后的轮椅声给闹的,多少心疼萧钰这么追她,她只好转身向他走去,到他身后,为他推轮椅。   她全程垂着眼,不看萧钰。   在经过萧钰身边时,手被萧钰握住。   他漱石般的嗓音,带着丝呵哄,低低唤她:“音音,是孤错了。”   萧妙磬没说话。   萧钰继续哄:“音音别生孤的气。”   萧妙磬闷闷道:“我没生气。”   萧钰知道她只是害羞,他松开萧妙磬的手,由着她去他身后推轮椅。   对自己,他当真是嘲笑又无奈的,怪不得世人总说“情难自禁”,他此番体会一回,算是知道滋味了。   然而越是珍惜,越舍不得恣意轻薄,只能控制住自己,浅尝辄止。   萧钰莫可奈何的,在心底笑叹,他对萧妙磬道:“下个月二十,音音,钰哥哥就能给你做夫君了。”   萧妙磬心里又羞又甜,半晌吐出个:“嗯。”她又道:“说不定那时,袁繇彻底覆灭,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是送给钰哥哥最好的礼物。”   萧钰笑道:“我最好的礼物,是音音啊。”   这么多年,有她陪伴他,始终为他着想,还有什么礼物比这更珍贵吗?   ……   八月二十的前夕,就如萧妙磬所希望的那样,袁繇所有的城池都落入越军之手。   纵横一方的军阀,就此覆灭。   袁繇被越军押送回建业,负责押送之人,是这次任监军的姜叙。   那是一个下雨天,萧妙磬记得很清楚。   一场秋雨一场凉,淅沥沥的雨落满宫阙,打在瓦片上发出叮咚响声。朝熹殿前的积水被一双鞋踩得飞溅,那是袁婕什么也不顾的冲入雨中,冲向押袁繇的队伍。   在离明玉殿很近的地方,袁繇吵着要见萧钰。   纵然成王败寇,他也曾是一方霸主。   然他未料到,向他奔跑而来的红衣女子,那张脸竟是万分熟悉。   旧时的记忆被勾起,袁繇怔然道:“鸾……阿鸾……”   袁婕停在囚车前,听见这句话,多么的想纵声狂笑。   阿鸾,齐鸾,她的生母……   怎么袁繇这冷血无情的东西还记得她娘的模样?   一阵急雨蓦然兜头淋来,淋在袁繇脸上,他蓦地清醒过来,变色道:“不,不是鸾鸾,你、你……颂姬!你是颂姬?!”   袁婕真笑了,她的笑声卷进风雨里,听来凄狂无比,扯得人耳朵发麻:“袁繇,真荣幸呢,你还记得我们母女。记得就好了,我就等着和你叙旧呢,好好的叙……”   这话里的恨意和杀意,仿佛爆竹被引燃前,引线燃烧的短暂平静,随时都将炸得轰然作响。   姜叙听着袁婕的笑声,看着她的神态,不由脊背发凉。   她知不知道,她这会儿是一边笑一边哭,极致疯狂?   到底姜叙的任务结束了,他只要将袁繇交到袁婕手里就可以。萧钰并不想见袁繇,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的。比起交州牧刘奎那样宁可自刎也不投降的汉子,萧钰厌恶袁繇这种抛弃妻女的冷血者。   姜叙将袁繇送进“暴室”,那是建业宫里专门惩罚犯错宫人之处。   因萧钰待下人宽和,宫人只要不犯大错,不至于落到暴室,故这里常年清闲。   而今天,姜叙按着萧钰的意思,把暴室交给袁婕。   整个暴室里,只有袁婕和袁繇两人。   接下来都是他们父女的时间。   暴室的门紧紧关着,姜叙本欲走,却不知为何又没能挪动脚步,脑海里总是浮现袁婕在雨中那疯狂哭笑的模样。   那副被仇恨和悲痛浸染的躯壳,给姜叙刻下极深的印象,他不由留在暴室外,听着里面时不时响起的惨叫声。   暴室原是隔音极好的,能传出这样的惨叫,无疑证明袁繇叫得有多大声、多痛苦。   姜叙不由起了鸡皮疙瘩。   萧妙磬撑着一把伞,走近姜叙身边,轻声道:“姜太守。”   “……公主。”   “我来看看颂姬。”萧妙磬也听见了袁繇撕心裂肺的惨叫。   看不到袁婕在做什么,但两人都能猜到,她在用无比残忍的手段,一点点虐杀她的父亲。   “公主,要不您还是……别待在这里了。”姜叙好心劝。   “我没事。”萧妙磬盯着紧闭的门,“我担心颂姬,怕她在得偿夙愿后,会空虚的丧失生机。”   雨越下越大,天色渐渐黑下去。   已经叫得声音沙哑的袁繇,最后的声音也越来越低,犹如一只被割破喉咙放了血的鸡那般,在做最后的扑愣挣扎。   而暴室的门下,有鲜血渗出来,融入地上的雨水。   姜叙看着脸色发白,连着打了好几个寒颤。   终于,再也听不到袁繇的声音了,暴室的门被推开。   走出来的袁婕令姜叙吓了一跳。   她浑身都是血,从脸上到手上、到每一处露出的皮肤。   簪发的花朵被染成了黑红色,一袭红衣也完全被鲜血打湿。她仿佛是恍惚的,似在开心的笑,又空虚的瞳孔间尽是茫然,仿若没有焦距。   她就这么走进大雨里,双腿僵硬的迈了几步,然后踉踉跄跄的,朝前栽下。   “小心!”姜叙上前一步,接住袁婕。   霎时满鼻子的血腥味,姜叙又是一抖。   他想袁婕应该站稳了,要放开她,不想袁婕却伸开两条胳膊,缠在了姜叙身上。   “姜太守啊……”   她气若游丝的声音划过耳畔,十分疲倦,“我觉得好茫然,好像一下子什么都没有了……我终于杀了袁繇,为我和母亲报仇了,可也不知道往后该怎么活了……”   姜叙连忙道:“可别自寻短见!”   “我知道……”袁婕苦笑了一下,倚在姜叙怀中,闭上眼睛,“你抱我一会儿可以吗?我现在真的很难受,站不起来呢……”   姜叙没推开袁婕,十分僵硬的抱着她,充当她的支柱。   从袁婕身上散出的空虚和悲哀,姜叙完全感受得到,一时不知说什么,唯有傻傻道:“……好。”   萧妙磬走上前,举高手中的伞,尽量将三人都遮在伞下。   此刻的袁婕很脆弱,萧妙磬知道,袁婕需要点时间平复心情。   她转头看向暴室里,视线接触到袁繇,心里狠颤,忙别过视线不敢再看。   依稀想起那日在交州海滩上,她和袁婕立在一起看海时,袁婕对她讲述的那些黑暗的过往。   袁婕终于将这一切,都奉还给了袁繇。   许久后,袁婕镇定下来。   她已经浑身都湿透了,连带姜叙也成了落汤鸡。   两人去附近的宫殿里更衣后,袁婕提出,她要见萧钰。   步入明玉殿,萧钰正手持一本书卷,安静阅读。   萧妙磬屏退所有下人,走到萧钰身边,姜叙立在旁侧。   袁婕擦干脸上泪痕,跪在萧钰脚下,开口便道:“王上知道我是谁么?”   萧妙磬听了这话,不由皱眉。   姜叙不明所以。   几人间有片刻的安静,萧钰手中轻抚美玉,看着袁婕,启唇,面无表情道:“凤嗣,彤鹤。”   萧妙磬猜到他要这么说,不由心里一紧。   而袁婕仰起头来,绽放一抹妖魅的笑:“果然嘛,就觉得以王上的本事,该是知道些什么的,那后头的话就好说了。”   她磕了个头,“王上,我愿将所知道的有关凤嗣的一切,和盘托出,包括他们所有的计划。我先说说凤主吧。”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准备结婚 第57章 大婚   萧妙磬拾了个垫子给袁婕, 让她坐着说, 袁婕坐好后, 萧妙磬自己亦拾了个垫子,坐在萧钰身边。   袁婕说:“凤主呢,其实是两个人, 一个半老徐娘,颇有姿色;另一个看着与王上年纪差不多大, 长得挺出色, 虽然比王上还是要差不少。倒是王上觉得他们是什么关系?”她拨弄着指甲上的蔻丹, 猜测道:“寡妇和小白脸?从世家逃出来的妾室和豢养的面首?”   姜叙听着这话觉得不妥,直皱眉头。   萧钰八风不动, 淡淡道:“母子。”   袁婕扬起眼皮,粲然笑道:“王上真正经人,都不往我这方向想。”   姜叙听不下去了,拧着脸小声薄斥袁婕:“你……就不能好好说话?王上面前注意点!”   袁婕转眸, 向着姜叙笑得好不妩媚:“姜太守吃醋了?那我以后对谁都注意点, 只调戏姜太守好不好?”说着就是一记媚眼抛过去。   姜叙一个激灵, 整张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起来, 咬着牙槽道:“你、你……”   袁婕别过眼不理姜叙,继续向萧钰道:“凤主的来路, 我也是不知道的, 只觉得那半老徐娘行动之间颇有规矩,像是王公贵戚、门阀世家里出来的,也说不准和宫里头有什么关系。不过, 他们敢以凤凰为名,应当本是身处高位之人,如今沦落到见不得光,心中不甘,便用名字抒怀野心。”   她说到这里,目光正好和萧妙磬对接。萧妙磬思索袁婕的话,心里是赞同的。   袁婕接着又说了很多,包括凤嗣里下设九部中人的来历,基本是和她差不多的,在战乱中惨遭抛弃、流离失所的孩子。   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都有着不错的出身,本该凌驾在普通百姓之上。   可他们都被抛弃、背叛了。   只因这世道里,随时抛妻弃子、斩断骨肉亲情,是那些前仆后继的野心家们所默认的基本素养。   凤嗣,就成了他们这些陨落的凤凰们所寄托的“家”。   当然,有的人疯狂迷信这个家,迷信凤主,疯狂的想要有朝一日飞回巅峰。   而有的人,诸如袁婕和她部里的不少红衣人,早就腻歪了凤嗣见不得光的作风。   他们宁愿当凡尘里随时会死的麻雀,也不想做被人操纵苟且偷生的凤凰。   当袁婕把凤主为何会盯上萧家的来龙去脉讲出来,包括讲出凤主后续的计划,萧妙磬心惊胆战,呼吸声不由带了几声颤,心间一丝丝的抽着。   她曾大胆的猜测过,是否萧家是凤主手里的一把刀。   而袁婕所说的,比这还要令人窒息而警醒。   这时候萧妙磬的手被握住,她转头,对上萧钰安抚的眼神,心中那种莫大的恐惧和抽搐顿时散去不少。她轻声呢喃:“我没事的,就是有些后怕。”   她后怕的是,若是袁婕不曾主动交待一切,她和萧钰便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发掘出一切。   夜长梦多,万一在这段时间里,凤主执行了最终计划,整个江东怕都要给凤主作嫁了。   等袁婕将这些都说完,萧妙磬问道:“凤嗣里的高阳氏……”这是她无论如何都分外关注的问题。   袁婕道:“我接触不到高阳氏,不过听说过,是个老妇人。她不是自愿加入凤嗣的,而是被凤嗣拘禁起来利用,想必也是苦不堪言吧。”   一口气说了太多,袁婕像是有些累,嗓音也带着一丝沙哑。   她喝了点水,润了润喉。萧妙磬也知道袁婕今天用了太多心力,于是叫她回朝熹殿去休息。   萧钰转头向姜叙道:“述宁,你送送她。”   姜叙应了声,他起身,袁婕也百无聊赖的从地上爬起来,一身鲜艳如血的红衣难掩一身精力损耗过后的疲软。   她朝萧钰和萧妙磬福了福身,尔后退下,姜叙跟在袁婕后头,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明玉殿。   萧妙磬望着袁婕的背影,见她走得东倒西歪的,看来真是元气损耗过大。   也是,一个多时辰都在暴室里虐杀袁繇,所有的恨意、满腔的情绪都在超负荷的充盈着、发泄着,后头又淋了一场雨,如何受得了?   萧妙磬思及此,忙又命人去传医女去朝熹殿,给袁婕看看。   她说完话时,余光里看见袁婕已经走远,那歪歪斜斜的身子想是令姜叙实在看不下去。老好人姜叙上前一步,勉为其难的借给袁婕一只胳膊,让她靠着他臂弯。   “音音,可平静了?”萧钰温朗好听的声音响起在耳畔。   “我好多了。”萧妙磬从善如流的笑,她跪在轮椅旁,双手搭在轮椅扶手上,一双眸子温柔而灿若星辉,与萧钰互相对视。   殿里点着的灯火照在她脸上,有着澄澈的暖橘色,那是教萧钰看着无比心暖而心里微甜的颜色。   “幸亏颂姬把一切都说了,这样我们有了准备,总归是好的,往后我就不那么担心了。”萧妙磬喃喃。   萧钰温柔的抚了抚她的头顶,“放心,我不会让凤主得逞的。”   “凤主的真面目,我还挺好奇的。”萧妙磬就着萧钰抚摸的姿势,歪了歪脸,“一对母子,曾经身在高位……会是谁呢?”   她没有冥思苦想下去,毕竟光靠想是想不出答案的。   她将下巴枕在双手背上,靠轮椅扶手支撑。萧钰有一下没一下抚着她的头、她的背,短暂的沉默里,有种风雨过后的岁月静好。   萧妙磬过了会儿稍稍动了下,换个姿势,却正好瞄见萧钰倒扣在腿上的那本书。   刚才他们一行三人进来时,萧钰就在看书。   萧妙磬直起身,伸手将那边书拿起来。因书是倒扣的,翻过来正好就是萧钰刚才在读的内容。   萧妙磬不免诧异,“《清心诀》……?钰哥哥怎么想到读这个了?”   她仿佛在萧钰脸上看到一抹不自然,尽管他在努力掩饰,但逃不过萧妙磬这个特别会感知毫厘之人的眼睛。   “闲来无事就读读。”   萧钰是这么说的,然而萧妙磬不信。   当然她也没问。   她不问,对萧钰来说,着实在心里松了口气,又觉得尴尬,又嘲笑自己。   他哪里敢告诉萧妙磬,就在她来之前,小甘氏派了个宫媪过来,郑重其事的给他递了一本书,教他好好学习。   等他一翻开那书……   里头尽是些教人面红耳赤,不好意思看又忍不住往下看的图画内容。   其实他这个年纪,经历的事情已然不少,多年来随父亲南征北战,什么场面没见过?   就算他没有亲身体验过,该知道的也都知道,这本书委实多余。   总归是小甘氏的一番心意,萧钰心领。只是被那书闹得心浮气躁,如同上火了般,只能拿起《清心诀》看一会儿。   多亏萧妙磬没刨根究底的问。   他不是古井不波的得道高人,他也会因人欲而蠢蠢欲动和害羞。   瞧着萧妙磬没再问别的,而是挪到他身前,安然趴在他腿上,萧钰一边抚着她的头,眼底渐渐的深如漆黑的欲吞噬人的洞。   就剩几天了。   过了这几天,他便能正式将她据为己有,奉入掌中。   便能像那本书里画的,与她这样那样……   这最后几日,不论是萧妙磬还是萧钰,都隐隐觉得有些度日如年。   朝熹殿里越发热闹起来,每天都有许多宫媪和宫婢围着萧妙磬忙活,帮她筹备这筹备那。   萧织不方便留在朝熹殿了,萧妙磬亲自把她送去小甘氏的梦海阁,由小甘氏照顾着。   萧织如今学会爬了,萧妙磬把她放在梦海阁的地毯上,她咿咿呀呀的就朝萧妙磬爬过来,拽着萧妙磬的裙角不放。   小甘氏哄了半天,才给哄好。   八月十九日的晚上,有宫媪来到朝熹殿,说是奉甄夫人的命令,给萧妙磬送一本书。   萧妙磬在拿到书的时候,并不知道,同样的书,小甘氏已经在前些天塞给萧钰一本了。   宫媪嘱咐萧妙磬晚上躺在床上偷偷的看,别教侍婢们一起看。   萧妙磬照做了。   然后就被羞得,差点一晚上没睡着觉。   当然本来也不大能睡着,明日她就要嫁给萧钰,这么重要的日子,她兴奋而紧张,还十分的期待。   在这些心情不断上演的夜里,有些失眠再正常不过。   萧妙磬翻来覆去了好久才进入梦乡。   一夜无梦。   待到次日八月二十,是个晴好的天气,和萧令致出嫁那天一样,天空高旷湛蓝,浅浅层云点缀,阳光灿烂。   萧妙磬从早起,就被宫媪们围着,为她梳妆打扮起来。   甄夫人没有早早就来,她去了上清观祈福,会在下午时分回到建业宫。   暮鼓晨钟,熏香袅袅。幽静的殿堂下,甄夫人跪在蒲团之上,面对着高高的、慈祥的神像。   她唇畔勾勒一抹弧度,喜悦而怅然。   “萧绎、甘孟蕤,你们都在看着吧……”   她低低的声音温柔,像是云丝般飘浮着,安详而缱绻。   “甘孟蕤,由始至终我都是对你又愧又怨的,愧疚于令你误解难受,怨恨你为何总把气撒给添音……可如今,添音死心塌地的追随予珀,死心塌地的为萧氏霸业铺路……甘孟蕤,你当是能够满意的吧……”   甄夫人轻轻笑起来,低柔的声音像雪花清凌的落下。她仰面望着神像,眼底渐渐的虚茫,像是在追忆什么,又渐渐湿润开来。   “齐祜……”   她叫出了灵帝的名字。   她的夫君,已经阔别将近二十年的夫君,生死相隔。   “从我入宫起,你就对我那么好,什么都为我考虑。你都自身难保了,还冒死要萧绎把我送出去。”   “如今,你也在上面看着吧。我们的女儿出嫁了,嫁给一个很好很好的孩子,你一定会对他满意的。”   “齐祜,请你保佑我们,保佑这两个孩子能够有朝一日结束乱世,统一疆土,保佑我们母女有朝一日可以名正言顺的回到洛阳宫。添音从来没有到过洛阳,我想带她见见你和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齐氏王朝风雨飘摇,也许真的再也延续不下去了。齐祜,我只愿你不要难过。你已经做的够好了,往后的一切,就都交给天数吧……”   当下午时分,甄夫人回到建业宫时,萧妙磬那儿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   甄夫人踏进朝熹殿,看见自己身着嫁衣的美丽女儿。这一瞬,她的心柔软的一塌糊涂,有种要落泪的冲动冲上心口,眼眶忽的酸热起来。   她是感动的。   女儿今日的红颜盛装,又教甄夫人无法自控的想到从前的自己。   那时候她也是身着红妆,被迎入洛阳宫,直接封为三夫人之一的贵嫔,受尽荣宠。   而牵着她手的那人,彼时的他,有着风华正茂的年纪,就和今日他们的女儿一样。   “阿娘。”萧妙磬走到甄夫人身前,她抬手,小心将甄夫人眼角一滴泪珠揩去。   这般乖顺细心,美丽夺目的女儿,让甄夫人心里暖软到极点。   “添音,阿娘送你去宁生殿。”   萧妙磬笑靥如花,把手交给甄夫人,“好。”   此番萧钰和萧妙磬大婚,江东百姓同喜,建业的文武百官们均被召入宫中,一同宴饮庆贺。   宫媪们为萧妙磬蒙上喜帕,一起送她到宁生殿。   她到的时候,整个宁生殿发出热烈的欢呼声。萧妙磬感觉到甄夫人松开她的手,随后是一只温暖的手握住她。   她知道这是萧钰牵着她,他的手有着熟悉的温度和熟悉的纹路。   她忍不住唤了声:“钰哥哥。”   “音音。”他的声音,如论何时都教人安心。   “音音,随孤进殿。”   作者有话要说:  当凌霄飞车遭遇阿江红锁,将会有怎样的结局?后面的章节要是有被锁的,勿喷,耐心等待解放。 第58章 花烛   今日的宁生殿是红色的, 喜庆无比。   虽然喜帕下的萧妙磬看不清楚, 但耳边此起彼伏的欢呼声、祝贺声, 无疑是热烈的。她透过喜帕朦朦胧胧的瞧见满眼的红,那些影影绰绰间,有不少她熟悉的身影。   姜叙、吴纪, 还有已经从战场归来的吴琪。   吴琪挽着堕马髻,沉稳的坐在吴纪身边, 仿佛感觉到萧妙磬在看她, 难得活泼的冲萧妙磬招招手。   一切仪式流程都已有成例, 萧妙磬不需要担心什么,只需要按着安排, 在所有人的祝福声中,行拜堂礼。   两个人先向洛阳的方向拜了一拜,乃是敬天子之意。   稍后小甘氏请出萧绎和甘夫人的牌位,萧妙磬被领着, 在牌位前跪下, 伏身一拜。   再是拜过身为灵帝苏贵嫔的甄夫人, 甄夫人亲自扶起萧妙磬, 眸中满是欢喜的泪水。   萧钰虽双腿不便,无法行跪礼, 但礼数周到, 令甄夫人感动。   最后夫妻对拜过,萧妙磬被侍婢们簇拥着,送去明玉殿。   往后她就要住在明玉殿了。   对明玉殿, 萧妙磬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她被扶到榻上坐着,低头,看见平日里颜色素淡的褥子被换成了喜庆的红色,颇觉得新奇。   有些难以想象,以后她就要睡在这张榻上了,实在是有些……有些微妙吧。   这时候侍婢端来一盘糖炒栗子,萧妙磬一下就闻到熟悉的甜味。   “公主吃些栗子,可别饿着,婢子再为您倒杯茶水。”   贴身侍婢的嗓音带着轻快和愉悦,听在萧妙磬耳朵里也很愉悦。   萧钰专程给她准备的糖炒栗子和茶水,怕她饿着,她心里熨帖,侍婢也为主子高兴。   吃下些糖炒栗子,没过多久,萧钰就回来了。   宁生殿的宴席有小甘氏为他主持,他不需要为着武将文臣就委屈他的音音。   萧钰一回来,殿中的侍从立刻命人端上晚饭。丰盛的菜色,十分琳琅。这厢萧钰替萧妙磬把喜帕取下来,喊她一起吃饭。   虽说萧妙磬的模样,萧钰是从小看到大的,看过她幼年时粉团子般胖嘟嘟的模样,再到后来倾国倾城的美貌,但今日红妆艳丽的她,却是他从未见过的。   都说女子最漂亮的日子,就是出嫁那天,这话不虚。   她就像是世间百花中最为惊艳的一朵,乍然间盛开出最极致的风采,开花那一刻,他整颗心都跟着烫起来。   萧妙磬脸上挂着喜悦而羞涩的笑,起身给萧钰推轮椅,两个人到了桌旁。   桌上的菜色都是萧妙磬喜欢吃的,她知道这是萧钰特意嘱咐侍从们按着她的口味准备,不由更开心了。   满足的用完晚饭,侍从们将一切碍事的物件撤下去,随后关闭殿门。   整个明玉殿只剩下榻边一对燃烧的红烛,和并肩坐在榻上的两人。   气氛瞬间就变了个味道。   “钰哥哥……”   萧妙磬蚊子般的喊了声,声音飘在空荡房间里,隐有低柔的回声。   一只大手覆在她小手上,萧钰侧头望她,笑容温朗而低柔,“音音,钰哥哥在。”   萧妙磬垂下头喃喃:“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至少,去年这个时候,他们还在攻打交州呢,哪能想到会有今天?   至于前年这个时候,就更别提了,那会儿她还一口一个“大哥”,哪能想到叫了十几年的哥哥,会成为她的夫君?   萧钰好笑的揶揄:“不是你先说,要钰哥哥做你的夫君么?”   萧妙磬耳朵尖一红,唇角翘起,缓缓嘀咕:“就是觉得,缘法无常,挺奇妙的……”   萧钰眉梢一轩,只觉她说的,何尝不与他心中所想一致。   他们从小就投缘,不但性格,还有志向和道义。   自来就比旁人多了些默契。   这世间兄弟姐妹那么多,真正手足情深的又有几个?   能和谐共存,遇到事情互相扶持一二,已是不错了。多得是手足相争、祸起萧墙的。   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尚不是都齐心协力,更别说同父不同母。   他和萧妙磬始终要好,何尝不是缘分该如此。   正好萧妙磬抬头看他,萧钰便在她鼻梁上刮了下,笑道:“音音说的是。”   萧妙磬扯了扯萧钰的手指,“你这话,怎么听着像是随便附和我,一点诚意没有。”   “要诚意么……”萧钰双眸弯了弯,注视萧妙磬,思考片刻道,“那就……夫人说的是。”   一听“夫人”二字,萧妙磬想,她的耳朵根大概化作火烧云,和火烧云一个颜色,也特别烫。   萧钰的声音本就如漱石般好听,这会儿专程压低声音,在她耳畔温柔一唤,她甚至忍不住栗然了两下。   “钰哥哥……”   “该叫‘夫君’了。”   对上这双仿佛能把自己吸进去溺毙的眸子,萧妙磬痴痴道:“夫君……”   萧钰心里一软,就着牵系的手一拉,把萧妙磬拉进怀里。   萧妙磬只听得他的声音带着热热的气息,钻进她耳朵里,“忙活一天了,早些安置吧。”   “嗯。”萧妙磬如被蛊惑的答了一声,答完后意识到“安置”意味着什么,不由整张脸都红了,羞得咬了咬唇。   不过她虽然羞,却是不怕的。对方是和她从小一起长大,她无比信任的萧钰,她怕什么呢?   而且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想到甄夫人给她看的那本书里种种内容,想着萧钰双腿不便,有些内容是不适用的……她抬眼对萧钰说:“要委屈钰哥哥去下面了。”   萧钰愣了一下,旋即失笑:“……好。”   委屈又有什么办法?谁教他双腿这样,还真只能乖乖在下面躺着。   委屈的是音音吧。   这个既羞涩、又大胆的音音。   不过,后面的事告诉萧钰,其实下面也有下面的好处。   烛火朦胧时,所照到的一切,都比平日里更多添了层动人心魄,而在下方这个视角,所有美好的风景都一览无余。   纤细的柳腰,修长匀称的腿,妍丽洁白的肤色,完美似玉雕的曲线。   红梅颜色变深而立起,覆盖上烛火特有的颜色,形成珍珠般的光泽。   他的周围落满散下的朱钗,缤纷横斜,像是开出枝枝蔓蔓的桃花。那是他一个一个亲手摘下的,就像是此刻,这朵风姿动人的美人花,也教他一人折下……或者说他是被她折下的,这样好像更贴近场面。   只是这朵美人花毕竟太娇嫩,又是初经雨水,难免在开放后就力有不逮。   萧钰抱着萧妙磬,一用力坐起身来。   后面漫长的欢悦就靠他来了,虽说不能去上头,但抱着她这样那样还是可以的。   萧妙磬软软伏在萧钰怀里,说上句话都像是含了口江南湿气弥漫的烟沙,“钰哥哥,钰哥哥……”   “叫夫君。”他说着便卯上两分劲儿,像是有些坏心。   萧妙磬颤抖的抽气,一喘一喘的,哼唧起来:“夫君……”   烛影姗姗,人影双双。   第二天,萧妙磬醒来时,透过层层纱帐,看见外面天色已是大亮。   累,累死了。   这是她对于昨晚的第一份感想。   第二份感想自然是颇不好意思,怪阿娘给她的那本书教坏了她,更怪萧钰这个人让她□□心,她就那么身体力行的豁出去了。   刚开始也挺羞的,红着脸磨磨蹭蹭了半天才将最外层的嫁衣脱去。然后萧钰吻了她,然后她也吻了萧钰,再后面就像是跌进了糖罐子里,一切都不受控制了,就那么顺理成章的上演出一切。   情到浓时,真的满心都是对方,什么也想不到,只剩下火热的心和震撼美好的感官。   萧妙磬觉得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也幸亏萧钰这会儿没醒,不然自己的模样被他抓包,她岂不是太没脸见人?   正想着萧钰没醒,就见闭着眼睛的萧钰,唇角往上勾了一下。   完蛋,他肯定偷偷摸摸看见她刚才一个人想入非非的模样了。萧妙磬有些羞恼,咬了下嘴唇,但身子却娇柔的靠进萧钰怀里。   一靠进去,就被萧钰搂住。   萧妙磬带着两分羞涩,笑着问:“你什么时候醒的?”   “比你早一点。”   听见这喑哑的嗓音,萧妙磬又想战栗了,只觉得这声音刮到了她心底最酥痒的所在。   一缕阳光照进殿,在地上铺开晨间金色的织锦。   “起来吧,”萧妙磬说,“还得去拜父亲和母亲呢。”   萧钰想说不忙,累了她一晚上,再睡一会儿也无妨的。只是萧妙磬是真打算起来了,她脱开他怀抱,稍微支起身,想找她的贴身兜儿穿。   她在堆积的衣服里找了半天也没找到,甚至探手去榻下掉落的衣物里,也没找到,不由奇了怪了,哪儿去了?   一抬眼,好家伙,羞得萧妙磬的脸差点没成红彤彤的苹果。   她的兜儿竟斜挂在纱帐上头,兜儿上绣着的一对交颈鸳鸯,大剌剌的映入眼底。   萧妙磬这才想起昨晚激烈时,兜儿被萧钰近乎拽开,抛到了头顶上去。   此刻,兜儿有多红,她的脸就有多红。   不由用眼角控诉般的乜了眼萧钰,随后爬过去要够兜儿。   够了两下没够着,萧妙磬只好站起来,从萧钰身上迈过去,伸长了手臂,这才把兜儿取下来。   等取下来了,她搂着红红的兜儿钻回被窝里,红着眼睛埋怨的看了眼萧钰。   她又被钰哥哥看光了。   别以为她不知道,刚才整个过程里他的眼睛就没从她身上挪开,看得有滋有味的。   太过分了。   然而埋怨萧钰又有什么用?他没法站起身帮忙她,只能坐在那里欣赏她的“窘相”。   她只能选择原谅他了。   直到萧妙磬一件一件穿衣,萧钰的目光还是移不开,带着满足的笑意,仿佛还有点逗弄似的不怀好意,目光越发痴迷越发深邃。   雪白剔透的娇人儿,肤质还挺容易留下印子的。那些红红紫紫的印子遍布,像是在白色的绸缎上画下枝枝蔓蔓与花果。   都是他的杰作。   此生能见这样的音音,他满足之余还滋生出一点男性的得意。   而往后,这样的音音他可以经常见、天天见。   简直美极了。   等萧妙磬穿好衣服,见萧钰还在看她,她伸手在他手背上掐了一下。   萧钰笑容渐大,出声笑开来,“音音以后要多习惯才是。”   萧妙磬闷闷的嗯了声,懒得和萧钰辩驳。她去将萧钰的衣服取过来,打算伺候他穿衣。   她伸过来的手腕被萧钰握在手里,他说:“我自己来,不能因为成亲就使唤你什么。”   萧妙磬从善如流,任萧钰自己穿衣。   其实穿衣这样的事萧钰素来自己做,没什么难度。待他穿好,萧妙磬喊了侍婢进来送上梳洗的温水和毛巾。 第59章 省亲团聚   两个人梳洗罢, 打扮好了, 去祠堂拜见萧绎和甘夫人的牌位。   再度唤萧绎和甘夫人为父亲母亲, 萧妙磬感慨万千。   待拜见罢了,两人一同去向小甘氏的梦海阁。   今日是喜庆的日子,小甘氏领着丰氏、王氏, 还有甄夫人,都神清气爽的在梦海阁里等萧钰和萧妙磬到来。   萧银瓶和萧麒、萧麟也都来了, 在萧钰和萧妙磬没到之前, 他们围着萧织一起哄。   萧织在毯子上爬来爬去, 似乎知道今天吉利,始终笑个不停。   待萧钰和萧妙磬到了, 萧织发出兴奋的笑声,拍着手,又朝两人伸手。   萧妙磬忙走过来,把萧织抱到怀里。   小娃娃已是沉甸甸的身量了, 萧妙磬抱着她走了两步, 笑着说:“小织乖, 哥哥姐姐来了。”说罢见几位长辈眼神闪烁瞧着她, 意识到自己的称呼也该改了,便改口说:“大哥和大嫂来陪你了, 小织高不高兴?”   萧织开心的拍手, 还在萧妙磬脸上亲了下。   萧妙磬不由笑了声,一转眸,对上萧银瓶略显别扭的眼神。   四下仿佛安静了那么一瞬, 就听萧银瓶极其别扭、极其不情愿的说:“见过……见过大嫂。”   萧妙磬十分理解萧银瓶的心情。   从前那么多年,萧银瓶都和她针锋相对,嫉妒她,什么都想与她争抢。   萧银瓶还说,大家都是庶出的,凭什么你萧妙磬又是封亭主,又是“再添佳音”,而我萧银瓶却只是个银色的花瓶?   如今可好,被当作那么多年“竞争对手”的人,摇身一变成了自己的大嫂,身后还有个说一不二的大哥。   萧妙磬觉得她要是萧银瓶,估计也挺绝望的。   好在她和萧银瓶的关系,自从萧绎与甘夫人薨逝后拉近不少,萧银瓶也只是不习惯不情愿罢了,没有对萧妙磬不满。   接着萧麒和萧麟也向萧钰和萧妙磬问候,两个少年规规矩矩,但唇角的促狭一目了然。   算了,让他们促狭去吧。   难得如今打了胜仗,江东恢复元气,又有成婚大喜,一家人也就开开心心的围着萧织,一边逗萧织,一边说话。   其实萧银瓶想说,大哥都成亲了,可不可以帮她早点嫁给吴纪?   只是她阿娘丰氏在这里,萧银瓶没法说,所以便频频看向萧妙磬,仿佛这样就能让萧妙磬明白她的意思,好为她多多劝说丰氏。   别说,萧妙磬还真明白萧银瓶眼神所表达的意思了。   她向萧银瓶不着痕迹的点了下头。   萧银瓶立刻心花怒放,心里对萧妙磬的那点儿别扭尴尬,也抛诸脑后。   一起聊了会儿,大家说到此次征伐袁繇的战果。   不但接手了袁繇的土地,还缴获了大量军备和粮草。   袁繇麾下归降的文臣武将亦有许多,萧钰已经安排姜叙负责接管他们,继续让他们担任原职,好好效忠江东。   至于夏侯阕,被召到建业来,萧钰为他赐下一座宅邸,许他先行入住。另外关于夏侯深老将军的厚葬事宜,也都有文臣在有条不紊的置办。   过了会儿,有个侍卫到梦海阁,说是有要事通报。   萧钰传他进来,侍卫行了一礼,脸上是愉悦的表情,说道:“启禀王上,荆州传来消息,说是大小姐不日将回来省亲,齐侯爷一道相随。”   听闻这消息,最高兴的莫过于小甘氏,当即兴奋呼出声:“令致!我的令致要回来看我了!”   丰氏连忙道:“是啊,这可真是个好消息,咱们可要好好准备着呀。”   “嗯。”萧钰和萧妙磬对视一眼,都很高兴,萧钰向侍卫道,“传我的命令,好好准备,迎接令致与齐侯爷。”   有了这道好消息,一家人更喜悦融洽了。   萧令致是在五天后抵达建业渡口的。   萧钰当然亲自去接。   一众建业文武亦都来了,这是萧钰给萧令致和齐徽的排场。   萧妙磬看见萧令致时,萧令致绾着妇人发髻,穿一身洋红色的镶金襦裙。   这样的颜色萧令致很少穿,平日穿的大多是冰蓝、丁香紫这样的冷色,然她穿着洋红色却更显好看,衬得肤白貌美,极有气质,像是雪地里开出的一枝红梅般,不落凡尘。   萧令致也看到萧妙磬了,她当然早就听说萧钰和萧妙磬大婚的事,也知道萧妙磬已经正式嫁给萧钰。   望着同样绾起妇人髻的萧妙磬,萧令致在瞬间的恍惚后,唇角勾起浅浅的平静的弧度,柔化她一身清冷气质。   齐徽牵着她的手,与萧钰等人会面。   双方互相问礼,萧令致唤了萧钰:“大哥。”然后又面向萧妙磬,唤道:“大嫂。”   萧妙磬很自然笑道:“令致。”   此番萧令致和齐徽一起来建业,省亲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来恭喜萧钰吞并袁繇的。   是以,待一行人回到建业宫后,萧钰带着萧麒和萧麟,在明玉殿同齐徽说话。   萧令致则在小甘氏的梦海阁,与自己的生母和一众女眷们在一起。   看萧令致的气色,就能推断出她的生活不错。至少萧妙磬看着,萧令致比嫁出去那会儿丰腴了些,显然是吃得不错,睡得不错,也比较少操心。   更重要的是,萧令致比从前开朗了,还穿上了洋红色的裙子。   不知道萧令致自己有没有察觉到她的变化。   午饭是一家人共同在宁生殿用的,气氛很好。   齐徽坐在萧令致身边,拿着筷子把菜直往萧令致碗里堆,堆得萧令致的饭菜犹如一座塔。   萧妙磬看在眼里,颇感欣慰,再一低头,自己的碗里也快被萧钰堆成塔了。   她持筷子,在“塔”里翻了翻,发现几乎所有的菜都是她喜欢吃的。而她不大喜欢吃的菜,萧钰也给她夹了点,用意是保证营养的均衡。   用过午饭后,齐徽和萧钰又去说话了。   萧令致来到萧妙磬身边,问她:“能陪我走走么?”   萧妙磬温宁笑道:“当然的。”   这一走,就走出了建业宫,一路走到秣陵湖畔。   秋日的建业,凉爽而清新,适合登高。   秣陵湖畔周围有好几座低矮的山坡,都可攀登。萧妙磬和萧令致随意走着,随意攀登其中一座小山坡,慢悠悠的往山上走。   这一路上,她们没说什么话。   依稀间,萧令致仿佛还是从前那个冷淡寡言的萧家长女,但当秋风吹起她的洋红色襦裙,当她时不时因为看到美景而露出笑容时,萧妙磬更确定自己的看法。   萧令致是真的开朗一些了。   许久后,她们停在半山腰的一座四角亭下。   从这里可以看到秣陵湖清澈的湖水,和散落在湖边随处可见的钓鱼翁。   “还未向你道声恭喜。”萧令致开口了,她面对萧妙磬站立,“终是你与大哥走到一起,也是缘分。”   萧妙磬有些不好意思,想当初还对萧令致信誓旦旦,说自己对萧钰没有那样的心思,而今却是食言而肥。   萧令致却也不在意了,“其实我想向你道谢,如果当初不是你拉我一把,我不知道能否走出来。”   话中的意思,两个人心知肚明,萧妙磬静静询问:“那你现在觉得,走出来的感觉好吗?”   “不赖,至少,是一天天变好的。”萧令致眼中漫上点雾气般的柔和,“也有赖于望舒吧,他是个……能带给人开心快乐的人。”   望舒便是齐徽,齐望舒,这是他的字。   “望舒……很爱玩,我以前……从未和这种人打过交道。起初我都不敢相信他是一方诸侯,后院里空荡荡的,说是嫌麻烦,阻碍他游山玩水。他总是将事务丢给一干臣属,自己跑出去玩,我嫁过去后他便不论去哪里玩都拽着我,经常还是出远门,带着我一走好些天。”   “他带我去云梦泽捉乌龟,上黄鹤楼登高望远,去汉水边堆沙子,连孩童都玩不过他,而荆州的属臣们习以为常。我起先……有些抗拒,即便去玩也放不开,时常傻傻的在旁边看,现在倒是稍微好一些。”   “是哪里好一些?”萧妙磬笑问,“发现了四处游玩的乐趣?”   “不是,”萧令致抚上亭外伸展进亭子里的一根树枝,边抚边说,“是我被他带着接触了许多新事物,不知不觉迷上盆景。望舒便为我寻来各色花盆、花木、石子,教我闲来无事就能自己做盆景。”   正说到这里时,萧令致停了一下,面色微怔。   她刚巧看到齐徽了,从这里能看到秣陵湖边的种种,她看到齐徽在湖边走来走去,还靠近水面,低着头像是寻找什么。   萧妙磬也瞧见齐徽那探头探脑,似乎在水边找东西的模样,她说:“那不就是齐皇兄吗?他在找什么?”   一个人找不够,还带了两个帮手在找。   萧令致想了想,蓦然想出答案,笑着呼出口气,“望舒应该是在找卵石吧。来建业之前,他说我新做的盆景里缺点好看的卵石,要是加上卵石,能画龙点睛。听说建业盛产卵石,他记着这事。”   萧妙磬不由笑了:“卵石的话,溪水里比较多,秣陵湖畔好像不大好找。”她提议:“令致,我们去会合齐皇兄吧。”   萧令致无声点点头。   她们离开四角亭,沿着山路下行,向齐徽的方向走去。   其间齐徽一直在找卵石,左看看右看看,看起来爽朗好动,行为上却是很耐得住性子。   他忽然喊了声:“找到了找到了!”正巧这时,看见远远走来的萧妙磬和萧令致。   齐徽捏着手里折扇,快步向两人过来,直接拉过萧令致的手,带着她就往湖边去,走得像一阵风般快,边走边说:“我找到好看的卵石了,快来瞧瞧,放进你那盆景里是不是正合适!”   “望舒,慢、慢点……”萧令致刚下山,腿有些酸,被齐徽带着走这么快,她花了会儿功夫才跟上齐徽的节奏。   萧妙磬看着两人的背影,慢悠悠跟上,唇角不禁扬起一道发自内心的笑。   齐徽的爽朗爱玩,与萧令致的冷淡寡言,恰是互补。   连令致自己都没察觉吧,她在被齐徽拉过去时,眼底是有光的,那是逐渐打开心扉的光芒和柔软。   有一种花叫作忍冬,它没有芍药的倾城,没有海棠的艳丽,没有山茶的芬芳。   但它只要熬过漫长的冬天,就能开花,同样繁花似锦,有它的美好。   萧令致被拉到湖边,顺着齐徽手指的方向,看到几枚幽绿色的卵石。   她不禁带着笑意说:“还真是,我在建业生长二十年,都不曾留意到建业的卵石能有这么漂亮。”   “瞧瞧,放进盆景里,是不是刚好?”齐徽将折扇往腰间一别,双手撸起袖子,又弯腰去别裤腿。   “我给你把石头捞出来啊。”   他们身后,萧妙磬静静凝望。   这朵忍冬,她已经开花了。 第60章 我揍死他   萧妙磬伫立片刻后, 便向萧令致和齐徽告辞, 说要回去。   萧令致想着自己将萧妙磬从宫里带出来, 现在却留在这里,让萧妙磬一人回去,这不太好。   萧妙磬心思, 这哪有什么不好的?她若是留在这里,才是做个明亮的烛台, 影响人家夫妻两个捡石头摸鱼。   萧妙磬便想了个借口说:“我去吴家走走, 自从敏晶回来, 我还没去看过她呢。”   如此,才算安下萧令致的心。   萧妙磬这方离去。   不过, 的确是许多天没去见吴琪,萧妙磬在回建业宫的路上,顺路拐了个弯,去吴家看看。   这次吴琪在战场上表现出色, 劝降夏侯阕, 这都是战功。论功行赏, 她得到许多好东西, 萧妙磬正好去祝贺她。   不想,到吴家后, 被吴纪告知吴琪不在。   吴纪气色也照从前好了不少, 他对萧妙磬说:“敏晶去拜访夏侯阕了。”   萧妙磬发现,吴纪在提到夏侯阕时,语调有些古怪。   像是……防着隔壁的狼叼走自己家的羊。   仔细想想, 对吴纪来说,吴琪可不就是他家的小羊羔吗?不过是比别的小羊羔多长一对犄角,会顶人,威风些,那也不能一个人跑到隔壁的狼家里。   吴纪就是这么认为的,故对于吴琪跑去找夏侯阕,吴纪越想越脸黑。   他坐不住了,正要去夏侯阕家看看,恰好萧妙磬过府。   萧妙磬瞧着,如今在吴纪眼里,除他和萧钰之外的男人大约都是隔壁家的狼。   他见不得自己妹妹和哪个男人走得近。   不怪吴纪如此想,委实是吴琪此次攻打袁繇大放异彩,江东众武将们认可她,完全放下男女成见,更将吴琪视作众多粗糙汉子中的耀眼珍珠。   最近已有好几位武将蠢蠢欲动,或为自己,或为家中男丁,试探吴纪的口风,想与他结亲。   吴纪是脸上迎风笑,心里恨不得将他们统统打残。   他唯一的妹妹,耀眼的珍珠,就这帮鱼目也敢肖想与她配对?   还有那个夏侯阕,也是鱼目之一。别以为身负“神射手”之名,就不是鱼目!   往夏侯阕家去的路上,萧妙磬感受着吴纪这股怨念。   离目的地越近,吴纪脸色越黑。   待他们到夏侯阕家,吴纪拦住下人,不许其通报夏侯阕。   他要亲自突击,看看夏侯阕是不是打他家敏晶的主意!   萧妙磬觉得,吴纪可能想的有点多。但当接下来,两个人走到后院校场附近时,响起的夏侯阕的话音,将萧妙磬都险些唬住。   “啧,非要我教你拉弓?月神穿云,我是能教你拉动它,那得看你能付出什么与我交换。”   “就拿你的身体来换吧。”   萧妙磬心中一惊,身旁吴纪顿时额头青筋暴起,整个人就如同一头被激怒的豹子,颈部肌肉绷紧。   眼看着就要扑出去咬人,硬是被萧妙磬眼疾手快,拦住了。   萧妙磬快速向吴纪使眼色,武将私自斗殴是为大忌,萧钰极忌讳这个,好歹先听听吴琪怎么说!   吴纪不是莽夫,接收到萧妙磬的顾虑后,他狠狠一咬牙,先行忍住。   两人此刻在校场边的一座房屋后,吴纪从墙根探出头,看见自家妹妹果然和夏侯阕在校场上。一高大一娇小,相对而立,吴琪手里还持着月神穿云。   吴纪红着眼睛看吴琪。   自家妹妹紧紧捏着月神穿云,显然是被夏侯阕的话惊到。她低着头,双手颤抖,脸色发白。   吴纪左手不由攥成了拳头,夏侯飞羽,这畜生!   被认为是畜生的男人想是见吴琪久不开口,有些不耐,催促她道:“喂,想好了没?换不换。”   要不是萧妙磬在吴纪旁边,吴纪真要忍不住了。   吴琪抬起头来,直视夏侯阕,语调郑重道:“为这把月神穿云,我可以流血,可以牺牲,哪怕是拼上性命我也无悔。但我不会为它堕我吴家清名,家兄不会愿意看到,亡父也不会愿意看到!”   夏侯阕冷笑:“那就没什么好商量的,别赖我家,往右走是大门。”   吴琪稳然而立,向他欠一欠身,“叨扰夏侯将军,对不住,我这就离去。”   她转身要走,夏侯阕这时又问:“以后还来么?”   “不来了。”吴琪背对夏侯阕,“我就不信,凭我自己不能拉动月神穿云。我努力的练,总有一天可以的,添音也是这么告诉我,我不会放弃。”   “等等。”在吴琪又走出七百步时,夏侯阕叫住她。   吴琪头也未回,“夏侯将军还有事?”   夏侯阕哼了一声,极是狷狂的模样,他道:“你过来吧,我教你。”   似觉得夏侯阕在开玩笑,吴琪定在原地片刻,才缓缓转过身看着他。   “你说什么?”   “说让你过来,我教你,别磨磨蹭蹭!”   吴琪铁锈红的直裾衬得她身体笔直,似有看不见的傲骨和刺,“我刚已说了,不会拿身体来换。”   夏侯阕“啧”了一声,不耐的刺了句:“行了,这事翻篇!你惦记着给,我还不想要呢!”   这畜生!吴纪拳头攥得咯噔一声响,看夏侯阕就如看世仇宿敌,满心都在咆哮:   我揍死他!   吴琪略有踌躇,不是很相信夏侯阕。   夏侯阕被她盯得更是不耐,没半晌气笑了:“你学不学了?不学就走!啧,烦人,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我……我学,请你教我。”吴琪心思一定,走上前去,将月神穿云双手递向夏侯阕。   夏侯阕这才满意些许,他边摆弄月神穿云,边说:“你拉不开这弓,不是力道的问题。诚然月神穿云的确是重弓,但女人也不是拉不开。男人有男人的拉法,女人有女人的拉法,我教你女人该如何。”   吴琪听了有些疑惑,“你怎知……女人该如何拉弓?难道你……”   夏侯阕浓黑的眉头一皱,听听这话,听这话的意思,不就是在说他有个会挽弓射箭的红颜知己吗?   不就是在说他一边教那红颜知己射箭,一边享用人家的身子吗?   夏侯阕沉着脸道:“你想哪儿去了?是我母亲,她箭术不错,在世时曾与说过女人拉弓的技巧。”   “我没想哪儿去。”吴琪嘀咕一声。   “那你的意思是,我自己想多了?”   吴琪低低的哼道:“应当是吧。”   夏侯阕只觉得肺都疼,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又想男子汉大丈夫,终究要豁达,如何与女子斤斤计较?只得说:“行吧,来,我教你,把弓握着,这么握。”   萧妙磬看了看吴纪,见他左手拳头稍微松开些,但一张脸比之前更沉,仿佛是沉淀百年的墨汁般黑的不透气。   萧妙磬理解吴纪为何如此脸黑,只因此刻,虽夏侯阕的确认真在教吴琪如何拉开月神穿云,但正因手把手教学,两个人便贴得非常近。   吴琪一手握弓,一手勾弦,背对夏侯阕。   她的两只手都被夏侯阕握着,带她去摸索熟悉施力点,帮她调整角度。   这看起来就像夏侯阕从吴琪背后抱住她,高大的男人教授娇小的女人,将女人和弓都揽在怀里。   吴纪能忍得了吗?   但看在吴琪那么渴望拉开月神穿云的份上,吴纪继续忍受,心中也有些难过。   若是自己不曾断臂,也不会让敏晶承担那么多。   这时,夏侯阕对吴琪道:“就这样,记住这个角度和施力点,别动,我松手,你试试看。”   他说着就松开吴琪双手,向后退开两步。   吴琪保持住姿势,缓缓拉动月神穿云。   忽然间她倒吸一口气,那是惊喜、是兴奋,是迫切的激动。   月神穿云正在她手里,一点点的张开,宛如雄鹰张开翅膀,终于要冲向高空。   这是第一次,她亲手赋予月神穿云生命和斗志。   而奇妙的是,往常她用过比这更大的力量,甚至双手都勒出血,也没能将月神穿云拉到位置。而现在,明明力量小了,她却感觉到真真正正是在掌控月神穿云,而不是被它抗拒着相互搏斗。   她一点点的,终于,将月神穿云拉满!   吴琪定住这姿势片刻后,松开弓弦,几乎喜极而泣。   看见自家妹妹红红的眼眶和擦拭眼角泪痕的动作,吴纪彻底松开左手拳头。   萧妙磬知他心间百味陈杂,她轻声道:“吴少将军,走吧。”   吴纪应下,同萧妙磬一起离去。   敏晶得偿所愿,如浴火重生,接下来便是她不断搏击不断高飞的路。   他不必再留在这里了。   两个人远离校场,身后还传来夏侯阕的讲述声。   “女人拉弓,讲的是以柔克刚的技巧,你当要同男人一般使蛮力?你兄长竟然没教过你?”   吴琪抑不住兴奋的心情,却忙替吴纪辩解:“我与家兄自幼跟随家父习武,家中没有擅射的女前辈,家兄自也无法知晓这些。”   夏侯阕道:“也是,我母亲那一套射法是她自己摸索出来的。告诉你,我母亲当年用的那张弓,比我的天狼吞日和你的月神穿云都要重,我亦是成年了才有力气拉满。可惜刚拉满没多久,来不及向她展示,她便战死了。”   “你……节哀顺变。”   “行了,这事翻篇。你继续练,再来一次。”   出了夏侯阕家,萧妙磬与吴纪分道扬镳。   回到建业宫,直奔明玉殿。   萧钰正在殿中与几个文臣武将说话。   他们见萧妙磬到来,均齐齐行礼。正好话说完了,他们告退。他们前脚踏出明玉殿,萧妙磬后脚就到萧钰跟前,抬腿一跨,坐在了他腿上。   走得最慢的那名文臣恰好衣摆不慎勾到旁侧花瓶中的山茶,他处理衣摆时,又恰好不慎瞧见萧妙磬跨坐在萧钰腿上,抬手环住他脖子的画面。   文臣脸一红,加快步子出去了。   “和令致去哪儿了?”萧钰含笑问萧妙磬。   她藕臂勾在萧钰颈上,面对他说:“去秣陵湖畔走了走,说会儿话,令致状态好多了。后来遇到齐皇兄,令致被他拉走,这会儿大约四处玩呢。钰哥哥,我看齐皇兄人不错的,能让令致开心。”   萧钰深切道:“我也这样认为,如此也算放心。”   萧妙磬又问:“你叫那几位大人和将军来此,是要安排什么?”   “攻打徐州。”萧钰道,“刚接到探子传来的消息,你怕还不知道。徐州牧的幼子将徐州牧毒杀,与其长子彻底闹翻,整个徐州都乱了。眼下章诏还未腾出手来,我打算速战速决,夺下徐州。”   萧妙磬道:“是,机不可失。杀他们个片甲不留,也是给当初战死在徐州的江东儿郎们报仇了。”   说完正事她莞尔一笑,剔透面容上浮起丝甜美娇羞。这分娇羞存在了片刻,化作娇娆。萧妙磬勾着萧钰脖子的那双藕臂一紧,身子向他一压,献上朱唇。   暖融融的朱唇教萧钰始料不及,却甚是欢喜,忙扶住她腰,一手搂着这娇软身子,任她施为。   毕竟身居轮椅,他也躲不开,只能让萧妙磬想啄哪里啄哪里。   当朱唇离开他时,萧钰莫可奈何笑道:“音音这是欺负为夫动弹不得。”   萧妙磬娇嗔哼笑:“夫君小气。”   赖她欺负人,那她偏继续欺负。   萧妙磬又倾身吻上去,动作更快更急。   萧钰只觉她越来越像一条盘蛇,手臂如蛇般的缠人,修长的腿也箍着,恨不能将他缠得密不透风任她轻薄才好。   某个瞬间,萧钰想,他一定没有哪时哪刻如现在一般想要快快将腿治好站起来。   只有站起来,才能翻身去上面做欺负人的那个。   作者有话要说:  萧钰:来人啊,救命啊,这里有人欺负残疾人! 第61章 添音救我   萧钰说要攻打徐州, 说一不二, 部署极快。   一送走齐徽和萧令致, 就立刻发兵点将,教将士三个月内拿下徐州。   江东儿郎们幸不辱命。   三个月的时间,徐州全境被攻破。徐州牧那忙于内斗的长子和幼子均丢了性命, 徐州被萧氏接手,版图正式并入江东。   彼时已是冬季。   明玉殿里烧起炭火盆子, 床上的衾被和褥子都换了厚的, 一应摆设十分暖和。   随着新年到来, 萧家也迎来一道惊喜。   萧织会说话了。   “哥、哥哥……”   这是萧织趴在萧钰怀里时,扯着他的衣领, 说出的字眼。   萧钰的心顿时软作一片棉田,仿佛要开出满地花朵,莫大的感动无以言表。   小织会叫哥哥了。   然而除去感动,心间也会有那样一些酸涩与抱憾。   旁人家的孩子牙牙学语, 先学的总是“阿爹”“阿娘”“父亲”“母亲”, 小织却注定没有这样的机会。   哥哥心中的酸酸喜喜, 萧织还不会明白。在她看来, 她有很多亲人,总是围着她转, 她很喜欢他们。   而她最喜欢的就是哥哥, 还有……   “嫂、嫂嫂……”萧织伸手去抓萧妙磬。   萧妙磬握住萧织的手。   萧织最亲她,这几个月大多时间都是萧妙磬亲自带萧织。她会教萧织说几句话,乳娘也会这么教萧织。   萧织明白了, 这是她的哥哥和嫂嫂,是她生命里最亲的人。   萧妙磬从萧钰怀里抱过萧织,蹲下来,将萧织放在地上。   一岁大的孩子已经可以站立,并逐渐开始学习走路了。萧妙磬一手牵着萧织,带着她一点点的、磕磕绊绊的往前走。   她非常耐心,鼓励着萧织,这般走一会儿再换个姿势,换成她去萧织身后,扶着萧织的腰,让她一步步往前走。   萧钰就在旁边看着她们,他很欣慰,很安详,也心疼萧妙磬像个劳累的母亲般手把手教萧织,更愧疚自己在这种时候帮不上忙。   好在徐州已被拿下,休整过这个冬天,开春后便可攻打巴蜀。   这次,他定要在巴蜀找到真正的高阳氏。   他迫切想要站起来。   为萧妙磬,为萧织。   这个新年,建业上下热热闹闹的过。   大家除了辞旧迎新,也看望亡故之人,为他们上坟与祈福。   萧钰领着阖家人在祠堂祭祖,又祭拜萧绎与甘夫人。   宫外,吴纪和吴琪祭拜亡父吴均,夏侯阕亦祭拜亡父夏侯深与亡母。   萧妙磬忙过一天,回朝熹殿坐了坐。   如今她虽长居明玉殿,朝熹殿却也一直维持原状,每日打理着,有时她也回去坐一坐,同袁婕聊聊天,或是招待吴琪等人。   很快就开春了。   萧妙磬喊吴琪进宫,专程让宫里为她裁制新衣。连着袁婕也得到新衣份例。   袁婕曾笑呵呵对萧妙磬说,她真是个温暖体贴的人,对待自己这种卑贱的女子,也和对待自家姐妹似的。   这种时候,萧妙磬便会告诉袁婕:“你别说这种话,乱世之中本就鲜有长久的富贵,反多得是落地凤凰。颂姬在我心里,却是与姐妹别无二致,所以不要妄自菲薄。”   吴琪也端着茶杯,一边喝茶一边对袁婕说:“添音以诚心事你我,你我也当以诚心报之。与其说这些话,不如多为添音和王上分忧,对吧?”   袁婕拨弄指甲上的蔻丹,向吴琪抛去一眼,“是呢,所以我同添音说了,攻打巴蜀也带上我,好久没在战场上弹琵琶了,手痒得慌。”   攻打巴蜀的事,如今已被萧钰提上日程。   只是这时候北面章诏已收拾好凉州局面,腾出手和萧钰针锋相对了。这时候江东若去攻打巴蜀,难保章诏不会趁机偷袭。   江东抢夺来的徐州和袁繇的地盘,尚不算很稳,必要防着章诏袭击。   故此,萧钰派遣几名得力干将,去与章诏领土交界的重要城池驻守。这些将领需要做的,就是在萧钰攻打巴蜀的这段时间里,守好北面所有的领土,不教章诏踏入半步。   被派去的将领两两一组,镇守共八座城池。   吴琪和夏侯阕也在其列,恰好共守其中一座城。   这是萧钰安排的,吴纪听说后立马就急了,赶忙进宫求见萧钰。   他要换人!虽然所有武将在吴纪眼里都是隔壁家的狼,但狼和狼也有不同。眼下大局为重,换成任何一匹狼他都忍了,就不能是夏侯飞羽那个畜生!   但是吴纪没说过萧钰。   他怎可能说得过走到哪里都能控场的江东之主?   萧钰有一说一,有理有据,最后还搬出让夏侯阕在实战中教吴琪使用月神穿云这个理由。   吴纪拧着脸干嚎:“王上,让末将也一起去吧!末将真不放心敏晶!”   正好这会儿萧妙磬和袁婕都在旁边,一起带萧织练习走路。   袁婕蓦地笑两声,等吴纪看向她时,她拖着长音道:“吴将军说什么呢,人家两个相处得挺好,你去杵在中间,不会别扭吗?”   吴纪一窒,浑身都不痛快了。   最后结果,自然是吴纪服软听命。   萧钰命吴纪在战事期间与姜叙配合,留在建业整理内务,一文一武,务必将江东打理好。   吴纪虽断臂,但军事上的文职做来得心应手,他应下。   很快,被派去北边的武将与军马各就各位,萧钰亦率大军亲自出征巴蜀。   萧妙磬要随行,便哄着萧织,将她交给小甘氏。   此次越军依旧向齐徽借道江夏。   军队路过江夏时,齐徽还带萧令致专程来见两人一面。   萧妙磬发现,萧令致看起来比上次省亲时气色更好,也更开朗了。   萧钰要攻打巴蜀一事,传至巴蜀军阀耳中,身为统领的益州牧和其一干臣属,皆慌张不已。   如今越国势大,又和荆州联合,他们巴蜀就算仗着山路崎岖能抵挡一时,还能抵挡一世不成?   北面的徐州牧和袁繇,南面的交州牧刘奎,可都在这短短两年间被萧钰给灭了!   何况萧家还有个扶风公主,为江东赚足了民心。   如此劲敌,巴蜀扛得过吗?   尽管益州牧已向镇守各个城池的将领传令,教他们奋力抵抗,但没几个听令的。   良禽择木而栖,识时务者为俊杰。越军一路打进巴蜀,沿途各城池关卡的守将十个里有八个直接开城投降,剩下两个打上几天也丧失斗志,干脆归降。   这导致越军几乎没什么损耗,就深入巴蜀腹地。   而袁婕,没弹过几次《破阵乐》,倒是总弹《庆同天》。   就比如越军攻打雒城,雒城太守抵挡五日后开城归降,当晚庆功宴上,他同越军将帅共同宴饮,袁婕领着一众舞姬跳舞助兴,怀里还抱着琵琶边舞边弹。   弹得就是《庆同天》。   大家觥筹交错很是欢喜。   雒城太守酒劲儿上来,瞧着袁婕如山精鬼魅似的勾人,忍不住去拽她袖子。   结果被袁婕用琵琶弦震开不说,还被她指着面颊笑骂:“动手动脚的,可要仔细被挖了眼珠子呢!”   雒城太守瞬间酒醒,吓了一跳,越军上下却笑成一片。   萧妙磬也笑了。   由来都是袁婕调戏别人,哪有被人调戏的份?   到了夜里,萧钰与萧妙磬住在雒城太守府,萧妙磬压在萧钰身上调戏他。   出来打仗不比在家,许多时候不方便亲热。两人也都不是胡来的,是以这个时候,亲亲抱抱闹一闹便罢。   萧妙磬修长的腿,勾着萧钰,像是条纯然灵动的盘蛇。   黑漆漆的房间里,萧钰瞧不见她,却知道她定挂着甜美娇柔的笑容。   耳边是她带着香味的吐息,开合的唇瓣擦过他耳郭,又香又软,“一路上这么顺利,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能拿下整个巴蜀了,到时候说什么也要找到高阳氏。”   萧钰揽着萧妙磬,侧过头,于黑暗中准确捕捉到她的红唇。   他吻上去,辗转一番,方说道:“为你和小织,我是越发想要站起。”   “一定可以的。”萧妙磬埋在萧钰怀里,蹭蹭他下颌。   “只是到那时,音音就欺负不成为夫了。”   这话里带着愉悦揶揄的深意,萧妙磬一听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不就是说到时候他腿好了,就能翻身在上,不用被她压了么?   黑暗中萧妙磬脸一红,小声嘟囔:“那我更要趁现在,多欺负欺负你。”她又颇为羞耻的添上一句:“就算你解了相思黄泉,能够恢复如常,我说过的,你做江东的顶梁柱,我做盘蛇,这是变不了的。”   萧钰揉着萧妙磬的肩膀,“好,音音做盘蛇,钰哥哥无论怎样也给你盘,想怎么盘都好,都让音音做主。”   萧妙磬羞不自胜,指头在萧钰手臂上掐了下。   一夜好眠。   第二日,他们便又投入紧张繁杂的事务中。   还有数座城池要拔掉。   胜利已经一点一点的靠近了。   开城投降的守将越来越多,越军越战越勇。   一个月后,他们距离巴蜀腹地只剩下两座城池要拔除。   萧钰下令全军暂且休息两日,养精蓄锐,好做最后的斗争。   这厢大军休息,萧妙磬也难得闲下来。她拉上袁婕,一起到附近爬爬山走走,看看巴蜀的景色。   丁香、老猿、崎岖的山道、绵延起伏的崇山峻岭,许多景象在建业都是看不到的。   两人走着走着,走到了某处驿道附近。   萧妙磬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她会看到一个似乎很熟悉的身影,在策马从远处过来。   她当时以为自己看岔了,又定睛看去。   这一看,确定自己没看错,萧妙磬不由唤袁婕:“颂姬,你看那边那人……”   那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对方显然也认出了萧妙磬,远远的歇斯底里叫喊:“添音姐姐!添音姐姐救我!” 第62章 男人不可信   是章晔!   尽管确定来人就是章晔, 萧妙磬却难以置信。   章晔明明在洛阳宫做皇后, 怎么会一人单骑出现在这里?   “添音姐姐救我!”   章晔策马飞驰而来, 随着她靠近,脸上惶急到极点的神色被尽收眼底。   萧妙磬很快回神,正要张口, 却见章晔座下的马忽然体力不支往前栽倒!   突来的变故令章晔尖叫一声,整个人被朝前甩飞!   萧妙磬吓得倒吸一口气, 身边袁婕也脸色一变, 立刻上前去接。   幸亏袁婕功夫底子极好, 身影一闪,接住了章晔, 可饶是如此,两个人也一起踉跄了好几步。萧妙磬快步上前,帮着撑了两人一下,她们总算站稳。   再看那匹马, 已倒在地上精疲力尽, 一下一下的喘息。   袁婕扶稳章晔后, 便退开, 打理自己的衣服袖子。   萧妙磬上前,“小晔, 你怎么会来这里?”   章晔浑身染着风尘仆仆, 不知是策马了多久。她衣服已经脏了,腰间的紫竹箫也沾了尘土。头发乱蓬蓬的,其中还夹着不知何时落上去的枯叶。   她本是满脸的惶急, 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触目惊心。可见到萧妙磬时,就像是在黑暗里终于寻到一盏灯火,章晔瞬间崩溃了,哭着扑到萧妙磬怀里。   “添音姐姐,救我、救我……求求你救我,我不想回洛阳宫,我不要回去了……”   泪水霎时打湿萧妙磬的前襟,若不是冬日衣服穿得厚,或许会湿到皮肤上去。   章晔一直在颤抖,用尽所有力气抱着萧妙磬,像是生怕被抛弃的雏鸟般。   “小晔……”萧妙磬反抱住她,轻轻抚着她的背安抚,“没事了,没事……”   章晔埋在萧妙磬怀里哭诉:“我不要回洛阳宫,太可怕了,那是恶梦,不要,不要……”   萧妙磬拍着章晔,“小晔,你先冷静下来,这里是驿道。我们先去边上,有什么话你慢慢说。”   闻言,章晔像是猛地反应过来什么,连忙松开环抱萧妙磬的手,却颤抖着用力拽住萧妙磬的袖子,“添音姐姐,大哥的人在追我,我们快走、快走……”   萧妙磬覆上章晔这只手,“好,小晔,我们先去边上。”   轻轻掰下这只手,牵在手里,萧妙磬带着章晔远离驿道。袁婕在前方带路,走的是她和萧妙磬来时的路。   她们走到远离驿道的一处山坳,这里幽静,地上有些枯草恰好可以坐人。   早已浑身疲倦的章晔背靠山壁,无力的跌坐下去,坐在枯草上,向两人哭诉。   “添音姐姐,我是从洛阳逃出来的。我和陛下一起祭天时,我趁着他们没注意,偷偷牵了马逃走。”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只有往南跑,我想南边还有添音姐姐。路上我听说越王攻打巴蜀,我就一路往巴蜀的方向来。”   “我知道我很傻的,可我真的没地方去了。大哥一定知道我逃出来了,他一定派了人追我。我不敢停下,没日没夜的在跑,没想到我真的遇上添音姐姐。”   “添音姐姐,我、我……我该怎么办啊……”   章晔泪如雨下,层层泪水已在她脸上冲出红色的痕迹,两只眼睛肿如桃核。   她的哭声太过悲切无助,教人听着便心里拧得慌。   明明她和萧妙磬该是对立面的,可当她拼死拼活的逃出洛阳,不知何去何从时,想到的归处唯有萧妙磬这里。   萧妙磬怎会不心酸呢?   小晔是将她当作心灵最后的依托。   她心疼章晔,为章晔可惜,却无力改变什么。   “小晔,你听我说。”萧妙磬缓缓开口,语调含着安抚,也分外认真,“你在洛阳宫里过得日子,我知道定是不好受的。如果你永远都不想回去,就继续逃吧,我和颂姬只当今天没见过你。”   章晔瑟缩了一下,双手捂着满是泪珠的脸问:“添音姐姐不帮我吗……”她说完神色黯了黯,旋即扯开唇角,努力做出一个懂事的笑容,“对不起,添音姐姐,我不该这么问你的。我怎么能让你帮我呢?我没有立场啊……”   萧妙磬也眼神黯然,喃喃:“是,你是大邺的皇后,是章诏的妹妹,而我是钰哥哥的妻子。”   所以她无法帮章晔。   不管将章晔窝藏在哪里,都会引来章诏的人马,接下来就是一场恶战。   章诏和天子还可以以此作为萧钰失德的筏子,问罪他参与掳走皇后,给他泼上大不敬的脏水。   帮章晔,就是在给萧钰埋下隐患。   她不能做出损害萧钰的事。   “小晔,你先休息一会儿,我让颂姬去给你牵一匹马。”萧妙磬定定道,“这是我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所能为你做的所有了,再多的我不能做。”   “我知道,添音姐姐,我明白的……”章晔抽泣着,虽在强笑,但眼底仍旧流露出对萧妙磬的无上感激。   “添音姐姐,谢谢你,谢谢……如果、如果我们不是敌对的立场该多好,大哥那样对我,行云也不顾我的感受一直劝说我侍奉陛下……只有添音姐姐,只有添音姐姐是真心待我,可我们的立场却……”   萧妙磬叹了口气,心疼的蹲下来,双手抚上章晔的肩膀。   “小晔,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很多时候你必须要靠自己去坚持、去支撑。我明白这对你来说很艰难痛苦,但也没什么别的办法了。”   “添音姐姐,我、我……呜……”   章晔再度泪眼婆娑,埋进萧妙磬怀里。   良久后,袁婕牵了匹马来,自是从军营牵的。   萧妙磬没有将章晔带去军营也有她的顾虑。   越军军营所在,总归要对章诏一方保密,不然难免后头的追兵循着什么痕迹找到军营处,带来麻烦。   萧妙磬将马匹的缰绳交到章晔手里。   “小晔,这匹马给你,接下来的路你自己走吧。”   章晔点头哭道:“我知道了。”她翻身上马,依依不舍的看了眼萧妙磬,尔后策马离去。   她奔去的方向依然是南面。   望着章晔远去的身影,袁婕长长叹出声:“这女孩啊……可就算是逃到天涯海角又能怎么样呢?往南去总有一天要到海边,要是那时候还被追,就是无路可逃,只能想法子在山林里躲躲藏藏。她一个锦衣玉食的女孩,如何过得了那样的日子?我看,她终还是要回洛阳做她的皇后。”   萧妙磬又何尝不是这么想?她也觉得章晔不可能一直逃下去。   从小娇生惯养,没过过独自求生的苦日子,真的行吗?   而章晔的性子又是顺从、逃逸的,没有魄力去宁折不弯,也做不到能屈能伸。   当她活不下去的时候,多半要向章诏妥协吧。   萧妙磬低声道:“大约区别只是,小晔是会被章诏的人抓回去,还是自愿回去。”   很快,萧妙磬一语成谶。   就在越军再度拿下一城,距离胜利只有一步之遥时,萧妙磬又遇到章晔。   这次,依旧是她和袁婕趁着大军休整,在附近走走散心。   然后她们遇上了章晔。   章晔手里握着紫竹箫,她身边有好些侍卫,还有晏行云。   他们共同策马往北面去,显然是要回去。   萧妙磬和袁婕立在高处俯瞰,下方是章晔他们一路通过的身影。   这里的地形狭窄而空旷,说一句话,便能传出扩大的回音,回荡在整片谷地。   萧妙磬听见章晔在说:“行云,你没骗我吗?我真的可以不用再当皇后了吗?”   晏行云的声音依旧是那么儒雅谦和,教人如沐春风:“是,我怎么会骗你呢?小晔你知道的,我满心都是你,只盼着能早日完成主公大业,好接你出宫。”   他语调里有着浓浓的情谊和委屈:“我承诺过你,定会八抬大轿娶你过门。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始终铭记于心的诺言,反倒是你先忘记,就这么跑出洛阳。小晔,你可知当我得知你跑走时,我有多担心你吗?四处兵荒马乱的,你一个人怎么能行?我便和主公说要亲自来寻你回去,还好见到你了,要是再见不到你,我真要疯了。”   他的话卷着回音,飘入萧妙磬耳中。   萧妙磬听得面无表情。   “行云,我……我真的是太难受了,我才想要逃,我、我不是要弃你而去,我只是无法再忍受和陛下多相处。”章晔解释着。   晏行云与她并驾齐驱,伸手拍拍她肩头,“小晔,你放心。天下诸侯已不剩几家,接下来争得便是一统天下,天子已经没用了,等回去洛阳我就向主公进言废了他。这天下本就能者居之,主公合该登基为帝,届时小晔你就是唯一的长公主,马上我们就苦尽甘来了。”   “行云……”   “小晔,你信我!你一定要信我!”   “嗯,我信你,行云,一定要早些把我从洛阳宫接出去。还有,在这之前,我、我不想给陛下侍寝……”   “委屈你了。”晏行云眼中泪水在打转,痛苦不已,他安抚道,“那等回了洛阳,我就请主公派几个心腹侍婢入宫为妃。”   “嗯……”   他们一路走远,萧妙磬与袁婕仍立在山头高处,静静看着。   袁婕霍然哧一声笑道:“这也太天真了吧!男人都不可信,她竟然相信那什么行云的承诺,呵!”   萧妙磬的口吻无波无澜,仔细听来却也潜藏一抹失落:“晏先生的确是中意小晔的,只是这份中意对上建功立业、青史留名,便要让一让了。说的难听一些,大丈夫何患无妻不是么?为了主公的霸业和自己的前程,委屈心上人,他心会痛,却会坚持这么选择。”   袁婕幽幽道:“所以男人什么的能离远点儿最好。”   “只是在小晔心里,始终还抱有幸福美好的幻想,幻想着自己能成为弄玉公主,而晏先生终有一天会是她的萧史,与她笙箫和鸣。”   所以小晔选择回到洛阳宫那个地狱。   也许她是一个人活不下去,心生动摇进而妥协,亦也许晏行云的哄劝和甜言蜜语让小晔又有了在洛阳宫挣扎的精神力量。   “我总觉得她会后悔。”萧妙磬揪心的说。   袁婕历尽千帆,一颗心早被磨砺得没了同情心,她道:“管她的呢?你给过她马让她逃,她自己要回去,就是后悔了也自己受着,你也不必为她烦心。倒是看看她选的男人,再看看添音你选的,不得不说高下立判啊。”   提到萧钰,萧妙磬心生温暖,“是啊,我总是庆幸自己能早早遇到钰哥哥,又能在对的时间里与他心意相通,走在一起。钰哥哥那样的人,便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为了霸业和功名牺牲所爱之人。”   她认真看着袁婕道:“颂姬,你也会找到一心一意对你之人的。”   “算了吧,我不稀罕。”袁婕翻了个白眼。 第63章 爱你   数日后, 越军拔掉通往巴蜀腹地的最后一座城池, 直逼成都。   益州牧自知抵挡不过, 便领着一众文武开城投降。   说起来,这益州牧也是宗亲,祖辈被分封于此, 性质和齐徽是一样的。   他跪地恳求萧钰,只求勿伤巴蜀百姓。   萧钰自不会损害百姓分毫, 他接受了益州牧的投降, 将其全家送往建业妥善安置。巴蜀的文臣武将们, 由萧钰接管继续任用,全部担任原职。   接下来一段时间, 文臣们要处理不少战后的交接事务。   萧钰和萧妙磬暂住进成都宫中。   萧妙磬一安顿下来,就派人四下寻找高阳氏。   她命令士卒们在巴蜀全境张贴告示,召集高阳氏女子前来成都宫。她自然没在告示中透露萧钰的身体情况,这告示的由头是寻亲的, 说是帮自己一位救命恩人寻同为高阳氏的女眷。   萧妙磬连着一个多月, 都在忙这寻人之事。   其间也听闻探子从洛阳传来的消息。   章晔回到洛阳宫了, 听说晏行云并未向章诏进言废天子之事。   章晔再度陷入囚笼之中, 晏行云忙着与章诏攻打关外的一些土地,暂且将章晔抛在洛阳。   可想而知, 受骗的章晔该有多绝望、多心碎。   萧妙磬想想都心疼, 却什么忙也帮不上。   乱世中的天真和软弱,是致命的。   盼只盼小晔能挺过去、熬过去,也莫要再觉得晏行云是可以被儿女情长牵绊住的人了。   又过了数日, 萧妙磬和萧钰在成都宫已住两个月有余,始终未曾有高阳氏女的消息传来。   萧钰有条不紊的处理巴蜀的种种事务,并处理从建业传来的公文,萧妙磬却心里急躁的很。   她努力不把这份急躁表现出来,观来还是那般宁和的模样,实则心里天天都有火在烧。   萧钰明白萧妙磬的焦灼心情,晚上就寝时,他从后面抱住萧妙磬,贴在她耳畔柔声哄:“音音别着急,你着急,孤也跟着心疼。”   萧妙磬侧过头看萧钰,夜里看不清他的脸庞,只隐隐看到他有光的眸子,深邃而温柔的如同醉人的海洋。   萧妙磬陷入这片海洋里,嘤咛道:“我知道的,钰哥哥,我会静下心再找找。我们来都来了,总是要找到高阳氏女才能回去的。”   “嗯。”萧钰吻了吻萧妙磬的脸。   他派了许多手下,在全巴蜀境内搜寻。此番他也是破釜沉舟的,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人,让自己站起来。哪怕只有分毫可能性,他也不会就此放弃回建业去。   只是见萧妙磬天天为他牵肠挂肚,还亲自在成都街巷里打听高阳氏的消息,他便又是熨帖又是心疼。每每思及此,心头都像是被人拧住的毛巾似的,拧得越发用力,疼的都要挤出水了。   他的音音,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看医书、找郎中、四处打听。   她为了他不知付出多少。   久远的回忆涌上心头,儿时他护着音音和令致的画面,依旧那么清晰。   剧毒的雀翎插在他身上,那种仿佛剥皮剜肉的痛,和怀中音音与令致满面的泪水,这些都如刻印在他记忆中般。   音音那么执着的要治好他,何尝不是内疚过深的缘故?   “音音。”萧钰伏在萧妙磬耳边,认真道,“我不希望你还有什么愧疚,我曾与你说过,并不后悔救你和令致。当时那种情况,若遇险的是银瓶,我也会救。”   萧妙磬心里一酸,轻轻道:“怎么可能不心存愧疚呢?毕竟要不是我,钰哥哥也不会这么多年坐在轮椅上。”   “音音……”   “只是这么多年,我和钰哥哥要好,想要治好你也不单单出于愧疚,是因我想治好你这个人。你能站起来,比什么都令我高兴。后来喜欢了钰哥哥,我就更要不遗余力了。”萧妙磬小手盖上萧钰的手背,“钰哥哥若能恢复,与我而言,便是再无可求的圆满。”   听这一席话,萧钰只觉眼眶发酸,喉咙酸胀,心口一阵滚烫的酸意流过。   这一刻他只想把萧妙磬抱得更紧,把她嵌入身体里,把她融进骨髓里去,恨不得要她在他怀里化掉。   他由着心头这股感情,解开萧妙磬薄薄的罗裳。萧妙磬意识到萧钰要做什么,不由害羞的嘤咛一声,又咬唇唤一声“钰哥哥”。   她一只手被萧钰握在手里,他握着她的手,挑掉她身上一根根系带,让所有的桎梏滑落,散在四处。   最后落下的是浅粉色的兜儿,萧妙磬身上一凉,接着就被捧入萧钰温暖的手中,暖烫的热度仿佛烫到她心底里去。   呼吸急促开来,萧妙磬额头上沾染了汗水。   后面,她真的化在了萧钰怀里。他从她身后抱着她,进来时带给她的是难以启齿的温柔感觉,像是停靠在秣陵湖畔的小船随着微风徐徐的水面,轻轻摇动起来。   随后湖面刮起了风,风越来越大,引来雨水。疾风骤雨间小船在秣陵湖上晃了晃,晃动的幅度越来越强,越来越激烈疯狂。   她一路向着不知名的境地去,在最为极致的时候忍不住哭出来,破碎的嗓音里是一阵娇柔绵长的啼鸣。   泉水喷溅般的涌出,尽是甜腻的香气。萧妙磬头发全乱了,翻身埋在萧钰怀里,软得再动弹不得。   她听见萧钰在她头顶说:“音音,好好睡吧。”他拍着她的肩膀,低哑的声音柔到骨子里去,“音音,钰哥哥爱你。”   晨间起来时,萧钰已不在了,他还有许多事务要处理。   萧妙磬也不知道萧钰是如何做到在不惊动她的情况下,自己一个人挪到轮椅上,并划着轮椅离开。想来,只能是她睡得太沉才没被吵醒吧。   想到这里,再看到榻上残留的那些他们昨晚弄出的东西,萧妙磬忍不住脸红。   她以前确实没想到,会和萧钰发展到如今这样的关系。但她很甜,很满足,很庆幸。   今日,萧妙磬完成梳妆后,照旧带着袁婕出门去街上。   两人一方面要四处打听有关高阳氏的消息,一方面也是巡视成都百姓,看看有无异常状况。   如今早春将至,巴蜀天府之土,气候已开始回暖。   萧妙磬和袁婕皆穿着襦裙,披着长至脚踝的斗篷,走过大街。   她们连着走过不少街巷,一路走到城西闹市。百姓们状态都不错,这会儿闹市区喧哗非常。   忽然,两人听到不和谐的声音。   笑骂声、嘲讽声、惨叫和呼救的声音……就从前方传来!   萧妙磬连忙拉着袁婕快步过去。   前方已聚集不少围观百姓,萧妙磬和袁婕穿梭进来,看见竟是好几个年轻人在欺负一老妪!   这老妪衣衫褴褛,头发花白而脏乱,发丝里还有脏兮兮的橘子皮沾在里头。老妪样子十分落魄,满脸粗糙的褶皱。这几个年轻人却绫罗绸缎,不说多富裕,起码也是手里有闲钱的公子。   他们有的在殴打老妪,有的在旁边起哄,老妪被打得抱头连连呼救,苍老的身子在地上打滚。两相之下对比明显,样子十分悲惨。   有人看不过去想拉架,却刚一动作,就被身旁别的围观者拉住,还被警告:“谁让她非要来这家客栈门口要饭,赖在这里堵人家的生意还不走!这客栈老板是出了名的地头蛇,你别犯傻惹了他!”   周遭人等显然都是忌惮这客栈老板,蠢蠢欲动却不敢真出头。萧妙磬眼神一沉,当即喝道:“住手!”   百姓怕地头蛇,她却是不怕的。   她直接站出来,不惧周遭人等投向她的或惊艳或敬佩或捏一把汗的神情,向那几个年轻人说道:“恃强凌弱算什么?给这位老夫人赔礼道歉,支付上请医者的钱!”   几个年轻男人没想到会有妙龄女子插手,他们暂时停住殴打老妪,纷纷向萧妙磬看来。   萧妙磬姿容太胜,看在他们眼里,好些人都没理会她说了什么,反是露出垂涎的表情。   有人故意笑道:“这是哪儿来的美人多管闲事?不知道自己这么娇嫩,禁不得我们用力么?”   这话说得可是很难听了,暗指的那种意思,让萧妙磬不由皱眉,一股冷怒之意冲上心间。   而那人又瞧见萧妙磬身边的袁婕,笑得更猥琐:“原来还有个美人,一个纯,一个艳,这下弟兄们可有福了。”   袁婕嗤笑一声,表情不善睥睨他们,“还真是不自量力的一群东西呢,鼠辈就是鼠辈。”   “你说什么?”有人变了脸色,一步步向袁婕和萧妙磬走近,摆明了要给两人一个教训。   袁婕百无聊赖的拨弄了下指甲上新抹的蔻丹,眼皮倏地一抬,“敬酒不吃吃罚酒,都杀了吧。”   萧妙磬自然不会杀人,但也懒得与这些虾兵蟹将多说。   眼看着几个男人就要靠近,谁也没想到,萧妙磬忽然弹指,指尖不断飞出糖炒栗子。   这糖炒栗子是她适才买的,可惜没吃几个,便拿来打这些人。   她暗器水平如今已越发纯熟,指尖力气又准又狠。栗子一打在这些男人身上,就如钉子猛地钉进他们肉里,疼得他们瞬间惨叫一片,原本还是站着的人,当即就一个接一个疼得摔倒在地。   围观百姓们惊呆,一时还没看明白究竟发生什么。直到眼前一道迅影划过,只见袁婕足尖点地,飞一般的冲向这些男人中某个看起来最像头目的,下一刻,雪白手里握着的匕首便架在此人脖子上。   此人霎时一个发抖,面色惨白,对上袁婕艳魅摄魂的脸孔。   她如山精鬼魅般妖妖调调,一双眼中的温度却冷得能将人冻彻,森凉吐息自白色贝齿中一字字溢出:“她说的话,你没听见吗?给这位老夫人赔礼道歉,支付上请医者的钱!否则么——”   匕首往他脖肉上一压,“当心身首分家呢!”   “老夫人没事吧,我扶您起来。”几个杂碎,萧妙磬不必再管,任由袁婕发挥。   她主动去扶脏兮兮的老妪。 第64章 找到高阳氏   老妪很震惊, 仿佛是震惊这样一个高贵美丽的少妇会搀扶自己这卑贱脏污之人。   周遭人也同样对此各有感慨。   萧妙磬只从容扶起老妪, 对她说:“老夫人受了伤, 我送您去医馆,稍后颂姬会将钱讨来的。”   那些男人的确被袁婕唬住,各个哆哆嗦嗦。这时客栈老板, 那个传说中不能惹的地头蛇走出来,一声高昂的咆哮:“臭娘们敢在老子这里闹事, 你完了!”   “是么?怕是你才是气数到头。”萧妙磬听见自己身后有行军叠叠的脚步声, 她冷然看向老板, “地头蛇又如何?在武力面前终究不堪一击。”   “公主!”行军声音抵达萧妙磬身边,是萧钰派往各处的士卒们。   他们这一声“公主”, 惊得周遭百姓们脸色全变,纷纷意识到原来萧妙磬就是那位扶风公主!   霎时所有人都跪倒。   萧妙磬看也不看摇摇欲坠的客栈老板和这干男人,口中对士卒们道:“统统抓起来处理,好好整顿。”   “是。”   袁婕冷道:“还请诸位先与这位老夫人道歉, 把钱给我了再走。”   后面的事萧妙磬不需再管, 自有袁婕和士卒们处理。   那些男人向老妪道歉后, 萧妙磬便喊来两名士卒, 帮她一起搀扶老妪,去寻医馆。   到了医馆, 医者为老妪上药包扎。   老妪受了许多伤, 这把年纪被人欺凌,实在可怜。萧妙磬既是瞧见了,便不能不管, 更莫提她本就厌恶恃强凌弱的做派。   老妪感动道:“谢谢公主,谢谢公主,若是没有公主,老身就……”   萧妙磬柔声道:“老夫人别这么说,我随越王一道接管成都,自是要为百姓谋取安居乐业,断不能容忍今天这样的事存在的。”   这时袁婕回来了,将钱奉上,萧妙磬把钱给了医者,又自掏腰包取出点碎银子交给一名士卒,“去买点热包子给这位老夫人吃。”   老妪感动的老泪纵横,“老身何德何能,等得公主这般体恤。公主千金之躯,老身不配啊……”   萧妙磬不在意的笑了笑,末了又问:“老夫人可还有亲人吗?”   话正说到这里,就听医馆外传来一道少女的声音:“祖母!我终于找到您了!”   接着进来一名急匆匆的少女,也是乞丐的打扮,极为寒酸。但她一双眸子晶亮,不似受苦之人,细看她五官与老妪长得有几分相似。   见她过来,老妪激动道:“酒儿!”   这名为“酒儿”的少女想是找了老妪很久,眼下终于舒口气。   她在来的路上就知道萧妙磬对她祖母出手相助,是以这会儿忙到萧妙磬跟前磕头道谢。   萧妙磬弯腰扶起她,亦不嫌她身上脏乱。   医馆伙计们看在眼里,纷纷交换眼色,觉得这位公主当真温暖亲民。   与酒儿攀谈一番,萧妙磬得知,她祖孙二人在战乱中失去亲人,如今相依为命,沦落为乞讨要饭。   这世道流离失所的人太多,萧妙磬注定顾全不过来,但能帮一个算一个。她当下给了老妪和酒儿一些钱,又亲自带她们去买了干净整洁的新衣服。   老妪推拒再三,萧妙磬只淡淡道:“您不必多想,和酒儿两个好好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如此,折腾了一整个白天,萧妙磬和袁婕才回到成都宫。   见到萧钰,萧妙磬想到那老妪和酒儿,便向萧钰说:“钰哥哥,今日我在街上见到有年老的乞丐被欺负。想来成都虽然富庶,却也有朝不保夕食不果腹的可怜人。你看号召他们从军如何?身强体壮的可以上阵杀敌,若是老弱妇孺就担任洗衣做饭的工作,应该会有人愿意来的。”   萧钰笑道:“好,都依音音的。”   他没告诉萧妙磬,其实他也有这个想法,和萧妙磬不谋而合。他正打算付诸行动,萧妙磬就在他面前说了。   他觉得很欣慰,看萧妙磬更觉得美好妍丽,仿佛她是长在他心尖上的,喜欢的不能再喜欢。   想把她含进嘴里,在口中狠狠的滚上一遍才够。   于是他一把抱起萧妙磬,把她放在自己腿上,划着轮椅向榻边去。   萧妙磬勾住萧钰的脖子,面飞红霞,却忍不住腹诽钰哥哥怎么越来越过分,竟然白日就……   待到他将萧妙磬含进嘴里,在口中狠狠的滚过一遍,才发觉根本不够。对她,他是吃不饱的,只会越吃越饿。即使这会儿饱了,要不了一天就又馋得无法忍耐,非要屡屡吞吃不可。   萧妙磬气喘吁吁,眼角含泪,娇柔的趴在榻上。   她望着萧钰离去,羞红的脸颊上勾起一抹甜蜜的笑,然后低头把玩起他的岫玉。   他将玉留在萧妙磬手里,她玩得不亦乐乎。   玉里的重明鸟絮纹,好似更清晰了。萧妙磬举起岫玉,让它对着窗外射进来的阳光,这般逆光看去,半透明的玉里那重明鸟仿佛活了般。   萧妙磬一个人待了半个时辰,袁婕来同她聊天。   袁婕一进来,就看见萧妙磬捧着萧钰的岫玉,唇角含笑,眼角春意未散,看起来娇滴滴的又撩人。   袁婕忍不住轻嗤出声,这陷入爱河中的神情举止!   她打趣萧妙磬:“别人随军长途跋涉都是日渐憔悴清瘦,你却是日渐水润丰满,这人和人真不能比啊。”   萧妙磬听得面颊烫起来,别说袁婕,就连她自己也察觉到自己变得更水润了。   巴蜀天府之土养人是原因之一,但更主要的原因当然是萧钰。   至于丰满……萧妙磬不禁低头看了眼自己身前的两团,别的不说,这里是真的大了不少,导致她成亲那会儿的兜儿都偏小,只好换了大一些的方能裹住。   想着这里曾在一个个美妙的晚上被拢捻,被亲舔,萧妙磬觉得面上要烧起来了。   袁婕把萧妙磬的神情变化看得一清二楚,更忍不住笑起来。   萧妙磬唯恐袁婕还要说什么不堪入耳的话,忙道:“你光说我,自己就真没想过嫁人吗?”   大邺自建国始就没有一女不事二夫之说,相反,美貌的女子不论嫁过多少夫君,依旧有许多男子争抢。   更何况如今是乱世,没有什么比添丁添口更重要,不论是朝廷还是各地诸侯,均鼓励寡妇再嫁。   二嫁之妇明媒正娶多的是,即便袁婕有那样的过往,也不大影响婚嫁。   主要还是看她自己愿不愿意。   “嫁人?算了吧,我没有你的福气,添音。”   萧妙磬明白袁婕是因着过往而对男人有心结,不论是她父亲袁繇,还是她曾经历过的那些夫主,都带给她无数的身心伤害。   本该是女子生命中最亲的人,却成了她最深的恶梦。   她会有挥之不去的心灵阴影再正常不过。   萧妙磬忽的道:“姜太守不错的,他敦厚老实,不会做出伤害人的事。”   “姜叙?”袁婕想到什么,咯咯笑起来,“听说王上曾想过把大小姐二小姐还有添音你嫁给姜太守,谁想他一个也不要。啊,我还撞见过姜太守拒婚的场面呢。”   萧妙磬说:“钰哥哥没把我说给姜太守,我那会儿已经对钰哥哥动心,没让他胡乱拉郎配。”   袁婕故作同情道:“对啊,姜太守甚是可怜呢,四处被拉郎配。现在你又拉他配我,我哪配得上他啊?”   “谁说配不上。”   萧妙磬可还记得袁婕杀袁繇时,姜叙全程守在暴室门外,后面还把手臂借给袁婕倚靠。   虽说是老实人发善心,但老实人姜叙可不曾对别人这般。   只是见袁婕一副不想多谈的样子,萧妙磬也就转了话题。   接下来几日,萧妙磬依旧带着袁婕在成都街巷奔走。   她没有找到高阳氏的蛛丝马迹,倒是瞧见些需要帮助的人,便顺手帮忙。   日子过得充实却也焦躁。   萧钰每每都把她揉在怀里,安抚她的内心。   忽有一日,萧妙磬和袁婕刚从宫外回来,还没更衣,就有侍婢跑过来向萧妙磬禀报。   “公主,宫外来了一位老妪和一位少女,说是得公主相救,特来拜谢,王上已允许她们进宫了。”   老妪和少女?萧妙磬马上想到那日救下的被殴打的老妇,以及后面寻来的老妇的孙女酒儿。   萧妙磬这便和袁婕去大殿。   大殿处,萧钰已经见到了被侍从领进来的老妪和酒儿。萧妙磬很快就到,当看到这祖孙两个的装扮时,萧妙磬怔了一下。   前几天,老妪和酒儿还是穷酸落魄的乞丐。而此刻,两人却穿着干净整洁的直裾和襦裙,布料不算顶好,却也不是穷人能买得起的。   她们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酒儿甚至还浅上妆容。萧妙磬认出她们今日穿的衣裳,并不是前几天自己为她们买的。   她们看来一点也不穷。   所以这是怎么回事?   “钰哥哥。”萧妙磬先走到萧钰身边,“她们就是我那天对你说过的,我救下的老妪,后来她的孙女找来医馆。”   “嗯。”   老妪带着酒儿向两人行礼,“参见越王与扶风公主,老身与酒儿今日前来,是特来答谢公主相救之恩。”   萧妙磬淡笑:“不必多礼,不过老夫人还是先解释一下吧。”   “这是自然。”   老妪态度不卑不亢,又向两人行了一礼。   “重新介绍一下,老身高阳氏阿春,这是老身的孙女,高阳氏酒儿。”   一语落下只如平地惊雷,萧妙磬和萧钰皆露出惊讶之色,转瞬化作惊喜。   高阳氏女!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终于找到了! 第65章 站起来了   惊喜来得太汹涌, 让萧妙磬几乎要丧失理智。   是萧钰紧紧握着她的手, 那熟悉的纹路和暖烫的温度, 让她在短暂的欣喜若狂后,找回了头脑。   接着她猛地意识到一件事。   寻找高阳氏女的告示已张贴多日,老妪, 也就是这阿春,和她孙女酒儿两个不可能看不到告示, 可她们却一直不现身。   直到那日自己无意中救助阿春和酒儿, 她们才来到宫中, 并当场自报家门。   能自报家门,就说明她们知道她和钰哥哥在找高阳氏女。   所以……   “您那日, 难道是在试我?”这是萧妙磬所能想到的最可能的答案。   阿春缓缓点头,“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等高阳氏女子身怀毒术绝技, 若是落在不轨之人手里, 便成了人家杀人害命的刀子, 故不得不小心。听闻公主召集高阳氏女, 老身就想着试试公主的为人。只要不是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老身都愿意应召前来, 却不想公主竟为老身祖孙做了那么多。”   她说着便弯下苍老却挺直的身躯, “欺骗了公主,老身惭愧。”   “没关系的。”明白了缘由,萧妙磬笑着说。   她理解高阳氏女的谨慎。   阿春为了试她, 专程在她走到闹市时,引得那客栈中人殴打她,也是用心良苦。而现在阿春肯来,便定是无论自己有什么要求她都会满足。   萧妙磬庆幸自己善有善报,她看向萧钰,从他眼底看到了对她的认可和爱怜。   若说他的一生,因父亲收养音音而改。   那么这些年,音音还给他的却是无数更可贵的东西,和莫大的福分。   萧钰看向阿春,启唇道:“公主召集高阳氏女,是为孤解毒。孤之所以双腿不能行,乃是曾在年少时中了相思黄泉之毒。”   阿春有些意外,却也只是淡淡的一痕,“原来如此,相思黄泉确实是我高阳氏女的独门秘技。除我族中女子,无人能解。”   萧钰又道:“先前孤曾派人来巴蜀寻找高阳氏女,却不慎找来一位冒充的仇家,孤险些命丧她手。不仅你们因怀璧其罪而不得不小心,孤亦是如履薄冰,务必谨慎。”   “老身明白。”阿春说,“我等的确是高阳氏中人,如假包换。为证明身份,令越王安心,可请越王先放一碗毒血,老身当场解去碗中之毒,如何?”   这办法甚好,萧钰和萧妙磬自然同意。   萧妙磬又将目光落在酒儿身上,她想,建业那名声称在巴蜀见过高阳氏少女的游侠,所见到的或许就是酒儿吧。   待几人挪步后殿,萧钰用刀子割破腿,取了一碗血出来。   已召集而来的军医立刻为萧钰包扎伤口。   萧妙磬心疼的看一眼萧钰,接着专心看阿春解毒。   阿春研究了这碗毒血,命酒儿和自己各写一道方子。   两人方子写好后一对比,几乎一样,仅一两味药材及用量有所差别。   祖孙俩又一同探讨须臾,终于敲定了药方。   阿春将最终确定的药方写下,呈给萧妙磬。   萧妙磬接过一看,没忍住倒吸一口气。   这药方里怎么那么多味毒.药?   眼看萧妙磬脸色变了,阿春便知道,萧妙磬是懂医药的。   阿春道:“公主莫惊,也莫恼,相思黄泉之所以难解,便是因为解药中有好几味毒.药,既要以毒攻毒,这几味毒.药之间也要有相辅相成的关系。是以哪怕神农扁鹊在世,也难以开出解药的药方。”她又道:“您不妨将药方给几位军医瞧瞧。”   萧妙磬毕竟不是专业的医者,当下便将药方给军医们看。   军医们也惊奇,变了脸色。只是他们在低低的讨论一番后,神情都如雪后开霁,明朗不少。   为首的军医道:“王上、公主,这药方委实大胆,但的确是以毒攻毒的方子,卑职们觉得或可一试。”   萧钰道:“那便试试。”   萧妙磬立刻命侍从们去抓药,先熬出一小碗药汁来。   她亲手端过药汁,淋入那碗黑漆漆的毒血中。军医搅拌毒血,令其不凝固。   所有人一瞬不瞬盯着毒血看。   奇迹出现了。   黑不透气的血液渐渐泛出红色,半个时辰后,化为黑红交加。   众人不敢离去,继续看着。直到两个时辰后,血液中的黑色褪去大半,越来越接近正常血色。   军医试了下此刻血中的毒素,惊喜发现散去不少。   如此还有什么不确信的?   这药方的确可行,阿春和酒儿也确是高阳氏女!   耗费这么久,天色已黑。纵然萧妙磬再迫不及待要为萧钰解毒,也得注意阿春的身体状况。   她忙安排祖孙下住下,好好歇息。   阿春却道:“无事,老身今日来此,便是要竭尽所能,不须休息。越王中相思黄泉年岁长,服药之后需彻夜浸泡在热水中,使经脉畅通。如此,则相思黄泉可解九成。之后老身会调整用药,再服用七八日,便能余毒尽消。”   萧妙磬喜悦的眼眶发酸,“好,那就按您说的做。”   萧钰接话:“有任何需要,尽管与孤提。”   接着军医们就忙去准备了,阿春和酒儿没有休息,直接去带领军医配药。   侍从们去准备沐浴的热水。   阿春和酒儿的到来,就如同给枯木浇上了甘甜的水,整个成都宫都因此明媚起来,萧妙磬更是无法言说心中的激动。   努力了那么久啊,从决心扎根到从未放弃,从一开始的毫无头绪到如今距离解毒仅一步之遥……这条路到底有多辛苦、多劳累,要怎样在一次次绝望中坚持咬住希望,这一切只有她知道。   不,钰哥哥也知道。   他和她一样的心情,也总是心疼她。   “音音。”萧钰唤她。   萧妙磬走到他身前跪下,伏在他腿上,“钰哥哥,我好开心,却又有些害怕太美的梦会陡然碎去。”   “不会碎的。”萧钰抚着她的身子,“过了今晚,往后,我便能为你遮风挡雨。”   萧妙磬呢喃:“你从前也一直是为我遮风挡雨的,从没变过。”   “那往后不但为你遮风挡雨,还要让你每天更快乐,无虑无忧。”   吃过些膳食后,很快,阿春酒儿和众军医们便将药熬好了。   沐浴的事宜也准备好,侍从们会彻夜烧热水,保证萧钰彻夜都能浸泡在热水中。   萧妙磬的心跳动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激动。   她看着萧钰喝下药,随后她推他到浴室,扶他在浴池里坐下。   听阿春说,这一夜过程会很痛苦。药物以毒攻毒,是有强烈痛觉的,而热水带来的循环疏通又会将这种痛苦从腿部传到全身,务必要熬住。   这对萧钰来说不算什么,先不说他南征北战本就吃过太多苦,就单说上回刘姣那次,他便痛了一整个晚上,那感觉犹如凌迟酷刑。   想到刘姣,就想到那晚萧妙磬用冰水将自己淋得湿透,以身体做药。   这样的事萧钰不想再经历第二次,是以他握住萧妙磬的手,郑重道:“音音,你出去吧,今晚不要陪我。”   “为什么?”   “上次的事,让我心有余悸。”萧钰眉眼间满是心疼。   萧妙磬一窒,明白他想法了,她垂首道:“这次不会再和上次一样了,我想陪着你,钰哥哥。”   “还是出去吧,在这里你会一夜都睡不好的。”   “就算在外面我也不可能睡得着,这么重要的日子,我哪还能呼呼大睡。”萧妙磬说着,感觉到萧钰握她的力道添了一分,她微怔,抬眼对上萧钰耐心而认真的目光。   “音音,听孤的话,去外面等着,有事孤会叫侍从。你若留在此处,我一夜都不会心安,就算是为了我,你也去外面等我,好吗?”   被这双深邃如幽月的眸子注视,耳畔是他认真而带着渴求的话语,萧妙磬心坎软了软,妥协了。   “好,那我出去了,明早见。”   “好好休息。”他抬手抚摸萧妙磬的脸,像是道别前的不舍。   萧妙磬走出浴室,阿春身体年迈已去休息,酒儿和袁婕在外头等她。   酒儿道:“公主放心,今夜我会同军医们守在此地,以对不测。不过应该不会有什么不测的,我与祖母都曾给别人解过相思黄泉。”   听了这话,萧妙磬却是惊讶,“你们给别人也解过?”   “是啊。”酒儿说,“我认识的几个游侠,先前曾遭遇过一群穿黄衣服、手持雀翎的人。那些人在雀翎上涂抹的就是相思黄泉,几个游侠中只活了一个,也是幸亏他功底好,又及时遇到我和祖母,我们赶紧帮他解毒了。”   萧妙磬心里蹬得一跳,和袁婕交换了眼色。   她问酒儿:“你可知那些黄衣人为何会有相思黄泉的配方?”   “我知道的,这也是我和祖母那么巧能救下游侠的原因,我和祖母一直在追查那些黄衣人的下落。”酒儿说到这里,眼中迸发出仇恨的暗光,“我的姨祖母阿秋被人掳走了,我和祖母怀疑就同那些黄衣人有关,很可能黄衣人掳走姨祖母后,逼她制相思黄泉供他们使用。”   萧妙磬又看了眼袁婕,她记得袁婕说过,凤嗣里的那位高阳氏女不是自愿留在凤嗣,而是被抓来的。   莫非就是阿春的妹妹阿秋?   思及此,萧妙磬向袁婕道:“如果可以的话,未来我们要救出酒儿的姨祖母。”   袁婕点头。   酒儿不明白萧妙磬为何忽然说这话,愣愣看着两人。   后来在夜里,阿春醒来过一次,特意过来瞧瞧。   酒儿拉自家祖母到一旁,将萧妙磬与自己说的话告诉祖母。   “公主果真这么说?”阿春先是有些惊讶,随后露出淡淡喜色,“听公主此言,像是知道那些黄衣人的来路。我本还想,为越王解毒后便请越王和公主都帮忙查找阿秋的下落,不想阴差阳错,公主本也有心帮忙。”   酒儿忙说:“那位颂姬姑娘看起来也知情,不妨我们同她了解一下。”   阿春说:“我去同她说就是了,你在这里继续同军医守着。此番我们祖孙既然出手,断断要保证万无纰漏。只有治好越王,与公主那边才好谈。”   那厢萧妙磬听从萧钰的话,回到房中休息。   但她注定无法入睡,是以一趟趟的起床,披着斗篷去浴室外,询问守在此处的酒儿和军医们萧钰的情况。   而每当萧钰听见外头萧妙磬来了,都死死咬紧牙关,别让自己因浑身剧痛而发出嘤咛。   解药和毒.药以毒攻毒时带来的痛觉,以及热水的作用,这种仿佛是万蚁啃噬的痛苦密密麻麻遍布四肢百骸,简直像是回到了刘姣作恶的那个晚上。   但他不会让萧妙磬察觉到他的痛苦。   所有的痛他都自己扛,不能叫音音担心一分。   萧妙磬来得次数太多,一直到三更半夜。   正好袁婕这会儿也起床来看看,听说萧妙磬一直没睡,袁婕干净利落点了萧妙磬的睡穴,把人放倒了。   “行了,扶公主去床上睡觉吧。”袁婕说着就招呼来一个侍婢帮自己。   她一边扶着萧妙磬,一边低语:“一颗心为别人牵肠挂肚的,也不顾顾自己。要是你病倒了,旁人又能好受?”   萧妙磬脸上还残留一抹不能置信的表情,她真没想到,袁婕会点她睡穴。   在陷入沉眠那一刻,萧妙磬心底还在呼喊萧钰的名字。   后半夜她确是沉沉睡着,却不断做梦,仿佛又看到自己和萧钰从小相对,高高的他牵着粉团子般的她,走过田埂和池塘边。   随后画面不断变化,牵着她的人长成了少年,却忽然矮了下去,要坐在轮椅上。可他依旧牵着她往前走,她也依旧坚定跟着他。   他们从总角之龄走到桃李年华,彼时眉眼俊美的男孩,长成温朗风流的青年。   不变的是他始终牵着她的手,走过一轮轮流年似水,月圆月缺。   梦醒的时候,萧妙磬怔怔看着头顶的纱帐,抬手揩去眼角一抹温润。   落在周身的光亮让她渐渐回神,她忽然记起昨晚发生的一切,反应过来眼下天已大亮。   那么……钰哥哥他……!   萧妙磬慌忙起身,手抓过旁边的外衫一披,双脚伸到床下要去蹬上鞋子。   刚蹬上绣花鞋,就听见殿门被从外面打开的声音,接着是一道脚步声朝卧室门口的屏风靠近。   萧妙磬想是侍婢来服侍自己,连忙唤道:“帮我把梳篦拿过——”   话音戛然而止,没能说完。萧妙磬眼睛睁大,望着从屏风后走出的人,怔怔的望着,亦忘记一切。   那人身上披着从窗外照进来的晨光,美好的像是金色的薄屑,温柔而神采奕奕,仿佛要化作漫天飞花登仙而去。   不是侍婢,不是侍婢。   是……是站起来的萧钰!   作者有话要说:  萧钰OS:腿好了,终于能翻身在上,把之前被欺负的份额讨回来。   感谢在2020-05-07 10:36:46~2020-05-08 10:03: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卿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翻身真好   时间宛若停留在这一刻, 萧妙磬震惊的僵在那里, 久久回不过神。   是在做梦吗?   她的钰哥哥, 站起来了,琼枝玉树,白衣泠泠。   幽幽淡淡的药香里, 他温朗风流,眉目如画, 在朝她笑。   就似从天边流泻至人间的一抹晨间清辉, 拂来万千风华。   “钰哥哥……?”   尽管无数次在心里幻想过, 萧钰站起来会是怎样的惊若天人,然亲眼瞧见, 才知再多的想象都是枉然,根本不足以描摹他万分之一的风华。   萧妙磬蓦然哭出声来,站起身扑着跑向萧钰,扑进他怀里, “钰哥哥!”   “音音。”   萧妙磬紧紧抱着萧钰, 这是第一次, 她站着埋在他怀里。   他身上残留着浓郁的药香和沐浴的水汽, 搅动她心湖,令她激动、欣喜、感动, 甚至不知所措。   只知道他站起来了, 能和正常人一样了。   这么多年囿于轮椅,却无怨无尤,依旧惊艳人世的钰哥哥啊……   “钰哥哥, 让我看看!”萧妙磬忙又从萧钰怀里抬起头,担心的查看他,接着又忙要拉他去椅子上坐下,生怕他多站一会儿就会摇摇欲坠。   萧钰反握住萧妙磬的手,不容拒绝的将她拉到怀里,力道却是那么温柔。   “我没事了,音音,相思黄泉已散去九成,我已可以向儿时那样,带着你四处走动,一起去田埂山坡,一起下河抓鱼。”   他搂着萧妙磬,柔声道:“这不是梦,不会破碎,音音。”   “钰哥哥,我、我……”这是头一次的,萧妙磬激动的说不出话来,睫毛颤动,两行热泪滑落眼眶。   “终于、终于到这一天了,你终于又站起来了……”   “是,以后钰哥哥可以为音音遮风挡雨,可以多为音音做很多以前做不了的事。音音,高兴吗?”萧钰抚摸萧妙磬的身子。   萧妙磬带着哭腔道:“我高兴的是你能和寻常人一样了,哪怕你什么都不为我做,只要你恢复,我就高兴的。”   “音音……”激动和感动胀破胸臆,翻江倒海,萧钰的嗓音不由带出一丝颤抖。   萧妙磬蓦地抬起头来,由着心中那股排山倒海的情绪驱动,哭着吻上萧钰。   彻夜浸泡于热水令萧钰的唇干燥而温暖,萧妙磬不顾一切的吻他,仿佛这样就能诠释自己的心情。她发了疯般的,辗转不休的亲吻,亲吻间夹杂喜极的啜泣,像是燎原的烈火。   她感受到萧钰同样激烈的回应她,却控制力道不弄疼她。唇舌交.缠,萧妙磬喃喃:“太好了,钰哥哥,太好了……”   结束这一吻,萧妙磬喘着气又落泪又笑。萧钰眯起眼,心疼看她,双手捧起她的脸,用两手拇指为她擦掉眼泪。   她就这么笑着痴看萧钰,才发现他好高。   他高挑颀长的身形是那么好看,足足比她高一个头。她在他面前,被他捧着脸,一种被珍爱被保护的感觉,让萧妙磬的心软得不成样子。   她抽了抽鼻子,却不会忘记萧钰彻夜解毒,怕是没怎么睡觉的。他此刻焕发的容光大约是因心情激动所致,实则他定是疲倦万分。   萧妙磬忙牵过萧钰的手,拉他步入纱帐,“钰哥哥,你快睡会儿,身体要紧。”   “好。”萧钰没有推拒,他坐在榻边,又抬头抚了抚萧妙磬的脸。   “音音,等我醒了再与你说。你若是昨晚没睡好,便一起休息。”   “我休息好了,钰哥哥,你睡吧。”萧妙磬道,“我去看看阿春老夫人和酒儿。”   “嗯。”   萧妙磬蹲下.身,要帮萧钰脱鞋。萧钰想俯身阻止她,可是见萧妙磬那样专注认真,知道她此刻就是想服侍他,他终究没忍心打断。   萧妙磬帮萧钰脱鞋,解去他外衣,扶他躺好。随后她放下纱帘,将萧钰笼于朦胧的帘后,轻声道:“夫君好眠,我先出去了。”   他清朗的声音拂过耳畔:“好。”   萧妙磬转身步出去,莫大的喜悦不断肆虐,她捂住心口压了压,却压不住飞扬的眼角和勾起的唇角。   很快她找到阿春和酒儿祖孙,萧妙磬郑重向她们行了大礼。   酒儿忙上前一步,托住萧妙磬,道:“公主太客气了。”   守了一宿未睡,酒儿眼底有许多血丝,但她眼睛清亮,倒不显得憔悴。她道:“等明日我与祖母再为越王诊脉,开一副方子用来清除余毒。吃上七八日余毒就全部消弭,越王和公主可以高枕无忧啦。”   萧妙磬感激不已,“谢谢你们,大恩大德,我都不知要怎样报答才好。”   这会儿袁婕也在此处,正是与阿春酒儿祖孙聊了许久的。   袁婕道:“想法子把凤嗣里的高阳氏女解救出来,便是对她们的报答。我们方才谈过了,我觉得凤嗣里的那个高阳氏,极有可能就是阿秋,至少年纪是对得上的。”   萧妙磬暗暗记在心里,向阿春承诺:“老夫人放心,我和钰哥哥一定想办法救出那位高阳氏前辈。若她是您的妹妹阿秋,再好不过,若不是,我和钰哥哥也会派人帮您多加打听阿秋的下落。”   阿春脸上露出释怀的笑,她躬身行礼,“既如此,老身就放心了,多谢公主与越王的大义。”   “是您对我们有恩,我们方以义气回报,我还犹嫌回报的不够。”萧妙磬说罢,道,“两位快去休息吧,都累了,颂姬也是,去休息吧。”   袁婕诧异的打量萧妙磬,复又难得露出点温柔神情,哂笑道:“还以为你要向我问罪点你睡穴的事呢。”   萧妙磬一顿,别说,还真把这茬给忘了,现在想起来,看向袁婕的目光立刻多出几许埋怨,“往后不许再这样了,不然我要生气的。”   袁婕拖着长音答一声:“知道了——”   这整个白天,萧妙磬的心情都犹如在云层间翱翔,览遍大千世界美好风光。   喜悦到极致,便是怎样也难以冷静下来,遇到谁都挂着明媚灿烂的笑。   中午时分觉得有些困,萧妙磬便随便找了个躺椅,小憩一会儿。醒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萧钰手中提着一件薄毯,欲给她盖上。   四目相对,时间停歇半刻,萧钰继续将薄毯盖在萧妙磬身上,温声道:“莫着凉。”   见萧钰醒来走动,萧妙磬哪还肯继续睡?何况她也补足觉了。她忙坐起来,将毯子放在一边,起身道:“钰哥哥,我看看你。”   见萧妙磬一双眼睛仿佛黏在他身上,萧钰失笑:“早上还没看够?”   “没有,看不够的。”萧妙磬双手握住萧钰双臂,上上下下打量他,只觉得站起来的萧钰如芝兰玉树,完美的教她赏心悦目、教她痴迷、教她越看越欣喜万分。   她情不自禁说:“优柔风雅,惊才绝艳,没有比钰哥哥更完美的男子了。”   被心上人如此夸奖,一种甜蜜的感觉如甘泉般流淌过萧钰心头,同时还滋生出某种虚荣心。他眸含星辰,唇角勾着宠溺的笑意,稍低头靠在萧妙磬耳边说:“音音既如此喜欢看钰哥哥,晚上钰哥哥定给你好好看、慢慢看。”   意识到他这话的意思,萧妙磬面有薄红,忙道:“你别乐极生悲,阿春和酒儿都说你还要继续吃药,七八日后余毒才能消。”又问:“你现在走路腿会疼吗?要是疼就还是再坐几天轮椅的好。”   “只是有一点疼,无伤大雅。”萧钰摸摸萧妙磬头顶,“我问过阿春老夫人了,她说已然可以行走,没事。”   萧妙磬点点头,心里最后一点担心也散去。只是萧钰说他会有些腿疼,她记在心里,也为之心疼。   于是到了晚上,两个人入寝时,萧妙磬要萧钰坐好,她为他捏腿放松。   今日下午,他们招待阿春和酒儿一起吃饭,给了祖孙俩不少赏赐,祖孙俩现在已经离宫。   她们走前为萧钰诊脉,开了清除余毒的方子给他。萧钰不久前才喝下药,这会儿又被萧妙磬伺候着。   见萧妙磬一双白如羊奶的小手,捶打过他的腿,那么专注认真,而触感又是那么温柔绵软……萧钰的眼神深了下去,他看着萧妙磬,目光如蕴了火般,想将她卷入烈火中与自己共同燃烧。   “音音。”喑.哑的一声唤,饱含无限渴望。   萧妙磬听得心尖尖一怦,停下手头动作,蚊声道:“钰哥哥。”   接着她就被萧钰搂到怀里,随着他双双倒下去。   这种事萧妙磬也很喜欢的,所以当萧钰吻过来时,她主动迎上去亲吻他。   可她忘了一件事,那就是如今的萧钰可以翻身去上面了!于是场面忽然就失去控制,萧妙磬被压得死死的。被她欺负了这么久忍辱负重只能屈居人下的萧钰,在翻身做主后彻底不对劲儿了。   萧妙磬被卷入他制造的洪流中,无论如何挣扎也只能是越发柔软。   前所未有的激烈,令萧妙磬忍不住哭出来。她越是哭,萧钰越是不饶她,还埋在她耳边说着令她发抖的情话。   “音音,看够了吗?钰哥哥的所有可都给你看了。”   “钰哥哥也是第一次从上往下看音音,音音,你知道你有多美吗?”   哭声支离破碎的,娇娆甜美。萧钰发现,萧妙磬可真不愧是一条盘蛇,不管怎么摆弄都会本能的盘住。那种滋味感觉激得他眼角发红,她的亲密和依赖无比满足和取悦了他,萧钰喘息着道:“再盘得紧一些,音音……”   萧妙磬哭着唤他,什么也想不到,只知道眼前风流如玉的男人在带领她去向幸福的深处。以前他是从下面和侧面,躺着和坐着,这次便什么花样都有了,前面后面上面下面,最多的还是上面。   就像是要把她先前欺负他的债讨回来似的,他疯了,萧妙磬也疯了。   当喷薄的甜蜜第四次洒开时,萧妙磬尖叫着想,这一定是报应。   谁叫她先前总欺负残疾人来着?   自作自受。   呜。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08 10:03:19~2020-05-11 15:32: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卿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卿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何时生孩子   到了第二天, 萧妙磬到日上三竿才醒。   醒来后又因觉得酸乏, 索性赖在被窝里不起来了。   反正她就是不起来, 萧钰也会把饭菜端给她的。   倒是袁婕过来看萧妙磬,想是知道屋里太过狼藉,非礼勿进, 于是立在屏风外头,用揶揄的口吻道:“听说昨晚上侍婢来来回回的往这里送水呢, 怎么样, 畅快不?”   萧妙磬顿时满脸发烫, 向袁婕道:“你别胡说。”   袁婕嗤了声,倒也没再难为萧妙磬。她陪萧妙磬说了几句话就离开了, 徒留萧妙磬一个人躺在那里,忍不住回想昨晚的种种。   她素知萧钰是有力量的,他这些年虽因废了腿导致无法习武,但他内力底子雄厚, 蕴含了强大的力量。   这份力量用在她身上, 让她面红耳赤, 整晚娇泣不休。偏偏他在如此的有力之下又始终维持着对她的温柔, 即便到了最为激烈时,依旧没弄疼弄伤她。   还有他的手, 使暗器的手灵活有力, 所到之处令她土崩瓦解无法自拔。   不能再想下去了,萧妙磬觉得脸快要冒烟。   可除此之外,她心里还有种不忿的感觉。   从小一起长大, 多年相伴,她一直以为萧钰是进退有礼的君子。哪想与她到了纱帐里就……就变成……变成吃小羊的狼了!   萧妙磬这么想着,不禁低声说:“色胚。”   “音音在说为夫?”萧钰的声音忽然响起。   萧妙磬这才发觉自己刚才想入非非忘记周遭,萧钰都走过屏风了,她都没发觉,于是被他听去了她的不忿之语。   萧妙磬娇嗔道:“我并未说错,你分明就是欺负我。”   萧钰果然是端着饭菜来的,他将饭菜放在桌子上,然后走到萧妙磬跟前,小心将她抱起。他直接抱着她到桌子旁,把她放在椅子上。   接着他喊侍婢进来,让她们服侍萧妙磬漱口。   他说:“先漱口,吃点东西填饱肚子,再梳洗。”   “嗯。”   待萧妙磬漱口了,萧钰坐在她身边,接过她刚才对他说的话:“若非喜欢你,我怎会那么对你。”   她知道的。   看看萧钰对别的女人是什么态度就明白了,都是有一说一,公事公办,不说废话。看似温朗和煦,实则保持着得体的距离。   她又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当然知道萧钰是因喜欢她,才忍不住那样对她。   “可我会变老的。”萧妙磬一手拿起筷子,“以后我老了,丑了,你还会这么喜欢我,这么欺负我吗?”   萧钰莫可奈何的笑道:“音音这是把孤当作好颜色之人了,待你老去时,孤也同样老去,岂不正好?音音于孤的意义,与皮相无关,不过……”他话锋一转,笑意加深两分,含着一缕逗弄,“音音之美,确实令我爱不释手,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美好……”   萧妙磬脸又要滚烫冒烟了,忙制止萧钰:“不许说了,我要吃饭。”   萧钰宠溺道:“好,不说了。”   为着萧钰的身体着想,两个人又在成都待了十日。   这十日时间,自然是给萧钰清除余毒用的。阿春和酒儿虽然离开,但留了住址,若是这段时间内有什么突发状况,还可以找她们。   好在这段时间一切太平,萧钰按时服药,能感觉到残留的痛感在慢慢变弱。   差不多七八天后,痛感全部消除。萧妙磬别提有多高兴,她与萧钰又备下礼物,亲自去阿春和酒儿的住址送礼答谢。   至于寻找阿秋之事,萧钰和萧妙磬义不容辞。   冬日已过,春日姗姗而来。   又是一年冰雪消融,蝴蝶纷飞。萧钰整理罢成都的事务,交接妥当后,与萧妙磬带大军班师。   回建业这一路上,两人走得相对悠闲。   萧妙磬一路都在被欺负。   好在萧钰专程给她用马车,马车里铺着软软的垫子和靠背,让她行路能舒服。   这般行为看在众军眼里,皆称道王上对公主宠爱之至。萧妙磬总觉得某些士卒在谈到“宠爱”这两字时语调怪怪的,不知所表达的意思是否是她想的那个意思。   在路过江夏齐徽的地界时,齐徽带萧令致前来迎接。   看见重新站起来的萧钰,萧令致愕然又惊喜,瞬间热泪盈眶。   “大哥!”她带着哭腔喊了萧钰一声,跌跌撞撞扑进他怀里。   萧钰温和看着自己的妹妹,拍拍她肩膀,道:“为兄已无碍,令致,往后莫要担心。”   萧令致哭得不能自已。   打从萧钰废了双腿起,她的自责,她的痛苦,她内心的焦灼,没有人知道。   她只能自己被自己的情绪吞噬折磨,无法宣之于口,更无法与任何人诉说。   她不像萧妙磬那样,能够为了萧钰日复一日的搜罗医书,不懈的寻找。她所能做的只是让人检查建业宫的地面,保证没有一块碍事的石子。   更没人知道,她曾向上清观的神像祈求,若萧钰还能再站起来,她愿用二十年寿命来换。   是神仙终于听见她的声音了吧?   不、不是,是因为萧妙磬啊。   神仙没有做到的事,萧妙磬做到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是萧妙磬还给全家人一个完好的哥哥。   萧令致泪眼模糊看向萧妙磬,感动的泣不成声:“谢谢,谢谢……”   萧妙磬微笑:“一家人,没什么谢不谢的。”   萧令致抬起袖角擦去眼泪,萧钰见齐徽走近,便轻轻将她推向齐徽。   齐徽顺势揽过萧令致,笑吟吟对她道:“好事啊,别哭了,该笑才对的。”   萧令致抬眸对上齐徽爽朗弯着的眼角,破涕为笑:“嗯,我不该哭,不哭……”   萧令致极少笑的,但却在成婚后,笑容明显变多。萧妙磬看在眼里,心里欣慰,不由和萧钰交换目光,在彼此眼底看到与自己一样的欣慰之情。   在齐徽和萧令致的强烈挽留下,萧钰与萧妙磬在江夏逗留三天,之后才启程去长江渡口。   终于回到建业,春暖花开,建业百姓自发前来迎接王上凯旋。   他们拥护的诸侯打了胜仗、日渐强盛,本就是令他们雀跃之事。再当看见王上不再坐轮椅,竟是骑在高头白马上,霎时之间欢声雷动,一城之人皆若狂。   男女老幼无不热烈高呼,孩童妇女竞相奔走,告诉所有人他们的王上站起来了!   建业宫之人听闻此喜讯,满宫欢喜。小甘氏领着全家人匆匆忙忙奔向宫门口,翘首以待迎接萧钰。   当看见萧钰真的如常人般骑马而来,看着他从容下马,一步步走得稳然,小甘氏眼前被水汽模糊,一切景物都化作云淡风轻,只能看见萧钰似琼枝玉树,朝她行来。   她身边的王氏和丰氏连连呢喃“神仙保佑”的字眼,多少年啊,苦尽甘来!   萧银瓶忍着酸热的眼眶,想忍住即将破出的泪水。可萧麒和萧麟二人冲上去,围住萧钰,她看见萧钰拍拍他二人肩头。她忽然就绷不住心中强忍的弦,顿时溃败,哇的一声哭出来。   “母亲,儿子回来了。”萧钰走到小甘氏面前,向她拱手行礼。   小甘氏含泪扶住萧钰双臂,啜泣道:“夫君与姐姐在天之灵,当欣慰了。”   萧银瓶哭得停不下来,萧钰把她拉过来抱一抱,拍拍她说:“莫哭。”他又转头,看着走来的萧妙磬说:“多亏添音,若无她,便无我之今日。”   萧银瓶一抽鼻子,竟是主动投入萧妙磬怀中,抱住她道:“谢谢大嫂!谢谢!呜呜呜……”   萧妙磬没说什么,只温宁拍着萧银瓶。她的目光与众人交接,每张脸都是一样的喜色和对她的认可、亲近、感激。   最后她看向甄夫人,阿娘立在最后,用眼神给了她无比的温暖和祝福。   萧妙磬喉咙一热,眼睛微红,险些也流下热泪。   她轻轻用口型告诉甄夫人:阿娘,我们会越来越好的。   “哥哥!嫂嫂!”女童稚嫩而嘹亮的声音忽然响起。   众人都看过去,见是乳娘抱着萧织过来。   萧钰眼中瞬时亮起,唤道:“小织!”   乳娘将萧织放在地上,萧织迈着两条小短腿,一路奔跑过来,无限兴奋!   小甘氏等人连忙朝两边让开,视线跟随萧织,直到她跑到萧钰面前。萧钰躬身,将她整个抱起。   小织已学会走路,学会跑步,会热情洋溢的迎接她的长兄与长嫂了!   萧钰心底酸胀不已,萧织和萧妙磬是最能勾动他心底柔软之处的。一别数月,长大一圈的妹妹学会这么多,再将她拥入怀中,那种神奇而感动的感觉,无法阻挡的奔涌。   萧妙磬终于流下一滴热泪,她松开萧银瓶,靠近萧钰,与他一同看萧织,“小织,哥哥和嫂子回来了。”   萧织伸出一手去抓萧妙磬,萧妙磬忙握住她的手。   快乐幸福的稚儿,带给所有人喜庆与开怀,但这份喜庆里亦有朦胧怅然的酸涩。   萧织五官渐长,已隐约有甘夫人的容貌。萧钰将她拥紧在怀里,再也不想放开。   这晚,一家人一起在宁生殿用饭。   萧织坐在萧妙磬怀里,由萧妙磬带着,好不和谐。   萧钰将攻打巴蜀与解毒之事挑重点的讲给全家,大家畅谈到很晚方才散席。   倒是甄夫人席间总频频看萧妙磬和萧织的组合,美眸深处似有一缕意味深长,萧妙磬注意到了,打算散席后单独问问甄夫人。   不过,在萧妙磬询问前,甄夫人便先开口。   此刻她与萧妙磬坐在朝熹殿里说话,甄夫人温柔问道:“你嫁给予珀也有半年了,肚子有动静吗?” 第68章 一同出游   萧妙磬挨着甄夫人坐, 听闻此言, 脸上娇盖红云。   甄夫人看在眼里, 明白萧妙磬过得很幸福甜蜜,想来萧钰待她极好。   也是,萧钰这孩子是什么品性, 甄夫人再了解不过。她温柔等待萧妙磬回答,也不催促。   萧妙磬语调中含着丝羞意:“阿娘, 钰哥哥和我说过不想那么快有孩子。他说如今时局未稳, 他免不得南征北战, 以我的性子必当跟随他,若有身孕定不方便。还有就是小织还小, 又喜欢粘我,钰哥哥觉得我带小织已然很辛苦,不愿再有个孩子劳累我,故此孩子的事过一两年再说。”   她说到这里脸上的羞意更浓, 红霞几乎要蔓到锁骨下去。实在是因为一谈到这话题, 就想到萧钰为了避孕每每都在最后关头撤出, 不教那些东西进她身体里, 都弄在外头……   甄夫人抚着萧妙磬的手,“予珀是疼你, 这样阿娘也就放心了。”   萧妙磬道:“我还以为阿娘想催我早些生下子嗣, 助萧氏更多赢取民心,早日打进洛阳。不过我既已嫁给钰哥哥,即使暂时无子, 于世人眼中也是与萧氏捆绑为一体的。钰哥哥也和我说过此事,他希望我们的孩子能够在适合它的时候到来,他从未考虑将孩子作为谋利工具。”   甄夫人柔声道:“予珀如此为你着想,你们两个又都是心中有数的,自己拿定主意便好。”   萧妙磬轻应:“嗯。”   母女俩又聊了好一会儿,天色太晚,才依依不舍分开。   这晚萧织要和哥哥嫂嫂一起睡。   萧妙磬知道萧织想他们,她哪里舍得拒绝萧织?   她哄着萧织,带她洗漱,然后把她抱到床上。   她睡里侧,萧织睡中间,最外面是萧钰。两大一小,把萧织温情的夹在中间。萧织很开心,晚上睡得格外好。   但小孩子毕竟事情多,半夜饿了尿了,都要萧妙磬和萧钰起来处理。   萧钰为了小妹妹自是不辞劳苦,却心疼萧妙磬才回建业就要整宿睡不好。   萧妙磬无所谓的,她知道萧织对萧钰而言有怎样的意义,那是他父母留给他的最后一点念想,是他在这世上血缘最近的亲人。   长兄如父,这样小的妹妹,倒更似他的孩子。就是为了萧钰,萧妙磬也会尽心尽力抚养萧织,更何况她本就想好好把萧织养大,再和萧钰一起为她择取良人,莫要让萧织和她生母一样一辈子不幸福。   好在萧织活跃了数日后,激动的心情平静下来,晚上不再那么缠萧妙磬,经常早早就睡下。   这样萧钰便把萧织交给乳娘带下去,他搂着萧妙磬好眠。   一家人的日子渐渐恢复恬淡充实。   战后诸多事宜自有文臣武将为萧钰分忧,天气暖了,夏日将近,萧钰和萧妙磬一如既往的去秣陵湖畔游玩。   年年岁岁,秣陵湖都是相似的景致,唯来此游玩之人各有不同。   今年,萧钰能爬山了,两个人挑了个晴朗日子,一起去登覆舟山。   今日萧钰穿着窄袖衣裳,玉树临风,温朗浩然。   萧妙磬着粉色襦裙,温宁剔透的如同水晶做的美人。她跟着萧钰,沿着山路一级一级的往上爬,边爬边看他,越看越痴迷,越看越开心。   她想到小时候,自己还只有一点点高时,萧钰就带着她一起去爬小土坡。   她年纪小,个子矮,腿短走得慢,萧钰便照顾她的步子。特别是他始终牵着她,让她从头到尾都安心。   时过境迁,有些东西却不会变。萧妙磬看着此刻萧钰牵着她的手,两只交握的手,与昔日的画面重叠。就仿佛他们的手从来不曾分开过,春夏秋冬年复一年,始终彼此牵系着前行。而他们脚下的路也越走越长越走越高,从小小的土坡变成延绵的覆舟山。   她想,他们就这么永不放开对方的手,那么即便是再高的山,也终能征服。   而他们脚下那条兵戈铁马、气吞山河的路,他们也终将相系着走到尽头。   只是,随着时间推移,萧妙磬爬着爬着就气喘吁吁。   她虽也习武,但到底没萧钰那么好的体力功底。萧钰见萧妙磬累了,便扶她到旁边的石头处,“音音,坐下休息会儿吧。”   “好。”萧妙磬从善如流。   她转转视线,发现从此处可以看到秣陵湖的景色。   湖面水平如镜,波光粼粼,有水鸟起伏飞旋,还有泛舟之人。   每到这个时节,秣陵湖里的大舟小舟都犹如珍珠落玉盘般。   她休息片刻打算起来继续爬,却在站起身后觉得腿有些酸,不禁嘤咛一声。   其实没什么大碍,萧妙磬不是如此娇气的人。但萧钰唯恐累坏她,遂道:“让为夫背你吧。”   萧妙磬忙说:“那样会累到你的。”   萧钰好笑道:“为自己夫人劳累,便算不得劳累了。”说着就在萧妙磬面前背对她弯下腰去,“上来吧,音音,孤背你。”   萧妙磬心里甜甜的,想了想没有拒绝萧钰,她爬到他背上去。   她身量纤纤,萧钰背她很是轻松。他直起身,她搂着他脖子。萧钰背着萧妙磬继续往上爬,萧妙磬趴在他肩头,感受他黑色发丝滑过脸颊的触感和他身上温热的气息,她渐渐有些沉醉。   “夫君。”   “嗯?”   “你累不累?”萧妙磬问。   “不累,无妨。”萧钰好笑,同样的问题音音问他好几次了。被她如此记挂着,他即便累也感觉不到,反是满腹甜蜜。   萧钰一路背萧妙磬上山顶,他放她下来。   山顶风光好,她却顾不上看,而是先打量萧钰确实没累着什么,这才与他并肩共赏万里风光。   清爽的风拂面,天高云阔,山川秀丽。   目之所及宛如画卷,远山从苍蓝色化作浅蓝,融入天际。湖水似平铺的绸缎般美好,湖面上星星点点的小舟似点缀的玉块。   萧妙磬由衷道:“真美啊,虽然这景色不是第一次看,却每次看都觉得心中激荡。”   萧钰深切道:“这仿佛是我第一次登临高峰,俯瞰建业。”   “也是第一次我们两个一起爬到这么高。”萧妙磬说,“以前我都是和敏晶一起来,要么干脆直接自己爬。”   萧钰握住萧妙磬的手,倾身在她脸上亲了下,“以后再登高,都有孤陪音音,必不教你孤单。”   “嗯。”萧妙磬娇羞低笑,贴近萧钰,挽住他手臂,把头靠在他肩头,“说定了,不能食言。”   “不食言,出口之诺,必守一生。”   他们在山顶又待了半个时辰左右,一起下山。   下山之路,萧钰依旧牵着萧妙磬,谁也不松开谁的手。   待下山后,两人未直接回建业宫,而是去秣陵湖泛舟。   很快,他们的乌蓬小船便漂荡在湖面上。   萧妙磬坐在甲板处,脱去木屐,将双脚放在水里。萧钰站在她旁边,持一对船桨,时而划着,时而停下。   同样的泛舟他们年年都会来,却每年都是新的体验。   萧妙磬想起前年这会儿,她还在四处找游侠打听黄衣人的事,还在和萧钰说,她想嫁给一心一意的夫君。   去年这会儿,她便和萧钰表白了,还被他气得赤脚跑路。他为了追她,带着她遗落的木屐爬上百层台阶,那时种种历历在目。   而今天,他就站在她身边,像是顶梁柱般为她划船。而她这条小盘蛇,只需要坐在船头享受就好。   她心里甜蜜放松极了,真希望这样的时光可以一直持续。只有一点膈应的,那就是别的船上有女子向萧钰抛荷包。   虽然萧钰都将荷包扔回去,再道一句“我已有爱妻”,但萧妙磬就是膈应。   她正膈应着,旁边来了一船书生,瞧见她就开始作些赞美她美好的诗,还有人要铺纸画她。   萧钰皱眉,顿觉吃味,又心忖这些人还算知晓礼数,只作诗画画,没做冒犯之举,否则……   不远处忽然响起一声口哨声。   萧妙磬和萧钰看去,原来另一侧又来一船男人。   这船男人比起书生那船,修养可欠缺不少。有人冲萧妙磬吹口哨,说出的话也颇为轻佻。   萧钰眼神一冷,握着美玉的手狠狠一用力,另一手立刻飞出一连串暗器。   这些人都是他的子民,他自不会用刀刃伤他们性命,用的是木珠子。但他们对音音如此无礼,竟敢当他面调戏,他若不教他们吃点苦头,便枉为人夫!   一串暗器精准打在所有对萧妙磬不敬的人身上,没漏一个,也没冤枉一个。偏偏这些人还看不见自己被打到哪儿,只知道骤然一阵剧痛,令他们站不住也坐不住,东倒西歪,惊恐呼喊着跌入湖中!   江东人水性没几个不好的,萧钰不怕淹死他们,何况他们船上还有没被波及的人可以捞他们。   落水的几人有人呛了,伸出手要爬船,场面一片狼藉。   萧钰冷冷收回目光,看向萧妙磬时,目光又重新变得温和轻柔。   萧妙磬看一眼那些男人,无所谓的笑道:“不管他们了,我们离远点儿吧。”   “嗯。”萧钰将船划走。   另一船上的书生们则惊讶的望着这一幕,实在不明白那船人怎么就落水了。他们连忙去救援。   约摸半个时辰后,萧妙磬觉得玩够了,便提议回宫去。   萧钰也已尽兴,不多时,他便划着乌蓬小船靠岸。他先下船,再回头拉萧妙磬下来,两人一起回宫。   在回宫的路上,夕阳西下。   世间万物被笼罩一层浅浅的橘红色,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可两人都没想到,在即将抵达建业宫门时,忽然响起震天彻底的朝天鼓声!   宁生殿前的朝天鼓被敲响,像是一记记闷雷蓦然炸裂宁静的世界。   每逢天下出大事,便有信使敲响诸侯的朝天鼓,将大事送来。   萧妙磬大惊,忙看向萧钰。   两人交换眼色后都很快镇定下来,连忙去见信使。   因鼓声传遍宫阙,两人见到信使时,小甘氏和甄夫人也来了。   接着他们从信使口中得知雷霆万钧的大事——   天子以“资质平庸,江山当托付能者”为由,下诏退位,禅位给蓟王章诏!   章诏不日将举办登基大典,并宣越王萧钰、成武侯齐徽赴洛阳觐见!   小甘氏当场惊呼:“章诏狼子野心,这是废了天子自己篡位,还以此宣诸侯觐见!予珀,你可不能去,齐徽也不能去!”   “母亲放心,我自然不去,齐侯爷也不会去的。”萧钰道,“章诏……终于是坐不住了。”   萧妙磬听得心中一沉,章诏坐不住要称帝,便意味着彻底与天下人翻脸。   天下人尽知天子不正统,百姓反倒更支持萧妙磬携子上位。眼下章诏此举,摆明了要靠武力负尽天下人,与萧钰一决雌雄。   是了,两虎相争、必死一方的时代,正式开始了。   谁胜,谁问鼎天下;谁败,谁尸骨无存。   作者有话要说:  还剩几万字啦!   认真搞事,认真完结   我们的口号是:作者虽然水,但文要认真写!   搞完这个,搞大黑鹊。   《嫁给一只蛇精病大黑鹊》,搞这个,轻松放飞开脑洞 第69章 凤凰台   风云变幻, 整个江东都笼罩在紧张氛围中。   萧钰召集文臣武将, 于宁生殿议事到深夜, 又向萧妙磬带话说怕是要通宵商议抉择,要萧妙磬先睡。   萧妙磬如何睡得着?她替萧钰铺好被褥,打理好明玉殿, 之后回到自己的朝熹殿。   袁婕一直宿在朝熹殿的侧殿,她步入后殿看望萧妙磬时, 萧妙磬正在拿着一块方帕, 擦拭她的百珑。   自从与萧钰心意相通后, 萧钰将她保护得很好,她很久没让百珑出鞘。   但她从来不是躲在萧钰身后的金丝雀, 她知道,接下来最激烈的战争要开始了。在这场决战里,她要和萧钰迎风而上,她的百珑也会频频出鞘, 斩掉那些拦在他们面前的荆棘。   擦拭罢百珑的剑刃, 萧妙磬抬眼, 看见袁婕靠在窗户旁, 正百无聊赖看着她。   袁婕没上妆,那张与她有着四五分像的容颜, 在灯火中望来有些恍惚。   “颂姬。”萧妙磬打了个招呼, 接着又去柜子处,打开一个抽屉,取出一块磨刀石。   她将磨刀石放好, 细细研磨百珑。   剑刃在磨刀石上划过发出的砺砺声,为大战前夕的紧张气氛又添一笔。   袁婕走到萧妙磬身前坐下,也拔.出自己匕首,笑问萧妙磬:“还有多的磨刀石么?我这匕首也该磨磨,怕是接下来要饮血呢。”   “有。”萧妙磬唤侍婢,“去为颂姬拿一块磨刀石。”   一块磨刀石被放在袁婕面前,袁婕雪白的手将匕首往上一抛,稳稳接下,转了个圈落在磨刀石上。   两个人半晌都没说话,整间后殿只闻砺砺的刺耳之声。   夏日闷热而躁动,一场夏雨席卷建业,满楼狂风呼啸,仿佛预示着什么。   这场雨猖狂狠烈,摧枯拉朽,裹挟猛烈的风一路吹过江北,吹向洛阳。   洛阳,连降暴雨,阴风大作,好似末路来临。   大白天里,洛阳宫中遍烧灯烛,整座大殿火光明亮。雨水被风卷着敲打在窗户上,发出让人心烦的声响。紧闭的殿门被风吹得嘎吱作响,仿佛要将大殿彻底掀去。   章诏坐在上首,手中持一樽酒,冷冷看着下面跪在地上的天子。   没有五步蛇蕲艾的章诏,少了几分邪恶毒辣,却多了让人窒息的冷傲阴沉。   而无论是何种模样的章诏,天子都不敢直视,只低着头,完全是逆来顺受的姿态。   章晔站在天子身边,嘴角扬起期待而庆幸的笑。   自从她从巴蜀回到洛阳,行云就和大哥去攻打关外的土地,扩大版图。   行云答应过要劝大哥废掉天子的,就这么食言,章晔心里别提有多失望委屈。   她不得不继续待在洛阳宫这个牢笼,面对她不喜欢的天子。别人不知道天子的性子,她却太清楚了。这个人懦弱却暴力,每当在章诏那里受了操纵和侮辱都会小心翼翼忍住,待章诏走后就会将一切发泄到她身上。   每个和天子共寝的夜晚,都是暴虐的折磨。她很疼,怎么挣扎都没有用,反会激起天子更多的兽性,把气都撒在她身上。   在洛阳宫的日子生不如死,若不是还相信着行云会接她出来,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要怎么承受下去。   而如今,大哥终于逼天子禅位。   她的恶梦终于结束了!   章晔不由看向晏行云,她感动的两眼发红,多想现在就扑进他怀里,和他永远在一起。   她终于苦尽甘来了!   可这时,她听见章诏阴沉的声音,仿佛一道阴风将章晔从云端扫落,扫向地狱。   “陛下虽已禅位于朕,自降为鲁安公,但朕受之有愧,兼之敬重鲁安公,所以打算请鲁安公仍旧居于洛阳宫中。”   天子如何不明白章诏这是要将他软禁在宫中?或许他此生都将困在宫中某个角落,可他身不由己。   “但凭陛下安排。”已成为鲁安公的天子恭敬说道。   “很好,那就将凤台赐给鲁安公居住。”章诏道,“小晔身为鲁安公夫人,也移居凤台,好好侍奉鲁安公。”   什、什么?章晔唇角那苦尽甘来的弧度还勾着,眼中已露出不能置信的震惊,这样上下违和的表情让她看起来极度的惊惶怪异。   她愕然:“大哥……说什么?”   章诏道:“你是朕的妹妹,自该忧朕之忧,别让朕说第二遍。”   章晔完全傻了,章诏的话就如一记重拳击在她胸口,击得那么狠,令她浑身颤抖,喉间几乎要冲出血来。   “行、行云!”章晔下意识去喊章诏身边的晏行云,“行云我不要去凤台……大哥,为什么我也要去?行云,你不是说等废了天子就接我走吗?你不是说要用八抬大轿娶我——”   “啊!”话没能说完,章晔便被一支酒樽砸了额头,额头上顿时红肿!   只见是章诏拿酒樽打章晔,他站起身道:“胡说些什么?你是鲁安公的妻子!章晔,记住你的身份!”   章晔捂着额头嗡着嘴唇,疼的要命,她却顾不得。她一把扑向晏行云,“行云!行云你不是答应过我的吗?我不要和天子在一起,那是恶梦,是恶梦……”   见章诏仿佛要一脚踢开章晔,晏行云忙抱住章晔,用自己的身体挡在这对兄妹之间。   可他说出的话却是:“小晔,听话,陛下这么做必是为了大局。你再委屈一段时间,待陛下统一天下,便什么都结束了。”   章晔泪如雨下,狠命摇头,“不!我不!我忍不下去了,行云我求求你,我求求你别把我留在凤台!”   晏行云眸中满是痛苦和不忍,他似乎在经历一场天人交战,而半晌后,他目中化作勇往直前的坚决,语调更温柔下来:“小晔,你放心,待陛下收拾了山河,我定以全副身家聘你为妻,且绝不另娶!”   不、不……   她想听的不是这个答案啊!   她想听的是行云恳求大哥,不要让她跟鲁安公去凤台!   可是他们都要她去,为什么啊!为什么她一定要受这些生不如死的折磨,为什么她的哥哥将她当作工具,她心爱之人屡屡要她受苦?   铺天盖地的绝望死死扼住章晔的喉咙,就像是外面连天灰暗的风雨,无法抵抗,无法喘息,犹如阿鼻地狱。   章晔是被章诏命人拖去凤台的,她和鲁安公一起,被关进凤台。   她的挣扎和哭喊无济于事,看押他们的人将凤台团团围住。   凤台里只剩下章晔和鲁安公二人,已受够屈辱的鲁安公爆发了。   他几乎是野蛮的拽住章晔的头发,将她拖向床榻。章晔拼死尖叫、挣扎、哭喊着求饶,鲁安公狠狠一巴掌打在章晔脸上,打得她头晕目眩,双耳轰鸣。   嫌她还要吵,鲁安公劈头又是一巴掌,将章晔打翻在地。他弯腰拽着章晔的头发,章晔被拖行过冰冷的地砖,头皮仿佛要被拽掉般痛不欲生!   “求求你放了我!求求你……”   她嚎啕着,绝望的哭喊,却被鲁安公粗暴扔在床上,衣服紧接着就被撕碎,露出皮肤上新新旧旧的一道道伤。   章晔翻滚挣扎,而鲁安公铜绿的眼睛就像是穷途末路的豺狼,恨毒了她般,恨不能将她撕成千万段!   这是地狱啊!   阿鼻地狱,是阿鼻地狱……   章晔在昏厥前,绝望的哭出一个名字:“添音姐姐,我活不下去了,活不下去了……”   雨还在下,犹如要将整个天地洗劫般,不留余地。   这座洛阳宫里最高的凤台,在风雨中孤零零的伫立。   夜幕降临时,章晔一袭残破,双目无神,登上凤台最高之处。   她像个行尸走肉般立在那里,俯瞰整个宫阙,手中握着她的紫竹箫。   弄玉公主和萧史所居住的宫殿,也叫凤台,那是秦穆公专程为爱女所建造的。   弄玉和萧史日日在凤台上吹箫,终有一日引来一对龙凤,带着他们飞往天阙。   同样的凤台,是弄玉公主的幸福极乐,也是章晔的恶土泥犁。   她后悔了。   一次次天真的相信行云、相信爱情,却一次次的被伤害抛弃。   每一次她付出希望,都迎来更惨痛的绝望。   她后悔回到洛阳宫了!   可如今她被困在凤台,和一个暴虐的男人朝夕相处,这样的日子还不知要持续多久。   “添音姐姐,我好后悔……”   “添音姐姐,你说,如果我死了,是不是就能自由幸福了?”   “那个世界,是不是比这个世界要好许多呢……”   ……   章诏很快就举办登基大典,登基为帝。   他改国号为燕,大赦天下,极尽恢宏之态。   紧接着章诏便下诏痛斥萧钰与齐徽,将两人打成觊觎朝廷大奸大恶的逆贼,兴兵讨伐。   南北决战就这般在狂猎的风雨中,开始了。   此番不同以往,乃是二者存其一的决死之战。萧钰亲赴各个军营调兵遣将,亲自激励鼓舞。   萧妙磬更是站出来,于军前以公主之身勉励众将士,鼓舞大家的士气,号召大家保卫江东,还人间太平。   随后,萧钰亲率各路文臣武将与几十万大军,浩荡赶赴与章诏地盘交接的边境。   这次连吴纪、姜叙都随行。   萧钰最放心不下萧织,临行之前好好的陪萧织待了三天,最后哄着她去小甘氏的梦海阁。   甄夫人则同萧妙磬一道随军北上,只盼能早日攻入洛阳。萧麒与萧麟二人亦一文一武,随在萧钰左右。连萧银瓶都因担心吴纪和萧钰,主动求着萧妙磬带上她一起北行。   大军分好几路,各就各位。   萧钰亲率的这一路,在奔波数日后,抵达陈仓城。   这陈仓城正是吴琪与夏侯阕镇守的城池。   在萧钰与大军抵达前,这里便已遭到章诏军队的强烈猛攻,吴琪和夏侯阕死守城关,极是刚烈。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11 15:49:57~2020-05-13 14:09: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聪~、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隐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被掳走   越军的到来, 缓解了陈仓巨大的压力。   他们从南城门入, 屯兵陈仓内外。   在这里, 萧妙磬见到了阔别近半年的吴琪。   “敏晶。”萧妙磬忙迎上去,和吴琪互相执手。   这半年来萧妙磬变得愈发水嫩丰盈,除却纯然剔透的风姿, 还多了那么点成熟温婉的韵致。可吴琪却沾染了边城的战火风霜,多日死守城关令她精神紧绷, 明明憔悴万分, 却硬是要洗把脸继续提着剑奋战。   这让萧妙磬心里酸酸的, 敏晶从小到大就没有过过几天正常女子的生活,如今更要以她娇小的身躯, 为越国铸起坚固防线。   吴琪握着萧妙磬的手,明明疲惫,却因援军的到来而激动不已,“添音, 你也来了, 何必到这里来受苦。”   萧妙磬道:“你和江东儿郎都在这里浴血奋战, 我也能来的, 和你们一起。”   吴琪眼下青黑,瞳底却焕发神采, “我是武将, 拼死抗敌是我的职责,你却……”   萧妙磬摇摇头,“我是大邺的公主, 是江东的女主人,守护家国、清除逆贼也是我的职责。”   “添音……”   有温情染了吴琪的双眸,不由将萧妙磬的手握得更紧。这时吴琪忽然看见萧钰与一众人走来。当瞧见萧钰不必再坐轮椅,吴琪怔了一下,尔后热泪盈眶。   “王上。”她快步迎来,跪倒在地。   萧钰忙双手托起吴琪,“快起来,你们辛苦了。”   “不辛苦,这是我们该做的。”吴琪说道,“比起我,夏侯将军才是更辛苦。若无他在,我一个人都不知能不能守得住这陈仓。”   萧妙磬相信若是只吴琪一人,也定能守住陈仓。他们江东女儿宁死不屈,宁折不弯,哪怕死也不会向逆贼章诏投降。但吴琪此言显然说明,夏侯阕用了多大的力量在守城。若无他,陈仓怕要损失得更厉害。   正说到夏侯阕,就见他前来迎接萧钰。   夏侯阕拎着天狼吞日,向萧钰行了一礼。他铠甲上还沾着血,是新鲜的。站在萧钰身边的萧银瓶见了,吓得低呼出来,下意识就往吴纪怀里钻。   吴纪扶了萧银瓶一下。   夏侯阕转眸向萧银瓶道:“吓着二小姐了。”   吴琪眼神一变,“你为何身上沾血?是城里又混进细作了?”   “是,刚揪出了三个,被我杀了。”夏侯阕抬手在铠甲上一抹,将血抹去,“功夫倒是不错,其中一个还是稚龄女童。啧,章诏手底下的人也不是吃素的,可费我一番功夫才给解决。”   随行的袁婕在后面幽幽低语:“想我七八岁的时候,也做过类似刺探打听之事,幸亏没碰到像夏侯将军这么难缠的敌人。”   袁婕声音小,基本是自言自语,没什么人听见,只离她近的几人包括姜叙在内听全了。他们都露出讳莫如深的目光,姜叙目光尤其复杂,盯着袁婕好一阵看。   吴琪因夏侯阕的话微微一惊,问道:“你没受伤吧?”   “没事!”夏侯阕全然不当回事。   吴纪一边推开萧银瓶,一边黑着脸,视线在吴琪和夏侯阕身上徘徊来徘徊去。   正想说话,却见自家妹妹跑到夏侯阕跟前杵着,看架势竟是要翻夏侯阕的铠甲检查,她口中说:“王上都已来了,你不必再强撑,若是受伤了就赶紧去医治!”   夏侯阕拍开吴琪的手,“啧,麻烦!”   吴纪脸色黑如锅底,两眼仿若在喷刀子。   夏侯阕总觉得有两道杀气腾腾的视线射在他身上,扭头一看,和吴纪四目对个正着。   夏侯阕黑浓的眉毛一挑,啧,这吴纪用一种防狼的眼神看他是什么意思?麻烦,还是把他丢给吴琪料理吧。   夏侯阕对吴琪道:“你哥在看你。”   吴琪忙回头,接着快步跑向吴纪。   吴纪忙张开左手抱住吴琪,仔细打量她。   “敏晶。”他一边心疼看着自家妹妹,像是检查瓶子那般生怕有一丝裂纹,一边又警惕且厌恶的甩了夏侯阕几眼。   夏侯飞羽这畜生,看在他把敏晶照顾得还算全须全尾的份上,先不跟他计较!当然这也是敏晶自己有本事,也不用那畜生照顾!   ……   随着到来的越军巩固陈仓防线,蓟军无法再攻,便退回自己的驻地。   萧钰整合军马,安排调度,并向其他两路越军的将领下发命令。   三路大军一起,向蓟军展开反攻。   战争的场面萧妙磬早已不是第一次看见,经历的多了,再见到流血与死亡,已不会再像初时那般脸色煞白、血液冰冻倒流。   但那些生命的陨落,仍旧犹如冰冷的针尖,一针一针扎在她身上。   每每站在战车上看着两军相搏,若是越军胜了,萧妙磬自是欢欣鼓舞,可那些阵亡的将士,无时无刻不激发她心里的悲悯和尊敬。   他们都是乱世中的蝼蚁,生命的消逝,就像是雨水落入大地,毫无痕迹。   甚至他们的尸骨都不能归乡,回去的只有衣冠之物。   越军拔下蓟军的两座郡县,继续向前攻进。   沿途收降的蓟军补充进越军的军力里,曾是敌人的人成了战友。   而这样的事对于普通士卒来说,几乎每天都会发生。   “添音,你知道我第一次随家父上战场时,想的是什么吗?”   在行军路上,吴琪策马到萧妙磬身边,对她说。   萧妙磬骑着匹枣红马,旁边是骑着黑马的袁婕,吴琪则骑着一匹花马来到萧妙磬另一侧。   “你想的是什么?”   “那时我看着对面的敌人,不论是将军还是士卒,都和我们一样穿着战袍,提着武器。那时我想,他们是不是有父亲母亲,有兄弟和孩子。会不会有人和我一样,是被家父收养的义子女。我们好像都是一样的,而他们看我们的眼神也是这样。”   她说到这里,苍凉一笑:“可等到鼓声一响起,双方将帅下令交战,一切都没有了,只剩下你死我活。上一刻我还在同病相怜的人,下一刻就将长矛对准我,而我也颤抖着拔剑,抢在被攻击之前砍下他的头颅。那一场战役,我们这些被家父收养的孩子死了六个,活下来的无不压抑难捱。但渐渐我就发现,只要开始杀第一个人,就越来越麻木,后面连眼皮子都不眨。”   “不说这个了。”萧妙磬忍耐住心底的苍茫悲凉,柔声道,“都会过去的,这个乱世,一定会迎来结束的。”   吴琪饱含夙愿的叹道:“愿早日太平,再无烽火狼烟。”   另一侧的袁婕听着两人的话,冷不丁轻哧了声,低低道:“怎么一个个都这么天真了,日子得过且过嘛。”   萧妙磬和吴琪都没答袁婕的话。   袁婕嘴上这么说,其实两人都清楚,袁婕才是她们中间最狠的。   吴琪虽也提剑杀人,却毕竟是学正统兵法长大的,而袁婕却是刺客出身,极为狠辣,对自己也是。   就像数日后,越军与蓟军在原野上展开鏖战时,袁婕整整弹了两个时辰的琵琶为大军助威。她十指佩戴的拨子被弹断了八个,她便直接用手指继续弹,最后弹的十指鲜血如注。   可这时双方军马仍在鏖战,袁婕气急,一把扔下琵琶,自琵琶里抽出她的匕首便扑了出去,与越军一道杀敌。   她一身红衣,在士卒中间分外显眼,所经之处遍开血花,狠辣至极。   到最后越军打赢这仗,占领这方平原,袁婕提着匕首走回萧妙磬身边,浑身都是敌人的血,一路滴答滴答的蜿蜒。   萧妙磬也从战鼓旁下来,去扶袁婕。可她自己敲了一个时辰的战鼓,双手已酸麻不堪,差点与袁婕相互拖拽着一起倒下去。   萧钰眼疾手快,忙把萧妙磬揽进怀里。吴琪也赶紧收弓箭过来,搀了下袁婕。   “音音。”萧钰直接抱起萧妙磬,坐到战车上,把她安放在旁边,让她靠着他。   “我没事。”萧妙磬额头上全是晶莹的汗滴,她一下下喘着气,“能帮到你和大军,为他们击鼓鼓舞士气,我觉得很开心。”   萧钰心疼的把萧妙磬揽在怀里。   萧妙磬又看向吴琪。   吴琪眼下用的弓不是月神穿云,听吴琪说,她已经掌握了将月神穿云拉满的技巧,但每每搭箭射出,无法保证准头。   这些日子夏侯阕一直在教吴琪提高准头,只有她用月神穿云射出的箭和普通弓射出的一样准时,她才肯罢休。   经历数月,终于,越军打到长安。   长安之战最是艰苦,打了整整一个月才攻下,其间不知多少人战死。   那样惨烈的景象,萧妙磬一生都不会忘记。   拿下长安后,萧钰命令大军先行休整,待养足元气,再向洛阳进发。   却是长安之战越军受伤者极多,治伤的草药不够用,城里无存货,后续补给尚还未到。于是,萧妙磬主动担起去野外采草药的工作,点兵出发。   因着此次草药用量极大,不单萧妙磬去,连萧银瓶、萧麒萧麟也自告奋勇加入。   吴纪在长安之战中也受伤了,他将所剩不多的草药让给伤重之人,自己打算硬扛。萧银瓶一听就不干,干脆跟着出去找草药,也好亲手给吴纪带回来一些。   故而,出去找草药之人分三队,萧妙磬、萧银瓶和萧麟、萧麒各在一队,每队里都配了两百名士卒和几名军医。   萧妙磬从前在岭南交州战场就做过找草药的事,加之自己也是懂草药的,行动自是比另外两队快些。   萧妙磬找到一处生长草药之地,便命士卒们开始采集。   三个时辰后,他们满载而归。   回到城中,萧妙磬忙组织军医将草药投入使用,优先稳定住伤重者的伤势。   大约半个时辰后,萧麒那队人马也回来了。他们同样采了许多草药来,足够给剩下的伤兵使用。   就差萧银瓶和萧麟那队,只要他们回来,长安就有一批草药库存。   然而,一个时辰过去,他们仍没有回来。   眼看着太阳已移至西面,萧妙磬和萧钰不免担心。萧钰忙派人出去寻。   不想,寻人的士卒还未出长安,便有人告知萧钰,出事了。   萧钰和萧妙磬忙赶向城门,在路上,他们震惊的看见浑身是血的萧麟跌跌撞撞扑来。   “大哥!”   萧麟手里还握着剑,浑身与人交战过的狼狈痕迹。他在扑到萧钰面前时,便已力竭,整个人往前栽倒。   萧钰忙扶住他,“三弟。”   再看萧麟带回的士卒和军医,竟是数量锐减,且大多都挂了彩。   萧妙磬看得心惊胆战,忽然间倒吸一口气,发现萧银瓶不在其中!   “萧麟,银瓶呢?!”   萧麟吐字带着艰难的气音,“大哥,我们遇到……蓟军……二姐被他们……抓走了!”   他在昏迷前红着眼睛道:“怪我……是我没护住二姐!”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13 14:09:26~2020-05-21 10:51: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的小天使:柳五 4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隐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萧家儿女   萧银瓶做梦都没想到, 出去采药竟会遇到蓟军, 就这么打起来。   这队蓟军像是专程冲她而来, 她不知道萧妙磬和萧麒的两支队伍,有没有也被蓟军盯上。   这支蓟军足有四百人,而萧银瓶他们只有两百人。士卒们一边撤退, 还要一边掩护萧银瓶、萧麟和军医们。   伤亡惨重。   萧银瓶眼睁睁看着一个个人为了保护她而战死,他们的血将草地染红。她脸色煞白, 萧麟牵着她的手, 将她牢牢护着。   后来萧麟也受伤了, 两人的手分开。萧麟目眦尽裂,看见萧银瓶被捉住。   蓟军们本想连萧麟一起捉了, 奈何余下的士卒们不要命般的抵抗,硬是护着萧麟逃出生天。   萧银瓶则被他们捆绑住,一路带到临潼关。   这是萧银瓶最为绝望害怕的一日了,她不知道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她是越王的妹妹, 蓟军会怎么对她?把她杀了?拿她要挟大哥?还是会如何?   她怕的哭都哭不出来。   直到她被解除绳子, 安置在某间雅室里, 她蓦地掉下眼泪, 等待接下来的命运。   房门被推开,一人走进, 在门口处不紧不慢的换了软绸鞋子, 方才踩上木地板,来到萧银瓶面前。   萧银瓶看着他,双眼不由睁大, “晏行云……”   她是见过晏行云的,就在章诏来建业向萧妙磬下聘那次。萧银瓶知道晏行云是章诏的心腹,在宁生殿大宴上难免多看几眼。   “二小姐受惊了。”儒雅的谋臣,神清气爽坐于萧银瓶对面,脸上是无害的笑容,语气充满安抚,“士卒鲁莽,竟将二小姐绑来,在下已惩罚过他们。二小姐不要怕,你是贵客,临潼关上下不会对你做什么。”   这时有婢女过来上茶,晏行云为萧银瓶斟茶,“这是在下要人上来的蒙顶石花,不知二小姐喜不喜这口味,如若不喜尽管告诉在下,在下教她们去换。稍后还会有些吃食送来,二小姐什么都不必担心。”   如此安抚的言词,令人如沐春风的态度,若放在平时,定能让人顿生好感和安心。   但萧银瓶却心里更发毛。   她这两年也在成长,又被萧妙磬影响着放宽眼界,早不是傻乎乎的闺阁少女。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道理她懂!何况晏行云是章诏的心腹,他抓她来定是要对大哥不利!   他是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萧银瓶警惕的看着晏行云,“你有话直说,别搞这一套!”至于晏行云给她倒的茶,她更不敢喝,谁知道里面有没有添什么?   晏行云却是不在意的笑笑,自己端起茶饮下两口。他放下茶杯道:“二小姐就这么着急吗?”   萧银瓶满眼防备盯着他。   晏行云笑道:“好吧,其实在下请二小姐前来,确有些事需要二小姐帮忙。听闻二小姐的书法乃建业一绝,在下在洛阳都时有听闻,还有幸在洛阳见到二小姐一张书法拓本。”   书法独树一帜,这是萧银瓶这些年自诩唯一胜过萧妙磬的地方,萧绎更是对她的书法赞不绝口,时常拿来赏赐功臣。   “陛下如今已登基为帝,处中国以治万邦,当天下归一。可越王却不愿放下武器,依旧令战火绵延,百姓涂炭。在下相信二小姐是明大义之人,该明白越王与朝廷作对是倒行逆施之举,若仍不悔改,将留千古骂名。所以,在下请二小姐亲手书写一纸文书,宣扬大义,劝越王早日归降朝廷。”   萧银瓶脸色一变再变,最后定格为气恼,“明明章诏才是倒行逆施!名不正言不顺的篡位,还想灭我江东和荆州!”猛地又想到什么,“让我写文书,之后你拿去拓印无数张发往各地,让百姓全都被你洗脑,硬要把我大哥打成逆贼是不?!”   萧银瓶横眉怒目道:“你休想!我才不会写!”   晏行云笑了笑,笑意不达眼底,“二小姐最好还是听话些,不然,怕是要遭罪受。”   萧银瓶心里怕极了,却知自己无论如何不能服软,她强撑着摆出厉色,“反正我就是不写!大哥知道我落在你们手里,定不会放过你们的!”   “只怕是越王投鼠忌器,为你的安全着想,反不敢轻举妄动。”   “你……”萧银瓶手心里已捏了一层冰冷细汗。   很快晏行云就命人铺纸研墨,还命人送上一张萧银瓶从前写过的书法拓本。   萧银瓶不意外自己的书法拓本会落在晏行云手里,晏行云看她一眼,说:“二小姐暂不想写,那就先令人模仿你的笔迹,若能写出与你相似的字迹,倒也不必二小姐亲自着手。”   他说完就传来数十名擅长模仿笔迹之人。   这些人是晏行云在来到临潼关后,以最快速度收集到的。能让萧银瓶亲自写自是最好,若不行,便要临摹的几乎一模一样才好。   萧银瓶的字迹极有辨识度,天下不少人见过。   若百姓看到萧钰的亲妹妹亲自出来驳斥劝降他,萧氏可还能凝聚到那么多民心吗?   这数十名模仿者立刻开始模仿。   晏行云就在一旁看着他们。   安静的房间里,只闻毛笔曲折横行的沙沙声,像是化作看不见的手扼住萧银瓶的脖子,她紧张的连呼吸都不畅。   她最引以为傲的书法,到头来却要带给萧氏重大打击吗?   她又急又怕,几乎要扑上去撕了他们的纸!   可这时,她听见其中一名模仿者道:“晏先生,她……她这字,草民模仿不出来。”   萧银瓶一愣。   晏行云眯了眯眼,“再试试看?”   却又有一人道:“草民也模仿不出,实在是……草民也算仿写的好手,然而萧二小姐这手迹……”   “风格太过独特,横竖撇捺均不走寻常之路,构成一体却又秀美万分,且……”第三名模仿者的话还没说完,第四名模仿者、第五名、第六名又纷纷开始说话。   所有人表达的意思都是一样的,那就是,他们居然都模仿不了萧银瓶的字迹。   她字迹太过独特!且很多地方都不遵循大众书法的规则,这导致模仿极难!   非要模仿也不是不行,但短时间内定不十分像,怎么也要花十天半月。   随着模仿者一个个败下阵来,晏行云的脸色不复初时温和,略转黑沉。   萧银瓶也愣愣的,蓦地却又松一口气,冷冷笑出来。   她从小埋怨父亲和大哥偏心,没少生萧妙磬的气,每每生气了就钻研书法,专门剑走偏锋的写,偏是不按照传统的书法规则。   这是唯一能让她在萧妙磬面前长脸的技艺,没想到会有今日种种!   看着模仿者们写不出,萧银瓶甚解气,可转念就倒吸一口气。   完了,这下晏行云定会逼她亲自写!   这念头一浮现,晏行云就喊人进来,道:“为萧二小姐铺纸磨墨,请她书写!”   不!   萧银瓶在心中大喊。   模仿者们退下去,侍婢重新铺纸磨墨。接着就有几个士卒进来,强拽着萧银瓶至桌案前,把她按住,逼她拿笔写。   萧银瓶挣扎,他们便拔剑。一看见剑刃,萧银瓶吓得魂不附体,连连颤抖。   侍婢将蘸好墨汁的笔放在萧银瓶手里,说道:“请二小姐动笔。”   晏行云在旁摆上一张文书,“这是二小姐该写的内容,照着誊抄即可。”   萧银瓶瘫倒在案前,仰头冷笑:“晏先生,你真无耻!”   晏行云道:“在下所做全是为陛下与百姓,二小姐请快些写,否则……”   不,她不会写的。   大哥好不容易打到长安,正是对垒的关键期,决不能因她一纸文书而腹背受敌!   她看着直指她的剑尖,恐惧之余,却无比清醒的忆起萧绎的音容笑貌。   从小爹就教育她,萧家儿女当以大局为重,当刚烈不惧死,当宁折不弯。   不知怎的,被逼到绝境时,萧银瓶忽的涌现一股莫大勇气。   萧妙磬没少说她心思狭隘,和萧妙磬、萧令致相比,她是最没用的。   可她也是萧家的女儿,流着萧家宁折不弯的血。   她也能做到绝不给萧家拖后腿!   “给我一把刀,这笔太长,拿着不舒服。”萧银瓶开口。   侍婢在晏行云的示意下,递给萧银瓶一把小刀。   “多谢。”   萧银瓶左手持小刀,右手持笔,眼看要削笔杆。   可谁也没想到,她蓦然扬起左手,咬牙将刀刃刺进右手掌心!   狠狠刺穿!   疼!!   萧银瓶顿时泪流满面,右手鲜血如注,喷溅的血顿时淋湿雪白的宣纸,更将离她最近的晏行云喷了一脸。   这一刻晏行云惊得愣住。   侍婢因见血而尖叫出声,士卒们亦慌乱大惊。   萧银瓶疼得右手坠下,穿掌而过的刀刃掉落在地,又带起一片血珠子。   她用左手捂着鲜红的右手,明明痛极,却离奇的感受到一股宁为玉碎的痛快。   “我说了我不写!你们这帮不要脸的家伙,我看能把我怎么样!”   晏行云后退一步,这才意识到自己竟被萧银瓶的眼神气势凛住,一时不由心下打鼓。   他有些失态道:“快些收拾……快!请军医来,快去!”   众人手忙脚乱立刻去做,萧银瓶的手还在沥沥滴血,她大口喘着粗气,“看见你这失态的样子,好令人开心!你们不会赢的,我大哥一定会教训你们!”她又痴痴笑起,“大嫂,我不是心思狭隘的人,我和你还有大姐是一样的……”   这时一士卒道:“晏先生,既然她如此不肯配合,那便用她做人质逼退萧钰吧!本来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依我看,就先砍掉她一根小指,给萧钰送去!”   萧银瓶凄身一抖,又狠狠笑着怒视他。士卒被这目光冰得一哆嗦,竟也后退一步。   晏行云道:“不妥!越王是什么样的人?若激怒他,即便他暂时不能将我们如何,后果也不堪设想!”   士卒道:“您就这么害怕越王?”   晏行云道:“亲人乃越王之逆鳞,若用二小姐去要挟他也罢,越王定投鼠忌器。可若拿她断指威胁,焉知不会适得其反,逼疯越王?”   “那该当如何?”   “没事,只要我们有二小姐在手,越王就无法强攻临潼关。拖得时间长了,越军粮草耗尽,便不得不退,届时我们乘胜追击,便能将越军占领我们的城池都夺回来。”   看着两人一来一往,萧银瓶桀桀冷笑:“亏大哥还说你是颍川名士,原来就这点出息!”   军医匆匆到来,晏行云擦掉脸上的血,道:“给二小姐包扎伤口。” 第72章 设局   当萧麟悠悠醒转时, 一眼就看见床边自己的双胞胎哥哥萧麒。   萧麒正要给他喂药, 见状惊喜道:“三弟醒了!”   不远处萧妙磬听见这话, 忙过来坐到床边。   萧麟忙问:“有二姐的消息了吗?”   萧麒神色一窒,闷闷道:“嗯。”他继续给萧麟喂药,说:“二姐在临潼关, 是晏行云捉了她,刚向大哥送信过来了。”   萧麟一听就明白晏行云的用意, 定是要拿萧银瓶要挟他们!萧麟自是不知写劝降书之事, 他挣扎着要坐起, “是我没护好二姐……”   萧妙磬忙按住他,轻轻将他推回枕头上, “你身上好些处伤口,才包扎上药,军医吩咐要静养。”   “大嫂,”萧麟不甘道, “二姐怎么办?”   萧妙磬安慰道:“你大哥会想办法的, 你先养伤, 别让他分心担忧你。”   “……知道了。”   萧妙磬又道:“萧麒好好照顾萧麟, 我先走了。”   离开此处,去向萧钰报告萧麟已醒来的情况。   萧钰因萧银瓶被掳, 面沉如水, 眉间凝结一股沉郁之气。   萧妙磬拉着他一同坐在羊羔皮毯子上,雪白的毯子,他月蓝色的直裾如流水般铺洒。萧妙磬坐进萧钰怀里, 用腿勾一勾他,像盘着似的,唤道:“夫君。”   萧钰摸摸萧妙磬的头,“音音。”   萧妙磬道:“你有什么想法吗?”   萧钰道:“总要夺下临潼关。”   要打进洛阳,必走临潼关。且夺下临潼关,亦是战略上阶段性的胜利。   萧妙磬抬手,玉指落在萧钰一侧眉毛上,描摹他眉形,指尖缓缓移到眉尾。   “银瓶暂不会有生命危险,我觉得晏先生也不敢伤害她,你别皱眉,放轻松点。”   “好。”萧钰试着舒缓神色。   他知道晏行云不会伤害银瓶,也知道萧妙磬是在安抚他。他不会让自己的忧心忡忡影响萧妙磬的状态,他将萧妙磬抱住,下巴落在她肩头。   闭上眼静一静,再睁开时,眼中波光浩瀚,平静而蕴藏广大。   “先陪我去巡视伤者。”   “好。”萧妙磬扶萧钰起来。   他们稍作更衣,便去巡视。眼下因草药已够用,伤者们都得到妥善处理,除少数重伤不治外,剩下的都保住性命。   萧妙磬不断鼓励伤者振作,过了会儿他们遇到吴纪。   吴纪一人坐在角落处,正在拆绷带换药。他心情不佳,神色低迷。   萧妙磬与萧钰对视一眼,知道吴纪是在自责萧银瓶因他的缘故出去采药而被抓住。   萧妙磬上前安抚吴纪。   吴纪朝她道:“要是二小姐有个三长两短,我算是死也不够偿。”   萧妙磬摇头道:“银瓶暂时不会有事,你也别太自责,想法子救她出来才是。”   吴纪也摇头,朝萧妙磬笑一下,示意她,自己没事。   但萧妙磬知道,吴纪心里定难受坏了,她多说也无益,遂离开。   ……   次日,越军压境临潼关。   临潼关主将领着副将与一众麾下将士,并排列在城楼上,居高临下与越军视线交汇。   萧妙磬一眼就看到立在主将身边的晏行云。   萧钰淡淡道:“晏先生别来无恙。”   晏行云拱手施礼,“越王别来无恙。”   话落时候就有蓟军将士把萧银瓶押上城楼。   一看见萧银瓶,越军众人无不脸色有变。   不论是萧妙磬和萧钰,还是袁婕、吴琪、夏侯阕,皆眸底幽深起来,心弦绷紧。   这次吴纪也来了,他骑在马上,仰头看见萧银瓶穿着单薄的白衣。披头散发的她,在一众蓟军之间形单影只,脆弱的仿佛一下就能被捏散。   “大哥。”萧银瓶情不自禁呼出声,又怕影响萧钰,这一声后便咬死了不再说话。   她视线移动,忽然看见吴纪,眼中顿时就亮起来。而一瞬之后,眼中烟火灭下去,萧银瓶是真的很害怕无措。城墙遮住她缠着厚厚纱布的右手,此刻掌心又在剧痛,疼痛和胆寒让她在风中轻颤。   晏行云道:“越王看见了,二小姐正在这里。若不想二小姐有失,便请退兵吧。”   萧钰不言,眼中风雪茫茫。   晏行云又道:“二小姐在临潼关是客,临潼关上下定不会伤害于她。”   萧银瓶叱骂:“无耻!”   萧钰仍未说话,他淡淡看向晏行云,不知怎的,明明晏行云是掌握主动权的一方,可却在萧钰这沉稳浩荡的气势下生出丝丝心虚。   只因晏行云摸不清萧钰在想什么。   更甚者,萧钰没露出什么焦急表情,就那般不动如山,似静水深不可测。   “钰哥哥。”萧妙磬轻轻拽住萧钰的袖角。   就连她都摸不清萧钰在想什么。   萧钰手中缓抚美玉,视线四下缓缓挪了挪,最后向城楼上萧银瓶道:“银瓶,莫怕,照顾好自己。”他下令:“退兵吧。”   半个时辰后,越军回到军营中。   一进主帐,萧钰就去桌案前铺开地图,一手执笔,用笔尾点在地图上,一边思考什么。   过了会儿他道:“音音,帮我喊大家过来。”   萧妙磬这便去喊人,很快,众武将们都进帐来了,大家围着桌案。   萧钰道:“临潼关城门四周的地形,诸位可都注意看了?”   武将们齐齐答是。   “很好,你们能时刻记得观察地形,确是我江东良将。”萧钰淡淡笑道,笔杆落在地图上临潼关城门两侧。   “临潼关城门不高,却筑在两山之间,以此杜绝绕行,历来都是易守难攻之处。再加之银瓶在他们手里,必然不能强攻,如此便只能玩一手釜底抽薪了。”   这一场商讨持续很久,待商讨完毕,萧钰将任务分派下去,挥退所有人,只留下吴琪。   他有话和吴琪交待。   萧妙磬没有留下,她最后一个走出军帐,将帐帘放好,一转身,却见夏侯阕等在不远处。   夏侯阕靠在一顶军帐旁,双手抱臂,看样子是在等吴琪。   萧妙磬向他走去,他向萧妙磬行了一礼。   萧妙磬问:“敏晶用月神穿云的准头,如今怎样?”   夏侯阕道:“十之五六的准头。”   意思就是,假使给吴琪十支箭,她用月神穿云将之射出去,十支里有五六支能正中靶心,其余便是要偏的。   思及刚才萧钰分派给吴琪的任务,萧妙磬不由担心的喃喃:“有些勉强,难怪敏晶压力那么大。”   夏侯阕道:“她现在正好到瓶颈期,不逼一逼,怕还突破不了。只是王上给她的任务,啧,确实压力大,不容有失。”   是啊,钰哥哥让敏晶在临潼关城楼两侧的山腰上埋伏,寻找机会,和夏侯阕一起将城楼上的将领射死。因着距离远,普通弓箭无法满足这般射程,唯有像天狼吞日、月神穿云这种非同凡响的远程重弓才能做到。   这对夏侯阕来说,自手到擒来,可对准头只有十之五六的敏晶而言……   萧妙磬不由回望主帐,不知萧钰要和吴琪说什么。   后来萧妙磬暂且离开,去看看萧麟的伤养得如何。这时主帐帘子被掀开,吴琪忧心忡忡走出来,脚步有些虚浮。   她看见夏侯阕在外等她,微微一怔,朝他走来。   “我担心。”吴琪说。   夏侯阕道:“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平日里教你的要领,你不都记得。到时候射箭沉着冷静点儿,手别发抖,没什么做不到的。”   吴琪皱眉,“即便如此,我依旧技艺不精……”   夏侯阕道:“大不了就是失误没射中,有我在,补上两箭就是,担心个什么?”   吴琪眉头皱得更深,“我是担心误伤二小姐。”   夏侯阕不以为然道:“你没那么差的准头,你想多了!”   “可是……”吴琪还想说什么,终是咬断自己的话,“罢了,连你都信我,我又怎能不信自己。”   军令已下,她只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做到。   刚刚萧钰亦嘱咐她,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他说,他相信吴家人,相信吴琪能够做到。   这份信任让吴琪心中的压力变得更加沉甸甸的,然而,却也鼓励了她。   她是吴家子弟,是吴老将军的继承人。她怎么能被压力打败?越是担心,便越是铮铮铁骨,满腔翻腾起决绝的斗志与信念。   吴琪沉默着,眼中渐渐涌起近乎偏执的光晕。   如果是大哥在这里,一定会一往无前的完成任务。那么她也能!   她要彻底掌控月神穿云,她说什么都定要成功!   一声高亢雄浑的唳鸣,响在头顶。萧妙磬刚从萧麟的军帐走出来,闻声仰头看去,瞧见萧钰的海东青在上空盘旋飞翔。   海东青犀利的鸣叫,羽毛带起劲风,似划破千层云端翱翔而落。   萧妙磬抬起一手,海东青缓缓降下,落在她胳膊上,晃着脑袋与她对视。   萧妙磬想起刚才萧钰对她说的话:“它是我从小养到大的,除了传递军情,它还能做很多。毕竟,它是一只鹰。”   她不由自主对海东青喃喃:“我们一定会救下银瓶,夺取临潼关的。一切,三日之后见分晓!” 第73章 我成功了   萧银瓶在临潼关这几天, 起先不吃不喝, 以此反抗晏行云。   后晏行云命人将她绑起来, 强行喂粥,她无法不喝。萧银瓶狠狠将粥吐在晏行云脸上,骂道:“真难喝!”   晏行云的好脾气也快被萧银瓶消耗殆尽, 他威胁道:“二小姐不要不识好歹。”   萧银瓶理也不理他。   在落到蓟军手中前,她从没想过自己也能变得这般刚烈。一旦豁出去了, 竟是觉得这般才更痛快些。   三日后, 越军再度兵临临潼关下。   萧银瓶因三天未进多少食物, 容颜憔悴,晏行云认为不必再捆绑她, 反正她也没力气,便直接将人押到城楼上。   然而令晏行云没想到的是,他刚要对萧钰喊话,就见迎面什么东西急速飞来。   那东西如箭一般, 笔直冲向晏行云面门。晏行云本能一惊, 来不及躲闪, 被那东西逼到近处。忽然只听衣袖划破之声, 剧痛自胳膊传来,强大的冲击力伴随温热的羽毛糊到晏行云脸上。   晏行云不由惨叫一声, 趔趄两步, 这才看清袭击自己的是一只海东青!   萧钰豢养海东青之事,晏行云有所耳闻,当下就明白这是萧钰指挥的!他忙下令众将领赶紧驱逐海东青, 然则海东青乃猛禽,灵活又迅捷,哪是武将们手忙脚乱便能驱逐的?   众将士持械乱挥,又唯恐伤到自己人,不敢幅度过大,束手束脚。却又因此顾不上萧银瓶。   本站在萧银瓶身边的主将与晏行云,都被海东青冲撞到城楼另一端。   晏行云预感不好,张口要说话,哪料就在此时,忽的看见一侧山腰上有银光闪闪之物。   那银光刺痛他双眼,他一愣,猛地反应过来那是什么。   那是箭!是锋利的箭头!   不等他看清执弓箭之人是谁,那支箭便急射而来。   下一瞬,晏行云身边的主将中箭倒地,当场毙命!   这突来的一箭,让城楼上所有将士骤然明白,将士们喊道:“当心来矢!”   海东青蓦然腾起,这一瞬再度两箭射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取两名副将性命!   一侧山腰上,连出三箭的夏侯阕眼也不眨,迅速搭上第四支箭,瞄准下一个目标。   他弹指放箭后,快速瞥了对面山腰上的吴琪一眼。   昨夜,吴琪与夏侯阕分别带人,偷偷爬到山腰隐伏,只待海东青扑向城楼这一刻,二人便左右射箭,突袭城楼上的蓟军。   夏侯阕已一箭当先射死主将,蓟军士气大减。   吴琪搭箭上弓,瞄准一名副将。这一刻,她的手在抖。   从这里到城楼,射程极远,非天狼吞日与月神穿云所不能射。   因着距离遥远,宽阔的城楼在吴琪眼下便缩小为方寸之地。要将箭射中这方寸之地里的活动目标,还要小心别误伤萧银瓶,纵是吴琪再决绝,临到头来,也紧张的心脏狂跳双手发抖。   没事的,她能做到,没那么难的。   王上和夏侯阕都相信她能做到,她也一定要做到的!   手上狠狠一用力,止住颤动。吴琪看了夏侯阕一眼,脑中飞速掠过他教给她的全部要点。   角度、手指的落点、双手的力道、准心……   她一一调整,头脑越发的清醒,心也不由自主镇定下来。   这一刻她什么都不想,只想着如何将这数月所学发挥到极致。   她仿佛进入忘我的境地,周遭一切声响被过滤,眼中只能看见她的目标。   终于,一箭射出。   在箭矢离弦那一刻,吴琪死死盯着她的目标。   只一瞬之间,那人胸口中箭,倒地而亡!   吴琪双眼蓦地睁大,刹那,一股无与伦比的激动和喜悦填满她整个胸腔。   她射中了!   对面飞箭如雨,夏侯阕将离萧银瓶较近的将士一一射杀,将较远的留给吴琪。   吴琪立马继续搭箭,她没问题的,她能变得与夏侯阕一般!   城楼下,萧钰早已借着蓟军的注意力被夏侯阕和吴琪吸引,吩咐自己的暗哨悄悄沿着两侧山壁,攀爬至城楼。   越军持续击鼓,海东青再度猛攻。鼓声和海东青乱飞的羽毛,影响了城楼上将士们的听觉和视觉。当他们注意到萧钰的暗哨攀上城楼时,为时已晚!   两名暗哨将萧银瓶一坐一右护住,另有两名暗哨从城楼上跃下,落到城门里侧。   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将控制城门的士卒干翻在地,然后拉起城门!   晏行云已觉不妙,喊道:“快杀了那两人!”   立刻有士卒要去下楼杀人,然则他们还未能进入楼梯间,便死在夏侯阕和吴琪箭下。   此刻的吴琪仿佛处在另一重境界里,欢欣激动之情鼓舞了她的斗志,燃烧起她的战魂。   她的双眼仿佛化作鹰隼般犀利,平稳的双手一箭又一箭,每一箭都发挥到极致,每一箭都射中目标!   让她吃尽苦头、无比倔强的月神穿云,值此一刻,却完全被她驾驭着。   不,是与她合二为一!   两人的箭越射越快,天狼吞日与月神穿云,珠联璧合,日月齐光。   城楼上萧银瓶在暗哨的保护下,毫发无伤。某一瞬间她转眸,正好对上萧钰的视线。   萧银瓶双目模糊,低声道:“大哥……”   蓟军从主将被射死起,士气就已先矮下去。晏行云心中大叫失策,萧钰此人太是出其不意,自己应该想得再全面些,再多做些准备……   “晏先生小心!”   一个失神间,一支箭朝晏行云面门射来,是吴琪所射。   一名小将以身为盾,扑上来推开晏行云,将他推到另外几个将领身边,“快!护晏先生逃走!临潼关要失守——”话未能说完,便因箭中要害,失去生命。   吴琪眼也不眨,继续搭箭。   最终,晏行云在一队士卒的掩护下,终于逃出生天,狼狈而去。   萧钰的暗哨打开城门,迎大军进入。   在晏行云逃跑、城门被打开之际,余下的所有蓟军都丧失斗志,相继投降。   萧钰示意手下去料理这些事情,他忙带着萧妙磬去接萧银瓶。   “大哥!”   萧银瓶被暗哨扶着下了城楼。   她这几天没怎么吃饭,连下楼都没什么力气。萧钰张开手接了她一下,她倒进萧钰怀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这些日子的担惊受怕,这些日子的宁死不屈,那一根绷了好多天的弦,终于啪的一声断裂。   萧银瓶哭得好像个迷路多日终于重回亲人身边的孩子,天昏地暗,泪水怎么都停不下来。   “是为兄来得晚了,让你受这遭委屈。”萧钰心疼不已,不断拍着萧银瓶,任由衣襟被她的泪水湿透。   萧银瓶猛地又放开萧钰,投入萧妙磬怀里,“大嫂,我好怕!我真的害怕死了!呜呜呜……”   萧妙磬拥紧萧银瓶,一手安抚的拍打她的后背,柔声道:“没事了,银瓶,你回家了,都没事了。”   萧银瓶嚎啕,身子一抽一抽,忽然她看见吴纪,他走到他们近旁,正在瞧着她。   吴纪眼里蕴含种种情绪,有庆幸,有自责,有欣喜,有心疼。   萧银瓶从萧妙磬怀里抬起头来,转身朝吴纪扑去,不管不顾的就扑进他怀里,抱着他继续哇哇大哭。   吴纪全身一僵,想推开萧银瓶,却在动了一半时顿住,又慢慢收回动作。他抬起左手,也学着萧妙磬方才的样子,拍打萧银瓶的后背。   除了对吴琪,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抱着安抚别的女子。他的动作僵硬,但眼神却变得更心疼。   同一块土地上,除了萧银瓶在哭,吴琪也在哭。   吴琪率着她的人从山腰上下来,她紧紧握着月神穿云,整个人连着弓都在颤抖。   她是喜极而泣。   做到了,她真的做到了。   和昔年的吴纪一样,和夏侯阕一样,箭无虚发,全部命中。   她能感觉到月神穿云在她手里终于拥有全部的生命,与她的生命相连,化作她的一部分。   过往的记忆如潮水涌来,她想到在徐州战场上英勇牺牲的父亲,想到为保护萧绎而断了右臂的哥哥,想到从前那些与他们兄妹一起出生入死却一个个死在沙场的兄弟姐妹。   她想到风骨凛凛的吴家一门,在父亲陨落兄长不济后的凋零。   而今日,这张倒塌的门楣,终于在她手中重新立起来了!   父亲,哥哥,你们无法再做的,敏晶替你们做到了!   吴琪哭得不能自已,她跌跌撞撞冲到城楼前,看见手持天狼吞日的夏侯阕。   那赤红色的弓犹如炽烈的日光,与她幽蓝色的月神穿云交相辉映。   是他教会她拉动月神穿云,是他引领她走到今日。   若无他夏侯阕,便无今日之敏晶。   “夏侯阕,我做到了……我做到了!”吴琪含泪扑过去,向着夏侯阕。   她太激动,太欣喜,在夏侯阕看来行为简直是疯狂了,居然直接撞到他身上。   他高大,她娇小,这么一撞过来,直接撞入他胸口。夏侯阕“咝”了声,又不好推开一个哭哭啼啼的女人,只好一手拎着弓,一手环住吴琪的腰,嘴上喝道:“喂!你注意点行不?”   接着他就发现他这话说了也是白说,吴琪根本听不进去,只一味抱着他哭个不停。   “我终于能驾驭月神穿云了,和家兄一样,谢谢你,真的谢谢……”   夏侯阕想说“别哭了,简直魔音贯耳”,然而话到嘴边,瞧着吴琪此刻热泪扑簌的模样,居然怎么也说不出口。   夏侯阕只好把话收回去,不耐道:“行了行了,赶紧翻篇吧,这么多人看着,你适可而止。”   这回吴琪听话了,夏侯阕松开她,她退后两步,提着月神穿云向他行了福身礼,“夏侯将军,谢谢。”   “行了,去会合王上和公主吧。”夏侯阕一摆手,率先转身向城里走去。   吴琪紧随其后。   夏侯阕斜眼瞟了下吴琪,又瞟向城里背对他的吴纪。吴纪正被萧银瓶缠着,一时没注意这边。   夏侯阕忽然就想,幸亏吴纪没看过来,不然以吴纪的脾气,怕是要冲过来给他一拳,赖他占他宝贝妹妹的便宜。   等会儿,不对!明明是吴纪的宝贝妹妹占他便宜不是吗?他在这里心虚个什么劲儿?   他和吴纪从前就是盛名不相上下,如今吴纪又断臂,怎么他还怕吴纪不成?   夏侯阕想着想着,不由嗤道:“啧,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吴琪以袖拭泪,接话道:“这段时日给你添麻烦了,抱歉。”   夏侯阕刺她一句:“我没说你!”   吴琪道:“这里除我之外,还有添音和二小姐是女人。你说的不是我,便是她们了?敢不敢去王上面前说?”   夏侯阕只觉得这对话没头没尾的,偏偏还将他肺里塞了口闷气,上不去下不来。   什么玩意儿啊!   得,女人惹不起,他怕了还不行么?   这时,萧妙磬忽道:“银瓶,你的手怎么了?” 第74章 终将落幕   适才萧银瓶始终将右手收在袖子里, 没教人看见。但逃得过一时哪能逃得过一世?   面对萧妙磬的发问, 萧银瓶从袖子里伸出裹着厚厚纱布的右手。   “晏行云逼我写劝降书, 我就、就……自毁右手。”   萧妙磬倒吸一口气。   萧钰面沉如水,捧起萧银瓶的右手,“银瓶, 你……”   巨大的心痛朝几人心口直掼而来,吴纪亦是自责无比。   若不是为他采集草药, 二小姐又如何会落到这个地步?   他失去右臂, 无法再挽弓, 那比杀了他还难受。   这对萧银瓶又何尝不是?她一手钟灵毓秀的字,她所有情怀, 都随着毁掉的右手化为泡影!   “二小姐……”吴纪喉咙一片粘稠,想说什么。   可萧银瓶还没能开口,就因过度的饥饿和劳累,猛地眼前一黑, 失去意识。   萧钰忙抱住倒下的萧银瓶, 道:“来人, 传军医!”   吴琪和夏侯阕也瞧见这一幕, 吴琪怔怔道:“二小姐的右手……”   “不知毁到什么程度。”萧妙磬黯然,“但愿还能握笔吧。”她转身替吴琪整理碎发, “敏晶, 你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你终于驾驭月神穿云了。”   “添音……”吴琪眼中有热泪打转。   萧妙磬拉过吴琪的手, “走吧,临潼关上下还有事务要打理,你先去休息会儿,我去看银瓶。”   萧银瓶被安置在临潼关的县守府上,军医们很快就来给萧银瓶查看。   当知道萧银瓶三日没怎么进食,萧妙磬不免心疼得紧。   从前萧银瓶是什么样的?狭隘、胆小、任性。   然而,成长,或许只经历那么几件事,度过那么短短的两年,就够了。   萧绎和甘夫人的逝世,萧钰的颓败和江东的衰落,彻底惊醒萧银瓶。   曾经最胆小的人,而今宁为玉碎。   好在萧银瓶身体底子不坏,军医给开了些药,温养即可。而她的手……军医小心拆开她手上的绷带,露出掌心的伤口,萧妙磬只觉触目惊心。   萧钰问军医:“怎么样,可还能恢复?”   军医还未说话,萧银瓶却醒了过来,下意识就喊:“大哥……”   “银瓶。”萧钰坐在床头。   萧银瓶看见自己手上的绷带被拆开了,忙道:“别、别告诉我阿娘,别让她知道我受伤了。”   “好。”   “还有……吴纪。”萧银瓶满心都是吴纪,看到他也在,她死死盯住他。   “你不是说你是废人,当不上我的喜欢吗?我……我现在也是废人了,你就不能再拒绝我!不然……不然大哥你替我教训他!让吴纪他娶我!”   萧钰也看向吴纪,四下沉默,吴纪的全身都似绷紧般,绷得比铁块还紧。   军医张张口想说什么,萧钰却扭头对他道:“随孤过来。”   军医只得跟着萧钰去房间外。   萧妙磬见状,也跟着出去。在经过吴纪身边时,在吴纪背后轻拍两下。   吴纪身体又一僵,他知道萧妙磬是在鼓励他。   萧妙磬道:“吴少将军去与银瓶说说话吧。”   她走出房间,长廊里,萧钰和军医在此等她。   萧妙磬走到萧钰身边,萧钰问军医:“说吧。”   “是。”军医小声道,“二小姐右手掌心未被完全捅穿,且所用的刀具狭窄细小,不至伤筋动骨,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好好调养,配合适当的复健,恢复到九成是没问题的。王上宽心,二小姐往后依旧能执笔书写从前的字迹。”   萧钰心里舒一口气,与萧妙磬交换目光。   萧钰对军医道:“既如此,便先保密,照常为银瓶治疗即可,不要告诉任何人。”   军医感到讶异,为何不能把二小姐右手可治好的喜讯告诉任何人?连告诉二小姐都不行吗?   不过既是萧钰的命令,军医自当遵从,“是,卑职明白。”   待军医下去配药,萧妙磬扯一扯萧钰的手,勾住他小指,“真要谁都不告诉吗?”   萧钰反勾过萧妙磬的手,握住,“银瓶一心要嫁吴纪,吴纪亦不反感银瓶,我想帮帮银瓶。”   昔日萧银瓶始终缠着吴纪,要不是吴纪一会儿介怀自己的武将身份,一会儿介怀自己断臂,怕早就接受萧银瓶了。哦,对,还有萧银瓶生母丰氏的问题。   “丰太夫人那边你要怎么说?”   “我为她去信一封,说明银瓶右手受伤之事,她当不会再强烈反对。”   萧妙磬道:“银瓶不是不让你告诉丰太夫人吗?”   萧钰道:“银瓶此番遭难,亦是我的责任。于情于理,我当向太夫人赔罪。”   赔罪的同时顺便提一下萧银瓶和吴纪之事,丰氏想着萧银瓶右手出了事,心疼之余也会不忍再反对她的意愿,后面只要吴纪点头,这事十有八.九就成了。   于是,萧钰在收拾完临潼关的事务后,抽空给丰氏去信,令海东青送去。   丰氏收到信后,自然为萧银瓶自毁右手之事痛心不已。但她也为之骄傲,她的女儿在关键时候顶住压力维护萧氏,是个有骨气的。   萧钰并未在信中提到萧银瓶的右手能否治好,但丰氏想,女儿骨子里藏着刚烈,她要是再逼她嫁给别人,万一把女儿逼得物极必反,可如何是好?   丰氏思想再三,终究给萧钰回信说:一切但凭王上做主。   萧钰收到信后,将丰氏这句话和自己的想法告诉吴纪。   吴纪再也硬不起心肠,点头了。   他本就欣赏萧银瓶一手字,不抵触她、不反感,如今她手废了,若是嫁给别人,遭人家暗地里苛待怎么办?就算不苛待,也可能照料不周不是么?   他却能做到周到的照料萧银瓶,他们一个断臂,一个毁手,都一样的。   两个人,两只手,也能组成一双完整的臂膀。   萧银瓶对此最开心,都要忘记自己受过的苦,连手疼都感觉不到似的。   她拉着萧钰,非要他立刻将她嫁给吴纪。   多等一天都不肯,说是只有煮熟的鸭子才不会飞。   这样的萧银瓶,俨然还是那个任性的萧二小姐。   正好越军在临潼关也要休整十数日,萧钰便做主将萧银瓶嫁给吴纪,并在军中办了个简易的婚礼,日后有机会再大办。   萧银瓶得偿所愿,无比开心。   倒是萧银瓶被晏行云逼着写劝降书此事,惹恼越军上下。   萧钰道,必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萧银瓶也想报复晏行云,于是和萧钰商议一番,萧钰要她将晏行云逼迫她之事写作檄文,公之于世。   檄文的内容,萧钰说一字,萧银瓶写一字。   萧银瓶右手裹着纱布,写字很艰难,是在萧妙磬的帮助下才能移动笔杆书写的。   这样写出的字,三分像她,又有五分生硬和两分痛苦。   这檄文以萧银瓶的视角,痛斥蓟军卑鄙无德,于道义与气势上,将章诏与晏行云打入深渊。   檄文写完后,萧银瓶手上的纱布被鲜血浸透了,甚至有血滴下来,落在纸上。   吴纪带萧银瓶下去换药,萧妙磬则将檄文送去印刷作坊,拓印无数,发往各地。   萧银瓶的字迹本就极有辨识度,即便成如今这般惨不忍睹的字体,但那三分相似俱在骨相,起码懂书法之人能辨识出来。   更莫提萧妙磬将滴在檄文上的血一并拓印,白纸、黑字、鲜红的血滴,配上萧银瓶以痛苦变形字迹描摹出的控诉,霎时在各地激起极大的水花。   百姓大多不识字,而那些识字之人多多少少对书法有研究。加之临潼关发生之事很快外传,事情是真,那么萧银瓶的控诉之情自也是真。   识字之人将此事告知不识字之人,一传十十传百,百姓们受到强烈冲击。   原本民心便偏向江东,如今更是一边倒的支持萧氏与公主。   百姓纷纷痛斥章诏残害鲁安公,名不正言不顺。蓟军所占据的城池里,民心浮动,怨声载道,守将们也纷纷动摇。   越军一路打来,夺取城关越发势如破竹。   满城檄文,漫天飞扬。失道寡助,道义为先。   萧妙磬的战鼓声一路绝响,袁婕的琵琶声洗涤沿途。   半年激战,终于,在冬季最后一场雪落满中原时,三路越军在洛阳的门户新安县会合,三面合围新安。   这场激战,章诏几乎投入所有兵力,背水顽抗。   整整两个月的围攻和防守,无数生命的陨落,尸山血海,前仆后继。   终于在春风吹进玉门关之际,新安城破。   三路越军杀入新安,直逼洛阳。   这座高耸厚重的古城,就像是混战时代留下的最后一堵墙,踏过去,便能终结这个时代。   这一天,洛阳城的桃花开了。   纷飞的乱红如雨,飘落在血泊中,被染作更浓烈的鲜红。   洛阳宫里飞扬着箫声,那是章晔在高高的凤台上吹箫。   杀伐声像是巨大齿轮滚过洛阳,自远方而来,逼近宫阙。   凄绝的箫声变得疯狂缭乱,像是劲风中抵死舞动的花魂,迸发,而燃烧一切。   越军撞破厚重的宫门,杀进宫城。   群臣欢呼投降,宫娥疯狂奔走。   众叛亲离的章诏身穿天子冕服,头戴十二旒冕冠,手持烛台,点燃自己所处的大殿。   火舌顿时席卷开来,浓烟滚滚,昔日恢弘的大殿化作一片火海。   他从来都是个傲气的人,不甘心屈居人下,要做人上之人,要主宰别人的命运。   一切挡路之人都可以眼也不眨的除掉,他的父亲,他的四个兄弟。一切亲情爱情也都可以牺牲,章晔,他从不后悔将她逼到绝路。   可世事倥偬,成王败寇。纵一时强盛,终要天意成全。   隔着翻腾烈火,章诏看见萧钰与萧妙磬在越军的簇拥下策马,向大殿而来。   “悠悠苍天,时不我与!此生宁化飞灰,不做萧氏阶下囚!”   只恍然之间,章诏好似听见谁的声音,那是从过去穿越时间而来的,一声垂死的悲愤诅咒——   “章诏狗贼!愿苍天有眼,来日便教你和我一样不得好死,教你烈火焚身,烧成灰烬!!”   烈火焚身,烧成灰烬……   倒真应了那人之言!   那是被他毒死在眼前的公主,昔日之她,便是今日之他。   章诏讽刺的笑着,从不信天,从不信命,直到折翼而死,死便死,又有何惧?   高蹿的火焰吞没整座大殿,冲上云霄,染红天际。   一切归于火中。   凤台上的箫声忽然停下,章晔转过身,看向呼喊她名字的晏行云。   晏行云凝视战火硝烟里纯然如一缕花魂的章晔,忽然之间心中一紧,仿佛整颗心被攫住,提醒着他,原来他失去的是什么。   他作为人臣,已向章诏尽忠了,直到宫门快被攻破,他才离开章诏。   良禽择木而栖,他辅佐之人未能保住辉煌,他也不必陪章诏赴死。   只是,在打算逃离洛阳宫前夕,晏行云终于明白,一切纷争荣华散尽之后,不过虚空大梦一场。   他什么也没得到,反倒失去了心田最后一点纯真与温度。   那是章晔。   一瞬间,晏行云疯了般的奔向凤台,不管不顾的冲进去。   他看不见凤台里的鲁安公,看不见四散的宫娥,他只知道循着箫声往上攀爬,直到此刻——   他终于看到了他失去的那一束美好,她还在那里,还在!   晏行云激动呼喊:“小晔,随我走吧!一切都结束了,以后我会永远对你好的,小晔!”   四目相对,风充斥着浓烈的血与火,自两人间刮过,送来由远而近的喊杀声。   从这里可以俯瞰洛阳宫的一切。   像是个雕梁画栋的浮华世界被打破,露出所有不堪的疮痍。章晔静静望着晏行云,眼里无喜无悲,只有苍凉的空白与爱意烧尽后的麻木。   她说:“来不及了。”   “来得及的,小晔!”晏行云快步向她走来,“现在还来得及逃走,再晚就来不及了。小晔,我们走吧,趁现在从后门逃出去!”   “不,来不及了,已经晚了。”章晔说着,她麻木的语调,像是已经不再有生命存活其中的死水。   而这样的她,终于让晏行云意识到不对。   “小晔,你怎么了?”晏行云本能的感到不安。   章晔缓缓后退两步,转身,面对凤台下的种种,风吹起她凌乱的发。   “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行云。没有家,没有温暖,没有希望,什么都没有了。”   晏行云心底的不安越发变浓,他呼喊:“小晔,以后我们在一起,我给你家,给你温暖,给你希望!你不信我了吗?”   “不信了,我不信你了,我谁也不信。”章晔再度向前,她走到了凤台的边缘。   这里这么高,这么冷,就像这个尘世般,对天真的人从来都施与残酷,而不是怜悯。   “行云,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不会再相信弄玉公主与萧史的故事。我不是弄玉,你也不是萧史。我的终局,我要自己定。”   她笑了,蓦然纵身一跃,跳下凤台。   身后是晏行云刺破胸臆的咆哮:“小晔!不——”   秦之萧史,美如冠玉,善吹箫,作凤鸣。秦穆公以女弄玉妻之,建凤台,夫妇恩爱。   箫声感凤来集,弄玉乘凤,萧史乘龙,携手飞天仙去。   急速下落,风呼啸过耳,章晔忽然看见朝她的方向冲来的萧妙磬。   萧妙磬的手被萧钰牵着,他同她一起来,忧她之忧,念她所念。   章晔忽然笑了。   她没有像弄玉公主一样,寻得她的萧史,可添音姐姐寻到了。   只是这乱世太过残酷,同样的故事有一例便已足够,不会再有第二例吧。   若无春秋时的离乱无情,便无弄玉萧史故事之可贵。   所以,添音姐姐和越王的美好,才是这整个时代最盛大的悲剧。   随着重物落地的巨响,凤台下溅开一片血花。   萧妙磬的悲鸣响彻天地:“小晔——!” 第75章 忽然跳反   一整夜, 萧妙磬都陪在章晔身边。   她无法忘记, 当章晔被抱出血泊时的模样。   万幸还有一口气在。   晏行云因章晔的自尽, 整个人都傻了,忘了逃走,直到被越军捉拿至萧钰面前。   萧钰无意与他说什么, 命人将他送出宫去,从此自生自灭。   “小晔很天真, 总以为乱世中不乏梦幻与幸福美好。”   “到最后, 她终于像弄玉一样, 从凤台飞天而去,以惨烈的死, 为执着了一生的纯真画下终局。”   萧妙磬握紧章晔的手,看着她身上斑驳的血迹和无数骨骼关节的青紫。   “万念俱灰,以死控诉……小晔,你……”   鲁安公被从凤台里放了出来, 他来看过章晔, 眼中浑浊一片。   章晔之死, 鲁安公亦难辞其咎, 可没人能苛责什么。   他同样是至深的受害者。   “皇兄。”萧妙磬唤了鲁安公一声。   鲁安公苍凉的苦笑:“我当不得你这声皇兄,我是个罪人, 对不住父皇与先帝, 对不住大邺历代先祖,更对不住百姓。而她,”他指指章晔, “她本也无辜,我对她的折磨,终是我的错。”   萧妙磬没说什么,萧钰也没为难鲁安公。   鲁安公这些年被逼作傀儡天子,是因他的母妃被人家拿捏为人质。   如今鲁安公得以回到母妃身边,两个铜绿色眼睛的异族之人,在满目疮痍的宫阙中,相拥而泣。   一整夜,宫中太医们都在全力抢救章晔,死命吊着她最后一口气。   破晓时分,终于有太医擦着满头汗,对萧妙磬说,章晔的命保住了。   “回禀公主,章夫人虽然保住性命,但情况很不好,身上多处骨骼受伤、折断,需要静心休养许久。且,章夫人脑子摔坏了,怕是……”   “会痴傻?”萧妙磬心里一紧。   “不是,是……失忆。”   萧妙磬一怔,旋即却觉得庆幸。   失忆,对如今的小晔而言,反是最大的仁慈吧。   “好好医治小晔,有什么要求尽管开口,我要小晔的伤都能恢复。”   “是,卑职等定当尽力而为。”太医应下。   昨晚的大火,将主殿烧毁,留下一片黑漆漆的废墟。   萧妙磬走到主殿,看着将士们清理废墟的画面,静静看了会儿,去找甄夫人。   步入后宫,这里桃花依旧开得正好。   轻红的雨雾里,甄夫人的背影如一泓清亮的月光,素身香淡一凌雪。   萧妙磬走到近旁,轻声问:“阿娘在看什么?”   “添音,你来了。”甄夫人转眸,温柔慈爱的看着女儿,“这里是阿娘曾居住过的地方,你的父皇也曾住在这里。今天,我们母女终于回来了。”   “是啊,终于回来了。”萧妙磬喃喃,“我也想去阿娘所住过的宫殿看看,只是,当年被烧毁了吧。”   “嗯,我那时住在合欢殿,虽萧绎救走了我,我的贴身侍婢却代替我烧死在合欢殿中。”甄夫人指了一个方向,“那里,添音,我们去吧。”   踩着脚下陌生又熟悉的路,甄夫人心绪翻飞。   她领着萧妙磬,走过雕梁画栋,走过纸醉金迷,来到了合欢殿前。   合欢殿是新建的,旧日那座毁灭于火,如今这座多有不同。   母女俩推开门,殿里是空的,据说自从重建后便没有住过人,只简单存放些器物。   “当年是郭贵妃放火,焚毁合欢殿。”甄夫人道,“我与徐贵姬交好,郭贵妃母子除掉徐贵姬母子后,也未想放过我。”   然而无论是落败而死的徐贵姬,还是叱咤一时的郭贵妃,都已湮灭在世事变迁中。   “你父皇大权旁落,拿郭贵妃没办法,又不是那么宠爱徐贵姬,便只顾着保全我与腹中的你。”甄夫人感叹,“我每每思念你父皇,偶也会悲悯徐贵姬。不知郭贵妃杀他们母子时,他们该是怎样的绝望和心碎。”   “那些事都过去了,阿娘。”   “是啊,终究是都过去了。”甄夫人半阖眼眸呢喃道,“如今想来,只如南柯一梦。”她又道:“添音,你父皇常与我去上林苑散步,每每这个时节,都陪我一起看桃花。我们去上林苑走走吧。”   “好。”   萧妙磬挽起甄夫人,母女俩相携而去。   晚上入眠时,萧妙磬被萧钰从身后抱住。   萧钰搂紧她身子,凑在她颈窝边,柔声问:“白天去上林苑看桃花了?”   “嗯,阿娘带我去的,说从前父皇总与她一起在上林苑漫步赏花。”萧妙磬侧过头,黑暗中彼此的吐息交织开温暖安心的气氛,“上林苑的桃花,的确开得不错,钰哥哥明天也随我去看看?”   萧钰道:“音音都这样说了,孤还能不抽出时间陪你么?”   萧妙磬娇声道:“知道你是大忙人。”   萧钰失笑:“事务繁多,是孤冷落音音了。”   萧妙磬道:“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你也要告诉我。”   “好。”   睡前的夫妻夜话最是能安抚心绪,拉近距离。如此聊上几句,萧钰问萧妙磬:“心情可好些了?”   “……嗯,小晔她……只希望她能早些康复吧,太医说她多半要失忆。”   “或许也没什么不好。”萧钰亲亲萧妙磬的脸,“音音,睡吧。”   萧妙磬翻身,埋在萧钰怀里,同他一起入眠。   夜,静悄悄的。   上林苑有夜莺在鸣叫,是静谧的气氛,亦有两分苍凉凄婉。   寒月凄清,月色下的桃花像是藕粉色的宝石,一朵一朵,殷殷如玉。   有红色的裙角自落花中而过,卷起浪花般的乱红。一只手拂开遮挡在前的桃花枝,露出后面雪白媚艳的脸孔。   袁婕宛如山精鬼魅似的,无声穿行在一树树桃花中。抬手随意掐下几瓣,放在掌心,百无聊赖似的看一会儿,再哂笑着抖落出去。   “彤鹤大人。”   一道男人的声音响起在身后。   袁婕幽幽转过身去,面前是一个穿着黄衣的男人。   袁婕道:“你胆子不小嘛,敢只身到洛阳宫来找我。”   男人道:“为了凤主的大计,总是要来的。”   袁婕玩起指甲上的蔻丹,闻到指尖残留的桃花香,“说吧,凤主要你给我带什么话?”   “凤主说,彤鹤大人辛苦了,如今只差最后一步棋要下。您附耳过来,我和您说。”   半晌后,袁婕忽道:“有人来了。”   男人退开半步,笑道:“话已带到,我就先退下了,待我等功成,再与彤鹤大人把酒。”   袁婕摆摆手,“走吧,再不走当心就走不了了。”   几乎男人前脚刚隐入重重桃花中,后脚姜叙就从反方向钻出来。   夜里视野不好,姜叙看见袁婕的背影一愣,揉了揉眼睛,再定睛看,确定自己没看错。   怪哉,此地就只有袁婕一人么?那刚才他听到的说话声是……   “袁姑娘。”姜叙快步过去,纳闷道,“刚刚是不是有谁在这里?”   袁婕转身,笑吟吟看着姜叙,“是姜太守啊,怎么这么问?”   “呃,我刚刚好像听见说话声。”   袁婕道:“姜太守听错了呢,只有我一人在此赏花,姜太守也是来踏月赏花的么?”   “不是,我在想事情,心不在焉就走到这里来……不对啊,刚才明明有听见谁说话的,像男人的声音。”   袁婕红唇一抿,翻了个白眼,拖着长音道:“姜太守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怀疑我在与野男人私会偷情么?”   “不是……”姜叙顿时面色一窘,尴尬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您是哪个意思?”袁婕逼近一步,却随手摘了枝桃花,往姜叙眼前杵,“月下桃花可真美,不如就送给姜太守吧。”   姜叙脑袋直往后躲,困窘道:“你……好好说话!”   “我哪里没好好说话了?”   姜叙后退两步,叹道:“唉,我就是觉得听见说话声,才来看看怎一回事。如今王上刚夺取洛阳,还未稳定,我担心章诏余党还潜伏在宫中。既然我听错了,那就先……告辞。”   姜叙说完调头就走,颇有两分落荒而逃的架势。   袁婕拍拍手里的桃花,嗤一声道:“真不禁逗!姜太守留步啊,不一起看桃花么?”   “不、不了,告辞。”姜叙逃了几步忽的想起什么,又加上一句,“你也小心点儿,大晚上别一个人乱晃。”   袁婕不以为意:“哧,这话姜太守该对自己说才是,我什么身手,姜太守又是什么身手?”   “呃……”   “算了,我也回去歇着吧,姜太守慢些,等等我。”袁婕慢悠悠追着姜叙过去。   姜叙本来还走得挺快的,听见袁婕步子慢,不由自主也跟着慢下来,之后索性停在那里,等袁婕赶上自己。   两人并肩往回走,袁婕忽然问:“若我真的是在和野男人幽会什么的,姜太守会吃醋么?”   姜叙愣了一下,如被电到般,浑身一僵,面红耳赤。   袁婕轻笑两声,把桃花枝抛进姜叙怀里,径自越过他走了。   姜叙手足无措抱着桃花枝,跟上去,心中不断嘀咕。   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还有他吃什么醋?有什么醋好吃的?   根本搞错重点了吧!重点明明是不该在深夜私会可疑之人,说不定是章诏的余党!   然而……   为何胸口莫名有点闷闷的,有点像是……醋意?   错觉吧。   次日。   萧钰依言,陪萧妙磬去上林苑一起看桃花。   之后,萧钰又同甄夫人和萧妙磬一起,去见过灵帝的牌位,为灵帝上香。   他们献上的檀香点燃后,袅袅烟雾在半空中晕染,看起来像是莲花的形状。   甄夫人满目激动,说这是灵帝显灵,看见他们,听见他们了。   三人走出祠堂时,萧妙磬不由说:“阿娘真的很爱父皇。”   “你父皇也很爱我,那时深宫的日子,我与你父皇彼此依靠。”甄夫人眼中满是回忆的甜蜜和伤感,“多希望他还活在世上啊……”   因初接管洛阳,萧钰需要处理极多复杂的事务,便先去了。   萧妙磬陪甄夫人继续在宫里行着,甄夫人给她讲与灵帝的点点滴滴,时间就这样流逝。   第三天下午时分,高阳氏那对祖孙,阿春老夫人和酒儿抵达洛阳宫。   是萧钰的暗哨专门把她们接过来的,萧妙磬安排她们住下,通知她们,待会儿傍晚一起吃饭,算是她和萧钰为两人置办的接风宴。   萧妙磬带着侍婢,回住处更衣。   她挑了件霞光色的细褶襦裙换上,裙摆满绣桃花瓣,走动之间如桃花纷飞。   精心描摹妆容,描黛眉,点绛唇,又教侍婢为自己梳了个单螺髻,最后挑一支点珠桃花簪戴上。   妆成,她对着铜镜打理好衣襟袖口,颇为满意,推开门欲去赴宴。   就在踏出殿门的那一刻,一支锋利匕首蓦然从侧面刺来,架在萧妙磬脖前。   不等萧妙磬倒吸一口气,身子就被用力钳住。   侍婢们发出惊叫声,萧妙磬转动眼珠,看见挟持她的人。   她不能置信道:“颂姬……”   袁婕用力按住萧妙磬的肩膀,唇红齿白间是森凉的吐息:“公主配合一点,刀子不长眼睛,仔细伤了您这纤纤玉颈。”   萧妙磬冷声道:“颂姬,钰哥哥与我都待你不薄!”   “那又怎样?谁叫我是凤嗣的人呢?抱歉了,公主。”刀刃压在萧妙磬锁骨上,一道细细的血痕浮现。   “公主,这边请吧。”   萧妙磬被袁婕推着,被迫移动。她的侍婢们六神无主的跟着,其中一人连忙跑去通知萧钰。   袁婕也不理会这些侍婢,她挟着萧妙磬往东边去。   那是被烧毁的大殿的方向。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21 11:10:19~2020-05-22 14:15: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的小天使:柳五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卿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凤主真面目   大殿处, 残垣废墟已被清理。   留下的是作为底座的高台, 遗留黑色的烧焦痕迹。   萧妙磬被袁婕押着, 走到高台之下。   她们身后,萧钰带人赶到。   甄夫人看着这一幕,极度吃惊:“颂姬, 你……”   “袁婕。”萧钰冰冷的声音扩散开来,撩起一地冷意。   姜叙随在萧钰旁侧, 愕然道:“这、这……袁姑娘, 你做什么!”   “颂姬!”吴琪握紧月神穿云。   越军将士们已然完成集结, 分成几队,要将袁婕围住。   袁婕忽的叫道:“谁敢上前, 就等着给公主收尸吧!”   越军们不得不慢慢退开,皆手持器械严阵以待,将高台三面合围。   可就在这时,吴琪倒吸一口气, 低呼道:“王上, 您看四周!”   随着吴琪的提醒, 众人四顾, 纷纷倒吸凉气。   四周霍然出现许多人,来无影去无踪。   这些人都是相似的装扮, 有人穿紫衣, 有人穿蓝衣,有人穿白衣。   他们全都手持雀翎,形成一个松散的、却令人感到压迫性的包围圈。   接着, 从远处走来一群黄衣人。他们簇拥着一男一女,走近,在众目睽睽之下登上高台。   这一男一女,是一名年轻的男子和一名中年美妇。黄衣人们随伺在侧,为二人护驾。   萧妙磬仰头望向二人,低声喃喃:“凤主吗……”   甄夫人忽然哀啼一声,她身子晃了一晃,竟是站不稳。   萧钰忙扶住她,她一双眼睛愕然的瞪向高台上的男女,浑身都在颤抖,似是遭遇至深的打击。   甄夫人摇头,不住的念道:“不可能,怎么会是……”   “苏含贞,许久不见。”高台上的美妇突然开口。   美妇浓妆艳抹,脸上虽残留岁月的痕迹,却自有风韵。此刻的她高高在上,充满高傲荣华之态。甄夫人记得她昔日的样子,美妇昔日里册封“三夫人”时,也是这般高傲荣华。   甄夫人只觉得齿冷无比,“徐贵姬,为何会是你……”   听到“徐贵姬”三字,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昔日郭贵妃与徐贵姬联合外戚互相厮杀,还害死灵帝的事,世人皆知。   世人更知郭贵妃是获胜者,她的儿子登基为先帝,而徐贵姬和她的儿子却落到双双惨死的下场。   怎料徐贵姬还活着,甚至豢养如此一股大型势力?   等等。   若美妇是徐贵姬,那她身边的年轻男子……   “齐膺。”甄夫人已认出来了。   年轻男子有着和昔日灵帝几分相似的面容,又似徐贵姬,不是灵帝与徐贵姬之子齐膺,还能是谁?   本该死去二十年的母子,操纵巨大的神秘势力,在十几年前盯上萧家……甄夫人忽然想到什么,霎时从头到脚都凉透了。   然此刻女儿在他们手里,甄夫人呼道:“放了添音!”   “那是不行的,苏含贞。”徐贵姬道,“虽我与你交好,但其实,你什么都不是。”   她睥睨甄夫人惨白的面色,说:“你以为夫君爱的是你吧,错了。他对你的宠爱,其实是在保护我与阿膺。夫君知道我与阿膺不是郭贵妃母子的对手,所以安排我们假死遁逃,将他秘密训练的凤嗣交给我与阿膺继承。至于把怀孕的你送走,也是为了给我与阿膺铺路的,全是为了今日。夫君神机妙算,庇护我与阿膺。苏含贞,你很可惜。”   甄夫人浑身冷的发麻,像掉进冰窟似的。   而不单是她,还有萧妙磬和萧钰,以及在场几个清楚内情的人,谁又还听不懂徐贵姬的话意?   当年灵帝让萧绎带走甄夫人,明面上是将爱妾托给萧绎保全,实际却是算准萧绎会挟甄夫人的孩子为萧氏正名。   灵帝要的就是萧绎这么做。   让萧绎收拾南面,统一江东,然后有朝一日攻入洛阳,肃清战乱的局面。   这时候徐贵姬母子登场,用他们手中的势力,窃取胜利果实。   不但诸侯割据的局面终结,大权还重新回到齐膺手里。   怕是萧绎从未想过,他利用甄夫人母女时,却是自己自始至终都在灵帝的算计中!   “江东那么多诸侯,为何唯有萧家能胜到最后?这里面是有我们的手笔的。”徐贵姬道,“制造机会给你们,推波助澜,只是你们不知道罢了。”   徐贵姬再道:“为何徐州牧会忽然病重,他的两个儿子随即内斗?为何凉州在同时□□,牵制住章诏?这也是我们的手笔,给你们创造攻打袁繇的机会。不过不得不说,你们倒也争气。”   众人几乎惊呆。   萧妙磬齿根发冷,眼中翻涌波涛。   一直以来,萧钰都很会抓住机会,灭袁繇、攻徐州,方得来今日。而整个过程中虽挫折累累,但萧妙磬还是怀疑过那些“机会”有点过于凑巧。   她的直觉,素来出众。   原来真有刻意布置的因素在啊。   这时,萧钰问道:“那么昔日,你们趁我萧家逃难离乱时,派黄衣人袭击音音和令致,又是为何?”   徐贵姬道:“想看看你有多在意你的便宜妹妹。”   萧妙磬胸中涌起怒气,“你们……”   徐贵姬道:“越王你年少便才名远播,将来萧氏开拓基业必然靠你。要是你舍出自己去救萧妙磬,凤嗣保你不死。你以为那时你度过生死关头转危为安,是因为什么?给你治疗的医者里,有我们凤嗣的人,是他主导将你体内的相思黄泉封存入你双腿的筋脉里。”   萧钰道:“那若是孤不救音音呢?”   徐贵姬道:“那我的手下自会为萧妙磬解毒,只是后续的事情,也许我们会换一种安排。”   意思就是,若萧钰不在意萧妙磬,那么凤嗣很可能会寻求别的诸侯接过甄夫人与萧妙磬,让别的诸侯顶替萧家挟公主。   “萧妙磬对你越重要,我们越乐意看到,如此才有现在……”徐贵姬低头,看向萧妙磬,“想她出事吗?如果不想的话,就带着你的手下们束手就擒,乖乖将一切让出来吧。”   徐贵姬身旁的齐膺蓦然抬手,指向萧钰身侧的夏侯阕和吴琪。   “夏侯将军和吴将军,把弓箭放下!”   吴琪皱眉,夏侯阕哼了声,相继将弓箭放到地上。   吴琪道:“你以为就凭这样的伎俩,就能掌控全天下吗?就算我们束手就擒,也得看几十万越军接不接受你们。”   徐贵姬轻笑:“只要有相思黄泉,就不怕不听话的人。”   吴琪脸上结开寒霜,担忧看向萧妙磬。   无论如何,凤嗣挟持了萧妙磬,便是勒住萧钰的咽喉。   王上如何舍得添音受一丁点伤害?   高台上齐膺一挥手,穿着各色衣服的人慢慢调整阵型,将萧钰等人全部包围。   另一头,徐贵姬道:“彤鹤,带萧妙磬过来!”   “是。”袁婕阴恻恻在萧妙磬耳边道,“公主,请上台阶吧,千万别试图逃跑,你不是我的对手。”   萧妙磬冷冷斜了袁婕一眼,不语。   见袁婕押着萧妙磬一步步往上走,姜叙忍不住呼道:“袁姑娘,你怎么能做这种事!公主一贯掏心掏肺的对你,你就是这样回报她的吗?枉我还曾对袁姑娘动恻隐之心,觉得你不容易,原来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细作!你一点心都没有啊!你、你怎能——”   “闭嘴!”袁婕狠嗤一声,步子加快,将萧妙磬押上高台。   萧妙磬冷冷看着徐贵姬,再看向齐膺,这位自己同父异母的皇兄,她笑了:“真是见不得光,只会用这种卑鄙手段。”   齐膺高傲道:“皇妹还是太年轻了,不知道这种手段,才是常态。”   徐贵姬懒得与萧妙磬多说,她转眸向萧钰道:“越王,快些做决定吧,不然我就让彤鹤当着你的面,一刀一刀划在你心爱的公主身上。”   萧妙磬齿根发抖,银牙紧咬,蓦地喊道:“钰哥哥,你别管我!”   “音音!”萧钰扶着几乎要瘫倒的甄夫人,强自抑制身体的颤抖。   甄夫人哭着道:“添音,我的女儿……”   徐贵姬喝道:“彤鹤,给公主一刀!”   袁婕反手扼住萧妙磬喉咙,右手挥刀,在萧妙磬胳膊上狠狠就是一刮。   袖管破裂,鲜血顿时涌出,萧妙磬疼的脸色发白,她咬牙忍住,哽咽道:“钰哥哥你别管我……”   江东众人全都为此变了脸色,有人惊恐,有人大怒。   萧银瓶指着袁婕道:“你……你会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的!”   袁婕不为所动,冷艳的像是沼泽地里开出的深紫色花,她再度扬起右手的匕首,朝萧妙磬胳膊刮下!   “住手!”萧钰近乎咆哮。   他胸口起伏,几乎是红着眼睛道:“别伤音音,孤任凭处置。”   “王上!”有属下担忧出声。   萧钰道:“孤愿意交出一切,只求别伤音音。”   徐贵姬缓缓扬起唇角,似对萧钰的选择不意外。   这些年凤嗣暗中窥伺江东,还有袁婕这个内应在,萧钰对萧妙磬是如何的宝贝,徐贵姬全都清楚。   徐贵姬高傲道:“早这样不就好了?”向黄衣人道,“去,将江东一干人等全部擒拿。”   萧妙磬急了,哭着喊出声:“钰哥哥,别!你别管我!我怎么样都可以,可你不能因为我就将鲜血铸就的基业拱手让人!父亲母亲的在天之灵将于心何安?!”   “音音,别哭,没事的。”   “不!钰哥哥,不!”   萧妙磬崩溃到极致,仿佛要站不住。这看在齐膺眼里,只觉精彩。   齐膺和徐贵姬饶有兴致看着,黄衣人们则向萧钰走去。   可就在这时,谁也没想到,本在挟持萧妙磬的袁婕,忽然一个旋身,手中匕首如电刺向徐贵姬!   徐贵姬根本没反应过来,顿时被匕首穿腹而过。   场面有刹那的死寂。   当齐膺本能的喊出“你这叛徒”时,萧妙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藏于袖下的百珑,一剑直逼齐膺心口。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结局肥章   感谢在2020-05-22 14:15:25~2020-05-25 11:46: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卿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7章 结局   电光火石之间, 齐膺艰难闪开。他也拔出佩剑, 格挡住萧妙磬。   这一交锋刚罢, 徐贵姬就惨叫着倒下。齐膺一时顾不上萧妙磬,忙接住母亲。   徐贵姬腹部一道刀口触目惊心,鲜血涌出, 很快打湿她腰腹。   高台上的黄衣人反应过来,立刻朝萧妙磬和袁婕发起攻击。   袁婕一把拉过萧妙磬, 把她拽到身后, 同时高声道:“还不都给我上?!”   应着她这声高呼, 在场所有身穿红衣的人霎时行动,全体倒戈, 向凤嗣的人发起攻击。   十几个红衣人身影翩飞,冲上高台,护住袁婕和萧妙磬。   同时,越军们也行动起来, 朝凤嗣发起反击!   直到此刻, 徐贵姬和齐膺才发现, 原来来此的越军竟是那样多。从屋顶上、墙根后、还有各种暗处, 源源不断涌出埋伏的越军,一下子就对凤嗣形成反包围。   母子二人大惊失色, 中计了!彤鹤这叛徒, 竟与越军勾结做戏!   齐膺目眦尽裂道:“杀了她!千刀万剐!”   袁婕匕首饮血,眸中杀气似怒海狂澜,“呵, 倒要感谢你派我去萧家卧底,要不我还得费脑筋怎么脱离凤嗣。不见天日苟且偷生的凤凰,算什么凤凰?来啊,使劲打啊,谁杀了谁还不一定呢!”   有袁婕在前,红衣人在侧,萧妙磬被护得滴水不漏。   她趁机后退,沿着台阶向下,刚下到一半时,身子就被萧钰勾住。萧妙磬顺势抱住萧钰的腰,他一用力,就将萧妙磬勾到身后去。   “音音,没事吧?”萧钰唤道。   “没事。”萧妙磬摇摇头,又忙握紧百珑,时刻留意周遭情况。   她已经完全安全了,周遭越军们在猛烈的反攻凤嗣,她与萧钰所在之处被越军精锐牢牢护住,固若金汤。   甄夫人流着泪接过萧妙磬,一把将她抱进怀里,“添音,我的女儿!”   萧妙磬忙反抱住甄夫人,安抚道:“阿娘我没事,我和颂姬方才都是做戏的。”   做戏之事,是萧妙磬、萧钰和袁婕一起商量的,除他三人外一概无人知晓。   萧妙磬知道阿娘被吓坏了,便不断抚摸甄夫人的后背,用体温和有力的拥抱抚平甄夫人的心绪。   甄夫人渐渐平静下来,视线却落在萧妙磬胳膊上的伤处,心疼万分。   纵然是做戏,但袁婕切切实实往萧妙磬胳膊上划了一刀,伤口是真,血也是真。   甄夫人知道,她们这么做是为了让徐贵姬和齐膺放松戒备。她只是心疼自己的女儿,在被划伤时竟忍着不叫出。   萧钰又何尝不心疼?甄夫人放开萧妙磬,他将萧妙磬拉到身边,牵住她的左手。   他早就想过也许萧妙磬会受些小伤,心里想想都不好受,如今看见她的伤处,便更心疼了,恨不得那伤与痛都能在第一时间转移到自己身上。   “音音,过后,我给你包扎。”   “嗯。”萧妙磬笑了。   周遭杀伐不休,但萧妙磬唇角却是一抹宁和的笑。在萧钰身边,她什么也不用担心。他总是能部署好一切。   她四下看去,甄夫人和萧银瓶,还有姜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皆被护得很好。而武将们则拾起兵器,与凤嗣打了起来。   江东武将各个都身经百战,虽打法上不似凤嗣那般毒辣,但也丝毫不落下风。   忽然间,几十名黄衣人无声无息从天而降,向着萧钰和萧妙磬所在之处投掷雀翎。   萧钰将萧妙磬一把拉到身后,同时手中暗器飞出,如疾风暴雨,将大片雀翎阻隔在七尺之外。   黄衣人们继续以雀翎攻击,好些越军将士都被雀翎射中。   高台上齐膺看到这一幕,心中立刻找回镇定和得意,怎料得意之色还未能浮现于脸上,就面色大变,惊愕万分。   ——那些被雀翎射中的越军将士,竟然没有中毒倒地!   那是相思黄泉啊!怎么可能?竟毒不到他们?   齐膺哪里知道,高阳氏的阿春和酒儿来到洛阳宫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凤嗣的人有潜伏在宫中的,只知道阿春和酒儿祖孙是越王请来的,说是欢迎恩人,要宴请她们。   殊不知,阿春和酒儿是带着能抑制相思黄泉的丹药而来!   早在萧钰摆脱轮椅时,他便与阿春和酒儿商议,待攻下洛阳后,请两人前来配合越军,剿灭凤嗣。   于是,这半年时间,祖孙二人都在研究能抑制相思黄泉的丹药。   如今,她们带着研究出的成果,来到洛阳宫。   今日参与战斗的越军们,都已事先饮下浸泡了丹药的水。药效在他们体内发作,一旦他们被涂抹相思黄泉的雀翎射中,体内的药性就能抑制相思黄泉毒发。待今日事毕,再给他们服药清除相思黄泉即可。   黄衣人们也未料到相思黄泉会不起作用,没有剧毒加成,他们不过是普通的刺客,难敌大批越军将士。   高台上,袁婕率领红衣人与齐膺和黄衣人打得难舍难分。   越军们杀掉四周敌人后,开始向高台支援。   徐贵姬重伤不便,脸色已难看到极致。她愤怒的看向袁婕,又看向高台下的萧钰,心里蓦然涌出无边无际的绝望。   她多年忍辱负重,多年不见天日,多年的绸缪策划,眼看就差最后一步就能登天,未料她登天的梯子被一把抽空,就这般朝着深渊跌回去!   她怎能甘心?   心像是被绝望和怒火所蚕食,徐贵姬低头看着自己被鲜血染透的腹部,生命力在源源不断的流逝,她已感到头晕眼花,连保持神智都越来越费劲。   她想,她怕是要不行了。   徐贵姬狠狠吸上一口气,拉住齐膺袖口道:“阿膺,我逃不过去了。你快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是你的东西就一定能夺回来的。”   “母亲!”齐膺一剑刺死一名红衣人,转头,含泪盯着徐贵姬,不忍的一摇头。   他与徐贵姬相依为命多年,总是不愿失去母亲的!   “快走,阿膺。”徐贵姬艰难的说话,已是进气少出气多,她努力向黄衣人们高喊:“保护阿膺离开这里!快!”   “休想走!”袁婕漫卷的眼角已被杀气浸透,身上沾着无数血点子,手里的匕首挥得犹如流星赶月。   她猛地向齐膺扑过来,挥刀刺去。   齐膺格挡住袁婕这一击,用足力道狠狠一扫!他年轻力壮,功底更甚袁婕,这爆发性的一扫,把袁婕整个人掀飞出去!   袁婕落地时没能站稳,跌在台阶上,顺着台阶滚落下来!   萧妙磬瞧见这一幕,倒吸一口气,“颂姬!”   此刻离台阶最近的是姜叙和萧银瓶。   姜叙忙上前去接下袁婕,袁婕在滚动中不慎被自己的匕首割伤,肩头血流如注。她不得已丢下匕首,被姜叙接住时已是浑身凌乱,气喘吁吁。   除却上次虐杀袁繇后,在雨中茫然无措的模样,这是第二次,姜叙见到这般狼狈的袁婕。   姜叙心里没来由就是一拧,他连忙把袁婕抱起,退回到越军将士的保护圈中。   他喊了声:“袁婕?”   袁婕艰难的吊起一口气,气若游丝道:“死不了……姜太守,要谢谢你了……”她又向萧钰喊道:“王上!齐膺要逃……!”   萧钰自是已看出齐膺要逃。在袁婕滚路下来时,萧钰就向越军下令,剿灭齐膺和徐贵姬。   眼下黄衣人们刚要为齐膺开路,便有暗箭从两个方向射来,精准夺命!   齐膺面目大骇,一抬眼,竟看见吴琪和夏侯阕不知何时,到了两侧偏殿的二楼。一人在东,一人在西,齐齐向高台射箭。   天狼吞日如炽热的日轮烈焰,月神穿云如坚定的幽蓝月光,日月合璧,光辉耀目。   而这样的光辉耀目,对凤嗣来说,却是无法摆脱的死亡恶梦。   黄衣人们一个个中箭倒下,袁婕部里的红衣人们联合越军,攻得更猛。   齐膺和剩下的残兵们步步艰难,捉襟见肘。   忽然间,一支箭擦着齐膺身侧而过,射中他侧后方的徐贵姬,正中心口!   “母亲!”   随着齐膺的悲呼声,徐贵姬再也支持不住,倒地而亡。   吴琪射死徐贵姬后,面不改色再搭上一箭,这回她瞄准得是齐膺。   然而,一箭出去,却被齐膺扫飞。她对面夏侯阕立刻向齐膺补了一箭,却又被一名飞扑而来的黄衣人以自身挡箭,救下齐膺一命。   “啧,难缠。”夏侯阕骂了一句,再度搭箭。   徐贵姬一死,齐膺没了拖累,反倒行动迅速起来。加之他受到刺激爆发,变得异常凶狠能打,竟是连连扫飞夏侯阕和吴琪的箭,在黄衣人的掩护下不断撤退!   眼看就要撤到一处狭窄的道路,可齐膺做梦都没想到,萧钰和萧妙磬竟出现在他面前。   萧钰率一众武官,长身玉立,眼神漠然望着齐膺。   他身后是萧妙磬,她被他护着,手里持百珑,眼神冰冷。   这一刻,齐膺忽然被一种狂暴而来的绝望感贯穿全身,千络百骸都传来细密颤抖。不知为何,眼前的萧钰,给他一种无比压迫的感觉。明明他只是站在那里,明明他看似是浩然的气度,但这一方天地里的一切喧嚣都被他牢牢压制。   仿佛他是上位者,而自己这流着齐家血脉的龙子凤孙,却是不得翻身的阶下囚。   齐膺霍然怒了,他狂吼一声,挥剑朝萧钰冲去。   而萧钰不动如山,只手上飞出一道暗器,便将齐膺的佩剑击飞!   齐膺大惊,他飞出去的佩剑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度。   萧钰拿过萧妙磬的百珑,反手一掷!   所有人屏住呼吸。   齐膺的佩剑落地,发出咣当一声响。他胸口传上来一阵狂猎的剧痛,痛得令他恍惚。   他低下头,看见自己胸口刺.进一把秀丽的短剑,是百珑。   而他的正前方,一名替他挡剑的黄衣人,背后有一个血洞,是被百珑穿心而过。   砰的一声,黄衣人倒地。齐膺捂着伤处,想要拔.出百珑,却终是力竭跪地。   齐膺仰头,看向萧钰,视野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开来。   “萧钰,你……”   终究是合上眼睛。   愤怒和不甘,是齐膺留在这世上最后的东西。   众人眼见萧钰以飞剑,连杀二人,均有片刻的说不出话来。   他们的王上,到底是比那么多叱咤风云的人物,更要强大。   看着齐膺的尸体,萧妙磬本以为自己会没什么感觉,但突然的,她感受到一点空落。   不论如何,这人都是与她流着同样血脉的兄长。   “音音,怨吗?”萧钰背对萧妙磬,低低问道。   怨吗?怨我用你的剑,抹去你血亲的生命吗?   萧妙磬定定道:“我不怨的。”她拉住萧钰的手,一字字说:“都结束了,钰哥哥。这个乱世,那么多水深火热,那些生死离别,都可以结束了。”   “音音。”萧钰转过身,拥抱住萧妙磬,紧紧的,像是要将她嵌到身体里去。   是啊,都结束了。   那些曾敌对的,尘归尘土归土。   那些曾失去的,足以告慰和瞑目。   而往后,残垣断壁会变作高楼广厦,野草荒冢会开遍绵绵桃花。   此刻夕阳西下,天边红红的太阳,如火般的温暖,将一天一地都染作震撼的橘红。   而他怀里拥抱的,是属于他的太阳。   ……   凤嗣之乱,以越军大获全胜告终。   余下的凤嗣成员被俘虏。顺着他们,越军一路挖到凤嗣的老巢,将凤嗣残余势力一网打尽。   越军回来的时候,带回一名从凤嗣解救出的老妇人。   萧妙磬一见那老妇人的长相,就知道这定是阿春的妹妹阿秋,姐妹两个长得很是像。   果然,当老妇人看见阿春和酒儿时,激动的热泪盈眶。   “姐姐!酒儿!”   她们三个人抱在一起,尽是团聚的喜悦和脱离苦海的庆幸。   萧妙磬看着这一幕,心里暖暖的,她和萧钰这也算是报答阿春与酒儿的恩情了。   齐膺之死,萧妙磬真的不怨萧钰。   她和齐膺毫无感情,还被对方挟持来当人质要挟萧钰,甚至要在她身上一刀一刀的抹。   她怎么可能对齐膺有什么兄妹之情?   只是,她和齐膺的确是手足血亲。她不怨萧钰分毫,却怨极了她的父皇灵帝。   灵帝为保徐贵姬和齐膺母子,便把她和甄夫人母女当作棋子。   不单如此,他还将一手培植的凤嗣交给徐贵姬和齐膺,让那对母子把萧家、把众诸侯,当工具似的玩弄!   在那对母子领着凤嗣现身之前,阿娘还傻傻的以为,父皇深爱她,不遗余力的保护她。   阿娘相信着父皇,也感恩于萧绎的保全,更是希望有朝一日能随着萧氏回到洛阳宫,再回到和父皇曾经生活的地方。   到头来,一切都是假的。   那一家三口相亲相爱,情比金坚,却还要装出深情的样子哄骗阿娘,只为耗干她们母女的利用价值!   萧妙磬更不能原谅的是,凤嗣害萧钰囿于轮椅那么多年。   这其中的苦楚与屈辱,无法想象。   纵是萧钰亲手要了齐膺性命,也不过一报还一报。   萧妙磬来到甄夫人身边坐下,轻轻牵住甄夫人的手。   因获悉真相,甄夫人备受打击,这几日一直以泪洗面。   “添音……”见女儿到来,甄夫人忍不住落泪。   这么多年她始终深爱之人,她全心相信的爱人,竟是为她布下彻头彻尾的骗局。   齐祜啊,你如此利用我,我无话可说。但添音,是你我的骨肉啊!   甄夫人恍惚望着萧妙磬,抬手触摸她的脸。   人人都说她的女儿有萧家护着,有萧钰宠着,无比幸福。可萧家对她的好,何尝不是她用真心和付出换来的?   而她所承担的,所失去的,又有谁能知道。   “添音,阿娘在想,这是不是报应……”甄夫人自嘲的低笑,“从前甘孟蕤总说,是我和萧绎毁了她一生,我对她是愧疚的,却不能体会她的痛苦和绝望。但如今,我都明白了,她的痛报应在我身上了……”   “阿娘不要这么说,这不是什么报应。”萧妙磬道,“我知道阿娘很伤心,但以后日子还长,我们总要向前看的。仔细想想,父皇也好,徐贵姬和齐膺也好,他们苦心孤诣设计那么多,到最后也不过一场空。事已至此,阿娘,还有我陪着您。钰哥哥、小织,我们都在您身边,以后的路还长呢。”   甄夫人抿唇笑着,流着泪水,拥抱住萧妙磬。   是啊,以后的路还长呢。   能笑着走下去,就不要哭。   ……   一切尘埃落定。   纷乱几十年的时代终于结束。   整个山河大地都好像沐浴上新的阳光,吹来新的暖风。   被战火烧毁的房屋重新建起来,被硝烟弥漫的荒野又是郁郁葱葱。   流离失所的人们迁回家园,和亲人重逢。   失去亲人的人们安定下来,继续向前行。   萧妙磬和萧钰住在洛阳宫中,每天都有要处理的事务,也每天都会抽出时间一起散步,一起赏花。   日子过得甜蜜充实,和在建业的时候差不多。每天清晨萧妙磬自梦中醒来,都能第一眼看到萧钰,或是看见他为她叠好的衣服,和留给她的早膳。   章晔的伤势也在好转,人已经恢复清醒。   萧妙磬记得太医刚通知她章晔清醒时,她冲到章晔床前,看见章晔睁着一双清亮的眼睛,满眼茫然的问:“你是谁?”   “我叫萧妙磬,是你的……朋友。”萧妙磬这样说,“你先前不小心跌下楼,忘记许多事情。不过有我在,你不用担心,太医们会治好你的。”   章晔眼神懵懂,像是在思考什么。她想了许久,依旧觉得一切是空白的。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做过一场漫长的梦,梦醒之后,所见所闻皆如庄生晓梦,分不清究竟现在是真实,还是那片寻不到的空白才是真实。   但潜意识里,仿佛有一道声音在告诉章晔,面前这个姐姐是她信任的人。   章晔在萧妙磬真诚温暖的笑容下,也安心的笑了。   “我相信你。”章晔说,“那你可以告诉我,我叫什么名字吗?”   “你叫小晔,晔兮如华的晔。”   “晔兮如华,温乎如莹……”章晔喃喃,“我的名字还挺好的。”   “是啊,很好的名字。”   萧妙磬宁和笑着,把一切安抚和温暖都给了章晔。   而当她离开章晔的房间,背过身去时,她脸上的笑意散去,凝结为茕茕苦笑。   小晔真的把什么都忘了。   重回天真,重回懵懂,重回空白,没什么不好,可萧妙磬心里就是酸得厉害,忍不住泪眼婆娑。   往后的路还长,就让小晔作为一个全新的人,这么走下去吧。   萧妙磬抬袖拭泪,张目对日,眯起眼睛,又缓缓闭上。   她睁开眼眸,对随行的侍婢与太医道:“传我命令下去,日后谁都不许在小晔面前提她曾经受过的苦,更不要提到章诏、晏先生和鲁安公。要是谁多嘴一个字,我定不饶恕。”她停了停,又问:“鲁安公已迁走了么?”   一个侍婢道:“回公主的话,王上已将鲁安公和他的母妃迁去河间,在那里立府,供他们居住。”   那便好,只要小晔以后不去河间,便不会遇到鲁安公母子。   萧妙磬道:“河间也算富庶之地,鲁安公与他母妃在那里安身立命,也是好的。”   自己唯一的哥哥,往后便能与世无争的活下去。   春去夏来,鸟语蝉鸣。   萧钰将留在建业的萧家家眷接来洛阳。   萧家人到洛阳那天,正好是夏至日,萧妙磬和萧钰见到久违的萧织。   小孩子身体长得快,近一年未见,萧织变化很多。   她激动的跑向萧钰,被萧钰抱进怀里。萧织趴在萧钰肩头,埋怨道:“哥哥终于回家了……”   稚童不那么懂事,还以为是哥哥离家出走,并不知其实是自己被哥哥接到新家。   萧妙磬从萧钰怀里抱过萧织,觉得重了不少,抱久了都会吃力。   她哄着萧织道:“小织放心,以后哥哥和嫂嫂都不出门,都在家里陪着小织好不好?”   萧织高兴坏了,抱着萧妙磬的脖子,在萧妙磬脸上亲了一口,说:“嫂嫂真好!”   萧织的到来,让萧妙磬忙碌不少。她会花许多时间和萧织在一起,陪萧织玩耍,给萧织念话本,教萧织认些简单的字。   这样的日子,平静中充满美好,萧妙磬很喜欢。   但很快,就有人来打扰她的生活。   打扰萧妙磬生活之人,是洛阳的一些大臣。这些大臣不是江东的,而是先前就在洛阳为官的。他们有的经历过先帝时期,有的则是鲁安公在位时任命的大臣。   他们一直以来效忠的都是齐氏。   如今章诏已死,鲁安公又离开洛阳,国不可一日无君。萧钰虽总揽大权,也无甚诟病之处,但在这些大邺老臣看来,能为君者只能是萧妙磬生下的儿子,不能是萧钰。   为此,他们进宫求见萧妙磬,要她拿捏住萧钰,延续大邺,不要让列祖列宗蒙羞。   萧妙磬听言,只是淡淡道:“我明白诸位的好意,大邺能有你们这样忠心的臣子,是大邺之幸,是百姓之福。”她语重心长道:“只是,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大邺纷乱已久,百姓饱受战乱之苦,这时候需要一个有魄力又怀柔的君主,方能让百废待兴,还百姓盛世安宁。放眼天下,唯有越王可担此重任,我不能在这种时候与他争夺什么。太平之世,已来得太不容易。”   有大臣说道:“以越王对公主的宠爱,或许公主不必争夺,越王也愿意成全您和齐氏。”   萧妙磬摇摇头道:“正因他视我为珍宝,我更不能做对不起他的事。诸位大人也都看到了,越王南征北战,方一统天下。他付出的,他得来的,凭什么要拱手让我?哪怕他愿意,我也不能受。若列祖列宗真要怪我,那待我百年之后,自会去列祖列宗面前磕头认罪。”   “公主……”   “我自认问心无愧,亦对得起百姓。诸位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还请回去吧。”   这些大臣们没说动萧妙磬,自不会轻易罢休。一次不成,便想来第二次。   但在他们来第二次前,萧妙磬就将事情告诉萧钰了。   晚上就寝时,她窝在萧钰怀里,将一切告诉他。   她说:“钰哥哥,我没有答应他们。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不会动那种心思的。”   萧钰听言只觉心疼,萧妙磬的坚定,是他极为喜爱的特质。他更清楚,她坚定之下埋藏了多少委屈和抉择。   她不能选择她的人生路,却在这条既定的路上,破除荆棘,创造出锦绣。   她从未与他说,她有多少委屈和无奈。   她始终都在为他着想。   其实萧钰想过,还政于齐氏,将一切拱手让给萧妙磬和齐家。   但萧钰能这么做,越王却不能。   越王身上背负的,是故去先王打下的基业,和整个江东。   萧钰知道,他所考量的,萧妙磬都知晓。   萧妙磬抱住萧钰,在他喉结上亲一亲,定定说道:“只要你能好好对待百姓,便是我最大的希望。齐皇兄也与我说过,谁主天下都可以,只要能让四海兴盛,让百姓安居乐业。至于大邺的列祖列宗……”   提到这列祖列宗,萧钰就有些生气,他气那些老臣竟然搬出大邺的先帝们来压萧妙磬。   先不论二十四代先帝如何想的,就算他们真要怨萧妙磬,也得看他给不给怨。   萧钰道:“来日,我便先你一步走,先去见齐氏列祖列宗。有我挡着,待你来了,必不让他们苛责你。”   “你说什么呢。”萧妙磬有些不高兴了,皱眉道,“怎么忽然就说走不走的,往后日子还长,我们还要长命百岁。”   “好,孤不说了,音音生孤的气了。”萧钰拍拍萧妙磬,安静半晌,蓦地道,“百姓无辜,我必不令天下再生战火。音音信我,我便做给你看。往后,我不改国号,依旧沿用‘邺’字。齐氏宗亲,我也都会妥善安置。”   “钰哥哥……”   萧妙磬心里一暖,泪盈于睫。   沿用国号,这是萧钰为了她做出的主动让步。其实她不在乎的,她自问替列祖列宗还人间太平,她不欠齐家。   何况,造成这一切的推手,是父皇和徐贵姬那一家三口。   她和萧钰,都不欠齐家分毫。   至于他们往后的孩子……在大邺朝,以往遇到公主之子为帝时,都是传承齐姓。   但萧妙磬不会这么做的,往后她的孩子会姓萧。   萧钰已经在国号上放弃他本该得的,她断不会再向他索取。而若是别人要替她索取,她也会维护萧钰!   “音音,”冷不丁的,听见萧钰说,“今日我收到齐侯爷的信了。”   “嗯?”萧妙磬从思绪里跳出来,她又亲了下萧钰的喉结。   萧钰身子不由绷紧,眸底有火簇流动,感到灼热在苏醒,很快化作浓浓的渴求。   他耐着翻腾的渴求,说下去:“令致怀孕了。”   “真的?”   “嗯。”   “这可真好,齐皇兄定高兴坏了。”萧妙磬很为萧令致和齐徽高兴。   怎料,紧接着,她听见萧钰埋在她耳边说:“音音,我们也要个孩子吧。”   萧妙磬略略一愣,在黑暗里红了脸颊。   眼下一切安稳下来,萧妙磬早就不那么忙了。萧织虽长到两岁,但有乳娘和小甘氏她们一起帮萧妙磬带萧织,萧妙磬较之以往,轻松许多。   她想着萧令致怀孕,听着萧钰的话,忽然就生出憧憬之意。   是该有个自己的孩子了,她和钰哥哥的孩子。   “好。”   轻轻的应一声,嗓音里含着期待和羞涩。   萧妙磬望着萧钰,黑暗中,他的温度离她越来越近,将她紧紧包裹。   她满心欢喜,全身心的回应他,彼此的亲密交织成最古老动听的旋律。   彻夜不绝。   这次,萧钰没有再弄在外面。萧妙磬只觉得被喂满了热乎乎的东西,那种疾速进来的浓稠滚烫,烫得她更为激动,竟是跟着又到了一次极致。   恰恰莺啼,含着满足的啜泣,渐渐平息。   萧妙磬赖在萧钰怀里不想动了,她懒懒的拉过他的手,把他的手放在自己小腹上,缓缓行过,嘴里喃喃:“不知道有没有怀上……”   萧钰失笑,不会这么快吧,他有这般厉害,能一击命中么?   后来的后来,事实告诉萧钰,他大概真是一击命中的。   萧妙磬在一个月后,被诊出喜脉。   彼时刚办完登基大典与封后大典,萧妙磬回到住处,忽然就眩晕呕吐起来。   众人都以为是天热中暑,却不想,太医给萧妙磬看过后说,娘娘这是怀孕了。   …… 后记:   四年后。   这两天,萧织不开心。   因为没有人能陪她玩,确切的说,是没有同龄玩伴。   自从四年前,她大哥登基为帝后,没多久,大嫂就生下一个小弟弟。不是,是小侄儿。   小侄儿比萧织小三岁,这会儿正是爱哭闹的时候,萧织不想跟他玩。   再数数别人家的孩子们……大姐姐远在荆州封地,和大姐夫一起照顾他们的女儿;二姐姐的儿子两岁;姜哥哥去年才娶到袁姐姐;夏侯哥哥和吴姐姐的女儿也才两岁……   数来数去,反正就是没有同龄人可以和她玩。   不过大哥素来宠她,已经在为她挑选年龄合适的大臣子女,进宫陪她玩耍。只是现在,那些人还没凑齐,萧织难免要先无聊几天。   她百无聊赖的,一个人蹲在桃树下,捡花瓣玩。   没过多会儿,她听见身后有人叫她:“新安公主?”   新安公主,是大哥给她封的呢,大哥把离洛阳最近的新安县赐给她做封地,这样可以就近与她在一起。   萧织站起身,回头道:“啊,是小晔姐姐!小晔姐姐一个人进宫了吗?”   章晔握着一支翠竹箫,笑道:“我和酒儿一起来了,皇后娘娘马上要过生辰,喊我们进宫来吃酒。”   对章晔,萧织了解不多,只知道这位姐姐没有从前的记忆。   她记得这位姐姐先前因为受伤,在洛阳宫住了许久。后来,她被阿春阿秋两位老夫人带走了,当作孙女般疼爱,与酒儿姐姐亲如姐妹。   她们平日多在外地走动,十分惬意,偶尔会进宫来,萧织见过她们几次。   许是因章晔没有从前的记忆,心性上倒有几分孩童的稚嫩简单。萧织挺喜欢章晔,她拉着章晔的手说:“小晔姐姐陪我玩吧,都没人陪我。”   “好啊,我陪公主。”章晔笑嘻嘻答。   两个人玩了一下午,把上林苑跑了个遍,都十分开心。   其间章晔还为萧织吹箫,曲调轻快活泼,无忧无虑,像是暖阳下流淌过青石的泉水般。   萧织很喜欢听这样快乐的箫声,一曲罢,又缠着章晔来了一曲。   章晔吹完两曲,摸着翠竹箫说:“我没失忆的时候,肯定特别擅吹箫,就像秦时的弄玉公主一样。你看我一拿起来就会,不过总觉得我以前的箫不是这个颜色的。算了无所谓,反正以前的也摔坏了,总要换新的。”   萧织托腮道:“是啊,小晔姐姐别想那么多,每天开心就好啊。”   “嗯,我很开心!”   到了晚上,章晔和萧妙磬一起吃饭,还和萧妙磬说起与萧织玩耍的事。   她觉得萧妙磬真的很好,待她无微不至,温暖而诚挚。   她们从前一定是那种能沟通灵魂的朋友。章晔想。   临睡前,章晔翻出自己随身携带的羊皮小本,执笔写下今日的“日记”:   今天又是开心快乐的一天。   所有人都很开心,我也是。   希望以后的每一天,都充满阳光。   我爱这个世间。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