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帐中娇妾 作者:六喜桃   文案:   【我见犹怜扬州瘦马×阴沉不定禁欲将军】   世人皆知,扬州明月楼以瘦马闻名天下,里头的姑娘个个千娇百媚,姿容惑人,无论是做妾做婢,皆能惹得家宅不宁。   陆茗庭是明月楼里最的出众的一位,在吴侬软语的扬州地界长了十几年,一朝被鸨妈妈遣送进京城,为将军府的病秧子庶子冲喜。   新婚之夜,红烛高照,床帏深深,病秧子庶子还没碰到陆茗庭的衣襟便断了气儿。陆茗庭以为自己后半辈子都要守活寡了,没成想,竟是被位高权重、杀伐果断的辅国将军惦记了上。   京中谁人不知,辅国将军顾湛俊美无俦、不近女色,一朝得了位扬州瘦马常伴身侧,那美妾生的明艳生辉,身段勾人,恍若瑶池仙子,人间洛神,不仅得辅国将军独宠,每晚夜里还同榻相拥而眠。   后来,美婢子摇身一变,脱了扬州瘦马的贱籍,成了高高在上的长公主。辅国将军追悔莫及,只得踏上了漫漫追妻不归途。   *   一日,云鬓酥腰的美人被高大的男人逼到了床榻一角。   陆茗庭伸了一双玉臂,攀着男人的宽肩窄腰,瑟瑟发抖:“他们都说我命硬,克夫。”   顾湛冷笑一声,捏着她尖尖的下巴,附身便吻了上去,“本将军的命更硬,专门克你。”   【食用指南】   1女主不是妾!前期是扬州瘦马   2男主后期追妻火葬场   3 本文he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甜文   主角:陆茗庭,顾湛 ┃ 配角:路人甲乙丙丁 ┃ 其它:@晋江六喜桃   一句话简介:我见犹怜扬州瘦马×阴沉不定将军 ================   ☆、玉人来   帐中娇   文/六喜桃   元庆二十一年,腊月。   天空暮色沉沉,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坠落,铺就一地无暇莹白。京城银装素裹,宛如粉妆玉砌。   一顶锦轿行过朱雀大街,径直朝城东的顾府而去。   隆冬天气严寒刺骨,路上积雪深深,轿夫脚下冷不丁一个打滑,锦轿立刻重重颠簸了下。   鸨妈妈跟在轿子旁边,斥责道,“唉哟!慢些!若是颠着摔着轿子里的娇人儿,你们掉脑袋都赔不起的!”   轿夫单手作揖,和鸨妈妈再三告罪,“雪天路滑,贵人多担待!多担待!”   说话的功夫,不远处张灯结彩的街巷又传来一阵轰鸣鞭炮声,三五个垂髫小儿捂着耳朵,嬉闹着跑开。   临近年关,大街小巷行人如织,商贾叫卖声此起彼伏,纵使大雪覆城,也热闹非常。   鸨妈妈观此景,不禁纳闷,“从渭水渡口下了船行至此地,一路上锣鼓鞭炮声争鸣,人人脸上皆洋溢喜气,明明除夕和元日佳节还未来临,不知有何等喜事值得举国庆贺!”   轿夫喜上眉梢,答道:“月前咱们顾将军打了胜仗,从景国手中夺回十二座城池,昨日率领铮铮铁骑凯旋而归,从四九皇城到东西两市,从寺观楼阁到府宅亭台,说是举国欢腾、万人空巷也不为过!”   “顾将军英明神武,立下战功赫赫,在金銮殿上被皇上加封辅国大将军,御赐万两黄金,奇珍异宝数不胜数!”   轿夫话音儿落下,又问,“夫人不是要去顾府么?怎会对此事一概不知?”   这几日忙着赶路进京,不曾留意国事,鸨妈妈一愣,干笑着道,“我怎会不知!这轿子里的小姐便是要嫁给辅国大将军的庶弟做贵妾的,是一顶一的贵人!你们小心伺候着!”   辅国将军府可是好惹的?   大将军顾湛位高权重,居功甚伟,也心狠手辣,杀伐果断,边塞戍守三载,威名传遍两国边境,有“金面阎罗”之称,凶名可止小儿夜啼。   若是有哪个不长眼的惹了辅国将军府,只怕想落个全尸都是奢望。   轿夫闻言,皆是打了十二分的精神,抬轿的步伐愈发稳健,不敢生出丝毫差池。   鸨妈妈思忖着轿夫的一席话,心中安耐不住地狂喜,她知道京城顾氏权大势大,没想到那顾将军竟是权势滔天到如此地步!   年前秋天,从京城来了人,说顾府的二少爷身子骨弱,想从明月楼里讨个瘦马做贵妾,顺道冲冲喜。   寻常的扬州瘦马,即使姿容出众,也不过卖给寻常的客商游宦为妾,而京城顾氏乃是近年来红极一时的显贵人家,更别提,一开口便是两万两白银。   这样天大的好事落到明月楼里,鸨妈妈高兴还来不及,从豢养的瘦马里挑出最出众的一位,玉成了这桩亲事。   冬至那天,顾府的人来扬州过完了庚帖八字,定下了瘦马过府的日子,不料寒冬腊月千里冰封,鸨妈妈亲自带着人从扬州远道而来,紧赶慢赶,终是在洞房花烛夜之前赶到了长安城里。   鸨妈妈暗自得意——多亏她做生意有手段,留余地,当年大发善心从小秦淮河救上来尚在襁褓的孤女,将这千娇百媚的孤女留在明月楼金尊玉贵地养大,此番歪打正着,攀上了金枝儿,千里姻缘一线牵,得了顾府老夫人的青睐……那可是两万两白银!放眼整个扬州,谁家的瘦马能卖到如此价钱?   鸨妈妈正喜不自胜,从锦轿里传来一个声音,“妈妈,还要多久才到?”   这声音又柔又媚,好似扬州三月柳丝花片里的黄鹂娇啼,听一声,就能叫人酥了骨头,软了身子。   鸨妈妈忙笑着冲锦轿里道,“我的好姑娘,你可听见方才的话了?往后的日子有的是指望!你呀,耐点烦,咱们就快到将军府了!”   鸨妈妈心中美滋滋,就连脚步都漂浮了起来。   病秧子怎么了?只要沾上辅国大将军的光,就够他们明月楼风光上十年八载的!   陆茗庭端坐轿中,听着轿外传来的交谈,攥紧了衣袖。   她萼首微垂,头上斜簪的鎏金步摇微微晃动,看不清玉面上的神色如何。   世人皆知,扬州明月楼以瘦马闻名天下,里头的姑娘个个千娇百媚,姿容惑人,无论是做妾做婢,皆能惹得家宅不宁。   陆茗庭是明月楼里最的出众的一位,在吴侬软语的扬州地界长了十几年,生的桃花眼,樱桃唇,琼鼻秀眉芙蓉面。   和明月楼的众多瘦马不同,她是淸倌儿。   十几年来,她不曾陪酒,不曾待客,到了出阁年纪,也不曾游湖泛舟,招揽权贵,整日所学,便是琴棋书画,丝竹管弦,治家管账,坐卧姿容,枕上风情……一句话以盖之,便是“如何为人妾室”。   鸨妈妈待她这般“好”,并非是出于心疼或怜惜,而是打着奇货可居的心思,指望她清白之身长大成人,好卖个大价钱。   如今鸨妈妈如愿以偿,攀上了京城顾氏,将她卖给顾氏的庶子为贵妾。   身为女儿家,谁不愿嫁得良人,度此余生?陆茗庭自小熟读诗书,身为瘦马,却通明义理,自然是不愿卖身他人为妾。   可偏偏她的出身摆在那,扬州瘦马是贱籍,身契握在鸨妈妈手里,除非嫁人从良,拿到寻常老百姓户籍,否则此生都难逃娼门。   陆茗庭心中莫名的难受,心肝肺如被搅成一团,一口气哽在胸头,上不来,也下不去。   她安慰自己,今日一嫁,就当报答鸨妈妈十来年的养恩,也能借此机会摆脱贱籍,获得良籍之身。   陆茗庭轻轻抬手,将茜色帘子挑开一丝狭窄缝隙,目光透过朦胧的窗纱,朝轿子外头望去。   扬州和京城相距千里,人情风物皆不同,方才下船的时候,她想看看京城的风貌,奈何积雪太厚,天地一色,什么都没看清。   这座繁华城池楼台林立,到处都白茫茫的,像极了她的未来,不知道指向哪里,通向何方。   方才听外头的轿夫议论堂堂辅国大将军的功勋和威名,这一切与她何干呢?说句大不敬的,若是那庶子身子骨不中用,来日宾天,她一弱女子,便又是身似浮萍,无依无靠。   纤细的莹白指尖搭在窗沿轻颤不止,过了半晌,陆茗庭终是收回目光,拂落了茜色帘子。   ......   顾府,次院。   崔氏饮尽一盏茶,面露不耐,随手指了一个婆子,“扬州的人迟迟未到,你兔子带上几个人去迎一迎。”   婆子躬身领命,带着几个小丫鬟挑帘子出去,下首的姚二夫人笑道,“顾夫人这是等不及见新媳妇了?”   崔氏捏着帕子掖了掖唇角,眉间泛着愁,“本以为我那继子年后才回来,不料竟是提前班师回京,实在叫我措手不及!”   “我那继子如今居功甚伟,风光无两,带兵入了皇城,没进府宅,不曾下马,便被太监直接请到禁廷述职了!当今圣上晋封他为辅国大将军,各色赏赐如流水般送回府中,我看了只觉得胆寒!往后我们这孤儿寡母的日子是愈发不好过了!”   崔氏和顾湛名为继母子,实则积怨已久。   顾氏历代出文臣,顾父当年官拜二品宰辅,可惜顾母早逝,留下顾湛一个年幼的儿子。后来顾父再娶崔氏为继室,诞下一个次子,那次子胎里有不足之症,多年来一直病病歪歪着。   俗话说得好,没了亲娘,亲爹也成了后爹。   当年崔氏嫁入顾府,对年幼的顾湛百般苛待,顾父竟也无动于衷。后来顾父宾天,崔氏一手遮天,将整个顾府收入囊中,当时,顾湛才堪堪十三岁。   父母俱丧,家业被继母弟弟侵占,少年如白鹤折翅,孤立无援。   谁料,少年一腔血性,为了脱离继母魔掌,竟然断了顾氏的文治家学,只身从军。顾湛以白首之身建功立业,从行伍一步一步走到辅国大将军之位,用了整整十年。   崔氏亲眼看着当年自己百般苛待的继子成了位高权重的御前红人,成了声震朝野的辅国大将军,说不害怕,那是假的。   顾湛此人心狠手辣,城府极深,沙场上以一当百,杀人如麻,朝堂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诸多雷霆手段,令人闻风丧胆。   现在的他,已经远非当年那个任人拿捏的少年。   姚二夫人正端着一盏六安茶,回想起崔氏和顾湛的旧日仇怨,脸上神情意味深长。   当年顾氏也算书香门第,高门大族,崔氏身为继室,逼着顾氏十三岁的嫡子去参军,京中谁听了不叹一句恶毒?   ……   雪势渐收。   轿子转过南门街,迎面便是两尊威武雄健的石狮子,上有一匾,上书“顾府”二字,三扇对开的兽头大门前,婆子带着丫鬟和小厮等候在此。   望着锦轿行到跟前,四个小厮忙上前,自轿夫手中接过轿子抗在肩头,绕过正门,从东偏门抬入府中。   复行了半刻的功夫,轿子在垂花门前落地,丫鬟掀开茜色帘帷,躬身道,“陆姑娘,咱们到了。”   几乎是东偏门阖上的一瞬间,有铁蹄铮铮自远而近,路人慌忙避让,纷纷行注目礼。   这一行人俱着重甲,腰佩长剑,身形如虎豹,眉间杀气浓重,皆是久经沙场之人。   为首一人身着玄铁金甲,身后长帔猎猎生风。他金冠束发,浓眉斜飞入鬓,双目深邃莫测,暗藏锋锐杀机。   三扇对开的兽头大门轰然大开,心腹武将下马抱拳,贴身侍卫哗啦啦跪了一地,齐声道,“恭迎将军回府!”   顾湛翻身下马,将手中佩剑抛给副将,大踏步入府而来。   他久居上位,举手投足间气场威严,此时沉眉压目,不辨喜怒,俊面上还笼着一层北漠的风霜,整个人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令人不敢直视分毫。   顾湛常年行军,步履极快,片刻功夫,已经穿过九曲游廊。   新雪初霁,天公作美,忽有一阵料峭寒风扑面而来,挟裹着一味清越梅香,萦绕在人鼻尖,久久不散。   顾湛步子一顿,下意识侧过首,循着梅香望去。   远处的垂花门前,一株腊梅正兀自凌寒盛放。   腊梅树旁,正停着一顶茜色锦轿,丫鬟从锦轿中扶出一个窈窕倩影,几个婆子拥簇在后头,只一晃,便消失在了海棠门里。   那抹倩影出轿的时候,似乎不慎踩到了裙角,轻软烟罗的藕荷色裙衫顿时紧绷,将腰身曲线勾勒的愈发分明。   如斯柳腰,盈盈一握。   顾湛目力极佳,仅看一眼,便别开了目光。   他提步继续走,菱唇微动,语调低沉无波,“谁家之轿?”   亲卫训练有素,按剑跟随在主子身后一步远的地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答道,“回将军,似是姚家二房女眷的轿子。”   顾湛不语,转过回廊,方道,“传令京郊军营,酉时一刻,校场点兵,三军论功行赏。”   昨日班师回朝,三军从明德门进京,城中百姓夹道欢迎,太监总管带着圣旨恭候于朱雀门,迎顾湛纵马直入禁廷。   金銮殿内,天子晋封他为辅国大将军,赏赐黄金万两,设珍馐美馔,彻夜秉烛详谈国事,翌日赐浴梳洗,赐宫婢更衣,再赐金甲红帔,乃是无上恩宠。   顾湛治军极严,麾下的顾家军是以一当百的精锐之师。漠北行军艰苦,他常与行伍同吃同住,如今功高赏厚,自然少不了三军将士的份儿。   亲卫面露喜色,抱拳道,“属下领命!”   作者有话要说:  新春伊始,宜填坑,宜开文。   桃子携陆茗庭和顾将军给大家拜年啦~   在本章评论区留言的小可爱们,会得到桃子味的红包一份~   爱你们   ☆、无边夜   婆子打帘子入内,冲崔氏道,“夫人,明月楼主和陆姑娘到了。”   崔氏一喜,忙把茶盏放下,“快快把人请进来!”   婆子一脸忐忑,“夫人,方才大将军回府了,还带着好些人马,阵仗甚是骇人!还好奴才们手脚麻利,赶忙把陆姑娘扶出了锦轿……”   “什么?!”崔氏猛地起身,险些带翻桌上的茶盏。   三年前,顾湛被封为大将军那日,崔氏便自请移居顾府次院,从此往来避让,和顾湛再三承诺会安生度日,绝不生是非。   三年过去了,崔氏偏安次院,华发渐生,满心唯一的念想,便是给自己病秧秧的亲生儿子婚配嫁娶,留个子嗣。   可坏就坏在顾湛权大势大,和她这位后母面不和心更不和。京中的高门显贵都等着巴结奉承顾湛,断断不会把女儿嫁给她崔氏的儿子。   入冬以来,次子身染风寒,缠绵病榻,崔氏请来神道算了一卦,说是需要一门亲事冲冲喜,这娘胎里带来的不治之症才会慢慢痊愈。   崔氏闻言大喜,寻媒之心更加急切。   一次偶然的机会,崔氏听闺中密友姚二夫人说了姚氏长房嫡子纳了扬州瘦马做妾的事儿,这才有了从扬州明月楼娶位贵妾,给亲儿子冲喜的心思。   权贵之家豢养瘦马乃是声色消遣之举,但若娶瘦马为贵妾,便是纨绔行径,是要被御史台参上一本的。   崔氏明白这个道理,本想趁着顾湛不在京中,把亲事偷偷摸摸办了,不料顾湛竟是突然班师回朝了!   崔氏攥着帕子,神色满是不安,如今那阎王已经回府,若是教他知道自己给儿子娶瘦马做贵妾的事,只怕要引火烧身!   姚二夫人听闻顾湛回府,惊得连茶碗都端不住。   都说冤有头债有主,崔氏想给病秧子儿子娶亲,京城好女无人敢嫁,只能娶扬州瘦马为贵妾,今日扬州人到,更是连去码头接人的轿子都不敢派,唯恐大将军的眼线发觉娶瘦马为贵妾的事儿!   倘若叫将军知道这事是她撺掇的,怒火岂不是要烧到姚氏府中去!   思及此,姚二夫人如受了惊兔子一般,忙起身冲崔氏告辞,“崔夫人,这杯喜酒我就不吃了,府中还有家事要料理,这就先告辞了!”   ……   说话的功夫,两个婆子已经领着陆茗庭和鸨妈妈入了暖阁。   屋里烧着地龙,暖风扑面,陆茗庭取下滚着一圈兔毛的兜帽,露出一张粉雕玉琢的脸。   丫鬟珍果上前接过披风,忍不住拿眼睛瞟面前的妙人儿。   只见她穿着一身藕粉色的软缎裙衫,云鬓酥腰,纤秾有度,身段儿勾人,再往上瞧,端的是雪肤花貌,明眸善睐。   一屋的丫鬟婆子婆子看直了眼——这扬州来的贵妾竟有一身大家闺秀的好气度,瞧着样貌,说是京中高门大族的娇小姐也不为过。   一屋子赤|裸裸的目光射在陆茗庭身上,她经受着从下到上的打量,恍惚觉得自己不是个人,而是件任人评判的货物。   陆茗庭心头漫上几分屈辱,却没忘记礼数,勉强弯了弯粉唇,福身行了一礼。   鸨妈妈满脸堆笑,福身道,“路上雪厚难行,叫夫人久等了。”   崔氏亲眼看到陆茗庭的长相气度,暗自点了头,原地踱了两步,转身指了几个婆子,“为免节外生枝,速速把人换上喜服,送入洞房!一个个手脚麻利些,若是惊动了将军,教你们统统发卖出去!”   鸨妈妈没想到崔氏竟然如此心急,见几个婆子欲上前,忙拉住陆茗庭的衣袖,“且慢,请夫人容许我和女儿交代几句话!”   崔氏脸色不耐,身边王婆子催促道,“我家二公子赶着吉时入洞房,麻烦明月楼主长话短说!”   鸨妈妈把陆茗庭拉到珠帘后,笑着道,“从今往后你就是贵妾之身,以后和将军府沾亲带故的,多少念着妈妈一点儿!”   说罢,她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偷偷塞到陆茗庭袖中,“这是十两银子,你拿着傍身。以后的路都得你自己走,这泼天富贵的人家比不得富商大贾,话要掂量着说,事都要掂量着办。”   陆茗庭点点头,黑白分明的眼眸带着水光,忍不住淌下两行泪。   临到分别,恐惧才如潮水般袭来,她知道鸨妈妈利欲熏心,没什么真情真爱,可十几年来一蔬一饭的恩情却是真的。   她无父无母,当年随着小秦淮河漂到扬州城,是鸨妈妈救下她,在明月楼养育她长大。   陆茗庭哽咽不止,提裙施施然下跪,冲鸨妈妈磕了个头,“今日一别,愿妈妈福寿绵长。”   鸨妈妈含泪将她扶起,轻拍她的手背,“我的好姑娘,他日再见,你飞上枝头变凤凰也未可知啊!”   ……   因崔氏催的紧,成亲之事一切从简。   顾府次子身体孱弱,连拜堂的力气都没有,陆茗庭抱着件新郎官的喜服拜过了天地,便被丫鬟珍果搀扶着送入了洞房,   内室红烛高照,床帏深深,陆茗庭凤冠霞帔,端坐在红木团花雕纹拔步床边。   喜桌上摆着山珍海味,金玉碗碟中央,一对龙凤喜烛缓缓淌下蜡泪。   陆茗庭蒙着红盖头,眼前一片刺目又朦胧的红,这屋子里寂静又幽深,丫鬟珍果早已退出喜房外,只剩她独自一个人。   她双手紧紧绞着红手帕,长睫轻颤,连鼻尖呼吸都清晰可闻。   听说顾府的长子是个将军,心狠手辣,杀人如麻,那她要嫁的次子,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陆茗庭满心忐忑,神游天外的功夫,喜房外头传来一阵嘈杂喧哗,她连忙收回思绪,恢复到端庄坐姿。   外头夜色漆黑,星子闪烁,病入膏肓的男人从软轿上跌下,用力推开搀扶他的丫鬟,跌跌撞撞地推开喜房大门。   喜榻上端坐着一位红衣红盖头的娇人儿,虽然看不到脸,但肩若削成,腰如束素,分明是个叫人魂牵梦萦的美人儿。   男人病病殃殃,却色心不改,抖着一双干枯的手解开身上外袍,再顺势解开亵衣衣襟。   他一把掀开红盖头,咧着苍白泛紫的嘴唇大笑,“美人儿,叫你久等了……”   这声音低哑又阴寒,像是从地狱传上来,借着一室红烛的明光,陆茗庭正对上一张形容枯槁的脸。   男人常年以药物续命,脸色青白暗紫,亵衣下的胸膛枯瘦如骨,好似阴间鬼魅。   陆茗庭顿感毛骨悚然,高声尖叫一声,下意识地往喜榻里头躲。   “走开!你走开!”   病恹恹的男人脸色一沉,森冷阴兀,“你一个扬州瘦马,生来就是榻上玩|物,竟然还有脸面嫌弃我?”   陆茗庭挥舞着双臂护着自己,一个劲儿往床榻里头躲,小脸儿上凄凄惨惨,满是惊恐泪光。她动作幅度太大,大红色广袖挥落肘间,露出一段莹白藕臂,更叫奄奄一息的男人色心大动。   病秧子跌跌撞撞爬上喜榻,鼻息急喘,冲床角的美人儿扑去。   陆茗庭心中惊恐几欲灭顶,泪珠儿止不住的往外涌,看在男人眼中,愈发显得娇艳可怜,柔弱不堪。   病秧子如饿虎扑食,散着衣襟,喘着粗气直往她身上贴。   陆茗庭闭上双眼,任凭泪水滑落两腮,若要她委身这样的男子,她宁可咬舌自尽,遁入轮回……   “扑通——”   一声巨响传来,陆茗庭猛地睁开眼,却发现病秧子竟是从床榻跌落,仰面倒地不起。   他双目圆瞪,口里呜呜叫着,枯瘦如骨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突然脖颈一歪,四肢陡然僵直。   喜房外的丫鬟婆子听闻声响,立刻破门而入,望见地上的病秧子,皆是尖叫连连。   王婆子哆哆嗦嗦伸了手,去验病秧子鼻息,皱纹密布的脸上僵硬片刻,立刻高声尖叫,“快来人呐!二少爷咽气了!”   “来人呐!杀|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春节桃子整天呆在家里,一看日历,才大年初二,感觉好漫长……   PS:别忘了撒花留言哦~   ————   ☆、他来迟   “狐媚子!丧门星!”   崔氏口中咒骂不断,挥袖拂落一桌茶盏碟盘,“我儿身子骨本就弱,先前请神道高僧算过,有了这门亲事冲喜,一身的病痛定能好转起来!没成想那扬州瘦马竟然是个专吸男人精|气的狐狸精!”   屋中的丫鬟婆子跪了一地,鬓边皆簪着朵白色绢花,一个个呼天抢地、哭哭啼啼。   为首的王婆子哭的最为大声,“可怜二少爷及冠之年,却在新婚之夜被人克死,撒手人寰!”   崔氏双眼红肿,悲痛欲绝,拿帕子掩住口鼻哭嚎,“都是她害我儿猝死!那扬州来的狐媚子凭什么还苟活于世?我要她一命偿一命,为我儿陪葬!”   此言一出,屋中跪着的丫鬟婆子皆是打了个寒颤。   只听说过给黄泉鸳鸯配冥婚,却没听说过用活人给死人陪葬,崔氏此举,实在心狠阴毒!   丫鬟珍果在下人堆里垂头跪着,听着不绝于耳的哭泣和怒骂声,忍不住回忆起起昨晚的混乱情形。   明明是喜气洋洋的洞房花烛夜,尖叫声却陡然划破夜空,下人们循着声音冲到喜房之中的时候,二公子已经仰面倒地,失去鼻息,身体也变得冰冷僵硬。   那位扬州来的陆小姐缩在喜榻一角,身上大红色喜服乱成一团,姣好玉面上惊恐万状,分明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崔氏一口咬定是陆茗庭克死了病秧子儿子,连夜把人五花大绑了,丢到阴冷黑暗的柴房,如今悲怒交加一整夜,无处讨说法,竟然生出让陆姑娘给二公子陪葬的想法!   珍果正暗自忿忿不平,崔氏已经指了两三个婆子,“去取一盏鸠酒来,速速送那扬州瘦马上路!再去棺材铺订两副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材,我花两万两白银买来的贵妾,就算到了阴间也要好生服侍我儿!”   王婆子三两下擦干了眼泪,福身应下主子吩咐,忙带着一干下人退出了屋门。   外头灰云阴沉,细雪蒙蒙,屋檐下摆着几把油布黄枦伞,石阶上踩出一片泥泞脚印。   一婆子揣着袖子,愁眉苦脸道,“大过年的喜事儿变丧事儿,手上还要沾上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李婆子,这鸠酒一会儿还是你来灌吧!”   李婆子眉梢一挑,“还是邵妈妈您来!当年夫人将先夫人身边的心腹仆妇悉数除去,多亏有邵妈妈在侧协助!妈妈别自谦了,折在你手上的人命也不差这一条!”   漫天雪片飘舞,陈年旧事遁上心头。王婆子听着身后二人争斗,怒斥道,“行了!都手脚麻利点办事,不准大声声张!若是走漏了扬州瘦马的风声,叫大将军知晓了,你们一个个都得为二公子陪葬!”   话音儿落下,王婆子领着众人走向穿山游廊,丫鬟珍果低眉敛目,跟在一行人末尾,走过回廊拐角的时候,趁着前头的丫鬟婆子们不注意,一个闪身,转身往柴房的方向快步跑去。   ……   顾府后院。   柴房的木门被铜锁和铁链紧紧锁着,屋内里潮湿阴寒,没有窗柩,一片晦暗无光。   柴房的左侧半边摆满柴木,因冬日天气湿冷,枯木受潮,发出的霉味怪异腐朽,甚至传来吱吱的老鼠叫声。   右侧的墙角里,陆茗庭被粗糙麻绳捆着手脚,整个人动弹不得。   她缩成一团,瘦削肩头不住地颤抖,苍白如纸的面庞深埋在膝头,一双美目红肿不堪。   昨夜喜房中突生惊变,丫鬟婆子破门而入,不容分说便将病秧子之死归咎到了陆茗庭的身上。   崔氏痛失亲子,将陆茗庭恨之入骨,下令将她连夜关押到后院柴房里。   她一介孤女,瘦马之身,就算被人诬陷,也百口莫辩。   在柴房关了整整一夜,她身上衣着单薄,手脚冰凉没有一丝温度,就连红润的唇瓣都冻得苍白失去血色。   她的手腕和脚腕被紧紧捆着,柔嫩的肌肤早已蹭破了皮,隔着衣衫渗出鲜红血丝。   她发丝凌乱,如云鬓髻上钗环卸尽,身上的大红喜服满是褶皱,瓷白小脸儿也沾染上几抹脏污。   陆茗庭强忍着手腕和脚腕处传来的钻心痛意,微微抬头,举目四望。   柴房里黑黢黢一片,没有丝毫光亮。   来顾府的路上,鸨妈妈笑着说“往后她的日子有的是指望”,可是现在,谁来告诉她,希望在何方?   陆茗庭这么想着,孤苦无依的恐慌感萦绕心头,澄澈的眼眸溢出豆大泪珠儿,沿着白腻的香腮直往下落。   “妈妈们守了柴房一夜,真是辛苦了!夫人方才传了话,叫我来看看柴房里的人还在不在,若是人跑了,惊动了大将军身边的亲卫,可就不好了!”   门外有隐隐约约的人声传来,片刻后,铜锁和铁链被人拉扯碰撞,发出清脆响声。   陆茗庭听到开门的声响,整个人骤然大惊,她额上沁出一层冷汗,轻挪着往后缩,直到贴到墙根,退无可退。   外头雪片纷飞,天地一白。木门从外打开,一束刺目白光照进漆黑柴房,陆茗庭偏头躲避,眼尾余光恰好看见一个身影溜进柴房。   丫鬟珍果蹑手蹑脚地阖上木门,冲陆茗庭低声道,“姑娘别怕,我是来救你的!”   这小丫鬟年纪十三四岁,穿着条茜色褙子,外面套着件豆绿比甲,圆脸庞上眉眼和善,天真单纯。   她是崔氏身边的丫鬟。昨日陆茗庭和鸨妈妈初到顾府,曾在暖阁里过她。   珍果自袖中拿出一把短刀,上前切开陆茗庭身上的绳索,一边急急解释道,“陆姑娘,夫人方才下令,要给你灌下毒酒,拿你的尸身为二公子陪葬!我不忍心看着姑娘香消玉殒,特意前来解救姑娘!”   陆茗庭看她两眼,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惊惧未消,不敢深信陌生人,试探道,“她们都说是我杀了顾府二公子,我和你素昧平生,你为何信我是无辜的?”   丫鬟珍果将绳索解开,苦笑道,“二公子虽然病入膏肓,却色心不改,平日里便对近身伺候的丫鬟姐姐们动手动脚,姐姐们顾忌着主仆尊卑有别,皆是有苦不敢言!况且先前大夫曾说过,二公子最忌心情起伏,想来是昨夜色心难耐,牵动了心脉气绝而死!陆姑娘你手无缚鸡之力,怎会和二公子之死有关系?想来是夫人满心怒火无处发泄,拿你开刀罢了!”   陆茗庭见珍果言辞恳切,这才打消心头疑虑,转念一想,又道,“今日你将我从柴房放走,崔夫人若知道了,又怎么会饶过你?我怕会因此连累你!”   珍果抿嘴一笑,“姑娘别担心!我做错了事,不过挨一顿责罚罢了!以此换姑娘一命,倒也值当!”   两人说话的功夫,外头又响起一阵说话声,珍果将陆茗庭从地上扶起,急急嘱咐道,“王婆子带着人来了!没时间了!陆姑娘,柴房前门有丫鬟婆子把守,你只能从后门出去!你且记好,出去之后右拐绕过一道半月门,穿过秾香坞,再向左拐穿过一道垂花门,就能看到顾府的后门了!后门有一位老奴仆把守着,你只说自己是崔夫人身旁伺候的丫鬟珍果,今日要出门采买醉仙楼的点心,那老奴仆自然会放你出府!”   陆茗庭冲珍果深深一拜,“姑娘救命之大恩,茗庭铭记五内,没齿难忘!”   珍果忙将她扶起,“姑娘快走吧,出了门定要跑快些!”   ……   跑。   陆茗庭心中惊魂未定,提裙绕过一道半月门,冷汗已经出了一身。   今日白雪覆城。顾府之中,馆榭池台和曲折回廊皆蒙着一片灰蒙蒙的白,如同她的心绪一样茫然。   她脚下步子不停,穿过两道汉白玉桥,绕过秾香坞的深潭静池,心中默念着丫鬟翠果方才叮嘱她的话——出去之后右拐绕过一道半月门,穿过秾香坞,再向左拐穿过一道垂花门……   陆茗庭行出秾香坞,正欲继续提裙前行,抬眼一看,却愣在了当场——眼前竟是出现了两道垂花门!   这两道垂花门一左一右,一模一样,到底哪个才是通往顾府后门的方向?   陆茗庭急出了一头冷汗,略微迟疑的功夫,王婆子已经带着几个护院追了过来,远远指着垂花门前的窈窕身影道,“在那儿!快给我上!抓住了这个扬州的小蹄子,夫人重重有赏!”   陆茗庭闻声,如芒刺在背,连头也不敢回,她心头如擂鼓一般,根本没有时间思索,眼一闭,心一横,径直踏入了左侧那扇垂花门。   眼看着人消失在垂花门里,护院们纷纷停下脚步,不敢继续再追下去。仿佛那门里藏着凶煞阎罗,令人不敢越过雷池半步。   为首的护院一脸为难,抱拳道,“王妈妈,再往这垂花门里走,可就是将军的院落了!咱们贸贸然入内,恐怕不合适吧?!”   顾府嫡长子顾湛,这些年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被圣上亲封为辅国大将军。   大将军多年身居高位,行走御前,于权力漩涡看遍雨覆云翻,虽二十有三,但性子莫测,城府极深。   大将军和崔氏这位后母素来不和。但当今圣上以“孝悌”治国,大将军不计前嫌,和崔氏同府而居,并不曾有分家之事。   多年来,崔氏偏安次院,大将军居于主院,虽然他常年行军练兵,不居住在府中,但这一府二院,楚河汉界分明,管事婆子也习惯了往来避让,互不相干。   常听闻大将军麾下的顾家军所向披靡,以一敌百。如今贸贸然踏入将军主院,若是一不留神惹了将军不快,恐怕要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王婆子心里也没什么底气,只能两手叉腰,故作理直气壮,“听闻将军昨夜出府,至今未归。怕什么?有夫人撑腰,咱们只不过去里头抓个人而已,他们能把我们怎么样?!罢,既然你们这些饭桶不敢去,我带着丫鬟婆子们亲自去拿人!”   眼看人就在眼前,却扑了个空,这可叫她怎么和夫人交差?这主院,她王婆子非闯不可!   ……   越过垂花门,复行数十步,景致豁然开朗,一池塘一假山跃然眼前。   那假山崎岖嶙峋,池中薄冰封冻,冰下的红鲤和金鲤正悠哉悠哉地徜徉。   陆茗庭额上冷汗密布,因身后有人追赶,无心欣赏院落中匠心独运的布局,莲步转过一处假山,再转过一道如意门,径直朝前走去。   不料从回廊里迎面走来一行人,陆茗庭步履匆匆,避让不及,脚下被碎石一绊,竟是扑到了为首那人的身上。   那人身上不知装着何物,胸膛竟如铜墙铁壁一般硬朗,将陆茗庭的额头撞得一阵生疼。   她伸手捂着额角,顺势跌坐在地上,下意识抓了片衣角握在手中。   那衣角用玄色锦缎裁成,上面用金绣线织成团花四爪金蟒,正冲她张牙舞爪,威风堂堂。   这玄色织金蟒袍尊贵非常,不像寻常人家能穿戴的衣物,倒像是出自禁廷御用。   思及此,陆茗庭顿觉不妙,顾不得额角的痛意,抬起眸子往上看去,竟是粉唇微张,愣在了当场。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每晚9:00更新哦~   如有意外,会在微博请假。   隔壁现言《他比情诗更撩人(娱乐圈)》每天早上9:00更新,欢迎捧场~   ————   ☆、声声媚   男人穿一身玄色织金蟒袍,腰间配鸾凤纹玉带,勾勒出宽肩窄腰。   再往上看,菱唇紧抿,凤眸狭长,鬓若刀裁,一头如漆墨发攒成发辫,以金冠束起,端的是俊美无俦,器宇轩昂。   昨夜顾湛在京郊军营犒赏三军,和麾下众将士共饮黄粱美酒,谈论起月前燕山勒功之事,豪情万丈恨不能一醉方休,直到三更天才梳洗歇下。   今日东方破晓,顾湛和心腹部下迎着晨光纵马回城,不料一行人刚到顾府,穿过九曲回廊,竟是被迎面跑来的女子扑了个满怀。   那女子生的眉若翠羽,目如水杏,正一手抚着额角,仰了一张瓷白的玉面来看,眼波轻转,朱唇微启,端的是柳弱花娇,我见尤怜。   顾湛久居高位,权倾朝野,放眼整个禁廷,就连最受宠的三公主都不敢这般无礼冲撞他,再加上他宿醉未消,发际传来阵阵头痛,心中幷没有几两耐心。   一阵北风吹来,挟裹幽幽腊梅香,吹乱了美人儿的云堆雾髻,几缕发丝贴在她的瓷白桃腮,缠缠绕绕,说不出的勾人。   顾湛见过太多美人儿。   多年来,他深得圣上宠信,朝中妄图讨好逢迎他的人不在少数。金银、佳酿和美人源源不断地送往府中,没有几十,也有上百。   男人垂眸看着跌坐在他脚边的女子,沉默片刻,冷冷开口,“本将军的蟒袍,你摸够了吗?”   他周身威势很重,俊脸上面无表情,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目光里如冻着层皑皑冰雪,叫人如同置身严寒的万年冰窟。   陆茗庭被他看的心肝俱颤,被“将军”二字惊的回过神儿,才恍然发现自己正攥着他的一片衣角。   顾府嫡长子顾湛,堂堂辅国大将军,威名传遍四海九州,沙场上杀人如麻,朝堂上心狠手辣,人称“金面阎罗”,凶名可止小儿夜啼。   思及此,她心头大骇,忙撒开了手,“将军恕罪!”   她说惯了吴侬软语,嗓音娇娇软软,尾音略微上扬,如同春日里的燕转莺啼,勾的人心旌荡漾。   三年前,顾湛去江浙一带监军,曾在两浙总督的陪同下听过一折子《牡丹亭》。   犹记得,朱漆描金的戏台上,金面折扇轻轻抖动,花旦水袖挥动,低吟浅唱,腔调曼妙,如遏云绕梁。   那花旦是江浙名角儿,和这美人又柔又媚的嗓子一比,倒显得逊色不少。   顾湛被陆茗庭唐突莽撞地一拦,身后跟着三五个心腹下属皆被堵在回廊处。   那厢,王婆子带着几个丫鬟仆妇绕过假山,直冲着地上那个身着喜服的窈窕美人儿追过来,“人在那!快捉住她!”   陆茗庭听闻这恶声恶语,如临大敌,身子猛地一颤,连男女大防也顾不得了,猛地倾身抱上男人的腿,凄然唤道,“将军救救我!”   她双手紧紧环着他,大半个身体都贴在他衣摆上,喜服的广袖随着动作滑落手腕,露出一圈触目惊心的紫红色勒痕。   她抱上来的太突然,织金四爪蟒纹的衣摆随着她的动作荡开层层叠叠的弧度,她一张小脸煞白,眸中盈着一汪眼泪,豆大的泪珠儿纷纷坠落,砸在衣摆的金蟒绣纹上,浸出一片濡湿暗沉。   陆茗庭紧紧抱着身前的人不敢松手,因为她知道,一旦松了手,就会被身后这群豺狼虎豹吃的连骨头都不剩。   鸨妈妈昨晚已经连夜回了扬州,这诺大的京城,吃人的府邸,她的生死任人摆布,无依也无靠。   管他什么凶名在外,管他什么金面阎罗,此时她被人逼到绝路,除了求助于他,再也没有其他的选择。   泪珠淌落粉面,在尖俏的下颌连连滚落。她用力的咬住唇,怯生生地垂头掉泪,不敢去看男人的神情。   生死一瞬,救或不救,都在他的一念之间。   顾湛身后众位下属见陆茗庭突然扑上来,一个个目瞪口呆,倒吸冷气,根本不敢去看顾湛的脸色如何。   京中谁人不知,辅国将军顾湛俊美无俦、不近女色。就说两个月前,大庆和景国交战正酣,敌国将领有意商谈议和,为表诚心,精挑细选了两个绝色贵女,派了位使节亲自把人送到顾湛营中。   所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顾湛此人深不可测,七情六欲皆藏于心,在主帐中含笑收下二女,转头就命人将其悉数斩首,两颗首级在城门上足足挂了半个月。   敌军本来就畏惧顾湛的威名,再加上日日注视城门上二女的首级,不禁士气骤跌,军心大乱。   趁此时机,顾湛运筹帷幄,渊谋远略,不日便从景国手中收复十二座城池,燕山勒功而返。   眼前这位美人儿生的明艳生辉,方才一哭一求,唐突冒犯又亲昵,若是别的公子哥,早就收入房□□赴鸳鸯梦了,可偏偏碰上了这位阴阴测测的主儿!这命怕是活不长了!   腿上突然贴上来一团又软又香的美人儿,顾湛当即锁了眉头,面色阴沉至极。   “小贱蹄子,今儿个谁也护不住你!”   “押好了这个吃里扒外的丫鬟,胆敢把人放出柴房,等我逮住那贱蹄子,送你们一起给二少爷陪葬!”   王婆子一行人吵吵闹闹,喘着粗气跑到跟前,定睛一看,才发现为首着一身玄色蟒袍的人竟然是顾湛。   王婆子吓得两股战战,双腿一软,顺势跪下磕了个响头,“不知将军回府,老奴……老奴冲撞将军了!还望将军恕罪!”   身后的丫鬟婆子纷纷跟着下跪,呼啦啦跪了乌压压的一片人。   亲卫岑庆见状,双目一凛,一手按上腰间宝剑,上前驱赶道,“此处是将军居住的院落,王妈妈不在夫人的次院好生伺候,带着下人吵吵嚷嚷到这里做什么!”   王妈妈欲言又止,有口难言,两只眼瞪着跌坐在顾湛身旁的陆茗庭,恨得咬牙切齿。   这扬州来的狐狸精一而再再而三的惹是生非,她带着人一路追过来,眼看着到嘴的鸭子却飞了,叫她怎么甘心?   王妈妈浸淫后宅多年,眼珠一转便有了借口,谄媚笑道,“将军有所不知,这女子乃是次院里的丫鬟,因犯了错才逃窜到此地,老奴奉了夫人的命令前来捉拿!还望将军高抬贵手,老奴拿了人立刻就走,绝不打扰将军清静!”   亲卫岑庆闻言,冲顾湛附耳道,“爷,次院的二少爷昨晚薨了,崔氏一早便差人去了棺材铺。”   亲儿子死了,不急着办丧事儿,反而大张旗鼓地抓一个丫鬟,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再看这女子,一身大红喜服,江南口音,手腕还有深深於痕,真是纰漏百出,此地无银三百两。   顾湛脸上无波无澜,凤眸略一抬,沉声道,“哦?那你倒是说说,这丫鬟犯了什么错?”   他的目光如利刃,只一眼,王妈妈便觉得浑身发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记得撒花、评论哟~   ☆、促鸳鸯   崔氏特地交代过,不能叫顾湛知道娶扬州瘦马为贵妾的事儿,更不能叫他知道拿活人陪葬二少爷的事。   身后丫鬟婆子们皆是冷汗涔涔,大气也不敢出,王婆子正绞尽脑汁地想借口,身旁押着珍果的婆子一时不察,珍果竟然甩掉了口中塞着的白布,高声叫道,“将军明鉴!这位陆姑娘压根不是府上的丫鬟!夫人要拿陆姑娘生祭二少爷之死!望将军明鉴!”   只见珍果蓬头垢面,左边脸颊高高肿了起来,嘴角还挂着一丝血迹,就连身上豆绿色的褙子也扯破了个大口子。   陆茗庭知道珍果是因为放走自己才遭受毒打,一时间内疚和后悔齐齐涌上心头,忍不住淌下泪珠涟涟。   王婆子见事情败露,一个箭步冲到珍果面前,高高扬起的巴掌还没落下,便被亲卫岑庆一脚踹出了一丈远,“大胆刁奴,辅国将军阵前,竟也敢放肆!”   依着大庆律法,主家随意打杀奴婢,是要按律论罪的。如果奴婢真的犯了大错,也要先行呈报官府,获得准许后才能谒杀奴婢。   京中世家大族皆十分爱惜羽毛,但凡是钟鸣鼎食之家,侍书簪缨之族,府中下人奴婢的吃穿用度比小门小户的主子还要奢侈周到。若是谁家苛待奴仆,随意打杀,甚至会被同僚们斜眼相看。   用活人生祭死人,这种草菅人命的伤天害理行径,是要送往大理寺论罪的。   在场数人听了珍果的话,顿时哗然。   所谓功高震主者身危,名满天下者不赏。顾湛此次凯旋而归,居功甚伟,朝中眼红妒忌者不在少数,不知道有多少居心叵测的人在暗处盯着,就等着堂堂辅国将军犯错,好在金銮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参他一个“恃功骄纵”之名。   娶贱籍女子为高门贵妾,不仅违背祖宗礼法,更有违大庆律法。   这个紧要档口,崔氏倒是作的一手好死。   顾湛心头掠过昨日垂花门腊梅树下一闪而过的倩影,眉头一锁,显然不悦到了极点。   原来那不是姚氏二房女眷前来做客,而是扬州瘦马千里而来为病秧子冲喜。   亲卫岑庆抽出腰间宝剑,搁在王婆子的脖颈间,心中亦是怒火中烧,恨不得红刀子进白刀子出,当场了解了王婆子的性命。   那崔氏胆大包天,瞒着将军做下这等祸事,竟然还派人在主院驴鸣犬吠,耀武扬威,难道那黑心肝的继母以为将军还是当年那个任人欺侮的少年郎么!?   顾湛沉默片刻,眯了眯凤眸,陡然开口,“无辜闯入主院者,当依军法处置。将人拉下去,各赏一百军棍,以儆效尤。”   顾湛麾下兵勇将猛,无一等闲之辈,整整一百军棍打下去,活生生的人都能变成肉泥。   王婆子一脸惊恐,身子摇摇欲坠,猛地跌坐在地上,“你怎么敢!我是夫人的心腹仆妇……”   话未说完,岑庆一个手刀劈在王婆子脑后,大手一挥,召侍卫上前,将地上跪着的仆妇悉数拖了下去。   顾湛又冷声道,“去请二伯和三伯移步府上,我有大事要同他们商谈。”   他脸上阴阴沉沉,不辨喜怒,没有看脚边的美人儿一眼,便提步朝议事堂行去。   四五个下属紧随其后,一一从陆茗庭身旁经过。   他救了她。   陆茗庭猛地松了口气,才发现身上的衣衫不知何时已经被冷汗浸透。   目送一行人进了议事堂,她慌忙拉过珍果,查看她脸上和身上的伤势,哽咽问道,“她们可是毒打你了?你伤的重不重?都是我对不住你!”   珍果握住她的手,眼圈红红,嘴唇颤抖,“我无事的,陆姑娘,将军保下了咱们,咱们总算有条生路了!”   ……   顾府,祠堂。   顾氏先祖历代从文,祖上出过九位状元,两位内阁宰辅。到了顾湛这儿,弃文从武,立下赫赫功勋,虽出人意料,倒也不算辱没了祖宗门楣。   顾氏这一支共有三房,长房的顾父和顾母已经不在世,只剩下顾湛和继母崔氏二人。   宗祠中雕梁画栋,北面的一整面墙壁垒成高台,从上到下依次放置着顾氏历代祖先的木质牌位。其余三面墙壁皆悬挂先祖画像,泛黄纸卷上,一位位先祖严肃端正,神情如同圣人。   牌位底下设着一排黑金漆木长祭台,上有莲灯无数,香炉数盏。千万盏烛火跳动,在缭绕的香雾中明明灭灭,时隐时亮。   顾湛手持三炷线香,面对祖宗牌位深深一拜,继而转身,施施然落座于上首的黄花梨木圈椅上。   顾二伯、顾三伯依次端坐在下首,两盏冻顶乌龙茶喝下去,早已心生不耐,可碍于顾湛的一身威势,也不敢开口相催。   另一侧的崔氏连茶水也不敢喝,攥着手中的帕子,心头漫上些许不安——她派出去捉扬州瘦马的丫鬟婆子半日未回,左等右等,却等来了一个兵将模样的人,说是将军请夫人来宗祠走一遭。   她这个继子到底有什么大事要商谈,值得这般兴师动众?   顾湛面上没什么表情,骨节修长的手指在桌子上敲了两下,道,“今日请二伯和三伯拨冗前来,乃是为了桩大事。”   “其一,是二弟于昨晚猝然薨逝,虽说年关将至,丧事葬礼的事宜还是要置办周到的,到时还要劳烦二伯、三伯到府上帮衬一二。”   今晨一早,崔氏已经差人去二房和三房府上知会了亲儿子的死讯,顾二伯和顾三伯听顾湛客气地开口托付此事,皆是连连拍着胸脯打包票,“将军言重了,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到时候我们定帮衬着把丧事儿办的周周正正的!”   崔氏闻言,丧子之痛又袭上心头,眼眶一湿,拿帕子掩遮着口鼻抽泣了起来,“多谢将军体恤,多谢二伯三伯帮衬!”   顾湛面无表情,沉声又道,“这其二,是关乎母亲大人的。”   崔氏正哭的情真意切,听闻此言,立刻吓得打了个寒颤。   “母亲大人私自买入扬州瘦马,欲纳为贵妾,给二弟冲喜。不料二弟在洞房花烛夜猝然离世,母亲便改了主意,打算一杯鸠酒毒死那扬州瘦马,用活人为二弟陪葬。”   顾二伯和顾三伯听到这里,皆是目瞪口呆,大惊失色——用活人生祭死人,娶贱籍女子为高门贵妾。这两条罪名随便单拎出来一条,就足以叫大理寺定罪惩处了!   崔氏自以为能瞒天过海,万无一失,不料却被顾湛知道的一清二楚,心中顿时大骇,泼天恐惧袭来,双腿一软,竟是险些从椅子上滑落倒地。   顾湛掀开茶盏,轻轻拨着中舒展开的茶叶,不咸不淡道,“此事兹事体大,侄儿不敢善做主张,今日特地叫二伯、三伯知晓,也好帮着侄儿拿个主意。”   顾二伯和顾三伯对视一眼,皆是噤若寒蝉——拿什么主意?难不成把崔氏扭送大理寺,在那牢房里关上两年?   崔氏吓得浑身抖如筛糠,也顾不得维持表面母子情了,伸手哆哆嗦嗦地指着上首的男人,恨声道,“顾湛!我是你的继母,你父亲已经不在人世,你难道要动用家法把我休掉?!”   “也不是不能。”   顾湛似笑非笑,“不过当今圣上最重‘孝悌’,咱们母慈子孝,我怎么忍心看母亲晚年孤苦伶仃。”   男人凤眸微眯,目光如炬,举手投足气势凌厉,周身气场不怒自威。   顾二伯和顾三伯闻言,皆是被顾湛阴阴测测的模样吓得魂不附体,勉强咽了口唾沫,并不敢随意置喙。   男人菱唇微微含笑,凤眸却幽若深潭,“我瞧着京郊的一处庄子山清水秀,最适合颐养天年。母亲不如搬去那里常住吧,也好日日念佛吃斋,减轻些罪孽。今晚我便派一队亲卫亲自护送母亲前往。”   崔氏闻言愣住,这才明白顾湛压根不想要自己的命,只不过是想把自己流放到京郊的庄子里而已!   她敢怒不敢言,“可你二弟还未过头七……”   “二弟的丧事,我和两位叔伯会置办周全的,母亲就不必牵挂了。”   顾湛陡然打断崔氏的话,阖上茶碗,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事,“对了,母亲身边伺候的王妈妈带着下人擅闯主院,已经被我以军法处置了。此等刁奴在侧服侍母亲,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儿子稍后会再派些奴仆,陪同母亲前往京郊庄子。”   崔氏听了这番话,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气得面色煞白,半晌说不出话来。   十年前,顾母顾父先后宾天,崔氏身为继室,把揽顾府,一手遮天。顾氏二房和三房各扫门前雪,以为长房从此败落,对少年郎不管不问,任凭崔氏百般苛待。   不料十年之后,顾湛官拜二品辅国将军,行走御前,功成名就。   二房的长子沾了顾湛的光,得以在军中挂职,三房的长女因着顾湛的脸面,才得以高嫁给兵部侍郎。二房三房承受顾湛恩惠太多,自然是处处唯他马首是瞻。   顾湛此人绝非善类,忍字头上一把刀,他隐忍多年,拿命拼来一身军功,等他拉拢完人心,拔刀出鞘的时候,崔氏才猛然发现,当年的孱弱少年郎已经长成了吃人的猛虎。   崔氏不甘心从此屈居于京郊的偏僻庄子,奈何她的亲子已经命归黄泉,昔日苛待的继子权倾朝野。这一盘十年大棋,她已经是强弩之末,无力回天。   顾二伯眼观鼻鼻观心,忙笑着打哈哈,“京郊庄子好,京郊庄子好,胜在清静闲适……”   顾三伯也接话茬道,“不错,我瞧着贤侄这个提议妙绝!这事儿就这么办吧!”   顾湛不置可否,掀了衣袍起身道,“既然事已议毕,侄儿还有军务在身,便不送二位叔伯了。”   说罢,他提步行出祠堂,身后亲卫随行于后。年轻男子举手投足间气势凌厉,叫人不敢直视分毫。   院子里的满地白雪折射出日光,刺眼又明亮,顾湛迎着光,一双凤眸微微闭上。   本是名门世家赌书泼茶香的贵公子,懵懂年纪,为避继母,被迫承受战场上的刀剑无眼,朝堂的人心诡谲……   他不恨吗?   不,他没有一天不恨。可他也明白,恨没有用。   所以他杀出一条血路,踏着森森白骨垒砌功勋,直到他足够位高权重,能够以一己之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才将昔日欺压之人都踩在脚下动弹不得。   他身为天子近臣,略有行池差错,便遁入万劫不复之地。既然当今圣上推崇“孝悌”,他便做个孝子——到了京郊庄子,崔氏可能失足跌落山崖,可能误食毒花毒草……总之,有一万种死法等着她。   冬天的爪牙强大而锋利,可终究会被春天的獠牙侵蚀殆尽。因为残冬阴云终会散去,明净春雪终会降临。   顾湛迎着日光,缓缓睁开一双凤眸,眸中散尽晦暗,只剩下无尽的澄澈与清明。   ……   暖阁里,鎏金瑞兽香炉正燃着一味沉香,丫鬟掀了帘子,领着两位女客一路行将入内,只嗅得一袭暖风扑面,挟裹着一阵幽幽的香气,叫人不饮自醉。   陆茗庭低垂萼首,美目微敛,不敢到处打量屋内陈设,一旁的珍果看出她心中紧张,笑道,“陆姑娘,方才那位妈妈是大将军的乳母,唤做隋妈妈。当年崔氏将先夫人的心腹下人悉数除去,只留下这位乳母在大将军身旁照料,将军对她很是敬重,颇有濡慕之情。”   方才陆茗庭和珍果在院落里依偎着垂泪,被亲卫岑庆和一位慈眉善目的婆子请到此地歇息。陆茗庭暗自记下隋妈妈的称呼,问出心中疑惑,“珍果,你不是在崔夫人身边伺候么?为何对将军和隋妈妈的关系了如指掌?”   珍果眼圈一红,“陆姑娘有所不知,我是顾府的家生子,我母亲是先夫人身边的一等丫鬟,先夫人去世后,母亲被崔氏的棍棒打杀,当年我仅仅三岁,被崔氏身旁的下人抱走养大,这些年,我侍日日奉弑母仇人,无时无刻不想着报仇雪恨……”   陆茗庭听了这段陈年旧事,心中十分不忍,抬袖帮珍果掖去眼角眼泪,眼圈一红,亦淌下两行清泪。   说话的功夫,隋妈妈领着两三个丫鬟打帘子进来。刚刚在屋外,亲卫岑庆和她叙述了今日事情的来龙去脉,听到陆茗庭出身烟花之地的时候,隋妈妈着实吃了一惊。   既然崔氏已经被顾湛发落到京郊的偏僻庄子,丫鬟珍果的母亲又是先夫人身旁的旧人,这丫头命苦又心善,自然是要安置在主院里做一等丫鬟伺候人的。可这位陆姑娘……   隋妈妈看了眼坐在红木描金勾莲纹靠椅上的娇人儿,些许思量漫上心头,不仅犯了愁。   这位陆姑娘虽出身扬州明月楼,可生的眉眼俊俏,仙姿玉貌,一身肌肤欺霜赛雪,端的是一副好相貌。   再看那一举一动,莲步纤纤,竟是如高门大户的大家闺秀一般标志端庄!这样的妙人儿,做丫鬟未免有些可惜了。   隋妈妈身为内宅仆妇,看女子的眼光尤为毒辣。这位陆姑娘身形纤弱,方才被突兀请进暖阁中,脸上不见丝毫惊惶之色,想来是个稳重又端庄的,此时静坐等待,并不到处肆意打量,真是娴静温婉,娉婷婀娜,颇有几分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气韵。   隋妈妈在顾湛身旁伺候多年,眼见得小主子身居高位,大权在握,心中慰藉欢喜的同时,也有一桩烦心事始终萦绕心头。   顾湛年二十有三,不曾有过嫁娶,以往常年行军打仗,身边不便携带女子也就罢了。如今他凯旋归京,正是男子血|气|方刚的年纪,身边没有一个贴心人伺候,这可怎么能行?   隋妈妈曾听闻,扬州瘦马幼时饱读诗书,请西席教授四书五经,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都通晓,再长大些,便研习坐卧姿容,枕上风情……想来,比起那些正儿八经的闺中小姐也差不了多少!   再者,听说昨晚洞房花烛,这位陆姑娘并未和那病秧子行洞房之礼,想必还是清白之身……   思及此,隋妈妈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在脑海中渐渐成形。   ☆、暖阁春   隋妈妈满怀心事,将丫鬟们支去里间给珍果脸上的伤上药,又屏退左右,落座在陆茗庭身边,满是褶皱的脸上笑的慈祥,“方才我听说了今日主院中发生的事情,对陆姑娘的遭遇也略知一二。事到如今,老身想问问陆姑娘,以后想何去何从?”   陆茗庭冲她盈盈一拜,“多谢隋妈妈的片刻收留之恩。我本是扬州明月楼贱籍之身,如今嫁人从良不成,只能从哪里来回哪里去,隋妈妈,一会子我便收拾行囊回扬州,不会给府上添麻烦的……”   隋奶妈摇摇头,苦口婆心相劝,“我的傻姑娘!那老鸨子拿你当摇钱树,今日能把你嫁给病秧子,明日就能把你嫁给鳏寡者做妾侍!扬州明月楼就算名气再大,也是娼门贱籍,这日子何时是个头啊!我瞧着你腹有诗书,不似俗粉,难道你当真愿意一生匍匐,做巨商富贾家的贱妾吗?”   这番话如警钟一般,把陆茗庭震得深思恍惚。   刚刚她逃出柴房,被顾湛所救,望着漫天的白茫茫大雪,才觉得心头一片虚无。   鸨妈妈昨晚已经启程回扬州,她一介孤女,无良籍傍身,无路引通关,这天地之大,乾坤浩荡,她却无处可去,无依无靠。   隋妈妈静静看着陆茗庭垂眸淌泪,约莫着时机已到,才开口道,“老身仗着一把年纪,想给陆姑娘指一条明路。姑娘不如留在府中,求将军给你一条活路。”   陆茗庭闻言一怔,“隋妈妈何出此言?”   隋妈妈叹口气,拿帕子掖了掖眼角,“不瞒陆姑娘,我老婆子存了一份私心在里头——”   “顾府的老爷和夫人早早薨逝,我身为乳母,亲自照料着将军从少年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对他情同亲子,自然要处处为他考虑周到。这两年将军身在北漠,行军艰苦,身边没有一妻一妾伺候,如今凯旋归来,身负皇恩,免不了浮沉宦海,身边怎能没有贴身人伺候?”   陆茗庭听到这儿,心头咯噔一下,已经预感到隋妈妈要说什么。   隋妈妈果然拉了她的手,笑着道,“可这府上的丫鬟一个个粗手粗脚,入不得将军的眼。我瞧着姑娘生的花容月貌,静动皆宜,不如留在将军身边……”   陆茗庭脑海里闪过顾湛那凛冽阴沉的目光,心头一颤,忙摆手道,“隋妈妈过于抬举我了!将军对我有救命之恩,茗庭没齿难忘。可将军是朝廷二品大员,手揽军|政大权,我区区瘦马之身,先前嫁给二少爷做贵妾已经是高攀,如今怎敢……怎敢对将军有非分之想?”   隋妈妈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下去,端起茶盏淡淡道,“陆姑娘此言差矣。”   “这男欢女爱的事,只有愿意或者不愿意,哪有什么敢和不敢?姑娘说不敢,大抵是搪塞老身的话!”   “听说崔氏为了迎娶陆姑娘进京,拿了两万两白银给明月楼,如今陆姑娘要回扬州,我们顾府人财两失,真是上赶着做冤大头。”   陆茗庭心思澄明,听出隋妈妈这话一个甜枣一个巴掌,暗藏机锋,隐含威慑,奈何她心乱如麻,只得沉默不语。   堂堂辅国将军府权倾天下,不容忤逆。两万两白银的赎身钱在鸨妈妈手中,她此生都无力偿还。这位隋妈妈随便动动手指,便能将她困在府中,举步难行。此时还愿意好言好语相劝,显然是给她面子。   隋妈妈放下茶盏,笑道,“陆姑娘兴许是误会了,我老婆子的意思,是叫姑娘先留下来在将军身旁伺候着,至于这近身服侍的事情,将军那般金尊玉贵的人,什么美色妙人没见过?老奴也不能强迫姑娘不是?若将军不点头,等两年的期限一满,我便放姑娘出府去!”   陆茗庭闻言,一腔纷乱的思绪稍稍平静下来,又想起辅国将军不近女色的传言,这才吃了一颗定心丸。   既是如此,她便在顾府做两年奴婢,尽心尽力地服侍将军,就当做答谢他的救命之恩,顺道把贱籍换成奴籍。等到两年期满,主子开恩放奴婢出府,她也好落个平民良籍,换得自由之身。   陆茗庭沉吟了片刻,抬起一双明眸看向隋妈妈,“方才是茗庭糊涂了,多谢隋妈妈提点,便依隋妈妈所言。”   隋妈妈喜笑颜开,拍着她的柔|嫩手背,连声应道,“这就对了!好姑娘,我瞧着今日时辰不早了,你先在我的房里凑合着歇息一晚,明日一早等将军下了朝,你去给将军敬杯茶,这事就算定下来来了!”   陆茗庭起身福了福,“多谢隋妈妈。”   ……   月明星稀,夜深人静时分,顾府一派万籁俱寂。   陆茗庭拥着锦衾薄被,听着里间隋妈妈的呼吸起伏,心头一丝睡意也无。   月光透过小轩窗,照进来一地清辉。陆茗庭摩挲着锦被上的五蝠花纹,美目只要一合上,眼前就闪现出白天顾湛救她的场景。   那个位高权重的男人气势凌厉,令人望而生畏。陆茗庭却恍然觉得,自己在无边黑暗里,寻到了一点璀璨星光。   原来那些说辅国将军凶煞如阎罗的传言都是假的,他明明,是天神临世呀。   ……   翌日,天大雪。   顾府门前,两个男人身骑骏马,一前一后,踏着白雪疾驰而来。   亲卫岑庆撑开一把黄枦伞,快步出门迎自家主子。   伞下的男人身着朱红色狮子补二品朝服,肩头披着一件白狐皮貂裘,他面罩寒霜,长眉入鬓,鼻梁高挺,一双深邃的眼睛隐隐可见锐利锋芒。   如今战事停歇,顾湛重回朝中,以辅国将军之职每日金銮殿议政。   杜敛跟在身后,撑着伞一路小跑,“我说顾将军,你出征在外两年,一身功夫见长,你发发善心,把步子放慢些,等等我这个文官行不行?”   顾湛一言不发地大步走进议事堂,单手解下身上的狐皮貂裘,一把抛到岑庆怀中。   男人掀了衣摆,落座于上首的椅子上,斧凿刀刻的侧脸带着煞气,虽然闭目养神,却不减杀伐之意。   他平日极少展露笑颜,此时神情阴阴测测,屋中伺候的两三个下人皆是战战兢兢,望而生畏,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屋外。   陆茗庭今晨起了个大早,先是被隋妈妈按在铜镜前好生梳妆了一番,又跟着茶房师傅学了一个时辰的沏茶功夫,用汝窑白瓷茶盏泡上了一杯上好的太平猴魁,这才满心忐忑地朝议事堂行来。   议事堂里正坐着一主一客。隋妈妈和陆茗庭交代过,今日京兆府尹杜氏的公子在府上做客,他拜官大理寺少卿,和大将军乃是多年的发小故交,她向顾湛敬茶的事情不必避着这位杜公子。   陆茗庭撩开帘子进门,一抬眼便看见顾湛阖着眼眸的阴沉面容,她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托着乌木描金的茶盘行到屋中。   察觉到有人在身旁站定,顾湛猛地睁开眸子,也不看来人是谁,抓起托盘上的茶盏就远远地砸了出去,斥道,“滚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记得撒花、评论哦~   ————   ☆、怜美人   瓷片四溅开来,茶水茶叶洒了一地。   陆茗庭吓得双腿一软,不明白自己那里惹怒了他,忙伏地连声道,“将军恕罪!”   昨日陆茗庭好不容易下定决心留在顾府,此时被顾湛陡然怒声呵斥,立刻泛上些许委屈,娇俏小脸上粉唇紧抿着,眼眶也泛着红。   她是柔柔弱弱的女儿家,在明月楼里依着大家闺秀的吃穿用度长大,身边奴仆皆是温言软语,不敢高声怠慢分毫。   这男人身量极高,宽肩窄腰,举手抬足间压迫感极重,被他这么一斥,陆茗庭肝胆俱颤,眼珠儿在眼眶里摇摇欲坠。   都说贵人多忘事。顾湛刚刚从漠北回京,有大把的军务等着他来料理,早就把昨日在主院的一场冲突忘到了脑后。   偏偏陆茗庭此时又垂着头,看不清面容,顾湛听闻这声柔媚的嗓音,只觉得有几分熟悉而已,并没有往别处想。   隋妈妈正在屋外等着陆茗庭,突然听见一声砸东西的碎响,不禁大吃一惊,忙冲屋檐下立着的岑庆道,“将军这是怎么了?”   今晨金銮殿早朝,御史台呈上折子,参辅国大将军顾湛三本。   一本参顾氏旁支子弟强抢农田占为己有,一本参顾家军麾下一名行伍欺行霸市,还有一本参顾湛凯旋归京时纵马入禁廷,僭越祖制,于大庆朝礼法不合。   岑庆说起这事,无奈又头痛,“真是好气又好笑,淮阴顾氏和咱们颍川顾氏几百年前都不来往了,如今淮阴顾氏子弟强抢农田,竟也能参到颍川顾氏头上!再说那欺行霸市的行伍,他三年前违背军纪,早被将军一百军棍打出顾家军了,如今整日喝酒闹事,也能参到将军身上?更别提,纵马入禁廷乃是皇上圣旨里写明的恩典,如今倒成了辅国将军僭越祖制,真真是黑白颠倒,叫人无语至极!”   原来顾湛的怒火单纯是为公事而郁结,隋妈妈听完岑庆一番话,才稍稍放下了心——只要不是因陆茗庭敬茶的事儿置气,一切就都好说!   隋妈妈打帘子入内,绕过一地狼藉,冲上首的顾湛和杜敛福了福身,瞧见陆茗庭伏在地下红着眼圈委屈垂泪,心中有些不忍,忙将她扶起来,低声道,“不要紧,这里有妈妈在,你去茶房重新沏一盏茶来。”   等陆茗庭出了屋子,隋妈妈才冲顾湛道,“方才陆姑娘来给将军敬茶,是老奴的主意,不料竟惹了将军发怒,是老奴做事有失周全。”   顾湛这才知道刚刚敬茶的人不是府上的奴婢,眉头微皱,开口道,“敬什么茶?”   隋妈妈笑道,“眼下崔氏移居京郊别院,二少爷猝死薨逝,这位陆姑娘身世飘萍,没有别的去处,老奴看她虽出身烟花之地,一举一动却进退有度,端庄静娴,又是个清白身子,不是恃宠而骄的狐媚子做派……老奴说句犯上的话,将军如今二十有三,身边也该安置个贴心人伺候了。将军若点头,也算给这陆姑娘一个摆脱贱籍的造化。”   顾湛这才恍然想起来,昨日自己救下的扬州女子还在顾府上。   他屈起指节,在桌案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轻敲着,那抹盈盈一握的柳腰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不过……   顾湛的脸色骤然一沉,“此事可是她主动提及的?”   他是个正常男人,却不是沉湎声色之人。   这些年他建功立业,行走御前,逼着自己断绝七情六欲,如同守着戒律清规一般。可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要说坐怀不乱那是假的。   历朝历代,政敌借着送美婢美妾之名,安插奸细在身边,暗通款曲伺机陷害,已经见怪不怪。   所以多年来他如履薄冰,身边不留近身伺候的女眷,就连禁廷天子赏下来的美人美婢,都要寻由头遣散出府。   这扬州女子若是趋炎附势,存了攀龙附凤之心,便该早日打杀出门,以绝后患。   隋妈妈忙摆手,“并非是陆姑娘主动提及!昨日陆姑娘一再婉拒,说不敢高攀咱们顾府,不敢高攀大将军,是我老婆子舍不得放走这么仙姿玉貌的美人儿,才自作主张,请陆姑娘务必留下来。”   隋妈妈说着,眼中泛起泪光,“少爷,夫人和老爷早早宾天,我看着你长大成人,如今不敢奢求你娶妻生子,只求有人在你身旁伺候起居,我老婆子已是半截子入土,来日就算撒手人寰,也好安心闭眼!”   这话说的严重,隐隐有逼迫之感,顾湛生平最厌恶被人威胁,眸光顿时一沉。   杜敛在一旁看的心惊肉跳,这隋妈妈好大的胆子,仗着是顾湛的乳母,竟然敢明目张胆的往他身边塞人!   不过……此时是非常时机,这个扬州美人或许刚好能派上用场。   杜敛放下茶盏,讪笑着插话,“宋阁老明日要设簪花宴宴请朝中重臣,我和将军都已经收到请帖,贴上特地说明了,届时要带上家中豢养的美婢赴宴。依我看,将军不如将此女收下,好为明日所用。再者,以后将军身在朝中,这样的宴饮场合时常会有,有一个知根知底的婢子在身旁,也好有备无患。”   内阁宰辅宋潜益,年过五旬,人称宋阁老。   此人把持内阁十一年,权倾一时,拉帮结派,党羽颇丰。   顾湛与宋阁老一文一武,两足鼎立,元庆帝甚至在金銮殿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有顾将军和宋阁老坐镇朝中,方能永固我大庆国祚百年”。   宋阁老擅专国政已久,见顾湛独揽大庆军|权,日益得到元庆帝宠信,不禁慌了阵脚。   自从顾湛班师回朝,宋阁老便心存警惕,处处对顾湛放出冷箭暗刀,一边急于掌控顾湛手中的军权,一边又想将其拉拢为己所用。   今晨御史台的三本参奏,想必便是出自宋党之手。   常言道,不怕虎狼当面坐,只怕人前两面刀。将军浴血凯旋而归,小人藏在背后进谗言,真是无比讽刺,荒谬至极。   他在沙场上纵横捭阖,兵戎相见,可以直来直去的喊打喊杀,奈何朝堂上风云诡谲,人心难测,挟势弄权便可敌千军万马。   宋党走狗遍布朝中,盘根错节非一日能连根拔起。身在此朝局中,诸事须隐忍,才能厚积薄发。   顾湛凤眸微眯,沉吟片刻,方不咸不淡开口,“既是如此,便给她一个恩赏。”   隋妈妈见顾湛点头,不禁大喜,忙召了陆茗庭入内,给顾湛奉上一盏新沏的太平猴魁。   陆茗庭可没忘记方才男人怒喝她的骇人场面,心中委屈不减反增,奈何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得微微福身,端着汝窑白瓷的茶盏,柔声道,“请将军用茶。”   她一身茜色折枝梅花的夹袄,外头的藕荷色比甲滚着一圈雪白兔毛,三千青丝绾成如云发髻,浑身珠翠不多,小巧耳垂带着一副白玉耳坠,衬的瓷白面庞上眉目生辉。   顾湛接过她手中茶盏,目光在她身上短暂停留一瞬,启唇道,“方才并非迁怒于你。”   男人的嗓音低沉醇厚,陆茗庭闻言一怔,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和她解释,忙眉目微敛,福身道,“奴婢不敢。”   顾湛掀开茶碗,浅啜一口太平猴魁,氤氲茶香萦绕齿间。余光一撇,却瞧见她那团花洒金的旖旎裙摆。   这位敬茶的美人儿身姿曼妙,堪称绝色,杜敛看的眼都直了,顿起怜花惜玉的心思,“唰”的一下甩开折扇,俊脸上的笑容风流倜傥,“听说陆姑娘从扬州来?扬州自古是淮左名都,竹西佳处,没想到竟有如此绝色佳人。陆姑娘,你家中有无姊妹?不如介绍给杜某认识认识?”   杜敛此人,出身京兆杜氏名门,官拜大理寺少卿,在位三年,断案如神,屡破奇案。唯一不足之处,便是为人风流了些,他贪恋美酒美色,整日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深的杜父真传。   顾湛深知其脾性,微抬凤眸,扫过去一个冷厉如刀的眼神。   杜敛立刻闭嘴,讪讪道,“好奇一问,好奇一问!”   隋妈妈见顾湛饮下了陆茗庭敬的茶,高兴地合不拢嘴,忙拉着陆茗庭一起冲顾湛行礼,“不叨扰将军和杜大人了,老奴这就带陆姑娘去安置住处。”   作者有话要说:  记得撒花、评论哦~   ☆、克夫命   从议事厅里出来,隋妈妈便派人去官府将陆茗庭的贱籍换成了奴籍,又张罗着给陆茗庭安置了住处。   隋妈妈一心想让陆茗庭成为顾湛的身边人,不愿叫她挤在丫鬟婆子睡的大通铺上,可她初来乍到,处处特殊优待定会引人非议。幸好隋妈妈办事周全,思来想去,在下人院子里专门挑了一间屋子收拾出来,给陆茗庭和珍果两人住下。   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隋妈妈想让扬州瘦马伺候顾湛的事儿早就传遍了整个顾府,顺理成章地,招来了一些丫鬟婆子的眼红嫉妒。   因顾湛说要带着陆茗庭一同赴簪花宴,翌日清晨,她早早便起床梳洗,对着镜子刚上了一点脂粉,便听见外头院子里传来丫鬟婆子高声说话的声音。   “听说明月楼的扬州瘦马专做权贵之家的妾侍,一个个比着大家闺秀教养长大,仪态气度浑然天成,去小门小户当个正妻都使得了!”   “真的假的?这娼妓还能登堂入室做□□妾?”   “可不是,男人见了那些个狐媚子连路都走不动!咱们将军英明神武,定不会着了那扬州狐狸精的道儿!”   “听说二少爷是被扬州瘦马害死的!这样命硬克夫之人留在咱们顾府,真真是天大的晦气!”   丫鬟珍果正在一旁绞着帕子净面,听了这番阴阳怪气的谈论,猛地把巾布往水盆里一摔,一把推开木门,叉腰骂道,“哪里的腌臜泼皮在这狂吠?陆姑娘是顾将军点头留下来的人,你们若有意见,大可去议事堂禀报将军,一个个在这阴阳怪气,皆是些卑鄙小人!”   珍果年纪不大,却有一股子草莽气,三言两语直戳命门,把院子里的丫鬟婆子骂的说不出来话来,脸色悻悻地拿了扫帚簸箕出去洒扫。   “珍果姑娘,何必为了我同她们置气?”   陆茗庭心头微暖,起身阖上木门,握住珍果的手,“你从前在崔氏身旁服侍,如今刚刚调到主院,人生地不熟的,怎好再得罪她们这些老人?”   “我实在看不惯她们的做派!那病秧子明明是自己断气儿的,同陆姑娘何干?一顶‘命硬克夫’的帽子扣在头上,她们是存心膈应人!陆姑娘放心,隋妈妈同我母亲是旧识,来日是要把我提成一等丫鬟的,我还怕了她们这些腌臜泼皮不成?”   珍果气得浑身发抖,回过神,忙抹去眼泪,把陆茗庭一把按在梳妆镜前,“好姑娘,你快梳妆打扮吧!将军辰时两刻就要出发去宋府,姑娘第一次同将军出门,莫要耽误了时辰才好!”   ……   顾府的宅邸极大,陆茗庭乘着一顶软轿,穿行过亭台楼阁和曲折回廊,足足用了半刻钟的功夫才行到顾府大门口。   陆茗庭被扶出轿子,看见一辆银顶马车正停在门前,三两个亲卫身着轻甲,腰佩宝剑,神色肃穆地护卫在马车旁。   岑庆撩开青色的车帷,躬身道,“陆姑娘,上马车吧。”   陆茗庭踩着踏板上了车辕,正准备迈入车厢,一抬头,却看到了里头的顾湛。   他没穿那件玄色织金蟒袍,而是换了一件沉稳的银灰色常服,薄唇微抿,长眉入鬓,正一手支着额头阖目养神。   陆茗庭没想到顾湛已经到了,脚下一滞,才小心翼翼地钻到车厢里,步子避开男人,紧贴着另一侧车壁轻轻落座。   京师重地,繁华日久。马车发动,驶过人烟阜盛的繁华街巷。   一转眼,陆茗庭抵达京城已经有三天。这几日她在顾府中经历旦夕祸福,好不容易安顿了下来,对外头坊市的热闹街景也心生出几分向往。   陆茗庭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身旁的顾湛,见他依旧闭目养神,才放心地把皂色的窗帘掀开一条细缝,微微倾身朝外看去。   坊市中道路开阔,商号整齐划一,行人往来如织,人声鼎沸,分外热闹。   “虾肉小馄饨喂——”   “糖耳朵、蜜三刀、云片酥哟——”   街道两旁,小商小贩高声吆喝的分外卖力,各种吃食小摊散发出阵阵香味儿,直往人鼻子里钻。   陆茗庭看的应接不暇,如水葱般的玉指挑着窗帘,侧身的动作更大了些。   这几日她神经紧绷,昨晚难得睡个好觉,气色都红润了不少。一张瓷白的小脸儿上巧笑倩兮,杏眼里光芒熠熠,秀美琼鼻,樱唇微微一弯,便叫人看的挪不开眼。   陆茗庭正全神贯注地看着马车外的街景,殊不知身后,也有人正在看她。   顾湛缓缓睁开凤眸,望向身侧的美人儿,盯着她如画的侧脸看了片刻,眸光一扫,定在身下的坐榻上。   三尺宽的坐榻,坐三个人都足够,两人中间愣是空出来了一尺多的距离。   畏惧成这样,难道他是洪水猛兽不成?   作者有话要说:  桃子:是不是洪水猛兽,你自己不知道???   记得撒花、评论哦~   ——————   ☆、簪花宴   今日宋府的筵席是私宴,前来赴宴的群臣皆身着私服,携着美婢,   宋阁老是当朝宰辅,权倾一时,天下士子皆以得到宋府的簪花宴请帖为荣,毕竟,能和朝中宋党攀上关系,离官途扶摇直上那天也就不远了。   顾湛和陆茗庭被下人一路领着入府,瞧见宋府内奇山异石,珍花名草,处处仿照江南园林而设,雕梁画栋,描金彩绘,无一处不奢华。   宋阁老深的元庆帝宠信,奈何媚上欺下,窃权罔利,私下行事奢侈浮靡。这两年顾湛虽身在北漠,也对宋氏的事迹有所听闻。   远的不说,就说八月十九,宋阁老五十五大寿那天,宋府广收群臣贺礼,大摆珍馐宴席,灯火昼夜不息,足足庆贺了三日才作罢。   宋府嚣张跋扈,僭越礼制,早就引得朝中官员部分不满,曾有刚正不阿的直臣上疏参奏宋氏的罪名,可奏折还没到元庆帝手中,却先拦在了宋阁老手里。   元庆帝在国事上依仗宋阁老,对其跋扈行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时日久了,朝中直臣只能隐忍不发,宋党的气焰则更为嚣张。   顾湛携陆茗庭落座,宾客们已经到齐,丫鬟仆妇鱼贯而入,将一碟碟山珍海味、熊掌鱼翅如流水般端到宴桌上。   宋阁老捋着胡须环视下首,目光定在顾湛身上,冲他遥遥举杯,“今日顾将军赏脸赴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往昔我同你父亲在内阁共事,颇有同僚之谊,可怜顾兄英年早逝,倘若他知道顾将军英勇神武,立下不世功勋,定会含笑九泉啊!”   常言道,前二十年,因父敬子。后二十年,因子敬父。   顾父在官场蹉跎半生,溘然长逝的时候才刚坐上从二品宰辅的位子,如今顾湛年二十有三,已经功勋满身,官居正二品辅国将军,真真是前途无量,不容小觑。   顾父始终是顾湛心头的一道陈年旧疤,他不动声色,举杯道,“宋阁老严重了。阁老统领内阁诸臣辅佐江山社稷,为国事日夜鞠躬尽瘁,是我等同僚的楷模才对。”   宋阁老笑道,“将军自谦了!听闻雁鸣山一役,顾将军用兵如神,杀得景军片甲不留,顾家军乘胜直追,气势如虎,一举收复十二座城池。捷报快马加鞭传回禁廷,文武百官都为将军感到振奋啊。”   顾湛唇边带了一抹笑,“这多亏皇上英明神武,多亏宋阁老和众位同僚在朝中调配军饷,为前线战事提供有力后盾。顾某断断不敢独揽此功。”   他回答的滴水不漏,话里行间无懈可击,宋阁老见捧杀他不成,只得但笑不语。   这位顾将军生的英姿勃发,气度非凡,年纪轻轻,却一身的沉稳,听闻当年顾氏败落,他只身入行伍参军,从死人堆里一步步向上爬到正二品高位,不用多说,定是个心狠手辣的冷硬角色。   宋阁老见顾湛言语周密、进退有理,连一处错处都找不出来,心中暗自忖度,既然寻常的套话伎俩对他没用,想要夺得他手中的军|政大权,恐怕要从长计议。   筵席上众人推杯换盏,兴致正高,三五个丫鬟捧着釉里红的瓷盘陆续入席,盘上摆着各色鲜花,诸如山茶、梅花、蔷薇、牡丹、菊花之流。   大庆朝簪花之仪蔚然成风,上至真龙天子,下至平民百姓,皆喜爱鬓发簪花,附庸风雅。   瓷盘中的蔷薇和牡丹并非应季的鲜花,而是宋氏专门派人从南方快马加鞭运来的,足以见其日常排场有多么奢靡无度。   顾湛面上无波无澜,伸手自瓷盘中取下两朵芬芳袭人的重瓣蔷薇,一朵随手别在衣襟上,然后倾身,将另一朵簪在陆茗庭的云鬓间。   今日簪花宴,赴宴者皆携带姬妾美婢,左边宴桌的户部侍郎已经把美婢抱在怀里喝了两盏交杯酒,右边宴桌的京畿布政使已经把怀中美婢的衣裳扒下了三层。   水至清则无鱼,想要不被宋党当做异类,最好的办法便是成为宋党同类。   而陆茗庭,刚好便是他成为宋党同类的敲门砖。   自打入席,陆茗庭便安安静静地落座在顾湛身侧,贴心周到地为他布菜斟酒,时而动几下筷子。   男人突然倾身靠过来,陆茗庭身子一僵,下意识地往旁边缩去。   顾湛看出她的畏惧,大掌揽上她的细腰,附在她耳旁道,“莫动。”   男人的的嗓音低沉磁性,温热呼吸悉数洒在耳畔,陆茗庭桃腮泛粉,心头狂跳。   他生的玉质金相,鬓若刀裁,专注地为她簪花的时候,面上少了几分冷峻,愈发显得丰神俊朗。   明明知道他在逢场作戏给别人看,可她还是红了脸庞。   陆茗庭不敢抬头看他,只能微微垂着首,她长睫颤动不止,贝齿轻咬粉唇,一脸绯色羞赧,看起来倒像情人之间的欲说还休。   宋阁老见二人“亲昵”举动,笑道,“听闻顾将军不近女|色,没想到身边也豢养有如此绝色美婢!”   顾湛簪好蔷薇花,听了这话,指腹抚过陆茗庭的如玉耳垂,动作亲密暧昧,俊脸上漫不经心,“宋阁老打趣了,顾某平生所愿,便是‘醉卧沙场,醒揽美人’,有些传言当不得真。”   又喝过一轮酒,宋阁老便连声道身子疲乏,无视在座的数位高|官大员,施施然退席而去,只留下嫡子宋萦招待众位宾客,可谓嚣张无礼至极。   宋阁老在的时候,几个大员还自持礼节,只和姬妾调笑对饮,并不做出过分举动。如今主家刚一退席,宴会场面便开始失控,几个自诩风流好|色的,早已经抱着怀中美妾衣襟大敞,动手|动|脚。   户部侍郎饮下美婢递到唇边的美酒,一手揉着美人儿的细腰,冲隔壁桌宋萦使了个眼色,“顾将军身边儿的美人生的沉鱼落雁,国色天香,一身肌肤欺霜赛雪,真是叫人心痒痒……瞧上去不像个婢子,倒像个娇生惯养的大家闺秀!”   宋萦玩味笑道,“王大人,这你就不懂了,所谓床下淑女,床上荡|妇,咱们身为男人,一辈子所求,不就是这等销|魂尤|物吗?”   “看来还是顾将军挑美人的眼光高,”   户部侍郎咂咂嘴,挑起怀中美婢的尖下巴,“一会儿本侍郎定要拿你和顾将军的美婢换一换,也好尝一尝那冰肌玉骨美人的个中滋味!”   大庆朝分良籍、奴籍和贱籍三种户籍,所谓贵畜而贱人,主子拿奴才换牲口的事情常常发生,前朝大文豪苏子就曾做出“以妾换马”的事情。   到了元庆年间,权贵在簪花宴上互换美婢的风气开始盛行,逐渐形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主子若是瞧上了别家美婢,便叫自家美婢上前敬酒,若是对方家主子喝下这盏酒,便可互换美婢,将对方家美婢带回府中豢养享用。   陆茗庭跪坐在顾湛身侧,无意间瞄见周围几个宴桌男男女女的情状,姣好面容上顿时有些花容失色。   她以为这簪花宴只是一场达官贵人的寻常宴饮,没想到竟是荒唐|淫|靡到如此地步!   幸好顾湛和他们是不同的。   陆茗庭心中一阵忐忑不安,忙收回目光,垂首为身侧男人斟酒。   顾湛执着乌银梅花酒杯,饮下一杯又一杯陈酿。   他身在漠北的两年,宋阁老为讨元庆帝欢心,大肆修缮宫殿楼观,达官显宦也相继经营宅第,权贵纵情声色,大肆寻欢作乐,大庆朝上行下效,日日醉生梦死,沉沦于奢侈糜烂的销金窟中,导致赋税沉重,民生凋敝。   起初顾湛以为是道听途说,不足为信,没想到今日赴宴一观,才真真正正地明白,以宋党为首的大庆朝已经腐朽到了骨子里。   顾湛正兀饮酒,佳人在侧,正主没有歪心邪念,旁边的人却起了色心。   只见一个美婢端着酒杯,扭着水蛇腰,冲着顾湛走近,“妾身出身户部侍郎府上,代侍郎大人敬将军一杯。”   敬酒换妾。   顾湛知道簪花宴这一不成文的规矩,却没有这个恶俗的癖好。   顾湛眸色微沉,看向户部侍郎,户部侍郎立刻打了个寒颤,笑道,“顾将军,我看您似乎不太喜欢您豢养的美婢!定是她服侍的不够周到,惹了顾将军不快,将军这才不愿意和她亲近。”   “我这位美婢在床榻间颇有些滋味,想和将军做个交换,不知将军可愿意饮下这杯酒?”   陆茗庭听了这番话,才恍然明白簪花宴敬酒换妾的弯弯绕绕,脸色陡然变得煞白,硬生生打了个寒颤。   顾湛虽然凶煞了些,冷峻了些,骇人了些,可至少除了逢场作戏之外……不会真的对她动手动脚。   陆茗庭心中一团乱麻,脑海却无比清楚——她想留在顾湛身边。   可是顾湛呢?他刚刚从漠北凯旋,朝中杀机四伏,他愿意为了区区一个扬州瘦马得罪户部侍郎吗?   顾湛收回目光,俊脸上沉沉如墨,眯了深邃的凤眸,菱唇微抿,却不置可否。   那美妾扭着水蛇腰,望着顾湛的俊朗面容春心荡漾,见他迟迟不语,又将手中酒杯往前送了送,“将军……”   陆茗庭满心惊惶,浑身发颤,瓷白小脸儿上的血色褪的干干净净,她盯着顾湛的银灰色暗纹衣角,随着时间一点一点的推移,一颗心如同坠进了冰窖。   难道她刚刚逃出龙潭,又要深陷虎穴吗?   不,她一定要留在他身边。   陆茗庭眼眶微红,突然伸手拿过顾湛手中的乌银梅花杯,仰头饮下杯中辛辣酒酿,然后心下一横,伸了一双玉臂揽上顾湛肩头,紧闭着双眼,径直吻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记得撒花、留言哦~   ————   ☆、碧纱橱   冷不丁吻上来一张檀口,口中酒酿凛冽,冷香逼人。   顾湛不是什么柳下惠,而是个正常男人,他反应片刻,几乎是出于本能,一直大手柔上了陆茗庭的酥软细腰,加深了这个吻。   一吻结束,两唇轻分,怀中美人儿已经吐气如兰,桃腮绯红,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眸,正含着泪光望着他。   顾湛垂眸看着她,被这幽怨的眼神弄得一阵燥热,眸色一暗,把人按在了自己怀中,不让别人窥到她的娇态   始作俑者还嫌不够,两手推在男人胸上,软着嗓子道,“将军莫要和妾身置气了,妾身知道错了。”   户部侍郎和宋萦见二人蜜里调油的举动,才明白过来,原来顾湛不是不喜欢亲近这个美婢,而是男女之间妙趣横生的小打小闹。   顾湛下颌抵在她的发顶,凤眸中闪过一丝笑意——倒是不傻,竟然还知道自救。   他压制住丹田内乱窜的气息,方抬眸看向户部侍郎,“我这美婢脾气大,若要她主动认错,须晾上许久才成。方才并非她服侍不周,闺帷情趣而已,叫侍郎大人见笑了。”   说罢,他执起乌银梅花酒杯,唇边勾起一抹笑,“换妾之酒我就不喝了,这杯,我敬侍郎大人。”   户部侍郎见二人郎情妾意的模样,心中暗恨无法将如此娇媚美人收入囊中,可畏惧顾湛大权在握,性情阴沉不定,也不敢过于强求,只得赔着笑脸连声道,“不敢,不敢,是我唐突了,该我敬顾将军才是。”   那水蛇腰的美婢见勾引顾湛不成,一脸悻悻,又瞧见陆茗庭生的姿容不凡,冲她飞了个眼刀,方烟视媚行地回到了户部侍郎的怀中。   宋萦见状,想起辅国将军不近女色的传言,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兀自饮酒不语。   ……   风波已平,好在有惊无险,陆茗庭窝在顾湛怀里,眸底复杂变幻,浑身轻颤不止。   方才她孤注一掷,不计后果地吻上顾湛,唐突又冒犯,此时回过神,才觉得满心都是后怕。   顾湛感受到怀中人的颤栗,修长指节摩挲着乌银酒杯上的花纹,冷笑道,“你在怕?”   “都敢吻上本将军了,还怕什么?”   陆茗庭被他质问,心头狂跳如擂鼓,顾湛心思深沉,寻常的惺惺作态骗不过他的法眼,倒不如实话实说。   “怕将军把奴婢送给别人。”   陆茗庭抿了抿湿润的唇瓣,伏在他的怀里,闷声道,“方才奴婢唐突了,望将军赎罪。”   她如芒刺在背,不敢抬头看他,垂着修长的天鹅颈,一双泛着水光的眸子盯着他凸|起的喉结,一动也不敢动。   大掌下的细腰愈发地颤抖不止,顾湛嗅着她发间的茉莉香,凤眸冷冷盯着那张瓷白的侧脸,不发一言。   怕成这样,竟然还敢贸然吻上他,可见是宁死都不想被他送出去。   顾湛不得不承认,陆茗庭此举动虽然唐突,却打消了宋萦和在场众人的疑心,对他获取宋党的信任十分有利。   更何况,刚才他本来就没打算把她送人,只不过她抢先一步吻上来而已。   顾湛凤眸微敛,沉声道,“放心,既然是本将军亲自护下来的人,便不会轻易拱手让人。”   他的声音不大,就响在她近在咫尺的耳畔,嗓音磁性又醇厚。   陆茗庭微微一愣,反应了片刻,方展颜一笑。   筵席上轻歌曼舞无休无止,众人在光天化日行颠鸾倒凤之事,陆明廷伏在顾湛怀中,听着耳畔的淫|词浪|语,耳根通红,一双含波眼盯着男人的衣襟,压根不敢看别的地方   顾湛轮廓分明的俊脸上眉目冷淡,就这么抱着陆茗庭,一杯接一杯的饮酒。   男人常年习武,肩膀和胸膛都比常人宽厚许多,陆茗庭趴在他怀中,听着银灰色常服下有力的心跳,便觉得纵使周围都是豺狼虎豹,他也有一寸安心的容身之地留给她。   簪花宴上喝的酒,是十年陈酿“寒潭香”,此酒性烈,寻常妇孺女眷一杯下肚便能不省人事,顾湛常年行军,喝惯了北漠的烧刀子烈酒,一连饮下数杯寒潭香,竟是脸不红心不跳。   这些年顾湛在外行军打仗,身边从不带女人,除了忌惮宵小之徒以赠美人之名安插眼线,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女人处处麻烦。   这不,约莫着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陆茗庭便醉意上头,一张瓷白的面孔红似烟霞,就连清亮的瞳仁也透着几分迷离。   直到筵席散去,宾客离席,她仍最醉醺醺,一手攥着他的衣襟,身子无力地贴着他的胸膛,嘴里还嘟嘟囔囔地唱着江南小调。   顾湛盯着怀中醉的不省人事的人看了半晌,方冷着脸起身,抱起怀中人向外头行去。   ……   马车停在顾府门前,顾湛抱着怀中人步下马车,穿过曲折回廊,一路行至内院。   男人龙行虎步,俊脸上面无表情,薄唇紧抿,周身气场冷沉威严。偏偏他怀中的女子又娇又软,如水葱般的玉手还亲昵地攥着男人银灰色的衣襟。   一路上遇到的丫鬟婆子皆垂眸敛目,虽然心头骇然惊讶,却不敢多看自家主子一眼。   所谓尊卑有别,贵贱有等。主子是从不轻易踏足下人居住的院子的。   顾湛将人安放在外间的黄花梨木圈椅里,方解开身上的鹤羽大氅,递与一旁的亲卫岑庆,“叫隋妈妈来接人。”   隋妈妈听闻了顾湛抱着陆茗庭回府的风言风语,一早便迈着碎步赶到内院候着了。此时闻声,忙打帘子入内,笑着装糊涂,“将军,不知要把陆姑娘安置到哪里?”   丫鬟们捧着盆盆盏盏鱼贯而入,顾湛冷着脸扯了扯领口,挽高衣袖,不疾不徐地用金盆中的清水净手。   见他不答,隋妈妈又道,“陆姑娘既然要近身服侍将军,和寻常下人住在一起,总归是不合适的。听闻今日早晨那些丫鬟婆子对陆姑娘恶言相向,丫鬟珍果为陆姑娘出头,还同她们吵了一架……老奴想着,不如在这内室里添张床……”   顾湛整日里忙的是军机大事,什么时候关心过府中下人的争斗?随妈妈话里话外欲盖弥彰,她满心急切,恨不得亲自把陆明廷送到顾湛的床上。   顾湛闻言,脸色微沉,转身看向隋妈妈,一双凤眸锐利如鹰隼。   屋中顿时充满逼仄的压迫感,丫鬟婆子见这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纷纷跪倒在地下,连头也不敢抬。   顾湛宦海沉浮多年,极其讨厌被人掌控的感觉,随妈妈终究是个奶妈,一而再再而三的僭越主子之事,已经让顾湛心生不悦。   隋妈妈见顾湛脸色不对,也双膝一软,跪地告罪,“是老奴僭越了,将军恕罪!将军若是不喜,便当老奴从没说过这话,老奴这就把陆姑娘扶出内院!”   顾湛盯着俯跪在地上的隋妈妈许久,厌她僭越,却又念她哺养之恩,更念她当年以身护主的旧情。   如此僵持许久,顾湛方收回如炬目光,将锦帕放入金盆中,冷声道,“把人安置在碧纱橱外。”   “隋妈妈,起来吧。”   碧纱橱是内屋和外屋之间的落地长窗,把人安置在碧纱橱外,便和内屋仅有一扇落地长窗之隔。   隋妈妈闻言,心中不禁大失所望,回味片刻,却又泛上几分欣喜。   都说男女之事隔层纱,如今顾湛松口把人安置在碧纱橱外,以后二人日夜只隔一扇门,离捅破这一层纱也不远了!   随妈妈谢恩起身,忙招呼几个小丫鬟把碧纱橱外的楠木雕花拔步床收拾出来,又叫婆子拿出一床藕荷色花帐和锦被、缎褥,亲自将醉的不省人事的陆茗庭扶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记得撒花、评论哦~   ————   ☆、眼儿媚   不知道昏睡了多久,陆茗庭缓缓睁开眼眸,她盯着头顶半透明的绡纱床幔出神,脑海中神思混沌,一阵头痛欲裂。   碧纱橱外一片寂静,藕荷色花帐透出缕缕晨光,刺眼极了,也陌生极了。   这不是她和珍果昨晚住的屋子。   陆茗庭顿时清醒,她支着身子起身,望着自己身上的雪白寝衣呆愣了片刻,一时竟想不起来自己身处何地。   昨日她陪顾湛一同去宋府赴簪花宴,窝在男人怀里饮了一杯冷酒,她不胜酒力,片刻便晕晕乎乎醉的不省人事了,之后发生的事情,怎么离开宋府、怎么睡到碧纱橱里、怎么换的寝衣……也一概记不得了。   内室传来丫鬟婆子的低语声,伴随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陆茗庭在床畔坐了片刻,起身走到碧纱橱前,沉吟片刻,轻轻推开了隔扇门。   内室里,丫鬟婆子捧着金盆金盏站成一排。大丫鬟澄雁捧着官袍蟒带立于一侧。   今日本来是休沐的日子,元庆帝却派内侍公公传了圣旨,召顾湛去禁廷御书房议事。   昨日顾湛宿醉未消,今晨起身还有些偏头痛。草草梳洗过后,他脱下亵衣,刚准备从隋妈妈手中接过内衫,不料隔扇门竟是被人推了开来。   男人生的宽肩窄腰,身形挺拔,他行军多年,肤色却是晒不黑的冷白,一身肌|肉硬朗坚实,一览无余。   陆茗庭呆愣在原地,目光扫过坚实的脊背,肌|肉隆起的臂膀,再往下,是精瘦有力的劲腰……   明月楼的鸨妈妈最洞悉男人的喜好,知道明艳面容加上三分纯真最是难得,便以此为标准调|教清倌儿瘦马。   这些年,明月楼里的燕喜嬷嬷教习陆茗庭坐卧姿容、枕上风情,却不敢多教男女之事,就怕污了她明眸中的三分清亮。   故而陆茗庭虽身处风|尘之地,对男女之事始终懵懵懂懂,更别提见过男人的身子了。   顾湛耳聪目明,听见隔扇门开合之声,猛地回头,一双凤眸如狼顾虎视。   见是昨晚自己亲手抱回来的人,他才收了眼中厉色,不紧不慢地接过内衫披在身上,淡声道,“你还准备站在那里看多久?”   陆茗庭回过神,立刻惊呼一声,两手捂紧双眼转过身去。   她又羞又气,一张瓷白的玉面红的如煮熟的虾子——谁来告诉她,她怎会睡在顾湛的卧房里!?   隋妈妈见此场面,忙笑着去拉陆茗庭,“将你安置在碧纱橱里,乃是将军的恩赏,以后你便近身伺候着,定要处处仔细周到,不可出错。”   陆茗庭被隋妈妈连拖带拽地拉进了内室,低着萼首,连眼也不敢抬,听着隋妈妈口中的解释,两耳嗡嗡轰鸣,胡乱点头应下了,又听隋妈妈道,   “将军一会儿要入禁廷面圣,既然你醒了,便莫要偷懒,快服侍将军肃正衣冠罢。”   如今陆茗庭是顾府的奴婢,事事都要听从主子的吩咐。   她心头狂跳,脸若飞红,眼前挥之不去地浮现着男人赤|裸的上身,勉强稳住心神,低声应了一句“是”,迈着莲步缓缓上前,垂首敛目地立在男人的身前。   顾湛好整以暇地看她一眼,然后缓缓张开双臂。   这便是叫她服侍穿衣的意思了。   奴婢服侍主子是天经地义的事。见顾湛没有责怪她闯入内室,陆茗庭也渐渐打消了心头的羞赧和惊惧,落落大方地为他系好腰侧和衣襟处的带子。   她从隋妈妈手中接过一摞官袍,绕到男人身后,服侍他穿进了衣袖,又绕回胸前,抬手为他整理衣襟。   这一抬头不要紧,映入眼帘的竟是顾湛淡色的菱唇,陆茗庭立刻想起昨日她吻上男人的场面,难堪、羞臊齐齐涌上来,忍不住又是一阵晃神。   “茗庭?”   隋妈妈唤她两声,递上一条玉勾蟒带。   陆茗庭回过神,接过玉带,玉臂环上男人的窄腰,将后头的玉勾扣好。   顾湛生的高大,略一低头便能看到身前人的发顶。只见他微微垂头,一双凤眸望着忙前忙后的陆茗庭,眸色幽幽不定。   他不习惯有丫鬟近身服侍,平日起居穿衣大多亲力亲为,就算一等大丫鬟澄雁和红芜也只有在一旁干站着的份儿。   可是现在,她那双手柔若无骨,挽起衣带上下翻飞,时而踮起脚整理他的衣襟,发间的茉莉幽香直往他面上扑,为他扣蟒带,胸前的柔软就贴在他的小腹上,更别提那一双如水的眸子含羞带怯,时而仰面看他一眼……   这到底是服侍他,还是考验他?   顾湛眸色愈发深如寒潭,忍了片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把人拉到一边,“行了,剩下的我自己来。”   作者有话要说:  记得撒花、留言哦^_^   今天略短小,明天会奉上肥肥的!   ☆、红芜事   陆茗庭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惹了他不快,只得肃手立于一旁。   顾湛身着朱红色狮子补二品朝服,腰佩玉勾蟒带,足蹬皂罗官靴,身姿英挺,威严凛凛,   陆茗庭偷偷看了两眼,不得不承认,这男人虽凶煞了些,长相却生的极好。   顾湛对镜肃正衣冠,又接过一件玄色貂绒披风搭在肩头,凤眸往铜镜中一扫,正看见陆茗庭偷瞄的目光。   当日若不是隋妈妈提醒,他险些忘了府上还有个扬州来的女人。这两日陆茗庭安分守己,进退有度,可见不是狐媚勾|引的放|荡之人。   隋妈妈对她十分偏爱,一心想将她送到自己床上,如今看来,此女的确有些过人之处。   顾湛望着镜中的美人儿若有所思了片刻,方收回目光,转身踏出了卧房。   望着顾湛和亲卫岑庆一行人离开,陆茗庭才心下一松,长长出了一口气。   隋妈妈拉着陆茗庭的手行出屋门,低声笑道,“我老婆子看人准的很,丫头你是个有福气的,昨日头一回跟着将军出去,就有如此殊荣!昨日下了马车,从大门到内院,一路上丫鬟婆子都看直了眼……”   陆茗庭越听越糊涂,“隋妈妈,昨日下马车发生了何事?”   隋妈妈一脸惊愕,“昨日将军是一路抱着你回来的!你竟是真睡着了?连一丝直觉都没有?”   陆茗庭听了这话,第一反应不是羞赧,不是懊恼,而是胆战心惊。   一等丫鬟澄雁听见二人低语,笑着倚在门框旁,语带讥讽,“这位扬州来的陆姑娘生的花容月貌,想必能入将军的眼!隋妈妈真是一番苦心,只是莫要喜事丧办,叫她步了红芜的后尘!”   隋妈妈陡然变了脸色,厉声呵斥道,“你这贱蹄子越发没规矩,主子之事也是你可以嚼舌根的?便罚你在檐下跪上两个时辰,也好磨一磨劣根性!”   陆茗庭闻言,不禁疑惑红芜是何人,又见隋妈妈脸色不虞,也不敢多问。   隋妈妈面色稍缓,将顾湛日常饮食的喜恶偏好向陆茗庭叮嘱了,便带着丫鬟婆子去别处忙碌了。   澄雁倒是认罪领罚,端端正正地跪在屋檐下,脊背挺得笔直,不发一言。   陆茗庭冲她一福身,“见过澄雁姐姐,从今往后同在卧房服侍将军,茗庭和姐姐也好相互有个照应。”   澄雁冷笑一声,“这声姐姐我可不敢当,你如今暂时服侍将军,指不定哪天就成半个主子了,到时候我还得向姑娘行大礼呢!”   这语气简直比成了精的醋缸还酸,陆茗庭听了,只微微一笑,并不和她争吵。   只要顾湛看不上她,她在府中呆满两年,就能被放出府去,获得良籍自由之身。至于别人怎么想,就随她们去吧。   ……   如今顾湛身在京中,卧房中服侍的人不能缺,翌日,隋妈妈便把珍果抬成了一等丫鬟,和澄雁一同在主院里服侍。   珍果年纪小,性子活泼开朗,虽是一等丫鬟,却不像澄雁一样处处端着架子,只用了两三日的功夫,便和府中丫鬟婆子熟络地打成一片。   珍果拿陆茗庭当亲姐姐看待,常常趁着四下无人的时候给陆茗庭讲解顾府里的人情关系,比如茶房里服侍茶水的小厮是隋妈妈的外甥,厨房管事是顾府管家的儿子等等。   陆茗庭本就不是捧高踩低的性子,每日对仆妇丫鬟们尊重有加,仆妇丫鬟们见她生的花容月貌,气度不凡,却不端着架子,便也愿意和她亲近交心,有什么好处和热闹都愿意叫上她。   陆茗庭每日服侍顾湛早晚的起居,夜里栖身隔扇窗旁的拔步床上,这碧纱橱中的一方天地,是庇佑她的地方。也是禁锢她的地方。   陆茗庭每晚临睡前都要掰着指头算日子,两年的期限,每过去一天,离她出府拿到良籍的日子就近了一天。   十几年来,她在明月楼里长大,万事都不能为自己做主,如今有了一个拿到良籍获得自由身的机会,便忍不住心向往之,就连白天服侍顾湛起居的时候也常常神思恍惚,就连珍果都发觉到她的心不在焉。   日子一天天从指缝溜走,转眼年关已至,顾府阖府上下忙着贴春联、剪窗花、放鞭炮、挂上亮亮堂堂的红灯笼,把府宅装扮的喜气洋洋。   顾湛一早便接了圣旨,元庆帝御口赐了恩宠,叫顾湛大年三十儿这晚去禁廷赴宴。顾府本就人丁稀少,唯一的主子一走,更是冷冷清清,不见一点年味儿。   顾府中的下人里家生子居多,他们的家眷大多在顾府名下的庄子上做活儿,一早便告假去庄子上和家人过团圆年了,于是大年三十这晚,顾府只剩下五十来个下人,膳房里的管事郝妈妈一合计,准备叫上阖府所有的下人,一块在厨房和面包饺子,吃顿热热闹闹的年夜饭。   ……   鹅毛大雪扑簌簌地落了一整日,地上积雪的厚度已经超过脚踝,一片无暇的白色雪地里,一红一黄两个人影穿过回廊,朝着厨房的方向走去。   珍果脱下兜帽,笑道,“这大过年的,冷冷清清的真难熬,多亏膳房的郝妈妈邀大家一块包饺子,特地吩咐叫咱们一起过去凑个热闹。”   陆茗庭拉了拉身上茜色锦缎滚兔毛的披风,粉唇一笑,“郝妈妈是好心肠,不忍心看着咱们在主院孤苦伶仃的。”   说罢,她眉间浮上一抹虑色,“珍果,我担心咱们都走了,若是将军突然回府,正房里岂不是没人伺候?”   申时二刻,顾湛前脚出发去了禁廷,隋妈妈便赶去京郊庄子上和家人团聚了,澄雁只说身子不适,想回房歇息着,没有跟陆茗庭和珍果一同来厨房。   珍果无所谓道,“陆姐姐,你就放心吧,这禁廷的宫宴怎么也得吃上两个时辰!咱们肯定比将军先回正房!”   陆茗庭见她如此笃定,便也放下了心中的忧虑。   两人说话的功夫,已经走到了膳房。只见膳房屋檐下挂着两盏红灯笼,两扇雕花乌木门上贴着对联和喜字,屋门正轻轻掩着,从门缝里传出一阵阵的欢声笑语。   膳房里的仆妇小厮齐齐上阵,足足包了五六盘三鲜馅儿的饺子,管事郝妈妈亲自掌勺,做了几个平日里给主子吃的佳肴给大家解馋,只见长宴桌上依次摆着松鼠鳜鱼、蟹酿橙、栗子炒鸡、炙鹿肉、莼菜鱼圆汤等菜色,一盘盘珍馐香气扑鼻,引得人直咽口水。   其他人都早早的到了,珍果和陆茗庭一进门儿,便被郝妈妈塞了两双筷子,按在宴桌前,笑道,“这两位可是咱们膳房的贵客,一会儿你们可得多灌她们两杯!”   郝妈妈平日待陆茗庭和珍果极好,膳房里每次做什么好吃的,总少不了叫上她们俩。   珍果夹了一个皮薄馅儿大的三鲜饺子,口齿不清道,“郝妈妈,我可不是贵客,陆姐姐从扬州远道而来,是客,夜夜睡在碧纱橱里,是贵,她才担得起这‘贵客’二字呢!”   这话一出,赢得满堂哄笑,陆茗庭又羞又急,瓷白的粉面泛上两团绯色,伸手便夹了一块炙鹿肉塞到珍果嘴里,“吃饭也堵不住你的嘴!”   主子不在,下人们没那么多的繁文缛节,尽情吃吃喝喝,再敬上几轮青梅酒,顺道说上几句俏皮话,逗得在场众人开怀大笑。   膳房热热闹闹的,一扫白日的冷清,总算是有了些大年夜的气氛。   顾府里的下人足足有数百人,丫鬟婆子、小厮管事之间免不了有些旧日恩怨,酒过三巡,一个个便借着酒劲儿倒起了苦水,三三两两地说着自己平日不对付的人,不知道谁将话题一转,竟是引到了抱恙没来厨房的澄雁身上。   “她仗着自己是个一等丫鬟,整日端着架子,拿鼻孔看人,都是服侍主子的奴才,还真当自己是小姐了!”   “嗨,人家眼高于顶,不止想服侍主子,还想爬上主子的床呢!别看她如今安安生生的,那是因为有了红芜的前车之鉴,她不敢贸贸然地惹怒将军!”   今晚众人喝的是夏日里酿的青梅酒,度数不高,入口酸甜。陆茗庭虽不胜酒力,可抵不住众人盛情,多饮了两杯,便觉得两颊发烫,她正晕晕乎乎的,突然听到红芜的名讳,脑子陡然清醒了过来,好奇问道,“红芜是何人?”   郝妈妈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身旁一个婆子嘴快道,“红芜是个命薄的!她本是府中的一等丫鬟,因为一心想爬上将军的床,和隋妈妈一拍即合,当晚隋妈妈把她送到将军床上,将军发觉之后大怒,竟是当场拔剑把她斩了!”   陆茗庭听了这段骇人的内宅秘闻,绯红的两颊霎时血色尽失,手里的酒盅都险些没拿稳。   怪不得隋妈妈一心要把她留下来,一心想把她送到顾湛的床上!原来竟是有这么一段骇人的事!倘若当日她不知好歹,答应隋妈妈爬上顾湛的床,那她岂不是要变成了第二个红芜了!?   作者有话要说:  红芜之死不怪男主,另有隐情~请见下回分解~   记得留言、撒花哟~   ————   ☆、迷离夜   陆茗庭脸色煞白,脑海中浮现出顾湛的阴沉脸色、锋利眼神,一股彻骨寒意立刻顺着脊背爬了上来。   “要我说,那澄雁哪有陆姑娘在将军跟前得脸儿?来日咱们指不定还要叫陆姑娘一声主子呢!”   众人仍在议论纷纷,嘴里的话越说越过分,陆茗庭忍不住放下手中的酒盅,强装镇定,勉强笑道,“各位妈妈姐姐们快别折煞我了!我从没肖想过攀附将军,先前我和隋妈妈已经说好了,为报答将军救命之恩,在府中伺候将军两年,两年时间一到,便会放我出府,重获自由身。”   此言一出,众人皆面面相觑,膳房里登时落针可闻。   郝妈妈终究是年长经历过事的人,顿了半晌,方抬头深深地看了陆茗庭一眼。   瘦马贱籍转为奴籍已经是不容易了,隋妈妈为了留下她,竟然不惜给她不着边际的希望。   一朝为奴,生杀打骂皆由府里的主子做主,哪是说走就走那么简单的!?   ……   大年三十的晚上,禁廷张灯结彩,君臣齐聚一堂,欢度除夕佳节。   保和殿中,佳肴美馔山珍海味齐聚,丝竹管弦歌舞礼乐不休,一簇簇五彩烟火盛放在皇城上空,将漆黑夜空点亮,映照出灿烂星河。   前几日元庆帝偶染风寒,龙体有些抱恙,和群臣酒过三巡,便已经精神恹恹,宴饮持续到戌时,文武百官便一道出了宫门。   除夕之夜家家户户欢聚团圆,大街小巷空无一人,马车从禁廷行到朱雀大街,只听得鞭炮轰鸣声不绝于耳。   顾府前,三扇对开的兽头大门两侧贴着红底墨字的洒金春联,屋檐下挂着两盏大红绢纱灯笼,映出一地的喜庆红光。   顾湛一路行过曲折回廊,见府中处处悬灯挂彩,白雪覆地,夜空中银色月光一泄如瀑,和枝头红梅相映成辉,心情也顿时大好,一贯冷硬的俊脸上浮现出些许温情。   去年的这个时候,他正身处雁门关外。   当时大雪覆城,顾家军在临渊谷畔和景国军队对峙了整整三天,趁敌方粮草空虚,一鼓作气,夺下了临渊谷那片天险崎岖之地。   北漠的寒风如刀,密雪纷纷如鹅毛。战马常常冻死于雪夜,甲胄冰冷如铁,难以穿上身,就连弓箭也冻得拉不开。   如今顾湛身处京中,先有御宴承皇恩,后有梅香迎人面,真真是恍如隔世,一别经年。   行过回廊,前头的主院在夜色中显得格外静谧,不仅没了平时的灯火通明,就连丫鬟婆子的低语声也消失不见。   亲卫岑庆去看了一眼,匆匆折返回来,拱手道,“将军,今日主院的下人都去膳房吃年夜饭了,就连珍果、澄雁和陆姑娘也不在主院……”   岑庆偷瞄了眼顾湛的脸色,大年三十的晚上,下人们忙着玩闹欢聚,把主子晾在一边,可真是无拘无束,胆大包天。   顾湛在宫宴上饮了几杯陈年烈酒,此时有些微醺,凤眸中失了几分锐利,多了几分迷离,略顿了顿,才开口,“年关聚一聚倒也无妨,去一趟膳房,把人叫回来便是。”   顾湛平时御下极严,但出手也极大方,单说每个月的例银,就比京中其他府的下人要高出一半,除此之外,每到逢年过节,还会纷发额外的赏钱。   岑庆见顾湛语气平淡,无喜无怒,知道他没有怪罪之心。忙不迭地应下了,正准备转身去膳房叫人,又听顾湛道,“闲来无事,本将军同你一起去。”   自从顾父顾母仙逝,顾湛已经整整十年没有体会到阖家美满的天伦之乐,今晚是除夕之夜,看着天上皓月当空,往事回溯上心头,顾湛突然想去看一眼下人们欢聚的场面,也算是对双亲在天之灵的宽慰。   所谓君子远庖厨,这些年顾湛军务缠身,偶尔休沐在府中,也从未踏足过膳房一步。   岑庆略感惊讶,再一抬眼,见顾湛已经走远了,忙提步跟了上去。   膳房里欢声笑语一浪又一浪,两人踏进膳房的院子,远远便听见一阵人声鼎沸,兴高采烈的说话声简直要冲破屋顶。   顾湛立于两扇雕花乌木前,望着门缝里众人宴饮的情形,也微微勾起了菱唇。   岑庆也面带笑意,正准备推门而入,突然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从没肖想过攀附将军……为报答救命之恩……两年时间一到,便会放我出府……获自由身……”   她的嗓音又柔又媚,叫人听了如沐春风,如同置身江南三月的烟波画船里。   可偏偏说出的话清亮又刺耳,字里行间满是和某人撇清关系的急切和慌张。   顾湛手揽大权,何时被人这样明目张胆的厌弃过?   他救她性命,赐她恩赏,没成想,这一切在她心里却是负担与煎熬!   顾湛脸色陡然一沉,凌厉凤眸盯着乌木门上的大红福字,眼底仿佛结出一层薄霜。   听着她如避蛇蝎的语气,再思及这些日子她服侍自己起居时的心不在焉和恍惚神色,顾湛不禁冷笑,好一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隋妈妈一心想把她送到他床上,甚至不惜说出“满两年就放出府”的话来哄骗她,她竟也深信不疑,一心想着快些逃出顾府!   好,好得很!   感受到身侧的沉闷气压,岑庆搭在乌门上手抖了又抖,他听着陆茗庭的话,简直是心惊肉跳,恨不得立刻冲进去捂住她的嘴,叫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女子的话音落下,膳房中顿时鸦雀无声。   听着耳畔渗人的寂静,顾湛顿时暴怒,抬脚便踹开了面前的两扇木门。   “轰隆”一声巨响,木门瞬间成了碎片。   膳房内众人看清了出现在门口的顾湛,知道刚刚陆茗庭说的话都被他听了去,皆是一脸惊惶。   男人穿了身鸦青色圆领锦袍,肩头披着一件墨色狐狸毛织锦大氅。他身量本就高大,此时面色笼者一层阴阴测测的黑气,更显威势逼人。   陆茗庭没想到顾湛提早回府,更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膳房门口,纤细的手腕一抖,筷子都吓得飞了出去,忙福身认罪道,“将军赎罪,婢子玩忽职守,罪该万死,婢子立刻回主院伺候!”   身旁的珍果也吓得哆哆嗦嗦,不忍叫陆茗庭一人受过,忙起身道,“婢子也一同……”   话没说完,顾湛一个眼刀扫过去,珍果吓得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一动不也敢再动。   郝妈妈毕竟年长,一眼就看出顾湛和陆茗庭之间的火星子,忙把珍果死死地按在位子上,讪笑着福身道,“将军赴宴回来,想必疲累不堪,这膳房脏乱嘈杂,茗庭,还不快扶着将军回主院?”   陆茗庭连声应下,顶着顾湛如同凌迟的目光退出了膳房,还不忘将两扇残破不堪的乌木门掩上。   作者有话要说:  膳房的门:全场最惨。   记得撒花、留言哦~   ————   ☆、招惹他   夜色已深,月凉如水,大雪扑簌簌地往下落,陆茗庭踩在厚厚积雪上,深一脚浅一脚,匆匆地追赶着前面穿着墨色织锦大氅的人影,“将军,您走慢些,等等婢子!”   顾湛黑着脸往主院方向走,耳畔寒风呼啸,大雪纷飞,他听着一声声娇柔的呼唤,连头也不回,直到一声吃痛的闷哼从身后传来。   院子里积雪太厚,夜色朦胧看不清,陆茗庭追的太急,在台阶处一脚踩空,整个人重重地跌坐在雪地中。   茜色锦缎滚兔毛的披风铺撒在雪地上,脚踝处一阵剧痛传来,陆茗庭黛眉微皱,贝齿咬着粉唇,忍着夺眶而出的眼泪,试图从雪地里爬起来。   顾湛闻声,步子一顿,转身幽幽看向她。   她脸上的痛苦神色不像在伪装,眼角挂着几滴晶莹的泪,顺着两腮滑落尖俏的下巴,砸在漫无边际的雪地里,瞬间消融不见。   就这么一瘸一拐地进了卧房,陆茗庭顾不上查看脚踝的伤势,用金盆打了半盆温水,又拿了条干净的锦帕在水中浸湿。   在明月楼这些年,生活起居之事都有丫鬟和小厮去做,陆茗庭从来没做过伺候人的活儿,如今她在顾府中为奴为婢,只能一点一点地学着伺候人,好在她踏实肯学,短短半个月的功夫,便学的像模像样,就连一向严苛的顾湛也挑不出错儿来。   卧房里,顾湛脱了外袍和披风,只穿一身雪白的亵衣,坐在床榻边闭目养神。   陆茗庭拿着浸湿的锦帕走进卧房,刚一靠近床边,男人突然睁开眼,锁住她的手腕,猛地往前一带。   她半个身子扑在他的怀中,手肘下意识地抵在他胸前,手下宽厚的胸膛坚硬如铁,仿佛刀枪不入,百毒不侵。   陆茗庭嗅着顾湛身上氤氲的酒气,和他四目相对,迎着凤眸中冰冷的目光,额头上冷汗一滴一滴地往外冒。   “隋妈妈答应你什么了?”他陡然启唇,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   陆茗庭知道他听到了膳房中的一席话,索性实话实说,“隋妈妈让我在顾府中服侍将军两年,只要将军看不上我,两年一到,就立刻放我出府。”   好一个不卑不亢,有理有据。   顾湛怒极反笑,语气阴森,“你当顾府是客栈么?怕不是忘了这府里谁是主子,谁是奴才。”   陆茗庭这才回过味儿来,原来隋妈妈说放她出府,不过是骗她委身顾湛的缓兵之计,当不得真。   半个月来日日期盼的良籍和自由瞬间化成了泡影,陆茗庭神色一僵,顿时面如死灰。   顾湛冷眼看着她的表情变幻,凤眸微眯,不悦至极。   他早就知道,她看起来娇软柔弱,实则内心倔强,傲骨满身,就连为奴为婢,也一心想着摆脱奴籍,拿到自由身。   而他顾湛,生来便擅长驯服不听话的烈马。   “既然你一心要走,何必还来招惹我?”   顾湛猛地握住她的尖俏下巴,骨节分明的指节抚过瓷白的脸庞,抚上妍丽的红唇,带着薄茧的粗粝指腹重重压下,细细描摹,提醒她那日是怎么主动吻上来,怎么主动招惹他,又是怎么吹乱一池平静的春水。   脚踝处一阵阵的抽痛传来,陆茗庭气息紊乱,躲着男人冰凉审视的目光,努力忽视嘴唇上传来的粗粝触感,不料他又开口,说出的话如数九寒天里的一盆冰水,把她浇了个透心凉。   “倘若你不想呆在顾府,明日便将贱籍取回,立刻启程回扬州明月楼,以后安心做你的扬州瘦马,再也不要出现在本将军面前。”   陆茗庭猛地抬头,豆大泪珠儿如同开了闸的溪水,片刻功夫便滚了满脸泪痕,“不要!婢子此生不愿再回扬州……”   “既然不愿,那就好生伺候着,不准再说‘两年一到便放出府、换良籍’的话,”   顾湛淡淡开口,薄唇中的话却重若千钧,“本将军不要‘人在心不在’的奴婢。”   ……   除夕夜当晚,顾湛三言两语便把陆茗庭吓得发起了高烧。   常言道“病来如山倒”,陆茗庭连着两日高烧不退,病的不省人事,一日三餐几乎是把药当饭吃,碧纱橱里日日充斥着一股子浓重药味儿。   陆茗庭整日咳嗽不止,一步三喘的虚弱模样我见犹怜,索性卧病在床,自然无法再伺候人。   顺理成章的,珍果和澄雁接替她伺候顾湛每日的起居事宜,除此之外,珍果每日都亲自服侍她服药。   这日中午,顾湛不在府中,珍果提着红木雕花的食盒进了卧房,行到碧纱橱,对床上的陆茗庭微微一笑,“陆姐姐,今日好些了吗?怎么从除夕夜之后你一直高烧不退?那晚将军和你一起回来,没有难为你吧?”   红漆榉木描金拔步床上,陆茗庭半坐起身子,倚靠在绣着杏林春燕的引枕上,手里抱着个鎏金铜暖炉,拥着一床五蝠纹锦被,小脸儿上未施脂粉,略显苍白,忙矢口否认道,“将军没有难为我。”   珍果打开食盒,取出几个瓷碗瓷碟,笑道,“那就好。陆姐姐,你这烧也不退,脚踝的扭伤也不好。厨房里的郝妈妈听说了,特地炖了盅燕窝给你补一补,我先服侍你把燕窝吃了,咱们再喝药。”   说罢,珍果端起瓷盅朝床榻走过来,一张纸片却从瓷盅底部掉了下兔子来。   陆茗庭俯身捡起纸片,只见上头写着几行密密麻麻的小楷。   “将军大权在握,不喜欢别有用心的攀附之人,可倘若将军想给些恩宠,也容不得你不要。既来之,则安之,木强则折,咱们做下人的,得把这道理记在心里。郝妈妈。”   珍果瞟了眼纸片上的字儿,压低声音道,“对了,郝妈妈怕你连日高烧不退是被红芜的死因吓掉了魂儿,特地叫我来告诉你红芜之死的真相。”   “红芜是政敌安插在府中的奸细,一直想趁机刺杀将军,就连隋妈妈也被她蒙骗,给了她接近将军的可乘之机。幸好当晚将军识破了她的身份,才能幸免于刺杀,红芜见毒计败露,竟咬破了嘴中的毒囊,当场畏罪自尽了。并非是传闻中的‘将军提剑斩了她’!”   “将军下了令不叫大肆声张,知道这事的人不多,郝妈妈是担心你的病情,才悄悄告诉了我。”   陆茗庭听了这段秘闻,才知道自己错怪了顾湛,原来他并非杀人如麻、视人命如草芥之人。   因为他曾被身边的丫鬟背叛谋害,所以才会在意她“人在心不在”吗?   陆茗庭眉头浅皱,一双含波眼如蒙了层水雾,粉唇颤了颤,愣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两人说话的功夫,隋妈妈推门进来,笑道,“没想到我离府短短两天的功夫,你这丫头竟然生了大病。”   说罢,隋妈妈走到床边,想伸手探一探陆茗庭额头的温度。   陆茗庭还记着隋妈妈两面三刀哄骗她的事儿,心中对她反感至极,看着她的手伸过来,下意识地偏头一躲。   隋妈妈也得知了除夕之夜的节外生枝,讪笑了两声,叹道,“陆姑娘,你也别怪我骗你。将军虽然严苛冷峻了些,但对下人是极其宽容的。咱们府中一等丫鬟的吃穿用度比大户人家的小姐还好,陆姑娘你一介女流,无亲戚朋友可以依靠,又生的仙姿昳丽,易招歹人惦记,就算拿到良籍、得到自由,也不见得能安稳度日,倒不如在顾府呆着,有将军坐镇,总能庇佑着咱们安稳无虞。你说是不是?”   隋妈妈挥了挥手里的帕子,试图驱散屋中的浓重药味儿,笑着道,“碧纱橱和将军的卧房只隔了一道隔扇门,这里药味儿浓重,恐怕冲撞了将军,陆姑娘,不如这两天你先搬回去和珍果同住?”   珍果也点点头,“姑娘病的这样重,夜里想喝口水都没人搭把手,更别提照顾将军了!不如先搬回去和我同住,我来照顾姑娘,等病好了再搬回碧纱橱里。”   陆茗庭听了这话,也觉得可行,还没来得及点头应下,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高大俊朗的男人挑开碧玺珠帘,嗓音浑厚低沉,“就在碧纱橱里呆着,哪儿也不许去。”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元宵节安康~   记得撒花、留言哦~   ————   ☆、玉为骨   隋妈妈和珍果起身行礼。顾湛微微抬手,示意她们退到屋外去。   二人脸上闪过一丝诧异,却也不敢多言,忙挑帘子出了卧房。   顾湛穿一身银丝软甲,玉冠束发,像是刚从校场练兵回来,他将手中一柄宝剑按在桌上,凤眸淡淡看向陆茗庭,“想明白了?”   几天来,二人共处一室,却往来避让,没有交流过一句话。   陆茗庭双手拥着锦被,紧紧攥着锦被上的五蝠花纹,姿态防备。   识时务者为俊杰。她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奴婢知错了,以后不会再说‘出府’的话,会好生伺候着将军。”   她肤色白到透明,鹅蛋脸上眉眼淡的如一泓水墨,两片花瓣唇泛着微微的粉,脂粉不施,却自有一派碧玉妆成。   顾湛挑了浓眉,突然俯下身,一把掀开锦被,撩开她层层叠叠的衣裙下摆。   陆茗庭被他孟浪的举动吓得花容失色,惊呼出声,下意识往上缩起身子,一眨眼的功夫,顾湛已经扯掉一双雪白罗袜,把她纤细的脚踝握在掌间。   顾湛面无表情,自袖中取出一只白瓷瓶,倒出一些药膏,在掌中化开,敷在她扭伤的脚踝上。   他揉按的力气很大,动作又猛,一点也不温柔。   陆茗庭被他揉搓着,全身紧绷,气都喘不上来,握在他掌中的脚踝也隐隐在灼烧发烫,滋味羞人难言。   两人离得很近,陆茗庭能看清他微抿的菱唇,能看清他编起的墨发,甚至能看清他凤眸的每一根眼睫。   顾湛的手生来是拿剑握刃,上阵杀敌的,可此时,他手中握着的玉足柔若无骨,玲珑雪白,还泛着层细腻温润的光。   这一身冰肌玉骨,叫燕妒莺惭,统统化为庸脂俗粉。   陆茗庭看着面前鬓若刀裁、金质玉相的男人,心中满是惶然,主子给下人上药不合礼数,有违尊卑,还好珍果和隋妈妈她们不在旁边。   他的掌心带着一层薄茧,按在脚踝处一阵酥麻,陆茗庭瞬间红了桃腮,忍不住轻咳起来。   顾湛看了一眼她绯红的脸,顺手端起桌上的药碗,递到她嘴边。   陆茗庭望着黑漆漆的汤药,一时呆愣,不知道是没反应过来。还是不愿意做出低头顺从的姿态。   顾湛眉头一皱,冷声道,“不喝药,还等着我亲自喂你吗?”   除夕夜那晚男人骇然可怖的模样重新浮上心头,陆茗庭肩头一抖,抿了抿粉唇,忙双手接过瓷碗。   寻常一碗药,一口一口的喂,要花上一刻钟的功夫,此时她心中畏惧,大口喝下,不到半刻钟,汤药就见了底。   这药又苦又涩,陆茗庭每回喝完,都要吃好几个酸甜生津的话梅,才能压下去苦味。   陆茗庭口中苦涩如黄连,下意识看向桌上的描金红木果脯攒盒,才反应过来珍果不在屋中,现在她身边只有一个高大威严的男人。   这话梅,今天怕是吃不成了。   顾湛将她的小心翼翼尽收眼底,浓眉微压,心生不耐——女人,果然麻烦至极。   可大夫昨日诊脉的时候说了,陆茗庭这一身病都是被吓出来的。被谁吓出来的?   罪魁祸首心知肚明。   顾湛捏捏眉心,拿出久违的好脾气和耐心,将桌上的描金勾莲红木攒盒拿过来,塞到病病歪歪的美人怀中,“吃完就躺下,安稳睡一觉。”   冷不丁被塞来一个攒盒,陆茗庭漾开一抹笑,病容也多了几分神采,她打开心心念念的果脯盒子,拈了块盐津话梅,咬入樱桃口中,不忘柔柔道谢,“多谢将军。”   ……   所谓病由心生,陆茗庭连续几日高烧不退,大半是因为心气郁结所致,如今顾湛亲自为她敷药,喂药,陆茗庭心中对他的骇然慢慢淡去,当晚便退了烧,也不咳嗽了。扭伤的脚踝敷了几天药膏子,也渐渐好转,三日后已经完全恢复如初,可以正常下地行走。   经过这一场风波,顾湛对隋妈妈阳奉阴违的做派忍无可忍,金口一张,便将她调到顾府的外院料理庄子铺面等事宜,另调了一位庄妈妈在卧房伺候着。   转眼到了初七,新春年假已过,文武百官纷纷归朝议政。   半个月前,江浙地界发生了件大事,朝廷拨往浙江的军饷,运送到了江宁府地界,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不翼而飞了。   江宁知府把军饷失窃之事层层上报,忙的焦头烂额,整日发愁自己头上的乌纱帽不保,连新年都没过好。   这两年,顾湛领兵在北漠和景国交战,战事消耗大量饷银,国库已经有空虚之兆。这批运往江浙的饷银数额不小,如今却在江宁府地界不翼而飞,真真是叫国库雪上加霜。   金銮殿早朝上,元庆帝雷霆震怒,当堂下旨,派大理寺少卿杜敛为钦差大臣,彻查江宁府军饷失窃一案。因军中职务人员冗杂,再派辅国将军顾湛为副钦差,辅助查案。另派御史台御史□□一同随行,负责监察官员、记录案情。   金銮殿退朝,百官叩首恭送元庆帝,三三两两走下汉白玉长阶,乌泱泱散去。   延嘉门是文武百官出入内宫和外宫的宫门,百官上朝所用的马车和马匹一律停放在这里。   顾湛刚迈出延嘉门,听到有人从身后唤他,“顾将军,留步。”   顾湛转身,冲来人微微躬身,“宋阁老。”   宋阁老走近,笑道,“明日顾将军便要和杜大人、姚大人一同启程去江宁府查办军饷失窃一案。圣上对将军委以重任,本阁老不能为圣上分忧,却想为将军解忧——这一路上水路劳顿,我想赠将军两位美婢,有她们随身伺候着,也好抚慰将军查案的疲累。区区心意,还望将军莫要推辞。”   名为赠送美婢,实则养植暗桩。   顾湛行走官场多年,这种托词见多了,拒绝起来也颇为得心应手。   只见他勾起抹笑意,面含惋惜,拱手道,“宋阁老,这回顾某和两位大人一同去江宁府公干,坐的是官府的宝船,船舱客房有限,实在带不下两个奴婢。再者……顾某府上豢养着一名美婢,平日里被我惯得不成样子,若是此行去应天府不带上她,只怕要醋海生波,让顾某从今往后都不得安宁。”   宋阁老见顾湛婉拒,脸色微变,却也不好过于逼迫,只得捋着胡须笑道,“想不到顾将军还是个怜香惜玉、留恋温柔乡的人物。”   顾湛启唇一笑,“阁老打趣了,顾某不过一凡夫俗子罢了。”   等宋阁老挥袖离去,杜敛摇着折扇走过来,望着宋府的马车渐渐驶远,冷哼一声,“宋老贼倒是会见缝插针,咱们还没出发,就急着往你身边塞眼线了!只是他一向老奸巨猾,不好糊弄,你既然借口说带美婢去江宁府查案,那就得真的带一个上船,以免被他看出破绽。”   顾湛凤眸微沉,看向马车旁的岑庆,“回府传话,叫陆姑娘收拾行李,明日随我启程去江宁府公干。”   杜敛闻言,“啪”地一声合上折扇,两眼放光,“陆姑娘?可是府上那位扬州来的陆姑娘?”   顾湛冷冷撇过去一眼,大踏步向马车走去,“不是要去户部调出江宁府军饷的卷宗吗?还啰嗦什么。”   杜敛不死心,忙不迭追了上去,“顾兄,到底是不是那位陆姑娘?你知道我杜敛生平没什么别的喜好,就爱欣赏美人,就爱和美人谈天说地、对月共饮、共赴鸳梦……”   作者有话要说:  记得撒花、留言哦~   ————   ☆、鸾凤毒   顾湛回府的时候,已经晚霞千里,暮色苍苍。   庄妈妈挑开丁香色的帘子,把人迎进屋子,笑着说,“将军,陆姑娘今日有些身子不适,早早便歇下了,姑娘的行李细软已经收拾妥当了,明日便可随将军启程。”   顾湛脱下身上的大氅,递给庄妈妈,皱眉问,“病不是好了么?”   庄妈妈抖开大氅,挂在胡桃木的横杆衣架上,欲言又止,“早晨陆姑娘问老奴今个儿是不是初七,老奴说是,姑娘便一直神色恹恹。方才歇下的时候,还多盖了一床被子,估摸着是每个月的小日子来了,将军不必忧心。”   顾湛听到女子的闺帷之事,不自在轻咳一声,“知道了,庄妈妈,你下去吧。”   丫鬟澄雁立在一旁,听说要顾湛明日要带着陆茗庭去应天府公干,却不带她,心中妒火三丈高,眼神幽怨,“将军劳累一天,不如叫婢子服侍将军沐浴吧……”   顾湛端起茶盏,啜饮一口明前龙井,眼也不抬,“下去。”   澄雁还要再开口,庄妈妈一眼瞪过去,澄雁只得福了福身,红着眼圈跑了出去。   ……   浴池里水雾蒸腾,顾湛沐浴完毕,只穿一身雪白亵衣,大敞着衣襟走到卧房,俯身吹灭蜡烛,只留下一盏琉璃灯留作照明。   顾湛没有亮灯入睡的习惯,可自从陆茗庭住进碧纱橱里,每晚熄灯入睡,都会留下一盏油灯。   她怕黑,还以为他不知道。   顾湛下意识朝碧纱橱看了一眼,隔扇窗虚掩着,藕荷色的床帐绣纹繁复,密不透风。   顾湛合衣躺下,却没有什么睡意,望着头顶的青色床帏,脑海中闪现白日浏览过的卷宗。   应天府军饷光天化日蒸发一案,流传出了许多鬼神之说,众多说法中,“天兵天将借饷银”流传最广,信者最多。   顾湛噙了一丝冷笑——饷银丢失,无非监守自盗,贼人偷窃这两个可能。至于天兵天将借饷银……纯属愚|民的无稽之谈。   他不信神佛,只信本心,求神佛还不如求自己。   夜色静谧,月光倾泻一地。顾湛正皱眉深思,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喘|息声传来。   他是练家子,常年习武,耳聪目明,这阵呼吸声又急又媚,明显不同于正常人的呼吸。   顾湛屏息静听了片刻,察觉到有些不对,当即从床榻上翻身而下。   他宽肩窄腰,身形如虎似豹,从桌上拿过一盏琉璃灯,循着声响推开隔扇门,来到碧纱橱中。   呼吸声愈发清晰,愈发急促,顾湛脸色冷峻,一双锐利眉眼在夜色中如鹰隼,他在床榻前静立片刻,猛地抬手撩开床帏。   一股子甜腻的香气直往人脸上扑,如糖似蜜,熏神染骨。   暖黄的灯光招进来,陆茗庭躲闪不及,忙用双手捂住脸,偏过头去,“不要看!”   她额上满是香汗,一张瓷白的脸染满绯色,粉唇急促喘息,胸口上下起伏,显然是呼吸困难。   顾湛一手举着灯盏,把她的情状尽收眼底,眸若寒潭,沉声问,“你到底怎么了?”   陆茗庭缓缓放下双手,抬了一双杏眼看他。   她两颊透着不正常的水红,眼中闪着水汪汪的泪光,如同盛满碎光乱玉。再往下看,亵衣的领口松散开,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浑身肌肤都泛着粉色,   她鬓发蓬乱如云,贝齿咬了粉唇,含羞、窘迫齐齐涌上心头,一身媚态却不自知,这模样,简直是无声的招惹。   顾湛双眸清亮如镜,见她不回答,一把捏住她的纤细手腕,扣住脉搏,闭目思忖了片刻。   掌下脉搏急促跳动,五内血气翻涌,心脉深处有异动……   顾湛猛地睁开凤眸,脸色骤然一沉,“你体内有鸾凤毒?”   鸾凤毒,顾名思义,取颠|鸾|倒凤之意。   顾湛带兵在北漠和景国交战两年,曾听说景国有一味毒药,名为“鸾凤”。   但凡在人体内种下此毒,便会深入五经六脉,每月毒发一次。此毒霸道至极。毒发之时,情|潮翻涌如万蛊噬心,痛痒难言,除非做男女交|合之事才能减轻症状。   此时陆茗庭眸色迷离,眼角眉梢满是风情,显然是已经毒发。   顾湛松开她的手腕,浓眉深锁,眸光渐沉,“可有纾解之药?”   他刚刚沐浴过,大敞着亵衣衣襟,袒露出一寸线条分明的窄腰,墨发披散在宽肩上,几缕发丝搭在凤眸边,一张俊美无俦的脸,正居高临下看着她。   陆明廷只打量他一眼,便觉得情|潮翻涌,呼吸更急促了几分。   此毒,没有纾解之药。   她在明月楼中长大,十岁时,燕喜妈妈便开始教习坐卧姿容、枕上风情,她性子贞静内敛,不好男女之事,每日诗词歌赋卷不离手。鸨妈妈以扬州瘦马为生,虽然娇养着她,却也不做赔本的买卖。   于是,明月楼一掷千金寻来鸾凤毒,每天一剂,陆茗庭整整服用了半个月之久。鸨妈妈不求别的,只求将来陆茗庭委身于人,能够“固宠”。   鸾凤毒每月毒发一次,容不得她不要。凭她的姿色,此生不愁富贵荣华,但凡在床榻间主动一些,便能恩宠满身。   就算现在她已经脱离贱籍,成为奴婢,鸾凤毒依旧像烙印一样深深刻在她身上,时时刻刻地提醒着,她出身扬州娼门,本是榻上玩|物。   出身并非她能选择的,可这份屈辱,她却要承受一生。   陆茗庭吐气如兰,几次欲言又止,却泪盈于睫,终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顾湛是什么人?   他心思缜密,城府极深。垂眸看她片刻,联想到她的出身来历,登时便明白了此毒是做什么用的,更明白了,此毒没解药,只能硬撑过去。   他默了片刻,薄唇微动,“明日启程去江宁府,你的身子若不行,便留在府中休息。”   “能的!”   陆明廷慌忙点头,含泪解释道,“我能撑过去,这些年我都是这么撑过来的,除了每月初七,其余日子都和正常人一样,不会影响伺候将军……还望将军莫要因此厌弃婢子……”   话没说完,她已经哽咽不止,泪水涟涟。   顾湛看着她的泪滑落两腮,砸到修长的颈窝里,将她的难堪、委屈一览无余,也读懂她此刻的卑微和渺小希冀。   顾湛不再多问,转身吹熄琉璃灯盏。   黑夜吞噬光亮,也遮蔽她的屈辱和窘迫。   是夜,碧纱橱里喘|息不止,体香氤氲不散,两床锦被几乎被汗水浸透,枕头也淌满泪痕。   碧纱橱外,顾湛亦没能阖上眼,娇人儿垂泪喘|息的样子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一闭上眼,耳边就响起她的娇声哭泣,他胸中郁燥难言,闭眸长长吐了口浊气,索性从榻上起身,去浴池泡了一整夜冷水。   作者有话要说:  记得留言、撒花哦~   顾将军是正人君子^_^奖励一枚大红花   ————   ☆、下江宁   陆茗庭一夜未眠,翌日清早,天际刚刚泛起鱼肚白,她便小心翼翼地起身梳洗打扮了。   等顾湛起身,她服侍着他净面,穿衣,一边为他系上腰间的丝绦和玉佩,歉疚开口,“昨夜打扰到将军了”   昨夜顾湛吹熄琉璃灯盏,让夜色遮住她的煎熬,给她留下颜面,也保全了她的尊严,她心生感激。只是……浴池一整夜水声不断,想来是顾湛被她打扰,一夜都未曾安睡。   顾湛的神色一如既往的冷淡,等她系好那枚鸟衔花玉佩,男人的大掌反手握住她的手腕,熟门熟路地叩上脉搏。   毒性已退,脉象恢复平稳,与常人无异。此毒果然奇巧霸道。   回头……还是要找大夫来,看是否能够将此毒根治。   陆茗庭安安生生任他把脉,顾湛的眸光掠过她鸦青的云鬓,见她杏眸中眼波微漾,粉唇似两片花瓣,如一朵枝头含露的牡丹,娇美诱人。   庄妈妈挑帘子进了卧房,瞧见二人执手的动作,眼皮忍不住跳了跳。   岑庆后脚进了门,撞见这暧昧的一幕,忙垂首盯着地面某处,不敢抬眼多看,“秉将军,三公主说今晨要来府上,亲自送将军去码头,如今车架已经驶出朱雀门了。”   关于这位三公主,还要从十五年前说起。   当年顾父身为内阁辅臣,深的元庆帝宠信,恰逢江贵妃和宛妃同时怀上龙裔,元庆帝龙颜大悦,和顾父约定,倘若江贵妃或宛妃诞下公主,就和八岁的顾湛结成娃娃亲。   后来,江贵妃诞下一名皇子,宛妃诞下一位公主,可这公主短命,刚落地就断了气,成了死胎。   元庆帝龙颜震怒,将宛妃打入冷宫,这场指腹为婚的婚约也就作罢了。   再后来,江贵妃的皇子被立为储君太子,一年后,又诞下一位三公主。   这位三公主最得元庆帝珍爱,被宠溺的娇蛮无度,却对顾湛情根深种,只要他身在朝中,便阴魂不散地围着他打转。   据说数月之前,顾湛在北漠被敌军围困,身陷险境,九死一生,三公主听说了这件事,整日在禁廷以泪洗面。   顾湛眉头深锁,心生不耐,显然对金枝玉叶的青睐感到厌烦至极,他松开掌中纤细的手腕,拿起架子上的佩剑便朝外走去,“即刻启程去码头。庄妈妈,好生招待三公主。”   岑庆拱手应了一声,从红梨木八仙桌上拿过陆茗庭的包袱细软,躬身道,“陆姑娘,快走吧。”   陆茗庭见顾湛表情不悦,不知道这位三公主和他有何过节,冲岑庆道了谢,忙迈着莲步跟了上去。   ……   天下太平日久,水陆贸易四通八达,贯连东瀛与西域。   青山渡口是京城最大的渡口,每日商贸船舶云集,人烟阜盛,空前繁华。   即便是冬日时节,渡口两岸的商贩、货郎、行人依旧络绎不绝。河中停泊着商船和客船。   一艘官船停靠在岸边,船有两层,长三十丈,阔八十丈,船上五桅可挂六张帆,锚重千斤,船上雕栏画槛,朱漆彩绘,旌旗飒飒作响,白帆迎风招展。   此行去江宁府公干,顾湛携带陆茗庭一人,顾家军亲卫十五人,杜敛孤家寡人一个,随行小厮二人,御史姚文远带有姬妾一人,名唤柳雨柔。   姚文远是姚氏长房嫡子,这两年姚氏日渐败落,族中子弟大多不成器,这位姚文远虽性子温吞酸腐、不善言辞了些,在御史台倒是勤勤恳恳,曾得过其上峰的数次夸奖。   上船后,姚文远和顾湛、杜敛二位高官见过礼,就携姬妾去房中温存了,似乎对这位妾侍颇为宠爱。   官船有两层,共十八个房间,顾湛一行人几乎把房间全部占满,只剩下二层东南角的三个房间,住着几位同去往江宁府方向办差的官员。   宽阔的甲板上,杜敛惬意地倚靠着船舷,远眺江水东流,天高云低的旷然美景,感叹道,“江浙自古多美人。此次与顾将军同去江宁府办差,定要见识一番江浙美色,才不虚此行啊。”   顾氏和杜氏是世交,顾湛在娘胎里就认识了杜敛,对他狂蜂浪蝶的德行了如指掌,听闻此言,连搭理他的意思都没有。   一个清冷的女声突然响起,“正所谓千人千面,一千人眼中有一千个江宁府,在纨绔好色之人眼中,江宁府自然是酒色荼蘼之地。”   杜敛出身京兆杜氏,乃是诗书簪缨的名门望族,他年纪轻轻,身居大理寺少卿从四品高位,很多年没被人这么不留情面的挤兑过。   杜敛“啧”了一声,甩开折扇,冷笑着回头,“让本公子来看看,是谁的口气这么臭?”   那人站在二楼,一身蓝色暗纹锦袍,面如朗月,黑发悉数用玉簪绾起,身形削薄,窄腰一束,端的是英姿飒爽。   白嘉会施施然从木制楼梯走下,送给杜敛一记白眼,冲顾湛深深一拜,“国子监学正白嘉会,见过辅国将军。”   白嘉会是国子监仅有的四位女学正之一。其父乃是江宁府通判,以清廉著称。   顾湛曾和她有过一面之缘,见她参拜,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白嘉会年少时才名满江宁,被层层甄选挑选入国子监,她自小志不在闺阁,爱谈论史书朝政,认为女子也可以和男子比肩,最厌恶视女子为玩物的男子。   杜敛身处大理寺少卿之位,断案如神,公正严明,却花名在外,顺理成章地成为白嘉会看不惯的对象。   杜敛同样看不惯白嘉会,一届女子整日厮混在男人堆里,大肆谈论朝局政事,成何体统?   所谓冤家路窄,分外眼红,大抵是如此了。   杜敛眯起桃花眼,做出一脸俊俏风流之态,“原来是白学正。白学正这一身打扮不男不女,不阴不阳。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家中有事,回去探亲,”   白嘉会冷若冰霜,懒得和他多说一个字,又笑着看向顾湛和陆茗庭,“刚刚还在和几位朝中同僚闲谈,今日京城郊外的西山下发出一阵巨响,不知道将军和这位姐姐听见了没有?”   城郊外的西山下,是杜氏祖坟所在。杜敛立刻收了手中折扇,关切地问道,“什么巨响?我怎么没听到?”   白嘉会一脸痛惜,“听闻响声来自京兆杜氏的祖坟。想来是杜敛大人这个孝子贤孙日日万花丛中过,杜氏先祖嫌弃他辱没了书香世家的门楣,棺材盖都压不住了。”   杜敛反应片刻,气得七窍冒烟,“白嘉会,你放肆!你身为堂堂国子监学正,既然拿我京兆杜氏的祖坟开玩笑!我跟你没完!”   白嘉会故作无辜地看他,“杜大人想干什么?下官舍命相陪。”   杜敛被她噎住,冷笑一声,偏要气一气她,“你身为女子,整日一副泼皮无赖样子,成何体统?还是我们陆姑娘温柔贤惠!”   顾湛冷眼旁观二人的菜鸡互啄,听闻此言,立刻拉了陆茗庭往船舱走,不忘叮嘱一句,“以后少和杜大人说话,免得被误伤。”   陆茗庭从善如流地点点头,“知道了,将军。”   白嘉会鄙夷地看了杜敛一眼,也转身上了二楼船舱。   杜敛对着二人背影哀嚎一声,“顾兄,陆姑娘,等等我!”   自从知道陆茗庭是顾湛的身边人,杜敛一早便打消了不该有的心思。他虽然好色贪杯,也知道“朋友妻不可欺”的道理。   只是……看着吃不着,每日和美人说说话也是极好的,如今怎么连说句话都不行了?从京城到江宁府还有七八来天的功夫,难道让他日日对着白嘉会那张阴阳怪气的死人脸?!   真是呜呼哀哉!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开启江宁府支线~   ——————   ☆、亵渎他   上船之后,众人放下行李细软,顾湛便去和杜敛一同商议卷宗。   船舱里潮气很大,房间充斥着一股难闻的发霉味道。陆茗庭收拾好了床铺,顺手打了盆清水来,准备把屋子里里外外洒扫一番。   在碧纱橱里住了大半个月,陆茗庭对顾湛的生活起居也多少有些了解。   听闻顾父官拜内阁辅臣,祖上出过数位状元郎,顾氏以前也算是钟鸣鼎食之家。后来一朝家道中落,顾湛以白身投身行伍,虽然领兵在外的时候一切从简,不挑吃穿,可他高门子弟的风流富贵镌刻在骨子里,平日里整洁到挑剔,从贴身的亵衣到外面的大氅,一概都要在箱笼上细细熏一遍香料,方可上身。   他用惯的香料名唤做“灵虚”,陆茗庭曾在古籍《香乘》中读到过这一香方,光是用来制香的原料就市价千金,更别提此香制法讲究,对时令要求严格。据说必须要在甲子日配药、丙子日磨料、戊子日和料、庚子日制香、壬子日密封窖藏①……总之,金贵至极,繁琐至极。   陆茗庭刚迈进屋子,手中的一盆清水便被岑庆接了过去,“陆姑娘,这些粗活还是我们来干吧。”   陆茗庭笑道,“不碍事的。”   说罢,她又去拿擦桌子的锦帕,不料手还没碰到帕子,又被岑庆抢先拿走,“陆姑娘,怎么能让您动手做这些?我们三四个人保证把房间清扫的干干净净,您还是坐着歇会儿吧。”   开玩笑,让这位弱不禁风的陆姑娘做粗活,回头只怕要被自家将军的眼神射成筛子。   陆茗庭见状,只好端起白底青花的茶壶,“那我去厨房看看,给大家倒点水喝。”   陆茗庭踏出房门,差点和一个人迎面相撞,她连忙福身告罪,不料一抬眼,却见那女子生的柳弱花娇,眉梢含情。   ——并非良家女子。   柳雨柔听见陆茗庭吴侬软语的口音,眼睛一亮,“姑娘也是扬州人?”   在异地官船上偶遇同乡人,陆茗庭心中也有些惊讶。   柳雨柔忙拉着她的手,细细盘问了姓甚名谁、家住扬州哪里,又一股脑说出了自己的身世,“我是御史姚大人的姬妾,此行陪同姚大人去江宁府公干。”   土生土长的扬州人氏,却不远万里去给京官做姬妾,陆茗庭正暗自狐疑,便听柳雨柔笑道,“不瞒陆姑娘,我乃是扬州瘦马出身。”   陆茗庭听出她话语中的妄自鄙薄,便也不遮不掩,如实告知了自己底细。   柳雨柔背井离乡,定居京城,平日里身边连个熟识的知心朋友都没有。此时偶遇陆茗庭,两人不仅是同乡,又都出身扬州瘦马,顿时有种天涯偶遇知己之感。   柳雨柔见陆茗庭样貌温柔,性格也颇为合拍,当即拉了她的手,邀请她去甲板上说话。   “一年前,姚郎游历到扬州,对我一见钟情,和姚氏长房的家长百般哭求,才将我赎身,迎接到京中。姚郎对我很好,把府中的姬妾都遣散了,夜夜宿在我房中,只独宠我一人。”   柳雨柔觉得自己和陆茗庭有缘分,三言两语寒暄过后,便拿她当自己人,掏心掏肺地讲起自己和姚文远的恩爱日常,   陆茗庭听着柳雨柔话里话外赤|裸裸的炫耀,干笑了两声,算是捧场。   柳雨柔意犹未尽地说完,见陆茗庭生的花容月貌,姿容不凡,便把话题转移到了她身上,“听说顾将军是朝中二品大员,陆姑娘能够在顾将军身边服侍,真是福分不浅!我瞧着顾将军生的龙章凤姿,英武非凡,想必在闺帷间也是个疼人的……”   陆茗庭听她说到闺帷之事,知道她误会了自己和顾湛的关系,忙转移话题,“柳姑娘,这甲板上风大……”   柳雨柔却抓着她的手,不愿意放她走,“陆姑娘害羞什么!咱们都是瘦马出身,男女恩爱不就这么点儿事嘛?陆姑娘生的花容月貌,坏就坏在太温婉端庄了些,男人可不吃这一套!你这般避讳闺帷之事,定是将军不太宠爱你,这样,我把闺帷间的经验传授给你,包管顾将军夜夜下不了你的床……”   陆茗庭听她越说越过分,脸色瞬间涨红,忙不迭挣开了她,几乎是落荒而逃,“柳姑娘,甲板上风大,吹得人头痛,我得先走了,咱们改日再聊。”   ……   月出层云,映照山涧,一艘官船劈开波涛,行驶在茫茫夜色之中。   顾湛推开小轩窗,静立片刻,一只浑身黑羽的鹰隼自高空俯冲而下,稳稳落在他的臂弯。   顾湛从鹰隼腿上取下一卷密信,展开一看,双目微寒。   “巳时一刻,宋阁老派心腹去青山码头盯梢,见将军和婢子一同上船,住进同一间屋子,方折返回宋府复命。酉时三刻,一人一马从宋府后门疾驰而出,去往江宁府方向送信。”   宋阁老工于心计,老奸巨猾,顾湛暂时还不想和他撕破脸,所以那天才拿陆茗庭当做拒绝他安插暗桩的幌子。   幸得他今日携陆茗庭一同出行,二人故作亲密,同住一屋,骗过了宋府的眼线,否则恐怕会被人识破。   宋阁老如此沉不住气,显然和江宁府军饷丢失之事有关系。那么,宋阁老在此案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宋府送出的密信,又是送往谁的手上?   外头夜色晦暗,星月低垂,湿冷寒气浸入骨髓。   顾湛穿一身雪白的亵衣,肩头披着件雪色貂毛大氅,双眸锋芒毕露,深不见底。   客房里燃着一盏油灯,空间甚是宽敞,除了一方红木拔步床之外,窗边另外安置了一方睡榻,显然是顾湛所用。   顾湛合上窗户,将书案上明灯的灯罩取下,把手中密信送到烛火上。   修长的手指微动,密信便飘飘然落在跳跃的火舌上,不一会儿便被吞噬殆尽。   三年前,顾湛曾在江浙一带监军数月,深知两江官场腐败,为官者尸位素餐,清廉为民者少之又少,酒囊饭袋多之又多。   说句实话,军饷不翼而飞这件事发生在江宁府地界,顾湛一点都不觉得稀奇。   他正神色幽幽,皱眉深思,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从净房传来,顾湛略一愣,当即提起佩剑,破门而入,直奔净房里。   一个又香又软人儿直接扑到了顾湛的怀里,顾湛下意识单手抱住。   陆茗庭双手紧紧地箍着他的脖子,闭着眼睛埋在他的颈项处,顾不得看来人是谁,一只手颤抖着指向身后:“快赶走它!”   浴桶旁边,两只漆黑的物什正在快速逃窜,顾湛一剑劈下去,蟑螂便成了两半。   蟑螂喜温暖、潮湿,在南方地界甚是常见,   顾湛“哐啷”扔下宝剑,语气有些不耐,“你不是扬州人么?怎么也怕这个?”   陆茗庭是真的吓怕了,拼命揽着顾湛的肩头,张嘴便回道,“扬州人就不许怕了么!”   顾湛听着她怒气冲冲的语气,深深地盯过去一眼。   这段日子陆茗庭在碧纱橱伺候着,每天如履薄冰,低声下气,甚至不敢高声语。此时她满怀惊惧,一时忘了尊卑,声线里没了温柔娇媚,满是小女儿家的任性娇蛮。   话一出口,陆茗庭就觉得有些不对。回过神,忙低下头认罪,“是婢子错了,方才不该言语顶撞大人,”   因刚才太过惊惶的缘故,她瓷白的面庞透出一抹水红,如云发丝湿漉漉的,还未擦干,一双玉足□□着,正抵在他的窄腰两侧。   两人靠的很近,几乎鬓角相贴,女子如香四麝的气息就拂在他脸侧,顾湛身子渐渐僵硬,呼吸也变得有些滞重。   顾湛的目光一寸寸划过她的含波眼、樱桃口,再往下看,亵衣领子草草掩着,露出一片凝脂般的莹白。   两人呼吸交缠,他掌下细腰盈盈一握,胸前傲人曲线起伏,堪堪过了片刻,他一双凤眸里生疼起隐忍欲望,额头也渗出一层细密汗珠。   陆茗庭这才发觉二人的姿势实在暧|昧,她整个人都埋在他的怀中,隔着轻薄的亵衣,甚至能感觉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还有灼热的体温。   陆茗庭立刻怂的不行,“婢子不该顶撞大人,更不该……不该亵渎将军。”   顾湛勉强压下心中悸动,不咸不淡冷笑一声,“嘴上说着不该,倒是一件不落,做了个干净。”   他刚刚沐浴过,一身亵衣崭新雪白,鸦青的鬓角覆着一层湿气,愈发显得清俊逼人。   陆茗庭想到柳雨柔白日里说的那些闺房经验,脸立刻烧了起来。   亲卫岑庆就在住在隔壁房间,听见陆茗庭尖叫的动静,立刻带着五六个侍卫赶来,把门拍的震天响,“将军,可是有刺客?”   顾湛可没忘那晚被陆茗庭勾的欲念勃发,泡了一晚上凉水的事情,大步走到床边,把怀中人轻轻放下,不咸不淡看着她,轻启薄唇,“是有个女刺客,不过胆子太小,已经被我制服了。都退下吧。”   陆茗庭听出他话里的戏谑之意,本来就绯红的两腮更是红成了虾子,连忙伸手拂落了床帏,隔断了男人的视线。   岑庆听的云里雾里,见顾湛声线轻快,不像是有大事发生,才挠着脑袋迟疑应下,“属下告退。”   注释①:参考古代香方   作者有话要说:  记得撒花、评论哦~   ————   ☆、秀色餐   翌日一早,顾湛和杜敛、姚文远三人去议事。柳雨柔一个人在屋里呆的无聊,自来熟地端着点心茶水来找陆茗庭说话。   陆茗庭对昨日甲板上的谈话心有余悸,本来不想放她进门,一个没拦住,柳雨柔已经从门缝里挤进了屋。   柳雨柔目光逡巡,四处打量,“顾将军住的房间果然是官船里一等一的上房,比我和姚郎的房间宽敞许多呢!”   屋中陈设着一张红木雕花八仙桌,两把太师椅,一张茜色帷帐的拔步床……柳雨柔从拔步床上移开目光,望见轩窗旁的另一张床榻,眸光微变,表情惊愕,“陆姑娘,时至今日,你和将军还分床睡么?”   陆茗庭不料她如此心细如发,心头一跳,忙摆摆手,随口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我……我这几天小日子在身,没法服侍将军。”   柳雨柔却是个不好糊弄的,将手中端着的点心茶水放下,拉着陆茗的双手,语气怜悯,“陆姑娘,我懂你的苦楚,女子若不受男人宠爱,自然是有泼天的委屈。我绝对不跟别人提起这件事。”   陆茗庭见她又误解了自己和顾湛的关系,只得抿唇苦笑。抬眼看见柳雨柔腕间带着一个水头成色极好的翡翠镯子,索性转移话题道,“这翡翠镯子真好看,和柳姑娘如雪的肌肤最是相配。”   柳雨柔一脸甜蜜,捋起袖子把翡翠镯子完全露出来,笑道,“这镯子产自景国的玉矿,成色极好,是姚郎花重金买下来,特地送给我的。”   陆茗庭立刻给面子地夸赞,“柳姑娘和姚大人果然情浓。”   柳雨柔心满意足地笑了下,又说起从别处听来的八卦,“听说咱们官船二层住着一位国子监女学正,年方二九却未婚嫁,一把大好年纪都在国子监里蹉跎了,听说她整日妄议朝政,还总在男子堆里厮混,真是不知检点。”   陆茗庭听着这不善的语气,脸上笑容淡了几分,“白学正并非等闲女子。她是大庆朝四位女学正之一,每日克己奉公,传习四书五经,不需要倚靠男人就能活出自己的一片天地,我倒是很羡慕她。”   柳雨柔眼神怪异,“说什么胡话!女子不倚靠男人,怎么怀上子嗣?没有子嗣,又怎么能安身固命?”   这简直是鸡同鸭讲。   陆茗庭喉头一哽,失了和她争执下去的兴致,掀开茶碗,轻轻撇着茶水上的浮沫,无奈道,“人各有志罢了。”   柳雨柔见陆茗庭的言辞之间颇为推崇白嘉会,也不再揪着这个问题多言,将装着糕点的盘子往前一推,讪笑道,“罢了,不说那些不相干的人!现在提子嗣还尚早,陆姑娘,俗话说得好,想拴住男人的心,就先要拴住男人的胃。我看你十指不沾阳春水,厨艺应该不怎么样吧?以前在扬州的时候,听闻明月楼教养瘦马的手段功夫最是一流,可是……陆姑娘枕上风情没学好,厨艺也没学好,怎么就被鸨妈妈点头放出来了?”   陆茗庭轻轻啜了口碧螺春茶,回想起顾府膳房做的色香味俱全的菜色和点心,呐呐道,“其实我在将军身边,也用不着学什么厨艺……”   “终究是不一样的!”   柳雨柔一本正经道,“就说这亲手下厨做的糕点,男人看到的不是糕点,而是你的一片心意,陆姑娘姿容这样出众,若是亲手做上一两回糕点,还发愁将军不喜爱你么?就算是石头人,恐怕也动心了!”   陆茗庭暗自腹诽,石头人算什么?顾湛的心大概是铜墙铁壁做的,指望做两盘糕点就让他动心,简直是异想天开!   柳雨柔见陆茗庭沉思不语,以为她听进去了这番话,当即从太师椅上起身,要手把手教陆茗庭做糕点。   陆茗庭不好再推辞,只能点点头,任由柳雨柔拉着她去了厨房。   ……   海棠酥,顾名思义,糕点的形状如盛放的海棠花,不仅颜色粉嫩,赏心悦目,尝起来更是外酥内甜,松软可口。   柳雨柔从瓷盘里拿起一块海棠酥,赞道,“陆姑娘果然心灵手巧,一学就会!这海棠酥样式好看,又好吃。一会儿将军见了,一定喜欢的紧!”   陆茗庭也拿起一块,咬了一小口,尝起来果然唇齿生香,酥酪和豆沙的甜蜜滋味儿一直蔓延到心坎里去。   这还是她第一次下厨。   在明月楼的时候,陆茗庭十指不沾阳春水,一双纤纤玉手只用来抚琴写诗,近身伺候起居的是丫鬟小厮,平日里吃的膳食由淮扬名厨精心配制料理,每日早晚常常服用桃胶、银耳、燕窝、百合等养颜滋阴之物——多亏这些数十年如一日的食补,才能娇养出一身吹弹可破的好肌肤和白腻肤色。   市面上那些糕点果子又甜又腻,若是吃多了,便会身子圆润,腰肢粗壮,不仅失了美观轻盈,对女子的身子骨也没有什么好处,故而鸨妈妈一概是不让她多吃的。   陆茗庭回味着海棠酥的滋味,两汪杏眼灵动至极,笑道,“柳姑娘,方才海棠酥做的太多,你拿回去一些,也给姚大人尝一尝。”   柳雨柔福了福身,“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没想到陆姑娘做的海棠酥比京城的五蜜斋做的还好吃!”   柳雨柔前脚端着一碟子海棠酥出了房门,顾湛和杜敛后脚便进了门。   今天看了一下午卷宗,杜敛冥思苦想,绞尽脑汁,也没弄明白那几十万两军饷是如何不翼而飞的。一连忙碌几个时辰,杜敛饿的头晕眼花,肚子里的油水早就搜刮干净了,可顾湛这个活阎王不说歇息,杜敛又怎么敢偷懒?只能硬生生地捱到了申时。   这个时辰吃晚饭还早,官船上的膳房还没开火,幸好陆茗庭做了些糕点,可以先垫一垫饿肚子。   还没进门便闻见一阵又甜又香的味道,杜敛忙不迭跑进屋,从盘碟中拿起一块海棠酥,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道,“好吃!是陆姑娘亲手做的么?”   “杜大人觉得好吃便好。”   陆茗庭点点头,举着手中的半块糕点,冲顾湛嫣然一笑,“将军也来尝一尝?”   从京城户部调出来的卷宗足足有两大箱,户部堆放公文资料的库房常年不见天日,卷宗上蒙了厚厚一层灰。虽然顾湛已经命人仔细的擦拭过一边,可翻看了一下午,双手上还是沾满了油墨和灰尘。   顾湛一向喜爱整洁,自然不会容忍用脏手拿吃食。可是美人儿小脸儿上笑意晏晏,正嗓音软甜的问他要不要吃点心……   顾湛走上前,犹豫片刻,竟是微微倾身,咬下了陆茗庭手中的糕点。   菱唇蹭过莹白的指尖,触电般的感觉瞬间从指尖传到心头,烫的灼人。   陆茗庭的杏眸闪过一阵愣怔,小脸儿“腾”一下漫上红云,绯红烟霞从耳际一直蔓延到了脖子后。   她双颊羞红,心头“砰砰”一阵乱跳,害臊的张不开嘴,抿了抿粉唇,终是不自在道,“将军,这点心……是我刚刚咬过的。”   方才顾湛大致一看,只知道陆茗庭手里拿着块糕点,并不知道是她咬了一半的,听到这句话,喉结突然上下滚了两下,竟是把荷花酥悉数咽下了。   吃都吃了,顾湛只好端起白底青花的茶盏,掩去唇边的一抹僵硬,面不改色道,“无妨。”   陆茗庭看着他凸起的喉结和微微泛红的耳廓,小脸儿上含羞带怯,贝齿轻咬着粉唇,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一旁狼吞虎咽的杜敛看的目瞪口呆,忍不住高声质疑,“顾湛!十三岁的时候,咱们一起去芳林围场打马球,我顺手用你的茶碗喝了一口水,你纵马追着我满围场跑,差点把我的腿打断!你刚刚对陆姑娘说什么?无妨?顾湛,没想到你竟然还有两幅面孔!?”   顾湛饮了一口太平猴魁,一张俊面脸不红心不跳,声线无波无澜,“杜大人若是无事,就回房歇息吧。甜食吃的太多,小心积食,这官船上可找不来大夫为你诊治。”   杜敛气的如同一只充气的河豚,伸手又拿了一块糕点,腮帮子一鼓一鼓,“我偏不回去!我若回去了,这些糕点岂不是白白便宜了你这不解风情的人!”   顾湛冷笑一声,并不和他吵闹下去。   这两日朝夕相处,陆茗庭也渐渐习惯了杜敛的脾气,此人谈论公事时严明稳重,私下的性子却十分跳脱,连三岁的孩子都不如。   他喜欢穿花拂柳,美酒佳酿,好色是好色了些,可幸好本性不坏,平日说话办事也总是和和气气的,对陆茗庭也多有照拂。   陆茗庭看着一冷一热的两人,弯了弯樱唇,盈盈福身道,“将军和杜大人慢用,荷花酥做得太多了些,婢子去给隔壁的大人分一分。”   ……   陆茗庭头一回下厨,一不小心失了分寸,做的糕点太多,给十来个亲卫纷发了海棠酥,还剩下十来块,索性拿到甲板上,分给官船上的船员们吃。   因着尊卑有别,船员们每天迎来送往乘船的各路官员,看惯了冷脸和白眼,从来没有受过如此礼遇。见这么一位天仙似的姑娘来纷发点心,皆是受宠若惊,连连道谢,“多谢姑娘,姑娘真是人美心善!”   陆茗庭笑道,“诸位客气了!我是辅国将军身边的婢子,大家若要谢,就谢辅国将军吧!”   “多亏将军上阵杀敌,击败景国大军,我大庆百姓才能安居乐业!没想到将军身居高位,战功赫赫,私下里竟也这样心善!”   因常年在水上谋生,这些船员们身上的衣衫半旧不新,透着一股子江水的腥味儿,陆茗庭穿着一身绮罗裙衫,却丝毫不嫌弃他们,看到一些船员不好意思伸手拿点心,甚至主动把点心递到他们手中。   白嘉会在二楼船舱口站了一会儿,目睹了这一场面,觉得有趣至极,上前搭话道,“在下白嘉会,登船那日同姑娘有过一面之缘,见姑娘行事不是凡俗女子,想和姑娘交个朋友。”   甲板上的江风很大,吹拂起陆茗庭鬓边的一缕碎发,她转身看向白嘉会,樱唇漾开一抹笑,“我记得白学正。只是……不敢欺瞒白学正,我虽然在顾将军身边服侍,却是扬州瘦马出身,姑娘一届国子监学正,又出身江宁府白氏名门,却想和我做朋友,不嫌弃我出身低贱么?”   白嘉会看陆茗庭生的仙姿玉貌,一身气度非凡,还以为是家道中落的大家闺秀,被顾湛捡到了宝。听到她出身扬州瘦马,略有些吃惊,片刻之后,便恢复了正常神色,“姑娘不因船员们地位低贱而鄙夷他们,此等境界已经是难得。出身并非自己能够选择的,但眼界却是自己选择的。我白嘉会交朋友不看出身,只凭真心。”   陆茗庭闻言一笑,“能有白学正这个朋友,茗庭荣幸之至。”   作者有话要说:  记得撒花、评论哦~   ————   ☆、涟漪起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   乘水陆一路南下,不日便抵达江宁府地界。   江宁府是南北漕运的咽喉要塞。因两淮盐运司衙门位于此地,大量的盐商富贾汇聚在此,自古便是人烟阜盛的繁华之地。   这日,江畔的青山码头人头攒动,江宁府的知府和通判带着手下一众官员等候在此,摆出极大阵仗,忐忑不安地迎接从京城来的二位钦差大臣。   依着大庆朝的官衔品阶,大理寺少卿是从四品上,辅国将军是正二品,御史从七品,知府从四品,通判正六品。   这么算下来,在场的所有官员都比杜敛和顾湛的官职低,都得向二人执下官之礼。   江宁知府和顾父是同年中进士的考生,凭着二两重的旧日情分,厚着脸皮和顾湛拉近乎,“将军一路奔波,想必玉体劳累!下官早已命人洒扫好了官驿中的上等房间,预备着给各位大人下榻!三位大人为了军饷丢失一案不远万里而来,我等江宁官员心有愧意,特地备下薄酒小菜,给诸位大人接风洗尘!”   顾湛龙行虎步地走在前头,闻言神色淡淡道,“劳烦诸位。”   天高云淡,寒风朗朗,金乌坠坠西沉,落日余晖铺满了整个江面。青山码头停泊着几艘货船。顾湛一抬眼的功夫,正好看到两只黑皮大箱子被抬下船,装上一辆马车。   护送货物的人皆穿着绸衣绸裤,一个个虎背猿臂,身配长剑大刀,面上带着汹汹杀气,一看就知道是练家子。   顾湛目光如炬,注意到他们的身手步伐矫健,猜测八成是出身兵卒行伍,冲身侧的随行官员问道,“他们是何人麾下的将士?”   江宁知府忙答话,“回将军,他们是两广总督麾下的将士。为恭贺皇上千秋,两广总督特意筹备了一份贺礼,都是些金银财宝之物。因害怕路上被山贼草莽掳去,不放心交给江湖镖局托运,专门派了一队兵卒将贺礼护送到京城。”   码头上人声鼎沸,衣衫褴褛的苦力们忙碌不休,不远处,苦力们陆续从货船上抬下十几个箱子,足足装满了四辆马车,三名瓷器商正站在马车旁,拿着麻绳把箱子捆牢。   杜敛看了这幅场景,笑道,“听闻江西景德镇的瓷器常常经水路到江宁中转,然后顺着大运河北上,拉到京城卖给达官显贵们,瓷器商从南到北,一趟贩卖下来,光是中间差价,便能赚的盆钵体满。”   一箱箱瓷器十分沉重,把马儿累的压的弯下了腰,甚至哀哀嘶鸣了两声,陆茗庭循着声音望去,四辆满载的马车缓缓发动,朝东南方向驶去,在地上留下几道深深的车辙印。   杜敛扇着折扇,好奇问道,“这些瓷器商去往何处?”   通判白家仲开口道,“他们去往城中。这些商人们口袋殷实,常常住在江宁最大的酒楼悦来客栈。”   白家仲便是白嘉会的父亲,此人素有清廉之名,担任江宁通判有十二年之久,为人刚正不阿,不擅长趋炎附会。方才和顾湛、杜敛一一见了礼,便随行在旁,并不多卖弄口舌。   码头风大,众人寥寥寒暄见礼之后,便坐入了轿子里,径直往江宁府官驿而去。   官驿是一座三进三出的院落,白墙黛瓦,亭台楼阁,十分有江南意蕴,更有嶙峋的山水奇石掩映其中,回廊布局回环往复,颇有古朴意趣。   如今正值冬末春初,院子里栽着的成片的山茶花、杜鹃花。另有一丛四季长青的翠竹,和三两株傲雪凌霜的腊梅。   江宁官员们早已经布置下一桌丰盛的筵席,用来招待顾湛、杜敛和姚文远三人。   放眼望去,满桌菜色都是江宁风味儿——光冷盘就有三例,分别是溏心鸡头米、糖姜蜜蟹和桂花糯米藕。热盘有十多例,分别是热盘酱板鸭、蜜炙火腿、松子熏肉、蟹粉炖鸡孚、灌汤蟹黄包、茄汁凤尾虾、红烧狮子头,外加一例清炒白果西芹,一例芦蒿炒香干。   “官驿给各位大人的家眷设了同等的筵席,伙房也已经给随从们送去了上好的饭菜,请三位大人放心。”   江宁知府一边说,一边笑着看向主位的顾湛。   男人一身银灰色绢袍,眉眼清俊逼人,端的是俊美无俦。   江宁知府暗忖,传言辅国将军一向禁欲冷酷,不近女色,方才他身边那位美人生的千娇百媚,如此形影不离,定是格外得他的青睐……   总之,把那美人当女菩萨一般好吃好喝的供着,准没错儿!   通判白家仲冲顾湛拱了拱手,“三年前顾将军在江浙监军,下官有幸见过将军一面,没想到今日再见,却是因着军饷丢失一案。真是令人唏嘘啊!”   江宁知府立刻端着酒杯起身,故作伤怀道,“几十万两军饷在光天化日之下不翼而飞。下官痛心疾首,夜不能寐。杜少卿断案如神,顾将军用兵出神入化,两位大人皆是腹有乾坤,一定要帮下官化解此灾啊!我先替江宁官员谢过二位大人了!”   顾湛微微抬手,将他递到面前的酒杯拨到一旁,声音清冷矜贵,“此乃本将军和杜大人职责所在,等五十万两军饷追回来,大人再敬这杯酒也不迟。”   杜敛早已经饿的前胸贴后背,压根没有和他们委以虚蛇的兴致,一把抓起筷子道,“先吃饭!先吃饭!吃完饭明天再破案!”   杜敛迫不及待地把筷子伸向面前的灌汤蟹黄包,那蟹黄包只有婴儿拳头大小,皮薄馅儿多,隔着晶莹剔透的包子皮儿,隐隐能看见里头饱满的蟹膏蟹肉。   光闻着鲜甜的香味儿,就知道蟹膏该有多么的鲜美丰腴!   不料杜敛刚夹起汤包,一个差卒打扮的人便慌里慌张跑了进来,大叫道,“不好了!大人,不好了!”   “两广总督给皇上的千秋贺礼,在悦来客栈丢了!”   ……   昨晚悦来客栈的失窃案轰动江宁,一顿接风洗尘宴还没开始就泡了汤,杜敛气得差点把一整笼蟹黄汤包甩在报信儿的差卒身上。   给皇上的千秋贺礼丢了,可是杀头的大罪,江宁知府吓得两股战战,腿一软,便瘫坐在了地上。   幸好通判白家仲沉稳冷静,问清了千秋贺礼丢失的始末,立刻和杜敛一同前往悦来客栈探看事发现场的情况。   为了防止贼人携带赃物逃匿,顾湛当即下令封锁了悦来客栈,不准任何闲杂人等出入,另外命人封锁青山码头,不准任何官船和客船停泊。   次日一早,顾湛便带着亲卫来到悦来客栈探查。   岑庆已经将客栈排查了一边,拱手道,“秉将军,悦来客栈一共有四层,因为正值年关,旅人不多,只有三队途经此地的商贾,分别做瓷器、木材和药材营生,负责押送皇上千秋贺礼的十三个武将住在四层的天字一号房。”   顾湛摩挲着手中的茶碗,深思了半晌,轻启薄唇,“千秋贺礼都摆放在哪里?”   岑庆道,“两大箱千秋贺礼摆放在悦来客栈的货仓里,仓库的位置就在厨房后面。武将们行事谨慎,派四个护卫轮番把守,每两个时辰换一次岗。”   陆茗庭立于一旁,静静听着两人交谈,时不时为顾湛添些茶水。   顾湛今天本来没打算带她来悦来客栈,可陆茗庭实在不愿单独和柳雨柔呆在一处,晨起服侍男人穿衣的时候,软声恳求了一番,本来对男人的冷硬心肠不抱什么希望,没想到他竟然点头同意了。   这茶水滚烫灼人,烧的红釉茶壶也分外烫手,陆茗庭为顾湛加了些茶水,一个不没拿稳,茶茶壶竟是险些掉下来,她纤细的身子猛地晃了一下,鬓发间斜斜簪着的金雀儿钗顺势滑落了下来。   陆茗庭下意识伸手去抓,不料顾湛眼疾手快,立刻一把握住了金雀儿钗,顺便把那只柔弱无骨的小手也握在了掌中。   男人的大掌骨节分明,苍劲有力,美人的玉手纤细修长,十指若水葱般莹白细嫩。   异样的触感从手传到四肢百骸,陆茗庭被男人猝不及防的举动惊到了,忙抽回了小手儿,羞赧如潮水般漫上心头,她眼神闪躲,粉面含嗔,一双眉,一双眼,顿时溢出万种风情。   顾湛深深看她一眼,后知后觉地收回大掌,握拳在唇边轻咳一声,“小心些。”   陆茗庭听了这话,耳尖都红了,嗓音糯糯的,轻的几乎听不见,“是,婢子知道了。”   顾湛定了定心神,又接着问案情,“三队商贾的货物都摆放在哪里?”   岑庆还没从方才二人的暧昧气氛中回过神,嗯嗯啊啊了半天,才找回思绪,“木材商的木头不易搬运,一直在码头的货船上停泊着。瓷器商和药材商的货物全都堆放在客栈的货仓里,各自派了专人把守。”   话音儿刚落,杜敛便带着姚文远怒气冲冲地走了过来,“真是邪了门了!仓库里的货物一点移动过得痕迹都没有,那两口装千秋贺礼的箱子还在,里头的东西却不翼而飞了!”   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扇着扇子道,“我叫瓷器商打开几箱货物看了,都是清一色的高足窄口瓷器瓶子,没有什么异样。那药材商倒是个倔脾气,说是药材金贵容易受潮,不予配合开箱验视,我和他说了半天好话,他才同意打开箱子!”   姚文远拿着毛笔伏案疾书,怯怯地抬头看向顾湛,“方才杜大人和药材商大吵了一架,还怀疑人家偷了贺礼,结果打开箱子一看,都是极其金贵的冬虫夏草和红参,连千秋贺礼的影子都没有!”   杜敛拿扇子重重敲了下姚文远的脑袋,“姚大人,专心做你的笔录,没人把你当哑巴!历朝历代,话多的御史可都活不长!”   作者有话要说:  记得撒花、评论哦~   今天桃子生病去医院了,医生说是急性胆囊炎,开了很多很苦的药QAQ   大家这些天在家,要少食油腻,健康饮食,我们都要保重身体哦~   ————   ☆、蜡灯红   姚文远两手抱着头,拿着宣纸和毛笔坐到了离杜敛稍远的桌子上。   杜敛白他一眼,无奈道,“光天化日之下,贺礼怎么可能不翼而飞呢?”   岑庆也十分不解,“千秋贺礼原地蒸发,和军饷的丢失方式不谋而合,难道真的是天兵天将借银……”   “子不语怪力乱神,”   顾湛淡淡打断,“这时辰也该用午膳了,岑庆,去传膳吧。”   悦来客栈兼顾住宿和酒楼的营生,美酒菜馔是江宁一绝,杜敛早就对悦来客栈的美食心生向往,听顾湛说要在客栈用饭,自然乐意至极。   悦来客栈有四层,一层设散桌,二层设雅座,三楼和四楼为住宿的客房。   悦来客栈的酒菜可口,价格适宜,是江宁当地的老字号招牌,平时有大批老主顾经常光顾,生意十分兴隆。   平时稍微有点儿脸面的人在外头吃饭,一概都是往楼上雅座里坐的,可今日悦来客栈被官兵封锁,压根没有平民百姓上门用餐,大堂里除了掌柜的和泡汤之外空无一人,一行人索性落座在了一楼。   ……   一桌子菜色刚上齐,杜敛和顾湛边吃边谈论案情,陆茗庭静静坐在顾湛身旁,时不时动一下筷子。   桌上摆了十几例菜色,陆茗庭却只夹面前的一例清炒冬笋,顾湛用余光瞟了她一眼,见她捧着一只团花白瓷小碗,双颊一鼓一鼓,吃相很是秀气。   她生的弱不禁风,风一吹就病病歪歪的,平日饮食偏清淡,鸡鸭鱼肉也吃的不多,回头该多补补身子才是。   这么想着,顾湛用公筷夹了一块蜜炙火腿,放到陆茗庭碗碟中,“怎么光看,不动筷子?”   望着碗中多出的蜜炙火腿,陆茗庭受宠若惊,粉唇一笑,“谢将军。”   蜜炙火腿酱汁浓郁,外糯里嫩,就连一向不爱吃肉的陆茗庭,也觉得唇齿留香,鲜香怡人。   她穿着一身藕荷色对襟袄裙,云髻间插着一支多宝鸾凤金钗,胸脯鼓鼓囊囊,腰肢盈盈一握,身段儿凹凸有致。   美人吃美食,最是一番秀色可餐。   杜敛从陆茗庭脸上移开目光,冷哼道,“顾湛,我也要吃蜜炙火腿!我也够不着盘子,你怎么不给我夹一个?”   顾湛张口就是一句,“杜大人是断手断脚了么?”   两人斗起嘴来百无禁忌,什么生啊死啊的随口就来,陆茗庭已经见怪不怪了。   可怜了一旁坐着的姚文远,听着顾湛面无表情地放狠话,想起那些辅国将军杀人如麻的传闻,吓得头也不敢抬,一个劲儿地扒着碗里的米饭。   “杜大人好不知羞耻,连陆姑娘碟子里的蜜炙火腿也要抢!”   白嘉会迈进客栈大门,一脸讥讽地看着杜敛。   杜敛眼皮一跳,立刻放下筷子,“白嘉会,你怎么阴魂不散?既然到江宁了,就应该回你家、找你妈,你来悦来客栈干什么?”   白嘉会施施然落座,冲顾湛和姚文远拱手一拜,“实不相瞒,两广总督和我父亲有些交情,前些日子特意拜托他照看这批千秋贺礼,父亲为人正直,前脚应下此事,后脚千秋贺礼就丢失了,我不忍看着父亲自责,特地来尽些绵薄之力。”   这件事顾湛是知道的,昨夜通判白家仲一宿没睡,主动请缨带兵排查整个江宁府,反观江宁知府,一觉睡到现在,连面儿也没露。   顾湛微微颔首,抬手叫人给白嘉会添了一副碗筷。   众人正说着话,跑堂的小厮怀里抱着七八盏空油灯,“蹬蹬瞪”跑下楼梯,来到柜台前给油灯添油。   杜敛“啧”了一声,“江宁果然是富庶之地,客栈都不用蜡烛,竟然清一色用油灯,真是奢侈!”   油灯费油多开销大,大庆朝的平民百姓夜间照明多用蜡烛,普通客栈自然是能省就省,基本都使用蜡烛照明。   那跑堂小厮听见了,忙扭头解释,“这位官爷,并非是我们悦来客栈奢侈,而是江宁府的所有百货店的蜡烛都售罄了!我们买不到蜡烛,总不能叫客人大晚上两眼一摸瞎吧?就算油灯昂贵,也只能硬着头皮用了!”   顾湛听了这番话,不禁若有所思,旁人只把这段插曲当做茶余饭后的闲谈趣事,并没有把蜡烛短缺的事放到心里。   用完午膳,一名差卒过来请示,说事发当晚负责在仓库看守千秋贺礼的两个武将已经到齐了,请两位钦差大人移步去仓库盘问。   其实杜敛上午已经盘问过二人,当时这两个武将怕被领队责罚,没有说出实情,后来见事态严重,才暗戳戳地表明想和官爷私下重新交代一遍。   “什么?你们当晚值夜的时候在打瞌睡?醒了千秋贺礼就不翼而飞了?!”   杜敛气不打一处来,“你们打瞌睡了多久?”   两名武将相视一眼,瑟瑟道,“约莫两个时辰。”   白嘉会咋舌,“两个时辰?你们倒是能偷懒!”   两个武将双膝一软,冲顾湛砰砰磕起了响头,“顾将军饶命,杜大人饶命!若是领队知道了此事,定会依照军规处死我们二人!我们心中畏惧,才瞒下没说出实情!”   顾湛一脸不耐,冷声道,“这两个时辰内可有谁来过库房?”   两名武将再三担保,“除了我们二人,绝对没人来过!”   杜敛一拍脑门,“我明白了!千秋贺礼并未被贼人搬出客栈,这是一场监守自盗!千秋贺礼还在悦来客栈中!”   白嘉会不屑地质问他,“那赃物呢?两大箱千秋贺礼去哪里了?”   杜敛拿折扇敲了敲脑袋,“等我理一理思绪……”   顾湛眉头深皱,“将仓库封锁,不许其他无关人等出入。”   说罢,他转身走出库房。陆茗庭见他行出,也连忙跟上,不料脚下踩到一片光滑的东西,竟是险些滑到。   顾湛听到身后的惊呼,下意识反手揽上她的纤细腰肢,把人紧紧按在怀里。   美人倾身伏在他怀里,一双柔夷正软软绵绵地推在他的胸膛上。   怀中一团软玉温香,顾湛身子陡然一僵。片刻后,将目光从她的小脸儿上移开,和她拉开了些许距离。   陆茗庭又惊又羞,桃腮登时泛上两抹红霞,讪讪松开手,垂了眸子不敢看他。   杜敛蹲下身子,捡起差点令陆茗庭滑到的罪魁祸首,那是一片白色半透明的东西,杜敛端详了两眼,诧异道,“这里怎么会有一片蜡?”   一名武将道,“可能是晚上在仓库值夜的人点蜡烛照明,洒下的蜡泪。”   白嘉会纳闷儿道,“不是说全城的蜡烛都告罄了吗?悦来客栈用的都是油灯,蜡烛又是从何而来?”   说话的功夫,外头传来一阵嘈杂争执声,姚文远慌里慌张跑进来,“不好了,将军!杜大人!木材商和瓷器商要离开悦来客栈!”   木材商连声道,“木材在江上的货船里呆久了,容易受潮,我这一年的辛劳可都白费了!各位官差大人行行好!我真得赶紧去码头了!”   络腮胡的瓷器商也道,“眼看着和买家交付的日子就快到了,我们三兄弟一天都等不得呀!江西瓷窑还有几十个长工等着发工钱呢!官爷既然查验过了我们的货物没问题,就该放行才是!”   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杜敛也不好再拦着,只得点头放行。   ……   悦来客栈外,四辆马车已经装满了货物,朝着青山码头方向缓缓驶去。   顾湛和陆茗庭一起走出门,男人穿了一身雨后天青色圆领长袍,眉目英挺冷峻,恍若天神临世。身侧的女子明眸皓齿,芙蓉面上绯色如霞,一双含波眸里眼波似水,周身风姿艳绝,恍若天仙。   顾湛身高腿长,走起路来带风,平日陆茗庭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步伐。也许是刚才陆茗庭险些滑到的缘故,这一路上,顾湛竟是放慢了步子,似乎是特意等着身后的美人。   陆茗庭察觉到男人不经意间的小举动,一股融融的暖意划过心田,她抬起一双乌黑水润的杏眸,“将军,我们要去哪?”   话音儿刚落,岑庆便牵来了一匹骏马,顾湛掀了衣袍,翻身上马,垂了一双凤眸,居高临下地问她,“会骑马么?”   话一出口,顾湛就知道自己是多此一问,陆茗庭跟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小姐没什么两样,而且她性子娴静,怎么可能会骑马?   陆茗庭绞着衣袖,一句“不会”还没出口,男人有力的大掌已经伸到她面前。   陆茗庭诧异抬眼,顾湛双目如潭,正定定看着她,声音清润低沉,“把手给我。”   ……   运河旁有大片郁郁葱葱的树林,远处山脉连绵不断,若隐若现。   沿着十里长堤缓行,阵阵微风拂面,空气挟裹着几丝甜甜的腊梅香气,十分清新惬意。   陆茗庭看着顾湛的背影,粉唇微微弯起。   男人身材高大,深目高眉,自是一派深邃的俊朗。   这些日子,两人同住一屋,朝夕相处,彼此之间少了些疏离,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陆茗庭快走几步,赶上顾湛,长睫微颤,小脸儿上满是认真神色,“千秋贺礼一案毫无头绪,将军难道不着急吗?”   她头上簪着支多宝鸾凤金钗,鬓边垂下一串长长金流苏,正随着她的樱唇张合,左右晃动不止,撩人心神至极。   顾湛脸上没什么表情,薄唇动了动,“急有用吗?心浮气躁乃是兵家大忌。”   陆茗庭望着他刀削斧刻的侧脸,“哦”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两人漫步到青山码头,刚好碰上姗姗来迟的瓷器商,四辆马车依次停下,瓷商三兄弟寻了个苦力头子,正在商谈把货物搬上船的费用。   陆茗庭望着四辆马车的车辙印看了片刻,忽然花容失色,转身拉了拉顾湛的衣袖,“将军!那些装瓷器的箱子里有问题!”   “昨日他们在码头上卸完货,四辆马车满载着十几口箱子,撵出的车辙印只有浅浅一道,如今四辆马车上装载的箱子数量不变,车辙印却变得更深了,显然是箱子里多出了别的东西,变得更加沉重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来迟啦!记得撒花、评论哦~   ^_^   ————   ☆、元夕夜   重量不同的马车、江宁城中售罄的蜡烛、不翼而飞的千秋贺礼、仓库地面上的一块蜡片、十几箱窄口瓷瓶……   所有的蛛丝马迹都串联到了一起,顾湛神色一凛,立刻从腰间抽出宝剑,飞身上前,一剑将箱子的大锁劈开,挑下一个瓷瓶,这一招四两拨千斤,足以见其内功之深厚。   瓷瓶跌下马车,发出一声沉闷声响,裂成了几块碎片。   瓷瓶果然里面不是空的,而是一大块凝固的蜡块,密封在里面的金银财宝在日光下闪出隐隐光芒。   瓷商三兄弟一个路腮胡,一个刀疤脸,一个丹凤眼,见奸计被识破,皆是如临大敌,面露杀意,纷纷抽出腰间的弯刀。   说时迟那时快,杜敛带着十来个差卒纵马而来,大喊道,“千秋贺礼是瓷器商偷的!顾湛,别让他们跑了!”   顾湛这些年南征北战,戎马倥偬,一身内功深厚非凡,剑法更是出神入化,乃是叫敌军闻风丧胆的人物。   只见他将陆茗庭护在身后,手中剑花缭乱,招式纷繁,势如破竹,直杀的三人连连倒退。   杜敛翻身下马,十来个差卒纷纷拔剑助阵,络腮胡和刀疤脸见大事不妙,飞身挡住顾湛和杜敛的攻势,掩护着丹凤眼纵马逃走。   自打顾湛凯旋回京之后,很久没有大开杀戒,此时他握着一柄宝剑,俊脸沉沉似阎罗,若不是杜敛连呼“留活口”,早就把络腮胡和刀疤眼一剑封喉了。   差卒们也是第一次见识顾湛的身手和剑法,一个个吓得两股战战,哆嗦着上前把刀疤眼和络腮胡五花大绑了,悉数押回江宁府衙审问。   ……   江宁府衙,公堂之上。   “千秋贺礼丢失一案已经水落石出。至于这案情始末,还要从江宁府的百货铺子说起。”   杜敛立于公堂上,轻摇折扇,娓娓道来,“一个月前,江宁府发生了一间怪事,那就是城中所有百货铺子的蜡烛都售罄了,百姓们买不到蜡烛,即使油灯昂贵,也只能硬着头皮用油灯照明。那么这些蜡烛去哪里了呢?不错,蜡烛都被瓷器商三兄弟提前买光了。”   说罢,杜敛令人呈上证据,“除此之外,差卒们在瓷器商下榻的客房里搜到了这些纸片,纸片上残余着少许蒙汗药粉末,因此,当晚两个看守千秋贺礼的两名武将不是睡着了,而是被蒙汗药熏过去了。”   “那么这两个时辰究竟发生了什么?众所周知,千秋贺礼都是些金银财宝,瓷器商三兄弟们提前将蜡烛融成蜡油,利用这两个时辰,把装着千秋贺礼的两口黑皮箱子打开,把金银财宝悉数分装进了窄口瓷器瓶里,然后再往瓷器瓶里倒入适量融化的蜡油。这样一来,移动瓷器瓶的时候,金银财宝便不会碰撞到瓷器壁,不会发出任何声响。”   “瓷器三兄弟这一招移花接木,让我们误以为千秋贺礼不翼而飞,其实那些千秋贺礼根本就没有离开过悦来客栈的库房。那些窄口瓷器瓶瓶口狭窄,就算趴在瓷瓶上看,也发现不了瓶内的异样。瓷器三兄弟以为□□无缝,不料百密一疏,他们作案的时候,在仓库的地面上不慎留下了一滩蜡油,今天陆姑娘在库房险些滑到,便是踩到了那一滩蜡油凝固成的蜡片。”   真相大白,人赃俱获,络腮胡和刀疤眼相视一眼,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甚至连一声“冤枉”也不喊。   江宁知府怒道,“大胆刁民!竟敢团伙作案,偷窃皇上的千秋贺礼,来人啊!将此贼人押入大牢,两日后午时问斩!”   退堂之后,江宁知府走到杜敛和顾湛面前深深一拜,“这回侦破此案,多亏了二位大人,若不是杜大人和顾将军心思缜密,揭穿贼人的阴谋,只怕皇上要因此事怪罪整个江宁啊!”   杜敛摆了摆手,笑道,“你要多谢的可不是我和顾将军。这次多亏了陆姑娘从车辙印中看出破绽,我带着差卒去青山码头迟了一步,若不是陆姑娘,瓷器商三兄弟早就逃跑了!”   江宁知府本以为陆茗庭只是顾湛身旁以色侍人的妾侍,听闻此言,顿时高看了她几眼,要作揖拜谢陆茗庭。   陆茗庭忙闪身躲到顾湛身后,“我区区一届奴婢之身,万万受不得大人的拜谢!”   江宁知府一脸为难,所谓不看僧面看佛面,谢不谢陆茗庭,还要看顾湛的意思。   顾湛掀了一双凤眸,将美人儿护在身后,淡淡开口,“我这婢子怕生人,大人莫要吓到她了。”   ……   虽然军饷失窃一案还没有头绪,可千秋贺礼悉数被追回,也算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翌日便是正月十五,江宁官员全体休沐一日,顾湛一行人自然也入乡随俗。   每年元夕节,江宁府都会布置绵延数里的花灯。今年也不例外,早在半个月之前,便开始着手布置元夕灯会了。   元夕这晚,城中处处张灯结彩,街上装点着万盏华灯,蜿蜒十里,极尽靡丽奢华。   大街小巷人潮纷纷,摩肩接踵,道路两旁茶坊酒肆林立,到处人声鼎沸,笙歌阵阵。   既然千秋贺礼已经追回,青山码头也解除禁止停泊的禁令,许多富贵人家乘坐画舫出游,在运河上赏舞奏乐,通宵达旦。   陆茗庭走在顾湛的身侧,望着街上的花灯人流,一张小脸儿上隐隐有些雀跃。   自打离开扬州,她好久没见过这么热闹的场合了,周围都是江南的风景,耳边充斥吴侬软语的腔调,她仿佛回到了熟悉的安逸乡里,丢掉所有的谨慎和小心翼翼,发自内心的感到自在惬意。   一行人沿着街道缓行,来到一处猜灯谜的地方,五颜六色的彩灯用绸带高高悬在空中,彩灯下皆缀着一张张写着灯谜的彩纸。   陆茗庭看到猜灯谜就挪不动步子了,忘了顾湛还在身边,竟是径直走向了彩灯下,踮起脚,轻轻取下了一张灯谜。   等顾湛发现身旁没了人,转身举目四望,才在彩灯下发现了那抹亭亭玉立的熟悉身影。   今晚是元夕佳节,深闺女子们可以丢掉礼教束缚,毫无顾忌的出门赏灯玩乐。   地痞流氓们也纷纷出动,专挑好看的小姐和妇人下手,装作无意和女子撞个满怀,再顺手吃上几把豆腐,女子们碍于颜面并不敢大肆声张,最多低声咒骂两句,这些地痞流氓得逞了好几次,愈发肆无忌惮了起来。   陆茗庭正立于彩灯下,专心致志猜着手上的灯谜,并不曾注意身旁的动静,   一个地痞流氓见她生的仙姿玉貌,又孤身一人,顿时色心大起,立刻大摇大摆地朝她走去。   顾湛目力很好,看见那个地痞居心叵测地靠近美人的,俊脸陡然冷了下去。   那地痞淫|笑了下,直直往陆茗庭身上扑过去,不料还没碰到美人儿的衣袖,便被人一把从身后抓住肩头,重重扔在了地上。   那地痞怒从心生,一抬眼,见面前的男子身姿挺拔,眉目英挺,狭长深邃的凤眸里有锐利寒光,周身器宇轩昂,气场威严骇人。   岑庆立于顾湛身侧,一把拔出佩剑,“无知宵小!竟敢打扰辅国将军尊架!”   那地痞听闻面前的英武男子是辅国将军,惊得险些晕厥过去,浑身颤粟着,不住地求饶,“小的有眼无珠,再也不敢了!将军和夫人大恩大德,绕过小人这一次吧!”   那地痞显然是把陆茗庭当做了顾湛的夫人,卖力地“砰砰”磕着响头,额头上都磕出了一片血。   陆明廷听闻“夫人”二子,当场闹了个大红脸,局促和尴尬涌上心头,忙红着脸拉了拉顾湛的衣袖,“将军,正月里见血不吉利,既然他知错了,就饶他一命吧!”   她的声音又软又娇,听在耳中很是受用。   顾湛微抬了下颌,岑庆才收了剑,表示放他一马。   那地痞从鬼门关捡回来一条命,忙从地上爬起来,屁滚尿流地飞快跑远了。   陆茗庭今日穿了件雾蓝色的方领夹袄,下头是条白兔捣药的织金百褶裙。外头披着一袭烟紫的锦缎披风,兜帽上也滚着一圈兔毛。   她本就生的千娇百媚,这一身打扮更衬得她明艳照人,恐怕是个男人都想多看两眼。   顾湛眉头一皱,一把抓住她的手,“跟紧我,别乱跑。”   柔弱无骨的小手被男人握在大掌之中。陆茗庭甚至能感觉到他指腹的薄茧和掌心灼烫的温度。   “将军,这样于理不合……”   陆茗庭羞涩难当,下意识要抽回自己的手,不料微小动作被男人察觉到,竟是愈发握紧了她。   顾湛黑曜石一般的凤眸望着她,俊脸上坦坦荡荡,“哪里不合?我说合适就合适。”   这话说的霸道至极,陆茗庭望着两人紧紧交握的双手,红云瞬间蔓延到了耳根,张了张樱唇,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此时花灯满城,人潮汹涌,陆茗庭也害怕方才那些地痞无赖卷土重来,只得抿了抿唇,任由顾湛牵着她走。   作者有话要说:  记得撒花、评论哦~   ————   ☆、柔肠断   杜敛带着一身酒气和脂粉香味姗姗来迟,瞟了眼顾湛和陆茗庭交握的双手,不动声色地挑了下眉,见陆茗庭另一只手里拿着张谜语,桃花眼里盛满笑意,“这谜语……是用景国话写的?陆姑娘,你还认识景国的字啊?”   景国和大庆往来贸易频繁,从前朝开始,就有很多景国商人来两浙贸易定居,这些景国商人都会说中原官话,久而久之,两浙这边的人也认识了景国文字。   自打两年前景国和大庆开战,两国之间的贸易往来慢慢的变少了,景国人也纷纷返回母国居住。   陆茗庭绽开一抹笑,“先前在明月楼的时候,服侍我的小厮便是景国人,他教过我几句景国话,”   杜敛立刻夸赞道,“陆姑娘果然聪明伶俐!”   以前杜敛只觉得陆茗庭姿容艳绝,和其他美人没什么本质上的不同,经过这几天的相处,见识到她腹有乾坤、冰雪聪明,看向她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欣赏。   这厮一见美人,嘴里的好话就跟不要钱一样往外倒。   顾湛撇了杜敛一眼,拉着陆茗庭走到另一边,低沉的嗓音带了三分冷漠,“既然猜出了灯谜,便该去兑换彩头,莫要同不相干的人说太多。”   猜灯谜是平民百姓逢年过节开设的生意营生,所设的彩头都是些新奇却不值钱的小玩意儿。   灯谜摊子的老板见陆茗庭猜对了谜语,笑着恭维了两句,拿出特制的长竹竿,从高悬的绸带上取下一只琉璃瓶。   每盏彩灯的旁边都悬挂着一只琉璃瓶,瓶里盛着一寸长的小红鱼,映着莹莹灯光,瓶中的鱼儿摇头摆尾,很是可爱。   美人儿一身烟罗紫的披风,亭亭立于花灯之下,小脸儿莹润如牛乳,目不转睛地望着琉璃瓶的小鱼,一双美目眼波婉转,真真是明艳撩人。   “陆姑娘!顾将军!杜大人!”   今夜元夕,白嘉会和几个好友出来游玩,一眼便看到顾湛浩浩荡荡一行人,忙跑上前打招呼。   白嘉会今天难得地没穿男装,穿了一身雅致的月白色夹袄,衣襟处绣着一丛折枝梅花。鬓发间簪着两朵素净珠花,周身打扮很是典雅。   杜敛吊儿郎当地看向她,“白学正,方才你身边那个穿鹅黄色衣衫的闺中密友,介绍我认识认识呗?”   白嘉会冷笑一声,“她是江宁王氏的嫡女,并不是杜大人可以随意调戏的人!”   白氏、王氏、贾氏三大家族,乃是江宁地界最有权有势的三大名宦世家。奈何世事如烟云过眼,这三大家族的辉煌盛名,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白嘉会的父亲白家仲不愿同流合污,导致白氏一族被江宁官场排挤在外,白家仲也因此在江宁通判的职位上原地踏步多年,不得升迁。   至于曾把持两浙军政的贾氏,五年前被宋阁老揭发贪污军饷之罪,被皇上下旨抄家,诛灭九族,一夜之间树倒猢狲散。   自此之后,贾氏败落,白氏凋敝,王氏扫蔽自珍,三大家族鼎足而立的局面一去不复返。   白嘉会嫌弃地看了杜敛一眼,“再说了,我才不会把豺狼虎豹往朋友身边引呢。杜大人,虽然皇上的千秋贺礼找回来了,可五十万两军饷还没找回来呢!你身处大理寺少卿之位,能不能把心思放在公事上?”   杜敛甩开金面折扇,轻摇了几下,“杜某一向把公事和私事分得很清,所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白学正,年华不重来,要及时行乐啊!”   白嘉会对他这派说辞嗤之以鼻,“你离我远点!正月里摇折扇,也不嫌冷得慌!”   白嘉会越嫌烦,杜敛就越来劲,他大力扇着折扇,非要往白嘉会身边凑去,两人追着闹着,不一会就在人流中渐渐跑远了。   陆茗庭望着两人的背影,一个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顾湛望着身侧巧笑倩兮的美人,也微不可察地弯了弯薄唇。   从方才到现在,二人的双手掩于广袖之下,紧紧交握着,从未松开过一刻。   街上的行人摩肩接踵,络绎不绝,陆茗庭和顾湛在灯市上慢慢走着,身后远远跟着三四个带刀侍卫,明眼人一看便知道身份不凡。   戏台上演唱着八仙过海的戏目,小桥下驶过一艘艘缀着花灯的小船,道路两旁的矮树上密密匝匝缠着彩旗,茶楼酒肆门前陈列着的纸扎的大型纸灯,举目四望,处处皆是社火花灯,华光璀璨。   江南地界多小桥流水,每逢元夕佳节,都会有“走三桥”的习俗。   这晚,深闺女子们成群结队的走出家门,依次走过三座名字寓意吉祥的桥梁,以祈求幸福吉祥,免除百病灾祸。   许多高门显贵之家举家出行,稚子当街追逐嬉笑打闹,闺阁女子掩面巧笑,真是一派合家欢聚,其乐融融。   陆茗庭怔怔望着白玉拱桥上的女子们看了许久,眼圈微微泛着红,“小的时候,我看到母亲带着女儿走三桥,拜紫姑,父亲为女儿买花灯,猜灯谜,心里羡慕极了。长大之后,方知道自己无父无母,无依无靠。”   倘若说京城的顾府是让陆茗庭感到压抑的金玉宝地,那江宁就是让她卸下防备的安逸之乡。   望着满目小桥流水,她不知不觉地流露出自己的喜怒哀乐,对身边的男人卸下心防,不自觉地揭开自己心里的伤疤。   美人双目红红,泪光点点,顾湛看着她这幅梨花带雨的模样,一贯硬朗的心瞬间被融化的柔肠缱绻起来。   他这些年身居高位,如临深渊,行事一向谨慎周全。隋妈妈把陆茗庭安置在碧纱橱的时候,他便派亲卫去扬州打探过陆茗庭的身世过往。   一个生来便无父无母的孤女,顺着小秦淮河飘到扬州城内,被明月楼的老鸨子抱养长大。老鸨子看惯了花柳风尘,对陆茗庭有三分真情,七分假意,别有居心地把她养大,为了两万两白银,亲自将她遣送进京,给奄奄一息的病秧子冲喜。   那日她被刁奴恶妇追杀,倘若他来迟一步……她化成孤魂野鬼也未可知。   思及此,顾湛抿了薄唇,握住她细弱的肩头,伸手拂去她眼角的泪珠,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以后,顾府便是你的家。”   他的指腹带着薄茧,有些粗粝,却让人觉得安心。   陆茗庭心头漏跳一拍,微微哽咽着,抬眼望进他漆黑的眸子里。   他生的丰神俊朗,有宸宁潘安之貌,一双眉眼清隽深邃,熠熠生辉,只盛满她一个人的清晰倒影。   陆茗庭泪里含笑,轻轻点点头。   “砰砰砰——”   千万朵烟火升上高空,将漆黑的夜空瞬间点亮,汇聚成辉煌璀璨的星河,和人间灯火交相辉映。   美人和英武郎君执手立于桥头,身后有花灯绵延十里,灯火满城,华光如昼。   作者有话要说:  记得撒花、评论哦~   ————   ☆、惊变生   翌日,官驿一大早便喧闹起来。   原来是杜敛的随行小厮昨晚在元夕灯会上买了一种青金西梅的水果,因这种水果在京城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索性邀请大家一起品尝。   杜敛咬了一口,立刻皱了眉,“什么青金西梅,这口感明明是糖渍过的李子啊!”   姚文远拿起一个黄澄澄的果子,尝了一口,也道,“甜的齁的慌。不过勉强还能吃。”   白嘉会踱步进大堂,闲闲道,“一个青金西梅,一个李子,殊途同归,换汤不换药。小商小贩经常用这种二次加工的果子欺骗外地人,你们下次不要再上当了!”   “对了,我爹叫我来请杜大人和顾将军去一趟府衙,商议军饷丢失一案的排查范围……”   白嘉会话还没说完,杜敛猛地抓住她的手腕,“你刚才说什么?”   白嘉会愣了愣,“我说你们下次不要再上当了。”   “前面那句!”   “白学正说,一个青金西梅,一个李子,殊途同归,换汤不换药。”   顾湛携陆茗庭走进门,掀了衣袍落座在上首,沉声道,“我已经命岑庆去查探过,上个月,五十万两军饷乘货船抵达江宁府青山码头,被搬入府衙库房的当夜便不翼而飞了。而那艘搭载军饷的货船,还载着我们意想不到的人——瓷器三兄弟。也就是说,军饷丢失的时候,瓷器商三兄弟也在江宁府。他们所乘搭的船,和军饷所在的船是同一艘。”   杜敛猛地一拍折扇,“江宁府蜡烛告罄是从上个月开始的,五十万两饷银也正是上个月丢失的!此事绝非巧合!”   “不错。”   顾湛眸色幽幽,骨节修长的手指在桌子上敲了两下,“一桩千秋贺礼丢失案,一桩军饷丢失案,亦是殊途同归,换汤不换药。”   杜敛原地徘徊了片刻,忽然抬头和顾湛相视,“原来如此!那日瓷器三兄弟与你交手,招式狠辣不像普通人,他们并非寻常商贾,而是另有身份!”   虽然三兄弟跑了一个,但还剩下两个,只要用上一些手段,总能从活人嘴里撬出点东西来。   顾湛低头蹙眉,眼神锐利如鹰隼,“去大狱。”   话罢,他施施然起身,同杜敛一道大踏步走了出去。姚文远扔掉手中半个青金西梅,忙带着笔墨纸砚追了上去。   三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口,陆茗庭正要跟上去,柳雨柔却伸手拽住她的衣袖,“陆姑娘,那大狱里关的都是穷凶极恶的罪犯,哪里是女儿家去的地方!”   昨晚姚文远忙着做千秋贺礼一案的笔录,没有随众人一起去元夕灯会。柳雨柔自然也和他一起憋闷地呆在官驿里。   “陆姑娘,听说江宁府的元夕灯会一连举办三天,城中大兴善寺的香火极其灵验,今晚我们不如去参拜一番,再逛一逛灯会夜市?你觉得如何?”   眼看着顾湛已经走远了,陆茗庭只好点头答应,“依着柳姑娘便是。”   ……   江宁府大狱。   这里光线晦暗,阴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一声声凄厉的惨叫声传来,如同身处八十八层地狱,令人毛骨悚然。   顾湛负手而立,一张俊脸隐匿在幽暗的阴影里。   岑庆快步走出牢房,躬身道,“将军,已经上了十三根骨钉,络腮胡和刀疤眼依旧不开口。”   一根根骨钉被镶嵌入骨髓,剧痛钻心,经脉俱断,令人痛不欲生。   能忍受十三根骨钉的刑罚,却紧咬牙关不吐出一个字,绝非等闲犯人。   顾湛面上古井无波,薄唇动了动,“再加刑。”   岑庆额头沁出一层冷汗,俯首应下,立刻匆匆转身而去。   牢房地上铺满半干的斑驳血迹,阵阵哀嚎不绝于耳,狱卒们从没见过这等骇人的刑罚场面,早已经被顾湛的行事吓到腿软。   岑庆不禁嗤之以鼻——堂堂辅国将军“金面阎罗”的称号可不是白得来的,此时的将军已经是手下留情了,一张俊脸更是“春风化雨,温和至极”。   倘若他们见识过将军在沙场上大开杀戒的模样,定会吓得哭爹喊娘,涕泗横流。   耳畔嚎叫声不断,顾湛眉间泛上些许不耐,大氅猎猎一动,转身走出昭狱。   外头金乌西沉,暮色苍苍,杜敛迎头赶来,急色道,“如何了?可招拱了?”   顾湛冷声道:“死不松口。”   “明日午时,这两人便要被当众问斩,他们同伙定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们赴死。”   说罢,顾湛微微一抬手,身后十来个亲卫训练有素,呼啦啦一声响,纷纷单膝跪地,俯首听命。   “今晚定会有人来劫狱,即刻派兵布阵,严加防守,疏忽渎职者,依军法处置。”   他身量极高,宽肩窄腰,皂靴上的苍鹰遒劲展翅,身后的墨色织锦大氅迎风飞扬。   他生的俊美无俦,相貌惹眼,奈何常年居高位,周身威势逼人,气场非一般人能比,令人不敢直视。   话音刚落,江宁府衙的东南方向便升腾起一阵浓浓黑烟,传来众差卒声嘶力竭的叫喊声,“走水了!来人啊!走水了!”   府衙的东南方向是江宁府衙的书房,此时还摆放着两大箱从京城户部调出来的机密卷宗。   两人神色俱是一变,立刻翻身上马,带着差卒们赶去东南方向救火。   顾湛纵马疾驰了片刻,脑海中白光一现,心中陡然一沉。   ——看守大狱的兵马还未来得及部署,东南失火,差卒们悉数前去救火,这样一来,两位重犯便有了逃出生天的机会!   好一招调虎离山、声东击西之计!   顾湛常年南征北战,沙场喋血,练就一身纵横捭阖、运筹帷幄的深沉城府,他不出将帅之帐,就能决胜千里之外,这点雕虫小技,又怎么能骗得过他的法眼?   顾湛噙着一丝冷笑,立刻调转马头,往大狱方向疾驰去   顾湛疾驰到大狱门前,果然看到两名黑衣人将络腮胡和刀疤眼从大狱中救出,搀扶上马,而看守他们的狱卒早已经倒地断气,死于非命。   顾湛眉目一凛,立刻拍马而上,抽出腰侧宝剑,飞身刺出数朵银光璀璨的剑花。   两名黑衣人勉强躲过顾湛的利剑,见他内功深厚,剑法非凡,只得走为上计,立刻带着刀疤眼和络腮胡纵马疾驰,冲出府衙大门,径直往南大街的方向逃去。   南大街紧邻秦淮河畔,正是举办元夕灯会的地方,此时月上中天,百姓纷纷出行赏灯游玩,这些歹人分明是想在闹市趁乱逃窜!   顾湛满面寒霜,心头盛满暴怒,立刻扬起手中策马金鞭,纵马直追了上去。   ……   南大街上结彩结彩,花灯罗列,人潮拥挤,分外热闹。   商贾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售卖各种吃食的小摊香味扑鼻。   首饰摊子前,柳雨柔看向身侧陆茗庭,好奇问道,“陆姑娘,方才在大兴善寺上香,你在佛祖面前跪了许久,可是许了什么愿望?”   陆茗庭脸色一红,讪笑道,“在佛祖面前诚心许的愿望,若是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柳雨柔见她不想说,便也不再追问,举起手里两只银簪,笑道,“陆姑娘,这两个纹样的银簪哪个更好看?”   还没等陆茗庭回答,一阵马蹄疾驰声传来,黑衣人骑着马在灯市上横冲直撞,许多行人和货摊躲闪不及,被马蹄重重掀翻在地。一时间满地狼藉,路人尖叫惊呼声不绝于耳。   那日在青山码头,陆茗庭识破了瓷器三兄弟的计谋,刀疤眼和络腮胡是记得她的长相的,此时见她出现在灯市上,刀疤眼立刻恨从心生,一把便将她抓到了马背上,抽出锋利弯刀,抵在她细弱的喉咙上。   陆茗庭突然被人拉到马上,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等看清拿刀抵着她脖子的人是刀疤眼,立刻背后一寒,脸上血色顿失。   柳雨柔见状,当场吓得昏厥了过去。   刀疤眼穿着一身染血的囚服,挟持着陆茗庭做人质,掩护两名黑衣人和络腮胡逃走,显然是存了破釜沉舟之心,打算和顾湛鱼死网破。   闹市上突生惊变,游人们四处逃散,混乱人流之中,一个穿着墨色织锦大氅的男子纵马逆行而来。   他金冠束发,浓眉斜飞入鬓,双目深邃锋利,身下宝驹如风似电,正风驰电掣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来晚啦~   记得撒花、评论哦~   ————   ☆、他负伤   刀疤眼见顾湛纵马逼近,手中弯刀抵着陆茗庭的喉咙,调转马头,冲他冷笑,“顾将军,你和这位小娇娘形影不离,想必疼惜怜爱的紧,我若伤了她的性命,将军岂非痛失佳人?   陆茗庭脸色煞白,浑身战栗不已,望着近在咫尺的锋利长刀,说不害怕是假的,可她知道,刀疤眼是想拿她做人质,逼顾湛放他一条生路。   陆茗庭面上焦急惶然,泪眼如注,嘴中仍高声道,“将军,捉拿罪犯要紧,别听他瞎说!将军莫要顾忌我!”   刀疤眼没想到陆茗庭这样有胆有识,面上闪过一丝阴毒,锋利弯刀瞬间逼兔子近她的喉咙,在白腻脖颈上划出一道刺目的血痕,“顾湛!你的美妾生死一线,立刻放我走!否则我就杀了她!”   顾湛听闻此言,心头顿时暴怒,一双森然凤眸中盛满火光,舌尖抵了抵后槽牙,俊脸上竟是泛起一丝阴森笑意来。   他久经沙场,身经百战,出生入死多年,刀光剑影皆是家常便饭   这辈子胆敢威胁他的人,皆下场凄惨,或被五马分尸,或被暴尸荒野,或被抄家灭族……总之,他有的是办法将他们食肉寝皮,挫骨扬灰。   高头大马上,美人被人用刀抵着脖子,正无助地挣扎颤粟着。一张瓷白的小脸儿煞白,朱唇一点,美目两汪,涌出两行清泪滑落香腮,顺着白腻的脖颈一直淌到锁骨窝里。   顾湛目光锋利如刀,薄唇冷笑不减,他强压着心头雷霆震怒,手中一柄宝剑快如闪电,径直冲刀疤眼迎面砍来。   二人交手几个回合,顾湛剑法高超,刀疤眼负伤在身,明显节节败退。   顾湛又飞身一剑逼到眼前,刀疤眼用上十成功力抵御,不料顾湛出其不意,剑锋临时调转方向,反手刺向他身下的马匹。   马儿腹部中剑,温热的鲜血喷薄而出,惊叫着扬蹄高嘶,刀疤眼的身形往后重重一仰,勒着陆茗庭的手臂也突然一松。   顾湛看准时机,将陆茗庭一把拉到身前,然后又反手刺出一剑,正中刀疤眼的左胸口。   剑进剑出,血染灯市,刀疤眼当场毙命,鼻息尽失。   刀疤眼已死,络腮胡和黑衣人却还在向郊外逃窜,顾湛不敢耽误一刻,高喝一声“驾”,立刻纵马向郊外疾驰而去。   ……   夜色浓稠如墨,圆月一轮出层云,漫天星子低垂,   江宁府东面环山,纵马出了城门,一路上树木葱茏,不见灯火人影。   陆茗庭被顾湛紧紧圈在怀中,身下骏马扬蹄疾驰,阵阵刺骨的冷风迎面吹来,陆茗庭打了个哆嗦,更往男人的怀里缩了缩。   她自幼长在深闺,日日接触的东西是丝竹管弦、诗词歌赋,不知世间疾苦暴虐为何物。方才亲眼目睹顾湛一剑将刀疤眼刺死,简直是吓得肝胆俱颤,被男人抱在怀里吹了一路的冷风,才勉强镇定下来。   郊外四处环山,骏马狂奔在无边旷野上,漆黑暗夜中,两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前方黑衣人和络腮胡纵马的身影依稀可见,顾湛一手握着缰绳,冷风如细刃刮得脸生疼,而他却浑然不觉,俊脸上沉眉压目,身上的墨色织锦大氅渐渐氤出一片血迹   身后的喘气声逐渐沉重,环着她的双手也渐渐无力,陆茗庭察觉到不对,蓦然回首,才发现顾湛肩头处渗出一片深沉的血红。   方才在闹市交手的时候,他被刀疤眼袖中的□□暗器伤到了肩膀,此时纵马颠簸,伤口裂开,鲜血潺潺渗出。   陆茗庭从没见过人受重伤,慌乱的手足无措,急忙扯开他的大氅查看伤口,声线里带着颤音,“顾湛,你流了好多血,你要不要紧?”   两人共乘一匹,温香软玉在怀,顾湛已经用尽毕生忍耐力,此时她转身紧紧贴上来,甜腻的呼吸洒在他耳畔,娇娆的发丝缠在他脖颈处,一身秾香氤氲的女儿味道,直叫他身子僵硬,额上渗出一层冷汗。   顾湛额角青筋直跳,肩头伤口的撕裂痛感和心头的灼烧欲|望交织在一起,简直不是人能熬过去的。   顾湛俯身,将下颌抵在陆茗庭的鬓发边,语气低哑隐忍,“别碰我。转过身去,帮我拉着缰绳。”   陆茗庭抽噎着点点头,立刻伸手覆上他骨节分明的大掌,和他一同拉着缰绳。   夜幕下旷野苍茫,黑衣人和刀疤眼弃马而逃,在一个山洞入口处消失不见。   顾湛纵马疾驰到山洞入口,抱着陆茗庭翻身下马,“唰”地一声抽出腰侧宝剑,径直往洞中探去。   夜色渐晚,寒风呼号,山谷中升腾起浓白的浓雾,遮蔽住朦胧的月光和星辰。   山洞幽深又漆黑,如一只张开獠牙的猛兽,时刻准备将猎物吞吃入腹。   为免打草惊蛇,顾湛并不点火折子,一手把陆茗庭护在身后,一边向山洞里行去。   男人身形矫健,步履如虎豹,此时气场全开,周身阴戾逼人,锐利眉目间杀气毕现。   陆茗庭亦步亦趋地跟在顾湛身后,生怕自己一个不慎,拖了他的后腿,让他深陷陷阱。   复行了数十步,眼前狭窄逼仄的山洞豁然开朗,顾湛眯着一双凤眸,正巡视着昏暗山洞中的景象,突然听见“轰隆”一声巨响,身后哗啦啦地砸下数块巨石,荡起漫天飞扬尘土,将洞口堵得密不透风,与外界彻底隔绝开来。   陆茗庭被巨响吓得惊叫一声,猛地抱上男人的窄腰,紧闭着双眼不敢往四周乱看。   顾湛自怀中掏出火折子,映着火光看清了周围的景象,才把手中宝剑“哐啷”一扔,垂眸看着身后抱上来的陆茗庭,“我们中埋伏了。”   方才黑衣人和络腮胡在洞口弃马消失,原来是虚晃一招,只为将他们二人引入洞中。   现在遭遇埋伏,洞口被封死,无法发射信号弹。身处荒郊野岭,连个人影也没有,显然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再者,顾湛和刀疤眼在灯市交手的时候一时不察,中了暗算,那□□上淬了剧毒,此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左肩上的伤口已经毒发,径直往心脉涌去。   顾湛知道自己体力不支,再追下去也是白费功夫,更可况他身边还带着一个陆茗庭。   男人垂眸深思片刻,当机立断,决定在山洞中休整一晚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  记得撒花、评论哦~   明天入V,会有加更,晚上九点【三章】一起掉落~   希望各位小可爱们多多支持呀~   ————   下本写《乱臣之妻》,大家可以戳作者专栏,提前收藏一下~   一   晋朝末年,天下群雄并起,逐鹿四野。   燕氏雄踞一方,剑指江左腹地。   涂山尹氏,世代盘踞雍州,其幺女尹若拂,姿容婀娜,艳名远播。   二   一朝重生,尹若拂的亲事被人截了胡,更惊悚的是,上门求娶她的人竟然变成了燕桓。   天下谁人不知,燕桓用兵诡谲,心狠手辣,是个阴险狡诈之徒。   想了想上一世涂山尹氏的下场,尹若拂眼一闭,心一横——嫁就嫁了吧。   三   起初,燕桓说,“此生皇图霸业、美人卧膝,我统统都要。”   后来变成了,“阿拂,我只要你,江山算什么玩意儿?”   尹若拂微笑,“这位九五至尊,您脸疼吗?”   【狠厉枭雄×妩媚娇妻】   此文又名   #夫人不太好撩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身为男主啪啪打脸好累夫人快看我一眼#   也许是一篇甜甜的美食言情^_^   【待开,请收藏】   ☆、诉衷情   顾湛席地而坐, 用火折子点燃一丛干柴稻草, 暖黄的火光瞬间铺满了整个山洞。   借着微弱的光,陆茗庭才发现顾湛一张俊脸苍白无血色, 左肩处的血色蔓延,足足染红了左半边大氅。   陆茗庭看的心惊胆战, 顶着顾湛幽深的眼神,一点点凑上前, 伸手解开墨色织锦大氅, 解开玄色织金蟒袍、雪白中衣,袒露出他宽阔的胸膛。   男人的双臂和胸腹上肌肉隆起,左肩上插着半根箭镞, 深深没入血肉, 伤口狰狞翻卷,不断渗出乌黑的血,顺着臂膀的肌肉线条蜿蜒淌下。   顾湛垂眸看了眼左肩的伤势,一个伸手,便稳准狠地拔出了埋在血肉里的箭镞,脸上面不改色,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陆茗庭被他的动作惊的脸色煞白,一阵心疼不已,红着眼圈掀开裙衫, 撕下自己一大片里衣,凑上前为他包扎伤口。   箭镞穿骨破肉,疼得能要人命, 何况这箭镞上淬了剧毒,定是常人所不忍的钻心剧痛。   身边没有止血止痛的金疮药,陆茗庭只能用里衣做绷带,在骇人的伤口上粗略包扎了几下。可伤口出血实在太多,雪白布条的刚缠上,瞬间便被血色染红了。   她又绕到顾湛身后包扎,没想到抬眼便瞧见男人背上的一身伤痕。   宽阔的脊背上,旧伤之上叠着新伤,说是横纵交错也不为过。   泪水不受控制地溢出眼角,陆茗庭登时哽咽了起来。   她看着这一背的伤,眼角泪珠如断了线一般,一双柔夷也颤抖个不停,顾湛觉得好笑,将她一把扯到身前,盯着那双温软眉眼,问道,“哭什么?”   陆茗庭被他看得一阵脸红,抹了下脸上冰凉的泪水,方泣不成声道,“你伤的这样重,我看了也觉得痛。”   顾湛不知道有多久没听过这样的话了。   他年少时父母俱丧,顾氏树倒猢狲散,宗族叔伯各扫门前雪,身边再无一个知心人。   后来他以白身参军,一路从下等兵士做起,十年吹角连营,多少次生死一线,血泪和汗水一同流干,心志早已经被千锤百炼,变得坚如铁石。   顾湛苍白的薄唇勾起一抹笑,凤眸中的目光凉薄彻骨,“陆茗庭,你听好。我身中剧毒,已经毒攻心脉,再加上失血过多,极有可能会熬不过今晚,一身血流干也未可知。你拿着我的佩剑防身,呆在火堆旁,不要乱走一步。倘若我没了鼻息,你便……”   陆茗庭听到一半,泪水扑簌簌地淌下芙蓉面,她伸手捂住男人的薄唇,掩住了他未说完的话,惊惶无措地摇着头,“不会有事的!将军征战沙场保家卫国,护得黎民百姓安居乐业,佛祖定会保佑你安然无事的!今晚在大兴善寺,我在佛祖前跪了很久,诚心祈福将军福寿绵长,佛祖一定会听到的!”   顾湛认真看她许久,方自嘲地冷笑一声,“陆茗庭,你睁开眼睛看清楚,我顾湛不是什么好人。”   “你可知他们怎么说我?心狠手辣、杀伐暴虐的「金面阎罗」,凶名令敌人闻风丧胆,亦可止小儿夜啼。我这满身功勋,二品高位,是踏着满地尸骨一步步走到今天的,我平定蜀中之乱,击退百越入侵,斩杀景国三军,手上染血无数,身上背着成千上万条人命,神佛知道我罪孽深重,断断不会受我一丝一毫的香火。”   陆茗庭浑身哆嗦着,哭得更猛烈,“你别这么说!神佛在天有灵,也会将功抵过的……实在不行,我把我的阳寿分给你,总之你不许出事!”   顾湛一寸一寸审视她的瓷白脸庞,眸色暗的灼人。他一把握住她纤细手腕,嗓子里勉强挤出喑哑的声线,“你我非亲非故,又并非父母妻儿,我凭什么受你的阳寿?”   “那我便做你的……”   话一出口,陆茗庭便觉得不妥,脸色“腾”地一红,泪眼婆娑地抽了抽手腕,不料男人的大掌却如铜铁一般,怎么都挣不脱。   顾湛被她说了一半的话弄得心中一阵郁躁,看着她泛红的眼角,长睫上颤巍巍的泪珠,心头涌上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长臂猛地一揽,便把美人大力拥入怀中。   陆茗庭伏在男人宽阔的胸膛上,浑身不住的发抖,埋在他的颈窝处缓了好久,才呜呜咽咽地哭出声来。   顾湛收了一身凛冽戾气,垂眸望着怀中颤抖底泣的人,大掌缓缓上移,一下下轻拍着她单薄的脊背。   顾湛失血过多,又没有药可以止痛止血,不一会儿便发起了高烧。   夜间山洞内极寒无比,陆茗庭将大氅披在他身上,紧紧抱着他,试图用体温为他御寒。   顾湛浑身发烫,眼前逐渐模糊,脑海中浑浑噩噩,很快便失去了意识,嘴里呢喃呓语不断。   陆茗庭怔怔看着他的刀削斧刻的侧脸,忽然意识到,虽然自己名为奴婢,但顾湛似乎照顾她更多一些。   第一次见面,他把自己从崔氏仆妇的虎口中救出,不嫌弃她的低贱出身,给她一片可以遮风挡雨的屋檐。   那夜碧纱橱中,她鸾凤毒发,情状难以自持,他却没有趁人之危,而是吹灭一室灯火,保全她卑微的尊严和颜面。   昨晚灯市上,他为护她周全,出手惩治宵小地痞,甚至同她一路执手。   今晚她被歹人要挟,他义无反顾地赶来救她,甚至为了救她而身中暗器剧毒……   不知不觉,短短数月,他和她已经经历了这么多生死关头,陆茗庭红了眼眶,她伸手轻轻抚过顾湛的眉眼,紧闭的凤眸,微抿的薄唇……   如果顾湛熬不过今晚,为救她而死,她就绞头发做姑子,在佛祖前为他守一盏长明灯,日日诵经悼念,绝不会让他魂飞魄散,沦为孤魂野鬼。   陆茗庭心中悲痛欲绝,泪水越淌越多,她微微俯身,在他紧蹙的眉心颤抖着印上一个轻柔的吻。   ……   梦境如暗流涌动,四周一片幽幽浓雾,眼前幻影重重,叫人分不清是梦魇还是真相。   眼前白色经幡遮天蔽日,随风翻飞,顾府的宗祠里停着两口黑漆木棺材,少年郎的父亲和母亲撒手人寰,留他孤身一人面对豺狼虎豹。一阵狂风吹起,少年被关入逼仄的暗室中,四周伸手不见五指,阵阵凄厉的阴寒笑声不绝于耳,少年环抱着瘦削的肩膀蜷缩在一角,这满目的漆黑无休无止,如同坠入无底深渊。   梦境急转直下,一转眼来到大雪覆城的北地,少年郎周身血腥浓重,从战场上成片堆积的尸骨中爬出来,漫天鹅毛大雪中,他一身一脸的血,刀削斧刻的面容平静如水,凤眸中的杀气浓重,恍如地狱中的恶魔降临人世间。   风雪呼啸迷人眼,转眼来到雁门关外,英武男人浴血厮杀,身上刀伤剑伤无数,他斩下敌军将领首级,踩着堆积成山的人头立在高处,一手举剑指天,豪情万丈,声震九霄,乌泱泱的三军亦纷纷振臂高呼,气吞山河如虎。男人一剑斩断腕间的红绳,从此不信神佛不信命,只信三尺肉|体凡胎。   纷纷人事如走马灯般流转不停,顾湛拼命地想挣脱逃离,四肢仿佛被抽离了所有力气,躺在远处动弹不得,浓烈的黑暗袭来,他无处可逃,亦无处可躲,   一个温软娴静的声音传来,“湛儿,湛儿……”   声音如回声不断循环扩散,又渐渐消散在浮光掠影里,突然,漆黑的尽头亮起莹白的月光,一片清越的明亮里,一个纤细的身影缓缓转身,一双似蹙非蹙远山眉,一双湿漉漉、亮晶晶的含波眼,再往下是令人目眩的娇媚风情,白腻的雪脯,纤细的腰肢,冰肌玉骨,浑然天成……   顾湛猛地睁开双眸,急促低喘了片刻,身上冷汗已经将衣衫全部浸湿,他举目四望,才恍然发现,自己正躺在陆茗庭怀中。   她脸上的泪痕还未干,一双美目微微阖着,长睫微微颤动,鼻息轻柔又平稳,双唇如春花初绽,白皙柔媚的脸庞上宁静美好如婴孩。   顾湛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伸手将她脸侧的发丝抚到耳后,凝视着她的睡颜,眸色变得幽深无比。   他做了一场大梦。   梦里浮浮沉沉,上演他这十年来所有的噩梦,从繁华京师痛失双亲,到沙场搏杀刀头舔血。多年以来,顾湛逼着自己不去想这一切,逼着自己做一个冷心硬肠的冷血之人。可今夜,有人为他哭,有人为他疼,不知不觉,有很多事情,已经悄无声息地变得不同了。   一阵剧痛袭上心头,顾湛喉头一梗,突然俯身吐出一口乌黑的血,他胸膛起伏不定,吐息急促低沉,一张清冷俊面被鲜血浸染出三分欲色,眸色也暗的吓人。   鬓边黑发散落在肩头,随着他的喘息微微拂动,顾湛察觉到异样,凤眸顿时一凛——有风!   进入山洞的入口已经被封死,如今洞中有风拂动发丝,便说明山洞还有别的出口!   作者有话要说:  记得撒花、评论哦~   ☆、为谁痛   天光大亮, 一名身段窈窕的女子搀扶着高大英武的男子缓缓走出山洞。   不同于洞中的幽暗阴森, 眼前是另外一番风景——潺潺小溪自山上奔涌而下,在日光下闪出嶙嶙波光, 溪流清澈见底,水流声清脆叮咚, 偶有鱼虾在水面跳跃。   陆茗庭面上一喜,樱唇漾开一抹笑, “将军果然猜对了!这山洞还有另外的出口!”   这一笑如春风过境, 令万紫千红顿失颜色,粉光脂艳一张小脸儿上笑意盈盈,叫人再也挪不开眼。   顾湛看了眼身侧含笑的美人, 觉得体内经脉的剧痛也减缓了几分。   此地旷野无边, 满目寂静山林,偶有飞鸟过境,惊起绿波千倾,松风阵阵。   一阵由远及近的纷纭马蹄声传来,顾湛屏息分辨了一会儿,抬手在唇边吹了个嘹亮的口哨。   昨夜元夕灯会乱成了一锅粥,亲卫们赶来救驾的时候来,顾湛已经纵马追出城外。   杜敛和亲卫们策马去追赶顾湛,前前后后追了几里地, 早已经看不见前头的人影儿。   江宁知府和通判后脚带着人马追来,众人商议了下,决定兵分两路, 在郊外一片一片搜罗顾湛和陆茗庭的踪影。   杜敛和姚文远、白嘉会带着七名顾家军亲卫追到无边旷野里,每搜寻一里地便燃放一只信号弹,苦寻了整整一夜,直到繁星退去,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依然苦寻无果,杜敛忍不住心急欲焚起来。   昨夜他中了歹人的调虎离山之际,带着差卒们赶到混乱的灯市,仵作在刀疤眼尸体的衣袖里发现了暗器,并从上面验出了银霜剧毒。   杜敛和顾湛自幼一同长大,情谊之深重堪比亲生手足,倘若顾湛毒发,丧命在此地,他定会抱愧终生,再也无颜面对顾氏列祖列宗。   白嘉会见杜敛一脸困顿,猜出他内心的自责和内疚,忍不住柔声宽慰他,“杜敛,你别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顾将军和陆姑娘福大命大,一定不会有事的!”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一阵嘹亮口哨声,杜敛呆愣片刻,突然纵马狂奔而去,“是顾湛!快跟我来!”   ……   杜敛在小溪旁寻到顾湛和陆茗庭,见顾湛唇色苍白乌青,步履轻浮,当即印证了他身中银霜剧毒的猜想,立刻从怀里掏出一瓶丹药给他服下。   银霜剧毒十分少见,江宁府衙中没有此毒的解药,只能先用金丹护住心脉,等回了江宁府衙再请大夫来解毒。   杜敛望着奔涌的溪流,目光凝重,“顾湛,昨晚推官在军饷搭乘的货船船舱里发现了凝固的蜡片,我们已经可以确定,军饷一案和千秋贺礼一案的作案手法相同。那五十万两军饷极有可能就藏在瓷器三兄弟的老巢里!可我有个问题没想明白,五十万两军饷的重量并不轻,瓷器三兄弟是怎么将这些军饷转移的呢?”   陆茗庭倾身从溪流中捧出一抔清水,细细洗去手上的脏污和灰烬,溪水在日光下泛出无尽波光,溪畔洒落着星星点点的石块,还有几丛盛放的幽兰。   陆茗庭直起身子,不料却踩到脚边一块鹅卵石,身子瞬间歪了一下。   顾湛伸手稳稳扶住她,下意识往她脚边一看,凤眸顿时一眯。   溪畔不止有碎石,还有两三块碎瓷片,正在日光的照耀下闪着温润的光芒。   杜敛俯身捡起一枚瓷片,眉头微皱,“这里怎么会有碎瓷片?”   顾湛眸光环视奔腾的溪流,声线沉定,“瓷器三兄弟将军饷装入瓷瓶中,运至此地,借由溪流的水势,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将装着官银的瓷瓶从上游运到下游。若我没猜错,瓷器三兄弟的老巢,应该就在溪流的下游。”   杜敛双眸一亮,唰地一下合上折扇,“此案已解!时不我待,咱们这便去缉拿真凶!”   说罢,他心有余悸地看向顾湛,“你身中银霜毒,不如先回江宁府诊治?江宁知府和通判带着人马在别处寻找你和陆姑娘,我这就放烟花弹叫他们过来汇合!”   姚文远坐在溪流边,拿着纸笔记录着两人关于案情的交谈,笔下如行云流水,一刻不停。   不料烟花弹的引线还未点燃,一群山贼模样的人一哄而上,将众人团团包围起来。   他们一行二十来人,手中的弯刀寒光锃亮,一看便是刀疤眼和络腮胡的同伙。   顾湛手下的亲卫皆是身经百战,见有贼人围攻,立刻拔出腰间佩剑,准备决一死战。   为首的贼人正是在青山码头逃窜的丹凤眼,他冷笑一声,“你们区区七个亲卫,不过螳臂当车,若是识相,便立刻放下兵器!随行的亲卫人马留在原地,你们五人随我上山!我家主公要见你们!”   丹凤眼心机颇深,一把抓过姚文远,“倘若亲卫回江宁府叫增援,我便叫这位大人的人头落地!”   姚文远一向懦弱胆小,看着一群虎背狼腰的山贼,早已经吓破了胆,忙冲顾湛的亲卫作揖,“各位军爷,你们快快快下山吧,一定别别别叫增援!”   顾湛身中剧毒,身边亲卫势单力薄,此时和山贼们硬碰硬并非上策,倒不如趁此机会,去瓷器三兄弟的老巢探看一番,顺便会一会他们口中的“主公”是何人。   七名亲卫单膝跪地,纷纷看向顾湛,得了顾湛的首肯,方抱拳退下山。   ……   顺着小溪往下走了数里地,一处山寨出现在郁郁葱葱的山林间,正是瓷器三兄弟的老巢所在。   丹凤眼将顾湛、陆茗庭、杜敛、白嘉会和姚文远五人带进山寨,安置在一间木屋里。   屋中有位年过五旬的乡野村医,像是专门等候在此,准备为顾湛医治银霜剧毒。   杜敛上前一步,挡在顾湛面前,怒视丹凤眼,“这乡野村医是真医者还是你们的同伙?若是在药中下毒该怎么办!谁知道你们揣着什么歹毒心思?”   丹凤眼冷笑一声,“你们爱治不治!昨夜我的兄弟横尸灯市,都是拜顾将军所赐,今日主公不计前嫌,特意寻来医者为他解毒疗伤,真真是狗咬吕洞宾!”   杜敛亦是怒极,“好一张巧舌善辩的嘴!你们盗取五十万两饷银,本是诛九族的重罪!也敢在这对着我狂吠!”   不提此事还好,一提此事,丹凤眼目眦尽裂,千言万语涌上喉头,却不能述之于口,一甩衣袖便转身出了门。   那乡野村医捋着胡子但笑不语,丝毫不因为杜敛言语间的轻视而生气。   顾湛倒是面无表情,大马金刀地坐在床榻上,冲陆茗庭扬了扬下颌,示意她为他脱去外裳。   陆茗庭心中也有些惴惴不安,低声问道,“将军不担心这些山贼以医治为借口,存心加害吗?”   顾湛勾唇一笑,苍白俊脸满是云淡风轻,“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倘若他们存心加害,这一路又何苦以礼相待。这银霜毒是刀疤眼暗器上的,想必解药就在医者手中,若得不到解药,我这口气只怕撑不过今晚。”   乡野村医轻轻摇头,笑道,“顾将军将生死看的如此之淡,实乃真英雄。”   陆茗庭听了这番话,才把心头大石放下,冲那医者福身行了一礼,“劳烦大夫为将军诊治。”   乡野村医让顾湛服下银霜毒的解药,在他肩头的伤口上覆了厚厚一层药粉,又开了一副送水煎服的药方,叫陆茗庭把药方交给外面的丹凤眼,去山寨的药方里抓药。   木屋外面,杜敛和丹凤眼正大眼瞪小眼地对峙着,陆茗庭进退有礼,把药方子递到丹凤眼手中,不忘福身一声谢。   丹凤眼冷哼一声,方转身去抓药。   白嘉会十分无语,狠狠地扯了下杜敛的束发,“杜大人,如今咱们人在屋檐下,你能不能屈尊一下,低一低你高贵的头颅?”   杜敛吃痛地捂住头,“白嘉会,男人的头发是你随便能碰的吗?”   陆茗庭原地踌躇了一会,方踱着莲步行到杜敛面前,“杜大人,我有件事想问你,可否移步一下?”   白嘉会见陆茗庭似有难言之隐,忙找了个借口回避,“你们聊!我去看看药煎的怎么样了!”   一处四下无人的偏僻角落里,陆茗庭双手紧紧绞着衣袖,犹豫了下,才柔声道,“杜大人,昨夜在山洞里,将军发了高烧,梦魇中一直呓语不止。我听到了一些话,却有些不太明白,想请杜大人帮忙解惑。”   说罢,陆茗庭将昨夜顾湛昏迷中的只言片语缓缓道来。   杜敛听完,收了一脸倜傥笑意,面容是从未有过的肃正,他沉默片刻,方缓缓开口,“顾湛年少时失去双亲,家族没落过一阵子。当时,顾家的家业被继母庶弟侵占,宗族亲戚又做鸟兽散,他如被折断翅膀的白鹤,茕茕孑立,无依无靠。十三岁那年,他被继母关入暗室整整一个月,期间没有一个人在他身边,宗族叔伯怕闹出人命,将他从暗室救出来之后,他性情大变,不愿同人讲话,畏惧日光和灯火,一到夜幕降临就浑身颤抖不已……”   陆茗庭从没想到顾湛有这样一段令人心疼的过去,听到此处,已经是眼圈红红,杏眼里泪珠儿直打转,“那他后来……”   作者有话要说:  记得撒花、评论哦~   还有第【三更】,稍等片刻~   ☆、隐雾山   杜敛脸上泛上不忍神色, “顾湛他自小懂得隐忍, 行事周全深沉,对自己尤其狠得下心。他一腔血性, 为了脱离继母魔掌,决心孤身参军。为了克服那些症状, 他把自己重新关入暗室中,整整十日, 完全凭意志力克服了对幽暗的恐惧, 十日后他走出暗室,身上冷汗如瀑,将衣衫全部浸透, 甚至被折磨的脱了相……当年他不过十三岁啊……”   杜敛双目微红, 仰头望天,“他从行伍士兵一步一步走到辅国将军之位,用了整整十年。这两年他身居高位,虽有锋芒毕露之色,但心思洞明,愈发深不可测。陆姑娘,经过这些天的相处,杜某深知你并非凡世俗女子。你今天问了我此事,我悉数据实以告, 但也有一事相求。”   说罢,他看向陆茗庭,神色满是郑重, “别看顾湛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其实他疑心很重,从不敢轻易相信别人。这么多年来,他身边除了亲卫,从来没有过女人,陆姑娘,你是第一个。所以,我真心希望,无论以后发生什么,陆姑娘都不要背叛他。”   陆茗庭心中悲恸至极,也心疼至极,她咬着唇,强忍着夺眶而出的泪,颤声点点头,“杜公子,我答应你。”   ……   顾湛服过了解药,经脉中的银霜剧毒悉数退散,心头的隐痛也逐渐消退。   陆茗庭端着汤药进门,落坐在床榻边为他喂药   宽阔的床榻之上,高大的男人一张俊脸苍白无血色,正神态懒散地倚着靠背半躺着,瞄见陆茗庭泛红的眼圈,脸色一沉,“谁惹你哭了?”   话是对身前的美人说的,杀气却是冲着杜敛去的,杜敛心头一跳,忙转身关上了门,“与我无关,与我无关!我先出去,你们慢慢喂药!”   陆茗庭手中瓷勺轻轻一抖,想起方才杜敛那番话,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她摇摇头,樱唇微抿,勉强笑了笑,“我没哭,也许是方才煎药的时候火太大,熏到了眼睛。将军快喝药吧,凉了就不好了。”   顾湛也不疑有他,被陆茗庭一勺一勺地喂着药,望着她瓷白娴静的侧脸,觉得一颗心都熨帖温热了起来。   刚喂完药,丹凤眼和络腮胡便带着人来了,说是主公有请,让五人移步到议事厅。   ……   议事厅中,一名身着墨绿色绢袍的儒雅男子长身玉立,冲顾湛深深一拜,“鄙人贾公明,见过辅国将军,将军在沙场抛头颅洒热血,救大庆万民于水火,贾某人崇敬之至!不料这次阴差阳错,我的手下三番两次冲撞了将军,贾某人深表歉意!”   此话一出口,白嘉会、杜敛脸色皆是一变。   白氏、王氏、贾氏三大家族,曾是江宁地界最有权有势的三大名宦世家。   贾氏老爷贾裕曾经任两浙都指挥副使,掌管江宁军事,五年前被宋阁老揭发贪污军饷之罪,被皇上下旨抄家,诛灭九族,一夜之间,贾氏凋零败落,从两浙官场上彻底销声匿迹。   贾公明,便是贾裕之子。   顾湛噙着一丝冷笑,掀了衣袍落座于上首的八仙椅上,淡淡开口,“贾公子费尽心机,威逼利诱我等到此地,顾某敢问一句,贾公子是如何从五年前那场祸事中脱身,又是如何在这隐雾山上落草为寇的?”   贾公明立于下首,儒雅眉眼间弥漫起悲怆,“两浙官场常常与京城达官显宦勾结,压榨克扣士兵的军饷,五年之前,我父亲任两浙都指挥副使,深知官场腐败,不愿和上峰同流合污,不料却被宋阁老一纸御状告上了金銮殿。宋老贼颠倒黑白,参我父亲私吞十万两军饷,元庆帝昏庸无道,偏信奸佞谗言,竟是当堂下旨将我贾氏满门处死!”   “负责执刑的锦衣卫指挥使傅云深知我贾氏满门无辜,冒着抗旨不遵的风险放我一命,没想到三年之后,傅云也被宋阁老拉下马,沦为刀下亡魂。我与众位兄弟们不忍放任将士的军饷被蚕食,不愿看着奸佞继续猖狂下去,才在这隐雾山上落草为寇!”   往事被时间尘封的太久,一朝被揭开,满目冤屈鲜血淋漓,令人不忍直视,   杜敛沉默片刻,方抬眼道,“难道这就是你们盗取五十万两军饷和千秋贺礼的理由?这样一来,你们和那些贪官污吏有何区别!”   丹凤眼怒不可遏,“你这庸官!我家主公怎么能和那些猪狗不如的吸血虫相提并论!?”   贾公明拦下丹凤眼,躬身一拜,“杜大人勿怪。我这兄弟脾气虽冲,可本性不坏。”   说罢,他娓娓道来,“三年前,顾将军来两浙监军,将官场整顿肃清,一扫乌烟瘴气,没想到好久不常,景国在雁门关外寻衅滋事,顾将军前脚带兵去了雁门关,两浙官场便又原形毕露,干尽吃人的勾当。以新任两浙都指挥使平瑞为首,狗官们肆意剥脱民脂民膏,就连将士们的军饷也不放过,二十万两的军饷到手,从小官到大官统统都要伸手捞一笔,军饷还没送到军中,便已经所剩无几。军中将士们吃不饱穿不暖,其中心酸难言,不足为外人道啊!”   贾公明泪中带笑,“说来讽刺,我们盗取五十万两军饷,只是为了躲过两浙官员们捞油水的贼手!我们本想找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将这五十万两军饷直接送到江宁府参军的府上,没想到顾将军和杜大人料事如神,竟是将我们兄弟的行事悉数推算了出来。”   “我和兄弟们落草为寇这些年,没有做过一件烧杀抢掠之事。我贾公明父母妻儿俱丧,如今满心所求,便是手刃宋贼,为亡父伸冤,告慰无数冤臣的在天之灵!”   杜敛身居大理寺少卿之位,经手的案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断案一贯公正严明,听了这番冤屈隐情,也忍不住眼眶一红。   他供职大理寺,手握大庆朝法治,岂会不知以宋党为首的大庆朝已经腐朽到了骨子里?   元庆帝大肆修缮宫殿楼观,达官显贵纵情声色,大庆朝上行下效,日日醉生梦死,沉沦于奢侈糜烂的销金窟中,导致赋税沉重,民生凋敝。   顾湛听了这一席血泪之言,攥着茶盏的手背上青筋毕现,一张不苟言笑的俊脸沉的如同下刀子一般,他沉默许久,陡然开口问,“贾公子,你可知宋阁老身为内阁辅臣,权倾天下,爪牙遍布朝野?”   “我知。”   “你可知你做下的事情,依大庆律法当诛九族,夷满门?整个山寨数百兄弟都要受到牵连?”   “我知。”   “你可知扳倒宋阁老这条路艰难险阻,魑魅魍魉不尽其数,堪比上刀山下火海,难于上青天?”   “我知!”   顾湛脸色骤然一沉,凤眸中骇厉的目光直直逼向下首之人,“倘若此事不成,你又当如何?”   贾公明双目泣血,俯身恭敬一拜,“贾某人愿以身殉法,只求正道!”   杜敛抚掌大笑,眼中恍然有泪光,“好一个以身殉法,只求正道!”   白嘉会听闻这一席赤忱之言,不禁拿衣袖暗暗抹泪。   陆茗庭在闺中常读先人传记古籍,对字里行间的忠义恭俭心向往之,此时听闻这番掷地有声之言,心中深受触动,亦是双目微红。   姚文远听了这一番你问我答问答,早已经吓得抖若筛糠,魂不附体,手中捏着的毛笔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多写一个字,顾湛一怒之下把他灭口,或者是贾公明把他拖出去砍了。   顾湛闭了闭凤眸,再一睁眼,眸中戾气退散,满是清亮坚毅。   他深知宋党跋扈嚣张,朝局昏庸,奸佞当道,这些年处处隐忍,只为一朝厚积薄发。   此时不出手筹谋,更待何时?   他从八仙椅上起身,举手投足气势凌厉,周身气场不怒自威。   “贾公子,倘若你信得过顾某,便将五十万两饷银交付出来,我们会一分不少把这笔军饷交到江宁监军府上,绝对不会落到那些贪官污吏手中。”   “但国无法不立,民无法不治。以暴制暴并非长久之计。我顾湛今日答应你,两年之内,势必让乾坤涤荡一清。贾公子,请你给我时间。”   贾公明见顾湛愿出手相助,不仅心头大恸,含泪道,“那便以两年为期!倘若两年期满,天下依旧混沌,宋贼依旧猖狂,我贾公明便提刀出山,不惜舍去这三尺微命,也要亲自斩了那些狗官的首级!”   说罢,贾公明掀起衣摆,冲顾湛和杜敛一跪,俯身重重磕了个响头。   刀疤眼和络腮胡等人纷纷上前搀扶,“主公!”   ……   午夜时分,隐雾山的半山腰出现一点火光,火势愈演愈烈,烧尽葱茏林木和山寨,火光直冲天际,浓烟滚滚直上云霄,遮蔽了微弱的月亮和星辰。   顾湛将手中火把扔向烈火之中,高声道,“姚大人,请出御史台笔墨。”   “元庆二十二年,辅国将军和大理寺少卿奉命于江宁府地界追查军饷失窃一案,同盗贼于雾隐山交手,盗贼人多势众,武艺高强,致使辅国将军和大理寺少卿身负重伤。是夜,隐雾山山火骤起,将贼人山寨烧毁,化为灰烬,幸不辱使命,追回五十万两军饷,然而盗贼悉数丧身火海,尸身俱灭,无处求证。”   姚文远挥毫运笔,将这番话写下,眼中热泪砸到宣纸上,将墨迹晕开来氤氲的花。   白嘉会听闻此言,脸色一变,正准备上前阻拦,杜敛已经抽出佩剑,一剑割在自己右手手臂上。   白嘉会又惊又怒,一脸的难以置信,“杜敛,你疯了!”   杜敛苦笑,“若非如此,又怎能掩护贾公明一行人安然无恙的逃离隐雾山?与其叫顾湛砍我一刀,还不如我自己动手。他那柄宝剑削铁如泥,一剑下去,只怕我的胳膊都要连根斩断……”   白嘉会眼眶一红,忙拉过他的手臂查看伤势,“呸呸呸!你快闭嘴吧!”   陆茗庭忙从衣袖中掏出一瓶金疮药,递到白嘉会手中,“这是今日为将军止血剩下的,白姑娘,快给杜大人的伤口上些药吧!”   顾湛清冷俊面上神色淡淡,一把将陆茗庭拉到身前,抬手拂去她瓷白面容上的灰烬,菱唇微勾,“放心,区区小伤,他死不了。”   “顾湛!说什么呢你!昨晚是谁一夜不睡找你们?没良心!”   “杜敛,你别乱动行不行!”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记得撒花、评论哦~   这里桃子要忏悔QAQ本来以为能写到【实质性进展】,但预测失误了,桃子重新估算了下,大概明后两天就会写到!   桃子已经迫不及待了:D   不对,是顾将军已经迫不及待了:D   ————   ☆、第 29 章   一行人从隐雾山连夜赶回江宁府, 抵达官驿的时候, 东方晨光熹微,天色刚蒙蒙亮。   官驿门口, 江宁府知府和通判白家仲得到消息,早早等候在此。   江宁知府本想命差卒把五十万两军饷押入库房, 没想到还未开口,顾湛已经吩咐手下十三名亲卫, 将军饷径直送到江宁府参军的手中。   江宁知府脸色一变, 明显有些不悦。通判白家仲却面带喜色,冲顾湛和杜敛二人深深一拜,“两位大人忙碌一日一夜, 想必极其乏累, 既然官响丢失之案已经告破,请大人们在官驿里好生歇息休整!”   江宁知府也笑道,“两浙都指挥使和一众官员对二位大人慕名已久,明晚将齐聚江宁府,为将军和杜大人设下庆功宴,还望二位大人务必赏光!”   众人心力交瘁,疲乏至极,同二人寒暄了几句,便回房中沐浴歇息了。   杜敛负伤在身, 白嘉会去外头医馆叫了大夫为他包扎上药。   姚文远身为御史,需要记录下军饷一案的案件始末,并将其誊抄成三份卷宗, 拿出一份快马加鞭发回京城。   至于案件始末该怎么写,杜敛早已经和他叮嘱过一百遍。   姚文远懦弱怕事,性格胆小如鼠,早就被隐雾山上发生的事情吓破了胆,只要不把他的乌纱帽牵扯进去,自然是让他写什么就写什么。   官驿中。   顾湛静立在轩窗之前,他刚刚沐浴过,换了身崭新的中衣,外面是一件月白色绣银线的蟒袍。   男人生的鬓若刀裁,一头如漆墨发攒成发辫,以银冠束起,眉眼英朗锐利,愈发衬的金质玉相,器宇轩昂。   他修长的指节间捏着一张信纸,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京城中达官显贵近日的动向,显然是留在京城的心腹传来的密报。   信纸底下还压着一封淡粉色的信,信封是用桃花笺折成的,上头似是涂了香膏花脂之物,弥漫着阵阵引人遐想的香味。   顾湛对那封粉色的信视若无睹,甚至没有拆开看一眼,读完手中的密信,便将两封信一起伸到了跳跃的灯火上。   岑庆推门而入,好巧不巧,一眼便瞧见了粉色信封上明黄的私印——这粉色信封一看便是女子写来的情信,除了禁廷三公主,还有哪个女子会用明黄的私印?   火舌舔起信纸,不过片刻功夫,便将两封信灼成了灰烬。   岑庆收起心中所想,脸色如常地拱手道,“将军,马车已经备好了。”   话音刚落,净室的屋门轻轻打开,陆茗庭迈着莲步轻轻走出来。   她刚刚沐浴过,鬓发微微有些湿润,瓷白的桃腮被水气蒸的泛着绯红,恍若天边烟霞。   顾湛抬眼望去,只见她穿了件玫瑰粉的对襟长袄,下头是淡茜色的十二幅湘裙,裙摆上绣着栩栩如生的杏林春燕图,三千青丝绾了个堕马髻,斜斜簪着支碧玺银铃发簪,莲步走动间,银铃轻响,长睫微颤,说不出的风流袅娜,妩媚撩人。   目光寸寸上移,划过盈盈一握的细腰,丰盈的前襟,修长白嫩的脖颈,水红色的樱唇……   顾湛颇具侵|略意味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了一会,方转身从衣架上抽下大氅,“随我去一个地方。”   ……   江宁府东南二十里,峰峦叠翠,云雾缭绕,此地有一座青山,山中有一隐士。   这里松柏万顷,岁岁长青,幽草丛生,芳花自落。恍若蓬莱仙岛,瑶台方丈,不似凡人居所。   顾湛出门只带了岑庆一名亲卫,三人缓步上了山,行到悬崖峭壁旁的一棵迎客松前。   山涧中弥漫着薄雾袅袅,细雨蒙蒙,青石板路上有些湿滑。   顾湛手执一把一把八十四骨的紫竹伞,伞身微微倾斜向陆茗庭那一边,山雨如银线,不知不觉便打湿了他袒露在伞外的肩膀。   男人穿着身月白色银线蟒袍,一张清冷俊面被朦胧雾气晕染的柔和了三分。大掌中稳稳握着女子柔弱无骨的小手,在漫天雨雾之中把她护得周全无恙。   岑庆执伞跟在二人身后,望着自家将军湿了的右肩,又望了眼两人交握的双手,不禁欲言又止。   这巨松破石而生,高达数丈,挺立于危岩峭壁之中,青翠的枝丫舒展,如同一条苍龙蛰伏在峰崖绝壑之上。   松树下摆着一张琴,焚着一炉香,抚琴的垂髫童子一身青色道袍,见有人来到身边,连头也不抬,“我师父刚动身去隔壁山上采药了,你们请回吧。”   顾湛神色淡淡,“你可是石溪居士座下的童子?我名讳顾湛,劳烦通报一声。”   童子听了,忙起身行礼,“原来是顾将军。当年辰州一别后,师傅常常提起将军。将军莫怪,实在是上门求诊的人太多了,师傅只好让我找个借口搪塞那些凡夫俗子。”   说罢,那童子一路将三人引至石溪居士的药庐中。   石溪居士是个须发皆白的七旬老者,见来人是顾湛,脸上笑出了褶子,“小顾将军,自打辰州一别,不知不觉已经五年过去了,我常听人称颂辅国将军赫赫威名,也打心眼里为你感到欣慰,只是不知将军为何会来到江宁地界啊?”   顾湛简明说了奉旨查案一事,便开门见山,和石溪居士说明了来意,“居士,此次上山叨扰,是想同你讨一味鸾凤毒的解药。”   陆茗庭听闻此言,登时便愣住了。   今日出门,顾湛并没有说要去什么地方,也并没有说要做什么事,陆茗庭以为,她只是作为奴婢随他一同前往,万万没想到,顾湛不远跑到这深山之中,屈尊降贵拜访求医,竟然只是想为她求一味解药。   铺天盖地的暖意涌上心头,陆茗庭眼眶一红,险些落下泪来。   石溪居士听到“鸾凤毒”三个字,立刻收了脸上笑意,一手捏上顾湛手腕的脉搏,见他经脉通流如常,只是气血虚弱,才心下了然,将清亮的目光投向他身旁泫然欲泣的陆茗庭。   “想必身中鸾凤毒的,是这位姑娘吧。”   顾湛微微颔首,石溪居士目光瞟过他微湿的右肩,又瞟了眼岑庆手中的两把紫竹伞,笑着招呼道,“陆姑娘,我这药庐中虽然贫寒,但有一味「白毫银针茶」最是清香宜人,不如请童子带你进屋尝一杯茶水,稍作等候?”   陆茗庭喉头微哽,强忍着泪意冲顾湛和石溪居士福了福身,才跟着垂髫童子往草庐中走去。   等陆茗庭离去,石溪居士才捋了捋白须,神色肃然道,“鸾凤毒产自景国,本是一味宫廷秘药,医书记载,藏于景国王室的玉珍露可解此毒,但早在一百年前,玉珍露就已经失传于世了。顾将军,寻常解药一概无法医治鸾凤毒。这回老朽真的是无能为力,爱莫能助咯。”   说罢,他又问,“敢问一句,陆姑娘这毒什么时候种下的?多久发作一次?”   顾湛听闻此毒无药可解,顿时眉头深锁,沉声道,“十来岁时种下的毒根,每月初七发作一次,发作当天情难自抑,痛不欲生。除此之外,并无别的症状。”   石溪居士点点头,想起方才二人郎情妾意的情状,忍不住道,“老朽接下来要说的话,或许有些唐突,还请将军莫怪。”   “从陆姑娘的症状来看,此毒已经深入五经六脉,难以根除。既然鸾凤毒每月发作一次,频率并不频繁,也并没有其他症状……将军为什么不帮陆姑娘纾解毒发之苦呢?”   不等顾湛回答,石溪居士又道,“据我所知,将军还未有家室,若能将陆姑娘收入身边,一来有了知心人,二来又能帮陆姑娘解毒,岂不是一箭双雕之举?”   顾湛沉吟片刻,方轻启菱唇,俊脸上隐隐有怅然之色,“终究是不一样的。”   “有鸾凤毒在身,她永远不可能成为正常人。每月初七毒发,像一个无形的烙印,时刻提醒她出身扬州瘦马,本是榻上玩|物。”   顾湛宦海浮沉多年,识人心事极准,陆茗庭饱读诗书,为人处世进退有度,看起来娴雅沉静,端庄大方,实则心中最为自卑自惭。   顾湛眸光幽幽,声线低沉沙哑,“不错,我确实可以帮她纾解一时,可是她心中的屈辱和郁结,我无法纾解半分。我怎忍心……怎忍心看着她日日遭受心刑,卑微度过余下半生?”   她一朝解不开这个心结,就无法放下心防。   纵使石溪居士年过七旬,见惯生老病死、人生百态,也被顾湛这一番话震慑住了。   佛说,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①   石溪居士见顾湛神色晦暗难明,一双深邃的凤眸也泛着红,便知道他已经动了真心。   一阵萧萧山风过境,飞鸟振翅掠过竹林,空留一阵竹叶飒飒摇动的声音。   顾湛苦笑了下,双手交叠,冲石溪居士端端正正行了一礼,“无论如何,都要多谢居士解惑。”   石溪居士生生受了他一礼,看到他湿了一半的肩头,突然抬手,一巴掌打在他的右肩上。   顾湛一时没有防备,吃痛闷哼了一声。   “你的伤比那女儿家严重多了!还一心想着别人的后半生!先把自己照顾好吧!”   石溪居士吹胡子瞪眼道,“行了,我虽然治不了鸾凤毒,还是有本事治一治你右肩的伤的!”   注释①引自《大涅盘经·第十二》   作者有话要说:  记得撒花、评论哦~   桃子明天有事,就把明天的章节放在今天提前更新啦~   后面还有一更,记得看哦~   ————   ☆、第 30 章   草庐之中, 垂髫童子跪坐在小方桌前, 有模有样地沏了一杯香茶,递到陆茗庭面前, “姑娘请用茶!”   陆茗庭见他年纪不过□□岁,行事却像个小大人, 双手接过茶盏,冲他笑着道了谢。   美人樱唇轻牵, 眸光流转, 顾盼生辉,周身清雅出尘,恍若瑶池仙子下凡尘。   垂髫童子从小跟随师父隐居山中, 从没见过陆茗庭这样天仙一般的人物, 这一眼,竟是看呆了。   他小脸红红,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试探问道,“姑娘,你是顾将军的妻室吗?”   陆茗庭忙摇了摇头,「妻室」两个字戳中了心头某处的刺痛,她只好垂眸敛目,佯装拨弄着茶碗中的白毫银针。   垂髫童子叹了口气, “可惜了,顾将军英明神武,就应该和绝世佳人相配。我看你们登对的很!”   陆茗庭听了有些哭笑不得, 又听垂髫童子兴奋地说,“姑娘,你若是对顾将军有情有义,不如请我师父牵根红线!我师父是顾将军的救命恩人,他说的话,将军一定愿意听……”   没想到这小童子竟有帮人做媒的癖好,陆茗庭一口茶水哽在喉头,捂着樱唇轻咳了两声,方从他的话里察觉到不对,“救命恩人?”   “是啊!”   垂髫童子点点头,圆乎乎的脸上满是认真神色,“当年师父从辰州的战场上把顾将军捡回来,他身中四处刀伤,断了三根肋骨,只剩下一口气了。师父江湖人称「医痴」,只出手医治半死不活之人,顾将军正好入了他的法眼。师父在药庐里呆了整整一个月,日日钻研医术、熬制新药,终于把顾将军从鬼门关里救了回来。”   “从那之后,师父觉得自己的医术已经达到巅峰的瓶颈期,便在此地避世隐居,已经很久没有踏出江宁府地界了。”   陆茗庭两耳嗡鸣作响,已经听不清垂髫童子口中的后半段话,满脑子都是「他身中四处刀伤,断了三根肋骨,只剩下一口气……」   陆茗庭突然想起,那晚山洞中顾湛说的一番话,和他背后纵横交错的刀伤剑伤……   身中刀剑、断掉肋骨有多痛,陆茗庭不知道,也不敢想,她泪眼朦胧,哽咽不止,神情凄切难言。   为什么,为什么她现在才知道过往他受过的苦和痛?倘若当时她在他身旁,一定会不离不弃,陪他分担这一切,陪他走出这一切……   可是,她和他遇见的这样迟。   尊卑、贵贱、主仆如同横亘在她面前的三座大山,让她打心底生出无穷无尽的胆怯和卑微,不敢往前迈出任何一步。   垂髫童子见陆茗庭突然哭的上气不接下气,顿时慌了神,为她递上一方雪白的锦帕,才施了一礼,缓缓退出屋外。   ……   石溪居士为顾湛重新清理了伤口,覆了一层愈伤膏,又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才送二人走出药庐。   顾湛和陆茗庭对石溪居士敛衽再拜,方转身下山而去。   望着二人渐渐消失在薄雾中的背影,垂髫童子有些不解,“师父,方才我和陆姑娘在草庐中交谈,说起顾将军在辰州被师父救下性命的事,陆姑娘突然哭的极其伤心,把我吓了一跳呢!”   石溪居士重重叹了口气,揉了揉童子的发顶,“从古至今,一个情字,误尽苍生啊。”   ……   回到官驿的时候,已经是晚霞千里,暮色苍苍。   顾湛先行下了马车,转身朝车厢里的陆茗庭摊开了大掌。   男人身量高大,肩宽窄腰,一双漆黑凤眸熠熠生辉,正定定望着她。   陆茗庭心头一动,弯了弯樱唇,伸了小手放到大掌上,借着男人的力气轻轻跳下了马车。   这时,一辆青帷马车姗姗而来,一名穿着宝蓝色锦袍的年轻男子掀开帘子,刚好瞧见官驿门前的陆茗庭和顾湛二人。   林易望见陆茗庭,双眸一亮,立刻惊喜地跳下马车,高声唤道,“庭儿!”   林易乃是江宁知府的嫡子,年方十七,过年这段时间在家中苦读,备战开春的科举考试。   明晚要为顾湛和杜敛设下庆功之酒,两浙官员将齐聚江宁府,江宁知府对唯一的嫡子心存厚望,特意叫他提前赶到官驿,先参拜顾湛和杜敛一番,等到明晚再拜见两浙官场的诸位高官,也算是给日后的官途升迁打下铺垫。   林易和陆茗庭是旧相识。   这些高官子弟自诩风流,大多是混迹秦楼楚馆的常客。   去年夏天,林易和一众狐朋狗友去扬州玩乐,在小秦淮河上和明月楼的头牌姑娘相谈甚欢,临走之时,却无意间看到了在阁楼小轩窗旁边持卷读诗的陆茗庭。   林易从未见过这般仙姿昳丽的人物,一颗心都被她勾的魂不守舍。从扬州回到江宁之后,他辗转反侧,念念不忘,好不容易说服了父母,允许他纳一位通房。   寒冬腊月,林易带着赎身银两再次踏进扬州明月楼,鸨妈妈笑着说他来迟一步,陆茗庭已经被卖入京城的高官显宦之家。   林易得知了这个晴天霹雳,伤心困顿了好几个月,才从痛失佳人的低迷心情中走出来。   顾湛听到林易口中亲昵的称呼,脸色骤然一沉,冷声问道,“他是何人?”   林易并不知道顾湛就是辅国将军,对他不悦的神色视若无睹,一脸喜色地上前,冲陆茗庭道,“茗儿,没想到我们会在此地再见!我心里实在欢喜的紧,咱们可否借一步说话?”   陆茗庭沉吟片刻,觉得自己和林易的关系容易引人误会,可只言片语又容易解释不清,只好冲顾湛福了福身,一语带过,“将军,容我同故人叙旧片刻。”   林易在旁边连声催促,心情很是急切,陆茗庭说完,来不及等顾湛回答,便转身而去了。   顾湛看着美人毫无眷恋离去的背影,一张俊脸沉沉如墨,额角青筋“突突”直跳,周身气场冷得能结出冰碴子——好一个“故人”,好一个“叙旧”,好一个“茗儿”!   岑庆看着陆茗庭和林易离去的场景,心中大叫不好,再一抬眼,果然瞧见顾湛的脸色难看至极。   顾湛盯着二人刺目的背影看了片刻,一甩袖,便大踏步往官驿中而去了。   岑庆暗叹一句「流年不利」,忙匆匆跟了上去。   ……   官驿一角。   “茗儿,当年扬州明月楼同你一见,我再难忘怀你的容颜,去年冬天,我本想去明月楼为你赎身……不料你已经被鸨妈妈卖入了京城。”   林易深吸一口气,忐忑又满怀希冀地看向陆茗庭,“茗儿,我知道你一定不情愿嫁给那些满脑肥肠的京官!倘若你还愿意和我在一起,我会说服父母,纳你为妾侍,今生今世都会对你好的!”   陆茗庭正欲开口,林易又急急道,“陆姑娘,我知道,有些事你难以启齿——我并不介意你是否是处|子之身!也不介意你这几个月服侍过别的男人!我这辈子都会对你好的!”   陆茗庭本来想好言相劝,让林易对自己死心,听到这番折辱的话,眸色瞬间便暗了下去。   “不用了。”   她的声音柔弱清婉,却掷地有声,“这几个月,我并非嫁给了满脑肥肠的京官,而是在辅国将军身边服侍,将军他……对我很好。我不愿接受林公子的一番好意。”   “什么?”   林易听到辅国将军的名号,神色顿时衰败了下去,他突然想到关于顾湛的一些传闻,又愤愤不平道,“陆姑娘,你好好想一想,我能纳你一个扬州瘦马为妾室,辅国将军能吗?我听闻禁廷三公主对将军很是上心,皇上也有意为二人赐婚,辅国将军能顶着压力,力排众议,纳你为妾吗?”   陆茗庭没想到顾湛和三公主还有这样一段纠缠,此时从林易口中听来,整个人如遭雷劈,小脸儿上的血色霎时褪的干干净净。   陆茗庭双目有些恍惚,身子也晃了两晃,她缓了许久,才抬头看向林易,眸光清亮无比,“起码将军会问我一句「愿不愿」,而林公子你,从开始到现在,只知道把你的意愿强加在我身上。”   “林公子,我虽身份卑微,出身低贱,可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也会有「愿意」和「不愿意」。”   林易被她澄澈的目光镇住了,听闻这番据理力争之言,愣愣站在原地,半天说不出来一句话来。   陆茗庭再也不想看到他一眼,冲他福了福身,冷冷道,“茗庭告辞。”   作者有话要说:  记得撒花、评论哦^_^   【周日晚11点更新】   ————   下本写《禁廷欢》,大家可以戳作者专栏,提前收藏一下~   《禁廷欢》文案   淳安元年,新帝登基,广纳后宫。   左相权倾朝野,和新帝水火不容,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实。   沈婳身为左相之女,一朝被送进宫中为妃,不知有多少世人等着看她的好戏。   /   进宫堪堪一个月,沈婳便以一己之力,搅毁了新帝的千秋宴。   假山之上,沈婳步步后退,俊美无俦的帝王面色阴沉,一寸寸逼近了,将她拦腰抱起,置于栏杆之上。   沈婳摇摇欲坠,不要命地揽上帝王的脖颈,状若亲昵。   新帝生的龙章凤姿,却性子阴鸷,厌恶女色,此举动乃是大忌。   沈婳瞄了眼男人的脸色,以为自己下一秒就要被打入冷宫了,不料帝王薄唇微动,吐出句虎狼之言——   “亲朕。”   /   他是天下苍生的君主,亦是她一个人的情郎。   【千娇百媚贵妃×霸道腹黑帝王】   【待开,请收藏】   ☆、第 31 章   官驿中。   岑庆拱手道, “秉将军, 那林易乃是江宁知府的嫡子,数月前在扬州明月楼邂逅了陆姑娘, 本想为陆姑娘赎身……纳为通房,不料迟了一步, 鸨妈妈已经把陆姑娘遣送进了京城。”   顾湛负手立于书案前,每听岑庆说一句, 脸色便沉下去一分。   “她进京之前, 可曾答应过委身林易?”   岑庆听着这不带一丝情绪的问话,也不敢忖度顾湛的心思,只好实话实话, “属下无能, 只查探到……陆姑娘进京之前和林公子密会过两次……”   话还未说完,顾湛抓起手边的一盏天青色茶碗,扬手便狠狠砸了出去。   陆茗庭刚推开房门,一个东西便飞到眼前,紧接着一声脆响,碎瓷片四散溅开,有几片径直飞到了她的脚边。   岑庆立刻噤了声,满心忐忑地盯着地面,不敢乱看。   陆茗庭秀美微蹙, 望着一地狼藉,沉默了片刻,屈下身, 想伸手去捡碎瓷片。   顾湛蓦然转身,压着心头三丈高的怒火,出口便是冷冷暴喝,“不准捡!”   陆茗庭闭了闭眼,只好缓缓起身,勉强弯了弯樱唇,迈着莲步上前,柔柔问道,“将军为何生气?”   她穿着一身藕粉色的软缎裙衫,云鬓酥腰,身段勾人,再往上瞧,一双明眸眼波流转,小脸上粉光脂艳,无辜又娇媚。   顾湛目光森森盯着她,俊脸上有种阴冷的平静,并不开口回答。   陆茗庭完全没有察觉到满屋的风雨欲来,见顾湛穿着一身外袍,还未更衣,下意识上前解他身上的墨色织金大氅。   没想到,指尖还没碰到大氅的系带,她便被男人一把钳制住,重重抵在身后半人高的铜镜上。   她惊呼出声,仰了一张瓷白的玉面看他,朱唇微启,鼻息微乱。   两人距离极尽,呼吸暧昧交缠,她的长睫几乎划过他的鼻梁,他嗅到她衣袖里笼着的甜腻幽香,令人醉魂酥骨,心摇神荡。   顾湛望着她这般姿容,菱唇紧抿,溢出一丝冷笑,“林易是要娶你么?”   这声线冰冷,不带一丝一毫的温度,陆茗庭脸色一变,“将军查我?为什么不直接问我,非经过别人……”   顾湛登时来了火,深邃的凤眸微微眯起,“那你自己说。”   陆茗咬了咬唇,斟酌着开口,“当年在明月楼,林公子曾为入幕之宾,同我清谈过两次,他有意为我赎身,被我婉拒了。方才在官驿门口碰巧见面,他以为我委身权贵,受尽欺侮,便想带我走……”   这些过往实在太暧昧,说到最后,陆茗庭自己都说不下去了,抬了一双湿漉漉的眸子怯怯看向他,“总之,我和林公子一清二白。”   入幕清谈、委身权贵、受尽欺侮、赎身、带她走……   顾湛听着这些字眼,指骨捏出一阵闷响,额角青筋顿时暴起。   他怒极反笑,低哑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清二白,他能这么对你念念不忘?!”   陆茗庭被他的话一激,登时也红了眼,脾气上来了,拣着什么话说什么,“那将军和三公主呢?三公主对将军念念不忘,中间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深情?”   岑庆听着二人唇枪舌剑,步步相逼,早已经顾湛沉冷阴翳的气场吓得大气不敢出,听闻此言,更是双膝一软,差点跪下。   姑奶奶哟!禁廷三公主也是你敢随便议论的?!   顾湛错愕片刻,方反应过来陆茗庭说了什么。   他陡然欺身,掐住她尖俏的下巴,脸色阴晴不定,“陆茗庭,你放肆!”   陆茗庭退无可退,被这声怒喝吓得一抖,紧贴着身后的铜镜,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   不是因为他误会他,而是那句「放肆」,   顾湛权倾朝野,居功甚伟,一直是杀伐果断、心狠手辣,不留情面的人,   或许是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陆茗庭渐渐把对他的惧怕抛到了脑后,她时常同他温软说笑,偶尔同他耍小性子顶嘴,就连平时说话也敢直呼他的名讳。   他给了她太多纵容,让她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以为他对她是不同的。   可现实狠狠给她了一巴掌。   他对她的好,可以随意施舍,只要不开心,就可以把她一脚踢开,他是位高权重的主子,她是匍匐如蝼蚁的奴婢,这就是尊卑有序,贵贱有别。   泪水滚落脸颊,陆茗庭抬袖胡乱擦了擦,漠然抬眼,颤声道,“我以下犯上,僭越逾矩,将军是想杀了我吗?”   她的目光热烈如火,清亮灼人,顾湛咬了咬后槽牙,终究是招架不住,转身怒道,“收拾你的东西,立刻搬到隔壁去。”   陆茗庭心里满是委屈,见他赶她走,如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整个人如坠冰窟。   她嘴唇哆嗦了两下,抬起步子走到床边,抖着手收拾了几件衣物,转身便走出了房门。   她前脚离去,顾湛猛地把桌案的笔墨纸砚扫落在地,沉声道:“方才她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许透露出去!”   岑庆立刻单膝跪地,应道,“是!”   顾湛眸色明明灭灭,沉默良久,方理清胸中郁结的浊气。   背后议论皇族公主,乃是大不敬之罪,何况陆茗庭和他走的这样近,倘若三公主知道她的存在,必定想尽办法将她打杀除去!   他现在手握权柄,暗中筹谋大事,当务之急便是收敛锋芒,倘若真到了那时候,恐怕他也保不住她。   ……   翌日,两浙都指挥使和一众官员如约而至,为顾湛和杜敛设下庆功宴,明面上是恭贺他们不负使命,追回五十万两军饷,实则是想在顾湛这个二品大员面前混个脸熟,托他在元庆帝面前美言两句,有益于日后的提拔升迁。   晚上,官驿的花厅里莺歌燕舞,美人如云,众人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以两浙都指挥使为首的诸位官员齐齐举杯,为顾湛和杜敛二人敬酒,因两人俱是有伤在身,只饮一杯作为表示,并不多喝。   酒过三巡,江宁知府见时机已到,忙拉出林易,笑着冲在场官员道,“这是犬子林易,正在家中备战科考,今日诸位大人齐聚江宁官驿,实在是蓬荜生辉,便由下官同犬子一道,为各位大人敬上一杯酒!”   带着自家儿子在饭局上敬酒,为日后的科举和升迁铺路,已经是官场上见怪不怪的事情。   众人也乐得卖给江宁知府一个人情,纷纷含笑饮下了林易敬来的酒,顺便夸赞两句“林公子真是一表人才”、“来年必定高中状元”之类的场面话。   只是,这酒一路敬到顾湛这里,却产生了点波折。   只见林易捧着酒杯,躬身立在顾湛身旁,嘴里已经说了三遍,“这杯酒敬顾将军。”   端坐在主位上的男人一身月白色织金蟒袍,长眉斜飞入鬓,凤眸深邃摄人,正不紧不慢地端着冰裂纹茶盏饮茶,完全把身旁的江宁知府父子二人当成了空气。   林易望着他刀削斧刻的侧脸,脑海里蓦地闪现出陆茗庭那句“将军他对我很好”,心中妒火顿时滔天,恨不得扔掉手中的酒,同他决一死战,把美人从他手中夺回来。   偏偏眼前的男人位高权重,动动手指就能把他们林氏一族毁掉,而他一介书生,还要仰仗他铺平官途,只能委曲求全,处处隐忍。   众人见顾湛面无表情,兀自饮茶,纷纷交头接耳起来,江宁知府脸上有些挂不住,拉着林易又躬了躬身,几乎要跪到地上去,“这次下官能保住头上乌纱,多亏将军神机妙算,侦破此案,请将军略施薄面,饮下下官和犬子敬的这杯酒罢!”   这番话简直卑微到尘埃里,就连杜敛也忍不住拿手肘碰了碰身侧的男人。   顾湛浮沉官场多年,自然明白「凡事留三分薄面,日后好相见」的道理,只是心中对林易和陆茗庭的事情颇为介怀,方才看到林易的脸,整个人怒意大起,恨不得立刻拔剑砍过去,杀|人灭口,以绝后患。   他用尽毕生的克制和忍耐,才按下这个疯狂的念头,此时不冷不热地晾着这对父子,已经算是天大的恩赏。   还要他喝下林易敬的酒?做什么春秋大梦!   一室寂静,落针可闻,众人噤若寒蝉,只能听见瓷盖子和茶碗碰撞的清脆响声。   直到江宁知府身上的官服都被冷汗浸透,顾湛才按下茶盏,不咸不淡地开口,“林知府的心意,本将军领了,只是有伤在身,这酒就不喝了。”   男人声线清冷,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在场众人见顾湛表了态,纷纷表示今晚酒喝的太多,不如出席散散心,片刻的功夫,筵席已经空了一半。   人都走了,还敬什么酒?   江宁知府见状,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只得地拉着林易回到了席位上。   ……   今夜,白嘉会跟随父亲一同来到官驿,白家仲去前厅赴宴,白嘉会则提着一个红漆木食盒来到望月亭中。   昨晚陆茗庭和顾湛大吵一架,陆茗庭收拾了细软,搬到了隔壁的房间,一整天过去了,关在屋子里生闷气,连房门都没出过。   白嘉会从杜敛那里得知了两人的事情,决定约陆茗庭在望月亭中说话谈心。   白嘉会打开食盒,取出一例山药茯苓乳鸽汤、一例溏心鸡头米、一例糖姜蜜蟹、一例茄汁凤尾虾、一例清炒白果西芹,外加一瓶梅子酒。   她摆好碗筷,笑道,“陆姑娘,这些都是我家厨子做的江宁特色菜,想必你吃官驿里做的菜都吃腻了,尝尝我家厨子的手艺如何!”   “多谢白学正。”   陆茗庭笑了笑,问道,“听闻昨日大夫来过,不知道杜大人的伤势如何了?”   白嘉会一提这事就来气,“大夫说伤筋断骨一百天,杜敛倒好,整天让我在旁边照顾奉药,他的胳膊又不是我砍的!不过,看着他每天喝苦药的衰样,我真是开心的很!”   白嘉会见陆茗庭脸色憔悴,联想起她和顾湛冷战的事情,忙握住她的手,“陆姑娘,你和顾将军之间定是有什么误会。这些日子我瞧的清清楚楚,顾将军对旁人疏离冷漠,对陆姑娘你却照顾有加。将军对你是花了心思的。”   陆茗庭听了这话,苦笑了下,“他对我特别,因为我是贴身服侍他的婢子,换了别的奴婢来,他也会这么对别人的。”   “哎呀,不是的!”   白嘉会忙打断她,“顾将军一看就是「吃软不吃硬」的人,陆姑娘同他服个软,解释清楚就好了!”   陆茗庭抿了抿樱唇,眸光里有几分倔强。“我明明没错,为什么要服软?”   白嘉会欲言又止,“陆姑娘,你有没有想过,将军因为林公子冲你发火,可能只是吃醋了呢?”   陆茗庭正往琉璃杯里斟梅子酒,听见这话,心头一震,握着酒瓶的手也颤了两颤。   淡青色的梅子酒在桌上洒了一片,回过神来,她忙拿锦帕擦拭桌子,垂眸道,“白姑娘说笑了,他怎么会……不可能的。”   白嘉会见她神色恹恹,忙道,“陆姑娘你别往心里去,我只是无边无际的猜想,也当不得真。”   陆茗庭本就心情郁结,饮了杯梅子酒,忽然觉得自己呼吸急促,浑身发软,几乎坐都坐不住。   “不过也不能这么冷战下去,”   白嘉会还在叨叨,“掐指一算,今日初六,明天就是初七了!咱们明天就要启程回京城,陆姑娘难道想和顾将军冷战一路么?不如趁着今晚和顾将军解释清楚。”   陆茗庭意识迷离,根本听不清白嘉会在说什么,“初七”两个字进到耳朵里,才后背一凉,猛地回过神来——她的异样并不是因为喝了梅子酒,而是鸾凤毒毒发了。   陆茗庭稳了稳心神,自己这副模样,再和白嘉会交谈下去,只怕会在她面前失态。眼下只能顺水推舟答应她,去顾湛的房间和他解释清楚。   反正他见过自己毒发的模样,一次和两次也没什么区别。   陆茗庭含笑应下,和白嘉会匆匆告辞,白嘉会看她步履急促,还以为她想通了,心情雀跃地出了望月亭,提着红漆木食盒返回白府。   ……   外头夜色漆黑,一轮圆月洒下清辉。   鸾凤毒来势汹汹,加上陆茗庭又饮了两杯梅子酒,真真是雪上加霜。她迈一步都要喘上两口气,身子也开始乏力瘫软,徐徐氤氲出甜腻的体香。   陆茗庭提着衣裙迈过一道海棠门,胸口上下起伏,额上满是香汗,她立在原地,扶着粉墙歇息片刻,才继续往竹林那边走去。   不料,竹林一侧,有两个人影正在攀谈。   王参将醉醺醺走出花厅,同随从抱怨,“顾湛那厮办差出尽了风头,在皇上面前得宠又得脸面!可苦了我们地方官,白白丢了一大笔油水!那可是五十万两白银,怎么也能捞个几万两出来!”   那随从忙“嘘”了一声,“参将大人,这里隔墙有耳,您有什么牢骚要发,咱们去静悄悄的竹林里说,包管谁也听不见!”   王参将醉眼迷离,扶着随从的手就往竹林里走,不料这一抬眼,竟是瞧见一位美人。   那美人生的娇娆多姿,瓷白的小脸上嵌着两弯微蹙远山眉,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眉眼盈盈如一汪秋水,一身楚楚可怜的娇态,勾的人心火难耐。   再看她那傲人的身段——细腰一抹,前襟丰盈,莲步一迈,要喘上三喘,端的是媚态横生。惹人疼爱。   酒为色之媒,也壮怂人胆。   王参将见了这等倾国倾城貌,登时心肝俱颤,忘了身处何地,还以为陆茗庭是月下仙子降人间,瑶台神女临凡尘。   随从见王参将色心大起,也转头看了两眼,见陆茗庭推门进了一间房,脸色一变,“那女子进的好像是顾将军的卧房。”   王参将本就对顾湛心存不满,一听这绝世美人是顾湛的身边人,更是火上心头。   可转念一想,方才的筵席上,顾湛一脸冷淡,不近女色,春玉楼的头牌姑娘都衣衫半解坐到他怀里了,他愣是一把将人推开。   男人哪有不好色的?   莫非,顾湛那厮不能人道?   思及此,王参将笑的猥琐至极,“顾湛真是有福做官,没福气享受美人啊,这种柳弱花娇的美人若是得不到雨露滋润,一定夜夜寂寞的很!既是如此,便让我来一亲芳泽,慰藉她一番!”   随从有些忐忑,“参将大人,若是顾将军知道了,会不会怪罪……”   “诶!听闻京城里的达官贵人们都以「换妾」为荣,若是顾将军嫌弃这美人身子「脏了」,我便再挑一个美人赠给他!”   随从还欲劝阻,王参将一脸不耐烦令他在原地等候,径直朝房间走去。   ……   花厅里,众人宴饮微醺,皆是带了几分松散随意。   顾湛起身离席,准备出去透口气,岑庆匆匆走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顾湛脸色勃然大变,立刻拔出闪着寒光的宝剑,大踏步走出了花厅。   作者有话要说:  大肥章,桃子写到这里,实在太累了,不是卡文。   【友情提醒】下一章顾将军会抱得美人归。   明晚九点,记得及时看更新,不见不散。   ————   ☆、第 32 章   顾湛大步走出花厅, 身上的织金蟒袍曳出巨大弧度, 脸上阴阴沉沉,不辨喜怒。   他握着宝剑的手背青筋隆起, 两耳嗡鸣不止,反复回荡着岑庆的话, 脑海里一片乱麻。   他和她生气冷战也就罢了,竟然忘了明日便是初七!她鸾凤毒发, 若是被人污了清白……他不敢想。   顾湛提剑穿过竹林, 他沉眉压目,龙行虎步,周身气场全开, 甚是骇人。   王参将的随从守在卧房外边, 一抬眼,见顾湛来到了面前,双腿忍不住发颤,下意识要给房中的王参将报信。   不料顾湛面罩寒霜,手中剑光一闪,竟是直接割断了他的喉管。   两名亲卫立刻上前,身手利落地把随从的尸身拉了下去。   ……   王参将一路尾随进入卧房,陆茗庭一转身,见屋中多了个陌生男人, 吓得花容失色,双目通红,又看他满面垂涎, 蠢蠢欲动,心中恐惧无比,奈何鸾凤毒发,她区区一介女子,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一步步被他逼到了床榻角落里。   “美人儿,别怕,让本官来疼疼你!瞧瞧你喘的,脱了衣裳就不难受了!”   王参将淫|笑着搓着手,迫不及待地往床榻走去,忽然听闻“轰隆”一阵巨响,卧房两扇门猛地大开,顾湛突兀地出现在暗影里。   他一脸阴阴恻恻,狭长的凤眸深不见底,仿佛燃着两簇幽幽的火焰。   顾湛也不说话,锐利的眼神攫住王参将,压迫感顿时席卷他的全身。   王参将吓得身子一僵,眼珠转了转,忙讪笑着冲他拱手行礼,“顾将军,这女子浪|荡的很,非要勾着我来房中一度春宵……”   话未说完,顾湛已经大步上前,挽起璀璨晃人眼的剑花,一连刺出十三剑,整整挑断王参将身上十三处筋脉,然后重重一脚踹向心口,将他死死踩在脚下。   王参将被踹到地上,猛撞出一声沉闷响声。   顾湛脸上一片暴戾之色,凤眸阴冷地望着脚下之人,周身顿时升腾起浓重杀意。   筋脉断裂,剧痛钻心,鲜血从十三处伤口喷涌而出,王参将的瞳孔剧烈收缩,惊恐抬眼看着男人,忍不住苟延残喘地求饶。   岑庆抱剑立于一侧,见顾湛眼底一片血光,眉宇间全是杀伐之意,便猜到今晚他要大开杀戒。   一连刺出十三剑,精准挑断经络血脉,却偏偏避开要害,是故意要折磨人致死。   顾湛瞄见床榻里的一角蔷薇色裙边,知道陆茗庭躲在里面,一把将她拉出来,等看清楚她的情状,脸色陡然一沉。   她面色潮红,浑身发颤,左手握着一柄锋利的金簪,皓白的纤细手臂上有一道半寸长的新伤,正潺潺往外流着血。   方才陆茗庭情难自抑,被歹人步步紧逼,怕一时把持不住,被歹人污了清白,凄惶无助之下,竟是狠下心,拔下金簪,划破手臂,用伤口的痛意压下鸾凤毒的蚀骨之感。   此时见顾湛把王参将制服,陆茗庭立刻崩溃了心理防线,恐惧和无助漫上心头,大哭着扑到他怀里。   顾湛又怒又怜,大掌握住她冰凉的瓷白脸庞,缓缓摩挲泪痕,声线森冷,“他有没有碰你?”   他的指腹带着薄茧,陆茗庭身子一颤,布满泪痕的脸上又带出几分娇态,勉强咬着下唇,才不发出羞人的低哼。   她哽咽两声,垂眸摇头,声音媚的能滴出水,“没有。”   顾湛看她这般情潮翻涌,略一回想他来迟的后果,便怒火高涨,凤眸燃起灼灼火光。   碰她一下,便砍断一只手,既然没碰到,就赠他一死,让他痛痛快快奔赴黄泉。   男人的眸光凌厉炽烈,挥剑拂落碧色床帷,把她和一室血色杀戮隔开。   一剑穿心而过,鲜血喷薄而出,王参将发出一声沉闷短促的惨叫,片刻后便没了心跳。   陆茗庭瑟缩在床榻一角,因有床帏的遮挡,方寸之地晦暗无光,她双手环抱自己,听着屋中的凄厉惨叫,浑身簌簌不停的发抖,心头却划过一阵融融的暖流。   过了片刻,外头传来岑庆的声音,“将军,可要扔到乱葬岗里?”   顾湛淡淡道,“把皮扒了,扔到运河里喂鱼。”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等床帘再次被挑开,一地狼藉已经被亲卫们收拾的痕迹全无。   没有尸体,没有鲜血,就连血腥味也淡去许多。仿佛刚才的杀戮和暴力都只是瞬间闪现的错觉。   陆茗庭一手扶着床榻,怯怯望着他,她体内毒性翻涌,鼻息紊乱喘的厉害,一双上挑的桃花眼微微阖着,神情涣散又迷离。   顾湛眼底的暴戾尚未褪去,周身的杀气还未散尽。看出她眼中的畏惧,“哐啷”一声,扔了手里染血的宝剑,转身便要往外走。   说实话,他现在心中有些混乱。   刚才听到陆茗庭出事的消息,他心中怒火陡生,二话不说便提剑而来,不惜杀尽漫天神佛,也要护她周全。   此时冷静下来,他才回过味儿来——从什么时候开始,陆茗庭在他心里这样重了?   也许是簪花宴上带着凛冽酒气的一个吻,也许是元夕灯会上的一路执手,也许是山洞中一句“你受伤,我也觉得痛”,也许是……   回忆掠过心头,顾湛的脸色一分一分沉下来。   这十余年见惯魑魅魍魉,他学会掌控自我,不为浮华声色所动,没有嗜好,不恋财色,修炼的七情六欲不上脸。   无人可以把握他的脉搏,洞察他的手段,搅乱他的内心。他也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不允许这样的人存在。   可现在,他突然有一种无法掌控自己的不安。   或者说——   他动心了。   月白色织金蟒袍的一角被人紧紧抓住,顾湛步子一顿,凤眸微垂,一只柔弱无骨的手映入眼帘。   目光往上移,美人里含着着点点泪光,泫然欲泣,风情惑人,微微上挑的眼角眉梢染着一股子可怜劲儿。   她慌乱的摇头,哽咽着求他,“别走,我害怕。”   这嗓音婉转多情的不像话,简直听得人心头发痒。   顾湛眯眼盯了她一会,淡淡道,“你让我留下来,知道会发生什么吗?”   筵席上喝的酒里有助兴之物,还安排了妓子用来颠|鸾倒|凤,方才他推开了春玉楼的头牌,现在心火欲燃,不比她好受多少。   他身上的熏香味道似浓似淡,陆茗庭张着檀口嗅了两下,便鼻息紊乱,心头一阵乱跳,自成一派勾魂摄魄的媚态。   她听闻此言,愣怔了下,贝齿咬住红润的樱唇,长睫如蝶翼颤动着,残存的几分理智让她心下一横,“我知道!你别走。”   顾湛俯视她半晌,声线凛冽深沉,“陆茗庭,你别后悔。”   屋子里还萦绕着血腥气,顾湛没这么重口味,倾身抱起陆茗庭,径直走进了净房里。   把人放在美人榻上,顾湛一双凤眸幽幽盯着她,就这么大喇喇地抬手解领口的襟扣。   陆茗庭看到他宽阔的肩头,窄瘦的劲腰,桃腮泛起绯红,不敢再往下看,忙侧过身,浑身绵软地伏在美人榻上。   顾湛把衣物掷到一旁,欺身便压了上来,他撑在她身子两侧,大掌捏过瓷白的小脸,菱唇落在温软的眉眼上,一寸一寸往下吻。   男子的雄厚气息铺面而来,陆茗庭脸颊滚烫,颤着手抚上他宽厚的肩头。   ……   不知过了多久,陆茗庭难以承受,哽咽道,“唔……饶过我吧……”   顾湛顿时黑了脸,贴着她的耳畔,沉声道,“陆茗庭,你把我当什么?解鸾凤毒的药渣吗?用完之后就丢掉?”   这声音嗓音低沉喑哑,欲的不成样子,陆茗庭忙摇头,樱唇中溢出的话断断续续,“不是……不是的……”   顾湛俯身吻住她,“那就不准说不要。”   帐中情意浓,窗影珠光摇,凤钗离云鬓,金风玉露逢。   外头夜凉如水,月色映天河,星云皎无边,这一室的鬓乱钗垂,粉融香汗,叫明月和群星也羞入了层云里。   作者有话要说:  记得撒花、评论哟~   【具体见@晋江六喜桃】   ——————   ☆、第 33 章   翌日, 辰时, 官驿。   岑庆拎着一个红漆木食盒敲响了卧房的门,静候了片刻, 顾湛披着一袭外袍走出,从岑庆手中接过了食盒。   隔壁屋的杜敛推门而出, 打了个哈欠,瞧见二人的动静, 随口问道, “岑护卫怎么不进门说话?”   岑庆飞快瞟了顾湛一眼,嘴里支支吾吾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   昨晚自家将军大开杀戒, 抱得美人归, 可怜他们几个亲卫,只能尽职尽责地守在卧房门外。   屋中传来连绵不绝的暧昧声响,混合着绵软勾人的哭叫声,直直持续到了丑时。他们都是正常男人,简直听的面红耳赤,□□焚身。   杜敛余光瞥见顾湛穿着中衣,外袍凌乱披在身上,甚是落拓不羁,又见他一贯冷峻的脸上满是餍足舒畅, 不禁心下狐疑,忍不住问,“顾湛, 昨晚你匆匆离席,可是出什么事了?”   顾湛神色淡淡,“庭儿身子有些不适。”   杜敛从他嘴里听到这般亲昵的称呼,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从头到脚打量他了一遍,意味深长道,“哟,和好了?不冷战了?”   顾湛面上闪过一丝尴尬,以手握拳,放在菱唇边轻咳了两声,并没有说话。   杜敛揣着打绷带的右手,抬脚就往屋里走,“陆姑娘身子如何了?我去瞧瞧她。”   顾湛脸色一变,立刻拦住他,“不必。她没什么大碍,一切有我在旁照顾。巳时就要启程返京,你先去收拾行李吧。”   杜敛猛地被顾湛一拦,缠着绷带的右手重重磕在门框上,疼的叫了两声,“唉哟!不看就不看,你推我干嘛呀!”   顾湛盯了眼他的绷带,唇角勾起一抹讥笑,“区区小伤,小题大做,弱不禁风。”   杜敛气不打一处来,张牙舞爪的扑了上去,顾湛却面无表情地转身,“啪”地阖上了两扇木门。   杜敛对着房门怒道,“顾湛!你粗鲁!门差点拍我脸上!我的脸若是伤了你赔得起吗?!”   ……   陆茗庭缓缓睁开眼,一阵酸痛从四肢百骸传来,她强忍着腰酸骨软,从床上挣扎着起身,勉强掀开被子,刚下了床,双腿便一软,险些瘫软在地。   顾湛来的正是时候,大步上前,一把将美人捞了个满怀,皱眉问,“不在床上歇着,怎么下来了?”   陆茗庭被他抱在怀里,一双桃花眼下头泛着淡淡青色,两腮晕染着酡红,脸色微微发白,饱满的樱唇上被咬破了一处血口子,明显是某人昨晚的手笔。   昨晚男人一开始还算温柔,后来竟是如疾风暴雨一般下了狠手,净房里狼藉一片,地上全是被撕碎的衣物,美人榻也几乎被摇晃散架了。   她是头一回经历□□,又承欢太久,女儿家和男人的体力太过悬殊,她身娇体软,情潮翻涌,只能任其荒唐,被他硬生生磋磨了一整夜,此时身子不住地轻颤抖粟着,瞧着又娇气又可怜。   顾湛见她低头含羞不语,把她轻轻放回床榻上,拿过茶盏喂她喝了两口温水,径直伸手去解她身上的亵衣。   陆茗庭猝不及防,被吓得往后一缩,“你要做什么?”   顾湛看她一眼,扬了扬手里的裙衫,脸不红心不跳道,“昨夜的衣衫撕烂了,给你换一身新的。”   陆茗庭羞赧难言,想起昨夜他那样凶狠对她,眼眶泛起水光,鼻子一酸,掉下两颗泪珠,颤声道,“昨晚你那样凶……你故意折磨我……”   顾湛拿她的眼泪没办法,见她越哭越惨烈,几欲扶额——这算什么折磨?他还有好些手段没使出来,怕弄坏她、吓到她,已经是克制隐忍了……   美人哭的凄凄惨惨,顾湛只好把人搂进怀里,安抚地轻拍着她单薄的脊背,“错都在我,莫哭了,先穿衣裳好不好?”   陆茗庭身上又酸又涨,微微一动,便感觉一阵异样。   这般情状,确实没法自己穿衣裳。   她羞赧难当,哽咽着低头应了一声,任他解开了亵衣。   一身的青紫红痕,前襟处满是深深的指印,顾湛只看了一眼,心头便燃起燎原烈火,他移开目光,亲手为她穿上衣裳,扣好襟扣,心头冷不丁泛上几分愧疚。   他禁欲多年,一朝久旱逢甘霖,竟是放纵失了分寸,昨夜她又娇媚欲滴成那样,只怕是个男人都忍耐不住。   两人荒唐到东方破晓时分,抱她去净房清洗的时候,忍不住又要了一回,肩膀上的伤口都裂开了,就连她哭泣求饶他都没听进去。   确实是他莽撞了。   顾湛沉思片刻,伸手握住她纤细的手腕,搭上脉搏。   以往陆茗庭毒发,初七一整日都情难自抑,如今鸾凤毒的毒性褪去,脉搏平稳,呼吸也不急促了。   看来昨晚那一场云雨,的确起到了纾解鸾凤毒的作用。   只是……此毒不解,难道日后每月初七都要如此纾解吗?   思及此,顾湛抬眸深深看了陆茗庭一眼。   ……   青山码头。   官船靠岸停靠,舟子们放下甲板,舵手们收了旌旗船帆,自船舱出来一行身姿矫健的护院小厮,立于左右两侧。   今日是顾湛一行人启程回京的日子,白嘉会探亲的假期满了,也随他们一同返回京城。   十来辆马车哒哒而来,江宁府的一众官员一起到青山码头为顾湛一行人送别。   顾湛策马而来,掀了衣袍翻身下马,行到一辆银顶青帷的马车前,亲自扶出一位袅袅婷婷的美人。   一众官员同顾湛、杜敛和姚文远行礼拜别,又笑着寒暄了几句,方肃手立于一旁,恭候几人上船。   林易一路跟随到此地,踌躇片刻,方鼓起勇气,上前深深一拜,“顾将军,在下可否和陆姑娘交谈几句?”   顾湛见他阴魂不散,脸色登时一沉。   陆明廷瞧见男人结着冰碴子的脸色,想起那日二人的争吵,立刻红了眼圈,“时至今日,难道你还不信我吗?”   顾湛心里极其不悦,恨不得把林易处之而后快,可怎么敢再惹陆茗庭哭,只好握住她细弱的肩头,温声道,“当然是信你的。你去和他说话,叫岑庆远远跟着好不好?我先上船等你。”   昨晚筵席上顾湛一身威势,令人心惊胆战,此时他的英俊眉眼全是温软姿态,就连菱唇也弯出好看弧度,生怕惹美人不快。   林易也是男人,一眼便看出了顾湛对陆茗庭的上心。   看到他对陆茗庭这样的好,林易的眸色瞬间黯淡了几分,心中残存的几分希望也消失殆尽了。   运河旁有十里长亭,垂柳依依。阵阵微风拂面而来,翠芽的枝丫轻轻随风摆动。   柳树之下,林易抿了抿唇,艰难开口,“陆姑娘,前日不欢而散,我回去之后想了很久。”   “你说得对,一直以来,我都太自以为是,也太目中无人,完全没有考虑到你的意愿。也没有站在你的角度换位思考过。这一点,我不如顾将军。”   陆茗庭没想到他能说出这番话,看向他的目光满是惊讶。   林易又自嘲地笑道,“陆姑娘,都怪我不识珠玉,直到今日,才知道你的心志过人,并非寻常风尘女子可比。你跟在顾将军身边,应该会过得很好。倘若……倘若你遇到什么困难,随时可以来找我。我年纪尚轻,不急着娶妻,后宅的位子……还能为你空上几年。”   说到这,他连忙解释,“这都是我自愿的,陆姑娘,你就给我个机会吧,就算没希望,也好让我死心。”   陆茗庭听到此处,心中微微颤动,冲他福了福身,“林公子,今日一别,山高水阔,各自珍重。茗庭预祝公子金榜题名,步步高升。”   林易也深深一拜,“陆姑娘,愿你能觅得欣赏你、珍重你的良人。有缘再会。”   陆茗庭转身离去,却瞧见顾湛并没有先上船,而是站在百步外的船边等着她。   他身量很高,穿了身银灰色绢袍,缀着环佩丝绦,愈发衬的肩宽腰窄,器宇轩昂。   她迎着他炙热的目光,一步步走近了,还未说话,顾湛便伸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沉声道,“你们谈了好久。”   陆茗庭抿了抿粉唇,正准备开口解释,顾湛却拉着她往船上走去,“别说,我不想听。”   男人一张俊脸英挺逼人,声线也冷静自持,奈何紧抿的菱唇却透露了真实情绪。   陆茗庭仰头看了他一眼,心头泛起丝丝缕缕的甜,忍不住漾开一抹笑来。   ……   一名差卒匆匆跑来,附在江宁知府的耳边,低语道,“将军,今晨渔民在运河下游捕鱼的时候,发现了河上漂浮着两具尸首。仵作已经验过了,极有可能是失踪的王参将和随从。”   昨夜王参将去官驿赴宴,带着随从离开花厅,去竹林里透气醒酒,没想到这一去,竟是再也没能回来。   人在官驿里莫名其妙丢了,是江宁知府分内的职责,他命差卒四处找寻了一夜,依旧无果。   江宁知府大惊失色,“可教王参将的家人来认尸了?”   差卒欲言又止,“大人,两具尸身已经被泡的面目全非了,再者……似是被人剥了皮抛尸的……”   说到此处,江宁知府心头一阵作呕,忙摆手打断,“不必说了,若是仵作验过无误,便就此结案吧。王参将和随从回程路上惨遭盗贼杀害抛尸,就这么写进卷宗里。”   那差卒犹豫道,“大人,不再调查一番吗?”   江宁知府怒上心头,“调查什么?人在官驿丢的,你是怀疑昨晚赴宴的官员杀了人吗?你觉得是顾湛杀了人,还是杜敛杀了人,还是两江都指挥使杀了人?他们一个二品将军,一个四品少卿,一个本官的顶头上峰,你若想盘查,就赶快拦下官船,最好再把我头上的乌纱帽摘了!”   差卒听了这番话,忙拱手道,“小的不敢!小的迂腐!小的这便去通知师爷录入卷宗。”   作者有话要说:  记得撒花、评论哦~   ————   ☆、第 34 章   到了官船上, 顾湛和陆茗庭依旧住进了同一间客房, 不同的是,这次顾湛没有令人多加一张床榻。   夜幕笼罩大地, 官船飘起阵阵炊烟。   房中,顾湛大马金刀地坐在桌子边, 骨节分明的手中端着一碗燕窝粥,用瓷勺舀起, 等热气散去, 才送到陆茗庭的唇边。   陆茗庭启唇喝下粥,抬眼打量着面前的男人。   他刚刚沐浴过,鬓角还有些微湿, 黑发用一根白玉簪束起, 肩头披着件金绣云海纹的外袍,少了几分威严肃正,多了几分丰神俊秀。   陆茗庭的气色好了点,身上依旧酸软无力,今日下马车走了几步路,双腿就不停地打颤,此时坐在冰冷坚硬的圆凳上,加了个厚实的软垫,才觉得好受了些。   顾湛心细如发, 考虑到官船上物资不足,一早命人买来了金丝燕窝,晚膳之后, 特地命厨房熬成了燕窝粥,给陆茗庭补一补身子。   陆茗庭初尝情|事,跟生了一场大病差不多,处处需要有人贴心照料。因办差在外,没有丫鬟婆子在身边伺候,事事都是顾湛亲力亲为。   可他金尊玉贵惯了,双手是用来持刀握枪的,这些年都是丫鬟小厮前呼后拥的伺候他,哪里懂得伺候别人?更别提这么娇贵的女儿家了。   前晚云雨过后,顾湛抱着陆茗庭去清洗,触到滑腻凝脂一时失了轻重,叫陆茗庭痛的落了一回泪珠;昨日他帮陆茗庭穿衣裳,穿了半天才把肚兜系好,惹得陆茗庭羞赧不堪;今日为她沐浴,拿她一头顺滑如绸缎的长发没办法,在净房里耗了半个时辰,总算是手忙脚乱的洗完了。   一开始陆茗庭还不适应,后来看一向冷硬的男人处处极尽温柔,也坦然接受了——她这副弱不禁风的模样都是拜他所赐,这般伏低做小,大半是因为他心中有愧!   顾湛一勺一勺的喂,她小口小口的喝粥,两人都没有说话,却升腾起温情缱绻的氛围。   她的粉唇一张一合,顾湛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那处咬伤已经结痂了,深色的小口子在饱满的唇瓣上甚是显眼,仿佛是个记号,时刻提醒着那晚他犯下的兽行。   两人离得极尽,她低头喝粥的时候,身上甜腻馨香的味道就萦绕在他的鼻尖,顾湛嗅了两口,觉得全身血液又开始沸腾,忙移开了目光,   屋里二人正喂着粥,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一声尖叫。   陆茗庭被这动静吓住了,担忧地问道,“好像是白学正的声音,她不会出什么事吧?”   说着,她就要起身去看,顾湛一把将她按回圆凳上,“专心喝粥,让岑庆去看看就行了。”   岑庆出去了片刻,拱手道,“秉将军,方才确实是白学正的尖叫声。不过……是从杜大人的房中传出来的,除此之外,卑职还听到一声脆响,一句「非礼」……想来是杜大人和白学正私下起了争执,卑职不好多问。”   顾湛心思洞明,听了这番话,知道杜敛摘花拂柳的臭毛病又犯了,他神色如常,拿过锦帕给陆茗庭擦了擦嘴角,“粥喝完了,该去睡了。”   陆茗庭还没弄明白杜敛和白嘉会是怎么一回事,闻言瞪大了眼,“现在才戍时,离睡觉还早着呢。我还不困。”   顾湛听了这话,一双凤眸幽幽地盯着她。   脸色还苍白着,下午上船的时候,双腿颤粟不止,几乎站都站不住,这会儿倒是能逞强了。   顾湛菱唇微弯,皮笑肉不笑道,“好啊,你若是不困,咱们就来做点别的。”   说完,他就伸手去解外袍的襟扣。   陆茗庭看到这个熟悉的动作,一股凉意顺着脊背爬上来,忙起身爬上了床榻,紧紧拥住被子,一脸防备地看着他。   活像只受惊的兔子。   顾湛轻轻摇头,唇边噙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真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敬酒不吃吃罚酒。   ……   翌日一早,陆茗庭端着一份早膳,拍开了白嘉会的房门,   白嘉会双目微肿,显然是昨晚哭过。   陆茗庭把早膳放在桌上,笑道,“白学正,昨晚我听到你尖叫一声,有些不放心,特地来看看你。没出什么大事吧?”   白嘉会拿瓷勺搅了下白粥,回忆起昨晚的事,脸色“腾”地一红。   杜敛自从伤了右臂,整日缠着白嘉会为他侍奉汤药,两人常常打闹说笑,不知不觉亲昵了许多。   昨晚白嘉会来杜敛房中帮他换药,杜敛褪了中衣,白嘉会环着他的胸膛帮他换绷带,两人离得很近,气氛也有些暧昧。   白嘉会缠好绷带,正准备起身,万万没想到,杜敛竟然倾身在白嘉会的侧脸上亲了一下。   白嘉会又羞又怒,“陆姑娘,他恩将仇报,竟然趁机非礼我,实在是小人!”   陆茗庭听了这一场乌龙,颇有些尴尬,忍不住说,“白学正,或许杜大人心仪喜欢你,只是表达方式的不对……”   白嘉会气不打一处来,“谁要被这种浪|荡的男子喜欢!”   说话的功夫,杜敛出现在门口,陆茗庭见了,立刻起身告辞,“杜大人,你和白学正先聊,我先回房了。”   “陆姑娘走好。”杜敛点点头,看向屋中的白嘉会。   她穿着一身水蓝色裙衫,三千青丝松松挽着,眼圈通红,含嗔带怨,十分惹人怜爱。   杜敛心头一软,倜傥俊面上浮现内疚神色,“嘉会,昨晚我并非故意的,真的是情之所至,难以克制……”   白嘉会张口便斥道,“生而为人,若连欲望都无法克制,和禽兽有什么区别!”   说着,泪珠儿就如断了线一般落下来,“你整日流连花丛也就罢了,在你眼里,我也是能随意轻薄的女子吗?亏我还为了你的伤整日提心吊胆……”   话说一半,白嘉会自知失言,红着脸赶他出去,“你走!我不想看到你!”   杜敛只好道,“好,我走,你起码把饭吃了。”   白嘉会怒目而视,“我吃不吃饭干你何事?要你管!”   杜敛被她一刺,话里也带着火气,“我当然要管!你不吃我心疼。”   白嘉会愣了片刻,立刻哭起来,“你!你整日花言巧语,油嘴滑舌,没个正形!你滚啊!”   木门“啪”的一声阖上,杜敛被轰出房门,靠在墙壁上,悻悻叹了口气。   方才他是怎么了?竟是口不择言说出了那样一句话!   ……   岑庆走进卧房,将密信双手呈给给书桌前之人,“秉将军,此乃景国传来的密信。”   顾湛伸手接过,看了一眼信中内容,浓眉微皱。   这两年,顾湛带兵在北漠和景国交战,景国战败之后,老皇帝病逝,几位皇子为了争夺皇位手足相残,就在三天之前,景国新帝登基,昭告天下。   这位新帝曾在民间流落过一段时间,两个月前才回到王室,登基之后肃正朝纲,激浊扬清,颇有一番手段,令人不得不防备。   顾湛捏着那信纸看了半晌,薄唇轻启,“知道了,叫暗桩继续盯着,新帝有任何异动,随时来报。”   “是。”   岑庆应下,转身走出屋门,刚好和陆茗庭擦身而过。   那晚云雨过后,顾湛顾忌着陆茗庭身娇体弱,虽然每晚和她同床共枕,却没有再碰她一下。   三日过去,陆茗庭的身子恢复如常,顾湛却多了一桩烦心事。   美人每天服侍他起居穿衣,一口一个「奴婢」「将军」,好像又倒退回了两人之前的状态。   原来,陆茗庭打心眼里觉得,那晚顾湛要了她,纯粹是为了帮她解毒,而不是因为爱意。   而且她记性很好,压根没忘记那天她提及三公主,被顾湛呵斥「放肆」的事儿。   陆茗庭思索许久,决定把那场放纵的情|事忘到脑后,这两日对顾湛刻意疏远,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主仆之间的界限。   陆茗庭迈着莲步入内,拎起瓷壶给顾湛里斟了一碗茶,才笑盈盈道,“将军,是时候就寝了,婢子为您更衣吧。”   她气色恢复的很好,娇媚的小脸上白里透红,一双桃花目微微上挑,秀美琼鼻,身段儿窈窕,一身姿容明艳至极,让人见之忘俗。   顾湛凝视她片刻,薄唇紧抿,没说话。   陆茗庭凑到他身前,屈身解开腰带和环佩,又踮起脚,帮他脱下一袭银灰色绢袍,不料,衣服刚挂到云纹红木衣架上,男人的大掌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   顾湛被她若即若离的疏远弄得心烦意乱,沉沉望着她,“你叫我什么?”   陆茗庭见他脸色冷峻,不知道哪里惹了他不快,无措道,“叫将军呀……”   他径直打断,“以后叫我「湛郎」。”   诸如「郎君」一类的字眼,只有情人之间才会互相称呼。   陆茗庭脸色一红,张口便是拒绝,“万万使不得!这称呼也太亲昵了!”   “什么都做过了,什么都看过了,区区一个称呼,怎么使不得?”   他脸上无波无澜,一本正经地反驳她。   陆茗庭咬了咬唇,含羞看他,“不一样的,那次是将军出手相救,帮我解毒,才同我……春风一度。”   她艰难说出这个字眼,羞愤交加,心头泛上几分赌气,记起他的仇来,“上回将军还为了三公主呵斥我「放肆」,才几日过去,将军难道已经忘了么?”   顾湛被她气笑了,脸色愈发阴冷,“陆茗庭,你以为我是为了帮你解毒,才要了你?”   说着,他长腿一迈,把她逼到墙边,“今日索性把话说清楚。就算那天不是初七,就算你不求我留下来,我也会要你——因为情之所至,难以把持。”   末了,他又一字一句道,“我和三公主之间一清二白,什么都没有。”   陆茗庭没想到他这么直白的说出了心意,脸上的红晕瞬间蔓延到了耳后根。   他伸出双臂,抵在她的细腰两侧,微垂着凤眸,坚定灼热的目光直直望着她,似是逼她给出一个回应。   他的话还在耳畔回荡,陆茗庭脑海中一片混乱,桃花眼里泛着一汪春水,她下意识侧过头,躲开他深邃的目光。   顾湛等了片刻,见她垂着萼首不说话,也失了耐心,皱眉道,“离我那么远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靠近些。”   “哦。”   陆茗庭听他口气不善,只好乖乖地顺从。   没想到她刚刚抬起头,男人身形一动,高大的阴影瞬间罩了下来。   他将人抵在身后的墙壁上,大掌捏住尖俏的下颌,径直吻住她的双唇。   “唔——”   这亲吻来的猝不及防,顾湛捧着莹白的小脸吻的很凶,陆茗庭两腮绯红,瓷白的额头上沁出一层香汗,两只柔弱无骨的手勉强推拒着他。   她的一袭长发如绸缎般丝滑柔顺,和男人的黑发难舍难分地绕在一起。两人紧紧相拥,缠绵悱恻的一个吻,叫人脸红心跳。   顾湛听着她细若游丝的鼻息,嗅着她发间馥郁香甜的味道,凤眸里燃起一簇簇火苗,目光灼人发烫。   正一室情浓,房门突然被人拍响,传来柳雨柔的声音,“陆姑娘,我刚刚做了松穰鹅油卷,趁点心还热乎着,来给你送一些。”   今天下午,陆茗庭和柳雨柔交谈了片刻。   姚文远在床榻间许下承诺,答应回京就纳柳雨柔为贵妾,柳雨柔欣喜若狂,和陆茗庭好生炫耀了一番。   柳雨柔本性不坏,见陆茗庭不嫌弃她,愿意和她说话谈天,心中存着感激,亲自下厨做了几份点心,瞧着时辰,估摸着陆茗庭还没睡,才端着热气腾腾的点心敲了敲门。   顾湛把人禁锢在怀中,细细碎碎地吻着红唇,嗓音低沉喑哑,“让她走。”   陆茗庭躲着他的薄唇,吐气如兰,颤声说,“柳姑娘,我……我在沐浴……你先回吧。”   她嗓音娇娇软软,尾音略微上扬,如同春日里的燕转莺啼,又柔又媚,勾的人心旌荡漾。   柳雨柔听着陆茗庭的声音,下意识觉得有些怪异,也没多想,扬声道,“陆姑娘,那我明天再来找你!”   话音落下,脚步声走远,顾湛再也忍不得了,把美人打横抱起,径直往净房走去。   陆茗庭被他吻得意识不清,恍惚间一把抱起,立刻惊叫出声,“你、你要做什么?!”   顾湛哑声道,“不是说沐浴吗?一起去。”   他磁性的声线透出几分压抑克制的撩人,直教人脸颊滚烫。   陆茗庭桃腮泛粉,杏眸含雾,听了这话,立刻想起那晚的惨状,莹白小脸儿上泛起惊惧之色,挣扎道,“我不要……”   顾湛把她箍在怀里,“害羞什么?又不是没一起洗过。”   她无力推拒了几下,“我没力气洗……”   “我帮庭儿洗。”   “你——唔——”   作者有话要说:  记得撒花、评论哦~   ——————   ☆、第 35 章   回到京城后, 顾湛立刻忙碌起来。   金銮殿早朝上, 顾湛和杜敛呈上了江宁办案的卷宗,以及为江宁贾氏一族伸冤的御状。   一直以来, 顾湛都在暗中搜集宋党的罪证,索性趁此时机, 率众官员上疏,弹劾宋阁老败坏超纲、迫害忠良、贪赃枉法等数十条罪行。   宋阁老没想到顾湛这么快和他撕破脸, 一时有些措手不及, 回过神来,忙在金銮殿上大喊冤枉,顺便参了顾湛三本, 告他僭越礼制, 御下残暴。   文武百官纷纷出列请奏,表明各自立场,一时间场面混乱不堪。   元庆帝听完这场义愤填膺的弹劾,没有任何表态,便令太监宣布散朝了。   众臣一拥而散,三三两两走下汉白玉台阶,面上不动神色,实则各怀心思。   当夜,金銮殿中, 仙鹤灯盏的火苗吹到了御桌上,将群臣上疏的罪状付之一炬,弹劾宋阁老的折子和弹劾顾湛的折子悉数化为了袅袅灰烬。   戍时, 御前太监从朱雀门纵马而出,传达元庆帝口谕——赏大理寺少卿免死金牌,赐辅国将军顾湛丹书铁券,升宋阁老为从一品大员。   顾府,花厅。   杜敛气得浑身发抖,满腔义愤道,“皇上用烛火烧掉弹劾奏折作为借口,分明是想息事宁人!皇上如此赏罚不分,法不责众,只会让宋贼更加猖狂,让超纲更加败坏!”   顾湛淡淡道,“宋党牵连甚广,若连根拔起,半个朝野都要锒铛入狱,皇上有自己的为君之道,此举不过是为了保持朝局的平衡。”   说罢,顾湛端起白底青花的茶盏,状似无意发问,“杜敛,你中进士那年,以一篇《法治疏》拔得头筹状元。如今朝局与你的理想相去甚远,何解?”   杜敛冷笑,“时至今日我才知道,原来这些年我在大理寺验死验伤,惩奸除恶,终究只是蚍蜉撼树,以卵击石。”   他心中的法治理想,改变不了腐朽的王朝,扭转不了颓废的国势,更无法捉拿奸佞贼首。   杜敛拍案而起,“但只要我杜敛在大理寺一日,便不会看着宋党走狗逍遥法外!”   “说得好。”   顾湛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摩挲瓷碗,眸中隐含深意,“既然笔杆子上疏扳不倒宋贼一党,那便用刀光剑影剁了这些走狗杂碎。”   杜敛大惊,“顾湛,你打算……”   顾湛抬手打断,“放心,我有分寸。只是,若要成大事,还需要你处处帮衬。”   杜敛眉目一喜,满口应下,“有什么能做到的,全包在我身上!”   ……   顾湛从议事厅回到正房,已经是亥时一刻。   内室里,陆茗庭刚帮他解开苍蓝色团花锦袍,岑庆便敲了敲门,高声道,“将军,姚文远姚大人送来了请帖,说是五日之后要举行大婚,请将军赏脸出席。”   陆茗庭听了这话,顿时一愣。   那日在官船上,柳雨柔满面喜色,说姚文远答应纳她为贵妾,如今姚府怎么举办起大婚了?   京中官员想拉拢顾湛的人多了去了,顾湛压根不关心姚文远要娶谁,也压根不打算出席他的大婚喜宴。   瞧见陆茗庭的神色错愕,顾湛想起她和姚文远的美妾有些来往,这才随口问了句,“姚大人要娶哪家女子?”   岑庆道,“娶得是御史台崔霖崔大人的嫡女。”   崔霖,从三品御史大夫,是姚文远的顶头上司。   娶顶头上司的女儿,想必是冲着官运亨通、飞黄腾达去的。   顾湛对倚靠裙带关系上位的做派十分不屑。上回江宁之行,姚文远此人谦卑有余,智勇不足。性子懦弱酸腐,不是能成大事之辈。顾湛并不欣赏他。   更何况,这种地位和身份相差悬殊的来往,必定伴随着谄媚和讨好,他和姚文远并没有深交的必要。   思及此,顾湛薄唇微动,“找个理由推了吧。”   “是。”   岑庆退出房门。陆茗庭才缓缓回过神,一双温凉玉臂环上男人的窄腰,取下腰带和环佩,又脱去中衣。   顾湛见她心不在焉,心中顿时有些不悦。   她贴在他身前,解着中衣的系带,皓腕玉臂在宽大的袖口若隐若现,他垂一垂眸,正好瞧见她前襟里鼓囊囊的娇软。   顾湛看了两眼,顿觉口干舌燥,喉头一紧。   陆茗庭转身,刚把衣服搭在架子上,便被男人一把从背后拥住,握住下巴吻上去,“心里在想什么?”   陆茗庭猝不及防,被他的热气熏得酥了身子,软成一滩春泥,勉强推拒着她,“没……没想什么,湛郎怎么这样孟浪……庄妈妈她们还在外头呢。”   顾湛扬声令众人退出屋门,打横抱起她来到床榻上。   美人生的雪肤花貌,眉如远山春黛,眼似秋水凝波,正一手抚着心口,前襟散乱敞开,上下起伏不定。   顾湛瞧着她神仙妃子的模样,浑身血气上涌,俯身便压了上去,   前几日在官船上欢愉的时候,陆茗庭脸皮薄,怕隔壁客房里的人听见,每次都死死咬着樱唇不出声。   可做这种事,不叫出声怎么尽兴?   如今回到顾府,顾湛行事肆无忌惮了许多,抵着她一阵厮磨,情到浓处,男人红着眼贴到她耳边,嗓音嘶哑又低沉,“叫夫君。”   陆茗庭听了这称呼,整个人一惊,胡乱摇着头,莹白的贝齿咬上樱唇,说什么就是不张嘴。   这幅楚楚可怜的娇模样实在惹人疼惜,顾湛立刻酥了半边身子。   这一整夜,美人的求饶呜咽声不断,男人哑着嗓子要了整整三次水,屋外伺候的丫鬟婆子皆是面红耳赤。   庄妈妈垂着眸子,听着耳边的云|雨声,心中满是震惊。   没想到一次江宁之行,顾湛对陆茗庭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大。   京中谁人不知,顾湛虽俊美无俦,却不近女色,如今这位陆姑娘不仅得顾湛独宠,每晚夜里还同榻相拥而眠。实在是不容小觑。   澄雁立于一旁,听着房中的声响,眼眶通红,身子抖个不停。   庄妈妈斜睨她一眼——心气高有什么用?既然是做奴才的,就要记好一句话,「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   第二天顾湛如常去上早朝,特地吩咐庄妈妈不用叫陆茗庭,让她睡到自然醒。   等到日晒三竿,卧房里才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丫鬟婆子们见陆茗庭醒了,才敢掀帘子入内。   一股子如花似蜜的异样味道扑面而来,庄妈妈过了大半辈子,当然知道这是什么味道,见怪不怪地打开小轩窗,才挑开床帏去看陆茗庭。   这一看不要紧,身上的肌肤没一处好的,锁骨上还挂着一枚明晃晃的青紫牙印,美人脸色泛着桃粉,微微上挑的美目婉转多情,这副模样,活像是从画本子里钻出来的狐媚妖精。   陆明廷见庄妈妈进来,忙拿过衣衫掩住自己,略微动弹了一下,便觉得浑身又肿又疼。   昨夜男人化身为狼,什么花样都哄着她做了,把她吃的连骨头渣都不剩。   本以为顾湛是个冷清不解风情的,没想到是「时候未到」,如今开荤了,方知道是个狠角色。   陆茗庭张了张口,发现嗓子也变哑了,眼圈顿时一红,真是又气又怒,早膳勉强用了两口粥,便再也吃不下了。   ……   顾湛纵马去禁廷上早朝,全程神思恍惚,昨夜陆茗庭哭的妖妖娆娆,他被勾的骨酥筋软,一时没把持住,弄得过分了些,早上醒来,看着娇人一身青紫,方升腾起无尽内疚。   好不容易捱到下朝,顾湛令人去请了千金圣手,回顾府给陆茗庭看伤。   白发苍苍的女医者掀帘子入内,和陆茗庭低声交谈了几句,又过了片刻,方含笑走出来,“姑娘体弱身娇,将军行房的时候须怜惜温柔着些,若是伤及女子根本,危机日后子嗣之事,便不好了。”   顾湛听到子嗣二字,竟是怔住了。   这些日子,他并没有给陆茗庭喝避子汤药,一是恐伤了她的身子,二是他心里存着隐隐的期待,至于期待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明白。   女医者见顾湛脸泛起凝重之色,便知道他对里头的美人很是珍重。   那位姑娘生的眉若翠羽,目如水杏,身段儿勾人,就连那处也诱人的紧,她老婆子擅长千金科,看过无数内宅妇人的身子,还是头一回见这般出众的样貌姿容。说句大不敬的,就算进宫做贵妃娘娘都使得了!   女医者笑道,“将军不必忧心,我为姑娘开些药膏子,每日涂上一次,再开一服药,每日三次,送水煎服,两日之后便无大碍了。”   顾湛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轻咳一声,淡淡道,“劳烦医者,”   等岑庆送大夫出去,顾湛才掀开珠帘入内。   陆茗庭方才被那女医者掀了裙子仔仔细细看了一番,又问了两人行房的细节,一张瓷白的小脸红成了虾子,就连修长的脖颈都泛着绯红。   瞧见罪魁祸首朝自己走过来,陆茗庭心头又羞又怒,扬手便扔了一个枕头过去。   顾湛略一伸手,便把靠枕稳稳抓在手里,菱唇勾起弧度,“胆子愈发大了。”   陆茗庭撇开头去,红着眼不看他,“哪有这般糟践人的。一次两次的这样……丢死人了!”   “这哪是糟践?我疼庭儿还来不及。”   顾湛把她拥入怀里,掀了衣裙,看着那处凝珠带露的惨状,拿着药膏子细细抹了下,又惹得美人一阵情动。   顾湛喉咙发干,也不敢多看,忙拿过她的裙衫掩住一片诱人风光,“听话,先把药喝了。”   庄妈妈立刻从红漆木托盘上取下一瓷碗,躬身递到陆茗庭身前。   陆茗庭顺从地饮下一碗黑漆漆的药,顾湛瞧着她乖软的模样,心弦似被人拨动,俯身亲了亲她的如画眉眼。   等陆茗庭歇下,顾湛方起身出了正房。   走到外间,庄妈妈见四下无人,才试探问道,“将军,可要给陆姑娘准备避子汤药?”   这几天两人夜夜欢好,事后顾湛从来不提避子汤的事,顾湛还未娶嫡妻,若是先有了私生子,传出去总归是不好的。而且,陆茗庭无名无分,孩子若生下来,定会受人非议。   顾湛脸色陡然一沉,凌冽目光扫了庄妈妈一眼,冷声道,“她身子弱,又有鸾凤毒在身,避子汤就不用喝了。日后也是如此,不必再询问。”   庄妈妈听出他话里的不悦,慌忙躬身应下,“是老奴多嘴了,老奴谨记于心。”   庄妈妈面上神色如常,心中却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瞧着顾湛的神色,显然是动了真情,打算给陆茗庭一个名分,更打算让她诞下他的孩子。   大户人家有三妻四妾是寻常之事,陆茗庭受宠并不稀奇,但是,倘若她真的诞下顾湛的长子,禁廷那位三公主岂能留她活口?别说日母凭子贵了,说不定一尸两命也未可知!   顾湛望了一眼轻掩的床幔,心头一动,漫上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两人从江宁回来之后,府中生出许多闲言碎语,丫鬟婆子们对陆茗庭的无名无分颇有微词。   顾湛虽然不沾手内宅事物,并不代表他不知道这些流言蜚语。   他最近在筹谋铲除宋党的大事,忙的无暇□□,他宠她爱她,自然要给她一个妥帖的名分,等到过几天功成身退,定会给她一个交代。   思及此,顾湛紧缩的眉头略有舒展,凤眸扫过屋中的丫鬟婆子,叮嘱道,“把人伺候好了,若有差池,我拿你们是问。”   ……   顾湛位高权重,大权在握,每日军机要事缠身,很少有闲暇时间。以前他在外征战,继母崔氏鸠占鹊巢,就算他带兵回京城,也鲜少回顾府,常年都住在军营里。   自打从江宁回来之后,顾湛一改往常的习惯,无论公务多么忙,无论忙到多么晚,都雷打不动地回顾府歇息,夜夜和卧房里的美娇娘同塌而眠。   陆茗庭在床上将养了两日,才堪堪能下地。男人既然开了荤,便失了以往坐怀不乱的定力。这几日顾湛体谅她有伤在身,虽不像之前那般肆意孟浪,每晚也要和她亲吻缠绵一番才肯歇下。   这日,顾湛一早便出府上朝了,等到日晒三竿,卧房里才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丫鬟婆子们闻声,忙捧着金盆盆盂鱼贯而入,另有几个小丫鬟提着红漆描金的食盒进入外间,将一碟碟精致的膳食摆放在黄花梨木膳桌上。   陆茗庭简单梳洗了下,便被珍果搀扶着,袅袅婷婷地走出了卧房。   她梳着随云髻,鬓发间的点翠鸾凤金钗璀璨夺目,垂下的长流苏随着莲步摇摇晃晃,撩人心魄。身上一袭茜色立领对襟长衫,是用名贵的贝母锦缎裁成,在日光下泛出嶙嶙波光,美的不可方物。   一屋子丫鬟婆子从未见过这般明艳照人的姿容,纷纷恭敬的低着头不敢乱看。   如今她受顾湛的宠爱,吃穿用度和以往大有不同。   顾湛是当朝二品大员,每每逢年过节,元庆帝总要为重臣赐下恩赏,除了真金白银,还有不少钗环首饰、珍贵布匹,大多是赏给官员家中的女眷所用。顾湛没有家室妻妾,这些金贵的恩赏便一直在库房里尘封着。   现在身边有了陆茗庭,顾湛便命人将库房的钥匙交给她,叫她随意支配取用。   眼见着陆茗庭在府中的地位水涨船高,丫鬟婆子们也纷纷逢迎讨好她,每日对她小心翼翼、笑脸相迎,不知道有几份真情,几分假意在里头。   丫鬟澄雁立在一侧,忍不住用余光偷瞄陆茗庭了两眼。   只见她穿一身茜色百褶长裙,云鬓上斜斜簪着珠翠钗环,下颌尖尖,小脸瓷白,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挑着,肌肤莹润如牛乳,双颊泛着微粉,明显是被男人狠狠疼爱过的模样。   澄雁看着她这般神仙妃子的样貌,一时间自惭形秽,嫉恨交加,一股无名妒火从心底熊熊燃起。   澄雁自持有容貌出众,不愿做一辈子奴婢,本想凭姿色勾得顾湛注意,挣个妾侍当当,奈何顾湛不近女色,心硬如铁,这些年她在卧房里服侍,顾湛和她说过的话十根指头都数得过来,连一个多余眼神都没有给过她。   没想到,这扬州来的狐媚子颇有手段,跟着顾湛去了一趟江宁,就爬上顾湛的床榻,把他勾的五迷三道……   男人高大挺拔的身形和清隽英俊的面容浮现在脑海中,澄雁紧紧绞着手指,回忆起那晚主卧里的云雨声,和他这几日对陆茗庭的狠狠疼爱,心中渐渐春潮涌动。   男人哪有不好色的?既然顾湛能接受陆茗庭,想必也能接受她!   反正都是顾府里的奴婢,陆茗庭能以色|侍人,她有什么做不得的?!   陆茗庭并没有察觉澄雁怨毒的眼神,施施然落座在黄花梨木膳桌前,珍果拿起银筷子,立在一侧为她布菜。   陆茗庭起得晚,神色也恹恹的,并没有什么胃口,只叫珍果为她斟了一碗清炖乳鸽汤。   刚喝了两口乳鸽汤,庄妈妈便打帘子进来,笑着道,“陆姑娘,姚府差小厮来传话,说是柳姑娘请您去醉仙居喝茶。”   从江宁府回来之后,陆茗庭和柳雨柔已经十多天没见面了。自从陆茗庭知道姚文远要举行大婚,便对柳雨柔有些担心,此时见柳雨柔主动约她在茶楼相会,思索了片刻,便点点头,轻启朱唇道,“知道了,庄妈妈。”   ……   醉仙居坐落在御街上,这里茶坊酒肆云集,行人如织。街上雕车竞驻,一地繁华。   小二引着陆茗庭上了二楼包间,柳雨柔已经早早到了。   陆茗庭和她寒暄了两句,见她瘦了许多,眉眼间也多了几分愁绪,试探着开口,“柳姑娘,我听将军说姚大人要大婚了?”   柳雨柔苦笑了下,“陆姑娘,这次约你出来,便是想说此事。我孤身一人在京城,没有别的人可以倾诉,也只能和你说一说心里话了。”   “姚郎答应娶我做贵妾,遭到了姚父姚父的极力反对,他们为姚郎定下了婚事,嫡妻是姚郎顶头上司的女儿,”   说着,柳雨柔淌下两行眼泪,“那崔氏善妒,没过门便放出话,说只能纳我做通房,不能给贵妾的名分……”   陆茗庭闻言一惊,妾侍和通房区别可大了,妾侍能入宗祠上族谱,通房只是一介奴婢,任人打杀买卖……这位崔氏没过门就有这样狠毒的手段,想必不是什么善茬。   陆茗庭忙问,“那你答应了吗?”   柳雨柔垂泪道,“我区区一介贱妾,怎能阻挡姚郎的前程?姚郎亲口对我说,就算他娶了别人,最爱的人始终是我。”   陆茗庭紧紧握住柳雨柔的手,粉唇颤了颤,说不出来一句话。   柳雨柔和她的命运何其相似,如今她和顾湛两情相悦,夜夜同榻而眠,看似亲昵甜蜜,可她心里始终藏着不安和担忧。   以前在明月楼的时候,陆茗庭对于男欢女爱看的很淡,可顾湛给她宠和爱,让她渐渐沉溺其中,变得贪心无法自拔,下意识想奢求更多。   她出身卑微,不敢奢求做顾湛的妾侍,但顾湛总有娶妻的那一天,她能忍受嫡妻的脸色,和别的女人一起分享他吗?   倘若她为他诞下子嗣,定要寄养在嫡妻名下……这样以色侍人的爱,能持续多久?   陆茗庭一颗心仿佛被人拽着,一路往下坠入深渊,眼前有些晕眩,她觉得喘不上气来。   作者有话要说:  记得撒花、评论哦~   【友情提示,且甜且珍惜,本车即将开往追妻火葬场】   顾湛:作者你过来,试试我的刀锋利不锋利。   作者:TAT   ——————   ☆、第 36 章   和柳雨柔分别之后, 陆茗庭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 到了顾府,穿过回廊, 听见膳房里传来几声交谈的声音。   膳房的郝妈妈对陆茗庭一向颇为照料,除夕夜那晚她惹了顾湛不快, 郝妈妈还亲自写了纸条子开解她,后来她高烧不退, 郝妈妈更是心急如焚, 每天做补品叫膳房的小丫头给她送过去。   郝妈妈对她的好,她都记在心里。   从江宁府回来之后,她还没探望过郝妈妈, 思及此, 陆茗庭脚下步子一顿,朝着膳房的方向走去。   今日下了早朝,顾湛去往校场练兵,不料有一份文书遗落在了议事厅里,专门派岑庆回府取文书。   眼看着到了晌午,膳房里做好了午膳,索性装在食盒里叫岑庆带过去。   今日膳房做了桃花熏鱼,清炖蟹粉狮子头,虾仁爆三鲜, 莼菜鱼圆汤,椒麻排骨等,仆妇把热气腾腾的菜盛到巴掌大的白瓷盘子里, 又把五六个白瓷盘放入红木食盒里。   郝妈妈把红木食盒的盖子阖上,拨紧搭扣,冲岑庆笑道,“劳烦岑侍卫了!”   旁边一直没出声的澄雁忙道,“岑侍卫是将军身边的得力助手,一会子还要把食盒送回府中,岂不是徒增麻烦?不如我和岑护卫一同去给将军送膳?等将军用完膳,婢子把食盒带回来便是。”   郝妈妈听了这话,不动声色地瞟了澄雁一眼。   平日澄雁对膳房里的丫鬟婆子一概爱答不理的,今天巴巴地跟着岑庆跑来膳房,原来是为了借送膳的机会接近顾湛。   岑庆是个粗糙的大男人,不知道澄雁心里的弯弯绕绕,正准备张口答应,冷不丁一抬眼,却瞧见陆茗庭出现在膳房门口。   陆茗庭见岑庆和澄雁也在膳房,不禁有些错愕。   郝妈妈见了,忙笑着拉她进来,“茗庭,自打你跟着将军去了江宁,咱们许久未见,你最近可好?”   这诺大的府邸,丫鬟婆子上百人,真心为她着想的也只有珍果和郝妈妈两个人。   陆茗庭心中暖融融的,含笑点点头,“劳烦郝妈妈惦记,我一切都好。”   澄雁见陆茗庭入内,心中一惊,立刻要提起桌上的红木食盒出去,郝妈妈却不动声色地一把按住食盒,笑道,“茗庭,岑侍卫要去军营给将军送膳,不如你和他一同去?”   陆茗庭还没从柳雨柔的遭遇中回过神来,一想到顾湛,心里就一阵郁结,张口便想拒绝。   岑庆也劝道,“陆姑娘,你同我一起去吧!方才在校场练兵,三军懈怠了些,将军为此发了好大一通火,我们几个近身随从都胆战心惊,你若同我一起去送膳,将军定会消气的!”   陆茗庭被郝妈妈和岑庆两人一通劝,也不好意思再推拒,只好答应和岑庆一同前去。   澄雁接近顾湛的算盘落了个空,望着陆茗庭的背影,不禁妒火攻心,脸上渐渐透出一股阴毒之色。   郝妈妈淡淡瞧了她一眼,“平日里心高气傲,拿自己当半个主子,现在想临时抱佛脚?也得看佛给不给你面子!我郝妈妈顶顶瞧不起的,便是水仙不开花——装蒜的人!”   郝妈妈是膳房里的管事,平时为人稳妥不爱卖弄口舌,此时话里带刺,显然是对澄雁忍无可忍。   膳房里其他仆妇听了这话,皆是哄堂大笑起来,澄雁脸皮薄,经不住这般取笑,登时便抹着泪跑走了。   ……   校场。   玄色滚金边的旗帜迎风猎猎翻飞,旗帜上皆有个银勾铁划的“顾”字。   顾家三军身着墨色玄甲,头盔上的绯色翎羽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口中的呼喊声撼天震地,直冲九霄。   低沉肃远的号角声阵阵传来,点将台上,一身金甲的男人屹立如山,俯视潮水般的三军,俊脸上神色凛然,一双凤眸凌厉逼人,周身威仪不凡,宛如天神。   忠义伯站在顾湛身侧,神色凝重,“昨日金銮殿早朝,宋阁老向皇上进谗言,罢黜阁臣王昭,今日又大力举荐曹奇、陈荣二人入阁,宋阁老如此猖狂,显然是妄图把持内阁,操纵阁臣的任免!”   顾湛启唇道,“自从上回皇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宋贼便更加嚣张,三番两次暗中参奏我麾下数位大将,用心险恶至极。”   “这些年被宋党残害的忠良之家已经衰败的所剩无几,隐雾山一别后,贾公明在暗中寻找这些忠良的后人,不出意外,一个月之内便会拿到血谏书。”   忠义伯点点头,叹道,“宋贼党羽横征暴敛,民间怨声载道已久,我也已经派人去募集万民请愿书,希望到时能派上用场。”   “说来可惜,当年我和贾公明的父亲贾裕有些交情,贾裕为人刚正不阿,我对他贪污军饷之事始终难以相信,没想到这中间果真有冤屈。”   顾湛眉头微锁,举目远眺,黑压压的三军如潮水一般望不到头。   朝野被宋党蚕食多年,想要肃清朝纲,海晏河清,这句话说来轻巧,做起来谈何容易。   顾湛正兀自深思,忠义伯突然指着军营入口处惊呼了一声,“那儿怎么有个女子?还和岑侍卫一起?”   ……   一辆青帷马车缓缓驶入军营。   陆茗庭刚下马车,便被校场里扑面而来的凛冽杀气震慑住了。   她知道顾湛沙场喋血,威名震慑四方,也知道顾家军精锐之师、以一敌百,没想到百闻不如一见,如今身临其境,方知这场面是何等震撼!   更别提点将台上一身金甲的英武男子,陆茗庭驻足凝望着顾湛的身影,眸中满是恋慕。   军中都是硬朗男儿,常年行军操练,从没见过陆茗庭这等娇滴滴的女子,再加上她生的国色天香,身段勾人,忍不住投来灼热的目光。   陆茗庭硬着头皮走了两步,便见顾湛从点将台上行下来,一转眼的功夫,已经大步而至身前。   顾湛面色微沉,一手扶着腰侧佩剑,用高大的身子挡住她,隔绝了身后那些好奇打量的视线,“你怎么在这里?”   校场刀剑无眼,将士喊打喊杀,哪里是她该来的地方?若是磕着伤着了,可怎么是好?   男人一身金甲,身姿挺拔如松,英俊眉眼里略有惊讶之色,陆茗庭冲他抿唇一笑,“我和岑侍卫一起来给你送午膳。”   顾湛盯了岑庆一眼,不咸不淡道,“你倒是会找帮手。”   岑庆冷汗顿生,忙拱手认错,“将军恕罪。”   陆茗庭见状,忙拉住顾湛的手腕,轻轻摇了摇,娇声道,“不怪岑侍卫,是我非要来的。食盒里的饭菜都要凉了,将军还是快用膳吧。”   众将士正在校场操练着,突然见高台上的英武将军不见了,眼神往四周一瞟,竟是瞧见顾湛朝一位美人走去,再一看,那娇滴滴的美人竟是拉着顾湛的手腕笑意晏晏。   众将士纷纷倒抽了一口冷气,脚下走着军步,连口号都忘了喊。   顾湛耳聪目明,伸手将美人揽入怀中,一个冷眼扫过去,“陈参军何在?既然诸位的心都不在操练上,那便再加练两个时辰,不练完不许用膳!”   ……   营帐中。   岑庆将红木食盒打开,取出一枚银针,仔仔细细将碗碟中的菜色验过一遍。   陆茗庭提裙坐在一侧,为顾湛奉上银碗和银筷。   顾湛的吃食皆要由心腹之人验过才能入口,平时和陆茗庭一起用膳的时候也是如此。   一开始,陆茗庭对顾湛的验毒的做法颇为不解,这些天她听闻了朝局之困顿,党争之激烈,才明白,顾湛身为天子近臣,本就惹人嫉恨眼红,如今他想铲除宋党,伸张大义,不知道牵动了多少人的利益,暗中不知有多少人人想致其余死地。   顾湛手握权柄,城府极深,虽然他常年盘踞漠北,手下的暗探却遍布整个大庆朝,为官十年来,经他手提拔的武将数不胜数,如螺丝钉一般紧紧镶嵌在朝廷的每一个关节。   所谓“刀有双刃”,朝中和他同气连枝的嫡系将领数不胜数,暗中树下的政敌也不在少数。   岑庆一一验过菜色,才躬身退出大营之外候着。   陆茗庭见帐子外有重兵把守,猜到顾湛平日便是在这里处理军机要事,忍不住抬眼打量着帐子里的陈设。   顾湛夹起一片桃花熏鱼,发觉她打量的目光,淡淡道,“不必坐着等我用膳,可以随意走动。”   末了,他又叮嘱一句,“莫要独自走出大帐。”   一想起刚才那些兔崽子看着她的眼神,顾湛便觉得火大,恨不得罚他们操练三天三夜,才算解气。   陆茗庭应了一声,起身在帐子里随意看着。   帐子里冷冷清清,除了日常起居的必需品之外,并没有多余的古玩字画等装饰品,整间帐子用靛青色的帷帐分为三个隔间,分别用来就寝、办公和议事。   金丝楠木的书桌上摆着几摞公文、信函,旁边的铜鎏金笔山上,随意搁着两支雕漆貂毫笔,一方端砚,一块徽墨,铺着几张罗纹洒金纸。   罗纹洒金纸上写着一段描红,字迹笔走龙蛇,力透纸背。   陆茗庭望着那张宣纸,被字迹惊艳的挪不开眼,她忽然想起,顾氏诗书传家,顾湛少时也是富贵风流的世家公子,想必君子六艺无不精通,哪怕现在鲜衣怒马驰马沙场,骨子里熏染的书香气是遮掩不住的。   陆茗庭看了一会,提步走到议事的隔间里,隔间的墙壁上挂着一幅江山舆图,舆图用羊皮制成,上面详细地绘着大庆朝的河山,城池密密麻麻,星罗棋布,被人用狼毫笔勾出一处处机要关隘,显然是经过无数次推演和布阵。   陆茗庭看的目不转睛,突然伸手指着西北的一点,转身笑道,“我曾在诗文里读过「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一句,以前觉得玉门关很远很远,现在看了江山舆图,才对距离有了确切的体会。”   说完,她又笑意盈盈地问他,“湛郎曾经征战过的地方在舆图的哪里?”   顾湛见她对舆图感兴趣,起身行至她身后,一手握住她的柔夷,在羊皮图卷上划过他征战的城池。   “元庆十一年从军,平定蜀中之乱。”   “元庆十四年,击退百越入侵。”   “元庆十六年,奉旨西征,夺回雁南十八座城池。”   “元庆十九年,发兵漠北,斩杀景国三军。”   大掌包裹着柔弱无骨的小手,在舆图的万里江山上缓缓移动,划过蜀中,划过百越,划过雁门关,来到北漠,最后定格在京师重地。   手下的羊皮卷纸触感温润,陆茗庭被他半搂在怀中,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划过大庆的千里江山,眼眶忍不住泛起湿意。   他口中轻描淡写的每一处地名,都撒下过滚烫的鲜血,埋葬过年轻的英魂,都是他亲身经历过的惊心动魄的过往,和铁血金戈的杀伐。   陆茗庭转身埋在他怀中,哽咽着不说话。   顾湛不知道为何又把她弄哭了,只得轻拍着她细弱的脊背,温声道,“女儿家不都喜欢情情爱爱的诗文么?你倒是不拘一格,偏偏喜欢写玉门关的边塞诗。”   陆茗庭抬眼看他,糯糯道,“过去我被困在明月楼里,见不得天地壮阔,只能从书卷中寻找慰藉了。”   顾湛揩去她眼角泪珠,勾了勾唇角,“除了诗词之外,还看过什么书?”   她揉了揉眼睛,柔柔道,“鸨妈妈不限制我读书的内容,我想看的书,尹承都能为我买来——四书五经,诸子百家,我什么都看。”   顾湛微愣,本以为她是娇媚婉转的黄鹂,没想到是不流凡俗的仙鹤,腹有诗书气自华,倒和那些俗女不同。   顾湛顿了顿,方回过味儿来,眉头一皱,“尹承是谁?”   陆茗庭展颜一笑,“他呀,是我身边的小厮。”   “尹承是景国人,年前湛郎把景国打败了,许多在扬州做生意的景国人都待不下去了,我被鸨妈妈送进了京城,尹承也同她母亲一起回景国了。”   说完,她伸手戳戳他的胸膛,语带嗔怨。   明月楼的姑娘长到八岁,就要配备贴身服侍的小厮,小厮和姑娘们一同长大,尽照顾保护之责。   尹承比她年长四岁,这些年对她照拂有加,两人之间没有主仆之分,更多的是兄妹情分。   顾湛看出她眼中的依恋和不舍,心里一紧,凤眸里深不见底。   那贴身小厮日夜服侍她起居,多年耳鬓厮磨,又知晓她心志非凡……顾湛稍稍一回想,便生出许多醋意来。   他眸色沉沉,俯身便吻上那莹润饱满的红唇,尝尽她口中的琼浆玉液。   陆茗庭被他抵在江山舆图上,红着脸推他的胸膛,却推不动,只得任他吻了个遍,连长睫上挂着的颤巍巍的泪,都被他吃进了菱唇里。   不知被他吻了多久,陆茗庭才喘上气,娇娇娆娆地睨了他一眼,“湛郎也用完膳了,我该回去了。”   “我同你一起回去。”   他揉了把她的细腰,扬声道,“岑庆,命李副将和郑都护去顾府见我。”   ……   回到府邸,顾湛拉着陆茗庭的手行到主院,打算卸下一身金甲,再去议事厅商讨公务,没想到推开卧房的门,竟是瞧见了惊世骇俗的一幕。   卧房里,澄雁拥着薄被躺在床榻上,她只穿着件肚兜儿,露出大片凝脂般的肌肤,见顾湛推门入内,忙娇怜祈求道,“将军要了奴家吧,以后奴家愿和陆姐姐一同服侍将军……”   陆茗庭正惊得回不过神儿,听了她口中的话,眼圈登时就红了,挣开男人的手就往外头走,“既然有人巴巴等着湛郎宠幸,我先出去回避一下。”   顾湛脸色一变,紧紧攥住她的手,“该走的人不是你。”   卧房中的动静传出去,庄妈妈忙带着丫鬟闯了进来,见了床榻上澄雁的模样,惊得倒抽一口冷气,暗骂这个贱蹄|子不知廉|耻。   顾湛脸色难看至极,目光阴冷无比,“来人,把澄雁的身契取来。”   澄雁一听这话,面上血色顿失,哭求道,“将军,奴家对将军死心塌地,将军不能把我送出府……”   顾湛听着她的哭求声,神色愈发冷鸷,径直扫向一旁的丫鬟婆子,“庄妈妈,你办事不力,正房里服侍的丫鬟婆子统统下去领罚罢!”   等丫鬟婆子退出屋外,陆茗庭依旧眼圈红的吓人,顾湛伸手去拂她的泪珠,却被她偏头躲开。   顾湛沉声道,“人都被我赶走了,还气什么?”   陆茗庭心里一阵波翻浪涌,脸上却勉强挤出一丝笑,“我瞧着澄雁模样生的也不差,何必把人赶走?不如以后我们姐妹二人一同服侍……”   顾湛脸色霎时阴翳,一把把人拉到怀里,“你吃哪门子干醋?”   “什么姐姐妹妹的?我只要你一个。”   陆茗庭胸口一阵闷痛,被柳雨柔戳中的刺痛泛上心头,伏在他怀里颤声道,“莫要骗我了,我和澄雁又有什么区别?都是奴婢罢了……”   顾湛听着她悲戚的声线,脸色阴沉,又听到「奴婢」二字,陡然开口,“岑庆,立刻派人去户部,把奴籍销了,换成良籍。”   岑庆闻言一惊——这位陆姑娘深的主子宠爱,从贱籍到奴籍,再到良籍,一路水涨船高,难不成,自家主子真打算纳她为妾?   可她出身扬州瘦马,就算脱了贱籍,将来被居心叵测的人查出来,以此为罪证参上一本,也是件棘手的事啊!   自家将军一向心思缜密,做事滴水不漏,怎么在这件事上犯迷糊了!?   岑庆不敢忖度顾湛的心思,顿了片刻,忙拱手应下。   陆茗庭听了,也错愕地扬起脸看顾湛。   先前费妈妈私自许下诺言,答应两年一到便放她出府换良籍,顾湛还为这事发了好大一通火气,如今怎么突然答应帮她换良籍了?   顾湛揩去她眼角的泪珠,温声说,“换了良籍,你以后便不是奴婢。你和她们都不一样,安心呆在我身边,莫要胡思乱想。”   有了平民良籍,便不用为奴为婢,甚至可以通过各地界的关卡,在大庆朝境内来去自如……两人经历了这么多生死关头,早已情根深种,他笃定陆茗庭不会离开他,所以才肆无忌惮地把良籍双手奉上。   陆茗庭眼圈一红,心头的担忧和慌乱通通被驱散了,觉得可靠又熨帖,一双水雾迷蒙的桃花眼直直看着男人,瓷白的小脸上甚是缱绻动人。   顾湛吻了吻她的樱唇,“莫哭了。明日叫珍果陪你去街上散散心,再买些衣裳首饰。”   他凑到她耳畔,低声说,“我想看你穿藤萝紫色的肚兜儿。”   以前看见女子穿花红柳绿的颜色,顾湛只觉得艳俗无比,可陆茗庭一身肌肤莹润如玉,粉光脂艳,穿什么颜色都好看。最好各种出挑的颜色都来一条,肚兜日日不重样,再点缀些花样,才好夜夜被翻红浪。   陆茗庭登时红了脸,粉拳轻轻锤了下男人结实的胸膛,“你欺负人。”   他捉住她的绵软柔夷,放在唇边轻轻咬了一口,“只欺负你一个。”   ……   抱着陆茗庭去了里屋,顾湛才提步去了议事厅。   一众下属在议事厅中等候,见男人龙行虎步而来,纷纷起身冲他抱拳行礼,“见过将军。”   顾湛端掀了袍子坐于上首的楠木圈椅上,端过一盏明前龙井,掀了盖子撇了撇茶汤的浮沫,“都免礼吧。”   “秉将军,忠义伯集结两千精锐之师,兵分水陆两路,只听将军一声令下,便直入京师之地,将宋党走狗杀得片甲不留!”   “秉将军,顾家军在绿营中日夜操练备战,任凭将军调遣!”   “秉将军,属下奉命集齐五品以上、三百一十五位官员的联名上书,请将军过目!”   “秉将军,已经派四十八位密探暗中盯梢宋府,一旦宋府上下有任何异动,即刻来报!”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宋党走狗遍布朝中,盘根错节,既然顾湛决定要拔剑出鞘,必须一击即中,让宋党再无回天之力,否则来日贼首死灰复燃,重振旗鼓,就再难连根拔起。   顾湛沉吟片刻,伸手在桌上敲了敲,“京畿兵马司那边呢?”   副将面露难色,“京畿指挥使是宋阁老的心腹,属下多番游说,此人心志颇坚,无法为我所用。依属下之见,不如绕过此人行事……”   杜敛摇摇头,“京畿兵马司负责戍卫京师,块难啃的硬骨头。若是不能拿下此人,只怕咱们的人马踏入京师的那一刻,便会走露风声。”   顾湛面沉如水,抬手捏了捏眉心,“既然不能为我所用,便摘了他的乌纱,夺了他的权柄,换上能为我所用的人。”   杜敛大惊失色,“你要进宫见皇上?”   顾湛道,“不错。近日的兵马调动想必已经惊动皇上,此时我去御书房求见,自证磊落清白,反而能打消皇上的疑心。”   杜敛和一众属下凝神不语。   宋党贼人奸猾狡诈,堪比虎豹豺狼。此次行事凶险无比,每一步都几乎是走在刀尖上。   事成,则除尽奸佞,伸张大义,事败,则万劫不复,身陷囹圄。   顾湛屈起指节,在楠木桌上轻叩,菱唇微抿,狭长深邃的眼眸里有细碎寒光。   虎豹豺狼吗?   那便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对杀一双。   ……   傍晚时分,春风习习,金乌西沉。   国子监外的成贤街上行人如织,街头巷尾商贩密布,一天到晚热闹非常。   申时两刻,是国子监下学的时间,监生们怀抱书本,三三两两呼朋引伴地往外走。   杜敛长身玉立于槐树之下,目不转睛地盯着从国子监里涌出的人流。   最近京城里发生了一件新鲜事,流连花丛的杜少卿为了国子监学正白嘉会,改掉穿花拂柳的浪|荡做派,每天申时,准时等候在国子监大门口,只为和白嘉会见上一面。   “杜大人,又来等白学正啊?”   一名褐衣男子冲杜敛拱手一拜,凑到他身边,“今日李上师请白学正在醉仙楼吃了午膳。”   方子元是国子监上师,和杜敛是同届进士出身,那天杜敛向他询问白嘉会的事情,一打听不要紧,国子监竟然有好几位男上师都心仪白嘉会!尤其是那位李上师,每日三餐请她一同用膳不说,还鞍前马后的献殷勤。   杜敛听了,心里又慌又乱,立刻拜托方子元帮他盯着白嘉会,有任何消息兔子第一时间和他汇报。   杜敛暗暗咬牙,把李上师翻来覆去骂了一遍,拱手回了一礼,“劳烦子元兄费心。改日还要请子元兄吃酒,以表答谢。”   两人说话的功夫,白嘉会和同僚一起走出国子监大门,远远望见杜敛的身影,白嘉会神色一变,立刻调转脚步走开。   杜敛走上前,一把拦住她,“你跑什么!”   自从上次在官船上被杜敛亲了一下,白嘉会处处躲着他,偏偏杜敛脸皮厚,日日在国子监门口守株待兔,不见到她决不罢休。   白嘉会气结,“杜敛,大理寺很闲吗?你能不能不要烦我了?”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大理寺就没有闲的时候,这几日杜敛白天办案,晚上还要筹谋扳倒宋贼一党的大事,忙的焦头烂额,只有看到白嘉会的短暂片刻,才能轻松惬意一些。   杜敛望着她,褪去一贯的轻佻神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严肃的平静。   他身量很高,站在理她很近的地方,一张风流倜傥的俊脸定定望着她。   白嘉会被他灼热的眼神看的心头直跳,正准备转身走开,杜敛却俯身抱住了她,“白嘉会,你看不出来我喜欢你吗?”   ……   翌日,陆茗庭和珍果坐着轿子出府,去往御街的璎珞楼。   金玉楼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首饰铺子,它家的首饰样式新奇,用料奢侈金贵,随便一支簪子便能卖上好几百两白银。   高门显贵之家的小姐若想打首饰,多半把首饰铺子的掌柜叫到府上,在家中挑选各色首饰,省去抛头露面的麻烦。   这金玉楼却十分硬气,打出了招牌,说是不提供上门选购的服务,管她什么王公侯爵家的女眷,若想买金玉楼中的首饰,一概都要到店中选购。   金玉楼平日生意兴隆,贵妇小姐们络绎不绝,宝马香车水泄不通。今日却人烟稀少,楼前只停着一顶金顶轿子,并无女眷们进进出出,也没有什么轿子马车。   珍果扶着陆茗庭下了马车,金玉楼的小厮笑着出来赶客,“小姐,姑娘,真是不巧!今儿个有贵客在楼里挑选首饰,怕被人冲撞,清了场子,一概不让闲杂人等进的。”   珍果一听这话便来了气,“你说谁是闲杂人等?”   陆茗庭不想当街争吵,拉着珍果要走,珍果却从袖中取出一块令牌,叉着腰道,“什么贵人这样大的排场?!睁开你的眼看看,我们可是辅国将军府的人,你也敢拦!”   今日出门之前,顾湛把珍果叫过去,给了她一张面值万两的银票和一块令牌,怕出门在外,陆茗庭受人欺侮,叫珍果随身携带,没想到果然派上了用场。   小厮一看令牌,果真写着辅国将军府几个大字,立刻双腿一软,叫了掌柜过来接客。   金玉楼掌柜见陆茗庭生的仙姿玉貌,又拿着辅国将军的令牌,忙堆着笑把人往里面请,“瞧姑娘这话说的,辅国将军府是一等一的尊贵府邸,小姐和姑娘自然是本楼的贵客,您二位快快请!”   掌柜看着二人进去,冲小厮低声道,“带着她们在一楼逛,莫要惊扰了二楼的贵人!今天这几位贵客,咱们一个都得罪不起!伺候不好就得掉脑袋!”   那小厮瑟瑟缩缩应下,忙追着二人进了金玉楼。   以前在明月楼的时候,陆茗庭的吃穿用度是一等一的,鸨妈妈在衣服首饰上从不亏待她,每个月都要叫裁缝铺子和首饰铺子上门裁制衣衫,定做首饰。   女儿家哪有不爱漂亮衣服和首饰的?   陆茗庭好久没逛首饰铺子,再加上金玉楼的首饰花样别致,忍不住多挑了一会,选了一只点翠东珠凤钗、一根白玉兰的银簪、一根红宝石鎏金步摇。   陆茗庭正随意挑选着,从二楼走下一对母女。   那妇人身着绮罗绸缎,头戴珠翠金钗,一张保养得宜的面容略有细纹,却风姿不减,依稀可以窥见年轻时候的倾城容颜。   身旁的年轻女子和妇人有三分相像,眉眼间有骄矜之态,正挽着妇人的手娇嗔撒娇。   后头还跟了个上了年纪的老仆妇,穿一身暗孔雀蓝色长褙子,光滑的圆髻上插了只素净的银簪,气度不像是寻常奴仆。   陆茗庭和那妇人的目光对上,那妇人抬眼一看,便怔在了原地,久久回不过神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揭晓女主身世~   记得撒花、评论哦~   ————   ☆、第 37 章   今日江贵妃去相国寺礼佛, 三公主非要跟着她一起出宫。   从相国寺回来, 三公主说宫中的首饰样式平平无奇,要去买些新奇首饰, 江贵妃被她磨得没办法,只好叫太监驾车拐到金玉楼里, 没想到挑好首饰,从二楼下来, 竟是意外看见一名女子。   那女子穿着一身烟罗粉色的长袄, 下头是条绡纱长裙,生的仙姿玉貌,眉眼俊俏, 云鬓酥腰, 身段儿勾人,端的是雪肤花貌,我见尤怜。   江贵妃抬眼一看,便怔在了原地,久久回不过神来。   身后的石嬷嬷瞧见陆茗庭的姿容,也是一脸错愕,当场便愣住了。   三公主还在摇着江贵妃的胳膊撒娇。“母妃,我想去一趟顾府,您就让我去吧!顾湛回京这么久, 我还没见过他一次呢!”   仆妇回过神,压低声音道,“三殿下, 未婚男女私会,有悖祖宗礼法,若叫皇上知道了,是要被训斥的。”   三公主轻哼了一声,“父皇最宠爱我,早晚会把我许配给顾湛,才不会因为区区小事就训斥我!”   “行了,”   江贵妃收回目光,厉色道,“未出阁的王女,整日把「许配」挂在嘴边,也不嫌害臊!”   三公主极少见江贵妃发怒,不敢再骄横造次,跺了跺脚,一甩广袖,径直向金玉楼外跑去了。   石嬷嬷望着一楼不远处的那抹倩影,顿了半晌,才迟疑道,“娘娘,那女子……”   江贵妃眸光颤了颤,强忍着后背蔓延上的冷意,抬手打断,“回宫再说。”   ……   是夜,春|潮带雨晚来急。   禁廷。   长凤宫里装潢华美,清一色的黄花梨木桌椅坐榻,东次间设三面百宝阁,陈设着价值连城的珍玩古董,西次间被打造成佛堂,供着一尊通体纯金的观世音菩萨像,下头设着八宝璎珞五蝠蒲团,佛堂里香火缭绕,经幡招展。   江贵妃穿一身黛蓝色团花宫装,手里捻着一串十八子佛珠,双目紧闭,正跪在蒲团上虔诚念经。   外头风急雨骤,疾风呼啸。江贵妃心绪不定,额上沁出一层冷汗,红唇中的佛经越念越急。   一阵惊雷出云,闪电划开漆黑的夜空,乍起霹雳巨响。   江贵妃心魔渐起,头痛欲裂,口中突然惊呼一声,整个人重重跌坐在地上。   石嬷嬷闻声,快步打帘子进来,将她从地上扶起,“娘娘!”   江贵妃鬓发散乱,冷汗顺着白腻两腮淌下,“今日在金玉楼,你可看仔细那女子了?”   石嬷嬷手心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点点头道,“那女子和娘娘的年轻时候有三分相像。”   江贵妃浑身颤粟不止,“若是当年没有把茗儿送出宫,也该有这么大了。”   石嬷嬷一惊,忙道,“娘娘莫急,已经命心腹去查探那女子的底细了!想必一会儿就能有结果!”   说话的功夫,小太监垂着头入内,“秉娘娘,已经暗中查探过了,那女子是辅国将军顾湛身边的奴婢,唤做陆茗庭,年方十五,扬州人氏,乃是扬州明月楼瘦马出身。”   江贵妃面色煞白,满是惊惶,厉声叫道,“嬷嬷,是她!是茗儿!”   十五年前,江贵妃和宛妃一同怀孕,一同生产,江贵妃生下陆茗庭,宛妃生下太子。   江贵妃为了固宠,买通宛妃身边的宫人,做下“偷龙换凤”之事,将宛妃的太子偷来,据为己有。让石嬷嬷抱着尚在襁褓的陆茗庭送出宫,换了一个女婴死胎进来,放在宛妃身边。   后来发生的事,便如传闻中所言——宛妃产下死胎,元庆帝龙颜震怒,将宛妃打入冷宫,从此江贵妃扶摇直上,母凭子贵,宠冠六宫。   江贵妃满目仓惶,死死攥着石嬷嬷的手,“嬷嬷,这十五年来我没有睡过一次好觉!每每午夜梦回,我心中都无比懊恼!我知道茗儿她是无辜的,可我没有别的办法!要想弄死宛妃那个贱人,在深宫里活下来,我就必须有嫡长子傍身!”   当年石嬷嬷抱着陆茗庭出宫,将其托付给一位老宫女抚养,一次中秋灯会上,老宫女抱着陆茗庭去御街游玩赏灯,没想到却被人贩子抢走了。   后来江贵妃心中悔恨愧疚,派人去寻找陆茗庭,才知道她被人贩子带到了扬州地界,因女婴日日高烧啼哭不止,被人贩子丢进了小秦淮河里,从此音信全无。   陆茗庭是元庆帝的第一个女儿,如果当年她没有被送出宫,就该是尊贵无比的「长公主」。   十五年来,江贵妃倚靠太子赚来满身的尊贵和宠爱,而这一切,本该属于含恨死去的宛妃。   后来,江贵妃又诞下三公主,但她始终受着悔恨的折磨,渐渐开始礼佛参禅,吃斋念经,企图减轻自己犯下的罪孽。   “这两天我总是噩梦缠身,梦到茗儿化成厉鬼来来索我的命!今日去相国寺,明寂高僧说今年可以化解此灾,莫非,莫非说的就是……”   江贵妃尖叫一声,“这是神明在指点我!嬷嬷,我要把茗儿寻回身边!”   石嬷嬷是江贵妃的心腹,当年亲手做下“偷龙换凤”之事,亲自把尚在襁褓的陆茗庭送出宫,陆茗庭的丢失,和她脱不开关系,这些年来,石嬷嬷心中的内疚并不比江贵妃少。   石嬷嬷回过神儿,忙道,“娘娘三思!倘若将长公主寻回,需要有个恰当的理由搪塞皇上才是!”   江贵妃深思片刻,眉眼狰狞,“就说她是宛妃的女儿!”   她的长指甲紧紧嵌入掌心,强忍着不让自己失控,“把罪过栽赃到宛妃的贴身宫人身上!反正宛妃身边的宫人已经死绝了,当年的事,咱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一切都死无对证了!”   石嬷嬷沉吟许久,方道,“这个理由倒是可行。只是……「长公主」出身扬州瘦马,如今又在辅国将军府做奴婢,咱们须得小心行事,万一长公主的身份泄露出去,恐怕会损了皇家颜面,惹的皇上龙颜震怒。”   夜风穿堂而过,带着春雨的森寒湿气,高高卷起佛堂中的经幡。   江贵妃双眸幽幽,一双眸子在暗夜里分外骇人,“都把嘴巴给我阖紧了!长公主的事儿谁敢说出去一丝一毫,传到皇上的耳朵里,本宫就把把你们统统做成人彘!”   殿中站着寥寥几位心腹宫人和太监,听了这话,双腿一软,纷纷跪地磕头,“奴才遵命!”   ……   陆茗庭和珍果从金玉楼出来之后,并没有直接回顾府,而是坐马车去了醉仙居。   五日之前,姚府举行大婚,姚文远迎娶崔氏嫡女为正妻,并纳柳雨柔为通房。   顾湛并没有出席姚文远的婚宴,转眼数日过去,陆茗庭无从得知柳雨柔的近况如何,心中有些担心和不安。   今日一早,柳雨柔差人送来请帖,依旧请陆茗庭在醉仙居一见。   “陆姑娘,方才那金玉楼的掌柜真是嚣张至极!那一对母女也眼生的很,不知是哪家高门的女眷!幸好将军看重姑娘、宠爱姑娘,今日出门,除了令牌,将军还叫岑侍卫给我拿了一张万两银票,叫姑娘看中什么便买什么,我看的眼都直了!”   珍果年纪不大,做事风风火火,平日里若是受了委屈,一概要十倍奉还回去。   陆茗庭性子清正,不爱与人争执,顾湛看中珍果身上的草莽气,命她日日跟在陆茗庭身边,免得陆茗庭被人欺负,傻傻的忍气吞声,凭白受委屈。   陆茗庭听着珍果的絮叨,脸上挂着抹浅笑,她提裙上了二楼包厢,顿了顿步子,冲珍果道,“我进去同柳姑娘说两句话,你在外头等我可好?听说醉仙楼的点心甚是可口,你去买些,边吃边等我。”   珍果十三岁的年纪,满满的孩子心性,一听「点心」就来了精神,笑着说,“陆姑娘,那我在一楼大堂等着你。”   陆茗庭推门进了包厢,抬眼看见坐在桌边的柳雨柔,顿时惊住了。   柳雨柔生的柳弱花娇,本就不算丰腴,短短数日不见,她整个人瘦了一圈,简直成了皮包骨头。   陆茗庭忙迎了上去,握住她的手,“柳姑娘,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柳雨柔苦笑了下,默了半晌,终是带着哭腔道,“陆姑娘,你有所不知——崔氏进门之后,姚父姚母非常喜欢这个儿媳,姚郎不敢违逆父母的意愿,来我房中的次数渐渐少了……”   陆茗庭看着她苍白消瘦的脸庞,心里莫名难受,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慰她,不料一不小心,扯到柳雨柔的广袖,坦露出手腕上纵横交错的红痕。   陆茗庭倒抽一口冷气,立刻把柳雨柔的广袖拉高,难以置信道,“你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多伤!?”   柳雨柔见被她发现了,忙拉下袖子遮住伤痕,泣不成声地哽咽起来。   陆茗庭身子陡然一僵,艰难开口,“难不成,这些伤是崔氏打的?”   柳雨柔涕泪纵横,点了点头,“崔氏性子跋扈,嫁进来的第二天,便叫我去正房训话,罚我整整跪了五个时辰。她仗着嫡妻的身份,命我寸步不离地在身边服侍,若是遇见不顺心的事,便对我随意打骂,轻则竹鞭,重则藤条,我实在是受不住她的折磨了!今日趁着崔氏出门礼佛,我才敢出门同陆姑娘见一面!”   陆茗庭怒从心生,立刻质问道,“那姚文远呢?!他以前对你那么宠爱,难道眼睁睁看着你被崔氏毒打,也无动于衷吗!?”   柳雨柔神色凄哀,不住地摇着头,“没用的,崔氏的父亲是姚郎的顶头上司,姚郎若是得罪崔氏,便是自断仕途。况且姚郎性子怯懦,崔氏又凶悍逼人……”   陆茗庭心下了然,冷笑道,“所以崔氏毒打你,姚文远从始至终都没有阻拦过,对吗?”   柳雨柔恸哭流涕,哽咽着说不出话。   陆茗庭眼眶一红,“那就眼睁睁看着她毒打你吗!?她和姚文远才成婚几天,就下这种狠手?以后日子还长,若是把你打出好歹怎么办!”   柳雨柔闭了闭眼,任泪水滑落两腮,“陆姑娘,我和你倾诉一番,便觉得心里舒坦许多了。当初姚郎说会永远爱我,我相信那不是骗我的话,只是时至今日,有些事情他也无能为力罢了。这都是我自己选的路,我咬着牙也会走下去。可是陆姑娘,你不一样!”   她含泪看向陆茗庭,一字一句道,“你还没嫁人,一切都有转圜的余地。倘若你有别的出路,此生此世,一定要远离娼门贱籍,再也不要相信男人的鬼话!永远不要步我的后尘!”   “「宁为穷人|妻,不做富人妾」,茗庭,你记着这句话!”   陆茗庭心头一震,如被当头敲响了警钟,她和柳雨柔同病相怜,感同身受,愣怔半晌,竟是落下两行泪来。   当日在官船上初见,陆茗庭亲眼见证姚文远对柳雨柔的宠爱,甚至许下纳她为贵妾的诺言,可一转眼,姚文远就娶了别人做嫡妻,他懦弱又胆怯,眼睁睁看着崔氏打骂曾经心爱的女人,却置身事外,无动于衷……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这世上女子大多痴情,男子大多薄情。   多么讥讽!   作者有话要说:  记得撒花、评论哦~   女主的生母是江贵妃,有人猜对吗^_^   ————   ☆、第 38 章   自打从江宁回来, 陆茗庭和顾湛夜夜同床共枕, 亲昵暧昧无比。   原本冷硬疏离,清心寡欲的男人, 在她面前褪去了一身的暗礁坚冰,闺帷之间百般温存小意, 体贴入微,更是时常展露笑颜, 不胜情浓。   就说昨日早上, 陆茗庭帮顾湛更衣,刚脱去雪白的里衣,男人便把她摁在床上一顿乱吻, 也不管庄妈妈和丫鬟还在外间候着。   眼见着男人行事越发肆意孟浪, 陆茗庭红着脸推拒了一番,顾湛才斥退一干仆妇丫鬟,并下令,以后主子不召,不得随意入主卧伺候。   这日,顾湛在议事厅中和一众下属议事到深夜,踏着一地月色回到主院,推开门,却发现主卧里空无一人, 连油灯也没点,陆茗庭并不在床榻上。   顾湛点上一盏琉璃碧纱灯,步子一转, 径直推开了碧纱橱的隔扇门。   藕荷色的床帐绣纹繁复,密不透风。陆茗庭整个人埋在锦被里,细弱的肩头轻颤着。   顾湛眉头微锁,伸手去掀被子,“不是说了么?以后同我睡在一块,不准再睡在碧纱橱了。”   陆茗庭听见男人的声音,从锦被里露出半张小脸儿,跃动的烛火投射出暖黄灯光,映出美人儿的秀美琼鼻,明眸长睫,她一身肌肤欺霜赛雪,如温玉柔光,眼睛如一波清澈的水,令人心折。   她柔媚的声线变得闷闷的,鼻音很重,“我来小日子了,今天晚上没办法「服侍」将军。”   顾湛脸色不虞,菱唇微动,“不能服侍便好好睡觉,陆茗庭,你以为我脑子里只有男女之事么?”   陆茗庭被他一凶,顿时满肚子委屈。   顾湛把人打横抱起来,径直去到主卧,又叫庄妈妈拿汤婆子来,再呈上一碗红糖姜汤。   丫鬟婆子们在金兽香炉里焚了一味安神止痛的香料,捧着红漆木托盘呈上一碗姜汤。   顾湛亲自取下瓷碗,一勺一勺喂她喝下。   陆茗庭脸上没什么精神,长睫毛微微颤动,水润的樱唇微张,小口喝下姜汤。   顾湛的目光始终停在她脸上,声线清润低沉,“今天逛的开心么?”   陆茗庭抿了抿樱唇,认真答道,“金玉楼的首饰样式好看,就是价钱贵了些。我买了三四根簪子,便花去了几百两银子。”   顾湛瞧着她怯生生的模样,心头一阵温软,哑声道,“这算什么?黄金万两也比不上你一句「喜欢」。”   陆茗庭听了这话,柔媚的眸光飘忽了两下,桃腮上泛起深深浅浅的红。   美人儿咬着樱唇,莹白的小脸儿娇羞的宛如芙蓉,一双杏眼里波光潋滟,多少情思欲说还休。   顾湛瞧着她这般娇态,觉得全身的血液往一个地方聚集,强忍着欲念,移开了目光。   喂完了一碗姜汤,顾湛叫丫鬟婆子都退下,亲手帮她解了外衫,盖上锦被,“既然来了小日子,那就早些睡。我去净房沐浴。”   陆茗庭见他要走,一双温凉玉臂搂住他的脖子,水濛濛的眼睛望过来,欲言又止。   顾湛察觉她的情绪低落,伸了骨节分明的手,将她鬓边的发丝别在耳后,“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陆茗庭抱紧他宽阔的肩头,蝶翼般的的长睫颤了又颤,忍不住把柳雨柔的事说了一遍。   她微垂着头,豆大的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嗓音抖得不成样子,“顾湛,我害怕……我不想看着你和别的女人亲密,我只要稍微一想,便觉得摧心剖肝……”   顾湛定定看着她凄哀神色,默了片刻,语气郑重,“庭儿,我不是姚文远,你也不是柳雨柔。我身边不会有别的女人。”   “我要和你做地久天长的夫妻,而不是露水情缘的情人。”   一开始,他只把她当做近身伺候的奴婢,后来情愫暗生,一趟江宁之行,他看到娇柔的她、脆弱的她、坚韧的她、睿智的她……她像是一块璞玉,随着相处的时间推移,慢慢被打磨出熠熠光芒,他甚至想把她藏起来,只给自己一个人看。   后来的每一次执手,每一次亲吻,每一次帐中情浓,顾湛都珍她、重她、爱她,他满心郑重,把她当做可以携手一生的人,从没有轻贱过她、低看过她。   也许从最初那个带着凛冽酒气的吻开始,他这一池静水,便被她搅得波澜不止了。   陆茗庭听到「夫妻」二字,一愣,继而哽咽起来,“可你的嫡妻该是门当户对的高门小姐,我这样的出身,怎么能做你的妻子……”   顾湛定定望着她,“那日在江宁府的山洞中,你说要做我的妻子,分给我阳寿,难道都是骗我的话么?”   陆茗庭呜咽着摇摇头。   当时顾湛从贼人手中把她救下,肩膀受伤,身中剧毒,生死一线,她满心都是他,恨不得替他承受一身的伤痛,怎么会有假?   顾湛吻了吻她的樱唇,堵住她口中剩下的话,“再有十日,除掉宋贼,我会给你一个妥妥帖帖的名分。”   他耐心哄道,“把这些事都交给我处理,庭儿,你只需相信我就够了。”   男人的双臂撑在她身子两侧,深邃的凤眸俯瞰下来,高挺的鼻梁,紧抿的菱唇,幽深瞳仁里盛满她一个人的小小倒影。   陆茗庭伏在他的颈窝里,眼眶里的泪夺眶而出,拼命点了点头,“我信你。”   陆茗庭身娇体弱,一到小日子就手脚冰凉,脸色苍白。被褥里塞了两个暖烘烘的汤婆子,顾湛躺在身侧半揽着她,大掌在她小腹上轻轻捂着。   刚喝下一盏红糖水,腹中不再那么痛了,周身更是暖洋洋的,陆茗庭刚一闭上眼睛,便沉沉睡去。   顾湛把人哄睡了,才起身去净房沐浴。   没想到这一夜十分难熬,一开始,陆茗庭安安生生地睡着,奈何身侧顾湛身强体壮,胸膛火热滚烫,美人穿着单薄寝衣,下意识钻到到某人怀里寻找热源,顺便趴在胸膛上酣睡取暖。   顾湛是个龙精虎猛的正常男人,温香软玉在怀,碰不得,吃不到。简直忍到爆炸,可又不能推开她,浑身上下备受煎熬。   ……   翌日,御书房。   四扇红漆木镂空雕花大门打开,御前太监甩着拂尘,把顾湛引入殿中。   男人一袭朱红色官袍,浓眉斜飞入鬓,一双凤眸隐含威势,面上没什么表情,周身气场却散着一股子凌厉逼人的味道。   御桌之后,元庆帝高坐于九龙御座上,见他入内,笑着道,“顾爱卿,你来了。刚刚大理寺少卿杜敛参京畿指挥使玩忽职守,你怎么看待这件事?”   京畿指挥使是宋阁老的心腹,掌管京城戍卫之事,顾湛若想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宋党,必须要摘掉他的乌纱,换上自己的心腹,这是顾湛和杜敛一早商量好的事情。   顾湛面上无波无澜,“古人云「在其位,谋其政」,臣以为,既然京畿指挥使德不配位,应该将其革职查办。”   “哦?”   元庆帝放下手中的奏折,浑浊的双眼闪出锐利的光,“若是将京畿指挥使革职,那这个职位便有了空缺,不知顾爱卿可有什么合适的人选推荐?”   元庆帝名面上是在征询顾湛的意见,实则是在试探他。倘若顾湛径直说出自己的心腹,必然引起元庆帝的猜忌和疑心。   顾湛不卑不亢道,“臣不敢妄言。”   “顾爱卿此言差矣。”   元庆帝捋了捋胡子,“你是我大庆朝的武官之首,尽管大胆的说!”   顾湛不再推拒,干脆果断道,“那臣便直言了。护军参领王瑞安御下有方,五城都统赵云齐恪尽职守,此二人皆可胜任京畿指挥使一职。”   护军参领是顾湛的心腹,五城都统是宋阁老的心腹,顾湛举荐的这两个人,一敌一友,可谓是一碗水端平。   这一问一答里暗含着刀光剑影,君臣你进我退,看似和谐平静,实则是在暗自交锋。   顾湛的回答四两拨千斤,把棘手的问题重新甩了回来——要么得罪顾湛,要么得罪宋阁老,反正元庆帝今天要得罪一个人。   顾湛手握军政大权,元庆帝不会当场下他的面子,沉吟片刻,微微一笑,“那就叫护军参领王瑞安接任京畿指挥使一职吧,顾湛,你亲自去传朕的口谕。”   “臣遵旨。”   顾湛微勾唇角,正准备叩首告退,又听元庆帝状似无意道,“顾爱卿,倘若朕没记错,你今年二十有三,也该娶妻了。”   “三公主整日在我面前提起你,女大不中留了。朕想赐你一个恩典,你可愿意啊?”   顾湛脸色陡然一变,俊美无俦的面容上泛上三分阴沉。   元庆帝的帝王之术深不可测,方才痛痛快快答应京畿指挥使换人,原来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还有更大的事情在后头等着他!   三公主心仪顾湛已久,他当然有所察觉,可他一颗心全在陆茗庭身上,对三公主实在没有什么男女之情。   大庆朝为了防止外戚专政,历代的驸马都无实权,元庆帝此番赐婚,看似是为了三公主的婚姻大事忧心,其实是想制衡顾湛手中的军权。   元庆帝口中问他愿不愿意,实则是在逼迫他答应,倘若他拒绝赐婚,定会引起元庆帝的猜疑不悦。   小不忍则乱大谋,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诛杀宋党,顾湛已经筹谋多日,布下天罗地网,又怎么能将所有心血毁于一旦?   顾湛垂着头,面容隐匿在阴影里,他薄唇微抿,大掌紧攥成拳,沉默良久,挺直的脊背微微俯下,冲元庆帝俯身,“臣,谢皇上赐婚。”   ……   傍晚时分,晚霞千里,丝丝缕缕日光穿破云翳,为黄瓦红墙勾勒出一层金色的轮廓。   禁廷中的花草树木早就发了新芽,远远望去,一片嫩绿的美景分外宜人。   宫墙一角,杜敛见一身朱红色官袍的男人从御书房走出,急不可耐地上前问道,“皇上说什么了?”   顾湛面无表情,“皇上任命护军参领王瑞安担任京畿指挥使一职。”   杜敛大喜,“太好了!拿下了京畿指挥使,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咱们就等着拔剑出鞘了!”   顾湛略闭了闭凤眸,声线微沉,“除此之外,皇上还为我和三公主赐婚了。”   “什么?!”   杜敛脸色一变,“你答应了?”   顾湛眼底结出一层寒霜,冷声道,“现在是扳倒宋党的紧要关头,众官员披肝沥胆,将性命置之度外,才疏通了京畿大大小小关节,就等着“请宋贼入瓮”了。怎能因此功亏一篑?”   “答应赐婚只是权宜之计。先解决了宋党,再想办法化解婚约。”   杜敛沉吟片刻,忍不住问,“这事陆姑娘知道吗?”   “不能让她知道,”   顾湛眉头深锁,“先瞒着她。今晚我要连夜去一趟凉州。凉州司马娄越久居西北,鲜有人清楚他的家谱底细,我亲自去一趟,托他认陆茗庭为干女儿,尽快把她的名字写入娄氏的宗祠族谱。”   杜敛闻言大惊,“干女儿?原来自始至终,你都没想过纳陆姑娘为「妾」!?”   顾湛目光坚定,口中的话重若千钧,“不错,我从来都没想过纳她为妾,而是想八抬大轿娶她进门,风风光光做我顾湛的嫡妻。”   其实顾湛并非善类,他既能隐忍,也能肆意猖狂,依着他以前的性子,根本不会瞻前顾后地考虑这么多,多半会直接娶了陆茗庭,两人琴瑟和鸣地过日子,压根不用理会旁人的口舌。   可是现在,他不愿意听见别人在背后嚼她的舌根,不愿意看见别人在背后戳她的脊梁骨,他想给她最好的一切,不愿让她受一点委屈,   他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只是为了保全她的尊严和体面。   杜敛总觉得有些不安,“认干女儿的事,你可告诉陆姑娘了?”   顾湛摇了摇头,“事情还没办成,我不会轻易许诺,到时候大事完毕,我会亲口告诉她,给她一个惊喜。”   顾湛做事一向稳妥周全,杜敛默了许久,方长叹一声,“英雄配美人,陆姑娘并非俗女,值得你为她倾心!顾湛,你放心去凉州,有我和忠义伯在,京城出不了乱子!”   ……   那天从禁廷回府,顾湛换了一身轻甲,带着岑庆等亲卫纵马出了京城,这一去便是两天两夜,连个音信都没有。   陆茗庭问庄妈妈和珍果「顾湛去干什么了」,她们一概说不知道,陆茗庭又问「顾湛去了哪里」,她们也支支吾吾的说不清楚。   陆茗庭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作罢。   这日一早,一个小厮递上请帖,说是江家夫人约陆茗庭在茶楼一见。   陆茗庭并不认识什么江家夫人,还以为是顾湛亲朋好友的女眷,犹豫片刻,才带着珍果坐马车前去。   马车驶过龙津桥,行过御街,停在一处繁华路口。   陆茗庭下了马车,进入云来茶楼,命珍果在一楼等候着,被小厮领入了天字号包间。   包厢中坐着位身姿绰约的貌美妇人,身旁站着位上了年纪的仆妇。   陆茗庭觉得二人眼熟至极,回忆了片刻,才想起来,她们便是那日在金玉楼中见过的妇人和仆妇。   那贵妇人气质出众,仍是穿金戴玉,一副富贵逼人的打扮,见陆茗庭来了,亲亲热热地拉着她落座,又叫仆妇为陆茗庭斟茶拿点心。   陆茗庭心中狐疑,碍于礼节,和她寒暄了两句,才试探问道,“我和夫人好像并不相识,不知夫人今日约我来此地,有何贵干?”   江贵妃见她开门见山,索性和盘托出,“说来唐突,前日在金玉楼见到姑娘,姑娘的容貌惊为天人,令我想起我失散多年的女儿!”   说罢,她保养得宜的脸上浮现几分悲戚,“十五年前,我女儿被下人抱去看花灯,没想到人贩子趁乱将她掳去,歹人坐船一路南下,把我女儿带到扬州地界,扔进了秦淮河里,我四处派人苦苦寻觅,十五年来杳无音信。”   听到这里,陆茗庭心中“咯噔”一下,已经隐隐约约有了猜想,又听江贵妃掩面泣道,“我女儿的襁褓里有一只秋香色的织锦香囊,上面用七彩丝线绣着一个「茗」字,是我当年为她起的名字。”   明月楼的姑娘大多是无名无姓的孤儿,鸨妈妈为她们起名,大多叫花、草、雨、露之流,偏偏「茗庭」这个名字不流凡俗,充满遗世独立的书卷气。   陆茗庭幼时也曾问过鸨妈妈,为什么自己的名字和姐妹们的名字不一样,鸨妈妈只说是襁褓里带来的名字,还给她看过那个秋香色的织锦香囊。   陆茗庭脑子骤然空白,呆愣了许久,才难以置信地开口,“你怎么知道香囊和上面的字?!难道你是……”   江贵妃哽咽难言,状似肝肠寸断,倾身把陆茗庭搂入怀中,“我的好女儿,母亲终于找到你了!”   身世之谜像惊雷一般在耳边炸开,陆茗庭被江贵妃紧紧拥入怀中,黑白分明的桃花眼滚落两行泪珠,瓷白的小脸上满是慌乱无措。   她从小无父无母,无依无靠,每天都在羡慕别人阖家美满团圆,此时心头横亘多年的谜题被揭开,陆茗庭被亲生母亲抱着,觉的这些年积攒的的委屈和无助全部涌上心头,几乎冲垮她的所有坚强。   整整十五年来,低贱的出身、卑微的地位,好像一副枷锁,束缚着她的心志和双脚,挣不脱,解不开,她没有尊严,没有自由,只能以色|侍人,被人当做货物挑选买卖。   鸨妈妈的冷血无情、明月楼的调|教淫巧、男人们的贪婪目光,成为深深镌刻在骨子里的伤痛。她不得不面对,以为自己永生永世都无法逃脱。   就算她爱上顾湛,迫于身份悬殊,碍于礼法尊卑,也无法宣之于口,无法长相厮守。   可是现在,她有了母亲,有了家人。过往十五年的所有折磨都结束了,在这一瞬间化为乌有。   陆茗庭哽咽不止,仿佛要把这些年的委屈都哭出来,扑簌簌的泪水将江贵妃的肩头都打湿了一片。   这母女相认的场面太感人肺腑,身后的石嬷嬷也忍不住抹起眼泪。   江贵妃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泪,红着眼眶道,“那扬州明月楼如何是人呆的地方?母亲这十五年来没有在你身边,你一定吃了许多苦头!我可怜的女儿,都是母亲对不住你!”   陆茗庭轻轻摇着头,口中泣不成声。   母女二人抱在一起痛哭了半晌,江贵妃才缓缓松开陆茗庭,慈祥爱怜地抚了抚她的鬓发,“听说你在辅国将军身边做奴婢?我的女儿怎么能做低贱的奴婢服侍人?母亲实在心疼的很,茗庭,跟母亲走吧。”   陆茗庭见江贵妃周身气度不凡,珠光宝气,以为她是某个高门显贵之家的女眷,并没有往嫔妃方面多想。   她心中满是寻得生母的欢喜,冲江贵妃浅浅一笑,“母亲,将军他对我照拂有加,我想把这件事告诉将军,和他好好道个别。”   认亲的消息有些突然,她还没想好怎么和顾湛说。   江贵妃听到“将军”二字,神色微变,含笑握住她的手,“好孩子,放心去吧。这云来茶馆的掌柜是母亲的心腹,你办完琐事,便来云来茶馆找掌柜,自然有人接你回家和母亲团聚!”   陆茗庭重重点点头,掖了掖眼角的泪水,方提裙出了包厢。   看着陆茗庭婀娜的身影消失的门外,江贵妃脸上的笑渐渐淡了下去。   石嬷嬷十分不解,“娘娘,既然已经和长公主认亲了,为什么不向她表明咱们的身份?”   “第一次见面,就说咱们是从宫里来的,把她吓跑了怎么办?等她进了宫,再告诉她也不迟。”   江贵妃端起茶碗,长长的指甲沿着杯壁滑动,“你可瞧见她刚才提及顾湛的神情了?”   “她的样貌这般出众,日日近身服侍起居,哪个男人能不动心?顾湛一定早就对她生了情分!皇上已经为三公主和顾湛赐婚,想必她还不知道。”   江贵妃语气冰冷,嗤笑一声,“这些年,她在明月楼被调|教成低贱的扬州瘦马,就算一朝恢复了公主之身,也脱不开这段肮脏的过往。顾湛只能是三公主的驸马,容不得她横插一脚。把她弄进宫,也省的她日后惹是生非。”   石嬷嬷听了这番话,整个人如遭雷劈,忍不住劝道,“娘娘,长公主也是你的亲生女儿……”   江贵妃冷冷扫过去一眼,“我最亲的女儿是三公主,儿子是当朝太子,这位「长公主」,不过是「宛妃的女儿」,你可记住了?”   石嬷嬷这才明白,方才那一番潸然泪下的母女相认都是假的,江贵妃把陆茗庭要回身边,只是想打消缠身的噩梦,为多年的内疚画上一个句号,并不是真的为了补偿陆茗庭。   思及此,石嬷嬷不禁打了个寒战,垂首道,“是。”   作者有话要说:  记得撒花、评论哦~   茗庭成为长公主之后,会彻底硬气起来~   ☆、第 39 章   从云来茶馆出来, 陆茗庭坐在马车里, 眉眼弯弯,喜悦的心情久久难以平静。   亲生母亲寻上门来, 要带她回家,以后她再也不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 再也不是扬州瘦马,而是清白人家的小姐。   她真的觉得很知足了。   陆茗庭漾开一抹笑, 眸中欣喜又恣意, 等顾湛回来,她一定要亲口把这件喜事告诉他。   马车停在顾府门口,陆茗庭施施然提裙下车。   顾府门前, 白嘉会正原地踱来踱去, 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望见陆茗庭,急匆匆上前拉住她,“陆姑娘,我等你好久了,你可算回来了!”   陆茗庭见她一脸慌慌张张,笑着问,“白学正,出什么事了?”   白嘉会额上冷汗涔涔, “柳雨柔柳姑娘……她被姚文远的嫡妻活活打死了!”   轰的一声,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陆茗庭身形一晃, 勉强扶着车辕,顿了好半晌,才红着眼问,“怎么会……怎么会!依着大庆律法,主家随意打杀奴婢,是要按律论罪的,那嫡妻若是看不惯柳姑娘,把她逐出府便罢了,怎能狠毒至此!?”   白嘉会摇摇头,“没用的!姚文远的嫡妻先把柳姑娘打死,又一纸状书告到大理寺,说柳雨柔偷了嫡妻房中的东西,得了大理寺谒杀奴婢的准许后,才用竹席把柳姑娘的尸体卷了,扔到了乱葬岗里!”   这年头,奴婢的命比蝼蚁还要卑贱,正室打死一个通房奴婢,再用三言两语颠倒黑白,就能钻大庆律法的空子。   “陆姑娘,柳姑娘临死前给你留下了遗言,姚文远让我务必把话带到。柳姑娘说,她出身娼门,这一生无父无母无亲朋,唯一的好友便是陆姑娘,柳姑娘让你每年清明节的时候为她上一炷香,再烧两张纸钱,好让她在黄泉也有人惦念……”   陆茗庭眼泪成片地往下滚,嘴唇微微颤抖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白嘉会也是一脸悲痛,突然想到她和柳雨柔同样出身,心头一颤,赶忙安慰她,“茗庭,你莫要伤心,姚文远是个怂包,连自己女人都护不住,顾将军不一样的!皇上虽然为他和三公主赐了婚,但他心里是有你的……”   陆茗庭捕捉到她话里的字眼,怔怔抬眼,“赐婚?”   白嘉会也是一愣,“昨日皇上召顾将军进宫,为他和三公主赐婚了,莫非……你还不知道这事?!”   陆茗庭几乎是当场呆在原地,浑身颤粟着,两行泪就这么划了下来。   三日之前,他亲口说要娶她为嫡妻,如今话犹在耳畔,他却要娶别人了。   柳雨柔的今天,难道就是她的明天么?   这么六神无主地想着,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她纤细的身形一晃,重重跌坐在地上,白嘉会忙一把扶住她,“陆姑娘!陆姑娘你怎么了?!”   ……   卧房里焚着一味绵长醇厚的安魂沉香,混着一股子甘涩的药香。   陆茗庭缓缓睁开眼,视线还模糊着,心头的剧痛便如潮水般涌来。   珍果坐在床榻旁,见她醒来,忙擦了擦泪,勉强笑道,“姑娘,你醒了!”   陆茗庭小脸惨白着,嘴里像堵着一团濡湿的棉絮,怔了好半天,才滑下一行清泪,从喉咙里逼出一句话来,“所有人都知道顾湛要娶三公主了,对不对?”   珍果屈膝跪在地上,声如蚊呐,不敢抬头,“是。将军怕姑娘伤心,命阖府上下的丫鬟婆子都瞒着姑娘。”   所有人都知道,只有她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滑下脸颊,陆茗庭揭开血淋淋的事实,酸涩、失望和悲恨齐齐涌上心头,她的所有防线在一瞬间崩塌。   陆茗庭双眼通红,轻声道,“珍果,起来吧。我也不是什么金贵的小姐,你不必跪我。”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   珍果低低应了一声,转身退出内间,末了,还斟酌地劝了一句,“姑娘身子弱,不要太过伤心。”   陆茗庭苦笑了一声,侧身伏在绣着杏林春燕的靠枕上,整个人如被抽去了三魂六魄,泪水流的更加汹涌。   那样一个冷硬桀骜的男人,偏偏把小意温柔的一面展露给她。   多少次红纱帐中温存,他低声唤她庭儿,同她肌肤相亲,爱意缱绻。   小日子那晚,他的大掌灼热有力,把她前半生所有的痛苦和委屈都驱散了,暖热了。   军营的舆图前,他紧紧握着她的手,一寸寸划过他征战过的万里江山……   可是到头来,他竟然要娶别人。   他对她的承诺,对她的爱恋,对她的温柔,如诱人的蜜糖,她心甘情愿吃下去,到头来才发现里头裹着毒药。   回忆起这些过往,陆茗庭的泪掉得更凶更急了,顺着白腻的香腮滑落,流到她嘴里,尝了满口的咸涩。   ......   夜空中圆月高悬,在台阶上洒了一地清辉。   卧房的木门“吱呀”一声响,从外头忽然被人推开。   陆茗庭用锦被蒙着脸,整个身子都僵住了,她缓缓坐起身,抬了一双水濛濛的桃花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门口。   顾湛半边身子隐在月影里,他穿着一袭轻甲,腰佩长剑,眉眼英挺如锋利的刀刃,自是一派深邃的俊朗。   他已经整整三天三夜没合眼了。   他纵马飞渡雁门关,迎着塞北怒号的朔风,辗转至凉州地界,同凉州司马秉烛夜谈,只为给她安置一个正正经经的出身。   翌日,凉州娄氏的族谱上就添了一位叫“茗庭”的干女儿。   他身上还带着凉州的风霜和夜露,一路披星戴月,纵马疾驰赶回京城,满心都是为了她。   高大挺拔的身影踏着月光走来,停在床榻之前,他微垂着头直直的看着她,俊脸上神情淡淡,“怎么哭了?”   陆茗庭望着他俊美无俦的侧脸,哀绝地问,“你要和三公主成婚,对不对?”   气氛顿时压抑,顾湛看着她一脸泪痕,脸色瞬间就沉下来,“谁告诉你的?”   这句话就等同于默认了。   陆茗庭一颗心跌落深渊,纤细手臂拥着锦被,一张小脸儿埋在膝头,哽咽着摇摇头,“你不要迁怒别人。是我自己要知道的。全天下人都知道了,只瞒着我一个人,算什么呢?”   “原来你从始至终,说要娶我为嫡妻,只是句玩笑话。”   她寻到亲生母亲,本以为可以光明正大的和他在一起,没想到他却狠狠骗了她,要和别的女人成婚。   顾湛忽然握住她的脸,半强迫地让她转过头来,同他四目相对,“这场赐婚只是做戏而已,莫要听他人胡言,你我之间不会有任何改变。”   他低沉的声线里带了三分薄怒,陆茗庭自嘲一笑,望着他幽深的凤眸,郑重地问,“胡言么?那好,我重新问你一遍——皇上没有为你和三公主赐婚吗?”   顾湛不想再骗她,薄唇紧抿,顿了半晌才道,“赐了。”   “你没有答应吗?”   他眸色晦暗不明,艰难动了动菱唇,“答应了。”   他没有别的选择。   铲除奸佞和拥她在怀,他全部都要,奈何元庆帝步步紧逼,只能暂时顾全大局,隐忍不发。   室内一片寂静,陆茗庭有种逼仄的窒息感,她好像听见自己的心碎裂了一大块,再也无法修补完整。   她抿了抿樱唇,扬起一抹讥诮的笑,“我明白了。”   “三公主出身尊贵,又是天潢贵胄,和你十分相配,我祝你们长相厮守,早生贵子。”   她的话像是冰冷的利刺,直直插在他心口,顾湛的眸光顿时阴翳,一把将她拖到身前,钳制住她的双肩,力道重得几乎要捏碎她,“陆茗庭,你从来都没有信过我。”   她挺直背脊,坦坦荡荡迎上他的目光,眼底隐着挣扎,隐着放弃,“顾湛,你放我走吧。明日我便离开顾府,以后咱们桥归桥,路归路。”   “你放心,我不会打搅你和三公主。当初顾府买我花了两万两白银,我会一分不少的还给你。”   顾湛手背上青筋暴起,额角突突直跳,静静看了她半晌,声音似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陆茗庭,我劝你收回这句话。”   陆茗庭擦了擦泪,继续说,“我是认真的,并没有和你开玩笑,顾湛,你手握权柄,未来不可限量,我不过是个奴婢,一个玩意儿罢了。”   顾湛一直珍她重她,处处保全她的尊严和体面,听着她这样自轻自贱,心中立刻升腾起一阵三丈高的烈焰,握着她的大掌猛地收紧。   凉州的事情涌到嘴边,他正准备和盘托出,又听她说,“也许从我进京遇到你开始,这一切就都是错的。”   顾湛身子一僵,鼻息都艰难起来,他一脸难以置信,森冷地盯住她,“你再说一遍?”   她轻轻开口,嗓音如平静的水般缓缓流淌:“我说,我们的相遇是个错误。”   顾湛的凤眸中顿时掀起大怒、惊讶和羞恼。   以往二十多年,他断情绝爱,杀伐果断,行事从来不会瞻前顾后,他的心坚若磐石,从不为外物所动,可自从有了她,他便有了最大的软肋。   她是世上最烈的情蛊,一寸一寸浸染他的骨髓,如今他入了戏,中了蛊,她却要抽身而退,和他一刀两断。   顾湛怒极反笑,凤眸里闪着细碎寒光,俯身捏住她的下巴,“你的意思是……后悔了,是吗?”   陆茗庭下巴一痛,仰面看她,任凭泪水滑落两腮,滴落尖尖的下颌,汇聚在锁骨窝里。   这十五年漫无止境的黑暗里,他是一抹亮光,给她暖意和温柔,也让她挣扎和煎熬。   相遇那天,她一袭嫁衣,被恶仆追杀,跌坐在他脚下,紧紧抓住他的蟒袍,把他当做唯一的倚靠。   如果重来一回,她还敢伸出手,求他救她吗?   陆茗庭清楚地知道,她胆怯了,畏惧了,后悔了,不敢再伸出手了。   她哽咽着点点头,“是,我后悔遇见你了。”   顾湛瞬间暴怒,毫不留情地攥住她细弱的肩头,将她一把甩进床榻深处,掐住细腰把她死死按在床榻上。   陆茗庭痛得闷哼了一声,顿时清醒了三分,“你干什么!”   顾湛居高临下看着她,深邃锐利的眉眼掩在床帏的阴影里,神情阴阴测测,“后悔了是吧?”   他咬着牙,声线里蕴着凛冬腊月的风霜,“我顾湛不是什么君子,也不做圣人,到手的东西,便绝不放开。既然你后悔了,觉得遇见我是个错误,那就「一错到底」吧。”   说完,大手拽着她身上的对襟罗衫用力一扯,罗衫应声而裂,衣襟上缀着的琉璃扣子霎时纷乱如雨,滚落了一地。   陆茗庭心中升腾起一股惶然,还未来得及惊呼出声,男人宽肩长腿的炙热身子便压了上来。   陆茗庭被逼到床角,没有任何躲闪挣扎的余地,只能承受着他的满腔怒火。   他常年习武征战,力道非常人能比,以往对她存着温柔怜惜,如今一腔暴怒失了理智,连多余的抚慰都没有。   她面色惨白,指甲深深陷进肉里,惊骇的几乎失了声。   顾湛凤眸猩红如血,俊脸直贴着她的额际,幽幽目光锁住她不放,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冰冷,“陆茗庭,你没有心。”   他俯身重重擒住她纤细的下颌,下一刻,便是疾风骤雨一般的磋磨。   蚀骨噬心的感觉袭来,她打了个寒颤,眼泪都吓得凝在了脸上。   他给她爱怜和光明,也给她沉沦和毁灭。   她蜷起柔弱无骨的小手,不住地发颤,屈辱的眼泪在脸上无声淌了许久,一颗心如同坠入冰窖。   她脑子一片模糊,理智所剩无几。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英俊眉眼,忽然下定了某种决心,展颜笑了下,明艳的面容上浮现出惊心动魄的疯狂,   片刻后,她眼波流转,伸手搂住他的宽阔的肩颈,娇声唤了一句,“夫君。”   顾湛听见这声亲昵,身形一僵,心火乱窜,喉咙嘶哑到极点,重重吻住她的红唇,“再叫一声。”   以往每回在床第间,顾湛都哄着她唤「夫君」,当时她胆怯羞赧,总是咬唇不言,可是现在,她肆意了一回,管它什么主子奴婢,管它什么尊卑有序,她只要他,只要活生生的他……   既然是最后一次,就让她唤他一声「夫君」罢!   “夫君……”   她湿漉漉的杏眼蒙着一层水雾,伴随着一声声的娇媚莺啼,泪水潺潺淌下,带着某种决绝和哀恸。   顾湛眯起凤眸,又是一阵翻云覆雨,风卷残云。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12点有【加更】~   记得撒花、评论哦~   PS昨天《帐中娇妾》第35,36章新增了6500字的【全新内容】,请注意查看   新增的6500字是免费的~   ——————   ☆、第 40 章   不知道过了多久, 房门一阵巨响, 顾湛面沉如水地从屋里走出来。   守夜的丫鬟婆子们听闻卧房里的喧闹声,纷纷伏地跪着, 垂着头不敢多看一眼。   岑庆看了眼顾湛身上凌乱的外袍,又瞄到他脸上阴鸷无比的神情, 顿时愣怔住了。   自家主子身处权力漩涡,看遍人心叵测, 性子早就修炼的炉火纯青。哪怕在前线吃了败仗, 别人也从他脸上窥不到一丝一毫的战况,岑庆已经很久没过他怒气外露的模样了。   以往这些年,主子杀伐果断, 说一不二, 冷血无情,不近女色,自从遇到这位陆姑娘,便处处破例、处处顾忌。   岑庆沉思良久,重重叹了口气,见顾湛已经走远,收了心神,忙提步跟了上去。   ……   议事厅里。   顾湛高坐在上首的楠木圈椅里,一手支着额角, 眉头深锁,他只要一合上眼,脑海里就走马灯的闪现今晚对她做的一切。   她说“遇见他是个错误”, 她说“她后悔了”。   她让他的一切用心都成了笑话,让他的一切爱意都师出无名。   就连他浴血沙场,命悬一线的时候,都没有觉得如此难熬过。   顾湛倏然睁开凤眸,目光深邃锐利,“岑庆,即刻飞鸽传书,传我军令——明晚起事,诛杀宋贼。”   岑庆一惊,“将军!咱们原计划三日后起事,若是时机未到,提前起事恐怕……”   顾湛神色一凛,“违令者,斩。”   岑庆一僵,继而俯身拱手,匆匆出门传达军令。   顾湛阖上凤眸,缓缓吐出胸中郁结的浊气。   他身处二品高位,多年苦心经营,韬光养晦,心志之坚定,绝配常人能比。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朝局波云诡谲,若要肃清宋党孽贼,成则名垂千古,败则沦为乱臣贼子,功败垂成不过是一瞬之间的事。   可是他等不得了。   他听见她一声声唤他夫君,他看见她伏在引枕上泣不成声的样子,她的倔强和委屈,让他瞬间心软如山倒。   他要尽快除去宋党,解除元庆帝的赐婚,然后十里红妆,娶她过门。   顾湛缓缓睁开眼,凤眸里满是疲惫不堪,偏偏眉宇间深重的欲色还未褪去,一张俊脸显得邪气非常。   ……   这一夜无比漫长,几乎是在汗与泪中艰难熬过。   翌日一早,陆茗庭早早地醒了,从锦被中艰难支着身子坐起,珍果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动静,忙挑开帘子,“姑娘醒了?”   珍果双眼红肿,上前把她轻轻扶起来,看着她一身的青紫,不禁抹起了眼泪,愤愤道,“将军怎的这么不疼惜人!陆姑娘这身细皮嫩肉,怎能经得住........”   陆茗庭眉眼一黯,柔媚的声线变得嘶嘶哑哑,“莫要再提昨晚的事了。”   珍果抹了下眼泪,忙道,“不提了,不提了!姑娘,我扶你去沐浴。”   浴池里烟雾升腾,陆茗庭整个身子浸没在热水之中,望着热气蒸腾的平静水面,不知不觉便湿了眼眶。   其实她身体非常不舒服,昨晚顾湛要得狠了,方才走了两步,双腿直发颤,一个简简单单坐下的动作,碰到某处,酸涨感袭来,她几乎要难耐的轻哼出声。   以往两人欢好,他总会抱她来浴池沐浴,温柔地帮她清理,那种珍视的宠爱,叫她恍然觉得,自己在世上并不是孤苦无依的。   可现在,她找到了亲生母亲,却被他抛弃了。   她真的累了,怕了,一想到他要和别的女人永结同心,她就心如刀绞。   泪水模糊了双眼,陆茗庭意似油煎,仿佛掉进了万丈深渊,四周一片漆黑,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光亮。   既然身心俱疲,忍不得,恨不得,那便一声不响,远远离开他好了。   说来可笑,她本来把「寻到亲人」当做和他在一起的资本,如今却成了离开他的底气。   陆茗庭闭了闭眼,任泪水扑簌簌落下,隐没在池水里。   ……   陆茗庭彻彻底底沐浴过,熏干头发,在丫鬟的服侍下穿上外衫,松松挽了发髻,坐于梳妆镜前。   铜镜里的美人儿眉如远山,目如秋水,一双桃花目下头泛着隐隐青色。   她生的乌发雪肤,稍微上点脂粉,便艳光摄人,珍果往她鸦青的云髻上簪了两支多宝攒珠花、一支云蝠纹金钗,冲她一笑,“姑娘真是美的动人心魂。”   陆茗庭勉强笑了下,把目光从铜镜上移开,吩咐道,“珍果,一会儿我要出门逛逛,你去和庄妈妈说一说,叫她们准备马车吧。”   珍果有些为难,“将军说今日京城有大事发生,不许姑娘出门。”   陆茗庭脸色一冷,淡淡道,“如今我的话使唤不动你了么?”   珍果很少见她这样冷若冰霜的神情,犹豫片刻,福身道,“婢子这就去准备马车。”   陆茗庭撑着梳妆台起身,打帘子来到内室,从红木箱笼里拿出一个镂雕鎏金盒子。   盒子里并无他物,只有一张户籍——是当日顾湛亲手给她的良籍。   有了平民良籍,便不用为奴为婢,可以通过各地界的关卡,在大庆朝境内来去自如……当时两人情浓,顾湛笃定她不会离开,所以肆无忌惮,把良籍双手奉上。   陆茗庭自嘲地笑了笑,将户籍折了两下,放入衣襟里,又轻轻走了几步,坐到窗户旁的锦榻上。   窗外春意融融,芳花竟放,鸟雀争鸣,而她却一身坚冰,悲不自胜。   她铺开一张桃花笺,拿起狼毫笔,沾满了墨汁,顿了半晌,才提笔写道,“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   长睫颤了颤,眼泪瞬间就夺眶而出,在薄如蝉翼的信纸上晕开一片墨痕。   她肝胆欲碎,心肠俱断,哽咽着,又写了一句,“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   短短两句诗,第一句是她曾经最大的心愿,第二句是她现在最深的悲恨。   他亲手为她织造了一场白日梦,到头来却发现,这不过是一场荒谬无比的痴心妄想。   ……   马车穿过御街,来到人声鼎沸的东西坊市,陆茗庭扶着珍果的手下车,看了眼不远处的云来茶楼,微微一笑,“我去首饰铺子逛逛,你在马车里等着我。”   陆茗庭提步要走,衣角却被珍果扯住,她怯怯地问,“姑娘要去哪?将军说了,今晚京城中有事发生……”   珍果十三四岁,眉眼和善,天真单纯,此时扯着她的衣角死死不撒手,圆脸庞上写满担心和无措。   陆茗庭静静看着她,突然问道,“珍果,无论我去哪里,你可愿跟在我身边?”   珍果呆了呆,思索了片刻,掷地有声道,“我虽然生在顾府里,但母亲被将军的继母崔氏打死,顾府对我有恩情,也有仇恨,直到我遇见陆姑娘……当日姑娘被将军所救,我也沾光得了一条生路,这些天将军吩咐我伺候姑娘,姑娘不把珍果当下人,而是把珍果当妹妹,姑娘的好,珍果都记在心里。以后无论刀山火海,珍果都愿意陪姑娘一起去。”   珍果吸了吸鼻子,扁着嘴巴道,“只是……珍果希望姑娘和将军好好的,不要因为昨晚吵架而置气。”   陆茗庭听到顾湛的名字,眸光瞬间黯淡,她默了默,浅浅一笑,“那你便随我一起走吧。”   云来茶馆的掌柜见了陆茗庭,立刻躬身请她来到后院,请她上了一辆金顶马车。   马车从云来茶馆后门驶出,经过繁华的御街,约莫着行了两炷香的功夫,马车窗外嘈杂的人声逐渐平静了下来。   马蹄踏在青石板铺就的长长甬道上,转过两道宫门,来到延和门外。   再往里走,便是内宫所在。   车夫向守门的禁军出示了令牌,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径直驶入内宫。   马车稳稳停在长凤宫前,车夫神不知鬼不觉地退下,太监和宫人们列成两排,冲着马车伏地叩首,“恭迎长公主回宫——”   陆茗庭正靠在车厢里昏昏欲睡,猛地被洪亮的问安声惊醒,反应了片刻,心头一阵剧跳。   她撩开轿帷,望着外头一望无际的红墙金瓦,脸上血色尽褪。   ……   月上中天时分,夜色如墨,凉风渐起。   京城城门之外,忠义伯率领精锐之师镇守在此,两千精兵犹如潮水一眼望不到头,他们身披玄铁铠甲,严阵以待。   守门侍卫揉着眼打开城门,看到眼前这一幕,吓得两股颤颤,抖如筛糠,下一刻立刻朝城内狂奔,“来人呐!禁军都去哪了!?有人围城了!”   今夜没有更夫敲梆,没有禁军巡夜。新任的京畿指挥使早已经接到顾湛的命令,无论今夜听到什么厮杀的声响,看到什么血腥的景象,都一律按兵不动。   午夜长街上,有马蹄声渐行渐近,扬蹄高嘶。   宋府的管家开门探问,话还没出口,就被门外的一片乌泱泱的军马震慑住了。   宋府被重兵包围,里外三层的火把星星点点,在黑夜里蔓延如流光,叫人一眼望不到头。   顾湛一身金甲,手握三尺宝剑,大马金刀地端坐于高头骏马之上,俊脸上沉眉压目,整个人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令人不敢直视分毫。   “见过辅国将军!”   宋府的侍卫壮着胆子拱了拱手,冲马上之人高声询问,“不知将军带着人马前来宋府,意欲何为?”   顾湛冷冷盯他一眼,身侧的岑庆猛地伸手拔了腰间宝剑,直指在那侍卫的喉间,“我家将军为取宋贼性命而来!”   话罢,剑起剑落,一道血色喷溅于高空,复落于宋府门前的台阶上。   夜色凄凄下,宋府的侍卫连连后退,几个胆子大点的,慌忙跑向内院报信。   宋阁老被其子宋萦搀扶着出门,望见门外的阵仗,气得抖若筛糠,指着马上之人道,“顾湛!你好大的官威!你这是想造反吗?”   “顾某不想造反,”   顾湛拔剑出鞘,唇角微扬,“顾某只是想要宋阁老和宋公子的命啊。”   一言既出,四方震惊。   “你猖狂!”   宋阁老浑身觳觫,拄着拐杖高喝一声,“杀朝廷一品大员是死罪,顾湛!你可有皇上的圣旨?!”   顾湛俯身盯住父子二人,一双凤眸凌厉如鹰隼,“宋阁老年事已高,记性也不好了。当日皇上赐我丹书铁券,可免一死,今天刚好能派上用场。”   宋阁老面如土色,满眼的不敢置信——顾湛竟是打算一命换一命,拿丹书铁券堵住元庆帝的口!   宋萦气得直哆嗦,“顾湛,你仗着军功显赫,便可欺压我等了么?!我劝你快快退兵,否则我告到皇上那里,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心腹匆匆而至,冲宋阁老父子附耳道,“秉阁老和公子!忠义伯率兵守在京城各个城门外,此时已经无法逃|脱出城!顾湛另派三千顾家军围困禁廷,以防有人向元庆帝通风报信,眼下消息也无法传到禁廷!”   顾湛不是没想过温和解决宋党,也曾寄希望于元庆帝圣明公正,匡正官场陋风。奈何元庆帝秉持“法不责众”的驭下之术,一次次让忠臣良将心寒失望。   宋党的走狗遍布朝野,元庆帝又偏听奸佞谗言,倘若今夜消息走露,起事必定失败。   顾湛用兵诡谲,和忠义伯、麾下副将以及杜敛兵分四路,早已经布下天罗地网,今夜宋阁老父子已经是瓮中之鳖,必死无疑。   宋阁老闻言,犹如五雷击顶,脚下一软,险些晕厥过去,宋萦忙搀扶住他,几乎是目眦尽裂,“来人!命弓箭手和亲兵列兵布阵!”   宋府私自豢养一千亲兵,也并非吃素的,弓箭手万箭齐发,意图突出重围。   “上次本将军摆出这等大阵仗,还是用来对付景国三军。”   顾湛一身金甲,身后战袍迎风翻卷,他勾勾唇角,笑意森寒入骨,“宋阁老,束手就擒罢,宋党已到穷途末路,今晚你必死无疑。”   说罢,他微微一抬手,身后顾家军霎时肃静,落针可闻。   “三军听令,今夜取宋阁老首级者,赏黄金百两,加官进爵!”   一声令下,两方人马挥剑血拼,箭矢破空而出,刀剑嗡嗡争鸣,厮杀之声直冲云霄。   京中各大权贵之家听闻风吹草动,皆是紧闭门户,唯恐惹祸上身。   刀光剑影直直持续了一个时辰,蔓延的血色染红土地,首级坠地,滚落在月光里。   奸佞已除,顾湛身着金甲,眉宇间杀气未褪,举剑指天,“宋贼已诛!乾坤大定!”   顾家军亦纷纷振臂高呼,一时间呼喊声席卷整个京城上空。   不远处,岑庆纵马而来,额上冷汗密布,神情异样仓惶。   顾湛手握策马金鞭,俊脸上还染着几丝血污,周身杀气未褪,凤眸淡淡扫过去一眼。   岑庆迎着他嗜血的目光,几乎是滚下了马背,冲他一拱手,磕磕绊绊道,“将、将军,陆姑娘她、她失踪了!”   几乎是一瞬的鸦雀无声,男人额际青筋暴起,凤眸中闪过惊愕、震怒,最后悉数化为失望,他猛地一抬手,将手中宝剑大力掷出,只听“哐啷”一声巨响,路旁碗口粗的梧桐树竟是被生生劈成了两半。   接着响起一阵压抑的怒喝声,“给我找——!”   作者有话要说:  记得撒花、评论哦~   【友情提示】   ①下章开始进入大猪蹄子的【追妻火葬场】   ②会出现【半年后】的字眼   ③进宫后,女主会活出一番新天地~   敬请期待^_^   ☆、第 41 章   昨晚京城中兵荒马乱, 顾湛刚斩下宋贼首级, 便得知了陆茗庭失踪的消息。   盛京城中,天子脚下, 是顾湛的掌中之地,他心急如焚, 立刻散了大半的心腹去寻找,不料来来回回找了一整夜, 竟是一无所获, 毫无蛛丝马迹可寻。   顾湛一夜未眠,忙着抓捕宋党的几位头目,还要时刻关注陆茗庭的动向, 几乎是焦头烂额, 分身乏术。   议事厅里。   顾湛按着手中的茶盏,俊脸上面沉如水,一室的山雨欲来风满楼。   堂下跪着乌压压的丫鬟仆妇小厮,迎着他搵怒的冰冷眼神,皆是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   庄妈妈伏地瑟缩着,“姑娘只说要去逛首饰铺子,叫下人准备了马车,谁料……和珍果午时出了门, 便再也没有回来!”   郝妈妈抹着泪道,“今天早晨陆姑娘来膳房看我,再三嘱咐我保重身子, 除此之外,并没有说别的话。”   车夫亦是一脸的惶恐不安,“马车行到御街,陆姑娘和珍果姑娘便下车了,街上人山人海,小的没、没看清姑娘去了哪里。”   顾湛怒火中烧,骨节分明的大掌捏的闷声作响——看来她早有预谋,早就想离开他,所以那一晚才会极尽缠绵,才会声声唤她「夫君」!   岑庆搜完内室,掀帘子出来,躬身递上一张桃花笺,“将军,桌上的瓷瓶下压了一张字条”   顾湛神色一变,接过信纸细细看了一遍。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顾湛攥着那张薄薄的桃花笺,双目猩红如血,咬着牙冷笑了两声,   她好狠的心!数月的温存亲昵,到头来只留下这样轻飘飘两句话,便想打发他么!?   簪花小楷字迹娟秀,蕴着淡淡水渍,像是泪痕。   她也会哭吗?既然那么伤心,为什么还要离开他呢?   顾湛闭了闭眼,喉头吞咽出一阵腥甜,又听岑庆磕磕巴巴道,“秉将军,陆、陆姑娘的良籍不见了……”   话还未说完,顾湛抓起手边儿的麒麟白玉镇纸,扬手便狠狠一砸。   这一砸用了力气,黄花梨木的博古架猛遭重击,上头摆放的无数珍宝摇摇欲坠,哗啦啦砸了一地,全碎成了稀巴烂。   既然带走了良籍,就不是被歹人掳走,而是自己逃走的。   那是他亲手给她的良籍,只为免去奴婢之身,让她安心呆在他身边,万万没想到,她竟然反将他一军!   真是好得很!   顾湛怒气暴涨到极点,俊脸狰狞的近乎失态,张口便是沉沉暴喝,“即刻封锁城门!昨日出城的人,给我一个个盘查!”   “把扬州明月楼的人悉数绑过来!这几日她都接触过什么人,去过哪些地方,一一的搜!”   一屋子的近身侍卫见状,皆是寒毛卓竖,汗不敢出,立刻抱拳领命。   岑庆立于一旁,亦是胆颤心惊。   他从未见过顾湛如此盛怒,就连当年被逼入临渊谷,三军身陷绝境,顾湛都泰然处之,运筹帷幄,如今,只因为一个女人,便乱了他的阵脚。   顾湛紧闭着凤眸,胸膛上下起伏不定,直到一屋子的人都退了出去,才缓缓睁开眼,沉声问,“崔氏在京郊庄子可好?”   先前崔氏想抓陆茗庭给病秧子儿子陪葬,被顾湛发配到了京郊的偏僻庄子里,已经是四个月之前的事了。   岑庆不知道他为什么提起这桩事,拱手道,“回将军的话,崔氏在庄子里安好无恙,并没有惹是生非。”   顾湛道,“赏崔氏一杯鸠酒。一个时辰之后,我要见到她的尸首。”   末了,他面无表情起身,大步朝外行去,“去禁廷。”   ……   禁廷,御书房。   鎏金仙鹤香炉中龙涎香袅袅,重重的明黄色锦帐之后,元庆帝倚靠在九龙御座上,神色倦怠疲累。   顾湛率众人入殿,掀起官袍下摆,行了一个大礼,“臣等深夜求见皇上,有要事禀报。”   今夜的厮杀声响彻天际,宋府的火光直冲云霄,京城中的禁军不知去了哪里,二十道宫门被顾湛麾下的副将带兵堵得死死的,元庆帝既不聋也不哑,见顾湛行事这般肆无忌惮,一腔怒气堵在心头,见他主动入宫求见,几乎想拔剑上前砍人。   顾湛神色淡淡,径直无视元庆帝眼中的怒火,“来人,呈上匣子和文书,请皇上过目。”   副将立刻捧着两个红木匣子上前,御前太监上前掀开匣子,只看了一眼,便吓得跌坐在地,元庆帝瞧见那匣子里的东西,亦是脸色一白,随手抄起一卷奏折便砸了过去,“你们放肆!”   那红木匣子里,正是宋阁老和儿子宋萦的首级。   顾湛这一招先斩后奏,实在目中无人至极。   顾湛也不推脱争辩,双手奉上丹书铁券,“臣自知有死罪,特地携丹书铁券前来请罪。”   “但请皇上过目这些文书,再做决断。”   忠义伯奉上一只金漆雕花的托盘,御前太监将文书取过,呈到元庆帝面前。   元庆帝拿起一封血谏书,纸上口诛笔伐,字字泣血,皆是这些年被宋党残害的忠良后人写下的伸冤陈词,   元庆帝又拿起一封请愿书,上面写着成千上万的名字,皆是被宋阁老党羽横征暴敛欺凌过的平民百姓。   再拿起一封奏折,乃是宋阁老和其子宋萦这些年犯下的诸多罪行,林林总总,共计三百五十一桩。   元庆帝深谙帝王之道,知道「民可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如果不是眼前这几封血淋淋的文书,他还不知道民怨已经沸腾到了如此地步,更不知道宋阁老做下了这么多陷害忠良之事……   太子瑟缩着站在一旁,低声劝道,“父皇,您就下旨惩处宋阁老吧!天下万民都会歌颂您的恩德的!”   元庆帝气到发抖,怒斥道,“蠢材!”   宋阁老和顾湛一文一武,在朝中两足鼎立,可以上下颉颃,互相压制,维持微妙的平衡。   如今宋阁老被连根拔起,顾湛一人独大,他手揽军权,战功赫赫,等以后再想拿捏他,可就难了!   元庆帝双眼微红,浑浊的目光看向下首跪着的年轻重臣,   谁能想到,当年顾家尚在襁褓的男婴,父母俱丧,只身从军,一步步刀头舔血走到今天,成了大庆朝的金面阎罗,成了一头吃人的猛虎?!   要怪就怪他养虎为患,如今事已至此,再无回转余地,元庆帝闭了闭眼,“拿玉玺来。”   “昭告天下,元庆二十二年,内阁首辅宋及其子宋萦结党营私、陷害忠良、横征暴敛、贪腐奢靡,忌能妒贤,三月初十夜,辅国将军顾湛奉旨将宋贼斩首,进善惩奸,功成揖让,堪为百官表率。”   “擢升辅国将军为一等大员,进忠义伯为一等伯爵,大理寺少卿杜敛,赏黄金千两,加赠太子太保一职。钦此。”   众人叩首谢恩,山呼万岁,顾湛仍跪在地上,锐利眉眼盯着金砖,脸上无波无澜,“禀皇上,臣另有要事请奏。”   “臣的母亲今晨病逝了,臣愿为母亲守孝三年,臣不敢让三公主苦等,恳请皇上解除臣的婚约。”   他之所以将崔氏的性命留到今天,就是为了借她的死,让元庆帝吃个哑巴亏。   元庆帝气到发抖,捂着胸口闷咳了两声——顾湛的亲生父母早就去世了,那继母和他有几辆情分!?竟然也说出守孝三年的话!   “朕的圣旨若朝令夕改,岂不是成了儿戏!”   顾湛泛上痛惜之色,“皇上以孝悌治国,倘若臣带孝娶亲,恐天下士子会生出微词。届时,臣真的万死难辞其咎。”   当日元庆帝步步紧逼,现在他悉数奉还。   以前他处处如履薄冰,以免元庆帝忌惮,而现在,宋阁老已死,他一人独大,朝中根基之深,军中嫡系之广,元庆帝压根拿他没办法,   元庆帝挥袖转身,声音里满是颓败无力,“来人!拟旨!”   ……   拨开云雾见天日,一场大幕轰然落下。   元庆帝御口定下宋阁老的罪名,并下令将四位宋党头目推出午门斩首,从此宋党一败涂地,注定在青史上遗臭万年。   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忠良沉冤昭雪,功臣加官进爵,从此乾坤坦途,涤荡一清。   顾湛走出御书房,沿着白玉石阶行下。   他眉目矜贵英挺,周身威势凛凛,身后是重峦叠嶂的宫殿楼阁,自成一派光影婆娑。   他微眯凤眸,极目远眺,云彩镶着一层金边,红墙金瓦闪烁嶙嶙波光。   他立于权力之巅,从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真真正正地成为了大庆朝的柱石之臣。   ……   一连三日过去,陆茗庭杳无音信,亲卫们带回来的消息千篇一律,都是「查无此人」,简直叫人不知所措。   顾湛生平第一次觉得无计可施,他肝胆俱焚,心如刀绞。若不是杜敛硬拦着,只怕他早已掘地三尺,将整个京师夷为平地了。   议事厅里。   “霹雳哐啷”一声巨响,案几被人一脚踹翻,成摞的文书顺势被掀翻下,哗啦啦地铺了一地。   顾湛眸底隐着滔天骇怒,神色冷鸷,“发兵去扬州!发兵去江宁!把整个大庆翻个底朝天,也要把人给我找回来!”   副将和参军神色一凛,忙拱手劝道,“将军万万不可!将军先斩后奏,诛杀宋党,已经是九死一生,如今私自调兵,恐怕有谋逆之嫌!”   “今时不同往日,我顾湛还怕什么!?”   他凤眸中波涛诡谲,一把抓起笔,龙飞凤舞地写了数则调兵令,往众人怀中远远一扔,冷声道,“传令下去,即刻发兵!”   众将领命,退出议事厅,顾湛身形一晃,跌坐在楠木圈椅上,   他掌中攥着一方玉印,五指力气不知不觉地加大,玉印竟是陡然迸裂,化成了稀碎的砾粉,淋漓的鲜血顺着手直往下流。   他说过,他要大权在握,也要拥她在怀。   他把一颗真心奉上,到头来,她却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干脆,利落,当真是好狠的心。   这一仗他胜了,从此权势滔天,风光无两。   这一仗他也输了,从此痛失所爱,心字成灰。   顾湛菱唇微扬,挑起一抹自嘲的笑,不知笑了多久,他以手覆面,竟沾了一手的冷泪。   作者有话要说:  记得撒花、评论哦~   让大猪蹄子短暂风光一下……   下一章【半年后】两人相见~   ————   ☆、第 42 章   半年后。   ……   京师重地, 太平日久。   半年前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 宋阁老被斩杀之后,辅国将军并没有鸣金收兵, 而是派出麾下所有的亲兵,在京师地界搜查了整整半个月, 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人。   黑压压的军队每天锁着城门,出入都要仔细盘问, 闹得风雨满城, 人心惶惶。约莫着过了一个月过去,才解除了禁令。   辅国大将军因除去贼首有功,被元庆帝擢升为一品大员, 从此权倾朝野, 地位无人可以撼动。   同日,辅国将军的母亲薨逝,自请「为母守孝三年」,请求元庆帝解除兔子和三公主的婚约。元庆帝念他孝悌忠勇,欣然同意了他的请求。   自从宋党贼首被斩杀之后,百官各司其职,百姓安居乐业,大庆朝一片海晏河清。   天下的读书人纷纷把辅国将军作为忠良孝悌的楷模,挥笔做出许多称颂其功德的诗文, 一时间,辅国将军的英名广播四海。   元庆帝为了展示皇恩浩荡,每日金銮殿早朝, 亲赐一把专用的乌木鎏金兽头八仙圈椅,允许辅国将军坐着上朝。   日月如驶,一转眼半年过去,天子脚下的皇城根,一如既往的繁华兴盛。   这半年来大庆朝没什么大事发生,若说有,便是禁廷多了一位位「长公主」。   十五年前,宛妃诞下一名死去的女婴,被元庆帝打入冷宫,含恨而死。   十五年后的今天,这桩皇室密辛水落石出。原来,当年宛妃是被宫人陷害,她产下的女婴并没有死,而是流落到了宫外。   今年春天,这位流落在外的金枝玉叶被寻了回来,被元庆帝亲封为「长公主」,赐居「茗嘉殿」。   大庆朝平白无故突然多了位「长公主」,如同往百姓们平淡乏味的生活里丢了块巨石,扬起水花四溅,理所当然地成为了百姓们茶余饭后的最佳谈资。   听说这位长公主生的倾国倾城,秀外慧中,深得元庆帝宠爱。   百姓们每天操心茶米油盐之事,皇权贵族离他们实在太遥远,议论了几天便抛到了脑后,并没有人深究这位长公主的过往。   ……   禁廷,御书房。   秋季汛期来临,连绵多日的大雨,导致黄河泛滥成灾,百姓流离失所,纷纷涌入京城地界。   这日,元庆帝在御书房召见赵、徐二位阁臣,同他们商议治理黄河水患的应对之策。   宋阁老被斩之后,元庆帝擢升赵、徐二位阁臣统领内阁,一扫内阁的奢靡污浊之气。   赵、徐二人是大庆的两朝元老,因政绩显著,一直被宋阁老视为眼中钉,如今宋贼已除,二人被元庆帝委以重任,皆是兢兢业业,焚膏继晷,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赵阁老沉吟道,“黄河泛滥,是历朝历代都会发生的事,臣建议沿用古人治水方法,将河水分流,疏通河道,或者将堤坝「加宽」。”   徐阁老摆摆手,并不赞同,“若依赵阁老所言,虽然能解燃眉之急,却需要年年加固堤坝,劳民伤财。”   “依臣之见,不如修建「窄堤坝」,将河道变窄,水势就会变大,进而快速冲刷河床,将河床中的淤积的砂石带走,河床越来越深,河水就不容易溢出堤坝。”   赵阁老反驳道,“徐阁老的法子,水量正常的时候可行,但是如果上游出现洪水,在经过窄河道的时候,水势加大,很容易发生决堤,产生更大的危险。”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元庆帝听着二人的争论,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沉吟了片刻,也没能拿出个主意来。   黄河水患如何治理,是一件迫在眉睫的事,必须在三日之内拿出个主意来。   御书房里正争论的热火朝天,御前太监张德玉尖利的声音传进来,“长公主到——”   话音儿刚落,一位女子袅袅婷婷地走进来,她穿着一身朱色公主朝服,裙摆上用金线绣着孔雀百鸟,翎羽华光,细腰间系着珊瑚丝绦、玉佩琳琅,云鬓上簪着鸾凤红宝石流苏金簪,并两支如意青金石发钗,发冠上垂下来两串东珠八宝璎珞,随着她的步子轻轻摇摆,粲然生辉。   元庆帝见了来人,笑道,“茗庭来了,快坐在父皇身边。”   说罢,御前太监张德玉忙抬了一把鎏金团凤座椅,放在九龙御座旁边。   “多谢父皇。”   陆茗庭盈盈一笑,芙蓉面上艳光摄人,令人不敢直视。   赵、徐两位阁臣见了,纷纷起身向她行礼。   半年之前,禁廷突然多了一位长公主,宛妃当年的冤案被平反,元庆帝把对死去的宛妃的内疚悉数化为疼爱宠溺,对这位长公主大肆补偿,各种赏赐如流水一般赐入了茗嘉殿中。   这位长公主不仅长得国色天香,而且腹有诗书,颇有高瞻远瞩的心志。   半年前的一次皇家宴会上,元庆帝考察太子的课业,询问治国之道。太子的回答平平无奇,令元庆帝非常失望。   元庆帝随手点了长公主回答,没想到她睿智机敏,关于国事的论述另辟蹊径,颇有见地。   元庆帝又惊又喜,又问了几个四书五经方面的问题,没想到她娓娓道来,旁征博引,见解独到,把一旁的太子衬托的黯然失色。   从此之后,元庆帝把她带在身边理政,常常带着她和一众文臣商议国事,恩宠之盛,远远超过昔日的三公主,甚至可与东宫太子比肩。   元庆帝看向陆茗庭,含笑问道,“想必刚才二位大臣的争论,你都听到了,你对他们的建议有何见解啊?”   陆茗庭抿唇一笑,“茗庭觉得,两位阁老说的都对,但也都不对。”   “哦?”   元庆帝有些惊讶,“那你来说说,宽堤坝和窄堤坝,各有利弊。该如何取舍呢?”   陆茗庭轻启樱唇,“皇儿以为,不必取舍。”   “既然各有利弊,不如令工部修筑两道堤坝,第一道是窄堤,变窄河床,利用水势带走淤积的泥沙,第二道是宽堤,等洪水漫过窄堤后,防止溃决的风险。如此一来,便可以确保万无一失。”   赵阁老一愣,继而恍然大悟,“妙哉!妙哉!”   徐阁老也笑道,“是臣迂腐了!一心想着取舍,囿于方寸之间,倒不如长公主看的通透。”   说罢,他捋了捋胡须,看向陆茗庭的目光颇为赞赏。   陆茗庭迎着徐阁老春风一般慈爱的目光,唇边笑意微微僵硬,觉得头皮有些发麻。   这位徐阁老家中有一位嫡子,名为徐然,生的仪表堂堂,才高八斗,三年前以进士一甲入仕,任刑部侍郎一职。   她正值嫁龄,徐然正值婚龄,半年前,徐阁老便隐晦地和元庆帝提过求娶的事,但当时她刚进宫不久,元庆帝宠女儿心切,便没有应允此事。   陆茗庭讪笑着谦让了一番,看向元庆帝,“父皇为了黄河水患的事情日夜忧心,倘若百姓们知道父皇这般仁慈为民,定会感激涕零的!”   元庆帝开怀大笑道,“有皇儿这番话,父皇的辛苦劳累都烟消云散了!”   陆茗庭盈盈一笑,桃花眼中波光澄澈,小女儿的娇态显露无疑。   在禁廷的这半年,她深刻体会到,元庆帝是慈父,却不是明君。   他秉持中庸之道,沉迷佛道之说,大肆修建寺庙道观,却忘记了民生为本。   半年前他对宋贼一忍再忍,逼的顾湛领兵起事,用武力除去宋阁老和宋萦,从此大权独揽,无人可以撼动辅国将军之位。   这半年来,她常常跟在元庆帝身边处理政务,旁听群臣议政,唯独避开顾湛。   俗话说「灯下黑」,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任凭顾湛怎么搜查,估计都想不到,当年的陆茗庭,如今就是禁廷的长公主。   议事完毕,御前太监张德玉甩着拂尘进来,躬身道,“皇上,江贵妃求见。”   元庆帝心情大好,含笑道,“宣。”   江贵妃走进殿,冲元庆帝福了福身,瞟了陆茗庭一眼,“原来长公主也在,皇上和两位阁老议事劳累,臣妾命小厨房做了补血养气的乌鸡黄苠当归汤,特地送来。”   两位阁臣和陆茗庭一起起身道了谢,江贵妃从宫婢手中接过食盒,亲自为元庆帝盛了一碗乌鸡黄芪当归汤。   赵阁老看了眼江贵妃,又看了一眼陆茗庭,若有所思地捋了捋白胡子,下意识道,“臣怎么瞧着,长公主的容貌不像故去的宛妃,倒和江贵妃有两分相像呢?”   赵阁老是两朝元老,当年宛妃受宠,元庆帝常常把她带在身边,赵阁老是见过宛妃的。   元庆帝听了这话,也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陆茗庭和江贵妃。   江贵妃闻言,拿着瓷勺的手腕一抖,保养得宜的面容上闪过一丝紧张。   半年之前,江贵妃把她迎接回宫中,只说她是宛妃的女儿,并没有把当年的真相宣之于口。   陆茗庭强忍着心头狂跳,起身接过她手中的瓷碗,笑道,“贵妃娘娘,还是茗庭来为父皇盛汤吧。”   她拿起瓷勺,脸上笑容不变,“赵大人此言差矣,我并非和贵妃娘娘长得像,而是和父皇长得像。不信你看太子和三公主,我们都是父皇的子女,自然都像父皇多一些。”   赵阁老笑了下,“是臣唐突了。”   元庆帝也大笑道,“徐阁老啊,看来你老了,不如我的皇儿看的透彻啊!”   陆茗庭双手呈上团花五蝠纹的瓷碗,笑道,“父皇请用汤吧。”   出了御书房,陆茗庭脚下一软,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她平复了下心情,一抬眼,才发现江贵妃并没有离开,而是站在屋檐下等着她。   江贵妃咬着牙,眸光冷冷盯她了一眼,“长公主若是不忙,便来长凤殿一趟吧。”   ……   长凤宫的佛堂里供着一尊通体纯金的观音像,江贵妃一心向佛,每日香火缭绕不断,还从大相国寺里请了专门的僧人念经,足以看出礼佛之心的虔诚。   江贵妃穿一身绯色团花宫装,跪在八宝璎珞五蝠蒲团上,往鎏金香炉里插了三炷香。   陆茗庭立于一侧,望着江贵妃的侧脸,一颗心冷如冰霜。   这半年的时间,她渐渐习惯了禁廷的生活,一次无意间的偷听,她知道了江贵妃当年犯下的罪行。   当年皇后缠绵病榻,宛妃圣宠不衰,江贵妃为了争宠,用死胎害死宛妃,把宛妃诞下的太子据为己有,从此把持六宫。   陆茗庭这才知道,原来她不是被人贩子掳去扬州的,而是被江贵妃亲手送出宫的,即使如今回到了禁廷,也不能叫江贵妃母妃,只能挂名在死去的宛妃名下。   她的的母亲,原来是这样恶毒心狠的人。   江贵妃上完香,阴毒的目光看向一旁的陆茗庭,张口便是一句呵斥,“跪下!你整日在皇上面前晃悠谄媚,莫非是想害了我不成?”   “我是娘娘的女儿,怎么会想害自己的母亲?”   陆茗庭讥讽地看她一眼,“听说虔诚修佛的人有两种,一种是大慈大悲,一种是心中有愧。不知贵妃娘娘是哪种?”   江贵妃怒从心生,从蒲团上起身,抬手便挥出一巴掌。   陆茗庭偏头躲过,后退了一步,明艳的眉眼间全是冰冷,“贵妃娘娘,你不会以为,我还是半年前那个任你摆布的傀儡长公主吧?”   半年前,她得知自己有亲生父母的时候,心情是何等的激动?没想到下了马车,才发现她的家,原来就是禁廷。   权势和地位是吃人的魔鬼,把人性和亲情完全磨灭,她的母亲,称她为「贱人」,只因为她在扬州明月楼待过十五年。   她的妹妹三公主,对她恶言相向,只因为嫉恨她分走元庆帝的宠爱。   陆茗庭知道,禁廷中唯一的主子是元庆帝,只有得到他的宠爱,才能在禁廷里生存下去。   半年过去,她一步一步地达成了心愿,元庆帝现在对她的倚重,完全不输太子。   陆茗庭语气淡淡地,说出的话却犹如利箭,“贵妃娘娘,我劝你好好想想,父皇如今极其看重我,倘若我哪天心情不好,把母亲当年的所作所为全说出来,那就不好了。”   江贵妃伸手指着她,簌簌发抖,“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皇上极其看重皇室的颜面,如果知道你出身扬州瘦马,岂会认你这个贱人做「长公主」?!”   陆茗庭抬起下颌,微微一笑,“所以说,咱们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要下地狱就一起下!反正有母亲作陪,我什么也不怕!”   江贵妃气得浑身发抖,“你丧心病狂!”   陆茗庭挥袖转身,径直走出长凤殿,迎着外头刺目的日光,眼中的泪却不受控制地淌了下来。   她是她的亲生母亲啊。人心都是肉长的,她嘴上说不屑,心里终究是痛的。   珍果正在长凤宫外等着,见陆茗庭红着眼圈出来,忙掏出锦帕递给她,温声道,“殿下,擦擦眼泪吧,若是叫人瞧出异样,可就不好了!”   珍果原本是个毛毛躁躁的性子,在禁廷这半年,跟在她身边,看遍了后宫的勾心斗角,冷箭暗枪。性子磨炼的沉稳有分寸,简直像换了个人。   秋日午后的阳光普照禁廷,广阔的蓝天上白云舒展,远处的红墙金瓦一望无际,脚下的白玉甬道闪烁粼粼华光。   往后的日子还长,既然当初她狠心离开了顾湛,便要努力活出自己的一片天地。   她厌倦了做匍匐的蝼蚁,要掌握自己的命运和未来。   陆茗庭接过锦帕,掖了掖眼角泪水,平复下内心的波涌,展颜一笑,迈着莲步向外走去。   刚出了长凤殿,便看见一行禁军小跑着经过,铁甲和利剑碰撞出嗡鸣的清脆声响。   陆茗庭瞧着阵仗不对,扬声拦了一名禁军,“何事如此慌张?”   作者有话要说:  记得撒花、评论哦~   下章男女主见面~   ————   ☆、第 43 章   那禁军闻声止步, 看清白玉台阶上的宫装丽人, 冲她行了个拱手礼,“回长公主的话, 半个时辰前宫婢们去安福殿洒扫除尘,谁料一推门, 殿中供奉的佛骨竟不翼而飞了,皇上知道后龙颜震怒, 命我等禁军去安福殿外驻守。”   元庆帝沉迷于鬼神方士、佛道玄学, 为了年底的祭天做准备,下令在长安至翔州三百里的道路两侧广设宝塔宝帐、幡花香辇,将翔州法门寺供奉的一根释迦牟尼的佛骨迎入京中。   此举遭到了百官的反对, 甚至有人写谏表上疏劝阻, 也没能阻止元庆帝迎接佛骨的决心。   元庆帝将佛骨供奉在安福殿中,派三十名禁军日夜驻守,另遴选出六位童女之身的宫婢日日洒扫除尘。   佛骨丢失,是天大的不祥之兆。   一旦元庆帝震怒,操办迎接佛骨之事的人就遭了秧,大到主办此事的礼部侍郎,小到洒扫安福殿的宫婢,统统都得为丢失的佛骨陪葬。   在长凤殿耽误了片刻功夫,没想到竟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   陆茗庭眉间浮现一抹忧色——天子一怒, 血流成河,她需立刻去安福殿中看看,倘若能发现佛骨丢失的蛛丝马迹, 也好免去一场牵连甚广的灾祸。   思及此,她问,“皇上可命大理寺彻查了?”   那禁军答,“皇上已经命大理寺少卿杜大人和刑部侍郎徐大人进宫彻查此事,为防止贼人逃窜,命辅国将军带两百禁军在禁廷布阵。”   陆茗庭听到顾湛的名字,有一瞬的怔愣。   盗取佛骨是株连九族的死罪,贼人一旦落网,便要押入昭狱严审。   顾湛素有狠辣名声在外,这半年掌管昭狱,行事愈发嗜血,御史台曾多次参他有“酷吏”之名,奈何他权势滔天,区区言官的参奏,不能动他一丝一毫。   陆茗庭沉思了一会儿,冲玉阶下摆了摆手,那禁军行了一礼,按着腰间宝剑,小跑着跟上走远的队伍。   珍果耳朵好使的很,听到顾湛的名讳,立刻压低声音问,“如今顾将军在宫里,长公主还要去安福殿吗?”   陆茗庭提步缓行,绣着孔雀百鸟的宫装下摆在白玉甬道上逶迤拂过,“当然要去的。黄河水患,大量流民涌入京中,辅国将军奉命把守京城,安置流民,想来不会在宫中呆的太久。既然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么?咱们先到安福宫附近,等他离开,再进安福宫便是。”   珍果应了句是。   说话的功夫,两人已经行下玉阶,一顶銮驾正停在阶下。   那銮驾通体漆金雕花,顶上一朵镶东珠的宝相莲花,自顶上垂下三丈长的帷帐,用来遮挡贵人的仪容。   珍果挑开白色的绡纱帐幔,请陆茗庭坐入銮驾中。   ……   安福殿外,禁军里三层外三层围的水泄不通。   一行人从殿中行出,为首的玄衣男子眉眼冷峻,身后七八个亲卫按剑随行,禁军们齐齐冲他抱拳行礼,气势威严如山。   旁边手持折扇的男子一袭白衣,样貌风流倜傥。“殿中的窗台上有两只脚印,似乎是贼人留下的,可是皇宫大内守卫森严,贼人是如何在三十名禁军的眼皮子底下潜入安福宫,又是如何逃出的呢?”   杜敛百思不得其解,拿折扇的木柄敲了敲脑门儿,看向顾湛,“将军有何高见?”   禁廷的秋光正好,碧空如洗,湛蓝无边,远处的宫殿重叠如山峦。   顾湛面沉如水,眺着远处的金銮殿,眯了眯凤眸,“如实呈报皇上即可。”   黄河泛滥成灾,大量流民涌入京城,为了避免引发聚|众暴|乱,他奉命把守京城,并派出麾下顾家军,在京城方圆三里的范围内搭建临时居所,搭棚施粥,妥善安置流民。   天灾人祸已经令人无暇分|身,元庆帝却一意孤行大肆迎接佛骨,简直荒唐的令人发指。   杜敛甩开折扇,笑道,“不说我都忘了,顾兄正率兵安置流民,临时被召入宫中,真是分|身乏术,辛苦,辛苦。”   青石板地面坎坷不平,行出一道宫门,杜敛回身一望,瞧见一顶銮驾姗姗而至。   “那好似是长公主的銮驾。说来奇怪,这位长公主进宫已有半年,竟从未与我们打过照面儿,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她是故意避开我们。”   顾湛迈过宫门,漠然道,“身为外臣,本来就该处处避让后宫女眷。”   高大的宫门投下一片暗影,映在他一张出尘玉面上,愈显眉眼锋利,凛冽入骨。   他穿玄色锦袍,腰间悬一柄长剑,衣裳下摆用金线织成金蟒,在日光下张牙舞爪,熠熠生辉。   杜敛看他一眼,唰地阖上扇子,笑道,“瞧瞧你这冷淡语气,当年皇上为你和长公主指腹为婚,全京城的人可都知道这事儿。”   当年元庆帝和顾父许下诺言,倘若宛妃或江贵妃诞下女儿,便和顾湛结成娃娃亲。   顾湛听到「婚约」二字,脸色骤然一沉,“陈年旧事,早不算数了。”   当初他答应元庆帝的赐婚,伤透了陆茗庭的心,现在只要一听到「婚约」这两个字,就忍不住怒气上涌。   这半年来,顾湛私下里从来没停止寻找陆茗庭,派去扬州和江宁的人去了一波又一波,甚至把范围扩大到了北漠玉门关以北,只因她说过一句“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然而一次次寻找,一次次落空,他的希望悉数化成零碎的泡沫,午夜梦回之际,他总会梦到她的脸庞,梦到她的声音,梦到她娇娇软软地唤他「湛郎」。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这一场绮梦太过绚烂,他沉溺其中,无法抽身,无法遗忘,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杜敛看着他冷峻的侧脸,叹了口气。   如今他权势显赫,当年的口头婚约,他不想当真,谁能逼他?   顾湛此人,一身凶煞冰冷,陆茗庭好不容易把他变得有点人情味了,没想到竟是突然逃了,简直叫人措手不及。   杜敛沉默了片刻,转移话题道,“听说长公主到了婚嫁的年纪,皇上有为她议亲的意思,京中的高门显贵纷纷求娶,徐阁老心急的很,半年前被皇上推拒了一回,准备再替自家儿子求娶一次呢。”   徐阁老之子徐然,任刑部侍郎一职,这两年屡破奇案,本领不凡,很得皇上器重。   徐氏世代从文,和顾氏祖上有些来往,细细算来,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   顾湛嗯了声,菱唇微抿,再无他话。   两侧朱漆宫墙巍峨高耸,夹着长长一条青石板甬道,直通往宫外。   延喜门是百官停放车马的地方,走出宫门,亲卫将骏马牵到顾湛跟前,躬身请他上马。   顾湛下意识抚上衣襟,前襟的暗袋里空空如也,他脸色微变。   岑庆跟在他身边多年,见状知道他丢了东西,躬身问,“不知将军丢了何物?属下立刻安福殿去寻找。”   顾湛眸光微沉,抬手制止,“不必,我亲自回去寻。”   说罢,他转身大步而去,玄色锦缎披风划出一串弧度,他身量颀长,步伐很急,宽肩窄腰的身影在朱红色宫门里一点点拉远,很快消失在视线中。   他素来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人物,很少外露出焦急的情绪。   岑庆望着主子的背影,神情微愕,杜敛高坐马上,俯身拍了下他的肩头,“在想你主子丢了什么?”   岑庆拱手,“属下不敢妄自猜度主子的心思。”   “无趣,无趣至极。”   杜敛握住缰绳,啧了一声,“你不敢猜,我偏要告诉你,顾湛丢的定是那条银链子!”   岑庆闻言,也是一惊。   那条银链子颇有来头。   半年前,陆茗庭人间蒸发,顾湛苦寻无果,亲自到她去过的金玉楼里盘问了一番。   金玉楼的小厮说那天陆茗庭看上去挺正常的,唯一的异样便是盯着一条银链子看了很久,像是很钟意,却又不舍得买下来。   顾湛听完,沉默了许久,将那条银链子买下,半年来一直都随身携带着。   想起那段往事,岑庆不禁叹了口气——自家主子面冷心硬,偏偏栽在这位陆姑娘身上,瞧瞧,如今人都不在了,一根银链子就能让堂堂辅国将军焦躁失态!威力堪比千军万马,实在不容小觑!   ……   凤撵停在安福殿一侧,珍果撩起绡纱帷帐,低声说,“殿下,杜大人和顾将军前脚刚走。”   陆茗庭松了一口气,扶着珍果的手迈出步撵,揉了揉酸痛的肩膀。   所谓春困秋乏,昨晚她挑灯读书,一卷战国策看了一半,便昏昏沉沉睡去了,早晨起来半边肩膀都抬不起来。现在又遇上佛骨丢失的事情,恐怕一时半会都没有歇息的空。   她捏了捏额角,驱散困意,吩咐珍果,“我早膳用得少,这会子有点饿了,你去御膳房取碟芸豆卷来。”   珍果有点不放心,“安福殿刚遭了贼,佛骨不翼而飞,听着怪渗人的!殿下一个人行么……”   这丫头如今稳重许多,也变得唠叨许多,有的时候,陆茗庭还真想念那个行事风风火火的珍果。   她轻拍她的手背,纤纤玉指宛如水葱,无奈道,“放心吧,你看看,两百多名禁军镇守在此,别说贼人了,连一只鸟雀都飞不进来!”   安福殿周围的确站着乌泱泱一片禁军,一个个面色凝重,如临大敌,瞧上去分外可靠。   珍果一步三回头的离开,陆茗庭施施然提裙上玉阶,两侧禁军目及她的凤颜,纷纷垂眸行礼。   安福殿是元庆帝平日礼佛的场所,正殿供奉一尊如来佛祖的金身,左殿供奉三位菩萨,右殿则供奉四位罗汉。   殿中高悬百十条经幡,长明万盏莲花灯,秋风穿殿而过,经幡随风招展,莲花灯的烛火也随之摇曳。   如来金身面前,设着一尊三尺高的金台,金台上摆着一只精巧的纯金镶宝石盒子。   因佛骨丢失,盒子里只剩下明黄色的锦缎衬布。   陆茗庭看了眼空盒子,心里也仿佛空了一块——慈悲佛祖的白骨丢失了,却要用官员和宫女的鲜血陪葬,真是叫人唏嘘。   一阵隐隐约约的交谈声传来,陆茗庭回过神,循着声音往左殿走去。   今日徐然在刑部当值,被元庆帝召入宫中,到安福殿的时候,杜敛已经带着大理寺的人把安福殿彻查过一遍,为了避免遗漏重要证据,徐然和下属在安福殿中重新排查了一遍。   见到陆茗庭出现在此处,徐然稍感惊讶,旋即朝陆茗庭行了拜礼。   徐阁老向元庆帝提亲的事儿,徐然是点过头的。   这位长公主聪慧貌美,实在是百里挑一的良配。   徐家两朝阁老,求娶皇家长公主,多少有些高攀,可是为了娶佳人,冒一冒险也是值得的。   徐然是恪守礼法之辈,虽然对陆茗庭十分心仪,见过礼之后,并没有和她过多攀谈,继续和下属排查殿中情形。   陆茗庭在御书房见过徐然几次,对他没什么男女之情,见他如此重礼数,反倒松了口气。   她绕了安福殿走了一圈,兜兜转转回到正殿,一无所获,不禁懊恼。   她提裙落座在佛像前的蒲团上,望着脚下万盏莲花灯烛火跃动,如来佛祖的金身法相庄严,心中的郁结之气仿佛瞬间消散了,索性双手合十,行了一个拜礼。   没想到一睁眼,却看见数万盏莲花灯下部的空隙处有一小片白色的布料,位置十分隐蔽。   她捋起广袖,将手臂探到莲花灯下面,取出布料,细细端详。   是一片麻布,纹样普通,质地粗糙。   她把布料凑近鼻尖,轻嗅了下,一缕皂角的清香钻入鼻尖。   她微微皱起眉。   宫女们每日服侍贵人,身上多多少少会沾染香炉中的浓烈熏香味,断断不会有皂角的香味。   若要说有……除非是浣衣局的宫女们,日日用皂角浣洗衣物,经年累月,衣衫上自然也沾染上皂角的香气。   可浣衣局宫女衣衫的布料,怎么会在安福殿中?   陆茗庭沉思了一会儿,握着布料起身,不料宫装的下摆太过繁复,她绊了下,身子一歪,脚下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   她垂下桃花目,蒲团之下,一根细细的银链子映入眼帘。   那银链子缀着几块碧玉和银铃铛,用料华贵,样式精巧——莫名眼熟的很。   她略一回想,立刻勾起些模糊的记忆。   半年之前,在金玉楼里,她也见过一条一模一样的手链。   当时她身无分文,临出门前,顾湛给了她一张万两面值的银票,她一眼相中这条链子,奈何价格骇人,她犹豫再三,不舍得挥霍钱财,万分不舍地把链子放回了原处。   手中的链子闪着烁烁银光,碧玉质感通透,在烛火的映衬下,宛如一汪流动的碧水。   没想到半年过去,她会在安福殿中见到一条一模一样的链子。   可惜物是人非,当年的情却一去不复返了。   心头的伤疤被揭开,泛起一阵入骨的刺痛感。陆茗庭眸光微颤,鬼使神差地把银链子系在了右手腕上。   徐然听到她绊倒低呼的声音,掀起明黄的帷帐走入正殿,清俊的眉眼里带着担忧,“殿下,你还好么?”   陆茗庭忙把右手腕背在身后,笑道,“我无事的,方才绊了一下,没想到因祸得福,竟然发现了一些线索。”   说罢,她把那片布料递给他,又讲了自己的猜测和推想。   徐然摊开手掌,接过布料,余光瞧见陆茗庭高高捋起的广袖、莹白无暇的玉臂,耳根登时一红,转身望向殿中的佛像,才道,“殿下的猜测不无道理,我会将此线索呈报上去,和大理寺的杜大人一同商议定夺。”   说罢,他面皮也泛起红意,匆匆行了个礼,立刻往外面走去。   陆茗庭被他的脸红弄得一愣,立在原地站了会儿,才反应过来是衣袖捋的太高,惹的这位正直的徐侍郎不自在了。   秋风穿殿而过,鼓起明黄色的帷帐摇晃不止,她放下广袖,整了整腰间的宫绦环佩,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哐啷”一声碎响。   安福殿外,香甜软糯的芸豆卷洒了一地,珍果顾不得收拾,忙伏地跪拜,磕磕巴巴地唤眼前的男人,“将、将军!”   作者有话要说:  记得撒花、评论哦~   ☆、第 44 章   陆茗庭听到这称呼, 心头一阵剧跳, 转过身,准备掀开低垂的明黄帷帐出去看看, 不料“唰——”的一声,帷帐竟被人一把从外掀开了。   男人穿一身玄色织锦大氅, 俊脸上沉沉如墨,眼底隐着一片阴翳, 又似燃着两簇幽幽的火焰, 直直地看向她的心底。   望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狭长凤眸,陆茗庭如身处数九寒天,单薄的肩头忍不住颤了颤。   瞒了这么久, 终于还是被他找到了。   他凤眸里闪过难以置信, 继而窜上来滔天怒火,目光死死锁住她不放。   她穿着一袭薄衫,颜色娇艳,料子华贵,前襟撑得极为饱满,更衬得细腰盈盈一握。   桃花眼中春水盈盈,带着三分惊惧错愕,瓷白的小脸儿都失了血色。   明明只有半年没见,为什么却觉得隔世经年?   顾湛脸色阴沉, 祭出三分凉薄笑意,“长公主藏得如此深,实在叫人佩服!”   “佩服”两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逼出来的, 陆茗庭瑟缩了两下,心头咚咚直跳。   他不是和杜敛一块走了么?怎么又去而复返!?   顾湛森森看着她,凤眸扫过她手腕上的银链子,脸色一沉。   她一走就是半年,他把这根银链子当做唯一的念想。甚至想过,如果她永远不回来,便让这根银链子陪着自己一辈子。   然而现在,一切都成了笑话。   他在苦寻她的时候,她早已经把这段情忘到了脑后,连议亲的事儿都提上了日程。   顾湛神色愈发阴兀,揣着一颗跌到冰窟里的心,大步朝她走过去。   陆茗庭见他走近,心中大骇。   外头禁军都是他的人,珍果是他的旧奴仆,正跪在殿外瑟瑟发抖,她仿佛掉入陷阱的幼鹿,孤立无援,伶仃可怜,只能眼睁睁地望着猎人一步步逼近。   一股惧意油然而生,她身子一软,立刻往后退了两步。   然而无路可退,身后是三尺高的金台,狠狠撞了下腰际,她吃痛的闷哼一声,再一抬眼,他已经逼到了身前。   他紧紧抵着她,两人几乎是面面相贴,呼吸交缠,她嗅着他身上的灵虚香味儿,慌得要当场晕过去。   “你要干什么?皇宫大内,佛像庄严,你……”   慌乱无措之下,她颤声质问,巴掌大的小脸儿,眸子里盈满泪,如一枝迎风泣露的蔷薇花。   顾湛无甚表情,用锋利如刀的目光把她里里外外地审视。   不见的时候日思夜想,现在人在跟前,把她一口吞了都不解恨。   他陡然俯下身,把她抵在身后供奉佛骨的金台上,拉住她纤细的手腕扣在头顶,大力一扯,把那根银链子从她手腕上生生扯了下来。   链子上缀着的铃铛和碧玉一阵脆响,他扯的动作又狠又猛,她手腕上传来一阵钻心的痛。   “臣的东西,长公主还是不要碰为妙。”   他冷冷说完这句话,便转身扬长而去了。   他高大魁伟的背影都带着怒意,身上的锦缎披风甩过金色帐幔,明黄的轻纱在眼前翻飞不定。   心头的大石陡然坠下,陆茗庭倚着金台,勉强稳住身形,簌簌抖了许久。   珍果慌慌张张跑进来,拉着她的手,红了眼圈儿,“将军手上怎么没个分寸!都把殿下弄流血了,婢子去寻些止血药来!”   陆茗庭低头一看,才发现手背上被银链子划了一道血口子,往上一拉广袖,手腕也被他捏出一片青紫的指痕。   “不用,小伤。”   她惊魂未定,随便敷衍了下,把手背上的伤口贴在樱唇边,轻轻吮了吮。   那链子一看便是女人的首饰……瞧他那样宝贝,不知道是和哪个女人的定情信物!   陆茗庭越想越恼丧,铺天盖地的委屈漫上来,眼眶又是一红。   一脸情绪还未来得及收拾,便听外头传来一阵行礼声,“见过三殿下。”   三公主带着宫婢们浩浩荡荡地走进安福殿,左右打量了下,见她在殿中,直奔主题地问,“皇姐,顾将军可在此?”   当年顾湛以母亲去世为由,借口为母守孝三年,元庆帝解除了他和三公主的婚约,没想到三公主不但不生气,反而觉得顾湛是重孝悌的忠勇好男儿,更加情根深种。   半年前陆茗庭进宫,分走了元庆帝的宠爱。三公主心中不悦,处处挤兑。   长于深宫妇人之手的女孩子,若想绵里藏针的使绊子膈应人,阴谋诡计多的简直使不完。   陆茗庭调整了下情绪,语气不算好,“人刚走。”   三公主听说顾湛被召进宫,本想和他偶遇一番,见人已经走了,脸上有些失落,可失落只维持了片刻,她复挂起热络的笑,“听说佛骨失窃,父皇大怒,皇姐可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了?”   她这位皇姐一向聪慧,若能从她口中探出线索,也好去元庆帝面前邀功讨欢心。   陆茗庭瞧出她的心思,淡声搪塞道,“没什么发现,大理寺和刑部的人来过了,已经把线索都呈报给父皇了。”   三公主“哦”了一声,脸上的笑也懒得维系了,木着脸福了福身,“那皇妹先告退了。”   ……   御书房外,太监们揣着拂尘低眉耷眼,一个个仿佛泥胎木偶,身后的六扇朱漆雕花门紧闭着,正午的日头从窗柩的万字纹中映进去,把殿内一地的金砖照的金光璀璨。   “啪”地一声响,元庆帝把茶盅拍在桌上,怒不可遏道,“猖狂宵小!今日敢潜入宫中偷佛骨,明日岂不是就敢来刺杀朕!”   太子躬身说,“父皇,依儿臣之见,禁廷中出了盗贼,巡逻的禁军、负责迎接佛骨的礼部官员、安福殿中洒扫的宫人,都脱不开责任。不如将这一票人等悉数捉拿了,一个个拷问,总能问出些线索来。”   元庆帝沉吟道,“佛骨丢失,本就是对佛祖的大不敬,再大肆杀生,恐怕佛祖会降罪于国本。先等大理寺和刑部查明真凶再说!”   太子应下,瞄了眼他的神色,试探着说,“父皇仁慈,儿臣受教。不过,儿臣今日听说了件趣事儿。顾将军带兵在京郊安置流民,流民们对顾将军感恩戴德,伏地山呼跪拜……臣担心,如此下去,流民们只记得辅国将军英武睿智,却忘记了父皇才是天下之主。”   “放肆!”   元庆帝陡然大怒,气得险些站不稳。   顾湛手揽大权,又在百姓中声望颇高,皇位之下,权臣虎踞,始终是元庆帝的一块心病。   偏偏他上马能打江山,下马能安社稷,元庆帝忌惮他,又要倚靠他。   倘若他寻回佛骨,立下大功,岂不是更得人心?   元庆帝闭目深思,许久才道,“张德玉,拟旨,这次彻查佛骨一案,由太子主理。”   太子一喜,忙伏地道,“儿臣定不辱皇命!”   前脚出了御书房,立刻有小太监迎上来,太子神色颇为得意,将手中的圣旨递过去,“孤处处被顾湛强压一头,这回定要狠狠搬回来一程。”   “去长公主宫中一趟,问问她对佛骨丢失一案有何见解。”   这位长公主颇有贤名,太子显然是把她当做了智囊团,每回遇到难题,总要去她那里求解。   小太监点头哈腰应下,太子抬起衣袖,仔细嗅了嗅,“孤这身上,闻不出脂粉香吧?”   太子原本在教坊司厮混,听到佛骨丢失的事儿,才匆匆赶到御书房面圣。   小太监知道这位沉湎女色,忙笑着说,“殿下放心,薄荷龙脑味道烈,能把教坊司的脂粉味全盖下去,一点儿都闻不出来!”   太子点点头,整了整衣冠,笑道,“那就好,回头重重赏你!”   他位居东宫,看厌了端着架子的贵女,风月之地的粉头儿更能讨他欢心。   谁叫野花比家花香呢。   ……   顾湛走之后,陆茗庭惊惶不定,心不在焉地和三公主寒暄了一会儿,就坐着步撵回了茗嘉殿中。   殿里的陈设摆饰无不华贵精美,玉炉里焚着一味安神香,粉彩花瓶里插着两枝盛放的桂花,甘甜醇香萦绕满殿。   陆茗庭立于铜镜之前,珍果正服侍她更衣。   她望着镜中自己苍白的脸色,心中一阵惴惴不安。   幸好顾湛拿到银链子便离开了,若他当场发怒,揭穿她的过去,她这半年来苦心经营的一切便悉数毁掉了。   如今被他发现了身份,便没什么好瞒的了,只是……瞧他那恼怒的模样,仿佛错处全在她,当初他骗她瞒她,就一点儿错都没有么!?   刚脱下一件碧色的外衫,小凌子便捧着一瓯黄澄澄的枇杷进了殿,笑着说,“殿下,这是皇上赏下来的枇杷。”   小凌子是她的贴身宦官,今年十六,模样清秀,忠心耿耿,是她的心腹之一。   今年御花园里的枇杷树硕果累累,元庆帝命宫人把果子打下来,送到各宫里去,算是尝尝鲜。   青釉瓷盘里的枇杷色泽金黄、个头浑圆,陆茗庭偏头看了一眼,叫小凌子放到外间的金丝楠木宴桌上摆着。   珍果一边解陆茗庭的束腰,一边笑着说,“皇上是真的宠爱殿下。”   陆茗庭抿唇笑了下,神情透着一股子凄艳,说不上多欢喜。   其实元庆帝是个慈父,这半年来对她有求必应,宠爱非常。   可她知道「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倘若元庆帝知道她是扬州瘦马的过往,还会这样宠爱她、看重她吗?   珍果不知她的心中所想,替她解开雪白的中衣,嘴里絮絮叨叨,“自打殿下进宫,三公主便处处挤兑,嫉恨殿下分走了皇上的宠爱。今天殿下去安福殿中,她也巴巴地赶过去,我看呀,是想从殿下这里试探出些线索去皇上面前邀功!小小年纪两面三刀,心眼比马蜂窝还多!”   陆茗庭叹了口气,黛眉微微蹙起,“随她去,小孩子家家,成不了大气候。”   珍果忿忿道,“婢子就是心疼殿下,为了替皇上分忧,殿下一个姑娘家,整日为了朝政操心,比东宫太子都要劳累,每日挑灯看史书通鉴、诸子百家,不知道的,还以为要考个状元郎呢!”   陆茗庭笑着摇摇头,“我这点墨水儿,能考个状元郎?未免太高看我了。”   更衣完毕,端坐在光可鉴人的铜镜前,珍果拿着象牙梳篦给她梳发。   绸缎一般黑亮的长发一直垂到腰迹,镜中美人朱唇雪肤,乌发皓齿,一双美目顾盼流连,说是风情万种也不为过。   珍果边梳发边道,“殿下,司衣局的尚宫昨日便递了帖子,说是晌午要来咱们宫里求见,为殿下量身裁制几件崭新的宫装。”   宫里一向踩高拜低,陆茗庭深得圣宠,自然有人争着往她跟前凑。   陆茗庭揉了揉额角,一张芙蓉面上满是慵懒,“来便来罢,明日宫宴刚好不知道穿什么衣裳呢。”   三天后便是重阳节,元庆帝要在御花园宴请百官,请帖一早就发下去了,今日佛骨失窃,宫中鸡飞狗跳,元庆帝并没什么心情赴宴,可天子金口玉言,说出的话覆水难收,宫宴只得如常召开。   珍果笑着应了一声,又拿过瓶瓶罐罐,给她淡淡上了一层养颜的珍珠膏脂。   作者有话要说:  记得撒花、评论哦~   ————   ☆、第 45 章   苍茫的夜色笼罩偌大的京城, 顾府的前庭后院灯光星点, 一片静谧,唯有议事厅里烛火通明。   里间, 三四个仆妇捧着金盆和栉巾垂首站着,顾湛立在金盆前, 正慢条斯理地净手。   修长的双手骨节分明,一遍遍地打着胰子, 屋中跃动的烛火映亮他的英朗眉眼, 也映出眼底的冷鸷意味。   岑庆立于一侧,“将军,皇上从国库里拨了两万两白银, 派工部官员去河阴修筑堤坝, 天黑前已经坐官船南下了。另外,皇上命太子主理佛骨失窃一案,想必是忌惮将军功高震主,怕将军再得民心。”   “皇上忧心水患,是百姓之福。至于太子……草包一个,不堪大用。”   顾湛扬了扬菱唇,从金盆里抬起手,接过一条雪白的栉巾,边擦手边道, “最近市井有传言,唤我九千岁将军。去查查这称呼是从哪里传来的,抓两个出头鸟关入昭狱, 也好以儆效尤。”   朝野危机四伏,宋党余孽蠢蠢欲动,时刻准备反扑。他位高权重,既然没到和元庆帝撕破脸的那天,就该守好人臣的本分,处处谨慎小心。   岑庆抱拳领命,顾湛丢下栉巾,提步往里间走,边抬手解开锦缎披风压领上的玉扣。   议事厅的里间设着一方乌木拔步床,陆茗庭突然失踪后,只要一踏进主院,便想起她的一颦一笑,他整夜不眠,饱受煎熬,索性把起居之物都挪到了议事厅的里间,半年来都长住在这里。   顾湛解下披风,自有人接了,挂在胡桃木衣架上。   副将王朗打帘子入内,“将军,杜大人递来消息——大理寺和刑部循着长公主提供的线索去查了,安福殿中一名负责洒扫除尘的宫婢颇有嫌疑,大理寺已经连夜去抓人了。”   顾湛听到长公主三个字,眼皮微跳,皱眉道,“抓到了就押入昭狱。”   昭狱是拘押穷凶极恶的犯人的地方,历代昭狱一直由锦衣卫掌管,当年锦衣卫指挥使傅云被宋阁老害死,宋阁老推举自己的心腹把持昭狱,宋党倒台之后,顾湛不想把昭狱落到宋党余孽手里,索性亲自接手。   接手昭狱,利弊兼有。   利是爪牙暗探皆归他差使,文武百官有一举一动,他都了如指掌。弊是一朝扛鼎,四处树敌,回头再想把这份差事卸下来,万难。   副将王朗问,“可要连夜动刑?”   顾湛面上无甚表情,“不必。先拘着,查其底细即可。”   “小小宫女,胆敢偷佛骨,不是有人指使,便是有血海深仇。严刑拷打有屈打成招的嫌疑。御史台三番两次参我有酷吏之名,把这名头坐实了总归不好。明日我亲自去审。”   岑庆道,“将军,明日皇上在御花园宴请群臣,可要推了?”   顾湛一向不喜欢宴饮寒暄的场面,以往能推则推,想必这次也不例外。   没想到他沉思片刻,竟道,“两件事不冲突,明日赴宴。”   说完,他提步走入内室,幽幽补了一句,   “去查长公主半年来在禁廷的经历。无论巨细,悉数报来。”   王朗和岑庆对视一眼,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对长公主的事情感兴趣,忙应道,“属下这就去查。”   ……   金秋九月,禁廷草木繁茂,阵阵清风送爽,丹桂硕果飘香。   这日,元庆帝于禁廷的御花园举行宴会,率文武百官、王公侯爵出席,一同簪戴茱萸,登高远望,提前庆贺重阳佳节。   御花园中的宴桌一眼望不到头,宫人、宫婢们鱼贯而入,奉上玉盘珍馐、金樽美酒。   礼部乐班演奏起宫乐,元庆帝一袭明黄色衮袍,缓缓步入筵席,坐在九龙御座里。   待礼乐奏毕,司礼部大太监又宣后妃、群臣入座,重阳筵宴正式开始。   阵阵秋风拂面,挟裹着香甜的花香,叫人如梦似醉。   皇亲国戚坐于上首,众臣坐于下首,御花园满座如云,君臣共同举杯。   陆茗庭坐在三公主和太子之间,目光往下一撇,便是群臣的坐席。   杜敛刚坐到宴桌前,冷不丁瞟见上首的陆茗庭,吓得呆若木鸡,好久才回过神——原来长公主便是失踪半年之久的陆茗庭!   这件事如同平地惊雷,杜敛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那天顾湛去寻银链子,回来的时候脸色大变。   顾湛就坐在杜敛旁边,身形一动也不动,定定地望着那美人儿不错眼。   她穿一袭绛色四合如意纹宫装,肩若削成,腰如束素,头上凤冠垂下三挂金色流苏,明艳晃人心神。   半年不见,她的身量高了些,腰身愈发凹凸有致,眉眼也长开了,一颦一笑都美的动人心魄。   顾湛冷笑着收回目光,舔了下后槽牙——他日日夜夜遭受心刑,她倒好,瞧着气色好、心情好、一切都好,想必离开了他,日子舒坦得很。   陆茗庭拨弄着手边儿的银筷子上的花纹,微微一侧身,发现三公主证盯着下头看的目不转睛。   下头是文武百官的坐席,陆茗庭忍不住飞快瞟了了一眼,为首的男人一身玄色织金蟒袍,面容俊美无俦,举手投足间甚是威严。   顾湛很少出席筵席,看到他出现在这儿,陆茗庭心中有些吃惊。   半年不见,他权势滔天,已经是百官之首,样貌好像没什么变化,依旧丰神俊朗,只是……瘦了一些,下颌线愈发棱角分明,刀削斧刻的侧脸满是冷硬不近人情。   她冷哼一声——穿衣显瘦罢了!衣冠禽|兽罢了!嘴上说着爱她疼她,当初还不是照样答应了皇上的赐婚!   她收回目光,愤愤的盯着宴桌上的菜肴,仿佛要把红木桌子盯出一个窟窿。   珍果跪坐在旁边为她布菜,拿小巧的金勺子掀开一只蟹酿橙,把清爽的果肉和酥烂香甜的蟹肉舀出来,盛到白玉盘子里,呈到她面前。   螃蟹寒凉,吃的时候最好佐上黄酒,以祛除寒性,温补中和。   陆茗庭吃了两勺蟹肉,素手执起起白玉酒杯,尝了一小口温热的黄酒,便听到有人唤她,“……茗庭,你瞧着这几个可有钟意的?”   陆茗庭忙抬头,才发现皇后正含笑看着她。   皇后位居中宫多年,膝下没有任何子嗣。看着江贵妃的太子日渐长大,皇后深感不安,半年前,禁廷突然多了位长公主,见元庆帝对陆茗庭十分看重,皇后便打起了她的主意,三番两次请她去坤德宫里说话谈心,想拉拢她和自己亲近一些,所图的,便是将来风烛残年,在深宫里能有个倚靠。   眼见着陆茗庭到了婚嫁的年纪,皇后便热心肠地揽下了帮陆茗庭挑选驸马的事儿,将京中适龄未娶妻的贵族子弟们的名单列出来,从中选出合适的人选,再命宫廷画师画出人物肖像,供元庆帝和陆茗庭挑选。   御前太监张德玉将厚厚一本画册呈到跟前,珍果恭恭敬敬地接过了,递到陆茗庭手里。   元庆帝和皇后的目光实在是灼热似火,陆茗庭盛情难却,只好拿过画册,随手翻了两下。   画册上的俊俏儿郎足足有十几位,一个个长相英俊,各有各的出众之处。   陆茗庭勉强看了几眼,并没有什么兴趣——她虽然还没有原谅顾湛,并不代表她就能接纳别的男人,那晚顾湛闯入茗嘉殿和她春风一度,她心里一直乱糟糟的,实在没心情看这些驸马的人选。   顾湛耳聪目明,坐在阶下听到“钟意”二字,抬眸幽幽地看了陆茗庭一眼。   他薄唇紧抿,眸色微沉,看着陆茗庭接过画册,煞有介事地翻看了好久,心中醋海早就波涛汹涌,巨浪翻天了。   陆茗庭冷不丁一瞥,瞧见他这幅阴翳的神情,忍不住想起那晚他折磨自己的种种手段,心头立刻窜起一阵火气,转头看向元庆帝,故意做出小女儿的羞涩姿态,“父皇,皇儿瞧着这几位公子都是极好的——徐阁老家的公子腹有经纶,崔尚书家的公子俊朗无双,英国公家的公子勇猛过人……皇后娘娘悉心挑选的驸马人选都是一顶一的,茗庭简直看花了眼!”   顾湛听了这话,握着杯沿的大手骨节泛白,隆起青筋隐隐。   他竟然忘了,她如今是天潢贵胄的长公主,动一动手指,自然有数不清的男儿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果真是长本事了。   陆茗庭瞧见他的隐怒,觉得十分解气,把手中画像合上,递给张德玉,娇声道,“不过,皇儿还想多陪父皇和母后几年。这些驸马的人选虽好,皇儿也不愿嫁!父皇是厌了皇儿了么?想把皇儿早早嫁出去?”   元庆帝看着她这副小女儿的娇态,忍不住想起含冤死去的宛妃,漫上来几分心疼和爱怜,“好好好!既然茗庭不愿嫁,那便在父皇身边想呆多久就呆多久!驸马的人选马虎不得,可以慢慢挑着,一定要挑个一生一世对你好的!”   御桌上父慈女孝,顾湛听着这番话,浑身气血逆行,呼吸几乎稳不住,一个不慎,竟是将手中的那只白玉酒杯生生捏碎了。   好在群臣坐于下首,这点动静声响不大,并没有惊动元庆帝和皇后。   周围伺候的太监和宫婢却吓了一大跳,不知道哪里惹了这位权臣不快,看着顾湛阴云密布的脸色,一个个胆战心惊,不敢上前。   忠义伯坐在一旁,自斟自饮了一杯酒,瞧了眼顾湛铁青的脸色,笑的颇有深意。   方才一入席,他就瞧出来了——这位长公主,明明就是半年前去军营里给顾湛送午膳的美人儿嘛!   没想到顾湛这厮眼光一流,身边随随便便一个娇妾,竟然是尊贵无比的长公主!   杜敛忙笑着打圆场,“没事,没事!顾将军手抖了而已,还不赶快换上新的酒杯?”   顾湛满腔怒火隐忍不发,锐利的目光锁住那抹纤细的身影,几乎用尽毕生忍耐,才维持住周身威仪。   作者有话要说:  记得撒花、评论哦~   下本写《乱臣之妻》,大家可以戳作者专栏,提前收藏一下~   一   晋朝末年,天下群雄并起,逐鹿四野。   燕氏雄踞一方,剑指江左腹地。   涂山尹氏,世代盘踞雍州,其幺女尹若拂,姿容婀娜,艳名远播。   二   一朝重生,尹若拂的亲事被人截了胡,更惊悚的是,上门求娶她的人竟然变成了燕桓。   天下谁人不知,燕桓用兵诡谲,心狠手辣,是个阴险狡诈之徒。   想了想上一世涂山尹氏的下场,尹若拂眼一闭,心一横——嫁就嫁了吧。   三   起初,燕桓说,“此生皇图霸业、美人卧膝,我统统都要。”   后来变成了,“阿拂,我只要你,江山算什么玩意儿?”   尹若拂微笑,“这位九五至尊,您脸疼吗?”   【狠厉枭雄×妩媚娇妻】   此文又名   #夫人不太好撩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身为男主啪啪打脸好累夫人快看我一眼#   也许是一篇甜甜的美食言情^_^   【待开,请收藏】   ————   ☆、第 46 章   他起身出席, 目不斜视地冲元庆帝一拜, 冷声道,“臣还有公务在身, 容臣先行告退。”   元庆帝满心牵挂佛骨的下落,听说犯人已经押入昭狱, 巴不得顾湛能快点审明真相,广袖一挥, 便准许他退下了。   绣着四爪金蟒的衣摆在宴桌前翻飞而过, 陆茗庭只装作没看到,专心地吃着玉盘里的蟹肉。   三公主全心都在顾湛身上,见他一直看着陆茗庭的方向, 一阵妒火袭上心头, 不悦地看向身侧的陆茗庭。   她正小口地吃着菜,樱桃唇,桃花眼,一袭天水碧色的宫装,宛如出水芙蓉,勒出细腰丰胸,真真是我见犹怜。   她这位长姐生的一副狐媚子模样,刚进宫几天就夺走了父皇的宠爱,如今难道连顾湛也要抢走么?   三公主瞬间胃口全无, 暗暗地瞪了陆茗庭一眼。   ……   从禁廷到昭狱有两炷香的脚程,路上狂风乍起,穹顶由晴转阴, 上午的好天气一去不返。天际的白云翻滚,仿佛兜着一包雨,随时准备倾倒而下。   顾湛的脸色比天上的乌云更难看,一路行到昭狱里,身后呼啦啦一票随从皆谨小慎微地伴着,生怕一个不慎,把火引到自己身上。   昭狱里光线阴暗,潮湿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混着一股浓的化不开的血腥气。副将王朗从里迎出来,“将军,犯人已押入审讯室候审。”   顾湛颔首,提步朝审讯室走去,一干随从自觉止步守在外头,只有岑庆和王朗几位心腹近身跟随。   元庆帝要在安福殿中供奉佛骨,三日之后,要请佛骨入皇陵,皇后亲自挑选了六位童女之身的宫女子,随佛骨一起入皇陵守斋。   历朝历代,发派到帝王皇陵的都又去无回,这种差事说起来好听,但凡有点地位的人都不愿意来,这六位宫女都是从低等妃嫔宫中和浣衣局里挑来的。   陆茗庭捡到的那片麻布,便是其中一位名叫玉容的宫女身上的。   审讯凳上,佳容双臂被铁环束着高高吊起,身上的宫服褶皱不平,双唇干涸皴裂,见一行人入内,立刻张口骂道,“你们这些鹰犬走狗、衣冠禽兽!卑鄙无耻之徒!”   岑庆“唰”地拔出腰间宝剑,冷笑道,“将军若卑鄙无耻,你早就尝遍昭狱里的酷刑了,哪里还容你有谩骂的力气?”   佳容听到将军二字,面上微愕,看向为首的男人。   他一身锦衣曳撒,衣摆上的金蟒狰狞威武,沉冷的脸上神色淡淡,仿佛被她骂的是另一个人。   辅国将军顾湛,立下赫赫功勋,斩杀宋党狗贼,为万民敬仰。   佳容思及此,再也骂不出一个字儿来。   狱使抬进来一把枣木圈椅,顾湛掀了衣袍落座,没有迂回的耐心,单刀直入开口,“大理寺已查明,安福殿中那片麻布,同你衣裳的布料气味儿相同,又在你房里搜到了安福殿的钥匙。说说罢,为什么要偷佛骨?”   佳容咬牙道,“将军许是误会了,我是浣衣局出身的宫女,身上有皂角味很正常,那片麻布是洒扫的时候不小心勾下来的,至于钥匙,我们几个负责洒扫安福殿,自然是要备一把钥匙的。”   顾湛早有准备,抬了抬手,岑庆立刻道,“宋氏佳容,出身河阴宋县,父母俱丧,家中尚有姐弟三人。”   佳容听了这话,脸一白,立刻绷不住了。   顾湛抬眸盯她一眼,“擅偷佛骨,株连九族,倘若你据实相告,我保你家人安然无虞。”   佳容被他盯着一哆嗦,想起家中孤苦无依的幼弟幼妹,垂眸片刻,重重给顾湛磕了个响头,“辅国将军,我信您。”   “佛骨是我偷的,前天晚上,我借口洒扫,瞒过禁军,潜入安福殿,把佛骨偷走了。临走之前,我还在窗台上踩了两个脚印,伪造成贼人盗窃的痕迹。”   顾湛敲了敲椅子扶手,“佛骨现在何处?”   佳容神色决绝,“被我撵成了粉末,倒进了护城河里。”   在场数人皆倒抽了一口冷气——我的老天爷哟!   倘若扔了还能寻回来,碾成粉末倒进护城河里……这回,大罗神仙显灵也救不了她的命!   顾湛扶额起身,“把审讯词悉数呈报皇上。”   佳容见他要走,立刻挣扎起来,铁链子一阵脆响,她厉声道:“将军只知道我父母俱丧,可知道我父母是怎么死的?!狗官们为讨好皇帝,在河阴大修佛寺,我母亲被征去给工吏们做伙食,被监工的皮鞭打得皮开肉绽,死的时候只有一张破席子卷着扔到了乱葬岗里!”   “上月黄河泛滥成灾,我的老家房屋被毁,父亲被征去修河坝,朝廷的赈灾银迟迟不拨,狗官们让壮丁们用肉身抵挡洪水,父亲去了三天三夜便断气儿了,尸身拉回来的时候都被黄河水泡发了!”   “那狗皇帝醉心佛道,妄图用佛骨祭天,祈求国祚绵延,我偏要把佛骨毁掉!大庆朝早晚塌下来,黎民百姓也好求个解脱!”   众人闻言皆神色大变,顾湛步子一顿,凤眸扫过去,“还不堵住她的嘴!”   狱使们手忙脚乱,忙拿白凌布把她堵得严严实实,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儿来。   顾湛不是没想过取而代之。   这半年来,元庆帝愈发昏庸,这个念头就越发强烈。   之所以仍以臣子相称,是因为一切筹谋还未周全,朝中势力盘踞,周边诸国虎视眈眈,此时揭竿而起,难免生灵涂炭,让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他想谋定天下,而非造就一场乱世。   偏偏……陆茗庭成了长公主,把他的一切谋划全部打乱了,夹在中间,叫人两难。   顾湛沉着脸走出昭狱,对面远远迎来一个明黄的身影。   太子在宴席上喝的晕晕乎乎,一觉睡到晌午,才知道大理寺已经抓到了贼人,顾湛正在昭狱审人。   “顾将军,孤来迟了,犯人可招了?要不要再审审?”太子掖了掖额上的汗,讪笑着问。   顾湛眼底笑意疏淡,“犯人已经供认不讳。审讯词正准备呈给皇上,既然太子是本案主理,不如便以太子的名义送去。”   太子心中大喜,面上却佯装推辞,“顾将军太客气了!”   顾湛嗯了声,并不想和他多言。   走出昭狱,外头黑云翻卷,狂风大作,雨线淅沥飘摇。他半边身子笼在秋风里,侧脸的轮廓冷峻分明。   太子还在为自己的来迟开脱,“刚刚散了宴席,本要同皇姐一起来昭狱的,没成想皇姐临时说身子不适,耽搁了许多时间……”   顾湛哂笑了下,突然想起来他口中的皇姐就是陆茗庭,脑海中白光一现,张口便问,“今个儿初几?”   太子一愣,旁边的小太监立刻躬身道,“回顾将军的话,今儿个初七,再过两日便是重阳节啦……”   顾湛眸光陡然沉下来,一把接过岑庆手中的十八骨黄枦伞,朝雨幕中大步走去。   ……   茗嘉殿里,玉鼎香炉里燃着袅袅青烟,桌上的百蝶穿花瓷盘中摆着四五个金黄玲珑的大佛手,散出阵阵清甜果香。   从御花园的筵席回来,陆茗庭觉得头昏脑涨,晕晕沉沉的。   珍果服侍她脱下中衣,又从宫婢手里接过一叠绡纱寝衣,轻轻抖开,为她换上。   陆茗庭看了眼面前昏黄的铜镜,揉了揉额角,觉得浑身乏力,“外头天色阴沉,瞧着要下雨,今日便不沐浴了。我累了,直接歇息吧。”   珍果应了一声,绕到身前,为她扣上寝衣的襟扣,那寝衣料子轻薄得很,只在要害处绣了盛放的桃花和碧色的枝叶,几乎什么都遮不住。   寝衣的前襟缀着一串细密的东珠,珍果扣了半天,才扣好几个,手上一晃,竟是一不小心触碰到了陆茗庭的身子。   陆茗庭被她一碰,忍不住低呼一声,纤纤玉手抚着心口,低喘了许久。   珍果忙伏地告罪,“是婢子唐突了。”   陆茗庭脸颊染上酡红,觉得有些不对,开口问道,“今日初几?”   “初七……”   珍果回过神,忙压低声音,“殿下应该是毒发了。”   以前在明月楼,鸾凤毒发作起来,还勉强可以忍受,可自从遇到顾湛,沾染了情|事,每逢毒发,简直是钝刀子割肉,几乎要熬掉半条命。   心火席卷四肢百骸,大有燎原之势,陆茗庭艰难点点头,扶着珍果的手走向床榻,“依照惯例,宫门落锁不准人进,你和小凌子在外间服侍。”   珍果应了一声,踮着脚放下床帏,轻手轻脚地走到外间,吩咐嬷嬷和宫婢们退下。   秋雨萧瑟,雨打芭蕉,一声声,滴到天明。   红漆榉木描金拔步床上,陆茗庭额上满是香汗,一张瓷白的脸染满绯色,她侧着身子,听着外头沙沙的雨声,粉唇急促喘息,胸口上下起伏。   这半年来,每一次鸾凤毒发,她的脑海里就会涌现出和顾湛缠绵的过往。   他幽深的凤眸,微皱的眉头,紧抿的菱唇,干燥温暖的掌心……在梦里出现了无数次,她在黑夜中描绘了一遍又一遍。   那时他位高权重,她身似浮萍,只敢用余光追随,多一眼,便是她一生唯一的妄想。   想起这些往事,陆茗庭长睫颤了颤,眼角沁出几滴晶莹的泪,顺着瓷白的香腮滑下,隐没在薄纱寝衣里。   她被心火煎熬着,浑身情|潮翻涌,出了一身的冷汗。   今夜恐怕忍不过去了。   她咬了咬粉唇,勉强撑起身子,扬声道,“准备冷水,扶我去沐浴。”   她现在浑身无力,双腿虚软,根本走不动一步路,珍果也扶不动她,小凌子打帘子入内,掀开床幔,垂眸敛目道,“殿下,奴才扶您过去。”   陆茗庭颤粟不止,一只手刚搭上小凌子的手臂,便听到外间传来一阵巨响。   ……   初七是什么日子,顾湛比谁都清楚。   几乎没有一丝的迟疑,便纵马疾驰来到禁廷,趁着夜色潜入了内宫之中。   秋雨细如银线,在天地间织了一张密密的网。屋檐上挂着几盏朱红色的绢制宫灯,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雨水。   嬷嬷宫婢们俯跪在宫门外,皆是汗毛倒竖,瑟瑟发抖。   面前这位男人不是别人,正是杀伐果断,位高权重的辅国将军!宫门明明已经落锁,为什么这位权臣会出现在内宫里!?   顾湛在外头站了许久,隐约听见殿里传来男人的声音,一个令人恼火的猜想浮上心头。   初七鸾凤毒发,她却留男人在身边,难不成是想伺候到床上去么!?   他强压着心头的怒意,挥剑斩断宫门上的黄铜如意锁,一脚踹开朱红色的殿门,大步行入殿中。   珍果听见外头的动静,匆忙跑出去看,不料正迎上往殿中走的顾湛,男人目光阴冷无比,似有千万支利箭轮番射过来,珍果登时吓软了身子,跌坐在地上,哆哆嗦嗦地叫道,“将、将军……”   陆茗庭闻声,忍不出开口询问,“谁在外头?”   这声音又柔又媚,气息不稳,尾音略微上扬,惹的人心旌荡漾。   顾湛听见着熟悉的娇软嗓音,脸色骤然一沉,径直甩开轻纱帘子,往里头大步走去。   刚踏进内殿,一股子甜腻的香气直往人脸上扑,如糖似蜜,熏神染骨。   这是什么味道,他再熟悉不过了。   他拨开白玉珠帘,凤眸略一抬,竟是全身僵硬,愣在了原地。   藕荷色的轻纱床幔被挑开一半,美人儿探出半个身子,两颊透着不正常的水红,多情的桃花眼湿漉漉的,再往下看,亵衣的领口松散开,露出一节白皙修长的脖颈。   她穿着一袭轻纱寝衣,勒出盈盈一握的细腰,鬓发蓬乱如云,眼角眉梢满是风情。   凹凸有致,风姿冶艳,勾人的不像话。   床榻前还站着一名清秀的小宦官,她身子软的像是没骨头,一截莹白的藕臂正搭在小宦官的臂弯里,看上去亲密又暧昧。   白玉珠帘一阵劈啪作响,珠帘宫殿里的空气仿佛在一瞬间凝滞了,看着突兀出现在眼前的男人,陆茗庭一惊,下意识把手从小凌子的臂弯里抽了回来。   这个动作看在顾湛眼中,却是赤|裸裸的「心虚」。   顾湛几乎是五内俱焚,阴恻恻的目光剜过去,怒气席卷心脏,把理智推出千里之外。   作者有话要说:  记得撒花、评论哦~   ☆、第 47 章   小凌子并不知道陆茗庭和顾湛的过往, 见有外男闯入宫殿, 激起一腔护主之情,立刻张开双臂拦在陆茗庭身前。   迎着顾湛的目光, 陆茗庭浑身毛骨悚然,害怕他大开杀戒, 忙硬着头皮道,“小凌子, 你先下去吧。”   小凌子瞧出两人之间的火药味儿, 听了这话,只好躬身出了内殿,顺便搀扶起瘫坐在地上的珍果, 一步三回头地出了茗嘉殿。   外头秋雨沙沙, 倾泻如注,殿内却异样寂静,落针可闻。   顾湛胸口怒火翻腾不已,哐啷一声丢了手里的长剑,从齿缝里逼出一句难以置信的话:“这半年你就靠阉人来疏解鸾凤毒!?”   他嗤笑一声,表情讥讽,“他能满足你吗?”   陆茗庭被他羞辱,小脸儿上上红白交错,过了片刻, 绽开一个艳光四射的笑:“用不着将军操心!就算没有小凌子,还有数不清的「面首」「男宠」,排着队等本宫宠幸呢!”   顾湛听了这话, 脸色阴沉得吓人,大步上前,一把掐住她的下巴,怒喝道:“你放|荡!”   陆茗庭被他捏着下巴,被迫仰起脸看着他,压根无处可躲。   他的眼睛里一片深不见底的阴鸷,倒映出她惊惶又倔强的模样。   数不清的委屈和怨气涌上心头,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她挺直脊背,怒视着他:“自古以来,公主纳面首都是天经地义的事!将军夜闯内宫,还在本宫的茗嘉殿中胡闹,是想做「乱臣贼子」么!?”   她骂他是「乱臣贼子」。   自从扳倒了宋阁老,顾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放眼整个朝堂,都找不到一个敢这么骂他的人。   若是这句话出自别人的口,顾湛早就把人千刀万剐了,可她胸口上下起伏着,一张小脸儿绯红,吐气如兰地骂他……他倒觉得新鲜。   顾湛怒极反笑,大掌死死钳制住着她的脸,沉声道,“继续骂?”   “你混账!你身为人臣,欺侮皇女,忤逆妄上!你这个薄情寡义的负心郎!”   她缩在床榻深处,单薄的肩膀微微耸动着,一阵萧瑟秋风穿堂而过,将轻薄的纱幔高高卷起,殿中的烛火摇摇晃晃,映出她满是泪痕的脸。   如今她已经不是任人揉圆搓扁的卑贱之躯,有足够的底气和资本和他叫嚣。   顾湛听得心头火起,桀骜不驯的眉眼愈发显得戾气深重。   他薄情——半年前,他连夜赶去凉州,披星戴月,不辞辛劳,只为让凉州司马认她做干女儿,给她一个无可挑剔的出身。他力排众议,提前起事,斩杀宋贼,只为早一天娶她过门。   他寡义——半年来,他辗转扬州和江宁,派心腹去雁门关和北漠,一次次的落空,让他每晚梦魇不断,她的笑颜徘徊在脑海里,几乎夜夜都不能成眠。   直到今天之前,他心里都还存着一线希望,以为她会对他念念不忘,起码会有一丝的不舍。   万万没想到,她干脆决绝,一走了之,就藏身在近在咫尺的禁廷里,把他当做傻子耍的团团转。   到底是谁冷血无情   顾湛突然俯下身,拉住她纤细的脚踝,把她猛地拽到身前,凤眸里笼着一层晦暗的雾,锋利如刀的目光仔仔细细审视她明艳的脸庞。   脚踝被他的大掌紧紧攥着,薄茧磨着细腻的皮肉,陆茗庭一阵情|动,桃花眼里泛起娇娆雾气,语气有些惊惧,“你要干什么!?”   顾湛森森看了她一眼,一手攥着她的脚踝不放,径直抬起左手,慢条斯理地解开领口的襟扣。   陆明廷硬生生打了个寒颤,红着眼道:“你不是要娶别人吗!你要做这档子事,去找别人、找三公主啊!”   “三公主哪里有长公主娇媚可口?况且,我和三公主的婚约半年前就解除了,长公主不知道么?”   陆茗庭当然知道,甩出来这些陈年旧事,只是想膈应他罢了。   他眼神深邃,慢条斯理抛开中衣,和她坦诚相对,语气温柔又阴狠,“陆茗庭,半年不见,你毒发的时候……就不想我吗?”   陆茗庭心中一阵刺痛,强撑着身子看向他,“这半年我好得很,从未想过你!反正我快议亲了,到时候嫁了人……”   “你、做、梦!”   顾湛神情阴骘,眼里有火喷出来,几乎是咬着牙吐出这三个字。   她正在气头上,故意拣着伤人的话说,顾湛被激得理智全无,一想到她要凤冠霞帔嫁给别人,和别的男人颠|鸾倒凤,就恨不得把她弄死在床上。   他身居高位多年,发怒的时候威势全开,麾下兵将也胆战心惊,以前他对她小意温柔,只是因为他「愿意」放下身段,「愿意」对她温柔而已。   而现在……统统见鬼去吧。   一阵天旋地转,他按住她的手腕,把人压在身下,跪在她的腿间,居高临下地盯着她。   眼泪瞬间决了堤,陆茗庭抬起脚踹他,却被他死死压制住。   嗅着他身上熟悉的熏香味道,她埋在他的肩头轻颤,眼泪流了满脸,绝望地模糊开口:“顾湛,爱你已经够痛苦了,别让我恨你……”   她心里还恨着他的,身体却做出了本能的反应。   顾湛感受到她的迎合,心中一喜,继而是泼天大怒。   她几乎是被他钉在床上,他毫不怜惜,凶狠,暴戾,带着某种发泄和隐忍不发的爱意,似乎要把这半年的怒火都宣泄出来。   雨势渐大,禁廷里的红色宫墙漫上雨色,笼起雾蒙蒙的秋意,天地间水汽氤氲,遮蔽了两颗破碎的心,也隐匿了一段旖旎的情。   ……   第二天巳时,陆茗庭才缓缓苏醒,想开口叫人,嗓子却痛的发不出来一丝声音。   珍果听见帐中的声音,忙红着眼睛挑开床帘,把陆茗庭轻轻扶起来,带着空腔说:“殿下,你总算醒了。”   昨夜殿中的云雨之声不绝于耳,珍果强忍着冲进去解救陆茗庭的冲动,被小凌子拉到了外头,召集了宫中服侍的宫婢和嬷嬷,威逼恐吓了一番,命她们一个个守口如瓶,不能把顾湛在茗嘉殿的事情透露出去。   顾湛在茗嘉殿呆到后半夜才离开,走的时候殿中一片狼藉,到处都是撕碎的衣衫,床上的陆茗庭也已经晕了过去。   陆茗庭有气无力地靠着并蒂莲花的引枕,就着珍果的手喝了两口水。   她脸色苍白,嘴唇多了几处细细的伤口,结着深色的血痂子,看上去楚楚可怜,珍果瞧着她这幅模样,忍不住哭了一场,然后召了小凌子入内,把陆茗庭扶到净房里,在汉白玉砌成的浴池里泡了许久,才洗去一身污秽。   铜镜之前,珍果服侍陆茗庭更衣,望着她身上的痕迹,忍不住哭的凄凄惨惨,“将军怎么这么不怜惜殿下?!殿下这半年娇养出来的身子,竟是被磋磨成了这般……”   陆明廷望着铜镜里的自己,抿着樱唇苦笑了下,桃花眼泛起泪水涟涟,“怜惜?他现在恐怕想弄死我。”   他一身武艺绝伦,如今又权势滔天,出入内宫如入无人之地,简直是肆意又猖狂。   她半年没经历过过情|事,昨晚一整夜下来,浑身酸痛乏力,连精神都有些恍惚。   以前他对她那么温柔,每次帐中情浓,在她耳边温声唤她「庭儿」,他把她捧在掌心,转头却又和别人缔结婚约,狠心将她打下地狱。   明明已经过去了半年,昨晚却依然凶狠成这样,就连她求饶都不肯放过她。   主仆二人正满面愁云惨淡,小凌子匆匆打帘子进来,立在外殿,“殿下,张德玉公公差人来请殿下去御书房,偷窃佛骨的真凶已经找到了。”   张德玉是元庆帝身边得脸的太监总管,他的面子不能不给,可禁廷占地广袤,各宫之间相隔甚远,从茗嘉殿到御书房要好久一段距离,陆茗庭今天嗓子沙哑,双腿发颤,根本不能以这幅面貌示人。   陆茗庭黛眉微蹙:“今日我身子不适,不便去御书房,想必父皇会体谅的。”   小凌子迟疑了下,又说:“同来的还有太子身边的小厮,太子作为佛骨一案的主理,却一问三不知,在御书房有些下不来台,叫殿下去为他解围呢。”   珍果闻言,轻轻摇了摇头,抖开一件茜色锦缎的广袖外衫,服侍陆茗庭穿上。   陆茗庭听了这话,登时便来了火,一把挥开珍果的手,怒道:“堂堂东宫太子,大庆未来的储君,平日里招猫逗狗,沉湎女色,将来他总归是要继承大统的,到时候日理万机,有谁能为他解围?”   小凌子见主子发怒,盯着地面上的金砖低头不语,暗自腹诽道:还能怎么过的?这位太子殿下,旁的本事没有,遛鸟斗蛐蛐的本事一流,从小几乎是被几位太子太傅训斥着长大的。   陆茗庭平复了下心情,方轻启樱唇,“不管他。是时候让他长长教训了!你拿些金银裸子,去把张德玉的人打发了吧。”   小凌子躬身应了,转身出了殿门。   珍果蹲下身子,一边为陆茗庭系腰带,一边劝道:“殿下息怒,俗话说「祸兮福之所倚」,倘若太子殿下聪颖过人,殿下哪里还有被皇上赏识的机会?”   陆茗庭心头五味杂陈,瓷白的小脸上神色怔怔的。   身处东宫储君之位,若是没有相得益彰的才能和聪慧,迟早会面临江山倾颓,皇权易手的灾祸。   作者有话要说:  记得撒花、评论哦~   ☆、第 48 章   御书房里, 群臣列坐, 顾湛望着对面的徐然,眼底一片冷漠。   徐然出身世家名门, 断案缉凶颇有几分手段,行走官场也十分周全老练, 说实话,以前他对徐然有几分赏识, 可如今知道他想娶的人是陆茗庭, 便觉得哪哪都看不顺眼。   张德玉甩着拂尘进来,躬身说,“秉皇上, 长公主今儿身子不适, 不来御书房旁听了。”   元庆帝颇觉意外,立刻追问了两句,知道陆茗庭并无大碍,才放心下来。   顾湛垂下凤眸,端起桌上的菊瓣海水纹茶盅。   昨夜两人针尖对麦芒,拣着最恨的话往对方心上扎,一场抵死缠绵,却也痛彻心扉。   哪里是身子不适,分明是昨夜的事彻底惹怒了她, 不想看见他而已。   那厢,杜敛将案情始末娓娓道来,元庆帝听到佛骨被碾成粉倒入了护城河里, 气得急赤白脸,命人将贼人押上来。   佳容被十来位禁军押入御书房,望着上首的元庆帝,张口便是一句“呸”,她存了必死之心,口齿伶俐,目露狠光,把元庆帝里里外外骂了个透彻淋漓。   张德玉甩着拂尘站在一旁,听的傻了眼。再看她身上无一处血色伤痕,诧异地看向顾湛。   昭狱的手段酷烈毒辣,再暴厉恣睢的犯人进去,包管叫他求天告地,后悔这辈子投胎成人。   这位宫女儿从昭狱出来,不仅生龙活虎,还中气十足地大骂元庆帝,想来是顾湛存心不想阻拦。   顾湛对谩骂声恍若未闻,兀自端着茶盅品茶——洞庭湖产的碧螺春,茶汤清亮,入口甘醇,叫人通体舒畅。   元庆帝果然震怒,拍桌子喝道,“你们都是死的吗?还不掌她的嘴!传朕的令,把这妖女拉下去五马分尸,诛灭九族,警示天下!”   顾湛按下茶盏,不紧不慢开口,“皇上息怒,我朝一向以仁政治天下,此女罪不可赦,犯下滔天罪行,确实该处以极刑。但皇上若能善待此女,天下之人定会称赞皇上有宽容仁爱之心。”   徐然和杜敛也道,“依臣等看,不如赏她一杯鸠酒罢。”   元庆帝再怒,也得在臣子面前维持宽仁的胸襟,命人把佳容拉下去灌鸠酒,念及杜敛、徐然、顾湛办案有功,一一封赏了,元庆帝便说乏了,扶着张德玉下去歇息了。   安福殿中的六位宫女是皇后亲自遴选出来的,如今佳容犯下滔天罪行,皇后也必然逃不开追责。   元庆帝命人传口谕,罚去皇后三个月的俸禄,以示惩戒。   ……   元庆帝本想把此事捂住,奈何纸包不住火,宫女佳容偷窃佛骨的事情一夜之间传的沸沸扬扬,佳容父母的死因也被有心人散播出去,落入京城百姓的日常闲谈里。   佳容在御书房大骂元庆帝的场面被百姓们口耳相传,被印刷成坊间小报,被茶楼说书人讲成段子,一时民怨沸腾,元庆帝命人查封了一批茶楼书社,总算赶在秋天的末尾把各种流言压了下去。   皇后身为一国之母,被罚去三个月的俸禄,颜面扫地。   禁廷深宫,几家欢喜几家愁,看着皇后受罚,江贵妃春风得意,日日陪伴在元庆帝身边,恩宠更深一重。   长凤殿里檀香缭绕,屋檐下挂着只金丝楠木的鸟笼,江贵妃捏着逗鸟棒,倾身逗弄笼中的鹦鹉。   牡丹鹦鹉色泽艳丽,羽翼光润,橙黄的爪子上拴着一根链子,任它怎么挣扎躲避,都逃不脱笼子的禁锢。   人和鸟是一样的,把人关在宫里,放在眼前,再也不用担心陈年的罪事被扒出来,夜里也能睡个安稳好觉。   江贵妃倾身看了一会,扔了逗鸟棒,眼中浮现轻蔑笑意,“一国之母又怎样?膝下无子便想拉拢茗嘉殿那小贱人,公主之身,有几分小聪明罢了,能有什么用处?”   太子立在一旁,笑道,“母妃,也不能这么说,皇姐确实有几分学识,也为儿臣解过几次围……”   江贵妃恨铁不成钢道,“瞧瞧你的出息!将来要做一国之君的人,这么轻易就把你收服了?”   太子讪笑着搀扶她,“母妃息怒。儿臣有正事要和母亲商量。舅舅托人递了话,看中了空缺的崇州知府一职,想叫母妃在父皇面前美言几句。”   “他买官卖官也太肆无忌惮了些!前段时间不是刚要了吏部六品官员一兔子职么?”   江贵妃转了转小拇指上的护甲,皱眉道,“罢了,我就这么一个亲弟弟,将来江氏一族全指望他,你去回他一声,就说我应下了。”   太子笑道,“父皇如今宠爱母妃,自然是有求必应的。”   江贵妃睨他一眼,“行了,没事就看好你皇妹,未出阁的姑娘家,整日往顾湛跟前凑,顾湛当初是怎么用强硬手段拒婚的,她全忘了么?丢脸的事儿一次就够了,断断没有第二次的道理!”   太子应下,“儿臣会劝导皇妹的。”   三公主走到长凤殿门口,听到这番对话,神色一黯,转身对贴身宫婢香蕊说,“要你办的事情,可办妥了?”   宫婢香蕊俯身道,“公主放心,婢子去寻了擅长模仿笔迹的人,以徐侍郎的口吻写了封情信,保证万无一失。”   ……   转眼到了十月间,禁廷下过一场小雪。金瓦红墙蒙着一层朦胧的白,   江贵妃春风得意了仅仅几天,皇后便病倒了,元庆帝听闻病情严重,立刻去坤德殿中探望。   皇后没有生养过子女,姿容身段如二八年华的少女,幼时结发为夫妻,有几十年风雨同舟的情谊,加上皇后楚楚可怜的病容,果然勾起旧情,一发不可收拾,一连数十日,元庆帝都歇在皇后的坤德殿中。   皇后被江贵妃欺压多年,如今一朝复宠,脸上时常带着喜色,拉拢陆茗庭的意思愈发明显,常常请她过去坤德宫说话谈天。   陆茗庭知道皇后的心思不纯,可也不能忤逆。幸好坤德宫小厨房做的云片糕滋味甚美,可以慰藉五脏庙,她吃了几次,颇有些念念不忘。   这日,陆茗庭从坤德宫中出来,途径御花园的梅苑,见腊梅凌霜竟放,开得正好,忍不住停下脚步,驻足欣赏。   梅苑中遍植梅树,红梅开的花团锦簇,和满地厚厚的莹雪相互映照,真真是两相生辉。   陆茗庭瞧着新雪初霁,世外桃源一般的景色,竟是被勾起了回忆——她初入顾府的时候,也是遍地银装素裹的景象。   当时她满怀不安,不知道即将面对的是什么,千算万算都没料到,她竟然遇见了顾湛。   珍果瞧着陆茗庭神色怔怔,笑着说,“殿下,这梅花香气雅致,不如折下几枝插到宝瓶里,或者用来腌制雪泡梅花酒,都是极好的。”   这些日子陆茗庭过的闲适惬意,读史书之余,常常钻研古籍里的食谱,命小厨房一一做出来品尝,颇得几分雅趣。   所谓雪泡梅花酒,乃是冬日时从梅树枝丫上取下欲开未开的梅花骨朵,投入密封的瓶中用蜜糖腌制。再收集洁净白雪,置于冰窖中密封藏贮。等到夏日,取热茶将腌制的梅花骨朵泡开,佐以低度米酒,足以纾解盛夏酷暑。   见陆茗庭点头,珍果立刻提了裙子,准备往梅树上爬。却被陆茗庭轻轻拦住,“你在下面呆着,我亲自去折梅花。”   珍果一惊,忙拦住她,“这梅树虽然矮,可也有两丈高!殿下若是磕着碰着了可怎生是好!”   陆茗庭不以为意地摇摇头,“哪里就这么金贵了?”   她提起轻纱裙摆,踩着最下面的枝桠,轻轻一跃,便攀上了树干,折下一支梅花,轻轻抛到珍果怀里,   珍果见她执意如此,只好作罢。   梅苑里四下无人,珍果站在树下,一边看她折梅花,一边仰起脸同她闲聊,“殿下,最近皇后娘娘待你格外亲昵,若是贵妃娘娘知道了,免不了又要大发雷霆。”   树上梅香氤氲扑鼻,陆茗庭扶着树干,轻启樱唇:“贵妃娘娘正忙着争宠,一时半会顾不上我。再说,现在今非昔比,她那些伎俩手段,我未必会怕她。”   一说到这事,珍果就觉得解气,“幸好有皇上撑腰,如今殿下再也不必像刚进宫时那样,处处受她欺凌了!”   半年前刚进禁廷的时候,陆茗庭连嫔妃等级都不全,更别提繁琐的礼仪和规矩了。   当时茗嘉殿里全是江贵妃的心腹,日日夜夜盯着她的动静,她明明跟着「亲生母亲」回了「家」,每天却像住牢房一样,宫里的奴才狗眼看人低,就连吃食用度上也处处苛待她。   后来偶然一次机会,她被元庆帝赏识,分走了元庆帝对三公主的宠爱,江贵妃冲她发了好大一通火气,还罚她在长风殿外跪了一整夜。   当晚天公不作美,下起瓢泼暴雨,江贵妃没有命人给她送一把伞,更没有命人请她回去。   她在雨中发了高烧,两眼一黑便晕了过去,第二天早上醒过来。两个膝盖磨破了皮,小腿青紫一片,抹了整整五日的药膏子,才能下地行走。   从那天之后,她下定决心要逃出江贵妃的掌控,一步步取得元庆帝的信任和倚重。   其实她知道顾湛在寻找她,也想过把自己「长公主」的身份告诉顾湛。可是她在禁廷步步为营,忙着求一线生机,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还有什么颜面和他说呢?   她也是有尊严和骨气的,既然当初离开了他,就得活出个样子给他看看。   想起这半年受的苦,陆茗庭的眼蒙上一层湿漉漉的水雾。   若不是当初他和别人订婚,凶狠地欺负她,她又怎么会下定决心跟着江贵妃走!?   珍果咬牙切齿地说,“若是顾将军知道这半年的事儿,定会为殿下报仇的!”   陆茗庭先是一愣,旋即冷声道,“莫要在我跟前提他!”   珍果见她似有赌气,忙劝慰说,“都说床头吵架床尾和,如今将军既然知道了殿下的身份,不如坐下好好谈谈,半年前的事儿也许有误会,把话说明白了,这心结也就解开了……”   “床头吵架床尾和的是夫妻。谁同他是夫妻?”   陆茗庭拨了拨手边儿的腊梅骨朵,冷哼了声:“没什么可谈的,从前他拿我当玩意儿,如今撞破我的身份,恼羞成怒,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他位高权重,自然是想怎么折磨我就怎么折磨我。至于心结,下次见面再说吧。”   珍果见她满口气话,颇感无奈。   这段时间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算出了门也绕着御书房走,明明是不想遇见顾湛。   陆茗庭一脸冷若冰霜,扶着树干,踮起脚往梅树上面看了眼,“这下头的树枝太规整俗气,要挑些清遒嶙峋的,才够雅致。”   ……   半个月前,工部官员坐船南下,去河阴修筑堤坝,不料佳容之死传到河阴地界,当地流民聚|众发生暴|乱,三千流民集结起来反抗官兵,两位工部官员因此丧命。   元庆帝接到折子后,立刻召见顾湛,命他带兵去镇压□□。   顾湛出了御书房,步下玉阶,阵阵西风拂面,挟裹一缕梅香萦绕鼻尖,他脚下一顿,不听使唤似的,循着香气走到御花园里。   他如今权倾朝野,获得元庆帝的御赐恩赏,可以随意在禁庭行走,御花园守门的侍卫也不敢阻拦他和岑庆,是以两人畅通无阻,一路走到梅苑深处。   新雪初霁,天公作美,忽有一阵料峭寒风扑面而来,挟裹着一味清越梅香,萦绕在人鼻尖,久久不散。   一地白雪皑皑中,梅树上的美人儿格外惹眼。   她穿了茜色洒金的锦缎披风,兜帽上滚着一圈柔软的白狐毛,一双桃花目笑意盈盈,偶有微风习习,吹乱了美人儿的云堆雾髻,几缕发丝贴在她的瓷白桃腮,如水葱般纤长的玉手里正握着一枝凌霜盛放的腊梅。   巧笑倩兮,仙姿玉貌,像是梅花树上生出的花仙。   当日在顾府初见,也是一缕梅香做媒——   那天他纵马回府,遥遥一撇,正好瞧见她纤细的腰身隐没在垂花门里,自此情根深种,再难相忘。   顾湛负手而立,深邃眉宇无喜无怒,只定定望着她。   知道她长公主的身份之后,他立刻派心腹去查探她在禁廷的过往,一查才知道,这半年她在禁廷是何等的如履薄冰。   他捏着一纸密信,读到江贵妃令她在雨夜里跪了一整晚的时候,胸中怒火翻腾,心疼不已。   既然江氏敢招惹她,就别怪他心狠手辣,赶尽杀绝。   顾湛幽深的眸色几经变换,终归于沉静。   这么一想,她的“不告而别”成了“情有可原”,他的怒火悉数烟消云散,想起那晚的争吵和鲁莽冲动,反倒滋生出许多自责愧疚来。   他穿一身精锁轻甲,肩头披一件貂绒织金大氅,阵阵西风拂过,掠起锦袍翻飞。   岑庆站在他身后,见他一路往梅苑走来,心中颇为不解,此时望见那梅树上的人影,心下顿时了然。   陆茗庭一边折梅花,一边和珍果闲谈,冷不丁往下一看,才发现自己离地两丈高,登时一阵头晕目眩。   她一手抚着额角,再一抬眼,却看见不远处站着两个男人,为首的那位一袭貂绒织金大氅,周身威势逼人,不是顾湛又是谁?   她正攀着梅树折梅花,全无端庄娴静的模样,活像只猴子,这幅窘状全都被他瞧了去。   陆茗庭脸上一阵羞红,立刻扶着树干往下走,没想到梅树上积雪成冰,缎鞋底下一滑,竟是直直从树上跌了下去。   珍果见她身子一歪,惊呼一声,忙把怀中的梅花丢开,跑到梅树跟前。   顾湛脸色一变,立刻点地飞身前来,长臂一伸,把她稳稳抱在怀里。   珍果见此情景,傻头傻脑地愣在原地,岑庆忙将她拉走了,远远地站在一旁。   陆茗庭紧闭着双眼,已经做好摔成狗啃泥的准备,没想到却落入一个坚硬的怀抱里。   睁眼见是他,她又羞又恼,伸手推搡他,却被他紧紧攥住手腕,困在胸前。   他岿然不动,眼底晕着团化不开的浓墨,眸光直直攫住她。   “梅树这么高,不怕跌下来摔坏么?陆茗庭,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胆子这么大?!”   陆茗庭被他圈在怀里,气得眼圈儿通红,开口便是推拒的话,“我胆子一直这么大!你离我远些!摔坏脑子才好呢,永永远远都忘了你……”   她两腮酡红,发间的凤钗一晃一晃,顾湛猛地低头,在她的红唇上咬了一下,“这辈子你都别想忘了我。”   陆茗庭唇上吃痛,浑身一颤,冷笑着仰面看他,“怎么?将军想和那晚一样对我「用强」么?”   “顾湛,半年前你就骗我,现在还欺负我!”   她笑中带泪,卷翘的睫毛上挂上星星点点的泪珠儿,可怜的不成样子。   顾湛俊脸微滞,看她半晌,突然沉声说,“是我错了。”   她望着他神色肃正的脸,泪都吓得停在了粉腮上,觉得意外极了。   他这种冷硬沉厉的性子……竟会跟她认错。   顾湛想伸手拂去她眼角的泪珠,却被她狠狠拍开,委屈巴巴地斥道,“你当然错了!你骗我哄我,私闯我的内殿,对我暴戾凶狠,还对我出言不逊!你能答应赐婚,我就不能议亲么!?我宫中的小宦官忠心耿耿,挡着你哪条道儿了?我们主仆之间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   顾湛见她哭的又凶又急,素来冷沉的面容上泛起一丝慌乱,想解释却欲言又止,把她按在怀里,一下一下轻拍着,“那晚是我口不择言了,因气在头上,下手没了轻重……全都怪我。”   泪珠涟涟滚落,她的一心像是被人牵引着抽搐不止,喉头的哽咽怎么都止不住。   一团温香软玉在怀,顾湛喉结微动,下颌线也一阵紧绷。   陆茗庭正哭的泪眼婆娑,察觉出他的异样,暗骂了句登徒子,张口便咬在他的手腕上。   刺痛濡湿的感觉从手腕上传来,顾湛望了眼她饱满水润的红唇,烈火灼上心头,却不敢再招惹她,只得将怀抱收的更紧。   ……   从禁廷回到府宅,顾湛径直去了议事厅。   河阴地界是宋党的老巢,区区两千流民,胆敢公然对抗朝廷命官,背后定离不开宋党余孽的推手。   顾家军两千精兵已整装待发。此行前去龙潭虎穴,不知道有什么魑魅魍魉等着他。   顾湛端坐在上首,手里握着一盏冰裂纹茶盏,大掌无意识摩挲着杯壁,凤眸里一片幽深。   今日御花园梅苑里,她在怀里又哭又闹,挑他种种错处。他一颗心都被拧成疙瘩,此时略一回想,脑海里便闪现她梨花带雨的模样,不禁心乱如麻,面上也有些心不在焉。   作者有话要说:  记得撒花、评论哦~   ☆、第 49 章   副将王朗一身甲胄, 见顾湛面色沉郁, 以为他在为朝局忧心。   “听说新上任的崇州知府是江国舅举荐的?”   他不疾不徐地开口,“江尚书老谋深算、奸猾世故, 偏偏有个不成器儿子,天下没有无缝的墙, 我离京的这些天,派人盯好江国舅, 一旦抓住什么把柄, 就咬死了往下挖。”   王朗见他要对江家开刀,略感惊讶,忙应了是。   岑庆拨帘子入内, 躬身呈上一纸密信。   议事堂中的列位皆是顾湛的心腹, 不必避讳。他掀开茶盏,轻啜了口碧色的茶汤,“念来。”   密信是顾湛安插在景国的暗桩发来的。   一年前,景国被大庆击败,河山满目疮痍,民生凋敝艰苦,半年前,景国新帝登基,肃正朝纲, 实行仁政,迅速抚平了战乱带来的创伤,百姓们休养生息, 国力也日渐恢复。   前不久,有臣子向景国皇帝提议,主动向大庆派出使臣,以重修两国百年之好。   王朗听完,立刻横眉道,“此举定是缓兵之计!景国民风素来剽悍,经过一年的休养生息,已经恢复往日的兵肥马壮,有此新帝坐镇,早晚会成为大庆的祸患!”   景国一败如水的事情才刚刚过去一年,这位新帝励精图治,比死了的老皇帝不知英名多少倍——更难能可贵的是,他竟然能暂时丢掉前耻,屈意同大庆交好,如此能屈能伸,绝非等闲之辈。   眼下最令人忧心的并非景国的假意友好,而是河阴流民的暴.乱。   密信念了一半,岑庆欲言又止,顾湛抬眸看他一眼,立刻会意,从从黄花梨木圈椅中起身,“今日议事到此,诸位都散了吧。”   部下纷纷抱拳行礼,顾湛提步朝外走去。   夜色如浓稠的墨汁,天际星子稀疏,乌云翻滚,将一弯月亮遮去半边,撒下微弱的清辉。   四下寂静无人,唯有高悬的灯笼映出一地光亮。顾湛行至回廊,稍稍放缓脚步,岑庆行在他身侧道,“禀将军,暗桩在信中说,鸾凤毒的解药已有下落。”   “哦?”   顾湛的步子猛然顿住,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鸾凤毒产自景国,本是一味宫廷秘药,医书记载,藏于景国王室的玉珍露可解此毒,但早在一百年前,玉珍露就失传于世了。   顾湛得知此事后,坚信景国还有关于解药的蛛丝马迹,即使这半年陆茗庭不知所踪,也从没停止寻找过。   “鸾凤毒和玉珍露是由景国一位御医配制出来的,本是给后宫嫔妃固宠所用,后来被偷传出宫闱,成为一味闺中毒药。这位御医早已乞骸骨归乡,只剩下半口气了,景国新帝亲自区区他家中拜访,命他配出了一小瓶玉珍露。”   顾湛眉心紧蹙,一阵狐疑:“景国新帝也在寻找鸾凤毒的解药?”   岑庆道,“正是。那御医配置完药便咽气了,新帝将解药带回宫中,藏于珍宝阁中,日夜派重病把守。咱们的暗桩正在寻找机会潜入宫中。”   “给他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后,我要见到解药。”   顾湛唇角动了动,“命人去查景国新帝,他继承大统之前曾流落民间许多年,我要知道他过往的所有经历。”   他是在刀尖炼狱里滚过来的,心思缜密非旁人能比,一听便知此事另有玄机。   能让一国君主屈尊降贵求解药,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莫非也要给心爱之人解毒?   岑庆知道此事事关陆茗庭的安危,顾湛格外关心,立刻俯首应了声“是”。   说完,顾湛提步走出回廊,迎面而来的寒风灌入衣袖,激起一身彻骨的凉意。   夜风刮在脸上,如锋利的细刃,顾湛却浑然不觉,他心中想着解药的事儿,脚下步子不停,再一抬眼,已经站在了主院的门口。   主院里只点了寥寥几盏灯,偶尔传来丫鬟婆子的低语声。   今日梅苑一见,瞧着陆茗庭的模样,已经解开了一些心结,至于彻底原谅他,还需要几日克化的时间。   他大半年都等得,区区几日算什么,自然也等得起。   这个时辰该给院门落锁了,庄妈妈带着小丫鬟走到门口,远远瞧见一个身材颀长魁伟的漆黑人影儿,还以为遭了贼人,心头咚咚直跳,走近了,借着灯笼的光认出是顾湛,压下心头的惊讶,忙道,“不知将军至此,还望将军赎罪。”   陆茗庭走了之后,顾湛被回忆束缚,很少踏足主院。   男人颔首,径直绕过庄妈妈,大步朝卧房中走去。   推开雕花红木门,挑开珠帘和帷帐,一路行至内室。   碧纱橱里是一张红漆榉木描金拔步床,床上叠放着一床五蝠纹锦被,一只杏林春燕的引枕、一尊鎏金铜暖炉。   一切都是她在的时候的陈设摆置,丫鬟婆子每两日打扫一次,确保整洁如新。   只为她随时回来,随时入住。   顾湛行至锦榻旁,眸光扫过方桌上的一尊宝瓶,想起那张桃花笺还压在花瓶底下。   桌上的笔墨纸砚全都没挪动过,依旧是她离开那天的样子。   他纵横刀林剑雨许多年,遇到她之前,从没哄过女人,眼下又犯了重错儿,面对她的眼泪的时候,更加不得章法。   既然有些话郁结于心,不如便借鱼传尺素解开心结。   他走到桌前,铺开一张洒金螺纹信纸,甫一拿起狼毫笔,有千言万语涌上喉头。   沉吟的功夫,一滴浓墨落下,污了雪白的洒金纸。   他随手揉成一团,重新铺开一张。   笔走龙蛇,足足写了一整张宣纸。   将信纸装好,又将花瓶下压着的那张桃花笺取出,一并塞入信封里。召了岑庆入内,“将这封信送到长公主手里。”   ……   “半夜三更,小心火烛——”   禁廷夜色深重,值夜太监三人成群,挑着一盏绢纱制成的宫灯,踩着脚下坎坷不平的青石板,穿梭在朱墙深宫之间。   茗嘉殿里仍点着三四盏明灯,粉彩瓷瓶斜插着几枝清遒嶙峋的腊梅,玉鼎香炉中燃着安神香,升腾出袅袅青烟,混着一殿的清越梅香,令人嗅之心静。   可陆茗庭一点都不“心静”。   从梅苑回来,她心里被搅得乱糟糟的,拿着一卷书看了半天,愣是没看进去一个字儿。   小凌子快步走进内殿,躬身递上一封信,“殿下,辅国将军身边儿的岑侍卫送来了一封信。”   她在梅林哭着捶打他了一番,便赌气回了茗嘉殿,没想到他竟然写信来。   陆茗庭扶着珍果的手坐起来,接过信封,取出信纸。   罗纹洒金纸上的字迹跌宕遒劲,力透纸背——足以见写字人的心绪之深重。   信中寥寥数语,语气诚恳,说他当日不该故意欺瞒赐婚之事,不该盛怒之下闯入内殿,更不该口无遮拦……错处种种,只盼她能宽谅一二。   他那样一身傲骨、清冷矜贵的人,先是亲口和她道歉,又修书一封和她认错,就算错处再大,也足够恳切了。   肩头的白狐毛披风滑落,她的胳膊一抖,信封里掉出来一张桃花笺。   桃花笺上,是她离开顾府的时候留给他的两句话——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这张桃花笺已经褪色,墨迹也旧了,他却还留着,想必这句话伤他极深。   小凌子见陆茗庭抿唇发怔,长睫不住地颤动着,好心提醒道,“岑侍卫还在外头候着呢,盼长公主能给句答复。”   一封信看下来,陆茗庭心中的怨恨、愤懑全都消散无踪了。可稍稍一回想,又觉得生气。   当初顾湛诓骗她是真的,缓兵之计也是真的,纵然她做的不对,也是他有错在先。   在一起的时候对她百般折磨,等她失踪了才着急上火,算什么呢?   珍果瞧着她神色明明灭灭,试探地问,“殿下可要写一封回信?”   他倒是急切,前脚道歉,后脚就想要答复。   陆茗庭闷闷地伏在锦榻上,满心的委屈难言,贝齿咬着红唇,闷声说,“信我收下了,没什么要答复的,叫岑庆回吧。”   ……   第二天,陆茗庭便得知了顾湛领兵离京,去河阴镇压暴.乱的消息、   他一去就是一个月,新年一天天逼近,京城年味儿渐浓,禁廷也热闹忙碌了起来。   陆茗庭依旧每天去皇后和元庆帝跟前晨昏定省,尚衣局为她量身裁了几件除夕宴会上要穿的宫装,日子倒也平淡如常。   河阴地界流民暴.乱的事态严重,流民们以工部官员为人质,逼的顾湛步步退让,他是刀尖舔血的人物,素来讨厌被人逼迫威胁,先是假意妥协救出人质,又趁其不备反戈一击,将两千流民打得丢盔弃甲、一败如水。   陆茗庭每天睁眼的第一件事儿便是打听河阴的战况,她心急如焚,魂不守舍,就这么心神不宁地过了一天又一天。   茗嘉殿的书桌上多了一幅九九消寒图,图上画着八十一片梅花瓣,每天涂红一片,等梅花瓣全部涂红,冬天也就过去了。   就这么掐着指头数日子,巴巴地等他凯旋。明明还没彻底原谅他,却已经满心担忧,只期盼着他全须全尾地回来。   彼时,河阴地界暮色苍苍,顾湛纵马疾驰在盘旋的山路上,俊脸上冷沉如霜,锐利眉眼罩着一层寒光。   身后纷纷冷箭如雨坠落,骏马扬蹄狂奔,他身上的玄色缂丝锦袍在箭雨中翻卷飞扬,后背处晕出一片血迹。   元庆帝下了密旨,命他除夕之前赶回禁廷复命。镇压完流民后,他率大军回京,路上被宋党余孽伏击,他声东击西,虚晃一招,率亲卫和大军兵分两路,没想到策马行到此处山谷,中了山顶弓箭手的埋伏。   羽箭漫天射来,王朗一心护主,身受重伤,顾湛后背也中了一箭。   想杀他的人太多,可能是宋党余孽,可能是朝中政敌,也可能是……元庆帝。   “驾!”   顾湛高喝一声,策马狂奔而去。   无论如何,他必须突出重围,在除夕夜宴之前,连夜赶回京城复命。   ……   茗嘉殿里烧着地龙,一派暖融如春。   陆茗庭倚在白玉美人榻上,手里捏着一方绣花撑子,指间一枚银针翻转错落,绣出一只振翅欲飞的仙鹤。   她穿着一袭烟罗紫的软缎褙子,下头是绣着玉兔捣药的十二幅织锦湘裙,衬的眉目如画,温婉可人。   她在绣锦囊,银缎地彩的绸布,鹤鹿同春的纹样,玄墨色的丝绦,佩在身上象征吉祥如意,新的一年也能讨个好彩头。   她的女红技艺是明月楼姑娘里一等一的,自从进了京城便不曾练过,时隔许久重新拾起来,难免生疏许多。   好在闲来无事,每天绣上一个时辰的锦囊,算着时间,刚好能赶在除夕夜宴前绣好。   小凌子打帘子进来,躬身道,“殿下,国子监学正白嘉会递帖子求见。”   陆茗庭听到这个名字,立刻从白玉美人榻上坐起身,“快请进来。”   一趟江宁之行,她与白嘉会成为知己好友,当时她身份卑贱低微,白嘉会却不在乎尊卑礼教,主动要和她做朋友。   陆茗庭记得这份情谊,一直以来都心存敬重。   掐指一算,两人已经将近一年没见过面,白嘉会突然递帖子求见,不知道所为何事。   白嘉会穿一身国子监官服,逆着日光走进茗嘉殿,冲上首的陆茗庭行了一个端端正正的大礼,“微臣见过长公主。”   陆茗庭轻轻将她扶起来,“这里没有公主和臣子,只有我和白姐姐两个人。”   茗嘉殿中装潢华美,处处金碧辉煌,伺候的宫人早就被陆茗庭屏退了出去,只剩下珍果和小凌子二位贴身心腹在旁边服侍。   白嘉会依旧是英姿飒爽的模样,拎着官袍起身,清丽的面容上浮现笑容,“殿下失踪半年之久,我们都很担心。这半年殿下在宫中过的可好?”   说话的功夫,珍果捧上一盏香茶,白嘉会掀开冰裂纹茶盏,一阵甘醇茶香迎面扑来。   陆茗庭转了转腕间的玉镯,樱唇边一丝笑意若有若无,“既来之,则安之,在自己「家」里,哪有好和不好呢?”   白嘉会听了这话,一口茶水哽在喉头。   曾经的陆茗庭柔弱倔强,内心深处却始终存着一份自轻自贱,面对顾湛的时候,常常流露出怯懦的神情。   如今一别半年,她身处公主之位,威严尊贵已经浸入骨子里,举手投足间贵气逼人。   她自己察觉不到,旁人却一眼便知。   她的容貌没有太大变化,远山眉,含波眼,依旧妩媚多情,却多了几分耀眼的坚韧。   陆茗庭垂眸喝了口茶,装作没看到她打量的目光。   外头日光大盛,透过雕花宫门照进来,在脚下投射出一片明明灭灭的光影。   白嘉会终于绷不住,不打自招道:“不敢欺瞒殿下,其实今日我是替别人来当「说客」的。”   “殿下莫怪,我既然受人所托,定要不辱使命。有些陈年旧事,殿下听我慢慢道来。”   陆茗庭听到「受人所托」,胸口一阵窒痛,柔软无骨的玉手攥起,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半年前那场变故,始终是她心头一块无法触及的旧伤。   她害怕直面血淋淋的事实,也害怕再次听到「他不爱她」这件事。   可逃避又有什么用?顾湛已经发现了她的身份,重新闯入了她的视野里,叫她如何视而不见,自欺欺人?   陆茗庭沉默片刻,轻启樱唇,“既然如此,我便洗耳恭听。”   白嘉会见她松口,“这件事情还要从半年前说起。殿下可知道,顾将军除去宋贼之前,曾偷偷去过一趟凉州?”   陆茗庭微微蹙眉,明艳的小脸儿上满是不解,“凉州?”   是了,当时顾湛几天几夜没音信,披星戴月地回到顾府那晚,两人激烈地大吵了一架,那时她心如死灰,第二天便收拾细软,带着珍果一起离开了顾府。   凉州距离京城有千里之远,顾湛极其看重斩杀宋党的大事,起事的前夜正是紧要关头,他为什么要连夜去到千里之外?   白嘉会瞄了一眼她的神色,不紧不慢道:“凉州司马娄越是顾将军的旧部下,娄越久居西北,很少人清楚他的家谱底细,顾将军亲自去凉州,是为了让娄越认你为干女儿,尽快把你的名字写入娄氏的宗祠族谱。”   “殿下,顾将军不想让你委屈求全,才会屈尊降贵,不远千里去拜托旧部下……”   陆茗庭闻言,身子登时一僵。   这些零零碎碎的片段被串联起来,她脑海中一片空白,怔了许久,眸中满是难以置信。   她张口想问些什么,樱唇颤了颤,却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原来自始至终,他都没想过纳她为「妾」,而是一心想着娶她进门做嫡妻。   原来他从来都没有骗过她。   一阵酸涩湿意涌上眼眶,她忙扶住紫檀木圈椅的扶手,勉强稳住周身的仪态。   白嘉会看着她这副样子,面露不忍,可还是要继续说下去。   “当时顾将军刚刚诛杀宋党,冒着谋逆的危险,发兵去扬州和江宁,甚至派人去玉门关外寻找……几乎把整个大庆翻个底朝天。”   “这半年来,殿下一直杳无踪迹,但将军一直没有停止过寻找你。”   当时陆茗庭刚进宫,被江贵妃的爪牙拿捏的死死的,根本无法得知外面的消息,更无法得知顾湛的心急如焚。   他对她用情极深,可表日月。   可她怎么回报她的?   一声不吭就离开了顾府,故意伤透他的心。   陆茗庭心中又委屈又滞闷,桃花眼噙着一汪泪光,哽咽难言,“他……当真如此?”   白嘉会点点头,“千真万确。没有一句是假话。”   她的心弦似是被人拨动,想起梅苑里的认错,想起那封恳切的信函,喉头泛上一阵甜蜜,继而化为黄连般的苦,涌入四肢百骸,抿着樱唇说不出话来。   等白嘉会离去,珍果捧上一盆清水,把锦帕拧干了,递给她擦泪,“殿下,莫哭了,仔细伤了眼睛。”   陆茗庭一身疲惫,接过冷帕子敷在眼睛上,无力地倚靠在锦榻上。   陈年的误会终于摊开说清了,她只盼他安好无恙地从河阴归来,她便亲口说原谅他。   作者有话要说:  记得撒花、评论哦~   ————   ☆、第 50 章   顾湛历经千难万险, 终于在除夕这天赶回京城。   议事厅的里间, 郎中等候多时。   这两天日夜兼程,车马劳顿, 他背上的伤口仅仅草草处理了下,一路忍到了京城。   因敌在暗, 还未查明,他受伤的事儿不能外泄, 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纱布从腋下穿过, 缠到最紧,他闷哼一声,额上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长公主收到信之后, 可回复了?”   岑庆立在纱幔之外,似有为难,“长公主说……无话可回复将军。”   顾湛一怔,眉头深皱,莫非还生他的气么?   “不过杜大人递了话,昨日白学正进宫探望长公主,和她说了些「陈年旧事」,想必能解开长公主的心结。”   顾湛菱唇微勾,“他倒是有颗七窍的心肝。罢了, 去库房取出奇然居士的「秋暝飞雁图」,给杜大人送过去。”   奇然居士擅山水,一画千金难求, 杜敛垂涎这幅「秋暝飞雁图」很久了,这次他让白嘉会去做「说客」,显然顺了顾湛的心意。   岑庆应下,又听顾湛问,“江家如何了?”   “回主子,江家还真有件大事发生。”   岑庆忙将江国舅一事的前因后果细细道来。   江贵妃宠冠六宫,江尚书掌管吏部,江国舅乃是家中独子,从小被宠溺无度。前不久,江国舅在御街闹市纵马疾驰,当街踩死了一个屠户。   江国舅整日斗殴生事,横行霸道惯了,见那屠户当场断了气,本想随便给些银钱封口,没想到屠户的妻子却是块硬骨头,一纸状书把江国舅告到了大理寺,不求金银补偿,只求一个公道。   墙倒众人推,见江国舅落难,江家的政敌纷纷出手,暗中拿出江国舅私自买官卖官的证据,呈交大理寺。   顾湛正愁找不到江氏的错处把柄,这真是刚想打瞌睡,就有人送上枕头。   上完药,顾湛换上一件簇新的衣袍,从里间走出来,“江国舅买官卖官,犯下多项罪名,已全然超出大理寺的审查范围,明日向皇上递折子,把人押入昭狱便是。”   岑庆应了,三五个仆妇鱼贯而入,捧上金盆栉巾。   一会还要去禁廷赴除夕夜宴,他没时间沐浴,只能对着黄铜镜匆匆净面,洗去一身风尘。   他穿一袭月白交领中衣,白纱的领子袒露出一截长颈,因剃了胡茬,重新束了发,眉眼愈显清隽,一扫多日的阴郁疲态。   俗话说人靠衣装,他又生了这样一副俊美无俦的相貌,一眼望过去,不像是令人闻风丧胆的辅国将军,倒像是高门显贵之家的翩翩公子。   ……   新岁将至,除旧迎新,禁廷里张灯结彩,禁军奉命在宫门燃放鞭炮,太监嬷嬷们忙着贴春联挂门神。   内务府提前两个月便开始置办这场除夕夜宴。金地盘龙长宴桌上的美酒佳撰一眼望不到头,宫婢们鱼贯捧上果脯糕点、海陆山珍。   吉时已到,元庆帝同皇后执手入席,嫔妃和百官随后入席。   陆茗庭穿一袭公主朝服,作为皇嗣长女,落在在元庆帝下首。   她日思夜想,盼着顾湛回京,一入席,便四处寻找他的身影。   他位列百官之首,因身量颀长,气度轩昂,在人群中如鹤立鸡群。   顾湛平日老成持重,常穿玄色衣袍,如今改头换面,玉冠束发,穿一袭天青色暗纹圆领锦袍,曳撒上用银线绣着遍地飞鱼,腰间难得没有佩长剑,取而代之的是一块鸟衔瑞花的玉佩。颇有些清风明月的翩翩之感。   一张无暇玉面,凤眸微扬,仿佛养在高楼的矜贵公子,自成一派的毓秀天成。   男色惑人,陆茗庭被他勾去了心魂,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文武百官,王侯伯爵,齐齐整整坐满一殿。顾湛兀自斟酒,察觉旁侧偷偷瞄过来的余光,立刻抬眸,将她擒了个正着。   他的眼风疾锐如电,陆茗庭偷窥被逮到,一时竟呆了,忘了收回目光,只怔怔地回望着他。   顾湛疲于奔波,心中本有些滞闷,见她这般兔子受惊的样子,顿时情绪稍缓,起了逗弄她的心思。   他菱唇微勾,凤眸中似带戏谑,仿佛能看穿她所有的心事。   陆茗庭被他看得心头一跳,脸颊飞起桃粉,一路红到耳根,立刻移开了目光。   筵席上觥筹交错,群臣酒过三巡,又议论起国事。   元庆帝近来沉溺佛道玄术,请了位得道高僧入宫讲佛,元庆帝一心向佛,常常和这位玄参法师同吃同卧,大有将其奉为国师的苗头。   新岁第一日要举行祭天大典,元庆帝正在询问玄参法师明日的天象如何,江贵妃为了江国舅的事情忧心多日,在席间魂不守舍,三番两次想为江国舅求情,奈何元庆帝和玄参法师聊的火热,根本没有插嘴的余地。皇后则在一旁不动声色地欣赏舞乐。   陆茗庭看着元庆帝对玄参毕恭毕敬的模样,吃了几口菜,觉得都哽在喉头,有些咽不下去。珍果见状,为她斟了一杯屠苏酒。   除夕夜饮屠苏酒是本朝的旧俗,讨个好彩头,祈求来年不染瘟疫和伤寒。   屠苏酒度数不高,她素来酒量浅薄,喝了两三杯,便不敢再喝,就着珍果的手饮了两三口茉莉清茶,才解了喉头的灼烧感。   玄参法师正在高谈阔论,大讲佛法,文武百官交头接耳,似有非议,但大多数装聋作哑——皇帝喜爱佛法,身为人臣,爱屋及乌则是本分。   三公主倒是兴致颇高,亲自斟了一杯瑞酿酒,命小太监偷偷摸摸送到顾湛的桌旁。   陆茗庭将她的心思尽收眼底,眼皮狠狠一跳,伸手扶住珍果,“席上太闷,咱们出去转转。”   珍果应下,忙搀扶她起身。   三公主见陆茗庭离席,眸中闪过一丝冷意。   上次重阳宴,三公主见顾湛和陆茗庭偶有眼神交汇,认定陆茗庭在觊觎顾湛,故而对她心生恨意,方才见她偷窥顾湛,心中妒火更盛,暗骂她不知廉耻。   与其眼睁睁看着她勾引顾湛,不如先发制人,幸好她早有准备——徐阁老的儿子对陆茗庭有意已久,她便推波助澜,成了这桩姻缘,也好除去心腹大患。   思及此,三公主唤来宫婢香蕊,“将那封情信送去茗嘉殿,务必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香蕊附耳说,“殿下放心吧,那宫婢虽然在茗嘉殿服侍,却不敢忘记三殿下的恩情,定会守口如瓶,办好差事。”   三公主手握成拳,掩于广袖之下,银牙暗咬了许久,才轻笑道,“那便好。”   ……   禁廷烛火通明,各宫都悬起寓意吉祥的五色灯笼,廊庑下挂着华美的宫灯,随风摇摇轻摆,映照在福寿湖的湖水中,幻化成一片晃动的波光。   湖心凫水的鸳鸯成双成对,远处的水榭歌台传来几声缥缈的戏文,还伴着几缕清越的腊梅香。   陆茗庭她扶着珍果的手,一步三晃地走着,刚走到福寿湖畔,便听见丝竹管弦齐鸣,那名伶的唱腔清亮婉转,唱的是《福寿迎年》。   这佳节胜景,叫人熏熏欲醉,她心头的酸涩和苦闷被冷风一吹,倒觉得好受许多。   只是身子一冷,便觉得醉意袭来,她脚下也有些酸软无力,索性让珍果去叫凤撵来。   眼下天色已黑,湖边湿滑,珍果不放心她一个人在这里,道,“殿下不如去旁侧的亭子里小坐片刻。”   陆茗庭在宴席里坐的头昏脑涨,巴不得没人跟着自己,四处走两步散散心,于是冲她摆摆手,示意她只管前去,不必忧心自己。   珍果拿她没办法,只得答应了,快步跑去请步撵。   月光下的湖面波光粼粼,陆茗庭伏在白玉阑干上看鸳鸯戏水,好不容易放空神思,却想起三公主亲手斟给顾湛的那盏瑞酿酒,凭白窜起一阵火气,转身便挽着披帛迈下了玉阶。   今夜筵席忙碌,御花园里偶有太监嬷嬷急色往来,冲她恭敬行礼。   陆茗庭顺着湖边的鹅卵小径漫无边际的走,不知不觉已经将鼎沸的人声甩在身后。   粉墙下栽着一丛翠竹,旁边开着密密匝匝的晚香玉,花香浓郁甜腻,最适宜做成香包随身佩戴。   她蹲下身子,伸手摘下一朵,如水葱的指尖抚过月白的花瓣,还未放在鼻下细嗅,后颈突然被一股大力拎起。   晚香玉掉落在脚下,心跳声几欲撞破耳膜,她惊惶回头,撞进一个火热坚硬的怀抱里。   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  桃子回来啦,   生病请假的期间,对前面的剧情做了一些调整,希望可以增进大家的阅读体验。   这章被锁了很久,先解锁,晚上九点还有一章更新。   ————   ☆、第 51 章   他拖着她走进月洞门, 三两步的功夫, 从灯火辉煌的御花园来到一处晦暗的庭院。   这是一处陈旧失修的院子,四下漆黑, 没有一盏明灯烛火,叫人联想起阴森可怖的宫闱秘闻。   月亮的清辉从月洞门映进来, 翠竹的影子铺满青石板地面,夜风过境, 竹叶的沙沙声细若龙吟, 萧萧疏影也一阵攒动。   陆茗庭的后颈被捏的吃痛,又不敢声张,见这里静谧无人, 才挣扎了几下, “你弄痛我了……放我下来!”   顾湛镇压暴.乱有功,圣恩的赏赐自然不会少。在筵席上被同僚灌了两盏烈酒,手上难免失了分寸,他抚着掌下滑腻的肌肤,一双凤眸在黑暗里幽幽发亮。   陆茗庭又挣了一下,他才松开大掌,手臂抵在墙上,把她困在身前,声线低哑, “收到信了?”   他身量太高,垂头看她的时候,两人距离极尽, 甚至可以听到彼此的鼻息交缠。   朦胧的光亮在他脸上映出一道阴影,英挺凌厉的一张脸被分成明暗两半。   陆茗庭没来由的一阵心跳,嗫嚅道,“收到了。”   顾湛蹙眉,“那为什么不回信?”   他身上氤氲着一团凛冽的酒气,陆茗庭刚嗅一口,便觉得醉了半边身子,她呼吸错乱,眼神躲闪,“没话要和你讲,自然不需要回信。”   陆茗庭日夜盼他回来,本来是要原谅他的,可宴席上那杯瑞酿酒实在膈应人,她百爪挠心,不知道他对三公主作何态度,也不知道他是否喝下了那盏酒。   她身上的气味如香似蜜,叫人想一口咬下去,水润的樱唇一张一合,说话也软软糯糯的,满是小女儿娇怜的姿态,   顾湛兀自默了会儿,突然低笑出声,贴着她耳畔吹了口气,“没话和我讲?那刚才在席上为什么偷看我?”   陆茗庭的耳廓顿时被热气熏红了,忍不住缩了缩身子,恨自己定力不足,被他的姿容乱了心神,连偷看这种丢脸的事都被抓到现行。   她无比羞恼,“谁、谁看你了?我是在看你旁边的人!”   她今日盛装出席,鬓发间满是珠翠,略一动,金翅凤钗上的流苏就晃出惹眼的弧度。   顾湛伸手勾住流苏,一圈又一圈缠绕在指尖,语气不善,“我身旁坐着的是年过七旬的礼部尚书,你放着我不看,去看一个糟老头子?”   陆茗庭赌气不语,他调了下气息,哑声说,“莫生气了。那杯瑞酿酒我根本没接,也没喝。”   她被猜中心事,急的脸庞赤红,“你喝不喝干我何事!”   他闻言,唇角紧绷着,半晌说出一句话,“既然茗儿不关心这件事,那咱们就谈别的事。”   他不知道是真醉还是假醉,拉住她的手去摸天青色的衣领,一路向下,缓缓滑到腰带处,“我赴宴前换了身衣裳,原以为你会喜欢的。”   他手把手拉着她,一路滑到窄腰,手心被那枚鸟衔瑞花的玉佩硌着,简直如火烧一般。   简直是赤.裸.裸的撩.拨。   陆茗庭用力抽了下手,他却死死握着不松,竟还有继续往下探索的趋势,她简直快被逼疯了,含嗔带怒地瞪他了一眼。   这一眼,在顾湛看来却是娇态横生,他心火燎原,猛地俯身,捏住尖俏的下巴重重吻了上去。   两人分离许久,他吻得蛮横又缠绵,连喘.息的机会都不留给她。   顾湛身量太高,陆茗庭踮着脚才勉强够的到,胡乱挣扎着,手臂不小心碰在他后肩上,顾湛一时不察,竟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   陆茗庭察觉出不对,脸色一白,“你受伤了?”   他微敛神色,啄了下樱唇,云淡风轻道,“小伤,不碍事。”   她这才知道他在装醉,用力推开他,二话不说就去扯他的衣襟扣子。   她早就听说河阴暴.乱之惨烈,暴.民们拿两位工部官员的头颅祭旗起义,大小官员都退避三舍,他只花了不到一个月,便扫平暴.乱,全身而退,其中凶险重重,想必比两军交战更加复杂难明。   她不亲眼看到他的伤,绝不肯罢休。   顾湛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眉心微蹙,凤眸渐渐恢复清明,“不能在这里看。”   ……   珍果叫了步撵,回到福寿湖畔,却发现陆茗庭不知所踪了。   她心如火燎,沿着鹅卵小径找人,远远瞧见月洞门前立着个带刀的人影,走进了才看清是岑庆。   岑庆警觉地守在月洞门外,里头的人,不用问就知道是顾湛和陆茗庭。   珍果一颗心突突地跳,这会儿各位贵人都在殿中赴宴,倘若陆茗庭出了什么事情,那真是有九条命都嫌少。   月洞门里头,一位是她的旧主子,一位是她的新主子,珍果冷不丁想起那晚顾湛提剑闯茗嘉殿的情形,顿起护主之心,顾不得思考,一个猛子就往月洞门里冲。   岑庆被她这股子莽劲儿吓了一跳,连拉带抱的拦住她,“好姑奶奶,莫做傻事!倘若引来人,咱们都不好办!”   珍果被他一拦,竟然抹起了泪,“你又不是不知道将军的脾气!倘若殿下出了闪失,一会皇上问起来,可怎么交代!”   岑庆想安慰她两句,可想起顾湛冷硬的性子,和陆茗庭被顾湛惹哭的次数,一时语塞,竟找不出几句有说服力的话为顾湛正名。   两人斗鸡似的看着彼此,忽然听到月洞门里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下一刻,顾湛神色如常地走出来,身后跟着的人,果然是陆茗庭。   珍果立刻搀扶住她,怯怯地问,“殿下,你可好?”   陆茗庭“嗯”了声,死死拉着顾湛身上大氅的一角,像是怕他跑了,红着眼圈说,“跟我回茗嘉殿。”   今夜是除夕,京城不设宵禁,百姓可以不顾时辰尽情游玩,外头规矩松散,禁军要格外严防,以免歹人趁机潜入宫中作乱。   顾湛是禁廷布防的最高统帅,倘若他要去茗嘉殿转一遭,也能找到正当的理由掩人耳目。只是宫中眼线密布,终归是冒险的。   岑庆还未开口劝,顾湛已经握住陆茗庭的手,揩去她眼角泪痕,“我去便是。”   顾湛是从沙场血海里拼杀出来的人,权衡利弊是他沉淀在骨子里的本领,多少次身临险境,壮士断腕也未曾犹豫过分毫,可一遇到她的事情,理智就不奏效了,就算前头是个火坑也二话不说就往里跳。   她成了他的死穴命脉,成了他一击即溃的弱点。   对于一个被皇帝忌惮的权臣而言,这明显不是一件好事。   岑庆心情复杂地牵来一匹骏马,顾湛翻身上马,轻轻一拉,便把陆茗庭拥入怀中,然后掀过身上的玄色织金大氅,把人遮挡的严严实实。   顾湛位高权重,元庆帝赐他在禁廷骑马行走的殊荣,没想到此时竟派上了用场。   抄小路出御花园,外头夜色漆黑,长长的青石板甬道里灯火熹微,禁廷里的主子宫人几乎都去了除夕宴上,一路上没遇到什么难缠的人。   三三两两的宫人提着红彤彤宫灯立在宫门口,巡逻的禁军听到笃笃的马蹄,齐齐按剑止步,冲顾湛抱拳行军礼。   陆茗庭窝在顾湛怀里,听到禁军的行礼声,心里又慌又惊。   顾湛却泰然自若,俊脸上的神色如常冷淡,他开口让人免礼,藏在大氅下的一只手却紧紧环住她的细腰,生怕皮革的马鞍硌疼了她。   这种暗中的疼惜,叫人脸红心跳的悸动,简直近乎偷.情。   陆茗庭埋在他胸前,听到他说话的时候胸腔的鸣响,听到他的心跳被放大无数倍,一下一下地冲击着耳膜。   他怀里清幽的灵虚香味道叫人沉溺,这些日子的思念和担忧顿时被塞得满当当的,她真想就这样一生一世地走下去,其余的人和事都不重要,只有他们彼此两个人。   这个念头一出来,连陆茗庭都被吓了一跳。   自从她成了长公主,连见他一面都要掩人耳目,连和他说句话都要三思后行。这段情好似在悬崖上走钢索,稍有不慎,便跌的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奈何身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情爱是世间最毒的陷阱,让人尝到一点甜头,便难以脱身。   马蹄堪堪走过一段甬道,她却已经幻想和他过完一生。   到了茗嘉殿前,顾湛抱着她翻身下马,解开玄色大氅丢给岑庆。   岑庆披上大氅,上马离去,扮做顾湛继续巡视禁军。   入殿的院子里铺满芝麻秸,亦是本朝除夕的宫中旧俗,在上面行走叫“踩岁”,有“步步高”的寓意。珍果担心芝麻秸戳到人,早晨拿了一张巨大的朱红色绸布铺在地面上。   于是,在这一地火红里,顾湛牵着陆茗庭走入殿中,她的茜色朝服上绣着孔雀翎羽,与他衣摆上的飞鱼麟蟒相映成辉,好似一对喜结连理的璧人。   刚一进殿,顾湛便被陆茗庭推在了红木雕花宫门上,他肩宽腿长,她只好踮起脚尖解他衣领的襟扣。   一排白玉襟扣,一颗一颗解开,需要不少耐心,她瓷白的额头都起了一层薄汗。   顾湛菱唇微抿,揽住她的腰肢,凤眸里隐着一汪幽深的笑意,“这么心急?”   陆茗庭眼睫低垂,沉着小脸儿,完全没有同他戏闹的心思。   脱去天青色的圆领外袍,掀开雪白中衣,出现在眼前的,是一道被鲜血浸湿的绷带。   作者有话要说:  顾湛:别停,接着脱。   陆茗庭:到底是谁心急???   作者:反正不是我……:D   ——————   锵锵锵,   我回来了,   恢复日更,每晚九点,不见不散~   ☆、第 52 章   陆茗庭神色怔怔地, 盯着那抹刺眼的血色看了一会儿, 拿过一把鎏金剪刀,将被血濡湿的绷带一点点剪开。   伤口狰狞翻卷着, 果然已经崩裂开,看上去很是骇人。   顾湛见她黯然神伤, 倾身去拉她的手,却被她闪身躲开。   她气他不拿自己的身子当回事, 负伤赴宴是圣恩难却, 明知有伤,方才席间还要饮烈酒,九条命都不够他糟践的!   她红着眼不说话, 转身叫人去打清水, 拿创伤药来。   茗嘉殿的宫人都围聚在小厨房里守岁吃年夜饭,很是热闹喧腾,珍果没有惊动旁人,端着金盆栉巾入内,只叫了小凌子一同进殿伺候。   小凌子一进门便觉得气氛不对,瞧清楚了两人的情形,拧开一个白瓷瓶递到陆茗庭面前,“殿下,这是年前在太医院出得的金疮药, 止血化瘀颇有奇效。”   陆茗庭面染薄怒,看都不看顾湛一眼,“服侍将军上药。”   顾湛大马金刀地坐在锦榻上, 闻言脸色一沉,冷冷扫了小凌子一眼。   他可没忘了,陆茗庭鸾凤毒发的那晚,便是这个不长眼的小太监在侧搀扶的。虽然宦官不能人.道,可他日日近身服侍,是否心存绮念,谁又说得准?   小凌子迎着他杀人的眼神儿,想起辅国将军杀人如麻的传闻,双腿顿时有些发软,捏着手里的金疮药,一脸为难。   陆茗庭知道顾湛还记着仇,粉光脂艳的小脸儿上有些无奈,嗔道,“我们主仆之间什么也没有,这醋你也要吃吗?”   “我宫里只有小凌子一个宦官,你还不喜他近身……罢了,叫珍果来上药吧。”   顾湛凤眸微垂,压下胸中的浊意,大掌握着她柔弱无骨的一只手,细细摩挲着,“臣不要外人近身,殿下若要给我包扎,就亲自来。殿下若不愿包扎,臣这就告退。”   他一口一个“臣”“殿下”,世家贵公子的脾气上来,简直叫人没辙。   他常年习武,手上带着粗粝的薄茧,擦在她手背上,是别样的动人心弦。   陆茗庭脸上的红晕顿时蔓延到了耳后根,僵持了一会儿,没骨气地败下阵来。   她接过白瓷瓶,坐在他身旁的锦榻上,攀扶住男人的胳膊,往肩上细细敷了一层药粉。   今晚他给人一种温润如玉的错觉,然而错觉也只是一瞬间,脱了衣裳,他的英武挺拔一览无余,劲瘦的腰身,贲发的臂膀,足以叫人血脉喷张。   陆茗庭突然想起来,当年在江宁追杀逃犯,两人误入隐雾山中,相互依偎着在山洞里过夜,她也是这样亲手为他包扎伤口的。   奈何时过境迁,明明只是一年前发生的事情,却有种恍然隔世之感。   上完药,她拿过一卷纱布,小心翼翼地裹住伤口,双手环住劲腰,将纱布绕至胸前。   两人靠的很近,顾湛长臂一伸,顺势把人捞在膝头,柔声慰藉道,“刀枪无眼,伤病乃是寻常,茗儿不必伤怀。”   陆茗庭在他怀里不敢乱动,把纱布打了个结,咬着粉唇道,“禁军两个时辰巡视一次,一会子岑庆回来,你就要走了,快穿衣裳吧。”   怀中美人儿肩若削成,腰如束素,周身环着的幽幽冷香,浓淡相宜,叫他闻之心安。   顾湛把头埋在她的颈窝,哑声道,“这一路连轴转,我满脑子都是你。”   “让我抱一会。”   在河阴中埋伏的时候,漫天流矢万箭齐发,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活着回来见她。她是他在无尽杀机中的唯一生念。   陆茗庭一愣,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四目相对了片刻,一双温凉玉臂环上他的窄腰,她枕在他宽阔的肩头,软声道,“半年前的事情,白嘉会都告诉我了。以后我再也不和你生气了,就算生气,也不要拖的这样久。”   她换了身软缎烟罗的衣衫,两弯远山眉,一双桃花眼,正波光盈盈地凝望着他,如今两人郁结解开,唯有真心,眸光里一寸一寸,皆是揉碎了的深情和爱恋。   顾湛抚上她的鬓发,俯身在樱唇上印上一吻,“再也不会了。半年分离,方知光阴苦短,容不得半点浪费。我只盼着同茗儿日日月月长相守,岁岁年年常相见。”   唇间的触感温热又缠绵,他紧紧抱着她,几乎要把她揉到骨血之中。   殿中烧着地龙,一派暖意如春,黄花梨木长案上供着一支腊梅,嫩黄的花蕊将绽未绽。   两人交颈依偎,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外头传来鞭炮齐鸣,锣鼓声声,紧接着是一阵如潮水般的欢呼声。   新年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来晚了~   ——   ☆、第 53 章   笃笃敲门声响起, 传来珍果的声音, “殿下,新岁到了, 该吃饺子了。”   陆茗庭一惊,立刻要从顾湛怀中起身, 顾湛却一脸无波无澜,把她按回怀里, 扬手拿了件外袍披在身上。   珍果垂首敛眸地走进来, 一眼也不敢多看,把红漆木托盘放在桌上,便行礼退出去了。   刚从除夕宴回来, 两人都没什么胃口, 被顾湛楼了一会儿,陆茗庭红着脸起身,从桌上拿过一只锦囊,盈盈笑道,“这是我特地给你绣的,新岁新气象,希望能讨个好彩头。你常穿玄色蟒袍,便挑了银缎绸布来做锦囊,搭配着必定出彩。你看看, 可喜欢吗?”   顾湛的衣裳配饰皆有专人置办,自母亲去世之后,从未有人为他操心过针线活, 女子绣香囊手帕送给情郎,是为了表明爱意,他自然明白她的心思,无论她绣什么都喜欢的紧。   银缎地彩的绸布,鹤鹿同春的纹样,玄墨色的丝绦,一针一线纵横交错,蕴含着说不清道不完的思念。   他垂眸看了会儿,心头软得一塌糊涂,却沉声道,“下回不许做了,眼看天气热了,十指若伤到,沾水发炎岂是好玩的?”   陆茗庭听了,忙把修长白.嫩的手往后背了背,那锦囊上的鹤鹿栩栩如生,她绣最后一针的时候,一时不慎,将指腹扎的鲜血淋漓,现在想起来,还有隐约的痛感。   她知道他在心疼她,笑着亲了亲他线条分明的下巴,“知道了,我给你戴上可好?”   他看着她亲手把锦囊系在他腰间,她俯身过来的时候,露出一截晶莹雪腻的长颈,有种纤细脆弱的美感。   顾湛心头微动,握住她的手,自袖中拿出来一条银链子,伸手解了她的罗袜,给她戴在纤细脚踝上。   那银链子细细一根,缀着几块玉石和银铃铛,响声清脆,样式精巧,和她温润白腻的肌肤最为相称。   那晚和她颠鸾倒凤的时候,他就想这么做了——这双小脚带着银铃铛,缠在他腰间该是何等风情撩.人。   陆茗庭瞧见这根银链子,立刻想起当日在安福殿中被撞破身份,他从她手腕上拽走银链子的凶戾模样,又思及那夜两人合/欢,男人的种种戏弄和欺负。泛上几分委屈来,赌气道,“不知道是那个莺莺燕燕的东西,我不要戴。”   顾湛攥住她乱动的脚腕,勾了勾唇角,“你倒是忘性大,我日日夜夜贴身带着它,怎么会是别的女人的东西?”   这声音低沉喑哑,响在耳畔,叫人一阵心肝儿颤,陆茗庭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原来这根银链子就是当年她在金玉楼看到的那根……他把这根链子买下,还一直带在身上……   美人含羞带怯,正仰头看着他,顾湛眸色幽深,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俯身吻了吻她的樱唇,“天地良心,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   两人相对,一室情浓,一炷香燃烬,禁军的马蹄声停在茗嘉殿外,这是顾湛离开的信号。   外头更深露重,除夕宴席也已经临近尾声,陆茗庭派人去禀报元庆帝和皇后,说自己身体不适,先行回茗嘉殿歇息,元庆帝和皇后也并无疑心。   ……   除夕之后,元庆帝突发奇想,要在青阳修建一所避暑行宫。   天子有令,臣子不得不从,工部将大量能工巧匠召集到京城,大量木材也顺着大运河从南方运送到青阳,光是修建行宫的前期准备就耗费了巨额白银,导致国库赤字严重。   元庆帝每日都要过问行宫修建的事宜,常常召工部和户部到御书房汇报,陆茗庭对这些劳民伤财之事并不赞同,有次在御书房旁听的时候,竟然昏昏然睡了过去,元庆帝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令她誊抄五十遍《金刚经》,安放到宁寿宫的梵华楼里,作为礼佛之用。   今天是十五,每逢月初、月中,皇嗣都要一道去皇后的坤德宫中请安。   陆茗庭坐上了凤撵,抚了抚鬓间的多宝鸾凤金钗,慵懒地打了个哈欠,昨晚她誊抄佛经到半夜,终于把五十遍《金刚经》抄录完毕,今晨要先拿给皇后过目,才能送到梵华楼里。   宫婢红袖捧着一摞佛经,立于步撵旁,珍果问,“可仔细数过了?若是佛经丢了一张,便是咱们殿下向佛之心不诚,若是落到旁人耳中,定会借机找茬生事端!”   红袖浅笑道,“姐姐放心,我已经数了整整四遍,定错不了的。”   这红袖是内务府拨到陆茗庭身边的宫女儿,为人机灵,颇有眼色,伺候起来也算尽心尽力。   珍果不疑有他,接了一摞佛经,便叫凤撵启程,往坤德宫去了。   元庆帝膝下子嗣不多,太子和三公主已经到了坤德宫,见陆茗庭入内,纷纷起身唤“皇姐安好”。   陆茗庭定睛一看,才发现元庆帝也在坤德宫中,忙笑着冲他和皇后行了礼。   今日陆茗庭身上穿的宫装是用蜀地进宫的碧色祥云纹纱缎制成的,这料子华美珍贵,今年统共只有一匹,元庆帝赐给了皇后,皇后又赏给了陆茗庭。   美人儿行走之间,碧色的裙摆随风飘动,宛如烟云傍身,似有流光在侧,真真是明艳照人,恍若神妃。   三公主看着她云鬓花颜的姿容,心中的嫉恨如杂草般疯长起来,只觉得她是眼中钉、肉中刺。   以前司衣局有新料子,新衣裳样式,哪回不是先给她做衣裳?如今倒好,陆茗庭成了禁廷最高贵的明珠,宫人们一个个谄媚攀附,她这个三公主倒成了不值钱的鱼眼珠子!   目光瞟到她手中那摞佛经,三公主微敛神色,意味深长地开口,“听说父皇让皇姐抄录了《金刚经》,还要请玄参法师超度,供奉到梵华楼里。上回玄参法师说我的命数同梵华楼风水相克,此生没有佛缘,皇妹就算想抄些佛经,送到梵华楼里供奉,也是不能了,真是羡慕皇姐。”   陆茗庭婉转一笑,“礼佛之心在于赤诚,不在于抄录佛经的多少。想必佛祖会看见皇妹这番诚心。”   说来奇怪,陆茗庭对佛法并不喜爱,这位玄参法师却对她关照有加,元庆帝本就偏爱倚重她,见玄参法师对她格外特别,以为陆茗庭福泽深厚,于是圣宠更加深重。   元庆帝伸手翻了两页佛经,笑着称赞,“茗庭这手簪花小楷实在娟秀过人,芷兰啊,你也要向你皇姐学学,多在读书写字上下功夫。”   芷兰是三公主的闺名,她听闻此言,心里头醋海翻涌,妒意丛生,酸涩无比地笑了下,“父皇说的是。”   元庆帝翻了两下佛经,随手递给旁边的张德玉,没想到刚一松手,佛经里竟滑下来一张茜色的彩笺。   时人通信往来多用素笺,情人之间写信,才会使用这种彩笺。   陆茗庭从未见过这彩笺,也从未在佛经里放过,心头一惊,正准备上前捡起彩笺,却被张德玉抢先一步捡起来,递到元庆帝面前。   那信上的字迹端正遒劲,元庆帝只看一眼,便认出是徐尚书之子,礼部侍郎徐然的字迹。   再往下看,情诗暧昧缠绵,字字道尽相思,元庆帝看了一半,便龙颜大怒起来,“不知廉耻,祸乱宫闱!将此污秽之诗夹杂在佛经中,乃是对佛祖的大不敬!你可知罪!?”   皇后看了眼彩笺,也恨铁不成钢道,“你这孩子,本来就想将徐尚书家的徐然配给你做驸马,你身为长公主,十里红妆、风风光光地做徐然的嫡妻该多好!为何要不守礼教,私通这等污秽的信函!”   陆茗庭一头雾水,根本不知道那彩笺上写了什么,忙跪地告罪道,“儿臣冤枉,这张信纸儿臣从来没有见到过,亦不知如何会出现在佛经里!”   珍果亦满面仓皇,跪地为陆茗庭辩解,却被坤德宫中的嬷嬷押了下去。   元庆帝也不信知书达理的女儿能做出这等沦丧门风之事,可证据确凿,就摆在眼前,帝王显然怒极,扬手就把彩笺甩倒了陆茗庭面前。   元庆帝对陆茗庭一向慈爱和善,从未如此疾言厉色、大发雷霆过。   陆茗庭捡起那张彩笺,看到“哪识罗裙内,消魂别有香”一句,整颗心如坠冰窟,立刻含泪辩白道,“父皇明鉴,儿臣从来没有收过这封彩笺,更没有……做过此等污秽之事!定是有阴险之徒栽赃陷害儿臣,求父皇还儿臣清白!”   她桃花眸中泪意盈盈,莹白的小脸儿上滑下两行泪水,提裙跪向御座,梨花带雨地娇声泣涕,真真是我见犹怜。   三公主冷眼旁观许久,突然笑着开口,“父皇母后息怒,既然皇姐说没见过这封信,也许其中真的有什么冤屈,依儿臣看,既然是信笺,必定还有信封,不如派人去皇姐宫中搜查一番,若是没有找到信封,便证明皇姐是无辜的,若是找到了信封……”   说到这儿,三公主似有为难地停顿了一下。   元庆帝气得七窍生烟,怒道,“张德玉,你亲自带着人,去茗嘉殿里给我仔仔细细地搜查!”   张德玉应下,匆匆带着一行小太监出了坤德殿。   三公主不动声色地端起茶盏,以广袖掩面,淡然饮茶,眸底却暗中涌上一抹阴狠的光。   既然陆茗庭议亲在即,还存心勾引顾湛,就别怪她心狠手辣。用一封情信毁了她的清白,让长公主的闺誉名声一败涂地,到时候顾湛定不会多看她一眼。   陆茗庭跪在冰凉的地面上,觉得浑身如坠冰窟,事已至此,她就算是个傻子,也知道有人存心陷害她。   禁廷宫规森严,一封情信,足以坐实私通之名,元庆帝极其看重皇室的礼教颜面,如果张德玉真的从茗嘉殿搜出信封,元庆帝定会将她许配给徐然,压下这桩皇室丑闻。   可是她和顾湛已经私定终身,怎能阴差阳错嫁给徐然!?   张德玉去了片刻,便折返回坤德殿,手里捧着一张信封,递到元庆帝面前,“皇上,这是从长公主的梳妆台里搜出来的。”   陆茗庭见状,小脸儿上霎时失了血色,泪珠儿滚了一脸,她伸手抹了抹脸上的冷泪,心中又是气愤又是无措。   她梳妆台里根本就没有这种东西!   那幕后黑手做戏做全套,这般周密地设局陷害她,显然是打算将她置于死地。   那信封是茜色的彩纸制成,熏着银毫香片,味道绵绵摄人,落款只一个“然郎亲笔,茗儿亲启”,足以证明两人之亲昵。   元庆帝气得倒抽一口气,颤声道,“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皇后望着陆茗庭掩面底泣的模样,难免有些于心不忍,劝道,“皇上,这徐家本来就有意和皇室结亲,既然徐然和长公主两情相悦,不如顺水推舟为二人赐婚……”   此言如同雷击,陆茗庭双耳一阵嗡鸣,身子簌簌直发抖,不知不觉,泪痕已经淌了满面,她几乎拼尽全身力气,伏地磕头道,“儿臣不愿!求父皇母后做主,儿臣不愿嫁给徐然!”   她喉咙里仿佛堵着一团棉花,拼力挣扎道,“儿臣是冤枉的,父皇不如召徐侍郎来坤德殿当面对质,自然会真相大白!”   三公主垂眸幽幽看着她,相似的眉眼挑起讥诮的弧度,“皇姐,此时宣徐侍郎入宫,只会让事情闹大,届时满城风雨,父皇的脸面往哪里搁?再者……宣徐侍郎进宫,整个徐家便都会知道你们暗中私通之事,日后皇姐嫁入徐家,也会被徐家人看低的。”   皇后皱眉道,“此番兹事体大,事关皇家体面,芷兰说的不无道理。”   ……   坤德殿外,守门的小太监屏息凝神听了会儿殿中的动静,突然捂着肚子“唉哟”了两声,对旁边的小太监道,“我突然腹痛,得去出恭一趟,倘若干爹(张德玉)问起来,你如实回话便是!”   说罢,他神色如常地从坤德殿的偏门走出,急匆匆地跑到附近的宫门处,冲值守的禁军附耳说了几句话。   作者有话要说:  将军早有先见之明,眼线果然是个好东西^_^   ————   ☆、第 54 章   议事堂里, 顾湛长身玉立于桌边, 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一管狼毫笔,在军报奏表上写了个龙飞凤舞的“准”字。   副将王朗按剑站在桌旁, 拱手道,“回禀将军, 属下已查明,江阴地界埋伏刺杀之人, 乃是河阴指挥使戴英连麾下的私兵。”   河阴指挥使戴英连, 在宋阁老生前和他来往甚密,宋阁老被斩杀后,又妄图攀附江家这棵外戚的大树, 和江尚书狼狈勾结。   此番河阴暴.乱, 本就因戴英莲大兴土木、邀宠媚上所致,元庆帝见他镇压无果,才派顾湛领兵前去镇压。   顾湛平叛有功,显然是挪动了戴英连的利益,阻挡了戴英连的官途,于是他将旧恨新仇一起清算,布下天罗地网行刺杀之事,欲使顾湛在河阴地界丧命。   杜敛倚在胡桃木圈椅里,轻摇着折扇道, “自古富贵险中求,此人两面三刀,前头认了宋阁老当干爹, 宋阁老一死,转头便认了江尚书做干爹,真是上赶着给人当龟儿子!”   江贵妃常伴君侧,枕头风吹得紧,江氏身为外戚,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宋阁老一死,江家满门更得元庆帝的重用,才有了今日树大根深的局面。   顾湛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戴英连和江尚书面和心不和,彼此一旦起了疑心,便会倒戈相向。我听说皇上任命忠义伯为监军,视察河阴和河西两地的军务,你去传我的口信,叫他格外‘关照’戴英连军中之事,务必抓出‘豢养私兵’的把柄,把他从河阴节度使的位子上拉下来。再搜罗几本参江尚书的折子,以戴英连的名义递到皇上手里,叫他们狗咬狗去。”   王朗抱拳应下,笑道,“这戴英莲真是狗急跳墙,河阴地界屯兵不过三千,马不肥,兵不壮,他怎么配和将军斗!”   顾湛脸上无甚表情,又问,“江国舅可招了?”   王朗道,“招了,本想把夹棍、脑箍、拦马棍、钉指这些刑罚都用一遍,没想到那江国舅是锦绣堆儿里养出来的豆腐渣,没费一丁点功夫,便招的一干二净。”   顾湛杀伐果断,性子冷硬不近人情,江国舅早就听说过他的狠厉手段名,落到昭狱里,吓得哭爹喊娘,没等差卒上刑具,就一股脑全招了。   说话的功夫,一副将从外头进来,抱拳道,“秉将军,宫中来了太监,说皇上宣您即刻入宫觐见。”   杜敛笑道,“看来江贵妃的枕头风果然有奇效,皇上一向看重皇家颜面,竟然也拉下脸为江国舅求情了。”   原来,江家只有江国舅一个儿子,宠成眼珠子命根子,江尚书知道江国舅犯下了事,立刻怒气冲冲地去大理寺提人,不料却扑了个空,杜敛已经把江国舅移交给了昭狱。   顾湛的赫赫威名在外,审讯的手段堪称毒辣,江尚书听到自家儿子落到这位金面阎罗手里,两眼一翻,险些背过气去。   等江尚书赶到昭狱,顾湛连面儿都没露,令岑庆三言两语便打发了他,江尚书心中不服,立刻进宫求见元庆帝,状告顾湛滥用私刑、不尊法度。江贵妃也哭着求元庆帝主持公道,放自家弟弟一马。   元庆帝被这摊子烂事儿搞得焦头烂额,索性宣顾湛入宫觐见。   顾湛面沉如水,又提笔批复了一则军文,方动了动菱唇,“就说我在批复公文,抽不开身,叫宫人先等着。”   那军曹得令,抱拳去回话了。   檐下风铃叮咚,燕子衔来新泥做巢,岑庆脚下生风地从廊庑走来,人还没进屋,便匆匆回禀道,“不好了,将军!方才宫中值守的禁军递话,长公主出事了!”   岑庆急的满头大汗,拣着重点说了一遍,将佛经里的彩笺、张德玉从茗嘉殿搜出情信,元庆帝要为陆茗庭赐婚的事情一一道来。   顾湛听一句,脸色便沉下去一份,他眉头拧起来,扬手便把手里的军文摔了出去。   徐然有意求娶陆茗庭,他是知道的,但陆茗庭绝对不可能私藏污秽的情信,更不可能和徐然有书信往来。   这件事情没那么简单,定是有人蓄意陷害。   顾湛面色冷凝,“皇上怎么说?”   岑庆道,“那封信笺上的字迹和徐侍郎的字迹一模一样,皇上龙颜大怒,觉得皇家颜面尽失,当场就要为长公主和徐侍郎赐婚。”   顾湛闻言,怒的全身气血几欲逆行。   半年之前,江贵妃将陆茗庭连哄带骗地带入禁廷,身为亲生母亲,却偏心到极点,不庇佑亲生女儿的安危,反倒让她三番两次陷入险境,如今她被人诬陷闺誉不洁,那昏君不查明真相,反而为了皇家颜面想要息事宁人。   那是他放在心尖尖上、视若珍宝的人,若是有人蓄意谋害,他定会诛之而后快,让她们百倍偿还。   “一模一样么?”   杜敛捕捉到岑庆话中的异样,略感讶然,沉思道,“书画字迹方面,我有些许钻研。禁廷翰林院里有一批擅长书法的官员,称为书画待诏,他们官居九品,却身怀临摹书画的绝技,仿写的字迹真假难辨,外行人根本看不出其中的细微区别。”   顾湛神色微变,“你是说……临摹徐然字迹、伪造情信的人可能出自禁廷翰林院?”   “不错。”   杜敛甩上折扇,道,“如今东窗事发,幕后陷害之人定会扫清这些蛛丝马迹,凭我在大理寺办案多年的经验,那临摹字迹之人说不定已经听到风声,潜逃出宫……”   顾湛眸光沉厉,寒声道,“王朗,你即刻去顺义门和城门之外把守,倘若见到跑路逃窜、形迹可疑的翰林院官员,一概仔细盘查,不可放过一条漏网之鱼。岑庆,你去刑部一趟,请徐侍郎同我一道进宫。”   顺义门是距离翰林院最近的宫门,倘若那书画侍诏逃窜,事急从权,定会从顺义门出宫。至于徐然……事已至此,若想堵住悠悠众口,只有让徐然入宫当面对质,证明那封情信并非是他亲笔所写。   元庆帝不敢宣徐然进宫,是顾忌陆茗庭的闺誉和皇家的颜面,此番他请徐然进宫,只能借刑部办案之名。   一路策马入禁廷,阳春三月的熏风扑面而来,目之所及,皆是芳花绿荫,无尽春色。   顾湛只觉得躁动难安。他牵挂着陆茗庭的安危,一炷香的脚程,硬是快马加鞭,只花了半柱香的功夫便抵达了禁廷。   坤德殿地处内宫,闲杂外臣不得入内,小太监说要先行回禀,顾湛的脸色阴沉的不像话,反手亮出一方御赐令牌,张口便是一句威喝,“皇上口谕召见,若耽搁了朝政要事,诛九族的罪名你来担么?”   他如今权倾天下,深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半年来行事谨慎了许多,鲜少有这般戾气外露的时候。如今事态紧急,他心中郁躁难安,长驱直入坤德殿,竟是全然不顾忌了。   一个时辰前,元庆帝确实下了口谕召见顾湛,小太监望着他手中鎏金敕造的金牌,愈发不敢阻拦,立刻将一行人放行。   坤德宫中,沉香缭绕,一室沉寂。   三公主撇着菊瓣茶盏中的浮沫,望了一眼身侧的香蕊。   一个月前,她命香蕊买通翰林院的书画侍诏,仿照徐然的字迹写下一封情信,又买通茗嘉殿的宫人,在除夕夜那晚将书信偷偷放置在陆茗庭的梳妆台里。   今日事发,那书画侍诏自然是留不得了,方才来坤德宫之前,她便让香蕊亲自去了一趟翰林院,赠予那书画侍诏大量的珠宝财物,让他速速告假出宫。   三公主性子跋扈骄纵,却并非痴傻愚笨之辈。当然不会将这个活把柄留在宫外——那书画侍诏前脚离开禁廷,后脚便会有杀手了解其性命,把这桩秘密永远尘封下去。   香蕊为三公主换了一盏茶水,耳语道,“万事妥帖,殿下放心。”   三公主点了点头,轻蔑地瞟了一眼地上跪着的陆茗庭。   她长于深宫妇人之手,被江贵妃这等人物教养长大,看惯了后宫嫔妃们争宠的毒辣招数,心眼一动,便是置人于死地的毒计。   她不出手则矣,一出手,便要让陆茗庭恩宠尽失,再无还手之力。   陆茗庭正跪在地上抽噎不止,一想到元庆帝要为她指婚,莫大的恐慌便如潮水般袭来,两耳嗡鸣作响之际,她忽然听见外头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片刻之后,一双黑底绣苍鹰的皂靴映入眼帘。   他身披银灰色缎面大氅,斑驳的光影透过朱红窗柩映在周身,快步行走之际,衣袍下摆翻飞不止,膝澜处绣着的盘踞金蟒泛起嶙嶙波光,皂靴上的苍鹰祥云也仿佛要振翅欲飞。   陆茗庭方才无依无靠,蒙冤含屈、被人污蔑,也只能咬紧银牙忍着,可是现在他来了,勉强支撑着她的一腔孤勇顿时化为乌有,只剩下无尽的委屈和酸楚。   顾湛凤眸深若幽潭,将她的每个动作和表情都尽收眼底,一颗心被扯着揉做一团。   纵使受了委屈,她的脊背依旧孤傲挺直,卷翘的眼睫低垂着,那一派委屈的模样,如幽兰泣露,惹人怜惜。   她抬起广袖频频拭泪,他只看了一眼,眉宇间便升腾起了杀伐之气。   作者有话要说:  记得撒花、评论哦~   ————   ☆、第 55 章   元庆帝见顾湛和徐然突兀入殿, 竟无人敢阻拦他们, 立刻隐含怒气地质问,“这里是皇后宫中, 也是你们能乱闯的地方么?”   顾湛脸色略微生硬,敛眸说, “皇上下口谕宣臣入宫,臣便马不停蹄赶来了。臣悉听君命, 何罪之有?”   元庆帝是要召见顾湛, 不过是让他去御书房觐见,而不是来坤德宫觐见,顾湛这一问, 显然是在钻他话里的空子。   顾湛无视元庆帝青青白白的脸色, 冲地上跪着的陆茗庭行了一礼,“不知长公主也在此,臣见过长公主。”   皇后一向对陆茗庭颇为亲近,方才见她跪在地上泪水涟涟,心中早已不忍,当着顾湛这等外臣的面儿,不好再让陆茗庭跪在地上,忙指了两个嬷嬷上前搀扶她起身,“长公主身子不适, 你们扶着她去里间休息。”   望着男人深若幽潭的双眸,陆茗庭鼻子一酸,想扑到那个结实的怀抱里痛痛快快哭一场, 可当着殿中众人的面儿,不能暴露两人的关系,心中情丝再委屈缱绻,终究存了几分理智,伸了柔弱无骨的小手儿,扶着嬷嬷的手缓缓起了身。   徐然眼观鼻鼻观心,主动回禀道,“皇上,今日臣在刑部当值,把守顺义门的禁军逮到一个身携巨财的贼人,因这贼人在翰林院担任九品侍诏,恐会牵扯到宫中失窃之事,兹事体大,臣便将此贼人带了过来,请皇上明察秋毫,给予发落。”   元庆帝一看到徐然,就想起那彩笺里不堪入目的淫诗秽词,登时便拉下了脸,他本欲直接赐婚二人,将此事遮掩下去,没想到顾湛带着徐然突然进宫,撞破了这摊子丑事。   元庆帝自觉脸上无光,立刻道,“张德玉,叫中书门下的人来,朕要拟旨赐婚。徐然,你的账,朕稍后和你算!”   顾湛见这昏君为了保全颜面,不查明事实真相便想糊弄过去,全身气血几欲逆行,沉声道,“皇上且慢,不如先审清贼人,再做决断。”   说罢,立刻叫禁军将一名儒生押进殿来,俯跪在元庆帝和皇后的御座之前。   香蕊望见那儒生的样貌,登时面色惨白如金纸。三公主见她神色不对,心头也“咯噔”一声,大叫不好。   那儒生不认识三公主,却认识她身边的香蕊。一个多月前,便是香蕊暗中找上他,让他临摹了一封情信,事》后还给了他一大笔黄金作为答谢。   一个时辰前,香蕊亲自去翰林院找到他,拿出一些珠宝作为封口费,让他立刻告假回荆楚老家,再也不要回京城。   他见香蕊神色如临大敌,猜测和那封情信有关,二话不说便收拾包袱,匆匆离开了翰林院。没想到前脚溜出宫门,却发现顺义门外无故多了许多禁军,他勉强稳住心神,刚张口说明自己是翰林院的书画侍诏,便被盘查的禁军扣下来了。再后来,便被顾湛和徐然押到了坤德宫里。   那儒生知道临摹情信的事情败露,唯恐自己牵连其中,忙诚惶诚恐地为自己开脱,“微臣本欲归乡探亲,并无犯下罪事,不知道为何被抓到此处!”   徐然皱眉道,“不知道?那本官便来细细告诉你——翰林院书画侍诏施楠,荆楚潭州人氏,巳时三刻出宫,守门禁军从你的包袱里查出黄金五十两,珠宝若干。”   翰林侍诏是闲差事,每月除了俸银八两,还有俸米、恩俸和差旅公费,全都加起来,也不超过十两银子。   元庆帝也发觉了不对之处,“你这一笔财物从何而来?莫不是从宫中偷盗来的!”   那儒生忙瑟瑟道,“臣为宫中贵人办了件差事,这些财物都是贵人打赏微臣的……”   顾湛冷笑一声,“哦?你替哪位贵人,办了什么差事?”   三公主心中惊惶不定,听闻此言,一抬手的功夫,竟是打翻了桌上的茶盏,将盏中清茶撒了半桌。   顾湛微抬凤眸,面无表情地扫过去一眼。   他的眼神锐利如刀,令人无处遁形,三公主忙低头躲了他的逼视,佯装镇定,语含威逼道,“你如实道来,父皇母后一定会为你做主的。”   那儒生如芒刺在背,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顾湛见状,心火猛蹿三丈高。他见过太多恶贯满盈之徒,若是平时,把人抓入昭狱,一顿酷刑审讯下来,定会把真相吐的一清二楚。   他权势滔天,又手腕狠辣,就算那些老朽的御史非议他有屈打成招之嫌,也全然不放在心上。可今时不同往日,只有让这儒生在元庆帝面前亲口说出真相,才能还陆茗庭清白。   “你无话可说,本将军便替你说。”   顾湛强压下满腔火气,拔剑出鞘,从那儒生的包袱里挑出一串暗红色的珠子,“这珊瑚珠串乃是年前南诏国进贡的珍品,整个禁廷只有四串,皇上悉数赏给了后宫嫔妃公主——你好的脸面,竟然私通后宫!”   说罢,他长剑一挑,将那串珊瑚珠子重重甩到地上,那儒生吓得魂不附体,忙磕头连连,“微臣冤枉,微臣冤枉!”   话至此处,三公主一脸惊惧之色再难掩饰。她素来嫌弃珊瑚老气暗沉,元庆帝将珊瑚珠串赏赐下来后,便随手放在梳妆台里没有动过,今日她急着让香蕊送儒生出宫,顺手从梳妆台里抓了一把珠宝作为封口之物。没想到阴差阳错,竟然在这里出了纰漏!   三公主频频失态,一直默不作声的皇后也瞧出了端倪,抚着长长的点翠护甲道,“本宫想起来了,年前南诏国进贡了四串珊瑚,皇上分别赐给了本宫、江贵妃、宛妃和三公主。你这儒生实在大胆,私通后宫,乃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今日势必要查个水落石出,来人啊,请宛妃等人前来……”   儒生听到“株连九族”四个字,身形登时晃了两晃,他满心焦急惶恐,短短片刻功夫,心中孰重孰轻,已经有了分寸。   只见他他俯身重重磕了个响头,“皇上明鉴!臣没有私通后宫!臣……臣只是帮香蕊姑娘写了封信!今晨香蕊姑娘特地来翰林院找我,给我一笔珠宝,让我速速离宫……”   里间,陆茗庭隔着重重珠帘,望着外头影影绰绰的众人,脑海中浮现出方才三公主那两道杂糅着嫉恨和毒辣的眼神。   事已至此,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今日之事的始作俑者,正是她血浓于水的亲妹妹。   眼泪滚落香腮,陆茗庭垂下眼眸,仿佛数九寒天兜头被人浇了一盆冰水,一直冻到心窝子里。   她一直以为三公主只是个被宠坏的孩子,没想到她竟然有这般阴毒的心思,就连对付她这位亲姐姐,也丝毫不心软。   元庆帝常年指点江山,看遍各种狡诈诡计,听了这番层层深入的剖析,已经明白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自然知道了始作俑者是何人。   元庆帝难以置信看了三公主一眼,“你说的贵人,便是三公主的贴身宫婢香蕊,你帮她写了一封信,仿照的是徐然徐侍郎的字迹,真假难辨。可是如此?!”   徐然立刻拱手道,“臣与长公主一清二白,从未有过书信往来,更从未做过逾矩之事,臣所言句句属实,望皇上明鉴!”   香蕊见事情败露,忙伏地认罪道,“皇上饶命!这都是婢子一个人的奸计,和三公主无关!”   三公主见自己的心腹宫婢危在旦夕,想俯跪求情,却担心自身难保,只能死死咬着唇齿,双眸殷红似血,竟是吭也不吭一声。   皇后一向和江贵妃不对付,见三公主心狠至此,暗叹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江贵妃那种毒妇生出来的女儿果然心肠凶狠,如同蛇蝎。   皇后心中神思一转,捏着锦帕掩面拭泪,“茗庭贵为长公主,却无故遭人污蔑,实在冤屈的很!依臣妾看,这小小宫婢虽有蛇蝎心肠,却未必有这么大的胆子,身后必定还有指使之人!”   顾湛亦沉声道,“请皇上彻查到底,严惩罪人,给天下人做个公正为民的表率。”   徐然拱手道,“臣附议。”   元庆帝脸色渐渐沉了下去,今日有外臣在场,若是三公主构陷长姐的丑闻传出去,必然沦为天下笑柄,日后闺誉名声扫地,别说贵族公子了,就连普通大臣的儿子都不会做她的驸马!   两个都是他的亲生女儿,手心手背都是肉,再追究下去,只怕会有损皇家颜面,最好的处理方法,便是息事宁人。   长公主受了冤屈,尚可予以赏赐弥补,至于三公主,小小年纪却阴险歹毒,断断是留不得了……   元庆帝捋了捋胡须,广袖一挥,“来人,将这贱婢拉下去乱棍打死,叫宫人们都去围观,以示惩戒。”   说罢,他淡淡看了三公主一眼,“三公主年纪不小了,也是时候议亲了。”   此言如惊天霹雳,三公主身子一歪,忙双膝跪地,膝行到元庆帝身旁,涕泪纵横地哭道,“儿臣不嫁!儿臣不嫁!父皇最疼儿臣了,长姐还未嫁人,儿臣怎么能先嫁人!”   ——就算计谋不成,她也要拉着陆茗庭一起下水做垫背!   陆茗庭闻言,心头五味杂陈,抬袖掖了掖眼角的冷泪。   以往她只知琴棋书画,不知人心险恶,性子单纯如同天真的稚子。在禁廷半年的功夫,数次游走在险境的边缘,渐渐养成“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诛人”的性子,见三公主不顾及血浓于水的情分,再三蓄意构陷自己这个姐姐,也不再怀揣姐妹情谊,心中一点残存的骨肉亲情也消失殆尽了。   她扶着嬷嬷的手缓缓行出里间,颤声道,“嫁娶之事,没有长幼次序之分,今日父皇有心赐婚,我怎能做三妹妹婚途上的挡路石?”   她莲步芊芊而来,柳弱花娇的小脸上满是泪痕,许是心力交瘁,弱柳扶风地搭着嬷嬷的手,竟是连走都走不稳。   元庆帝见了,登时心疼不已——大女儿被三女儿构陷,却还设身处地为妹妹的婚事着想,两相对比之下,一纯良,一卑鄙,简直是高下立见!   顾湛则薄唇紧抿,一张俊脸沉的能滴墨。他多想提着三尺青锋剑,将蓄意加害她的魑魅魍魉一一除之而后快,可他知道,一旦她的身份和过往暴露,便是天大的欺君之罪,必有性命之忧。   思及此,他的大掌紧握成拳,指骨捏的闷声作响,偏偏不能在众人面前露出一点异样。   三公主见陆茗庭这副梨花带雨的可怜模样,面容涨红扭曲,眸中满是嫉恨嗔怨之色,目及她身侧英武挺拔的顾湛,眸中闪过痴迷的贪恋,心下一横,竟不管不顾地说了出来,“儿臣心中已有良人,父皇若赐婚,便让儿臣嫁给辅国……”   三公主这一举动棋行险着,本想破罐子破摔,逼元庆帝为她和顾湛赐婚。奈何一年前顾湛抗旨拒婚,让元庆帝颜面尽失,今日众目睽睽之下,怎甘心二次受辱?   未等她说完,元庆帝一脚将她踢开,怒道,“你这不知廉耻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将军忍得辛苦,作者也写的憋屈,提前剧透一下,之后将军会造反:D   今晚可能有加更,很晚,大概12点后。   ☆、第 56 章   三公主跌坐在御座之下, 鬓发钗环散乱, 难以置信地望着元庆帝,红着眼圈哭道。“父皇不疼芷兰了么……”   她自小得元庆帝宠爱, 陆茗庭入宫之前,她是禁廷中唯一的金枝玉叶, 就算摘星星要月亮,元庆帝都不曾说过半个“不”字, 更不曾随意打骂过她。而如今, 一切都变了。   皇后也没料到元庆帝这般心狠,思及三公主今日的所作所为,暗叹她自作孽不可活。   殿中的宫婢太监们见元庆帝龙颜大怒, 一脚把三公主踹下了御阶, 皆是战战兢兢,垂眸敛目,不敢乱看一眼。   元庆帝怒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轮得到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置喙!张德玉,拟旨,河东节度使戴英连家的公子风姿毓秀,可为三公主驸马良配, 命两人不日成婚!”   三公主闻言,知道此事已经无可回转,呆愣愣地瘫坐在地上, 双目空洞,如朽木死灰。   她双手紧握,攥的指尖发白——她心仪的人是顾湛,此番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仅把自己的心腹宫婢搭了上去,还把自己的婚事搭了进去……而这一切,都是拜陆茗庭所赐!   “谢父皇赐婚,儿臣领旨。”三公主含泪谢恩,额头重重磕在地面上,眸中对陆茗庭的憎恨更深一重。   皇后闻言,面上微有不悦。她本想随便指一门亲事,三公主若能低嫁,也能杀一杀江贵妃的威风,没想到元庆帝依旧是疼爱三公主的。河东节度使戴英连和江家私交甚好,朝堂上也同仇敌忾,互有往来,此番亲上加亲,只怕江家的势力会如日中天,江贵妃会愈发猖狂。   元庆帝看向陆茗庭,眸中似有怜爱,大女儿蒙受冤屈,他身为父亲心中有愧,是该好好补偿一番。   “来人,赏长公主东海玉如意一柄,和田进贡的翡翠缠丝镯一对,湖广总督进贡的镂金百蝶穿花云锦两匹。茗庭,今日委屈你了。”   望着元庆帝一脸慈爱的模样,陆茗庭心中无波无澜。   人一旦寒了心,就算有金山银山来弥补,也暖不回来了。   倘若元庆帝真心疼爱她这个女儿,刚才就应该彻查此事,还她清白,而不是妄图用赐婚遮掩过去。自古皇家无亲情,元庆帝心中最在意的,只是巅峰的皇权、虚假的颜面罢了。   既然元庆帝想做慈父,她便只能演孝女,这假仁假义的父女情,只是自欺欺人而已。   陆茗庭嫣然一笑,起身谢恩,“谢父皇赏赐。多亏父皇母后做主,多亏将军和徐大人彻查此案,才得以还儿臣清白,儿臣不委屈。”   元庆帝见她如此懂事明理,自然龙心大悦。   顾湛将她的委屈和心寒都看在眼中,额角青筋隐隐隆起。   深宫禁廷,群狼环伺,让他眼睁睁地看她在深渊里行走,简直如钝刀子割肉,这种日子,也是时候到头了。   他压下喉头翻滚的炽热盛怒,心中暗暗下了某个决定。   皇后抚了抚额角,起身道,“既然此事已经水落石出,三公主的婚事也已经有了着落,臣妾和二位公主便先行退去,不叨扰皇上和将军、徐大人议事了。”   徐然今日入宫,是接到顾湛的口信,来为陆茗庭洗脱冤屈,如今见尘埃落定,自然不敢居功,躬身道,“臣的政事已经奏秉完,若皇上无事,臣也先行告退。”   元庆帝含笑点头应允了,看向一旁的张德玉,“记得将长公主抄录的五十遍佛经送去殿中,请玄参法师开光之后,祭献佛祖。”   此时此刻,元庆帝还想着佛经的事情,显然是沉迷佛道,无法自拔。   徐然面带忧色,和顾湛相视了一眼,便躬身告退了。   德殿中,明黄帷帐重重叠叠,龙涎香厚重馥郁。众人退去,只剩下元庆帝和顾湛二人。   元庆帝端坐在九龙御座上,望着下首一身锦绣蟒袍的臣子,含笑道,“顾爱卿,既然江国舅已经认罪伏法,想必他知错能改,不如从轻发落,也好保全皇家颜面。”   这才是元庆帝召顾湛进宫的真实目的。顾湛听了,凤眸微敛,淡淡道,“圣人言,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是江国舅?江国舅轻贱人命,打着皇上的旗号买官卖官,胆大妄为。倘若不秉公处置,恐怕会伤了平民百姓的心。皇上的一世英名若因此事毁于一旦,定会得不偿失。届时天家颜面何存?”   他深知这昏君好颜面的脾性,句句话都直打七寸,元庆帝脸上果然有些挂不住,立刻质疑道,“顾湛,你私自将江国舅收入昭狱,滥用私刑,恐怕也有不妥。依朕看,你们各退一步……”   顾湛薄唇动了动,打断道:“大理寺将人押入昭狱,是有皇上的亲笔批红的。并非臣肆意行事。”   他眸中隐着一汪阴鸷沉郁,江家人既然敢三番两次招惹陆茗庭,就别怪他赶尽杀绝,步步紧逼。   “亲笔批红?朕怎么不记得这事?”   元庆帝正欲追问,张德玉附耳过来说了几句话,元庆帝听完,脸色瞬间一阵青黑。   原来,当日大理寺递上折子,说明了把江国舅押入昭狱的事情,请御笔批复,当时元庆帝正在召见工部尚书,一颗心扑在修建避暑行宫上,连折子内容都没看,就挥笔批了红,此时想起来这件事,简直懊恼不已。   顾湛沉声道,“倘若皇上执意要用天下民心换江国舅的安危,臣无话可说。”   天子一言九鼎,断断不能打了自己的脸,顾湛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元庆帝就算再不愿意,心里也明白,江国舅已经是一枚弃子。   元庆帝御手一挥,定下江国舅的罪名,依照大庆律条例,流放到千里之外的青海极寒之地。   走出坤德殿,已经将近午时,外头日光鼎盛,巍峨宫宇,金瓦红墙,一片夺目的金光璀璨,刺的人眼前发昏。   顾湛面罩寒霜,龙行虎步之间,绣着蟒袍的层层曳撒随风翻飞,周身气场威严逼人。   徐然竟然还没离去,而是在坤德殿外等候着,仿佛有话要和他私下交谈。   徐然拱手一拜,“今日将军叫徐然进宫,不仅救了长公主,也间接救了徐然。徐然对长公主有意,却不屑于趁人之危,更不愿在长公主蒙受冤屈之际迎娶公主,多谢将军成全。”   顾湛淡淡道,“徐大人客气了。”   徐然顿了下,又道,“从今之后,徐家不会再提和长公主结亲之事。将军……莫要让长公主等的太久了。”   方才坤德殿中那一场闹剧,旁人只看到了三公主诬陷长公主的计谋,徐然却看到了层层迷雾之下,顾湛对长公主的一腔紧张爱护之心。   这两人有何过往,徐然并不了解,可是他知道,若非是坚若磐石的感情,堂堂辅国将军怎会如此方寸大乱,又怎会不管不顾地直闯深宫?   顾湛凤眸微眯,“徐大人心细如发,说到了顾某的心坎儿上。我并非只想护长公主一时,而是想护她一世。”   徐然见他如此坦荡地承认自己的心意,面上愕然之色一闪而过,笑道,“那就先祝顾将军心愿成真了。只是此路注定坎坷,日后将军若有需要的地方,徐某愿尽微薄之力。”   说罢,他拱手离去,石青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朱红色的宫门里。   岑庆牵过坐骑,迟疑道,“徐侍郎怎会知道将军和长公主……”   顾湛翻身上马,沉声道,“他是个聪明人,亦是个君子。”   作者有话要说:  记得撒花、评论哦~   ☆、第 57 章   江国舅先是被顾湛刑拘在昭狱, 又被流放到青海蛮荒之地, 恐怕连一条命都难捡回来。此令一出,朝野哗然。   群臣震惊之余, 纷纷揣测这一切是否是元庆帝的授意。   半日之间,朝野局势大变, 江家的声望一落千丈,顾湛的地位愈发无人可撼动。   江贵妃听闻坤德殿中发生的事情后, 立刻去元庆帝面前为三公主求情, 说三公主还年幼不懂事,婚事还需从长计议。   元庆帝因江家的事情颜面尽失,挥袖道“天子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 令江贵妃不必多言。   禁廷夜色深重,值夜太监三人成群,挑着一盏绢纱制成的宫灯,踩着脚下坎坷不平的青石板,穿梭在朱墙深宫之间。   茗嘉殿中烛火通明,红袖捧来一只金丝楠木的精巧盒子,珍果从里拿出一罐药膏子,含泪道,“殿下的肌肤本就细嫩, 夏天蚊子咬个包,都要好几天才能下去!如今膝盖受了擦伤,连路都走不了, 可怎么是好!”   陆茗庭在坤德殿中跪了一个时辰,双膝跪的麻木僵硬,多亏珍果和小凌子二人在侧搀扶。乘坐步撵回了茗嘉殿,   等宫婢服侍着她洗漱更衣后,才恍然发现,那如凝脂一般的膝盖上,竟是被坚硬的地面磨破了皮儿,正隐隐往外渗着血丝。   陆茗庭穿了一身轻纱的寝衣,褪了亵裤,正懒懒靠在床榻的靠背上,任珍果帮自己上药,闻言道,“小伤而已。你在坤德殿里为我辩白,被几个嬷嬷押下去,可有受皮肉之苦?”   珍果红着眼道,“婢子皮糙肉厚,就算被打几下也不碍事的。婢子只恨不能护殿下周全,白白受三公主的算计!”   陆茗庭抿了抿樱唇,“江国舅被流放,三公主被指婚,江家遭此变故,江贵妃夜里只怕睡不安稳。殊不知坏事做尽,自有因果报应等着他们偿还。”   一说到这事,珍果就觉得解气,“江国舅被流放之后,江尚书请了半年病假,江贵妃也在皇上那里碰了个冷钉子!多亏顾将军为殿下出了这口恶气,真是大快人心!”   陆茗庭先是一愣,旋即红着脸道,“你哪只眼睛看出来他是为了我?”   主仆二人正说着话,小凌子挑帘子进来,低声道,“殿下,将军来了。”   珍果闻言,立刻叫外间伺候的红袖退下,和小凌子一道退出殿外。   今天是十五,天上挂着一轮满月,顾湛踏着一地清辉从军营回来,本欲径直回府,心里却像有根红线牵引着,不听使唤地牵挂着她。等宫门落了锁,他便绕过禁军,直往茗嘉殿来了。   顾湛自行解了大氅和佩剑,扔在一旁的黄花梨木圈椅上,从桌上拿起那罐药膏子,掀了蟒袍,坐在床边。   美人儿未施粉黛,脸上肌肤吹弹可破,三千青丝披散在肩头,宛如一匹上好锦缎,因着沐浴过,浑身氤氲着一股子宜人花香。只穿着件薄纱的寝衣,绣着鸾凤和鸣的领口开的极低,露出一寸莹白雪颈。   一路更深露重,他身上还残存着夜风的寒气,幽深的凤眸里藏着情绪的漩涡,仿佛要把她的魂魄都吸进去,直把她看的面红耳赤,才不紧不慢地拿起药罐子,伸手舀了一些药膏,抹在美人儿的膝盖上。   “嘶——”她吃痛的低呼出声。   顾湛动作一顿,上药的动作变得轻柔了些,沉默良久,突然说,“是我考虑的不够周全,早该和皇上求娶你,也好过你在这深宫狼窝里被暗算欺凌。   陆茗庭一愣,忙扯住他的衣袖,“你不要去!”   顾湛顺势握住她纤细秀气的玉手,低头觑着她,“不想嫁给我?”   “不是。”   陆茗庭连连摇头,“历代驸马无实权,先前父皇赐婚三公主,便是想除去你的军权,你若求娶我,父皇必定让你以权势作为交换。”   顾湛一旦交出军权,元庆帝便会乘胜追击,除之而后快。   他有鲲鹏之志,怎能为了她折断羽翼?   她心思澄亮如镜,知道朝局微妙,所以一直不提让他娶她的事情。   顾湛抚上她的温润如玉的小脸,把几缕乱发绾到耳后,定定注视着她娴静的眉眼,“倘若时至今日,我还要被迫在权利和娶你之间做选择,那这二十多年的苦心经营,还有什么意义?”   每次金殿早朝,顾湛听着九龙御座上下达的昏聩的政令,几欲提剑砍了这个昏君,可偏偏,那是陆茗庭的亲生父皇。   他做不到爱屋及乌,也做不到杀她家人。杀不得,动不得,叫人好生郁躁。   可是今日发生的事如同警钟,给他当头一喝,他一天也等不得了,就算将来她会恨他,怨他,他也要登上那个位子,安稳把她护在身旁。   男人深目高眉,鼻梁英挺,生的过分俊朗,此时正定定看着她,一双狭长的眼眸里写满幽暗不明的情愫。   他毫不避讳地在她面前展示狼子野心,陆茗庭怔怔地,一颗心都化成了绵软的蜜。   “我知道你志不在人臣。”她斟酌着开口。   他如今权势滔天,倘若高举义旗,天下定会一呼百应。   半年前除去宋党,他完全可以带兵直入禁廷,除去昏君,取而代之。   可她知道,他不是这样的人。   他心有大义,要什么东西,绝不会直接抢,而是会堂堂正正的拿。   如画江山和万古芳名,他全都配得上。   被猜中心事,顾湛脸色微变,大掌顺着她的脖颈滑至纤弱圆润的肩头。   他不是没想过取而代之。   这半年来,元庆帝愈发昏庸,这个念头就越发强烈。   之所以仍以臣子相称,是因为一切筹谋还未周全,滇王盘踞生事,要先平定西南,才能谋定天下。也因顾忌她夹在中间,没有两全之法,迟迟不能下定决心。   顾湛摁住她的肩头,手上微微用了力气,擒住她的下巴,迫使她看向他,“你会恨我吗?”   陆茗庭凄然一笑,“不恨。父皇昏聩,大修宫殿,纵容皇亲国戚买官卖官,赋税徭役异常繁重,百姓早已民不聊生。这半年我在他身边听政,早已经对他失去期望。”   可是……血浓于水,打断骨头连着筋,她怎能看着家人惨死?   陆茗庭眸光微颤,咬了咬唇,带了几分祈求:“倘若真到那一日,你留他们活口好不好?”   新皇登基,留下前朝余孽在侧,后患无穷。   可那是她的家人,他终是狠不下心。   他修长的手指轻抚上美人儿如玉的脸颊,看着她微红的鼻尖,闪着泪花的眼眸,沉声道,“茗儿,我不会让你等太久。”   陆茗庭心中又感动又忐忑,终是倾身埋首在他怀里,不住地抽噎着。   顾湛张开手臂将她紧紧抱住,坚实的胸膛宛若铜墙铁壁,足以遮挡一切凄风苦雨,他俯身,薄唇贴上丝滑的肌肤,印下一个又一个细密的亲吻。   ……   从禁廷回到府宅,顾湛径直去了议事厅。   近日西南地界有异动,滇王集结十万兵马,日夜操练,似有生乱苗头。   这些年元庆帝大肆修建行宫,修葺宫殿,江南和西南无数密林被砍伐一空,雨季引发泥石流和山体滑坡,致使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   数年之前蜀地叛乱,顾湛出生入死,滚过刀山火海,才将叛军平定,短短数年过去,元庆帝不引以为戒,反而依旧骄奢淫逸,耽于享乐。   将士们抛头颅洒热血,拼杀来的太平江山,被昏君一而再再而三的荒废,黎民百姓们心寒,臣子们看了更加心寒。   副将王朗汇报完西南滇王之事,又呈报钦天监的消息。   今岁久旱,冬去春来,四个月内的雨雪天气屈指可数,工部已经多次上疏,禀报多地旱情,钦天监夜观天象,探测出未来半月阴雨连绵。   一旱一雨,今夏必有蝗灾。   元庆帝被言官闹得不胜其烦,从国库里拨了一万两白银,命工部尚书修建灌溉农田的水利沟渠,不料一转眼,竟又掏空国库去大肆修建青阳行宫了。   岑庆道,“旱情数西北和西南最为严重,这两地的四位节度使不知如何应对蝗灾,连夜送来密信,欲请将军示下。”   顾湛常年领兵盘踞西北,西北和西南的势力大多与他同气连枝,如今节度使有灾情不问元庆帝,却来问他,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们想要的不是“示下”,而是想让他高举反旗,而后如影随行,一呼百应。   忠义伯喟叹道,“我大庆的万里河山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市井坊间也早有不满,日渐甚嚣尘上,说……”   顾湛正拧着眉心提笔批复军报,闻言狠狠划下一摁笔尖,“说什么?”   “百姓说,是时候改朝换代了。”   “咔——”   指间的狼毫笔突然折断成两截,顾湛怔了片刻,扬手把折断的狼毫笔掷进笔筒里。   他身怀赫赫功勋,虽为臣子,却有文治武功,在百姓中声望颇高,麾下众亲信见元庆帝昏庸,早有拥戴顾湛取而代之的想法,奈何顾湛南征北战,自觉犯下杀戮过多,不忍生灵涂炭,一直没有点头应允。   思及此,忠义伯试探地望了顾湛一眼,一年过去,元庆帝的昏庸更上一层楼,日日目睹这荒诞的朝堂,不知他的想法可有所转圜?   “说的甚好。”   顾湛立于桌前,身姿挺拔如劲松,狭长深邃的眼眸里有细碎寒光。   “笔用着不顺手,便换一支新的,人亦是同样的道理。既然朝堂昏聩,百姓困顿,那便换个人来坐九龙御座罢。”   从古至今,有多少人前赴后继,迷恋这巅峰的皇权?   以往他不屑做争权夺势的乱臣贼子,是因为心头毫无牵挂,没有要守护的人。时至今日才明白,只有登上权力之巅,才能真真正正的肆无忌惮,护住他心尖上的挚爱。   此言一出,议事厅中落针可闻,众人回过神儿来,皆是一脸喜色,跪地山呼道,“我等愿随将军出生入死,成就大业!”   成王败寇,君临天下或身陷囹圄,这件事一旦开弓,便再也无法回头。   而他选择一往无前,永不回头。   顾湛抬了抬手,俊眼修眉间是近乎阴鸷的平静,“修书一封给西南滇王,成大事者须谋定而后动,让他莫逞匹夫之勇。”   ……   江国舅在昭狱里被顾湛审的半死不活,又被流放青海,走到一半便不堪折磨,在半道儿上断气儿升天了。   噩耗传到京城,江贵妃当场便晕厥了过去。江尚书一夜白头,告病在家,一连多日都不曾见客。   元庆帝瞧见江贵妃就想起这桩破事儿,索性不去长凤殿,一连几日都去了皇后的坤德宫就寝。   数日连绵阴雨之后,大庆多地果然闹起了蝗灾。   元庆帝在金銮殿早朝上焦头烂额之际,玄参法师从容出列,提议元庆帝不如启程南巡,去淮阴的大慈恩寺诚心参拜,以祈求蝗灾消退。   “大慈恩寺是我朝佛脉所在,皇上若诚心参拜,一定会以赤诚之心打动佛祖,为大庆疆土布施甘霖。”   元庆帝大手一挥,立刻道,“礼部速速准备朕的车鸾御驾,朕要立刻启程南巡。”   皇帝出行,声势浩大,礼部就算连夜准备出行事宜,也要等到半月之后才能启程。   玄参法师双手合十道,“先前长公主抄录了五十遍佛经,供奉在梵华楼的佛龛前,之后一连三日,钦天监都观测到了紫气东来之天象,乃是极大的祥兆。昨夜更有佛祖托梦与我,说长公主天生凰命,这次南巡祈福,只有长公主一同伴驾前去,方能确保大庆国祚绵长。”   文武百官闻言,纷纷交头接耳,对这番论断窃窃私语。   元庆帝不敢不信,当即命长公主伴驾南巡,思及半个月的时间太久,又命礼部一切从简,先行护送长公主前去大慈恩寺诵经祈福。   礼部官员领命,元庆帝又命顾湛领兵扈从、大理寺官员陪同,先行去淮阴地界打点行宫,等一切都预备好,御驾再随后前往。   金銮殿散朝,百官步下玉阶,一切看似如常。   徐尚书撵了捻花白的胡子,看向一侧的徐然,“依你看,今日的气象如何啊?”   徐然笑道,“儿子觉得今日风和日丽,春光正好。”   徐尚书摇摇头,叹道,“这大庆,要变天咯。”   忠义伯行至两人身旁,拱手道,“春日天象多变,势必不能两全,徐尚书世代为官,颇有贤名,还是早做决断为妙。”   徐尚书摆摆手道,“多谢伯爷关怀。民心所向,便是我徐家所向,何须兔子决断?”   忠义伯笑道,“徐尚书所言甚是。”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去淮阴,让男主甜几天~   记得撒花、评论哦~   ☆、第 58 章   雨幕如织。   诺大的皇城笼罩在蒙蒙烟雨中, 宫宇楼阁层层叠叠, 如同九重天上的神仙殿宇一般森严肃穆。   长凤殿的廊庑下,肃手立着一排宫人, 殿中不时传出一阵呜呜咽咽的哭啼声。   “母妃,那戴英连的儿子戴胜元还未娶嫡妻, 便有五六个通房,平日里又是勾栏瓦舍的常客, 据说他包下的头牌花魁, 没有十个也有九个!”   三公主伏在江贵妃膝头,红着眼圈哭求,“母妃, 你就眼睁睁看着女儿嫁给这样的人吗!?”   “什么通房花魁的, 谁把这些腌臜事儿传到你耳朵里的?”   江贵妃怒目质问,三公主身边贴身服侍的翠衣忙俯跪告罪,“都是婢子一时不查,叫三公主听了这些不干不净的话。”   江贵妃狠狠瞪了翠衣一眼,看向趴在自己膝头的女儿,心中虽不忍,依旧劝慰道,“戴胜元生的仪表堂堂,能文善武, 只是品行差了一点而已。你是金枝玉叶的皇族公主,成亲之后他自然以你为尊,你若是不愿意, 他只怕连个妾侍也不敢娶!”   三公主含泪不语,江贵妃又叹道,“戴家在河阴颇有势力,如今咱们江家遭难,你舅舅在流放途中丧命,你祖父一病不起,你皇兄又是个不着调的……你若嫁过去,江家和戴家亲上加亲,戴英莲定会继续尽心尽力地为咱们江家披肝沥胆。”   元庆帝已经多日没来过长凤殿,三公主思及这些日子发生的事,知道元庆帝已经对江家心生不满,对这门婚事的抗拒似乎有所松动,她默默垂泪道,“可父皇将婚期定在十日之后,女儿不想这么快就嫁人离开母妃!”   元庆帝为压下三公主诬陷陆茗庭的丑事,把那日坤德殿中的太监宫婢悉数发配到皇陵守陵,从私库拨出金银珠宝古玩等若干嫁妆,又令尚衣局连夜赶制嫁衣,瞧这架势,竟是不想让三公主在禁廷多待一天。   “皇上已经下旨,哪有朝令夕改的道理!”   江贵妃慈爱地将她搂入怀中,眸中渐渐涌上怨毒之色,“咱们江家落到今日田地,全都是拜顾湛所赐,他身为人臣,却目无皇权,猖狂如斯!”   当日禁军将江国舅押往青海蛮荒之地,江尚书本想派心腹把人劫走,顺便参顾湛手下的禁军玩忽职守,办事不利之罪。没想到竟是被顾湛抢了先,禁军刚入凉州地界,便传来噩耗,说江国舅身染重病,一命呜呼了。   “半年前他抗旨拒婚,把我江家的颜面踩在脚下蹂.躏,如今又致使你舅舅惨死异乡,这笔账,你祖父定会一笔一笔向他讨要回来!”   江贵妃双目猩红,平复了下情绪,方抚了抚她的鬓发,“天色不早了,你也是时候回宫歇息了。明日母妃陪你去尚衣局,看看嫁衣绣的是否华美。”   三公主行礼退去,心神不宁地走出长凤殿。   翠衣提着一盏宫灯行于身侧,见左右无人,低声问,“殿下,明日长公主便要启程去淮阴了,可要趁此机会,把红袖调离茗嘉殿?”   当日张德玉率人去茗嘉殿搜查信函,多亏红袖里应外合,偷偷把信函放在陆茗庭的梳妆台里,而后引人入内搜查,造成了陆茗庭私藏情信的假象。   只可惜百密一疏,没想到顾湛和徐然会及时赶来,把真相查明,还了陆茗庭的清白。   曾几何时,她希冀着把自己最温婉美丽的一面展现给顾湛,如今,却叫他看见了自己构陷皇姐,这般不堪、丑陋的一面。   三公主回想起顾湛为陆茗庭辩白的模样,黯然神伤之际,突然有种不可思议的猜想浮上心头——这些年,无论她怎样献殷勤,顾湛始终对她不冷不热,退避三舍,这次却横冲直闯坤德殿,看似无意抓获的书画侍诏,却间接为陆茗庭洗净了冤屈。   以往她只觉得陆茗庭在用姿色勾引顾湛,现在略一深想,方觉得两人之间的种种都匪夷所思。难道……顾湛和陆茗庭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强忍着心头妒火,长长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沉吟片刻,方对翠衣道,“不必,既然红袖没有暴露身份,就让她继续潜伏在长公主身边,这趟淮阴之行,顾湛亲自率兵护送长公主前去,让红袖盯紧长公主的一举一动,若有异样,立刻报来!”   陆茗庭先是夺走元庆帝的宠爱,又害她嫁被迫给戴胜元那种货色,倘若她真的和顾湛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这旧恨新仇,她定要和她慢慢的清算。   翠衣屈身应“是”,手里提着的宫灯摇摇摆摆,映出一地昏黄。   夜风穿堂而过,三公主登时打了个寒战,她拢紧衣袍,面容上渐渐透出一股阴毒之色。   ……   翌日,辅国将军率禁军一千,同众官员一道,护送长公主前往淮阴地界的大慈恩寺诵经祈福。   京城春雨连绵,无休无止,车马驶入淮阴地界,暖阳才渐渐逼退乌云,将淋漓雨幕幻化成晴空万里。   迟日江山丽,杏花吹满头。   车马辘辘,驶过淮水河畔,此地水草丰美,有绿林千里,繁花成荫。   陆茗庭掀开马车车帘一角,望着远处的杏花林看的颇有兴味。   那杏花开得轻盈飘渺,灿若粉云,团团簇簇的花枝之间,蜂蝶成双乱舞,随风上下翻飞。   她看的入迷,不知不觉间,一双凤尾蝶翩然飞至眼前,她伸出纤纤玉手,邀那蝴蝶停落指尖。   顾湛身着轻甲,腰佩长剑,纵马行来,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美人扑蝶图。”   她垂首看指尖蝴蝶,美目长睫微微颤动着,一张小脸儿不过略施脂粉,便万般明艳照人。鸦青色的缎发松松挽着,鬓边一只步摇正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摆。   离开了禁廷那个金雕玉砌的笼子,她仿佛重获自由的云雀,即使有禁军扈从,每日困于马车中赶路,也觉得自由惬意至极。   顾湛握着缰绳,薄唇微抿,看着如此娴静的她,一颗郁躁多日的心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在禁廷这段时日,前有狼后有虎,她定是如履薄冰,心累至极。既然要在淮阴地界呆上半月,在掀起腥风血雨之前,便陪她好好的散散心罢。   作者有话要说:  记得撒花 、评论哦~   ————   ☆、第 59 章   陆茗庭察觉到身侧的目光, 玉指微微颤动了下, 燕尾蝶受到惊吓,一上一下地扇着双翼飞走了。   她抬眸一看, 见是顾湛,含嗔带怨地瞪他一眼, “将军好生唐突,吓跑了我的蝴蝶, 该怎么赔?”   顾湛一身玄色织锦暗纹骑装, 端坐于高头骏马上,闻言勾了下唇角,“一人做事一人当, 惹了公主不快, 自然是要赔偿的,只是臣身无长处,倘若公主不嫌弃,臣便以身相许罢。”   此行前去淮阴,陆茗庭只带了珍果和红袖两名宫婢,元庆帝另拨了位李嬷嬷,照顾她一路上的日常起居和祈福诵经之事。   这位李嬷嬷是元庆帝身边上了年纪的的老人,满口宫规教条,森严礼教, 一张口就叫人一个头两个大,陆茗庭不喜她在旁陪伴,便令李嬷嬷和红袖乘坐后面的那辆马车, 而她和珍果同乘一辆马车。   珍果正坐在车厢里绣帕子,一字不落地听见了两人的对话,捂着嘴巴忍了又忍,终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马车前前后后,围护着数百禁军,男人凤眸微挑,声线微沉,正一本正经的戏弄她。   陆茗庭羞红了桃腮,当即拂落了马车车帘,隔绝了男人灼灼的视线。   不料车帘刚落下,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掌便伸进了车窗里,掌中还托着一只精巧的纸包。   男人盛着笑意的声音从马车外传来,“既然公主不愿接纳臣,那便换个赔礼罢。”   陆茗庭咬了咬粉唇,接过纸包,打开一看,竟是一包玫瑰糖。   因和众官员一同护送陆茗庭,顾湛不好频频靠近马车同她说话,方才经过一处市集,恰巧嗅得玫瑰糖新鲜出炉的香甜味道,特地命岑庆去买了一包。又趁旁人不察,送到她手中。   陆茗庭伸手拈了一颗粉晶剔透的玫瑰糖放入樱桃口中,尝起来绵软酥滑,滋味甚美,还带新鲜玫瑰的香味儿。   这一路上车马遥遥,她只能一边吃零嘴儿,一边看话本子消磨时间,出发前准备的糕点果脯抖吃腻了,正觉得口中索然无味,这玫瑰糖便送上门来了——   这不是心有灵犀是什么?   陆茗庭含着玫瑰糖,心中如有融融暖流划过,正欲掀开车帘,却听到杜敛的咳嗽声传来,“顾将军!”   这便是为两人放风的信号了,顾湛扬了扬英气的眉,勒马回身,朗声道,“再有半日便可入城,车马劳顿,望长公主再忍耐片刻。”   陆茗庭也做出一副公主威仪,应道:“辛苦将军了。”   此行大理寺官员和礼部官员一同扈从,方才路过一处分岔路口,竟然和忠义伯的车架偶遇了,杜敛上前一问才知道,忠义伯要陪伴夫人回淮阴的娘家探亲,故而唤顾湛前去见礼。   若论辈分,顾湛还要唤忠义伯夫人一声“表姨母”。   顾湛的的母亲出身淮阴林氏,祖父林远道曾任淮阴通判,顾湛年少时,常常陪伴母亲回淮阴娘家小住。   这位忠义伯夫人和顾湛的母亲之间有一层表姐妹的姻亲关系,当年嫁入忠义伯府之后,和顾母的闺中交情也十分亲密,顾母逝去后,年幼的顾湛落入继母手中,忠义伯夫人也曾三番两次派仆人偷偷照顾顾湛。   自打顾氏双亲逝去,顾湛只身从军,南征北战,和淮阴一支表亲渐渐生分,鲜少往来走动,掐指算算,已经有七八年的时间不曾回去过。   顾湛上前和忠义伯见了礼,又冲忠义伯夫人唤了声“表姨母”。   忠义伯虽然和众人同路去淮阴,却没有扈从凤驾的职责,互相见过礼之后,便分道而驰了。   金乌西斜,霞光万里。一行人马紧赶慢赶,终于在日落之前抵达了淮阴行宫。   暮色中的行宫泛着金色暖光,茂盛山林中,朱红宫墙蜿蜒起伏,晚风起时,山间松波如涛,惊起阵阵群雀飞过。   行宫的太监总管接到元庆帝的旨意,已经提早把宫殿打扫干净,列队恭候在宫门口。   行宫占地广袤,车马驶入宫门,行了一炷香的功夫,才抵达落脚的宫殿。   李嬷嬷正招呼宫婢太监们将箱笼抬入殿中,陆茗庭则顺着鹅卵石小径缓步而行,还未走入来仪馆,便闻见一缕清透的荷香。   举目左望,金明池中盛放着万亩菡萏,成千荷叶成随风翻动,掀起无边绿浪。池畔则修建有水榭歌台,曲折回廊,颇有江南园林的意趣。   本朝历代皇帝都喜欢斥资修建行宫,这淮阴行宫的典雅幽美,自然不必多说。   鹅卵石小径的右侧则是一面朱红宫墙,在绿树芳花中隐约掩映着。   红袖在宫中待过几年,一早打探清楚了淮阴行宫的布局,笑着道,“殿下,隔壁是从山上引入的兰汤温泉,和来仪馆只有一墙之隔。”   珍果也道,“殿□□弱,多泡兰汤可以祛除湿气、强身健体。”   来仪馆的名字取“有凤来仪”之意,因古书中有“凤凰栖梧桐”之句,院中遍植高大的梧桐树。   这里左邻金明池,右邻温泉汤,院内梧桐树枝叶繁茂,随风摇曳,姿态婆娑。倒是个修身养性的绝佳之地。   等进了主殿,又见殿内的屏风,琴桌,茶几、桌椅等物一应俱全,早早被人打理的纤尘不染。玉鼎香炉里袅袅燃着熏香,桌案上供着一盘盛放的蟹爪水仙花。   陆茗庭换了身衣裳,重新梳了妆,刚坐到红木勾莲描金椅上,珍果便端着一只红漆木托盘入内,端下来一盏琉璃汤盏,道:“殿下,用盏木樨冰露吧,有滋阴祛燥的功效。”   如今春暖人乏,又坐了一路马车,陆茗庭也颇觉口渴,接过啜饮了两口,顿时觉得唇齿生香。   这木樨清露用的是陈年腌制的桂花酱,另将冬日梅花上的雪水放入冰窖,制成碎冰,加入其中。一碗清汤,交.缠着腊梅香和木樨香,入口方觉的五脏六腑都透出一股盈盈花香。   珍果肃手立在一旁,若有所思道,“婢子总觉得,那玄参法师甚是奇怪,明明殿下和他素不相识,他却屡次在皇上面前为殿下美言,”   “就譬如这次,非说殿下是什么凤凰命,若来淮阴诵经参拜,佛祖会开眼降甘霖……婢子虽然没读过几本书,也知道他的话玄乎的很!偏偏皇上还深信不疑,真是叫人纳闷!”   陆茗庭早就发觉了玄参法师的不对劲,猜来猜去,只有一个可能——他是顾湛埋在元庆帝身边的人。   她默了片刻,将琉璃汤盏递给珍果,“许是未到夏日,这木樨冰露刚吃了半盏,便觉得有些寒凉,先端下去吧。”   珍果收起诸多疑惑,应了一声,端着红漆木托盘施施然退下。   珍果刚走出殿门,翡翠珠帘便一阵劈啪作响,陆茗庭再一抬眼,顾湛已经行入内殿。   他也换了身衣裳,穿件银灰色的缂丝锦袍,通袖掐金,膝澜处绣着张牙舞爪的金蟒,男人生的宽肩窄腰,俊美无俦,一路走到面前,是一如既往的气宇轩昂。   殿中的宫婢已经悉数退到了外面,只剩下珍果一个人在外间伺候。   他撩了袍子落座,面上神色淡淡,接着方才的话题道,“你猜的不错,玄参的确是我的人。”   陆茗庭见他坦然承认,索性直接追问,“这么说,你是故意引父皇来淮阴礼佛?借玄参之口说我天生凰命,是想同我先行来淮阴……你到底想做什么?”   顾湛把她的错愕尽收眼底,淡然一笑,“皇上痴迷佛法道义,若有妖僧趁机干政乱国,岂非得不偿失?倒不如先下手为强,让皇上笃信玄参,再借他之口规劝皇上。此番皇上来淮阴礼佛,暂时搁置下修建青阳行宫的事情,工部才得以将修缮的款项拨往旱区。”   说罢,他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别多想,我什么也不想做,只是看你在禁廷困的久了,想陪你来淮阴散散心而已。”   他眸光温软,幽若深潭,陆茗庭被他这么一望,心头的怀疑悉数驱散了,又听他道,“这行宫落座在山林之间,人迹罕至,难免有野兽出没,我拨了五十禁军在来仪馆外日夜把守,你可以安心住着。”   陆茗庭正纳闷为什么突然说起禁军的事,他握拳轻咳了一声,“有禁军防卫……来仪馆寝殿的轩窗,晚上就不必落锁了。”   说来好笑,那森严的禁军是他亲手布下,防贼人潜入行宫作乱的,如今却成了阻碍他接近她的屏障了。   陆茗庭睇他一眼,“将军翻窗入户的功夫倒是愈发熟稔。”   顾湛却脸不红心不跳,一手摩挲着茶盏的杯壁,噙着一丝笑望着她,“大惊小怪,话本子里的书生小姐不就是这样相会么?”   他把这档子事放到台面上来说,倒叫陆茗庭这个脸皮薄的下不来台了,通红着脸,两只手绞着衣角,糯声道,“我可没看过你说的那些话本子!”   顾湛“唔”了声,凤眸里神色玩味,“说来凑巧,方才我在马车的车厢里瞧见一卷话本子,好像叫什么《碧玉妆》,讲的是书生和贵族女子月下私会……”   来的路上陆茗庭百无聊赖,翻看话本子消磨时间,好巧不巧,看的正是这本《碧玉妆》。   陆茗庭跺了跺脚,立刻伸手捂住男人的菱唇,满面红晕道,“不许说了!”   柔弱无骨的小手严严实实地捂在男人的两片菱唇上,顾湛望着那如避洪水猛兽一般的美人儿,低声轻笑一声,竟捉住她的掌心,在唇边轻吻了下。   又酥又麻的触感从掌心传到四肢百骸,陆茗庭被男人猝不及防的举动惊到了,忙抽回了手,眼神闪躲,满面羞愤,“你不是一向军务很忙么?快些走罢,在我这呆久了,叫人疑心!”   顾湛不再作弄美人儿,俯身在她脸颊上用力亲了下,“急什么?”   他招招手,令人送进来一叠衣物,“换上衣服,我带你去淮阴城中逛逛。”   作者有话要说:  记得撒花、评论哟~   ☆、第 60 章   两人共乘一匹, 踏着一地苍茫暮色离开行宫, 穿过山林绿野,来到淮阴城内。   今日是六月十九, 乃是观音成道的日子,淮阴城白天刚刚举行过盛大的庙会, 夜幕一降临,便燃起数万只莲花灯盏, 善男信女们纷纷出门供奉香火, 呼朋引伴,摩肩接踵。   顾湛将骏马栓在城门之外,两人沿着主路向淮阴城内提步缓行。   大街小巷热闹非凡, 人声鼎沸, 顾湛顺势握住陆茗庭的手,以防她被人冲撞,同他走散。   陆茗庭出门之前换了身男装,淡青色的绡纱直缀,银冠束发,一张明艳的面容卸尽粉黛,显露出如玉般的瓷白素颜,莫名叫人想起“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之句。   长相出挑的人, 无论走在哪里都格外惹眼。   两个年轻男子并肩而行,一位俊美无俦,眉目含威, 一位俊秀飘逸,粉唇带笑,走在蜂拥的长街上,格外惹人注目。   迎面走来的姑娘小媳妇儿们纷纷红了脸庞,拿着帕子掩着面,望着两人偷瞄不止,只是目光往下一移,看到两人紧紧交握的双手,一颗跳动的春心登时结了冰碴子——这两位俊美郎君竟然都不喜欢女人么!?   陆茗庭是女子,自然瞧出了路人眼中的不对劲儿,迎着姑娘少妇们异样和痛惜的眼神儿,忙不迭挣开了顾湛的手,“大庭广众的,还是别牵手了,免得叫人说咱们有伤风化。”   顾湛听了颇不在意,把柔弱无骨的小手捉了回来,“误会了也好,省的往我身上乱看,陈年的醋缸也不会被掀翻,岂不是一举两得?”   陆茗庭略一愣,才知道这醋缸是打趣她的,脸色一红,微微上挑的桃花目里满是潋滟水光,“巧言善辩!”   两人行了一会儿,来到城中最繁华热闹的街巷,此处酒楼店铺林立,摊贩吆喝声此起彼伏。有几家店铺生意格外兴隆,门口排起了数丈的长龙。   顾湛一抬眼,便瞧见了队伍里的忠义伯。   他穿着一身赭色便装,排在买糖炒栗子的队伍里,看上去倒像个寻常富贵之家的老爷。   忠义伯知道顾湛和陆茗庭的关系,此时瞧见两人一同出行,愣了愣,方笑着上前道,“实在叫二位见笑。家妻素来爱吃这些零嘴儿,在京城待久了,格外思念家乡的味道,我便出来为她多买一些。”   忠义伯是京城里出了名的“妻管严”,据说当年忠义伯的母亲要为忠义伯纳妾,忠义伯夫人拿着三尺青锋剑搁在脖子上,放出狠话说“倘若小妾进门,她便血溅忠义伯府门前”。最后小妾当然没娶成,转眼十多年过去,忠义伯不仅没纳一姬一妾,还对忠义伯夫人事事有求必应。   忠义伯夫人驭夫有道,忠义伯宠妻如命,在京城传为一段趣事佳话,陆茗庭也有所耳闻。   只是,忠义伯这种能上阵杀敌,挣下伯爵功勋的男子,真的“怕”忠义伯夫人这一届女子吗?想来,忠义伯的“怕”,不过是因为爱的太深,对自家夫人愿意纵容,甘心忍让罢了。   因身在闹市,不便点明身份,顾湛和陆茗庭只同忠义伯草草见了礼,见忠义伯孤身一人排队,身侧并无人随行,顾湛提点道,“伯爷平日里出门,还是带些随行侍卫为妙。”   忠义伯闻言,忙压低声音道,“我出门带了侍卫的……不提也罢!不知将军是否耳闻——有一贼伙在东南盘踞多日,渐成气候,因受东南王追剿,一路沿着江浙北上,有小道消息说,贼首前几日已经抵达了淮阴地界。你负责皇上此行礼佛的安危,可要多加注意防卫才是!”   顾湛知道东南地界有贼人集结的事情,因事发在东南王的封地内,朝廷令其自行镇压,并没有下招安檄文,没想到贼人竟然一路逃窜到了淮阴地界。   看来这淮阴地界,虽然没有京城各方势力的盘根错节,却也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顾湛沉吟片刻,颔首道,“多谢伯爷提醒。”   三人正交谈,两名家仆打扮的人走过来,唤道,“伯爷,夫人吩咐的东西都买齐全了。”   一名家仆手里捧着□□匹绸缎,另一个手里则捧着高高摞起来的盒子。   陆茗庭这才明白,忠义伯这是把仆人都派出去为忠义伯夫人买东西了。顿时有些忍俊不禁。   忠义伯面皮涨红,讪讪解释了两句,便同两人拱手告辞,拿着装着栗子的纸包转身离去了。   这家糖炒栗子实在香甜,陆茗庭踮起脚往店里望了一眼,顾湛立刻明白了她的心思,上前买了一包回来,边走边剥给她吃。   顾湛此人,有时不拘小节,有时心细如尘,就比如现在,一双指点千军万马的修长双手,屈尊降贵的把栗子剥好,又亲自递到她嘴边。   男人风姿疏朗,深目高眉在夜色莲灯的映衬下褪去冷冽,盛满温柔。   陆茗庭冲他嫣然一笑,把栗子咬入口中,吃的粉唇弯弯,只觉得栗子仿佛涂了蜜液一般,直甜倒人心坎儿里头   不远处的大慈恩寺通身烛光掩映,看起来威严煌煌,街上莲灯掩映,行人摩肩接踵。   两人沿着夜市走了数百步,陆茗庭一模腰,才发现腰间的玉佩不见了。   出门之前,她换好了男装,却没有相应的饰物可以佩戴,顾湛见她腰际空空,便把一枚鸟衔瑞花的玉佩解下,系在了她腰间。   顾湛很少佩戴饰物,除了她亲手做的那只鹤鹿同春的银缎香囊,便是这只鸟衔瑞花的玉佩了,想来,对他来说定是珍贵至极的东西。   陆茗庭说了玉佩不翼而飞的事儿,顾湛果然眉头一皱,正欲回身去找,夜市突然一阵喧闹。   重重人群包围中,一名褐衣公子将贼人踩在脚下,从他袖中搜出一块玉佩,招呼着围观群众去府衙报了官,方转身冲顾湛和陆茗庭走来,将那枚鸟衔瑞花的玉佩双手奉上,“方才见毛贼顺走了二位的玉佩,路见不平,忍不住出手缉凶,二位快看看,这玉佩有没有被毛贼掉包?”   “确实无误,多谢壮士出手。”   顾湛淡淡道了谢,拿过那枚鸟衔瑞花的玉佩,俯身系回陆茗庭腰间。   那褐衣公子听到他的嗓音,微微一愣,见他亲自为陆茗庭系玉佩,盯着他的侧脸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方错愕道,“你是……湛哥儿!?”   顾湛这些年南征北战,麾下将士成千上万,又在朝堂上滚过一圈儿,光是三省六部的官员就多的叫人眼花发昏,一时想不起来面前的人是谁,顿了半晌,尘封已久的记忆才缓缓掀开,“晏明辉?”   幼时顾湛随母亲回淮阴小住,常和几位官宦子弟玩闹,和晏明辉有一起学骑马射箭的交情。奈何星移月转,世事无常,两人竟是走了两条完全不同的道路——晏明辉依仗家中恩荫入仕,如今官居淮阴六品按察使,顾湛戎马倥偬,如今身居一品辅国将军之位。   思及此,陆茗庭眸光微动,卷翘的长睫在面容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她抬眸望向身侧的英武男人,心头软的一塌糊涂——倘若不是父母亡故,幼年失怙,他如今应该也是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吧?   晏明辉性子外放热情,与分别多年的旧时好友重逢,整个人分外激动,二话不说,拉着顾湛就要去玉春楼里吃酒。   这玉春楼一听名字,便是狂蜂浪蝶的花柳之地,顾湛望了眼身侧的陆茗庭,登时便婉拒了,晏明辉却不依不饶地劝道,“莫非湛哥儿……莫非顾兄全忘了么!当年咱们常来这里吃酒听曲儿,你还称赞莺娘的歌喉婉媚动人,堪称淮阴翘楚。如今九年过去,莺娘的歌喉风韵更浓,顾兄就不想品鉴一番?”   陆茗庭本以为两人是普通的好友叙旧,没想到竟无意间听到一段风流韵事,登时难以置信地看向男人。   顾湛面色一僵,垂眸望去,美人儿正讶然至极地望着他,剪水双瞳里还蕴着层显而易见的薄怒。   顾湛觉得自己比窦娥都冤,轻咳了一声,似是解释,“玉春楼里都是弹唱抚琴的淸倌儿,不是你想的那样。”   “正是,我晏明辉虽然喜爱舞乐,却并非流连青楼,眠花宿柳之人!顾兄自然也不是这种人……”   晏明辉笑了下,看向陆茗庭道,“不知这位兄弟如何称呼?”   陆茗庭心中百转千回,终是咬咬牙道,“大理寺少卿,杜敛。”   顾湛舔了下薄唇,又听晏明辉热情邀请道:“原来是杜兄,有缘相会,有缘相会!不如咱们一道去玉春楼楼里坐坐?”   顾湛再迟钝,也知道大事不妙,启唇道,“不必……”   “好啊。”   她瞪着一双美目,斜睨他一眼,“我倒想见识一番莺娘的婉媚歌喉。”   ……   “阿嚏——”   厢房里,一灯如豆,杜敛正借着昏黄的油灯伏案看卷宗,一边揉着鼻子,一边愤愤地嘟囔,“谁在说我的坏话?”   “笃笃”,敲门声传来,杜敛扔掉卷宗,神色哀怨地打开屋门。   珍果立在门外,对他盈盈一拜,举起手中的红漆木食盒,“杜大人,这是长公主特地吩咐婢子给您送来些酒菜,都是长公主小厨房里现做的,皆是些行宫大厨房里没有的新鲜菜色。”   杜敛掀开食盒看了下,里头菜色颇多,有藕粉桂花糕,清蒸菱角,三鲜茭白,莲子荷叶百合粥等。   取金明池的菡萏荷叶入菜,倒是别有雅趣。   只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今晚顾湛那厮本要和大理寺卿一同巡视行宫,没想到他却骑马陪佳人去淮阴城里游乐了,这巡逻的苦差事便落到了他的头上,可不得送些美食堵住他的嘴么!   杜敛接过食盒,笑道,“劳烦珍果姑娘,顾湛欠下来的人情要长公主还,真是过意不去。”   珍果福了福身,一脸天真道,“杜大人哪里的话。什么人情不人情的,珍果也听不懂。”   珍果转身离去,杜敛阖上房门,不料鼻尖一阵痒痒,俯身打了好几个喷嚏。   天上圆月高悬,遍洒粼粼清辉。此行来淮阴礼佛,国子监的官员并未随行,摆着指头数数,他要和白嘉会要分开大半个月之久。   杜敛又打了个喷嚏,暗想,也许并非有人说他坏话,而是白嘉会在京城里思念他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杜敛(握拳):没错,一定是这样。   顾湛:……   陆茗庭:……   白嘉会:你想多了。   ————   ☆、第 61 章   玉春楼里, 歌舞齐奏, 凤箫龙笛争鸣,来此地寻欢作乐的富贵公子们饮着杯中的琼浆玉液, 抱着柔弱无骨的美人儿,简直是遁入了人生极乐。   一行人踩着楼梯上了二楼”牡丹厅“, 陆茗庭看着随处可见的奢.靡场面,脑补出顾湛年少时在此处玩乐的情形, 心头不禁醋海生波, 一张小脸儿也变得冷若冰霜起来。   晏明辉看了陆茗庭一眼,以为她被这种场面吓住了,打趣道, “杜兄斯斯文文, 一看就不常来这种地方。杜兄莫要拘谨,尽管敞开了玩儿,今天晚上我请!”   说罢,他冲小厮豪气地挥了挥手,“去请莺娘过来,就说这里有位故人,想重温她的歌喉。”   莺娘是玉春楼里的头牌歌姬,凭借清亮圆润的歌喉名扬淮阴,随着她名声大噪, 身价自然也水涨船高,随便一支曲子都要价数百两,抵得上寻常人家几个月的开支, 故而,平日里点她出场的客人非富即贵,少之又少。   晏明辉出身士族之家,家底殷实非常人能比,自然不会在意这点塞牙缝的小钱。   他点了几瓶玉酿酒和点心小菜,冲顾湛和陆茗庭笑道,“顾兄和杜兄初来乍到,又肩负皇命,想必淮阴官员都翘首以盼,等着明日为二位仁兄接风洗尘,今天晏某能在夜市上得见老友,怎能不叹一句缘分?”   晏明辉是个话痨,一张三寸不烂之舌可抵百万雄师,从坐下开始就没停过口中的絮叨。   顾湛应付着和他说了些年少之事,便听见一声“莺娘到”。   丫鬟小厮鱼贯而入,随后,一位二十出头的女子抱着琵琶走进包房。   她穿鹅黄色轻纱夏衫,袒露出锁骨和脖颈下的一片莹润肌肤,再往上瞧,眉目多情婉转的不像话,写满欲拒还迎,一看便是欢场里的风月老手。   女人看女人,眼光尤为毒辣。饶是陆茗庭这种见惯美色之人,被莺娘望一眼,也觉得浑身筋骨酥软。   头牌歌妓不轻易开嗓,莺娘径直端坐于珠帘之后,名伎的派头十足。   自有小丫鬟把歌单子递过去,问道:“三位公子,今日想听什么曲儿?”   那丫鬟杏眼含春,径直忽略了陆茗庭和晏明辉,把单子往顾湛面前送了送,红着脸道,“公子,您瞧瞧,上面几首都是姑娘拿手的曲儿……”   男人眉眼冷峻,生的龙章凤姿,就算眉头微拧,也有一番不怒自威的气度。   陆茗庭一阵气结,恨他不动声色就能沾花捻草,连玉春楼的小丫鬟也不放过,登时愤愤不平起来,抿了抿粉唇,往那张红底描金的单子上偷瞄了一眼。   顾湛压根没看那单子上写了什么,便摆手欲说不要,没想到陆茗庭玉手一指,朗声道,“素来听闻莺娘的歌喉「婉媚」过人,顾兄多年未闻,依旧念念不忘,既是如此,就请莺娘唱这首最贵的曲儿,让杜某也见识一番莺娘的歌喉罢。”   顾湛闻言,俊脸上的神色精彩的很。   什么婉媚过人,不过是年少不知事,一句随口的玩笑话。至于莺娘,他早就忘了个干净,偏偏她听到了心里去,还说什么念念不忘……苍天作证,他什么时候念念不忘了!?   顾湛抬手捏了捏眉心,凤眸往下一瞟,看清陆茗庭指的曲儿名,脸色登时一沉。   晏明辉见了,也忍俊不禁道,“没想到杜公子看着腼腆内敛,原来是个……性子奔放的!”   陆茗庭被他说得云里雾里,看了眼自己指的曲儿,见上头用蝇头小楷写着“十八摸”三个字。   这怪不得陆茗庭。伺候人也分三六九等,以前在明月楼的时候,她读的是诗词歌赋,学的是阳春白雪,压根不知下里巴人为何物。诸如“十八摸”之流的淫.词艳.曲,是下等歌姬才学的吃饭营生,鸨妈妈怕污了她们的耳朵,是断断不让她们接触的。   故而她压根不知道“十八摸”唱的是什么东西,更不知道点的曲儿有什么问题,坦坦荡荡迎着他的目光,质问道,“我点的有什么不妥么?”   顾湛欲言又止,碍于身侧的晏明辉,并没有直言其中的缘由。   晏明辉笑道,“良辰月色,当听佳人一展歌喉,增些缱绻情致。杜公子点的妥当至极,怎会不妥?”   顾湛舔了下薄唇:“还是换一个曲儿为妙。”   陆茗庭听了晏明辉的一顿夸赞,愈发觉得理直气壮,此时听着男人含糊其辞的拒绝,觉得简直就是做贼心虚的遮掩,瞪他一眼,“不换,就听这个!”   她瓷白的玉面上不施粉黛,却有种清丽的娇媚,就连怒视他的眼神,也仿佛暗送秋波,是别样的勾人。   顾湛一手扶额,简直无奈的不知该说什么好。   一曲十八摸,花去数百两白银,小丫鬟欢欢喜喜地应下,拨开珠帘告诉莺娘客人点的曲目。   晏明辉显然是玉春楼的常客,两杯茶水下肚,便自来熟地问两人要不要姑娘。   顾湛自然摆手说不要,陆茗庭对姑娘不感兴趣,对小倌儿倒是感兴趣的很,晏明辉是人精中的人精,不等她开口,便叫人带个清秀小倌儿进了包房。   顾湛脸色一沉,心火直往上窜,却又碍于她女扮男装,不好发作,一张俊脸冷的能结出冰碴子,捏着白玉酒杯的手指骨节捏的咔咔作响。   陆茗庭铁了心要让他尝一尝吃醋的滋味儿,招招手叫小倌儿坐在自己身旁,三言两语,竟然真的和那小倌儿谈天说地起来。   两人咬耳朵的亲密姿态落到顾湛眼中,简直如针扎一般刺眼。   说话的功夫,莺娘已经开嗓,怀中一把七弦琵琶转轴拨弦,弹得嘈嘈切切,“一摸美人玉.足纤,肌润肤滑软似绵,二摸裙摆迷离掩,楚腰曾经舞翩跹……”   她唱的是淮阴的方言,唱腔绵软,咬字含糊,陆茗庭竖着耳朵听了半晌,也听不清她唱的曲词是什么。   侧首一看,见顾湛冷着张俊脸,捏着酒杯目不斜视,耳廓却一点点泛起绯红红,陆茗庭觉得纳闷儿,不禁愈发好奇。   那小倌儿笑着说,“公子莫急,莺娘才刚开嗓,这十八摸才刚开始呢!”   小倌儿簪花傅粉,虽然是男儿郎,却没有顾湛的英武肃正,反倒满身脂粉之气,简直比女人还要女人。   陆茗庭知道他误会了,也没多做解释,自顾自地从盘子里捏了块云片糕送入樱桃口中。   玉春楼虽然做酒色营生,点心酒水却是淮阴一绝,桌上摆着几碟海棠云片糕,牛乳芝麻糕,果仁栗子糕,蜂蜜芋头糖水,溏心鸡头米……陆茗庭一一尝过,方知样样滋味绝佳。   她今晚做男装打扮,面如冠玉,样貌俊秀明艳,那小倌儿年纪不大,行走风月场仅仅数月,压根没见过如此风姿如朗月的“男人”,一边服侍陆茗庭吃点心果子,一边暗暗动了春心。   陆茗庭根本不知道他的芳心已经荡漾到了爪哇国,咬了一口果仁栗子糕,听到莺娘唱,“六摸纤骨交颈缠,沟壑间好温柔眠,七摸朱唇映玉面,秋水翦瞳滟光敛……”   那小倌儿斟了两杯酒,递给她一杯,“正则敬公子一杯薄酒。”   屈原的《楚辞》有云“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陆茗庭觉得有趣,轻启樱唇道,“你叫正则,莫不是还有个人叫灵均?”   小倌儿娇俏一笑,“公子好才情,灵均是玉春楼的头牌小倌儿,城中的男女见了他,皆赞他有潘安沈约之貌,光是去坊市里走一遭,就能掷果盈车而归呢!他如今炙手可热,被叫去伺候别的贵人了,杜公子,您下回来,我和灵均一同伺候您!”   陆茗庭可享不起这等清福,讶然道,“掷果盈车……淮阴地界的民风竟如此开放么?”   小倌儿面带羞意,“那是自然,男男女女,寻欢作乐本是寻常之事,就好比公子你点了奴家来伺候,奴家见公子相貌堂堂,仪表清秀,自然倾心相付,今晚若能伺候公子同塌而眠,更是奴家之福……”   陆茗庭没想到他话头一转,竟开始自荐枕席,芙蓉面上登时通红无比,立刻垂下萼首,装作饮茶不语。   那厢,顾湛心不在焉地和晏明辉谈论政事,心思一直在陆茗庭这边,自然把这番交谈一字不落地听入耳中。   灵均公子,一起伺候,倾心相付,同塌而眠……   顾湛抵了下后槽牙,脸色沉冷,额角的青筋蹦跶的很是欢快。   作者有话要说:  来晚啦~   ☆、第 62 章   包厢里, 晏明辉举杯和顾湛对饮。   顾家当年之事, 晏明辉有所耳闻,奈何当时年幼, 虽然牵挂好友,却无能为力, 后来晏明辉科举入仕,顾湛也建功立业, 大庆朝文武如隔山, 且晏明辉身在淮阴为地方官,一直不曾和顾湛有过什么交集。   顾湛并非多话之人,兴许是故地重游, 酒逢旧友, 也颇有些怅然若失之感。   莺娘的琵琶声绵长幽咽,歌声清亮圆润,唱到:“八摸秋水黛眉颦,青丝如瀑迷醉陷……十摸红酥玉臂寒,倾国倾城钗初堕……”   陆茗庭喝了两杯玉酿酒,脸色有些恍惚,渐渐听清了莺娘口中的曲词,喉头一哽,脑中的那根弦“啪”的断了。   ——怪不得方才顾湛想拦住她, 怪不得晏明辉说她性子“奔放”,这“十八摸”的曲词,分明是在说男女的闺阁之事!   思及方才自己一脸理直气壮, 非点这首曲子的模样,陆茗庭脸色“腾”的一红,险些把手里的海棠云片糕扔出去。   莺娘依旧在唱,“十八摸,摸的是红颜活水误国媛,吾本闲人野鹤仙,何愁江山红颜两难全……”   那小倌儿见她受惊,还以为哪里服侍的不周到,惹了贵人不悦,忙从怀中抽出一条帕子,为她擦拭唇角。   陆茗庭避之不及,下意识往顾湛那边靠了靠,没想到小倌儿已经凑了过来,脂粉味的帕子从她唇边轻轻抚过。   陆茗庭把小倌儿当半个女人,他却把陆茗庭当做真男人,拉住她的手轻摸了两下,“贵人受惊了……”   顾湛眼皮子跳了两下,一口火气滚在喉头,似是忍耐到了极限,一把抓过陆茗庭的手站起身,“今日还有要事在身,不便在外停留太晚,晏兄,我们先行告辞。”   说罢,不等晏明辉开口,便拉着人出门了。   那小倌儿立在门口,冲着陆茗的背影挥舞帕子,“杜公子,下回再来啊!”   晏明辉回过神,没好气道,“来什么来,快退下吧,没见脸都黑成锅底儿了吗?”   他想起男人脸上的阴沉紧张之色,不禁若有所思,“难不成,数年没见,顾湛竟然好龙阳这一口了?”   一曲《十八摸》唱完,莺娘抱着琵琶起身,拨开珠帘见客,看到外头的三个客人已经走了两个,脸上登时有些挂不住。   寻常客人一掷千金,点她出场唱曲儿,大多是为了结束之后与她独处,今儿个真是撞了邪了。   “莺娘,刚才的公子不是你能肖想的人,”   晏明辉放下酒杯,笑道,“既然贾公明已经为你赎了身,你该一心一意才是。回去告诉贾公明,他苦等已久的人,已经到淮阴了,”   “是,晏大人。”莺娘讪笑了下,屈膝应道。   ……   出了玉春楼,顾湛沉着脸一路不语,陆茗庭也羞窘难当,移开目光瞟向别处,双手绞着腰间的玉佩,心头砰砰一阵乱跳。   经过方才的风波,自然没心思逛夜市了,两人去牵了马,折返回行宫。   一路上,顾湛抿着唇一声不吭,凤眸目视前方,竟是看都不看她一眼。等回到行宫,把陆茗庭送到来仪馆,转身便走了。   男人一脸清冷,神色淡漠,对她说的话加起来都不到二十个字,显然是生气了。   陆茗庭见他这副冷淡模样,心中生出一阵不服气来——他能去玉春楼那种地方听曲儿,她就不能点小倌儿作陪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这算什么道理?   陆茗庭泡在浴池里,望着水面漂浮的一簇簇花瓣,越想越来气,不知不觉,竟被弥漫的水雾打湿了眼眶。   珍果服侍她穿了寝衣,烘干一头如瀑的青丝,直到坐到床榻上,陆茗庭依旧眼圈红红,暗自气恼。   珍果不知两人在外头经历了什么,看她这般模样,试探着问,“殿下,可是和将军置气了?”   “我怎么敢和他置气!”陆茗庭眼神委屈,盈盈的泪珠儿悬在卷翘的眼睫上,鼻尖也一阵酸涩。   话音刚落,来仪馆的殿门陡然被拍响,珍果开门一看,竟是去而复返的顾湛。   置气这种事情伤人伤己,他面上不冷不热,实则心似油煎,前脚出了来仪馆,心底的酸涩越发难言,步调一转,竟是不管不顾地走了回头路。   陆茗庭瞪了他一眼,“将军不是不想同我说话吗?大半夜的过来做什么?”   顾湛垂眸幽幽望着她,寒着一张俊脸不说话。   迈着长腿走进了,把她拦腰抱起,打横抱在怀里,在她臀上啪啪打了两巴掌。   听起来响声大,其实他没用什么力气,陆茗庭又是惊又是羞,整个人都被他打懵了,眼泪蹿到眼眶,整个人桃腮登时泛上两抹红霞,一直蔓延到了耳后根去。   她挣扎着要起身,却被男人摁住,哑声问,“还敢不敢了?”   两人离得极近,他的呼吸就萦绕在耳边,陆茗庭躲开他质问的目光,气恼道,“敢不敢什么?将军不把话说清楚,我可猜不出来!”   顾湛被气笑了,咬了下牙,把她翻了个个儿,掐着一抹细腰,死死把人按在床上,“敢不敢和别的男人亲密,敢不敢做小倌儿的入幕之宾!”   她刚刚沐浴过,一袭轻纱半遮半掩,樱唇上抹了玫瑰唇脂,周身沁着一股子甜腻花香,好似上古神话中成精的花妖。   他这一番动作,把她睡袍的衣襟都摇松散了,她桃腮红的如虾子一般,不服输地问,“那将军还敢不敢去找歌妓听曲儿了?将军若敢,我自然也敢。”   顾湛自觉失态,拧着眉头看她,启唇说,“我大半夜火急火燎赶来,不是和你吵架的。”   他默了片刻,艰难开口道,“我幼时长于高门世家,出入风花雪月之地实乃寻常。从前也见过许多歌喉出色、舞姿动人的女子,更见过不少内外兼修,贤良淑德的大家闺秀。这些都没什么可瞒着你的。”   他如此坦荡地说出这些往事,丝毫不屑于遮遮掩掩。   陆茗庭听的眼眶一红,心头又酸又涩,大颗的泪珠顺着白腻的桃腮滚了下来,顾湛看的心痛,握住她的手,声线里透出寂寥的底色,“听我说完。”   “年幼时我不知情爱为何物,自然谈不上动心。少年时家中突逢变故,我无心于郎情妾意,更不曾对哪个女子倾心。直到……遇见了你。”   少年时他揣着仇恨度日,知道功成名就是对继母最好的报复,便咬着牙用肉身垒出赫赫功勋,如今他一手遮天,威风堂堂,无人敢不敬他、不尊他。可御座之侧,岂容猛虎安睡?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易招人嫉恨,想要他的项上人头的人层出不穷,他不是任人宰割的圣人,只能拿出狠辣手段对付那些穷凶极恶的政敌。   这些年他的心思愈发缜密老辣,手段也阴阳兼具,并非清白干净之人。每日站在御座之下,面如威威天神,心中却是一滩无澜死水,被肮脏的勾心斗角之事挤满了,便再也容不下一丝的情爱女色。   可偏偏她是例外。   幼时开蒙,读到汉乐府的诗词,“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又读到“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当时涉世未深,不识愁滋味,只觉得先人用词夸张,满心的不以为意。没想到如今回头看,才知道当时年少轻狂,不懂得真心挚爱的分量之重。   认定她之后,他便想和她携手一辈子。此生无论刀山火海,还是仙境桃源,都再也不想松开。   顾湛的性子素来沉冷,很少一次说这么多话,这副倾诉衷肠的样子更是少见,   陆茗庭安静了片刻,借着微弱的烛火亮光,一寸寸抚上他俊秀眉眼,含着泪光,抿了抿樱唇说:“我信你的,也知道不该计较莺娘的事,可我心里难受的很,不听使唤一般……”   “我同茗儿一样。”   顾湛双臂撑在她两侧,凤眸黑沉沉地望着她,哑声道,“你说要去见灵均公子,做灵均公子的入幕之宾,可当真?”   “说笑之言,当不得真。”   陆茗庭连连摇头,一双玉臂讨好地搂住他的脖子,把粉唇送上去,在男人下巴上亲了又亲,“玉春楼里的小倌儿满是脂粉气,我可不喜欢那样的男子,将军这般英武的男儿才是我的心头之好呢!”   顾湛勾唇低笑了一声。两人离得太近,几乎肌肤相贴,她甚至能感受到他胸膛的震动嗡鸣。   他俯身咬住她的唇瓣,恣意攫取她唇齿间的如兰幽香,顺手抽出她发间的玉簪,泄了一床的如缎长发。   红帐中暧.昧升温,两人气息交缠,渐入浓.情之处,她食髓知味,浑身像被架在火上炙烤,只得软着嗓子求饶,“湛郎……”   顾湛翻身覆上她,尝尽蚀.骨销.魂的滋味儿,动作不加收敛,声音也沙哑的不像话,“心肝儿,再唤一声。”   ……   来仪馆外,夜色浓稠,一人鬼鬼祟祟地绕过守夜的珍果,凑到寝殿的小轩窗处,听到殿中的声响,难以置信地捂住了嘴巴。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很准时~   ————   ☆、第 63 章   翌日一早, 陆茗庭起床梳妆, 珍果握着桃木梳篦,一边疏通她的长发, 一边细细说明了昨夜来仪馆外的动静。   “婢子听见声响,以为是行宫里的野狸子, 没成想竟在寝殿一侧的轩窗下面见到了一只银簪。”   陆茗庭把那只银簪拿在手中把玩,银质精细, 通身镌刻叶脉纹路, 她仔细看了两眼,觉得莫名眼熟。   “婢子回想了一夜,才记起来, 这银簪是红袖常戴的那一支。”   珍果放下梳篦, 面露不安,“婢子怕,红袖偷听到了什么。”   上次陆茗庭被三公主陷害,太监从茗嘉殿里搜出一封莫须有的信函,险些坐实她与徐然私通的罪名,摆明了是奸细刻意为之,用来构陷她的。   从那时,陆茗庭便怀疑身边伺候的人里出了内鬼。奈何我在明敌在暗,她私下行事愈发谨慎, 却一直都没有找出奸细是何人。   昨晚顾湛歇在来仪馆中,她把下人都屏退到殿外伺候,红袖的银簪却出现在轩窗之下, 想来……是在故意偷听。   陆茗庭把那支银簪拍在梳妆台上,眸色渐冷,“以后不许红袖进殿贴身伺候,命小凌子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若有异样,立刻来报。”   珍果应了个是,手上动作翻飞,很快为她绾了一个云髻。   从这日开始,她便要去大慈恩寺中诵经,一连祝祷十日,直到元庆帝的御驾抵达淮阴,方可举行祈福大典。   佛经晦涩难懂,又十分冗长,陆茗庭在佛前诵念一天,常常双膝酸痛,站都站不起来。   珍果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连夜为她绣了一个厚实的蒲团坐垫,填满松软的棉花,诵经的时候安放在膝下,倒可舒缓许多。   因元庆帝的御驾未至,大慈恩寺的小沙弥对她倒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礼节规矩上并不严苛要求她。   这日,陆茗庭依旧用了早膳便乘马车去大慈恩寺中诵经。昨夜淮阴城暴雨如注,来仪馆里的梧桐树婆娑作响,她听着雨打梧桐的淅沥声响,迟迟才沉入梦乡,今晨一起床,便觉得整个人昏昏沉沉的,读了十遍佛经,便觉得眼前一阵发昏。   她摇了摇头,勉强逼着自己清醒一点,不料一睁眼,面前却多了个男人。   顾湛倚着朱漆的柱子,抱着一柄长剑,懒懒地看着她,“念了这么久了,累不累?”   这几日他不知在忙什么,早晚神龙不见尾,此时穿一身金丝软甲,狭长的凤眸隐含戏谑,似是在笑她方才打盹儿。   陆茗庭跪着没动,红着脸盯他一眼,“每日需诵经三十六遍,今日才念了十遍。”   顾湛唇角微扬,“心够诚了。皇上今早从京城启程,不日便能抵达淮阴。剩下的佛经,不如等皇上来了再下功夫?”   说罢,他伸手到她面前,作势要拉她起身。   陆茗庭确实有些疲乏,索性搭上他的手,借着他的臂力站起身子。没成想她跪的太久,双腿酸软无力,脚下一趔趄,竟一头栽倒在他的怀里。   顾湛稳稳揽住她的腰肢,温香软玉抱了满怀,她的青丝拂过高挺的鼻梁,嗅得她发间茉莉油的香甜味道。   在淮阴的快活日子才过了几天,她便被短暂的无忧无虑蒙住了眼,此时听他一讲,才想起来,等元庆帝抵达淮阴,两人又要恢复到以往遮遮掩掩日子,思及此,她的心绪顿时有些懊丧,竟埋在他的胸口,揽着他的窄腰不愿起身。   顾湛极少见她这般粘人撒娇的样子,反手握住她的柔夷说,“既然累了,不如跟我去个地方。”   陆茗庭一怔,“去哪儿?”   顾湛扬了扬眉,“去吃饭。”   顾湛幼时曾在淮阴小住,知道不少有趣好玩的去处。   那晚两人没来得及好好逛一逛淮阴城,便因玉春楼的事情不欢而返,今日再次出行,恰逢暮色四合,炊烟袅袅,巷陌中灯影摇曳,处处烟火鼎盛,颇有些寻常人家的滋味儿。   今日顾湛和她出来吃饭,穿一身天青色便服,俨然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只是举手投足之间,比寻常人多了一份凌厉矜贵。   陆茗庭换了一袭月白色珍珠缎的裙衫,领口袖口都滚着芷兰芳草的银丝绣样,一抬手,衣袖上的芳草便上下浮动,露出一截莹白的藕臂来。   她这些天跪在佛前诵经,整日和经文里的佛陀菩萨打交道,此刻见了这般华光璀璨的烟火人间,顿时觉得格外舒心。   顾湛低头看着她的灵动眉眼,突然觉得满目繁华都失了绮丽颜色,只剩下她满身清艳。   这条街上大小酒楼遍布,顾湛不带她去闹市,反倒去了一间不起眼的食肆馆子。   食肆里设着几张松木长桌长椅,虽然简陋,胜在干净整洁,因食肆地处巷子的最深处,来用膳的食客并不多,看上去冷冷清清的。   更别提,对面儿的男人面貌矜贵,一身锦绣,和这平淡普通的食肆甚是不搭调。   顾湛瞧见陆茗庭探究的眼神儿,方道,“昨日托人打探,知道幼时曾吃过这家店还开着,便带你来尝尝。只是数年过去,时移世易,当年的老店主已经故去,如今是他儿子儿媳在打理食肆。”   陆茗庭了然地点点头,等一桌子小菜上来,舀了一勺甜豆花,夹了一筷子桂花煨鸡头米,又尝了一块绵软的红豆蜜糕,她才知道什么叫“酒香不怕巷子深”。   豆花醇香的口感在舌尖蔓延开,陆茗庭眉眼都染了惊艳之色,顾湛为她斟满清茶,是现泡的雀舌春。   两人面对面坐着,顾湛时不时动下筷子,更多的时候,是静静的看她用膳。   天色渐晚,学堂放课,一双小儿女笑着跑进食肆,冲老板和老板娘叫了“阿爹、阿娘”,方放下小挎包,去后厨吃热乎点心了。   夫妻俩要照顾店中生意,还要软声安抚吵闹的稚子。这幅场景温馨莫名,叫人心生向往。   那老板娘提着茶壶来添茶水的时候,陆茗庭正望着两个小儿盈盈浅笑,老板娘看见她的仙姿玉貌,愣了下,方笑着说,“烟火日子,有儿女绕膝,便觉得烦忧都一扫而空了。”   “公子和夫人郎才女貌,想必将来的孩子也是玉雪可爱的。”   顾湛听着,也含笑望向她,目光中盛满无尽绵软的温柔。   陆茗庭见他这样看着自己,颊边一红,便低了头道,“我们不是……也还不曾有孩子。”   老板娘见两人之间蕴着情意绵绵,只当她是羞赧难当,不好意思承认,忙告了罪,带着一双儿女往后厨去了。   出了食肆,陆茗庭红着脸默默不语,顾湛也不再逗弄她,只握着她的手,沿着长街提步缓行。   不料行到一处闹市,街上却突生变故。   街上大小酒楼扑面林立,眼下正是客人如云的时候,不料突然从屋脊上闪出一行黑衣蒙面的刺客,举着手中长刀,遇人杀人,直奔两人而来。   街上顿时乱作一团,多个路人负伤倒地不起,人流如潮水一般蜂拥着涌过来。   顾湛和陆茗庭今日皆是便装,所谓白龙鱼服,虾蟹可欺,在慌乱四窜的人流中格外危险。岑庆掏出火折子,正要点燃烟花弹,却被顾湛一把拦住。街上的百姓乱作一团,若鸣炮惊动更多刺客前来,必定伤害更多无辜之人,场面也会愈发不可收拾。   蒙面人刀刀见血,直杀到三人面前,顾湛目光一寒,拔出腰间利剑,迎面挡了一刀。   陆茗庭一阵惊骇,已经被他护在怀中,单手握剑,同蒙面人见招拆招。   十来个蒙面刺客武功高超,招式狠辣,一看便是训练有素,奉命置他于死地。   敌多我寡,又要护着怀中之人,纵然顾湛剑法出神入化,也不敌刺客招招紧逼,很快便处于下风。就连岑庆也被一刀砍在肩头,身受重伤,   场面胶着之际,另有一行黑衣人破空而出,挡在三人身前,二话不说,便拔刀而出,同十来个蒙面人火拼血战。   这行黑衣人身份不明,并非顾家军麾下之人,却明显要救他们……   岑庆稍感惊愕,立刻道,“主子,不如走为上策。”   顾湛面色微沉,脚下一点,便揽着陆茗庭飞身掠上屋檐。   身后自有两个蒙面人紧追不舍,一路掠过三个坊市,岑庆身形落在后面,肩上被鲜血浸湿一大片,脸色也渐渐白。   坊市的围墙之外,是淮阴城的护城河。此时正值汛期,河中水位颇高,一路流进城外的小溪里。   顾湛沉吟片刻,垂眸问陆茗庭,“可会水性?”   陆茗庭攀着他的脖颈,抿着粉唇,轻摇了摇头。顾湛沉思片刻,道,“无妨。一会儿你抱紧我,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怕。”   说完,眼前一阵天旋地转,顾湛扣住她的身子自屋脊俯冲而下,一个猛子扎到了护城河里。   冰冷的河水从四面八方涌来,陆茗庭心头恐慌无比,刚呛了两口河水,便被拥入一个炙热的胸膛里,而她喘息艰难的樱唇,也被两片薄唇堵上,渡过来一口气息。   等回到行宫里,已经星月当空。   护城河的河水冰冷彻骨,陆茗庭本就体弱阴寒,又呛了两口冰水,此时坐在床榻里,拥着一床锦被,身子瑟瑟颤抖着,不知道是冷还是害怕,   顾湛身上的大氅被水浸透,不住地往下淌水,借着窗外月光一看,竟是一股触目惊心的殷红血色。   陆茗庭顿时慌了神,抓住他的双臂不肯松手,惶急道,“你受了伤?”   顾湛按住她的手,声线轻柔,“不是我的血。”   他怕她不信,三两下脱下大氅和外袍,身上果然完好无损,一处伤痕也无。   陆茗庭这才松了口气,奈何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淌,喉头仿佛堵了一团棉花,什么话都哽在了胸口。   他唇角微扬,眸子深不可测,“乖,不怕。今晚的刺客是江氏派来的,为首之人武艺高强,虽然蒙面,从招式中可以认出,和之前在河阴行刺的是同一拨人。至于掩护我们的……兴许是故人。”   要被行刺多少次,才会连刺客的招式都如此熟稔!   陆茗庭沉默片刻,一股寒意顺着脊背慢慢爬上来,陡然扑上去抱住他,“以前只知道你在沙场上行走刀尖,殊不知平日也这样凶险。那些人分明是想置你于死地……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到头呢?我们还没拜堂成亲,还没白头偕老,我不要同你生离死别。”   顾湛久久不语,将她拥进怀抱,双臂箍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放心,我什么事情也没有。”他在她耳边沉声低语,“等这件事情过去,咱们就拜堂成亲。”   陆茗庭哽咽着点点头,他抬手拭她下颌的泪水,手指无意触及她脖颈间沁凉的肌肤,寒意似是能顺着指尖传到他心里。   他眉头拧起,“这样不行,请太医来为你开一剂驱寒汤。再去隔壁的温泉汤池里泡一泡,暖暖身子。”   “将军!”   岑庆的声音从殿外传来,“宫门外有一故人求见。”   作者有话要说:  记得撒花、评论哦~   ☆、第 64 章   岑庆身上的伤已经简单包扎过, 此时脸色惨白, 见顾湛出来,欲抱拳行礼, 被他稳稳扶住,“可是贾公明?”   岑庆愕然他料事如神, 颔首道,“正是他。”   那日在夜市偶遇忠义伯, 说有一贼伙在东南盘踞多日, 因受东南王追剿,贼首一路沿着江浙北上,抵达了淮阴地界。顾湛便起了疑心, 命人暗中去查, 果然发现,那贼首就是当年在江宁地界有过一面之缘的贾公明。   贾家和淮阴晏家有姻亲关系,当日晏明辉主动邀请两人去玉春楼听曲儿吃酒,叙旧攀谈为其次,实则为贾公明通风报信。   顾湛敛眸深思,步子转过回廊,推开厢房的乌木大门。   贾公明穿着一身夜行衣,显然是在此等候多时,冲他一拜, “顾将军,时隔一年半,咱们又见面了。”   顾湛落座于上首的黄花梨木圈椅上, 端过菊瓣茶盅,拨了拨杯中冻顶乌龙的浮沫。   贾公明含笑道,“今晚贾某人为一桩旧事前来,当年隐雾山一别,将军答应贾某人,两年之内,势必让乾坤涤荡一清。如今赌约过去一年半,将军答应贾某人的事情只做到了一半。”   “哦?”   顾湛哂笑一声,眼底隐着一层锋锐的冷光,“宋阁老已经除去,贾家也已经翻案,当日之约,本将军扪心自问,已经全部履行。贾公明,你却于东南落草为寇,安营扎寨,又一路逃窜至淮阴,是否太过得陇望蜀,不自量力?”   贾公明闻言,面露嫉恨之色,扑通一声,屈膝跪下,“将军明察!除去一个宋阁老,还有一个江尚书,天下依旧混沌,皇帝依旧昏庸,贾某在东南落草,杀尽狗官,为百姓消灾解难,自觉无盖世之才,不足以成大事,听闻御驾要来淮阴礼佛,特地在这里等候将军。盼将军能高聚义旗,改朝换代!”   顾湛脸色骤然一沉,凤眸中骇厉的目光直直逼向下首之人,“据我所知,你在东南落草之际,斩杀的官员中不乏有清廉爱民之辈。”   贾公明面容扭曲,“他们皆是走狗奸臣的门生,只有悉数斩草除根,才能不留后患!”   话至此处,岑庆倒抽一口冷气,朝中为官者,皆讲究师从派系,贾公明一杀便杀人整个师门,实在是个心狠手辣之徒。   顾湛闻言,攥着茶盏的手背上青筋毕现,一张不苟言笑的俊脸也沉的如同下刀子一般。   贾公明此行,是盼望顾湛趁着元庆帝礼佛的时候取他性命,另立新朝,可如今万事尚未具备,皇帝一死,天下必定大乱,顾湛手握的顾家军并无十成十的胜算,届时增援的大兵未至,若邻国乘机入侵,只怕会得不偿失,令百姓遭受战火荼毒。   等贾公明离去,岑庆忍不住道,“将军,贾公明虽然是草莽之身,势力不容小觑,之前在东南落草的时候,暗中蓄积力量,汇集数千之师。颇得民众拥戴,将军可要和贾公明联手?”   顾湛目光森森。   夺位之事,一旦出手,必须有十成胜算,容不得一丝马虎。   贾公明心中恨意滔天,为了拉下皇帝甚至不择手段,和他要走的明显不是一条路,   “此人可暂时安抚。是否能为我所用,容后再议。”   说罢,他提步往来仪馆的方向走,“可请太医来看过了?”   岑庆怔了下,明白他说的是陆茗庭,“看过了,太医给长公主诊了脉,又煎了一副药,眼下已经无碍了。”   顾湛“嗯”了声,边往外走便道,“朝局中可有何变故?”   岑庆笑道,“将军先前布下的局,已经收网了,三公主出嫁的第二天,那几封折子便递到了御史台,戴英连和江尚书之间嫌隙渐生,如今已经反目,开始互啄翎羽了。”   “除此之外,数位节度使和东南王的兵力皆已按照约定,启程发往京城。”   顾湛颔首,“那便坐山观虎斗,等御驾回京,便是和他们鱼死网破之时。”   夜色静谧无澜,大庆朝的权贵都于梦中酣睡,殊不知一张无形的大网已经开始收拢,网中的濒死之鱼,却依旧大梦不觉醒。   顾湛提步欲行,岑庆道,“将军,前些日子派去景国的暗探有音信了。”   顾湛猛然回首,“可是鸾凤毒的解药寻回来了?”   “解药还未得手。是……景国新帝的身份。”   岑庆娓娓道来,“当年景国宫变,先皇后虐杀皇嗣,这位新帝和乳母一道逃出景国,流落民间十多年。从玉门关一路逃至扬州地界,在扬州明月楼做小厮仆妇。因江浙一带多景国人经商居住,新帝和乳母的身份并不曾引人怀疑。可巧的是……新帝在明月楼中伺候的姑娘,正是长公主。”   说罢,岑庆满心不安地看了顾湛一眼。   顾湛听到这儿,已是全然明白了,他面色铁青,毫无血色的薄唇紧抿着。   兜兜转转,所有线索和片段都被串联到了一起——原来景国新帝便是当年陆茗庭身边的小厮,尹承。原来他从即位起便大肆寻找鸾凤毒的解药,只是想为她解毒。   回忆起当日陆茗庭提及尹承时,眼中的依恋和不舍,顾湛顿觉心里一紧,连呼吸都沉重了起来。   她拿尹承当哥哥看,可尹承待她如此情深义重,又岂止兄妹之情?   顾湛脑海中只剩下一丝理智,勉强抑制着心底的混乱如麻,冷声道,“把这件事压下来,谁也不准透露。派人加紧盗取解药。”   ……   是夜,戴府里亮着一盏孤灯。   卧房里,三公主自榻上起身,一把掀开床帏,怒道,“都半夜三更了,戴胜元又去哪厮混了?”   绿衣瑟瑟道,“驸马去……去酒楼了。”   三公主成婚之后,本想着戴胜元会看在她金枝玉叶的身份上有所收敛,没想到,区区几日功夫,戴英连便和江家反目,戴胜元愈发不把她这个嫡妻放在眼里,整日和青楼花魁厮混,甚至还变本加厉,想为青楼女子赎身,纳为小妾!   三公主一想起那些不干不净的地方,便露出嫌恶的神色,当初她奉旨下嫁戴家,本是他们高攀皇家,如今戴家和江家反目,戴家竟然对她百般轻视,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三公主暗自咒骂的功夫,传来“笃笃”敲门声,绿衣出去片刻,折返时,手里握着一纸书信,“殿下,红袖来信了,是从淮阴快马加鞭送回来的。”   三公主神色一变,立刻接过书信,展开细看。   原来,当日红袖在殿外听到了陆茗庭和顾湛的亲密交谈,将其情状写成书信,寄回到了三公主手中。   每看一行,她面上的怒容就更增添三分,一封信读完,竟是将书信撕了个粉碎,狠狠扔了出去,“贱人!贱人!我就知道,她和顾湛绝非一干二净,原来早已经勾搭成奸!”   绿衣试探着问,“听说长公主入宫之前,曾在扬州待过一阵子,而当初顾将军身边有个美妾,据说是扬州瘦马出身……莫非他们那个时候就认识?”   三公主听闻此言,脑海中白光一闪,整个人如遭雷劈,瞬间便红了眼睛。   当时她还未出嫁,捧着一颗真心倾慕顾湛,就算他常常冷脸相对,不惜三番两次放下羞赧,苦苦求元庆帝赐婚……而陆茗庭,那个时候便常伴顾湛身侧了,之后进了宫,又做出一副单纯不谙世事的模样,骗去元庆帝的宠爱,更把她这个皇妹耍的团团转!   三公主流了满脸冷泪,如同被抽去全身力气般,瘫坐在床榻上,喃喃道,“令人去查,令人去查!年前顾府放了一批旧仆人,便从她们下手!陆茗庭进宫之前的事,我要知道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她狠狠拭了下泪,冷笑道, “回封信给红袖,我要送给陆茗庭一份大礼!”   ……   千里之外的北地,景国。   夜幕四合,宫闱深深。太监匆匆穿过廊庑,跪在寝殿门前。   “皇上,半柱香前,有刺客妄图潜入珍宝阁里盗取解药,已经被御前侍卫捉拿,奈何还未审问,便咬破毒囊自尽了。”   说完,太监颇有些忐忑不安。自打寻到这味鸾凤毒的解药,深宫便接二连三地被刺客光顾,意欲盗取解药,上回御前侍卫也捉到了刺客,没等审问便服毒自尽了,这次也如出一辙。   夜风沁凉,太监兀自打了个哆嗦。   过了半晌,一个清润低沉的嗓音才从殿内传出来,“增加防卫,解药务必万无一失。”   “是,皇上。”   “去扬州寻人的探子可有回音?”   太监伏地道,“皇上恕罪,那位陆姑娘……还未有音信。”   新帝手段狠戾,有帝王之才,登上皇位才短短两年,便大刀阔斧,铲除异己,安抚社稷。   可怪就怪在……从登上帝位那天,他便下了两道密诏,一道是寻找鸾凤毒的解药玉珍露,一道是去大庆朝扬州地界,寻找一位陆姓的女子。   思及此,太监大着胆子抬起眼,往寝殿内瞄了一眼。   殿内轩窗大敞,一男子着明黄寝袍,长身立于窗前,沁凉的夜风穿殿而过,吹拂起他鬓边的鸦青乌发,一张英气的侧脸在烛光的映衬下明暗交叠。   他手里紧紧握着一支金钗,许是用力过度的缘故,指节都有些泛白,过了半晌才启唇道,“茗儿,你到底去了哪里?”   ……   五日之后,元庆帝的御驾抵达淮阴,淮阴地界大小官员数百人皆等候在码头,列阵迎驾。   顾湛先前在闹市遇刺,知道此地并不太平,赶在御驾来临之前加紧布防,大慈恩寺的禁军里三层外三层,就算一只鸟雀飞进来都插翅难逃。   这些日子,户部拨出赈灾款项,工部在各地旱区修建灌溉水渠,旱情已经得到极大的缓解。   元庆帝将其归功于陆茗庭诵经祈福的功劳,到了行宫之后,便召陆茗庭上前好生嘉奖了一番。翌日马不停蹄,率礼部官员赶到大慈恩寺中举行祈福大典。   大慈恩寺里,平民百姓一概不许进入,大雄宝殿前方冠盖云集,玉阶下设了明黄的供桌,摆着一眼望不到头的果品山珍。   巫祝带着面具,手持一柄三叉长戟,正迈着步子乱舞,嘴中念念有词。   元庆帝相信巫祝是能通鬼神之人,更相信手里那柄三叉长戟,则是驱魔迎神所用。故而屏退众人,独自跪坐在巫祝身后的蒲团上,双手合十,虔诚参拜。   此时旭日东升,晨光万里。颇有佛光普照的祥瑞之相。   顾湛立于禁军之首,穿一身金甲,腰佩长剑,盯着那乱舞的巫祝,眉宇间略有不耐之色,不料寒光一闪,掠过他身上的甲胄,瞬间折射出刺目光芒。   顾湛一怔,而后神色大变——寻常巫祝手里的长戟作为迎神驱魔的道具,是不必开刃的,而刚才的寒光一闪,分明是兵器的利刃折射出的光线。   那巫祝手中的长戟并非表演道具,而是实打实的兵器!   顾湛身经百战,沉思的功夫,大掌已经按上了腰间佩剑,再一抬眼,那巫祝果然转身冲向献庆帝,手中长戟腾空一刺,直逼元庆帝面门。   作者有话要说:  记得撒花、评论哦~   ☆、第 65 章   元庆帝见兵刃逼至眼前, 一时躲闪不及, 左腰被长戟刺中,明黄的龙袍晕出一片殷红血色。   顾湛命王朗带兵保护在场的官员, 自己则拔剑出鞘,飞身跃至玉阶之下, 和那巫祝正面过了十多招,刺中他身上三处关节。   禁军一拥而上, 同巫祝死战, 那巫祝见大势已去,不顾自身性命也要杀掉元庆帝,一边勉强迎战, 一边寻找元庆帝的踪影。   元庆帝趁乱躲入供桌之下, 不料明黄的衣摆露在外面,他正欲拉回衣摆,闪着寒光的长戟便刺了过来。   顾湛凤眸一凛,一剑砍飞长戟,将那巫祝压制于地下。   行宫。   金殿里,御医进进出出,端出一盆盆血水,看上去甚是骇人。   元庆帝遇刺的消息震动了淮阴官场,金殿外跪着大大小小的官员, 一个个面如土色,惶恐不已,等着元庆帝降罪责罚。   禁军将巫祝活捉, 押入地牢审讯。顾湛走出地牢,身上的鹤羽大氅烈烈生风,穿过廊庑,刚好遇上迎面走来的张德玉。   他擦了擦额上的薄汗,笑道,“将军,皇上召您入金殿问话。”   顾湛提前率兵抵达淮阴,本就是为了清扫可疑人等,保障皇帝参禅时的安危,今日贼人假扮成巫祝刺杀元庆帝,顾湛显然要担一个玩忽职守的罪名。   顾湛微微颔首,俊脸上沉眉压目,不怒自威,“皇上的伤可有大碍?”   张德玉道,“幸得将军及时救驾,御医说,皇上的伤口比较浅,没有性命之忧,但因皇上腰上有旧伤,恢复起来比较难。需要好生调养。”   说话的功夫,已经走到金殿门口,宫婢们挑开万字纹的锦缎帘子,顾湛提步入内。   元庆帝正躺在龙榻上,见他进来,胸膛上下起伏了两下,显然是怒火中烧。   皇后在殿中侍奉汤药,见顾湛入内,抬手叫他免礼。   顾湛敛眸道,“回禀皇上,刺客已经被押入地牢审讯,奈何其性诡诈,无论用何等刑罚,都咬牙不说幕后指使是谁,再拖下去,恐怕就要断气儿了,臣特地来请皇上示下。”   “把他五马分尸!千刀万剐!他们是故意在这里等候着朕,蓄意谋害朕!朕不能束手以待……”   元庆帝面色煞白,话说了一半,突然觉得这是极大的不祥之兆,他千里迢迢来到淮阴参拜,佛祖不仅不原谅他,甚至险些让他命丧于此……   “顾湛,回京后朕再和你算玩忽职守的罪名,眼下淮阴不可久留,明日便整军出发,火速回京!”   顾湛闻言微愕,元庆帝原定十日后回京,届时西北、西南、东南三地的兵马刚好抵达京城,如今巫祝贸贸然打草惊蛇,贪生怕死的昏君想要提前回京,怕会耽误大事。   皇后盛了一勺汤药送到元庆帝唇边,劝道,“皇上,您有伤在身,从淮阴到京城旅途颠簸,不如歇息两日再启程?”   元庆帝急促喘息着,猛地推开她的手,瓷勺在地上碎了个稀巴烂,“等不及了!传朕口谕,明日便启程回京!”   顾湛面无表情地应“是”,出了殿门,脸色骤然一沉,冲身后岑庆低声道,“立刻飞鸽传书,令西北西南东南三地加紧行军。”   ……   元庆帝意外遇刺,行宫中立刻加强防卫,宫人主子们若无要事,一概闭门不出。   来仪馆内,小丫鬟走出厨房,手里的朱漆托盘上端着一盅牛乳炖燕窝。   从小厨房到正殿还有一段距离,鹅卵石小径两侧栽满盛开的木芙蓉,花丛中粉蝶流连,掩映着嶙峋的假山流水。   小丫鬟缓行到花丛旁边,自假山中闪出一个人影儿,问道,“可是殿下的燕窝炖好了?”   小丫鬟看清来人,屈膝行了一礼,“原来是红袖姑娘。小厨房里刚出锅的燕窝,婢子趁热给殿下送过去。”   红袖笑道,“我正要去殿中给殿下请安,不如顺路把燕窝送过去吧。”   自打那日陆茗庭起了疑心,红袖便一直在外殿伺候,不曾近身服侍,那小丫鬟知道此事,面上有些迟疑。   红袖微露不悦道,“殿下最不喜欢厨房里的烟火气,你一个小丫鬟,身上烟熏火燎的,若进殿伺候,惹了殿下大发雷霆,岂不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那小丫鬟闻言,略有惊惶之色,只得把手中托盘交给了红袖,“那便劳烦姐姐了。”   红袖点了点头,目送小丫鬟转身走远了,见四下无人,才悄悄走到假山里,借着山石的遮挡,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纸包来。   这纸包是三公主命人送来的,让她神不知鬼不觉地加到陆茗庭的饭食里。   凭心而论,自从拨到茗嘉殿里伺候,陆茗庭待他不薄,但她宫外的弟弟妹妹都被三公主捏在手里,两次三番以弟弟妹妹的性命要挟她,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三公主吩咐下来,纵使她不忍心,也不得不做。   思及此,红袖眼眶微红,她颤抖着打开纸包,把里面的白色粉末倒入燕窝中,然后端起朱漆托盘,复往殿中行去。   ……   珍果一见红袖出现在内殿,便变了脸色,“你怎么在这儿?殿下说过不准你入内殿伺候,莫非你忘了么?”   红袖笑道,“皇上意外遇刺,刺客虽然捉拿了,可谁知道有没有同党呢!这担惊受怕的节骨眼,婢子不敢放不三不四的人进来,这些端汤送水的事情,还是自己人来做更妥帖一些。”   珍果见她出于一片好心,神色不似有假,讪讪接过她手中的托盘,“理是这个理,可既然殿下下了令,咱们还是遵从的好,以后这些近身服侍的事情不用你经手。”   红袖眸色黯了黯,屈膝道,“是婢子唐突了。”   珍果挑开帘子进了内殿,陆茗庭听到动静,扬声道,“皇上怎么样了?可怪罪顾湛了?”   方才得知元庆帝遇刺,她去金殿中探看,御医说元庆帝要静养,她便没有多留,更没有见到顾湛。   她穿一袭绯色如意祥云纹的褙子,正坐在案后的黄花梨木圈椅里,捏着一管玉笔誊抄佛经。   许是心里牵挂着他,一页《妙法莲华经》抄的心烦意乱,平时极擅长的蝇头小楷怎么写都不满意,一连团了七八张螺纹洒金纸,皆胡乱扔在地上。   珍果放下托盘,笑道,“听说皇上召见了将军,却没有怪罪将军,还令将军整军,明日便启程回京,殿下不必忧心。”   “明日?”   陆茗庭有些惊讶,默了默道,“皇上大抵是被刺客吓怕了,如今皇上的御驾在外,身边可用的只有顾湛,若是把他治罪,回程的路上再遇刺,便无人能护御驾周全了。”   皇上忌惮他,又不得不倚靠他。   她一脸忧色,若有所思,就连手中的玉管笔坠下一滴墨汁也未曾发觉。   话音刚落,小凌子从外面快步进来,笑道,“殿下,将军命岑侍卫递来消息,今晚他率禁军巡视行宫,无暇□□来看望殿下,让殿下莫要为他忧心。”   陆茗庭听了这话,一颗悬着的心才彻底放下来,心头满是温软的甜蜜,樱唇绽开一抹笑道,“知道了。”   珍果从托盘上端下一盏牛乳燕窝,笑道,“殿下先用燕窝吧,牛乳炖的东西,一凉就腥了。”   陆茗庭端起瓷碗,拿瓷勺轻舀了一口,燕窝炖的入口即化,牛乳的醇香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   她刚吃了几块牛乳酥酪,此时又喝牛乳燕窝,顿觉有些腻的慌,眉头微皱道,“许是小日子快来了,胃里难受的很,这燕窝有些吃不下,珍果,你先端下去吧。”   珍果应了是,又叫小丫鬟捧上金盏金盆,服侍陆茗庭用清水漱了口,才吹熄灯盏,服侍陆茗庭就寝。   夏夜微风徐徐,外头金明池里传来蛙声阵阵,皎皎月色透过轩窗,在床帐前投下一片摇动的光影。   陆茗庭刚躺下,便觉得胃里堵得慌,翻了个身,觉得胸口似有团火徐徐烧起来,一路顺着四肢百骸越燃越旺。   半梦半醒间,五脏六腑仿佛扭缠在一起,她浑身酸痛难忍,意识也渐渐朦胧起来,她觉得自己不太对劲,想挪动身子,却怎么都使不上力气。   她心头有个不好的猜想,勉强支起身子,试图把床边的玉如意推下去,好弄出点响动,引起珍果的注意。   ——她还没嫁给顾湛,不明不白的死了算怎么回事?   珍果并未陷入沉睡,听见里间的窸窣动静,扬声叫了两声“殿下”,见陆茗庭迟迟没有回应,一脸疑惑地披着衣裳起身,端着烛台拨开帘子,往床边走去。   烛光一照,珍果才察觉不对,陆茗庭极其痛苦地趴在床头,瓷白的脸上冷汗密布,惨白的吓人,一双桃花目也失了焦般,浑浑噩噩地望着来人。   “我难受……”   话未说完,一线暗黑的血从她唇齿间蜿蜒淌下,顺着下巴砸在月白绣牡丹的锦被上,汇成一朵凄艳的濡湿殷红。   “哐啷——”   珍果扔了灯盏,抱住她惊骇地大叫,“殿下!殿下!快来人啊,叫御医!”   作者有话要说:  记得撒花、评论哦~   ☆、第 66 章   陆茗庭中毒的消息很快便传遍行宫。   昨日在大慈恩寺遇刺已是鸡飞狗跳, 如今陆茗庭中了毒, 元庆帝更觉得是不祥之兆,亲生女儿危在旦夕, 竟是连来仪馆的殿门都不进,只差张德玉来问了一句情况如何。   消息传到顾湛耳中, 他几乎是三魂尽失,六魄皆散, 慌得失了一贯的镇定威严, 也顾不得什么避嫌、掩人耳目,径直便冲到了来仪馆里。   御医们齐聚来仪馆,为陆茗庭诊了脉, 又见她双唇发乌, 十指指甲泛着青紫,明显是身中剧毒的症状。   顾湛坐在床榻一侧,握住陆茗庭的手,看着她死气沉沉的苍白脸色,一颗心仿佛被人狠狠扼住,几欲提不上气来。   自打到了淮阴,妖魔鬼怪便层出不穷,先有江尚书的刺客暗杀,后有贾公明派巫祝刺杀元庆帝, 如今又把主意打到了她身上!   他凤眸中顿染杀气,指节捏的闷声作响,扫了一圈珠帘外跪着的御医, 怒声道,“既知中了毒,还不开方子救人!?”   这男人一身金甲,腰佩长剑,举手抬足间压迫感极重。下首的御医见辅国将军在来仪馆中坐镇,皆以为是元庆帝的授意,纷纷打了个寒颤,为首的李太医壮着胆子道,“长公主睡前可用了什么吃食?若能拿来验一验,也好对症下药。”   珍果伏在床榻上嚎啕不止,恨自己一时疏忽让陆茗庭吃了掺了毒药东西,闻言立刻擦干了泪,从外殿端进来一叠牛乳酥酪、一盅牛乳燕窝,“殿下睡前只用了这两样,说胃里不舒坦,便早早歇下了。”   李太医立刻起身,掏出一卷银针,在那两样吃食里验了验,银针刚碰到牛乳燕窝,便泛起乌黑之色,李太医又凑近嗅了嗅,神色大变道,“这牛乳燕窝里掺了提炼过的断肠草粉末。《本草纲目》里记载,此草性邪霸道,若用的对症,能以毒攻毒,消肿止痛,若蓄意害人,两三片叶子就能要人命。”   这话引经据典,说的玄乎难懂,可在场的人都知道,上古传说里的神农氏尝百草,尝了两片断肠草,便肝肠尽断了。   上古神仙都扛不过的剧毒,竟然拿来用在一个弱女子身上,其心何其毒也!   顾湛听的一阵心惊肉跳,刀削斧刻的侧脸阴阴测测,李太医咽了口唾沫道,“幸得长公主只吃了一小口,摄入断肠草的剂量不大,否则……早在半柱香前,人就该咽气儿了。”   李太医请求为陆茗庭催吐,拨开珠帘入内,看到两人紧攥在一块儿的手,眼皮子蹦了蹦,复垂眸装作什么也没看见,自珍果手里端过煎好的催吐汤。   陆茗庭意识全无,灌了整整一碗催吐汤,搜肠刮肚只吐出一丁点,一开始吐出的东西泛着乌黑,后来吐出的尽是鲜红的血丝,显然毒性已经侵入体内了。   “臣开一方子,以绿豆、金银花和甘容草急煎后服用,便能缓解一二毒性,好叫将军知道,眼下毒性已经扩散,长公主能不能完好无损的醒过来……臣不敢妄自定断……”   顾湛猛地睁开凤眸,狰狞地扫过去一眼,“少拿这些话来糊弄我,若长公主醒不过来,这半碗牛乳燕窝便赏给你们太医院!”   外头的太医见他这般跋扈做派,皆胆战心惊,磕磕巴巴道,“将军稍、稍安勿躁!”   顾湛心头一阵窝火,阖了阖凤眸,觉得不该把希望都寄托在这些庸医上,他撩开床幔,俯身封住陆茗庭的几处心脉穴位,扬手叫岑庆,“你亲自去江宁地界寻石溪居士,请他开一味解断肠草的良方来!”   一殿的御医战战兢兢地退下去了,顾湛撩袍子坐在上首,眉宇间弥漫杀伐之意。   “牛乳和燕窝经了谁的手送进行宫的,那碗牛乳燕窝经了谁的手熬制、送进来仪馆的,给我一一查明了,押入地牢重刑审讯,倘若有一条漏网之鱼,我拿你们是问。”   属下应“是”,他握着菊瓣如意纹的茶盅,指节拧的泛白,“去金殿向皇上奏明此事,就说长公主被人加害,本将军自请查明幕后真凶。”   ……   金殿里,元庆帝踱来踱去,面上满是忧虑之色。   张德玉躬身道,“皇上安心,御医们已经给长公主诊治过了,服了催吐的汤药,清理了胃里的余毒,只是眼下还没醒过来。”   元庆帝显然不是在担心这件事,挥袖道,“这淮阴地邪,也许与朕八字犯冲,明日一早便启程回京,顾湛呢?行军之事可安排得当了?怎么不来同朕汇报?辅国将军何在?”   他连声催问,张德玉面露难色,“辅国将军……兴许还在长公主殿中。”   外头月上梢头,鸦雀啼声杳杳,元庆帝愕然道,“深更半夜,他在长公主殿中做什么?!”   张德玉道,“傍晚时分,小人奉皇上之命去来仪馆中探望长公主的病情,顾将军恰好也在内殿,他……坐在长公主床榻旁,忧心之色,皆在脸上。”   元庆帝怒目斥道,“荒唐!”   一个是他曾引以为傲的女儿,一个是他忌惮无比的重臣,二人暗中勾结私通,简直是往他心上捅刀子。   元庆帝怒极反笑,脚下一阵踉跄,他伸手扶住殿中的仙鹤香炉,哑声道,“众人皆以为朕眼瞎心盲,一心沉迷佛道,先前长公主被诬陷和徐然私通,他闯入坤德殿中处处维护,如今竟是藏不住了么?”   张德玉闻言大惊,不料元庆帝看的如此通透,忙伏地不语。   顾湛一路做到辅国将军之位,自然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威仪,平日就算天塌下来,自是处变不惊的,可今日陆茗庭徘徊在生死一线,那些理智和清醒顿时失灵了,掩在表面之下的深重情意,一笔一划都写在了眉间脸上。   元庆帝冷笑,“如今心爱的人命悬一线,他藏不住了,叫人窥出了端倪,自己却浑然不觉。张德玉,你说是不是?”   “当初江贵妃带长公主认祖归宗,朕不曾怀疑过分毫,现在也是时候翻一翻旧账了,张德玉,去查长公主进宫之前这十五年都在哪里、做了什么,还有当年宸妃之死的真相,也好生彻查一番!”   ……   一连两天过去,陆茗庭依旧昏迷着,喝了五六剂御医开得解毒汤药,分毫不见效。   元庆帝执意要起驾回京,众人只得从命,御驾金撵只呆了两日便打道回府,粼粼车马相继驶出淮阴地界。   顾湛白天依旧如常领兵,夜里便衣不解带地在旁陪着陆茗庭,他一颗心吊在万丈悬崖上,略微一阖眼,失去她的恐惧就如潮水般席卷而来。他整宿整宿的不睡觉,眼睛熬得通红,抱着她呢喃低语,似是有说不完的体贴话。   等到第三天,岑庆终于从江宁折返,不孚众望地带回了石溪居士的良方妙药。   “石溪居士道,长公主体内本就有一味鸾凤毒,如今误食断肠草,或许可以以毒攻毒,抵消一部分毒性,再按照药方煎药服之,兴许可以两毒并解。不过,这药方劲道凶猛,长公主体弱阴寒,若是承受不住这剂药……”   岑庆话说一半,不忍心再说下去。珍果在旁抹着眼泪哽咽不止。   顾湛垂眸苦笑,把陆茗庭半抱在怀里,抚了抚她绸缎般的长发,咬牙道,“去煎药。”   事已至此,就算是折损五内的法子,只要能叫她睁开眼喘气,也得拼力一试。   药熬好了,她却依旧双唇紧闭着,珍果和小凌子左右搀扶着她,费了半天力气,勉强灌进去一丁点,又顺着煞白的脸颊淌了出来。   顾湛看的一阵心酸,亲自拿帕子给她擦干净,接过药碗,仰头灌了一大口苦药,撬开她的唇齿喂了进去。   就这么喂完一碗药,他揩去她唇边的药渍,锐利的眉眼带上少有的哀色,他抚上她的侧脸,语气几乎祈求,“茗儿,睁开眼睛看看我罢。那些人不疼你不爱你,自有我来疼爱你。前头才说‘不同我生离死别’,竟是一语成谶么!说好了拜堂成亲,白头偕老,就算鹤发苍苍也不离不弃,你忍心叫我一直等下去么?”   殿内一片哀切低泣,副将王朗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将军,弹了两下琵琶骨,红袖便把下毒的事儿全招了。属下从她住处搜出了装着断肠草粉末的纸包。”   “弹琵琶”是昭狱酷刑,将人犯按倒在地上,掀去其上衣,露出肋骨。用尖刀用力的肋骨上来回“弹拨\",直至血肉模糊。   顾湛抬眸,淡声道,“纸包?看来她下毒用了两只手,剁了,给她背后的主子送去罢。”   他口气轻飘飘的,说出的话却叫人彻骨森冷,王朗应“是”,转身去了地牢。   他俯身,在她颊边轻吻了一下,温声道,“她们施加在你身上的,我会替你一点一点讨要回来。”   ☆、第 67 章   是夜, 风急雨骤, 一弯新月如钩,斜钉在禁廷上空。   “母妃, 母妃!”   三公主提着衣裙跌跌撞撞地闯入长凤殿,神色癫狂, “母妃救救女儿!”   江贵妃穿一袭寝袍,从内殿迎出, 见她钗乱簪横的模样, 惊愕道,“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急事,非要大晚上的入宫?”   三公主跪在地上, 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嘴唇颤粟不已,令身后的绿衣将手中的乌木雕花盒子呈上来。   江贵妃一脸纳闷,伸手掀开乌木盒子,看清盒子里的东西,竟是尖利地高叫了一声,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   那盒子里呈着两只手。   十指纤纤,自手腕处齐根斩断,创口还凝结着干涸的血痕。   江贵妃跌坐在红木圈椅中,抚着心口喘了两口气, 方怒道,“这是什么东西!”   三公主跪爬到面前,一把抱住江贵妃的腿, 脸色惊恐万状,“母妃,我只是想给陆茗庭一个教训而已!自从她进宫起,整日违逆母妃,拿当年宸妃的事情要挟母妃,甚至处处勾引顾湛……我便想,她若吃了断肠草,不明不白地死在淮阴地界,便能将当年宸妃的事情烂在肚子里,咱们母女二人才能安然无虞……”   她哆哆嗦嗦地说了暗中指使红袖给陆茗庭下毒的事情,又涕泪交错道,“女儿手里捏着红袖在宫外的家人,令她办好下毒的事情之后,便自杀做出畏罪自尽的样子!没成想一朝东窗事发,红袖还没来得及自尽,顾湛便把她抓入了昭狱,一番酷刑逼供,得知了女儿在幕后指使的事情!甚至把红袖的双手砍下,连夜送到女儿的府中,以示威吓!”   江贵妃听到此处,脸色骤然一白,怒道,“你糊涂至极!”   “你祖父和顾湛素来不和,多次派刺客前去刺杀顾湛,他怀恨在心已久,只是他心思缜密深沉,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罢了!如今你派人给陆茗庭下毒,他大费周章也要寻出幕后指使之人,明显是被触动了逆鳞,连表面的样子都懒得做了!”   三公主一怔,死死扯住她的衣袍,难以置信道,“母妃!陆茗庭早在入宫前,便和顾湛相识,对不对!?母妃,你早就知道……”   江贵妃眼底难掩恍惚之色,“不错,她出身扬州瘦马,进宫之前便已经委身顾湛。当年顾湛身边有一姿容出众,才貌双全的美妾,便是陆茗庭。”   说罢,她神色怜悯地看着女儿,“顾湛并非良配,你却对他情根深种,母妃不愿令你伤心,才将这件事瞒下……”   三公主心中的猜想全部得到印证,整个人如梦初醒,连哭都忘了哭,喃喃低语不止,“原来他从来没倾心过我,那些旖旎情丝全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我差点杀了陆茗庭,他定不会放过我,他不会放过我……”   说罢,她尖声哭道,“母妃,顾湛要报复我!顾湛要报复江家!断断不能让这对狗男女得逞!”   江贵妃抚了抚她的发顶,温声道,“芷兰莫怕!本想着血浓于水,她若听话安分,本宫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到了年纪,为她指一门亲事出宫嫁人,从此相安无事……可没想到她如此不懂事,屡屡借着顾湛的势在本宫面前示威,看来这个女儿,本宫是留不得了。”   三公主闻言,试探问道,“可……她毕竟是我的亲姐姐,也是母妃的亲女儿,母妃真舍得……”   江贵妃挥袖把桌上的茶盏挥落在地,冷声道,“母妃平时怎么教导你的?欲成大事着,哪怕是至亲,亦可杀之!”   茶盏在地上跌的粉碎,三公主愣了片刻,方含泪浅笑道,“母妃教导的是。”   “明日皇上的御撵便抵达京城,你在殿中歇息一晚,明日随我去朱雀门迎驾。”江贵妃起身,涂着丹蔻的手搭在宫人手臂上,懒懒看了女儿一眼,“你刚嫁入戴家,顾湛便挑拨江氏和戴氏反目,其心可诛也。既然如今撕破了脸,咱们便在皇上面前抢占先机,新仇旧恨一起算罢!”   ……   黑云压城,大雨瓢泼,闪电撕裂夜空,直劈入葱茏的山林之间,惊起鸮鸟凄厉争鸣。   御驾日夜兼程,行路至京城外五十里地界,忽逢天降大雨,众官员请示元庆帝暂停休整,元庆帝虽然归心似箭,也抵不过天公不作美,望着漫天雨幕如织,只得下令在山林间安营生火。   昨晚岑庆带回来了石溪居士的药方,煎药喂陆茗庭服下了,却依旧昏睡不醒。   今晚分外难熬,石溪居士特地叫岑庆把话带到——服了药,若熬过今晚,便无大碍,若熬不过今晚,大罗神仙也无能为力。   珍果从宫婢手里端过一盆清水,掀帘子入了营帐,将雪白的栉巾在清水里打湿了,为床上的人擦拭额头。   她一双桃花目紧闭着,樱唇也失了平日红润的血色,小脸儿死气沉沉的,叫人望之心惊。   珍果擦拭了两下,咬了咬唇,泪珠子就涟涟洒了下来,她扑到她身上,呜呜咽咽地哭求,“殿下,你醒来看婢子一眼吧!殿下从进宫之后就没有舒坦过一天,如今才出宫游玩了两天,脸上好不容易有了笑容,竟是又糟这般毒手!姑娘!你睁睁眼罢,别说顾将军看了心焦,就连婢子也日夜难眠呐!”   她正啼哭着,营帐的帘子陡然被人掀开,男人龙行虎步入内帐,瞧见床上两人的情状,神色一黯。   纵然他撑着伞来的,衣袍下摆还是被大雨淋的湿透,金线绣的云海盘蟒沾了水翻出光泽,愈显凛凛威风。   这两日,顾湛几乎寸步不离守着她,以往无穷无尽的遮掩令人厌烦,这次她生死一线,他顾不得那么多了,索性大喇喇的把两人的关系摊开示人,好在身边的心腹都是过命的交情,得知二人的关系后难免震惊,却胜在嘴巴严实。   他抬手解了鹤羽大氅的鎏金镶玉领扣,淡声道,“你先下去。”   珍果一向惧怕这位旧主子,陆茗庭中毒,她难逃失职之罪,如今陆茗庭昏迷不醒,她更有伺候的不尽心之罪,两顶罪名扣下来,她结结实实打了个冷战,冲他福了福身,擦干了脸上的泪,跑得比兔子还快。   顾湛撩开衣摆,坐在床头,拿着栉巾给她擦拭额上的冷汗。   床上的人浑身发烫,脸颊是异样的潮红,鼻息起伏不止,一身冷汗把雪白的中衣都浸的半透。   冷汗刚被擦去,下一刻又滚落下来,顾湛握着栉巾,仿佛不知疲倦般,一下又一下擦拭着。   她的肌肤几乎白腻到透明,淡青色的经脉隐隐可见,脆弱到令人心惊。他触到她颈间的动脉,一下一下,在冰冷和火热两种极端体温之间急促跳动着。   顾湛生平第一回觉得无力回天,他什么都做了,守她守的心力交瘁,却依旧无能为力。   他低眸苦笑了下,伸手去解她中衣的白玉襟扣,为她擦拭流入脖颈的冷汗。   不料,白玉襟扣才解开了一颗,身侧莹白纤细的手指突然颤了颤。   无边的黑暗中,意识渐渐回笼,陆茗庭心中控制不住地痉挛抽搐,痛得任何声音都发不出来。   眼前一片模糊,她艰难辨别出一个人影,伸手握住他的衣角,嗫嚅道,“湛……郎。”   ☆、第 68 章   翌日, 御驾入京, 返回禁廷。   太子携太子太傅等人早早等候在御书房里,似有大事同元庆帝商议。   元庆帝离京这几日, 暂令太子监国。太子绣花枕头一包草,掌国政大权在身, 却事事都唯祖父江尚书马首是瞻。   江尚书趁着元庆帝不在朝中,大肆铲除异己, 打压戴氏一族。将戴氏嫡系子弟贬谪到西南毒瘴之地, 不料这一贬,却发觉了不对之处。   官差压着戴氏的子弟前脚进入西南地界,后脚便如泥牛入海, 自此不知所踪。戴英莲揣着象牙芴板直入东宫, 要为自家子弟讨个说法。太子不堪其烦,令人去查个究竟,却发现了天大的秘密。   原来,西南滇王早已暗中集结兵马,把守要塞险地,并下了军令——自京城前往西南的官员,一律格杀勿论。   太子闻讯大惊,没想到京城贵族歌舞升平之际,这些逆贼竟然整顿屯兵, 枕戈以待,明显是打算伺机而动,彻底颠覆皇权!   “狗胆包天!他们狗胆包天!”   元庆帝怒不可遏, “朕在淮阴遇刺,他们不闻不问也就罢了,竟然想着趁机而入,谋.逆犯上!西南地界有如此大的动静,西北、东南竟然没听到一点风声么?朕看他们是沆瀣一气,早已经串通好了谋.逆的勾当!”   太子伏地道,“父皇英名!东南王早已领兵北上,西北节度使也已经蠢蠢欲动……西北地界皆是顾湛的心腹,如今我朝大半疆域暗中高举反旗,定是顾湛那厮的暗中授意!”   元庆帝气到浑身发抖,冷笑道,“朕既然能给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官厚禄,也能将他一夜之间打回白首之身。来人!”   话音刚落,张德玉躬身入殿道,“皇上,江贵妃和三公主求见。”   元庆帝面色不耐,“她们来做什么?”   ……   一炷香后,元庆帝盯着地上跪着的母女二人,神色阴鸷,“你们母女俩倒是敢作敢当,一个伪造长公主身世,一个暗中毒害皇姐,欺君之罪,当诛九族,你们可知罪!”   江贵妃抱着三公主,泣涕涟涟,“皇上恕罪,臣妾和芷兰固然有罪,可顾湛那厮目无皇权,岂不是罪加一等!顾湛里应外合,集结兵马,已经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眼下最关键的事情,是要得知顾湛的谋划部署,方能从中个个击破!”   元庆帝拧眉道,“朕怎会不知这个道理!只是顾湛总揽军权已久,又和忠义伯等人有出生入死的交情,若想个个击破,只怕难如登天啊!”   江贵妃摆摆手,令三公主退下,方道,“臣妾有一计!人生在世,所求无非是功名利禄而已,如有例外,无外乎再加一个“情”字。臣妾听闻顾湛和忠义伯私交甚好,这次谋逆造反,自然少不了忠义伯从中助力。忠义伯夫人和顾湛的生母是闺中密友,早年顾湛失怙,忠义伯夫人曾多次暗中照顾。更何况忠义伯夫妻二人感情甚笃,忠义伯宠爱妻子的逸事一度传为佳话……”   元庆帝挑眉,“你是说……”   “若能请忠义伯夫人入宫一叙,不愁忠义伯不束手就擒。届时以忠义伯夫人为要挟,忠义伯定会将谋反的机密倾囊相告。”   江贵妃眸中精光毕现,“臣妾未出阁时,曾和忠义伯夫人有过一面之缘,今夜头痛难眠,想和故人倾诉心事,以此为由拟旨,最好不过。”   元庆帝眸中波云诡谲,权衡了半晌,方挥袖道,“来人,传朕口谕。贵妃欲同故人叙话,连夜请忠义伯夫人入宫,如若忠义伯夫人抗旨不遵,就地诛杀。”   ……   景国。   寝殿中,宫人们正服侍新帝更换龙袍。   卸下衮服玉带,十二挂玉珠冠冕,新帝穿一袭月白色遍地绣金龙的常服,愈显面容倜傥。宫婢服侍穿衣的功夫,一个个羞红了双颊,不敢直视天颜。   太监碎步入殿,立于新帝身侧,低声道,“皇上,您寻的那位陆姑娘有消息了。”   “哦?”   尹承猛然转身,屏退殿中服侍的宫人,一贯沉稳的语气添了几分急切,“茗儿如今身在何处?”   “我朝埋伏在大庆的眼线发回消息,五日之前,曾在淮阴的夜市上见到一名女子,和陆姑娘的画像面容一致,只是,那女子的身份有些麻烦……她是大庆朝的长公主。”   尹承听到“长公主”三个字,面上的欣喜之色也褪去了三分。   当年景国内乱,他在扬州同她匆匆离别,回国登基之后,他派出去多方人马寻找,想把她从扬州明月楼接出来,放在身边,从此护她周全。   可如今她竟成了皇族中人!大庆朝长公主是金枝玉叶,若想偷偷接过来,定是不成的。   尹承默了默,“长公主可曾许配亲事?”   太监答,“不曾许配。”   尹承原地踱了两步,那太监又道,“皇上,我朝刚和大庆休战一年,两国正水火不容,若派使节去求亲,大庆皇帝定会拒绝。大庆朝中还有顾湛坐镇,他前年刚打了胜仗,怎会容许“公主远嫁和亲”这种有辱祖宗基业的事情发生。更何况……皇上若要求娶大庆长公主,朝中的老臣定会死谏阻挠,届时只怕难以收场……”   尹承挥袖转身,神色沉郁,“大庆那昏君素来好颜面,至于顾湛……他杀我景国兵将数万人,这笔血债,朕早晚要亲手讨回来。至于那些迂腐老臣……英海。”   太监一愣,“臣在。”   “听着,当朕说要开窗户的时候,他们跳脚说不同意,当朕说要掀开房顶的时候,他们就会选择妥协,哭着求着朕开窗户。”   他低笑一声,自内殿中走出来,面容镀上一层清冷月光。   “那些老臣不是一直对大庆怀恨在心么?整日嚷嚷着要发兵打回去,如今为国尽忠的时候到了。”   他神色一冷,唇边笑意尽数褪去,“传朕旨意,整顿三军,发兵大庆。”   ……   茗嘉殿外,淅沥的雨水顺着屋檐浇下,院子里的芭蕉被雨线打的噼啪作响。   昨夜陆茗庭醒了,太医院来把了脉,又煎了两副药喂她喝下去,煞白的脸上总算有了点人气儿。   今晨回到禁廷,珍果服侍她吃了盏燕窝粥,用了几块山药糕,精神明显好多了,甚至能从床上坐起身子了。   石溪居士的药方子显然有奇效,陆茗庭醒了之后,便把内服的药变成外用,一日早晚泡两次药浴,方可除去体内的余毒。   浴桶里热气蒸腾,药浴没有颜色,因味道苦涩,珍果还贴心地洒了许多干花瓣,别有一种馥郁香甜。   陆茗庭褪了衣衫泡在水中,望着蒸腾的水雾,突然想起昏迷不醒时时,他贴着她耳畔说的知心话,一句一句,她半梦半醒间全都记在心里。   思及此,她脸颊泛起微红,一颗心仿佛也浸泡在热气里,熏的人如饮蜜糖。   回京之后,顾湛琐事缠身,批阅完军报已经是大半夜,他终于得闲,来到茗嘉殿里,见陆茗庭不在内殿,换了外头的衣袍,解了发冠,只穿了身雪白的寝衣,拨开帘子入内。   珍果躬身行了一礼,便退出了卧房。   顾湛走到浴桶两步远的地方,眼前的画面艳光逼人——她瓷白的两颊被水汽蒸的通红,桃花眼里含着一汪水波,身子隐没在浴桶中,水面上浮着许多干花瓣,现在泡开了,展现出原本的鲜艳颜色,随着水面波动起伏。   他心头一阵狂跳,一股子燥热潮红顺着脖颈攀上去。   陆茗庭朦朦胧胧一抬眼,便瞧见一个高大修长的身影走进来。   他亵衣不好好穿,袒露着健硕魁伟的胸膛,长腿行走间,隐约可见一寸劲瘦的腰身。   全然没有平日里威严肃正、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   也许是陆茗庭瞧着他的眼神儿太过惊讶,顾湛轻咳一声,神色如常地冲她摊开大掌,   “伸手,把脉。”   陆茗庭乖乖伸出手臂,不料这一动,浴桶的水面突然晃起来,脖颈下的肌肤霎时袒露在他眼前,她耳际一红,忙往下缩了缩身子。   顾湛将这幅艳色尽收眼底,面上却无波无澜,只探上细腕的脉搏,静静屏息。   药性已经挥发,压制住了体内的余毒,脉象也恢复平稳,可是……   他顿了顿,居高临下瞧着她,眸光里似浮现戏谑,“你心跳怎么这么快?”   陆茗庭听出来他的明知故问,芙蓉面上泛上羞恼愤意,想要抽回手,不料他攥的紧紧的,竟是没抽动。   他深邃双目盯着她,声音哑的发干,“皇天在上,总算保佑你平安无事。这会子还难受么?”   这几日都没休息好,他眼下泛着明显的青色,刀削斧刻的面容略有憔悴,神色倒依旧是一惯的老成持重。   陆茗庭脸颊更红,张了张嘴,泪却比话先淌下来,“不痛了,叫你担心了。听珍果说我睡了三天,你寸步不离守着我,一定累了吧?”   顾湛将下颌抵在她的发顶,阖着双目道,“不累。如果可以,我想守着你一辈子。”   他伸臂将她揽入怀中,抱得很用力,她伏在他胸前,略有些喘不过气,“你知道我闭眼之前在想什么吗?我在想,这辈子可真是波折不断,从扬州到京城,从江宁到禁廷,再到淮阴……我若不明不白便去了黄泉,唯一的不甘心就是没同你告别……”   顾湛轻轻摇头,“「这辈子」,听起来可真久,掰着指头算算,也才十六年光阴罢了。至于同我告别,怕是不能了,从今往后,上穷碧落下黄泉,你都别想抛下我。”   她被气笑了,轻轻推他一下,“是了——拜堂成亲,白头偕老,就算鹤发苍苍也不离不弃,我可都记着呢!”   这是她昏睡不醒的时候,他贴着她耳畔说的话,似是世间最动人的咒语,一遍一遍在她耳畔盘旋。   他倒脸不红心不跳,只垂眸看她,把她羞的双颊泛粉,眼波微澜。   外头暴雨不断,天气微凉,他刚从外头回来,带着周身的寒气,身上的熏香味儿也被寒意冲淡了许多。   那胸膛下的心跳一如既往的有力,叫她莫名安心。   浴桶里的水已经不热了,陆茗庭大病初愈,浑身娇弱无力,顾湛用浴巾将她裹起来,打横抱到床榻上。   他扯过床尾的锦被给她盖上,把被角掖的严严实实,“你身子弱,好生歇息。”   她却睁着一双美目,直直望着他,一丝睡意也无,伸手绞着他的衣袖,状似无意道,“昨晚你为我擦汗,怎么擦到衣领里去了?”   她声音虚的气若游丝,此时听在耳朵里全是暧昧。   顾湛怔了下,莫名有种背地做坏事被人逮到的感觉,抿了抿薄唇道,“你发了高烧,浑身都烫的很,擦拭身子能降温……”   她眉眼一动,又捉住他话里的破绽,柔柔道,“你怎知我浑身都烫的很?莫不是亲自摸过了?”   顾湛听着她的质问,几欲扶额,双臂撑在床榻两侧,进退两难。   她是铁了心要刁难他,自被褥里抬起玉臂,咯咯笑道,“你这算默认了?罢了,有来有往,方不算赔本。”   顾湛迟疑的功夫,她已经伸手过来,解他衣领处的襟扣,一眨眼的功夫便解开了两颗,柔弱无骨的玉手顺着他的领口便钻了进去。   那一截藕臂温凉如玉,在他胸膛上不规矩地乱摸乱窜。   他被她撩拨的心旌摇荡,偏偏她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竟有一路往下探去的意思。   顾湛一震,在意乱.神迷的边缘勒住心神,忙捉住她的手,从衣领处拿出来,塞回锦被里,黑着脸道,“胡闹。”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威势十足,若搁在以前,陆茗庭定被吓得泪眼汪汪,可今时非比往日,她知道他深爱着她,顿觉格外骄矜。人就是这样,有人怜惜心疼自己身上的痛,便觉得有恃无恐。   陆茗庭莞尔笑了下,便不再同他嬉闹,顾湛重新掖好被角,岑庆在外殿求见。   “秉将军,一个时辰前,皇上令张德玉带着御前侍卫出宫,秘宣忠义伯夫人进长凤殿。忠义伯得知后,也立刻入宫觐见了。”   顾湛沉吟不语,陆茗庭诧异道,“带着御前侍卫?父皇分明是逼忠义伯夫人入宫呢!”   她一颗心突然狂跳起来,仿佛昭示着某种不祥,她匀了匀气息,道:“忠义伯夫妻一向恩爱,忠义伯夫人又对湛郎有恩,湛郎要保忠义伯夫人安然无恙才是。”   殿中的烛火“噼啪”作响,顾湛从床畔起身,自桌上拿起鎏金剪刀,剪去一段灯芯,俊脸被烛光映的多了些温润意味。   “忠义伯夫人会无事的。”他淡声道。   ☆、第 69 章   等顾湛离开茗嘉殿, 已经午夜时分。   岑庆抖开织金大氅, 递到他手中,“东南王的人马已经抵达京城一百里外, 只等将军一声令下,便可攻入京城。滇王和西北节度使的人马在路上出了点问题, 最近连绵多雨,他们为掩人耳目, 专挑崎岖山路行军, 途中遇上山体滑坡,须耽搁数日……”   顾湛单手系着衣领处的襟扣,拧眉问, “忠义伯人到哪里了?”   岑庆一怔, 欲言又止。   “伯爷刚进朱雀门。将军,此番集结人马的事情,忠义伯全程参与其中,如今皇上以忠义伯夫人为要挟,明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属下怕……伯爷护妻心切,会贸贸然落入皇上的圈套,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透露明日起事的机密安排。”   “你亲自去一趟, ”   顾湛翻身上马,一双凤眸在夜色之下亮若寒星,“告诉伯爷, 万事以伯夫人性命为重,不必顾忌太多。”   岑庆大惊,忠义伯夫人对顾湛有恩情是不假,可这报答的法子也太沉重了些,分明是在拿前途和命运做赌注——赌忠义伯是否忠肝义胆,是否能抵得住元庆帝的威逼利诱。   他苦着脸劝道,“将军须以大局为重!”   顾湛深深看他一眼,“军令如山,让你去便去,其他的事,我自有考量。”   “既然滇王和西北节度使的人马不能按时抵达,便不必等,明日照原计划起事。”   岑庆只得应“是”。   ……   同夜,忠义伯携夫人自长凤殿中惶惶而出,乘马车连夜驶出禁廷,令家仆闭门谢客。   翌日,天光大亮,破晓时分,东南王率两万精兵围困京师,身穿玄铁甲胄的兵将兵分四路,如汹涌潮水般杀入京师重地。   顾家军自郊外军营倾巢而出,与之里应外合,如入无人之境,径直杀入禁廷城门之下。   阵前,顾湛身披金甲,手握三尺青锋剑,直指朗朗乾坤,号令数万之师。   戴英连早已接到元庆帝调遣,连夜从河阴赶来,领兵救驾,东宫太子亦披挂甲胄,于阵前迎战。   顾家军是常年征战沙场的虎狼之师,戴英连和太子麾下的将士多为辖地屯兵,两厢交手,高下立现,只得连连溃败。   千钧一发之际,自城墙上闪出数千弓箭手,射出漫天羽箭,一时间两军哀嚎惨叫连连。   禁廷,朱雀门外。   一浑身是血的小卒慌张打马前来,“秉副将,禁廷早已步下罗网,将军的人马中埋伏了!”   副将王朗挥剑砍去飞到面前的箭矢,怒喝道,“即刻冲入禁廷,布阵救驾!”   杜敛策马而来,“东南西北四个城门内皆有伏兵,就连从护城河遁入禁廷的一路精兵也遭到了拦截。皇上显然是在引我等入瓮。”   王朗将手中羽箭掰断成两截,骂道,“他娘的!怪不得忠义伯从昨晚就声称闭门谢客,原来一早就把咱们的谋划告诉皇帝老儿了!白瞎了这些年兄弟出生入死的交情!”   ……   起事如山来,兵败如水逝。   东南王的两万精兵折损一半,被戴英连活捉,锒铛入狱。辅国将军身陷弓箭手包围,身中数箭,亦被押入昭狱之中。   不料屋漏偏逢连夜雨,景国大军压境,百姓惶惶不可度日,顾湛身为大庆武官之首,却身陷囹圄,无法上阵杀敌。其麾下顾家军乃虎狼之师,誓死只听从顾湛一人号令,就连元庆帝的圣旨都指使不动,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派骠骑将军和威武将军领兵迎战。   二人昔日曾为顾湛麾下之将,才干计谋皆在顾湛之下,再加之景帝筹谋过人,数场战事下来,大庆连连溃败,被景国大军打回长城以南。   眼见得败仗连连,文武百官焦躁难安,奏请元庆帝允许顾湛戴罪立功,命他带兵上阵杀敌。奈何元庆帝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宁可屈膝求和,也不愿意继续养猛虎于枕侧,当场便驳回了众臣的奏请。   三日后,元庆帝派使节前往北地,向景国卑躬求和。   景帝款待使节,并开出议和条件——求娶长公主,再加上大庆疆域凉州以北的三十二座城池,以此为筹码,方可平息战火,免去此战。   满朝文武闻讯,在金銮殿上争吵不止,老臣们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哀叹“祖宗基业不保”,武将们怒发冲冠“要同景国大军决一死战”,文官们斥骂“将江山安危系于女子之身,非君子之所为”。   其中也不乏主张求和的官员,将长公主比作前朝的文成公主或王昭君之流,满嘴仁义道德,将和亲割地之事硬生生美化成不世功名。   而九龙御座上的元庆帝,始终没有表态。   是夜,帝王于太庙中长跪不起,直到子时,方起身出殿。   隼州失守,云州失守……边境日日传来急报,如一道道催命符,宣告着景国大军步步紧逼的事实。   阴雨连日瓢泼,这个秋天还未真正来临,肃杀的气氛便已经席卷了整个禁廷。   茗嘉殿里,亦是一片愁云惨淡。   陆茗庭伏在引枕上,一双桃花目红肿如桃。   原来那晚他便在谋划篡位之事,偏偏一脸云淡风轻的样子,连蛛丝马迹也愿意不透露给她!听闻元庆帝以忠义伯夫人为要挟,逼迫忠义伯泄密,从而布下陷阱,将众人引入瓮中杀之……他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如今身负箭伤,身陷昭狱,怎甘受辱?   一个谋逆之罪,便足以颠覆九族。更遑论,他以往的仇家政敌不在少数,如今见他失势,一个个如虎豹豺狼般嘶吼着扑咬上来,恨不得把所有罪名都安在他的头上。   她面色苍白如纸,不敢深想下去。   珍果看的忧心,苦劝道,“殿下哭的眼睛快瞎了,如今将军人在昭狱,殿下哭也是没有用的,不如先把药喝了,也好叫将军放心些。”   陆茗庭体内的断肠草余毒未清,答应了顾湛要好好养身子,她一贯怕苦,可既然答应了他,每日三碗解毒汤药咬牙也要硬灌下去,如今他身陷昭狱,她什么都顾不得了,连药也没心思喝了,本就虚亏的身子更显羸弱。   陆茗庭拨开药碗,作势从榻上起身,“我要去求见皇上。”   珍果臊眉耷眼道,“殿下都求见多少次了,皇上每回都拒而不见……昨儿个白嘉会白大人递话过来,说景国意欲和亲,叫殿下万事小心,殿下,你说皇上不会真的答应和亲之事吧?”   陆茗庭动作一滞,眉间满是无措哀愁,没什么底气地咬了咬粉唇,“不会的,皇上尚未表态,此事就还有商议的余地。无论如何,我要先去昭狱中见顾湛一面。”   说话的工夫,小凌子在外殿道,“长公主,张德玉公公来请,说皇上宣您去御书房觐见。”   陆茗庭匆忙从榻上起身,珍果拿过衣袍服侍她穿戴整齐,两三下挽了发髻,急急挑帘子出去,“父皇宣我有何事?”   张德玉揣着拂尘,淡淡笑道,“长公主去了便知道了。”   ……   御书房安静的落针可闻,桌上垒着成卷的案牍,多半是来自北地的加急军报。   元庆帝立在御书房的多宝阁旁,见她进殿,面色浮浮沉沉,终是如常转身,慈爱地把她扶起来。   陆茗庭还未开口请安,元庆帝便道,“茗儿,你也看到了,如今景国大军压境,我朝难以抵抗,百姓水深火热,你身为唯一未出阁的皇女,自当为朝局分忧。”   这番话如一道惊雷劈在耳畔,陆茗庭难以置信道,“父皇,你的意思是……让我去和亲?”   元庆帝避而不答,自御桌上拿起一卷画像,“景国新帝有文治武功,若无意外,数年之后,景国必将成为大庆最大的隐患,若能促成此次和亲,能保大庆和景国边界数十年的安宁。”   “景帝生的仪表堂堂,不仅指明要娶你,更答应许你皇贵妃之位,届时你以长公主的身份嫁过去,父皇和整个大庆都会为你撑腰,景帝定不会亏待你分毫。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定会为父皇分忧,答应这门亲事。”   他自说自话,语气慈爱,却咄咄逼人,末了,隐含深意地望她一眼,“茗儿,你愿不愿?”   元庆帝象征性的一问,哪里是真的想要她回答?   这番话看似慈父之心,实则是君主之谋,陆茗庭眼前一片黑晕,脑海中晃过许多关于顾湛的记忆碎片,呆愣了片刻,伏地缓缓磕了个头,艰难道,“儿臣不……不……”   她心有所属,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会以和亲这种屈辱的方式嫁给他国君主,她额角贴着地面冰冷的青石砖,一个“不”字滚在唇齿之间,心房如被死死扼住,一口气上不去也下不来,她猛地咬破舌尖,喉头溢出一丝铁锈的味道——   “儿臣不愿意!”   元庆帝脸色骤然阴沉,挥手将一卷信函重重扔到她面前,“你还有脸说不愿意!张德玉,你告诉她,她都做错了什么!”   张德玉抬抬眼皮子,无甚情绪道,“一年前,扬州明月楼的瘦马秘密进京,为顾府的庶子冲喜,后来庶子意外亡故,那瘦马委身辅国将军,常伴其左右。不料辗转半年后,那瘦马不知所踪,辅国将军如失魂魄,暗中苦寻数月而不得。凑巧的是,当时江贵妃带一名女子入宫,说她就是宸妃娘娘流落在外的女儿,也就是当今长公主……”   说到这儿,张德玉顿住,不敢再说下去。   陆茗庭一颗心缓缓沉下去,认命地抿了抿唇,低眸捡起手边而的信函,只见上面一字一句写了她的生平,和那些江贵妃妄图瞒天过海的陈年旧事。   终于到了水落石出这一天。   “原来父皇全都知道了。”   她张了张嘴,声音哑的撕心裂肺,“父皇觉得全都是儿臣的错,可儿臣究竟做错了什么呢?不该出生在皇家?不该遇到江贵妃那样冷血的母亲?不该遇到三公主那样阴毒的妹妹?还是说,不该遇到一个好颜面、却视亲生骨肉如货物一般的父皇!”   “啪——”   元庆帝狠狠掴出去一巴掌,咬牙切齿,“朕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他自知失态,面上的怒容几经转圜,终归于君主一贯的晦暗冷沉,“且不说你委身顾湛的事情——光是扬州瘦马的身份,皇族便容不得你。你和顾湛这个乱臣贼子暗中勾结,罪名不可逃脱,我大庆皇族怎能传出这样的丑事?这回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陆茗庭苦笑了下,“看来父皇早就知道我和顾湛的事情了。一直隐忍不发,等的便是这一天,用这罪名将我逼到绝境,任由父皇摆布。”   陆茗庭也曾想过,真到了东窗事发这天,她该如何面对元庆帝,没想到,如今事到跟前,她的心早已经被伤的麻木不仁,浑身血液几乎被冻住,甚至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流。   “要和亲可以,”   她缓缓抬眼,眸光冰冷如霜地看着眼前的亲生父亲,“父皇要答应我一件事——把顾湛放了。夺军权也罢,削官爵也罢,让他变成一届庶人也罢,随便把他发落了,再也别追究他谋逆造反的罪名。”   她一字一句说着,慢条斯理,逻辑分明,她知道这番话会带来什么后果,可还是毫不犹豫脱口而出。   就算和亲,就算嫁作他人妇,就算此生不能执手,天各一方,她也要他安然无恙的活下去。   元庆帝眯了眯眼,“你这是在和朕谈条件吗?”   他两鬓不知何时已经泛上斑白,温声含笑同她说话的时候,看上去不像九五之尊,倒像个富贵人家的寻常父亲。   陆茗庭自嘲一笑,从广袖中抽出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利落地架在脖子上,“不是谈条件,而是父皇必须答应我的条件。听说景帝点明要娶长公主,倘若儿臣今日死在御书房里,景国使节来要人,父皇就只能凭空变出一个长公主了。”   元庆帝脸色铁青,眸色明明灭灭。   他已是天命之年,数日之前刚被刺客刺杀,引发腰部旧伤,离缠绵病榻那日也不远了。   可偏偏,外有景国强敌环伺,内有顾湛权臣祸国。东宫太子不堪大用,江氏外戚虎视眈眈。   大庆的皇权,要千秋万代地传承下去,他打定主意,顾湛不能再次起用。无论割地、赔款还是和亲,要不计一切后果,化干戈为玉帛,安安稳稳把国祚延续百年。   他淡声道,“朕答应你。三日之后,出嫁的车辇驶出大庆国境之时,便是朕赦免顾湛出狱之时。”   陆茗庭得偿所愿,缓缓拿下匕首,含泪行了一个大礼,“儿臣谢过父皇。”   “北地战事吃紧,和亲的事情不可耽搁。三日之后,和亲的车辇便出发去景国,这两日,你安心学习景国礼仪,不准踏出茗嘉殿一步。”   陆茗庭伏地不起,咬着贝齿,强忍着咽下喉头的哽咽,“儿臣还有个心愿,愿父皇恩准。儿臣想去昭狱和顾湛见最后一面,求父皇成全。”   元庆帝半晌没说话,面上有明显的迟疑。   陆茗庭语带讥讽,“他已经是虎落平阳,父皇还忌惮他能掀起什么风浪吗?”   “罢,你愿意去便去。”   元庆帝冷眼看着俯跪在面前的女儿,忍不住泛上来些许心软,“你此次和亲,是为了大庆的黎民百姓,是为了两国邦交,朕会为你建造成百上千座庙宇,让他们日日诵经参拜,感怀长公主的恩德。”   他久居帝位,深谙软硬并施之道,一贯看重这些虚无缥缈的名声。   陆茗庭并不觉得半分欣喜,反而胸口愈加滞闷,闭了闭眼道,“儿臣告退。”   元庆帝长叹一口气,看向张德玉,“命人拟旨,应允景国的议和条件。让景帝下令休战,准备迎亲罢。此事要秘而不宣,令尚宫局加紧赶制嫁衣和嫁妆,等长公主的车辇驶出大庆,再将这桩喜事昭告天下。”   张德玉道,“臣遵旨,臣恭贺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  将军是将计就计,还有后招呢~   另外,本文共八十章左右,目前己经接近尾声。   由于三次元繁忙+身体状况堪忧,本文无法保持日更,余下的章节会两日一更,或三日一更,在此深表歉意。   读者朋友们可以攒到完结再看,或者看到更新提醒再点进来看文。都可。   感谢理解和支持。   鞠躬。   ——————   ☆、第 70 章   自陆茗庭从御书房出来, 成堆的赏赐便如流水一般进入了茗嘉殿, 这些赏赐大多寓意鸾凤呈祥,是和亲所用的喜庆之物。   陆茗庭端坐在铜镜前, 任珍果在身后为自己梳发。   镜中的美人儿梳着飞仙髻,鸦青的发间簪着珠翠金钗, 垂下两挂莹润的东珠流苏,白嫩的耳垂上坠着两只珊瑚耳铛, 顾盼流转之间, 一双桃花目泪波盈盈,甚是摄人心魂。   珍果为陆茗庭簪上最后一朵珠花,握着象牙梳篦道, “殿下, 方才刚得来的消息,长凤殿那位被打入冷宫了。”   陆茗庭微怔了下,樱唇方溢出一丝苦笑,“想来,先前三公主下毒害我的事情被顾湛知晓了,江贵妃狗急跳墙,哪怕两败俱伤,也要把我的身份底细透露给皇上,甚至不惜向皇上献出毒计, 以忠义伯夫人为要挟,从而打探到顾湛起事的机密……她以为这样就能将功折过,稳固长凤殿的宠爱, 殊不知父皇多疑,最恨被人欺骗隐瞒,已经不再信任她。”   元庆帝得知江贵妃的欺瞒后,明明怒不可遏,却不动声色地采纳江贵妃的计谋,一举拿下反贼,等事情平定之后,立刻下旨将江贵妃打入冷宫,丝毫不惦念着几十年来日日相伴的恩情,原来这就是帝王心术,天家薄情。   陆茗庭敛眸深思,卷翘的睫毛轻轻颤动着,心中满是可悲、可笑。   珍果见她如此神情,十分不忍,轻轻将象牙梳篦搁在梳妆台上,低声道,“殿下,梳妆好了。”   陆茗庭闻言抬眸,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左右打量了下,强迫自己微弯粉唇,漾出一抹恬静的笑意。   元庆帝急于平息战事,明日便要送她去景国和亲,今日和顾湛一见,是为诀别,等下次再见,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她心里存了些小小奢望,愿他把自己盛装的样子深深烙印在脑海里,就算此生有缘无分,也不准把她忘记。故而她今日打扮的格外华丽明艳,清婉动人。   陆茗庭正兀自出神儿,李嬷嬷握着一卷明黄的画卷,拨帘子入内,布满褶子的脸上满是喜庆笑容,“殿下,景国送来的提亲聘礼都已经点过了,其中奇珍异宝不在少数,金银首饰也十分奢华,足以见景帝对长公主的喜爱之心。”   陆茗庭淡淡“嗯”了声,扶着珍果的手缓缓起身。   李嬷嬷见她兴致缺缺,便不再提聘礼之事,双手将明黄色的卷轴呈上去,笑道,“殿下,这是景国新帝的画像,和亲在即,请殿下务必过目。”   陆茗庭闻言,平静无澜的眼神漫上了三分厌恶,“放下吧。”   “殿下不看一眼么?”   李嬷嬷面带为难之色,边说边将卷轴打开,讪笑道,“景国的使节特地嘱咐了,依着景国的习俗,出嫁前的女子是要看夫君的小像的……”   陆茗庭听的不胜其烦,正欲呵斥她退下,不料一抬眼,望见那明黄色卷轴上的小像,竟是愣住了。   那小像一看便知是出自丹青圣手,寥寥数笔便勾勒出男子俊朗含情的眉目,和线条英挺的侧脸。   十二挂琉璃冠冕,五爪金龙衮袍,神情端穆肃正,无处不彰显着至高无上的皇权、和不容亵渎的天子气度。   陆茗庭呆呆地望着明黄色卷轴上的画像,眼前的浓墨重彩渐渐模糊,和记忆中的男子的样貌完全吻合。   原来景国那位新帝,便是尹承。   明月楼的姑娘长到八岁,就要配备贴身服侍的小厮,小厮和姑娘们一同长大,尽照顾保护之责。   尹承是景国人,在她年幼的时候,尹承和母亲一起来到明月楼,对外只道是“来大庆经商的景国人,在扬州地界和家人走散了”,从此在明月楼落脚谋生整整十年。   一年之前,大庆打败了景国,景国老皇帝驾崩,皇子夺权内.斗不断,尹承便是那个时候同他母亲一起离开明月楼,返回景国。而陆茗庭则被鸨妈妈遣送进京,为顾府的次子冲喜。   一瞬间,所有的草灰蛇线都变得明晰起来,命运埋下的伏笔被揭示的一清二楚。   想来,尹承便是景国老皇帝流落在外的皇子,而他所谓的母亲,极有可能是贴身服侍他的乳母。两人在扬州明月楼隐姓埋名,原来是另有隐情。   尹承隐藏极深,她也从未怀疑他的身份,如今一朝醒悟,不得不叹一句“造化弄人”。   尹承比她年长四岁,待她呵护体贴,宛如兄长,两人相处数十年,从未有红过脸生气的时候。   他的样貌极为出众,气度也颇为倜傥,以往在明月楼之时,常有姐妹青睐于他,他却总是冷漠以对,唯独对她一人展露温柔。   陆茗庭记得,他的眉眼生的极好,每每笑的时候,若一潭含情的桃花水,引人沉溺。可她看着这张明黄的画像才知道,原来他不笑的时候,是这般不怒自威、气势迫人。   那些关于扬州明月楼的缥缈记忆涌上心头,陆茗庭恍然发现,她和尹承,才刚刚分别一年而已。   短短一年,一切却如天翻地覆一般——两人都不再是当年的模样,她成了大庆的长公主,他成了景国英明年轻的帝王,只是不知,此次和亲,是否是他蓄意谋划的再续前缘?   陆茗庭无从知晓尹承的想法,也不愿深想下去,因为无论尹承是否蓄意为之,她都只能答应和亲。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救顾湛。   屏退了李嬷嬷,珍果看出陆茗庭的异样,以为她不愿意和亲,见了景帝的小像愈发伤心,忍不住道,“一会子殿下去昭狱探望将军,将军若知道殿下和亲的事,一定伤心的紧,殿下为救将军一片苦心,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婚事……可要将其中内情据实以告?”   陆茗庭无力地扶住黄花梨木长桌的一角,跌坐在圈椅里,轻轻摇了摇头,“若想让他平安无虞地活下去,就必须让他死心。”   而尹承的存在,便是让他死心的最好借口。   ……   昭狱里,光线晦暗,湿气阴森,以往的凄厉哀嚎和重刑犯人悉数消失不见,天字一号地牢里,只关押着一个人。   男人盘坐于木榻之上,凤眸微阖,菱唇微抿,一张深邃英挺的面容看不到任何情绪。仿佛身处的并非穷凶极恶的牢狱,而是秀丽无垠的山水之间。   他没有换囚服,仍穿着一袭轻甲,衣衫上也并不见血迹。以往他身居辅国将军之位,手揽军政大权,掌管的昭狱更是令百官闻风丧胆的地方。   而如今,他却从九重天上跌落凡尘,成了昭狱里严加看管的要犯。   陆茗庭隔着牢房的栅栏静静凝望着他,下意识以为元庆帝受她威胁,才没有对他动用酷烈刑罚,不禁鼻腔一酸。   顾湛武艺高强,听觉极其敏锐,他眉头蹙起,猛然睁眼,看清来人,有些愕然,“你怎么来了?”   狱卒拿钥匙打开层层叠叠的锁链,方躬身告退。   陆茗庭提步入内,强忍着眼眶的泼天酸涩,深吸一口气,含笑回望着他,“我不该来吗?”   顾湛神色变得柔和许多,“你不必忧心我的处境,回去安心等着……”   “明日我就要出嫁了。”   她几乎用尽毕生勇气,才用轻飘飘的语气说出这句重若千钧的话。   顾湛一窒,脸色瞬间转冷,“你答应了和亲?”   他身处囹圄,消息却依旧灵敏。   她点点头,轻笑道,“我不得不答应。”   顾湛瞬间有些心神大乱,起身道,“皇帝逼你的?你是为了救我,所以才答应和亲?茗儿,你误会了,这只是一个局……”   这只是一个局,忠义伯夫人是他母亲的闺中密友,亦对他有恩情,皇帝以忠义伯夫人为要挟,他无法坐视不管,只得将计就计,令忠义伯假意泄密。   此事曲折周密,因有前车之鉴,他不能轻信任何一个人,亦不想让她为之伤心劳神,所以才没有告知她。   如今他沦为昭狱阶下囚,元庆帝命亲信日夜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此地隔墙有耳,实在不是托盘相告的最佳时机。   然而陆茗庭也根本不给他说下去的机会,她道,“没有什么误会,顾湛,其实你在我心里,根本没那么重要。”   顾湛听清她的话,耳边一阵嗡鸣,骤然变了脸色,“你说什么?”   陆茗庭没有重复那句话,垂眸道,“江贵妃为了保住长凤殿的荣宠,把一切都说出来了,父皇知道了我在扬州明月楼的事情,也知道了我在你身边做侍妾的卑贱过往……”   顾湛捕捉住她话里的字眼,眯了凤眸道,“卑贱?原来你一直这样看那段过往?”   “不是么?”她状似无意道,“将军一直当我是个玩物,就算后来我成了长公主,将军不是依旧非礼□□我么?”   她每句话都扎在他的心窝上,压根不知道自己的淡然的语气有多伤人。   顾湛脸色青紫交替,平复了下胸腔乱窜的气息,方舔了下薄唇,“你一直这么想?顾府的日夜相对,江宁之行的日久倾心,禁廷深宫的艰难依偎,淮阴之行的生死相依,这些都不算数了吗?”   陆茗庭听着这些话,一颗心仿佛被人握着往下拉扯,底下是无尽的万丈深渊,而她无处可逃。   她抬眸直视他,淡淡道,“我是长公主,元庆帝是我的生身父亲,而你是个彻头彻尾的乱臣贼子。以往在你面前强颜欢笑,不过是蒙蔽你的伎俩,我堂堂长公主,怎么会委身反贼?”   “顾湛,这就是事实。”   顾湛听到这里,浑身血液几乎逆行倒流,额角青筋绷着,沉眸死死盯着她,试图从她脸上寻出一丝伪装的破绽。   陆茗庭却不给他探究的机会,施施然转了个身,话中带笑道,“事已至此,也不妨告诉你。我之所以答应和亲,因为景国皇帝是我的一位故人。”   “我在明月楼有一位青梅竹马的贴身小厮,名唤尹承,他如今是景国新帝,亦是将娶我之人。之前将军旁敲侧击问我关于尹承的事情,想必早就知道他景国新帝的身份了吧?”   顾湛脸色阴沉到极点,指节捏的闷声作响,出口的话如结着一层腊月寒冰,“你不是说和他没有男女之情么?”   “随口骗你的话,你竟然也信。”   她莞尔一笑,“我和他耳鬓厮磨多年,日夜交心相对,感情甚笃。此番和亲,他会立我为皇贵妃。”   顾湛听她亲口说着和别的男子的亲密过往,神情晦暗阴翳,脖颈处青筋直跳,喘息有一瞬间的粗重。   “我今日来,是同你告别的,以后天南海北,咱们各不相干。”   陆茗庭说完最后一个字,撕心裂肺之感排山倒海的涌上来,她伸手扶住牢房的栅栏,转身提步欲走,再也没有勇气多看他一眼。   顾湛沉默许久,阴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最后问你一句,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   她脚下步子一顿,两行泪唰地滑落下来,她强抑制住喉头的哽咽,面无表情道,“一开始,我被迫侍奉你,后来是苟且吞声的委身你,现在你失势下狱,我终于可以嫁给自己心爱的人了。顾湛,这就是实话。”   她话语中满是恼恨怨怼,恨不得将他剥皮饮血。原来他的似海深情,在她心中,却成了蚀骨的折磨,以往那些缱绻温存、执手衷情,原来都是虚情假意,口是心非。   顾湛咬牙冷笑道,“好一个被迫,好一个苟且。”   他生平第一次倾心,打定主意要珍她重她一辈子,先前她被下毒,徘徊生死一线,他慌得神魂皆乱,打定主意要坐上九五之尊之位,把整个天下捧到她面前。   可如今,她把他的真心扔在地上践踏,一字一句,比淬了毒的利剑还要伤人。   顾湛闭上眼,缓缓吐出胸中的浊气,复睁开凤眸,眼中满是凛冽阴鸷。   他一把拽下腰间的锦囊,抛于半空之中,而后拔剑出鞘,一剑将锦囊劈成两半,“陆茗庭,此生你我如同此锦囊,死生不复相见。”   昭狱里静谧无人,锦囊被劈开的裂帛之声显得格外清晰,锦囊里塞着的艾草香料也崩破而出,洋洋洒洒倾泻一地。   陆茗庭闻言,双腿如灌铅一般,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面上泪痕交错,不敢转身把这副样子展露给他,目光瞄到地上裂成两半的锦囊,一颗心如坠入万丈冰窟。   那只锦囊是她亲手绣的,银缎地彩的绸布,鹤鹿同春的纹样,玄墨色的丝绦,一针一线纵横交错,横也是“思”,竖也是“思”。   而如今,一切都彻底结束了。   眼泪夺眶而出,她拼命忍住,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出昭狱。   昭狱之外,晴天朗日,阳光刺目。   珍果见她神色隐忍,眼眶也顿时一红,并不过多言语,搀扶着她上了凤撵。   那銮驾通体漆金雕花,顶上一朵镶东珠的宝相莲花,自顶上垂下三丈长的帷帐,用来遮挡贵人的仪容。   直到转过一处朱红色的宫墙,陆茗庭才抬手掩面,呜呜咽咽地底泣出声。   以往他处处顾忌她,如被绳索束缚的虎豹,总是不能肆意施展拳脚。   如今她用一桩婚事,换他一条生路。往后他再也不用顾忌她,再也没什么能束缚他……   泪水涟涟滚落,仿佛无穷无尽,不知疲倦,她含泪低笑——明明心愿达成,为什么她却心如刀割?   ☆、第 71 章   昭狱里寂静无声, 一名满脸络腮胡的狱卒垂首穿过重重牢狱, 立在天字一号囚笼之外,躬身唤道, “将军,滇王和西北节度使的人马已经在城外埋伏妥当。”   男人背对他而立, 一张俊脸隐匿于晦暗的阴影中,闭了闭凤眸, 才“哐啷”一声扔了手中长剑, 沉声道,“明日依计行事。”   昭狱里的狱卒和兵吏大多是他原先的下属,虽主上蒙难, 也毕恭毕敬、有令必从, 更何况顾湛此次落难入狱,本是虚晃一招的欲擒故纵之计罢了。   这络腮胡正是乔装打扮之后的副将王朗,望了眼主子的背影,思及方才陆茗庭来探监的事,万千猜测涌上心头。   景国兵马压境,分明是赤.裸裸的挑衅,皇帝昏庸,宁可割地赔款,令亲女和亲, 也没胆量发兵相抗,简直是大庆朝开国以来的奇耻大辱。   这等民怨沸腾、外敌虎视眈眈的紧要关头,正是主子一举翻身, 取而代之的大好时机。   可自打顾湛对陆茗庭倾心,屡屡做出失控之事,史书上的记载不在少数——妲己、飞燕之流,祸国殃民,扰乱君主心智,可谓红颜祸水。在一众部下心中,撇开陆茗庭长公主的尊贵身份,她和那些绝世妖妃的威力并无什么不同。   王朗本来还忧心顾湛会因陆茗庭的缘故而手软,此时见他一身阴沉煞气,猜到两人刚才定是不欢而散,心头竟稍稍安定了些。   他正欲抱拳离去,不料男人一挥掌风挥来,将地上两片物什扫到他面前,冷声道,“扔出去。”   他内功深厚,这一阵掌风用了五成内力,那裂成两半的锦囊几乎是重重砸到王朗面前。   他垂眸一看,瞧出那撕裂的物什是顾湛日日佩戴于身的银缎地彩锦囊,脸色顿时有些惊骇。   俗话说“君子割袍断义”,这锦囊是两人定情信物,割锦囊怕是意味着……两人的情分再无转圜之地了。   王朗的惊只停顿了一瞬间,便恢复如常了——明日之后,顾湛会把整个大庆收入股掌之中,届时陆茗庭一届前朝公主,和顾湛之间横亘血海深仇,想要再续前缘,怕是不能了。   眼下若能断的干净,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思及此,王朗肃了肃神色,忙捡起地上的锦囊,应了声“是”。   ……   次日,秋高气爽,万里无云,钦天监夜观星象,说今日乃是宜远行,宜出嫁的良辰吉日。   一大早,陆茗庭在禁廷祭拜过了皇上皇后和天地祖宗,便坐上了出嫁的鸾凤车辇。   元庆帝平定战事心切,和亲之事一切从简,但自持大国气度,在聘礼上不肯丢了颜面,从国库里拨出数百担嫁妆,凑够百里红妆,送长女远嫁他国。   今天是禁廷长公主和亲景国的日子,京城百姓闻声出动,万人空巷,在御道两侧夹道欢送,从京城朱雀门外一直排到京郊十里长亭。   外头的热闹喧嚣仿佛是另一个世界,銮驾之内处处雕着鸾凤和鸣、并蒂菡萏,而新嫁娘一张莹白的芙蓉面上,却不见半点喜庆之色。   陆茗庭垂眸绞着朱红色的喜服,桃花目中着积着一层泪光,欲坠不坠。   她怎么舍得离开呢?那些故意惹怒他的话,每说出一句,她都比他更痛上十倍。   可她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事急从权,明知道是下下之策,也要舍身救他。   这辈子,终究有缘无分罢了。   她垂泪的功夫,一人骑白马绝尘而来,挡在銮驾之前。   马匹受惊,连连扬蹄高嘶,宫人和侍卫们也俱是一惊。   陆茗庭听到外头的嘈杂之声,凑到车帘边,问伴在车辇一侧的珍果,“前面出了何事?”   珍果亦没料到有人胆敢拦嫁,命人去前头查看了一番,才道,“殿下,是徐然,徐侍郎。”   说话的功夫,徐然已经拨开侍卫阻拦的长剑,大步走到车轿之前,朗声道,“殿下今日远嫁,徐然受人之拖,前来送殿下一程。”   陆茗庭闻言,伸手挑开了车帘,抬眼望着眼前的男人,笑道,“徐侍郎的心意,本宫心领了。”   她今日盛装打扮,周身凤冠霞帔,描绘黛眉红唇,平日清艳婉媚的一张脸,竟变得媚意横生起来。更遑论樱唇微抿一笑,小脸儿上霎时盛光夺目,令人不敢直视分毫。   徐然眸中闪过明显的惊艳之色,复归于黯然淡沉,他躬身,双手将一只瓷瓶呈到她面前,“臣受白嘉会白上师所托,将这瓷瓶赠到长公主手上。瓷瓶里装的是大庆如意湖畔的黄土,以后……长公主身在异乡,若念及大庆,便瞧瞧这一抔黄土,也好慰藉思乡之情。”   他说着说着,面上似有不忍,眼圈竟是比她先红了。   陆茗庭指尖微颤,接过那瓷瓶,勉强稳着声线道谢,“我和嘉会相识于宫外,做朋友的时日不久,却胜在交心,今时今日她还念着我……她有心了。”   徐然道,“白上师已于今晨归乡探亲,因离京时焦急,只得把这件事情托付给下官。方才惊扰殿下的车架,还望殿下勿怪。”   陆茗庭自然不会责怪,只回以谢意。   徐然欲言又止,从她身上错开目光,望着远处的古道残阳,眉间微攒起,压低声音道,“今日一别,不知道何时再相见了。”   “若早知会有今日的情形,我一定不遗余力,也要娶你。”   他魂不守舍的说完,方自嘲一笑,“我以为他能护住你。”   这番话说的不伦不类,无尊无卑,若被旁人听去,定要治个大不敬之罪。   先前旁人有意为二人议亲,陆茗庭与徐然见过数面,两厢也算熟识。只是徐然一向恪守立法,陆茗庭从未见他如此失态的一面,不由得愣住了。   他情深义重,她却无以为报,就连一颗真心也早已经给了顾湛,再也容不下他人分毫。   待回过神儿来,她眸中的郁色已经褪去,眸底清亮逼人,“不是他的错。是阴差阳错,造化弄人,我们兜兜转转,有缘无分罢了。”   “徐然,你无需自责,我并非你的良配,这世间女子千千万,总会遇到互相珍重的人。”   这番话说完,陆茗庭自己都失笑了——事已至此,她仍下意识的护着他,不容许别人说他一句不好。   徐然悻悻一哂,“借殿下吉言。千里送君终有散,今日一别,山高水长,望殿下兀自珍重。”   说罢,他俯身深深行一礼。   到底是教养出众的世家公子,再抬头时,他已恢复到一贯的清风霁月神色,转身大步离去了。   陆茗庭望着他翻身上马,一骑绝尘离去,方拂落车帘,揉了揉额角,“起驾吧。”   ……   自京郊一路向西北而行,沿途阔野千里,江河湍急,偶有狂风来袭,吹起黄沙漫卷,遮天蔽日。   雁门关外,一行人马早早等候在此。   明黄的御撵里坐着年轻的帝王,他望着远处长河落日,眸中风云变幻,脑海中涌现的,却是扬州伴着丝竹管弦的小桥流水,和那小秦淮里的烟波画船。   扬州是他永不忘怀的桃.花.源。   母妃地位卑贱,在他幼时便死于后宫争斗之中,后来父皇立长兄为太子,那毒妇为稳固亲子的东宫之位,对皇嗣赶尽杀绝,他无母妃帮衬,又聪慧出众,深受父皇宠爱,自然首当其冲,成为那毒妇的眼中钉肉中刺。   十岁那年,父皇缠绵病榻,毒妇愈发肆无忌惮,宫中皇嗣接二连三的丧命,暗杀他的刺客来了一波又一波,乳母只得带他仓惶逃离景国,遁入大庆境内。   时景国人多在大庆经商、旅居,两人一路风餐露宿,抵达扬州明月楼,从此隐姓埋名度日。   彼时他一身阴狠,满腔血液灼灼沸腾,日夜所思皆是嗜血复仇之事,如同一匹意外闯入明月楼的孤狼。   便是那时,他遇到了陆茗庭。   少女的笑靥若春晓之花,攀着他的手臂娇声唤他“小哥哥”,在吹面不寒杨柳风的扬州三月里,她如熏风入怀,将他满身咒怨都吹散殆尽,只余下无尽的平静和与温柔。   于是,少年将过往的皇室秘闻都藏于胸中,装作平平无奇的小厮仆从,白日里前后相随不离其身,夜晚吹灯伴她入眠,在书案之前手把手教她画花鸟虫鱼,在小轩窗前听她娇声背诗书典故。   一个落魄皇子,一个瘦马孤女,两人相依为命,在无边暗夜赏皎皎月色和漫天星光,在无边春晖里漫步桃花小径,在覆山大雪中漫寻青山古寺……就这么并肩依偎,相伴十年,她成了他最亲近的人。   然而惊变陡生,一年之前,那个她安然入眠的夜里,他的心腹不远万里而来,告知他景帝即将薨逝的宫闱秘闻。   被埋藏多年的复仇心事一旦被勾起,便如燎原烈火,再难扑灭。   于是,他和她匆匆告别,同乳母一起返回景国,而后斩毒妇,杀太子,将整个景国的江山都踩于脚下。   登上皇位的那天,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派人去扬州寻她。   这至高无上的皇权一旦攥在手中,便失去最初的兴味,多少次午夜梦回,方知魂牵梦萦难以忘怀的,始终是扬州三月桃花源里的娉婷佳人。   他的手段黑白兼具,并非完全干净,触及关系到她的事情,更是狠辣全无章法,甚至不惜大动干戈,三军压境。   “皇上,长公主的车辇已经到了。”   侍卫的声音将他从回忆拉回现实,尹承望着远处的飞鸟离林,绿波阵阵,凝神片刻,方扬唇低笑一声,起身出了御撵。   幸好天随人愿,如今心愿达成,他终于觅得此生所爱。   车辇驶出雁门关,彻底离开了大庆国境。   陆茗庭双手紧攥,指节泛白,若不出意外,顾湛此时已经被元庆帝从昭狱释放,从此贬为庶人,此生不准踏入京城一步。   虽然跌落凡尘,但胜在性命无虞。   明明事情依照她的设想发展,每一步都走的毫无差错,可她心头却如擂鼓一般,愈发郁躁不安。   她咬着樱唇,听到珍果的声音从马车外传来,“殿下,已经瞧见景国的人马了,那明黄的……似是景帝的御撵!”   随行的宫人见景帝亲自来到雁门关外迎亲,皆暗叹其对长公主荣宠非常。陆茗庭却不以为意,打心底觉得这只是少年情分使然。   直到车辇落地,一双明黄绣云海纹的靴履踱至跟前,他亲自掀开帘子,含笑冲她道,“茗儿,许久不见。”   整整分别一年,他近乎贪婪的凝望她的如画眉眼,她报之一笑,伸手搭上他的大掌,起身钻出车辇,还未来得及开口,远处一人一马疾驰而至,带起黄沙阵阵。   那令官翻身下马,仓惶跪地道,“禀皇上,大庆境内急报!辅国将军顾湛发动兵.变,起事逼宫,联合滇王和西北节度使一并攻入禁廷,当场弑杀元庆帝及皇族数百人!”   作者有话要说:  520快乐哦~   今天顾湛大概快乐不起来了==   ————   ☆、第 72 章   陆茗庭听到顾湛兵变的消息,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便人事不知地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眼前雕梁画栋, 珠帘绮罗,已经身处景国皇宫之中。   珍果打探来了消息, 说是“一夜之间,大庆朝地覆天翻, 辅国将军金甲披身, 号令三军,血洗禁廷。”   陆茗庭难以置信地听完这一切,面色惨白, 死死攥住珍果的手, “原来他瞒着我……他早有筹谋,我却伤透他的心,现在他一定恨死我了……”   真是可悲可叹——他和她都不愿令对方忧心,暗中各有筹谋,拼尽一切也要为彼此的将来勾勒圆满的蓝图,如今却造成了谁都没有预料到的局面。   珍果不知该如何劝慰她,喂她喝了一碗补气益血的红枣乌鸡汤,方道,“殿下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将军, 若将军知道实情,又怎么会怪罪殿下?”   陆茗庭抿了抿粉唇,溢出一丝苦笑, “是啊,他无事就好。当初宁可冒着他恨我的风险,也要绝情绝义地离开,一切都是我自己选的,如今再想回头,已经为时晚矣。”   她拥着锦被坐于床头,小脸儿上黯然泪垂,急出了一身的薄汗,珍果伸手掀了缎面的锦被,另拉过来一条薄毯,“这被子太过厚重,闷出汗容易感上风寒。”   陆茗庭穿一身雪白亵衣,珍果掀开锦被的功夫,她察觉不对,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脚踝,却发现纤细的骨节上空无一物。   陆茗庭脸色微变,惊道,“链子呢?链子去哪了?”   那根银链子是顾湛送与她的,她日夜佩戴于脚踝,从不离身,眼下却不翼而飞了。   那银链子细细一根,缀着几块玉石和银铃铛,响声清脆,样式精巧,和她温润白腻的肌肤最为相称。   珍果知晓这链子背后的寓意,闻言亦是大惊,忙起身翻找那链子的踪迹。   因被迫和亲,和顾湛天各一方,陆茗庭愈发把这链子当做对他的念想,见链子凭空消失,片刻功夫,眼圈已经急出了莹莹泪光。   珍果将床榻上的锦被薄毯悉数翻了一遍,皆没见到链子的影踪,脑海中电光一闪,急急道,“殿下昏睡的时候,景帝在殿下的床榻边守了一个时辰,会不会是他……”   陆茗庭闻言,立刻扶着床榻起身,也顾不得自己只穿着一袭亵衣,迈着莲步便往外走去。   不料刚走到外殿,竟同尹承碰了个满怀。   早朝刚散,尹承听说陆茗庭醒了,二话不说便推了御书房议事,径直往她这里赶。   他顺势伸手揽住她,打量她的孱弱的病容,“刚醒怎么就急匆匆的往外跑?”   陆茗庭下意识一躲,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的手臂,屈了屈身道,“皇上。”   尹承本欲揽她入怀,见她这幅疏离拘谨的模样,手臂的动作微微一僵。   他居高临下,望着她蝶翼般的长睫和姣美的玉面,心弦如被一双酥手轻轻拨动。   陆茗庭垂眸盯着脚下的平整砖石,丝毫没有察觉男人的目光是多么炙热渴求。   尹承没有让她维持这个姿势太久,他收回目光,提步往内殿走去,“茗儿不必拘谨,和以往一样,唤我名讳便好。   陆茗庭咬了咬唇,只好提步跟上去。   尹承自顾自地坐在锦榻上,拨弄了下腰间玉佩的明黄色璎珞,含笑望向她。   “皇贵妃的册封大典本应于今日举行,但念及茗儿体弱,便推到两日之后举行……”   “当年没有与你坦白我是景国皇子,确有不得已的难处,并非有意欺瞒。茗儿可怪我?”   陆茗庭正思忖着如何开口提链子的事情,闻言一怔,忙摆摆手,浅笑道,“事出有因,自然是不怪你的。如今你回到母国,得到本属于你的一切,我真心实意地为你感到欢喜。”   尹承见她这幅魂不守舍,颇为无所谓的模样,心头莫名有丝酸涩。   陆茗庭绞了绞衣角,又面带歉意道,“昨日旅途劳顿,我体力不支,方晕厥了过去,听闻你在床榻边陪着照顾我,多谢你。”   美人儿道谢,最是令人动容,只见她剪水双瞳里映满他的影子,水润的唇瓣一张一合,说着温软婉转的话,就算是铁石心肠的人物都能被融化成春水潺潺。   尹承看的心头一动,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还是和以前一个样,你我之间,说什么谢字?即是旅途劳累,便多歇息几日,太医院的人来把过脉了,说没什么大碍。一会御膳房会送些进补的膳食来,我陪你一起用膳。”   陆茗庭自然应下,见他神色温柔可亲,依旧如过往十年一般,难免泛上对兄长的依赖之情,徘徊在嘴边的话便问了出来,“尹承……我有件东西不见了,喏,就是脚踝上那根银链子,是我往日佩戴不离身之物,你可否帮我寻一寻?”   “原来是那根链子。”   尹承唇边的笑意褪去一半,不动声色地收回手道,“我瞧着那链子坏了,就命人丢了。”   陆茗庭神色一乱,“坏了?怎么会坏呢?”   她压了压语气里的慌张,笑道,“坏了也无妨,拿回来修一修,也是可以接着戴的,你帮我寻一寻……”   尹承是何等人物,自然瞧出了她的失态,纵然他擅长伪装心思,脸上的笑也有些挂不住,静静看着她道,“这链子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吗?还是说,是什么特别的人送给你的,你才会如此珍重?”   陆茗庭心头一跳,恍然间觉得他眼神里夹杂着细碎的利刃,能将她的掩饰逐一刺破,将她的心事看个通透无余。   她和顾湛的过往,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更遑论,如今她是和亲的前朝公主,顾湛是兵变篡位的新王。   她半张着樱唇欲言又止,尹承也不愿做步步紧逼的恶人。   两人一年未见,有些生疏也在情理之中,如今两人刚刚重逢,她在感情上是个温吞迟钝的性子,他单方面的操之过急只会有弊无利。   “罢了,擅动你的东西本就是我的不对,既然你对这链子感情颇深,便叫宫人寻回来。”   他施施然起身,松口道。   陆茗庭忙向他道谢,他只挥了挥广袖,便同内侍行出了内殿。   陆茗庭望着他明黄色的背影,悄悄舒了一口气,心头却始终萦绕一股子难以名状的异样。   尹承看起来仍是一年前的样子和心性,可是分明有哪里……悄然变得不同了。   禁廷的宫殿重峦叠嶂,远处霞光漫天,晨曦璀璨,映照在年轻帝王的身上,金线织就的衮袍似泛着异彩波光。   尹承长身玉立,凭栏远眺,一身疏朗如明月清风,只有微攒的眉宇映射出胸中的愁绪。   她昏迷之时,他守在榻旁照料,亲眼看到她脚踝上那根扎眼的银链子。   他是男人,其中趣味自然一观便知——莹白玉足酥若无骨,细链子缀银铃铛,床榻之间铃响清脆,该是何等风情撩.人。   这等物什,自然是男子相送的。   短短一年的时间,她从扬州明月楼变成禁廷长公主,一定经历了许多起伏辗转,心里也装了别的人。   这令他失落之余,又妒火滔天。   不过这些都不要紧,以后日子还长,他有的是时间夺回她的人、占据她的心,至于那个曾进入她心中的男人,不过是萍水而逝的过客罢了。   他这么想着,下颚微扬,眉宇间带了些威严神色。   一旁的内侍眼观鼻鼻观心,大着胆子凑到身边,“皇上,大臣们在御书房为皇贵妃的册封之事争吵激烈,皇上是否要起驾去瞧一瞧?”   起初大庆割地和亲,景国百官才同意休战,如今顾湛兵变篡位,元庆帝已死,大庆朝已经灭亡,陆茗庭这个亡国长公主已经没有半分用处。   百官们纷纷上疏“趁着皇贵妃册封之礼还未举行,不如将陆茗庭这个亡国公主处死,以向顾湛示好。”   以往元庆帝昏庸无道,纵然有顾湛这名虎将在侧,也不足为景国之患,可偏偏,顾湛篡位了。   他步步为营,攀着血海尸山踏上辅国将军高位,又踩着森森白骨夺下九五之尊的宝座,其手段智谋深不可测,令人闻风丧胆,景国百官听闻他篡位之后,皆上疏谋划讨好逢迎之事,真是满朝鼠胆之辈。   这群文官想要他堂堂一国之君杀了心爱之人,讨好逢迎顾湛那个不可一世之徒,不知在做什么白日大梦。   尹承脸色一点点沉下来,沉声道,“摆驾御书房。”   ……   元庆三十八年,皇帝昏庸无道,导致民不聊生,辅国将军清君侧,斩佞臣,被拥立为帝,建号光曜,成为大曜朝的开国帝王。   曜帝攻破禁廷那日,对前朝欲孽赶尽杀绝,就连后妃腹中未成形的胎儿也一个不留,纷纷推出太乙门外斩首,新鲜的血气蒸腾缭绕,三日不绝。   忠义伯和杜敛自金銮殿踱步而出的时候,远处天边残阳如血。   晚霞中的殿宇楼台分外绮丽,有种诡异而绚烂的壮美。   忠义伯叹了口气,“从前皇上御下领兵,虽杀伐果决,却始终存有仁爱慈心,可如今……”   杜敛手中轻摇的折扇顿了下,道,“如今怎样?”   忠义伯比划了一下,道,“像一把利剑。从前有剑鞘掣肘着他,如今剑鞘不知所踪,利剑便毫无顾忌,大杀四方。”   杜敛笑着摇头,“哪一次政权更迭不是以流血为代价?皇上收缴节度使兵权,平定流民叛乱,开仓放粮赈济灾民,免除三年徭役赋税。所到之处,百姓皆跪地山呼万岁……这只是个开始,未来他将真正的君临天下,开创盛世。”   这番话令忠义伯陷入沉思,杜敛拱手道,“明日便是登基大典,伯爷校场阅兵事忙,杜某便告辞了。”   金銮殿里,众臣争执不下。   “眼下后宫空虚,中宫无主,应即刻擢办选秀之事,扶立中宫皇后,以求帝后和谐,乾坤圆满。”   “观历朝历代,开国之际难免朝纲不稳,理应早早立下皇储,以安万民之心。”   御桌之后的人身姿如松,对满堂争论恍若未闻,骨节分明的右手运笔如风,写下一行行字迹遒劲的朱批,待停笔,洒金螺纹笺上多出一行突兀的诗句——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有些人、有些事,刻意强迫自己不去想,却总于不经意间漫上眉梢心头。   他冷眼望着这行字迹,随手将纸张握成一团,掷于玉阶之下。   御桌上垒着如山的案牍和奏折,他穿一袭明黄龙袍,周身自成一派天家气度、帝王威仪。   群臣望见他的动作,纷纷噤声不语。   他撩起眼帘扫过去,凤眸中无甚感情,却寒彻如霜。   王朗如今官拜威武大将军,因在顾湛麾下多年,对其心事颇为了解,见状忙出列道,“已故元庆帝为政昏庸,如今天下大定,皇上登基不久,不如先专心政事,让天下百姓休养生息数年,再议选秀立后之事。”   此言一出,许多官员纷纷附和。   顾湛神色转淡,抛开手中的狼毫玉管笔,转身行至玉阶,薄唇中的语气与平时无二,“各位爱卿所言各有道理。便依着祖宗先例,令礼部置办选秀之事,细枝末节由礼部做主,一概不必来请示。”   他潜龙在渊之时,嚣张霸道之名远播,起事篡位之时,又心狠手辣赶尽杀绝,按理说,这样跋扈的性子,最容不得百官们置缘后宫和皇储之事。   不料他竟如此轻易便松了口,百官面面相觑,回过神,忙山呼万岁。   王朗和岑庆相视一眼,眸中震惊更甚,本来一众心腹还忧心陆茗庭和亲之后,顾湛会意气用事,和景国大动干戈,不料……他竟应下了选秀立后之事。想来,两人之间定是前缘尽断了。   思及此,王朗和岑庆也不敢多言,只得随众人领旨退却。   萧瑟秋风穿堂而来,将仙鹤鎏金香炉的袅袅青烟悉数吹散。内侍太监颇有眼色,躬身去关朱漆窗柩,被他挥手斥退。   喧嚣散去,金碧辉煌的殿宇里重归静谧无声,他茕茕静立,俯身捡起那团洒金螺纹纸。   他穿一袭通袖膝澜的帝王常服,衣摆处镶银线滚边,膝澜处绣的图案不再是以往的四爪金蟒,而是翻云覆雨的五爪盘龙。   如今天下皆入他股掌之中,整座煊赫辉煌的禁廷,都成了他步履之下飞扬的尘土。   他勾唇低笑一声,掀开仙鹤香炉,扬手将那纸团丢进火焰之中。   火舌扑上来舔.舐纸张,片刻便化为灰烬粉末。   是非成败转头空。   他成了权势巅峰处的君王,却也成了世间最落寞的孤客。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即将【完结】,还有【番外】哦,记得看~   ☆、第 73 章   一晃眼, 陆茗庭已经在景国呆了十多天, 纵然她身在异乡,满怀心事, 却不得不承认,尹承是个极其体贴周到的人。   景国位处北地, 风土人情上和大庆相差许多,陆茗庭的车辇未抵达时, 尹承便下令将她下榻的宫殿依照扬州风格重新装潢一新, 又担心她吃不惯北地的吃食,另请了在扬州旅居过的庖厨入宫,一日三餐皆依着她的口味和喜好烹调。   陆茗庭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些细微之处的妥帖, 不免一阵感动温软, 但思及自己当日答应和亲出嫁是为救出顾湛,并非真心实意地想要嫁给尹承,这份感激之情里便掺了大半的歉疚。   眼看着皇贵妃册封在即,陆茗庭十分清楚,她心里只有顾湛一人,无论如何都无法和别的男人成亲,哪怕那个人是对她百般呵护的尹承。   也正因为景帝是尹承,她笃定他不会勉强她,一定会像以往那般顺着她的心意。   思虑数日之后, 陆茗庭准备挑个合适的时机,把她和顾湛的事情向尹承和盘托出。   然而,还未等陆茗庭开口, 景国皇宫里却掀起了一阵流言蜚语。   若论这流言蜚语的源头,还要从尹承的后宫说起。   作为一届流落在外的皇子,尹承纵然有九转玲珑的心肠、通天的本事和谋略,也难掩麾下心腹实力的不足。   登基之后,尹承立丞相之女为皇后,为了稳固昔日拥簇他上位的重臣,又纳了几位重臣的女儿入宫为妃。尹承此人,并不沉湎女色,登基一年以来,一直保持着后宫微妙的平衡,和前朝政局相互观照。然而,陆茗庭的到来,彻底打破了这番微妙的平衡。   一连数十日,尹承下了早朝,结束御书房议事,便来到寝殿里陪着陆茗庭用膳就寝,诵诗抚琴,就连夜晚也从未翻过后妃们的绿头牌。   陆茗庭听闻宫中后妃们愈演愈烈的怨言,也曾规劝过尹承几句,奈何尹承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这日秋光正好,殿外一丛蔷薇花开到荼蘼,陆茗庭命人将藤椅摆在花丛之下,另安放了一张小几、一壶清茶、两三叠点心。   尹承来的时候,便瞧见一幅秋日芙蓉美人图——   美人儿正窝在花团锦簇下的藤椅里,半阖着美目翻看手中的书册,偶有秋风拂过,吹起几片淡粉色的蔷薇花瓣,打着旋儿落于泛黄的书卷间。   陆茗庭抬手拈起花瓣,轻轻拂落在藤椅下的青石板上,发觉身旁站了人,便合上书卷,抬眸望去。   尹承瞧见那书卷上写着“战国策第七卷”几个字,勾了唇角道,“当时景国内乱,走的匆忙,战国策堪堪读到第七卷,剩下的几卷,我陪你一起读。”   蔷薇藤蔓下香风送暖,陆茗庭姿态慵懒地斜倚在藤椅上,可谓是坐没坐相,瞧见来人是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宫人,有些不好意思,忙坐直了身子,脸颊微红道,“难为你还记的。你叫宫人们送来的书册,都是我爱读的。”   他顺口接道,“自然不会忘。你喜欢我便放心了,千金难买茗儿喜欢。”   陆茗庭听了这话,一时不知该怎么接,碰巧鬓边一缕发丝滑落,她抬手将发丝别到耳后,故意用广袖阻隔了他投射来的灼灼目光。   他如今身份不凡,走到哪里都前呼后拥,只有到她殿中的时候,才屏退左右,只留心腹在旁伺候。   他在她跟前,从不自称朕,一干宫人刚开始听到难免惊骇,后来逐渐习以为常,若碰到两人独处,便识趣儿地退下了。   说话的功夫,内侍捧上一尊藤椅,尹承掀了龙袍落座,伸手自小几上端起一盏清茶,启唇道,“你素来体弱,这一年鸾凤毒的毒性如何?可是依旧难熬?”   那小几上的八宝玫瑰茶是陆茗庭泡来自己喝的,故而只配了一个小巧的茶盅,陆茗庭瞧着他极其自然的喝茶动作,下意识想出声阻拦,可思及她的唇并没碰过那茶盅,也只好作罢。   其实陆茗庭不知道该如何答复他。   这一年来,鸾凤毒的毒性愈发霸道猛烈,可是幸好有顾湛为她纾解,毒性的蚀骨之痛在情爱的炽热灼灼面前退居下风,她才能安稳熬过那些无尽折磨的夜晚。   思及此,往事如被带刺的勾子连根拔起,一发不可收拾。   心头如饮蜜糖、如被刀割,她抿了抿樱唇,眸光微颤,“已经好多了。”   她说的是实话,上回身中断肠草剧毒,服了解药后,鸾凤毒的毒性便舒缓了大半,她并非医者,至今不知道其中是何原因。   尹承喉头微动,氤氲着玫瑰香气的茶水在咽喉划过,话里带了丝干涩,“前天太医来诊脉,发现你体内的鸾凤毒的毒性已经消失一半,鸾凤毒毒性霸道,只有一味玉珍露可解。除此之外,便只有以毒攻毒的法子了。茗儿,你身中剧毒,才抵消了鸾凤毒的大半毒性,是也不是?”   陆茗庭这才知道其中的阴差阳错,迎着尹承探究的目光,只得据实已告,“是,我中过断肠草之毒。不过已经服了解药,余毒也已经清除了。”   纵然早有预料,亲耳听到她承认的时候,尹承还是心头一震。   他知道她恢复长公主的身份后,日子过的并不顺遂,生父生母不疼不爱,亲妹三番两次陷害,他身在千里之外,能做的事情十分有限,得知她的身份和现状之后,不忍让她继续在那牢笼里受苦,便打定主意要以和亲之名求娶她。   一个人爱另一个人,总是有原因的。   尹承的满腔爱意呵护,一半是年少时的怦然心动,还有一半,是彻头彻尾的愧疚。   当年乳母带着落魄皇子千里逃难,在扬州地界寻落脚之地,因两人身份成谜,又没有通关文牒傍身,正经的商铺食肆一概不愿意收留二人落脚。   便是此时,乳母得知扬州明月楼的存在,向明月楼主献上了一味鸾凤毒,鸨妈妈正愁调.教瘦马无方,得此毒如获至宝,乳母和皇子也因此得以被明月楼收留。   多年之后,尹承才知晓乳母献毒的密辛,更深知陆茗庭被鸾凤毒折磨多年,和他脱不开干系。他心中愧疚心疼难当,故而回到景国登基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寻访归隐的御医,求得鸾凤毒的解药玉珍露。   可终究是晚了一步,当年乳母献上鸾凤毒,他年幼不知事,没有及时阻拦,如今她承受断肠草之毒,深陷险境的时候,他亦不在她身侧。   尹承红了眼眶,一把握住她纤细手腕,“我已经寻到鸾凤毒的解药,先前你身子虚弱,不宜服用,如今你身子恢复如常,也是时候了解此毒了。”   说完,他令御医呈上一盏汤药,亲手拿玉勺舀起,送至她的唇边。   陆茗庭身负鸾凤毒数十年,已经习惯了每月一夜的折磨,再加之先前顾湛带她去山中寻访石溪居士,连世外高人都无法化解此毒,渐渐有些灰心丧气,对解毒之事也不再抱有希望。故而听尹承说寻得解药的时候,她一时险些反应不过来。   她没想到此毒可解,也没想到他一直在暗中苦寻鸾凤毒的解药,心中颇为动容,俯身就着他的手,一勺一勺喝下了黑漆漆的汤药。   一碗解药用尽,她已经泪盈于睫,一半是因解药苦涩,一半是因喜悦过甚。   尹承神色已经恢复如常,含笑握着一方锦帕为她擦拭唇角,“你素来害怕喝苦药,已经备下了点心蜜饯,立刻叫她们呈上来。”   说完,宫人们捧着一方八宝攒盒屈膝上前,盒子里的吃食大都是南方风味的点心糕饼,诸如云片糕、芙蓉糕、海棠糕、荷花酥之流。   陆茗庭扫了眼,目光顿在那粉瓣绿蕊的荷花酥上。   她拈起一块,咬了一小口,舌尖触及软糯的红豆馅料,下意识道,“这馅料过甜了,酥皮的层次也不够多……”   话说一半,她的声音戛然顿住,尹承面色狐疑,“茗儿素来十指不沾阳春水,怎的对这糕点如此了解?”   陆茗庭如鲠在喉,勉强咽下一小口糕点,余下的大半块原样放了回去,“昔日下厨亲手做过罢了。”   当日在去往江宁的官船上,她听从柳雨柔的说法,亲自下厨学做点心给顾湛吃。   当时她对他满腔惧意,却大着胆子讨他的欢心,现在回头看才发现,或许从那时起,她的心门便不知不觉的失守了。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如今柳雨柔芳魂已逝,她和顾湛的前缘也已尽。   她垂眸用锦帕擦拭双手,又淡淡补了一句,“都是之前的事情,你不知道的。”   无心的一句话,却让尹承的心直直坠入谷底。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营造一种幻象,他把宫殿装潢成明月楼的房间摆设,把书架上堆满她爱看的史书典籍,寻来昔日她爱弹奏的古琴琴谱,他一直试图勾起她心中关于明月楼的回忆,仿佛两人从未分开,仿佛他从未离开过她。   可是逃避不等于不存在,显而易见,这一年的光阴成了两人之间最大的隔阂,他试图走近她,她却始终沉醉在这段光阴里,把他拒之门外。   尹承挥手命人把攒盒撤下去,倾身握住她纤薄的肩头,四目相对,想看进她的心里,“既然是之前的事情,便都过去了,以后咱们一块儿的日子还长,何必纠结于那些不开心的从前。”   他刻意加重了“咱们”两个字,陆茗庭并非三岁小儿,自然听出了他的话中之话,她意欲反驳,不料却意外撞入他眼中汹涌的情丝里。   一瞬间,她明白了他的所有心事,他隐秘的情意就摆在眼前,她难以置信,整个人恍若雷击。   肩头的力道近乎钳制,她咬住粉唇,贝齿的力道一点点加大,然后心下一横,轻轻推开了握着她肩头的大掌,“尹承,别这样,”   她沉默良久,款款张口,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扬州明月楼是你的暂避之所,却是我生来便容身的地方。扬州瘦马究其根本,不过是上等娼妓。那十年日子,对你而言是世外桃源,对我而言,却是一场从未醒来的噩梦。”   “一年之前,我们在扬州分别,我进京不久,便拿到了良籍,再后来,又成了禁廷长公主。这一年的经历波折起伏,如一场跌宕的幻梦,有凶险,有喜悦。幸得我遇到一个人……尹承,当飘零的浮萍一朝被人捧在手心,被人珍之重之,视若珍宝,便再也不想做飘零的浮萍了。   所以,关于扬州明月楼的回忆,请你不要再提及了,好吗?”   这一番话听完,尹承彻底僵住了,英朗的面容上神色变幻,好半晌才微微翕动唇瓣,道了句,“好。”   既然撕破了这层窗户纸,陆茗庭索性趁此机会把想说的话说完,她歉声道,“实在对不住,我心里已经有了别人,没办法和你成亲。听闻朝中大臣上疏抗议册封之事,更有要求悔婚的,而你一直没有点头,执意要册封……”   尹承没有回答,他脸色沉冷,径直打断道,“顾湛登基之后,诛灭了江氏九族,昔日的皇亲国戚、满门数百口人悉数被拉出午门斩首。所有前朝皇室成员都赐死,无一幸免。”   他唇边含着一丝苦笑,“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啊,大曜朝午门外一连多日都血流成河,他不惜落下暴虐和酷烈之名,也要用鲜血告诉全天下的人,江氏和前朝皇族有多么该死,有多么可恨。”   陆茗庭听到这里,方知道尹承已经全部猜到了。   他的目光哀恸,凝在她白腻的脸庞上,“他为什么这么痛恨江家呢?是因为你吗,茗儿。”   陆茗庭抿唇不语,她身在景国,无从得知顾湛的事,如果今日尹承不说,她恐怕还不知道顾湛登基之后处斩了这么多人。   可是……夷江氏九族、诛杀前朝皇室,究竟是为她报仇,还是为了他的太平盛世扫除障碍?陆茗庭无从得知。   在尹承眼里,陆茗庭虽然没有回答,她的沉默已经给出了最好的答案。   他单膝跪地,握住她的手,贴至胸口,“茗儿,既然你心慕他,又为何答应和亲呢?倘若他对你有情,登基之后,又为何不来接你?反而大肆选秀,应允立后之事?”   他以极其淡漠的语气,抛出一句句咄咄逼人的质问,陆茗庭听到“选秀”、“立后”的字眼,如被兜头泼了盆冷水,一股子痛意顺着脊背蔓延上来。   尹承见她这幅模样,心头亦是一痛,软声道,“我知道他伤透了你的心,他弄伤的地方,我会一点点补上去,茗儿,给我个机会。他是新帝,你是前朝公主,你们已经不可能了。”   陆茗庭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粉唇颤了颤道,“这些年,我对你没有男女之情,我以为,你对我也没有……”   “那是以前。”他眉眼温润含情,“少时情谊深藏于心,长大了自然化为缱绻情深。”   一切言语在此时都显得苍白无力,陆茗庭不打算继续规劝他,抬眸沉静地看向他,“那好,我此生只求一心一意之人,你能做到吗?”   尹承一怔,顿了下道,“我愿意为了你……”   “你在勉强自己。”   陆茗庭脸色微冷,大力抽回被他握着的手,自藤椅上起身,“景国朝局不稳,你需要平衡后宫来稳定前朝,若为了我一人而失去好不容易得来的江山,真的值得吗?尹承,别承诺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我不习惯这样的你。我有些乏了,先回殿里了。”   ……   禁廷。   秋雨瓢泼,天空怒云密布,在金瓦和红墙之间织就一面纷纭雨幕。   金銮殿丹壁之上,顾湛负手而立,望着檐角飞泻而下的大雨,静立许久,身形一动未动。   雨水顺着风势斜泼而下,将他身上的天青色衮服打湿半边。   太监低声劝了两次,余光触及帝王阴沉紧绷的侧脸,忙伏地不敢再劝。   天地间唯余噼啪雨声不绝于耳,顾湛目光定定,脑海里走马灯般闪过方才那封密信的内容——   “自前朝破灭,景国百官纷纷上疏诛杀前朝长公主,借机与我大曜交好,皆被景帝怒斥据之。前朝长公主去往景国之后,景帝待其恩宠隆重,置其于椒房广殿,殿中陈设一应依照我朝风物,长公主初至景国时,因惊厥昏睡一日一夜,景帝衣不解带,亲自在侧侍奉汤药,为后宫众妃子所妒。景帝寻得玉珍露后,命重兵日夜把守,长公主惊厥渐愈,景帝命御医将玉珍露取出,令长公主悉数服之。   景帝与长公主似有前情,每每相谈甚欢,景帝日日拨冗与其一同进膳,二人时常抚琴诵诗,景帝悦然不知时辰,直至深夜方自殿中出。一日,长公主于花藤下懒卧读书,景帝轻声近前,俯身握其肩,与其贴面交谈,时屏退左右宫人,直至一个时辰后方出……”   顾湛不发一言,薄唇抿出嘲弄弧度,看似稳如泰山,实则身子在微微颤抖,凤眸里隐着一层阴鸷盛怒。   岑庆立在廊庑之下,抬手拭了下额角的汗意。   他如今掌管暗探,十分清楚密信中写着内容,屏息了半晌,方慎重开口道:“皇上息怒,虽然先前安插在景国的暗探取玉珍露未成,如今阴差阳错,殊途同归,总算是解了前朝长公主体内的剧毒。”   是了,殊途同归。   他派出暗探的本心,便是取玉珍露为她解鸾凤毒。如今她服下解药,终于不必受鸾凤毒折磨,日后便能与常人无二,安稳度日。   那景帝同她有一段长达十年的年少旧情在,定会好生对她。想必无需太多时日,她便能彻底将他抛至脑后。   一切兜兜转转,终成惘然,又回到原点。   他站了许久,猛然转身进殿,抓起一管狼毫玉笔拟旨,末了,将明黄的圣旨扔到岑庆面前,“从今以后,只需奏报景国军政大事,关乎前朝长公主之事一概不必奏来。”   圣旨上的字迹龙凤凤舞,每一笔都饱含隐怒,岑庆未来得及从圣旨上收回目光,殿外太监高声道,“皇上,礼部尚书求见。”   帝王答应了选秀之事是不假,可这选秀全程一不到场,二不露面,礼部差人来询问,只得一句话——“自行做主即可”。   因这句话,礼部官员一连多日没睡过好觉,自古至今,为人臣者,有几个脑袋敢做主后妃遴选之事?   “礼部已经将初步遴选的册子拟出来了,务必请皇上过目。”   顾湛闭眼,压下眸中深沉猩红,再睁眼,那海水纹的册子已经递到了跟前,他瞧了一眼,随便指了几个人。   “安置到储秀宫,先习宫规礼仪,再赐封位分。”   “臣领旨。”   礼部尚书松了一口气,躬身退下,奈何转身时不经意一瞥,瞧见帝王手中的狼毫玉笔断裂成两截,一线淋漓鲜血顺着帝王的五指蜿蜒而下,在青砖铺就的殿面上砸成一汪狭小刺目的海。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这章完结的,实在写不完鸟……   下章完结~   再次声明,本文绝对是happy ending !   ☆、第 74 章   自那日不欢而散后, 陆茗庭闭门谢客, 不再见尹承。   在殿中呆了足足五天,陆茗庭日日抚琴写字, 恍如无事发生,而尹承则于殿外日日静立等候, 就算她不开门,也要站足一个时辰方肯离去。   这日早膳过后, 陆茗庭梳妆打扮停当, 命珍果带上几件奇珍异宝,去中宫拜见皇后。   皇后是丞相膝下独女,出身景国高门大族, 是实打实的名门闺秀。生的娴静温雅, 待人也端方谦和。   一番寒暄拜见过后,陆茗庭命珍果献上一尊南海珊瑚,一尊东海夜明珠。   皇后赞叹着收下了,忙令人奉上茶点果子。   后宫的妃子每逢初一、十五来中宫拜见朝会,今日是初八,中宫并没有什么嫔妃。   只是二人吃茶的时候,小太监来了两三趟,一会儿说蕊贵人和端嫔生了口角,一会儿说德妃和惠妃起了争执。   皇后显然已经习惯了这种烦扰不断的场面, 心平气和地叮嘱了小太监如何安抚各位妃嫔,又叫宫人从库房里拿出些首饰珠宝,以尹承的名义赐到各位妃嫔宫中, 末了,不忘交代一句,“皇上政务繁忙,日夜操劳,你们务必管好嘴巴,别把这档子鸡毛蒜皮的烦心事传到皇上耳中。”   后宫的妃子是为了平衡前朝政局,皇后在其中周旋,显然是不愿让尹承为后宫之事劳心劳力。   陆茗庭看的感叹不已,掩唇笑道,“皇后娘娘,我算是瞧出来了。这后宫的妃嫔们只关心皇上的荣宠是否稳固、家族的前途是否兴盛,只有皇后娘娘您,是真心爱慕皇上的。”   皇后年纪轻轻便高举后位,从没被人这般打趣过,闻言脸颊一红,羞涩仿若二八少女。   “本宫和皇上从小便定下亲事,从记事起,便认定他是我的夫君。”   陆茗庭若有所思,“当年他被刺客追杀,杳无音信数十年,我听闻丞相大人有意为你另择亲事……”   皇后低眉摇头,“其他事情父亲都可以做主,只有这一件事,我宁死不从。我坚信尹承一定会回来的,万幸,有生之年,我等到了他娶我为后这一天。”   说罢,皇后打量了眼面前的美人,她有扬州女子的娇美多情,生的粉面香腮桃花目,今日特意描了黛眉朱唇,一举一动皆是风情,顾盼流转之间更是婉媚撩人。   皇后弯唇一笑,握住陆茗庭的手,“妹妹,皇上极其看重你,虽然朝臣们多有异议,皇上还是执意为你举行册封大典,你放心在宫里呆着,该有的名分定不会少,以后咱们一同侍奉皇上。”   陆茗庭闻言,知道皇后定是误会了,忙抽回了手。   她自认做不到这般大度,允许旁的女人在夫君身侧争宠。可历代君主三宫六院乃是常事,顾湛登基之后,不照样下令选秀了么?想来,离立后那天也不远了……   她收回思绪,唇边漾开一抹凄然笑意,“实不相瞒,我心里有个人……他对我而言,便如尹承对娘娘的意义一般。”   皇后被这句话吓得不轻,脸色几番变幻,“这么说来,你对皇上并无……”   “正是,”   陆茗庭坦然道,“尹承虽对我有兄长之恩,我却并无在后宫为妃的念头。”   皇后扬眉,“原来妹妹今日登门,是另有心事。”   陆茗庭莞尔一笑,“娘娘是聪明人,景国百官对我的身份异议甚大,我若长久呆在宫中,于皇上而言,实在并非好事。况且,如今大庆已亡,我和皇上之间一无真情,二无利益,在这后宫里蹉跎度日,实在枉费光阴。”   皇后思忖许久,方抬眸与她对视,“我明白了,我会帮你劝慰皇上的。”   ……   也许是皇后的劝慰起了效果,那日之后,尹承果然没有再来殿外伫立等候。   没过两三日,便到了晚秋时节,陆茗庭本就身娇体弱,一日傍晚到御花园中折金桂,不料吹了冷风,感染了风寒,一连多日卧床不起。   太医开了两副汤药,一连服用多日也不见疗效,竟有愈演愈烈之势。   尹承心急如焚,日日晨起第一件事,便是询问陆茗庭的病情是否好转,这日,金銮殿早朝刚散,尹承前脚出了殿门,便见珍果躬身立在殿外。   她瞧见他,屈膝道,“皇上,殿下请您一叙。”   殿中药香缭绕,苦涩刺鼻,陆茗庭倚靠在床头,小脸儿略显苍白。   初秋时节,她已经盖上了两床厚重的锦被,身上还披着件兔毛大氅,见他入内,弯唇笑了笑,便要起身行礼,“今日唐突请皇上过来,还请皇上恕罪。”   尹承许久没有踏足过这里,望见她这幅孱弱病容,一时有些鼻酸,忙把她按在床上,“你还在病中,起身做什么。”   陆茗庭靠在引枕上,拿帕子掩唇咳嗽了两声,她病中乏力,精神不济,索性长话短说,“皇上,你也瞧见了,我如今病病殃殃的,别说册封大典了,就连起身梳妆都难。”   尹承似料到她要说什么话,只沉着脸不语。   她只得把话挑明,“尹承,你很清楚,放我走,对你我都好。”   他避重就轻,“这两年,我每日所想,一是杀尽仇人,二是寻你入宫。”   陆茗庭叹气,暗咬银牙道,“我不爱你。”   她努力说出绝情的字眼,他却固执的像个孩子,“可我爱你。茗儿,我比顾湛先认识你,比顾湛先爱上你,就连我们相处的时间,也远比他和你在一起的时间长……”   陆茗庭蹙眉看着他,“可是爱这件事,关乎真心,关乎真意,却唯独和先来后到无关。”   “尹承,你始终不明白,你爱的不是我,而是那段扬州的回忆,还有回忆里的你自己。”   绚丽的泡沫被她亲手戳破,尹承双手紧攥成拳,一贯温雅的神情陡然冷厉,俨然忍耐到了极点。   自他回到景国之后,自他穿上这袭龙袍之后,夜里常被噩梦恶鬼缠身,梦中他浑身沾满鲜血,在修罗炼狱里禹禹独行。   当年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年皇子死于扬州,也永存于扬州。那段扬州的回忆,成了他记忆里最令人神往的一方天地。   他沉醉其中,仿佛饮下了曼陀罗之毒,只愿一梦不复醒。   他不愿意清醒,因为醒来就意味着失去她。   他蓦然起身道,“我做不到。”   自他登临大宝之后,从未如此失魂落魄过,他转身离去,紧绷的面孔上写满逃避。   陆茗庭闻言,胸腔气息一阵不稳,脸上漫上病态的潮红,她抚着胸口剧烈咳嗽了两声,望着他的背影低低道,“你和皇后自小有婚约,你流落在外这十多年,她从未灰心,一直惦记着你,如今你们结为帝后,你不该不闻不问,一再伤她的心。”   ……   尹承快步行至殿外,身后太监宫人一路小跑,才勉强跟得上他急促的步伐。   行下玉阶,他扶住汉白玉栏杆,驻足喘息了许久,方呼出胸中郁结沉闷的浊气。   宫中刚下过一场秋雨,殿宇之间广袤的空地上积着许多澄澈的汪洋,映出朱红色宫墙清晰的倒影。   远望碧空如洗,御花园的绿叶转黄凋零,稀疏的枝叶间掩映着金黄璀璨的银杏,或是火红夺目的柿子。   他回眸问,“皇后在做什么?”   太监道,“回皇上的话,丞相命人送了一筐柑橘到皇后宫中。”   后妃入宫后,不能常常与家人团聚,丞相爱女如命,时常命人送些时令水果入宫,借机令家仆探望皇后的近况如何。   皇后正命宫人将柑橘纷发到后宫嫔妃们手中,听到皇上驾到的消息,忙快步迎上来。   尹承虚扶她起身,瞧见她手里还握着一只金灿灿的柑橘。   皇后抬起那枚柑橘笑了下,“南边的柑橘皮薄肉多,汁水丰沛,不像咱们北地的橘树,种出来的果子酸涩难以入口。皇上尝尝?”   说罢,她令宫人拿上来一盘切好的柑橘。   尹承无心品尝,从她手中接过那枚金灿灿的柑橘,两人指尖意外相碰,皇后下意识缩了缩手,不自在地睇他一眼。   他是她的夫君,是景国的君主,平时温文尔雅,唇边含笑,端的是英朗无双。   可她知道,他多情的眼底是冷漠的,哪怕二人站的再近,两颗心也相隔千里之远。   尹承将她的局促尽收眼底,端详着掌中喜人的果实,忽然想起年少时诵读过的《晏子春秋》,“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   皇后回过神,道,“皇上说的是,只有在气候适宜的土地上,才能肆意生长。草木如此,人亦是一样的。”   尹承愣怔住,握着掌中橙子僵了许久,方若有所思道,“朕错了吗?朕只是想护着她,爱着她。”   皇后恍若听不懂他的话,只道,“皇上,世间女子的心志各有不同,诸如后宫嫔妃之流,所求的是皇上的恩宠和家族的荣耀,而有些女子心志非凡,并不以男子的宠爱为天,皇上施加恩宠之前,也要先问问她的意愿才是,若她本不想要这份恩宠,岂非乱点姻缘、伤人伤己?”   这番话令尹承沉默良久,他望着发妻的娴静的面容,英朗的眉宇略有颓然,更多的,却是解脱之感,“皇后看的通透,竟一语惊醒梦中人。”   ……   立冬这日,北地寒风呼啸,萧萧红叶铺满了殿宇前的玉阶。   申时一刻,景国奏响丧钟,太监手握明黄圣旨,于玉阶上宣读皇贵妃薨逝的消息。   椒房广殿里灵幡飘扬,摆放着一方乌木棺墩,后宫嫔妃披麻戴孝,伏地痛哭,祭奠皇贵妃亡灵。   一辆青顶马车“哒哒”而来,缓缓停于延平门外。向守城门的兵卒递了出宫的令牌,方重新发动,沿着长长的甬道渐行渐远,直至变成一星模糊的黑点,消失在视野之中。   尹承立于角楼之上,望着远处的重重宫阙和旷然穹顶,面上无雨无晴,只眸中闪过一丝悲恸。   身后的宫人肃手垂眸而立,他不发一言,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转身。   他自龙袍广袖中抽出一张信纸,缓缓叠起,哑声道,“将这封信给曜帝送去。”   太监闻言抬头,恰好瞄见信纸上写着一行字迹,似乎是“所念之人,位在扬州”,还没看真切,信纸已经被折叠了起来。   太监躬身接过那封信,尹承沉思片刻,又恨声道,“先将这封信压下,两个月后,再给曜帝送去。”   太监不知其中关窍,忙躬身应“是”。   皇后提裙行上角楼,无声来到尹承身侧,屈膝道,“皇上交代的事,皆已办妥了。”   晚秋的夜风吹动衣袍,叫人遍体生寒。   尹承默然不语,和她并肩而立,看远处的如画夕阳坠落天际。   最后一丝金光消逝在天边,宣告夜幕四合,繁星和弯月自层云中若隐若现。   太监催了第三次“夜风寒凉,请皇上移驾”,尹承挥袖转身,却顿住脚步,冲身后之人伸出手,“纤兰。”   这是皇后的闺名,亦是他不曾唤过的亲密名讳。   二人身处百尺高台,距离夜空很近,仿佛伸手就能摘下一颗星星。   皇后眼圈微红,提步上前,轻轻将手搭上他的掌心。   ……   金銮殿里,凉州司马等人正汇报边疆练兵之事。   因凉州司马一介武夫,又是帝王潜龙在渊之时的部下亲信,讲话无甚章法,不一会儿便游离题外,“昨日练兵之际,突闻北地景国鸣起丧钟,命人查探了才知道,原是前朝长公主突然薨逝,景帝以皇贵妃之礼厚葬她,命举国缟素,鸣丧钟三日……”   话未说完,忽闻殿中一阵轻响,凉州司马抬眸望去,却发现御桌后的帝王如被抽去三魂六魄,指间的御笔猛然坠落于奏折上。   杜敛自桌上端起一盏热茶递与帝王,听到“长公主薨逝”之句,手上亦是一抖,茶盅重重跌落,碎瓷片和茶水四溅开来。   顾湛心头大力抽动着,喉头再难发出一字,握着御笔的右手还顿在半空中,正簌簌颤着。   他猛然起身,堆积如山的奏折随着他的动作悉数掀翻在地,“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没死,番外重逢】   之所以把这章作为完结章,是因为到此为止,一切的误会和伏笔都已经解释清楚,女主和男主也更明确对方在自己心中的位置和重量,二人重逢之后,将会是另外一番心境,所有的心结也都能顺利解开了。   撒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