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庶人 作者:她与灯 文案:   平昭十八年,驸马宋简被贬庶人,跪行出帝京,发配嘉峪。   临川公主纪姜徒步相送。   官道临别,宋简叩首拜别公主,其时问:   “三年恩情今日断么?”   公主答:“不断,然纪姜先为大齐公主,而后方为宋简之妻。”   “那若有一日,你为庶人呢?”   食用指南:   如你所见,写不出甜文的文,又决定写这样一个故事。   男主有腿疾,且不是正人君子。   这是一个女主救赎男主的故事,破镜重圆的故事。   双洁的朋友们可以点叉了。 内容标签:强强 虐恋情深 破镜重圆 朝堂之上 主角:纪姜;宋简 ┃ 配角:一堆敬业的反派和正派 ┃ 其它: =========== 第1章 楔子   《庶人》   宋简睁开眼睛,眼前大片大片地落下深灰色的雪影。   肩上三十五斤重的枷锁已经将他的脖子和手腕折磨地血肉模糊。起初他还能勉强能站立,后来内脏受不了这重枷的负荷,他就只能跪下去。   入狱大概有两个月。他这个平昭十五年的探花郎,临川公主府的驸马爷已经没有丝毫的尊严可谈。前半个月前,为了撬开他的嘴,逼他招供他与父亲合谋,撺掇太子发动宫变的罪名,他与父亲一道,被推到宏明殿上,当众廷杖了八十。伤口至今未愈,斯文扫地,颜面尽失。   四十杖过后,年迈的父亲就惨死在血锈交错的刑床,临死前,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求皇帝留下宋简的性命。宋简亲眼看着父亲伏在刑床闭眼,嘴却被堵着,连哭声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满族皆入狱,上殿替父亲收尸的人是她的妻子,临川公主,纪姜。   公主头戴九翟冠,冠上有银丝编制的翟鸟九只,嘴衔珠滴。珠身辉映着殿上辉煌的灯火,在宋简的眼中摇曳。   宋简终于在那一刻明白过来,他与纪姜的婚姻,彻彻底底,是大齐皇室对权臣的杀戮。   纪姜是大齐举世无双的女人,也是彰德皇帝唯一的女儿。   大齐整个帝京的官家子弟,都对她退避三舍。其中固然有不愿忍受她公主之威的缘故,但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在于大齐皇室婚姻的制度。为了防止皇权的旁落,但凡迎娶大齐公主的人,本人及其亲属皆不得在朝为官。   对于宋家而言,这是比杯酒释兵权更圆融阴谋。   父亲原是帝王师,从皇帝幼年起就辅佐在左右了,耳提面命早就忘记了尊卑之别,皇帝成年后,依旧是个空有荣华的空壳子。皇帝在过去的高压之下被驯服的没了脾气,可是她的妻子许皇后却不甘心。   许皇后是纪姜的母亲,一生不得子,只有纪姜一个女儿,后来把一个宫女的儿子养到自己的手中,却因幼子顽劣,扯了宋太师的胡须,就被皇帝打了个体无完肤。这种完全扭曲的君臣关系,让许皇后感觉到了深深的不安。   比起皇帝的麻木与顺从。她要冷静清醒的多。   于是,有了纪姜和宋简的婚姻。   宋简在与纪姜大婚之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传说中的公主。但关于她的故事到听了不少,比如她出身之时,东都的牡丹花逆期而放,再比如,她的宫室里养了一只与她同日而生的金羽孔雀……皇家喜欢给自己身上杜撰一些瑰丽奇绝故事以此来证明他们受天命,行正道。这让宋简对这个女人并没有什么好感。然而,真实站在他面前的纪姜却真的堪比一颗光彩照人的明珠。   她是极整个大齐之力供养出来的女子,举止有度,难得的是,不同于其他宫中女子的沉闷,她有鲜活的生命力,就连在房事上也能让他酣畅淋漓。她的到来毁了他身上功名的前途,结束了父亲在大齐的时代,给他花团锦簇的富贵人生。三年来,他说不上有多爱纪姜,却也不曾怨恨过她。   但他不曾想过。把他送入刑狱,送上宏明殿廷杖之下的人会是她。   “宋简,今日你要上路了。”   眼前落下一道阴影,一下子挡住那道明亮的光,也挡住外面簌簌而落雪影。   “上路,去什么地方啊,不给断头前的饭和酒吗?”   站在他面前的人是东厂的厂臣梁有善,他与宋简的父亲算是老相识,也算是看着这个原本前途似锦的后辈长大,又看着如日中天的宋家陨落。如今他如此狼狈,梁有善怜幼之心动起来就收拾不住。   “宋简啊……不要再说断头的话,你死不了了。”   宋简艰难的昂起头,脖子上被枷锁摩擦出的伤口触目惊心,“为什么死不了了,不是谋逆的罪名吗?怎么,纪姜的本事通天了,这个时候,还能救我啊。”   他痛苦的揶揄着自己的妻子。   梁有善忙蹲下身子,“你积点口德吧,为了你的命,公主在宏明殿前已经跪了三天了,好不容易,求着皇上改了对你的旨意。”   宋简喉咙里发辛,“她知不知道我想死吗。”   “我知道啊。”   梁有善来不及出声,说话的人已经走到了他身后。   她穿着一身素孝,鬓角只插着一只素银簪子。虽然憔悴,却依旧不掩风华。   她堂而皇之的站在那里,接上他说出的那句话,头颅微微扬起,看不起来到也不矜骄,只是与身俱来的居高临下的姿态,让宋简唇齿发寒。   “你……你……”   他一下子红了眼睛,挣扎站起来,一旁的锦衣卫指挥使生怕要出事,拿起房子牢门上的刑棍,照他的膝弯处就是一棍。   他没来得及站起来,就被打得跪了下去。一声痛呼出口,还未养好的杖伤也跟着裂开。他这一生最狼狈的模样,都曝露在这个满身素孝却依旧高贵的女人面前了。   “纪姜,你把你身上这身衣服脱下来!”   “罪人,好大胆,还敢对公主不敬。”   梁有善生怕锦衣卫还要动手,忙上前去拦着,“大人留点情吧,再打下去,他今日就上不了路了。”   “你们都出去。”   “公主……这……”   纪姜淡声,“放心,他伤不了我。”   梁有善上忙顺着她的话,前扯住锦衣卫使,“咱们在外面候着公主,时辰到了,再进来。”   锦衣卫使被梁有善拽走了,那道漆黑的门被关上。   宋简的眼睛终于能在灯火与黑暗之间看清楚纪姜的脸了。然而他却连跪都跪不住了,索性靠着冰冷的墙壁,伸开腿来。   “纪姜……你把你身上这身衣服脱下来。”   纪姜走到他身边蹲下来,“脱下来?为什么?我是你宋家的人呀,还是说,你想休我?”   宋简艰难地仰起头,吞咽之间,喉结上下一动。他拼命咽下了口中的血沫子,“我休得了你吗?公主殿下。宋简求求你吧,你放过我,不要再折磨我了!”   纪姜伸出一只手,将他额前辈血和汗润湿的头发拂开。皮肉相时,宋简浑身剧烈的一颤。   三年肌肤相亲,唇齿相依的人,临于深狱。他满身血液都澎湃地向她扑去,既有热情,也又毒辣的恨。   然而,她依旧平宁。   “我早就放过你了,但你可以不放过我。山海之大,你且独行一时,临川的性命,就放在帝京,你何时伤痛尽愈,何时来取。”   “哈哈……”   宋简笑出声,“我若现在就要呢?”   纪姜望着他,“那你拿吧,但是,我死了,你也走不出帝京了,你就和我这个毒妇,生则同室,死则同穴吧!”   “你……你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也没得选!”   没得选是什么意思。在宋简看来,无非是她的家国天下。但那毕竟是她的家国天下,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凭什么要去成全她呢。   “你以为,我会谢你,施舍给我的这条命吗?”   “你不用谢我,你恨我就好。恨我,我们就还能再见。”   宋简脸上浮现出一丝痛苦的笑容,他眯起眼睛,好像在看一个从来不认识的人。   “大齐公主,你果真是个狠角色啊。”   说着,他撑着墙壁,挣扎着站起来。   “你要送我去什么地方。”   “嘉峪。”   “嘉峪,为什么是那里。”   “这是刑部议的。不过,你的妹妹宋意然被充入了嘉峪守军的军营。你若今日启程,也许还能追上她。”   宋简的肩膀陡然一怂。一把扯住她袖口。   “纪姜!我们宋家究竟做错什么了!让你们连女人都不放过!”   纪姜没有再说什么。一点点将袖从他手中退出来,转身往门外走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我说了,我没得选!你一样可以不放过我这个女人!”   平昭十八年,驸马宋简被贬庶人,因为重枷在身立行不得,是以跪行出帝京,发配嘉峪。   临川公主纪姜徒步相送。   官道临别,宋简叩首拜别公主,其时问:   “三年恩情今日断么?”   公主答:“不断,然纪姜先为大齐公主,而后方为宋简之妻。”   “那若有一日,你为庶人呢?”   作者有话要说:  准备开始更新。   《宫煞》已经完结。虽然也有很多不足,但我还是喜欢自己的第一篇文。   这篇文的调子可能稍微要轻松一些。不过,我向来钟爱复杂凌乱的人性和极致的爱。   所以……往下看吧。爱你们哦。 第2章 见雪   嘉定二年的隆冬,文化殿川堂的“日讲”已毕。大雪若鹅毛一般封闭暖阁门前的视野,司礼监秉笔黄洞庭在通廊上冻得双腿发颤,后面捧着奏章的小太监嘴唇青紫,哆哆嗦嗦地朝他靠近几步,“公公,可叫李姑姑去瞧看?小半个时辰了,西厢房的阁臣们使人来问三回了。”   李娥是黄洞庭的菜户,也是尚寝局女官,随侍万岁很多年,原是读书人家出身的清白女儿,黄洞庭费了老大的功夫才摘到这枝冷艳梅花。听到小太监这样说,回头就啐了他一口,“敢叫你李姑姑去受那份气儿。听不见么,里头啸翁老爷在摆‘百鸟阵’,定是临川长公主进来陪万岁消遣,谁敢去问。候着!”   那小太监被黄洞庭一吼,赶紧缩头缩脑地退下去。冷不防后脖子里钻进檐上掉的一梭子雪沫儿,惊得他打了好几个摆子。   嘉定二年的这场雪下得极不逢时。秋夏相接时,太湖平原南部,钱塘江流域发过一场蝗灾,杭州府呈报,江南的早稻几乎都被蝗虫啃了个精光。当地百姓北上逃荒入南京,南京城惧内乱,紧闭城门不肯让百姓入城,加上入冬后,大雪封道,一路尽是上冻死,饿死的人,一时之间尸横遍野,灾民没有活路,甚至割私人腐肉而食。   然而,朝廷根本顾不上长江以南的惨像。二年初,就藩青州府的晋王纪呈直指皇帝受昏庸无道,以至天灾人祸。并以“太白经天”的天象为名起兵攻打帝京。晋王年纪很轻,小的时候从马上跌下来,摔成了个痴儿,七八岁的时候就被逼着就藩了,青州一代的军政权仰仗他的老师陆佳,后来陆佳回乡丁忧前,又荐一人与他,听说这个人姓宋,腿有旧疾,晋王起兵后,他时常以轮椅代步临于阵前。善兵法,又知天象,借地势物候之力,指挥晋王军队一路势如破竹,眼见着就要攻破白水河的最后一道防线了。两京腹背遭难,风雨飘摇。   不过这一切,似乎都与皇帝无关。   皇帝将满十岁,每日只知道昏头昏脑地应付着文华殿的经筵和日讲,票拟上的朱批都是个形式,黄洞庭跪着念给皇帝听,皇帝浑浑噩噩地听过去,随便点个头,就算准了,剩下的就是黄洞庭这些司礼监秉笔太监的事。   面对这样一个小皇帝,内阁却没有人牵头申斥,一来,前朝首府大臣宋子鸣灭族之难在前,百官都有忌讳,谁不愿再领衔做这个动不动就家破人亡的帝王师。二来,他们甚至觉得维持现状挺好,阁臣的意见皇帝从不驳斥,因此得以群策群力处理政事,总好过朝廷握在一个小糊涂蛋的手中。   架空幼帝,却不代表他们真的敢把形式都省了。   日讲已经散了很久了,照理说,万岁在暖阁歇后,早就该让司礼监呈奏章进去了。如今过去个把时辰,还不见暖阁来人来传阁臣进暖阁咨问。大齐重制度,内阁虽然有票拟之权,但还是要借司礼监之手传递票拟,以求朱批,且皇帝阅奏章之时,若无传召咨问,阁臣也是不能私入暖阁的。只能垂着手在西厢房中候着。   这会儿茶冷已过两巡,终于有大臣坐不住了。   “顾大人,您可得说话,要不,使人去把黄公公请来问问,今日的事,拖不得的啊!”   说话的人是辅臣王正来,而此人口中的“顾大人”是顾仲濂。他是内阁首辅,和许太后之间也有几分外人心知肚明,却绝不敢妄言的关联。但凡皇帝身边有外臣不能过问之事,内阁都会仰仗他的门路。   此时顾仲濂正看宫婢添茶,并没有理睬王正来。面上看似没有表情,手指却不断地在茶案的边沿摩挲。   正僵着,黄洞庭派来的小太监冒雪过来了。   “各位辅臣大人,万岁今日的午讲要停,还请两位讲官大人不必候着了。”   王正来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午讲行不行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万岁爷看过奏章了吗?”   小太监道:“王大人,长公主进宫了,这会儿正陪着万岁听吴啸翁的口技,司膳局的人在架铜鼎锅子,午膳要用羊肉,万岁乐呵得很,黄公公他们都在通廊上站着的,恐怕这会儿还没有进去呢。”   小太监嘴碎,稀里哗啦讲下来一大堆,王正来到是只听到了“长公主”三个字。   他转身走到顾仲濂跟前,“这得了啊!长公主是听到什么消息了吧,今日进宫来暖阁堵万岁,怎么好,这奏章还不能往里递了?”   顾仲濂抬头看了他一眼,“没什么不能递的,这事,万岁要点头,长公主也必须认。”   他一面说一面端起手边滚烫的新茶,忍着烫狠心喝下一口。   王正来点点头,“也对,白水河那个一攻即破的局面,谁还有什么办法,不过说来真怪啊,朝廷前后遣了多少人去谈,都是有去无回,这次青州主动上奏谈退兵的条件,要的却不过是褫夺临川公主尊位,贬为庶人……”   顾仲濂放下茶盏,“太白经天嘛,女主用事,阳国不利,指的就是长公主,不过,这也就是个借口,长公主与万岁的确亲厚,但你我都知道,她到还不至于插手国政。”   王正来摩挲着自己留了半迟来长的胡须,“所以呢?您是不是也觉得,晋王身后的那位宋先生,是宋子鸣的后人。”   “你说后人两个字,实则做作,宋子鸣后人,如今还活着的,只有宋简。”   “真是命硬啊,听说他当年是一路跪行至嘉峪的,最后几乎是爬到的,换个人恐怕早咬舌死在路上……”   顾仲濂一面抬手召那小太监近前来,一面道:“灭门的恨,哪那么容易舍得死,宋子鸣的几个儿子里面,宋子鸣最看重的就是他。当年判罪之前,我是劝过先帝爷的,宋简这样的人,放在朝廷是贤臣,放出朝廷就是祸害,奈何……奈何先帝和太后都觉得对不住长公主,到头来,还是留了宋简的性命。斩草不除根,就得一报还一报,公平啊……公平得很。”   说完,他附在小太监耳边说了几句话。   小太监领话去了,不多时,慈宁宫就来人传话,叫请顾首辅。西厢房中的阁臣彼此心照不宣,目送顾仲濂出去后,纷纷命宫人添茶,落座等消息。   文华殿暖阁内,纪姜盘膝坐在龙座上,皇帝则将头靠在她的膝盖上睡了过去。   吴啸翁坐在屏风后面,百鸟阵已经摆到了末尾,翠鸟细鸣,余韵悠长,伏在纪姜膝上的小皇帝鼻息渐浓,却眉头紧锁,似乎在拼尽权力地去够梦乡深处的沉醉。   “长公主,铜鼎锅子好了,要不要搬进来。”   纪姜低头看了看膝上的小儿:“让他再睡会儿。”   李娥直起身,叹了口气儿,“也就您进宫来,万岁才能安安稳稳地睡上那么一会儿子。”   纪姜轻声道:“万岁又没睡好吗?”   李娥摇了摇头,“昨夜里被魇住了,折腾到二更天才勉强睡踏实了,今日四更天起来在文华殿拜四像的时候,身子都摇得厉害。虽听说历代皇帝都是这么过来的,毕竟奴婢们没有跟在眼前,心疼不了。可咱们这位万岁爷,身子弱,又不是老娘娘的亲生子,内阁那些阁臣都像生怕他心歪了似的,整日整日的灌书文,这样下去,可怎么吃得消啊……”   纪姜静静地听李娥说话,待她一句一句都说完了,这才抬头道:“你对上的这份心,难得的真切。不过黄公公肯让你这样说这样的话吗?”   提起黄洞庭,李娥的脸一阵羞红,“奴婢和黄洞庭,不是一路的人。”   “我明白,但凡有些气节的宫女,都是看不上他们的。”   “对,但也不完全像公主说的那样,不是一路的人,也可以伴在一处生活,人的心气终有一天是泯灭的,奴婢活了三十多年,这一点,想得很通透。”   纪姜垂下眼来,皇帝伸出一只来捏住了她的衣袖。接着噌地一声从她的膝上弹起。   纪姜扶住他的背道:“怎么了?”   “朕……梦见母后来了。”   话音刚落,暖阁的门从外面被推开,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把这个摆什么‘百鸟阵’的拖出去,绞舌!”   门前齐刷刷地传来一声“是!”吴啸翁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堵住口舌拖了出,甚至连一句求饶的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皇帝吓连忙从龙座上站起来,整衣理帽规规矩矩地站到屏风前。纪姜也跟着起身。   李娥躬身打起殿内的暖帘,许太后从屏风后面绕进来,她涂着厚重的脂粉,眉眼之间与纪姜十分相似。与她一道进来的还有一人,身着麒麟袍,头戴乌纱,正是顾仲濂。   许太后一言不发地走到龙座上坐下,皇帝知道他仗着纪姜在,懈怠不阅奏章,不听午讲,免不了又要被罚跪宗祠,行过礼之后不由自主地往纪姜身后躲。   此时顾仲濂亦撩袍跪地,欲行叩拜大礼,许太后没有直接申斥皇帝,而是对顾仲濂道:“顾大人,您是皇帝的老师,今无外臣在,无须此大礼。”   太后发过话,皇帝自然不敢多说什么,忙附和道:“顾大人请……”   谁知,皇帝的话还没有说完,纪姜却寒声道:“母后,顾大人与万岁是师徒,与本宫,还是君臣。”   徐太后脸色一白,“临川,不可对顾大人无礼!”   顾仲濂倒是笑了笑,“老娘娘,公主的话,实则有理,君臣之礼不可废。”   说完,顾仲濂俯身叩拜下去,“臣顾仲濂,叩见万岁,叩见公主千岁。”   他声音浑厚,吓得皇帝想往后退,却被纪姜顶住。他无措地抬头看了自己的皇姐一眼,又看向龙座上的太后,低头断断续续地道:“免……礼……” 第3章 寒书   说来,这就像是一个魔咒。   当初许太后利用自己的亲生女儿纪姜卸掉宋子鸣滔天的权势,原本是为断掉大齐帝师架空皇权的传统。奈何她痛痛快快地逼着自己的夫君地掌过几年杀伐决断之后,夫君却活生生地被文华殿堆积如山的奏章给累死了。自己膝下这个养子,才满十岁而已。其生母地位卑微,名不正言不顺,藩地上成年的皇子无不蠢蠢欲动。   女人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自己走到文华殿上去的。   于是,这个时候向许太后伸出手的人是顾仲濂。   那可真是一双握着柔情刀的手。向上的手心是他对这个深宫女人真切的怜惜,向下的手背后藏着他的政治抱负和野心。嘉定元年,顾仲濂出任内阁首辅。但他明显比他的前任宋子鸣要圆融得多,从不对小皇帝耳提面命,也不私入文华殿暖阁。与内阁其他辅臣一团和气,与宋子鸣的独霸专权形成鲜明对比,当朝史官恨不得写一万个“贤”字给他。   事实上,朝廷的局面和宋子鸣在时并没有什么区别。   皇帝仍然惧怕首辅,比自己的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尽管他年幼,但他还是地查觉到,那个跪在他面前首辅大人,由于母亲的默许,已经隐约摆出了为父的姿态。   “临川,年节未至,这个时候你还不该进来。”   “临川再不进宫,母后是不是就要与顾大人携手同坐了?”   许太后的背一下子顶得如同火棍。“住口!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纪姜将手搭在皇帝的肩上,闭口不言,一双美目冷冷地看向顾仲濂。   宋家满门被灭后,许太后与自己的女儿很难再好好说话。在婚姻这件事上,她到也爽快承认自己对纪姜有很大的亏欠,两年来想尽方法来弥补。但纪姜都不肯领情。   先帝驾崩前,许太后做主,替她择了西平侯府的世子邓瞬宜为驸马,她却从不肯让邓瞬宜踏入临川公主府半步。就连大婚那夜,邓瞬宜冒着风雪在公主府门前站了整整一夜,她也没有露面,直到天发白的时候,邓瞬宜才端住一盏纪姜命人从府中送出来的合卺酒。   “公主把酒倒了,至于驸马喝与不喝,公主都不强求。”   纪姜一直是这样的姿态,邓瞬宜到是真对她好。听说她进宫,就跟着进宫陪她坐半日,然后骑马一路送她的车撵回公主府,再吃个闭门羹乐呵呵地回去。很多人替他不值得,他还是那副温和老好的模样,总是回答说“她可是公主呀。她以前过得不好,我可不能像宋简那样辜负她。”   纪姜听说他的说辞后,又好气又好笑。   说到辜负。在城外官道临别的时候,宋简的额头磕到雪地里的那一刻,她才痛彻心扉地明白“辜负”这个词的意义。   “母后,我为大齐之业谋害亲夫,若放在民间,是要菜市口吃一剐的罪。三年来,临川戴罪而活,却见朝廷如此局面,辅臣此等姿态,临川问母后一句,宋家何必灭尽,我夫何必流亡?”   许太后一掌拍在茶案上,小皇帝肩膀一颤,转身就往李娥身后躲去。   许太后厉声道:“李娥,把皇帝带出去!”   李娥不敢耽搁,忙牵起皇帝的手往外走。   在通廊上撞见已经冷得浑身麻木的黄洞庭,他像根木头一般僵硬地跪下来行礼,一面悄悄抬头,动唇问一句“怎么了?”   李娥根本不敢停留,冲着他摇了摇头,低声催促皇帝赶紧走。   暖阁中许太后竭力平息着自己的情绪。茶案的漆面儿都被她的指甲抓出两道白痕。   “你的夫君,是平西后世子!”   “不,宋简一日不寄休书,临川一日为宋家妇!”   她还是那样气焰滔天,许太后胸口上下起伏,她颤颤巍巍的伸出一只手,“我……我怎么生了你这样一个女儿,你可知道,当初你在你父皇面前跪三天三夜,替他捡回一条命,他根本不会谢你,如今,他要来要你的命了!”   说完,她眼中泛酸,喉咙里也涌出一口滚烫的辛辣之气,引得她扶着茶案,嗽弯了腰。顾仲濂起身走过去,轻轻地替她顺着胸口的气。许太后抬手推开他,本来,她是说不出来后面的话的,临川的态度,却好像给了她一个残忍的契机。   “黄洞庭,进来。”   黄洞庭还跪在外头发愣,听到许太后这句话,险些一头跌下去。反应过来之后,连忙扶正帽子,腿脚冻僵硬,走也走不稳,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撞了进去。   “把……把那封奏章……给她看。”   “奏章……哦,是是……”   黄洞庭将奏章呈到纪姜眼前,又小心地替她翻开,她一眼就认出了宋简的笔迹。宋简的字师从书法名家董思白,颇有颜骨赵姿。宋简曾用心教过她写自己的字体,后来,她几乎能模仿得不辨真假,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得以亲手伪造他谋反的证据。   如今,宋简像是知道这本奏章一定会送她眼前一般,金钩铁拐,力透纸背,尽情挥洒着他独有的书情。   顾仲濂替过黄洞庭的手,亲手为纪姜托住奏章。继而平宁地开口道:“白水河战事吃紧,一旦晋王的军队越过白水河,帝京就不保了。现在,南京城外饥民遍地。万岁,已退无可退。晋王上奏,若万岁褫夺临川公主封号,贬为庶人,晋王军就退回青州,并将再度上书,向朝廷请罪。”   他的话声落下,纪姜也将好看完了最后一个字。其上所言,大致如下:   太白经星,女主为用,阳过势衰,临川长公主,携狭天子,以令超纲,牝鸡司晨,渐势女祸,臣叩首以请,陛下褫封号,除尊位,贬庶人,逐帝京……”   “请公主殿下,大局为重。”   纪姜抬起头,“母后,你已经应允了吗?”   “我……”许太后无言以对。   “母后不用说了,对,临川公主深明大义,出首亲夫,救朝廷于危亡。”说完她大步向许太后走近,声音陡然提高“临川公主深明大义,必将舍身取义,救万民于水火!”   她偏头,眼中含笑,“母后,你与顾大人,是想说这些吧。”   没等许太后应话,她又道:“不用劝了,母后,临川肯。”   说完,她转身就要走。   “临川!”   许太后颤抖地唤了她一声,“你若不肯,母后不会逼你!”   临川站住脚步,回头笑了笑,“母后,临川……早就想去找他了。”   顾仲濂道:“公主……嗯,公主深明大义。既然公主应允,那我等即刻票拟,请万岁御批。还有一件事,臣要提醒公主:青州与您以‘立春’为期,请公主亲携褫号圣旨北上青州,若立春日过,公主不能亲呈圣旨,则此约废,还望公主尽快启程。”   顾仲濂心平气和地说完这段话,许太后已不忍垂泪,她对纪姜这个女儿,又是疼惜,又是愤恨,恨她当年念情不肯杀宋简,才落得如此下场,怜的则是,珠玉一般的大齐长公主,她的亲生女儿,就这样被朝廷弃掉了。   许太后悄悄望向纪姜。   她正低头凝着眼前的奏章,眉心微微蹙在一起,眼眶泛红,却没有眼泪。   “好,你们拟旨。我……明日便启程。”   说完,她俯首向太后行了一礼叩拜,金丝牡丹绣的凤尾裙铺承于地,她像盛极而放的花。叩首毕,她直起身。   “母后,我早该知道,当年的一切都有报应,为了父皇的权力,你可以毁了我的一生,为了弟弟的权力,你也可以彻底把我撕了。不过母后,你别流泪,纪姜没有怪过你,我既然是你的女儿,大齐,就是我的天,我不敢后悔当初将宋家送上断头台,但我后悔,做了你的女儿。”   说着,她引长脖颈,仰起头,“如今好了,我不是大齐的公主,也不再是你的女儿,我终于,敢去找他了。再有,邓瞬宜也个很好的男人,我既不曾与她合卺,也请太后替我转告他:不必枯等。”   嘉定二年,腊月初八。   纪姜北出帝京。朝廷的旨意传达天下,临川公主纪姜,携狭幼帝,干预朝政,废其公主尊位,贬为庶人,放逐出宫。   顾仲濂坐在城门边的酒楼里,撩开遮雪的帘子,望向雪中那抹清瘦的身影。   身旁的顾夫人喝了口滚烫的茶,“我不明白,老爷为什么要来送她。”   顾仲濂没有回头,“我是在想,她当年,送宋简离京是个什么样的情形。”   顾夫人侧头往外面看了一眼。   “您也知道的吧,当年宋简走之间,问了临川公主一句话:‘三年恩情今日断否?’”   “嗯,她答,‘不断,然纪姜先为大齐公主,而后方为宋简之妻。’”   顾夫人点点头,“对,不过,这后面,宋简还问了一句话。”   “什么?”   “若有一日,你为庶人呢?”   顾仲濂一怔,而后笑了笑,“你这是从什么地方听来的这些话。”   顾夫人道,“不管我从什么地听来的,这一双年轻人啊,可真是执着。”   “不光这一双人执着吧,你看,西平侯家的小侯爷来了。”   顾夫人忙眯起眼睛,扶着雪帘看下去。果见城内奔来一匹骏马,马上的人身着蓝底袍扇衫,臂上搭着灰鼠毛的大斗篷。他在纪姜面前压住马头,翻身下来。   “公主怎么不跟瞬宜说一声,就要走呢?”   雪中人影迷离,纪姜半天才看出来面前的人是邓瞬宜。   “我已不是公主,再有,我也不曾和小侯爷成亲。何必要告诉小侯爷。”   邓瞬宜将手中的斗篷罩到纪姜的身上,“这么大雪,你一个人要去什么地方,跟我回府吧,你既然已经不是公主,那瞬宜就有资格照顾你了。”   纪姜往后退了一步,“你应该明白,我心比天高,就算沦为庶人,也绝不肯屈膝弯腰,在你的身边苟活。”   邓瞬宜被她这句话吓住了,“我……我不是个意思。”   “我明白,你是好人,是纪姜无福。”   “那……你要去什么地方。”   “我要去青州,你若真愿意帮我,就把你的马送给我。”   “好好,还有些马上的这些银两,瞬宜都给你,瞬宜明白,劝不住公主,但公主若过得不好,就给瞬宜写信,瞬宜一定想办法,接公主回帝京。哦,对了……”   说着,他一阵忙乱地在怀里掏找。终于找出一枚芙蓉玉质的扳指。   “这是太后让我带来交给公主的。”   “太后?”   “太后让公主一定要带在手上,千万不要拿下来。”   酒楼上,顾夫人眯着眼睛看了好久,疑惑道:“诶,邓瞬宜那小子,把什么东西给她了?”   顾仲濂淡道:“芙蓉玉扳指。”   顾夫人吓了一跳,“芙蓉玉扳指?老爷,您怎么能把这个东西交给她。那是我们悔儿的命啊。”   顾仲濂放下雪帘,脸上投下一抹淡淡地阴影。   “大齐为安定舍了公主,那我们悔儿的命,就是纪姜的。”   作者有话要说:  男二即将上线。   应该是属于哪种非主流的帅吧。反正我喜欢。 第4章 有悔   纪姜并不明白这枚芙蓉玉扳指背后隐藏的意义。   不过大齐户籍制度深严,宋子鸣在时,为修养大齐生息,满国库仓廪仓廪,曾多次劝先帝下旨谕天下:“民宜守业,不可游食。”离乡外出务工或经商,有必要随身携带官府出具的路引。不然,重则杀身,轻则黥窜化外。   赵县曾有一秀才因给母亲买药,而未携官府出具的路引,被临县知县打了二十个板子,在牢里关了一个月,归乡后发现母亲早已饿死。然此事传入朝廷,朝廷并未处置赵县知县,可见朝廷对户籍的管理和人口流动的管理之无情。   纪姜被褫夺公主封号,贬为庶人,按照宫中从前的惯例,大多会找一个院子关她一辈子。本来嘛,她们毕竟是皇家的人,就算犯了过错,被褫夺皇家身份,也是不能将她们编入贱籍,或者充入教坊为官妓,更不能和外面那些流民一样,四下游食求活。   宋简显然知道这一点,这才要逼着她亲呈圣旨入青州。   不过纪姜仍然觉得庆幸,至少宋简还愿意见她。她还算有那么一个去处。   然而,此去青州路途遥远,其间又要过无数个州县,宋简给她的时间不多,她并不能像其他百姓一样去府衙等什么路引。手上的这枚芙蓉玉扳指到成了她的通行证。皇帝下旨,从帝京至青州的州府,以芙蓉玉扳指为凭,见则放行,都不得阻挡纪姜。因此纪姜一路纵马北上,行得十分顺畅。   过了紫荆关,就进入蒙阴,从蒙阴入长山,最多再行一两日的山路,就能到青州府了。但长山道并不好行,其中又有落草为寇的流民。专门截杀过路的商旅。纪姜看了看马头下邓瞬宜好心备给她的那些银钱,突然觉得是个累赘。转念一想,又同情起大齐这些买卖人,朝廷不支持不说,拼命挣下几个钱,走商路上还可能随时嗝屁。   嗝屁这个词真的出现在了她的脑中。这让纪姜自己都不禁捂嘴一怔。   自从出了帝京,天下所有的人也许都以为,她会不堪其辱,自尽在半路上,然而,她的心甚至比在帝京时畅快愉悦。苍茫天地,到处都是瑰丽奇绝的景色,以前宋简在公主府中,时长与她谈起帝京外面的大好河山,情至深处,还约定一定要携手同游,这些,纪姜都还一一记得。   大齐在她这一代,只有她这一位公主,明艳若桃李,又有担当,胸襟,爱恨也十分痛快。立场不同的时候,她是宋简命中的大劫,那失去从前的立场呢?   纪姜想起宋简那张脸,有些恍惚。突然身下的马身一歪,纪姜一下子失去平衡从马背上滚了下来。眼见着就要往崖下面滚了,她一狠心拔下头上的发钗,狠力扎入马的腹部,马原本是被地上的兽夹陷阱所伤而倒,这会儿被她这么猛地一扎,发了疯似乎的挣扎着起来,硬是把纪姜从崖边拖了回来。   纪姜松开手,惊魂未定,还没有站起来,却听前面的马传来一声长嘶。几个黑衣人从旁边的矮木里钻了出来。为首的是个膀大腰圆的男人,他一把摁住马头,将上面的银钱解了下来。   “哟,哪家的夫人啊,这手笔?呵,要送我们大富贵啊。”   一个小喽喽拔下她插在马腹上的簪子,“爷,您看,这簪子的手工,像是大内造办出的。值钱得很啊。”   纪姜心里凉了半截子,这是真的遇到歹人了。   听那人说自己的簪子,她忙将带着芙蓉玉扳指的那只手指捏入拳中。   “各位大爷,妾是入青州寻夫的,夫家家财万贯,富可敌国,您若能放我入青州,我家夫君定有重重谢。”   生死之间,把宋简拿出来胡编乱造,到当真是顺口。   然而这几个人明显是看上她这个人了。   “放你?老爷我在这道上快十年了,见得都是些贩夫走卒,挑些破铜烂铁,还没见过你这么富贵好看的女人,今儿不拿你给兄弟开荤,让大家□□儿下面的东西快活快活,他们这些没婆娘的,哪个还能跟着老爷我混啊。”   他一面说着荤话,一面解了腰上的汗巾子,旁边的小喽喽们都跟着起哄。   纪姜看着那个不断逼近的浑大的身体,又了一眼身后的悬崖,她到并不是想死,然而,邓瞬宜那样的人,她都觉得是对自己的亵渎,更别说眼前这个男人了,与其被侮辱,不如赌一把。   然而她刚起身往后退,却听见头顶传来一个声音:“混蛋,不准死!”   骂她混蛋?   纪姜差点没反应过来,然而等看清楚那个声音的主人时,已经被人拽了起来,一把甩到旁边的一颗大树后面,力道之大,她的背几乎整个撞了上去,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听那声音继续道:“躲好!别出来!”   纪姜连忙闪到树后,这才发现,那个说话的人是一个身材高挑的青袍少年,手中握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宝剑。   那歹人见此,立马收了脸上的笑容。大喝道:“杀了他!一定不能让那个女人跑掉。”   那少年轻笑道:“杀我?江湖上说要杀我的人,都被我杀光了,你们什么来历,报上名来,我好在我的人头册上画几笔。”   纪姜听着他放狠话,拼命地在脑子里回想自己什么时候认识这么一个人。   她是在宫里长大的女子,而这个人的打扮看起来就不像是宗室,官府的人,说得虽然是官话,却带着点奇怪的口音。   他还没有想明白,少年的剑已经挑起了血珠子。   那可真是一等一的好身手啊,剑招行云流水,没有一个废招,但凡挨皮挨肉,定要划拉出个拇指粗的伤口来才肯罢休。那几个人显然不是他的对手,不一会儿,就七七八八地倒在地上了。   少年收剑,抹了抹鼻尖。   “我就说让你们报名字嘛,这下好了,我的人头册,怎么写……”   话音未落,他突然觉得背后一凉,接着就听到“哐当”,左肩一阵尖锐痛,他转头,眼见一只□□箭贴着他的肩膀飞了过去。   好险……   他气恼得很,回头一脚踩在那没死透,偷偷放冷箭的人头上。   偏身对站在树后,捏这一块石头的纪姜道:“临川公主,想不到,你竟然会用石头砸□□,你可真是个习武的天才。”   说完,他一箭抹了那人的脖子,动脉溅出的血撒了纪姜一脸。纪姜连忙放下石头去抹,却越抹眼睛越刺痛。   那少年走过来,捉住她的手。“别抹了,血是抹不掉的,那边有条河,带你去洗洗吧。”   说完,也不管纪姜愿不愿意,一手握着剑,一手拖着纪江就往河边走。   纪姜站在河边,回头看了一眼他。   少年耸了耸肩,随手从自己的青袍上扯下一条,一面蒙眼,一面往旁边的一棵大树旁走去。“公主梳洗吧,非礼勿看,非礼勿听,我啊,什么都不知道。”   说完,纵身一跃就跳上了树,整个人窝在树杈上,晃荡着一双腿,吹起一首不知名的歌谣来。   纪姜这才蹲下身子。山中的河流十分清澈,映出她满是血的一张脸。血顺着脖子一路渗到腹间,黏腻地十分不舒服,她听着少年口中轻佻的歌谣,实在不确定他是不是会偷看。想了想,还是捧水洗了一把脸。   “诶。”纪姜洗过脸,走到树下,叫了他一声。   “我不叫诶!”   纪姜一怔,“好吧,少侠,你为什么要救我,还有,你怎么知道,我是临川。”   那少年在树上坐直身子,掐了一片叶子咬在口中,低手指了指她拇指上的那枚芙蓉玉扳指。   “我师父说了,谁拥有这芙蓉玉扳指,谁就是我的……诶……我的主人!”   他极不情愿地吐出后面这四个字。   抱臂靠下来,“反正,我师父说过,若是这枚芙蓉玉扳指的主人死了,就要我照着这儿……”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脖颈处,“照着给自己一剑来谢罪。所以,你的命,就是我的命!”   纪姜靠着树干坐下来,“那你师父是谁?”   那少年摇了摇头,“说了你也不认识。”   “那你会听他的话吗?我的命……就是你的命……”   “哈哈哈,怎么可能,那个老顽固,只知道写剑谱,罚我跪……”   纪姜看他那副模样,不由笑了,“诶。”   “都说了,我不叫诶!”   “好,好,那你叫什么。”   那少年似乎一下子来了精神,直起身,低头看向她道:“我的名字,可有气势了,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哦。”   少年吐掉口中的树叶,“你们宫里人,可真没有意思。你肯定不知道,咱们大齐的江湖,有多热闹。不过,我师父说,不能随意把我的名字告诉给其他人……”   纪姜抬起头,“那我还是叫你诶吧。”   “不不不,你也算是……我的……”他说不出两个字,索性晃了晃脑袋。   “告诉你,应该也没关系,我的名字啊,叫有悔。”   作者有话要说:  非主流男二上线。快乐源泉。 第5章 漏冬   有悔,顾有悔嘛。   纪姜到是当真听过这个人的名字。他是顾仲濂唯一的儿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纪姜大婚的那一年,顾仲濂就把他送到一座不知名的山上去了。对外称的是,其子命弱,买了几个替身在寺庙里都活不下来,最后,不得已要把他送到山中去,让神佛来给他的独身子镇命。   这么一传,顾有悔到真的被传得有些神神秘秘的。   纪姜很在意他这个名字。有悔。   这的确是一个江湖气十足的名字。顾仲濂是先帝爷年间的状元,文豪大儒,连官邸小园中的细景,都要引经据典地来命名,自陈献章开启“涵养心性,静养端倪”的心学之后,顾仲濂是其后承袭这一学说集大陈者,人在高位,精神层次也在时代顶峰,他儿子的名讳,不说其中意义该有多少这位名臣的沟壑在,至少不该是这样两个直白的字。   有悔,究竟有什么悔?   “喂。”   纪姜正在沉思,树上的人唤了她一声,接着,那衫袍上的一缕就飘飘悠悠地落到了她的脸上。   “擦擦你脸上的水吧。”   说着,顾有悔从树上一跃而下,斜枝划拉到了他肩膀上的伤口,他忙抬手摁住,口中抽了一口凉气。   纪姜抬头看着他,“你肩上的伤口不处理行吗?”   顾有悔毫不在乎,“这点小伤都要在意,还怎么行走江湖。”   他有些咬舌地咬着“行走江湖”这四个字,这四个字在官话里并不是很好发音,顾有悔说一遍,似乎觉得说得并不是那么潇洒,咳了一声,有重新咬了一遍,这一回却险些真的咬到舌头。   纪姜在坐在树下笑出了声,顾有悔十分懊恼。   “你别笑啊。”   纪姜这二十多年,见多了绷着皮囊的太监女史,却是第一次见到顾有悔这样嚣张又鲜活的人,实在是绷不住,他不让她笑,她偏笑得停不下来。   那尽情绽放的笑颜如四月沐春的花,在顾有悔眼前盛开一种庞大又耀眼的美。   顾有悔卸下脸上的懊恼,随手掐着树枝上的枯叶,有些不敢去看她。   纪姜笑够了,方直起身子问他,“你真的行走过江湖吗?”   顾有悔拍掉手上被碾碎的叶子,将剑抵在双腿前。脸上挂起一丝落寞。“当然走过,不过,其实现在这世道上,哪里有什么江湖。”   说着,他举起剑,随手打头顶的一颗漏冬的果子,正要递给纪姜,想了想,又在衣襟上仔细地擦了擦,这才递给纪姜。“吃点吧。压压惊。”   纪姜接过他递过来的果子,张嘴咬了一口,漏冬的果子,竭尽全力地长满甜蜜的汁水,一口下去,直往唇齿之间窜。她一面品着其中的滋味,一面闲问道:“为什么说如今的世道没有江湖。”   顾有悔在身边靠着树干立住,“乱世才有江湖,如今,到真的是个乱世,不过,锦衣卫和东厂的那些人,到可以如匪徒一样流窜四方,搜刮民财,几刀下去屠个满门,不在话下,杀人就当是给人留碗口大的疤一样,眼睛都不眨一下。相反,真正的江湖豪杰,稍有不慎重就被当成流民抓了,我一路跟着你过来,看了几场县衙门口架棍子的刑,说起来,有些人还和我打过照面。哎……什么叫英雄报国无门,侠客还不如个唱戏的,一身侠肝义胆,被剥掉衣服仍在百姓面前打,你说,还几个人肯劫富济贫,惩贪官杀污吏,早寒心了……”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也不在乎眼前这个宫中的女人能听懂多少。   “对了,你是要去青州府吧。”   “嗯。”   纪姜咽下最后一口果子肉。意犹未尽   “你是要去找宋简是吧,听说他在青州府玩大发了。”   纪姜险些呛着,“你说话可真有意思。听你的口气,你认识他。”   顾有悔仰起头,“以前,我还在家中的时候,到是认识他,后来……两年前又见过一次,她妹妹宋意然带他来找我师父,治腿疾。”   纪姜忙接着问道:“他的腿怎么样了。”   顾有悔有些愤恨“你还能不知道?当时不知道是谁逼他跪行出帝京,他一路爬到嘉峪,他妹妹说,见到他的时候,他那一双膝盖磨得连肉都没有了,光看见里头两块白深深的膝盖骨头,在师父那里养了半年,才勉强能站得起来,这一两年,大多时候,应该都得靠着轮椅来行动。”   说到这里,顾有悔到收起了将才那份轻佻作风。正色道:“要说到政治军事,大齐没一个男人比得上他,这么个人物娶了公主蹉跎一辈子也就罢了,你们朝廷还把他一家逼得家破人亡,要我,我也恨死朝廷了。”   他把剑抱到怀中,义愤填膺地说着,好像他自己和朝廷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现在去找他,恐怕真的是去找死。”   “我知道。”   “知道你还去?”   纪姜抬起一双星月般的眼眸。“不找他,我去什么地方,我们是夫妻,如今我被除宗籍,他就是我的户主。”   “呵!”   顾有悔噌地跳起来,“什么户主,你还不知道吧,他在青州府早就娶亲了,美妾娇娘都纳了好几房了。他的妻子是陆佳的女儿陆以芳,你现在走到他面前,他还不把你往泥巴地里作践啊!还有,他的妹妹宋意然,见了你估计就要剥你的皮。你是不晓得,她在嘉峪为了救他哥哥的性命,爬了多少人的床榻啊……落了一身的病,这会儿……”   他说得有些激动了,见纪姜那双眼中的星月悄悄暗淡下去,这才悻悻地闭了口。   “我是怕他会杀了你,我不想你死,毕竟你死了,师父也不能让我活着。”   说着,他有些颓然地靠着她坐下。   “喂。你要不别去青州府了。”   纪姜抬起头,山中雪凝成了霜,晶莹剔透地挂在一叶不留的枝干上,干冷的风打着旋儿地冲入她的眼中,又把她眼底的那个人掏了出来。宋简也是个喜着青色袍衫的人,成亲卸官之后,平日里闲暇在家,就爱教她写字。每次他轻轻握着他的手,告诉她腕力如何运,笔锋如何勾。写完只有,他亲手盖上砚台,架平湖笔,然后烫软自己的双手,来捂她的手。   后来纪姜为他建了流觞亭,重阳中秋,两人铺席而坐,把书楼那些无用而瑰丽的书卷都搬出来,纪姜起一句,宋简就流畅的讲典故和出处,青衫磊落,像个坐享人间富贵美人,而又丝毫不染油腻腥膻的书中仙。   在那个年岁里,宋简虽不深情,但算得上是个温柔的男人。   “有悔,你刚刚问我,为什么要去找他。”   “嗯。”   顾有悔坐直起来看着她,霜雪的沫子落了一两星在他的鬓角,慢慢地融城晶莹的水珠,如同坠在她发上晶石。   “一来,是为了大齐,我要替我弟弟解白水河之困。二来……”   她闭着眼睛笑了笑:“这两年来,每每当我要给自己寻觅一个归宿时,我就会想起他,想起他吧,我就谁都看不入眼了。三来……”   她吸了一口气,“三来,一路上,我仍然有些想他。我知道他恨我,不过,我一日为庶人,他一日为臣,这样挺好的,我们都没走出去太远,谁也没多要什么,很公平。”   这下轮到顾有悔听不懂了。   什么叫“我们都没有走出去太远,谁也没有多要什么。”他想不明白,难道宋简要得还不够多吗?但在他的立场上,他也不好再纠缠着纪姜的痛处来问。   索性吹了个口哨,破了这多少有些伤感的气氛。   “哎,你要去就去吧,本来我想暗中护送你去青州府的,今日出了这样的事情,看来我也不用暗地里跟着你了。跟你同行吧,这一路上,恐怕还要出别的乱子?”   “别的乱子?什么意思?”   顾有悔向刚才遇袭的那个方向望去,“你以为那几个人真的是山匪啊。要不要我划开他们下面的裤子给你看看,他们是些什么人。”   纪姜脸色一红。“你的意思是,他们是东厂的人?那他们怎么还……还……”   她是何等高贵的人,有些话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   顾有悔把话接过来,“明目张胆地杀你,那不是逼着我爹对东厂下刀子吗?可不得伪装成山匪劫财劫色来掩人耳目,你是想说他们为什么要解汗巾子,太监就不想那方面的事了,你是宫里出来的女人,有什么不好开口的。不过,我想不明白,东厂的人,为什么要对你下手。”   纪姜凝眉想了想,“有人……不想让宋简退兵吧。”   “谁啊,东厂厂臣,梁有善吗?”   顾有悔吐出这个名字,又觉得忌讳,啐了一口道:“呸,狗阉党,名讳和小爷这么像。”   纪姜被他逗笑了,“顾大人一代大儒,为什么会给你取这样一个名字。”   顾有悔站起身,“不是我爹给我取的,我的名字,是我娘取给我的。”   说着,他屈指为哨,潇洒畅快的吹了一哨子,接着山谷里就响起了有力的马蹄声。   “你的马被你扎死了,骑不了,我的马让给你骑。”   “那你呢?”   “我,你放心,我可不敢与公主你同骑。”他一面说,一面指着自己的腿。   “我甩着这一双腿,照样追得上你。”   作者有话要说:  宋简上线倒计时。 第6章 隐疾   从蒙阴过长山,之后就是青州府的地境了。   青州府处于东海与长白山脉之间,一直都是大陈的东部重镇。之所以让晋王纪呈就藩青州府,朝廷的考虑大概有两个处。一是因为纪呈坠马成了痴儿,每日只知道与女人们鬼混,军政大事一律不管。再有是晋王的老师陆佳是出了名的忠诚贤良,一门心思搞民生经济。如此,青州府就很难拥兵自重,威胁朝廷。   至于为什么最后,原本流放在西北嘉峪的宋简会走到青州府的至高处,包括顾仲濂在内的朝廷重臣,至今都还没有想明白。于是他们也只能从婚姻嫁娶这样的事上去做多少有些浅薄的推测。   陆佳有一个三十岁都没有出嫁的女儿,名叫陆以芳,这到不是说陆以芳有什么缺陷,相反,她是个饱读诗书,端庄秀美的女人。曾是宫中女官,任尚仪局司籍,掌经籍,图书,笔札。和其父一样,在宫中颇有贤名,纪姜小的时候,也曾在她身旁受教,宫中人都尊她一声“女君子”。   纪姜出嫁时,先帝曾欲择陆以芳为临川公主府家令,然而,许太后忌讳其父与晋王之间关联过密,就借口感念她多年为皇家付出,不忍她蹉跎流年,恩放她出宫自行婚配。陆以芳便随父亲与晋王一道入了青州。   嘉定元年春,宋简与宋意然也到了青州。陆佳与宋简一见如故,结忘年之交。后来,宋简向陆佳求娶陆以芳。起初陆佳还是有些忌讳宋简的腿疾与身世,奈何自己的女儿听闻这桩亲事之后,到是心甘情愿,加之陆以芳年岁过长,又侍奉过宫廷,按规矩,做不得妾室。因此实在难以婚配。见宋简孑然一身,想着在青州,自己没什么不能贴补的,女儿断然不会受苦,也就半推半就地应了。   次年春,陆佳家中老母去世,陆佳向晋王请辞,回乡守孝。宋简接替了陆佳在晋王身边的位置,一跃成了青州第一人。不过一年的光景,青州地境政通人和,农商兴旺,兵强马肥。紫荆关第一战,就把懈怠多年的紫荆关守军冲成了一盘沙。   对于天下人而言,宋简究竟是一方人物,还是一方祸乱,到真说不好。自从宋子鸣死后,宋简就已经从非黑即白的是非观念里退了出来。继而发觉,政治真是一个又冰冷,又美的东西。冰冷的是政治本身,美的人是政治中的女人,包括陆以芳,宋意然在内,她们都有被温水泡软的轮廓,和如幼兔在虎口般的惊颤之态。   除了纪姜。   不过纪姜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宋简已经不想在去理解了。   他如今只想和这个女人之间,有一种简单极致的关系。什么三年夫妻情分,什么赌书泼茶香的时光,通通都抛了。   他不过想见到她,见到那个除去九瞿冠,被所谓“家国天下”抛弃,飘零如叶的纪姜。至于之后,是杀了她,还是丢掉她,这都是后话。   “今年的正月如何消?过了初十,妾去还是去接意然过来吧。”   这一年的雪特别大,陆以芳喜欢雪,就在西桐堂的门上挂了一张竹篾编制的遮雪帘子,平日里无风,都将里头的暖帐子悬起来,任凭外面的雪光一道一道地落进来。此时她正在遮雪帘后坐着,膝盖上放着一篮白芍。她头埋地很低,修长的手指一点一点地翻寻着白芍中的砂砾子。   听宋简没有回应,她抬头朝博古架子后面瞧了一眼。宋简正拿着新入的鸡血石方印在看,她便没有再提刚才的话。   “爷之前不是说上一批的昌华血石好吗?这是新送来的那堆毛石雕的,今儿怎么看得起了。”   她习惯顺着宋简的喜好说话,即便她不甚懂这些金石之物,有什么高下之分。   宋简将手中的方印移了一个方向,外头透进来的那片雪光将好通透印石全身。   “你今儿这个光好,石纹血丝服冷光。好看。”   陆以芳笑了笑,手上的活路并没有停,“是吗?那可真好。”   一阵风起来,将竹篾的遮雪帘子吹得哗哗作响。陆以芳忙放下膝上的药篮,站起身来。她知道宋简的腿疾,极惧寒风。于是伸手将暖帘放了下来。然后饶过博古架,走到他身边,“今儿吃狗肉锅子,辛奴办铜鼎去了,妾捡了些白芍起来,晚些一并闷上,滚滚地吃下去才好。”   她在宫里做女官很久,知道什么话应该说到什么程度,才能让人听进去,又不至于反感。白芍这味药对宋简的腿疾有益,从她嫁给宋简起,她就日日都在挑拣,但是她从不会在宋简面前提这味药的功效。   宋简将手中的印石放回笔架旁。又侧头看了一眼陆以芳放在门前的药篮。   “都快忘了,明日立春了。”   “是啊……”   她也听出了这句话背后隐藏的那个女人,但她仍然什么都没有问。慢慢蹲下身,亲手去添他脚边的炭火炉子,新炭入火,噼里啪啦地响起来。她声音淡淡地,玲珑心有千千结,每一节都在关照宋简的情绪。   “爷不爱办年事,年下,咱们这里也闲。不过,陈氏她们毕竟年轻,又是新人,正月里不操办也就罢了,到得寻些耍事与她们,要不过了初十,妾去把意然妹妹接过来,我们凑几局叶子牌。爷就出银子管输赢,我们自个乐。”   她又提了将才的话。   “杨庆怀府上,有这个规矩吗?”   他说的杨庆怀是青州知府,虽然也是地方上的大吏,但犹豫藩王府势大,根本不可能让地方上的官员去施展拳脚,陆佳这个人,虽然耿直忠良,为人却很强势,两任青州知府再任时都与他不对付,常常闹得鸡飞狗跳,直到朝廷遣来杨庆怀这个草包。   杨庆怀是嘉峪守将杨博的弟弟,身上到也有举人的功名,借着家族的荫蔽辗转四川西北江南做了好几任官,在西北的时候,认识了在哥哥军中为妓的宋意然,露水情缘,后来尽如干柴烈火一般烧起来了。但他是名门之后,家中妻妾无论如何也不能有贱籍出身的女人,于是杨庆怀一直都把宋意然放在外头养着。   后来,他升任青州知府,宋意然与宋简也跟着他一道过来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宋简的贵人。   “去年也是这么行事的,不肖管他们知府府上有什么规矩,意然是爷的家人,为了不委屈她,我们来定规矩也是一样的,再说,在年节里头,杨知府也是出不来的。”   陆以芳添完最后一块炭,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手。   “她身子不好,在她那处请医用药,难免又有些不中听的话传出去,不如到咱们这边来,好生请个大夫来瞧瞧,吃几幅药。”   宋意然是他的同胞妹妹,当初为了能保住他的双腿,在如狼似虎的男人堆里糟蹋尽了身子。或者也可以这样说,他的这双腿,是宋意然用一生的名节,一生的幸福换给他的。但即便如此,他也不能逼杨庆怀给她名分。这就是政治,以及政治中的女人。   他想着,就有些不快。随口应道:“好,你安排吧。”   二人正说话,小厮进来说:“外头有人找爷。”   陆以芳道:“今儿,玲珑斋的范掌柜是说过要来给爷送毛石。”说着,她问了一句:“外头,雪还大吗?”   那小厮道:“大得很,下得跟鹅毛似的。”   陆以芳犹豫了一下,“爷还去看吗?”   宋简没有说话,小厮却有些迟疑,“爷,夫人,来的好像不是范掌柜。是个年轻人,我们问他来寻爷做什么,他也不说,只说他姓顾,从什么……什么山过来的。”   宋简短促笑了一声,“顾有悔啊。”   陆以芳也听过这个人名字,“他不是顾仲濂的独子吗?听说去了山中就再也没有回来,怎么突然来青州了。”   宋简扬了扬下巴,“带他进来。”   那小厮得出去传话,很快又满脸愁容地回来了。   “爷,那位小爷嚣张得很,我说爷请他进去,他却不进来,非要爷出去见他,张管事看不过,说我们爷是什么样的人物,怎么能听他的摆布,谁知道他在外头发起狠来,差点没把张管事的耳朵削掉了。”   陆以芳将要起身,却被宋简按住了。他顺势借里站起身来。   “你坐着,我去见他。”   陆以芳还要说什么,他却已经从书案后面走了出来,一面走一面道:“无事,就几步路,走得。” 第7章 杖刑   外面顾有悔正拎着张管事的后领子口,将人往门口的石头狮子上顶,张管事人很矮,被顾有悔这样拎着脚就挨不到地了,手在空中无助地乱抓。模样十分狼狈。   其他小厮都见了他之前的气焰,谁都不敢上去拉,只好将二人围在中间。正在僵持,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众人回头,雪大得迷人眼,映着朱红色的门,如玉屑一般。宋简立在门前,青白色的直缀鼓于穿门而过的雪风中。   顾有悔有两年没再见过宋简。从前他们都是士大夫阶层出生,父亲又一样是文豪大儒,大齐士子们的一代精神领袖。少年相识,有过那么几回深夜对饮的畅谈。彼此都曾在对方眼中看到过出仕报国的志向,只是没想到,后来一个进了山,做了个吊儿郎当的修行者,一个被灭了满门,拿起刀斧,砍向了曾经的主子。倒是谁不堪开口谈人生二字。   “宋简,宋大人,好大的架子。”   顾有悔松开手,张管事贴着石头狮子,一屁股滑坐在地上,又连忙连滚带爬地挣扎起来,跑到宋简身边。   “爷啊,要不要知会官府?”   “不用,你们都回去。”   张管事不放心,“这使不得,咱们得跟着爷,来者不善啊。”   宋简声音不大,淡淡地重复了两个字:“回去。”   众人都知道他的性子与脾气,见他隐隐变了脸色,不敢再说,愤愤不平退到了门后面。   宋简往前走了几步,走到石阶下面。   “你来青州找我,为何事,该不会是来和我叙旧吧。”   他话还没有说完。顾有悔将手中的剑往肩膀一架,“宋简,要叙旧等明日,我现在就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要那什么公主的命。”   宋简有些差异地笑了一声。他这急红眼的模样,竟是为了纪姜。   “怎么,你看见她了?”   顾有悔跨上前一步,“青州府衙门,她要被当众行杖刑了!”   ***   纪姜是在青州城门前被衙役锁走的。当时顾有悔手中的剑已出鞘,又被她强摁了回去。她虽然不甚明白江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也搞不太清楚,芙蓉玉扳指的来历,以及顾有悔所谓“你的命,就是我的命”的执念究竟从何而来,但她清楚,单打独斗的侠客一定架不住城门守卫的几十把刀。   不过,逃还是可以的。   于是她把手中藏着圣旨的包袱塞到顾有悔手中,及时推了他一把,“赶紧走。”   在纪姜眼中,这突如其来的牢狱之灾,不是劫,而是宋简亲手还给她的报应。因此,本来也完全没有必要把顾有悔这个愣头青给拽进来。   大齐的户籍管理制度之严苛由来已久,在宋子鸣出任首富期间更是达到了顶风,造黄册,持户帖,出入州县,必须有官府出具的路引,否则都将被视为流民而受拘禁和杖刑。   而在青州与帝京剑拔弩张的当下,像她这样既拿不出户贴,也拿不出路引的女人,自然更容易挑起官府敏感的神经。   但是,东厂的人既然在长山动过手,那青州府也绝不安全。因此,她并不敢直接说出自己的身份,至少在见到宋简之前不能说。   所以,这真是残忍又滴水不漏,他要把当年在文华殿上的那场廷杖还给她,还要给她一个实实在在无可辩驳的罪名。让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咬着牙,捱过去。   青州知府杨庆怀是个懒得问事的人。这边又接近除夕的大日子。守城士兵把流民们拿了来,他也懒怠得升堂,胡乱问了几句,发现各有各的来处,有些是南边一路逃荒过来的,有些又是奔商业生计的,还有些行脚卖艺讨生活的,繁杂得很,惹得他脑仁正疼,宋意然那边又使用人来请他去吃汤锅子,杨庆怀懒得一个一个去考虑,索性一刀全切:“都架到府门外头,剥了衣当众打四十大板。责令其返乡,逃荒的给个恩典,哪家老爷看得上,就给他们带回去附籍。”   衙役知道老爷要去美人乡,本不好多说什么,但因为其中有一个纪姜,毕竟是个女人,牵扯到风化问题,想了想,还是多嘴了一句:“老爷,其中有一个女人,四十大板,拿捏不好,恐怕会出人命。”   杨庆怀喜欢女人,也十分懂女人,像这种流落在异乡的女人,身上没个什么艺技,几乎是活不下来的。一听衙役说有女人,心里头便猜是打花鼓唱小曲儿的卖艺女,一下子来了兴致。   “长得好看吗?”   这让衙役怎么说呢?杨庆怀若真是在这里被个女人绊住,宋意然那里一定会把他抓去剥皮。   “好看,是好看……但比起老爷您的宋夫人,还是……诶,差了那么一丁点。老爷,夫人有使人来催了。”   杨庆怀的兴致来得快,散得也快。宋意然是她从烽火地带回来的女人,那份耀人眼目的风情啊,被黄沙和鲜血淘得妙不可言,肢体软得像蛇,心又狠得像刀,让杨庆怀欲罢不能,也对,这世上哪里还能有比宋意然更妙的女人呢。   于是他站起身,摆摆手,“罢了罢了,去跟她说老爷我现在就过去,至于那个女人,你们不知道松点手劲儿啊,死了不打紧,但老爷这里麻烦。”   他从衙门后面,骑马扬鞭地出去了。   衙门前头却已经围满了看热闹的人。人都有猎奇的心,尤其是在这个多少有些动荡的年代,但凡衣得绫罗,食得肉糜的百姓,除了自己家里一亩三分田的事之外,就爱看这些官府杀人头,衙门前打板子的事。   市井当中的人们,羞耻是曝露于外,甚至可以拿来谈论,这和宫廷有本质的不同,贵族的脸面绝不能失在奴仆的面前,纪姜记得,就算当年宋子鸣盛气凌人,斥责皇帝之前,也得跪在先帝面前先端端正正地磕三个头,把罪请了,先帝恕过之后,才能开口。   这纵然是个形式,却代表着皇家的尊严与皇权的至高无上。   宋简要从她身上拿走的,也正是这样东西。纪姜明白这一点,心里反而坦然起来。   “诶,明日就立春了。”   跪在她身旁候刑的一个卖艺跑江湖的男子幽幽地说了一句,包括纪姜在内的所有人都浑身颤了颤。   “是啊,挨过这一顿,去哪里将养着好呢。”   另一个人愁眉苦脸地仰起头。   雪大得很,他们跪着的前面是一片白茫茫的空地,后面却已经被前来看热闹得人踩得泥泞不堪了。纪姜害怕脏,自幼容不得一丝灰尘,此时却也只能挪了跪得麻木的膝盖,尽可能地把身子往前头靠。   她是在场中唯一的女人,又气质卓绝,单薄的衣衫勾勒出窈窕的身段,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她身上,议论纷纷不说,甚至有人企图动手动脚地去撩拨她。一道候刑的男人们同情他,纷纷挪开,在中间留出个位置“姑娘,你往这边来。”   她还没来得及动,后头人喧闹起来。   纪姜抬起头,见朱红色的衙门大门已经打开,里面的人提着毛竹板子和春凳子出来,在门前的空地上一子摆开。   那毛竹板子大约三寸来宽,一寸来厚,上端涂着红漆。   懂行的人知道,这种尺寸的刑具重在威慑罪人,震慑乡里,疼是疼,但倒不至于是要人命的东西。   衙役们摆好了场子,就来挨个架人。   候刑的人知道迟早都要吃这一顿的,大都没有脾气,被衙役们架起来摁到刑凳上伏好,手脚都上了绑绳,不出半盏茶的时间,十几个人就都动弹不得了。下身褪得只剩亵裤。纪姜的身子,从来没有被除了宋简以外的男人碰过。此时她有口不能言,只能拼命地咬住嘴唇,把心里的羞和怒往喉咙里吞。   为首的衙役挥了挥手。衙役们上前搁棍。   冰冷的毛竹板虽然不曾直接接触到皮肤,但那种压迫感还是令在场所有的人都两股战战。看热闹的人群开始起哄,目光再一次集中到纪姜修长的腿上。纪姜将头深埋于臂中,抿紧唇口。思绪却回到了三年前的文华殿上。   宋简也是这样被捆缚在文华殿的刑凳上。纪姜背身站在文华殿外,殿中浓厚的血腥味陪着宫廷里焚烧的瑞脑香一道散出来,不断地往她的鼻中灌。她知道宋子鸣必死,知道许太后要扯尽宋家文华精贵的世家外衣,知道那百十来杖要破的不是宋简的皮,而是他身为权臣之后,身为文化世家之后的尊严。   那也是第一次,纪姜听到宋简惨烈的痛哭之声,从最初的隐忍,到四十杖时目睹宋子鸣惨死之后的崩溃哭喊,在最后那几杖……喉咙干哑,只能从肺管中发出的那几个怨毒无比的声音……背叛,抛弃,□□。   每一个都比身体发肤之痛更摧残人心。纪姜亲手毁了他。上殿替宋子鸣收尸的时候,她甚至不敢看宋简。年轻的男子遍体鳞伤地伏在刑凳上,周身如同氤氲着一圈淡淡地血雾,而她的每一步,都踩在他曾经的尊严之上。 第8章 艳罪   臀上一阵钝痛一下子把她从回忆里拽到了青州衙门前的雪地上。毫无准备。   她眼前闪过一道金晃晃的光,喉咙里失了节制,“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这声音瞬间点燃了周围看热闹的人,有人甚至鼓掌叫起来好来。   人心的混沌在干净利落的雪地上被凸显出来,没有人同情她,也根本没有人在乎她是否有罪,香艳的热闹掩住了人们的眼耳口鼻,这和当年文华殿上肃穆沉寂的气氛迥然不同,却有相同的可悲之处。   唱数的衙役高盛呼出了“一”,她顶得僵直的脊背还没来得及放松,第二杖又紧接着招呼了过来。纪姜抓紧了绑住手腕的余绳,却还是没能将痛呼全然吞进喉咙里,那从咽管中漏出的一声细弱又尖锐的声音灌入人耳,让恶俗不堪的人兴奋躁动起来。   “诶诶……停停停……”   一个衙役提着两桶水从府门里走出来。   监刑的衙役回头看他,“怎么还这么麻烦。”   那衙役放下水,解下腰间的葫瓢子,“什么麻烦,大人发的慈悲心你不捧给他们看咯?隔衣服打的,又是大冬天的,不过二十杖,他们的裤子就得碎了,瞧瞧那些粗麻烂棉的,沾到伤口上发成疮,不被打死,也被疼死了。赶紧的!”   行刑的人极不情愿地放下刑杖,走过去舀水。   冬日里,受刑的地方泼水到真不是为了折磨这些人,杨庆怀最怕麻烦,最好痛痛快快地打完,打发他们出青州地境最好,他可不想这些人伤处感染走不得。到时不光要留在牢里治伤,还不要银钱的供他们吃喝。赔本的买卖,他不想做。   纪姜借着这个空档,勉强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伏在她旁边的男子侧过头来对她道:“姑娘啊,你叫也是要挨的,不叫也是要挨的。外头围着的那些人啊,脑子里都脏,根本不会理解你命苦,就想借着你这副好身子,逗自己的乐子,你可千万……忍住啊。”   这算是同情她的肺腑之言。纪姜认认真真地听进了脑子里。   和她生活的地方完全不一样,世俗是竭力张扬着艳俗光芒的地方,人们大多不经圣人的教化,菜米油盐充肠胃,吐出来也是扎扎实实的五谷糜腐之气,在优雅的香气都会湮灭于其中,她抗衡不了,但她绝不甘沉沦。   一葫瓢冷水冷不丁地浇下来。   天气实在太冷了,纪姜不禁打了一个机灵。   行刑继续,行刑的人轮圆了毛竹板,毫不怜惜地打了下来,监刑衙役口中高声报出了“三——”,纪姜的身子忍不住向上仰起,牙关紧咬,终于将痛咬了回去。只在鼻腔之中闷闷地哼了一声。   然而,这才只是第三杖。她显然嘀咕了这刑具的威力。   二十杖过后,皮肉就已经破了,鲜红的血从亵裤渗了出来,每一板叠加上去,都如同刀子的剜肉一般,纪姜觉得,自己的牙齿都快咬碎了,然而实在是太疼了,不要说她这样的金枝玉叶,就算是那些男人们,也一个二个地放弃了颜面,惨叫出声来。   一时之间,青州的府衙前如同人间炼狱一般。   所以,文华殿上那场八十记廷杖究竟有多痛呢,纪姜想象不出来。见到宋简以后,如果他不对自己下杀手,纪姜,到真的很想问问她。   人的自我救赎的逻辑其实很简单,一报还一报之后,就会觉得彼此之间有了互戳痛处的资格。   四十杖终于打完了,行刑的人也松了口气。撤了杖子,走到一旁喘息去了。   伏在刑凳上的人没有一个人能站得起来,血和泼在身上的冷水逐渐都结成了冰霜,受刑的人喉咙里呼出的气却带着灼烧一般的滚烫之感。纪姜的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耳旁的人声也有些模糊。   “打完了,大人后面是什么意思?”   监刑的衙役摸了摸鼻子,环视了一圈四下的惨状,“还能怎么样,拖到牢里去养着,但凡能走动了,就轰出青州去。这会儿是什么情形,白水河还打仗呢,大人哪能这些下面过来的人在青州城里晃荡。诶……”   他抬手指了指伏在刑凳上的纪姜,“尤其是这个女人,赶紧撵走。她一口官话一听就是帝京过来的人,指不定是什么奸细。”   “是。”   衙役们正要去拖人,却见杨庆怀身边的小厮跑过来。   “诶,官爷们等等,大人有别的处置。”   监刑的衙役忙道:“什么处置。”   那小厮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宋府来要人了?其余的人官爷您打发,这个姑娘,要给宋府送去。”   监刑的愣了愣,“宋府,哪个宋府?”   那小厮有些憋气,“官爷啊,能和我们大人有交情的宋府,还能是哪个宋府,不就王爷的先生家吗?”   监刑的衙役倒抽口凉气,心想只把她当成个跑江湖的卖艺女,体面情面都没有给她留实打实地打了四十板子,却不知道,她竟然和宋简有关系,想着,不禁心虚地走下去,走到纪姜身边细看了看她的伤处,生怕是打坏了。   “这……怎么不早说,要早说也不得……”   小厮道:“官爷,您放心,我们大人听到这个消息也是这样说的,不过,那厢来要人的说,大人是秉公办理无可厚非。”   监刑的这才松了一口气,“那还不赶紧地叫外面这些人都散了,好生把她给宋先生送去。”   看热闹的人又怎么会散了呢。一听是宋府来要人,每一个人的脑袋都和说书人一样灵活,编排出了好几出戏,继而都跟着架着纪姜的衙役一道往街口去。   纪姜腿上根本使不上力,几乎是被人一路拖着往前走。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伤口太疼,大雪之中,她竟然一点都不觉得冷,青州城是仿帝京的格局所建,四方周正,两条城中主道交贯南北东西,王府在北面,而宋简的宅子在王府的西边。一路所行,正是南北向的主道,道旁商铺林立。又因临近年关,除开跟着来看热闹的人之外,办货的人,各府出来采买的奴仆也拥在街道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宫廷是隐秘于市井之外的不可知之地,纪姜是养在其中的金羽孔雀,但他却要她曝露。   然而,不管是宋简还是纪姜,都不曾察觉,他们也是两两相互摔碎了对方,之后漫长的人生,除非死别,否则必须痛意满满的融合。   ***   宋府的人在街口等着她,站在最前面的是一名叫辛奴的侍女。她穿着缠枝花纹的交领短衣,下面是青罗质地的马面裙,外头照着一件镶毛儿边的褙子,沉默地立在一顶儿软轿旁。她长得不算好看,眼睛甚至还有些垮塌,举手投足之间,却与陆以芳的身段气质有些相像。   她沉默地走上前去,替过衙役的手,撑住纪姜摇摇欲坠的身子,向身后使了个眼色,两个小厮立马捧上了一盘碎银子。   “这是我们爷,请几位官爷喝酒的,官爷辛苦了,”   衙役们忙拱手道谢,知道宋府向来要体面,便挥着手把四下看热闹的人都哄散了。   纪姜的意识很沉,只隐隐约约听见扶着她的那个女人在吩咐跟着的人去请大夫云云……她眼睛实在沉得很,里内不断涌出腥甜的气。恍惚中却绣到了一阵无比熟悉的沉香气。那是之前,她送给宋简的奇楠沉香珠串的味道。整个那一年,大内就供了那么一块油脂丰厚的老料,她觉得配宋简,硬是央着先帝赐给了她,打磨了那么一百零八颗沉香珠子。   “哟,宋先生,您亲自来了啊,不是说好了,我把毛石料给您送到府上去吗?”   纪姜喉咙一紧。艰难地抬起头来。   面前的男子正从车撵上下来。青白色的直缀之,照灰狐的大毛氅衣。   他全然没有看纪姜。   三年多了,宋简还是当年的模样。甚至在牢狱之中眉眼间的戾气都跟着时光一起消隐了。他是个很好看的的男人,早年间游历四方,有了功名以后,又在地方上实实在在地做过官,身上没有士族子弟惯有的文弱气质。   “听说,这一批的毛石料和最初你送来的昌华鸡血石是一层货。”   玲珑斋的掌柜的知道他又腿疾,久站不得,忙要将人往铺面里让。   “是是……入冬前送您府上的那一批,不是入不了您的眼吗?小人后来又去了一趟昌化,好不容易,把之前余的那批子给您买回来了。这第一回 送您的那批子大,有一两块,小人已经相看好了,雕个血纹摆件,合适得很。”   宋简却并没有进去的意思。他与纪姜之间,离得不近不远,辛奴等人大多知道这两个人之间的关联,却不大明白宋简此时过来的用意。   是来看纪姜的惨状吗?如果是,不是应该大加言辞的羞辱吗?但他始终没有看向这边,温和从容地与玲珑斋的掌柜的攀谈。   纪姜望着他,却也是什么都没有说。   唯有大雪,唯美清寂地隔在他们之间。 第9章 起心   宋简与掌柜站在雪里,的从毛石料的产地说到当地的地理水文,甚至说起当地一户人家的老爷赌翡翠胚子,一刀富贵,一刀潦倒,变卖地产,最后落得举家卖身为奴的逸事。最后又说这一批子昌化鸡血石的血纹好坏。   宋简亲手撑着伞,迁就掌柜佝偻,半弯着腰,立得有些久了,他似乎也不觉得累。眉目于雪中温明地舒展开来,家常服饰,衬得他棱角柔和,手上的沉香珠子串不时与伞柄轻轻地磕触。   纪姜才刚刚受过杖刑,经过刚才的一番拉扯,伤口牵扯开来,又与裤料摩擦,每一刻都是折磨。她有些站不住,眼前一阵发白一阵发灰,却又不肯放任自己松下劲儿来露出狼狈的模样。   跟在辛奴身边的小厮看着眼前的情形,上前附在辛奴耳边道:“要不,去请一请爷?天都要暗了。”   辛奴端端地立在软轿边“爷有兴致,你们配去催?”   说完,她将撑着纪姜的那只手向上抬了抬,低头平声对纪姜道:“站好了,我们爷的规矩,我们府上的女人出入皆需有仪态,听说你是宫里出来的,不要让我看低了你。”   府上的女人?   纪姜的思绪虽然被身上的疼痛搅如乱麻,却还是隐约听出了辛奴这句话的言外之意。   “宋简……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辛奴仰起头,“我们爷发的慈悲心,让你附籍在府中,不过,附的是奴籍。近来,府上打发出去两三个粗使,刚好补你进去。”   说着,她稍微顿了顿,提声道:“我叫辛奴,府上的奴婢归我□□管制,我听说,你以前是大齐的公主,到了我这里,就与府上其他的奴婢没什么不一样,下面的话,我只教你一次,第二次,我会请府上的规矩来教你。听好,我们爷的名讳尊贵,为奴者,不得直呼。”   为奴啊……   纪姜静静地听辛奴把话说完,再一次望向雪中不远处的宋简。   他仍然弯腰与人共撑一把伞。似乎正说至十分有意思的地方,一身气质并寒凛,收放自如,丝毫不见当年官道临别时的阴霾。不过,不管他再怎么收敛,恨都是藏不住的。   纪姜想得开。她是来把自己交给他的,既然是交付,那么就会有从属的关联。但这是最切割她的,从前,她是公主,就算出嫁,她与宋简之间,也先是君臣,后是夫妻。大齐是她背后气焰嚣张的倚靠,世人都是先知道临川公主,然后才会谈起宋简。   宋简在纪姜耀眼的光芒里隐匿多年,她知道他有经世之才,但她太看重自己的需求,从来没有想过,身为她人生陪衬的宋简,也该有一个成峦叠嶂,风光霁月的人生。   诸多辜负不堪言。   此时天渐暗,风雪不止。玲珑斋前,宋简终于与掌柜的告了辞。他转过身,膝盖上的寒疼尖锐如针扎骨缝。辛奴令两个侍女架住纪姜。低手整了整衣衫,独自走上前去,屈膝行了个礼,方抬手接过宋简手中的伞。   “爷,夫人请了大夫,在府上候着了。”   宋简顿了顿,闭眼呼出一口气,膝上的疼痛丝毫没有缓解,但他不肯表露。   辛奴看出来了,但不敢问,更不敢去搀扶,她毕竟是陆以芳亲自调、教出来的女人,知道宋简所有的忌讳。   “她自作主张,我说过要给她治伤?”   辛苦垂下头,“夫人的意思是,爷您让她千里万里的来,总不是想在衙门门口,收一具尸体。她这样的人,不配我们宋府的一张席子裹。”   她拣了折辱她的难听话来说,原本是想替陆以芳多此一举的做法做些遮掩,但宋简听完,却并不觉得有多受用。   他侧面,朝纪姜看了一眼。   她刚受过刑,头发散乱,唇面也在忍痛之时咬破了,渗出鲜艳的血。脱掉九瞿冠,褪去牡丹撒金绣的华服,受尽折磨后的纪姜,像一瓣被人粗暴揉搓后的莲花。一时之间,他竟有些认不出来。   “爷。”   宋简一怔,这一声“爷”是纪姜的口中唤出来的。   “纪姜有话,想跟您说。”   宋简侧过身,向车撵走去,忙有小厮过来替他安置脚凳。宋简扶住车辕,回身对她道:“临川,你如今是我府上的人,以后时间长得很,你有什么要说的,不急这一时。”   他还是叫她临川。也对,纪姜是她的名讳,就算是驸马,也不能直呼。于是,从前在府中,人前人后,宋简都习惯唤她临川。久而久之,这个称谓竟也有了几分夫妻之间的亲昵之意。   “宋简,我只有一句话!”   辛奴皱了皱眉,她仰起头,对她身旁的一个侍女道:“掌她的嘴!”   纪姜来不及出声,左边的脸颊就狠狠地挨了一巴掌。   她的身子往旁边一歪,手臂被人架着才不至于摔倒。   辛奴走到她面前,“我跟你说过,我只说一次。你既然记不住,那就受府上的规矩教训。”   纪姜红了眼睛,脸上肿了一青红色的印记。她竭力忍住眼中的泪水。慢慢站直身子凝向宋简。   “爷,明日立春。”   “我知道。”   纪姜吞下喉咙里的一阵腥甜,“我赶上了,白水河退兵的约定,还望爷,不要忘记。”   宋简笑了一声,“不如我和你之间,再定一个约定。”   说着,他仰起头,头顶灰暗的苍穹还在簌簌地落雪。   “你一日为我府中奴,我一日为你大齐臣。”   他声音不大,云淡风轻,不露半分情绪。   但着一席话,他却在脑中演练千次万次了。每一个字中淡漠的语气,都是刻意为之。   “好。我答应你。”   宋简低头望向她,她浑身都在雪中颤抖,乌青色的嘴唇上还印着触目惊心的牙印。但她的目光里没有一丝要退缩的意思,这样的目光,宋简太熟悉了。   “呵,临川,你可真蠢。”   他不过是想让她看看,当年她不惜灭自己满门,也要保全的大齐皇室,是如何弃她如草芥的。不想,她竟然这样爽快地一口应下,就如同早已经猜到了他的心一般。   这不是政治上的博弈。宋简输得很不光彩。   “蠢就蠢吧,我对你问心有愧,我不在乎你如何辱没我,折磨我,你要与我为主仆,那我就做你的奴婢,只要你当真愿意遵守你说的约定。”   说着,她抬手指向自己,“我一日为奴。你一日为臣。”   他原本尚算平宁的心,一下子被她的话激起千层浪。扶着车辕的手,也陡然握紧。   “大齐对你而言,就那么重要?”   她也抬起头来,优雅的脖颈露在寒冷的风雪里。如同一根一折即的断的藕。三千世界,所有娑婆混沌的起心动念,都在这具熟悉又遥远的女人身体上翻涌起来。然而,她乌青色的唇瓣张和,吐出来的话,像鬼魅一样抓扯着宋简的情绪。   “这对爷来说,很重要吗?”   宋简膝上传来一阵几乎直扎入脑的疼痛,他身子一偏,险些没有站稳。   辛奴忙道:“爷,回吧。夫人担心您,已经遣人过来问了好几回了。” 第10章 动念   快起更的时候,雪渐渐停下来了。   陆以芳在灯下绣鞋面子,陈锦莲掌灯,打着哈欠,陪在她身旁。   陈锦莲嫁给宋简,才三四个月,人年轻,也生得美。是陆以芳千挑万选,替宋简纳的妾室。宋简对女人的事情并不上心,陆以芳到是乐此不疲地为他寻觅美妾良人。对于陆以芳而言,她已年过三十,什么情情爱爱都是俗人脑中浅薄的东西,她想掌的是人事来往千头万绪,庞大又复杂的一个家。只有如此,方不至于辜负她在大齐宫廷里修就的那颗玲珑剔透的心。   鞋面子上绣的是晚梅。是宋意然很喜欢的图样。陆以芳绣得很细,前前后后,绣了大半个月,如今才得一半。   陈锦莲眼皮子发沉,头也跟着在灯前如鸡啄米般的一点一抬。惹乱了陆以芳眼前的灯火。   陆以芳停下手中的针线,侧头看向她。   陈锦莲连忙站直身子,陆以芳的挑剔和严肃她早就见识过了。平日里,她不召唤,她们底下几个做小的,都是不肯到这主屋里来的。今日,也不知道陆以芳怎么想起了她,让要进来伺候针线,她已经算是打气十二万分精神了,但这种细腻的活路,看久了,真的是令人眼睛发沉。   “夫人,妾……”对上陆以芳的目光,她一刻也不敢耽搁,连忙弯腰将灯放下,蹲身行了个礼“妾去雪地里立会儿,醒个神,再进来伺候。”   陆以芳笼了笼身上的狐狸皮袍子。   问身旁的侍女道:“爷回府了吗?”   侍女回道:“将回来,张管事他们牵马去了,听那边在叫水房备水。”   宋简有这样的习惯,就寝之前,一定要沐浴。   陆以芳“嗯”了一声,“又道,叫人伺候了吗?”   “没听张管事说。”   陆以芳拍了拍陈锦莲的手,“你过去伺候爷沐浴。”   “啊?”   陈锦莲没想到,陪陆以芳耗了大半日,她竟然是在这里等着她的。但这到底是不是一个好事情,她现在却分辨不出来了。   “夫人,爷今儿兴致……”   她用了兴致两个字,悄悄撩开了床笫之事的一点毛边,酥酥麻麻的,带着点欲拒还迎的诱惑,又有些试探的胆怯。   陆以芳看了她一眼,陈锦莲的两颊飞出两道诱人的红晕,年轻的女人可真是好,一点言语撩拨就能动情,风情万种。   “爷……今日的心情大底是不爽,让你去,是要你解意。”   陈锦莲见识短,心里也没有陆以芳那么多沟沟壑壑,全然是凭着一双圆润光滑如白玉的□□,和一掌可握的细腰入的宋简的眼睛,上了宋简的床榻。她之前到是听说宋简今日本来是不打算出门的,后来外面来了一个姓顾的人,在府门前把张管事的打了一顿。宋简这才出的门。   结果一出去就耽搁到了这会儿才回来。   她是个只想吃甜果子,不吃钉子的主儿,想到这一层,心里就怯了,忸怩作态起来,陆以芳没了耐性,恰时辛奴从宋简那边回来,脸色也不大好看。   陆以芳打发人把陈锦莲带了出去。   辛奴见已经有人去捧水了,便走到茶案边褪下手上的镯子,准备替她梳洗。她的观念是,主子不问,她绝不随意开口,做好吩咐的事,其余的往眼里看,往心里记便成了。   陆以芳知道她的性子,也不绕弯。   “人带回来了吗?”   “带回来了。”   捧水的人迟迟未回,想来大概是水房那边紧着宋简的去了,辛奴走到茶案旁,斟了一盏茶递到陆以芳手边,“夫人,茶。”   陆以芳抬手接过来,端在膝上握着。   窗外月色清透,被雪洗了一天的夜空竟然稀稀疏疏地点着几颗寒冷的星。陆以芳将手肘撑到窗沿儿上,抬头望着树隙间透下来的泠泠月光。   “现在人怎么样了,爷怎么安置她。”   辛奴直起身,回手将她绣棚儿旁的灯移开,一面道:“夫人今日怕是多此一举了,奴婢看爷的样子,到当真是情愿她死了。现在剩了小半条的命,爷不让请大夫,就黑灯瞎火地丢在西厢房里搁着。怕是明儿见着的,就是一句尸体了。”   陆以芳道:“你还是让人带大夫去。不用知会张管事的。”   辛奴看了她一眼,犹豫一阵,还是开了口:“这样,总没意思,爷和夫人您,好不容易过上安生的日子,何苦又让她把爷的疤拉扯开了,要奴婢说,不如死了,大家干净。”   陆以芳摇了摇头,“白水河之战,他就差一步。之所以不渡河,为的不过是她。你啊,还是心眼太实在了。宋家和大齐只有有恩怨,爷和临川公主之间,不止恩怨。”   辛奴总是佩服她的眼力和手段,一字一句地听她说完,口中应了个是。   而后又道:“临川公主……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陆以芳收回目光,端起茶案上的茶水喝了一口,“凭你的眼力呢。”   辛奴摇了摇头,“不好说,她的姿态,明明是放得很低,但每说一句话,都像是顶着爷的脑门儿去的。奴婢……”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小厮在外面请话道:“辛奴姐姐,夫人歇了吗?门房上有话来回。”   陆以芳点了点头,辛奴这便走到窗前,支起窗格子。   “有什么话,就站那儿回吧。”   那小厮忙道:“夫人,那什么顾小爷又来了,我们拦不住,这会儿人走到前厅去了。爷那边在沐浴,我们不敢回。”   陆以芳按了按眉心,这也是个要人命的主。   “走,去前厅。”   前院正乱成一团,六七个小厮趴在雪地上,或是抱着头,或是摁着肚子哼哼。顾有悔按着剑柄立在一棵云松盆栽的旁边,云松的叶子也被扫得七零八落了。   陆以芳系着狐狸皮的袍子从后面走出来,“顾小爷,您也是世家子弟出身,怎可行事如此鲁莽。”   顾有悔回头,大步向她近。   “我就问宋简一句话,他带回来那个人,如今是死是活。”   陆以芳没有退。“她已经附了宋府的籍,就是我们宋府的奴婢,这是我内院的事,容不得你放肆过问。”   顾有悔冷笑了一声,“过问不得?”   说着,他一把抽出了腰间的剑,直抵陆以芳的咽喉,嘴边擎着一丝笑,“宋夫人,我自出了顾家府邸,就是个江湖上的油头混子,没有宋简的气质姿态,你说我过问不得,那我就用我手上的剑来过问。”   辛奴道:“你们还站着做什么!拿下他啊!”   陆以芳抬手道:“不用,辛奴,请顾小爷,你去端茶。临川公主的事,我慢慢与顾小爷说。”   顾有悔是个涉世未深的人,着实对付不了陆以芳这种修炼的人。她的话一软,顾有悔的剑也就莫名其妙的软了。他心里原本是怕宋简一狠心,真的把那位倒霉公主给杀了,自己真的就要给自己脖子上来一刀了。如今看这位陆夫人是这样态度,想来纪姜性命尚且无忧。   尴尬地收回剑。   地上几个小厮也终于爬了起来,连滚带爬地退到后面去了。   陆以芳亲手端上一盏上等的太平猴魁,夜极冷,滚茶的热气缥缈而上,一下子冲进了他的鼻中。这种热糖烫的麻痹之感,令人浑身上下像被绑上了软绳子,陆以芳端端正正地端平了茶盏,指尖被烫红了,她也丝毫不动。   顾有悔固执着没有接,“别给小爷整这些没用的,小爷我要见她。”   陆以芳又将手抬得高些,“顾小爷,喝口茶吧,喝口茶再见也不迟。”   这是女人的温柔刀子,顾有悔的剑实在挡不住。他到不是怜香惜玉,而是当真觉得别扭。   “行行行,我喝。”   说了,他接过来就大口往喉咙里灌,吞咽下去之后,被烫得龇牙咧嘴。   陆以芳掩唇笑了笑,她走到一旁的圈椅中坐下。   “我有一句问顾小爷,您是在乎她这个人,还是只在乎她的性命。”   顾有悔被这么一问,脸莫名地一阵红一阵白,一阵青一阵绿的,五光十色,煞是好看。   “我……我当然只是在乎她的性命了!”   他耿起脖子来,两腮也跟着一鼓一瘪。   陆以芳凝着的他的模样,淡淡地哦了一声。   继而站起身,走到他面前。顾有悔却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好几步。“你别走那么近。”   “顾小爷您怕什么呢?”   “我……”   “顾小爷,你既然只在乎她的性命,那就请您回吧,我陆以芳以自己的性命来为她担保,我们爷,不会让她这么死了。” 第11章 血肉   对,他就是只在乎她的性命而言,所以,不死就好。不死就好。   想着,顾有悔又灌了一口茶,这才将莫名其妙涨红的脸色给压了下来,江湖人的气势都是靠着血喂剑气撑出来的,顾有悔从前一直觉得,女人身上的气儿太香了,一旦沾染上,就成化骨绵一般的毒,管你什么寒冰精铁,都要腐成烂泥巴。   他不是不谈女人,不过每回谈起女人都是夜雨声噼啪作响的寒铺酒桌上,男人们都在江湖漂泊,孑然一身,谁也没红香软玉暖被窝子。   于是,女人的荤号,名讳,字字风流滚烫,暖人手中浑浊的酒,也暖着一颗颗躁动的少年心。而后在反过来化成冷雨,挥洒的刀剑的傲骨之上。年少轻狂,前途未卜,女人就像一个符号。   所以,女人究竟是什么,顾有悔搞不明白。他也不想搞不明白,只是这直冲脑门的血气又是从哪里生出来的。他反手拿剑柄挠了挠头,口中犹疑道“小爷就信你这妇人一次。”   说着,他转身要往外面走,守在外面的小厮神色恐惧地给他让出一条路来,他心里有些莫名其妙的情绪,完全没走出之前汹汹杀进来的气势,甚至还在门前那盆云松前被满地的乱枝绊了一跤。   一时之间,连辛奴都没绷住,险些笑出了声。   顾有悔站稳身子,又折返回来,快步逼到陆以芳面前,“你若敢骗我,让她丢了命,小爷管保让宋简一辈子站不起来。”   说完这些,又觉得这些话的气势还不足以挽回面子,顿了顿又道:“小爷告诉你,小爷我是她的人!”   这话一说完,又觉得好像哪里没有对。   再看四下,将才还对他严加戒备的小厮,面面相觑之后,都没绷住脸上的笑,顾有悔闭眼要紧牙,抽了一口凉气,很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陆以芳含笑看着她,稍稍蹲了蹲身。   “顾小爷放心。”   狠话放尽,连不该说的都说了,再不走,恐怕就把面子都丢尽了。也不晓得见到宋简,会被那人怎么揶揄。顾有悔一面想,一面拍着自己的脑袋往外走。   陆以芳送了他几步,直到把人送出前院,这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走。”   辛奴蹲身替她拂着狐狸袍上的雪,“夫人,这顾小爷……”   陆以芳将手笼进袖中,笑了笑,“怕是个冤孽。”   说着,她低头看着膝边的人道:“你起来,今儿就不用伺候我了,去守着西面厢房,无论如何,要把人的性命拽回来。”   ***   西面的厢房里,三四个侍女点了好几盏灯过来,烘得人眼干脸红。纪姜伏在榻上,已经烧得没有意识了。于大夫站在榻边,举着一双手,完全不知道该怎么下手。   榻上的是个女人,伤处又都在那些地方。加上又在雪地里站得久,伤口结了霜和裤子粘在一起,到了暖和地方又化开,一来二去,不看也知道,必是血肉模糊的一番惨样儿。   他知道,宋府的女人,就是奴婢也是比寻常人家的姑娘精贵的,这姑娘又是宋简亲自青州府衙门前带回来的,不明就里之前,哪里敢去碰啊。   “大夫,请您来是让您用药的,您不能站着啊。”   于大夫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知道知道,但是……哎呀,你们怕是得去找个医婆子过来,这姑娘伤的地方不好看,我……”   其中一个举灯的侍女绣迎道:“您先说,性命有没有忧。我们好回夫人去。”   于大夫道: “哎哟,这不好说呀,今日雪大,有伤就有寒,伤口不处置好,明日炎症发起来,也是能要命的。”   绣迎腾出一只手去摸了摸纪姜的额头。热得烫手不说,还沾了一把黏腻地冷汗。   “这样不行,我得去回夫人。”   “都这时辰了,夫人那边定是安置了。况且,爷的意思是就这么搁着她,绣迎,你可别多事。”   绣迎收回手,将手中的灯递到旁人手上。   “那怎么的也得去央一央辛奴姐。这是衙门打的板子,和我们府上的规矩定然是不同,那不是教人听话,那是惩罪的扎实木头,拖下去的,是真会要命的。”   话刚说完,门外守着的小厮挑开了暖帘的缝子,“辛奴姐姐来了。”   人应声进来,一面走一面接上绣迎的话,“不用去问夫人的意思,该用药,该请医婆子,都紧着去办。”   说完,她移过一盏灯,照向榻上的人。   纪姜的脸烧得通红,嘴唇干的起了灰黑色的壳子,胸口起伏,鼻中呼出的鼻息也烫得下人。   “怎么成这副模样了。”   于大夫道:“热发起来了。伤口又动不得。这姑娘究竟是你们爷什么人?姑娘也告诉我,我好拿捏我的轻重。”   辛奴看了他一眼,“我说于大夫,你管什么?夫人让你救命,我们府上的人,你是不能碰,脉也号不了了吗?”   正说着,迎绣打帘子进来,“药婆子请来了。”   众人忙让开榻边的一处,药婆子撩起被褥看了一眼,转身对于大夫道:“爷们儿还是出去吧。姑娘们去打些热水来,这得把下面的衣服剥开来,才上得了药。大夫您先去备药,我们这里先把伤口料理了。”   辛奴道:“看着要紧吗?”   那药婆子不明就里,一面拿剪子,又招呼人点蜡烛,一面道:“听说你们府上规矩大,但也是好人家,责个奴婢,到把人责成这副模样了。”   辛奴不好解释,只在一旁衬着她的手。“我们夫人心好人善,哪做这些孽,她是犯了大错,偏生我们爷又不肯让她死。您经经心,以后我们夫人自然谢您。”   那药婆用火烤了剪子,又沾上热水,小心地剪开她伤处的衣料子。   “那这不是活受罪吗?”   她说完这句话,又觉得自己多嘴问到了大宅大院不愿让人窥探的地方。于是不再多话。   伤处的衣料终于被剥开,触目惊心的一片血肉。   “好在,是个奴婢出身的姑娘,这要换成是好人家的人,这样就算是好了,恐怕也不肯活了。”   辛奴掌的灯的手一僵。这话说得实在,却也惊心动魄。   她不能开口,眼前这个女人,是大齐前一朝,唯一的公主啊。   后来几乎是折腾了整整一夜,先是剪了衣料清理,而后又是调药,上药,纪姜身上的高热始终没能退得下来。   次日五更天,陈锦莲从床榻上醒来,外间已经上灯了。   昨夜里宋简全然没有碰她,这还是第一次,她在床笫之事上面吃瘪。   宋简的人影映在碧纱屏风上面,天还没有大亮,也还没有传人进来伺候起身。陈锦莲试探着唤了一声,“爷?”   人影稍动,“嗯?”   陈锦莲之前实在琢磨不出他到底怎么了,此时听到他还愿意应个声,忙披衣下榻,赤足踩在地龙上,绕过屏风走到外间。   宋简坐在窗边的一把圈椅上,腿上罩着一条大毛的毯子,膝上半摊着一本书。屋子里的炭火焚得还很旺,像是刚刚才添过的。陈锦莲走到廊上,对上夜的人道:“去把白芍煮的水给爷端来。”   话音还未落,里面却传来宋简的声音,“不用忙了,看了这几页,还得时辰睡。”   陈锦莲挥手打发人去了,转身走回房中。“爷几时起来的?”   宋简翻动膝上的书,看了一眼窗外,“化雪的声音大了,没睡实。”   陈锦莲靠在他腿边屈膝坐下,她只穿着一身月白色的亵衣,外头罩着的是宋简的那件大毛的氅衣,修长的腿在其间若隐若现。她是最会拿捏的姿态的,半黑不黑的天色,烧面的炭火气,再加上这一双将将醒来,还带着迷离之情的含情目。陈锦莲想着,昨夜在榻上失掉的局面,总能在这会儿扳回来。   宋简低头看了她一眼,“怎么了?”   “妾到……没怎么,就是想着……爷歇得不好,心里疼。”   宋简用手握住她的脖颈。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坐得太久了,他的手异常地冰冷,惹得陈锦莲打了个寒颤。她仰起脖子,望向宋简。大着胆子问了一句,“爷,昨日可是有什么不受用的。”   话音一落,宋简握在她脖子上的手却慢慢地使力收紧了。   这不是肉体的撩拨,陈锦莲太清楚了。   她忙跪起来,“爷,妾多嘴了。”   宋简将她的头抬起来,逼视她的眼睛,“你不问事情,是个好看的女人。”   陈锦莲连声答是。   她怕陆以芳,但她更怕宋简。她不明白,这个男人有天下难觅才情,也有一双如辉星映月的眼睛,原是美人的良配,红袖添香伴他夜读书。但这样的日子,却总是过不起来。   “出去。”   他松开手,陈锦莲的身子便瘫软下来。一刻不敢耽搁地过裹紧袍往门外走。   谁知道还没走出去,就见辛奴面色慌张地撞了进来。险些和陈锦莲撞个满怀,她见陈锦莲衣衫不整的出来,也不能多问。外间的侍女挑起暖帘,她便快步跨了进去。   “爷,西面厢房那边大不好的,也就一两个时辰的事了,夫人叫我来问爷一声,是她做主烧埋,还是怎的?” 第12章 临川   烧埋?这是要死了的意思吗?   宋简站起身,原本盖在腿上的毯子应声落于地上。外面在化雪,窗缝里渗进来的每一丝气儿都渗骨,他不由弯腰摁住膝盖处。世上有人赏赐恩情,比如宋意然,比如陆以芳,甚至那个娇憨无脑的陈锦莲。也有人带来疼和痛,摧残身与心,却好像又不能随着“死”一道化解。   宋简喉咙里像灌了一壶烈酒,“张乾!”   “在呢爷,您吩咐。”   “去晋王府,把杜和茹给我找过来。”   杜和茹是晋王从帝京带到青州来的太医,平日若非要紧的事,府上是很少请他的。张管事拿捏不好,又问了一句:“爷,帖子怎么下?我听说,咱们家小姐前两日身子不好,杨知府请杜老爷去那边写药膳单子去了。今日是除夕,咱们这边又请,杜老爷恐怕要多问几句。”   宋简心里烦躁焦急,“平日是我给晋王的面子,你们就跟着称起来老爷来了啊?只管把人给我拎过来,治不好她,就绑了丢到紫荆关去!”   说着,他伸手去摸搭在木施上的狐狸皮袍子,却没有摸到,这才想起,陈锦莲裹着那身儿出去了,宋简里内躁乱,厉声道“陈锦莲呢?拖到外面跪着!。”   众人都不敢出声了,各自退出去办各自的事去,辛奴见此,便进去亲自替他打理衣饰,心中不由惊叹陆以芳的眼力和手段。   除夕这日,天到是终于放了个大晴。但犹豫是化雪的天,风若割骨的刀,逮着一寸曝露的皮肤就往里切。西面厢房里点了四五个炭火盆子,迎绣又取了些闲置的碎皮子来遮窗缝,里间温暖,纪姜浑身滚烫,却时不时地惊搐。   药婆子和于大夫都已经束手无措了。   “老天爷收命,夫人,府上若忌讳,就赶紧趁着天好挪出去。”   陆以芳坐在榻前。   她上一回见纪姜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她还是尚仪局的司籍,奉旨做临川公主的女师,她是在纪姜身上,得到了自己“女君子”的称谓的。皇室的荣耀和宫廷的奢靡富贵,在先帝唯一的公主身上淋漓尽致地彰显出来,她的存在,象征着大齐皇朝极致的优雅,无用的文化,以及花深云漫的岁月。   如今她一息尚存地伏在陆以芳的面前,到叫她有了一种,碾碎梅花做马肥的凄凉之感。   “回爷了吗?”   迎绣道:“辛奴姐姐去了。还没有回来了。”   正说话间,外头有人喊“来了!来了!”陆以芳回过头,张管事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进来,头顶冒着白色的热气儿。   “什么来了。”   张管事地站在门口喘息了两口,才指着外面道:“爷叫把杜老爷……哦不,杜太医找来了,这会儿已经下马车了,夫人,姑娘们,早回避吧。”   陆以芳站起身,“没什么好回避,请进来,病人也是女人家,我们在,杜老爷才好行事。”   说着,杜和茹已经从外面进来了,他几乎是被张管事从家中宴上拽过来的,急得甚至连病人是谁都不曾跟他说。他在路上原本以为是哪个要紧的小妾染了病,谁知道入府以后,却是带着他七拐八绕地绕到西面厢房来了。   他心里不痛快。   放在京城,他可是太医,平日里就算给女人瞧病,那也不是王妃就是诰命,这个宋简,今日是故意要羞辱他么,把他从家宴上抓出来,就是为了给个奴婢瞧病。   他心里这样想,嘴巴上却又不敢这么说,尤其是看到陆以芳也坐在里面,还是恭恭敬敬地给人见了个礼,这才走到榻前。   榻上的人,头发已经被冷汗全部濡湿了,散乱地贴在脸上。   杜和茹道:“哟,这得撩开来我看看眼睛。”   陆以芳站起身,迎绣忙半跪上去撩开她脸上的乱发。杜和茹看着那张苍白的脸,心里突然咯噔一声,好生面熟啊……他也是宫里当过差的,见过临川公主很多次。在青州,他也听说了公主被贬黜的事情,可是,她怎么会到了宋简这里。   他抬头看了陆以芳一眼,“这……”   陆以芳摆了摆手,“杜老爷,你既然看出来,就该知道我们爷对她是个什么态度,好生诊治,今儿她要死了,您就回不了晋王府了。”   陆以芳声音不大,却说杜和茹胆战心惊,“是是是……敢问夫人,这是伤在了什么地方。”   一旁的药婆道:“受的是杖刑,伤口到都是皮肉伤,没有伤到胫骨,昨日我与于大夫已经替她清理上过药了。”   于大夫接道:“那么重的伤,发热到不打紧,要紧是她的气息,一时比一时若,小人已经黔驴技穷,您法子多,赶紧给瞧瞧。”   杜和若蹲下身,对迎绣道:“请出小姐的手来。”   说着,从药箱中取出一张白绢来,覆在纪姜的手腕上,细细掐摸了一回。起身对陆以芳道:“小姐长途跋涉,本就损耗了身子,又在大寒天里受了那样的刑罚,寒气如体,又夹杂炎症,是不容易好的。”   陆以芳道:“您就说怎么治,府上有的府上取,府上没有的,您说,我好就叫人外头采去。”   杜和茹道:“好,我这就出去写方子,今日凶险,夫人定要遣人小心照料,若夜里能先将热退了,这一关,小姐就算过了。”   陆以芳让张管事带他出去。   辛奴接帘进来,走到她身边蹲身道:“夫人,爷过来了。”   ***   纪姜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   宋府的庭院很深,但那毕竟是除夕,家家户户的爆竹声此起彼伏。宋简府中不过年节,因此灯暗声悄,两两一对比,他那种刻意抽离于人间俗情的孤独之感,就如潮退石出一般的浮了出来。   纪姜动了动腿,好在腿上还有知觉,她轻轻咳了一声,试图抬头。   却听一个人声道:“迎绣,给她倒水。”   纪姜怔了怔。她仰起下巴,却见宋简坐在榻边,屋里炭火少得暖,他已将外衫去了,单穿了身青色的常服。唯有腿上盖着一方大毛的毯子。   “咳……宋简……你没让我死啊。”   宋简低头看向他。灯火映入他的眼眸之中,三年前的日月星辉尽数吸纳,记忆全部跌跌撞撞地蹒跚起来。   “你叫我什么?”   纪姜吐出一口气,“哦,对,爷……您没让我死啊。”   她竟然还是这样的姿态,眼神中不是惧怕,也不是恐惧。宋简不明白,为什么夺去了她公主的身份,甚至让她当众杖刑之辱,却还是剥不去她那层无形,却光耀的皮。   “临川,公主从不受辱而活。你这副模样,可真是你们大齐的耻辱。”   纪姜苍白地笑了笑,“我已经不是公主了,我也不想死,我若死了,谁来和爷兑现约定。”   “为臣是吗?为臣也一样翻大齐的天和地。”   “那您也得带着我一道……让我这双眼睛亲眼看着,方才快意不是?”   她又一句顶了回来,时光好像一下子倒退回去很多年,从前在公主府中,言辞交锋,她就是这般,从来不肯认输。他让了她三年,整整三年,换来一眼血污与狼藉。   宋简仰起头,强迫自己平下一口气。   “临川,等你好了,我一定会再赏你一顿板子。到时候,我连这一层衣服的体面,都不会给你留!”   尾音落下,迎绣手中的茶水都跟着晃荡了一下。她不明白这二人之间的关联,自然也不能开口相劝。屋子里一下子沉默下来。纪姜张口剧烈地嗽了几口。迎绣悄悄看了宋简一眼,见他没说什么,方放下茶盏将纪姜扶起来,待她顺下气儿,就着自己的手喂了她两三口水。   “爷……”   她喘息着,又那么叫了他一声。   “说。”   “奴婢……”   她又呛了一声,说到这个自称的时候,她的眼睛有些发红,她忙别过脸去,望向窗户。   “奴婢给您认个错成么。”   宋简一怔,“你说什么。”   “我不想再挨打了。我不想……一直都这么躺着。”   宋简看不懂她,他不知道,她是真的在服软,还是在他面前故作姿态。   此时他想起了顾仲濂,那个立在许太后背后的男人,那个自诩是父亲知交挚友,却在父亲死后一举如阁成朝廷第一人的人。   他劝服了许太后,放纪姜出宫来到青州,又让顾有悔这个愣头小子一路跟过来,所以,在纪姜身上,会不会有顾仲濂的后手。朝廷有多复杂,他已经见识过了,政治把人生摔了个稀巴烂,他可以错一次,决不能错第二次。   想着,他的心又冷下来。   “去把辛奴唤进来。”   迎绣应声出去了,不多时,辛奴从外头进来,在宋简面前行了个礼。   “爷,您寻奴婢?”   “我把她交给你,等她好了,再带她见夫人和其他几房。”   说着,他低头看向她:“她既然是个奴婢,你就按你的规矩来办,爷不想见她过得好,明白?”   辛奴点了点头,“是,奴婢知道。再有,夫人让奴婢问爷一句,府上奴婢都续‘迎’子辈儿,对她,爷有没有别的意思。”   宋简站起身,“她的就不用改了,临川这两个字,爷叫惯了。” 第13章 旧华   辛奴应了是,转而回去回陆以芳。   陆以芳正立在立在桐西堂的外面。内院的雪地上,陈锦莲只穿了一件单衣,瑟瑟发抖地跪着,双手举过头顶,手上捧的正是宋简的那件狐狸毛袍子。金黄色的灯光落在她凹凸有致的身子上,像长了一层黄岑岑的蛇鳞皮。   陆以芳背着们立着,一直没有出声,见辛奴过来,她才回过头。   “回来了。怎么说的。”   辛奴道:“爷把她交给奴婢调,教了,别的到没说什么,只说以后,唤她临川。”   陆以芳点了点,鼻中“嗯”了一声。   辛奴还有些不放心,“夫人,以后……奴婢该怎么处。”   陆以芳声音放得很淡,“你的本分,尽了就好。走吧,回了。”   说完,转身往回走,辛奴跟上前去,一面回头看一面道:“夫人,陈氏……”   陆以芳并没有回头,仰头吸了一口气。四下混合着焰火的气息与晚梅的香气,她舒展腰身,轻声道“不用管她,爷见了她,好消那处的气。”   辛奴顺着她的目光抬起头,一团浓墨盘横在头顶。   又要落雪了。   嘉定二年于雪中盖棺定论,对朝廷而言,这是很不光彩的一年,巍峨雄伟的禁城后,有什么光芒万丈的东西突然倒下。每一个身在其中的人都听到了它触地碎裂的声音,白水河岸边,晋王军如约退兵了。紫荆关毁坏的城墙从新砌累,横亘在青州府与大齐之间的那条线再次勾画完整,人们松了一口气,耕夫走卒挺直腰板,毕竟安宁才有生计。十方天下,庸人为多。她闭口不痛喊,就没有知道,倒塌在宫城背后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进入正月。青州府霎时热闹起来,战乱暂安,百姓开始修养生息,一亩三分地上无大事,鸡鸭鱼肉堆叠起来,搓一顿烫锅子,女人们聚在一起摸些针线,再斗几局骨牌,东家长里家短的拉扯起来,人世间朴实的热闹,混沌在天地间,湮没热血,打压情怀。   宋简却没有因此闲下来。   白水河的军队即将过紫荆关,军报一日一来,与此同时,东厂的厂臣梁有善的信也寄到了青州。这一年,梁有善掌了司礼监,成了黄洞庭这些的人顶头上司,一手捏着东厂,一手握着小皇帝的玉玺,与顾仲濂一内一外,一左一右,抬住了小皇帝的龙椅。   梁有善早在宋子鸣的时代,就已经是内廷德高望重的人,只不过,那时候司礼监还在阎正夕的手中,他就退到了外面,和锦衣卫那一堆贵族儿郎缠在了一起。去年底,阎正夕告老出宫了,梁有善顺势而上,成了梁掌印。一上任就去顾仲濂的府上磕了头。大齐的朝廷一直是这么个传统,内阁与司礼监要同心同德,否则政令就行不顺畅,梁有善这个态度,很得阁臣们的心。   他在信上说,朝廷为表对晋王的有待,特赏了一副唐朝画家庞作永所绘的《棣棠图》给晋王,另他额外的礼赠与宋简,借东厂负责押送这一批东西到紫荆关的便,一并给宋简带来。   他这一碗水端得太平了,既包住了顾仲濂的大腿,又私底下向宋简表了忠心。对于宋简而言,这个人是一座桥,也是一道坑。他掐着拇指上的扳子,正在想怎么复这封信,张管事搓着手从外面进来。   “爷,知府老爷下了帖子,请您去意园喝酒。”   宋简放下手中的书信。   “怎么是你在门房?”   张管事搓着手,“这不他们都出去了嘛,爷,要我说,您也出去消遣消遣,今儿外头,热闹着呢。”   他这一说,宋简才想起,那日是初八,虽然他不愿意过年节,但陆以芳还是体恤府上这些下人的,放了年纪轻的丫头小厮们出去耍,府中就只剩下张乾,辛奴这些掌事的人在伺候。   宋简接过张管事呈上来的帖子扫了一眼,便看出了下帖子的是宋意然。   她年底生了好大一场病,一直在养着,杨庆怀几乎是把杜和茹在意园里关了半个多月。   “送帖子的人呢?”   “在外头候着呢,要传进来问话吗?”   宋简摇了摇头,“不用。让他去回,我晚些过去。”   张管事点了点头,拔腿正要出去,却又听他问道:“西厢房的人,怎么样了。”   自从陈锦莲在西桐堂前的雪地里跪了那么一遭之后,纪姜这个人几乎就成了宋府下人们的禁忌,谁都不敢轻易地去提,张管事冷不丁被宋简这么一问,背脊都跟着僵了僵。   “迎绣照看着的,夫人也一日三次的文,您又请了杜太医用药,这两日大渐好了。”   说完,他就不敢再多说什么了,等着宋简应声,谁知道宋简什么都有说。只叫他传人进来更衣。又命外间备轮椅。张管事知道,他这两日腿疾犯得厉害,几乎走不得路,不敢怠慢,忙吩咐去取水,自己亲自备椅去了。   外面在落玉屑一般的雪,雪云之间却有阳光穿透出来,到也不见得有多冷。   宋简惧寒,穿得格外厚实,张管事亲自送他出府,行到西厢房的门前,宋简突然抬手,唤他停下。   晨光透过窗户,落在纪姜松束在肩的发上,脸颊轮廓的边沿飘散起宛若游丝一般碎发。她靠在榻上,在教迎春攒堆纱的花。那是宫廷里的样式,手法复杂,堆出来的纱花柔软可爱,迎春不得要领,正抓耳挠腮。纪姜手边,却已经放了好几朵了。   当年,他从漫长的官道上,一路爬到嘉峪。眼前的女人,也从血污和泥泞里活了过来,只不过,他几乎是变了一个人,而纪姜眉目之间的神情,却和当年大红喜怕撩起时一模一样。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爷,要我去传个话么?”   “不用,出府吧。”   她刚要走,窗前的迎绣却已将看见了他,忙迎到外面来行礼。   她也要挣扎着起来,迎绣回头见她行动仍然艰难,又不敢退回去扶她。   纪姜的伤口刚刚开始愈合,稍一拉扯还是钻辛地疼,她还是扶着桌椅一步一步地挪到门前,撑着门框学迎绣的样子行了个礼。   “爷,要出去么。”   她问的十分自然,就像那个让她在雪地里受了四十杖的人不是宋简一样。   宋简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这么久以来,他还是第一次认真地看她,她穿着月白色中衣,裹着一件半新的粉红色绫袄,养伤中不失粉黛,经过将将一番折腾,脸色有些发白。可她仍然是个好看的女人。这种好看,和陈锦莲是不同的。   “你下得床了。”   “嗯,托爷的福。”   这种话她在宫中的时候听了太多,如今学起来也是一个磕巴不打。她撑着门框站直身子。   “在养几日,就能替爷端茶了。”   宋简笑了笑,“你想进西桐堂?”   她也明眸笑开,“爷不让我进,那我就在外间伺候着,听说西桐堂外面那条道上不能有雪,我就替您守着那条道。”   他不知道如何应答她,身段,言语,姿态,没有一样挑得过错来。她像是拼命地雪过记过宋府中的一切,就连西桐堂外面要走轮椅,所以不能有雪这件事她都知道。   “爷,您要去什么地方。”   见他不说话,她又出声问了一句。   “杨知府请吃年酒,对了,你上回挨了他的板子,还没谢过恩。”   他找了一句话去揶揄她,多少有些幼稚,但他还是说出口了。   如他所愿,纪姜的脸上泛出一丝红,她垂下头去,不再接他的话。   宋简心满意足,转而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来。张口问道:“临川,我问你,顾有悔和你是什么关系。”   他问起顾有悔,纪姜到是愣了愣,下意识地捏住拇指上的那枚芙蓉玉扳指。   她如今都还不大明白这枚扳指的来历,也不明白顾有悔的来历,这话怎么说呢?照实说,定然是不行的,瞎编吧,宋简也会去查证。   她索性说了一半:“奴婢在长山遇到他的,当时在山上遭遇山匪抢劫,是顾小爷救了奴婢一命。”   宋简凝着她的眼睛,“你知道他的身份?”   纪姜点了点头,“知道一些,他是顾阁臣的独子。”   “你既然知道,为何还敢跟他来往。”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明显提了声音。   为何要跟他来往,纪姜想起顾有悔那副吊儿郎当的浪子模样,以及那一句说得跟个玩笑一般的“你的命,就是我的命。”到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宋简了。   索性避开他的目光,轻声道:“爷不准奴婢与他来往,奴婢以后就不与他来往便是。”   这句可真是妙,一时间就把宋简疑责的话扯出了丝酸味。   宋简语窒,迎绣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张管事到稍稍瞧出了其中的门道,知道宋简有些挂不住,忙道:“爷,走吧,一会儿小姐该使人催了。”   宋简看向纪姜,她仍然清灵灵地立在门前。   “走了,这件事情,我日后慢慢问你。” 第14章 意然   宋简出府,乘撵往意园去。   正要起行,张管事打起车帐,在外回道:“爷,楼将军领军从紫荆关回来了,刚刚入王府拜了晋王,这会儿求见爷您。”   宋简曲肘抵额。   楼鼎显顺利退出紫荆关,这就证明顾仲濂沉住了气。摊开双手往后退了一大步,摆好求和的姿态,打定主意要用纪姜来换一时安定。可是,纪姜的生死不过在宋简的一念之间,顾仲濂压这块宝未免太过冒险,这并不是顾仲濂的作风。   宋简短促地皱了皱眉,若真如他所想的那样,顾有悔的存在,就是个潜在的危险。大齐与宋简,至此绝不可能同存于一世,退就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付出去,“和”不过是彼此都需要在嘉定二年的这场大雪里喘息而已。   但在这个博弈诛心的过程中,他不能太孤独,他要一手掐着纪姜的脖子,一手往大齐的命脉处探,这才不辜负余下一生。   “让楼鼎显先修整,今儿我不得闲。明日再见他。”   张管事点头应好,正要走,宋简又道:“你去告诉他,让他暗中查一查顾有悔这个人。”   “是。”   张管事应完话,又想其一件事,“对了爷,还有一件事,将才忘了回您,今日晋王府抬了外面的班子去唱堂会戏,晋王妃给我们府里下了帖子,夫人说,咱们小姐那边儿若散得早,就请爷去王府应个脸。到时好一道回的。”   这种事情,向来是陆以芳怎么安排他就怎么应付。   张管事这么一提,宋简也没说什么,只叫跟着去的人,适时醒他有这么件事。   张管事放下车帐子,宋简起行,仍往意园去。   ***   意园是杨庆怀买给宋意然的宅子,自从举家随他迁任到青州府,宋意然就一直住在这里。   这处宅子以前不叫意园,是从前青州府一个梨园名角的的宅子,宋意然当年一眼相中了这里,杨庆怀就寻了个罪名,把人下了狱。后来那人死在了狱中,这处宅子,才归了宋意然。   意园这个名字,也是杨庆怀起的。当时宅院不大,加上园中的雁来池,也不过五十米见方,宋意然住得不舒心,杨庆怀又想方设法把后面一大块果园子也占了下来,为此打杀人不说,自己还掏弄出了好些银钱来替她修整归置。恐怕他自己也没想到,女人堆里玩了一辈子,自己也还能对一个女人这么上心。   “我兄长今儿来,你请他喝什么酒?”   宋意然裹着厚实的大毛氅衣,屈膝坐在炭火炉子旁,翻这炉子里烤得噼啪作响的栗子。   杨庆回站在她身后,“老爷把府中藏了二十年的黄酒都搬出来了,你还要怎么样。寻常掏弄出去半个钱在外头你都要闹,今儿让老爷吃这么大的亏,你还笑得出来?”   宋意然捡了一颗栗子出来,她的小指留着两寸来长地大红指甲,因前段时日发病,消磨地不成样子,掐栗子皮的时候难免碰触,疼得她皱眉。   杨庆怀见了心疼。   “哎哟,老爷逗你,你又折腾指甲做什么?”   说着就要上来夺她手上的东西,宋意然却往边上移了半尺,避开了杨庆怀的手。   “呵,老爷惯会作践我,如今,又要逼着我和兄长分亲疏了不是,什么里头外头,老爷的意思是,兄长是个外人,要占你的便宜不成。”   她伶牙俐齿,又顾盼神飞,撩得杨庆怀连连道:“好好好,老爷说错了,如今你兄长也是家大业大,老爷得了这么个亲戚,是祖宗庇佑,可行了。”   宋意然这才放过,从大毛里伸出纤细白弱的手,将包好的栗子递给他。   “这回不一样,兄长逼得朝廷都低头来向青州求和,这不也是长了老爷的脸面么?”   杨庆怀苦笑,“你这说的什么话,老爷我可是朝廷的知府,这次青州叛乱……”   说着说着,说得宋意然又要变脸,杨庆怀忙顺着她的背道:“好好,这次青州的事,我避在外头,没让朝廷押回去砍头,你们都该跟着我烧高香。”   宋意然往他怀中靠去,“朝廷,朝廷什么时候对你好过,大老爷在嘉峪,替朝廷挡了多少风雨,见了梁有善那些个阉狗,还不都得点头哈腰的,至于你,你稀罕这个青州知府么,谁都知道,陆佳不好对付,朝廷把你搁过来,还不是为了拿捏着老爷,去压你们杨家的大老爷。要不是我兄长,你这会儿,恐怕早就被陆佳给剥了。”   她口齿伶俐,虽不全对,却把朝廷的想法和自个的处境说了个七七八八。   刀子嘴好痛快,他一面被扎心,一面很不得疼死她。   说着血气就上来,将手往她的大毛氅子里探。   他才从外面进来没多久,手还冷着,宋意然里头的衣服又穿得薄,烈火冰雪一接触,引得男人仰起脖子,女人抠紧脚趾。   宋意然颤着手推了他一把:“青天白日,闹什么,你不知道……”   正在纠缠,外头侍女道:“夫人,宋府的老爷过来了。”   宋意然一把推开杨庆怀,一面起身,一面抬手拢了拢自个散乱的头发,“我去更衣。”   说着,转过云母的大屏风,走到里面去了。   宋简进来的时候,并没有看见宋意然。只有杨庆怀站在门前迎他。炉上热着黄酒,地龙烧得极暖,侍女上前来替她脱掉外头的大毛皮子。   他拱手向杨庆怀行了个礼:“宋简,请知府大人安。”   杨庆怀忙扶住他,“不敢当不敢当,都是一家人,叫意然看见,本官又不得好了。快请。”   宋简不推迟,二人一道入座。   杨庆怀命人斟酒,“听说,白水河的大功臣回来了。”   他说是楼鼎显。听着虽是随口一个寒暄,在这个当口却有些敏感。   宋简点了点头,接酒道:“大人觉得白水河的局面,可惜了吗?”   “我……不不不,我不想青州与朝廷打仗。太麻烦。”   他喝了一口酒。不愧是而是年的老黄酒啊,那滋味厚的,酒气直冲他的眉心。   “不瞒先生,顾仲濂之前给我写了好几封信,叫我替朝廷办事,探听青州府的事,我啊……就复了几个无关紧要的字。”   宋简举盏应道:“多谢大人关照。”   杨庆怀道:“哪能这么说,先生能把妹妹交给我,我自然要为先生谋划不是。”   说着,他想起之前的一件事,又问道:“之前那件事,还要给先生赔个不是,上回衙门前的杖刑,我不知道……里头那个姑娘是先生看中的人,不然,也不能……”   “无妨,她是犯了大错。大人替宋简责她,过几日,我让她给大人磕头。”   杨庆怀忙摆手:“这就不必了。”   正说着,云母屏风后面传来宋意然的声音:“你们说什么,谁犯了大错要磕头的。”   宋简侧过头,宋意然换了一身鹅黄绫子袄扇出来,手中捧着一只黄铜暖炉。   她在宋简面前立住,蹲身行了个礼,含笑唤了一声“哥。”   说完,又将自己手中的手炉递到他手中。“你暖着。”   宋简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宋意然了,这会儿见起色好了不少,心里也舒畅。   “身子大好了,你嫂子说,过了初十,接你回府上住几日。”   宋意然坐到杨庆怀身边,亲手替他二人添酒。   “嫂子待我好,哥也不能辜负人家,对了,你们将才说什么呢,我没大听清。”   杨庆怀不明白其中的缘故,只当是寻常男人的风流债,张口借着这个话头就揶揄起宋简来。   “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老爷之前在衙门杖了一个京城来的流民女子,没想到,是你哥哥看入眼的人。”   “哥哥看入眼的人?”   宋意然知道宋简对女人没什么兴致,虽然府上妾室不少,但那都是陆以芳的安排进来的。   想着,她疑惑得看向宋简。“谁啊?”   宋简端起酒盏喝了一口,开口平声道:“临川。” 第15章 珍宝   临川是谁?   宋意然并不像宋简那样熟悉这两个字,她顿了一下才想起与这个称谓相对应的女人——纪姜。与此同时,她像一只被火燎烧到尾巴的母猫一般,噌地站起身来,鬓角的步摇乱颤。   “她来青州了吗?”   杨庆怀不解地抬头看向宋意然,“怎么了。谁来青州了”   话一问出口,突然自个也呆住了。   临川。临川长公主啊。天啊,他青州府衙前的这场杖刑可真是……精彩?杨庆怀抹了一把脸,看向宋简。   宋简举箸,夹了一片桂鱼,声中听不出什么情绪。   “意然,坐下。”   宋意然压根就没听见他这句话,声音如同锦缎被撕开了边儿,有尖锐,又隐隐的发哑。   “她在哪里?你为什么不把她拖到父母的牌位前,杀了她!”   宋简没有说话,他慢慢将那片桂鱼放入口中,一点一点往喉咙里咽。   杨庆怀见这兄妹二人渐渐有了剑拔弩张之态,便出声调停道:“来,你先坐下,你兄长有你兄长的打算,你一个女人家,又是做妹妹的,怎么能这样说话。”   宋意然回头尖声道:“老爷知道什么,当年若不是那个女人,我父兄也不会下狱,我也不会沦落军中为妓!”   说着,她捏住宋简的手臂,“哥,你是不是忘了,她是怎么模仿你的笔迹,伪造你与父亲某逆的证据的,这种女人,你要么杀了她,要么就该把她扒光了丢到军营里去!让她尝尝万人践踏的滋味!”   话说到这个地方,连杨庆怀都变了脸色。   宋简将手中的筷子“啪”一声拍在食案上:“宋意然,在知府大人面前,你是在辱她还是辱你自己!”   宋意然怔了怔,一下子红了眼睛。她脚上一软,跌坐下来。   杨庆怀忙环住她瑟瑟发抖的身子。“宋先生,你们的事本官爷知道个七七八八,她这几年,就这点执念,你们是兄妹,何必为个女人伤了情分。”   宋简呼出一口气,稍微抑平声音:“她如今在我府上为奴,你要如何处置她,如何消你心头之恨,哥都随你,只有一点,她的性命我留着,还有用处。”   宋意然靠在杨庆怀怀中颤抖着笑了一声。   “不许伤她性命是吗?”   她抬头望向宋简,“你们男人,见面三分情,当年在嘉峪,你说过,若你我能挣扎出性命,一定要将她千刀万剐,如今可好,你把她接进府中……”   她的声音有些扭曲,似笑又似哽咽:“呵呵,做个两三年的奴婢,是不是要给她抬个位置,做成姨娘,再过个几年,把嫂子也撵了,府上还是你两过活。哥啊,父母的仇,你是不不要报了?啊?”   杨庆怀知道她那张嘴有多毒,怕过一会儿,两个人都下不来台,忙捏住她的手道:“好了!你说那么多干什么,老爷花了那么多白的金的,好不容易把你的身子养起来,这一气,又白费了。”   宋简站起身,“意然,这是在杨大人的地方,你又是杨府的妇人,当着大人的面,我不计较你的失言和失态,你若以后,再敢在我面前提,忘记父母之仇这样的话,别怪哥不给你留情面。”   宋意然仰起头,纤白修长的脖子上突起一根青色的经脉。   “是……是我不该胡言乱语,可是哥,你信不信,纪姜,能毁你一次,就能毁你第二次,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也是宋家最后的血脉。可是,那个女人!她的心永远向着大齐的!哥哥,妹妹求求你,不要再被她骗了!”   宋意然的话,其实没有错。   她会千山万水地来青州找他,无非是为了白水河退兵之约,与其说她是来到他身边,求得自己的原谅,不如说,只是为了替朝廷解一时之困。不愧是大齐的长公主,纪姜的这个这颗心,真是广博啊。   他这样想着,眼眶竟然有些发热发痒。   “来人,夫人不胜酒,快把夫人扶下去歇着。”   杨庆怀命人把勉强把宋意然带了下去。暖室中才稍稍消停下来。   二十年的黄酒才喝过一巡,红泥炉上的水早就滚了,咕噜咕噜地冒着气泡,腾起的暖烟直扑人面。   杨庆怀从新坐下,看了一眼宋简,“宋先生,要本官说,何必让她知道这些事呢,你喜欢那个女人,留在府里悄悄宠着就行了,她如今也不是什么公主了,充其量,就是个玩样儿,意然不痛快了,你就丢给她出出气儿,她也是个女人,嘴上毒,哪里能真就下得了狠手。”   说完,他从新斟了一杯烫酒,“先生是要做大事的人,本官知道,谁都绊不住先生。”   “玩样儿?”   宋简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   “我妹妹,也是大人你的玩样儿吗?”   “诶……这……”   杨庆怀被他问得一窒,反应过来后忙摆手道:“那不能这样说,意然,可是我的珍宝。”   好熟悉的话。   记得当年大婚宴上,先帝也曾言:“宋家儿郎,朕将大齐的珍宝,朕唯一的公主,交给你了。”   他当她是珍宝吗?好像也没有。   但她本来就是明珠,光滑流转地辉耀在他被迫平寂下来的那三年。   “宋先生,来,咱们再喝一杯。”   宋简失了兴致,推掉了他的手,“不饮了,晋王府今日堂会,宋简,要去走个过场。”   杨庆怀也不尴尬,连声道:“知道,知道,我送先生出去。”   宋简朝里间看了一眼,里面暖帐层层叠叠,却仍隐约传出宋意然的哭声。   宋简仰头叹出一口气,“杨大人,意然是宋简唯一的亲人,大人善待他,就是善待宋简,宋简在青州一日,一定保全大人一日。”   “自然,本官,多谢先生。”   ***   宋简从意园出来,时辰尚早。跟着一路过来的小厮问道:“爷,咱们这是回呢,还是去晋王府?”   宋简道:“那边堂会唱到什么时候。”   “哟,这可还早,王妃包了碎玉班一日的戏。”   宋简知道,凭陆以芳的性子,在这种场合之下,再无趣的戏文她也一定会陪晋王妃撑到最后。那是女人们搭起来的戏台子,主角却是男人,莺莺燕燕在台上铺排起来,男人们才好在台下谈些旁人听不得的事。   宋简今日却不想入这个场子。   “走,回府。传话给张乾,让他去接夫人。”   张乾将陆以芳接回府时,已经快起更了。   她将身上的氅衣脱下来递给张乾,独自走进西桐堂。宋简坐在炭火旁看公文,案牍累地高,将他整个人遮去了一半。   “爷今儿怎么没来。”   她走到宋简身边,褪下手上的腕镯,替他添了盏热茶。   宋简抬起头。“这里的事繁,不得空去喝闲酒。”   说完,又随口问了一句:“堂会唱得什么。”   陆以芳放下手中的水壶,“唱了好几出,有一出意然喜欢的《青囊记》,那唱旦角的孩子,有些功力,妾已经让下面人去传了,初十几里面,咱们也寻个时候,热闹热闹。”   宋简将手中的一本公文累到案旁,险些滑落下来,陆以芳一面伸手去替他扶正,一面道:“爷去瞧了意然,她可好些了。今儿妾让杜大夫回去了,怕耽搁她的药膳单子。”   宋简的笔尖顿了顿。   “西厢房不肖用他了?”   陆以芳短促地沉默,开口道:“那也要临川配啊。说起来,容她那样养着,又用那些药,已经是坏了府上规矩。是爷给她脸面。”   说着,她抬手为宋简松着肩膀。声音柔和,“对了,妾也想询您的意思,等她好了,爷想把她放在什么地方伺候。”   宋简放下手中的笔,仰面靠下来,“你怎么想的。”   陆以芳低头看着他,“妾想的是,放到西桐堂外面,您的起居,还是让张乾他们服侍着,她呢,可以学着做些洒扫整理的事。规矩上的事情,还是叫辛奴和迎绣提点着她。”   陆以芳的手很软,宋简本就疲乏,渐渐有了丝困意。   “这都是小事,你以后,不用询我的意思。”   陆以芳笑了笑,“好,那妾就去办了。妾想着,若是这样,就连陈氏她们都不用见了,毕竟她不是爷跟前的人,也不配陈氏她们给她面子。等爷以后,有了别的打算,再见也不迟啊。”   她当真周道,不仅周道了宋简,还关照到了陈锦莲这些人的心。甚至还留下了一块不曾言明的余地给宋简。然而宋简想起宋意然的话,心里却有一星无法在陆以芳面前说明的恼恨。   于是,他抬手手拍了拍她的手腕,“你今日也累了,回吧。”   陆以芳点点头,“好,妾去让水房给爷备热水。”   说完,她又小声地添了一句:“您要不,理一理陈氏吧,她上回被您吓住了,连着在我这儿哭了几宿了。”   宋简睁开眼睛,“不了,叫张乾把临川带过来。”   陆以芳愣了愣,“这会儿吗?她的伤还没有好全。”   宋简声一冷,“你说的,她不配养着,跟张乾说,把她带到里面来候着。” 第16章 屈膝   纪姜走进西桐堂时,宋简正在沐浴。   大理石头的屏风后面升腾起白色的水雾,堂中弥漫着一股淡淡地沉香味。   纪姜抬起头,看见红木施上挂着宋简的衣物,并那一串沉香手串。屏风后面没有人声,只偶尔零星的一两声水声。   纪姜打量着真个西桐堂。堂东边放置着一座佛龛,供奉的是佛陀。西边用雕花隔断隔开,朦胧可见宋简的书案与书架。其余的陈设十分简单,只在西面角落里摆着一块根雕架,其上摆着数十块奇石。   宋简仰慕宋朝名士赵明诚,平时也好金石之物。   在公主府中时,宋简与纪姜一同修缮过前朝的《窥金记》,纪姜在这方面的眼力与造诣,曾是令宋简吃惊的。   “你在看什么,进来。”   纪姜的伤还没有痊愈,每一走一步都如同在受刑。   她明白宋简有意折磨她,自个忍着反而要遭罪,索性没有去刻意拧巴自己的姿态,扶着大理石屏风,慢慢地挪进里面。   水气弥漫,他已经起了身,身上传了一件白绫段子的中衣,正抬手系腰间的带子。头发随意的束在肩膀后。   他看了一眼纪姜,“你是想让辛奴和迎绣跟你一道受责吗?”   纪姜怔了怔,忙在屏风前蹲了蹲身。伤口牵扯,说不出有多疼,连声音都有些发颤。   “爷。”   她很狼狈,真真实实地狼狈,一丝一毫的掩饰都没有。   这让宋简觉得很畅快。他随手取下木施上的沉香珠串,一面往外走,一面一圈一圈地往手腕上绕去。   “去把那件大毛的氅衣取过来。”   他说着,人已经走到了里面的暖阁。   纪姜四下看去,并没有看见他说的那件大毛氅子,张乾忙走到外间的橱子前,姜那件狐狸毛的氅衣取了出来递到纪姜的上手,“快给爷送进去。”   说完,转身出去,将门细细地掩上了。   屋子里就剩下了他们两个人。纪姜一手托着氅衣,一手撑着腰,跟着宋简走进了暖阁。宋简坐在榻上,在翻之前送进来的公文。纪姜走上前去,试着屈一膝半跪上榻,为他披好氅衣。   她实在是疼,忍不住牙齿缝里吸了一口冷气。   宋简扣下公文,推开她的手:“别弄了。”   纪姜应了一声“好”,站起身,往后退了一步。两人拉开距离,彼此终于看得真切。纪姜身上穿着奴婢的青白色袄裙,因在养伤期间,并没有梳髻,乌瀑般的长发只用一根青色的发带挽在一旁。脸色苍白,双腿因疼痛微微有些发颤。   “奴婢跪着吧。”   她突然这样说了一句。宋简还不及回应,她又续道:“奴婢……站不住。爷说话,奴婢跪着听。”   宋简能说什么呢?他往旁边看了看,随手将榻上的一个软垫扔到她面前的地上。   “跪吧。”   她低头看了一眼那个软垫,屈膝跪下去,却没有跪在那张软垫上。   “奴婢,不配爷的好。”   宋简一怔。   她温顺地跪在他的面前,双手撑着地,勉强维持着身子的平衡。他知道她很疼,这种疼他也曾经历过,伤后七八天,痂刚刚结好,淤血未散。行动的狼狈勾牵内心的屈辱,有多要命,他都明白。   “你后悔吗?”   纪姜没有抬头,“爷指什么?后悔当年伪造证据,害了您一家。还是后悔,来到青州自取其辱。”   “两个都说”   “前者……”   她闭上眼睛,“临川公主纪姜……不属于宋家儿郎,公主,只属于大齐的江山和百姓。至于后者……”   她抬抬起头,睁开眼睛,“至于后者……爷,我将竭我所有,但求能偿还宋家一分一毫。”   宋简凝着她的那一双眼睛。   她有这个天下最坦然的一双眼眸,她是公主,大齐唯一的公主,想什么,要什么,都不必藏于心中。从前在公主府中,她就一直是这样的眼神,但有欲求,皆坦坦荡荡的流露于眼中。除了宋简,她没有必要骗任何一个人。   “你不觉得晚了吗?啊?临川。”   临川地双手轻轻握住,“我知道晚了。可除了来面对你,接受你的处置,我没有什么可以做的。”   说着,她顿了顿,“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宋简吐出一口气,顶直了腰脊。   “哪一句?”   “你恨我就好,你恨我,我们就会再见。”   宋简笑出声来,他赤脚踩在地龙上,走到她面前,弯腰一把掐起她的下巴。   “临川,你可真聪明,你是算准了,宋简下不了手杀你,是吗?”   纪姜被迫仰起头,宋简的鼻息直扑她面,温暖的房室中,他的话声虽伶俐,可那张脸的轮廓却是柔和的。   “我知道,你不是下不了手,你是不想这样便宜了我。”   呵,贴心至此啊,她竟然还会帮自己找台阶来下。   宋简的手一点一点捏紧,指甲几乎抠进她的下颚的肉中,她因疼痛浑身乱战,屋中的暖光透过她单薄的衣衫,隐隐约约地透出玲珑的身段。那曾是多么令他销魂痛快的一身皮肉。如今她像献祭一样地捧来他面前,似乎仍能点起旧年的情热。   宋简懊恼,他一把将甩开她,纪姜身子失去平衡,重重地往一旁跌去。   伤口牵拉,她一个没有忍住,疼出声来,却赶忙抑住。   宋简走回榻旁坐下,“对,临川,我是不想就这样便宜了你。为此,我甚至可以与你定约,你一日为奴,我一日为臣。我要让你的大齐看看,他们的公主,是如何低贱,如何下场惨烈。”   纪姜垂下眼眸,这一时,她没有说话。   她的内心尚算强大,但宋简口中诛心得话还是会伤到她。没有人不可求温存,不在混乱的世道,飘零的身世里寻找一只温柔的手,哪怕知道他不会给,还是会有荒唐的欲求。   “你能放过,我的母后和弟弟吗?”   宋简冷冷地望着他,“我也对你说过同样的话,你能放过我的父亲,还有我们宋家一族吗?你当时回答我的是什么,你还记得吗?公主殿下。”   他直起腰,声音压地很低“你说,你没得选,你说,你先为大齐公主,后为宋简之妻。”   她不在说话了,仰起头,拼命将眼中的泪水忍回去。   宋简,似乎从来没有看到过她流泪的样子。   “你让我放过他们,他们又何曾会放过我,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当年,你在你父皇面前为我求得性命的时候,你就应该想过,因果轮回,会有这么一天摆在你面前!我可以为臣,但我绝不会再被你们欺骗,就算是为臣,我也要把你们纪家,全部捏在手中。”   他好像是怕自己生出怜惜一般,一席话说得又快又狠。   她已经忍回眼泪,沉默半晌。   “所以,你并不信我,对吗?”   宋简避开她的目光,“在你把顾有悔的来历,和你与他之间的关系告诉我之前,我都不可能信你。顾有悔背后,不光有顾仲濂,还有琅山的高人,你不要告诉我,他是因为喜欢你,喜欢你这个嫁过一次的公主,才拼了命地要保住你的性命。”   他的话说到这里,纪姜也下意识地看向自己右手的拇指。   她好像在父亲口中听说过琅山,但是年岁久远,父亲又只提过那么一次,她实在想不起来,父亲当年究竟说的是什么,但是,如果顾有悔和琅山有关联,那许太后给她的这个芙蓉玉扳指,应该也和琅山有关。顾仲濂看似忠心耿耿,不抢小皇帝的那一只朱笔,但实则和宋子鸣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大齐的皇帝,天生弱骨,没有气魄担当,无不是靠着后宫的女人,前朝的名臣在撑着摇摇欲坠的江山。   她不是不明白,可她和徐太后一样,虽然见证着宫廷里内的千疮百孔,却还是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放任它破碎,那毕竟是家国啊,纪家的国啊。   于是,顾仲濂有什么其他的心,她并不太在意,只有弟弟还坐在皇位上,只要天下令还要他那一只朱批来定,只要,他还立在朝廷上,打压反臣,平定叛乱,那就算把她舍出去,她也心甘情愿。   可是,既然舍都舍了,为什么又要给她这枚芙蓉玉扳指,为什么又要让自己的唯一的儿子认她为主人,一路从帝京跟她到青州。   难道,她是顾仲濂的棋子吗?顾仲濂要让她做什么呢?   “想清楚了吗?想清楚了就承认。”   宋简不再看她。伸手拿过刚才没有看完的公文,又翻了一本。   “我不知道,我没有骗你,我是在长山偶然遇见的顾有悔,至于,他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保我的性命,我也很想知道。也许,爷应该去问问顾有悔。”   宋简好像失去了耐性,他甚至觉得,宋意然的话也许是对的。纪姜的心,永远是向着大齐的。   他不想和她去猜心。   “想不清楚,就跪着。”   说完,他从公文中抬眼,“临川,你这一生,比男子都要光耀,跪父皇,跪天地,好像还是第一次,跪我吧。” 第17章 雪临   纪姜与宋简这么一跪一座地僵持了一夜。伤后失于调养,次日纪姜又发了一回热。除了辛奴,府中的下人大多觉得疑惑,起初他们是觉得,自家的爷动了凡尘心,喜欢上雪地里的苦命女了。可后来又逐渐发觉不是那么一回事。不止没有收房的意思,还不肯放在跟前伺候。   别扭相处之下,当真看不出来宋简对纪姜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迎绣照顾了纪姜多日,与纪姜的关系,到比同其他人近一些,这日终于张口问了出来。   “临川,你与爷……之前认识吗?”   那日是初十二,纪姜的身子好了许多。   天降雪,立了春了的日子却不见得有多冷。迎绣问她的时候,她与迎绣坐在一起理一筐金线,那是辛奴吩咐迎绣理的,说是开了春,要替宋意然绣一件缠枝花纹的大袖。金线一圈一圈往手指上绕,不多时便成了线球。   纪姜微低着头,手上的动作十分用心。   “不认识。”   她声音很淡,凝眉弯腰,小心地却解一个线结子。   迎绣仰起脸。“这就怪了,你知道吗,连张管事的都说,你与我们爷关系匪浅。你当时伤得那么凶险,连于大夫都说没有救了,夫人说要叫人搬出去烧埋的,谁知道,爷硬是把杜老爷从家宴上给抓来给你瞧病,才把你从鬼门关拽了回来。”   纪姜随口道:“杜老爷是谁?”   “杜老爷啊……”   迎绣放下手中的伙计,凑到他面前道:“杜老爷叫杜和茹是帝京来的太医,平时只给王府里的贵人们瞧病的,夫人生病爷都很少传他来。”   纪姜的手指顿了顿,杜和茹嘛,她对这个名字倒是有印象。从前在太医院供职,纪呈坠马后,就一直留在纪呈府地府中照顾。宋简会让他来给自己治伤,多半也不想掩饰她的身份。也对,他何必在乎自己的脸面呢。   “诶,临川,你跟我都不肯说实话吗?”   纪姜将手上金线圈取下来,扎捆成团,放入筐中。   “不是不肯,是怕你知道反而不好,你看,咱们现在这般,多自在。”   迎绣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自在是自在,但……”   她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听见一个小厮在窗外唤她,“迎绣,你还躲这里偷懒,咱们小姐回来了,前面人手不够,辛奴姐姐你去前面帮忙。”   迎绣忙放下手中的活路,“小姐回来了么,哟,那我们今儿去前面伺候的,可不是都有赏了么?”   那小厮道:“谁都知道,咱们小姐大方,赶紧跟我过去,晚了辛奴姐姐该恼了。”   迎绣站起身,“这就去了,可又急什么,往常不也是传一班子小戏,几房的姨娘们聚一起打叶子牌嘛,哪里要得了我们这些近前伺候的。”   小厮瞥了瞥嘴巴,“你知道什么,今儿青州府衙并盐粮道上大人的夫人们也来了。厨房那边请的是操席的孙大娘子,办三百两一席的宴,我刚过来的时候,瞧着后院里活鸡活鸭地圈了满满一地,你不想去见识见识?”   迎绣喜笑颜开地往门前去,“孙大娘子的席?听过没见过啊,我这就过去。”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道:“我们小姐大方,每回回府都是阖府皆赏的,你等着,晚上我定有好东西给你瞧。”   纪姜点了点头,笑容却慢慢地僵了下来。   宋意然回来了。   ***   宋府的花厅上,陆以芳坐在上首,陈锦莲在她的旁边,其余几房妻妾或坐或立相陪。其余几位官家夫人张氏分坐于花厅两。红香软玉,莺莺燕燕地围了一堆。陆以芳叫挂了雪帘子,那那一日有小雪,人多,室内也不见得冷。   只是宋简不在。   同知夫人见陆以芳上了两巡茶水,似在等人,开口问了一句:“宋先生今儿不在家吗?”   陆以芳点了点头。   她知道东厂负责押运皇帝赏赐给晋王年礼的人来了,之前象征性地拜过晋王之后,便来请见宋简。宋简不太愿意把梁有善的人明目张胆地带到自己的府中,所以在升平楼摆了酒。辰时就出去了。   “嗯,今日另有公务,不在府中”   正说着话,外面传来了人声,门房的小厮在外面道:“夫人,小姐回来了。”   听小厮口中的称谓是小姐,众人大都猜到了,宋简的妹妹宋意然来了。有些人的脸登时就垮了下来。   到不是她们有多不待见宋意然,而是不论夫君官职大小,她们都是明媒正娶的正室,退一步说,但凡有些是得脸的妾室,也都是入了宗谱的,哪里愿意和宋意然这个出身军营,没名没分的女人同席。   更要命的是,她们发觉陆以芳今日下帖将她们请来,竟然是为了给宋意然做陪的。   气氛一时间有些微妙,陆以芳看了一眼陈锦莲,陈锦莲忙站起身,“我去迎一迎杨夫人。”   她刻意拿捏了“夫人”这个称谓,也是替陆以芳摆明了态度。毕竟是在宋家府第,从来没有扫主人面子的道理,夫人们查人眼色,都纷纷堆起笑脸。往花厅门前看去。   宋意然撑着一把伞进来。   她穿着簇新的水红色短袄,下面是月白色的缠枝花绣月华裙,外头罩了一件灰鼠的大毛氅子。她人很瘦,生过一场病后更加清减得厉害,如同一把孱弱的骨头裹在皮毛之中,却另有一段病态的风流。   众人都不懂,就这么一个弱不禁风的病美人,怎么就把杨庆怀那个风流浪子迷得神魂颠倒,为了她,差点里内院的女人都不要了。   宋意然显然并不在意在场人的想法,敷衍地与众人见过礼,便坐到了陆以芳身边。   “兄长呢,今日不在府中吗?”   陆以芳让辛奴递了一盏热茶与她,“在王府公干。怕要喝了酒再回来。”   话音刚落,跟来的小厮在外问道:“夫人,您从意园带来的东西怎么搁。”   宋意然站起身,走到门口道:“我的行礼听府里的人安排,另外那一车上的东西,找人替我搬到花厅前头的院子里来,我有我的安排。”   跟来的人应声去了,陈锦莲道:“杨夫人,打算同我们乐几天啊。”   宋意然一面往后走,一面褪下身上的大毛氅衣,虽然衣着厚实,却仍能看见衣料下那嶙峋却纤弱风流的骨头。   她没有回到陆以芳身边,而上靠着陈锦莲坐下,“还是同你们热闹过正月吧,兄长不过年节,你们这里也不铺张,我若再不来,你们几时能得乐子。”   张氏笑道:“想来,杨夫人富贵,就消磨这么几天,行礼都是几大车子。”   宋意然捧着手中的茶稍稍抿了一口,“我的东西到不多,有好些,是带给兄长府中这些个做奴婢的。张夫人,您也知道,我在意园就那么大一处地方,兄长也好,杨大人也好,看不上的东西,都往我那里堆,我还为难着呢,这不,借花献佛,我也能落个好不是。”   她一面说,一面向外面瞧去。   花厅前面是一片十米见方的院子,四面围着月季花圃,此时花叶皆凋零,景致肃杀。园中间有两处石台,上面放置着青花瓷缸,缸中养莲,这会儿也是枯萎之像。院子的场面被这些东西切割开来,显得并不宽敞,也不好安置东西。   陈锦莲道:“要不,先把这些东西收到后面去吧,夫人说今儿雪好看,要赏雪来着呢。”   宋意然啐了她一口,“我竟要听你来做主?”   陈锦莲被她这么一吼,登时不敢出声了,一众夫人都看着,她脸面本来就薄,此时甚至连坐都坐不住了,借着替陆以芳添茶的事站起身,立到了陆以芳的身后。   陆以芳也向外头看去,石头台子上的青花瓷缸子被搬了下来,台子上箱子盒子累了好几层。不禁回头对宋意然笑道:“你这是怎么了,这么大的恩典,是要折奴婢们的寿吗”   宋意然收回目光,“我虽没在府上住过,但到底是从府上嫁出去的人,她们受我些恩典,也是该的。”   辛奴似乎觉察到了些什么,轻轻捏了捏陆以芳的袖口。   陆以芳低头看了一眼她的手,并没有多说什么。只道:“让厨房传饭吧。用了膳,咱们攒几个桌局,去年输了好些钱与张夫人,今儿我可要赢回来。”   说完,有对宋意然道:“等用过了凡饭,我再让奴婢们挨个来领你的恩。说起来,我也觉得事未处好,你是我们宋府的大小姐,虽然出阁,却也是他们的正经主子,就借你今儿这个茬儿,让她们好生与你磕个头。”   花厅撤了茶案,摆好饭食,众人一道用过膳。   席是青州有名的办宴好手孙大娘子操办的,菜色新奇,颇受人赞,加上宋简并其他的爷们儿都不在,女人之间说起话来,胭脂水粉,儿女子嗣,家长里短,时间一下子就消磨了过去。   宴散后,陆以芳又命在花厅上重新摆了三张红木雕花的方桌,女人们三三两两地凑出牌局,上得了台面的就打,上不了台面的妾室们就立在一旁瞧着。陆以芳掐着一张牌面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宋意然。   宋意然根本无心在牌上。   陆以芳冲辛奴招了招手,平声道:“去叫底下的人过来吧。” 第18章 软刀   辛奴去了,陆以芳点了点宋意然前面的牌堆子,“到你起了。”   他们打是博古叶子,共四十八张。这会儿已经打到尾声了,宋意然意兴阑珊,看了一眼手上的牌,“嫂子又要赢了。”   陆以芳笑了笑,“还不到说这话的时候,陶朱公还没有起出来,你今儿这个手笔,该是有这个运气的。”   宋意然就着婢女的手喝了一口茶,这才伸手去翻面前的牌堆。   一面道:“天太冷了,炭火不暖,手指就不灵便……”   说着,她掐起牌面看了一眼,不由笑了,“嫂子出了千么,千方百计叫我赢。”   张夫人摇头道:“这牌打不得了。”   陆以芳淡笑道:“可不能这样说,她今儿有这个运。”   辛奴回到厅上,亲手过来替他们洗牌,搁牌时候冲陆以芳点了点头。   陆以芳仰颈向门外看去,遮雪帘外头已经端端正正地立了两排人,她偏头一个一个看过去,纪姜并不在其中。   她看了辛奴一眼,这倒是她和辛奴的默契。   掌一家之事,尤其是管制一个男人后面,这么些个女人,最重要的是看起维护着每一个人,又不着痕迹地把每一个人拖到面前去撕咬,在宫中的时候,她见多了这样的手段。既残忍,又带着两三分逼人成长的善意,怎么说呢,她很享受做这样一个组局人。   好比现在,宋意然是她请来的,她明知的纪姜逃不过这一劫,却还是在她面前挡了一层纱。不管宋简是记她的好,还是记她的过,她都有一副“慈心肠”摆在所有人的面前。   这会儿,她抬手示意牌局停下来,对宋意然道:“意然,怎么说。”   宋意然起身走到门前,接过婢女递上的氅衣拢上,揭开遮雪帘的一角,“你们府上的奴婢不多,有有脸的,也有没脸的,叫她们自个成个序,上前面挑去。挑好了进来,我再一个一个受她们的礼。”   陆以芳示辛奴出去传话。又道:“再打一局?”   宋意然靠着门框立下,“不打了,没意思,回回不是嫂子和夫人们让我。嫂子乐意,她们未必肯。我知道我来嫂子这场合,夫人不顺意,觉得我不配和诸位同坐,我这会儿不打了,坐着喝些热茶,你们乐。”   张夫人忙道:“哪里有这个意思,杨夫人脸面天大,我这可是脸上贴了金,才敢来同杨夫人乐的。”   宋意然笑了一声,没有接她的话,侧身在门旁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   她不打,陆以芳也放了牌,其余两桌的人也都纷纷不好再打。索性都撤了牌桌子,走到两旁坐下。有些人听说过,杨庆怀很不得把自己家里掏弄空了来养她的富贵,虽看不上宋意然这个人,但也都想瞧瞧,她究竟是什么手笔。   而且,今日她这么大张旗鼓地过来,要赏自家兄长府上的人,除了要在府上立自己的名之外,似乎还有些别的什么说不明白的意思。众人好奇,纷纷拢着手上的暖炉子,往遮雪帘外面看去。   帘外雪花有影,下午这会儿,同时有晴好的日光与明亮的雪花,同落于下人们的头肩之上,宋简这个人好安静,起居上的要求也不甚多,因此,宋府上下同共也就三十来个下人,此时以辛奴和张乾为首,都立在花厅外的抬阶下。   所谓赏赐,是些金银物。并一些外头爷们儿输赢得来的玉佩,檀香珠串类的东西。   她说赏也就赏了。   张夫人咂舌,这些东西虽说也常见,但未曾见过丢来赏奴婢们玩的。   他夫君在几任的青州知府衙门里办差,听说前几任的青州知府都是清官,军事民生上与陆佳不和,才被一个一个撂走的,如今这个杨知府,平日里什么事都不管,只管抱着宋简的大腿,卯足了劲儿地搜刮。朝廷是管不了了,晋王这边又全看宋简意思,由着他热热闹闹地把宋意然捧上了天。   但这只是妇人之见。大齐朝廷在节制外藩上一直十分着力,从宋子鸣的时代起,就将藩上的治民之权全部收到了朝廷的手中,地方官员有朝廷任命,且几年一轮,目的就是为了不让他们和藩王之见产生过于密切的联系,以至于藩地成为国中之国。   前两任青州知府就是因为明白其中的敏感性,才一直不愿意认同陆佳,哪怕他们知道,陆佳为人耿直,是真正地为民着想。但政治就是政治,再清白的人,落在地上的影子也是黑的。   所以到最后,两败俱伤地收场,掣肘的人太多了,陆佳在青州的官场上也混得不自在,索性借着回乡丁忧暂时把摊子撂给了自己的女婿,宋简的手法比陆佳狠,也比陆佳隐秘。他将杨庆怀推到了最前面,由着他为非作歹,挂着朝廷的名义,使老百姓的怨气全部挤到了衙门门口。暗地了,却将杨庆怀手上的民政之权全部捏到了自己的手中。   名声,实权皆收。   军政,民生大计,两相统合,宋简做到了陆佳没有做到的。   从公主府到青州,他也才终于了解,父亲为什么要抱着权势不肯松手,比起府中清风在窗,明月在榻的日子,这种闻不见血腥味,却看得见生死与沉浮的日子,才是男人们梦寐以求的。   宋意然很仰慕这样的兄长,在家族的离散,身世的飘零之中,宋简找到了一条出路。   这甚至可能,不止一条出路。   所以,宋意然绝不允许,他因为一个女人的阻挡而退回来哪怕一步。   “嫂子,你们府上的人,都在这里吗?”   三十来个人,一一过眼,也就是大半盏茶的功夫,宋意然掐捏着消磨掉一半的小指指甲,侧头向陆以芳问道。   陆以芳没有回答,到是前面的辛奴道:“小姐,府中人不多,除了外出采买的,如今都在这里了。”   宋意然冷冷地笑了一声,“嫂子不敢答,却叫你来答。不对吧,我听说府上新来一个奴婢,是兄长亲自从青州府衙门前接回来的,不叫来见见。”   辛奴望向陆以芳。   陆以芳正吹茶面上的浮絮,青白色的茶烟笼着她的脸。   “哦,你说临川。她身子不好,才下得床,人还在将养,你……”   “嫂子容她这么轻狂的?”陆以芳的话还没有说完,宋意然已经一句顶了上去。   陆以芳搁下茶盏,“意然,今日诸位夫人都在,你兄长……”   “你让她来,我专门备了一样东西赏她。”   她仍然没有容她说完,话赶话地逼了上去。   陆以芳扫了一眼周围其他几位夫人,有人虽然低头吃茶,但脸上无不挂着看戏的神色。陆以芳垂眼笑了笑,盏中的茶絮在眼前散出一个破碎的图案,缝隙处露出她的五官来,那柔善的眉眼让她十分满意。   “罢了,迎绣,去唤她来。”   ***   人生的本质是灰烬,终究要为某一样东西,某一个人疯狂地燃烧殆尽。   从本质上来说,纪姜觉得,宋意然和自己是一样的人。   当婚姻这一盏灯被某些东西熄灭,又或者平宁的岁月被夺去,“家族”就会一把锋利的刀,一下子砍入女人的骨头之中。在嘉峪拼死也要保全宋简的宋意然,和如今为了解朝廷之围,只身来到青州的自己,有多大的区别的呢。   但人与人之间,从来没有交换义务交换立场,来彼此理解。   所以,当纪姜走到花厅前的院落之中,抬头迎面对上宋意然那双隐隐发灰的眼睛时,当宋意然看见雪中施然而立,仍然宛如明珠的女人时,二者心头皆有澎湃,却又各不相同。   “呵,真好看。真是让人心疼。”   宋意然捧着手中的黄铜暖炉走到门前,迎绣打起遮雪帘,纪姜的那张脸终于明明白白地落入了宋意然的眼中。   她低垂着眼,背脊却挺地笔直,在一众习惯了卑躬屈膝的下人当中。她理所当然地凸显出来。理所当然地,被宋简“看入眼中。”   迎绣牵了牵纪姜的衣袖。她才慢慢地伏下身去对宋意然行礼。   这个礼行得并不容易,无论她下了多大的决心,走出大齐的宫廷,去融入宋简身边那个复杂又混沌的世道,她骨子里还是优雅的宫廷贵族。   向宋简屈膝容易,毕竟那是曾经相濡以沫,皮肉相挨的人。面对宋已然,却没有那么容易。   “请小姐安。”   她吐出这句话的时,宋意然的背脊上像爬上了一只恼人的虫子,在骨髓里乱窜。   她说不上来心里头是爽快还是别扭,总之像是一把刀子抽出来握在手中,手却被另外的人捏住,她突然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握住那把刀子。   张氏道:“杨夫人,你不是说有东西赏她么。”   宋意然的心绪被这一句扯回来,她收回目光,转身往厅中走了几步。   “对,听说她年岁不小了,是从外地逃荒来青州的人,平常女人到了这岁数,都有个归宿不是?我意园的管事,去年刚丧了妻,这姑娘模样,我看着心疼,配给我园中管事的,这不刚好?”   说完,她抬头望向陆以芳,“嫂嫂,你赏她出去,我也赏她进来,可不两边都欢喜。” 第19章 撕咬   升仙楼的酒宴才起了个头。   年节里头,各处置席都忙乱得很,升仙楼今日闭门谢客,甚至连厨房都让了出来。听说帝京来了御膳厨子,要做什么大菜,厨子都围在厨房门口想看,里面却遮得严严实实的,讳莫如深。   东厂督主梁有善这回遣来押送赏赐的人叫李旭林,是东厂的帖刑官,也是锦衣卫千户,他和锦衣卫那些贵族出身,吊儿郎当的男子不大一样,算是被梁有善一手养大的,祖上虽也是累世的贵族,其父却早死,到他这一代就彻底没落了,梁有善把他带倒自己身边亲自教养,这二人身上,到有一种如父如子的关联在。   他与宋简也是旧识,这会儿席上已经喝过三巡酒了,他还气定神闲,宋简倒是有些上脸。   “你是怎么了,今日醉得这样快,心里头有事?”   宋简盘着腕上沉香木珠子,一百零八颗,将好掐完一轮,手在红玛瑙的佛头母珠上停住。抬眼未抬头。   “吃了宫廷御厨做的蟠龙膳,心里怯。”   李旭林笑出了声,“蟠龙升天,成飞龙,一方诸侯入主中京,多好的兆头。我来时,都主嘱咐,这层意思要带到。”   宋简垂下眼,平道:“我怎么入局,你们东厂和锦衣卫都干涉不了,你回去告诉梁有善,叫他把他那双爪子,给我从青州收回去。别以为他在长山搞出的事情,我不知道。”   李旭林收住笑道:“是,宋大先生。”   继而又朗容,“你们两个人,一个在青州,一个在帝京,把我当个传声筒两边奔就算了,可别叫我里外不是人啊。”   宋简哼笑了一声,抬手举盏,并不应他的话,只道:“喝酒。”   李旭林也端起酒盏,刚要喝,却一眼撇到了他手腕上的沉香珠串,又道:“诶,长山那件事情,你是怎么查出来的,难道是那位公主跟你告了状,听说你在青州衙门前把她打了一顿,这会儿呢,人在你府上?”   宋简看了他一眼,“你差办完了就滚回帝京去。”   李旭林对他的态度到是毫不在意,倚回椅中喝了一口酒,而后看着酒盏上的美人图,若有所思道:“宋简,其实,你真该让她就死在长山上。那是督主对你的好意,都打到白水河了,就差一步,顾仲濂那些个人就该玩完。为了那个背叛你的女人,何必。”   宋简看向窗外,雪花如粉。   “你们这些在帝京里溜马逗鸟的人懂什么。白水河,没那么好打。”   “怎么说。”   宋简冲着窗外扬了扬下巴,“今年雪大,造成南京那边的灾荒,虽然堵死了朝廷南撤的路,但是,大雪封路,青州的粮草也很难及时运送白水河。白水河是个河谷地带,顾仲濂一旦寻机和围,楼鼎显就很可能有去无回。”   李旭林拍了拍大腿。“哦……所以说,临川公主不过是你退兵的借口?”   宋简摇了摇头,“不是,她是我给大齐朝廷的一阶血肉台阶,让他们去踩。”   李旭林眼中闪出一丝光,直身凑近他道:“你可真毒,你打出'太白经星,主女祸'这个旗号的时候,是不是就料到了现在这个局面?”   宋简没有应他,但李旭林显然来了兴致,他夹了一片冷透的鹿肉放入口中,一面咀嚼,一面道:“不过,你真不应该再把那个女人放在身边了。她毕竟是大齐皇室的人,就算你要折磨她为你父亲报仇,寻些法子,泄了愤就杀了了事。或是你觉得太残忍,把丢到穷乡僻壤里配个人,栓死她的一生。都比放在身边好。谁知道她从帝京过来时,顾仲濂跟她说过什么,现在,顾仲濂和许太后搅得混乱火热,这三个人,一个家,一条心,指不定给你下什么套。”   李旭林的话,宋简也想过。   但他一想起纪姜那双坦然的眼睛,他又觉得,杀掉她,就和认输没有什么区别。   她有勇气独自来到青州,她敢面对近在咫尺的折磨或者死亡,他却不能面对她了?只能用死来了结自己与她此生的纠缠?这不是泄愤,这是躲。他不信,他此生挥不去对一个女人的旧年情。   再者,她现在不过是个女人,是个奴婢,如今一无所有地呆在他圈给她的一方地上,能翻个什么天。他怕什么呢。   李旭林见他不说话,以为他英雄气短。   “你还带着这串沉香木珠串。知道的说你是不忘灭门之恨,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不忘旧情。对了,你要是想不到什么法子折磨她,我到是可以给你出出主意,你知道我们诏狱里什么都没有,就是折磨人的法子多,我跟你说……”   “李旭林。”   他寒声打断他。   “啊?”   “梁有善是不是觉得,他现在可以指点我的事了。”   李旭林听出了他不想谈论关于纪姜,并重新将话题拉回了敏感的地带,这是在他的位置上,十分不好介入的,于是缩回身,闭了口。   两人又叫了一巡酒,上酒的小二放下酒,走到宋简身边道小心道:“宋先生,您府上的张管事来了。说府上出了些事,请您回去一趟。”   李林旭本身也觉得自己将话题聊尴尬了。   借着这个茬儿站起身道:“既然你府上有事,我就告辞了。宋简,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喝多了酒就爱胡说话,若是说错了什么,你大人大量,别和我计较。我明日就回帝京了,等哪一日,你入帝京来,我再与你喝酒。”   说完,起身弯腰拱了个手,告辞走了。   宋简等他走了,才从升仙楼出来。张乾正等在车撵旁。   还没待张乾开口,宋简便问道:“小姐入府了?”   张乾正愁不知道怎么说呢,他这一问,到是解了他的困,忙道:“是啊。这会儿,正和临川姑娘闹得不可开交。”   宋简撑着张乾的肩上撵,这一两日,天回暖,他的膝疼好了不少,却仍旧使不得大力气。   “夫人怎么说的。”   张乾小心扶着他坐好,“夫人不好说什么,爷您是知道的,小姐那个脾气,那个做派,府中哪个人不得让着她。”   宋简嗯了一声,“临川呢?”   “临川……”   张乾欲言又止,“爷……您还是亲自回去看吧。”   宋府门前此时围满了人,纪姜被人从府中拖扯了出来,一路拖到大街上,连鬓发被拽扯得松散开来,宋意然仍旧捧着手上的黄铜炉子,跨过了宋府的门槛。身后跟着陆以芳与陈锦莲并其他几位夫人。   见他们出来,门上候着的意于园管事忙上前来作揖。   宋意然看了纪姜一眼,对那人道:“我可是疼你的,人你已经看过了,你想想,她与你做续弦夫人,好不好。”   那管事的一辈子没出过青州城,哪里见过纪姜这样的女子。   虽是穿着一身下人的服饰,身上被抓扯地凌乱不堪,通体的气质却还是让人移不开眼睛,他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夫人心疼我们,哪有我们说不好的道理,这姑娘……真是……真是……”   “真是你的催命符!”   众人一愣,纷纷移目看去,这话却是出自纪姜的口中。   宋意然抚在暖炉上的手一下子抠紧,仰头冷笑了一声,“呵,于管事,你的女人,你自个动手来管教。”   于管事怔了怔。   围观的人群面面相觑,而后议论出声来。   这是市井当中最琐碎平凡的口角,却带着最辛辣也最恶俗的戏剧之乐,无论在什么地方,上演了多少次,人们还是喜欢看。   纪姜的眼睛莫名地有些发潮,从宫廷到眼前这个污浊的男人面前,她发现,从前她身边的宫女和太监,就像为她遮蔽尘埃的一层华美的纱,如今都被扯烂,从她身上退去,被风吹得很远。   如今她也要肉对血肉地在市井的目光中,张口撕咬。   宋意然的话已经到这个份上了,于管事的哪怕心里一半发怯,一半舍不得,还是得迎着头皮上去。他走到纪姜面前,犹豫了一下,终于扬起手。   谁知纪姜却也抬起了手,伸出一只食指,指甲抵在他的虎口处。   她的身子往后仰着,似乎连他的鼻息都不愿意受一丝。   “你不是糊涂人,听我把话说完,你再想要不要打这一巴掌。”   于管事本就在发怯,听她这一样一说,到真被唬住了,有些发愣地站在原地,手放也不是,不放也是。   纪姜转向宋意然。   “杨夫人,齐律行天下,您认不认,您受齐律所制?”   宋意然一窒。这两个字,从纪姜的口中说出来,似乎比从旁人的口中说出来,莫名要多重的分量。   “你废什么话,我夫君乃一州知府,当然……”   “那您可知,无主人释奴的文书,奴婢与人私定终生,是个什么罪?”   “你说什么……”   宋意然显然没有想过,她不避讳自己奴婢的身份,还将这一层身份剖出来做保护伞。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纪姜转过头,看向于管事。   “奴视为逃奴,婚配者同罪。于管事,你的主子逼你同我一道死,你现在想,我还是不是你的女人,你这一巴掌要不要打下来。” 第20章 土匪   于管事发憷,慌忙放下了高抬的手,无措地看向立在门前的宋意然,“夫人,你可千万疼我……这个女人,我不敢要……”   陈锦莲凑在陆以芳耳旁道:“她怕是故意把事闹到这府门前的。要让宋意然下不了台吧。”   说实话,陆以芳是有些惊诧的。   自从纪姜来到宋府,她并没有单独地见过她。她对纪姜所有的记忆,都还停留在十年前,那时她还未长成,但宫中所有人皆侧目她,她被要求,每一个步子都要行得优雅得体。宫人恨不得她不食人间烟火,只吞诗词歌赋,饮阳春白雪。   陆以芳以为,宋简可以轻易地揉碎这如同雪花般的女人,却不曾想过,她不但没有被揉碎,反而退去那层如同浮光锦一般的皮,无畏地撞进了三千世界。   所有人都看着,宋意然的面子挂不住了。心里愤恨不已。   她不喜欢自矜身分。自从在嘉峪,她被第一个男人玷污以后,她就觉得,什么文化世家,什么闺阁贞洁,都是些狗屁。若还在意那些东西,她就不用活了。   人是被打碎以后再重新活另外出天地来的,她莫名地在那个被抓扯的披头散发的纪姜身上看到了自己的一片影子。这无疑是一种共情,一种另她感到厌恶的共情。   她看了于管事的一眼,“没用的蠢货!”   说完,将手中的黄铜暖炉递给陈锦莲,走到车撵旁,“把马鞭子给我。”   马夫忙将鞭子递给她,宋意然接过鞭子,轻轻拉扯。   “临川,我兄长也许在意府上少个奴婢伺候,但定不会在意我责罚一个有罪的奴婢。”   说完,她将鞭子抛开于管事。   “你不要她就算了,反正她也不是个干净女人,替我好好教训她,我日后再给你寻好的。”   陆以芳知道她的性子,对于她而言,纪姜被伤成什么样子她到是不在乎,但这是宋府门前,这种事传出去是极不好听的。于是,她侧头对陈锦莲道:“去劝劝。”   陈锦莲之前被宋意然抢白过,这会儿接着她的暖炉,跟捧着个烫手山芋似的,她哭丧着脸对陆以芳道:“夫人,这……怎么劝啊。”   话音还未落,人们都听到了鞭子带起风的声音。   围观的人都伸长了脖子,陆以芳与陈锦莲却同时闭上眼睛,不忍去看。   然而,他们并没有听到那牛皮质地的马鞭子与皮肉相接的那种脆响,反是一声闷响。   纪姜感觉眼前投下一片阴影,她抬起头来,那人着青衫袍,腰间佩剑。   顾有悔啊。   纪姜愣了愣,顾有悔回过头来,“你知道不知道这一鞭子下来又多疼,告诉你不来青州,不要来青州,你非要来。”   纪姜朝他手上看去,他徒手接下了于管事的那一鞭。   虽说是习武之人,但也都是血肉之躯,这一鞭入手,虎口处已经破了皮。他拼命忍着才不至于在纪姜面前痛得龇牙咧嘴。   “你不是该回帝京了吗?”   “回个屁!”   他一把拽过于管事手中的鞭子,于管事被拽了一个趔趄,啪地一声摔在纪姜面前。   顾有悔弯腰一把搬起她的脸,“你知道她是谁,你敢伤她。你这脑袋长在脖子上,真是多余。”   于管事当真是欲哭无泪啊,“我……我也是听主子的话,小爷您饶命啊。”   陆以芳走下台阶,一面走一面道:“顾小爷,这毕竟是我们府上的家事,还请顾小爷高抬贵手,不要干涉。”   顾有悔松开手,于管事的脸啪地摔到地上。   顾有悔摊开自己接鞭子的手,伸到陆以芳面前,他早不自诩是官家子弟了,也不顾什么礼节,几乎要把手贴到陆以芳的脸上,逼得陆以芳退了好几步。   “我当时就不该信你这个妇人,听说,宋简差点害她活不过来。你应该还记得我的话吧,她的性命就是我的性命,她的身子,就是我的身子,刚才这一鞭子,如果打在她了她身上,这个狗奴才的命,我就要了。反正我也是□□天下的人,官府有本事就抓,没本事,半分都管不着我,今日我若起个兴,也能让你当着这些人的面,跟他一起趴着。”   他这话虽然粗,却说得很有压迫感。   这又不是在府中,而是在人气腾腾的街道上,陆以芳觉得喉咙里发梗,一时竟不知道以何话去应对。   纪姜轻轻地拽了拽顾有悔的衣袖。   “别说了,你给她们没脸,我日后怎么处。”   顾有悔回过头来,“你脑子有病啊,跟这种人处个屁。”   他又骂她,纪姜又好气又好笑。   “好了,你赶紧走吧,我自己能应付,指不定有人已经报了官了。衙门的人来了,你就不好走了。”   顾有悔毫不在意,“你怕什么,还有我顾有悔杀不出去的路。你干脆跟我走吧,要么回京,我带你去找邓瞬宜,要么跟我去琅山,我带你见师父,哪一条路,不比在宋简那个混蛋的府上好。”   “你骂谁是混蛋。”   宋意然地声音有些尖锐,顾有悔压根没带让她的,“骂你哥是个混蛋!”   “你……”   “我怎么了,宋意然,你别忘了你当年是怎么上山求我师父给你哥治腿伤的,你也别忘了,要不是我劝我师父出手,宋简现在就是个残废,你在青州跟别人耍你威风可以,别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宋意然被他抵得一句话也说出来,她也大病余生的人,心里头有气,气血就直往脑门上顶,脸跟着就涨得通红。但她也明白,顾有悔的话并没有错,宋简的腿疾,一直需要琅山的药来养,若是当真与顾有悔撕破脸,对她,对宋简都是无益的。   顾有悔见她不说话了,这才将手上的鞭子团成团,照着她的脑门就扔了过去。   “接着吧,宋大小姐。我说,不管你们之间有多大仇,好歹她也救了宋简的性命,要不是她,宋简早就更他爹一样死在文华殿的廷杖下了。还能有如今的威风。宋简把她逼过来,她也来了,你们差不多得了吧,真要把人折磨死才甘心啊,我告诉你们,她要真死了,我也活不了,到时候,你们全部跟着我一起给她陪葬。”   宋意然仰面笑出声来,她按住脸上被鞭柄撞红的地方,尖声道:“你也活不了?怎么你就要和她同生共死起来了,你知道的啊,她以前是我哥的女人,后来听说还嫁邓瞬宜那个窝囊废,这么一个女人,也是你看得上的?”   顾有悔将纪见挡在自己的身后,“对,看上她了又怎么样,看上她总比看上你强吧。”   纪姜道“你在瞎说什么?”   顾有悔撇了她一眼,小声道“你别闹,我帮你呢。”   说完,他吹了一声哨子,一匹马便冲开人群跑了过来,顾有悔一把将纪姜带上马。   低头对陆以芳道:“你告诉宋简,让他来小镜湖找我。我请楼鼎显楼将军在湖边做客,你们府上这个奴婢,我借去替将军泡个茶啊。”   说完,一扬马鞭,带着纪姜去了。   纪姜是被他打横放在马背上的,颠得胃里难受。   “顾有悔,你可真像个土匪。”   顾有悔低头看了她一眼,“我都跟你说了,这个世道没有江湖,所有大侠,都是市井土匪罢了。”   纪姜拔下头上的一根银簪子,顾有悔慌了神。   “你干什么,我的马可是汗血宝马,你可别动他。”   “你什么时候放我下来?”   “你别激动,到了镜湖我就放你下来,我知道你这样不舒服,我不是也考虑你受过伤嘛……”   他说完这个话,突然有觉得似乎有些伤她,忙闭了嘴。   “小镜湖是什么地方,还有,楼鼎显是谁。”   顾有悔拉了拉缰绳,令马放慢了步子,尽量走得平稳一些,“小镜湖是我师兄的地方,至于楼鼎显,你应该知道的,他以前是青州府的一守城将,宋简一手培植,做到了晋王军中的大将,此人也算是个行军打仗的天才,白水河前线将军,就是他。”   纪姜想了想,到是记起了这个人。   “那他为什么会在小镜湖。”   顾有悔道:“宋简让他来查我吧,我对他没什么兴趣,只是我们江湖中人,讨厌宋简的做派。什么都要拿捏在手上,但凡有个拿捏不住的人,就要千方百计的挖出他的过去和来历公主,我知道你对宋简这个人内心有愧,但我还是觉得,你不应该再留在他身边。无论他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   他咳了一声,“现在,他和我爹,倒是很像。”   说着,小镜湖已经到了。   顾有悔先下马,而后又小心地将纪姜抱了下来。   “得罪你了。一来是想逼一逼宋简,二来,也是我师兄要见见你。”   纪姜站直身子,“你还有师兄吗?”   顾有悔笑了,“我师父可是这世上少有的高人,怎么可能只有我这么个不争气的徒弟。我师兄叫林舒由,医术颇得我师傅真传,他若肯替你写一副药,保管比那什么杜和茹的强。” 第21章 琅山   话音刚落,纪姜背后便传来一个温和的男音。“有悔,你是不记得师父的话了吧。”   纪姜回过头,声音的主人身着灰衣,除了挂于腰间的一枚玉佩之外,周身再无其他配饰之物。他沿着水边慢慢地向纪姜走来。   男子,但凡在水侧,与这世上至灵至性的东西关联,就自然度一层雅气。此人约莫三四十的年纪,温和沉静,与顾有悔两相一比,到真不似出自一个师门。   刚才还嬉皮笑脸地说得眉飞色舞,被他这么一说,立刻老实了,恭恭敬敬地向纪姜作了个揖:“有悔性子鲁莽,多次冒犯公主。还望长公主恕罪。”   纪姜笑了,顾有悔这个人她不是第一天认识了,习惯他那有话直说的爽快性子,到习惯不了他此时这幅假正经地模样。   “你先站好。”   顾有悔抬起眼睛,看了一眼那灰衣男子,又赶忙把头埋了下去。   纪姜摇了摇头,会头对那人道:“先生,他救过我的命,况且我也是什么公主了,恕不了谁的罪。”   那人淡淡地笑了笑,行至纪姜面前,整衣定容,屈膝跪了下去,而后双手交叠,伏身向她行叩拜的大礼。一旁的顾有悔见此,也忙跟着一道下拜。   纪姜怔地退了一步。   “先生何意。”   那人直起身。“公主殿下,小人是林舒由,琅山主人座下二弟子,有悔是我的小师弟,听说这一路,他对公主多次出言不逊,小人已代师父责罚过他,望公主不要同他计较。”   纪姜在脑子尽力地回想了一回。她记得父皇在世时确实在什么地方提前过琅山,但是,那究竟是个什么地方,与自己有什么关联,她是真的不知道。   “先生起来,临川对顾有悔有恩要谢,无过可恕。”   说完,她走上前去,弯腰伸手虚扶。   林舒由这才去站起身,侧面对纪姜身后的顾有悔道:“你跪好,一会儿我再来同你说。”   顾有悔老老实实地应了一声是,又对纪姜吐了吐舌头。   林舒由侧过身,“长公主,请到寒舍一叙。”   纪姜心中也正有疑问,他既相邀,也不妨当面一问。便与他一道走进湖边一间茅屋中。   虽是茅屋,陈设却是十分的讲究,门内两旁,分别放置着两尊芙蓉玉的玉雕,一个是麒麟,一个是穷奇,纪姜看了看那两尊玉雕,又看向他的腰间,发现他腰上的那只玉佩也是芙蓉玉质地的。   “你们琅山的人,这么爱芙蓉玉吗?”   林舒由正取水烹茶,青白色的茶烟遮其面庞,连唇角的笑容都是模糊柔软的。   “长公主,请先坐。”   纪姜却走到窗前靠着,这个地方将好能看见跪在外面磨皮擦痒,抓耳挠腮的顾有悔。   “我坐不得,先生有话直说吧。”   林舒由看了她一眼,她一臂弯曲,叠放在窗台上,腰脊优雅地挺直,淡然地开口,虽在说一件不大光彩的事,但她坦然,毫不闪躲,目光中也没有一丝难为情。   “是小人疏忽。”   说完,亲手将茶奉上,“这是今年的碧螺春。”   纪姜低头小饮了一口。   她是什么样的人,饮惯宫中烹煮的茶,就连哪一步出了丁点差错,她也能从茶味中辨别出来。这入口的茶,一尝便知是出自事事讲究的文华世家之手。   “先生不是出身江湖吧。”   林舒由笑了笑,“小人出身,不足挂齿。”   所以琅山究竟是个什么地方,顾有悔这个人虽然行事浪荡,但却也是当朝首辅顾仲濂唯一的儿子,眼前这个人虽然衣着朴素,但举手投足之间的气质也绝非什么江湖草莽。   “你……”   “公主是想问琅山之事吧。”   他倒是自觉。   纪姜点了点头,抬起自己的右手,“我想知道,这枚芙蓉玉扳指的来历,还有,这枚扳指和你们琅山的关系。”   林舒由点了点头。他在纪姜对面的茶席上席地坐下。   “在此之前,小人可以问殿下一个问题吗?”   纪姜应声:“先生请讲。”   “公主为什么要应白水河之约。”   纪姜一怔。   为什么要应白水河之约,她可以不应吗。   她记得她很小的时候,陆以芳曾对她讲过,她是大齐唯一的公主,而公主是天下人的公主,她注定要活成一个如同春光浮锦的人,她是宫廷优雅文化的象征。她要成为一层富贵的纱,遮在波云诡谲,藏污纳垢的宫墙之上。   可后来,她不止是一层纱,她也是一条体面赐死的白绫,绞杀了宋子鸣的一生。   选择是极其痛苦的,在权力与权力的博弈之中,身为公主,她能看到的东西有很大的局限,局限于母后的不甘心,与父亲摇摇欲坠的皇权。   至于“是非”。   身在局中,她不配想。   “我不愿大齐颠覆。”   她沉默良久,吐出这么一句话。   林舒由覆灭炉中火。   “那公主怪过大齐朝廷吗?”   他望向她,“为求皇权毁公主一生幸福,为求一时止战,舍公主千里之外,受尽折磨。”   纪姜看向窗外。“先生这样问,是想听我答是,还是不是呢。”   “愿闻公主心中所想。”   窗外顾有悔伏在地上,以指为笔,在湖边沙地上写画。比起林舒由的试探与谨慎,纪姜倒是更愿意听那个没心没肺的人聒噪。   “怪又怎么样,舍都舍了,我只觉得幸运,宋简…还愿意为我这个人遵守约定。好歹换了个天下暂时平定。至于之后,宋简还要做什么…”   她回过头来,看向林舒由,“你若是替顾大人问我这些话,你就告诉他,我虽不再有公主的身份,却还是大齐的子民,宋简的刀,但凡我挡得住的,我都不会躲。”   这话说完,林舒由却心怔。她一语道破了琅山与顾仲濂的关联,虽不是全部,可她眼光之毒,心之敏锐,真令他惊诧。   “先生,可以告诉我,这枚扳指的来历了吗?”   林舒由垂下眼。   “好。”   说着,他顿了顿,他轻轻出一口气,而后续道:“有很多的事,其实小人暂时还不能完全向公主言明,但公主既然猜到了,我们琅山与顾大人有所关联,小人就说一部分与殿下听。”   说完,他指向纪姜的拇指处。   “殿下手上的这枚芙蓉玉是属于顾有悔的。我们琅山的每一个弟子,入山之后都会得到一这样一块芙蓉玉,直到师父将他交给某一个人。殿下既然此时拥有这块芙蓉玉,便是顾有悔的主人,我们琅山的规矩是,琅山弟子的性命与芙蓉玉主人息息相关,若玉主人有所不测,则琅山弟子亦不能活。”   纪姜一面听,一面望向手上的扳指。   这是临出帝京时,许太后托邓瞬宜送到她手中的,如此联系想来,到像是母后赠她的一个护身符。   可是,有这个必要吗。母后单纯是因为觉得亏欠她,还是顾仲濂对她还有别的想法。   想到这里,她突然心头一凉。   “顾仲濂和琅山究竟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要把自己唯一的儿子送上琅山。”   林舒由伏身道:“恕小人还不能向公主言明,等时机成熟,公主自然会知道。”   纪姜凝着他,“好,那我换一个问题,林先生,你的父亲是谁。”   林舒由喉咙一哽。   纪姜走近他,“先生将才烹茶之法,绝非出自民间,而是出自洛阳名士胡嘉容,此人曾在帝京客居,辗转几个名门望族府第为家塾。先生,你也是名门之后。”   林舒由抬起头,笑叹一口气,“长公主,小人原不敢欺瞒,实是为公主安危着想,还望公主不要再问,时机到时,自然有人为公主解惑。”   纪姜将手上的扳指摘下。又看了一眼跪在外面的顾有悔,“对我而言,我的命可以是大齐的,但我不想有谁的命是我的,你师弟是个很好的人,他没有必要跟着我一起卷到青州和朝廷之间。还有,我亏欠宋简一家的,已经累生累世都还不清,你回去告诉顾仲濂,只要宋简不反,我再也不会为朝廷做当年一样的事。”   说着,他伸出手,“这枚扳指,替我还给你师父。”   林舒由没有接,他偏头看了一眼外面的顾有悔。声音一寒“殿下,你若执意还回这枚扳指,就是因他有过,而弃他。琅山不会容他,他今天就该自刎于你面前。”   纪姜提声道:“你们琅山究竟是什么地方,怎么比东厂还要阴脏!”   “殿下,这不是阴脏。公主有公主的命,为了天下苍生,公主已舍弃良多,我们也有我们的命,顾有悔命该如此,公主不要他,他就活不成。”   纪姜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冷言寒声说生死的人。   “他自己知道吗,他知道若我死,他也会死吗?”   林舒由看向窗外,“他……是个混沌的人,要说知道,也知道,不过,很多话,我们也没有对他说得太明白。这背后有很长很复杂的一段故事,时间之久远,就连我也不能完全了解清楚。”   他收回目光:“总之,殿下,您要知道,不论公主身在何处,身处何地,琅山上下,每一个,都将以公主之礼待殿下。至死不更。” 第22章 归来   宋简回至府中的时候,府门前的热闹已经散了。   下撵之后,寒津津的风往他的裤腿中灌,他抬头看,日渐偏西,阴云压来,本若尘粉一般的雪,也开始渐渐大起来。一群乌青色的寒鸦从府中一颗老乌桕树上腾起,鸟羽的阴影落在他半仰起的面上,明暗切割,有些诡异。   陆以芳刚送走最后一位官家夫人,马蹄渐远,车撵遥行。   陆以芳立在府门前,脸上堆着的笑容已经僵了,半晌都舒柔不下来。她揉了揉眼睛,正要回去,转身时见宋简回来,忙吐一口气,提裙下阶,亲自去扶他。   宋简脸色阴沉,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她的手。   “临川在什么地方。”   陆以芳知道他会问,但想不到,他先问的不是宋意然。   她的手僵在他的手臂旁。他今日穿的是一身墨绿色的直缀袍,腕上的沉香珠串一半松下来,被他捏藏在袖下。陆以芳偷偷地看了一眼他弯曲的指骨关节处,一时泛白,一时回红,捏握之间,似显焦虑。   “爷,您可不能再容那个奴婢了,他被那什么……哦对,那什么顾……给带走了。”   回答他的人是陈锦莲。她从陆以芳身后走出,小心翼翼地去牵宋简的衣袖,这女人生得像只柔软的猫,声音身段都像。陆以芳看着她的模样,到暗暗松一口气。   宋简情绪不好,此时纪姜的事,由她娇憨开口,比自己起头来说要好得多。   宋简低头看了一眼陈锦莲捏在自己袖口的手,“你出什么声。”   陈锦莲也看出了他神情的有异,慌忙缩回了手,蹲身行了个礼,赶紧往陆以芳身后缩去。   陆以芳续上她的话道:“意然今日来,寻到了她的过错,正要在门前处置,谁知道顾小爷突然来了,把人带走了。”   宋简低头凝向面前的陆以芳,“在我府门前处置?夫人,你到是有眼不肯睁。”   这话清清明明,但也给了她一星半点的余地,陆以芳伏低垂眸道:“是妾糊涂。”   宋简并不想去纠缠内院女人的心思。   “张乾,去一趟知府衙门,告诉杨庆怀,宋意然是女流之辈,在衙门的事上,他若敢被宋意然牵着鼻子走,就该提着官印给我滚回帝京。”   说完,抬脚往里走。   陆以芳追了几步跟到他身边,“爷,您先别急,妾劝过意然妹妹了,事关宋府的颜面,她不会缠着知府大人把事情闹大的。”   宋简一言不发,过了前院,有穿过花厅,一路往西桐阁去。   陆以芳一直跟在他身旁,待要走到西桐阁,才又问了一句:“爷不让人去把她带回来吗?”   宋简猛然顿住脚步。   西桐阁前日冷花寒,扑入鼻腔的尽是晚梅冷冽的香。   “带她回来?”   说完,他朝后唤了一声,“辛奴。”   辛奴本就小心翼翼地跟在二人后面,这会儿听见宋简唤她,忙上前应道:“奴婢在。”   “人若回来,直接绑了,不用关着,就丢在这院子里。”   陆以芳一怔,她到底比陈锦莲清明,隐隐约约好像听出了些眉目来。宋简料定了她不会走,纪姜也料定了他不肯放。其中纠缠,到不是“旧情”二字可以完全说明白。这样的纠缠,也是她和陈锦莲,都不曾拥有的。   想着,她沉默地望向宋简。   日已渐隐西山,天沉暗下来。   他没有打伞,人没入簌簌飞雪之中。墨绿色的袍衫被触身而化的雪润湿。他半昂着头,即将湮灭的那一点点天光在他背后渐沉渐散。   陆以芳记得,这一年春,他将满二十六,但她却觉得,与这样一个年轻的男人相处,却全然没有盎然的生气,不论她给于温情还是理解,他都只是受,重不回应,哪怕是在房事上,他也只管一时极乐,不顾后半柔情。   内院抛给她这么些年,她的决断地无比畅快,但是,这不是在宫廷中,她可以靠着一张体面的皮撑着,这是在她冷暖自知的家中,男人不承认赞许,就好像永远少了那么一丝滋味一样。   “以芳。”   他突然唤了一声她的名字,语气较之刚才松下不少。   她忙回过神来。“嗯?”   他从她身边行过,“雪大了,进去吧。”   陆以芳喉咙里隐隐地笑了一声,不对,他也不是全然回避,某些时候,他也偶尔给于一丝温暖的假象,给自己,也给陈锦莲这些人,但是,或许就连陈锦莲那样的糊涂人,也能看出来,每一声温言之后,都隐着宋简疲倦的,捂不热的心。   ***   宋简有很多的公务要处理。   年下各处都在闲散消遣,之前因为前线之战,百姓也不得休养生息,如今平宁下来,军政上暂懈,民政上的事却很烦杂。陆以芳立在他身边,为他研磨,他埋首案前,连晚膳都不曾让人传。临川的事,到当真没有再问一句。   待他做完手上的事,外面刚刚起更。他的府院并不深,街坊中五谷肉糜的香气渐渐渗入他的书阁。   陆以芳已经走了,书房里只有张乾靠着火炉在打盹儿。宋简仰面靠在椅背上的白熊皮上,将面前的公文推开,抬手拧了拧眉心。   窗外雪若银霜,悬在无叶的树冠上。风一吹,晶莹撒落。   青州两年,这座偌大的府邸,温暖的女人身子,知冷知热的奴婢们,滚烫的酒,热闹的青州政坛,这一切,和这些晶莹干净的白雪一样,随风而起,撒向他的人生。   他站起身,亲手推开西桐阁的门,往雪地中走。   与苍茫茫的雪地,一道映入他眼中的,是一弯丽的人影。   纪姜跪在雪中,一双手被反绑在身后,西桐阁的灯火倾泻在她的身上,又被宋简的身子阻去一半,阴阳之间,她仰起头来,含笑望向他。   她会回来,这一点,他并不意外,但他意外的是,她堂而皇之地跪在那里,把心中的恼怒,莫名地全部压了下去。   宋简一步一步从阶上走下来,一直走到她的面前。   他低下头去,注视着她的那双眼睛。   “你做什么。”   “请罪,望爷能消气。”   宋简笑了笑,慢慢蹲下身子。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十分难受的动作,膝盖上的寒疼令他不自觉地皱了皱眉,他身子稍稍有些不稳,却不想,面前的女人侧过身,用肩膀恰到好处地撑抵住他。   时隔多年,这是第一次,他与她有肢体之亲。她的鼻息就在耳畔,温暖如春日的细风。他不由地握了握手指。上一次肌肤之亲是什么时候呢,他已经要记不得了。在他的回忆里,床笫之间,她有温软的肚腩,丰盈的乳/房,每一回,彼此都酣畅淋漓。   在这件事上,宋简在她身上找到过最平等的位置。   宋简松开手,强行将自己从荒唐的回忆里拽出来。   “你回来做什么?不是都跟着他走了吗?”   纪姜跪直身子,“我走了,小姐也不会放过我,我……不想做逃奴。”   雪中,她眼眸明亮,看不见一丝污浊。   “楼将军,跟着我一道回来了,爷要见他吗?”   宋简背往后仰,与她拉开些距离。   “临川,你真的很蠢,顾有悔肯放你与楼鼎显一道回来,你与顾仲濂的关系,在我这里,就再也说不清了。”   “本来也说不清楚,不过,您已不是当年公主府的宋简,面对这样的我,您根本不需要怕。”   宋简站起身,低头看着她“对,对你,我可以割耳挖眼。你不要以为,我还对你有一丝的怜惜,我让你留在我身边,是要你赎罪,赎我宋家满门,十余条命的罪。除此之外,顾仲濂当你是插入青州的剑,我也能把你,磨成抵在朝廷咽喉的刀。”   说完,他站起身。   “起来,跟我进来。”   堂内烧着滚烫的炭火。   张乾见他们二人进来,忙识趣地和门退了出去。灯焰安宁,她轻盈的发丝,在热气带出的细风里轻扬。   宋简抬手,脱掉外袍,只余下一件中衣。回身坐在榻上。   “过来。”   纪姜的双手被绑着,在雪地里跪得有些久,血液不大流通,猛地进到这温暖的屋内,血脉冲涌,绳子便压得肉疼。   她向宋简走近几步。宋简随手将外袍抛挂在一旁的椅上。   “转过去。”   她也听话,慢慢地转过身去。   宋简低下头,在她的手腕上寻到绳头。一圈一圈把绳子从她的手腕上解下来。他的动作很慢,一圈一圈解得十分仔细。手指偶尔触碰她冰冷的皮肤。他的手很温暖,每一次触碰,都引纪姜肩膀一阵瑟瑟的颤抖。   “你抖什么。”   他的手停在她背后,“张乾。”   门外的人应道:“在呢,爷,您说。”   他的声音里似乎有笑声,“下次绑她,不要跟捆得这么扎实。我这里不是刑部的大牢。”   张乾自然听不懂他的意思,愣了愣,只能连声应是。   说话间,她手臂上的绳子也被解了下来,失去束缚,血脉一下子贯流,她立马感到一阵酸痛。   宋简将余下的绳子丢到一边。   “去传水。”   “啊?”   “赎罪。” 第23章 情分   纪姜明白过来,刚要推门出去,背后却被什么东西覆住,而后又一路滑掉至她的脚边。   她低头一看,是宋简的那件狐狸皮袍子。纪姜回头,宋简的手刚刚垂下,他曲腿斜靠在榻上,低头单手解着腰间的系带。   “裹着去。”   但凡人口不肯承认的东西,都是既美好,又伤人的。   浮世为夫妻的情意,善意,被累世的仇怨掐住咽喉。哪怕他挣扎着顶其所有的硬骨头,但他始终摁不灭,心中那盏温柔的灯。   纪姜望着他修长干净的手指,他似乎也感觉到了她的目光,手停滞在带结上。他也没有抬头,灯焰烧在他的眼中。   “去啊。”   ***   小厮抬了水进来。迎绣拉开绸纱屏风。水烟氤氲开来,张乾走到纪姜声旁,轻声说了一句:“爷不喜欢过热的水,仔细伺候。”   纪姜垂目点了点头。他们一起相处过三年,既有公主之尊,她从来没有放下过一次身段来服侍过宋简,她知道宋简擅诗文,好金石,过目成诵,能默棋册琴谱。金玉在外,他是她的体面,也是整个皇族婚姻的体面。   但关于生活最细枝末节的地方,她当真全然不知。   男人喜欢吃什么,沐浴的水温几何,春秋交际之间,他似乎偶尔犯咳疾,记忆里,他常常亲手泡一种带着桔梗味的茶,但那究竟是什么茶,她不曾问起过。   那三年,除了她,他再不曾有一个亲近的女人,所以宋简在她的府中,到底是怎么生活的呢。   水顺着纪姜拇指上的扳指流入浴桶中。她一面想,一面试着桶中的水温。   带水烟清瘦下来时,绸帐屏风响了响。   宋简赤脚踩了进来,正站在木施前,解他手腕上的沉香珠串。一百零八颗,褐色的穿线已经有些老旧了,他在手腕上缠了三圈。他解地并不顺当,偶尔穿线缠绕在一起,他到不着急,将手举到灯下,翻出交缠处,稍显笨拙地去挑开。   纪姜放下手中的水瓢,走到他身旁,伸手替下了他的手。   男人们,似乎都不大会做这样细致的活路,然而女人,纵然在尊贵,也有一双灵巧的手。   她找到了症结,两三下便抖开了,回身将它往木施上挂去。   “爷,线都旧了,明儿,让人拿出去,重新串一回吧。”   “你学着串。”   她清浅的应了一声。“那也好,奴婢学着串。”   说完,她从木施后出来,挽起自己的袖子。去为宋简解衣。   宋简从前也是地方上为官的人,那个年纪的父母官,都还没有练出朝廷权贵的势利心,下田野,走陇上,没有少和乡野,车船打交到。在纪姜的记忆里,宋简的身材并不似如今这般清瘦。   宋简很配合她的动作。   一只手臂抽出袖子,纪姜便看到了他肩背上伤痕。那些伤已经很老了,有些剩下些淡淡的红痕,有些突出皮肤,触目惊心。   她忍不住眼眶一红。   “你放心。”   他摁了摁将才带中沉香珠的手腕。平静地开口。   “你是个女人,这些皮肉上的伤,我不一定都要还给你。”   说着,他低头望向她的脖颈,柔软的一掐则断。   “青州衙门口的那顿打,已经够了,你既说,你不想挨打。以后,我也不想让杜和茹看伤筋动骨的事。”   纪姜低下头,帮他褪掉另一只袖子。   “爷是喜欢,看我如今这副模样。”   好透彻的人。   她将她的衣服叠挂于手中,“爷不让奴婢死,奴婢就好好跟着您活着。以后,串什么珠子,绣什么鞋面样子,临川公主不曾做过的,奴婢日后,都肯学起来。”   说着,她半蹲下身,去解他腰间的汗巾子。   坦诚相见。   所有挑拨□□地地方,纪姜都不敢去看,在他们如今地地位,身份之上,她害怕会显露出不该有地欲求在宋简的眼前。诚然,她可以在宋简面前屈膝,她甚至可以在陆以芳,宋意然,陈锦莲的面前伏低,但她仍敏感地保有气节,她懂得越谦卑,越高贵地道理,是以即便身在卑位,她也从不沉沦。   但此时是不同。   哪怕一丝被□□牵出的眼中红丝,都会勒住她骨子里的骄傲。   任何事都可以仰起头坦然面对,可是这会儿,她却无论如何也坦然不起来。   头越埋越低,几乎触碰到他地膝盖。   可那里,却是他最难看的地方。   纪姜还来得及看一眼,就被宋间捏着她的下巴一把从地上拽了起来。   他声音莫名有些喘息。“别看那里。”   纪姜被迫仰着头,灯火映着水光十分刺眼,将她眼中的晶莹烧得滚烫。   “对不起。我没有想过,会把你的腿害成这样。”   宋简的手触到了暖热的水。他忙松开手。   “那你赎啊。”   青州两年来,男女阴阳之美好,终于在一次回到他滚烫的肉体之中。青灰色的床帐把灯火都摁在外面,失去视线之后,纪姜的柔软的身子成了烛火伤温柔的焰芯。在大雪纷飞的深冬之中,她既不烫人,却折磨地人心头,又软又酸地发疼。   宋简原本是温柔内敛的人,从前在房中事上,他甚至是被纪姜牵引着走的,她享受富贵极乐,不矜持,也不忸怩,他也得以酣畅淋漓。那种诡异的平等,成了调和他们婚姻的一剂良药。他喜欢和她欢好。喜欢她迷离的眼睛,和发红的皮肤。喜欢她在混沌中喊他的名字。   叫他宋简。   那个时候,他才真的是宋简,不是大齐的驸马,不是宋子鸣的嫡子。   那个时候,他会冲破某些桎梏而承认,与她之间的婚姻,不仅仅是政治的手段,她是大齐的明珠,也是他爱着的女人。   干柴遇烈火。   这个比喻虽然不太恰当,他却真的是在精疲力竭后才放过了纪姜。那一桶沐浴的水早就已经凉透了。   木施上氤氲的水汽已经凝结成了水珠子,滴答滴答地落下来,落在地缝里,蜿蜒如蛇般地往屏风后面躺去。   纪将有些微微地咳嗽,她面色潮红。   □□退去后,手脚逐渐开始发冷,她下意识地伸手想要寻找些蔽身的东西,却抓住了将才搭在床头的那件狐狸皮的袍子。   她尽力地蜷缩起身子,缩进去。皮毛质地的东西,在烧着炭火的屋子里,一下子护住了人的温度。宋间低头看着缩在他身边的女人。她背对着他,浑身□□,光滑的脊背还露在外面,下身留着他给与她的杖伤。   此时她不再羞赧,不再躲避,她只是冷。只是疼。   只是这天地间漂泊如浮萍的柔弱人。   他隐隐地心疼。   她不是公主多好,她依他而生,汲他而活,该多好。   “宋简。”   她把头埋入狐狸皮的袍子中,瓮声瓮气地唤了宋简一声。   说完,她就捏紧了手指,甚至闭上眼睛,她不指望他会有回应。   寒津津的风透过门框的缝隙渗进来,知觉清晰灵透。   宋间翻了个身。然后,纪姜听到了从前她所熟悉的那种声音。   “在啊。”   次日,晋王府有事,宋简走得很早。   然而,整个宋府的下人们面上看着平静,私底下却炸开了锅。迎绣原本在西桐阁前剪腊梅枝。   两个等着收拾里间冷水的小厮凑到她面前道:“绣姐姐,你是过来伺候新姨娘起身的吗?”   迎绣看了一眼里间。宋简走的时候,是让张乾拿着衣服去偏屋里盥洗的,是以这会儿纪姜还没有起身。   迎绣是个实心的人,照顾了重伤的纪姜十几天,当她和自己一样是个苦命人,因为同情她遭遇,一直掏心掏肺,这会儿也不肯听人在底下嚼她的舌根子。   于是放下手中的花剪子,“好生候着吧,仔细我去给辛奴姐姐说,你们的舌头长了,缩不到嘴巴里。”   那小厮道:“姐姐替她遮掩,人家,未必想要遮掩,昨天,好大的动静,我们守在外面上夜的人,有几个没听见的,今儿说是王府有事,我们爷走得急,说不定回来就得领着她去拜夫人和另几房。”   “一大早的,用嘴干活呢。”   三人闻声一怔,忙回过头去。辛奴立在花坛旁,手中捧着一套衣物。   迎绣看了一眼,认出那是纪姜的。   “你们两个人,去找张管事领手板子,迎绣,你过来。”   迎绣忙走上前去。辛奴将手上的衣物递到她手中。   “你把这些衣服给送进去,伺候她梳洗好了,再出来。再有,就你一个人陪着,取水用水,都由你来做。别再叫其他人进去。”   迎绣点点头。“辛奴姐姐,底下人说的话……”   辛奴拍了拍她的手,“我们爷什么话都没留,你就还当她是和你一样的人,至于底下要不要对她恭敬一些,夫人要不要给她体面,这是后话,过会儿子,你们总会知道。”   说完,她转身往后走,走了几步,又回头道:“对了,夫人要去一趟意园。个把时程后吧,你做好了这边的事,就去夫人那边。今儿张乾也跟着爷去了,府里没人,我得留着,你好生伺候夫人过去。” 第24章 累心   晋王府正门前,楼鼎显立在马下等宋简。   快到正月十五了,晋王府出入采买的人多,各个官邸内眷来往走动的人也不少。正门上忙,宋简不喜欢应付虚礼,便没在正门停留。楼鼎显见他车撵往后门绕去了,忙跟抬脚跟过去,张乾替他牵过马,楼鼎显亦步亦趋地跟在宋简的车旁,犹豫了半晌,不知道怎么开口。   “你要请罪就算了,我也偶尔莽撞,原不该让你这指挥军马的人去探江湖的底。”   宋简的声音从车帘中透出来,惯有的平稳无波。   楼鼎显算是松了一口气。“先生,这种隐在民间和朝廷之间的事,东厂和锦衣卫那些狗腿在行,李旭林好像还在青州,先生可以借一借他们的手。”   宋简盘着腕上的沉香珠,“李旭林还没有启程回京?”   楼鼎显道:“原本是要走的,听说半道上又被青州衙门的几个堂官请在家中喝酒去了。”   宋简笑了笑:“哦,地方上平时抱不住梁有善的佛腿。”   说着,已行至王府侧门,张乾撑着宋简下来。楼鼎显到车撵后去绕了一圈,刻意回避了他下撵的这一幕。将军和文人之间,铮铮铁骨和羽扇纶巾之间,哪怕再亲近,也总有那么零星半点的龃龉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如今东厂在梁有善手上,搅得实在太脏污。放眼整个天下,恐怕就青州地境,因为有先生在,他们还伸不了爪子。”   宋简往里走,王府里早有人出来为他二人引路。   “人心筑城,到处都是孔隙。”   他说得很轻松,楼鼎显不甚明白。   虽不明白,却又觉得这句话咀嚼起来很妙。   “你的家眷安顿好了吗?”   他行在前面,细而浅的风随着他的步幅,轻牵他的袍衫。本就是在正月里,他的这句话,虽然转得有些突兀,却很应景。   “末将在城西边找了间宅子,今年正月可算喝上了口热羹汤,不像往年只能在营里瞎凑合。”   说到这里,楼鼎显到是想起了一件正事,对了,昨日听内人说起一件帝京的事,西平侯府……像是倒了。”   这件事情其实是离青州政坛很远。但放在天下政局来看,却是一个很耀眼的信号。   帝京的线报是早就送到他的案头了,与线报一起送到他面前的,还有平西侯世子邓瞬宜出逃的消息。   “先生应该早就知道了吧。”   宋简没有停步,前面已经隐隐约约能听见丝竹管弦的声音了。   “嗯。牵头弹劾梁有善嘛。初三下的狱,如今放在诏狱,邓春宜想求刑部出手,但如今在正月里头,顾仲濂不给态度,刑部不会动。”   “那……先生是怎么看的。”   怎么看的。   宋简将手臂向后撇拉,松开肩膀。对于他来说,对抗一旦挑起,就绝不会再有平宁的可能。这是之前陆佳没有看明白的关键之处。他将一方军政之美想象成了个人的抱负和意义,殊不知藩镇崛起,必遭削头之祸。   如今因为纪姜的介入,他与顾仲濂看似各退了一步,实则,谁也没有松掉拉紧地弓弦。而在他们之间,横亘着一个十分敏感的人——梁有善。宋简想过,这个人,可能是一座桥,是他入局帝京的桥,但也有可能是一个坑。   “入局”这个时代最光耀刺眼,又最举步维艰的事。   他没有骗纪姜,即便他一世为臣,也要做完完全全捏朝廷喉管的臣,他绝不重蹈父亲悲剧,也不要信奉陆佳的准则。   以宋意然的贞洁为起点,以他的婚姻为路,以晋王纪呈为傀儡,以青州府千万生灵为注,在世人眼中,他算入魔了。可是因为曾经满身血污,他这晦暗狠辣的一路走地堂而皇之,心安理得。   所以他怎么看的呢?   他觉得平西侯很蠢,而梁有善利落干脆,是个可用不可信的人。   “让他们杀,杀到梁有善撑不下去了,再说。”   耳边灌入悦耳精妙的丝竹之声,楼鼎显觉得自己的步子有些虚,他张口想说些什么,却见宋简的背影已经走进了回廊的阴影下。   “先生……”   他唤了宋简一声。   宋简停下脚步,“你说。”   楼鼎显升吸了一口气,几步跟到他身边,“我不太明白先生的意思。”   宋简转过身,“不杀平西侯,梁有善的司礼监掌印的位置就要丢,但梁有善杀了平西侯,顾仲濂那群阁臣,并江南浙党一派的朝臣,就会有唇亡齿寒之感了。内阁和司礼监相安无事了这么多年,都放不开手来厮杀。局面不清楚,你和我就算过了白水河,也是混眼的狼。”   说完,他抬起手,在楼鼎显手腕上敲了两下。   “但你要做一件事,带一队人马,把邓瞬宜接到青州来。别让他随随便便地被李林旭那些人干掉。”   “是,不过先生,他逃离帝京,会去什么地方。”   宋简沉默须臾,平声道:“南京。平西侯是浙党一派在朝廷的支撑,他的儿子,他们还是要护的。只是现在杭州饥荒还在闹,南京那道坎儿,邓瞬宜几乎是过不去的,你在那儿截他。”   楼鼎显并不能完全明白他的安排,但他也不是什么都理清明的人。想不清楚,就干脆听令。   这也是铮铮铁骨和羽扇纶巾偶有龃龉的地方,他喜欢简单明了的东西,比如让他杀过白水河,然后加官进爵,给自家媳妇添妆奁,囤燕窝。比如,让他带一队人马,刺激地潜入大齐地境,抓那个倒霉的官二代。然后加官进爵,给自己的儿子买梨堂,养马驹。   总之,有事做,就有价值。   有的时候,他也觉得宋简活得很累,对,心累。是这种心上的累,消磨掉了他大半的筋肉,才让他虽有一双腿,却不良于行。   后来,二人陪着晋王纪呈饮酒,其间杨庆怀也来了。   三人当着晋王的面,将民政,军政,以及开春后的农政之事,在酒桌上理了一遍,晋王从小坠马成了个痴儿,这两年神志稍微清楚一些,却也不大听得懂台面上的事,被晋王妃摁着听他们说了个把时辰,早就赖不住困,最后趴在女人的腿上睡着了。   杨庆怀陪着宋简一道走出来。   “意然那呕血的毛病有犯了。”   宋简顿了顿步子,“杜和茹呢。”   杨庆怀走近他耳侧,“我说你啊,她是我夫人,可她也是你妹妹啊,杜和茹那是治身上病的,治得了心病?你把你府上那个奴婢交给她处置一顿吧,我保证不把人给你打死了。这个结不解,你们兄妹日后,还怎么来往。”   宋简上撵,“我把她交给你了,就是你的人。我府上的事,她插不了手。”   杨庆怀还要说什么,宋简已经命人放下了车帘,隔着帘子,他的声音也稍稍松下来,“待她身子好点,我去看她。”   说完,命撵行去了。   杨庆怀和楼鼎显并排站在一起,叹了一口气。楼鼎显看了他一眼。   “怎么了?杨大人。”   杨庆怀摇了摇头,把手往怀中揣去。“没怎么,我就是觉得吧……官场如虚妄,还是女人情真,可这句话,放在我身上对,放在他身上吧,既对,又不对。”   ***   宋简回府,天已经擦黑了。   那日是陈锦莲的生辰,几房妾室就聚在她房中斗叶子牌。   宋简人是从侧门进去的,刚过了门廊,就听见陈锦莲院里很是热闹。   张乾帮他照着前面的路,小心问了一句,“爷去看看吗?今儿是陈姨娘的正日子。”   宋简有些乏,对陈锦莲,他向来随性,喜欢了就逗逗,没心思就丢一边,这会让心里想着别的事,随口甩了一句给张乾,“她喜欢什么,你拿钱去与她办。”   正说着,走在前面的小厮已经替他推开了西桐堂的院门。   里面灯点得透亮,几乎有些晃眼。接着听到噼啪一声,接着又是一声。   纪姜跪在廊上,双手举过头顶。辛奴站在她面前,手上握着一根裹着红绸子的金竹条,正往纪姜手上抽。纪姜咬着嘴唇没有出声。   张乾看了宋简一眼,忙提着灯笼上前道:“辛奴,你也是,昏头了吗?教训奴婢哪里有在爷房门口的。”   辛奴见宋简,倒也不慌。   她屈膝见了个礼。“爷。夫人回来了,在里面候着爷呢。”   宋简看了一眼房内。窗上映出陆以芳的身影。   他什么也没问,抬脚从纪姜面前行过。   张乾道:“还打什么,赶紧收起来!”   前面的宋简却道:“不用收,夫人让打多少,就打多少。”   说完,伸手推开了西桐阁的房门。   陆以芳抬起头来。   夜色渐深,宋简走进来,随手解下了身上的外袍。往后扬了扬下巴。   “她怎么了?”   陆以芳接下他手上的袍子,淡道:“没什么,她不是家生的奴婢,做不好事也是平常,您喜欢的那盆晚水梅,今儿梅了,锄枯草的时候,叫她伤了根,明年怕是开不了花了。”   宋简看了一眼外头,理着袖口走到一把圈椅上坐下。   那里将后能透过窗看到她的脸。她低着头,紧紧地咬着唇。至始至终,没朝他看一眼。   “哦。”   张乾过来奉茶,他低头饮了一口,刻意起了个话题。   “你去看过意然了。”   陆以芳点点头,“是啊,有个好消息,要回爷。”   “什么?”   “意然有喜了。” 第25章 相错   这到真是一件足以令宋简欣喜的事。   关于子息,对于宋家而言,难以启齿,又隐隐有光。安巢倾覆之后,他与宋意然都像天地间的一抔浮絮,撒入尘世,又一点一点被拢聚成团。但血脉好像都断了。   公主府三年,除了纪姜,他再也没碰过另外一个女人。   青州两年,陆以芳也没有为他生育过子嗣,虽然身边还有陈锦莲这些美妾在畔,偶尔也有那么一两过怀过孕,后来也都莫名其妙的没了。宋简不想去深想这种事情,毕竟有仇要复,有恩要报,很多东西不能清算。   至于宋意然。   杜和茹曾经说过,她这一辈子,可能是不会有子息了。   “怎么说的?”   他着实高兴,将茶搁在案上,烫水溅出来也毫不在意,抬手示意陆以芳近到面前。   陆以芳从袖中掏出绢子,蹲下身子一面替他擦拭袖面,一面道:“妾陪着他瞧的大夫,说是喜脉,意然还不放心,又把杜老爷请来了,把过脉后,连杜老爷都说奇得很。”   说着,她握着他的手背,抬起头来,“可是,也怕不好留得住,她那身子,太弱了,前几天,又在咱们这里生了气。爷啊……妾本来不好说什么的。可是,爷就这么一个骨肉至亲……”   她朝外头看了一眼。   “辛奴,停吧。”   外面的声响停下来,纪姜齿缝中吸了一口冷气。   她松开紧簇的眉,慢慢回握通红的手掌。   这一幕,宋简看入眼中。   “你是要让我做什么。”   他曲臂靠向茶案上,收回目光,低头看着陆以芳。   “我都听你的意思。”   陆以芳垂下手来,灯将屋中的物影往她肩上铺,她穿着水红色的褙子,上面的银线挑花绣针脚细密,如同她这个人一般,一处不错。   “我只是怕这一家子的人不好受,那样,妾对爷就是有罪的。”   她没有把话说明白,但宋简还是听懂了。他以前没有家,公主府是纪姜的公主府,现在呢?他觉得他还是配谈“家”这个字。偌大的宋府,热汤热茶,恭敬温顺的奴仆,日子一天一天,有条不紊地在过。哪怕他手上过着千军万马,千金万银的事,也不妨他热榻罗钦,一梦天明。   所以,哪怕他是个破碎之后被重新拼凑起来的人。但他也必须要有平常男人表面的那一层皮,那一层不受搓揉,从容于世俗人间的那一层皮。   “宋简懂夫人的意思。”   说着,他反握住她的手,将她扶了起来。   “叫升仙楼办一桌席去陈锦莲那儿。走,今晚陪她们乐,输赢彩头作我的。”   二人从西桐堂走出来,月色还淡着,门推开的那一刹那,纪姜眼中如同破开了一个光洞。   她还没有起身,随着辛奴一道弯了弯腰,算是行过礼。   宋简立在门前,往她那双手上看去,她似乎也感觉到了他在看,抿着唇轻轻地将手握成了拳头。   “临川。”   “在。”   她有些冷,答应的声音稍有颤抖。   宋简低头,“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她摇了摇头。   “没有,有过当责,奴婢服夫人管束。”   说完,她弯腰伏地,慢慢叩了一首。   宋简喉咙里莫名地一哽。继而竟然抑不住地咳了一声。   “好,明白就好。”   他抬手摁了摁自己的喉咙,“先起来。今日是陈氏的生辰,我心情好,饶过你。”   纪姜站起身,抬头凝着他,一双手悄悄往后藏。   “是,奴婢谢爷,谢陈姨娘。”   转而又向陆以芳,“也谢夫人。”   陆以芳极不喜欢看她的那双眼睛,那双星河匿其中的眸子,无所畏惧。明明是这样卑微的一个身份,口口声声服她管束,可就算板子往她手上打了,自己真的压得过她吗?   陆以芳太习惯宫中尊卑分明的制度,她原本以为,放之天下皆准的规则,也可以套住这个庶人。然而,此时,她竟隐隐觉得,在宋简的府,在属于她的内院天地,她自己头一次有些发怯。   她不想再看那双眼睛,但她也不想看宋简。   她尽力昂起头,先宋简一步,从纪姜的身边走了过去。   ***   一旦开春,冬季就如同滑过荷叶的水珠。   青州的春季很短,却与南方有很大的不一样,从大雪中苏醒过来的新绿,从料峭寒风里抽出来的花芽,认认真真地奔赴娑婆热闹的人间。   正月快要过去了。大齐的朝廷爆出了一件令人惊诧的事。   西平侯邓靖平被判斩首之刑,罪名却和弹劾梁有善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与此同时,积了一个冬天的雪终于融化,江南的灾荒缓解,顾仲濂亲下杭州府,其间南京开城门,撤关卡,城内设粥棚,接济灾民。   宋简在青州收到线报的时候,正在意园与杨庆怀,宋意然看戏。   宋意然有身孕后,杨庆怀很不得直接不回自家府邸了。前两日,她的正房夫人哭着去晋王妃面前闹了一回。晋王妃无法,女人们虽然只看见自己男人跟前的那一亩三分地,可她们也不可能为了那一亩三分地把男人的天都翻了。   晋王妃劝了她两回,她也就消停了下来。   杨庆还照样我行我素,这会儿正和于管事的盘算着百草堂阿胶的事。看到宋简沉默地看着手中的线报。开口道:“怎么了?帝京杀人了?”   宋简将手中的线报递给他。   “迟早的事。”   杨庆怀看过那则线报,侧头对宋意然道:“诶,你不是说煮了什么……桔梗……去看看。我与你兄长有几句话说。”   宋意然才听得起了兴致,撇过身甩了一句。“不去。有什么我听不得的?”   宋简看了她一眼。   “意然。”   宋意然听到他的声音,立马打住他的话,“好,我走。不碍你们说正事。”   说完,起身绕到戏台后面去了。   杨庆怀一直看到她安安稳稳地走下台阶,消失在拱门后面,这才转过身对宋简道:“我听说,你拿住邓瞬宜了?”   宋简拍了拍覆在腿上的毯子,平声道:“楼鼎显还在回青州的路上。”   杨庆怀亲手给他添了半盏茶,“你怎么拿住他的,我听说,江南浙党一派的官员,拼了命要保他,他爹虽然没了,他到也是个没骨头的人,可是,也不至于肯跟你的人走吧。”   宋简看了一眼手中的茶,刚添的滚水,将茶絮冲开了,如今正一层一层地往底下沉淀。滚水带来的殊途,顷刻之后,同归于底。   “楼鼎显传信告诉我,是因为临川公主,你想得通吗?”   杨庆怀正饮茶,差点没呛着。   “什么,因为你府上那个庶人公主?”   他转过念头来,直身又道:“哦,对,他是临川公主的第二任驸马,不过……我听说,公主连与他同席都不肯。”   宋简并不想与他说这种他不曾亲见的事。   杨庆怀也觉得自己多嘴,抓了一把花生吹皮,“接下来呢,你这么做。捏住这个小侯爷,要送给顾仲濂,还是送给梁有善啊。”   “要见见他,再看他手上,捏的是老侯爷留给他的什么东西。”   杨庆怀将吹好皮的花生用绢帕包好,放在一旁。宋简伸手挑开绢子,刚拣了一粒,却被杨庆还夺了回来,仔细吹了吹又放回绢帕中。   “给意然的。”   宋简不由得笑了,拍掉手上的皮灰。   “好生待她。”   杨庆怀笑而不答,又抓了一把在手上,碾开面上的皮儿,那淡红色的花生衣子随风而走,顺着戏台的边沿,一下子散出好远。   宋意然回到席上的时候,宋简已经走了。杨庆怀轻轻将她搂过来,宋意然却撇开了他的手。   “我兄长呢。”   “走了。”   “你怎么就让他走了,我还有话跟他说呢。”   杨庆起身,将抱着花生米的绢帕送到她手中。“你有什么话要跟他说,还不是那些老话,不是我说你,就你兄长那样的人物,一个庶人公主,碍得了他什么事。你啊……好好吃,好好睡,等着我们的大胖小子出生……”   说着,他弯腰伸手去抚了抚宋意然的肚子。   “我们叫他舅舅,带我们帝京射鹿子去。”   宋意然拍掉他的手,“你也是,半分没长进。”   杨庆怀直起身,一手搭在宋意然肩上,“我要什么长进啊,陪着你,跟着你兄长,就是最大的长进。对了,你可要制几身宽松的衣裳,叫人东市给你办去。”   这边东市上,迎绣正与纪姜在绸缎庄上看货。   来青州一个多月,这倒是纪姜第一次出宋府。迎绣人好,知道她在府中过得难,一面翻着面前的衣料子一面道:“采买的东西不多,一会儿,我们匀出些时间,去城楼下吃阳春面去。”   见她没接话,又道:“诶,你的手好些了吗?我知道,有个药堂的膏子好。要不一并买些回去备着?”   说完又觉得这不是什么好话。   忙又改口道:“瞧我胡说的,你别放在心上。”   纪姜笑着摇头,“我到很少看见,你受什么过。”   迎绣道:“其实,夫人待我们也好的,我们都知道,她是宫里出来的女官,伺候过皇后公主的人,规矩大,不过,她很少动那些伤皮肉的法子,她说过的,女儿家,最要紧的就是这身皮肉,皮上伤了,心上就伤了。你啊……”   她欲言又止,犹豫再三,才续道:“日后别往我们爷身上动心思了,你该知道的,我们做奴婢的,哪配得上爷那样的人。你要是本分些,夫人也会仁慈待你的。”   纪姜想着她的那句话。   “皮上伤了,心上就伤了。”   继而又想起宋简,对于他们彼此来说,这可真是一句彻骨痛的话。   正想着,身后突然有人用剑柄拍了拍她的肩膀。   “糊涂公主。”   纪姜一怔,忙回过头去,却见顾有悔抱着一匹大红色的织锦绣站在她身后。   “给你的,我付过银子了。”   说完一把抛到她手中,纪姜笑得呛了一声,“这是做喜服的料子。”   顾有悔将剑抱入怀中,毫不在意道:“谁说平常穿不得,每回见你,你都这一身又青又白的。”   迎绣在府上见过顾有悔,想起宋府门前的那一幕,拉着纪姜就要走。   顾有悔拦在前面,“小爷就和她说几句话,你怕什么。你先回去,过会儿,小爷亲自把她送回府上。”   迎绣梗着脖子道:“这要是让夫人知道了,可……”   话还没说话,却看见顾有悔的拇指已经顶开了剑柄。“走不走?”   迎绣忙往纪姜身后躲,“临川……”   临川拍了拍她的肩,“先走,没事的。”   迎绣胆子小,到着实被他给吓住了,抱起挑好的衣料子,一步一退地挪了出去。   纪姜将那匹织锦缎扔回他怀中。   “你怕是觉得,衙门前那顿打没把我打死,心里不甘吧,”   那料子扑到顾有悔脸上,散乱开来,他手忙脚乱地去理,一面道:“你胡说什么,我师兄还没把话给你说明白吗?”   手上越来越乱,他有些发急,纪姜转身就要往外走,顾有悔忙追上去道:“你别走啊,我是不知道师父和我爹的意思啦,不过,我既入了琅山的山门,师父的话我就一定要听。”   纪姜顿住脚步,“你找我做什么。”   “找你吃暖锅。”   纪姜几乎要翻白眼,“你是想让我再挨一顿打啊。”   “他敢打你!”   话没说完,织锦缎却缠在了他的胳膊上。“诶……你别走,快过来,帮我理开。我真有话要跟你说。” 第26章 羊肉   纪姜在前面走,顾有悔手足无措地跟在后面。   “你去哪里啊。”   他好不容易把缠在身上的织锦缎松扯下来,追上去与她并行。   “回府。”   她声音清冷,说白了就是故意在避。   顾有悔抓住她的衣袖,纪姜被他扯得一个踉跄,“顾有悔,这是待公主之礼啊。”   顾有悔刚要说话,却看见她青肿未消的手掌。忙一把掰起来看。   “你手怎么了?”   纪姜将自己的袖子从他手里拽出来,“没怎么,做事时伤的。”   顾有悔陡然提高了声音,“我说殿下,你替他遮什么!”   这一声殿下,引得东市的人频频侧目,纪姜忙往他身后躲,口中低道:“你能不在大庭广众之下叫我殿下吗?”   顾有悔转头看着她在自己背后涨红的脸,“那不行,我林师兄说了,对你,琅山上下都要以公主之礼待之。你若要回府,我就追着你叫一路的‘殿下’。”   当真是扑面而来的江湖痞气,偏偏又坦坦荡荡。   东市初春的细风里,他抱剑在怀,低头凝着身后的纪姜,束发的青带轻轻浮过她眉心。他用剑柄抵了抵她的肩膀。   “诶,走吧,跟我去吃暖锅子,二月一来,就没那种滋味了。”   时节之美好,会给年轻的人的内心情绪,很多微妙的注脚。   青州的初春,霜雪从寒冷青瓦顶上退去,退过乌黑色的,潮湿的石头阶梯,最后退成了最后一盘羊肉上的雪白筋络。   “小二,再给小爷切一盘萝卜。”   东市旁的一家撑着油布的暖锅摊子上,廉价的饮食,每一盘肉,每一盘蔬菜却都很实在,人们被滚烫的汤烟熏红了鼻尖头,天虽然很冷,大多数人还是脱下了外袍,随意丢在竹篾框子里。一隅天地里高谈阔论,乾坤如沸腾的水,日月如沉浮的肉。   顾有悔手中握着一双很长的竹筷。在釜中搅动乾坤。一片薄羊肉如滚汤中三下两上,鲜红如云霞的颜色就翻了白,他将一碗椒酱往她面前一推。肉裹椒酱蹭出温暖的油光。他收回手,撑着下颚看她。   “你吃。”   纪姜夹起肉片,沿着边沿咬了一口。椒酱的鲜辣窜入口中。   宫廷里也吃暖锅,但香料讲究,器皿精致,她被要求举止得体,哪怕是食腥膻之物,也不能舍优雅风度。   见她细嚼慢咽,顾有悔看得着急,举起筷子又涮了一片。   “宫里的吃法,真磨叽,这样,嚼得出肉汁鲜味吗?”   说着,他一口将滚烫的肉片塞入口中,烫得自个差点跳起来。   纪姜抿嘴忍着笑,放筷倒了一杯茶与他。顾有悔忙接过来灌下,这方好些。   “特意带我吃这个做什么。”   纪姜夹起肉片来,又咬了一口。   顾有悔放下茶杯,“先说啊,是我师兄说的,你们宫里,每年年节都要赐暖锅宴,你头一年不在帝京……”   他顿了顿,自觉说到了她的伤心处。   便起筷在烫锅子里翻萝卜。   纪姜将那块肉慢慢地咬完,笑着问道“怎么不说了?”   顾有悔低头着头,“说什么啊,反正宋简是个混蛋,绝不可能体谅你的艰难了,你又是个糊涂,我是没办法把你从宋府里拧出来了。不过,我这次回青州,也就不走了,师兄把小镜湖的宅子留给了我,我就留在青州,你有什么事,我都看得见。”   纪姜放下筷子。看着他被烫烟熏红的鼻子尖:“其实你不用在意,我已经不怎么去想过去在帝京的事情了。”   顾有悔抬头道:“我觉得不值得,哪怕我认为……”   他拿捏了一下语气,“哪怕当年……你是有过错吧。但你这代价,也算是付得够大了。”   纪姜笑了笑,“你究竟是同情他,还是同情我。”   “同情你啊!”   他终于翻出了一片萝卜,夹在嘴边吹着。   “男人没什么好同情的,行走江湖,谁不是血海深仇,身上几个血窟窿的。折磨女人,算好汉?”   纪姜喜欢听他说话,但是,她不大愿意和顾有悔论起宋简的事。宋简究竟是不是个无情的人。关于这点,她在宫里多年,心之敏锐,人性修炼,她比陆以芳有过之而无不及。陆以芳能看出的,她身在其中,又怎会全然不觉。   “对了,你刚才说回青州……你之前是去了别的什么地方吗?”   顾有悔“噢”了一声。   “对,我都忘了这事。师兄让我下了一趟江南,去寻邓瞬宜。”   “邓瞬宜?”   纪姜一怔,“他怎么去江南了?”   顾有悔叹了口气,旋着手中的筷子,低声道“他们平西侯府出了大事,公文已经下到地方上了,老侯爷联合江南浙党一派的官员,弹劾梁有善,结果弹劾不成,被下了诏狱,年初判的斩刑,邓瞬宜运气好,从帝京逃出来了。”   邓瞬宜这个名字,已经在纪姜的脑子里开始消隐了,但是往回忆里一捞,还是捞得出来他的形象。邓瞬宜待她,是没得话说,就算她倒了合卺酒,锁他在公主府门外,让她在帝京的贵族面前丢尽脸面,他也没在旁人面前说过她的半分不是。而且,邓家一门,是累世的公卿啊,说杀头就杀头。着实令纪姜心惊。   “你们找他做什么?”   顾有悔摇头,“我懒得想这些,左不过是东厂和我爹之间的那层遮羞布要捅破了,你想想呢?”   纪姜望着锅中沸腾的汤水,下过肉,汤面起了一层血泡子。看起来有些脏污。   如今内阁和司礼监,一内一外抬着自己弟弟的龙椅,之前因为青州叛军的缘故,还算是同心协力,但自古官不容宦,拉锯出血来是迟早的事情。西平侯弹劾梁有善,一定是拿住了要害,但却被梁有善先下手灭了口,那这个要害,很有可能是在邓瞬宜的身上。   想完这一层,纪姜忙道: “那你找到他了吗,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顾有悔短促地笑了一声,“他来青州了”   “我本来在杭州府找到了他,准备带他回琅山,谁知道,宋简的人在半路上截住他了,结果,他听说了你在杭州的事,就死活不肯跟我走了。”   纪姜怔住。   汤已经要烧干了,沉底萝卜几乎被煮成了泥巴。   外面突然跑进来好多人,顾有悔侧头朝外面看了一眼。   “哟,下雨了。”   青州开春后的第一场雨,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来了,不多时,头顶的油布就被淋得噼里啪啦地作响。狭小的摊位上瞬时挤满了人。   顾有悔起身走到她面前,将她和人群隔开来。   “公主,下回打死我也不带来你这种地方了。”   纪姜仍旧没有应声,顾有悔回过头来,“你怎么了?”   “顾有悔,就算是拖,你也该在杭州那边把邓瞬宜拖回去!”   她突然提起声来,目光也冷了下来。   顾有悔想起邓瞬宜但是那绝决地要和他拼命地模样,脖子一哽,顶道“我到是想拖,那小侯爷,细胳膊细腿的,拿着把刀逼我放他走,我有什么办法!”   纪姜抬起头,抿唇盯着他的眼睛。   顾有悔被她看得背脊发冷,“诶……我错了,我不该这样跟殿下说话。我……”他手足无措,在顾有悔的眼中,父亲也好,纪姜也好,这些在政治旋涡里如腌菜一样打旋的人,活得精致又疲倦。   “你别这样看着我,你这个眼神,和林师兄知道这个消息时候的眼神好像。”   纪姜吐出一口气,垂下眼来:“你师兄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顾有转过身,不可思议道:“奇了,公主怎么知道师兄有话对你说。”   话音刚落,摊子主小心的走到顾有悔身边,弯腰低头在他耳边道:“这位小爷,宋先生来了,要找……这位姑娘。”   听到这话,纪姜忙站起身来。   宋简亲手撑着一把伞,一步一步走近暖锅摊子。雨下得有些大,他的袍衫一角已被濡湿了。眉目间看不出什么情绪。   “爷……我……”   “这是你该说话的地方吗?”   宋简放下手中的伞,拖过一张椅子,在她身旁坐下。一旁的张乾连忙接过来,倚在椅旁。   躲雨的人似乎也意识到了此时气氛诡异,面面相觑。   张乾道:“你们看什么,还不快走。”   说完,将一枚银锭子抛给摊子主“换锅,再给我们爷切一盘羊肉。”   众人连忙拔腿散入雨中。   纪姜正要上前,顾有悔却一把把她拽到了身后。“跟她无关,我拽她来的,你别和他过不去,你若非要罚他,我把我这身皮肉拿给你去打。”   宋简笑了一声,抬腕挽起袖口,又从筷筒里抽了一双筷子。   摊主上来换锅子。又将新切的一盘羊肉也端了上来。宋简夹了一片,投入沸腾的水。而后用筷子点了点对面的桌面儿。   “顾有悔,顾仲濂口吐锦绣,你一点都学不到。先坐。”   他们是两个做派的人物,虽然年轻时也曾在一个酒桌子上聊过女人和国政,但年岁已久,一个在仕途为官,一个在江湖做草莽,到头来,明明相互看重的两个人,现在谁也欣赏不起来谁。   顾有悔见他没发坐,便撇了撇嘴,把剑倚在他的伞边。撩袍坐下来。   宋简新取了一个酒杯,推到顾有悔的面前。起身,亲手拿过了酒壶。纪姜伸手想要替他,谁知他却避开了。   “不用,你跪着。” 第27章 菜根   将近二月的天,宋简也把厚重的大毛氅子弃掉了,但他还是怕寒,添满顾有悔与自己面前的酒后,便放下酒壶,撑开手掌,靠近暖锅底下的火炉子。   炉子是新换的,炭正烧得红,宋简半张脸烘在明亮的炭火旁。世俗的温度度给他一层可怕的人情味。但他腕上的沉香珠,却在含着雨气的羊肉腥膻味中,散出沉重又优雅的隐香。   纪姜缩回自己的手。   “能回去跪吗?不要在他面前。”   宋简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辛辣浑浊的酒入口,不免皱了皱眉。   他侧头看着纪姜。   “你知道我最恨你的地方,一二再,再二三地犯。临川,你要别处一时的暖可以,顾有悔出得起价钱,我就把你卖给他,我身边,不缺奴婢伺候。”   顾有悔捏紧了拳头,他一把撑着桌子站起来,“宋简,你当着我的面羞辱她算什么,她若要跟我走,早在长山就走了,还会被你和宋意然作践到这个地步。”   宋简仰起头,迎上顾有悔愤怒的目光。   “你既然知道,你还找她做什么。看她犯……”   他轻咬住舌头,最终没有忍心把最搅她心肉的那个字吐出来。   汤水煮沸腾,咕噜咕噜的声音和着顾有悔与宋简的话声灌入纪姜的耳朵,这是在讨论什么呢?这是在翻她的心!宋简轻而易举地捏住了她不肯言明的要害之处,她可以受辱,但她不肯被宋简在顾有悔面前如此剖白。   她低头看向宋简,宋简也将好侧过头来看她。隔着水汽的这么两相一望。两个人的心都是透亮的。纪姜闭上眼睛,屈膝在宋简身边跪了下来。宋简的目光随着她的身子一道低垂膝盖触地的那一刹那,他的膝上也隐隐一阵寒疼。   焚琴煮鹤,以及碾碎梅花做马肥。   宋简曾经是琴,是鹤,也是梅花,如今,他是焚琴煮鹤的火焰,也是碾碎梅花的那一只手。轮转之后,他在高处,纪姜在低处,他是想她把自己经历的痛全部经历一遍的,可人和人,如何能重叠彼此的人生呢?   他并不十分开怀啊。   “好了。”   他收回目光,放下手中的酒杯,“顾有悔,你坐,咱们把这一巡酒干了。”   顾有悔坐不下来。   “顾小爷,你坐吧。”   她换了一个称谓。   顾有悔一下子莫名地松开了捏地发白的拳头。   他颓然地坐回凳子上。宋简已经举起了酒杯。“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师兄有什么话要对她说的。”   顾有悔没有端酒,也没有开口。   宋简没有在意,他仰头独自饮尽一杯,“没事,你什么时候说,她就什么时候起来。”   顾有悔呛笑了一声,他抬手指向宋简的额心。   “你利用她来逼我啊,宋简,你可真卑鄙,她做错什么了!”   “她利用我,灭我满门的时候,比我如今到是要磊落得多。但我宋家到底做错什么!”   这话像是在回答顾有悔,却明明是说给纪姜听的。   纪姜心里一阵软疼,她伸手悄悄抬起手,捏住了他膝上的衣料。   “别说了。”   她声音很细,几乎融进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当中。宋简的眼睛莫名一阵发红,他仰起头来,望了一眼头顶的油布棚子,沾在上面的油花子已经发黑了,星星点点,一路蔓延至她背后,她就跪在这脏污的地方,不反抗,也不责怪,一身高贵的骨头像是被汤水煮软了一样,而他这因为煮骨而竭力沸腾的水却疲倦了下来。   “顾有悔,我怎么对她,是我的事情,你插不了手。”   “顾小爷,你走吧。”她也在刻意疏离。   顾有悔吐出一口气。他真的搞不懂女人,尤其搞不懂这种嫁过一次人的女人。她若肯走,他死也要带她走。可若她不肯走,这个地方,就真如宋简所说,没有他擦手的余地了。   男人之间有很多事,可以放上台面来解决,用刀剑来解决。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事,真的太复杂,顾有悔里内翻江倒海,寻不到一个输出口,于是他索性实言。   “公主,我心里有很多话,但这个混蛋在这里,我说不出来。”   说着,他站起身,“若公主又有一日,被他伤透了心,但愿公主记得江湖大得很,还有我顾有悔,是公主的人。”   一面说,一面低手拿过伞旁的剑,翻身上马。即要扬鞭,他又顿住,转头对宋简道:“宋简,我知道你身负灭门之痛,但我还是那句话,公主她有勇气真情,而你,就是个混蛋!”   说完,马头调转,他奔入了雨中。   暖锅摊子上一下子安静下来。   外面的雨还在下,水冲着油花子从纪姜的膝边淌过。   “起来。”   纪姜抬起头,宋简靠在椅背上,面前的酒还没有凉,冒着细弱的白气儿,也不知道是酒的原因,还是因为疲倦,他的眼睛有些发红。   “你自己起吧。”他伸手握过杯子。   “喝了两巡酒了,临川,我没力气拽你。”   纪姜站起身。   宋简看了一眼她膝上的污印,转而举起酒杯,仰头喝尽残酒。   “我知道,你来青州有你的目的,不管是为了白水退兵之约,还是你想做顾仲濂的眼睛……”   他咳了一声,笑道:“我都无所谓。”   他似乎有些醉,鼻音渐浓重。   “我愿意和你再斗一次,这一次,我不想再吃被你蒙蔽的亏。”   说着,他仰头看了她一眼,“但在这之前,说句实在的,我并不知道应该如何对你。”   “你对我很好了。”   她将手握着在袖中,低头凝着他深凝的眉心。   宋简笑了:“呵,你是真蠢,还是麻木。”   纪姜摇了摇头,“我想,你会把我交给宋意然。但你没有,你一直都把我放在你的眼前。爷,你没想过要放过我,但你也没有想过,要放弃我吧。”   她似乎一语点醒了他。也点到了他的痛处。   但他们彼此只能坦诚到这一步,再深一点,就要触及到黑色的底牌了。   “跟我回去。”   ***   那日以后,宋简生了一场不重不轻的病。   原本就是在春冬相交的时节,时气不好。杜和茹来看过之后,又说是饮酒和遭了雨,寒热相冲,才导致病势凶猛。但这不是最要命的,要命的是他的腿疾,又被这场病给催发了,哪怕已经过了二月,仍半刻离不得火炉子。   这一病,连晋王都惊动了。传了话,说择日要亲自来探望。   虽说宋简一手总览青州军政民政,但百姓和官员们,明面儿上拜的,还是晋王。晋王这么些年很少出王府,几乎都是窝在美人窝里享乐。也从没有亲自驾临过宋府,因此,接待晋王,这对陆以芳来说,到是一件可大可小的事。内院的事情很细,也很繁琐,平日里,散给几房妾室,活着辛奴等人去办就是了,但这件事是需要她总领起头的事,饮宴如何,娱兴如何,都有千头万绪。   她不觉得烦,反而享受其中。加上宋简病后,除了每日有更文递进递出,几乎不多什么事,身边只留着张乾答应,又让纪姜衣不解带的照顾,他美其名曰是“责罚”,府中众人看破不说破,各怀个的心思。陆以芳眼清心明,于是,只偶尔去西桐堂回几句话,略坐一坐,也就出来了。   这日,天大晴。宋简在榻上看书。没有使唤,纪姜就伏在他的榻边小睡。   屋子在焚炭,她又太疲倦,鼻息渐重也浑然不知。   宋简在看《菜根谭》,这是宋家下狱后,宋子鸣在狱中读的一本书。如今宋简反反复复地看了很多遍,其中修养,人生,处世,出世,字字如有血泪,是专权一生的父亲,想参透却不曾参透的东西。   他翻至第三卷 ,其中道:“阴谋怪习,异行奇能,俱是涉世祸胎。只有一个庸德庸行,便可以完混沌而召和平。”他正闭目细品其中意思。伏在身旁的纪姜却突然嗽了几声。   宋简睁开眼睛。   “临川。”   纪姜肩头一颤,忙撑起身来。   宋简矮了矮书,“起来,去把陈锦莲唤来。”   纪姜揉了揉眼睛,“我吵着爷了吗?”她低头看了一眼他手中的书,替宋家收拾遗物的时候,她曾在宋子鸣的遗物里看到过。   她像怕他又记起什么似的,忙跟了一句道“爷,奴婢不累。”   她这样说了,他能说什么呢。离了公主府后,他很少享受这种家中闲散的生活,在宋府中,他偶尔让陈锦莲做个陪,也很少和她说话。这几日,他拿着顾有悔的事做借口,名曰责罚,实际上把她圈在了西桐堂里。   纪姜有一句话是对的,他不能对她好,但是,他要把她放在眼前。   然而,当她在眼前的时候,怎么说呢?   他回忆起了一些细枝末节。   比如,她无聊时站在他的根雕架前,把他收藏的奇石一一讲谈出处,甚至谈及取石处的地理,水文,细评石上经络纹路时,宋简回忆起了,公主府中,编修《窥金记》的时光。那些冰冷的石头,那些无用的文华,是他跳脱尘世生活,自我内心修养的途径。陆以芳看不懂,陈锦莲之流更不能明白,因此放眼整个天下,能懂他心头所好,能与他博弈匹敌的,只有眼前这个女人。 第28章 瞬宜   “爷,楼将军来了。还……”   外面天气晴好,张乾一挑起遮帘,西桐堂一下子亮堂了起来,他见纪姜也在里面,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   宋简放下书,“邓瞬宜来了?”   张乾见他没有避纪姜的意思,忙续道:“对,楼将他们刚回到青州,一入城就到我们府上来了,这会儿在后院子里等着。”   “嗯,请他们进来。”   纪姜蹲在他的腿边添炭,听到宋简让他们进来的时候,炭火夹子噼啪一声落在炭盆上,她刚要用手去捡。却被宋简拿书背啪地打开。   “张乾。”   张乾忙让小厮进来,把炭火夹子捡了出去。   纪姜捏着被宋简打红的手背,悄悄地呵了一口气。   宋简看了一眼她的手,丢了书在旁,重新靠下,“你是不是不想在我这里见邓瞬宜,如果不想见,就去屏风后面候着。”   纪姜站起身,“爷为什么不让奴婢出去。”   “知道你想听。听吧。”说着,他端起一旁的茶水喝了一口,“手段不如你的脏,不需要避着你。再有,你前夫是冲着你来的,你若可怜他,适时,也可以见一见,”   纪姜偏头,眉眼间含着柔和的笑,“爷,您不曾写过休书给奴婢,奴婢哪里来的前夫。”   宋简一窒,唇边的茶溢出一点,落在他膝上的容大绒毯子上,纪姜掏出自己绢帕子,走过去弯腰替他擦拭,她一夜没有合眼,鬓发有些散乱,一弯碎发散在她修长白皙的脖子后面,贵族的优雅和女子的柔两相交映。   “爷,奴婢也不用避他。”   绢帕温柔地在他腿上来摸抹擦,甚至细致地避开了他的膝盖处。她低垂着眼目,一半的身子在门外透进的和煦阳光里。   “贬废的旨意已经传达天下,奴籍也附在了宋府,他都知道的,奴婢避了,反而怯得很,没有这个必要。”   大绒毯子上的水擦拭干净了,她才直起身。   “奴婢出去煮一壶青柑桔梗茶进来。”   说完,蹲了蹲身子,打起门帘出去了。   青柑桔梗茶,确切的说,只有她才把那东西叫桔梗茶。   宋简以前在福州为官的时候,下田埂子时累下的一个毛病,每到春节,就犯喉痒,但只是痒,不大咳嗽。他就不在意,也没请医好生治过,当地人说桔梗泡水来喝能缓解,他就真把这个东西当成了个方子。   公主府中时,他不大爱使唤人,得了空,都自个拿来冲水喝。后来,宋意然也偶尔替他煮来喝过,但也没给它安个什么名字。纪姜用了一种宫廷里的法子,将桔梗与杭菊填入半熟的青柑子中,放在翁里慢慢烘干,泡得时候,拆一只,柑橘的香气压过了桔梗的苦味,杭菊又调和了柑橘的涩味。揭盖时,黑色的茶汤之下隐隐可见青柑的影子。她偶尔还折一两朵晚开的梅,沉浮其间。   人之精致美好,把心思从光芒万丈的地方收入生活的琐碎之上,也是有光的。   “爷,人来了。”   其声刚落,先跨进来的是楼鼎显。他风尘仆仆,可见是半分都没有耽搁,就来府上了。这几日宋简在养病,到底不大方便出去,楼鼎显以前却是很少来宋简府上见她,他是个胫骨强大,精神薄弱的粗人,就后院里那些个古木精石的造像,就已经让他有些怯了。   但他没想到的是,邓瞬宜比他更怂,一走到宋简的府中,就三步一游疑,五步一退的。全然没有当时拿着刀逼顾有悔放他走的那个魄力。   “小侯爷,进来啊。”   楼鼎显把人往里面让,自己就退到了门旁。门前露出了邓瞬宜的半个身子。他穿着一身白底祥云纹的袍子,袖口染着些不知名的脏污,左边肩膀上一道刀剑划伤的伤口,如今已经结痂。楼鼎显是军营出身的人,自然不知道去体谅他一个侯门贵族的体面。   “张乾,去给小侯爷取身干净的衣服来。”   邓瞬宜是帝京出了名的良善人,宋简从前与他的交际却不算多。他的父亲是实干一派,大刀阔斧地在朝廷上施展拳脚,而邓瞬宜的父亲却是袭爵至祖上。文华世家。他们祖上是杭州人,后来虽然是在西北建的功,但家族庞大,大部分的族人都在江南一代,后来族人陆续续做官做上来,累世累代的,自称一党,并且越发壮大,被称为浙党。   一人独大的权臣,和聚集成党官吏,本来就不对付,下一代之间的交流也因此很受局限。宋简原本根本记不起邓瞬宜这么个人,直到他在嘉峪时,听说,许皇后给纪姜定下了西平侯这门亲。邓瞬宜这个名字,才重新回到他的脑中。   “小侯爷,宋简病中,礼数不周,还请小侯爷恕罪。”他在榻上拱了拱手。   邓瞬宜还不肯进来,楼鼎显是看不下去了,一把把他拽了进去。邓瞬宜一个踉跄,差点没摔在屏风前。   “楼鼎显,不得无礼。”   楼鼎显歪嘴道:“不是末将无礼,是他实在太磨叽了……”   邓瞬宜站直身,拍了拍被楼鼎显抓起褶皱的肩处。“我要见临川公主。”   宋简让张乾搬了一张圈椅过来。   “临川在这里,不过,她不是公主,是我府上的奴婢。你要见她可以,一会儿,叫她给端茶。”   邓瞬宜肩膀起伏着,像是打起全身的力气在顶直背脊。   “你让她做奴婢!你……”   “你气什么。”   邓瞬宜一把拍在圈椅的扶手上。“她是我的妻子!”   楼鼎显只当他是个富贵软蛋,当真听不下去他在宋简面前放这些无意义的话。   屈膝在他腰上使力一顶,邓瞬宜本来就立得不稳,一下子扑到宋简的床榻边。   “我说小侯爷,老侯爷都死了,先生叫你一声小侯爷是抬举你,你在这里扬什么威风啊。”   正说着,门帘被挑起。纪姜端着一壶茶,从外面进来了。青色的裙摆浮过云母屏风的一角,看见邓瞬宜的那一刹那,她的步子也下意识的迟疑了一下,但也只是那一瞬,她又扶稳了手中的茶壶。   邓瞬宜看见她,连忙想从地上爬起来,脚上却发软,一时竟站不起来。   纪姜看向宋简,宋简扬了扬下巴,“去,扶小侯爷一把。”   纪姜应了声“是”,放下手中的茶水,蹲身弯腰扶住邓瞬宜的手臂。她使了很大的力去撑扶他,直到撑着他立直身子,方松开手,退到宋简身旁。   “公主……”   纪姜蹲了蹲身,抬头坦然相对,“小侯爷,唤奴婢临川。”   邓瞬宜实在无法说出,听到她口中吐出“奴婢”这两个字后的感受,至于“临川”这两个字,他以前是从来不敢吐出口的。   人在顺畅的人生中活得太久了,真的很难接受破碎于面前的美。   不知道为什么,邓瞬宜不敢看纪姜的眼睛。那个被视为可望而不可得的瑰宝一般的女人,如今卸去钗环,青衣素妆地向他行礼,他心痛难当,但他已经没有资格,像当时帝京临时那样说出“接她走”这样的话了。   “小侯爷,既然逃出来了,就别丧气。”   纪姜将一杯桔梗茶送到宋简手边,又回身倒了一杯端到他的手中。   “您请。   邓瞬宜接那杯茶的手微微发颤。   宋简咳了一声。“小侯爷,人我已经让你见了,你若有话单独与她说,宋简也大可给你们时间。现在,我要问西平侯弹劾梁有善一事。”   邓瞬宜灌了两三口茶,喘平气息。   “你一个乱臣贼子,你以为我会轻易告诉你?东厂的人要杀我灭口,顾仲濂的人要利用我去扯东厂的皮,保我的,杀我的,我都还算看得清楚。宋简,你拿我,是为了做什么?”   宋简曲臂撑颚,茶在手边,冷峻梅花香气被滚水的热气冲入鼻腔。   “拿你入局。”   “什么……”   宋简笑了笑,“梁有善是我父亲的旧识,早年,我在地方上做官的时候,就已经认识他了,他是一个一步都不会漏的人。朝廷如今这个局面,面对你父亲他大可退一步,但他迫不及待地下了这个杀手,你父亲手上,一定捏着足以翻他天的东西。所以,他的刀才这样快。”   说着,他收住笑容,“邓瞬宜,听你刚才说话,你也算头脑清楚,东厂拿住你,会杀你灭口,顾仲濂找到你,会把你推到风口浪尖,宋简两样都不做,宋简只要你父亲手上的东西。”   邓瞬宜肩头颤抖,他情不自禁地往后仰,试图和送件之间拉开距离。   “我不明白,宋简,你在青州已然站稳脚跟,青州政坛为你是从,你为什么非要淌朝廷的浑水呢。”   宋简松开抵在下颚上的手,宽松的寝衣袖铺于他膝上的大绒毯上。   一室梅花,桔梗,青柑的雅香,烘人病体孱弱之态,然他自有历经坎坷而不曲的一身骨。   “我父亲死在文华殿上。”   他侧头望向纪姜,“但宋简还没有亲眼看过文华殿的喜怒哀乐。” 第29章 柔意   邓瞬宜的手抓在圈椅的椅背上,椅背上雕的是喜鹊,每一根羽毛的都棱角分明,像一把一把的刀,在他的手掌上龃龉。   “你让公主出去,我有话单独跟你说。”   宋简点头。“临川,先下去。”   纪姜看向邓瞬宜,邓瞬宜刻意垂下了头,不肯与她对视。与此同时,腹中传来一阵搅泄的声音。   “哦,小侯爷还没用饭。”   宋简看似随意的问了一句。   邓瞬宜却一下涨红了脸,衣食无忧,金银富贵的体面,真的会因为一顿饭食彻底地被打碎。   宋简笑了笑,偏头对已经走到的门口的纪姜道添道“去备。”   纪姜推开西桐堂的门,料峭的冷风与午时温暖的光一道铺面而来。她仰起头,一口一口地吐纳心中压抑的情绪。   迎绣在廊下的炉子上煮药,见她立在门口沉默,开口唤道:“怎么了。里面不让人伺候了吗?”   纪姜低下头,向她所在的地方走过去,一面走,一面道:“嗯,爷有正事要说,打发我去厨房那边。怎么院里只有你一个人。”   迎绣站起身,拍了拍自己身上的药灰。“哦,后日晋王不是要来我们府上吗?几房的姨娘们都去夫人房中研究宴食的单子,辛奴姐姐说,爷这里要你伺候,也用不上闲人,就叫他们也到那边听差去了。”   纪姜蹲下身子,替过她鼓炉扇的手。   “定了是后日吗?”   迎绣见她接手,自己也起来松松腰肢,便走到廊上坐下,一面用手锤着后背,一面道:“嗯,你这几日都困在西桐堂里,大概是不知道,我刚在前院见那里正搭戏台子呢。”   说完,她又想起了什么,拍了拍手,从怀中取出一盒糕饼来。   “对了,你这几日累坏了吧,我昨儿跟张管事出去采买,得了这盒糕饼,给你吧。上回你和那个顾小爷的事,我……”   纪姜笑了笑,伸一只手接过来。“没事,我知道,爷要问,你总不能瞎说。这一两个月,我要谢你的地方多。”   迎绣道“我以前,和你一样,也都是从外地逃荒流落过来的,被官卖到宋府。我明白你的苦,只不过,我们都是卑微的奴婢,夫人面前,我不敢说话,爷面前,我就更不敢说话了。”   纪姜打开那盒糕饼,递到她眼前。   “我明白,来。”   迎绣忙往后退,“不吃不吃,说好给你的,算我赔罪。”   “你闻了一下午苦药味了,吃一块吧,我一会儿要去厨房,哪能没有吃的。”   迎绣裂嘴笑开:“那我不跟你客气了。”   说完,她吹了吹手指上的灰,拈了一块送入嘴中,囫囵道:“临川,我们爷也许是真看上你了。不过,夫人那关你很难过的,爷的那几房姨娘,虽说家世不像夫人那样高贵,但也都是好人家出身的姑娘,我们夫人,最看重就是出身了。诶,你以前家中是做什么营生的。”   做什么营生的吗?   她笑了笑,将扇子搭在自己的膝上,想了一会儿,开口道“嗯……父兄在京城做买卖,后来底下的掌柜把公帐走成了私帐,因此吃了官司,却没想到,搞得家破人亡了。后来,掌柜的儿子报复,要杀我兄长,母亲害怕,就把我卖给了那掌柜的儿子,再后来……”   她也拈了一块糕:“我逃出来,来了青州。”   她又把宋简拿出来瞎编了一通,一半真一半假。说完之后,竟然令她自己都心惊。   他与宋简多年的纠葛,放到民间,竟然是如此不起眼小事。   迎绣哦了一声,“你也是苦命人。”   纪姜吞咽下那块甜的腻人的糕饼,侧向迎绣,“你为什么不说,掌柜一家也是苦命人。”   迎绣怔了怔,低头搅缠着帕子默想了一会儿,“掌柜的一家……也苦,罪不至死吧,搞到家破人亡……可是,官府不都是这样的吗,他们只管条例,不管人情。这年头,穷人顾自己命,官家顾自己的前途,哎……”   她长长地叹了一声,“你不是要去厨房吗?尽早去吧,今儿厨房怕是不得什么空帮衬你。这药又不能离人,我也走不开。”   纪姜站起身,将手中炉扇递给她。   “好,我这就过去。”   谁知她刚刚要走,西桐堂内突然传来“咚咚”几声。   迎绣虽然不知道其间情形,却也听出来,那时额头磕到地上的声音。她疑惑地看向纪姜。“里面是怎么了?”   纪姜僵在那里,背脊如同被一条冰冷的锁链子猛地抽了一下。   她猜到了,可是,要让她怎么说呢。   ***   夜沉下来的时候,西桐堂的门才再一次被推开,邓瞬宜颓然地垮过乌木门槛。楼鼎显走在他身后,冷道:“先生让你见临川,是给了你天大的面子,你可不要不知事的动什么歪脑子,先生是读书人,见男人哭还有三分心软,我楼鼎显是个粗人,见不得。”   说着,推了他一把。“她在小厨房,你自己去吧。”   邓瞬宜扯了扯肩上松垮的衣服,沿着走廊,慢慢的往院外面走去。   小厨房里已经没有其他的奴仆了。昏黄的灯下,纪姜坐厨房院前的一颗柳树下掐着葱尖上的枯头。她有两日不及梳洗,鬓发散乱,于是她索性把头发散下来,而后用一根银簪子挽在肩上。   袖口挽起,露出一段纤白的手腕。灯光不明,却把她的脸上的轮廓包裹得柔和。邓瞬宜想起她的那句:“小侯爷,既然逃出来了,就不要丧气。”不觉鼻息发热。   “公主……”他立在院门前唤她。   月色下,她抬起头来。冲邓瞬宜温柔地漾出一个笑容。手中的葱结子放到了膝上。   “小侯爷,委屈你了。”   邓瞬宜的胸口突然涌出一股恼人的浊气,三步两步上去,一把抓起她手上正掐扯的葱结扔在地上,发了疯似的去踩。   “你是公主啊!你是公主啊!究竟委屈谁了!”   他胡乱地重复着这句话,直至地上的葱结被踩成了丑陋的绿泥巴。   纪姜没有沉默地看着他的模样,直到他泄劲儿跌坐在地上。   邓瞬宜仰着头,眼泪即要夺眶,他不想让纪姜看到自己的眼睛。他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恨过自己的软弱。   纪姜却蹲下身子,抬头望向他的脸。   “你是不是求他放我走了。”   邓瞬宜一怔,连忙用袖子去挡自己的额头。纪姜抓着他的手腕,用力将他的手扳了下来。额头上鲜红的血印子触目惊心,邓瞬宜试图躲,却发现空荡荡的院子里,除了眼前的女人,竟没有一个庇护自尊心的地方。   他求宋简了,求宋简放纪姜回帝京。   他们虽然是名义上的夫妻,但是,他想她好的那颗心,是实在的。   “你真的不应该来青州。”她沉默了一阵,轻轻地吐出了这句话。   说完,回身走到厨房里,将帕子沾了水回来,重新在他身旁蹲下,抬手沿着额头淤青的边沿替他擦拭。   邓瞬宜挡开她的手。   “你别这样,你这样,我很难受。”   纪姜看着他几乎埋进衣襟里去的那张脸,将那方替他擦拭伤口的帕拧干,紧紧地握入手中。   “想办法走吧。”   邓瞬宜松下全身力气,瘫坐在阶前,竭力抑住连他自己都觉得难听的哭腔,“我走不了,宋简不会放过我,再说,就算走了,我一个人能去什么地方。我想见你,你是我的……”   牙齿几乎咬住舌头,他说不口,或者他怕他一说出口,她就要走了。   他哽咽了一下,凄怆地抬起头,“父亲死了,他入狱头一天逼我出侯府,我知道东厂的人要杀我,也知道顾仲濂要拿我做炮仗,南方又太远,我怕我还没有见到你,就已经死在路上了。”   纪姜没有看过他像如今这样狼狈。   这让她心中升起一丝带着自责的悲悯,她拼命维护的朝廷,自宋家之后,舍出一条又条的人命。折辱了一个又一个包括她自己在内的原本风光霁月的人物。   想着,她撑住邓瞬宜的胳膊。   “来,起来,小侯爷。”   她拽他了,他不敢不起来。   两个人搀扶着在沉寂的厨房小院中站起来,纪姜弯下腰,轻轻地拍着他身上的尘土。   “你以后,不要再为了我去给宋简磕头了,你是西平侯的世子,老侯爷虽然死了,但是朝廷并没有废除你们府上的爵位,宋简身上没有实在的官位,在他面前,你可以暂时的失掉体面,但绝不能失掉气节。”   她的声音很温柔,手上的动作也不重不轻,珍珠耳坠子在耳畔轻轻摇晃。   衣着质朴,不施粉黛,可她还是邓瞬宜记忆的那个纪姜啊。   邓瞬宜鼻子发酸,没有哪一刻,他会像现在这样,想要去倚靠纪姜。他很鄙视自己心中的这个念头,忙道:“我可以没有什么侯府的尊严,但我不能看着你受辱,我知道你看不上我,可是,我既然接了赐婚的旨意,我就一定会用一生来好好的待你。宋简答应我了,只要我把父亲留给我的东西交给他,他就答应放你回帝京。”   说着,他捏住纪姜的手,“公主,臣求求你了,你回帝京去吧。”   纪姜低头望了一眼他握在她腕上的手,并没有试图去抽开。   “邓瞬宜,我和你不是夫妻。”   邓瞬宜听了这句话,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样,松手猛地退了一步。   “臣无礼。” 第30章 雾遮   纪姜抬起自己的手, 手腕上留下被他捏的发白指痕, 她拉扯袖子,不动声色的盖住。   “老侯爷留给你的, 究竟是什么东西。”   邓瞬宜目光暗淡下来,垂下目光,摇了摇头:“我不敢看, 我把他藏在了出逃的路上一处地方, 父亲说,那是我的保命符,也是我的催命符。”   说这话的时候, 他不由得想起了父亲临别前的话。年迈的老人,眼底发灰,用一种极其凄怆的与其跟他说:“之后的路,就看你的造化了, 出了帝京,往南方去,千万, 千万不要让东厂的人抓住你,也不要信顾仲濂的任何一句话。”   这一路, 可真难啊。   邓瞬宜心头泛酸,“公主……我是不是和父亲一样, 终究难逃一死啊。”   月光惨淡地落下来,替代昏黄的灯光,把邓瞬宜的脸色映地灿白。   纪姜深吸一口气。一瞬见, 她也想要流泪。   一切都没有因为她的牺牲而停止。她也似乎有点明白,宋简所谓的“入局”,究竟是什么意思。权力的平衡是帝王家美好的念想,争斗一旦开始,只有一方被彻底剿除,才能有一个成王败寇的定局。不入局,就是死。   纪姜抬手按了按眼角,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地将眼前的形式想了一遍。   宋简要拿邓瞬宜入局,究竟怎么入帝京的局,顾仲濂的路是绝对走不通的,那么就剩下了梁有善这条路。   在长山的时候,东厂曾经袭击过她,也就是不肯让她按约到达青州,以此让白水河的战役打下去。这么看来,梁有善是希望宋简入帝京,作为他的助力来和顾仲濂的内阁抗衡的。但梁有善和宋简,都不希望彼此被利用,那么……交易……是要拿邓瞬宜的命来和梁有善做交易吗?让梁有善替宋简搭一座名正言顺入帝京的桥吗?   她似乎猜到宋简要做什么了。可是,如今这个情形,自己身在宋府,救邓瞬宜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公主在想什么。”   邓瞬宜的声音将她从思绪里拉回来。她侧头,看着眼前狼狈低落的男人。   “邓瞬宜,听我说,我不会让你死在这个困局里……”   邓瞬宜摇头惨白地笑了笑,“你什么都别做啊,宋简是走火入魔的人,只要他肯放了你,他要我做什么都无所谓。”   “不用信他,他不会放了我的。”   她说得不轻不重,一面姜将耳边的碎发向后挽去。   “至于你的事,男人有男人的手段,女人也有女人的法子。别怕,让我试一试。”   “你别做傻事。”   “我从来不做傻事。”   她把自己的绢帕递给他,“好了,你不要流泪,老侯爷在天有灵,一定不希望看到现在这个样子。”   说完,她重新散下自己松散的长发,拧缠过后,仍用素银簪子别好。又冲他淡淡地笑了笑。“小侯爷,既来之,则安之。饿了吧。”   她一面说一面转过身,往厨房里走去。   “葱被你踩了,肉糜粥你只有将就着吃了。”   说着,锅中的粥早就已经煮沸,咕噜咕噜地冒着泡。纪姜走回了厨房中。挽起袖子,揭开灶上的砂锅盖子,盛出一碗,端平慢慢地走出来,递到邓瞬宜的手上。   “我以前不会做这些,是来青州以后,才学着做的,你委屈吃一些,我问过张管事,宋简没有说要苛待你,一会儿,你洗个澡,安安心心的先睡上一觉。”   邓瞬宜接过她递来的碗,低头看去。   青笋丁,红萝卜,衬在雪白的粥面上,肉糜沉沉浮浮。   她刻意用了一个银碗盛给他,在大齐,不同阶层的人,在吃穿用度上,都有严苛的规定,比如西平侯府这样的人家,是绝不能用什么粗瓷碗的。   她心之细致,连这个也关照到了。   “你呢。”   “我……”她弯了眉目,“我陪你喝一碗吧。”   说完,她又从新取了一只瓷碗,给自己也盛了半碗。与邓瞬宜一道在阶上坐下。   天已经黑尽了,月光却十分明亮,院中的花草都起了淡淡的絮,温柔地从二人的脚边滚过去。邓瞬宜捧着粥碗,热热地喝了一口,肉糜的鲜味和蔬菜的甜味混入口中。   “临川公主,你……”   “还是叫我纪姜,公主这两个字,我已经不想听了,至于临川这两个字,我想留给宋简。”   她低头喝粥,热气与月光,一道模糊了她的眉目。让邓瞬宜觉得她这个人存在地有些不真实。   “你难道不怨宋简吗?”   “我不配怨恨他。他有他的不容易,也有他该做的事情。”   “那你呢,你以后要怎么办。”   “我啊……”   她从粥米的香气里抬起头,“我没有觉,现在有什么不好,我同百姓们一道尝过了衙门板子的苦楚,吃了寻常店铺里的糕饼,还有东市摊位上的羊肉,沏得平常的茶,煮得来你碗中的粥米,我在宫中多年,还是头一回知道,供养我的人间,究竟是一副什么景象。”   一弯朴素的影子被月关无限牵长,铺在散落着蒜皮和葱泥的地上。外面的上夜的人,提着灯笼行过,灯笼的光透过青墙上的雕花孔隙,在她的身上明明灭灭。   她将端碗的手放到膝上,抬头望着头顶寒冷的月。   “如果我还能回到帝京,我一定要把这些,都说给我弟弟听。”   “你和宋简呢?”   纪姜摇了摇头,“我对他,没有任何所求。朝廷是个深渊……”她顿了顿,慢慢闭上眼睛,“或许,用尽我这一生,能在深渊前面,拽住他。”   邓瞬宜被着一袭话怔住,认识她很多年,但邓瞬宜从来没有听她说过这样的话。这不是在皇族宫宴上大义凛然的宣祝,纪姜平静地在这四四方方,一滴鸡毛蒜皮的厨院里张开了口,却吐出了寻常妇人,永远都说不出的动情之语。   “所以,瞬宜。”   她隔着粥水的热气望向他,“不要再为我考虑,你得好好的活下去,如果这一次,你能回到江南,一定要摁住浙党的那些老人,党争从来无益于天下百姓。”   “怎么回得去。”   “勇敢一些,会有法子的。”   ***   翌日,宋简把邓瞬宜放到了偏院中,张乾亲自安排了人在院外看守。   陆以芳从来不问内院之外的事,张乾回她,只说是宋简的客人,陆以芳也就再也没问什么。   那日二月二,龙抬头。正值惊蛰前后,宋简虽渐消了病,睡得仍迟。   过了辰时还未起身,西桐堂寂静无声,只有靠着墙的一丛凤尾竹随风细吟。   日华透帘帐,落在纪姜的脸上,她伏在宋简的榻前,脸枕在手臂上,一弯乌发漏出簪脚,顺着青底白纹暗花的领口,垂散到她的胸前。   她昨夜回来到西桐堂的时候,宋简已经扣灭了灯火。床帐垂遮,帐中呼吸匀净。她其实有话想说,但宋简终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宋简还是看低了纪姜。   这一点,就连楼鼎显都觉得有些不安,送邓瞬宜去见纪姜以后,楼鼎显曾问过宋简,“先生不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宋简手中翻着那本《菜根谭》,手指骨结有意无意地摩挲着书册的边沿。   “没必要。”   也对,困鸟于笼,即便它从笼缝中伸得出喙,不妨以穗米逗弄,何必在意。   是以宋简睡得很好,醒来时,已天光大亮。绸质的床帐后面半露进纪姜的一只手,微微地弯曲着关节。   宋简坐起身,抬手悬起一边的床帐。   纪姜侧屈着一双腿,坐在榻前的脚踏上。虽是二月了,但房中仍然焚着火炭,她只穿了一身淡青色的单衣。脸上的日光绣着院中淡淡的竹影。姿势并不十分舒服,甚至有些扭曲,但她实在太疲倦,睡得很沉。   宋简下榻,踩到地龙上的那一刹那,膝处的疼痛一下子灌入正双腿。   他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去扶床沿,却不留意摁住了纪姜的搭在榻沿上的手。   纪姜手腕吃痛,猛地惊醒过来。   宋简移开自己的手,膝盖上的疼痛却如同银针反复抽扎,他站不住,一下子跌坐回榻上。   纪姜从榻前站起身,低头看向他半曲于脚踏上的双腿。忙将床头搭着的毯子拿过来,蹲身与他覆上。   她的动作很轻,很细致,连腿面上的一丝褶皱,也用指腹带平了。   “疼得好些了吗?”   她手叠于膝上,抬头姜望向他。   “文华殿上的廷杖,勉强是偿还了,这一样,奴婢不知道如何还您。”   宋简低头,“那回帝京的路上,你试试什么是磨膝见骨。”   纪姜屈膝跪坐下来,凤尾族窸窸窣窣地拂扫着爬这一层薄绿锈的窗锁,除了炭火噼啪的声音之外,西桐堂在再听不到一丝声音。   “不要回帝京。”   她抬起手,摁在自己的胸口,“我,我纪姜才是断送宋家的罪人,从我身上了结。”   她的声音不高,却隐隐有些发翁。宋简的目光落在那只手上,原本金贵如玉的手指多了两三处不知在何处磕碰的淤伤。宋简低手掰住她的手指,腕上的沉香串母珠挨近纪姜手背的皮肤,周遭都是极暖的,唯有那一处,冷得瘆人。   他将她的手掰了下来。   “我宋家的坟在帝京,听说是你收敛了我父亲在文化殿上的尸首后修的。”   说着他弯下腰靠近她。彼此的鼻息铺面,纪姜牵长脖子,颈上的那根经脉瑟瑟地颤动着。   “临川,我要带你回到帝京,带你到我宋家八十口人的尸骨面前去磕一回头。”   纪姜无言以对,也许宋简还可以说出更挖心掏骨的话,但是他没有说。他的确视她为奴婢,但也因此为她生出了某种对宋简来说,极为扭曲的担当。   纪姜觉得,这个担当是挡在自己面前的,对面则是宋意然,是宋子鸣,是宋家八十口血肉之躯,以及宋简自己对朝廷滔天的仇恨。   两人都在沉默,房内的气氛沉郁,张乾不敢进来,站在门帘后面小心地传话。   “爷,夫人来了,要回您事。”   “让她来。”   说完,他随手扯过木施上的外袍批上,问张乾:“什么时辰了?”   “爷,过辰时了。”   宋简嗯了一声,对纪姜道“去捧水,回来更衣。”   陆以芳与纪姜在西桐堂的门外擦肩,纪姜往门侧腿了一步,垂头与她行礼。陆以芳身上的薄袄是新裁的,鹅黄底上绣着梅花。她甚至为此熏了寿阳香。   “听说你这几日,伺候得很尽心。”   纪姜没有抬头,“奴婢不敢不尽心。”   话声清浅,她耳后蜿蜒的那缕碎发垂落于胸前,年轻而饱满的乳。房,隐伏于轻薄的单衣之下,自她来青州后,陆以芳再也没看她穿过十二层的牡丹金丝绣衣,经过青州衙门前的那场杖刑,她好像一下子从金银重厚的人生里破茧而出,满身单薄的冷冽清香,显出女子皮肤和肉体的柔弱之美,与身入婆娑却不折骨的气节。   “去吧。”   陆以芳无话可说,无力感却是实实在在的。   纪姜听了她的话,半屈膝,从石阶下退了下去。   等她再捧水回来,里阁内,陆以芳正在服侍宋简更衣,两个人影一高一低地落在窗上,陆以芳正半跪着替他系褐革带子,张乾见她没有进去,便接过了她手上的水盆。   “你到是个会看眼色的。”   纪姜冲他笑了笑:“遭了这么多罪,还能不学乖么。”   张乾打从心里的是同情她的,见她衣着单薄,又一身疲倦,低声道:“我替你捧进去,夫人既然已经在服侍了,爷是会让她的脸面的,你下去梳洗梳洗,好生休息,这边有吩咐,我再让人传你来。明儿府上宴晋王爷与王妃娘娘,有得折腾。”   纪姜没有拂扭他的好意,告谢往西厢走去。   一面走,一面散下银簪下的头发。   二月初二这一日,闺阁不动针线,曰恐伤龙眼,却多要洗头,延伸其意为洗龙须。如今整个宋府都在为明日晋王驾临的事情忙碌,以至于她走回西厢的时候,院中没有一个人都没有。   日晴风好,墙外的罗汉老松松香阵阵,纪姜搬了一张凳子,又从后院的井中取了小半桶水上来,坐在日头下篦发。   青丝如瀑,垂泄于她的膝上。她正用指甲挑理着一处交缠。   突然,头顶落下一颗松果,咕嘟一声坠入面前的水盆中。   纪姜抬起头来。   顾有悔晃荡的着一双腿坐在墙外那棵古松的斜枝上,顺手又掐了一棵松果朝她面前的水盆里扔去。   “见识了我这准头了吧。”   纪姜忙站起身来,头发失去手指的桎梏,轻柔地拂于人面,宁静的西厢小院,连为风所扬,浮于日光中的尘土都姿态温柔。顾有悔晃荡的那双腿,一下一下地踢着松树的枝干,他弯腰低头,冲纪姜爽朗地笑道:“别怕,没人看见我来,你们宋府前面都忙疯了。”   纪姜走到树下,抬头道:“你来了就好,我原本想着,你不来,我也要寻个法子去找你。”   顾有悔一手撑着枝干道:“上回被宋简败了兴,也没来得及告诉你林师兄的话。诶,你退几步,我下来。”   纪姜走到了墙根处,顾有悔从树上一跃而下,直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你还好吗?宋简有没有为难你。”   纪姜笑着摇了摇头,“没有。”   顾有悔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对了,我在东市上看见这个很好看,买来给你。”   “什么。”   你……你打开来看吧。”   纪姜接过他递过来的布包,包上面用红袖绣着杏花,很像迎绣他们时长买钗环的那一家铺子所出。   她将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只红玉雕海棠银柄的簪子。   顾有悔抓了抓脑袋,头转向一边,“我以前,都是听别人给女人买东西,自己没买过,上回,你不说送你那匹布料是做喜服的吗……我回去和别人说,叫他们笑了好久,他们说簪子好……对,女人都喜欢簪子。”   再没比这更应景的东西了。女人在低微黑暗之处,总能被这些珍贵的石头,点破一处光来。她将那一支簪子举到日光下,细致地看着红玉花瓣上的雕攻,市井出来的手工,不算精细,红玉的质地也是低劣的,但那毕竟雕得是海棠,象征着女子对荣华长久的念想。   顾有悔见她一直不说话,有些着急。“诶,别看了。”   不知怎么的,他就莫名涨红了脸。   一把将那簪子夺了回来,“算了,就说那几个大老粗,懂个屁”   他嘴巴里嘀咕着,一时又觉得丢脸,连忙换了一个话题,“你不是说你有事找我嘛。”   纪姜笑着将手背在背后。“你先说,你师兄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顾有悔走到她的凳子上坐下,撑开双腿,捡了根松枝,搅玩着她的刨花水道:“哎,我觉得,林师兄也是为难你。”   一面说一面又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师兄要你设法救邓家那个小侯爷出宋府,可是,我昨夜去宋简关着他的那个偏院探查了一番,小侯爷手无缚鸡之力,我就算带他出偏院,也没有办法带他出宋府啊。连我都这样,你有什么法子。”   说完,他又皱眉,“林师兄是怕,宋简会把他交给东厂那边,毕竟李旭林还在青州。这人一旦到了梁有善手上,凶多吉少。”   这话,还是没有说透。   纪姜到没有急着往下问,她走到顾有悔身边摊开手。   “送我的东西,收回去算什么。”   顾有悔忙不迭地把那只簪子重新掏出来:“公主,你簪上我看看。”   纪姜就这盆中水为镜,将一头长发挽至于肩后。   顾有悔望着她的手,女人的手,都纤软灵巧得很,总感觉一旦抚到剑上,那铸剑的魂都要软了。他看得有些出神,却听纪姜道:“顾有悔,琅山也许和你父亲,有些关联。”   一句话拂掉顾有悔不禁而生的心头悸动,他回过神来,将手中的松枝仍掉,拍了拍手,也站起身来。却不敢再看她。   “我何尝不知道,不过,我不是你,也不是宋简,把自己和那么多人命缠上,最后把自己都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我爹送我上琅山,我就上了,琅山让我护你,我也来了,你要说我是颗棋子吧……也是,但我至少,这些都还算是我愿意的事,我有大自在,安逸得很。”   纪姜已经将长发挽好了,红玉石衬托她霜雪般的皮肤,一时额间黛眉更青,红唇更艳。   她朝顾有悔走了几步,抬起自己带着芙蓉玉扳指的那只手。   “如果,让你逆琅山而为呢。”   顾有悔一怔,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你要做什么?”   “救邓瞬宜。但我不能让你带他回琅山,我要你帮我,护他去南方。”   顾有悔半眯着眼睛,疑道“你要怎么救他,他如今可是宋简的筹码。”   “我有我的法子,但是,我一个人做不了,你得帮我。”   顾有悔真的不明白,这个世上除了刀枪剑戟拼出路来,还能有什么不见血的法子。对他来说,这些法子和当年宋简遭遇的阴谋都有相通之处,藏着隐隐不详。   他迟疑了一阵,还是开口道:“我怎么帮你。”   纪姜望着他露出一个笑,“你不怕琅山责罚于你吗?”   顾有悔指了指她抬起的那只手拇指上的扳指,“我听你的。天一起上,黄泉一起下。”   这话如一把毫无道理的剑,一下子戳到了她的心窝子里。   顾有悔的生命是无端与她联系到一起的。   她如同劫后余生,活得残喘。而顾有悔却是一个比她要年轻,比她鲜活得多的人。   “这个。”   她含笑扶了扶发中的簪子,“谢你。”   顾有悔摆手,“不谢。我还是觉得吧……正红最衬公主,宋简……”   他仰起头,嚣张地嗤之以鼻,“那混蛋不懂。”   ***   夜幕如海中妖的裙尾,铺撒开来。顾有悔走后,纪姜一直睡到了起更的时分。直到迎绣回来时才醒过来。   迎绣一回来就取了热水回来沃手,忙活了一日,她骨结酸疼地很,放入水中,一阵一阵地发麻,她不觉皱了皱眉,呲牙对纪姜道:“可真疼啊,诶,爷那处没唤你?”   说完又想起什么,“哦,是了,今儿爷好了,陈姨娘她们可不得巴望着过去。”   她见纪姜没应话,自个也不大自在,擦干手走到她的榻前坐下。   “你睡了多久了,还乏着么。”   纪姜摁了摁额头,“有些发低热。”   迎绣姜自己的手搭上她的额头摸了摸,又捏了一把她的手,皱眉道:“是有些烫,可你这手又冷得很,估摸是这几日你太累了,一松懈下来,病气就燥起来了。”   她站起身,“明日大家可都不得闲的,再乏也得撑着,要不,你也别起来折腾了,我去给你热个汤婆子,你暖上接着再睡。”   纪姜披了身衣裳靠下,“你别忙了,你也累一天了。”   迎绣交叠手指,相互按压,一面道:“这倒是,我今儿算是见识到了皇族的规矩和气派,点算银皿和金樽的时候,瞧着那上头的刻纹,有麒麟,孔雀,还有些我叫不出名字的,真真比画册上的还要好看,到了夜里,灯一点上,一屋子金光闪闪的,别提多晃眼睛了。”   她说得十分欢喜,甚至抬头闭上眼睛沉于幻想,“我若哪天,能真正去夫人曾经住过的宫里看看,该多好。   说着,她踢掉绣鞋子,缩上床榻与纪姜挤在一处。   “我这会儿热和,给你捂捂手。”   “临川,你是从帝京过来的,那也是在天子脚下住过的人了,你想过吗?帝京的宫里是什么样的生活。”   “你想过宫里的生活吗?”   迎绣将她的手捏入掌心,轻轻地搓捏,“是啊,光滑夺目的东西,谁都喜欢呀。”   说着,她回过头来,笑着望着纪姜,“但我也就是想想,毕竟是不配的,我啊,知道自己的本分。纪姜,你也一样,不然你会活得很难的。”   纪姜觉得,她的话很真切。   可“本分”究竟是什么?   她的眼前闪过宋简,宋意然,邓瞬宜,顾有悔,还有她的弟弟,她的母亲,以及悬挂在父皇宫室里的那张巨幅的万里江山图。   这个问题对她来说,俗不可耐之下,宏大至极。   她不再说话了,与迎绣一道靠着躺下。   疲倦低微人的常态,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再多妄念和思绪都从脑子里钻出去了,鼻息平静,两人梦不相同,却都睡得沉。   次日是二月初三,过了龙抬头,天也淡下来。   四更天,陆以芳的院中便要点卯。初春的清晨,雾薄寒重,氤氲的水汽间,奴婢们提正一行一行暖黄色的绸纱灯笼,穿过幽静漆黑的行廊,佩环伶仃作响,步履窸窣,其间却无一咳嗽声与说话声。   陆以芳三更将才过,就已经起来,从西桐堂中退出来,回到自己的房中梳洗。   她习惯用妆粉是玉簪粉,这在宫里并不需要十分难的制法,秋取玉簪,剪去其蒂,形成一个小瓶,再在里面放进民间所用的胡粉,蒸熟则成。只不过,玉簪在秋天才能有所得,如今开春,已经所剩不多了。辛奴取了一个银簪子,用簪柄将最后的一点点挑出来,有些迟疑。   “夫人,这不够匀身上的了,要不,将格子里放的那盒珍珠粉开了吧。”   珍珠粉也是帝京的制法,只不过,那道以茉莉蕊芯为底,研磨出粉,蒸以成脂的法子,却是出自纪姜之手,香淡粉匀,后来也深受民间妇人的喜爱。   “两种花气相侵,不免在身上缠斗,匀净面上的就够了。”   辛奴并不十分明白她言外何意,到也没问,放下手中的盒子,替她端正面前的雕花铜镜。   “内院各处的都人都安排妥当了,夫人,今儿杨知府也要带咱们小姐过来,临川……夫人怎么调遣她。”   陆以芳挑出一丝胭脂膏子。送近唇边。   “你怕在贵人们面前惹出不好看的事吗?”   “是啊,您想想,之前咱们府门前的那一出,夫人,奴婢冷眼看着,咱们小姐……”   陆以芳摇头笑了笑,“宋意然,知轻知重,什么场合,什么做派,她会拿捏的。至于临川,还是让她上台面。”   她这样说着,心里被那盒珍珠粉添上的梗子,突然又被敲掉了。   接过辛奴用玫瑰露调匀的玉簪粉,对镜自匀面。   人过三十,面上细碎的纹路无论怎么遮掩,都藏不住,她喜欢守着宋简的这个家,撑着宋府热闹的场面,但是,她并没有多愿意往宋简的面前去,尤其是在纪姜走到宋简面前以后。   妆面匀好,她命辛奴将铜镜拿得远些。   镜中孤独地映出她拼命修饰后的容颜,她突然想起出宫时,梁有善跟她说的那句话。   那一日,是先帝三十年的二月初二,帝京的天却在下雨,梁有善从司礼监出来,正好看见拿着包袱,往宫门走的她。梁有善在回廊上站住脚步。   “要走了吗?”   陆以芳回过头,他站得有些园,烟雨细笼,也不大看得清面上的情绪。   “对啊,恩旨下了太久,再不走,就是抗旨不尊了。督公是来送我的吗?”   “不是,咱家去陪阎掌印说话。”   云淡风轻,是宫中惯又的疏离和平静。   陆以芳笑了笑,“相对十几年,我知道督公佛口毒蛇心,临别在即,却又不肯开佛口心疼我了。”   梁有善不答她,沿着回廊,往与她相反的方向走了,与此同时,她听到那句让她记到如今的话:“白头的宫女太监,都是无情之人,即便你出了这樊笼,你还是同我一样,无论身在何处,哪怕周遭热闹,子孙绕膝,本质还是个孤独人。”   这句话在陆以芳身上敲了很多年了,虽然毒,却是世间难得的知己之话,她时时在心上念起,莫名慰藉。   至于她与梁有善相对的十多年,其中究竟有没有所谓真情实意,这又是另一段事了。身为女君子,皇族的老师,陆以芳曾经鄙视过李娥把身子拿给黄洞庭那样的人去糟蹋,但那十多年中,她和李娥,究竟谁活得更有生命力,更自在,却说不清楚。   “夫人,该出去了,晋王府已有先遣的人过来了。”   此时宋府门前已经列好了阵仗。晋王府的车马沿着西城大街,浩荡而来,夹道设护卫,清挡百姓。晋王纪呈并为不骑马,而是与王妃同乘一撵。纪呈痴傻了很多年,后来虽然好了很多,能识得人,听得懂几分事,但仍然一直不大出王府,只爱和女人们鬼混,以满足一个人的本欲。   他的王妃叫余龄弱,其父是福州地境上的一个五品通判,当年他娶妻的时候,帝京中的官员都不大愿意将自己的女儿往火坑里推,加上许皇后也不怎么上心,最后就拟定了余家的女儿,余家本来也是帝京籍贯,祖上出过一个探花郎,算得上清贵,只是在余龄弱这一代,家中没有了男丁,像是做了孽一样,不论正室还是妾室,所出皆是女儿。   余大人觉得,本来女儿就不精贵,而这多多少少这也算是一门和皇家攀上的亲事,宫里来人一提,他就爽快应了,替余龄弱打点行装,隔日就送上了不归路。   余龄弱这个人并不糊涂,这么多年,晋王一点都担当不了,她却在青州政坛上游走得积极。从一开始,她看准了陆佳的忠心与能力,于是放心胆大地把青州的军政全部放到了她的手中,只不过,她毕竟是个女人,朝廷的势力与陆佳的势力一碰撞起来的时候,她就有些手足无措。   然而,这还不是最要命的。   令她更没有想到的是,陆佳回乡丁忧之后,宋简一夜之间,掌控了整个青州政局,甚至把杨庆怀这样的朝廷命官都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一下子,原本还勉强平衡的藩王与地方官吏之间的关系,猛地导向一边。   这令她有些慌了,宋简毕竟不是陆佳。他与晋王之间,没有所谓的师生情谊,而之后的紫荆关之战,更是证明了她的担忧。以晋王的名义,举青州之力,宋简这个男人,不过堵上晋王府的身家性命,来满足自己的权欲和野心。   她见过宋子鸣的下场,又觉得,宋简和宋子鸣从某些放来说,真的是血脉传承。   在这一点上,陆以芳和余龄弱,有女人之间敏感的默契。   所以,宋简在晋王勉强有多强势,陆以芳在余龄弱面前就有多卑微。陆以芳用一丝不错的宫廷礼仪,竭尽全力地侍奉晋王府,小心地维系着宋府对王府尊重的表面。这也是宋简对她有所感怀的地方。   男人顾得上权势滔天,却顾不上尊卑之道。然而这很多时候,却是男人的死穴。   对于宋简而言,陆以芳很像是曾经放在父亲狱中,而后又放在他床头的那本《菜根谭》。他不见得会时时翻阅,也不见得能够完全参透其中道理,但她如一根芒刺,在他背上,偶尔刺痛皮肤,提醒他有时该弯腰,去避面前的风头。   陆以芳在这一方面,真的也算做到极致了。   晋王府的车马一至宋府门前,陆以芳亲自于阶下跪迎。陈锦莲端上一只檀香木雕的垫脚矮椅,伺候晋王与晋王妃下撵。   晋王打了个哈欠,全然没有顾及府门前行礼的众人,大步流星地跨了进去。   王府的人连忙也跟了进去。余龄弱走到陆以芳身边,亲自将她从地上扶起来,“王爷性子如此,望夫人不要介怀。”   陆以芳半弯着身子,“奴婢岂敢,娘娘,里面请。” 第31章 云开   陆以芳时常在余龄弱面前自称奴婢, 这倒不是刻意显示卑微, 而是她自居为宫廷女官的隐傲。余龄弱习惯她在面前尽心,加上她年纪又长过自己很多岁, 时时听她在旁提点大齐宫廷繁复而优雅的礼仪,到也像是补上了她当年不经尚仪局引教,就匆匆嫁给程纪的那一漏。   “说宋先生前几日受了雨寒, 病得大不好。可把我们王给急坏了。那日杜和茹来说了之后, 就要急着赶过来,偏生时气不好,王爷也有那么几声咳, 这才定了今日。”   陆以芳亲手扶着她,跨过二门的院子。其余妾室们簇拥在后面,皆屏息无话。   “好了很多,娘娘不知道, 他讳疾忌医,腿上又有那么个病,寒疼交加起来, 有的时候,就算不是个什么大病, 也能折磨得了他。”   余龄弱点着头,“这都得小心的养的。伺候的人也得精心才是。”   说着, 她看向走在前面的纪呈,“为了王爷,我也是把心都操碎了, 夫人的不易之处,我大都是明白的,偌大的府门,爷们儿又不把眼睛往这小地方看,千头万绪的,都得我们过手经心。”   这一席话,二人算是心心相惜。   余龄弱回头将跟在身后的妾室奴婢们扫了一眼,“先生从青州衙门带回来的那个姑娘呢?我之前以为,府上是要纳个姨娘的,连礼都备上了,怎么这么久了,也没见你们办。”   陆以芳随着她站住脚步,回头往人丛里看去。纪姜垂目默默地走在人丛最尾处,像是没有听见余龄弱在说什么。   “爷怎么想,我们哪好问,娘娘要见见她吗。”   余龄弱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含笑摇了摇头,“不了,你们都不给体面的,那就是个奴婢,我给她面子,岂不上让她在你面前轻狂。”   一面说着,一面已经走到了西桐堂门外。   陆以芳走过去,亲手推开西桐堂的院门,而后退到一旁,余弱龄与晋王一道走进去,其余的人都在院外候着。   早有人进来通传过了。   宋简在院中跪迎。病中着常服,墨竹绣的软罗衫,外照一件褐色的祥云纹袍子。晋王见他如此,忙上前去扶他,“老师身体有恙,不必如此,快快请起。”   既是探病,也是彼此做戏,则样样都要做齐全。   余龄弱教着晋王说了好些慰问的话,又命人将赏赐之物也一一地呈了上来,陆以芳与宋简谢礼,这一来二去,就过了一个时辰,外面门房上的人来报,说杨庆怀与宋意然到了。   陆以芳便叫花厅前面的戏开罗,花厅上摆宴,宋府众人手中各有各自的忙碌,然饭食酒水皆伺候得有条不紊,不见丝毫错漏之处。   宋简此时还不宜饮酒,杨庆怀便替他做了酒桌上的东道。   本来比起宋简的严肃自持,晋王就更乐意和杨庆怀侃谈,两人推杯换盏,余龄弱与陆以芳在旁说着些府内府外的闲话,府中下人们跟着一道消磨,不多时,戏就唱过了七八出。天色渐渐暗下来。   陆以芳命人在戏台周围点起了一圈绸纱灯。   大家的规矩,戏一旦开了锣,就一定是要唱完夜戏三场才能歇的,这又是阖府谢晋王府的恩,纵使所有都有些发困,仍得撑着一张笑皮子,陪着贵人们撑。   陆以芳见晋王和杨庆怀都渐有些不胜酒力,便招手戏台子上的戏停一停。   晋王揉了揉眼睛,偏偏倒到地站起身,“本王……要去更衣。”   陆以芳忙道:“哟,这可得叫人好生扶着去,张管事,你也仔细跟过去,夜里滑,后头道上青苔厚,王爷吃了酒,仔细别磕着。”   晋王本就糊涂,这会儿又喝得七八分醉,哪里肯要张乾来扶他。   “本王不要这个长胡子的,本王要……本王要她扶我去。”   陆以芳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纪姜站在戏台下面的一面大鼓前,手上端着酒壶,是才从厨房那边过来的。   “诶,对,这才是个大美人,本王要她陪着去。”   余龄弱见陆以芳没有出声,又看了一眼宋简,虽不明就里,但隐隐约约觉得气氛有微妙。忙道:“还是妾妃陪您去吧。”   谁知这晋王酒撞了怂人胆,一把甩开了余龄弱,“你又管得什么本王的事情,那人好看,本王要她跟着去怎么了。”   说完,他一掌搭在宋简肩上,“老师,莫不是你无趣,你的奴婢,连更衣都不会伺候。”   他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肩膀,眼神迷醉,言语粗鄙“你放心……就更回衣,王妃在这里,本王不造次。”   余龄弱掐了他的腿肉一把,寻常时候,晋王都是会消停的,谁知这会儿竟发作起来,回收一巴掌甩在余龄弱脸上,顿时起了一道鲜红的掌印。   “好人啊,你竟然敢对本王动手了!”   余龄弱怔在那里,但她毕竟也不是寻常的妇人,回过神来以后,忙挡住要上来查看的下人,起身弯腰给晋王行了个礼,“妾妃有罪。”   一时间闹得有些下不了台面。杨庆怀这会儿,酒到是醒了一半,但不知道如何调停。宋意然擎着一只杯子,冷冷地望着戏台下的纪姜。一把火从口中添出来,“王爷,人精贵的很,除了伺候我兄长,谁都看不上。”   杨庆怀吓得冷汗都出来了,忙去摁她的嘴。   晋王一下子恼了,将手中的银盏,狠力磕于地上。   “宋简,你轻狂就罢了,教得你府上一个奴婢,都敢轻看本王!”   宋意然也明白自己说错话了,不敢再出声。   宋简望着鼓面儿前的那抹清影,沉默未语。   杨庆怀跌撞着走到宋简身旁,低声道:“你是怎么了,服不得软啊。”   话说完,见宋简坐着没动,无奈地咬牙的“哎”了一声,转身赔笑道:“王爷您息怒,宋先生这是醉了,那谁,赶紧扶王爷去更衣啊。”   晋王却显然是来了那傻劲儿,把之前背地里听着奴仆们跟他嚼的那些舌头根,说什么青州只知有宋府,不知有晋王府,还有什么宋简当他是个冤大头的话,全部想起来了,一时之间,到是莫名地清醒过来一样,“他喝酒?他灌了一肚子的浑茶,当本王是混虫啊!宋简,你给本王跪下!”   宋简移开落在纪姜身上的目光,“张乾,扶我起来。”   张乾将要上去,却被纪姜的手拦了下来。继而手中就接住了她递来的酒壶,他还没来得及说话,纪姜已经走到前面去了。   “你做什么?”   张乾此时心里都是乱得,压根没想到她会站出来,忍不住牙缝里出声问她。   纪姜没有回答,她提裙走上台阶,走进花厅,走到晋王面前伏身跪下,“是奴婢的错,奴婢先扶王爷更衣,再请王爷降罪。”   宋简咳笑了一声,他低头望着她:“你做什么?”   与张乾说得一模一样,却是意味不明的一句话,在场的人,除了宋意然,杨庆怀,陆以芳之外,其余人都听不明白。   纪姜没有应她,额面磕于晋王的脚边。   “请王爷随奴婢更衣。”   娇柔美人相求,晋王一下子被灭了气焰,他本就糊涂,只图一时情绪发泄,这会儿被柔声软语的人这么一服软,哪里还有刚才的怒火。   蹲下身一把将那把柔弱的骨头从地上捞了起来。   “诶,别跪别跪,这可怜的。”   他早已认不出纪姜了,在他少年时代的印象里,纪姜是许皇后的女儿,也是大齐唯一的嫡出公主,纵然他们是皇子,也不能和媲美身份的珍贵,她是父皇和皇后放在凤仪宫中养出来的妹妹,他偶尔能见到她,那粉雪雕出的脸蛋,柔软的身子,就像一堆安静的雪,一吹即散。晋王如今实在无法,把当年那个父皇膝上的小丫头,和眼前这个奴婢联系到一起。   “走走,本王心疼人得很。”   他醉得东倒西歪,几乎是挂在了纪姜身上,纪姜搀住他的一只手,慢慢地往阶下走去。所有人都往后退出路来给他们。   纪姜行过宋简身边的时候,耳边传来他低喑的声音:“你连人伦都不顾了。”   纪姜没有停步,轻道“我要顾人伦,我也不敢,再背叛你。”   两人绕过戏台往内院去了。   余龄弱看着纪姜的背影,私猜着,这大约是宋简看上的人,在她的观念里,自家王夺臣下的女人,无论是从道理上,还是从当今时局上,都是不可取的,将才见他发疯病,不好火上浇油,才摁了自己的手,这会儿见那奴婢纾了他心的气,心里忙想法子去补救。   “你们都跟着去,仔细多拽着点王爷,他酒吃得多,怕跌了不好。”   话很委婉,王府的下人们倒是都听懂了,连忙一窝蜂地跟着过去了。张乾见宋简脸色也不好看,忙也绕到后面跟过去了。   场面上一时消停下来,但陆以芳和余龄弱都有些尴尬。   毕竟看起来是自家的两个男人为了个奴婢成僵局,且本身二者身份和关系就很敏感,这会儿晋王倒是去了不在眼前,余龄弱立在宋简身旁,却坐也不是,立也不是。   宋意然知道自己闯了祸,惹了兄长为难。纵然她再恨纪姜,也不愿宋简在晋王面前难做。   于是她扶着小腹向前探了半个身子,拍了拍陆以芳的肩。   “嫂子,戏也停了好一会儿了,让他们接着唱吧。”   说完又站起身,余龄弱道:“今儿还没听着有意思的呢,娘娘,您给勾一出。”   陆以芳知道她在替自己兄长解围,忙顺着她的话道:“让前面开戏。”   说完,又叫人把戏本子捧上来,呈到余龄弱面前。   余龄弱缓出一口气,随手翻看戏本子,心中还是不大痛快,“原是我的过,不该叫他吃那么些酒。”   陆以芳陪在他身旁道:“娘娘不必介怀,都是奴婢们的过错,哪里怪王爷呢。您挑戏吧。”   那日传的仍就是碎玉班的戏,余龄弱翻过折子扫了一眼,已经唱过《山门》,《青囊记》,《金钗记》这么几出了,剩下的戏也都有剩下的道理的,比如《鸣凤记》,这出戏讲的是杨盛记与奸臣严嵩相搏,最后惨死于断头台的事。   其中淡淡映射着宋子鸣与顾仲濂,所有人勾戏之时,都避过了这一出。余弱龄此时心中正有一口莫名的浊气要纾解,也没多想,提笔就圈了。   而后放入下人的托盘之中。   宋意然探身看了一眼那戏折子上的圈画,正要说话,却被杨庆怀摁了回去。   宋意然拽开他的手,笑声道“你做什么,都闹成这样了,还唱这出,这不是铁心让兄长难看嘛。”   杨庆怀道:“这出戏唱了也好,唱完大家败兴就散了,不然你要宋简怎么收场。当真不认王府个主子了么。”   宋意然觉得此话有些道理,没有再出声。   戏台上的戏开了锣。   这的确是一出是非分明的惨烈大戏,杨盛记狱中刮腐肉的那一段唱词凄厉惨绝,看得宋府的心惊胆战,宋简却没有看台上,他半低着头,手在膝上的盖毯上一时握,一时放开。偶尔抬眼,往戏台后面看了那一眼。   正唱至断头台吐尽肝胆忠肠的那一段,王府的一个下人突然连滚带爬地从后面撞上戏台子,把唱戏的,鼓瑟的人都冲了七倒八歪。他慌不择路,一个跟头栽到戏台下面,顾不上疼,爬起来就往余龄弱身边去。   “娘娘!有刺客!王爷受伤了!”   “什么!”   余龄弱从椅子上站起来,“在什么地方!”   “在后面亭子那里。”   余龄弱拔腿就往后面去,陆以芳也忙起身跟过去。   还没走几步,张乾也慌慌张张地跑来,他一下子归到在宋简面前,“爷,临川伤了王爷。”   这一句出口,连陆以芳都有些慌了,险些站不住,宋意然伸手撑了她一把,尖声道:“那你们跟着的人是做什么吃的,快把人拿下啊。”   张乾慌张道:“人已经拿住了,可是爷,小侯爷也……”   他不敢把话说全,宋简却猛然明白过来了纪姜的用意。   “疯了。”   他从齿缝里逼出这几个字,随即站起身,腿上的寒疼侵袭到他的腿根,快要起更了,暗云压着天穹。大杀四方的快感被锁进了樊笼,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在牢跟她说的那句话,“大齐的公主,可真是个狠角色。”   ***   王府下人口中的后山亭,是在内园的一处水景之上。   余龄弱与陆以芳过去的时候,纪姜已经被小厮们捆了起来,摁跪在地上。她虎口上有一道伤口,正在汩汩地往外流血,迎绣蹲在她身后,拼命地替她摁着伤处。   晋王只是胸口被划了一道浅口子,酒早就被吓醒了,正心有余悸地坐在亭子上喘气。而他脚边却躺着另外一个人,背上被捅了很身的一刀,流出的鲜血顺着青色石板砖缝隙,一路蜿蜒至亭下的池水之中。   池中养了饲腥的鲟鱼,这会儿正在那团血水中摆尾。   内园中月沉风冷,气氛阴沉。   “到底怎么回事,跟去的人呢!你们都是糊涂蛋吗?”   余龄弱奔到晋王身边,晋王见到她,像是见到观音菩萨一样,猛地抱住了她的腰,含混道:“王妃救本王,那里女蛇妖。”   余龄弱知道他又被吓出了疯傻,忙搂住他的头,轻声道:“没事了,王爷。妾妃看看您的伤。”   一旁的下人道:“王爷只是拉了一条口子,可这个人……”   正说着,陆以芳也走了过来,看着满地的血,也有一时的发愣。再王晋王脚下一看,倒是一眼认出来,背上负刀伤的人,正是西平侯府的小侯爷。她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人怎么会在宋府,她并不十分了解朝廷上的政局,在此事上,宋简也与她没有默契,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余龄弱看向躺在地上的邓瞬宜。   邓瞬宜此时还残着一丝意识,他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扯住余龄弱的裙摆,“王妃娘娘……松简要……要杀……”   “杀谁……”   余龄弱此时脑子里是混乱的,几乎只从他的口中听到了“宋简”,与“杀”这三个字。   脑子嗡的一声炸开,本来整个晋王府就已经是在宋府的阴影之下,活得够憋屈了,王爷是个痴傻人,她恨自己是个女人,不能名正言顺地和宋简博弈,一退再退,几乎要退到悬崖边了,可恨宋简究竟要干什么,赶尽杀绝吗?   想到此处,她忙道:“快来人,把他弄醒。本妃要停他说什么!”   下人们一窝蜂上来,查看后道:“娘娘,他昏过去了。”   余龄弱手足颤抖,“杜和茹呢,把他找来,这个人本妃一定要救活!”   余龄弱对王府的担当,在这个月冷血腥的亭上被无线地放大。嫁娶之后,以过十年,虽是个傻夫,荒唐度日,但他倚靠她,信任她,甚至把身家性命托付她,陆佳走后,她已然成为这个痴儿的支柱。   宋简,欺人太甚!   余龄弱咬牙看向被摁在地上的纪姜,“好个丫头啊,竟有这样的胆识,敢替你们主子做这样的事,你可知道,谋害皇族是要凌迟的!”   纪姜仰起头,“与宋府无关,是我要杀他!”   余龄弱冷笑出声,“呵,你要杀他,你一个奴婢,你有什么胆量谋杀晋王!你以为本妃撬不开你的嘴吗?”   迎绣已经快被吓到崩溃,摁着纪姜伤口的那只手颤抖得厉害。   她喘息道:“临川,你在说什么,你疯了吗?”   临川回过头,“你松手,别管我,快退下去。”   辛奴一把将迎绣拽了起来,往一旁拖:“这个时候,你顾她做什么,赶紧走。”   虎口处的伤口失去桎梏,未凝结好的伤处,有甚出了血,她本就穿得单薄,又跪在寒若冰面的青石板上,只能勉强撑住是身子不倒。   “娘娘再这么问,我也是这句话,是我要杀晋王,与宋府……无关!纪呈乱臣贼子,与宋简合谋,图谋我大齐疆土皇权,人人得而诛之!我就是利用宋简杀纪呈罢了!”   余龄弱怔在那里,这话,的确不像从一个奴婢口中吐出来的。她胸口起伏着,有些不可思地凝视着纪姜,一时哑然。   “她说的是实话。”   亭下突然传来宋意然的声音,她仰着头,面色有些焦黄。   “娘娘,她不是个普通的奴婢,她是临川长公主纪姜!”   “你说什么!纪姜,我妹妹?”   余龄弱怀中的晋王突然抬起头来,“我妹妹,我妹妹在什么地方?”   余龄弱心乱如麻,仍低头哄他道“王爷,别听他们胡说。”   正僵着,宋简也从前院跨了进来,他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纪姜,又看向倒在血泊里的邓瞬宜。喉咙里吐出一口滚烫的气。他什么也没有多说,撩袍走上石阶,走入亭中,直到走到纪姜的身旁,方低身跪了下来。   膝上寒疼使他不由得皱了皱眉,在青州,他很少跪谁,也久不体会这种膝盖的骨头,与寒凉的地面相互消磨砥砺的感。   双手轻按于地,袖面铺开,手掌摊去膝上的重量,他终得弯腰俯下身去。   “王爷,王妃恕罪,宋简失察。”   “失察”二字出口,纪姜喉咙里顶着的那口气儿,一下子舒了出来。他是低看了她,但他还是懂她的。   “你一句失察,就能把你府上这件事推得干干净净吗?临川公主纪姜,已被贬为庶人,你们有不共戴天之仇,你为什么要把她放在府中?”   宋简没有直身,他的手臂轻轻挨着纪姜的肩膀,衣料厚重,但二者身体的温度,却莫名贯通,他感觉到她很冷,她却觉得,他身上有一股被隐怒烧起来的热烫。   “宋简,不论是这个男人,还是这个奴婢,我都要带回王府,亲自审问。”   宋简仍旧没有抬头,“娘娘,那个男子您可以带走,但是她,您不能带她回王府。”   余龄弱低头看着他,“你怕本妃审出你宋简的狼子野心吗?”   宋简笑了一声,“宋简没有狼子野心,但宋简,怕您问不出来,会要了她的命。”   余龄弱的声音尖起来:“本妃要撬她的嘴而已,再者,她是朝廷的弃女,是你府上的一个奴婢,她此举,上可说是犯上,下可说是弑兄,杀了又何妨。”   宋简沉默了一阵,慢慢直起身来,抬头凝向余龄弱和纪呈,平声开口道:“她犯上作乱,行刺皇族,是朝廷要犯,该教府衙看管,侯由刑部议罪,娘娘,要私设公堂,宋简无力拦阻,但请娘娘,询一询知府大人的意思。” 第32章 两全   这个话头一下子就甩到了杨庆怀头上, 他也灵光, 立即明白了宋简的意思,顾不上宋意然在下面掐他的手腕子, 上前拱手道:“娘娘,按齐律,此人是定是要带回去审理, 行刺皇族是重罪, 人绝不能放在府牢外面,不然,臣无法交朝廷的差。”   这本就是在宋简的府中, 杨庆怀又是他的妹婿,应声虫一样宋简说什么,就接什么,余幼龄搂着怀中痴言不断, 瑟瑟发抖的男人,无力之感深深的席来。   很多时候,她像一只巨大的蝴蝶, 撑开斑斓炫目的翅膀,而翅膀之下, 酣睡梦呓的是她这一生唯一苍白的指望。蝶翼有多薄呢?恰如她肩上不知何时被枝丫勾破的披帛。   但她就是那么护短,容不得别人半分侵害到这个痴人的性命。因若他垮了, 她余龄弱现在走的路才真的是不归路。   “好。”   沉默良久,余龄弱终于吐出了这个字,她扶着晋王站起来, “本妃和王爷就等你杨大人问案的结果。”   杨庆怀应下,转对旁侧道:“去府衙传人过来,把人犯人锁走。”   这边的乱正稍平,那边杜和茹被人连拎带推地拽了过来,他原本就是跟着晋王一路从帝京过来的,对晋王很是尽心,见他受伤,慌得就要上去查看。余龄弱扬声道:“王爷是皮外伤,先看看这个人,千万不能叫他死了。”   “是是是。”   杜和茹蹲下身,地上的血已经有些凝固了,空气里的腥味惹得众人发晕。杜和茹是太医,寻常很少见这样大的伤口,一时下手有些困难。查人面色的时候,却猛地愣住了,口舌也开始结巴。   “啊……,这不……不是……是平西后府的小侯爷嘛,这怎么……”   余弱龄闻话一怔,她虽不甚明白帝京的朝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她知道,东厂的人找这个小侯爷已经找疯了。此人怎么会来了青州,还在宋简的府上。听他的意思,像是知道宋简要对晋王不利。   她生怕人死了问不出那句“宋简要杀……”的后半句话,忙促道:“他是王爷的救命恩人,您先不管别的,就说有没有性命之忧。”   杜和茹挽起袖子,剪开邓瞬宜的衣服。见伤口虽是血流不止,却不见得有多深,且也不在要害之处,忙回头道:“回娘娘,没在要害上,人是没有性命之忧的,但当务之急是找个干净的地方止血。”   陆以芳道:“扶人去厢房吧,奴婢叫人收拾出来。”   余龄弱却一句堵了回去,“何敢再这里再呆下去,怕是有人一计不成,还要再坑害王爷和小侯爷的性命。把小侯爷给我带回王府。”   她这样说了,就再也没有拦的道理。   陆以芳看向宋简。   下人们点了十几盏灯过来,将原本暗沉的内园小亭照得透亮,连最细小的尘埃,都在人脸上沉沉浮浮。   宋简仍与纪姜跪在一处,挡住纪姜面前所有的光,他阻隔灯火而落下的阴影沉默地将身旁的女人包裹了起来。   “宋简恭送王爷娘娘。”   他松口了,余龄弱也松下一口气,这也算他宋简表面上还认王府这个主,余弱龄明白,至此不该再纠缠,留下一句,“杨知府审出结果再来回话。”后,命人将邓瞬宜架起,出府登车去了。   王府的人也如群游的鱼一般退了出去。   宋意然忙走上亭去,扶住宋简的手臂,“哥,你快起来。”   宋简没有借她的力,一手撑着染血的地面,缓缓地站起来。杨庆怀衙门上的人也到了,杨庆怀先摆手让他们先侯在下面,抬头对宋简道:“人我是必须要拿走,你有什么要交代的。”   宋简低头望了纪姜一眼,喉中气灼黏。   “没有。”   杨庆怀有些不忍,“宋简,你是知道的,过堂不脱一层皮,是说不过去的。”   宋简闻话,却嗤笑,“堂上你有什么好问的,她已全招了,无非因青州谋逆,害其被贬庶人而生恨行刺。你往朝廷写折子,等刑部的意思吧。”   说完,他低头沉默地再次看向她。看向她虎口的伤处,她的双手是被反绑在身后的,血把褐色的绳子都染红了。   宋简抬手,松解开自己束发的绸带,弯腰,一手抬起纪姜的手腕,寻到伤口处,他一圈一圈缠地不急不慢,脸就在纪姜的肩处,咫尺之距,心跳都渐渐相并。他手上的力道柔和,呼吸温暖。   “你赢了。”   血腥之浓已经快被夜来的风吹散了。他将最后一截绸带扎紧,直起身来。   “带人走吧。”   说着,他望着她的耳侧。   “我就不送你了。”   天光大亮。   宋府惊心动魄的那一夜后,青州府无论官民,都在议论晋王在宋府遭遇刺客一事,然而,晋王毕竟只是受了轻伤,所以这件事仍就是街头巷尾的闲谈之资。   “听说刺客是个女人啊。”   “什么女人,是那个被贬废的长公主。”   “哦,说起来也是惨淡,好好的一个公主,成了朝廷和青州一战的牺牲品。难怪她要杀晋王。”   “谁说不是呢,听说宋府已经把他交给知府衙门了。这可怎么判啊……”   市井还是市井,人们用一种看似讳莫如深的口吻,将晋王与其年轻的老师之间的关系,杜撰出了五花八门的说法。   近三月,青州的整个阳春彻底热闹起来。无边的仙客来染红了所有歌馆楼台的墙。   升仙楼上,李旭林掐断一朵翠微的花茎。   “你的意思是,督主今年春天,都看不到邓瞬宜这个人了。”   淡绿色的茎枝汁水渗进他的指甲缝里,李旭林一时有些厌恶,招手要了一张帕子。一面擦,一面续道:“宋简啊,人都已经在你的府中,怎么还能逃出去。邓瞬宜那软脚虫子,凭空长翅膀了吗?”   宋简背对着他立在窗前。   下面是喧闹的春市,青州的春极短,因此不论是从女人春裳上明艳的绣纹,还是盆中忍了一个冬天的花卉根茎,都要竭尽全力地延伸。广袤的人世间,岁月是唯一仓皇的东西,其余再孱弱卑微的生命,都仰着头,蓬勃地向高处,远处涌动。   他无端想起纪姜。   距她入狱,已经近一个月了。在这一个月中,他一次都没有去看过她。但他想起很多过去自己在狱中的事,那种阴冷和潮湿,至今都还回旋在他的膝盖之上。   好似真的有些冷,宋简端起一杯升仙楼新沏的碧落春,吹开热烟,喝了一口。   “我不想看女人以命相搏。”   李旭林不解,“什么意思。哪个女人?”   “临川。”   李旭林直起背,“怎么以命相搏了?难道以死相逼,逼你放了邓瞬宜?”   宋简不禁一笑。也许很多人仍然觉得,被朝廷抛弃的公主,身为下贱的奴仆之后,除了一条贱命之外,不会再有任何的筹码。这无可厚非,但她毕竟是纪姜,是那个亲手断送宋简一生的纪姜。   宋简不觉得有必要和李旭林去解释。   他将茶杯放在窗沿上,指腹顺着杯沿划了一个圈。转道:“让你们梁督主放心,老侯爷留给邓瞬宜的那样东西,已经在我手上了。”   “什么!”   李旭林跳起来一步跨宋简身后,“他怎么可能把那东西带在身上。你怎么问出来的,难道你宋府,还私设了刑堂啊。”   宋简没有回头,手指沿着杯沿儿又划了一圈,“邓瞬宜是软骨头,痴情种。”   他淡笑了笑,带有一丝鄙夷,“你们东厂该学,让鞭子和板子去攻心。”   “诶……”   李旭林语窒,东厂撬人嘴的手段,已经是登峰造极,被他这么一揶揄,却还真分辨不得。   宋简抬手放下窗帘子,外面的热闹一下子被阻隔。   他转过身,走回桌前从新坐下。   “东西我看过了,是可以呈上文化殿杀阉狗的刀。”   “你……”   他说得直白,却又云淡风轻,丝毫没有要谄媚之意。   “李旭林,地方上的官吏,是因为见不到皇帝的面,才把梁有善当成皇帝模偶来拜,但说白了,他就是狗皮蒙的模子。内阁的人,或者累世读书科举的江南浙党,背后都抬着狗头铡,除了我这个青州的孤鬼,他敢握谁伸出来的手。”   李旭林沉默了一阵,道:“督公何尝看不清局面。”   宋简淡看他一眼,而后将张乾唤了进来。   “把东西给李千户。”   李旭林接过张乾呈上的东西,却见是一本册子。   “我已经看过了,今年初春,江南借蝗灾之后,杭州知府革职,顾仲濂亲下南方,提用了一个浙党的新人,此人自杭州府起,清了一轮田,目的是要退田与民,结果翻出了梁有善的私产。一个司礼监掌印,东厂督主,侵吞的土地,几乎是四分之一个杭州府。”   他抬手拍掌,“过犹不及。若不是西平侯看不惯顾仲濂独揽内阁,不肯与内阁共通,这份册子,还真就有可能见天日。”   李旭林压根不敢去翻那本册子。忙用油布包好,藏入怀中。   宋简伸手续茶,“你回去告诉梁有善,邓瞬宜的口,灭不了就算了。江南的私田,如今该散出去就散出去,天道轮回,不能光杀人不积福报。”   说完,他站起身来。张乾替他移开面前的屏风,随在他身旁道:“时辰还早,爷不用了膳再走吗?”   宋简顿足脚步,“也好,让厨房做一小席,我带去府牢。”   ***   纪姜终于明白,当年她在刑部大牢见到宋简时,他为什么不能完全睁开眼睛。   牢狱之中,是分不清白日还是黑日的,一柄染着黑油的油头布火把日夜不停的烧在她的眼前,暗了又被换掉,而后,又慢慢再一次黯淡下去。很多无名的虫子轻轻松松的爬进她身上单薄的囚衣之中,她又起身把他们一点一点地抖出来,细辨之后,发觉那是春蚁的幼虫,原来惊蛰过了。   在这之前,她并不完全理解,牢狱与刑罚给宋简的人生带来了什么。   然而牢中的一月,她终于见到了宫廷永远都不会想让她看见的东西。牢中犯了法的女人,被带上重枷锁,丧失所有的尊严,甚至贞洁,狱卒牢头为了谋取钱财,拿着女犯的身体做起了勾栏的皮肉买卖,女犯虽生不如死,却又不能如男人那样忍得自断舌脉的疼痛。久而久之莫名地就顺服了,她亲眼看过女人的衣衫被剥剪干净,露出雪白的皮肤,他们扯破喉咙地喊叫被厚长的牢墙吞没,那种恐惧之中又混杂着淫迷的呼喊,令她一宿一宿,噩梦连连。   男人则被逼作劳逸,动则遭受重刑,那些原本胫骨强劲的胳臂,被麻绳,铁链来回的交缠,有些甚至清晰见骨。他们甚至不能呼痛。因为他们不是女人,痛呼引不起牢头狱卒观感的快感。   人沦落至此,活着,真的比死需要勇气。   然而,没有人敢动纪姜。   她像一个旁观者,被放到了阴暗的角落里。   可是她观得了世上之音,却没有菩萨那三千法相,得以普度众生。   纪姜发觉,原来公主是稳坐莲台的金身偶像,是朝廷,捧到百姓面前,光滑流转,悲天悯人的虚妄而已。而刑律从不同情任何一个落入其中的人,不问缘由,只是吸饱血,无线撑大震慑臣民的阴影。   所以,刑部大牢的那段时光,宋子鸣和宋简,这些世代读书的举世清流,究竟是如何过来的呢。   她记得,宋子鸣的牢室里,放着一本翻了烂的《菜根谭》,而宋简的牢室之中,那面青白色的墙上,满却是他用尖石刻下的“崖穷犹可涉,水深犹可泳。”那时王守仁在狱中所作的《不寐》,宋简用曾经交给她的字体,写百遍之多。   不同年岁父子,彼此有不同年岁的认知。   他在公主府中隐下的躯体中年轻的光芒,在酷刑一下子撕开锦衣玉服之后,终于破裂而出。   纪姜不禁捡地上的一块石头,抬手扼腕。   “崖穷犹可涉,水深犹可泳。”   她用了一种极其古老的宫中调,吟起此句。   回忆着宋简教她写字时候的要领,用尽全身力气,写完了这十个字。   牢门上的锁链窸窸窣窣地作响,纪姜回过头来,狱卒正在开牢门。他到不知道这个女人有什么来头,为什么知府大人亲自吩咐不许任何动她。又见她着实漂亮,自以为猜到了几分大人的心思。因此对纪姜格外客气。   “临川姑娘,走,过堂了。”   “为什么要过堂,该招的,我都招了。”   狱卒道:“姑娘莫怕,不是我们衙门的公堂,我们大人有几句话,想在前面单独问问姑娘。姑娘只实话实说,不会受皮肉之苦的。”   说着就要去解她手上的镣铐,一面道:“大人心疼姑娘,姑娘该懂事的。”   镣铐应声落地,狱卒弯腰捡起来,随手搭在肩上,“走吧姑娘。”   她被带到了刑房,却没有闻见腥酸之气。四周的人都被清干净了,除了墙上挂着的刑具入目生寒之外,她没有感觉到一丝平时的戾气。   刑房安着一方木案,案后是一把圈椅。   木案上点着一盏豆大灯,灯下的男人口中正吟着她将才吟唱的那句诗。   “崖穷犹可涉,水深犹可泳。”   同样的十个字,同样的宫廷古调,带着几分世人无法欣赏的孤傲,优雅地从他的口中吐出。他身上似乎带着些外面阳春盛放的凤仙花香气,她太熟悉这个气息,从前在宫中的时候,每到这个时节,她都会带着李娥和弟弟去采撷凤仙,碾碎了,蒸成花泥,调成胭脂。   “进去吧。”   狱卒轻轻推了他一把。   她挪开步子,慢慢地走进去。这样的相见,让纪姜隐隐有时光倒流之感。   她去牢中见他的时节,没有如今这般好,以至于她带到他身边的,出了凌冽的雪气之外,再别的一丝暖和香。   她闭上眼睛,将过去的影像从眼前清走,走到他的案前,缓缓地屈膝跪下来。   “您要审我。”   吟唱休止。宋简低头望向她。   “对。”   纪姜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松力跪坐下来。   “您问吧。”   宋靠向椅背,灯影柔柔地在墙壁上拉扯着。他语声平和。   “邓瞬宜在晋王回府的路人被人劫走了。劫走他的人,是顾有悔吧。”   纪姜点了点头,“是。”   “如今已经过了近一个月了,他们应该已经到了杭州府,临川,果然厉害。你设计行刺晋王,又让邓瞬宜替晋王挡了那一刀,借晋王妃对我怀疑,让她误以为,邓瞬宜知道我的某逆之计。借她的手,救邓瞬宜出府。这些我明白,但我想问问你,你为什么要救他,你知道我会要他的命吗?”   纪姜摇头,“你不会要的他的命,但是,你会把他交给梁有善。他是西平侯府一案的漏网之鱼,一旦落入梁有善手中,一定是个死。”   案前的人沉默,   “你怎么知道,我要把他交给梁有善。”   纪姜轻轻的咳了一声,“你人在青州,原本不需要插手西平侯府的事,但你却让楼鼎显把他带回了青州,目的只有一个,拿他的命和老侯爷留给他的东西,去与梁有善做交易。司礼监是我弟弟身旁最亲近的屏障,我绝不能,让你的手,伸到司礼监去。”   宋简瞬着他的话,一下一下点着头,“所以,你要救他,也要拆这笔交易。”   说着,他抬眼,“临川,人沦落至此,还有这样的计谋和眼界,呵,大齐公主啊,宋简佩服。”   他唤她公主了,他不再从身份上辱没她,可这一声公主,却当真是说者有恨,听者有伤。   他缓缓地从案后站起身,走到她面前。   “我还有一事不明,你既然能让顾有悔把邓瞬宜带到晋王面前,那一刀,为什么不让他来刺。”   纪姜轻轻地闭上眼睛,她不是很愿意回答这个问题,但他已然问出来,像一把双刃的刀,一半割在柔情上,一半割在理智上。   “你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问我。”   “我想听你亲口说。”   纪姜将手抵在喉处,尽力放平声音。   “好,若是如此,你怎么能得出一个‘失察’之过。”   说着,她抬头望着他,“顾有悔行刺之后逃脱,宋简,你怎么跟王府交代?怎么跟青州的百姓交代。”   牢狱中没有风,灯火的影子安宁的定在墙上,她蜷缩的身子像一只孱弱的猫,静静地伏在他的脚边。   “只有我,只有临川长公主纪姜,只有我这个被朝廷贬废,流落青州为奴的女人,才会利用你去谋杀晋王!只有我才……”   话音还未落,纪姜的咽喉却一把被他扼住,双膝离地,被人往上提拽而起。   与此同时,她看见宋简那双阴郁的眼睛,他根本没有给她说下去的机会。   “所以,你要宋简大义凛然把你交给衙门法办,最好坐在法场下面,看你被判凌迟,千刀万剐是吗?临川,他邓瞬宜他算个屁啊!”   纪姜站不直身子。一阵窒息之感,令她的话声也变得断断续续。   “宋简……我曾为了皇家的权力,断送你们宋家一生。我愿用我余下……的残生来赔偿你,可我不能捧出大齐的江山来偿你,宋简,我……我……不信,不能两全!” 第33章 凤仙   至于此时, 宋简觉得“两全”仍然是一个虚妄无边的话题。   她人就在眼前, 魂却在苍穹之上那个混沌无解,又宏大浩瀚的意义里。无力之感侵袭而来, 他掐住她咽喉的手松了力。手掌张开,纪姜随之像一堆苍白柔软的布,堆叠到他的脚边。   她用手摁住被宋简掐出指印的喉咙, 呛咳了好一阵, 终于缓出一口气来。   “爷,您放心,这世上, 除了宋家的人,没有人能拿走的我的性命。”   宋简退到案后坐下来的,仰起头,望向被火油熏得乌黑的刑房顶。   “对, 对。”   他连吐了两个字,而后双手交握,抵撑在鼻梁上, 袖口滑落至臂弯,露出他腕上缠的沉香珠串。   “除了我宋家, 你已然对得起天下人。天下人,都该谢你的恩德, 敬你的无畏。”   说完,他自顾自地笑了笑“你也算到了,这件事, 只要移到青州府衙,最后移送刑部判罪,朝廷就一定会保下你。”   灯火一晃,他唇边的笑瞬时看起来有些残酷。   “慧极啊。”   话的尾声牵长,他沉默了一阵,“可是临川,我宋家的仇,你一个人还不完。”   ***   午时过了,陆以芳歇午却睡不实在,翻来覆去一阵,受了风,到隐隐有些咳嗽。   辛奴听到声音进来,忙倒了一盏茶与她,“夫人怎么了,奴婢去与您添床毯子。”   她手上还拿着礼单册子,怕被茶沾染,倒茶时就放在了陆也芳的腿边。   陆以芳一手接茶,一手拿起礼单册子来看。“都挑定了。”   辛奴弯腰道:“挑定了,按照夫人的意思,都是咱们府上最好的东西。”   说着,接过陆以芳的礼单册子翻与她看,一面翻一面道:“奴婢不太明白,说白了,青州是我们家爷的天下,我们合该有些主人气质,就算是府上出了行刺的事,爷把该交的人都交出去了,夫人何必还要备上这些东西,去给王妃请罪呢。”   陆以芳看完最后一行字,示意她合起册子,慢慢的吞下一口茶。   “不这样又如何,当真一刀杀了那个痴人?”   她撑开手臂,舒了舒肩膀,“咱们爷和楼鼎显手上的军队,可是晋王的王军啊,其中很多将领,都是当年拼死护着这个傻瓜王爷来到青州的。他们认的主是青州王府。”   她语声清淡,说得却是坚硬的事实。   “兵权王府不敢收,是因为余龄弱再怎么强势,也不过是个女人,兵符收回来,她一个人捏不住。青州民政上的这些管理,以杨庆怀为首,她一个人,也弹压不住。因此,她不想与我们宋府彻底闹僵。但我们爷,也不能真的凌驾到晋王之上。这就是青州的政坛。剑拔弩张,四处牵制。”   辛奴很少听说起内院之外的话题。   “夫人……很难得与奴婢说这些。”   陆以芳笑了笑,她示意扶她起来,二人一道往妆镜前走去。   “我能看到的,也就这一亩三分地了,能做的,也不过是与王府走动地勤快一些,咱们爷是做大事的,顾不上余龄弱那个女人敏感的心思,那成,我们来顾就好了。”   辛奴轻道:“您待爷,可真是好。只是我们爷……”   陆以芳听完这句话,描眉的手却怔了怔。她待宋简真的好吗?在外人看起来似乎是的。放眼整个大齐,可能真的再也找不出一个人如她这般贤惠的妻子,娇妾美婢全部大度地畜给宋简,这些年,她花了很多心思撑起宋府的热闹,也撑起自己的‘热闹’。那是因为她不甘心,自己在宫中修炼多年的那颗玲珑心,在市井的生活里被湮灭,但正如梁有善在临别之时与她说的那句话一样。   “即便你出了这个樊笼,你还是和我一样,无论身在何处,哪怕周遭热闹,子孙绕膝,本质,还是各孤独人。”   眉画了一半,她有些画不下去了,她实在讨厌一个阉人,如此知心知肺来剖白她。   “辛奴姐姐。”   迎绣在窗外往里唤了一声。   辛奴打起帘道:“什么事,直回吧。夫人已经醒了。”   迎绣道:“咱们小姐回来了。请夫人去呢。”   陆以芳看了一眼天时,“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外面风大吗?杨大人在吗?”   “今儿风不小,小姐是自己的来的,杨老爷不在。”   陆以芳看回镜中,妆才一半,且有些黯淡出老。   “请她到花厅等着,我这就过去。”   说完,她正欲重新续上眉妆,下手之时却觉得手指有些发僵。   她松了手臂,转而将眉笔递给辛奴,“罢了,你来吧。”   从内院至花厅,大约过了半盏茶的时辰。   自从纪姜入狱,宋意然也没有来过的宋简的府上,如今她怀着近四个月身孕,虽是在阳春三月,仍然穿着夹绒的袄子,粉黛未施,眉目却不画自青,脸却并没有因为不加粉脂而寡淡,反而显出一段病弱的风流。   陆以芳看着她的模样,心头不禁想着,这红尘中受尽折磨苦楚的两兄弟,还真是像,连周身的气质都一模一样。   “大风天,怎么自己来了,也不见杨大人陪着。”   她扶着要起来见礼的她坐下,“你如今虽然过了头三个月,但也得仔细养着,杜太医说,你的身子太弱了,这一胎,是受不得一点点波折的。”   宋意然欠身算是与她见过礼:“嫂子待我好,我却不能轻狂。我今儿来,既是有事要求嫂子,礼数不能废。”   陆以芳笑了笑,怕她冷,又让迎绣见厅堂的前门合上。命人去煮了一盏红枣茶。   “你兄长前日得了一盒极好的顾渚紫笋茶,你有身子,我就不请你饮了,过会儿,你一道带回去,请杨大人品品。”   说完,亲自与她递茶,“下回,你再有什么事,使你园中的管事过来与嫂子说一声,我替你办就好了,不必这么来回跑地折腾。你看,今儿就不巧,你兄长出去了。”   宋意然脱掉袖笼子,接过茶暖于手中道:“这事,别人来说,我不放心,定要亲自过来和嫂子商定。”   说完,她又补了一句:“正是兄长不在,我才开得了口。”   陆以芳收回手看向她,“什么事,这么正式的。”   宋意然道:“三月十八,是兄长的生辰,嫂子打算怎么与他办的。”   她无端问起这件事,陆以芳道有些疑惑。宋简这个人似乎像见不得什么团聚一堂,其乐融融景象一般,不说生日了,连年节都不操不办,府中的各房若遇正日子,也都是由她做主,拿出钱去办的,宋简几乎不过问。   “哟,怎么问起这个来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兄长不喜欢铺张。前年生辰怎么过的……诶,辛奴,前年咱们爷生辰是怎么过的来着。”   辛奴在旁道:“前年像是没过,不过爷陪着陈姨娘去慈云寺烧了一回香。”   陆以芳点点头,“你瞧,他这些日子都过得淡。”   宋意然才将养好的指甲摩挲着瓷盏上的烧纹,沉默了一阵,方开口道:“嫂子,自从你嫁与兄长,意然从未有事求过嫂子,不过这一次,嫂子要帮我。”   陆以芳从这一袭话里听出不寻常的意思。而且她隐约觉得,这事与那个牢中的女人有关。   “意然,你要做什么。”   宋意然抬起头来,“我不能再让纪姜在兄长面前活着。”   陆以芳一怔。忙挥手让辛奴带着伺候的人退出去。   下人们的步履窸窣退尽。   宋意然的脸一般遮在一盆文松盆景的后面,诡异的阴影,衬得她的脸越发苍白。   陆以芳道:“你该明白,你若真的杀了他,你兄长……”   “没关系,他恨我都无所谓,哥哥是宋家唯一的血脉了,父母的仇恨,我整个家族的前途和命数,都系在他一个人身上,我决不能让那个女人,绊住他一步。”   陆以芳听得不免心惊。   她是喜欢宋意然的。这个女子虽不甚聪慧,却真的是将自己的一生都给了宋简。为了宋简,她不见得需要婚姻和情爱,也不见得需要子嗣和后代。   “你……现在是有身子的人,嫂子不知道如何劝你,但还是想跟你说,为孩子积福,你的这个孩子,真的是老天看亏欠你太多,拿来偿还你的东西,你……”   宋意然咳了一声,“嫂子不用再说了,我知道嫂子对兄长好,不忍心他伤心,我不会让嫂子难做的,嫂子只要在三月十八日那天将兄长绊在府中,不要他和杨庆怀留在青州府牢的人把消息送进府来。其余的事情,意然来做。”   陆以芳沉默了一阵,“你想好了吗?不论刑部怎么议罪,她都是个死了,你不如放开手,看着她被凌迟就算了。”   宋意然笑了一声,“上回,我想把她带出宋府,是性顾那个小子绊住了,这一回,她落在府牢中,是上天给我的机会,已经过了近一个月了,就算议罪下来,处决也要等到秋后,重要的是,嫂子,我哥哥,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她死。”   陆以芳无言以对。她沉默了良久。   日影从西边投进来,在黄昏的时候,总是有光的地方十分温暖,没有光的地方,常过冷风。她尚算做在有光处,脚边却是从门缝隙里透进来风,卷着枝上落下的柔软絮种儿,蹁跹滚过她与宋意然一丝不苟的裙角。   “罢了,我知道应该如何做了。”   宋意然的眼睛里亮起一丝光,她伸出手,握住陆以芳搭靠在茶案上的手。   “嫂子,我只有哥哥这么一个亲人,他在青州,多有赖嫂子的帮扶,我宋意然,代宋家谢谢您与陆大人的恩德,若我这身子能支撑长久,定竭尽所能,报答嫂子。”   她说这样的话,陆以芳有些难过。   从她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她总觉得,牢中的人,和眼前的女人,又那么一丝相像的地方,可是,可是细想之下,她又说不上来,是像在什么地方。   她也不肯再去细想,岔开了话题,说了些养胎养身的闲话。   日光渐渐地在窗外消失殆尽。掌灯时分,宋简回来了。   宋意然已经走了,陆以芳独自一个人在灯下摆碗筷。   宋简与张乾一道走进来,迎出来的却是陈锦来,“爷可回来了。”   她甜笑着接过他搭在手臂上的外袍。“今儿风大得很,爷吹着了么。”   她一面手,一面伸手去搀他,“夫人说,让咱们陪爷用这顿饭。”   说着,已经走到了花厅里面。陆以芳将好摆齐最后一双筷子,在灯下抬起头来。   “爷回来了,快坐。”   宋简扫了一眼桌上的菜,淡问道:“怎么想把饭摆到这里来了。”   陆以芳弯腰将一只筷子递到他手中,又伸手去取烫在炉上的酒。“意然来了,原本是想请她在咱们这里一道用的,杨大人后来怕是不放心,硬是把人接走了。爷在外头,用过膳了吗?”   宋简起筷,夹了一块松桂鱼,算是回了她的话。   陆以芳走倒他身旁坐下,又将酒壶递给陈锦莲示意她伺候。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爷今日,同楼将军去军中了吗?”   宋简握筷的手顿了顿。含糊地嗯了一声,没去应她的话。   陆以芳也像是明白过来什么似的,不再往下多问。她起身替他布菜,一面道:“意然今日来说了,同爷做生辰的事儿。”   宋简咽下口中的鱼肉。   “怎么说到这事上来了。”   陆以芳又夹了一块鱼肉,放在自己跟前的碗中,细致地挑着里头的鱼刺。   “十八日是爷的生日,往年妾都没顾得上与爷做,要不是意然提起来,如今还不知道这个大罪过呢。”   宋简放下筷子看她道:“也不是没有过,去年同锦莲去慈云寺上香,听惠贤大师讲的那段《本愿经》,也有所受益。”   陆以芳笑了笑,“那是给她做生辰,还是给爷做生辰呢,您让她轻狂的。”   陈锦莲听陆以芳这样说,倒酒的手都抖了抖。   “夫人,奴婢可不敢。”   陆以芳道:“爷,今年意然有了子嗣,我们也没替她热闹过,您也知道,他在杨府的处境,杨夫人是容不得她体体面面地庆祝这事儿的,她今儿既然提了,妾也想借这个事,就咱们府里的人,关起门来好好热闹热闹。”   陈锦莲将酒递到宋简的手边,也道:“爷,这几个月,咱们府上事也多,爷身子也不好,不如趁着这阳春天暖,我们陪爷闹闹,也好除一除晦气不是。”   她们把话说得很齐,宋简再无可多说的。   其实这些年下来,他也不是不喜欢热闹,只不过是觉得,与父亲兄弟天人两隔,一家离散,好像再无这种热闹的必要。但他转念一想,他是他,宋意然是宋意然,那是她的妹妹,仍然年轻,好不容易从脏污血腥的嘉峪关爬出来,并不需要和他一样承受这样的压抑。   “你们商量着办吧。”   他饮下一口酒,陈锦莲面上抑制不住的欢喜。宋简往椅背上靠去,静静地看着陈锦莲那因欢愉而柔软腰肢,不由得想起了几日牢狱中,一身囚服却丝毫不显得狼狈的纪姜。   女人很容易拥有世俗中的快乐。   大到一场精心的婚仪,小到一块精贵的糕饼。但却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像纪姜那样,以柔弱之力,抗起千斤之重。   他不禁皱了皱眉,两重不一样曼妙的身段在他眼前重合。   女子原本就各花入各眼的美,在他这里却有了一个隐秘的标准。他尤恨那个人的“狠”,尤家族破灭,一生尽毁,却不无法忽视那被漫长的历史长河裹挟而来,类似于某种……某种“底蕴”的美。   他一时眼迷,夜里多喝了三重酒。却乱梦连连,睡得极不踏实。   三月十八,那日恰好也是青州的践花节。   传说这一日,花神退位,未出阁的女儿都要出门,捧着这一年最后的一季春花去送神。   整个青州城花团锦簇,红香艳舞。   杨庆怀推开宋意然的房门,将刚刚从市集上买回来的迎春递给她的丫鬟。走到她榻前坐下。   “你不是说,让我陪你去与你哥哥做生日么,我这火急火燎地把衙门的事处置了过来,你怎么还不起。”   宋意然翻了一个身,挪开他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   “你可离得远些吧。昨儿不知道在哪里喝的酒,今日气儿还没散呢,熏得我胃里翻腾。”   杨庆怀忙站起身,“快去拿香来,给老爷熏衣。”   宋意然命人悬起半面床帐,“我昨儿夜里害喜厉害,睡得着实晚,这会儿乏得很,爷先过去吧。我歇半会儿子,再过去。”   杨庆怀爬熏到她,还真不敢过去了,只好在对面墙前坐下。   “可是有什么不好受的地方。”   宋意然挑眉道:“爷又坐下来干什么,赶紧过去呀,不然,嫂子还以为我这儿出了什么事的。使人来问,就不好了。”   杨庆怀向来听她的,她这么一说,自个又连忙站起来。   “成吧,那老爷我先过去,你再歇歇,过会,让车回来接你。”   宋意然重新躺下来,从被褥中伸出一只雪白的手臂,轻轻摇了摇,“去吧。”   杨庆怀忙使人上去与她盖被:“你可仔细着,咱们祖宗,伤不得风。”   这边,杨庆怀到是毫无疑惑地登车,往宋府去了。   宋意然待他走了以后,方坐起身子,命人进来伺候更衣。   丫鬟道:“夫人不是说要再睡会儿么。”   宋意然从妆奁中取了一只金钗道:“你去让于管事备车。”   “老爷走时说,会让车回来接夫人的。夫人不急,歇着等便是。”   宋意然看了她一眼,“我不去宋府,只管让他备车。”   也许是外面的花香太盛了。   纪姜在牢中睁开的眼睛的时候,似乎也闻到了不知那一处缝隙里透进来的花香。那阵香气,和宋简那日带进来的一样,是凤仙的味道。   凤仙盛极,春季就要过去了。   在宫廷的时候,宫中人很愿意用凤仙来附会临川长公主,一是因为它的名字,“凤仙”,“公主是凤凰,有仙人之姿”。层层叠叠地溢美之词如同她繁复的宫裳与头冠,哪怕是在风轻碟逸的阳春三月,也要步步行得仪态稳然。二是因为她曾用此花为底,结合宫中的老方,蒸过一种叫“雁来红”的胭脂。   或许连她自己的也不知道,如今无论是市井之中,还是高门府邸,女儿们脸上的脂而粉而的方子,都是从帝京,从公主府,从她过去曼妙生香的生活里流出去的。   她抬起头来吸了一口空气里浅浅的花香。   在牢中太久,她辨不清今夕何夕,但他依稀记得,宋简的生辰,就是在这凤仙花最盛的季节。   他今年二十六岁,长她三岁有余。   在那个时代,他或许仍然年轻,却再也没了少年狂气。   “纪姜,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第34章 牵机   纪姜回头。隔着潮湿的牢门, 看见了宋意然。   她穿了一身紫色的绫袄, 下面是水红色蝴蝶穿花留仙裙,粉脂不施, 清清白白的一张素脸。眉目间干净的风流如夜中月华。   纪姜站起身,向牢门前走去,却被脚踝上的镣铐绊下, 她忙用手撑扶住牢门上的木栅, 勉强撑住的身子抬起头来,望向立在火把下的宋意然,“今日是三月……”   “三月十八。践花节, 我兄长的生辰。今日我嫂嫂与我兄长祝寿,你不再府中,他们一家其乐融融,好不热闹。”   她话声带着某种令人心疼的笑。说完, 又转过身,对狱卒道:“把牢门打开。”   那狱卒有些犹豫,在旁拱手劝道:“夫人, 这……杨大人吩咐过,不许任何人探视人犯, 请夫人进来已经是……”   宋意然冷冷地笑了一声,“我如今怀着身孕, 你们大人,还有什么不依我的,打开。”   狱卒无法, 也知道杨庆怀对这个没有名分的外室是出了名的百依百顺,如今她又有了身孕,身子又弱,若自己不从她的话而闹出什么好歹,自己的命都不够交代。只好让人取了钥来开锁。   牢门被打开。宋意然有些嫌恶的踢开纪姜脚边铺地的干草,提裙走近牢室中,她向纪姜走近,纪姜往后退了几步,直到背脊抵到了青黑色的墙前。冰冷的感觉透过单薄的衣衫侵袭而来,她肩头不由地颤了颤。   宋意然擎着笑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   她身着囚衣,手腕和脚踝上都束缚着刑具。长发却用一根染过血的青绸带子一丝不苟编成辫子,安静地垂在她的肩上。宋意然认出来,那根被用作发带的青绸,是宋简的东西。   着实刺眼。   仇人已经沦落至此,身陷囹圄,镣铐加身,可宋简的东西还是沉默温柔地给维护着她的零星的体面。   宋意然走上前去,一把拧住她垂在肩头的辫发。   她身后跟来的人忙上去扶她的身子,“夫人啊……您可千万仔细啊,您要做什么,借奴婢们的手,伤了腹中胎儿,我们都担待不起的。”   纪姜望向她的腹间,厚重的衣衫包裹下,还看不出任何的肚幅。   子嗣对于她和宋简来说,都是有些伤情的话题。她曾经有过一个宋简不知道的孩子,在文华殿行跪求情的那三日中流掉了。后来,她再也没有与宋简说起过这件事。   如果婚姻当中有一个子嗣,或许,他们的关系会与如今不同。血脉像一张巨大的网,把“是非”,“正义与邪恶”,“残酷与美好”的意义都搅浑浊了,对于纪姜的皇族是如此,对于宋简的宋家也是如此。   纪姜觉得心口有些闷闷地发疼。她伸手轻轻握住宋意然捏在她辫发上的手。   “你要这根发带,我把它解下来。”   比起宋简,更难面对的是宋意然,同样是女人,纪姜对她是一种纯粹的负罪感。   宋意然在旁人的劝说下勉强平复下胸口的起伏,她身子本就不好,情绪陡然被触动,腰腹上就难受不已,她松开手,撑按住自己的腰,双腿有些颤抖。   带宋意然进来的狱卒忙借着这个故出去搬椅子。   外面其他的狱卒都见他出来,忙围过来道:“这夫人过来是要做什么啊,这大人的吩咐……”   “你们问个屁,赶紧去前面衙门找大人来啊。我看里面这情况,像是要出事。”   “已经有人去了,可大人不在前面衙门,今儿是节里,外面花儿粉儿的乱哄哄的,上哪儿寻大人去。”   “寻不到也得寻,我先进去看着,你们找几个人回府上找去,若再找不到大人,去宋府上寻,我听说今日是宋府那主人家的生辰,兴许我们大人喝酒去了。”   此时,里面却没有他想象的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   纪姜解下了绑辫的发带,一头如乌瀑般的头发倾泻在肩头。   宋意然扶着下人的手,退坐到狱中搬进来的椅子上,小腹上的坠痛仍没有消退,她半弯着腰,一手弯折手腕,用手指背抵在侧腰上,一手摁在胸口,平息了半晌,方开口道:“我不明白,你原来是大齐唯一的长公主,如今沦为阶下囚,尊严损尽,你为什么,还有脸这么苟活着。”   纪姜低头迎着她怨毒的目光。“意然……”   “你不配叫我意然!”   她声音虽不大,却几乎能听到牙齿与牙齿摩擦的声音。“你还当你是我的嫂子吗?”   也是啊……   怎么说呢,过去的那三年,她们之间,还是交好过一场的,在那几年,临川长公主,是帝京所有名门闺秀眼中模偶子,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甚至她熏过的香,用过的脂粉,弹过的琴谱,都是她们追逐的对象。宋意然曾经仰慕过她,甚至以她是自己的兄嫂为荣,如今想起当年的自己,却觉自己蠢笨的吓人。   大齐朝廷的公主,其心思智慧,其阴谋阳谋,哪里是她看得明白的。   “你早就应该死了。早就应该死在青州府衙门口的那场雪里了。”   宋意然的声音喑哑:“从嘉峪到青州,因为你,我毁了我自己的一生,哥哥损了一双腿,因为你,我的父亲死在文化殿上,兄长和弟弟们死在断头台,你就算万死也不足以偿还一分!事到如今了,你还有脸,唤我一声意然!”   她几乎涨红了脸,全然不顾周身血液奔涌。看得周围的下人们心惊胆战。   “你别说了,我知道你要做什么。”   纪姜的眼眶也泛了潮,当权力的争夺抽脱成宋家与纪家两个家族的博弈之后,她悄悄地从宋意然的身旁,走到了她的对立面的。诚然,她比这个女人敏锐聪慧,当她向宋家举刀的时候,宋意然却仍然天真地向她捧以香花。   纪姜不是不明白,自己的刀,在宋意然身上和心上落下伤口有多深。   想着,她仰头,忍住眼中的泪。   慢慢地走近她,“子嗣得来不易,不要因为我折损,我明白,你要我向宋家认罪,要我以命抵命……”   喉咙哽咽。   她的话声顿了顿。“你也好,你兄长也好,你们若要我的性命,我真的无话可说。只是,不要在青州大牢里杀我,我如今是朝廷的钦犯,杀了我,你脱不干系。”   宋意然喉中冷冷地笑了一声,“你以为我会在乎吗?杀了你,我兄长就再无掣肘之人,就可以一路杀过白水河,要那些朝廷白脸戏子的狗命!替我父亲报仇!”   “宋意然,青州政局没有那么简单。我是行刺晋王的重犯,你若在清州府衙杀我,就是替你兄长灭口,晋王府不会坐视不查,你会害了你自己,也会害了他的。”   若是陆以芳,或许会明白纪姜话中的意思。但宋意然毕竟不是陆以芳,她被纪姜的话怔了怔,却没有完全想明白其中的道理。   这世上的事,哪里有这么复杂呢,难道不是以命抵命,血债血偿吗?   宋意然脑中嗡嗡作响。她扯声道:“你不要试图骗我以活命,宋意然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会连累兄长。“来人!把酒端上来!”   狱卒被她这一句话吓得魂都没有了,忙上前道:“夫人,万万使不得啊,这个人犯死了,不说小的们了,夫人也……”   宋意然寒声道:“你只管在旁看着,我自会和大人解释。”   说着,已有人端来了酒。   钧窑出的瓷壶瓷盏,其上以金缮的手法绘着金梅。纪姜一眼认出来的,那金缮修缮的手法是出自宋简。   宋意然亲自拿起酒壶,倒出一盏。   “纪姜,我原本是想让你受尽酷刑而死,不过,恐我兄长见了会难过,反而对你有死后生怜之情。”   她站起身,将酒盏举到纪姜的眼前。   “这酒里的毒叫牵机。宋太祖杀南唐李后主,用的就是此毒。你从前,也是皇族,我用此酒送你走,也算留给了你的体面。听说,服下此酒会疼痛至头足相接,佝偻而死,虽见不得你凌迟之刑,但此毒之痛苦,也许够你偿还我宋家一二分。”   纪姜已退至墙角处。   “你手上的酒盏,是谁备的?”   宋意然压根就不想再与她磨蹭:“废话少说,是你自己接过来喝来,还是我让人灌你喝。”   纪姜凝着那金缮梅花的酒盏。   以流金修补破碎的瓷器,这种“抱残守缺”的技艺是文人与贵族精神世界的一部分,而宋简擅长金缮之法是闻名于帝京,无人能出其右的。宋意然若是知道,这套酒壶与酒盏是出自宋简之手,一定不会取来盛毒酒。   有人利用宋意然来杀她,再以灭口的罪名,要引祸与宋简吗?   “宋意然,听我说,你身边有……”   宋意然觉得她不过是想拖延时间,便也不再多等,将酒盏递给身旁的人,“你们给她灌下去!我不想听她再吐一个字。”   纪姜根本来不及开口,已经被人掐住了咽喉,她被迫仰起头的,酒杯已经抵到了她的牙关前,眼看毒酒已有半口入喉,那灌酒的人手上却不知被什么东西猛地一击,其人吃痛,大叫一声,酒盏应声落地,与此同时,后面有人大喝一声:“松开她,否则我杀了这个女人!”   众人人一愣,回头一看,却见宋意然的脖颈处不知何时抵上了一把白刃。   “我就知道你这个女人来青州府牢不安好心,果不其然。”   说完,他冲纪姜道:“糊涂公主,你是不是要把我吓死,你才安心啊。”   宋意然稍稍侧面,谁知脖颈上就是钻心的一阵疼,刀刃破了皮肤,一下子拉出一道浅口子。   “又是你……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顾有悔低头看了她脖颈处一样,“我劝你别动,那糊涂公主欠你,我可是你和宋简的恩人。”   说完,他又将刀刃压近一分。“松开她!”   “再给她灌,我今日一定要她死!”   她虽这样说,下人们却并不敢不松手。忙放开纪姜退到一旁。   纪姜蹲下身子,捂住喉咙,一阵呕心呕肺地咳嗽。   “顾有悔……别伤她,她有身孕……”   “有身孕?”   少年人哪里知道这种事,含混地觉得,有身孕的女人都是精贵地脚不沾地,受点点惊吓就要见红出血。他在江湖多年,人到是杀过,但还没要过女人的命啊,想到这里,忙想挨着个火炭似的弹开。弹到纪姜身旁,撑起她的身子。   “你……你被灌了多少……”   纪姜摆了摆手,她的喉咙如同被火烫了一般,热辣辣的疼,实在吐不出话来。   意园的下人们见此,忙退到宋意然身边,“夫人,咱们走吧,这个人在这里,僵下去事情回闹大的。”   宋意然死死地捏着自己的衣袖,“顾有悔!你为什么非要护着这个女人!”   顾有悔扶着纪姜靠到墙上,“小爷见不得她死了,怎么了,你给她灌了什么,赶紧把解药交出来!”   “你做梦!”   下人们深怕在闹下去,宋意然会有什么闪失。   “夫人,咱们走吧。”   说着,就有人要去推牢门,谁知道顾有悔一把将手中匕首掷了过去,将好插在那人的手边,吓得他赶忙缩了回来。   “想走,有那么容易,要不交出解药,谁都别想从这……”   他话还没说完,手腕却被纪姜握住了。   她喘息着仰起头,面上有一丝苍白有无奈的笑,孱声道:“顾有悔……你是……傻了吗?她既然要毒死我,又怎么可能……随身带着解药。放她们走……她们再不走,就要出大事了……”   说着,她望向宋意然:“快走,为了你兄长……出去以后,不要和任何人提起今日的事。”   宋意然仍然不明白她这最后一句话的意思,然而顾有悔在这里,她明白自己是无论如何下不了杀手。   “纪姜,我不会放过你。”   纪姜闭上眼睛,额头已有些许冷汗渗出来了。   “好,我不逃,我等着你。但是意然,你身边的人不干净,想法子……捋一捋……”   说完这句话,她的身子猛地向前一倾,又是一阵要命的呕。   “还不快滚,留着等小爷动手吗?”   众人被他喉地一惊,回过神来后,忙扶着宋意然往外面去了。   顾有悔将纪姜搂入怀中,隔着单薄的衣料,他感觉她的身子在发抖。   “他们究竟给你灌的是什么?”   “牵机……”   “你喝了多少?”   纪姜摇了摇头,艰难地从地上捡起一盘碎瓷器:“顾有悔……把这个全部捡出去,一片都不要留下……”   顾有悔低头看了一眼她手中的碎瓷,不由吼出了声,“你疯了吧,中了毒,你还有空顾这些东西,不行,我要去把宋简找来。”   纪姜摇了摇头,“你听我的话吗……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别去宋府。”   “为什么!”   纪姜连嗽了好几声,“他若来,才真的是要中圈套。”   顾有悔有些无奈,他接过他手上的碎瓷,一时却觉得有些异样,忙放到鼻下闻了闻。   “纪姜……不对啊……这不是牵机。”   “什么?”   “这是……”   顾有悔觉得其味无比熟悉,不由心疼一冷。   青州府衙的大牢中发生了什么,宋简并不知道。   离开帝以后,每年的三月十八这一日,都是他刻意想要回避的。但这一日也有无数的回忆。年幼时母亲煮的寿面,后来在仕途中与年少轻狂的少年郎饮酒话苍穹星空,再到公主府中,纪姜设宴与他灯下把酒,听阳春白雪的宫廷曲调。   总之,都是俗世的温馨和乐趣。   今日陆以芳与陈锦莲这些人也算是用尽了心意。在内园中摆了花阵,酒汤得暖,那日又逢风晴日朗,陆以芳调琴吟曲,陈锦莲和之以舞,这些红尘里女人们捧上来的温暖,几乎如同一种恩情,令他受之有愧。   莫名地,他醉得很快。   陆以芳见他乏,便让陈锦莲扶着他去西桐堂小歇,其间,宋简做了一个极其混乱的梦。   梦里,纪姜浑身是血地站在她面前,她似乎张嘴在说什么,他却听不见声音。   背景是一片混沌的黑色,她身着白衣,耀眼地立在那片茫茫的虚空之中。然后从头至脚,一点一点被吞噬。她的面孔也变得有些扭曲,唇瓣张合之间,好像再向他呼救,可是究竟呼喊的是什么,却还是听不清楚。   他猛然地睁开眼睛。   身旁却是陈锦莲那张脂粉厚重的脸。像曾经在西桐堂的纪姜一样,趴在他的榻前,呼吸匀净。   宋简匀平呼吸,仰头望着淡青色的床帐。   所以,他真的想见到那个女人下场惨烈吗?   “张乾。”   他朝外唤了一声,猛地惊醒了靠在榻前相陪的陈锦莲。   “爷要什么,妾去替你取。”   宋简摁着头坐起身来,太阳穴一阵钝痛。在他的印象里,他很少醉成这个样子。“什么时辰了。”   陈锦莲看了一眼外面,“快掌灯了,前面兴许都散了。听说今儿小姐害喜厉害,爷回来以后,杨大人没喝几杯,也去了。” 第35章 金缮   竟已快掌灯了。   宋简仍觉头发沉得好厉害, 他咳嗽了一声, 对陈锦莲道:“去端水来漱口。”   “是。”   陈锦莲应声站起身,弯腰整了整膝裙上的褶皱, 往门前走去。还不及推门,门却从外面猛地推开,张乾慌慌张张地撞进来, “爷, 府牢出事了!”   宋简抬起头,“说清楚。”   张乾看了一眼门前直给他使眼色的陈锦莲,倒也顾不上得不得罪谁, 促声道:“晋王府的人去府牢了。这会儿要拿我们小姐去问话呢。”   宋简一怔。“意然在府牢?”   话一问出口,他一下明白过来,陆以芳借宋意然,劝他做了这个闭门的生日, 又将他灌醉,无非是要让府牢的消息送不进来,给宋意然留出这个下手的空档。对于宋意然要杀纪姜这件事, 宋简并无十分的意外,只是, 为什么晋王府的人会在这个时候插进来?   “牢里的人呢?”   张乾道:“还不知道,府牢前都是晋王府的人, 来报信的人这会儿也进不去了。”   宋简想起之前那个梦,不由得背脊隐隐发冷。   “去青州府牢!”   他正要起身,却被陈锦莲拽住了衣袖。那女人扑跪在他脚边, “爷,您别走,夫人说了,爷今儿醉得沉,若妾未好好伺候,要对妾动家法的。”   宋简心中正有焦怒,不得往陆以芳身上倾泻,被她这样一拉扯,又提的是陆以芳的名字,一下子如一根芒刺,刺到了他的背脊上,对陈锦莲宋简从来不谈尊重,美丽的肉体,听话就对了,如若不然,甚至不如窗外一株斜枝旁生的矮树。   “放手。”   “爷……”   陈锦莲那双眼睛里蓄了晶莹的泪,抬起头望着他:“您心疼妾吧……”   宋简一把将袖口从她手中扯了出来,纤长的指甲与柔软的寝衣一阵划拉,撕开一条口子来。宋简抬手取下挂在衣架上的外袍。   “家法是吗?不用你们夫人,来人,拖出去打。”   张乾见宋简动了怒,忙跟过去替他更衣,听着外面传来的哭喊之声,却愣是一句都不敢劝。慌乱中,连革带都系错了一次。   不多时,外面的哭喊声停下来,转而城了一阵悲哀的啜泣。   下人们传话,“爷,车备好了。”   张乾替他推开门,自个先一步跨了出去,却见青廊上,陆以芳交叠的着一双手,端端地立在门旁。   “爷……这……”   宋简理着袖口从里面跨出来,却见顾陈锦莲瑟瑟地跪在陆以芳身后,满脸泪痕,妆脂也被冲散了,身上被剥得只剩一件单衣,外头罩着陆以芳褙子。她见了门口的迈出的靴子,还不及分辨是谁,就忙伏身下去,“爷,妾错了,妾错了,您饶了妾吧……”   陆以芳低头望向陈锦莲,“爷要责罚的人妾。她是个糊涂可怜人。”   宋简也往向地上的人,“你什么时候可怜过她这个糊涂人。”   说完,抬脚下了石头阶。   “爷!”   后面追来一句:“意然也是为您好。妾也是为了阖府之幸,你若真把临川当成是个奴婢,喜则宠之,不喜则撵之也就罢了,妾也不会为难她。可您一而再再二三的护她保她,阖府众人,如何能心平,如何能安宁啊!”   宋简顿住脚步,陆以芳往前追了几步。   “意然说过,您与她都是天地间浮絮,再无所依,但妾,陈氏,还有宋府的这些人,都仪仗着您在人世间活着,我们是宋府的人啊……可是,临川是什么,她是宋家的劫!你不能对她再留情了。”   宋简仰起头,天已极暗,四处的下人正在点灯。   春夜有其柔情万种的模样。   正如他披挂在身,慎重的保护着伤口的皮。   可是,陆以芳,陈锦莲,还有那些温柔美丽的女人撑给他的那张俗世温热皮,仍然与他龃龉。而青州府牢里那个被皇族抛舍出来,孤零零地立在苍茫人世间的女人,明明给予的他的是一半滚烫,一半冰冷的东西啊。   宋简最终什么话也没有说。   独自往前,出府而去。   车行至青州府牢前,却见王府的府兵在门前把守。   宋简下车,正见前前面迎面跑来来宋府报信的狱卒,“先生,王妃来了,里面现在进不去。”   宋简侧头往前面看了一眼,“小姐呢?”   “宋意然在里面。”   声音是从背后传来的,宋简回过头,背后的阴道上走出来一个人,正是顾有悔。   “宋简,宋意然迟早害死你。”   说着,他走到他面前,抬起手来,将一块梅花金缮的碎瓷片举到火把下面。   “宋意然今日拿这样瓷盏装毒酒过来,要毒死纪姜。还好我见她独自来府牢不放心,一路跟来了。”   “临川呢。”   “临川,那个糊涂公主,你不让她死,她自己敢死吗?”   他说完这话,又朝旁啐了一口,“你自己好好看看这样东西,整一件碎在牢里了,余龄弱进去的及时,我不能全带出来,纪姜说,这个东西若是落在余龄弱手里会出大事,究竟是什么。”   宋简接过他手上的碎瓷。不禁一怔。   这是去年他亲手修缮了一套瓷杯,烧金为液,顺着的瓷杯的裂黏画梅花。后来,陆以芳说喜欢,他也就给了她。怎么会到宋意然手中,宋意然为什么又会用这个东西来盛毒酒呢。   来不及理清所有。但他也看明白了一点,有人利用宋意然杀纪姜,将灭口的罪名引到自自己身上。   想着,宋简将碎瓷扣入袖中,越过顾有悔往府牢门前走去。   “你去哪里?”   宋简没有应他,转而道:“我问你,她喝了毒酒吗?”   顾有悔垂下头,目光有一丝闪烁。“喝了,但那毒……不致命。”   “不致命?”   顾有啧了一声,“哎,一时半会儿跟你说不清楚。”   宋简不再追问。眼看着已经要走到到府牢门口,宋简顿住脚步,回头道:“余龄弱不认识你,你跟我一道进去。”   此时府牢中烧亮几十把火把。   纪姜的牢室前,余龄弱立在宋意然面前,宋意然已经站不住了,靠坐在一张椅子上,额头上隐隐地渗着冷汗。余龄弱是突然进来的,她还没来得及走出牢中正堂,就与她撞了个正面。   这边,杜和茹将替纪姜诊过脉,一路皱着眉出来。   余龄弱的目光没有从宋意然身上移开:“怎么样了,杜太医。”   杜和茹齿缝里吸进一口气,“这……娘娘,犯人虽有呕血之状,诊脉却诊不出什么什么毒啊,牢中也没有看到有什染毒的东西。”   宋意然松了一口气,抬头道:“娘娘,您把奴婢等人也过了一遍身了,也是什么都没有寻到,奴婢说了,奴婢只是来看看她。绝非要灭口。我们大人,等着奴婢回去呢。娘娘还是放奴婢出去吧。”   余龄弱皱了皱眉,“你住口。”   而后对左右道:“真的什么东西都没有查出来吗?”   “娘娘,搜过了,真的什么都没有。”   话音刚落,有人来回报:“娘娘,宋府的人来了,说是要接宋家的小姐。”   “打走!”   “这……娘娘,是宋先生亲自来了。娘娘见吗?”   余龄弱正烦没个应正,听他还敢亲自来,心里气儿不打一处来。“让他进来,本妃正愁问不清楚呢!”   宋简穿过正堂,转进阴长的甬道,走近灯火圈子里,隔着牢门,看见了蜷缩在地上的纪姜。她背脊狰狞地弯曲着,顺着沉重的呼吸,肩膀一阵耸,一阵颤。   重逢不过三月有余,凌辱,责罚,牢狱,大齐的明珠,几乎被碾作粉尘,这残而寂美的一幕落在他的眼中,像立春前的那长大雪,一片令人心疼的孤冷洁白。   宋意然见他过来,挣扎着站起身:“哥……”   宋简伸手将她护入怀中。“娘娘,意然有何处冒犯,还望娘娘念在她年幼无见识,宽恕其过错。”   余龄弱冷冷地笑了一声,她抬手指了指牢室中的人。   “宋先生,你与本妃装糊涂么,这个人,入了青州的府牢,你们一不许我王府过刑讯之事,二不呈报审问结果,如今更要杀人灭口!”   她看向宋意然:“还好本妃来得及时,人才不至于被你们毒死,但她已然中毒,你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下毒。”   宋简握住宋意然的手,“可又人看到意然下毒。”   牢中的狱卒忙道:“小姐是来探看人犯的,并没有……并没有下毒之举啊。”   “是啊是啊,我们大人说了,他是朝廷的钦犯,要我们严加看守,外面的东西,但凡带进来,我都是要搜的,宋小姐进来的时候,什么都么有带啊!”   余龄弱被这杨庆怀的应声虫气的憋闷。   “那她是凭空中毒了么!”   宋简扶着宋意然重新坐下,侧头对狱卒道:“搜过了吗?”   “搜过了,牢室里里外外,包括宋小姐……身上都翻了一遍。”   宋简点了点头,“既然已经查过,则必另有蹊跷,意然身子重,受不得惊吓,还请娘娘仁慈,放她回去。宋简留下,听娘娘问话。”   正说着,杨庆怀也赶来了。   他在宋府吃了酒,这会儿醒了一大半,走路还有几分踉跄。   “娘娘,是下官管制不善,惊了娘娘亲自过来过问,这……”   “杨大人,你是我青州的父母官,百姓皆仰仗你的明断,你青州府牢就是这样管制,一个民妇都可以随意进出吗?”   “是是是……”   杨庆怀拱手挪到宋意然身边,“是下官糊涂,下官有负王爷与王妃信任,还请娘娘,给下官一些时间,下官查明原委,一定回报娘娘。”   杨庆怀为政,最大的一个拖,余龄弱听多了这样的鬼话,这会让只觉得无力又恶心。想着邓瞬宜还未入王府就被人劫走,这个女人又险些被灭口,自己得了消息,赶来是赶来了,又偏偏拿不住实证,心里懊恼。   宋简看了一眼杨庆怀,杨庆怀会过意来,忙开口垒台阶。   “娘娘,您看,这会儿也寒起来了,牢里湿得很,娘娘这样的千金之躯,怎么受得住呢,下官陪您出去吧。”   余龄弱无法,正要转身走。   却听宋简道:“娘娘留步,宋简有一事不明,娘娘今日,为何会来府牢之中。”   余龄弱闻话手指一握,递消息进王府的人并未露面。宋简这么陡然一问起,她竟不好答了。   “宋简劝娘娘一句,宋简与王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还望娘娘,不要听信谗言,抹杀宋简一片赤忱。”   反将一军,偏生说得又在情在理,余龄弱心里的气焰全然被压了下去。   她咳了一声,顶直自己的脊背,“宋先生的话,本妃明白了,宋小姐今日受了惊吓,本妃心有不忍,日后令有赏赐相慰,望宋小姐身安,也望宋先生,与王府同心同德。”   说完,甩袖去了。   府牢中一下子安静下来,只余下火把噼啪作响的声音。   宋意然走到宋简面前,垂头道:“哥,我……”   “你也知道怕啊。”   杨庆怀忙道:“宋简,今日的事,真的是我疏忽了。我早该想到意然有这个心思,宋简,这是我的过错,她有身孕在,你千万别怪她。”   宋简看了一眼纪姜,又看向眼中含泪的宋意然,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抬手将宋已然被冷汗润湿的一缕额发挽向耳后。   “回吧。好生歇息,杨庆怀,找大夫好生看看。”   杨庆怀听他这样说,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忙伸手扶住她,将人圈入自个的怀中,连声道:   “诶诶,我懂我懂。”   说着,圈着她往外走去,宋意然一面走一面回过头,看向牢室之中蜷缩的纪姜。经历了将才的一幕,她终于稍稍明白了些什么,想起纪姜的话,她有些后怕。纯粹的家仇与复杂的政局叠加在一起,她太年轻,但还是隐隐有了畏惧。   牢中的人都退尽。   只余下宋简,顾有悔与纪姜三人。   外面已经是深夜了,寒气从缝隙里渗出来。纪姜嗽了好几声。顾有悔正要解下自己的外袍与她,却见宋简已经走了进去。   纪姜抬起头,火把的影子跳跃,也将他的轮廓烧出了毛边儿。   “爷……扶我一把……”   她的声音很孱弱,宋简却立着没有动,顾有悔“哎”了一声,一步上前扶住她的背。   “你明知他这个混蛋的血是冷的,使他做什么,你……”   话还未说完,却吓了一大跳。   她腰下压着的,是一摊碎掉的瓷片,有些割破了她的皮肤,沾着鲜红的血。   “天啊,你把这些东西藏在自己身下……”   宋简弯腰,从地上捡起一片碎瓷,与刚才顾有悔交给他的那片一样是梅花样的金缮瓷。他低头望向靠在墙上的纪姜。   “临川,何必呢。”   纪姜脸色苍白,“把这些东西,收好带出去,还有……爷,宋意然身边,有……”   “顾有悔,去把狱医找来。”   顾有悔站起身,“我看不用找狱医了,我回一趟小镜湖把师兄找来,刚好,我也有话要问他。”   说完,她松开纪姜的背,又将自己的袍子脱下来,折垫在她背后。   “宋简,她中了毒,身上又有外伤,定然有寒,我知道你恨她,但看在她为你和你妹妹受罪的份上,你留点人情吧。”   顾有悔走后,宋简想起了白日里的那个梦。   同现在的场景何其相似。她有一身伤,靠在黑青色的墙壁上,跳跃的灯火切割着她的影子。她话至一半,却因难受,而不得全述出口。   宋简走到她身旁,两人一个仰头,一个低头,都沉默着没有开口。   久了,他的脖子有些发僵,索性靠着她,撑腿坐下来。   “你怎么知道,那瓷盏是我的东西。”   纪姜咳笑了一声:“看得出来。”   说着,她闭上眼睛,“你从前画梅花的时候,喜欢画斜枝,这很奇怪,都说梅花高洁有品,你却觉得,干弱枝蜿,才有风流之美。”   说着,她顿了顿,侧头望向他,“我记得,你以金缮残瓷之时,常掺以青金石石粉,缮处有石脂,见火则有星点之光。”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如同春墙之后漏出的细风,徐徐地铺展开金玉满堂的过去。   离开她以后,宋简已经很少再鉴金石,缮残瓷了。一是青州军政之事繁忙,这些东西在手边,总像是鸡肋,二是没有人明白,这些清冷高傲的艺术背后,他隐秘的表达欲望。陆以芳看不懂,宋意然也不能理解,陈锦莲之流就更不用说了。   “爷,您在想什么。”   她的话,将宋简的思绪拽回。他抬手揉了揉僵硬的脖颈。   “没想什么。”   他侧过头来,鼻息就在她耳侧。   “你帮了意然,这份恩,我记,但……”   “你想说,恩仇不相抵吗?”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鼻尖也红了。   “没事,我对你,对意然,都无所求。”   “纪姜。”   他突然唤了她名讳。   “你懂人在逆流中,不进则将卷入旋涡的道理吧。”   纪姜没有说话,良久才“嗯”了一声。   宋简望着对面的熊熊燃烧的火把,火焰烧在他的瞳孔之中。“你不让我入帝京,帝京的人却入了青州,你逼我放邓瞬宜,你坐在龙椅上的弟弟,放过我了吗?”   说完,他声音寒淡下来,“意然身边的人,不管是梁有善的人,还是朝廷的人,目的都是要离间我与晋王府的关系。若他们得逞,然后呢?”   他喉咙里短促地笑了一声“临川长公主,还要再赦宋简第二次吗?”   他望向他,目光中却有一丝掩饰不住的心疼。“纪姜,我不会再纵你赢第二次了。”   一声落地,身旁的人,却流出了眼泪。   她蜷缩起双腿,将脸埋在膝间。宋简看向她的手腕,原本光洁的皮肤被镣铐摩擦得满是伤处。她好像真的很冷,事实上,自从来到青州,她从来没有周身温暖过哪怕一日。   宋简沉默地望着她良久。   直至她拼命忍回所有的眼泪。他抬手解开自己的外袍的领扣,从自己身上褪了下来,转而覆在她的肩背之上。他犹豫了一阵,终还是将她揽入怀中。   “我不喜欢女人哭。”   他未必明白,究竟是什么触到了她的伤心处,以至于纪姜会在自己眼前落泪。   可当他真正拥住她的柔软的身体时,所有的猜忌,困惑都消散了。   眼前只有一团火把烧出的火焰。还好,她没有如梦中那样被吞噬掉,否则,这个广袤的人世间,他无尽的恨意,快意,情意,寻谁清偿啊。 第36章 寒食   宋简从府牢回来时, 陆以芳仍然立在青廊上等他。   她亲手提着灯, 暖黄色的灯光被摇晃的叶影拨如粼粼之水,温柔地从阶上倾泻到宋简的脚边。   “有话要说?”   宋简走上台阶, 深夜仍不减春寒,他不着外袍,轻薄的青罗衫随风扬起一角, 搅颤着阶旁应季而生的翠微。   “妾不该说那样的话。”   宋简伸手握住她的下巴, 轻轻抬起。年过三十的人,就算保养得再好,眉目间总有那么些浅浅的肤纹。   这也算是一种肌肤之亲吧。尽管久违, 却还是能点沸一时凉冷的热情。   然而,就在她尽力仰起脖子回应他手上的力道,以至于脖颈上的血管都因吞咽而颤抖时,他却突然开口道:“意园的人大多是你挑的, 你亲手来杀吧。”   “杀……”   她猛然睁开眼睛:“您说什么。”   宋简松开她的下颚,“动手就好。”   说完,他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往西桐堂内走去。   背儿高的香烛烧成了一滩软泥,幔帐深垂。   宋简疯狂地在陆以芳身上要了一回。对于陆以芳来说, 那毫章法的冲撞和揉捏仅仅带来了疼痛,吮吸她情和欲的疼痛。宋简似乎急只是急于证明什么, 将她的身子几乎当成一块毫无知觉的肉。她起初还能那么喊两声,后来甚至连嘴都被堵了。   黑夜里,宋简没有看见陆以芳的眼泪。发泄过后, 除了身旁滚烫的身体之外,他竟然从这件人间第一大乐事上感受到了铺天盖地而来的疲倦。   三更天。   外面起了大风,穿过青墙,走廊,把万物摇出了鬼魅般的笑声。窗外的金竹其叶如雨如针,顺着裹挟生灵的风,卑微地扑打在无名的素窗上。   陆以芳赤、裸着身体,从榻上爬起来。   她狭小心地避过宋简的身体,轻轻下了床,弯腰穿好鞋袜,又从满地的凌乱中捡起自己的亵衣,接着窗外悬灯光,在镜前仔细扣好每一颗扣子。而后将外面的银绣如意纹褙子披在肩上,一个人推开西桐堂的门走出来。   外面答应的人是迎绣,听到声响忙跑过来。   “夫人,您怎么这会儿出来了。风太大了,您不歇了吗?”   陆以芳裹紧了身上的衣裳,迎着风迈了出来。   她抬起头,往幽暗的庭中望去,根雕石架上放着嶙峋不知其名的怪石,春梅长出了叶子,干遒枝斜,宛如风流的鬼影。   梁有善的那一句话,剖白了她的整段婚姻。   白日是热闹的表面,夜里才是孤独的里子。   她享阖府认同,享清州满城尊敬。但他不曾舍与红尘里零星半点的恩情。   所以,意义又何在呢。   夜风凌冽地吹起她的衣裙,一只惊鸟穿过广大的凤凰树树冠,冲入寒空去了。   陆以芳回头看了一眼背后沉默的西桐堂。   “迎绣,去备水,我想沐浴。”   ***   四月。寒食节。青州城所有的酒馆都闭门谢客,雨水的季节来临,青檐上滴水如帘,过了午时,路上无行人,也没有烹调油烟的气味,所有的草木都干干净净地浸在朦朦胧胧的烟雨中。   杨庆怀坐在府堂上,手扣着一本公文。   “宋简,朝廷的回文下来了,要青州府衙押送行刺晋王的人犯进京议罪。你怎么说。”   宋简立在府堂门前,抬头看着头顶如珠帘一般垂挂的檐上雨流。   “这是你青州府衙的事。我没什么好说的。”   杨庆怀往太师椅背上靠去。“除了刑部的公文,还有一道圣旨。许太后大寿,召各地藩王入京朝贺。宋简,这一道公文一道圣旨,一齐在这个时候下来,我摸不准啊。”   宋简依旧没有回头。“朝廷要试地方的忠心。”   杨庆怀望着他的背影:“依你看,晋王应该去吗?”   宋简笑了一声,“没有什么应不应该,圣旨下了就要接,否则就以兵抵紫荆关来抗旨。”   杨庆怀差点没重太师椅上跳起来:“你的意思是,你又要逼着我反朝廷了……”   他一下子拉跨了眼睛:“宋简啊,你给我和你妹妹几日安宁吧,她才有了身子。”   宋简侧头看了他一眼:“这不是杀伐局。”   “什么意思。”   “这道圣旨有意思得很,召众位藩王入帝京,但凡有人不至,则立时把不臣之心,在自己的兄弟叔伯面前摊出来了,你觉得朝廷的下一道旨会怎么下?”   杨庆怀掐着手上的一只青瓷杯,到真是认真凝神想了想。   “借力打力,集其他藩地之军力攻不臣之人。”   宋简嗯了一声,“对。”   说完,又添道“这些藩王在地方上,不一定受朝廷节制,但人在帝京,相互之间,却天然有掣肘和制约。彼此监察猜忌下来,最后没有人敢不出兵。”   杨庆怀点了点头,“你的意思是,晋王必须去了。这……”   “你怕什么。”   杨庆怀坐直身,正色道:“怕这道圣旨分明就是针对青州下的。晋王是个痴儿,余龄弱吧,虽说有那么几分魄力,但毕竟是个女流之辈,帝京有顾仲濂,王正来那么些人,哪里是对手。”   说完,他不由得呛了一声:忙追道“你不会要随晋王一道入京吧。”   宋简没有立即回答他。   漫天的雨声大起来。   杨庆怀从案后走出来,走到他背后。   “对了,宋意然身边的人,查出来是谁的人了吗?”   宋简笑了笑:“牢里的人喝了毒酒,却没有死,还有什么好查的,顾仲濂利用临川,恨不得把她的骨头都榨出汁水。”   他这句话说得很有画面感,杨庆怀觉得自己背脊有些发痒。   犹豫了一时,还是问道:“你让那个顾家的小子去给她治病,当真不怕他劫走她啊。我要给刑部复公函了,到时候,交不出人犯,你得救我。”   宋简不想回应他这句话,杨庆怀却自顾自地笑开,自接过自己的话。   “也是,也是……”   他低头重复着这两句话,“她千里万里来寻你,附为奴籍在你宋简府中,她能去哪里。”   说着,他撑开双臂,舒展肩膀上僵了半日的老肉。转身往内堂走去,一面走一面朗声笑道:“我多问了,她不得走,不得走啊……”   “杨庆怀。”   宋简唤住他,杨庆怀站住脚步,“怎么了。”   “行个方便。”   “行什么方便。”   “我明日要带临川去一个地方。”   杨庆怀沉默了一阵,抬起一只手摆了摆道“你都开口了,我能说什么,反正她不得走,夜里仔细把人送回牢里就是了。我明日回府过节,过问不到府牢的事情上去。”   说完,他揉着肩膀,绕到后堂去了。   寒食这日,牢中供一种用艾草碾碎后和面蒸出的糕饼。   顾有悔口中叼着一块,双手则捧着一碗汤药,小心地端到纪姜手中。“诶,快……喝……”   他口中咬着东西,说话很含糊。   纪姜看着他的模样有些想笑。“我自个来吧。”   顾有悔忙避开,三下五除二把自己口中的艾草羔吞了下去。“你别动。你手上戴着那些劳什子,伤成那样了。稍不注意,仔细给我洒了。”   他盘膝在她面前坐下。“林师兄说,这是最后一道药了,喝了过后,毒就算解了,这药贵得很,你要是撒了,宋简跪着求我也没有了。”   说着,就要往她嘴边送。   “过会儿吧,真喝不下。”   顾有悔一下子提了声,“东西你也不吃,药你也不喝,你要做什么。”   话音未落,他头上那顶并不合适的狱卒的公帽就滑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顾有悔索性把头往边上一歪,帽子应声落地。惹得纪姜笑出了声。那笑声如消融冰雪后,一下子开塞的春流。温柔地流进顾有悔的眼底。   “你终于笑了。”   纪姜抬手掩住嘴唇,“一个好好的江湖少侠,在这青州府牢里充一个狱卒,还能有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   顾有悔避开她的目光:“我自得什么其乐,我是得公主之乐而乐。”   这话一说出来,他自己都愣了愣,忙道:“赶紧趁热把药喝了。”   “好。”   纪姜就着他的手,一口一口咽下了那碗苦药。   “诶,这就对嘛。”   说着,顾有悔又像变戏法一样的,从袖中取出了一包甜杏铺。   “我去问了宋简府上的那个什么迎……哦,迎绣,她说,你在宋府的时候喜欢吃这个,吃一个,压压苦吧。”   纪姜抬起手,镣铐摩碰到青肿之处,她不由得皱了皱眉,放下手来,低头吸了一口凉气。   顾有悔想帮她,已经拈出来一颗,又觉得,这样的举动似乎有些冒犯她。一时有些尴尬。   “宋简为什么不肯把这些铁链子给你解下来。”   纪姜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   “顾有悔,你知道,他的腿为什么会受那么重的伤吗?”   顾有道:“我师父替他看伤的时候说,是因为磨损之故,骨肉皆受了伤,还好在之前得到了些治疗,不然肯定是废了。”   纪姜姜背靠在青墙上,“当年,他受了那三十五斤之重的枷锁,帝京去嘉峪千里之远,他根本走不得。只得以匍匐。”   顾有悔顺着她的话去想象了一回那个画面,不由得的牙齿颤了颤。   那可真疼。   “他可真是个狠人。”   “是啊,还好他是个狠人,不然……”   她的话没有说下去,眼眶却悄悄泛了红。   顾有悔并没有看到这一幕,继问道:“你父皇,为何会松口放他一条性命啊。”   纪姜没有说话,她想起了那个未出世就死掉的孩子。   “其实也是一命换一命。”   顾有悔没有听懂这句的意思,但他却觉得纪姜的目光十分哀伤。   “不问你这些难过的事了。对了,小侯爷有一封信送到小镜湖了,是写给你的。”   说完,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放到她手中。   “看了就烧吧,你在这个地方,被别人看见会惹麻烦。”   纪姜握住那封信,“他平安到南方了吗?”   顾有悔拍了拍胸脯,“你让我做的事,我能不做得好好的,放心吧,我亲自把他送到杭州府,交给浙江巡抚刘育宁了。东厂一路上没放弃要他的性命,还好我顾小爷……”   他觉得自己在她面前说得太嘚瑟了,尴尬地闭了嘴。   “反正,他平安就是。你放心。”   纪姜小心地拆开那封信,顾有悔见她手上不方便,忙拿过去替她拆,又仔细替她展开信纸。   “谢谢你。”   顾有悔头也没抬:“谢我做什么,我父亲利用你,离间宋简和晋王府,害得你中毒遭罪,我还没代林师兄给你赔罪呢。”   纪姜一行一行地看着邓瞬宜写给她的那封信。   也许是怕信落入其他的人手中,他用了一种女性在闺中写的小楷,一笔一划,十分清秀。   信中并没有说什么,无非是挂念与思慕之语,他不曾用诗赋的形式,白话文体,写得琐碎绵长,纪姜一面看,一面问起旁话。   “顾有悔,你是如何看到顾大人的。”   顾有悔怔了怔,他到是没有怎么认真地想过这个问题。   他离家的时候只有十二岁,顾仲濂亲自送他上琅山,在山门前,弯腰郑重地告诉他,以后有师门才有家门。这句话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少年,不免是残忍的。   在他眼中,顾仲濂还是算得上是一个忠良之臣的。   至于手段是否阴狠,顾有悔觉得,这个问题一想就会十分困惑。尤其是在他遇见纪姜以后,是非黑白更加混沌。   其实,江湖是一个快意恩仇的地方,正义和邪恶划分得十分明确。   救济困苦则是正义,滥杀无辜则是恶,可是,陪在纪姜身边,他却不得不去正视,顾仲濂不让他接触的那个政治泥潭。   在这个泥潭里,他觉得宋子鸣与宋简很可悲,但他却无法想在江湖之中那样,举起剑,一下了结这个“滥杀无辜”的女人。反而无法控制地舍与疼惜和同情,还有……还有些他说不明白的东西。   “我……”   他搓了搓手。“我敬他是我父亲,但我们走了两条不一样的路。”   “殊途同归的路。”   “不,不可能是殊途同归。我和他,不是一道的人。”   说话的时候,他甚至梗起了脖子,然而纪姜却笑了笑,那带着病弱的苍白,却又干净地令人无地自容,“你信我啊,顾有悔,这世上,就没有黑与白两条分明的道路,大家殊途同归,只是先与后罢了。”   她的话太深奥,顾有悔听不懂。   他正凝眉去想,一个狱卒从牢门外探出头来,“顾少侠,宋府送寒食的吃食来与临川姑娘。”   顾有悔啐了一口,“什么东西,她吃不下,拿出去倒了。”   “这……”   那狱卒有些迟疑,又知道顾有悔平时大多听她的话,于是又冲她问了一句:“临川姑娘,你看……”   临川偏头道:“是什么东西。”   “哦,是一盒春饼。是宋府的辛奴姑娘亲自送来的,我们替姑娘试过了,没什么问题。”   顾有悔翻了一个白眼。   “拿来我看看。”   那狱卒忙将东西呈了过来,顾有悔随手抓起一块放入口中,刚刚嚼了一口,就忙不迭地吐出来。开口骂道“这个宋简,是傻的吗?苦死了。”   纪姜捡起一块,轻轻地咬了一口。   黄连的苦涩味立即钻入口中。   她不由皱了皱眉,却还是将那一小口咽了下去。   这显然不是男人有的心思。从宋府送过来……   纪姜眼前浮现出了陆以芳的那脸。但她并不全然知道,这份苦,究竟有多蛰心。 第37章 蒿里   陆以芳知道, 对于宋简而言, 一年当中最重要的日子,一是清明, 二是十月初八。他从来不过节日,但这两个日子,一定郑重其事。清明祭祖, 十月初八, 则是他父亲的忌日。   对于一个二十六岁的男人来说,亡人的魂魄如遮天蔽日的阴影,吞噬了他大半的人生。他在其中不自知, 阴影之外的人,却看得很明白。   清明日。   那日仍然是个风雨天。天刚发亮的时候响过一阵雷,厚重的乌云压在青黑色的屋脊之上,小厮们搭着梯子在屋顶上修瓦。虽是四月天, 却着实有些冷。陆以芳命人在正堂点了两盏灯火,辛奴举着一盏,她自己举着一盏, 沿着一字排开的四张八仙桌绕行,查点檀香蜡烛, 以及用以烧化的纸钱。   辛奴道:“一会儿还去接小姐吗?还是等着意园的车送小姐过来。”   陆以芳拿起一只火烛,细看烛底的刻字。“还让张乾备车去接吧。不过, 她这几日身子亏得厉害,能不能起行,还不好说。”   辛奴道:“前几年, 哪怕是下暴雨呢,小姐也会和夫人,和爷一道去城外的坟冢拜祭。说来,这也是我们府上,一年到头最大的事,比年节的事还要紧……”   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里也有些哀意。   城外的坟冢在一处荒坡上,四周都是种麦粮的田埂。坟冢里什么都没有埋,不过是一个空冢,立着宋子鸣的碑。其上文字乃宋简亲手所提,用的是他从前惯常的字体。写过这块碑以后,宋简至此改写王献之的行书。拧转的过程很艰难,毕竟那是一手写了十多年的字体,他揉捻过无数的生宣,终有了如今的模样。   这看似像一个了结。实际上,到底还是意难平。   陆以芳的思绪一下子放得有些远。   想起去年和宋简与宋意然一道去空冢祭拜的场景,宋意然泪流满面,述尽几年来的心酸与痛苦,宋简不能久跪,就盘膝坐在碑前,望着其上的几行刻字,长久地沉默不语。那时,她陪着他,长跪碑前。结发为夫妻,得以正妻的名义,参与进他最大的悲伤之中,她的内心有一种扭曲的开怀。   “去西桐堂看看,爷那边打理好了么。”   辛奴将光移至门口,淡道:“陈姨娘去瞧了,咱们还去么。”   陆以芳直起腰身,弯得久了,有些酸疼。   “那便不去了,使人去叫张管事过来。备好车,好去意园。”   这边还未使人去请呢,那边陈锦莲却从西桐堂匆匆地过来了,“夫人,爷那边早起身了,听门房的人说,天还未亮人就出去了。”   陆以芳怔了怔,“留话说去什么地方了吗。”   “没留话,但看着,不像是去意园。”   陆以芳觉得手中的香烛一时有千斤之重。   陈锦莲立在灯火影子里,搅缠着手上的绢子:“也不知道是可怎么回事,哪年的这个日子,爷不是和夫人小姐一道去的。”   人一旦离心起来,当真绝尘不回头。   陆以芳还留着那一点点的夫妻念想,那一点点举案齐眉的幻境,也快随着四月烟雨,模糊成团了。   于是,她悻悻地笑了笑,慢慢地放下手中的纸钱,“罢了,遣人去与意园那边说,让她宽心,他兄长是怕她身子撑不住。今年的清明就不出城了。”   说完,她身上某个地方的骨头尖锐地疼了一下。她细思是疼在哪里,却找不出来。   陈锦莲扶着她在灯下坐下来,“这谁敢去和小姐说。一年两祭,哪一次她肯不去。她这会儿怀着身孕,但凡底下人说不好听,恼起来,可怎么是好。”   陆以芳眼眶有些发热。在这一件事上,陈锦莲,到比此时的她要明白。她一面听她说,一面仰起头,望着阴雨天发潮的房梁。   “也是。”   淡淡的吐出这个两个字,才得以抬手摁住眼眶,把她从来看不起的眼泪逼回去,“罢了,还是我亲自去说吧。”   说着,她站起身来,接过辛奴递上来的素白的绣银花的大袖,命人备车,往意园去了。   一路上,她只在想一件事情。   与一个无情的人,相互周全人生,真的很不容易。梁有善所谓的“孤独”,在此时,真的成了她年过三十之后,悬于头顶的刀。   青州府牢。   纪姜蜷在牢中一角熟睡。顾有悔立在牢门外假寐。   天发亮的时候,狱卒进来了。顾有悔睁开眼睛,剑柄挡在他面前“做什么。”   狱卒吓了一跳,他这几日跟个门神一样杵在纪姜这里,凭谁过来,都一副要剖开来查看一番的模样。   “顾小爷,宋府来人了,让带临川姑娘。”   顾有悔回头看了一眼纪姜,她枕着宋简的那件外袍,如瀑般的头发垂倾泻在肩头,安宁地睡得正沉。   “这个时辰,带她去什么地方。”   狱卒小心赔笑道:“哟,那小的可就不知道了,宋先生的事,我们大人都不敢问。您……行个方便,唤临川姑娘一声。”   顾有悔抱剑道:“她才好些,又折腾她做什么,宋简在什么地方,我去问他。”   说着就要往外走,谁知还没走几步,身后突然传来纪姜的声音。   “有悔。”   顾有悔听到她的声音,立马顿住了脚步,有些懊丧地咬了一下嘴皮。回过头来道:“还早呢,你再睡会儿。”   纪姜已经坐了起来,她将肩上的发挽到背后,轻声道:“别去和宋简闹。”   顾有悔两三步退回来,走到她面前蹲下,提声道:“你越是维护他,由着他折腾你,我就越想给他一剑。”   纪姜的手顿在肩后,仍轻道“昨日寒食,今日清明。他要见我无可厚非。”   她没把话说透,顾有悔却多多少少听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人也萎靡下来。   “我陪你去。我就不信,他还能为难你。”   纪姜站了起来,冲着他淡淡的露出一个笑容“你放心。”   这就算拒绝了。   顾有悔有再多的气焰,在这个温柔如水的女人面前都是要被浇灭的。她和他在兄弟们口中听到的那种腰肢柔软,体态婀娜,或热情似火,或娇柔若花,可以抱入怀中纵情一欢的女人不一样。   他想陪着她,可他又不愿违逆和冒犯她。   “诶……”   “嗯?”   “你……不要出事,你得记住,你要出事,我也活不了,你……不想我死吧。”   纪姜低头,火把烧起了一阵温暖的风,撩起她额前的细软的碎发。   须臾之后,方温柔地应了一声“好。”   府牢外面,刚刚起过五更。宋府的马车停在府牢的后们林荫巷前。风雨很细,在林叶间窸窣作响。   宋简坐在车撵中,静静地听着天地间的雨声。   “爷,人来了。”   宋简睁开眼睛,张乾打起车帘,雨中沉默地走出一个人来,仍着囚衣,手腕上和脚腕上的刑具也没有拆卸。铁与地面摩擦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道上回响着。   狱卒引着她走到宋简的车撵前。   “先生,要不要,小的把姑娘的刑具卸了?”   宋简摇了摇头,“不必,该是这样的身份。”   那狱卒觉得这话很微妙,实在不好接,于是道:“那宋先生,人,我替我们大人交给您了。您可……”   宋简没有说话,张乾忙过来挡他:“得得得,我们爷有自己的分寸,这是打赏你的,闭好嘴,还有大富贵享。”   说着,推着他去了。   纪姜立在他的撵下,细风微雨渐渐浸湿了她头发。   “爷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夜还暗着,宋简并不能完全看清她。   “上来。”   他舍出了一只手。纪姜却立在撵下没有动。   “做什么。”   纪姜望着他伸出来的那只手,“我怕……镜花水月,一触碰就要散了。”   宋简喉咙里笑了一声,眼看就要垂手。却被她用力一把握住。   “你不怕镜花水月?”   她抬头望向他:“怕,但你难得给,握得了一时,就算一时。”   说着,她捏紧宋简的手,借力上了车撵。   一路上,二人都没有说话。东方的天空渐渐发白,烟雨中看不见太阳,是以渐渐亮起来的天光也是苍白的。   车撵出了城,一路往南边。城外是漫无边际的田地,此时正是麦子抽青的季节,风过青浪起伏。   大约行了半个时辰,车撵停下来,宋简与纪姜下了车。   宋简撑开一把伞,走到前面去了。张乾轻轻地推了推纪姜。将一只竹编的筐子递到了她手中。   “你快跟去,爷寻常不许我们跟着去那边。”   雨后的泥地轻软,散着淡淡的土腥味。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在田埂上走着。田间没有一个人,为雨所洗的天幕之下,单单衬出了这个两个人,恰如一幅干净的山水人物。   “这里是什么地方。”   宋简没有回头。“我在前面,替我父亲筑了一座空冢。”   也对,宋子鸣死后,所有的东西都是纪姜收敛的,宋简去嘉峪时,一样遗物都没有带走,是以连衣冠冢都不得筑,只得以筑一座空冢。   “我父亲的坟,你把他建在什么地方。”   他突然停住脚步。   “在帝京西郊。那块地,原来宋家的祖坟,顺天府要将它封锁,我挡了下来,父亲,还有宋家其余人的灵柩,都葬在那里。”   宋简笑了一声,“你待我,还真是仁至义尽。”   纪姜行到了他的身后。   “我知道,你再也不会承认纪姜是宋家的妇人,你走后,我也不敢再去墓园,这几年,我托了李娥和黄洞庭代为祭拜。”   说着,他们已经走完了那一段田埂。宋子鸣的空冢已经在眼前。   那其实就是一座土丘,前面立着一块青色的石头碑。宋简走到碑前,低头望向他亲手所刻碑文。   “你跪下。”   纪姜什么都没有问。走到他身边,慢慢地跪了下去。   宋简放下伞,拿过她手上的那只竹编的筐蓝,取出火折子点燃,焚起香烛。   雨还没有停,点燃的蜡烛发出几声轻微的碎响。纪姜望着宋简,他的侧脸映着淡淡的火光,轮廓柔和。   他将纸钱一张一张地投入火堆。纸灰在雨中飞不起来,翻滚到纪姜的膝边。与此同时,宋简的声音,也一道入耳。   “临川。”   “在。”   “你若不是公主。你我之间,如今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纪姜垂下眼来。“若我不是公主,我应是你高中骑马游帝京之时,道旁仰慕你的女子之一,捧花载道,随众人追马过集市,也在闺阁里读你的写的诗文,而后终此一生,都无幸与你相知。”   “呵……”   他笑了一声,看着她静静的垂按在地上的一双手,手腕处已经被镣铐折磨的淤青不堪。   “这样多好。往后,你不用见我宋家覆灭,我也不能活下来,你也不需如此狼狈地跪在这里。”   “这样不好,我宁可我是公主,宁可你活着,宁可再见到你,哪怕余生都要受你的苦。”   宋简的背有些发僵。他不再说话。   再开口时,却吟出了《蒿里》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   这是一首汉乐府的挽歌,他吟诵的曲调是孝武帝时,李延年所作之调。宋简记得,当年挚友离世,纪姜亲调古琴,陪他在庭院中吟过此调。那时满园风清月明,他少年时代干净纯粹的哀痛和怀念,尽数被她轻柔的琴声包裹。   此时风大起来,将他的声音一下子带出去好远,在无边的青浪之上回响。   纪姜闭上眼睛,跟随着他的声音,一道轻轻吟出后半两句。   “鬼伯一何相催促,今乃不得少踟蹰。”   在宋子鸣的空冢之前,宋简并没有再说出纪姜想象中,那种割心剜肉的话。他只是迎着风撑伞立在她身旁。满身素色衣袍被风鼓动,不时拂过她的脸庞。轻吟《蒿里》,也由着她温柔地去和他。   他立着,她跪着。   可是青州城外的风雨中,并没有人能分辨得出来,究竟是宋简陪着她在墓前认错,还是纪姜陪着他在碑前哀悼。 第38章 旧乱   人与人之间, 总要彼此承担些什么。   在宋意然的面前, 在父亲的空冢前,宋简因不能举刀手刃纪姜而自咎。然而, 独自承受这份令他痛苦至深的自咎,却也是红尘为夫妻后,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担当。   她用一生万丈柔情来赎罪, 与此相对应, 他既留下了她的命让她来赎,那又要用什么样的东西来饶恕呢。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纪姜应了慧极, 宋简,却不敢认情深。   四月即将过去的时候,宋意然生了一场病。   这个时候,杨庆怀正在准备押解纪姜进帝京的事情。与此同时, 许太后的寿辰将近,各地藩王进京朝贺之事,也在大齐境内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削藩这件事情, 在大齐百余年的历史上,大约上演了四次, 其中最严重的一次,直接导致了宋子鸣一门的覆灭。   平昭十八年的春天, 宋子鸣主张削弱河西三番,也就是信王,宁王和福王的藩属之地, 谁知三王不满朝廷削藩之政,在河西九郡连线引起了一场战乱,九郡关门洞开,引西北蒙古鞑靼一族长驱直入,烧杀抢掠,至使河西九郡生灵涂炭,百姓民不聊生。三人曾言:“军不受皇恩,胫骨疲弱,何以守疆土。”   当是的太子是萧妃的儿子纪令。信王暗中与纪令相通,教唆他发动宫变,许诺只要他废除削藩令,就拥护他为新帝。萧妃本就对许皇后的养子纪明十分介怀,一直觉得他威胁自己的儿子的太子之位,加上皇帝对许皇后言听计从,只是因为在意纪明生母的卑微地位,才一直不肯松口,改立太子。萧妃想着一不做二不休,协助自己的儿子发动了平昭十八年春天的那场宫变。   宫变失败以后,萧妃与纪令,一个被赐死,一个被囚在诏狱之中。   但朝廷却根本没有军力,远征去平定西鞑靼在河西一带的骚乱。此时,朝廷必须要交一个人出去,以平复削藩令给造成的波澜,使三王能着力抗击鞑靼。所有人都明白,这个人,必须是主持削藩的宋子鸣。   对于皇室而言,宋子鸣早就是个想杀又不敢杀的人。   奈何皇帝受他教诲多年,根本不可能提笔写这道圣旨。   顾仲濂在这个时候,给许皇后出了一条计策,将撺掇太子某逆的罪名安在宋家的头上。将好,宋家嫡子宋简,本就与太子私教甚好。这样一来,既能杀了宋子鸣,也能安抚河西三王。让他们出兵平定鞑靼之乱。   政坛上的斗争看不到真实的血液,宋子鸣一心想削除朝廷的心腹大患,但宋子鸣并没有意识到西北门户洞开,给朝廷带来的实际性压力。   因此,起初许皇后还有些犹豫,但是看到皇帝命司礼监拟出申斥三王,继续在河西推行削藩令的圣旨以后,才彻底下定决心,听从顾仲濂的计策。   皇帝与恩师,其关系扭曲到不顾江山百姓之危,也要维护亲师的地步。   本来政治是留给旋涡中的人去博弈的,但帝王的眼睛被蒙蔽之后,博弈之后获得平衡的机会也就丧失殆尽了。皇帝身在其中并不自知,好在他的女人和女儿还是最终看明白了这一点。   纪姜将那封模仿宋简的字迹写出的信,递到许皇后手上的时候,并没有哭。然而许皇后却落了眼泪。她把女儿给了宋简,又让女儿亲手毁了自己的归宿。更令她心疼的是,灵透如纪姜,从头到尾,都没有怨恨过朝廷一句。   那日分别,许皇后望着纪姜一个人撑着伞沉默地走向漫长的甬道。   她穿着银白底大红牡丹绣的襦裙,在长阶的尽头,回过头来望了她一眼,许皇后终不忍再看那双眼睛,回身默默地走回宫室,而后命宫人闭合了殿门。她与满天飞扬的雪一道被关在外面,明明是那么宏伟的宫廷,明明是如此广袤的天与地,却被闭合的殿门,生生地隔成了她的一座牢。   许皇后毁了纪姜婚姻,纪姜毁了自己的归宿。但其实到头来,史书也并不会给她们太多正面的描述,女人涉政,就是祸事,可皇族的男人但凡有一个撑得住的,又何必让两个女人做取舍?   那个时代的宋简,没有官职,远离政坛,活在公主府一片花团锦簇的假象之中,他不知道纪姜的挣扎,也丝毫没有预见到宋家的结局。   “哥。你回府去歇吧。我这儿好多了。”   宋简在宋意然榻前翻一本书。自从宋意然病后,宋简除了与楼鼎显在军中安排,大多的时间都在意园。   这会儿宋意然正午睡起来,靠在榻上让奴婢挽发。这日晴好,门外的鸟雀唧唧喳喳地闹起来,丫鬟们怕扰着他二人说话,一两个人忙退出去赶。   “再陪你坐会儿。”   宋简放下手中的书。杜和茹恰好走进来问脉,宋意然命人半垂下抽纱帐,从里面伸出一只雪白的手腕子,她虽在病中,人却丰腴了不少。   杜和茹查过脉,收起药箱走到宋简对面。   “如何?”   杜和茹道:“到也没什么,本就是心病。精神好了,人就好了。等在养两日,仍能用安胎的药。”   宋简点了点头,“有劳杜太医。”   杜和茹笑了笑,“先生快别叫我太医了,离开太医院这么久了,我也就是伺候王府的一个郎中而已。”   宋简斟了一盏茶推到他面前:“这回晋王回帝京,也得你伺候。这到好,五月帝京时节是最好的。”   杜和茹喝了一口茶,“是啊,得闲还能与太医院的老人们叙叙旧。说起来,一别快十年了。”   说到离京的年份,杜和茹突然意识到,触到了宋家人的痛处。   一时有些尴尬,低头饮茶不语。   宋简手边书从案上滑落至他的膝上,又顺着腿应声落在地上,杜和茹忙放下手上的杯盏,弯腰去替他捡。宋意然也在帐后沉默,气氛微妙。   杜和茹将书放回宋简的手边,犹豫了一阵,还是小声问了一句:“先生这回,应不会跟王爷进京吧。”   宋简却笑了笑,“我亦有好些老友在京中,也有意与他们喝几杯。”   杜和茹怔了怔,总觉得这话有些血腥气。   正不知道如何接,丫鬟们匆匆进来道:“夫人,晋王府的王妃来了。这会儿已经到门口了。”   宋意然悬起一半的绸帐。   “这会儿来我这里做什么,人已经到门口了?没听王府的人提前来传过话的啊。”   于管是从外面进来:“夫人,王妃这次没带随行仪仗,单一撵过来的。我们……怎么迎啊。”   余龄弱从来没有来过意园。   这倒也是,不管杨庆怀多么看重宋意然,也不管宋简在青州如何权势滔天,宋意然始终是奴籍出身,在杨府不入宗谱的女人,身为王妃,踏足这里实在是自亲自践。   但自从朝廷召藩王入帝京朝贺太后的旨意下来以后,宋简就一直避着她不见。   余龄弱知道,是之前青州府牢的事让宋简心有不满,因此起了隔阂,要是放在平时,她也大可自端姿态,等着陆以芳来与她斡旋,然而这一回,陆以芳手边忙着意园奴婢仆从的挑买,又受了宋简的那一夜的这折腾,心气不顺,也就没及时顾上余龄弱这头。   眼见朝廷拟定的入京期限就要到了,再拖下去就是明着抗旨。余龄弱在王府里坐不住了,听说宋简连着多日都在宋意然这里,也顾不上是不是自践身份,亲自登了门。   “哥,如何好,我……”   宋意然一面说一面要传人进来梳洗更衣。   宋简却道:“你既在病中,不用刻意去迎她。”   说着,对于管事道:“请王妃进来就好。”   宋意然有些为难,“这可怎么好,叫我蓬头垢面觐见王妃,还是在自己的寝房里头,哥,你怕是糊涂了吧,这可是大不敬。”   宋简没有回应她,只是扬颚,让于管事出去。   不多时,余龄弱与于管事的一道走了进来,杜和茹忙站起身跪下去磕头请安。宋意然靠在榻上,起身也不是,不起身也不是。宋简起身拱手,“娘娘,意然身子弱,望娘娘恕她不敬之处。”   余龄弱也还算是有气度的人,自知王府有求于宋简,索性给足宋家人的体面。   “哦,本来也听说杨夫人身上不好,特来看望。”   说完,命丫鬟呈上一只黄绸包的长盒子。   “这是去岁,宫里面赏下来的老人参,与杨夫人补益最好。”   说完,又道:“杨夫人既然在将养,本妃也不便打扰,宋先生,可否请先生,借一步说话。”   “宋简与意然为亲兄妹,杜太医也是王爷的心腹,娘娘有话,大可直说。”   余龄弱知宋简有意要下王府的面子,虽吃了憋,但也不强撑身份去坚持。垂下眼睑,走到茶案前坐下。   “好。既然先生这样说,那本妃便直说了。”   说着,她将一双手扣握进袖中,顶直背脊,平声开口续道:“青州府牢之事,是本妃听信小人之言,莽撞错怪了杨夫人与先生。还望先生宽谅。” 第39章 剖白   宋简淡道:“不敢, 青州政局复杂, 宋简身在其中,避不过暗箭, 娘娘与王爷一时不查,也是难免。”   “既然先生不怪,那还请先生辨明时局, 与我晋王府指一条明路。”   “王妃指的是什么。”   “先生, 朝廷召藩王进京朝贺太后寿辰的旨意,已经下过很久,本妃是一介女流, 实难看清其中深意。青州自王爷就藩以后,历经陆佳陆大人,与先生两代股肱辅佐,才得以成今日之象, 自陆大人起,朝廷就一直视青州为心腹大患,此时突然传召王爷进京, 本妃有恐,王爷此行不安啊。”   宋简捏着一根遗在茶案上的茶叶梗子, “娘娘恐朝廷会在帝京对王爷不利。”   余龄弱点头道:“是,本妃今日来寻先生, 也是想看看,宋先生有什么法子,能推掉帝京这一行。”   宋简一下一下碾着手中的茶梗, 窗帘遮去一半的光影,他整个人在窗后,一半阴,一般阳。   “推不得。”   余龄弱忙道:“为何推不得。”   “推则势必起战事。朝廷捏众王在京,王妃试想,若朝廷以青州抗旨有反心为名,令众王合力讨伐,会是一个什么局面。”   余龄弱不由皱眉,她并不能完全听明白宋简所言之意,但也知道此局复杂。众藩王势力盘根错节,相互之前既有牵制,也有支撑。青州经历陆佳与宋简两任辅臣的经营,已然成为藩王势力之最,然因陆佳不懂牵制之道,一心只搞军政,与众藩王之间,几乎没有丝毫的默契,一旦朝廷授意集军讨伐,还真说不清是个什么局面。   余龄弱凝了眉。放眼天下,除了眼前这个差点要了晋王性命的人,余龄弱当真寻不到其他的倚靠。   “先生的意思是…王爷必入帝京。既如此……本妃有一事相求。”   “不敢,娘娘请赐言。”   他语气轻松,甚至扼袖将手边的书随意的翻覆。   余龄弱深吸了一口气,她拿捏了一回语气,从新开口道:“龄弱是弱质女流之辈,多年来,全仰仗陆大人与先生,才得以与王爷在青州立足,此次帝京之行,龄弱自知难解困局,还望先生原谅龄弱糊涂,不计前嫌,与我晋王府同行。”   听完余龄弱的这一段话,杜和茹突然明白过来,宋简说出那句“与京中旧友重聚”,原来是早算好了余龄弱有此一求。   余龄弱的话说完,宋简却没有立即出声,其间宋意然轻轻地嗽了几声。窗户上面在摇乌桕树的影子,原本被赶走的鸟雀,又齐齐地飞回来,落在门前鼓噪。   余龄弱的手紧紧地握在袖中,话已至此,她甚至自称闺名,已然将一个王妃的姿态放到了最低。她不能再开口说其他的话。   须臾过去,宋简手中茶梗应声折断,这一声虽然细微,却掩过聒噪的鸟鸣落入余龄弱耳中。她不由抬头,终是迎上了宋简的目光。   “宋简与晋王府从来同德同心。”   余龄弱松下一口气,紧扣在袖中的手也松垂下来。   她清了清嗓子:“杨夫人有了身孕,子为知府血脉,其母也是该入宗谱的。杨夫人放心,此事本妃为你做主。”   宋意然一怔,回神后忙道:“哟,那奴婢得给王妃磕个头。”   余龄弱挂了个笑容,不咸不淡道,“夫人身子还未好全,不需再多礼。”   说完,她也实在不想在这个满是药气的屋子里憋闷哪怕一刻。起身作别。   宋简一路送她出意园。   车马渐远,那边杨庆怀的车撵却过来了。   “啧啧,她到底还是沉不住气来寻你了。你怎么说的。”   杨庆怀今日像是有什么畅快的事,是自己亲自驾的车,他一面说一面把手上的马鞭子甩给门口的小厮。   宋简没有回他的话,转道“你乐什么。”   杨庆怀撒开了脚步,神情畅快地跨过门槛,“我乐什么?说出来你怕都不信,我府上那位佛母娘娘,今日也不知道怎么的,竟然松口,让意然和这个孩子入宗谱了。”   说完,他想到了什么,又回头看了一眼远去的王府马车。   “哟,看来是你心疼意然,拿捏了一回晋王府的娘娘啊。”   他有些乐过了头,对着宋简也一阵揶揄起来:“宋简,你过问起娘们的事,也这么有手段么?”   宋简抬腿就走。   杨庆怀忙追上来道:“诶……我说错话了,你在意然才踏实,这会儿快到用饭的时辰了,你何必去别的地方折腾。”   说完,他又续道:“你若是要去府牢的话,就大可不必了。押解纪姜的队伍明日起行,押解人我让老徐亲自挑,都是跟了我多年的老人,路上不会为难你的女人。”   杨庆怀喜欢把这些男女之事直截了当地剖白出来。就这一点而言,他真不像在官场上混了十几年的人。这些话很粗糙,却又实实在在地打在人心上。   宋简顿住脚步:“顾有悔还在青州府牢?”   杨庆怀道:“那可不,说起这个,我还乐呢,他那万里挑一的身手,不令俸禄地在府牢充一个狱卒,护得你那个女人密不透风的。一物降一物啊。”   “说清楚,一物降一物,是谁降谁!”   宏亮的声音从杨庆怀的背后传来,把他吓得一踉跄。   宋简偏头,越过杨庆还看去,顾有悔抱着剑,已经走到了二人的面前。   “哎哟喂,我说顾少侠,你……”   “你别废话,我不是来找你的。”   杨庆怀向来都是对着衙役吆来喝去地,此时却被顾有悔抵得说不出话来,翻了个白眼。   “得,老爷我扰你们。”   说着,抬脚跨门进去了。   此时近黄昏,火红的夕阳把人的影子拖得很长。   “寻我有事。”   “无事。但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说吧。”   “不想在这里说。”   “那你想在什么地方说。”   顾有悔吐掉口中咀嚼的一根甜草根,“走啊,补一顿叙旧的酒啊。”   上一回与宋简一道喝酒是什么时候,顾有悔已经记不清了。印象中,宋简的酒量并不好,却有十分耿直的酒品。谁敬来的酒都不拒绝,因此也醉得最快。醉后便以酒盏为子,酒案为盘,和座中少年演兵论证。那个时代的他充满少年的狂气,鲜活而生动,而不像如今,活得像亡灵之下的一块阴影……眼前的这一顿酒,他们彼此却都喝得很沉闷。   道旁酒肆,佐酒的菜是一碟花生米。吵来发脆的衣子皮被风吹了满桌。   顾有悔一灌了下三杯酒,宋简的杯中却还余下一半。   顾有悔把面前的花生皮吹到地上,曲肘抵在酒桌上,他哽下喉咙里冲冒的酒气,开口道“纪姜明日要起行,我会一路护送她到帝京。”   宋简握着手中那半杯酒,“嗯,我就不送她了。”   顾有悔齿缝里抽入一口气,而后又长长地呼出来。入喉的酒并不是特别烈,但呼吸之间,顾有悔却感受到了一种火辣辣的疼痛。   即将出口的话,让他的脸渐渐烧红起来。   “宋简,我喜欢她。”   此话将一出口,他猛一下握紧了酒杯,随之又紧跟过去狠狠的一句:“哪怕我配不上她!”   宋简看见了他真实的窘迫,须臾之后,方笑了笑。   他将杯子抬到眼前。粗瓷的杯子,其上的纹路狰狞无规。   “我不需要与你争她。”   “对,你不需要,但我想与你争一争!”   “不用。”   他的声音平而无绪“你要她,买了就是,一个奴婢,十两文银。既是兄弟,说不到‘争’字上去。”   顾有悔一把将手中的杯子掷地,在宋见脚边摔了个粉碎。   “你可真是个混蛋!怎么说得出这种话。” 第40章 情动   宋简看了一眼脚边摔得粉碎得瓷盏。鼻中哼笑了一声。   “你喜欢她什么, 喜欢她嫁了两个男人, 还是喜欢她一个奴婢的身份?”   他把话说得恶毒,顾有悔慢慢攒紧了拳头。   “宋简, 她是公主!”   宋简抬头。“也只有你,和邓舜宜才把她当公主。她可真厉害,邓舜宜对她死心塌地, 你也是, 顾仲濂把你放在她身边,定想不到,最后你竟然连顾中濂的话都不听, 帮她护送邓舜宜下南方。可是,顾有悔,那又怎么样,她不会跟你走, 她下……”   宋简喉咙里一涩,不知道为什么,在纪姜面前, 他几乎已经说不出挖肉剜心的话了,但是对着顾有悔, 对着这个坦坦荡荡表达爱意的年轻男人,他却忍不住用恶毒的语言去诋毁纪姜。“下贱”两个字都要出口了, 鼻梁上却挨了顾有悔重重地一拳。   宋简身子向后一仰。   酒肆中的人们吓了一跳,回头见二人气氛紧张,纷纷起来结账, 拔腿离了。   宋见抬手摁住鼻梁。眼前有些发浑,与此同时,一股热流从鼻腔中流出来。   原本站在远处的张乾,听到这边的动静,忙带着小厮们过来。   “爷,这是……”   他忙取出一张绢帕替宋简摁压住流血之处。一面道:“把人拿下。”   “别动。”   宋简无法低头,松开一只手摆了摆。   顾有悔望着宋简,“宋简,我替她不值。”   宋简的手松垂下来,喉咙里的笑有些颤抖,“对,对,你替她不值,你当然可以替她不值,你当然可以,若我是你……”   顾有悔听不明白这话的意思。   什么叫他可以替她不值,这句说了一半的话,后面半句是什么呢。   “顾有悔,你尽管护好她,护好她的性命。她欠我的,非一死能偿,这一生我绝不会放过她。”   其实,纯粹的爱,或者纯粹的恨,都比爱恨交加要令人畅快。   受过顾有悔这一拳,宋简却莫名有些轻松。眼前的人以己之口,实实在在述己之心,一如酒肆背后磊落的青山,这是拥有简单人生的福气。   他垂下手来,站起身,冲顾有悔意味不明地露出一丝笑。   “张乾,回府。”   张乾还想说什么,他却走到外面去了。   一道酒旗在他背后,翻飞蓝白的两面,一时露出那个实实在在的“酒”字,一时露出灰白的底面。   ***   青州府牢,纪姜牢室前地火把已经烧暗了,墙上晃来一道人影,纪姜还没有来得及回头,顾有悔已经一把将剑掷到了地上,纪姜被吓了一跳。看了一眼地上地剑,又看向他。   “你怎么了。”   顾有悔没有说话,盘膝坐在剑旁,他低垂着头,手上抓了一把地上的干草,一根一根地掐断。纪姜走到他身旁坐下,低头轻声道“究竟怎么了,你去什么地方了。”   顾有悔揉掉手上剩下的干草,侧身扶住纪姜的肩膀。   纪姜怔了怔,身子却不自觉地往后挪,顾有悔感觉到了她的退缩,忙松开了手。   “宋简不值得你这样。”   纪姜沉默了须臾,“你去见他了?”   “对。”   “你和他说什么了。”   说了什么了?   顾有悔丝毫不想告诉她宋简说了多么恶毒的话。也不想告诉她,他忍不住吐出的心里话。   “什么都没说,不过,我替你,打了他一顿。”   纪姜肩膀松弛下来,她偏头柔和地笑开来,却没有说话。   顾有悔顶直背脊,“纪姜,你别怕啊,不管宋简怎么对你,去帝京以后的路有多难走,我顾有悔都陪着你往下走。”   说着,他拍了怕胸脯:“我要活着,就一定让你开怀。所以,你别再为宋简流眼泪了。”   纪姜抬头望向他。   “你……什么时候看到我流泪了。”   顾有悔避开她的目光,“清明那日。”   他声音轻下来,“他是不是又侮辱你了,我那夜一夜没睡,听到你哭了一整晚。我不知道怎么劝你,但我……”   他垂下头,手掐着剑穗。   “我很难过。”   听完这句话,纪姜的心里泛着一阵柔软的疼。   从宋子鸣的空冢前回来后,她的确流了一晚上的泪,虽然她拼命地抑制住了喉咙里的哭声,不知为何,却还是被他关注到了。   诚然她流泪,不是因为宋简的侮辱。   而是她敏感地感受到了空冢前宋简地矛盾,与此同时有一丝微渺温暖穿破这个矛盾,落到她身上。站在他背后撑伞的宋简,不曾自察的翻出了温柔的里内,如镜花水月,短暂地回应着她的柔情。   这太伤人了。   顾有悔不明白,但他却坦然给出了另一种更直接的温暖。   “有悔,我以前觉得,除了宋家,我不欠天下所有人,但你给予纪姜的东西太多了,我……”   “你别这样说,你根本不欠我什么。”   他打断她的话:“在长山的第一次见到你,我并不认同你,我甚至还在为宋简的遭遇不平,不过是因为,师父要我护住你的性命,否则就要我跟着死,我才救了你。”   牢室中很安静,他的声音年轻而温和,在青黑色的石墙之间,轻轻来往回荡。   “我吧……少年时候就离开了家,虽然我父亲人在帝京的朝廷上举足轻重,但我并不明白苏所谓权力,政治,究竟是什么东西。江湖上的是非黑白是很明晰,不需要分辨的。直到遇到你……”   他说着说着他抬起头,望着头顶一双淡淡的影子。   “身为公主,受过青州府牢前的五十杖,你仍能忍辱而活,宋简将你逼做奴婢,你却仍然能以一人之力,救下邓舜宜的性命。不管世人怎么看你,不管身在何种处境,你都有你的坚持,所以,我虽不知当年朝廷发生了什么,但我觉得,你揭发宋简的时候,也许有你的苦衷。”   除了许皇后,顾有悔是第一个在她面前说起“苦衷”两个字的人。   纪姜觉得耳朵有些发热。   他的声音却还是没有停:“在我眼中,你是个很好的女人。”   说着他,他似乎也红了脸。“对,就是个很好的女人。还有……”   他低垂下头来,“还有……”   脸上的红蔓延到耳根子,“还有,你长得也好看。”   他用长得好看代替了“喜欢你。”未经□□的少年人,连表达也是笨拙的。   “所以,糊涂公主,你别犯傻,你根本不欠我顾有悔什么,琅山所有的人,都要敬你为公主,既然如此,你就当我……当我是你的护卫,我做什么,都是身为护卫的职责,毕竟,你活着我才能活着。我只求你一件事,就当是为了我,以后,不论有多难,你别为了还宋简,把自己的命也给他了,他真的,不值得。”   说完着一袭话,顾有悔的背景僵地像一面墙。   然而,她柔软的脊背却轻轻地靠了过来。纪姜抱膝,与他背对而坐。   “你是这个世上,是我二十三年的人生中,唯一一个,给与我纯粹温暖的人。但我此生,无以为报。”   顾有悔不是一个灵透的人,若是换作宋简,一定能明白,这句“此生无以为报”之中包含着多少女人的玲珑剔透和决绝。   顾有悔只是觉得背脊隐隐地发烫,周身都洋溢着一阵莫名地麻痒。   多年江湖夜雨,孤枕独眠的冷清。酒桌上和兄弟们空谈女人的那份憨傻,都从回忆里被拎出来了,拎到她面前,坦然地摆开。   他难为情了,但他真的喜欢她。   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青州半载光阴,随着雨,静谧地蛰伏于人们伤情的记忆一隅。但火焰冲烧成蝴蝶的翅膀,人若飞蛾,都有灰烬的本质。   次日,雨浓风浅。   纪姜被带出府牢,顾有悔在马下等他,他穿了长山初次见面的那一身青衣,身上背着一个包袱。杨庆怀走他面前,咳了一声。   “宋先生没说什么,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不过顾少侠,此人是朝廷的要犯,本官,和这些差役的也都是有家有口的,还望顾少侠,一路上,高抬贵手。”   顾有悔笑了一声,“她不开口,我什么都不会做。”   杨庆怀悻悻地点着头,又转向纪姜道:“临川姑娘,这一路上,你要受些苦头了,不过,这都是规矩,本官也是按规办事,望姑娘体谅本官。”   纪姜屈了屈,“我明白,府牢这几个月,多谢大人照拂,大人对临川的恩情,临川永不敢望。”   她说得恳切,可杨庆怀却觉得背脊一阵发凉。忙摆手道:“时辰到了,给人犯上枷锁,上路吧。”   差役们闻言,取来了枷锁,顾有悔正要说什么,却见纪姜摇了摇头。只好将头别到了一边。   差役们正要上前。却听到背后一个声音道:“杨大人,不用给她上枷了。”   顾有悔回过头。   “宋简,你不是说你不来送她吗?”   宋简没有理会顾有悔,撑着伞一步一步地走近纪姜。   伞覆于二人头顶,纪姜抬起头来望向伞顶,又低头看向他握着伞柄的手。   “爷,为什么不用上枷。”   二人离得很近,她还是这样自然地唤他。   “我说过了,你是女人,皮肉上的伤,我不一定都要你偿还。” 第41章 杀戮   “好。”   纪姜在伞下笑了笑。   “不怕我……去了帝京以后, 就此别过吗?”   宋简弯腰, 靠近纪姜的脸。“有约在先,你不会跑。”   说完, 他越过纪姜,看向顾又悔,话却是说给纪姜听的:“临川, 梁有善和锦衣卫, 或许会对你不利。到了帝京,在刑部大牢里好生呆着,不要轻易进宫。”   纪姜凝眉, “梁有善……为什么会对我不利。”   宋见直起腰:“你知道老侯爷让临死前交给邓舜宜的东西是什么吗?”   纪姜摇了摇头。   宋简淡道:以前的杭州知府叫汤平珍,是梁有善的养子,经过他这一任,南方半个州府的良田皆在梁有善名下。去年蝗灾过后, 顾仲濂亲下江南巡查,启用了浙党在江南地方上的一个新人主持清田。这一查,查出了他的老底。   说这他叹笑一声, “本来,他若杀了邓舜宜灭口, 这件事就一了百了,但你放走了邓舜宜, 梁有善就只能把那些良田尽数散还,这是他在宫中多年累下的全部身家,临川, 梁有善不是顾仲濂,宦官这些人,财大于命,你即便到了帝京,他也不会轻易让你脱身,刑部大牢是顾仲濂的地方,你人在其中,不至于太过被动。”   他的一袭话,说得听不出什么情绪,但字字句句,到像都是在为她的性命作想。   纪姜的目光柔和下来,雨水在她的长发上凝结出一些晶莹的水珠。她仰起头,望向宋简的眼睛。她眼底有一丝柔软的笑。   逼得宋简侧头避开。   “你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还是那一句话,爷,您没有放过我,但也没有想过要放弃我。”   宋简往后退了一步,伞就此离开她的头顶,浓稠的细雨一下子包裹了她的身体。   “你想太多,不过是别人的刀杀你,我不痛快而已。”   说完,他已经转身,一面走一面扬声揶揄道:“顾有悔,我说过的话还是算数的,她值十两纹银,你出得起,人我就给你。”   顾有悔对着宋简的背影啐道:“混蛋!”   骂完,自己的脸却涨红了。看了一眼纪姜,却发现纪姜也正看着他,脸一下子烧得更烫了,忙系好剑,翻身上马。   杨庆怀道:“时程也到了,走吧。”   纪姜被锁入囚车,由五十个青州府衙的差役要送往帝京。   过了长山就是紫荆关。五月的天气,已经有些暑热了,顾由悔丝毫不许的纪姜受一丝苦,因此一行人在道上行得极慢。走了四五天,才慢慢悠悠地翻过了长山。   紫荆关是青州与朝廷之间极其敏感的一处关隘,自从上回紫荆关失守以后,朝廷处置了前任的守将,另派王沛为守将。王沛是十分年轻,却已经是一个身经百战的少年将军,他的祖父曾是威震鞑靼十部的镇国大将军王当盛,但其父亲并未继裴当盛的志向,弃戎装,考科举,后来平步青云入了阁,也就是现在的内阁辅臣王正来。不过王沛却一直仰慕祖父当年的威武之姿,自幼就在信王军中操练,人不过二十,已能独当一面。   一行人行到关外,正稍作修整,差役们坐在一起说起这个少年将军,纪姜却叹了一口气。   五月的关道旁,树木苍翠,正是中午,太阳毒辣,差役们多多少少都有些疲倦,有的靠在树干上小睡,有的取道旁的小河里取水去了。   顾有翻山下马,跳坐道纪姜的车上。将一个水袋子递给他。   “来,喝口水吧。等着太阳淡点,我们就入关,这一路就都风餐露宿的,也没好好休息过,等入了关,我叫王沛行个方便,让你好好歇歇。”   纪将接过他递进来的水袋,却斌没有马上喝,顺着他的话问道:“你认识王沛吗?”   顾有悔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掏出两个果子来,用袖子仔细地擦着,一面擦一面道:“认识啊,不过,我认识他那会儿,他还是个尿裤子不敢哭地毛小子,这会儿都是少将军了。”   说完,他抬头望了一眼头顶树冠,“你说,我爹要是不把我送上琅山,送我去军中历练,说不定,今日在紫荆关城楼上立着的将军,就是我顾有悔了。”   纪姜笑了笑,顾有悔将小心地将果子递了进去。“来,喝水没意思,你吃两个这个,甜得很。”   “听你这样说,我到觉得,他怕是不认识你了。还能行什么方便。”   顾有悔抱着手臂,不以为然:“他若是这样势力的人,那就当白认识了。我人不在朝廷,也不在军中,又不要他拉扯什么。”   说完,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你刚才叹什么气啊。”   纪将摇了摇头,“我上一次听到他这个名字,是三年前了。那一年,他们王家托了周王爷的老王妃去宋家说的媒,要求娶宋意然的。”   “什么,娶那个泼妇?”   他心直口快,到是想什么说什么脱口而出了,说完又觉得后悔,忙咳了一声,补道:“还好,不然当年宋家灭族的祸事,又得把这个少将军搭上去了。不过……王家……欸……”   他总觉得而有些奇怪,但又不大想得透帝京这些大家族的牵扯。拍了拍后脑,索性不处声了。   纪姜淡声道:“想说王家为什么会求宋家这一门亲吗?”   顾有悔点了点头。   “这门亲是王沛逼着王正来去求的。”   “哟,看不出那小子还是情种啊。”   纪姜笑了:“你啊,别揶揄他。这件事,当年在帝京闹得很大。”   “为什么,不就是一个愿意娶,一个愿意嫁的事嘛,有什么可闹的。”   纪姜道:“王家当时给王沛定的亲是信王的女儿,郡主纪翎,眼见都要下聘了,王沛却宁死不应,因此事被王正来打死去活来,半月下不来床。最后,王沛的母亲实在不忍心,才托我,去信王府退的这门亲。后来又托周王爷的老王妃去作的媒。   顾有悔一面听一面甩着腿。   “那为什么后来又……是宋意然不喜欢他吗?”   纪姜摇头,“不是,他与意然两情相悦,不过,宋大人没有应这门亲事。”   顾有悔将头靠在车上,“我记得我爹以前好像说过,宋子鸣其实也算是个贤臣,可是,就是那脑子吧,一根筋,全然不知道变通,听你这么一说,他还真是个老顽固。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为什么不同意啊,王沛可是人中龙凤啊。”   纪姜垂下眼睛,“王沛是个好人,可王正来却是个小人。宋简的父亲一生清白,不肯让王正来的儿子,污了门楣。”   顾又回一把拍在车栏上,“这就是大糊涂了。老子是老子,儿子是儿子,怎么能混起来看呢。”   他说完这话,又想起来了自己在帝京做首辅的爹,声蔫了下来。   “反正,我和我爹不是一样的人,他们利用你一个弱女子去争权夺势,我顾又悔就护你到底。”   话音刚落,他猛然察觉不远处一点寒闪了闪。   “小心!”   说时迟那是快,纪姜只觉得有什么东西迎面而来,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就听道“当”的一生,顾有悔反手一剑,将那东西打歪了去。   纪将忙回头看去,却见身旁的树干上插着一把铁镖。   “你们愣着干什么!快放她下来!”   顾有悔喊出声,一旁的差役们才反应过来,忙拿起武器戒备顾有悔从一个差役手上夺过囚车的钥匙,解开锁,将纪将从车上拽了下来,一面道:“那东西阴,看不出是江湖的还是东厂的,你跟着我,千万别乱动。”   说完,顾有悔握紧了她的手。   “别怕,也别乱,有我在,你出不了事。”   纪将还来不及说话,四周的灌木里已经骚动起来。   关道旁是柏树林,树下还生着矮木,本来就极易查藏人,顾有悔后悔自己的同纪姜说话放松了戒备,才让这些人有机可趁。   “哪路的人!”   “杀你的人。”   头顶突然传来一个人声,应得是顾有悔得话,刀却是往纪姜头上落的。顾有悔忙将纪姜往身后一拽,那人一道砍空,却压根没有停手的意思,翻身又是一刀往纪姜背后砍去。   顾有悔一手抽出剑来,刀剑相接,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那人蒙着面,说话的声音也翁的很,像是刻意藏着什么似乎的。   顾有悔将纪姜护着在身后,一手与那人缠斗,他的身手确实好,即便只有一只手,那人也丝毫没从他手上占到便宜。   与此同时,之前埋伏在灌木里的其他人也都跳了出来,目标明确,每一刀都是像纪姜去的。顾有悔架着那人的刀,向后吼道:“你们保护好人犯,人犯丢了,你们每一个人都活不了。”   这话倒是奏效了,差役们纷纷清醒过来,与蒙面的人缠斗到了一起。   然而,趁着这个当儿,顾有悔面前的人却猛地抽开刀,向顾有悔地腰间砍去,顾有悔来不及避开,刀刃贴着衣服面划拉过去,纪姜听到刺耳的布料撕裂的声音。   “顾有悔!” 第42章 千钧   顾有悔口中吸入一口凉气, 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腰腹之间, 夏日的衫袍本就单薄,此时血已经触目惊心地渗过了衣料。   实力悬殊过大, 五十来个差役,怎么拼杀得过训练有数的高手。   不过半柱香的时辰,就全数被下了兵刃, 死的死, 伤的伤,蜷到纪姜和顾有悔的身后不敢再动。   为首的那个人。收起兵刃,不紧不慢地走向顾有悔。   “顾少侠, 我知道你身上好,可是,受了伤,还要护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不可能从我手上逃出去。”   顾有悔摁住腰腹处的伤口。“少废话。我绝……”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却被身后的女人堵了回去。“你别说话。”   “你不要犯傻!”   纪姜没有理会他的话,一点一点挣开他的手。“你们督主要的是我的命, 你们拿去就好。”   “纪姜!”   “你别说话!”   她决绝地堵他的口,记忆中她一直是温柔沉静的人, 这会儿这么半不不让地往他身前挡着去送死,一下子惹出了顾有悔的恼意。   “你这个女人, 固执什么!你死了,我也要死,你这是救我还是……”   话音未落, 却感觉到她抽出去的那只手,竟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握住了他的剑柄。这让他猛然回想起,长山初见,那个拿簪子杀马以求从脱险的纪姜。   为首的那人压根没有把纪姜一个女人放在眼里。   “好,既然你这么说,杀了你以后,我到是刻意考虑让这位少侠死得轻松些,送你们黄泉作伴。   纪姜仰起头,“公主有公主的死法。”   那人脚步顿了顿,“你还妄图有公主的死法,你怕是忘了,你早就不是什么公主了。”   纪姜平声道:“我既死到临头,无后路可走,你不如可怜我这个庶人公主一回。让我体面地走。”   “好。看你生得干净漂亮,我也不想一刀下去枭了这颗漂亮的头,在地上滚成个血泥巴球的。”   说完,他将手上的刀扔下,对其余几个蒙面的人道:“把绳子拿来。”   说着,他接过绳子,拿在手中扯拽着。   “你自己过来。”   顾有悔咬牙轻轻地唤了她一声,纪将稍稍侧过头,轻声道:“一次机会,不要杀掉他。”   顾有悔看了一眼那人扔在地上的刀。轻道:“好。”   纪姜松开握在他剑柄上的手,慢慢地向那人走去。那人不由笑道:“我杀的人也不少了,像你这样从容赴死的人,还真不多。”   纪姜立在正午毒辣的日光下,额前的碎发已经被汗水人润湿了。她慢慢的闭上眼睛。   那人绷直手上的麻绳,“好气魄。既如此,我也不想你多受苦。别怕,很快就好。”   说着,就将手中结好地绳结往纪姜脖子上套去。   谁知,他还没来得及收拢绳子地活结,纪姜却将身子猛地向后一腿,这一退几乎是拼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那人早已放松了警惕,压根没有反应过来,脚下的步子也没有扎稳,被这突然起来的力道一带,一下子扑出一个踉跄。   “顾有悔!”   话音刚落,顾有悔的剑已经抵在了那人的咽喉,“你这只阉狗,也配要公主的性命!小爷今天,要在你的狗头上戳几个窟窿!”   为首的被扣下,在场的其他人也就不敢动轻举妄动了。   纪姜从地上挣扎着站起来。对顾有悔道:“阉狗?是东厂的人?”   顾有悔忍着伤口的疼痛,啐道:“你听这阴阳怪气的声音,这不是那群断了命根子的,还能是什么东西。”   那人虽被顾有悔扣在剑下,声音却仍带着一丝诡异的笑。   “呵,想不到,宫里面养尊处优的公主,也会使这样阴的招。”   纪姜将脖子上的绳子摘下来,走到他面前:“纪姜不过是求生,若公公愿意放我一命,我也不会害公公的性命。”   那人笑了一声,抬手摘掉了面上蒙着的黑布。   黑布之下,到也是一张清秀干净的脸。“呵……我还不至于听你一个女人的摆布,听令,不用管我,杀……”   “杀了我,你身死,他们令功!”   他的话也被纪姜赌了回去。在东厂多年,他全然明白这个女人是在和他攻心,但却偏偏一语踩到了他的痛脚上。   被人下了命根子的人,这一辈子,就和名誉,子嗣没有关系了。所以他们跟在梁有善身边替他杀人,也不过是要求自己的一个人的富贵。他们这样的人,就算是为大义而死,死后也不会有人为他们立碑,也不会有人给他们延续香火。这也是为什么,梁有善被迫散还南方良田后恼羞成怒的原因。他们毕竟不是顾仲濂,宋子鸣这样的人,奴颜婢膝地活在主子们的脚底下,除了那点子浮在水面上的富贵,还能求什么东西呢。   “杀了我,你就是这些人的垫脚石。你在梁有善身边爬了这么久,不可惜?”   “你闭嘴!”   “我可以闭嘴,我也跑不了,不过,你给了我选择死法的余地,我也一样给你时间。”   说完,她走到顾有悔身边,撑住顾有悔有些颤抖的身子,一手与他同握剑柄。   “你想好了,我再动手。”   她的冷静令人胆寒,顾有悔面望向她,她的额头渗着一层薄薄的汗水,人虽然单薄,手指也柔软,看似无力地覆在他地手背上,给他的支撑和助力却是实实在在的。   那人沉默了。   日影一点一点往东边移去。黄昏降下来,天边的云朵如同火烧一般,映红了纪姜的脸颊。一群鸟从树林间腾起来,决绝地窜入云中去了。   “好。”   那人终于出了声,“我今日不杀你。”   说完,他抬起一只手,“你们,把兵器放下。退到五里地之外去。”   他既然发了话,剩下的人面面相觑后,最终还是放下了手中的兵刃,往后面退去。   林间起了风,火烧的云朵渐渐暗淡下去。血腥的气息在日光隐去之后变得更加冷寒。夜幕垂降下来,突然远处有一行或暗吧向这边燃过来了。   纪姜抬起头。迎风望去。一片火光之中,隐隐有“王”字军旗在翻飞。   顾有悔道:“王沛的人来了。纪姜,这个人不要放过他。”   那人在顾有悔的剑下面笑了一声,他仰头望向东升的月。“果然啊……女人的话,信不得。”   “谁说女人的话信不得,纪姜说过的话,从来都不会反悔。顾有悔,放开他。”   “纪姜,杀你的人放不得,这是江湖的规矩。否则,会没完没了的。”   “顾有悔,我身边,没有江湖。”   顾有悔一怔,这话实有深意,却不是在这个时候该去细想的。   他不想违逆纪姜的意思,垂手放下了剑。   那人从站起来,翻身上了道旁的一匹马,调转马头来又看了一眼纪姜。“唐幸谢公主不杀之恩。”   顾有悔望着那人的背影。   “唐幸?这可怪了,这种人不是该千方百计地在咱们面前隐藏身份,这自报家门是什么意思……”   话未说完,他突然觉得手上一阵脱力,剑也应声落地。   纪姜回过头,“怎么了,伤口要紧吗?”   顾有悔低头看了一眼腰间,隐隐觉得有些不详,这个伤口其实并不深,流血也不多,对于他而言,这样的伤过去不知道受过多少次了。不至于啊。   还没来得及细想,又是一阵脱力感席来,他几乎站不住,身子往边上歪去,一下子跌坐在车轮旁边。纪姜觉得不对,忙半跪下去,撕扯开他被刀划伤处的衣料。   伤口已然呈了青黑色。   “这是……”   顾有悔低头看了一眼,无奈地笑笑,也对,她倒是有勇气给邓舜宜一刀,可哪里会用染毒的东西。   “不知道吧……”   他咳了一声,“那把刀……刀上有毒……”   “有毒你还笑得出来!你……”   他抬手握住纪姜的手,“你慌什么,生死有命,阎王要收人,你……挡得住吗?”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不对,你还真……你还真挡得住,宋简的命,就是你追回来的嘛。”   纪姜手足无措,她可以冷静地面对自己生死和人生,可是她真的不肯把顾又悔这个人卷入漩涡。然而,眼前的人不是当年的宋简,也不是青州的邓舜宜,她虽然就在他面前,谋划,策略,却都是无用的。   “你别说话了,我该怎么办。”   顾有悔依旧噙着笑容,望着一脸焦惶的纪姜。人生活到这个年岁,他人在江湖,却有一种身为贵族之后的矜持,在美好的勾栏肉体,在烈的酒,都没有让他沉沦去迈出那么一步,因此,在这个世上,也就从来没有女人对他这个漂泊人施与柔情和疼惜。   “纪姜,你怕我死啊……”   纪姜反握住他的手,“你能不能不要说糊话!”   “你说啊,你是不是怕我……怕我死啊……如果我死了你会难过的话,我一定……一定……”   话还没有说完,他的眼睛抑制不住地垂下去。   “顾有悔!”   正在此时,远处的火把已经近了。   王沛拉住马头,在纪姜与顾有悔面前停住。   身旁的副将道:“将军,好像是青州府衙押送人犯的队伍啊。”   王沛扫了一眼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又看向一身囚服的纪姜,和靠在囚车旁的顾有悔。   “把她拿下。”   纪姜被人从地上扯拽起来。“王将军,救他!”   王沛顺着她的话再次看向顾有悔,到当真有点眼熟。   “来人,抬上他,回城!”   。 第43章 故人   紫荆关的驻防, 自从被宋简的军队冲破以后, 损兵折将殆尽,现在的军队是王沛来紫荆关后重新招募的新兵。王沛深知紫荆关如今纸糊一般, 只能猫在朝廷与青州之间韬光养晦。前段时间,朝廷下了召各路藩王入京的旨意,青州那边却一直按兵不动, 也不见晋王入关, 但他派去青州的暗探却回报说,宋简和楼鼎显在加紧整顿军务,也不知道是有什么谋划。因此紫荆关外的风吹草动都令他十分紧张。   这会儿带了人从关外回来。心里也不甚踏实。在帐中问过押送的差役, 那些人早就被吓傻了,除了忙不迭把青州府衙的公文递上去,什么都说不清楚。   王沛只能作罢,骑马回府。   刚一进府门, 府中的下人正往外跑。   王沛喊住人道:“去什么地方。”   那下人忙道:“将军从关外带回来的那个人,现在凶险得很,夫人让我们赶紧去请郎中。”   自从宋家获罪, 宋意然被送到嘉裕军中为妓以后,王沛就没有再娶妻, 如今这个被他们唤作夫人的女人叫苏七娘,是从前跟在他身边的侍女, 后来他母亲见儿子无心娶亲,又不忍他身边没有知冷知热的人照顾,才叫王沛把苏七娘收了房。   苏七娘是个很温顺的女人, 也清楚他与宋意然的那一段的情事。   因此从来不去碰他的痛处,更不要什么大的名分,陪着他一路从西北的军中到紫荆关,两个人相处的也算融洽。   这会儿听到王沛的声音,七娘便打起竹结子帘走出来。   “将军可算回来了。”   王沛带着他往屋里走,“人醒了吗?”   七娘凝着眉,“还没有,我叫让查看了他的伤处,那刀伤虽是不厉害,可伤口看着,像是伤他的兵刃上有毒。人现在没有发高热,就是冷汗不止。”   王沛与七娘一道走到里屋,顾有悔躺在榻上,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换了下来。他双眼紧闭,喉结一上一下地吞咽着,人到是没有全然昏迷,只是虚弱地说不出话来。   王沛仔细得打量着眼前的男人,眼熟得很,就是想不起是谁。   “将军,怎么了。”   王沛撩袍在榻上坐下来,撩开他伤口处的衣料来查看。“眼熟,像是以前认识的人。”   说完,却见那伤处隐隐泛着乌青色。虽说兵不厌诈,以前在嘉裕与蒙古鞑靼一族抗争,他也没少中过淬毒的箭,但这个毒却不像军中所用,他却看不出门道来。   “对了,我让人带回来的女犯,你安置在哪里了。”   七娘正在替他倒茶,听他这样一说,忙转身道:“什么女犯,那是临川公主,公主都识得将军您,您竟然不认识她。”   这到让王沛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从前在帝京,他到是有幸见过临川几次,可是,公主是国艳,外臣见公主,哪里敢轻易抬头,加上关外一见,她狼狈至极,王沛压根就没有把她和当年帝京那个尊贵的女人联系起来。   “我只听说,这几日青州要押送刺杀晋王的女刺客过关,这个人怎么会是……”   王沛对纪姜的态度有些矛盾,一来,他感谢纪姜,他母亲当年是求的纪姜出面,才能帮他退掉信王府郡主的那门亲事,虽说后来宋子鸣不肯允这门婚事,但公主也算在其中出力斡旋过。   再后来,公主出首宋家伙同太子发动宫变,罪犯谋逆,至使宋家满门抄斩,宋意然被流放嘉裕军中。但他也不敢去恨纪姜。毕竟他没有站在政治斗争漩涡的中心,他并不知道当年宋子鸣的冤屈。他仰慕的人是自己一生戎马,保家卫国,名声响彻整个西北的祖父,因此,宋子鸣这个教唆太子谋反的“乱臣贼子”在他眼中到也是该杀的。包括如今在青州“为非作歹”的宋简,在王沛眼中和他父亲一样,也是个乱臣贼子。   只是宋意然……   这个女人是他少年时代开出的最艳丽的花,他至今午夜梦回,还是会嗅到她身上的女香。曾经沧海难为水嘛。但她已经被糟蹋过了,王沛觉得,此生无缘,不见到也是好。这其中固然有他的懦弱,与对女人清白的介怀。   他这样一想,思绪就放得有些远。   七娘拍了拍他的肩膀,“将军,将军……”   “哦,七娘,你说。”   七娘见他出神,大概也猜出了他又想起旧爱了,于是也不多问,只道:“我把公主安置在侧院了,不过,也想她现在的身份特殊,将军既然遣人看管,我也就只送了些饭食进去,可是,她一口都没动,一直求我让她来看这个人。   王沛看了一眼躺在榻上双眼紧闭的男子。   纪姜嫁了宋简,然后又嫁了邓瞬宜,这会儿,又扯上这么一个男人。虽没有说出口,心里头却暗暗在嘲讽皇族腌臜凌乱的男女关系。   “将军,人不吃不喝也不是办法啊。奴婢看……要不还是让她来看看他吧。将军也好仔细问问她,今日关外的事。”   王沛觉得七娘的话也有道理。   “你到是对她好。”   七娘将茶递到他手中,“不瞒将军说,七娘是个女人,看着公主被作践到这副田地,当真于心不忍。说起来,当年白水河之战的局势,将军您也是知道的,公主什么时候干预政事祸乱超纲了,不过是朝各退了一步,拿她去换了半载的安宁。”   王沛握着手中的茶水。   他是朝廷的外围人,只管用刀剑护住江山领土,至于刀剑军马之外的事,他有的时候,还真不如七娘一个女人敏锐。不过,到也听说她只身到青州,宋简非但没有杀她,还把她留在了府中。说不定宋简在青州军中的谋划,她也能知道一两分。   “罢了,带她过来。”   七娘起身道:“还是奴婢去吧。”   说完,揭帘弯腰走了出去。   不多时,纪姜被带了进来。七娘替她换掉了身上的囚服,手脚上的刑具也都拆卸掉了,王沛见此到也没多说什么,立在顾有悔的榻前抬头仔细打量着她。   她穿着七娘的衣裳,一身青天色的银绣暗花襦裙,长发松挽在耳畔,簪着一只鎏金镶石榴石的簪子。袖口露出的一双手腕,被之前的刑具折磨地青紫不堪,她下意识交手揉暗着青肿处。   此时郎中已经被请来了,正在榻前替顾有悔看伤。   纪姜也就没有出声,只在门前向王沛屈了屈膝,安静地行了一个礼。   郎中看过伤口处,转身对王沛道:“将军,这个毒,我当真认不得啊,好在伤口浅,这个人身体强健,才不至于立时要了性命。”   王沛道:“连你不认识这个毒?”   那郎中皱眉道:“这毒不出自民间江湖,便有可能来自大内,敢问将军,此人是被什么人砍伤的。”   王沛看向纪姜,面对这个被贬废的庶人公主,王沛总觉得自己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态度。   纪姜似乎看出了他的不自在,轻声道:“纪姜是朝廷要犯,将军若不便在此处问,便带纪姜去堂上问吧。”   她到坦然,不卑不亢,王沛觉得自己到没她一个女人自在。   “不必了,本将军是紫荆关守将,并不需要过问刑狱之事。你只管从实告诉本将,这个人是谁,还有,在关外袭击你们的人又是谁?”   纪姜走到顾有悔的榻前。   “他是顾首辅的儿子。在关外袭击我们的人是东厂的人。”   王沛一怔,“顾大人的儿子,那不是……顾有悔?”   他突然把这个人和记忆里那个模糊的形象对应起来了。顾有悔是他年少时一起舞刀弄剑的玩伴,那会儿他们都还小,在帝京那个酸腐的文人圈子里,王正来每日提溜着从这个学堂,到那个家塾,遇见的人,大都如宋简一样,虽是十二三岁的年纪,但都裹着精致的表子,玩金石,鉴香茗,没有一个像顾有悔那样爽快的人。   自从他被顾仲濂送上琅山,王沛也就去了西北历练,这么些年来,就算偶尔回到帝京,在这些故友之中,也再不能寻到一个像顾有悔这样,可以和他在武场上,和泥和汗滚一把的人。   想着,王沛忙弯腰仔细去看顾有悔的脸。“大夫,你得保住他的命。”   说完又想起纪姜的后半句:“你刚才说,东厂的人要杀他?”   纪姜道:“东厂未必要杀他,要杀的人是你?”   “杀你?为什么。”   王沛的思绪有点混乱。   纪姜抬头道:“此事说来话长,纪姜日后定会对将军言明,此时顾有悔危在旦夕,还望将军救他性命。”   王沛道:“这不用你说。大夫,既然知道此毒为东厂人所用,可有法子解。”   那郎中凝着眉,“既是大内的东西,我们这些民间的宵小之辈如何能解得了,好在他身体强健,我还有我的土法子。现在若要疗伤疗毒,就把伤口这一圈的毒肉刮去,阻毒扩入心肺。然后再用‘七散汤’慢慢地清理已入血脉的余毒。”   王沛让道一旁,“那全仰仗大夫,此人是我过去的至交好友,大夫若救他性命,就是与本将的大恩。” 第44章 博弈   夜暗下来, 七娘举灯立在榻旁。下人们点上烛火取来银刀, 郎中又查过一回顾有悔的面色。   “来,将军, 摁住他。”   王沛撩袍坐到榻旁,摁住顾有悔的双臂,抬头看了一眼纪姜, “他怎么会和你在一起。”   这也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纪姜自己至今都不能全然说明白,于是,她沉默了一阵, 望着那火焰上烧的银刀,只说了一句“他救了我几次。”   正说着,郎中撩开顾有悔伤处的衣料,露出乌青色的伤口来, 七娘移灯过去,实在有些不忍去看,握灯的手也微微在颤抖, 纪姜见此,起身抬手将灯接了过来。   郎中捏着银刀弯下腰来, 示意纪姜将灯挪得矮些。纪姜屈了一膝半跪下来,膝将触地, 便听到榻上的人唤了她一声。   “纪姜……”   纪姜的一怔,抬眼见顾有悔虚睁着眼,正望向她。   “你说。”   顾有悔侧了些眼。“王沛……你我兄弟一场, 如今,若我活不下来,你得帮我,送……纪姜回帝京。”   王沛道:“胡说什么,到了我这里,会让你死?忍着!”   郎中抬头对王沛道:“将军,摁住了,这个伤处后面是脏腑要害之处,不能错分毫。”   顾有悔咳笑了一声:“你……尽管下刀,要叫一声……我就不是你顾……小爷。”   刀剜烂肉。   纪姜过去二十三年的人生中,从未听说过。烫过了火的银刃切入人的皮肉之中,人手用力一挑翻,就露出了嫩红色的底肉,乌色的血一下子流了出来,顾有悔的胸口猛地挺起,疼吼之声哑在喉咙里。王沛忙站起身,拼命将他的身子摁了回去。   “快,拿东西来接着。”   七娘已经吓得愣住了,双腿颤抖着一动也不动。纪姜忙侧手拖过案上的一张白布低手放到地上。   “顾有悔……”   顾有悔胸口上下起伏,牙关咬紧,硬是一声都没有出,头顶渗出的冷汗将额发润得湿透。这无疑如同千刀万剐的酷刑。纪姜低头凝着那一块一快被切削下来的无红色的血肉,不由得地眼眶发红。   “纪姜……这……疼个屁……”   纪姜抬手忍回眼泪,撑稳灯火,“你别说话。别松气。别动。”   这场“酷刑”一直持续到深夜,顾有悔痛出了一身的汗,将榻上的毯子都濡湿了。至始至终,他一声都没有发。   郎中削下最后一块乌红色的肉,浑身颤抖地跌坐下来。   “这便算完了,这位小爷,可也真是个豪杰,普通人,这么个疼法,怕得……怕得厥过去好几次。”王沛也是满身大汗。   喘息着松开顾有悔的手臂。坐到一旁的圈椅上。然而,他还不及喘口气儿,下人来报。“将军,关门守将来了,有军情禀告将军。”   王沛一下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快让他来。”   话音未落,守将已经进来了。“禀告将军,我军探子探查到,青州军队已在我离我紫荆关十里地处扎营了。”   “什么!有多少军队!”   “如今还不清楚,扎营的人数不多,领军的将领是个不认识的,看起来,像是他们的先锋营。将军,城门上要戒备迎战吗?”   王沛额头渗了汗,这是他第一次领兵独自守关,守得还是这要命的紫荆关,青州军经过陆佳和宋简两代人的扩张和训练,兵强马壮不说,其统领将军楼鼎显更是个难得的将帅之才,此时紫荆关的军力是万万不能抗衡的。   “让人再去探,你跟我走,上城楼看看。”   说完,拿起剑就往外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把人照顾好。你的事情,我回来再处置。”   三更天。   城门上的火把烧地噼啪作响,将士们见守将过来,忙让开了望处。王沛扶垒而立。   “探子回来了吗?”   “还没有,不过将军,您看,那边已经看得见营火了。”   王沛手在石墙上一拍。“青州这些人是要干什么,晋王是又要反了吗?来人,在关外设障!准备迎战。”   “王将军,先不要慌。”   王沛一愣,回头却见纪姜站在她身后。城墙上的风把她原本松挽的发髻吹散开来。切拂在脸上。   “你来做什么。”   “怕将军做傻事。”   王沛一愣,忙命传令的人回来,回头审视纪姜。   “你是不是知道宋简要做什么。”   纪姜摇了摇头,她从火把阴里走出来,走到城墙边。   “王将军,朝廷怕是无人所遣,才把将军从西北调来此处,将军来此不过半载,而去年关内与青州一战,几乎耗尽所有,将军此时,定是为兵匮马乏所忧。”   这确实一言到出所有。   “你想说什么。”   纪姜望着远处的营火,关隘的夜,繁星若撒散的棋子,漆黑色的夜幕上,要着官道上无边的树木苍影。   “虽如此,紫荆关仍是易守难攻之处,就算青州能强行破关,也必定损兵折将,所以……”   她仰起头,“这怕是一个计策。”   “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纪姜回过头,“王将军,朝廷下旨让七王入京朝贺母后生辰,若晋王在紫荆关被将军所阻,朝廷会如何处置?”   她此话一出,王沛到彻底怔住了。   他只怕丢了关隘,却没想到这一层。   “青州来的军队,恐怕不过百十来人,将军若率先摆出迎战之姿,即便歼灭这百十来人,那么青州就会奏报朝廷,将军图谋不轨,阻碍晋王进京,意图谋反。那么,即便青州破关而入,占领紫荆关,也是名正言顺,而朝廷若要平息此事,必会处置将军。如此一来,青州则兵不血刃,既得紫荆关,又拿了将军的性命。”   一席话,说得王沛心惊胆战。   他有些不可思地望着火把下的女人。她身子单薄,被多日的牢狱折磨的孱弱不堪,但她口中说出来的话,却醍醐灌顶,洞察朝廷与青州,所有的人心。   王沛征战多年,面对纪姜却不由得有些怯。他也稍稍有些理解,七娘为什么会敬她重她。   “所以将军,万不可让军队出关,只管紧闭关门,恭恭敬敬地迎晋王入关便是。晋王在关内期间,不论青州军队如何逼近关门,将军也千万要沉住气,一定不要出兵。只要站住了‘礼’字,朝廷才能在七王之间站住“理”字,借七王之力,牵制住青州。”   “公主,末将……”   他换了一个称谓。眼前的女子却淡淡的笑了笑:“纪姜已不是公主,将军既是顾有悔的挚友,那便同他一样,唤我纪姜吧。”   王沛向纪姜拱了拱手。   直身传令道:“传下去,严密监探青州军动向,任何人不可轻举妄动!”   说完,王沛回过头来:“公主,您救了末将一命。只是,您是如何知道,青州有此一谋的,宋简应该……”   王沛猜度着宋简与纪姜关系,却又觉得不好开口去问。   “将军放心,纪姜并不知道青州的谋划,一切只是基于……”   她的话也没有说完,基于什么呢,也许是基于她对宋简这个人了解?两个势均力敌的人,从前在府中,无论是赌书还是斗茶,都在伯仲之间,她与宋简,彼此都享受着在文化和艺术之间博弈的快感,如今换到紫荆关的城楼之上,要区分胜负,却变得十分残酷,令人心痛。   纪姜心口如同压来一块石头。   王沛见她不说话了,以为她有难言之处,不再往下问。   “公主在牢中受苦多日,也一定疲惫有伤。顾有悔那儿既然已经脱险,那还请公主回去,让大夫替公主看看伤病。”   纪姜揉了揉被风吹得发疼的眼睛。   “我到无妨,他身边还需人照顾,还请将军行给纪姜一个方便,让我守过他这一夜,再听将军的处置。”   王沛忙道:“公主这说的是什么话,王沛岂敢怠慢公主。这就遣人送公主回去。”   ***   顾有悔缓了好久,才勉强匀平呼吸。   他睁开眼睛,却见纪姜蹲在榻旁,守着红泥炉上的药。   “纪姜……”   纪姜抬起头来:“醒了吗?”   顾有悔咳了一声:“你将才……去什么地方了……”   纪姜站起身,走到他身旁坐下,炉火烧得很旺,药盖子被顶得咕噜咕噜做响。   “我吗……没去什么地方,一直守着你的。”   顾有悔压根没有睡过去,也知道她跟着王沛出去过又回来,只是,她不肯说,他也就顺着她不再去问。   “伤口疼得好些了吗?”   她轻柔地问了一句。   顾有悔伸手抚摁住伤口的边沿,“说实在的……我这辈子,还从没受过这样的疼。”   纪姜将他的手挪开。   “你又救了我一次。”   顾有悔的手指触碰到了她的拇指上的芙蓉玉扳指。“该的,纪姜。”   “这世上哪有什么该与不该。施舍给予,都是恩情。”   顾有悔呛着笑了一声,“可是,你舍与朝廷与天下人的恩情,你要他们记了吗?”   好透彻又伤情的一句话。   纪姜沉默了须臾,轻轻摇了摇头,“天下人也有供养我的恩情。这些,两两相抵了。” 第45章 谶言   在紫荆关内养伤的日子总是清闲的。就是“七散烫”实在是太苦。   七娘并十几个奴婢照看在侧, 总不肯让纪姜经手。药香氤氲在榻侧, 纪姜安安宁宁地坐在一旁,闲时翻几页书, 顾有悔咬着糖腌的梅子枕臂望着窗下的纪姜。盛夏耀眼的日光,将她额前的碎发染成微微发金的颜色,空气里清晰的游丝浮絮, 明明暗暗地衬于人面上。   她可真好看。   然而刑部下过公文, 毕竟不能停留地太久。青州的府衙遣了衙官来过问紫荆关外的事。刑部也重新下了批示回文。王沛这边就有些犯难了。与此同时,青州的晋王也于五月中旬启程了。因是入宫朝贺,晋王带了余龄弱并两位侧妃等近二十余家眷。由楼鼎显亲自护送, 浩浩荡荡往紫荆关来。   宋简随行其中。   这日行到距紫荆关十余里地处,正午日头毒辣,女眷们都受不得暑热,便往道旁林里避阴去了。楼鼎显抽空去了一趟驻扎在此处的先头营地。回来后见宋简手中握牛骨折扇, 一身素缎直缀,沉默立于道旁的一颗巨冠的榆阳下。   “先生,怪得很。”   楼鼎显翻身下马, 向宋简拱手。   宋简抬头,此处已经能够看见掩映在榆阳阴里, 紫荆关乌青色的石头墙了。   “王沛没有动作?”   楼鼎显用剑柄挠了挠后脑勺,皱眉道:“不光是没有动作, 听说连臣门上的人都裁撤下来不少,探子回报说,是抽掉人手迎王爷入关。这不对啊, 换做以前,不说咱们兵逼十里地,就算是咱们青州军中换一样□□,他紫荆关也得加防戒备啊。这回……”   折扇轻晃,孤松眠老翁图案一时显,一时隐。   宋简的手在扇柄处掐划。“押送临川的队伍出关了吗?”   楼鼎显摇头,“还没有,听说他们在关外被歹人袭击,那位姓顾的小爷为了保护人犯受了重伤。”   宋简停扇。   炙热的风狂妄的吹过树冠,头顶无数的叶片在季节极致之时,浑身震颤。纪姜被作践地极其孱弱的身子,苍白却依旧姣好的面容重映他的眼底,美之磅礴,照应此时她卑微的身份和绝望的处境……宋简垂目呵笑了一声:“那便不怪。”   楼鼎显听不明白,但宋简显然没有往下说明的意思。   “先生……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我随晋王入关,你就不必往前去了。回青州军营,做好奔袭紫荆关的准备。”   楼鼎显抱拳应“是”,一时又有些担忧。“先生,难道紫荆关的人是知道了先生的计策,才这般稳如泰山的吗,除了宋小姐那处,咱们身边,恐怕还有朝廷的人没清理的干净。”   宋简笑了笑,“清理谁?”   说着,他扬了扬下巴:“我给你一队人马,你杀进去,替我清理了那个奴婢。”   说这句话的时候,宋简的嘴角一直擎着意味不明的笑。楼鼎显不知如何应答。   太阳往西处移去了。人影和树影一点点拉长,宋简直起身。“楼鼎显,对于临川,该取她性命的时候,若我下不了手,你替我下手。”   楼鼎显闻言,满身热汗一下子冷了下来。   “先生,这是何意?”   宋简和上牛股扇,垂下手,不自觉地起掐走着腕上的沉香珠串。   “字面上的意思,不用解得太深。”   说完,却见余龄弱从林中走出来,她扶着奴婢的手,一手按在胸口,一口一口地呼气。楼鼎显往林间晋王的那架马车上看了一眼,只见马车四角的碎珠流苏震颤,车内隐隐传来娇俏淫靡的笑声。   余龄弱见他二人,不由眼眶发红,她忙侧头避开他们的目光。   楼鼎显道:“娘娘,该是时候启程了,不然夜里入不了关。”   余龄弱侧对着他们点了点头,“好,本妃喘口气儿,就去回王爷的话。”   说完,她松开奴婢的手,径直转身往晋王的马车上走去。宋简沉默地望着她的背影。   女人的命数看起来有很多种,富贵,落魄,尊荣,低贱。但其实都殊途同归。   宋简并不能匀出空余去关照她们的人生,是以陆以芳有没有眼泪,陈锦莲会不会伤心,他都不知道,不过自从看过纪姜在他怀中流泪,这些在他眼中惨白无色的女人才终于点出了几分单薄的颜色。   纵然纪姜能在紫荆关内化解他施与朝廷的危难,但她终究是还是一个在牢中抱膝哭泣的女人。跪在空冢前陪他吟诵《蒿里》的妇人。放下所有的尊贵,再叠以柔情,换他零星半点的暖。可其实她害怕他施舍镜花水月的温柔。虽然笃信,却还是忍不住一遍一遍在口中确认,他不会放弃她。   诚然她立于天地之间,却也是收敛在他怀中脆弱的一把骨头。   宋简仰起头。   那边余龄弱立在晋王的车撵下,闭着眼睛,一口一口地吞咽平息。   而后,命人端来脚凳,独自打起车帘,凳了上去。   车里传来一声慌乱的娇呼,四角的碎珠儿流苏坠子也停当下来。余龄弱的声音却没有从里面传出来的。   滚烫的官道晚风鼾干了喉咙。一望无际的压抑,无形垂降,天要阴下来了。   队伍起行。于夜落时分入了紫荆关。   王沛命关门洞开,亲自于道旁相迎。晋王舟车劳顿,又不曾在路上尽女人的兴,丝毫没有兴趣应付与王沛之间的虚礼,命人安顿了住处,自寻温柔快活去了。   晋王不在,余龄弱也没有独撑场面的兴致,加上一路的确疲劳,开宴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借故辞去了。关隘上的宴席,本来也没什么多大的滋味,军中无歌舞,只有烧红的铜锅子里煮烂的羊肉,和从地底下挖出来的陈年状元红。   宴让人几乎散光了,就只余下的宋简与王沛并几个军中副将。   宋简几乎未饮酒,王沛却是放下所有的心妨豪爽地干掉了一坛子。文人与武士酒桌子上对坐,实则是谁都不能尽兴的。王沛照着纪姜的意思,完完整整地把迎接的礼数做得个十足,但其实,并没有什么话能掏给宋简这个“乱臣贼子”听。   不过,说没有,还是有的。   于是他索性一杯接一杯地把自己灌了个五分醉。外面起了更鼓,夜中的风凉下来,从辽阔的关外苍茫道上越墙而过,吹入门户洞开的府中正堂。王沛觉得头顶飘着一片清凉的云,面红耳烫,却眼中清亮。   “意……”   “听说,顾家的那小子在你这里。”   王沛刚要借醉吐出不敢说的话,却不想宋简先开口。   王沛一怔,抬头的却迎着宋简玩味的目光,王沛觉得,他显然是听到了将才那一个“意”字,瞬间觉得耳根子烫得厉害,忙接他的话。   “啊,对,前几日才捡回的命。”   宋简端起面前的酒,稍抿了一口,“晋王带了杜太医一路伺候,陪将军饮完这一轮酒,还请将军,引我们一道去看看。”   王沛本就尴尬,宋简来这么一事,到算是解了他此时的困。   “好,七娘,过来带宋先生和杜太医过去。”   外面的夜很干净。将军府毕竟靠近关隘,后紫荆关后定州城中烟火气还散不到这里来。七娘提着四角黄绸灯在前面引路,引宋简和杜和茹进了后院。辅一进门,宋简便看见了纪姜。   她穿着一身天青色的暗花绣襦裙,长发被挽在左肩,并无任何饰物,只在发尾上扎着一根水红色的发带。她的手中端着一盆水,盆中水有淡淡的红色,像是清洗过伤口的。   门被七娘推开。暖黄色的灯光后面,纪姜也看见了宋简。   “爷。”   她弯腰放下手中的盆子,对着他屈了屈。   杜和茹不想插在这二人之间,忙招呼七娘引他往顾有悔的屋子里去了。   纪姜交握着一双手,冷冷清清地站在安静的庭院中。   院中有一株广玉兰,此时正是花期,在她头顶散出孤傲幽冷的清香。   宋简一步一步走近纪姜,她也没有退。直到二人的影子一道投在碧纱窗上。宋简一只手扣住纪姜的一双手腕向上抬起。   “你记他给你的恩情,我给你的呢。”   宋简的声音不重。目光落在她的肩上。   纪姜垂下一双眼睑,虽在暑夏之中,她的手却还是很冷。她没有挣扎,反倒一身柔软下来。   “不杀之恩吗?”   宋简逼近几步,直将她抵到玉兰树的树干上。   纪姜身上的衣服十分轻软,与粗糙的树干一摩擦,她不禁皱了眉。没曾想,那抵在她身上的力道却因此而松了半分。可那人的声音却仍然寒凉。   “邓瞬宜,王沛。”   他笑了一声,“临川,你觉得下一个,你还能从我手里护下谁来,顾仲濂还是你弟弟?”   纪姜抬头望向宋简,玉兰树上悬着一盏绸纱灯,温柔的灯光笼着他棱角分明的脸。   “若我不是临川,我此生唯一想护的人是你。”   她张开口来,几乎是用气音吐出了这句话。   宋简垂下头,鼻尖几乎触碰到她的额头:“你父皇也好,你的弟弟也好,这两个人男人,在你眼中,担待得起皇权吗?”   纪姜沉默了良久,她侧过脸去,慢慢地顶直身子:“宋简,这个世上,除了皇权,还有万民之命,还有牺牲和给予,还有取舍和偿还。你本来是该见天地,见万民的贤者,是我用婚姻把你挡在了锦绣虚像的后面,可是宋简,我懂你,你与我一样,终有一天,也会取舍于个人和大局。”   她唇齿有些颤抖。   “我当年提笔写下那封信时,也又剜心之痛。这个罪我早就认给宋家,也认给你,我不求你此生谅我恕我,但只要你留着我的性命,我就一直等,等你懂我。哪怕最后,还是要再你面前受死。”   宋简听到了他最害怕听到的字。   懂。   然后是后面那一句谶言般的话。   “你与我一样,终有一天,也会取舍于个人和大局。”   大局之于宋简如今还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快感,还是将朝廷众臣摆若盘中棋子,移子,吞子,四方皆杀的畅意。还是逼上文华殿,踏上染着父亲鲜血的汉白玉砖,再看懦弱的皇族向他卑躬屈膝,痛悔过去“枉杀忠良”,而后慷慨激昂,为宋家沉冤昭雪。   所以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   他的手从纪姜的手腕上松下来。   她原本就被折磨得青肿的手腕此时泛出乌红色来。她下意识地交叠手来揉按。   “明日……我就要被押解出关了。前途如何我不知道,但我等你来接我。朝廷将我交付与天下,我把我自己交付与你。” 第46章 梨膏   “交付”可真是一个诱人的词。   男人天生喜欢诱人又危险的东西。关隘上朴质的夜, 连风里都荡着营中军汉们身上的血汗气味。数千战马眠于厩中, 偶有一两声长嘶划破星河璀璨的夜空。两人都衣衫轻薄,几乎不需什么扯拽, 就已然皮肉相挨,宋简的愉悦来自于纪姜在他身上毫无保留的纵情。   二人半年来的交流,似乎只能在床笫之间才是坦白的。   纪姜清白地爱着他, 宋简不自觉地给予疼和惜。云雨过后, 他借窗外月光看她那张染着的泪的脸,纪姜却闭着眼睛,她的手紧紧地攒着他一只已被抽掉的寝衣袖子, 身子却已经挪到了墙边。   宋简翻身起来,纪姜的睫毛一颤,捏紧衣袖的手指忙松开了。   宋简将松在肩下的袖子穿起来,回头又看了一眼纪姜。她抱着双膝坐起来, 整个人凌乱地蜷在角落里。   “要走了?”   好在没有燃灯,月色虽明亮,透过绿纱窗后也清浅下来, 否则看清之后,宋简心有所痛, 一定想给她覆一件轻袍。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披衣跨出房来。   外面月色落了满满一地, 把宋简的影子投道对面那道清白色的墙上。   他盘走着手上的沉香珠串,往前面去透气,不觉走到了顾有悔的院中。里面还燃着灯, 杜和茹和七娘已经走了,顾有悔在灯下擦拭那把青锋剑。   灯下一抬头,就看见了立在窗下的宋简。   顾有悔放下白绢抱臂走到窗前。   “嘿,明日见她,一定又是一脸的泪痕。”   宋简转过身,“我有一件事想问你。”   “你问。”   “在长山你为什么要救她。”   顾有悔转身从房中走出来,他还在养伤,穿着雪缎中单,手上却仍然习惯性地握着剑。   “如锦衣护卫皇帝,我们这些在江湖暗处行走的人,师门怎么也要有那么一两点支撑和执念。”   说着,他靠身在门上:“我与她明日起行,宋简,还有什么要交代我的?”   宋简笑笑:“做好你的分内事。”   顾有悔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却莫名地觉得被他占了斗大的便宜,无奈寻不到这便宜的起因。脖子发梗,正要说话,却见他已经转身走到的转角背后去了。   ***   次日,青州府衙补来的差役来提纪姜,王沛因纪姜出言替他解面前的局,让他在青州与朝廷纷繁复杂的关联中逃过一劫,因此也来相送。顾有悔的身上的毒是清干净了,伤口的皮外伤却还是没有好全。马是骑不得了,他索性坐在纪姜的囚车外沿上,叼着不知从什么地方扯下来的甜草根对王沛道:“回吧,从你这儿过去就是定州了,一路上大城大镇的,再出了什么乱子了。”   王沛道:“你这样子,还跟着去得?要不再在我这儿修养几日,我给你好马,还怕追不上。”   顾有悔吐掉口中的甜草梗子,将剑柄伸入车中,轻轻敲了敲纪姜的头。   “不了,这个傻公主,世上都是杀她的,没一个护她的,我再走了,她哭谁知道啊。”   说完,一把夺过马夫手上的马鞭子,响亮地甩了那么一鞭子。   “纪姜,走嘞,小爷带你转定州去。”   他爽朗地笑开,纪姜望着他那副气焰嚣张的样子,也露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明明是在押解的路上,纪姜身为公主的尊贵,已经被这些手脚上的刑具,这沾满脏污的囚车损干净了,可她抱膝坐在其中,要背欣直,目光中看不出任何的屈辱与自怜。王沛想起前些日城楼上的一语堪破大局的纪姜,不由有些恍惚。   “王将军,多谢照拂。”   “公主哪里话,是末将多谢公主救命之恩。”   顾有悔架着手上的马鞭子,“王沛啊,那你也得谢我,要不是我救了她,她怎好在紫荆关救你。诶,话说……”   他转过头来凑向纪姜:“你一个弱女子,怎么救得了他这条汉子。”   纪姜别过头去,“你今日的话,尤其得多。走吧。”   王沛咳了一声:“公主请等一步。”   顾有悔拉住马头。“你怎么婆妈起来了。”   王沛跟来几步,一面走一面道:“有悔是我挚友,有他护你这一路,末将无忧。末将无以为报。然末将在西北时有一旧部,名叫赵鹏,如今调入帝京在锦衣卫任殿廷尉,我修书一封,交与顾有悔,公主在帝京若有急难,他或许可以助公主一时。”   说完,王沛从袖中取出书信递到顾有悔手中。   顾有悔接下来,举到日头下打量:“你们在军中,官场混久了的人,就爱沾染这些事上牵扯,行,我替她收着。”   纪姜回头看向王沛:“多谢将军。”   王沛抱拳行了一礼:“公主一路顺遂。”   顾有悔收好书信,一鞭扬起,马扬蹄而起,五月繁花皆落,在马蹄之下践出醉人的香气。   紫荆关的城楼上,宋简迎风而立。望着一行人渐行渐远,消失在尘土飞扬的官道尽头。   此时,城楼上一个人双手被反绑,被人从楼梯上推了上来,他一下子没立稳,扑倒在宋简脚边。   宋简低头看了那人一眼,那人侧面吐出一口血唾沫,挪了挪身子避开宋简脚下的一个泥巴坑子。   “李旭林,还没有出我青州地境,你们督主就敢动手了。”   李旭林站不起来,半仰着头,冲着宋简道:“宋简,你逼着我们督主把江南千里的良田都散还出去,这个愤恨,督主不杀公主,就要杀你,你让我怎么处?啊?”   宋简蹲下身,膝盖上的疼痛让他不由皱了皱眉。   “李旭林,她是放走了邓瞬宜,但逼你们督主散还良田的是我宋简。”   李旭林笑出了声:“你啊,别自欺欺人地维护那个女人了,要不是她,邓瞬宜那软脚虫早死了,你和我们督主早可以联袂入帝京朝局了,我们督主有粮有钱,你们青州有兵力,还怕碾不死顾仲濂那些道貌岸然的小人?”   他的脖子仰得极扭曲,脖子上的筋凸起,连额头上都拱起了青色的经脉。   “我说,宋简,那个公主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她的母亲许太后尚且是听顾仲濂的摆布,可这个公主摆布的却是宋简你!亏你为了护她,不惜把我都拿了,你是当真看不出来,这世上谁是你的同路人啊。”   宋简直起身,“李旭林,梁有善不配与我宋简做同路人。”   说完,他又添了一句:“梁有善视你为亲儿,指望你开枝散叶,养老送终,你自己传信与他,怎么说我不在意,总之,临川一行在回京路上若再有伤亡,你就步你养父的前尘,到宫里,做一对真父子。”   “宋简……你……”   李旭林话还来不及说完,他已经负手往城楼下走了,李旭林拼命仰起的脖子也失了力,一下子扎入地上的泥巴坑儿里。他口中混混沌沌地骂了一句什么。阶梯上的宋简却听入了耳中。   尘土卷来定州遥远的翠绿柳叶,滚到宋简的脚边。   他避开这一缕关隘上的难得的翠碧,沉默地地走下了城楼。   从定州的繁华里穿过,一路南下的,在行不过百里地就是帝京。   六月初,天气燥得厉害,一行人过了帝京城门,冲入喧闹的城中百态之中。顾有悔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他骑在马上,低头对囚车中的纪姜道:“诶,要不行个细道去刑部吧,这闹得很,吵得我脑仁子疼。”   纪姜知道他怕她体面有损,才出了这么一句,偏头笑道:“在定州你都没在意,这会儿在意什么,行到偏道上去,难道他们就不看了。”   顾有悔听她这么一说,反是开颜。   “我也说嘛,你这么个人,这么颗心,哪怕这些俗人的眼光。”   说完,他翻身下马,坐到她的车旁,一手牵着马,一手扶着车栏。   “诶,我跟你说,我十二岁的时候,就被我爹送到琅山那鸟不拉屎的地方了,这么多年,帝京城可真是大变了模样。”   纪姜抬眼望向周遭。   他们行的这条路是中轴正街,道旁是帝京最好最贵的酒楼,楼下系着宝马香车,楼上传来女人们清亮的歌声。   “帝京建城四百余年,在前两朝历经过两场瘟疫,民生凋敝,到了父皇那一朝,你父亲顾仲濂时任工部尚书,牵头绘“八方四和图”,才有帝京如今的格局。再后来,宋子鸣为政,改制商税,将从前复征重征之处剔除,改行简税之政,凡嫁娶丧祭之物,自织布帛、农器、食物及既税之物,车船运自己的物品,以及鱼、蔬、杂果非市贩者皆可免税。帝京商事之繁至此时起。”   她的声音很轻柔,说到尾处,抱膝静静地靠在木拦上,含笑打量沿路富饶之景。   “所以,平定真好,平定才有百姓生息,平定之后,贤臣才能施展抱负,忠良不至于枉死,将军与少年郎们不至于异处埋骨。”   喧闹的人声混入她话音中。   周围指指点点的人仍然猎奇地将她当成一个女犯,和青州衙门前的观杖刑的人一样,甚至还带着些许腌臜的幻想。没有人知道她为芸芸众生牺牲了什么。   但她云淡风轻地说完这句话,坦然地面对周遭恶意。她不知苦吗?顾有悔并不愿意这样想。   “诶,停下。”   说着,顾有悔跳下车来。起头差役想着好不容易一路平静地倒了帝京,只想赶紧在刑部办了交接返回青州,生怕这会儿再出什么事端,忙道:“顾小爷,您有什么事,不能到了刑部再说吗?”   顾有悔摆了摆手,走向一个卖梨膏糖的摊贩,一面走一面道:“买包糖,不耽搁你正事。”   说完,掏出铜钱抛到摊贩手中,“来,给小爷抓一包。”   那摊贩有些犹豫,看了看后面的差役和囚车中的女人,又看向面前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人。   “这……”   “赶紧的,你们大齐律难道定了不能卖糖与人犯吗?”   差役只想赶紧走,便对那摊贩道:“快买给他,买给他。”   官大爷发了话,老百姓还能说什么,忙收起铜板,用牛皮纸包好糖递给他。   顾有悔拿了糖走到囚车旁,穿过木栏将牛皮纸包递了进去。   “吃过吗?”   纪将抬手接过来,“这是什么。”   顾有悔侧坐下来,示意差役起行,“就知道你没有吃过,这个啊,叫梨膏糖,从定州起,我想了一路了,来帝京一定带你吃这个。一会儿入了刑部,我不知道我那个顽固的爹,还准不准我守着你,怕再递东西进去就不容易了,所以,你这会儿快尝一个。”   他抱着剑,似乎说到了什么得以之处,与美好的女子分享同年所爱,他快意地在车上晃起了一双腿。   纪将静静地望着他,竟有些莫名的动容。   她低手打开牛皮纸包,那是一颗一颗褐色的方粒。她捡起一颗放入口中,浓厚的甜钻入舌底。   “甜呀。”   顾有悔笑道:“是吧,纪姜,你对帝京如数家珍的,我吧……就只记得这家梨膏糖,以前小的时候,我皮得很,不爱读书,只喜欢和王沛那小子在武场里鬼混,我爹每次把我从哪里拽出来,都把我揍得皮开肉绽,还罚跪祠堂,我娘啊……那会儿就拿着这个糖来祠堂看我。那个时候,山珍海味也吃过,但就是觉得,再没比这个东西更好吃的了。”   纪姜低头望着那牛皮纸包里的糖方。   口腹最带来最直接的感受,顾有悔这个人,是江湖人间放在她手边的一道缩影,人所思甚多的时候,一定会被思虑所伤,此时能带来慰藉的,恰恰正是人间温暖的垂涎,和这些朴实又饱含人情味的食物。   她不觉又捡起一颗放入口中。   “顾有悔啊……”   “啊?”   “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的名字,是你母亲取得是吗?”   顾有悔点点头,“是啊,我娘跟我说,她和我爹愧对于我,至于为什么,我一问她,她就哭,后来我就不敢问了。” 第47章 解结   他的声音小下去, “不过, 我觉得也没什么好问的,多半是我娘觉得, 爹把我送到琅山断送了我的前途。可是,我到觉得这样好,怎么说呢, 看着你, 看着宋简王沛,看着我爹,你们谁活得自在了。”   说完, 他偏头对纪姜撇了撇嘴巴。“不过,我救不了你们,你们好像也不想我救你们。”   他撇着胳膊把手伸进木栏中,从牛皮纸包里抓了一把梨膏糖, 一口气全部抛入口中。   “欸,纪姜,这可真甜啊。”   二人口几乎没有停口。   行到刑部大牢前时, 整一包的梨膏糖已经被吃得所剩无几了。   顾有悔从车上跳下来,刚一抬头就看见了站在大门前的顾中濂。顾有悔拱手作了个揖, “父亲。”   顾仲濂今日似乎才散朝出来,身上穿着朱红色的公服。后面还立着刑部尚书陈鸿渐。   他并没有回应顾有悔, 而行到纪姜的面前。看了一眼纪姜手中的梨膏糖,“犬子一路一定多有冒犯。”   纪姜舒容,“谈何冒犯, 顾大人,纪姜问您安好。”   顾仲濂躬身道:“公主不必如此,臣心有羞愧,若再受公主的礼,则要自求地隙藏身。”   顾有悔挠了挠头,他最不肯听的就是纪姜和自个父亲之间自矜身份的客套,直起腰出声道:“父亲,先让她进去你们再说不迟啊,这一路上公主受了不少累,您也得让她喘口气啊。”   顾仲濂扫了他一脸:“该你说话吗?”   顾有悔被顾仲濂这么一说,头就耷拉下来,撇嘴往纪姜后面退。   纪姜回头望着他,倒是笑了笑:“原来,你这么怕你爹。”   顾有悔一下子梗起了脖子,眼睛偷瞄了一眼顾仲濂,到底是不敢出大声。   “小的时候被他打怕了。”   顾仲濂道:“犬子幼年即未在臣身旁教养,言行举止难免粗鲁,让公主见笑。”   “顾大人,有悔救我于危难,是纪姜的恩人,若他此行有大人的授意,那纪姜也记大人的恩情。”   顾仲濂再拱一回手,也不再去谦辞。抬头对顾有悔道:“扶公主下车。”   差役替纪姜除了刑具,纪姜与顾仲濂一道往里行,顾有悔和刑部尚书陈鸿渐随在后面也一道进去。   刑部的大牢里此时关押着平西侯府的家眷,平西侯除了邓舜宜这个儿子以外,还有三个女儿,和一个尚在襁褓中幼子。还没有断奶,这会儿被侯夫人抱在怀中。其余人的人都瑟瑟地缩在牢室的一角,抬眼望着纪姜。   纪姜原本就认识这些人的,此时在这个地方相见,彼此心里都不是滋味。   顾中濂道:“这些人原本是要下诏狱的,旨意都发了,内阁冒死抗驳,这才把他们收到了这里。   纪姜在侯夫人的牢室面前停下脚步。   “若内阁不抗,这些人是不是已经跟着老侯爷去了。”   顾仲濂没有回应她,仰面叹了一口气。   纪姜道:“从前的司礼监掌印,闫正汐是怎么死的,为什么掌印一职会落到梁有善身上。”   顾仲濂没有说话,后面的刑部尚书陈鸿渐道:“梁有善从前虽然是司礼监秉笔,但从未过问过司礼监的事的,只与锦衣卫的人打得火热,公主是知道的,司礼监毕竟是内宫的事,内阁过问责有僭越之嫌,锦衣卫背后牵扯的家族在内宫之中盘根错节,他们支持,单顾大人和太后娘娘,也是不能强驳的。   顾仲濂接道:“至于阎正汐是怎么死的,说是在宫外吃多了酒,回到自家宅邸失足落入园中池内淹死的。”   他没去把话说透。   纪姜蹲下身子,侯夫人怀中的幼子竟伸出手来,捏住了她垂在肩处的一缕碎发怎么都不松手 。孩子在牢狱之中瘦得可怜。却没有哭闹。   纪姜想要去握那只稚嫩的手,又恐自己冰凉的手寒着他。   顾仲濂低头续道:“如今,臣担忧的是,青州会与梁有善暗中相通,那么青州的手就能直接伸到万岁身边去了。关于此事,臣不知公主此行青州,可有所察。”   “有,宋简……”   她眼眸一软,垂下头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才平声开口道“要用邓舜宜与梁有善做交易,邓舜宜……”   说到这个三个字,牢室中的女人都抬起了头。   纪姜并不是太愿意面对她们的目光,偏偏那个孩子拽着她的头发不松手,纪姜只能垂下眼睛,避开女人们的目光。   “邓舜宜……是因为我才去的青州,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所以……”   “臣知道。”   顾有悔听完他们这一段对话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在青州纪姜不惜背上行刺晋王的罪名也要帮邓舜宜出后府。   “我也不想你们拿他的性命去扳梁有善。所以,我逼顾有悔把他送到江南去了。还望的大人,不要责怪顾有悔。”   侯夫人和其他女眷听了她的这句话。忙挣扎着扑到门边,“是公主救了我们舜宜吗?”   说着,侯夫人掰开孩子捏住纪姜头发的手,将他递给身旁的女人,屈膝就跪了下去:“公主,您是我邓家的恩人,亏我从前还对您诸多微词,我真是……我真是罪该万死。”   她一说完,其他的女人们也都跟着跪了下来。   说起来,也是挺讽刺的。从前先帝将纪姜赐婚给邓舜宜的时候,整个侯府的人都是怨恨纪姜的。她对邓舜宜的漠视令整个西平侯府都蒙羞。可当邓舜宜走上绝路时,偏又是这个女人哪怕舍出自己,也要救他。甚至还为他考量,替他去寻最平安的一跳路。   侯夫人心里又羞又喜的,五味杂陈。除了谢和自责说不出别的话来。   顾仲濂在旁道:“臣也又罪要向公主请。当日借宋意然之手,对公主下毒的人,是臣。”   这话出口,顾有悔也垂下了头,他当时看出了那毒药是出自自己的师林舒由之手,多多少少猜出了此事有父亲的授意……纪姜弯腰,一面去扶侯夫人,一面道:“我知道,不过,大人若真下个解不得的毒要了我的命。兴许,余龄弱真会起杀宋简的心。”   “臣不敢。”   纪姜扶起侯夫人,   “顾有悔。”   “啊?”   “你先出去,我有句话,想问问顾大人。”   她说什么,顾有悔向来不问,只听。她既然让他走,他拔腿就往走道尽头退去了。   纪姜望看着他走过转角,这才直起身,看向顾仲濂。   “你不敢,是因为母亲吗?”   顾仲濂没有立即回答她,转身背向青墙走了几步。“不全是。立大齐的朝堂,能讲良心的地方,臣还是想讲。”   能讲良心的地方。   这句话似乎也是在为纪姜开解。所以当年宋子鸣的事,就是所谓讲不得良心的地方吗?   纪姜望着顾仲濂的背影。她对这个大齐的当朝的权臣的情感着实复杂。   顾仲濂若承认是因为母亲的缘故而不肯对纪姜下杀手,那纪姜反而不愿信。   可那一句“不全是。”却令顾仲濂对许太后的感情,有了真实之处。   “讲良心的时候……难不难做。”   顾仲濂背身笑了笑,“难不难啊……公主当年救宋简性命的时候,难不难。”   这几乎逼出她的眼泪来,女人怀中的孩子哭闹起来,侯夫人连忙抱过来搂在怀中哄着,那还没有完全长开的脸哭得皱成一团。   纪姜不由回想起两年前的冬天,她在榻上醒来,母亲双眼通红地坐在她地榻边。   父皇站在屏风后面,整间宫室都是血腥的味道。   太医跪在她的面前,除了母亲之外,所有的宫人和太监也都跪着。   母亲撩开她额前的湿发:“孩子,你父亲答应你了,放宋简一条生路。”   聪慧如她,慢慢明白发生了什么,然而她将头埋入被褥之中,咬紧自己的手腕,一声都不敢哭出来。   讲良心的时候难不难?   难啊,人在宫廷,在朝堂,每讲一次良心,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顾仲濂见她沉默,回身转了话头。   “公主,听紫荆关奏报,你与有悔在关外遭遇东厂的袭击,不管怎么说,这段时日要委屈你在刑部大牢了,免得东厂再生事端,等刑部结案,臣再请公主与太后娘娘团聚。”   “刑部要怎么结案。”   “这就是臣和陈大人的事了,公主无需担心,等臣的消息便是。”   说完,他扬声唤道:“有悔。”   顾有悔应声过来,顾仲濂将他让道纪姜面前,“公主对琅山之事应还有疑问,谅臣此时不能对公主言明。他是臣的唯一儿子,但臣愿将他的性命交给公主……”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顾有悔便急接道:“父亲的意思是,肯让我守着公主?”   顾仲濂没有应他的话,仍对纪姜续道:“若他能弥补公主所受苦难万分之一,就是他对大齐之功了。”   幼子的啼哭之声渐渐平息下来。牢中四壁安静。   纪姜沉望了顾有悔一眼:“大人这样会害了他。”   顾仲濂笑笑,“无妨,公主,臣与内人为此子取名有悔,其意在此。”   父亲口中说出这句话,无疑残忍。   好在顾有悔似乎并没有去想此话中的含义。   “好,纪姜在刑部等大人的消息,但纪姜还有一问。”   “公主请问。”   “朝廷召七王入京,是什么目的?” 第48章 史镜   她虽然问出来, 却没有指望顾仲濂会对她合盘托出。   顾仲濂立在顾有悔身后, 沉默了良久,平声吐出四个字:“以藩削藩。”   以藩削藩。   再解读的明白和露骨一点, 就是借七王之间的相互牵制和猜疑,相互挫蚀。纪姜的脸颊微微发烫,顾仲濂也好, 宋子鸣也罢, 无论在税政,军事,民生上下再多的功夫, 最后也都会落到削藩这件事上。虽不能说完全相应,但这两个人却像是东汉时的另外两大名臣,曹错和主父偃。一个在“晁错错,清君侧”的动荡中被腰斩, 一个行推恩令,但最后仍落得:“及名败身诛,士争言其恶。”   历史当真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触碰皇权而不反主的臣子。   纪姜抬起一只手, 将被那幼子拽松的那一缕头发重新挽回发髻上。此间她一直注视着顾仲濂。   “公主的目光,像在看一个将死之人啊。”   他的声音平宁, 纪将的手在肩后滞了滞。诚然,相比宋子鸣, 顾中濂的透彻而冷峻。一言说到了本质,甚至在不慌不忙地预测自己的结局,连顾有悔在旁听着, 也半明半不明地皱起了眉。   纪姜还能说什么呢?   她将手垂下来,同时闭上了眼睛,“朝局艰难,望大人保重,护好母后和万岁。”   顾仲濂点了点头,而后往后退了一步,屈膝跪下来,俯首完完整整地行过一个大礼。起身辞去了。   顾有悔走到纪姜身旁。   一面望着顾仲濂渐行渐远的背影,一面道:“我爹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哪一句。”   “什么将死之人,听得我有点发毛。”   他用剑鞘不安地戳着身后的厚墙,墙缝上的灰尘被震落,在他的后襟上铺了一层灰白。   纪姜弯腰去替他拂拭,“我也不知道,顾大人,向来都是个说话隐晦的人。”   顾仲濂毕竟心实,纠缠也只是一时的,看到她弯腰去替自己拂尘的,心中一下子乐开了花,丝毫没有在面上做掩饰。   “纪姜。”   “嗯?”   “等我爹了结你的事,你要去什么地方。”   纪姜拍着手直起身,“我还没有去想这个问题。”   说着她沉默了一阵,仰头笑道:“不能再回宫,公主府也都收归宗室了,偌大个帝京,好像还真没个去处。”   “真好。”   纪姜笑了笑,转身往牢室走去,“好什么啊。”   顾有悔愉悦地追跟上来,“我给宋简十两纹银,你跟我走吧,我带你去琅山,见见我师父,他老人家比我爹可有意思多了……”   纪姜站住脚步。   顾有悔的声音到越发小了下去。心里懊悔,怎么一时得意,把十两银子的事情脱口说出来了。   “欸……我的意思是……”   “没事。”   她垂眸淡淡的笑了笑,眼中却没有难过。   “宋简又说要卖我了是吗?”   “嗯……”   他也不知道怎么遮掩过去,只能点头认了。   “你别难过啊,我顾有悔绝没有要轻看你的意思……”   纪姜摇了摇头,“我没有难过。”   说着她回过身来,“宋简是个无趣的人,不论是玩笑,还是揶揄,甚至是刻意辱没,他过去都很少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到是不知道,他说这句话之,被你逼成了个什么模样。”   说着,她明眸笑开。   顾有悔不明白,明明是轻贱她的话语,她听后为何还会开颜。但他也不想去弄明白,有什么比重新看到这副笑容更重要的事呢。   “别守着我了,回家吧。你母亲还等着你回去呢,我在这里是安宁的。”   她目光中映着温暖的火,细碎的额发在被火把催出的暖风里轻轻拂动。   “好,我回去拜过母亲就回来。”   ***   在夏季的暑热即将到达顶峰之时,帝京也迎来了这百年最繁盛的时候。   从六月初八起。正阳门就设了关卡,对南北往来的人进行严格的盘查,若无官府出具的路引一律以流民论处。正阳门寅时一刻开,申时三刻落锁。错过时辰的商贩只能缩在城门外凑合到第二天。   那几日,恰好正是官盐的运入的时候。过了申时三刻,连插着官旗的盐车也给挡在城门外,运盐使的心里头乱得很,这二两银子一斤“白银沙”落在这些贩夫走卒的眼里,还不是肉落了狼的眼里么。   “听说河西九郡那边的三位王爷已经入了帝京城了,这统共就剩下青州那位晋王爷,城门上的戒备,有必要紧成这样吗?”   运盐的差役们在抱怨,运盐使心里头虽然着急,面上还是得护着朝廷的意思。   “不说如今七王皆要入帝京,这等要紧的时候,就是换成平时,门禁也是王事。想当年,宋太祖赵匡义父子二人领命去攻打南唐。作战途中,赵匡胤率先驻扎进一座小城,等到半夜,赵老爷子率领一票人马也到达城门口,他大喊:“我儿开门。”不过,赵匡胤却命令手下不要开门,自己在城墙上回复自己亲爹说:“父子固亲,启闭,王事也。”结果让赵老爷子在城门外睡了一宿。”   差役道:“咱们过来时也见到晋王府一行的队伍了,虽说有女眷行得慢,但也不过个把时辰就要抵达城门下了,这是什么意思,也要晋王爷和我们一道在这里凑合一夜么。”   “你这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了,朝廷怎么待这些王爷是我们能胡乱指摘的么。”   “小的们哪里敢啊,只是这天太热了,蚊虫又闹人,小的们才抱怨几句,欸,大人之前不是有什么门路的嘛。以前错过了城门的时程,里头走出来一个中贵人,和这城门上的锦衣郎将军说几句,不也是能进去的嘛,今日怎么不……”   话还没说完,就猛地挨了一巴掌。   “你昏头了,你什么时候看到本大人和宫里的公公们有来往了。”   说完又压低了声音,“你要再敢胡说,仔细脑袋搬家。”   那人目光短,哪里晓得自己说到几个帝京富贵的人的痛处上去了,挨了一巴掌之后,不敢说也不敢问。揉着脸缩到队伍后面去了。刚一走到队伍尾上,就看见不远处的王旗火光中翻飞。   “大人……来了呀……”   “什么来了。”   “晋王府的队伍,来了……”   大齐藩王来朝有一个规矩,就是所领护卫的王军必须在离帝京城门五里外扎营。若换在的朝廷与番地关系较为缓和的年代,这规矩到也不见得需要遵守,各地藩王无论进京朝拜也好,奔丧也好,所带护卫也不过百十来人,留在城外随便一处地方安营也也就罢了。但这一回,是宋子鸣牵头削藩引乱之后,七王第一回 帝京聚首,彼此之间都不想留下话柄,因此,距帝京五里之外的地方几乎给挤了个没空。   晋王府甩下护卫后,由前来接应的锦衣卫护卫,一路行至城门下。   此次前来接应晋王府的锦衣卫将领叫殿中廷尉赵鹏。他并不认识宋简,只当他是王府一般的幕僚,又知道晋王昏聩不知正事,一应事宜只好与余龄弱说。   “娘娘,这便到帝京了,不过,今日错过了入城的时辰,这段时日,为迎诸王入帝京,锦衣卫在严查不轨之人,所以城门开闭的都要按规矩来。今日……恐怕是入不了城了。”   余龄弱打起一半车帘子,望了一眼天时,又看了看这一行人。   大多是女眷,也跟着颠簸折腾一路了,平时虽然辛苦,但总算有驿站照应安歇,今日要她们在城门前凑合,总是不妥当。   且这算是哪门子的相迎。听说其余六王都入城了,独把他们晾在城外,这明摆着是要逼他们晋王府成笑话嘛。   她心里不是滋味,又不好明表。   探出半个身子,对下人道:“去后面的车上,请宋先生过来。”   谁知那人还没有来得及走,晋王的那辆车撵上却已经闹起来了。   余龄弱忙下撵来过去过问。   谁知刚一撩起车帘,一股浓郁的酒气就直扑她的面门。余龄弱心里头大恼。这一路上,为了顾着这个痴儿,她也算是心力交瘁了,在府里的时候,她还能软的硬的一起上,弹压住他,这会儿出了府,事事都曝露在众人的面前,为不让他丢体面,余龄弱受一肚子的委屈,偏生还有些狐媚子要偷偷哄着他吃酒。   “把这贱人给我拖下去。”   余龄弱强忍着怒火,平声吩咐了一句。   那女人哪里肯从,一把抱住晋王的腿:“王爷救奴婢的命啊。”   晋王这会儿喝得五分醉,又被女人哄闹得心头发痒,正想入了城门,寻个软和地方与她欢好一场。这会儿哪里肯听余龄弱的话。   “诶……刚刚听什么,不让进城?”   余龄弱吞下一口气,忍声道:“王爷,今日过了入城的时辰,所以……”   “本王是什么人!守他一个看门狗的规矩?”   他一把甩开要过来扶他的余龄弱。   余龄弱被他甩扯的身子一个不稳,就往后栽,还好被后面的下人扶住。她在赵鹏面前出了丑,这叫她无地自容。偏又不能不劝。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将眼泪忍回去,晋王却一脚蹬开了自己腿边的女人。   “叫那城门上的人……给本王滚过来!” 第49章 城门   天早就黑尽, 在城门口凑合的人都醒了瞌睡齐齐往这边的吵闹处看过来。   晋王此时有九分的醉, 下撵的时候被女人松松垮垮的裙带一扯绊,一下子脸着地摔下撵来。余龄弱慌了神, 忙不迭地去扶他。   晋王吃酒疯病犯得更厉害。胡乱挣扎着爬起来,也不顾余龄弱搀扶,跌跌撞撞地往城门口撞过去。夏夜燥热, 他在撵上和女人玩闹, 身上原本就轻薄的衣服被扯拽地不成样子,扑在城门上砰砰地打门。   城门上巡逻的锦衣卫举着火把聚集过来往下查看,周围的人们开始指点议论。余龄弱几乎要被气哭了。双手颤抖地立在原地没动。   锦衣卫看见了车马上招展的王旗, 面面相觑后没有一个能开口的。   晋王七岁离京,这些锦衣卫压根就不认识他,只听说他是一个痴傻儿,可如今痴傻儿也长大了, 成了这么一副荒唐模样,惯着王爷的名号,叫人笑也不是, 骂也不是。他们正踟蹰不知如何,见殿廷尉赵鹏在下面, 忙冲赵鹏道:“赵大人,今日是真开不得城门了, 您看……”   赵鹏无法,只得对余龄弱道:“娘娘,您还是去劝劝王爷。”   余龄弱有苦难述, 正憋屈,回头看了一眼衣衫凌乱的,满脸泪痕的女人,又看向借着酒疯砸门全然不顾皇族体面的晋王,松垮下肩膀来,一合眼,泪水就流了来。她声音很疲倦。   “赵大人,你们叫我怎么处,说句大不敬的话,怎么多女眷在,今日合该行个通融。您也看到了,王爷吃醉了酒,这么谁得话听得进去,他是晋王,大人是要见我与王爷在城门口扭缠丢丑,还是要我做主,捆了自家王爷下来?”   赵鹏听她这么说,忙跪了下来:“赵鹏不敢。赵鹏知道娘娘不易。”   余龄弱抬手抹去脸旁的泪水。虽然是个萍水相逢的男人,但有人理解她总算是个慰藉,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抬起头来,对城门上的人道:“不知今日值守的是哪位将军?”   “是本王。”   她话音还未落,城门上就传来一个粗犷的男声,余龄弱避开火把的光芒看过去。见城门上的锦衣卫让出一块空档来,与此同时,一个身穿青底墨绣蛟纹袍衫的男人走了出来,手上还捏着大半个啃过的苹果。   此人是河西九郡三王之一的福王。也是先帝爷的幼弟,如今也不过三十出头。母亲姜氏出声低微,福王幼年全仰仗异母兄弟信王的照顾才在宫里面活了下来。他是个没什么脑子的人,长大以后,更是兄长说什么就做什么。但这人性子烈,看不惯就说,说不清楚就动手,也没什么所谓的大局观念,做事情全凭一股子怎么都耗不尽的精力。   他是和信王一道入帝京,今日信王在府上宴请帝京几个要害大臣,他在宴上说了糊涂话,被信王呵斥下了桌子,心里正不痛快,出府透口气儿,却被人莫名地引向了城墙边,正好听见城门口的动静,本意是上来看个热闹的,谁想看见这么傻儿。   他本就看不惯青州靠着陆佳和宋简二人做大,今见晋王这副做派,更是鄙夷。于是他一手接过一只火把,将光晃到到晋王脸上。   “哟呵,这是哪里来的莽民?这样撒野,赵大人还不赶紧绑了。”   说着,他曲肘撑在城墙上,似笑非笑地看向赵鹏。   赵鹏人还跪着,知得冲他抱拳道:“福王爷,这是晋王殿下。”   福王刻意“哦”了一声:“晋王,赵大人,你这不逗本王嘛,这醉汉也敢冒充我的侄儿?”   说完,他照着晋王的头,用力把手中的半只苹果砸了下去。   “喂,抬头我看看,哪个贱民如此大胆。”   福王本是习武之人,城墙又高,这一砸虽然没砸中晋王的头,却狠狠的砸在了他的肩膀上,晋王的吃痛,大号了一声,口中混混沌沌地不知道再骂什么,同时耸起肩膀就要去撞城门。   城门口有一个水凼子,晋王本来就醉得站不稳,这一撞,整个往后一倒,噼啪一声,摔进了泥水里。他坐起来挣扎了好几下都没有站起来。   福王大笑出了声,“诶,凉快不。”   这算狼狈到了极点,赵鹏抬头,见余龄弱的手和嘴唇都在颤抖,自己也有些看不过去。忙对身旁的锦衣卫道:“愣住做什么,快去把王爷扶起来。”   谁知晋王有是扯拽,又是踢腿地,丝毫不顾一分的体面。口中还浑说道:“你敢把本王关在外面!等本王……进去,本王要砍你的脑袋。”   周遭的人看着这场闹剧,有些忍不得的人已经别过去在笑了。   余龄弱胸口上下起伏,脖子不自觉地向上仰起,扯出几道青色的筋脉。丢人的不是纪呈这个男人,是整个晋王府,但此时出了无力之外,她也恨不起来自己的男人。可她一个女人,全然不能应对那个令自己夫君丢脸的福王。   她只是想哭,但她不想当着这些人的面哭。于是她低头往后走了几步,走到车撵旁,伸手扶住车栏,正要上去,却被一个人拦住。   余龄弱抬起来,宋简立在她面前。“娘娘,躲避无用。”   余龄弱喉咙一松,一口浊气便脱了出来,她齿缝里渗出来的声音几不可闻:“我无法了……无法了,我恨不得即刻就死。”   一行青黑色鸟从天际落下来,有那么几只落在城墙上。   宋简越过余龄弱,“赵大人。”   赵鹏起身走到余龄弱身后,他是负责接应王府一行人的,这会儿闹成这个样子,他心里也是有愧的。   宋简平声道:“取弓来。”   赵鹏一怔,心里头却在发虚,“先生是要……”   “大人不需多问,取来便好。”   余龄弱忙道:“先生,若要为晋王府出头,也不能行此事啊。”   宋简笑笑,并没有回应余龄弱。   赵鹏迟疑地取来了弓箭递到宋简面前,宋简抬手抚了抚箭羽:“赵大人箭法如何?”   赵鹏被他问得头皮都在发麻,还是硬着头皮道:“锦衣卫中,无出吾右之人。”   宋简“嗯”一声,抬手指向城楼上停落的那只鸟,“射那只鸟。”   赵鹏这才松了一口气,不过转而又疑惑不解:“先生这是何意啊。”   “射就是。”   赵鹏将信将疑地举起弓箭,城楼上的锦衣卫一下子慌了,“赵大人!”   话声还未落,赵鹏一横心已经手中弓松了,羽箭一下子照着那只鸟射了过去。那鸟恰是停在福王手边的。此时已经被赵鹏一箭贯穿,而后直定在福王身候的城墙上。福王下了一大跳,身子猛地弹开,撞翻了城墙上一票锦衣卫。   “混账东西,赵鹏,你不要命了!来人,把他给本王拿下。”   赵鹏还没有应话。却听身旁宋简道:“福王爷,此鸟在王爷面前聒噪,以其粪污王爷贵体,不该杀吗?”   福王之前并没有注意到立在余龄弱身后的这个男子。   此时陡然听他出声如此问,竟不知以何言应对。原本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这会儿竟反过来了。令他尴尬的是,他抬起手来一看,自己袖口处还真的染着一团灰白色的鸟粪。福王气儿不打一处来。   谁知他还不知道如何应答,又听见下面的弓箭响亮地响了一声。   被刚才那一箭惊怕了,他忙下意识地要躲,却又压根没看见箭从什么地方来,慌地猛地往地上趴去,头去砰地一声撞在了城墙上,顿时起了一个斗大的血包子。   锦衣卫忙扶他站起来,他一把甩开众人,气急败坏地夺过一只火把,向城门下照去,却见宋简手中握着那只弓。   “你敢行刺本王!来人啊!把这个人给我绑起来!”   锦衣卫是只听皇命调遣的,福王虽这样说了,不论是赵鹏身边的人,还是城楼上的人都没有动。   福王摸着头上的血包气得要发疯,糊涂劲儿一上来,夺路就下了城楼。   两拳打翻了城门后的锦衣卫,对自己身后的随侍道:“给我把城门打开,你们不动手,本王亲自杀了他。”   锦衣卫不敢跟福王动粗,被打了也只能在一旁劝。   可是福王哪里肯听,指示随侍打开了城门,举着火把从里面冲了出来,径直走到宋简面前。   他入了城,身上的刀剑是被解了的,这会儿并没有其他的兵刃,于是反手抽出了赵鹏腰间的刀,就要向宋简看去。   赵鹏忙上前挡住抵住他的手。   “混账东西,你给本王让开,他敢行刺本王,死有余辜。”   宋简笑着抬起手上的弓,“王爷,所有人都看见了,我手上,只有弓,没有箭,不过空放一回,好赶走那些鸟而已。”   “什么?空放?”   这时城楼上的锦衣卫也都跟了出来。   宋简弯腰从福王的刀下走过,走到晋王身边,弯腰撑着晋王从水凼里站起来,解下自己的外袍覆在晋王身上。晋王这会儿酒倒是醒了一半,疯劲儿也下去了,不再挣扎,宋简回头对余龄弱道:“娘娘,进城。”   余龄弱看了一眼洞开的城门,这才明白过来他的用意。不光在福王那里挽回了晋王府的颜面,还令福王开了城门,解了他们城门之困。   余龄弱忙命队伍起行。   赵鹏松手也跟了上去,留下福王目瞪口呆地立在城门口。   城门守将道:“王爷,您怕是明日要随我们一道进宫,做个见证了。”   福王至今没明白过来这一切究竟是怎么设计的,自己本来是要羞辱这个被挡在城外的晋王的。怎么自己突然脑袋上多了个血包儿不说,还成了私开城门的罪人,到放了晋王府那一行人轻轻松松的入了城。   他糊里糊涂地僵在那里。   而晋王府的人已经走到城门后面去了。   走出好长一段路,转道向晋王在帝京的王府,宋简才松开晋王,让小厮上去扶,他拍了拍身上沾染的泥水。行得久了膝上疼痛,他忍不得,便站住了。   余龄弱从后面走了上来,“先生今日所行之事,于龄弱而言,实属大恩。”   宋简侧头看向她。“此行凶险,这不过一障而已。”   余龄弱惶恐道:“听先生这样讲,龄弱更不知所措了。”   宋简淡道:“娘娘先去吧。宋简与青州共荣辱,自不会坐视不理。王爷今日受了惊吓,还需娘娘照料。”   “那……先生呢。”   “宋简……略站一站便来。”   余龄弱没有多问,往前行去了。   寒疼从宋简的膝上传来,虽是在夏夜,他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快三年了。他还记得如今脚下的这条路,从刑部的大牢出来,纪姜陪着她走的就是这一条路。那时她穿着一身素孝,慢慢地行在他的身边,陪着满身刑具的他,在众人异样的目光和指点中,行过朱雀大街,直到正阳门。   其间,他们之间一句话都没有。   他恨她入骨,而她却要直面这个恨意,人生行至分叉路口,两个人必须要走不同路,可这最后一段令人心碎的同行路,她仍然不不肯放弃。   深刻纠缠。   宋简低手,摁住一双膝盖。前面是晋王府,后面的路通向是刑部的大牢。宋简撑直身子,慢慢地回过身去。短短的半年多的时光,她挨过他的打,她也陪伴过他,她算计过他,也维护过他。   她终究还是这个世上最懂他的人,也是这个世上唯一赢过他的人。   可是,帝京这一场局他已经下了第一颗子,也是迟来的一颗入局之子,她身在牢中看不见,就已经输了一手。可是宋简说不清楚,自己的心里究竟是愉悦,还是遗憾。   ***   那夜帝京城门上的事并未在朝廷的层面上闹大。   皇帝只是下旨申斥了福王的莽撞,命他在府中思过,又行赏赐安抚晋王府。许太后的寿辰在即,宫中以事繁杂为由,无论是皇帝还是太后,都没有单独召见过入京的七位藩王。信王在京中走动积极。信王府每日门庭若市,夜夜笙歌不断,来往的全是兵部户部的要人,不过内阁的几位阁臣到都没有应他的约。   晋王府则推称晋王受了惊吓,身上染病不便见客。帝京中的朝臣本来也不敢和这个曾经的反王有过多的接触,见他避见,自然也就没有人去淌晋王府的浑水。府中整日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   其余几位藩王因为封地狭小,都在观望晋王府和信王府,见二者所行大相径庭,形势不明,不好随意站队,因此也都猫在府中,来客则见,无客也不邀。   纪姜在刑部,这些事情都是看不见的。   她不知道宋简一行人已经到了帝京,也不知道帝京城门上发生的事。顾有悔为了不让多思,对七王之事一个字都不肯提。   这到算是纪姜二十三年最轻松的一段时光。   这日,她正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光绣一张锦,顾有悔提着食盒从门外走进来。他的影子挡了一半的光,纪姜手一错,针尖便扎进了手指,她皱了皱眉,却将手指握入拳中。   “你来了。”   “你藏什么,我看见了。手伤了是不是。”   纪姜笑了笑:“你下回来,先出点声啊。”   顾有悔笑道:“江湖中人,出声就死了。诶,这些东西是我母亲命府上下人做的。你已一会儿尝尝。”   说着他放下食盒,凑到她面前:“你绣什么呢。”   纪姜从穿针线,续道:“绣给母后贺寿的。”   顾有悔低头看向那一副锦,其上绣的是牡丹与仙鹤,他这样的人是看不出绣品好坏的,只觉得那牡丹色泽艳丽,仙鹤模样传神,想夸几句吧,又找不到合适的词。   “嗯……好看好看。”   纪姜抬头来:“你能看懂?”   “那当然,这么漂亮,一定是好功夫。”   纪姜笑着垂下头,伸手抚着一处不留神绣乱的针脚,她其实并不擅长女红,从前在公主府中的时候,宋简从来都看不上她的功夫。他是一个对美感要求极高的人,最初他不肯说,后来也会替她斟酌色彩与构图。   她有的时候被他较真较烦了,便不肯绣了。因此大多原本起心绣给宋简的东西,都只绣了个开头,就不知道丢到什么地方去了。印象中,他还真没有一样贴身的东西,是出自纪姜之手的。   “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你不用每日都过来我这里,好不容易回了帝京,多陪陪你母亲吧。”   顾有悔盘膝在她面前坐下来,“算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母亲与我说不上两三句话,就要低头抹眼泪,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她究竟是想我留下还是想我赶紧走。对了,你……你还费神给许太后绣备贺礼啊……我听说,当时宋简逼你去青州的时候,太后是什么态度啊。”   纪姜停下手中的针线,仰起头来。   “嗯……母后什么都没有说,不过,她是大齐的太后,我是她的女儿,其实不用她所,我也知道她的态度。”   顾有悔拍了拍腿上的灰尘“你们宫里的女人,怎么都这么悲惨。可是她这样对你,你就一点都不恨她吗?”   纪姜道:“若你父母为了某种苦衷舍掉你,你会恨他们吗?”   顾有悔听她这样说,倒是真的低头认真想了一回儿。而后郑重道:“不会,毕竟生恩之大。以死为报也不为过。”   纪姜明眸笑开,低头续针线。   “诶,你笑什么。”   “笑你是个好人。”   顾有悔没有去纠缠她这个笑究竟是什么意思,“对了,我爹让我告诉你,刑部议了你的罪,判的是凌迟,使的是偷梁换柱的法子,一切流程都在刑部走,刑期是明日,过了明日,你就可以出去了。不过我爹说你如今最好还是不要进宫。   “我明白。”   “还有就是,诏狱的那个掌刑千户,叫什么李……李旭林的回来,昨日来刑部过问过你的事情,虽然明日的事都由刑部在办,但我爹好像还是有些担心后面会出乱子,所以我今晚就不回去了,实在……”   “实在不行,你可千万别管我!”   “那不行,这事你说了不算。”   “顾有悔!我认真说的,如果出事,一定不能管我。不然我就算活下来,也不会再见你了。”   “你说啥我也不依你,我才不管朝廷上那些人和你有什么关系呢,我只做我的事,师门要我护你,我就只管护你!”   “你……”   纪姜喉咙发梗,顾有悔见她似乎有恼,声音软下来:“你别这样,我也就是这么一说,陈大人亲爱安排的事,还能有漏洞不成,大不了我答应,我绝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这样总可以了吧。”   纪姜叹出一口气,转话道:“对了,宋简进京了吗?”   顾有悔道“进了,哎……你别问他了。我看他,迟早要死在帝京这个乱局里。”   “什么意思?”   顾有悔挠了挠头,“这话也是我爹说的,我哪里知道得那么清楚,况且,我也不想跟你说清楚,你要是想明白什么,又要豁出性命去帮他可怎么好。”   顾有悔其实也看得明白,纪姜心中的人所执念的人是宋简,这也是为什么他一直不肯在纪姜面前表明心迹的缘由,少年人也有少年人的自尊心和倔强。   “别绣了,吃东西吧。你在这个地方做这种细活伤眼睛得很,等明日出去了,去我爹府上再弄。”   纪姜也真是有些乏了,将针线入框子。二人一边吃一边说话。   不多时,就过了申时。纪姜乏得很,蜷在一旁睡了过去,顾有悔心里头有担忧,便抱着剑靠在门上戒备。   一更天,狱卒刚换了一轮岗,几个人正在牢中四处添灯,刑部尚书陈鸿渐带着刑部给事中过来了。陈鸿渐一脸的焦急。   顾有悔忙直起身子,“出事了吗?”   那给事中道:“麻烦大了,我们那边正准备提那女犯走,梁掌印过来了,要验明正身。那死囚是有案可查的。这一较真就得出事啊!” 第50章 随我   顾有悔一掌拍在牢门上, “顾大人呢!”   陈鸿渐道:“顾大人今日去文华殿讲经筵, 今日是这个月的大日子,这会儿已经闭殿门了。毕后还有赐宴…”   顾有悔心里焦急, 他回过头,却见纪姜已经醒了,正撑地站起身来。   “我带你走!”   “然后呢?”   她慢慢地走近顾有悔。隔着牢门, 她在木栏之后的身子脆弱无依。   “我们走了, 陈尚书怎么自处,你父亲如何处置刑部。”   “我管不了那么多!”   “我不能不管。”   他真的很气她。跟着她从帝京到青州,在从青州回到帝京, 她心灵的聪慧和思维的复杂性都在不断地伤害她。顾有悔看不下去了,她多想纪姜什么都不要顾,畅快地为自己着想一次。   “你要做什么,难道你真的要去受那凌晨之刑吗?那你给我脖子上来一剑吧!反正也是死, 我先死你前面,黄泉路上好去给你开个路!”   他气极了,没顾上话伤不伤她, 甚至转过剑鞘,将剑柄递到了她手中。   “你要顾刑部的死活, 顾朝廷的处境,什么时候能顾一顾你自己, 顾一顾我!”   他的话音还未落,一个狱卒从前面连滚带爬地跑来,“来了, 梁掌印过来了。”   顾有悔一把拽住纪姜的手。   “纪姜!”   “殿下,久不见了。”   一个细弱游丝的声音却破开了顾有悔的情急之声。黝黑的牢中甬道里,慢慢地走出来一个人。他穿着青色飞鱼服,头发一丝不苟地掩在帽中,眼角已见得两三细纹。却并没有老相。   他行过平西侯家眷的牢房前,突然被一个女人的手扯住袍角。他停住脚步,从袖中掏出一张绢儿来,弯腰包住那女人孱弱无力的手。   “真是脏了咱家的东西。”   说着,着力一掰,就将那女人的手腕拧地翻折下去。女人吃痛,刚要叫出声,嘴里就被塞入了帕子,她憋红了一张脸,惊恐而愤怒地望着那个人。   那人却对着她笑了笑。   “侯爷夫人,得罪。”   说完,他拍了拍袍尾巴,捏搓着食指和拇指,一步一步走向纪姜等人。   “临川长公主,奴才请您大安。”   说着,他到真的是跪伏下去,朝着纪姜行宫中的叩拜大礼。   纪姜低头看着他。“梁掌印不觉,这个安请得太迟了。”   梁有善站起身来:“是迟了,早就听闻公主入刑部大牢,奈何,近日宫中事太繁,一直不得空来问公主的安。今日,也不迟啊,奴才还是赶上伺候公主最后一程。”   他的笑里凝着一丝狰狞。   “陈尚书,虽说刑部的事我东厂并不好插手,不过,长公主毕竟曾是皇家的人,到底不能叫旁人的手去污她的身子。奴才从前是服侍皇家的人,又是个净了茬的人,验明正身这样事,奴才亲自来伺候。”   陈鸿渐看向纪姜身旁的顾有悔,生怕他惹不住要生出大事端来,低头又见纪姜的手狠狠地扣着顾有悔的手腕,关节处隐隐发白。   顾有悔气她的牺牲,却也敬她的牺牲。纪姜这个柔弱的女人,在他的世界里,像一个宏大又残忍的谜。他想把她从复杂混沌的阴云里拖出来,可正如信徒不敢直视神佛一般,真正要做的时候,他又不得不尊重她要消隐于混沌的意思。   人生二十年。   他第一次眼中有了泪。   “陈大人,外臣退下吧,奴才要伺候殿下宽衣了。”   梁有善望着纪姜的眼睛,似笑非笑地吐出这么一句话。   纪姜终于轻轻松开顾有悔的手。   “跟陈大人出去。”   手放开的那一刹那,顾有悔突然觉得心像被镂了一个空洞。他怔怔地望着纪姜垂在腰下的手,发白的地方渐渐恢复了血色,指尖却在微微颤抖。   “什么都别问,什么都别说,先出去。”   “不…”   他莫名地慌了。   她的目光突然一柔,竟涌出清晰的哀伤来。   “有悔,你也要亵渎我吗?”   “不…我没有…我…”   “出去,就当你是怜惜我这一生的清白。”   顾有悔心中无限哀伤,但她用柔言细语逼掉了他手中的剑。他往后退了几步,退到陈鸿渐身边。   陈鸿渐摁住他的肩膀,在他耳边轻声道:“千万别轻举妄动,先跟我出去,离行刑还有一段时间,从长计议啊。”   说着,像生怕他反悔似的摁着他的肩膀,把顾有悔往外面架。   纪姜看着二人转过拐角,才吐出一口气来。   梁有善笑着凝她。   “殿下,我已派人去晋王府给宋先生报过信了,你如今既然是他府上的奴婢,那你的尸首,就由宋简来替你收吧。”   他一面说一面走到纪姜面前,半跪下身,伸手去解她腰间的群带,那打的是一个轮回结,是宫中最复杂的一个系法。一共要结三回。   梁有善一点一点解得不紧不慢。   “不愧是公主殿下,身在此处,也有这样的讲究。”   纪姜闭着眼睛。   好在顾有悔出去了,否则,这一幕落在他的眼中,她真恨不得立刻就死。   “其实,我和你们这些皇族处大半辈子,殿下是脱出其外的一个人。”   梁手上的动作没有停,却也没有刻意去触碰纪姜的身子。他垂着头,话声不快不慢。   “皇族的人,此生最重要的东西就是身份,为了身份,兄长杀弟弟,弟弟贬兄长,为妃的杀嫡子,为后的害庶子…殿下到坦然,一人一马赴青州,入宋府的奴籍,一无所有却还能抽出手来,顾邓家的事。”   “你不明白,皇族是血脉传传承,不是…”   第一个绳结解落,梁有善的甩了甩手。纪姜的脖子情不自禁地牵长。脖颈上的血脉一阵颤抖,遏住了她口中的话。她不害怕死,可她害怕这避不开的羞辱。   “奴才懂。”   他抬头冲她笑了笑,纪姜不自禁地往后退去,身子抵到了冰冷的墙上,她甚至后悔结了这个轮回结,能一下子撤掉全部的皮,总好过此时的折磨。   “督主,那个…”   第二带结松开,纪姜的额头沁出一层薄寒,梁有善身后突然传来一个迟疑的声音。   梁有善起身回头,纪姜顶得僵硬的脊背一下松下力气来,她有些立不稳,靠着墙曲膝慢慢地缩坐下来。   与此同时,她越过梁有善,看到了从火把阴影里走出来的那个人。   宋简。   然而出声的那个人并不是宋简,是李旭林,他走在宋简的前面,不太敢去看梁有善。   “宋先生说,有事要与督主说。”   梁有善寒笑一声,“谁让你带他进来的。”   宋简平声:“有样东西要给梁掌印看看。”   说完,他抬起手,一缕细白如尘土的粉末从他的指缝中落下来,被风一吹,扬到梁有善脚边。   纪姜低头看去。   那是盐。   “什么意思。”   宋简向前走了几步,他今日穿了一身藏青色鹤纹绣的袍衫,沉香珠串未系在腕上,而是一颗一颗地走数在他手中。   “没什么意思,今日福王的马车在正阳门前撞翻一车官盐,巧的是这运盐史的文书是前日同我晋王府一道被锁在城外的那一批盐一样。”   宋简拍干净手上的盐粒。   “官盐珍贵,福王正愁无法给朝廷交差,想不到,那竟是一车假借官盐名义押送的私盐。梁大人,这会儿那一车东西已经送到顺天府去了。这会应该已经开始动刑撬嘴,梁掌印,您是一把好手,不去替伺候福王爷问个明白?”   宋简说完,李旭林压低声音道:“督主,我们的人也被拿到顺天府了。您得去看看,晚了就…”   梁有善仰面笑了一声,抬臂指向宋简。   “杀父的仇你不报,你要断我的财路,宋简,你着了什么魔。”   宋简一笑,数走珠串的手也停了下来,他侧身让开道,笑道:“没什么,不过是别人杀她我不痛快。梁掌印,请。”   梁有善回头看了一眼纪姜。   “殿下果然福大命大。”   说完,带着李旭林去了。   宋简走到纪姜面前,低头看向她腰间被解开一大半的带结。   他近来腿疾发作地厉害,一点点都曲不了,便弯下腰,伸手去她腰间,寻到两头,重新替她系回那两个结。   “你抖什么。”   “我……很怕。”   宋简松开手,“这世上除了我,没有人折辱得了你。”   说完,他架住她的手臂,将她从地上带了起来。   “我今日不来,你还要别路可逃吗?”   “也许有,但我……不想走。”   宋简望着她的眼睛,“你喜欢那个人吗?”   他突然这样不寒不暖地问了一句。   “谁。”   “顾有悔。”   纪姜怔住。此时等在外面的陈鸿渐与顾有悔进来了。   宋简松开纪姜的身子。看了一眼顾有悔,而后对陈鸿渐道:“照着你与顾仲濂之前的安排做。”   陈鸿渐长舒了一口气。忙行出去安排。   宋简回看纪姜:“你不想当着他回答我也无所谓,走吧。”   “去什么地方。”   宋简站住脚步,“你能去什么地方,我卖过你吗?过来。” 第51章 消闲   她能去什么地方啊。不杀她, 就要收敛注定波澜的一生。   纪姜还在迟疑, 一步一步走得碎。宋简却往前迈了一步,握住了她的手, 转身往甬道上走去。甬道很暗,侧面的火把将二人的影子投到墙上,顾有悔就在道侧, 宋简一言不发地拉着纪姜从顾有悔的身旁行过。于是, 那一双影子又映行龃龉到了他的而脸上。   相错之时,顾有悔不禁抬手想要的拉住纪姜,却不想宋简手臂一使力, 将纪姜往自己身旁猛地一拽,纪姜被他拽得一个踉跄,胸膛撞在宋简的后背上。扬起的裙带从顾有悔的手上滑过拉出去,他的手落了个空。   “顾有悔, 你的分内事做完了。”   “你要带她去什么地方!”   宋简顿住,“带她回去。”   黎明的第一缕光从灰黑色的云层里透出,行在前面的宋简亲手推大牢的门, 光便铺到了他脚边,帝京盛夏的清晨还不甚炎热, 夜露凝在道旁高草上。宋简行地不快,迎尘嚣的阳光, 下颚的轮廓度了一层薄淡的金黄。   走了很长的一段路,二人一前一后的都没有说话。直到行过人头攒动的菜市口。   “宋简。”   “什么。”   他很快地应声,头却侧向了人群之中。   他们都是贵族出身, 就算见惯了帝京生死场上泰山或鸿毛般的死,却还是没有亲眼目见过菜市口上卑微的惨烈。纪姜随着他的目光也侧过头去。女人被推了出来,人群中传来混乱的声音,纪姜和宋简离得有些远,那些声音就混沌成了夏日烦躁的蝉虫鸣叫往耳朵里灌。   “你怎么知道梁有善会来刑部。”   宋简没有回头,那边的刑场像一个巨大的舞台,人头攒动如同盛夏日光下的鬼影。   “顾仲濂应该很久不担讲五殿的经筵,但翰林院却在经日有这个安排,纪姜,这不是梁有善可以避过皇帝操控的。”   说着,他回过头来,“你不让我把手伸到皇帝面前,那你自己恐怕要寻个机会,去看一看你弟弟的情况。内阁究竟有多久没受皇帝召见,还有,皇帝对梁有善是个什么态度。”   纪姜沉默下来,远处一阵尖锐的惨叫冲破了人群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那一刀似乎是贴着她自己的皮肤切过去的。她突然头顶一阵轰响,身子猛地战栗了一阵。   忙背过身去,抱摁住了头。与此同时有人从后面环住了她的腰。她被宋简拉入怀中。他的手臂有些发凉,胸膛却是热的。   “你怕死吗?”   “怕没有死在你手里。”   “呵……纪姜,抖成这样了,还要犟我的嘴。”   她听他这样说,睁眼长吐出一口气。拼命地抑制住身上的颤抖。   “还是将才那个问题,你喜欢顾有悔吗?”   “我这一生没有资格再喜欢其他的人了。”   “可他喜欢你。”   纪姜侧头回去,脸颊就贴在了他的肩下:“你气他喜欢我。还非说要把我卖给他。”   “对。”   没想到,他竟然认了。然而她却不敢再说话了。坦诚到这一步,也许宋简已经走到了底线的边缘,纪姜害怕她哪怕吐出一个字,都会吞掉这个听起来冷冰冰,去无比温柔的“对”字。   诚然,她明白宋简的内心。她也知道,他的占有欲在顾有悔明快如暖阳的爱意里被激出来,他从前是个矜持的文官,人在官场,又要做一个清流的好官,他把什么都端着,不对她表达,只给予尊重。所以,顾有悔是把宋简逼到了什么地步,他才说出“十量纹银”这样听起来多少有些幼稚发狠的话。   纪姜握着他扣在她腰间的手。   温软的袖口拂过他的手背。“不是说要带我回去吗?”   “走。”   喧闹的声音被丢在了后面。   整个帝京的人心满意足地看完了一出血淋淋的戏。满城的谈资之中,又在荤话里调侃女人身体的,有针砭时事,说起当今七王之间相互隐斗格局的。血腥的气息散入无边荒唐的人间。   避开这一切,宋简亲自驾车,带着纪姜往城郊去。行了大约半个来时辰,到了一处二进二出的院落前。青灰色的墙后,碧树掩映潮湿的瓦片,青苔染在屋脊上。一推开门,就看见芙蓉老树上架着的秋千。   宋简先一步走进去,推开第二扇院门。   纪姜下车一路跟过去,地上铺的是细碎的石头子,茂盛的青苔已经将青黑色的石身染地发绿了,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   宋简已经走到内堂里面去了。   银红色的纱帘随着川堂而过的风扬起,后面架的是一张老根雕的架子,其上摆着两行鸡血石的佛语与观音雕,其上还照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白纱。房内的桌椅陈设都积着厚厚的灰尘。   “你什么时候在帝京有了这样一个地方。”   宋简揭开老根雕上纱遮,哪些慈眉善目的偶像全部露出了虚无的笑容。   “我不能带你回晋王府。”   说完,他丢下手中的纱遮:“这里是我的地方,放一年多了,把它收拾出来。”   “好。”   她说完,细细地环顾四周,这个院落并不大,却很齐全。正堂有十把红木圈椅,两把配一个漆竹的高脚茶案。案上摆着瓶子与香插。正面的墙上挂着一副海棠图,那工整的笔法和风流的造型姿态,一看就是出自宋简的手。   图下供奉着一尊白玉观音像。香炉里的灰似乎已经被风吹干净了,只留下三根香柄倒在炉中。   从正堂的后面穿出去,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后庭。   庭中又一口井水,井旁错落地种着四五株芙蓉,苍劲的树干一看就是上了年生的树,树上缠绕着坚硬的藤蔓,其上结了果实,虽然是被荒置在这里,草木却生得繁茂。欣欣向荣。   其实,只有是宋简的地方,无论是在公主府,还是青州的西桐堂,抑或是这个地方,都很相似,他的审美有执着地方,比如他喜欢花草风流的姿态,喜欢鸡血石妖异的纹路,喜欢老根雕架的沉厚。   这莫名的给纪姜以安心。   她从井中取了水,拧了一张帕子走回正堂,先将一把圈椅仔细的擦干净。   “你坐吧。”   整一个白日,纪姜都在做洒扫的活。她将长发松挽在肩后,至黄昏时分,也已经松散地殆尽了。天气暑热,汗水打湿了脸旁的长发,贴在她的面上。宋简在书案前分染四五只新笔。他做的很细致,待最后一只湖笔软开,他的手边推来一盘石青。   “你试试吧。”   宋简抬头,纪姜挽着袖子立在书案旁。   “我去给你铺一张纸。”   说着,她转身去了后面的书架,书架上的书还没有整理,灰尘也不及清理,她蹲下身子,裙尾铺于地,遮住了她的绣鞋。她的腰弯得很低,终于从书架的最底层拖出了一叠生宣。她将第一张染尘的取掉。撑开一张,弯腰铺到宋简面前。而后什么也没有说,从新拿起拂尘,走到屏风后面去了。   待到夜落下来,纪姜才终于从后庭走进来。   她将将洗过了手,一面走一面用白绢擦拭,而后靠在他的脚边抱膝坐了下来。   “怎么停了。”   “太累了,想陪你坐一会儿。”   夜风从侧面的窗户透进来,草木朴实的香气萦绕进堂中。吹凉了她被汗水浸湿的脊背。   “宋简,不知道这样说你会不会信。”   “什么。”   纪姜仰起头的,将后脑勺枕在他的椅背上,实现将好落在那副海棠图上。她重新点了檀香,燃起了蜡烛,跳跃的烛光将图下那尊观音像照得一时明一时暗。   “二十三年来,这是我最开怀的一日。”   “为什么。”   纪姜笑了笑:“你救了我,还让我呆在你的地方。宋简……”   她侧过头来:“你是我的倚仗。”   宋简手上的笔在丿画上拖出笔锋。“那你的母后和弟弟呢。”   “他们……是我的来处。”   “既是你的来处,在许太后大寿之前,你要进一次宫,你的母后可以不见,但你要见一见你的弟弟。”   “为何。”   “你有没有想明白,为什么梁有善一定要你的性命。”   纪姜顺着他的话去往深处想去。其实真的有些说不通。当时在长山,纪姜以为梁有善是为了破坏朝廷和青州的退兵之约才要杀了她,好让宋简入帝京,扶持晋王那个痴儿做皇帝,他好将利用司礼监彻底把皇帝塑成个偶人。   至于在紫荆关,若说是因为邓瞬宜的事败了他在江南的土地。那么暗地里杀她一次也就够了。这回却在刑部大牢公然与顾仲濂相拼,也要把她推上刑场。她纪姜并没有捏住梁有善任何的把柄啊。   “我想不明白。”   宋简蘸笔,“所以,你要去见皇帝。司礼监如今的状况,顾仲濂这些人未必清楚,宫里的人也未必清楚,你一定要亲自见到皇帝,向他问清楚。”   纪姜凝眉,“可是,我如今要如何入宫。”   “过几日,晋王妃要入宫去给太后请安,你跟着她的人一道入宫,但是……”   他顿了顿,而后道:“但是,此行同样凶险,我护不了你,所以,如果顾有悔要跟着你去,你就让他跟着。”   纪姜背后的汗水已经被风吹凉了,她有些冷。   “宋简,你来帝京的……是要做什么。”   宋简低下一只手,摁在她的肩头。   “你一日为奴,我一日为臣。你怕什么呢。”   说完,宋简的笔顿了顿,他在默《菜根谭》中的几句话,反复随意地写,纸上已经快没有空处了。   “换纸。”   背后的人却没有动。   “听不见话吗?”   纪姜仍然没有动,她甚至将一双腿都松放了下去。“爷。”她突然换了称谓。宋简的肩头却是一怔。   “奴婢太累了。奴婢歇一会儿吧。”   她声音很柔软,像稚嫩的花散出的香气一般。   宋简没有再说什么,他们这样一高一低地隔着椅背倚靠而坐。不多时,背后的人呼吸匀净下来。宋简放下笔回身低头看去,她靠在他的腿边,已经累地睡沉了过去。一身素净的衣裙铺散在青石砖的地上,手指微微弯曲着叠放于膝盖。   她之前说,这是她最开怀的一日。   于宋简而言,又何尝不是如此。   她不再是公主,她是民宅窗下柔软的女人,不再妆容精致,操劳之后坦然地露出疲倦之态,如果父亲没有死,他如今,该有多心疼她。   宋简站起身,从椅前走出来,走到她面前。   弯下腰,将纪姜从地上抱起来,她被一个多月以来的牢狱折磨地很瘦,身子软地像一团温热的棉花。宋简忍着膝盖上的疼痛,抱着她饶过屏风,穿过正堂,走到里阁去了。   纪姜睡得很沉重。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宋简已经不在了。   他的扇子留在了纪姜的枕边,榻前面的小案上放着一个锦囊,纪姜起身将它拿过来,打开来一看,里面是一包碎银并几张银票。   她正要下榻,却见迎绣抱着一个包袱走了进来。   “临川,你醒啦。”   纪姜一怔,“你怎么会在这里。”   迎绣把手中的包袱放在案上,“我跟着伺候爷来的,不过爷说你近来身子不好,打发我来照顾你。哦对了。”   他指了指她手中的锦囊,“你手上的钱是爷留给你的,爷吩咐说,让你给自己置几身衣裳。   “你刚才拿进来的东西是什么。”   “哦,这个吗?这个是爷让我交给你的,她说让你后日穿好,他会遣人来接你。”   纪姜赤足踩在地上,走到案前打开那个包袱。   里面果然是一套晋王府侍女的衣装。   迎绣又道:“还有一件事,那个顾小爷来了,现在在正堂呢。你要见他吗。”   “你先去吧。我梳洗完了就过去。”   她刚要往后庭走。   迎绣却抢到了她前面:“你坐着吧,爷要我照顾你,你就别操心了。”   这边顾有悔已经自斟自饮了两盏茶了。   纪姜从里阁里走出来,顾有悔立即站起身来,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你没事吧。”   “没事,你怎么寻到这个地方来了。”   顾有悔松一口气道:“我哪里能这么厉害,是宋简差人告诉我的。他什么意思啊,又不让我带你走,却又告诉我你的所在。”   说着,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呆在这里做什么啊,跟我走吧。”   纪姜摇了摇头:“顾有悔,我得弄明白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这会儿跟你有些说不清楚,总之我后日要入宫。”   “入宫?你要去见你母后吗?”   “不是,我要去文华殿。原本我是想与你父亲一道入宫的,后来我又想,若是让梁有善知道,恐怕反而会牵连你父亲,所以,我想跟着晋王妃的人一道进去。”   顾有悔道:“这是宋简安排的吧,你才从梁有善手里逃出来,他宋简还顾不顾你的死活啊。”   “这与他无关,这关系到我的母后和弟弟,我一定得弄明白。”   顾有悔沉默了一阵,在堂中来回地走了一回,最后长吐一口气。“好,我知道你有你要做的事,那我陪你。”   “不用,你……”   “纪姜你不用说了,我也不傻,宋简能让我来找你,就是让我护着你,我到感谢他还能想着利用我,我不管他是不是利用你探什么消息,总之,我会把你平安地带回来。”   纪姜其实很怕听他说这样的话了。   虽不明白所有的前因后果,可是从顾仲濂的口吻中,她多多少少地听出来,这个如冬日暖阳般的少年,命运里沾染这阴暗的影子。这个影子或许不是和她个人有关,可是她却是扯出这个阴影的一只手。   “顾有悔。”   她一面说一面抬起手来去取拇指上的那只芙蓉玉扳指。“我把这个扳指还给你,江湖那么大,人海茫茫,你合该自由自在。不要再跟着我了。”   “你别摘。摘了我也不会走。”   那枚扳指带得有些久了,她现在要摘掉,还真的是一时拽不下来。   顾有悔望向她的指间。   “纪姜啊,你做你要做的事就好,别在意我。”   她何其聪慧的一个人,她何尝看不出来顾有悔的心思,可是,正是因为看出来,她才害怕他的命运和自己关联在一起。她真的是一条苟延残喘的命了,也是一个嫁过人的女人,对于纪姜而言,她有什么好的地方,值得一个江湖少年赴汤蹈火的去追随呢。   然而,他却在他明前展容笑开,蹙在一起的眉毛一旦舒展开,他也是极好看的男人。这种好看和宋简是不一样的,“走,带你去吃东西。就算你要入宫,也是后日的事情。今日说这么多,也是无用的。”   说着,他也不再询她的意思,拉着她的手出了宅门。   后日是六月十八。   离太后的寿辰不过两日的时间。   七王早就各自入宫给太后请过安了,除了晋王,在正阳门上的泥巴水里滚了一圈,回去发起高热,多日不退。不好容易好些,但到像是烧糊涂了一样,比之前痴得还厉害。杜和茹给他看过以后说,要静养,入宫怕又有什么冲撞,反而好不了。   余龄弱无法,礼数毕竟是不能废的。只好硬着头皮大妆入宫。   这日她三更天就起来梳洗了。奴婢在镜前给她带珠冠。余龄弱心里有事,昨日并没有睡实在,眼睛有些青肿,傅了好些粉都没有遮过去。她往镜中瞧了好一会儿,道:“在匀一些。”   那奴婢道:“娘娘,这便已经遮得不错了。您心思细,昨夜里听您辗转了一夜,定然又是伤害神了吧。”   余龄弱不甚满意此时的妆容。   “你知道什么,王爷七八岁的时候就被逼着就藩了,那会儿,他还是个孩子,连个通房的奴婢都没有。本妃不是二十四衙门择选出来的,从地方直接嫁了藩属之处,这位太后娘娘,被妃还是第一次拜见,无论如何,绝不能疏忽。”   “娘娘,您也不必担心,那外面还候着尚仪局遣来的女使呢,不论它宫规矩再大,娘娘只管听尚仪局女官的话,规行矩步,难道还能有错的不成。”   余龄弱从妆奁里取出一只金钗,比划在珠冠旁。   “不光是本妃,跟本妃入宫的人,也要仔细挑度。不能有一步行错。我们晋王府本就在风口浪尖,一点子错处都能被人拿住大做文章。”   那奴婢接过她手上的钗子,细寻了一个妥当之处,慢慢地插好。一面道:“娘娘只管放心,服侍您去拜见太后的人只有奴婢和翠儿,娘娘在云正门下撵,只有四人可随您入云正门,其余随行仪仗的人都只能在门外立候。除了奴婢与翠儿之外,另两个人,都是宋先生亲自过了眼的,还能有什么纰漏,您啊,只管听着女官的话就是了。”   自丛正阳门前,宋简解了王府的困,并替晋王挽回颜面之后,余龄弱对宋简再不敢有挑剔之处。朝堂局势复杂,而七王之中,站在信王一边的福王已然和晋王府站到了对立面,不知道太后寿辰前后还会出什么乱子,整个帝京她一个人都不认识,出了宋简,真不知道应该要信谁。此时既说是他过了眼的,余龄弱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四更天,尚仪局女使进来请了。她先请过安。而后将觐见太后的礼仪讲述了一遍,又在堂前对余龄弱演示过一回。这才请她上撵。随后仪仗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晋王府,仍然沿着朱雀大街往皇宫行去。   纪姜跟在余龄弱的身后,天才微微发亮,余龄弱又顾着听女使的提点,并没有注意到走在人群里的纪姜。   她们如今走的这条路,纪姜行过很多次,包括女使口中的那些典仪,也是她烂熟于心的东西。比起的身旁第一次进宫的奴婢们,她行地平静,仪态步履丝毫不错,可即便如此,大家也都顾着自己的步子和规矩,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   过云正门,余龄弱下了撵。   女使扶着她的手继续向前,纪姜与其余三个奴婢随在其后,一路往慈寿宫过去。 第52章 唐幸   慈寿宫的前面是皇帝的乾清宫。天光还浅, 殿里漏夜的烛火刚刚熄灭, 尚寝局的青衣宫人们捧着水沉默地立在外头,东来的新阳之光落在女人们一丝不苟的发髻上。   黄洞庭手执拂尘立在殿前。此时已经过了上朝的时候, 三五只闲鸦落在殿脊兽雕的头顶上,偶尔发出一两声凄厉的鸣叫之声。   李娥推开门,黄洞庭便侧过身子去帮她合门, 他动作很轻, 慎重得很。红木雕花隔扇门咿呀响一声,殿顶上的鸦鸟晋皆腾起,冲入云中去了。   黄洞庭将门合紧之后才问道:“是怎么了, 还是昨夜里魇厉害了?”   李娥扣紧一双手,阶下的宫人们都抬头望着她,等着她发话。李娥叹了口气,摇手对众人道:“都下去侯着吧。”   众人曲膝应是。退几步, 往各处散去了。黄洞庭看李娥脸色不好,便抬手替她整了整鬓角松垂的发。   “算了,咱们进好咱们的心。万岁爷这毛病又不是一两日了, 你心急又有什么用,太医都没法子的事。”   李娥叹了口气, “这样下去哪里是办法,从前也是时常魇着, 可若是长公主殿下还在,咱们万岁爷还能安安妥妥地在她身边睡一觉,如今…”   黄洞庭连忙去捂她的嘴。“快别说了, 你想梁掌印的人听见,拉你去慎刑司吗?”   李娥掰开他的手,冷声笑道:“慎刑司也不是第一次进了,这回就算是再去,我也不许你磕头去求梁有善。   黄洞庭不支声了,两个人虽然都是宫里的有体面的奴才,但做人的准则和姿态却是不一样的,黄洞庭喜欢李娥,李娥感怀他的这份恩,却未必能将他看入眼,黄洞庭心里再明白不过,是以她这样说,黄洞庭就不再应答了。   两人站在阶前,一双抬头望着云中远去的鸟儿。   “你说,公主走了都快半年了。”李娥声音绵长。   黄洞庭吸了吸鼻子,“是啊,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时光真快,感觉就还跟昨日一样。 ”   李娥拢了拢衣:“公主对你我有大恩。她走时你我却连一程都不能送。”   黄洞庭朝她靠近些,“你也别这样想。”   李娥吐出一口气。“说起来,还是万岁爷是个记情的人。”   黄洞庭捏了捏她的袖子,“让你别说你就听话嘛。   李娥垂下眼。“在你跟前我都不能说真话了吗?”   黄洞庭忙低声哄着她:“不是,虽然如今我们跟前没有人,但谁知道旁边有没有那谁的耳目,你我现在活着都要看那人的眼色……”   李娥抬步往阶下走去,一面走一面道:“我不想跟你一样,活得那么窝囊,那梁有善能有如今的权势,还不是因为咱们万岁爷执念公主殿年少时对万岁爷的维护之恩,借着这个……”   话音未落,殿侧突然传来一声呵斥:“谁在那里!”   李娥与黄洞庭一惊,忙走跑下阶往殿侧过去查看,却见一队巡查的锦衣卫站在乾清宫西侧茶水耳房的门前。那耳房的门虽然闭着,却在门缝中夹着女人的一缕衣角。   黄洞庭心里发慌。自从梁有善掌了司礼监之后,乾清宫和文华殿一直是人人如同惊弓之鸟,唯恐行错一步就被拉到慎行司去拷打。茶水耳房从前本是尚食局管着的,后来尚食局的人出了纰漏,梁有善就将这处地方交给了李娥手下管着。黄洞庭维护李娥,见锦衣卫这架势地处在这里,忙看向李娥:“怎么回事?你的人吗?”   李娥到不甚慌张,松开黄洞庭的手往前走了几步,细看那露在外面的半截子衣角。   “不像是宫里的人。”   锦衣卫的人见李娥和黄洞庭过来,回头道:“李姑姑来就好了,我们将才巡查过来,见一个女人鬼鬼祟祟,唯恐是刺客,要拿人来问,谁知道她跑进这茶房中了,李姑姑,这茶也是乾清宫之所,我等不敢造次,还请姑姑拿了钥来打开,我们好拿人。”   李娥回头看了一眼黄洞庭。   黄洞庭觉得不论是拿住了谁,这事都要牵扯上李娥,有心要上前要把这事圆过去。   “哦,怕不是什么新人,被诸位的架势给吓着了,这样,诸位在外面等等,咱家进去看看。”   谁知那人压根不想买黄洞庭的账。   “黄秉笔,我们是护卫宫中安全的,职责在身,还请的黄公公不要逾越,否则,我们哪里还有饭吃。”   黄洞庭见圆不过去了。只好回头看向李娥。   “去,取钥匙来。”   李娥应了一声是,又看了一眼那门缝中的衣角,心里却莫名地有些不安。然而,黄洞庭都说不上话的事,她也只能听从做事。收回目光,回去取钥去了。   茶水房中,纪姜的手抠在门板上。她悄悄从余龄弱的仪仗中退出来,谁知道这一行锦衣卫却像是在这里等着她一般。这个时候,原本是皇帝上朝的时辰,锦衣卫不该是不该在这个地方巡逻的啊。   她无法躲进了这个茶房,却无路可退,她不知道顾有悔此时在什么地方,知不知道她的处境,但她到但愿顾有悔别来蹚这个浑水。   她到是记得这个茶水房是连着乾清宫的后园的,想着,她忙回手,想要把夹在门缝隙中的衣角给扯出来,谁知道,她还没有使力,一个人却抵到了她的面前。   “别动。”   纪姜一惊,回头却看到的是一个男人的胸膛,他也穿着司礼监的公服,声音……有些耳熟。   那人一手摁在门上,一手捂住她的嘴。   “别出声,听我说,你就算进到乾清宫,锦衣卫也是要搜宫的,就让李娥来开门,你什么都不要说,我来应付。”   纪姜抬起头来,却只能看到那人的下巴。   那人见她不挣扎,这才松开捂在她嘴巴上的手。两人拉开一段距离,纪姜这才看清楚这个人长相,的确熟悉,但她还是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看过他。   他还没来得及细回忆。门后已经传来了开锁的声音。   那人一把将纪姜搂入怀中。纪姜慌地撞在他的肩头,却嗅到一股淡淡的隐香。   这些司礼监的人,可真是腌臜又讲究。   李娥推开门,随后退到了黄洞庭的身后。   锦衣卫的人围过来,却见女人被一个司礼少监搂在怀里。   为首的锦衣卫显然是认识他的,见了这一幕,有些疑惑,却还是让周围的人退下一两步,自个走上前去。“诶,唐幸,你这是行得什么事?”   纪姜一怔,唐幸这个名字一入耳,她立即记起了这个人是谁。这不是那个在紫荆关要杀她的东厂阉贼吗?   她的肩膀下意识地颤了颤,谁知道那人却把她圈地更紧了。   “胡将军,这是我家乡一表妹,您可把她给吓到了。”   “你表妹?”   那人将信将疑,却还是把手中的剑收而了鞘。   “你说说,这里是乾清宫,你们行这样的事,若是让梁掌印知道,还不得打断你的腿。”   唐幸拉下声音来:“胡将军,您是最心疼我的,知道我办差不利,被干爹丢到底下来干活,哪里还能再被他老人家恼一次。奴才这个妹子和奴才快五年没见了,我们这情不自禁的才惹了您的辛苦,您千万疼奴才,别告诉干爹啊。”   那锦衣卫道:“我不是你们这些娘们儿,嘴巴碎得很。不过职责所在,你这个妹子之前在乾清宫门口鬼鬼祟祟的,让她过来,我们查问。”   唐辛拉下了一张脸:“将军,她脸皮薄……”   “少废话!给你脸不要了是不,你生得好看,我就看看,你的表妹是个什么绝色。”   “这……”   唐幸话音未落,却听黄洞庭道:“哟,赵将军怎么过来了。”   听到赵将军三个字,那锦衣卫一下子怂了。赵鹏是殿廷尉,也算是他的顶头上司,平时最忌恨这些锦衣卫仗着自己的出身和地位在帝京城里眠花宿柳,祸害良人家的姑娘。这会儿被他听到自己刚才的荒唐话,知道免不了又是一顿骂。忙缩头退了下去。   “怎么回事,胡浪,你这一队的人为什么在这个地方巡逻,擅离职守,不要脑袋了?”   “不是啊……赵将军,是梁掌印让我们过来巡逻的,我们……”   “你们是锦衣卫还是东厂!”   一句话堵地那人说不出话来。赵鹏呵道:“滚回你的岗上去!”   胡浪肩头一缩,什么都不敢再说,灰溜溜地带着人走了。   赵鹏看了一眼唐幸怀中的女人,不由捏紧了手中的那封信。那封信是自己从前的好友和上司王沛写给他的,却是被一只箭射到他手中的。随这封信附上的还有一张纸条,让他来乾清宫前面,他虽然疑惑,但还是过来了。   想来,这会让唐辛怀中的人就是临川公主了,然而此时他并不能细问其中缘由。收回目光对黄洞庭道:“黄公公,若以后再有这种无报换巡的事,您直接遣人来禀我。我锦衣卫节制的人,没有这么混账的。” 第53章 亲情   赵鹏甩下这句话后, 带人走了。   唐幸松吐出一口气, 这才松开环在纪姜肩头的手。“公主,奴才冒犯了。”   纪姜实在被他圈地紧, 陡然一被放开,气未喘匀,忍不住咳嗽了好几声。   黄洞庭与李娥却愣住了。   “长公主……”   纪姜捂着胸口喘息了两声, 这才含笑唤了她一声:“李娥, 久不见。”   李娥膝上一软,眼见就要跪下去,黄洞庭拉起她:“你糊涂了, 这是什么磕头的地方,快带公主去咱们的地方。”   李娥眼眼中已经浸出了眼泪,听黄洞庭这样说,连声道:“是是是……是奴婢糊涂了, 公主请跟奴婢来。”   纪姜回头看了一眼站在她身后的唐幸,“谢谢你。”   唐幸道:“是我谢你不杀之恩。你冒险入宫定有你的打算,奴才身上还有差事, 就不与公主多言了。”   说完拱手一拜,转身也去了。   李娥带着纪姜来到她与黄洞庭的住处。黄洞庭这几年在宫里混出了体面, 皇帝又李娥甚是倚赖,于是二十四局就在乾清宫后面的一排闲置的耳房给他们劈了一处。李娥打开门, 将纪姜让一直让到正位上。   “殿下,您先坐,奴婢和洞庭先给您磕个头, 再为您端茶。”   纪姜忙去搀住她:“我如今也不是什么公主了,你与黄公公不需如此。我今日入宫有事要询,时辰不多,不敢再受二位的虚礼了。”   黄洞庭与纪姜一道扶着李娥起来。   “你的心殿下是知道的,乾清宫的那边离不得人,李娥,宫中的事你比我清楚,你来答应公主的话,我去乾清宫那里看着啊。”   说完就要往外走。李娥忙追道:“你可千万记着糊弄万岁爷跟前那几个人,刚才的事我怕他们瞧见了,往梁有善那里说一嘴,会出大事的。”   黄洞庭半推开了门:“放宽心,没拿住人,他们几条舌有什么用。我到是叮嘱你,一会儿送殿下走的时候留心些。”   说着,他又看了看的纪姜身上的衣裳:“公主是与谁一道入宫的。”   纪姜道:“与晋王府王妃一道入的宫。出刚才的事情,宫门上的排查会比平时严。黄公公,你得帮我去找一下赵将军。”   黄洞庭道:“公主与赵将军认识吗?公主走的时候,赵将军还在西北啊,并未调入宫中啊。”   李娥怼道:“公主让你去你就去,话那么多干什么。”   黄洞庭被她说黄了一张脸,弯腰应了几声是,而后埋头去了。   纪姜望着黄洞庭的背影,不由地笑了笑,这一对人,一个市侩,一个清傲。言语不和时,黄洞庭总会被打压到泥巴里,可他愿意低身到尘埃里去仰望李娥,这份和谐,是她和宋简之间,一辈子都不会再有的。   “他可真是个没脊梁骨的人。”   李娥嘟囔了一声,看向纪姜,忙又道:“瞧我,殿下,您不是去青州了吗?那个宋家人,肯放您回来了?”   纪姜摇了摇头:“说来话就长了。李娥,我刚才听你说要黄洞庭糊弄御前的人,这是什么意思。”   李娥垂头叹了一声:“从前是我在万岁爷跟前伺候的,可是,自从公主走了以后,梁有善的人就挤到了万岁跟前。我与黄洞庭说话行事,就都不再在了。好在,万岁还算信我,这才勉强能行走得起来。”   纪姜听她这样说,顿时明白过来,今日想要亲眼见到弟弟是不大可能了。   “李娥,万岁……近况如何。”   李娥的眼睛有些发红,“殿下,要说这阖宫的人,除了我与黄洞庭,就只有万岁爷,对您的心是实的。自从您被贬离宫之后,万岁爷硬是与太后娘娘闹了个翻天。您是知道的,我们爷从前见了太后娘娘,都怯得往您身后躲得,哪里能想到……”   纪姜的手轻轻蜷缩起来。   许太后当年无子,只有纪姜一个嫡出的公主,为了稳固她在宫廷里的地位,才把这个奴婢所出的孩子收到自己的身边教养。这里面固然是利用多余真情,但实纪姜对的这个弟弟去,却是疼惜的。   皇帝在她的这个嫡姐护佑下长大。当年太子还未逼宫谋反,这个养在皇后身边的孩子一直是太子和其母的眼中钉,肉中刺。许太后只把他当成自己的一个筹码,每日都逼着他读书,习武,拼了命地要把他塑成一个天资聪慧的模样。然而,他毕竟资质愚钝,无论是在顾仲濂底下受教,还是在马场折腾,都无甚长进。许太后心里气恼,对他苛责甚多,只有纪姜,一直温柔地护着他。   他也是她的同父异母的弟弟,血脉相连,又是朝夕相伴。许太后顾不上的冷暖,她都顾上了。皇帝从小就害怕许皇后,因此,一直把这个姐姐视为宫中唯一可信赖的亲人。   贬废公主的旨意,是纪姜哄着皇帝盖上玉玺。   那日外面的雪下得特别厚,皇帝跟着李娥从外面走回来,手里捏着一枝开得极盛的红梅。纪姜站在暖帘的后面,皇帝跨过的高槛,一下子扑进她的怀中,那红梅也跟着一道碾破在她的身上。   “万岁爷,仔细伤着长公主。”   皇帝抬起头,将那伤了一半的梅花递给纪姜。“皇姐,给你的。”   李娥看着那梅花,有些可惜,“原本是开得极好,这一碾就……”   盛极而放的梅花花瓣被少年无心地压损了。无论是李娥还皇帝都不知道,这个悲哀又极美的隐喻多么残酷地应到了纪姜的身上。   然而她不表一言,伸手接过那只伤了一半的梅花。回头对当时的掌印太监阎正夕道:“阎掌印,东西呢。”   阎正夕程上票拟,底下压着的是青州呈来的那本奏请贬废公主的奏章和一张早已经拟好的圣旨。   “万岁爷,这是一封急奏章,阁臣已经拟好意见了,等着您批复颁旨呢。”   皇帝松开纪姜的手,就要去取那张票拟。眼见就要展开,手却被纪姜轻轻地握住。“黄姐备了铜鼎羊肉锅子在等您。”   皇帝闻言便绽开了笑容。   “好,朕早就饿了。”   说完,他松开手,问向阎正夕,“这奏章说的是什么。”   阎正夕望了一眼纪姜。“回万岁……是……是朝臣们奏请陛下开放粮仓,赈济南方灾民的奏章,”   皇帝望向纪姜,“皇姐,朕该准吗?”   纪姜声音平宁,“该准,万岁,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万岁的仁德之心,广博天下。天下人会记万岁之大恩。”   皇帝笑着点了点头。“那好,阎正夕,你替朕盖印。”   利国利民的好事,仁德之心,大恩。   这一席话从纪姜的口中说出来,如同一把尖锐的刀子在阎正夕脸上龃龉,他他忙躬身应是,拖着那三样东西退到书案后面去了。   皇帝牵住纪姜的衣袖,牡丹纹绣红锦大袄被屋内的炭火熏烤地十分温暖。皇帝安心地仰起头:“皇姐,朕以后,一定要做贤君。”   纪姜弯腰低头手,整理好他的冠带。   “好。万岁一定要做大齐的贤君。”   这段回忆对纪姜而言是伤情的,她骗自己的弟弟,在贬废自己的圣旨上盖上了印章,那个时候的她一心想着破大齐的困局,无暇去想,这件事对皇帝来说是不是一个伤害。   “殿下,您走后没多久,阎掌印就在宫外溺死了,您知道的,原本由谁接替掌印的位置的,都是内廷来定的,尽管他梁有善和东厂的人打得火热,但那也大多的事外臣家的子弟,就算开口,也不是能在宫内说上话的,可是,梁有善有一日在万岁面前痛陈许太后与顾大人罔顾公主性命,贬废公主以求和青州,万岁为公主哭了整整一个晚上,至此之后,就再也不见太后了。而且,亲自下旨,让梁有善升任司礼监掌印。”   纪姜的手越握越紧,她突然觉得背脊有些隐隐的发凉。可是眼眶却在发热。   皇帝从前有多懦弱她不是不知道,可是,为了她这个姐姐,十二三的少年人竟也有勇气好和养育他的养母和朝中权臣相抗。诚然,他是被梁有善的险恶用心所利用,但在皇家稀薄的亲情之中,这份幼弱的温暖,还是令她动容。   “所以,母后和万岁现在是……”   “太后娘娘多次来乾清宫的见陛下,都被梁有善的人挡在外面,原本,我与黄洞庭也是要被调往别处的,好在,我们都是公主当年留给万岁的,万岁放不下公主,也就放不下我们,否则,如今,我也不能在公主面前回话了。”   “有法子,让我见到万岁吗?”   李娥摇了摇头,“如今乾清宫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落到梁有善的眼中,而且,除了我以外,如今连黄洞庭都不能近御前了,我们爷身边的人,都是梁有善的心腹。我心思……哎,我心思没有黄洞庭那么活泛,公主若要见万岁,等他回来,我再询一询他的意思,看有没有什么别的法子。”   纪姜没有再坚持,转而又问了一句:“那个唐幸……你认识吗?” 第54章 甜苦   李娥这才想起刚才那个替纪姜解围的人。   “唐幸……他是上个月调任司礼监的, 听洞庭说, 他从前跟着李旭林在东厂诏狱,也不知道为什么平白来了司礼监, 如今只是个随堂内监。奴婢你也想问殿下,殿下怎会与他相识?”   纪姜记起紫荆关外的生死一瞬。又想起将才的一幕,不觉有些恍惚。   她抬手抵着下颚, 轻声道:“在紫荆关我差点被他杀了, 可最后……”   她说着笑了笑:“到不知道,是我放了他一命,还是他放了我一命。”   李娥应道:“杀公主?东厂为什么要杀公主。梁有善不是还为公主的际遇不平吗?”   纪姜垂眼, “真正为我际遇不平的是你们,不是梁有善。他是利用万岁与我之间的羁绊,蒙蔽的万岁,攫取权势。”   李娥抠着袖口的立绣暗花沉默了一时, 抬头开口道:“所以,公主若是死了,我们爷和老娘娘之间就的关系就再不可调和……”   李娥话说到这个地方, 自己的背脊也在发凉。   “他竟然如阴毒!”   梁有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就算到如今, 纪姜也不能全然说清,宫中的人都复杂, 不肯轻易露喜怒于面上。记忆中的梁有善一直低垂着头,跟在当时的司礼监掌印阎正夕的后面,后面他做到了秉笔, 节制东厂,还是个低姿态,行稳事的奴才模样。现在想想,他从前对乾清宫的事尽心,对公主府事也是尽力妥帖,力竟是落在如今。   “李姑姑。”   外面有人唤李娥,李娥忙示意纪姜不要出声,对外面道:“什么事。”   “姑姑,万岁爷起身了,唤您进前呢。”   李娥道:“知道了。你先下去,我这就过来。”   “是。”   外头人行远,李娥朝纪姜弯腰行过一礼:“奴婢先去了,殿下安心在此处等洞庭回来,见万岁爷的事,容奴婢与洞庭从长计议。”   说完,李娥整衣推门出去了。   过了不多时,黄洞庭从外面回来,他合上门走到纪姜身旁轻声道:“殿下,赵将军此时在殿前当值,云正门的守卫如今不好明目张胆地打点。有点棘手啊。”   “晋王妃此时在何处。”   “太后娘娘宫中还未传出话来,应在殿中与太后娘娘叙话。殿下是想回慈寿宫去吗?这也好,与王妃一道出宫,梁有善也不能轻举妄动。这会儿阁臣在暖阁,正是拟传票拟的时候,梁有善在御前伺候,分不开眼,此时到是个好时候,只是这一路过去……”   纪姜沉默了一阵,平声开口道:“唐幸可还在。”   “他今日不当值,应在后面耳房。”   “你让他来。”   唐幸在外面等她。   云层淡淡的透出暖光来,纪姜行到他面前,跟在纪姜身后的黄洞庭道:“殿下交给你了。”   唐幸看了一眼黄洞庭,又看向纪姜。   “殿下的不杀之恩,我已经还过了。”   黄洞庭刚要说话,纪姜却先开了口:“那你便当我是欠你一恩。”   唐幸没有答话,从袖中掏出一张白绢子,宫里的内监似乎都喜欢随身携带这么一方干净的东西,然而,绢帕越干净,却也越在阴沉着他们的腌臜。这是一个混乱矛盾的印象,藏帕的人以此抓攫生命里零星半点的清白。看帕的人,却在帕上刻意熏染的檀香上嗅出腐烂的味道。   纪姜望着唐辛的手,唐辛将帕子摊在自己手掌上,而后隔帕握住纪姜的手腕。   “走。”   二人在晨光熹微的宫道上不快不慢地行走,身旁不断行过巡逻的皇城护卫。晴日有风,云层不断地在头顶上空翻涌。   “你……为什么会去茶水房。”   唐幸一直望着前路:“你入乾清宫的时候,奴才就看见殿下了,不过,最初我到以为我看错了,殿下不是应该死在菜市口了吗?”   纪姜垂头笑了笑,唐幸续道:“也是,殿下这样的人不该轻易地死。”   他调整了一下握在的她手腕上的手,让指腹的皮肤全部压在绢怕之上,不留一丝肌肤相接之处。   “不过,殿下既然好不容易逃出生天,为什么又要冒险进宫。奴才记得,殿下对奴才说,牺牲无意义,自身死,旁人受福。”   “其实我冒险而行,也是为了活下去。”她沉默地行在他身边良久,终于吐出这样一句。   唐幸低头觉得这句话有些复杂,并不是此时全然能想明白的。   慈寿宫已经近在眼前。余龄弱的仪仗沉默地候在殿外,天光云影流转在人们精致平整的衣面上。   “就送殿下到这里了。下面的路,殿下好走。”他侧头望了一眼纪姜。   “冒犯殿下。”   说完,他松开握着纪姜的手,那隔在二人手上的绢帕落了下来的,顺着渐近正午的燥风一下子飘远了。   纪姜回到余龄弱的仪仗之中。   此时余龄弱正从慈寿宫中走出来。隔着半开透风的窗扇,纪姜能看见绸帘后面一抹淡淡的人影。一只手轻轻地扣在窗棂上,手腕上的翡翠老玉镯子被辉耀在其上的阳光遮去了一半。纪姜认得出来,那是母后四年前徐太后生辰,她送上的贺礼,而这玉种,透水的程度,却是宋简亲自挑度的。   余龄弱行出殿来,那只手就收了回去。   余龄弱一路行到阶下,没有做一步的停留,在内监的指引下,往正云门行去。纪姜跟在队伍之中,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那扇窗。窗后的人影已经站了起来,行到了殿门前,纪姜忙转过身来。   自从她将那封模仿宋简笔迹的信交到许太后手中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好好与自己的母亲说过一句话。虽然她和母亲的立场是一样的,可是,背后的纠结和痛苦却不一样。母亲毁掉她的婚姻,她却亲手断送了夫君的一生。明知不能恨,但却意难平。   好在此时不需要相见,不然,纪姜也不知道,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   队伍行到了正云门外。   晋王府的马车门外相候。宋简手中擎扇立在车撵前,向余龄弱拱手。   余龄弱端了一日的礼数,有些疲倦。“先生怎么亲自来了。”   宋简直身,“王爷放心不下,亲自来了。”   余龄弱看了一眼他身后的车撵,车帘被扇子挑起,帘厚露出晋王痴笑的脸:“你怎么一日都不在府上啊?”   余龄弱揉着后肩的手怔了怔,突然眼眶有些发红。正午的日头正照在她的脸上,在额头晒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我把她们都打发了,要你跟本王回去啊。真的,你问我先生,我把她们都打发了。”   在痴傻的人都知道谁是真心的人。一日不见余龄弱,晋王也会慌。   “先生也不劝一声王爷,这出来惊了风,回府岂不是又要闹。”   宋简合上手中的扇子,目光却越过余龄弱看向她身后人群中的纪姜:“既有不安,如何静坐。”   说完,他收回目光:“娘娘,上撵与王爷回吧。”   “对对,来,本王扶你。”   余龄弱心中多日压抑的委屈全部成了往眼眶中冲顶的眼泪,这么多人看着,她拼命地忍着没有哭,握住晋王伸出来的那只手,蹬上了车。   宋简放下车帘,走向队伍末尾的纪姜。   “时辰还早,走回去。”   他们往市井中行去,正午的日头渐渐偏向西边,纪姜与宋简并行。太后的寿诞将近,整个帝京都备着灯彩,官府的人道旁悬灯,年幼的孩子们手里捏着冰糖葫芦嬉戏打闹着从他们身边跑过。帝京的商业之繁华,人们衣着光鲜,却有喜怒哀乐不一样的面容。   “见到皇帝了?”   宋简轻问了一句。   把纪姜从某种微妙的情愫里拽了出来。   “没有,但是,我见到黄洞庭了。也大概知道,梁有善为什么要杀我了。”   “为何。”   “我弟弟和母后为我的事反目了。梁有善利用我弟弟把持了整个司礼监,我在想,现在内阁所有的票拟,都要过他的手才能送到御案前,不光内阁吧,各州府地方呈上来的圣旨都要凭他的安排了。我弟弟不肯见我母后,因此,其中缘由,恐怕顾仲濂和母后未必清楚。”   宋简顿住脚步,“也许,长山顾有悔救你的那一次,并不是为了毁掉朝廷和我之约,是为了让皇帝彻底与太后反目,既而与内阁抗衡。”   纪姜垂下头来,望着面前渐渐拖长的影子:“还有,杀了我,我弟弟这一生,可能就只会信他梁有善了。不过,现在乾清宫根本进不去。就连母后都见不到我弟弟……”   “临川。”   他打断了她的话。   “在。”   “你不觉得可悲吗?”   “爷想说什么。”   他摇动胸前的牛股折扇,“放眼整个宫廷,唯一一个对你有真意的人,是龙椅上那个自身难保的傀儡。”   “这话……说得真苦我。”   身旁传来一声吆喝:“喂……好甜的梨膏糖诶……”   纪姜侧头看过去,然而还等她说什么,眼前却抛过去一块碎银子。那摊贩忙接过来,“哟,这位爷,小本生意,您这个我可找不开啊,诶诶……爷,您别走啊。”   纪姜转身,宋简已经负手行到来往的人群中去了。   “这位小哥,您给我一包糖就好了。”   “哟,姑娘,这够把这一摊子都买下来了。 ”   “没事,我只要一包。” 第55章 开局   六月二十四, 是许太后的整寿。   这日前, 先于交泰殿召集百官群臣举行盛典,后命人于胜春园至正阳门一路披红挂绿, 搭满景点彩棚。节前一日起驾胜春园,臣民夹道跪迎,塞衢填巷, 竞献歌舞。   二十四日这天, 宫中朝廷和外地文武百官贡献的珠宝珍玩,阵列殿阶,触目琳琅:各式各样的玉如意最多, 几十个一辇的小金佛,盖以黄帕,抬入宫门,络绎不绝, 有高约三尺的珊瑚树;以金丝连络、青玉为叶、柑桔般大的琥珀为果实的宝石盆景,晶光闪烁,耀人眼目。   然而乾清宫此时渺无声息, 成行成列的内监宫人立在长阶之下。青茂的树顶上落着四五只鸟儿,偶尔一两声鸣叫都能在人们的皮肤上激起一阵鸡皮。   李娥与一众尚衣局宫人捧衣立在榻前。已经僵了快大半个时辰了。   之前捧来伺候皇帝盥洗的水早已经冷透, 盆架上蒸出的水汽凝成了珠子,滴答滴答地重新落入盆中, 宫人们额头冒出豆大的汗水,纷纷看向李娥。   李娥无法,只得道:“万岁爷, 今日胜春园太后圣节宴,您不能不去啊。”   皇帝坐在帐后。他不过十二三岁,身量却比平常少年还要低些,榻面高,他又坐得靠里面,一双脚还触不到榻上,空落落地露在纱帐外头。   殿外内监传话进来,在李娥耳边轻声道:“李姑姑,太后的仪架已经起行胜春园了。七王随护撵旁,如今也出发了。姑姑,顾大人现外求见万岁爷。”   这哪里是在逼皇帝,分明是在逼她。   “罢了,我的万岁爷,算奴婢求您了,您起行吧……”   说着,便跪下拉,弯腰要替皇帝穿靴。   谁想皇帝却蹬了她一脚,李娥身子不稳,向后摔去,她忙撑着地跪下来:“万岁爷,今日七位王爷同百官皆在,您……”   “朕要见梁掌印!”   李娥心里焦急,侧身对一旁的黄洞庭道:“梁掌印在何处啊?”   黄洞庭也是一脸惶然:“奴才哪里知道,如今二十四局到处都忙人人仰马翻的,这……”   “你们都立着做什么,去传梁掌印过来啊。”   话音还未落,紫檀龙纹雕的殿门被推开。“万岁爷唤奴才?”   一听到这个声音,皇帝立即撩开了床帐,“梁公公。”   梁有善从殿外走进来,此时将过辰时,日光还淡的。他却像是从某个佛堂里走来的一般,身上蒸着浓厚的檀香。   他从李娥身边行过的,顺手将她搀了起来。继而行到皇帝榻前。   “万岁爷,奴才在二十四局办差已是晚了,怎想万岁爷比奴才还晚。”   皇帝抬头看着他:“梁公公,朕不想去胜春园。”   梁有善蹲下身来,拿过李娥手中的靴子替他穿上:“那是大齐的太后,万岁爷今日是要领着众叔伯兄弟给她老人家磕头的。”   他动作很轻,也很妥帖。   一面说,一面又向李娥伸出一只手,李娥忙将另外一只靴子也呈了过去。   “他不是朕的母后。”   梁有善没有抬头,嘴角却带出一抹的淡淡的笑,然而还是重了声:“诶,万岁爷,这话是不能说的。”   皇帝下了地,身上仍然穿着中衣,殿中虽然已用了冰,但他额头仍有一层薄薄的汗。梁有善掏出自己的绢子抬手替皇帝擦拭。皇帝撇开他的手。   “我想皇姐了。”   梁有善顿了顿,将帕子递给李娥,“奴才知道,奴才会替万岁爷寻回长公主殿下的。李姑姑,时辰不早了,伺候万岁爷更衣吧。”   “梁公公,朕要你跟着朕过去。”   梁有善退到宫人们身后,垂手而立,对皇帝道:“万岁爷安心,奴才伺候您去。”   李娥等人这方上得手去。   虽是盛夏,但繁复的袍衫还是穿了一层又一层,至末,李娥半跪下来替皇帝系腰上的玉带。才系过一半,梁有善却出声道:“怎么又想起系这种轮回结了。”   李娥一怔,险些松手。这是纪姜爱系的带结子。而这个手法却是李娥教给纪姜的,自从纪姜走后,她为了避讳,很少再系这个结法了,将才听到梁有善与皇帝的对话,想起前日与纪姜相见时的谈言,一时想得深了,手上不觉得就走起了这个结法。   “是……奴婢疏忽。”   她忙要去解,皇帝却道:“皇姐以前替朕系带的时候,最喜欢系这个结,朕觉得好看。”   李娥解也不是,不解也不是。梁有善笑了一声:“奴才不过问了一句,李姑姑慌什么。”   李娥明白过来,梁有善多多少少听到了些与前日有关的消息,这无疑是警告,她瞟了黄洞庭一眼,却见黄洞庭在冲要她轻轻摇头,方知道此时慌不得。索性对着皇帝应了一声,“是”慢慢地将带结系好。   皇帝起行,梁有善仍挂着惯常的笑容,随在皇帝驾旁往胜春园而去。   李娥直起腰身,将皇帝送至殿门前,目送他上了帝撵,龙纹旗旆虽风而扬,在渐盛的日头下猎猎作响。   “洞庭,我总觉得有些不安。”   黄洞庭行到她身旁,“你怕殿下轻举妄动吗?”   李娥摇了摇头:“殿下是聪明人,我并不担心,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总觉得,会出什么大事一般。”   说着,她抬头望向空中,“你看,明明晴得很,那片云里却好像有雨。”   黄洞庭也抬起头,果见万里晴空之中突兀的飘着一朵暗色的雨云。   “也许过了午后要下雨吧。我跟过去,你就不要去了,留在乾清宫等我的消息啊。”   “诶,你小心些。”   黄洞庭已经行出去好几步了,听她这样说,又回过头来。李娥立在风里,耳旁的碎发浮懂在唇边,她抬起手来,将它们往耳后勾挽。在黄洞庭眼中,这个动作真是清丽动人到了极点。   “我知道。”   ×××   此时太后的仪驾将至胜春园。   胜春园是一座皇家的园林,倚靠寿阳山而建,是许太后诞下纪姜时,先帝的赐礼。从皇宫到此处,大约行了个把时辰。许太后坐在撵上,包括晋王在内的七王扶着撵而行,銮驾浩浩荡荡地行过朱雀大街,百姓们争相于道旁行跪迎送。   至胜春园,七王率先下马来。从宫中礼,因由皇帝扶太后下撵,而此时帝驾未至,尚仪局女官皆面面相觑。刘尚仪行到许太后的撵旁,抬手轻撩了一处帘角,躬身道:“娘娘……”   “等。”   她话还没说完,车中的人却却淡淡地吐出了这一个字。   刘尚仪便不敢再问。回身退到原来的位置上去了。   众人一致立在日头下面等着,渐近正午,太阳开始灼人,七王身上都穿得厚重,不多时,已然是汗流浃背了。晋王自从余龄弱入宫晚归之后,到真是被唬住了一般,连疯病都收敛了很多,此时余龄弱牵着他的手立在他身旁,他到也跟着立得端端正正,反倒是福王有些站不住了。   “太后娘娘,万岁不至,不如由兄长扶您下撵吧。”   他口中的兄长自然是信王。   话声刚落,却听信王道:“老五,昏头了吗?敢在娘娘面前造次。”   福王道:“娘娘知道我是个直肠子,今日是您的寿诞,万岁……”   “惶论万岁之过,是为臣之道吗?”   信王压住了福王的话。声音不轻不重,话却说得很妙,表面上是在斥责福王,却直接把一个“君王之过”给点了出来。   众人都在琢磨着这句话的意头。   许太后笑了一声,“罢了,哀家的生辰,不能添给诸位添罪。”   说着,她顿了顿:“呈儿啊,你过来扶哀家。”   余龄弱听到陡然来的一句,眉心一跳。前几日入宫给太后请安时,许太后的态度就让她有些惶恐。太后非但未提青州谋反之事,反而对她多有抬举。这其中的捧杀之意令余龄弱如履薄冰。   晋王痴傻,全然不知道此时的情形,但隐隐觉得余龄弱握着他的手有些颤抖。轻声在她耳边问道:“你不想本王去吗?”   众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余龄弱忙松手。退到他后面轻道:“王爷,避一避你皇叔。”   说完这一句话,余龄弱又有些无力,他这么个傻人,怎么知道这些在口舌上交锋的东西。   谁知,晋王还没有听明白余龄弱的意思,福王却忍不了。正阳门外他被晋王府的人羞辱至深,还背上了个私开城门的罪名。被信王骂了个狗血淋头不说,还被朝廷申斥,这么些年在地方上浪荡逍遥惯了,一方之主,谁能开罪他的,这口气儿在胸里闷着,一直没处撒。这会儿见太后如此抬举这傻娃娃,恼气冲了上来。   “娘娘,就算是万岁不在,也不论上这个傻王吧。”   “你说谁是傻王啊!”   这两人都是炮仗一样的人,一对上就跟逗红眼的公鸡一样,余龄忙上前把晋王拽了回来。   “王爷,娘娘面前,您不能放肆!”   “是他……”   晋王还要争辩,见余龄弱变了脸,气焰渐渐熄了下去。 第56章 见红   正僵持不下, 皇帝的金銮已至。信王将福王摁下, 众人方一道行跪,行叩拜的大礼。梁有善曲一膝给皇帝坐脚蹬, 扶皇帝下撵,顾仲濂是随帝驾一道来的,此时也立在皇帝身后。   梁有善看了一眼晋王, 又看了前一眼福王, 清正嗓音,对刘尚仪道:“万岁爷既然来了,行仪吧。”   刘尚仪大松一口气, 她生怕这一疯一莽两王爷搅了上仪局的道理,这会儿总算是压下了胜春园前的这一出风波,然而其后风浪直之大却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   这厢纪姜并不知道胜春园中发生了什么,那日天大晴好, 她正将宋简放在房中的书搬出去晒。宋简在坐在廊上,偶尔翻捡一两本,摊于膝上。   “去年冬天爷还爱翻《史记》, 如今怎么不翻了。”   纪姜正摊开《史记》的上卷,恰在汉武本纪处, 宋简低头看了一眼,“你手上那本是经折装的, 宋版,翻起来不自在。”   纪姜蹲下身子,将书页仔细摊铺开来:“我记得青州那一本是浆过黄檗的, 这一册就没那么讲究了,她仔细地撩开一处,“这都出虫洞了。”   宋简放下手中的书:“那一页说的什么。”   纪姜扫过去几行:“推恩令。”   说完这三个字,她到也不再出声了,院子里静静的,偶尔风过翻书,拂起她额前的头发。她修养了一段日子,手上的伤处渐渐好,面上也有了气色,在夏日里穿一身水绿色的软烟罗,通体气质轻灵。   宋简不肯刻意看她,目光便又回到了书页上。她也不多言,看着他手边的茶冷了就过来续滚水,茶中还是添了桔梗,茶面上飘着几朵鲜摘的七窍茉莉,竭尽巧思和灵意。   他们就这么静静地处着。帝京的喧闹和繁华都被锁在外面。宋简内心却并不平静,今日的太后寿宴上有他的谋划,也有顾仲濂的谋划,有河西九郡的意图,也有晋王府的意图。终会撞成个什么样子,他正拭目以待。   日渐西向。墙外传来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纪姜直起身子,还未细辨方向,就听见一声马嘶,紧接着有人叩响了门环子。   纪姜望向宋简。宋简矮书扬了扬下巴,“去开门。”   门被打开。一个王府小厮模样的人奔了进来。径直跑到宋简的面前。“先生,王爷…死了。”   纪姜一怔。   宋简却并没有露出丝毫的惊异之色。他拍了拍膝盖上的书灰,站起身来。看了一眼蹲在书旁的纪姜,对那人道:“说细。”   那人道:“嘉峪守将今日派人敬献了一只鹰与太后娘娘做贺寿之礼,太后娘娘说那鹰又冲天之势,当赏与一方豪气雄。便将那鹰赐给晋王,谁知,福王与信王不服,福王提起要与晋王比试拳脚,权当余兴博太后一笑,胜者得鹰。太后娘娘也允准了,可是……”   那人顿了顿,“哪里晓得,福王失手,将晋王爷给打死了。”   “不可能……”   纪姜手中的书应声落地。宋简笑了笑:“你说什么不可能。”   “母后寿诞,不论百官还是皇亲都不得携兵刃入宴,就算福王莽撞,也绝不可能在母后面前发出杀人的狠力。”   说着,她慢慢转过身看向宋简,宋简也正望着她,丝毫没有躲闪的意思。   “接着说。”他一把合起手中牛骨扇。   “是。这会儿福王已经被拿下,王妃娘娘也被送回王府了,如今晋王府被锦衣卫围了个水泄不通的。”   纪姜听到这里,不禁咬住了嘴唇。珍珠耳坠子随着她肩头的颤抖伶仃作响。她能明白朝廷借福王爷和晋王相互压制,目的是为了把河西九郡和青州的势力全部切消掉,诚然顾仲濂比宋子鸣更阴毒,他不用阳谋,用一只鹰来虚晃朝廷的态度。礼重青州,轻待河西,使河西九郡忌讳青州,以此令两番地抗衡。   可是福王为什么会因这只鹰与晋王大大出手呢。她想不明白。   “是不是想问什么。”   宋简立在日阴里,树叶在他脸上投下多少有些诡异的阴影。   “我素知福王莽撞,却也绝不致于为一样赏赐如此。”   “对。”   宋简应她一声,转身把手边几本余书拿起,一步一步从廊上走了下来。弯腰摊于一处向阳之处。“这要谢顾仲濂,他将太后有意废幼帝,立新君的意思传递河西九郡与晋王府,所以,这只鹰,就不单是只鹰这么简单,那也是一个信号。”   “你早就看穿了……”   宋简直身拍了拍手。“对。”   “你是不是也知道晋王今日必死。”   “对。”   纪姜往后退了一步:“可是宋简,他不可能是被打死的。”   “对。”   他不否认,一连应给她三个“对”字。   “是…是你做的吗?”   宋简淡笑了一声:“我的手,没有顾仲濂的脏。不过,对我而言,王爷他死得其所。”   纪姜抑制不住肩头的颤抖。身在刑部,这些男人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究竟谋划出了什么,为什么这环环相扣,彼此利用如此复杂,如此血淋淋。要说她有多心疼晋王,那也是假的,虽是亲人,可自幼分离两地,他连她的模样都记不住,哪有什么亲情可言。但他的死仍然叫纪姜感到颤栗。   “宋简…你要做什么。”   一阵风穿过庭院,满地的旧书哗啦哗啦地被吹过去好多页,如同一层又一层翻滚的浪。在他的脚边肆意地翻滚。这就像一个冷冽的隐喻一般,让他将在她面前露出的一点点人情味又被砍掉了,然而,他还立在风口浪尖。冲着她平静地,若无其事地笑。   “我记得,我跟你说过,我不会再放任你赢了。”   说完他面向前面的那一堵白色的墙壁。“从始至终,我只走了一步棋,就是正阳门前,使晋王府与福王结怨。至此之后的每一步都不是我落的子,不过,作壁上观,我倒是看得很清楚。晋王的死多半是顾仲濂动力毒,而接下来……”   他转过目光,看向她的耳朵后。   “我让你猜。”   纪姜闭上眼睛:“福王削爵,封地收归朝廷。晋王府……”   “往下说。”   宋简声音平宁,而她却说不下去了。照理来说,晋王死了,那么他的封地和王爵就要交由其子嗣继承,然而,晋王并无子嗣,那么封地则会收归朝廷。这显然不是宋简的意图啊。   “你…究竟要做什么。”   “青州近三年来,王军虽然一直在楼鼎显手下操练,但因为这一只军队的大部分将领是拼死护卫晋王入青州的旧部,又受陆佳多年忠义之道的教化,所以,我一直俯首为晋王府家臣,如今,没这个必要了。”   他说完这一袭话,纪姜渐渐想明白了如今的局面。青州军队一旦知道晋王死于帝京,必然愿受宋简节制看,杀入帝京为晋王要回公道,宋简至此才真是彻底掌握了青州的兵权与政权。   好一个作壁上观。他在方寸之间洞悉了顾仲濂,洞悉了青州与河西,一步未走,却满盘皆赢。   “可是……你如今要如何脱身?既然锦衣卫已经将晋王府围住了,不等晋王被杀的消息传回青州,你与余龄弱,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况且王沛在紫荆关,青州军要破关,不会有那么容易。”   宋简抬手,侧面将她耳旁的发向后挽去,他的手很暖,在耳后这样敏感的地方摩挲,引得她浑身颤栗不已。   “你又在抖了。”   宋简嘴角噙着笑:“你以为,紫荆关需要用血肉去破吗?我愿意为你在白水河退兵,王沛未必不肯为了意然将紫荆关拱手送给青州。”   他的额头垂下来,几乎要抵在她的眉上。“临川,历史如河流,冬赛春破流,尚算有规律可循,然女人如河上没有节令的花。我杀不了你,王沛也杀不了意然。”   他将鼻息铺于纪姜之面。温热酥痒让她的耳根不由地发起红来。他目光中却隐含着一丝微渺的柔情:“不用怕,我和你之间的约定尚还作数。我要向朝廷讨回我宋家的公道,至于你的母后和弟弟,你肯好好的赎,我会考虑留着他们的性命甚至地位。”   话虽有余地,却仍是绝情声。   他直起身,与她之间隔开距离,才望见她眼中蓄泪,眼角发红。   宋简不愿意看到她这副模样。   “你如今就算流再多的眼泪,我也不会心疼你。”   说完,他转身就要走,袖子却被她一把拽住。他要扯拽,她却一点也不松手。   宋简一狠心将人往前一带。谁知她如同和宋简莽然较劲一般,手在他的袖口扯拉开一道口子,继而手滑开去,她身子往前一扑,膝盖重重地磕到地上。宋简听到膝盖骨与青石地面相撞的声音。   他原不想回头,却听见背后迎绣的声音传来:“临川,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   宋简忙回过头去,却见她扑倒在地上,已然没有了知觉。迎绣怔怔地将手从她身下抬起来,竟是满手的血,她是个姑娘家,早吓懵了。   “爷…这……怎么好?” 第57章 子嗣   怎么好?他怎么知道怎么好。   迎绣慌地愣在她身边, 扶也不是, 不扶也不是。她虽然是姑娘家,但毕竟也是有些年纪的, 多多少少知道其中凶险。   “爷……奴婢去请大夫。”   她话音还未落,一个人从院门后走出来,顾有悔挡住迎绣的去路, 低头看向纪姜:“我去找大夫, 你看好她。”   说完,他腰间寒光一闪,雪亮的剑头已经抵在了宋简的眉心。   顾有悔半仰着头, 下颚淡淡的泛出青色,看起来是有些日子未修边幅,这反而让原本轻如暖光的少年人身上腾起了一丝坚毅之气。   “宋简,她能还给你的都还给你了, 你若再要从她身上拿走什么东西,你拿她一样,我就夺你一样。”   剑收回鞘, 宋简的眉心被尖锐的剑锋的破开一道短口。他抬手摁了摁伤处。淡淡的血腥散入鼻中。宋简看着手上的血迹。此时他压根无心去与的顾有悔对话。他无子嗣,自从宋家覆灭以后, 无论宋意然有多么希望,自己的兄长能延续的宋家的血脉, 宋简对此都毫无执念,于他而言,宋家覆灭, 他就已然失根做世上风絮,哪怕有陆以芳,有陈锦莲,有一座热闹的府园,他也始终没有让自己落下去,被婚姻和温软的身体收敛。   但他想不要想要一个子嗣后代呢。或者换一句话说,他敢不敢要纪姜与他的子嗣后呢。   如此一想思绪散到了他自己都看不明白的地方。   “爷,您搭手,奴婢扶她进去。”   他这才回过神来,纪姜仰着头靠在的迎绣的肩上,顾有悔已经出去了。   “你松手。”   说着,宋简弯腰将纪姜打横抱起。纪姜的身子却轻软地像一团一吹即的絮团,似乎就像顾有悔所言,对于宋简,她真的把能还的都还了,就差着一副一折即断的骨头了。可宋简却不能为她难过。   他和她之间的争斗,甚至是杀伐,都是在彼此至深的用情之下,否则,父亲获罪之时,她不会留下宋简的性命。而青州衙门之前,他也不会对她手软。   他们要对方活着,活着的时候,要对方承受恨,同时也承受爱。   ***   纪姜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虽然是在盛夏,屋中垂着厚重的帘帐,迎绣点起了是四五盏灯,把宋简的影子静静地映在纪姜眼前的帐面儿上。她咳嗽了一声,却觉得喉咙里苦得很,像是被灌下了极苦的药,甚至还有些辣疼。她挣扎着想坐起来,腰上却没有一分力气。   迎绣听见帐中的响动,忙移灯过来,宋简抬手替过她举灯的手,迎绣腾出手去悬帐子。   她苍白的那张脸就曝露于宋简手中的灯下。   除了宋简,顾有悔也在,然而他却抱剑立在门框上的,他没有看纪姜这边,而是沉默地望着院中燃着一个泥炉。炉上咕噜咕噜熬着药,那气味和她喉咙中的味道是一样的。   药气入鼻,几乎令纪姜作呕。她猛地呛出声来。   迎绣忙伸手搂住她的肩背,稍稍将她的后辈抬起,替她顺着气。   “临川你忍着些嗽,好不如用意保下了孩子,可千万别在动胎气了。”   “什么……孩子……”   纪姜一下子怔住。“迎绣你说什么?”   迎绣伸手去摩挲榻旁的软枕,宋简站起身:“扶稳她。”   一面说一面将她腰边的软枕拿了过来,一手撑着榻边沿,一手将其垫在她的背后。既而替过迎绣的手,扶托住她的肩背,支撑着她慢慢地靠下来。   纪姜的喉咙因吞咽而鼓动。她凝着宋简的眼睛,宋简却没有看她。   “我有……我有……孩子了吗?”   纪姜仍然不敢相信迎绣的话。她至今都还记得在文华殿外失去孩子的疼痛,腹部那不可抓拿的疼痛,以及从混沌中醒来,即便无人告知也在身体里越扩越大的失落和空洞之感。   她是大齐的公主,对于婚姻中的子嗣她没有寻常女人那么看重,但这不代表她对血脉延续没有向往,对骨肉没有心疼。   此时不知道是喜极还是悲极,两重情绪一下子叠加上来,直冲入眼眶。纪姜稍一闭眼,泪水就夺眶而出。   宋简仰起头的,灯火在他眼中,眸入星辰,人若日月。   “你们都先出去。”   顾有悔在门上沉默,听到他这么一句,什么都没有说,站直身子,转身往院中走去。迎绣也蹲了蹲身,走出房去,回身仔细地将门也给带上了。   门一合闭,所有的风都被挡在外面。   灯影一下子沉寂下来。宋简将身体松靠,贴着榻前圈椅的椅背。   “你自己不知道吗?”   纪姜含泪摇了摇头:“宋简,我求求你,求你留下这个孩子。这是宋家的骨肉。”   她挣扎着要坐起身来,宋简却按住了她的肩。   “别动。躺好。”   他这样说了,她哪里还敢动,忙靠下去,拉起薄毯掖于自己的小腹下。   “虎毒不食子,你以为我会要自己骨肉的性命?有罪的是你不是他。”   纪姜闭上眼睛,灯火点得太亮了,就算闭上眼睛,宋简的影子还是如一团血红色的雾气一般映照一片沉寂的黑暗之中。关于孩子,不论纪姜有多大的伤痛,她都不愿意再对宋简提起了。   “我不会因为这个孩子原谅你。”   “你不用说得这么直白,宋简,我没有妄念,你的怎么想,我都明白。”   她轻轻睁开眼睛,纤长的睫毛上黏着晶莹的泪珠,她是一个很好看的女人,哪怕这大半年来,受尽折磨,消磨掉明珠上的光泽,却将她纤弱轻灵的美好烘了出来。   “我很感怀上苍,把这个孩子赐予我,哪怕我们此生都不能放过彼此,你也一定要让他长大,不要告诉他,他的母亲是我,也不要把他交给陆以芳,你若肯,就把他放到市井民间里去,一辈子都不要知道,我与你之间的情仇。”   宋简起身在她的榻前坐下。   “怎么,你怕他看见自己的母亲在他面前为奴吗?”   纪姜心中一阵钝痛,再好的修养,在淡泊的荣辱观,在宏翰的大局观念,似乎也被这一句话给激碎了。   “好!临川,我答应你,待你生下他,我亲自将他养在身边,知要你不说,这一生,我都不会告他,他的母亲是你。安心了吗?”   “我安心。”   “安心了,就好好给养着。朝廷的局面已经不是你如今能控制的,临川,我给你一个选择,安静地呆在我身边,护好的我的孩子,我就留下你母后和弟弟的性命。你若再敢轻举妄动,就别怪我,要在你纪氏一门身上,讨回全部的血债。”   说完,他握住她的手,一道覆于她的小腹之上。   话虽然说得冷,可人的手却是热的。多年的生死相搏,各有输赢,各有执念的,但此时她与他之间,终于在人间最世俗情感当中,有了一个实实在在地相通之处。   “宋简。”   她含泪唤了他一声。他手指微微一握。   “不要妄图求你求不到的东西。”   纪姜摇了摇头:“如果我当年没有仿造你的字迹,写下那封信,今日你会放过我吗?”   他在灯下沉默。   有的时候他也在想,当年,如果她不背叛,父亲和宋家的结局会不会比如今要好。在他不问世事,只与公主花前月下的那三年中,宋子鸣主持削藩,用的不是武帝时期的推恩令,也不是如今顾仲濂的制衡之术。他一生坦荡,顶天立地问心无愧地立在青天之下,行大道,强推削收土地,改编王军之令,这的确是落在史官笔头,也要大家赞赏之勇气,可是光无愧于心,令自己一生平步青云,令家族顺遂吗?   再换一个想法,父亲做了自己内心认可的贤臣,但百姓究竟能不能在这一“贤”字当中得到基本的安宁,宋简此时却不能替父亲下这样一个断言。   这些年,他终于沿着一条与父亲不大一样的路,走到了大齐皇朝的权力中心,如果父亲还在世上,看到如今一半鬼魅,一半如人面的宋简,一定会挥起手中的篱杖狠狠打他一顿。但他毕竟比父亲走得顺,他毕竟活了下来。没有人能用一张莫须有的书信要了他的性命。他能。在暗中抗衡顾仲濂,他能拿捏青州,能护好宋府中那些跟着他在世上砥砺消磨的女人,甚至能护住仇人的性命。   他也逐渐看明白,当年父亲主持削藩,为什么会失败。   在大齐波谲云诡的政坛之中,在朝廷与地方,在藩王与藩王相互猜忌和抗衡之间,身为内阁首辅,身为皇帝身旁的最亲近的的大臣,若不似顾仲濂那般,在阳光之下做鬼魅,不在暗夜之中燃灯火,是活不过日夜之间的。   不行阳谋,行阴谋。   此时的他,和父亲绝不相同,那和眼前的女人呢。好像,也有什么不同之处。   “你告诉我,当年你若不写那封信,我们宋家,你们朝廷,会给我们宋家,一个什么下场。”   纪姜轻轻翻过手掌,扣握住他的手。   “也许河西九郡关隘大开,北族入我边境,待北方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之后……”   她说到这里却说不下去了。   纪姜了解宋子鸣,宋简又何尝不了解自己的父亲,也许真到了那一天,父亲会自缚于文华殿,亲手断送宋家满门。 第58章 公主   “我回晋王府了。”   他将这个话题避过去。手也试图从她指间抽出去。谁知她却用力地抠住了他的虎口。   “别走。”   宋简低眼, 她的手指关节发白, 在小腹上颤抖。   宋简偏头凝向她的眼睛:“你究竟在怕什么。”   一滴泪水滚落她的唇角,顺着唇缝渗进唇齿之间, 她张开口:“你想好了吗?真的要走到你父亲曾经所处的地方去吗?我怕你这一去,就是不归路。”   宋简笑笑:“忧思伤孕。”   说着,他伸出另外一只手, 一点一掰开她的手指:“你虽然聪慧, 但一个女人的眼睛,怎可看得透男人的前路。再说,就算不归路又怎么样。”   他抬起眼来, “从刑部大牢,到嘉峪的一条路,就已经是不归路了。至于后面的路,临川, 你不是陪着我的吗……”   “宋简,你爱我吗?”   她突然追着未说完的话问了出来。   明知故问。她如供在莲台下的梅花,清隽优雅, 灵透彻悟。   宋简没有回应她。烛火上的暖气带出一阵细碎的薄风,绒动她耳边的碎发。两个人陷入长久的沉默。终于, 她垂下眼睛,从她的目光下脱身出来, 宋简才得以起身。   爱这个字,从前基于彼此尊贵的身份,他们都羞仿市井民间的小夫妻时常挂在嘴边, 后来,就更不可能再施舍与对方了。可一双慧极的人,明明相互关照对方隐秘的深情,如何不彼此伤情。   宋简往门边走去,沉默地推门。   门辅一开,却迎上了炉旁顾有悔的目光。   他正用筷子挑着药汤上的碎渣。   “气完她了吗?气完她就滚,林师兄好不容易保下她和她腹中的孩子,我不想枉费我师兄的好药。”   说完他端着药走到门边,全然不避他,左肩与宋简狠狠地相撞而过。手中药却端地稳稳当当,一滴都不曾洒。   他一面走,一面抬脚将门蹬闭。   屋内流泻出来的灯光一下子收敛进去。   纪姜吓了一跳,还不及抬头,药碗就已经端到了她的眼前。   “喝药。”   顾有悔的声音有些硬,像憋着一股无名的恼气。   纪姜抬手要去接碗,谁知顾有悔又侧身避掉她的手。   “你别动了,就我的手喝吧。迎绣出去置办东西,你喝完了我不费事,端着就出去洗了。”   她没有偏执。就着他的手一口气灌了下去。   顾有悔收回手抬脚就要后院里走。   “顾有悔!”   “做什么。”   他一下站住脚步,猛地又懊恼。一心意难平,洒脱不起来。   “我……有东西想给你。”   “将好,我也有东西想给你,不如我们一起啊。”   说完,他转过身,向她伸出一只握紧的手。   纪姜也将一只手伸了出去。   “一起打开?”   “好。”   纪姜松开手,手掌如同莲花般地展开。不出他的意料,她掌中躺着的是那一枚连接他们生死的芙蓉玉扳指。   “我就知道你要给我这个。但是你想都别想。”   说着,他也摊开了掌心,纪姜低头一看,顾有悔手中躺着的是一枚梨膏糖。   人间很混沌,少年人的真心如同珍珠。   “你要逼我走,我偏不走。你不仅仅是我宿命中的人,你也是我大齐的公主,你是我身为臣民,要拼死守护的女人。”   他说出这句话,似乎也给自己蓬勃而生爱意找到了一个出口。胸口那舒不出来的浊气顺顺着这些话一下子吐了出来。   纪姜却无言以对。   她与宋简都是过于复杂的人,面对顾有悔纯粹的心,干净的爱和恨她几乎自惭形秽。   “我……”   “你什么你,纪姜,我兄弟们都说,女人难过时就给她甜的东西吃。你别说话,你吃糖。”   ×××   一夜过去。   一缕沉厚的吉贝真香从慈寿宫的铜花香炉里流泻出来。熏入女人华丽的紫锦凤凰纹大袖之中。许太后坐在云母屏风后面。殿中的青瓷盆中放着都巨大的冰块的,白烟从其间腾起,顺着宫人们的扇风直往许太后脸上扑。   殿中还立着内阁几位重臣。为首的顾仲濂立在青瓷盆前面,浓重冷烟浮在他的面上。   王正来却跪在屏风前面,额头上映着一大片触目惊心的淤青,看起来是磕了很多个头了。他目光有些恍惚,身子也跪得不稳的,手颤颤巍巍地抠在腰间的革带上。   “求娘娘,饶过小儿王沛吧!”   王正来的身子嘶哑,刑部尚书陈鸿渐和他自少时起的交情,如今他幼子的案子落在自己的手上,私徇不得,情讲不得,看一个在朝廷沉沉浮浮多年的老臣如今被逼到这副模样,心里很是滋味,正要开口说点什么。却被顾仲濂一个眼风扫过。一半张开的口,又闭上了。   “王阁老,紫荆关若是被攻破的,我等尚有话为王将军说,然而,命守将弃箭而献关,这是卖国的死罪。”   顾仲濂的声音不轻不重,每一个字却都像石头一样打在王正来背脊之上。   王沛是他的幼子,他原本是想让他走自己的仕途,在地方上历练之后入京,然后在入阁。谁知道,那混头小子仰慕的却是祖父,威震西北边境,却死于自己反叛部下之手的祖父。在疆场的确可以建功立业,但也着实短命,王正来虽然有心,却最终没有把王沛拧回来。   建功立业就建功立业吧。他实在想不明白,王沛为什么会献关。   “顾大人,太后娘娘,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王沛自幼受臣父亲教养,一心为国,怎么会做出这种通敌卖国之事呢。”   说着,他又伏身,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的。   沉闷的声响传遍真个宫室。许太后吐出一口浊气来。隔着屏风看向顾仲濂。顾仲濂的手抠着红檀木的盆架上,一下一下,窸窸窣窣。   不光王正来,事实上殿中的每一个人都在焦虑。   福王“打死”了晋王。这件事是原本是顾仲濂的谋划,事先在晋王的酒中下过毒,一旦血气翻涌则会暴毙而亡。之后福王被拿入府中圈禁,晋王府也被禁军看守,顾仲濂最初谋划是,若青州不反,则顺势贬废福王,收回青州军队与土地,若青州反,则开恩赦免福王,令其戴罪立功,剿灭青州叛军买,只要紫荆关能守住半个来月,则可引河西九郡之军围困青州。   可是谁能想到,具线报,在晋王身死的那一夜,青州将领楼鼎显就已经率兵奔袭了紫荆关,速度之快,就好像一早就做好准备了似的。   然而更要命的是,具前线回报,原本紫荆关鏖战艰难的,却不想青州军中有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独身叩关。王沛看见她,竟让所有的人都把箭都停了。结果楼鼎显后来几乎一兵未损就架上了云梯,砍掉了城门上的将旗。   兵不血刃。   楼鼎显的军队过了紫荆关,一路奔袭。地方上虽然也在顾仲濂的安排之下,做好了迎战的准备,可是谁曾想,青州将领恨朝廷纵容福王,坑害晋王性,他们被陆佳的“忠孝节义”   熏染多年,又自尊自己是护佑幼主一路过来忠臣良将,加上宋简这一战早做足了准备,前线杀红了眼,城中粮草接上,地方上寻常的军队,哪里能与之抗衡。眼看这一路,又要杀到白水河了。   “太后娘娘,老臣愿替小儿受死啊!”   “够了!”   许太后厉声呵住了他,压下胸口的起伏:“王沛现在何处。”   陈鸿渐道:“在楼鼎显的军中。青州军要求朝廷七日内送晋王灵柩渡河,否则就杀了王沛。”   许太后冷然一笑:“王阁老,你看看,不是朝廷不念你一门忠良,朝廷现在根本就杀不了他!”   王正来说不出话来。   强兵临于城下,此时的局面和去年冬天何其地相似啊。唯一不同的是,去年的冬天,自己的女儿一个人奔赴大雪之中,独自应了整个大齐的劫难。现在呢,许太后的眼眶发红,被她狠心抛出去的女儿,现在就在京城,可是,她还有脸再见她吗?她还有脸逼着身心俱伤,被世人作践入尘埃的女儿,为眼前的风雨飘摇筹谋吗?   “顾仲濂,当如何?啊,你告诉哀家,如今当如何?”   顾仲濂垂下眼来:“河西九郡的军队已经在调动了,朝廷赦免福王,九郡之力并上朝廷在白水河的军力,完全有把我歼灭青州的军队。如今,是要拖住青州军。太后……应该见一见公主殿下。”   “顾仲濂!你给哀家住口!哀家就只有一个女儿,为了大齐的江山安定,已经被你们折磨得遍体鳞伤了,她虽然是公主,但她也不过是个女人,你们这些男人,啊?献关的献关,推责的推责……”   “太后娘娘!当年娘娘有大义,公主明大义,我大齐江山才得以稳固,万岁的皇权才得以彰显,公主既受万人供养,自当救国家于危难!”   “顾大人,你不要以为你将你的儿子……”   “太后娘娘!”   许太后内心之痛,口不择言,险些就要说出秘辛之言,顾仲濂顾不上君臣之礼,陡然提高声音喝住她。 第59章 执念   其实, 在混乱的局势中求胜求稳, 谁没有一点牺牲呢。   太后被顾仲濂呵得一怔,终垂眼沉默。她一沉默, 殿中的其余人也都跟着沉默下来。王正来老泪纵横,却也不敢再说什么,被陈鸿渐扶起来后, 垂头忍回泪默默地走到一旁。   顾仲濂道:“诸位大人请先回去。我与太后娘娘详谈之后再议王沛之事。”   众人退过殿门外。顾仲濂伸手亲自闭合殿门。   那日在下雨, 天闷得厉害。殿门一启一和,雨声和光色也都跟着一盛一平。顾仲濂回过身来,望向面前那盏云母屏风。   “一旦白水河被攻破, 青州就兵临池下。许闻邵,青州不灭,你纪家的天下,是坐不稳的, 如今是个困局,但也是剿灭青州唯一的机会,不蹭此时借河西之力, 灭青州,你与万岁, 终究将再受宋家节制,我组出的这个局, 不是为我顾仲濂一人的私欲,为的是大齐,为的是你。”   屏风背后传来一声带着哭腔的叹息之音。   顾仲濂心头一痛。   他缓缓地闭上眼睛:“闻邵, 我和青娘唯一的一个孩子,已经把性命交到你女儿手上,她死,我则断子绝孙。你是太后,我无法逼你做什么。”   说着,他垂头笑了笑:“事实上,比起历朝历代其余的皇族,你与你的女儿,已算对得起列祖列宗……”   “别说了。”   屏风后来的人声若游丝。   “我知道你恨我,恨我逼你把自己唯一的儿子送上琅山,恨我逼他与纪姜一道……”   “闻邵。”   他唤她的闺名:“你我虽然自幼相识,年少相知,哪怕先帝死后,你我能续前缘,你肯将你这个人给我,却仍怕我会图谋纪家江山,要以吾子性命为筹码逼我为臣,青娘恨了你我一辈子,她可以恨,我没有资格恨你。没有你,我顾仲濂走不到如今的位置上来,但既然我身为内阁首辅,就必须为大齐皇权的稳固谋划。”   许太后弯腰,双手撑额。宽大的凤凰纹袖子遮蔽了她的脸。   “你如今是冠冕堂皇了,对……对!”   她声音颤抖起来:“你是一心都为了大齐,不惜舍掉子嗣的性命,你是个男人,你肯,我不肯!你说我懦弱也好,说不识大局也罢,我已经断送了我女儿的婚姻,毁了她的一生,我不能亲手把她逼到绝路上去……”   她的后拧着额前的发:“顾仲濂啊,我没脸再见她了,没脸啊!”   “你怎么知道公主不肯!”   “我不准她再肯!”   顾仲濂哑然。他突然也有些无力。如果朝堂之上,每一个人都可以冷弱这青瓷盆中的冰塑,那么局面会简单很多。然而人毕竟是有情的,纪姜亲手伪造宋家某逆的证据,却又无论如何也不肯要了宋简的性命。   若当初,公主的心再冷那么一丁点,宋家早就被斩草除根,哪里会是如今的困局。   反观屏风后面的女人,夫君软弱,养子年少,河西九郡蠢蠢欲动,蒙古一族也虎视眈眈,地方兵强,朝廷军弱,在各方制衡之中,她眼清目明,手段果绝,哪怕不舍还是为朝廷亲手断送了她女儿的一生。   许闻邵,她也不是糊涂人。   可是,哪里能没有一丝情在。   于是,顾仲濂不再说话了,靠着屏风沉默地立着,由着她在背后发泄。   天渐渐暗下来,外面暴雨倾盆。七月来了,风雨一阵来就带来一阵凉。许太后就算流泪也不肯哭出声音,靠在屏风上的顾仲濂却还是隐隐感觉到了,背后那华衣人肩头的抽动。   “算了。”   顾仲濂仰起头:“也许自有天数,一切看造化吧。”说着,他立直身子,拍了拍背后压皱的衣料,抬步往外行去。   陈鸿渐等在殿外。   风大雨急,他虽然站廊下,身上的朱红色的官袍已经被雨水染成了褐色。   “娘娘怎么说。”   顾仲濂长吐出一口气:“我去晋王府。”   陈鸿渐还不死心:“青州给出的是七日之期,信王和福王那边回话说,调军的军令已经传回,可是,河西路远,这军令抵达最快也得七天,来不及啊。”   顾仲濂行入雨中,一旁的内监忙追出去替他撑伞。   雨太大了,如刀一般铺面而来。雨水在耳边炸裂开来,顾仲濂提高了声音:“来不及,就把晋王的灵柩交给青州,再把我交给宋简。”   “什么?”   陈鸿渐在雨里愣了一步,身旁的内监没注意到,行到前面去了,致使他一下子被雨包裹。   雨太大了,天也黑尽,陈鸿渐几乎有些看不见前面的人了。   “顾大人,你将才的话究竟是何意啊?”   顾仲濂回过身来:“陈大人,只要青州军不渡河,无论宋简要什么,哪怕要我顾仲濂绑到宋子鸣陵前千刀万剐,你都给我答应他,这是朝廷唯一的机会,一定要撑到信王的军队过来。”   陈鸿渐愣在原地。   同时愣住的还有追到殿门前的许太后。   万物悲鸣不已。   诚然这是一个千疮万孔的大齐,这是一个腐朽难支朝廷,它的君王颓弱,枉信小人。但它仍然是纪姜的家国,仍然是许闻邵的归宿,承载着百官敬忠报国的虚望,还有顾仲濂的报复。以及千万百姓对平定生活的渴望。   既有人举旗万像更新,除腐根长新叶,就有人执着不悔,为他流尽最后一丝血。   无关是非对错,这是人活一世的执念和选择。   ***   晋王府中此时正一片愁云惨雾。   雪白色的灵幡被雨水打湿,纸灰因外面的潮湿而飞不出门,只能在灵堂之中孱弱地打着旋儿,天地之间满是尘泥的气息。   余龄弱沉默地跪在晋王的棺椁前,其余的妾妃都跪在她的身后,哭地梨花带雨,楚楚可怜。余龄弱默默地仰起头,头顶是一盏孤独的悬灯,她的眼睛发涩,也有些疼,灯罩晃动出了双影。   烛火噼啪一声响。身后有人替她罩来一件薄裳。   她低头回眸,看见了立在灯影下的宋简。   “禁军那些人还守在外面吗?”   她伸手捏住衣领,拢于肩上。   “还在。”   身后的女人们哭声此起彼伏,余龄弱心头愤烦。   “都别给我哭了!”   这么一声,惊得廊上避雨的鸟雀都腾起窜入黑青色的乌云之中。   “人活着的时候你们笑,人死了你们哭,一个个的披麻戴孝还能用胭脂水粉匀干净脸面,还美给谁看,指望我再把你们放出去寻别地逍遥自在吗?”   她说着说着,眼中又浸出了眼泪,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这么多日了,不是早流干净了吗?   晋王不明不白的死了,与晋王有关的荣华,身份都随着他的血一道流泻干净了。出嫁这么多年来,她凭一人之力和陆佳,和宋简周旋,忍受夫君的荒唐,忍受一府小妾矫情,她不爱晋王,但她是把那个男人当成一生的倚仗在竭力维护。   想着,她撑着身子从地上站起来,也不顾外面大雨磅礴,径直走过二院门,又推开前院的正门。一把寒光闪闪的刀挡在她面前。   赵鹏道:“娘娘,末将职责所在,护卫王府众人安全,还请娘娘留步。”   余龄弱周身被雨水淋湿。模样看起来有些疯魔。   “我王府的安全?”   她笑着问出一句,继而提声续道:“王爷身死,朝廷不惩治凶手,却将我们围困在府中,我们有什么罪过!这又是什么道理!”   赵鹏无言以对。“末将是奉命……”   “奉命困死我们吗?如今是七月的天气,就这样不入殓,白白地放在棺椁里,朝廷,可还认纪呈实皇家子嗣!”   雨声虽然大,但她的声音还是清清楚楚的地落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赵将军,你给本妃听好了,本妃今日就要出府,我要带着王爷的灵柩入宫,我要亲眼看见凶手给我夫君偿命。”   说完,她迎着那把刀就走了上去。   宋简在她身后忙将她拽回。“冷静一点!”   余龄弱回过头来:“你让我怎么冷静,宋简,也许你是对的,这样一个朝廷,根本就不值得留什么余地!若我青州能攻破帝京,为我夫君报仇,那我余龄弱今日就算死在这里的,也在所不辞!”   宋简撑着余龄弱摇摇欲坠的身体。   这个接近疯魔的女人吐出了人间最真实惨烈的爱恨情仇,反观他所爱之人,反观他自身,却都还活在一个巨大而无名阴影之中,无以拼上一切,去求一个酣畅琳琳。   “娘娘,请息怒。”   禁军后面突然传来一个人声。赵鹏一怔,众人也跟着回头,人群很自然的分出一条道来,一人身着朝服从漫天的雨帘里走出来。身穿朝服,手上虽然撑着一把伞,周身却已然被雨水淋了个湿透。   宋简料到了他会去寻纪姜,却没有想到,他会走到晋王府来。   他行过那条禁军让出来的道,走到余龄弱面前。“人已死,请娘娘节哀。”   说完,他朝宋简看来:“宋公子,多年不见,顾某有些话,想单独与你说。” 第60章 当年   宋简笑了笑:“有话要说, 可以, 先祭拜过王爷,宋简再听顾大人的道理。”   余龄弱张口要再说什么, 宋简却扣住了她的肩膀。   “娘娘放心,王爷的公道,宋简定会讨回。”   晋王的灵堂就设在王府的正堂, 棺材还没有封, 天气炎热,晋王的尸身已经隐隐有些发臭,几只虫蝇围绕着棺材飞舞, 宋简合上正堂的大门,顾仲濂的影子便被高壮的白烛映到竹影摇曳窗上。   宋简亲手点了一只香,转身呈递到顾仲濂面前。   顾仲濂立在门旁拧衣摆上的雨水,水顺着地上的缝隙蜿蜒至宋简的脚边, 两个人的影子在门户上交叠到一起,因果轮回从雨声人影里龃龉而过。顾仲濂抬起头来,望着面前一点猩红的火光。   “宋简, 顾某有一句话想问你。”   “顾大人情问。”   “宋子鸣若见今日之局,是该明目还是不明目。”   宋简笑了笑, 转身将手中的香摁灭在香炉之中。“大仇得报嘛,手段脏些也没什么, 况且,顾大人,比起你的制衡之法, 坑害晋王性命,我宋简,不过作壁上观,收渔翁之利而已。”   说完,他冲着外面仰了仰下巴:“整个晋王府,整个青州的如今恨毒朝廷。七日之期不可改,其实今日不该来这里,你应该跟着你的儿子去寻纪姜。你们朝廷不是很爱将她推到救国救民的至高位上来吗?你们大可试试,她这一回,还能不能力挽狂澜。   顾仲濂松开拧在手中的朝服衣摆,望向棺旁无名一角,短促的笑了一声。   这一声中颇有些自嘲的意味在。   “对,其实你也明白的,当年的临川公主也是一枚棋子。真正在背后谋划的人,是我顾仲濂。不瞒你说,我与你的而父亲政见不同,已有多年,尤其在削藩一项上,他主张举大旗,走直道,我不认同。”   “是,你讲政治迂回,行制衡之道。对于我而言,其中无关对错,今日我站在你面前,不过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他抱臂,靠立在棺木上。   “你跪上文华殿,走我父亲当年走过的哪一条路,我可以考虑放过大齐皇室。”   说完,他偏头凝向顾仲濂的双眼:“还有,顾大人,我知道你在计划什么,无非想拖住白水河对岸的青州军队,等着信王和福王从河西调兵过来。其实,我不大在乎,不管是在白水这一岸,还是在帝京城,我青州和河西都免不了要杀一场,你若愿意拿性命换,宋简就看在纪姜和我那未出世的孩子的面子上,再给你们大齐朝廷,一口气喘。”   顾仲濂闻话一怔。   “孩子?”   宋简点头,“对,你们的临川公主怀了我的孩子,乱臣贼子的孩子。”   顾仲濂仰头笑出了声。   “哈……宋简啊……不知临川公主有没有跟你提过,两年半以前,你和她失去的那个孩子……”   两年半以前是什么时候。   宋简怔住。将好是宋家获罪的时候。纪姜那时身怀有孕吗?   “什么意思?”   顾仲濂摇了摇头:“你们小辈的私情私恩,你们自己去解吧。宋简,我今日来,是让你报仇,你若肯令青州退兵,我就随你处置。”   宋简强迫自己从两年多以前的追忆中回头。   “退兵不可能,但我可以再给朝廷多半月的宽限。我也不想一场仗打个三四年的,最后落成割据之势。”   顾仲濂垂眼笑笑,他摊开一双手:“好,宋简,说你的条件吧。”   ***   一连四五天的大雨,将纪姜窗外的一株玉兰打得七零八落。   纪姜的身子本就孱弱,几日来又有忧思,胎气伤得厉害,顾有悔把林舒由拽到了园中来来照顾,自己却一连几日都不见人。纪姜下不得榻,全然不知道宋简与朝廷的情况的,林舒由也只管在汤药上用功夫,别的话一句都不提。   纪姜心中焦虑,却又碍于身子难以行动。   这日将才将养的好些。逼着迎绣替她梳洗,迎绣犟不过她,看这外头好不容易得放了个大晴天,想着扶她走动走动也好,这才为她梳洗,扶她走到园中。   “在园子里走走就算了,可别出去的,听说现在外面乱得很,人挤人,你若再伤胎气,爷是不会放过我的。”   纪姜试图挣掉她的手:“你别管我。”   迎绣哪里肯放:“我说你,你从前不是喜欢爷吗?好不让用意这是在帝京,不在夫人的眼皮子底下,你又怀上了孩子,千辛万苦地保下来,现在又何必作死呢。”   正说着,园门从外面被推开。   林舒由提着药走进,见她与迎绣拉扯:“你下榻做什么!不要命了?”   纪姜道:“顾有悔在什么地方,我要见见他。”   林舒由听他问这三个字,眼神不由得有些躲闪。   “你不用问了,公主殿下,如今帝京的局势,已经不是公主殿下所能插手的了,望公主殿下不要辜负我与我师弟的用心,好好保重自己。”   纪姜喘平呼吸:“你这话什么意思……啊?宋简做了什么,顾有悔一连几天见不到人……林舒由,是不是顾家出事了?”   想到这里,她不由心头一寒,顾仲濂这个人,无论手段如何卑劣,可是从头到尾,他都是和许太后站在一处的人,他一旦出事……“那我母后呢?我弟弟呢!”   林舒由生怕她再动胎气,忙让迎绣扶着她到一旁的石凳上坐下。   “你冷静一点,你听我说,朝廷现在还没有什么太大的动荡,如今帝京的局面是,青州军队盘踞在白水河对岸,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却一直按兵不动,今日朝廷遣了刑部的陈尚书,亲自护送晋王灵柩去白水河,白水河那边也把的紫荆关的守将王沛放了回来,再有就是……”   他不知道应不该接着往下说。   一双手扣在腹前,眼见着雪白色的玉兰花瓣枯烂若的泥,园中虽然是初秋干净的风景,却仍然透出某种穷途末路的悲凉来。   “说啊。”   林舒由长呼出一口气:肩膀松垮下来:“殿下猜得对,顾家……出事了。”   纪姜闭上眼睛,一口气呛在喉咙里,引得她嗽弯下腰来。   迎绣忙替她顺气,林舒由道:“殿下不要着急。您的身子如今经不起折腾。”   纪姜挡开迎绣的手,抬头对林舒由道:“你让顾有悔给我回来,不要去做傻事,回来把事情说给我听,我来替他想法子。”   林舒由笑了笑:“殿下,他虽年轻,但他不是全然不懂事。造成今日这个局面的人是宋简,他若让你出头,不是要逼你和宋简决裂吗?你现在腹中有宋简骨肉,不说如今能不能插手,就算能,殿下难道还要重蹈五年前的覆辙吗?再有……”   他垂下眼睛:“顾大人的意思,殿下已然无愧自己身份。”   这话,说得可真有些诀别时的惨烈。   纪姜站起身来,迎绣忙拦住她:“你要去什么地方。”   “别管我。”   说着,不顾迎绣的阻拦,快步往门前走去。   谁知手还没触碰到门栓,门后却走出来一个人,她的身子猛地与那人相撞。那人退了一步,双手圈住了她的肩膀,扶她立稳。继而纪姜听到了一个沉闷的声音。   “去什么地方,我陪你。”   纪姜抬起头来,她正被宋简圈在怀中。   “你做了什么……”   宋简抬手,将她耳旁的一缕碎发挽向耳后:“做了我该做的事。”   纪姜一把捏住他顿在耳后的手,宋简没有挣脱:“你别害怕,你我当年在青州府衙前的约定,我没要推覆的意思。”   说着,他一把将她打横抱起,穿过庭院往屋内走去。   “你放我下来!”   他一面走,一面垂头一口咬住她的嘴唇,与此同时舌头顶开牙关。   一吻过后,他才抬起头。   “你现在,仗着有了我的孩子,敢跟我犟了是不是,啊?”   说完,弯腰将她放在榻上。   “为什么不告诉我?”   纪姜迎上他的目光:“告诉你什么?”   宋简双手撑在床榻上,“两年半以前,文华殿外,你是不是流过我们的孩子。”   纪姜怔住,手不自觉地抠在床单上的,慢慢抓紧。   “谁告诉你的……我……”   “那个孩子为什么会流产?”   “没有,我们从前没有过孩子……”   “说!”   纪姜有些不明白他在气什么,然而,他撑在床榻上的手臂分明在颤抖。   “我告诉你,你就能说服你自己原谅我吗?”   纪姜胸口起伏着,“对,一命换一命嘛,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我去求我父皇放过你,但我父皇不肯,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怀了身孕,那孩子是在文华殿前没的,也许他也有灵性,帮着我,保下了你的性命,可是宋简啊,我告诉你又怎么样,你不过比如今更难受纠结而已!”   她把他的心看得那么透彻,甚至比他自己还要清明。宋简的眼眶发烫。   她害他满门,他图谋她的家国。但他们也同时痛失骨肉。 第61章 荣寂   宋简的心肉如同被一块滚烫的铁在烫烙。   一命换一命, 何等生死纠缠。   纪姜似乎还想说什么, 然而宋简没有让她吐出声来,一个爱恨情仇尽皆包含的吻压下来, 她柔软的身子往下缩滑,宋简侧过身,顺势将她搂入怀中。   人在情、欲之峰, 几乎是凭着最后一丝理智在保护彼此。   纪姜蜷缩起身子, 宋简将背抵在冰凉的墙上。口舌痴缠又不得忘乎所有,渐渐得,宋简在她的口中尝到了一丝眼泪的咸味。他这才松开她。   长发凌乱地贴在纪姜的脸上。   她抿着嘴唇的, 隐隐地在啜泣,宋简埋头望着她微微发红的脸,由着她的哭泣,没有出声, 只是抬起手来,一丝一丝缕开她脸上湿润的碎发。   良久,她终于渐渐地平复下来。只剩肩膀还在清轻轻地抽动。   厚重的宫装退去的这大半年来, 她的骨骼,她的皮肤, 甚至她最本真的灵魂都渐渐呈现在他眼前,这种的真实的柔软在他眼中泛起斑斓的色泽。他疼惜这个女人, 越隐忍心中之爱,她的存在就越发耀目。   “哭够了吗?”   别扭相处的这半年,宋简真的还寻到一个合适的方式来与她说话。   过去在公主府的那三年, 他从未看见过纪姜脆弱的那一面,她不流泪,也不伤怀。来到她身边以后,纪姜的美才终于生出了裂痕,从而因此有了撩动他真情之力。宋简诚然是个骄傲的人,但人吧,总是有表大之欲的。   “临川,别再哭了。”   宋简犹豫了一时,终于将抚在她耳后的手覆在了她的眼角。   天虽然闷热,但她的眼泪却是凉的。   宋简一点一点拭去纪姜面上的泪痕,纪姜也渐渐地将身子挪近他身旁。   宋简将她的头搂入怀中的。轻声道:“好了,我不会再让这个孩子有事,但是临川,不要犯傻。”   怀中的人背脊一僵。   “宋简。”   她轻声唤他。与此同时口中呼出一口温暖的气来,这阵温热一下在宋简的胸口铺开来他,宋简低头看向她。   “你说”   “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宋简仰起头,青灰色的床帐上绣着玉兰花纹的暗花,花瓣的纹路细腻,被宋简眼中的潮气晕染开来,渐渐成糊絮。   “我不管你要做什么,这一回我都不会再给你任何的机会。”   他的下巴触到纪姜的头顶:“临川,你早该把你自己彻底交给我,你还有一辈子的时间来赎给我,我活着,我就要你活着,在我身边活着。”   怀中的人没有再出声。   窗外花影轻摇。繁闹的夏日即将沉寂下来,岁月最动情的时节,万物生灵都在竭尽全力的烧尽最后一丝蓬勃的激情。一切张扬又隐含悲凉的预兆。恰若他说尽的情话。   宋简抱着她,直到她沉沉地睡过去。   方轻轻松开她,起身走到外面。林舒由去熬药去了,院中只有迎绣在洒扫,见宋简出来,忙迎上去道:“爷,临川她……”   宋简回身合上门,平声道:“以后,唤她夫人。”   迎绣一怔,但她也是聪慧的人,明白过来宋简的意思之后忙道:“是,奴婢一定尽心伺候好夫人。”   宋简点了点头,回头又看了一眼门前。   “晚些我会遣人来护卫,也会从晋王府调几个人过来伺候,这几日,你们照顾好她,不要让她出去。”   “是。”   宋简走出小院,日渐偏西。所有的物样都被拖长,齐刷刷地投向一个方向。   初秋竭力而放的深花奉出了最后的幽香,随着晚来风送送入浅巷。晋王府的马车在巷口等他。   宋简刚要上撵,背后却突然有人喊了他一声。   宋简回头看,却见一个青衣少年手的摁剑立在他身后。是顾有悔王府的护卫见此,忙道:“保护好宋先生!”   说着,几个人拔刀挡在宋简与顾有悔之间。   “宋简,让他们退下。”   宋简笑了笑:“然后呢,纵你杀我?”   “若我真想杀,你以为你面前这些人挡得住我吗?”   宋简抬手示意护卫让开一条道。   “说吧,你来这里寻我有什么话要说。”   顾有悔将手指的剑往前一指,剑未出鞘,剑鞘的一端却几乎抵在了宋简的鼻尖。   “换一个地方。”   “先生!”   宋简并没有退,低头看了一眼那把青锋剑。   “为何要换一个地方。”   顾有悔冷声道:“她有孕在身,这一次,我不想把她牵扯进来,宋简,这是我和你之间的事,就我和你来了结。”   “好。如今满城的禁军都在搜捕你,你若想寻一个安静说话的地方,就跟我走。”   说完,宋简翻身上了马,又点了点一个护卫的肩膀:“把你的马给他。”   两匹马一路朝帝京西郊奔去,大约行出去半个来时辰。宋简终于在一座青园前勒住马头。顾有悔抬头看去,一座灰石砌起来石门映入眼中,门上爬满了深绿色的青苔。宋简竟然把他带到宋家的祖陵来了。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宋简下马,将马系在一棵高耸入云霄的老松旁。   “因为猜到了你要说什么。”   说完,他回身来,半倚在古松枝干上。“说吧。我听着。”   顾有悔低头望着他,宋简的嘴角擎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四周古木森然,虽是在初秋,却依旧令人背脊发凉。   “怎么不说了。”   宋简抬起一只手拍了拍身后的树干,“自从顾仲濂和我父亲改建帝京城之后,西郊的这块地方,就被京中的大家族们圈了个七七八八,都说这里风水庇佑子孙,你们顾家的来祖坟再往前走几步就看得见了。”   说着,他往前一指:“顾有悔,我待你们顾家还不算狠,待顾仲濂伏诛,你这个做儿子的,还可亲手葬他入陵园。”   他清淡地吐出着一袭话。顾有悔的手逐渐握成了拳头。   诚然,他离开帝京很早,他没有经历过宋子鸣的惨案,他也没有见过宋家上下八十口人被斩于午门血流成河的场景。可是生死为大,在这个阴与阳的交界之处,在生之美好与死之惨烈交叠之处,仇恨反而是隐秘于人间的大悲之下的。   “宋简,自古父债子偿。我……”   “这句话,我从来都不认。”   他一言打断顾有悔的声音:“该偿我宋家的人是顾仲濂,和你无关,你就算死一千次,也不会平我心头之恨半分!”   他一面说,一面抬起头来:“顾有悔,我知道冤冤相报完结不了,不过,看在你对临川有恩的份上,我还是不想杀你。但你若要一意孤行,我也无话可说。”   顾有悔跳下马来,走到宋简面前。“宋简,你不怕我现在就杀了你吗?”   宋简短促的笑了一声:“你敢吗?”   对啊,他敢吗?杀他容易,可是,父亲的性命还能救得回来吗?还有,杀了他,他自己要如何去拼起纪姜那颗破碎的心呢。   顾有悔觉得无比颓然。手中的剑当的一声落在地上。   他一怔,继而将拳头越攒越紧。声音也压低下来。   “我不会眼睁睁看着我父亲死的。”   宋简突然笑出了声,“当年,我就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死在我面前的。钻心之痛,永生难忘。你到提醒了我,或许我该给你一个机会走上文华殿,送顾仲濂最后一程。”   “宋简!你……”   “血债血偿,顾有悔,这可是江湖规矩。”   对啊,这可真公平,没有一个人可以理解另外一个人的人生,除非经历同样的痛苦和灾难,然而即便人生经历重合,却又因立场的不同而要变成终生的宿敌,顾有悔终于明白纪姜身上那永远如阴影一般随行的悲哀是什么东西了。   他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剑,握入手中。   天色昏黄,风将遥远的松林吹出了波浪来,灰色的苍穹之下,松涛声里,人与马齐默如谜。顾有悔垂下眼睛,目光落在随风而摆的剑穗之上。   “宋简,即便我最后要败给你,我也不能一事不为。眼看父亲受死。我这半生在江湖行走,从未求过任何我人,今日,我也绝不会求你,但我有一句话,你若敢带给纪姜,你就带给她。”   说完,他抬起头来,迎向宋简目光:“我一直没有告诉过她,我很喜欢她,若接下来的路,我失言不能陪她一直往下走,请她信我心有执念,不要怪我。”   说至此处,他又顿了顿:“至于你,我若有命活下,一会回来找你。”   “好,顾有悔,宋简拭目以待。”   话音落下,两人身后的马不约而同地仰蹄长嘶了一声,嘶鸣声送入松林,被阵阵的松涛声吞没。   一方天地之中,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惆怅与伤情。   小园中,纪姜抱着薄毯抱膝而坐。迎绣进来唤了她一声夫人。   慈寿宫内,宫人们点起了灯火,许太后跪在观音相前,念过了一百声佛号。   白水河上,余龄弱扶棺立在船头。满身素孝的女人们静静地站在她身后,荒诞的死将热闹结束,也同时剪断荣华之锦,人生漫长寂寞,靠着过去的情意与如今的仇意,还是有办法往下走去。 第62章 功过   七月十八那一日。下了一场极冷的秋雨。晋王的灵柩与余龄弱等人一道度过了白水河, 与此同时, 王沛被楼鼎显送回了帝京城。而此时,河西的军队频繁调动, 距离的帝京已不过百里了。   宋简将晋王府的下人和护卫遣了一大半到纪姜的身边。   小小的一个院落被围得水泄不通,迎绣有些不自在。   雨水哗啦啦地在窗外浇,林舒由将一碗药搁在纪姜手边。侧身在纪姜身旁坐下来, 屋内点着灯, 纪姜害喜害得十分厉害,林舒由在室中点着一炉定神的香,香烟袅袅腾在黯淡的光里。   “殿下, 忧虑真的伤身。”   纪姜看向黝黑的药汁,“林舒由,你有没有办法找到顾有悔。”   林舒由叹了一口气,身子往椅背上靠去。   “如今朝堂上最大的事, 是为当年宋家的惨案平反,刑部牵头再重查当年废太子当年的某逆的案子,顾大人的府邸已经被围了, 现在顾大人在刑部受审,顾有悔……”   “你得让他见我, 宋简如今派人守着这里,我是出不去, 但是,他若肯,还是进得来的。”   林舒由用手背试着汤药的温度, 沉默须臾,继而续了一声叹:“他不来,是不肯让殿下为了他去求宋简。”   纪姜垂下眼来,雨中的风有透骨之寒。   “林舒由,我怕他会为了顾大人拼上性命,这是在帝京,凭一人的武力是无可能成事的,只能赔上自己,你一定要替我找到他,告诉他,他的事情,我不会求宋简,但我别的法子,兴许能保全顾大人的性命……”   “殿下能有什么法子,这件事情是在刑部议罪的,看似是陈鸿渐牵头,但背后的人是宋简,顾大人不知道答应了宋简什么,听刑部人说,大人全然不抗辩,刑部怎么问,他就怎么认。”   说着,他皱眉坐直身子:“虽然太自某逆之事涉及河西三王,此时不会翻案,但是陷害忠良一罪若是坐实,那必是要杀头的啊。”   纪姜的手指慢慢捏紧,“你不明白,这是在帝京我在这些地方生活了二十多年,是非对错,并不见得像刑律中写得那样清明,政坛各方的势力,相互倾轧,若能寻到其中症结之处,就有可能扭转局势,林舒由,你让他信我。”   林舒由沉默地望着窗外的雨,天阴沉,顾有悔把他摁在纪姜身边的时候,那神情,也的确带着几分不顾所有的决绝。他们是活在朝廷阴面的人,虽与朝中势力相互关联,但是,不论是顾有悔也好,还是他自己也好,都不能了解琅山与朝廷的全貌,他自然也不能想到,眼前这个弱女子,究竟还有什么方法,去破这个顾仲濂都抱着必死之心的局。   “夫人。”   外面迎绣唤了她一声,“爷来了,说接夫人去外面吃饭。”   纪姜应了一声,再次看向林舒由:“反正你们也束手无策,不如信我一次,我与宋简出去,这里的守卫定然会松懈,这是个机会,你想法子出去,我猜顾有悔在顾家老宅里同顾夫人在一起,找着他,让他一定要来见我。”   林舒由看了一眼外面,门纱上已经映出了一个由远及近的身影。   “好,我试试。”   说完,闪身走到屏风后面,推开后门绕到后院中去了。   与此同时,前门被推开,宋简撑着一把伞走近来,他今日穿了一身素白色的袍子,手上的那串沉香珠串只绕了两圈,串尾上的葫芦珠被捏在他手中。   他一面收伞,垂挂在廊上,一面拍抖肩上雨水。   “迎绣,进来给她梳洗。”   说着他接过下人递来一张帕子擦净手,坐到纪姜身旁。   “怎么想着要带我去外面吃东西。”   “刑部那边的事基本上了结,明日内阁要拟旨。听说你身子也好些,带你出去走走。”   迎绣端了水进来:“夫人这几日吃得不好,爷今儿与夫人出去也好,到能提提胃口,林先生说,药都是次要的,脾胃饮食才是调养的关键呢。”   迎绣是个心眼实在的丫头,宋简要她把纪姜当主子待,她当真十二万分的尽心。   “夫人,今儿出去可得穿身鲜亮些的色儿。”   纪姜看向一旁的宋简。   “你去西郊陵园了吗?”   宋简没有否认,迎绣却瞬时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握着玉钗在纪姜鬓边比划的手也顿住了。宋简“嗯”了一声。起身走到书架前,随手将顶上的一块鸡血石摆件取下来,捏在手中把玩。一面道:“不过无妨,今日不是什么日子,且我也看腻了你一身青素的模样。”   迎绣不敢再自作主张,忧虑地看向纪姜。   纪姜替过她的手,“你去吧,我自个来。”   外面仍在下雨,天阴风冷,宋简撑开伞走到门前,回头像纪姜伸出了一只手。   纪姜将自己的手从广袖中伸出来,纤白柔软的手腕干干净净地露出来,宋简的手在半空中滞了滞,而后将自己手腕上那串常年不离身的沉香木珠串的解了下来,抬起她的手腕,绕了上去。   纪姜低头看着他手上的动作,“这串珠串,你戴了快六年了。”   宋简应了一声,牵起纪姜的手,拉她避到伞下。   宋简的声音不大:“意义在于不忘家仇,现在不需要了。”   两人并行于伞下,走出小园,走进清净的园前巷道,迎绣与车撵不远不近地随在后面。   宋简的手很暖,在纪姜的记忆中,他们上一次像如今这样携手而行,已经是六年前的事情了。没有人不贪恋情爱中的温暖,哪怕那是镜花水月,哪怕的那是裂痕里偶尔烧出来的火,人也想做飞蛾,暂时忘乎所以地扑上去。   她原本还有别的话想说,但这一刻又决定不开口了。   二人就这样慢慢地行着,入城的路十分的漫长,雨天路上的行人都步履匆匆,入城中,两三个贩夫走卒站在城门公告前指指点点,宋简顿住脚步,与伞下的纪姜一道抬头看去。   其中一个贩夫道:“想不到,那位顾大人竟然是这样一个大奸臣。”   他这话刚一出口,旁边的人却啐了他一口:“呵,你怕是外地跑生活过来的吧,要我说,我这一家几口能活下来,都是多亏了这位顾大人给的营生。你看看这几年行的税政,哪一样不是对百姓宽松,为百姓着想的。”   旁边一个挑货担子的人接话道:“可不是这样的嘛,这位顾大人,虽然是内阁首辅,可全然没有首辅的架子,去年,我儿子遭了顺天府的冤枉案子,状告我儿子的人,听说是位阁老的儿子,我叫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没有办法,听说的顾首辅是个青天老爷,只能去拦了他的车撵,谁知道,顾大人居然真的问了这桩案子,我那苦命的儿子,才不至于被那杀千刀的害死……”   说到这里,周围又聚集过来几个人,人们撑着伞,围拢在那张刑部出的告示前,有人义愤填膺,有人指指点点的,有人甚至抹起眼泪来。是非对错或许没有公论,但是一个朝臣在民间百姓心中的形象,却是一个相对公允的评价。   冰冷的文字,人们滚烫的内心。以及百姓们无论如何也看不到的阴谋,阳谋,仇恨,快意混沌在这泥泞的城门前。   宋简一面听,一面渐渐握紧纪姜的手。   “你怎么了。”   “没怎么。”   他的声音刻意地压低下来,其中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游疑。   “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想过,顾仲濂在百姓们心中,是这样的一个人?”   一两马车从道上行过,宋简将纪姜挡在自己身后,地上溅起来的泥水沾染在他素白色的袍衫一角,他全然没有在意,只是低声道:“那在你心中,我父亲又是什么样一个人。”   纪姜迎上他的目光:“他也是忠贤之人。”   “那他该死吗?”   他提了些声,纪姜垂下眼去,不再看他。此时的沉默令人难受。   他们都是极慧的人,其实论道并不能让彼此认可和臣服,从离京的那一刻起,宋简走得就是一条绝路,可是如今看来,从纪姜嫁给他的那一刻起,从顾仲濂登上首辅之位起,甚至从父亲拟出削藩的第一条票拟起,每一个人都入飞蛾一般,冲着自己心中那片宏大的光耀,扑身而去了。   “纪姜。你想求我,可以求。”   两个人的手依旧没有松开,纪姜的声音很轻柔,如同这漫天细密如丝的雨水。   “我不准邓瞬宜为了我求你,我也不会为了顾仲濂求你,你是我腹中骨肉的父亲,是我纪姜一生的归宿,我信你,你虽身负血海深仇,但这一路走来,你放过邓瞬宜,逼梁有善散掉私田,你甚至救过我,你走得不易,但你有你的底线和良知。”   “你看错我了。”   “我不信我会看错你。”   宋简没有再说话,雨中的告示前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人声喧闹起来,一个名臣的功过被无关紧要的人真真切切的传述在口中。   宋简沉默了良久。   “七月二十日,跟我上文华殿。”   “去做什么。”   “观刑。” 第63章 护佑   后来的一顿饭两个人吃得有些沉默。   整个帝京城的人, 不论是官员也好, 百姓也好,都因为这年秋天的风波与颠沛而变得惊悸。酒楼上的人并不多, 且后来的人,在楼下看见晋王府的车马都敏感地避开了。   这边,菜还未上齐的, 外面进来一个人在宋简耳边说了什么, 宋简便起身对迎绣道:“过会儿你们带夫人去逛逛,有什么要采买的一并采买,过后好生送夫人回去。”   迎绣忙应“是。”   宋简从桌椅后走出来。沿着转梯, 走到楼下去了。他把车撵留给了纪姜,独自撑伞行入雨中,渐渐远出了纪姜的视线。   迎绣端了一碗鸡汤递到纪姜手中,“夫人又惹爷不高兴了吗?”   这些在低处的女人总是想得很简单, 纪姜就这滚烫的鸡汤喝了一口,浓厚的热气遮在眼前。她没有心思去回应迎绣的话,抬头望向近在咫尺的皇城, 文华殿高耸的屋脊在雨中清晰可见,檐角上的兽像张牙舞爪。   纪姜的记忆一下子伸出去有些远。   文华殿上的事情已经过去快三年了, 对于朝廷的官员来说,那是一幕提及则两股战战的场景, 廷杖不仅是对官员责罚,也是皇权向臣民的示威。纪姜觉得,单纯的杀戮如果不穿上这样被残忍赋意的外衣的话, 其实世人的悲伤和仇恨,也不至于会深至此。   她不是不能理解宋简的恨意,他要把同样的手段用到顾仲濂的身上,只不过,要把一反转过来,这不仅仅是复仇,也是宋简这个人,对整个朝廷的示威。   腹部传来一阵隐隐的疼痛。   纪姜忙伸手摁住腰腹处,迎绣忙道:“夫人怎么了。”   纪姜摆手道:“没事。回去吧。”   ***   园中已上灯,雨到是已经停了。迎绣扶着纪姜下撵来。青墙上忽然闪过一抹黑色的影子,越过墙旁的高树,落到院中去了,护卫的人立即戒备起来,“谁?”说着就要进去搜。   林舒由本就立在门口,向纪姜使了个眼色。   纪姜会意,一把捏紧了迎绣的手,“迎绣……”   “夫人还难受吗?”   迎绣心里焦急,忙出声拦住护卫:“夫人不好,你们也不分个轻重缓急。林先生,赶紧替夫人瞧瞧。”   林舒由道:“林某先安夫人的身子。迎绣姑娘,扶夫人进去。”   三人进到堂中,正堂的后门却是开着的,雨水刚停,穿堂而过的风还带着凉意。林舒由对迎绣道,“你去替夫人烧些热水来,让其他也在外面候着,夫人这边需要安静,让我先看看。”   “是。”   迎绣生怕纪姜出事,宋简处自己交不了差,林舒由怎么说,她就怎么听了。忙合门出去传话。   林舒由走到门前,透过门缝确定外面的人都散去了,方饶过屏风走到后门前。   “出来吧。”   屏风后面门帘被剑柄撩起,纪姜正在点灯。   灯火陡然燃起,顾有悔的影子一下子投到了的对面的那副海棠图上。纪姜回过头来的,迎面而来的是那张熟悉的脸。顾有悔瘦了很多,身上那件青灰色的袍衫松松垮垮地贴在他的身上,他下颚发青,眼睛也有些红肿,傍着屏风孤零零地站着。   “纪姜……”   他张开口,唇上粘连着意思唾液的黏腻,在纪姜的印象中,无论是在长一部之间取人头的少年,还是在紫荆关救她于千钧一发之际的男子,顾有悔都是鲜活快意的模样,这还是纪姜第一次看到她如此颓然憔悴的模样。   “你去哪里了?啊?”   林舒由道:“你们长话短说,我去外面看着。”   说完,林舒由闭门出去。   顾有悔却仍然立在屏风边。   虽被叮嘱长话短说,但两个人还是陷入了漫长的沉默。纪姜心中又酸又软的发疼,一个悲哀的雪球越滚越大,甚至摧残掉了她身旁为数不多的阳光。   “有悔,你过来。”   顾有悔摇了摇头:“殿下,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林师兄骗我说你病得凶险,我才来的。不然我绝不会来见你。”   “那你要干什么!”   纪姜的声音赫然提高:“你是要去刑部劫狱,还是要去劫法场?顾有悔,你不会以为,在大齐的这个年代,江湖之远真的可以颠覆庙堂之高吧。”   “那你要我怎么样!”   他也没有示弱,一句话硬生生地抵了上去,纪将胸口一窒,小腹处又传来一阵隐疼,她忍不住弯下腰去,顾有悔见她如此,眼神有些乱了。   忙走过去道:“我去叫林师兄过来。”   “别去……”   纪姜拽住顾有悔的袖口。顾有悔的肩膀一松,一时颓然下来。   “纪姜,我这几日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   说着,他仰起头的,这么多年来,他的人生颠沛也顺遂,江湖广袤,风光霁月,朝堂离他很远,他几乎是从纪姜身上,才稍微窥见一二其中的残酷,然而他不曾去想,曾经在下江南的路上,还揶揄过邓瞬宜的懦弱和无能,如今杀伐落到父亲的头顶上,他才终于明白,这种穷途末路的生离死别,对人而言,是一种多么凄惨的消磨。   但他不想在纪姜面前流露出丝毫的软弱。   “以前我说什么,你都会听的,这一次你也一定要听我的。”   顾有悔摇了摇头:“你越这样说,我顾有悔越不能纵你。纪姜,我明白,你的心在宋简身上,不在我这里,你与他好不容易有了现在这个孩子,他好不容易能稍微放下过去,我知道你或许真的有法子,可是,你若为我出手,日后,你要如何自处,我又如何再面对你。除非……你肯跟我走。”   纪姜没有说话,天已黑尽,后院中的树影摇若鬼魅。   “看吧……你不肯的,你……”   “有悔,我不光是为了你。顾仲濂是我母亲和滴滴唯一的倚仗,如今的内阁,王正来因为王沛的缘故,是不可能再做辅臣了,如果顾仲濂死了,皇帝的内阁就彻底垮了,如今梁有善把持整个司礼监,蒙蔽万岁,万岁身边,除了李娥和黄洞庭,都是梁有善的人,我也见不到万岁的面,顾仲濂一死,万岁则生死堪忧。”   顾有悔沉默,纪姜的话涉及整个朝局,他并不能全然听明白。   “纪姜,要么,跟我走,我就让你去行你的法子,要么,你就给我远远站着,生死是我父子的命!”   纪姜慢慢攒紧了拳头,她何尝听不懂顾有悔的意思。   “你要替我考虑,我万分感怀,可是,顾有悔啊,我坚狠一颗心,和朝廷宫闱相处多年,我早已不能说服自己,躲到宋简背后只求温情与苟活,我知道你要护我,我也要护大齐的臣民!我如今只问你一句话,你还当我是大齐的公主吗?”   他当她是公主吗?   他真的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不能辱没她的身份,但他也不想再看着她牺牲。   “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听我的。”   说完,她站起身,走到妆奁前,从其中取出一封信来,递到顾有悔眼前:“后日文华殿廷杖,我若在文华殿看见你,不管你做不做傻事,我这一生都不会再与你说一句话。”   顾有悔接过纪姜手上的那一封信。   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那你要做什么……”   “两件事,第一件事,上回我在宫中遇险,你应该把王沛写给赵鹏的那封信交到赵鹏手里了,后日廷杖,一定是锦衣卫行刑,的赵鹏是廷前尉,若不出意外,他是监刑的人,你告诉他,他若能保下顾仲濂的性命,我就能保下王沛的性命。”   顾仲濂抬起头:“然后呢,八十杖是宋简泄愤之用,就算父亲不死,之后也不可能再走出刑部大牢了。”   纪姜垂下眼眸:“那就做第二件事。”   说着,他指了指顾有悔手中的信,“你把这封信,交给邓瞬宜。”   “邓瞬宜,为什么要交给他?”   “照着我说的话去做。他看了信,自然会明白,应该怎么做。”   顾有悔张开口,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纪姜却没有给他问出口的机会,“有悔,你放心,我会护好我自己,还有腹中的孩子。”   话声刚落,林舒由闪身进来,“有悔赶紧走,宋简回来了。”   顾有悔一怔,纪姜起身推开后院的门:“快走,记住我说的话,我身在微处,能斡旋之处不多,能用之人也不多,因此,能不能救你的父亲,就全看你了,顾有悔,我最后再说一次,你若敢低看我,我一生都不会原谅你。后日文华殿,不许去!”   林舒由推了他一把:“你磨蹭什么,赶紧走。”   说着,拽着他的肩膀将他拖出了正堂。   纪姜口齿中吸了一口凉气,腰腹处隐疼逐渐清晰,她靠着床榻坐下来,竭力地平息自己的呼吸,这年秋天的这个孩子,来得是时候,又不是时候。   她抿下嘴唇,低头自语道:“母亲对不起你,让你受这些苦,但母亲一定不会让你有事……” 第64章 文华   在大齐, 廷杖一般是由栗木制成, 击人的一端削成槌状,且包有铁皮, 铁皮上还有倒勾,一棒击下去,行刑人再顺势一扯, 尖利的倒勾就会把受刑人身上连皮带肉撕下一大块来。如果行刑人不手下留情, 不用说六十下,就是三十下,受刑人的皮肉连击连抓, 就会被撕得一片稀烂。不少受刑官员,就死在廷杖之下。   即便不死,十之八九的人,也会落下终身残废。廷杖最高的数目是一百, 但这已无实际意义,打到七八十下,人已死了。廷杖一百的人, 极少有存活的记录。廷杖八十,意味着双脚已迈进了阎王爷的门槛。   打实来讲, 对于皇帝而言,廷杖是示辱多余杀伐。因此其中的门道就很多了。有的时候, 甚至会成为明面儿上开恩,背地里要人性命的法子。如今小皇帝被司礼监掌印蒙蔽在身后,谈不上使什么帝王心术, 但顾仲濂是死是活,却也再不是许太后可以插得了手的了。   宋简之所以把顾仲濂交到梁有善手上,去行这个刑罚,目的也是为了借力。顾仲濂是梁有善专权的最大的阻碍,梁有善没有理由放过他。   顾仲濂在朝中多年,在大齐的文坛和政坛都占有一席之地,他不光是天下清正官员的师范,也是世间文人们的精神领袖。对于宋简而言,在他的生死之事上,有一个人替他出头,对后面的路而言,是必要的。   另一方面,五年以前,文华殿上的那一幕,真的是他此生最大的阴影。他亲眼目睹父亲惨死。血肉这种东西,是纯粹感官性的,一旦以一种惨烈的方式印入人的记忆里,那种残酷的猩红色,就再也退不掉了。   宋简要的是偿还。   对纪姜他没有下去手,那么换一个人呢。   宋简行在漫长的宫道上,一手牵着身后的纪姜,一手握拳于腹前。他今日穿着一身素色的直缀袍衫,袖子宽而软,罩住了纪姜的手背。纪姜的手,今日却有些发烫。宋简行得不快,每走一步,他都在回忆当年文华殿上的情形,每走一步,他都在想,若是顾仲濂今日的死能宽他一丝心,那他是不是也能说服自己,放过纪姜一分,放过自己一分。   宫道行至尽头。   这日往来于宫道上的人都沉默地避开了他们,两个素衣人孤独地走在高远的秋空之下、两行大雁从文华殿的金漆檐顶上飞过去,与此同时,风摇动檐角的雕龙纹铜铃铛们,悠长的铃响划过长空,传入云霄。   纪姜抬起头,面上的面纱也随风扬起,面前天高云淡,映着太平岁月的假象。   前面的宋简停下脚步。   “五年前的那一日,你站在什么地方。”   纪姜收回目光,抬头指向殿前的那扇隔扇门。   “好。”   宋简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你今日也留在那里。”   “为什么不让我进去。”   “你弟弟今日不会上殿,所以你应该不想让梁有善看见你吧。还有,纪姜,我会再给顾有悔一个机会,你若能再文华殿前拦住他,我就放过他。”   “他不会来的。”   宋简回身,捏紧纪姜的手,将她拽至身边:“他一定会来,除非你已经见过他了。”   青铜钟传来一声响,白玉长阶上的通传之声一阵一阵地下来。宋简松开纪姜的手。   “走了。”   说着,他独自迈出去几步,人但凡渐行渐远,总会留给身后目送的人一种莫名悲伤的孤勇之感。   “宋简!”   前面的人顿住脚步。   “纪姜,我做完我该做的事,再回来找你。”   说罢,蹬阶而上。   恢弘的殿门像一张巨大的血口,喉咙里发出诱人的光亮,逐渐将他吞没了。   宋简走进文华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向他投来。辰时都将过了,皇帝却并不在龙椅上坐着,梁有善独自立在龙椅旁,见宋简进来,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朝西侧一指。   二人之间似乎有某种诡异的默契。   宋简含笑默声退到西面的朝臣前面。梁有善命人宣旨。圣旨不长,仍是刑部多年的口吻,功过是非清清明明地罗列其上,令读字的人都不禁拿捏起抑扬顿挫的正义腔调。   旨意宣告完毕。梁有善将手中的拂尘一打,开口道:“今日万岁爷龙体欠安,特祝咱家监刑,说着,他清嗓咳一声。   “带人上来。”   人们朝殿正门前看去。只见顾仲濂在锦衣卫的押解之下,从门后跨了进来,他身上的衣裳已经被剥去,只留中衣。眼睛青肿发乌,像是很久不曾合过眼了。   他从宋简的身边走过,将擦肩,他又停下脚步,回过身来。   “我记得宋子鸣死前说过一句话,你记得吧。”   宋简抬头望向他。“记得。顾大人也想说那句话。”   顾仲濂垂眼,“是。”   “好,我答应你,只要你的儿子不来送死,宋简就不会动他。”   顾仲濂笑了笑,躬身拱手,“我谢过你。”   说完他直起身,独自走到殿中央,抬头看向梁有善,“阉贼,陛下究竟何疾不蹬这文华殿,八十廷杖后,这恩,我顾仲濂向谁叩谢。”   梁有善笑道:“顾大人,此处是文华殿,不是内阁,咱家奉的是皇命,只管监刑,不过,八十杖过后,大人若要执意向万岁爷谢恩,咱家还是会替大人通传的。   说完,他示意左右:“来,伺候顾大人。”   锦衣卫的人搬了一张刑床上来,将顾仲濂推了上去。手脚都被束缚住,顾仲濂顿时动弹不得。   赵鹏掌刑。他立在殿门前,三挥木杖试着板风。那棍杖在空气里划出声来,带出的气流拂过朝臣的耳边。他们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不忍再看。   若论为朝廷鞠躬尽瘁,或许没有一个人敢站到顾仲濂前面去。在那个时代里,人们虽然为了各自的私利在相互倾轧,但是,清廉就是清廉,忠诚就是忠诚,这是一朝为官彼此内心公认的大道理。   无论朝廷如何腐朽,如何风雨飘摇,只要为臣的死于君王,死于社稷,就是有资格名留青史的,诚然,顾仲濂就是史官笔下最疼惜的人物。他有他的大时代,有他的起落,有耀眼的功,莫须有的罪,一切惨烈都辉映成耀眼的背景,浓墨重彩,满足史官们的热情,也激荡着世人的豪情。   是以,满朝不论忠奸都在此时垂眼敛心。   不瞩目,不见其丑,是此时唯一能给予的尊重。   赵鹏握紧了手上的刑杖,朝梁有善点了点头。   梁有善看向一旁的唐幸。   “去,伺候顾大人一碗酒。“   唐幸应胜端着一碗乌得发黑的咎走到顾仲濂面去蹲下,“顾大人,这是万岁爷的恩典。”   顾仲濂一笑:“怎么,这是怕我顾某人死不干净?”   梁有善没有说话,唐幸却压低声音,低凑到他面前道:“酒奴才换过了,这是公主命奴才给大人的,大人最好喝下去。”   顾仲濂一怔。   转而当真闻到了一股浓厚的蛇胆味。   这要放在平时,到真是个正大光明的恩典。赐受刑人蛇胆酒,是为了防止过程中毒火攻心,威胁性命。   顾仲濂看了那内监一眼,他唯一不解的是,纪姜明明在宫外,如何会有梁有善身边的人替他行事。   唐幸见他迟疑想得远,怕有破绽,便索性掐着他的脖子,粗暴地将酒灌了下去。而后起身退到梁有善后面去了。   赵鹏与另外一个锦衣卫执杖走到顾仲濂身旁。   梁有善道:“行刑。”   停歇在文华殿檐顶上的鸟都在一声钝响中惊飞而起。窜入云霄中去了,顾仲濂咬死了牙关,只在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   赵鹏听过顾有悔传莱的话,手上是留了五分力的。锦衣卫的人在这种折磨人的法子上向来有心得,尤其是在廷杖成为一种制度之后,更是被这些人玩出了花样。   因此赵鹏虽一杖一杖落得结结实实,却不至于伤筋动骨,然而,梁有善也是各中高手,他也不能全部放水。实几板又收几板子,行刑过四十杖,顾仲敛的臀腿处,仍旧免不了血肉模糊。   疼痛如同万虫钻心一般,顾仲濂虽然不肯丢文人体面,却奈何疼痛不分贵贱,再高贵的心,在矜持的皮也会被摧毁,他两股乱颤,发出痛唤声的喉咙如同被火熏过一般嘶哑。一声低过一声。   文华殿上的每一个人,都在这种声音注重毛骨悚然。有些人朝宋简看去。只见他抱着手臂靠在隔扇门前站立着。沉默地望着被绳索束缚,却仍因疼痛而僵硬扭曲的身体。   他目光中没有快意,甚至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怀疑。事实上,他内心丝毫真的有所怀疑。复仇的过程,他有运筹帷幄,弄人于股掌之间的快感,然而即将迎来了断,这种快感却莫名其妙地在销隐,替二代之的是某种空洞。   第八十杖落下,顾仲濂已经发不出一丝声音了,除了腿上偶尔一阵筋挛,他周身没有一处地方还能再动弹,手指在木质的刑床上抠抓得血肉模糊,右手拇指的指甲真实脱落下来,深深地欠在木缝里。   “把人拖下去吧。”   锦衣卫的人,一人拖住他的一条腿,把他从文华殿的长阶上一路拖下来。此时,阶下行过一驾凤纹步辇,锦衣卫便在阶前停住,跪让撵行。   纪姜立在不远处,认出了那撵上的女人。她半仰着头,手上飞快地掐数着一串佛珠。至始至终,没有看文华殿一眼。   两个人在文华殿前相错,一个几乎被踏成泥,一个坐在锦绣之中,却说不好究竟是谁更心碎。   撵行远了,锦衣卫们站起身,“怎么这会儿遇上太后娘娘的仪仗了。”   “你不知道?御苑的秋海棠今日新开,娘娘啊……要去看海棠。”   那可不是艳极。 第65章 旧话   说秋海棠, 不疑悲苦尤自开。   纪姜靠着隔扇门沉默地立在隔扇门前, 撵上母亲的容颜并不看不清楚。   长阶很高,将纪姜与太后和顾仲濂的距离拉开了。完整目睹这一场交错, 时光好像一下子倒流回送宋简出城的那一日。纪姜要去刑部大牢,先帝不允准,但许太后却默许了。女人始终比男人要痴缠心软, 不能干干净净地杀伐。   纪姜望着那一路延伸到长阶下的雪痕, 还有母亲渐行渐远仪仗。他们为彼此沉默,为彼此的信念咬牙坚守。   风中散出海棠遥远的香气。   此间皇家隐忍,但万物着实深情。   秋雷惊开, 白日里划过一道淡青色的闪电。梁有善沉默地看赵鹏,又看了一眼站在身旁的唐幸。人没有死在大殿上,梁有善心并不安定,赵鹏是锦衣卫将领, 虽不全然受他的节制,但也没有理由再这件事情上放水,唐幸是跟了他很久的人, 虽不是每一件事都能做得毫无差池,却毕竟认了他为父, 除了李旭林之外,他也是亲信, 平日里恨毒了内阁那帮人,也不可能被那一帮老阁臣收买啊。   梁有善在殿上凝眉沉思。   此时文华殿中的人开始散出去,宋简站在阴影之中, 眉目间情绪不明。   众人尽皆退走,宫人们过来的,覆灭殿中的灯火,将黄铜兽鼎香炉的豢香也浇灭,宋简方松开抱在胸前的手臂,抬起头朝梁有善开口道:“督主输给谁了?”   梁有善皱眉:“你这么问,是你动过手脚?”   说着,他虚眼续道:“不可能啊,你能为临川公主让到这份上。”   宋简摊开手来:“我把人交给你,杀不杀得了,该怎么杀都由你来决定,如今人没有死在文华殿上,是你该给我交代。”   一面说,他一面转过身,门的一角扬起她轻薄的裙纱的一缕。柔软俏丽地在风中招摇。   “梁督主,你与宋简有共同的仇敌,我才肯与你同谋,有句话,不好听,但还是有必要对你说一说,你查归查,查不到就算了,若查到了什么……”   门外的人身子似乎瑟缩的一下,那缕本来招摇在门侧的衣角也敛了回去。宋简笑了笑:“你下手之前,好好想清楚,有没有这个资格。”   说完,跨门而去。   朝臣已经退出去很远了。   行在前面的几个阁臣都垂丧着头,看见眼前的血痕都远远地避开去。那日天地浑厚,风轻云淡,从长阶上看去,一排慢行的人们,有的弓腰,有的驼背,有的忍不住瑟缩起脖子,拢起手来,姿态龙钟,像一行受惊,又不敢疾行蝼蚁。   纪姜敛着衣裙的一角,宋简从殿内行出来,走到他身旁站住。他在殿中说的话纪姜都一清二楚地听见了。   “走。”   两人一路并行往长阶下走去。几朵淡色的海棠滚来脚边。为鞋履所践,便与两道血色的痕迹混在一起。   “你和你母亲一样无情,但是,你还是比她聪明。”   纪姜垂着眼睛:“除了报仇之外,你真的想看到梁有善这个奸人把持整个朝廷吗?”   宋简站住脚步,一把将她搂入怀中。“有我在,要把持也是我把持,你就这么不信我。”   纪姜目光一软:“不是,你不是梁有善,他拿捏着我弟弟,朝廷现在轻易动不了他。而你不一样。王沛因青州而获罪,王正来不会支持你,陈鸿渐这些人,多年追随顾仲濂,你想入阁,你想替你父亲重回帝京政坛,你就一定要赦了顾仲濂。否则,帝京这一个旋涡里,只能是旁人得礼,而你我终究都会被吞噬掉。”   她说的话,他不是没有想到。   可是,他可以一次一次的放过纪姜,却也只能放过她。   “你说得都对,可是,你们皇族的人,究竟知不知什么叫不共戴天?”   他行到前面去了,声音冰冷:”你让梁有善杀不了他,诬陷忠良之罪,刑部一样可以正正经经地判他的死罪。纪姜,看在顾有悔几次救你的分上,我可以放过他,但是顾仲濂,一定要偿还我宋家的血债。”   纪姜不敢再往下说了。只能沉默下来跟着他往前走。   其实他也说到了症结所在,对于其他人而言,杀亲之恨不共戴天,可是,对于皇族而言,亲人的生命,血液,都是可以用来供养皇权的。都是刻意用来护卫疆土和万民的。对于纪姜而言,家就是国,所以,要说到不共戴天的仇恨,也许只有灭国之恨吧。   可是这些话,她终究是不能堂而皇之地在他面前坦白。   两人已经快走到宫门口了,恰在正午,民间五谷的香气淡淡的飘散入宫门,平实恬淡。宋简喉咙有一丝隐隐的发甜,他突然想起,在来帝京的路上,他对楼鼎显说过的那句话:“到时候,若我下不了手,你就替我下手。”   此时这句话回响在他脑海中,辛辣又讽刺。   “有恃无恐啊,临川,你是不是赌我,真的不会杀了你。”   怎么说呢,多少有一些吧。   这样想起来,纪姜也是心碎的,他们有了孩子,时隔两年之后,他们终于又有了共同的牵绊,但是和解在彼岸,苦海又浩瀚无边。   “先生。”   楼鼎显在宫门前唤他,宋简松开纪姜,走至门前。“怎么?”   楼鼎显在宋简耳边耳语几句,宋简回过头来看向纪姜,他的眼神里有些疑惑,却也莫名地有几分残酷的赞许。   “你还做了什么?”   宫门前候着的人都不敢上前去,纪姜一个人站在宋简对面,耳旁的碎发随着风养起来。   “邓瞬宜回来了吗?”   她轻声问出这一句话,宋简的手却猛地握紧,声音有些颤抖。   她明明已经被贬为庶人,明明被他禁在园中,无论是朝中人还是宫中人,照理她都没有办法差遣,为什么关键时候,她还是能掣肘他,让他无法畅快的复仇,无法在帝京走一条顺畅的路呢。   “楼鼎显!”   “末将在”   “把这个女人带到白水河去,锁在军营里,一旦她腹中的孩子落地,就按我在青州留给他的话做!”   楼鼎显一怔,他在青州说过什么话呀,楼鼎显赶忙回忆。是那句字面上意思的话吗?   “先生,您难道要我……这……我……”   楼鼎显看着纪姜,有些语无伦次。   宋简没有让他往下说,“记姜,我下不了手,刀却可以递给别的人,纪姜,我不看就是了,你一个女人而已。宋简不缺。”   尾声有些颤,宋简的手指在战抖。   她太聪慧,她太了解自己,也太了解帝京的局势。宋简原先以为,救邓瞬宜,在紫荆关替王沛解局,甚至在文华殿上保下顾仲濂的性命,都不会真正阻拦下他对朝廷复仇,然而,当他从楼鼎显耳中听到邓瞬宜所做之事的消息时,他才明白,棋差一遭。   就如同过去的在公主府中一样的,对弈之时,他几乎赢不了她。不论是她真的行好棋,还是她陷入困局时,牵着他的袖口,俏声央他让棋。没有哪一盘,纪姜输过他。   所以,还是自己轻看了她。真不该给她留一丝缝隙。   “楼鼎显,带她走!”   “宋简啊……”   她含泪唤他。   “你不要叫我的名字!”   楼鼎显走到纪姜身边,“临川姑娘,有什么话,等先生完成他的大事以后再说。”   宋简不再看她,甩袖蹬撵。   又是一道白日的闪电划下来的,天阴下来。风狂妄地吹来大地,宋简的车撵行远,楼鼎显牵来马匹,“走吧。”   输赢有乐趣吗?对于世人来说是有的,可是对于纪姜而言的,却像天边不断翻滚的乌云,在肺腑之中翻江倒海。   “他在青州跟你说的话是什么?”   “这……”   马扬蹄,长长嘶了一声。   “我劝姑娘还是不要问。”   “没事,楼将军,我想知道,他留给你的话究竟是什么。”   楼鼎显权衡着她的身子,半天开不了口。   纪姜转过身来的,“什么叫作他下不了手,但刀还是可以递给别人,他要你杀我吗?”   楼鼎显觉得,此时他真的是一个多余的人。从另外一方面来讲,他同情纪姜也同情宋简。   “我……我也问姑娘一个问题吧。紫荆关王沛原本要出兵,可是姑娘看出了什么。”   纪姜没有否认。   楼鼎显悻悻地点点头,他终于明白过来,当时自己说宋简身边有奸细的时候,宋简为什会说让他杀进紫荆关杀掉那个奴婢了。   动荡的一个时代,纷繁复杂的军政关系,涉及河西,青州,涉及东厂,司礼监。其中真正在博弈的人,却只有宋简和纪姜。   这两个人,一个没有爵位,没有官职,一个没有身份,没有地位。却牵动了大齐整个皇朝。   “先生说,若有一天,他下不了手杀姑娘,让末将替他下手。”   说完这一句话,他不敢去看纪姜的眼睛。“临川姑娘,你放心,先生这样说,末将就更不敢下手了。末将……”   “别说了……”   “好,末将不说了,走吧,姑娘,跟末将渡河,其实河西九郡的联军已经要入帝京了,时局动荡,先生原本是想杀了顾仲濂之后,就带姑娘渡河,与三王一战的,如今姑娘先与末将走,也是一样的。” 第66章 苍穹   三日过去了。白水河上起秋风, 天转寒。   几个军士在河中洗了澡回来, 肩膀上搭着汗巾子,一面走一面道:“喂, 你听说了吗?现在帝京的朝廷内部都乱成一锅粥了。”   “你这个耳朵又听到什么?”   “那狗官顾仲濂不是把杀我们王爷的福王和信王放回河西了吗?前段时间,却被揭发当年诬陷宋首辅被下了狱,听说判了杖刑八十, 没死, 如今被关在牢中,等着刑部判罪处斩。”   “呵……关一辈子都便宜他了。”   “啧啧,我看怕是杀不了, 也关不到一辈子。”   “怎么?朝廷官官相护到这个地步?”   “我听说,平西侯府的那那位小侯爷回来了,和浙党的那一派官员,在正云门外跪了三日了, 请求朝廷赦免顾老贼的罪呢。”   话声刚落,楼鼎显在他们身后咳了一声,两个人吓得浑身一抖。   “让你们去夫人帐前守着, 竟敢给我在这里说话!给我滚回去!”   “将军……您吩咐的事我哪里敢不行啊,前面换岗, 兄弟几个才过来冲个身,我们这就滚回去啊!”   楼鼎显把纪姜带到白水河畔之后, 就一直把她关在营帐中。一日三换岗地派人守,过了两日,迎绣也被接了过来, 仍然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军营里定不能如同在帝京那样讲究,楼鼎显还是分毫都不敢怠慢纪姜。   于是,王沛身边的那个妾室,名叫七娘的,也被楼鼎显遣了过来。   王沛已经被押回帝京了,七娘被留在军中。好在,有宋意然的惨烈再前,青州军中军纪在这方面还算严明,七娘才没有因此遭到过多的侮辱,可是,男人堆子里,哪里能有干干净净的女人身子。   纪姜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她身着一身素白的衣服,赤着脚,在帐外替纪姜烧水,长发被一条细长布条挽在背后。脸上有几根凌乱的抓痕,步履虚浮,双腿微微有些颤抖。   “迎绣。”   迎绣正在舀粥,“诶”了一声,忙过来道:“夫人怎么了。”   “去把那姑娘扶过来。”   迎绣放下粥碗,行到外面去在七娘耳边说了些什么,七娘回头往纪姜这边看了一眼,却要往外面走,被迎绣一把拽住。   纪姜在帐内道:“七娘,你往什么地方去。”   七娘不敢回头,身子直往外面扯拽,一个军士一下子拧住她的头发将她拖进帐中,“将军让你来伺候夫人,你被这么不识相。”   七娘被他这样一扯拽,发了疯似的挣扎着。   身世飘零又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大底都如此,一旦失去倚靠,一生,一身就再也无法清净。她挣扎地厉害,纪姜忙蹲身扶住她,“你们先别怪她,既然是楼将军送到我这里来的人,我自有话与她说,你们都先出去。”   纪姜这样说了,帐中的人知道她有身孕,也不敢上去和她扯拽,便松开了七娘的手,走到帐外道:“夫人,有什么事您可得出声。”   “我知道。”   说完,纪姜抬手招来迎绣,一道将七娘扶了起来。   迎绣端来一碗热粥递到她手中,“刚熬好的,夫人还没吃呢,你先吃一口,缓缓啊。”   七娘满脸泪横,双手颤抖的接过粥碗来。怕烫,却忍不住米香去吸了一口。   迎绣道对纪姜道:“夫人,她是谁啊,怎么折腾成这副模样。”   纪姜眼眶发热,她是经历过人事的人,不比迎绣混沌,看她刚才和那军士之间的模样,便多多少少猜了出来,只是开不了口去问而已。与此同时,她也想起了宋意然。自己算是受尽折磨依旧不肯死的女人,然而,比起自己而言,这世上的还有更多的人在更深的泥淖里症挣扎。   “小心烫啊……”   七娘的吸进去一口,又一下子呕出来,眼中蓄的泪夺眶而出。   “他们……都是禽兽啊……”   纪姜顺着她背后的气儿,“别怕了,你在我这里,不会再有人来伤你。七娘,王将军的事是怎么回事。”   提到王沛,七娘肩膀一僵,而后忙紧紧握住纪姜的手。   “殿下,您有办法救救王沛吗?听说他被帝京的人带走了,是要判罪的啊。”   迎绣拽开她的手,“夫人有身孕呢,你别伤着夫人了。”   “什么,殿下有身孕了……我……”   纪姜拍了拍她的手背,“别慌,先告诉我,紫荆关出了什么事情。”   七娘一时沉默垂泪。良久,方轻声开口道:“将军,不忍心宋家小姐死……”   说到这里,她也是痛彻心扉。   她多多少少知道一些纪姜和宋简之间的纠葛,听说她怀孕,更是感怀这一场爱恨交织,另外一边,她也明白王沛对宋意然的感情。两方立场对立,目标矛盾,谁更深情,谁就先万劫不复。   七娘抬手抹干眼泪。   “那日,青州军攻城,将军在紫荆关上镇守,关内虽不算兵强马壮,但是将军说的,城门高厚,且粮草充足,只要帝京的军力调动顺利,紫荆关至少能守两个月。可是……谁知道,太后寿辰那日,青州军突然攻城,那位宋家的小姐……”   她似乎有些说不下去,呛了好几声,迎绣忙接过她手中的粥碗,又给她端了一杯水过去。七娘就着迎绣的手喝了几口,这才勉强平息下来。她揉了揉发肿的眼睛。   “宋小姐身怀六甲走到城门前。将军的副将本来是要放推石头,放火箭阻挡青州军搭云梯的,但是将军却在火光中看见了宋小姐……”   其实,七娘明白王沛,对于王沛而言,他为了宋意然没有娶妻,更多的是愧疚。   他至情至深地爱过宋意然一场,然而,当宋家获罪之时,他还是在父亲的威逼之下退缩了,他不曾像纪姜一样跪上文华殿,也不敢丢下家中一切,追到嘉峪,他穿着河西军的戎装,躬身膜拜祖父的功绩,然后眼睁睁目送宋意然堕进无边的地狱。   在紫荆关外的沙场之上。   宋意然其实一句话都没有说,他们之间的关联早就已经不该存在了,可是和纪姜与宋简一样,若是此生不复相见,或许谁都会有另一番天地。可是,人有灰烬的本质,人性有毁灭的欲望,只要同活在这个世上,没有生死相别,那就一定会再相见。   身为军人,王沛敢杀所有人。   可是作为一个男人,他却万万不配杀宋意然。   哪怕宋意然什么都没有说,王沛也觉得,自己这一回,要拱手一切,来偿还她了。   “将军不肯下令推石放箭,贻误战机,紫荆关……才被青州军破了关。殿下,将军原是深情的人,七娘见识短浅,虽知道将军他触犯国法,罪不可恕,可是殿下能不能看在将军在紫荆关救过您和顾少侠的性命的份上,帮帮他……”   纪姜的手握了握,“我此时也身在囹圄之中,我……”   听到此话,七娘的肩膀松垮下来,是啊,都是手无缚鸡之力女人,她是公主又如何呢,贬黜封号之后,她与自己又有什么区别呢。   纪姜见她颓丧,轻声道:“你不要着急,如今帝京时局复杂,朝廷还顾不上王将军的事,等这段时间过了,也许我会有办法。”   此时帝京时局究竟有多复杂。宋简坐在文华殿的石阶上,眺望着正云门外那一群朱衣乌纱行跪的人。   梁有善立在他身后。   “邓瞬宜回来了,浙党这一派人原先是和顾仲濂不和的,如今也导向他了,如今,王正来,陈鸿渐这些原来阁中的老臣,还有顾仲濂从前的学生,也被浙党这一派的人笼络过去,一道在正云门外来给顾仲濂请命。用这个架势来给朝廷施压,大有顾仲濂死,则百官辞老架势。宋简,这个仇,咱家看你是报不了了。”   说着,他抱臂与他一道坐下。   “宋简,你不让咱家杀纪姜,你自己又杀不了她。”   说着,他仰头望了望高远浩瀚的天。   “宋子鸣输给许太后,你输给临川公主,说句实在话,你们这些人,还不如我这没根的人痛快,没人情,至少敢对好看的女人们下刀子。”   说完,他撑开腿来,“索性,跟我联手,不要管浙党这些软脚虫,直接杀了顾仲濂,再把这些人全部拖到午门廷杖,咱家保证,不用他们辞官,就都会死在午门外。到时候,你将内阁重组,咱家在司礼监,你在内阁,只要再处置了许太后,留那小皇帝一个人,大齐的朝廷就是你我二人的了,我梁有善只要一样东西,之前散还给农户的土地,我要拿回手中。”   “和你同谋?”   梁有善道:“呵……视到如今,宋简,轻视我无意义,你要报你父亲的仇,只能和我同谋,你不方便杀的人,我来杀。”   宋简冷冷笑了一声。从石阶上站起身,拍了拍身下的灰,沿着阶往下走。   前面是皇城的正门。临近中秋节的,周遭的风物都以其柔韧的姿态向季节低了头。宋简迎着渐渐开始寒面的风一步一步往前走。   想着梁有善的话,又回忆起纪姜的话。   顾仲濂一条人命,正云门外几十条人命。   他一面走,一面抬起头。   除此之外,还有苍天在上。   行复仇之计多年,除了面对纪姜时的挣扎,这一刻他也犹豫了。   这个世界上,纪姜真的太了解他了。   她将一个比家仇更大的棋局摆在面前。这个棋局上不止有顾仲濂,有许太后,还有梁有善,有邓瞬宜,有浙党和内阁数百人的性命和前途,甚至还有江南上千万百姓的生息之计。   他不是轻看梁有善,而是不能回避重看眼前的宏大。   也是,连纪姜都杀不了,他又能有多恨呢。   如果不是当年和纪姜大婚,他是一个有四方志向实干之臣,如果不是当年宋子鸣的惨案,他是公主府中风光霁月的雅人,是纪姜的温柔良人。从帝京到嘉峪,在从嘉峪到青州,最后他终于入了帝京的局了。虽然宋简原本以为,除了纪姜之外,他根本不需要取舍。然而如今他虽然步履不慢,内心却在踟蹰。 第67章 相懂   正云门外, 邓瞬宜用双手撑着地, 豆大的汗珠子从额头上垂下来,在面前的地上染开。自从看了顾有悔带来的那封纪姜写给他的信, 邓瞬宜一刻也没有停留,一路跑死了七八匹马,到帝京以后却还是没有能见到纪姜。   相别大半年, 从江南一带发家浙党官员被他强硬地摁了下去, 不至于在朝中与梁有善正面冲突,天下不曾颠覆,他们也不至于被逼到夹缝之中。回京的路上, 邓瞬宜总是不断回想起纪姜那双温柔的眼睛,以及他在宋府凌乱的厨院里,轻声宽慰他的话。   她说:“小侯爷,不要怕, 既来之,则安之。”   身一掐则断的弱骨,卑弱却从不失去高贵的姿态时常魂牵梦绕。但是如今, 他不敢以任何私情为基来想念纪姜。由敬而爱,再由爱而敬, 这样的经历对少年人来说,无疑是痛苦, 却亦是伸展开内心枝叶,越发成熟的过程。   邓瞬宜稍稍挪动开膝盖,这是他们御门跪谏的第三日了。起初只要以西平侯府为首的浙党一派官员, 后来的,包括王正来,陈鸿渐在内的内阁数十位阁臣,并翰林院,六部之中从前顾仲濂的门生,以及受过他恩惠的众臣也都跪到了正云门前。   距离上一次百官跪谏已经过去了近六十年的时光,邓瞬宜并不清楚大齐开国之时的事情,可是其中很多历经三朝老臣们却都依稀记得当时的一切。太、祖皇帝欲废嫡子,而立贵妃庶子为台子,内阁群臣跪谏,太,祖皇帝因宠幸贵妃,不肯对群臣让步,而命锦衣卫在午门外,将跪谏的大臣全部杖责三十。   那是极其微妙的一幕,一面是斯文扫地,摧残体面,一面却是“文死于谏”,青史留名。皇帝和群臣彼此倚赖,而御门跪谏则是双方博弈最后的底线,彼此逾越过去之后,就是皇权剥文人皮骨,要么死,要么废。总之,表面上看起来,皇帝总是不是不会输的,至于究竟是谁赢了,这却得看之后的第一道旨意怎么下。   无论如何,对于朝臣们来讲,代价还是极其惨烈的。   邓瞬宜等人到是年轻,跪到第三日的时候,还是支撑不住了,更别说内阁的那几位老阁臣。王正来本来就因王沛的事神。三日来水米未进,又是上了年纪的,这日过了正午,口舌发干,嘴唇上起了一层厚壳,哪怕是双手支撑着身子,也是摇摇欲坠。   秋风卷来,地上铺叠着的枯叶子一下子被吹开了,邓瞬宜听到身后“咚”一声,立时就有人唤出声来:“王大人……快来人啊,看看阁老……”   邓瞬宜回过身来,见王正来的身子歪倒向一边,额头重重地磕在大理石的砖面儿上,青紫了好大一块的。他摆手挣脱开过来扶他的朝臣。   “走走……都走……老夫没事。”   陈鸿渐挪到王正来身旁,看着阁老惨白无色的嘴唇,对邓瞬宜道:“小侯爷,这样下去不行啊。”   王正来颤巍巍地抬起手来,戳在陈鸿渐的脊梁骨头上,他用了一身的力气,胸口一挺,陈鸿渐被他戳得险些向前扑去。然而他也几乎竭力。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话声带着气从喉咙里呼出来:“你……给我闭嘴……这个时候,你敢出言动摇……”   陈鸿渐抵住他道:“人要救,阁老您也得要性命啊。”   “浑……浑说!你……把我给架走了,就是拆我……拆我的脊梁骨头……”   邓瞬宜抬头看了一眼天时,已经快近黄昏。日头偏西,金黄色的余晖落在清冷的石头地上,满地新落下来的叶子打着旋儿在周遭旋转,婉转而凄凉。   “王阁老,依我看的您还是先回府休息。”   王正来颤抖着垂下手来的,摇头道:“既已行此事,则本当死于御门方止,我……”   话声是在孱弱,大多被风声掩盖。多年沉浮于政坛文坛的,垂衰之际,他们大多有濒临绝命的言辞要招摇地表达出来。在那个时代,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就会留下什么样的诀别之语,如宋子鸣会手抚《菜根谭》,愧叹:“盖世功劳,当不得一个矜字。”   胫骨疲弱,内心满溢的文人,他们的濒死之言一定会成为毕生之卷上隐喻。   邓瞬宜不太肯去听这种绝望又固执的话语。   他回过身去,看向正云门后宫道。   那里正有很多宫人在拂扫落叶,青白色的宫装衣裙在朱红色的店门后面时隐时现。远处有人击节,而后的青黄色的凤纹旗渐往宫门前行来。许太后坐在凤凰撵上,低垂着眼目,出声命人在正云门外停下。   众人都抬起头来,继而又尽皆伏身,对许太后行叩拜大礼。   许太后沉默地坐于撵上,不肯回头看这些昔日的股肱之臣,然而邓瞬宜这些人却都眼睁睁地望向撵上的华服妇人。   众臣大多都知道许太后与顾仲濂之间微妙的关系,此时此景,不论过去是否曾经有揶揄鄙夷,现在都烟消云散了。两方都心有感怀,却都说不出宽慰之语。   良久,撵上的人终于开口道:“诸位大人,哀家虽为女流之辈,亦知你们拳拳为国为民之心,你们是我大齐的股肱,是江山的倚仗,时局艰难,但哀家与万岁,定将与二等同行一道!”   女人的声音在正云门的上空盘旋,邓瞬宜从许太后那张脸上看到了纪姜熟悉的样子。关于她的记忆分成两半,一个和那个撵上的人一样,妆容精致,肉身堆在一片金碧辉煌之中,他仰慕多年,不敢亵渎半分。一个在满身青素薄衣,立在鸡毛与蒜皮铺满的厨院里,却救他出死局,铺给他一男子该走的多少有血腥,却又充满血性的正道。   他这样想着,再一次看向王正来和许太后。   邓瞬宜逐渐也将王正来那些听起来冠冕堂皇毫无用处,却真实悲壮的话细想开来。似乎也开始明白其中宿命般的挣扎和无奈。   若宋简,则肆意学奸佞。天地也不会怪责他。   若顾仲濂,王正来,则拼死正天道。   若纪姜,若许闻邵,则情深义重,半身陷旋涡,半身覆锦绣。   黄昏渐来,正云门外积聚起很多帝京的百姓。正如纪姜对顾有悔讲起过的那一般,如今这座商业繁盛,百姓富足的城池,仰仗于于宋子鸣和顾仲濂两代首辅的经营发展,无论这两个人的政治见地有多么的不同,但帝京城的人和物身上,却都有这两代首辅呕出的心血。   人们跪在锦衣卫设下护障之后,一个走卒将自己的挑子搁在一旁,里面装着的果子扑出来,被锦衣卫凌乱的脚步踩作泥泞。   他张开双臂挥舞着。   “太后娘娘,若是没有顾首辅,草民的儿子就被官府给斩首了,顾大人清明廉洁,是个好官啊!太后娘娘,您和万岁爷要明察啊。”   他的声音凄厉,穿破黄昏时候的暖云。   许太后不由得垂泪,对于她而言,顾仲濂不仅仅是她和幼弟的倚仗,也是深深岁月里的竹马,是她为后位,为纪家,为大齐,不得不隐下的热情。她站在顾仲濂身后,看着他翻建帝京城,看着他改革税务与吏治,看着他以制衡之道削藩,看着他设计陷害宋子鸣,看着他将自己的女儿亲手送上不归路,却也看着他因要获取她的信任,不惜将自己唯一的骨肉断送在纪姜的身上。   他不是一个十足的贤良之人,但他却是和大齐深刻关联的一个男人。   许太后听着正云门外百姓的声音,不知道是该替他喜,还是替他悲哀。   “邓瞬宜。”   “娘娘,臣在。”   “哀家问你,谁让你来的帝京。”   邓瞬宜伏身叩了一首:“是殿下。”   许太后心中的钝痛更深,到头来,她到现在都不敢面对的女儿,仍然关情着她这个十足“恶毒”的母亲,关情着她的兄弟和家国。甚至不计前嫌,宽恕了顾仲濂那个毁掉她一生的人。   “姜儿……现在在什么地方?”   “臣没有见到他,听顾有悔说,她已经被宋简带回白水河岸了。也许是因为宋简知道了殿下与我寄信的事。”   许太后觉得自己喉咙里如同有一只滚动珠子,张口则抖,让她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她心痛难当,赞叹自己女儿智慧的同时,也着实愤恨这个风雨飘摇的朝廷,先帝懦弱,幼帝年少,其余藩王各怀鬼胎,仍然是——男人们但凡有一个撑得起来的,何必把她与纪姜逼到女人最不应该走的路上面来。   人们的请愿之声此起彼伏,零零碎碎地述说着顾仲濂在这三年之间的功绩和担当。渐渐的,朝臣之中亦有人哭泣,又人晕厥,有人从百姓的声音之中,一下子看破了权臣的宿命,他们仰天望昏云,如窥一镜,暗自沉默下来。   宫道转角之处,宋简一靠墙独立,万人之声灌入他耳中,却丝毫压盖不住那个温柔却坚韧声音。   “我不求你恕我,但我求你懂我。宋简,我等着你。”   “等你来接我。” 第68章 剜肉   刑部大牢之中。   青色的石头顶滴着阴冷的水。狱卒举着数两三盏灯立在牢室里。   地上铺着一张草席, 席上覆着已经结硬了血迹的白绢, 那是顾仲濂被从文华殿拖回刑部大牢时垫在身下的,三日过去了, 那血肉模糊的伤口已经成了一团褐红色的泥巴,没有人敢去翻动他,甚至没有人敢走近他。血的腥臭味令人作呕。顾中濂似乎也一下子苍老下来, 灰白零乱的头发中扎插着草絮。他伏在席上, 脊背不断地痉挛。在场德狱卒们几乎都要忘了,眼前的这个人,过去曾是带起朝廷中叱诧风云的第一人。   狱衣抹着额头上的汗水, 虽然是在八月中,但他身上的衣服已经都湿透了。   八十杖,虽然因为赵鹏的放水,和唐幸替他灌下的那一碗黑蛇胆, 勉强没有要去他的性命,却还是深伤到了筋骨。狱医借着狱卒们举起的灯,用火烫刀子, 用了五六七个时程的时间,才将他伤处的衣物剥割了下来。   每落一刀, 都能听到顾中濂喉咙中的闷哼,牙齿在口中几乎咬碎, 他要尊严体面,愣是没有发出一声的惨呼唤。但面对那一摊子不见一丝好处的皮肉,狱医着实下不了手, 由着创口这么烂下去,最后恐怕不止是腿保不住,终究会咬了他的性命。可是将腐肉剔去呢……他不大敢想,顾中濂毕竟也是有些年纪的人,在剔肉的过程中,若一下没有掉住他的气,陈尚书一定不会轻易饶过他,狱医不敢担这个责任。   甬道里传来一阵疾快脚步声,伴着急促的喘息。   人们回头往漆黑的甬道里看去,只见道转角处闪出一个身着青衣的人,他一路奔来,脚步甚至有些不稳。   “父亲……”   这一声唤出来,原本伏在草席山一动不动的顾中濂,忽然浑身剧烈地一阵抖动,他艰难地将脸转过来,“你来……你来做什么。”   他们虽然是父子,但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平等沟通与交流过。在顾仲濂的人生里,顾有悔是一颗如同棋子一般的存在。同纪将与许太后的关系一样,父子之间也是需要相互成全的,只不过,毫不知情的幼子通常是被动。   当年顾有悔出生的时候,顾仲濂也曾给他取过一个复杂又美好得名字。其中包含着他对这个独子得希望,也彰显着他多年来沉淀的修养,与他的光华流转的精神世界。然而,当他决定将顾有悔送到琅山去的时候。多年来。从来没有违逆过他的妻子——青娘,却执意要替他们的儿子改换一个名字。   一世为父母,子女,既是缘分,也是彼此的恩情。   青娘亲手将“有悔”两个字写在顾仲濂的书案上时,顾仲濂常年镇定无波的一颗心,突然有一阵难以言说的悸痛。   青娘是个信佛之人,写一手娟秀的小字。是时,她一面一写,一面道:“大人一生抱负,妾万不敢阻拦,但孩子是我腹中骨肉,是前世累下的善缘善因。我们与孩子既再无恩情可言,就只能将这虚妄的两个字赠给他,望你我唤念之时,能起善念,替他回向给佛陀。”   青娘温柔有情,肯认一生于子嗣有悔,但顾仲濂却不能刻意去想这件事情。   他们是父子,但他们并不平等,顾仲濂回避心中之痛,认定顾有悔应该牺牲。顾有悔也不曾问过一句为什么,总之,他也还是崇拜这个高高在上,为大齐的社稷殚精竭虑的父亲,他怎么安排,他就怎么做了。   是以此时,其实顾仲濂也并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顾有悔。   他并不希望顾有悔看到他如今的这副模样,因为这将会打破父子之间那种彼此矜持的上下关系。顾仲濂不需要来自少子的怜惜,因为这无疑这会崩塌掉他多年来精塑在顾有毁心中的形象。   然而,孩子内心终究要松垮得多。   顾有悔冲到牢门前,手扑到湿木栏上,有那么一两根木刺一下子扎进了他的手指皮肤之中。他也毫不在意,眼前那片模糊的血肉几乎令他作呕,然而,因为那是至亲的血肉,因此心中的恶心之感,又陡然被一种莫名的情感压抑了下去,最终成为背脊上一阵战栗的恶寒。   他有些跌撞地走进牢室之中,猛地跪倒在顾仲濂的面前。   双手垂放在膝上,一阵一阵地发抖。他不是没有见过刀剑的伤,可是他无法形容眼前这种肿胀青紫,溃烂化脓的场景的,没有破皮之处肿得发亮,似乎稍微碰那么一下就会迸出血水来,破皮之出,淡红色的肉翻扑开来,和着他的呼吸,似乎也在呼吸。   “救救我父亲……”   顾有悔慌了,他一把拽住狱医的衣袖。   狱医被他扯得一个踉跄。听到口中的称谓,也大概明白过来他的身份。   “顾小爷,不是老朽不想救顾大人,而是……而是顾大人上了年纪,老朽不敢冒然替大人疗伤啊。”   琅山的人都多多少少擅医,顾由悔看着父亲如今的伤势,已经明白过来所谓疗伤是什么意思。腐肉必须剜去,否则溃烂下去,伤处会散出热毒,一旦攻入心脉,那纪姜的心血就全部白费了。   但是,他是知道削肉之法有多疼的,不说狱医不敢,他也着实不忍心让父亲受那份苦楚。   “你们……全部都出去,有悔,你……给我留下来。”   顾仲濂用手肘撑起一小半的身子,断断续续地吐出这句话。   两三个狱卒面面相觑,到底没有违逆他的意思。   人们放下灯,正要往外走。却又听他道:“周大夫,把削刀留下来。”   “大人啊……这个法子凶险……”   “我让你把刀子留下来……”   他声音提得有些高,却也在消耗着他虚弱的体力,一句话说完,撑着身子的手肘一下失了力气,身子重重得砸下来。狱医忙将削肉的银刀放在灯盏旁边。踟蹰一时,终还是跟着狱卒们走了出去。   牢室中就只剩下的顾有悔和顾仲濂两个人了。   顾有悔泪眼迷蒙,一双手捏在大腿的之上,关节之处森然泛白,他的牙齿与牙齿之间不自觉地龃龉着,喉咙里发出带着撕裂感的声音。   “父亲……我要杀了梁有善。”   顾仲濂喘息着,他眼眶里全是触目惊心的血丝子,呼出的热气在干草上凝出了几颗水珠。   他声音不大,“有悔,临川长公主在什么地方……”   “在白水河……”   “你为什么不跟着去!”   顾有悔的话还没有说完,却被顾仲濂猛地打断了。   顾有悔一怔。却听父亲续道:“你忘了琅山交代给你的事情了吗?你的命……是殿下的……”   “我……我放心不下您……我……”   顾有悔不知如何是好。纪姜当真救下了顾仲濂,却也被宋简送出了帝京城,他连夜跟着楼鼎显渡江,知他性命无忧之后才折返回帝京。   白日里,他在正云门外,目睹了邓舜宜率领百官跪谏,百姓相求的场景。陈鸿渐将手令给他,让他得以入刑部大牢来见父亲,顺托他将正云门外之事相告,好叫顾仲濂不弃生之希望,撑着活下去。   他带着这个消息,本是欣喜,见父亲如今的惨状又是心乱,却不想,不及他将此事相告,父亲问起的人却是纪姜。   “您放心,知道您无性命之忧,有悔便立即回到公主身边去。父亲,邓家的那位小侯爷回来了,如今正率领浙党文官以及内阁个诸位阁臣在正云门外跪谏,要朝廷赦免父亲之罪。”   顾仲濂听到邓舜宜的名字,不由得发疑。他原本也在想,纪姜在文华殿上设法从梁有善手上留下的性命,此行有些多余,甚至是徒然让他受罪,之后即便不死,他也无望名正言顺地走出刑部大牢了。   然而,邓舜宜这一举动,无疑是给他寻到了一条生路。可是当年他不曾救下西平侯府,甚至还计划利用邓舜宜打压梁有善的阉党一派。   所以这个时候,邓舜宜为什么会为了他率百官跪谏呢。顾仲濂有些想不明白。   “小侯爷……小侯爷怎么回来了。”   “长公主写了一封信给,命我带下江南交给小侯爷,至于那封信的内容,我不知道,我将信交给小侯爷过后就马不停蹄地赶回帝京来了。”   顾仲濂心疼一阵愧痛。   顾有悔不知那封信写的是什么,他却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他忍不住心中赞许,比起许太后,她的这个女儿更聪慧更灵透,可惜是个女儿身,否则这将是多要耀眼的帝王心术啊。   “殿下救了您的性命,有悔定用性命相报,父亲,您一定的活着,母亲还在家中等着您,这几日她一直跪在佛像前,滴水未尽。”   “顾有悔,把刀递给我。”   “父亲,你做什么?”   顾仲濂用手掌撑着地,艰难地将上半身撑起来,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痛彻全身。   “递给我!”   他见顾有悔跪着没有动,便伸出手去要去拿,一个挤压,腿上肿处得血包子一下破烈开来,乌红色的血水沿着他的大腿淌下来。顾有悔忙站起身,将刀子拿过来,捧到他面前。   “父亲,我还是去叫狱医过来吧。”   “不用。有悔。你去把灯举过来。”   “父亲……”   “快啊!”   那一夜。顾仲濂用一张白帕堵住自己的嘴,手握银刀,一片一片将伤处的腐肉剜了下来,他的儿子立在他身后替他举着灯,剜肉的手一下都没有抖,而举灯的人则浑身战栗不止。   人究竟为什么而活。这已经是一个说不清楚的事了。   也许他放不下家中的妻子,也放不下从前那朵青梅之后的女人,放不下少子,放不下多年的功民,放不下帝京这座繁荣富足的城池,放不下的大齐柔情万种的江山。   总之,他逼着自己活了下来。   他的生看似与刑牢之外,那一对年轻的男女无关,却冥冥之中给了他们一个重新对望与重新理解的契机。   夜幕深垂。   御门跪谏的第三个夜晚,王正来在邓舜宜身后呕血而亡,数人昏厥不醒。宋简一个人靠着宫墙独自立着,听着门外胡乱的呼声和夜里凌乱的风声。   那夜有月。混沌地映入他的眼中。   白水河岸,也有人与他一道抬头。   月光清明,终得此日,他透过那一抹清光,将她那颗玲珑而bei\\\\\\\'ming心,明明白白看入眼中。 第69章 起落(上部结束)   王正来死后的第二日。许太后立在正云门外, 与众臣一道遥遥地望着文华殿的殿顶。她与邓舜宜等人同候了一宿。   此时红色朝云如同被火焰灼烧一般, 映照在每一个人的眼中。   长玉石阶上下来两个人,一个身着青色的内监宫服奔于前, 一个身着缟素,静静地行在火烧云前。   人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去,只见跑在前面的人是黄洞庭。   他面上的表情有些复杂, 悲喜皆有。脚步十分急促, 甚至在最后一级石阶上绊倒,牙齿磕出了血他也顾不上,死死护住手中捧着的那道圣旨, 挣扎着站起身来。   “娘娘……大人们,万岁爷下旨意了……”   邓舜宜的肩膀猛地松下来,第四个白日了,他实在跪不住。膝盖稍一挪动, 就如同剜肉挖骨。在他身后的其他人都伸长了脖颈,朝着黄洞庭渐近的身影望去,试图从逐渐清晰的表情中读出那道圣旨上的内容。   许太后仰起头来, 天上滚烫的云影映在她精致的面容之上,正红色的凤纹底牡丹绣的广袖上翻滚过辉煌的晨光。喉咙里同时滚过一股带着血腥之味的甜腻。   “娘娘, 万岁爷下旨了,顾大人……获赦了!”   百官们并着守在正云门外的百姓们都怔了一时, 继而所有绷紧的神经都猛垮塌下来,撑不住的内阁老臣们伏地叩首,而后便再也直不起身来, 他们索性也不再直身,任凭额头贴在石石砖上的尘埃上,有人眼泪失去桎梏,在灰白色的地面上烫出一块一块的黑斑来。   许太后忍下的眼眶中的泪,向黄洞庭的身后看去。   只见那个满身缟素的年轻人向一步一步向她走近。是乱臣贼子,也是女儿一生的羁绊。   那人走到她面前的,浅浅弯腰向她拱手行礼。这一切,对于许太后而言有些恍惚,眼前的场景倒流回纪将大婚之后回宫的那一日。许太后在慈寿宫中看着宋简与纪姜一道行来。   纪姜穿着水红色的穿花牡丹裙,垂眸羞涩的行在宋简身后。   她的手被少年人握在手中,初为人妇,面色红润的,目光温柔。   宋简握着她的手,一路将她带到许太后身前,二人一齐下拜,在那个时候,那时宋简的眉目和如今何其相似,只是一番天地变换,许太后再也端不起腰身,对他说出那句:“驸马请起。”   “宋简贺喜太后娘娘。”   他平静地吐出这一句话,好似不曾经历过两年多以前的那场浩劫。   许太后抿了干涸的嘴唇,轻道,“起来。”   宋简应言直身。素色的袍衫被晨间风鼓起,凌乱地扬起。他绕过许太后走到百官面前,风寒凉,人心晦涩难懂,跪着的人和站在着的人彼此猜心,似乎都再找一个共存的可能。但宋简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宋简,你若尚且心有不甘,哀家的性命无关天下,你随时可取。”   宋简笑了笑:“宋简已无不甘之处。”   说完,他抬脚从邓舜宜的身旁走过去,穿过百官与人群,独自一个人,沿着百姓相夹的那一条道,渐渐行远了。   那日是中秋。   因为白水河的动乱,帝京城无庆乐之事,然而又因这一道赦免顾首辅的旨意,百姓们的心中似乎又生处一阵潮湿的喜悦,宋简在朱雀大街上独自行走,一个行路的老人牵着自己的孙子,轻声地讲述着,宋简与纪姜当年的宜逸乐之事。   “爷爷,《窥金记》是什么。”   “那是前长公主与驸马一道编撰的一本金石图典,可惜,现在已经绝了刻版,不会再印了。”   “为什么啊。”   “因为驸马获罪,流放嘉峪,后来,长公主被贬为庶人。朝廷不准此书再流传于世。因此,命人烧毁了那最原始的刻版。”   小儿扎着两垂髫,一面走,一面鲜活地跳动着。   “那爷爷,您为什么会有那本书啊。”   老人似乎是个致仕之人,他缕着胡须,将小儿抱入怀中。   “你还不懂,那是一本极好的书,着书的两个人……”   后面的话,宋简听不见了,其实,他们在别人眼中活成什么样子,这并不重要,无论有多少的纠葛,仇恨,纪姜终究走到了宋简的身边,他终究完整收纳着她的生命,也收纳着她的灵性和鲜活。   活色生香的岁月,金石锦绣堆叠,一往而不返。   但去了也好,从前美好如同虚薄的假象,此时难得的是,他对这颗明珠真实的爱,终于不在于表面流转的光泽,而在于她多年孕育于黑暗,却依旧清香四溢的那一缕魂。   ***   嘉定三年,年初。   顾仲濂免除死罪,罢官后举家迁往南方,正如宋子鸣那个时代的落幕一样,人在政坛的沉浮令人唏嘘。顾仲濂的双腿被他自己割下三斤腐肉,已伤了胫骨,后虽经名医调理,终究再也无法站立了。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   帝京下了很大的一场雪,遥远的苍山被银白覆盖,路上每一个行人,鼻中都呼着白乎乎的热烟。在正阳门外,停着一辆青帐的马车,车帘一半悬着,露出一只保养得当的手,手指握着鎏金的暖炉子,炉子上雕刻的是凤凰纹样。她似乎已经这样坐了很久,车顶上累积的雪花突然落下来一大捧,噼啪一声,落在她的脚边,她端坐着没有动,李娥走到她车旁道:“娘娘,人来了。”   那日是顾仲濂一家出帝京的日子,一代名臣最后只落得两口箱子,一箱子里面装的是衣物细软,另一口箱子里装的是他收藏多年的书籍。   李娥走到正道上,马车便在她身前停住。车上的女人挑起车帘来,看了一眼李娥,又看了一眼不远处马车上露出的那双手。回头对车中的人道:“娘娘来送老爷了,老爷要去拜一拜吗?”   顾仲濂睁开眼睛。雪花在帘外簌簌地落,满地凄清冷寂。两辆马车都没有动,只有马尾巴偶尔一甩。天地静得如同一幅画。   “不拜也罢,我如今残废之人,见了君王,也不需要磕头下拜了。”   说完,他重新闭上眼睛:“走吧,夫人。”   青娘叹了一口气,红着眼望向漫天的飞雪。她从不曾完整拥有的夫君,终于让自己残缺的身子完完整整的归属于她,她不觉得开怀,却也谈不上难过。人生的归宿都不在花团锦簇之中,要么归于死的冷寂,要么归于糟糠松垮的乳、房之下,总之,人活一世是为了把自己交付出去。正如王沛把自己交付给宋意然,正如李娥把自己交付给黄洞庭,正如纪姜把自己交付给宋简……车马行远,大齐最冷寂一个年节,也终于过去了。   之所以冷寂,是因为在这之前,河西三王的联军在白水河岸与青州军队进行了一场惨烈的战争,这一战持续了四个月之久,在这其间,宋简命人将纪姜送到了白水河岸旁的一个叫陆庄的镇上安置。   这一安置,就到了冬天。   而那场战争最后以河西连军的覆灭而告终。福王与信王被俘。据说晋王妃余龄弱执刀,剖开了福王的胸膛的,生挖出他的心肺,祭在晋王的灵柩之前。   一月初,晋王的灵柩终于再次渡过白水河,葬入了帝京的皇陵。余龄弱遣散了晋王府中所有的女人,独自一人上路返回青州。香艳瑰丽的来路,冷清孤独的归路,女人们谢天谢地去了,到底还是有那么一个人,为了对得起名分和他名誉,安静地守了下来。   宋简亲自送她上路。   临行前余龄弱对他道:“青州十万军队,都是护卫王爷一路的旧人,如今王爷身死,且再无后继之人,龄弱身为妇人,无法给这些人生路,便把他们交给先生。王爷虽然一生糊涂昏聩,但将士门仍以赤胆忠心待之,龄弱深愧其大义,望先生,能替龄弱和王爷,维护好他们。”   宋简接过她手中的兵符,寒铁冷冽。背后的将士则目光热烈。   余龄弱登上撵,再一次回头看向皇陵的方向,山隐之处腾出青色的烟雾,一下子刺疼她的眼睛,她忙打起车帘进去,泪流满面,却再不曾有一次回头。   二月。   陈鸿渐等阁臣遵循顾仲濂之意,正式为宋家当年的惨案平反。与此同时,举荐宋简出仕入阁。青州军队虽然名义上收编兵部,却仍由楼鼎显统帅,修整后搬回青州,仍然镇守边境。   宋家在帝京被查封的那座府邸也重新被圈放出来。朝廷专门拨派出银两重新修缮。另遣人入青州去接宋简在青州的家眷入帝京。同年三月,宋意然的孩子满了半岁。青州知府杨庆怀升任户部侍郎,于是,宋意然也随着陆以芳,陈锦莲等人一道入京。   动荡的帝京政局又重新平静下来。   然而看似放晴的天,却还是隐藏着青黑色的阴云,文华殿上,梁有善仍然控制着年幼的皇帝,内阁的大臣们已经有大半年不曾见过皇帝的面儿了。票拟传递仍然只是一个过程,梁有善掌着印,但凡过不了他眼建言全部都盖不上那枚鲜红的玉玺。   山雨欲来之势仍在。   而在距帝京不足百里的陆庄上,纪姜临盆在即。而青州而来宋府一行人,也即将到达陆庄。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部真正开启破镜重圆。   让他们在平等的灵魂上沟通和享受吧。真真实实地相伴生活吧。   不过,目测还是有点虐。 第70章 清白   陆庄在白水河的东面。   庄上有三间茅草盖顶的宅屋, 楼鼎显将纪姜送到此处以后, 便直接杀赴白水河前线了,临走时只留话让人闭锁宅门, 不许纪姜踏出宅园一步。留下迎绣和七娘一道照顾着纪姜的身子。   三月开春,纪姜腹中的孩子快要足月。她身子弱,又经历了嘉定二年整整一年的颠沛流离。靠着林舒由的调理好, 好不容易撑过了这九个月。林舒由下过最后一幅定胎的药后, 收起手中的毫笔。   迎绣迎着窗外的光拿起那张药方子,借透窗细暖的风,将墨迹吹干。   纪姜靠在榻上, 一盒斑斓的丝线搁在她的腿上,一旁的七娘半靠在榻沿沿儿边,与她一道缠着线团。   春光明媚,不论宅门锁闭得如何森严, 还是会如针一样穿插进来。   “应该就这个月底,殿下这几日得空该修养,你们也得替殿下备着。在下该是时候回琅山了。”   林舒由站起身。往门外走去。   迎绣放下那张药方单子去送他, 一面替他取衣一面道:   “这若是在从前的府中,但凡姨娘们有了身孕, 夫人都是的五六月的时候就请接生姥姥进来住着,可这里毕竟是在庄子上, 爷又在帝京不发话,我们能备什么。”   七娘虽知人事,但到底也没有生育过。听迎绣这么说, 绕线的手停滞下来。   “不说备着了,如今连这一处庄子都出不去,外面守着的又都是些男人……”   说到“男人”这个词的时候,她的肩膀明显的地瑟动了一阵。   纪姜知道她心里有阴影,便放下手中的丝线,拍了拍七娘的手背。继而想起了宋意然,若算日子,她与杨庆怀的孩子,应有半岁了。   “说起来,听说夫人他们都要到白水河了,爷怎么还使人来接夫……”   迎绣这一句话中有两个夫人的称谓,对应的又是不同的人,说得她自己也有些犯嘀咕,后面的声音小下去,渐渐吞到喉咙里去,又忍不住抬头悄悄看了纪姜一眼,纪姜正说话宽慰七娘,似乎并没有在意她的不自在。   迎绣的思绪逛地有些远。   如今宋简入阁,又要在帝京开宅建府,把陆以芳陈锦莲等人接来帝京是理所当然,那纪姜又算怎么一回事呢。眼看着就要临盆了,这可是宋简此生的第一个孩子……想到这里,她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突然又觉得自己想得多了。孩子都有了,爷差的不过是正是纳她为妾,到时候,阖府也像待陈姨娘一般待着她就是了。自己仍然跟着伺候,好歹也算是从辛奴手底下走到了主子们的眼跟前。想着,便又乐呵起来。   里间里人正各自消解着各自的疑困,外面突然传来一阵人声。   “夫人的马车入庄子了,今儿要在这里落脚歇一个晚上,你们去些人,过去将夫人们的行礼搬抗下来。”   听到这个声音,迎绣和纪姜都怔了怔。   他们都很熟悉这个声音,张乾嘛,宋府以前的大管事的。   外面守着的人到是没轻易地去买他的账,他们都是楼鼎显的人,被派到这么个破败地方守一个怀孕的女人本来已经够憋屈的了,这会儿还被不起眼的小老头子使唤。心里头不乐意,声气儿自然就不好。   “什么夫人,我们只人得里头那位‘夫人’,你们那位‘夫人’又是谁?”   张乾朝里面看了一眼,他是第一次离开青州,一路上的事都是驿站驿丞们打理的。如今是因为他们早到了几日,河上安排的渡船还没有到,又因白水河岸因之前的战争,沿岸一代成了废墟焦土,帝京遣来接他们的人才把他们暂时安置在了这里,等前面渡船的调遣。张乾此时行事也不如在青州时自如。   “什么夫人,这可是宋阁臣的夫人们,你们都是楼将军的部下,怎可如此怠慢。你们楼将军去时,没吩咐过你们吗?”   守卫们面面相觑一阵后,方把气焰消下来。   “哦,原是宋大人家家眷到了,这样,你们……对,就你们几个,去几个人帮夫人做事。”   “不用了。”   背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纪昂抬起头。陆以芳的熟悉的影子正好映在她眼前的窗上。   “把门打开。既我来此是你们的客,就得见见主人家。可是?”   她声音平宁无波,说得仍然是那口一音不左的官话。   门外的人犯难,“宋夫人,不是我们不肯,是楼将军走时留了话,不准里面的人踏出房门半步。”   陆以芳笑了一声:“为何。”   门口的守卫并没有立即回应他。虽然楼鼎显并没有对这些人说过宋简对纪姜的处置,然而偶尔醉酒之时他也糊里糊涂地吐过几句囫囵的话。久而久之,这些负责看守纪姜的人也在传论,远在帝京的宋简,在纪姜生产之后,究竟要怎么处置她。   “宋夫人,您这样问我们就答不上来了。既然宋大人把她囚在这里,自然是犯了过错。我们负责看守,不敢有差池,请夫人体谅。”   “无妨,大人的话,我自然尊崇,你们只管把门打开,我不会让她跨从不这里一步。”   守卫们仍然在迟疑,却又听她道:“女人要临盆,什么该备,什么该挪动,你们这些人是顾不上的,她腹中怀着大人的骨肉,大人的性命到是不打紧,孩子的的性命呢,你们担待得起这个差池吗?”   这到是的。本来这几日他们也在犯难,都眼见着生产的日子越来越近,他们都是沙场上的大老粗,自己连媳妇儿都还没娶上呢,哪里知道这起子事情,没有管事的女人来安排,他们都望着天拖着,拖到临头再说。   如今听这宋夫人这样说,便也想着,既然她是宋府的主母,这女人到到该是在她的管制之下的。   于是众人向领头的递了个眼色。   领头的便松口道:“把门打开请夫人进去。”   七娘并不认识陆以芳,此时也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形,只是见迎绣躬起脊背,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才有些不安。   纪姜唤了她一声:“七娘,扶我起来。”   “怎么好,殿下身子重成这样……”   正说着,外面的锁扣已经被解开,带着凤仙花香气的风轻轻地吹拂进来。春光正明媚,推开的门像一个光洞,陆以芳背着光走进来,脸在光后显得沉静而阴郁闷。   她仍然穿着那身鹅黄色的春裳,其上描绣精致的杏花。头发被挽成一个的简单发髻,用三根玉钗束着。大半年不曾见面,径路一路的颠簸,陆以芳眉眼之间多稍有些疲倦,然而妆容和发饰仍然一丝不错。   她跨进屋中,迎绣忙迎上去,伏在地上磕头请安。   陆以芳低头望了一眼迎绣,又抬头看向撑着七娘的手勉强立身的纪姜。她有九个月的身孕,身子已经很沉重了。身上穿了一件素白色绫罗中衣,肩上披着一件青色的薄衫。虽然身子重,人却依旧纤瘦,经历一年多颠沛,也未从她光润皮肤上寻出一丝岁月的痕迹。   “请夫人的安。”   七娘觉得撑在她手臂的上的手掌往下一沉,人已经屈了膝。   七娘不明白她堂堂一位公主为什么要对眼前的这个妇人行跪,又怕她有磕碰伤着腹中胎儿,忙撑住她道:“殿下,使不得。”   辛奴回身合上房门。屋子里重新黯淡下来。   陆以芳走到纪姜对面的圈椅上坐下。双手交叠,安稳地膝上平按。   “宫里的娘娘们,怀孕都不需向上位行跪礼,我的规矩没有宫中的大,你坐吧。”   七娘扶纪姜坐下,迎绣却仍然跪着。她不敢出声也不敢问,只顾将头肩埋低。   纪姜侧面对七娘道:“去给夫人端一盏茶来。”   七娘虽不情愿,到底还是往的竹平后面的炉火上去取水。陆以芳将身子向后靠去,上下打量着纪姜。   “看这样子,差不多得有九个月了吧。”   纪姜垂眸应了一声:“是。”   陆以芳笑了笑:“你从前是公主,后为宋家妇,又再嫁邓家,最后沦为奴籍,如今这副模样真叫人羞耻。”   纪姜抬起头:“夫人,临川少年时,曾受教于夫人,夫人只教过临川,身为公主应该如何坐卧,当有何等行仪,并未教过临川,如何在世为奴,如今临川沦落至此羞耻境地,实属无奈应当。”   她答得平宁,语气之中也是她熟悉宫廷音调,身份越高贵,言语越谦卑。那是她教过她的。   然而,她提及了旧年的事,却一下子令陆以芳有些恍惚。   陆以芳多年行走在皇宫的金碧辉煌之中,行走在临川长公主的身侧,她教她最得体的仪态和语言,教给如何修炼一颗悲天悯人而又高贵的内心。典籍中的雅言圣论,陆以芳并不尽信,可她还是用尽心力,逼迫公主吞食下去。她其实不曾想过,如今这个令宋简放不下的女人,其实也是出自于她的训教。   命运是在苛刻了。如果陆以芳没有嫁给宋简,也许她如今还会对纪姜生出一丝怜惜。   可现在,面对着她那张熟悉的容颜,那副熟悉的身段,她的内心空荡荡的,只有长久的寂寞,不断撕咬着女人本能的嫉妒之心。   于是,她暗暗挺直脊梁。虽身份与地位早已交递,但当陆以芳真正面对纪姜的时候,她内心还是莫名地再发怯。她刻意抬高了声音。   “辛奴,带着她们下去。”   辛奴应是,低手扶起地上的迎绣,躬身退了出去的。七娘在屏风后面看水,屋内突然退尽人声,只是炉火噼啪做响。   陆以芳抬手摁着额角。   “宋简应该……还是对你有情,不然,不可能让留着这个孩子。不过,你想过没有,这个孩子生下来,你要如何?是让他没有名分,从小跟着你在下房里挣扎,还是让他知道,他虽是宋府的少爷,却有个为奴的母亲。”   纪姜垂眼:“临川已经失去过一个孩子,至于这个孩子……夫人,只要我不死,就一定要把他护在身边。”   陆以芳笑了:“临川,大齐的长公主,只有你一个,我从前教你,公主是国家皮表上的锦绣,若被污浊所染,就该自了其命,以保国家清明。你如今苟活于世……”   “临川的确苟活,可是我仍是个清白的人。” 第71章 风来   陆以芳突然不知道要与纪姜再说什么了。   她讲清白, 这个词放在她身上显得很卑微, 放眼过往所有的皇朝,除非家国覆灭, 哪一位公主会被人置喙清白。   “你活着,无非还有所求,可是临川, 在宋府中, 你觉得你还能要到什么?”   纪姜的目光化若一汪温柔的水,声也是浅淡的。“夫人,我并不敢去妄想名分和地位。”   她原本是想揶揄她, 奈何她以卑微之姿态吐出的言语,却令陆以芳莫名的难受。   甚至那种真实的“谦卑”也如同一根针插在她脊梁骨上。纪姜的确不在乎名分地位,那些天下女人趋之若鹜去追逐的东西,是过去困缚她的一把绳索。纪姜坦然弃了, 而陆以芳自己,却还在不折手段地想要得到。   相形见绌。   有些时候并不在于是谁在屈膝。折腾了这么久的,在纪姜面前, 她似乎还是像过去一样,是一个体面的奴婢而已。   想着她便站起身来, 伸手推门。外面明媚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她脸上,阴明各一半。陆以芳的手顿在门栓上。   “你既入了宋府的籍, 有怀了爷的骨肉,我便让上下仿着陈锦莲的例子先待你。至于这个孩子,我准你生下来, 生完之后,爷怎么处置你,我不过问,不过孩子我会替你好好照看。”   其实她并不想其他的女人在自己之前替宋简生育子嗣,然而宋简在房事上对她一直冷淡,而她年龄又着实大了,偶尔看到府中年轻的姨娘们有了身孕,她看不过去,大多都用宫里的法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就给伤流了。宋简一心扑在复仇之上,也从来不过问这些。   可是纪姜这个孩子,也许不一样。她那双眼睛也是毒,早看出来宋简与纪姜之间,表面上隔着深仇大恨,然而彼此情深,若自己能将孩子养在自己身边,宋简与她之间的关联,说不定会深上那么几分。   想到这里,陆以芳又觉得恶心。就像她在宫里听到的那样。   走上后位的女人,若不能求得自然的深情,就只能拿捏骨肉,去祈盼和男人那一点点凉薄的牵绊。   想着,陆以芳有些不想再在纪姜面前呆下去。   她正要推门。   “陆以芳。”   身后的女人突然唤了一声她的名讳。毋庸置疑,陆以芳突然无比清晰的感觉到刺痛从她的膝盖上升起,纪姜的语气平静,却激了她肩背上一阵很久不曾有过的颤栗。她突然想起了当年在慈寿宫给她讲学情景,那时她还个小丫头,扎着双髻,指着跪伏行礼的她,唤她的名讳。   她轻声答应,而后许太后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她说:“姜儿,这是陆女使,你该叫她女君子。”   她还太小了,根本不知道女君子是什么意思,仍是日复一日地唤她的名讳。   她是纪家那一代,唯一的公主,不论在皇帝面前,还是再长一辈的太后面前,都可以恣意而为。是陆以芳,为她的无礼和过错担待了无数皮肉之苦,才将她从一个稚气莽撞的丫头,打磨成了一颗明珠。后来,她一直称她为“女君子”,再也没有唤过她的名讳。   时隔多年,除了宋简,也没有人敢再唤她的名讳。如今猛地撞进她耳中,竟让她莫名地觉得屈辱。   “你放肆!”   她回过头来。然而靠在榻沿上坐着的人也站起了身来,目光与她相平。   “从宋简开始,临川这一生,一直在失去。失去夫君,父母,孩子,家……到如今”   她的手撑抚着隆起的腰腹。“他是上苍唯一施舍给我的东西,陆以芳,我绝不会把他放到你身边来教养。”   陆以芳咳了一声:“呵,不论爷对你有多深的情,你都是宋家的罪人,临川长公主,我赌你这一生迈不过这个坎儿。”   说完,她抬起门栓。跨门而去不再回头。   守卫们锁闭了大门,陆以芳在门外长吐一口气,外面是陆庄清明秀丽的春日午后。车马上的东西已经搬了下来,正堆叠在场院之中。张乾一面指挥着男人们搬挪,一面翻检着其中的细软之物,见陆以芳神色黯淡地从宅屋中走出来,迎上去道:“前面车马衙门传话过来了,白水河因为之前的战乱封闭,渡船还不敢起锚,怕是要委屈夫人们在这庄子上委屈几日,不过……”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这个地方也没有能将就夫人们的宅子,所以,我的意思是,是将这间堂屋子腾挪出来给夫人们安置,至于里面那个……女人。”   他是知道陆以芳对临川不喜,因此虽然知道了她有孕也不敢唤一声姨娘。   “那个女人呢就挪到偏屋里去看管着。”   陆以芳没有说话,不远处宋意然也下了车,与陈锦莲一道走来。她原本是要和杨庆怀一道赴任,因杨庆怀的正夫人不容她同行,又因其思念兄长,又急于让宋简看看他那个小外孙才跟着宋府队伍一道入京。她身子本来就不好,生育这个孩子以后,更加清减的厉害,整个人通共就剩下一把柔软的骨头,拢在轻纱软缎之中。   宋意然抱不住孩子,这一路上,便是陈锦莲在替她的手。   两个人并行而来,宋意然一面走,一面用一只响镯儿逗弄襁褓中孩子。   见陆以芳和张乾立在外面,便道:“怎么?还安置不下来么,嫂嫂怎么还在外头站着呢?”   张乾看了一眼陆以芳,见她没有什么眼色使过来,便道:“小姐,爷叫看管的人在里面呢,这正商量着搬挪的事儿。”   宋意然的手一顿,手中的镯子险些就摔了下去。   她偏头往陆以芳身后看了看:“纪姜?”   陆以芳点了点头。   宋意然抬脚就要进去。却被陆以芳轻轻拽住了衣袖。   “别去闹。”   “呵?我闹,从前是在嫂嫂的府里,我不想闹得大家子不好看,如今怎的,在这么个穷乡僻壤里,我还不能了结了她,嫂嫂,哥哥纵容她活得太久了,我夜中但凡有梦,都能看见父亲和母亲那副狰狞的模样,他们说大仇未报,他们在地下不得安宁……”   她语调极快,不知是不是被这不熟悉的语气吓到了,陈锦莲怀中的孩子大声的哭闹起来,宋意然愣了愣,这才回过身去将孩子抱入怀中轻声哄着。   陆以芳叹了一口气,“意然,宋家子息单薄。她腹中如今怀着你兄长的骨肉,无论如何,这个时候,你都不该造次。”   宋意然目光冷寒,“那要到什么时候,嫂嫂,难道您还指望我哥哥真的会处置她么,等她生了孩子,兄长一定会将她接入府中,说不定,还会给名分,我算是看透了,男人但凡动真情,就……”   孩子的哭声更盛,撕心裂肺令人胆颤抖。   宋意然却说不下去了。说起男人一旦动真情,她不由得想起了那个在紫荆关为她献城的王沛。当目光再落向怀中孩子的时候,孩子的容貌却又和杨庆怀交叠在一起。宋意然的心一时有些混乱,甚至疼痛。   男人但凡动真情,就会变成孬种。   这话是真的,但是她说不出口了。   “算了,我嫂嫂的,等她诞下这个孩子再说。”   说完,她将孩子递给一旁的陈锦莲。陈锦莲正在想宋意然将才那句“给名分”的话,目光发直,险些没有接住送意然递到她怀中的孩子。   宋意然被她这副呆愣的样子弄恼了。   “你吃什么油闷子了!”   “啊……不是,不是……”   陈锦莲忙将孩子的襁褓理好,轻声哄着。   宋意然本就不肯体谅宋简府中出陆以芳之外的其他女人,这会儿心里又有气,直言揶揄道:“你们这些人,长得是好看,却没有一个能解兄长心意的,等着那里面的人堂堂正正地入了府,还能有你们立足的位置。”   这话对于陈锦莲来讲,可真如晴天霹雳一般。   她没什么心气儿,见了人有低三分,宋简有心思时和她说几句话,大部分时候还是把她扔在床上泄火。她不敢有委屈,甚至有那么七分的奴性,尽心竭力地侍奉,就为了求宋简落在她身上的三言两语。   自从纪姜入府以后,她因为纪姜没有少挨过宋简的责罚。若以后真失去这唯一的甜星子,她可怎么活。   想着,手指越抠越紧,纤长的指甲头透过了绫罗,怀中的孩子的吃痛,哭闹得更大声了。   宋意然忙将孩子夺了过来,劈头盖脸的骂道:“你便是气我的话不好听,在孩子身上出什么气儿,等到了帝京,我必同兄长说,看看谁好过!”   她这话一说完,谁知陈锦莲一下扑跪下来,吓得宋意然往后退了好大一步。   “小姐别和爷说,奴以后一定尽心照看小少爷。求求小姐了。”   宋意然见她如此,一时又觉得自己的话说重了些,抬头看了一眼陆以芳。陆以芳揉了揉额角,并不肯多说一句。   “成了,像什么样子,你给我起来。”   陆以芳对张乾道:“行了,按你将才说的安置吧,只不过,这个堂屋就不用挪了,让女眷们在偏屋里将就几日,横竖就这几天,也就能上船了。   说完,走到宋意然身边,低头看了一眼陈锦莲。轻声对宋意然道:“她是个死心眼儿的人,你说什么她信什么,好生宽慰她几句,日后你说什么,她也会听什么。”   宋意然疑了目。“嫂嫂什么意思。”   陆以芳笑了笑:“没什么,我去前面看看。安顿好了,早些休息。” 第72章 火焰   转眼几日就过去了。   三月底, 日子开始晴暖起来。在纪姜生产的事上, 陆以芳到当真是用心,连陈锦莲也跟着, 亲自掌眼接生的产婆子,又命辛奴打点一应用度。陆庄是很小的镇子,人口和物资都不算充盈, 为此陆以芳甚至与辛奴一道去相邻的镇上采买。   这日, 陆以芳出陆庄,一并带走了迎绣。纪姜身边只有七娘一个人照顾。离产期很近,七娘格外细致, 但到底没有生养过年轻妇人,不免心里头没底。暮春时节天气虽不热,却很燥,纪姜有些犯咳, 却不敢用下火的药,七娘只能在屋中放了几大盆子的水,又推开窗, 让外头的风徐徐地吹拂进来。   纪姜在绣一件藕色的小衣,衣襟上的幼兽首纹已经成形了。   但孕中眼神耗得特别快, 将绣了半个来时辰,眼已有些犯花, 纪姜放下针线,闭目养了一会儿神后,看向窗外的碧树。鸟生新羽, 安静地落在树冠之中,宋意然抱着幼子在树下看花。   那棵树是一株老榕树,枝干上爬满了淡紫色藤萝,宋意然掐下一两朵花,抬手撵开花瓣,而后松开手指,使花瓣散落,幼子的眼珠子随着花瓣的飘落而转动,宋意然的眉目之间是少有的恬静温柔。   “殿下看什么呢。”   七娘端来一杯水,在纪姜身旁问道。纪姜知道七娘对宋意然的态度微妙,便收回了目光。   七娘立直身子,往院中的树下看去,目光不由得一软。   “殿下您说,她若知道将军为了他在狱中受苦,可还能笑得出来。”   这是另一段复杂的□□,牵涉更多的人,甚至比自己与宋简,还要纠葛。纪姜无力开解她,只得将话岔开道:“怎么是从外面端的水。”   七娘垂下眼睛,“哦,今儿太燥了,就不敢在屋子里生炉子,于是去院里烧的热水,殿下喝一口吧,这几日您唇上都起了壳子。又不敢让你喝去下火的草,就那桔梗泡了点水。”   纪姜端起水碗来喝了一口,只一口就放下了。   “怎么了。”   纪姜摇了摇头,轻声道:“也不知道是不是身子燥的原因,这水喝着竟有些辣喉咙。”   七娘忙道:“那我再去给殿下换一碗来。”   纪姜按住她的手,“算了,别出去,陪我说会儿子话吧,我这里也绣乏了。”   “那也好。”   她也不知如何面对宋意然,纪姜既有体谅,她便去将窗上纱帐子放下来,回身坐到纪姜身旁。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得说了些闲话,又一道用过饭,纪姜躺下来歇午,七娘便去小书案旁整理她看过的书。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   七娘将把书案上的灰尘佛扫干净,突然听见的榻上的纪姜哑着声唤她。   “七娘……”   七娘忙放下手中的活计,半跪在床沿儿上悬起帐子。   “殿下怎么了……”   帐后的纪姜脸上苍白,眉头紧皱,额头上分明渗出了豆大的汗珠子。   “疼……”   她哑着嗓吐出这么一个字,喉咙里猛地呼出一口气来。接着便是断断续续地喘息,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七娘下意识地下面一看,只见藕色的褥子下露出一截子血红。   她吓得站不稳。   “殿下……见红了……可是,林先生不是说,至少要在这个月底吗……”   纪姜只觉得腹中疼痛难当。   她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个时候突然生产。思绪混乱之间,猛地想起之前那一碗有些辣喉的水,不由心里一沉。   七娘见纪姜疼得厉害,也顾不上害怕了。   “殿下忍一忍,我去叫产婆子进来。”   那产婆是陈锦莲选的,约莫四五十岁左右,头发一半花白,身子佝偻,穿一身的灰。   看守纪姜的人听说里面见了红,各个都慌了,忙将门打开,张乾赶过来,看了一眼里面的情形,犯难道:“夫人还没回来,你们赶紧使几个人去寻。”   宋意然走到院中道:“你慌什么,女人生产哪里有不凶险的。这会儿就算寻回了夫人又顶什么用。”   张乾道:“小姐,您可这儿唯一的明白人,您得给拿主意啊。”   宋意然道,“先让产婆子进去看看,你们再去寻个大夫来,我这儿遣人去寻夫人。”   说完,转身便要回房,张乾当她是根救命稻草,忙挡住她道:“诶,小姐,您不进去看看?”   宋意然绕开他,一面走一面道:“我看什么,横竖这会儿死不了。”   此时房中已经能嗅到浓厚的血腥味,产婆撩开被褥看了一眼,对七娘道:“这怕是还要一会儿才生得出来呢,只不过,这位夫人看起气血虚伪,胎位呢也不是很正,这……哎哟,我得寻个你们这里能定主意地问问……”   “产婆……”   纪姜艰难地张开口:“这是我自己的孩子,我……我就能定主意,你若能……能帮我保下他来,纪姜定谢你。”   七娘道:“殿下是临川长公主,这个孩子也是皇家血脉,你若敢半分怠慢不经心,脑袋就别想要了!”   “什么,长公主?”   那产婆一下子颤了根儿,轻声呢喃道:“这怎么和那位陈姨娘说得……不一样呢。”   “你嘟囔个什么劲儿,还不打起十二分精神照看。”   “诶诶诶,是,这个……还是切参片来给夫人含着,你们可备着的?”   七娘忙去要箱子里寻,“可喜林先生走时给夫人备下来。”   说着便取过来递到产婆手中。产婆给纪姜口中含了一片,弯腰对纪姜道:“夫人,您这像是动了胎气才生产,过程定然凶险,您……”   “你……不要想得太多,你若能保得下我,那是最好……若……”   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若保不下我,我也不怪你,但这个孩子,一定要活着……活着……”   “是是是,老妇人一定尽心啊。”   这如炼狱一般的折磨一直持续到了晚上,纪姜从前见过别的妃子生产,那种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冲破了过去所有金玉的体面,她那时想不到,生产之痛究竟会到达一个什么样的程度,以致于那些平日里极尽优雅的女子会变得如此狰狞,如今落到她身上,她方明白过来,什么刑杖的疼痛,与此相比都是再轻微不过的。   这种绵长的,看不到边际,一波一波不断袭来的剧痛,几乎要令人疯狂。   她浑身被汗水打湿,喉咙里一阵一阵地辣疼,以至于最后,她根本喊不出任何的声音。   昏厥过去两次,朦朦胧胧间又听到有人唤她,勉强睁开眼睛,面对的又是腹中剧痛。意识再一次迷糊的时候,她听见张乾在外面道:“七娘姑娘,夫人被绊在半道上了回不来,传的话回来说,这是宋府的第一个孩子,一定要保住,这意思,你们里面的人可要想明白啊。”   七娘又急又恼,“不就是保大人嘛,别做梦了,殿下是公主,你们若敢将她当寻常妾奴那样待,皇室饶不了你们。”   话虽是这样说,她低头却眼看着纪姜气息虚弱。   产婆与大夫道:“这样下去不行啊,孩子大人都要出事,您看……”   大夫显然是被七娘的话给震住了,“哎哟,这个我哪里敢拿主意啊……”   话音刚落,外面却传来宋意然的声音,“刘产婆,你还做什么呢,女人生产,生死由天,谁还能怪在你头上。”   七娘原本怯着宋意然,如今听她这样说,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径直走到门前道:“小姐,殿下腹中所怀,也是宋家子嗣,您怎么如此绝情,不顾殿下的生死呢……”   宋意然看了她一眼,“呵,你不是王沛身边的那个女人吗?来人,把她给我拖走,省得再这儿碍事。”   正在抓扯之间,突然有人道:“快让一让,帝京来的太医老爷来了。”   宋意然一怔,回头只见太医院王太医被赵鹏拎拖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殿下……殿下在什么地方。”   七娘忙道:“在里面。”   宋意然一把拦住王太医,“没有夫人的话,谁敢随意进去。”   赵鹏道:“小姐,是大人命末将带王太医来的,大人已经在来陆庄的路上了,还请小姐不要阻拦。”   宋意然一怔,无法只得让开,王太医拨开人群走进去,床榻上的纪姜鬓发散乱,嘴唇苍白,看见王太医进来,却无论如何也抬不起头来。   王太医是宫中的老太医,自纪姜年幼起就看顾过她的身子,这会儿见公主如此,心里着实心疼。   “王太医,救救我……我的孩子……”   王太医放下药箱子:“殿下别说话,宋大人的话是,殿下若无命,老臣就跟着陪葬。殿下宽心,老臣一定保下殿下和殿下的孩子。”   ×××   她在无边的痛苦之中,终于看到了一点星火之光。   夜沉下来,窗外凌乱的树影落在碧纱窗上,人们进进出出,一盆清水端进去,换一盆血水出来。窗外几只不知名鸟在鸣叫,那声音惨烈,撕破小镇宁静深夜。   三更天的时候,那惨烈的鸟叫声中终于破入一声婴孩啼哭。   纪姜觉得自己眼前一黑,所有拼命顶出的力气都一下子松懈下来,喉咙里的气猛地呼出去,下一口气竟然也有些续不上来。   七娘欣喜道:“殿下,是个男孩儿啊……”   王太医已经累得眼冒金星了,他站起身来,让产婆抱了孩子过来。   “惊不得风,你把孩子抱好了,我与这位大夫先出去,姑娘,先替公主清理清理,我再进来写药方子。”   说完,一面抬手抹着额头的汗水,一面走到外面去了。   婴儿的啼哭声十分嘹亮,纪姜的意识却是模糊的。产婆抱着孩子走到她身边。“夫人看看,多俊俏的小少爷啊。”   纪姜说不出话来。眼皮子发沉,一点一点往黑暗里坠下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混沌之中,她突然听到七娘尖锐的声音:“你做什么!疯了吗?”   纪姜艰难地睁开眼睛,眼前却是烫人的火焰,窗上的纱帐子不知什么时候被点燃了,就在离她床榻不远的地方。   这可是一间茅草盖顶竹为墙身的屋子,哪里经得起一点点的火。   “你去哪里!”   话音还未落,那产婆抱着孩子已经冲到了门边,谁知那门却从外面锁上了,她折腾了好一会儿都没有打开。   火眼一下子席卷了大半间屋子,刘产婆这下子慌了,大声冲外面叫道:“陈姨娘,您可要发菩萨心啊,我是收了您的钱做事,您可不能要了我的命啊。”   火焰烧着了床帐,一下子腾起老高来,七娘顾不上那么多,竭力撑着纪姜的身子,退到到房中一角。   火光映红了纪姜的脸,屋内烫热的温度熏灼着皮肤。火惹出的风撩乱人头发,七娘环顾四周,窗户,门都被火封死了。   “殿下,怎么办……”   怎么办啊。纪姜也不知道怎么办,下身疼痛还没有缓解,她此时脑中一片混沌。纵使她再聪慧,也没有想到,宋意然不仅要她的性命,还会要这个孩子的性命。从前在这个时候,身边总有那个青衣少年在,如今顾有悔怕是护送顾仲濂去南方了。   怎么办呢……纪姜心里头一回生出绝望之感来。   刘产婆疯了一般地敲打着门板,口中胡言乱语,火几乎要烧着她的头发。人在惊吓之中,面目扭曲,狰狞可怕,七娘想去把孩子抱过来,一根火木倒下来,横亘其间。   外面看守的人将才都被陈锦莲请到一旁吃酒去了,看见火光过来的时候,房内的火已经烧得看不见人影了。   “快快……钥匙呢!”   “钥匙……钥匙不知道啊……将才是你亲自锁的门,陈姨娘过来给大伙送吃食的时候,我还见挂在手腕子上的啊,怎么……”   “那么多废话,还不快救火!”   “火是从里面烧的……这怎么救啊……”   “让开!”   这一声“让开。”吓得守卫都丢了魂,他们忙回过身去,只见宋简翻身下马,疾步行来,一把抽出一个守卫腰间的刀,狠力劈开了锁。   火光一下子冲了出来。那股烫人的热浪逼得众人都退了几步。   陈锦莲惊声叫道:“爷,不能进去啊!”   宋简根本没有理她,侧身跨了进去。   半年了,纪姜终于在火光里看到了他。   将将经历痛苦的生产煎熬,她的身上没有一丝力气,孱弱地倒在七娘的身上。她的男人的身着官服,手中仍然握着那把寒光闪闪的刀。   其实有很多年了,纪姜都没有见过他握刀。记忆里他一直是风度翩翩的雅人,即使是在刑部的牢狱之中,他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一丝莽撞和惶急。   “救我们的孩子……别管我……”   “你给我闭嘴!” 第73章 恨尽   “宋简, 我绝不要再失去这个孩子, 救他啊!”   或许女人在子息上的执念比男人更深,宋简踽踽独行的这几年当中, 活着从来都是自己的事,有地上,无天上, 甚至不敢去想死后青坟上, 还能燃一柱香。所以,宋简不太懂纪姜那以死相换的心。   此时那刘产婆见门被人劈开了,忙将手中的婴孩往地上一抛, 疯了一般地往门口冲去,谁知又是一道火梁子砸下来,正砸在她的腰上,她凄厉地惨叫着, 本来身上就沾染地有将才纵火时的火油,一被点着,顿时就把她的身体吞没了。   一阵令人作呕的焦臭味铺面而来, 纪姜摁住喉咙,猛烈地咳嗽起来。   宋简从那女人的身上跨过, 膝盖上的疼痛瞬时贯穿全身,他的牙齿缝隙里抽出一口气, 忍不住要紧了牙关。纪姜将身子往后缩,眼看火势朝着她蔓延,她却再摇头。   “别过来, 宋简……别过来。”   宋简将刀反抵在地上,侧身避开屋顶上不断落下的火星子。   “我叫你闭嘴你你听不见吗?纪姜,我今日若救不了你,我就陪你一道死!你信不信,黄泉路上,我还是不会放过你,死都不让你安生!”   说着他已经咬牙撞到了他身边。他弯下腰,一把将她打横抱起,腿上的疼痛钻心入骨,但她此时已经顾不得了,纪姜狠狠地捏着他的手腕,泪水不断从眼眶之中涌出,她的脸被熏炙地滚烫,眼睛望向躺在地上早已经哭不出声的孩子,声音嘶哑而凄厉:“我让你救他啊……宋简,放开我,救他啊……”   宋简看向孩子的方向,藕色的襁褓几乎已经被火吞没了。他试图往那边挪去,谁知,一步还未跨出去,着火书柜却猛然倒下来,一下子阻断了过去的路。纪姜掐在他手腕上的指甲,几乎嵌入宋简的皮肉之中。   七娘道:“房子要塌了……”   宋简抬头,只见火焰已经窜上了屋顶,干燥的茅草一下子被点着,眼见就要坍塌下来。他闭上眼睛,手腕上的疼痛和膝盖上的疼痛同样的清晰,似乎是纪姜拼了命地要他感受她的痛苦和绝望。   “大人,快出来!”   外面的人在呼喊,几个军士用水勉强扑灭了门前的火。   宋简一狠心,低头道:“对不起,纪姜,来日方长,我会好好补偿你……”   说完,抱着纪姜跨往门外跨去。   “不要!宋简!不要!你让我陪着孩子死!宋简!”   宋简咬着嘴唇,没有再答应她的话。   张乾在外头,见宋简抱着纪姜出来,忙让人上来替手。宋简忍着膝疼,将纪姜靠在院中的榕树干旁。谁知,他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听背后有人惊道:“塌了……塌了……”宋简忙抬手捂住纪姜的眼睛。与此同时,他感觉到手掌上滚出一股热流,纪姜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你为什么不救他……你是他的父亲啊……你为什么,为什么不救他啊……”   宋简心中如刀割,喉咙中哽咽,却不肯让她听见。   他摁住纪姜不断抖动的肩膀,“张乾,去找大夫过来。”   “爷,王太医候着呢。”   说着,赵鹏已经拽着王太医过来了,纪姜身子一阵痉挛,素色的衣裙下流出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迹,宋简低头看向自己的衣衫,才发现,自己胸前也被血染了一大片。   “她这么了!”   王太医匆忙地捏了一把脉道:“大人别慌,生产后见也正常,殿下如今情绪激动,又受惊,才回如此,当务之急,要寻一个干净的地方替殿下止血。”   话声刚落,背后传来陆以芳的声音,“去我的马车上。我……”   她的还没有说完,却迎上了宋简那双发红的眼睛。他松开纪姜的身子,一步一步地向她走来,一把掐住了她的喉咙。   一旁的迎绣忙跪下来抬手握住宋简的手。   “爷,您这是做什么啊。”   陆以芳被他掐得不得不踮起脚尖,她喉咙发哑:“爷……如今是救人要紧,爷要治罪,也容……容妾安置了临川……再治也不迟啊……”   宋简目光一寒,手上的力气却又狠了几分。   陆以芳的眼中浸出了眼泪,碎发在火焰带出的风里扬起。   “爷……真的要为一个奴婢,无端要了妾的性命吗……”   张乾从未见过宋简对陆以芳如此行事。   不管他们有没有真情,人前宋简都是敬她为妻的,张乾还是头一次见宋简对陆以芳动手。   “爷,您饶了夫人,夫人今日外出替临川姑娘采买,不在陆庄啊……这场火着实不关夫人的事啊……”   王太医也道:“大人,不是论罪的时候,救人要紧,还是请夫人带殿下去车上。”   宋简凝着陆以芳的眼睛。“陆以芳,她若有事,你们都给我陪葬。”   说完猛地松开手。陆以芳的身子跌滑下去。她摁住喉咙干呕了几下,这才稍微缓过气来,这一夜,整个陆庄火光冲天,纪姜被锁闭半年多的那间房屋被烧成了灰烬。然而,几日后,宋简亲自去灰烬中识骨的时候,却只寻到了刘产婆的那具焦尸。而婴孩的尸骨,却怎么也没有寻到。   有些老人们说,孩子骨头和皮肉都软,经不得火烧,也许早成灰了。   宋简命所有人的人都不准在纪姜面前提孩子的事。就连贴身照顾纪姜的七娘,也不敢轻易开口了。   纪姜在一片死寂之中,不知睡了多久。   催她醒来的是一声声沉闷的杖声。她睁开眼睛,喜鹊在窗外聒噪,耀眼的阳光透过纱帐子照进来,落在她的床前。   七娘正端药来,见她醒来。欣道:“殿下醒了,我这就去跟宋大人说。”   “七娘……”   她唤住她。“外门……什么声音。”   七娘往门外看了一眼,迟疑道:“嗯……宋大人在处置陈姨娘呢,吵着殿下了吗。”   纪姜撑着身子坐起来的,翻身下榻。七娘忙扶住她:“殿下之前失血过多了,睡了三日呢,这会儿可不好起来走动的。”   纪姜没有理她,扶着桌椅的边沿,径直往门外走去。   迎绣打起春帘,花草的香气铺面而来。门前的廊上,宋简背光坐在一张圈椅中。廊下摆着一张刑凳,陈锦莲被人捆缚在凳上,宋简连一层衣服的体面也没替她留,甚至还让人堵住了她的嘴。   执杖的人握的是四尺宽,一寸厚的红木板子。一杖一杖落得扎扎实实。每一下,都令陈锦莲的身子往上一阵。然而板子落得密集,根本不是为了惩罚,而是为了痛苦地要掉她的性命。往往她腾起的身子还不及落下去,下一杖就已经落下来了。   陈锦莲的嘴被堵着,发不出一丝声音,这是宋简不准她求饶的。她似乎也知道今日必羞耻而屈辱地死在这里,目光充盈着一种绝望的哀伤。   除了陈锦莲,宋意然也跪在院中。她不敢回头去看背后惨烈的景象,肩膀瑟瑟发抖,头垂得极低。而在她身后,陆以芳沉默地立着。头顶而后掠过一两只的欢喜的鸟雀。   宋简的手扣在圈椅的扶手上,顺着杖子的起落,毫无情绪地敲着。   听到背后的响动,这才回头。   见纪姜从房中走出来,眉头方舒展开来。   他起身走过去扶她,又解下自己身上的外袍罩在她身上,扶她在自己的圈椅上坐下。   “纪姜,你总算是醒了。”   纪姜沉默地望着眼前受刑的女人,那女人也艰难地抬头望着她,眼睛里的哀伤转而护化为怨毒,她拼命地扭动着身子,谁知下一杖却落得极重,她受不住那剜肉一般的疼的,头重重地砸下去。   血肉模糊。   纪姜的记忆突然被牵引回前年的冬天,青州衙门前那场纷然的大雪之中。已经过去一年多了,他放在她肩上的手终于回复了从前的温暖,他终于懂得了她这个复杂生命。他终于愿意在混乱的世道,寂寞的人生中向她伸出一只手来。   可是,孩子还是死了。   纪姜闭上眼睛,泪水夺眶而出。   “宋简,别打她了……”   听到纪姜的话,行杖的人手上一顿,抬头看向宋简。   宋简扬了扬下巴,冷道:“继续。”   行刑的人不敢停顿,沉闷的杖声继续响起,一声一声,往纪姜的耳朵里钻去。   孩子死了,她却不太明白,究竟应该恨谁,真的应该恨这个被宋简作践到尘埃里的女人吗?她望着那张因极度的疼痛而扭曲,却依旧美艳无双的脸,喉咙里泛出一阵色涩。   宋简蹲下身来,膝上的疼痛让他的话声有一时的迟滞,他握住纪姜冰冷的手。   “不想看就别看了,我抱你进去歇着。”   纪姜摇了摇头,“你真的要打死她吗?”   宋简侧面,“若她的死还不够……”他抬手指向陆以芳,“她的命,也可以偿给我们的孩子。”   说完,他顿了顿“至于意然,她的命你若要,就把我的拿去。”   纪姜苦涩地笑了笑:“我对不起意然,她的命我不敢要,至于你……”   她含泪垂下头,“宋简,如果你救下的不是我,而是我们的孩子,我欠你的,是不是能偿了……”   宋简喉咙一哽。“你不要说这样的话,纪姜,我不恨你了。”   纪姜抿了抿唇,握在宋简手中的手却抽了出来。她抬起头来,扬声道:“别打了!” 第74章 衣服   行刑的人再一次停顿下来。纪姜站起身来, 宋简伸手要去牵她, 牵住的却是她单薄的春裳衣袖,晴暖的日子, 花朵幽静地落下来,她平垂于肩膀后的长发的随着东来风轻轻地飞扬起来。那无以复加的清冷和绝望交叠在她的背影里。   宋简的伸出去的手僵在仍存淡寒的风中。   “纪姜。”   纪姜站住脚步,抬起头来望向天空, 春鸟携雏儿越过榕树巨大的冠顶, 柔软的新羽与落花一道轻柔地飘下,垂落她的肩头。风里浓烈的春华之香和令人作呕的血腥之味残酷融合。万物的梵意与男人的肆意共显于世。人在世上行走,真是一步一割裂啊。   纪姜抬手, 解下宋简的那件袍衫,覆于陈锦莲赤裸的身子上。   “你就算这样打死她,我的孩子也回不来了。”   她回过身,站在陈锦莲的身边望向阶上宋简。“宋简, 过错是我们的啊……”   纪姜声音凄怆。   宋简哑然。她的话没有说错啊,是他不肯彻底放下仇恨去拥抱她,是他把她丢在陆庄, 也是他,甚至扬言待她产子之后就要了结他的性命。也是他, 明知自己的妹妹对她仇恨滔天的,却还是晚来了一步。   “纪姜, 是我的过错。你信我啊,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不会再有了……”   女人含泪,“也许……我这样的人, 真的不配与你有一个孩子。”   说着,她再也没有看宋简,转身往院中角门行去。   “纪姜,你去什么地方!”   纪姜没有回头,人往门外一转就不见了身影,只剩春裳的一角的,拂过门框,继而也消失不见了。   天光黯淡下来,陈锦莲口中堵的帕子终于被一阵嗽喘咳了出来。   她浑身颤抖着望向陆以芳和陈锦莲,孱弱地喘息道:“小姐……夫人,救救我的命,救救我的命啊……”   宋意然紧紧地闭着眼睛,她不敢看宋简,也不敢看陈锦莲。   她原本以为,当自己用一生的清白和幸福,换回兄长的一双腿之后,无论她做什么,宋简都会撑着她。直到宋简要将陈锦莲打死,并要自己亲眼看着陈锦莲死,她才终于感到恐惧和胆怯。   宋意然无法回应陈锦莲。   陆以芳的背脊上却被一阵黏腻的汗水润湿了。   至始至终,那个原本卑微的女人都没有侧头看过她一眼。比起怨怼,更可怕的是漠视。谋划,猜度人心,利用痴傻的人,甚至利用宋意然的恨,以及宋简的亲情,她这可“玲珑”的心,无论如何也该值得她的眼泪和愤怒吧。   然而没有。   也是,公主对待一个奴婢,要么杀,要么赦,而在纪姜眼中,她陆以芳似乎连一个奴婢都不是。对于陈锦莲,她都肯舍出怜悯,却全然漠视了她。   而因她的漠视,宋简问责她的意思,也一道沉入眼前那汪寂寞幽深的水里。   陆以芳突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意义何在呢。宋府几年,夫妻几年,她究竟是谁啊。   “夫人……您求求爷,奴婢……奴婢错了……奴婢愿受杖责,只求爷奴婢留条贱命,奴婢以后一定好好侍奉临川公主,奴婢……”   人之所求,真的全然不一样的。   人的命数也全然不同,当年青州府衙前,即使怀着滔天的仇恨,宋简也没有杀纪姜,然而,今日在陆庄,陈锦莲这个人女人,却连宋简一分一毫的怜惜都得不到。   陆以芳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沿着石阶走上去,静静地行到宋简身旁。她屈膝跪下来,弯腰将身子深深地伏下去。“爷,您给她一个痛快吧。”   宋简目光定在幽花满地的门口。   她与纪姜之间,原本就有很多不为人识的默契,以至于她不需过多的说什么,他也能感受到纪姜刻意的疏离。宋简平生第一回 在女人身上感受到无解的惶恐。若她是宋意然,陆以芳之流,也许罪人的性命刻意弥补她的仇恨。   可是,她是纪姜啊,她是那颗孤独耀眼的明珠。她的爱和恨上,都蒙着一层隐忍的膜。那是她的气度,那也是消磨她的风和沙。   宋简捏不住她心中的恨,又谈何补偿呢。   他想着,缓缓收回目光。   园中的人都望着她,陈锦莲艰难地半撑着头,泪水把她脸上的妆脂都冲化了,丑陋地腻在脸上。宋简仰起头,云间燕鸣,一声一声地传来,幼燕欣悦,老燕焦惶。   “杖毙吧。”   他口中冷冷地吐出这三个音。   陈锦莲的头绝望地垂下来,恐惧席卷而来,她浑身不自觉地乱颤,然而,她真的害怕这个男人,以至于他让她死,她都不敢开口直接去求他。   行刑的人抬起她的头,把堵嘴帕子塞了回去,她含着泪咬下,她明白,宋简不喜欢听她哭闹。临死之前,这个可悲的女人,用最后一点对男人的关照宽慰自己。   杖棍从新落下。宋简发了话,执杖的人也不想她再受过多的苦,频率极快,几杖全部落在她背脊的要害之处。不过两三杖。她口中的白绢就被鲜血染红了。身子抽搐了几下,终于不再动弹了。   “拖走。”   她被从刑凳上拖起来的。   宋简头也不会地从她的尸体旁走过,往院门外去了,当真一眼的怜惜都没有舍给她。   她被从刑凳上拖起来,人们却发现,她的手紧紧地抠着宋简的那件袍衫,指甲割破了衣料。   陆以芳想起一年以前,纪姜生死一线的那一夜。她也是那样捧着宋简狐裘在西桐堂外跪了一夜。从头至尾,她痴情,软弱,美丽,愚笨。   真似一件衣服。   “带出去埋了吧,就用这件衣服裹着她。”   ***   深情只能付与一人,而后则如奔流之水,不至汪洋不复还。   也许认清自己的深情,人们要冷漠地并肩走很长一段路,也会为了其他的执念去杀伐和争夺。一方认清之后,另一方却已被伤得体无完肤。   陆庄静谧的春夜,白水河的支流绕过春田,油菜正开得好,农人提灯行过,晃出一道一道金色的虚像。   纪姜不肯见宋简。   门锁落在里面,宋简立在门口的悬灯上的,望着眼前锁闭的门。   半年多以前,他让楼鼎显在她的门口挂上了一把锁,那个时候,他恨纪姜,却又不得不承认自己怕她。怕她磊落的“阴谋”,怕她对整个帝京政坛的洞悉,也怕她对自己深刻了解,就好像公主府中的棋局一样,宋简似乎永远都赢不了她。   而恨的则是她那颗藏在大齐大山大水之中的心。   她太复杂了,她永远也不可能像陈锦莲那样追逐他,仰望着他,跟在他的身后,享受他带来的荣华和庇护。所以,他只能锁住她。   然而,今日那把锁落在了房门的里面。   七娘端着的茶走入院中,见宋简沉默地立在门前。犹豫了一阵,还是行到他面前轻声道:“夜深了,大人还是去歇吧,殿下为孩子伤心过度,这几日也该留给她静静。”   宋简垂下眼,喉咙里“嗯”了一声。   侧头看了一眼女人手中端着茶水,褐色的茶汤上飘着几根桔梗。   “你叫青娘?”   “是。”   “王沛是你什么人。”   七娘目光一黯,轻回道:“是我的夫君。”   宋简点了点头,“这半年来,都是你跟在公主身边照顾?”   “是。”   “好,照顾好她,我不会亏待你。”   七娘目光中露出一丝喜色,“是是……”   话音未落,里面却传来一阵咳嗽,宋简摆了摆手,“进去吧。”   “是。”   七娘往前走了几步,又顿住,回过头对宋简道:“大人,其实您该体谅殿下的心,殿下知道,宋小姐是您的妹妹,对您有大恩,您不能伤她,殿下不想让您为难,却又不知,如何再与您相处下去,您……”   “宋简明白。”   他轻声打断她的话。“你告诉殿下,宋简不敬公主,实有大罪,无论公主如何处置,宋简都无二话。无论公主要想多久,宋简都候。”   何须转告,她都听见了。   窗外叶声窸窣,他的影子静静的映照在窗上,在她潮湿的眼睛渐渐化作一团温柔的阴影。   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纪姜,别信他。”   纪姜一怔,这声音已经久未了,是从后面的窗外传来的,她忙站起身,走到后堂推开窗来,少年青衣如故,抱剑坐在窗旁的树上。只是那双腿却不再如过去那般晃荡,安静地垂在树干下。   半年未见,顾有悔的眉宇间的稚气全部消隐干净。下巴削出了成熟的轮廓。   “你……怎么回来了。”   顾有悔从树上跳了下来,走到窗前,伸手抬起了她放在窗上的手。那枚芙蓉玉扳指不经打理,已有些失去原本的润光。   “父亲一行已经安然到了南方。纪姜,我说过了,不管你要走什么样的路,我都陪着你。我的命,早就是你的了。”   纪姜心头一阵软疼。   “有悔,带我走。”   “好,去什么地方。”   “我想回宫……我想我的母后了。” 第75章 当别   她的鬓发有些散乱, 拂扫在温暖的夜风中。   顾有悔倾身靠到窗台上, 脸庞凑近纪姜,纪姜却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顾有悔想要为她挽发的手生生地僵在她面前。然而, 他没有颓然,顺势收回来的,摩挲着自己下颚淡青色的胡渣。   他成熟了太多, 可那双眼睛还是干净纯粹的。   “糊涂公主, 你终于想回家了。”   说完立直身子。拍了拍自己袖口的灰尘。   “什么时候走。”   “越快越好。”   “那下月初,我来接你。我问过师兄,他说你的身子还要调养, 轻易颠簸不得。”   纪姜垂下眼睛,手轻轻地捏碾着的袖口的暗绣花纹。   “我……没事。”   月光将顾有悔的影子静静地投到纪姜的脸上,他身子一动,她的容颜便明暗相错。顾有悔侧身在墙上靠下来。偏头望向纪姜那双细弱的手。   “对不起, 若我能早些回来,一定不会让你出事。”   “与你无关。”   她的声音浅淡,却还是有她惯带的暖意。和着陆庄细柔的风往他面上拂来。   “你能带我走, 就已很好了。”   青墙很凉,透过他单薄的衣衫, 寒意入骨。顾有悔抬起头来,月亮发着淡淡的光晕, 明日似乎是雨天。   “那你……还会回宋府吗?”   他问出来后,又后悔了,他想听到的那个答案, 也许是最刺痛纪姜的。   谁知,她却在月光下淡淡地笑了笑,良久沉默后,方吐出三个字。   “不会了。”   顾有悔来不及再问什么,外面已经传来了七娘声音。   “殿下,您开门。是七娘啊。”   纪姜朝顾有悔摆了摆手,“快走吧。”   顾有悔应了一声,反身攀上窗外的树杈。月光将湿润的叶子反银白色的光来,顾有悔回头用剑柄抵住纪姜正要合闭的窗户。   “诶,这个忘了给你。”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牛皮纸包抛向她。   “等你离开这里,我再带你去吃暖锅子啊。”   说完,越过树后的墙,不再见踪影,纪姜打开手中的那个牛皮纸包,里面装的是梨膏糖。   一时之间,逼出了她的隐忍多日的眼泪。   有人逼你见天地众生,就一定会有人带你见烟火和岁月。   事实上,没有哪一个男人会无端闯入一个女人的生命。但他没有非分之想,只是单纯把情意尽到底。   ×××   转眼之间,三月就过尽了。   自从顾仲濂走了以后,内阁经历了一次大的清洗。陈鸿渐从刑部尚书,升任内阁首辅,邓瞬宜则供职入了刑部,虽只是做一个给事中,却也算是重新撑起了西平侯府的门楣。然而,整个内阁却还是瞩目于宋简。   帝京政坛的新贵。一方通过楼鼎显掌握青州兵权。另一方面,又在白水河之战上的剿灭了河西三王的势力,彻底解决了困扰朝廷多年的藩镇割据问题。行政手腕比顾仲濂强硬,却又比宋子鸣怀柔,纵观利益牵扯和地方政治实情,宋简将河西三郡收归朝廷,又将原来的嘉峪守将杨琰调任河西任地方军统帅。这个人原本是杨庆怀的兄长,也是宋简在嘉峪时的旧识。   这一系列利落又滴水不漏的安排下来,宋简既是大齐的功臣,同时也是朝廷的隐忧。然而,包括许太后在内,朝臣也不敢置喙他,毕竟,幼帝仍然被梁有善控制在身后,与太后的关系日渐恶劣,唯恐阉党为祸超纲,内阁,还是需要一个手腕稳狠的人来压镇。   其实很多时候,朝中众臣也在想,不论是从前的宋子鸣,顾仲濂,还是现在的宋简,虽然所奉之道不同,所行之事也有相异处。本质上却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   朝中事繁杂。宋简却也只偶有几日留在帝京,大多时候人还是在陆庄。   宋简在,陆以芳和宋意然等人也就不能成行,然而,宋简才为了纪姜杖杀了陈锦莲,连宋意然都不敢轻易在宋简面前说话,因此,都只能滞下来。   纪姜依旧不肯见宋简。   宋简也不曾用强。一个人住在西边的堂屋,只让张乾一个人在身边答应。   权力完成交替以后,所有的阴谋便转成了阳谋,这几日,内阁在议矿税改革,内容复杂纠缠。他与纪姜都不是市井当中的小夫妻,不能为子嗣,长时地将伤痛流露于皮表。西堂的灯一宿一宿的烧,宋简多日少眠,伏案至深夜时,偶也会突然心悸难当。   往往这个时候的,纪姜屋中的灯也淡淡的亮着。   这日,朝中有事,宋简一早渡河起行回帝京,不知是何事绊住,一直到入夜十分都没有回来。   七娘命人点灯,捧水进来,欲替纪姜梳洗。   纪姜正在灯下翻一本书,七娘放下热水,又将她手边茶水添暖。   “夜深了,殿下少费些神。”   纪姜翻的那册书是宋简早年收集编撰的一本字帖,如今翻在手中的这一页是《祭侄》,因是私编,因此装帧是宋简亲手所穿的线封,其中的批注也甚是随意,字迹潇洒,是他少年时爱写的那一手字,也是在公主府中,他曾握着纪姜的手,亲手教他写会的那种字体。   书页留白处,宋简批写道:“痛至深极处,笔错处入刀切纸,性至真。”   字迹后有一个墨点,墨色十分新,似有人于此顿笔良久,不知落何字所晕染。   七娘低头看了一眼纪姜摊开的书叶,“殿下让我去大人房中取这本书,却又只翻着这一页看,从掌灯时看到这会儿,也不歇会儿眼神。”   纪姜抚上那一点新墨。   人和人的默契从这些细微之处生出来是最可怕的,他们都不能大恸,毕竟除了子嗣之外,还另有担当。他们宣泄心痛的方式又如此的相似,相似到临文饮泪,皆不知以何相记。   想着,她从笔架上取下一只湖笔,续着那点墨迹,写道:“临风当歌,临痛当哭,临川当别。”写罢后,她闭上眼睛,手指一点一点在纸张上抓紧,几乎揉奏那一书页。   良久,她方松开手,轻轻合扣上那一本书。   临走前,她不能拥抱他。   但是,纪姜有幸懂宋简,有幸借着这些古老的字迹,深刻精致的文华与情感,远远地拥抱他的那颗心。   “明日替我放回去。”   七娘忙伸手收好书,“是,殿下,七娘伺候您歇息吧。”   纪姜摇了摇头,“七娘,我想吃些东西。”   七娘听她这样说,到是一脸的欣喜:“好好,殿下这么多日,一直不肯好好用些吃食的,这会儿想吃些什么,奴婢遣人去给您煮去。”   纪姜抬头看向她:“上回你与阿红那丫头煮的粳米粥就好。”   “诶,好,七娘这就给殿下煮一碗过来。”   说完,忙带人出去了。   纪姜这才站起身来,自从那场火之后,宋简就再也没有命人禁着她,是以此时除了七娘之外,外面只有宋府的两三个下人答应。此时也被七娘使唤了两个走,剩下一个小丫头,因着年纪小守不住,靠着门框在打盹儿。   纪姜披上一件春缎袍子,轻轻推开门,走进园中。   夜已经深了,园门外顾有悔身着玄色袍衫,立在树下等她。他牵着一匹马,浓厚的夜色几乎吞没掉他的身影。   “想好了吗?”   纪姜深深吸了一口气,夜将花的香气酵的十分浓烈。   “想好了。”   顾有悔翻身上马,弯腰向她伸来一只手。“走吧。”   ***   宋简回来的时候,宋府留在陆庄所有的人都急疯了。园中燃起了十几只火把,陆以芳与张乾一道,将那两三间房舍里里外外搜了个遍,也没有寻到纪姜的踪影。   外面突然传了一声,“夫人,张管事,大人回来了。”   张乾膝盖一软就要跪下去,“夫人,这可怎么办……”   陈锦莲被打死之后,宋府上下所有人都不知道应该如何对待纪姜,不敢近,也不敢远,生怕自己也同陈锦莲一样成了鬼。陆以芳看着瑟瑟发抖众人,仰头吐出一口气呢。   “我去回,你们接着找。”   说着,她正要往外走,宋简却先一步跨进来,张乾一下跪倒在宋简脚边,“爷,尔等有罪啊,没有看好夫人……求……”   宋简没有看张乾,“七娘呢。”   陆以芳道:“已经锁起来了,正拷问。”   “把人放了带过来,我有话问她。”   张乾忙起身去传人,七娘被人带了过来。刚被推跪下去,却被宋简一把撑起来。   “不用跪。告诉我公主去了什么地方。”   七娘满脸泪痕,“奴不知道啊,奴本来是服侍殿下安寝的,谁知殿下说想吃奴与阿红熬的粳米粥,奴想着殿下今日看了一日的书,没有好好用膳,这会儿能开口要些吃的,实不容易,这才去了厨房,谁知道,再回来时,已经寻不见殿下的人了。”   “书……什么书。”   七娘忙回身从书架上将那本字帖册子取了下来。   “就是这本书。殿下午后一直看到掌灯时,奴瞧着,看的始终是一页。”   宋简翻开书来,一下子便翻到了《祭侄文稿》那一页。   临川的笔迹映入他的眼中,她的虽然和自己的字体很像,却因为是女人,力道弱了七八分。   “临风当歌,临痛当哭,临川当别。”   当别。   一阵风川堂而来,一下子把他手中的书页翻过去好多页,宋简猛地咳出声来。   张乾忙要上去替他顺气,他却避了过去。一面喘息,一面道:“去备马。” 第76章 临川   白水河的水奔腾不息, 白色的泡沫冲刷着河岸临水而生的水草。年初那场战争的血腥味已经被时光洗尽了, 两三个临镇的渔人,背着篓子, 在岸边捕春鱼。   顾有悔的马将到河岸了。后面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且越来越近。   纪姜过头。只见不远处亮起了了一排火把。火光交融成一团风吹不散的红雾,一点一点地向她扑来。   “顾有悔, 把人给我留下!”   顾有悔勒住缰绳, 低头看向纪姜:“要见他吗?”   “不见,走吧。”   面前河水奔流,夜色静默如谜。凌乱的马蹄践起灰黑色的泥土, 追来的人已经围堵住了前面的去路。宋简勒这住马头,“纪姜,你要去什么地方!”   顾有悔翻身下马,牵住缰绳向宋简走了几步。   一手从腰间解下一只锦囊, 一把掷向宋简,“宋大人,十两纹银, 你府上的奴婢,我买了。”   宋简接握住他掷过来的银子, 手指抠紧了锦囊上的素纹。   “宋大人,如今后悔了?你当初逼公主为奴, 纵容你府上的女人对她百般折辱,甚至险些令她母子丧命,你还有脸让我把她留下!”   “有悔……”   身后的纪姜唤了他一声, 声音轻弱:“别说了。”   顾有悔回身抬头:“纪姜,我哪一句说错了,这样的人根本不配我大齐的长公主。”   河边的风很大,顾有悔的话声一下子被送出去很远。宋简下了马,朝顾有悔和纪姜走去。   “宋大人,公主不想见你,你再敢过来一步,别怪我的剑不留情。”听他这样,跟宋简来的人忙要上前的护卫。他却抬手扬声道:“都给退下!”   拥有对方的深情,就拥有倚仗。   纪姜看着宋简独自从持兵刃戒备的人群之中走出来,无视顾有悔的话,一步一步地走到她的马下。他身着一身极软极轻的春缎袍衫,经风则扬。纪姜与他一道将人生过到这个地步,此时他才终于将孤独,在纪姜面前奋不顾身地曝露。   “你要去哪里。”   他在马下仰头,“你到底要去哪里啊?”   “我想回家。”   宋简抬臂握住她的手,“我不放你,我身边才是你家!”   纪姜手指抠握,一点一点将手腕从他的手中退了出来。她垂下眼睛,凝着他映着火把熊熊火焰的眼睛。   “你不放我走,又要将我摆在什么地方去呢。”   把她摆在什么地方?   宋简哑然。   “我们的孩子已经死了,我不想你再为他杀人,也不想你与宋意然兄妹决裂,宋简,你放我走吧。”   宋简垂下头来,春河边荡涤起寒气,一丝一丝往他的袖中灌去。   “我从前对你说过的恨字,没有哪一个说服的了自己……”   他的喉咙有些发翁,“我懂你了,我知道,我懂得太迟,也来得太晚,纪姜,你再给宋简一次机会吧。”   在场的人都听到了他的话,他们都是在宋府伺候多年的人,从来没有见过宋简用这样卑微的语气,来和一个女人说话。   周遭山河在春夜里生息,那些从与草,花与鸟细弱的声音,逐渐在静谧之中喧闹起来。   顾有悔冷声道:“你也知道晚了,若不是你把她锁在陆庄不闻不问,公主何至于被你的女人们伤至如此,宋简,你有家室要顾,有亲人要护,就算你妹妹的害死了公主的孩子,你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哦对,你还有帝京政坛的大业要创,什么你都要往手里捏握,独独把公主丢下。你当真以为,她这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你吗?”   说着,他反手执剑,用剑柄一把挡开他捏握纪姜衣袖的手。   “她是个人,她肯为你府上的奴婢,是因为她对你的良心,而你,从头到尾都是个没有良心的混蛋。”   宋简被挡得身子一偏。“所以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纪姜按住被宋简抓出褶皱的那一只衣袖。沉默良久,才轻声道“不是,我并没有这样想。”   她仍旧温柔,声中那一丝极其缥缈的暖意渗入宋简的心头,然而,任凭他打起全身所有的力气,也不能在此刻抓攫住它。   “宋简,当年在文华殿前,我失去了第一个孩子,那个时候,我悲伤他还未出世就离世,却也庆幸他在那个时候,帮着我,保下了你。可是,这一个孩子……”   她的声音在发颤,“我……”   她竭力忍住眼中的热泪,“我那么想护好他,那么想将他带临人世,宋简,你和我都活得太孤独,我多想能生下这个孩子,多想看你在我面前由衷的开怀一次。可是我终究没有护住他。若我能责怪你,也许我能留下来,看你杀伐,受你补偿,但是宋简,我……我真的怪不了你。”   她目光轻软,化若春河底下拂拨水草大的细流。   “你有你该偿还的恩情,还有你要护佑的人,他们也是茕茕孑立在世上,倚你而生,汲你而长。宋简,我纪姜行恶甚多,虽曾有不得已的苦衷,却仍是不堪被原谅的罪人,于我而言,是非早就不能明断,仇恨也不需要人命偿还……”   “不是,纪姜,是我的错,是我没有护好我们的孩子,你不要他们偿还,我来偿还,只要你能留下来……”   “你不明白,我不怪你,也不恨你的妹妹,但我无法再面对你们,宋简,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了,放我走吧……”   “若我不放呢?”   “若我不放呢?”   他陡然提了音量,一连问了两声,“纪姜,你忘了你在青州府衙前和我的约定了吗?”   哦,还有那个约定啊。   顾有悔挡在纪姜和宋简之间,提声道:“宋大人,你不要太过分了!”   “有悔,你让开。”   顾有悔扯住缰绳,“糊涂公主,你还在顾及他的感受,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他有半分体恤你吗?他如今妻妾成群,身在高位,掌控整个内阁大权,而公主你呢,你落得是个什么下场!他现在还有脸跟你提那什么狗屁的约定,他……”   “别说了。”   一瞬见,顾有悔有些无力,他无数次得想要带她走,带她脱离宋简身边的苦海,她都拒绝了,如今,纪姜终于主动要跟他离开,顾有悔实在不肯看她再受折磨。   然而,无论周遭如何热闹,这白水河畔的春夜之中,却似乎还是只有纪姜与宋简两个人而已。其余的人,都被风吹成了沙和絮一般,莫名地消隐了。   “你真还要我守那个约定吗?”   纪姜轻轻声问宋简。   其实也不是的,他只是真的没有其他的法子了。纪姜要离开他了,曾经那个在青州被他伤得遍体鳞伤也不曾怨恨她一声的女人要离开他了。他才陡然在一种无以言状的冰冷和空洞中明白过来,从前的“恨意”原来都是虚相。   “我……”   他想开口说些温柔的话,遮过将才那句胡言,然而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纪姜却向他伸出了一双手,细弱的手腕半遮在轻软的衣缎之中,仿若一握即断。   “你若要我守那个约定,今日就将我绑回去!”   一句话入耳,竟令宋简心痛难当。生怕在她眼前红眼,他忙仰起头来,漆黑的天幕在他头顶,春夜云薄,星移斗转皆清晰可见。   他的肩膀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纪姜喉咙里也发不出声音来了。   两人一齐沉默,周遭也没有一个人敢发出声音来。   良久,宋简才垂下头来,“纪姜,我再也不会折辱和伤害你。”   他慢慢转过身,往后走了几步。“六年来,宋简和公主博弈无数回,从来不曾在你手中赢过半颗子,这回也一样,你要离开我,好……好……”   他停顿下来。“纪姜,我尊重你。至于那个约定……”   他吐出一口气,“我来守……你不需要再守了。”   说完,他重新翻身上马。   两人在火把跳跃的光影间遥遥相望。这一眼,似乎回到六年前的那个喜夜,他在半醉之中,撩起了她的喜帕,那时她初为人妇,眉眼之间是如雾气一般化不开的温柔。她没有宋简想象之中的公主威严,低垂着眉目,轻声对他道:“为妻之道,还请夫君日后不吝赐教。”   在这一点上,她其实的确没有做得太好,可是这仍然不妨宋简,爱上她玲珑精致的那颗心。   “纪姜。”   他抑平语调,重新唤了她一声。   “为臣之道,还望公主日后,不吝赐教。”   说着,他在马上拱手弯腰,向她行过一礼,而后侧面对张乾道:“备船,送公主渡河。”   “爷,这……”   “照做。”   所谓“临川当别”,恐怕真的是一句谶言。   人们举着火把照亮纪姜登船的路,河上白浪翻滚,即便是在夜中,也发着青灰色水光。   顾有悔牵马立在船头,船将离岸,一个东西却迎面向他打来,他抬手一把握住,低头看时,却见是那装着银锭子的锦囊。   顾有悔抬起来,河岸边,垂柳招摇。宋简扬起的手还没有落下。 第77章 母女   天降磅礴的大雨。   黄洞庭与李娥同撑一把伞侯在正云门前。宫门新涂过一层红漆, 小太监们撑着雨布在如的刀林般的大雨中立着。天暗地厉害。李娥伸长脖颈, 身子已经挪了一大半在伞外。黄洞庭将伞悄悄地往她那边撑去。   “我说你候着吧,既说是今日入宫, 定是会过来的。”   李娥没有回头,她手上带着绞银的镯子,这会儿正磕撞在门前的青石兽头雕上。一声一声, 伶仃悠扬地回荡在雨中。   “说是入宫, 可你瞧瞧,若不是你与唐幸在这里杵着,殿下那还不成擅创宫门的疯妇人了。太后娘娘那边也连一声话都不能传, 咱们迎的是公主,可如今这光景……”   黄洞庭一向说不过她,又知她是为纪姜不平,不好出言劝她, 只能尽力地把她的身子护入伞下。两人立了很久,天空中闷闷地响了一声雷。   “怎么还不来。”   “哪里能那么快,公主身子……哎……”   李娥回过头来, “哎什么,你人前人后的藏话慎重, 不心乏的?”   黄洞庭别过头去道:“我藏什么话,是怕说了, 你又要难受的。”   李娥目光软下来:“也是,公主才丧子,身子和心神都伤得厉害。说起来, 若是放在从前,这是宋家满门陪葬都抵不了罪……”   黄洞庭拍了拍她的肩膀:“别说了,都过去多少年了,如今还是宋家的大人在当权,太后娘娘都不能多说什么,你何必把自己的嘴往刀子下送呢……”   李娥冷冷笑了一声:“你不体谅公主,混是拼命的涨别人的威风,你叫我什么时候看得上你。”   黄洞庭服软道:“你别恼你别恼,横竖这不啃声就是。还陪着你恭恭敬敬候着。”,话音刚落,靠在墙下的唐幸开口道:“来了。”   李娥忙转身看去。街道尽头渐渐行来一两马车,黄洞庭忙撑伞迎上去。顾有悔从车上跳下,接过黄洞庭手上的伞,人却退到一旁,候李娥来搀纪姜下车。   “殿下可算回来了,咱们李姑姑等得要失魂了。”   李娥却是悲喜交加,“快别说在殿下面前浑说,惹殿下不快,还不赶紧再撑把伞过来,殿下身子弱,受不得这些雨。”   她终于算是回来了,比起一年前离宫并没有热闹多少,李娥眼尾添了些皱纹,但黄洞庭还是老样子。大齐的皇宫历经百年的瑰丽色彩,撑着她过去二十多年的骄傲,也撑着她的脊梁,不在市井之中弯折。   纪姜扶着李娥的手,走向正云门,行过门洞时,她不由得停下脚步,头顶青灰色的石纹与新涂的红漆门辉映,再往前看时间,柔情万种的宫廷楼阁掩映在苍茫的雨帘之中,一行宫人撑着伞从她面前行过。行在前面的两三个却在垂泪。   李娥道:“殿下看什么呢。”   他这一问,黄洞庭却忙向她使眼色,李娥看了一眼那行在雨中女人们,自知失言,忙道:“殿下,太后娘娘在慈寿宫候着您的。”   纪姜没有挪步,轻道:“她们哭什么?”   “没什么……许是出宫没有着落吧……”   一旁的顾有悔却道:“你们不告诉殿下,殿下迟早也会知道,听说梁有善从今年恩放出宫的宫人中,挑度了三四个女人,到宋府去伺候,她们是听说了宋府侍妾陈氏惨死的事,这才下破了魂。”   黄洞庭见拦不住,还是让纪姜听去,忙解释道:“这也是东厂太监们和内阁这几年堆叠起来的腌臜规矩,总拿宫里这些可怜女人去孝敬官老爷们,如今内阁新组,宋大人又似个起头的,梁有善才动这些心思,她们也是无法,殿下……”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说到后面,连自个也莫名其妙得开始心虚起来,却不知道是在替宋简开解,还是替这些女人们开解。   纪姜望着其中一个撑伞的女人,容颜静秀,额心有一颗美人痣,眉目间竟与自己有几分淡淡的相似,行在前面的那几个女人之中,独她没有流泪,一手撑着伞,一手静静捏着梅花暗绣的衣襟。这一相错,竟令她有些恍惚。她不曾亲眼目见的陆以芳出宫的场景,却似乎能从这个女人身上窥见一二。   轰隆隆的一声雷响,女人们都在宫墙边停下脚步,抬头看去。   后面的内监催促道:“磨蹭什么呢,好容易出了宫,后半辈子要富贵有富贵,要痛苦有痛苦,你们哭个啥。”   女人们没有说话,雷声隐下来,队伍在太监们的催促下从新起行,纪姜侧身让到一旁,留出道给这些内心千疮百孔,却依旧年轻的女人们。那行在前面的女子从纪姜身边行过时,却停住了脚步。而后屈膝躬身,向她行了一礼。   然而,也只是行了一礼,便又行进队伍之中,渐消弥于雨中。   “李娥,他叫什么名字。”   “窦悬儿。原是……”   李娥回头看了一眼站在城门阴影里的唐辛。他今日不当值,是以只穿了一件暗紫色的袍衫。   李娥犹豫了一下,仍是续道“唐少监的菜户娘子。今年十八岁了,照理还没到外放出宫的年纪,又是与内监对过食的,今年也不知怎么的……”   唐幸撑去身子来的,遥遥地向雨中望了一眼。   太监是不能意淫贵人们的,哪怕心里头有再深的执念,也规规矩矩地按压下去,以至于如今,他真正想看的人在眼前,他也不敢看,只能让目光追着那个相似的背影去了。   不过,无论是唐幸还是纪姜,在此时此刻都不曾想到,这个与纪姜长相相似的窦悬儿,会在日后,给纪姜和宋简,带来多么巨大的伤痛。   “殿下,走吧,慈寿宫娘娘还等着您呢。”   许太后立在慈寿宫的殿门前等她。   离家一载,她终于从市井之中走回到金碧辉煌的宫殿来。   身着素绸,头戴银簪,一副民间妇人的打扮,带着宋简留给她永远无法消除的伤痕,行过悬于天下的雨帘,慢慢走到许太后面前。   李娥将伞垂下,她屈膝就要行跪。当她膝盖触碰到石阶上时候,许太后的背脊也跟着凌厉地起了一阵寒疼。她垂头含泪看纪姜行过三跪九叩的大礼。手掌交叠,无辜地按在地上,额头叩枕于手背,每一个动作,都深蕴着宫廷千百年沉淀的教养和优雅。   等她行毕大礼,许太后这才让周围的人去扶她起来。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许太后的声音有些颤抖,“姜儿,以后让母亲好好照顾你。”   纪姜摇了摇头,反而伸手去搀扶许太后,“母后保重身子。”   她还和从前一样,虽然衣着朴素,但身段,姿态,隐忍克制的语气,仍然彰显公主的身份与风范,可这却着实令许太后心疼。她不是不明白,丧子之痛有多伤人,她宁可女儿在自己身边痛哭一场,然而,纪姜只是垂头搀着她往里行,连哀伤都藏敛到了眼底。   “身子调理好了吗?”   “谢母后关心,大底都好了。”   许太后拭去眼泪:“好好,那个……王太医呢,宣他进宫来,再好好为公主调理身子。”   黄洞庭回道:“王太医之前被宋大人带到陆庄去了,如今恐怕还没回帝京,不过太医院已经命周太医候着了。”   “母后,我已喝了半月多苦药,想歇歇。”   说着,她扶着许太后在榻上坐下,侧身就要去替她端茶,许太后哪里肯让她动,“让宫人们做,你坐下,母后陪你说会儿子话。”   她依言坐下来,抬手将耳旁的碎发向后挽去。   “母后,我知道,我回宫有损皇家颜面的,但请您原谅我,姜儿,是无处可去了。”   “姜儿不要说这样的话,是母后和顾大人对不起你。”   说着,她眼底浸出了泪:“听顾家的孩子说,是你不计前嫌,设法救了顾仲濂的性命,你不光是大齐的恩人,也是母后的恩人。”   有人端了烛火进来的,光从她的脸上晃过,一年多的挣扎和折磨,她的容颜上依旧不见棱角,却像是观音殿上刻意修模过的偶像轮廓。   “我……不想做您的恩人。”   她仰起头来,长长吐出一口气:“我们为了大齐的天下,别爱人,弃亲子,都不是要世人谢我们的恩。我离开宋简的时候,他跟说,他懂我了,只是懂得有些晚。母亲啊,我的孩子死后,姜儿……也懂您了。”   “你不怪母亲当年狠心让你……”   “不怪,你和宋简一样,对我,你们都没有错。母亲,姜儿也没有错,如今我所承受的这一切,我并不后悔,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做同样的事。只是……”   她又叹了一声,眼眶却红了。“只是人生苦短啊,母后和我……都没能畅快的爱过一场,我这一生没嫉妒过任何人,但我嫉妒过陆以芳。”   她垂下头来,红着眼看向许太后“母后,你羡慕过青娘吗?”   对于这两个大齐最珍贵的女人而言,她们深尝爱别离,与求不得之苦,此时此刻,到底只有他们才能彼此慰藉。   许太后抬手抚着松束于肩后的头发。将她的头揽入自己怀中。良久才道:“姜儿,你是母后的女儿,你嫉妒的人,都不配活在这个世上,从今以后,母后绝不允许任何一个人折辱姜儿,绝不会再让你承受你不该承受的事,跟母后一起,留在宫中吧。”   怀中的人摇了摇头,“母后,我是个庶人,早已不能以公主的身份,留在宫中了,今日进宫,实是挂念母后,还望母后容我顾及体面,无脸立足于宫中。”   “你在说什么,不管你是不是公主,你都是皇太后的女儿,母后要看看,大齐的皇宫,谁敢不敬母后的女儿。”   “母后,若您当心疼女儿,就让我回到从前的公主府中去吧,我不需要奴婢伺候,也不想要朝廷俸禄,您给我一块地方,我想一个人静静地活几年。”   许太后低头看着她:“你就这样放过害死你孩子的人了?就算宋简不肯处置宋意然,那陆以芳呢,她身为公主的女师,身为宫中奴婢,不仅没有护好公主,反让你在宋府受尽折磨,姜儿,你要怎么处置她,母后都依你的意思。”   纪姜仍旧摇头,她轻轻搂住许太后肩膀。   “母后啊……我和宋家,已无半点瓜葛,他生活的好与不好,他身边的人是谁,我都……不想再知道了,我只愿安安静静地,活在宋简,看不见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现在可以剧透一下了。   小包子,没有死。上线时间嘛,也不会让大家等太久。   简哥的慢慢追妻路开始了。   至于你们想要的糖,也许有的,但都带玻璃。 第78章 独活   嘉定四年的五月, 一入夏, 江南的水患就闹起来。来势汹涌,前任两江巡抚活活累死在了任上, 内阁与吏部在补任人选上抓破了头。这个职缺是至关重要的,虽然是外官,却关系着帝京百十来号官员财路和性命。   宋府大门前, 一连几日都候着前来请见的官员。   宋简原本就理着银矿税制的改定之事, 这会儿离初放新制已经过了一年,户部在盘算,千头万绪亟待抓捏症结, 吏部又将这事发闹出来,宋简便更不得一点闲时。   然而此时宫中却在议另一件大事。   皇帝已经满十四岁,到了大婚立后的年纪。   自从梁有善掌文华殿之后,皇帝就跟着了魔一样, 除了梁有善,任凭谁都不肯见,这半年来, 甚至添了昏聩之症,有的时候只认得个梁有善, 见着其他的人,都糊里糊涂的。   帝京里隐隐地都在传, 皇家命数将近,到了这一代,先是晋王, 而后是皇帝,都是智昏寿短的命。   李娥仍跟在皇帝身边伺候,她家原本是获了罪的文官,她本来也是要被发送到皇陵去守灵,纪姜看重了她的才名和心性,才将她放到了自己的弟弟身边伺候,因此,她与黄洞庭,是打皇帝小的时候就伺候在身旁的,自然对皇帝心实意全。私底下同纪姜说起皇帝的时候,总是忍不住眼泪。   “万岁爷清醒的时候仍会唤公主。偏梁有善不让万岁知道您就在帝京,昨日……洞庭实在忍不得,趁着万岁爷更衣的时候,说了一嘴公主的事,哪里晓得,万岁还不及听清,洞庭就被梁有善命人拖去慎行司打了二十板子,这会儿连职也当不了……”   纪姜行在出宫的路上,听李娥在身旁说起这事,驻足回头看了一眼碧树丛中的文华殿。   “万岁还记着小时候的事啊……”   “可不是,哪里能忘了呢,从前若不是公主用尽心力地护着万岁,早不知被废太子他们坑害才什么样了。太后娘娘,虽说也是上心,可总是逼着万岁读学,消磨了身子不说,哪里问过万岁心上的冷暖,如今这母子关系……”   她说着说着,觉得黄洞庭不在跟前,自己又将就着性子胡言了,悻悻然收了声。   “殿下恕罪。”   纪姜笑了笑,“无妨,我知道,你是实在的人。”   说完,她顿了顿,转而道“或许册立皇后是个机会,大婚之仪,万岁总要露面,寻到机会,说不定我能近前见一面万岁。”   李娥一路将她送到正云门前。一面走一面应她:“如今二十四局已经在和太后娘娘参度这个事。我听太后娘娘与殿下说话的意思是,让殿下掌眼荐一个人进来。”   此时已经行到宫门口了,七娘正在马车旁侯她。自从宋简入帝京以后,七娘就被宋简送了过来,纪姜想她身世可怜,留在宋府又难免被宋府的女人们为难,便把她留在身边。   七娘见她出来,忙迎上道:“殿下热着了吗?”   纪姜道:“还好,今儿日头大,到不见得闷。你不是要去刑部吗。”   “殿下,顾小爷来了。在公主府侯了您好些时候了。”   “他怎么了……”   七娘看了一眼李娥,欲言又止,“殿下还是自己回去看看吧。”   纪姜见她神色无惶恐之处,到有一两分淡淡的羞恼,便不再多问。回头对李娥道:“母后还是想从祖宗们的道理,不从高门择后,而从民间相看,这到也不一时能拟定的事,你去回母后,容我再想想。”   说完,转身扶着七娘的手上了撵,“走,回吧。”   纪姜住在原来的公主府,没有封号的庶人公主,也再不能沿用从前的府名,于是二十四局要替她换匾额。黄洞庭揪着内侍省挑了好些字与她看,她都不满意,后来索性不挑了,悬了一空荡荡的匾上去,从朱雀大街行过的人,每每看到这个空匾,难免要指点一二,然而,她市井中的人并不知道其中的主人是谁,他们只当是的哪位皇亲得了美人,见不得人圈在这里头了。   也是,分明很少见其中的人出来,就算偶尔走动,也是纱遮雾绕的看不真切。   这一年中,宋简没有再来寻过纪姜,但朱雀大街是他入宫上朝都要行经的地方,他的车撵路过这里很多次,有的时候出宫晚了,宋简甚至会弃撵,一个人慢慢地绕过那座熟悉的府墙,再一路散回去。他腿上的疾痛厉害,回府后,时常发寒疼。陆以芳不敢过问,到是府上那新来的女人窦悬儿,偶尔还能再宋简面前说上一嘴的话。   其实别人会揶揄这块无名的匾额。在宋简眼中,这却有几分功过任人评说的豪气。   唐朝的女主死后留下无字碑,而他的女人活着,没有武氏那般的狠绝,也不曾捏握权势,独活于世,坦荡在他们原来居所门前,悬着无字的匾。无论别人怎么泼上脏污的东西,她的过去和如今,却都是干净的。   所谓为臣之道,是让自己往后退一步。退到她看不见的地方,给予她最大的尊重,然后再去凝视她。   要说这一年,宋简还有什么敢意不平地方,或者说,他有什么羡慕的人,那就是顾家的那个少年了。   此时顾有悔正坐在公主府的院门前,剑抗在肩上,剑尾上吊着个青布包袱。   他一手撑着门框,一手掐着口中的一根香草根。   纪姜与七娘一道从门外进来,他才站起身。   “公主。”   “你不是去琅山了吗?怎么回来了。”   顾有悔将背后的包袱抱到胸前,“你这处地方大,留一方草席给我睡吧,我想了很久,梁有善杀你之心是明的,你在什么地方我都不放心,还是把你放我眼前算了。”   说着,他笑开道:“怎么样,糊涂公主,我绝不在你这儿白吃白住,给换身行头,我给你府上做门房去。”   说着,顾有悔将自己的背猛地一挺直,胸口的包袱却被顶散了,里面的细软撒出来,他也不在意。   “瞧瞧,丢不丢你府上的脸?”   他故意逗纪姜开心,哪想还真让她笑弯了眼。   园中日好影静,纪姜的容颜一如当年在青州初见,绽放出一种庞大的美。   “诶,一年了,可算是看到你笑了。”   七娘道:“也是公主容你,没规矩的只知道胡闹放肆。看看,这些东西撒在公主面前算什么呢。”   说着,便蹲身去捡,一面道:“不过殿下,要说真的,您也该应他,紫荆关的时候,您差点被梁阉狗取了性命,那会儿也辛亏是有顾小爷,咱们这会儿是在帝京,就在那阉狗的眼皮子底下,难免他不再下手。”   顾有悔瞧她一样一样在地上捡得仔细。   “你话多得很,你今日不是要去的牢中瞧王沛吗?公主好不容易给你求来的恩典,时辰到了你,你还不去。”   七娘将顾有悔的包袱收敛好。   “这便要去的,可也得办好殿下的事不是,偌大个府门,虽就这一两间房用着,我通共也才一双手,大多时候还得累殿下亲自动手,顾小爷您住进来也好,日后院里的柴火,井口里的水,就都归你来安排了。”   说完,将包袱往顾有悔手中一砸。转身对纪姜道:“殿下,那七娘去了。”   纪姜笑着点头:“去吧,别耽搁太久。路上留心些。”   七娘刚要走,顾有悔却丢了一包碎银过去。   “你做什么,使唤我买东西。”   顾有悔摇头:“你回来时瞧瞧吧,若那摊子还摆着,就替我买一包梨膏糖回来。”   说着,她又指了指纪姜,“你别吼啊,是殿下爱吃。”   七娘又看向纪姜,却见她不曾否认,只是摆手让她快走,这才不再与顾有悔口舌相斗,推门出去了。   顾有悔望着一开一合的大门。   “她到也深情,王沛算是把命捡回来了,可是,怕也出不了牢门了。她还这样一月一回地去看他。”   说着,他抱剑叹了口气,“诶,我这个愣头兄弟,一生也算值得。只是可惜,他心里头想的那个女人啊……哎,是个蛇蝎。”   纪姜在一丛凤仙花前坐下。“你也去看过王沛?”   顾有悔放下剑,顺势捡起纪姜身旁的劈柴刀,一面挽袖一面道:“带了一壶酒给他,他经不起灌,四五杯下肚,口中人的名字啊……就没在换过。”   “噼啪”   他将一块柴块劈开:“人人都骂他为个女人献城,我到觉得他了不起,人就该快意恩仇,为了自己的女人坐牢,甚至干脆在菜市口挨一刀,有什么大不了的,就认英雄气短又怎的。人生苦短,不该好好爱一次吗?”   他的话仍旧充满江湖豪气,却和纪姜在慈寿宫和许太后说的那一袭话极其相似。   她笑了笑,一时不知如何应答,便别过头去,伸手去摘背后最后的几朵凤仙花。   “你避什么,这话我一早就想说给你,还有宋简那个混蛋听了。”   “你……”   “我知道你要说我胸无沟壑,可是纪姜,你就是不会为自己活。不过不要紧。”   他将劈柴刀抗在肩上,一手拍在胸脯上。   “我顾有悔陪你,活一回试试。” 第79章 窥金   纪姜还是习惯复归到光滑流转, 风光霁月的贵族生活中的。   顾有悔从帝京的琅嬛书院为她抱了一大摞的金石赏鉴的图典回来。当年公主府封禁的时候, 其中的古玩珍宝都是收到内廷二十四局中去的,如今黄洞庭掌着那处, 纪姜使七娘去提了一嘴,黄洞庭便请太后意思,太后做主, 仍是搬回了原处。   顾有悔白日里在院中练功, 又果从七娘所说,将劈柴他提水的活计一肩挑下来,夜里便在灯下守着纪姜把玩着不知出处的奇石。她手边时长堆满古旧的书, 一翻页儿,就在灯光中扬起烟絮一般的尘儿。   “你们宫里的女人,都爱这些冷冰冰的石头?”   他随意的拿起一个,挪到灯下来看:“这东西有什么意思呢。”   纪姜握笔侧过眼来, 含笑道:“你手那一只是石青,能寻到它的地方,通常也能寻到孔雀石, 人们用它来冶铜,这几年朝廷在改矿税, 首变的便是铜税,这一项如今在南方是见了成效的, 从前的铜在官,如今也改兴私矿了,听说云南出了一个品质极好铜矿地, 你上手那个,就是从那矿上得的,我在石斋上瞧他颜色稀见,就买回来。讲究一些的文人们也亲自用它作蓝色的画料,”说着,她从书案一旁取过一盒石青浆的膏子。   “这便是了。”   顾有悔并不全然听得懂她在说什么,但他喜欢听纪姜那不徐不疾的声音。她翻着《窥金记》教他辨襄阳甸子,一并说起产地湖北的风土人情,又或把过去收藏在公主府中鸡血石印鉴拿给他看,指着的石头上的血丝纹路,教她辨别质地与品貌的高劣。   “你如何懂得这些。”   顾有悔每每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纪姜却总是掐着湖笔散出来的毫,面上淡淡的避过去。   那些冰冷的石头大多被磨平了角,人手手掌的温度度化它们成为文化和精神之美的一部分。正如在纪姜生命中渐渐消隐的那个人影,他从前温柔平实,后来沉默黯淡,但他仍是命中挥之不去的一片潮湿绚烂的云海,或雨或晴,翻滚着她身为人,鲜活的爱与很。   直至如今,纪姜仍然爱他从前所爱。   “我想将这本《窥金记》再版。”   七娘端来一碟子乳酥。侧面瞧了一眼她正翻开的那一页:“去年殿下就再说这个事儿了,可去年您精神头不好,就一直没成行。”   顾有悔伸手拈了一块乳酥放入口中,一面拍去后手上的粘腻,一面道:“这到不难,帝京里二三十号书社,你瞧上哪一家的,我替你谈去。不过……”   他取过的书来翻:“你怎么突然想把这本册子拿来再刻。”   纪姜撑着下颚,将灯火移得远些,“从前的刻版因我被贬,朝廷忌讳,就烧了,后来,帝京的书舍虽有些还存着残本,但也不肯再做活印了。你……不是让我试着为自己活一回吗?这本图典有我多年的心血,我不想让它因我的缘故而埋没。如今罢黜的事已经过了两年了,大抵不再有那么多的忌讳。有悔,你明儿让绘青堂的人来,我同他们谈谈。比起先前的那个白头本,这回我想出个批本。”   人总是需要一个寄托的,虽然此时此刻,纪姜并没有意识到,除了不想埋没自己的心血,她也寻一个东西,悄悄地关联起,她与宋简的人生。   七娘听她这样说完,笑开道:“奴也觉得,殿下近日人要舒爽的多。如今还能动心思做起这文人生意来。”   纪姜握笔蘸墨,含笑道:“我到该谢你们两个,若不是你们撑着我,我哪里过得下去。”   七娘替她添来暖茶,又道:“对了,殿下,下月初十是小少爷的忌日,您……还去宋家陵祭奠吗?”   七娘口中的小少爷是纪姜的第一个孩子,当年宋家获罪灭门之后,纪姜便将那个还未成型的孩子和宋家八十多口男丁一道埋入了西郊的宋陵,因为孩子是夭折在她腹中的,因此,纪姜不曾给那个孩子立碑,只在宋园的边上旁筑了一个浅浅的土丘。回京之后,她曾去祭拜过一次,却不想那土丘之上却立了一块新碑。   碑上所刻立碑之人的名讳,正是宋简。   但她却并没有看见另外的新分坟,所以,那个死陆庄大火中的孩子,究竟被宋简葬到什么地方去了呢。纪姜遣人去打听过很多次,都没有得到半点消息。   “听说,宋家要将陵园重修以,以彰高门府弟之气,如今在延风水师,若定了日子动土,园边西面那块墙恐怕就要延挪动出去五六丈,来修寿松阵的。小少爷的坟……”   七娘说了一半,又觉得说到了纪姜的难处,一时不知该说下去还是该就此打住。   纪姜顿下纸上笔,抬头想了一会儿,“有悔。”   “你说。”   “下月初十,我想去宋园拾骨,把我的孩子迁葬出来。”   顾有悔“嗯”了一声,“也早该这样了,再不肖和宋家有半分的关联,你有什么规矩,写个单子出来,我照着办去。”   他这样说,她便真的拖过一张生宣来。   七娘研磨挑灯,顾有悔在一旁念读着她所写的单子,不一会儿就犯了困,念着念着就念糊涂了,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终于伏在她的书案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窗外月隐风浅,正是十一月底转寒的时候。   一片枯叶叩窗,嘉定四年的冬的第一场雪这样纷纷然然的地落下来。   她写道最后,朝那个已经打起轻鼾的人看去。   “殿下,该给他生个炉子了。”   “是啊。”   七娘放下墨块来,搓了搓手,到后面取了一张薄毯过来,与顾有悔盖上。   “殿下,不是奴说,他对殿下可真是实心,”   她听出了七娘的意思,却无以为答,只能伸出一只手,将一时滑下的毯子拉提起来,重新覆住他的肩膀。   顾有悔的背脊轻轻地动了动,似乎做着一个什么梦,喉咙里轻轻地呢喃着:“纪姜……别过来……听话……别过来……”   纪姜的手僵在他的肩上。爱恨若由心所控,她情愿能忘则忘。   可爱恨若不由心所控,她就永远没有办法,去给另一个男人安定。   ×××   十二月初。   大雪覆盖整个帝京城,绘青堂印出第一批《窥金记》已被帝京的文人订了个空,纪姜用一出宫的尚仪局女使的身份,为这本书做了批。此书原就在文人圈子里广受推崇,如今不仅能看到再版,甚至能看到宫廷女官出的评本,人们自然趋之若鹜。因出的是线装的简本,不似经折和蝴蝶装那样耗工艺,也不消用浆糊,昨日印装,今日就能售卖,因此叫绘青堂赚了个盆满钵满的。   在大齐,自从宋子鸣进行商税改制之后,书本生意是免税的,目的是为了让帝京的文坛能勃发出当年百家争鸣之像,而顾仲濂和宋简都沿袭这项政策,因此,出版生意在帝京也算的上一门暴力生意的。   绘清堂掌事人正抱着臂在茶楼上看对面自己书铺里盛况,前几日邓家那位小侯爷遣人过来,将他铺中所存的余本全稍带了去,刚才结过帐,他眼睛迷了,便上茶楼来喝两口。谁知道,还没喘平气儿,店里小厮跑上楼来道:“老爷,内阁的宋大人让张老爷人来发话了?”   “哟,快张老爷请人上来。”   “我长话短说的。”   张乾已经立在了掌事人的身后,“我们大人问你,堂中还剩多少余本,我们宋府要一百册。另外,还另出资钱,让您这里出一套经折装的本子,从装帧到选纸张,再到浆黄檗,每一样,都叫你们那儿匠人亲自跟我们大人回话。”   “哟……这不见得好卖啊。”   张乾道:“谁和你做生意来来着,卖则卖,卖不得的,大人自有他的安排。”   掌事人千恩万谢的应成下来。   宋简如日中天,他要什么的,那一家号子不敢着替他办事的。至于原因,就不能再问了。听说宋简如今挺宠爱府中那个从宫里出来的窦氏女,而这作批版的宫女又神秘得很,说不定就是那宋府中的女人,那宋简此行就是微博红颜一笑了。哟,那邓家那小侯爷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想到这里的,掌事人心中莫名了乐呵。生意人嘛,喜欢热闹又俗气的故事。   纪姜并不知道府外的事。绘青堂给她送了一册底本过来,她不大瞧得上那线封的装帧,正琢磨着让顾有悔再请人来重谈。谁知绘青堂连日忙乱,竟没顾得上她这边。于是日子一晃就过了十几日。   十二月初十。   一道早,七娘就备好了香蜡纸钱等一应祭拜之物,邓瞬宜也从侯府挪派过来几个下人,随纪姜一道去宋园。   自从宋简入阁之后,陆以芳便命人重新看过风水地脉,要将宋家坟园拓格。已经定了下月动土,如今已有匠人在其中量测相看。纪姜的车撵行到宋园门前时,却见一个女人身着红菱缎的长袄子,立在一丛梅花树下,手中抱着一个一岁来大的孩子。   那日雪很大,她身边有一个仆妇替她撑着伞,她则将一只玉佩挂在伞骨上,抛推之间,逗弄的怀中的孩子咯咯咯的笑。   纪姜从撵上走下来,守园的人便迎上来。   “夫人,此处是宋家祖陵,还请夫人留步。”   “宋老,你不能拦她,她是爷想见的人。”   那女人在伞下抬起头来,冲纪姜笑了笑,纪姜一怔,此人正是那日在宫门前看见的女人。   她抱着孩子,在雪地里屈膝跪下来,“窦氏见过临川长公主。”   “你认得我?”   窦悬儿抬起头来,“爷时常用石青,画您的小像。”   说完她直起身来。   “您进去吧,爷在里面祭奠小公子。”   “你……这么候在这里。”   窦悬儿回头看向园中森然的松阵,“这是宋家的祖坟之地,爷说,悬儿是个为奴的,不配进去。” 第80章 拾骨   她是宫里伺候过的女人, 身段, 语气的拿捏都属上层。   纪姜的目光却落在了她怀中那个孩子的身上,一岁多大的孩子, 正是粉堆玉砌的时候。只是认生得很,见纪姜看着自己,就将头往窦悬儿的怀中埋去。窦悬儿忙拉起罩袍遮住他的头。   “殿下, 孩子太小, 还不知道礼,您恕他啊。”   纪姜走进她身旁,松开七娘的手蹲下身来, 那孩子羞涩地从罩袍下露出一双眼睛,好奇地望着纪姜。七娘忍不住道:“呀,这孩子长得可真是好。”   的确生得好看,又照顾地干净。一双如乌玉一般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看着纪姜好一会儿, 竟怯怯地生出嫩白的小手,去抓纪姜耳旁的白玉耳坠子。尽管是大雪的天,那只幼嫩的手却十足的温暖的, 触碰到纪姜的脖颈,迟疑了一阵, 却没有收回去的,继而攀上纪姜的耳垂, 捏抓住了坠子石。窦悬儿忙腾出一只手去,掰开孩子的手。又将身子往后挪开,一面道:“这是公主殿下, 哎哟,小祖宗,您可长心呀,这可千万冒犯不得。”   那只小手从她的耳边挪开时,几片晶莹的雪落入她的脖颈,替代了那只小手的温热。   不知道为何,纪姜的心中隐隐有一丝空落。   然而她并不明白,那丝莫名而生的空落是由于什么。   “殿下恕罪。”   七娘道:“殿下可是想起小少爷了?”   纪姜垂眸笑了笑的,一面站起身来:“是啊,若他还活着,也该这般大了。”   那孩子好像着实喜欢她耳上的坠子,哪怕被窦悬儿抱远了,仍然伸着一只小手在雪中轻轻抓捏。   纪姜抬起手,轻轻摘下左耳上的白玉坠子,弯腰递到那孩子的眼前,孩子此时却迟疑了,回头看向窦悬儿,窦悬儿含笑点了点头,他便开心地一捏住。冲着纪姜绽开一个明朗而温暖的笑容。   无论岁月有多么沉寂无趣,孩子啊,永远是的人们心中的一道光。   纪姜心头一阵悸痛,几乎疼出眼泪,她忙直起身转向一旁。这一转头,她就看见了宋简。   他们总是在雪中久别重逢。   他立在一棵云松的前面,没有束发冠带,身上罩着一件狐狸皮的大毛氅子里面露出淡淡青色绣如意祥云纹的袍子的。拱手躬身,向她行礼。   君臣之礼。   至白水河一别,他们同在帝京,却从无交集。但纪姜仍然记得,相别时,宋简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为臣知道,还请公主日后不吝赐教。”   这一年来,无论是帝京内阁,还是地方军政,没有人不赞他的为政之道。皇帝不临朝,梁有善的阉党与浙党官员剑拔弩张,他立在中间,巧妙地维护着该维护,还要腾挪出一只手的,改革顾仲濂在时,为笼络官员而导致的冗制,试行新的矿税制度,以充盈因为战争而空虚的国库。   果如顾有悔所说,要说经世之才,帝京的年轻一辈之中,当真无人出其右。   一礼行毕。他方直身。   “来了?”   继而向纪姜走来,每走一步,青色的袍角就扬挫起一层晶莹的雪。   纪姜望着越来越近的宋简,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谁知道,他却一连几步地跟上来。一把牵住了她冰凉的手。   “你躲什么。”   是啊,她躲什么呢?有的时候,纪姜觉得这一辈子若要说遗憾的话,也许是没有同宋简,在金玉堆里安然地过完那尊贵明丽的一生。但若要问,走到这一步,她究竟后不后悔。她的答案却是否定的。   毕竟没有情爱,则不会有纠葛。   “欠了我的银钱,躲债吗?”   他突然没由来跟来一句。   可是银钱是什么?她什么时候又欠了他的银钱?   “我……何时欠过你银钱。”   他逼近两步,下巴几乎抵住她的额头。《窥金记》。那是我与你一道编纂的图典,就算你重新为它作注,出了如今这一本评本,不该分利与宋简这个共笔人吗?”   纪姜怔了怔,一时不知如何答他。   “我在书社买过你评注的书。”   脖子上漏进了他说话时温暖的鼻息。“你提及月儿潭的甸子石,说其色泛湖绿,实则不然,纪姜,自唐朝起,白河县月儿潭的绿松即为天蓝色了。”   他低头望着她雪白的脖颈,平实地叙述开来,一如当年在寒夜的中的灯下。   他一面在炭火上烤着因握石而冰冷的手,一面请轻声与她论辩对错。   纪姜有些恍惚,她忙别过脸去,将话岔开道“我……今日是来替我的孩子拾骨的,无意打扰你祭拜。”   宋简笑了笑,牵起她的手往园中走去,她想挣脱,无奈他竟是用了真力道握住,纪姜用力挣脱反而脚下一个踉跄,撞在了他的肩膀上。温暖的狐狸裘一下子将男人的体温度过来,久违的相近,竟另她耳根一下子烫起来。宋简站住脚步,回过头来看向她。   “不是要去拾骨吗?走。”   雪掩云松阵,古朴园林中石道上布黑漆漆的新死青苔,纪姜好几次险些滑倒,却又都被宋简稳稳地牵扶住。他的手很温暖,哪怕是在漫天的冰冷的飞雪之中,仍能捂暖她的每一根手指。   宋简一手牵着纪姜,一手单撑着伞,松树上落下雪偶尔打在伞面上,发出“砰砰”的响声,道旁坟墓沉默安宁,其上的名讳与尊号述说着宋家历代的功勋和荣华。   两个人沉默地穿过松阵,穿过亡灵沉寂的碑丛,终于行到了西墙边。   那座矮坟仍旧静静地伏在墙根下。   宋简松开纪姜的手,屈膝蹲下来,裘袍铺地,雪白狐狸毛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他闭着眼睛,狠狠地将膝盖上的寒疼忍了回去。   “你对我,是不是连一分肯将就的心都没有了。”   纪姜走到他的身边,也蹲下身来。眼前那块小碑上的字体映入她的眼中。颜骨赵姿,是董思白的字体,也是他在公主府中,教纪姜写的哪一手。   “为什么这样说。”   “你已经走了。”   他伸手抚上那座矮碑,“连他也要带走。”   纪姜垂下眼睛,轻声道“我原本以为,你和我都活得孤独,可是我今日才知道,是我孤独而已。没有我,宋大人还是宋大人,有妻妾,有子嗣。”   她望着那碑上的刻字,“我吧……想有个念想,时时刻刻能在眼前看着。要说不体谅,不将就,也是你不肯将就我。”   宋简听她说完,竟然侧面笑了笑。   “纪姜,你从前不会说这样的话的。”   她不知道如何开口了。   其实话说出口,她就已经后悔了,于是她忙直起身来,回头对七娘道:“七娘,让人过来。”   “别慌。”   他平声道:“他虽是宋家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你要带他走,我不会拦你,不过纪姜……”   他抬头看向她:“我并没有子嗣。”   纪姜怔住。他没有子嗣,那窦悬儿怀中那个孩子又是谁呢。   “那是窦家的孩子。”   他似乎猜到了她在疑惑什么,但以他个性,说到这里也就到头了,若是纪姜不问,宋简绝不会往下说。   “窦悬儿也许是梁有善的人。”   “我知道。”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把她留在身边。”   “我们要把手伸入文华殿,就必然挡不住他把手往我身边伸,既然如此,我没必要避,何况……他顿了顿,终不能将那一句:“她很像你。”说出口来。   于是,他轻轻咳了一声,慢慢站起身,移伞抬头,看了一眼天时,虽无日头,却也知是渐近正午了。此时雪花打着旋儿往他的脸上落去,他鼻中呼出的热气成了淡烟,散在阵阵松香之中。   “快午时了。你摆起焚的香案吧。我陪你一会儿再走。”   纪姜没有说话,七娘等人到是顺着宋简话走上前来,似怕宋简下一刻就要后悔一般,摆上了香案。   青色的烟雾腾起,七娘撑来一张芦编的席子,这是迁坟的规矩,无论此日有没有阳光,都要用芦席遮挡,以免尸骨上的残魂见光飞散,而不得轮回。   这一样,向来是血亲所为。因此七娘便将席面撑到了纪姜的面前。   纪姜正要抬手去接,手却被另一只手摁了下来。   她侧过头,宋简却已抬手接过了七娘手中的芦席。   “你去上香。”   纪姜没有逆他的意思,燃香插炉后,便立到碑旁,静静地看着人们在芦席的阴影下刨开坟堆,露出那方小棺的一角。很多过去的场景和这些被层层推开的土一起涌上心头。   哪怕对于她而言,她已经为家国绝掉了很多女人纤细的情感,可妊娠的记忆不是在心里,而是在身体上的。淡淡的烟熏入眼中,似乎一下子给了眼泪一个失控的理由。她慌忙背过身子去。   面前的松阵传来阵阵松涛之鸣。   也不过了多久,背后传来一声绵长呼声:“起坟了……”   与此同时,一双手环过她的腰身,轻轻地将她揽入了怀中。   “填坟。”   宋简的声音不轻不重,手却遮抚上了纪姜的眼睛。继而轻轻用力,将她的头靠上了自己肩头。她强忍的泪水却在这一刻倾然决堤。那泪水渗过宋简的指缝,细细地渗出来,一下子就冷了。   “我等闲断人生死,你等闲断我生死。”   “我何德何能啊……”   “你可以,纪姜。”   他将下颚抵在她的头顶,冰冷的女人发饰摩挲着他颚间稍露头的青胡梗,“且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在我面前流泪,就足以断我生死。从前是,现在也是。”   拾骨的人们用白绫缎裹起那团已经干裂的血肉,从他们的背后走过去。   宋简的声音很轻:“我们在隆正三十年冬成婚,算上分别这一年多,你我相识的已越七年,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去释怀,直到我真正走上父亲当年的那条路……”   他用尽将她搂得更紧些:“也许你是对的。百官,百姓,成堆的米粮和白银,甚至江山空度的岁月,皇族的存续,平息下来的战火,早已逾越过所谓家族和一条血脉的传承。”   他的声音平柔下来:“我识的是金石,你识的是无垠的地脉山河。我曾以一个臣子的身份仰慕过你,如今我相以宋简——这个男人的身份来爱慕你。纪姜,我放过了你了,但我仍然不会放弃你,不管你还愿不愿意与携手,我都不会放开你。”   不知为何,她被他的话烫疼了心肉。想要挣脱,却被他圈死在怀中。   香案上的香稍到了末尾,竭力地腾起最后清白烟雾,阴阳之交的地境上,除了他的怀抱,一切都是冷的。   “纪姜,一生还很长,别逃。” 第81章 松下   对于命, 纪姜永远是迎上的姿态, 女人若水中草,但凡有一条在岁月里扎深的根, 就韧得不会为洪流折断,也不会若浮萍迁移。这一生,哪怕被折辱到极点, 纪姜也不曾弯腰, 不曾逃避。   然而,这个“逃”字从宋简口中说出来的时候,她却真的只能逃了。   如同那些散落于四季之间, 千山之中的金石,无论拥有多么壮阔的来路,终究将被一本线装的小册完整收敛。人的生命,永远有闭合的倾向, 岁月越长,口就收敛的越小,直至其中只立得下一个人。他拥有世上最温暖的怀抱, 和一语道破人心的锐寒。   拾骨的人已经越走越远了。檀香的气息也渐渐淡下来,两三个小厮在后面撤香案, 窸窸窣窣的脚步踩在雪地里,有一种碎裂的痛感。   “我……要回去了。”   “好。”   背后的人似乎浅浅的叹了一口气的, 扣在她腰身上的手慢慢松开,脱开那个怀抱,凌冽的寒冷就瞬间席卷所有的知觉, 纪姜的肩膀颤了颤,忙抬手拢紧了身上的氅衣。   “冷吗?”   “有一点,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比从前都要冷些。”   “所以,我还是习惯青州。”   宋简的声音淡淡的,纪姜往前行了几步,与他拉开些距离,方回身看他。他似乎也往后退了好几步,双手环抱在胸前,背后倚着一棵参天的老松树。   “你会说起习惯青州,我竟有些意外。”   宋简笑了笑。   松阵间起了一阵风,扬起他宽大的衣袍。雪渐渐小了,他却抬手将将才的那把伞递向她。   “你觉得说‘习惯’意外,那我就说怀念吧。尤其是你走后,我偶尔愿意去想想青州的日子。”   言语勾起的细枝末节之中带着饭食的香气的,茶水的暖凉。   哪怕别人听不懂他要表达什么,纪姜却一分不漏的全部听明白了。他依旧凉薄,不肯吐一个字的情话,但好在,纪姜也不再年少的,这样内敛也慎重的试探和靠近,如同细微的火焰,推出细绒绒的暖风,不至于灼烤她的伤口。   他的手仍然举着那把伞。   “走吧。我再站一会儿,也回去了。”   纪姜接过他递来的伞,狭长的松阵小道上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即使不回头,她也能感受到那一缕从背后追随她而来的目光。沉默,略带阴郁,她这一生,都没能将之挥去。   ***   她从墓园出来的,七娘正倚在车旁候她。窦悬儿却也立在车旁的,手中的孩子已经递到了那个仆妇的手中的,她将手扣在袄袖中,向纪姜屈了屈膝。   “殿下,将才奴抱着孩子,没能与殿下好好见礼。”   那孩子离了窦悬儿,在女人手里怎么哄都哄不好,一张小脸哭得皱巴巴的,手不断地在雪中抓捏。   纪姜本要上撵,听她这一句的,又停顿下来,侧头越过她向那孩子看去。   “其实,夫人不用如此对我如此,纪姜……早已经不是公主,不过民间妇而已。孩子离不得你,你去吧。”   窦悬儿却道:“奴不敢当这一声‘夫人’,奴是宫里赏下来伺候宋府的女人,虽徒有个女官的虚名,但也是没落人家的草芥之女,如今不知名分,只知本分,殿下既然是我们爷都敬重的人,就更是悬儿的主子。孩子年幼可恕,若奴也不明是非,就活该打了。”   宫里的人说话,总是令人寻不到破绽的。但到底挺起来顺意舒心。   纪姜收回目光道:“说起来,这个孩子与你到是真亲。”   窦悬儿垂头道:“这是窦家在南方的孩子,说来也凄惨,去年南方水患,又起了瘟疫,家中的人都在死了。独留下这个孩子,被人一路送到帝京来,窦家如今就剩下我与他两条命了。我如今在宋府伺候,初也不知道如何养他,只想着托个可靠的人,看能不能卖到好人家做儿子,不曾想……”   她说至此处,眼中竟闪着些泪光。   “爷是个好心人,在府门外见了这个孩子,非但没有责奴,还在外头给了一处院子,并这个仆妇,与奴一道看养着。”   纪姜再一次向那个孩子看去。“你们爷,很喜欢这个孩子?”   “是啊,也不知道怎么的,这孩子,见了爷,也乐呵得很,他本是在南方受了惊的,来帝京以后,之前也一直都病着,见了谁都哭闹不止,却不想,见了爷啊,还能露出笑脸来。也许是我们窦家祖上的积的福,给这孩子的寻了爷这么个贵人。不然,我一个女子,又是为奴的身子,怎么能盘活他。”   也许,宋简也想念死在陆庄大火里的那个孩子吧。   纪姜心里一阵软疼。她是不信天命的女人,此时听窦悬儿说起积福积累德的话,心里却着实的难受。也许真的是她的身上沾染了杀伐,孩子们才都一个一个地夭折的。   背脊寒凉,她不肯顺着这个想法再往深处去。便扶着七娘的手上撵去。   谁知,窦悬儿却在她身后道:“殿下,奴还有一句话,想与殿下说。”   “什么。”   “殿下,爷之所以肯多看奴一眼,肯偶尔将奴带在身边,全然是因为,奴与殿下容貌有三分相似,绝非市井中传言的那样,奴……”   “窦悬儿,我没有问你这些。”   “可是奴想替爷跟殿下说几句话,奴到爷身边,是身不由己的,但殿下不是啊,殿下为什么不肯回……”   七娘见纪姜皱了眉,忙出声打断她道:“窦姑娘,你别问了,我们殿下与宋大人之间的事,不是你我这样的身份能妄论的。”   纪姜不明白她的话有几分是真心的。   但凭她与梁有善博弈的这几年来看,他调、教出来,放在宋简身边的人,内心绝不会和这表面上的明眸善睐相符。一个局外人,尽心竭力地往她的立场上去站,纪姜在宫廷和朝廷之间行走多年,无论情感让她脆弱到何等地步,她对这一切仍然是敏感的。   她低头看了一眼那张同自己那个相似的脸。梨花带雨,与她惯有的平宁不同,这张脸柔得像一汪暖泉,期期艾艾地望着她,让她莫名地不安起来。   “七娘。”   “在,殿下。”   “走吧。”   回至公主府,天已擦黑。   顾有悔在月下的扫雪道,胫骨强劲的少年人,哪怕是在这样的隆冬大雪天,依旧穿得单薄。扫帚摩擦着地面,发出沙沙的细想,多年习武来的习惯,连手肘的摆幅,挥帚的节奏都要寻摸到固定的一个点。   七娘听着那扫雪的响声,一面推门一面道:“殿下不让他做这些事情,他到是闲不住的,又偷偷寻摸着做起来了。”   推门声一响,里面的声音立即停下来了。接着就“砰”的一声,像什么东西和树干磕碰了一样。七娘被吓得手一缩,纪姜却抬手推开了门。   顾有悔站在院中,扫帚倒在一旁的凤凰木树下,砸伤了攀树而上藤萝根。   顾有悔抬懊恼地砸了砸额头。   “诶……回来了。”   纪姜收回目光笑了笑:“怎么了,不肯让我安生过了呀。”   “我……”   他发赧,不知道如何开口,纪姜却走到树旁,弯腰拾起那那只扫帚:“顾有悔,我总觉得顾家的孩子,不该困在我这方天地里。从前天大地大多好。如今,你也一样可以。”   “是好,不过,放你一个在帝京,谁知道哪天,你这里会不会又燃起一把火。”   说着,他的羞恼色到也渐渐消退了。转而笑她道:“你也知道天大地大好,既如此我,日后我牵马,带你去看啊。”   她却也掩唇笑了,月光清冷,她整个人拥在柔软的冬棉中,却是十足温暖的。   “你笑什么。”   “我笑,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像个土匪。真好。”   他站直身子。“纪姜,那都要多亏你。”   “为何是多亏我。”   “多亏你,在帝京救下了我父亲的性命。若不是如此,我与宋简如今,也是不共戴天之仇。真到那一步,我就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宋简,如何面对你了。”   顾有悔提起这件事,到让纪姜沉默下来,正云门前的事情过去一两年了,宋简最终放过了顾仲濂。宋顾两家这不共戴天的仇恨,静静地消弥在宋简的手中。纪姜到还真的没有去想过,若是当年宋简不肯放下那只高高举起的手,眼前的这个少年,宋简,还有自己,究竟会走到什么样的绝路上去。   “有悔,真正救了顾大人的,不是我,是宋简。”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明白我的父亲曾经对宋家犯下过罪行,我也知道,他最后放过了门顾家。但纪姜,我谢不了他,无论在别人眼中,他是乱臣贼子也好,还是忠臣良将也好,在我眼中,他都是伤你至深的混蛋。”   说着,他抬起头来。“纪姜,我吧……只是恨我还不够好,若我好……”   这句话后面怎么才能续上一句得体又不冒犯的话呢。顾有悔舌头结住,犹豫了一阵,还是把头埋向了一边。他搔了搔头,转话道:“对了,今日二十四局那个黄太监来了。”   “黄洞庭?”   “对,我说你去宋园拾骨去了,他也就没等的,不过留了太后娘娘的话给您。”   “什么?”   “像是和皇帝大婚立后的事有关,太后娘娘让你后日入宫。” 第82章 甘露   接连几日, 宋府的事都很繁杂, 宋园在扩建改制,宋简因朝中事, 时常深夜方归,一分也不过问府中的事。陆以芳独自操持半刻都不得闲。这日辰时将过,账房来回宋园银量拨派事, 账目里面罗出了好几样石灰石。价目不同, 叫拿来看的样石儿却又瞧不出什么区别。   辛奴在旁见她为难,便道:“要不等爷回来拿主意吧,这些东西, 爷一眼就能瞧出门道来。”   陆以芳的手捏着帐侧的边沿“不用了,你叫张乾按着的价高的拿主意。”   说着,摁了摁眉心,重新翻了另外一内院用度的本子。   “这一项……是从哪里走的帐。怎么平白多了一百多两。”   辛奴道:“这怕是爷让走的, 挪出去给窦家那个孩子的。眼见要开春了,那边要裁衣服,做帐子, 孩子也大了,听张乾说, 还得另添两个婆子,好照看得过来。”   陆以芳冷笑了一声:“窦家的孩子的, 与我们宋府什么相干。值得那么些银子破费。”   辛奴直起身,朝窗外看了一眼,窦悬儿正在雪地里头跪着, 今儿雪下得虽不算大,但她跪得久了,肩上还是被细雪给濡湿了。她一声不吭,低眉顺眼的站着,双手规规矩矩地交叠在雪地上,是不是因动得疼,而挪动半寸。   辛奴道:“也是爷看得上那个女人。不然,哪里能让她养个外人家的孩子。”   话音还未落,却又听陆以芳道:“这一笔支出的又是什么,绘青堂?”   辛奴道:“哟,这一笔子款是昨儿才结进来的,是张管事亲自经的手,说采买的书,但我仔细瞧过了,不光有采买的,好似还有印装的开销,其中什么纸张,黄檗浆……都是用最好的,这才成了一笔大款子。”   陆以芳的手抚过那几行字,“在捧文坛上的哪个文人?”   辛奴道:“这到没听说过。要不一会儿子,把张管事的传过来问问话。”   陆以芳突然回忆起来什么的,摆手道:“算了,不肖问了,我知道捧的是谁。”   她的手指弹了摊弹那一也账目。“所以说,府上的女人们都糊涂,以为窦氏独享着爷的恩宠,谁知,他看得上,哪里是这个女人。看上的不过是眉目间那相似的几分风情罢了。真正用了心去哄,去求的,是这个人。”   说着,便将那一页若无其事的翻过去了。   这半年来,日子过得真的很像在翻一本无肉无情的话本子。宋简在男女之事上淡得吓人,哪怕陆以芳也挪开面子,在各房中去过问这件事,然而,一旦问起,没有哪一房不是的低头垂泪的。然而,看着这些女人们流泪,她心里却还稍微好过一些。怎么说,原不至于是她一人守着活人的寡,阖府的人都是寂成了一摊子水。   所以,她们都恨这个窦悬儿,虽也不曾听见她有什么皮肉伤的动静,但是凭什么她进得去宋简的书房。凭什么宋简愿意劈一处地方给她自由地去过活。甚至还养着他们窦家的幼子,这府里府外,难免会传出些不好听的揣测之语。于是,阖府的眼睛都盯紧了她,但凡窦悬儿那处有什么风吹草动,就有人来禀告陆以芳。   这不,那日宋简去宋园祭拜,她私自出府跟着去了的这事儿也被捅到了陆以芳的耳朵里。陆以芳接着这个茬儿,禁了她的足大半个月。今儿是头一日开禁,她乖觉得很,认认真真地过来,要请安认错。   怎么说呢,她其实真的很像纪姜,不论是模样,还是身段,甚至那谦卑的态度都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但不知道为什么,纪姜的姿态就算低到尘埃中去,陆以芳也不敢轻易践踏她。然而,这个女人,她却是看不上的。   “跟张乾说,账目不好走,这一抿子就走到我的头上来。钱费了就费了,我图个名声。”   辛奴点头应是。遮雪帘被雪吹起来一角,风中的雪沫子就窜了进来,被室内的暖气一熏蒸,瞬时融化成了水珠子。下人进来的抬新炭炉子,帘子被撩开,外面的窦悬儿也抬起头来,朝里面道:“夫人,您不肯见奴,是容不下奴吗?若是如此,那奴就是万死也不能辞罪了。”   辛奴站在帘侧看了一眼,轻道:“夫人,您还是见她吧,您不见,她这是要跟您硬抗着,也不好看啊。”   陆以芳冷冷地笑了一声:“她愿意跪,就跪吧。我们犯不着惯着她的矫情。你把灯挪过来点,看不清了。”   话音刚落。门房那边传来马的嘶鸣声。   接着传来张乾的声音:“爷,今日散朝怎么这么早啊。”   声音越来越近,接着就进了二门,陆以芳抬起头来,宋简已经跨入了院中。窦悬儿忙伏下身去给他行礼,宋简却似乎未看见一般,沉默地从她身边行了过去。径直走进了正堂。   屋子里热闹起来,辛奴去伺候他脱衣,迎绣去外头催热水来替他渥手。   独陆以芳站着没有动,只将自己的坐褥子让出来,又把手炉推过去放着,轻声道:“今儿朝中事不多么,不是在提立后的事么,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宋简在她将才落座的地方坐下,顺手撩开遮雪帘的一角,平声道:“陆家有个大喜事。”   说着他又顿了顿,冲着雪中的人扬了扬下巴:“她怎么了。”   陆以芳道:“哦,上回窦氏不听您的意思,私自追去宋园。妾不是罚她在房中思过三日么。今日撤了罚,她来请安的。”   宋简收回手,接过辛奴呈来的茶水,一面吹着茶面上的浮沫子,一面道:“那是又做了什么错事,跪多久了。”   他一过问,陆以芳就会了意。   侧头对辛奴道:“去扶窦姨娘起来,就说是爷的恩典,叫她回去好生歇着,日后不可轻狂再犯事。”   说完,亲手去拧了一张帕子过来,走到宋简身旁蹲下,亲自伺候他净手。   “爷,您将才说我们陆家有个大喜事,是什么事?”   宋简拿过她手中的帕子,自己拭着手,一面道:“陆大人服期以满,不日就要来京了。”   “是吗?”   这对陆以芳而言到真是一件天大的喜事。自从父亲回乡丁忧。她已经很多年不曾见到父亲了。“哟,那妾可能替父亲备着……”   宋简将帕子抛给辛奴:“陆大人是你的父亲,也是宋简的恩人,他此次来京,自然由府上照应。你不用问我什么例子,敬你想敬的心。”   他这话,却令陆以芳的兴子悄悄落下来。   陆大人是自己的父亲,既然他与宋简携手做夫妻,那也自然该是宋简的父亲,然而,他疏离地只认了“恩人”两个字,这一下子就翻出了他们夫妻这么多年的里子。有恩无情,难怪现在,连肌肤之亲,他也懒怠得应付了。   “是……”   她也是个极慧的人,想得一旦多,再高的兴子都要淡下来,逼着自己去把前因后果都想干净。   宋简不曾留意到她的失落,放下茶盏续道:“这且不算是大喜,宫里议出了皇后的人选,是你陆家的姑娘。”   “陆家的……”   陆家也算是个大族,除了自己父亲跟随晋王去了青州之外,其余的枝叶都留帝京。陆以芳将陆家族中适龄的女儿过了一遍。   “陆翎玉吗?”   陆翎玉虽说是宋家的女儿,但与陆以芳的关系却是很远了。父兄也没有在官场做官,不过是靠着陆家祖上的荫蔽,勉强在帝京撑着读书人家的脸面罢了。   “为何会突然定了陆家的女儿,我前几日听几位官家夫人在论,说是太后娘娘相看上了首辅陈大人家的孙女,怎么……”   “这是的皇族祖先传承下来的规矩。”   他没说完,陆以芳到也明白,后位在民间,或者在那些致仕之后老臣家中择选,也是朝廷为了防止外戚专权一步。大齐历代的皇后,包括当场的许太后,都是小门户出身的姑娘,除了家世清白之外,背后并无什么势力。但这绝不是这件事情全貌。   然而,宋简意在告知她,并没有与她详细解释的意思。   她也就只自己去猜。就陆以芳对宋简了解,此时他掌控整个内阁,其实在立后这件事情上,他是应该避嫌的,并不好强扯上陆家的关系。况且,立后这件事是内宫的事,外臣是不好插手的,所以这个人选,不像是宋简拟定的。   若不是宋简,那就是……   “且这人吧……是万岁要过眼的,夫人,你们陆家和宫里关系,我不想从你身上去查,但有一句护,我要提醒你。自古阉人为祸,最后都没有好下场。陆大人一世清明,你这个做女儿的,不该毁他……”   他这话一说完,陆以芳她的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一个人来。这个人与她很多年不见了。然而形象却还是十分清晰的。他应该已经有些苍老了,再不可能激起她当年在寂寞寒夜那种令人恐惧又羞愧的欲望。诚然,那是她的噩梦,但在宋简身边的时间一久,那人,也一瓶子有毒的甘露。   “妾……”   她给予解释,但宋简显然不耐烦听。   “爷,窦姨娘说想见见爷。”   陆以芳正想着,张乾却在一旁递了一嘴与宋简。   宋简站起身,对陆以芳道:“晚些要与陈大人议事,回得晚,你不肖等。”   陆以芳应了个“是。”   心中却千头万绪,不得安宁,等她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宋简已经走出去了。窦悬儿也不见了。雪地上留下两行并行的脚印。   她慌着追出去,险些摔一跤,辛奴忙扶住她道:“夫人怎么了,爷带窦姨娘走了。”   陆以芳抚着胸口,强迫自己平宁下来。   他和梁有善的过去,不仅仅是她的耻辱,也是陆家的禁忌。宋简说他不想顺着她去查和宫中有关的事,然而,能说出这句话,就证明他已经是有怀疑了,一旦宋简知道她与梁有善的关系,那么她还要如何在宋府立足,如何弹压得住底下的这些女人。   “夫人……您脸色怎么这么白。”   “没事……” 第83章 消寒   陆佳在十二月底进了京。   帝京四处正忙年关的事, 宫中事繁杂, 黄洞庭被梁有善打过板子后,养得刚刚能下地, 这日正往慈寿宫中走,却见宫门口挂着遮雪帘,一群女人亭亭立立地立在殿前的石阶上。周围的宫人站得丈把远。立在最前面的女子约莫十七八岁, 皮肤白皙, 身上穿着一件粉缎的蝴蝶穿花大袄子,下身是耦色的马面裙。眉目秀静,仪态端庄。   黄洞庭陡然想起的, 今儿是许太后“选三”的日子。   所谓选三,也就从经过层层选拔的女子们中,择选出三个来交给皇帝钦定后位,然而走到这一步已经基本上是个过场了。   黄洞庭走提衣走上慈寿宫的长阶。   立在廊下, 隔着帘子往里看的,帘厚立着两个人,一个头带瞿冠, 一个却身着软缎素衣的,长发挽成堕马髻, 别着三根白银雕梅花的簪子。黄洞庭撤回头来问身旁的小内监道:“谁在里面。”   “外面的姑奶奶入宫了。”   宫外面的姑奶奶。这个词儿在黄洞庭这儿到有些意思。纪姜被褫过封号的,知道这事的宫人们在称谓上就有了别的讲究, 不能再直称殿下,于是有了“姑奶奶”这么一说。听起来到也接地气儿。在帝京的官话里头,娘家人称呼出了嫁姑娘, 都这么叫着。只是……黄洞庭一下子想得有些远。   出了嫁?她如今这一个人住着,连宋府的门都不登,到底算出了哪门子的嫁呢。   他正在由着思绪想偏。里面传来许太后的一声咳嗽。   瑞脑透过的雪帘散出白烟来,纪姜立在许太后的身后,高长的凤凰木根雕投下阴森的影子,刚好落在她的身上的。   “也没什么再好瞧看的了。”   许太后摆了摆手,“去前面叫她们都散了吧。”   话传到外面去,女人们便齐齐跪下行礼,翠环摇动,明珠辉映朝阳,煞是好看。   不一会儿,待他们礼善,自然有人前去搀扶,扶着女人们沿着累雪宫道,远行不见了。缥缈的人影像一丛如雾气般的纱花,雪地里只留下几行规规矩矩的脚印,两三只寒鸦落在慈寿殿前,像不曾有人立过一般。   “黄洞庭。”   许太后朝外唤了他一声,黄洞庭忙揭帘进去。里面将才换过炭火。许太后坐在炭炉前,纪姜靠着一方软垫相陪,正低头看一个小宫女替太后修剪指甲。   “皇帝要定了陆家的那个女儿。这会让咱们相看再好的放过去,也没多大的意思。”   许太后身旁趴睡一只雪团儿般的猫,听着窸窣的人声,翻了个身,朝里又睡了过去。纪姜的伸手,温柔地在它头顶抚摸着,声音淡淡的:“母后,我现在担心的是,这事没有那么简单。”   许太后摆手命宫人退下,又令黄洞庭立到一旁。   “你在担心什么,宋简?”   “不是,陆以芳虽是他的正妻,但这件事应该与他无关。他如今在朝中地位与宋子鸣当年一样,正是该避忌外戚的时候,没有必要和皇族强拉这一层亲。那陆家的这个女儿,便是梁有善塞给万岁的,可是,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陆家的人。”   许太后垂眸道:“你今儿也瞧了人了,瞧出什么来么。”   纪姜摇了摇头,“生得到是无挑剔的。”   许太后叹了有一口气:“皇帝现在只听梁有善的话,这已经退在的内廷有两年不上朝了,若不是有黄洞庭,李娥在跟前瞧着,母后都只怕皇帝崩了也不知道。如今,他要陆家的姑娘的就要吧,选三的这一程过了,除了那陆氏,刘氏和杜氏都是你掌过眼的,也算机灵,女人们入了后宫,也替我们多一双眼睛。”   黄洞庭道:“太后,万岁爷的心病,是在于当年不知自己下旨贬废了公主,又一直受梁有善蒙蔽,说公主在青州被宋大人折磨至死了。这才仇视太后,也恨宋大人。这几年,让梁有善哄着在内廷玩乐,虽然年岁不大,却亏损身子得很,我和李娥是半分实在话都说不上。但是,要能趁大婚典仪,寻个机会让殿下见一面万岁爷,一切就都解开了。”   纪姜看了一眼黄洞庭,他的伤未痊愈,站立的姿势稍稍有些别扭。   “你伤好了吗?”   黄洞庭忙立直身子。   “哟,哪里配殿下关心。大好了。”   纪姜笑了笑,“我知道,你和李娥一心为了万岁爷,为了我,但也要护好自己,若你们都入不了文华殿,那才是真的完了。”   “是是,奴才们知道分寸。以后啊……没有殿下和太后娘娘的话,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纪姜点了点头。   太后望着纪姜,女人活到纪姜这个年岁,也算不得多年轻,但她那双眼睛中还是辉映着动人的光芒,哪怕身上堆的是朴素的衣缎,粉黛也施得寡淡,却反而将她身为公主的那份清冷掩下,多捧处三分暖意来。   “哀家听陈大人说,宋简在朝政上算是尽心尽力……”   纪姜肩头一动:“母后想和我说什么吗?”   “没有,母后知道你心里的伤,在大齐的政坛,从来没有哪一个女人可以立足,姜儿,你比母后聪慧,也比母后眼睛清明,你能在关键时候救下顾仲濂的性命,稳住朝局,但你和母后一样,都只能避在这遮雪帘后面,看着那些男人们在雪里扑滚。这是我们女人的宿命,但也是福气……”   她似乎觉得自己说得不清明,握住纪姜的手,又跟来一句:“你知道,母后在说什么吗?”   她不全然明白。   但她再猜,母亲是要她像当年她自己倚靠顾仲濂一样,去倚靠宋简吗?用自己牢牢这个人来栓住他的心,拿捏住他的血脉逼他同大齐同心同德?   纪姜觉得自己的背脊有些发痒,这种感觉类似皇族这个身份带给她的黏腻之感,像经历一个漫长的阴雨季节,墙角的青苔都霉烂了,和湿润的泥巴粘稠的地混在一起,散发出腐朽的感觉。她生于淤泥之中,她别无选择,但她并不喜欢。   “母后,我再也无法和他活在同一个地方了。”   “母后明白,母后并没有要逼你做什么。只是,母后见你孤独,于心不忍。你既不愿意提宋简,那邓瞬宜呢,这个孩子,为了你,至今尚未娶亲。他虽在刑部谋小缺,但却是西平侯府承爵的人。你若在他身边,也能一生平顺安康。母后害了你大半辈子,真的不忍心,你在公主府,一个人孤苦下去。”   黄洞庭也道:“是啊,殿下,这么些年,我们也都看在眼里。小侯爷对您,的确是用情至深。”   纪姜的手轻轻地在袖中捏握。   邓瞬宜,其实也算是个良人。比起宋的复杂,他要简单纯粹得多。听说他今年也快三十了。老侯爷死了,他的母亲后来也病死在牢中,他将两个有幸活下去的姨娘接回府中奉养,但到底没有女人再能替他打理,他就一直固执地拖着婚事。   用情至深。   这四个字,邓瞬宜是配得上的。   “姜儿,孩子的事,不是你的过错,你根本无需自苦至如今。你若放得下从前种种,若能与宋简过好,母后绝不会提邓瞬宜这个人,然而,母后知你心结难松,既如此,何必非要要去松解,你不是母后,要一辈子困在这四四方方的宫中,你大可换一处天地,安乐得活下去。”   这句话中,有皇家难得的温情和体谅。   纪姜仰起头来,“母后,等万岁的大事了结,我听母后做主。”   话到这个份上,许太后的心上也像是落了一抔柔软的雪。母女二人用过午膳。外面又纷纷然然地下起雪来。   黄洞庭撑伞宋纪姜出来。   就要过年关了。二十四局有条不紊地备着年事。   好些个人内监守在慈寿宫前,等着要回黄洞庭的话。   “你去理你们的事吧,不用送我了。”   黄洞庭道:“这不好,虽说梁有善对公主没有别的动作,但这毕竟是在宫里,若出了个什么事,我们不在,殿下如今的身份,不好说话啊。”   “黄公公,我送公主出宫去。”   背后突然传来一个人声,纪姜回过头去,唐辛立在她们身后,他像是沉默地跟了好长一段路了。   “这……”   黄洞庭有些犹豫,纪姜却道:“这也好,恰好我有几句话,也想跟他说。黄公公,你先去吧。”   黄洞庭听纪姜这样说,也不再坚持。轻声对唐幸道:“护好殿下。”   说完,将伞递到他手中的,转身走到候着的人群中去了。   唐幸举着伞,遮蔽于纪姜的头顶,将半个身子露出伞外去,他半弓着腰背,一步一步跟得不远不近。恰当地在他有纪姜之间隔出一段孔隙来。   “你不用离得那样远的。”   “回殿下,是奴才身上脏污,怕熏着殿下。”   “脏污?”   纪姜看了看他身上的淤点,“你在司礼监做事,为何……”   “司礼监的人,也都是万岁爷的奴才,不是人人都能秉笔看墨。”   他说得的随意,纪姜的目光却暗淡下来:“也许是我害了你。”   “与殿下无关,我如今虽在宫中伺候,但也不用再替督主做那些染血污的事了。人也干净了不少。我还得谢殿下的恩,让我不至于死后堕到地狱最深处去。”   说着,他顿了顿:“殿下这一两年,过得好吗?”   纪姜露了一个柔和的笑:“好。”   “听说殿下在陆庄失去了一个孩子。”   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行在宫道上,正云门已近在眼前。一个不大相干的人这样问起她的上心处,怎么说呢,在这寒冬里也算是一丝慰藉。   “已经过去一年多了。”   她没有去细提,从某一方面来讲,他和宋简是一样的人,冷静地吞掉私人的感受,然而迎向更广大的人群。   “你上回在的文华殿前救我,我一直没有寻到机会,给你说一声谢谢。这几年……你呢……”   “怎能当得殿下的这一声谢啊。奴才……”   他知道纪姜想问的人是谁的,但却有些难以起口。   他和纪姜,一个在掠影浮光的摊上,一个在烂泥里,不比邓瞬宜和顾有悔,唐幸觉得爱慕她都是有罪的。非分之想他不敢有。所以,才在尚宫局将那个眉眼之间和纪姜有几分相似的窦悬儿看入了眼中。   谁知道,这一看入眼,也让窦悬儿走到了梁有善的视线之中。   “我们这样的人吧,有福气就像黄公公那样,没有福气,就像我这样。都是有今世,没后世的人,如今这样,也挺好的,不敢牢殿下挂记。”   纪姜在正云门前站住脚步,头顶凛冽的北风吹响檐角铜铃,一声一声从宫道深灌过来。   “窦氏,是梁有善安排出宫的吗?”   “是。这女人,有野心,不甘在尚宫局为低等的奴婢……”   说道这里,他有觉得不这样来说跟他好过一场的女人,有些凉薄。   “算了,如今他已经是宋大人府上的人了,奴才再不配论她。只不过,殿下还是要留意窦氏,我看不懂她,也不知道督主吩咐过她什么。总之,殿下一日活着,督主就一日不会放过殿下。难保不会利用她,来向殿下下手。”   纪姜垂下眼睑的,“好,我明白。”   正说着,正云门外传来一阵车马声,纪姜回过头去,却见宋府的马车停在门口。宋简从马车上下来,一抬头,就与纪姜的目光相迎。   “去什么地方,我送你。”   “她去什么地方关你什么事。”   话声来自她的背后的,宋简回头,顾有悔撑着伞立在城门下。   “纪姜,走了。我与七娘在齐贤斋定了位置,要与你消寒。”   说着,牵起纪姜的手便从宋简身旁走了过去。   谁知背后却追来宋简的声音。   “张乾,去齐贤斋,包下今日所有的席面。”   顾有悔闻言猛然地回过头来:“你……”   纪姜轻轻松开顾有悔的手,向宋简走近几步:“宋大人,什么时候也成了这副纨绔模了。”   宋简抬头望向她:“殿下逼的。” 第84章 将覆   她逼宋简什么了呢。   照理来说, 所有的人都应该为她不平。   分离至今已越一年的, 纪姜孑然一身,宋简则平步青云, 走到了帝京城的最高处。坐享娇妻美妾,成钟鼓馔玉之家。纪姜身为公主的光耀早已经被湮没于壮阔的山河之中。而宋简曾隐秘于她背后光芒却冲破了桎梏,堂而皇之地展露于世人眼前。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这似乎也是另一种方式的偿还。   她正想着, 宋简却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他偏头打量着她的模样,继而伸出一只手到她的耳旁, 轻轻扶正她耳旁的那支素银簪子的。耳旁的碎发于与他的手指在雪中温柔地纠缠。他的声音的温平,口鼻之中呼出的热气悄悄熏红了她的脸颊。   “万岁的大婚之期要近了,纪姜,你和许太后想利用婚仪, 使万岁摆脱梁有善的控制,但是,这也是逼梁有善对你下手。我身边……如今尽是东厂和锦衣卫的眼睛, 你不愿意回来也好,但是纪姜, 你要记住,你这一生都是宋简的人。”   纪姜抬起头。宋简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混和着温热的鼻息,似乎也有了某种地浅淡的温度。   “我早已不是你的人,无论我以后要做什么, 或者落到何等的下场。都不会再和你有任何的关系。”   “是吗?那我的下场呢。和你还有关系吗?”   纪姜怔了怔,她突然想起当年在青州,自己对邓舜宜说过的那一段话。   “朝廷是一个深渊的,或许用尽我这一生,能在深渊之前,拽住他。”   但是事到如今,她并没有拽住他。宋简还是宿命般地走上了宋子命,顾仲濂的路,平步青云之下暗流涌动,她是宋简的纪姜啊,就算所有人都看不到他光鲜只之下的阴影,她心中却是明白的啊。   梁有善为首的阉党把持司礼监,虽说要在国家政务上倚靠内阁,却早已将手伸入了户部,吏部这些国家要害,时不时地起事,就抓扯出一把金钱血,和人头肉。   这一年,宋简改革矿税,鼓励私矿开采,使南方一批原本靠着东厂庇护的私矿脱了梁有善的控制,梁有善手头的财路被切断。又法办了一群在梁有善手底下为事的矿吏。砍断阉党的手脚。阉党的人早就对他恨之入骨了。   他殚精竭虑的这一年,并没有人们眼中那么轻松。   “你是不是不知道怎么回答我。”   他垂下手来,笑了笑:“但是,除了你,这给世上,再也没有人有资格,关照我宋简的下场。”   “你糊涂了吗?你有妻妾,她们每一个人,都比我纪姜有资格关照你的一生。”   话音刚落,她却被男人的力道一把揽入怀中。   “我就知道,你不会认账。”   “什么认账,我……”   “纪姜。”   他提声唤她的名字,一下子堵住她之后所有的声音。   “我从前,为宋家的大恨而活,这条路上,我走得看似痛快,却也越走越困窄,是你让邓舜宜逼我去看什么是天下大局,也是你,让我明白,什么是民生民意,什么是沧桑正道,所谓为臣之道,是你教会我的。我如今行在你引我行的道上……”   他垂下头来,“然后呢,殿下,教会我之后呢?”   他抽出一只手来摁住自己的胸口:“我宋简,也是你的臣民,我的生死,真的与你无关了吗?”   她还想说什么,他却伸手捂住了她的唇。   “除了认账,否则什么都别说。我容许你活在离我不远地方,但我绝不允许你放弃我。纪姜,不要放弃我!”   她被他圈在怀中动弹不得。   顾有悔正要上前,却被一旁的唐幸挡了下来。   “你做什么!”   唐幸扬起头道:“你看不见吗,殿下流泪了。”   顾有悔顿住脚步,朝风雪中的二人看去,果见她低垂的眼目下正淌出一丝晶莹。但她没有出声。   诚然纪姜是个冷静自持的人,除了宋简,似乎真的再没有任何的人和事能让她流泪的了。   顾有悔心中闪过一阵他自己都无法解释恼痛。   “宋简,你吼她做什么!松开她!”   谁知道那人一改之前冷漠之态,回头道:“我与纪姜的事,你没插手的余地。”   “没有我插手的余地?公主命悬一线的时候,你在什么地方?宋简,公主在你身边受的伤已经够多了,你给我松手!”   说完,他一把推开挡在她面前的唐辛,手上没有多余的动作,剑未出鞘,剑柄却猛地敲在宋简的手臂上,那迟钝的痛使宋简喉咙立里一下子倾出一口滚烫的气。   他咬紧嘴唇的闭紧眼睛,硬生生地忍回了痛声。圈住纪姜的手仍然没有松开。   “你疯了吗?松开啊。”   宋简仰起头,匀平呼吸,“他让我松手,我就松手,我还配要你吗?啊?”   纪姜抿住嘴唇:“你就没有想过,是我不配你吗?”   宋简忍痛笑了笑,“傻呀,我自诩才智无双,无论是地方上为官,还是如今在内阁,除了你,逼我输了无数次,谁让我低过头,纪姜,我这一生,通共只看入眼你一个人。”   “纪姜,别听他的话!你好不容易过上清净自由的日子,别再被他毁了。”   纪姜凝这着宋简的眼睛:“他说得对,你要毁……”   “纪姜。你不是在六年前就已经毁了我吗?”   他的声音里,似乎也有某种隐而不发的悲伤。   她哑然,其实有恩就有仇,在世为夫妻的恩仇哪里是辨得清楚的。   “纪姜,别跟他废话!”   说完,一把捏住宋简伤处,反向一掰扯,宋简吃痛,一下子失了力,扣在纪姜肩上的手被迫松了开去。顾有悔趁势将纪姜拽回了自己身后。   “说这么多话,无非就是想要她回心转意,呵,宋大人,你是当朝内阁辅臣,也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当年说出的话就不该后悔,你说了,十两纹银,就把她卖给我,白水河边上我给了你十两纹银,你合该认你当年说过的话,不要再和她有半分纠缠。”   他仰头叹了一口气,面上流露出一丝多少有些无奈的自嘲。   他没有回应顾有悔的话,偏头看向他身后的姜。   “我若后悔了呢。”   纪姜还不及说什么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已到正云门前,在宋简身旁拱手道:“宋大人,陈阁老和其他几位阁臣大人已经在东暖阁等您多时了,使奴才来瞧瞧,您可是有什么事绊住了。”   宋简这方回过头去,抬手摁住将才伤处。   “请几位大人再略候,宋简这就过去。”   说完,他立直身子,对纪姜道“我要走了,纪姜,记住我今日跟你说的话。”   “宋简,你今日……为什么会和我说这些话。”   他本已跟着司礼监的人行出去一截子雪路,听见背后追来的这一句,又停了下来。人却没有回头。广阔的天地间,他的背影被雪地衬得深鸣。   “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话吗?从前有恃无恐,总觉得你要赎罪,你要把你自己交付我给我,我就能理所当然的拥有你,折磨你。可是,当我们的孩子丧身在大火里,当你被我身边的女人伤得千创百孔,当您真正死心的时候……我才明白,我理所当然地揉碎了你。而且……“他仰头笑了一声,叹道:“好像后悔,也没有用了。”   他垂头。雪风牵起他朱红官服的一角。   纪姜的父皇,曾经拉着纪姜年幼时的小手说过,“那些身着朱衣,头戴乌纱的人,是离皇族最近的臣民,无论他们有多么高傲的姿态,有多么博大的胸怀和抱负,最后,都是要被皇族收敛到囹圄之中。   这个囹圄不是真正的监牢。至于它究竟是什么,纪姜当年不明白,此时从宋简的背影之中,却似乎想出些眉目了。   “听说,万岁的大事了之后,许太后要替你相看,换作从前,我定嗤之以鼻,一笑了之,不过如今,纪姜……我心里,有三分怯怕。”   司礼监的人已经行到前面去候着了。雪风穿过宫道越刮越大,他将才未她扶正那根银钗又松落下来,长发失去桎梏,随风扬起,隐隐约约似乎在呼应着他扬于雪地上的官袍一角,朱色的纱绸印着白雪,入眼残酷。此时就连风里的梅花香气都带着一丝血腥气。   “今日的确冷。齐贤斋席面,留给你去消寒。走了啊,纪姜。”   ***   皇帝的大婚之期定在了二月初。宋简却在一月底的时候离京,下南方巡查地方的矿税改制去了。纪姜听邓舜以说起,阉党一派的官员对民间新起的司矿仍以高税置抑压,巧立各种名目,盘剥矿户。这一反扑,使朝廷的税制陷入了被动。地方上的矿民因抵抗被打死打伤的人甚多。   地方早有折子递入帝京,奈何司礼监掌控在梁有善手中,无论奏章和票拟如何递进,下来的旨意却都是政务上的日常批复,没有一道是制裁这些酷吏的。   帝京的局势虽未全然稳定,但宋简权衡之后仍决定亲下南方。   邓舜宜跟纪姜提起这件事的时候。绘春堂将好送来宋简命会人重新装订的经折装的《窥金记》。用材之考究,连封本上的定石都是精挑细选,品质上层芙蓉玉。   邓舜宜翻开一页来,淡淡黄檗气息就散了出来。   “这味道,一闻就是老料啊。看来殿下对这本书是用了心的。好大的手笔。”   纪姜低头望着那册书,却无心回应邓舜宜的话。不知道为什么,想起宋简那日在正云门外对她说的话,她心里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窗外鸟声聒噪,热闹的春意映衬着帝京欣欣向荣的景象。   她却无端地不断想起“下场”两个字。   偶尔做梦,甚至也会梦见深渊与下场地黑色甬道。 第85章 幼病   甬道很长, 宋简并不在纪姜的视线中, 纪姜却能听见他沉重而潮热的呼吸声。   “纪姜,在想什么。”   邓舜宜将手中那本册子翻作蝴蝶翼, 纸张上的撒金在晨光里泛出温暖的星点光晕。   “南方的情况究竟如何?”   “啊?”   她没由来地问出这么一句话。邓舜宜一时不知道她在问什么,转而看向一旁的顾有悔。   顾有悔立在屏风前面,撇过头去避掉邓舜宜那疑惑的目光, 才平声吐出一句道:“她在问宋简。”   “哦。”邓舜宜眼中闪过一瞬的失落。有些尴尬地挪过七娘端上的茶水饮了一口, 续道“据如今的情况而言,还算好的,宋大人的谋略手段, 殿下是知道的,只有阉党的一派的人吓得身上筛糠的,哪里有宋简施展不开的。”   他这话说得很公道。   本来,他也是在朝中为官的, 人也正直,一年来多来看着宋简殚精竭虑,一步不错地挑着大政。对于宋简的政见和手腕, 邓舜宜都是认服的。当着纪姜的面,虽失落, 但也不吝对宋简的认服。   “殿下看人眼睛还是毒的。其实殿下大可放心。宋大人和陈大人主持内阁,还和当年顾首辅再时一样。等着万岁爷大婚, 能亲自主政,朝廷上也就平顺了。”   看人的眼睛是毒的。   纪姜在这句话上出了神,听起来是一句赞她的话, 但却也冷静冷酷地可怕。   当年她写信给邓舜宜,让他联合浙党官员和当时王正来等人御门跪谏,她赌宋简的心,赌他的本性。事实上纪姜也的确赢了。他“顾全大局”,宋放过了顾仲濂,甚至为朝廷平定藩王之乱,又在梁有善把持司礼监的前提下,凭一己之力,撑住了整个帝京的政局和天下的政务。   纪姜看人的眼睛是毒的。这一句话,邓舜宜说得很冷漠。   听起来就像赤裸/裸的利用。很刺耳。   “你今日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邓舜宜的声音很温柔,起身帮她将案上的书册一本一本地往书架上累去。一面累一面道:“如今天下平顺,其实殿下也该是时候宽心了。光梁有善一个阉人,是翻不出大齐的天的。”   纪姜挽过耳旁的碎发,“我也不知道怎的,就是心里不安定,总觉得南边会出什么事一样。”   邓舜宜的手顿在书架上,“殿下,我知道……我说什么你一般都会拒绝,不过……”   他抱着书转过身来:“这几日春正好,城外的山溪正淌山樱流,寻个时候,我带殿下去散散。反正宫里近日在忙万岁爷大婚之事,刑部的刑案都为避忌而压着,我也是闲散人一个。”   正说着,七娘进来道:“殿下,黄公公来了,说有事要与您说。”   邓舜宜见纪姜欲言又止,便道:“既然是宫里的人来瞧殿下,臣就先回避了。说完,抬手累上最后一本书,辞了七娘捧来的净手的温水,走到门前,拍了拍手上的灰,沉默地去了。   七娘这才引黄洞庭进来。   黄洞庭来是同纪姜说大婚当日一应安排的的。万岁爷的大婚之仪极其复杂。而要趁机能近御前不被梁有善察觉也是难上加难,黄洞庭虽然掌着二十四局的事,但也是人员复杂,很难寻到可信任之人。   两人合计出眉目的时候,已是深夜了。   春天的雨总是来得特特别匆忙,黄洞庭推开雕花的隔扇门时,雨水的气息就扑面而来,七娘撑着伞立在门口。雨水落在伞面儿上发出轰隆隆的响声。   黄洞庭抬头望了一眼天。“雨季来了。果然是挡都挡不住的。   纪姜将灯移开“黄公公,凡事不要强求,你和李娥的安危,对大齐来说,也是一样重要的。”   黄洞庭点头道:“殿下放心,奴才和李娥有自己的分寸。”   话音刚落,大门外突然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哭声。七娘冒雨穿过庭院,匆匆忙忙地跑至廊下。   “殿下,宋府的那位窦姨娘来了。”   顾有悔握剑起身,“我去把人撵走!”   “等等。”   纪姜唤住他,对七娘道:“怎么回事。”   七娘看了一眼顾有悔,“殿下,我觉得有悔说得话有道理,如今宋大人不在帝京,我们实在没有必要见那个女人。”   门外的哭声越发响,竟未被隆隆的雨声掩埋。   纪姜凝神细听,像是再唤什么“救命……救命……”   黄洞庭对七娘问道:“她在哭什么。”   七娘有些犹豫,张了张口,又把声音吞了回去。   黄洞庭道:“你这姑娘,心眼怎么这么实在,就算你不想你们殿下见她,也得把原由说明白啊,不然你们殿下怎么安得了心。”   七娘这才吞吐道:“是……是那位小少爷出事了。听窦姨娘说,小少爷高热不止,已经拖了好几日了,但是宋府的那位爷不在府上,宋夫人又不肯做主请太医的,这几日都外面请的郎中在照看,谁知道灌了好几日的药都不见好……”   纪姜怔了怔,“那现在呢?”   “现在……也许是孩子太小了,现在已经灌不进去药了。”   七娘毕竟是女人,虽站在纪姜的立场上,不愿意她擦手此事,然而说到孩子的惨状,自己心也软了。犹豫了一下,还是从袖中将一个东西取了出来,呈到纪姜面前。   “殿下,这是窦姨娘托奴交给您的。她说您看了,一定会发慈悲心的。”   纪姜低头看向她手中,那是一枚珍珠的耳坠珠子,恰是那日在宋园门前,她亲手从自己耳朵上摘下来,给那孩子抓捏着玩的。   “七娘,去备车。”   顾有悔却一把挡在面前,“不许去!”   纪姜道:“那也是条命啊。”   顾有悔仍然没有挪动一步:“这天下这么多人命,你护得过来吗?纪姜,如今宋简不在京中,梁有善又对你虎视眈眈,如果这是一个圈套呢。怎么办?还有,就算不是圈套,你插手宋府的家事,那位宋夫人会怎么和你闹?你别范糊涂。”   黄洞庭道:“对啊,殿下,顾小爷说得有道理,这个时候,您实在不应该插手。”   纪姜回头对黄洞庭道:“黄公公,你不明白……我……”   “你是不是又想起你那个死在火里的孩子了?”啊?纪姜 。”   顾又悔冷声打断了她的话,却令她陡然怔住。   她是不是想起那个自己只看过一眼的孩子了呢。   好像是的,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在宋园见过那个孩子以后,她甚至偶尔会梦到他的模样。梦中,他那双温暖又稚嫩的手顺着她的脖子,攀上她的耳畔,轻轻抓捏住她的耳坠子,就那么一瞬间,莫名治愈多年的新伤和旧创。   “顾有悔,你们说得我都明白。但是,若是别人,我大可以让邓舜宜出面来请太医,但她是宋家的女人,我不能把她的事推给邓舜宜。我就去看一眼,看一眼就回来。而且,就我一个人去,你也不要去。”   “纪姜!”   “别说了,七娘,去备车。”   七娘到底没有顾有悔坚决,纪姜这么一说,忙举伞去传话了。   黄洞庭道:“这样,奴才随殿下一起去,奴才是奉太后之命出宫的,明日还要回二十四方局理事。有奴才在,就算是个圈套,梁有善也不敢轻举妄动。奴才随殿下去看看,若是实情,再听殿下的意思。若不是实情,奴才一定安然送殿下回来。   顾有悔望着纪姜。“殿下……当真不肯听我的话吗?”   纪姜不知如何应答他,只能轻声道:“我知道,我的命就是你的命,放心,我不会让我自己有事的。”   顾有悔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好,你要做的事,我和邓舜宜都劝不住你。”   说到这里,他突然没由来地笑了笑,“不过,还好,因该说,你要做的事情,就连送简那个混蛋,也劝不住你。好……你要行你的道理,你是公主,我听你的。你不让我跟着你进去,那我就在门口等着你。”   “好。”   大雨滂沱。春夜的雨很寒凉,风又极大,一把伞根本遮不住斜落得雨水。   纪姜亲手撑着伞,单是穿过的庭院,裙角就几乎湿透了。地上的散落的早春海棠花被雨水溅起来,沾染在她素色裙角上,如同雪中点血一般,艳地惊心动魄。   公主府的大门被打开。窦悬儿那单薄的身影就映入了纪姜的眼中。   她穿着一身绿绫的薄袄儿,此时已经被雨水浇透了,那颜色深得几乎和墨一般的夜色融在一起。   她跪在门口的一盏悬灯之下,脸上的情绪被暖黄色的灯影一刻画,竟显得有些狰狞。   见纪姜出来,她忙匍匐着向前膝行了几步,扑到纪姜面前,一把捏住她的裙角。   “殿下,奴就知道,您是天下最慈悲的人,一定会救奴的小弟的。奴是真的没有办法了,奴去求过夫人,可陆大人来府上了,整个宋府都在备着姑奶奶大婚的事,夫人根本不肯见奴,只让人传话说,那孩子不是宋家的骨肉,若是强受了宋家的大恩,反是会折寿的。爷又去了南方……奴……”   声泪俱下。脸色苍白,却如梨花沐雨。   她可真是个经得起折腾的美人。 第86章 连心   黄洞庭举着伞过将人从雨地里扶起来。   “旁的先不说了, 先带殿下去看看, 等人好过来,你还愁没有谢的。”   纪姜蹬上车, 挑起一层帘子道:“一道来。”   谁知窦悬儿却磕了一个头,“哪里配同您一道,奴在前头, 给您的车架引路。”   她当真一路都行在雨中, 雨大得点不起灯,明明灭灭的门户灯火将她的身影照得明一时,暗一时。到了宋府旁外的一处二进小宅, 还未下撵,就已经听见了里面有仆妇的哭声,窦悬儿魂不守舍,期期艾艾的地杵在门口, 手拂在潮湿地门框上,朝里门唤道:“你们……哭什么……是人……人……人没了吗?”   一个仆妇举着伞过来,顾不上去问窦悬儿身后女人是谁, 慌声道:“刚才闭过一会让气儿,是张婆子掐了好久的人中, 才又把哥儿给掐了回来,这会儿浑身都开始发冷了, 我们……”   窦悬儿身子顺着门框就缩了下去,黄洞庭忙扶扯住她。“哎哟,这可是您发昏的时候。”   纪姜来不及多想, 绕过窦悬儿,冒雨往院中走去。一面走一面对黄洞庭道:“你去请王太医,不用提我的名字,就说是宋府让请的,今日不是十五,他应该不在宫里上夜。”   “欸,好。奴才这就去。”   说着,纪姜已经走进了房中。房子熏着一股浓厚的药气,屋子的东面摆着一个红泥炉子,炉顶的天粱子都被熏得发黑了。一见便知屋中的孩子已经用药吊了好长一段日子了。   纪姜抖了抖身上的雨,七娘忙递上一张帕子过来,“殿下先擦擦,一会儿过了雨气给孩子也不好。 ”   纪姜接过帕子,一面拧着发,一面向那榻上的小儿看去。孩子穿着大红的缎子袄,眼睛办睁办闭,一张小脸惨白,半分血色都没有嘴唇微微有些乌色……嘴唇下还残留这灌汤药后留下的痕迹。   不知为何,看着幼子这副凄惨的模样,她的心竟然尖锐地疼了一阵,她忙用手去摁住心肺之处,扶着窗旁木施坐下来。   七娘见她神色不对,忙道:“殿下怎么了。”   纪姜垂下眼睛,手指在衣襟上抠紧,“许是来得太急了,我没事,你去瞧瞧孩子。”   七娘走近那孩子,试了试他的鼻息。   “这竟不像是寻常风寒所致啊。”   纪姜也看出来了,扬声对那仆妇道:“这般病了多久了。你们请的何处的大夫瞧的。”   仆妇道:“我们都是宋府的爷遣来伺候夫人和小少爷的,平时只管照顾,请医用药的钱,还是要从府里走帐的,从前爷在,小少爷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都是东边府上王太医,王老爷来看,后来爷下南方去,宋府里就再也走不处账来了。夫人就没有银钱,只有些贴己,变卖了请城中的郎中来看,谁知道,怎么看都看不好,都这样病了小半个月了……”   正说着,黄洞庭领着王太医过来了。   王太医见了纪姜,便知是这位公主为了避嫌,假用了宋府的名义请他过来,忙上前施了一礼。纪姜屈膝扶了他一把。   “您起来,性命攸关,否则纪姜也不敢深夜劳您这一趟。”   王太医连连应声:“下官省得,这就给病人瞧看。”   说完,提着药箱跨道榻前,看了一眼孩子的脸色,抬头道:“旁人都让得开些,别憋闷了孩子。”   他翻看了一眼孩子眼白儿,又凑近唇齿去嗅了一回味道。不禁有些疑惑。   “怎么样了。”   王洞庭摇了摇头,问那仆妇道:“殿下病前可有腹泻之症。”   “欸欸,有有有。起初我们只当是开春,时气不好所至,没多大当一回事。”   “那便是了。”   说完,他回身对纪姜道:“像是给孩子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堵了他的食道,孩子脾胃薄,这一来进不得食,又伴着炎症,就凶险了。”   七娘道:“这可令人恨的,这都怎么照顾伺候的。”   那些仆妇压根人认得纪姜,见王太医对她恭恭敬敬,只当她是宋府有脸面的姨娘,面面相觑之后,犹豫着在她面前跪下来。“我们都是按着精细的东西喂的。可耐不住爷府上的其他姨娘们来瞧看啊,他们要给口舌上的恩惠给小少爷,我们哪里拦得住啊……”   话音刚落,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凄厉的声音,“她们都是要我的命啊……为什么要害我的幼弟,殿下,殊不知我白白担了一宠妾的名义,实在却是半分恩情都不曾受过爷的,我……我……我有苦跟谁说去啊……”   纪姜回过身,见窦悬儿扑跪在门前。头发被雨浇得凌乱不堪。   “殿下,您和爷,都是悬儿的恩人,是这孩子的贵人,您发发慈悲,救救他啊……”   正说着,榻上的孩子突然猛烈地嗽起来,身子起伏颤抖得厉害,王太医忙道:“快快!快去个人摁住他,不能让那腐物往肺里呛。”   眼见着血从鼻腔里呛了出来。   众人都吓得不敢动。王太医正备针,见榻前的人手足无措,提声道“你们愣着干什……”   话还没说完,却见一只手摁住了孩子稚嫩的手腕。纪姜屈膝半跪在榻前。   “我来压着他,您施针。”   “殿下……这……”   “别说了……快。”   说来也怪的,当纪姜的手摁上去以后,那孩子竟当真嗽得平和了许多的,身子也松弛下来,那双半睁不睁的眼睛艰难得朝纪姜看去。他眼里有泪水,眼白上全是血丝,这么一个孱弱又痛苦目光之下,纪姜的脑子里竟莫名“嗡”地响了一声。眼前窜起冲天的火光。那个一年多以来,时常出现在她噩梦之中的场景,又陡然回到了眼前。   除了窦悬儿,王太医和周围的人,并没有注意到纪姜的神色。   王太医庆幸此时还能稳住孩子的气息,忙趁这个时候的,把孩子扶了起来,脱开外面的袄子,剪开中衣,寻穴扎针。   “公主,撑好孩子。”   纪姜仍在出神,却猛然感觉到孩子稚嫩的手悄悄捏紧了她的手指,喉咙里带着撕裂感的呼吸之声就在她耳边。就像是经过了火焰的熏烤而变得喑哑。   纪姜垂下头来,孩子的头正无力地靠在她的肩膀上,身子虽然冰冷,手却慢慢地在回暖。王太医取下针,抬手在孩子背部某处使力一拍。   孩子的身子便向前猛地一倾,顿时,一块血肉模糊的腐物被咳了出来。   仆妇们连忙用帕子去捡。   “这是……像是一块木薯根啊。”   王太医道:“这东西吐出来就好了。今晚孩子还会再发热,身旁离不得人,我去写一个方子,你们去捡药来煮水,一个时辰给孩子喂几个,吞得下去多少不要紧,要紧的是不能间断。   七娘道:“殿下,我随王老爷去写药取药。黄公公,您陪着殿下。”   “欸,赶紧去吧。”   两人起身出去,纪姜却还怔怔地望着无名一角。她本是个冷静的人,然而她想不明白,此时心头的这一阵悸动究竟来自什么地方。甚至还带着一丝隐而不发的狂喜。   怀中的孩子还在低低地咳嗽。   咳出来的零星的血沾染在她的肩头,遥远而凄艳地呼应着她裙角上被雨溅起的海棠花沾染之处。好像一切冥冥之中有一个残酷的预谋。   黄洞庭从未见过她如此失神的样子。   “殿下,殿下……”   他试着唤了她两声,纪姜却依旧没有出声,浓厚的药气被更加腐臭的血腥气压过,有几个人都捂住了口鼻,而她却像全然不知一样,挺直要背,怔怔地撑着怀中的幼子。   黄洞庭无法,只能上前扶住孩子的后被道:“殿下,您去换身衣裳吧,奴才来服侍小少爷。”   黄洞庭的手触碰到纪姜的手臂,她这才猛地回过神来。   “哦……嗯。”   谁知,她刚松孩子想要起身,腰上裙带却被什么东西扯住了。她不敢动,低头看时,却见那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用手指抓住了她裙带的末尾。   “哟。这孩子……”   黄洞庭正要弯腰去掰孩子的手。   “别动他……”   “可是殿下,这……”   “无妨,让他捏着吧。”   黄洞庭抬起头来,纪姜眼中竟泛出一丝他所无法理解晶莹之光。   她半屈一膝,靠着床榻从新坐下来,甚至体贴地移得近些,好让孩子的手摆得更舒服。   而那一岁多大的孩子,竟也半睁开眼睛,凝着纪姜的方向。   黄洞庭有些恍惚。眼前这两个人眼中的东西,竟然相似得令人害怕。   “那……不才去让人给殿下煮一碗姜水来,您今日受了雨寒,该仔细着,这么耗一宿,怕是要着凉的。”   窦悬儿忙起身道:“奴去给殿下煮。”   黄洞庭看了她一眼。“姨娘还是换身衣服过来伺候吧,殿下过口的东西,只能我们这些宫里的奴才动手。姨娘既已经出了宫了,就已没有这个本分了。”   说完,挽了袖子,从窦悬儿身边跨了出去。 第87章 悬心   天边发白的时候, 纪姜在一阵轻微的咳嗽声中睁开眼睛。连夜的雨已经停了。春日的日光冲破阴云的, 从拂动的纱帘间透下来,屋子里静静的, 纪姜撑着身子坐起来,玉兰树的影子在对面的绿绸屏风轻轻摇动。   “娘亲……娘……”   声音孱弱,一岁多些的孩子, 尚喊不清那个“亲”字, 呢喃震颤在喉咙里的声音,竟引得纪姜背脊也跟着颤抖起来。   人们忙乱了一夜,两个仆妇歪在榻旁, 窦悬儿靠在一张圈椅上,此时都还没有醒来。整个屋子里就只剩下那一声一声,虚弱喑哑的呢喃。   纪姜试图站起身来,却被一个力道扯拽住, 她低头看时,只见那孩子仍然抓着她的裙带,像生怕她离开一般。纪姜索性不再动了, 垂头借着天光,细细地向那孩子看去。正如七娘所说, 那是生得极好看一个孩子。肌肤如瓷,就算被病痛折磨了半月, 脸色苍白,脸蛋仍然干净玲珑,此时高热还未退, 泛着淡淡的潮红。   如果自己的孩子还在,那该多好。   父皇在世的时候,曾对纪姜说过,“身为公主,姜儿以后再不会尝到脆弱的甜头了。”是这样的。她独自一人,面对人清冷暖已经很久了,她的确不大知道,何谓脆弱的甜,除了……晚梅的香气穿帘,入袖。   眼前这张小儿的脸,和那个远在南方的男人的容颜相重合。   纪姜的这一生,除了宋简怀抱,除了火光之中幼子越渐虚弱的哭声之外,再也没有能让她心碎的东西了。   如今天下平定,她爱的人,担起了冠着她姓氏的江山。   若她的孩子没有死,她与宋简此时,会是什么一番景象呢。她垂下眼来,细细地想着这个问题。   也许她不会过得比现在好。   她甚至仍然情愿放下身段在宋府为奴,捧出自己的一生,继续偿还朝廷亏欠宋家的东西,用尽心里,照顾着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子。宋简,也许仍旧持着凉拨之姿,在她与家族仇恨之间挣扎。尽管如此,纪姜也不会在乎。   柴米油盐都是修炼。   时光是最灵验的观音。也许终有一日,她偿得尽,他也放得下……究竟是什么让这一切顷刻之间就成了不可能呢。   是那个死在火中的孩子。那是她与宋简的孩子,而他的父亲却终究护不住他。纪姜心中没有仇恨,但却也说服不了自己再以卑微之姿去侍奉杀子之人。   可能,血债真的要血债偿还。   命和命抵在一起之后。她终于拥有了宋简当年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偿还,救赎,好像都做不下去了。   然而其实,救赎这件事,也许从一开始就是虚妄的。真正救赎宋简,让他从血海深仇里活出来的东西,是他对挚爱凝视,和他对“万物生息”的尊重。所以,不论过去有过多少侮辱和折磨,不论她以后能不能面对宋简,她的内心都认可,他是她二十多年的生命当中。遇到的最好的一个男子。   这个孩子,和宋简可真像啊。   “娘……”   孩子又混沌的昏睡之间叫唤了一声。   听到声响的窦悬儿睁开眼睛,见纪姜以手肘撑着身子,正弯腰伏在榻上替孩子擦拭额头的潮汗。忙起身走过来。   “殿下,让奴来吧,您去歇歇。”   纪姜将手中的软帕递给她,撑着身子坐起来,裙带牵扯,惊得孩子又咳了一声,她连忙伏低些身子,去迁就孩子的手。   “我没事。”   说着,温目低头,“热退了好多。”   窦悬儿也低下头去,“是啊……这孩子,对殿下可真亲啊……就像亲娘一样……”   纪姜怔了怔,窦悬儿忙反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屈膝跪下来道:“哎哟,奴可真实该割舌头。我们家这样低贱门户,怎配说和皇族有亲啊,奴该死,奴可真是该死……”   纪姜侧头向她。 “起来吧。在宫外面,我其实很不惯看你这副模样。”   “是是……”   窦悬儿扶着榻沿站起来。   “殿下。不论奴说多部口不择言,在奴心中,您和爷都是我们窦家姐弟的贵人。没有爷,奴养不活这个弟弟,没有殿下,我弟弟也过不了这一回的鬼门关。您和爷对我们窦家有再生之徳,等孩子再大些,奴一定带他来给您和爷磕头。”   纪姜从窦悬儿的话中,一点一点去猜宋简的心。   他何以对这个孩子另眼相待,难道也是因为,这个孩子和他们死在火中的那个孩子年岁一样,见则有思吗?   “窦悬儿,这个孩子的父母是……”   话还未说完,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继而变成女人们的哭闹声。几个仆妇也惊醒过来,忙披衣出去查看。门将被推开,七娘便跨了进来。   “殿下。您快出去看看,像是宋府的那几个姨娘来闹事。顾有悔拔了剑,我怕……”   窦悬儿露出一丝苦笑,捏着袖口站起身挪到门边。被树叶切得细碎得光落在她的脸上。明明灭灭,期期艾艾。   “奴就知道,爷走了,这些女人就要来把我吃了。”   说完她又笑了一声,“可是啊,我也知道,她们这些都是些糊涂蛋子,我不过是白白担了一个虚名,什么就独得恩宠,什么叫我闹得家宅不宁,爷与我处在一起的时候,我都只能端着茶在旁边立着,入府这一年,爷从来都把我当成个奴婢。我也不敢多想,能安安稳稳活着就罢了,岂料我们姐弟被这虚名累至如今的地步。”   虚名的意思,纪姜听明白了。   男人对女人尊重,是带着刀刃的。在那个时代,在所有权贵都三妻四妾的府院之中。男人执着的尊重一个,就势必会残酷地割伤其余的女人。女人们在这些伤口中学会了抓扯,猜心,以及美妙绝伦阴谋和诡计。在浩大的政治倾轧之后,这也是另一个讳莫如深又精致复杂的诡局。   纪姜并不想牵扯入其中。   “窦悬儿,我已不是宋府的人,这次来只是觉得孩子无辜,既然孩子已经无事,我也该回了。你七娘,让顾有悔跟我回去。”   话音刚落,背后突然又传来那孩子带着哭腔声音:“娘……娘……”   他还没有醒,一张小脸烧得通红。   窦悬儿将孩子搂在怀中。“殿下,您可怜可怜这个孩子吧。您若走了,那些女人一定会我们从这里撵出去的。”   正说着,七娘领着顾有悔进来。   顾有悔将剑倚在门框旁,进来就呵道:“宋简身边都是些什么泼妇。”   纪姜又好气又好笑:“你恼了什么,外面怎么回事。”   顾有悔扬声道:“怎么回事,我哪里知道怎么回事,横竖不是冲着你来的,我管她们做什么。我就听那些个女人说,这处宅子宋府要收回去做什么别的营生……”   窦悬儿道:“殿下,您可看见了吧。这是不给我和我弟弟立足的地方啊。”   顾有悔冷笑了一声:“呵,你和纪姜说这个做什么,横竖是宋府这些疯女人闹你,和公主有什么关系,等宋简回来,你扭着他闹去,纪姜,听说这会儿孩子缓过来了,你也别在这里留着闹心,我们走。”   “殿下,您看不上我,也千万救救孩子啊……”   顾有悔走上前去,一把将榻上的孩子连人带被抱了起来。“走。”   纪将一怔,忙道:“你做什么。”   顾有悔往前走了几步,“我是不知道你为什么对这个孩子看得重,我全当他能抚慰你失子之痛。你已经不在宋府了,宋府这些女人还不放过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来恶心你。我看不过去,如今,反正她这里也护不住这个孩子,索性咱们带着,放在公主府里照看着,免得这些女人闹你,也免我担心宫里那只阉狗借着这些人向你使阴招。”   说完,抱着孩子就往外面走。   窦悬儿想去追,却也被顾有悔一把甩开。人重重地摔在地上。痛哭流涕道:“顾小爷啊。这是我窦家唯一的香火,您可不能……”   顾有悔站住脚步,回头道:“不能什么?啊?要不是看在殿下看重这个孩子份上,小爷我理你这等事。你慌什么,人是你窦家,我们也都是顾王法的,等宋简回来了,收拾了那帮子疯婆子,孩子我亲自给你们送回来。”   “你……”   “我说,你要有别的法子你就说。若没有就闭嘴,不然,我这就带着殿下走了。把你这儿留给那些疯婆子去撕。”   窦悬儿说不出话来。   顾有悔抽开一只手,牵住姜的袖口:“走吧。知道你放不下的。有什么事,我给你担着。走。”   说完,牵着纪姜绕到后门,往公主府去了。   窦悬儿哭喊着追到门口。被那几个仆妇扶住,年老的女人们到底还是怜惜她这个几乎要被宋府生吞活剥的女人。纷纷开口劝道:“姨娘还是爱惜身子吧。等着爷回来,您再好好地告她们一状,有这些人好受的。   窦悬儿一面哭,一面站起身来,朦胧的泪眼却滑过一丝旁人难以察觉的笑。   她想起之前梁有善对她说的话:“这是纪姜和宋简的孩子,想个法子,把孩子送到纪姜身边去。”   那时她不解。   “干爹好不容易把这个孩子捏到了手中,为什么又要拱手相送呢。”   梁有善道:“都说这个女人杀不了。她的确聪明,身边又有顾家的孩子以命相搏,但是没关系,杀不了,就毁了。能毁她的除了宋简,就是这个孩子了。听干爹的,干爹会让你啊……成为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   说这话的时候,她在殿檐下遥遥地看着唐幸向她走来。她下意识地要躲,然而却被梁有善一把拽住。   “别躲。以后,他不过是你脚下的一只狗而已。你根本不需要怕的。”   “姨娘,她们闹进来了。”   仆妇的声音从耳传来。她笑意深明。   也对,让她们此时抓扯吧。她不需要怕的。 第88章 值得   朝夕相处这件事是极富于疗愈之效的事。   淡云疏月, 日子细若春流。   王太医隔一日便来一问。孩子身上的热毒消下去以后, 人也渐渐清明起来,慢慢得能自咽得下些许米粥来。但他惧生得很, 但凡七娘和顾有悔在,就往床帐后面缩。七娘喂不得东西,只好去累纪姜。经纪姜手度过去的粥米, 他才肯吞咽。   “殿下, 也许真的老天爷有灵,这孩子还真能暖您的心。”   时已至二月底,府中杜鹃正开得艳丽, 阳春短暂,所有热闹扎堆来临。宫里在行一年一度宴春会。七娘一面打理着箱柜中纪姜的春裳,一面侧头有一搭没一搭地与纪姜说话。她的心情也松快,皇帝大婚, 天下将大赦,原本要囚死在刑部大牢里的王沛也得沐天恩,改了流刑, 要去北方了。   纪姜捏着银勺子,孩子吞下了勺中的吃食, 却仍然含着勺子不放,满脸稚气的与她玩闹。   七娘抱着几件衣裙从她身边走过。弯腰笑道:“欸欸, 你这小家伙,真是大胆,敢和公主殿下抢东西了。”   孩子见她的脸凑得近, 连忙将勺子吐出来,往纪姜身后躲。滴溜溜的一双眼睛,粘在了纪姜身上一般。纪姜用宽大的袖子拢住他的身子,摸了摸孩子的耳垂。将手中的粥碗递给七娘。   七娘忙放下衣裳直身接过来,一面笑道:“惹人疼是惹人疼,可就是太胆小了些。”   说完,又添道:“不过也是,小门户的孩子,反而比大家子养得娇惯,当年水患的死了那么多人,小孩子眼睛干净,恐怕是看了些脏东西吓着了,宋府那位窦姨娘,我瞧着虽是宫里出来的,但也像是个没气性的……”   纪姜笑了笑,孩子伸出一只手,去抓她放在膝盖上的绣棚子。   七娘顺着孩子的手扫了一眼。“哟,殿下竟绣得这样好了。”   其实能有多好呢。大齐的公主,以前可是从来都不动针线。   宋简把她扔在陆庄的那大半年,她靠着这些东西,将时间打发着走,才有了如今的功夫。这对公主而言,却不像是什么德行之善的象征,反而,带着某种消磨的悲哀。在没有子嗣的时候,她是天下人的公主,有了子嗣,何为脆弱,何为难为情。   “孩子的眼睛干净……”   她将针线挪开,转而重复起她之前的一句话来。   “民间的人总是信孩子能看见鬼魂神灵……”   “殿下不信么。”   七娘收敛好衣裳,扣下箱柜,转身续道:“死的人多了,阳气就被吞得弱,那些脏东西显灵出来,总会跟着没什么俗世浊气的孩子……说起来……”   她叹了一口气:“说起来,每一年的三四月,南方都发水难,我想着,王将军去北方也好,不然,这个时节若要被押解到南方。指不定会遇上疫症。您可知道,窦悬儿说,这孩子父母死的那一年,南方的疫症有多重。”   纪将顺着七娘的话去回忆。   帝京从来都是离开人间炼狱最远的地方。无论天灾闹成了什么样子,城墙之内,仍然固守着歌舞升平之相。历朝历代,无论人民多么富庶,商业多么繁荣,政治多么清明,税负多么轻松,都只是灭人祸而已,上苍是神灵。谁也躲不过天灾。所以,皇都的人要做两件事情,一是开仓放粮,波派银两。   还有一件事情就是锁紧沿路底城门,登上城楼,燃起祭神的香,然后高高在上的凝望着百姓的苦难。比起这些人。宋简行出的路要实在和深情地多。   算下来日子,宋简去南方,已有一月的光景了。   在这期间,他写了两封信过来,每一封信用的都是杭州浮光堂的“三月白”   那是一种南方文人很喜欢用花草笺纸,纸面儿微微发灰,纸重嵌着一种叫“三月白”的小花,花本身有一股淡香,混着墨气,雅而有趣。宋简与纪姜,都爱这些混合着精神之气的雅物。   信上写的东西并不多。   一贯是他冷静的笔调,但是,他开始从新写董思白的字体了。纪姜记得,当年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极难地改掉了这一手惯字,如今旧体重写,他似乎并没有那么自如。   然而隐忍自持,又身在政局漩涡之中的男人。他不会把任何一件事说得明白。好在纪姜看得懂宋简。他在遥远的阳春三月里,泡软了自己的一双手,落当年他教给她的字。   他啊,也想念过去,手与手,骨与骨,血肉与血肉相近相贴的日子。   “七娘。”   “在呢殿下。”   纪姜望向她收在书案一角的两封信。   “明日就是万岁的大婚之仪,等婚仪过了,大赦天下旨意颁下来。你就从我这里离开吧。”   “为何?”   七娘怔了怔:“殿下别吓我,是七娘做错了事,您不要我了吗?”   纪姜目光一柔,孩子稚弱的指抓捏着她的手腕,竟也有一丝浅浅的疼痛。   “不是七娘的,我想把你送回王沛身边去。一年多的牢狱之灾,是你撑着他活下来的。他既然有幸得自由身,我就再也没有理由,把你栓在我身边了。”   说着,他收回目光。“爱一个人,还能在他身边,这才算是给了自己一个交代。我听说,你也是个孤苦的人,我就私自做主,给你准备了些东西,等王沛从刑部大牢里出来,你就跟着他,一道去北方吧。他是个将帅之才,北方如今又有杨将军在,你们不会一直苦的。”   “那殿下呢。”   “我这里不需要人伺候……”   “七娘不是问这个。七娘是想问,那殿下呢,殿下要怎么给自己一个交代呢。”   纪姜被她的话问得失了语。七娘在她前跪下来,握住纪姜的手,抬头凝着她的眼睛。“殿下无需为奴考虑,王沛真心所爱不是奴,是宋家的小姐,他这一辈子,虽不是为她生,却是为她毁的。宋小姐虽然恨将军,可将军还是愿意把性命都捧上去。换一句话说,没有爱,又哪里来得恨呢,他们之间啊,早已一根针都插不进去了。”   说着,她的目光也软下来。声音里透着淡淡的遗憾。   “殿下,您与宋大人,不也是如此吗?”   七娘难得的透彻。对于纪姜而言,这也算是来自女人相互抚慰。想着,她的手在她的手掌中捏了捏。   “我竟从未想过,这世上,唯一一个和我感同身受的人,竟然是你。”   “奴哪有这个福气,奴是心疼殿下与大人……这么些年来,殿下……”   话还未说完,外面树影突然猛的一摇。   阴影闪在孩子的脸上,吓得他一下子哭出了声。纪姜忙弯腰将孩子搂入怀中。顾有悔从门外跨了进来。后面还跟着邓舜宜和黄洞庭两个人。   “纪姜,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邓舜宜抿了抿唇,没有说话。孩子的哭闹声震颤着耳膜,令在场的人都莫名得焦躁起来。   顾有悔上前,将孩子抱过来递到七娘手中。“先把孩子抱下去。”   说着,他又见邓舜宜不肯开口。喉咙里闷哼了一声。转身凝着纪姜:“我知道你遇事冷静,这次你也一定要以大局为重。宋简出事了。”   “什么?”   纪姜头顶嗡地响了一声。“出事了是什么意思,你们说清楚啊!”   邓舜宜道:“殿下,这件事太后娘娘原本不让我告诉你,但是,我也想过了,如果宋简有性命之忧,那么朝中的局面恐怕要失控。所以,还是只能告诉殿下,看看殿下有没有什么法子。”   纪姜焦惶。   “先别说这些,告诉怎么回事。”   邓舜宜道:“宋大人在江南清查矿税,拿住证据法办了阉党一派的贪官污吏共七十二人,彻底断了梁有善在南方私矿财路。本来该下个月初回京的。谁知道淮河的雨季提前到来,河水暴涨,发了水难。很多人逃难到了南京城外,南京城的一个城官,是我旧族中人,今日给我寄来了一封信,信上说,他在南京城外遇见一个叫张乾的人,此人说,宋大人和顾阁老被困在了一个叫涂乡的地方。   顾有悔道:“涂乡是我父亲的归老之所。那里离南京城不过十里之地。”   纪姜的肩头有些颤抖。“为什么会被困。”   邓舜宜吞了一口唾沫:“殿下,那个地方发了瘟疫,已经死了很多人了。”   “什么……”   纪姜看向黄洞庭:“南方大水之事,怎么半分消息都不曾传来。”   黄洞庭道:“南京城为了防止灾民入城,封闭了城门,消息走得慢。连如今这个消息,都是跟着那个南京城官的私信过来的。”   纪姜手渐渐捏紧,她看向顾有悔。   顾有悔也正看向她。   “你不用这么盯着我,你如果说你要去南方,我一定会拼死把你拦下来。 ”   说着,他逼近纪姜身边:“那个人不值得。”   纪姜扬起头,她的眼中仍然是顾有所熟悉的无畏和坦荡。   “他值得。” 第89章 涂乡   人能看见的侧面是不相同的。   蜜糖□□, 说起来天壤之别, 然而人吞咽的模样又极其相似。不可捉摸。   顾有悔凝着纪姜,他眼中有些许被竭力压制的零星火焰:“好, 他值得,那我去,我跟你发誓, 我一定把他和我父亲一道带出涂乡, 带回帝京。”   邓舜宜道:“你一个人去定然不行。如今南方有灾情,一旦宋大人他们染症,凭你一人之力根本不可能带他们上路。江南是邓家发源之地, 无论地形道路还是人脉关联,我都尚算熟悉。还是我去吧。”   纪姜摇了摇头:“小侯爷,你在刑部有差事,在这个时候绝不能擅自离任。还有你……”   她看向顾有悔:“这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你得去找楼鼎显。”   “什么?你让我回青州,那你……”   “听我的话,顾有悔。”   顾有悔被纪姜抵了一声。声倒是稍微低沉下来。   “那你呢, 你要怎么办?你要一个人下江南吗?纪姜,你是一个女人! ”   一个女人又如何。   这么多年, 她不是一直一个面对着朝廷,面对着宋简吗。面对浩瀚的大齐江河和山川吗?   此时怀中的孩子似乎感觉到什么似的, 张开嘴,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屋中的人却都在这放肆而无端的哭声中沉默下来。物影和人影静的像一副画。人们的额头裳渐渐起了一层薄汗。   良久,黄洞庭才终于开口道:“明日就是万岁爷的婚仪了, 之前和殿下计划的事呢,奴才和李娥已经将一切都准备好了,我今日过来,就是要接殿下进宫的,现在……殿下?还来得及吗?”   纪姜望了一眼绿纱窗后面的天,一道谣言的阳光从云层后面投射下来,落在凤凰树的巨冠上,又被树冠的枝桠切割成无数的光影。每一块光影的边沿都血肉模糊的疼痛之感。   纪姜不由得闭上眼睛,然而眼前确实一片绚烂得血红色。   她终于明白,她连日不安来自什么地方。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不断地梦到漆黑的深渊和甬道,也终于明白,宋简所谓的“下场”指的究竟是什么。   “黄洞庭,如果宋简回不来,我就算见到了万岁,也是逼梁有善狗急跳墙而已。到时候,不仅杀不了他,或许还会威胁到万岁性命和母后的安危。”   黄洞庭沉默了须臾,权衡如今宫中形势,终是认可了她的话。   “殿下说得有道理。这大半年来,阉党一派的人已经快被宋大人逼到悬崖边了,放眼整个朝廷,也只有宋大人能不动声色地弹压住他们。咱们万岁爷又年轻,心里头的计较还浅,如果知道梁有善借公主的死来蒙蔽自己,一定想要把他碎尸万段,万一梁有善为了自保,对万岁爷不利,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他自己这样想着,也是头皮一阵一阵地发麻。   “我把我的弟弟和母后都交给你了,我离京这一段时间,你和李娥一定要沉住气,不能让梁有善看出端倪来。”   “是,奴才明白了,殿下放心,就算是豁出去奴才和李娥两个人的性命,也会在殿下离京期间,维护好万岁爷。”   “好,七娘。”   “在呢。”   “这个孩子……”   孩子依旧在纪姜怀中哭闹不止,七娘试图去把他抱过来,谁知那孩子扯着纪姜的袖口子就是不松手,一张笑脸哭得通红,腿也不安地在纪姜腹部蹬着。七娘于心不忍。   “殿下,连这个孩子都似乎觉得这一行千险万恶,您……一定要当心啊。”   纪姜低头凝向怀中的小儿,他还说不出完整的话语,只能用眼泪和哭声挑烧起她的不安和不忍。   然而此时她也只能狠心掰开孩子的小手,孩子稚弱的指甲勾扯住她身上的绣花段正面儿,扯出一缕柔丝,丝线牵扯,竟然直到纪姜将她递到七娘手中时也没有扯断。此时天光突然暗下来,那缕线也在柔软漂浮的尘埃之中,沉默隐去了。   邓舜宜下头来,孩子的哭闹声让他的思绪变得很浑浊。   然而,他却无端地突然记起了青州相别之前,他曾问过纪姜的那一袭话。   他问纪姜,“我走了之后,你和宋简要怎么处。”   那时,满身青素的纪姜在满地鸡毛蒜皮厨院中说了一个隐喻。   她说:“朝廷是一个深渊,用尽我的一生,但愿能在深渊之前拽住他。”   一语成谶,他不禁心惊。从头到尾,宋简波澜起伏的人生,都只有纪姜堪配收敛。这一点从来没有变过。   他软下目光,向纪姜看去。纪姜却正看向窗外。   窗外,云影从院中的青石板上移过,翻过枯过水的假山池塘便渐渐隐去不见。   这世上的东西其实大多是浅而无常的。   包括爱恨和缘分。真正坚如磐石不转移东西,还是外化于形的,比如宋简重新落笔书写的那一手思白体,再比如他一直戴在手上的那一串老沉香木珠子。   人们可以在顷刻之间欺骗自己。欺骗自己已经放下爱恨,可以重新开始一段生活。但是这些和皮肤相挨相贴的东西,却向来诚实。舍不得丢弃和某个人有关的东西,不肯焚烧故时的庭院。不肯离开的这一滩混沌政治泥沼,不过是因为,这些地方和某个人有关联罢了。   而这一切都,其实都叫相思。   所以,从帝京到青州。从陆庄到帝京。   我们啊……必须相见,否则不足以证明活过,也不甘心死去。   ***   涂乡间是南京城以南的一个地方,背靠荡山。一条主江宿河的分流从其中穿流而过,滋养了两岸上千亩的杏花林。   顾仲濂归老后,就在这个地方修养。   因与南京城相近,这个地方盛产杏花。南京城每年暮春,所有杏花瓶几乎都是出自这个地方。顾仲濂家中祖业有一个杏园,因此乡中的农人每年春天几乎都在杏园中劳作。宋简回京,路经此处。本欲暂歇一晚,却不想,这一歇却再也走不了了。   其实,从地势上来看,涂乡这个地方的地势算是很高,寻常年份很少受到洪水侵扰。然而这一年,支流上河堤却决了口。加上南方雨季提前,来得又急又猛,竟一夜之间,侵袭了整个涂乡。   人们流离失所,又饱受饥寒之苦。   谁知洪水退去之后,接连而来的瘟疫让乡中所有的青壮几乎全部病倒。为了防止疫病的蔓延,南京的官府下令将真个涂乡都封锁了起来,不许任何一个人外出。   这是那个年代防止疫病蔓延的唯一一个办法。   虽然残酷粗暴,却也是一个行而有效的法子,然而,因为这个法子而惨遭灭村的事情在大齐的历史上也屡见不鲜。   这是一个很大的悖论。掌权者要为更多的人负责,就只能牺牲掉小部分的人,至于这些人是不是有必要死。掌权者并没有那么精力来顾全。这一点,顾仲濂和宋简都太清楚这一点了。   “还是没有找到宋大人的下落吗?”   杏园中篱障前顾中濂眼眶深塌,撑着青娘的手臂才勉强站稳身子。这已经是封村的十日了。涂村本就不是产粮之乡。余粮不多,眼见着为数不多一点点余粮都要吃了光了。然而,更要命的是,村中的水源被尸体污染,根本不饮用,幸存下来的人们一面恐惧着瘟疫带来的阴影,一面忍受着饥,渴的肆虐,早就要撑不住了。   “顾老,我们已经把荡山河谷边沿都寻摸了一遍了。并灭有看到顾大人下落啊。在往里走就不能一日折返了,这些人……也都走不动了。”   顾仲濂听他说完,不禁皱紧了眉头,手在的竹障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   青娘见他如此,也跟着垂下泪来。   “早知道,就不该让宋大人他们进山。他还有腿疾……怎么能走得回来。”   顾仲濂仰起头来,头顶的天空万里无云,红日当空。光晕令人心头焦灼。   其实顾中濂原本已经远离帝京的朝廷很久了,关于宋简是个什么样的人,行什么样的事,他也都是从偶尔几封学生们寄来的书信之中的偶尔窥见几句评论之语。   令他觉得欣慰的是,这个曾经被整个帝京政坛是做洪水猛兽的年轻人,后来,竟然在这些文人眼中成了一个仁义双荣的阁臣。比起当年的宋子鸣,更懂怀柔之术,比自己更有强硬的手腕。   他是难得的经世之才。不论过去恩仇几何,年岁之别诚大。顾仲濂心中看重他,甚至惜他。   “老爷,若今日再寻不到宋大人,就……”   “你一个妇道人家,乱开什么口。”   他心里焦急。眼看粮食已经快耗尽了,但这到不是最要命。要命的是水。南京的官府没有半分要撤掉封禁令的意思。若再寻不到干净的水源。整个乡里的人都要完了。   整个涂村,还能寻到水源地方,就只剩下荡山了。然而荡山是个无路的野山,如今又被洪水冲垮了一部分山体,从前几个识得入山道的年轻人,大多染疾死了。剩下的都是些老弱病残。而能再看得明白此处山志,又熟悉水纹地脉之识的人只有宋简。   让京中内阁,朝廷钦差去担起老百姓实实在在的生死,对于顾仲濂来说,也是平生第一次看到。   运筹帷幄惯了,杀伐在他们手中,有的时候只是一条一条的人命数而已。顾家是累世在京中为官的世家。包括他在内,族仲子嗣但凡为官,就是在六部,翰林这些地方,从来没有去过地方上历练。在帝京这种地方,一辈子也看不见沙场上的杀戮。看不见饿殍遍地的景象。纵使他关照民生疾苦,忧百姓之忧,但他也从未目见过眼前的这番乡土之地,血肉模糊的惨烈。   但宋简不一样。与纪将成婚之前。他是实实在在在田埂陇上走过的地方官员。   宋家灭门惨案发生以前,他也曾深扎在四方土地之中。   乱世之中行杀戮,太平之中敬畏人命。顾仲濂突然发觉,宋家人的这几代人,其实每一个人骨子里都有一份与刚直和热情。   “再去找,再去找!一定要在天黑之前,把人给我寻回来!”   话音刚落,却听到远处传来一阵人声:“回来了!回来了!”   顾仲濂忙道:“谁回来了!”   “顾老,跟着宋大人一起去的人回来了。顾大人找到在山上寻到水源了!”   人们脸上喜出望外,就连坐在泥地里站不起身的几个孱弱的老人,听了这话以后眼睛里都放出了光。   “找到了就好的,找到了就好,那……那宋大人呢。” 第90章 春山   ***   宋简睁不开眼睛。   黄昏的阳光隔着他的眼皮, 在眼中蒸处一片温暖的红色, 荡山中温柔的虫鸣和鸟叫一声一声的往耳中灌。   死法又太多种了。对于大齐的士大夫阶级而言,武者死于沙场, 文者死谏堂,这些都富于传颂的色彩,无论当朝者如何撰写其生平, 后世的评述者自有铁笔为其鸣冤。而此时宋简要面对的死, 却是一种默杀。   无处寻骨,无处焚香,无处烧一张祭文稿。   宋简的意识仍旧是清醒的。此时身体里的每一个血肉都沉寂下来, 连血液也流淌地慢了。如此随思绪关照过去的一生,一半是荒唐,一半是酒不尽兴。他一度想起纪姜。她身着寻常的百姓的素纱襦裙,发间簪银簪, 立在一架高宽的木根雕博古架前。   衣缎太软,周身看不见一点点身为公主的棱角。   他亲手将纪将从皇族的尊容之上拖入了泥沼,但她从未有过一时的沉沦, 不论是青州的宋府与府牢,还是在帝京和陆庄的禁园, 她被困缚手脚,却也淋漓尽致地活在大齐的风口浪尖上。每走一步, 都是落子无悔的姿态。   他真的深爱这样无畏而深情的女人。   但他也心有不甘。   与纪姜对弈多年,他还没有赢过一回啊。   一丝冰凉的水流灌到他的唇中。   面前的日光像是被一个人挡住了一般,在那片温暖得红色之中, 凝成一个淡淡的人影。接着,一只温柔的手扣住了她的手腕,宋简在混沌之中嗅到了一丝熟悉的女香。他不禁有些自嘲,有所思,则有所梦。这些在方外造梦的神,可真实仁慈。   然而,那一丝香气并没有消失。   反是山中的虫鸣和鸟叫渐渐的从耳中退去了。继而,他听见了一个声音,一声一声,轻柔地唤着他的名字。那种感觉像一下子倒退回了多年前的某个春日午后。他面上扣着一本《山岳录》,梦正畅游江河湖海。公主走进园中,挪走了他盖在脸上的书。一面用一朵杜鹃拂扫他的鼻尖,一面唤他的名字。   他叫宋简,其实他也有小字,但是大齐的公主气焰嚣张。从来都直唤他的名讳。那时,宋简纵容纪姜。只要她这么一唤啊,无论宋简多么疲倦也会笑着醒来,抬起手臂,挽过她耳边随风拂动的细发。随口问上一句:“去哪里折来的花。”   “纪姜……”   回忆如光斑淡去。分不清楚是梦还是现实。他张口,从血腥而粘腻的喉咙里发出了这么一声。   “我在啊。”   混沌之中竟有人回应了他的话。   “我在啊。”   宋简脑子里轰然一声巨响,周身所有的知觉猛地醒来,将他从混沌之中,拖入了现实。   他的手指握了握,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晃过去两三个人影,其中一个女人,头发披散,轻薄的春裳被树枝勾划得凌乱不堪,面上带着一张灰色的面纱。她跪在地上,一手撑着地面,一首捏握着他手腕。一丛山生得杜鹃开在她得头顶,花枝随山中暖风气摇动。花香红乱,落下来。撒了一地,撒了她一身。   人影渐渐清晰,原不是一场梦,千里之外,她真的来了。   “我……已经在想,如果死在涂庄,要托一个什么样的梦给你了。”   他一面说,一面缓缓地抬起另一只手,颤抖的手指艰难的弯曲下来,摘去她鬓边的一朵山花。   “你怎么就来了呢……”   她一把握住他的那只手。“还好,还好……”   听到他的声音,全身的胫骨都在一瞬间之间松懈下来,别的话不知道从何说起,她便只是不断地重复着“还好”两个字。   他回握住纪姜的手。“纪姜,你……不该……不该来这个地方。”   她耐心地听他说完这一句断断续续的话,继而匀平自己的呼吸,跪坐下来凝向他。细软的暖风,轻柔地笼抚着她凌乱的碎发。   “我啊,没有你那样狠心。”   宋简咳笑了一声:“你在怪我,把你和孩子扔在陆庄……不闻不问……”   纪姜没有马上出声。   然而笑里却浸出了眼泪。   “我没有怪过你,相反,我知道,宋大人这一路,走得有多难。”   说着,她伸出一只手,轻轻抹去他额头得泥浆。   “宋简,自从我入府为奴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你狼狈的模样……”   “你心疼我?”   他一面说着,一面艰难地露出一个笑容。   回应他的是一个更加温柔明朗的笑容。   “对啊。”   她的手平放在他的耳边。   “我心疼你。”   虫鸟的鸣叫消弥,无论天灾如何肆虐,三月,仍然是一年当中,最晴好温暖的季节。   落花似锦绣,清风跃浮香。   两人相凝沉默。铺天盖地的窦是从前公主府中温柔的回忆,是青州府衙前的那一场雪,那一顿剥尽体面的杖刑。是宋府中纪姜隐忍和柔情,是陆庄的那一场大火,是白水河边,她那令人心痛的决绝。   从开始到最后。无论有多少爱恨情仇,无论隔着多少国仇家恨,一时间之间,好像都消弭在了这座温暖的春山花影之下。   良久,他终于开了口。   “纪姜,对不起。”   久违的坦荡温情。   纪姜背脊一僵,她慌忙仰起头,抑住眼眶中的含泪,喉咙里一阵酸烫。   “别说了,我都明白。宋简,我带你回帝京。”   ***   天暗下来,杏园中的风大起来,将才开的杏花吹落一大半。   人们在道旁燃了起无数把火把,火光把整个天边都映红了。   引颈而望的人们相互搀扶立在道旁。   顾仲濂和青娘等人都快急疯了。纪姜来涂乡原本就是他们不曾想到的,然而更令顾仲濂揪心的是,无论他和青娘怎么劝,都拦不住她入山。这一回,顾有悔不再她身边,他只好遣了七八个人跟着她入山,此时天已经黑尽了,一行人却还是没有回来。   顾仲濂举着火把,立在山道旁张望。   青娘知道他心头焦虑,也无法出言宽慰,两个人相互搀倚,直等月上中天,冷光将周遭的物影都映出了鬼魅一般的影子。   突然,遥远的山林中亮起一道火光。   “顾老,欸,顾老,快看啊,好像是跟着那位姑娘入山的人啊。”   顾仲濂欣喜:“快快,快上去看看!”   人们举着火把拥过去。不多时,前面跑回来一个人,兴高采烈地边跑边道:“顾老,大喜啊,他们找到宋大人了,宋大人还活着啊!”   “好好……那那位姑娘呢。”   “也回来了,姑娘只是手上受了些伤。”   到底还是纪姜,找到了宋简。   青娘闻言,忙双手何十,念了一声佛:“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正说着,那边已经扶着人过来,宋简受了重伤,身子虚弱,经不住这一路的折,意识早已迷离,人们撑着他的肩膀,慢慢地将他带到了道旁。   顾仲濂望向跟在人群后的纪姜。她那身青白色的襦裙已经山中的泥泞玷污的脏乱,手臂上部知道被什么东西划拉出了一个大口子,她也没有在意,仍由血水混着汗水红了整条袖子。   鬓发已经散乱了。银簪也不知道落到了什么地方。她索性用自己裙带将长发束在肩后。一深一浅地走在人群的后面。   “殿下受苦了。”   纪将在他面前站住脚步,她解开头上的裙带,以手为梳,重新理整着散乱的长发。   “我没事,宋简身上有伤……乡里……还有大夫吗?”   顾仲濂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举着火把的人:“没有了,乡中疫症死了很多人,大夫……也都染病死了。”   纪姜垂下眼睛:“没事。顾老,让大家撑住,顾有悔去寻林舒由和楼鼎显了,如今寻到了水源,只要大家能再撑一段时间,就一定会有转机的。只是如今他伤得太重了……”   顾仲濂看向宋简。   “殿下……是如何找到他的。我们前前后后,也遣了很多人入山去找,都是无功而返……”   旁边一个跟着去寻人的人道:“是啊,那个地方是河谷的一处洼地,上面被乌桕树遮挡了个严严实实,我们也在那个地方寻摸过很多次,但都没有发现下面的那个洼地。姑娘是怎么知道,大人会坠在那个地方。”   纪姜垂下头去,望向宋简的手腕,那一串沉香珠串三绕在他的手腕上,葫芦样的乾坤珠已经被磕碎了。只留下褐色的绳结。   “靠它。谢天谢地。这个人不曾把它摘下来。”   众人的目光都落向那串沉香珠串。   顾仲濂是认识这块沉香的。   那是多年以前,纪姜送给宋简的一样生辰之礼,那一年供给宫廷里的沉香木中,通共就出了这么一块油纹上佳的白奇楠木的老料。纪姜将这一块老料取回来,打磨成珠送给宋简。沉香的味道沉厚,经年而香味愈加深重。   那也是纪姜成婚之后,送给宋简唯一的一样东西。宋家灭族以后,这么多年无论有多么恨纪姜,他都一支不肯将它解下来。   纪姜香品一道的行家。也是啊,这世上除了她,当真再也没有人能寻到它与它的主人。 第91章 真假   月上松枝头。   纪姜靠着篱墙坐着, 宋简的头枕在她的膝上, 杏花醉人的香气萦绕在旁,屋中点着一盏豆儿大的光, 宋简睁开眼睛,只能看见纪姜隐隐约约的轮廓。   “醒了?”   温凉的手指拂开他额前的湿润发。   纪姜低垂下眼眸。她洗了脸,长发也柔顺地被一根发带束着。虽一身朴素, 却依旧整洁讲究。她前面的柴扉半开着, 轻暖的风推摇着门咿呀咿呀,轻轻作响。她裙摆上的柔纱不时飘扬起来,拂扫着地上干草和枯枝, 衬得她像一朵夜中悄然而放的白蕊昙花。   宋侧翻了个身。“还没有睡得足够。”   身上可见的伤口已经被简但地上过药了,梦中不觉,醒时却辣疼得厉害。他忍不住偶尔一阵抽颤。纪姜握着他的手。在他耳畔轻声道:“将过三更天,再睡会儿吧, 我守着你。”   宋简却摇头。   “你离开我快两年了,我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安稳的觉。”   “我明白。”   “你明白什么。”   “明白帝京这一年,你战战兢兢, 如履薄冰。”   他不禁咳了一声:“都说我权倾朝野,要走我父亲的老路了, 想不到,还能在你这里, 得到这样八个字……”   笑声中伴着苦涩的咳喘,他抬手摁了摁喉咙。   “从前睡不好,如今, 你在我身边,反而不舍得睡过去。你还会走吗,你若不走,我就再睡会儿,你若还要走。我就和你说会儿话。”   “不走。 ”   她将一件旧衣叠作枕头,轻轻托起宋简的头垫下去。   “我是来寻你的。”   他像是得到了什么安慰似的闭上了眼睛,外面暗淡的火把,零落得散在夜幕中。空中却有一片无比璀璨的繁星。山野中天压得很低,月亮绕出远处的松林,月光浩荡倾泻,把一切人物都拖拉出了纤常的影子。   宋简的呼吸平匀,闭着眼睛却没有真的睡去。”   “纪姜。”   “嗯。”   “你还记得当年在帝京城临别时,你我之间说过的话吗?”   “记得。”   纪姜靠着竹篱墙,历经洪水之后粘腻冰冷的墙体,似乎能将周身的知觉,都带回几年前帝京城的那场大雪之中。她低眸望着枕在自己膝上的男人。   “我记得你问我,三年恩情今日断否。我回答你,不断,然纪姜先是大齐公主,后为宋简之妻。”   她说着,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   “最后啊,你问了我一如同谶语一般的话。你问我,若有一日,我为庶人呢。”   宋简也笑了一声:“是吗?那个时候的我,竟如此恶毒。”   纪姜摇了摇头:“我一直很想将那一日都忘了,直到在帝京看到你写给朝廷那本要贬我为庶人奏书时,我才想起你最后的那个问题。”   她垂下眼睛,望着宋简微红的耳廓。   “那时候,我在想,分别的那两年,你一定每一日每一夜都在恨我。”   “嗯,恨你,也很想你。只是,我一向自负,前一样可酣畅淋漓,后一样,不肯对人对己言明罢了。那个时候,我恨你为了朝廷,牺牲掉我宋家满门,我很想看一看,失去公主尊位的纪姜,会沦落到什么地步。”   纪姜的声音很柔,温暖的鼻息摩挲着宋简的耳廓。   “那我因该没有让爷失望。”   她突然换了一个称谓,这一声“爷”可当真是久违了。   宋简摇了摇头,他侧过身子,头靠在了纪姜的小腹上。   “你在笑我吗?纪姜。”   “没有,相反,我很庆幸,你把我从帝京拽到了你的身边。宋家灭门之后,我也不曾有过一夜的好眠,母后心疼我亲手毁了自己的归宿,我却觉得,我不值得这份心疼。父皇在的时候,偶尔会个我讲佛经,他那个人,懦弱,过去什么都听你父亲的,后来什么都听母后和顾仲濂的,但他是一个极温柔的好人。他让我坐在他身边,跟我讲因果,讲轮回。讲轮回,讲恩怨相偿……”   说至这里,她的声音轻柔,目光若月下清潭里得水,漾着柔软波光。   “宋简,你若从此放弃了我,与我再不相见,我的余生,也再也不会过好。对于我而言,我一生都行得规规矩矩,陆以芳从前告诉我,我是大齐江山图上的一丛花,我这一生不能有脏污,不能有过错。我一向也都是这样做的,因此,当我手染血污之后,我真的很难放过自己。”   “你……其实已经做得很好了。纪姜,若我是当年的你,也许会做一个天下的罪人。”   他们似乎从来没有这样透彻地把剖白在彼此的面前。   千疮百孔,同样破碎的两颗心终于在涂乡温暖的春夜星空下伸出柔软地触角,去抓扯,揉搅。   “不过,那是我,不是你。我所认识的纪姜啊,一直有一颗玲珑,又悲悯万民的心。是我被仇恨蒙蔽,才将折可心伤得支离破碎,如今恶果自食,岂料,你仍肯垂青,关顾我这个臣民。”   纪姜弯下腰来,温润的唇面贴着他的额头,落下一个清浅的吻。   “宋简,你从来都不是我的臣民,你是我纪姜这一生的倚仗,如今,就算你还要把公主尊位还给我,我也不想再要了。”   她直起腰来,稍稍屈了些膝盖,好让他靠得更舒服一些。   “如果没有青州府衙前的那一场刑杖,没有府牢的牢狱生活。我永远都不会明白,当年宋家的那场浩劫,带给宋子鸣和你的,是多么深重的伤害。父亲说因果轮回,是在漫长岁月里一点一点发生,闭合的。就好像饭食一口一口的吃,恩仇也要一样一样偿还。你是我的夫君,我亲手推你上绝路,那也一定要亲身与你共赴,才算全了我和你这一世的缘分。”   宋简睁开眼睛,豆大的灯已经要熄灭了。   然而窗外的星光月色却毫不吝啬,将纪姜的脸映照得清清楚楚。她已经过了二十四岁。不施粉黛,眼角眉梢仍是久经雕琢的美。   宋简抬起手来,轻轻抚摸着纪姜的下颚。他的手烫得吓人,而她周身去却是将将好的温热。   “其实,一路撑着我走到现在的人是你纪姜,从前我从来不肯承认这一点,不过如今我可以告诉你,恨也好,爱也好。若你不在眼前,人生的之中狂怒,极喜,都没有太多的意思。纪姜,我理所当然的揉碎了你,继而也揉碎了我自己。我不知道,我还有没有资格再度拥有你,但我希望,我们余下生命,仍能些许微浅的关联。”   她握抬手握住抚在自己脸颊上的那只手。两人凝望沉默,多年来的思念,爱意汹涌无边,习惯了克制,此时一切都溢于言表。纪姜凝向他满是伤痕的手臂。良久,终于开口轻轻地吐了一个字。   “好。”   其实人间并没有社么吗逾越不过去的坎,也没有消泯不掉的仇恨。只是看彼此肯不肯剖开自己,透透彻彻的表达一回。在这样的表达中,拨开戒备埋怨的那层纱,去看到对方滚烫的那颗真心,如此就够了。   毕竟人生只有短短的几十年,然而明月星空就照耀着一轮又一轮的轮回。能被江山收敛热爱,能被岁月典藏深情,是人活一世多大的福气啊。   “纪姜,若我们能回去,你跟我回家吧。”   他的眼眶泛了红。   他想要得寸进尺了。她不是听不明白。   “好。”   她重复了那一个好字。   宋简却怔了怔。“你不问问我,要如何处置意然和陆氏吗?”   纪姜含笑摇了摇头:“你不用做任何的处置,我这一生要陪伴和照顾的人,是宋简,只要你不放弃我,别的,我都不会再去逃避,再去害怕。”   说着,她声音一浅。   “至于意然……宋简,别怪她,你站远些,我来偿她就好,不论是她,还有她的子嗣,我都会竭我所能的补偿。这一生偿不尽,还有下辈子。你无需再替我担待,你替我担待的,已经够多了。”   她坦然灵透。   不光在波谲云诡的政坛之中。也在讳莫如深恩仇之间。   宋简的心一时悸痛。他这一路遇到过很多女人,陆以芳,陈锦莲,窦悬儿,但遇到了一个能与他心意相通,能与他同翻一本金石典籍,会赠他绝世的檀香,爱与他赌书斗棋,甚至堪与他在政坛之中倾轧,最后,还能同卧在涂乡野地,一身素衣,四壁陋室,面对浩瀚无边星光月河,说尽世间金矜持又深情的话。   她是大齐唯一的长公主,也是泥泞里坚韧的女人。   “再睡一会儿吧。我不会再走了。”   她摊开手掌遮盖住他的眼睛,月光全部被挡在了这一团温软之后。   然而纪姜影子还仍然停留在眼中。失去视线之后,她的声音在耳边,变得更加清晰。   “宋简,我对你说过一些假话,如今我想认给你。我啊……其实不想任何一个女人来关照你得下场。我……”   “嗯。我懂。我也有一句话想认给你。”   “你说。”   “纪姜,恨都是假的。我爱你。” 第92章 出气   男人的睡相总是张扬的, 然而宋简习惯讲究坐卧姿态, 像在山寺里枕松而眠久了,哪怕是在山野之地, 手臂也要端端正正地屈放于耳下。双眼亲合,呼吸平匀,肩头顺着呼吸轻轻的起伏。   纪姜轻手将最后一缕压在宋简腰下的裙绸纱从他身下拽出来。   外面的天空的已经朦朦胧胧地发了白。喑哑的野鸡鸣叫声飘渺, 混着远处河水奔流的声音阵阵入耳。纪姜从竹屋中走出来, 转身合上柴扉。   “宋大人,睡下了吗?”   一个轻柔的女人声从背后传来,纪姜轻惊, 回头看时,却见青娘手执一件披风立在她身后。她穿着藏蓝色的罗裙,长发松束,除了耳畔的乳白色的珍珠坠子和手腕上挂着的一串玛瑙佛珠, 周身再无一样饰品。青娘信佛,常年吃素,因此很瘦, 背脊也有些佝偻。眉眼青素,和纪姜在京中见多了的官家夫人相比, 有很大的不同。   “是不是妾身惊着殿下了。”   她见纪姜没有出声,便蹲身行了一个礼。   “哦, 不是,纪姜是头一次与夫人相对,想起些旁事, 这才失神了。”   青娘笑了笑,将手中披风捧上:“晨间天亮,老爷怕殿下着凉,让妾身给殿下添衣。”   纪姜忙承接过来:“顾老与夫人有心。”   青娘直起身来,借着熹微的晨中光望向她的面目。素麻的发带拂动在她肩头,春裳轻薄,又被山中枝桠够拉得破碎,隐隐约约,勒出她的肩骨的轮廓。那张脸是熟悉,但气质却全然不一样,说她是皇族子女,却像经历一场凌剥,把沉重的金银饰物和和繁复的宫妆装都剥得恰到好处。   青娘看得有些出神。良久才轻声呢喃了一句。   “真像啊。”   纪姜将那件披风笼在肩上,东方的太阳冲破了朝霞,一下子撞出云层的桎梏,周身有了遮蔽覆盖,又沐浴于光下,人却渐渐地感觉到越来越深重地疲倦。   纪姜揉了揉眼睛,淡淡地露了笑容。   “像太后娘娘吧……”   青娘一怔,屈膝就要跪下去,却又被人端端地扶住。她不敢抬头,忙道轻声道:“妾身万死。”   纪姜扶她立稳身子。   “我是她的女儿,自然是像的。”   她猜出了青娘心中所想,但那毕竟是上一辈的旧事,年代久远,又历经波折,回避使其腌臜,但迎上又会伤人心。她索性就话接话,立在了阴明相交的地方。   “妾身……万不敢对娘娘有任何妄论。”   “我明白,夫人多年嗅佛主坐下的清心香,比凡人更有心性,这么多年,您宽恕的人多……我也是受您恕过的人。”   说着。她屈膝郑重地向她行了一个礼。   青娘怔怔地受了她这一个礼。她姿态谦和,言语不藏一丝一毫的揶揄,恰到好处地拂去了她的尴尬。也举重若轻地关照到了上一辈的那件,说不清扯不明的旧事。   青娘僵硬的肩膀松垮下来。面前的人,是一个灵透到令人心疼的女子。   “难怪……老爷会让有悔跟着殿下。殿下与宋大人,都有仁人之心。”   纪姜牵起她的手:“其实,我也想问夫人一句。”   说着她看向自己手中的芙蓉玉扳指,这块扳指上究竟有什么秘密。”   她问完这句话,青娘的眼中就泛出了水光。她犹豫了一时,终于伸出手来轻轻抚了上去,她的声音很轻,无限伤感。   “殿下收好它吧,原谅妾不能说。对于如今的我而言,别的什么都不重要了,只要有悔能好好护住公主,也不枉我带他来这人世走一遭。他这个孩子,心实。老爷对他又向来严厉,他心里有什么话,总是不敢对老爷讲,不过啊,妾偶尔,还能从他那里听上几句真心话。”   说着,她的手松垂下来:“那孩子对公主的情意是真的,不过妾也知道,他为人莽撞,心中沟壑浅,实难如宋大人那般解得公主的心。经此涂乡一事,我也看出来,殿下与宋大人之间,情深至极,不是有悔那个孩子能懂的。但是公主……”   眼看泪就要夺眶,她连忙抬起头忍回去,继而才道:“妾和老爷,这一生只有有悔这一个孩子,我们已经万分对不起他。我实在不忍他……”   她说不下去了。   纪姜却不知道该如何应答。   于是她垂下头去,握住手上那枚扳指,谁知七娘却道:“殿下不用摘,没有用的……”   是啊,摘了又怎么样,江湖虽大,但那个少年人啊,虽然抱持着满腔热忱与狂气,但已经抛弃那方天地了。   “没有顾有悔,我根本活不到如今,我早已当他是如同家人一般的亲人,您放心,只要他在我身边一日,我一定会照顾好他。”   青娘含泪点了点头:“多谢殿下,也愿日久年长,这个傻孩子也能像妾一样,能把执念放下。”   “执念放下。”这看似是一个云淡风轻的好结局,其中又怎会匮乏日以继日相思和挣扎呢。她说日久年长……的确,她真的是老了。老到守着佛久能静心,不再去执念许太后和顾仲濂从前的过往,她甚至能宽恕男人的辜负,和女人的妄念。所以她说日久年长。   纪姜从这四个字里面听出了母子之间,那种感同身受的心疼。   鼻腔有些发酸。   面前的青娘向她行了一个礼。“殿下累了一夜了,得时还请休息。妾退下了。”   说完她转过身,一面走,一面静静地将眼泪抹去。   纪姜望着她清瘦的背影,却无端地想起了母亲的模样。走到如今这个地步,这两个女人其实都在失去。   都在失去啊,那这个世上,真正得到得人又是谁呢。   她想得有些入神,冷不防背后有人用一枚果子砸她的肩膀。   她一惊,然而,不用回头却也知道是谁回来了。   “嘿,别听我娘跟你胡说。她什么都不明白,只知道让你为难。”   纪姜回过身去,顾有悔手里抱着一堆鲜红的果子。   “纪姜,吃么。”   他实实在在,总是和这个世上的真实的甜蜜相关。   纪姜笑了开去,冲他伸出手去,“吃。”   顾有悔直起身走到她身边,将一个鲜红的果子在袖口处擦了擦递到她手中。   “我娘跟你说了些什么。”   纪将捏着果子咬了一口的,吞咽后才慢道:“很多年以前的一些事了。”   顾有悔皱了皱眉:“哦,那就是和你母后有关的事了,纪姜,你别在意,我娘老了,人老了吧就会有很多不甘心的事,就会……”   纪姜回头又望了一眼那个远去的女人背影。   顾有悔口中说的是母亲的事情,实则说的却是自己的心境。纪姜又想起了刚才青娘口中“日久年长”四个字,不觉又失了神。   “欸,欸,你发什么呆啊!宋简那混蛋呢,还活着吗?”   纪姜还没有开口,旁边却传来一个声音:“没死得成,顾小爷,失望了?”   顾有悔和纪姜一齐侧身,却见门柴扉已经被推开,宋简一手摁着伤处,一手撑着门框立在门口。   “怎不多睡一会。”   纪姜正要上去,却被顾有悔挡了下来:“你别动,你撑得住他啊……”   一面说着,一面上前一把架住宋简的胳膊,伤口拉扯,宋简闷哼了一声。   “哼什么,你如今是终于知道痛了,你当年折磨她的时候,可知道她有多痛啊。”   “有悔……”   “你别说话,你对着他轻言轻语惯了,现在看他这副模样,更舍不得再大声,但你受的苦,总要让这个混蛋都知道,不然他总一副受害人的姿态,觉得怎么对你都是理所当然的。我顾有悔看不下去。”   纪姜笑了笑,不再开口。   宋简咳了一声,却也笑道:“顾有悔啊,这一席话,好痛快。”   说着,他点了点头,喉咙里叹笑道:“我认,嗯。我认。”   宋简这样一说,顾有悔将将燃起来的气焰却退下去了一半,一时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失语之后,只能望向纪姜。   “欸……你说句话。”   “不是你让她别说话的吗?”   “我让她说话,不是让你说话!”   他又拉扯到了宋简的伤处,宋简口中吸了一口凉气,垂头咬牙忍下来。   “有悔,看在他救了乡里份上,放过他吧。”   顾有悔这才冷道:“喂,你这个样子站得住吗?站不住就坐下!”   他好像从来没有落到顾有悔手中,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摆出一副仍由他宰割的模样。   在纪姜眼中,宋简此时的形象有一丝滑稽。   莫名的,竟然真的有些痛快,这极少从脑子里蹦出恶趣味,让她悄悄红了面,她忙垂下头去,上前帮着撑了一把,才扶着宋简靠在门框上坐了下来。转而问道。   “对了,我以为你还要几日才能过来,怎么这么快。”   顾有悔松开宋简道:“我先去找的师兄,本来是想让师兄先过来,然后我再去青州寻楼鼎显,没想到,在半道上遇见楼将军了。他带了一支轻骑,如今应该已经到南京城了,不过南京城关了城门,要想过来,还要绕过荡山,涉水进乡,我怕这边等不及的,就带着师兄先过来。如今师兄已经跟着夫人们去给得疫病得人瞧病去了。”   纪姜看向宋简:“你让张乾去通知楼鼎先了?你是不是也看出了这件事有蹊跷。”   宋简点了点头:“我上山之前去看过那个河堤断口。这个地方的河堤是顾仲濂监看着加固的,不可能被这样洪水冲垮,我与顾仲濂去查看的时候发现,那是认为掘开的。”   纪姜凝眉:“梁有善吗?” 第93章 权衡   宋简刚要说话, 突然一连嗽了很多声, 直咳得弯下了腰。肺里辣疼,在加上伤口的牵拉, 着实要命。   顾有悔低头看向宋简,突然眼神一怔,忙抬起宋简的手腕, 撩起半遮手臂的袖子。   “这是……”   他的声音突然压低下来。   纪姜本能地不安。“怎么了。”   宋简看了一眼顾有悔, 又看向被他抬起的那只手臂,陡然明白过来。他猛地抽回手,对顾有悔道, “把纪姜带走……”   顾有悔望向纪姜,“纪姜,你别过来……欸,你……”   顾有悔有哪一次是拧得过纪姜, 是以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纪姜已经一把拽住了宋简的手腕。她眼中闪过一丝焦惶。   “有悔,林舒由呢。”   顾有悔拍了拍后脑, “我去找师兄过来,纪姜, 这会儿不是你逞能的时候,快松手。”   她立着没有动。   宋简抬起头, 凝向她:“我若回不去,你就不能再出一点事。赶紧放开我。”   纪姜望着他手腕上起的那一片红斑,来涂乡之后她早就听说了这疫症的可惧之处, 先是皮上起红斑,而后则溃烂流脓水,最后几乎活活将人疼死。   纪姜抿紧了嘴唇。却抑制不住胸口的起伏和肩膀的颤抖。脚步像被定在地上一样,无论如何也不能挪动一寸。   宋简呵了顾有悔一声:“你愣着做什么,带她走啊。”   顾有悔闻话。忙上去用力掰开纪姜手,将她拽入怀中。   “我得去告诉林师兄,纪姜,跟我走,你现在在这里根本没有用。林师兄医术高明,他会有办法的。快跟我走。”   纪姜让然不肯挪动步子。   这分明就不公平,他们才渐渐放下心中的芥蒂,才肯彼此吐露真心。她还来不及索要宋简欠了她三年的柔情。   她平时一直是个冷静的人,无论何种绝境都不轻易绝望,可此时此刻,她却真的束手无措。   然而,宋简凝向她的目光却仍然是温柔而平和。他摁住胸口,努力顺平自己的呼吸,平道:   “别怕啊,纪姜。仔细听我说,地方处理这种疫症,封村只是第一步,涂乡离南京城太近了,封村之后,恐怕马上会有焚村之举。纪姜,到时候,你要权衡,如果林舒由想得出治疗疫症的法子,你就让楼鼎显去见南京城城官。”   顾有悔道:“你这话什么意思,如果想不出来呢。你要她做什么?”   宋简的目光一暗。“如果林舒由没有法子,那你就没有必要去见楼鼎显了,跟顾有悔回去。”   顾有悔不可思议地望向宋简:“你疯了吗?你让她纵容梁有善焚村?”   宋简没有回应顾有悔,仍然凝着纪姜的眼睛。   “他不懂,但是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古来疫症比饥荒更险,人只能竭力而为。如果一旦没有汤药抑制得了,人命该舍就要舍。此疫一旦蔓延进南京城,后果不堪设想。”   “我怎么能眼睁睁看你去死……”   宋简摇了摇头。   “我不想死,我舍不得你,我还有很多事没有对你做。但是纪姜,活着就有选择,你从前那句话是对的,纪姜先为大齐公主,而后才是宋简之妻。你选过一次,而且,你选对了。纪姜你虽是个女人,但此时此地,我敢托付的人,只有你了。”   纪姜闭上眼睛,他的话虽然平静,却决绝得可怕。   “你不要对我说这些话。还没到非此不可的地步,你好不容易寻到了水源,救了村中人的性命,没有这个道理……没有……”   她咬住嘴唇,甚至有些不敢去看那双平宁的眼睛。   “我们都可以死,但你一定要活下来,这一回南方广税改制巡查,阉党一派官员的罪证已收集齐全,之前我已经让张乾带出,交给楼鼎显了,你出去之后,一定要将那些东西带回帝京城,司礼监是走不通的,所以纪姜,你行你自己的道理。”   这话,说得可真像诀别之言啊。   她无言以对,只是在顾有悔怀中拼命地摇头。   然而他却跟来一句更令她心痛的话。“没事,纪姜,你此时不应我,我不迫你,你是临川长公主,臣信你。”   他撑着门框站起来,“纪姜,宋简信你。”   正说着,林舒由与青娘已经赶了过来。   林舒由上前查看了一眼,转身对纪姜道:“殿下,我已将患症的人都安置在杏园西边的一派茅屋内了,为了防止疫症蔓延其他人,宋大人也应一道过去。这次的疫症凶险,我不敢欺瞒殿下,我如今还不知道如何下药,只能试。”   “你要把他也带过去吗……”   “这是最好的法子,否则,其他的人也恨难活下来,好在,现在有干净的水源,但是药材……”   他眉头深皱:“总之,殿下,您让我试一试,我一定竭尽全力。”   纪姜闭上眼睛。   “宋简,你说你愧对我,到现在却还是要逼我……”   “我没有逼你,纪姜,我信你,你也要信我,我还舍不下你,我的命我自己来赌,你来权衡。”   说完,他看向林舒由:“林先生,走。”   青娘上前撑扶住宋简的身子,对纪姜道:“殿下,妾一定照顾好宋大人。”   顾有悔道:“母亲,您年纪也大了,怎能去那种地方,还是我……”   青娘望了顾有悔一样:“母亲是佛陀座下的人,早就不惧什么了,母亲会照顾好自己,至于你,你护好殿下,就是护好了母亲。”   “可是……”   青娘并没有再回应他,转而回头对林舒由道:“走吧。林先生。”   她最终没有伸出手去拽他。   这才是所谓的深渊,然而,终其一生,她也没能真正拽住他。   他属于这种浩荡的天命。   诚如宋子鸣,亦如顾仲濂。   一生灿耀,也裹挟血肉的浓浆。   眼看着三人深深浅浅地往前行去。   顾有悔将纪姜拽向道旁。   日光暖洋洋地笼罩下来,土地如同一张凌乱的温床。蒸出一阵一阵死物热气。可是纪姜分明觉得很冷。冷到她不得不抱紧了手臂,慢慢的地蹲了下去。   顾有悔也蹲下身来。   只见纪姜死死地咬着嘴唇,手指狠狠地抠在手臂上,指甲几乎嵌入血肉之中。   “你和宋简……可真是像。对于自己的生死,都能冷静处之,可面对对方的……”   他的话说了一半,却又觉得这不是什么宽慰的好话,索性顿住了。低手撩开纪姜额前的碎发:“喂,你想哭就哭吧。他都走了。”   谁知,纪姜却摇了摇头。   她早已泪流满面,却弯曲拇指狠狠的抵住眉心。努力地平复着呼吸。   “顾有悔,南京城的守将的是谁。”   “你要做什么。”   “想法子,给你师兄争取一点时间。”   顾有悔道:“是一个叫周与安的人,但是,我来时去查看过了,梁有善派了东厂的人入南京城,是以监察南京城城防为任的。纪姜,梁有善恐怕真的是想把你们困死在涂乡”   说完,他突然想着什么:“对了,其中有一个人,殿下认识。”   “谁?”   顾有悔还不及开口,她却已经追猜了出来:“唐幸吗?”   “对。殿下怎么知道。”   纪将吐出一口气,谢天谢地,想不到,他尽然与她还有这样的默契。   “楼将军他们几时进得了村。”   顾有悔看了一眼天时:“约摸就是今日夜里了。”   纪姜一下一下地掐捏着手指。   “你现在就出村子,去找楼鼎显,让他折返,去南京城。”   “为什么。你要他做什么。”   纪姜的肩膀有些微微发颤:“此时南京城的城防比涂村这几百来人的生死更重要,你告诉楼鼎显,让他们以流寇的身份去滋扰城防。有唐幸在,说不定能拖住城防上的人,腾不开手到涂乡来。”   顾有悔道:“可是我走了,你怎么办,万一……”   “涂村被封,能够出得去的人,恐怕只有你和林舒由。林舒由我不能放,因此只能是你了,赶紧走,再晚恐怕会来不及。”   顾有悔仍有忧虑。却被纪姜向前推了一把。   “我,还有宋简,以及村中几百人的性命,都交给你了。宋简要我权衡,我不权衡,我也要和梁有善赌一把。”   她到底是纪姜,总能扒开一道口子,给予一缕生的光。   顾有悔沉默了须臾,终点了点头:“好,好,我帮你。你一定要顾好自己,千万不能为了宋简命都不要。”   “我知道,快走。”   ***   此时杏园西面的茅屋中,林舒由眉头紧锁,宋简靠着墙坐着,沉默地凝向他。   四周一片惨相,□□声,哭喊声不绝于耳。宋简却尽力地挺直脊背,撑着伤处坐直身子。   “直说。你有几层把握。”   林舒由摇了摇头:“宋大人,药材不够。就算我试得出来,怕也救不了所有的人。 ”   宋简转头向周围的人们看去,昏暗得茅屋内宛如人间炼狱一般,裸露的皮肤血肉模糊。有的人已经疼得发不出声音了。半睁着眼睛望着宋简。说来也怪,患病的人几乎全是青壮年,想顾仲濂和青娘这样的老人,还有七八岁以下的小孩的,却几乎都幸免于难。   宋简道:“试药有风险吗?”   林舒由道:“有。”   “好。”   他咳了一声:“你先试,拿我试,生死由命,我请顾老给我做个见证。”   谁知话音未落,却听旁边传来一个男人声音:“宋大人……拿我来试吧……没有您带着大家进山找水,我的孩子们都活不下来。”   林舒由的眼睛有些发潮。   “宋简,他的话也有道理。”   “你在想什么?你是医者仁心,谁的命不是命!”   “大人,你听草民的吧……您……啊,是草民见过,最不像大人的大人,草民是贱命一条,死就死了,您不同……你得活着,您……还得带着我们的孩子,活出去呢……” 第94章 盲棋   林舒由原本是个情愿避世的人, 在琅山上的时候就活得比顾由悔要自在。他们行医是为了修性, 并不是为了求名。江湖又是个漂泊气重的地方,他活到现在, 若不是顾有悔,他是不会身处在这混着复杂而潮湿人情的修罗场中。   宋简垂头沉默下来。   林舒由想说点什么,又觉得自己抓不住症结。只得叹了一口气道:“无论如何, 药都是要试的。宋大人, 您说南京城的人要焚村,既然如此,耽搁下去也无意义, 我这就出去配药,你还有时辰,再想一想。”   说完,他又侧向那个男人:“大叔, 您也一样的,宋大人的话对,对于我而言, 谁的命都是命。”   说完,他拉下袖子来, 推门走出去,又回手落下了锁。   门前的顾有悔抬起头来。旁边还站着拄着木拐的顾仲濂。   林舒由拍了拍后脖颈子:“你们不用这样看着我, 我会尽我的力的……但是,关于焚村的事,你们有对策了吗?”   顾有悔偏头越过林舒由, 往那一排茅屋看去。   淡淡的血腥味和无名的恶臭一阵一阵从里面散出来。   “纪姜想出了一个对策,我马上就要出村,不过师兄,你这里我还是放心不下。我怕纪姜……”   “我明白,无论殿下说什么,我都不会让她近这里一步。”   “不是……”   顾有悔收回目光:“我要顺道去一趟南京城探看,兴许能带些你需要的药材回来。林师兄……“他说至此处,深吸了一口气,“无论如何,你要救宋简。有什么所需,尽管提。”   这话从他的口中说出来,倒是令林舒由诧异的,他朝顾有悔走了几步,“你虽不见得想他死,也没理由要救他啊。”   顾有悔用剑柄将他挡得远些。   “我还有分寸,宋简如今的命,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要重要。这回即便要我的命去换,我也不会哼一声。”   林舒由望着顾有悔,他以前一直觉得他就是一个楞头少年,凭着一身狂气和武艺在江湖尚浪荡,后来将心收到大齐的那位公主手中,才算与这天下的正大之事有了些关联的,但平素行事仍然莽撞,热血满腔,见不得纪姜吃一点亏。如今听他这样说……他将目光转向顾仲濂。   顾仲濂将自己手上木杖一下一下地戳捶在软泥地上,虽然没有说话,眼神中却隐约得见一丝赞许的笑。   “我走了,交给你了。”   林舒由笑了笑,抬手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走吧,师弟话,我记下了。”   顾有悔抓住林舒由的手,狠握了一把,转身往林中去了。   人影子消在漫无边际树从之中。   顾仲濂倚着木杖,一直目送到连最后一块青衫布都融入深春的林色中。   林舒由走到顾仲濂的身旁:“顾夫人如今可还后悔把这个孩子,送上琅山。”   顾仲濂笑了笑:“若说送上琅山她还是后悔的,不过……她应该不会后悔,把他交给的临川长公主。你呢,舒由,当年林阁老送你上琅山,你后来的,怨恨过他吗?”   林舒由闻言,点头之后,又摇了摇头。   他转身往前走了几步,翠绿色的树叶被一阵风拂动,在他头顶发出一阵冷清的莎鸣。   “最初恨过,但后来也不是那么恨了。我们这些人,离人情冷暖远,但比寻常的人,更看重情义。”   说着,他低手摩挲着膝前的那一块芙蓉玉佩。“大齐皇族的先祖,在江湖隐处立琅山,逼朝廷权臣子嗣为质,训练他们反过来护卫皇族,这个事,其实和东厂一样腌臜,但是……”   他目光一闪:“历代的皇族。却也不乏温暖之心。比如临川长公主,再比如先皇……”   一席话落下来,头顶叶鸣如轰鸣。   ***   次日,南京城果然传来流寇滋扰城防的消息。   此时的南京城外本就聚满了北上逃难的灾民,城门闭锁人心不稳,南京城守将周与安本就看不惯锦衣卫和东厂这一帮从帝京过来擦手南京军务的阉党。这些人来了几乎什么好事没干,一股脑子地只知道去点算的他军饷和粮仓。然后就是催着他出兵涂乡,将整个村子焚掉。   对于周与安来说。焚村到也南京必要走的一条路。但涂乡离南京城近,的又是河水相连。一旦疫症控制不住,城门口这一群逃荒的百姓完蛋不说,整个南京城都在劫难逃。但是,整个涂乡少说又千百来人,如今既已封村,就算要焚村,也不该这么急。他是个儒将,不是寒铁心。加上自己就是涂乡人,自个的老母亲和老父亲还都在涂乡住着,如今生死未卜。若是死了,也就算了,若是没有死,他这一把火下去,恐怕就要遭天打五雷轰了。   他想拖一拖的,看看事能不能出现转机。然而,他犹豫,但政令不容他犹豫。政令下来,赫然盖着的是一方鲜红的玉玺。   这突然冒出来的流控到像是给了他一口喘气儿的机会。且让他吃惊的是,东厂和锦衣卫之中,竟然也出了一个支持他不要轻易开关出城,而要着重加固城防的人。这个叫唐幸的少监,将拿道焚村的旨意掐藏了下来,没有摆到他的案头,又替他挡住了东厂那一堆掣肘的人。周与安才算腾出一只手。得以在城墙上焚几枝香,拜一拜老天爷。   然而,他心里也没有底,不知道这个唐幸冒死行此遭是为了做什么。也不知道,这一把火什么时候会点燃。   涂乡之中,没有染病的人们也都知道了焚村的消息。个个都惊慌失措。   茅屋中每一日都有人死去,顾仲濂带着青娘在田间点起烧埋的火,一阵一阵皮肉经火的焦糊味令人作呕。田中青苗被烧出了一个一个焦黑色的坑。   药材极度匮乏,林舒由焦头烂额。   宋简已病得时常意识不清,大部分时间在昏睡,手臂上的溃烂之处触目惊心。这日夜里,他将将帮着青娘等人将一个一因试药而亡的病人抬出茅屋。正在火堆边净手。   眼前的火焰噼啪一阵烈响。   风里散来一丝淡淡的女香,接着一个人影从他面前行过。   林舒由伸手一把拽住那人的衣袖。   “不要进去。”   他不需要猜,也知道抓住的人是谁。   谁知那人也没有挣扎。“我不会进去,我只是想过来看一眼。林先生,你松手吧,宋简由托付于我,我此时,不会这么不知分寸。”   林舒由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松开了手。   纪姜望着眼前的火堆,那夜里有轻柔的月光,远处的田埂上还燃着未烧尽火,一行黑色的烟雾腾向月光,阴冷而狰狞。   “他还好吗?”   若是换成别的女人,林舒由或许还要拿捏口吻。但是,他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纪姜。她静静地望着火堆,面上一丝血色都没有,目光却仍是平宁的。   于是,林舒由还是决定如实相告。   “他拼命地再撑着,但是,我的药方中还差几味药,要等顾有悔……我不知道,他还能不能等到。我甚至不太确定,他撑布撑得过今夜。”   “你要信他,他一定等得到。”   林舒由叹了一口气,随着她的目光一起望向眼前的火堆。   人的肉身是很孱弱。不管是归于烈火,还是归于黄土,都会随之化掉。就算是宋简这样的人,一生历经惊涛骇浪,百折不挠,最后,也抵布过这一堆烈焰啊。   “殿下,太晚了,您还是去歇歇吧。”   她摇了摇头,却抬脚往那茅屋走去。   “殿下!”   “你放心,我不会进去,我就在这里外面靠一会儿。”   林舒由一时失语。暗淡的天幕上,只有月光透亮,利落地撒入涂村外无边的树海之中。人虽然在接连死望。鸟兽草木却在洪灾过后,拼命地生息,万事万物求生的气势迎面扑向他们面前的那团火堆。冥冥之中,似有神明注解一般,火焰腾窜起老高。   林舒由不由心惊。这或许,不是焚骨的火。   他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退到不远处的墙后去了。   纪姜靠着土墙慢慢地蹲下来。   墙面并布凉,恰和着她的体温。她索性以手撑地,撑开一双腿坐了下来。   月色清明。她仰起绀色的一双眼,望向晴空。   “下场”真是一个带着可惧预言性的词,尤其是从他那样一个智极的人口中说出来,纪姜将头靠在墙壁上,回想着那一日在宋家坟园中的,他对她说话的神情。   她不想辜负他的信任,因此。她早已经流不出泪了,只剩下炙热的胸口,堵着一块久烧不灭的炭。   “纪姜……”   背后突然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   纪姜背脊一颤。   浑身如同被数千条看不见的丝绳陡然缠紧,她蜷缩起一双腿,不断地吞咽唾沫去忍住喉咙里地啜泣之声。继而蜷缩起双腿,将整个头都埋了进去。   “你哭了吗……纪姜。”   “没有……我没有哭。”   墙后人咳了一声:“我都看到了……”   “你看到什么了,你根本就看不见我。你……你怎么知道我在。”   “你啊……你身上很香。”   “你在说什么的,病得都要没命了,还敢胡说……”   墙后的那个声音虚弱地笑了笑:“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很少会胡言乱语。我胡说,是不想你难过,以前吧……我总想你原谅我,总想着,我们还能在一起。现在……”   他顿了顿:“纪姜,我到情愿自己,白水河之后,就再也没有来打扰过你。这样啊……你就会和顾有悔,一起骂着,宋简,混蛋……”   她听不下去了。   “你不来找我,我就不会去找你了吗?青州那么远我都来了啊,宋简!”   墙后的人又是一阵呕心呕肺的咳嗽。   纪姜手足无措的站起来。   “宋简……你怎么样。”   “别怕,纪姜……我死不了。”   他似乎从喉咙里吐出了一口血沫子来。   “纪姜……陪我下一盘棋吧。陪我……陪我再撑一会儿。”   “下棋?”   “嗯,记得吗?我在公主府中教过你的,四四落星位……”   “纪姜,我这一辈子,还没有赢过你一回呢。这一局……”   他稍稍提起一丝声音:这一局不会再让临川公主了。”   输赢并不是他们彼此的执念,但纪姜和宋简都没有想过的是,此生宋简唯一赢过她的一盘棋,竟然是落在涂乡宁静的春夜之中。那一夜,她与他背对背,靠坐在茅屋内外,以口为子,以心为盘。   彻夜对弈。   此一局,她拼尽权力,却还是在中局惨败。   天边发白之时,墙后的人清算万最后一颗子。   “纪姜……为了赢你,当真舍不得死。” 第95章 转机   我们都是有所能, 有所不能。   生命里最复杂, 最龃龉,因而不敢面对的一半, 要交给头顶的苍天。我们头顶都一局星罗棋盘,看似每走一步都有的万千思绪了然于心。然而从一开始,就有气数天定。人不怕活得平庸混乱, 只怕活到慧极之处, 探到了人力所极的底,从而隐隐看见悬在明月清风间,讳莫如深谜底。   生, 老,病,死。   爱人的寿命,王朝的气数。   这些谜底, 遮着一层纱,散则如刀,要把人切碎。因此, 帝王手握人间权力之极,也要屈膝跪苍天。   墙后的人声音越来越细弱, 若游丝一般吐尽最后一个尾音,而后, 纪姜听到“咚”的一声,背后那隔墙而来余温,陡然消弥。   “宋简!”   墙后再也没有人回应她的呼喊。   田中喧闹的焚尸之声, 皮肤和骨肉在火焰之中噼啪地炸响。青苗颓枯,遥远之处传来飘渺的歌颂之声,有人在唱《蒿里》。   “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一声一声,几乎要压碎她和宋简一生不屈的骨。   晨间东风裹挟着未老而落得青叶穿过她的发间,纪姜抬起头来,东方的春阳从朝霞后破出,绚烂如梦。一墙之隔,她迎向这世上明媚的生,他在墙内,面向这世上,毫无道理公平可言,执着教人敬畏的死。   “宋简……”   她浑身瑟瑟发抖。   林舒由从田中赶来,见纪姜跪坐在墙边,来不及问什么,忙打开门锁走进去。   他是最理智的,他明白宋简能撑过昨夜那一晚,已经是个奇迹了。正如那田中挽歌所唱。“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人命不得少踟蹰。   林舒有由撑起宋简的身子,他的眼睛还半睁着,只是已经几乎发不出声音来了。   “宋大人,是林舒由无能……”   宋简摇了摇头。目光却看向门外,那一半稀开的柴门外撒进一片明媚的春光来,山中遥远的樱花,被春风引来扣门。她轻柔衣裙一角拂在门边。此情此情景,落眼中,真似多年前公主府中的暮春时节。   “宋大人,你有话想说给我听吗?”   宋简渐渐收回目光。他半张开口,喉咙里吐出辛辣的气儿来。他已经说不出话来,只得张合着干裂的嘴唇,艰难地吐出几个孱弱的气音。“告诉……顾有悔……一定要……带纪姜回帝京……还有……”   他仰起脖子来,终于从喉咙里拉扯出一丝声音,“帮我……照顾好她……”   林舒由无言以对。   “宋简!你这个混蛋到现在都还搞不清楚,我顾有悔管不了你那位临川长公主。”   林舒由还不及回头,门已经被人一把撞开,顾有悔一身泥泞地跨了进来。   “林师兄,你要的药材我都带回来了,就放在前面院子里。”   说完他转而看向宋简:“她替你争回这么多时间,她现在还陪你撑着呢!你敢给我辜负她!”   林舒由忙扶着宋简躺平,站起身来道:“你这是真救命了。对了,南京城现在情况如何?”   顾有悔将手中的剑仍向一旁道:“那个唐幸有些本事,居然能压住梁有善良的意思,我听城里人说。守将周与安的老父亲老母亲都在涂乡,他自己也不肯这么快地焚村,因此,现在用城防为由拖着的,但是师兄,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时间一长,天气再燥一点,周与安和唐幸压不住了,可能还是会走焚村这一步。所以,师兄,我们只能仰仗这个人。”   说着,他伸手指向宋简:“我出村的时候,查看过村前的情况,带着这些老弱病残我们根本出不了封村的路隘,只能从后面的荡山想不办法出去。但荡山是一个野山,后面根本没有山道。村里识得野路的年轻人都死了,只留下了一本老旧的山志,宋简精通水文地脉,又识得石样土壤,如今除了他,没人能看得懂荡山的山志,也没有人能把这些人都带出去。所以,师兄,你必须救他。”   说至此处,他话声一顿。“喂,说你呢,听到我说得没,这些村民拿命替你试药,楼鼎显和唐幸拿命在给你换时间。你若此时闭眼,不光对不住公主,也对不住他们这些人!”   宋简气若游丝,眼神中却还是含藏着一点柔和笑意。   然而他真的已将所有的精力尽皆耗尽了。只能轻轻地颔了颔下巴,算是回应少年的话。   林舒由道:“这几日我已有些眉目,你既带回了药材,我也就多了三分把握,你守好这些人。我这就去配药。”   山野沉寂。   屋中,顾有悔用火烤过后的刀子,一点一点拨开他手臂上的溃烂之处,与林舒由一道替他上药。院前,青娘点起药炉。顾仲濂靠在一颗矮松上摘选药材。风扣动门上的挂锁,一声一声,伶仃如天边慈悲的佛音。   纪姜立在那座茅屋前,沉默地宁向那一把锁。   这一辈子,他和宋简的天地都很大。   见过帝京城繁华,捧玩过青州干净的雪,也来过南方的杏花镇子,沐浴山中暖风和田间的温阳,看似波澜壮阔,但冥冥之中,仍有一把锁挂在悬在头顶,他们从来没有真正自由过。   不过,这一切还是有福报。   顾有悔端着一盆血污的水推门出来。   纪姜的肩膀一怔,她忙别过身去。顾有悔将木盆放下,走到她身后。“你哭过了就哭过了,又不丢脸。放心,你不准他死,就算他被鬼差套上铁索,我也要替你把他拽回来。”   纪姜没有回头。   “你们为我们……牺牲太多了。”   顾有悔抱起手臂的,看向靠的矮松下的父亲,又看向炉火前佝偻着腰背的母亲。   “我也许是只是为了你,但是,他们不一样。”   青衫飞扬,他头上束发的青带拂过纪姜的眼睛。这几年过去,纪姜再也没有了当年公主府中那颗如水晶一般光明透亮的心,宋简也再也没有了帝京文坛折桂,斗酒行三百诗的豪气。他们都有所消磨。失去了最好的样子。   只有身后这个少年,悄然成长,恰是最好的时候。   “如果天下太平,我根本不会在乎宋简是死是活,我只在乎你过得好不好。不过,这么多年的,你和宋简让我明白,手中握剑,就要挺身迎上,我是因为你,才得以看到这世上除了江湖之外,还有更广大东西。所以,不论是我,还是唐幸,我们护你,救宋简,不单是私情,也是因为,我们也信你们心中所信的东西。”   青娘顺着他的话道:“殿下,悔儿的话是对的。自从御门跪谏,宋大人放下私仇,保全老爷的性命,又平定三王叛乱,让天下百姓安享太平富足,他就该受今日人们回以的福报。宋大人这些年,虽行在云端,却也是观音慈目中的可怜人。神佛都是有眼的,不会弃掉任何一个舍私恨,取大义的人。殿下既然信他,就信他到底。”   顾仲濂也停下手中的事,一盘干净的白芷去了沙石,干干净净地铺在瓷盘儿上。   “有悔,给林先生捧进去。”   说着,他搓吹掉手上灰。艰难地撑起身,拍净背后的尘土。拿过木杖,一深一浅地走走到顾有悔的身旁,抬手在他的肩背上轻轻拍了拍的,而后慢慢地绕到茅屋后面去了。青娘望着顾仲濂的背影,淡淡地笑了笑,目中饱含温情与信赖。   谁都不是神佛。   谁都不能单方面的救赎任何一个人,不过是在三千世界里深情地走一遭。放下能放下,坚持必须要坚持的。人这么修炼着,历经几世的轮回,有的人成了青娘和七娘,有的人成了纪姜和宋简。   好在啊。他终究没有辜负这个世上的热情。   三日过去以后,宋简终于从混沌的意识当中脱出身来,身上溃烂之处逐见愈合之像。因炎症而引起的高热也渐渐退了下去。其余患症的人也都逐渐开始好转。如同炼狱一般茅屋中,终于嗅得见了一丝生气。   林舒由一刻都不敢疏怠,连日又是内服,又是外用,到了第七日。包括宋简在内的病人们,总算勉强站得起身来了。   林舒由几乎连日都没有合眼,已然是精疲力尽。   “顾有悔,来……这些人可以挪出去了。日后你再因为这样的事把我从琅山拽下来,我打死也不会来了。”   顾有悔挽起袖子去扶宋简。   “听到没,算你命大。”   宋简咳笑了一声,将手撑扶在顾有悔的肩膀上。   “辛苦你了顾小爷。”   顾有悔避开他的眼光。往门外看去。“欸,纪姜呢?”   门口的人道:“好像村口那边出了什么事,纪姑娘去查看去了。”   正说着,几个农人从远处田埂上跑来。“顾少侠,南京城那边遣了好多军队过来,都举着火把,人已经到村口了。纪姑娘让我来告诉宋大人,赶紧想办法从撤走!”   宋简一怔。   “那纪姜呢。”   “纪姑娘不肯跟我们一道过来。”   顾有悔恨道:“她要做什么啊……这个傻女人,她要替这边拖延吗?”   宋简摇头,手指不断捏紧:“不对,南京城出兵焚村,那个叫唐幸的人一定出事了。我得去看看……”   顾有悔忙让林舒由替过他的手。   “你现在这个样子,去了有什么用!她替你们去送死就算了,你得给我冷静下来。师兄,你们赶紧集合村里的人,带着他们从荡山撤走。”   林舒由点头道:“我明白,那你呢。”   “你们救你们该救的人,我去找那个糊涂公主!” 第96章 体面   涂乡村口。   暮色将将降下来, 火光燎烧天边。   风刮过纪姜的耳旁猎猎作响。   唐幸浑身是血地被绑在一匹马的尾后, 人几乎是从南京城一路拖行过来的。本来就受过刑,又遭了这样罪, 人只剩一口气儿了。他半睁着眼睛,望向纪姜。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   李旭林骑在马上,手中的马鞭子一下一下地敲在道旁古柳上。   自从因被宋简拿住之后, 李旭林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在梁有善跟前做事了, 这回是因为唐幸在南京城私压梁有善焚村之令。他才得以露头领差来南京。   到南京城后,一刻未停,先是绑了唐幸。再就是以圣旨逼迫周与安出兵涂乡焚村。周与安无法抗旨拖延, 只能默许李旭林带着锦衣卫的人和城中部分守军出城。李旭林为了震慑东厂的其他人,将唐幸鞭打得遍体鳞伤,又用麻绳将他把绑在马后,命人堵住了他的嘴, 一路拖行至村口。   “欸,唐少监。你的性命现在在你的这位殿下手中。来人,把他嘴松开, 我要听他求。”   唐幸的口中的塞物被取出。他艰难地仰起脖子,侧面吐了一口血沫子, 粘腻的血和口痰混在一起,他满口都是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他平复了一下燥热的呼吸。   抬起一双手来, 插入被折腾地凌乱的头发中。以手为梳,一点一点地试图理顺满是枯枝衰草的乱发。他身上那件司礼监的官服已经被剥去了,周身只剩一件布满鞭痕中衣。他没有在乎身上的狼狈, 甚至从袖口扯下一条染血的布条,一丝不够地将头发束紧。   他一直望着火光下的纪姜,不顾李旭林嫌他拖延,狠力甩下来的鞭子。他不躲,用周身的皮肉迎上,每下都撕披见肉。其中吃痛时,他也只是咬紧牙关,稍微停一停手上的动作。束紧头发后,又蹲下身去,就着道旁溪中得水,浸湿袖口,一点一点擦去面上血迹。   他要告诉纪姜,他要体面的死。   在大齐漫长而阴暗的宫廷历史之中。越是扭曲,越是低贱的人,越是活得精致体面。唐幸记得,他第一次在梁有善手底下当差的那一日,梁有善什么都没有交他干,只是开了一封心得羊脂胰子,教他怎么从手掌到指甲缝隙地净手。   梁有善说:“做奴才的人,尤其是做伺候宫廷之中的女人们的奴才,哪怕别人瞧我们再腌臜,我们也要把身上洗干净了。如果连这一份体面都不能给自己,那才是真的淹死在粪土中了。”   唐幸不知道他的话是不是对的。   可是这却真的大齐立国百年来,无数的宫廷太监,都是靠着这份的虚无缥缈的体面,撑着自己活下来的。从某种方面来讲,这也是这个时代和宫廷的一种扭曲的传承。然而他们不明白的是,这其实已染是一种自轻和自践。就如同在宫城之中,他冒充纪姜的兄长,送纪姜出宫的那一回。   不曾被胰子搓洗过的那双手,总是令他觉得脏污的闹心,不配去捏握公主殿下的手指。   他喜欢一个女人,是带着亵渎她的自卑的,是有罪的,是要赎的,是要牺牲才能换来那如雪一般的清白和干净的。   唐幸望着她,终于渐渐地收敛好了一切。   李旭林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死到临头还在乎头上的毛,我让你给我求她!”   说着,又是一鞭子狠狠地抽到他的肩膀上。这一鞭子的力道之大,皮肉之下,几乎能见到发白的骨头。他太疼了,受不住地屈膝跪了了下去。唇上咬出了血,他又固执地抬起袖子来,把那血迹重新擦去了。   李旭林用鞭柄抵着他的肩,对纪姜道:“公主殿下,我们督公也没有想到,这么多年,您竟然在他老人家身边养了这么一条听话的狗,难怪当年顾仲濂没有死在文华殿上,这个人,偷偷把喂给他的毒药换成了黑色胆。这回又敢私扣圣旨,阻碍周将军对抗疫症,他这条命,已经是一半丢在黄泉路上了。不过,督公大人还是想成全一回殿下的贤名……”的说着,他将鞭柄狠力朝唐幸的伤口处摁去。   唐幸不肯呼疼,竟然抬起手腕,一口咬了下去。凄厉的惨呼被抵在喉咙里,他不能说话,就只能拼命地摇头。   “你住手!”   “好,殿下让我住手,我当然要住手。”   他挺直腰杆坐在马上。似笑非笑地看向纪姜。   唐幸疼得几乎将整个身子趴伏在了地上,然而他不肯令脸面沾染一点泥泞,喘息着又艰难地直起腰身。   “殿下……无论他说什么,殿下都不要听……唐幸能为殿下和宋大人做的,已经全部都做了,接下来,就是蝼蚁之命,有幸死得其所,殿下……您成全奴才吧。”   纪姜脸被火光熏烤地通红。   遥远的山中传来几声杜鹃鸣叫声。山空月鸣,十足凄凉。天幕投下某种惨烈的隐喻,风不冷,然而,她却不寒而栗。   “梁有善要做什么?”   “督主大人不过是要亲自见到殿下和宋大人的人头而已。如果殿下和宋大人,肯再一次以涂乡百姓的性命为重,那么其实今日也不必焚村。等到疫症过去,活下来的人,也许还能有一条生路。我呢,也愿意放过殿下身边的这条狗。如果公主殿下和宋大人不肯为民舍命呢……”   他顿了顿,“也无妨,殿下人在这个地方,自然是走不掉了。至于宋大人嘛,烧了这座村子,督主也不怕他还能活下来。”   说着,他踢了踢马肚子,往前走了几步,走到纪姜面前,唐幸也被他一路拖拽,跌倒在纪姜身边。   李旭林弯腰凑近纪姜的脸面:“督主说了,殿下人美,死在火里太可惜,当年在刑部大牢,他老人家来不及伺候您走最后一段路。若此回能寻到公主,您一定要赏给他这个差事。”   男人浑浊的鼻息逼入她的瞳孔。简直难受。   纪姜侧眼,看了一眼身后的涂乡,一丝灯火都没有亮起。她心中庆幸,宋简没有过来找她。打定决心要拖延出时间来。她就不肯再回避李旭林的话。   “要我死可以,临死之前,我想再见一见宋简。”   “可以。”   “那好,你跟我走,我带你去寻宋简,要死我也要和他死在一起。”   李旭林不由笑出了声,“我说临川长公主,我虽然不如宋大人,但也绝不是一个傻子,顾家那小子在村里,我们若跟了你进去,天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出来。”   纪姜笑了笑,“你就那么怕我……”说着,她伸出一双手,举到李旭林眼前,“你可以把我绑起来。你拿住了我,不管是宋简还是顾有悔,都不敢动你。”   李旭林仍在迟疑。   纪姜偏过头来,“你因宋简被梁有善弃了这么多年,你就不想捧着我们的人头到你们督主面前好好扬眉吐气一回?”   李旭林陡然想起了当年在紫荆关,自己被宋简将头摁入泥水中场景。   他啐了一口。“呵,来人,把这女人给我绑起来。我今儿就要看看,宋简会不会为了你,自己把脑子往泥水摁。”   李旭林姜绑住纪姜的绳子握在手中。   唐幸已经几乎走不得路了,纪姜的手虽被绑着,却还是尽力撑在他的腋下,他这才能勉强立着挪动步子。   他不肯去看纪姜的脸。这种只隔着一件凌乱衣衫的接触令他浑身战栗。   “殿下……真不该为我如此。”   纪姜轻道:“我并不一定救得了你……只能同你一起试试……”   说着,她看了一眼旁边的灌木林,一缕青色的衣衫从缝隙里闪过。   她此时引着这一行人走的是一片矮林,马匹的蹄子时不时就会被牵绊,走起来十分慢。   李旭林觉察到有些不对。   “你要跟我们使诈?”   纪姜抬起头来:“并没有,村里人死了太多的人,为了躲避疫症,大家都迁到这片矮林后的空地去了,那里才有干净的水源。”   李旭林越走越心惊。   抬手命后面的人停下来。   他在马上转过身,“不对吧,长公主,你是要把我们带到阴沟里去啊。所有人都给我停下来,拿起武器!”说完,他扬声对四周道:听着,快把宋简给我交出来,若再不交出来,我就让你们的公主殿下人头落地。”   说着,他手上的刀已经摁到纪姜的脖颈处。   “你说得太晚了!”   突然林间传来一声断喝。接着一只寒光闪闪的箭便射了过来。李旭林是锦衣卫出生,也不是全然不知拳脚。手中有刀刃,一把就将那根箭挡开了。   “呵,顾少侠,就算是在这个地方,你一个人也不可能带得走纪姜,赶紧出来束手就请,说不定,我还能发慈悲,给你们顾家留个后。”   他正说着,谁知坐下的马匹却突然扬了蹄,接着一声惨烈嘶鸣,一下子把就把李旭林甩落马下。纪姜也被跟着一道摔跌到一旁。只见唐幸不知什么时候用手指抓起了那根被挡掉的剑,狠力插入了马腹之中。   马发受了惊,发了疯一般地向前奔去。   顾有悔冲到纪姜身边,一剑砍断了纪姜手上的绳子:“宋简带着他们进荡山了,你拖够了,快跟我走!”   纪姜抬起一只手,指向那马奔远的方向,浑身却在剧烈地颤抖:“顾有悔!前面是悬崖!” 第97章 杏散   矮林中生长的大部分是藤生的草木。   锦衣卫和守军都骑着马, 马蹄被藤木所牵绊, 各自正难行。李旭林挣扎着站起身子来:“快,不能让她跑了!”   锦衣卫当中有几个人也算是唐幸的就识, 如今见看过了他受刑,此时又见他被马拖拽入灌丛,心有不忍正在发愣。李旭林气得七窍生烟, 从一个锦衣卫腰间抽出绣春刀就像顾有悔和纪姜的方向劈来。   顾有悔抬剑猛一挡。刀剑磕刮在一起, 发出极度刺耳的声音。   纪姜的目光还追着那匹拖拽着唐幸惊马,根本动不了脚步。顾有悔大声道:“纪姜,我们都不是神, 不可能救得了所有人。我们若此时逃不出去,才是真是辜负那个人的牺牲,别看了,抓紧我!”   说着, 他反身一剑,切削在李旭林的肩膀上。李旭林一声痛喊。手中的绣春刀应声落地。   顾有悔回头拽住纪姜的衣袖:“走。”   人马还在灌林与藤木缠斗。月如干净玉盘,被天边松林间的缝隙切割着。   月下的山崖边传来一声撕心裂肺马嘶叫声。山中晚杏皆为这一声惨声所震颤, 零星的花瓣脱开花梗,从山崖上飘落下来。   洁白而犀利的月光, 映照纷扬宛若雪的花身,阴柔之美至极。   其实唐幸之于纪姜, 并不是一个多么光芒万丈的人,第一次见到他,还是在青州城外, 他和李旭林一样,不过是梁有善手里的一把杀人刀,他要杀这个女人,但这个女人却放过了他。   对于唐幸而言,他早就是个扭到只会为自己而活的人。   杀戮这件事是公平的,是需要命和命交换的。他为了生存地稍微荣耀一点点,从而成了亡命徒。他从来没有想过,在这亡的一生当中,竟然还能得到一位公主的仁慈和恩怜。他仰慕纪姜,因为她是皇族的瑰宝,是奴才们的主人。也是他所渴求的一缕,早就被无情截断的高贵灵魂。   但他不敢爱纪姜,哪怕连抬头正视她都觉得是亵渎,哪怕牵手也要隔一方绢帕。   人们给予爱的方式,真的有千万种姿态,如他这样垂头,退避,最后义无反顾地牺牲,也如顾有悔那般成全,给予,一生不离不弃地追随。   很多年以后,纪姜和宋简说起唐幸这个名字的时候。就连自己都有些记不住他的长相了。那时候,人已经死了很多年。蚀骨的悲伤已经渐消弭,她有了些许勇气去回忆。   记忆里,第一次见的时候,他用黑布蒙着面。后来他就很少再在她面前抬过头来。不过,他是个白净的人,手上常常散着胰子淡淡的香气。他习惯在袖中藏一方白色的帕子。总是穿着一丝不苟的少监官服。   她说着说着,声音就小了。心酸难言,索性将头枕在宋简的书架上闭上了眼睛。   宋简矮下书中的书问她:“今年四月,想不想下一回南方。”   那时还是冬天,簌簌的雪花飞扬在遮雪帘的后面,屋中炭火烧得很暖,熏红纪姜的脸颊。   宋简用书背扣了扣她的手背,弯腰凑到她面前:”开了春,我膝上就疼得好些,到时候,叫张乾收拾些香蜡,我陪着你去荡山看看。”   纪姜含含混混地应了宋简一声。   时光招摇而过多年。活着的人在层出不求的愧恨和欲望间消磨。死了的人干净体面,再也不知老。   ***   五月初。   南方的水患和疫症的阴霾终于逐渐过去。宋简即将回京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帝京城。陈鸿渐和邓舜宜这些人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与此同时,南京将涉案抵抗南方矿税改制,坑害矿户,中饱私囊的七十多名贪官污吏,押解进了帝京。这些人都是梁有善多年培植在南方,替他敛财的阉党势力。如今连根拔除,不光是内阁还是帝京的百姓们,无不欢欣鼓舞。   五月初五这一日是端阳节。   白水河上在赛龙舟。家家户户都在架起蒸笼,白色的热气腾在经过一场小雨后,稍带清寒的空气中。陆以芳立在宋府门前。其他几房的姨娘也都满身华衣地立在她身后。雨水还没有全然落尽,陆以芳面前的水坑中还在不断地打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来。   她的身影就将好被映在这片的不算干净的水中。   身上穿着今年新裁的一件水红色襦裙,晨间起身的时候的,特意让辛奴为她描了一个帝京城中时新的妆容。脂粉很厚,她又在门口立得久了,额头上不免渗出去汗来,辛奴递上一方帕子,她忙就着眼前那汪水做镜子。   “散了吗,辛奴。”   辛奴摇了摇头:“没有,大好的呢夫人。”   “那就好。”   后面的几房姨娘都是吃惯甜不吃苦的人,在风口里等得久了,腿脚都在发酸,两三个年轻的忍不住要弯下腰来捶敲几下,又怕被陆以芳看见,一时弯腰也不是,站直也不是。都有些躁动。   “立不住的人,我大可做主打发你们出去。”   陆以芳没有回头,迎向空荡荡的接道,冷声吐出这么一句话。身后的女人们都不该再擅动。忙学着她的规矩站直身子。   陆以芳从水中看见了这些人的表情,不由地心头也烦躁起来。   谁不是像在熬油,谁不是守着宋简这么一个大活人的寡。从前在青州的时候,他还是行欲快活的人,哪怕是不尊重呢,至少大家生活上面子上都还过得去。然而,自从纪姜入府之后,宋简越发淡了这些事。在陈锦莲被当众杖毙之后,他几乎不论床榻之事。几年下来,府中再也没露出过子嗣的喜事。在陆以芳眼中。他快要连那一层皮都不要了。   然而,年轻不懂事的,全然觉察不出这些,甚至还没皮没脸地会在她面前抱怨。   不过也是了。就算是在宫里。那些出身高贵娘娘们,哪一个心里没些寂寞的计较。别说这些的出身市井的丫头们。   陆以芳不是看不惯她们。事实上的,慢慢长夜里她也有寂痒难耐的时候。只是,她总比这些糊涂女人要好些。吃了宋简,她还有她们,还有这座像死水一样,却被整个帝京瞩目的府邸。这也算女人的倚仗。   “爷人在外生死未卜多月,我仍纵着你们养尊处优。没行出半分道理,这回爷回府,我再无半分道理纵容你们胡闹。日后府中每一日,该行的礼,该守规矩,一样不差的都要落到我眼前来。”   女人们知道她的规矩大,都不敢违逆她,皆蹲声在她身后应“是。”   娇滴滴的声音还没有全部落下,张乾上气不接下气的跑来,“来了……夫人,爷他们进城了!”   女人喜出望外。都拥到陆以芳的身后。   “欸,可算是回来了。进城了,那过来可就快了啊。”   “欸,是是是……不过,爷让我来说一声,明日让大家都去正厅候着,他有话要与众位夫人说。”   陆以芳怔了怔:“明日?那爷现在去什么地方去了。”   张乾似乎也没打算遮掩什么。“爷进城以后,先去了临川公主的旧府,如今,应该回内阁议事去了。爷说了,夫人这边什么都不用备着。今儿要议的事多,他今日不会回府。”   这一席话说下来,几房姨娘们都开始面面相觑。   “欸,这可什么意思啊。好不容易回帝京城了,爷怎么不回府呢……”   “就是啊……我新学了好多的曲儿……”   陆以芳目光有些发直,沉默地望向眼前那摊子积水,那摊水好像陡然之间变得异常浑浊。   她怔怔地立着没有动。直到辛奴在身旁唤她:“夫人,姨娘们还等着您的话呢……还有的,那公孙娘子问,今晚上的席撰摆到什么地方,还在花厅里吗?”   陆以芳听着这些话,突然心里头烦躁得很。连身后女人们窃窃私语的声音,也觉得是一种恼人的聒噪。   “订金让她留下,席就不必做了。”   说完,她转身往府门内行去。“散了吧。”   女人们依旧不明白就里,甚至看不出来陆以芳的情绪,她们陷在对明日的猜测之中。有人想的是多日不见,总能得到自己纪男人一两件恩赏,甚至攀谈起,得了新的布匹,要裁一身什么样衣裳,腰身,袖口要收几分好……陆以芳不肯听到这些声音。一个人步履极快地走在前头。辛奴担忧地跟上去,一面追一面问道:“夫人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陆以芳突然顿住脚步,抬头忘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   细细的雨水落入她的眼中,不算凉,恰到好处地浇掉了她眼中的潮热。   “除了那位公主,这个男人,恐怕什么都不想要了……”   她说话的样子有些吓人。辛奴道:“怎么会呢。夫人多年来为府中事尽心尽力,将一切打理地这样好,怎会是那个女人可以替代的。我们爷……不是个绝情的人,还有……陆老爷不也回来了吗?他老人家是爷的恩人啊……”   陆以芳笑了一声:“你会提起我的父亲的,就证明,连你也觉得,我不可能凭自己这个人再留住他什么了。回了帝京,不回府,去了临川公主的旧府……辛奴,你猜猜,他明日要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唐幸。没有用太多的笔墨来写他。在设计这个人的时候,就觉得他不是这个故事里有太多存在感的一个人。但是他也是这个故事当中,唯一一个从来没有在阳光下活过的人。   虽然不是一个修罗场。但我觉得,我的纪姜值得被很多人,用各种不同的方式去仰慕,去爱。   爱情是两个人的事,但是一个女人带给男人的成长,经历是多维度的。   我们不一定最后会在一起。但你一定在我身上刻下过印记。   你记住我,就证明,我不像我自己想象地那么渺小。   ——唐幸。 第98章 浮生   淡淡粽叶香气从公主府中散出来。   到了夏季。西边墙上爬山虎长得十分浓密。越过后围墙攀上了庭中的乌桕树, 而后又垂挂下来在细软的风里招摇。   纪姜扶着宋简推开大门。   七娘正抱着孩子在树下看藤曼上的结实子。夏裳轻软, 拂动于青白色的墙面前,孩子的手迎着雨后初透地阳光抓捏, 笑声如铃回荡在安宁的院中。颠沛多日,终于归了家。   她站在门前的阴影里略略出神。宋简侧头抬起手来,轻轻抚了抚她的耳廓。温声道:“带我进去呀。”   庭中的人听到门前的响动双双回过头来。   “啊……殿下。你们可算是回来了!奴心里都要急死了!”   正要迎上来, 却又看见了纪姜身旁的宋简。他病还未好全, 人尚有些苍白,穿着一件的玄色的直缀单衣,神色柔和, 与七娘记忆里的那个人有些不一样。   “宋……大人。”   她抱着孩子不好行礼,只得屈了屈膝。转而又问纪姜道:“顾小爷呢……他怎么没有和殿下一道回来。”   纪姜道:“回来了。去另外一处安顿顾家两位老人了。”   七娘喜道:“顾大人与夫人也一道回来了吗?这便好了,一会儿奴去小侯爷处说一说,他连日来着急, 如今知道你们都平安,定然高兴。”   纪姜点头应着她的话。   “好。”   她喜上眉梢,总觉得忘了什么事。细想下一拍脑门。   “哟, 对了,奴还蒸着粽子的呢, 今日端阳,也不知道您回不回得来, 就学着包了几个,备着给小少爷吃。”   纪姜越过她向庭中望去。庭院被扫得十分干净,打理得一丝不苟。偌大的青瓷缸子里养着白色的莲花, 花期还未到,只露出尖尖叶子角。有这么一个地方能休憩,有这么一个贴心的人守着,再累似乎也能静下来喘上一口气。   她深吸了一口气。鼻腔里便盈满了最后一季荼蘼的香气。   “辛苦你们了,我不在的这几日多亏了有你。”   正说着,七娘怀中的孩子却笑着向她伸出了稚嫩的手。口中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   七娘搂着孩子的腰笑道:“哎哟。这可是想念殿下了。小少爷,殿下累了一路,咱们得让她歇歇啊,七娘带你去瞧瞧热粽子熟了没。”   说着,正要往回走。谁知孩子却不开心似的嘟起了嘴巴。还不等七娘走几步,眼睛里就包起了泪花花。七娘忙停下脚步,掏出袖中的帕子去替他抹眼泪。“这可怜的。殿下一回来,奴就哄不住他了。”   纪姜笑了笑,正要说话。却听身旁的人道:“给我抱吧,你伺候你们殿下去梳洗梳洗。”   纪姜回头看向宋简,他已经伸出了双手。   “欸,你身子还没有好全,哪里抱得住孩子。”   宋简笑了笑:“你手上的伤不也还没好么,无妨的,我抱着他过去坐会儿。你衣不解带地照顾了我这么多日,去整理整理。”   说着,他稍稍弯下些腰,从七娘手中将那孩子抱了过来。   说来也怪,孩子被宋简抱到手中竟也不哭了,笑嘻嘻地伸手去纠玩他头上束发的那枚青玉。宋简也不多言,甚至偏了脖颈去迁就孩子的手。   他抱着孩子往庭中的一方软榻上走去。   七娘行到纪姜身边,两人一道望着前面一大一小的两个背影。甜蜜的粽儿香已经被蒸地十分浓厚了。纪姜的目光软下来,颠沛流离这么多年,曾在云端,也曾在泥潭,至于今日,她终于有一种岁月归于宁静的感觉。   七娘在旁道:“要是在陆庄,宋大人能再早来一步就好了。若是如此,殿下和大人的孩子,也像这般大了。再过不久久能开口说话,唤您一声娘亲,唤大人一声父亲……您与大人,也不会这么相互冷着一年多。”   纪姜摇了摇头。“这世上,没有倒得回去的时光。”   “嗯,也是啊……殿下如今怎么打算呢。他毕竟是内阁辅臣,还有一府妻妾在。而且,如今那位陆夫人,也算是皇亲国戚了,万岁爷娶了陆家的姑娘……”   她说到这里,纪姜却静静地闭上眼睛。   七娘不知道她是不是不肯听,犹豫了一阵,还是接着续道:“七娘明白殿下不在乎人言,也无畏这些人事,但是日子久了,也不是办法呀。”   七娘替她虑得很周全了。但纪姜并不愿意在这件事情上做深想。   于她而言,能得到如今的一切,已经足令她心满意足,至于还要不要相守,要不要举案齐眉的名分。那些都不重要了。   “他的身子还没有调养好,我想留他在府中照顾一段日子,至于以后的事,再慢慢看吧。   说着,她转过身。   “走,我想沐浴更衣,这一连几日,真实累得半分力气都不剩下了。”   等纪姜沐浴更衣出来,已经近了黄昏。   宋简靠在藤萝下坐着,淡金色得霞光落了他一身,孩子靠在他怀里静静得睡着了。他似乎也有些累,屈肘撑着额头,手边还放着一本经折装的《窥金记》。两个人的睡颜一样的宁静,烘在暖和的夕阳余晖里。说不出的静好。   纪姜已经很久没有再看到宋简如今的模样了。   人一旦受过极大的伤害,就会在周身包裹一层凌厉的寒刺,纪姜被他身上的刺伤过很多次,几乎快要想不起来,他也曾是一个内里柔质的少年。   她一面想着,一面轻轻的地走到他身后。抬手将他头顶落下的一朵晚开的凤仙花挪去。谁知他睡得很浅,她的手还未及收回,宋简已经睁开了眼睛。   “怎么了。”   “没有,怕你被花迷了眼。”   宋简稍微坐起些身子。抬起手臂,抚上她的脸颊。   纪姜的长发还没有干,湿润地散在肩头。他也不在乎,随手撩起一缕来,轻轻地捻在手中。   “你和从前相比,一点都没有变。”   他的声音很温和。纪姜在他的身边靠坐下来,他便自然地舍出一只手臂与她枕靠。   “其实你也是。你还是当年那个宋家的少年郎,临川公主一眼就相重的少年。”   宋简低头望着她靠在自己肩膀上的脖颈,纤白而柔弱。   “但后来怕是让你失望了,混蛋到差点没害死你。”   她笑了笑。伸手在他的手背上拍了拍。“别想这些了,安心在我这里养病吧。从前身为你的妻子,我从来没有照顾过你,后来……在你府上为奴,也是做得不好……“她的手覆扣在他的手臂上。   “我也有很多对不住你的地方,给我些机会,让我弥补吧。等你身子好些,你再回你府上。”   她正说着,却感觉到手背上一阵柔软的温热。   她与宋简一道低头,却见宋简怀中的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伸了小手。轻轻捏住了她们我扣握在一起的两只手指。   纪姜心中一动。   雨后的晚霞如绚丽若火烧。将他们得脸烘得红润。孩子柔软的鼻息扑在他她的手背上,七娘在厨房里,将一笼蒸好粽子端出来,放到庭中,让它们自然地散去水汽。弯腰又站起,而后一面拍手,一面向他们这边看来,露出一个温暖又欣喜的笑容。   眼前的这一切的,都给纪姜一个错觉。这几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宋子鸣没有惨死在文华殿。宋简没有孤身去嘉裕,宋意然嫁了意中人,她没有经历过青州府衙前那场刑杖,没有陆以芳,没有陈锦莲,她甚至不曾遇到顾有悔,不曾见过邓舜宜。漫长的生活里,只有宋简这个如同金玉一样的人。教她写一手思白体,教她识金石,告诉她帝京外的风土人情。南方稻子一年成熟几季,杏花什么时候落。北方何时降第一场雪。茶马道上的人们,都有什么忧愁和喜乐。   然后他们顺意而活。   理所当然的有了子嗣后代……   “纪姜。”   “嗯。”   “你喜欢这个孩子吗?”   她点了点头。“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要把这个孩子带到公主府来。”   “你从来都肯行好事,善事,我何必问你。”   纪姜仰起脸来,其实她原本觉得,接下来这句话是不用问的,但是此情此景,就着被夕阳熏热熏红的脸颊,她还是刻意地问了出来。“我听说,这个孩子原本是窦悬儿的弟弟,他的父母死了,你就同意窦悬儿把他接到自己身边照顾了。”   身旁的人点了点头。“对。”   “是因为什么呢。”   他没有回答。   怀中的孩子松开了他们的手,自己握了一个小拳头。这会儿人也睡饱醒了。   睁开一双明亮的眼睛望了望纪姜。又望了望宋简。   “是因为窦悬儿吗?”   宋简低头手将那孩子抱起,迎着夕阳余晖举起。孩子乐得开了花,手舞足蹈地冲着宋简笑开。   “明知故问。你失去的那个孩子,也是我的孩子。我也是个人,丢了挚爱,总想寻个寄托。这个孩子,你若喜欢,我们就养在身边。你若不肯也无妨,我和你来日方长。至于别的人……”   他顿了顿。偏头过来看向她。   “纪姜,我明日要回一趟府上。”   “不肯在我这里养病吗?”   “不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辜负你,辜负你父皇和母后太多。我至今都记得,先帝将你嫁给我的时候,对我说过的话。你是大齐唯一的明珠,我既拥有了你,别的都不配再贪。” 第99章 撕破   端午过后的第二日。   日头一下子变得特别烈, 几乎将宋府中新砌的青砖花坛晒出裂子来。浓荫全部退在到了后面。惨白的烈日下, 宋府的大门洞开着,二进的拱门也全然的打开, 一眼就能望穿庭中全景。   然而从门前行过的车马路人,却都像忌讳什么似的。忍不住好奇地匆匆看一眼,就干赶忙都压着衣襟迎着风地走开了。要行远好多步, 才敢相视一看, 闷着脑袋靠在一起,说起带着些油荤子,又不着边际的话。   府中, 陆以芳拆尽了身上所有饰物,静静地跪在花厅前石阶下。   她跪得早,探将将发亮的时候就已是这副姿态了,如今过了两三个时辰, 没有进过一口水米,眼前时不时晃过一阵混沌的黑障儿。辛奴在身旁撑扶着她,想劝又不敢劝。她这个宫里出来的女人, 每走一步路的都有着和各方势力相互权衡倾轧的道理。府中其余的女人们都是漂亮而糊涂的皮囊,压根部知道之后的生计名声要往何处搁, 浑浑噩噩地还在收拾妆容和衣裳。只有她在宋简开口之前,先一步跪了下来。   以退为进。在辛奴印象里, 陆以芳御下的手段干净利落,恰到好处,对宋简却尚算实心。她到底尊他敬他, 从来不肯拂扫他的面子,他们相处的浅淡,但不见大户人间司空见惯欲求。   “夫人,你且先起来,奴去前面替您守着,爷回来了再遣人跟你说。”   说着,她将身子往前面挪了挪,试图替替她遮挡些将近正午的毒辣日头。   “这日头太毒了,您这样跪下去是要出事的。”   陆以芳的额头已经渗出了豆大的汗珠子,攒在手中的绢帕也快湿透了。不是辛奴夸大,她也是给个弱质的女人,出了宫,脱了奴才的身份,也是养尊处优的养了这么几年,哪里受得过这样的折磨。   但她不肯这中间损掉一分力气。   和宋简博弈,她这一生其实都没有想过。哪怕在后院中施展些小伎俩,收服那些好皮囊的心,又或是在子嗣的事上动些法子。可这又有什么呢。哪一个高门大户的后院的,没有这些瞎事呢。   宋简是宋简。两人过得再糟糕,婚姻再空洞。那都是她自己的事情。她经营不好,栓不住夫君的心,那是她的过错。和男人没什么关系,她用这样的想法麻痹自己很多年了,想着,只有体面,只要还有一个看似热闹的内院供她去施展,人生也就还算过得去。   但她真的害怕。这回,宋简要从手里拿走是这一方狭小却赌上她身为女人全部意义的天地。   “辛奴,你给我起来。站到后面去。”   她其实已经要跪不住了,豆大的汗水落下来,在青石的地上染出了一滩墨色。烈日下有风的,庭中的花香浓烈,此时却熏烤地她脑子发晕。陆以芳的眼前有些恍惚。脑子里的东西也是断断续续的。她本来在回想,嫁入宋府后的时光,从青州,到帝京,床榻上的美事不过耳耳,所谓举案齐眉,也都是浅淡的影子。头一年或许偶尔还有相伴的时光,还有些许怜惜和尊重,可自从纪姜来了以后,他到底把她当成了什么呢。   她想起了他从青州府牢回来的那一个夜晚。   想尽力回忆起细节,却又不敢仔细地去想。   是以回忆混沌。眼前的视线也被汗水搅迷离了。   她索性双手撑扶着滚烫的地面,勉强抬起头来,向洞开的大门望去。   一双黑面的革靴跨进了大门。   接着她看到了拂过木门槛的玄色袍角。   陆以芳揉去眼中汗水,那人由远及近,行得明明不快,却好像在转眼之间,就跨过了二门。那双黑面的靴子停在她的面前。就在离她按在地上的手掌不过两三寸地方,她突然有些想要笑。   好近的距离。关于这个距离,她羞涩而又充满欲望地跟上天求过很多次了。   宋简垂下目光,他没有先开口。   两个人都猜到了彼此意图,但毕竟为夫妻多年,又是在彼此绝情博弈的边缘,谁也不想先吐第一个字。   张乾在宋简身后对辛奴招手,示意她与自己一道避开。   体面这种东西,宋简向来是不会轻易从陆以芳身上夺掉的,但今日不一样的,陆以芳自己夺了体面,摊在宋简面前用作博弈的筹码,连张乾都觉得,此种场景有些不忍入目,他是宋府的奴才,主人的情感他理解不了。也不想理解。总得来说,他是与陆以芳站在一处的,一样惶恐又不甘地等着宋简那违背礼法的安排。   伺候的人都从庭中退了出去。   良久。陆以芳终于开了口。“以芳候着你的处置呢。”   “你先起来。有什么话晚些再说。”   她摇了摇头。甚至不肯去牵宋简弯腰舍出的那一只手。抬起双眼的,凝向宋简。   “宋简,你是不是也问心有愧。”   她不再用尊称。直呼其名之下,好像又将那摊在宋简面前的体面举得更高了。几乎抵到他的脖颈之下。   “为了害死你全家的一个女人,你现在要把我们都散了,干干净净扫出一个府邸来安防她是吗?”   她的脸被晒得通红。   年近四十的人,就算保养得再得宜,脸上也遮不住老态。   “可是我,还有府中其他的女人,到底又有哪一个地方坏了你的规矩,有哪一个地方不尽心,哪一处对不起您了。”   她说完这一句话,浑身都在颤抖。   “宋简,就算我们与你没有情意,但总管是有零星半点的恩情吧。我们既已嫁了你,就是宋家的人,你若把我们扔出去的,这万丈的红尘,你让我们去什么地方讨一寸地方生活啊……”   面前的男人没有说话。沉默地从她跪着地方行过。踩过满地落花走进花厅,从其中拖出了一把圈倚。椅腿和石阶一下一下有节律地磕碰着,每一声都似乎是落在陆以芳的心上。他将椅子拖到她的面前,撩袍坐下。   门仍然是洞开的,穿堂的风把花厅的隔扇门吹得咿呀作响。   院中一切物影都在烈日阳光下席卷,狂舞。   “你我的确有恩。”   宋简浅淡地吐出这一句话。   “所以,在陆庄我还是放过了你,这够了吗?”   陆以芳一把拽住宋简的袍角,声音有些癫狂:“要害纪姜的不是我!是你的亲妹妹!”   宋简掐住她的手腕,十分力道,陆以芳吃痛不住,连跪着的身子都有些扭曲了。宋简扯开她的手。“对,你还敢跟我提意然,这么些年,你把她逼到绝路上多少次?啊?”   “宋简!我那都是为了你,为了宋家,意然她是明白我的!”   “她明白,我不明白!”   “你哪有什么不明白的!”   陆以芳摁住胸口。心肺几欲裂开,这么多年来,她从来没有这样和宋简说过话,可是里内的无数浊气,怨恨,还有没寂寞酵得几乎要烂掉的一颗心,不捧出来给他看,他又实在不甘心。   “人心不就是拿来利用的吗?宋大人,你不是也是和我一样的人吗?在青州,你利用我和我的父亲,抓攫了整个晋王府,在帝京,你不也是眼睁睁看着晋王身死,既而利用他这条人命掌控青州军向朝廷发难的吗?你不过是行在政坛之上,看起来比我的心思干净,然而,我们之间究竟有什么分别?不都一样……不折手段……吗?”   她手得又快又急,最后呛到了自己的唾液之中。   几乎把嗓子咳破地一阵嗽呕。   脸面全部撕破了。她歇斯底里。抓捏着他心里痛处一阵揉搓。   “宋简,我告诉你,纪姜是我教出来的女人,我从前教她:她是公主,无论世俗如何脏污,无论宫里的女人过着如何腌臜痛苦的生活,她都不该用眼睛去看,她是大齐王朝光耀清白的象征,我逼她沐浴就要连脚趾头缝都要的洗干净,梳发就要不落一丝散碎。她很听话,什么都往脑子里记,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行错过一步……”   她一面说,一面抬起头。“宋简,她一直是清白干净的,哪怕她出手害死你全家,也是践行她身为公主,对江山和百姓的责任。除了你,这世上没有任人何觉得她狠毒。所以,就算你为此的失去父母,就算你的妹妹因为她沦为军中妓,你还是没有资格怪她。不论你为了她做多大改变,无论你能不能做一个名垂千古的贤臣,你都配不上我教出来的女人!”   说着,她抬起手指向宋简:“听好了,你配不上纪姜。她为了你拒绝邓家的小侯爷,为了你和朝廷和她的母后抗争,而你,弃了她再娶,不过是为了报你自己的私恨,我陆以芳不明白,时至今日,你怎么还敢面对那位临川长公主!”   最后一个尾音落下来。   她说得牙齿乱颤,甚至等着从他手下落下来一巴掌。她觉得这样也好,好歹,宋简不是在漠她。   然而,什么都没有落下来。 第100章 癫狂   各房的女人们也都听到了花厅前的声音, 纷纷过来。然而, 她们见陆以芳跪着,却又都不敢再进去了。   陆以芳动了大气, 一口子吐出来,竟似将这几年养出来的元气都伤了。吐得气多,吸得气儿少, 脑子里嗡嗡作响, 人早已是跪不住了,她索性直接起身,松掉腿上的力气跪坐下来。鬓发散乱, 身上还腻着一层冰冷的汗。   “即便……即便闹到如今这副田地,你也无话与我说了是吗……”   她盯望着宋简,他烘在炙热日光之中,一半的身子和脸都被烈阳吞噬了, 他双手撑着膝盖,头却侧向一边,根本不去回应她将才那一袭拿心拿肺的话。   “说够了就无话可再说。再有, 你问我是不是问心有愧……也有愧。至于我与纪姜之间的事,陆以芳……”   他弯腰凑近她的脸。   “我们皆为此, 手足骨肉,尽断尽亡, 惨烈至此,如若不配,公主可判我的罪, 我伏诛认死皆是我点头之间的私事,旁人,再无能置喙。”   好狠的一句自我剖白之语。   庭院之外女人面面相觑,都不能尽然听出这句话背后的波澜。   但陆以芳听懂了。   她抑制不住全身的颤抖。抬起一双颤巍巍的手,反指回自己的心窝子。   “所以,你把我当成了什么?宋简,我是陆佳的女儿,是宫中教养皇族的女官,若不是因为你,我大可以入主高门内院。只恨我从前敬慕你,甘心被你利用,与你成婚以来尽心尽力操持内府,到头来,你判给我‘旁人’二字,对……对对……公主是内人,我陆以芳是旁人,宋简啊宋简,你怎么对得起我! ”   宋简不肯再迎向她的话。   转而朝门外唤道:“张乾,进来。”   张乾本就与辛奴一道立在门前,听宋简此时唤他,答应的声音不免迟疑。   “欸,爷,您说。”   宋简站起身。   身子一下子挡去了陆以芳面前的大半日光,她的背脊猛然地一阵寒颤。   “这座府院是你的心血,如今我把他留给你。我宋简是个孤绝的人,上无父母需奉养,下无子嗣需看顾。你大可此生皆顺一己意,不再为我,为宋家守任何规戒。”   他的话吓到了立在二门前的女人们。纷纷向陆以芳望去。   陆以芳越过宋简,望向那几个锦衣华服,却踟蹰不敢前的女人们。她们都是陆以芳喜欢的模样,漂亮,叫娇憨,胆怯懦弱。奉她的一言一行为圭臬,有心眼子张扬争风,却没胆量逾越过她去。   她要一个热闹,等级分明的宋府。   所以,也是她把这些女人苍白的卷了进来。此时望着那些惊恐又无措的眼神,陆以芳的心里突然生出一阵荒谬之感。   原则和此生的意义都被所谓‘夫君’无情的打破。   而在那个时代,她和这些女人们一样,无路可走,无门可述。   “至于府上的金银财物,竭皆留下。张乾,你与辛奴去点算,点算完后呈给陆氏看。”   说完,他回过身:“既然话已至此,也不必等晚晚间详叙。无论你们是要归乡还是要留在帝京,都有张乾替你们安排。”   除了流泪,女人们无话可说。   人因缘而聚,因情和绊在一处,缘散情断,要走的人无论如何都留不住,何况他是个男人,手掌重权,他说什么,就理应是什么,这是陆以芳教她们得顺和从。是以尽管内心恐惧至极点,对之后的人生无所适从,但她们也只能奉以眼泪,与此同时还要守住仪态,战战兢兢的不敢抓扯。   陆以芳觉得讽刺至极,此时她到情愿这些人和她一样胡言乱语,用尽委屈和道义的言辞,和这个男人痛快地怨怼一场,然而此时她们却都怯步了,甚至茫然地去默认他的安置。   这很颠覆陆以芳对自己的认知。   她教纪姜如何做一位公主,教陈锦莲这些人如何做一房妾室。她们都十分听她的话,然而最后,陆以芳自己突然发觉,她从头到尾,都没有相信的过一句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话。什么怜悯万民,什么顺从夫君,都是虚妄的。   到头来,失去男人,失去男人身边身份和地位,她又恨又怕,几乎要疯魔。”   “宋简……你别走……”   她扑行了好几步,一把拽住他的袍角。   宋简看了一样张乾,张乾忙蹲下身来道:“夫人,这么多人看着呢,您别这样。”   辛奴从来没有见过陆以芳如此狼狈失态的样子,忙也跟上来劝道:“您快松手,您膝盖都磕破了……”   陆以芳推开试图上来扶她的辛奴,眼神却死死盯着宋简。眼泪顷然而出,牙齿乱战,话声也变得断断续续:“宋简,别抛下我!我求求你了,别抛下我!我答应你,你可以把纪姜接进府中,你可以给她名分,你娶她为正,我自降为妾,伺候服侍你们一辈子,你不要把我丢出宋府……我……我……”   她摁喉咙,狠狠得吸了几口气,勉强接上一口气:“我所有的心力,前半给了宫廷,后半全部放在了宋府,你不要走了,你走了,陆以芳是活不下去的啊……”   烈日灼烧,光线爆裂,却寂静无声。   宋简从头至尾,不肯舍给她一丝情绪,不恨,不责怪,只有一丝坦然的愧疚,像把诛心的刀,血淋淋地插在她的心房上。   “陆以芳,我和你之间,实已无话可说。”   说完,他抬往前行去,拽在陆以芳手中的袍角一下被牵拖出去。她还不甘心,匍匐着又抓扯住一角,然而中听一声刺耳的“裂锦”之声,她的手落在明晃晃的日光之下,手指间剩下的,不过是一段黑色的衣料。   人已不快不慢地行出了二门。   陆以芳怔怔地望着手上那一段黑缎,人说“割袍断义”,此时真是映景。这个男人与她之间,恐怕从头到尾,真的只有“义”没有一分一毫的情。   人再也没有回过头。   叶声沙沙作响,于是哭声似乎也能隐藏其中。   陆以芳将手摁在地上,垂下头来,长发一下子覆盖了她的脸,她终于呕心呕肺地哭出声来。直哭到眼前发黑,心口欲裂。然而女人们只是怔怔地望着宋简离开的方向。   偌大的宋府。她终于从‘颠覆’里活了出来,而其余的人,还在她的如同黑云一样的阴影下,闭眼酣睡着。   ***   陆以芳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也不知道辛奴和张乾是如何把最后人事不省的她架回房中。女人都围着她,拧帕子的,端水的,替她擦汗的,找得位置的,找不到位置的,都拥在她的房中。她却宁可往一个诡异而妖异的梦里坠去,也不肯睁眼,不肯听女人们口中的一点声音。   她梦见了那个她拼命想要摆脱的人。   那人身着深褐色的宫服,手执拂尘,行在雨中的宫廊上。   梦里的场景还是她奉命出宫的那一日。他从司礼监出来,淡淡地拂掉那座冰冷的宫城最后一丝为她而存的温情。   “你是来送我的吗?”   “不是啊。闫掌印有事寻我,同他说了半日的话,出来看见你,想着略站站。”   他是个很犀利的人,要什么,不要什么,清清楚楚。   同时他也是个很明白的人,什么样的人,最后要活成什么样子,他也都一眼看到底。   所以临别时,没有一分温语去回馈深宫几年的相互慰藉之情,他直直地拔出一把口舌刀,往她的心底扎去。   冷雨里的那句话,陆以芳一直想要忘记,却一直不能忘记。   他说:“你和我本质上都是一样的人,不论你以后在什么地方,看似多么热闹,永远都摆脱不了,做一个孤绝人的命运。”   名满帝京的女君子,那个时候的陆以芳,真的受不了一个阉人来剖白她即将开始的人生。可事到如今,他却被证实,是这个世上唯一一个看明白她的人。   回忆潮湿又混乱,多年孤寂的身子被某种来自宫廷辛秘之中,淫靡又禁忌的快感唤醒。她在梦中惊出了一身的冷汗。终于猛地惊醒过来。   醒来已经是深夜了。   辛奴坐在榻边,女人们暂且都散了。有的人在房中哭泣,有的人忙着收拾箱笼细软。庭院中四处响着磕磕碰碰的声音,以及女人隐忍又卑微的啜泣。   对面的屏风后面点燃了一盏灯。   把一个人的影子淡淡的投到纱帐子上。   她挣扎要坐起来,却因为腰上没有力气,又重重地跌回榻上。   辛奴忙道:“夫人,您可算是醒了。奴这就去给你唤王太医。”   然而,屏风后的那个人却抬起一只手来,朝着烛火的方向轻轻晃了晃了。   那影子跟着动起来,一下子被牵得老长,扑向房梁,如同一个鬼魅。   陆以芳睁开干得发疼得眼睛,朝那个影子望去。一时之间,鼻中突然发了燥。   “让他滚……让他给我滚……”   辛奴道:“夫人,若不是梁督主寻了太医过来,夫人今日恐怕……”   那屏风后面的人笑了一声,随手拢着一个火折子,从后面走了出来,顺手将她榻边的那盏灯点燃了。   “你就那么怕我?” 第101章 异命   不是怕, 是恨。   那人并不刻意来缠绕她, 却若无影的幽魂,一辈子摆脱不了。她刚刚经历一场潮湿的春梦, 浑身正在发腻,而他衣冠楚楚地走到她面前,把过去在宫中那些腌臜打发掉寂寞时光, 一下子拉回了她的眼中。   陆以芳要崩溃了。   “你别过来, 滚,滚滚啊……你给我滚出去,这里是宋府, 你再过来,我就叫人拿了你。”   梁有善吹熄手中的火折子,压根没有在意她混乱的话声。   他倚着她的床榻坐下。扬手示意辛奴出去。   “辛奴!去叫人!”   谁知,辛奴却看了梁有善一眼, 依他的话,弯腰退了出去。   “辛奴!”   “别唤她了,我让她跟着你这些年, 是想她将你照顾好,你如今落到这份田地, 她是要受责的人,哪里还脸在你我面前立着。”   “什么……你的人……”   她突然浑身发冷地颤抖起来。   “我说过了, 你和我才是一样的人,我怎么舍得把你一个人丢出宫去,冷冰冰地生活。”   她瑟缩着往床榻后面褪去。脚掌摩搓着床单面儿, 莎莎作响。   梁有善看向她的那双脚,三寸金莲,一手堪握。他不禁笑了笑。“你看看,你这样好皮肉,好心性的一个女人,终究还是没能和宋简过好。”   “你……你给我住口!”   梁有善笑出了声,他伸出手臂,一把将陆以芳拽了过来,强硬地揽入怀中。   “住什么口,太监才这天下最会心疼人的,以芳,信我的话。”   她拼了命地在梁有善的怀中挣扎,然而他的手臂却如同一个铁箍,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去。他的身上很温暖,带着一股她久违了龙涎香气。这是在御前伺候久了,自然而然的熏染。   “梁有善……我要割了你的舌头!”   “嗯,割,割,割了我让周家娘子,煎来与佐酒吃。”   “你……你……”   他用嘴堵住她的话,搂着她往榻上倒去。陆以芳脑子里嗡嗡作响。顷刻之间,腰间的裙带就被人轻轻地挑解开了。   她好像一下子动不了了。   心里,眼里,死一片寂静和黑暗。暗红色的绣花鞋被人蹬踢的散乱,地上泛出夏季酸潮。院子里一片沉寂。此时连细软箱笼的磕碰声都已经听不见了。女人都准备共赴红尘,各奔前尘,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曾经被她们尊重,奉为圭臬的当家人,在这个发腻的夜晚衣衫凌乱地躺在榻上,任人宰割。   更漏声一声一声地传来。   陆以芳怔怔地躺在榻上。梁有善立在木施前系衣带。月光雪亮地穿过绿纱窗户,落在绣鞋面儿上,把银绣的鞋面反出干净的光来。   梁有善半屈一膝,撑在她的身旁,低头抚去她额前潮湿的乱发。   “你恨宋简吗?”   陆以芳的眼中一下子涌出了眼泪,泪水顺着脸颊往她的耳朵里灌去,听觉之中隆隆作响。她抓紧了床单面儿。尖长的指甲几乎割破缎面子。   她张开甘裂的嘴唇,闭眼道:“恨……恨啊。”   梁有善用袖口拭去她耳廓中的眼泪。“别怕,我让他和纪姜,一起偿还。”   ***   两方天地不同。异命从不肯相互怜悯。   宋简离了宋府,又被陈鸿渐唤去了内阁,等再从东暖阁回来。天已漆黑。七娘正在院门悬灯。   见他的车撵回来,便去门内端了脚凳子,一面扶他,一面道:“殿下入宫去了,这会儿人也将回来。”   宋简点头,推门往院中走去。   纪姜一手轻轻推着孩子的摇篮,就着月光,在院子中挑一筐白芷的沙石。   “回来了。”   她抬起头来,两个人之间还隔着一段距离,将好能将各自的身形,容貌,神态都看得清清楚楚。   她一面说着,一面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尘灰。   “我今日顺便在宫里问了一嘴周太医,他说用白芷泡身子,对你膝盖有好处。”   说着,她回头看了看:“我……备了水。”   无端地,她的脸上爬起了一丝羞红。七娘识趣地过来,将摇篮里的孩子抱了起来,推门往里间走去。   “欸,你抱他走做什么。”   七娘在门前回头道:“殿下,夜深了,小少爷也得安心睡了不是。”   说着,便含笑,狡黠地抬手掩了门。   她无法,此时却有些不敢回头了。好在,他体谅她难得的羞赧,先开了口。   “早不疼了。”   说着,他往前走了几步,直走到她的身后。   纪姜怕这才稍稍消去的难为情又要燃起,忙寻了个话头道:“回得怎么这么晚。”   “刑部在议南边犯官得罪,要收拢尾巴了,邓舜宜那边呈文内阁,议起来忘了时辰就晚了。”   “哦……我后日,要入宫去住几日,这段期间,你让张乾过来,照顾你起居吧。”   “不用他过来,我让他在我府中点算,这半月都消他挪动。不过,你要入宫做什么。”   她还是不肯回头,看着面前的白芷,甚至有些后悔多此一举。好在话题从令人脸红的事上被拽来了回来。她的声音也稍稍平和下来。   “原本是想借着万岁大婚的仪典,寻个机会见见万岁的。但你在涂乡出了事,李娥和黄洞庭的安排就落了空。后日新后的千秋,也是她入宫的第一个千秋节,按礼,要赐宴重华宫。”   “你想避开梁有善去见他?”   “对。你虽然在朝堂上拔去了他的党羽,但他还是掌控着真个司礼监和东厂,蒙蔽万岁,万岁的生死在他手里捏握着,对我们而言,永远是掣肘。”   身后的人突然沉默下来。   “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知道,对于朝堂政坛,你有你的眼光。”   纪姜轻轻捏紧了手指:“你肯为天下放下家仇,那我大齐皇族,绝不能把你逼上你父亲的那条绝路。梁有善在一日,你在朝堂就立不平安。”   宋简笑了笑:“你怕他会害死我吗?”   她哑然。   “你就说你怕吧,我不过就想听这句话而已。”   他又突如其来来惹红她的耳朵,她忙垂下头来:“我知道,你和邓舜宜还有陈大人早已在秘议梁有善的罪行了,陈大人和邓舜宜,都觉得该是时候弹劾梁有善了,只有你还压着不让他们动……”   “对,他早该杀了,但是,你弟弟还蒙蔽在他手中。如果内阁强然议罪,你弟弟不落那方玉玺,我怕最后……会变成内阁逼宫的局面。皇族子嗣凋敝,除了你弟弟,就还剩下关在禁院中的那个废太子。但那是谋逆的罪人。内阁可以赌,对于我们而言,颠覆也是革新,但你们皇族不能赌。如果少帝在内阁与梁有善的博弈之中被杀,纪姜,你有没有想过,天下最后会落到谁的手中?”   她当然想过。如今楼鼎显在青州。杨庆怀兄长在西北。整个大齐过半的兵力都在宋简手中。就算朝中还有其他的势力,但是真刀真枪地厮杀起来,成王败寇,成王的也该是宋简。而他显然明白这一点,却不惜身陷困境,也不肯松手让内阁放手一搏。   “你在抖啊。”   “啊,没有……”   “纪姜,你不用担忧,你我在青州的那个约定,你虽然不用守了,但我仍情愿守一辈子。你一日是临川,宋简一日的是临川长公主的臣民。”   她心中有千百种滋味,感激,爱,心疼,忧虑,全部混杂在一起,一下子顶红了眼睛。   “临川。”   他突然又唤回了这个封号。   纪姜一怔。   “在大齐,娶了公主,就要卸下的功名,官位,断掉与祖上功勋的关联,安心做一个富贵闲人……”   “我早就不是公主了。你也做不了富贵闲人。”   “但我已然孑然一身。”   他并没有说得多么严肃,也不见得有多伤悲哀,听起来甚至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   “不是啊,你还有我。”   宋简握住她束在肩后的长发,轻轻挑开发带,发髻松散下来,连簪在耳旁的梅花花簪子也跟着滑入宋简的手中。纪姜的背脊僵得如同一根湿润的木棍,而背后的男人却将他她折软,慢慢地拥入怀中。   “若有一日,宋简当真一无所有……”   “不会,若上天垂怜我,我还有几十年的时光,我都偿给你。”   他没有驳她,只是拥住她的身子,抬起头来望了一眼云中暗行的月亮。   她敏感的感觉到了他话中隐晦的谶意。便从他的怀中转了身。环臂抱住了他的腰。   “你是不是想到什么。”   宋简摇头摇头。“想到了你从前说过的一句话。”   “我说……的什么话。”   宋简垂下眼来,“青州府牢的门前,我带你去看城外空坟的那一回。你说,‘你怕镜花水月’。”   纪姜淡扬起一丝笑:“那说的是你,不是我。我这一生,从未想过要离开你。”   轻软的发丝拂过宋间下颚。他曲指勾住的,一点一点挽向她的耳后。伶仃作响珍珠耳坠,沾染她的体温的,似也变得有了灵性,温柔地与他地手指相互摩挲。他不禁一把将怀中的女人抱起。   朝廷上还有万丈波澜要迎面向他。   而他是一个断掉了家族血脉的人,没有门楣的光耀给他支撑,也没有所谓“忠孝节义”内化于心。甚至连野心都在淡去,然而稻谷一季又一季地熟香四溢,仓廪顶实,万物生息的景象,带他回顾,少年时朴实炙热的抱负,还有她从不曾消撤的,坚韧又深长的柔情,一路相随,不离不弃,经年之后终于将他从无妄的因果轮回里拽了出来。   他有好久,都不能像如今这样,坦坦荡荡,无愧无疚地在她身上纵情了。   高高的屋粱下滴着热气熏凝出的水。   白芷淡淡的香气从窗缝里渗出来。雕着牡丹的名贵红木隔扇门扣着锁。纪姜的衣衫整齐的地搭在红木施上,上面覆着宋简地玄袍。   事隔多年之后,宋简终于再一次拥有纪姜。   那场景,和他们在青州的第一夜何其相似,然他当时视她若仇敌,此时他却惜她若水中温玉,怀中珍宝。   所以才说,两方天地不同。异命从不肯相互怜悯。   前者说的是的纪姜和宋简,后者讲的是陆以芳和纪姜。   惨白的月光下面。陆以芳一,丝,不,挂地踩在的地板上,她替梁有善去系腰上的玉带,梁有善低头赏看她的那双手,而后又至胸前,至于双腿之间。她却像全然不在意一般。   “系好了。”   “嗯。系的真是好看。”   梁有善握住她还停在腰间的手。陆以芳抬起头来凄然一笑。   “你要我做什么。”   梁有善将她搂入怀中,拉过悬在屏风上的一件衣裳包裹住她的身子:“带窦悬儿进宫。以芳,我保证宋简和纪姜,都活不成。”   陆以芳僵硬地被梁有善搂在怀中。   唇畔的那丝惨笑一直没有消散。 第102章 新后   转眼就到了新后生辰的这一日。   要说到少帝的大婚, 纪姜当时人在南方, 全然不知道整个大齐的宫廷,为了遮掩这出尴尬的戏费了多少心力。   那日, 纪姜在慈寿宫陪许太后用早膳。四五的时令的小菜,配一碗甜糯的粥米,都是她亲手作的, 她也没坐, 就立在许太后的身旁服侍,殿中除了一个掌事的老嬷嬷答应,就再也没剩下其他的人了。   许太后进了好几口。轻轻放下碗来。   她因之前忙乱, 前日发了旧病,胸口闷得厉害,连着好几日用不下吃食。   纪姜看着碗中剩下的大半碗粥米,亲手端起来捧到母亲面前, 温声道:“为母后熬得软,不伤脾胃,您再进两口吧。”   许太后摇了摇头, 旁边的老嬷嬷忙过来替过纪姜的手。   “也就是您亲手调理,太后娘娘今日才进了这些, 连着好几日都只食些轻轻的米汤水,奴婢们都要急死了。”   许太后脸色的确是不好, 面上没有什么气色,人也是蔫蔫的。   她勉强抬起手,拉着纪姜在身旁坐下。露一个笑与她道:“你以前, 哪里能做这些活路。宋家那个人,把哀家的女人,作践得真不轻啊。”   纪姜弯身去盖粥碗的盖子,淡淡的热气掩下来,她的眉目失了白雾的阻隔,越发显得清秀安宁。   “他没有作践我,我反倒觉得如今这样好。”   许太后稍稍坐直些身子,便忍不住咳了一声,虽是在五月里了,她仍觉得身上冷,出声示意老嬷嬷去取衣来添。一时之间,殿中就只剩下太后与纪姜二人了。   “听说……”   许太后慢慢地开了口。“宋府遣散了内院的人。”   纪姜点了点头。“嗯。”   手及这件事,纵她是个在淡然的性子,也不免脸上爬上一丝赧红。应着声,又垂头去,十根手交缠在一起,一时扣紧,一时又松开。   许太后叹了一口气。“闹了这么多年,你啊……”   “母后不必再为我担忧。我与宋简互有亏欠,互有恩情,走到如今地步,是报应也是福缘。”   “母后并不想劝你什么。只要你过得顺意自在,母后就能放心。”   这句话是实的,也许是老了,身子不及从前,再加上近在京城咫尺之间,却不能再相见的顾仲濂。许太后再不愿意看到女儿去走她的老路。反正身份贬也贬了,她已然是个庶人,还拿名誉去捆缚纪姜作什么呢。两个人在一起,心也在一起,互不埋怨,互不利用。就这么平平顺顺地走一生,对于她们这些宫里的女人来说,可真是奢侈。   正说着,李娥从外面进来了。   许太后招手示意她过来:“你来的是时候,去把哀家给公主备那个的箱子拿来。”   李娥应声去后面取来了箱子。   那是一口红木头雕刻凤凰的箱子,许太后示意李娥打开来,里面放着的是纪姜从前戴过的一些首饰,并十几个金锭子。李娥依言送到纪姜的手边。   许太后道:“你家中如今就一个奴婢在伺候,你就平白要担很多活,母后忍不下心。母后知道,宫里的人,东西你都不肯用,便自个在外面去置办吧。”   纪姜没有伸手去接,“母后,这么多年下来,其实我也惯了。从前他的事,我什么都不曾经过手,现在这样处着,我反倒很安心,我一应都好,只盼母后能爱惜身子。万岁……还年轻,听说与新后也不甚和睦,宫中需要母后经心的地方还有很多……”   听她这样说,许太后心中有些难受。   李娥见状,便在旁劝道:“这些其实都是殿下的旧物,就算殿下此时不看重这些金玉,但好歹留下来,让娘娘安心,于殿下而言,也是份念想啊。”   纪姜顺着李娥的话,朝中箱中看去。   牡丹样的金钗,九翟明珠冠,果真都是当年的旧物。   这些东西,已经很久不曾属于她了。这些年她也习惯了荆钗布裙,施淡淡的胭脂,这非但没有让她消磨,反而让修出了恰到好处的气质。但她并没有因此而远离朝廷。远离这个生养她的漩涡。   “母后……这不是我的念想。我与宋简都没有想过,要离开帝京。去过所谓的避世的生活。我是您的女儿,他是大齐的臣子,他有他的信念和坚持,我也一样,我要追随他。”   许太后摆手:“母后,你父皇,顾仲濂,还有当今的皇帝,我们已经折腾了你半身,母后情愿你,不要再来淌宫里的这摊子浑水,清清静静地,好好生活下去。母后也就安心了。你那个弟弟,这辈子清得了心,就清,若一生都那样昏聩下去,你就放手,让宋简在内阁行他的道理就是了。”   说着,她顿了顿,目光一软,声也塌下来:“纪姜,母后也累了,今儿夜里重华宫的宫宴,让陆氏闹去吧。”   她眼中疲意深显。   扶着老嬷嬷,进里阁去歇了。   李娥陪着纪姜一道行出来,天光正强,汉白玉的长接被日光照地一片惨白。不远处陆翎跪在日头下面,她身上已经穿着皇后的宫妆了。发间的凤凰金钗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以至于将她的整张脸都包裹了进去。   李娥扶着纪姜行在阶上。   “皇后怎么了。”   李娥叹了口气,叹道:“大婚那日,这位陆娘娘也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在万岁爷面前非说当年是殿下要挟持万岁爷,要学什么天平公主,才被贬为庶人的。万岁爷急火攻心,把皇后从床榻上撵了下去,叫她上文华殿门口跪着。后来又呕了血,任谁陪着都睡不安稳,最后还是黄洞庭去司礼监,把梁有善寻了回来,这才能摁着灌些药歇下。这位陆娘娘自觉受了奇耻大辱,隔不了几日就要来太后娘娘殿门前这样闹一日。今日……她娘家的人进宫来了,这不,一出戏齐齐全全的,娘娘也被她这样给闹病。”   纪姜一面听她说着,一面看向文华殿的方向看去。   自从纪姜哄着皇帝,亲手盖下贬废她旨意,纪姜就再也没见过那个倚靠着她,战战兢兢在宫中长大的弟弟。   “他还没有放下我当年的事吗?”   李娥摇头:“哪能放下啊,一日一日得做噩梦,梦里总是梦见太后娘娘和顾大人要废了他。在梦中拼命地喊着,要殿下救他,醒来就哭,说殿下死了,再也没有人能护得了他周全了。前几年,我和黄洞庭还能劝一劝,后来……连我们的话,也不能听了,每回惊惧,就嚷着要寻梁有善……如今,梁有善借着万岁爷害怕,把文华殿罩得跟个铁桶一样……”   纪姜抬起头来,“是我和我母后把他逼到那个位置上去的,也是我和母后……害了他。”   李娥忙道:“殿下不能这样责己,若不是殿下,万岁爷早就被废太子和贵妃要了性命。万岁爷是在乎与殿下的情意,才至如今的昏聩,若殿下能当面见万岁爷一面,把这些年发生的事一一向万岁爷说明,万岁爷一定能清明过来,处置梁有善那个阉贼的。”   纪姜点了点头:“重华宫的事安排好了吗?”   “黄洞庭已经再三确认过了……”   她正要细言,谁知,却见黄洞庭身边小太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道:“李姑姑,出了大事了!出了大事了!”   李娥忙挡在纪姜面前道:“你糊涂了吗?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这样慌叫成什么体统。”   那小太监扑通跪倒:“黄公公让我来给太后娘娘回话的,可老嬷嬷说娘娘歇下了不见人,我我……我没注意了,才来找李姑姑和姑奶奶的。”   说着,他朝纪姜磕了一个头。   “姑奶奶,您给个话,让奴才去回黄公公……您不给话,黄公共和奴才都要死啊……”   他胡言乱语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李娥扳直了他的腰:“你说了半天,连是个什么事都没有说清楚,让殿下怎么给你们话。脸搽干净了,好好回话。”   那小太监扬起脸道:“万岁……万岁爷突然要纳新妃……哦,不是……是要封新皇后……”   “什么?封谁?”   “是是……是今日宋夫人带进宫里来一个奴婢,从前唐少监的那位菜户娘子……窦悬儿。”   “怎   纪姜头顶翁的一声炸开。   窦悬儿,陆以芳怎么会带她进宫,还有她怎么会进到的文华殿见到皇帝。   她怔着没有说话,李娥忙细问道:“怎么会突然要封新皇后了,你说清楚啊,究竟怎么回事。”   那小太监显然也知道这事的要命之处。拼命地将舌头捋直道:“今儿宋夫人进宫来瞧皇后娘娘,谁知娘娘来了慈寿宫这边,宋夫人说,她从前也是宫里走出去的,想回尚仪局走走,奴才们都知道夫人以前是女君子,就都没拦着,谁知道,听说夫人路上路过文华殿,不晓得怎么的,叫万岁爷看到了她身边的那位窦氏,竟命梁掌印亲自宣见……这不……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要宣旨封后……您说……这新后还……”   他说得多了,不禁吞了一口唾沫。   “黄公公说兹事体大,拼命在文华殿劝压着呢。可是您知道咱们万岁爷的性子……” 第103章 选择   李娥望向纪姜, “殿下, 如何好。”   纪姜却凝着陆翎跪着的地方,一声未吭。   李娥心里着急, “殿下,您说句话呀。”   纪姜的手指在袖中一点一点扣捏起来。在她看来,窦悬儿的变故一定是梁有善的棋, 可走到这里, 下一步是什么呢?   “李娥,你让我想想。”   说着,她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如今朝廷局势看起来, 对于宋简和陈鸿渐这些人而言是一片大好。矿税和盐税的接连改革,早把梁有善这些人用来掏弄金银的路子堵了死。在加上惩治犯官,不论是口供还是实证,都足以办了梁有善, 唯一要命的就是少帝对他的偏信。弹劾他的折子,盖不上那一方鲜红的玉玺。   陆家这位皇后是梁有善替他挑的,如今看来, 却并不像是一个有智的女人。那这个女人进宫的意义何在呢?是为了给陆以芳窦悬儿搭这一座桥吗?那为什么不直接将窦悬儿送进文华殿,而要多此一举, 在这之前,先送入宋简的府中呢……她心里突然一惊。她虽然还没有全然想明白其的连环。   她那时顾着自己的伤心, 竟然没有想到,窦氏的事是几步连招棋,一招一招也许都是向宋简去的。   “李娥。”   “奴婢在。”   纪姜抬手指向那个仍旧跪在阶下的女人:“你去把万岁的这个意思, 告诉陆后。”   “殿下,这不是的让陆娘娘又得法闹起来嘛……”   纪姜道:“只要没有下旨昭告天下,怎么闹都是大齐宫廷的秘辛,母后和我如今都见不了万岁,也去不了文华殿。既然她有这份痴劲儿,就让她去逼一逼文华殿。我也是无法了,这件事一旦传到朝廷上,君要册臣子的弃妾为后……”   她的话一半滞在喉咙里,但李娥也顺着想明白了。这件事情一旦张扬出去。若想要顾及皇族脸面平静落幕,宋简要么被逼走帝京,要么就会被逼死在内阁。   “奴婢明白,这就依您的话做。”   纪姜不肯再宫中多做停留,匆忙赶回公主府。   一进门却将七娘吓了一跳:“欸?殿下今夜不是在宫中有事么,怎么这会儿子的功夫就回来了。”   纪姜不及解释,只问道:“宋大人呢。”   七娘本在浆洗衣物,见她神色不好,忙擦了擦手站起身:“大人在呢,在书房里,小侯爷来了,和咱们大人在说事。顾小爷也在里面。”   “好……”   她说着就往书房走,七娘很少见她如今的焦惶恐模样的,忙追了一步道:“殿下,出什么事了吗?”   谁知,话音还落,偏房里的孩子却哭闹起来。   七娘的也不及再细问了,一面擦着手,一面往房去哄抱了。   幼子哭声,还有整座庭院中细软的鸟鸣,并着并不能听清楚的房中人声,混杂入耳,着实叫纪姜心乱。   她侧身望向几步之外的书房。   雕花窗格稀开着,金竹所制作博古架衬在其后,宋简就坐在窗前,人在病中,身上只穿着一件白绫质的中衣,手中拖着一只钧窑的瓷盏,目光的沉静地与对面的人说着什么。人一旦从阴谋之中退出去,一生坦荡以阳谋行天下,却会因此而暴露在明晃晃的日光之下,被焦阳烤脆皮骨,相反,那些在阴潮之地行走的鬼魅,却韧得如同湿绳,无论如何也扯不烂。   纪姜不敢闭眼,仿佛一闭眼,他就会和宋子鸣的形象重合起来。   ***   书房中焚着瑞脑香,宋简亲自烹茶,邓舜宜的目光却凝着炉上燃烧的火焰。   “你还要再压南方那一批犯官的口供吗?”   宋简斟满一盏茶,递向立在一旁理剑穗子的顾有悔。   顾有悔接过来道:“你别看我,我搞不懂你们朝廷上耍的那一套。我就一个问题,既然证据确凿,梁有善也的确罪无可恕,你为什么只办了南方那一堆喽喽。”   宋简收回手来。提壶烫涤闻香杯。   他原本就是一个有雅趣的人,尤其是回到纪姜的府上以后,人在养病期间,心松意快。有了雅情也不像从前那样消压。   邓舜宜看着他手上的动作,叹了一口气。   “顾少侠你不明白,内阁弹劾,最终也得陛下下旨才能落到刑部议罪,如今……整个司礼监都在梁有善手上,如果内阁强硬弹劾,无疑是逼宫。”   顾有悔看了一眼手中的杯盏。   盏中风雅地浮着一朵孱弱地茉莉,花瓣被滚汤的茶水烫软,于是,拼命地舒展开来,眼前美意惨烈。像极了那个被折揉至极的却依旧美好的女人。   “你为了纪姜?”   他沉声问了一句。   淡淡花香散入三人的鼻腔,宋简摇了摇头:“不全是。”   “那还有什么。”   宋简抬起头来,“如果逼宫,一旦皇帝身死,你们想看几家分齐。”   说完,他向窗外看去。天云静静浮在庭院一方天顶之中。   公主府的午后,花鸟鱼虫皆有自己的生息,幽静的凤仙花,惆怅安宁。   “江山多灾难,大齐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平定下来,我这个人也懒了,不想再见动荡。”   顾有悔无言以对。   顾仲濂的一生,也是这样的执念。这世上也许有企图扩张,大杀四方的君王,也有挥霍人命,颠覆乾坤求极位的反臣,却从不见人在朝堂,忧见人间疾苦的忠臣反上文华殿的。无论君王如何昏聩,他们不惜抵着千古骂名,不惜以死成仁,扑入政坛的熊熊烈火之中去。去换取平宁安顺。哪怕最后,会被这把火烧得连一根骨头都不剩。   他一面想,一面沉默下来。   至这一刻,他多多少少有些理解,纪姜对这个人执爱源自何处。   他们本质是一样的人。   纪姜卑微,不是因为弱懦,而是因为担当。   宋简退让,也不是因为软弱,同样是因为担当。   他们都没有因此而沉沦,反而活出了令人心疼和敬仰的光芒。时代折磨了这些光耀的人,也赐予他们的生死极大的意义。这也是为什么,这世上所有深邃难懂的文辞都不涉江湖,人们呕出的心,沥出的血,最后都要献给这些从不肯快意而活的复杂人。   “茶撒了。”   顾有悔一怔,果觉手指上有些发烫。想得出神,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将茶汤倾撒了出来。他忙抬起头来,却见宋简正侧头看着他,手中捏着一盏新茶。   “这是第二道,不如纪姜手上的功夫。你尝尝。”   顾有悔接过来,一口牛饮而尽。邓舜宜苦笑了一阵:“你这个人啊,茶哪里是这样品的。”   顾有悔笑了一声:“我痛快惯了。宋简,我父亲的话对,你是大齐的股肱。也是她的良人。”   这话说得邓舜宜都怔了怔。   他们三人很少这样直白的地提及与纪姜相关联的事。毕竟每一个人心中都有隐秘的情感,又都是年轻的男人,虽心知肚明,却都不肯坦然认输。奈何顾有悔这个认,惯了大刀阔斧,连认输都不肯藏匿赧意。   “自愧不如,自愧不如啊……”   邓舜宜一面说一面摇头,说完低头品呷一口茶水,不再往明解。   正沉默,门被人轻轻推开。外面的烈阳一下子铺进来。   宋简侧头。门前传来纪姜轻轻的喘息。   “怎么没有留在宫里?”   纪姜立在门口,阳光将他她身子轮廓撕扯的模糊,她扶着门框静静地站着,却没有回应他的话。   顾有悔忙走到门边道:“你怎么了,是不是宫里出事了?”   “宋简……”   “嗯。来,你过来说。”   他冲她伸出一只手。   纪姜摇了摇头:“宋简,我弟弟……要封窦氏为后。”   “什么!”   邓舜宜和顾有悔几乎异口同声地叫了出来。   宋简伸出去的手僵了僵。   顾有悔恨道:“这皇帝疯了么,闹什么!”   邓舜宜拽住他道:“你也不该这样讲,万岁被阉贼蒙蔽很多年,人是有些昏聩,但也……”   他话还没说完,顾有悔却打断道:“什么昏聩,我看就是疯了,他要听梁有善得娶陆家人就算了,那窦悬儿是个什么人,不过是长得像公主。不管他荒唐到什么地步,也该要顾及皇家的体面吧,为什么要封那样的人为后!”   宋简垂下眼来笑了笑:“纪姜,你从前在宫中的时候,待万岁一定是尽了心血。”   纪姜走到他身边,蹲下身来望向他:“宋简,我不知道宫里能将这件事压成什么样子,一旦压不住……”   “无妨。”   他伸手挽过她因疾步而散下的鬓发。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不用担心。”   邓舜宜道:“那现在怎么办,宋简,窦氏以前是你府上的人,万岁爷一旦封她为后……你在内阁要如何自处……”   宋简沉默了一阵:“你们刑部不要管这件事,先把南方那一批犯官的事办了,该杀的杀,该收的收。”   邓舜宜提声道:“宋简,我替陈老,也替我自己问一次。真的不备上弹劾梁有善的折子吗?”   宋简仍旧垂眼望着身旁的女人。   “我没有意思,你们不要妄动。”   邓舜宜还想说什么,却听宋简道:“你们先出去,我有一句话,想问问纪姜。”   作者有话要说:  他们都没有因此而沉沦,反而活出了令人心疼和敬仰的光芒。时代折磨了这些光耀的人,也赐予他们的生死极大的意义。这也是为什么,这世上所有深邃难懂的文辞都不涉江湖,人们呕出的心,沥出的血,最后都要献给这些从不肯快意而活复杂人。   关于,公主和大臣之间爱情,对于我而言,真实即无奈。无奈即光辉。   写到这一段,心疼笔下得这两个人。   不论我三观有不多不正,在我心中,他们美好,不接受反驳。嗯。对,不接受。 第104章 惊夜   邓舜宜的口张了一半, 顾有悔一把拽住他的肩膀将他往外提溜, 一面走一面道:“走吧,你还能的劝得住他们。七娘。”   七娘忙在外头应道:“在呢, 顾小爷,您吩咐。”   “院子里摆酒,我与邓大人要喝两杯。”   邓舜宜文弱, 也只能由着他摆布。   两人跨出书房, 顾有悔剑柄向后一顶,顺将门合上了。外面邓舜宜还在小声埋怨,被顾有悔一声:“闭嘴, 喝酒。”给堵了回去。   宋简笑了一声,炉上的水煮得滚热,咕噜咕噜得腾起白气儿来。他一手起壶,一手将纪姜撑扶起来。“邓舜宜日后还要在朝廷这汪泥水里打滚, 比起他,顾家小子堪陪你放舟天下……”   纪姜一怔:“你在说什么。”   他为纪姜斟满一盏,推放她面前。“在烈日下行走, 总有融皮销骨的时候。有些话,临大难而说不出口。趁着今日晴好, 心里松快舒放我就说了,纪姜, 我知道你听得明白,就不要问了,当让我安心。”   纪姜摇头道:“我听不明白!你已经不是一次对我说这样的话了, 我早在多年以前就嫁给了你,你从未写过休书弃我,你凭什么把我交付出去……你……”   宋简抬头望向纪姜:“我原本想问你,纪家的天下,和我这个宋家的人,再让你选一次,你怎么选?”   纪姜浑身一颤。   “在青州,我也曾这样问过你一样的问题,纪姜,我至今仍然记得,你说你不曾后悔。我也至今都记得,你在帝京城外,对我说过的那句话,你说‘纪姜先为大齐公主,而后方是宋简之妻。’”   “我……”   宋简抬起手来,轻轻地将她拥入怀中。她还陷在难以摆脱颤抖之中。好在男人顺抚着她脊背,一点一点让她平宁下来。   “别选了,我不忍心。纪姜……你是个很好的女人,也是大齐当之无愧的公主,而宋简是大齐的臣民,身为公主的子民,不论公主要选什么,宋简都有自己当选的一条路。”   “我要选什么是我的事情,你不准替我选!”   宋简没有应他的话,只是平声道:“纪姜,这个时节,南方的水患已经过去,江南瘟疫也都消平。矿盐两道上阉党尽皆被除尽,漕运通达,仓廪殷实,国库充盈,这是古人雅书‘升平之世’,我的父亲,顾仲濂,还有我,三代辅臣,尽问心无愧,皆可死而瞑目。至于梁有善已经是一根无根的死木了。除了你弟弟,他再也没有任何筹码可堪与内阁抗衡。你和你的母后,还有内阁,要等的不过是一个时机。”   他似乎在说很冰冷的话,可话声却似暖阳之下温柔拂动的风。   这的确是个好时节,将将入夏,日光滚烫,天气却还不腻人,花骨没有被晒软,每一处的都在竭力生息,吐露艳色。   庭院里。两个年轻的人在的饮酒,一个操着杂糅天南地北口音的官话,一个用词文雅,却都有些薄薄的醉意。轻花落酒中,入口便花香满鼻腔。白蕊浮碧汤,入唇也是唇齿盈香。庭中高谈阔论,书房内他雅然宽坐。岁月和时代作践了纪姜多年,如今,真的把一切,都平宁,优雅地还给了她。   但她还没有留赏够啊。   “宋简。”   “嗯。”   “答应我,这一段时间,你就安心地留在公主府中养病,不论宫中出了什么样的事,你都不要理,不论外面人说什么,你都不要听。宫中的事情教给我。尤其要提防梁有善和陆以芳,我总觉得,这件事到这里还没有结束……宋简,你为大齐做得够多了,我若护不住你,我也不配为大齐公主。”   他垂头在纪姜额上落下一吻:含笑道“好,宋简听殿下的。吃软饭。”   说完,他拍了拍她的肩:“去喝酒吧。”   “身子才好些,喝什么酒,我去给你温药。”   说着,她站起身望屏风后后面行去。   宋简也没有再出声唤她,由着她那缕倩影,再软烟罗铺罩屏风后面,如水雾一样,渐渐的消隐而去。   ***   窦氏的事最终没有能演变成为封后的闹剧。   陆皇后凭着一股子痴劲儿,并刘氏和孙氏几位妃嫔,在文华殿外跪求,陆后险些因气极呕血而亡。封后不过月余,又无故废后,甚至因此而逼死皇后到底会令朝廷震动,因此,封后的事便在梁有善的劝言之下压了下来。   许太后却因此事一病不起。   这日,纪姜去看过许太后,出慈寿宫的时候,天正下着的小雨,外头来撑伞的是黄洞庭。   “怎么是你过来了?李娥呢。”   黄洞庭行在她身边道:“李娥是司寝女官。这会儿在文华殿伺候呢,人走不开。”   说着,他也不自觉地在纪姜身边叹了一口气。   黄洞庭和性子耿直的李娥不一样,说话从来不说得十分直白,但纪姜也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停下脚步,细密的雨水顺着风往她的领口里专,六月天,到也不觉得寒。   “万岁很喜欢窦氏……”   黄洞庭欲言又止,不肯去看纪姜的眼睛。   “你但说无妨。”   黄洞庭叹道:“虽然被皇后娘娘和其他几位娘娘那么一闹,万岁爷没硬提封后的事,的也是封了个嫔位,一日一日的放在文华殿,搁在身边瞧着。那姑娘长得实在太像殿下了。万岁爷如今,只有在她怀里才睡得着,没日没夜地和窦妃腻在一起……”   纪姜咳了一声,黄洞庭忙止了声:“殿下,您怎么了。”   纪姜摆了摆手:“没事。”   正说着,前道上李娥却独自一人撑伞过来了。黄洞庭见她道:“你怎么来了,文华殿不要人伺候吗?”   李娥扶住纪姜道:“谁愿意伺候谁伺候去。我只管来瞧我们殿下。”   她心头难受,语气也不好,黄洞庭道:“啧,你这人,在殿下面前怄什么气,究竟怎么了,万岁爷怎么放你出来了。”   李娥对纪姜道:“说起来,今儿也怪,陆以芳进宫了,那窦嫔娘娘说要跟着她去给皇后娘娘请什么安,万岁爷也不好说什么,就放她们去了。我这才得空出来,来见见公主。”   黄洞庭道:“陆以芳……欸……”   他拍了拍脑门子:“不对啊,这关系太乱了啊。”   李娥白了他一眼,“你不是向来最理得顺的吗?你理理,我给听听。”   黄洞庭冲李娥道:“你看看……窦悬儿是陆以芳带入宫的,对不对,那陆以芳是谁,他是陆皇后的亲人,这窦氏得宠,险些要了陆后的后位和性命,你说,陆以芳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可是从前公主身边女君子,她不傻的啊。”   李娥凝眉道:“这也是啊,还有,妃都封了,咱们万岁爷又那么宠他,这个时候,去给陆后请什么安啊。”   纪姜沉默下来,他们的话没有错,然而她却实在想不明白的陆以芳和梁有善究竟要做什么。如今看来,这两个人显然的沆瀣一气了。宋简遣散了内院,陆以芳一定恨她,那么这些棋也必然是冲着宋简去的。然而,窦氏未能封后。在朝廷上也并未闹出轩然大波,宋简处境不至于尴尬。那他们的后手究竟是什么呢。   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自责。   陆以芳在她身边教养她有很多年,但是,她从来只是教她看明亮的东西,行正大的事。她像一个被雕刻好的偶像,以身垂范,以至于到现在为止,纪姜并没有看过她真正的手段。   “殿下,您和宋大人近来还好吗?朝廷上有些不好听的话……”   “放心吧,他不在意这些,这段时日,一直在我家中养病。身子也好了很多。”   李娥叹了口气:“那便好。如今公主这乌烟瘴气的样子,太后娘娘身子也不适。奴婢们也只盼望您和大人,能在宫外过得好些。”   正说着,太后宫里的老嬷嬷来唤她:“殿下,娘娘醒了,心里头闷得厉害,寻您呢。”   “好,我这就回去的看看母后。李娥,你们也先回文华殿去,等到了秋后。刑部办了人,我们再想寻别的机会。你们留心看着窦氏,有不妥之处,一定来告诉我。”***“是,殿下,我和黄洞庭一定当好您的眼睛。”   ***   太后得的是气喘之症,因渐渐上了年纪,发作得越发厉害。纪姜在慈寿宫伴到了掌灯时分,才离宫归府。然而在丽正门前,却看到了一片火光,锦衣卫指挥使李旭林骑在马上,东厂的人并锦衣卫的人集结在门前,足足有百十来人。   “谁在那里!”   李旭林一声断喝,几个东厂的人便上前架住了纪姜。   七娘喝道:“你们好放肆!还不快松手。”   李旭林将火把往纪姜脸前一晃,“哟,这不是宫里的姑奶奶嘛,咱们又见面了。”   “你要做什么?”   李旭林笑道:“我们能做什么,是督主大人有令,今日宫里出了大事,谁都不得私自出宫。姑奶奶,得罪了。来人,把她压下去。”   “住手。”   李旭林回过头,出声的是赵鹏。   “赵将军啊,万岁爷命你与我一道去捉拿人犯,你在这里与我掣肘是怎么一回事。时间紧迫,耽误了万岁爷的差事,你也要人头落地。”   赵鹏冷声道:“你也知道耽搁不得万岁爷差事,还要在这里为难女人,丽正门的守卫,是我的职责,我自会看管。你只管去拿人,最好不要越权。”   说完,他喝道:“放人!”   东厂的人只得松手。   李旭林愤愤不平,却也不能再说什么。   “但愿赵将军看管好她。”   说完,举刀道:“出发!”   赵鹏火把下勒住缰绳,看了纪姜一眼:“宋府出事了。我已通知了顾有悔来接应你,今夜不光宋简,也许杨府和宋意然也会出事,殿下,赵鹏知您是有大智慧的人,但还是提醒殿下一句‘关心则乱。’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一切大局为重。”   说完便要打马,却被纪姜一把握住了那甩下来得马鞭:“宋简……在宋府,他为什么会去宋府,不可能啊,我明明告诉过他,不要离开公主府的,赵鹏,究竟出了什么事!”   赵鹏道:“末将现在还不清楚,唯一知道的是,今日窦嫔娘娘在宫中被人劫走。梁有善派人秘搜,在宋府搜到了窦氏的尸体,不知为何,宋大人也在。”   纪姜心惊肉跳。   身子一软险些跌倒,七娘忙撑住她:“殿下,您得冷静,不能有事啊。”   纪姜死命的抠住自己的虎口:“你说宋意然会有事是什么意思……”   “一旦拿住了人,要问就是谋害后宫妃嫔的大罪。这是大罪,杨庆怀护不住宋意然母子,殿下,您若有办法,就救救他们。宋家那姑娘,是我兄弟王沛此生唯一的挂念,赵鹏代他谢过公主。” 第105章 选择(二)   说完, 他匆匆在马上拱手。而后对宫门守卫道:“放人走。”   火光像一条游蛇一样远去, 七娘已经吓慌了神:“殿下,我们怎么办, 要去宋府看看吗?”   纪姜望着那将整个天幕都照红的火光,咬唇摇了摇头:“不能去,已经晚了。”   她还没有想通, 宋简不会想不到这是圈套, 为什么还是要离开公主府去宋府?梁有善和陆以芳究竟拿住了什么东西。   然而如今并由不得她立在此处细思。   雨下了一日,至今未停,虽不甚大, 但弃了伞之后,还是将她得衣发沾湿了。纪姜抬手勉强擦去脸上的雨水,回身对七娘道:“你先去找邓舜宜,让他和陈大人马上去宋府, 人在刑部我们尚且的有回旋的余地。绝不能让梁有善带宋简去东厂诏狱。”   “好好……那殿下您呢……”   “我去找顾有悔,暂时将宋意然母子接到公主府。”   话音刚落,身后却有人覆来一把伞。   “你现在冒险将宋意然他们接到公主府, 是引火上身!”   纪将转过身,顾有悔身着玄色夜行衣, 撑伞立在她身后:“我知道,但顾不了那么多了, 我现在还不知道梁有善是怎么把宋简逼去宋府赴这个圈套的,但是,如果在让他们拿住宋意然母子做威胁, 宋简和我都动弹不得。”   顾有悔垂下眼睛。捏紧了手中伞柄。   “纪姜,这样一个傻皇帝,宋简护他做什么!楼鼎显的军队早就在青州点齐了,等着他的号令……”   他本就畅意直言,一时说出来,又不肯去顾及纪姜的身份立场了。连刀刺一样的而突到纪姜面前,七娘忙摁住他:“别说了,你又要惹殿下流泪了。”   顾有悔这才反应过来,低头去看纪姜,却见她抬手咬着袖口,肩背颤颤地起伏。   顾有会悔忙将伞递给七娘,弯腰扶住她的肩道:“是我不对,想什么说什么也不过脑子想一想,你别难过也别急,我这就去找宋意然,绑也把她们母子绑过来,你先回府等我啊。”   纪姜不敢抬头。只能拼命地点头。   与此同时,她想起了宋简在书房问她的那个问题。   纪家的天下,和他这个宋家人,若再让她选一次,她要怎么选。   他说那句话的时候云淡风轻,一如年少成婚时那雅人宽然的模样,抱负可放,庙堂可远,甚至连手边唯一所剩下的一局棋也可以尽皆输给纪姜。   其实,从头到尾,宋简都是过去那个宋简,一直没有变过。   七娘安抚着纪姜:“殿下,您也别这样的,顾小爷也不是有心的,我们都为宋大人不值……好了,您赶紧回府,奴去寻小侯爷和陈大人。”   宫门前,人们尽皆散去。   天上突然炸开一声雷,整个帝京城的人都仰头望天空中看去。有人惊恐,有人猎奇,有人落荒而逃。   陡然之间,大雨倾盆而至。   ***   顾有悔抱着宋意然的孩子,一手扯着宋意然奔到纪姜府门前的时候,正好撞见邓舜宜和陈鸿渐的马车。邓舜宜让陈鸿渐先行一步,自己打起车帘对顾有悔道:“还好你身手快,城里已经戒严了。东厂遣了一部分人去杨府,恐怕就是要拿宋意然的。”   顾有悔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将孩子教给宋意然,府门已经打开,七娘从里面迎了出来。   顾有悔推了宋意然一把: “赶紧带着孩子进去。”   宋意然却没有动,雨水已经把他浇了个湿透,她只用斗篷盖住孩子身子,迎向漫天的大雨的,对着邓舜宜道:“我哥哥究竟怎么了!为什么朝廷突然要拿他,你们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个地方来!你们告诉我吧!”   邓舜宜正要开口的,顾有悔却喝道:“你现在马上给我滚进去,如果让巡查锦衣卫看到,我和纪姜就白救你了,你不怕死,你的孩子也不怕吗!”   宋意然被顾有悔一吼,怔怔地愣在雨中。   “七娘,赶紧把她拖进去。邓舜宜,我跟你一起去宋府,好歹看看是个什么情况。”   邓舜宜点头的道:“好,你上来。”   顾有悔回头对七娘道:“今夜恐怕不太平,我通了林师兄他们。等我去宋府查看过后,也立马回来,你把门堵死,无论是谁都不要开,还要,照顾好殿下。”   “七娘明白,顾小爷,您也一定要小心。”   “嗯,小侯爷,走。”   车马奔入雨中。   七娘扶起宋意然走回府门,又连忙翻身的挂上了门栓。院中寂静,除了噼啪作响的雨声之外,听不见一丝人声。只有对面的正堂亮着一盏灯,在窗上映出一个模糊女人身影。   七娘道:“宋小姐,奴带您进去的,殿下在里面等着你们。您放心,殿下这里有太后娘娘的庇护,尚算得安全……”   宋意然侧头看向她,“你是……王沛的那……”   七娘摇了摇头:“我是临川公主的奴婢,小姐唤我七娘便好。”   宋意然心中千头万绪,不论是纪姜,还是眼前的这个七娘,都是她此生不想再相见的人,然而此时,她的生死,孩子的生死却又和这些人关联,一时之间,步子挪不开,她正踟蹰,怀中的孩子,却哇的一声放声大哭起来。   她慌忙搂紧了孩子,七娘道:“怕是冷着了,小姐跟我进去吧,换身衣服,至于宋大人的事,殿下会和您细说的。”   说着,撑平了伞,扶着她行到门口。   门却从里面被推开了,宋意然抬起头来,迎面便对上了纪姜的目光。   她慌忙避开去:“我哥哥究竟怎么了……还有,你把我和我的孩子,带到这个地方来……是要做什么……”   纪姜咳了一声,退步往后人让了一步:“先进来。七娘,去取一身我的衣裳,再取一身孩子的衣服过来。”   宋意然往房中一看,却见绸纱帐下放着一张藤编的摇篮。   里面躺着一个一岁来大的孩子,含着手指正睡得香甜。   她突然莫名的地有些害怕。   毕竟是个生养过的女人,她再恨纪姜,这两年的也不断地梦见的陆庄的那场大火,以及的惨死在宋简面前的陈锦莲。如今看着她和一个一岁的多的孩子坐在一起,几乎跟见了鬼似的,忍不住地往后退去,脚绊着了门槛,险些向后跌倒。好在七娘人在她后面,一把扶住了,这才勉强立直身子。   “你……你究竟要做什么。”   纪姜走到她面前:“我不会对你做什么,不过是要救你和你孩子的性命。”   说着,她抬手搀住她,带她到房中坐下。   “锦衣卫在找你们,你不在杨府,杨大人的他们要好应对些,这几日你就留在我这里,我没让你们出去,千万别出去。”   正说着,外面突然行过一队人马,火把在大雨中被浇得噼啪作响,窗外是一片雪白的墙壁,墙外人头的影子映在上面,如同一行骇人的鬼魅。她不由全身一颤。   “我听说,我哥哥杀了什么宫里的人……”   “别胡说,宋简没有杀人!”   宋意然站起身的:“那朝廷为什么要拿他,还要……还要拿我们!”   纪姜凝着那片惨败的墙壁,双手交扣,却不知如何回答她。   宋意然见她沉默,背脊突然僵直的。   她忙弯腰的将孩子搂在怀中。向后退了几步。声音陡然转寒。   “我差点忘了啊……你……你也是纪家那个朝廷的女人,当年你和你的母后,为了你那个软蛋的父皇,让我父亲惨死,让我们一家沦落,我这哥哥,又从来听不进去我的话,不论是在青州还是在帝京,一次一次地放过你的性命,甚至为了你,把我们满族的血债都放下了,维护你们朝廷……”   她声音凄厉,手颤颤巍巍地举起来,直指她的眼睛。   “他为了你!为了你这个蛇蝎心肠女人!殚精竭虑这些年,哪一点对不起你们纪家了,你们为什么还不肯放过他,非要至他于死地啊!”   她的声音惊醒睡梦中的孩子。   凄厉的啼哭声穿破窗外雨声。而她的话更如同切肉割心的刀子,在纪姜身上痛快又犀利地龃龉。   宋意然屈膝一点一点跪了下去。   面对这个毁了她一生,却是兄长一生挚爱的女人,她若此时手中有把利刃,一定会亲手了结了她,然而她又恨,为什么之前自己会一次又一次的失手,以至于拖到了现在,一次一次地把兄长伤地体无完肤。   她弯伏下腰,喉咙里发出声音如同被火焰撕开了边,喑哑粗糙。   “我们……我们宋家,两代的男人,都为了你们这个荒唐的朝廷,被折磨地血肉模糊,你们说他们谋反,但是,不论是我爹,还是我哥哥,他们究竟哪一个翻了你们纪家的天!啊!我们宋家是欠了你们什么,你们要如此赶尽杀绝啊……”   她被这一席话,泄尽周身所有的力气,连孩子都要抱不住了。   鬓发散乱,凌乱的贴在脸上。她向前跪行了几步,行到纪姜的身旁,抬手抓住她的裙尾。   “纪姜……你杀了我吧,我害死了你的孩子,我和陈锦莲一样,把命陪给你,你若觉得我死得太轻松,没关系没关系……”   她反手指向自己的胸口:“你要我怎么死,你说,你怎么说我就怎么死,只要你能放过我的兄长,你能放过我的孩子,你就算要我去跳油锅,我也肯啊……”   好伤人心话。   她们同样是两个悲哀的女人,然而纪姜懂她的痛,她却不懂纪姜的痛。   她此时矛盾不已。   一来恨,二来怕。自从在军营受尽折磨以后,她就已经没有人生了。在她的眼中,纪姜无论如何都比她要幸运,哪怕被贬为庶人,在青州为奴,可自己的兄长从没有一日放弃过对她的深情。走到如今,她依旧干净清白,依旧有往后云平霄清的岁月可以仰望。   而她,被王沛抛弃,腌臜地活在杨庆怀的身旁,除了宋简,就只剩下这个孩子了。   纪姜明白她,甚至比宋简还要了解她。   宋意然是一个没有情爱女人,从她舍身救宋简的那一日起,她就把女人所有的幸福,所有平静的生活,全部牺牲给了宋家。有家族,却无家可归。宋意然此时在纪姜面前流下的每一滴眼泪,都滚烫地伤人皮肉。   纪姜也屈膝蹲下来。   她顾不得宋意然的抓扯,将她和那幼子搂入怀中。   “是我的错,是我护不好宋简那样好的一个人,也是我毁了你,毁了你的一生。意然,你无论对我做过什么,都是该的,你没有必要赔偿给我,是我……是我纪姜,要偿还给你。你别怕……无论如何的,我都会救你们,哪怕我要我……再选一次……”   宋意然浑身乱战。   “你不用救我,只要能保住我的孩子,和我的兄长,我可以死,我死了我就原谅了你了,兄长也再也不会为难,纪姜,我求求你,救救他们,我说到做到,只要他们活着,我一定在你面前以死谢罪。”   纪姜搂着她的身子不不断地摇头:“意然,不要胡言乱语。我……”   她说不下去了。   孩子们的哭声和雨声混杂在一起。   这是宋意然给她的惩罚,就算如今她已经无力再杀她,但是,她永远不肯给予她一点点理解。她偏执地把纪姜当成一个狠毒的女人,偏执地觉得,只要让她再自己身上泄了愤,她就会放过宋简,放过自己的孩子。   女人眼前,永远就那么一亩三分地。她不肯去看阉党和内阁的水被搅成什么样子。她只恨纪姜,以死为终结,否则绝不宽恕。   纪姜仰起头来,荒唐的雨夜,她无安抚怀中这个如同惊弓之鸟般的女人,正如那些孩子惊恐的哭声,太过真实实在,无法用虚像去哄片。   头顶的悬灯,摊开一片光晕来。   她不断回想着宋简的那句话。   如果再选一次呢?   纪家的天下,和宋家的这个男人。   如果,再让临川公主选一次呢? 第106章 调包   雷声轰鸣, 七娘取了衣服进来, 忙去的摇篮中抱起孩子,轻声哄着, 与此同时,林舒由也从外面走了进来。他回身掩上门,对纪姜道:“听我说, 现在不是劝她的时候, 殿下,东厂的人去了杨府,杨大人被打了个半死, 杨夫人看不过去,一时说漏了嘴。如今东厂和锦衣卫的人已经过来了。   “什么?”   纪姜试图的起身,却被宋意然一个扯绊,又跌了回窗前, 膝盖与地面磕碰,她不及出痛声,却已然撞上宋意然那张满脸的泪痕的脸。   “我……我不会成为我哥哥的掣肘, 你救救孩子……救救孩子……我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正说着, 外面火光冲天。顾有悔闪身进来,带入一阵冰凉的雨气。他摘掉脸上蒙面, 促声道:“李旭林过来了。”   纪姜道:“宋简呢?”   顾有悔摇了摇头:“你们都先不要急,李旭林没有在小侯爷和陈老那里占到便宜,宋简是被邓舜宜和刑部的人带走的, 如今宫里来了人,在替窦氏行小殓的礼。不过纪姜,你母后病笃,恐怕顾不上你这边,你这里也不十分安全,若东厂硬闯,看见宋意然母子在你这里,你也会出事。”   林舒由道:“殿下,你得想想法子。现在殿下千万不能出事。听顾有悔说,宋大人不肯松口内阁弹劾梁有善,如今只有您能劝得动她,您……”   顾有悔恨不得给自己这个不挑时候师兄一巴掌。   “师兄,这个时候,你逼她这件事做什么,赶紧想办法脱困。”   纪姜掰开宋意然的手,站起身来,宋意然还要抓扯,却被顾有悔一把用剑撩开。   “你安生点吧,让她想想。”   纪姜行到窗前。庭中最后一季的凤仙花被雷雨摧残地七零八落。外面雷声雨声人声混杂在一起,声声都在催命。   纪姜闭上眼睛,沉默良久,终开口道:“意然,我有法子救你的孩子。”   “好,你说,你说什么法子……要我怎么做。”   纪姜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她怀中抱着的孩子。这个孩子早已止了哭声,靠在宋意然身上,眼泪汪汪地望着她。纪姜弯腰,用自己绢子擦了擦他脸上的泪:“别怕,一会儿跟我出去的时候,千万不要哭。”   说着,她直起身一步一步往七娘身边走去。   顾有悔一步拦在她面前:“你要做什么。”   纪姜没有应她的话,只是向着七娘伸出手去:“七娘,把孩子给我。”   七娘摇头,向后退去。“殿下,您要做什么……”   “给我。”   她一把将孩子搂抱了过来,孩子像是感知到了什么一样,拼命地在她怀中扭动着身子。纪姜一狠心,转身走到宋意然面前。“意然,你的孩子是宋家唯一的一点血脉,我一定替你保住他。”   宋意然看了看自己身旁的孩子,又看了看的纪姜怀中的孩子。   “你要怎么做……”   纪姜侧头问向顾有悔:“赵鹏在外面吗?”   “在,和李旭林一块来的。”   “好。”   她一面说,一面蹲下身来:“意然,听我说,我要带你的孩子进宫。如今只有宫里是最妥当的地方。”   顾有悔道:“你要用这个孩子来换宋意然的孩子……”   纪姜寒声道:“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这样做。这是窦家孩子,窦氏死了,何该送他进宫,有赵鹏在,李旭林没有道理拦下我!”   说完,她凝向宋意然:“但是意然,我没有办法带我走……”   “没关系。我说过了,我绝不会成为我兄长掣肘,你只要能保住我的孩子,不等他们动手,我……”   “不要再手胡话。我从没想过会要你的性命。顾有悔。”   “你说。”   “尽你所能,护好她。”   说完,她将手中的孩子递到她怀中。   又一把将宋意然的孩子抱起。孩子离了母亲身旁,一下子皱起了一张小脸。伸手就要去抓宋意然,却不想被宋意然劈手打开。   孩子一怔,既而哭出声来。宋意然挣扎着站起身来:“不许哭!”   孩子被她吓得愣住,他还太小,不能明白母亲此时的心疼。只能本能得想要躲开。   宋意然含泪望着他:“记着,你以后没有的我这个母亲。”   “你在说什么……”   宋意然抬头迎向纪姜:“我的话,你该听得懂,纪姜,他若活着,我就宽恕你,他若死了,我宋意然为厉鬼,也一定寻你索命!”   顾有悔一把将他从纪姜身旁扯拽开去。   “你这个疯女人,你害死了她和你哥哥的孩子,她如今还肯救你的孩子,你就该烧高香了,说这些恶心人的话做什么!”   说完,她牵扯起纪姜的衣袖:“这种人,根本不值得护。走,我送你入宫。”   纪姜没有动的:“有悔,你认我的理吗?”   顾有悔怔了怔:“我认你的理。”   “那你认宋简的理吗?”   他确是顺着这句话认认真真地想了一通。自从他入阁之后,一路坦行,呕尽心血。实在没有一处配人说道。他认不认宋简的道理,同样身为男子,就算嘴上不说。但他和邓舜宜一样,自愧不如,真心仰慕。   “也认。”   “有悔,这里是我纪姜的地方,不要让那些阉人沾污了这里。还有,宋简这一生,只有这么一个妹妹,帮帮他,也是帮我。”   顾有悔看了一眼宋意然,半晌,方松开纪姜的手。   “好,你说什么我听什么。你自己小心。”   “嗯。”   说着,她正要走,背后的宋意然突然出声唤她,纪姜步履未停,一面走,一面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意然,你不用放过我。我放过你就好……”   一道火闪惊雷劈下,一下子把庭院照得透亮。   她独自撑起伞,遮护着幼子行入雨中。   宋意然低头望了一眼自己怀中的孩子,那双湿润的眼睛,正惊恐地望着她。眉目之间,那种莫名的熟悉之感,令她浑身战栗不已。   惊雷再起,她的魂都似要炸开一般,全身爽寒,只剩下孩子这一块血肉,烫得跟火炭一般,她像个急于求暖濒死之人,一把将孩子搂入了怀中。   此时纪姜已经行到门前了。   门被推开,狂风夹杂火星儿铺面儿来。一下子拆松了纪姜的发髻。   李旭林骑在马上,“殿下,宋大人已经下狱了,我们是奉了万岁爷旨意来捉拿宋家的逃女,还望殿下给我们行个方便。”   纪姜抬起头来。   “李旭林,我纪姜,从来都是你催命符,在涂乡你没有死透,今日你还敢来我的地方的造次。你真不要自己的这条命了。”   她拿话戳他的痛处,偏偏赵鹏这个要命人又死活跟着他,整得他不敢在纪姜面前发作。   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五光十色煞是好看。   纪姜根本不愿与她多作纠缠,侧身就往七娘备好的马车旁走去。   “拦住她!”   李旭林在马上大喝:“人犯还未捉拿,殿下要去什么地方。”   纪姜看了一眼赵鹏:“你们是要捉拿人犯是吗?”   赵鹏应了一声:“是。”   “我可是人犯。”   赵鹏在马上拱手:“殿下自然不是人犯。”   “那你们窦嫔主子的亲弟,可是你们口中说的人犯!”   李旭林在她面前已经吃了很多回瘪了,这会儿又有赵鹏和她一唱一和,根本不给他插话的空挡儿,憋得他胸闷气短。纪姜回身凝向他:“李旭林,我虽然已无公主封号,但我仍是大齐皇太后的女儿,是你们这些皇族奴才的主子,这里是我地方,你们要搜查可以,请了万岁爷,和娘娘的旨意过来,我就敞开大门让你们搜,否则,我就和你秋后算账,把今日冒犯,和涂乡杀戮,一起结算。”   赵鹏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护送公主和小少爷回宫!”   李旭林指向赵鹏的脸道:“你这个人……怎么能这样放她走呢,你明明知道……”   “我知道什么。我是锦衣卫指挥使,我听的是万岁爷号令,你要听督主话我管不着,但你别忘了,你我腰间这把绣春刀是谁赏的!”   说完,他翻身下马,亲手扶纪姜蹬车。   “殿下,今夜不太平,还望殿下一路小心。”   纪姜放下车帘,避开了火光,周遭一下子黑了下来,怀中的孩子终于松开了拼死咬着的嘴唇,他真的是听了宋意然的话,一声都没有哭出来。   马车起行。他从纪姜怀中轻轻地挣脱出来。   从她的怀中滑坐到她的脚边。   纪姜低手去抚她的头:“想哭就哭吧。”   那孩子摇了摇头。   “沛儿不哭。娘亲不让沛儿哭。”   “沛儿……你叫沛儿……”   “我的乳名叫沛儿……”   这句话令七娘也为之一怔,纪姜望向她,她也正望向纪姜。   七娘的目光十分轻软,她低身将那个孩子抱起来,搂入怀中。取出自己怀中的帕子来替他擦拭湿发。   一时笑,一时又忍不住眼泪。   口中道:“将军这一生,原也不是错爱,真好……真好……” 第107章 骨肉   纪姜遥遥地望了一眼身后的公主府, 火光包裹着的府邸渐行渐远, 她心中荡起一丝莫名的不详。继而猛地一阵心绞痛,她忙伸手摁住胸口, 一面放下车帘。   七娘见她难受,忙收起心中感慨,道:“殿下怎么了。”   纪姜摇了摇头:“不知道, 突然胸口疼了一阵。”   说着, 她撑直身子,匀平呼吸道的“这会儿压下去了。”   七娘搂紧了孩子:“殿下,奴知道您为宋大人的事心急, 但您也要顾好自个,总会有转机的。”   人言宽慰,虽然几乎都是一样的话语。但她仍然感怀这些一直陪在她身边的人。七娘,顾有悔, 邓舜宜,黄洞庭和李娥,还有那个从不肯抬头看她的唐幸。诚然她与宋简皆有牺牲, 但人世也并不算全然亏欠他们。   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是非功过一一掠过心头。   七娘心疼她的不易,顾有悔也肯为宋简不平。但尽管如此, 他们也不能全然了解纪姜与宋简内心。也是,就连她都还在挣扎, 就连她都还弄不明白,这突如其来心绞痛究竟是为了什么。   车马行到宫门前。   深夜,除了冒雨立在门前锦衣卫守卫之外, 整座大齐宫廷尽皆沉默。   黄洞庭提着一盏黄绸灯等在宫门前。见纪姜的马车行来,忙上前来扶纪姜下车,一面道:“顾小叶让奴才在宫门前听您的消息。宋大人……”   纪姜摇了摇头,从七娘手中抱过孩子来:“这是宋意然的孩子。你赶紧带他回母后宫中。”   黄洞庭将孩子抱过来:“宋家的孩子,怎么会在殿下这里……殿下……”   纪姜道:“先别问这么多了。替我告诉母后,这个孩子和纪姜的孩子一样,求母后看在我份上,一定护他周全。”   说着,回身就要走。   黄洞庭抱着孩子跟上几步道:“殿下不跟奴才进宫吗?娘娘知道宋大人出了事,十分担忧殿下的安危。”   “我得回去。”   说完,她又想起了什么,忙道:“万岁爷……”   黄洞庭回头望了一眼身后沉默如深泉一般的大齐皇宫。   “这会儿是要人命的时候。那边收了人的身子进来,万岁爷这会儿一个人守在文华殿中,咱们不敢搬挪正殿,连小殓也不敢备。”   纪姜抿了抿唇,“万岁爷说什么了……”   黄洞庭道:“听李娥说,万岁爷怒斥宋大人,杀了您两回。”   “杀了我两回……”   “您不知道,窦氏入了宫以后。哄着万岁爷把好些从前殿下的旧物都赏了她,您从前穿过的衣裙,带过的首饰,甚至您亲自调香的方子都给了她,她赏什么就用什么,不论身段,眉眼,是当真有几分相像,后来,甚至连行路时候的仪态都有了您的模样。有的时候,连李娥都会晃神。万岁爷恍惚的时候,总牵着窦氏唤您,也不知道是谁教了她……”   他的话音刚落,宫门前的垂柳阴里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谁教的她的,临川公主猜不出来吗?”   那声音久违了。是极准音的官话腔调。纪姜在雨中回过身去。   柳影下先显出一把油伞,握伞的女人手骨纤细,穿了一身素色的衣裙,粉黛不施,嘴角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笑容。   “殿下,您都是受奴婢教诲长大的。”   她一面说一面走向纪姜,直到手中伞覆上纪姜的头顶。   大雨轰隆隆地砸伞上。   “你曾经明明教过我,有气节的宫女是看不上那些……”   “纪姜,我教给你的东西,我自己都不信,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你会那样的听话,一样一样学得那样的好。其实,当初在青州第一次见你,我也很心疼你,你的确是大齐当之无愧的殿下,也是我用尽心血雕琢的女人,若不是……”   她说着说着,莫名地笑出了声。   “纪姜,我后来也有仔细地想过,我恨得不是你,是宋简。他那个人啊,对得起朝廷,对得起百姓,甚至也对得起你,唯独对不起的,就是我们这些在他内院里熬油一般的女人。”   “即便如此,你也不该与梁有善……”   “呵,殿下,我是早就告诉过你,有气节的宫女是看不上阉人的,若不是宋简逼得我无家可归,毁尽我的余身,谁会委身给一个太监!”   她的话声癫狂,在纪姜的记忆里,陆以芳从来不曾露出这样的神情。   她陪伴过她的幼年时光,是她少年时代全部的精神倚靠。就连母后都会在恼怒后失态,失语,只有陆以芳不会。那个时候女君子,甚至在替她受过刑责之后,也会扫平容色替她端茶。   “你死得早些,或许我就不会这样对宋简。”   她身子往后一仰,同纪姜之间拉开些距离来。一样的是熟悉容貌的,可当年熟悉之感却已经荡然无存。   “如今这样可真好,我真是喜欢看你如今这副模样。你们这些所谓的良善之人,不过是踩着我们这些人的人生在苟延残喘,你以为,你真的很高贵吗?你眼睛干净得太久了纪姜!”   她陡然提高声音,混着一声闷雷劈入她的耳中。   “你没有看过宋意然是如何在军营里挣扎的吧,你也没有看过,我为了你这位公主的过错,挨过多少的痛责,你也没有看见,陈锦莲是怎么惨死在宋简面前,更看不见,宋府那些女人!她们是怎么一夜一夜地熬着,熬红了眼睛,熬枯头发!”   大雨滂沱。   除此之外,一切都像从前那绵长的夏日午后,她举着书,替她挡着骄阳,挑出女则,女戒中的大公案来,轻声与纪姜行辩。纪姜很少的辨得过她,面前的她广博浩瀚,总是和那些无暇的阳光,融为一体。   此时,她也几乎融入这场阴暗的雨里。阴阳一体。人至善也是恶极。   她有一句话是对的。有人活,就一定有人死,有人登高,就一定有人坠落。但这仍然是诡辩。   “你说的每一样,我都问心有愧。但我这样的人,活着便有亏欠,死了偿不干净。我无畏世上有人恨我,也无畏因果轮回给我报应,我不是你,你教给我的每一样东西,我都信,我走的每一步路,我都无悔。”   陆以芳听到了她最忍受不了的两个字——无悔。   这世上有几个人敢说这样的话,一生活得鲜血淋淋,被折磨得体无完肤,颠沛流离,失去子嗣父母亲人,几乎被揉成了水上浮絮,却还能在人前,坦道:“无悔”二字。   她是女圣人。她都撕裂了自己,凭什么纪姜还是完整如新瓷。   “无悔是吗?”   她逼近了她的脸庞。“我不信,你这一生没有后悔的事情。纪姜,跟不跟我赌,我赌你,今夜姜悔恨至心碎万片……”   说着,她抬起手来,指向黄洞庭怀中的那个孩子:“纪姜,这个孩子,不是窦氏的弟弟吧。”   七娘忙道:“黄公公,您快带孩子走!”   陆以芳摇了摇手:“走吧,我一个人在这个地方,我还能拦得下你们吗,走,黄洞庭,尽管带他走,走得越远,你们殿下的心碎得越彻底。”   “你什么意思?”   陆以芳将额前的湿发挽向耳后。   树枝的阴影鬼魅一样地在她脸上舞动。   “宋意然去了你的府上,是不是求了你,让你救她的孩子。”   纪姜的心脏又是猛的一阵绞痛。七娘忙上前撑住她的身子,“殿下……”   纪姜忍痛抬起头。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陆以芳仍将伞移近她,由着自己身子全部曝露在雨水中。   “没什么意思,你很聪明,也很善良,你救了宋家的孩子,但是纪姜,你要记着,你的孩子,是你亲手杀掉的。”   “什么……什么……”   疼痛几乎钻入脑中。她忍不住屈膝蹲了下去。以手撑地才勉强得以不倒。   陆以芳撑着伞蹲下身来:“纪姜,你是不是从来不知道宋简把你们那个死在陆庄大火中的孩子安葬到什么地方去了。”   说着,她掰起她的下巴:“我告诉你,因为那个孩子从来就没有死,宋简连他的尸首都寻不到,能拿什么下葬。”   “你带走了他……”   “你带走了他吗!他在什么地方!”   她抓捏住陆以芳的袖口,陆以芳被她扯得一个趔趄,两个人一道扑跌下去。伞滚到一旁,失去唯一的遮蔽,两个人曝露于雨中,一瞬之间就被淋了个湿透。   陆以芳全然不在乎。   她盘膝,用了一个极荒唐的姿势在纪姜面前坐直了身子。   “你想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吗?纪姜,我告诉你,他一直都在你身边。”   说着,她低头,似乎有些悲悯地望向匍匐在地上的女人。   “你现在一定很心疼吧。梁有善说,你是个柔韧至极的人,放眼整个大齐,恐怕连宋简都不见得毁得了你,能毁掉你的也许只有你自己。你不是说,你从来不曾后悔吗?”   她弯下腰,伸手将那柔软的身子撑起来。   “你的孩子,就是窦氏的弟弟,我们不薄了,纪姜,我们让他在你和宋简身边,陪伴你们享了那么久的天伦之乐。现在,因该已经成了一滩血肉糊糊了。” 第108章 燃烧   五雷轰顶之大恫。   磅礴大雨不肯给她一丝怜惜。   陆以芳凝向纪姜的眼睛:“你是聪明, 你以为换出了宋意然的孩子, 李旭林那些人就不敢伤窦氏的弟弟是吧。你以为,凭你一个人, 就可以事事周全,不见血光是吧。公主殿下,在这个世上行阳谋的人, 死的死, 伤的伤,宋家父子如此,顾家父子也如此, 你也注定一样!想见你的儿子,地狱里见去吧。”   女人同女人执刀剥心,与男人之间的皮肉相割不同。   那种切入魂魄的削切不在顷刻之间要去人命,却如同蚂蚁啃噬一般, 一点一点地心肉掏弄空掉。   纪姜张口,却吐不出一丝声音,雨水肆意地往眼耳口鼻里灌去。身子摇摇欲坠。黄洞庭忙唤人过来。   “来人, 快扶殿下回太后宫中。”   “不要……”   “殿下……”   “七娘,走, 回去。”   她的声音里带着掩而不去的哭腔,七娘不忍心, 忙撑住她道:“殿下,还是回去禀告太后娘娘,再带人回去吧。”   陆以芳道:“这丫头的话对, 纪姜,一切都晚了。”   纪姜仰起头来,脖颈上的筋脉颤抖,此时她甚至不敢吞咽,害怕拼尽权力顶起的那一口心气会被咽下。梁有善和陆以芳的用心,她此时是看懂了。将她的孩子送回她的身边,朝夕相伴,又算准了今日她会行这一步,一切都不过是要摧垮她。   宋简身陷囹圄,弟弟还蒙困文华殿,她若弃避不顾。那大齐这一代,真的要被这些厌恶的虫蚁蛀食个干干净净了。   心痛难当。   两次失子,失而复得,却当下又要相别。   “黄洞庭,把她捆了,关入慎行司。”   “呵,纪姜,我有何罪?”   “谋害皇族血脉!”   “笑话,你的孩子是你自己杀死的。”   “对,是我自己杀死的,但是,我要你来替我顶罪,陆以芳,和从前一样,公主之过,由奴婢来受,我把你教给母后,我认我自己一个死罪,你顶去吧!”   “你……你荒唐!”   “荒唐什么?啊?我大齐的朝廷,千疮百孔,为了天下太平,公主可以为奴,贤臣可以赴死,即便你无罪,杀了你又何妨?你要问公道,一样,跟我去地狱问吧。”   她少有得说出了这样诛心拆骨的话。陆以芳有些发怔,被人扭按下来也忘了挣扎,喉咙里半晌逼出一句话来。   “你……你……这样做,梁有善是不会放过宋简的。”   纪姜陡然寒锐了声音:“这样最好,我正好也不想放过他!”   说完,她看向黄洞庭:“带她走!”   人被拖走。远去了口中仍在胡言乱语。   纪姜摁住上下起伏的胸口,漫天大雨迎面浇来,黄洞庭怀中的沛儿,忍了一路的眼泪,终于在一声骇人的雷声之后失去了桎梏。顷刻而出。纪姜似乎也寻到了一个恸哭的出口,然而她却不肯让周遭的人看见。   好在雨太大了,混湮了眼泪。雷声掩去哭声。她连七娘都甩在后面,一路踉跄,却又逼着自己每一步都要踩实,独自撑伞,向公主府而去。   **   府门前的火光已经散去了。   将近天明,淡淡的灰色从东方天边泛出,雨渐成丝,淅淅沥沥的弥漫眼前。顾有悔满身是血,他握着剑,靠着布满刀剑砍痕的大门怔怔地坐着。   血腥之气在四周游走。等着雨后的烈日起来,就要蒸腾而去。奈何天仍阴着,血气和亡魂一样,仍捆缚在人间纠缠。   凤仙花顺着含血的雨水流淌过来,流到门槛前,又被挡住,便在门口积了一层厚厚的艳色。顾有悔轻轻地用剑尖拨翻着这层人间惨艳,突然有人握住了他的剑,他猛地要抽手,却看清了雨水坑中的倒影。   “纪姜……”   纪姜没有应她,抬头向洞开的门后看去。血腥之气虽浓烈,但却大多来自顾有悔的身上,院中的积水不过是泛着淡淡粉色,印着雨后的落花,与即将亮起来的天色,温柔静好。   “梁有善请来了圣旨,赵将军拦不住,我……”   “我知道……”   顾有悔凝向纪姜,她脸色惨白,身上单薄的夏裳被雨水淋得湿透,贴在身上,勒出显瘦的身形来。她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有嘴唇,在轻轻地颤抖。   顾有悔犹豫了一时,轻声开口道:“纪姜,李旭林说,那个孩子不是窦氏的弟弟,是……”   “是我与宋简的孩子。”   顾有悔蹭的一下子从地上站起来,“纪姜,你不能就这么信了他们,有可能是攻心之术呢……我们……”   纪姜摇了摇头。“你去疗伤吧。”   顾有悔没有动:“你又要避我!纪姜,受不住的别受,我求求你,你回宫吧……”   她不理他,脚下的步子虽虚浮不已,却丝毫不避他挡在面前的身子。   “里面……是我的亲人。曾经文华殿上收骨的人是我,午门外殓尸的是我,今日……还该是我。你不让我进去……有悔,你要我跪下来求你吗?”   她一面说,一面挽顺凌乱的湿发,话音一落,便已经屈了膝。   顾有悔忙拽住她。“我这一辈子,都在被殿下逼,被殿下伤!好,好……他们算准了你的善,你也算准了我的懦弱。纪姜,我真恨我当年在青州没有狠心把你带走,由着你陷到这个漩涡里来!你要进去就进去,但你要再敢让我走,我就捆了你上马回琅山,咱门两个,谁都别想再看帝京一眼。”   七娘道:“你这混账土匪话,能换一个时候说吗?”   “不能!我看不得她伤自己,还这样强撑着的模样。”   两人梗红了脖子,纪姜却已经行入了院中。   眼前一片狼藉,她独自向堂屋行去。宋简摆放金石的那方博古架被掀翻来,白玉,绿松,堇青碎撒慢慢一地。血腥气渐浓,淡绿色的纱帘一半悬起,在后帘后面,纪姜看见了一袭水绿色荷花绣襦裙。   以及露在襦裙之外的一双如玉筷般的腿。   在往上看,那水绿色的衣裙就已经辨不出颜色来了。被血喂得饱涨。   女人的头上盖着一方帕子,看不见脸。   但从肩脊以下,全是刀斧的伤口。有些地方已经森然见骨了。原本带在她脖子上的珍珠被扯散,撒了满地。鲜血自她的身上流出,顺着地缝一路往外,又渗过门槛,混入外面的雨流之中。   林舒由站在她身旁。   轻声道: “宋家的后代,连女人也有一身硬骨头。”   纪姜震于眼前的惨景,扶着窗沿滑坐下来,手指颤抖,指甲不住地与地面敲出碎乱的声音来。   “这些禽兽……禽兽!”   七娘与顾有悔也跟了进来。女人究竟很难承受这种皮翻肉开惨象,七娘软了腿,忍不住往院中退去。一面退一面道:“为什么会把人伤成这样啊……”   林舒由长叹一声:“我与顾有悔进来的时候,见她拿身子,挡护下了那个孩子。”   “什么……”   纪姜抬起头,“你说什么!什么孩子……”   林舒由转过身,看向窗下的拿方摇篮,纪姜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孩子虽满身是血,却已经含着手指的,熟睡了过去。   纪姜跌撞着站起身,扑伏到摇篮边。   周遭惨景似乎全被这双闭着的幼目挡在了外头。他睡的安稳,手中捏着一颗定珠。和那散落满地珍珠是一样。   失而复得,她无以言述此时心情。林舒由的声音恨轻,似乎生怕戳碰到她此时脆弱的神经。   “人太多了,我与有悔无力顾及,只能把他们藏入房中。然而,还是被李旭林的人冲破了这道门,宋意然将这个孩子藏到榻底,李旭林的人便用刀剑去戳杀。她把孩子抱护在了身下,用肩背去挡下刀剑,殿下,我与有悔晚了一步。实在……”   后面他在说什么,纪姜已经全然听不见了。   她怔怔地回望那个血肉模糊的身体。   临别前,她说她死了,她就放过纪姜了。到头来,她竟是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向她宣示了她最后的仁恕。   恩怨尽消弭。她没有留下任何一句话给纪姜,却好像又把这一辈子的爱恨纠缠全部述尽了。   外面,传来杨庆怀哭天抢地的哭声。   室内光影流转,所有人都望着宋意然的身体沉默无语。   每一个人心头都有不同震动。在那个年代,女人一旦失去了贞节,这一辈子就似乎与“爱”再无缘分了,宋意然的这一生,从来没有拥有过王沛,从来没有爱过杨庆怀,她比纪姜还要纯粹,只有家族,只有血脉。   纪姜站起身,屈膝在宋意然的身边跪坐下来。   她弯腰去牵她那双的手。   手还有些许余温,柔软无骨,从来都没有人知道,这副曾经白璧无瑕的身子下面,藏着一颗如何千疮百孔的心。   “意然……我情愿你一直将我恨下去。”   乱室喑寂。   一整夜的大雨过去,云开雨散,阳光刺破树冠,无情光顾人间。   最后一季凤仙开过。院中,杨庆怀还在一声一声地唤着宋意然的名字。 第109章 菜根(二)   邓舜宜在刑部大牢的门前遇见了纪姜。   那是在六月初, 她满身缟素的从绿杨荫里行来。   本是个花草喧闹的季节。整个帝京城却十分沉寂。少帝要以皇后之礼安葬窦氏, 连陆后都被逼成服,正逢移灵时, 城外在修芦房,布灵道,城中四处戒严, 纪姜避开了朱雀大街, 临水穿过的柳荫道,身旁未随一人。   邓舜宜望着她一步一步走近。   一连很多日,邓舜宜也没有和过眼。少帝因为窦氏的亡故一病不起。内阁和刑部才勉强抗下了圣旨的压力, 拖曳着议罪的程序。大暑的天,日日汗流浃背地在内阁与刑部之间奔走,像被汗水扯走了身上血肉一般,邓舜宜眼眶抠得厉害, 人也瘦了一大圈。   看到纪姜,竟似某种无实的安慰。   他忙迎上去。“你怎么样了。”   她身上白缎折着阳光,烘得她的轮廓有些发虚。她在邓舜宜面前停下脚步, 抬头望了一眼他身后高而冰冷青砖墙。   “我没事。”   “怎么你一个人过来了。顾少侠和七娘呢。”   “他们在料理意然的后事。”   邓舜宜怔了怔,公主府的事情他多多少少听说了一些。   “有什么需要我替你做的吗?”   纪姜摇了摇头:“侯府已经遣过人了, 我还没及来谢你。此时已经到了尾处,再不敢让你多费心了。”   邓舜宜点着头:“好, 我只怕你不肯跟我开口。而我人又笨,想不全你的苦处。”   说着,他试图抬手去替她拂理耳旁的碎发, 手抬到一半,却怔在那里,犹豫一时,终还是垂了下去。   “你瘦了好多。”   她“嗯。”了一声,“累的。侯爷也要照顾好自己。”   邓舜宜心里一阵暖颤:“我大好的,我啊,也不是当年那个,只知道在殿下面前流泪的世子了。殿下放心吧,我在刑部一日,一定守宋大人周全一日。”   纪姜抬起头,“我明白,小侯爷已堪独当一面的,若纪姜还有什么话要叨念。就只剩一句了。”   她目目软下来,泛出温软的水波。几年过去了,人事全部更替,她的容颜却并无更替,仍似当年宫宴上的惊鸿一面。如迷眼的盛季花丛,一见便有意捧出终身去。   “舜宜,娶妻吧。”   她很少这样叫邓舜宜了,也很少说出这些人生冷暖的话。邓舜宜一直觉得,她和宋简一样,都活得太脱离这个热气腾腾的人间。以至于血液滚烫,却看似周身冰冷。   舜宜有些恍惚。   日光在他脸上落下一片阴影,而后逐渐移开。她从他的身边行过,遮挡一时的日光,继而将他曝露于更凌厉的光下。   邓舜宜回过身去追望她。她却已经绕到青墙后面去了。   ***   刑部大牢中,宋简靠着墙盘膝坐着。由于邓舜宜的关系,没有人给他上刑具。他周身自在,人也上算平静。牢中有一个被囚禁多年的前朝老臣,当年他父亲被陷害入狱的时候,就常与倾谈。如今几年过去了,老臣子已经年近古稀,夜里头,盘着佛珠儿与宋简闲论。   论及那本被父亲翻烂了的《菜根谭》,又论及前朝名士在牢中修参佛经而坐化的事。宋简多半是听,偶尔评说一两句,那种将要困老而死,静如明镜的心,像悬在他头顶的一层佛光。宗教,中庸之道,这些东西救济着迎死的文人墨客,他看着那个老人手中不断走数的佛珠,想着父亲在牢中翻书的情景。也不由得回望自己短暂的一生。   人为某种比家族生死更广大的信念而活。到头一定会伤害自己,伤害家族。这种愧疚感甚至比死更加可怕,那人要如何自救于这愧疚苦海呢。   从前,宋简以为父亲看《菜根谭》是要为自己失败寻找一个理由。   是因为他做了大齐的直臣,孤臣,不识中庸之道,才落到如此下场。如今,他又觉得,自己还是想浅了一层。当年的父亲,一定十分心痛。因他一人而断送了宋简的整治生涯,害了宋意然的一生。他一定心痛欲裂,急于寻到一个自解的出口。   于是才有那本被翻烂的《菜根谭》。   临死之前,人大多的是脆弱的。之将一生所有的对错,都收敛到为人处世的真理之上,认真面对性格与执念所带来的灾难。或者用宗教的大爱来超脱人世间的羁绊,才能把对亲族的愧疚,稍稍掩去那么一点。   当宋简在牢中,听到宋意然的死讯时,极痛呕血,几乎昏死,又被那老臣一声一声的佛号唤醒。他才终于明白,为什么父亲临死之前,沉默寡言,不肯舍给子嗣一点温情,而是埋头书本,一遍又一遍读那些无用的文字。   若不如此,父亲死前的内心,一定搅若碎肉,生不如死。   昨夜里,那个被囚禁多年的老臣断气死了。   近晨间刑部让家中人来殓尸。   来的却是一个妇人,她插着素银钗,着布裙,人面憔悴。一声不啃地麻木地收敛着老臣的尸体。   女人走后,狱卒中有几个在议论。   “好好的一个书香世家,男丁发配的发配,病死的病死,一个家族就这么败了,在帝京,通共剩下这么一个女儿,多惨。”   他说完,便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悄悄指向宋简牢室,示意他别在说了。于是那人只好止了声,回头望向宋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宋简将自己的目光移到墙山。   几年过去,刑部大牢的格局也做了改动。他如今所在的这一间牢室很大。是将当年父亲所在的那间牢室和关押他的那间牢室架通而成。他曾经在牢中刻写过的字,还留着淡淡的痕迹。   当年他写:“崖穷犹可涉,水深犹可泳。”   王守仁的《不寐》中的两句,刻满了那道青色墙,如今经人打磨,又被牢狱之中的人抚摸,复写,已成了一片凌乱刀痕。但那仍然可以让他回忆起当年心境。字体是她教纪姜写的思白体,力道是他对纪姜的恨,对朝廷的恨,和对命运的不甘。   如今他抬头望去。轻轻的将那两句话吟念出来。   “崖穷犹可涉,水深犹可泳。”   却已然有了另外一层意思。   “崖穷犹不畏,水深犹敢赴。”   他以掌击节,回忆纪姜吟过宫古调,嗓音清亮,不闻一丝喑哑。   吟到第三回 。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你记得不清了。头调是错的。”   宋简的手掌停顿下来,侧头望向那个说话的人。   入眼是满身的缟素,不施粉黛,头簪一只白绢纱的堆花。   宋简笑了笑:“那你再教我吟一遍。”   周遭的狱卒都是得了邓舜宜安排的,开了锁就纷纷退走。   纪姜扶着门,沉默地立在门口。穿道的风吹拂着人影,唯一一扇窗户透下的光,就落在她脚边,她似乎是刻意地退在后头。   “你来看我,为什么又不过来。”   纪姜的手抠在门木上,细碎的木屑嵌入指甲的缝隙,她甚至不觉得疼。   “你为什么会去宋府,我不是告诉过你,留在公主府吗,不要轻举妄动吗?”   宋简垂下眼睛。“我……平生只有一件后悔之事,就是把你和孩子丢在陆庄,让你们身陷危局。大火之后,我原本想安葬我们的孩子,但是火场中却没有找到孩子的尸骨。后来陆以芳告诉我她知道孩子的下落……”   “别说了!”   她抱着膝蹲下身来。   宋简侧身望向她,“纪姜,我能为朝廷做的事情有很多,但我能为你和孩子做的,已经不多了。”   纪姜的手指捏紧了肩头的衣料:“你和我,都该为救孩子而死,可是,意然不该啊……意然不该死啊……明明该我偿还她的……”   她的话如软刀,钝割宋简的心。   一时之间,他也潮红了眼眶。他有一个刚烈的而决绝的妹妹,为了他在军营里摸爬。也为了他身怀六甲而临于王沛的城门。一生的执念是为宋家报仇而杀纪姜。   因为纪姜,他们之间曾经冷战,隔阂,可到最后,他们还来不及和解,她却对他显出了宋简和纪姜都只能仰望的姿态。要论‘宽恕’,她无声演绎,实有‘立地成佛’,‘乘舟彼岸’的灵智。   她是个有情的女人。   她身在富贵之家,看不见江山辽阔,岁月清长。也看不见百姓疾苦,万民生息。但她不输给纪姜,她有她的无畏和执着。   “我这个做哥哥的……这一辈子对不起她。”   话音刚落,闭眼则有眼泪滚烫地淌出。他忙抬手去擦拭。不及放下手却被纪姜握住。她似乎用尽了周身所有的力气,握得他骨骼发烫。   “不是你对不起她,是我对不起她,是我纪家的朝廷对不起她。”   说着,她双膝触地,在他身边跪了下来。   “你做什么……”   “你不是问过我,纪家朝廷和宋家的男人,再让我选一次,我会怎么选吗?”   她抬头凝向眼前的男子。   “宋简,反了吧。”   她得声音不大,话声却来回荡跌在清冷的牢室之中。 第110章 轮回   宋简却一时无以为答。   牢室中依旧湿冷, 高厚的墙壁把炙热的阳光全部挡在外面。一生修炼下来, 他终得心平气静得将一生呈给挚爱的女人,奉给关情的万民时, 她却在他们彼此纠缠一生的问题上给出了另外一个答案。   纪姜。   不可能不心痛吧。   他这样想着,目光也柔下来。撑着身子侧面向他。腿上旧疾在牢中犯得厉害,稍有弯曲就痛得钻心。他挪走不得, 只得伸出一只手。“你过来。”   纪姜没有动, 却也忍不住低垂下头来,肩头悄悄抽耸,她的确心痛难当, 吐出这三个字,几乎断送她过去二十多年的时光。然而,做出决定却只是在宋家祖坟园中焚纸的那个寂夜。她抱着宋意然的孩子送她最后一程,宋意然血肉模糊的身体是实在难以的入殓, 其间耗尽了女人们的心力,才得以衣衫的完好,皮肉平整, 以保全最后的体面。   她坟墓的旁边是宋子鸣与其夫人的坟。   百草高长,而香烬, 纸灰,历经多年的风雨阴晴, 渐渐凝成黑色的油脂。   宋家的惨案过去六七年的时光,当年宋子鸣下葬的时候,纪姜也像如今这样, 满身缟素立在坟前,那个时候还没有梁有善的当权,那个时候的顾仲濂也是个清明为官,为朝廷江山鞠躬尽瘁的模样。   纪姜以为,宋子鸣满门的性命,宋简的前途,她一生的幸福。这一切都交出去,换一个升平年代,或许是值得的。而且,也不会再有比那时更惨烈的景象了吧。   然而,旧坟前添新焚。   女人白皙而美丽面庞,破碎的身骨皮肉,以及她无法想象的,临死之时的那种血肉疼痛。不断侵袭她的执着。   究竟值得吗?   时至今日,宋简敢说‘值得’,她却突然说不出口了。   “过来啊。纪姜,你这几年流过多少眼泪了。要哭也来我这里哭。”   声温语暖。在这样得一个脏污的地方,纵使被逼姿态卑微,纵使被逼行到悬崖边缘,他反而修回了少年的时代的从容。好像岁月清平漫长,他还有大把的时光,去爱,去追逐。可是,这种大义赴身的从容却令纪姜心疼不已。   “宋简,我也剔肉挫骨……”   她说着抬起头来,眼睛通红:“你快应啊……”   宋简咳笑了一声。他拖着双腿向她挪了几步。   手肘摩擦着地面,蹭得破了皮。他吐了一口气。“不要跟我犟,我这样,实不好看。”   “是你在跟我犟!”   宋简沉默了须臾。两个人无声地僵持。良久,他柔声开了口。   “你要做亡国的女人吗?”   他只以一句话,逼出了纪姜胸中压抑所有的悲哀。她呕心呕肺地呛咳起来,顶在喉咙里的那口心气一下子被咳吐了出来。她浑身颤抖。张口却说不出连贯的话来。   “你不要……不要管我……只要……百姓不经……□□,只要……忠贤可避枉杀,我可以……我可以亡国。”   话音将落,一双手臂却已将她温柔地搂入怀中。声音从她的头顶轻轻传来。   “你大义凛然,但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我肯不肯,我舍不舍得。”   纪姜的肩膀抽耸得厉害,宋简便抽出一只手来,一下一下帮她平息。她却越发战栗得厉害。一时之间,心疼,愧疚,不忍,犹豫,全部涌入心头。   宋简将身子坐得直些,尽量留出一舒服的空间她。他并不在急于说什么,安静等着,等着她原本顶得像一根湿木得背脊慢慢松弛下来。等着她的呼吸逐渐安宁。肩头平复。直到她不再有哭声,渐渐在他的怀里平静下来。   牢室沉寂。顶窗上那缕纤薄光落向宋简的肩头。他方低头撩开她额前的湿发,开口说起当年,声音温平无波。   “文华殿上,我亲耳听到父亲认下你们定给他的罪名。那个时候的我,并不能理解,明明是他没有做过的事,为什么要认。”   伏在他膝上的纪姜瓮声道:“老大人跟我说过,只要朝廷能保下你,他就肯向父皇认罪。”   宋简的手抚在她的耳廓,温声续道:“也许并不止如此,他们是师徒,也是挚友……”   说着,他抬头望向面前的那一方刻痕凌乱的墙。   “不论我写过如何不甘心的诗文,如何为宋家不平。如何愤恨朝廷,但父亲入狱之后,除了翻那一本《菜根谭》,从未说过一句朝廷的不是。”   他一面说,一面垂下头来,凝向膝上得女人。   “纪姜,我也是从新来到当年的这间牢室,才逐渐明白过来,相比我,相比意然,我们对朝廷恨意滔天,父亲却也许从来没有恨过朝廷,恨过先帝。”   纪姜侧过头来,恰好迎上他的目光。   “可是,为什么不恨呢。虽说当年情势逼人,我不得已而为之,但就连我都觉得,我这一生都不值得宋家原谅……”   宋简将手枕在她的脸颊下。   “大齐的文人,活得其实是一把骨头。一把不为权势弯折,只为江山万民砸碎的骨头。都说宋家一门是权臣。是,我们是权臣,但我们绝不长逆骨,绝不愧功名职位。为此,子息缘薄,甚至断送家族。这个选择,和你当年的选择是一样的。”   她在摇头。   “不一样,不一样宋简。当年我还有力救下的性命,可是这一回……我……我害死了宋意然,我也再不能救下你了……”   “别这样说。害死意然的是梁有善,不是你。至于我……”   他顿了顿,“我得以寻回你,此生已无过多遗憾。纪姜。梁有善如今只有皇帝一个筹码,南方的阉党势力已经全部拔除。你和内阁,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筹谋。不用为了在此时保下我,动摇你大齐根基。若青州和西北的军队反了,邓舜宜,陈鸿渐要如何取舍?还有……”   他弯腰扶着纪姜坐起身来。郑重地凝向她。   “父亲,顾仲濂,还有我,我们耗尽心力,好不容易谋得的太平人间,好不容易定下的清明岁月,没有必要,为了我一个人的性命尽毁。”   他说她大义凛然,然而真正大义凛然的人却是他。   所谓为臣之道,是纪姜逼着宋简懂的。   可是,当他真的懂得纪姜的时候,却也同时被逼到了诀别的边缘了。   一切正如她父亲口中因果与轮回。选择还是一样的选择。朝廷依旧千疮百孔,忠良依旧视死如归。唯一不一样的是,她要失去宋简了。   来不及,也不公平啊。   所谓“为妻之道”,她还不及学啊。   “你不要对我说这样的话,宋简,你若不在了,我绝不独活!”   宋简含笑摇头,他抬手擦去她脸颊上的泪痕。   “傻瓜……”   说着,他偏头凝着她面容。   “哪里有公主,殉一个臣子的。”   “我早就不是公主了,我不过是你宋家的妇人,是你宋简的妻子!”   “别这样。我还没有看到梁有善的下场,还没有看到我们的孩子娶妻生子,你跟我走了,以后,谁将这一切讲给我听呢。”   纪姜握住宋简的手。   “宋简,不值得,真的不值得……”   他垂眸温柔地回握她:“有你这一句话,我就已经觉得值得了。纪姜,我和我父亲一样,从不后悔此生为大齐之臣。不过,我还多他一样。   说着,他抬起头来,平宁地望向纪姜。“宋简此生从不后悔为公主之臣。”   “所以,你就要逼我愧恨一生,还不准我死是吗?   ***   外面转了阴。   发灰的天空被云层压得很低。   刑部大牢的门隆隆而响。纪姜从门中沉默地走出来。邓舜宜还立在原地等她。门前腰配绣春刀的人们翻身下马,为首的手拖明黄色黄卷圣旨。正是李旭林。   邓舜宜忙上前挡下道:“这里是刑部,由不得你胡来!”   李旭林道:“你看清楚了,这是万岁爷亲自下的圣旨。谁由命敢来挡的。”   邓舜宜望了一眼纪姜。她却沉默地立着,一言为发。   “刑部议罪还未结……”   “刑部议的罪,还不是要万岁批勾拟定,如今不过省去了这一环……”   他声音轻漫,却顶得邓舜宜说不出话来。正额前冒汗时,却听纪姜道:   “万岁爷定的什么罪。”   李旭林将圣旨托到纪姜眼前:“什么罪,谋害后宫妃嫔,还能是个什么罪……”   他的话还没说完,却不想面前的女人抬手一把夺过了他手上的圣旨。而后从头上拔下的一根银簪,抖开圣旨,用尖锐处猛地将那黄绸划开了一道大口子。   “你……”   李旭林怔了一瞬,却不想纪姜根本不曾停手。绸质的东西被割碎发出刺耳的声音,连邓舜宜都被她的举动吓住了。   她望着李旭林,手却握着簪子来回划拉,直至将那道圣旨割成碎条。而后抬手举到李旭林面前。   “你……来人,把这个疯女人给我拿下。”   “拿啊!”   她仰起头,迎上李旭林的目光。   “我藐视圣旨,犯谋反大罪,拿我去文华殿,交给皇帝亲自问罪啊。”   说着,她甚至往前逼近了一步。直走到李旭林的马下。   “舜宜,你先进宫,请赵将军护母后去文华殿,告诉母后,纪姜抗旨谋逆,自请与宋简同罪。然皇族的罪,刑部议不得,但求万岁亲审问。”   说完,她抬起一双手。“李旭林,不怕梁有善掐了你的脖子,尽管锁我。”   李旭林被她逼退了好几步。   将才的气焰一下子被摁了下去。   “好,你厉害……你能救得了宋简一时,能救得了他一辈子吗?”   纪姜却笑了一声:“你们那个督主,不就赌我懦弱,疼惜幼弟。赌宋简忠贤,不肯翻天吗。你告诉他,别忘了,他是个赌徒,但坐庄的是我!”   李旭林从未见过纪姜此时凌厉。哑然不知道如何应对。   一旁的锦衣卫道:“大人,还是回去禀告督主吧。”   李旭林悻然点头。最后看了纪姜一眼。不甘心地挥手道:“走!”   人马从刑部的大门前退去。轰轰然绝尘于朱雀大街的尽头。   纪姜却有些站不稳。邓舜宜忙扶住她。却看见了她红肿的双眼充满血丝。她一点一点地碾着手中破碎的那道圣旨,长吐出一口气来。   “你今日的话,说得真骇人。”   “还有更吓人的。”   说着,她笑了笑,挣开邓舜宜向水边走去,一面走一面道:“我劝他反。”   “什么?”   邓舜宜忙跟上去:“你劝宋简反……那他怎么说……”   纪姜望向平宁水面,目光转柔。   那个人,有万千柔情,有千万道理。要做一汪水,利万物而不争。   “他没有应我。但是没有关系。我也没有答应他。”   说着,她抬手将那道圣旨投入水中。涟漪一道一道散去,最后归于平静。   她静静地望着那沉水之处良久。   “他不争算了,我来争。” 第111章 冤孽   大雨疏狂。   陈鸿渐与顾仲濂相对而坐。顾有悔站在炉旁, 炉上煮着南方的老茶。雨水轰隆隆地敲砸着的屋檐, 檐下雨珠如帘。   “想不到,一别经年, 还能在帝京再见到顾老。”   陈鸿渐坐在窗边。雨随斜风如室,他朱红色的儒衫袖口被雨水濡了个半湿。他挽起一半的袖,提壶压腕正要替顾仲濂斟盏, 却被一旁的顾有悔沉默地替过了手。他间腰间的悬剑别到身后, ,挽起青衫,弯腰倾壶, 将顾仲濂和陈鸿渐面前的茶盏一一斟满。   陈鸿渐望着那青碧色的茶汤。   “连你顾家的少年郎,也都长成了。”   顾仲濂饮了一口茶水。   “虽经年,朝中却还是老样子。”   陈鸿渐屈臂撑颚,顺着他的话去想深, 不由叹道:“是啊。还是老样子。”   一面说,也一面喝了一口茶。喉咙湿润后,声流也走得顺畅起来。他回顾道:“老大人, 当年宋简入阁,我, 还有那些老阁臣都惊惧得很,害怕这个年轻人走斜他父亲的路, 要把大齐江山都颠覆了。还是您看得远,看到他那一身的家学风骨。”   顾仲濂笑了笑:“一直信那个人的……还是临川公主。我们都怕过他,也戒备过他, 只有那位大齐公主赌他是个善人。”   “也是个良人。”   陈鸿渐拿捏的这个语气是诚恳的。   照理说,他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人。早把那些□□都看淡了,但却没有忍住,在顾仲濂的话后面添这么一句。不为揶揄,也不为取乐。只不过是因为无情无欲地站在朝廷的立场上,冷眼看这两个人,一路蹒跚辛苦走来,他也起了怜幼之心。   “他们不易啊,现在这个局……”   陈鸿渐抬头,越过撑展开来窗纱望向头顶布满阴霾的天空。   “总能破。”   出声的是立在顾仲濂身旁的顾有悔。他也望着窗外,雨帘如一张细密网横隔在人眼与外化风物之间。看似轻薄无力,人手却不敢轻易抓扯。   顾仲濂拍了拍顾有悔的肩膀。   “天晚了。回府去吧。”   “殿下晚些会过来。”   陈鸿渐伸手,稍稍推合上窗户。   “这么大的雨……”   “殿下说,有些事想听听二老的意思。”   “我们的意思……”   陈鸿渐看向顾仲濂。   顾仲濂没有立即应顾有悔的话。炉上的水沸腾翻滚,咕噜咕噜地冒出白烟。熏蒸着他的额角,渐渐渗出细密的汗水来。天虽在下雨,屋仲却依旧十分闷热。他沉默了半晌。却抬一只手,解开了衣襟。   文人越老。越发的自珍身份,越发要尊重,越发要衣冠体面。   顾仲濂可是大齐一代大齐文人的精神领袖,陈鸿渐认识他这么多年,从未见过他如今如此荒唐的袒胸之态。   “顾老……你这……”   顾仲濂抖开一把扇子。   其上竹影清秀,画的是阮籍归隐图。   “陈老,你我讲究了一辈子,年轻的时候,多少还慕他个魏晋风流,后来,被头上的冠带压得一个比一个死气,你还在位松快不得,我离开帝京这个泥潭久了,不想在在乎什么家学风骨。”   说着,他摇动折扇,带着墨香的凉风拂过陈鸿渐眼睛。   “这天太逼人,太热了。”   这话有着明显的言外之意。不用说陈鸿渐了,就连顾有悔都听出来了。   “顾老……您也觉得,是天逼人反吗?”   顾仲濂没有说话。   院中亮起一盏绸纱灯,青娘撑着伞,引着一个素衣女人穿过雨水宏大的庭院,慢慢地走到廊下。   青娘收起伞,推门让道一旁。   屋里顾有悔护着灯盏出来。“父亲和陈大人候着殿下。”   纪姜越过顾有悔的身子,朝屋中望去。顾仲濂半仰着头,正迎向她的目光。他只穿了一件月白色缎子的中衣,半露出胸前皮肉。一把宽扇挡于腹间。   “殿下请坐。”   “不用,纪姜只有几句话,说完便去。”   顾仲濂坐直身来,“我知道殿下要说什么。”   他一面说,一面抖擞身上的衣衫。“陈老,你将才那句话说的是什么来着。”   “哪一句?”   陈鸿渐愣了一神,继而又立即想起来。   “哦,你说……天逼人反这一句吗?”   顾仲濂看向纪姜   她单薄得像一朵白色得绢花,笼在顾有悔烘护的灯火之中。   “殿下不用再顾及我等的立场。太平盛世杀忠良,血污染进万民眼中,一样是催亡之像。”   陈鸿渐也起身道:“殿下,顾老的话对。其实在我们阁臣看来,梁有善一日不除,朝廷就一日不得安稳。老臣与邓舜宜等人早就劝过宋大人,弹劾梁有善,然而,宋大人投鼠忌器,恐伤万岁的性命,始终不肯松口。”   顾有悔在旁道:“陈大人,宋简不止投鼠忌器,他还有战乱的顾虑。如今西北和青州兵力虽然足以抗衡全国的兵力,但是地方上的军队却不甚心齐,自从三王兵败之后,他们从前在河西九郡的旧部分编进了刘家,韩家,吴家几军之中。如今这些人也是看着少帝昏聩,各怀心思,一旦那小皇帝出了事情,就必然起战事,到时候,恐怕天下会乱。”   顾仲濂道:“这不是你能想到的,你去看过宋简了”   顾有悔笑了一声:“我去看他做什么,是听邓舜宜说,他腿上旧疾在牢中犯得厉害,我替林师兄给他送了两回药。”   顾仲濂续道“既如此,他的话你怎么看。”   顾有悔抱剑如怀。转身向顾仲濂道。   “父亲,从前您问我这个问题,我或许会道他是个蠢人。我没有入过朝堂,江湖上的是非恩怨,比你们行的道理要简单很多。恶人该杀,好人该护,我们这些手中执剑的人,只要守住心中的‘正义’,就一定不会行错路。但是,如今,我承认,大齐朝堂比我所见的人世之事都要复杂,我佩服宋简单的胸怀和眼界。佩服他在其中如履薄冰,不愧江山百姓。他德以配位,是当仁不让忠良辅臣。不过,佩服归佩服,我眼前只有一亩三分地。”   说着,他望向纪姜:“我只信你的话。宋简要为你守江山天下,是他对你深情。但倘若你觉得,江山天下不该负他呕出的心血,我顾有悔就陪你,去替他宋简翻天。”   当着顾仲濂的面,或许连顾有悔自己都不曾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若是换作以前,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但凡出口,他就会被父亲逼去跪祠堂了。这一回顾仲濂却没有开口说什么。他只闭上眼睛,端起冷透的茶水饮过一口。青娘在这父子的背后湿了眼眶。   这两个她一生挚爱的男人。一个修德如水,名誉权力皆收囊中。   一个修性如火,坦坦荡荡,连在求而不得的情爱之事上,都比她这个做母亲畅快从容。   “纪姜,你的是非的就是我的是非,只要你觉得该,我就认你的道理。”   少年人的坦荡之言,让陈鸿渐亦不觉有些动容。他抹了一把额头渗出的汗水,对纪姜道:   “殿下,我们是大齐的老臣,历经两代皇帝,的确不忍见大齐覆灭,但老臣明白,腐木终不得成巨舟。老臣虽不能反,但老臣也不知道何以劝宋家不反。堂堂忠良世代,清明文华之家,从宋老起,他们断送得人命太多了。实在太多了……”   纪姜一面听着陈鸿渐的话,一面望向顾仲濂。   顾仲濂没有出声,却迎向她的目光,静静地点了点头。   顾有悔道:“如今只有一件事难。青州的军队是从前晋王的亲军,后来晋王死后,余龄弱将这只军队交给了宋简,这几年,一直都是楼鼎显在统领。这个人是拼刀枪的榆木脑袋,宋简回帝京后,给他写过手令,命他在青州按兵不动,不论帝京出什么风波,都不可擅离青州。如今,要调他的兵力,还是得说服宋简。”   说完,他走到纪姜身边:“你昨日去见了他,他究竟怎么说。”   纪姜仰起头来,想起昨日宋简说的那些话,她不觉喉咙一阵一阵的痒痛。   “他说,他此生不悔为大齐之臣……”   一句话,令陈鸿渐不由落泪。   为人臣子,做到这个分上,他也好,顾仲濂也好,似乎都不及不上了。胸口一阵钝痛,他不得已扶着案边沿颤巍巍地坐下来。捂心痛道“宋家的……这一门的硬骨头啊……”   顾有悔偏头抿了抿唇:“果然是个浑蛋,狠起来,连你的命都可以不顾,固执起来,也可以把自己的命捧出去。连你都劝不动他。他是铁了心吧,那楼鼎显那边可怎么办。”   四人一阵沉默。   良久,纪姜冷然开口道:“他的手令是吗?我来写。”   “什么?”   顾有悔惊诧,顾仲濂却笑叹了一声。他难得地说出了一句戏文中的唱词。   “果真是一场冤孽。”   顾有悔看向自己的父亲,又凝向纪姜,猛然记起来,当年将宋家满门推到刀下那一封谋逆的书信,正式出自纪姜之手啊。   于是,顾仲濂那句话的滋味,像是从血肉骨头的缝隙里渗出来的一般。   真是一场冤孽啊。 第112章 表达   时间一下子晃过去了七年。   除了握笔运墨时的感觉尚算熟悉之外, 当年心肺尽碎的那种痛感, 已被这些年沉浮与波折冲淡了。   公主府,雨旁灯下。   纪姜亲手研开徽墨, 顾有悔用青石镇纸压平笺纸,又将半开的窗严丝合上。周遭物影沉寂下来,连灯火也一丝不抖。   顾有悔靠着门抱剑而立。随手从案上拿起一盏冷茶抿了两口。   “写吧, 写好了我替你们送上青州。”   七娘在灯旁哄着两个孩子, 雨夜好眠,孩子们睡得很实,平静的呼吸声温柔的浮散与人耳。七娘口中哼着一首纪姜不曾听过民间曲, 沛儿在梦中听了竟然笑出了声,翻了个身,肉乎乎的小腿搭到了纪姜孩子的肚子上。   孩子惊醒过来,眼睛滴溜溜地看向七娘。   “哟, 这会让闹醒来了。我抱着去里面哄吧。”   七娘这样说着,正要起身,谁知孩子却没有哭。他吮着手指望了纪姜一眼。蜷缩起身子来, 像一只柔软的蚕儿一般往靠墙的一方挪去了。而后翻了个身朝里。肚面儿贴着的墙,闭眼又睡了过去。   七娘摇头道:“果真是殿下孩子, 还这么小,便知道让了。”   纪姜很是动容。   莫说草木知情了。冥冥之中就连这幼稚的孩子似乎都有感知。不肯为宋意然的孩子哭闹, 叫她这个做母亲的为难。血脉传承有其神秘之处,他的确是宋简和自己儿子,怀恕宽仁, ,知礼懂事,然而,却如同那个宽坐于牢中的人一样,越是谦卑忍让,越是让人心疼。   “可这样睡是会凉着肠胃的。”   七娘弯下腰来,正要去抱他,顾有悔却先一步把孩子抱了起来。   他怀中的剑硌着了孩子,孩子却仍然没有哭,只是趴在他肩头不安地扭了扭身子。   顾有悔将剑倚于门前,有些笨拙地搂好孩子。七娘道:”你又动什么,你哪里照顾得来孩子。还是给我抱吧。”   顾有悔没有撒手。   孩子抠捏着他肩头衣料,睁着一双眼睛直直地望着顾有悔。   顾有悔轻声道:“小子,你记住啊,不要一味的学你的爹和娘。他们舍身取义的时候,都是眼不眨一下的狠心人。你啊,你得握得住剑,才能护好他们。”   七娘忙上前将孩子抱回怀中。   “你也是,这么小的孩子,你拿江湖上的话教他作什么,咱们小少爷以后是要读四书五经,和宋大人一样,成大儒文人,立万世之名的。”   顾有悔听七娘说完,却笑了一声。   “立万世之名,不如寻一世畅快。”   说着,他一把扯下剑上的穗子,摊手呈到孩子的面前。“小子,以后要是有谁敢欺负你,你就带着这个来琅山找我。”   孩子并不能全然听懂他的话。但那青线混着银丝的剑穗子却着实的好看,孩子冲着顾有悔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在七娘怀中伸出手去,从顾有悔掌中抓捏了过去。又生怕七娘不允准一般,偷偷往背后藏去。   顾有悔回过身去,却见纪姜一手握着笔,一手扼着袖,正静静地凝他。   他下意识地挠了挠头:“是不是教错了。”   纪姜垂下眼睛。灯火映得她脸庞微微发红:“没有,我在想你刚才那句‘立万世之名,不如寻一世畅快。’说得真好,比我在皇寺中听过的所有公案开示,都要好。”   她的话令顾有悔的眼睛陡然亮起来。   “真的吗,你真的觉得这句话好。”   “对,只是我与宋简,此生都无幸活成那般模样。”   说着,她望向在七娘怀中,抓玩着剑穗的孩子。存粹的乐趣给了他明朗真诚的脸庞。她不由地眼中浮出温暖笑意来。   “我们不能够,但愿他能够。”   “他一定能够。”   纪姜点了点头,沉默须臾,却挑抓出了他将才话中一处地方。   “你……决定以后要回琅山吗?”   顾有悔垂头“嗯”了一声。   “这回宋简若能安然,梁有善若能伏诛,纪姜,琅山交给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不过,琅山是维护大齐皇室的江湖阴面,即便我不时时刻刻在你身边,你依然是我要维护的人。不止你,还有你爱的人,和你的后人。不论我身在何处,都会倾力为你们而战。”   说着,他双手撑到纪姜面前的书案上,修长的手指有力地摁在笺纸上。却转而笑着看向七娘怀中的孩子。   “是吧。小子,你有你那浑蛋爹,和你这糊涂娘,一定一生多坎坷。不过,你别怕,你还有你叔叔我呢。等杀了阉贼,等朝廷真正平静下来,就算你爹和你娘仍要困在帝京也没关系,纪家江山,宋家人安下来的升平之相,叔都会护着你小子,扎扎实实地踏上土地,踏进民间,一寸一寸全部看尽。”   好一席沾染着江湖篝火的滚烫豪爽之言。   纪姜抬头凝向他。   原来快意恩仇的男子,其容貌眉眼,当真经得起岁月变迁。   青衫垂坠,青色的发带安静的蛰伏在他的肩头。除了悄悄隐去的玩世不恭,他和当年在场山初时一样,潇洒自如,不沾染一丝尘世的灰。   甚至连他此时说出的话,都能勾勒出一副爽朗干净四季风物图景。   能跟着他,走入四月的花阵,行过道旁的古进,在松枝上打落野果,在喧闹的街上买梨膏糖,在他双臂的保护之下,随着人流拥入广袤的人间,该拥有多么日月清明的一生。   纪姜想着,不由弯目含笑道:“但愿此路风平雨顺,你也能遇到一个温柔姑娘。”   顾有悔却笑着摇了摇头。   “宋简跟我说,你之于他是‘曾今沧海难为水。’我觉得他说得很到位,也很美好。我就借过来了。”   说着,他收回手来立直身子。“你之于我,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   说完,他慌地要把眼中的那丝慌乱藏下,忙故作正定地直凝向纪姜,甚至不由得昂起了头。他的确为人坦荡惯了,可是情。爱却是折软腰脊的一只温柔手。   他怕自己漏出怯意,反而更要逼自己去直面她。   “我……我喜欢了你这么多年,有宋简那样的人在,我的确不配向你表达,但我也有私心,我不想把这些情感在你身旁藏匿一辈子。”   他一面说一面的悄悄赧红了脖子。   “纪姜,我若再老几岁,或者,等宋简回到你身边,我就再也说不出口了。今日在这里,既然我已经丢面丢道这份上了,你索性就容我直说。纪姜,在青州府牢的时候,我曾对你说过,你长得好看。其实那一日我真正想说的是……我吧……很喜欢你。对,我是在那个时候喜欢上你的,如今……一晃快三年了……”   她是何等聪慧敏锐的女子,即便顾有悔不说,她也早就洞悉了这份珍贵的情感。然而,当他望着自己的眼睛,红着脖子如少年人一般憋足表达的时候,纪姜的内心还是涌起了带着阵阵软疼的波澜。   谁知,纪姜还不及想好该如何回应顾有悔。   七娘怀中的孩子却裂开嘴笑出了声。他捏着剑穗子抬手冲着顾有悔挥扬。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顾有悔有些懊意,却又无可奈何。不由干笑道:   “这小子却有意思,欸,和你母亲说这一席话,你不为你爹担惊受怕,反倒乐呵起来。”   七娘在旁道:“他乐呵什么,这怕是替你解围。”   说着,搂着孩子走到纪姜身旁:“你什么心思,殿下都知道,殿下的心思,你也是知道的,明明二十多岁的人,非也得学那些十几岁的少年,不甘心真情掩藏,总要在心爱的姑娘面前涨红一回脸,才肯作罢。你啊……逼殿下难为情。”   “我到没有难为情。”   她轻声开了口。眼光晶莹:“我只是觉得有幸。也觉得有愧。”   她坦然而对,他也多少放下赧意。露出个爽朗的笑容。   摁着她的肩膀在书案前坐下:“你不该有愧,该有愧的是宋简。你放了我这么好的一个人视而不见,一直陪伴在他的身边,他才该有忧惧,该红脸。”   七娘笑道:“也是什么话都敢在殿下面前说了。”   顾有悔别了她一眼:“你知道个什么。”   他一面说,一面为纪姜压平纸:“写吧,今夜雨大,夜路虽不好行,路上岗哨巡查却松得很,你写好了,我连夜就去青州。”   纪姜在顾有悔的身旁,下笔仿出了宋简的手令。   比起七年前的那个隆冬,同样是在这座公主府中,同样是在碧纱窗前,她心中没有那份冰冷的恐惧感。甚至手臂运走有力,手指也不曾颤抖。   顾有悔凝着灯下她的字迹。   董思白的字体本就难下,经过宋简演绎,更是笔锋凌厉,字架端正。顾有悔从来不知道,这世上竟有女人能将男人的字体写得如此传神。她写完收笔,顾有悔移开镇纸,抖纸吹干墨。   “欸。”   “嗯?”   “你不怕他怪你吗?”   “大不了,再为一次奴。”   “你不怕战事一起,生灵涂炭吗”   “怕,但我想和宋简一起赌一次。”   “赌什么。”   “就像我当年,邓舜宜和内阁御门跪谏为你父亲请命一样。我们赌的无非四个字——仁者无敌。” 第113章 尾声(一)   顾有悔走后半月, 纪姜一直守在宋简的身旁。   牢中多有不便, 她甚至将耳上坠饰都摘了。挽起袖子,浆洗菜米衣物。宋简的腿疾因牢中的阴潮而犯得极其厉害, 过了七月就几乎站立不得了。他从前是个讲究的人,茶要喝出过色的风露,或是明前的碧螺春, 想不到, 她竟能在这样一个四方之地里周全他。   这日纪姜正替宋简换衣。   过了七月,外面的天气都开始淡起来,牢中就越发阴冷, 她低头正系他腰侧的系带,宋简却抬手拈住了她耳边一根头发。   “欸,你抬抬肩,挡着我都瞧不见的带头了。”   宋简却侧过身, “你别动。”   纪姜低着头,听他说得正色。到当真不敢乱动了。   脖子僵僵地伸在他的手臂下头。手也顿在他腰间。“怎么了……”   “你长白发了。”   “什么。”   向来冷静的纪姜竟然有些慌了。她忙抬起头来,于此同时鬓角传来一丝轻微的扯疼。   “欸……扯疼你了吗……”   纪姜压根没有去顾疼是不疼, 掰住宋简手,果见一丝银白色发丝正被他捏在手指之中。她有些颓然, 松力坐下来,手抓着腰间的裙带儿。低头不说话。   宋简弯腰看向她。   “头一回看你这么在意一样东西。”   纪姜别开的脸去。“从前在意的是你, 如今你在我身边,才会在意你眼中的我是个什么模样。”   说着,她抬起头:“欸, 你再瞧瞧,除了那一根,还有么,还有就拔掉。”   她一面说一面把脑袋又凑了上去。   宋简笑了笑,捧着她的脸道:“哪里还有,再没有了。纪姜,你回去吧,不用在这里守着我。在牢中讲究这些衣物吃食做什么,你太累了,你可是位公主。”   “你也是个体面男人,是我大齐驸马爷,既然我都还活着,就不许你受罪。再有……”   她顿了顿,朝外面看了一眼。黝黑的狱中甬道像一张黑色的巨口。幽幽地散出一丝腐烂肉的恶臭。   “我在你身边,他才不敢借着圣旨要你的命。”   宋简听完她的话,靠着墙壁坐直身子,撑开手臂道:“来,靠一会儿。”   她也没有逆宋简的意思。挪身过去靠在了他的肩膀头。   “你瘦了好多。”   “膈得你靠着不舒服是吗 ?”   “不是,很踏实。”   说着,她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呼吸平匀。周遭传来些狱中人吟诵声,有的人再颂佛文,有些人在读《史记》,《左传》这些大史大书。还有人在叹息,在悄悄谈论前朝的旧年事。   虽在卑微污浊之地,或因实罪,或因莫须有,不得已要在这里了此残生,但他们和当年的宋子鸣和宋简一样。都为自己命运找到了解释,也为自己解决寻到了注解。人和绝命的文辞是一体。文香即肉臭。肉体腐烂后招惹苍蝇,文字绝世后则香飘万年,是以文人不怕死,魂定千秋,才算把一生活完整了。   当宋简和纪姜安静下来之后,这些绝世之前的雅人之声就听得越发清晰了。   不由得,纪姜也张开口跟着一个不知名的老囚吟起一首南冠诗。   宋简低头凝向她。纪姜安然地靠在他的怀中。纤长的睫毛安宁地扣在眼睑下,她嘴唇有些发干,一张一合,喉咙发出声音并不算十分清晰,却温柔安定。其实这个世上很少有女子能够分享士大夫们丧命之前,最后一丝血腥风骨,但庆幸的是,宋简遇上的女人,是纪姜。   她以无双的智慧和柔意,动情地关照了他的‘生’,不仅仅是他的生命,也是他的生活,更是他汲之而乐的精神世界。   正望着她,她的声音却渐渐细弱下来。最后眼睑下竟渗出一滴眼泪来。   宋简并没有冒然抬手去替她擦拭。   “你怎么了。”   “没有,只是觉得,他吟得真悲伤。宋简 ……”   “嗯?”   “你娶了我以后啊……好像一直都有这样的悲伤。”   宋简轻轻将她搂入怀中。“你嫁给我以后,也再没过好过。”   说着,他抚了抚她的头。“我们啊……彼此彼此,但又总觉得是自己亏欠对方多一些,是不是。”   “是啊……”   她一面回答,一面搂住他的手臂:“也是你这个傻子,我都把你害成这样了,你还肯要我,还肯转过身来,替我挡风遮雨。”   宋简侧过头。鼻息便扑到纪姜的耳边。他声音轻而温柔。   “明明是你,在替我挡风遮雨。以后我不在了……你也要有如今气魄和胆量,保护我们和意然的孩子,维护好你大齐的臣民……”   “你别胡说。你……”   纪姜的话还没有说完,门外传来一个狱卒的声音。   “殿下,小侯爷来了。在正堂上说有事与您说。”   这人也是糊涂,不管宋简是何许人也,一下子就能辨出纪姜与邓舜宜的谋划,当着他的面儿,就这么把邓舜宜的名字说出来了。   纪姜抿了抿唇,抬头向宋简看去。   却见他也正看向自己,他虽没有开口问,但目光中已然了疑色。   “我去见见他。”   “纪姜。”   他出声唤她,她却没有回应宋简,头也不回得往甬道深处走去了。   宋简的喉咙有些发哑,明明有话要对她说,却又不知道从哪一句说起。他甚至也明白,纪姜要做的事情,没有一件是他挡得下来了。从前是,如今也是。   宋简不由得闭上眼睛。   那纤瘦的身影裹在单薄夏裳素纱里映入一片黑暗之中。她还在为宋意然穿素孝,轻裳薄纱如盈满春风的粉雪,温凉皆有,刚柔并济。   ***   刑部衙门中。   邓舜宜一见到纪姜便道:“楼鼎显调兵了。”   “好。”   邓舜宜面上有些欣喜:“西北那边也有动静了,杨将军命王沛奔抵云虎关外,地方上的几处兵力都不敢擅动了。”   纪姜心头一动:“王沛……”   邓舜宜点头道:“是啊,纪姜,你府上那位姑娘可算能松口气了。不过,他在军中听说宋意然的死,人是有些莽恨些……在河西郡上,砍杀了刘总兵,但也因此,把那些心怀鬼胎的人给吓住了。我看北方下来的消息说,河西边上几支军队,没有一支敢见东厂派去的人了。”   纪姜殿头。   “那紫荆关呢。”   邓舜宜眼中闪着光,“如今就这个麻烦,现在圣旨下到了的兵部,要求紫荆关调兵死守。紫荆关易守难攻,陈大人在犯难。”   纪姜垂下眼眸。   “逼宫。”   邓舜宜一怔。“你说什么。”   纪姜直凝向他:“之前我们怕强弹劾梁有善,会逼他对万岁不利,这回,让兵部和内阁,借青州战事之危,请求面奏陛下为由,一定要逼梁有善给我开文华殿的门。”   邓舜宜一拍脑子。“好法子啊,如此一来,万岁爷不亲见臣大人他们,兵部就不行调令,让楼将军他们一路畅行,兵不血刃,来帝京屠狗了。他若想再借万岁爷的圣旨调军,就只能让陈大人他们面圣了,逼死他,看他开不开文华殿这个门。”   他一说起来,也点燃了脸上的笑容。   一时欣喜近狂,急着就要出去见陈鸿渐。刚要转身,却撇见纪姜疲倦的目光。突觉自己不够体贴,忙回过身来道:“瞧我,急得很,对了,你一直陪着宋简在牢中,有什么不便之处,一定要与我说呀,我其他的事干不得,在刑部周全你宋大人,还是担待得住得。”   纪姜露了一个苍白得笑。“我没事,你去做你的事吧。至于文华殿的事,有任何不便之处,你都可去寻黄洞庭和李娥,至于我母后,她年纪大了,身子也不好,若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惊动她。”   “好,我都明白。”   说着,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出声问道:“宋大人还好吗,她知道我们暗中在调青州的兵力吗?”   纪姜笑了笑:“谁知道呢,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也许是不想我难过吧。比起行这些险事,他那副宁可赴死的恩情,真叫我无地自容。”   邓舜宜叹了一口气。“古今一览,宋家这一门,虽没有一个上过沙场,可也堪称忠烈了。”   纪姜点了点头:“所以,我才不肯眼睁睁看着天下辜负他们。”   邓舜宜点点头。“对了,我听说,他腿疾犯得很厉害。前几日,王太医找到我,恳求替宋大人疗疾。”   “你难做吗?”   邓舜宜笑开:“能把你都放在他身边,我还有能有更难做的事情吗,我来安排吧。公主殿下,你也照顾好自己。”   说着,就要往外走,却又听纪姜道:“舜宜。”   “嗯,殿下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没有……我是在想,若梁有善的事了结,让你帮我保个媒,我想把七娘……”   “你放心,这事交给我和顾有悔吧。”   他说着,喉咙有些发痒。   “对了,殿下,你上回跟我的说的那件事,我仔细想过了,殿下既然有命,那我一定是会遵从的。等这件事过去啊,舜宜一定请殿下和宋大人来府上喝一杯喜酒。”   说完,他不肯回头去看纪姜神情,生怕自己又会懦弱到应悲伤在她面前落泪,快步走了出去。   一路上,他都在回忆。当年送她回公主府的那一条风雪路。   她面色冰冷得座在暖车中。他迎着大雪跟在她身后。那个时候,他以为宋家是真的谋反,心疼纪姜被宋简伤得那么深,发誓一定要给她全部的温暖。   如今,马奔在一阵一阵的秋风之中。熟悉的道路,熟悉的帝京街景与人物。   唯一不同的是,他终于明白过来,她在暖车之中那悲哀的神色,究竟是因为什么。也终于肯告诉自己,成全他们,让他们一同面对冰霜和风雨,是一件比奉上自己全部的柔情,还有温柔的事。 第114章 尾声(二)   兵部的并内阁的官员聚于丽正门外的消息很快传入了内廷。   少帝那日精神头尚算好, 靠在龙榻上就着黄洞庭的手一口一口吞药。自从窦悬儿死后, 少帝就几乎下不得榻了,噩梦连连, 不是梦见纪姜的惨死,就是梦见有人要谋害自己,一夜一夜的惊醒, 折腾得整个文华殿的人都抠搂了眼睛。   这会儿人到是醒着, 刘妃陪在他身边,正瞧李娥挑拣扒在水里果子。   刘妃子是满十八的岁的姑娘,知人事, 人心也细,瞧着李娥被凉水冻红的手,问道“这天都凉了。万岁爷还吃这种扒拉在冰里的果子,不得伤了脾胃吗?”   李娥回头瞧了一眼少帝, 蹲了蹲身,回刘妃道:“从前殿下在的时候爱这样打发万岁爷吃果子,如今也不知道怎么的, 就劝不下来了。”   刘妃听她说起纪姜,忙压低了声音道:“李姑姑, 本宫听到好些传闻,说什么临川长公主殿下, 还活着……就住在……”   “嘘嘘……”   李娥摁住刘妃的手腕,四下张望一阵。   文华殿的人疲倦得很,一半的人顶着精神侍立着, 一半的小的都半眯着眼睛,鸡啄米似的撑着。到没有人注意她们这一处。   “好娘娘,这话如今在文华殿说不得。”   刘妃道:“我何尝是不懂事的人,家里人让我进宫来,什么都交代了的。可是,我既做了万岁爷妃子,心也不在家里,全扑在他身上了,看着爷这样日复一日的作践身子,叫我如何还睡得着觉。我私下想着,既然还有公主活着的消息,管他是个真假,咱们也该为万岁爷查查不是。”   那边少帝咳了一声。   黄洞庭伺候完了汤药,回头对李娥道:“李姑姑,备的给万岁爷压苦的果子呢。”   “欸,这便好了。”   说着,将手中玻璃盘子呈到刘妃手上。   “娘娘捧过去吧。您刚才问奴婢的话,恕奴婢答不了。奴婢只知道,都过去这么久了,殿下是回不来了。上回,黄公公忍不住提了那么一嘴。就受了东厂的刑。怕是这种没根由的话,在万岁面前说多了会扰得万岁爷将息不好吧……”   说完欠身,弯了弯腰:“娘娘仔细。”   刘妃看着她讳莫如深的模样,又想起入宫时家人教她闭眼闭口的话,心里没谱,端着东西的手也有些颤抖。   黄洞庭刚扶着少帝靠下。   哪知刘妃行得轻,不声不响得已经走到了她的背后。阳光透过雕花的大隔扇门照射到她手中的玻璃盘上,反出冷光来。   少帝夜里才梦了有人执刀要他命梦,这会儿猛地将那梦给想了气来。吓得拼命往黄洞庭身边靠去。“快快……把这个刺客给朕拿下。”   黄洞庭忙护住他:“刺客,哪里来的刺客,万岁爷,那是万岁爷的刘娘娘啊。”   “刘妃是谁……朕不认识她,朕要窦嫔,窦嫔在什么地方……”   李娥跟到榻边,将才还都瞌睡大过天的人纷纷吓醒了。几个灵活的已经去寻梁有善了。   李娥看了一眼出去的那几个人,突然摁住了黄洞庭的手。   “万岁爷,窦娘娘薨了。”   “薨了……”   少帝两眼发直,突然哭出声来: “对啊……姐姐都死了的好多年了。姐姐死了……他们就不要朕当皇帝,都要害朕,对对,都要害朕。快快,快去找梁公公,朕要把这个想害阵的女人乱棍打死。”   李娥道:“万岁爷别急,梁公公去正云门替万岁爷面见百官去了。这会儿回不来。”   少帝一听吓得更厉害,拼命扯着床帐往自个身上披。   “怎么办……李姑姑,你救朕。”   李娥看向黄洞庭:“你愣着干什么,没听见万岁爷的话吗,照做啊……”   黄洞庭看了一眼吓得发傻的刘妃,逼近李娥压低声音道:“万岁爷犯了昏聩的病,你跟着胡闹什么。”   李娥看了一眼外面道:“你听听,丽正门上没有动静,这样僵下去得到什么时候。”   黄洞庭怔了怔。   “哦……你这个意思啊。”   说完便回身道:“来人,伺候刘娘娘去丽正门。”   “什么……李姑姑,本宫怎么会行刺万岁爷呢!”   她毕竟年轻,入宫来也不过几个月的光景,全然不能摸清文华殿这些人的门道。吓得双腿发颤,一时之间连皇妃架子也端不起来了。哭喊着被几个太监架了出去。   李娥几步跟到殿门前。   黄洞庭安抚下少帝也跟了出来。   天气大好,天高高云淡,几只大雁鸣叫着从文华殿檐角上彩兽头顶飞过去,传下苍凉的鸣叫。   黄洞庭掩上殿门。与李娥一道向阶下望去。   “你以前,不是很恶心行这些利用人的法子么。”   李娥笑了笑:“我现在一样很恶心,但那又怎么样,死的不该总是好人。”   说完,殿内少帝又在唤她。   李娥看了黄洞庭一眼。“你跟过去听着点动静,我进去了。”   ***   少帝才合眼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丽正门那边的响动就闹起来了。梁有善不在,李娥刻意将窗门都洞开,温柔纤细的天风穿户而过,撩起她褐色的宫裙,也将丽正门哗动之声传了进来。   少帝本就睡得浅。   这会儿陡然睁开眼来。“梁公公,梁公公呢……”   李娥回过身来:“万岁爷,您别急,黄洞庭已经去丽正门请梁公公了。”   少帝坐起身来:“外面……什么动静啊!”   说着,他就往后缩去:“姑姑快把门传都合上,朕害怕朕害怕啊……”   李娥对这位万岁爷情感复杂,一方面她护着他一路长大,早就视他为亲人,一方面又恨他在纪姜走后懦弱无能至此,被梁有善死死在拽在手里。但如今看她这副模样又着实心疼。忙上前搂住他。   “万岁爷别怕,黄洞庭和梁公公他们就要回来了。”   话音刚落。   殿门砰得一声被推开。李娥忙捂住少帝的耳朵。   梁有善从殿外走进来。他额头上破了一道口子,鲜血正顺着脸颊滴落下来,沾染了他的宫服。他眼睛发红发狠,一把甩开后面跟上来要相扶的黄洞庭。黄洞庭被撇得撞在一把圈椅上,差点一口呕出来。   “梁公公你可来了,他们是不是又要反朕了。”   少帝被李娥挡着并没有看见梁有善头上伤。然而梁有善听到这一句却强压下了自己心头的恼火。命人端来一盆水,李娥递上绢帕来,他一手过来,对着铜镜擦去额上的血水。   “万岁爷,您不用担心,那些个乱臣贼子,老奴已经替万岁爷处置了。”   “处置得好,处置得好!朕要把这些反朕人通通杀了,通通都杀了。”   他这话像在发狠,又分明带着哭腔。   李娥背脊颤抖,看着眼前这个惊惶又偏执的少年帝王。心中说不上来是心疼还是失望。   “黄洞庭,李娥。你们两个是伺候万岁爷这么久的老人了,万岁爷病中气不顺,你们不知道劝着,还叫万岁爷点了心火,安得和外头那些贼臣的心一样。来人。把这两个刁奴给我拖到外面打死。”   黄洞庭忙跪到梁有善面前。   “梁督主,千错万错是奴才的错。李姑姑是殿下留在万岁爷的身边人。您把奴才打死,放了李姑姑吧。”   李娥坐在少帝的榻前,却冷冷得笑了一声。   “黄洞庭你给我起来。别这会儿叫我看不起,不就是死吗?还是我两死一块,你亏了什么了。”   “李娥……”   “起来!”   她陡然提高了声音,黄洞庭的忙连滚带爬地站了起来。   她一向像纪姜,什么都敢说,眼睛里不揉一点渣滓。这会儿抖出了那身文人之后清冷气质,看着真叫人胆寒。   她站起身来。“梁公公,不是我李娥以下犯上,您通共就剩下这个文华殿了。我父亲死前告诉过我,无道者必将亡于乱刀下。你千算万算,算不准临川长公主是个什么样的女子,算不准宋大人在天下人心中,是如何不堪辜负的人。我和洞庭今儿就算是死了,也只不过是先走一步罢了。等到了下面,阎王爷判的时候。我和洞庭,一定等你一步。我们要轮回了再做人,你,一定是轮回了做猪狗!”   梁有善被她这一席话气得浑身发抖。   “来人,给我拖出去!”   “拖什么,自己会走!黄洞庭,听好了啊。我李娥出身清贵名流之家,此生跟了你这个人,已是自轻,你若今日敢给我求他一声,我就绝不认你,是我的夫君!”   黄洞庭道:“你以为就你有骨气啊,要不是怕你受罪,我会求他!你既这样说了,我陪你,下辈子但愿我不受那一刀,读点书,赚银子给你买红妆去!”   李娥含泪笑出了声:“得,我记着你的话。”   说完,她正要往外走,却被后面的一个力量一扯绊。   “梁公公,朕不许你杀李娥!”   李娥一怔。忙回过头取,只见他的衣袖被少帝牵扯住。他脸上的泪还没有干,却死死盯着梁有善。   梁有善吐出一口气,强压怒火道:“万岁爷,他们是刁奴。他们撺掇万岁爷处置刘妃,致使兵部尚书正云门前口出狂言,形骸放浪,甚至辱骂万岁爷。煽动百官谋反……”   黄洞庭笑出声:“你怎么不说,你额头上这伤就是刘老尚书打得呢……”   “你给我住口,来人!给我拖出去!”   “朕说不许拖!”   说着,他竟站起身,挡到李娥面前。   “是敢动李姑姑,朕就……朕就摘你们的脑袋。”   李娥心里一阵愧,将才自己还恨他懦弱,谁想现在为了维护自己的性命,少帝竟跟梁有善正面对上了。   梁有善显然不曾了到少帝会有这样的反应。   “万岁爷……你听奴才说,这世上除了公主殿下,只有奴才是真心护着万岁爷的。万岁爷可千万不能被这些刁奴给害了啊。”   “他们不是刁奴!李娥是姐姐留给朕的身边人!”   李娥心中动容,忙扶着少帝瘦弱的身子:“万岁爷,有您这句话,奴婢死了也无憾。”d谁知他也泪眼婆娑的回过头来:“朕不要你死,姐姐临走前,跟朕说过,要朕一定要把你留在身边,一定要护好你的性命。姐姐的话,朕一直一直都记着的,今日……朕在这里,谁都不准动你和黄洞庭!”   李娥喉咙吐出一口潮酸的气。   她不由得想起了纪姜只身前往青州前对她说过的话。   那时候她拉着李娥的手,神色平宁,丝毫不像要去赴青州浩劫的模样。   “李娥,整个宫中,我能信的就是你了。替我照顾好我的弟弟,如果我死在青州,你急着,你就说我是病死的。永远不要告诉他宋简的事。他是个有痴的孩子,我不想他往后的一生都为我难过。”   “好……可是……这怎么瞒得住啊。”   “如果瞒不住啊,你就说,姐姐为的是大齐的天下,不是他一个人的天下,让他,一定不要让姐姐失望,做一个好皇帝。好儿子。”   这些话,如果他能亲耳听纪姜说起,他一定不会是现在这种境地。   李娥心中钝痛不已。她腿上失去了力跌坐在地上,抬眼冷冷地凝向梁有善。   “梁公公,你怕不怕,你连文华殿都快失去了。”   梁有善背脊一阵一阵颤抖。面上露出一丝癫狂的笑:“好,既然你们把我逼到这个地步,好……好……”   他抬手将少帝揽入怀中。   “好,他们既然是公主留给万岁爷的身边人,那老奴就不杀他们。老奴啊,替万岁爷杀那些害死殿下,和意图谋反的人,好不好。”   少帝怔怔的点头:“对,对,我要替姐姐报仇。朕要杀了宋简,杀了那些谋反的人。对,对对……梁有善,朕的玉玺呢,朕现在就要拟旨!”   梁有善低头看了一眼李娥,“我一个没有根的人,换这些清贵门第和我一道上路,实在逃不掉,李娥,你今天既然不死,你就去告诉那个女人,我要死,大齐的天下都要给我陪葬!”   说完,追着少帝去里阁,一面走一面细声道:“万岁莫要急,老奴伺候您笔墨……”   李娥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重重帘幕后面。   终于咽下一口辛辣的唾沫。   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黄洞庭忙前来扶住了她。   “你出宫去,回报殿下,万岁爷下亲旨,要拿丽正门前的人了。”   黄洞庭点头:“我知道,放心,听说兵部一直没下调军的令,楼将军一路兵不血刃,楼今夜就要渡白水河了。”   李娥摁住胸口:“我就知道,他这个人,算不过殿下!”   “李娥……”   “啊?你愣着干什么,去啊……”   “我想……我想……想亲你一口。”   李娥松气笑出声:“你这混蛋,叫我什么时候才能看得上……”   话音未落,已经被黄洞庭的唇舌堵住了嘴。但他到底不敢用力,只一下就赶紧站起来身来。魂飞魄散般得奔了出去。   李娥怔怔地站在殿门前。   修成正果,也不到一定要和镇国的将军,或者逍遥的少年。李娥的摁了摁发麻的嘴唇。   “这混蛋冤家。” 第115章 尾声(三)   少帝下旨以后, 兵部尚书刘恒志, 并一众堂官司官都被罢了职,下到东厂诏狱中听参。不出几日, 就定出了数十人的腰斩之刑。然而梁有善却根本寻不到人顶得上兵部去。宋简下南方办了一众阉党的官员,如今在帝京的,慌不迭的烧账本的烧账本, 表决心的表决心, 眼见着,青州的军队都要渡过白水河了,西北那边, 王沛又一路杀红了眼,哪里还有人肯去兵部伸脖子。   而这这十位包括刘恒志在内的官员死刑,也在朝廷上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从六部至地方人人都为梁有善的恶行感到自危。内阁处弹劾梁有善的折子堆积如山。不光在内阁,与此同时, 民间也为这骇人听闻之事所震动,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这一两年来,人们也渐渐习惯了那位年轻, 却兼有仁意与果绝的内阁辅臣。听说宋简被下狱,又听说其妹惨死, 多有为他宋家呼惨之人。   这日纪姜靠在宋简的腿上歇午。   她太累了,本是靠着宋简闭会儿眼, 谁知不知不觉竟沉沉地的睡了过去。她在做一个很柔软的梦,梦里是公主府的那三年安宁的时光,幽静的花, 平和的夜,细枝末节清晰的可怕,就连宋简那因常年握笔而累起的茧,都依稀可见。   她不肯醒。   宋简在翻纪姜重版的那一本《窥金记》,黑字至上,已经用朱砂笔写满了批注。青石墙上的独窗透下的那一束光,正好一半落在书上,一半落在纪姜的耳旁。   他矮下书,她正侧了个身。人却没有醒,手掌覆在他的膝上,呼吸深沉,睡得正熟。   宋简松开一只握书的手,低头轻轻替她摘去发上草碎。   “纪姜……”   “嘘……”   一旁传来邓舜宜的声音,他来见纪姜,正想与说丽正门的事,看到这副情景,心里一阵软疼,一阵心疼。滋味复杂,他便有些手足无措。   “她累了,想让她睡会儿。”   邓舜宜僵着脖子点了点头。命人打开牢门轻手轻脚地走进去,盘膝在宋简对面坐下来。   宋简扫了一眼他被雨水润潮的衣角。   “下雨了吗?”   邓舜宜点了点头:“是啊,昨夜起了大风雨,到今日都还没有停的意思。”   几句日常闲语,两个人的声音当中却都有波澜。   “你觉得,会闹到什么时候。”   邓舜宜摇了摇头:“谁知道呢。这要看老天爷什么时候肯醒来,收掉这一场人间风雨。”   宋简赞许地点了点头。   “邓舜宜,你没有辜负她。”   邓舜宜挠了挠头。低头看向纪姜,她像是很多日都没有和过眼似的,几乎要把全部的力气都用进那个沉重的梦中。   “天开始冷了。我给宋大人备了入秋的被褥衣物。”   宋简笑了笑:“被褥衣物就算了,有烫过的酒的话,我想喝几杯。”   邓舜宜道:“这没什么难的,回头我就让他们备去。” 说完又顿了顿:“只是,别叫纪姜饮,我记得她从前胃就受不得酒,偶尔在宴上陪着太后娘娘喝几杯,回去的路上的,就不受用的很,这几年在青州,帝京,几处颠沛流离,没有将养得好,肯定更坏得厉害……”   他顾着自己的意思说开了,说到最后才觉得在宋简面前,这些话好像有些不合时宜。便止了话头,“她怎么了……看着这样的累。”   宋简垂头望着膝上熟睡的人,轻声道:“你该知道,她是为什么在计较忧思,才至彻夜彻地睡不着啊。”   邓舜宜怔了怔。   “刚才听你说话的意思……她跟你说了丽正门的事了吗?”   “说什么?”   邓舜宜喉咙一哑,一时之间说下去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我以为……殿下都告诉你了。”   宋简摇了摇头:“她知道,我不肯让她去赌。”   邓舜宜倾身道:“你为什么不肯让她去赌啊,怕她输吗?”   “不是,相反,我是怕她赢。而且……”   他抬起头来,凝向那一道独窗,窗外和着风雨正打落深红色的秋花,散进一缕缕淡淡的香气。空气沉闷地让人心里发苦。然而因为牢室里太暗了,所以那道唯一光中,每一丝浮动纷飞的游丝都看得清清楚楚。   “而且她一定会赢。”   邓舜宜点了点头。他松开盘坐的腿,摊开手臂靠坐在牢门前。   “是啊,自从我认识她,她就从来没有输过,一个女人能在这一样一个时局里,活成纪姜这样,实是不易。但是,你为什么怕她赌赢呢。”   宋简声音很淡,却厚有人情。   “大齐是她的根。你忍心看她狠心砍断自己的根吗?”   邓舜宜明白他的意思。   “你一直怕梁有善狗急跳墙,会拉万岁爷陪葬。动摇大齐的根基,不过……”   他望着纪姜笑了笑:“这一回,纪姜恐怕宁可动摇根基,也要保你的性命。”   宋简没有说话,纪姜柔软的头发被风吹拂到他手中的书面儿上,遮去些许文字。他索性闭上眼睛,任凭内心细微的波澜在邓舜宜的剖白之下泛起。   “我其实也不忍心看她断了自己来处,但是……她又视你为归处,我也不忍心看她失去你这样一个好人。”   “哈……”   宋简不又得咳笑了一声,这么多年,其实他是一个复杂,又几多转折的人。从前有人视他为乱臣贼子,洪水猛兽。后来又有人为他歌功颂德。到如今,除了如今靠在他腿上的女人之外,能够理解他的复杂和挣扎,能够饱含的深情地包容他,收纳他之外,别的人怎么看他,他已经全然不在乎了。因此他已经不太愿意去听别人对他的评价。   想着,他不禁抬手揉了揉眼睛,“在你眼中我竟然是一个好人。”   邓舜宜望着他略带自嘲的笑容,却郑重地点了点头。   “顾有悔看不明白,但我还是能看明白的。当官当官,多是为了给自己赚一副家当,给妻儿谋些前途,但做成你们宋家这样,青青零零,抖甩双袖皆是清风,骨骼作响,甚至子嗣单薄,内院凋零的,怕是举世难寻了。”   这话是说得很悲凉。   什么叫青青零零,两袖清风。这尚算是个干净的词。   可子息单薄,内院凋零却是在评述人生在世的生活种种。   宋简不想去细想,因为这会强让他想起陆以芳,想起陈锦莲,想起纪姜为他失去的第一个孩子,以及那一个用妹妹性命保下来的血脉。   因此,他摇了摇头,只淡声去接邓舜宜后面的话“你说举世难寻,我不能认。不说顾老,便你的父亲,邓老侯爷就堪为官道之表率。”   邓舜宜不置可否。   “不过,到了我这一代,就是有辱祖上荫了。若不是殿下,我怕还是楼鼎显口中的一只软脚虫。”   他说完也自顾自地笑出声来。随手拍了拍膝盖上灰尘。   纪姜咳了一声,肩膀微微耸动。   宋简扶按住她肩头,轻声唤她。   纪姜迷迷糊糊地应了一个“嗯”,仍未醒来。   邓舜宜温柔地望向纪姜。“让她睡吧。”   “你不是有事要与她说的吗?”   邓舜宜将头靠在牢门的木栏上,“现在想想,也不肖与她说。”   宋简笑了笑,冷不丁问道:“楼鼎显在渡白水河了吧。”   邓舜宜吓了一跳,头也险些磕在牢门上。“你还说纪姜没有跟你提过外面的事。”   “她是不是仿了我的笔迹,给楼鼎显写了手令。”   邓舜宜哑口无言,他吞咽了一口:“你竟都知道。”   邓舜宜又望了一眼纪姜,她的手掌仍然覆在宋简的膝上,人面被长发轻轻地遮住,发丝顺着她匀净的呼吸一蛰一拂。   “宋简,你到底怎么想的。”   宋简笑答:“我身在牢中,能怎么想。你是第一日认识纪姜吗?”   说着他也垂下目光,轻撩开挡在纪姜额前的长发。   “平日里看着就是一把弱骨头,但我哪一次拧得过她。她想做什么,不如就让她做。不管到哪一种地步,总之有我在,无论她在别处有多难过,都有我在,在我这里,再也不会给她一点伤害。”   邓舜宜长长的叹出一口气。天气已经冷了。牢中又阴得很,人口中的气这么吐出来,竟然化成了单薄的白烟。   外面暴雨不止,时不时地还夹杂着雷声。   纪姜不觉地蜷缩起身子,一点一点往宋简的怀中缩靠过去。口中轻轻地呢喃着什么。   邓舜宜弯腰去听,却也什么都没有听真切。   “她在唤什么。”   “鸣儿……”   “鸣儿是谁。”   邓舜宜回想了一阵。皇帝的名讳是忌讳,久而久之竟会被百姓渐渐忘去。他当真是用心地去回想了一阵,才把这个名字想起来。纪鸣,这是当今皇帝的名讳。   宋简望着纪姜摇了摇头:“梦到难受的东西,死也不说。你一生都在做选择。哪一次不是剖心剖肺的疼。”   邓舜宜无言以对。   他撑着膝盖站起身来,“宋简,你猜得没错,楼鼎显的军队已经渡过白水河了。顷刻之间,就要取帝京城得城防。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想问问你。”   宋简没有抬头:“你问吧。”   “如果皇帝真的在这场浩劫之中死于梁有善之手。你要覆纪家的皇朝吗?”   “不覆。”   说完,他笑了笑。对怀中的人道:“你以前说的,先为大齐公主,后为宋简之妻是吧。如今于我而言,是既为公主之夫,终为大齐之臣。”   “不用怕,纪姜。” 第116章 尾声(四)   八月初三, 朝廷要杀人。至辰时起午门前挤满了帝京的老百姓。人们纷纷捧上银钱递塞给刽子手, 以求刀下人不吃苦。纪姜与邓舜宜一道立在朱雀大街的升平楼上,发黄的古柳枝条漏进窗户, 拂扫在邓舜宜的手边。   他随手从后面拖了一把椅子到纪姜身旁。   “坐吧。”   纪姜摇了摇头:“坐太久了,这会儿想略站站。”   她声音听起来平静,却也隐隐抑着波澜。   邓舜宜顺着她的目光一道亡过去。时辰还没有到, 刚刚架起来的刑台被风刮得干干净净的, 连一片飘落的叶子都没有。监斩的人是李旭林,这会儿风正大,他正避在台下, 与东厂的人说着些什么。   “欸,这场景和当年宋家灭门时真有些像。”   邓舜宜扶在窗台上,指了指那些捧着银钱挤在前头的百姓。“我大概记得,那时也有人拥到前面去替宋家人哭惨, 求这些刽子手老爷们手下积仁义,送他们痛快地去。”   说着,他回过头来。对纪姜道:“其实朝廷在不开眼, 公论还是在人心的。当年你出帝京的时候。我也曾在街头巷尾,听到好多关于殿下的事。”   纪姜凝着那一处空荡荡的刑台, 并没有出声。   “你都不问问,他们说你什么吗?”   纪姜笑了笑:“我不在乎了。”   邓舜宜想起的那日在牢中宋简说的话, 不由得觉得,这两个人可真像。   想着他不由得笑开来,手在窗台上一下一下地敲拍。   “想到什么可乐的事?”   “我在想啊, 你们如今就活得有一颗修佛的淡心,剩下还有几十年的酒肉时光,你们怎么活哟。”   纪姜走到邓舜宜身后:“你们那天说了些什么?”   “啊?哪一天啊……”   “我睡着的那一日。”   邓舜宜收回手,抱入怀中,多少有些玩味地看向她:“感情是殿下哄了我们,人是醒着的?”   纪姜被他看得不大自在,顶道:“我那日是真累了,不过是听你留在刑牢的人说的,算了,当我没问过,你们两个人说什么,你不说我大多都能猜到……”   邓舜宜笑了:“殿下定猜不到宋简面红耳赤的样子。”   他很少起这种逗弄纪姜的心,今是见她为了宋简的事一连忧心很多日,伤了精神,今日又是成败在此一举之日,这才想说些话令她开怀。   谁想她一下子涨红了脸。   邓舜宜到没了主意。正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替自己解释,却听外面突然骚动起来。   “来了来了!”   人群议论纷纷,纪姜与邓舜宜一道向刑台看去。   人犯已经被压了上去,那边的刽子手正在开刀。这日是秋雨连绵之季中难得的一个大晴天。白晃晃的大白刀子在日光下晕成了一团耀眼的光球。   “欸,殿下……”   “嗯。”   “你究竟想好了没有,这一步走出去,就没有回头路了。”   纪姜望着那团晃眼的光球,萧瑟的天空之中,掠过去几只漏秋的迷途大雁,她不由得移开目光抬头望去。深褐色老鸟旁,还带着一只羽浅声弱的幼雁,他们飞得极其疲惫,叫声也凄厉无比。   “今日夺宫,万岁爷必然会成为梁有善手中的筹码,逼到狗急跳墙的地步……”   话还未说完,他们的耳边同时传来一生凄惨的雁鸣。   伴随着刑台上的雷鼓声,一道窜入空荡无云青霄。   “在帝京走的每一步,都是无路可回的,从我在公主府中仿他写下那封信开始,一路走来,我都只知往前,从没想过回头。”   说完,她转身往楼下走去。素色的衣裙勾在一张圈椅的缺伤处的倒刺上。她甚至没有回头来取弄,由着步子往前。   哗啦一声破锦之声。裙角便被勾划开了一条口子。   人们说,最真实的人生是一步一破碎。宋简如此,从文华殿上的那场杖行开始,就被切划成碎。纪姜也如此,但好在,这两个人,一直并行风雪,彼此修弥。   此时,刑台上李旭林已经升了坐。   兵部尚书刘恒与另两个兵部的堂官志引颈上前,冲着他破口大骂,这些人都是在帝京的官场上混出名的清流,就算从前也当过顺风草,近几年也被梁有善的行经彻底清干净了脑子,深知阉党不除,东厂不灭,整个帝京城的官员,是没有一个人能安稳睡着觉的。如今觉得自己死到临头了。又是在这么多百姓的面前,再看到他们为自己遭遇痛哭流涕,大呼凄惨,文人的那根硬骨头,此时顶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有力气。在午门前痛陈阉党之祸,帝京士人们听后,无不落泪沾巾。   李旭林是武将出身,根本招架不住这些文官的口舌。   但是,在如今这个境地之下,其实他的内心也是有些慌的。正如宋简所言,梁有善独木难支,通共就剩下一个文华殿了,倒台不过是时间的问题,然而他跟着这个人,借着东厂和锦衣卫的之便,为非作歹这么多年,这些文官也早就狠不得把他拖上刑台上扒皮了。他无路可退,也只能扭自己最后这一点点脾气,去摁压他们气焰。   说来也讽刺,此时刑台上下,其实都是抱着必死的心在相互较量。   李旭林脸上沾染着的一层薄汗,抬头看了一眼的天时,高声喝斥道:“你们这些人,是万岁爷亲自下旨勾绝的,死到临头了,还敢以言辞对万岁爷不敬!来人啊,先把这个刘恒志的舌头给割下来!”   随着这一生令下,围观的人群骚闹声四起。   突然有人高声喝道:“阉人蒙蔽圣听,才至民怨载道,至万岁声威有损,此等罪人如今稳坐在文华殿内,却要把朝廷忠良拉到菜市口来吃刀子,李旭林,你以为天下人都是不开眼的蠢货,你以为你割了他刘恒志一个人的舌头,就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吗?”   李旭林吓了一跳。   “哪个贼人在说话!来人,快把人找出来,给我架上来。”   “不用找了。是我。”   李旭林其实早已听出来这个声音是谁的了。但他本能得不想承认。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他和他从青州到帝京打了无数次交到,几次将刀架到她的脖子上,却从来不能将她真正的杀死。   人们尽皆向后望去。自觉地让出一条路来。   纪姜从人群后一步一步地走到刑台下。刘恒志认出了她。含泪唤了一声公主。   纪姜看向狼狈的朝中老臣们也红了眼眶。   “公主……哪个公主啊……”   百姓们听到刘恒志口中的这个称谓,不免惊诧议论。   “如今的万岁爷连子嗣都没有,哪里有公主,就连先帝爷那一朝也只留下了一位临川长公主,听说早就死在青州了。”   “对啊……好几年前的事了,临川公主独出帝京,再也没回来过……”   “欸欸欸……这个女人不是住在临川公主旧府的那个女人吗?我在那条路上买过货,看见过!”   “什么,难道公主没死啊?”   人声鼎沸,甚至有人唤起公主的封号来。   纪姜是前朝唯一的公主,皇族将她的一生包裹得如百里锦绣。在帝京百姓的心中,她是这个陈腐却古老的皇族最华美的象征,女人们争相仿她调过香,临她制水粉胭脂的方子,甚至学她的姿势仪态。   无论圣旨说她如何挟持幼帝,把控朝廷,大部分的百姓还是视她金玉之人。如今她满身缟素,不戴任何首饰,冷清清孤零零地立在人群之中。瘦削而清傲的骨骼在单薄素裳之中,被风勒出凌厉得轮廓来。越发从人群当中脱立出来,令人移不开眼睛。   她抬头凝向李旭林。李旭林浑身颤抖,一是恼怒,二是胆怯。在灿然的阳光之下,她身上素裳白得十分耀眼。   “你怕什么。”   她冷寒了目光:“你杀了意然,就见不得我这一身白了。”   “你给我住口。你早就被万岁爷爷贬为庶人了,这些老匹夫唤你公主,是抗旨!是抗旨不尊,今日你敢咆哮刑场,其罪也当诛。来人,把她拿下!”   “听啊!她真的是临川长公主啊!”   “这个阉人的走狗竟然敢对公主无礼,真该死!”   话声凌乱,李旭林正无措之间,不知何处砸来一块石头,正砸在他的脑门心上,李旭林没有防备,被砸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瞪时傻了眼。   “混蛋!是谁!给我拿下!”   所谓法不能责众,他此时是真切感受到了,纪姜身边旁围绕着帝京的百姓,东厂的人拿着刀也近不得她。混闹的人群被这一块石头激起了波澜,一时之间,乱七八糟的东西朝着李旭林砸去,砸得他慌忙命人上来挡。   “你可真蠢。”   纪姜的声音透过混乱的人声灌入他的耳中:“你知道,梁有善为什么不肯来,而要派你来监刑,残害忠良,罔顾天理到头来,终要横尸于市!”   “你给住口!你们愣着干什么,把这些刁民都抓起来!”   “李大人,人太多了,这个……怎么拿呀……”   “拿不住,就给我杀!见了血,看谁还敢跟着这个女人起哄!”   民怒如滔天怒火,一波一波朝着他们的门面的扑来。东厂的人被眼前阵势给吓住了,手上握着刀,却都在犹豫,不肯先动手。李旭林大喝道:“一帮废物!”   说着,从身旁一个锦衣卫腰间抽出刀来,跳下刑台,朝着面前的一个人就砍了下去。得谁知,刀还未砍下,却听不远处“嗖”的一声飞来一只响箭,猛撞在他的刀面上,力道之大,逼得他一下子松了手。   李旭林还来不及看清楚箭是从什么地方射过来的,又是一箭朝着他飞来,这一箭没有丝毫犹豫,直扑他的眉心,他喉咙里连一声惨叫都还没有发出来,就被射中面门。   真应了那句话,残害忠良,罔顾天理到头来,终要横尸于市!   与此同时,城门处传来一阵疾驰的马蹄声。   纪姜回头看去,人群后已经依稀可见青州军旗。   身旁传来顾有悔的声音:“你没事吧。”   纪姜侧过身,少年青衫干净,弓箭搭挂在肩。   “你回来拉。”   “回来了。赶得及时不?”   “及时。”   顾有悔明朗笑开:“纪姜,我今天算是知道了,公主就是公主,就算是个没有封号的庶人,你在这些人心中仍然是公主。”   说着,他走到纪姜身后,抬手指她望去。   “ 赵鹏的人控制了城门,梁有善之前指望的孙,刘两家军队,全部被楼鼎显的军队的堵在了白水河对岸,如今知道帝京城这个情景,都不敢有调动。现在兵部瘫痪,除了东厂和锦衣卫之外,整个帝京城无兵可调动,青州的大军现在驻扎城外十里地,楼鼎显带了五百骑兵入城,但现在怕的是引起城中的动荡。”   纪姜凝向那越爱越近的旗帜。   “没事,帝京城和青州不一样,这座城是宋子鸣,顾仲濂两代辅臣的心血。发展至今,无论是市井百姓,还是商贾士卒,都受圣贤教化,不全然是愚昧浅薄之人。只要不践民利,不伤人命,不至于引起动荡。”   “好。接下来怎么做。”   纪姜道:“邓舜宜已经去皇宫了,你与楼鼎显一道过去。我随后就来。”   说着,她走上刑台,亲手替刘恒志等人解了绑。   “委屈各位大人。”   刘恒志颤巍巍地握住纪姜的手,“老臣是从先帝爷登基起就跟在先帝爷身边的人了,自从公主离京之后,老臣日夜有念,不想有生之年的还能再见到公主……老臣实在是……”   他有些说不下去了。   喘息了一阵,才颤声接道:“只是公主,大齐百年的基业啊……老臣世代的忠心啊……如今,是不是就要毁于一旦了。”   顾有悔在旁道:“你个老糊涂,除枯枝,长新叶,不好吗?”   刘恒志抬起手来,颤颤地指向他:“你个黄毛小儿懂得什么!你……你们家的顾老大人,还有当年惨死的宋首辅,还有……还有牢中的宋大人,我们哪一个不是拳拳忠心,大齐倒了,我们这些人……我们这些人算什么!算什么!”   顾有悔压根不想理他,他理解不了这些人心中的执念。   他一把扯去他们手臂上的绳锁。“你们这些人,就是觉得自己的命轻如红毛,天下姓什么,比泰山都重。结果都是糊涂蛋,自己死就算了,有的时候甚至不惜把自己的子嗣,自己的妻子都送到断头台上……”   他说着说着,觉得这也是在说自己父亲,言辞过于激烈了些。   自怔了怔,索性闭了嘴,去替其余人解捆缚去了。   纪姜望了他一眼,对刘恒志道:“大人不要和他计较,赶紧回家去,夫人在府上等着您。”   一句话,让他执拗的骨头一下子软了下来。刘恒志的肩猛得松垮下来,也不知是想起了幼子还是弱妻,眼睛里蒙起了水雾。他颤巍巍地走下刑台,踉跄几步险些跌倒。口中不断的重复着:“好……好……”   谁不念妻儿,谁不贪恋一方暖土。纪姜望着那些佝偻的背影,不禁又想了宋简。   他望着自己的时候,一直温着目光,那份眷恋伴着决绝,是这世间每一个有信念的男人的宿命。一面成全,一面辜负。   “你要去接宋简吗?”   纪姜没有说话。   “欸,你呆什么。”   “算了,先不要去接他,去皇宫吧。”   顾有悔跟上她:“为什么?”   “他在,我怎么狠得下心。” 第117章 尾声(五)   纪姜所行的那一路, 曝露在秋季惨白的日光之下,风把枯萎的树叶, 蛰伏依久的尘埃全部卷起,顺着朱雀大街宽阔的街面,逃命似的从她身边退却。丽正门前, 刚历经一场砍杀, 血腥气似乎才从皮肉里迸溅出来,陡然经过干净的和炙热的阳光度化,气味竟然不是很熏人。   赵鹏站在门口等她。   丽正门后空场上, 楼鼎显横刀立马停在正中央。他穿着灰褐色军铠,压住马蹄子,反手将刀横放在马背上,亲军递上一张白绢子, 他用马鞭子柄挑扯过来,一把抹去刀面上血,明晃晃的刀面映在日头下面, 又成了另一个炙热的光球。   “临川。我们大人呢。”   楼鼎显在青州带兵很久,对纪姜这个女人的记忆还停留在青州城和白水河旁的陆庄上。那个时候,宋简叫他临川, 府里的人和他也都跟着这么叫。但如今是在帝京城里。他这么堂而皇之地唤出来,还是让赵鹏这些人侧目。   但楼鼎显显然不觉得有丝毫的不对。   他拼杀惯了, 连平日里行走都是大步流星的,翻身从马上跃下来, 径直走到纪姜面前。   “妈的,我在青州带着,刀都给锈了,之前在涂乡大人遭了那么大的罪,这狗屁朝廷还嫌大人过得好,呵,我们青州的兄弟早就想跟着反了!大人怎么想通的,你……”   他不顾什么礼,逼得近了,纪姜也闻到了他身上的那阵被体温酵出来的血腥气。   邓舜宜从后面赶过来:“楼将军,你在这里等着做什么,文华殿那边要您坐镇呢!”   楼鼎显回头喝道:“又是你这个软脚虫,我来是救我们宋大人的架,要不是他的手令,谁到你们这宫里来受这些阉狗的酸臭气,我等着见我们大人!他人在哪里。”   楼鼎显望了纪姜一眼,纪姜垂着头并没有立即应他的话。   倒是顾有悔和他是一路子的脾气,迎在纪姜前头道:“你给站远些!谁准你这样跟她说话的,等你们大人从刑部大牢里头出来,不打你大棍子。”   “什么,妈的,老子们进城了,这帮东厂的狗还敢拘着他,走,带人跟我迎我们大人去。”   “站住,楼鼎显!”   他被一个女人喝得一愣,马蹄子都跟着绊了一下。这不是当年青州府上那个逆来顺受的小奴婢吗?这会儿是吃了什么东西,养出这样的气焰来了。   楼鼎显回过头。将刀往腰上一挂。   “我是大人手底下的人,什么时候要听你的调遣了。”   顾有悔道:“听你们大人的调遣,你现在还在青州喝大风呢,能把马蹄子压进帝京城来?”   楼鼎显被他说愣了:“什么喝大风,你这家伙说什么呢。”   “你不知道我说什么,告诉你吧,你收到的手令,是纪姜写的,你还说你不听她的调遣吗?傻愣子!”   “什么?你写的?那……大人呢……”   刀子拉起来,劈下去,顷刻之间就是几条人命,死没死简单明了,但是楼鼎显显然是搞不懂这皇城里的人事手段,一下子有些慌了。眼见着自己数十万的大军,一路畅行无阻地到了帝京城,兵部那群办事的就跟化了脓包一样,连个泡都没有鼓起来,他虽然是个粗人,还不至于因此而迟疑,但心里也在犯嘀咕,如今听顾有悔这样一说,吓得他几乎汗毛都竖起来了。   这是要做什么,又是这个女人的数段,要瓮中捉鳖,灭了他的十万大军吗?他想着还在城外十里地生火做饭的军队,不由扬起了马鞭子。   “你这个刁……”   他还没把话说完,却听面前的女人道:“先别慌骂我,我并不是要害宋简。”   “那你为什么要伪造大人的手书!”   纪姜仰起头:“你和你们大人,已经被逼上贼船了,我为贼,你们也得跟着我为贼,想你们大人和你自己都有出路,你只能听我的,成王败寇,翻掉帝京城这里的天和地,我们才活得下来。”   楼鼎显不可思议地看向他,他想不通,自己希望宋简造反不是一天两天的了,想不到最后,竟然是跟着一个弱女子举起的大旗。可是等一下,她从前不是大齐的公主吗?当年,不是她为了所谓大齐的江山天下,才把宋简一门送上绝路的吗?   骨肉屠戮骨肉,信念颠覆信念。   他活得太粗,只能从其中闻到焚烧人肉的肉香,还不能看到切割人情伦理的血腥。   “你的意思是,你要我,跟着你去逼你们大齐的宫吗?”   “差不多,是你说的那个意思。”   她说得很浅淡,秋风把军旗吹动得猎猎作响,她素色的裙摆扬起,呼应着楼鼎显刀柄上的大红穗子,这一红一白相互招摇,诡异得很……“我怎么信你。”   “你只能信我了。”   楼鼎显一怔,随即又笑了开去,哪里知道越笑越张扬放肆,竟有几分顿悟之时,看脱世间万象的荒唐禅味来。   顾有悔道:“你这个人,得疯病了么。”   楼鼎显道:“混小子,你休放屁,老子是在想,我们大人何等人物,这是要了一个什么样子的女人。得,临川什么公主,今儿爷跟你去开刀子,你说砍哪里,爷就砍哪里。若大人出来,要赏我大棍子,我就把你供出去,让你去挨。”   面对一个不知人事变迁,记忆还停留在几年前的粗人。   他的话却莫名得痛快,痛快到纪姜也想让宋简听一听。她隐忍了太久,矜持了太久,她困在花浓宫深,金镀岁月的梦里也太久了。面对宋简,好像必须要抛掉宫廷雅言,浑说一通市井糊涂话,才能扎扎实实,不遮不掩地告诉宋简。   她有多心疼他的这一生。而她这一生,又有多爱他。   ***   文华殿前此时正式剑拔弩张的时候。   梁有善才在东厂的人那里听到了李旭林惨死在午门,尸体还被百姓践踏,至今无人去收敛。人正气得发抖,就听人来报,说楼鼎显的人马已经破了帝京城的大门,冲入大齐皇城来了。   “什么!孙刘两家的人马呢!”   “那些人……在白水河就交一次手就吃了憋,不动啊……”   所谓无根之人的权势之路,就是连树倒猢狲散的资格都是没有的。树好歹还有根,倒了之后,枝头的残叶还要在风中呜咽一阵,为他哭一场。然而他如今的处境,却真的只是一根独木,连一片叶子的安慰都寻不到。   他手上还捧着伺候皇帝盥洗的金盆,明晃晃的晃眼睛。   底下的人大多慌了,“督主,怎么办啊。”   怎么办,他千算万算,不曾算到纪姜竟然真的会纵楼鼎显逼宫。她真的不顾小皇帝的命了吗?   正想着,李娥打帘从里面出来。她看了一眼梁有善。   “梁公公怎么还站着,万岁爷在唤您呢。”   做奴才伺候人,总要有所求,财路被宋简撬断,党羽也被人杀得杀,流得流。伺候人的这层皮早就没有必要披了。   他将金盆放下。   “把慈寿宫给我围起来。”   “来不及了,督主,邓家的那个小侯爷刚刚就带人把慈寿宫封护起来了!”   “什么!”   外面喧声四起。   “来了呀……来了呀……”   梁有善喝道:“慌什么,让东厂的人全部给我到文华殿来!”   李娥道:“你要做什么。”   梁有善一把推开他:“伺候你们万岁爷归西!”   李娥本就是刚烈的女子,听他这样说,哪里肯放他就这么走了,一把抱住他的腰:“你敢对万岁爷下手!必被碎尸万段的!”   梁有善随手抄起一把花剪子对着李娥的肩背狠戳去:“那也死得磅礴大气,和这天下的皇帝一道陈尸。”   李娥吃痛松力,黄洞庭见状忙上前来摁住她的伤口,将人楼入怀中。   梁有善道:“你们这对假鸳鸯,也跟着那小皇帝去吧,等咱家伺候完了正主,再来和你们了结。”   “你……”   话未说完,殿外却有人在唤梁有善的名字。   李娥吐出一口气来,对黄洞庭道:“听见没,是殿下!”   与此同时,梁有善却也笑出了声:“我就知道,什么临川长公主,女人而已!狠不到那个层度!”   说完,他甩袍往外走去,一面走一面喝道:“把这两个人,锁到里阁去。”   话说完,文华殿的大门也被他推开。   刺眼的阳光如同猛兽一般张牙舞爪地扑了进来。檐顶上的垂铃猛地被风刮起,悠长的铃声送向天际。梁有善不由得抬头望去。   八月初天空,高阔得看不见一只鸟。   天穹底下,纪姜站在阶前。她仍然穿着素孝,周身所有金玉饰物都摘掉了。   “呵……”   梁有善笑了一声,“从来没有见过,哪一个皇家子嗣的命有你这么贱。”   他一面说一面沿着石阶往下走。   “血海深仇,宋家人竟然杀不了你,陆庄的火也没能把你烧死,甚至连涂乡的瘟疫,都能叫你避过去,你是什么公主,公主都是金玉命,是那碗里的水晶丸子,咬一口就要流血拆肉的,你呢……”   纪姜寒目迎向他:“可惜我早就被贬为了庶人,老天爷收了我金玉命去,要我做草芥蒲苇,不折不断,一定要活到你命尽得那一日。”   梁有善仰头大笑:“好气魄,公主殿下。”   他说完,张开双臂来,偏头道:“那又怎么样呢。你当初不就是为了你们纪家这个弱子,把整个宋家都送到了刀下,现在呢,你回头看看,你这一生活得不荒谬吗?”   楼鼎显啐了一口:“妈的,什么狗屁阉贼,死到临头还……”   他说着就要举刀,梁有善喝道:“谁敢擅动,我立刻让你们大齐皇帝人头落地!”   楼鼎显压根就没想摁刀:“老子怕了你么,梁老狗,你知道没有兵部调令,我们行军千里入帝京,本都诛灭九族的死罪,今儿你不杀皇帝,我们也要杀皇帝,你吓唬谁呢!”   他说得豪气冲天,冷不丁被他身后顾有悔狠顶了一下脊背,人在马背上一个栽,差点被这个力道怼下来,他差点拔刀就要往后砍。背后那人的气焰却比他还要大:“她没讲话,你就给我闭嘴!”   “我说你这个顾家小子……”   纪姜听着身后二人的对话,千钧一发之际,男人们直冲云霄的勇气和执念,配上将才梁有善良口中的‘荒谬’二字,真的颇有滋味。她这一生的确活得荒谬,构陷所爱之人,沦落青州为奴,颠沛流离,痛失亲子,愧对女人们……但宋简却在彼岸,像娑婆之外接引的渡人一样,孤零零的一个人,张开双臂,承受了她全部的伤痛,解释了她所有的荒谬。   他是她的倚仗。   “殿下,亲手护下的人,今日亲手杀。为了我梁有善这么一个阉人,值不值得啊。”   梁有善的声音尖锐的刺耳。   秋风瑟瑟,一下子就送出去好远,那一个刻意拖长的尾音甚至在风里打着旋儿,招摇地婉转起来。   “你要什么?”   “呵……”   梁有善抱臂而立:“这就对了,殿下,我要什么,我要宋简受死。这些人那一路得退回哪一路去。”   “去你个祖宗奶奶!”   楼鼎显哪里听得下去他说这些。怒目圆睁,要不是被顾有悔摁着,早就要不顾什么皇帝死活,上去卸肉块了。   纪姜仰起头,望了一眼面前巍峨的文华殿。   皇帝原来是住在乾清宫,后来因为胆怯,就住到了文华殿的后殿当中,这处当年接受百官朝拜的辉煌之地,曾经葬送宋子鸣血污之地,讽刺得成了一个少年天子自困的牢笼。   “来人,把万岁爷请出来。”   少帝几乎被吓疯了。自从纪姜离开的帝京城以后,梁有善就成了他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他本能地顺着他的意思,被隔绝在宋简,陈鸿渐这些人之外。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梁有善也会有一天向他举刀。   大齐是个什么样的皇朝,纪姓的男人们都被抽了骨头。软得像一滩泥巴。   他像一只被剥了毛的稚鸡一般被人推了出来。黄洞庭拼命将他护在怀中,行得踉踉跄跄。   自从那年冬季一别,纪姜在也没有见过这个弟弟。   他长大了,从前的眉目逐渐展开了,有了少年人风致。除了那皱眉时眉间刻出纹勾,和她们早死父皇一样之外,纪姜第一眼,甚至有些认不出来他。   他却一眼认出了纪姜。只那么一眼就呆愣在了阶下。   张口结舌,喉咙里伸出某种难以言明的苦味,整个人也像被灌入了哑药一般,少帝猛地握紧了黄洞庭的手。   “姐姐……”   他嘴唇张合,舌头打结,说出这两个字以后就再也站不住了。身子往后仰去,靠着黄洞庭,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梁有善张狂地笑道:“对,万岁爷,你姐姐还活着。你自己睁大眼睛看看,今日反你的人,就是你的姐姐!你好好看清楚,宋简,临川公主,你母后,这世上,没有一个人在乎你的性命,你就是他们眼中的傀儡!”   少帝说不出话来,但他的目光却死死地定在纪姜身上。   “姐……姐……”   说不出完整的话,就只有这样干疼地唤她,纪姜的心几乎被这种破碎哑然的声音切碎了。   “殿下,我给半时辰的时间考虑,是处置宋简,还是弑君。你来选。”   少帝仍说不出话来。   但他却伸出手来,隔空向着他,筋骨嶙峋的抓捏。纪家的男人都瘦弱,他此时又只穿了一件明黄色的中衣,梁有善不肯顾他的体面,甚至连靴子都不曾让他穿好。孱弱狼狈至极,又惊颤弱幼鹿,但他还是听懂了梁有善的意思。他本能地想要求纪姜救他,但望着立在风口处,满身素衣的姐姐,他却又发不出声,说不出口。   “纪鸣!”   她突然提声唤出了少帝的名讳。   少帝浑身一颤。他仰起脖子,朝着纪姜的方向点了点头。   “姐姐是大齐的公主,那你呢?”   “皇帝……”   声音仍就哑弱。   纪姜不肯看他,“那纪鸣,那四方天下,你敢仰头对谁说一句无愧!”   她这一句说完,胸中的酸潮之气也冲红了她自己的眼睛。   她甚至不肯给他时间去回应,她怕自己这一口气一旦弱下去,就再也顶不起来。   “纪鸣,你纵容奸佞残害忠良,多年不见朝臣,不理政事,瑟缩若幼鼠,惶栗如蚁蛇之辈,你堪为一国之君吗?”   少帝被她这一席话问得眼前发黑。   他本想着,再见到这个护着她长大的姐姐,定是要扑到她怀里述尽这几年的委屈和恐惧,却不想她言辞激励,每一句都如刀一般辟在他心坎上。偏生句句在理,要把他这个孱弱窝囊的皇帝砸入地缝里。   “我问你,纪鸣,宋简该不该杀?”   “姐姐,我……”   “回答我!”   “不该杀,不该杀!我是因为他杀了姐姐,才要给姐姐报仇的!”   他也呼天抢地的把心头所想全部吐了出来,眼泪夺眶,他彻底失去力气,瘫在黄洞庭怀中。   “好。纪鸣,若你今日活得下来,我要你亲去刑部大牢,迎宋简出狱。若你今日活不下来,我也会让宋简,在你的牌位前,三跪九叩,行完君臣大礼,今日无论如何,哪怕是我和你都死,我都要杀了你身边这个贼人,护下的我大齐忠臣的性命!”   少帝抓捏了一把喉咙,好容易吐出声来:“姐姐,你不护我了吗?”   “万岁爷,你不护我们大齐了吗?”   在场的人都为这一席惊心动魄的对话震颤。   楼鼎显听愣了。压着刀,腿却在马腿上麻木地敲晃着。   “楼鼎显!”   “啊……在!”   “把这个阉贼给我拿下!”   “是!可是……这个小皇帝……”   纪姜看向少帝:“鸣儿,别怪姐姐……”   “好你个临川长公主,你竟然真的不要你弟弟命了,好,那老奴,就去地底下伺候万岁爷去!”   说完,他抽出一个厂卫手中的匕首,朝着少帝的面门就扎刺了下去。   顾有悔一把纪姜拦到身后,纪姜只觉胸口里似乎猛得压破了一个血球,满口的血腥味几乎冲得她眼睛发黑。然而她熟悉的那一声惨叫并没有传来,与此同时,只听一旁的邓舜宜惨声唤道:“黄公公!”   纪姜一怔,慌忙转过身去。   却见黄洞庭扑在少地身上,死死捏住了那把已经扎入他腹中的匕首。   “梁老狗……我……跟在你身边,让李娥……看不起快十年了,今日,我黄洞庭要在她面前,顶天立地坐个男子汉!”   楼鼎显见此,忙道:“来人,给拿下!”   东厂的人见此,哪里还拦得住。梁有善被扭跪到纪姜面前。黄洞庭却已经吐不出长气了。   “黄公公……黄公公……”   少帝被溅了一身的血,却也忙挣扎着爬起身来,望着那触目惊心的伤口不知所措。   “纪姜顾不上梁有善,忙与顾有悔奔到阶上。”   黄洞庭抬起头来看向纪姜:“殿下,让李娥来,我有话跟她说……”   “李娥,对,李娥,李娥呢……快去找李娥……”   “不对不对……别找她,她也受了伤,不要闹她,殿下,我跟你说吧,你把我说得告诉她……”   “别,你亲自跟她说……顾有悔,快救他……”   “殿下,别难过,你们做大事,我虽然不懂,但……我也知道……哪里能不死几个奴才的呢。唐幸……那猴崽子,早就爱慕公主很多年了,就是不配跟公主说,这事啊,就我一个人知道……我怕我死了,就没有人能跟公主说这件事了。”   “别说了……”   “还有啊,您跟李娥说,我黄洞庭,不比她差,我只不过是不想她受苦,我啊……喜欢她得很……”   他声音越说越弱,气息也看似有出无尽,后面的话几乎不闻。   顾有悔把纪姜拽起来:“别怕,只是伤口深,还有得救,教给我,你还得做你的事。”   大结局  梁有善荒唐又尖锐的笑声把纪姜从惊颤之中拽了回来。   这边, 邓舜宜正与赵鹏扶着少帝起来, 邓舜宜到底是柔和的人,见了身旁瑟瑟发抖, 满脸是泪的大齐皇帝,便将他往身后护,一面对赵鹏道:“你带万岁爷避到慈寿宫太后娘娘那里去。”   “不用, 就请万岁爷在这儿看着。”   赵鹏是吃不住这对皇家姐弟之间的关系的, 然而见少帝听纪姜这样说,也全然没有挪走的意思,他也就把邓舜宜的话当成了耳风。   “纪姜啊。”   梁有善也唤出了她名讳。满眼被血丝充得通红。   “住口。”   梁有善仰起头来, 凝向纪姜:“你的名讳,唤不得啊?公主?庶人?”   楼鼎显道:“你根本没有必要跟这个人说这些,一刀就砍了,把他的狗头扔出去, 裹起来给外头孩子们当球踢。”   他说得血腥,梁有善却丝毫不怯:“你问问她敢杀我吗?”   “她又什么不敢杀你的。”   梁有善没有理楼鼎显,只迎向纪姜的面目。复杂的人, 自然有复杂的心,这就好比是文明的诅咒,与文化的悲剧性宿命一样。楼鼎显听不懂梁有善接下来的话, 但纪姜却还是听懂了。   “纪姜,你要杀我, 你也该死,我是有罪, 那么你呢。你活着,活对了吗?你不该拿一把剑自刎在宋子鸣和他女儿坟前,不该剔了你这一身骨肉,还给你的至亲父母吗?”   他越说声音越大,竟逐渐有癫狂之势:“你谋害亲夫在先,背叛亲族在后,你先可不顾宋家人死活,后可将你的家国拱手让人,你才是这个世上最该死的人!”   人言如猛兽,张牙舞爪地扑到她面前。   她虽是公主,可她终没有活在一个太平盛世,她活在权力与权力不断倾轧,爱人与亲人生死相搏的修罗场中央,生离死别,立场颠覆,她拼尽了所有的力气不沉沦,不失控,但最后一眼回望。她还是遍体鳞伤。   这一生错漏百出,她过不好了。   呵呵,真的是过不好了。   她听着梁有善的狂言,她不由抬起了头来。   天顶上终于飞过一行大雁阵,满目死灰,这也算是晴空当中唯一的活物了。   突然有一双手从背后捂住了他的耳朵。   “纪姜,别听。”   纪姜浑身一颤。一时竟不敢回头。   而那人却柔和地笑了一声,借着续来和煦如如常地声音,“父亲恕你,意然恕你,我也恕你。”   他离得很近,鼻息一阵暖一阵凉,“纪姜,宋家恕你。”   “你……怎么来了。”   背后的人沉默了一阵,“怕你哭,就来看看。”   说着,他松开捂在她耳朵上的手。撩开身上的袍子,对着少帝屈膝跪下来,腿疾正疼得深,他皱了皱眉,不得不用手撑扶着地。   “别跪……”   纪姜转过身去,他却冲着她摇了摇头。   继而望向少帝:“万岁,臣是内阁辅臣宋简,自入朝以来,今日是头回面圣。”   他顶直脊背:“宋家三代皆为大齐之臣,祖父与父亲,一声忠心竭虑,呕心沥血,从无一日敢负皇恩。直至臣这一代,出了宋简此等逆子乱臣,虽万死不得修弥祖德一层,不得报答君恩一存。”   说完,他弯腰伏地重重地叩了一首。   “咚”的一声,直砸入纪姜的心头。她含泪望向这个在她身旁行跪的男子,多日的消磨,将他面上的光芒钝化,却令他这个人越发显得柔软,而富有平实的人情味。   他们在走两条不同的路。却都是为了彼此。   一个不惜颠覆自己家族也维护他的余生,一个奉上膝盖,捧出性命去尊重她的过去。   “臣不求万岁施恩,但求万岁赦公主之过,此事皆因为臣起,臣愿一力承担。”   “不……不是的宋简,此事与你不相干!”   纪姜心痛难当,尤其当他平宁地说出最后一句话时,她突然觉得,似乎耗尽余生也不能偿还干净了。   “邓舜宜,是不是你让他来的,我说过了,不要他来!”   邓舜宜怔张口哑然。   然而他身后的少帝却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   “纪鸣,你做什么!”   少帝被纪姜的声音喝得一怔,踟蹰一时,却仍就没有停步,他望了纪姜一眼。继续朝着宋简所跪之处行去。   少年人的身子并不高大,然而背阳而立,还是挡住宋简面前所有的阳光。”   他低头看向他:“朕都知道,朕胆怯,朕怕死,朕怕丢皇位……”   他说完,顿了顿,抬头向纪姜看去,纪姜也正看着他,她十指混颤,想说什么,却又被邓舜宜挡了下来。少帝深吸了一口气,寒冷的风吹出了鼻水,他又紧着吸了吸鼻子。   “朕是因为你杀了姐姐,朕才恨你。”   宋简抬起头。   “臣在青州辱没公主,的确该死。”   这两人一跪一立,都不曾再向纪姜那边看一眼,像是刻意将纪姜挡在一旁一样。   “宋大人,姐姐今日跟朕说的话,朕都听懂了,朕不能对大齐万民说一声无愧,但宋大人堪言此话。”   他仰起头,年轻人的喉结还不甚至突明。他吞咽了一口,张口续道:“都说我们大齐,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我们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抗西北外族绝不骨软,但朕实不堪配这十个字,是朕软弱,才致姐姐流走千里,才至忠贤受辱枉死……今日之事,朕不能怪姐姐,也不能罪大人。”   纪姜胸口涌动出一口热气。无论世道如何评述当今的皇帝,都不曾有他面对下臣,直言自罪来得犀利。他还年少,以至于无论是气度还是姿态,都不得以与宋简相比。但对于纪姜而言,面前的这个场景却还是另外一个世界。   男人们不说情感,但凭良心,凭或高或低的认知,在文华殿前,这个沾染了太多血污和心酸地方,认真地相互剖白。她动容,甚至不能再出声。然而,少帝却向她走了过来。他仍然柔弱,纤瘦,就像中了纪家男人诅咒一般,叫人看得心疼。   相别时才至纪姜肩头。如今身量已经高过她了,然而,正如先皇倚靠母后一样,他也向纪姜伸出手,去牵她的衣袖。   “别碰我。”   他被她一吓,又缩回了手去。   垂头不敢言语。   梁有善在旁笑道:“你们大齐皇族,拿刀行杀伐的都是女人……”   话音刚落,赵鹏在旁道:“殿下,宋大人,刚才司礼监的人来报,没有寻见万岁爷的御印。”   “梁有善……”   “纪姜,你们大齐皇帝配用印吗,告诉你,他啊,看着那个玉玺就害怕,如今好了,我死也无妨,管你是宋简为主,还是继续护着这个软犊子,都是名不正言不顺。”   宋简道:“梁有善,交出御印,我放你走。”   “顾有悔喝道:“宋简,你疯了,放他走!”   宋简撑着地缓缓站起身来,“你闭嘴。”   他一面说,一面走向梁有善:“纪姜,让人把陆以芳带来。”   “纪姜,你们现在不能手软!”   纪姜凝向宋简,宋简也正看向她。他半扬着下巴,虽周身狼狈,依旧自有风骨。   “你还害怕吗?”   “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那就听我的话。”   “好。”   说完,她转头对赵鹏道:“去,把陆以芳带来。”   赵鹏应声去了。梁有善却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宋简:“你要放我……不可能……不可能!就算你要放我,楼鼎显是死人吗?”   楼鼎显道:“你问老子,老子只听我们大人的!”   宋简低头看他:“我对你,早已了绝人情,但对陆以芳,我自问有愧,看在她的份上,我给你留一条命,走不走得长,看上苍的意思。楼鼎显,拖他们出去。”   日阴藏云后,刚才还雪凉的石砖一下子被染成了深灰色。   人马逐渐退离文华殿。纪姜静静地立在宋简对面,抿唇,一动不动地望着宋简。   “生我的气了?”   她不置可否。   “笑一个吧,以后的事都听你的。”   他让她笑,却逼出了她的眼泪。   他无可奈何地望向她。   “傻子,你已经在我这里痛过一次,我怎么可能眼睁睁再看你去选一次,然后痛一辈子。好了,我只替你选这一次。你不要再哭了。”   她怎么会不哭。   有的时候,语言匮乏之时,情绪是最真实的回馈。   我们这一生,其实都活得荒诞,人若微尘,偶然得飘零到一个时代,飘零到一层身份之上。哪有人生来就知道后路如何走,人都是一路跌跌撞撞,一路收获,一路失去,一路不堪重负地做各种取舍。   风雪里负重前行的这一生,幸得有人搀扶,相互疗愈,彼此收纳。如此一来,所有荒诞都有了解释,万千迷途终寻到归路。   对。   纪姜是宋简的救赎。   宋简是纪姜的归路。   无论我们为谁而活,终要踏入水米烟火,菜根鸡毛的大阵,然后,坦然地无怨无悔地湮灭于其中。   ***   嘉定四年秋天。据说梁有善与陆以芳离宫之时,被帝京百姓的一路唾骂扯打,陆以芳惊惧气极,在呕血死于朱雀大街,梁有善则于次日,被人发现曝尸于雨后陋巷之中。   嘉定八年的冬天。   这一年又下了很大的雪。十二月二十八,宫中在忙年事,纪姜独自立在丽正门。风雪细密,落了她满肩,黄洞庭下了夜里的职出来,正欢天喜地往外头宅子走,见纪姜在前面,忙过来行礼。   “殿下怎么在这儿等……”   话未说完,又明白过来:“哦,文华殿的经筵要散了,今儿宋大人是讲官,哟……这个时候。怕是万岁爷要赐宴吧。殿下要不去奴才那儿坐坐,李娥可想殿下了。”   纪姜笑了笑:“不了,你下值下得晚,赶紧回去吧。”   “欸,是是,东市那边给奴才留了活鱼,还得去取呢。”   他说着,行了个礼,喜笑颜开地奔东市去了。   纪姜再次向门前看去。   雪影里行出一个身影来。他穿着朱红色的官服,外头照着一件灰鼠大毛的氅衣,没有撑伞,任凭雪迎面。   “不是要赐宴吗?”   “门上的人来说,你来了,就辞了。”   他抬手拂去她鬓边的雪,“瑜儿呢。”   “母后接进宫去吃暖甜园子了。”   说着,她抬手挽住他的胳膊。   宋简笑了:“你怎么,要带我去什么地方吗?”   “不是,想和你走走。”   他们沿着朱雀大街,一路往正云门行去。几个午市才刚刚活起来,又逢雪天,人尚不算多。道旁书院里有人在诵诗文,几个女人撵着不吃饭的孩子跑,活灵灵人间如刚刚煮沸的暖锅子,咕噜咕噜地冒着热闹的气泡。   宋简认出了这条路。那是当年他他跪行出帝京的路。   “你还放不下吗?纪姜。”   他抬起另一只手,将纪姜的手暖在掌中。   “是不敢忘了。”   她这样说,宋简便不再问了,他懂她,懂她敏感通透的那颗心。   “知道今日文华殿上讲的是什么吗?”   “什么?”   “讲得本朝纪事。”   “哦,哪一位贤人。”   “宋简。”   纪姜不由笑了。   “你笑什么,我不算本朝一贤人吗?”   “算。”   她刚说完,他却顿住了脚步,转身将她拥怀中。脸颊相贴,竟能感知到他皮肤上的灼烫。他咳了一声,轻在她耳旁道:“那若有一日,我为庶人呢……”   正阳门外,苍山覆雪。万亩晶莹掩功过。   年华无踪迹,是非无论断,地位身份杀人如麻,而你让我活了下来。   你在眼前啊。   (全文终)   作者有话要说:   我写完了。   我想说这个故事,承载了很多我想表达的东西,我不知道以我现在的笔力,我有没有将他们全部表达到位。   关于宋简和纪姜,其实在我的是非观念之中,我也不能全然给他们定性,我不能说纪姜一定是对的,我也不能说宋简就是愚忠。   就像萨特的存在主义观点。我们来到世上,本就是一场偶然,人生充满荒诞性,无解又诡异。   但我们有幸遇到一个懂我们的认,他用他的方式,独家解释所有的荒谬,收纳我们的肉体和精神。   我们在某个时代里相爱,又时不时地做着另外一个时代的梦。   伤害自己也伤害别人。这个世上原本也没有救赎,只有相爱之人,独家一份的理解和原谅。   祝我们都有幸遇到这样一个人。   他让你从你自己都不能解的困局里活下来,他一直一直在你眼前。   (我会休息几天,番外更新会在微博里说的,感谢所有陪我一路走来下来的人。历经小半年,终于写完了。)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