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心上娇颜 作者:九月轻歌   文案:   贺颜与蒋云初青梅竹马。这一年,二人同在书院就读。   亲事落定之前,他们得到了一本写着预警前程的手札。   手札上说蒋家、贺家皆有隐忧,将逢大难,蒋云初说没事,来得及防患于未然。   但手札上又说,贺颜红颜薄命,亡于变故,而失了她的蒋云初,一两年便倾覆天下,成了官场人人闻风丧胆、嗜杀成性的奸佞——   读到这儿,贺颜不由多看了身边的少年两眼:俊美无俦,笑意温柔,哪里有一点奸佞的潜质?    “这完全是胡扯啊。”她把手扎一扔,笑盈盈问身边的人,“才名远扬、光风霁月的蒋云初公子,若我真的先一步离开,预言会成真么?”   蒋云初沉默了一会儿,说:“会。惹过你的人,为什么还要活下去?”   贺颜蓦地一愣。   这是……她完全没料到的答案。   蒋云初目光缱绻地看住她,“没有你,这尘世还有什么可珍惜?”   ——若无她眉眼如初,便只有相思入骨,万劫不复。   内容标签:甜文 市井生活   主角:贺颜,蒋云初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青梅竹马撒糖实录 =============== 第1章 贺夫人(修)   二月的京城,燕剪春风,杏花如雪。   一辆黑漆平头马车离开长兴侯贺府,去往翎山书院。   贺夫人坐在车里,看着自己的手,出了会儿神。   三十五岁的手,与四十多岁的手,是有些不同的。   这是她不为人知的秘密:已经活过一世,带着所有记忆重获新生。   前世是怎么死的?在外人看来,她一定是被蒋云初活活气死的。   蒋云初,与她的女儿贺颜青梅竹马的人,在贺颜红颜早逝后,成了嚣张冷血的佞臣。   他做的一些事,现在想起来,仍是气血上涌。   生气,可也只是生气,并不恨他。   她恨到骨子里的人,是夫君贺师虞。   前世,贺颜十四岁那年,蒋家陷入一场风雨:有官员检举蒋云初的堂兄通敌叛国。   名为检举,实则谁都知道是捕风捉影的诬告,就算如此,皇帝还是下令彻查,给了蒋家一场无妄之灾。   随着越来越多的族人入狱,蒋云初斡旋无果,索性进宫面圣。他与皇帝说了什么,无人得知。   没几日,蒋家的人出狱,蒋云初有了一次远行。   临行前,蒋云初到贺府内宅辞行。   那日贺颜也在场。   眉眼漂亮至极的少年站在贺夫人面前,说:“此次离京,便是三二年的销声匿迹。我自知此时提亲不合时宜,却只能如此。夫人可否成全?”   贺夫人笑了。   两个孩子结缘那年,他七岁,贺颜五岁,源于一同受教于名士陆休。   他出自临江侯府,幼年时双亲突逢变故,双双离世,五岁便袭了侯爵。   论样貌,是万中挑一的出色,论才学,文武双全。   非要贺夫人挑什么不好,便是他自幼惜字如金,性子过于清冷了些。可那又算什么?贺颜喜欢他,喜欢到了骨子里。   “听你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倒是难得。”贺夫人打趣蒋云初。   少年笑若春风,“关乎颜颜,让我说上三天三夜也成。”   贺夫人轻笑出声,正琢磨着委婉应下的措辞,一旁的贺颜已走到她身边,“娘,您要是不答应,我就要跟着他跑了。”   贺夫人气得嘴角一抽,抬手赏了女儿一记凿栗。   贺颜笑靥如花,摇着她的手臂撒娇,“我都这样儿了,您就也别矜持了。”   贺夫人瞪一眼眼波温柔似水地望着贺颜的蒋云初,“还不快将信物拿来?”   蒋云初忙奉上祖传的鸽血红宝石佩饰。   贺颜摘下贴身佩戴的玉牌,交给他,“这是贺家与你交换的信物。”   贺夫人横了女儿一眼,继而看看站在一起的一对璧人,又笑,道:“亲事暂且就这样定下来,等你回来之后,我再告诉外人,我家颜颜已经名花有主——你在外要是胡来,今日的事,便不曾发生。”她不能让这小子有恃无恐。   蒋云初深施一礼,“得您首肯,我已知足。”   随后,他离京远行,贺颜则回到翎山书院,身份从学生转变为掌书、讲书。   贺颜的做派在贺夫人看来,仍是数年如一日的矛盾:才思敏捷,待人处事一时聪慧流转,扮猪吃虎,一时又迷迷糊糊地吃瘪。索性无大事。   而庙堂之中,则是风云骤变:皇帝听信谗言,废太子,明里暗里,并不隐瞒立梁王为储君的心迹。   一时间,梁王府车马盈门,为诸多官员攀附。   贺夫人暗叹皇帝有眼无珠:太子德才兼备,岂是行事下作的梁王所能比的?   另一面,对于女儿的姻缘,她想的始终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从没有过出意外的隐忧。   然而,意外还是来了。   那晚,贺师虞命人接贺颜回家。   贺颜行色匆匆地进到正房,请安之后,困惑地望向父母:“爹、娘,管家说你们有要事知会我。”   贺夫人一头雾水,望向夫君。   贺师虞沉吟道:“蒋云初已经离京两年,他到底去做什么了?”   贺颜抿了抿唇,“爹爹,我不能说。”   贺师虞神色一整,“他可有信来?”   在一向宠爱自己的双亲面前,贺颜没掩饰眼中的痛楚、担忧,随即语气坚定地道:“他会回来的。”   “你等他这么久,已经仁至义尽。”贺师虞道,“而今,皇上要为你和梁王赐婚。”   贺颜身形一震,睁大了眼睛,“可是,我已经与蒋云初互许终身。”下一刻,她惊惶地望向母亲,“娘,您知道的,对不对?”   贺夫人忙道:“我与你说过,云初亲自上门提亲,我已应下。”   贺师虞哼笑一声,“口说无凭。”   贺颜急切地道:“有信物,娘,您放哪儿了?”   贺夫人已经乱了方寸,想起身,却动弹不得。“在……”她吃力地转动脑筋,“在我妆台的暗格里。”当初担心下人知情后声张出去,便没存入库房,一直放在手边。   贺颜去了寝室,片刻后回转,将鸽血红宝石佩饰捧在手里,给父亲看,“这是蒋家的信物。我从小佩戴的玉牌,在他那里。”   贺师虞不为所动,久久地凝视着女儿,“抗赐婚旨是什么罪过,你可知道?”   “可是赐婚之前,不是要询问有无婚配么?”贺颜轻声反问,“我不是已经定亲了?”   贺师虞叹息一声,“贺家不承认你曾定亲。便是定亲了,也要成为过去,不能作数。”   贺颜身形晃了晃,好半晌才讷讷问道:“只因为梁王将要成为太子?”   “不错。”贺师虞走到女儿面前,“你该知晓,如今梁王在朝堂说一不二,皇上对他的主张言听计从。不出意外的话,册立太子、赐婚的旨意会在同一日下来。颜颜……”   “不!”贺颜打断他,双眸因愤怒、伤心闪着寒芒,如同寒月夜里最亮的星子,“不论如何,我都不会答应!”   贺师虞见状,因着意外,规劝的话一时哽在了喉间。   贺颜哀哀地看着父亲,语声已有些沙哑:“我和他,我和蒋云初是怎么结缘的,您还记得么?   “我五岁那年,哥哥与杨阁老幺儿起了冲突,失手将人打伤。言官弹劾您教子无方,那时皇上又蓄意打压勋贵世家,便使得两家之间的一桩小事被数倍夸大,您与娘、哥哥竟不明不白地进了大牢。   “我是最幸运的。您与娘有先见之明,事发之前,便让我拜在了陆休先生门下,也将我托付给他。   “陆先生带着我去了三不管地界的庄子,同去的,还有蒋云初。   “我在庄子上一住就是三年。   “如果没有蒋云初,我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刚拜师,怕陆先生,什么话都不敢跟他说,他又不是会哄小孩子的人。   “那三年,没有贺府的锦衣玉食,习文练武也很辛苦,却是我迄今为止觉得最惬意的光景。您可以说我没良心,但事实如此。   “因为,我有他作伴。”   有一刻,贺师虞避开了女儿的视线,可最终还是决然地道:“你也记得,贺家经历过怎样的变故。那三年,我们过得很苦。   “正因前车之鉴,如今我更需理智处事。   “你要贺家满门陪你踏上黄泉路么?   “你与梁王的姻缘,没得转圜。”   贺颜摇头,再摇头,“我们青梅竹马,不要说锦绣堆里的人,便是翎山书院上下,亦是无人不知。   “陆先生是书院山长,为学子拥戴。只要您开口,他一定会帮忙,说自己是为我和阿初哥哥保媒的人。有他出面,梁王定会有所顾忌,不会算计贺家……”   “住口!”贺师虞冷声道,“那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推测罢了!”   贺颜身子已有些发颤了,语气变得轻飘飘的,却有着前所未有的一份不屑:“到底是我一厢情愿的推测,还是您变得利欲熏心,想做皇亲国戚?”她抬起手,将掌中宝物送到父亲面前,“这是什么?为何要否认?贺侯爷,您是不是要卖女求荣!?”   贺师虞震怒,大力打开她的手。   焕发着盈盈光彩的宝石随之飞出,碎在地上。   贺颜发出一声低呼,疾步走过去,蹲下,将碎成一片片的红宝石捡起来,收入掌心。   这期间,贺师虞道:“到这地步,我已没别的好说。我也不瞒你,下衙前皇上召我进宫,梁王也在。梁王对你一见倾心,皇上那意思,看起来是不论如何也要成全。   “我说你尚未婚配。   “欺君之罪,可轻可重。”   贺颜不可置信地望向父亲。她以为有转圜的余地,却不想,只是被告知结果。   她眼中噙满失望、悲凉,再到绝望,“也就是说,就算我们定亲一事传得满城风雨,您也会寻由头将婚约作废?”   贺师虞默认。他本就心虚,无法再面对女儿,匆匆交代一句,去了外院。   握着宝石的手,因为过于用力,使得那些小石头的棱角刺破肌肤。鲜血,缓缓地从贺颜手指缝中沁出。   是因了那点点惊心的红,贺夫人才回过神来,强力挣扎着起身,走到女儿面前,“颜颜,颜颜……”一边无助地唤着,一边试图掰开女儿的手。   贺颜却已似失了神智,仍是望着父亲先前站立的方向,握紧的手,一点力道都不肯松。   血珠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不消片刻,汇聚成触目惊心的一片。   贺夫人越是心急越是失力,过了片刻才醒过神来,抖着声音唤下人。   贺颜被惊动,缓缓低下头,看着不断沁出鲜血的手,一点点松开来,喃喃地道:“疼,好疼……”   贺夫人将女儿搂进怀里,失声痛哭。   三日后,皇帝册立梁王为太子的同时,为他与贺颜赐婚。   接旨的时候,贺颜神色平静。   皇帝亲赐的姻缘,大多百日内成婚。   婚事在即,蒋家那边出事了:已贵为太子的梁王给蒋云初的堂兄安了个忤逆犯上的罪名,将人关进了北镇抚司。   之后还不消停,得空便登门,要见贺颜。   贺颜见了他一次,之后说要到别院住一阵。   贺府的人见她还算平静,便没阻拦。   贺夫人听说太子又去见了贺颜两次,俱是不欢而散。她预感要出大事,却不知道关于谁,无从防范。   几日后的深夜,消息传来:太子出门遇袭,当场身亡,没抓住刺客。   贺夫人松了一口气,翌日赶到别院,要告诉贺颜,看到的却是女儿重伤,名医束手无策,只用人参吊着命。   她隐有所感,单独相对时,问女儿,是不是她刺杀的太子。   贺颜歉意地微笑,说:“他娶我,也是为了让云初难过。一次相见,我与他起了争执,他很恶毒的笑了,说已经派死士去杀云初,我们再不能相见。他该死。”末一句,语气轻而坚定。   贺夫人泣不成声。性子最是单纯、纯粹的女儿,如今手上沾了血,却无悔。   “只希望,云初能安然回来。”贺颜说。   兹事体大,贺夫人不敢接女儿回府,留在别院,亲自守护。万幸,外面因太子的事乱成了一锅粥,倒是没人注意她们母女。   最后的一段日子,贺颜陷入长时间的昏睡,一天中只有一两个时辰是清醒的。   每次醒来,都会望向门口。   她告诉贺夫人一件事:“皇上交给云初一件差事,事关皇室秘辛。他当时不应下,族人不知还要吃多少苦头。”   贺夫人道:“那是个有担当的孩子,我知道。”   “我大抵等不到他了。等他回来,您别告诉他这些事。他会说我傻,会心疼的。”   贺夫人含泪点头。她知道女儿想见云初,一直在等。   终究,没等到。   最般配的青梅竹马,到头来,却是生死无话。   贺颜下葬三个月后,蒋云初回来了。   他分明已听闻噩耗,到贺颜墓前凭吊过,始终没再登贺家的门,也就什么都不曾问。   当然,不问,不代表不查。   皇帝任命蒋云初为锦衣卫指挥使,给的理由是于社稷有功。功在何处,却不准人问。   蒋云初逐步获取皇帝信任,成为御前宠臣。   一年后,皇帝暴毙。   令人震惊的是,蒋云初置才学兼备的废太子于不顾,拥立好美色、不学无术的燕王登基。   那时起,蒋云初权倾朝野,说一不二。对于一些门第,他简直就是恶魔的化身。   贺夫人前世的死,是因他针对贺颜、贺家近乎癫狂的举措。   作者: 配角重生文,结合文案会更清楚走向~ 第2章 蒋云初   有一度,蒋云初不与贺府来往,却也不刁难。   有官员排挤算计贺府,他一概将滋事一方处死,丧命的少则一两个,多则一两个门第,人数达数百之众。   他恨贺家,却也容不得谁动贺家。   皇帝是地地道道的昏君,只要蒋云初保证他寻欢作乐、逍遥快活,便听凭摆布。   贺朝固然为妹妹的事扼腕痛心,却也看不得蒋云初种种暴戾的行径,递了辞呈,直言昏君奸雄当道,无法为官。   蒋云初不准,派心腹传话:做官是为百姓。随后差遣贺朝携妻儿离京,予以重权,镇守一方疆土。   贺朝思量再三,应了。离京前夕,到祠堂祭拜,对着贺颜的灵位,泪水长流。他说你若有灵,劝劝他。   贺师虞那边,自知头上始终悬着一把刀,在煎熬中度日,病了两场,身子骨大不如前。   贺夫人冷眼旁观,倒生出几分快意。   时光惊雪,一晃几年过去,蒋云初始终不近女色,孑然一身,闲来常去翎山书院,睹物思人。   他恩师陆休眼睁睁看着得意门生成了佞臣,痛心疾首,屡次规劝不奏效,彻底心灰意冷,辞了山长之职,离京云游。   贺夫人最后一次见蒋云初,是在事发当日。   那日,一道莫名其妙的旨意传到贺府:皇帝要促成蒋云初与贺颜成为眷属,封贺颜为临江侯夫人,赐一品诰命。   阖府哗然,正一头雾水的时候,蒋云初派人过来了,说要商量迁移贺颜棺椁的事。   贺家的人这才转过弯儿来,明白了他意图。   生时不能携手白头,最终也要以夫妻的名义葬在一处。   可是贺颜已经入土为安,怎能移动?   贺师虞急火攻心,当即晕厥过去。   贺夫人强自支撑着去见蒋云初。这是超出她认知和接受范围的事,如何也不能同意。   起先,蒋云初不肯见,命人传话:他与贺家,早已无话可说。   她什么都顾不得了,长跪不起,这才得以进门。   枫林路上,男子临风而立,玄色衣袂随风翩飞,俊颜无暇,消瘦苍白。仍是绝世风姿,整个人似被清寒月光笼罩,与周遭隔绝开来。   贺夫人走上前去,急切地诉诸来由,求他收回成命。   蒋云初背着手,信步向前,沉默着听了良久,看着她,“昨日,我在梦中问她,还想不想做我的妻。她笑着说,不是说好了,生同衾,死同穴。”声音如同他目光,温柔而哀伤。   贺夫人满腔的话忽然就哽住了,鼻尖一酸,眼泪落下。   “若成全,我感激;反之,便强来。”   贺夫人听得他这态度,心痛到了极点,悲声道:“你如今的样子,不是她想嫁的蒋云初,既如此,凭什么扰她安宁?”   蒋云初眸光黯了黯,并不争辩,“多说无益,您请回。”   贺夫人哪里肯,已是不顾一切了,抢步到了他近前,口不择言起来:“早知今日,我情愿我的女儿从未与你相识。   “蒋云初,她不欠你的,正相反,是为你赔上了性命。   “你恨,你疼,可我又有多疼?饶是如此,也认了,听闻你这般那般的发疯,竟还心疼你。   “可你呢?时至今日,你竟连最后一份安宁都不肯给她,你哪里是她的青梅竹马,根本就是她的劫数!   “不配,蒋云初,你不配喜欢她!”   逆鳞被触,蒋云初下颚微动,磨了磨牙,眸子里似有寒星落入,闪着幽冷的芒。   已然动怒,但他克制着,几息的工夫之后,竟轻轻一笑,“或许我是不配。可就算重来多少次,我也愿意在七岁那年,与她结缘。”   贺夫人僵了片刻,哭了,哭得肝肠寸断。   她何尝不知,他见她,只因她是贺颜的母亲。   假如女儿还在,他定是万般呵护,一如他们共同走过的幼年、少年岁月。   可是,造化弄人,贺师虞那个杀千刀的强行断了他们的姻缘。   “她已经离开了……”她软弱地呜咽道,“她想你好生活着,你醒一醒……”   伴着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她听到蒋云初轻声道:“是我离不开她。我活过,足够了。”   泪眼婆娑中,她看到蒋云初转身离开,消瘦挺拔的身形,尽显孤寂、决绝。   贺夫人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蒋府的。   路上,心火更旺,呕了两口血。   后来……   没有后来了,她在昏昏沉沉中结束了那一生,再醒来,重生回到这一年。   她迫切地要见女儿,以及,那个气死人不偿命的混小子。   翎山书院始建于百余年前,历代山长皆为陆家惊才绝艳之人,历届学子中有数名高中前三甲,金榜题名的不胜枚举。   书院招收女学生,始于十多年前,情形同样喜人,出了几位惊才绝艳名动京城的女公子。   男学子在名为君子社的南院,女学子在名为芙蓉院的北院。   岁月流转间,地处山下的书院附近也渐渐热闹起来,针对学院开了不少店铺。   贺夫人斟酌之后,没进书院,唤下人去里面传话,自己到一间茶楼里等。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贺颜脚步匆匆地走进茶楼,随下人进到雅间,紧张兮兮地问:“娘,您怎么来了?可是家里有什么事?”   贺夫人见到女儿,眼眶一热,强自镇定地道:“我只是来看看你,紧张什么?”   “三日前休沐,我才回过家。”贺颜走到母亲跟前,上下打量,“书院也不赞同家里人来看我们,您一向是遵守的。”   在女儿心里,只有三日未见,而对她来说,却隔着生死离散、前世今生。贺夫人握住女儿的手,“真的没事,昨日做了个梦,心里不踏实,便来看看你。”   “原来是做噩梦了啊。”贺颜笑着揽住母亲,小手轻轻拍打她的背,“别怕别怕,梦都是反的,不要信那些。”   贺夫人却再也克制不住翻涌的心绪,顺势搂住女儿,紧紧的。   贺颜有点儿懵,但是没动,没再说话,乖乖地任母亲搂着。   贺夫人用了些时间才平静下来,让女儿落座,柔声问:“这两日有没有闯祸?”   “没有。”贺颜道,“就算闯了祸,阿初哥哥也会给我收拾烂摊子。”   阿初哥哥,私底下,贺颜一直这样唤蒋云初。   念及蒋云初,贺夫人心绪不是一般的矛盾。   那个任性痴心到可恨、可怖的人,前世多少人被他夺了性命,多少人对他闻风丧胆。   恨么?   恨不起来的。   贺夫人轻咳一声,问道:“有没有认识别的出色的少年人?”   世风开化,书院里不乏常来常往的少男少女。   贺颜喝了一口茶,“有啊,很多。但是,怎么会有比他更出色的人?”说到末尾,显得有些困惑。   贺夫人扶额。她虽然明知不可能,还是存着一份希冀:女儿另遇良人,那样,蒋云初虽然难过,却一定会成全。   这真不能怪她,那是个奸佞胚子,怎么样心大的母亲,会愿意把女儿交给他?   该怎么办呢?   贺夫人陷入沉思。   贺颜虽单纯,但不迟钝。今日的母亲有些反常,话里话外的,她说不出原委,却感觉对蒋云初不利。   这不坏菜了么?   她希望至亲至近的人相互之间都能和睦相处,毫无芥蒂。   他怎么惹到母亲了?毫无头绪。   母女两个各怀心思时,随行的下人通禀:蒋云初来了。   贺颜立时笑靥如花,望向门口。   蒋云初走进来,昳丽的眉眼透着清冷,身姿如修竹般挺拔。   贺夫人吩咐女儿:“你先回去,午间再出来与我用饭,我要跟云初说一些事。”   贺颜一愣,随后乖顺地起身称是,离开前对蒋云初道:“回去时给我带几块枣糕。”   蒋云初颔首同时,便会过意来:枣糕,糟糕。   眼前清风皓月般的少年,容颜与冷酷疯狂的佞臣重叠,勾起记忆中诸多血淋淋的传闻,贺夫人有一刻的毛骨悚然。   蒋云初行礼之后,察觉到贺夫人神色有异,微不可见地扬了扬眉,果然是有些糟糕。   只是,因何而起?   作者: 第3章 有小幅修改~   开篇最难,又折腾了一遍~之后情节就顺了,有些存稿,可放心跳坑~   青梅竹马大杀四方的甜爽文,奶凶奶凶的成长系女主VS腹黑彪悍深情系男主~   感谢收藏留言的小天使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酥饼小迷妹 3个;Yulichu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飄飄魅影 10瓶;   (づ ̄ 3 ̄)づ爱你们!明天双更哈~ 第4章 赌 约   贺夫人示意蒋云初落座,随后也不说话,一面品茶,一面若有所思。   蒋云初安之若素,静心聆听门外、窗外各类声响。   贺夫人在心里算账:   有可能让女儿和眼前少年移情别恋么?答案是没有。   如果帮他们顺风顺水地结为连理,他进入官场之后,会不会变成佞臣?答案是不好说。   她能不能帮女儿督促他一直走正路?答案是比较困难。女儿一向更听蒋云初的话。   但是,蒋云初失去贺颜,大家都遭殃;相反的话,贺家便不会因他备受苦楚。   思及此,贺夫人打定了主意。她温和地道:“今年十六了?”   蒋云初称是,“到四月满十六。”   “这个月十九,颜颜满十四。”   “是,我记得。”   贺夫人话锋一转,“你在书院的情形,我听说了,方方面面都很出色,颇得人青睐。”   蒋云初对她一笑,“谬赞了。过得去而已。”   笑容干净、柔和、诚挚,同他目光一样。按理说,贺夫人见到他,除了胆寒,该有些怨气——终归算是被他气死的不是?可是对着这样的少年,她硬是一点儿火气也无,不自觉地也笑一笑,“我的意思是,到府上提亲的门第不少吧?”   蒋云初诚实地道:“有过,我堂兄堂嫂出面,婉言回绝了。”   贺夫人就问:“那你对终身大事,可有打算?”   蒋云初站起来,恭声道:“等颜颜大一些,她若同意,我到府上提亲。”   贺夫人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斟酌再三,道:“你们两小无猜,我很清楚。但若要我赞同,得是你能保证给颜颜顺遂的光景,家里家外无隐患。想来你也不愿意她跟着你受苦,是不是?”她得留些余地,不着痕迹地敲打他。   蒋云初称是。   “只是顺道见见你,说些家常话,别嫌我絮叨。”贺夫人道,“回去吧,把颜颜唤进来。”   她料定,女儿没走,在外面等着。   蒋云初笑着行礼,告退出门。   不出贺夫人所料,贺颜就站在路边等着,看到蒋云初,立时小鹿一般跑上前去,悄声问:“娘有没有为难你?”   蒋云初失笑,“怎么会。”   “那她跟你说什么了?”   蒋云初略一沉吟,“拉家常。”   贺颜费解,狐疑地看着他,“没骗我?”   “没。”   贺颜看着他眼睛,便知他所言非虚,于是放下心来,说起别的事:“今儿起晚了,迟到了。”语毕,有点儿郁闷地鼓了鼓腮帮。   蒋云初问:“挨罚了?”   “没有。就是害得书窈也跟着我迟到,怪不好意思的。”贺颜道,“晚间我要请她吃好吃的,有几道硬菜,也不知道能不能如愿上桌。”   蒋云初莞尔,“我安排。”   贺颜开始给他报菜肴名字。   透过半开的窗,贺夫人看着那对少年人。   女孩说得多,表情丰富,笑的时候,整个人都焕发着无形的光彩。   少年说的少,听得多,聆听时神色柔和而专注,似乎女孩说的都是了不得的大事。   贺夫人望着这一幕,当真是感慨万千。   她再没有忐忑、犹豫,心意更为坚定。   为着年年岁岁看到女儿的如花笑靥,要为两个孩子未雨绸缪。   .   用过午饭,蒋云初回想着贺夫人一些话。   对他与贺颜,贺家与他堂兄堂嫂一直是默许的态度,闲来坐在一起,总是善意地打趣他们两个几句。   那些话,贺夫人理当提点,但在今日行径神色有反常的前提下说出,便值得他再三思量。   家里家外无隐患那句,成了他关注的重点。   他去了书院附近的知味斋。   这是去年蒋府派一名管事盘下来的饭馆,对外只说是蒋家远亲开的。   在翎山书院就读的人,一概不准带陪读、侍从,想临时传信回家,只能亲力亲为。   平日府中不少事情需得他示下,堂兄也常有事与他商量,兄弟两个便置办了这见面、说话方便的所在。   蒋云初吩咐一名伙计几句,折返书院时,李一行迎面而来。   谁都知道,李一行看蒋云初不顺眼,他也从不掩饰。   他看不惯眉眼生得比美人还漂亮的少年;   他看不惯文武功课能与他平分秋色甚至压过他的同窗;   他更看不惯任何一个得贺颜青睐的人。   蒋云初把三样占全了。   “上午,你是不是见过贺夫人?”李一行问道。   蒋云初不语,继续往前走。   李一行总觉得,这人四舍五入一下就是个哑巴,真不知道是哪一点入了贺颜的眼。他追上去,问:“你为什么来书院?”   蒋云初道:“跟你一样。”   两人都是出自勋贵世家,不用科考,有世袭的官职,本可直接入仕,但近些年来文官当道,处处制约勋贵子弟、武官,动辄以德不配位的理由弹劾。被弹劾的次数多了,不论受不受惩戒,监察院的人都会长期盯着你的一言一行,鸡蛋里头挑骨头,麻烦得很。   为免刚做官就被文官打压得五迷三道,一些高门子弟来到翎山书院求学,在这里学成走出去,便是得到了书院的认可,尤其不少文官也曾是这里的学生,任谁也不好意思找茬。   李一行颔首一笑,“我是来与你立赌约的。”   “说。”   李一行道:“过两日又有考试,到时我若名列前茅,你离开书院,一年之内,不得与贺师妹来往。相反的话,你赢了,我离开书院,一年内不与贺师妹来往。”   蒋云初转头凝了说话的人一眼,漆黑的剑眉扬了扬,眼中已有不悦。   “如何?”李一行用激将法,“关乎贺师妹,你不是凡事都肯出头么?这次总不会怯战吧?”岂料,语声刚落,便听到蒋云初道:   “不赌。”   李一行失笑,“不会吧?堂堂蒋云初,也有不敢应的事?”   “赌注不对。”蒋云初说。   李一行不解,再一次用激将法,“你别说那些没用的,不就是输不起么?”   蒋云初又给了他一次意外,颔首道:“输不起。”   李一行愣住,片刻后明白过来。蒋云初不接受用贺颜相关的事的赌约,也大大方方地承认,关乎贺颜,他输不起。   这一比较,高下立现。倒是他狭隘且莽撞了。   十七岁的李一行俊朗的面容一红,“那什么,这事儿你就当没发生,成吧?”此刻想想,真是太不像话了。   蒋云初嗯了一声。   李一行的脸又红了一分。他固然有着少年意气,却也是磊落的做派,当下拍了拍蒋云初的肩,“谢了。单说这事儿,我服你。”   蒋云初心说我又不缺你服我,口中则道:“这不是你的主意。”他平日说的少,看得却不比任何人少,对李一行的为人还是比较了解的。   书院允许君子之赌,明令禁止涉及彼此切身得失、致使人心浮动的恶性赌约。   李一行停下脚步,片刻后蹙眉骂出来:“他娘的,老子是不是被那兄妹俩算计了?!”翩翩佳公子立时成了纨绔做派,他卷起袖子,边快步往回走,边与蒋云初说了原委——   午间,李一行去食堂取饭时,杨浩轩说有事相告,邀他到一个凉亭边吃边谈。   杨家二小姐杨素雪也在。   兄妹两个消息灵通,说了贺夫人前来、在课堂上的贺颜被唤出去的事。   李一行问了问时间,不难推测,贺夫人过来要见的,还有蒋云初。   当时心里特别不是滋味:这算什么?丈母娘见女婿么?一点儿希望都不给他?   他也喜欢贺颜,一见就喜欢。那样活泼、纯粹的一个小美人,谁能不喜欢?   杨素雪叹息道:“蒋云初来书院之前,你可是我们芙蓉院每个人心里的才子、天之骄子,好些人暗许芳心。蒋云初来了之后,起先还与你平分秋色,到如今……”她打住话头,不无同情地笑了笑。   杨浩轩将话接过去,“话也不能这样说,什么叫平分秋色?论才情,经义是蒋云初的弱势;论品行,他又怎能与李兄相比?那可是个好赌之人,不少人说,他常与一些纨绔子弟豪赌。”   李一行愕然,“不可能吧?”   杨浩轩哼笑一声,“有什么不可能?你可别忘了,他堂兄常年打理蒋家在外的营生,染指的最赚钱的生意不在少数。手里多的是银钱,自然挥金如土。”   杨素雪则看着李一行,一面思忖一面轻声道:“这样说来,我倒是有个主意。君子社经义斋那边,过两日不是要考试么?蒋云初既然好赌,你大可与他赌一局,以他的傲气,不可能不应。事后不论输赢,都不会声张出去。一个赌徒,为何不寻机将他撵出去?”   经义斋考的除了经学,还有制艺。这类每月必有三两次的单独的小考试,闲时断不会成为才学出众的人攀比的明目——要比试,就用全部科目比输赢,不然胜之不武。   但在今日这样特殊的前提之下,杨家兄妹状似无意地铺垫了那么一番,李一行怎么可能还固守原则,当即就扔下筷子,急匆匆来找蒋云初。   蒋云初听完,不说话。是真无语了。   杨家兄妹并不是要将他和李一行怎样,而是另有目的——以他们功课上优异的表现,当真犯了错,也不过小惩大诫。   有女孩子掺和进来,那么,他不得不怀疑,贺颜才是他们算计的目标。   李一行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又悔又急,“这可怎么办?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女孩子亦然,他们是不是要污蔑贺师妹的名誉?毕竟,当时附近有不少人在,他们恐怕已经认定我们打赌的事成了定局。”   那么,接下来,如果有人到芙蓉院监院面前告状,污蔑贺颜挑唆他们生隙打赌,贺颜若稍稍应对不当,怕就要背上犯口舌、行径轻浮的罪名——芙蓉院那边,以女子德行为重。   作者: 一更√ 第5章 贺 颜   午间,贺夫人提早与女儿用了饭,又说了一阵体己话,便放下带来的一些东西,打道回府。   贺颜辞了母亲,高高兴兴地返回书院。   书院不论君子社、芙蓉院,都以上舍、内舍、外舍划分功课难易,上舍所学最为精深,内舍次之,外舍功课相对而言最容易。   这样的划分,也决定了学子住宿的待遇:上舍的人每人一间屋舍,内舍的人两人或四人一间屋舍,轮到外舍,十来个人打通铺的情况都不少见。   贺颜与手帕交许书窈在内舍,也没有考取上舍的打算,原因很简单:内舍学生住宿恰好是两人一间。虽然,她们在学的,甚至君子社大多数功课,两人都游刃有余,只是不思进取。   贺颜是来混日子的,许书窈是陪着她来混日子的。   许书窈正在窗前做针线,样子柔婉娴静,听得贺颜进门,抬脸一笑,“家里没事?”   “没有,我娘做了个不好的梦,加上我又总闯祸,不放心了。”贺颜笑道,“喊你过去一同吃饭,你却不肯,真是的。”   许书窈就笑,“令堂要看宝贝女儿,我跑过去像什么样子?”顿了顿,指一指书桌,“上午讲的课,先生让你瞧瞧。”   贺颜应声之际,五个不请自来的女公子施施然进门,为首的是杨素衣、杨素雪姐妹二人,随行的三个是她们的虾兵蟹将——姐妹两个是次辅杨阁老之女,谄媚逢迎的大有人在。   杨素雪不待贺颜、许书窈说话,笑微微先声夺人:“方才听说了一件可大可小的事,又与贺师妹息息相关,我们实在担心,便过来询问几句。”   贺颜目光微闪,侧头端详着五个不速之客,“你们不是在上舍就读么?我这边有什么事,也不用各位师姐劳心劳力吧?”   生得千娇百媚的杨素衣上前一步,语气温柔似水:“贺师妹千万不要多想,那件事若闹大,整个芙蓉院怕是都要被连累。我们也不相信你有差错,只是过来求证一番。”   贺颜瞧着她,哦了一声。杨素衣是翎山书院这两年的第一才女兼第一美人,做派一向是温柔得体,但落在她眼里,总会存三分质疑,因为,杨家与贺家的过节根深蒂固。   许书窈走到贺颜身边,握住了她的手。   杨素雪和声问道:“贺师妹,你与蒋云初、李一行两位师哥,是否都曾有过来往?”   态度虽然和气,但多半是在挖坑。贺颜道:“君子社的人,我只认得蒋师哥,旁的并不记得。”   说话间,她瞥见监院沈清梧素淡的身影在门外闪过,又听到纷杂的脚步赶来,仓促地停下。该是住得近的同窗赶来,发现沈清梧之后,不敢动了。   “不记得?”杨素雪一副啼笑皆非的样子,“这话可让人怎么听?”   “至多是点头之交,不记得。”贺颜说。   杨素雪服气似的笑叹一声,又道:“那你知不知道,蒋师哥与李师哥不睦?”   贺颜摇头,“不知道。”   “那就奇怪了。”杨素雪眯了眯眼睛,意味深长地道,“你什么都不知道,李师哥与蒋师哥怎么会为你立下赌约?那赌约可关乎二人去留。”   “不可能。”贺颜费解地看着杨素雪,不明白她何以自说自话到这程度。用她打赌?蒋云初才不会。   杨素雪见她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不免有了些火气,冷了脸,要出言教训。   杨素衣则轻咳一声,婉言道:“贺师妹,我们只是不想事情闹大,他们打赌的事一旦成为定局,过后就算书院不追究,也必然有一个愿赌服输,离开书院。到时候,你岂不是要成为害得书院损失人才的祸水?”   “不可能。”贺颜重复一遍,狐疑地望着杨素衣,“你好像很清楚他们打赌一事的来龙去脉?谁告诉你的?”   杨素衣温柔的笑容不变,“事情因你而起,你该快些去劝阻才对,眼下不是管细枝末节的时……”   “无中生有,为何不管?”贺颜抓住时机,拿回了话题的主导权,板了小脸儿道,“几位师姐过来,到底是何居心?有什么话,不妨摆到台面上。”   御史之女王舒婷上前两步,冷笑道:“你自己轻浮虚荣,挑唆着两位师哥为你触犯院规,怎么好意思咄咄逼人的?”   贺颜直直地逼视着她,“是你自己诋毁我,还是你们几个坏我名声?”   王舒婷嗤笑一声,不阴不阳地道:“大家都那么说,还能冤枉你不成?贺小师妹,记住了,有句话叫做身正不怕影子斜,你要是行的正坐得端,谁会说你的闲话?”   这时候,贺颜听到陆休的脚步声趋近,就少了三分火气,找回了三分冷静,正色道:“到这会儿,我也听明白了,你们蓄意败坏我的名誉,而且无中生有,编造出什么打赌的事,败坏两位师哥的名誉。这件事,我一定要请书院查个水落石出!”   语声落地之际,陆休与沈清梧一先一后走进门来。   陆休今年二十八岁,清隽俊逸,脾气阴晴不定。   沈清梧今年二十三岁,样貌清雅,气质清冷,几年前,是京城风头无两的才女。   陆休看一眼沈清梧。   沈清梧视线在杨素衣、杨素雪等人面上逡巡着,“怎么回事?”   杨素衣、杨素雪看到陆休,面色就有些不好了,这会儿一起躲到了别人身后。   王舒婷浑然不觉有何不妥,行礼后道:“贺师妹言行出了偏差,我们好心过来提点她。”随后说了李一行找蒋云初打赌的事。   因为事关男学子,沈清梧望向陆休。   陆休睨她一眼,“看我做什么?接着问。”   沈清梧称是,想一想,指向许书窈,“你来复述原委。”陆休要听的,是杨素衣几个欺负他宝贝学生的经过。她还不知道他?   许书窈欣然上前,将经过几乎一字不差地复述一遍。   陆休听完,看了贺颜一眼。还行,小兔崽子这回没犯迷糊,应对得很好。   沈清梧问道:“依陆先生看,此事该如何处理?”   陆休道:“方才李一行去找我,说有人不安好心,破坏他与蒋云初的同窗之谊,更要败坏他们两个与贺颜的名誉。”视线扫过滋事的五人,“依照院规责罚,问清楚还有哪些搬弄是非、心术不正的。”   末一句,分量很重了。五个人同时红着脸垂下头。   陆休要走,却察觉到贺颜正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嗯?”不满意?她还想怎么着?   之前正用饭呢,蒋云初和李一行去找他,要他从速过来看她有没有麻烦。他来的不是很及时么?   贺颜依次向陆休、沈清梧行礼,道:“这一次的无妄之灾,虽然没闹起来,我还是委屈得很。”   委屈你就哭一鼻子。陆休没好气地腹诽。   沈清梧歉然道:“我有失察之过。”   “不,沈先生,我不是这个意思。”贺颜绽出清浅而甜美的笑,“刚刚几位师姐明明在污蔑我,却是高人一等又理所当然的态度,只因为她们在上舍读书,自觉才学过人?”   当然不是,但贺颜应该也不需要谁回答。沈清梧问:“你的意思是——”   贺颜恭敬地道:“我想考进上舍读书,尽快。不知能否破例。”不是算计她么?那她离她们更近些,如此,多的是掐架的机会。   许书窈忙道:“还有我。”   陆休莞尔。   沈清梧微笑,“我同意,不知陆先生意下如何?”   陆休笑道:“难得她们有上进心,我自然同意。”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一旁的杨素衣几个,脸都要绿了。   .   藏书阁顶楼,是陆休自己的藏书,不外借,平时交给蒋云初打理。   下午,又有几箱子书送到,蒋云初忙着把书籍分门别类,安置到书架上。   贺颜寻了过来。   偌大的空间里,有序地林立着高度近房梁的书架。   蒋云初站在梯子上,记下近前书籍的名录。   贺颜仰着头,和他说了午间的事。   听到末尾,蒋云初失笑,“不混日子了?”   “混不下去了。”贺颜鼓了鼓小腮帮,“混日子挨欺负。”   蒋云初微笑,“那几个怎样了?”   贺颜仍是没好气,“不过就是挨几鞭子,到思过斋抄写女训、女戒什么的。”挞罚是书院历代相传的一种惩戒方式,书院并不会优待女学生。   蒋云初想了想,院规如此,沈清梧并没轻罚,但是很明显,贺颜对这结果并不满意。“想怎样整治她们?”   贺颜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这种事,我和书窈可以的,你不用管。”   蒋云初低头看她一眼,“那你在气什么?”   贺颜不说话,只是抬眼看着他。   蒋云初噙着笑看她一会儿,转头继续记书籍名录。   贺颜抬起手,抓住他的外袍下摆,轻轻的扯着,一下,又一下。   “你啊。”蒋云初利落地往下走,坐在能与她平视的阶梯上,“小气包子,到底怎么了?”   “不夸我,不哄我,也不担心我。”   她一开始就笃定他不会应下赌约,不该夸么?   她到底是险些被人欺负了去,不该哄么?   书院要为她和书窈特地开设一场考试,不该担心么?   蒋云初笑开来,用食指关节抚着她眉心,“不气了,乖。”   贺颜起初想,四个字儿就打发我?想得美。可是,对上他柔软的目光,不消片刻,小脾气就跑去了爪哇国。   那边又柔柔地加了四个字:“是我不好。”   她彻底败下阵来,下一秒就很没出息地道:“我帮你整理先生这些破书。”   作者: 迟到的二更√ 第6章 拉小手(一更)   找陆休求救之后,李一行把杨浩轩骗出书院,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   杨家历代从文,不习武,充其量练一练骑射。不消片刻,文弱的杨浩轩就被打得鼻青脸肿,倒在地上起不得身。   “你是不是疯了?”杨浩轩蜷缩着身形,捂着鼻子,又气又怕,“君子动口不动手,你这算什么?”   李一行居高临下地看着手下败将,“敢跟老子耍心机,不打你打谁?往后与贺师妹有关的事,你掺和一次,我打你一次!”   杨浩轩听出弦外之音,不敢吭声了。   “你大可以告状,说是我打的你,那我就说,你要调/戏良家妇女,我路见不平,教训你一下。”李一行放下话,踩着悠闲的步子离开。   杨浩轩挣扎着坐起来,望着他背影,险些气得吐血。   这叫个什么人?怎么说翻脸就翻脸?活脱脱的纨绔。   回想整件事,他不由得恼恨两个妹妹。   贺夫人见蒋云初的事情,不知道触动了她们哪根儿筋,求他帮忙。   父亲素来看不惯勋贵之家,他们兄妹亦如此。给勋贵子弟添堵的事情,他很乐意做。   现在看来,是搬砖砸了自己的脚。   他算着时间,等过了上课的时间,才捂着脸,一瘸一拐地回到书院。   监院武睿冷着脸等在路边,“你过来。”   杨浩轩心弦一紧,苦着脸走过去行礼。   “怎么回事?”武睿皱眉问道。   杨浩轩真假掺半地回话:“被莫名其妙地打了一顿,也不知道是谁。”   武睿点一点头,背着手往里走,“搬弄是非总不是莫名其妙的吧?随我去领十鞭子。”   杨浩轩欲哭无泪。   .   思过斋是个两进的院落,位于君子社与芙蓉院交界地带最西方,平时只有仆役出入。   前后两院,各设一面刻着院规的影壁,房间里只有桌案、笔墨纸砚和一些罚抄用的书籍。   进到这里,想坐,只能坐地上。   外院是给男学子思过用的,内院是给女学子用的。   此刻,五个女孩分别站在桌案前,除了杨素衣,都是边抹眼泪边抄写女戒。要抄三百遍,不抄完就不能回去听课。   杨素衣咬着唇,落笔的力道很重,眼中尽是怨毒之色。   背部挨了鞭打,火辣辣地疼,而比这更难忍受的,是在同窗面前挨罚的羞耻与狼狈。   本可大事化小的风波,陆休却让沈清梧照章行事,不过是偏袒贺颜罢了。   当然,这件事,她的确没办好。   她以为贺颜会有寻常女孩子的虚荣心,听到书院课业最出色的两个少年为她打赌,一定会惊讶而窃喜,听从她婉转的怂恿,急着去劝阻。那样,就是在沈清梧面前,变相地坐实了挑拨二人的事。但不知道怎么回事,贺颜打一开始就不相信。   李一行和蒋云初那边,她也想不通出了怎样的岔子,致使打赌不成,反倒摆了她们几个一道。   蒋云初……想到少年无双的俊颜、清冷的眉眼,杨素衣更用力地咬住了唇。   总想他注意到自己,眼下他注意到了。贺颜一定会添油加醋地诋毁她,他一定会打心底轻视他。   得不偿失。   早知如此,就不该亲自出面。   与贺颜势不两立已成定局,她一定要让她灰头土脸地离开书院。只是,再出手之前,需得从长计议。   .   贺颜和蒋云初归整好书籍,各自选了一本感兴趣的书,坐在窗前阅读。   放下书,已是斜阳晚照。   贺颜问道:“快到我生辰了,你没忘吧?”   “没。”蒋云初起身,将两册书放回原位,“今年想要什么?”有时候,她会借着生辰敲他竹杠,列出单子要他备齐。   “今年的礼物,要你自己花心思。”贺颜跟在他身后。   “行啊。”还有几天时间,足够他想到合她喜好的礼物。   贺颜却觉得他应得漫不经心,“你真会用心准备礼物,是吧?”   蒋云初回身看她,唇角微扬,“要不然,给我提个醒儿?”   “我就要十四岁了。”她说。   “废话,我知道。”   她笑得现出几颗小白牙,“你可以送我首饰,还可以送我画。”   蒋云初目光微闪,“明白了。”说着转身,“该走了。”   “嗳不是,你明白什么了啊?”贺颜亦步亦趋,笑着追问。   蒋云初语带笑意,“既送首饰又送画。”   她在暗示他一些事,可他就是不接招,愁人。贺颜变得蔫儿蔫儿的,脚步慢下来。   蒋云初走出去一段,止步转身,笑着叹气。   贺颜走到他面前,抬脸看着他,心思忽然就跳到了另一件事,她比量着两个人身高的差距,“你整整高我一头,别再长高了行不行?我就算再长个儿,也就一点点。”   蒋云初失笑,“这也碍着你了?”   贺颜则意识到,自己说了一通废话。那又不是他说了算的。   蒋云初认真地看着她,“我如果送你簪子、小像,你会收么?”   “会!”贺颜用力点头,大眼睛立时亮起来。   “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知道的。”   “那就好。”蒋云初对她偏一偏头,“走。”   “啊?”贺颜心想,这就完了?就不能再多点儿表示么?她就要十四岁了,不少同窗十二三就定亲了。那他们,也该有个确切地说法了。   蒋云初扬了扬眉。还要怎样?直接说非你不娶?太早了点儿吧,急什么呢?   贺颜看着他犯愁。   青梅竹马这些年,说起来他与她再亲近不过,可她越大,他言行间越是注意,被她弄没辙了,也不过揉揉她眉心、刮刮她鼻尖。   这是他对她的尊重,她应该高兴,可就是高兴不起来——话本子里相互喜欢的人,不是这样相处的。   她视线下落,看着他的手。上一次被他握着手,是几年之前的事了?   她抿了抿唇,手动了动,握成拳。有点儿紧张。   蒋云初不明所以,“又怎么了?”   贺颜的手往前伸了伸,又背到了身后,“那什么……给我看看你的手。”   蒋云初伸出手。   贺颜咬了咬牙,迅速伸手,握住他四根手指。肌肤相碰,她红了脸,差点儿松开。   蒋云初一愣,看到她涨得通红的小脸儿,会过意来。他心海泛着至柔至暖的涟漪,手掌轻一翻转,将她的小手纳入掌中。   他的手干燥、温暖、镇定。贺颜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阿初哥哥……”   蒋云初一本正经地问道:“你对别人也这么——大方么?”   贺颜气结,横了他一眼。   蒋云初空闲的一手碰了碰她飞着霞色的面颊,逸出由衷的笑容,继续逗她:“谁准你碰我手的?”   贺颜恼了,要将他的手甩开。   他轻笑出声,将她往近前一带。   贺颜安静下来,仍是气呼呼的。不解风情也罢了,他还不遗余力地煞风景。这日子简直没法儿过了。正一脑门子官司的时候,听到他温柔的语声:   “等你再大一些,我到府上提亲,可以么?”   “可以。”贺颜立刻点头,随即意识到自己实在太不矜持了,沮丧地低下头,用额头撞了他一下。   偌大的空间内,响起他清朗悦耳的笑声。   贺颜弱弱地道:“你总这样可不行啊,一副吃定我的样子。”   “怎么会。总觉得你还小而已。”蒋云初握着她的手旋转,与之十指相扣,“一辈子?”   贺颜刚要点头,却记起前车之鉴,清了清喉咙,尽量一本正经地道:“我要想一想。”   作者: 留言不积极,红包来刺激~   记得留言哦~我们可爱的颜颜捧着红包等着哪~   (づ ̄ 3 ̄)づ 第7章 生辰礼(二更)   当晚,贺颜履行承诺,请许书窈吃饭。父母哥哥总贴补她银钱,蒋云初也时不时给她一笔丰厚的零花,她手头一向阔绰。   出门时,许书窈提议:“只我们两个也没意思,多叫上几个人吧。”   贺颜说好。   于是,两人又唤上了内舍几个平时相处融洽的女孩子,一起去了知味斋,围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地用饭。   席间,有人问起下午事情的由来。   贺颜不好多说什么,许书窈则是娓娓道来。   随后,有人笑道:“听说杨公子下午是鼻青脸肿地回来的,现在想想,应该是李师哥所为吧?说起来,事情到底是因他而起,他定要有所表示。”   贺颜与许书窈相视而笑。   吃完饭,她们没做耽搁,原路返回。书院戌时落锁,晚归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进到书院,陆休迎面而来。   一行人齐齐行礼。   陆休颔首,淡声道:“贺颜,跟我来。”   贺颜称是,让同窗只管先回去。   进到书房,陆休落座之后,问:“跑哪儿去了?”   贺颜照实说了。   陆休睨着她,“你倒是心宽,不担心考得一塌糊涂?”   “应该不会吧?考题特别难么?”   陆休拍了拍手边一沓纸张,扔到案头,“近几年的考题,看看。”她应该主动来找他要,结果却要他上赶着。   贺颜走到桌前细看。   “好端端的,你娘来见你做什么?”陆休知道她能一心二用,便问道。   贺颜回道:“叮嘱我一些事情。”   陆休嗯了一声,端起茶来喝。   “对了,先生,我娘今日提起您了。”贺颜翻过一页试题,“老生常谈,头疼您的婚事。”   陆休睇着她。   贺颜继续道:“说来也是,您也老大不小的了,该给我和阿初哥哥找个师母了。”   陆休放下茶盏,指了指门口,“走吧。”她小时候好像挺怕他的,现在好像不知道什么叫怕他了。   贺颜哦了一声,并没动,站在那里把几套考题看完,退后几步,认真的建议道:“先生,我看沈先生就很好,你们年岁……”   陆休抄起一本书,作势要砸她。   “我错了我错了。”贺颜一溜烟跑出门去。   陆休反倒笑起来,扬声唤来小厮,送她回芙蓉院。   .   两日后,书院特设的考试开场,参加的除了贺颜、许书窈,还有芙蓉院上舍一众学生。   这种考试,本该在每年冬季举行,但以前也不是没有破例的前例。陆休、沈清梧担心落人话柄,说他们徇私,便让上舍的人也做一做考题,亲自看过难易程度,心里就有数了。   考题是陆休、武睿和治事斋七名学长商议着拟出来的。   沈清梧对考题颇有微词,监考之前,到外面找到陆休,蹙眉问道:“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想让贺姑娘、许姑娘进上舍?”   陆休轻飘飘扔给她俩字儿:“胡扯。”   “题目太刁钻了些,上舍的人充其量也就几个能答得不错。”   “放心。她砸不了我的招牌。”   沈清梧看着他运了会儿气,转身进了考场。过了一阵,见贺颜、许书窈答题态度谨慎,不焦不躁,别的人倒是不乏愁眉苦脸的。   她忍不住苦笑。幸好她没招牌可言,不然,这回真要砸的粉碎。   一整日的考试之后,书院几位男女先生一起批阅考卷,不到一天的时间就有了结果。   转过天来放榜,贺颜高居榜首,许书窈位列第二,杨素衣第三,其余的,不乏考的一塌糊涂的。   这对一向名列前茅的杨素衣来说,又是一个打击。所谓才女,在这样的考试中,竟然落了下风,早知道就不该参加,应该继续在思过斋抄女戒。   她觉得难堪,白着一张脸回了住处。   杨素雪、王舒婷连忙追过去,婉言规劝。   杨素衣一扫人前的端庄温柔,目光森冷的看着两人,命令道:“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十日之内,把那丫头片子给我撵出书院!”   二人不敢怠慢,忙说一定尽快想法子。   上舍总共也就二十多个人,比起内舍的一团和气,这里的女公子已经有了鲜明的处世之道,有人因着次辅门第逢迎杨家姐妹,也有人看不惯杨素衣,觉得她虚伪做作——如今还没接触,已经对贺颜、许书窈生出好感,余下的一些人不站队,对谁都是笑脸相迎。   所以,贺颜、许书窈还是比较受欢迎的。   当日下午,贺颜和许书窈与之前的同窗道辞,搬到上舍的住处。   房间更加宽敞明亮,陈设也多了一些。   两个人的房间相邻,便打消了继续住在一起的念头。   .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陆休派小厮去贺府告知。   贺夫人听了,很是意外。前一世,贺颜是在云初离京一年后才进上舍读书的。她问起原委。   陆休与贺家一向走得很近,小厮是知道的,也就没瞒她。   贺夫人听了,思忖片刻,笑了。   此事证明的是,她就算无意,也改变了一些事的轨迹。这给了她更多的信心。   赏了小厮,派人送出门,她继续琢磨给蒋云初示警的法子。   如果他不能改变家中运道,那么这一年秋季,他兴许还是要远行。   可她对很多事只知梗概结果,不知细节。这就难办了。   没头没脑地跟人说你家里将有祸事,总归不成体统。她想做那混小子的岳母,只想让他尊敬,而不是怀疑她听风就是雨,甚至怀疑她失心疯。   那么,就得用隐晦的法子,且一定要通过贺颜。   引起贺颜注意的事,蒋云初会比她更上心。   来回踱步良久,她心头一动,终于想到了一个法子,笑吟吟地去了书房。   .   这一日,是贺颜的生辰。   一大早,她就去了蒋云初的住处。   蒋云初每日练功,不是去骑射场,便是调息打坐,一向起得早。   贺颜见到他,伸出手,“拿来。”   蒋云初示意她到书桌前,取出一个狭长的小锦匣,一张斗方,在她看之前,说:“我想了想,送簪子似乎不妥吧?”   “怎么就不妥了?”贺颜蹙眉,“说好的事,还能变卦?”   蒋云初给了她一记轻轻的凿栗,“我意思是,你明年及笄,送簪子更合适。”   “不。现在就要。”   “好。”   贺颜打开小锦匣,看到大红色缎面映衬下,白玉簪子焕发着莹润的光彩。她唇角高高地翘起来。   “乐什么?又不能戴。”蒋云初泼冷水。   “看着就高兴。”贺颜收好簪子,看看已经装裱好,用油纸封住的斗方,道,“画的花草?”   蒋云初摇头,“画的小气包子小时候的样子。”   贺颜目光流转,开心起来,“还记得?”   蒋云初不语。对于他觉得是废话的问题,他一向是不回答的习惯。   贺颜喜滋滋地把两样东西拿起来,“我回去了。”   “嗯。”   贺颜走出去几步,又折回到他近前,“蒋云初,你送我簪子了。”   蒋云初作势要敲她额头。   贺颜紧张兮兮又磕磕巴巴地补充道:“那、那你……就是我的人了。”说完就恨不得咬断舌头。这是什么不伦不类的话啊?她说的跟心里想的怎么不一样?   蒋云初嘴角一抽,把她拉到面前,好看的双手捧住她小脸儿,沉了会儿,认真地说出结论:“颜颜,你学坏了。”   作者: 红包躺平等领,记得留言哦~   三更会晚一些,不要等,明天上午和明天的一更一起看吧~   么么哒! 第8章 小时光/小虎妞   贺颜推开他的手,“你不说,还不准我说啊。”   蒋云初笑,“行,我是你的人了。”   贺颜心里甜丝丝的,但面上终究有些不自在,转身翩然出门。   蒋云初送到门外,看她走远才噙着笑回到室内,取出一张斗方。   这一幅与送给她的一般无二,他细细地看了一会儿。   画上,小小的贺颜抱着一捧桃花,站在门前。   看着画,思绪便飞回到了幼年时——   春日的清晨,他正在做功课,听到贺颜的脚步声在门前停下,望过去,见她一只小手将帘子掀开,探着小脑瓜向门里张望,唤‘云初哥哥’。   “什么事?”他立刻走过去,抬手帮她撑着门帘,见她穿着嫩黄色春衫,葱绿色裙子,与时节相宜得很。   “云初哥哥,我刚刚听说,东面那条河里有鱼。”贺颜说着,小手指向东方。   她说到鱼字的时候,小嘴巴嘟起,唇角上方现出浅浅的小坑,有趣又可爱。他微笑,“那又怎样?”   “我们可以去钓鱼啊。”贺颜仰着头,眼巴巴地看着他。   “好。”他说,“下午?”   “嗯!”贺颜用力点头,绽出璀璨的笑容,大眼睛里似有阳光落入。   他微笑,“回房吧。迟了花就不能用了。”   “诶呀,我忘了。”贺颜蹙了蹙小眉头,吃力地归拢起怀里的桃花枝条,递向他,“给你的。”   “不早说。”他连忙让她进门,将桃花全数接过去,转身放到桌案上,“你摘的?”   “是呀,桃园里有很高的凳子。”贺颜取出帕子,擦了擦手,再拍落衣服上的碎屑。   他不难想象,她摘桃花辛苦又危险的情形,“以后别这样了。”   贺颜用力摇头,“不要。很有趣的。”   他找出一个花瓶,“那要记得带个仆人。”   “好!”贺颜笑着,“我走啦。”   “回去做功课?”   贺颜点头,“要习字,画画。”   他送出门外,看她脚步轻快地走远,折回房里,在花瓶里注了些清水,将花枝逐次放入。   室内添了一抹春的娇艳。   端详着桃花,他想到贺颜灿烂的笑脸,不自主地唇角上扬。   午后,阳光怡人,他与贺颜坐在河边的柳荫下垂钓。   河水清澈,水声潺潺,柳枝在风中轻轻摇曳。   贺颜端端正正地坐在小马扎上,望着水面。   乍一看是认真钓鱼,其实不是。他很快发现,她在对着水面思索什么事情。   温书?想家?他猜测着。   在他看,贺颜对他有些自来熟,性子迷迷糊糊,功课上却很聪明。不会哭鼻子耍性子。   到庄子上有一段时间了,她从没说过想家,甚而没提过家人。看不出对环境的不适应,倒有诸多好奇。   是早慧懂事,还是没心没肺?他更希望是后者。   胡思乱想间,那边贺颜鱼竿上的浮漂动了,她立刻站起来,适时地扬起鱼竿。   “云初哥哥!”她欢呼着拢住鱼线。收获了一条三寸来长的鱼。   “行啊你。”居然能一心二用。他起身帮她把鱼放进小木桶,“真会钓鱼?”对此是很意外的。   “嗯!”贺颜甜甜的笑着,并没解释什么。   重新坐好,他递给她一个小水壶,“你的。渴了就喝水。”   “好——”她拖着长音儿应声。   整个下午,贺颜就是这样,话比他还少。   像小猫,聪明,安静,也,孤孤单单的。   ——不知何故,一直就是那种感觉,想来温暖又怅然。偶尔自责,想着自己可以在当日对她更好一些。   那天起,他与贺颜逐日熟稔起来。   贺颜是因家中变故,被双亲托付给了陆休,随陆休到了三不管地界的田庄。至于他,本就拜在了陆休门下,当师父的要远行,他除了跟着他走,也没别的法子好想。   双亲已然不在,只有堂兄堂嫂照拂,他们对陆休很放心,便遂了他的意。   平时看得出,贺颜只将陆休当教书先生,存着一份畏惧,陆休也没耐心哄得她信任亲近。是以,有时候,两个人相处得要多别扭就有多别扭。   起初,陆休还将他们上课的地方分开,见他们熟了,索性让他们同在外书房上课。   一天,贺颜上完课,行礼道辞的时候,陆休问道:“今年五岁了?”   贺颜答是。   陆休道:“过两日,随我习武。”   “啊?”贺颜睁大眼睛,小脑瓜摇得似拨浪鼓,“不,先生,我不习武。”   陆休扬了扬眉,“为何?”   “……就不。”   陆休端详她片刻,“这也是你父母和兄长的意思。”   “……好、吧。”贺颜拎着小书箱,蔫儿蔫儿地出门去。   .   习武初期,枯燥且累。   西跨院是贺颜习武之处,一天得空,他去看了看。   贺颜正在扎马步,陆休窝在躺椅上看书。   他一眼就看出贺颜的不情不愿,等她熬过规定的时间,走过去问她:“不想习武?”   贺颜瞥一眼陆休,点头。   陆休道:“不想也得学。”   他皱眉,“何必勉强?”   陆休睨他一眼,“你少掺和,一边儿凉快着去。”   他见贺颜累得额头上全是汗,小脸儿通红,吃力地活动着双腿。   他取出帕子,给她擦了擦汗,领着她走到丁香树下的石桌前,让她坐到石凳上,蹲下去,给她按揉双腿,“这样揉一揉,会好受一些。”   陆休道:“蹲完马步应该四处走动一番。”   贺颜鼓着小腮帮道:“累。”   陆休语带笑意,“你个小气包子,跟我没完了?”   贺颜不吱声。   陆休给他安排差事,“你每日上午腾出一半个时辰,陪着颜颜。”   他下意识地想拒绝,但是一抬头,对上贺颜清澈的大眼睛,便改了主意,问她:“愿意么?”   贺颜用力点头,“愿意的。”   “那好。”   陆休得寸进尺,“那你替我带她一阵。这个阶段,我教着也没什么意思,尤其她对着我,总是气鼓鼓的。”   他沉默片刻,说好。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接下来的日子,他和贺颜每日在西跨院见面,她练功的时候,他温习功课。   知晓她的不情愿,他便不赶进度,只让她先逐日适应下来。   陆休隔三五日来看看,见状蹙眉道:“你们俩合伙儿敷衍我是吧?”   “才没有。”贺颜说。   他则说:“急什么?”   陆休给了他一记凿栗,却也没再说什么。   如此过了一段时间,他留意到,贺颜仍是绝口不提亲人,而对于现状,是有着隐而不发的小脾气的。   他感觉不妥,却不便出言探寻。   时光如水,从容流转至芳菲四月。   这个月休沐日,贺颜情绪愈发不对劲,连陆休都察觉到了。   陆休斟酌一阵子,把两个学生唤到面前:“我去城里一趟,你们随行。”   蒋云初要添置文具,当即称是。   贺颜则说:“不去。”   陆休扬了扬眉,少见地出言哄道:“我给你多买些礼物,成么?”   “不去。”贺颜长而浓密的睫毛忽闪一下,看向蒋云初,“云初哥哥也不要去。”   陆休牙疼似的吸进一口气。   他问:“为什么?”   “你不要去。”   他要是不去,过两日,习字作画的纸笔颜料都会缺东少西。旁的也罢了,能让随从代办,颜料却是需要自己亲自挑选。   他给她一个笑容,“我快去快回。”   “……哦。”贺颜跑出陆休的书房。   陆休和他策马出门的时候,贺颜站在外院的梧桐树下,踮起脚尖,瞧着石桌上的一局残棋。   该是看不懂,挥手把棋局拂乱。   陆休皱眉,他先一步道:“先生先走一步。”   陆休吁出一口气,拍马出门。   他跳下小马,走到贺颜近前,“一起去?”   贺颜毫不犹豫地摇头,“不。”   “有没有想要的东西?我帮你带回来。”   “没有。”贺颜低下头,小声音仍然如出谷黄莺,却显得没好气。   “……”搁谁也尴尬了,他问,“我惹你不高兴了?”   “没有。”贺颜并不看他,“你就不能听我一次吗?”   “同样的,你就不能听我和先生一次?”   “不是说,我是这儿的少东家,你客随主便一次不行吗?”   “不行。”他半真半假地道,“贺颜,这种话其实有些伤人。你若是认真的,我走了就不回来了。”他在庄子上,并不是白住,只是与她说不清楚罢了。   贺颜仰头看着他,半晌闷出一句:“那你走吧。”   他默了片刻,上马离开。   他七岁,也是有脾气的,开始盘算另寻住处。   但是,越往前走,越是挂念贺颜。   小姑娘找茬是不对,但是,想到她送桃花当日的乖巧可爱,便如何也不能长久的生气。   得回去问问,她到底有什么心事。   他吩咐小厮代替自己去买文具,掉头返回。   长空无尽,连绵起伏的绿野之中,黄土路蜿蜒曲折。   远远地,他望见了那个小小的人。   她正闷头拍打衣服,又检查自己双手。   他催促马儿加快速度,离她近了,跳下马,快步走向她,“怎么了?”   贺颜将手背到身后,看着他,大眼睛里氤氲着水光。   他将手伸向她,“来,带你回去。”   贺颜扁了扁嘴,晶莹的泪珠滑落到腮边。她不肯哭出声,却克制不住抽噎声。   他见状,蹲下去,不知如何宽慰,只抬手给她拭泪。   反倒惹得她小声呜咽起来。   “好了,不哭,是我不好。”这情形下,除了无条件认错,他并没别的法子。   贺颜的眼泪掉的更凶了,“我出来追你……摔倒了。”她给他看擦破皮的小脏手,“好、好疼……”   “不怕,不怕。”他心里酸酸的,“回去我给你抹药,过两日就好了。”   贺颜胡乱用手背抹着脸上的泪,“今天,是爹爹的生辰。他说,如无意外,会来接我。”   三下两下,她就把自己抹成了花猫脸,他却是如何也笑不出。   “我想爹爹、娘亲、哥哥。我不知道他们怎么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家。”贺颜说完,哇一声大哭起来。   他眼眶有些发热,搂住她,手势笨拙地拍抚她的背。   “你也要走……”哭声渐缓,贺颜继续倾诉自己的委屈。   他思索之后,认真地说:“我不走,陪着你。”   “一直一直陪着我?”   “只要不出意外,你在这里多久,我陪你多久。”   “不是骗我的?”贺颜抽噎着问。   “要不要我发誓?”   她与他对视片刻,很认真的说:“不用,云初哥哥,我相信你。”   有生以来,那是第一次,被一个人全然信任、依赖。   .   贺颜回到房间,拆开斗方外面的纸,看到跃然纸上的小时候的自己,笑得微眯了大眼睛。   不可避免的,她回想起了幼年时光。   如果没有他,她恐怕会变成个闷葫芦,长年累月的做小气包子。   他打小就话少,但会耐心又专注地聆听她说话。   书窈曾悄悄问过她,跟他相处,真的不闷么?   闷?怎么会呢?大多数时候,其实只要他在近前,哪怕一个字也不说,她就心安。没道理好讲。   小时候,陆休曾打趣她,赖上阿初了。   她说是,我就是赖上阿初哥哥了——是从那次之后,她改唤他阿初哥哥。   对着画出了会儿神,贺颜将画和簪子收入从家里带来的箱子,上了锁。   她看看时间,估摸着许书窈该醒了,过去找她。   许书窈却不在。   .   许书窈很早就醒了。   今天是贺颜的生辰,她早就备下了礼物,昨日也与知味斋打过招呼,让他们破例一次,在早间做两碗寿面。他们很爽快地应了。   洗漱更衣之后,许书窈去找贺颜,却发现她房门落了锁。   一定是去找蒋云初了。许书窈莞尔。   贺颜与蒋云初,也算是奇事一桩。   她自幼年就常惊艳于蒋云初的俊美,对他的人,却总存着一点畏惧,因为他除了对陆休、贺颜,对谁都存着一份疏离,打小就不是好相与的性子。   好脾气都给贺颜了。   许书窈转身回房,拿出针线活来做。   没过多久,王舒婷急匆匆赶来,道:“贺师妹与素雪起冲突了,这可怎么办?你去看看,劝劝吧?”   许书窈心头一顿,立时站起身来,“这么早,她们怎么会碰面?”她与贺颜住处所在的院落,离杨家姐妹的住处有不短的一段距离。   “我也不清楚啊。”王舒婷忐忑地道,“前几日我们才挨过罚,我可是怕了。你要是不去,那我就直接去找沈先生,这次可是贺颜找上门去的,究竟谁在理,真不好说。”   许书窈略一思忖,便快步出门,“我先过去看看。”   心急之下,她也就没看到,王舒婷面上闪过得逞的笑意。   .   贺颜站在许书窈房门口,正困惑的时候,王舒婷步调闲适地走来,“许书窈在素雪房里。”   贺颜扬眉,半信半疑。   “我骗她过去的,说你与素雪起了冲突。”王舒婷快意地笑着,“你最好快些过去,因为素雪房里有杨家子弟,看中了许书窈,等会儿两个人要是闹出什么丑事……”   话还没说完,她面上就挨了一记耳光。她居然被打得眼前一黑,摔倒在地。   惊怒交加之余,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这绝不是寻常闺秀的力道,贺颜是不是曾习武?   “你居然打人,要记过的!”她挣扎着坐起来,摸了摸嘴角,发现流血了,再展目四顾,已不见贺颜的身影。   王舒婷用帕子擦拭嘴角的鲜血,心情很是复杂:   这些事,是她与杨素雪一手安排的。   杨素衣放了狠话,她们不得不抓紧行事。都没办法。杨素雪是庶女,处处要看杨素衣的脸色;王家有事求着杨家,她便要处处看姐妹两个的脸色。   她和杨素雪思来想去,能够笃定的只有一点:贺颜与许书窈胜似姐妹,不论何事都是同进退。这样的话,只要利用许书窈做文章,一定会惹得贺颜方寸大乱。   杨素雪设法找人传话,安排杨家旁支的杨荣今日尽早过来。平日里学生的亲眷是不准进芙蓉院,但只要打点好门斗就行。   让杨荣过来,当然不会让他做好事。   他和许书窈拉拉扯扯,贺颜见了,定会发怒,她与杨素雪趁机上前,少不得撕打起来。然后,杨荣再与贺颜纠缠一番……那可就热闹了,贺、许二人都会损了名节。   说来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计策,书院查起来,她们难辞其咎,兴许会被逐出去。但有贺颜和许书窈陪着,也值了——闹出那样的丑事,脸皮再厚,也没脸再待下去。   这样也好,她和杨素雪可以回家,常来常往,不用再战战兢兢度日,在杨素衣的颐指气使下过活。   见贺颜之前,准确地说,挨打之前,她笃定这一计定能得偿所愿,而在此刻,想到杨荣那单薄的小身板儿、贺颜出手时那力道……真拿不准了。   她回过神来,急匆匆去往杨素雪的住处。   .   贺颜唇角天生微微上翘,是以,平时不笑也似含笑,这也是她让很多人倍感亲切的原由之一。   此刻,她却是目光寒凉,周身尽带肃杀之气。   她脚步迅捷地走进那所院落。   这里住着六个人,杨素衣住在正屋。她站在半开的窗前,望见贺颜的身影,唇角的笑意刚一浮现就凝固。   贺颜步履如风,却仍是格外优雅,那双眼里冒着的寒气,似要随时杀人一般。   若没有底气,哪来的这般气势?   杨素衣预感今日的事情又不成了,蹙眉叹了口气。   贺颜停下脚步,侧耳聆听,不消片刻,直奔东厢房。   杨素雪的房间里,此刻正是僵持的情形:   倚着墙壁的许书窈用簪子抵着颈部,双眼冒火地看着杨荣,“你敢胡来,我也没别的法子,只得以死明志!”她不似贺颜,不曾习武,自保的方式委实有限。   杨荣搓着手,一脸街头无赖的笑,“许姑娘这又是何苦?我只是对你一见钟情……”   许书窈怒斥:“闭嘴!”   杨素雪坐在窗前的圆椅上,闲闲地嗑瓜子,她在等王舒婷、贺颜到来。   杨荣看得出,许书窈不是说着玩儿的,心里觉得扫兴,转念又想到还有贺颜,也就又喜形于色。   他虽不在书院,却是听说了,贺颜是美人胚子,过一两年,大抵就是倾国倾城之姿,若能趁机把她拐回家……他险些笑出声。   就在这时候,门口光亮一暗,贺颜来了。   杨荣、杨素雪心头俱是一喜,前者瞧着她傻笑,后者抛下手里的瓜子起身,“贺师妹来了?你瞧瞧,许师妹与我堂兄出了点儿是非,我也劝不住。”   贺颜只望向书窈,和声道:“没事了。”   许书窈长长地透了一口气。贺颜来了,她再不需担心什么,是以,将之前拔下的银簪别入发间。   贺颜绕着手臂,视线在杨荣、杨素雪面上逡巡着,冷声问:“让我瞧瞧,你们还想怎么着?”   杨素雪举步到了贺颜近前,往她身后张望。   王舒婷呢?那个好死不死的,这时候不是应该与贺颜一起出现,扬声唤人来围观么?   杨荣不知她们的全盘打算,这会儿见许书窈没了自尽的心思,正走向贺颜,便跨步上前,欲拉扯她衣袖,“我对你一见钟情,你怎的如此待我?”   许书窈本就防备着他,当下“啊”了一声,疾步后退。   杨荣笑得畅快,步步逼近时,瞥一眼贺颜,“贺大小姐,你再不来帮她,我可就要欺负她了。”   贺颜走进室内。   杨素雪来不及多想其他,扯出笑伸手阻拦,“贺师妹……”   贺颜随手一挥。   杨素雪立时四仰八叉地摔倒在地,第一反应是没反应——懵住了。   贺颜信手抄起几案上一个花瓶,到了杨荣跟前,毫不手软地砸下去。   有几息的工夫,杨荣惊愕地看着她,随后两眼一翻,晕倒在地。   杨素雪听得动静不对,勉力站起来,就见杨荣倒在地上,额头有鲜血沁出,惊呼出声。   贺颜携了许书窈的手,走到她近前,目光冷冽,“杨二小姐。”   杨素雪再傻,也已知晓她身手不错,生怕她打自己,不敢吭声。   贺颜道:“我五岁时,贺家历经三年的风雨飘摇,正是因杨家而起,是你长兄挑衅我兄长在先起了冲突,才有了后来诸多的事。孰是孰非,杨阁老与你长兄最清楚。   “我对杨家没好感,却也没因那些事迁怒你与杨素衣。近来是怎么了?你们一而再地算计我。   “明日休沐,你回到家里,见到杨阁老,不妨替我问问他:杨家是不是自上到下都是斯文败类?这些年来,杨阁老是春风得意,可你们这些儿女做的事,却让人深觉杨家是小人得志。是以,得空请他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如今到底是什么德行。”   话是很刺耳了,杨素雪却不敢辩驳,怯怯地往后退。   贺颜领着许书窈走出门外,一起去找门斗,再让门斗唤仆役来,“把那个杨家子弟送到陆先生那里去。”   门斗惊疑不定地看着贺颜,踌躇着不应声。毕竟拿人手短,她收了杨家二十两银子。   贺颜耐心告尽,眼含杀气,从牙缝里磨出一句:“你就说,还想不想活?”她很想活活打死杨素雪,但理智告诉她不能那样,最起码今天不行,所以手痒的厉害。   门斗险些被吓得魂飞魄散,忙不迭称是,跌跌撞撞地去找人手。   .   一刻钟之后,正在喝茶的陆休听说了贺颜打人在先、再绑人送来见他的事。   他一口茶没咽下去,呛住了,剧烈地咳嗽起来。   那个惯会窝里横的小奶猫也会出手伤人?   他没听错吧?   作者: 出差时差着,算不清楚时间,就闹得更新有误~今天不会了哈~   这章是双更合一,晚上还有两章~   喜欢就告诉我一声,不然我心虚,来回倒腾修改存稿O(∩_∩)O~   留言有红包,过二十五字有100币红包,记得领哦(づ ̄ 3 ̄)づ   感谢在2019-12-03 23:51:57~2019-12-04 11:36: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洁白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章 陆先生的训诫   杨荣已经醒转,额头的伤做了简单的包扎。   他站在陆休的外书房院中,垂头丧气的。   贺颜与许书窈站在廊间,杨素雪与王舒婷站在院门口。   陆休在杨荣近前缓缓踱步,审视的视线很是锋利。脚步停下,他望向贺颜,“你想怎么着?”   贺颜道:“书院若是不便处理,大可将人送到官府。”   陆休蹙眉。   贺颜又道:“这也是书窈的意思。”   许书窈行礼附和。   “不妥。”杨素雪听着心急起来,也顾不上心虚畏惧了,急匆匆走到陆休近前,行礼后道,“先生,事情关乎许书窈的名节,怎可送官?”   “你闭嘴。”贺颜一记眼刀递过去,杨素雪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怎么就关乎我名节了?”许书窈愤懑地望着杨素雪,“贺颜及时前去解围,我好着呢。你们打的什么算盘,明眼人一看便知,到这会儿了,就别将别人当傻子了。”   杨素雪不服气,瞥见神色冷峻的陆休,不敢直接争辩,只是道:“还请先生明察。”   陆休反问:“查什么?”   杨素雪呆住。   陆休满腹火气,冷着脸吩咐下去:“询问有哪些仆役见过杨家这厮,收了多少好处,连同这三个害群之马,交给武先生讯问。”   停一停,他转身对许书窈道:“书院若是不能给你个说法,再将涉事一干人等送官也不迟。”   许书窈先前之所以想将人送官,是出于为书院考虑,眼下他这个态度,她自然只有感激。   待仆役将杨荣等三个带走,陆休对许书窈道:“回去吃饭吧。”又望向贺颜,“你,进来。”   贺颜不肯动,嘀咕道:“我也饿着呢。”   陆休加重语气:“给我滚进来!”   贺颜修长的颈子梗了梗。   饶是满腹火气委屈的许书窈,见师徒两个这般情形,也忍不住笑了,她握了握贺颜的手,回了芙蓉院。   是的,她并不担心贺颜,陆休就算发作贺颜,也从来是雷声大雨点小,不打紧的。   贺颜磨磨蹭蹭地走进书房。   陆休正在来来回回踱步,很是烦躁,“你怎么能出手打人呢?”   贺颜睁大眼睛,“那种人渣,我不该打么?”   “你就是没脑子,一根儿筋。”陆休训斥她,“女孩子家家的,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贺颜困惑地看着他,“合着您让我习武,只是为了强身?我还不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挨欺负的可是书窈,还是因我而起……”   “闭嘴!”   贺颜敢怒不敢言地看着他。   陆休瞧着她那个样子,实在气得不轻,转身从书案上抄起一本书,卷起来,磨着牙走到她跟前,想给她一下子。   贺颜也生气了,心想你打就打吧,打完了给我说出个一二三来才成。   陆休对上她视线,忽然笑了,“小兔崽子,真不知道错哪儿了?”   “不知道。”   陆休吁出一口气,“你不是看过兵书么?眼前这档子事,大可以用缓兵之计,唤南院的人去揍那小子。”他习惯成君子社为南院,芙蓉院为北院。   贺颜眨了眨眼睛,点头,“有道理。但是,来不及啊。再者,我为什么要跟那些人渣虚以委蛇?”   陆休手里的书敲在她额头上,“文弱的大家闺秀遇到的事,与习武之人遇到的事不同。眼下别人知道你文武双全,日后算计你,手法只能更歹毒。”   贺颜总算明白恩师的用心了,先是恍悟地点点头,随后咕哝:“横竖已经这样儿了,您说怎么着吧?”   陆休又敲了她额头一下,“阿初那小子怎么回事?这些浅显的处世之道,他都不教你?”   贺颜皱眉,“这关他什么事儿啊?我缺心眼儿我认,您别逮住谁怪谁。”   “快滚吧,看着你折寿。”   贺颜撑不住,嘻嘻哈哈地往外走。   “等等。”陆休唤住她,交给她一方砚台。   贺颜眼睛亮起来,这是她惦记很久的一方古砚,“赏我的生辰礼?”   陆休嗯了一声,“晚间和阿初、书窈过来吃寿面。”   “谢谢先生。”   贺颜走出门,看到了正强忍笑意的沈清梧。她笑着行礼,没做声。   沈清梧对她一笑,轻咳一声,走进书房。   陆休在书案后面落座,“你来做什么?”   “自然是来请罪。”沈清梧道,“北院又出了膈应人的事,我责无旁贷。”   “免不了的。”陆休并没趁势为难她,“想想如何发落那两个学生吧。”   沈清梧称是,“这次需得从严处理。”   “派人唤杨家、王家的人来一趟。”   .   碧水湖畔,李一行黑着脸,跟蒋云初说了许书窈、贺颜那件事。   蒋云初用拇指搓了搓食指,“又是杨家。”   “可不么。”李一行问,“有没有法子整治他们?你说,我帮你。”   蒋云初视线慢悠悠落到他脸上,没说话。这小子是怎么想的?贺颜的事,几时轮到他插手了?   李一行郁闷了,“事情得一码归一码,我给你打下手都不成?”   他说话间,蒋云初大步流星走远。   蒋云初去了知味斋一趟,吩咐掌柜:“杨家的人过来之后,安排好相宜的人,在附近留意他们的言行。”   掌柜称是。   .   在武睿一番讯问之下,证实杨素雪、王舒婷居心叵测。杨荣并没说什么,但他一大早出现在芙蓉院,已是摆明了没安好心。   将近正午,杨老夫人和王太太来了。   很有意思的是,杨老夫人并不急于见陆休,而是先在一间茶馆的雅间落座,唤杨素衣过去说话。   杨素衣一见到祖母,便落了泪,扑到她怀里诉委屈:“祖母,怎么办才好?贺家那丫头处处与我做对,我这几日简直要被她气死了。”   杨老夫人生得慈眉善目,心肠却明显与样貌不符,“哦?快说来听听,她怎么欺负你了?”   杨素衣满脸悲戚,“先是设局害得我挨罚,鞭子的伤到今日都没好。今早的事更不消说,原本没什么,杨荣只是说话轻浮了些,她不理就是了,却仗着有山长袒护,二话不说就将杨荣打晕了。”   杨老夫人诧然,“她动手?”   “我们也是到今日才知道,她身怀绝技。”杨素衣用帕子擦着眼角,“往后,我在她面前,怕是只有卑躬屈膝的份儿,不然……”   杨老夫人冷冷地哼笑一声,“贺家儿女就没一个像样的。当初贺朝就张狂得很,仗着会些拳脚功夫,打得你大哥鼻青脸肿的。那又怎样?后来不是受了三年磨折?眼下这个丫头片子,也不需放在眼里。”   杨素衣喜形于色,“孙女该怎么做?求祖母教我。”   “你只管安心读书,以容貌才情扬名。”杨老夫人拍拍孙女的手,轻描淡写地道,“既然会拳脚,就找几个拳脚功夫好的护卫整治她,寻机将人绑了,将衣服扒了,往街上一扔,到时候,她除了自尽,还能有什么出路?”   杨素衣讶然,继而就笑了。   祖孙两个说话声音并不高,门外也有下人守着,也就没想到,窗下有人将她们的话悉数听了去。   午间,蒋云初去知味斋用饭,有人附耳禀明探听到的消息。   蒋云初听完,下巴抽紧,眼中寒芒一闪。   杨家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心里有了计较之后,他唇角逸出一抹冷酷的笑。这下倒是好了,杨家上下,都要跟着吃瓜落。   作者: 留言有惊喜哦^_^   感谢在2019-12-04 11:36:08~2019-12-04 22:28: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wuiloo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洁白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章 护犊子   杨老夫人与杨素衣用过饭之后,到书院见陆休与沈清梧。   陆休瞥过杨素衣,“出去。”   杨素衣粉脸一红。   杨老夫人笑道:“素衣是杨家的孩子,也已及笄,眼前的事,我想让她听听。”对陆休,旁的不论,只说他十七岁就高中状元一事,杨家的人只有钦佩,因此面上一向显得很尊敬他。   陆休像是没听到一般,又瞥一眼杨素衣,“出去。”没这个祸胚,大抵出不了今日的事。   杨素衣咬了咬唇,行礼退了出去。   杨老夫人心里很是不悦,但想到孙儿孙女在书院就读,也就不动声色。   陆休吩咐沈清梧:“你说说经过。”   沈清梧称是,将早间的事说了,又将书院仆役的几份证词送到杨老夫人面前,“不论怎么说,杨素雪与王舒婷都难逃干系,二人居心委实歹毒了些。当然,书院也有责任,没能防止外男进芙蓉院,收了杨荣好处的仆役,都会逐出书院。”   杨老夫人暗骂杨素雪蠢,嘴里却是为她开脱:“也并不是什么大事,怎么就咬定我孙女居心歹毒了?她年纪还小,怎么可能想那么多。”   陆休道:“有男子在住处,便不该让女公子入内。杨荣一大早就从城里赶到书院,也辛苦了。”   杨老夫人自知实在站不住理,问:“那么,先生的意思是——”   “书院按规矩责罚之后,您将人领回去。”陆休语气不带任何情绪,“那般品行的学生,书院教不了。”   杨老夫人笑了,意味深长地道:“又何必如此?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贺家、许家两个孩子参与其中,若有人执意说出对她们不利的话——”   陆休也笑了,笑容凉凉的,“除了杨家、王家,我实在想不出,谁会执意说那两个孩子的不是。老夫人若以为女孩子被泼脏水是很容易的事,那您将杨素衣也一并领回去,她的名誉,书院大抵保不了。”   杨老夫人的笑容险些挂不住,“先生误会了,我只是顾虑人多嘴杂而已。”   “书院哪一个因此事诋毁贺颜、许书窈,当即撵出去。”陆休凝着杨老夫人,“余下的事,请杨家、王家费心,两个孩子要是在外面被传出什么闲话,那么,翎山书院少不得登门叨扰,询问是否与你们有关。”   自从儿子位居次辅,杨老夫人到何处不是被人捧着、敬着?陆休这强势的态度让她怒火中烧。偏生又发作不得,京城没有比这里更好的书院,她总不能让杨素衣失去扬名的好所在。   她语气有些生硬地道:“全听先生安排就是了。”   陆休颔首,让沈清梧送她去花厅,与早已来过的王太太喝茶。   没多久,杨荣的父亲过来了,一番周旋之后,答应按照家规,在书院派去的人手监督之下给他三十板子。   接下来,书院召集全部学子到场地最为开阔的骑射场,公布了杨素雪、王舒婷、杨荣的过错及处置:各领十鞭子,就此从书院除名。   十鞭子或许不算什么,但当着全部同窗受罚的滋味,可不是那么好受的:书院君子社有千余人,芙蓉院有二百多人。   知耻,才能知过,若到这地步还执迷不悟,那就真无药可救了。   至于杨荣,书院不能出面责罚,但宣布了他家中与书院达成关乎责罚的共识。   陆休负手立于高处,俯视着一众学子,衣袂随风飘飞,道骨仙风之姿。他不带任何情绪地道:“今日之事,引以为戒。如有下次,绝不是这般从轻的处置。”语声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里。   很多人听了,倒吸一口凉气:这还叫从轻处置?您还想怎么着啊?   陆休神色冷峻,“日后凡有此类是非,书院会将人送到官府,犯错之人是书院之耻,其家族子弟闺秀,不得入翎山书院。“   场内静默下来。   陆休转身,示意武睿挞罚杨素雪、王舒婷。   他将事情闹大了,故意的。   他不想贺颜再遇到这种膈应人的是非。   她是太单纯了,可又能怪谁?是他和云初把她惯坏了。想要她精明睿智起来,可不是一日两日的事。   贺颜望着陆休,渐渐悟出了他的良苦用心,眼中现出感激之色。   她握了握拳,暗下决心:一定要快些长大,不再让先生为自己劳心劳力。不,他还得罪人了,分明是把杨家、王家的面子当鞋垫子踩了。   这可怎么好?   人们都说,杨阁老成为次辅是小人得志,恰好赶上那两年皇帝与内阁过不去,气得好几位阁老相继辞官致仕,于是,在皇帝面前特别听话的杨阁老就捡了个天大的便宜,成了次辅。   能收拾次辅的人,也只有皇帝、首辅张阁老。   皇帝就不用指望了——鉴于贺家曾经被皇帝刁难三年之久,贺颜对皇帝半分好感也无。   至于张阁老,倒是连皇帝都要礼让三分的人,但他会有那个闲情么?   遐思间,眼前事已结束,学子井然有序地离场。   贺颜特地去找了陆休一趟,说了自己一番思量,末了道:“得想什么法子,才能让首辅大人看次辅不顺眼?”   陆休心里挺欣慰的,态度就很柔和,“还没到那个地步。杨家忌惮书院,书院可不会忌惮杨家。”   贺颜稍稍松了一口气,行礼道辞,回芙蓉院上课。   陆休派人唤来沈清梧,道:“往后,你对颜颜上心些。她是罕见的天赋异禀的孩子,但有时候是真缺心眼儿。”   沈清梧说好,又打趣他:“你到底是她师父,还是她爹?”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陆休一本正经地说完,就皱眉咕哝,“我要是她爹,一天得把她吊起来打八回。”   沈清梧莞尔。   陆休凝了她一眼,“每日都要看到你们这些不省心的,我怎么把日子过成了这样?”说着摆一摆手,“走吧。”   沈清梧与他对视片刻,款步离开。   .   杨素雪和王舒婷被逐出了书院,碍眼的人一下子少了两个,贺颜与许书窈的心情特别好。   当晚,两人去南院找到蒋云初,一起去了陆休住的听雪阁。   贺颜与蒋云初小时候,在庄子上住了三年多。期间许书窈也因故过去,住了两年左右,两个女孩就是在那时成为好友的。   那两年,许书窈也在陆休的指点下读书习字。她不曾习武,陆休也压根儿没提过让她习武。但不管怎么说,她也算是陆休半个亲自教导的学生。   晚膳是六菜一汤、寿面,对此,贺颜已经很知足。要知道,陆休忘记她生辰的时候居多。   席间,陆休和两个女孩子谈笑风生,蒋云初仍是寡言少语,大家早就相互习惯了,氛围很融洽。   席散后,贺颜、许书窈、蒋云初道辞,回了住处。   待得书院各处落锁,贺颜换了一身深色的衣服,溜去致远亭。   如果将书院格局类比宅邸的话,致远亭位于后花园居中的位置,到了晚间,亭中及附近没有仆役。   他说过,在书院里,夜间有必要见面的时候,到致远亭找他。   今日很有必要见面。   未至凉亭,已看到他挺拔的身影。   她无声地笑着,小鹿一般跑到他面前。   蒋云初唇角微扬,揉了揉她的脸,携了她的手,往别处走去。   并没交谈,她没事与他说,只是想看到他。这样手拉着手散步,已经超出预期。   他也没事与她说,只是想多陪她一阵。这样携手漫步,某一刻,让他生出时光停滞的期许。   就这样走下去,不要尽头,只要彼此。   空中明月高悬,映照着两个少年人,清辉无端地显得温柔起来。   .   翌日休沐,贺师虞亲自来接女儿。   这情形倒是不少见,贺颜笑着上了马车。   父女两个一同乘车回家时,贺师虞面露愁容,“你娘这几日都不搭理我,我思来想去,也不知道怎么惹着她了。那次她来看你,有没有说什么?”   贺颜认真回想,摇头,“没提过您。”   贺师虞苦笑,随后道:“没事,过两日我好生给她赔个不是,你不用记挂。”   贺颜乖顺地笑着点头。   回到家中,母女两个说体己话的时候,贺颜笑着说了父亲的困惑,问:“爹爹到底怎么惹着您啦?”   并没惹着她,但这并不妨碍她看他不顺眼。要不是看顾着一双儿女,她早跟他闹和离了。贺夫人腹诽着,面上不动声色,“大人的事,你少管。”停一停就岔开话题,问起书院昨日的风波。   陆休闹出那么大阵仗,人们想不知道都难。   贺颜娓娓道来,捎带着说了陆休训诫自己的事。   又一件前世不曾发生的事。贺夫人竭力回想着。   前世,杨家姐妹并没在明面上与贺颜闹出这样大的风波,私下里有过几次小摩擦。是在蒋云初离京办差之后,杨家门里上不得台面的事情连发,饶是皇帝有心留着杨阁老,也架不住众多官员弹劾,以德不配位为由,令杨阁老回祖籍思过。直到梁王得势,杨阁老才官复原职。   现在看来,杨家扎堆出乱子的情形很反常。   如果与贺颜有关,安排那些的会是谁?是护短儿的陆休,还是心狠手辣的蒋云初?   单凭直觉,贺夫人相信是后者。陆休虽然文武双全,却是文人做派,蒋云初也是文武双全,骨子里却是个悍匪。他要是看谁不顺眼,手法可不会计较君子还是小人。   如果这些猜测属实,那么,如今贺颜与杨家的人闹到了这个地步,蒋云初下手只有更狠。   他那个脑子,跟寻常人不一样,怎么样的人,都有法子予以切肤之痛。   思及此,贺夫人不由苦笑:容不得贺颜受丁点委屈的,从来是陆休和蒋云初。与他们相比,贺家真是废物的可以。   贺颜不知母亲顷刻间心念数转,问起在西山大营当差的贺朝:“哥哥今日又不能回来?”   贺夫人敛起思绪,道:“派人回来传话了,大抵要下个月才能回家。军营不比别的衙门,要辛苦许多。”   贺颜稍稍有些失落,“那我给他写信,有段日子没见他了。”   贺夫人笑着颔首。其实,她比贺颜更想念儿子,没法子去看望而已。   .   同样的一日,蒋云初整日留在书房查账。   他派人传话回来之后,堂兄蒋云桥从速整理出这几年经手的生意账目。   堂兄弟两个看起来也不是多亲厚,三二年不相见,也不会多想念,但立场从来一致,凡事以不伤害家族利益为前提。   蒋云初与其说是查账,不如说是记账。当下看着账面,根本意识不到哪一桩是隐患,尤其是他甚至并不确定家族有潜在的危险,也就更不确定哪一方面有纰漏。   所以,看过账目,记在心里,留待日后反复斟酌。   这晚子时,蒋云初离开府邸,在附近一条夹巷中,见了一名黑衣男子,交谈片刻就别过。   .   翌日,很多学子都一样,天还没亮就动身赶往书院,生怕误了上课的时辰。   贺师虞考虑到贺颜开罪了杨家的人,虽然相信她的身手,还是增加了护送她的护卫。   贺颜从善如流。   到了书院,接下来的两日,风平浪静。   杨素衣见到贺颜,态度与待别人一般温柔,眼中也无别的情绪。祖母心疼她,加之素雪的事让老人家觉得颜面尽失,切实地恨上了贺颜这个惹事精。   迟早会身败名裂的一个人,她不需要再嫉恨。   然而她如何也没想到,自己会一朝堕入噩梦般的处境。   这日,她听闻噩耗:祖母死了,死因据说很是不堪。   最要命的是,消息先在书院传开,杨家的管事才来接她和杨浩轩回府。   贺颜并没及时听说杨老夫人的事,忙别的了。   一早,有镖局的趟子手来到书院,点名找她,相见后,交给她一个包裹。   包裹里面有两封信、两本话本子、一张当票。   信封里面装着的并不是信,纸张上是一行行毫无规律可循的文字、数字。   贺颜完全摸不着头脑,出于好奇,请了一天假,到藏书阁顶层琢磨许久,也没理出个头绪。   感觉这是有人出的一道谜题,但她连题型都没见过,束手无策。   没关系,还有蒋云初。   她正要去找他的时候,他闲庭信步般进门来。   作者: 古代的镖局功能之一,约等于现在的快递,会帮人送钱送东西到另一个地方~   前文出现的门斗,是古代书院的一个职位,负责洒扫巡守这方面的事~   另外,今天留言吗,红包已经备好了哦^_^   下章今晚送上(づ ̄ 3 ̄)づ 第11章 再见贺夫人   贺夫人听得杨家的事,心里突地一跳,让周妈妈去打听杨老夫人的死因。   没过多久,周妈妈来复命,复述得知的消息:   杨老夫人去上香的路上,马车被几名劫匪劫持,杨家护卫拼命追赶,却总是被远远吊着。马车进了城东,消失在街巷中。   杨家闻讯后,一面报官,一面撒出全部护卫寻找。   官差与护卫在城东来回奔走、搜索。   下午,那辆马车出现在东大街,没人赶车,撞到了两个小贩的摊位。   两名小贩自然要讨个说法,嚷着让车里的人下来赔钱。   里面没动静。   这时候,一名小贩见马车上有杨家族徽,便有些怕了,另一个见状,也犹豫起来。   可是,已经有很多人围观,有人直接打开车门,扯下车帘。   车里,两人相拥而眠,女人身上只着小衣,男人光着膀子。   男人们一阵哄笑,有人仔细打量之后,只觉匪夷所思:两个人都已年过半百。这种年纪,不管怎么说,都不该再有偷情的闲情。   两名小贩的脑筋转得很快,生怕触及杨家秘辛,惹祸上身,便说自认倒霉,要将车门关起来。   却有两人一唱一和地说,这两个人色胆包天,绝不可能是杨家的人,光天化日之下做出这般伤风败俗的事,应该立刻扭送到顺天府。   事实证明,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不在少数,没被怎么煽动,就有人跳上马车,将那对男女扔下了马车,说这种货色就该直接游街、浸猪笼。   就在这当口,有一名酒楼的伙计挤进去看热闹,看清女子后神色大变,惊呼“杨老夫人”。   人们震惊,一再求证,伙计先是分外确定,看清那个男人的样貌之后,再不应声,转身跑了。   那对男女醒转过来。   女人意识到处境之后,一个字都说不出。   男人却是骂骂咧咧,责问女人怎么回事。   便有围观的人问男人身份。   男人底气十足地说自己是昌恩伯。   人们沉默下来。昌恩伯活了多少年,就做了多少年纨绔,平头百姓见不到他的人,关于他吃喝嫖赌的轶事却是经常听说。   昌恩伯上马车找衣服,没找到,见有一条锦被,披在身上,根本不理面无人色的杨老夫人。   没多久,有杨家的护卫寻过来,一看那情形,都是恨不得当下抹脖子的表情。   一番扰攘之后,杨老夫人终究是回了府中。   杨老太爷得知原委之后,当即气得中风了。   下人们担心杨老夫人寻短见,一直用心看着,还是没看住。   杨老夫人终究是服毒自尽。   贺夫人听完,陷入沉思。   要说这件事与蒋云初没关系,打她一顿都不信。   比起前世听闻的、见过的、经历的,眼前事不过是小巫见大巫。可她仍是好一阵心惊肉跳。   如今的蒋云初,将满十六岁而已,手段就已这般果决、歹毒了么?   照她推测,杨老夫人去书院那次,定是在言行间流露出了对贺颜不善的心思,他就在三五日内要了杨老夫人的命。   杨老夫人的死,在杨家是丧事,亦是天大的祸事:杨阁老要与子女返回祖籍守孝三年,前程就此搁置。   夺情的事,在武将身上常见,在文官身上却是罕见。   就算皇帝有心破例,首辅张阁老及百官也不会答应,除了听话毫无政绩的次辅而已,哪里有那个分量?   最关键的是,杨老夫人死之前的事,在常人眼里是个天大的笑话,皇帝不惩戒杨家已是恩典。   如此,杨阁老丁忧之前,在百官心里留下了这样浓墨重彩的一笔,丁忧期间,以前吃过他苦头的官员,定会不停找辙。   杨阁老往后的日子,有的受了。   贺夫人不明白的是,蒋云初何以用这种手法对付杨老夫人?她相信,直接将人不着痕迹地杀掉,于他绝非难事。   有前世做铺垫,手法君子小人跋扈残酷她都可以不计较,但这件事的手法,太狠,也委实上不得台面吧?   他怎么想的?   她得当面问问他。女儿嫁给佞臣胚子她都认了,但他行事如果毫无底线可言的话,她就有必要另寻权宜之计了。   .   霞光穿透雪白的窗纱,散落在藏书阁顶层的地面上。   贺颜坐在桌前,双手托着下巴,看着蒋云初。   蒋云初看过信函、话本子,又仔细地看着当票,问:“直接去当铺不就行了?”   贺颜摇头,“那怎么行?万一有人给我挖坑,凭当票拿到手的东西会招致灾祸,不是很麻烦?”   蒋云初不置可否,“可不管怎么着,也得去当铺一趟。”又不是一定要她亲自去的事儿,安排起来很容易。   “不,应该先解题。”贺颜知道,他那个脑子,与绝大多数人不同,“东西是给我的,就听我的吧?”   蒋云初凝了她一眼,笑,“好。”   “那这些到底是什么?”贺颜站起来,拿起一张信纸,看着上面的文字、数字。   “题目而已。”蒋云初解释道,“字全是在罗盘上常见的,意在暗示指引。至于数字,应该是话本子上某一页或某一行的一句话或一个字的位置。”   贺颜喜上眉梢,“那你可以解开么?”   “我试试。”蒋云初说话有两个习惯,一个是留下充分的余地,一个是丝毫不留余地,只看对谁。   “那太好了。这封信是夹在这一本里的,这个是这一本里的。”贺颜将案上的东西恢复成收到时的样子。   蒋云初却有些怀疑,“没记错?”   “嗯……”贺颜被他这么一问,反倒没信心了,毕竟,她大多数时候都是迷迷糊糊的,“你不问还好,这一问,我真拿不准了。要是记错了可怎么办?”   蒋云初似是早就料到了,“还好,只有两个话本子,轮流试一下也容易。”   贺颜懊恼地挠了挠额头,“总给你和先生添麻烦。”   蒋云初微笑,“事情的关键,难道不是谁送给你的包裹么?”   “一个小镖局的趟子手送来的,一问三不知。”贺颜道,“当时我还以为,是哪个外地的亲友送来的礼物,并没多想。”   “记得趟子手的样子?”   “记得。”   “画出来。”   “好。”贺颜应下之后才意识到不对,“你要查这件事?”   “反常即为妖。”蒋云初利落地收起案上的东西,“我要查每个细节、每个参与的人。”语毕,向外走去,“一起吃饭去。”   贺颜哦了一声,随他往外走的时候,竭力转动脑筋,猜测着他为何这样重视这件有些蹊跷又很有趣的事。   .   翌日上午,蒋云初策马离开书院,去往城中的来福茶楼。贺夫人要见他,他自是不会怠慢。   书院对于课业成绩骄人的学子,会给予一定的优待,不听课也丝毫不受影响的学子,会有更多的自由,何时要请假,临时告知即可。   贺夫人一早出门,来到茶楼等待,见到蒋云初,开门见山:“杨家的事,可与你有关?”   “有关。”蒋云初并不瞒她。贺夫人是如何得知的,他揣测不出,但不觉得有隐瞒的必要。有人死于得偿所愿,也有人死于自作自受,世间常态而已。   这世道,并不适合君子生存。他不相信贺夫人不明白这一点。   贺夫人扬眉,“她是如何惹你到这地步的?”   蒋云初仍是直言相告:“她的死法,正是她想施加在别人身上的。”   贺夫人失声脱口而出:“颜颜?”   蒋云初默认。   怪不得。她就说么,他一个少年人,哪里想得到那种整治人的法子。   但是,这件事终归是埋下了祸患,不论是对贺家,还是他。不知他想到了没有。   贺夫人审视着蒋云初,反复权衡之后,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是即时决定,但她十分笃定,抬一抬手,示意蒋云初落座,“一些至关紧要的事,要与你商量。”   蒋云初从容落座,直言道:“夫人所说的事情之一,是不是杨家会怀疑到我和颜颜头上,从而暗中报复?”   贺夫人颔首,“这是自然。前因后果加起来,别人看不穿,杨家的人总会疑心你们。你可曾考虑到这些?”   作者: 上章红包马上发,本章继续留评送红包哦~   (づ ̄ 3 ̄)づ 第12章 奇葩们①赵禥   蒋云初道:“有昌恩伯,杨家近期会自顾不暇。”   昌恩伯赵禥?贺夫人默念出那个名字,记起那是个货真价实的纨绔。   这一次,赵禥和杨老夫人一起出现在街头,丢尽颜面。他会做什么事,让杨家自顾不暇?退一万步讲,这不是各打三十大板的事么?   想不通,却不可能与小辈人讨论这件事,便选择相信蒋云初,静观其变。   她坦诚地凝视着蒋云初,“抛开颜颜相关的事,在你看,贺家有无隐患?”   蒋云初明显有些意外,斟酌片刻,道:“看不出。”   贺夫人叹着气自圆其说:“近来有人提点过我,却不肯说是什么事。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何处藏有隐患。”   “我查查?”蒋云初问。   贺夫人立刻道:“有相宜的人手?”这是明知故问,杨老夫人那件事,足以让她看出,他手里有能力很不错的人。   蒋云初颔首。   “那你就查一查,只是,这应该不是短时间的事。”   蒋云初悠然一笑,“您不着急要结果就成,大不了花上三五年时间。”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贺夫人道,“你若发现不妥当的事,定要告知于我。”   “一定。”蒋云初迟疑片刻,问,“夫人为何这样相信我?”   贺夫人心里苦笑,面上则是四两拨千斤,“我信错你了?”   蒋云初莞尔,“您交代的事,我会尽全力。”   回府的路上,贺夫人心里敞亮了些。   前一世,在贺颜离世后,她曾几次逼问贺师虞,为何要与梁王为伍。   贺师虞只对她说,如果不应下颜颜与梁王的亲事,那么,贺家将会经历一场天翻地覆的灾难。   其余的,他如何也不肯透露。   或许祸根早已深埋,或许贺师虞还没行差踏错。从此时起开始变相地监视他,就算不能防患于未然,也能在事发后及时弥补掩盖。   如此对待自己的夫君,很荒谬,却是别无选择。   .   午间用饭时,许书窈对贺颜说了杨老夫人的事。   贺颜讶然,思忖之后,懊恼地挠了挠额头,“那我们不是白考进上舍了?”她做好了时不时与人掐架过招的准备,结果,对手要去守孝三年。   “……”许书窈啼笑皆非,沉了片刻才道,“没杨家的人,也有别的人,总归是在上舍更好。”   贺颜欣然接受了这说法,“我主要是怕你怪我。”   “怎么可能。”许书窈摆一摆手,又说起别的八卦,“你知不知道,沈先生是首辅张阁老的外孙女?”   “这倒是没留心过。”贺颜立时来了兴致,“然后呢?想告诉我什么?”   许书窈也不卖关子,“我听好几个同窗说,陆先生曾求娶过沈先生,但沈家没答应。”   “真有这种事?”贺颜脑筋飞快地转起来。她就说么,只要陆先生、沈先生同时在场的时候,两人总会让她感觉有点儿微妙,“现在男未婚女未嫁,不是应该结为眷属么?”   许书窈白了她一眼,“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别的我也没打听,主要是听人说起,陆先生该是没那份心思了。”   贺颜不明所以。   许书窈敲了敲她额头,“别管了,吃饭。”   贺颜哦了一声,埋头扒饭。   .   翌日,昌恩伯赵禥与杨家的是非当天闹出来,当天传遍街头巷尾:当日赵禥该得手的是一名豆蔻年华的少女,而非年过半百的杨老夫人。   对这件事,他引以为耻,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认定杨家设圈套害他。   杨家报官在先,因着事情关乎两个高门,顺天府当然想息事宁人,赵禥不肯,要他们彻查原委。   皇帝闻讯,哭笑不得,传口谕警告,并没奏效。   杨老太爷听说了,气得病情又加重三分:赵禥给他戴了绿帽子,怎么好意思反咬一口的?还有没有天理了?   赵禥那边却是振振有词:杨家兴许就是想逼死杨老夫人,才设了这个局,他是好色,但怎么可能对年老色衰的女子有兴趣?   说得理直气壮。   顺天府尹都快气得没脉了,然而又不得不承认,混账人的这种混账逻辑,并不少见。   他没法子,一面禀明皇帝等候示下,一面寻找赵禥近期犯的比较难以容忍的过错。   差役尚未有回信,便有人击鼓鸣冤,状告赵禥强抢民女。   至此,顺天府尹隐约觉得,杨老夫人与赵禥闹出的丑事,是有心人的一石二鸟之计。   他也是棋子。   他需要思量的是,自己有无必要做那枚棋子。   作者: 上章红包马上送出~   下章又有好戏看了,男主亲自出面的那种~期待就留言吧,有红包加持的双份喜悦哦~   感谢在2019-12-05 23:59:08~2019-12-06 23:16: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AY524sky 20瓶;   谢谢亲爱哒,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章 奇葩们②赵子安   送走贺夫人,蒋云初回了蒋府,取出带回来的信函、话本子,解析那道谜题。   这种传递消息的法子,一直有人用,但形式简单许多:有彼此早已指定的一本书,在信中写下页数、行数、字的顺序即可。   眼前这道题,要复杂许多,信中每一行都结合了罗盘,成为一道道很难的算术题。   贺颜算术非常好,但不了解一些弯弯绕,无法结合起来解题。   所以,蒋云初从一开始就有一种感觉:这些东西,是有心人通过贺颜送到他手里。   管事常兴进门来,呈上一幅工笔画,“贺大小姐让知味斋的人送来的。”   蒋云初拿起画像看了看,交给常兴一封信,“一并送到十二楼。”   第一封信上的字填完,连成言语:   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   这段话出自楞严经,只字面就有些惊心,再联系一下前后文,感觉更糟。   他摸了摸下巴,继续解题。已经寻到规律,很快看到第二封信的内容:凭票取物,另需贺颜名帖,三百两银钱。   至此,与其说他对此事有了浓厚的兴趣,不如说开始隐隐生出一些担忧。   .   傍晚,蒋云初去了登科楼。   没多久,顺天府尹秦牧之来了。   午间,蒋府的人带着蒋云初的名帖前去传话,说自家侯爷有要事相商,在登科楼设宴。   秦牧之之所以爽快应约,看的不是门第,而是蒋云初这个人。   曾有两个很棘手的案子,都是蒋云初命人透露线索给他,从而得以尽快破案。而蒋家那边有言在先:案子是他破的,与蒋云初无关。   在结案之后,秦牧之反反复复推敲案情,确定没有任何问题,从蒋家得到的线索,的确是衙役、仵作的疏忽。   这样一来,他对蒋云初,除了几分感激,还有几分好奇,不明白一个少年郎,何以知晓顺天府里那么多事。但是人家不想来往,他也不好强求。   今日对方主动相邀,他在爽快应允之余,生出了几分隐忧:该不是那两桩案子有问题吧?要是那少年郎给他做了个局,他又跳了进去,可怎么办?   没错,蒋云初尚年少,但京城有名有姓的人,都不会小觑他:小小年纪承袭侯爵,数年来安稳度过,不是没人排挤算计,是蒋家始终应对得当。   在以前,可以推说是陆休帮衬蒋家,而近几年,支撑蒋家的只有蒋云初,有些是非是他亲自出面化解,手段不一,不乏冷酷毒辣的,更不乏一早就给人挖好陷阱的情形。   当然,他也存着乐观的期许:三法司还有三桩悬案,若能破案,便是去掉了一块心病,连带的,也能在他仕途上添上出彩的一笔。   见礼落座,酒菜上来之前,蒋云初开门见山:“我请大人来,意在请您对赵禥强抢民女一案秉公处理。”   秦牧之一笑,“哦?以侯爷看,怎样才算秉公处理?”   蒋云初牵了牵唇,“我已说了,赵禥是强抢民女。”   也就是说,要他按律定罪。秦牧之苦笑,“侯爷应该知道,昌恩伯府是皇室外戚,对他的发落,我说了不算,甚至于律法说了也不算,他只要在皇上面前哭诉曾在皇上幼年落水时拼上性命搭救,便什么责罚也不会有。”   要不然,以赵禥那个几十年来货真价实的纨绔做派,赵家早已没落。   蒋云初笑容和煦,“该做的,还是要做。”   秦牧之早就听说过蒋云初沉默寡言的性子,有时候说的话全凭人猜,但这件事,可不是他猜测就能行的,只得陪着笑追问:“还请侯爷把话说明白些。”   “皇上包庇的时候,定有官员附议,您也附议即可。”蒋云初漆黑的浓眉微扬,“眼下正是人们看热闹的时候。”   这的确是,赵家和杨家都不是好东西,看热闹的有之,等着一脚踩死的有之。秦牧之虽然认可,却岔开了话题:“侯爷为此事出面,是何缘故?”   “怎么想都可以。”   “我也不瞒侯爷,我真怕赵家报复,在皇上跟前给我小鞋穿。”   “他们不会。”蒋云初语气平缓,却是不容置疑,“他们其实很自卑,不认为自己惹得起任何一个为官数年的朝廷大员。不论得到怎样的惩戒,他们都会归咎于杨家。”   这些结论从何而来,秦牧之不知道,也没问,思量许久,再三挣扎之后,颔首道:“我答应。”   蒋云初唇角逸出笑容,“如此,我送您一份礼。您的心病是三大悬案,我可以帮忙解决两个。”   秦牧之喜出望外,“怎么说?”刚刚压根儿没敢提条件,只忙着担心对方做局坑自己了。   蒋云初道:“后天会有一个案子的元凶到顺天府投案。五日后,是第二个。”   秦牧之愕然,“投案?”这意味着的是什么?他没敢深想,“哪两个案子?”   “连环杀,花杀。”   连环杀所指的是,五年前,十名身在京城颇受赞誉的官员在三个月内相继被暗杀,死法皆是被割喉,手法一致;   花杀所指的是,凶手杀人该是随意选择,商贾、平民、衙役,被杀者皆被一剑封喉,面上留有一朵用剑尖刻出来的图案。   秦牧之听了,短暂的喜悦之后,却道:“能不能将花杀的元凶,换成十六杀的元凶?”   十六杀所指的是一名采花贼,每次都在奸'污女'童之后,将其面目损毁,再斩断其四肢,最终让官差看到的,是一具拼起来的完好的尸体。   那个畜生,是他穷其一生都想要抓获的,不要锦上添花,甚至让他降级罚俸都可以。   蒋云初垂眸思忖,“半年后。”   “嗯?”秦牧之大感意外。他以为得到的答案只有行或不行,而眼下这答案,却容不得他不多想了,“我能不能认为,元凶就在你手里?”   “元凶在他应该得到惩戒的地方。”   秦牧之不解,“该得到惩戒的地方,难道不是按律处置他的官府?”   蒋云初问:“按律处置,是不是杀了他?”   “是。”   “我从来不认为,杀人是惩戒的最佳方式。”蒋云初不欲多谈这话题,“您答不答应?”   秦牧之哪里有选择,笑着颔首。   接下来,酒菜送上,因着蒋云初不爱说话,主动找话题的便始终是秦牧之。   三杯两盏之后,自觉亲近了些,秦牧之笑问道:“听侯爷寡言少语,因何而起?”   蒋云初唇角弯了弯,“寻常我多说话的时候,没有多少人愿意听。”   “哦?”秦牧之颇有兴趣,“怎么说?”   蒋云初端了端杯,喝尽杯中酒,徐徐道:“您是策马前来,不是急着前来赴约,而是亲自去买了如意斋的粥、双凤楼的烧饼。”   秦牧之讶然,嘴角翕翕。   蒋云初审视着他,继续道:“您嗜酒,就在出门之前,还独饮了一两杯。   “您不喜正在喝的梨花白,喜烈酒。   “您常年失眠,这大抵也是嗜酒的原由之一。”   秦牧之震惊,“你!……”他想说,你要么是妖怪,要么就是常年监视我。   蒋云初点到为止,笑容干净、纯粹,“我不说话的时候,都用来听、用来看了。”他摸了摸鼻尖,“恰好,鼻子也比一般人灵一些。”   “那也不能够啊,最好的捕快,也不见得有你这本事。”秦牧之饶有兴致地问道,“怎么才能做到?”   “这倒真说不出所以然。”   秦牧之愣怔片刻,笑哈哈道:“你说的没错,你还是话少的时候更招人喜欢。我活了五十来年,就没见过你这么邪门儿的人。”   蒋云初笑意更浓。   用过饭,看着秦牧之策马走远,蒋云初闲闲走上街头。   夜色已浓,正是这条街沉睡前最热闹的时候,街头行人络绎不绝。   有青衫男子走到蒋云初身边,“侯爷。”   蒋云初嗯了一声,从袖中取出几页纸张,交给男子,“近期要办的事。”   男子称是,接过纸张,道:“先前您派人送过去的画像,怎么也没给我划出个范围?我总不能各行各业挨家挨户的找。”   “以为你看得出,倒是我错了。”   “没事儿别抬举我。”   蒋云初很少见的哈哈一乐,“应该是一些门第放在外面的管事、小厮。先找找看。”   “多长时间?”   “不着急,慢慢来。”   “那就成。”男子闲闲走开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人'流中。   .   翌日,秦牧之郑重审理赵禥强抢民女一案,且当堂结案,呈报刑部。   刑部即刻转至内阁。   内阁素来清楚赵禥的地位有些微妙,没做耽搁,当即禀明皇帝。   皇帝唤秦牧之进宫,与内阁一同商议赵禥一案。   其实,商议什么啊,只是想让他们网开一面。谁都明白,但心思各异。   皇帝来回打太极,最先不耐烦的不是秦牧之,是首辅张阁老,他慢悠悠地道:“证据确凿,皇上如何都该给个过得去的责罚。”   皇帝没好气地睨着张阁老,却不想,秦牧之及三名阁员齐声附议。没得回避,斟酌半晌,道:“罚俸三年。”   张阁老则道:“赵禥一日之间做下两桩耸人听闻的丑事,理当褫夺爵位,充军发配。”   “不可!他救过朕!”   “皇上可以偏袒赵禥,因为,天下再不会有大义灭亲之人。”   “……”皇帝恨得直咬牙。   君臣几个磨烦好半晌,最终是有了个折中的章程:赏赵禥三十大板,罚俸三年,另赏那名女子安人诰命,其两位兄长入济南军籍。给女子的赏赐,是秦牧之建议的,他最了解那女子家中情形。   圣旨一下,女子及兄长谢恩之后便赶赴济南。那里不是他们的家乡,但有不少亲友,可以相互扶持。   赵禥挨了三十大板,是被抬回家中的。   他和儿子赵子安都被气懵了,但是,愤怒的源头不是顺天府,也不是内阁与皇帝,而是杨家。   说到赵子安,这个人也是有些意思的:   赵禥是典型的纨绔,有自知之明,不希望孩子像自己一样混帐。从赵子安十来岁起,每次相见,便警告:“我寻常的喜好你不沾染,必能成材。”   某种程度上来说,赵子安还是很听话的,父亲喜好的吃喝嫖赌,他一样没沾,沾染的是父亲一生也不曾染指的事:断袖之癖。   赵禥知晓之后,气得晕头转向,结结实实地打过很多次。可这种事,哪里是打得过来的?而且,赵子安越是挨打,反叛心思越重,没几次,已经根本不怕他了,动辄与他撒泼耍赖。   他那样的人,哪里顾得上与儿子长期较劲,没多久就认命了,只求赵子安娶妻绵延子嗣。   一来二去的,赵子安就成了比他爹还混帐的纨绔。再一来二去的,父子俩相处得似酒肉朋友。   看到父亲被打得皮开肉绽,赵子安暴躁之后,想到了特别损的连环计。   翌日,阖府充斥着白色、沉痛的杨家门前,出现了一列吹吹打打迎亲、唯有大红喜色的队伍,招至了比前几日更多围观的人。   杨阁老闻讯暴怒,当即冲到府门外,喝问:“哪里来的混帐东西!?”   赵子安施施然走上前去,笑道:“家父为了你家那女人,挨了三十板子,行动不便,于是,我替他来迎妾室进门。”   看清对方是皇帝一向偏袒的赵家子嗣,杨阁老气焰立时消减三分,再琢磨那些话,懵住了,“什么女人?你到底在说什么?”   赵子安振振有词:“自然是新死掉的那个。娶为妻,奔为妾,你娘跟我爹那点儿事,我就不用多说了吧?”   “你!……”杨阁老气得周身发抖,他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   作者: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1989112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Dbhsjznsj 1瓶;   爱你们,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小习惯(一更)   杨家那边正热闹的时候,有人到顺天府投案。   秦牧之当即升堂,看清楚那人,深吸进一口气。   那个人骨瘦如柴,衣服穿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双眼已经失明,充斥着恐惧。   衙役悄声说人是被一辆马车送来的,已经检查过,这人手筋被挑断,全身多处骨折、旧伤。   秦牧之打破堂上静寂,一拍惊堂木,开始问话。   很奇怪的,那个人听到声音之后,眼中恐惧慢慢消散,迸发出喜悦的光彩,喃喃地问,这里是不是顺天府,得到含着训斥的肯定答复之后,渐渐放松下来,整个人瘫软在地上。   秦牧之不难猜出,他之前所经历的,或许比在镇抚司更残酷。   人犯名叫樊北,很久没说过话了,用了好长时间,才能有条理的回话。   一整日的问答之间,樊北供述了杀害十名官员的始末。   他的作案动机说来也简单,那些官员与他父亲或是同窗或是旧识,他父亲仕途不顺,做官没两年便触犯刑法,随后数年,一再经受那些旧相识的打压,再无翻身的余地,郁郁而终。是因此,他对那些人起了杀心。   关乎打压的说法,明显是一面之词,秦牧之不相信,十名尽职尽责的好官会联手打压谁。   接下来,秦牧之边听供述边核对卷宗。很多蹊跷的细节,只有元凶知晓且给出解释。   直觉上,与其说秦牧之相信樊北确系连环杀的元凶,不如说他相信蒋云初。只是兹事体大,他必需与刑部一并按部就班地核实。   当天,樊北最后交代,案发近两年后,他落入了一个黑牢,在那里,只有无边的折磨、恐惧,他就快发疯了。如今,唯求不再回去,早日解脱。   以樊北的罪行,定要处以极刑。所以,秦牧之想不通,怎么样的人、怎么样的地方,才能把一个嗜杀成性的凶徒折磨到这地步。   私心里,他喜闻乐见。不可否认,这类案子,拖延时间越长,官府抓获真凶的希望越渺茫。有人将罪犯抓获,且予以官府不能给的惩戒,没什么不好。   这样想着,他不由失笑,怀疑自己受了蒋云初的影响。   .   这一整日,蒋云初也没见到贺颜。前几日有事没事的,她都会来找自己,今日不免有些不习惯,让一名仆役传话给她,晚间一起到知味斋用饭。   二楼一个雅间是常年留给他用的,偶尔要留在这里处理些事情,布置得就更像书房。   他站在窗前,透过半开的窗,望向外面。   斜阳晚照,路面染上霞光,焕发着淡淡暗金色。   杏花已至荼蘼,风里有了桃花香气,比起前几日,草木的清香浓了些许。   走在路上的,大多是书院里的人,经了整日的忙碌,他们的步调显得放松或疲惫。   贺颜出现在他视野。   她一袭桃红,身形修长纤细,捧着几本书,脚步轻快,唇角噙着似有若无的浅笑。   风拂着她发梢,霞光将她整个人镀上一层淡金色光晕。   何时何处都会发光的女孩。   该是心有所感,贺颜往这边望过来,对上他视线,绽放出灿烂的笑靥,明眸熠熠生辉。   他便也不自觉地笑了。   片刻后,贺颜笑盈盈走进门来。   伙计立刻摆饭。   贺颜把书本放在临窗的书桌上,一面洗手,一面说:“阿初哥哥,沈先生今日找我说话了。”   “说了什么?”蒋云初翻看着她带来的书,全是乐谱。   “她问我,过来读书,有什么打算。”   蒋云初问:“你怎么说的?”在翎山书院功课出色的女公子,学成后可以留在书院执教,更可以被推荐参加大选或考取宫中女官。   “我想了好半天,说没打算。”   蒋云初笑出来。   贺颜又道:“然后,先生看着我犯了会儿愁,问,还想混日子?”   这倒是,混不下去了,除非离开。   贺颜用洁白的帕子擦着手,“我又想了一阵子,说实在让我做个打算,那我可以留在书院,打理藏书阁。每日守着那么多书,想想都很高兴。”   蒋云初想见的到,沈清梧有多无奈。   二人说话间,伙计摆好饭菜,行礼退了出去。   贺颜放下帕子,在桌前落座,闻着饭菜的香气,逸出开心的笑容,随后,认真地望着他,“我那样回答,没错吧?”   “很好。”蒋云初走过去落座。   桌上是六菜一汤,他盛了一碗龙井竹荪,递给她,“先喝点儿汤。”   “好。”   吃饭期间,贺颜讲起听到的杨家那边的消息,“……杨阁老差点儿被气晕过去,扯着赵子安进宫去见皇上。皇上和稀泥,到末了,杨阁老从宫里哭回了家里。”   蒋云初一笑置之。   这些对贺颜来说,分量与别的事情一样:“还有,听说过几日,何莲娇就回来了。先前她祖父去世了,在家守孝。在书院的时候,都说她要是一直在,就没杨素衣什么事儿了。”   蒋云初想了想:“没印象。”   贺颜“哦”了一声。   蒋云初在给她剥虾,问她怎么带了好几本乐谱。   贺颜答道:“书窈在看的,有几个地方理不顺了,让我替她请教你。”   “好说。”蒋云初将剥好的两只虾放到她碗里,“够么?”   贺颜蘸着调料,“差一个呢。”   蒋云初笑着嗯了一声,继续剥虾。也不知道谁给这小家伙定的规矩,用饭时,大虾吃一只,一般大小的吃三只,从不破例。   猫一样的喜欢吃鱼虾,但不喜欢挑鱼刺、剥虾皮。   这种拧巴的小习惯,她有很多。   用过饭,伙计撤下饭菜,换上果馔。   贺颜挑了一个大大的苹果,检查了一遍,递给蒋云初。   蒋云初对她扬了扬眉。   “削皮。”她笑嘻嘻的。   “小懒虫。”蒋云初接过苹果,拿起水果刀。   纯熟的刀法之下,果皮连成长长一条,厚薄均等。   削好的苹果,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码在粉彩盘子里,送到她面前。   贺颜双手托着脸,认真地看完全程。   她最喜欢这样的光景,看他为自己做最琐碎的小事。这种时候的他,安静,耐心,温柔。   蒋云初在她面前打个榧子,似笑非笑的凝着她。   贺颜脸颊有些发烧。总是这样,他什么也不需说,已让她的心扑通扑通跳。   她一面吃苹果,一面瞧着他漂亮的手,然后,抬起自己的左手让他看,“好看么?”   蒋云初认真地端详一会儿,“好看。”   贺颜盈在眉眼间的笑意,透着心满意足。   暮光四合时分,两人才说起谜题的事。   蒋云初让贺颜看过解析出来的答案,道:“吩咐过常兴,明日将东西取来,送到这里。”   贺颜看着那两个答案,满脸懵懂,点头说好。   从头到尾,她只有好奇,并无隐忧。有他在,什么都不需担心。   时间不早了,两个人走出知味斋,散步似的回往书院。   闲话间,贺颜又提及杨家的事,“这场闹剧,得闹三两日吧?”皇帝那个态度,只能助长赵子安的嚣张。   蒋云初转头凝了她一眼,“哪有这么简单。”   贺颜睁大眼睛,“还没完?”   “没完。”   有一个早就该惩戒的人,还没自食其果。   .   这一晚,杨素衣彻夜未眠。   她在想出路。   她已及笄,婚事未定。在闹出那样大的丑闻的前提之下,三年之后,父亲能否重返内阁,谁也说不准。   万一,到时候讲起旧规矩,论资排辈,那么父亲便是跻身内阁,也是个没分量的小尾巴。这还是比较乐观的情形。   然而,出路在哪里?   翎山书院里不乏对她示好的少年,可是……哪一个都不是他。   如今这情形,她便是放下所有自尊前去找他,诉诸苦处,他也无动于衷。   不,他根本就不会见她。   他看在眼里的女孩,一向只有那一个。   念及那个一时聪慧流转一时鲁莽冲动的女孩,她的手攥成拳,眼中充斥着怨毒。   她只恨没将贺颜弄得身败名裂,祖母就遭遇了这种耸人听闻的变故。   也不知父亲开罪了谁。   她深缓地呼吸,用了许久方恢复镇定冷静。   这档口,不是计较那些的时候,从倾慕自己的少年人里选出一个最稳妥的,才是当务之急。   拖不得了。   赵子安那个无赖,仗着皇帝偏袒,将花轿停在外面不走。杨家的笑话闹得越大,前景就更差,那么她的归宿也就更差。   从头到尾,她都坚信是赵家受人怂恿,有心算计无心,做出了这般丑事。那对父子,有什么是他们做不出的?   这笔债,她如何都要讨回来,当然,也少不得不遗余力地收拾贺颜。没那个惹事精,怎么会有一连串的是非?祖母很可能是为了她,才出门奔走。   到了第二天,她去往灵堂的路上,听得丫鬟面无人色地禀明一事,当即如遭雷击,双眼向上一翻,身形软软地倒了下去。   作者: 红包提示:过二十五字(非重复内容)评论皆可获得100JJ币红包~其余留言赠送小红包~感谢在2019-12-12 08:57:27~2019-12-14 14:23: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酥饼小迷妹 6个;1989112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飄飄魅影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章 窝里斗(二更)   杨素衣醒来的时候,已身在闺房的寝室,恍然片刻,对上母亲、下人满带悲苦的眼神,很快醒过神来。   她挣扎着坐起来,讷讷地问:“娘,是真的么?我是不是听错了?”   杨夫人登时落下泪来。   这时候,杨素雪急匆匆进门来,问道:“姐姐怎样了?没事吧?”   杨素衣望着她,若有所思。   杨素雪到了近前,“这可怎么好啊,赵家委实不成体统,竟在这时候打姐姐的主意……”说着取出帕子,擦着眼角。   杨夫人站起身,抬手给了她一巴掌,“那件事还没定论,谁准你多嘴多舌的!?”   杨素雪被打得一个踉跄,后退两步。   “娘,别打她。”杨素衣凝着杨素雪,唇角现出这时候绝不该有的笑容,“把人打坏了,还怎么帮我?”   杨夫人一愣,片刻后就会意,唇角缓缓上扬。   杨素雪打量着母女两个,心里生出不祥的预感。她不敢吱声,敛目看着脚尖,藏起眼中的憎恶。   到了这时候,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利用她。这对母女根本就是白眼儿狼,如何的真心假意都换不来一份善待。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局势已不由她们掌握。   杨夫人打定主意之后,亲自赶去外院。   外院的花厅里,赵子安一身大红,大喇喇地坐在三围罗汉床上,左右站着十来个狐朋狗友。   杨阁老瞧着他那个穿戴,那个喧宾夺主的架势,再想到他提及的事,喉间便泛起一股腥甜。   赵子安无视杨阁老的怒容,笑问道:“怎么样啊杨阁老?我说的那事儿,就这么定了吧。你当下应了,我立马带人走,改口唤你一声岳父。你要是不答应,也成,让我接你娘回去,我爹说了,他不嫌晦气,人接回去之后,转送到别院发丧。”   杨阁老已经不知道什么叫生气了,早就气懵了。   赵子安那边有人凑趣道:“听说杨素衣有才有貌,那样的女子,最是乖顺。”   “娶回家之后,定会对世子百依百顺。”有人帮腔。   满堂哄笑声。   杨阁老盘算着,谁能为自己主持公道。思来想去也没有。到眼下才知,皇帝的宠信大过天,以前对他百般阿谀逢迎的,归根结底,看的是皇帝的情面,而今家中是这情形,那些人全都没了踪影。   官府?更别想了。母亲出事当日,到底是被何人劫持,他们嘴里说正在查,其实根本就是敷衍之辞,一个个的,也等着看杨家笑话呢。   快要烦躁愤懑得发疯时,有管事走进来,附耳道:“王御史来了,找您有要事。”   王御史,也就是一直求着他给些便利的人,其女王舒婷与素衣、素雪交情很好。他抛下花厅里一帮无赖,去了外书房。   落座后,王御史神色古怪地道:“下官次子倾慕阁老膝下次女,无论如何,也要我上门来提亲。阁老若是同意,那么,就让两个孩子在热孝期间成亲,也免得他们再等三年;阁老若是不同意,也罢了,权当下官什么也没说。”   他私心里并不同意,次子王偁是庶出,可就算庶子,也没必要娶前景不明的杨家女。但是,那小畜生摆出一副拼命的架势,他就算不登门,王偁也会请别人来说项。   没辙,只好认了。权当下注赌一局吧,万一杨家还有翻身之日呢。便是不能够,也没事,罪不及出嫁女,王家拿捏着分寸行事,不会被牵连。   杨阁老初一听,第一反应是将人撵出去,可刚要说话,便改了主意,敛目沉思。   返乡丁忧势在必行,两个女儿都已及笄,三年后再议婚事,怕会因年纪被人挑剔。素衣的事情,他是如何都不会应的,但跟前与王家这门亲事,倒是可以结。   热孝期间办喜事,是情理之中,两家商量出个对外一致的说辞就成。   这样想着,他面色便缓和下来,唤小厮给王御史换一盏顶级毛尖。   王御史心里就有数了。虽然还是很别扭,但少不得说些场面话,不是都说,抬头嫁女儿,低头娶媳妇么,结亲终究不是结仇。   你来我往地叙谈一阵,事情定下来,两人当即交换了各自孩子的庚帖。   王御史离开杨家的时候,面无表情。   杨阁老想到还要应付赵子安,撞墙的心都有了,索性留在书房躲清静。   就是这时候,杨夫人赶过来,直言道:“老爷,素衣的事有转圜的法子,你和那边商量一下,让素雪嫁过去。”   杨阁老听了,不阴不阳地看了她好一会儿,居然笑了笑,赏了她一个字:“滚。”   杨素雪打听到外面的消息,长长地透了一口气,后怕不已:幸好王御史来的及时,要不然,真就要让那对母女得逞,葬送她一辈子的前程。   应声虫的日子,谁耐烦长久地过?她又如何不知,杨素衣对自己,半分姐妹情分也无。那个没脑子的,凡事不都是让她想主意?还想算计她?   万幸,那般的日子里,她与王舒婷成了手帕交,得了王偁的青睐。   赵家那边一来闹事,她就预感不妙,赶紧给王偁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倒是没想到,他动作这样快。   而杨素衣、杨夫人得知原委之后,则是恨得咬牙切齿,末了,抱在一起哭了一场。   .   午间,藏书阁前,李一行来来回回踱步,琢磨着近来杨家一系列是非。   听到杨老夫人的事,他第一反应是蒋云初的手笔,狠是忒狠了些,但能还贺颜一份清静,无可厚非。   可他没想到,那只是开头,事态越来越严重,到今日,杨家、赵家已经成为全天下的笑柄。   这样一来,他便不再确信与蒋云初有关:这一出手,几乎已经断了杨阁老的仕途,不该是这年纪的人该有的城府。   或许,只是误打误撞?   也不对,打一开始,赵禥出现在马车上的时候,已经入局。   不管是谁吧,得仔细琢磨整件事的手法,记在心里,不定何时就能派上用场。   .   同一时间,陆休正在打量蒋云初。   蒋云初闲闲地坐着,由着他打量。   陆休出声道:“今儿我瞧着你,怎么后背直冒凉气?”   蒋云初失笑,“颈椎的毛病严重了吧?”   陆休瞪了他一眼,又意味深长地道:“差不多就得了。”   蒋云初嗯了一声。   贺颜拎着食盒走进来,隐约听了一耳朵,边摆饭边问:“什么差不多就得了?”   陆休道:“说你呢,让他别太惯着你。”   贺颜讶然,“最惯着我的,不是您么?”   “一边儿凉快着去。”   贺颜无辜地道:“吃完就走。”   倒把陆休逗笑了,“书窈呢?”   贺颜敷衍道:“她有事,没空搭理我。”   陆休皱眉,“扯谎的时候,能不能用心点儿?平时少不了这种时候,这也要我提点?”   贺颜的小腮帮鼓起来。   陆休笑出声来,“这小气包子。”   蒋云初慢悠悠来一句:“真没品。”说谁小气包子呢?明明是小开心果。   陆休哈哈地笑。他就知道,这小子忍不了多久。   蒋云初:“要疯。”   “个兔崽子,我看你是要造我的反。”陆休将手边的折扇砸向他,笑得更欢。   蒋云初、贺颜瞧了他一会儿,也随着笑起来。   三个人一起用过饭,贺颜有些犯困,回住处午睡。蒋云初亲自给陆休沏了一盏茶,便也回了住处。   房间里,罗十七在等。   蒋云初刚要沏茶,罗十七跳起来,“我去沏茶。”   蒋云初一笑,在桌前落座。在书院,算得上朋友的,只有罗十七、冯湛。   罗十七沏茶回来,落座后道:“我五嫂下个月就生了,她怀的是双生儿,你能不能给我算算,我要添两个侄子、两个侄女还是……”   没等他倒腾完那些可能,蒋云初就道:“不能。我又不是算命的。”   罗十七苦了脸,“你只是不给人算命而已。我这不是高兴又着急么?”   “摆明了的好事,锦上添花就好,别画蛇添足。”   罗十七想了想,“还真是。”停一停,又好奇地问,“你会占卜,平日有没有给自己或贺师妹测算运道的时候?”   蒋云初摇头,“从不会。”   “为什么啊?”   蒋云初看他一眼,不说话。小事不值得算,大事只关生死,他没事儿算那些干嘛?   罗十七凑近些,看着蒋云初的眉眼,“你这心思全靠人猜,来,你倒是跟我说说,就刚刚那么一眼,我从哪儿猜起?”   蒋云初一笑。   罗十七也笑,喝了一口茶,道:“还有个事儿,你必须得给我出个主意。”   “说。”   “就是儿女情长的事。”罗十七挠了挠头,笑容腼腆,“两个人,总不能一直不清不楚的吧?我是不是得先有所表示?”   “废话。”   “嗯,对,人家没道理先跟我表示。”罗十七若有所思,“先送什么呢?不对,我要是送她东西,她不收,给我退回来,那可怎么办?我总不能死缠烂打吧?”   “问她不就得了。”   罗十七笑了,“也是,拐着弯儿问一句不就行了?唉我这脑子,跟她有关的事儿,压根儿就不转弯儿。”   知味斋的伙计来了,说是送点心,但罗十七知道两边的关系,适时起身道辞,回了自己房里。   他单名潜,家族子嗣众多,平时别说外人,长辈都只唤他排行。   与蒋云初相识之初的情形,也算有趣吧。   去年冬日,他考进上舍,第一件事便是找到蒋云初面前,倾诉倾慕之情。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蒋云初是让人气馁妒恨的存在,真是要什么有什么,累死自己都比不上;而对于少数人来说,便只有由衷的羡慕、钦佩。   他对着蒋云初说了大半晌,蒋云初慢悠悠来了一句:“名字就叫十七?”   他忙说不是,解释了一番。   蒋云初颔首,说那就好。   他一头雾水,追问怎么说起这事儿来了。   蒋云初非常认真地看着他,说:“要是名字就叫十七,得离我远着些。”   他愣住,好半晌硬是不知该气该笑。   后来,起早去骑射场的时候,常遇见蒋云初,他骑射一般,硬着头皮请教。虽然蒋云初惜字如金,没耐性,却总能一针见血地指出他需要纠正的地方,教他的一些法子也是立竿见影。亦不是藏私的人,见他能举一反三,挺高兴的,有时会主动带上他。   是这样,两人熟稔起来,他还惦记着初相识的事,追问原因。   蒋云初就说,这种名字,会让他想起一个朋友。   他琢磨了一阵,回过味儿来,鼻子都要气歪了:得亏投缘,要不然,他会因为十七俩字儿被长期嫌弃。   那叫个什么脾气?怎么还有那么不讲理的路数?   此刻再一次回想起来,他笑着摇了摇头。   .   这日午间,贺师虞回府用饭,意在跟妻子缓和相敬如冰的局面。   他每日要早起,那时她还睡着,晚间她又总是早早歇下——横竖一副跟他过够了的样子。他只好午间回来,找机会与她说说话,问清楚自己到底什么地方惹她生气了。   回到家里,贺夫人正在用饭,贺师虞命人添了一副碗筷,便遣了下人。   贺夫人默默吃饭,仍是懒得理他,也是在想心事:以云初的头脑,就算手边事情再多,也能在一半日内解开题目。那么,这一两日,东西就该被取走了。   没别的可能。东西是送给颜颜的,取东西也需要她的名帖,这事情与她有关,云初就一定不会不在意。   非常想派人去打听,却担心云初追查东西出自谁手,把打听消息的人当场拿下,只得作罢。   贺师虞风卷残云地吃完饭,干咳一声,说起妻子一定会在意的话题:“依你看,杨家的事,会不会与云初有关?”   贺夫人心头一顿,抬眼看他,“有关如何?无关又如何?”   “若是有关……”贺师虞沉吟道,“这手段是不是过于歹毒了些?”   贺夫人冷笑,放下筷子,目光不善,“别说不大可能,就算有关,他是不是帮贺家把新仇旧恨都报了?”   贺师虞没想到她这么大反应,嘴角翕翕,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   “怎么,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忘了曾经那三年,我们一家是怎么过的了?”贺夫人加重语气,“没错,颜颜算是因祸得福,可账能这么算么?能为这个就忘记杨家当初如何打压你?”   “账自然不能这么算,”贺师虞赔着笑,“我这不也是为颜颜考虑么?万一那是个心黑手狠的,以后她嫁过去,万一——我是说万一,生了嫌隙,她岂不是要吃大亏?”   难为他想的还挺长远,她只知道,两个孩子的婚事生变,会出人命,会有无数人陷入万劫不复。让颜颜吃亏?贺家舍得,云初都舍不得。   心念数转,贺夫人又是恼怒又是心酸,“你对谁都是一副面孔么?这些年了,云初和先生一起照顾着颜颜,你却这样猜忌他?真真儿是叫人心寒!今儿我还把话放这儿了,要尽早给他们风风光光地定下亲事,你要是敢搅局,我跟你和离,带着颜颜回娘家!”   贺师虞呆住。听说过风风光光成亲的,风风光光定亲是怎么个章程?和离?和和美美地过了多年,居然想跟他和离?怕不是气糊涂了吧?可他只是就事论事,至于么?   作者: 记得收藏评论领红包哦,你的支持,我的动力(づ ̄ 3 ̄)づ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wuiloo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Dbhsjznsj 1瓶;   么么哒! 第16章 杨素衣(一更)   过了好一阵子,贺师虞困惑地道:“你到底是怎么了?凭良心说,我的担心不是一点儿道理也没有,而你,是不是过于咄咄逼人了?”   贺夫人知道,如今他听了自己的话,只会感觉莫名其妙或危言耸听,“我只是太清楚云初的为人,容不得你诟病。不论如何,他都不会伤到颜颜。”   语声有些僵硬,但面色已有些许缓和。贺师虞抓住机会,和声询问:“你该不会是因为,我没着急张罗颜颜的婚事,才跟我置气吧?”   贺夫人顺势道:“本来就是,你对颜颜的事,何曾上心过?平时只知道一味宠着她,却不知道为她做长远的打算。她已经十四了,十二三定亲的不也比比皆是。闲时你可曾抽空与云初说说话?若多了解他一些,便不会凡事往坏处想。”   “你说的这些,有的是我不对,但你要说我对颜颜的事不上心,我如何都不能认。”贺师虞神色肃然,“真比较起来,你不见得比我更疼她。”   “……”贺夫人语凝。这样的话,该让她怎么听?   “好了。”贺师虞牵了牵唇,“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日后我得空就见一见云初。”   “那不够。”贺夫人道,“阿朝的亲事,也是两情相悦的良缘,你要是不反对,秋日便让他们成亲。颜颜的事,尽早定下来吧。”   思来想去,她目前所能做的,委实不多。重生之前,她只是一寻常高门贵妇,擅长八面玲珑地迎来送往,却不知晓府门外的云谲波诡。   贺师虞凝着她,好一阵,“成。但你得先跟我说说,要怎么着,才能风风光光地定亲?”   “……”贺夫人汗颜,只是气头上那么一说,并没考虑过如何施行,但是,对上他视线,缓缓笑开来,和声道,“那不是侯爷该安排的么?”   贺师虞笑开来,“不讲理。我以为,你已经有了打算。”   “哪有。”贺夫人道,“在我眼里,夫君大过天,自然什么事都能办妥。”   虽然知道她言不由衷,贺师虞还是很受用,哈哈一笑,“容我想想。”   倒让贺夫人有些意外。   .   杨夫人和杨素衣冷静下来之后,第一件事便是遣人唤杨素雪,急着出一出心中那口恶气。   传话的丫鬟没多久就回来了,战战兢兢地道:“二小姐这会儿在灵堂,说老爷吩咐过,私下里不要见夫人和大小姐。老爷还给二小姐加派了两个管事妈妈、十名婆子。”   又晚了一步。母女两个恨得险些咬碎一口牙,却也只有认了,并不敢去找杨阁老理论。   其实她们也该去灵堂,不论有多少人看笑话,规矩还是该守着。可在眼下,杨素衣就快掉进火坑了,找到出路之前,哪里顾得上旁的。   杨夫人来来回回踱步,满脸焦虑。   杨素衣则站到窗前,郑重地斟酌谁能成为救星。   曾经考虑过的那些人,都是不堪用的。有王偁求娶杨素雪的事情摆着,足见那些人对她的情意没到不顾一切的地步。   想来真是讽刺,美名才名在外的她,关键时候,竟连杨素雪都比不过。   思及此,不免心浮气躁,用力掐了手臂一把,才又冷静下来。   看眼前这局势,官场对杨家,有的只等落井下石,余下的人,顾忌着皇帝对昌恩伯赵禥的偏袒,不敢仗义执言。   已不能指望官家子弟,那么……只剩下皇室子嗣了。   可是,太难了。   太子与太子妃伉俪情深,而且绝不会掺和这种是非。   梁王倒是看中了她样貌,以前曾想娶她为侧妃,父亲婉言回绝了。在这种时候,他肯出头么?   燕王?那就是个只喜美色的混帐,对一个女子的兴致,多说三两个月。嫁给那种人,与嫁给赵子安有得一比。   其他的,并不了解。   权衡之后,杨素衣死死地咬住唇,忍下泪意,将所思所想与母亲说了,“眼下只有这一条出路,我们去告诉父亲,让他尽早行事。”   杨夫人并不比女儿心思活络,却实在舍不得女儿去给梁王做侧妃,就道:“跟你父亲、大哥、二哥商量商量吧,他们兴许有更好的主意。”   杨素衣凄然一笑。真有主意,早就派人来传话了。   母女两个匆匆去往外院,在路上才觉出不妥,转到垂花门东侧一个小花厅,命人去请父子三个。   等了好一阵,父子三个才过来。他们看到杨素衣,俱是神色一黯。   杨明轩歉然道:“赵家的人一直纠缠不休,我和浩轩好不容易才脱身。”   “可有法子救我?”杨素衣殷切地望着他。   杨明轩面上的歉意更浓,长叹一声。   杨素衣又转头看杨阁老、杨浩轩,两个人的反应大同小异。他们被赵家气得晕头转向,根本不能完全静下心来想对策。   杨夫人恨恨地瞪了杨阁老一眼,无声地哭起来。   杨素衣知道拖不得,轻声提醒父亲:“爹爹,您没想过去找梁王斡旋么?”   杨阁老闻言思忖片刻,眼中稍稍有了些神采,问:“你想好了?”   杨素衣轻轻点头。不管怎样,她也不会嫁给赵子安那种不知廉耻的货色。   有小厮急匆匆跑进门来,“梁王殿下与宫中大总管田盛来了,小的要请他们在外院等,他们嫌外面乱糟糟的,跟了过来,马上就到了。”   杨阁老与杨素衣对视一眼,眼中又添了三分神采,不约而同地想着,是不是否极泰来了?   片刻后,梁王与田盛施施然进门来。   见礼落座之后,梁王敛目喝茶,田盛皮笑肉不笑地道:“梁王殿下与咱家得了皇上的吩咐,来规劝杨阁老几句。”   “规劝?”杨阁老心知不妙,变了脸色。   田盛正色道:“皇上说了,杨家、赵家闹得实在不像样子,为何不早些了结此事?杨老夫人的确是失了清白才自尽的,既然如此,何不应下赵家的亲事,早些还杨老夫人一份清静。如此一来,也算是你们对老夫人的一份孝心。”   站在一旁的杨素衣闻言,惊诧地望着田盛,又望向梁王。   梁王一副局外人的样子。   杨家旁人反应与她一样。   几息的工夫之后,杨素衣款步走到梁王面前,盈盈拜倒,落着泪,哀哀地望着他,“殿下,请您……”   梨花带雨的美人,凭谁见了,也会生出恻隐之心。   但梁王没有,俊朗的容颜上只有冷漠,瞥过面前的杨素衣,望向杨阁老,“次辅大人,你的仕途已到尽头,只令堂那件事,就够人笑话你一辈子。连生身母亲都护不住,朝廷还能指望你什么?   “你该做的,是给子嗣留些退路。昌恩伯再不济,也是我父皇看重之人,杨家与赵家结亲,不吃亏。   “方才,田总管说话太委婉了,我父皇有口谕,要你应下亲事,了结这场闹剧。”   他说话的时候,杨素衣一直看着他,越看就越觉得陌生。   以前也曾见过几次,那时候的他,笑容和煦,态度柔和,此刻竟是这样的不近人情。   那张俊脸在杨素衣眼中,越来越狰狞。   梁王站起身来,与田盛相形离开。   杨阁老跌坐在地,嚎啕大哭。绝望之后,对梁王陡然生恨。他竟赶在官员之前,对杨家落井下石。   .   傍晚,知味斋的雅间里。   蒋云初坐在书桌前,贺颜站在他身边。   东西从当铺取回来了,是一个扁方樟木匣子,打开来,映入眼帘的,是一本薄薄的手札。   蒋云初问贺颜:“我能跟你一起看么?”   “这是什么话?”贺颜不解,“要是没你解题,我也拿不到啊。”说话间,取出手札,拿在手里才发现,手札前面十多页可以翻看,余下的页数,在边缘打孔,用红丝带封了起来,丝带末端,打着十分繁复的结。   她歪了歪头,放在案上,翻开来。   第一页,用功底一般的字迹写着:三月记事其一,宫中林贵人诞下一女,封号安平,林贵人殁。   第二页写着,三月记事其二,罗家五少奶奶诞下龙凤胎,母子平安。   “这是……未卜先知?”贺颜看着蒋云初。生孩子的事,谁也说不准,手札上却是言之凿凿。   蒋云初一笑,“看起来像是。”   贺颜往下翻,发现写的全是京城官宦门第的事情,他们比较注意的只有一件事:蒋云桥下个月要纳妾,该女子姓聂,是蒋云桥发妻辛氏物色的。   两个人很是不解:纳妾是那么随便的事么?轻易就能将人迎进门?——蒋云初并没听说,先前翻账的时候,也没看到相关的支出。   能看的内容到了最后一页,上面的言语让两个人同时蹙了蹙眉:   蒋、贺需得逆天改命,方能修成正果。   所余诸事,四月方可过目,早一日窥探天机,于姻缘不利。   “这人是什么毛病?这跟说半截话有什么区别?”贺颜不满地咕哝,“神神叨叨的。不让看?偏要看。”她不信邪,要解开丝带。   蒋云初抬手阻止,“不用心急。”   贺颜颈子一梗,“你不是跟先生一样,百无禁忌么?”   蒋云初耐心地给她分析:“你刚才也说了,这人在咒我们,那么,余下记录在册的,不乏与我们两家相关的事,且是坏事居多。那我们不妨看看,三月这些事,会否应验,若多数不能,我们也不需再往下看,没必要给自己添堵。”   贺颜很不甘愿地收回手,“好、吧。”   蒋云初笑问:“东西能不能让我收着?”   “担心我偷看啊?真有可能。”贺颜点头,“是该放你这儿。”   用过饭,贺颜把手札的事从头到尾梳理一遍,心情转为对未来的担忧。“我们晚一些回书院吧?”她说。   蒋云初说好,指了指里间,“去看看书,或者歇会儿。”   “好。”   蒋云初开始查阅信函、回信。   贺颜窝在里间的躺椅上,拥着小毯子,望着映着霞光的窗纱,道:“那个人根本已经断定我们是孽缘。”第一道谜题的答案,结合手札上的言语,只能得出这个结论。   “什么是孽缘?”外间的蒋云初问。   “反目成仇,生离死别之类。”贺颜仍是盯着窗纱,“你……”想问他很多话,一时却不知道怎样不失分寸地讲出口。   蒋云初将话接过去:“你想不想与我携手此生?”   “嗯?”明明是她想要他一句明白话,这会儿倒好……   幸好,下一刻,蒋云初就意识到不妥,“你还记不记得,第一道题的答案是什么?”   作者: 【红包提示】:过二十五字(非重复内容)评论皆可获得100JJ币红包~其余赠送小红包~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19891124 1个;   非常感谢,么么哒! 第17章 谈谈情(二更)   “记得。”贺颜轻声重复看过的字句,“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   蒋云初缓声道出下文:“汝爱吾心,吾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他凝住她,“如果是这样,我亦情有独钟,护你一生。”   贺颜毫无喜悦,“这是什么意思?你不能直接说非我不娶么?”   蒋云初写信的笔顿了顿,语声和缓:“我最想要的是你在,你安好,其次才是与你相伴。”   贺颜赌气似的道:“我贪心,我什么都要。”情绪已经很不好了。   前后情形结合起来,那种叫人心惊的断言,让她已不能够再像以前一样,认定他们可以顺顺利利地成亲,想到了很多有情人错过彼此的逸闻。   但是没关系,她坚信,就算前路坎坷,他们携手同心,定能度过去。   她急于确定,他和自己一样,而他的言语,分明留了余地。   蒋云初放下笔,站起身,又坐回去,耐心地道:“你还小,对一些大事,不需早早做出决定。来日,你兴许会遇见更好的人。”   “也就是说,来日你也可能遇见更好的姑娘。”说到末尾,有了点儿鼻音。她想哭,而且眼泪已经到了眼底。   蒋云初并没受她情绪影响,语气温和镇定,“不会。我留的余地,是给你。”   “不稀罕。”贺颜深深呼吸着,“不能常相伴,还谈什么安好?”   “冷静点儿。”蒋云初安抚她,“哪里有始终不分离的人?”   “我可以等你。你明知道,我指的不是那些。”他越是冷静,她越是惶惑,“不是早就说过,你要陪着我,一直一直陪着我。我快些长大,不再孩子气,不就行了么?”   她说不下去了,试图将泪意逼退。   蒋云初迅速将这番对话回想一遍,和缓地诉诸本意:“我若娶妻,只能是你,但你可以不嫁,我依然会等着、护着你。我是这个意思。”   他忽然发现,面对她的时候,脑子不大够用,不然怎么会把她惹到这地步?   晶莹的泪滴顺着眼角滑落,贺颜咬着唇,不吭声。   “我可以赌咒发誓。”他说。   “不用。”贺颜吸了吸鼻子,“我相信你。”   蒋云初轻轻叹息一声,商量她:“以后我们说话,你别动不动起急。没有说不明白的事情,只有断章取义引来的口角。”   “记住了。”贺颜低下头,想解释,情绪却已不受控制,眼泪又一滴滴掉下来。   蒋云初克制着没动。知道她哭了,心疼,但是,这是她需要理智地考虑将来的时候。他非她不可,却不可要求她也一样。“你好好儿想想。不用急着做什么决定。”他强调之前的意思。   贺颜置若罔闻,没来由地委屈起来,“就是要赖你一辈子,不要劳什子的余地。可你总不给我准话,对我若即若离的……”   蒋云初罕见地嘴角一抽,实在听不下去了,“我对你若即若离?”   贺颜抽噎一下,“就是若即若离,我们就算一天见八回,也不像别人那样亲昵。牵个手,都要我主动……”   蒋云初走进里间,到了她身侧,敛目看着她,心情有点儿复杂。   贺颜抬手抹一把泪,“这些也算了,平时还要防贼似的过日子,那些女公子,出色的那么多……”   蒋云初俯身,一手撑着躺椅扶手,一手的食指中指并拢,按到她唇上。   贺颜不明所以,眼泪和语声一并止住,抬眼看他。   明眸水光潋滟,睫毛上挂着细碎晶莹的水珠。   这样的一双眼睛,这样的一个女孩,承载着他所能想到的关乎美好的词句,她能让他变得安然、从容。   贺颜则发现,他眼神有些复杂。   “刚才,你在指责一只猫对一条鱼不够亲昵。”蒋云初的手移开,撑在她身侧,俊颜缓缓趋近,黑曜石般的眸子里流转着笑意,“说说看,我该怎样纠正这个过错?”   贺颜蹙眉,但那点儿火气很快被紧张代替。他容颜已经到了面前,呼吸相闻的距离。她搂紧毯子,有点儿磕巴了:“你、你……我是不是没说清楚?不是要你真怎么着……”   又怂了,这小妞惯会给自己挖坑。蒋云初低低地笑起来,却不带一丝揶揄,相反的,透着些许感伤。那一份赤子情怀,他明白,亦一直在小心翼翼地珍惜着。   贺颜脸红了,用手推他,“起开。”   蒋云初在她身侧落座,指节敲着她脑门儿,“跟我说话,总是不带脑子。”   贺颜又推他的手,“明知道是没脑子的话,还捉弄我。”   蒋云初顺势握住她的手,再轻轻一带,人便落入他臂弯。   贺颜僵了僵,但很快放松下来,由着他将毯子扔到一旁。   这是可以的,这样很好。   蒋云初只是抱着她,轻柔地拍抚她的背。   慢慢的,贺颜心绪完全平和下来。   她把脸埋在他肩头,“阿初哥哥。”   “嗯。”   “我无理取闹了。”   他语声如春风一般温煦,“没有的事儿。”   “我明白你的意思。”贺颜一面思索一面说,语速很慢,“我也可以的。假如有一日,你遇见了更好的姑娘……”   “不会。”他寻到她的手,按在心口,“只有你。这一生,只有你。”   换在平时,她一定会心花怒放,可在此刻,唯有怅惘。她点了点头,“我知道。那么,万一你不能娶我,我也不会怎样,你好端端的最重要。我们活着最重要。”   “对。只要都在这尘世,就有指望。”   贺颜坐直身形,看着他。   蒋云初对上她视线。   她问他:“我笑的样子好看么?”   稍稍诧异之后,蒋云初道:“极美。”略顿了顿,又道,“最美。”   贺颜认认真真地告诉他:“假如没有你,我怕是再也不会笑了。只一想和你错过,已经受不了。所以,我宁愿受尽苦楚,也要和你在一起。”   蒋云初动容。他又何尝不是?失了这道璀璨的亦是唯一的阳光,生命便会陷入永夜。那是不需尝试便确信、确定的事。   他深缓地呼吸一下,语声有些沙哑,然而语气坚定:“那就不分开。”   贺颜唇角缓缓上翘,“好。”   他心里酸酸的,把她紧紧的搂进怀里,“颜颜,跟我,不用这么懂事。”   “没觉得。”贺颜老老实实地说。   他轻笑,心绪很快转为踌躇满志,既然心意相通、相同,眼下该做的,便是步步为营。   所谓逆天改命方能修成正果,他很愿意一试,竭尽全力。   眼中、心上、怀里这一朵最美的花,就该享有她所想要的最惬意的光景。不需要理由。   作者: 【红包提示】:过二十五字(非重复内容)评论皆可获得100JJ币红包~其余赠送小红包~   敬请收藏留言,你的支持,我的动力(づ ̄ 3 ̄)づ 第18章 查明隐患(一更)   杨家姐妹热孝期间出嫁的消息,再一次引起轩然大波。   秦牧之听了,一笑置之,继续与刑部合力核实连环杀一案。   刑部尚书起先看到樊北那个样子,直怀疑秦牧之立功心切,找了个人顶罪,但随着一步步紧锣密鼓地核实,便打消了疑虑:樊北又交代出作案前后的一些破绽,诸如哪一次踩点儿被什么人看到了,哪一次得手之余也负了伤,曾去找过哪个大夫疗伤。   他说,这些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没有撒谎。   提及的人被找到,到公堂回话,苦苦回想之后,证实了樊北的说辞。如果不是樊北自己招认,他们当时并不曾起疑,这也是没在当时提供线索的原因。   刑部尚书心里踏实了,面上的笑容愈发愉悦。   秦牧之却心生困惑。一晚,他亲自到牢房,私下里与樊北聊了几句。“先前抓获你的人,没要你翔实地交代作案细节?”   樊北失明的双眼闪过惧色,“没有。”   “他如何确定你是凶手的?”   樊北缓缓低下头,“我的手法,共同点。”   习武之人的手法,是独有的记号,自然可以成为铁证。至于共同点——秦牧之吩咐道:“仔细说来。”   樊北语声低下去:“先逼我与一个人过招,应该也是犯了什么大罪的人,我伤了他。   “之后被抓起来,眼睛被蒙上了。   “没过多久,有人通过伤者看过我的手法,就开始……像是给我算命,又像是他常年监视我,什么都知道。他知道那些官员均与我家有过纠葛。”   秦牧之心头一动,脑海闪过一个少年的俊美容颜,笑了。   樊北语声更低:“说到我作案的目的,他言辞很是犀利,字字句句戳我的痛处。   “我恼羞成怒,认定他们私设公堂,最多就是一死,便怒声驳斥,称那些官员该死,我为父报仇天经地义。   “后来,我被关进黑牢,”说到这儿,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暗无天日,生不如死。”   秦牧之十分满意,慢悠悠走出牢房。   官府也找过那些官员的共同点,可官场中盘根错节,有嫌疑的不在少数,排查起来颇为困难,耗费了几个月不说,且是越查越乱,同僚之间的分歧也越来越大,不知不觉间,把案子推进了死胡同。   而蒋云初那边,是怎么做到的?需要怎样的人脉、势力,才能锁定目标?   这个案子正进行着,花杀一案的元凶前来投案。   秦牧之大喜,蒋云初果然言出必行。这次的案犯与樊北的情形相仿,已经受过应有的惩戒,心智已经在随时崩溃发疯的边缘。审案核实的情形亦是大同小异。   两桩悬案逐渐明朗起来,用不了多久便能结案,人们无不拍手称快,以前闻讯时落下的阴影,逐日消散。   刑部尚书则早就看出些端倪,偷空问秦牧之:“何方神圣在帮我们?”   秦牧之一脸真诚地道:“我真不知道。”   刑部尚书满腹狐疑,苦于一点儿凭据都没有,也就不再追究。这结果太喜人,让他足以忽略旁的枝节。   秦牧之则对蒋云初生出了真切的结交之意。   办案期间,刑部尚书与秦牧之也有心烦的时候:杨家、赵家没事就派管事来问,找到劫持杨老夫人和赵禥的人没有。   当然没有。   两个被劫持的人,一个死了,一个根本没见到劫匪的样子,从头到尾昏睡不醒;   杨家护卫倒见过,但对方蒙面,除了身手绝佳,一点显著的特征都说不出;   当日没有车夫的马车在街巷间乱逛了不短的时间,见过的百姓起码有几十个,而正因看到的人太多,没有确切的时间,无法确定马车曾在哪一带逗留。   这种事真要查,应该让善于追踪的锦衣卫帮忙,可皇帝没有那个意思,只顾着跟杨阁老、赵禥上火了。   再说了,查什么啊,那样的两个门第,早就该有人收拾一把——大家心思相同,不好说出口而已。   .   二月最后一天,贺师虞又亲自来接女儿回家。   坐在马车里,父女两个说笑一阵,贺颜就看出,父亲和母亲的隔阂已经缓解,也觉欢喜。   贺师虞问道:“听说云初昨晚就回府了?”   贺颜点头,“您找他有事?”   “也没什么,该与他时不时地说说话。”夫人之命,不敢违背。贺师虞在心里腹诽着。   贺颜乖顺地道:“回头我跟他提一下,让他请您喝茶。”   “也好。”贺师虞取出一个荷包,“有一阵没给你零花钱了。”他端详着女儿,“总这么瘦。书院的饭菜要是不合口,就三餐下馆子,万不可委屈自己。”   贺颜笑盈盈说好。   贺师虞看着女儿梨花般莹白的面容,有些恍惚,“一转眼,你就这么大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出生之后多灾多难的,吓得我总做噩梦。”   贺颜听母亲说过,母亲那时胎位不正,很吃了些苦头,煎熬两日生下她,足足昏迷了两日。她落地之后,孱弱得跟小猫似的。   母女两个都让人担惊受怕,那一阵,父亲肝火旺盛,几乎将房里的下人全部发落出府。   “爹爹,”贺颜挪到父亲身侧,携了他温暖的大手,“现在我不是特别好么?”   贺师虞满脸慈爱,俊逸的容颜线条变得格外柔和,“的确。我只盼你始终无虑无虑。”   “那不成傻子了么?”贺颜笑道,“以前我对先生说,想一直无忧无虑,他说,只有傻子无忧无虑。”   贺师虞笑出来,“那厮,恁的刻薄。”又问,“如今他和以前一样,还是休沐日上山?”   “嗯。山中有位道长,总要与先生切磋棋艺、禅宗。”   “难怪总见不到他。”   一路说笑着回到家里,贺夫人迎到了垂花门外。   贺颜走在父亲中间,双手分别携了他们的手。   贺夫人少不得不动声色地打量女儿,想看出些端倪,从而知晓手札一事的下文。可是,贺颜一切如常,被问起有没有遇到什么事,答的也只是一些小事。   不是把事情扔给蒋云初,就是打定主意不告诉她。也对,在谁看,那都不是好事。   贺夫人又斟酌手札上写的三月那些事,当时真是绞尽脑汁,要避开杨家、赵家及其亲友,还要一定会发生,诉诸笔端的,也就不是很有分量。但,加上示警的言语,足够了。   .   昨夜,蒋云初一直留在外书房,坐在桌前摸骨牌。   奉茶的小厮不明就里,只当自家侯爷睡不着,悄声请示常兴,要不要备一盏安神茶。   常兴说不用。他心知肚明,侯爷可不是闲得慌,这是在依据八卦、六爻、奇门遁甲等作出推测。   蒋云初近来每日都要耗费很长时间,琢磨蒋云桥交给自己的账目,心里已经有了些怀疑的方向,但是需要佐证。   测算当然不能作为依据,只是大晚上的,他不好去闹腾别人,便以此消磨时间。聊胜于无。   对,他精通测算,但又不相信。不论何人何事,只需一个变数,原有的格局就会被打破。所以,这东西,算以前的,很准,算以后,只短时间里可以作为参考。   消磨至黎明破晓,蒋云初洗漱更衣,策马离府。   城中闹中取静的地带,有一座偌大的院落,前面是一栋三层小楼,挂的招牌却是十二楼。   十二楼是赌坊,长期连轴转,随时恭候各路赌徒,没有打烊一说。   蒋云初径自到了十二楼后院,走侧门,去往后花园的捕风楼。   仆役们看到他,并不意外,只有畏惧,毕恭毕敬地行礼。   捕风楼共五层,每层都林立着一个个偌大的书架,架上没有书,只有数不尽的卷宗。   守门的两名男子神光充足,见到蒋云初,笑着行礼,随即开启机关,请他进门。   蒋云初对二人一笑,进门后,找出卷宗名录,翻阅一遍,便开始游转在五层楼之间,从一些书架上找到自己需要的卷宗,当即一目十行地看过,再原样放回。   如此过了大约一个时辰,他找到了所需的答案。   蒋云桥手里的生意涉及的行业不少,能出大问题的,只有盐运、海运。其他的,折腾出个大天来,不过银钱不干净、行贿之类的事——堂兄就能避免,及时化解危机。   盐运一直有漕帮干涉,朝廷对漕帮向来没辙,要做出一些让步。如果有人布局,咬定蒋家勾结漕帮,意图谋反,朝廷不会把漕帮怎么样,却一定会问责于蒋家。   海运更不需说,海面上有两个霸主,将生意全部垄断,又因二虎相争,对入股的人便十分公道。如果有人布局,留一些莫须有的证据,指证蒋家的罪过,大抵就是通敌叛国。朝廷还是会煞有介事地问罪于蒋家。   因为谁都知道,皇帝看所有的勋贵世家不顺眼,很多事,别人做得,勋贵做了便是罪。愿意投其所好的人从来不在少数。   对于坐在龙椅上的那位,蒋云初一直认为很有昏君相。   昏君是什么?玩儿不转帝王心术,狭隘自私,对臣子不乏小人行径,没有金口玉言一说,永远不要指望他说话算数。   盐运那边,他与堂兄的心腹管事探讨过,绝对没问题,日后更谨慎些即可。   海运方面,山高水远,他只能借助十二楼,查那两位霸主的底细。以前对这些,只是有个大致的了解,知道其中一位是江南富商林远道,另一位是京城商贾黄玉兴。   做生意,很少有人舍近求远,一来得罪人,二来要总担心被算计,犯不着折腾自己。   蒋云桥也是如此,加之隔三差五就与黄玉兴碰面,感觉那人很有生意头脑,品行不错,蒋家入股海运,是双方一拍即合的事,几年了,从无嫌隙。   蒋云初知道,每个成名的商贾,背后都有官场中人扶持,大事小情的,兴许递出一个官员的名帖就能迎刃而解。但黄玉兴的底细,以及人脉到底有多广,以前不曾起意查过。   答案让他很意外。梁王、燕王、几名重臣常年入股,一手扶持黄玉兴涉足海运、打开局面并逐步做大的却是何家——太子妃母族。   拿这事情可就有意思了:太子才学兼备,品行端方,从不染指生意行当。倒不是看不起做生意的人,而是他与皇帝在朝政上常有分歧,时不时就惹得皇帝不悦,私下里少不得谨小慎微,不让人抓住小辫子。   何家涉足海运,赚得盆满钵满,太子与太子妃知不知道?   太子不可能知情。就算他是伪君子,也不敢拿储君之位开玩笑。   定是后院起火不自知,或是何家瞒天过海,用太子名头谋取暴利。   蒋云初实在想不通,何家怎么会那么糊涂?实在想做生意,丝茶瓷器才是上选。   海运是什么行当?殃及太子的可乘之机太多。真有那个头脑,太子登基之后倒是可以做,在如今,此事只要被有心争储的人获知,便会挖空心思设局,以图扳倒太子。连带的,入股海运的勋贵之家,定会被皇帝趁机拿来撒气,整治一番。   至此,已然确定家中隐患。   这盘棋有些大。   要不要顺带着帮一下太子那个倒霉催的,他得想想。 第19章 十二楼(二更)   蒋云初走出捕风楼,一眼便看到了洛十三。   不远处有个十分宽大的秋千,洛十三大猫一般窝在上面。   蒋云初走近了,闻到浓烈的酒味。   原本睡着的洛十三,眉心微动,睁开眼睛,牵出慵懒的笑容,“侯爷亲自过来,查以前还是以后?”   蒋云初笑微微地走到他面前,“当下。就是上次要你查的那些。”   “有眉目了?”   蒋云初颔首,言简意赅地告知洛十三。   洛十三揉了揉眉骨,“这事儿不小,但挺有意思。”   蒋云初嗯了一声。   洛十三坐起来,伸个懒腰,晃一晃颈子,眼中慵懒不再,现出惯有的邪气不羁,“说吧,怎么着?我正闲得手痒呢。”   蒋云初一笑,却打量着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清瘦的面容,“多久没好好儿睡一觉了?”   洛十三想了想,“有些天了。喝酒都没用,只能睡一两个时辰。”   “酒治不了心病。”蒋云初道,“找人开个见效的方子。”   “成。”洛十三笑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命都是你的。”   “谁稀罕你这一百多斤。”   洛十三哈哈地笑,起身偏一偏头,“去我房里,说道说道眼前的事,再看看各楼的进项。”   蒋云初说好。   他们两个,算得一桩奇缘。   洛十三比蒋云初大一岁。   蒋云初十岁那年冬日,一次独自策马出门,被洛十三拦下。   洛十三说:“你这小孩儿长得忒好看了,我瞧着是祸国殃民的料,要灭了你这妖孽。但你要是能给我两万两买命钱,我们就能交个朋友。”   这样敲竹杠的路数,蒋云初头一遭遇见,说你来。   一番缠斗之后,敲竹杠的那个被蒋云初的匕首抵住了咽喉,却也不惊不惧,说动手吧,死你手里好歹不丢人。   蒋云初没动手,取出随身携带的一张三千两的银票,说有缘相见再切磋,然后上马离开。   弄得洛十三愣了大半晌。   再相逢,是洛十三和两个朋友被追杀,蒋云初冒险救下已负重伤的三人。   洛十三说蒋云初是贵人,蒋云初说洛十三是讨债鬼。   半年后,两个小少年合力筹建十二楼,到如今,自第一楼到十二楼,已遍及大江南北,有进项的行当是赌坊、酒楼、茶楼——这种地方,最容易探听收集各路消息。   如此行事,是有些缘故的。   几年过去,十二楼成为游走于庙堂、江湖、市井中的特殊帮派,采集消息之余,也会做一些替天行道劫富济贫的事。   遇到实在凶险的状况,蒋云初怕那个讨债鬼真去见阎王,便会陪同涉险,三番五次下来,两人成为生死之交。   .   时至三月,柳絮随风去,桃花逐水流。   返回书院这日午间,蒋云初去了听雪阁,陪陆休用饭。   “只你一个,我只有更闷。”陆休揶揄道。   蒋云初权当没听到,给他盛饭盛汤,“明日我得出去一趟,晚间回来。颜颜也跟沈先生请假了。”   “又有什么事?”   “见见黄玉兴、何岱。”后者是太子妃的父亲。   “何家有不妥?”   “捅娄子了。”蒋云初也不瞒他,“黄玉兴的靠山是何家。”   陆休眉心一跳,“你是指海运?”   “嗯。”   陆休皱眉,“这分明是想害死太子。”   蒋云初莞尔。   “你堂兄也入股了。”陆休凝着他,“有把握?”   “有。阿洛帮我。”   陆休颔首,慢条斯理地吃了几口菜,叮嘱道:“别由着性子胡来,顾着太子一些。”   “我们也是这意思。太子要是倒了,皇室可就全是歪瓜裂枣儿了。”   陆休失笑,“话虽难听,却是实情。”   蒋云初问道:“来日登基的若是太子,您会不会入朝为官?”   陆休意外,扬眉道:“我为什么要去遭那份儿罪?”   “想当初,您可是恩科状元,少年得志、春风得意,莫过于此。”蒋云初笑眉笑眼的,“满腹文韬武略,不治国,屈才了。”   “你话一多就没好事。”陆休今日心情很好,眼神格外柔和地看着他,“这天下,是你这般少年郎的。陆家的人参加科举,只为验证有无真才实学。有你和颜颜摆着,我真喜欢教书的光景。”   蒋云初被触动,还有几分怅然,“明白了。”   陆休提起贺颜,“带颜颜出去,千万当心,让她开眼界长阅历是好事,出了岔子我要你的命。”   蒋云初就笑,“这几年吧,您比她爹还像她爹。”   陆休大笑,斥一声“混小子”了事。   翌日一大早,贺颜拎着一个小包袱,到了书院外,蒋府的马车已经在等。   蒋云初下车来,“到地方近两个时辰,先去吃点儿东西。”   贺颜笑靥如花,“好啊。正饿着呢。”   蒋云初问:“忙什么了?”   “没忙什么,半夜就醒了。”贺颜说,“很久没一起出门,高兴。”   蒋云初笑微微地凝她一眼,“往后多带你出去走走。”   贺颜惊喜,下一刻就头疼起来,“告假的借口,我想不出几个说得过去的。”   “你跟我出门,要先得到先生首肯。以后跟沈先生告假的时候,只管说是陆先生派了差事给你。”   贺颜喜上眉梢,“记住了。”   时间太早,只有两间铺子开门了,倒也没什么,这一带的铺面,各有特色,皆是美味,不然经营不下去。   两人去了一间隔三差五光顾的,吃完早饭,去往城里。   路上,蒋云初取出新到手的两本花名册,细细地看着。   贺颜看了一会儿沿途的晨间美景,转回来看他。   蒋云初看她一眼,递给她一本书。   贺颜接过,信手放到一边。   蒋云初又看她,扬了扬眉。   “阿初哥哥,”贺颜道,“那天你说了好多话,可我最想听的那一句,你还没说。”   蒋云初逗她,“哪一句?”   虽然车厢密闭,车夫不大可能听到,贺颜还是心存顾忌,便凑到他身边,在他耳边微声道:“我喜欢你。”   暖乎乎的小手贴着他面颊,温热的气息萦绕在他耳边,他身形微微一僵,耳根一阵发热。这感触如同温柔的小猫爪,挠在了他心头。   贺颜坐到他身边,等着回应,却发现,他耳根红了。“阿初哥哥……”唤出这一声,她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是占他便宜了吧?这算是一桩奇事吧?她眉飞色舞起来。   那边回过神来,一把将她捞到怀里,“越发的淘气了。”   作者: 红包拦路,快动动小手接住! 第20章 逆转①黄玉兴(三更)   贺颜撑不住,笑出声来,“多少年才逮住这么一回。”   蒋云初把她小脸儿当面团儿揉。   贺颜笑得更欢,现出整洁的小白牙。   蒋云初对着这样的笑靥,心海被阳光普照,这一刻,忘却了所有烦忧。   他由着她笑,温温柔柔地抱着她。   贺颜笑够了,说回先前的话题,“我告诉你了——嗳不对,这不成我先说了么?”非常惊讶,也非常懊悔。   蒋云初哈哈大笑。   贺颜啼笑皆非地看着他。   蒋云初凝着她明澈的眼眸,“我喜欢你。”   贺颜抿嘴笑了,甜甜的。   他又凑到她耳边,“小气包子,我非你不娶。”   贺颜腾一下红了脸,慌乱地和他拉开些距离。这才知道,如此亲昵的举止,原是甜蜜的折磨。   蒋云初找补回来就了事,笑笑地揽住她,下巴抵着她额头,寻到她的手,与之十指相扣。   见黄玉兴的地方,蒋云初安排在了蒋云桥名下的茶楼。   两人提前抵达,他问:“等会儿我跟黄玉兴说话,会比较闷……”   “不会。”贺颜说,“我喜欢听你说话。”   “……”蒋云初刮了刮鼻梁,并不掩饰眼中的愉悦,“早晚让你捧得找不着北。”   她就笑着往外推他,“快去吧,我不会让客人察觉到。”   蒋云初说好。   等了一阵子,黄玉兴来了。是个微微发福的中年人,笑起来十分和善,眼睛不大,很有神。一进门,便深施一礼,“侯爷传唤,实属荣幸。”   “客气了。”蒋云初神色淡然,抬手示意他坐,示意伙计斟茶。   黄玉兴落座之后,心里有些惴惴不安。他与蒋云桥算得熟稔,与这位少年侯爷却只有过一面之缘,还是去十二楼赌的时候,恰逢他出门。   打听过,常去十二楼的人说,近一半年,蒋云初隔一半个月就去一次,有几次被人拽着豪赌,每次都把别人赢得面无人色,欠他赌债的,一个巴掌已经不够数了。   他再想到少年文武双全的名声,清冷沉郁的眉眼,整治蒋家对手的狠辣,便知绝非池中物,与蒋云桥的生意往来,定要当心,宁可自己亏,也不能亏了那小爷的堂兄。   此番蒋云初绕过蒋云桥下请帖给他,也不知是凶是吉。   黄玉兴心里千回百转的时候,蒋云初凝神打量他两眼。   衣物簇新,穿戴恰到好处,落座之前,长袍一丝褶皱也无,可见对此次相见的看重;   坐姿不卑不亢,始终挂着令人倍感亲切的微笑,场面工夫炉火纯青,他紧张的时候身体稍稍前倾,头微垂,这种反应都透着谦恭,也不知是如何养成的;   气色很好,没有一些中年男子因嗜好引发的急病征兆,之所以稍稍发福,该是肠胃太好的缘故,这是个长寿之人,如果谁不要他命的话。   伙计斟茶之后,躬身退下。   蒋云初打破沉默:“请黄东家来,是要请教一些海运的事。”   黄玉山忙赔笑道:“侯爷只管垂询,小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多谢。”蒋云初单刀直入,“你的靠山是谁?”   黄玉山不动声色,只是身子稍稍前倾,微垂了头,答得十分巧妙,“小人这等生意人,一如吃百家饭,生意侥幸做得顺遂一些,全赖各个门第赏脸扶持,在外遇到什么事,提一提哪位爷的名号便可消灾解难。”说完,坐姿回复如常。   蒋云初不置可否,淡声道:“出船、出人手、出航海舆图,却只能拿进项的两成,午夜梦回时,甘心么?”   黄玉山额角青筋微微一跳,余下反应与之前一般无二,“侯爷这是说的哪里话,若如此,每年实际到小人手里的银子,只有一成。我是生意人,这种生意,何苦来做。”   “靠山的名头,海运都能畅行无阻,在别处更是不在话下。近七年来,你手里别的营生情形是否过于可喜?”蒋云初语气转为平淡,像是在说天气一般。   黄玉山的反应和之前一样,只是,思忖了几息的工夫才笑道:“我也不瞒侯爷,在我这里入股的人,有重臣,更有皇室中人,托这些财神爷的福,让我财路畅通。”言辞已经显得强势。   蒋云初嘴角一牵,“我听一位老前辈说起过一个岛国的礼仪,你紧张时的反应,竟与他们回尊长的话时一样。”   “哦?”黄玉兴正襟危坐,脑筋迅速转动,不明白少年说这话又是何居心。但有一点是明白了,对方是来送刀子的。   蒋云初凝着他,视线直接锋利,语气却还似扯闲篇儿一般随意,只是语速稍稍加快:“梁王、燕王、楚王、张阁老、安阁老、大理寺卿都是你的财神爷;   “你的靠山是太子妃母族;   “你们是如何瞒过太子这么多年的?我很是好奇。   “你那个紧张的反应,我能不能做做文章,怀疑你是岛国派来的奸细?别在心里骂我无事生非,官场上常有人这样无事生非。与你相识多年知晓你这习惯的人,不在少数。   “这事情在有心人看来,你就是太子敛财的工具。   “一旦圣上知晓,抛开如何发落别人,只说你,猜猜看,他会如何安置你?”   黄玉山僵直了身形,定定地看住他,再不能控制情绪,神色从惊诧、惶惑再到恐惧。   蒋云初抬手示意他喝茶,之后右手端起茶盏,盖碗以拇指错开,闻香后,轻抿一口。   “侯爷刚刚说什么?”黄玉山哪里敢喝茶,忙着问出最关心的一个问题,“您说我与何家瞒着太子?这……这从何说起?这是真的?”   蒋云初放下茶盏,轻轻一笑,“我知道你每年赚多少银子,也知道你在海上有哪些得力之人,没必要骗你。”语毕,取出一份花名册,随意一挥,册子却似长了眼睛,落在黄玉山面前。   黄玉山慌忙抬手拿册子,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他的手垂下,握成拳,舒展开来,如此反复,一双眼却看住了蒋云初。   明明是世所罕见的俊美面容,他却怎么觉着,他像是地狱中索命的恶魔?   “别怕。”蒋云初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笑容,“先看看那份东西,权衡出轻重之后,你我或许可以谈一笔双赢的生意。”   作者: 明天起二更打底,爆更模式真开启了哈~   甜吗?爽吗?再不留言收红包你好意思吗?   15/16章节红包马上送出,本次三更的红包在下章更新之后送~   么么哒! 第21章 逆转②何岱(一更)   黄玉山的手抖得更厉害,额头沁出冷汗。   他什么都顾不得了,双手捧起花名册来看。一个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映入眼帘,在明处的也罢了,在暗处的竟也按照等级排列出来。   前所未有的恐惧席卷周身。   怎么回事?难道蒋云初很早就在他身边安插了眼线,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   恰在此时,蒋云初道:“我没在府上安插眼线。”   心思被猜中,在平时也罢了,此刻的黄玉山只觉少年太邪性,几乎是跳起来的。吓懵了。他多希望,这只是白日里的一场噩梦。   蒋云初望着他,视线愈发锋利。   黄玉山双腿一软,跪倒在地,“求侯爷高抬贵手,饶小的一命。”   蒋云初不接话。   黄玉山这才想起,对方已给自己指了一条路。看到了希望,他便冷静了一些,认真的回想听到的那一番话,再消化掉。   “侯爷容禀,小人绝非什么岛国的奸细,您料事如神,手眼通天,定然知晓我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   “那个紧张的习惯,是身份的缘故。商贾最是被人看不起,见谁都要矮半截。近二十年,我都是如履薄冰,又不能在人前失态,有意养成了这习惯。日后我改,一定改。”   澄清这一点是最重要的,要是好端端变成什么奸细,别说他了,九族都要被诛。   蒋云初不语。   黄玉山竭力转动脑筋,满眼哀求之色,再一次问及关乎太子的事:“侯爷的意思是,何家一直瞒着太子?”他想,这小祖宗要是再不搭理自己,就得磕头了。   “因何怀疑?”蒋云初问。   黄玉山边回想边道:“不能够啊……这几年,在何家别业,小人有幸见过太子妃三次。太子若是毫不知情,小人怎么拿得到他的名帖?这种事,不就得大家伙儿揣着明白装糊涂么?根本不用把话摆到台面儿上。”   蒋云初凉凉一笑,“那么,你不妨去找太子求证。我可以为你引路。”   黄玉山把头摇得似拨浪鼓,片刻后,瘫软在地。   何家居然骗了他,堂堂荣国公何岱,一身正气的何岱、端庄贤淑的太子妃,竟然骗他……   蒋云初容他缓了片刻,道:“起来说话。”   黄玉山不想起,却不敢违背少年的命令,挣扎起身,躬身而立。   “我不会为难你。”蒋云初态度缓和三分,“定定神,一切如常地回家去,三日后,会有人拿着我的名帖找你,细说来日如何。”   黄玉山诺诺称是,行礼告退时,却被唤住:   “等等。”蒋云初唤伙计进门,“带黄东家去对面雅间,好生照看。”   伙计领命称是,笑着请黄玉山,“您随我来。”   黄玉山高一脚低一脚地到了对面雅间,喝了一盏静心安神的茶,头脑清醒下来:那小祖宗说了,不会为难他——想为难,今儿不就死这儿了么?   有转圜的余地。   接下来的三天,他老老实实等着就是。也不敢不老实,看这架势,他的一举一动,蒋云初都能及时得知。   他强迫自己用了些点心,慢慢镇定下来。   离开时的黄玉兴,与进茶楼时一样,步调从容,挂着和善可亲的微笑。   .   黄玉兴刚离开,贺颜就走出里间,满脸钦佩,“真是开眼界了。”   蒋云初哈哈一乐,携了她的手,到桌前落座,“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嗯!”贺颜空闲的一手覆到他手背,再以双手握住他的手,明眸潋滟生辉,“防患于未然?”   “不能这么说,兴许我知道的,别人也已知道。”有些事他可以不与她说,但凡提起的,便不会敷衍,“这是一盘棋。”   就是说,他有对手,哪怕尚未知晓对手是谁。贺颜点头,又笑,“你一定把黄东家吓坏了。”   蒋云初就笑。他有自知之明,一些人会觉得他神神叨叨的,像只无处不在的鬼,那就利用起来,比言语威胁管用。   贺颜歪了歪头,“你比以前爱笑了。”   “有主儿了,心里踏实了。”他说。   贺颜又歪了歪头,“真好意思说啊,明明是我死乞白赖讨来的结果。”   蒋云初心生亏欠,把她揽到怀里,将她小脑瓜安置到肩头,“你明知道的。”   “嗯?”知道什么?她一时间不能会意,想看他,后颈却被他扣着,动不得。   “明知道,是我更离不开你。”他语声更轻。   贺颜双臂缠上他肩颈,紧紧的,“不是,是你更在乎。”   “对,我更在乎。”他语声里有了笑意,“没事儿多想想,偷着乐去吧。”   贺颜笑出来,“你还别说,真值得我偷着乐一辈子。”   臂弯里的人柔柔软软,他闻着她清浅好闻的香气,起了遐思,但转念就打消,拍拍她的背,松开手臂,“出去转转。”   “不是要见两个人?”   “申时见第二个。”蒋云初携她起身。   贺颜说那就好,整了整衣服,又打量他一下,见没有不妥,才脚步轻快地出门去。   时近正午,蒋云初带贺颜去吃了地道的骨酥鱼。   “太好吃了。”贺颜眉眼间有着满足,“下次还来。”   “行啊。”   用过饭,两人走上街头,在多宝阁、纸笔铺子、玉石铺子间游转,因为她说要给先生添置些东西。   运气不错,多宝阁里有一方古砚,纸笔铺子里的狼毫也很好,另外,在玉石铺子里,蒋云初帮贺颜选了两块做扇坠儿的玉石。除去这些,他又给她和许书窈添置了一些墨和颜料。   东西一概让伙计送到蒋家的茶楼。   贺颜坚持自己付账亲手拿着的,是一块做印章的玉石,“要送人的。”   蒋云初也就随她。   往回返的时候,贺颜反复看着那块小石头,问蒋云初:“你也真觉得不错?”   他嗯了一声。   “要是做成印章送给你,你会不会忌讳这是来历不明的东西?”   蒋云初看她一眼,“不会。”   贺颜对他实在藏不住话,“就是要送给你的。”   蒋云初唇角上扬,“好。”   “这可不是生辰礼。你的生辰礼,我要偷偷准备,给你个惊喜。”   蒋云初莞尔,“那多好。”   回到茶楼,置办的东西已经先一步送到雅间,贺颜清点的时候,蒋云初出去了一趟,回来后问她:“想不想见阿洛?”   “阿洛哥哥在这儿?”贺颜眼含惊喜。   “就在隔壁。”蒋云初道,“去吧。”   贺颜麻利地归拢好手边的东西,往外走的时候,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又给我挖坑,不让我听你跟何岱说什么。”   “算是吧。”蒋云初道,“与他少不得说起官场阴私,事情太大,过后我告诉你就行了。或者,你可以让阿洛傻等,他要补送你生辰礼。”   “那怎么成?”贺颜拿他没辙,“你悠着点儿,别又把人吓得什么似的,好歹是国公爷。”   “我有分寸。”   贺颜去见洛十三。   伙计进门来,把大包小包放到里间,备好茶点。   没多久,何岱来了。照常理,该是蒋云初到何府见他,都是一等爵位,但他已经是四十多岁,蒋云初是晚辈。   但他不能不走这一趟。蒋家的人送帖子的时候,说我家侯爷交代了一句话:国公爷的事情,他都知道了。   谁听了还能坐得住?   直觉告诉何岱,对方来意不善。   蒋云初见他进门,起身见礼,抬手请他在居中的四方桌前落座,自己则转到临窗的圆几旁落座。   何岱不动声色,心里却觉得莫名其妙。   蒋云初神色漠然,抬了抬下巴,“看看。”   何岱经他示意,才发现面前有一本小册子,拿在手里,凝了蒋云初一眼,打开来看。   蒋云初眼中现出几许玩味。   何岱仪表堂堂,正气凛然,早先他对此人的印象是忠臣良将,这也是他今时百思不得其解的原由。   何岱手里的东西,足够他死八回,但他仔细地看着,什么反应都没有。合上册子,放到一边,他望向蒋云初:“看完了。有何指教?”   蒋云初道,“作何打算?”   “这话该我问你。”何岱瞥过花名册,“依你看,我该如何自处?”   蒋云初目光冷如霜雪,缓缓道:“你该死。”   何岱哼笑,不接话,端起茶来细品。他对这少年,一直暗中关注着,知晓他不少事,例如性情、才情,连他光顾赌场的事都清楚,一度担心他走上歪路,万幸,他很克制,课业丝毫没受影响。   哪成想,这小子也暗中关注着自己,用的是要他命的方式。   不是惜字如金的性子么?他也惜字如金一回。   蒋云初却不让他如愿,也沉默下去,但没喝茶,只用寒凉的视线锁住他。   饶是何岱经历过烽火狼烟、浴血沙场,时间久了,也被看的心浮气躁起来。他将茶盏重重地放下,“你就给个准话吧,想怎样?去刑部或监察院检举,还是到皇上面前指证我?”   蒋云初道:“为何?”   “你指什么?”   “海运,行贿受贿。”那一份花名册,是何岱近五年来行贿受贿的明细。   何岱身形一震,万没想到,他连海运的事情都知道了。   蒋云初认真地道:“怎样的缘故,让一代英雄人物,变成了为人不齿的货色?”   何岱怒了,眼中有了杀气。   蒋云初稳稳对上他视线,眼含轻蔑,“瞧不起你。”   那态度,让何岱屈辱愤怒至极,他霍然起身,想冲上去,一把掐死这嘴巴毒辣的混小子,然而举步之际泄了气,缓缓地坐回去。   他转眼望着墙上悬挂的水墨画,“人这一辈子,有些事一定要做,不然死不瞑目。不然,我活得清白又有什么用?”   蒋云初的言辞仍是不饶人:“不清白,等于下作?”他必须弄清楚,怎样的隐情,能让何岱抛下拼死赚得的美名,与贪赃枉法之辈为伍。   何岱的手握成拳,关节声声作响,怒道:“清白有什么用?清白的人早死了!”他看住蒋云初,“混小子,你给我好好儿说话!我跟你爹是过命的交情!他若在,也不会反对我今时今日的行径!”   作者: 前面有红包,动动小手就是你的啦~   感谢在2019-12-22 00:07:58~2019-12-23 01:30: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1989112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飄飄魅影 10瓶;wuiloo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逆转③针锋相对(二更)   蒋云初心头微震。   四岁那年,父母双双离世,他幼年不能理事,所能记得的事情有限。长大之后,追寻父母曾交好之人的凭据,只有账目。太多人都在父母走后疏于往来,各有各的理由,勉强不得,他也不稀罕。   可他从不知晓,父亲与何岱是生死之交。是骗他,还是当初的他们就像如今的他和阿洛,要暗中往来?   何岱见他审视着自己,简直要气炸了,“我们年轻的时候,皇上曾两次亲征,我们都随军征战,这你总听说过吧?”   蒋云初微微颔首,随后食指轻轻一晃,“别打岔。说你的事。”   “……”何岱心想,这要是自己的儿子,得一天吊起来抽八回,太气人了,“我正是在说我的事情。凡事都有个起因。”   蒋云初颔首,“那我洗耳恭听。”   何岱喝了口茶,顺了顺气,随着讲述,陷入回忆:“当年,皇上并不是如今这样,亲征时,镇国公、令尊、长兴侯、令尊和我追随左右,全力效忠。   “袍泽之谊,一旦生出,便是一辈子。   “镇国公景淳风最是骁勇善战,立下的是不世之功。我和令尊、长兴侯也算得战功赫赫。   “可结果呢?   “十四年前,景淳风带幼子离京访友,镇国公府被暗卫血洗,上下几百口无一生还,柳夫人身怀六甲,侥幸逃出府邸,几日后被找到,难产而亡,孩子也没保住。景淳风那边,皇上给的说法是他意图谋朝篡位,携子畏罪潜逃,至今下落不明。   “九年前,贺家被蓄意针对,贺师虞和妻儿足足在大牢煎熬了三年,若非太子力保,怕是要被活活折腾死。   “我福大命大,掌上明珠是太子妃,是皇上的亲家,一直安稳过活。”   蒋云初敛目听着,若有所思。   “景淳风是怎样的人?他是太子的授业恩师。他若不是君子,世间再无君子!”何岱激动起来,“说他谋朝篡位?那就是明打明地给他泼脏水!将我活剐了我也不信!”   蒋云初抬眼看着那满脸悲愤的男子。   何岱察觉到他视线,从回忆中挣脱出来,“方才我没说蒋家。十二年前,你双亲双双暴病而亡,你敢说你不生疑?眼下你把我查了个底掉,足见暗中的势力不可小觑。为何?原由之一,是不是查清真相,以图心安?”   蒋云初默然不语。   何岱叹息一声,“后生可畏,你若早生二十年,大抵能与景淳风比肩。”顿了顿,牢牢地看住他,“如今的君王、朝堂是什么样子,你必然看得一清二楚。出生入死的武将功高震主,皇上忌惮,变得一年不如一年,这才是他不断打压勋贵之家的原因。而官场上,杨阁老都能高居次辅十数年。世道早已变了。”   蒋云初抬手刮一下眉骨,保持冷静,不被对方言辞影响。虽然他可以断定,对方说的话,字字句句发自肺腑。   何岱谈及他想要的答案:“当年我们四人肝胆相照,经过变故之后,我不知道贺师虞,我没变。只要活着,只要有机会,就得为景淳风昭雪,找到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太子的位子坐得向来不稳,私下里诸多不易,坦荡磊落的性子,变得谨小慎微。   “有些事,他不能做,那我来。   “何家是黄玉山暗中的靠山,我是行贿受贿了,为的是让那些人力保太子,更为了到了适当的时候,与我一起提出为景家昭雪。如今官场就是这样的乌烟瘴气。   “太子妃知情,她是我女儿,景家的惨案,她也无法释怀。   “我们瞒着太子,不该,但就算告诉他,他也只能帮忙遮掩。师徒情分,你该清楚,景淳风对太子,只比陆休对你更好。他若这里那里的找辙,我认,只当是瞎了眼,将女儿嫁给了枉顾恩情的白眼儿狼。”   蒋云初眯了眯闪着星芒一般的眸子,“你还有理了?”   “生于天地间,有所为有所不为。我只要那个结果,若心愿得偿,将我怎样都可以。”何岱又被气到了,他强忍着,“你再给我一段时间。”   蒋云初问:“给你一段时间,让你连蒋家都拉下水?”   “你怎么这么气人呢?跟谁学的!?”何岱忍无可忍,一拍桌子,震得茶壶茶盏作响,随即反唇相讥,“看你现在这德行,是庆幸景淳风、你爹娘死的早吧?对啊,那时你才多大,没必要记得那些,眼下侯爵在手,是书院的才子,更是赌坊里逢赌必赢的高手,日子快活得很,何必节外生枝。快些将我绑了,带去皇上面前邀功吧。你爹娘在天有灵的话,看了想必高兴得很。”   含讥带嘲的一番话,又扯到了双亲头上,蒋云初被激怒了,面上却是弯了弯唇,徐徐道:“为生死之交昭雪,不是错,可你却忘了大局。   “你这些事一旦败露,皇上根本不会降罪于你,只会猜忌、忌惮太子。帝心已然不正,废太子是迟早的事。   “被废容易,再得势的希望微乎其微。   “你告诉我,余下的皇子,哪一个不是昏君的料?你们出生入死换来的太平,如今还能维持,再来一个连赵禥、赵子安那种畜生都护着纵着的君主,该是何等景象?   “苍生何辜?”   “我……”何岱被问住了。   “我知道你痛恨谁,可你能将他怎样?”蒋云初逼问,“你是能让他血债血偿,还是能让他低头悔过?你恨他,可你就快变成他了,狭隘、偏激、自负、自以为是。”   何岱目露诧然。   “我庆幸双亲死的早?”蒋云初笑容现出这年纪绝不该有的苍凉,“我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在面前,他们临走前,说阿初不哭,不怕,什么都不要问,不要管,活着,我们只要你活下去。”   何岱眉心狠狠一蹙,泪意浮上眼底。   “我学到的是隐忍,是让自己变强,等待时机。”蒋云初语声有些沙哑了,“你见过亲友的死,便该懂得那有多疼,便该避免更多的人再经历生离死别。”   何岱好不容易将泪意逼退,就又红了眼眶,因为他听到少年说:   “不过,你,我理解。”真的理解。隐忍是有限度的,到了临界点,冒险行事都是轻的,换了他,不知会做出怎样倒行逆施的事。   何岱深深呼吸着,心潮起伏间,入耳是让他气急败坏的话:   “可你还是该死。你无能,该做的滴水不漏,现状却是漏洞百出。这一关能渡过去也罢了,不然,你便是殃及苍生的罪魁祸首,死不足惜。你会成为你三位至交的耻辱。”   何岱已经被气得有些发抖了,可还是勉力站起来,想驳斥,可是望着此刻的蒋云初,话却如何都说不出口。   一身玄色道袍的少年,气势竟将他都震慑住。只是坐在那里,却给他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   睥睨天下,莫过于此。   片刻恍惚,何岱笑了,且笑得十分畅快。   作者: 晚了晚了,吃完饺子睡了一觉,醒了就半夜了o(╯□╰)o   求留言的花式想不到新的了,反正就是各种求,各种等着送红包~   感谢收藏留言支持的小天使,笔芯,么么哒! 第23章 逆转④达成默契(一更)   “错了,我是错了。”何岱撑着桌案,“在局中数年,眼皮子浅了,失了本心,更不如你看得透彻。”他眼中有悔意,也有莫大的欣慰。   蒋云初要的就是他明白隐患有多大,这样才能谈日后的事。他起身走上前去,深施一礼,“伯父,晚辈多有冒犯,您多担待。”   一声伯父,勾起故人在时的诸多回忆,更牵扯到了死生相隔的伤口。铁骨铮铮的男子落下泪来。他别转脸,飞快拭去泪水,大手用力拍了拍蒋云初的肩,“好小子,有你,我就有盼头了。”   二人相对落座,蒋云初给何岱续了一杯茶。   何岱思忖再三,道:“要怎样,太子才能不被殃及?还来得及么?”   “不清楚。”蒋云初道,“尽人事,听天命。”   何岱看着他,目光诚挚,“给我划个道儿,只要能保太子,舍了何家也无妨。要不然,让太子妃被废,这是她一早想过的应对之策,那样的话,何家便与太子再无瓜葛。”   蒋云初摇头,“这种场面功夫没用。您听我的吧。”   何岱颔首,“你说。”   “何家要尽快脱身,海运的事,从不曾染指。”蒋云初道,“我有门路,人手齐备,可以全盘接下,只是不知道,您舍不舍得那座金山。”   何岱横眉立目,“您成心要气死我是吧?”   蒋云初笑了,“收受贿赂的事,倒是不用急,只要皇上不动太子,就没人会跳出来指证您的不是。逐步销毁凭据就是。”   “这事情可有些难,那么多人。”何岱一面斟酌一面道,“只要海运的事不暴露,皇上就不会动太子,那些人便不会有动作。你别给我收拾烂摊子了,尽力周旋着,不会出什么事。来日太子继位,我主动请罪就是。”   蒋云初目光真挚,“不同意。我要将您这些事情抹去,清清白白度日。”   何岱动容,心头一阵酸楚,“混小子……一时气死人,一时又哄得人晕头转向。”   “就是这么讨人嫌。”   何岱哈哈一乐。   蒋云初将已拟定的章程和盘托出。   何岱只有一句:“都听你的。”   之后,气氛变得轻松,蒋云初问起不解的事:“黄玉山为何只得两成进项?”   何岱笑着解释:“那是他坚持的,先父有恩于黄家,加之他以为真正的后台是太子,要卖个人情。你也想得到,他能从别处找补回来。”   蒋云初微笑,又问:“为何不与贺家来往了?”   何岱叹息,“相互担心连累对方,他要总防着被人穿小鞋,我这边早就开始打歪主意了,也怕连累他。再者,有一度,皇上派暗卫监视着我们,也没法子来往。”   蒋云初释然。   何岱转而责问他:“你怎么能去赌坊那种地方?”   蒋云初笑开来,“赢点儿零用。”   何岱想敲他的脑袋,“来日总要进官场的,你这不是递了把柄给言官弹劾么?”   “人无完人。我虽人单势孤,但若什么毛病都没有,皇上也不放心。”   何岱琢磨了一阵子,会过意来,毫不掩饰眼中的欣赏。   .   洛十三补给贺颜的生辰礼,是一艘海船模型。   贺颜非常喜欢。   洛十三指着模型各个部件,告诉她名称,是何作用。   贺颜认真聆听,问题多多。   洛十三噙着笑,逐一解答,耐心十足。   那年云初救下他和两个兄弟之后,把他们安置在了一所不起眼的别院,隔三差五去看看。   贺颜逢休沐会跟着过去,有时亲自给他煎药。   小小的一个人,不谙世事,又恁的懂事。   那时他还不叫洛十三,叫阿洛,她唤他阿洛哥哥。   该是云初的缘故吧,他与贺颜十分投缘,相见不过三两次,便有了兄妹般的情分。   建立十二楼之后,相见的机会就很少了,一年不过三两次,但是情分不改,每次见了,她仍是他眼里单纯迷糊的颜颜妹妹,他仍是她口中神神秘秘的阿洛哥哥。   研究完模型,洛十三走到棋桌前,“来,下盘儿棋。”   “好啊。”   一面下棋,一面闲聊。   洛十三道:“考进上舍了?”   “嗯,脑子一热,就考进去了。”   洛十三笑,“好事。当个小才女,比混日子强。”   贺颜道:“家里一直低调行事,这次没怪我出风头,已经烧高香了。”   “有阿初在,你想低调行事也不成。”虽然不能时时相见,但他对蒋云初、贺颜的大事小情,所知甚多。   “……也是。”贺颜微笑,顿了顿,好奇地问道,“我总是不明白,你名字十三,却怎么建了十二楼?不是应该叫十三楼么?”   “我迟早会撂挑子不干。”   “也是,那么忙,那么累,见你一面都难,真不是好差事。”   洛十三大乐。什么事到了她这儿,都会变得很简单,但也不能说不对。   说说笑笑间,两个人走完一局棋,第二局刚打好座子,蒋云初进门来。   贺颜料想两个人有要紧的话说,便寻了个借口,捧着模型回先前的雅间。   洛十三问蒋云初:“妥了?”   蒋云初颔首,与他细说原委。   洛十三敛目听完,沉默良久,之后道:“老五、老七不日带人进京,照章程来?”   “自然。”蒋云初道,“旁的事,我们也帮他做平。”   “也不是太难。”   蒋云初问:“你要不要见见何国公?”   “没必要。”洛十三摇头,“有你和弟兄们张罗就成,我忙那些不用见人的。”随即,笑笑地审视着蒋云初,“你怎么还盯贺侯的稍?”   蒋云初如实相告:“贺夫人心里不踏实。”   洛十三听出弦外之音,喜忧参半,“这就是认准你这女婿了。不过,贺家能有什么隐忧?”   “我也想不通。”监视贺师虞的人每日回禀,他所知的是,那是个十分谨慎、自律的人。至于贺朝,在军营凡事要听上峰命令,出不了岔子。   洛十三道:“长期观望就是了。”   “只能如此。”   说完这些,两个人去找贺颜,叙谈一阵,笑着别过,洛十三回十二楼,蒋云初、贺颜回书院。   路上,蒋云初把何家的事告诉贺颜。   贺颜听了,感慨良多,“镇国公府的事,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人们讳莫如深。”   “旁人也罢了,爹爹也从没提过。”   蒋云初问:“他能说什么?”   “倒也是。那我也不说,权当不知情。”   “这就对了。”   .   这个月,贺颜心中有诸多期许:等着手札上的事情发生,希望不要应验;盼着何家那边的事进展顺遂,早日传来好消息。   蒋云初盘桓在知味斋的时间增多,及时见一些人,决定一些事。繁忙之余,也没忘记手札上的事,交待常兴,派人留意着蒋云桥与辛氏近期动向。   常兴听了,啼笑皆非:“爷,您这疑心病是不是太重了?”   蒋云初半真半假地解释道:“没别的意思。给他们卜了一卦,近期要纳聂氏女为妾。”   “原来如此。”常兴想了想,道,“要是卦象没错,定是大太太的主张。成婚几年无所出,平时在亲友面前,她少不得听一些风凉话。以前就张罗过两次,大爷都发脾气否了。这回是怎么回事?”   蒋云初道:“我也想知道。”说完,就不安好心了:要是苗头不对,得把事情搅黄。   堂兄堂嫂少年相识,这些年举案齐眉,妾室那种东西,一旦出现,就会成为堂嫂心头的刺,没有总是更好。   常兴那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神色古怪地看着蒋云初,“您是怎么连姓氏都算出来的?”   蒋云初面不改色,“管得着么?”   作者: 今天留言领红包了吗^_^等你哦~   感谢在2019-12-23 01:36:25~2019-12-24 00:13: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1989112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wuiloo 2瓶;Dbhsjznsj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奇葩们③聂家(二更)   风和日暖,女公子们换上了轻便的春衫,尽显婀娜柔美之姿。   何莲娇回到芙蓉院上舍读书,她出自何家旁支,是太子妃的堂妹。   私下里,有人道:“听说才貌俱佳,但心直口快,很容易得罪人。”   有人则道:“到底是心直口快,还是目中无人,有待商榷吧?”   “也是。”   耳闻不如眼见。贺颜、许书窈眼里的何莲娇,是另一幅样子:明艳动人,大方、真诚、直率。   何莲娇收拾妥当住处,便去找贺颜、许书窈,“在家中便听说了二位的才名,起了结交之心,如今同在书院,平时少不得请教功课,只希望你们不吝赐教。”   贺颜微笑,“不敢当,只要得空,一起探讨功课就是了。”   许书窈点头,“你也是才名在外,我们很是钦佩。”   何莲娇笑了笑,有点儿腼腆,“功课搁置了三年,在家从没温习过,早就忘了大半,真怕先生把我赶回内舍去。”   “怎么会。”贺颜、许书窈同时笑道。   叙谈一阵,三个人熟稔起来,相形去上课。   午间,贺颜到听雪阁,和陆休一起用饭。   陆家枝繁叶茂,但鲜少有人来书院,贺颜总觉得先生孤孤单单的,就三不五时地陪他用饭。   吃饭的时候,陆休问:“是不是跟书窈闹别扭了?以前都是你们两个一起来蹭饭。”   贺颜笑道:“哪有。书窈这一阵午间都去藏书阁用功。”   陆休审视她片刻,竟辨不出真假,心说有长进,笑了笑。   “阿初哥哥有事,也不得空。”贺颜小心翼翼地建议道:“您要是嫌人少,下次我请沈先生……”   “打住。”   贺颜哦了一声,有点儿无奈,小声道:“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一起吃个饭怎么了?”   “你要是不闯祸,我不定多久见她一次。”陆休取过布菜的筷子,夹了一块红烧鱼到她碗里,“这么好吃的饭菜都堵不住你的嘴。”   贺颜笑着,津津有味的吃鱼,随后还是不肯转移话题,只是言辞婉转:“真放下了?能放下?”   陆休想用筷子敲她的头,她先一步抬手护着额头,身形向后躲。   他莞尔,“不准管我的事,没大没小的。”   贺颜只好放弃。不是她多事,只是晓得先生的性子,不动心则已,动心便是一辈子。   陆休应该是五六年前与沈清梧结缘,如今二人明显都没有另寻良缘的意思。要不然,沈清梧也不会来书院,既然来了,便很能够说明一些事情。   应该在一起,偏生长年累月地僵着,贺颜看着都累。她又不敢查师父的过往,只能一次次提醒他。   饭后回住处的路上,除了诸多同窗,贺颜还遇到了沈清梧,她恭恭敬敬地行礼。   沈清梧抬一抬手,“从外面回来的?”   贺颜如实道:“是,去陆先生那边蹭饭了。”   沈清梧微笑,“时间还早,回房歇会儿吧。”   贺颜称是,欠身离开。   沈清梧望一眼她的背影,不知何故,这孩子这几日有了些变化,自内而外地沉静、沉稳了一些。   这是好事。   一生长得很,只有赤子情怀,远不能应付。当然,在年少时过于世故也不好。例如她。   她转身,去了听雪阁。   很明显,陆休不大愿意见到她,神色淡漠,“何事?”   “前两日,外祖父唤我过去说话。”沈清梧语声和缓,“他说朝廷总是缺人,仍是希望你入仕。”   陆休玩味地笑了,“你怎么说?”   “我不能说什么。”   陆休直言道:“我从没有做官的心思。”   “知道了。”沈清梧清亮的眸子凝住他。   “只是来说这些废话?”   沈清梧不恼,反而笑了,“是。”   陆休面无表情。   “来看看你。”她说。   陆休牵了牵唇,笑意凉凉的,“看我可有悔意?没有。从没有。”   沈清梧与他对视良久,“对不住。我始终欠你这一句。”   “从何说起?对不住,当初与我恩断义绝?”陆休笑意已透着冷酷了,“我收下。没关系。”   沈清梧神色黯然,“那时我太贪心了。”   陆休眼中一丝暖意也无,直白地道:“你与我不是同道中人。我也跟你说声对不住吧。对不住,当初不该遇见你。你该回家找个志同道合的人。”   沈清梧低头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我会一直在书院。”   陆休无所谓,“随你。”   站在门外的小厮屏住呼吸,一动不动,直到沈清梧离开很久之后,才敢挪动脚步。转头见到贺颜,把听到的一些要紧的话跟她说了。   贺颜便知道,日后再不能与陆休提及沈清梧。   随后几日,陆续得到消息:宫中林贵人诞下一女,封号安平,林贵人殁;罗家五少奶奶诞下龙凤胎,母子平安。   与手札上写的完全一致。   贺颜做不到不郁闷,但一半日也就想开了。   蒋云桥那边的事也现出端倪,因蒋云初掺和的缘故,事情一开始就偏离了轨道——   连续两日,蒋云桥收到请帖,外地茶商聂祥来京,在别业设宴相邀他及辛氏。   常兴在回事处看到帖子,心头一动,更加留神,派人从速告知蒋云初。   蒋云桥听说过聂祥,几个商贾对这人的评价都很好,第一次拒绝是因真的有事,第二次便应下了。   夫妻两个出门前,蒋云初赶回府中,道:“我也去。”   二人讶然失笑,旋即点头说好。   到了聂家别院,聂祥见蒋云初也来了,很有些受宠若惊,分外殷勤地请兄弟二人到花厅。   辛氏则被聂太太请到内宅。   外面,蒋云初一开始就告诉聂祥:“我不懂生意上的事,听听就好,聂东家不用管我。”他只是来看有什么猫腻的。   蒋云桥笑道:“他自幼寡言少语,听得多,说的少。”   临江侯惜字如金的名声在外,聂祥听说过,笑着颔首,命下人服侍茶点尽心些。   聂祥、蒋云桥说了许久生意经,宴席摆好,席间愈发熟络,谈笑风生。蒋云初虽然不怎么说话,但是神色平和,并不会让人不自在。   用过午膳,聂祥邀请兄弟二人到后花园转转:“园子里的花开得不错,赏花之余再喝几杯。”   于是,三人去了后花园,在园中游转片刻,到高处的凉亭落座,这里视野更为开阔,湖泊、花树林、芳草地尽收眼底。   蒋云初慢悠悠地喝着清淡的酒,赏看景致。   聂祥开始试探蒋云桥,有无做茶叶生意的兴趣。   蒋云桥的想法是考虑考虑,但蒋云初在,不免看他什么意思。   蒋云初微不可见地摇头。   蒋云桥就道:“眼下实在忙不开了,过两年再说。”   聂祥也不勉强,很从容地笑着转移了话题。   聂家有管事来请随侍在兄弟二人身边的小厮:“这里有人服侍着,二位不妨去歇歇,与小的吃几杯酒。”又对蒋云初、蒋云桥行礼,“请二位爷给小的这个恩典。”   聂祥先一步笑道:“你倒是乖觉。”又对兄弟二人道,“二位放心,我这里的下人还算懂规矩。”   兄弟两个同时颔首一笑。   过了一阵子,有衣袂翩然的少女带着仆妇来到园中。   少女样貌娟秀,过于注重仪态,那小碎步看得蒋云初想蹙眉。直觉告诉他,这就是手札上堂兄那个妾。   作者: 昨天两章的红包马上发,今天也要记得领哦~   (づ ̄ 3 ̄)づ 第25章 小风波/兄弟(一更)   聂祥也发现了少女,笑道:“那是小女。这一两日要办个赛诗会,眼下该是来看看在何处合适。”稍稍一顿,问,“我唤她来给二位请个安?”   “不必。”兄弟二人异口同声。   蒋云桥心思很简单:不论在哪家做客,都没必要见闺秀。   蒋云初想的则比较多:双亲都有客人,聂氏女即便不用在内宅帮忙款待辛氏,也不该晃到这里。世风开化不假,在长辈的客人面前乱晃是什么路数?赛诗会的话,聂祥也是有意提及。   聂祥并不坚持,笑着敬酒,再说起家常话来,却与女儿有关:“聂家三代经商,她却是文人的性子,自幼读书,琴棋书画样样都爱,也不知随了谁。”   蒋云桥避重就轻:“说到读书,我就不是那块料,万幸,云初不似我,是好苗子。”   聂祥笑道:“侯爷文武双全,谁人不知?”   蒋云初一笑置之。   蒋云桥岔开话题,评点起这园子的好处来。   蒋云初随着堂兄的评点望向各处,不再留意聂氏女。留意与否,都是在别人家里,该出的幺蛾子,一定会出。   说笑间,忽听得湖畔传来人落水的声音、仆妇的惊呼声。   蒋云初转头望过去。   蒋云桥也循声望过去,就见湖畔的一段围栏断了,湖水之中,女子喊了一声“救命”,该是呛到了水,没再发出声音,只是拼命挣扎。   岸上的仆妇急得团团转,随后开始哭天抢地:“这可怎么好?我们都不会水啊……救命、救命啊!”   在近处服侍的小厮管事疾步跑过去,却也不会洑水,束手无策跟着喊“救命”。   阵仗委实不小。   聂祥已经站起来,满脸焦虑地搓着手,“这可怎么好?”说着环顾左右服侍的,“你们还不去救人!?”   几个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小的不会水。”   聂祥求助地望向兄弟二人,已经落下泪来。   蒋云桥站起身来。   蒋云初淡淡望向他,“你个旱鸭子,添什么乱?”心里则不得不服气:手段是最常见的,他们却做足了工夫,一个个的,不去唱戏真是屈才了。   蒋云桥闻言心念数转,心知堂弟定是看出了什么不妥,便没动。   聂祥就急切地望着他,“侯爷呢?”   蒋云初牵了牵唇,端坐不动,“你说呢?”   聂祥哽了哽,便要下跪请他伸出援手。   蒋云初却比他动作更快,起身招呼蒋云桥,“聂东家正忙着,我们该走了。”   蒋云桥说好。   聂祥僵住,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兄弟两个大步流星地走出凉亭,去往前方。   蒋云桥是心善之人,微声问:“出不了人命吧?”聂祥都哭了,他也就拿不准了。到底是一条人命。   蒋云初却道:“死了倒好了。”   蒋云桥闻言一愣,继而没辙地笑了,给了堂弟一拳,“到底怎么回事?”   蒋云初语声微不可闻:“落水那个会水,你没看出来?”   蒋云桥很诚实地摇头,“没有。”   “你信我。”   “自然信你。”   将至月洞门,聂太太与辛氏迎面而来,言笑晏晏,看到他们,聂太太神色有了细微的变化:“二位这是——”   蒋云初不说话。   蒋云桥只好道:“有人落水了,我们在也是添乱。”   辛氏眼中闪过一丝狐疑,据她所知,兄弟二人都是水性绝佳,府中的清凉阁,就是用来让他们游水消遣的。   “竟有这等事?”聂太太大吃一惊,携了辛氏的手,“这可怎么好?我们快去看看,可千万别是我那不成器的女儿……”   蒋云初道:“大嫂,时候不早,我送你和大哥回府。”   辛氏缓缓抽回自己的手,“府上有事,不便逗留。告辞。”语毕欠一欠身,站到蒋云桥身边,再随着兄弟二人一同离开。   聂太太望着这一幕,过了会儿,咬牙跺一跺脚,转身去了园子里。   湖畔那边,聂祥已将闲杂人等全部遣走,只留了女儿聂宛宛的奶娘、贴身丫鬟。   过了一阵子,明明已经沉入水中的聂宛宛出现在水面,匆匆张望一下,游到岸边,上了岸。   奶娘忙用事先备好的披风裹住她。   三月的天气暖和了,水还是很凉,聂宛宛冻得嘴唇发紫,瑟瑟发抖,就算这样,还是眼含急切地问道:“人呢?”   聂祥黯然叹息,“走了。”   聂宛宛颓然跌坐在地。白忙了。   .   蒋云初上马车之前,微声交代常兴一句。   常兴称是,转身安排下去。   路上,蒋云桥回想一番,明白过来:当时他要是头脑一热去把人救下,应该就会惹麻烦上身。   辛氏问起,他也没隐瞒,照实说了。   辛氏若有所思:“我那边,好端端的,聂太太非要拉着我去后花园,此刻想想,也是有缘故的。要是你把人救下,有些话,女子更容易说出口。毕竟,那算是有了肌肤之亲。”   “幸亏阿初与我们同去。”蒋云桥很是庆幸。   辛氏望着车窗,好半晌,叹息一声:“自从阿初提及隐患,到如今,我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今日又有人想算计你——只能是你,阿初是临时起意跟去的,真是累得慌。”长年累月的疲惫,在这契机下,几乎将她压垮。   蒋云桥看着她面容,精致的妆容也不能掩饰憔悴之色。他很是心疼,握住她的手,“我知道你累,这几年都随我操持里里外外的事,不得清闲。到眼下,我们不妨从长计议。”   “怎么说?”辛氏问道。   “你知道我拼命赚钱是为什么。等我问过阿初,情形要是允许,我们就把生意全放下,留下那些最稳妥的铺子就成。”他说着,生出几许憧憬,“到时候,我们朝夕相守,生儿育女,教导孩子成材。”   这憧憬太美,容不得辛氏不心动。   回到府中,蒋云桥唤蒋云初到外书房说话,开门见山:“这几年,我赚的银钱全交给你,够不够用?能用多久?”   蒋云初讶然,“我有。”   “……”蒋云桥睁大眼睛,旋即压低声音,“你和阿洛弄的那个十二楼,真赚到钱了?”   蒋云初颔首,“让你看我的私账,你总不肯。没少赚,比你赚的多很多。”   “不早说。”蒋云桥长长地透了一口气,“我是总觉着阿洛性子不踏实,你又不能时时在他跟前,什么买卖都得让他做得亏本儿。倒是我小瞧了他。”   “怎么忽然说起这些?”蒋云初问。   蒋云桥就将打算告知于他,说着,用手揉了揉面颊,“我初衷是让你无后顾之忧,说心里话,一直是硬着头皮做,有时候脑子真不够用——比如今日的事。”   蒋云初凝着堂兄,现出感激之色。   那年,他和阿洛筹建十二楼,需得动用府中历年来存下的大笔银钱。   他与堂兄说了。   堂兄先是震惊,随即却道:“只管用,那本就是只有你才能支配的银钱。别担心亏本儿,有我呢,我给你赚出殷实的家底。”   此刻,蒋云桥笑道:“现在你真能顶门立户了,我们却可能成为你的累赘,是时候做甩手掌柜了。”   “心里话?”蒋云初问。   蒋云桥颔首。   蒋云初以茶代酒,“我敬你。”   蒋云桥正色叮嘱他:“等待时机,把最该做的事情做成。”   蒋云初郑重颔首称是。   喝了一口茶,蒋云桥道:“借给我一些得力之人,把该盘出去的营生盘出去。要快,我急着带你嫂嫂出去游山玩水呢。”   蒋云初就笑,“不妨走远些,多看看外面的山水。我给你们备齐人手。”   “我也是这么想的,要出门就要尽兴,过一半年再回来。”蒋云桥说着,念及一事,忙摇头,“不行,颜颜明年就及笄了,你们的亲事定了,我们才好出门,不然成什么了?”   “成,我讨个准话,一两个月之内给你准话。”蒋云初开玩笑,“你们散心是大事,不能耽误。”   蒋云桥哈哈一笑,起身向外走去,“忙吧,我回房了。”整个人都放松下来,步调格外悠闲。   回到房里,蒋云桥已是神清气爽,把好消息告知妻子。   辛氏惑道:“这么大的事,这么一会儿就说定了?”   蒋云桥不解,“那还怎么着?谁能跟阿初长篇大论?”   辛氏笑了。他们一向是这样的,各忙各的,不论多久不见,相见时也都是淡淡的,奇的是一直有默契,不论多大的事情,几句话就能达成共识。   蒋云桥歪在临窗的大炕上,“以后,就全靠阿初了。我们眼下已经帮不到他,那就避免给他添乱,万一引狼入室呢?”说到这儿,他忽然跳下地,“不对,聂家到底是什么居心?我得让阿初查查。”   这样的他,有几年没见到了。辛氏笑出来,拦住他,“等你提醒,黄花菜都凉了。阿初明明是早有察觉。”   蒋云桥想想也是,看着妻子少见的明媚的笑脸,将之揽入怀中,用力亲了一口。   那边的蒋云初,开始斟酌提亲定亲的事。   无独有偶,这会儿,贺师虞也在为蒋云初和贺颜的事犯愁:妻子又与他说过两次,意思是定亲也要做出排场来,好消息宣扬得人尽皆知,定了就不能再生变数。   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但到她这地步,是不是有些过头了?   可他又不敢不听,不听她一准儿又将他晾起来。   该怎么办?   在衙门里发愁许久,忽然灵光一闪:他发愁做什么?简直是皇上不急太监急,全拧了。这是蒋云初该办妥的事儿。得找那小子说道说道,把烫手山芋扔出去。   作者: 红包拦路哦^_^ 第26章 准岳父和准女婿(二更)   蒋云初回到书院,傍晚,在知味斋等来贺颜。   贺颜问他:“家里有事?”   蒋云初如实相告:“手札上大哥纳妾的事,我搅黄了。在查聂家底细。”   贺颜开心不已,揉了揉他俊脸,“这就是说,很多事是可以改变的。”   蒋云初颔首,认真地问道:“等海运那边的事有了眉目,我便请人上门提亲,好么?”   贺颜双眸更为明亮,毫不犹豫地点头,“好啊。那样的话,别人就都知道,你有主儿了。”   蒋云初轻轻地笑,“我跟先生商量一下,逐步准备起来。”   “嗯!”   蒋云初把她拥到怀里,柔声道:“颜颜,提亲之余,我想谋个差事。”在书院赚到才名了,提前离开也无妨。再者,他若无官职在身,提亲总是差了点儿意思,便是委屈了她。   “好啊。”贺颜轻轻环住他腰身,脸颊贴着他胸膛,“有了实权,办什么事更方便。不用担心我,有先生、书窈,出不了岔子。我也不会再犯迷糊闯祸了。”   “到时候,我一得空就来看你。”蒋云初轻抚着她肩背,“该安排的,给你安排妥当,照常度日就好。”   贺颜失笑,“你啊,总说我还小,又总变着法子惯着我,不让我长大。”   蒋云初含笑的星眸尽是柔情,“不惯着你惯着谁?”   贺颜的脸颊蹭了蹭他衣襟,爱娇的猫似的,“多抱我一会儿。”   “嗯。”   .   翌日午间,出乎蒋云初意料,贺师虞来了,在一个湘菜馆子点了一桌席面,唤他过去一同用饭。   蒋云初换了身半新不旧的锦袍,赶去相见。   贺师虞神色温和,酒菜上桌后,笑道:“酒量如何?”   “凑合。”蒋云初只能这么说。   “与我喝几杯。”   “是。”蒋云初摆手遣了伙计,亲自斟酒。   贺师虞用眼神审视着少年。   蒋云初则在心里审视着他。贺夫人提点他的事,蒋家这边应验了,所以,贺家有隐忧的话,也不会是假的。这位他数年来尊敬有加的长辈,究竟会出什么事?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知晓?   酒过三巡,贺师虞直接问道:“你对我家颜颜,到底是何心思?”   蒋云初坦然回视,微笑道:“非她不娶。”随即听到的,险些让他笑出来——   “那你怎么还不张罗提亲的事儿?”贺师虞面带责怪,一本正经的。   蒋云初道:“谋个差事再提亲,是不是更妥当些?”   笑意到了贺师虞眼底,“说来听听,是怎样的差事?”   “好差事轮不到我。”蒋云初语气诚挚,“目前的门路,只能进宫中十二卫,锦衣卫的把握最大。”   “嗯?”贺师虞浓眉紧蹙,“那可不是好去处。”   “我年岁不大。”   年纪还小,熬得起,有更换差事建功立业的机会——贺师虞听出了未尽之语。他沉吟良久,问:“陆先生知情?”   “知情。”   贺师虞定定地看住蒋云初:“说话算话?来日会建功立业?”   蒋云初郑重地道:“一定。”   贺师虞一面慢慢喝酒,一面又翻来覆去地琢磨了一阵子。   的确,这孩子进官场,没什么选择的余地。手里世袭的官职,是十二卫之一的金吾卫指挥佥事,到那里,便是在御前行走,真不怎么样,皇帝要是打定主意把他带歪怎么办?   在锦衣卫,差事虽不轻松,但上头有指挥使,不需时时面圣。那里的人,见官大一级,想查证一些事,也容易些。如果他有那份儿心的话。   况且陆休也无异议,那就没问题。   放下这件事,贺师虞说出前来的初衷:“我们的意思是,你与颜颜,不止来日成亲,定亲也要风风光光的。”   风风光光的定亲?蒋云初略一思忖,笑,“明白了。最迟四月初,我请人登门说项。”   贺师虞瞧着他,心说我琢磨这么久都没想出辙来,你怎么这么快就明白了?他咳了一声,板起脸来,“你要是委屈了颜颜,我打折你的腿!”   蒋云初想起陆休常说的要他命的话,笑眉笑眼的,“要是有那么一天,这条命都是您和陆先生的,只管由着性子处置。”   “这还差不多。”烫手山芋扔出去了,又得了这样的保证,贺师虞心情大好,“你晚点儿回书院,跟我多喝几杯。”   蒋云初称是,起身斟酒。   再说起话来,便随意许多。贺师虞仔细地问起蒋云初的课业,定亲前后具体的打算。   蒋云初据实回答,之后问起他与贺朝的近况。   贺师虞笑容中透着些许不易察觉的苦涩,“我们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种日子,不知何时才到头。”略顿了顿,又道,“贺家、蒋家结亲,一方面来说是最合适不过,一方面来说又最不合适——结亲之后,两家就真的绑到一起了,我真怕有朝一日连累你。”   蒋云初道:“同心协力,光景总会越来越好。有您和世子提点着,我也出不了大的差池。”   是啊,多了这么个人精女婿,两家日子放在一起过,出不了大的闪失。贺师虞唇角缓缓上扬,等到两个孩子成亲之后,有些话兴许就能说出来,商量着行事。   用过饭,贺师虞到书院见陆休,两人促膝长谈,至傍晚,陆休命人唤来贺颜。   贺颜看到神色愉悦的父亲,惊喜道:“爹爹怎么得空过来了?”   “想你这个脾气古怪的师父了。”贺师虞笑道。   贺颜抱不平:“哪有,先生最好了。”   陆休噙着微笑,“快把你爹领走,烦了我一下午,累了。”   “你这厮。”贺师虞笑着指他。   贺颜则携了父亲的手,对先生道:“等会儿回来陪您用饭。”   陆休嗯了一声。   贺师虞没可能与女儿说定亲的事,便只是嘘寒问暖,上车返回城里的时候,心里开始空落落的,呓语般叹息:“女大不中留啊。”   .   夜,聂宅。   过了子时,一顶小轿走侧门进到宅邸,一路畅行无阻,径自来到聂宛宛的闺房。   一名身着暗色衣服的女子下了轿子,走进堂屋。   聂宛宛一直没睡,该是就在等这个人。   女子落座后,神色冰冷地问:“没成?”   聂宛宛跪倒在地,怯生生答道:“没能成。”   “蠢。继续想法子,一个月内事情不成,后果自负。”   聂宛宛低声称是。   女子起身,款步而出。   轿夫特别警惕,抬着轿子在街巷中七拐八绕好一阵,不断回首,确定没人尾随,才走上宽阔的街道,不疾不徐前行。   轿子最终到了什刹海,进了一所占地颇广的院落。   一大早,常兴快马加鞭赶到书院,见到蒋云初,说了昨夜见闻,末了微声道:“什刹海那所宅子,是梁王的别院。”   作者: 动动小手留言吧(づ ̄ 3 ̄)づ 第27章 梁王/准备提亲(三更)   蒋云初斟酌片刻,道:“若是大爷问起,你不需隐瞒,让他不用担心。近日大爷大太太出门,你给换上得力的人手,让他们机灵些,避开是非。”   “是。”   “知会十二楼,做局套住聂家。”   “是。”   “容我再想想。”蒋云初背着手,来回踱步。   聂家为梁王所用,梁王要打蒋家的主意。要蒋家的银钱?要他成为他的爪牙?只能是这些,他还没入官场,要他的命也没什么用。   又多了一个需要长期防备的贼。   没可能明面上起冲突,那就也出个损招。   他在书案前落座,迅速写就一封信,晾干墨汁,收入信封,交给常兴,“加急送到第九楼。”   “是!”常兴谨慎地收起信件,疾步而去。   当日,聂祥的请帖又至,蒋云桥不免问常兴:“侯爷有没有查他?”   常兴遵照吩咐,如实相告。   蒋云桥神色一凛,再看看手里的请帖,黑了脸,“这是不是块狗皮膏药?”   常兴不好接话,只是把蒋云初的安排复述一遍。   蒋云桥目光微闪,“暂时不用。即日起我和大太太闭门谢客,我要病一阵子。”   很多年了,一直没有喘息的时间,趁这机会守着媳妇儿偷闲躲懒,每日睡到日常三竿,也是一桩美事。   最重要的是,出门躲得过聂家,却不见得躲得过梁王另外的爪牙,还是等云初在家里家外筑起铜墙铁壁之后,再如常行事的好。   .   聂家的请帖、拜帖连续送到蒋府,都被告知蒋云桥卧病;登门探病,又被告知不宜见客。   聂祥与聂太太急得团团转。如今他们只是表面光鲜,徒有个空架子,再不尽快搭上过得去的关系,被打回原形也未可知。   聂宛宛倒显得很冷静,“我们为什么不去见临江侯?”   聂祥摇头叹气,“他连话都懒得说,又是个见死不救的,见了有什么用?”一家人把事情翻来覆去地核实了很多遍,根本找不出漏洞,所以,只能怪蒋云初性情怪异。不是他不肯管闲事,蒋云桥一定会救下宛宛。   “是人就有缺点,他时不时去赌坊豪赌,好赌的人,哪个不喜银钱?”聂宛宛语气笃定,“可以从这方面下功夫。”   聂祥双眼一亮,“当真?”   “千真万确。”   “那你拿出个章程来。”   是日下午,父女两个来到翎山书院,求见蒋云初。门房的人晓得蒋云初近日繁忙,常有人来找,从来不敢盘问,直接去传话。   蒋云初看到他们,微一颔首,转身走到书院外,负手而立。   聂祥、聂宛宛恭恭敬敬行礼,虽觉这不是说话的地方,也不敢提出异议。   蒋云初问道:“何事?”   聂祥从身边的仆人手里接过一个锦匣,摆手示意退远些,陪着笑道:“我们是来向侯爷赔罪的。那日您与令兄、令嫂赏脸到寒舍饮宴,中间却出了事情,怠慢了贵客,一直心头惴惴。”   他说话的时候,聂宛宛偷眼打量蒋云初。落水当日,她不敢张望,今日在此刻之前,也一直维持着低眉敛目的端庄仪态。这一看,便陷入片刻恍惚。   少年面如冠玉,俊颜宛若画中仙;身形颀长,挺拔如松,寻常道袍也被他衬得飘逸矜贵起来。清清冷冷的一个人,站在那里,横竖不似红尘中人。   实实在在的惊艳之后,她生出自惭形秽之感,又因此恼火,想起了他对她落水不闻不问一事,又想起他好赌的事。皮相再好又有什么用?是个只认银钱心肠冷酷的。也不知那才名是怎么得来的,该不是学子们给山长情面,有意捧夸吧?   思及此,她定一定神,上前半步,接话道:“那日全是妾身之过……”   蒋云初直接忽略掉她和她的话,只对聂祥道:“那日我兄长回到府中,便抱恙在身。他不舒坦,我心里便也不舒坦。”   聂宛宛陷入前所未有的尴尬,但不显端倪,退回原位,垂眸而立。   聂祥闻言,连连赔罪,奉上手里的锦匣,“一点儿赔礼的心意,还请侯爷不要嫌弃。”想到里面的一叠银票,肉疼得很。   蒋云初淡声道:“免了。”   “可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总要有所表示。”聂祥挂上殷切的笑,“我以前常去赌坊玩儿几把,来到京城,听说侯爷偶尔也会光顾赌坊?”   “得空了就去,只是说不准何时得空。”   聂祥忙道:“我清闲得很,愿意每日恭候侯爷前去,到了那里,说话总能方便些,您说可是?”   蒋云初心生笑意,想着这倒好,不用挖坑,聂祥自己就跳进来了。他似笑非笑的,没说话。   这就是默认了,聂祥将锦匣递给聂宛宛,连连行礼道谢,喜滋滋地离开。   这日起,聂祥白日命人守在十二楼附近,晚间自己去十二楼的赌坊。   他与聂宛宛料定蒋云初只是看起来不染烟火气,实则爱财,视人命如草芥——根本是奸商的性子。这种人他熟悉得很,很有些对付的手段,只要把蒋云初哄服帖,那么聂宛宛的事,自是不在话下。   他打算的很好:到赌坊只碰不痛不痒的小赌,消磨时间,却是不知道,十二楼就没有小赌一说,怎样的赌桌上,一经人蓄意铺垫、煽动赌徒情绪,赌注就会一再加大。   当然了,洛十三与十二楼主不是急性子,前几日,让聂祥尝到了甜头,觉得自己赌运当头。   聂祥在这三天内,悄然留意前来的赌客,当真是开了眼界:来这里的,有伤还没好利落的昌恩伯赵禥及其儿子赵子安,另有几位高门子弟,最让他意外的,是锦衣卫指挥使莫坤也是这里的常客,三日里便看到两次。   莫坤总是一进门便嚷嚷:“蒋云初那小兔崽子来没来?”得知没有,也没别的话,直接去三楼雅间。   蒋云初居然跟莫坤是赌友,更得用银钱哄着了,说不定还能顺势搭上锦衣卫的关系——聂祥迅速得出结论,决定下次来的时候,多备几张大额银票。虽说是勉为其难,但只要事成,便什么都不需愁了,值。   聂祥那边做着白日梦,蒋云初、贺颜在书院里过得风平浪静。   每个月上旬、下旬都有考试,两个人俱是名列前茅。   “我没想考第一,还是得了第一。”贺颜跟蒋云初诉苦。她是真没出风头压过别人的意思,答题时留了余地,想着书窈、何莲娇一定能压过自己,却没料到……   “得了便宜还卖乖。”蒋云初打趣后又提点,“你课业出色,是先生教导有方,而不是贺家的人出风头。”   “不早说。”贺颜用手握住他两根手指,晃了晃,“那我这么上进,你该不该奖励?”   蒋云初哈哈一笑,“应该。去城中散心,还是去山中钓鱼?”   “钓鱼。”贺颜毫不犹豫地选择之后,又提出要求,“还要给我画个墨竹的扇面儿,我要送给哥哥。”   蒋云初眼中只有宠溺,“好。”   .   梁王这个月有点儿烦:聂家那边办事不力,拖拖拉拉,也不知一个月之内能否与蒋家结下裙带关系。   之所以如此,是看出蒋家财势已不可小觑,蒋云初也是可用之才。因此,决意将这门第为己所用。   京城以前的四大勋贵世家:景、蒋、贺、何,哪一个门里走出来的,都能堪当大用,这些年皇帝一直磨着他们,少了锐气胆色,便无形中给了他机会。   在眼下看,蒋家是最易得手的,辈分大的都是旁支,在府中的只有兄弟二人。以为成事不难,却不料,兄弟两个遇到关乎女眷的事,立马甩手走人。   再等一段时日,聂家若仍是不得要领,便换一枚棋子。   这边打定主意之后,没两日,出了一件让他大为光火的事:舅舅在祖籍广西任知府,送了八百里加急信件给他,说辖区内几个县令联合起来造反,把他告到了总督那里。总督有心压下不提,几个县令却死追着不放,漕帮的人不知何故也掺和进来,没事就到他府衙前闹事。事态若不尽快压下去,恐生民变,更会连累皇室贵人。   官官相护的规则忽然间被打破,何故?信里也没跟他说清楚。   一个芝麻官,动一动手指头就能弄死,可几个联合起来,就任谁都惹不起了。消息一旦传到朝廷,不是他的错,太子也会咬定是他的错,后果堪忧。   他连夜写了加急信件给两广总督,请对方务必控制住事态,在他赶去之前,安抚为上。   翌日进宫面圣,称外祖父抱恙,总是梦见他,他想过去探病。   皇帝准了。   梁王又去辞了母妃端妃,出宫后快马加鞭离京。   蒋云初闻讯,悠然一笑。   梁王到了广西,便不再是留在王府一味憋坏主意的情形,这或许会成为他因势利导反过头来制住梁王的良机。若梁王滴水不漏,那便是个又下作又有头脑的主儿,日后需得步步为营。   那个乱子实在不小,梁王没了底气,定会将算计别人的事往后拖一拖,不然就是作死。   如此,少说也能得到两三个月的清净,足够他做好万全的准备。   三月末,蒋云初终于等来了海运那边的好消息:第三楼、第五楼已将生意全盘接过,与黄玉兴拟定了一份合股文书,黄玉兴对新洽谈好的条件十分满意。   接下来,要从速办妥进官场、提亲的事。   这个春日之前,他想的是到明年再张罗这些,提前了更好。   因为贺家有言在先,要风风光光定亲,需得动用一枚分量不小的棋子。这晚,他离开书院,去城中找那枚棋子。   作者: 明天V,有两章万字更送上,往后每天只会更新更多~   之前红包马上发,本次更新的三章照旧等留言哦~   圣诞快乐!(づ ̄ 3 ̄)づ 第28章 万更(一更)   万更(一更)   听雪阁。   灯光影里,贺颜、许书窈忙着给陆休准备茶点。   陆休在看她们这个月的答卷, 看完之后, 放在身侧的茶几上,“是没尽全力, 还是忘了所学的?”   “没尽全力。”贺颜奉上他一盏茶,“往后不会了。”   许书窈心知这不关自己的事, 奉上点心水果之后,笑盈盈站在一旁。   陆休问道:“怎么说?”   “您教导我多年, 我答题就该尽全力, 不然, 岂不是要砸了您的招牌?”贺颜微笑道,“之前怕出风头, 却没想通,做学问与出风头是两回事。”   几句话让陆休受用得很, “明白就好。”又瞥一眼许书窈, “你也一样, 没尽全力, 往后只管与颜颜争个高下。”   “那怎么可能?”许书窈连连摇头,“颜颜过目不忘, 又能举一反三,我不成的,维持着第二第三已经不容易了。”   陆休笑斥道:“瞧你那理直气壮不争气的样子。”   许书窈听他语气温和,没有责怪的意思,笑道:“本来么, 天分这东西,谁也强求不来。”   贺颜走过去,携了她的手,“书看个三五遍就能记下,深谙音律、茶道,这不都是你的天分么?”   陆休莞尔,摆一摆手,“没工夫听你们相互吹捧,回吧。”   两个女孩笑着行礼退下。   回到芙蓉院,许书窈到贺颜房里说话。   上次贺师虞过来,带了不少零嘴儿、水果,贺颜每样备了一些,到里间落座,和好友一起品尝。   许书窈问道:“这一阵,你是不是总是很早就起来?有两天我有些不舒坦,半夜开窗透气,都看到你这边有灯光。”   贺颜点头,“要给亲友准备礼物。已经打点了巡夜的。”   许书窈就笑,“所谓亲友,定是阿初哥哥吧?”   贺颜伸手捏了捏好友白皙的面颊,“那你呢?这一阵午间总去藏书阁,可有眉目了?”   许书窈微垂了头,“应该算是有眉目了吧。”   “这种事急不得,慢慢来。”贺颜一副过来人的样子。   许书窈点头,唇角逸出甜美的笑,“其实,每日能看到他,我便很高兴。”   贺颜非常理解地点头。   这时候,外面有人叩门,传来何莲娇的声音:“颜颜,你在么?”   “在,在呢。”贺颜忙去外间开门,请何莲娇进来。这一段相处下来,她与许书窈已经打心底认可这个女孩子。   何莲娇捧着一摞书,很是不好意思,“我又来请教功课了,又不好意思去找先生,会不会耽误你?”   目前功课上,她算得游刃有余,只是有些偏科,私下里用功的,是更进一层的学问。   学无止境,私下里几番探讨之后,她便知道自己与贺颜、许书窈的差距了,这一阵遇到问题,便向两人请教。   贺颜笑着携了她的手,带上房门,“说的哪里话,窈窈也在,我们一起来,看能不能帮你。”   “那太好了。”   “我们午间大多不回来,晚饭之后一般都得空,你只管来,我们一起做功课。”   “多谢啦。”何莲娇绽出由衷感激的笑靥。   进到里间,三个女孩围坐在书桌前,贺颜和许书窈为何莲娇答疑解惑,又一起做完功课。   之后,三个人说笑了一阵。   何莲娇说道:“君子社那个李一行,我听说他以前总是看蒋师哥不顺眼,真真儿是莫名其妙。不管比什么,他也只能甘拜下风。还敢觊觎我们颜颜,实在是自不量力。颜颜,你和蒋师哥成亲的时候,一定记得给他下请帖,他要是不去,我就雇八抬大轿请他去。”全然是贺颜娘家人的样子。   小妮子刻薄起来,也是真刻薄。   贺颜不好接话,只是微笑。   许书窈忍俊不禁,笑得险些握不住手里的干果,这一笑,现出了两颗小虎牙。   何莲娇目光一凝,“嗳,这小虎牙真好看。”   许书窈捏了捏她的脸,说回之前的话题,“这样的话,跟我们说说也罢了,可千万别对外人说,太得罪人了。”   “有么?”何莲娇用眼神向贺颜求助。   许书窈索性掐了她一把,“看颜颜做什么?她跟你一样没心没肺的。这种事听我的,好不好?”   贺颜笑出来。   何莲娇与许书窈对视片刻,“敢情我们在你眼里,是没心没肺的啊?那可好了,没心没肺的人要欺负小师姐了。”说着起身呵对方的痒,又招呼贺颜,“颜颜快来,日后我们少不得许师姐提点,这权当拜师礼了。”   贺颜笑出声来,走过去,一时帮许书窈解围,一时又帮何莲娇淘气。   三个女孩嬉闹成一团。   .   陆休喝完一盏茶,命小厮请沈清梧过来一趟。   沈清梧进门后,他递给她一张自己的名帖,开门见山:“两件事,其一,四月中旬,书院要提前考试,选拔学成的学子,不拘学龄,请你外祖父尽快安排,找些像样的官员帮忙出题、监考;   “其二,蒋家、贺家将要结亲,请你外祖父锦上添花,帮忙说项。”   沈清梧神色一滞,“他不可能介入勋贵之家的事,你应该知道的。”   陆休漠然道,“你只需告诉他,这是我要他做的。我不是不能见他,是担心不欢而散,气出他个好歹来,恰好明日休沐,便请你做一次传声筒。”   沈清梧狐疑地看着他。   陆休敛目,没让她看到眼中的嘲讽之色,“他会答应。”   沈清梧这才应声:“我明日转告他。”   .   夜静更深,莫坤离开十二楼。   上马之后,溜溜达达地往家走。   今日手气不错,赢了三千余两。但这点儿钱之于赌债,根本是杯水车薪。   那个小债主,神神叨叨,逢赌必赢,要命的很。哪日拿着他亲笔写的欠条来讨债的话,真不知如何搪塞。   怕什么就有什么,随着马蹄声渐行渐近,莫坤展目望去,少年清冷的容颜入眼来。   莫坤险些摔下马,这一阵每次进赌坊就问他在不在,为的是只要听说他在立马闪人。   蒋云初对着赌坊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回去。”   莫坤慌忙竭力扯出笑容,“侯爷诶,我现在真没钱,好歹再宽限我一年半载的。”说着,下意识地捂紧了荷包。   蒋云初道:“回去说。”   莫坤无法,垂头丧气地跟着蒋云初回到十二楼。   堂堂锦衣卫指挥使,落到他这田地的,估计史无前例。   寻常锦衣卫指挥使必然忙忙碌碌,没有时间来消遣。可莫坤不同,他胞姐是皇帝最宠爱的嫔妃,可惜红颜薄命。皇帝因为与胞姐的情分信任他,特意提拔他掌领锦衣卫。   一开始,他自己都不认为是那块料:身手非常一般,性子懒散,且好赌。但那差事太风光,油水又多,就算是赶鸭子上架,他也想强撑几年。   担任指挥使之后,慢慢找到了常年做下去的诀窍:调度好下属,物色最好的人手,所有的差事都催着他们去办;除了固定的要隐瞒的事,尽量不向皇帝撒谎,一半年有一次就成。   维持着这情形,便能始终得到皇帝的信任,凡事不愁。   渐渐的,他的小日子又过得分外滋润起来,一有空就去赌场。   十二楼开起来没几年,名字有趣,杜绝出千,没有赌徒会不喜欢。   活了三十好几年,从沾赌到如今,近二十年了,一直输输赢赢,没栽过跟头。   可就在去年,遇到了蒋云初这个小克星。   也是他犯贱,最开始是他上赶着找蒋云初赌,没安好心:知晓蒋家殷实,以为凭自己的经验,怎么也能从他身上捞足油水。   哪成想,第一次,他就输给蒋云初一万多两。他有些起急,怕这小子尝到甜头再不来了,和他约定每过十天赌一场。   蒋云初说好。   结果,他没能翻本儿,反而越输越多。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跟那小兔崽子赌,总是控制不住情绪,一再加大赌注。   有时候,银子输完了,又实在不甘心,蒋云初就说我借钱给你,欠条上的理由随你怎么写。   又是输又是借,到如今,他已经欠蒋云初十万余两银子,到了他输不起也跟这人赌不起的地步。偶尔想到这件事,真会抽自己耳刮子——赌徒哪有手头特别宽裕的?只凭锦衣卫那点儿油水,他怎么可能还得上?   好在蒋云初不着急讨债,还帮过他的忙:有两次下了赌桌,他说起锦衣卫正办的较为棘手的差事,也是知道,对方那个性情,绝对不会告诉别人。   蒋云初不言不语地听完,问了几个问题,琢磨一阵子,提点他几句,说我是这么看的,你听听就算。   他觉得有道理,让下属照着他划出的道儿查,很快就有了眉目,顺利交差。从那之后,再遇到难题,就还找蒋云初,仔仔细细地说明原委,每次得到的点拨都是立竿见影。   于是就一门心思地让蒋云初进锦衣卫——上峰下属的关系,他多照顾着点儿,赌债怎么也能减免几成。可蒋云初说不急,看看再说。   前一阵,十二楼的老板丁十二告诉他,蒋云初过来的时候找过他。   他心就悬了起来,疑心蒋云初手头缺钱了,要讨债。这种事人们私下里怎么传都无所谓,真闹到明面上,被皇上得知,就遭殃了。他每日都显得忙忙碌碌,不在御前、卫所的时候,一概说去办差,皇上一直深信不疑,要是知道他经常借着办差的借口豪赌,怕是要扒了他的皮。   他不该怕一个后生,却不能不怕:人家只是闲在家中的一个侯爷,没差事就没顾忌,一次还给他算过一卦,对他的事门儿清——活脱脱一妖孽。   此刻,两人直接到了侧门,蒋云初各赏了守门的人一张银票,看门的二话不说,开门躬身相请。   这是赌坊真正的贵客才有的待遇吧。莫坤心生艳羡。   两人随引路的伙计自后方的楼梯进到赌坊,转入三楼雅间。能进三楼雅间的赌客,都是长期在这里输得起也赢得起的。   落座后,伙计奉上顶级毛尖、精致可口的茶点,便欠身退下。   蒋云初取出四张以各种名目立的欠条,放在桌案居中的位置,“算账。”   莫坤恨不得哭一鼻子给他看,用一口地道的京片子说道:“我的小祖宗,打去年秋天起,我每回见到你,都会主动说说这事儿,真还不上啊。咱真的不能用别的找补找补,抵些银子?皇上是真信得过我,我说话好使,只要你想,不管世袭的金吾卫、我这儿的锦衣卫,还是别的衙门,我都能帮你办妥,咱下个月就十六了是吧?不小了,该考虑前程了。”   蒋云初道:“这些能抵多少赌债?”   莫坤讨好地笑看着他,“蚊子腿再小也是肉,对吧?能抵一点儿是一点儿。”   “两件事,你办妥了,欠条拿回去,我附送一个送你银钱的赌友。办不妥,咱就破罐儿破摔。”蒋云初语气很是闲散,眸子却如鹰隼,“我要进锦衣卫当差,且是皇上钦点;与此同时,要与长兴侯府贺大小姐定亲,需得皇上锦上添花,给一道赐婚旨。”   莫坤听完,连忙敛目喝茶,心里想着:闹半天,就这么两件小事儿,那还不是轻而易举么?心里是这样计较着,面上自然不能爽快应允,要求证一下对方开出的条件,“当真?”   蒋云初伸手将欠条取回,“当我没说。”   “别别别,”莫坤立马急了,“我答应,答应!急什么啊,你可真是我亲祖宗!”对这少年,言语之间,他是真没什么豁不出去的。   “贺大小姐刚满十四,若赐婚,要指明一点,婚期由我们两家商量着来。”   “成,我记住了。”   蒋云初起身对他勾一勾手。   莫坤随着他走到廊间。赌坊内部是回字格局,在上面的走廊可以纵览大堂情形。   此刻,坐在西侧一个赌桌前的聂祥赌兴正高。   蒋云初寻到他,指给莫坤看,“照我的意思办妥那两件事,这人能在赌桌上白送你几万两,无债一身轻,还有现成的银子捞,你再考虑考虑。”语毕,转身回往雅间。   莫坤强按着喜悦之情,用只有蒋云初听到的语声道:“我考虑什么啊,没得说,应了!事情要是没办妥当,你扒我祖坟去。”   这下子,连蒋云初都忍不住了,唇角上扬,“你倒是真豁得出去。”   莫坤关紧房门,笑哈哈地道:“准成的事儿,我有什么豁不出去的?锦衣卫有了你,那就是如虎添翼——不是我说,你天生就是查案的料,进锦衣卫就对了。旁的就更不需说了,欠债的滋味儿不好受,欠你债的滋味儿尤其不好受。”   蒋云初笑微微地端起茶盏,对他示意。   莫坤忙端茶喝了一口。   “我也只是要个差事,说起来有面子,除了偶尔给你找个送钱的冤大头,不用指望我什么。”   莫坤听了,笑道:“明白,赐婚之后,你就得筹备婚事,就算礼部帮衬着,咱府里该准备的也不少。一半年之内,除非你自己想立功,不然我肯定不会给你太辛苦的差事。等你成婚后,你想怎样,跟我说就是了。”   “先谢过了。”   “哪儿的话,见外了不是?”   蒋云初取出两张欠条,递给莫坤,“余下的,接到赐婚旨便给你。”   “成成成。”莫坤快要乐疯了的样子,取下明灯的灯罩,将欠条点燃。   莫坤又仔细询问了蒋云初、贺颜提亲定亲的打算,心里有数之后,高高兴兴地回府了。   蒋云初得知洛十三不在,在夜色掩映下,去了何府。   何岱与蒋家不宜忽然间走动起来,却又很想时不时见见故人之后,上次就放下话了,不论多早多晚,只要蒋云初前去,他一定倒履相迎。   蒋云初将骏马拴在一条街外,看看四下,确定没人跟踪,便走到何府门前,将名帖交给守门的护卫。   护卫身姿矫健,双眼神光充足,一见名帖,当即躬身请蒋云初进门,引路到外书房。   书房外的小厮得知是蒋云初,当即请他进门奉茶,“侯爷稍坐,小的去请国公爷。”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何岱步履匆匆但满脸是笑地进门来。   蒋云初微笑着起身行礼,“叨扰伯父了。”   “快坐。”何岱拍一拍他的肩,“早就盼着你来呢。”   遣了下人,单独说话时,蒋云初先告知海运那边的事:“对外,这生意的靠山,只有入股的那些门第,若被刁难,寻常的用银钱打点,严重了就反过来找对方的辙——我的门路,最精通的是拿捏人的软肋。您也说了,世道变了,那就用他们的手段应付他们。”   何岱心中感慨万千,随即道:“我这几年存下来的银子已经准备好了,改天让人来拿走,做生意需要银钱周转,银钱多一些,底气就更足。”   蒋云初一摆手,“不必,您留着花到刀刃儿上。”   何岱知道他不是说场面话的性子,思忖片刻,一笑,“也好。迟早能找到最合适的地方。”随即关切地问道,“近来可好?”   “好,很好。”蒋云初沉了片刻,告知对方梁王相关、进锦衣卫的事。   听闻梁王暗中做的手脚,何岱震惊,“十足十的小人行径!”   蒋云初推测之后,笑容中有歉意:“今年幸亏有人提点我在先,我才能及时找到您。   “要不然,一切照旧的话,梁王那边有心算计无心,蒋家兴许就会落入圈套而不自知。   “那样一来,入股海运的事便会被梁王获悉,他应该会在给蒋家设局之余,顺藤摸瓜,查到何家是黄玉兴的靠山。到那时,我便是连累您和太子的罪魁祸首。”   在他这边,这推测是完全可以成立的。   何岱却是大手一挥,“罪魁祸首是我,没我犯糊涂,太子便不会有隐忧。至于你那边,”他笑了,但笑容并没轻松的意味,“太出色了,梁王若是盯上了你,打的大概就是要么为己所用,要么就除掉。日后更要当心。”   “明白。”   沉重的话题说了不少,何岱有意缓解气氛:“你与贺姑娘青梅竹马,这一两年就该定亲了吧?贺家这些年低调行事,你又人单势孤,结亲也不会碍谁的眼。”   蒋云初笑容变得十分柔和,“就要提亲了,应该能得到赐婚旨。”   “哦?怎么说?”何岱立时来了兴致。   蒋云初也不瞒这位长辈,把自己与莫坤的来往如实相告——莫坤自以为是主动找上他,其实是他有意让莫坤注意到的,皇帝的心腹之一,作用可是大得很。   何岱听了,一阵哈哈大笑,随后起身,亲自取来一坛陈年佳酿,“我真有几年没这么高兴了,咱爷儿俩好好儿喝几杯?”   “行啊,舍命陪君子。”   “看到你小子,比看到我亲儿子还高兴。”何岱又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扬声唤小厮备下酒菜。   蒋云初撑不住,轻笑出声,心头涌动的,是融融暖意。   .   沈清梧很早便离开书院,去往张阁老府中。   见到外祖父,她将陆休的名帖送上,复述了他的原话。   张阁老今年六十多岁了,头发白了大半,但是眼神矍铄,透着睿智。   听完外孙女的话,他看了手中的名帖一会儿,缓缓颔首,“告诉他,我答应了。”   虽是在意料之中,事到临头,沈清梧还是有诸多不解:“外祖父,我不明白。”   “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事,你不用管。”张阁老语调缓慢,“他要我办的,总归都是好事,对不对?”   沈清梧凝望着他,“到底瞒了我什么事?”   张阁老睨着她,一针见血:“不论何事,都与当初你们错过无关。”   沈清梧面色苍白了几分。   .   同一天,蒋云初先后拜访了顺天府尹秦牧之、安阁老、张阁老,意图都是请他们到贺家说项。   三人俱是爽快应下,秦牧之更是好人做到底,主动道:“也让刑部尚书凑凑热闹吧,这事情交给我,绝对成。”先卖个人情,日后来往也就顺理成章了。   蒋云初当然接受了这份好意。   翌日百官下衙后,秦牧之与两位阁老、刑部尚书联袂来到贺府,为的只是蒋云初提亲之事。   贺师虞大喜过望:两位阁老、两位百姓官员的父母官来提亲,给的理由又是看重翎山书院而起——给足了他面子,相互又不用担干系。   如此,亲事定下来之后,谁敢捣乱?便是皇帝心里不痛快,也得顾及重臣、士林,只得歇了那心思。   虽然他与妻子已经认可了蒋云初这女婿,面上还是得端着,说要与妻子商量商量——抬头嫁女儿,又是颜颜那般的瑰宝,他打心底的理直气壮。   四位说项的人都理解,也分明是早有准备,说那我们往后就要三两日登门叨扰一番了。   贺师虞说欢迎之至。   身在内宅的贺夫人闻讯,惊喜与意外并存,前后考量一番,便知道这是夫君把事情交给云初去办了,要不然,素无来往的四个人,怎么会齐刷刷前来为蒋家提亲?   不论怎样,结果是她想要的就好。这般板上钉钉的亲事,凭谁也不敢横生枝节。   怕只怕梁王得势,倒行逆施……   念头一起,她又陷入了担忧之中,好在第二日,蒋云初邀她在外面相见。   蒋云初对她说了海运的事,起先并没提及太子、何家。   贺夫人闻言,想的就多了:前世蒋家遭逢变故,蒋云初离京远行之后,皇帝对太子的不满猜忌到了明面上,鸡蛋里头挑骨头的时候都不少。——这样的话,会不会与海运有关?皇帝发落人奖赏人,很多时候根本就是由着性子来,偏又不给看客明确的说法。   贺师虞虽然多年不与何岱走动,但那份袍泽之谊,她知道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云初的父亲与何岱,情分应该也不浅,大面上不走动而已。   思及此,她连忙道:“以前的四大勋贵之家,现在剩了三家,蒋家隐患是海运,那么,何家与贺家也有隐患吧?我总是觉得,我们三家一直被人惦记着,走错一步,便是天翻地覆。”   蒋云初深凝了她一眼,“何家、太子也有海运相关的隐患,已经化解,您不需担心。”   贺夫人闭了闭眼,缓缓透出一口气。他是如何查明原委,是否险象环生,她并没问。   要知道,在前世,这个人一二年之内便倾覆天下,挟天子令诸侯——能力、手段、城府,都容不得任何人否定,只看他选哪条路罢了。   是因此,她才敢在手札上卖关子,要两个孩子等到四月再看前世一些饱含殇痛的记忆——眼下来看,蒋家隐患应该不存在了,相关的记述有些多余,但也不碍的,云初对自身处境会有精准的判断,多一些防范之心,总不是坏事。   她目光清明地看着蒋云初,“我之前也是得了人提醒,便转告于你,你动作这样快,委实让我意外。”   蒋云初却觉得,她在撒谎,对自己撒一个善意的谎言。面上,他徐徐一笑,“您是蒋家的恩人,我不会忘记这份恩情。”   贺夫人只是一笑。   .   这一阵,聂祥每晚盘桓在十二楼,与几个身份相等的人混熟了,常在一起推牌九。   十二楼里没有女子助兴,美酒果馔管够。   有两次,几个人边喝酒边推牌九,稀里糊涂的,他就醉了。清醒之后已经回到家中,感觉似是忘了一些事,至于银钱,两次都是一样,不但没少,还多了三五百两。他便也没当回事。   四月初一,他等的蒋云初终于来了,且是与莫坤一起,唤他直接上三楼。聂祥没来由地觉得身价高了一等。   蒋云初、莫坤一落座,便要了一壶陈年竹叶青,随后二话不说,要来骰子,赌的方式也简单,只比大小。   赌注是莫坤定的,委实不小。   聂祥心知自己送钱的时候到了——真正的赌徒,摇骰子基本上都能控制点数,他之前对蒋云初说好赌是投其所好,这一阵才摸出了些门道,幸好自己本意就是用这种方式贿赂二人,不然还真不敢赌。   起初几把,都是蒋云初赢了,但他显得兴致缺缺,后来起身道:“我有事,得走。”说着看向聂祥,“你有什么事,跟莫大人说也是一样。”   莫坤笑道:“那得先跟我混熟了。”   聂祥忙赔笑道:“这是自然。”   蒋云初将之前赢来的银票放到莫坤手边,“你们玩儿。”   莫坤起身,亲自送他出雅间。   只两日,聂祥就输给了莫坤三万多两。   第三日一早,发生了让聂家上下惊掉下巴的事:赵子安带着提亲的礼品上门,随行之人吹吹打打,惊动了整条街的人。   聂祥一头雾水地迎出去。   赵子安摇着折扇,也不肯进花厅说话,就站在院门口,笑道:“有两次你在赌坊醉了,说到你女儿的婚事,你都说有眉目了,兴许要委屈些,给人做妾。听说她样貌还凑合,那就跟了我吧,下个月我要娶杨大小姐进门,得给她找个作伴的。”   聂祥眼前一黑,差点儿昏过去。原来喝醉那两次,埋下了祸患,他懊悔得恨不得割掉自己的舌头。   赶来围观的人们听了,或是面露惊讶,或是不言不语地看戏。   赵子安像是天生站不住,不消片刻,身形就歪歪斜斜的,“实话跟你说,我在赌场里一个熟人也有这心思,但他家门第不如赵家,你要是不答应我,你女儿也得落他手里。这事儿就这么着吧,你说呢?”   聂祥颇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站在那里发抖,一个字都说不出。   “快些给个准话。”赵子安道,“我就不信了,杨家的女儿我都能弄到手,到你这儿还能碰钉子不成?再说了,谁家纳妾还提亲?我已经很抬举你们了。”   聂祥费力地吞咽着,好半晌才艰难地道:“我、我怎么敢开罪世子,只是,能否容小人斟酌一日,明日到府上回话?”   “也行吧。那我就放几个人在你这儿,你们要是跑了,那我不成笑话了?”赵子安安排下去,上马车离开。   当夜,聂宛宛遮人耳目地离开宅邸,去了什刹海。   她跪在神色冰冷的女子面前,哭着将事情说了一遍,“眼下可如何是好?”   女子沉默了好一阵,叹息一声:“还能怎样?你聂家比起杨家如何?如此,你便去赵家。若能让赵家为王爷所用,也是大功一件,到时绝不会亏待你。”   聂宛宛心头虽然百般不甘、不愿,却不敢违命,恭声称是。   “事情怎么会走到这个地步?”女子不解地道。   “是家父贪杯误事了。”提及这件事,聂宛宛就气不打一处来,“蒋家那边的事,已经有了眉目,偏生他酒后失言,招致了这等意外。”   “已然如此,多说无益。”   聂宛宛称是,告退回了家中。   聂祥从女儿口中得了准话,默默地哭了好一阵子:女儿要嫁给赵子安那种败类,好不容易张罗到的银钱也白白输给了莫坤——女儿已有去处,没事可求了,他总不能跟锦衣卫指挥使借钱、谈生意。   第二日,他灰头土脸地去了赵府,给了回话。   因着他们是新到京城,赵子安总担心他们卷包袱跑掉,催得很急,三日后,便用一顶小轿将聂宛宛迎进了门。   人进门第二日,赵子安眉开眼笑地去了赌场。他可是与此间老板丁十二打赌了,赌注三千两,娶个妾的花销也就五百两——既得了人又赚了银子,这样的好运,几个能有?   丁十二认赌服输,当下取出银票,交给赵子安,说了几句恭喜的话,便去了后面。   洛十三听说之后,笑了一阵子,“你的主意?”   “侯爷提点的。先前我一听说做局,只顾着算计聂家的钱了,其实根本就是空架子,能算计到的,聂祥都随身带着呢。”   “那厮一耍坏,真能把人坑死。”   丁十二笑道:“既然想做妾,跟谁不都一样?赵子安那种人,不用白不用。”   “这倒是。”洛十三摸了摸下巴,“聂家要是成了梁王的弃子也罢了,要是没有,以后还有乐子可瞧。”   同一时间,莫坤站在御书房,向皇帝禀道:“近日,张阁老、安阁老、刑部尚书、顺天府尹都在为贺家、蒋家的亲事说项。”   皇帝皱了皱眉,“早就听说了,两位阁老出面,内阁每日都在议论。”   莫坤赔笑道:“他们也是为皇上着想,临江侯不是在翎山书院就读么么?又与贺大小姐青梅竹马,这样的顺水人情,我都想送,只是分量不够。”   “你是朕的心腹,怎么就分量不够了?”皇帝打鼻子里哼了一声,“杨阁老丁忧,张阁老这首辅有底气了,也罢,小事,随他去就是。”   莫坤上前两步,恳切地道:“皇上的心病,微臣知道,有几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说。”   “微臣与皇上说过,私底下有意接近临江侯,与他偶有来往。这人有才情不假,也有缺点——好赌,微臣起初不信,一再前去赌坊,亲眼见过不少次,才信以为真。”   皇帝颔首,“朕记得。”   “既然如此,皇上何不尽早将人放到身边,收为己用?”莫坤言辞愈发恳切,“依臣之见,将他放到锦衣卫最合适不过,微臣时时处处提点着,皇上再时不时给些不大不小的恩典,他焉能不感恩戴德,誓死效忠皇上?”   皇帝想了想,“你是说,他没有别的心思?”   “没有。”莫坤道,“这一点,微臣绝不会看错。他本就要到金吾卫当差,如此,便不如到锦衣卫。”   皇帝目光微闪,沉吟一阵子,“倒也行。稍后拟一道旨意,让他下个月便到锦衣卫,任指挥佥事。翎山书院这个月考试,张阁老请旨了,朕让他看着办,临江侯总不会考不过。”   莫坤谢恩,又趁势道:“张阁老等人送顺水人情,皇上何不索性降一道赐婚旨?”   皇帝第一反应是:“主意是不错,只是,刚给他官职,不出三个月便成亲?他的日子是不是太顺心了些?”本朝惯例,一般赐婚,都是三个月之内完婚。   莫坤忙笑道:“贺小姐尚未及笄,皇上在旨意中提一句,让两家自己斟酌吉日,不就什么都不耽误了?”   皇帝着实犹豫了一阵子。   莫坤心里一阵打鼓,心说我那些赌债能不能两清,全在今日了。   到末了,皇帝道:“就像你说的,横竖是顺水人情,也能顺势敲打张阁老几个一下,别以为朕在宫里,不知道他们那点儿弯弯绕。”   闹半天,是在琢磨这些,莫坤心里乐开了花,连忙派人去蒋府、贺府递了话,让蒋云初、贺颜告假回家,等着接旨。   翌日上午,两道旨意一并到了蒋府,贺府那边,也接到了赐婚旨意。   至此,贺师虞真的服了蒋云初。这下好了,谁变卦,就是抗旨,谁想从中作梗,便是藐视皇帝,也等同于抗旨的罪过——妻子想要的,都有了。   贺颜的心里甜丝丝、暖融融的。   下午返回书院,贺颜直接去了知味斋。   这几天蒋云初太忙,不在书院的时候居多,她则一面准备考试,一面观望着提亲一事的进展。他不提手札的事,她稀里糊涂的,居然忘了,到这两日才想起来。   蒋云初已经来了,她一进门就道:“阿初哥哥,我们快些看手札。”   坐在书桌后的他则看着她,唇角噙着宠溺的笑,“煞风景。”   贺颜讶然,只一瞬就会意,笑眉笑眼地凑到他身边,“那该说什么?让你恭喜我?不出三日,全天下的人都会知晓,蒋云初是我贺颜的。” 第29章 成长①坑爹(万更)   成长①坑爹   “这话说的,着实霸道。”蒋云初将她揽过, 安置到怀里, “我定要混出个名堂来,给我家颜颜脸上增光。”   “那些倒是不打紧。”   蒋云初哈哈一笑。   贺颜认真地看住他:“怎么做到的?”   这些, 蒋云初选择对她有所保留,“十二楼帮衬之故。你没必要知道这些。”   贺颜不以为意, “等我再懂事些,你再告诉我。”   “好。”   贺颜指了指案上盛着手札的樟木匣子, “我们赶紧瞧瞧。”   蒋云初看着她, “我正想跟你商量这件事……”   贺颜抬手, 指尖轻轻抵住他的唇,阻止他说下去, “一起。”继而寻到他的手,“我可以的, 也应该知情。虽然这手札更像是那个人通过我送到你手里, 但我毕竟经手了, 对不对?”   蒋云初与她对视片刻, “那行,但是看过之后, 不需当真,有我呢。”   “嗯!”   蒋云初取出手札,用裁纸刀拆开丝带,打开来,与她一起阅读。   手札接下来的记录, 四月到七月的,乏善可陈,到了秋日,言辞叫人心惊起来:   蒋云桥、辛氏及至家族满门入狱,罪名通敌叛国;   救族人出囹圄之后,蒋云初奉旨离京,远行办差,需三二年返回。   蒋云初合上手札,若有所思。在如今而言,这预言已不大可能成真,若在刚介入海运的事看到,倒会深信不疑。   这能不能说,他提前摒除了隐患?   贺颜则在凝视着他。   蒋云初对上她视线。   “蒋云初,”贺颜一臂勾住他肩颈,“我要嫁给你。”   “我知道你愿意嫁。”   “我的意思是,快些成亲。”贺颜道,“再怎样,贺家总能帮到你一些。不都说人多好办事么?”   “重点错了。”蒋云初笑着抚一抚她面颊,“刚赐婚,怎么能急着成亲?这些事,应该也不会成真。”   贺颜凝着他,“可万一你要远行呢?”说着就下定决心,“我跟你一起去。”   “内忧外患的,我怎么可能远行。”蒋云初神色轻松,“看看就算了,不会成真。”   “那我们接着看。”   “好。”   之后的内容,更为触目惊心:   太子被废,梁王得势,杨阁老重回内阁;   梁王成为太子,皇帝为其与贺颜赐婚,贺师虞赞同,就此抹杀蒋、贺曾定亲之事;   吉日之前,太子遇刺,当场毙命;   贺颜身负重伤,数日后殒命。   蒋云初再一次合上手札,并放回樟木匣子。看到的这些,已经需要他们消化许久。   贺颜愣神之后,喃喃道:“原来我是命短之人?你能不能给我算一卦?”   蒋云初微笑,“胡扯什么呢?”略顿了顿,做出总结,“这些只告诉我们两件事,保太子,防范梁王。”   贺颜纤长的睫毛缓缓忽闪两下,依偎到他怀里,把脸埋在他肩头,“万一我早早的死了可怎么办?你这就娶了我吧?”   “傻姑娘,不会的。”蒋云初抚着她颈子,四两拨千斤,“又跑题了。”   贺颜在他怀里坐直了,“爹爹怎么会抹杀掉我们定亲的事?”   “所以,这又是一个错处。不论如何,赐婚旨意也不能作废。”蒋云初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要风风光光的定亲,是你父亲提点我的,他怎么可能出尔反尔?”他不能让她对自己的父亲起疑。虽然心里清楚,赐婚的事起反复,并不是没有前例,以皇帝、梁王那个德行,不是干不出来。   他捧住她的脸,“不是说好了,不当真么?”   贺颜目光茫然,有些许惶惑,她信任他,与她出岔子是两回事。   蒋云初把她搂住,语气温缓:“若是没了你,我怕是会疯掉。既然如此,我们怎么可能让那些话成真?”   没错,关乎她的事,他看了,只会比她更难受。贺颜这样想着,道:“不管那些了。有的没的,都要到秋日才见端倪。在那之前,你尽力防患于未然,我还是开开心心地度日。”   蒋云初听出她的言不由衷,却清楚这不是片刻间就能让她释然的事。即便寻常算一卦,听了不好的话,人们都会耿耿于怀,何况手札上关于三月的事,全部应验,她怎么能不担心。   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沉默下去。   过了一阵,贺颜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头疼。”他说,“我在想,有什么损招儿,能让你把看过的忘掉。”   贺颜笑了,这次是由衷的,“我心大得很,说不定到明日就不当回事了。”   “但愿如此。”   “一定可以。”贺颜跳下地,整了整衣裙,举步时道:“我们去先生那里,等着吃饭。”   蒋云初说好,门外走时,他唤住脚步有些飘忽的她:“颜颜。”   她止步回眸,“嗯?”   他走到她面前,双手捧住她面颊,拇指轻抚着她眼角,“闭上眼睛。”   贺颜意外,随即还是缓缓阖了眼睑。之后,清浅温柔的一吻,落在她眉心。   她身形一颤,仓促地睁开眼睛,对上他坚定而温柔的目光,“嗳,你……”   “我们要携手白头,儿孙满堂。”语毕,他又在她眉心印下一吻。   贺颜脸颊烧得厉害,但并不慌乱,唇角缓缓上扬,一字一顿地道:“生同衾,死同穴。”   蒋云初神色郑重真挚,重复道:“生同衾,死同穴。”   她投入到他怀里,“那我这条命就归你管了,看好我。”   “一定。”蒋云初略一思忖,携了她的手,重新落座,“近来诸事,我仔细讲给你听。”   “好。”贺颜用力点头。   蒋云初娓娓道来。她知道蒋家目前的情形,便知晓预言成真的机会太小,连带的,对其他的也会生出质疑。   .   十二楼。   洛十三站在案前,指节轻叩眼前画像。这画像,是冒充趟子手送东西给贺颜的人,到如今也没找到。   不应该啊。   云初的直觉绝不会出错,但他这边仔仔细细排查过了,毫无所获。   是不是遗漏了哪家?   洛十三在心里清算一番,结果是没有。   那么,人已不在京城,还是已经不在人世?   虽然事情不大,因为办不成,让他心里有些不痛快。何时见到云初,得跟他说说。   .   这晚,贺颜躺在架子床上,辗转反侧。   惶惑、担心仍在,但她的心事在于,自己能做些什么。   她是没有逞强逞能的余地,但是多一些自保的能力,帮一些力所能及的小忙,总不难办到。   最不解的,还是关乎父亲的预言。   这是需要半信半疑的事,那么,就假设成真,做出推测。   很明显,在来日,父亲起了关键的作用。   需要怎样的理由,父亲才会同意皇帝、梁王倒行逆施?   据理力争、就算抗旨也坚持,才是父亲会做的事。   没那么做,她不相信是父亲贪图荣华富贵,想做太子岳父,定有天大的苦衷。   苦衷又能是什么?   这是完全没法子猜测的,但是,她可以设法查一查。如果能查出端倪,便是帮了彼此的大忙,亦是真的开始与蒋云初携手同行。   有了决定,她心渐渐静下来,阖了眼睑,放空心绪,静待睡意来袭。   四月初十,是贺师虞的生辰。   书院因为考试在即,诸多学子选择留下来用功,包括许书窈、何莲娇。   贺颜辞了同窗、先生,上了来接自己的马车。   车里坐着的,仍是笑容和蔼的贺师虞。   “今日是您生辰,怎么还来接我?”贺颜笑问道。   “吃寿面,人多一些更香。”贺师虞解释道,“你娘午间亲自下厨。”   贺颜歪了歪头,半是打趣地道:“心里特别高兴吧?”   贺师虞刮了刮她鼻尖,“没大没小的。”   贺颜凑到父亲身边,握住他温暖的大手,小声道:“爹爹,我能不能跟您说点儿悄悄话?”   “当然可以。”贺师虞高兴还来不及,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笑容。   贺颜斟酌了措辞,道:“就是陆先生和沈先生的事。他们当初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弄清楚,这样能避免好心办坏事。娘也不大清楚,平时总说陆先生孤孤单单的,该早日成家,不然我就问她了。”   “这件事啊。”贺师虞沉吟片刻,“我知道一些,告诉你倒也无妨。”   贺颜坐直身形,认真聆听。   贺师虞道:“陆休与沈清梧结缘的时候,他就在我们府中,做你的西席,沈清梧则是名动京城的才女。   “两人相识,应该算是一见钟情。   “陆休的性情我了解,若没得到沈清梧首肯,他不会请人到沈家说项。   “事情就从那时起了反复,很是让人膈应。   “沈家说可以同意,但要陆休入仕。   “不知何故,张阁老也掺和进去了,曾亲自到咱们家里找陆休,吩咐他别再不务正业,到翰林院行走。   “陆休没应。   “这些只是我清楚的,中间还出了不少事,总之到末了,陆休被惹毛了,答谢了说项的人,说不需再提亲事。   “沈家那边和他僵了一阵,见他真的断了结亲的心思,有些慌了,沈家曾找过我,要我帮忙斡旋。我哪里有那个本事,好说歹说,他都没再松口。   “就这样,一段良缘,不了了之。”   贺颜听完,惑道:“这事情有点儿说不通啊。陆家在士林的地位,举足轻重,也就等于在官场有一定的地位。陆先生娶沈先生,绝非高攀。沈家有什么不知足的?再者,沈先生当时是什么态度?她要是与陆先生两情相悦,任谁也不会棒打鸳鸯吧?就算想让陆先生建功立业,也不用心急,徐徐图之不是更稳妥?”   贺师虞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头,“沈清梧若是心意坚决,哪里还会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停了停,连忙补救,“你不能为这个就对沈先生有看法。陆休能留她在书院,便是看准她有真才实学,断不会误人子弟。归根结底,我们不是局中人,并不了解整件事。”   贺颜忙点头,“我晓得的。就事论事而已。”   贺师虞放下心来。   贺颜心念一转,噙着笑,凝着父亲,“爹爹,昨晚我做了一个不好的梦,亲事出了波折,您反悔了,正追着您问缘由的时候,就醒了。”   “嗯?”贺师虞皱眉,下一刻就笑出来,“梦都是反的,怎么能信那些?”   贺颜顺势道:“就是忍不住想,如果真有那种事,您需要怎样的理由,才能忍心断了我无法错失的姻缘?”   “那根本不可能。”贺师虞语带笑意,“不管你娘还是你,我惹得起哪个?怎么可能让你的姻缘横生枝节?”他拍了拍女儿的额头,“收起这些荒唐念头,今儿我可是寿星,不准惹我。”   贺颜乖顺地点头,心里对关乎父亲的疑惑,反倒更重。   回到家里,贺颜让马车在外院停下,“我要去您的书房找几本书,您先去跟娘说话吧。”   贺师虞不以为意,先一步回了内宅。   贺颜进到外书房,小厮跟进室内,殷勤地备了茶点。她站在书架前,吩咐道:“搬梯子来,我找的书有两本在上面两层。不用找人服侍我。”   小厮称是而去。   贺颜走到书房正中,环顾一番,又去了里间。   里间是父亲用来小憩的地方,设有架子床、醉翁椅、两个一人多高的并排放在一起的书架、桌案、座椅。   贺颜移动脚步,明眸熠熠生辉,迅速转动脑筋,依据格局、面积,盘算着书房里有无密室,若有,机关在何处,这期间,走到书架前,尝试着挪动,书架纹丝不动;便用手不轻不重地叩击书架,辨别声音有无异常。   那边的贺师虞已经到了垂花门外,贺夫人与贺朝联袂来迎他——军营总算清闲了一些,贺朝可以循例回家。   母子两个见只有贺师虞,行礼后齐声问道:“颜颜呢?”   贺师虞解释道:“想起一出是一出,去我书房了,不知道又惦记上了哪本古籍。”   贺夫人莞尔。   贺朝拔腿就走,“我去帮她多踅摸几本。”   “混小子。”贺师虞作势要踢儿子。   贺朝笑哈哈地加快脚步。   贺师虞与贺夫人一起回往正房,前者问:“颜颜的亲事已定,阿朝的婚事,也该筹备起来了。”   “正要与你商量。”贺夫人笑吟吟的,“过几日,我们便一起请两个保山,为阿朝到周家提亲。”   贺师虞颔首,“到时可以请许家和陆休出面。”许家,指的便是许书窈家里。   “跟先生说过了?”   “嗯,他答应了。”   “他那个难相与的性子做媒人?”贺夫人只一想,便觉好笑。   “做做样子罢了,你还指望他真的来回张罗?”贺师虞道,“我看云初的性子,也受了他一些影响。”   “难免的。”贺夫人道,“但是比较起来,先生更疼颜颜,绝不会允许阿初委屈她。”   贺师虞微笑,“的确。颜颜越大,他越上心了,比我这当爹的还周到。”   “谁说不是呢。颜颜是有福之人。”   贺师虞敛目看着脚下的路,沉了会儿才道:“的确,她是有福之人,这些也都是她该得的。”   贺夫人转头凝了他一眼,莫名地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贺师虞察觉到她视线,一笑,“想到嫁女儿,心里就不好受,这可怎么办?”   贺夫人道:“等到看到她比在娘家过得更好,心里就踏实了。”   贺师虞嗯了一声。   贺朝大步流星地进到书房,贺颜正站在梯子上挑选书籍。   “颜颜?”他走过去,施力晃了晃梯子。   “嗳,哥——”贺颜笑着敛目望他,“真幼稚,你让我学点儿好成不成?”   “这话说的,我生气了啊。”贺朝又晃梯子。   贺颜不当回事,一味嘻嘻哈哈。   上个月,贺朝只回来一次,其余的时间,兄妹两个偶尔写信。   嬉闹一阵,贺颜选了两本书,下地来。   贺朝道:“皇上给你和云初赐婚的事,大营那边也传开了。他是怎么办到的?”   “不知道。”蒋云初已经告诉了她很多事,包括莫坤那一节,但是这些,没必要告诉亲人。   “不管怎么说,他都不可小觑。”贺朝打心底为妹妹高兴,“你没选错人。”   贺颜微笑,“你和周家姐姐,今年也该定下来了。”   贺朝咳了一声,也笑,“娘倒是跟我提了一嘴。”   “有没有给爹爹备好生辰礼?”   “这还用说?”贺朝站起身来,“走,你先瞧瞧怎么样。”   “好啊。”   .   蒋府。   种种事情告一段落,蒋云桥不需再称病,赐婚旨下来之前,便“痊愈”了。   贺师虞的生辰,从来是与亲人一起过,亲友便只是送一份礼过去。   今日一早,蒋云桥、辛氏检查过贺礼之后,便交给常兴,让他派人连同蒋云初的贺礼一道送去。   至于蒋云初,此刻正在书房,对面是洛十三。   洛十三说了画像的事,“找不着,到底哪儿出了错?”   “我以为是暂时顾不上这件事,闹半天是办不成?”蒋云初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颜颜的工笔画绝佳,样貌种种定与所见时一般无二,你那边也不会有疏漏。那就是我估算错了。”   “不应该,不能够。”洛十三比蒋云初更不能接受他出错,此刻也就更茫然,“明明就是不足挂齿的小事,却变玄乎了。应该是人已离京,或者已经被关起来灭口之类的。”说完,他把弟兄们排查的记录交给蒋云初,“除此之外,没别的好想。”   蒋云初仔细看了两遍。   “该找的地方都找了。要不然,到各家府中寻找?”   蒋云初放下那一叠纸张,慢条斯理地喝茶,过了好一会儿,问:“各家别业、庄子、店铺之类的地方都找过了?”   “找过了。”   “各家。”蒋云初强调这一点。   “你什么意思?”洛十三神色古怪地看着他,“你家、贺家,我们总不能查吧?”   “为何不查?”蒋云初放下茶盏,“有人存着好意,委婉示警,却不想让我们知道。”   洛十三释然,“那是该找出来,得暗里找机会报答回去。”   “我也有这意思。”   洛十三拿过手边一个牛皮信封,走到蒋云初面前,“说起来,贺侯那边,我留意到一件事。”   “你说。”   洛十三取出纸张翻了翻,“上月和这个月初一戌时,都有人风尘仆仆地进到贺府,看起来是贺府放在外面的人手,不知是回话还是送信,进府约莫一刻钟就出来,很警觉。弟兄们知道你们两家的渊源,打谁一顿,也就不敢去听窗跟儿、跟踪。”   算是贺师虞一个行事规律,时间上来看,分明是不想外人知晓。蒋云初刮一下眉骨,“应该有用,下月还如此,就跟踪。”   洛十三坐到桌案上,敛目审视着蒋云初,片刻后,忍着笑问:“贺侯摊上你这么个女婿,到底是福是祸?”   “全在他。”蒋云初又问,“贺府可有信鸽之类的东西?”   “绝对没有。”洛十三答完,哈哈大笑。   蒋云初给了他一拳,“信件方面,更加注意。”   洛十三嗯了一声,笑得东倒西歪。准翁婿两个,他也不知道该同情谁。   .   书院特地举办的考试,如期举行。   张阁老、翰林院大学士及几位下属一起拟题,为防题目泄露出去,考试开场前夕才定下来,紧锣密鼓地准备答卷,与此同时,诸位官员留在书院,官兵前来帮忙监考,书院就此戒严,不准任何人出入。   南北两院的考试开场之后,除了负责监考的官员、官兵,张阁老与几名官员,陆休与书院里的教书先生都清闲下来,坐在一起谈笑时居多。陆休除外。   陆休留在自己常住的听雪阁,斟酌贺颜的前程。   她想赢得这场考试,之后留在书院。   那么,什么差事于她是最稳妥的?   他设想了很多,随后却全部悻悻然推翻:打算得再好,小气包子不肯,就成不了。   但是,总不能真让她去藏书阁当掌书吧?那差事倒是清闲,常伴书香也有益处,问题是她欠缺的是阅历,而非学识。   可她若实在喜欢,他也没法子。   她留在书院的原因之一,是为了陪着他。那孩子不会说出来,可他知道。   十个年头过去,情分早已胜似亲人。   学子考试期间,莫坤以在附近办差为由,来书院看了看。   蒋云初接到赐婚旨,便将余下的欠条还给了他,之前他又在聂祥那里平白得了三万多两,这来来回回之间,等同于发了一小笔横财,因此,他整个人都透着四个字:春风得意。   张阁老见到他,笑容有些玩味,“依我看,临江侯该从文,却没想到,莫大人抢先一步,先把人举荐到了锦衣卫。”   莫坤心说你可真会放马后炮,面上则显得有些惊讶,“哦?首辅大人是这么想的么?怎么不早说,我要是看出您有那层意思,怎么敢跟您抢人。”   “我要举荐人才,需得等到他学成之日。”   “我不用。”莫坤笑道,“上到八旬老翁,下到几岁孩童,只要适合进锦衣卫,我就会不遗余力地举荐。”他凑近一些,压低声音,“说到这些,我想起一事。首辅大人,这么些年了,还没说动陆先生?”   张阁老神色一滞,道:“官场不比以前,有些人不愿涉足,也是情理之中。”   “一直就是你们剃头挑子一头热,陆家根本不用稀罕一官半职。”莫坤讽刺地笑了笑,“我只是替陆先生可惜,好端端的,怎么会遇到沈家那么一群不识数的?当初真是流年不利。”京官家迎来送往间的大事小情,锦衣卫最是清楚。   张阁老敛目吁出一口气,已然不悦。   莫坤点到为止,退后一步,转头与别人寒暄起来,没看到陆休,也不询问,随意转了转,便带人离开。   .   赵子安纳妾的事传入杨素衣耳里,她毫不在意。那个畜生,什么事做不出来?   她只是一日日在为自己要嫁给他而不甘、恼恨着。   祖母因是自尽,只能停灵四十九日,随后,她就要从速嫁入赵家。   她反复思量,认为祖母出事是关键,只要能找到谋害祖母的元凶,杨家便能追究其罪责,荒唐的婚事也能取消。   要命的是,顺天府根本没有追查到底的意思:两桩悬案都快正式结案了,却办不了光天化日之下掳走高门贵妇的案子——除了不想查,还能是什么缘故?   恨,恨的人何其多。   同一时间的杨素雪,睁大眼睛,问一名婆子:“当真?”   “千真万确。”婆子回道,“皇上亲自为临江侯、贺大小姐赐婚,下个月,临江侯就要进锦衣卫当差。府里在办白事,这种消息,外院的人有意瞒着,怕惹得夫人、大小姐不快。”   “她倒是鸿运当头。”杨素雪眼中闪过羡妒之色,很快就逸出愉悦的笑容,“到底同窗一场,这样的好消息,不透露给姐姐怎么行?”   婆子立时会意,促狭地笑道:“奴婢明白了,小姐放心。”   没出一个时辰,杨素衣听说了贺颜、蒋云初的事,巨大的落差迅速化为恼怒,把房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   杨素雪观望着,心里暗笑不已。来日的昌恩伯世子夫人,并不比王家二少奶奶高贵,出嫁之后,明里暗里,她都不需再忌惮杨素衣。   .   熬过长达两日的考试,贺颜没在书院等放榜,回到家中。   她要办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当日午间,陪母亲用饭的时候,她一本正经地问:“您私下里有没有跟蒋家嫂嫂说说话?”   “说什么?”贺夫人道,“近日我们坐在一起,说的都是你跟阿初定亲的事。”   “蒋家大哥、嫂嫂不再做生意了,要享几年清福。”贺颜说,“一定事出有因,我们就算不管那些,也该多与她说说体己话,问问她接下来作何打算,能不能帮什么忙。”   贺夫人瞧着她,欣慰地笑了,“说的是,我们颜颜长大了,懂事了。”   “那我等会儿给您写个帖子,派人送到蒋家。那边要是得空,您只管去,我看家。”   “好啊。”   帖子写好,着人送出,半个多时辰之后就得了回话:“蒋大太太下午得空,说本就想这一两日来贺府,倒是巧了。”   贺夫人立刻更衣装扮一番,出门前问贺颜:“你不去?”   贺颜笑着往前推母亲,“刚定亲,怪不好意思的。”   “对对对,我怎么忘了这一节?”贺夫人笑得开怀。   送走母亲,贺颜在自己的闺房习了一会儿字,便去了父亲的外书房,对守门的小厮说:“来找本书,下下棋。”   贺师虞的书房,闲杂人等连靠近都不行,但他的夫人儿女可以随意出入。小厮一如往常地恭敬有礼,请贺颜进到书房,奉上茶点,垂首侍立在门内。   贺颜随意找了本棋谱,翻看好一阵,在棋桌前落座,对着棋谱摆下一局棋,对小厮道:“不用照看我,有什么事我会唤你。下棋的时候,有人在,静不下心来。”语毕,对他微微一笑。   小厮连连称是,退下之前道:“不会有别人来打扰,小姐只管放心。”   贺颜敛目走了两步棋,侧耳聆听一阵,起身去了里间。   有了上一次的探底,这一次直接找到机关,按下去。   并排在一起的书架徐徐向两边分开,现出一个称不上密室的密室:长宽不足一丈,里面很随意地放着几把刀剑,有一张桌案,案上罗列着很多卷宗。   贺颜取出火折子走进去。   随着书架缓缓关拢,密室的光线变得十分昏暗。   她打开火折子,没急着翻找,先看卷宗上有无尘土,不然,一碰就会留下痕迹。   还好,里面的一切虽然看起来有些乱,但很干净。   贺颜的心跳得特别快:她想窥探到父亲的秘密,这要是被父亲抓到,挨罚事小,他伤心事大。   强自镇定下来,她开始查看卷宗。   抽选了几份,没看出什么蹊跷,只是父亲私下里记录下来的军务上的事情。   她实在没耐心也没时间看完,小心翼翼地把卷宗按原样放好,熄了火折子,有些茫然无措。   这就出去?这种机会可不多,一无所获未免太可惜。   她适应了里面的光线,开始来回踱步,感觉这密室不对劲,存放的东西并没什么要紧的,而且她估算过,不该是这么一点点大。   或许这只是一个进入密室的过道?   她静下心来,敲了敲两边的墙壁,有一边的声音反常。   她心头一喜,开始寻找机关。   这儿的机关,藏在书案下面。   按下去,一侧的墙壁发出沉闷的声音,向一边移开。   贺颜闪身走进去,打开火折子。   这间密室就像模像样的了,布置得宛如一间小书房。案上有六角宫灯,贺颜也没点,仍旧用火折子照亮。   她知道父亲一些存放东西的习惯,因而很快停在了一个小书柜前。   书柜上了锁。   难不住她。   她取出一根细细的铁丝,捣鼓三两回,锁开了。   这是央着蒋云初教她的,那时并不是为了做贼,是因为钱匣子、妆奁匣子上锁之后,她总弄丢钥匙。   贺颜缓缓地吁出一口气,打开厚实的柜门,看到里面存放着很多信函。   这就必须得点灯照亮了,不然能把她累个半瞎。   麻利地点上六角宫灯,她站在书柜前,按照次序查阅信函。   第一封信里面,是一张少年的画像,另有一张信纸,言辞简练地写着:安阳成諟,年十七,身世不详,出生月日不祥,酒楼伙计,得过且过。攀谈套话无果。   她挠了挠额头,又歪着头打量。这画像,她是第一次见,却怎么有种见过的感觉?   第二封信仍是一幅画像一封信,写的是:开封孙冲,年十七,身世不详,出生月日不祥,务农,勤勉踏实。攀谈套话无果。   贺颜看完前几封,顾忌着时间,又抽取了几封来看,情形大同小异,只是因着年月的不同,写信的人在信上提及少年年龄时变成了年十六、年十五。   只是,看着看着,她察觉到画像中一个共同点:少年都有着近似的飞扬的剑眉、漂亮的眼睛,只说样貌,都很出色,但因出身涵养不同,气质也就不同。   到此已经可以得出结论。   她从速把书柜恢复成原样,又检查一遍,离开密室。   回到书房里间那一刻,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真怕一抬头就对上黑着脸的忽然回家的父亲。   还好,没有。   转到外间,在棋桌前落座,她拍着心口,连喝了两杯茶给自己压惊。   .   贺夫人见到辛氏,听对方仔细说了聂家的事。   辛氏只庆幸蒋云初有先见之明,贺夫人这边想的可就多了。   之后闲话家常,贺夫人问道:“日后有什么打算?”   辛氏就笑,“并没有,只想调理调理身子。云桥想去外面游山玩水,听听就罢了,总要等到颜颜、云初成亲之后再说。已然赐婚,不论婚期定在哪一年,我们这边也该一点点筹备起来。”   贺夫人笑着携了她的手,“待到明年,云初站稳脚跟,便是颜颜出嫁的时候了。女大不中留,十五六出嫁也正合适。”   辛氏面露喜色,“怎么会有您和侯爷这样开明的长辈?”   贺夫人暗自苦笑。漂亮话谁不会说?她这不是没法子么?颜颜留在娘家,她总少不得心惊胆战,那就还是早些嫁的好。   说了大半晌的体己话,贺夫人道辞回府。   路上,她琢磨起一些事来:前一世,蒋家被诬陷通敌叛国,会不会与聂家有关?   前世,聂宛宛怎样了?她还真不知道。一个别人家里的小妾,她又没起过疑心,自然没留心打听过。   但是聂家下场肯定好不了。蒋家闹出那么大的事,自然要里里外外清查,总会揪出罪魁祸首。蒋云桥是心善,但吃过大亏之后,也慢慢变得果决冷酷起来——   前一世颜颜离世两年后,一次出门偶遇,蒋云桥上前行礼,神色冷漠,对她说:“夫人可否帮在下问贺侯一句,而今情形,他可满意?”语毕,转身便走,步调决然。   她当时所有的,只有疼痛、思念,只有对蒋家的愧疚。   蒋云初对不在意的人,视其性命如草芥,肆意践踏摧毁,而在意的,一直予以照拂,其中就包括蒋云桥夫妇,和贺朝夫妻。   给贺朝兵权,镇守一方疆域,那到底意味着什么,局中人都懂。   那个混小子,折腾来折腾去,不过是了无生趣而已。   颜颜不在了……   不,颜颜在,她好端端的在家里。   贺夫人的心抽痛起来,扬声吩咐车夫:“快些回府。”   马车进到外院便停下来,车门外传来贺颜悦耳的语声:“娘,我们到爹爹的书房下棋好不好?”   车厢门打开,帘子被撩开,贺颜活泼泼的笑脸映入她眼帘。   贺夫人不着痕迹地吸一口气,和蔼的笑容不自觉地延逸,“好。”   下棋时,贺颜与母亲商量近期的打算:“娘,这次考试我要是过关了,想在书院找个差事,就是不知道您答不答应。”   “有什么不答应的?”贺夫人问道,“想找什么差事?藏书阁的掌书?”   “不是,”贺颜连忙摆手,“书院的事情很多,我想请先生给我安排些力所能及的。好歹历练一下,接触些实际的事情——不是只跟同窗掐架比高低的那种。”   贺夫人爱煞了这一刻的女儿,探手过去,揉了揉她白里透红的小脸儿,“成,只要你高兴,怎么都成。”   “那样的话,就不能多陪着您了。”贺颜满脸歉疚。   “这是说什么呢?”贺夫人柔声道,“我图的不是你常伴左右,是你安好,更好。”   “娘。”贺颜起身转到母亲那边,“我争气些,争取早些回家来陪着您。”   “那些不打紧,不过,要听从先生的点拨。”   “一定会的。”贺颜笑了,“也不敢不听啊,先生那个脾气。”   贺夫人莞尔而笑,展臂搂住女儿。   .   君子社的考试要加试骑射,考试总时长便是三天。结束之后,张阁老、翰林院大学士、书院首脑开始批阅试卷。此次应试的人,只有君子社和芙蓉院上舍的学子,满打满算也就二百三十人。   应考的两院学子得了三两日彻底的闲暇光景。   得知蒋云初回府之后,贺颜立刻派人传话给他,约他在蒋家的茶楼相见。   蒋云初在见贺颜之前,见了一名贺府庄子上的管事。   这管事与贺颜描绘的画像一般无二,也就是曾扮成趟子手的人。   蒋云初坐在桌前,打量着对方,语气闲散:“我是蒋云初。”   管事犹豫着,不知作何回应。   “我不想为难你,只是问一句,贺夫人用你做的明目,所为何来?”蒋云初语气慢慢转为森寒,视线亦变得锋利,“你若是不说,我就帮贺夫人灭口。”   管事惊骇莫名:只是人家做娘的绕着弯儿送些东西给女儿,您老人家怎么就要杀我?就算定亲了,管得也忒宽了些。   蒋云初逼视着他:“你知不知道,送给贺大小姐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管事再偷眼打量他一眼,跪倒在地,却是缄默不语。   作者: 基友看了存稿,说这章好像有点儿问题,我帮你找找,你看情况调整一下?   我说好,但我赶着更新,尽量快点儿~   她比我还拖延症,到今天下午才有回信儿了,意见的确是存在的问题,赶紧修改了~   之后的存稿也得让朋友基友帮忙看,有问题就在贴出来之前改掉~本来数据就不咋地,哪章崩了再不自知,就彻底玩儿完啦O(∩_∩)O~   红包照旧等你动动小手领取哦~   下章得半夜更,不要等,明天看哈~   感谢在2019-12-26 18:36:07~2019-12-27 19:22: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何宛穆 10瓶;简妮 7瓶;玖&玖 1瓶;   爱你们,么么扎! 第30章 更新(一更)   蒋云初又问:“如果我说是你来找我,你说, 贺夫人会信谁?”   管事惊讶地望向他, 还是不说话,手却下意识地地握紧了。   蒋云初牵了牵唇, 面上的寒凉一扫而空,他和声道:“回去吧, 照常度日。你不曾见过我。”   管事反而懵住了,过了一会儿才磕了个头, 起身后想起一事, 大着胆子道:“夫人给大小姐的东西, 不可能有坏处,如果对大小姐不利, 定是小的这边出了岔子而不自知。”   蒋云初颔首一笑。   管事行礼退出去。   手札出自贺夫人之手,蒋云初见那名管事, 只是要确定这一点。就算管事始终缄默不语, 他也已得到答案。   如今想想, 只能是贺夫人, 二月里委婉的提点,以及前不久给他感觉是善意谎言的言语, 到此刻,全成了佐证。   而这样一来,他一时间倒不知如何是好了。   贺夫人知晓很多将要发生的事,担心蒋家,更不放心贺家。   他便是找到面前询问, 她定会给出一番看似合情理的解释,而她要说的,应该已经在手札上说尽。   所以,这事情让她看着办吧:管事犹豫之后,定会有个选择,若不告诉贺夫人,就维持现状;若是告诉贺夫人,她自会有个态度。   伙计在门外通禀之后开了门,贺颜款步走进门来。   蒋云初笑微微地望向她,“说是找我有事?”   “嗯。”贺颜在他对面的位置落座,待得伙计退下,才轻声道,“我从爹爹那里,看到了一些东西。”   “哦?是什么?”对此,蒋云初不可能不感兴趣。   贺颜便将那些信函的事告诉了他,“爹爹在找一个人,今年十七岁了。”   蒋云初眉心一跳。   “我着意记下了一幅画像,画给你看。”雅间是上次来过的,她记得里面有书桌文具,便起身去了里间,亲手备好笔墨纸,依照记忆,精准地描画起来。   蒋云初若有所思,好一会儿,才去了里间,站在贺颜身边。   贺颜画完画像,道:“信函中的画像,眉眼近似。很奇怪的,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扭头看着蒋云初。   蒋云初拥她入怀,用由衷地赞许打断她思绪:“这条线,应该是至关重要。颜颜,你帮了我的大忙。”   贺颜喜上眉梢,“是真的?你想到了什么?”   蒋云初歉然道:“千头万绪的,一时间没法子说清楚。容我慢慢梳理,过段日子告诉你,好么?”   “好。你别着急。”贺颜长睫一闪,眼中喜悦淡了几分,“爹爹在做的,是——”   “绝非坏事。”蒋云初正色保证,“他比你以为的更好。”   贺颜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蒋云初岔开话题:“立了大功,必须奖励。说来听听,想要什么?”   贺颜的手臂绕上他颈子,“想要你就这样陪我一半日。”   蒋云初心头最柔软的那根弦被牵动,柔情到了到底,低头亲一下她额头,“这样会不会更好些?”   贺颜按下赧然之色,“没正形。你也学坏了。”   蒋云初忍俊不禁,“你可以找补回来。”   贺颜用手捏住他嘴角,“我才不像你那么斤斤计较。”   蒋云初大乐,随即,又温温柔柔地亲了亲她面颊,“这不是学坏,是情难自禁。”   贺颜彻底没词儿了,笑容却是甜甜的。   四月十六,是蒋云初的生辰。   一早,贺颜的礼物送到了蒋府,是一大一小两个薄木匣子。   逐一打开,他看到的是一件深衣、一双薄底学子。   他将衣服抖开,铺开来,反反复复地看着,想着她早起晚睡赶做这些的情形,喜悦与心疼并存。   .   放榜前一日,学子们大多回到书院。   李一行找到贺颜,问道:“贺师妹,你以后作何打算?”   贺颜道:“若是考过了,就留在书院,找个差事;考不过,自然就继续读书。”谁都看得到的事情,没必要瞒着谁。   “是这样啊。”李一行现出大大的笑脸,“倒是与我情形相似,日后少不得相互关照。”   贺颜只是笑了笑。   何莲娇走过来,把贺颜护在身后,笑容不善,“贺师妹与蒋师哥的亲事定下来了,李师哥是来道贺的么?”   李一行嘴角一抽,咳了一声,“书院是清静之地,不便说那些。”   何莲娇道:“我若是过了此番考试,要和贺师妹一起留在书院,还请你多多关照。”   李一行毫无诚意地应道:“这是自然。”打量她护着贺颜的情形,心里一阵啼笑皆非:贺颜一巴掌就能把你拍飞,哪儿就轮得到你护着了?   何莲娇道:“我们还要与同窗说说话,李师哥想必也是。”   李一行睨了她一眼,心里就俩字儿:多事。   贺颜那边,已经附和地点头微笑,欠了欠身。   他只好拱手还礼,“的确,改日再聚。”   翌日放榜,结果在人们预料之中:君子社这边,蒋云初高居榜首,李一行次之,冯湛第三,这种考试,按照往年惯例,书院会选取前六十名答卷出彩的,这次提前了不止半年,多数学子实在吃力,给考官的选择有限,最终官员与书院商议着选了二十名。   芙蓉院这边,贺颜第一,何莲娇第二,许书窈第三,算上她们,提前学成的女公子有七名。   对这结果,监考官员和书院都没什么不满意的。而且谁都看得出,陆休提出举办这场考试,是为蒋云初。   这两日,张阁老总拿着蒋云初所作的制艺研读,问武睿:“不是说临江侯不擅长做制艺么?”手里这一篇,是他数年未见的好文章。   武睿就笑,“有时候静不下心来,便敷衍了事。数落过他多少次,总算是改了这毛病。”   改了,日后也用不着了,何等的才情,也会被锦衣卫埋没。张阁老着实生出惋惜之情。   武睿看出些苗头,笑着提醒道:“大人是爱才之人,不妨看看其他的学子,他们的前程,更需人伸手提携。”   张阁老颔首一笑,“说的是。”余下的君子社学子,可以直接推荐到国子监。没有那份心的,谁也不会勉强。   芙蓉院第四名到第七名,放榜之后,便开始欢欢喜喜地收拾箱笼,准备回家。来这里只是为了这一天,又没考女官、进宫的打算,自然乐得回家去,恢复到闺秀本该享有的安闲光景。   南北两院的人各自做出选择之后,书院上下齐聚一堂,褒奖课业出色的,送别将要离开的。气氛一度十分感伤,不少人落了泪。   大会由武睿、沈清梧主持,陆休、张阁老及监考官员闲坐一旁。   张阁老时不时凝一眼陆休,想找话,却总是欲言又止。   陆休酒杯不离手,目光柔和地望着一众学子。   张阁老临走前,终于按捺不住,与陆休私下里说了几句话:“你与清梧——”   陆休委婉地道:“不知道她为何前来,您可以劝劝她,让她回家去。想来书院的女先生不少。”   张阁老黯然叹息:“谁敢担保年少时不会犯错?”   “您多虑了。”   “你的得意门生,担得起惊才绝艳。临江侯那边,我只有惊喜,却无意外。贺家闺秀如此出色,我倒是真没想到。小小年纪,入上舍又不久,最终却名列前茅。那竟是个深藏不露的。”张阁老说着之于陆休可喜的事,自己却无分毫喜色,“学生都如此,你只做此间山长,真能甘愿?我还是认为大材小用了。”   陆休语气温和:“两个孩子天资聪颖,我侥幸遇到了而已。旁的不需说了,说多了,兴许就要翻一些旧账,您少不得上火。何苦来。”   张阁老神色微变,深吸进一口气,颔首道:“如此,今日就到此为止。改日再说。”   陆休没应声。   当日晚间,贺颜、许书窈、何莲娇到了听雪阁。   贺颜先一步道:“先生,莲娇与我、书窈的交情,您是知道的,我便央着她一道过来了。”   太子妃的堂妹,陆休本就留意着,通过贺颜有意无意提起,再看其成绩,陆休的结论是:跟颜颜是一路货,还需历练。此刻,他听了,笑着颔首。   何莲娇忙上前行礼,“先生若是不嫌弃,日后我便随颜颜、书窈常来这里,聆听教诲。”   陆休莞尔,“行啊。只是,来这儿大多就是吃吃喝喝。”   何莲娇很诚实地道:“那更好啊。”   其余三人都笑出声来。   用饭时,陆休问贺颜:“说吧,你留在书院,到底想怎么着?”根本不敢指望她什么。   贺颜放下筷子,认真地道:“我们三个想让您费心安排差事,就是估算着我们的斤两,安排些我们力所能及的。”   许书窈、何莲娇同时附和地点头。   陆休扬了扬眉,多看了贺颜两眼,“心里话?不想做掌书了?”   “诶呀,怎么还记着这事儿呢?”贺颜抬手挡了挡脸,“过去了,我早忘了。跟您说的都是心里话。”   陆休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若想继续做学问,可以担任副讲,批阅文字、辨析讲义这些,于你们并非难事。”   三个女孩齐齐摇头,“不要。”   陆休眼中有了笑意,“若想做些以前接触少的,不妨担任书院管干,那差事,类似于你们各自家中的管家。”   “这个好!”何莲娇抚掌而笑。   “是呢,就要这个。”贺颜说。   许书窈不似她们两个,问道:“书院惯例,管干一人,副管干二人,不知先生要怎么安排?我们没人带着也不成,平白抢了别人的差事更是不行的。”   “是哦。”贺颜、何莲娇若有所思。   陆休哈哈一笑,眼含欣赏地看了看许书窈,“你知晓惯例,却不知书院实情,今年两名副管干先后出了差错,打发走了,管干独自打理,倒也不是太吃力。你们三个要是愿意,过两日便走马上任。先跟你们交个底,管干是我侄子。”   贺颜颈子一梗,“啊?我见过他,他不是二十好几了么?”   陆休瞪了她一眼,“我辈分高也碍着你了?”   “哦。”贺颜释然,拿起筷子,埋头吃菜。   许书窈、何莲娇却是如何也忍不住笑意,且笑出声来。   .   听说了蒋云初、贺颜名列前茅的好消息,贺师虞一整日都心情大好。   陆休惊才绝艳,便是在陆家那般底蕴深厚之至的门第,也是不世出的人才,文武双全、涉猎颇广,对云初、颜颜从不藏私。   是以,颜颜这边所学的,基本上是跟着云初的步调来,但她有自己的好恶,大多能用功学习,不喜的便是勉为其难,在陆休那里勉强过关。这前提下,应付书院针对女公子的考试,实在是绰绰有余。   颜颜大放异彩,全是陆休的功劳,与贺家倒是没多大的关系。但终归是贺家的女儿,不消多久,便会成为人们口中的才女,贺家与有荣焉。   女儿、未来的女婿都这样争气,贺师虞感激陆休之余,心中感慨万千。   夜了,因喜悦带来的情绪起伏渐渐归于平宁。他去了密室,取出信函,反复看过。   走出密室,出了书房,已近子时。   他缓步回往内宅,中途止步转头,望向一个方向,面前只有府邸的景致,翻涌在心头的,却是一幕幕血淋淋的记忆。   颜颜出生那年,景家横遭祸事,被扣上了天大的罪名。   他眼睁睁看着、经历着,生平第一次,至深地领悟到了心寒、无能为力的真意。   对皇权心寒,对至交无能为力,所能做的,太少了。   越两年,蒋家又逢变故,夫妻两个竟然双双离世。   闻讯时,他觉得自己已然苍老,还是那种老了且无能的人。   颜颜五岁那年,轮到了贺家。   说心里话,他真没觉得怎样,时常有一种“我终于可以陪你们了”的感觉。   但另一方面,他又特别清楚地明白一件事:必须活下去,保住曾有的地位,即使能力再微薄,也不能尽早放弃那一线希望。   颜颜八岁那年,一家团聚之余,他见到了蒋云初。   那滋味,只有他知道。   暗地里,数次默默地泪水长流。   时日久了,也就好了,只像寻常的长辈一般对待云初。   故人之子与颜颜的亲事,他怎么会反对呢?真是如何都想不通,发妻为何曾话里话外对他存了质疑。   不想辩解,也不需辩解。   主要也是他心虚气短:他在做一件皇帝决不允许的事,时间已有五年。一旦被披露,便会殃及满门。   .   赵禥以前虽然领了一通板子,最终得到的却是皇帝明显的偏袒,因此底气十足,自觉春风得意,常光顾十二楼。   十二楼的妙处在于,不论怎样的高手出千,都会被赌坊的人当即抓现形,因此,任谁来这里,心里都会很踏实。   本来么,一般的赌徒,只是沉迷于输赢间的落差惊喜,谁有本事修炼精湛的赌术?就算想学,那也没人教啊。   这两日,赵禥的伤痊愈了,一想到杨老夫人的事,便连带的膈应起与女子相关的事,也就不再祸害无辜女子,来赌坊消遣。   这晚,他手气总归算起来还凑合,赢了几百两。   晨曦初绽时分,他给赌坊、伙计留了五十两银钱,晃晃悠悠地往外走。   一个见过几次的赌客跟上来,打过招呼之后,悄声道:“令公子新进纳的那个小妾,是不是大有来头?”   一个商贾之女,给他儿子做妾,是抬举她了好么?赵禥不屑地撇了撇嘴,不咸不淡地应道:“这话怎么说?”   “您别多想,”那名赌客忙笑着解释,“我两个小厮有幸见过聂氏,昨日有一个跟我说闲话时提起,前日夜里,曾看到聂氏出门去了什刹海一所很气派的宅邸。”   “什刹海?”赵禥停下脚步。什刹海在近年来,已是寸土寸金的所在,能在那里添置宅邸的人,非富即贵。聂氏一个商贾之女,怎么会结识权贵的?   不,这件事的重点是,聂氏夜间去什刹海——趁着他和儿子不在家出门,去做什么?又能去做什么?   赵禥脸色越来越差。   那名赌客则忙忙地赔不是:“我真是不该多嘴,还请伯爷大人大量。此刻想想,这件事绝非我先前想的那么简单,聂氏去见的人,怕是要比伯爷、世子爷的身份更尊贵。不然,她怎么敢?伯爷千万别动怒,若是当即发落了她,开罪了哪位贵人,也真犯不上,不如静静观望。只是,这便需要最得力的人手了。”说到这儿,他目光一闪,现出懊恼之色,“我又管不住这张嘴,说多了,伯爷权当没听到就是。唉,我真是该死。”   赵禥思忖一阵,不阴不阳地笑着,看住那名赌客,“这些事,我知道了,但我也没听说过。你要是敢对第二个人说,老子就把你大卸八块!”   赌客慌忙行礼告饶,赌咒发誓。   赵禥这才放心了,离了赌坊,回到府中,心里已经有了定论:   关乎聂氏的事,不需让自家人手跟踪,恳求皇上交给锦衣卫就是了。   聂氏来往的人若是没问题,虚惊一场而已;若是有问题,锦衣卫经手在先,他少不得要找她背后的人要个说法。   赵家不就是得了皇上一些袒护么?谁看不过眼,明面上说不就是了?耍这种手段,是不是想灭了整个赵家?他不能不防。   作者: 上章红包马上送出~   福利继续,等你动动小手留言领取~ 第31章 更新   聂宛宛进到赵家之后,情形比想象中好很多。   赵子安为人处世能把人活活气死, 对女子却是真的不闻不问, 一丝兴致也无,她见到他的时候都少, 日子是可想见的清净。   赵禥现在的夫人是第三任,妾室有十一个之多, 打听之后,得知并无争宠的情形, 不知是赵夫人镇得住她们, 还是赵禥私下里对她们放了什么话。   聂宛宛和陪嫁的仆妇几个大活人进了门, 在内宅没引起一丝波澜,一两日之后, 便就像是她们已在府里生活多年。这情形奇得很,却正合了聂宛宛的意。   第一次出门, 她去请示赵夫人, 说要回娘家取些银钱, 住一日再回来, 赵夫人很随意地扔给她一句:“去吧,日后这种小事, 不要来烦我。”   虽然被嫌弃了,她却满腹欢喜,回到娘家当晚,便去了什刹海,将自己和仆妇留心打探到的一些消息告知神色冰冷的女子。   女子听完, 问她路上可曾留心,有没有人尾随。   她说肯定没有,娘家给她雇的人手还是很得力的。   女子又吩咐她,不要总到什刹海,再有什么事,写成书信,派下人送来即可。   她满口应下,心里却是不解:这所梁王的别院,明面上是属于一名商贾的,女子何须谨慎到这地步?   .   赵禥回到府中,不动声色,翌日直接进宫面圣。   皇帝对他,大事都架不住他磨烦,何况小事,当即应了,唤来莫坤,吩咐下去。   莫坤毕恭毕敬地领命,心里却骂赵禥忒把自己当盘儿菜。拾掇杨阁老之类的事,他喜闻乐见,但要自己的属下为这厮盯梢,实在是觉得掉价。   但又有什么法子?谁叫人家命好呢?   赵禥乐滋滋回到府中,歪在软榻上琢磨了一阵,决定不跟赵子安说这件事。娶杨素衣是应该的,架不住赌友起哄就纳妾却是不对的,若是聂家背后有什么猫腻,也能让那小子长长教训。   洛十三、丁十二的人手察觉到锦衣卫监视聂家、聂宛宛之后,即时禀明。   洛十三莞尔,“我说什么来着?咱们的蒋侯爷是沾不得的,这下好了,日后真有热闹可看了。”   丁十二也笑,“那不全是他们自找的么?往后的热闹,也不过是狗咬狗。”   洛十三哈哈一笑,“人手全部撤回,此后不关我们的事儿了。”   .   去锦衣卫当差之前,蒋云初仍是府中、书院来回住着。   这晚,他回到府中,写了张字条,派人送到贺府,交给贺师虞。   贺师虞到来之前,他在书房落座,取出贺颜新近描画给他的画像,临摹了一幅,放下笔,凝眸片刻,用纸张遮挡住画中人眉眼以下的轮廓,再看,画中人与至为熟悉的一个人的眉眼,在脑海中重叠。   贺师虞在寻找故人之后。   他在当时便有了定论,却拿不准,是否需要告诉贺颜。   毕竟,这是有违圣意的事,担负的风险太大。不想她担心,却又希望她以自己的父亲为荣。   贺师虞与何岱一样,从没忘记袍泽之谊。   蒋云初用力揉了揉面颊,第一个念头是感激贺夫人,没有她提醒、示警,他便不会知晓两位长辈的赤子之心。   皇帝的打压、亲友的落难,都让旁观者或局中人只剩了长期隐忍这一条路。   思绪万千,时间悄然而逝,直到常兴进门来,说贺侯爷到了,蒋云初才回过神来。   “请。”   不消片刻,贺师虞走进门来。   蒋云初上前行礼,比以往更添三分恭敬,随后抬手示意,请对方到书案前落座。   贺师虞有些没好气,待得茶点上来、下人退出,他拧眉问道:“什么叫你知道了贺家秘辛?难不成,你在监视我?”看了蒋云初亲笔写的那张字条,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蒋云初取过临摹的画像,递到他面前。   贺师虞一看,骤然变色,眼神复杂,隐隐透着杀气。这样的事,这小子居然都查到了,他怎么办到的?是夜半跑去贺府做过梁上君子,还是早就在贺府安排了眼线?   蒋云初不动声色,“您是不是在找景家后人?”   贺师虞冷声问:“这话从何说起?”   “镇国公景淳风在世的时候,是出了名的美男子,坊间、官场都有高手画过他的样貌。我见过。”蒋云初取过手边折扇,点一点画中人的眉眼,“眉眼与景国公相似。”   贺师虞抿了抿唇,不接话了。   蒋云初继续道:“景家遇难那年,国公爷带幼子离京,其实是孩子患病之故,一位道长是医中圣手,他不远千里赶去寻医问药。却不料,那一走,是诀别。”   贺师虞完全镇定下来,喝了一口茶。   “那年,景家那个孩子三岁,样貌有何显著的特点,见过的人定然知晓。”蒋云初抬了抬下巴,“您找与景国公眉眼相似的少年做什么?”   贺师虞似是而非地笑了笑,仍是沉默以对。   “您怎么知道,景国公已然不在世了?”蒋云初换了个略显闲散的坐姿,“是从暗卫、锦衣卫那里打探到了消息,还是笃定,他若在世,绝不会销声匿迹这么多年?”   末一句,戳到了贺师虞心头。是的,他坚信,至交若还在,断然不会销声匿迹这么多年。当然,打探消息也是必不可少的。但是这些,他不能对任何人说起。   此事是他的死穴,所以,听到这里,他仍不知蒋云初是敌是友——是,就是这样突然,开始疑心妻子、女儿认定的人了。   他定定地审视着蒋云初。   蒋云初视线不躲不闪,任他打量,片刻后,缓声道:“您不用找了。人在我手里。”   “你说什么?”贺师虞霍然起身,“人在你手里又是什么意思?”说话间,眼中闪过惊惧之色。   蒋云初嘴角一牵,做个下压的手势,又示意对方落座,“试探而已。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人在何处。”   贺师虞动作极缓慢地落座,“小兔崽子,你到底是敌是友?给我句准话!”   蒋云初轻轻笑开来,“这件事,我也是偶然得知,却不能不重视。您别再找了,把与此相关的东西销毁。改日我问问景公子,想不想与您相见。”   “你与他——”   “过命之交。”   “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蒋云初起身为他续茶,“您对至亲,不也有长期隐瞒的事情么?”   贺师虞继续发问,“颜颜知不知道你那至交的身份?”   蒋云初落座,“不知情。”   贺师虞长长地透了一口气。   蒋云初道:“我要您罢手——”   贺师虞苦笑,“我有不答应的余地么?”   蒋云初抬手示意他喝茶。   贺师虞喝了几口茶,心绪平和了几分,迟疑地道:“他,好么?”   “还不错。”   贺师虞还有很多很多问题,但是忍着没问。不需要问云初,等见到景家的孩子,才是询问、求证的时候。“不论如何,我要见他一面,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他说。   “我尽力。”   贺师虞沉默了一阵子,凝视着灯光影里的少年,“你这边,情形不同,我也看不出你到底作何打算,有些话,便一直没与你说。不是不挂念你。”   蒋云初一笑,“懂。”停了停,问,“有时候,是不是特别不好受?”   贺师虞唇角现出一抹苍凉的笑,“憋屈,闷。”一直满心屈辱地隐忍、煎熬着,昔日的至交,不是生死相隔,便是无法来往。只能与友人说的话,要长久地压在心头。   蒋云初起身取来一小坛酒,拍开泥封,“我陪您喝几杯?”   “行啊。”   蒋云初唤人备些下酒菜。   “酒量到底怎样?”贺师虞问道。   蒋云初道:“没醉过。”   贺师虞一乐,“那就多喝几杯。”   “好。”蒋云初想陪一陪这位长辈,推心置腹地说说话。   推杯换盏间,贺师虞谈及自己的意图:“景国公明明是该青史留名的忠臣良将,却一直背负着那种罪名,更可恨的是,到如今很多人还以为他潜逃在外。那人的居心何其歹毒。我受不了。他若还在人世,不可能不告诉我或何国公。   “另一方面,我料想着,即便当年情形再凶险,他一定会护得幼子周全,为景家留下一线希望。   “所以,我要找到那孩子,虽然力薄,也想尽力扶持、等待良机,谋取景家冤情得雪之日。”   蒋云初很客观地道:“但风险真的太大。”   贺师虞歉然道:“这也是我担心连累你的原因。可事情就是这么拧巴,我这儿不能说这些,你跟颜颜的亲事又势在必行,便想等你们成婚之后,再跟你透露一二,看看你是什么意思。”   蒋云初微笑,“眼下好了,往后这种事,我们商量着来。”   贺师虞嗯了一声,眉宇舒展开来。想到云初的父母,想说什么,忍下了。那些,必然是这孩子心头永难愈合的伤,提起不过徒增感伤。   他离开时,夜色已深。   蒋云初送他到马车前。   贺师虞用力拍了拍他肩头,“得空就去家里坐坐。”   蒋云初说好。目送马车走远,他在外院的甬路上来来回回踱步,很久,命人备马,去十二楼。   贺师虞回到家里,贺夫人还没睡,因为知道是云初请他过去,担心有什么事。   他径自走到她面前,握住了她的手,“你选了个好女婿,是我贺家的功臣。”   贺夫人一头雾水,好笑地道:“一身的酒气,这是说醉话呢?”   “从没这么清醒过。”贺师虞坐到她身边,“那孩子,你都不知道有多出色。”   “这是从何说起?”   贺师虞不接话了,只是笑。   贺夫人没好气,推他一把,“快去洗漱更衣。”   “遵命。”贺师虞好脾气地笑着,慢悠悠地踱步去了里面。   贺夫人的心七上八下的:很明显,贺师虞和蒋云初有事瞒着自己,这可不是好兆头。   .   贺颜按时熄灯就寝,躺在床上思忖一些事。   书院管干名为陆霄,是陆休大堂兄的长子。她以前不知他与先生的渊源,认为只是恰好也姓陆,印象是样貌俊俏、表情严肃,大概是办事一板一眼的做派。   在这样的人手下当差,她真有些担心。毕竟,算来算去,她们三个,只有书窈行事稳重,但只要她一出错,就什么都不管了,完全站在她这边。如今再加上一个跟她半斤八两的莲娇……已经开始心疼书窈了。   随后,回想起父亲找人的事,蒋云初赞许的话犹在耳边,让她忍不住笑着翻了个身。   能帮到他了,真好。   但是,父亲到底在找谁?蒋云初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告诉她?她想知道,很迫切。   再一个,画中人的眉眼,为什么会有种似曾相识之感?这意味的,只能是身边有人生了那样的眉眼。   ——她终于完全冷静下来,凝神思考这一环节。   熟悉的人的样貌在脑海浮现,逐一与画像比对。   没多久,她猛然坐起来,呓语般地道:“阿洛哥哥……”   之后,不但睡意全消,她恨不得这就去找蒋云初求证。可是不行,不安全。   披衣下地,她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走着,先是生气:看到画像的时候就该想到洛十三,脑子怎么又成了摆设?太迟钝了;随后就是疑窦丛生:洛十三是不是父亲在找的人?如果是,他到底是什么身份?   心头一动,念及听说过的景家的事,几乎已经能够确定。   何国公能为景家铤而走险,父亲又何尝不会冒险行事?   蒋云初看到画像时,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当下没告诉她,是不想她担心父亲的安危,其次便是要问过洛十三的想法,才好做出决定。   对,就是这样了。   想通了,贺颜不再急躁,回到床上歇下。   这些让她想到了贺家、蒋家、景家所经历的风雨,让她的心疼得厉害。   蒋云初是如何走过来的,有多辛苦,有多难,她算得了解,父亲与洛十三呢?他们所承受的,应该不会比蒋云初少,尤其洛十三,家破人亡、背负罪名的岁月,该是何等的晦暗、漫长?   她拥紧了被子,眼睛有些酸,却没让眼泪落下。   不哭,这不是哭就有用的事。   这一阵,洛十三听了蒋云初的话,每日服药,还算见效,晚间好歹能睡两个时辰左右。   这一晚,用过晚饭,服药之后,便睡下了。   子时初刻,他从梦魇中惊醒。   梦中,面色憔悴、身负重伤的父亲向他道别:“阿洛,爹爹要走了,你要听道长、黎叔的话。”   他立时哭了,攥着父亲染血的衣袖,问:“要去哪儿?什么时候回来?”   父亲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天下、地下,我说不好,但我会看着你长大。”   “不走不可以吗?”他问。   “不可以。”父亲的笑是固有的柔和,不同的是透着深浓的疲惫,用力地抱了抱他,“爹爹不能连累你。等你大一些,会明白一切,何去何从都随你,安稳过活最重要。”语毕放开他,转过身,大步流星走远。   他跌跌撞撞地追赶,一味地哭喊着:“爹爹,爹爹……”   父亲始终没回头,步调越来越沉重,却越来越快。   在那之前的事,他都不复记忆,从那开始的事,他都铭记于心。   十四个年头了,不能用真名实姓,不人不鬼地游走在尘世。   九岁那年,教他文武功课的道长、黎叔告诉他,父亲已经不在,亡命于长期追杀的暗卫之手。   他不用再等了,穷尽一生,也不会再有父子团聚之日。   十岁那年,他被告知家族覆灭的真相。   沉默了一段日子,又疯了一段日子:做一切可以拿来撒气、消磨体力的事。   后来,他不辞而别,来到京城。结识了一些同样身世飘零的弟兄,更与蒋云初结缘。   初相见之前,他对蒋家情形有所了解,是刻意找云初敲竹杠。   那时候的想法和疯子无异:看不到一点点重振门楣的希望,活腻了,变着法儿地找死。如果死在蒋家人手里,面子上过得去。反过来,要是他得逞了,便能顺理成章地与云初交好,延续上一辈人的交情。   却不想,云初是那样应对的路数。   如果没有云初,他如今大抵已混迹于江湖。   作者: 留言福利不变,等你来哦~   感谢在2019-12-28 09:45:39~2019-12-29 20:49: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别叫我达芬奇 20瓶;大大更新啊! 13瓶;胖兔子、飄飄魅影、吴娜颖 10瓶;玖&玖 5瓶;洁白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更新   走进洛十三的里外都黑漆漆的住处,蒋云初停在东次间, 轻咳一声。   洛十三无声地笑了, “进来吧,我懒得动。”   蒋云初走进寝室, 点亮床头的羊角宫灯,在床前的椅子上落座, “贺家的隐忧,我已知晓, 日后仍然要派人留心贺侯, 但目的是护他周全。”   洛十三倚着床头, “怎么说?”   蒋云初凝着他,“他在找你。”   洛十三扬了扬眉, 不同于以前,他没回避至交的视线, 没掩饰眼中的惊讶与痛苦。   蒋云初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笑, “让贺侯与何国公见见你。”   洛十三琢磨了一阵, 摇头, 慢慢地道:“没必要。我只相信你和先生、颜颜,可能连累你的事, 我不能办。”   蒋云初心里暖暖的,“这么会说话,我怎么才发现?”   洛十三斜睨他一眼,作势要踢他。   蒋云初唇角逸出和煦的笑容,“听我的, 他们和我一样,值得你完全信任。”   “不。”洛十三仍是摇头,“能相信是一回事,会不会帮倒忙是另外一回事。他们的心意,我感激,但不代表他们行事理智,哪一个出了纰漏,都会连累你。”不是他冷心冷肺,事实如此。在他这里,蒋云初的分量最重。   “见过你,他们就踏实了。我这么招人嫌,以后他们不相信我了,兴许还会冒险行事。”蒋云初和声道,“长辈挂念你这个倒霉孩子,好歹让他们宽宽心。”   “……”洛十三蹙眉。   “安排相见而已,对我们只是小事一桩。这事儿就听我的吧?”   洛十三凝视着他,“你考虑清楚了?”   蒋云初颔首,“听话,好么?”   洛十三又看了他一会儿,有些无奈地笑了,说:“好。”从小到大,云初更像他的哥哥,什么事都为他考虑到了。   .   翌日,蒋云初到贺府见贺夫人。   手札上并没点出贺家的隐忧是什么,而不论贺夫人是否知晓,他都该如实相告:万一不知情,就要长期提心吊胆地度日。那可是颜颜的母亲,他希望她心安一些。但在告知之前,得做些铺垫,试探一二。   贺夫人也正想见他,问问有无进展,见礼落座之后,寒暄两句,她笑道:“园子里的花开得不错,我们去看看?”说的话不能让仆妇听到,又不能与他关起门来说话,只能想这种辙。   蒋云初自是从善如流。   到了后园,走在湖畔,贺夫人让下人远远随行。   蒋云初道:“今日得跟您聊些贺侯爷相关的旧事,知道您的态度,我才知道如何行事。”   贺夫人笑着颔首,“应当的。你指的旧事是——”   “贺侯爷的生死之交。”   贺夫人脚步顿了顿,转头看着他,轻声道:“他的至交,是景国公、何国公和你父亲。”说着,眼神一黯,“景家的惨案、你双亲的突然离世,对他的打击特别大。贺家经历过牢狱之灾后,他说,往后行事只为孩子们着想。他再没跟我提过昔年三位友人,我当然更不会提,提起来,也只有扼腕痛心,更觉无能为力。”   蒋云初敛目微笑。贺师虞做到了,所做一切,可不就是在为孩子们着想,不止自己膝下的儿女,还有景家的孩子。   贺夫人回忆起往事:“颜颜被送到庄子上那三年多,他得知你也一直在,特别高兴。你们回来之后,他看到你,应该挺难受的。   “我也是。   “最早我们四家的女眷相互走动着,你和景家的孩子,我都见过,喜欢的不行。   “做梦也没想到,你们会在幼年经历那样大的风雨。   “那种事,我见到你,总想提,又不敢提。   “没法子的事,日子总要过下去,看到你和颜颜结伴长大,我想的更多的便是日后了。   “说起来,要不是你年岁小,又有陆先生那层关系,侯爷大概不敢让颜颜与你常来常往。要顾忌的太多。”   说到这儿,她眼中有了歉意。总是觉得,在那样的渊源之下,她与贺师虞对这孩子不够好。   蒋云初微笑,“明白,大局为重。”停了停,问道,“如果侯爷瞒着您,为我和景家做什么事,您——”   贺夫人一愣,继而笑道:“要是那样,你怎么看?”   “我是蒋家的孩子,自然感恩戴德。”   贺夫人这才回答他:“要是那样,就好了。”语气似是叹息一般。   要是那样,贺师虞便仍是她年少时认识的男子,重情义、有血性。   要是那样,贺家便不会有与蒋云初反目之日。陆休的得意门生,焉能不知善恶不辨是非?前世若不是痛入骨髓,绝不会偏激行事。   蒋云初听出了一些弦外之音,却是明白,做长辈的,有些话没法子与他说透。   “其实,侯爷已经那么做了。”蒋云初神色诚挚地看着她,“他在为景家未雨绸缪,尽自己的一份力。您先前所说的贺家隐忧,便是此事。此事我能办妥,已经请他罢手。”   贺夫人身形一震,“他……他到底做了什么?”   蒋云初对她的反应看得一清二楚,心里便有数了。他刮一下眉骨,“侯爷近几年一直在寻找景家后人。”   “居然有这种事?”贺夫人满脸茫然地看着他。   “千真万确。”   贺夫人环顾周遭,脚步轻飘飘地走到就近一张长椅前,落座后,绞紧了手里的帕子,好一阵才镇定下来。   蒋云初走到她近前,很少见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件事,我不告诉您,您心里就总不踏实,告诉您,又担心您与侯爷生嫌隙。”   “怎么会呢?不会的。”贺夫人微笑,“能不能与我细说原委?只管放心,他不想让我知道的事,在他面前,我就会一直装作不知道,直到他告诉我。”   蒋云初感激地一笑,“您能体谅我与侯爷,再好不过。”他还真怕弄得两面不是人。随后,他梳理一下思绪,将贺师虞寻找景家后人的事情如实道来,随后,索性将近期的事也合盘告知。她是最应该知情的人。   贺夫人听完,心头一动,想到了很多事,险些落泪。她轻声问:“景家的后人,现在是不是叫洛十三?”   蒋云初说是。她如何得知,他也没问。   贺夫人飞快地擦了擦眼角,定一定神,看住他,让自己暂且只顾及眼前事。   她就说么,他这种人,别说提前几个月提醒,便是提前几日,也能扭转局势。   “做得好。”她满脸欣慰的笑,“如此,我心里也就真踏实了。你和颜颜的亲事已定,日后贺家的事,你更要费心些。侯爷不见得比你办事更周到,他那心思是好,担负的凶险却太大,若是被恶人抓住把柄,连你都要被殃及。”   “我会竭尽全力,我们凡事商量着来。”   贺夫人点头,再点头。   蒋云初看得出,她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完全消化掉那些事,又说了几句话,便道辞离开。   贺夫人亲自送他到垂花门外,看他走远,才折回内宅,去了自己的小书房。   她遣了下人,坐在窗前的圆椅上,开始整合前世今生一些事。   前世,贺师虞对梁王低头,定与景家有关。   如今看来,没别的可能。   只能是这样。   怪不得,前世云初说,与贺家无话可说。到了那地步,还能说什么?   怪贺师虞不该寻找已经与他成为至交的景家后人么?   初衷没有人能不理解,只是代价过于惨重:一时的取舍,决定了贺颜铤而走险、玉石俱焚。贺颜,是他的命。   而前世最终,云初并没放弃贺家与景家——   让贺朝镇守西域,给的兵权越来越重,给的将士无一不是最精良的。   他要贺朝为百姓为官、守城,更要贺朝来日清君侧,推翻昏君与佞臣当道的朝廷,扶持太子登基。从不曾点名这一点,可很多人都看出来了,大多数乐见其成,少数跳着脚地反对。反对的,自然是自寻死路。   他让人痛心的地方就在这儿:明明自己可以做到,却任性地选了歧路。   也是啊,一个已经疯魔了的人,只有昏君才会允许他有道理或没道理地报复、宣泄怒火。   贺朝的妻子周氏,逢年过节会带着孩子回京来,曾偷偷告诉她一些事:景家后人已经到了西域,且带了众多人手,已经编入军中,成了贺朝的左膀右臂,只是碍于冤案不曾昭雪,仍是用化名洛十三。   一面说一面哭,无助地望着她,喃喃地问:云初到底要做什么?   做什么?寻死而已。   婆媳两个心知肚明,但谁也不愿说出口。   不难想见,兵临城下之前,他便已如心脉俱损的孤狼一般,杀掉自己,由心腹将他与颜颜合葬——迁移颜颜棺椁的事,她震惊伤心之下不曾细问,而今平静下来,不难想见,颜颜最终的停留之处,定是他指定的地方,没有人能扰他们安宁。   不可失的红颜,因贺师虞送命,起因却是他的过命之交。   那种挣扎、痛苦,任谁能承受?   可最终,他还是选择成全贺师虞,以他离经叛道、惊世骇俗的方式——最终结果是好的,但过程遍布痛苦磨折。   他甚至没有给自己双亲讨个说法,是觉得没必要吧?昏君佞臣的说辞,即便是真的,人们也会打心底质疑,不敢说出口而已。   可不就是没必要,倒行逆施到了那种地步,作为蒋家后人,哪里还有为双亲鸣冤的余地。   再者,真正的罪人是皇帝,已经不在了,他是有理由不在意——皇帝究竟是暴病而亡,还是死在了他手里,也只有他清楚——又一个前世的未解之谜,私下里,认定他谋害皇帝的不在少数。   至于前世太子被废,由头定是何家参与海运,便有了后来云初迁怒,不肯扶持太子的事。   说起来是她绝不该理解的事,可她两世为人,真的理解。   他折磨了那么多人,无法走出心之炼狱的,自始至终只有他。   心尖锐地疼起来。   那个混小子……泪水模糊了贺夫人视线,到此刻,连对他的畏惧都没有了,唯有心疼。   再想到贺师虞,便是泪如雨下。   原来,他的痛苦,不比云初与她少一分。   为了至交后人,导致爱女殒命。从颜颜凋零那一日起,他就已陷入人间炼狱。   可是能说他错么?   不能够。   他做了该做的事,错误在于,没将事情做到滴水不漏。   错了一步,毁了颜颜与云初。他若先一步料到,宁死也不会的。而云初施加给他的报复,如今看来,无一不是诛心之痛。   或许她亦有过错,不是称职的妻子,要不然,贺师虞怎么会对她有所隐瞒,被逼问时也不肯解释,不争取她的谅解。   在他,说了便是等同于加深她的痛苦。   所以,只要她的恨,只要她相对来讲好过一些。   贺夫人哭得不能自已,但这一次,再无怨怪,唯有对前世两男子全然的释怀、痛惜。   .   贺颜、许书窈、何莲娇站在陆霄面前。   陆霄很头疼,不知道叔父为什么让这三个小姑奶奶来给他添乱。   思忖片刻,他唤人搬来两大箱子账册,“先看帐、合账。”全无必要的差事,派给她们,过几日觉着枯燥,自然就去别处了。   没成想,何莲娇听了竟是双眼一亮,问贺颜和许书窈:“你们会看帐么?”   贺颜说:“以前看过家里、田庄的账。”   “那就好,你们教我。我算术过得去,却不知道要怎么看帐合账。”   “好啊。”贺颜、许书窈异口同声。   陆霄暗暗翻了个白眼:合着还歪打正着,如了她们的意?随后的情形,让他有点儿受刺激:   何莲娇一点即通,很快就学会了迅速看帐的窍门,她与许书窈习惯用珠算,一手算盘打得飞快且准;   贺颜看账奇快,合账一概用心算。   芙蓉院的前三甲,果然是有些真本事的,陆霄看她们的眼神,多了几分郑重。   君子社那边,李一行、冯湛考试成绩优异,罗十七则是第十九名,算是揪着小尾巴过关的,他倒也不在意,开开心心地和李一行、冯湛做起了拿手的功课的副讲。   差事到手之后,他们会按月领取朝廷贴补的例银粮米,不论做多久,这也是三个少年第一次凭自己的能力赚钱,自是干劲十足。   以前碍于李一行和蒋云初不对盘,冯湛、罗十七对李一行都有些冷淡,眼下蒋云初已经和贺颜定亲,李一行彻底没什么好惦记的了——两个人莫名地有些同情他,便以庆祝为由,拉他一起去外面喝酒。   李一行情场失意——就没得意过,心里是很憋闷,但并没消沉。   他只想珍惜她出嫁前这一段时光,继续默默地喜欢她、看着她。   别的他没想过,不敢动盼着她的亲事生变的念头。那样,她会伤心的。他又不瞎,她看到蒋云初的眼神焕发着怎样的光彩,他再清楚不过。   以前不愿承认,是想着蒋云初的烂桃花少不了,迟早会让贺颜厌烦,哪成想,喜欢蒋云初的是不少,赶往上凑的一个都没有,那厮一个眼神就能把人吓跑。   喜欢,终究还是盼着她过得好。   和罗十七、冯湛的关系拉近,他很乐意。   至于他留在书院的决定,家里、张阁老都很意外且不悦,说他不务正业。他才不管。   .   傍晚,蒋云初来到书院,先找陆休说了一阵子话,随后去了知味斋。   他没想到,贺颜已经来了,窝在里间的躺椅上想心事。留意到他进门,笑一笑,敛起心绪。   他走过去,俯身看着她,端详片刻,笑微微地问:“是不是想问我一些事?”   “没有。”贺颜拥着小毯子坐起来,“在想晚间吃什么。”   蒋云初莞尔,“贺大小姐,你言不由衷的时候,我看得出来。”   “那么可怕么?”贺颜目光澄明如水,含着笑意看他。   “猜出阿洛的身份了?”   贺颜睁大眼睛,随后悻悻地道:“这都猜得出。怎么我就猜不出你的心思?总是慢好几步。”   蒋云初坐到她身侧,“早就该料到你今非昔比,在当时就该告诉你。”他很心疼,“想通了之后,不好受吧?”   贺颜握住他的手,“只是在想,你们有多难。”   蒋云初牵了牵唇,“心疼了?”   “嗯。”   “来,抱抱我们颜颜。”   贺颜投入到他怀里,“以后要怎么办?”   蒋云初一面拍抚着她的背,一面如实相告,末了道:“这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几家同心协力,不愁拨云见日。”   贺颜抬脸看着他,悄声问道:“最该惩戒的那一个,你和阿洛哥哥到底怎么打算的?”   蒋云初嘴角一牵,笑得有点儿坏,“走一步看一步,不过,我们确实没安好心。”   贺颜随着他笑起来,“你们一定可以的。”   “你倒是心大,不怕我变成佞臣?”   贺颜咕哝道:“那种人,就该有佞臣收拾。”又勾住他颈子,“但我知道,你不会那样的,他不配你跟他置气到那地步。”   “说的对。”蒋云初岔开话题,问起她的新差事。   贺颜打心底愉悦起来,与他说了白日里的情形。   “傻姑娘。”蒋云初委实笑得不轻,“这时节不上不下的,什么地方也没合账的必要。”   “啊?那是陆霄给我们下马威,还是怎样?”贺颜懊恼地挠了挠额头,“我们被算计还乐了一天,他快乐疯了吧?”   蒋云初哈哈大笑。陆霄不会有笑话谁的闲情,倒是先生那边,听说之后不知道要笑成什么样。   “你笑什么啊。”贺颜没好气地揉他的俊脸,“我都傻成这样儿了,你就不担心?”   蒋云初笑得歪倒在长椅上。   贺颜继续揉他的脸。   “你就算一清二楚,不也得把事情好好儿做完么?”蒋云初搂了搂她,“刚当差,这是必经之路。”   贺颜仍是气鼓鼓的,“我可是跟你定亲的人,他也太不把我当盘儿菜了。”   蒋云初又是一阵笑。小家伙就是有这种本事,犯傻的时候也没法子让人上火,只觉可爱有趣。   贺颜见他笑得开怀,过了一阵子,也跟着笑起来。   两人没在知味斋用饭,去了听雪阁。   许书窈、何莲娇已经来了,陆休正笑得东倒西歪,两个女孩一脸莫名地看着他。   蒋云初与贺颜一看,又是一通笑。   许书窈与何莲娇被他们笑得心里发毛,把贺颜拉到外间,问怎么回事。   贺颜一面笑,一面说了原委。   之后,那两个的反应与贺颜之前大同小异,到末了,也笑起来。   “能博先生、蒋师兄一笑,也算是功劳一件。”何莲娇说。   许书窈与贺颜笑得肚子疼。   里面的陆休听着她们的笑声,笑着叹气,“真是物以类聚。”   蒋云初想一想,还真是。但是,这样很好。   .   这个月下旬,杨素衣嫁进赵家,杨素雪嫁入王家。   杨素衣出嫁,场面并不风光,这要怪赵家太小气,只给了一千两聘金,杨家心疼杨素衣,只是私下多贴补银钱,给外人看的嫁妆并没准备多少,准备多了,赵家父子得意忘形,不定说出怎样难听的话,还是算了吧。   杨素雪则是不同,王家给了五千两聘金,杨家感念王家在这档口结亲,像模像样的准备了丰厚的嫁妆。杨夫人与杨素雪一百个不同意,但这可不是由着她们耍性子的事情,杨阁老及儿子默契地忽略掉。   在杨素衣出嫁当日,官场中没多少人捧场,看热闹的百姓却是数不胜数,说万人空巷都不为过。   而就在这一日,蒋云初带洛十三见了贺师虞、何岱,地点选在了他名下一所别业,在宅子里的人手,全部来自十二楼。   贺师虞、何岱先到的,两人相对坐在外书房喝茶。待蒋云初与洛十三一进门,两人看了一眼,便齐齐站起身来。   再怎样,在他们眼里,云初年纪还太小,不是没可能被骗。是以,之前以为需要委婉地盘问,才能确定对方身份。   然而,不需要的,少年那与景国公酷似的容颜,已是证明他身份的最有力的凭据。   “小名阿洛,如今他是洛十三,十二楼的当家人。”蒋云初言简意赅地将至交引见给两位长辈。   贺师虞、何岱只是怔怔地点头,一瞬不瞬地凝着洛十三。   洛十三微微一笑,抬手请两位长辈落座。   两个人下意识地颔首,落座。   洛十三走上前去,撩袍跪倒在地,“让两位长辈劳神劳力,甚至铤而走险,是我不对。对不住。”   贺师虞、何岱终于回过神来,齐齐起身,扶洛十三起身。   两个铁骨铮铮的男子,俱是红了眼眶、落了泪。   蒋云初看了这一幕,转身,悄无声息地走出门去。三个人有太多的话要说,他没必要听。   救下重伤的阿洛两个月之后,他说:“我不知你底细,救你需要瞒着别人。但是瞧你这意思,好像也不愿意见人。”   阿洛看了他好一会儿,说:“你想不想让蒋家立个大功?想,把我交给你的族人,再让他们把我交给皇上。”   他摇头,说不想,只想知道你是谁。   阿洛看着他的那个眼神,像足了受尽委屈的小狼狗、小奶猫,真让他受不了。他没好气地说,如实招来,不然不理你这讨债鬼了。   阿洛笑了,笑得很开心,随后如实相告,一字一句,都像刀子一样刺在了他心头。   后来,阿洛问他,相信么?   他说相信,只让你说这一次,日后再不问。阿洛是比他大,但性子很单纯,真没骗到他的本事。   阿洛转开脸,无声地哭了。   他说不哭,现在不是有胜似亲人的人了么?   阿洛用力点头,带着鼻音说是,你这厮忒讨人嫌,我本来都不会哭了。   那些话说的,让他特别难受。   阿洛是个很奇怪的人,经历明明该少年老成,可很多时候就是个小疯子、小孩儿。   所以,从结缘到如今,他更像哥哥,也很乐意照顾那个任性的人。   在那之后,他们开始一本正经地谋划,这才有了十二楼的崛起。   他们要招募最精良的人手,要搜集所有能搜集到的官场、皇室秘辛。   这不是明刀明枪斗法的世道,他们只能适应。   几年下来,阿洛的城府、头脑、手段都已不可小觑,除了一阵阵酗酒、偶尔涉险,他没什么不放心的。   到今时今日,阿洛有长辈心疼了,不再是除了兄弟情义双手空空的倒霉孩子。   他轻轻吁出一口气,唇畔现出清浅笑意。阿洛那手易容术,可以时不时地派上用场了。要是愿意,偶尔到贺家、何家小住一阵也无妨吧。   这多好。   .   被锦衣卫盯上的事,聂宛宛毫无察觉,到了与冰冷女子说定的十日之期,将打探观望到的消息写成书信,派心腹送到什刹海。   她是跳进坑里不自知,锦衣卫跟踪监视所得的消息,却让莫坤为难了:   什刹海的宅子,明里属于一个商贾,其实是梁王别院。   亲信与儿子,皇帝会偏向哪一个,谁说得准?   莫坤在心里把赵禥的祖宗十八代骂遍了,才静下心来,面对事实。   有疑心病的人,你跟他扯扯小谎无所谓,若是隐瞒大事,绝对没有好果子吃。   皇帝恰好就是这种人。   所以,莫坤决定照实禀明,把这难题交给皇帝,挨一通训斥也认了。   皇帝听莫坤说完首尾,神色越来越阴沉,“你的意思是说,聂氏与住在梁王别院的人有来往?”   莫坤的身形又矮了一分,“正是。微臣便是胆大包天,也不敢污蔑皇室子嗣。皇上若是心存疑惑,容微臣将属下唤来,仔细询问便是。”   皇帝没理他这个茬,而是问:“梁王离京,说的由头是他外祖父病了,总梦见他?”   莫坤答是。   皇帝忽而问道:“那么,此事是真是假,你不知道么?”   莫坤立时跪了下去,“微臣……不知情。”   官官相护。锦衣卫到了地方上,一方首脑自会带着下属官员百般打点,锦衣卫没道理不给情面,太多的事,明明知道,却不会上报,只会定亲送上份额不小的银钱。   他从来就没有不缺钱的时候,怎么会反对这种不成文的规矩?   所以,这一次,他也算是没骗皇帝,根本不知道梁王去广西做什么。   皇帝冷冷哼笑一声,“不知情?这般失职,你总得给朕个说法。”   莫坤向上磕头,“因着梁王是皇室子嗣,两广又是端妃娘娘母族所在地,加之这两年梁王办差得力,微臣就没循例行事,只是打心底觉得,殿下精明强干,断不会做出让皇上着恼的事。”乌烟瘴气的官场实形,他怎么敢说?   皇帝将手边茶盏掷到他近前,“混帐!”   莫坤诚惶诚恐,连连叩头。   皇帝瞧着他运了好一阵子的气,末了却道:“不管你用什么法子,让你两广那些手下活起来,别再做睁眼瞎。即日起,梁王到广西的大事小情,据实禀来!”   已经一身冷汗的莫坤忙不迭称是,好一番赌咒发誓。   作者: 上章红包马上送出,福利继续,一直在等你~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19891124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酥饼小迷妹 5个;wuiloo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榛 96瓶;白衣宁馨 10瓶;酥饼小迷妹 7瓶;yidant 5瓶;   爱死你萌啦,比心心~我会尽力回报哒! 第33章 更新(万更)   察觉到锦衣卫的动向,蒋云初传信给第九楼:让几个县令、漕帮接受梁王的安抚, 按照两广总督的意思, 把事情压下去。   丁十二听说后,一脸茫然, 问洛十三:“不是应该让他们把事情闹得更大么?侯爷不是说过,事情越大, 人的破绽越多么?”   洛十三笑得有点儿坏,“事情闹大了, 证明的是梁王就算在外祖父、舅舅的地盘儿, 说话也没分量。相反, 闹事的见了他就偃旗息鼓,证明的是什么?”   丁十二恍悟, 抚掌笑道:“证明的是他在两广的地位之重,做一做文章, 说只手遮天也不过分。如果皇上没让锦衣卫查梁王, 才适合把事情闹大, 让他在那边得罪一些人。”   “这事情只是探探虚实, 梁王回来之后,才见真章。”洛十三颔首一笑, 懒懒地窝到软榻上。   见过两位长辈之后,他的心情一直不错。   贺师虞、何岱的意思一致,日后若是告知太子景家后人的事,也不会提及云初和他与十二楼的关系。   那是何岱的女婿,却也是储君, 犯不着埋下遭人忌惮的隐患。   两位长辈还说,要时不时与他和云初聚聚,喝几杯。   这事情容易,他答应了,也是有自己的小算盘:没事见见他们,有机会就提醒他们,凡事听云初的安排,别又好心办坏事。   他打心底觉得两位长辈可亲,但想到他们做的事,真会后怕得心惊肉跳。他们豁得出去,他不行,无论如何,要保证云初与贺颜前路顺遂。   只有真的经历过失去的人,才会明白何为珍惜,何为不可失。   而对于十二楼的真正势力,他与云初想法一致,没跟两位长辈交底。没必要,他们是真真正正的好人,他跟云初不是,说多了,全无益处。   出了会儿神,洛十三去了捕风楼。   他没事就来这里,整合所得的各路消息。   云初与他建十二楼的目的之一,便是找到仇人的软肋,以及绝对奏效的保命符。   不论背负多大的仇恨、冤情,想要那个罪魁祸首清算旧账,都不亚于蚂蚁撼动大树。所以,只要用得着,就算是歪门邪道,他们也不介意。   .   知道被陆霄摆了一道之后,贺颜、许书窈、何莲娇商量之后,看帐合账的速度明显慢下来。   当时许书窈说:“又不是真正的差事,我们不用急着做完,可以认认真真地看帐,从里面找出些门道。”   何莲娇不明白,“什么门道?不就是一笔一笔的流水账么?”   贺颜已经明白许书窈的意思,笑着解释:“可以做些比较。比如同是四五月份,往年与今年开支相差多少,大多数能在账面上找出原因,有一些就不能,要请教陆师兄。现在想想,这差事其实特别好,我们能知道很多事。”   “我不是特别明白。”何莲娇说道,“看帐的时候,你们教我。”   贺颜、许书窈点头说好。   再看帐,何莲娇经过点拨,慢慢摸出了门道,不由喜上眉梢。账面中,有各类物品、食材涨价降价的幅度,也有学田每年的收成差异,更显示出了学子们的住宿伙食情形一年好过一年。诸如此类,她总结出很多心得,想着全是过日子用得着的经验,便用笔记下。   陆霄观望两日,揣摩出她们的心思,便有些不好意思了,得空会主动跟她们说一些账面上的事。   有了差事之后,许书窈午间去藏书阁的次数明显减少。   罗十七借故来说事情的次数则明显增多。   贺颜、何莲娇见了,总是会心一笑,暗地里,不免替两个人着急。   何莲娇悄声道:“应该有一段日子了,事情怎么还没有眉目?”   贺颜也有些无奈。   何莲娇目光一闪,出损招:“要是罗师兄总磨磨蹭蹭,不给个明确的说话,我们就好生敲打他一番。”   贺颜失笑,“不大好吧。”   何莲娇想了想,叹气,“让他们继续磨蹭吧。这种事还真不能管,害得两个人生了嫌隙,便是作孽。”   贺颜点头。   许书窈不知道两个手帕交的心思,私心里,其实也有些着急。   她自幼丧母,与现在的许夫人,一直不对付,仗着父亲偏疼自己,这些年过得还算舒心,但那位名义上的母亲要是在她亲事上做手脚,她并没把握安然应付过去。   而三个女孩都不知道的是,罗十七也早已抓心挠肝。   他一见许书窈就喜欢,做派温柔娴静,开心的笑的时候,会现出两颗小虎牙,这样的反差,不知多可爱。   早在三月,他鼓足勇气,对她说,午间得空的时候,能不能去藏书阁,他有一些问题要请教。   她答应了,每隔三五日,便到藏书阁与他见面。   也算是有问题要请教吧,想打听她的喜好。可不知怎么回事,一见到她,脑筋就不转弯儿,总在辞了她之后,才意识起该打听的没说两句,没用的倒是说了不少。如此,用了很长时间,才确定她一些喜好,着手准备礼物。   而在考试之后,他心里愈发忐忑:虽说南北两院的功课不同,但许书窈成绩斐然,他却是次了一等,没来由地觉得有些配不上她。   越是如此,越怕别人先自己一步入了她的眼。到这两日,他下了狠心:豁出去了,起码稍稍往前走一步。   这日午间,两个人如约来到藏书阁,在二楼转了一阵,站在长窗前。   正是用饭的时候,这里除了一楼的掌书,只有他们两个。   许书窈今日穿了一袭月白,落在罗十七眼中,只觉她样貌愈发的清丽脱俗。   一面闲谈,许书窈一面有意无意地打量着罗十七。   她最熟悉的外姓少年,只有蒋云初,如果说他是月光,那么罗十七就是阳光,笑起来的样子煞是悦目。   她可以确定,自己是喜欢他的,心里其实巴不得每日都能见到他。到底是女孩子,总得矜持些。   罗十七踌躇一阵,终于鼓足勇气,郑重地问她:“在你看,我要是送女孩子画作、乐器,失礼么?”思来想去,觉得这样最稳妥,要是直接说送她,她说不行可怎么办?   许书窈却是心头一惊,怎么想,都觉得他这话与自己无关,想送她东西的话,委婉的方式有很多。她的笑容险些僵住,但是强迫自己平静地应声:“哦?想送给谁?我可以帮你转交。”   “不用不用。”罗十七心里乐开了花,面上也绽放出阳光般灿烂的笑容,现出雪白的牙,“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那什么,我先走了啊。”他这就回去检查礼物,尽快送她。   许书窈张了张嘴。   罗十七不待她应声,急匆匆走开去,几息的工夫,许书窈就听到他下楼时仓促的脚步声。   合着这么久,都是自作多情?许书窈在原地愣了好半晌,黑着小脸儿离开。   下午,贺颜、何莲娇都察觉到了许书窈情绪不对,有时显得很失落,有时显得很气闷,问她怎么了,却绽出笑脸,说没事。直觉让她们不做他想,确定是罗十七惹好友生气了。   “这可不行。”贺颜说,“晚间要仔细问问窈窈,如果是罗公子的不是,我可饶不了他。”她不能没事找事,让先生或蒋云初收拾一下那小子,总非难事。   “嗯!”何莲娇用力点头,“我帮你!”停一停,又问,“颜颜,你以后也会对我这么好吗?”   贺颜笑出来,“当然。”   何莲娇笑着搂了搂她。   临近傍晚,有仆役来传话:“贺大小姐,罗公子来找您,说有事相求。”   许书窈的脸色立时不好看了。难不成,他要托颜颜把礼物送给意中人?那这不是更让她没脸么?但也没别的可能,他要是惦记颜颜,估计早被蒋云初打折了腿了。   贺颜留意到书窈的神色,便也有些恼火了:这个罗十七,办事实在是欠稳妥。她当即去见他。   罗十七站在夕阳光影中,手里拿着一个装裱好了又用纸张厚实地封起来的斗方。   “什么事?”贺颜淡淡地问他。   罗十七腼腆地笑着,扬了扬手里的斗方,“能不能帮我转交给许师妹?”   贺颜微微侧了侧头,狐疑地看着他,“怎么不当面交给她?”   罗十七茫然地道:“那样好么?”   贺颜则反问:“这样好么?”   “那、那我听你的吧。”罗十七向她求助,“能帮我请她出来么?”   贺颜面上有了笑意,“等着。”转回去,走到许书窈面前,悄声道,“要送礼物给你,让我先跟你递句话。”   许书窈意外,“送我礼物?”   贺颜笃定地点头,“是啊。”   许书窈不由扶额,回想一番,知晓自己是会错了意,一时间心情有点儿复杂,高兴,也有些因误会他而生出的歉意。   何莲娇与贺颜一起推她出门,“快去吧,横竖也没什么事了,你只管先一步回住处。”   许书窈赧然地笑着,顺势出门去见罗十七。矜持什么的,这次就省省吧,不想再出什么岔子。   相见之后,两人望向对方的视线,都有着难以压制的喜悦,不消说什么,便已通了款曲。   晚间,许书窈红着脸,跟贺颜、何莲娇说了原委,“误会他了,平白憋闷了一下午。”   贺颜与何莲娇笑得不轻,后者完全放下心来,前者则没有。   许家的事情,贺颜最是清楚,担心许夫人出阴招,让书窈的姻缘不能如意。她巴不得罗十七这就开始张罗提亲的事,却偏又不能急。   手札相关的一连番是非让她明白,很多时候,一些事情就看谁抢了先机。人再精明强干,偶尔也架不住别人有心算计无心。   但情缘这回事,也真不是有点儿眉目就能急着定下来。   陆休与沈清梧,就算是前车之鉴。   她品得出,先生被伤到了,但如今沈清梧的难过,不见得比他少。   对,不敢笃定沈清梧的心思,听父亲说了那些往事之后,没对这位先生有成见,却已打定主意桥归桥、路归路。   对陆休、蒋云初的事,谁也别想指望她有原则。   至于书窈,也差不多。   晚间,贺颜翻来覆去地思忖一番,为书窈做了些打算。蒋云初白日里事忙,这几日总是晚间回来,时间早晚不一。   她也不管他是否回来了,溜去他的住处。   .   这晚,莫坤邀蒋云初在经常光顾的酒楼相见,宴席间,好一番诉苦:“……就那么两个成气候的儿子,他都看着不顺眼,都让我查这查那地开罪人。等到有一日……我得怎么着,才能不是死路一条?”   针对皇帝的话说得委婉,但任谁也能会意。蒋云初牵了牵唇,“这样说来,自今日起,我便要请你帮忙找退路了?”   “谁都明白的事儿,只能跟你说出来罢了。”莫坤摇头叹气,“什么差事其实都一样,在这局势下,能一直得势的是凤毛麟角。我知道你天赋异禀,就想着,往后相互关照着,一起找一条退路。”   “明白这意思了,多谢。”蒋云初对他端杯,其他的,只言片语也无。   莫坤笑着与之碰杯,“后生可畏。要是有那么一天,我要倒霉了,你好歹提醒一声,最好是拉我一把,我肯定不让你吃亏。”   蒋云初就笑,“这是说什么呢?”   “你记住就行了。”莫坤晓得他的性子,点到为止,岔开话题,说起锦衣卫长期在办的、如今在办的一些事。没几日,这少年便要成为他的下属,提前说说,让他心里有数,有益无害。   一餐饭吃了很久,离开酒楼时已近戌时。   蒋云初骑快马赶回书院。与贺颜说了,晚间要回去,便会做到,如此,心里才踏实。   太晚了,书院各处已经落锁,他便将坐骑放到知味斋,翻墙进了书院,回到满室漆黑的住处。   一进门,便感觉到有人在,但没有危险的意味,心里就有数了。   他没掌灯,环顾一番,径自去了里间。   架子床上,是睡着的贺颜。   这一刻心头的喜悦,无法言说。   他在床边坐下来,静静地看着她,好一会儿,将她一只绵软的小手纳入掌中,动作很轻很轻。   但贺颜很警觉,手指蜷缩的同时醒来。   “颜颜。”担心她一时间看不分明,他及时出声。   “你回来了啊。”贺颜拥着锦被坐起来,揉了揉眼睛,有点儿懊恼,“只想躺一躺,却睡着了。”   “没事。”蒋云初微笑,“在这儿睡也一样。是不是有什么事?”   “嗯。”贺颜点头,说了对书窈前程的担忧,又道:“许夫人这些年,一直被许叔父拿捏着。但是,哥哥与周姐姐的事,家里要请许叔父、许夫人出面内外两头说项——这样一来,许夫人就会行动自如,那么,她趁机给书窈使绊子,也不是不可能。”   许家母女不合,蒋云初是了解的。继室与原配所出的嫡长女不合,放在怎样的门第,也不算新鲜事。“你有没有什么打算?”他问。   “我想让你安排人手,监视着许夫人。要知道,她不管不顾地给书窈定下亲事的话,就算许叔父随后否了,总会惹出些是非,全无必要。”贺颜娓娓道,“这样的话,不如事先防着她。这种事,家里的人大抵也能办,可我不能全然放心。只好给你找事做了,为难么?”   蒋云初莞尔,“不为难。过一两日,我给你一本花名册,上面的人手,你可以随意差遣。”   “有必要么?”   “当然。”   “那好吧。”她笑着说,“回头我告诉窈窈,问问她什么意思。”   蒋云初问她:“多留一阵?”   “好。”贺颜躺回去,“再睡一觉再走。”   他笑着躺到她身侧,“你这是对我放心到了什么份儿上?”   “还不是你惯的。横竖你也不好意思欺负我。”虽是这么说,贺颜明显已经有些心虚。这……可是她自己送上门来的。到此刻,她才意识到情形委实暧昧,很不自在。   “……”蒋云初把她搂到怀里,“你要不这么说,我还真不好意思。”   他的言下之意,让她没法儿往好处想,却也真的怕不起来,笑着,要起身。   他将她牢牢地箍在怀里,气息有点儿急了、热了,却连近期常有的轻吻都没有,“老实点儿。就这样。”   这样,就很好。这是他最不需要心急,但又万般珍惜的瑰宝。没有什么不好意思,却舍不得轻慢了她。   贺颜闻言忙道:“这次是意外,我真没有投怀送抱的意思。”   蒋云初撑不住,笑出来,“闭嘴。我想说你越描越黑。”   “哪有。”她说完,也笑了,“你又不去找我。”   蒋云初抬手,捏了捏她的小下巴,“往后多的是这种机会。我投怀送抱的时候,你大方点儿,千万别学我。”   “……”贺颜蹭了蹭他肩头,放心了,说话也就又有底气了,“我先睡会儿,你记得唤醒我。”   他语带笑意地说好。   翌日,贺颜征询了许书窈的意思,得到非常肯定且感激地答复之后,与蒋云初商量着安排了人手,开始盯许夫人的梢。   这些事,许书窈也没瞒何莲娇,晚间两个人说悄悄话的时候,照实说了。   何莲娇扁了扁嘴,“我都要妒忌你了,颜颜对你太好了。”   许书窈唇畔绽出由衷的笑靥,“是啊,颜颜对我很好。打小就是这样。其实认真说起来,一直是她照顾我,她也一直是我的小福星。”   “怎么说?”何莲娇摇着她的手,“快跟我翻翻你们的老黄历。”   许书窈点头,娓娓道来。   没多久,陆休也得知了此事,莞尔一笑,思绪便不由得回到了贺颜、蒋云初、许书窈同在庄子上的一些事——   那年夏日,许书窈与许夫人到了贺颜所在的庄子上。   许家与贺府是通家之好,贺家落难,许家自然也逃不过去。   许老爷实在找不到更妥当的人手,便让进门没多久的继室护送嫡长女过来避难。   许书窈与贺颜同岁,以前常见面。此次相见,贺颜开心于多了个玩伴,许书窈没多久也就适应了现状。   让人膈应的,只有许夫人。   许夫人是许书窈生母的表妹,以前在许府,便常在内宅颐指气使,这次得了许老爷的托付,不乏危言耸听或是拿着鸡毛当令箭的情形。   陆休一见许夫人,就开始担心两个女孩要遭殃,却拉不下脸介入内院的事,便又推给蒋云初:“颜颜还小,你看着些,别让外人委屈了她。”他不提许书窈,是知道蒋云初根本不在意她如何,而许老爷又曾写信给他,郑重托付。   蒋云初琢磨了一阵,跟贺颜打好招呼,去了城里一趟,亲自选了管事赵妈妈、两名孔武有力的婆子带回来,交给贺颜留在身边。   贺颜问蒋云初:“云初哥哥,你怕许夫人和书窈欺负我?”   蒋云初莞尔,“防着许夫人。”她多个玩伴,是莫大的好事,他怎么会说许书窈的不是。   “哦。”贺颜释然,“许夫人对书窈,是不大好呢。要是发现她欺负书窈,我可不可以让赵妈妈罚她?”   “不合规矩,让赵妈妈告诉先生。”蒋云初耐心地教她,“但你是这里的主人,遇到看不过眼的事,可以出言阻拦,添置的人手,是为了帮衬你。”   “嗯!我记住了。”贺颜一顿,又道,“先生和云初哥哥,也是这里的主人。上次,我说不清楚,只顾着不高兴了。”指的是四月里与他闹别扭的事。   “乖。”蒋云初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平日里的事,需得先生做主。庄子上的事,蒋家已拨了人手过来帮衬。”委婉地告诉她,自己还真不能算是客人,赶上了这情形,她真需要蒋家在小事上的帮衬。   贺颜喜滋滋地问:“那就是说,我的事情,你都可以管?”   “愿意么?”   “当然!”   “有事只管告诉我,我会尽力帮你。”   “好——”她拖着长音儿,乖乖地点头。   贺颜习武方面,仍是没有让陆休觉得喜人的进展,不由发作蒋云初:“你这是害她!”   “她若不能自保,我护着她。”蒋云初说。   “……”陆休用手指点了点他。   蒋云初缓和了态度,“还小,除非自己想学,不然,真不能急于求成。”   “就你这个教法,她能自己想学才怪。如今她最精通的,恐怕是得过且过。”   “那您亲自教她。”   “滚滚滚!”   贺颜不知道这些,仍旧沉浸在许书窈过来作伴的喜悦之中。   许书窈胆子小,但是特别单纯善良。一过来,就要把随身携带的好些物件儿分给贺颜,贺颜只选了几朵珠花,回赠一方砚台。   平日许书窈也要跟着陆休上课。她在初学阶段,陆休也没指望她如何,鼓励时多,催促用功时几乎没有,习武的事,压根儿不提。   贺颜跑去找蒋云初告状:“先生偏心,我那时候,可不如书窈这么轻松。是好事,可我心里不是滋味儿啊。他很少夸我,还让我习武……”十分的怨念。   蒋云初忍俊不禁,“不是那样。在这里,先生是对你最好的人。”陆休对贺颜那份儿心,简直比得上望女成凤的父母。   “我才不信。没你一半好。”   “真的,等你再大些就明白了。”   “好、吧。”   许夫人住进庄子上,先卧病了一阵,路途太长,心里计较太多,一松懈下来,身子骨倒承受不住了。   进入凉风习习的秋日,许夫人痊愈,开始神气活现地在宅子、田庄上走来走去。结果让她十分沮丧。庄子上全是做佃户的平头百姓,找不到能平起平坐常来常往的人。   回到宅子内,看着倒座房里的简单陈设,对着粗茶淡饭,念及以往的锦衣玉食,心绪更是恶劣。   许家出事前,她本想回娘家的,哪成想,许老爷交给她这样一个差事,要她护书窈周全,尽心照顾。许家都要败了,一个小拖油瓶,她照顾个什么劲儿?   可也不能直接扔下许书窈逃走,那样,许家定会将她娘家拉下水,她的下半辈子还是没指望。   只好在这里耗着。待得许家之事尘埃落定,娘家没受牵连的话,她再离开也不迟。   不甘、怨气太重,她便看什么都不顺眼,看谁都想发作一通。   她带了两名婆子、两名护卫过来,护卫是许老爷的心腹,她并不管他们在外院如何;婆子则是她的心腹,能帮她在内院过得如意。   日复一日的,贺颜读书习武的时候,许夫人在内宅一步步提点训诫下人,树立威信。   赵妈妈和两个一道来的婆子因着蒋云初提点在先,从不理会。其他两个小丫鬟、四个婆子却看不清形势,又因贺颜、许书窈实在太小,许夫人指出的错处也在理,是以没多久,便将许夫人当成内宅的主人了。   贺颜听赵妈妈说了,蹙了小眉头,“真难办。唉,过一阵再说吧。”   赵妈妈啼笑皆非,也不知这大小姐凡事往后推的毛病是怎么养成的。   许夫人见贺颜那边全无反应,完全放下心来,指挥着院子里的下人重新布置了后罩房。可还是不满意。一日,与贺颜商量:“大夫说过,我要多见阳光,不然还会生病。你住的正屋敞亮,能不能——”   贺颜眨着大眼睛,“你每日在院中晒太阳不就行了?要不然,跟我一起习武吧?”   许夫人:“书窈跟我住在后罩房,有些挤。”   “让书窈跟我一起住。”   “……算了。”许夫人与她横竖说不通,也就暂时作罢。   随后,许夫人开始刁难许书窈,完全当个打发时间的消遣。   起先,她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不准许书窈再随着陆休读书。   许夫人是继室,也是许书窈的表姨母,她不敢违背,吞吞吐吐地跟陆休说了。   陆休只说随你。没主心骨的孩子,他又能怎样?总不能跑去后院跟个女人争辩吧?   贺颜不明所以,见许书窈心甘情愿的样子,没心没肺地为她高兴了一场:不用学东西的日子,多舒坦啊,太让人羡慕了。   陆休无意间听说,鼻子都要气歪了。小气包子笨起来也是真笨。   贺颜想象不到的是,自己读书习武的时候,许书窈在学着做针线,达不到要求就要受罚。   对此,许夫人的理由是:女孩子会什么都是虚的,有一手出色的针线最要紧,京城诸多高门大户,包括林府,都是这个态度。   因她搬出京城高门大户,连赵妈妈都被唬住了,以为风土人情不同,京城就是那样一个藏龙卧虎也……莫名其妙的所在。是以,一直犹豫着,没敢跟贺颜说许书窈的现状。   寻常下午,贺颜也会留在陆休的书房,做工笔画、学算术。   蒋云初上课的地方在东跨院。陆休来回走三两趟,半日也就过去了。   这天,贺颜提前做完了功课,十道算术题都解对了,一小幅工笔画也顺利完成。   陆休看过,很满意,给了她一把糖,“回吧。”   贺颜收拾起小书箱,道谢后,高高兴兴地返回内院。   陆休瞧着她的背影,才不攒掩饰心头赞许,笑微微地去了东跨院。   贺颜回到正屋,匆匆忙忙地洗漱之后,便要去找许书窈。   赵妈妈一脸为难地阻拦:“小姐还是傍晚再去吧。”   “为什么?”贺颜问,“她又不做功课,不是随时可以见我?”   赵妈妈暗暗叹一口气,“林小姐不用习文练武,却要每日做针线,做不好便要受罚。今日林小姐不知怎的,拧上了,不肯碰针线。许夫人便说她忤逆长辈,让她罚跪呢。”   贺颜颈子梗了梗。居然还有这种事?她顾不上多想,拔腿就往外跑,险些被门槛绊倒。   赵妈妈急匆匆赶去扶稳她。   贺颜脑子转了转,“你找一个婆子,告诉先生和云初哥哥。这种事,不对。”道理她讲不出,只确定这种事太荒谬。   “是!”   秋日明澈的阳光下,许夫人悠闲地坐在廊间嗑瓜子,许书窈双手高举着热茶,跪在天井。   “说,你错了没有?”许夫人问道。   许书窈忍着双手疼痛,哀求道:“我想读书写字,实在做不来针线。您就成全我吧,我求您了。”   许夫人哼笑一声,“你父亲把你交给我照顾,便是让我代替他,好生教导你。女孩子学那些没用的做什么?跟你说了多少遍,你却全当了耳边风!”   许书窈咬住嘴唇,满心的不认同,却不能辩驳,总不能把贺颜拿出来说事,万一许夫人连贺颜的课业都阻挠,她不就是害了好朋友么?   “再不知错,往后每日,你都要受罚。”   语声未落,贺颜带着赵妈妈、刘婆子赶过来。   许夫人面色一僵,本想起身,看看本属于贺颜如今却在自己跟前当差的下人,心就定下来,坐着没动。   许家的事,不要说一个五岁的小孩子,便是成年的人,也不敢说看得透虚实,不敢掺和。   贺颜视线逡巡一番,见到许书窈,立刻跑过去,拿过她高举的茶杯,吸了口气——很烫。   “书窈,快起来,去跟我住。”她说。   赵妈妈不知该哭该笑:这小祖宗的章程完全不对,这哪是林小姐换个住处的问题?   许书窈眼中噙了泪,不敢起身,“颜颜……”   许夫人轻咳一声,“贺大小姐,这是林家的事,你不能管。”   “就要管。”贺颜说。   许夫人失笑,“那你倒是说说,怎么个管法?你可知谁对谁错?我是代替昌恩伯教导明馨,外人不能置喙。”   “……这不对。就要管。”情急之下,贺颜能说出的,也只有这样的言语。   “虽说庄子是贺家产业,但许家的人不是白住,大人之间的事,我就不跟你细说了。眼下,我们是房前屋后住着,却是两家人。贺大小姐自重些。”许夫人倏然冷了脸,“否则,我可就不客气了!”   贺颜还没全然消化掉这一番话,许书窈却因末一句急了,直觉地认定许夫人也会责罚贺颜,当下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站起身来,挡在贺颜身前,“和颜颜无关的,您不要怪她,让她走吧。”   大人之间的事,她不明白,只知道许夫人这个大人很恐怖。   “又顶撞我?谁让你起来的?”许书窈史无前例的坚定决然,让许夫人在瞬间的愣怔之后,无名火燃得更旺,“来人!掌嘴!”   “你敢!”贺颜立时与许书窈调换了位置,抬手将手里的那盏茶泼到冲过来的一个婆子身上,又唤,“赵妈妈!打她们!”   赵妈妈和刘婆子在她出声之际,便已赶到她和许书窈近前,用身形护住,心里却是知晓,这是无用功:许夫人已经鸠占鹊巢,她们人手太少。   幸好,这时赶去外院报信的孙婆子赶回来了。运气好,没走出外院,就遇见了蒋云初派来传话给贺颜的小厮,她便将事情说了,让小厮告知陆休和蒋云初,自己则赶回来护着小东家。   许夫人站起身来,目光冷森森地望着许书窈:“你最好这就把她们撵走!不然……我让你好受!”先前说不客气,意思只是送客罢了,再有恃无恐,也不可能对贺颜如何。   “书窈要跟我走。”贺颜握紧许书窈发凉的手,“你凭什么罚她?!”   “不知所谓!你把贺大小姐都带坏了!”许夫人只针对许书窈,厉声吩咐,“给我掌嘴!”   “赵妈妈看好明馨。”贺颜说着,匆匆跑开去,抄起一把下人随手丢在庭院中的扫帚,转头又跑回来,打向不知死活要捉许书窈的婆子。   婆子要治住她,全不在话下,然而许夫人的态度很明显:不动贺颜。是不敢还是怎样,她们不知道,也没必要弄清楚。   一群人就这样你打我躲、你停我进的纠缠成了一团。   鸡飞狗跳。   贺颜因此倒是急中生智,忽然抽身跑向站在廊间看热闹的许夫人,将扫帚用尽全力打向她,“祸害!”小声音高了,却更显得奶声奶气。   陆休、蒋云初匆匆赶至门口时,便看到了这样的一幕:小人儿用比她还高的东西没头没脑地打人。   陆休嘶地一声:太没章法了。   蒋云初则当即寒了脸,示意身边的两名小厮。   小厮冲过去,三两下打得许夫人的爪牙痛呼倒地,起不得身。   “颜颜!”陆休唤贺颜。   贺颜这才醒过神来,知道救兵到了,立马扔下扫帚,颠儿颠儿地跑向先生,气喘吁吁地指向许夫人,“她要打书窈,还罚书窈跪。”   “知道了。”陆休微笑,俯身看她,“你要怎样?”   “嗯……我要习武,用心习武。”贺颜扬着脸,认真地对他道。   文不对题的一个回答,却让陆休哈哈大笑,把她捞起来,抱在怀中,“当真?”   “当真的。要打坏人!”贺颜气呼呼,仍是意难平。   这下,连蒋云初都笑出来。   许家处境堪忧,许老爷已身陷牢狱,哪里还有人顾得上许书窈,又有谁能处置许夫人?   蒋云初的建议很直接:“赁个宅子把人关起来,直到许书窈能回家为止。银钱、人手,我有。”   陆休嫌弃地看他一眼:“有这么个人在后院晃,对颜颜只有益处。”   “她本不需过这种日子。”   陆休一梗,黑脸,“可她已经在过了,这是你我说了能算的?”   “那女子,万一发疯害了她,怎么办?”蒋云初少见地也有了脾气。   陆休好受了些,漾出悠然笑意,“这是你我要帮衬她的。”   许夫人带来的两个婆子,被发落去了别处,之前从贺颜那边挖到手里的人,被退回了牙行。   陆休难得勤快了一回,带着蒋云初,给内院选出了数名小丫鬟、婆子。   此外,陆休又去信给故交,请对方帮忙物色一名性子高雅做派不死板的教养嬷嬷——贺颜和许书窈不知要在这里过多久,高门的礼仪规矩却不能放下。   这一番举措之后,许夫人便明白,自己成了众矢之的,毫无反抗之力。新换的下人对她日常行径听之任之,对关乎两位大小姐的事却是紧张兮兮,不是当即以下犯上地否决,便是让她等着请示陆休之后再说。   到了这地步,她若还挣扎,就真是活腻了。   恹恹的闷在房里的日子,常常回想起与贺颜起冲突那日的情形:   贺颜炸毛了,再小,也是挠了她一爪子:扫帚扫到她的脸,刮伤了;   陆休把告状的贺颜抱在怀里哈哈大笑的时候,全然是宠爱女儿的慈父;   蒋云初笑归笑,望向她的目光,直接、锋利,那让人打骨子里畏惧的气势,可不是八岁的人该有的。   ——庄子上,许书窈有这样的三个人撑腰,她如何还有再拿她撒气的余地?   那边的贺颜,当天就把许书窈带到正房与自己同住,因着每日都对住在后罩房的许夫人深恶痛绝,习武时格外用功。没多久,便让陆休喜形于色。   许书窈摆脱了受制于人的窘境,恢复了课业,性格渐渐活泼开朗起来。   闲时,贺颜、许书窈就是陆休和蒋云初的小尾巴,让他们带着出去玩儿,到城里添置些物件儿。   至于许夫人,许老爷对她发落很有意思:走出困境之后,并没休弃她,而是长年累月地不给她做主母的权利,只让她当个摆设。   ——诸如这种往事,陆休都是在当时或之后问询过相关的人,这便使得他了解每一个人的行径、所思所想,每每想起来,画面便分外生动、鲜活。   看着颜颜一点点长大,着实是费心费力但分外有趣的事。   .   进到五月,蒋云初正式离开书院,到锦衣卫当差。莫坤没食言,只让他静下心来归拢每日收到的来自各地的消息,整理成文,留待呈交皇帝。   皇帝得到锦衣卫确切的消息,传旨命梁王从速滚回京来。   接到旨意之前,梁王便觉出了不妥:与舅舅作对的人,之前一直态度强横,两广总督颇费了些力气,消息才没传入京城;他到了广西之后,情形只是略有缓解,两相里来来回回说车轱辘话,那些人也不说到底想要什么。   他看得出,那些人手里有舅舅的把柄,却也被人按住了死穴,不然,绝对不敢这般行事。   他倾尽心力抽丝剥茧的时候,那些人忽然没了闹事的心思,尤其那几个县令,摆出清官的样子,为自己辖区的百姓争取益处,言明只要能够如愿,便以和为贵。   他狐疑更重,舅舅和两广总督则是喜出望外,只盼着先把眼前这一关度过去,要他首肯。   他又能怎样?又不是来大义灭亲的,唯有明面上从善如流,着人暗中彻查这件从头到尾都透着蹊跷的事。那时就预感不妙,果然,没查到别人有什么不对,皇帝却先一步查出了他的不是。   这麻烦可不小。回京的一路,他脑子一刻不闲地斟酌应对之策。   在这期间,皇帝也没闲着,先是委派钦差,去查两广总督及两广官员,随后又吩咐莫坤:“着人把聂氏一家、梁王别院的人抓起来,关到北镇抚司。”处理这种事,他素来耐心有限,最愿意用简单粗暴的方式。   幸好,他忙着猜忌整治梁王之余,也办了件正事:两桩悬案正式结案,他亲自处以两名案犯极刑、满门抄斩。   所谓满门抄斩,案犯都无家室,指的是他们的族人。   顺带的,予以顺天府、刑部两个衙门的人嘉奖,虽说案犯明显是抱着早死早解脱的想法才投案,他们为了核实案情,也真没少出力。   此事昭告天下,皆大欢喜:官员无异议,百姓无不拍手称快。   皇帝给秦牧之和刑部尚书的奖赏,是世袭的五品官职,如此,两人膝下子嗣的道路又宽敞了一些。   当晚,秦牧之在家宴请蒋云初。   皇帝给蒋云初、贺颜赐婚之后,四个媒人并没就此甩手不管,以帮些小忙的名义,得空便游走在两家之间。是以,两个少年人成亲之前,这种来往都属情理之中。   蒋云初应邀携蒋云桥同去,秦牧之将膝下子嗣引见给兄弟二人。   是夜,宾主尽欢。   .   聂宛宛进了北镇抚司,没两日便受刑不过,招认是得了梁王心腹的授意,留心打探赵府底细,连带的,招出了最先要算计蒋家一事的原委,但很默契地没提及莫坤,只说是赵子安搅局,事情才没成。   莫坤见他们识相,便关照北镇抚司的人,如无必要,不需再对他们用刑。   而梁王北院里的那名女子,始终一言不发,几次试图自尽。这样的人,北镇抚司的人见得太多,当然不会让她如愿。   女子保持缄默,她身边的人却挨不过刑罚,说了她的真实身份:   名为锦瑟,自幼服侍梁王,如今是他的侍妾,更是心腹,长期住在什刹海,负责为一些官员商贾与梁王府牵线搭桥。   皇帝闻讯,冷笑连连,“不论用什么手段,把那女子的嘴撬开!”   可那女子真是烫手山芋,寻常手段根本不管用,但若动用酷刑,她身体又受不住,一个不注意,兴许就死了。   莫坤据实禀明。   皇帝更生气了,“这样的人,他手里还有多少?有没有身怀绝技的死士?”   莫坤心说这不废话么,只要条件允许,哪一家不会培养誓死效忠的心腹?   “照这样看来,他最得力的人,应该都放在了外头,梁王府只是个空架子,就算查,也查不出什么。”   莫坤说“皇上圣明”。   皇帝背着手,烦躁地在殿中走来走去,“派人跟上梁王,从速护送他回京!”   “是。”   之后,皇帝又想起聂家人的口供,狐疑地望着莫坤,“你说临江侯有头脑?”   莫坤的心突地一跳,“皇上的意思是——”   皇帝给他摆出两种可能:“如果有头脑,会不会先一步察觉异状,因势利导,反过头来算计梁王?   “如果有头脑,怎么会在明面上看起来很被动,险些就被算计了去?”   莫坤心里很是不以为然,恭声道:“临江侯虽然有才情,终究欠缺阅历,再者险些被算计的是他堂兄,并不是他,他没有可能察觉什么。”停了停,又道,“这件事不论怎么想,蒋家都只是侥幸没被算计。”   皇帝安静下来,沉思一阵,缓缓颔首,释怀的原因却与莫坤不同:“如果事情与蒋家有关,那么,朕就不会在口供中看到蒋家人。再怎样,他们也没那样的胆色,也没可能把局做这么大。”   莫坤面上附和,心里苦笑:颠三倒四地想,都只有蒋家险些着了道这一个结果——但皇帝说服自己的理由,完全出于阴谋论。   皇帝问:“梁王有心算计蒋家的事,临江侯知情了没有?”   莫坤道:“已然知情。”   “作何反应?”   “没看出来。”莫坤道,“他惜字如金,不会与人说这些。”   皇帝沉了片刻,玩味地笑了,“让他权当这件事没发生,往后,与梁王相关的差事,不要让他办。”   这是什么用意?莫坤猜不出来,也没敢问。   作者: 元旦快乐!马上发红包,本章继续哦~   感谢在2019-12-30 23:26:29~2020-01-01 23:58: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忘忧清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墨华 20瓶;晚晚 10瓶;熊大宝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更新(万更)   见到蒋云初,莫坤把皇帝的意思跟他说了。   蒋云初说知道了。   莫坤却更不明白了, 问:“皇上这是什么用意?”   蒋云初道:“离间、试探、膈应。”   莫坤思忖一阵子, 会过意来,笑着摇了摇头,   皇帝利用这次机会,离间勋贵之家之一的蒋家与他现在不待见的儿子。   刻意不让蒋云初经手梁王相关的事, 为的是试探蒋云初的忠心:自家曾被算计过,任谁心里也不舒坦, 却要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而类似的事情, 落在赵禥那边,皇帝可是亲自安抚了一番——能老老实实地忍下这些, 什么都不做,也唯有忠心能解释。   “是够膈应的。”莫坤拍了拍蒋云初的肩, 宽慰道, “皇上这是有意磨练你的心智, 也是好意。别当回事, 旁的事有我和弟兄们呢,千万别窝火。”虽然, 在这件事情上,他真觉得皇上有些过分了:再怎样,赵禥是给蒋云初提鞋都不配的货色,总纵着宠着那玩意儿干嘛?用那玩意儿打真正勋贵的脸,怎么好意思的?   蒋云初一本正经地道谢, 心里则想,还真没什么好窝火的。他与阿洛针对梁王所作一切,又何尝不是对皇室父子的离间、试探、膈应。   接下来,蒋云初仍旧在最是忙碌的锦衣卫过着很清闲的日子,同僚都看得出莫坤是有意照顾他,也都没意见。   指挥同知吴宽说:“小孩儿长这么好看,要是跟着弟兄们四处跑,我想想都不忍心。”   蒋云初嘴角差点儿就抽了,瞪了他一眼。   吴宽哈哈大笑。   千户成广则忙着跟蒋云初套近乎,悄声道:“等闲下来,也带我去赌几把?”   蒋云初笑而不语。   “答应了,这就是答应了啊。”成广喜滋滋地走了。   别人的情形与这两个大同小异。所以总的来说,蒋云初与同僚相处得还不错。   他在衙门里清闲,下衙后正相反。   梁王的事到今日,看起来是继续看热闹就好,但他总觉得还有不对劲的地方。   在心里反复梳理、排查,锦瑟引起了他的注意。   十二楼发现梁王那所别院之后,就着手查了锦瑟,对那女子,他不用缜密的测算,便对她生平有了详尽的了解,但因从未谋面,拿不准她行事确切的路数。   这天回到府里,他又推测许久,派人去请莫坤过来,事先交代:“若是没在府中,便去十二楼找。”   莫坤是从十二楼赶过来的,一进门就说:“小祖宗,难得我手气不错,你怎么给我捣乱呢?”   蒋云初直接递给他两张银票:“前不久赢的,送你了。”   莫坤一看,两张面额都是三千两,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跟你我就不客气了,反正你要是手头拮据了,去赌坊转一圈儿就又发财了。不像我,缺钱的命。”   蒋云初失笑,“这时候怎么还去赌?”   莫坤笑道:“就得这时候去。皇上忙着跟梁王生气,大家伙儿忙着办差,常去赌的官宦子嗣怕触霉头,都闷在家里——没人知道我到底在忙什么。”   蒋云初给他斟了一杯茶,再把誊录的关乎锦瑟的供词放到他面前。   莫坤匆匆看了一遍,“怎么了?”   “到今日,她仍是一言不发?”   “对。”   “这女子不对。”   莫坤神色一凛,“怎么说?”   蒋云初道:“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还没死。”   “嗯?”莫坤惊讶,“你不是知道么?几次要自尽,都没能如愿。虽然没承受酷刑,但也被结结实实地刑讯逼供了几日,眼下已是半死不活,想自尽都没力气了。”   蒋云初抬手,食指轻轻一晃,“你没明白我的意思。”   莫坤正襟危坐,“你说。”   蒋云初分析给他听:“你必然清楚,一心求死的话,起码有十来种法子能够找到机会,如愿以偿。   “作为梁王的心腹,锦瑟就算耳濡目染,也应该知道几种。这事儿,你不要说镇抚司的人办事得力,没给她可乘之机。若非皇上钦点的要犯,镇抚司的人并不会时刻监视,都那样的话,得累死他们。   “她在入狱之前,就有机会自尽。   “入狱之后,一面做出一心求死的样子,一面又一言不发。   “求死,换个角度来说,也就是想早日得到解脱,那么,她是不是应该在别院下人、聂宛宛的指证下供认不讳?她难道看不到,指证她的人已经不再受刑,只需安心等死?   “而她所做的,是继续受刑,继续沉默。   “这是特别矛盾的行径。”   莫坤神色变了,“你的意思是,她还会出什么幺蛾子?”   蒋云初言辞有所保留,“或许,她在等。”   “等……”莫坤脑筋转动起来,“等消息?等梁王回来?还是等什么契机?”   “都有可能。”   莫坤眉心一跳,边思索边道:“她这副样子,委实让人恼火。北镇抚司其实是顾忌着她到底是梁王的人,不敢下重手,要等皇上发话。   “以皇上的脾气,过不了几天,就会下死命令,用酷刑,人死了也就死了。   “不管是什么情形,她要是开口说话,人们都会觉得有八/九分可信。   “可她会说什么?她熬这么久,总不会是为了招出梁王图谋不轨……”   说到这儿,他紧张起来,视线灼灼地看住蒋云初,语声则很低,“既然是梁王多年信任的心腹,何尝不是他如何都能物尽其用的棋子?”   蒋云初颔首。   莫坤追问:“那么,她要是说出些耸人听闻的话,局势——”   蒋云初委婉地道:“起码会陷入僵局,梁王好不了,别人也跟着吃瓜落。”   “那可怎么办?”莫坤腾一下站起来,“又让锦衣卫查皇室子嗣?真就要把人得罪遍了?”皇帝信任他,他感激,但那份感激,比不了他对性命的看重。他才三十多,没什么意外的话,皇帝肯定要死在他前头,他可不想刚送走旧主,就被新主弄死。   蒋云初莞尔。   “怎么办?”莫坤急得不行,给蒋云初续茶,“小祖宗,快些支个招儿,这种事,咱们犯不着掺和太深,是不是?”   蒋云初嘴角一牵,“别急,我们应该能商量出个对策。”   “商量什么啊,你就快些说怎么办吧,万一那女的这就开口指证别人,不就要命了么?”   “梁王还需十来天才能到京城。”   莫坤被提醒,好歹踏实了几分,重新落座,神色肃然地与蒋云初商讨对策。   .   有锦衣卫迎上梁王,客客气气地说护送他进京。   梁王如何不清楚,这是皇上急着发作他呢。他一直不动声色,锦衣卫套话的时候,只回以苦涩、失落的笑。   私心里,很焦虑,却确定并没到山穷水尽之时。   锦瑟伴他多年,会起到该有的作用。   母妃那边不用担心,被皇帝责问起来,只会喊冤,说并不知情。只要母妃没失去皇帝那几分宠爱,他就走不到绝路。   于他而言,棘手的只有两广的事,但只要锦瑟完全发挥了作用,引起皇帝对太子的猜忌,就算铁证如山,也会自发地给他找到开脱的理由。   太子与皇帝的分歧由来已久,他可比不了。   此外,有些重臣的秘辛,他也知道一些,就算锦瑟发挥的作用不大,也会有人在关键时刻帮他。   回京之前,他继续扮无辜装委屈就好。因为,皇帝一定会问起。   .   下午,莫坤和蒋云初去了一趟北镇抚司。   对策已经商议出来了,但莫坤坚持让蒋云初见一见锦瑟。他是想,让这小子再神叨一回,给锦瑟算算命,先打草惊蛇,接下来行事会更顺利。至于皇帝那边,他自有应对之辞。   蒋云初没什么不乐意的,闲着也是闲着。   镇抚司的牢房,血腥味是最重的,其余的,只比别处更逼仄,看起来,就是一个个囚/禁人的木笼。莫坤径自与蒋云初去了锦瑟所在的那一间。   有特指的侍卫站在牢房门外。莫坤留意到,侍卫在看到他之前,姿态闲散,且是背对牢房。   昏暗的光线之中,女子蜷缩在房间一角的稻草上,凌乱的长发遮住面容,一身衣服尽染血迹,猛一看去,会以为她穿的是一袭铁锈红。   镇抚司的刑罚真不是闹着玩儿的,就算手下留情,也把她折腾得不是一个惨字了得。   与她相邻、对面、斜对面的牢房,是聂家人、梁王别院下人,这些人在招供之后,镇抚司的人再用了一两次刑,见他们不改口,便不再理会,只等着皇帝发话,清理出去。至于聂家人,因为得了莫坤的关照,已经换了衣服,虽然也有一些地方浸出血迹,在这种地方,已经是非常干净了。   莫坤看一眼侍卫,用眼神询问蒋云初,能不能问些问题。   蒋云初颔首。   莫坤凝着锦瑟问侍卫:“你这样个看守的法子,她若是自尽,你怎么办?”   侍卫一愣,随后忙赔笑道:“她早就老实了,也就刚进来那两日,会寻机自尽。”   莫坤又问:“说来听听,她几次试图自尽,都是什么情形?”   侍卫不敢怠慢,认真回想之后才回话:“第一次,是进来当晚,借故打碎了一个碗,她藏起了一块碎片,割了颈子,当时,看守的人和别的案犯都及时发现了,而且,她割的地方也不对,血是流了不少,但不致命。   “之后三次,都是用刑的时候。您也知道,有些刑罚,很让女子下不来台,一点儿颜面也无,她就找机会碰壁、往利器上撞、咬舌。那个小身板儿,还真是想死都没可用的力气。”   莫坤听完,回想着蒋云初对她的分析,更加认可。死什么死,她根本就是在混淆视听。   蒋云初在聆听期间,也一直凝眸看着锦瑟。   锦瑟全身上下都一动不动,完全陷入昏睡的样子。   蒋云初示意侍卫打开牢门。   侍卫照办。   蒋云初闲闲步入,却是悄无声息,走到锦瑟近前,略一审视,和声道:“我来了。”   锦瑟身形一僵,头微不可见地上扬,双眼透过发丝,打量着他。   蒋云初淡声道:“等会儿再说。”语毕,走出去。   莫坤已经看出些端倪,对蒋云初偏一偏头,往外走的时候安排下去:提审锦瑟,但不过名录。   侍卫讲述锦瑟几次自尽的情形的时候,她犯了错:伤痕累累而没变成活死人的情形下,重度昏迷之中,也会对近前一些人的话做出本能的反应——她的反应,该是类似挣扎的举动,以示反对,但她没有;受伤而又昏迷的人,基本上没有整个人完全静止的时候,总会因为这里那里的伤,有最本能的一些反应。   ——就算这些推测不成立,在锦瑟来说都是巧合,那么,蒋云初进到牢房,一句话便让她有所反应,就完全将这些推测验证了。   昏睡不醒的人,听到三个字的一句话而已,便有了反应,这是不可能的。   她一直没说话,可她一直在撒谎。   当然,莫坤并不怪下属办事不力。打一开始就处于弱势、承受刑罚的人,一般人忽略矛盾之处是必然的,只说他,今日要不是刻意观察,锦瑟的蹊跷之处,也会被忽略。   观其心且看其行,说来容易,做到的终究是凤毛麟角。   着意安排的刑讯之处,空气中的潮湿、血腥气减少很多,但因只有一扇日夜打开的窗户,室内光线便十分昏暗,要大白天里也掌灯。   长条桌案后方,坐着的是莫坤、蒋云初。   意态颤巍巍却又显得倔强的锦瑟跪在近前。   镇抚司的人已然远远退避。   莫坤看一眼蒋云初,示意他只管询问。   蒋云初一点儿也不着急,静静地,用锋利又直接的视线审视着锦瑟,直到她耐不住,抬眼看了他一眼。   蒋云初语气平静:“一名宫女与年老的太监对食,几年后,太监死了,宫女与太监的养子苟合,生下一女。要说低贱,比得起你的不多。”   锦瑟的头垂得更低,双手明显竭力控制了,还是微微地抖起来。   莫坤见状,瞠目结舌,转头瞧着蒋云初,心里有些发毛:这可不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根本是没用多久,就把人犯最不堪的过往算了出来——这样算不算泄露天机?   蒋云初若无其事,继续给锦瑟送刀子:“十四委身一男子,有喜,服药小产。要说贱,你也是贱到了骨子里。”   锦瑟发抖的手缓缓握成拳,再一点点松开。随后,很奇怪的,她恢复了平静。   莫坤大惑不解。   蒋云初从容起身。   莫坤稀里糊涂地跟着他起身,向外走的时候,听到他淡声说道:   “浓雾将散,长夜将明。”   莫坤瞥一眼锦瑟,见她变得安然、从容。他思前想后,只觉诡异,强忍着走出去一段,微声问蒋云初:“到底唱的哪出?这就完了?”   蒋云初只是道:“你吩咐下去,得到圣命之前,不要再动她。过两日传个假消息,说梁王已经回京。”   莫坤无条件照办,离开北镇抚司,追着蒋云初要解释:“你说话那么歹毒,她后来怎么倒不生气了?最后那一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蒋云初一笑,“我说的那两件事,知情人极少。被戳中痛处,第一次,她没法子不生气,第二次,可以说她是想通了,也可以说她误会了。”   “这又怎么说?”   “误会我们要帮梁王。”   莫坤琢磨了一阵,才明白了其中的弯弯绕:锦衣卫都没查出来的秘辛,知情的只有自己人与敌人,而在锦瑟的立场,她不能相信梁王的敌人会对她下那么大工夫,就算有心,时间上也来不及,所以,最不堪的过往被揭露,其实是在告诉她,说话的人已为梁王所用。   这种手段,也只有用在锦瑟这种人身上才会奏效。   总而言之,蒋云初是在为商量好的行事章程做铺垫。   莫坤大为佩服之余,缠着蒋云初教他算卦的本事。   蒋云初有点儿啼笑皆非,让他先去看书,入门了再说。   .   陆休和许家夫妇应贺家所托,到周家提亲,到第二次,周家便应下来。   之后,陆休就不管了,余下的事,由许家夫妇为两家张罗。   这种少年人彼此有意、两方长辈又赞同的亲事,所谓媒人便省心得很。许夫人还是很热心,有事没事就去贺家、周家内宅坐坐。   许家的事,贺夫人是知道一些的,心里很看不上许夫人,行事却要顾及许老爷的情面,见到许夫人,便完全用场面功夫应承。   许夫人之所以这么上心,是有自己的打算。   这些年处处被掣肘、有名无实的夫妻生活,简直是一场冗长晦暗的梦。她恨毒了许青松与许书窈父女二人,闷在内宅的年年月月,都在为翻身报复做准备,只是不会像年轻时那么傻,把怨气撒在明处。   许青松不曾动过休妻的心思,是权衡她娘家门第之故。   到这一两年,娘家帮衬之故,许青松对她的限制在慢慢减少。到底都是三十多岁的人了,主母不当家,真不是长久之计。他比她更明白这一点。   做媒的事,尽心忙碌了一段时日,加上她刻意低头逢迎,许青松对她的态度缓和不少,不再要求她与谁来往都先得到他同意。   许夫人开始盘算许书窈的亲事。   她吃过的这些苦,要让许书窈加倍承受。许青松为了女儿,一度不把她当人,钝刀子磨着她,她就让他尝到切肤之痛。   .   蒋云初分析锦瑟的那些话,莫坤一本正经地复述给皇帝听。   本就是皇帝热衷的揣摩人心的事,这件事又很有些玄机,他当即就重视起来,思量再三,深以为然,“很有道理。”停一停,夸奖了莫坤一句,“你当差愈发尽心了。”   莫坤忙道:“微臣只想为皇上分忧,凡事不敢大意。”蒋云初介入,只是要帮他,加之不能让皇帝知情,于是,得到好处的便只有他。他也没什么过意不去的,自己照顾那少年的机会多的是,同僚么,本就需要来来回回走人情。   皇帝道:“既如此,这件事便很有趣了。不妨看看,朕那个儿子的城府有多深,心腹有多忠心。着意安排一番。”   莫坤道:“请皇上吩咐。”听完之后,暗暗笑了,皇帝交代下来的,与蒋云初料想的完全一样。   他告退之前,提了带蒋云初去试探锦瑟的事:“微臣是想着,这种差事给他办也无妨,毕竟,用他试探锦瑟,比旁人更见效。”   “他是何态度?”皇帝立刻问道,很有兴趣的样子。   “虽然有些不情愿,还是依照微臣的意思行事。”莫坤道,“毕竟年纪还小,有些脾气,但到底还是知道,为皇上效力最要紧。”   皇帝笑得很是愉悦,“这事情,你办得最好。”   莫坤暗暗抹一把汗。要不是提前跟蒋云初打好招呼,他还真不敢这么说。   .   北镇抚司。   牢头与看守锦瑟的侍卫闲聊时说,梁王回来了。   锦瑟眼中有了光彩,更加确定,蒋云初已经为梁王所用。其实很好奇,梁王是怎么办到的。   近两年,她经手的事,不乏打探蒋家情形的。蒋家兄弟两个,虽然年纪不大,行事却算得上滴水不漏,不为此,梁王也不用尝试安排细作到蒋家,想徐徐图之。   如今陷入困境,梁王定是亮出了杀手锏,或是与蒋家谈妥了什么条件。   只能是这样。   她的底细,锦衣卫就算全力追查,起码也要半月二十天才有结果。蒋云初随随便便说出来,只能是梁王派别的心腹告诉他,用这种方式提醒她,那是自己人,而且时机已到。   况且就算没有蒋云初这一节,她也会按照计划行事。   她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梁王就此陷入皇帝的猜忌。这种事开了头,看看太子就知道,会有多煎熬。   她出身卑微到了尘埃里,梁王却不嫌弃,一直待她不薄,已许了她侧妃的名分,因着不合常理,只能等待适当的机会,再求皇帝成全。   最缺什么,便最渴望什么。她近乎发狂的想出人头地,梁王又是她唯一的靠山、男人,到这上下,岂能不把握住良机,帮他打个漂亮的翻身仗。   她这样的人,只能用命赌前程,或许会因伤势太重死在牢里,可同样的,只要她能支撑住,梁王就会救她出去,亦一定会趁机为她争取到名分。   .   两日后,夜间。   莫坤、吴宽提审锦瑟,这一次,阵仗十足。   锦瑟一被带进来,便看到了各类刑具,有一些,让她脊背生寒。谁不是血肉之躯,谁当真不怕疼、不怕死?她别无选择罢了。   莫坤冷着脸,拿起惊堂木,重重一拍,开门见山:“你始终不招供,我们对上头的交代便总是差强人意。我没耐心再与你磨烦,今日不论如何,你都要给我开口说点儿什么。”   锦瑟不语。   莫坤冷笑,“用刑!”   不消片刻,回旋着嗖嗖凉风的大堂之内,便响起锦瑟凄厉的惨叫声。   这种场面,在场所有人都是司空见惯,眉梢都没动一下。   第一轮刑罚,手段比以前重,但也有限。   锦瑟捱过去了,昏迷过去之前,什么也没说。   莫坤示意手下,“给她点儿颜色瞧瞧。”   几名锦衣卫布置了一番。   锦瑟被冷水浇醒时,发现堂中多了一块偌大的烧得通红的铁板,足有一丈来长,三尺来宽。   有人二话不说,把她拎过去,扯掉她的鞋袜,语气冷森森地命令:“上去!”   她颤抖起来。虽然早有准备,还是没料到,他们的手段残酷到了这种地步。   锦衣卫索性直接把她扔到了铁板上。   她一声惨呼,身形翻滚到了地上,四肢抽/搐着,痛苦难当。与此同时,刺鼻的烧焦、烘烤的味道弥漫开来。   莫坤面无表情,语气更冷:“要么招供,要么就把你一点点烤熟。”   锦瑟呻/吟着,猛烈摇头。   “招不招!?”锦衣卫一把拎起她,又要把她扔到铁板上。   锦瑟竭力挣扎,哭泣道:“我说,我说……”   锦衣卫把她拎到莫坤、吴宽近前。   莫坤道:“你究竟为梁王做了哪些事?”   锦瑟捧着刚刚伤到的手,颤声回话:“我的确做了一些事,但是,梁王并不知情。我并不是他的人。”   好戏来了,莫坤精神一震,“怎么说?”   “已经到了这地步,我只求个痛快的了结。”锦瑟仰起脸来,诚惶诚恐地望着莫坤,“一直缄默不语,是因另有隐情,牵扯太大,我不敢说,大人不听更好。”   “少废话!”莫坤道,“是不是想继续受刑?”   锦瑟连连摇头,怕极了的样子,虽然如此,还是在有限的时间里现出犹豫之色,再次被呵斥的时候,才咬了咬牙,道:“我其实是为太子所用的人。”   莫坤早就料到了,不动声色。   别人却齐齐现出惊讶之色。   莫坤道:“居然敢攀咬太子殿下?谁给你的胆子?”   “我怎么敢说假话……”锦瑟瞥一眼刑具,身子、语声抖得愈发厉害,“梁王吩咐我拉拢官员,是没有的事,我无从说起。   “我本是端妃娘娘身边的宫女,犯了错被打发出宫。就要流落街头之际,是梁王殿下发善心收留了我,安排到什刹海别院,见我还算堪用,让我打理别院琐事。   “东宫的人该是对梁王的事分外留意,发现了我。   “梁王收留我,不合规矩,若被皇上知晓,他一定会被降罪,我兴许会被处死。我怕死。   “我成了太子的棋子,利用打理别院琐事的机会,让仆人以梁王的名义拉拢一些人,仆人知道梁王信任我,也没起过疑心。   “我知道,太子一定会利用我谋害梁王,我总想如实相告,却因越陷越深,不敢提起,只能指望太子发善心,念在我办事得力的情面上,给我个安稳的前程。   “可眼下……太子利用我所作的事引起皇上对梁王不悦,根本不管我的死活……横竖是死,我再也不能恩将仇报,死之前,说出实情。”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除了莫坤,没有人怀疑她在撒谎,污蔑太子。   这一番话,很成功地把梁王居心叵测的形象推倒,让他变成了好心不得好报的倒霉鬼。再者,皇子之间的明争暗斗本就是常事,太子程府深一些,手段狠一些,也是应该的。   锦瑟等着莫坤继续提问,譬如她怎么证明与东宫的人有过来往,在何时何地见过何人,这样一来,东宫的人便会被抓进来接受讯问,只要有一个骨头软的,屈打成招,太子就彻底被拉下了水。   莫坤却只是不阴不阳地笑着,审视着她。   吴宽想问话,莫坤抬手阻止,望向大堂一侧供人手休息小憩的房间。   片刻后,微服前来的皇帝与大太监索长友步入大堂。   莫坤起身,与手下恭迎圣驾,平身后,走到皇帝近前,依照蒋云初的意思,微声提出建议。   皇帝眼中有了几分戏谑,微微颔首。   锦瑟意识到皇帝必然听到了自己的供述,心头一喜,但很快的,便莫名地不安起来。   皇帝没落座,而是走到锦瑟近前,阴沉着脸打量她。   锦瑟勉力理了理凌乱不堪的长发,向上磕头。   皇帝缓声道:“有些事,你说的不对。梁王收留你的事,他早就跟朕说了。一个宫女而已,朕岂会计较。”   锦瑟僵住。这怎么可能?   皇帝又道:“你身世实在上不得台面,可他看中了你的样貌,要朕允许他把你安置在别院,做个不进王府的侍妾。”   锦瑟什么都顾不得了,仰起脸来,望着皇帝,缓缓摇头。   皇帝的话还没完:“他还算守规矩,让朕只管放心,绝不会让你生儿育女,污了皇室的血统。”   “不,不,不可能……他……”锦瑟呓语般说着,却已濒临绝望。他曾许下的一切,竟然是海市蜃楼?可皇帝是九族至尊,有什么骗她的必要?   莫坤要强忍着,才没喜形于色。这一步一步的,蒋云初真是把皇帝和锦瑟都算计得明明白白的。   “这些事,他骗了你,是朕教子无方。”皇帝继续无中生有且雪上加霜地道,“他已经回京,被朕责问起你的事,一概不认,说是你人心不足,自作主张,要朕快些处置了你。你要不要与他对质?朕有心成全,但他是绝不会见你的。”   锦瑟呻/吟一声,低低的,但痛苦至极,“他怎么能?怎么能?!”   皇帝阴恻恻一笑,到主座落座,“言归正传,你到底是哪头的人?”   接下来的事,完全在皇帝意料之中,锦瑟推翻了先前的供述,承认一切都是梁王要她做的,牵连太子更是他的意思。   皇帝到底是多疑的性子,命锦衣卫继续用刑。   再一番生不如死之后,锦瑟也没动摇,招出更多的事,佐证真正居心叵测的是梁王。她要的,已经成了泡影,那他就也是她的弃子。料想他千算万算也没算到,皇帝会亲自走这一趟,亲自揭露他的真面目。   皇帝满意而归之际,褒奖了锦衣卫的人两句。   锦衣卫的人,除了莫坤都还有点儿懵:这种反转再反转的事,饶是他们,消化起来也很吃力。   当夜,皇帝就召见太子,细说种种。并不知道的是,莫坤已经提前递了话,卖了人情给太子。   太子早就深思熟虑,恳请皇帝一定要给梁王些教训,以免梁王做出更让皇帝伤心的事。   本来么,做父亲的对儿子都是没事算计这个猜忌那个,根本不顾父子情分,那么,他又有什么顾念手足情分的必要?   但也仅此而已,并没趁机说梁王别的不是。他要是那么做了,皇帝会说他得理不饶人,也就算是卷进去了。他还不知道他?做这种皇帝的太子有多难,只有他知道。   皇帝还算满意,轻描淡写地说,梁王以前的差事,你接过去吧。   太子死活不肯,说自己能力有限,担不起更多的差事,还需在父皇的提点下历练些年头。   皇帝完全满意了,说也有道理,退下吧。   .   同样的一个夜晚,蒋府,外书房。   蒋云初坐在桌前,帮贺颜雕刻印章。没错,就是她要送给他的那一枚。小家伙跟他,从来是颠三倒四,不讲道理的。   贺颜坐在他对面,手里一叠字条,上面写的是许夫人今日动向。   这种事她是头一次经历,整合消息简直其乐无穷。   之所以晚间来到他这里,是她想他了,派知味斋的人传了给字条给他:缺一味叫做当归的药材。   他跟她作对,推了晚间的应酬,派人手接她过来。书院巡夜的人会略过有差事在身的人,这样的话,便不如让她来家里,待着更舒服自在。   贺颜看完字条,喝一口味道醇香的茶,说:“许夫人的娘家今日有宴请,她回去了,遇到了王家的人,就是杨素雪和她婆婆。”   蒋云初问:“偶遇么?”   “不是。”贺颜立刻道,“杨素雪和她婆婆是不请自去,在这之前,杨素雪曾派人递帖子到许家。婆媳两个还没去许家,但是,杨素雪和许夫人的下人开始走动了。”   蒋云初又问:“许夫人有自己的人手了?”   贺颜点头,“是啊,最近从娘家带回去一个管事妈妈,一个大丫鬟。许叔父不大管束她了,不是不知情,就是无所谓。”   蒋云初看她一眼,“许叔父不管她了?你相信?”   “不然呢?”   “我是不大相信。”蒋云初提醒她,“你要办的事,不是大事,拨给你的就是能力一流但经验不足的人。让他们别只盯着许夫人,也留意着许叔父那边。”   “……可能么?你怀疑许叔父——”   蒋云初道:“他就算要与许夫人冰释前嫌,大可等到许书窈出嫁之后。这些年他都不能释怀,到了爱女谈婚论嫁的年纪却要释怀,你信?”   贺颜想了想,“可是,书窈的亲事,起码也得他们一起张罗,不让许夫人出面的话,谁面子上都不好看吧?”   蒋云初牵了牵唇,“许叔父不是计较那些的人。面子算什么?我怀疑,这是他给许夫人的最后一次机会。她不生事,还能继续做夫妻;生事的话,她就不用再做许夫人。”   过了而立之年的人,对人脉、身边人,大多数的人会选择逐步剔除,只留下完全放心的,实在不省心的,就找机会名正言顺地疏离、发落掉。   许青松对许夫人的惩戒,看起来没什么,其实挺狠的:该休了你,但我就是要留着你,长年累月地磨着你。他想把那女子逼得发狂,主动要死要活地闹和离,可惜许夫人没出息,始终没那么做。   贺颜静下心来权衡,觉得他说的有道理,“这样的话,我不是多此一举了?”   “没。”蒋云初眉眼间都是笑意,“说起来,许夫人算是忍气吞声韬光养晦了好几年,许叔父兴许会低估她。君子与小人斗法,谁吃亏还真说不准。更何况,我也是猜想而已,或许错了。”   “你不会错的。”贺颜说,“我这也算是帮衬许叔父了,要是他没防住,我这儿可以接应,也很好。”   蒋云初嗯了一声,继续凝神雕刻印章。   贺颜走到他身边,“歇会儿吧,累眼睛。”   蒋云初从善如流,放下手里的东西,擦了擦手,揽她到怀里,笑微微地问:“想我了?”   “你不想我么?”贺颜反问。   蒋云初亲了亲她额头,“你说呢?”   贺颜就笑了,“知道你这一阵忙,我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想看看你,哪怕说一两句话就好。”   “的确是不大清闲。”蒋云初歉然一笑,“梁王的事刚有眉目,他回京之后,还会有一番挣扎,要更加谨慎地应对。”   “这次可以将他打垮么?”贺颜问。   蒋云初失笑,“怎么可能,端妃不死,他就有戏唱。”皇帝对亲生儿子都凉薄冷酷,对后宫一些女子却算得长情,反正不管怎样,是一直在宠爱着。   “那可怎么办?”贺颜小声嘀咕,“能让端妃倒台就好了。”   “不着急。”他拍抚一下她的背。   “要是我能帮你就好了。”她又嘀咕,有些懊恼的。   “那些事你应该知情,但是不准上火。”他说着,抵住她额头,“不然,我这就吃了你这条傻乎乎的鱼。”   作者: 感谢在2020-01-01 23:58:22~2020-01-03 23:25: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wuiloo、1989112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尘羽 27瓶;可爱的小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笔芯,么么哒! 第35章 更新(小修)   他说过,她居然指责一只猫对一条鱼不够亲昵。此时贺颜想起, 甜甜地笑起来, “纸老虎,我才不怕你。”   很少见的, 蒋云初有些悻悻然,“贺颜, 你这是实打实的恃宠生娇。”   贺颜飞快地亲了他面颊一下,“谁让你这么好呢?”   蒋云初立时被哄得服服帖帖, 没来由的, 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些事。   她小时候怕先生, 黏他,对书窈又是护短儿的架势——那么小一个人, 会尽其所能地去帮一个人,并不管自己可不可以。   可有时候又特别拧巴, 譬如儿时她赌气那次, 他寻到她, 回去的路上——   他牵着马, 贺颜走在他身旁——他想骑马带她回去,见她似乎有些害怕, 就改了主意。   贺颜哭了一场,情绪正常了,话就多了起来:“不要跟先生说我哭鼻子,他会笑话我。”   他点头,“不说。”   贺颜沉默了一会儿, 问:“我可不可以写信给亲人?”   他也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可以,我帮你送到他们手里。”这不是那小孩儿以为的那么简单,不做好打算,真不能应她。   她立时笑靥如花,“我们等会儿去钓鱼,好不好?”   他想一想,“不如放风筝?”比起钓鱼,手上而言,放风筝更省力些。是记得,她那双小爪子还有伤。   “好啊!”贺颜雀跃不已,随后又问,“云初哥哥,你为什么很少主动和人说话?”   他笑,“天生这样。”也只能这样回答。   贺颜有些担心:“那我跟你说话,你会不会烦啊?”   他唇角扬了扬,“不会。”   “那我就放心啦。”她说,大而明亮的眼睛笑成了弯月。   贺颜依偎着蒋云初,也想起了小时候一些事,确切地说,是相识最开始的一些小事:   那个黄昏,雷声滚滚,闪电划破云层。行至崎岖陡峭的路段,弃了车马、遣了随从,陆休与她和蒋云初徒步前行。   陆休走在前面,他们遥遥相随。   薄薄的鞋底渐渐耐不住砂石路面的粗粝,被硌得脚底生疼。她强忍着,一声不吭。   让她觉得煎熬的,是电闪雷鸣带来的惶惑,还有心头种种疑问:   爹爹娘亲哥哥去了哪里?   为什么她要急匆匆随师父离开京城?   这般揪心的思绪,也不能让她忽略脚下的疼痛。   实在受不住了,她停下脚步。   几乎是在同时,蒋云初也停下脚步,敛目看了看她的鞋子,漂亮的双眉蹙起。   她的脚趾挠着鞋底板,低下头。   蒋云初拿过她挎在肩头的虽小却沉甸甸的行囊。   “谢谢哥哥。”贺颜讷讷道。迈步前行之际,他的手伸过来。   她用衣襟擦了擦汗湿的手,才交到他手里。   很明显,蒋云初心情也很差。沉默片刻,他侧头看着她,“心里难受?”   “嗯!”她点头。不知为何,就是对他放心,直觉告诉自己,不需要瞒他。   蒋云初沉了沉,说:“等我们到了借住的庄子上,我们和师父学有所成,就能见到你父母兄长。”   “真的吗?”她当时不确定的是,怎样才叫学成?学成又需要多久?可他说:   “真的。”   她“哦”了一声,想问的问题闷在了心里,不想让他为难。   又往前走了一小段,蒋云初对她笑了笑,“站在这儿等我一下。”   她不明所以,乖乖地点头说好。   蒋云初快步去追陆休。   陆休明显是听到了脚步声,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   蒋云初跑到他面前,不管不顾地把挎着的两个包袱塞到他怀里,之后转头就跑。   陆休皱眉,“小兔崽子,我是给你们拎包的常随不成?”   蒋云初权当没听到,折回到她面前,掉转身,又弯身,“来。”   “啊?”贺颜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上来,背着。”他说。   “……”贺颜担心他会太累。   “快些,不然把你扔河里去。”他半是玩笑半是威胁。   “好、吧。”   背着她快步往前走的时候,蒋云初嘀咕道:“要下雨了,又没蓑衣折伞,你可千万别生病。”   贺颜听到了,没吱声。   那晚,他们抵达投宿的道观时,全都淋成了落汤鸡,狼狈的可以。   幸好,小道士给他们熬了一锅姜汤,又送上清淡可口的饭菜。   吃完饭,蒋云初让她脱掉鞋子,看过她好几处磨破皮的小脚丫,说等着。   半个时辰后,拿来一小瓶药膏,送到她手里,“自己涂在脚上,可以么?”   她用力点头,握紧盛着药膏的白瓷瓶,“可以的。”   蒋云初笑了笑,揉了揉她的小脸儿,“乖,上完药就睡觉,什么都不要想,好不好?”   她又用力点头,“好!”心里是很开心,却没来由地想哭。   说不清是因何而起。   到如今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贺颜的手臂缠紧了蒋云初,“阿初哥哥……”   “嗯?”   贺颜轻声道:“我就是没来由地觉得,你是对我最好最好的人,我也能为你付出一切。”她轻声说。   “是不是最好,我也不敢说,毕竟还有你爹娘、哥哥、师父,我只敢说,只会对你一个女孩子尽心竭力地好。”蒋云初手势温缓地拍抚着她的背,“至于你能为我付出的,我不要一切,我希望越少越好。”   贺颜动容,半晌做不得声。   .   杨素雪这两日有些心烦,这会儿洗漱以毕,揽镜自照时,无声地叹了口气。   嫁入王家之后,夫君王偁对她很好,公公婆婆见她懂事,待她也还过得去,只是妯娌让她心里特别不舒坦:人前笑脸相迎,人后冷面相对,眼神中透着鄙夷。她再不痛快,也发作不得,人家是嫡长媳,身份压她一头,又没在明面上出破绽,她也只能生闷气,一而再的。   这种事,王舒婷只能和稀泥,交情与宅门内的相处是两码事。听她吐过两次苦水,每次都是好言规劝,说忍一忍就过去了,时日久了,大嫂也就不好意思了。   ——这叫什么话?欺负人、看不起人还有不好意思一说?   于是,杨素雪竭力转动着脑筋,想着只能设法快些站稳脚跟。尚在孝期,夫妻同房都要相安无事,母凭子贵这条路想都不要想。于是她就想,若是能帮婆家拓展人脉,同样能赢得公婆的看重。   杨家的人在她与杨素衣出嫁之后,便返乡守孝了,以前通过杨家结交的人,就算还能继续来往,婆家也不会允许——与杨家有牵扯的人,在婆家看来,都是跌份儿的存在。这样一想,便知道公婆如今对她的那份好,很大程度上是看在她日后能为家族开枝散叶的情分上。   那么,还有什么人是她可以利用起来,让婆家对自己另眼相看呢?——婆家没有勋贵、书香门第的计较,说白了就是门第高、用得着就行。   这就好说了。   她想到了翎山书院。   在如今,风头正盛的是贺颜,或许她自己都不知道,才名、美名已经流传开来,加之与蒋云初的亲事又是皇帝赐婚,寻常人提起来,很是艳羡。其次便是何莲娇、许书窈。芙蓉院前三甲,分量一向很重,何况她们考进上舍没多久就出科了,足见功底。   这三个人比起一般闺秀,性格都很单纯善良。   没错,杨家姐妹与贺颜、许书窈生过嫌隙,甚而起过冲突,杨家与贺家也有过很深的过节。但是,在书院的时候,她是被杨素雪逼着去招惹贺颜的,而且如今已是王家媳,杨家与她没什么关系了。   她大可以与贺颜、许书窈细说自己的苦衷,得到她们的谅解与同情,冰释前嫌之后,常来常往。凭她的手段,不难办到。   难的是见不到她们的人。   去书院找,以陆休那个护短儿的德行,没有一定的理由,根本不会让门房放行。   而休沐时,如果不是交情很好的人,真不好登门叨扰,谁离家十来天都会想家,要与亲人好生团聚。真在那时候上门去找,多半会吃闭门羹,便是得以相见,也只是耐着性子应承片刻罢了。   那么,只能拐着弯儿行事。   贺家虽然曾被皇帝打压,门槛却真的很高,递帖子过去是自讨没趣。何莲娇那边也一样。   许家则不同,许老爷是礼部堂官,门第与王家相等。而且据她所知,许老爷膝下只有许书窈一个女儿,宠爱备至,这样的话,许夫人私心里不论怎样,面上都要做出十分看重许书窈的样子。   ——经过这样一番思量之后,她开始寻找机会,与许夫人攀交情。   然而事实让她很无语:递帖子到许家,许夫人称病不见,派个管事妈妈与她的丫鬟说话;与婆婆去了许夫人娘家的宴请,遇到许夫人,谈及许书窈,对方说该定亲了,更委婉地打听,她小叔子的婚事定了没有。   她小叔子也是庶出,许夫人说这种话,能是什么意思?要知道,杨家姐妹招惹贺颜、许书窈落得个被逐出书院的下场,街头百姓都知道,何况许夫人。都不等她解释原委便这样说,分明是没安好心,要用婚事祸害嫡女。   这种事,她可不敢做,爱女心切的人,谁知会做出什么事?就算私下里用手段帮许夫人如愿了,许老爷如何都不认,到时候两家都没脸,万一她露馅儿了,公公婆婆责骂是轻,勒令王偁休了她都有可能。   但是,许夫人的心思之于她,倒也不是没有可乘之机。   自己不能做的事,祸水东引再渔翁得利便是。杨素衣那个蠢货,会帮到她的大忙。   算盘打定,杨素雪牵出一抹恶毒又快意的笑。这事情,谋算一番,定能得到很多好处。   同一时间的杨素雪,心情特别低落。   嫁人至今,她自己都感觉得到,有了不少改变。   之前,赵子安纳的小妾及娘家人被抓进了北镇抚司,引得赵家有两日人心惶惶的。   赵禥利用这件事给儿子立规矩,勒令他不要再胡闹,踏踏实实与妻子过日子,尽快为赵家开枝散叶。   说来说去,只是要她早些怀胎生子罢了。她不敢招惹皇帝都护着的公公,虽然气炸了肺,面上也不敢显露什么。到这关头,她居然要感激赵子安是货真价实的断袖,对女子一丝兴趣也无,看到她只有嫌弃,碰也不碰一下。   赵子安回到房里,要么奚落,要么调侃,她忍着不吭声,他说话太难听了,她就去找公公婆婆告状,挨罚的便是他。怎么样的长辈,对儿子的期许也只有夫妻和睦早生儿女。   赵子安被罚跪了两次祠堂,看到她就一脑门子火气,却是不敢再说太过分的话,大多时候是与她大眼瞪小眼待一阵,便去外院找他的男宠鬼混。   这样一个不成体统的门第,她竟然也在公公婆婆的抬举之下站稳了脚跟。该庆幸,却只觉荒谬,和凄惨。   每每想起出嫁之前的事,她看到了自己的幼稚与蠢笨,再没力气妒忌、怨恨谁。   她的人生,已经成了笑话。   她除了自卑,什么也没有了。   .   随后几日,贺颜在书院过得分外惬意,看帐合账之后,获益不少,陆霄也开始用心带她和许书窈、何莲娇,大事小情都唤上她们。   何莲娇总是觉得,陆霄俊俏的样貌与严肃的神色不搭调,一有机会就打趣他。   陆霄一个大男人,如何也不能与一个小姑娘计较,当做没听到的时候居多,偶尔则真会被牙尖嘴利的小妮子刁难到,到了只能是一笑置之。   何莲娇则因此有了新的乐趣:逗他笑。无伤大雅的前提下,谁不喜欢怎样,她就想法子要那人怎样。   贺颜、许书窈每日只瞧着这两个人,便是心情大好。   随着所得的消息、蒋云初告知的是非原委越来越多,贺颜用心参详之后,学到了不少东西,莫名有种自己也可以收拾别人的感觉,但这念头一生出,就已开始心虚。   她这么看得起自己,要是告诉先生,他不定会笑成什么样。所以,还是老实些,先做到不闯祸、不被算计再说。   陆休就没三个女孩这般轻松了。   朝野的事,陆家一直留心,他是通过云初、十二楼关注。   走到这局势,他想,得帮云初做点儿什么,为此,夜间专程去了蒋府一趟,问云初:“你作何打算?”   蒋云初道:“您就别管了,横竖结果一样。”   陆休正色道:“你必须告诉我。”   “见招拆招。”蒋云初微笑,“他用哪颗棋子,我废掉哪一颗就是。”   陆休似是而非地笑了笑,“接下来,他会让沈家、张阁老协同官员弹劾他。你倒是告诉我,怎样废掉这样的棋子?”   “……”蒋云初无奈了。沈清梧的家族、外祖父,他怎么能废掉?怎么下得了那个手?沉默片刻,他说,“到时候找封疆大吏、言官为梁王说情,也是一样的。”   “就知道你会这样。”陆休笑了笑,“不用。你该做什么只管继续做,张阁老、沈家那边,交给我。”   “不行。”蒋云初语气坚定。   “滚。”陆休语声不高,但很严厉。   “……”蒋云初转身之际才意识到——“师父,这儿是我家。”   这小兔崽子唤他师父的时候,都是请求他退一步的时候,这些年也不过三两次。陆休唇角逸出欣慰的笑,“有些事情,你总是因我有顾虑,大可不必。我是你师父,在那些事里又是局中人,比你更清楚。”略顿了顿,道,“去给我沏茶。”   蒋云初迟疑片刻,索性把话说明白,“您要是出手,与沈先生还有回旋的余地么?”   陆休根本不答,只摆一摆手,“沏茶来。”   “……是。”   .   梁王风尘仆仆赶回京城,一进城门,便被早已等候的莫坤、索长友“请”进宫里。   御书房里,皇帝阴沉着脸,将一摞供状摔到他脸上,喝问接踵而至:“去两广做只手遮天的土皇帝了?   “安排细作到官员家中?   “要心腹攀咬太子?   “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要造反不成?!”   梁王的心立时凉了半截,二话不说,跪倒在地。锦瑟居然一点儿用场都没派上?这怎么可能?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岔子?   皇帝用力一拍龙书案,“你倒是说话啊!”   梁王竭力镇定下来,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情真意切地道:“儿臣是父皇的儿子,亦是臣子。儿臣有罪,沾染了坏风气,听凭父皇发落,唯请父皇息怒,不要伤了龙体。”   莫坤看着,眉梢微不可见地扬了扬。这厮是真有的说,也真会避重就轻。   皇帝睨着他,目光微闪,“朕要你解释。两广、锦瑟的事,你得给朕个说法。”   梁王抬眼望着皇帝,落寞地笑了笑,“他们怎么说的,便是怎么回事,儿臣全认下便是。”一副破罐破摔的落魄样子。   皇帝端详着他,起先只有狐疑,后来,视线定格在他左眼下那颗小小的泪痣,人便没了戾气怒气,片刻恍惚。   莫坤心里苦笑,知道父子两个且得磨烦着,一时半晌可不会有结果,便恭声告退。   皇帝倾心的女子是谁,没人知道,只知道他喜欢柳眉、凤眼、左眼下有淡蓝色泪痣的女子。   莫坤的姐姐、端妃都是如此样貌。   莫氏红颜薄命,端妃却有福气,梁王的双眼、泪痣随了她,长相应该没少帮他的忙——皇帝瞧着他,就会想到端妃的样貌,再记起钟情的女子——莫坤估计是这么回事,放到别处,是特别可笑的事,可到了天家,谁也不敢笑,也打心底笑不出。   到此就没锦衣卫什么事了,只需看皇帝给个怎样的发落——不了了之是不可能的,与他钟情的女子相似的眉眼,敌不过他的猜忌之心。   莫坤希望梁王这次惨一些,这样的话,他给太子的人情分量就会重一些。蒋云初没掺和这些,彼时让他不要对太子提及他,说不稀罕送这种人情。   他稀罕,稀罕得很。   当日,梁王留在宫中,在御书房外长跪不起。   端妃赶去一起跪着,没过多久,被皇帝遣人请回了后宫。   梁王这一跪便是两日,直到体力不支几欲昏厥,皇帝才让他回王府等候发落。   梁王回到府中,唤来心腹,问:“在安排了?”   心腹答是。   梁王按了按眉心,这才稍稍放松下来,小憩片刻。   睡去之前,仍觉匪夷所思:恰如布好的网平白现出了个偌大的洞,真如大白天里见鬼了一般。   尤其锦瑟,一直对他忠心耿耿,委身于他、服药小产也无半句怨言,对他的情分是一回事,想要名分是另一回事——他许了她名分,又在临行前细细交代过她很多事,她发毒誓应下了,怎么一进北镇抚司,就把他给卖了?   是锦衣卫的刑罚过于惨无人道,还是生了别的枝节?   他只相信是后者。   应该是有人算到了锦瑟的弱点且巧妙地利用了起来,所以才有了这个结果。   可那个人是谁?藏在重重迷雾之中。别说他眼下已经有些乱了方寸,便是保持着全然的清醒冷静,恐怕也难以推测出结果。   但是——梁王咬紧牙关,暗暗发誓:总有一日,他会知晓那人的身份,定要让那人万劫不复!   作者: 感谢在2020-01-03 23:25:09~2020-01-05 01:47: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宾语赋格 1瓶;   么么亲爱哒,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奇葩们④沈家   奇葩们沈肃/   翎山书院,陆休负手走在荷花湖畔。   正是午间, 阳光明媚, 轻风和煦,展目望去, 碧色掩映间,朵朵荷花端然开放, 清雅柔美。远处,有衣袂翩然的女公子, 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   这样的场景, 似曾相识。   是了, 若再多一个她,便能回到几年前那一日。   那时他只想专心教导颜颜、阿初, 两个孩子依赖他,他亦不能没有他们装点岁月。   家族对他的选择很是赞同, 祖父说多沉淀几年, 再好不过, 但书院一些事情, 也要兼顾起来,先打下一些根基。   有事没事的, 他便来书院看看。与沈清梧结缘之后,两人偶尔会在书院相见。   相约在荷花湖畔,只有那一次。   因着沈家要他入仕他不肯答应,提亲的事陷入僵局,她心情特别不好, 无心赏看美景,只哀伤地看着他,“这样下去,怎么成?”   他说:“你也与他们的心思相同。”不是询问,看出来了。   她委婉的道:“长辈们也是好意,男子该有鸿鹄之志,尤其你这样的人。”   他有些失落,也没掩饰,“看起来,你并不了解陆家,更不是真的识得我。”   “那你是怎样的人?”她说,“甘愿一生做闲云野鹤,得个桃李满天下的美名么?位极人臣之后,也会得到那个美名。”   他忽然间就不想说话了,沉默了一阵子,与她交了底:“你要嫁的是陆休,还是为你谋取荣华富贵的陆休?”尽量说得委婉,还是带着刺儿。   她被那些刺儿刺伤了,“你这是什么意思?建功立业、成家立业,本就是男子本分,你怎么还咄咄逼人起来了?”   他只是问她:“第二次相见,我便与你说过,来日要到书院做教书先生,对不对?”   她哽住。   他心里五味杂陈,凝着她,说:“你看中的是昔年状元郎,不是我。”   她下意识地摇头否认。   而他,只能由衷地说:“抱歉。”   她没有认清陆家与他,他又何尝认清了她?   首辅的外孙女、沈大学士的女儿,才华美貌名动京城,想要夫贵妻荣、无尽风光,是多正常的事。陆家是庙堂士林之中比较独特的存在,并不能满足她对前程的期许。   他早该掰开了揉碎了与她说,早该与她,擦肩而过。   有的感情再纯粹不过,非彼此不可,只要相守便安然。   有的感情是陆休与沈清梧,有计较,很世俗。他能为她付出的有限,她亦不能为了他甘于清静时光。   而且,她是骄傲的,或许坚信自己能够改变他——“为了我,也不可以?”她这样问他。   那一刻他确定,彼此是一场很美亦很俗的误会。他没犹豫,“不可以。”   她恼了,“那要怎样?我要死要活地嫁给你?要我付出的比你多?”   “你付出了什么?嗯?”他也有了火气,“这其中的事,你又知道多少?”   多么可笑,对着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他们斤斤计较,俗得掉渣。   她没再说话,负气离开。   这一次的不欢而散,只是反目的开端。   他们连好聚好散都没做到。   小厮走过来,低声禀道:“沈大学士已经到了半山腰的风亭。”   陆休颔首,离开书院,沿着山路拾阶而上。   山风清凉,鸟语花香,他又陷入回忆,没了平时的警觉。   随行的小厮察觉到有人远远地尾随,回望一眼,窈窕清丽的身姿入目,想到女子与先生的羁绊,犹豫一下,没提醒,甚至回身打手势提醒女子,走另一条岔路。   大学士沈肃见到陆休,如何也做不到声色自若,神色很是别扭。   见礼落座之后,待得小厮退至远处,陆休单刀直入:“梁王殿下的人,找过沈家。”   沈肃避重就轻,“沈家与诸多门第皆有来往。”   陆休笑容玩味,“打太极就免了,说些旧事。   “我提亲前一年的科举考试,出了些上不得台面的事,主考官是你,受了委屈的是翎山书院的学子。   “那件事,当初握着人证物证的是陆家,如今是我的人。   “为此,请你做些事情,不过分吧?”   沈肃陡然变色,思忖后却是哼笑一声,“涉事的人得了补偿,如今做官的有之,在国子监的有之。”   “我说了,那些是翎山书院走出去的人。”陆休抖开折扇,摇了摇,“但换言之,你对梁王也该这样理直气壮,可你没有。”   沈肃仍是避重就轻:“从哪儿走出去的人也一样,时过境迁,你所谓受委屈的人还在,得到益处、给他们委屈的人却已不见踪影。不对,还有我。可你能指望我自己跳出来承认?承认什么?我什么都没做过。”   陆休一点儿火气都没有。   不生气,动辄跟这个衣冠禽兽生气,早气死了。   他语气幽凉:“那么,那些不见踪影的人到底去了何处?”   沈肃反问:“难道你要告诉我,人在你手里?原来诗书传家、底蕴最是深厚的陆家,也有本事让几名官员销声匿迹?”   “我办不到,只是恰好识得一些乐于路见不平之人。”陆休取出一张对折起来的笺纸,放在石几上居中的位置,“明日辰时,去这地方看看故人,听说他们过得很不好。”   沈肃惊疑不定地看住他,好半晌,说出口的却是:“那你到底要怎样?当初就用这件事拿捏沈家,这不行那不行,恨不得我们上赶着把女儿嫁给你。口口声声钟情清梧,可你给她的只有难堪!   “别总一副高高在上清高得不行的样子,陆家若是无所图,便不会有那场闹剧!   “清梧死心眼儿,还在等你,你就算不能善待她,也不该这样为难她的父亲!”   听起来是胡搅蛮缠,其实是在打感情牌。   而这样一番话,真的激怒了陆休。他低低地冷笑一声,视线寒凉,使得眸子如鹰隼一般,徐徐道出隐忍太久的话:“陆家有所图?   “陆家根本就瞧不起你这个装腔作势的伪君子,当初我放下非她不娶的话,家族才选择成全,权衡了轻重,安抚那些在科考舞弊中耽搁了前程的人——提亲之后,我才知道这些。   “说白了,家族给我脸,那些人给陆家脸,没你那些脏心思。   “要我入仕,为的是控制住我,让考场舞弊永远被压下去,你再无隐忧,并非认定我是可用之才。   “我与沈大小姐,以你那个自以为是的脑子,像是认定了我一面等她一面与沈家置气?   “多虑了。我对人,只有珍惜与舍弃。”   说到这儿,他伸手将字条收回,起身时笑容冷酷,“你与那些人,私下相见不如公堂对峙。沈大学士,助纣为虐是不能够了,如何应付昔日从犯对你的指证,才是当务之急。”   语毕,阔步走出风亭。   沈肃一张脸早就成了猪肝色,“你……你等等!”说着话,急匆匆追上前去。   陆休走出去一段,瞥见素淡身影从一棵大树后转出来,立时停下脚步。   沈肃看到面色苍白的女儿,大惊失色,“你怎么会在这儿?”   陆休黑着脸望向小厮。   小厮腿肚子直转筋,但并不后悔这一次的自作主张。她沈清梧当初是怎样对待先生的?凭什么一直自以为无辜?   沈清梧身形摇摇欲坠,噙着泪光的明眸来回看着陆休与沈肃。她努力睁大眼睛,不让眼泪掉落,终归是没做到,晶莹的泪水簌簌滚落。   陆休凝她一眼,微微颔首,步履如风地走远。   她明白那些事也好。相信她难过一阵便会释怀,重新安排余生的路,不用再与他耗下去。   沈肃主持的那次科考,不但泄露考题给行贿之人,更将翎山书院几名学子答得出彩的考卷交由行贿之人誊录一遍,至于那几名无辜的学子的考卷,用白卷代替。   谁给他的胆子?——陆休生出这疑问的时候,才明白官场已恶劣到了什么地步。   陆家选择劝说几名学子从长计议,是为他,更是衡量过局势之后的选择:张阁老是沈肃的岳父,杨阁老又是个不办人事的,便是闹起来,有士林撑腰的学子,不大可能斗得过相互包庇的一众官员。   与其冒险行事,落个诬告官员的下场,倒不如由陆家帮忙周旋一番,再应试,不求照顾,只求一份公允的对待。   陆休知情后,感受到的是前所未有的屈辱与愤怒,但那时真的非常喜欢她,愿意放弃一些东西,换得与她长相厮守。   可惜,沈肃在她面前,简直把他捧成了文曲星下凡。   张阁老那时是否知情,知道多少,他说不准,但是无疑,张阁老非常认可沈肃的说法,没少敲边鼓。   于是,她对他生出了本不该有的期许,再也不能做他眼中淡泊通透的沈清梧。   他永不会说她虚荣,好高骛远。还是那句话,她应该想要更多,是他当时头脑发热,也拎不清。   沈肃看出他认定了她,一直做张做乔,他被恶心得不行,在等的只有她一句,我嫁你。   可她没有。   荷花湖畔不欢而散之后,沈夫人与她也不知怎么想的,派人对他说,求娶她的人大有人在,他若再不抓紧,她们就要选个比他更有上进心的。   他不相信她会幼稚至此,当面询问。   她神色冷淡,说那的确是她的意思,又说在她心里,儿女情长与锦绣前程的分量相同。   小孩子一般置气,威胁,一定要他为她付出更多。也理解,但不接受,当下说那你随意,我无所谓。   她回到家中,邀请才子佳人品诗论画,没多久,竟与一名小有名气的才子传出了闲话,那人托人登门说项,沈家一如对他,不给准话。   他没生气,只是心冷了,失望了,请说项的人权当什么都没发生。   那样个置气的路数,他再活多少年也接受不来。   她找到他,责问他到底什么意思,知不知道打退堂鼓会害得她被人说闲话。   他气笑了,说你现在需要一面镜子。   她恼羞成怒,老死不相往来、他日相见是敌人的话都说了出来。   他克制不住火气,说那我谢谢你。   话赶话的,把彼此逼到了绝境。   她哭了一阵,冷静下来,说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告诉我,到底要怎样。   他说我们都看错了人,就这样吧。   于是她说,恩断义绝。   他说好。   她又说,你可别后悔。   他说不会,我已清楚自己的斤两,配不上你沈大小姐。   临别前,她眼中有着不容错失的恨意。   非常不好看的过往——翎山书院山长陆休与监院沈清梧的过往,非常不好看。   .   看到陆休派人送来的信函,洛十三失笑,“这是什么暴脾气?”随后唤来丁十二,说了原委,“既然是先生的意思,我们就要竭尽全力。彼时几个涉案的人,眼下情形如何?”   “依照侯爷的意思,一直关在暗牢,有事没事就给他们摆摆轻重。他们亲笔写的受贿、行贿的供词,各有百十来份了。”   洛十三莞尔。说起来,那些人,是十二楼第一次路见不平,在陆先生提亲之事一年后,针对那几个涉案人员相继做了不同的文章,让他们以不同的理由离开官场,再销声匿迹。   原以为,他们会一直在暗牢浪费粮食,没成想,陆先生不知为何发飙了。   几年前的科考舞弊案,就要浮出水面。迟了,结果只有更好。   作者: 感谢在2020-01-05 01:47:18~2020-01-06 08:20: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既云cc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沈家倒台+小暖章   天黑了,山风有了凉意。   沈清梧呆呆地坐在石阶上。   书院的仆役寻过来, 请她回去。   她茫茫然地点头, 起身,随着仆役往回返。   陆休离开之后, 她看着父亲,很久。   父亲走到面前, 欲言又止。   她说您回去吧。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父亲又还能说什么?   父亲该是担心舞弊案事发, 急于去搬救兵阻止, 面色青红不定地看了她一阵, 举步离开。   她想回书院,没走几步便失了力气, 跌坐在石阶上,无声地哭了起来。   曾经有过的计较挣扎怨恨, 在真相面前, 显得那样可笑。   初相识, 清贵出尘的他, 行事直接,有些小霸道。   同在一间茶楼的大堂喝茶, 位置隔得远,可是一眼就看到了彼此。   她素来言行得当,见过的美男子亦不在少数,见了他,竟是克制不住, 一再望向他。   他亦在看她,目光镇定、和煦,唇角噙着似有若无的笑。   第一次,她心跳漏了半拍;第二次,她心跳急起来;第三次,面颊烧得厉害。   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是他,就是他。   没过多久,他走到她面前,说:“楼上临街的位置更好,我已吩咐伙计留了一张桌子,备了一壶六安瓜片,可否赏脸?”笑容干净,神色认真,诚心邀请相识之人的态度。   没有相互揣摩心思的过渡,不需要的,之前三次视线相交,已能说明一切。   她知道该矜持些,却怕拒绝之后便错失,心里挣扎起来,想着两者兼顾的法子。但是,下一刻,他语气柔和地来了一句:   “好么?”   鬼使神差的,她立即说好,站起身来,带着丫鬟,乖乖地随他上楼,到临街的雅座就座。   那天有他在的每一刻,她都如同置身梦中,一切也的确美得似个梦。   因为出身好,又以才情样貌扬名,家中便由着她自己挑选如意郎君。她万般感激苍天眷顾,让他出现在自己生涯——终于是等到了。   第二次相见是三日后,他很直白地说了自己的现状、余生的打算。   她说很好。他怎样,她都觉得好。两面之缘而已,已经喜欢极了。   那么好的开端,本该是少见的良缘,可后来呢?   后来她都做了些什么?   原来陆家根本看不上沈家,提亲之前,他与家族斡旋,必然煞费苦心。   可她不知道,与沈家一样的没有自知之明。   那样一个傲气到了骨子里的人,一忍再忍,不知受了多少窝囊气——想想就心酸、心疼。   她世故、虚荣,因为亲友的怂恿,对未来的期许从教书变成了万人仰视的贵妇。亦是清楚,他喜欢自己,胜过自己喜欢他。   世故而不够敏锐,虚荣而无耐心,使得她做了那么多蠢事,说了那么多蠢话。   那期间,他看着她的时候,眸子不再有那种迫人的动人的光彩。这让她心惊,让她愈发害怕失去,愈发没了方寸。   他受不了了。   分道扬镳。   切切实实地恨过他,很多天以泪洗面——如今想来是可笑至极,却是实情。   恨意敌不过岁月消逝,敌不过对他的情意,所以,她选择等待、先一步低头,请外祖父帮忙,来到书院。   一度忐忑,怕他如何也不肯答应。   可他没有,见都没见她,便爽快应下。那时就隐隐感觉到,再不能赢得他如初的爱恋——如果他仍在意,起码要问她为何食言,明明说好了,恩断义绝,在那时就给彼此一个台阶。   他是不在意她了,但不意味着见到她能平静,看到她,便会想起那些险些折弯他一身傲骨的过往,所以不耐烦,所以言辞决绝冷酷。   明白了,都明白了。   沈清梧失魂落魄地回到书院,遵循着直觉,去了听雪阁。没想到,在厅堂门外遇见了外祖父。   张阁老看着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外孙女,关切地说:“先去歇息,我找陆先生有要事。”   沈清梧语声沙哑:“为了科考舞弊?”   张阁老神色一滞,并没料到她已知情。   沈清梧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   小厮出来传话:“先生请阁老进去说话,请沈先生回住处歇息。”   沈清梧权当没听到,径自举步进门。   张阁老黯然一叹。   陆休意态闲散地坐在三围罗汉床上,望着沈清梧,扬了扬下巴,“你外祖父来找我,说不了什么好事,你要听?”   沈清梧语声轻而坚决:“要听。”   陆休再次问道:“想好了?”   沈清梧点头。   陆休审视她片刻,说:“随你。”之后起身,向张阁老行礼,请祖孙两个落座。   张阁老语气艰涩:“我为何前来,先生必然猜到了,唯请你高抬贵手,通融一二。”   陆休言简意赅:“爱莫能助。”   张阁老瞥一眼沈清梧,“清梧也在,便将话完全说开。舞弊案非同小可,若事情如你所愿,沈肃将被严惩,我恐怕也难逃一个包庇的罪责,清梧便要从云端跌入尘埃。你——”   陆休只是道:“公私分开来讲为好。”   张阁老望着沈清梧。能指望的,也只有她出面求情。   沈清梧垂眸不语。   张阁老颓然一笑,起身道:“如此,便不打扰先生了。”再说什么,都是自取其辱。   陆休起身送他到门外,转回来,沈清梧缓缓起身,走到他面前。   他看着她,眉宇间难掩疲惫,“当初,我不能告诉你这些,担心你不相信,闹得事态激化。我不能用几名学子的前程做赌注。”   “那是家父该做的事。”沈清梧凄然一笑,“对不住。我来,只是要说这一句。”   “我也有错。”陆休语气柔和,“日后遇到难处,阿初会帮你,别担心。”   沈清梧点头。   陆休唇角延逸出怅惘的微笑,“抱歉。”   沈清梧静静地看着他,出门时道:“你没弃若敝屣,我感激不尽。”   陆休没应声,也没送她。   必须要承认,他对她已无心疼痛惜,若说还有情分,只是相识相知过一场。   相应的,行事无法以她为重。甚至于,日后帮衬她,也要通过阿初。不然,沈家旁人定会以为他有心破镜重圆,做足文章,又要变成一个烂摊子。与其如此,就让沈家说他冷血。   翌日,五个人到顺天府投案,他们的身份把秦牧之吓了一跳:几年前同科的状元、榜眼、探花,另外两名是曾监考但后来辞官之人。   他们神智清醒,身上并无伤痕,跪倒在大堂,直接呈上写好的诉状,揭露科考舞弊,证词同时指向沈肃,被问起为何销声匿迹,到今日才来投案,只说天理昭昭,良心发现。   兹事体大,秦牧之当即禀明皇帝,皇帝本就看张阁老有些不顺眼,眼下对方的女婿出了事,当然抓住机会,命三法司彻查。   阵仗虽大,审理的过程却非常顺利:相关人证供述一致,被多人指证的沈肃百口莫辩,当即收监。   张阁老为了女婿,少不得左右斡旋。   梁王听说之后,好半晌做不得声。局势越来越乱,只能让官员明哲保身,不敢为何人何事出声。   他掉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陷阱,却不知是何人为他而设。   沈清梧辞掉书院的差事,回到家中,面对亲人七嘴八舌地询问,沉默以对。她只是尽到做女儿的责任,回来陪亲人等候最终的结果。   没几日,舞弊案便结案,以太子、何国公、三法司为首,请皇帝从重处置沈肃,张阁老则主动请罪。   皇帝最终予以沈肃及其子嗣流放三千里的发落,抄没家产,女眷迁出府邸;予以张阁老罚俸三年的处置——首辅不听话,别人也不比他强,那就不如留着,起码熟悉他行事的路数。   沈家抄没家产那日,莫坤应蒋云初的托付,带着几十名手下去了沈府,关照官员、官兵不得为难女眷。   当日下午,沈清梧去了一座庵堂,有意遁入空门。   住持说她六根不净,不能为她剃度。   她在庵堂外长跪不起。   蒋云初闻讯后赶过去,叹了口气,“这又是何苦?”   沈清梧神色木然。   “翎山书院与护国寺、云居寺、白云观素有往来,如果劳烦三位住持发话,京城任何一处庵堂、道观都不会收你。”蒋云初道,“先跟我走。等你冷静下来,便是抹脖子,我也不拦着。”   沈清梧连沮丧的力气都没有,慢悠悠站起身来,语气虚弱:“我只是想找个清静的地方。”   “回书院,或者我给你找个宅子,先住一阵。”他说。   沈清梧费力地权衡着,好一会儿,“不回书院,要麻烦你了。”   “哪儿的话。”   一个时辰之后,沈清梧被书院仆役送到蒋府别业。   翌日一早,沈夫人携一众妇孺离京,要去投奔张阁老指定的一位故交。这上下,沈家的人在京城何处都太扎眼,对谁都不好,索性让她们离开三二年再回来。   沈清梧强打起精神,去与亲人话别。   蒋云初恰好得空,陪她去了。   经了这一番风雨,沈夫人险些被打垮,神色特别憔悴,言行变得谨慎谦恭起来。见到蒋云初,携几个儿媳、孙儿孙女上前行礼问安。   蒋云初抬了抬手,“路上保重。”亲眼目睹这样的今非昔比,绝不是愉快的事。   沈夫人恭声道谢,转身看向沈清梧,未说话先落了泪,“你作何打算?昨日到底去了何处?若不是蒋侯爷派人传话,我真是要活活急死了。”   沈清梧面露愧色,强扯出一抹笑,“去寺里上香了,忘了时辰。”   沈夫人问道:“你真不跟我们走?”这些也是蒋府的人说的,之前女儿几乎成了哑巴,什么都不说。   沈清梧慢慢地道:“我都这么大了,在您跟前也是拖累。往后我再找个差事,能养活自己,安顿下来之后,给您写信。”   沈夫人虽然不放心,但也别无选择,“有事就去找你外祖父。”   沈清梧违心地点了点头。   送走亲人,她情绪平缓了几分,对蒋云初说:“我要好生盘算一番,要再叨扰几日。”   “住多久都成。”蒋云初道,“想好之后,跟我说一声。”   “好。”   沈清梧刚离开翎山书院,张阁老的孙女张汀兰来书院就读。   芙蓉院信任监院程静影有些不悦,和陆休商量:“让她明年再来吧?”   “不用。”陆休道,“照章程行事。”   程静影道:“武睿也说不妥。”武睿是她的夫君。   陆休睨着她,“以后你们二人当书院的家?”   程静影一乐,心知没得商量了,说起别的:“我缺人手,把贺、许、何三个调给我吧?”   陆休蹙了蹙眉,“缺不缺人替你喘气儿?”   程静影也不恼,反倒笑得不轻,“我说真的,缺人手。”   陆休琢磨一下,道:“许、何去帮你,颜颜不行,得由我带一阵,不然会被你带的更缺心眼儿。”   “大名鼎鼎的才女,你说她缺心眼儿?”到这会儿,程静影已经非常确定,他气儿不顺。   “你是教过她的人,不还是榆木脑袋?”   程静影笑得连茶盏都端不稳了,“得亏是我这榆木脑袋,换个人,早被你气疯了。”   陆休莞尔。   程静影笑道:“让书窈、莲娇去帮我吧。”   “成。”   这事情定下来之后,陆休把贺颜唤到面前:“陆霄那边的事,心里有数了?”   贺颜点头,“差不多能把书院这几年的账背下来了。”   陆休颔首,“那就别在那儿混日子了。”   贺颜有些失落,“要把我拎到别处?”以为自己能力有限,要半途而废。   “想哪儿去了?”陆休失笑,“是陆霄说,这一阵瞧着你们进步不小,又不能把差事全交给你们。”   “这样啊。”贺颜挠了挠下巴颏儿,“那我去别处不还是一样?也只有在您跟前,我才能事半功倍,但是,”她淘气地笑着,故意道,“算了吧,我可不想整日里被您数落,怪没面子的。”   陆休瞪了她一眼,“我还非带着你不可了。”   贺颜笑得明眸微眯,“好啊。”   “可不准反悔。”   “怎么会。”   事实证明,在陆休跟前当差,不是不轻松,是很累——   每日一早,陆休、武睿便到书院的外书房碰头,前者每个月要以与学子答辩的方式讲六堂课——君子社外舍、内舍、上舍各两堂,后者是君子社监院,每日上午都要讲课,两人没课的时候,要在外书房或住所处理种种事宜。   按照旧例,芙蓉院监院每日也要前来外书房,以便时时与山长、君子社监院商讨诸事。沈清梧任职监院的时候,陆休让她破例,不要每日到外书房,有事着人传话就好。轮到程静影做女院监院,便循旧例行事,每日带着许书窈、何莲娇前来。   外书房设有十二张偌大的书桌,分列两行,两两相对,对于需要每日前来当值的人手,绰绰有余。   贺颜的书桌与陆休的相邻。   当差第一日,陆休交给她一大摞厚厚的卷宗,“三日内,全部记下,最好是倒背如流。”   一部分卷宗记载的是历代山长——也就是陆家各位老祖宗的生平;一部分是别处享风评很好的书院的来历、传承、各位山长及名儒的生平;其次便是四方游历的饱学之士的生平,其中有高僧,有道士,亦有名士。   闻着皆变色,替贺颜担忧。   而到了这种时候,贺颜的天赋异禀,便是想藏也藏不住了。当下她说会尽力,三日后交差,要先生考问。   陆休没考问她,扔给她厚厚一摞信件,“要你熟记的那些人,有一部分与书院常有书信往来,看看每个人写信的措辞、习惯,熟记,明日起,代我回信。”   贺颜颈子梗了梗,“我、我帮您回信?”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事,以至于她说话都磕巴了。   “代替我。”陆休纠正且强调这一点。   贺颜颈子又梗了梗,一副恨不得即刻跑掉的样子,“可是,我不知道您都是怎么给各位名士回信的……”   “言简意赅,别让人疑心我变成碎嘴子。”   武睿、程静影、何莲娇、许书窈目睹这一幕,强忍着笑意。   “……我试试吧。”贺颜说。   陆休瞪她一眼,“当差哪有试不试一说?你要不是贺大小姐,岂不是这就要丢了饭碗?”   贺颜敢怒不敢言地瞧着他,“那好吧,我尽全力,只是,为免损了先生的颜面,起初回复的信件还请您过目、纠错。”   “废话。这还用你说?”   “……好、吧。”贺颜蔫儿蔫儿地坐好,态度珍重地逐一取出信函来看。   陆休瞧着,唇角现出柔和笑意。   程静影看完全程,笑不可支,“也是奇了,颜颜现在走在书院,学子们要唤一声贺先生,也颇有个女先生的样子了,可是到了陆先生跟前儿,就怎么看都像是他闺女侄女似的。先生也是一样,任谁一看,也就是二十多的美男子,在颜颜跟前,就活脱脱是父辈的人。”   武睿颔首,深以为然,“爷儿俩似的。这才是真正的师徒吧,连蒋侯也是一样,那样的人才,到了先生跟前,也就只是个晚辈的样子。”   许书窈分外赞同,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何莲娇明明认可,却压下出于本能想附和的举动,道:“哪有,我只看到了一代陆家奇才,一代绝世的才女。师徒情分是该像他们一样,但样子明明就是一辈人。”顿了顿,又强调,“本就是一辈人。”   陆休恰好在喝茶,闻言差点儿呛到。他横了何莲娇一眼,“兔子都比她聪明,还捧呢,你怎么好意思的?”   其余的人,除了贺颜,都强忍着笑意。   何莲娇望着贺颜,叹息:“颜颜真可怜,听说是五岁起就师从于先生?唉,这倒霉孩子,怎么捱过来的?”   其余的人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贺颜本想当做没听到,到此刻,亦是忍俊不禁,没心没肺地笑起来。   陆休抛出一卷书,稳稳地又不重地砸到贺颜肩头,然后也瞧着她笑,那笑容,活脱脱是父亲瞧着爱女的样子。   作者: 呜呜呜,在休假了,倒被管制起来了,眼睛发炎,老老小小的完全不让我碰笔电手机艾派,只准接电话~   o(╥﹏╥)o幸好情况不严重,今天好了很多,不然真灾难事件了~   红包不曾停,一直在等你哦~   感谢在2020-01-06 08:20:21~2020-01-08 20:51:54期间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Ashleyyyy、非衣、飄飄魅影 10瓶;既云cc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成长②以毒攻毒   陆休要贺颜代为回复的信件,谈及的多为书院相关的事, 也就是说, 名义上是写给陆休,其实是写给书院的, 不为此,他也不会底气十足地让人代劳。   亦因他不亲笔回复, 别人也就不与他在信中闲话家常,行文保持着固有的习惯、涵养细说诸事, 末了附一句“问陆先生安”。   其余的, 便是一些名士在学问上的疑问、见解, 这一类,书院各位先生、才子所著的文章之中, 大多能找到对应的,誊录一遍, 标明出自谁手即可, 实在找不到, 才需要陆休亲自动笔。   贺颜先看过那些人的生平, 再看他们的信件,很有些亲切感, 加之以晚辈自居,起初回信时,不知不觉便会多说两句,达不到陆休的要求。   “在信里跟人扯闲篇儿?”陆休板着脸问她。   “那该怎么样啊?”贺颜也怄火,却是一点儿气势也无, “又不给我个范本,想照猫画虎都不行。”   陆休蹙眉,“这种信,谁回完了会誊录一遍?”   “那就真做不来。”贺颜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像是在说,您可快点儿把我撵走吧。   陆休拿她没辙,想了想,提醒道:“阿初平时对外人的态度,学得来么?”   贺颜回想着蒋云初应对外人的态度、言辞,明眸亮起来,“学得来!”说完拿起被否了的信件,回到自己桌前,乖乖回信。   陆休笑着摇了摇头。   贺颜信心满满地再次交差时,还是被训了——   “有些事,说话一定要留余地,有些事则不可。”陆休用笔给她标出大抵、或许之类的词,“把你凡事好商量的毛病改了,不会回绝别人,全无益处。”   贺颜小声问道:“可您之前说让我‘学’,敢情是完全照着他的样子来啊?”   “……”陆休没好气。   贺颜怕他上火,忙道:“我明白,您是要我学处世之道,先从眼前事养成些有益的习惯。”   陆休眉宇舒展开来。   贺颜胜任处理信件的事情之后,又开始学着批阅学子功课、辨析讲义。   事情越来越多,贺颜起初真有些手忙脚乱,蹙眉抱怨:“怎么这么多事啊?我一直以为,您这山长清闲得很。”   陆休失笑,眼看要到农忙时节了,他带她出门:“去学田看看。”   “好啊。”   何莲娇听了,闹着要同去,“让我也去开开眼界。”   程静影道:“书窈也同去,散散心。”她把两个副手当妹妹一般对待,很是宽和。   陆休无所谓,于是,一行四人去学田转了整日。   何莲娇、许书窈醉心于学田间的景致,陆休则教贺颜看一些门道,诸如比对后看各处庄稼收成好坏、引水灌溉的沟渠是否需要改道修缮之类。   贺颜一一记下,好奇地问:“这些门道,您是怎么知道的?”   陆休就笑,“带着你跟阿初在庄子上那三年,我得空就到田间转转,请教过佃户不少事情。”   贺颜道:“这些您倒是可以多教我一些,回头我可以帮家里打理这类事。”   陆休笑道:“成啊。难得你有愿意学的东西。”   贺颜思忖一阵,道:“说起来,书院也是一份日子吧?只是事务要比寻常门第繁冗。”   “自然。什么人手里的饭碗,都是一份日子,大小不同而已。”   师生两个脚步不停地走在田间,谈笑风生。   那边的何莲娇、许书窈则已累得不轻,找地方坐下来揉腿、活动脚。   “怎么这么累啊?”何莲娇欲哭无泪,“我的脚肯定肿了。”   许书窈苦笑道:“我竟忘了这一层,我们这样的身板儿,哪里比得了先生、颜颜那般习武的人。”   何莲娇向着远处两道身影望去,“虽然累一些,但是这一趟很值得,很少看到先生这样愉悦。”   许书窈循着她视线望去,见陆休显得特别松快,笑道:“那是颜颜愿意学这些,不然,爷儿俩又要别扭一整日。”   “这倒是。”何莲娇点头之后又质疑,“什么爷儿俩啊,先生只比我们大十多岁而已。”   许书窈讶然失笑,“想跟先生做同辈人,也得他答应才成啊。”说着,凝了好友一眼,“你好像很抵触这种话。”   “是啊,你们总这样说,会把先生说的心境早早苍老的。”   许书窈忍俊不禁,“陆霄二十来岁了,那可是先生的侄子——他那种人物,想没心没肺都不成的。”   何莲娇皱了皱鼻子,叹了口气,“也是诶。在他眼里,我们一定特别幼稚”   许书窈想否认都不成。   .   沈清梧终于有了决定:离开京城,可以的话,继续教书。   蒋云初闻讯,帮她做了些准备。这日,沈清梧来蒋府辞行的时候,他交给她通关路引、两份名帖、两份推荐函,“名贴是莫坤、何国公的,推荐函是程静影、武睿二位先生亲笔写就。此外,我准备了几个人手,你情形安稳之后,他们便不会再打扰。”   沈清梧点头,“大恩不言谢。”   蒋云初又递给她一个厚厚的信封。   沈清梧猜出了几分,打开一看,果然不出所料,里面是一叠面额不等的银票,便要放到书案上,“这怎么行……”   “收下。”蒋云初适时地道,“手边没有银钱,没法子安生。”   沈清梧望着他,怅然地笑,“我能报答你的,只是给他清净。”   蒋云初不好接话,转而道:“抱歉,不能帮更多。”   “已太周到,不能更多。”沈清梧敛衽行礼,郑重道谢。   翌日,她离开京城,蒋云初送她到城门外,“珍重。”   沈清梧泪盈于睫,“珍重。”   傍晚,蒋云初去了书院一趟,站在碧水湖畔,告诉陆休:“走了。”   暖风中,陆休望着湖中涟漪,“也好。”   “我以为您会去送她。”   “没必要。”陆休敛目,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你怎么这么闲?跑锦衣卫混日子去了?”   蒋云初心知这是故意找茬,笑,“嗯。”   “嗯?”陆休目光不善。   蒋云初笑开来,“怎么这么难伺候?沈先生那边,您交给我处理,我当然要当个事儿办。”   陆休才不跟他讲理,作势要踢他。   蒋云初也笑着作势躲了躲,继而上前去,搭住先生的肩,“今儿我真没什么事,喝几杯?”   “兔崽子,起开。”陆休拂开他,却逸出爽朗的笑容,“喝几杯,也听你念叨念叨近来的事。”   二人用饭之后,陆休离开,贺颜被知味斋的伙计请过来。   贺颜活泼泼地笑着进门,“本想抽空去找你,可是差事多,我又总分不清主次,晚间总要在外书房逗留到很晚。”   蒋云初携了她的手落座,“和我说说,都在做哪些差事?”   贺颜扳着手指娓娓道来,末了道:“挨训的时候多,现在程先生、武先生把我当宝,他们每日看戏看得不亦乐乎。”   蒋云初揉了揉她的脸,心疼,却也没辙,“先生总是为你好,别闹脾气。”   “不会。有我在先生跟前打岔,他心情能好一些。”沈清梧的事,她再不敢与先生提一个字,先生也绝对不会对任何人说起,这一阵必然心烦着。   蒋云初听出她的未尽之语,笑着夸奖:“我们颜颜长大了。”顿了顿,又问,“回复信件的事,怎么不问我?”   “问你?”贺颜觉出不对,“这话怎么说?”   蒋云初笑微微的,“你怎么没问先生,之前是谁代他复信?”   “……”贺颜一拍自己额头,“我可真是笨,一直没往这方面想过。也就是说,你以前就在帮先生处理很多事?”   蒋云初颔首,“有三两年了。”   “那我可要好好儿取取经。”贺颜说完,又犯嘀咕,“什么都要你帮着,也不好吧?”   “放着现成的捷径不走,并不明智。”他说,“这句话要掰扯起来,能说半天,细算的话,比起寻常子弟,我们的出身是与生俱来的捷径。”   贺颜会意,遂把当差时总觉吃力的事告诉他。   不知不觉,天色便已很晚。蒋云初送贺颜回书院,“回头再来看你。”   贺颜的笑容和语声一样甜,“得空的话就来。”   门房值夜的人破例,为贺颜开了角门。她对蒋云初摆了摆手,翩然进门,回到住处,洗漱沐浴更衣之后,取出今日得到的杨素雪、许夫人的动向。   仔细看过,她蹙了蹙眉,不自觉地,眼中闪过寒芒。   .   蒋云初回到府中,常兴满脸是笑地迎上来,“府里有喜事,大太太诊出了喜脉。”   蒋云初唇角上扬成愉悦的弧度,“明日备些相宜的补品送过去。”   常兴称是。   蒋云初在书房落座,“许夫人与杨素雪那边如何了?”颜颜是第一次经手这种事,手生。今晚他再三叮嘱她,不要意气用事亲自涉险,她答应了,可心里还是不踏实,自己这边也留意着,事情顺利最好,反之可以及时策应。   常兴面上的笑意敛去,走到桌案前,低声禀明。   .   赵子安在家中实在憋闷,从没想过,娶来的便宜媳妇儿,长辈处处维护,弄得他反倒不如成婚前自在——悔得肠子都青了。   这晚一如之前几日,被父亲三令五申地回房,进门对上杨素衣那张丧气、木然的面容,气不打一处来,“贱人,甩脸子给谁看呢?我要不是顾着长辈,早把你收拾得哭爹喊娘了!”他低声责骂着。   杨素衣似是没听到,毫无反应。   赵子安愈发恼了,“你给我等着,我总会有法子收拾你!”语毕拂袖去了宴息室,捱到夜深了,溜出府去,到十二楼消磨时间。   对赵禥、赵子安来说,十二楼并不是待着最舒坦的地方,父子两个喜声色,赌坊却只有美酒,之所以常去光顾,是因为那边对于熟客借账的情形很爽快,也很大方。   父子两个到如今借了多少银钱,已经记不清,怎么也得小几万两吧——有时候是酩酊大醉时借的。   这样想想,十二楼挺缺德的:俗话说酒壮怂人胆,好赌的有几个不怂的?   赵子安在赌坊前下马,正琢磨着那些有的没的,有人唤了他一声“世子爷”,挂着殷勤的笑容上前,行礼道:   “小的杨福,是世子夫人的陪房,近日总被她无故发作,就要走投无路了,思来想去,只能请世子爷为小的做主。”   赵子安先是一喜,想着杨素衣这是不是犯了苛刻下人的过错?若是告诉父亲……没用,父亲和他就经常打骂下人,半死不活的抬出府去的委实不少。再怎样,父亲也拉不下脸用自己的短处去问别人的过错——他好意思,没用。   他悻悻的,“滚。那女人除了红杏出墙,老子可没法子整治她。”   杨福急切起来:“可小的真要走投无路了,世子夫人要小的带上婆娘回杨家祖籍,山高水远的,又没盘缠,她这不是想逼死我们么?还请世子爷救我们一命。”   赵子安兴致缺缺地摆摆手,“你当老子是谁?老子压根儿不关心别人的死活。”   “那,如果小的可以帮世子……”杨福说到这儿,将声音压低。   赵子安被勾起了好奇心,“你想说什么?”   杨福谄媚地走上前去,“小的听说世子夫人总让您不痛快,恰好知晓一个让她不痛快的法子。”   “哦?快说来听听。”赵子安立时来了精神。   “整治女人,全不需爷亲自出手,给她找个克星便是。”杨福见赵子安喜上眉梢,暗暗松了一口气,“许青松的女儿许书窈,世子夫人从来斗不过,而且,许夫人是继室,非常不喜这个嫡女,而今在张罗亲事,瞧那意思,似乎不想许书窈嫁的好。”   赵子安一双眼放着贼光,“许书窈?翎山书院三美人之一?”   杨福连忙点头,“正是。”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一茬?把许书窈弄来做妾——不!要做平妻,我气死那女人!”赵子安兴/奋地搓着手。   “只是,想要如愿的话,要稍稍费些周折。”杨福道,“您也该料想得到,小姑娘家,怎么会甘愿给人做平妻妾室。其次,许书窈是贺颜的手帕交,贺颜与蒋侯爷又是新近得了皇上的赐婚。”   赵子安本想说管她是谁,凭我耍无赖的法子,怎样都能如愿,但听到提及皇帝的言语,立时颔首认可:皇帝是赵家的护身符,他可不能给他老人家添堵。思及此,他问:“你有什么法子?”   杨福凑到他耳边,一阵耳语。   赵子安听得眉开眼笑,“这个好,这法子好……”   杨福辞了赵子安,回返住处的路上,先是雀跃不已:全没想到,赵子安就是个不识数也不懂寻常路数的货色——都不细问他作为陪房,如何使得在赵家人单势孤的杨素衣不容;随后便是一阵提心吊胆:许书窈与贺颜、何莲娇是至交,如此,便也等于是蒋云初圈子里的人,他区区一个下人,要是被那位已在锦衣卫行走的爷盯上,就完了。   可是,富贵险中求。于他而言,一千两纹银是穷其一生也难以企及的富贵,值得冒险行事。   更何况,杨素雪为了避免他坏事,更为了避免她自己露馅儿,已经做了缜密的安排,相信不会出意外。   好端端的,凭谁能想到,杨素雪与许夫人竟联手算计许书窈?   .   已是第三次了,上午,许夫人新添的管事姚妈妈来给许书窈送衣饰、点心。   姚妈妈笑道:“大小姐平时缺什么,只管与奴婢说,这是夫人交代的。”   许书窈神色如常,温婉恬静地笑一笑,“劳夫人费心了。既然如此,这两日多送些点心来,我吃着不错,也让别人尝尝。”   姚妈妈笑得分外愉快,腰杆却又低了一分,“好说,好说,岂止这两日,只要大小姐喜欢,每日送来便是。”   许书窈也没跟她客气,又闲话两句,端茶送客。   姚妈妈走出翎山书院,坐到回程的马车上,挂了半晌的恭敬而温和的笑容,转为鄙薄。   她就说么,夫人只要主动与大小姐示好,大小姐便会顺势倒戈。怎么样的门第,与继室井水不犯河水的嫡女能得着好?大小姐也十四五了,必然在考虑嫁娶相关的那些事,若没夫人张罗,还能舔着脸去跟老爷说不成?   同一时间的许夫人,身在杨素雪陪嫁的宅子,二人相对而坐。   许夫人交给杨素雪两张千两银票,“事成之后,再给你余下的三千两。”   “这自是不用您说。”杨素雪神色淡淡,随手将银票放在一旁,心里已然不胜欢喜,在迅速算账:扣除给杨福的一千两、着下人来回打点的花销,净赚了近四千两。   她的嫁妆说起来不寒酸,可是银钱不多,平日的手面,比不得婆婆妯娌,偶尔不免自觉低人一等。有了这笔体己银子,再不需为这种琐碎之事伤神。   许夫人问道:“你能确保事情能成?”   杨素雪态度笃定,“您只管放心。”整件事的开端,只要把杨素衣算计到就成了,而杨素衣么,从来是她的手下败将。   她笑一笑,“我们再仔细推敲一番,两相里都准备好了,过几日便可照计划行事。到时候,我们得出面做人情,为免将话说拧了,便需要商量一番。”   许夫人颔首,身形前倾。   两个人低声交谈起来。   .   许夫人、杨素雪的打算,贺颜告诉了许书窈。   许书窈态度很干脆:“你这边方便的话,不妨将计就计。”   贺颜也正有此意,与之商量好全盘的应对之策后,安排下去。   书院外书房上至陆休,下至斟茶倒水的仆役,连吃了许家三天点心。不得不说,很可口。   第四日,许夫人来书院看许书窈,唤她到书院外面的茶楼说话。   许书窈对许夫人,态度一向是淡淡的,说冷漠也不为过。今日进到雅间相见,态度比之以往,温和恭敬了几分。   许夫人瞧着,心里熨帖得很。不怪很多女子喜欢明争暗斗,将人拿捏在掌心对方却不自知的感觉是真好。她挂上和蔼的笑容,让许书窈落座,言语来往间,好一番含蓄的嘘寒问暖。   许书窈心里冷笑,面上则显得很高兴。她家里情形不比贺颜,打心底膈应的继母常年累月摆在那儿,又不能当面翻脸,不乏违心地做场面功夫的时候,这会儿就全用上了,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许夫人见火候差不多了,道:“过几日,安阁老家里设宴,也给我们府中下帖子了。寻常宴请也罢了,这次在穿戴上要讲究些。明日我要去珠宝玉石铺子添置些首饰,此外,也想给你添置两套赤金、珍珠头面,但是学识有限,眼力便也有限,就想让你同去,给我帮帮眼,也能选到完全合你心意的。”   还捧上了,许书窈腹诽着,笑道:“谬赞了,我也不大懂这些,便是同去,也只是陪您四处转转。”   “我们商量着挑选的,总会更好些。”许夫人的心踏实下来,“说定了?”   “说定了。”   “明日我派府里的车来接你。”   “好。”   转过天来,一大早,许府的马车便来了,许书窈离开书院。   过了半个时辰左右,杨素雪来到书院,求见贺颜,给的理由容不得回绝:事关许书窈的安危。   贺颜转到书院待客的小花厅,见到了许久未见的杨素雪。   杨素雪因着如意算盘一步步走得很顺,颇为舒心,容光焕发的。她眼中的贺颜,少了几分单纯稚气,多了几分淡然从容。   见礼后,贺颜问杨素雪来意。   杨素雪显得很是焦虑,低声道:“昨晚,我长姐的陪嫁杨福来找我,说了些事情——   “我长姐因为嫁得不如意,愈发地不可理喻,因着以前在书院的小矛盾,竟起了谋害许书窈的心思。   “她暗里给了杨福一笔银钱,要他说动赵子安,用手段将人害得成为赵子安的妾室。而在明面上,杨福故意犯了些错,她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把人打发走了。   “杨福在我长姐面前不敢违命,心里却很是不落忍,是以,连夜离京之前,把这件事告诉了我。   “我已嫁为人/妇,方方面面受束缚,便是心急如焚,也不知怎样帮衬,便赶来书院求见书窈,哪知她不在,只好见你说明原委。”   贺颜听完,审视着杨素雪,“当真?”   “当真,我怎么敢乱说这种事?”杨素雪恳切地望着她,“我知道,在你和许书窈眼里,杨家姐妹一路货色。其实,我真有苦衷,以前招惹陷害你们的事,都是我长姐逼迫我和舒婷的——此事我可以发誓,若有虚言,让我诸事不顺。”   贺颜心里暗笑,想着她倒是会混淆视听——用以前的事发誓,让人相信眼前的事,任谁也不好逼迫她继续就眼前事赌咒发誓。也不用,拆穿她的话,戏就不好看了。   “我相信你。”贺颜道,“书窈今日随许夫人出门,添置些首饰,应该没事吧?”   “怎么没事?”杨素雪显得情真意切,“那赵子安被杨福怂恿一番,已经盯上了书窈,在书院最好,出门的话,怕是……”   贺颜立时站起身来,“那我这就去告假,去寻书窈回来。对了,你等等我,我们一起去吧?”   “好啊。”   贺颜告假之后,与杨素雪一道去寻许书窈。   何莲娇落了单,颇觉无趣,加上天气有些热,心情就不大好。   上午,有个上舍的女公子找到何莲娇,两人站在外书房说话的时候,微红着脸,吞吞吐吐地道:“学生有个不情之请,求何先生成全。”   何莲娇兴致缺缺,“什么事?”   “我这儿有一把折扇,扇面儿是前朝名家所作,想……想送给陆先生。”女公子将折扇递向何莲娇,“求先生转交。”   何莲娇心里老大的不痛快:自从沈清梧离开之后,好些小姑娘按捺不住,打起了陆先生的主意,动辄求颜颜、书窈或她转交送给先生的礼物。   颜颜、书窈好说话,每次都爽快应下,及时转交。陆休自然不会收,她们就又好言好语地退回去。   她其实也是随和的性子,但对这种事,说不出的膈应,每次都婉言回绝,今日不高兴,态度便不大好了——   “送陆先生折扇啊?”她凉凉地笑着,并不接折扇,“什么缘故?先生缺你这一把不成?”   女公子被泼了冷水,羞窘得脸色更红,解释道:“只是、只是瞧着是名家手笔,在我手里也是暴殄天物,便想送给先生,才算物尽其用。”   何莲娇冷笑,“本就是男子所用之物,你留在手里做什么?没有父兄么?为何不送给他们?或者说,你本就是从家人手里讨来的,要讨得陆先生欢心?”   女公子的脸色由红转白,眼中噙满了泪,看着何莲娇愣了片刻,一转身,哭着跑了。   何莲娇转身进到书房,落座后气呼呼地咕哝道:“真是世风日下,有些女孩子满脑子不搭调的东西,也不知是来求学的,还是来找如意郎君的。”   陆休、武睿听了,并不当回事,一笑置之。有些女公子,还就是拐着弯儿地来找如意郎君的——从没人说透,今日这个没心没肺的把话扔到了明面上。   程静影听了,却是若有所思,笑微微地凝了何莲娇一眼。   .   许书窈与许夫人碰头之后,先去了女眷们最常去的多宝斋——若一来便去无甚名气的小铺子,未免惹人生疑。   两个人各怀心思,一起说笑着选了两套头面,几样文具。   结账时,掌柜的从里间走出来,笑着对许书窈、许夫人行礼问安,随后道:“许大小姐,小店新得了一套文房四宝,两方砚台,都说是前朝的物件儿,小的却是眼拙,看不出真伪,您能否拨冗,帮小的鉴别?”   许书窈为难地望向许夫人,“我倒是愿意,只是——”   掌柜的忙又向许夫人深施一礼,“夫人若是赶着去办要紧的事,只管让大小姐留在这儿,晚一些再回来接她;若是无事,小的将小店压箱底的东西取出来,您赏玩一番。拿不准真假的事儿,心里实在是着急,还请夫人恕罪、通融。”   话说到了这个地步,许夫人虽然一万个不愿意,还是笑着应承下来,“这是哪里话,我们母女本就是出来转转,在哪里多耽搁一阵也无妨,别太久就成。”   掌柜的又是一番道谢,一面安排伙计请书窈去二楼,一面亲自引着许夫人到了里间,取出一些市面上没有的宝物,让她瞧个新鲜。   许书窈到了二楼,在临窗的椅子上落座。   伙计奉上可口的茶点,行礼退下。   许书窈喝了一口茶,透过半开的窗,惬意地望着街景。   根本没有要她鉴赏的东西,这是早就安排好的,留在这里拖延时间而已——别人要唱戏,她与贺颜要做戏,便需要做这种工夫。   .   贺颜、杨素雪到了京城最热闹的东大街,前者提议道:“让下人去传话、找人,我们到茶楼喝杯茶,说说话。”停一停,开玩笑,“累到你,你婆婆岂不是要找我兴师问罪。”   杨素雪听了,心里暗暗得意:果然不出所料,这话里话外的,已经不再拿她当外人。她嫣然一笑,“也好。倒不是累不累的事,而是下人更擅长。”   “说的是呢。”   两人相形走进茶楼,进到雅间,贺颜要了上好的碧螺春、几色价格昂贵的干果。   没等说几句话,有跟来的书院仆役找贺颜。   贺颜起身,歉然道:“定是先生怕我四处乱跑,要仆役代他敲打我一番。你且坐着,我去去就来。”   杨素雪笑着说好。   贺颜出门后,仆役欠一欠身,带她东面最里侧的雅间。   等在这边的人,是杨素衣。   杨素衣接到请帖的时候,一头雾水,不明白贺颜见她做什么。难不成要奚落她一番?奚落就奚落吧,在哪儿见什么人,也比在赵家舒坦。   再说了,她对贺颜起过很歹毒的心思,或许就是因为那些,才遭了报应,落得如此下场。让对方心里舒坦些,她罪业应该就轻些,说不定能早些如愿,脱离赵家。   贺颜一进门,看到形容憔悴、双眼失去神采的杨素衣,微微一愣。杨素衣是美人,可怎么样的美人失了魂,美貌便会大打折扣。   杨素衣站起身来,打量着目光灵动、容颜绝美的贺颜,以前的妒忌变成了自惭形秽。   她牵了牵唇角,笑得有点儿不自知的尴尬与狼狈,“贺小姐,许久未见。”   “许久未见。”贺颜笑容和煦,“请你来,是要你见一个人,知晓一些事——与你、令妹、许书窈有关。”   杨素衣惊讶得张了张嘴,过了片刻才问道:“与杨素雪有关?”好一段日子的浑浑噩噩,让她遇事的反应有点儿慢。   “正是。这次的事,我觉着她过分了,对你尤其是。”   杨素衣终于能如常思考了,也开始气恼了,“那个混账东西,是不是想算计我?”   贺颜没来由地想笑,“不是想,已经在算计了,要不是我与书窈难得谨慎一次,今日我们都要中招。”   “她到底做了什么?”杨素衣又急又气又委屈,“纵然以前我有错在先,可我不是遭报应了?已然各自嫁人,她怎么还追着我咬?她数疯狗的不成?”   贺颜撑不住,笑了,随后对仆役打个手势。   片刻后,仆役拎着一个很大的麻袋走进来,径自去了里间,打开封口,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   里面是一个人——本该离京却被抓回来的杨福。这会儿,他嘴里塞着帕子,面上有伤,衣衫上有触目的血迹,整个人已是半死不活,两次想爬起来,都没能如愿,胳膊腿好像是断了。   杨素衣跟过去,看过之后大惊失色,“这个不成器的东西,看管我的陪嫁宅子却监守自盗,好些摆件儿、器皿去了当铺,我忍无可忍,将他打发了。他怎么会在这儿?”   “你听他自己说。”贺颜示意仆役取出杨福嘴里的帕子。   杨福说话之前先哭了:早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话,打死他也不会掺和这档子事儿。   他在离京的路上被人抓住,好一番收拾,也真被收拾老实了,接下来,把事情原委如实告知杨素衣:“二小姐用一千两银子收买了小的,小的才错上加错,惹得您发话撵人。……”   随后,贺颜把杨素雪找到书院的那一番唱念做打复述一遍,再将打探到的别的要紧的消息合盘告知。   杨素衣听完,气得直哆嗦。杨素雪的心也忒毒了些,她都落到这步田地了,竟还想让她更难熬。   贺颜道:“这件事,我管到底也成,你用你的法子应付过去也成。”   “容我想想……容我好好儿想想。她是明摆着看准了我蠢,要让我一点儿清净都得不到,那我就蠢给她看……”杨素衣喃喃低语着,眼中闪过狠戾之色。   气狠了,竟是急中生智,很快打定主意,问贺颜:“贺小姐,能不能让我处理此事?能不能把那见人交给我处置?”   “本就是你的家事,只是书窈牵连进来,我才出面的。”贺颜道,“你想怎样我不管,只一点,今日的事若是传出去,与我与书窈都无关。”赵家、杨家都是什么存在?谁除非想不开,才想与他们扯上关系。   杨素衣连连保证:“明白,我都明白,你放心。”继而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   贺颜心里一阵啼笑皆非,口里则是不置可否,“随你。人就在听雨轩那个雅间,你掂量着来,别把自己栽进去。”   “不会的,等下我再找跟来的管事妈妈、丫鬟商量一番。”   “那就成。”   这边说妥当了,杨素衣也准备得差不多了,贺颜才施施然回了听雨轩。   杨素雪面露关切之情:“怎么去了这么久?”   贺颜有点儿不好意思地道:“被人念了一番,想通了一些事。”   “怎么说?”杨素雪问道。   贺颜笑盈盈的,“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书窈这件事情吧,我还是不要管了。”   “啊?”杨素雪心想,原来所谓的手帕交,这么经不起事情么?她劝道:“你要是不管,书窈怎么办?真被人算计了怎么办?这一辈子可就完了。”   原来你也知道,书窈若是被人算计了去,一辈子就完了。贺颜心里冷笑着,叹了口气,“我管得了一时,也管不了一世。眼下就这么着吧,我赶着回书院,回见。”语毕欠一欠身,转身出门。   杨素雪呆住,也有点儿懵了:这样算来,除了银子,她似乎什么也没赚到——贺颜要是有心与她结交,便是做场面功夫,也不会这样甩手走人的。   过了一会儿,有伙计进门来道:“您的马车挡了一位贵人的路,您这边跟车的不会应承,眼瞅着就要争执起来了,您派俩能说会道的去应付一番吧?——倒是不用亲自出面,那边也只是三两个仆妇在那儿矫情。”   杨素雪不由得一阵心烦意乱,这不顺心的事就不能开头,一开了头,便是接踵而至。她不耐烦地挥一挥手,打发跟她来雅间的两个大丫鬟,“你们去,好好儿说话,给些打点的银钱。”   两名大丫鬟应声而去。   杨素雪喝了两口茶,门被人推开,几个人鱼贯而入。抬眼看清来人,她立时有种大难临头的预感。   来人为首的,正是冷笑着的杨素衣。   杨素衣二话不说,抬手打个手势。她连跟车的护卫都用上了,收拾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杨素雪,当然是三两下的事。   杨素雪被反剪了手绑住,嘴巴里塞了帕子。   杨素衣走过去,拍拍她的脸,又用力一掐,“你做的好事!”   杨素雪的心从凉了到冰冷,再到绝望,已经猜出了梗概。她以为自己将别人机关算尽,却到此刻才发现,自己只是别人手里的一个玩物。   杨素衣吩咐道:“打晕了装进麻袋,手脚麻利些!”   .   许夫人等了很久,许书窈才从楼上下来,歉然道:“让您久等了。”   “不碍的,你能帮别人,我也面上增光。”许夫人违心的笑着,“还有不少要添置的物件儿,我们这就走。”   许书窈说好。   貌合神离的两个人走出多宝斋,上马车之前,有人策马赶至近前。   名义上的母女两个一见来人,反应大相径庭:许夫人面露惊诧不安,许书窈却是面露惊喜。   来人是许青松。   他跳下马,走到许夫人跟前,冷着脸逼视她。   许夫人下意识地后退。   “爹爹……”许书窈喃喃唤道。   许青松转向女儿,神色立时转为温和,淡淡道:“今日于你,出门是大忌,回家去,或是回书院去。”   许书窈心里暖暖的,望一眼许夫人,“那么,夫人这边——”   许青松磨了磨牙,克制着情绪,低声道:“此人其心可诛,竟要算计你的姻缘。你不用管了,我早日休了她,给你个真正清净的家。”   许书窈望着父亲,泪盈于睫。   父亲不似贺侯爷,接送女儿的事情常干,总是给女儿零花钱、各色合心意的物件儿。父亲对她的疼爱是隐晦的,态度总如此刻,温和而淡然,她想要什么,需要主动与父亲讨要,譬如到书院名为求学实为混日子的要求,譬如练琴所需的好琴好琴弦好琴谱。   她以为父亲天生冷情,对谁都一样。却不想,不是这样的,他疼爱自己,非常非常地疼爱,为了给自己免除后患,针对许夫人做了个局。   “爹爹……”许书窈喃喃道,“谢谢您。”   “傻丫头。”许青松竟有些窘迫,抬手赏了女儿一记轻轻的凿栗,“别在这儿杵着了,快走吧。贺大小姐应该就在不远处吧?有件事有些不对劲,我琢磨来琢磨去,应该是她帮你了。你们今儿想唱哪出?将计就计?”   许书窈低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许青松凝了她一眼,笑,“不怪你们,怪我,应该提前跟你打好招呼。”   许书窈笑开来,“那女儿就去找颜颜了,或许回家。”   “嗯,怎么都成,派人传个话就是了。”   “是。”许书窈行礼,辞了父亲,去往与贺颜约好的相见之地。   在父女两个一来一往的说话期间,许夫人的面色越来越白,直到面无人色,手脚发凉,身形摇摇欲坠。   她想要报复,想要许青松痛苦,想要许书窈生不如死。却原来,只是空中楼阁。她始终逃离不了许青松的掌控。   而今,他连戏弄她的心思都没了,要休了她。   要休妻,要休妻……若是让他切切实实地痛苦了,被休也是值得,可眼下这算什么?   可她不明白,到底是哪儿出了岔子?——“你、你这是说什么呢?我做错了什么?”她沙哑着声音问道。   许青松冷然一笑,“姚妈妈昨日向你告假,说家里有急事,对不对?”   许夫人下意识地点头。   许青松也不瞒她:“我一直派人暗中留意着你,关键时候,自然要用些狠戾的手段,比如,用姚氏至亲性命相要挟,要她将你的歹毒心思如实告知。还不错,她虽无知,却不是冷血之人,为着至亲,把你卖了。”语毕,他唇角上扬,勾出一抹讽刺的笑。   许夫人踉跄着后退,若非下人及时搀扶,定要四仰八叉地摔倒。   “回府!”许青松上马,高声吩咐。   .   近午时,赵子安与两名小厮走进一间名不见经传的首饰铺子。   铺子对面有个小酒馆儿,为着日后看杨素衣的热闹,赵子安早就来了,在酒馆消磨了好一阵,没少喝酒——做坏事之前,只要不是理直气壮地做坏事,他就需要喝点儿酒,壮壮胆儿。   他不知道这铺子是谁名下的产业,只记得杨福信誓旦旦地告诉他,今日午时前来,必能如愿以偿。   他走进铺子,就见里面空无一人,不由讶然:这是个什么路数?还不等他发话,便有人给他清了场子?   愣神间,杨素衣从里间走出来。   赵子安吓得不轻,险些跳起来,“你!你这个混账东西!跑来这儿做什么?盯爷的梢不成?”   “哪里,世子爷想多了。”杨素衣一改往日的冷淡,微笑着道,“妾身无意间听说了一些事,不敢相信是真的,便赶过来看看。”在赵子安急赤白脸地应声之前,她欠身道,“世子爷,这一次,有人将你我都当傻子算计了,我不管你气不气,反正我是要气疯了。”   “哦?”赵子安被勾起了好奇心,“怎么说?你这天上一脚地下一脚的,我听不明白,说清楚些。”   杨素衣笑着指一指店铺内供贵客饮茶的茶几、座椅,“世子爷先请坐,我不说,等会儿让人证与您细说原委。”   “呦呵,你还厉害上了。”赵子安笑着过去落座,“成啊,我就听听,要是你胡说八道无事生非,日后可有你好瞧的。”   “我自然明白这一层。”杨素衣待他落座之后,转身去了里间。   片刻后,有护卫先后将杨福、杨素雪拎到赵子安跟前。   赵子安险些又跳起来:这两个都是熟人,一个是之前怂恿他收了许书窈的人,另一个则是认亲时见过的小姨子。这是怎么回事?这些人到底在唱哪出呢?   杨素衣对护卫使个眼色。   护卫取出杨福嘴里的帕子,踹了他一脚,“说吧,说说你都干了什么好事儿。”   杨福念经似的又把所犯过错说了一遍。   赵子安听完,气炸了,立时起来狠踹了杨福一脚,“狗东西!凭你也敢算计老子?”   “那不是有人给他撑腰还给他银钱么。”杨素衣适时接话,“也怪妾身,摊上了这么个庶妹。在娘家的时候她就不让我省心,总想着算计我,如今嫁了人,竟还是如此。我也是不知道,算计我,她能得着什么好。再说了,这摆明了就是没把您世子爷当回事儿啊,开罪了赵家,她不知道是什么后果么?唉,就是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世子爷今日要是着了她的道儿,日后岂不是要被她暗地里笑话一辈子没脑子?自然,我也是一样的。但凡机敏一些,也不会让世子爷被她算计——您自然是不知就里的,寻常人做梦都想不到,做小姨子、妹妹的,竟会做出这种歹毒的事儿。”   她煞有介事地数落着、委婉地怂恿着。   杨素雪嘴巴里塞着帕子,一声不吭,眼泪止不住地掉落。她并不能完全否定杨素衣的说辞,她的泪,是出于恐惧。   赵子安是个怎样的混帐东西,没有比杨家人更了解的了。   她就是因为了解至深,此刻才会怕得要死:万一这混账东西架不住杨素衣的怂恿,用她做文章生事,可怎么好?   怕什么就来什么——   赵子安用那颗喝了酒有些晕乎的脑袋费力地琢磨了一番,再端详了杨素衣两眼,决定选择相信她,“你告诉我的,都是真的?”   “千真万确。妾身可以发毒誓。”杨素衣道。   “那倒不用。”赵子安摆一摆手,“发毒誓有用的话,现在的人得少一半儿。”   杨素衣:“……”   赵子安凝眸望着杨素雪,抬起脚来,毫不留情地踩到她面上,“敢算计老子?真他娘的不是东西!再怎么论,就算你是庶女,咱们也是亲戚,你不给你长姐脸,也得给我脸吧?这都哪儿跟哪儿啊?看你姐姐跟我的笑话,能让你高兴死是吧?得嘞,我一准儿让你高兴死!”   杨素雪吃痛,面容扭曲着,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痛苦的呻/吟声。   杨素衣上前,和声建议道:“世子爷,不论如何,此事皆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而起,实在是上不得台面,传出去对谁都不好。不管您接下来如何行事,只求您不要将别家牵扯进来,提都不要提一个字。”   赵子安想了想,瞪了她一眼,“这还用你说?你当我傻啊?”   杨素雪无声地哭得一塌糊涂:她想象不到,落到这对儿混帐夫妻手里,自己会是怎么样凄惨的下场。   作者: 稍后捉虫~   感谢你们,笔芯~   上章红包马上发,本章继续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mile_Krsty、襊∫ 10瓶;   爱你们么么哒! 第39章 吻/陆先生的小桃花   许府。   许夫人下了马车,在小厮提醒下, 高一脚低一脚地去了外书房。   许青松取出早已写好的休书, 命小厮交给她,“带上嫁妆, 回娘家吧。”   许夫人望着他,不再掩饰怨毒之色, “你娶了我,到底是为什么?这些年防贼似的防着我, 一点儿体面也不给。”   “你若以真心待书窈, 不会有今时今日。”许青松淡声道, “你想毁了她,我便将你逐出去, 给她一份清静。”   许夫人面色青红不定,“你早做什么去了?拖得我人老珠黄了才休妻?你好歹毒的心肠!”   许青松摆一摆手, 懒得与她争辩, “你娘家也认为我过分的话, 只管来与我理论, 见官也无妨。至于你我,到此为止。”他吩咐小厮, “送客。派得力的管事帮她收拾嫁妆。”语毕起身,去了里间。   小厮态度有些强硬地将许夫人请出书房。   许夫人低头看着休书,心头被无助、绝望笼罩。   许青松握着她的把柄,她只能灰头土脸地回娘家。回去之后怎么办?父母已经年迈,便是有心, 也护不了她多少年,兄嫂对于被休回家的小姑子,恐怕只有嫌弃,要变着法儿地让她再嫁出去。   再嫁,不知会是怎样不济的情形。   里面的许青松在窗前落座,喝了一口茶,无声地叹一口气。   对她,他或许是有些不厚道。   他与原配夫妻情深,怎奈原配红颜薄命,有多伤心难过,只有他自己知道。   那时年轻,在家中说话的分量不够。他不想再娶,只想照顾着书窈长大成人,父母却不允许,不论他如何反对,还是让他娶了她。   这段姻缘从一开始就已注定了坏结果:他不喜欢她,把她当差事一般应付;她是个不识数的,是原配的表妹,却连一分优点都没学到,对他也没什么情分。   好歹有些情分的话,当初在庄子上,她也不会那样对待书窈。   说起来,贺颜是书窈的小福星,小小年纪,对书窈是掏心掏肺的好。   他没休了她,贺颜百般不满,总怕她再欺负书窈,八岁那年,找到他面前,说许叔父,您为什么不把许夫人休了?书窈要是出了闪失怎么办?要不然,让书窈去我们家吧?   他记得,当时自己笑了一阵,把小人儿抱起来,紧紧地搂了搂,说放心,叔父向你保证,绝不会让书窈再受委屈,我可以发誓。   贺颜这才放心了。   那时不休妻,算起来也是没安好心:休了她,父母一定会让她再娶,房里一定要有个人,那就不如是她,不用再祸害别人。   一晃这些年过去,父母见他一直拧巴着过日子,无心子嗣的事,渐渐地,也就认命了,手足子嗣不少,他大可以在年老时过继一个。   他希望她能安生下来,这样的话,下半生就还在一起凑合着过,却不想,她根本是糊不上墙的烂泥,还恨上了他,那就只能分道扬镳。   .   许书窈、贺颜约定的地方是一个笔墨铺子,要选些做工笔画用的好颜料。   许书窈下了马车,见贺颜已经在门口等,不由小跑过去,握住她的手,“颜颜。”眼中是真切的感激。   今日的事,父亲出手了,那本就该是他们父女应对的,贺颜却是从头到尾地帮衬。   贺颜刚要说话,有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两人循声望去,看到了罗十七。   罗十七满头大汗,跳下马,走上前来,道:“再找不到你们,我就要累死了。”   “找我们做什么?”许书窈惑道。   罗十七一面擦汗一面道:“听说你们告假,心里不踏实。”   不踏实,只是为许书窈。贺颜作为旁观者,看得一清二楚,很为书窈高兴,道:“我明早才回书院,眼下要去个地方,你们帮我选些颜料吧。”   许书窈赧然道:“那怎么好,你为我的事出来的,这会儿却要落单。”   “不会。我回家,或是请人喝茶。”贺颜悄声笑道。   许书窈会意,便点一点头,“我也要明早回书院,到时候去找你。”   “好啊。”贺颜对罗十七道,“照顾好她,不然我可要把你打得满地找牙。”   罗十七哈哈地笑起来,“遵命,一定当心。”   贺颜笑一笑,辞了二人,上了马车,吩咐道:“先溜达一阵。”   车夫不明所以,“往哪儿溜达?”   “哪儿都行。”贺颜想着,自己来城里,蒋云初一定已经获悉,要是得空,会派人来传话,与她相见。   果然,没出一刻钟,常兴来了,“侯爷请贺小姐去别院坐坐。”   .   赵子安、杨素衣这对不搭调的夫妻,第一次同心协力,只为整治杨素雪。   两个人备足人手,一道带着杨素雪去了王家。   王家内宅的人一听赵子安那个二世祖来了,俱是一阵心慌气短:那东西绝不是没事串门走亲戚的做派,找到谁家,一般就是找麻烦。   王侍郎今日有些不舒坦,告假在家休息,听得下人通禀,也是一阵头大,却不得不见。   赵子安、杨素衣不肯进府门,让王家内外有头有脸地都出来相见。   一刻钟后,王家的人齐聚在府门,王侍郎强笑着,问:“世子爷有何指教?”   赵子安歪歪斜斜的站在那儿,打鼻子里哼笑一声,对随从打个手势。   随从将杨素雪、杨福从马车上拎下来,扔包袱似的扔到地上。   杨福就不消说了,伤重,衣衫上的血迹在阳光下,愈发触目惊心。杨素雪则是蓬头乱发、衣衫不整。   王家众人皆变色。王偁跨步上前,怒了,“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她?”   杨素衣冷着脸道:“且别急,听听她做了什么好事,再与我们理论也不迟。”略顿了顿,又道,“否则,我们就把她扭送到官府。”   赵子安踹了杨福一脚:“说!”   杨福事先得了吩咐,再说原委时,改了说辞:杨素雪收买他,要他怂恿赵子安,霸占一个良家妇女到赵府做妾,为的是给杨素衣添堵。   “不可能!”王偁态度坚决地否定,“这厮是你赵家的下人,他的话如何能够作为凭据?”   赵子安坏笑着,“那你倒是问问她,敢不敢否认。”   杨素雪只是哭,不作声。她贴身佩戴的玉佩、小衣都被这两个混帐强取了去,被威胁了:要是敢否认,他们当即就把她的东西亮出来,那她就不用活了,只能学祖母自尽。   王偁走过去,俯身,急切地道:“素雪,你倒是说话啊,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放心,我会给你做主!”   杨素雪哭得更凶。情投意合的少年就在眼前,给她的只有信任,可她……为何不珍惜?为何会那般自负,相信自己能算计到别人?而今,已非得不偿失可言。   王夫人也走过去,温声询问,要二儿媳说话。   王家大少奶奶冷眼瞧着,不屑地一笑。她早就说,小叔子是瞎了眼,才会看中杨家女。被翎山书院撵出来的人,能是什么好货色?眼下好了,整个王家都要跟着这个祸胚丢人现眼。   此刻的王舒婷,心情复杂得很,慢慢后退。杨家姐妹的矛盾,她是知道的,所以杨素雪这档子事,很有可能是真的。   这时候,街坊四邻的下人、行人聚集在附近,兴致勃勃地看热闹。   赵子安很有点儿人来疯,人越多他就越兴奋,一把推开王偁,盯着杨素雪,晃了晃手里一个大大的荷包,“说话,你有没有那么做?有没有算计我和你长姐?”   荷包里盛着玉佩和小衣。杨素雪一哆嗦,目露恐惧,迟疑半晌,轻轻点头,“……有。是我做的。”   众人哗然。   王偁愣在当场。   赵子安转向王侍郎,“王大人,听到没有?你儿媳妇算计我和我媳妇儿。”   杨素衣蹙了蹙眉,心说谁是你媳妇儿?迟早我是要离了你这混帐的。   王侍郎面色很难看,上前两步,亲口询问杨素雪。   杨素雪再不情愿,还是承认了。   “听到没听到没?”赵子安痞笑着,“给我们个说法吧。你儿媳妇儿要是得逞,我少不得要上当,回家被我爹骂,与我媳妇儿不合,更会被监察御史弹劾。同样的,你也一样,今儿不给我个说法,我就找御史弹劾你,请我爹去找皇上告你一状。”   他倒是有自知之明,晓得赵家立足的根本是皇帝的宠信。   王侍郎又急又气,暗骂次子、杨素雪是祸胚,他还真怕昌恩伯去皇帝面前告自己,要是那样,他的仕途恐怕都会受影响。   竭力转动脑筋,他竭力赔着笑,道:“既然她亲口承认了,那就是我治家无方,是王家的不是。世子说吧,您想怎样?我认罚。”   “嗯,还算上道儿。”赵子安笑意更浓,“那我就说了啊。我跟我媳妇儿为了逮这东西个现形,这一阵可是劳心劳力,还没少花钱。你找补我们一万两银子吧。至于这人,你赶紧让王偁把她休了,休书要给我们看看。”说到这儿,凑到杨素衣跟前,低声道,“一人五千两,我不亏待你。”   杨素衣瞪了他一眼。这才哪儿到哪儿啊,他就开始琢磨分银子的事儿了。   赵子安也不恼,哈哈一乐,“放心,有我出马的事儿,就没不成的。”   杨素衣心说你快去死吧,也不知道谁,差点儿就中招,怎么好意思自夸的?   王偁终于醒过神来,到了杨素雪面前,哀声道:“我不相信,你怎么可能做那种事?到底怎么回事?”   杨素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是摇头。   王侍郎、王夫人只想快刀斩乱麻,对视一眼,俱是轻轻颔首,继而前者道:“我们应了。”   赵子安对杨素衣得意地一笑,“那就成,赶紧的吧。”   杨素衣望向王夫人:“的确要抓紧些,我急着把人领走。她不是想给我家世子房里添妾室么?那就她吧。”   别人有反应之前,赵子安先急了,满脸嫌弃地道:“一边儿凉快着去,我才不要这种东西。”   杨素衣一愣:这种事,他不是挺喜欢做的么?   赵子安又道:“你听我的,别犯糊涂。这种东西,就像是毒蝎子,我们领回家里,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她蛰一下。让她拿着王偁的休书,赵家派人送她回杨家祖籍,往后有你母亲收拾她,不是更好?”   杨素衣想想也是,点了点头。她得承认,自己算计不过杨素雪,放到跟前,真是自寻烦恼。   赵子安见她听话,心里特别舒坦,想着这媳妇儿也凑合,往后好说好商量着,应该能帮他糊弄他爹。   王偁仍然在问杨素雪,因她总不说话,也恼火起来,“你这到底是为什么?怎么就连句明白话都不给我?”   杨素雪伤心欲绝,满含歉疚地看着他,“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   王偁身形一震,切实地难过起来。他明白,休妻势在必行,他们的缘分已尽。   王侍郎唤护卫把王偁架进府去,与王夫人一起软硬兼施地开解着,着手安排写休书的事。   .   常兴带路,贺颜到了一所小四合院。   常兴进去通禀,折回来道:“侯爷在西次间,请您进去。”   贺颜颔首一笑,走进门去。   室内安安静静的,蒋云初坐在窗前的圆椅上,面色有些苍白,整个人显得很疲惫。   “阿初哥哥,你怎么了?”贺颜快步走过去,探出手,摸了摸他额头。   “没事。”蒋云初微笑,“阿洛那个疯子,缠着我喝了一整夜的酒。”   “你们可真是的。”贺颜失笑,“头疼么?”   蒋云初摇头,“有点儿累。”   “一听就是到现在还没合眼,快躺下歇会儿吧。”贺颜指一指一旁的软榻,拉他起来,“对了,锦衣卫那边,你打过招呼没有?”   蒋云初嗯了一声,起身转到软榻前,懒洋洋地倒下去。   “真的不头疼?”贺颜说,“我可以给你按按。”   “真没事。”蒋云初让她坐到近前,“许书窈的事办妥了?”   “办妥了。”贺颜笑着探出手去,蒙住他的眼睛,“不说话,好好儿睡一觉,我去给你做碗醒酒汤。”   他眼睫忽闪一下,便安然合拢,选择从善如流。   贺颜在一旁做了一会儿,便走出门去,到厨房看了看,还不错,有做醒酒汤的材料。   蒋云初放空思绪,任睡意袭来。其实昨晚一起喝酒的,还有贺师虞、何岱。两位长辈记挂着阿洛,对他这边的事也很上心,便少不得隔三差五地聚一聚。   这些事,没必要告诉贺颜——这是贺师虞吩咐他的,估摸着是还瞒着贺夫人阿洛的事情,担心女儿听说后,闲话时与贺夫人提及。再说了,亲事定下来了而已,他们没事就凑在一起豪饮,任谁也会说他们没正形。   慢慢的,他睡着了。恍惚间,听到贺颜轻缓的脚步声,感觉到她走过来,小手又摸了摸他额头。   他心生笑意,心里更安稳,随后,便睡得沉了。   她在近前,他总是特别踏实。   .   贺夫人心情不大好,在和贺师虞置气。   他一直没提过景家孩子的事,她也就随他去。   不到十天,那厮便两次彻夜不归,回来时一身的酒气。   她问他去何处、跟谁喝酒了,他只说是与幕僚。   胡说八道。与幕僚喝酒,在家中不就行了?何必跑去外面?   怎么就这么不让人省心呢?   她这边的心结好不容易打开了,寻回了对他年轻时才有的爱重、关心,他却又不着调起来。   他寻找景家的孩子是天大的隐患,可谁也不能保证,隐患只有那一个。万一他在平时行差踏错,还是会连累到孩子们。   午间,贺师虞回来了,一是陪妻子用饭,二是得喝完醒酒汤,不然下午撑不住。他与何岱酒量好,没想到,两个小兔崽子也是酒量极佳,这么四个人凑到一起,没酩酊大醉已是不易。   这一阵,他的日子真是舒心至极,阿洛那边就不需说了,与妻子也宛若回到了年轻时,恩爱非常。   进到房里,他看到妻子坐在大炕上做针线,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他笑起来。   贺夫人抬头瞥他一眼,目光凉凉的。他还笑?她都快气死了。他要是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那她就还让阿初查他。那孩子辛苦得很,可她又有什么法子?阿初大抵天生劳碌命,与颜颜成亲之后,她把他当儿子来疼就是了。   贺师虞很识趣,知道她为什么闹脾气,坐到她身边,遣了下人,柔声道:“别生气了。跟我喝酒的人,最是可靠,你不用担心。”   贺夫人斜睇他一眼,不说话。   “要怎样你才相信?”贺师虞展臂揽她。   贺夫人没好气地打他的手。   贺师虞笑得更欢,强行把人搂到怀里。   贺夫人挣扎不过,气道:“什么叫绝对可靠?真是那样,为什么不告诉我是谁?贺师虞,我们夫妻一体,你有什么事不能跟我说?便是天大的秘辛,我也能为你守口如瓶。可你总是信不过我,什么也不跟我说。”   贺师虞语气更温柔:“有些事,你没必要知道,知道了会多思多虑。”他吻了吻她额头,“不气,不气了。”哄孩子似的。   贺夫人缓和了情绪,态度诚挚地给他摆道理:“你是不是以为,有些大事不让我知道,就是对我好?不是那样。不管什么事,我就算不能为你分担什么,但是知情后,你可以时不时与我说道说道,宽宽心。眼下这算什么?你就是有事瞒着我,我总担心你出岔子,更会多思多虑。”   贺师虞对上妻子明澈的眼眸,心生歉疚,挣扎起来。   要告诉她么?从来如此,有些事,不知道是福。但妻子说的也没错,她比以前敏锐,轻易便能察觉到蹊跷,总撒谎,定要伤了夫妻情分。   贺夫人抬手抚着他清瘦的面容,低声道:“侯爷,我们是同生共死的夫妻,对不对?性命都绑在一起了,为何不能坦诚相待?我真不是要干涉你什么,只是担心你。”   贺师虞沉默良久,终于下了决心,他将妻子搂紧了一些,在她耳边细说原委。寻找阿洛、见阿洛的事,都与她说了。   贺夫人听着听着,泪水模糊了视线。他终于说了,他所隐瞒的所有事,都与景家的阿洛有关。再也不会有半分疑虑,确信无疑,他始终是那个忠肝义胆、不忘初心的铁血男儿。   “……何岱与我一样,昨夜与俩小子一起喝酒说话了。阿洛不宜在明面上走动,便需要阿初安排一番,这是我对你含糊其辞的缘故……”贺师虞忽然察觉到泪水落在衣襟的声音,心里一紧,便要看她,“怎么了?生气了?”   贺夫人却搂紧了他,下巴抵着他肩头,带着鼻音道:“不早说,怎么不早说?”她握紧了拳,打在他背部,“真该早让我知道的。我怎么会生气?高兴还来不及。”   贺师虞一颗心变得酸酸软软,柔声哄着,一味赔不是。   .   蒋云初醒来时,已是午后。   贺颜忙去了厨房,给他端来一直温着的醒酒汤。   蒋云初没起身,侧身撑肘,把汤当水喝完,对她亮了亮空碗,“还要。”   “啊?”贺颜愣了愣,好笑地道,“胡闹,没了。”   他笑,“渴。”   贺颜把空碗放在一边,给他倒了杯茶水,“你说你们喝酒图个什么?酒醒了也该开始难受了。”   “谁说不是。”蒋云初慢慢地喝完一杯茶,躺回去,拍拍身侧。   贺颜又给他倒了一杯茶才坐下,主动说起杨素雪相关的事。   蒋云初嘴角一牵,轻轻握住她的手,“做得好,但这事情还没完。”   “嗯。”贺颜笑着点头,“许夫人那边,她被休之后,我也要派人盯着。虽然许叔父也会这么办,但我应该善始善终。”   笑意到了他眼底。   午后的阳光映照入室,少女就在这暖光之中,明眸顾盼生辉,谈吐自信从容,一笑,便让容颜如出水芙蓉般柔美动人。   她的美,不带兵气、戾气,如小仙子那种美,陌生人见了,会在惊艳后觉得亲切,常伴她身侧的,只看着她的笑脸,便可暂时抛下所有烦扰。   不自觉地,他轻柔地把玩着她绵软的小手,将那纤细的手指来回摩挲着。   贺颜指尖痒痒的,那微微的痒,很快到了心里,心就跳得急了,想挣脱,不能如愿,脸有些发烧了,看他,发现他正笑微微地看着自己,笑得有点儿促狭。   她横了他一眼,继续较劲,要将手抽回。   两个人你来我往地拉扯起来。   蒋云初见她红了脸,坐起来,抱住她,“怎么还是这么容易脸红?”   “这又不是能习惯的事。”她嘀咕。是再熟悉再亲近不过的少年,但在举动亲昵的时候,仍是让她难以自持。   蒋云初低低地笑。   贺颜将下巴安置在他肩头,忽然心头一动,别转脸,咬住他的耳垂。   蒋云初全无防备,身形立时一僵,“颜颜。”   她不松口,且轻轻咬啮起来。   “淘气。”他拍她的背一下,磨着牙数落,周身血液翻腾着,起了小火苗。   她不为所动,变本加厉。过了一会儿才饶了他,然后果然发现,他耳根红了,而且听得出,他呼吸乱了。   她笑得明眸微眯,“让你也尝尝被欺负的……”   话还没说完,她被他板过脸,扣住下巴。   她睁大眼睛,见他星眸微眯,视线锁住自己的唇,不自觉地抿了抿唇。   她感觉到了一丝丝危险的意味,循例认怂:“阿初哥哥……”   他趋近她容颜,双唇按在她唇上,牢牢的。下一刻,辗转亲吻,柔柔的。   贺颜脑子里轰然一声,低呼声被他堵在了喉间。   这一次,蒋云初明显不是浅尝辄止,想要更多。   这亲吻至为青涩,又至为甜美。   时间静止了,意识在消失,周身筋骨在发软,她在发颤。   他似是初上阵的猎手,满怀喜悦、好奇,探寻着,索取着她口中每一分的甘美,引导着已经迷迷糊糊的她,不再生涩笨拙才罢休。   贺颜已软到在他怀里,有点儿喘,目光迷蒙,像是在做梦,“阿初哥哥……”   “嗯。”他应着,手捧着她的小脸儿,姿势透着万般珍惜,目光温柔缱绻,焕发着别样的光彩。   她因他的珍惜,忘了计较别的。很奇怪的,那般的亲密之后,她感觉与他更近了。   “颜颜。”他唤她。   “嗯。”   他再吻她,品尝最美的糖果一般,一口一口,反反复复。   她呼吸一颤一颤的,睫毛慌乱地忽闪一阵,再安然合拢。如此妙不可言的感觉,如此甜美的事,她愿意与他沉沦其中。   不知过了多久,她抬手抵着他胸膛,推开他,又摸了摸唇,“再没完没了的,会肿的吧?”   蒋云初哈哈一笑,亲了亲她脑门儿。   贺颜红着脸推他一下,“快起来吧,等下吃点儿东西。”   “好。”   一起吃饭的时候,蒋云初说:“以后那些人手就归你了,想做什么做什么。”   贺颜欣然点头,“好啊。”随后说起杨素衣,“变化很大,看起来,嫁给赵子安,对她是特别大的打击。”   “同情她?”蒋云初问。   贺颜承认,“有一些。你是没看到她的样子,简直算是失魂落魄的。”就像是看到一朵花,还没看,就要枯萎。   蒋云初又问:“她知道杨素雪算计她之后,说了、做了些什么?”   贺颜仔细回想一番,照实复述给他听。   蒋云初沉了片刻,道:“她话里话外的,所思所想只有她的得失,她没觉得杨素雪做错了,她眼里杨素雪的错处是牵连到了她。”   “……好像是呢。”贺颜托着腮,有些失落,“真不想看到这种事,怎么着心里都不痛快。”   蒋云初安抚道:“那种人,不是不能同情,也不是不能帮,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最起码,她知道善恶对错了,有个新面孔,才值得人出手。”   “也只能顺其自然了。”贺颜摆一摆手,“不说这些了,你这大醉猫,这几日都这样不着调么?”   蒋云初轻笑,“怎么会。”于是,与她说了说当差的一些事。   饭后,喝了一盏茶,贺颜起身道:“我该回家了。”想他,也想家。   他起身送她,却问:“这就走?舍得扔下我?”   居然有点儿可怜兮兮的。贺颜犹豫起来,“你今日没别的事么?”   他笑笑的。   贺颜意识到他在逗自己,抬手戳着他心口,“蒋云初,今儿我可是知道,什么叫蔫儿坏蔫儿坏的了。”   蒋云初忍俊不禁,把她搂到怀里,“要是痛痛快快地让你走,你能好受?”   “你总有的说。”   他低笑着,柔声叮嘱:“明日有大早朝,贺侯爷没法子送你,我这儿会另外安排人远远地跟着。”   “好。书窈一大早去找我,是该多些人手。”   又说了一阵子话,腻了一阵子,蒋云初才恋恋不舍地松开她,送她出门,看她的马车不见了,才回到室内。   .   傍晚,贺师虞下衙回到府中,刚下了马车,就见贺颜笑盈盈迎向他,“爹爹!”   “颜颜?回来有事?”贺师虞走到女儿面前,关切地打量她神色。   “只是和书窈回来添置些颜料。”贺颜揽住父亲的手臂,与他一起往内宅走,“您和娘还好?”   “好,好得很。”贺师虞笑道。   接下来,贺颜发现,父亲这次可不是敷衍之辞,他与母亲的恩爱之情藏也藏不住,一颦一笑间,情意无声流转。   贺颜偷着乐了一阵子,心里想着,等她与阿初成婚之后,也会像他们一样。   当晚,她在闺房的床上歇下,一想到下午的事,心头便是小鹿乱撞,羞涩又开心,辗转反侧。   .   蒋云初和洛十三就座于捕风楼最上层,手中有杯,杯中有酒。   洛十三用下巴点了点案上的密信,“总算是查到索长友的软肋了,他进宫时十多岁了,有个心仪的女子,这些年一直念念不忘,只要不当值,便会回他的宅子,询问女子的近况,女子若是过得不如意,他便会绕着弯儿地帮衬。”   “那这人还成啊。”蒋云初说。   “只说此事,的确还成。”洛十三似笑非笑,“宫人之中,他一直是皇上面前的红人。”   “不是不简单,就是混帐到一块儿去了。”蒋云初一笑,喝了一口酒。   洛十三问:“你要他的底细做什么?走他的门路接近那位?”   “你说呢?”   “这是与虎谋皮。”   蒋云初眯了眯眸子,“就是要与虎谋皮。”拈起密信,收入袖中,“混个宠臣当当。”   洛十三哈哈一乐,“那得先跟长辈打好招呼,不然一准儿跟你急。”   蒋云初嗯了一声。   .   梁王这一阵备受煎熬,每日进宫请罪,把讨好皇帝的招数都用遍了,皇帝的态度还是不清不楚的,每日都要申斥他一番。   官员们观望了这么久,绝大多数还是选择置身事外:本就是梁王党羽的,深知在这时讲情就是给梁王送刀子;很大一部分官员从来就知道,皇室的是非掺和不得,保持中立就好。   梁王的心踏实了一些,想着若能再争取些时日,便能找到名为弹劾实则帮他的人。   可就在这当口,两个封疆大吏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相继上折子为他求情,说他以前当差的时候尽心尽力,便是犯些小错,也是在所难免、情有可原。   皇帝在等的就是这个,看过折子,立马翻脸了,开始与内阁商议如何处置梁王。   几位阁老俱是言辞闪烁,来来回回打太极,想法一致:你们爷儿俩置气,关我们什么事儿?多余有这一问。   磨烦了两日,让皇帝怒火到达顶点的消息送回:前去两广查案的钦差写回八百里加急奏折,告诉皇帝,那边上至两广总督、下至广西涉案官员,供词皆是颠三倒四没个准成,但是无疑,梁王的舅舅官职没多高,在两广的威望却很高。   皇帝将梁王唤进宫里,大发雷霆,随后冷着脸,沉声道:“你这几年也辛苦了,不如在府中歇息一半年,朕会派一些锦衣卫保护你,出入要知会他们。”   话说得很委婉,其实就两个字:软/禁。   梁王跪在地上,真觉得膝盖发软了。他竭力控制着,毕恭毕敬地谢恩。   茫茫然走出养心殿,看到了母妃端妃。   很明显,端妃早就来了,将皇帝的话悉数听了去。她并不慌张,给了梁王一个安抚的笑容,用口型说:“行到水穷处。”   坐看云起时。梁王深吸进一口气,微微颔首,行礼告退。   .   梁王被发落的事,很快传遍街头巷尾,人们俱是暗暗叹一句伴君如伴虎。   这消息很轰动,便使得许夫人被休、杨素雪被休的消息迅速淡化。   倒是正合了贺颜、许书窈的意,她们怎么可能愿意许家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上次罗十七匆匆寻过去的事,让许书窈很感动。本来么,如果凡事都要颜颜为自己出头,他丝毫没察觉,那说句不好听的,要他到底有什么用?再单纯的感情,也要经得起事,方能长久。   事实证明罗十七对她的事很上心,还很敏/感,能及时预感到她的危机。这让她欢喜得很,因而,在他再一次提出禀明长辈去许家提亲的时候,她笑着点了头。   两个手帕交都有主了,何莲娇一方面为她们欢喜,一方面又有些失落:“怎么就没人要死要活地求娶我呢?我长得也不丑。是没心没肺了些,可这也是优点啊,哪个女公子不是这样过来的?如今在先生跟前儿,我已经在长心眼儿了。”   贺颜、许书窈听了,笑了一阵,都说有更好的人在等她。   何莲娇挠了挠下巴颏儿,“但愿吧,借你们吉言。”   时光荏苒,几场大雨、酷暑的炎热之后,夏日过去,秋日到来。   这期间,盯着前许夫人的人带回消息:她娘家兄嫂从速为她另外定了一门亲事,男方在外地,是一个小商贾。   杨素衣也派人来告知贺颜:杨素雪已被赵家的人送回杨家祖籍,到家当日,便被发落到了家庙。   喜上加喜的是,许青松侧面了解过罗十七之后,同意了他与许书窈的亲事。   贺颜与许书窈都觉得,这日子很舒心,何莲娇却与她们不同,心情一直不大好:和张阁老的孙女张汀兰杠上了。   官宦门庭的女子,进书院没有门槛儿,直接到外舍读书。张汀兰学识不上不下,自请加一场考试,想到内舍就读。她很顺利地通过了考试。   初到书院的三两个月,她忙着适应环境,结交好友,入秋后,行径才显出些值得玩味的端倪:   她总会在陆休也在外书房的时候,寻由头见程静影,或是请教问题,或是反应一些问题。说完正事,便会走到陆休面前,行礼问安。   陆休对她,与对待任何不相熟的女孩一样,神色淡然,透着疏离。   饶是如此,何莲娇也是老大的不高兴,除了颜颜、书窈、程先生,她讨厌所有接近陆先生的女公子。   这日午后,陆休、武睿及贺颜等人在办正事之前,边用茶点边谈笑。   仆役进门来,对程静影道:“女公子张汀兰求见。”   何莲娇立时板起了小脸儿,眉眼含煞,就差出言替程静影回绝了。   程静影瞥过她,笑盈盈道:“请。”   何莲娇恨不得将茶杯捏碎。   陆休那等心明眼亮的人,如何察觉不到,却是不明所以。女孩子的心思么,除了他家小气包子,弯弯绕忒多,他也懒得琢磨。   片刻后,张汀兰走进来,手里捧着一个扁方匣子,将匣子放到程静影案头,行礼道:“之前过来请教学问的时候,瞧见书房里的屏风有些陈旧了,样式也是中规中矩,便取来了我以前做好的一扇屏风绣品,双面绣,一面是松鹤延年,一面是山间翠竹,唯请先生不要嫌弃,笑纳。”   “送书院礼啊。”程静影笑吟吟的,说完这句,沉吟着。   何莲娇望着那张与沈清梧的神韵有几分相似的容颜,实在忍不住了,气呼呼地道:“不收。书院有更好的。”   程静影笑望向陆休。   陆休只觉得那小妮子的脾气莫名其妙,“怎么说?我怎么不知道?”   “就是还有呢。”何莲娇说,“今日刚添的,还没来得及跟您说。”   “多一个也无妨。”武睿也瞧出了点儿意思,故意道,“多多益善,没事换一个,看看新鲜也挺好。”   何莲娇横了武睿一眼,嘀咕道:“您跟着凑什么热闹啊……”   贺颜将话接过去:“莲娇那个脑子,稀里糊涂的,哪里是新添了一个,是新添了三个绣品,我们从家里带来的。”   许书窈还是云里雾里的,却是无条件地站在贺颜、何莲娇那边,“对对对,我们新带来了三幅绣品,品相一流,其实还有富余的,怕先生说我们张扬,才没一并带来。”   陆休见贺颜为好友出头的性子不变,方式却含蓄也缜密了许多,不由满意地一笑,端起茶来喝。不给这小崽子脸面,给谁脸面?   作者: 万更贺小年~   眼睛发炎的情况过去啦,没事了~这个和颈椎病,是我专职兼职的职业病,时不时就犯,没办法,只能是平时尽量保养,避免犯病~,特感谢宝宝们的关心,这就算开始过年了,我每天尽量万更陪你们过年哈~   爱你们,笔芯~   感谢在2020-01-15 23:25:50~2020-01-17 22:42: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19891124 2个;wuiloo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飄飄魅影 20瓶;2482830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阿初要搞事情/陆家(修,内容有添加)   程静影眼见事态演变成了陆休护犊子,就对张汀兰一笑, 神色柔婉地道:“心意我们领了, 东西就不收了。”   张汀兰明显有些失落,称是行礼之后, 带上绣品,落寞地离开。   何莲娇起身, 道:“我去找绣品。”扯谎之后就得圆谎,也是麻烦得很。但是, 她是一点悔意也无。   “不急, 过一阵再说吧。”陆休瞥一眼屏风, “这一幅也没那么差。”好像是他祖母绣的,他对这类事情不大注意。真要是记得那么清楚, 真是自己祖母绣品的话,刚刚就不会纵着张汀兰说出那样的品评之辞了。   何莲娇听了, 心头一松, 笑容回到了面上, 身姿轻盈地回身落座。   程静影仔细端详着屏风, “明明很好啊,张小姐该是不大懂这些吧, 说的都是外行人才说得出的话。”   “说的就是呢。”何莲娇立时附和,“也不知道是打的什么主意。”   贺颜、许书窈则是若有所思,二人都觉得,莲娇刚刚的行径有些似曾相识——这种事,贺颜刚进书院时没少干, 为的是阻止女公子接近蒋云初。   想通了这一节,两个人又是笑又是心疼:傻乎乎的莲娇,喜欢先生而不自知,这可怎么好?   当日,金陵陆家有信来,贺颜直接交给陆休。   信件是陆休的祖父所写,他带回听雪阁,凝神看完,敛目沉思。   京城这边的大事小情,陆家通过他或是亲友,都能及时获悉。老太爷心思甚是敏锐,总能在一些事情发生前心生警惕,来信询问之余,道明自己的看法。   近来,老太爷在信中提及阿初的时候越来越多,提醒他看着那孩子些。   阿初可不是谁看得住的,最重要是行事也不会出错。   若是老太爷能够见一见阿初就好了,如此,足可心安。   眼下,老太爷关心的是阿初要走哪条路,要面临多大的风险。   陆休用了很久才打好腹稿,提笔回信。   这封信很长,字里行间,他委婉地点出阿初如今的处境、人脉以及打算。   写完信,看了一遍,不是很满意。   沉了片刻,他收起一来一回两封信件,策马去了城里,见蒋云初。   蒋云初闻讯,立刻回到家中,在外书房恭候恩师。   相见之后,陆休直接取出两封信,递给蒋云初,“你看看。”   蒋云初看完之后,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笑,“在您,没有不能用言语说清楚的事,可这封回信之中,好几处说的不清不楚,老太爷看到,怕是会疑心您荒废了学问。”   陆休牵了牵唇,“德行。我们一老一小在说的可是你的是非。”   蒋云初哈哈一乐,“不如这样,您与我各选一个妥当的人,到金陵走一趟,当面禀明老太爷。”   陆休想一想,颔首一笑,“行啊。我本就担心信件不能万无一失。”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师徒两个当即安排妥当。   之后,蒋云初道:“我总想见一见老太爷。没有陆家与您,没有我的今时今日。”   “等光景好一些,他自然就来了。”陆休道,“他又何尝不想见你和颜颜,只是如今乌烟瘴气的,就懒怠动弹。”   “看情形,我和颜颜去金陵也成。”   陆休笑道:“不用着意安排,老太爷身子骨说不定比我都好,你只管做好眼前事。”   蒋云初称是。   陆休还要回书院,闲话几句,便道辞离开。   蒋云初看看天色,体贴地给陆休安排了一辆马车,“又不赶时间,骑马怪累的。让它溜达着随您回去。”   陆休莞尔,从善如流。   回程之中,陆休不自觉地陷入回忆之中。   阿初、颜颜先后拜他为师,自然不是对外人说的那么简单——那是陆家与他的一个重大选择。   陆家对以前的四大勋贵世家,唯有满心钦佩认可,老太爷让他自幼文武双修,与四位名将有些关系。老太爷说,世事无常,真有那么一天,我陆家子弟也能上阵杀敌,保国安民。   景家、蒋家、贺家先后出事那几年,他年纪太轻,除了愤慨不解,无能为力。祖父就不消说了,好几年提起来就愁闷恼怒不已。   也是在那期间,他考取了功名,但是无心为官,就算入翰林短时历练也不肯。   那样一个莫名其妙的朝廷,他远望着已心寒。   祖父赞同。   其后,护国寺方丈牵线,请他收阿初为门生。   他说有缘才行。   门第之间,不乏歹竹出好笋的情形,可也有那好竹出歹笋的情形。万一蒋家那位几岁就袭爵的小侯爷是个天生的纨绔,他不是自己找罪受么?   素来处事淡泊凡事留有余地的方丈却笑眯眯地对他说,一定有缘,除非你不是慧眼识珠之人。   他一面选定了见阿初的日子,一面写信告知祖父。   祖父即刻回信给他,说若是好苗子,定要尽心扶持。   说的是扶持,不是教导。他于是明白了祖父的用心。   见阿初那一日,他从没刻意铭记,但一直清晰地记得。   小小的男孩,漂亮的出奇,眉眼间凝着似是与生俱来的清冷沉郁;对他有问必答,但几乎没有一个字是多余的;不爱笑,却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大抵是他也不是话多爱笑的人,又大抵是阿初太好看的缘故。   他考问了一些问题,阿初都答得很好,而且有些问题已超出几岁孩子所学的范畴。   当日他就决定收阿初为门生。   阿初族人中的长辈获悉,欢欢喜喜地为师徒两个选定吉日,办了拜师宴。   教阿初习文练武,是件特别轻松愉快的事:那小子天赋异禀,又特别勤奋刻苦,这样的好苗子,满天下也没几个。   何其有幸,他遇到了。   当然,也有坏处,有最好的徒弟摆着,再教别人,就不乏上火的时候:颜颜亦是天资聪颖,可她懒散,不督促就撂挑子,而别人又还不如她。   说到颜颜,拜他为师的时候,正是贺家风雨来临之前,情形与阿初那时大同小异。   贺师虞要他带颜颜离京避难,他应允之余,是存着些不解的——正常来讲,贺家总该将两个孩子一起托付给人。但他是外人,不便询问。   要说近年来最舒心的日子,就是在庄子上那三年。   他看着阿初一点点被颜颜影响、改变,也看到颜颜一点点被阿初影响、改变。两个倒霉孩子凑到一处,竟是说不尽的温馨静好。   逗两个孩子,是他生平一大乐事。   阿初十岁之后,便想通看透了一些事情的关键,再略大一些,着手什么事,都会主动告诉他。   时光翩跹,无声流转。   似乎跨越了漫长河流,又似乎只是昨日到今时的迅疾,阿初的能力,已不止是独当一面可言,陆家、书院这边一些棘手的事,都能帮忙化解,谋算早已超出常人。   迟早,阿初会站在荣华之巅。   他确信无疑。   .   傍晚,蒋云初、丁十二立于茶楼临窗之处。   街头熙熙攘攘,行人络绎不绝。   等了一阵子,一名妇人出现在眼界。   “就是她,古氏。”丁十二说。   蒋云初视线锁住古氏,四十来岁,平民穿戴,仪态不俗。她生得柳眉凤眼,让他心头一动。   丁十二道:“她嫁的是个秀才,家境有些拮据,膝下一儿一女。”   这样的一个女子,索长友长年累月地暗中关照。蒋云初道:“深查这妇人。”   丁十二问:“觉着不妥?”   蒋云初颔首,“不对劲。”   丁十二称是,歉然道,“我先前以为,摸到这里就够了,便没让弟兄们多花功夫。”   “这事情不同于别的,不查透不行。不怪你。”蒋云初望着那妇人走进一间生药铺。   二人别过,蒋云初回去当差。   这一阵,锦衣卫接到的差事不多,一干人只需应付手边的事,乐得清闲。莫坤却与手下的心思相反,有些不高兴,私下里和蒋云初念叨:“人只是快回来了,就不给我们正经差事了,没差事可就没油水。”   蒋云初问:“暗卫统领方志?”   莫坤颔首,“年初走的,也不知道去办什么差事了。他不在,皇上也就不大放心把一些差事交给暗卫。”   蒋云初敛目喝茶,没让莫坤察觉到眼中的杀气。   莫坤道:“那厮狂得很,等他回来,我们得收敛些。”   蒋云初似是而非地笑了笑。   入秋之后,有人到顺天府投案。   那人是被人从马车上扔到顺天府门前的,样子已非凄惨能形容:周身筋骨俱断,右臂、双腿都短了一截;像是在沙漠中暴晒过几日,目光涣散,皮肤干瘪苍老如树皮,趴在堂上,让人感觉轻飘飘的。   秦牧之示意衙役安置一下。   衙役走过去,鼓捣一番,勉强把那人摆成了坐姿,加了个凳子给他靠着。   询问之后,满堂皆惊:这人竟是以前的三大悬案里最恶劣的那一桩的元凶。   秦牧之便想起来了:蒋云初说过,会在秋日让他如愿破案。他看着堂上的罪犯,想到蒋云初那清冷出尘的样貌,有点儿瘆的慌——不论是那少年,还是少年的友人,是不是研究过酷刑?——这一次次的,来投案的就没个成人样儿的。   这名罪犯是一名疯狂的采花贼,每次得手之后,还要将无辜的少女甚至小女孩杀死、分尸。秦牧之每每想起,便想将之凌迟、点天灯,眼下倒觉得很解气。   接下来,章程一如前两次:禀明皇帝,与刑部尚书合审。   一次次没有人性的行凶,罪犯慢慢道来,与刑部、顺天府以前掌握的情况对的上。   核实之后,秦牧之很有闲情地问起题外话:“你右臂、双腿是怎么回事?”   罪犯喃喃道:“砍的,我自己的刀,砍我自己。不知道砍了多少次,不听话就……”他没再说下去,神色却如见鬼一般,恐惧至极。   秦牧之只觉一阵阴风刮过,需要怎样的手段,才能把人逼到这个地步?随后又觉快意,咎由自取,活该。等以后与蒋云初有了切实的交情,得请教请教刑讯逼供的法子:不需要这样暴戾,需要的是让罪犯认头的手段。   皇帝不是体恤民情的做派,三桩悬案在他看来,不关他的事,但凡真上火,当初就派暗卫、锦衣卫全力协助官府彻查了。   先后三次的元凶都先被人整治过,他是知情的,对此想法很简单也很确定:“江湖中自有高人,这是摆明了替天行道,为朕惩恶扬善,是我朝之福。”   秦牧之听了,心说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你倒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当初要不是我能帮蒋云初一点小忙,人家才懒得把人交给你——留着自己收拾,远比让三个穷凶极恶之徒早日解脱的好。   但是皇帝这么想也挺好,不然的话,就要怀疑顺天府有什么猫腻,要查他了。   他不喜欢皇帝,反感得厉害,只盼着太子爷能早日继位登基。   私下里,他宴请蒋云初时,隐晦地把这些话说了:不说出来忒憋闷。   蒋云初笑笑的,端杯示意他喝酒。   说到太子,那个倒霉催的日子还是不好过。梁王被软/禁了,皇帝的猜忌之心反倒更重,只要是太子主张的事,不管有多利国利民,他都能想歪,否掉。   换个气性大的,怕是早就被活活气死了。   喝了些酒,蒋云初对秦牧之道:“眼下再怎么憋屈,还是要尽心当差,甚至于,得到皇上的宠信。”   “啊?”秦牧之惊讶,“像方志、莫坤那样的宠臣?你可拉倒吧。跟你我有什么说什么,莫坤是你上峰也一样,我着实地膈应。”   蒋云初笑开来,“知道您不把我当外人。换个当法就是了。”   秦牧之凝着他,“你这小孩儿不简单,我早就瞧出来了。再怎样,你也是以前战功赫赫的蒋侯的子嗣,心里定然明辨是非,便是不选寻常路,也不会走上歧途。”   句句都在捧,却在善意地提醒他,不要给父亲、蒋家抹黑。蒋云初一笑,“不会。”   秦牧之松一口气,“有你这句话就成,不管到什么时候,别忘了关照我一二,我也没什么大出息,就想有生之年多办几个漂亮的案子。”   蒋云初微笑,“尽力。”   “咱俩这也算是忘年交了吧?”秦牧之笑问。   “您抬爱。”   秦牧之哈哈地笑着,又对蒋云初举杯,“瞧着你,心里舒坦。”   蒋云初莞尔,陪这位忘年交再尽一杯酒。   .   梁王在府邸后园来来回回地踱步。   已被软/禁三个月了,除了每月初一十五去护国寺上香,他没出过王府的门。   这跟头栽的太狠,且莫名其妙:事态没可能一再失去控制,可就是那样发生了。   九十来天,他每日都在反复推敲,试图找出隐藏于云谲波诡后面的那只推动一切的手。   这几日,他得出最终的结论:一切异状的开端,是他通过锦瑟、聂宛宛接近蒋家。   那么,是蒋云初防患于未然,谋划了这一切?   他起先觉得不可能:对方才十六岁,小小年纪,如何能有那般手段与人脉?   可是……   回顾过蒋云初的生平之后,他便觉得很有可能了。   四岁时双亲暴毙,亡于谁手,只要不太傻的人,都想得到。   那样的一个人,未尝不是幼年起便对皇室充满仇恨,恨不得亲手杀了皇帝,对皇帝的子嗣,总会有些连带的迁怒。   冷情、寡言、文韬武略——这样一个少年,隐忍、城府深藏似是必然。   要知道,那可是名动天下的名士陆休的得意门生。   反过来想,他这边一路磕磕绊绊,他蒋云初可是春风得意:皇帝赐婚、进锦衣卫。   除了蒋家、贺家,今年还有哪个官员得着好了?   勋贵之家的手段,果然非同一般。杀人不见血,简直要人命。   要是这样的话,他还非将他们收为己用不可了。   以前的四大勋贵世家,他所知甚多,再请母妃派人多花些心思,总能找到可乘之机。   .   端妃这一阵过得很是辛苦。   随着梁王被禁足,她在后宫的地位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影响,办什么事总是束手束脚,更何况本就底气不足。   至于皇后嫔妃,倒是没人在明面上给她难堪,大面上看起来一如往常。这要归功于皇帝,方方面面的,让很多女子失了争宠的心,秉着大家抱团儿混吃等死的心思度日。   当然,皇后绝不会这样想。端妃更不会如此。   有的路一旦踏入,便不可回头;有些荣华一旦得到,便不可失去,失了,保不齐就是血流成河。   后妃都如此,何况梁王。他处境只有更凶险。   幸好,方志快回来了——得到这消息之后,端妃轻轻地透了一口气,有那威风八面的暗卫统领明里暗里相助,他们母子不愁走出眼前的困境。   .   记载着古氏一切的纸张放在案上,蒋云初与洛十三相继看过。   古氏祖籍金陵,原本出自高门,其父曾官至两江总督,二十年前,皇帝巡视途中降罪于古家,过十岁的男丁一概斩首,女眷还算幸运,没被牵连获罪。   古氏有两个兄长、一个姐姐,变故之后,古氏的娘没多久病故,她辗转来到京城,嫁了一名秀才,平平淡淡地过到如今。   其姐不知下落。   值得一提的是,古氏知晓一些治病的偏方,有时会售卖自制的丸药。   “这就与索长友那边的说法对不上了。”洛十三狐疑道,“索长友祖籍并非金陵,至于两江,他只随皇上去过那一趟。”   蒋云初道:“所以,他为何暗中照顾古氏?”   洛十三答不出。   蒋云初也猜不出,“想想辙,最好是让他们见一面。”   洛十三颔首:“好说。不出意外的话,索长友两日后不当值,会回私宅。不用太损的招儿了,这回就模仿索长友的笔迹,恫吓古氏一下。”   “成。”   也许,他们是在殃及无辜,让人平白遭受惊吓,但是为了达到最终的目的,只能硬着心肠忽略这些。   .   书院这边的日子,始终平宁静好。   贺颜做陆休副手的时间越长,作为旁观者的武睿、程静影等人越是心安、欢喜。小妮子似是璞玉,经由巧手打磨之后,光彩便是想藏也藏不住。   而在初到书院的时候,她可是没少犯错。   有些趣事,武睿历历在目——   春日,外书房。   陆休坐在太师椅上,端详着站在近前的贺颜,清隽的容颜浅含笑意,“考进来一个月便触犯院规,真是给我长脸。”   十三岁的少女小声道:“又不会落下功课。”   陆休敛了笑意,视线凉凉地锁住她面容。   贺颜招架不住,低下头,“我错了。”   陆休问道:“错在何处?”   贺颜想了想,该是自认说不清楚,道:“请先生赐教。”   陆休训斥道:“旷课跑出去玩儿也罢了,我跟着你逛了半日,竟毫无察觉。警惕心呢?脑子呢?”   贺颜的小脸儿上写着冤枉二字。   旁观的武睿也替小丫头觉得冤枉:贵为书院山长的人,却尾随她满大街闲逛,这是做梦都不会想到的事情,怎么可能防范?   陆休转手取过一沓纸张,“这是书院往年的四套习题,你带去听雪阁的书房,何时答完,何时出来。”   贺颜一副有苦难言的样子,接过纸张,蔫儿蔫儿地出门。   陆休望着她的背影,牵了牵唇,轻声道:“淘气。”   武睿却担心小姑娘受罚之后哭鼻子,出门去寻。   贺颜走在书院中,沿途杏花如雪,满心的沮丧逐渐消散,被看到美景的愉悦取代——脚步越来越轻快。   武睿远远相随,心知倒是自己多虑了。   陆休的书童早已在等,看到贺颜,行礼后轻声道:“听说这里有几年没来过女公子了。最近半年,君子社也没人来过。”   贺颜睇着他。   书童笑得现出一口白牙,“大小姐随我来。”自家先生把她当半个女儿,他也就把她当半个少主人。   高大的梧桐树下,摆着一张大画案,案上有笔墨纸砚。   贺颜识趣地走过去,放下手里的试题,翻阅一遍,一阵气苦:每一套考题,都囊括礼、乐、射、御、书、数、制艺。这是男学生该做的题,而且,她写制艺做什么?   书童见她鼓着小腮帮,气得不轻的样子,心里不落忍了,悄声问道:“要不要小的告知蒋公子?”   “他不是请了五天假么?这才第三日。”不为这个缘故,她也不会百无聊赖,旷课去外面闲逛。   “小的试试。”   “也好。”贺颜从袖中取出一块碎银子,“给你的车马钱。”   书童笑眉笑眼地接过,道谢离开。   院落中只留了两个粗使的婆子,面容和善,但都不与贺颜攀谈,除了给她上茶续茶,一直轻手轻脚地洒扫庭院。   贺颜对着考题运了好一会儿气,才磨好墨,从擅长的题目做起。   武睿观望多时,信步走过去,瞧了瞧那些考题,忍俊不禁。   贺颜挠了挠额头,咕哝道:“武先生居然也会幸灾乐祸。”   武睿笑得更大声。   往日那个闯祸的小姑娘,越来越干练敏锐——教书育人的一大益处,便是时不时会看到这等令人欣慰的情形。   .   休沐日,何莲娇去了东宫一趟,看望身为太子妃的堂姐何莲荞。   姐妹两个虽然不是一个房头,感情却一直很好。何莲娇喜欢堂姐的内敛睿智,太子妃喜欢这小堂妹的单纯直率。   闲话时,何莲娇少不得提及贺颜、陆休,再连带的提一提蒋云初。   太子妃留意到,堂妹提及贺颜时的亲昵愉悦,提及陆休时的倾慕,提及蒋云初时的钦佩欣赏。   蒋云初因身在锦衣卫,大事小情的,东宫只要稍加留神便会及时获悉,更何况,他是名将之后——太子仰慕的前辈之一。   文武双全的翎山书院才子,陆休的得意门生,若非盘根错节的是非导致的诸多不便,太子便是只因那是恩师至交的后人,恐怕也早已按捺不住,主动结交。   可惜,不能够。起码如今是不能够——太子与谁走动,保不齐就会给对方招致祸端。   说笑间,太子妃多问了几句陆休的近况,那是她一直非常钦佩的名士,如修竹,光风霁月。   因被刻意问起,何莲娇不免多说了一些。   太子妃就发现,小堂妹提及陆休时,有喜有嗔有无奈——十足的小女儿情态。   摆明是对先生动心了,只是并不自知。太子妃在心里笑叹一声傻丫头,暗暗祈祷小堂妹的运气十足十的好,能够打动先生。   旁的,不要说有心无力,便是可以帮衬自家人,也不会做。定情之前,那就只是两个人的事,若无一定原因,别人还是不要自以为是的好,好心做了坏事,万一导致恶果,可不是她消受得起的。   临别前,何莲娇提及太子,眼含关切地悄声道:“姐姐和姐夫还好?”   太子妃一笑,握了握她的手,认真地回道:“好得很,只管放心。”   何莲娇见状,心安下来。回家的路上,她满脑子都是有的没的的是非。   外人都说太子太子妃伉俪情深,时日美满。   不能说不对,可也不能说对。梅花的香,自来是历经苦寒之后。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天家尤甚。   太子因着恩师景淳风的缘故,一直被皇帝迁怒——皇帝那脑子是什么做的,怎么转的,寻常人应该都琢磨不透。   太子与堂姐的婚事,外人不知情,但她是何家人,知晓其实颇费了一番周折。   总的来说,是太子的坚持,以及对皇帝做了些妥协,才有了与堂姐的长相厮守。   有那样的帝王掌控皇权,太多人便有了太多的不得已。   ——小事上她稀里糊涂,这样的大道理,反倒一早就了悟于心。   所以,沈家的事闹开,她探明昔年一些真相之后,便生出了诸多的困惑不解。   不明白沈清梧当年为何那样迫切地希望陆休入朝为官。   先生的风骨、性情,根本就不适合做官,这般乌烟瘴气的世道下,尤其不适合。   或者,沈清梧笃定先生雄才伟略,只要入仕便能出头?   怎么可能呢?官场乱七八糟可谓年深日久,怎么样的人入仕,若非剑走偏锋,都难以出头。——只凭沈家、张阁老扶持?他们的日子都不大消停。   先生又何尝忍受得了矮檐下低头的日子?据她所知,单说沈家的嘴脸,就够人喝一壶的,先生看久了,一定会内伤的。   单就目前而言,对于沈清梧,何莲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恼火,害得先生怄火那么久,真是欠打;又有些庆幸,看似无辜的惹事精终于是远离了先生,实在是好事一桩。   有情人成眷属,谁都该喜闻乐见,但半道出错明显不合适的,也就罢了。运气好的,终归是少数不是?   马车停下来,喧哗吵闹声打断了何莲娇的思绪。   跟车的婆子轻声禀道:“昌恩伯在前头一家茶馆门前闹事,阻断了路。”   何莲娇挑一挑眉,探身将帘子撩开一道缝隙,望向前方。   围观的百姓自发地分立两旁观望,路中间的一张条凳上,昌恩伯大喇喇地坐着,嘴里不干不净的:   “看中了你家闺女,是你祖坟上冒青烟了,却怎么这样不知好歹?   “说起来,你家闺女也没什么出奇之处,只是腰细一些,胸脯鼓一些,眼睛有神一些,除去这些,哪里比得过我府中那些美娇娘?   “就这么着吧,别不识抬举,收下五百两聘金和那些聘礼,今儿就让我把人一顶轿子迎回去。”   茶馆老板气得七窍生烟,恨声道:“小女便是一生青灯古佛,也不会进你这等登徒子的门!”   赵禥冷冷哼笑一声,“那可好了,大家伙儿真有热闹可看了。”   两相里便这样你来我往地对峙僵持着。   何莲娇看得双眼冒火,双手死死攥成了拳,磨着牙忖道:这等败类,老天爷怎么还不收了去?另外,她要想什么法子,才能救下眼前无辜的一家人?   报官、求书院还是直接让父亲出面?   似乎都不大妥当。   律法上对这类事,明摆着是偏袒维护男子,女子杀夫要死男子杀妻只流放就很能说明问题,更何况是眼前这类事,秦牧之再怎样,为女子出头也是难上加难;   书院那边,她信得过先生的手段,时间上却来不及;   让家中出面,父亲就算今日能赢,往后却要被赵禥那老无赖缠上,被没完没了地穿小鞋。   越想越是生气,胸中那团火简直要炸开来。   正是这时候,事态有了转机——   一名通身玄色的年轻男子走出人群,到了赵禥面前,拱手一礼,“问伯爷安。”   赵禥立时敛容起身,笑着颔首,“原来是丁掌柜,怎么这么巧?”   “出来闲逛,恰好遇到了这档子事儿,便来与伯爷说道几句。”丁十二笑容可掬,“伯爷,借一步说话?”   赵禥当即说好,随丁十二去了清净之处,低声交谈,所说的自然是何莲娇等看客想不通猜不出的,好在不消片刻,他们就直接看到了结果:   赵禥笑哈哈地给茶馆老板赔不是,说此事是一场误会,下人弄混了地方姓名,他又没仔细询问,便有了这么一出本不该发生的戏。   茶馆老板听了只觉荒谬,但因人微言轻贫富只差,也便改了态度,笑呵呵地接受了赵禥息事宁人的提议。   随后,赵府管事给了茶馆一些表示赔偿的银钱,赵家一行人离开。   荒唐事,这样仓促地收场,明眼人都看得出,其中一定有隐情,且与丁掌柜有关。何莲娇不敢说是明眼人,但这些蹊跷还是看得出的,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赵禥如何会听从那个丁掌柜的规劝。   她是如何也想不到,对外,丁十二是十二楼的老板,而赵禥、赵子安好赌,在十二楼欠下的银两不在少数。   今日丁十二听闻赵禥又要祸害两家女子,恰好又在附近,便赶去出面,劝赵禥看在十二楼从不追债的情面上,放人一马。   赵禥自知理亏,赌债的事他是从不放在心上,但对方真闹起来,少不得磨烦一段日子,总归是不长脸的事儿,那就能免则免。于是,他承诺放弃那名中意的姑娘。   丁十二那边却还没完,委婉地威胁道:“既然今日高抬贵手,日后也要相安无事才好。我过来的时候,有不少伙计随行,我管得住自己,却管不住他们对外人提及。尤其莫大人,一向很得伙计爱戴。”   所谓莫大人,指的便是锦衣卫指挥使莫坤。   赵禥连顺天府、刑部都不敢明打明地惹,何况锦衣卫,当即正色保证,赵家任何人绝不会再与茶馆父女有任何瓜葛。女人嘛,多的是,他从不会钻这种牛角尖。   丁十二笑着道辞,转身后,笑容转为不屑,眼中闪过寒芒。   回到十二楼,见到洛十三,他告知了赵禥那件事。   “做得好。”洛十三亲手给这位弟兄斟了一杯茶,“再有这类事,还这么做,要是女子那边有意的话,自然另当别论,随他们去就是了。”   丁十二笑着称是,“我也是这么想的。”   “再一个,这种事,就别告诉侯爷了。”洛十三道,“他每日里都在与膈应的人打交道,说着让他自己都膈应的话,这种雪上加霜的事,我们能免则免。”   丁十二颔首,喝了一口茶,叹一口气,“侯爷那种日子,只会越来越不好过。再就是你。”   洛十三一笑,“我真没事,左不过是暗中筹谋,辛苦的自来只有侯爷。”顿一顿,也叹气,“这般的债,多少条命都还不起,往后怎么着才好啊?”   是啊,多少条命都还不起,往后要怎么着才好啊。——丁十二这样想着。   洛十三与蒋云初结缘之前,丁十二便与洛十三成了江湖兄弟。   起初的洛十三,是暴躁、不羁、行事没个章法的小少年,有时全然就是活腻了去找死的心思,找到蒋云初面前劫财,便是最好的一个例子。   没成想,蒋小侯爷是洛十三命定的贵人一般,对他有着罕见的宽容与帮衬之心——看了好几年,那等仁心、古道热肠,在蒋云初身上,真是弥足珍贵的。   人与人的缘分,妙不可言,也似天机,无法窥探,更无法说出个所以然。   但是,他也好,如今十二楼很多弟兄也好,都因这一段兄弟缘分得到了可遇不可求的益处:看似没走正途,但真正亏良心的事,并没做过,而且大家都明白,他们迟早会随着这对兄弟走上坦荡宽广的正途。   .   何莲娇犯了两日嘀咕,把所见的赵禥一事告诉了贺颜、许书窈,末了困惑地道:“那个丁掌柜,是十二楼的老板,十二楼是个赌坊呢——乱七八糟的,我实在是云里雾里的。”   许书窈也是满心不解,“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丁掌柜有着侠义胸怀?”若是与赵家有过节,断不会用那样的路数处理。   贺颜笑着颔首,“可不就是丁掌柜有侠义胸怀,不然没得解释。”   十二楼与蒋云初的渊源,她比谁都清楚,但这是秘密,不可告知任何人。对于十二楼那些人,她见过的人极少,但就是因为阿初、阿洛而确信,他们个个聪敏正直,很明白做事的底限,绝不会踩线。   若一定要她给个解释,那大抵就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等被人说滥的大道理了。   何莲娇托着腮,“或许是吧。在以往,我一直认定,开赌坊的赚的都是黑心钱,那些人自然也是心黑手狠的面目。”   “看人不能只看一面。”贺颜柔声道,“好多行当是应运而生,他们没有更好的选择罢了。”停一停,又笑,“要知道,锦衣卫指挥使和蒋侯爷,得闲都会光顾十二楼,要是那边有什么不妥,也不会顺风顺水地经营到如今了。”   何莲娇目光流转,欣然笑着点头,“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高人,要是不入流的赌坊,你家侯爷才不会容着。”   贺颜、许书窈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同时,前者在心里嘀咕着:阿初也没做过什么吧?怎么人们却对他有了霸道、眼里不揉沙子的印象?   离他太近了,有些事反倒不如旁观者看得清楚。   迟一些,在书院听雪阁用晚饭的时候,陆休听三个女孩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那些事,略一思忖,凝了贺颜一眼,“这类事,就别告诉阿初了。他如今并不清闲。”   “嗯。”贺颜乖顺地点头,“我晓得的。”   作者: 上章红包马上发,本章继续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1989112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飞鱼2004 8瓶;   么么哒!多更回报哈~ 第41章 婚期/筹备   这日下午,仆役走进外书房, 对贺颜说有人找她。   贺颜见仆役笑呵呵的, 便知是谁,向陆休道:“先生, 我……”   陆休看也不看她,将话接过去:“滚吧。”   大家都笑起来。   贺颜出门后才问仆役:“在何处?”   仆役笑答:“请去您住处了。”   贺颜取出一块碎银子, 飞快地塞给仆役,快步回到住处。   大小也是陆休的副手, 她如今的住处像模像样的, 是个雅致的小四合院。进到门里, 就见蒋云初负手站在厅堂,望着北墙上的山水画。   “蒋云初?”贺颜走到他面前。   “没大没小的。”他微笑, 对着字画扬了扬下巴,“跟先生讨来的?”   “嗯, ”贺颜点头, “他前几日起了作画的兴致, 我在一旁服侍笔墨, 等他画完了,就顺回来了。先挂些日子, 过一阵送回家里。”   “先生的画,千金难求。”   “就是啊,可他自己并不觉得好,画完总是挑毛病,恨不得当下撕掉。”贺颜携了他的手, 转到次间落座。   蒋云初莞尔,随后端详着她,一本正经地问:“小气包子,你有多久没去找过我了?”   贺颜想一想,真有很久没去找过他了,也没主动张罗着相见,“你来看我也一样的。”他每隔几日便会来看看她。   蒋云初把她带到怀里,“不想我?”   “想啊。”贺颜的笑甜甜的,“没什么好担心的,就只等你来。”   蒋云初心里熨帖得很,吻了吻她眉心,“乖。礼部给我们选好了三个吉日,都在明年二月、三月,在等你家里的回话。”   “那么早啊?”   蒋云初抬手,钳住她挺秀的鼻梁,“这叫什么话?”   贺颜笑着别转脸,面颊蹭了蹭他肩头,“有恃无恐了啊。”确然明白他的心意,再也不用顾忌谁觊觎他,便心安,便愈发珍惜与先生、亲友的情分。   蒋云初勾过她索吻,不轻不重地咬了她几口,扰得她颤巍巍、气喘吁吁才罢休。   “坏。”贺颜勾着他颈子,低声数落。   “这恃宠生娇的架势,我怎么这么喜欢呢?”他说。   她无声地笑,“吉日是你选的吧?”   “嗯,”蒋云初唇角微扬,“等不了了,得早点儿把你娶回家。”   这是心里话。在贺夫人示警之前,他以为贺家是她最安全的避风港,经了种种是非,想法自是早已改变。   “我怎么都好说,只是不舍得离开书院。”   “成婚后还回来。”蒋云初微笑,“只怕先生不收你。”   “他敢,不收我,我就跟他犯浑。”   蒋云初哈哈地笑,点了点她的唇,“行啊,那种事我在行,陪着你。”   贺颜的明眸成了弯月形,笑得像只心满意足的猫咪,“你怎么这么好啊?”   “也只有你这样想。”蒋云初眼中笑意更浓,说了一阵子话,他老大不情愿地松开她,“我得走了,还有事。”   “这就走?还想给你做饭吃呢。最近程先生拎着我和书窈、莲娇下厨,学到了不少。”   “下厨做什么?”蒋云初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往后不准学了。”   贺颜好一阵笑。   “给你和先生带了些东西,从莫坤、阿洛手里淘换来的,晚一些,知味斋的人给你们送过来。”   贺颜点头。   蒋云初抚了抚她面颊,“送我去见先生。”   “好。”   蒋云初去见过陆休,请安后说了一阵子话,快马加鞭回城。   他走之后,陆休回到书房,恰好听到何莲娇叹气道:“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啊?得空就来看颜颜,往返可是不短的路程呢。”   许书窈、程静影深以为然。   “闲得他。”陆休虽是这样说,却是笑眉笑眼的。   何莲娇目光微闪,“先生,晚间我们去您那里吃饭成么?我们跟程先生学到很多菜的做法。”   陆休微笑,看一眼贺颜,轻咳一声,道:“想做菜是好事,但颜颜就算了,云初说不准她下厨。”   贺颜心里甜丝丝的,面上却有点儿窘:他可真行,连这些都跟先生说。   其余的人却实在撑不住,大笑,尤其程静影,笑弯了腰:原本她带着三个女孩子下厨,蒋云初迟早会得益,哪成想,人家根本不稀罕。这个娇惯的路数呦。   .   趁着天色还没黑,蒋云初去了古氏的家里一趟,在高处观望了一阵。是阿洛告诉他,宅子里有些有意思的东西。   古氏的住所是个随处可见的小四合院儿,还没颜颜在书院的住处大,干净,但已经有些破败。   引起他注意的,是倒座房前种植的几株红花。   那种花的名字,叫做罂粟。阿洛指的就是这个了。   他记起古氏有时会售卖自制的丸药的事,嘴角一牵。这妇人,不简单。   离开古氏的家,他去了索长友的私宅。   在御前得宠二十余年的大太监,私宅很气派,所在地段闹中取静,是个五进的大宅。   这时天已全黑,蒋云初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此间堪舆图,再结合十二楼打探到的消息,潜入了外书房,越到梁上。   为了做宠臣,他也是豁出去了,要不然,打死也不干这种事儿。   他足足等了多半个时辰,索长友才进到书房,落座后吩咐跟进来的下人:“将人请进来。”   下人称是而去,片刻后,古氏走进来。   索长友遣了下人,现出疑惑与不悦:“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古氏闻言讶然,从荷包里取出一张字条,送到他手里,“不是你要我来的么?还说什么迟了便取我一双儿女的性命。”   “胡说。”索长友看过字条,双眉紧皱。这事情,值得他思量的东西委实不少。   古氏见他这反应,也是云里雾里,“怎么回事?……谁会知道你我有往来?”   索长友沉默着。   古氏更为焦虑:他没威胁她儿女的安全,但写字条的人未必没起那心思。   索长友斟酌良久,道:“我给你一笔银钱,足够你远走高飞,去他乡安顿下来,过小富即安的日子。但你离京前,要将那东西多备一些。不然……”他没说下去,笑容变得阴沉。   “好,好,我答应。”古氏频频点头,随后仍有担忧,“可要是在我离京前,家人便出了事——”   “我借几个暗卫照看着你们。稍后便传话,你放心。”   古氏半信半疑,却是别无选择,到底是点头应下了,继而匆匆告辞,“五日,三十粒。”   “最好是再多些。”   “没可能,材料不够。”   “……成。五日后你再来。”   蒋云初听完首尾,想通了一些事:三十粒,应该是丸药——含有罂粟的丸药。索长友不是自己用,不然不会让古氏离京。那么,还能是谁?   对于丸药的来历,索长友是如何向那位交代的?他只是大太监,又不通医术。三十粒,够用多久?他是不是要在丸药用完之前安排好退路?   .   蒋云初看她一眼,眼波已是温柔流转。他继续往前走着,自言自语一般地道:“那时我住在外院的东厢房。   “那天一早,做功课的时候,听到她的脚步声在门前停下,又看到她一只小手将帘子掀开,探着小脑瓜向门里张望,唤‘云初哥哥’。   “我走过去,帮她撑着门帘,问什么事。记得她穿的是嫩黄色的衫子,葱绿色裙子,与时节相宜的很。   “她说刚刚听说,东面那条河里有鱼。小手指向东方。   “她说到鱼字的时候,唇角上方现出浅浅的小坑,有趣又可爱。   “我笑问,那又怎样。   “她眼巴巴地看着我,说我们可以去钓鱼。   “我说好,下午?   “她用力点头,笑,大眼睛亮晶晶的,好像有阳光落入。   “我说快回房吧。迟了花就不能用了。   “她蹙了蹙小眉头,吃力地归拢起怀里的桃花枝条,递向我,“给你的。”   “我连忙让她进门,将桃花全数接过去,转身放到桌案上,问她,是你摘的?   “她说是,桃园里有很高的凳子。   “她取出帕子,擦了擦手,再拍落衣服上的碎屑。——打小就爱干净。   “她回内院之后,我在花瓶里注了些清水,将花枝逐次放入。   “室内添了一抹春的娇艳。   “端详着桃花,想到她的笑脸,感觉房间明亮宽敞了许多。”   贺夫人心绪平静下来,很愿意听他多说一些。   蒋云初的语气愈发柔和,“下午钓鱼时,她端端正正地坐在小马扎上,望着水面。   “乍一看是认真钓鱼,其实是对着水面思索什么事情。   “那时在我看,她有些自来熟,迷迷糊糊,功课上却很聪明。不会哭鼻子耍性子。她从没说过想家,甚而没提过家人。看不出对环境的不适应,倒有诸多好奇。   “浮漂动了,她立刻站起来,适时地扬起鱼竿,欢呼着拢住鱼线。收获了一条三寸来长的鱼。   “我帮她把鱼放进小木桶,其实很意外,说你居然真会垂钓。   “她腼腆地笑着,没解释什么。   “我递给她一个小水壶,说这是你的,渴了就喝水。   “她拖着长音儿说好。   “整个下午就是这样,她比我话还少。   “像小猫,聪明,安静,也,孤孤单单的。   “那天的颜颜,太可爱,但我后来每每想起,总是有点儿心疼。”   贺夫人听得泪眼婆娑。   “就这样,我们熟稔起来,有意无意的,我会照顾一二。   “如此过了一段时间,我留意到,她仍是绝口不提亲人,而对于现状,是有着小脾气的。   “四月初十那天,她真就发了小脾气,跟我和先生置气,不让我们去城里添置东西,又说去了就不要回来。   “我和先生当时没当回事,想着多给她带些礼物就成,照常出门了。   “她那边却是后悔了,怕我们真的不再回去,独自追出去,迷了路,还结结实实的摔了一跤。   “我越走越是不安,折了回去,就看到她正闷头拍打衣服,又检查自己双手。   “我赶紧走过去,问她怎么了。   “她将手背到身后,眼睛里氤氲着水光。   “我说来,带你回去。   “她扁了扁嘴,小声呜咽起来,说今天,是爹爹的生辰。说完,就用小脏手擦脸。   “三下两下,她就把自己抹成了花猫脸,我却是如何也笑不出。   “她说想爹爹、娘亲、哥哥,不知道他们怎么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家。然后,哇一声大哭起来。   “哭得我别提多难受了。   “哭累了,她说连你也要走,我不想你走。   “我说我不走,陪着你。   .   蒋云初回到家中的时候,已近亥时。   莫坤在外书房等他,一见面便问道:“你猫哪儿去了?害得我足足等了你两个时辰。”   “做贼去了。”蒋云初笑道。   莫坤只当他开玩笑,哈哈一笑,“快些快些,备好酒好菜,等得我饿了。”   蒋云初当即吩咐下去,酒菜很快送来,喝了几杯陈年梨花白,莫坤说起正事:“今儿暗卫副统领跟我嘚瑟,说他家头儿明儿就回来,要我赶早想辙,不然年关难过。”   “方志去办什么事了?”蒋云初取过布菜的筷子,给莫坤夹了一块清蒸鲥鱼,“差事要是办砸了,他不也得不着好么?”   “那个差事啊……”莫坤笑了笑,先吃鱼。鲥鱼这东西矜贵得很,寻常门第说起来也都有,却是宫里头挑剩的,品相味道其实差了一大截,蒋家却是不知打通了什么门路,这等好东西常年都有,与宫里的没什么差别,鲜美至极。   蒋云初慢悠悠地喝酒,等他吃完了,道:“不想说?那你这年关是不好过了,也甭想我带你去十二楼捡漏儿了。”心里则想着,自己是越来越没品了,乱八七糟的事儿快做尽了。   “这话儿是怎么说的?你蒋侯爷就是我的衣食父母,什么事儿我都不会瞒你,放心。”   蒋云初就笑。莫坤这份儿对银钱的贪婪的实在劲儿,话里话外那个豁出去的劲儿,还真不招他烦。   莫坤把座椅挪到蒋云初近前,微声道:“那差事,估摸着是一辈子的事儿了,找人,不是找女人,就是找那位的心腹大患。”   “怎么说?”就要触摸到皇帝的秘辛或者说是软肋了,蒋云初心神紧绷,意态却显得更为松快。   莫坤仍是微声道:“皇上有个意中人,销声匿迹了,岁数应该也不小了,可他老人家不死心,怎么着都想再见一见,到底是谁我不知道,但样貌就不用我说了,谁也不傻,见过端妃、梁王和我姐姐的,心里都有数。   “再一个,就是皇上的心腹大患。别说你了,就连我都不大清楚,皇上是怎么登基的——他现在这多疑、不干正事儿的毛病,跟先帝晚年一模一样,先帝驾崩之前,明里并没册立太子,但有些老人儿说,先帝属意的,只有皇上的胞兄楚王——都说那位比这位强,先帝应该是立下了传位于谁的遗诏——这不犯糊涂么?死之前就身不由己了。   “那位年轻时的手段,不得不服,也有个办正事儿的样子,为此,有没有宫变什么的,人们便不提了。   “但是,他登基之前,楚王爷便不见了,一并不见的,应该还有先帝亲笔写就的遗诏。   “要不然,他这么多年总派人去找楚王爷做什么?你说是不是?”   蒋云初颔首一笑,“你怎么会知道这些的?”   “我那短命的姐姐跟我说的。那位对臣子不是东西,在女人面前,高兴起来,什么掏心的话都说。”   蒋云初释然,“年深日久了,找楚王爷的话,怎么个找法?总不能是随处碰运气。”   莫坤坏笑,双眼放着贼光,“想知道?”   蒋云初无奈,从袖中取出一个荷包,“里面应该有三四万两,别人刚输给我的。”其实是刚盘了盘十二楼这个月的账,阿洛要他拿着的零花——赌坊做大了,油水有时多的令人咋舌。   “这就能过年关了。我说什么来着?你真是我衣食父母。”莫坤喜滋滋地数着银票。   蒋云初笑道:“说正经的,不然你拿不走。”   “说,敢不说么。”莫坤把银票放回荷包,小心翼翼地收入袖中,“据说那位老王爷辗转去了大漠,身边有一帮精锐人手,过得挺舒坦。说是去找他,实则是去……”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明白了。”蒋云初问,“不管是女人还是老王爷,依你看,方志找到没有?”   “应该没有。”莫坤道,“依我看,上头那位就是成习惯了,隔三差五派人去找一趟,只要去找过,他心里就能踏实一些,但说实在的,估摸着他也不想找到——美人已迟暮,要刺杀的是一母同胞的兄长——就再不是东西,心里能过意的去?人家这些年也没反他的苗头。”   蒋云初一笑,给莫坤将酒杯斟满,再给他夹了一块清蒸鲥鱼。   莫坤先吃完面前的鲥鱼,才道:“方志跟我不大对付,总给我小鞋穿,你得想想法子,把他拉拢过来。”   蒋云初笑而不语。   拉拢?怎么可能。那是杀害他双亲的皇帝的刽子手。   他要的是方志的命,为此,他与阿洛可是煞费苦心。   作者: 阿初:我不是好人我不是好人,估计你家蠢作者已经不会写地地道道好的男主了~   上章红包马上发哦,本章继续哦~二更哦,求表扬^_^   感谢在2020-01-19 10:03:00~2020-01-19 22:26: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非衣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41   秋日清晨,金风飒飒中, 一列轻骑穿过城门, 径自去往宫中。   方志回来了。锦衣卫得到消息,心情都不大好。   锦衣卫、暗卫都是皇帝的心腹, 但一向不对盘,而这恰好也是皇帝愿意看到的:他们一条心的话, 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抱团儿骗他。   方志风尘仆仆地进宫复命。   索长友很识趣地带着其余宫人退出,让君臣两个密谈。   没有人注意到, 同一日进京的, 还有一辆样式寻常的马车。有人迎上马车, 在前带路,一番七拐八绕, 消失在街巷之中。   .   贺师虞、贺夫人这一阵忙着筹备贺朝与周氏的婚事,其次便是为贺颜挑选吉日。   “混小子, 一定是他让礼部选的日子, 都这么早。”贺师虞老大不高兴, “哪有年初嫁女儿的?让他给我改到秋冬去。”   贺夫人不理他, 对着三个吉日翻了翻黄历,“就三月初六吧。”   “不行。”贺师虞大手一挥, “你们要是这样的话,我就要霸着颜颜不撒手了,多留她两年。”   “你给我一边儿凉快着去。”贺夫人斜睇着他,“颜颜嫁到蒋家,有阿初名正言顺地护着, 我心里更踏实。”   贺师虞不免悻悻然,“在你眼里,那小子就那么出色?比我们爷儿俩还靠得住?”   “那是自然。”贺夫人心道,好的坏的人绑一起,也不是他对手。她认准的女婿,又有城府又彪悍。   贺师虞与妻子商量了几日,到底是拗不过她,依她的意思选了吉日,刑部尚书、秦牧之、安阁老再来时,请他们告诉蒋家。   至于另一位媒人张阁老,经了沈家的事情之后,便推说精力不济,下衙后便要歇息,不管这件事了。   情理之中,大家随他去。   贺夫人得空就去蒋家,看望腹部已然隆起的辛氏,总是叮嘱她:“不要为两个孩子的婚事劳神劳力,只管撒开手,让兄弟两个看着办。”   辛氏感激地一笑,“云桥和阿初也叮嘱过我,让我只管安胎,尤其阿初,给我选了几个出挑的管事,连内宅的事都不让我管了。”   “这就对了。”贺夫人小心翼翼地抚了抚辛氏的腹部。前一世,在她记忆中,辛氏始终不曾有喜。这般喜人的事,让她对自己的重生生出更多庆幸。   有时候,贺师虞会去翎山书院,找陆休说说话。   一来二去的,蒋云初不让贺颜下厨的事,传到了贺夫人、辛氏耳里,两个人提起来,总少不得一阵笑。   “这样个娇惯的法子怎么行?惯得颜颜不懂事,以后惹你生气怎么好?”贺夫人虽然心里熨帖得很,见到辛氏,该说的场面话还是要说。   “颜颜哪里会惹人生气,您别管这些。”辛氏笑道,“只要两个人和和美美的,便什么都有了。”   贺夫人笑吟吟地点了点头。   婚期定下来之后,贺师虞开始亲自给贺颜筹备嫁妆,那架势,让贺夫人都惊到了:他自己的小金库有两万多两银子,全部拿出来,又从账房取了六万两,一并交给妻子,“不管什么,都要给颜颜准备最好的。”   贺夫人不免犯嘀咕:“阿朝的聘礼,你做甩手掌柜的,轮到颜颜,就是这样,不怕阿朝吃醋啊?他又不是捡来的。”   贺师虞哈哈地笑,“以后整个贺家都是阿朝两口子的,我们理应多贴补颜颜一些。再说了,阿初手头富裕,聘礼定然少不了,不信你就瞧着。”   贺夫人无奈地笑,“幸亏两家人口简单,要不然,以你们这个胡来的法子,真会乱了规矩,害得孩子们不合。”   过了中秋节,蒋家那边的聘礼到了,果然被贺师虞说中了:足足一百六十六抬,只聘金就五万两。   贺夫人心想这倒好,风风光光定亲之后,颜颜要风光大嫁——近二十年里,她就没听说过哪家的聘礼有这么丰厚。   贺师虞见准女婿上道,心里舒坦得不得了,偶尔又耍坏:“以后我们添了外孙外孙女,倒要看那小子怎么娶儿媳妇、嫁女儿,都照这规格来的话,他可得一直赚大钱。”   贺夫人忍俊不禁,“你这厮,说到阿初就没好话。”   贺师虞理直气壮的,“把我宝贝闺女拐走了,我看他顺眼才怪。”停了停,说起了一度常挂在嘴边的话,“真好意思啊,仨吉日,不是二月就是三月,就不能让我多留颜颜一年半载的?回头见到他,得训他一通。”   贺夫人笑得手脚发软。这时候就看出来了:丈母娘看女婿,是越看越顺眼,老丈人看女婿,则是恨不得鸡蛋里头挑骨头。   .   陆休得知颜颜、阿初婚期定下来之后,得空就翻翻自己的账册,要给颜颜添些嫁妆。   何莲娇考虑到了这一层,私下里请命:“先生,您给颜颜添嫁妆的事,就交给我办吧?”   陆休凝了她一眼,“你懂什么?少给我添乱。”   何莲娇笑道:“不就是把好东西都给颜颜么?我比照着账册,去库房里挑选,保证让您满意。到时候我列出个单子,您瞧着不行,我再改。”   陆休思忖一下,颔首,“也行。”这类事,他还真懒得亲力亲为,只是提点道,“颜颜喜欢我私藏的书籍字画、我的笔墨,你斟酌着多给她选一些。”   何莲娇欣然点头,打趣道:“瞧您这意思,跟嫁女儿似的。”   陆休就笑,可不是么,嫁女儿似的。   时间怎么会过得这么快?似是一转眼,他家小气包子不但长大成人,且要出嫁了。   .   方志回京三日后,去了一趟梁王府。   奉命看守的锦衣卫自是不愿放行,他笑得张狂:“要老子向皇上讨一道恩旨再来?有那个必要?”   锦衣卫琢磨一番,自觉自家头儿在皇帝面前没这位吃香,忍气吞声了,请人进门。   方志与梁王说了好一阵子话,且是不允人在近前。   莫坤转头就把这事情禀明了皇帝,本就该说,而且不管有用没用,他都乐得给方志上眼药。   结果也在他意料之中。   皇帝不以为意,说方志该是去找梁王询问一些事情,他刚回来,不会做搬石头砸自己脚的事情。   莫坤面上说皇上圣明,心里则想着,他方志兴许就是料定你会这么想,才会招摇行事。   出宫时,方志等在宫门口,戏谑地笑问:“莫大人是不是去皇上面前夸我了?”   莫坤没搭理他,心里却是气得不轻。年头不少了,还是不能习惯这种情形。   没两日,出了一档子让莫坤心头狂喜的事:   有一两广青楼花魁来找他,很大方地言明自己是待价而沽,今年春季,方志去了她所在的风月之地,出手便是一万两,买下了她。而今她寻到京城,为的是问他要个说法,想长留在他身边服侍。   莫坤一直觉得蒋云初有点儿神叨,私下里拉上他,一再讯问那花魁。   花魁名叫阮玉,不论怎样盘问,说辞都未变过。   莫坤兴/奋得摩拳擦掌。寻花问柳在皇帝眼里或许无伤大雅,但这时间可很有意思:莫坤该去的是西北的大漠,要么是两江,他却去了两广,这不明摆着阳奉阴违么?   私心里他得承认,把自己换成方志,大抵也会那么干。但他不是方志,他命好,不用每隔三二年就要离京找人,还找到了足以取对方半条命的证据。   再三向蒋云初求证,确信阮玉供词属实,他再次去御前告状。   皇帝亲自召见阮玉。   阮玉见到皇帝,吓懵了,跪在那里簌簌发抖,半晌做不得声。   皇帝见状,缓和了神色,又示意索长友。   索长友走过去,递给阮玉一杯热茶,和声安抚道:“皇上只是传你说说话,别怕。你若有冤情,皇上定会为你做主。”   阮玉渐渐镇定了一些,皇帝问起方志的事。   在莫坤与蒋云初有意无意地引导之下,她说起证词来,详略得当,末了道:“奴家与方大人说过,宁死也不想混迹在青楼,求他与妈妈讨了卖身契,奴家做他身边一名婢子便知足。他应下了,却是又去过一次便杳无音讯。”   皇帝问道:“你如何得知他身份的?”   “是一名恩客见奴家苦苦等他,好心告知的,还帮我赎身,让我不妨来京城等候消息。”阮玉如实道,“我只见过那个人一次,他很年轻,二十来岁的样子。见过一次之后,都是他的小厮传话、打点。”   皇帝心想,妥了,方志那个混帐东西,被人盯上了却无所觉,怎么迟钝自大到了这等地步?他克制着,又问:“你现在想怎样?”   阮玉现出犹豫之色,却不敢迟疑,索性怎么想的便怎么说:“来京城之后,一些人说方大人很是张狂自大,这样一来,奴家什么也不敢要了,只求皇上开恩,恕奴家无罪。奴家不是想告方大人,只是想寻个容身之处,而今这情形……便算了。”   索长友端详着阮玉,眼中有了笑意。她怎么可能真的想委身方志,定是得了有心人莫大的好处,在这时出面摆方志一道。   皇帝也在斟酌,是谁收拾方志。莫坤么?不像,那是个不播不转的,也沉不住气,历时这么久、管挖管埋的这么个坑,手笔可是不小。   可不管是谁,都是方志咎由自取,居然拿着他专门拨给他的银子去嫖了,实在不是个东西。最可气的,自然是方志不够警觉,到了这个地步,还能指望他与手下对差事守口如瓶么?   皇帝冷声吩咐:“传方志。”   阮玉低眉敛目,大气也不敢出。   过了一阵子,方志进殿来,瞥见阮玉时,脸色就变了。   皇帝冷笑着望住方志:“识得这女子?”   方志二话不说,跪倒在地,心里只想一巴掌拍死那祸水。   皇帝运了会儿气,猛然将手边茶盏掷到方志身上。   方志不敢动。   皇帝怒喝:“滚!闭门思过去!”   也就是说,没什么大事,过一阵方志进宫请罪,事情也就过去了。索长友微微一笑。皇帝对方志这份儿宽厚,要是让太子、梁王知晓,不知道他们会气成什么样。而整治方志的人,可曾想到这一层?要是没想到,也够喝一壶的。   总的来说,索长友对此喜闻乐见。有些事,他与方志要相互帮衬,譬如他借暗卫,方志需要他在皇帝面前适时地递两句话。   随后,方志灰头土脸地离宫,瑟瑟发抖的阮玉也被皇帝打发了,让她找莫坤另寻出路。两个宠臣这样个掐架的法子,皇帝很不喜欢,那个不是喜欢给方志穿小鞋么?连带的给他善后吧。   莫坤听完首尾,肺都要气炸了,在值房里转着圈儿地摔了好几个茶碗。   蒋云初一笑置之。   皇帝身边数来数去,就索长友、方志、莫坤、赵禥四个亲信,连赵禥那个德行的都能常年惯着,眼下怎么可能严惩方志。   说白了,莫坤也一样,大错不犯小错不断的货,皇帝从来是雷声大雨点小,数落一通了事。   蒋云初跟莫坤打过招呼,让手下将阮玉辗转送到十二楼,另行安置。   阮玉是心思活络的女子,也得承认,很有些胆色,换个人,真不敢来京城唱这么一出。她要一笔丰厚的银钱,嫁个老实巴交的人。   之于十二楼,这些都好说。   丁十二则跟洛十三犯嘀咕:“你跟侯爷这次做的,是不是亏本儿的买卖?”   洛十三但笑不语。阿初那个精刮的铁算盘,想亏本儿都难,只看这账怎么个算法。   沉了片刻,丁十二说起赌坊的事:“赌坊的生意更好了,欠债的人也更多了,有些人的赌债,是不是根本就不用讨?”   洛十三问道:“你指哪些?”   “赵禥、赵子安之类。”   洛十三摸着下巴,眉眼含笑。   丁十二叹气,“只说赵禥那个无赖,他可是从去年就开始借大额银钱了,允诺年底还,到如今连句话都没有不说,还又跟他儿子借了大几万两。”   “赢他们的都是自家人,把赢来的借出去而已,自然可以宽限个一两年。”洛十三道,“讨债么,那是迟早的事,时机未到而已。”   丁十二听了,神色转为愉悦,“那就成。又是你跟侯爷给人挖的坑吧?”他不心疼银钱,只是受不了被无赖占便宜。   洛十三一笑,“这全是侯爷的主意,我先前才懒得搭理那种货色。”说着站起身来,“我去翻翻赵家别的账。”   丁十二便知道他要去捕风楼,笑道:“别笑着进去,黑着脸出来。”   “那是必然的。”捕风楼里的卷宗所记载的,好事真的太少。   丁十二哈哈地笑,“我陪你。”   “行啊。”   接下来,完全验证了丁十二的猜测:洛十三调取了赵禥相关的卷宗,越看火气越大,脸色越来越冷。   丁十二跟着看过一些,心情也不好,但因洛十三的缘故,情绪便缓和许多。   当晚,蒋云初要调阅一些东西,来到了十二楼。   洛十三陪他进了捕风楼,蹙眉道:“赵禥那个老纨绔,居然还有收受巨额贿赂的事,真是老天不开眼。”   蒋云初睨了说话的人一眼,“才知道?”   “……”洛十三摸了摸鼻尖,“膈应人的事儿,我比起你,一向是后知后觉。”   蒋云初微笑。   洛十三扬了扬眉,“那种渣滓你怎么还不收拾?”   蒋云初轻描淡写地道:“在官场,收受贿赂的比比皆是,不少这一个。”   洛十三磨了磨牙。   蒋云初看似陈述事实,实则存着宽慰:“风气就是这样,很多本来清廉刚正的人,为着能为一方百姓军兵做点实事,也只好随大流,不然就会被上峰同僚下属抱团儿排挤。不是谁都是赵禥。”   “明白。但还是窝火。”   蒋云初了然一笑,转而说起古氏那边的事,叮嘱道:“不要刁难那家人。”   洛十三颔首,“放心。你要不要见一见古氏?”   “当然。”   .   过于安静的氛围中,古氏蓦然醒来,对上的是满目漆黑。   她循着固有的习惯,望向南面,却没如前几日那样,看到映照着月色微光的窗。   下一刻,她闻到淡淡的花香,察觉到床铺十分松软舒适。   就是这些发现,让她如坠冰窖,周身冰冷到僵硬——不知不觉间,她离开了家,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她记起失去意识之前,在家中的耳房配制丸药,实在乏了,便伏在案上,想打个盹儿再继续,哪想到……   先前两日便有种被人窥探监视的感觉,除了索长友,她不做第二人想。   这时,她感觉到本已很糟的事态更糟了——有别人介入。索长友还用得着她,断不会这样做。   身体能动之后,她坐起身来,眼睛适应了室内的光线,见床头有灯,又摸索到了一个火折子,便点燃了那盏小小的宫灯。   来不及打量,便有一名少女轻咳一声走进门来,态度不卑不亢:“您醒了?稍后随我去厅堂,有人在等您。”   古氏料定与少女多说无益,得不到任何想要的答案,便规规矩矩称是。低头看了看,见自己穿戴一如睡前情形,便只将凌乱的长发梳理匆匆梳理,绾了个圆髻。随后,她随着少女到了厅堂。   厅堂中,有身形颀长、一身玄色的男子站在临窗的桌案前,在插花。   青花瓷瓶中,已错落着一些红色、橙色、紫色花朵。   他不急不缓地将案上花枝修剪,放入瓶中,动作透着说不尽的优雅悦目,落入古氏眼中,却只有惊惧与不合时宜之感——她听到自鸣钟的声响,望过去,看到时间是丑时初刻。   谁会大半夜摘花、插花?   少女对着那道背影默默行礼,又默默退出去。   很明显,男子没有杀意,甚至没有恶意,便使得这近乎静谧的氛围并不让人煎熬。古氏望着他的背影,僵在站立之处,不知所措。   男子做完手边的事,随手将散落在先前剪下的花枝、叶子归拢起来,收进字纸篓,又信手用帕子擦拭了桌面。   “白日忙,只得夜间来访。叨扰了。”他说。   语声清朗悦耳,年岁不会超过二十——古氏通过他声音下意识地做出判断,没因此有丝毫放松。   男子从容转身,转到主座落座。   古氏看清他样貌,愣怔片刻后,惊讶得张了张嘴:她通过那几份相似的样貌断定,这是昔年名将之一的蒋侯后人,如今的临江侯蒋云初——在她年少时,曾有幸一睹他父亲的风采。   父子二人相似,却又有莫大不同,如果说他父亲是灿烂温暖的阳光,他便是清冷的月光,那股子幽冷,须臾间便对人形成莫大的压迫感。   古氏很快收敛心绪,敛衽行礼,“民妇问侯爷安。”   蒋云初抬一抬手,“免礼。该如何称呼?古月娘,还是什么?”   古氏深缓地呼吸之后,“街坊邻居一直唤我孙科家的。”孙科是她夫君的姓名。心下自是明白,对方查清了自己的底细。   蒋云初颔首,“孙太太。在下蒋云初。”指一指她近前的座椅,示意她落座。   古氏欠了欠身,继而正襟危坐,目光复杂地望向他。发现他亦正在打量她,眉眼过于漂亮,眸光至为清澈,视线则过于锋利直接,似一把令人无所回避遁形的利剑。   她在初时的回避之后,坦然与他对视,一如选择面对忽然而至的困境,问:“这一切因何而起?民妇的家人在何处?”   蒋云初手中多了一个白瓷药瓶,放在一旁的几案上,“你找些事与我聊聊。”语气温和,但不容置疑,“若识趣,我不为难你。”   “……”古氏有生以来,从不知道,这种事也可以做的这般高深莫测,那份霸道,竟是优雅从容的。   她说,他听。她该说什么?他想听的又是什么?   可以断定的一点,便是她不能说假话——识趣二字,已是警告。   关乎生死的大场面,她经历过不少,也正在经历着,但从没有一次,心神这样紧张。   许是现状的诡异导致,许是少年视线背后意味的睿智与洞察人心导致。   他态度的温和淡然,带给她的只有更深的不安。   无措之际,古氏瞥见那个药瓶,辨出与自己常用的那种样式一样,领悟到这是他给的提示,便知从何说起了:   “那个药瓶,是不是从我家里拿过来的?”说话间,揣度着蒋云初的神色。   蒋云初淡漠地睨着她,不置可否。   古氏继续道:“瓶子里面的丸药,是我亲手配制,要送给宫中一位显宦。此事只有我经手,家里人并不知情。”   蒋云初星眸眯了眯,目光一冷,整个人的气息亦骤然转冷。   他真的什么都知道了,眼下只看她是否老老实实招认,若她一直这样试炼他的耐心,那么,孩子是不是就会被殃及?   ——世无双的俊美样貌,并不能让人看出他的善恶;不符年纪的气势与城府,很有可能是亦正亦邪的心性。   该刹那,古氏绷紧的心弦几乎断掉,抿了抿迅速干燥起来的唇,“不、不是,我刚刚说了谎。孩子不知情,我夫君知晓丸药的效用,至于我与宫里的人来往的事,他真的不清楚。”   蒋云初神色恢复如常,道:“我知晓你一些事。你说来听听。”   古氏恭声称是,“我出自金陵古氏,先父曾官至两江总督。   “我有两个兄长,一个姐姐。   “二十年前,皇帝巡视途中降罪于古家,过十岁的男丁一概斩首,女眷没被牵连获罪。   “先母没多久病故,我辗转来到京城,嫁了一名秀才,平平淡淡地过到如今。因略通药理,知晓一些偏方,常以此换取些银钱。   “至于我姐姐,闺名芸娘。听闻今上这些年来都在找她,她已不在人世,家中出事那年就自尽了,当年我与索公公——也就是索长友一起将她埋葬的。”   她说这一席话的时候,目光坦然,并无悲戚之情;语气非常平淡,也无令人当下受触动的措辞。   真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痛到恨到极致,一些心性坚韧的人提起心结,便是这种意态。   无疑,相似的境遇下,古氏比很多男子都要明智敏锐。蒋云初不可能烦聪明人,端起手边的茶盏,对她示意。   古氏低声道谢,用茶水润了润嗓子,继续讲述起自觉有分量的过往中事。   后来,蒋云初不再只是聆听,间或问她一两句。   古氏一概照实答复。   蒋云初临走前,对她交了底,最先提出的一点是:“我需要你的方子。”   古氏称是,“懂些药理的人,只要用心,三两日便能学会。只是罂粟不常见。”   “知道,不劳挂心。”蒋云初温煦一笑,“不需担心前程,会有人妥善安置你们。先前的宅子,就说是锦衣卫征用了。”他起身前,放下一叠面额不等的银票,“这些算是索长友许给你的好处。”   古氏道谢,起身深施一礼。   “你夫君和孩子在后罩房睡着,明早醒。告辞。”说话间,蒋云初已到了门外。   古氏望着微微晃动的门帘,心里百感交集。确定他已离开,人松懈下来,周身一阵无力,险些跌坐在地。   之前见过的少女走进门来,捧着的托盘上有一碗羹汤,“我是这儿的管事,您有事随时吩咐就是。”态度明显变得亲切随和起来。   古氏忙说不敢,随少女去了后罩房,看过的确在睡梦中果真安然无恙的夫君、孩子,心算是踏实了七/八分。   没错,蒋云初一度把她吓得不轻,但她相信他是言出必行的人。   回到正屋厅堂,古氏看到窗前桌案上的那一束花,随意走过去端详。对插花,她还是有些心得的。   三色花朵、绿叶交错成画,赏心悦目。   只是……古氏很快发现,这不是寻常插花的手法。   插花这事情,正常来讲是手边多少花,除去瑕疵较重的,都会安置到瓶中。今日蒋云初也是这样——她记得,他并没丢弃花枝。   细看之下、推想之后会发现,瓶中再容不下一朵花,多一朵,几乎就要将先前的花的位置全部移动,才能让呈现的画面悦目;又一朵不能少,取出一朵,便等于将画卷扯掉了一块,没办法弥补,看不过眼,要将余下的花移动大多数。   少女见古氏看得入神,解释道:“迟一些有一位公子要过来。公子与侯爷相识已久,这些花,侯爷是要他看的。”   古氏微笑,“这种手法,瞧着像是在布阵。”   “也说不定,是在较量剑法精髓的高下。”少女笑道,“好些事到了他们手里,是相通的。”   .   与古氏的五日之约到了,索长友对皇帝扯了个谎,告假回到私宅。   在外书房等了很久,古氏也没来。   索长友开始不安,差遣下人去找,焦虑地等了近一个时辰,下人面色发白地来回话:“古氏一家人不见了,房里有一份请帖。”   索长友接过请帖,打开来看:闻君喜血蔷薇,于寒舍略备薄酒,君当入夜前来,一观月下红花之美。   落款是蒋云初。   索长友眉心骤然一跳。血蔷薇三字当然不是原意,指的是那种不可轻易提及的花。   蒋云初知道了什么?又知道了多少?   他满心惊讶、狐疑。至于恐惧,倒是没有。有几年了,他把每一日当做最后一日来过,预想的取自己性命的人不同而已。   有下人走进来,禀道:“有车马来接您。”   索长友苦笑,整了整衣服,当即出门,见到来接的人,问:“侯爷吩咐的?”   答话的人恭声称是。   索长友上了马车,路上又看了一遍请帖,又好气又好笑:摆明了不安好心,却说的诗情画意的。   蒋府后园。   蒋云初信步走着。自家的后花园,但他很少过来,全由兄嫂着人照看着。   景致还不错,有几处可圈可点。   常兴来禀,说索长友到了,蒋云初转到枫林前。   没什么红花可赏,只有满目红叶。   索长友走过来,蒋云初依礼相见,随后请对方在石桌前落座。   常兴带着两名小厮,奉上几色小菜、一壶美酒,便远远地退开。   蒋云初亲自斟酒,“您是稀客,只恐招待不周。”   “言重了。”索长友端杯闻了闻酒香,便赞许地颔首,“好酒。”   蒋云初对他端杯,一饮而尽。   第二杯酒,索长友先一步取过酒壶斟酒。   蒋云初噙着清浅笑意,凝视着他。   看起来在笑,目光中疏无笑意,也无敌意、杀气,却仍是让索长友生出莫大的压迫感。小小年纪便有这般气势,来日不是睥睨天下,就是把自己折腾死的主儿——还要看心智手段。   索长友笑呵呵地落座,扯闲篇儿一般问道:“那几名暗卫去了何处?”   蒋云初淡然笑道:“处置了。”   得,方志那边他也下手了,说不定之前那档子事,就是他弄出来的。索长友慢条斯理地喝酒、吃菜,得承认,蒋家的酒菜精致美味得很。   蒋云初则还是静静地凝视他,直到他再出声问道:   “侯爷在看什么?”   “在看是敌是友。”蒋云初从袖中取出一个白色小瓷瓶,倒出一礼丸药在掌心,送到索长友面前。   索长友接到手里,细看几眼,闻了闻味道,笑一笑,问:“古氏还活着?”   “活着。”   “她为了儿女,必然与你说了不少。”索长友将丸药送还,“侯爷意欲何为?”   作者: 感谢在2020-01-19 22:26:52~2020-01-21 22:02: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来日之日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飄飄魅影 10瓶;   非么么哒,爱你们! 第43章 合谋/冤大头/落力锄奸   蒋云初的态度还是很客气,“这正是我要问您的。”   索长友道:“侯爷以为, 这世道如何?”   “差得很。”   “同我想的一样。”索长友坦然对上蒋云初的视线, “我人微力薄,寻到的机会不大上得了台面。”   “为谁效力?”   “老王爷, 今上的胞兄。”   蒋云初释然,“难怪。您与古氏——”   索长友叹息一声, “当初皇上降罪古家,我随行。古家的确有罪, 皇上从重发落, 是为杀鸡儆猴。他年轻的时候, 与如今判若两人。”   蒋云初嘴角一牵,“他变成这样, 您与方志、杨阁老之流功不可没。”   索长友没否认。   蒋云初做个请的手势,“您接着说。”   索长友瞧了他一会儿, 意态很放松地娓娓道来:“古家的事, 我心里有些不落忍。在当时, 还发生了一件事:古家男子全部处斩之后, 皇上无意中见到了古家女眷,其中有古氏的胞姐芸娘。   “皇上要芸娘进宫, 芸娘抵死不从,分明视他为仇人。   “在外不比在宫中,人多眼杂的,皇上不好强求。我则寻由头又见了古家女眷几次。   “皇上找了这么多年的女子,早已香消玉殒——我看着她自尽, 和古氏一起把她埋葬的。古氏没有对外说过芸娘的死讯,我也乐得看着那位求而不得。   “古氏曾问我,为何帮她。我说做些这样的事情,心里舒坦。又叮嘱她,若是到了京城,有事可以找我,但要遮人耳目。   “她遇到难处,我便命心腹去帮衬。   “皇上有旧伤,前几年开始,发作起来难受至极。   “起初我只是看热闹,后来记起古氏通医术,便命心腹传话给她,有没有止痛见奇效的药。   “她说有。   “丸药拿到手,我起初是偷梁换柱,把太医院判奉的丹药换成有问题的。   “三两次之后,我告诉了他。   “他怕东窗事发丧命,同样的也怕皇上见药不起效,气头上要他的命。   “就是这些了吧。”   他只字不提对皇帝的痛恨,亦不提隐忍、维持得宠、故布疑阵要付出的辛苦,甚至于,一直是闲聊的语气,措辞很是平淡。   蒋云初心生敬意,再次为彼此斟满酒杯,恭敬地向索长友举杯:“我敬您。”   这份敬意,足以说明一切。索长友暗暗长舒一口气。他不认为昔年叱咤疆场的蒋侯后人会利用眼前事向皇帝邀功,可事有万一,得了确切的答案,心里才安生。   他与蒋云初碰杯,“我也敬侯爷。”   喝完杯中酒,蒋云初道:“之前您要古氏准备三十粒丸药,为何?”   索长友只当是古氏告诉他的,微笑,“伤病发作,可以延缓发作的时间,也可以勾着他发作。我没活够,可挺多时候又觉着活腻了,便想铤而走险。”   “活着吧,又不是没盼头。”蒋云初笑说,“只是,日后您得帮我。”   索长友一扫之前的松散,坐直身形,正色道:“请侯爷指教。”   .   暗卫统领方志被皇帝勒令闭门思过,却没听命行事。   他嚣张跋扈颐指气使的年月已久,又料定索长友会在皇帝面前为他婉言开脱,是以不曾生出对前程的担忧。   眼下在他看来,只要让那女子改口,承认是污蔑自己即可。   为此,他命亲信向莫坤递话:赶紧把阮玉交给他。   莫坤心里正怄火得要死,得了蒋云初的提点,才没即刻找皇帝告状,强按着火气,好言好语地把人打发了,当然,没忘了言明人已交给蒋云初安置,更没忘了把方志找他要人的消息散布出去。   方志听得莫坤把事情推给了蒋云初,念及梁王对自己说过的一些事,心里想的就有点儿多了。   如果梁王被收拾是蒋云初的手笔,那么眼下他的麻烦,会不会也是蒋云初促成的?   虽是建立在推测上的事情,但一深想便毛骨悚然,他终究是有恃无恐——皇帝不可能跟他生真气,索长友刚向暗卫借过人手,这人情总要来回走动。   其实搁以前,他想的并没错,只是不知朝夕之间,局势悄然走至地覆天翻的开端。   方志给蒋云初下了份设宴相请的帖子。   蒋云初让回事处的人转给他俩字儿:没空。   方志很是恼火,猜想定是莫坤怂恿。这两日听说了,蒋云初可是莫坤面前的红人。   生了会儿气,他又笑了。这样看来,蒋云初毕竟年少,眼皮子浅——难为梁王那么看得起他。   不管是气是笑,事情还是要办。   方志亲自到蒋府,求见蒋云初,连续两日,吃了两次闭门羹。   莫坤那边派人盯梢,将方志的行踪记录在案——近臣的这类事,皇帝每日都要看。   皇帝瞧了,立时明白方志意图,问莫坤:“你把人交给蒋云初了?”   莫坤称是。   皇帝心里更恼方志了,“你就让他找,实在不行,就让蒋云初把人交给他。倒要看看他能做什么文章。”   莫坤心想,那好歹是条命,凭什么交给方志作践,因而道:“临江侯办事得力,已派人将阮玉送出京城,另行安置。他大抵也是因为交不出人的缘故,才躲着方统领。”   “躲着?”皇帝玩味地笑了,“他在锦衣卫如何?”   莫坤想了想,只说皇帝想听的:“懂事、听话。”要他夸蒋云初,话可多了去了。   “好生观望,真如你说的那样,朕会重用他。”皇帝沉了片刻,又问,“他有没有提过幼年的事?”   莫坤摇头,“他四岁那年,在家里出事之前,一直病歪歪的,发热发的神志不清,护国寺的住持与微臣提过一嘴,说曾几次为他诊脉开方子。”   皇帝唇角上扬,现出些许满意,“如此就好。”   莫坤告退后,索长友上前服侍皇帝用羹汤。   皇帝用了几口汤,问:“你见过蒋云初没有?”   索长友汗颜道:“见过。”   皇帝瞧着他神色不对,扬眉,“嗯?”   “在赌坊见过。”索长友跪倒在地,“奴才这一阵手头缺银钱,去赌坊了——就是前几日有两回跟您说宅子里有事,其实是张罗银钱去了。”   皇帝失笑,“要空手套白狼?”   索长友陪笑。   皇帝抬了抬手,让他起来说话,“在赌坊见过蒋云初?”   索长友道:“见过,不是个好相与的。”   “怎么说?”   “与他周转过几百两银子,还要奴才给他立字据。”   皇帝哈哈一乐,“他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瞧你这点儿出息,等会儿朕赏你些银钱,别出去现世了。”   索长友连忙谢恩。   皇帝又问起蒋云初:“在你眼里,那是个怎样的人?”   索长友笑道:“死板加上去赌坊那种地方,能好哪儿去?到底年少,傲气得很,奴才料想着,他不定何时就会闯祸。”   皇帝又笑,“你不也去赌坊了?朕何时把你惯得这么霸道了?”   索长友又是赔笑。   皇帝若有所思。莫坤与索长友所说的蒋云初,好像是两个人,但又合乎常理:当差与私下里为人处世是两码事,很多官员也是打心底不想与宫人攀交情,蒋云初要是得了索长友的认可,反倒不对。   如此说来,他若好生调/教一番,蒋云初便会成为手里一柄最锋利的刀。昔日忌惮的臣子的后代,为自己所用,甚至得到宠信——贺师虞恐怕会气得吐血,结了亲,迟早会结成仇。   这样盘算着,他闪过快意之色。   索长友见状,低眉敛目,也在盘算事情:皇帝被他们合谋整治,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日子还有多久。   .   方志被蒋云初下了面子,火气越来越大,索性找到了锦衣卫。只是,莫坤皮笑肉不笑地告诉他:“蒋侯爷另有差事,不似方大人这般清闲。”   方志便隔日再去,仍是没见到蒋云初,另外也没察觉,这番行径,又让莫坤、索长友在皇帝面前给他使了绊子,方式不同而已。   至此,皇帝真有些厌烦方志了,让他闭门思过算得口谕,他却一再出门招摇,想违背圣命到什么地步?   斟酌一番,皇帝吩咐莫坤:“派蒋云初监视方志。”依照索长友的说法,蒋云初也是心高气傲的人,一直躲着方志,恐怕是莫坤的主意。眼下么,不用了,就让那初生牛犊斗一斗已成气候的猛虎。是不是利刃,总要试炼一番。   索长友、莫坤心里都知道,火候到了,前者派心腹传了句话,后者则眉飞色舞地怂恿蒋云初:“皇上这摆明了是烦他烦到家了。收拾他!你就往死里收拾!闹出人命我给你兜着!”   蒋云初莞尔,回莫坤一句:“借刀杀人?”   莫坤打哈哈。   蒋云初叮嘱道:“跟赵禥打个招呼,帮忙可以,别添乱。”   “明白!”莫坤拍着胸脯打包票,“方志一直瞧不起赵禥,赵禥巴不得他早点儿玩儿完。”   蒋云初颔首一笑,安排好手边的事,特地去了一趟书院,叮嘱贺颜:“近日出门,不要临时起意,尤其不要独自出行。”平时没事,不论去何处,调配的人手足够保她安稳无虞。   贺颜乖乖说好。   蒋云初等了片刻,见她也不问原因,揉了揉她的脸,“也不问我开罪谁了?”   贺颜就笑,“先生说你招人恨,早就提点过我了。”   “……”有这么提点人的么?先生是越来越不着调了。   贺颜岔开话题,“过几日,先生要给我一阵子假,哥哥与周姐姐婚事在即,我看能不能帮衬爹娘什么。”   “是该如此。”蒋云初想着,已经派常兴去贺府传过话,让他们这一阵也加些小心,莫坤特地拨了几十名锦衣卫给他调配,那就只需等着方志往坑里跳了。   犹豫片刻,他握住贺颜的手,“若遇到事情,不要惊慌,你要相信,我不是在你附近,就是安排了策应的人手。”   “相信。”   “怕不怕?”   贺颜摇头,“不怕。比起乌鸦嘴的手札上的下场,有什么好怕的?”   她并不知道,手札出自贺夫人之手。蒋云初笑道:“别那么说,写手札的是我们的恩人。”   “也是。”她笑起来。   .   何莲娇借着帮陆休为贺颜筹备嫁妆的机会,进到了他的库房,真是开了眼界:里面不乏价值连城的物件儿,当然,在她眼里最珍贵的,是陆休的文墨。   陆休闲来写过一本棋谱,一本奇闻异事合集。   何莲娇爱不释手,一进库房,便捧着看,有时候会忘了时间。   她这本该是抽空安排的事,眼下常大半天不见人影,程静影有事交代她的时候找不见人,便问陆休,是不是另外给她差事了。   陆休思忖片刻,去了库房。   库房里,何莲娇倚着花梨木架子,正捧着书看得入神。   陆休蹙眉,“跑这儿来看书?”   何莲娇被吓得不轻,手一哆嗦,书掉到了地上。   陆休一看,眼熟,再一看,是自己记录的奇闻异事,又是蹙眉,“这些乱七八糟的,谁准你看的?”   何莲娇失笑,“哪有,好得很。”说话间,弯腰捡起书,用衣袖擦拭微尘。   “没正形。”陆休问,“准备得怎样了?”   何莲娇取出一份明细单子,“差不多了,您瞧瞧。”   “差不多是差多少?”陆休接过单子。   他看单子,她看他。   陆休看完,想了想,亲自添减了几样,“妥了。”   何莲娇显得很失落,“这就完了?”   陆休不答,向外走。   何莲娇捧着书跟上去,“先生,这本书,还有那本棋谱,能不能借我两日,容我誊录出来?”   “棋谱可以。”陆休说。   “不,这本也要。”   陆休转头凝了她一眼,见她已将书搂在怀里,没辙了,“行。”   何莲娇绽出璀璨的笑靥,小跑着去取来棋谱,追上他,回往外书房。路上,她问:“先生,原来您这么富裕啊?”   陆休牵了牵唇,“我应该很穷?”   “不是不是,”何莲娇笑着摆手,“只是没想到,您富裕到了这地步,我都想住在库房里了。”   陆续哈哈一乐,“行啊,回头让你看管库房。”他只是开玩笑,她却频频点头:   “好啊。”   陆休睨她一眼,“滚。”   何莲娇失落了一下,之后撑不住,笑了。   回到外书房,恰好有仆役来禀:“穆先生求见。”   陆休、武睿第一反应是:“又来打秋风?”   那位穆先生前年开了个不大不小的学堂,总是缺东少西,因与陆家是世交,没少在信里哭穷。起初陆休卖情面给他,酌情送他一些东西——不远千里送过去,人手是翎山书院出,这种赔本儿买卖做了几次,任谁也有够。   按理说,穆先生该见好就收,可他不,继续哭穷,有机会更是亲自来京城,好歹要带些东西回去。   陆休从不是好相与的性情,但是祖父压着他,让他别可哪儿得罪人,因而穆先生过来的时候,让典谒应承。典谒实在应承不了,就由武睿去打太极。   这次,武睿先一步告饶,连连苦笑着摆手。那人忒能磨叽,他一想就头疼。   陆休瞥一眼正伏案忙碌的贺颜,道:“颜颜,你去应付穆先生,横竖不能让他如愿。”   贺颜讶然,“金陵那位穆先生?”看过书信,也听说过那人的事情。   陆休颔首。   贺颜心生抵触,“那不是典谒或您的事情么?”   “啰嗦,快去。”陆休在书案后落座。   “不。”   陆休连话都不说了,只打个手势。   贺颜有点儿委屈,边走边嘀咕:“摆明了把烫手山芋扔给我,真好意思啊。我这两把刷子,怎么对付得了那样的人?”样子蔫儿蔫儿的。   武睿、程静影等人瞧着,又是不落忍,又想笑。   陆休则道:“仪态。”   贺颜深吸进一口气,恢复成惯有的优雅仪态,到了待客的花厅,在仆役引见下,与穆先生见礼,“学生贺颜,问先生安。”   各个书院的人都知道贺颜与陆休的渊源,穆先生也不例外,这时愣了片刻:惊艳于女孩的美,意外于她来款待自己。回过神来,他连忙还礼。   落座后,贺颜先一步道:“今日不凑巧,书院山长、监院都不在,便由我来款待先生。”   “荣幸之至。”穆先生没来由地有些受宠若惊之感。   贺颜抬手做个请的手势,“茶不错,您尝尝。”   穆先生说好,喝了一口茶,道谢之后,言归正传:“不瞒贺先生,我是遇到了难处,千里迢迢来求助的。”   贺颜心说你没那本事就别开书院,把自己弄得像个乞丐,学生们面上也无光,腹诽着,她微笑道:“这种事,我做不了主。”   穆先生道:“敢问陆先生、武先生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贺颜只好睁着大眼睛胡说八道:“说不好,去办事情了。”   穆先生直觉她在敷衍自己,可神色单纯诚挚,由不得他不信。沉了片刻,他赔笑道:“贺先生是陆先生的高徒,又是贺府嫡女,我遇到的这点难处,你应该就能帮衬——我那边要教学生们琴棋书画,缺几架琴、一些颜料。”   贺颜心生不悦:这种人可真给教书人长脸,幸亏金陵京城相隔甚远,不然他不定一年来多少回。她淡淡笑着,道:“您也说了,我只是先生的学生、贺家的女儿,凡事都做不了主。”   “这可怎么办?”穆先生真拉得下脸,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忙过秋收这一段,学生们就要回书院上课。”   “爱莫能助,我真做不了主。”贺颜跟他说车轱辘话。换个人,可以反过来哭穷,但他不行,让陆休知道了,一定说掉价——也真是,犯不着。   再怎样,穆先生这时候也品出来了,她已打定主意不帮忙。他讪笑着起身,道:“蒋侯爷的聘礼,让人疑心他富可敌国,你却是这般精打细算,没想到,真是没想到。”   他居然还好意思揶揄她,嫁妆与眼前事有什么关系?贺颜起身,仍是笑盈盈的,话却不大好听了:“今日不精打细算,来日兴许就会为难别人。先生开学堂若总如巧妇无米,不妨带回翎山书院几套试题,考过的,便来这里就读,我们帮人帮到底,替您教他们。”   她开罪人没事,在书院是晚辈,在外面的身份很说得过去,他不上道,她也不需太给他脸。   穆先生得了这样的敲打,脸色就不大好看了,匆匆告辞离去。   贺颜慢悠悠地回了外书房。   陆休笑问:“把人打发走了?”   “是。”贺颜回到自己的座位,继续批阅君子社新近的试卷,一副“我很忙也很烦千万别理我”的架势。   陆休唤来之前在花厅服侍茶点的仆役,让他将整件事复述一遍,听完心情大好,对武睿道:“估摸着一半年不会再来了。”   武睿笑着颔首,“这事情就得这么办,但也只能让颜颜出面。”   程静影则心疼贺颜,横了武睿一眼,“快闭嘴吧。”   贺颜忙碌了一阵,不自觉地回想起穆先生的事,越想越生气:那种人教书不就是误人子弟么?陆休为什么不想想法子,让他歇了开书院的心思?这叫什么事儿啊,好端端的生一场闲气。   过了一阵子,实在气不过,抄起案上一本书,卷起来,走到陆休近前,轻轻地捅他后背一下,“我生气了,要膈应死了。”   陆休哈哈大笑,“这才回过味儿来?还敢打我,要造反不成?”   “就是要造您的反了,不过了。”贺颜又用书捅他一下,之后怕挨揍,忙后退一步。   陆休笑得不轻,哪里有打她的闲情。   别人也笑,满室笑声,只有贺颜笑不出,这回是真上火了,她回到到陆休跟前,“还笑,真心宽。那种货色,您怎么还纵着他?赶紧想法子让他把学堂关了,别耽误学子的前程。”   “行行行,”陆休要笑岔气了,“回头我跟阿初说一声。”   “……”贺颜睁大眼睛,“合着不管怎么着,都是我们的事儿啊?”   陆休大笑,别人亦是,就快笑出眼泪了。   贺颜冲着他运了会儿气,到底是没辙。   陆休振振有词:“家常过日子常有这种事,我这是为你好。”   贺颜回自己座位,数落先生:“有您这么过日子的么?该自己当家做主,推我这个冤大头出去,往后还要让蒋侯收拾烂摊子。幸亏您只是跟我爹似的,要真是亲爹,早晚被您气死。”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贺颜瞧着一个个笑得东倒西歪,扶额。好吧,他们高兴就好。   为此事,陆休亲自去找了蒋云初一趟,说了原委。   蒋云初又气又笑,“您也就是我们师父,不然我跟您没完。”这个没品的先生,总欺负他家小气包子。   随后,他知会了在南镇抚司当差的手下,想想辙,尽量是请金陵官学出面。   穆先生回去之后,便得到学生被金陵官学收走了,怎么想都觉得与贺颜、陆休有关,跑去陆家诉苦,陆家的人俱是一脸无辜,说我们可不知道这回事,你最好别乱说,祸从口出。   穆先生哑声,改为想辙做西席。   ——自然,这都是后话。   .   方志并不知道,皇帝、索长友、蒋云初、莫坤达成了共同的整治他的默契。   按照他惯有的路数,找不见谁,就去找谁的亲友的麻烦,这次也不例外。蒋家他进不得,蒋云桥陪辛氏在家安胎,根本不出门,这样一来,他便开始打贺家的主意。   傻子都知道,蒋云初的软肋是贺颜。   方志冷笑着想,把贺颜收拾一番,便要了你小子半条命,活该,谁叫你不识相。   贺朝的婚期在九月下旬,贺颜中旬回到家中。   因着贺师虞给贺颜筹备的嫁妆过于丰厚,贺夫人虽然欢喜,却觉着亏欠了儿子儿媳,于是,得空就到外面踅摸新奇又矜贵的物件儿,以备来日赏给儿媳——家中各个库房,都被贺师虞搜刮过了,她能选的,都是他挑剩的。   贺颜并不知道这些,见母亲总出门,便问了两句,然后把差事揽到了手里,“我眼力还不错,替您给周姐姐置办些好东西。”   贺夫人想了想,问她:“阿初有没有为你调配人手?”   “有。”   贺夫人这才同意。   翌日,贺颜出门,游转在老字号的店铺之间,挑选上好的物件儿。   方志一直派手下留意她的动向,闻讯后带两名手下赶过去。   秋日温暖的阳光下,方志看到了那个女孩:容颜绝美,气韵清绝。他双眼一亮,低叹道:“绝色。”随后狞笑道,“好得很,那厮若是再不知好歹,我便用他的小青梅饱饱艳福。”   两名暗卫也随之坏笑起来,“爷,怎么着?要不要想个法子,把那美人引到清净之处?”   “何必那么麻烦?”方志道,“就是要明打明地来。”   “要不要多招呼些人手过来?”   “不必,一个小丫头片子而已,何须兴师动众。”   待得贺颜走出多宝斋,他们大步流星走过去,方志笑得不怀好意:“贺大小姐,在下方志,有事相商,去我府中坐坐?”   这是贺颜第一次见到方志,只觉他气焰嚣张、目光阴鸷,而此刻的笑容、言辞又透着说不出的轻佻、恶毒。是初见,可因为一件事,她恨毒了这厮,恨不得当即将之斩杀。可她不能,阿初不准她意气用事。   她敛容正色,望向马车那边。这种人是不能理会的,只要接话,便会被言语调/戏。   跟车的护卫头领很是机敏,已经唤手下往这边赶来。   方志快步赶到贺颜面前,扬声调侃:“怎么不说话?蒋云初的青梅,竟是个小哑巴么?”说话间,手伸向贺颜面颊。   贺颜轻轻巧巧地避开,携了随行的丫鬟晓瑜的手,迎向自家护卫,打定主意不予理会。   “呦,没瞧出来,身法竟跟小脸儿一般漂亮。”方志说笑着,脚下则疾步追赶。   就在此刻,有急促的马蹄声入耳。   贺颜循声匆匆一瞥,笑了。   来人是蒋云初。他一袭玄色道袍,坐骑是黑色骏马,身后是二十名锦衣卫,一行人带着一股子肃杀之意。   方志自然也留意到了,冷笑着站在原地,看着蒋云初到了跟前。   蒋云初问贺颜:“怎样?”   贺颜微笑,“无事。”   “原来会说话,只是不肯与我说话。”方志凝着蒋云初,哼笑道,“定是得了你蒋云初的吩咐吧?还没过门儿呢,就跟我唱夫……”想说夫唱妇随,却没机会说出口——   蒋云初手中马鞭扬起,狠力抽到他面颊上。   方志整个人飞出去,身形落地之后,惨呼一声。抬手一摸脸,沾了满手的血。   人们都知道蒋云初文武双全,见过他身手的,不是死了,便是畏他如虎,缄口不提与他相关的事。   两名暗卫观之变色,奔过去一看,发现方志半边脸已经没法儿要了——蒋云初手里的是鞭子,亦是暗器,鞭梢上有一根根细针。   街头行人迅速聚集到这边看热闹,有一刻,喧闹的街头竟陷入了静默:要么惊艳于蒋云初的风华,要么惊艳于贺颜的美丽,要么一并惊艳。   蒋云初点手吩咐千户成广:“清路。”   做同僚这么久,成广与蒋云初一起办差的时候不少,有了默契。此刻,他立即称是,转头安排下去,望一眼蒋云初,见少年满身杀气,那气势让人生畏。   今日闹不好就要出人命——这念头在脑海闪过之际,他赶到贺颜身边,亲自照看。   二十来名锦衣卫,人不多,但是绣春刀一亮出来,围观的行人都不敢迟疑,连忙照吩咐退到路旁。   这期间,方志已经起身,匆匆擦了擦面上的鲜血,亮出随身佩戴的长剑,怒吼道:“小崽子,老子今日废了你!”   他风光得意了半生,何时吃过这种亏,受过这般羞辱。   蒋云初唇角逸出一抹冷酷的笑容,端坐在马上。   方志腾身,长剑刺向他面门。   蒋云初手中马鞭一扬,鞭子缠住长剑之际,手腕一翻。   方志的长剑不自主地脱手。他预感大事不妙:蒋云初的手法太快太狠,内力也明显比他深厚得多。   呼吸之间的工夫,对上蒋云初酷寒的视线,他整个人被恐惧笼罩,却是丝毫没有耽搁,转身逃离。   没错,今日他丢人丢大发了,但是比起性命之重,颜面算得了什么?   他刚举步,身形便被一道长长的绳索捆住上身,下一刻,不自主地摔倒在地。   蒋云初出手之后,将绳索拴在马鞍桥上,展目望一眼长街,打马前行。   方志用力挣扎着,却是越挣扎被捆得越结实。被拖行之前,他嘶声道:“蒋云初!谁给你的胆子!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说话的时候,发力腾身站起来,一枚亮闪闪的东西从蒋云初手里挥出,正中他膝盖。   被临时充作暗器的,是一块碎银子。   丁十二与成广见了,饶是在这种时候,也忍不住笑了笑。蒋云初但凡出门,手边定要备下丰厚的银钱——这些他们是知道的,只不知是何缘故。   那边的方志应声摔倒在地,只觉得自己膝盖骨快碎了,又是疼得不轻。   蒋云初拍马前行,马儿起初还顾忌着行人,后来见人们都躲着自己,便撒开了跑起来。   没用多久,方志的衣物多处被磨破,之后便是皮肉被磨破,留下一路触目惊心的血痕。   方志实在忍不住,哀嚎出声。   清风徐来,隐有血腥气。   观者俱是倒吸一口冷气。这俊美无双的少年,狠起来也是真狠,若他由着性子行事,方志的命定要交待在他手里。   同一时间的两名暗卫,起初懵住了,之后一阵心惊胆战,担心自己也要遭殃——是身手绝佳的暗卫,也没以一敌十的本事,但他们很快发现,锦衣卫根本不理他们。   方志被拖行的时候,他们回过神来,一对眼神,下决心去救人。头领真惨死街头的话,便是皇帝顾不上计较他们的过错,新任头领却会拿掉他们的饭碗——没有忠心不敢救主的手下,谁敢用?左右得不着好,便不如在当下冒险行事。   二人发足狂奔,急速追赶,此刻万般感激出事的地方实在长街,蒋云初的马并不能全速驰骋。   他们赶上去,一个抛出匕首切断了绳索,与另一个合力将方志架起来,掉头跑进一条岔路。   蒋云初在这时勒住马缰绳,解下绳索,望着三人离去的方向,嘴角一牵。   要的就是方志在众目睽睽之下逃走。两个暗卫再没动作的话,他的手下也会伪装成暗卫救走方志。   早在蒋云初打马之时,贺颜便上了马车,打道回府。   有些事,他从不跟她明说,但她知道他有最是冷酷的一面,因而不难想见一些场面。不觉得怎样,那是他该做的事。   .   两名暗卫架着即将昏迷的方志跑出去很远,见没人追,转入一个窄巷,放缓了脚步,请示道:“爷,眼下去何处疗伤?”   方志嘶嘶地吸着气,眼神中有了蚀骨的怒意,“招呼人手,送我进宫面圣。”颜面无存了,那就彻底不要了,皇帝便是怪他大意无能,看到他的伤势,总会心生怜悯,严惩蒋云初。一刻也不能耽误,迟一刻,莫坤那厮便会先一步去宫里颠倒黑白。   两名暗卫也明白这个道理,同时称是,刚要发信号给同伴,有几道玄色身影出现在前后方,样貌各异,步调无声无息,宛如鬼魅。   两人都没来得及吭一声,便被对方人手拿下,颈后分别挨了一记手刀,失去意识。   一名少年走到方志面前,俊美无俦,笑容不羁。   方志看清他样貌,目露惊骇,又很快转为绝望。   .   养心殿内,莫坤、赵禥双双跪倒在地,向皇帝告状。   莫坤隐含着怒意道:“方统领居然意欲当街调戏良家女子,又与临江侯起了冲突,行径未免太过嚣张,恳请皇上降罪于他!”   赵禥其实是被拉过来凑数整治方志的,却很是起劲,附和道:“莫大人说的极是,方统领以往横行街市的传闻便不胜枚举,眼下居然枉顾皇上令其思过的口谕,长此以往,岂不是连皇上也不放在眼里了?”   皇帝愕然问道:“所言当真?”   不等莫坤接话,赵禥已道:“街头巷尾都传遍了,他扬言自己是天子宠臣,要将临江侯处死!”   皇帝怒了,“蒋云初是怎么应对的?”总不能说,他想抬举的人,被已经嫌弃的人给欺负了去。要是那样,蒋云初便也是不堪用的。   莫坤忙道:“微臣料想着,临江侯到底年少气盛,定会与之针锋相对。”   赵禥不知详情,但是做出愤慨的神色附和。   莫坤在一旁瞧着,还是有些服气的。   皇帝一面恼恨方志不成体统,一面有了诸多猜忌:那厮是不是与他胞兄达成了什么默契,这次回来本就没安好心?还是说,他本就将方志惯得无法无天了,那同样是留不得。   他深深呼吸几次,强按下发火的冲动,吩咐莫坤:“无论如何,将人生擒,关进北镇抚司,至于刑讯,你亲自来。你该明白朕的意思。”有些事,只有心腹才知情,别人介入的话,麻烦颇多。   莫坤称是领命,心里笑得那叫一个畅快。笑过之后,又摇头叹气了一阵:蒋云初说要方志这个人,他说只要可以就能通融,眼下可怎么好?   只能继续想辙糊弄皇帝。   这种欺上的事就不能开头,有了开头就收不住,但他现状是不自觉地被蒋云初带到了坑里——不管人有意无意吧,他欠的人情委实太多,也就是说,给对方的把柄太多。   他很清楚,自己要从速在蒋云初和皇帝之间做个选择,不然,很快就要不得善终。   幸好,蒋云初安排周祥,他并不为难:方志跑了,能作证的不知凡几。   莫坤松一口气,转过天来,到皇帝面前添油加醋地诉说方志畏罪潜逃。   皇帝勃然大怒,勒令锦衣卫、官府全力缉捕方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作者: 肥来了,特殊时期,多说无益,只盼你们都好好儿的,千万照顾好自己和亲人~   零点还有一章五千字左右的更~定时发布的哈,你萌注意休息,实在无聊睡不着再看哈~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忘忧清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晚晚 10瓶;小飞鱼2004 2瓶; 第44章 不想吵醒你   这一日,是方志此生噩梦的开始。   此刻, 他身在一间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室。眼力再好, 在这种地方也没用。   他想动,动弹不得, 周身疼而无力,只是感觉得出, 自己躺在一张床上。拼力喊过几次人,没人应, 倒把他累得不轻。   看到景家后人那一刻, 他便知道, 这一生到了尽头。   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 该是有人进来了,可他听不到脚步声。   片刻后, 盈盈烛光将室内照亮。   蒋云初、洛十三走到床前, 看着方志的眼神, 如同看草芥一般漠然。   方志嘴角翕动片刻, 艰难开口:“你们……”已是阶下囚,再没平日气势。   蒋云初道:“来与你聊几句。”   方志静待下文。他还能说什么?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看起来是他一朝虎落平阳, 其实是他们筹谋许久的结果。   洛十三道:“当初血洗景家,纵容手下凌辱女眷,怎么想的?”   蒋云初道:“当初逼迫我双亲服下毒酒,怎么想的?”   方志望向蒋云初,眼神晦涩。原来蒋云初知道那件事, “谁告诉你的?”   “我在场,”蒋云初说,“且记得。”   方志瞳孔骤然一缩,一颗心似在油锅里翻滚着。他无法想象,落到这样两个仇人手里,会是怎样恐怖的情形。   洛十三似是看穿他心思,道:“三大悬案的元凶投案的事,可曾听说?”   那三名罪犯被整治得不成人形,一丝做人的尊严也无,方志没见过,却听了不少,不是不觉得怪异的。蒋云初此刻提起,便是点破了人曾在他们手里的事。   方志双眼完全黯淡下去,再无一丝光彩,他勉力问:“要怎样,才能给我个痛快?”   临死方知一死难,个中滋味,他不知要品尝多久。   蒋云初道:“在你。”   两少年离开。   灯光熄灭。   .   当夜睡梦中,不期然的,蒋云初回到了四岁那一晚。   气势汹汹的暗卫;   倨傲无礼的方志;   沉着从容的双亲。   方志问双亲他在何处,双亲说让奶娘带他去了护国寺看病。   方志一面安排人在府中寻找他,一方面派人去护国寺求证有无此事。   ——其实那时候,他就在梁上,暗卫闯入得突然,别无他法,父亲把他送上去的,告诫他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声。   他在何处并不是最要紧的,方志是来替皇帝发落双亲。   皇帝问双亲,可曾与逃离在外的景淳风互通消息,是否知晓景家余孽的下落。   双亲一概否认。   皇帝说一直有官员弹劾蒋家不安生,如此一来,朕便不能高枕无忧,是你们给朕个交代,还是朕让你蒋家步景家后尘?   于是,有了双亲一起服下毒酒的事。   方志临走前,狞笑着说你们不会当下就死,死之前有些辛苦,如何对亲友交代你们的情形,掂量着办,圣上与我都不介意再血洗一个勋贵之家。   盘根错节的牵扯,皇帝的阴毒用心,都非四岁的他能明白。   他明白的是,父母撒手人寰之前的几日,极其痛苦。   父母说阿初乖,阿初不哭。   又怎么可能不哭?面对他们的时候强忍着泪罢了。   父母要他忘记所听到的、所看到的,否则便枉费了他们承受的一切。   他答应了。   父母离世前殚精竭虑,为家族与他做了妥当的安排,例如将他托付给护国寺住持,他能师从于陆休,有住持一份人情在里面。暗卫闯入蒋府那日,护国寺住持也帮父母圆了谎。   父母离世之后,他没完没了地哭,眼底干涸再也流不出泪之后,他开始觉得累,没日没夜地昏睡。   蒋家长辈把他送到护国寺住了一阵,得了住持的医治、点化,渐渐好转。   然而,那份累意并没褪去——那是对生涯、生命生出的疲惫,儿时不能领会而已。   他只做自己的分内事,只说有用的话,旁的一概懒得为之。   人间在那时于他,是灰色的。   是的,灰色,不至于绝望,亦无法珍惜。   便是在这样的情绪之中,蒋云初醒来,对着满室昏黑良久,起身去了外书房。   这又是一个仇恨燃烧的不眠夜。   .   翌日,蒋云初整治方志的经过,莫坤照实告知了皇帝。知情人太多,他不能一直含糊其辞,幸好也不需要隐瞒,事情的火候到了,不论怎样,皇帝怕是都觉着不解气。   果然,皇帝沉着脸道:“朕要的是找到那个混帐东西,关进北镇抚司严刑拷打!”被背叛、疑似被背叛的感觉,他向来无法忍受。   莫坤诺诺称是。   皇帝缓了缓,吩咐道:“此刻起,你连同暗卫一并掌管,不牢靠的便除掉。传蒋云初觐见。”   莫坤大喜过望,谢恩离宫。   皇帝自然见过蒋云初,但都是匆匆一瞥,此次的意味则是不同。   蒋云初走进御书房的时候,皇帝凝眸打量。   少年与其父的样貌有五分相似,气质完全不同,前者过于清冷内敛,后者则一向是神采飞扬。   待蒋云初礼毕,皇帝道:“听闻你当街纵马行凶?”   “微臣知罪。”   皇帝眉峰一扬,本以为蒋云初会说为他铲除奸佞,或者说路见不平,听到的答案,全不在意料之中。   他微笑,“方志为何逃走?”   “微臣不知,亦是百思不得其解。”   皇帝微不可见地颔首,“可有将之抓获的把握?”   “微臣没有。”   皇帝皱眉,“嗯?”   蒋云初神色端然,“皇上,方志位极人臣已有二十年,微臣寿数尚不足双十,入官场也不过数月光景。”   皇帝想想倒也是,二十年叱咤宫廷内外的权臣,门路何其广,岂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郎比得了的。这小子有自知之明。   皇帝愈发满意,吩咐道:“缉拿方志的事,交由别人去做,你另有差事:即日起,监视何国公。”   蒋云初默了片刻,道:“说到何家,微臣要先请罪。”   皇帝来了兴致,身形微微前倾,“哦?何事?”   “微臣曾入股海运,何家亦然。”   “你怎知何家动向?”   蒋云初略沉了沉,“在赌坊听说,后又探听了一番。”   是了,他好赌,名声在外。皇帝险些发笑。勋贵主动认的错,他都不会计较,瞒着他的事,便是再小,也是过错。“当时为何知情不报?”他问。   “因当时微臣已撤股,何家的两千两,是亲友打着何国公的名义入股,便不曾提及。”   皇帝颔首。只两千两的由头,别说亲友拿去入股海运了,便是受贿,他若派人去查,也会给人心胸过于狭窄太不容人之感。   “别的不曾听说?”皇帝又问。   “不曾听说。”   “蒋家家底如何?”不知不觉的,皇帝跑题了。   “家兄前几年赚了些家底,微臣——”蒋云初刻意顿了顿,“在赌坊的进项也不少,如今家中银钱有将近十万两。”   敢情这小子把赌当成营生了,皇帝继续跑题:“赌运如何?”   “很不错。”   皇帝笑出来,“日后少去赌坊,踏踏实实当差。若当差得力,少不了你的赏赐。”   “是。”   “何国公那边,你还是要上心,找些靠得住的人手监视。”   “微臣遵命。”蒋云初略等了等,见皇帝再无别的吩咐,便行礼告退。   皇帝望着他的背影,面上仍有笑意。毋庸置疑,对于这次君臣叙话,他非常满意。   出色而又有明显的短板的人,才是最好调/教的。   他预感,蒋云初会成为下一个宠臣,完全为他所用。   一直站在一旁聆听的索长友,脸色不大好。   皇帝瞧他一眼,又笑了,“往后听到这小子什么是非,你及时进言便是。”   索长友神色立时一缓,笑着称是,心知事情已经成了大半。   .   贺夫人并不知道方志曾蓄意调/戏贺颜的事:几句话的工夫,蒋云初就到了,行人在起了冲突之后才围拢过去,根本不知根由,后来只看到锦衣卫指挥佥事当街纵马惩戒暗卫统领,贺颜这边,又要当日跟车的人守口如瓶。   是以,她闻讯后只觉是在情理之中,连惊讶唏嘘也无。   贺颜对母亲的反应有些费解,“您好像一点儿也不意外?”那真不是小事,母亲是不是太心宽了些?   贺夫人顿了顿,道:“便是担心阿初意气用事,也不会与你提罢了。”   贺颜这才释然,转身下帖子给蒋云初,邀他得空时相见。很清楚,离那个人越近,他心绪越是暴躁。   贺夫人则回忆起前一世方志的下场。   前世燕王登基之前,方志奉皇帝之命离京办差,回来时已是全新的格局,位置倒是没变,照常有差事。估摸着他是因此渐渐放松戒备,又恢复了目中无人的做派。   方志死在一场宫宴之上,四品以上官员及女眷皆看到。   原本蒋云初并没到场,他与喧嚣喜乐,从来是此岸彼岸之隔。   宴席间,发生了一档子事:一名眉宇与贺颜有几分相似的闺秀走到皇帝面前,毛遂自荐,要嫁蒋云初,便是为妾为奴也无妨。她是方志的义女方若。   燕王好色,见到美人,出神片刻才唤人去请蒋侯。很明显,他不敢做蒋云初的主。   过了小半个时辰,蒋云初到了,一袭玄色道袍,一身浓烈的酒味,眸子明亮,视线如刀。   燕王殷勤地将原由说了。   蒋云初从容落座,先喝了一杯酒,才展目打量方若,问:“凭什么?”   方若施礼后恭敬道:“妾身仰慕侯爷已久,对侯爷一见倾心。”   “谈情分?”蒋云初语气平静,神色认真,“到了什么地步?”   “妾身甘愿为侯爷上刀山下火海,这条性命在情意滋长时,便已是侯爷的。”   蒋云初罕见的扬了扬唇,牵出一抹动人心魂的笑靥,意态现出几分慵懒,“那就去死,在这儿啰嗦什么?”   方若不语,不动,脸色渐渐发白。   燕王见这势头,立时帮腔,吩咐道:“没听到么?还不去死?”却是连个死的道儿都不给人划出来。   方若颈部微转,想看谁,又按捺住了。   蒋云初唤吴宽,问:“准备好了?”   吴宽称是。   蒋云初打个手势。   吴宽扬声对众人揭穿方若底细:她并非什么方志义女,而是方志特地寻到府中,命专人教导诗书文墨。   方志驳斥吴宽污蔑,请燕王下令彻查。   燕王见事情与蒋云初有关,立马选择回避,称头疼,躲回了他的寝宫。   官员、命妇、闺秀见状便要告退。   蒋云初不准,慢悠悠地自斟自饮。   不消片刻,锦衣卫押着方志的四名子嗣来到宴席间。兄弟四个大的已经娶妻成家,最小的只得四五岁。   蒋云初看住方志,目光清寒,“一次杀你一子嗣,你可以不认。”   方志脸色青红不定。   蒋云初问:“方若之事,是不是你蓄意为之?”   方志费力地吞咽着唾沫,底气不足地辩驳着。   蒋云初抬手。   方志长子心口被长剑刺穿,命丧当场。   方志又惊又怒又惧,终究是双膝一软,跪倒在蒋云初面前,承认是自己想攀附蒋家才出此下策,与别人无关,求蒋侯饶恕无辜之人。   “无辜?”蒋云初星眸眯了眯,“这世间还有无辜之人?”   方志身形晃了晃。   随后,方志及三个儿子、方若被处以极刑,满门抄斩,得以活命的,只有那个四五岁的孩子。   方若赶在被锦衣卫带出去之前,哭泣着问蒋云初:“纵然我是受人唆使,对侯爷的情意却做不得假,侯爷何以如此残酷?”   蒋云初目光森寒地睨着她,道:“贪,蠢,丑。”   方若也不知是伤心的,还是被气的,当下晕倒在地。   前世的方家,便是这样在京城除名的。贺夫人当日称病,并没赴宴,是听儿媳周氏说的。因着方家长子当众身亡那一节,周氏被吓得病倒了几日,后来才发现,要习惯这种事——居然要习惯他的无情杀戮。   贺颜没等到蒋云初的答复,便知他事忙,说不准何时得空,是夜,照常早早歇下。   蒋云初的确有些忙,先给莫坤开出一张名单,让他比照着寻由头除掉;后派人知会何岱要被他亲自带头监视的事,照计划行事。   没错,他与阿洛早就料到皇帝会来这一手,拟定了做场面功夫的章程——任谁痛恨一个人十余年,就算隔着九重宫阙,也会对那个人的手段、路数了如指掌。   安排好手边事,已经很晚了。蒋云初了无睡意,索性夜探贺颜闺房。   贺颜不论是在庄子上便养成了独自入睡的习惯,还是后来身怀绝技,都让她如今不会留值夜的人在房里。   便无形中给了他方便。   他悄无声息地走进她的寝室,闻到淡淡馨香。   趋近半掩的帘帐期间,他改了主意,不想吵醒她了,改为坐到与床榻相对的妆台前。   月色撩人,清辉入室,在朦胧的光线中,他时不时地看她睡颜一眼。不敢凝视,那样有时也会让她惊醒。其余的时间,用来打量室内陈设。   夏日里来过两次,并没留意,此刻细看,见布置得很是简洁,除了那好闻的香气、妆台上一些首饰,简直与男子的寝室无甚差别。   她是否喜欢着手这些,他不得而知,但她目前没时间打理是一定的。   小时候,她好几年被文武功课绊住,穿戴自来是下人、长辈给什么就用什么;长大了,又长期留在书院,每月只有三日回家来。   她的喜好,是简单的吃喝玩乐,是没女孩子搭理他的日子。再多的,他不知道。   这么想着,他就觉得自己的小气包子可怜兮兮的,往后得让她多些时间,沉浸于自己由衷的喜好。   出神半晌,更鼓声提醒他,已经过来一个时辰有余。   他无声无息地起身,无声无息地放下带来的一个小匣子,再看一眼帘帐,举步向外。   “蒋云初。”贺颜忽然出声,低低地唤他。   “嗯?”他闻声一喜,忙转回身,转到她床前。   贺颜没好气地看着他,“合着你过来,就是来我这儿发呆的?”她醒了起码一刻钟了,他却看也不看她,只盯着临窗的画案出神。有这工夫,在自己家眯一觉不好么?   “不想吵醒你。”他柔声说着,在床边落座,要揽她入怀。   贺颜抬手一推,继而身子向里一拧,“我是还没醒,你走吧。”   蒋云初低低地笑起来,欺身过去,吻了吻她面颊,“下不为例。”   “烦人。”贺颜抬手抹脸,语气却软下来,“简直莫名其妙的,我就等着你看我一眼,结果可好。”   蒋云初笑着告诉她:“在琢磨你到底喜欢什么。”   “你啊。”贺颜掐了掐他的脸,“不准得意。”   他又笑,“除了我,除了吃喝玩乐。”   “哦……那我得好好儿想想。”贺颜转身面对着他,又往里挪了挪,示意他躺下,“往后告诉你,现在我们说说话。”   “行啊。”他躺下之前,俯首索吻,坚定,热切,直到扰得她麻花似的拧来拧去才告一段落。   静静地依偎在他怀里,贺颜软声唤道:“阿初哥哥。”   “嗯。”   “要记得。”   “什么?”   “有我,有我呢。”她的手拍抚他心口,“不生气,不值当。”   “何时也不会忘。我有你,有我们的余生可期。”蒋云初臂弯收紧,紧紧地拥住她。 第45章 御前宠臣(小修)   这几日,皇帝一时为方志的事暴怒, 一时为蒋云初为自己所用暗暗得意, 情绪起伏太大,旧伤有了发作的征兆。   连用了几盏调理的药膳, 并不见效,蚀骨的疼痛逐日加重, 折磨得他几乎在早朝之上都坐不住。   这日退朝之后,急匆匆返回养心殿, 皇帝吩咐索长友:“传太医院判尹仲, 备丹药, 从速送来。”   索长友称是,即刻去了太医院传话。   .   贺朝婚期临近, 上峰念在他当差以来不曾请假之故,给了他一个月的假。   他回到家中, 一家人自是一番喜乐融融。   贺颜抽时间去见了见周氏。   周氏的父亲是工部堂官, 善治水, 她与贺朝年岁相仿, 年幼、年少时见过数次,来往之间, 委婉的互许了终身。   三年前,周氏祖母病故,她要守孝。贺夫人立刻赶去吊唁,且与周氏的母亲交换了两个孩子的信物,算是私下里定了亲。   贺颜见到周氏的机会不多, 只因哥哥喜欢,自己便也喜欢,对方也的确容貌出众,性情温柔,待人坦诚。   周家并不反对世风开化,但自家墨守着一些惯有的规矩,例如待嫁的闺女就要老老实实在家做针线,不可四处走动。   周氏这一阵过得很是无聊,听得贺颜前来,心中很是欢喜,亲自将人迎到自己的闺房,又亲手沏了碧螺春。   贺颜道:“姐姐快别忙了,坐下说说话。”   周氏唤丫鬟备果馔,这才落座,笑盈盈问:“你怎么来啦?”   “来看看你啊。”贺颜俏皮地道,“等到了吉日,可就不能再唤姐姐了。”   周氏听出弦外之音,赧然一笑,“你这小妮子,恁的淘气。”   贺颜活泼泼地笑着,从随行的晓瑜、晓双手里接过几个锦匣,悄声道:“家母与我的一点心意,你且收着,往后还有。”   “这可怎么是好?”周氏很是不安,准婆婆、小姑子给新嫁娘私下里送礼,她还没听说过。   贺颜道:“收着便是,不收的话,我们可要找辙了。”   周氏忍俊不禁,暗暗庆幸,自己不但选对了人,他的亲人也是百般的好。   接下来,贺颜问起待嫁期间一些事。   周氏想到她明年春日也要出嫁,自是知无不言。   言笑晏晏期间,她打量着贺颜纯美如仙的容颜,越看越是喜欢。   贺家的人,样貌都很出色,父子两个容颜相似,都是美男子;贺夫人生得似江南美人,显得温柔婉约;贺颜的样貌么,便说不好是随谁了:黛眉、大眼睛各有不少种类,乍一看相似,细节处则有不同。   她便想,人家是糅合了双亲优点的优点,不然,不会是这般万中挑一的姿容。   贺颜也在打量周氏,憧憬着哥嫂成亲之后,快些给自己添个娃娃,侄儿侄女都好,再想到辛氏那边年前便要生产,更是欢喜。家中有了小孩子,不知道蒋云初会不会喜欢。   他那个人,有些事,她也拿不准。   在周家盘桓许久,贺颜道辞回府,路上,手按了按心口,清浅的笑意甜甜的。   上次,蒋云初带给她的是一枚和田羊脂玉牌,上面的兰草、诗句是他亲手雕篆,说什么成亲前就要每日戴着,要是成婚当晚被他查出没听话,可是要罚的。   罚什么?怎么罚?要不是打心底喜欢这物件儿,她倒真想试试,乐得看他多做一次纸老虎。   .   洛十三近西山的别院,他与蒋云初对弈。   期间,他提起多年生死不明的老王爷:“你说他还活着没有?”   蒋云初道:“死活还不是一样。”   洛十三一面思索一面道:“他如果活着,如果真有那道先帝遗诏,这么多年了,总能闹出些大动静来,不至于让那位这般安生。”   蒋云初嗯了一声,“终究是个事儿,找找看。”   “太子那边,你别主动来往吧?”洛十三看他,“他在最恰当的时候与你走动起来,才有个储君的样子,否则,便是随风倒的货色。”视线落在棋局上,继续道,“那样的话,棋局又要调整路数。”   蒋云初微笑,“的确如此。”   说话间,一只白色的脏兮兮的小狗走到两人近前,仰头看着蒋云初。   蒋云初留意到,随意一瞥,眉心微动,“雪獒?”   “嗯,三四个月大了吧。”洛十三笑应道,“丁十二让弟兄们踅摸来的,结果这小家伙烦他,他实在养不了。我抱过来试试。”   “……”蒋云初用手里的玉石棋子刮了刮眉骨,“胡闹。”这般亦犬亦兽的雪獒,便是在西域,也弥足珍贵。千里迢迢把小家伙弄过来,说什么养不了、试试的话,不是暴殄天物么?   洛十三清楚他所思所想,笑,“没辙,总不能连这种事也定规矩,让弟兄事先打招呼。”   也是。蒋云初指间的棋子落下,望向那个小家伙。   它该是通体雪白无暇,但已经脏兮兮,好些地方灰扑扑的。   见他望向自己,它不慌不忙地坐到地上,继续看他,目光单纯,神态却不大友好。   “拧巴得很。”洛十三说。   “作孽。”蒋云初又数落弟兄一句,收回视线,喝茶、下棋。   雪獒却一直看着他。   洛十三没正形,笑道:“看上你了吧?”   “滚吧你。”蒋云初笑骂一句,心说看上也没用,他连自己的一日三餐都顾不好,怎么照顾得了它。   洛十三转向那小家伙:“雪儿,看上了就去他跟前儿起腻。”   雪獒只是歪了歪头,似是开始研究蒋云初的衣饰。   蒋云初则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雪儿?这名字哪里配得起雪獒?他下意识地又看了小家伙一眼,有些替它抱不平。   雪獒恰好对上他视线,仍是单纯的小眼神儿,仍是高傲的小表情。   蒋云初不自觉地牵了牵唇,与洛十三说起别的事。   瞧着天色不早,蒋云初起身离座,“该走了。”   “我就不送了。”洛十三与他从不讲那些虚礼。   蒋云初摆一摆手。   随后,一件很奇异的事情发生了,饶是蒋云初,也是如何都没料到:   雪獒跟在他身侧。   他缓步前行,它颠儿颠儿地相随;他加快脚步,它就跟着跑起来。   洛十三抚掌而笑,“我说什么来着?看上你了,拿走,快拿走。”   蒋云初听了这不伦不类的话,又气又笑,停了脚步,看住雪獒,蹙眉。   雪獒一如之前那样望着他。   蒋云初打个让它滚的手势,大步流星离开。   雪獒又跟上来。   洛十三笑得前仰后合,也跟上来,措辞正经了些:“它这是跟你有缘,就抬抬手带走吧,总比我把它养得一命呜呼要好。两天了,它动不动就跟我呲牙炸毛。”   这是小事,又实在不是小事。   暮光之中,蒋云初与雪獒对望着,亦是对峙着。   到末了,蒋云初败下阵来,叹息一声,俯身拎起小家伙,“后悔我可揍你。”   雪獒颈部的皮毛被他拎着,样子有些狼狈,但一声不吭。   洛十三似是放下了莫大的一桩心事,笑得分外舒心,“这就好,快一块儿滚吧。”   蒋云初拎着雪獒到了马车上,把它放在毡毯上。   雪獒明显有些无所适从,站在原地,四下张望。   蒋云初这就开始头疼了,坐在矮几前,看着它,开始盘算要做哪些准备。   马车前行了一段,雪獒慢腾腾地走到他近前,一点点蹭到他身侧,小心翼翼地趴下。   蒋云初自认心肠冷硬,此刻竟被这一幕惹得心头一软,又一暖。   其实,它是害怕的。   怕他拒绝,抛下它。   “小崽子。”他抚着雪獒的背,“先改名儿,咱叫雪狼。”   过了一会儿,雪狼在他拍抚之下,舒展开圆圆的脏兮兮的小前爪,将圆圆的小脑瓜搁上去,双眼慢慢眯起。   .   贺颜不在书院的日子,陆休将她的差事分摊给李一行、罗十七等人,回复信件的事,则让她在家也兼顾。   一日事毕,陆休走出外书房,回往听雪阁。   张汀兰迎面而来,脚步轻盈,行礼道:“陆先生。”   陆休如同遇到任何一个学子一般,微一颔首,继续向前走。   “先生留步,我有事请教。”张汀兰赶到他近前。   陆休停下脚步,看着她,淡然问道:“何事?”   “清梧表姐可有消息?”张汀兰眼波流转,“我很是想念她,却不知她下落。”   “问错人了。”陆休淡声道。   张汀兰显得很失落,低头从袖中取出一张叠的四四方方的宣纸,递向他,“她曾给我出过一道题,我至今也解不出。她曾说,只有先生能解。”   陆休仍是负手而立,视线扫过纸张,“改日让你的先生转交。”   张汀兰的手在半空僵了僵,有些尴尬地收了回去。   “多读书,少做无谓的事。”陆休告诫之后,闲闲走开去。   张汀兰按下羞窘,深深呼吸之后,若无其事地转身,回往芙蓉院。   “你看你看,她那个样子,真是气死我啦!”躲在合抱粗的梧桐树后偷看的何莲娇气哼哼地跺着脚。   一直被她扯着手的许书窈失笑,反握了她的手,走到路上,“我们去给先生做饭吃。”   一提这件事,何莲娇立时眉开眼笑,点头说好。   许书窈则想着,陆先生的行情未免太好了些,心悦他的女公子越来越多,但好像都没用,他像是根本没娶妻成家的心思。   可怜的莲娇,要这样过多久?不,也不能这么说,这傻姑娘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对先生的情意。   提醒?这种事由别人点破,总归是不美。横竖也没碍着谁,那就随她去吧,总会慢慢明白自己的心思。   晚间,两个女孩和陆休一起用饭时,话题大多与贺颜有关。   两女孩说到贺颜以前在功课上的聪慧,陆休不以为然,很明显,在他看那是应该的。   听到贺颜的趣事,陆休便会莞尔而笑。他一直是听得多,说得很少。其实,他从来不是话多的人。   何莲娇笑道:“先生,蒋侯惜字如金的性情,是不是被您潜移默化的?”   陆休失笑,“为什么不说,是他把我害成了这样?”   何莲娇、许书窈同时笑出声来。   提到阿初,思及近来种种,陆休便挂念起来,用过饭,喝了几口茶,吩咐小厮备马,“出趟门。”   何莲娇忙道:“秋夜风寒,先生记得多加件衣服,路上小心。”   陆休想说她啰嗦,但又知道,一般的小姑娘不似颜颜不计较言辞上的不拘小节,就嗯了一声。   他进到蒋府的时候,将近亥时,走进外书房,看到的那一幕,让他目光微凝:   室内添了两盆炭火,一只白色小狗端端正正地坐在杌凳上,蒋云初用薄毯给它反复擦拭——刚给它洗过澡。   留意到恩师来了,蒋云初道:“您坐,等会儿就得。”   陆休在三围罗汉床上落座,猜测道:“给颜颜踅摸的?”   “不是。”蒋云初笑着解释了原委,“这小家伙不同于寻常猫狗,我得一边请教人一边养着。”   陆休释然一笑,“那我就不跟她提了。”   常兴前来奉茶,笑道:“侯爷打一回来就在忙这事儿,又请兽医又请有驯养经验的人。”   陆休笑了,看着通体雪白无暇的小家伙,“叫什么?”   “雪狼。”蒋云初说。   陆休猜测道:“你起的?”   “嗯。”   “叫的应?”   “不应也是这个名儿。”蒋云初拍拍雪狼的头。   雪狼没反应。   陆休笑意加深了几分,“我怎么瞧着它不爱理你?”   “这倒是真的。”蒋云初坐到近前的椅子上,逐一擦拭雪狼的腿和小爪子,“好像就是想来蒋府,对我真爱答不理的。”他看着雪狼,笑,“小子,你到底打的什么鬼主意?”   陆休发现,阿初看着雪狼的眼神,一如看着打心底喜欢的孩童,笑容与目光一样柔软。   怪不得雪狼要跟着他回家。小动物最是敏/感,看得出谁是打心底喜欢自己。   陆休心绪变得十分舒畅。阿初的日子热闹一些,是他最想看到的。   雪狼一身毛七/八分干之后,蒋云初用一把小牛角梳子给它梳毛。它便一直那样乖巧又傲气地坐着,叫人忍俊不禁。   忙完雪狼这些琐碎的事,蒋云初唤小厮撤下火盆,备酒菜——还没顾上吃饭。   师徒二人边吃边谈。   雪狼走到一角属于自己的小毯子上,趴下去,渐渐睡着。酣睡时再没了矜持,恨不得四爪朝天,很没形象的亮出了小肚皮。   .   莫坤戌时进宫,等到亥时,也没能见到皇帝。   索长友抽空到殿外告诉他:“皇上不舒坦得厉害,如果不是十万火急的事情,大人不妨明日再来。”   莫坤说好,道谢后出宫。   这时,在寝宫龙床上的皇帝,面色灰白,双唇失色,双眼紧闭,但是眼珠不停转动着——在做梦。   索长友走进来,照旧服侍在一旁。那种丸药,会让皇帝很快减轻疼痛,起初服用会陷入少见的酣眠,没有什么不妥;服用次数多了,梦境不断、产生幻觉——皇帝早已到了这一步。   再下一步,丸药不能再扼制疼痛,反面作用却更强。身体被掏空了,大病小病都会一并发作。   索长友一直在等的,就是最终的那般光景。如今与蒋云初里应外合,他行事少了很多束缚,所以,有盼头了,如愿之日已经不远。   如何都要做成此事,早已不是出于对旧主的忠心。旧主数年杳无音讯,让他思虑颇多,如何想,结果都离不了失望。   他只是觉得,该这样做,世道不该是这样,是好是坏,也得换一片天。   .   皇帝这两日卧病,不见臣子,莫坤办完手边的事,去找蒋云初报账:“你交代的事情,我都照做了,但有几个漏网之鱼。”语毕,交给对方一张名单。   “在所难免。”   莫坤好奇:“你说他们去哪儿了?”   蒋云初牵了牵唇,“左右离不了皇室。”   莫坤思虑一番,心头一动,“你是说,被关起来的那个,还不老实?”指的是梁王。   蒋云初不语。   莫坤当他默认了,又有了新问题:“与暗卫统领过从甚密的,是他还是端妃?”   蒋云初道:“有什么不同?”   莫坤摸着下巴,琢磨一会儿,坏笑起来,“这事儿吧,只能是端妃,那样才有意思。”   蒋云初看他憋坏的样子,唇角扬了扬,“当心些,别把你自己搭进去。”   “不能够,我不是有你么?”莫坤笑道,“做什么我都跟你商量,听你的。”   蒋云初噙着笑让他喝茶,沉了一会儿,问:“端妃招惹过你?”   莫坤也不隐瞒,“祸害过我那短命的姐姐。要不是那蛇蝎女子,我怎么着也得有个外甥、外甥女儿。”   知晓原由后,蒋云初给了准话:“这事儿也不算太难,缺什么,你找我。”   莫坤见状,因被信任而有所触动,细说了所知的当初宫廷中那些事——   他姐姐莫氏是个比较少见的人:没什么城府,也没什么才情,很容易满足于现状,野心那俩字儿对于她的意义,只是识得、会写。   姐弟两个十多岁的时候,双亲就都不在了,日子一度过得紧巴巴的。莫氏进宫的原因很简单:想过得好一些,只要成为嫔妃,莫坤就能被人高看一眼,没人欺负他。   莫坤很郑重地问过莫氏,有无意中人,是不是为了他才有意进宫。   莫氏当时很奇怪的看着他,说我从十二三岁就想进宫,还能看中谁?郎情妾意那些东西,我才不要,怪折腾人的。   莫坤半晌语凝,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其后一段日子,他曾对姐姐的言行百般留心,发现她真的没骗自己,在她心里,过得更好一些,重于一切。   务实却又不精明的女子,这么多年了,莫坤统共也就识得这一个。   他考虑到宫廷中暗藏凶险,开始临时抱佛脚,请一些长辈点拨姐姐。   莫氏有自知之明,悉心受教。   后来,她凭借着出众的容貌,很顺利的进宫,成为皇帝身边的嫔妃之一,又凭借皇帝的宠爱,位分晋升逐步为妃。   莫坤能进锦衣卫,全是莫氏的功劳。   有那么几年,莫氏与端妃在宫里平分秋色,皇帝一时宠爱前者,一时又宠爱后者。   一次,莫氏挂着自嘲的笑,道:“所谓的宠爱,不过是今日赏些衣料,明日赏些首饰,偶尔一想,好没意思。宫里这些人,根本是他豢养的金丝雀。”   莫坤心疼又心酸,不知如何宽慰。   莫氏笑得洒脱,“这样的日子好得很,简简单单的,我只是跟你矫情一下,你别又想那些有的没的。”   莫氏子嗣艰难,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有喜、小产,是她进宫五年后。   将养期间,皇帝怜惜,召莫坤进宫看望她。   当日她神色憔悴,只剩姐弟相对时,她伤心地哭了起来,哽咽道:“有人害的我,可我没有切实的证据,有苦说不出。你信不信我?”   莫坤颔首,“相信。怎么回事?”   莫氏抹了一把泪,道:“那日午后,端妃带着儿子来我宫里道贺。既是道贺,自然有贺礼,一个玉石摆件儿,一些上好的血燕,还有一匣子点心。”   莫坤立时有了猜测,问道:“是不是点心有问题?”   莫氏咬着唇点了点头。   莫坤不由得起急上火了,“你们一向不合,她送的点心,你怎么能吃呢?这是傻到了什么份儿上?”   莫氏止了泪,低声道:“你听我说完再骂也不迟。   “那件事,我越想越瘆的慌。那个女子,简直是蛇蝎心肠。   “那天,点心匣子放到我跟前,我便想推说害口,等有胃口了再吃。可话还没说出口,她儿子便到了跟前,自顾自打开匣子,拿起一块点心吃了起来。   “端妃笑着数落孩子,我瞧着,怎么可能怀疑点心有问题?——她儿子才五岁,要怎么样的人,会连亲生骨肉都利用?会眼睁睁地看着孩子吃掺了东西的点心?   “单说那孩子,挺招人喜欢的。他吃完一块点心,挺乖巧地擦净了手,又拿起一块糕点,送到我手里,笑眯眯地说很好吃,要我也尝尝。   “自然而然的,我就吃了那块点心。   “说笑了一阵子,母子两个走了。   “没过多久,我腹痛,见了红……   “后来查那些点心,都没问题,可我整个下午只吃了那一块点心,喝过两杯热水。   “有问题,只有我吃入腹中的那一块。可是,谁又会相信呢?”   莫坤听完,陷入长久的沉默。正如姐姐所说的,整件事实在是让人瘆的慌。   只有五岁的孩子,帮自己的母妃害得别人小产,他自己知不知道?端妃又是怎么说服孩子配合她的?   太恐怖了。   那件事之后,端妃本就不怎么好的身子骨愈发羸弱,加之总是憋闷、憋屈,不舒坦服药的时候越来越多。便就是这样,身体一步步垮掉了,直至香消玉殒。   蒋云初听完,沉默了一阵,道:“端妃这种人,委实是异数。”   “谁说不是呢。”莫坤用力揉了揉面颊,“我那傻姐姐栽到她手里,再正常不过。也正因为知道端妃不是没脑子的人,我一直寻找机会,也一直不敢轻举妄动。”他有些难堪的笑了,“真他娘的窝囊。”   “懂。”蒋云初拍了拍莫坤的肩,“那是忍耐。别说,真不像你办的事儿。”   莫坤心情转好,笑了,望向蒋云初的目光,一如看亲人一般,“蒋侯爷,容我高攀一回,我把你当兄弟了。”   “那是你的事。”蒋云初笑笑的,但是目光比起以往,也少了几分清冷。   .   皇帝病倒几日后痊愈,照常处理朝政,却逐日地力不从心,总是精力不济,便让太医院判为他配制提神的茶、药膳。   贺府这边,贺朝与周氏的婚期将至,阖府喜气洋洋。   贺夫人将贺颜带在身边迎来送往,随时告诉她婚事相关的一些不成文的规矩。   贺颜用心记下。   贺师虞为儿子的婚事请了几日假,闲来却总唤女儿到跟前,下棋、侍弄花草、扯闲篇儿。   贺夫人没好气,私下里咬着牙拧他耳朵,“阿朝要娶妻了,闲来该提点他几句才是,总跟我抢颜颜算是怎么回事?我这边要教她的东西多着呢。”   贺师虞自知理亏,遂收敛许多,没事便与儿子坐在一起闲谈,间或提点一两句。结亲是结两姓之好,也就是说,儿子日后也要对周家一些事担负起责任。   贺朝自是没有不听的,谨记在心。   吉日当天,鞭炮锣鼓声中,周氏的花轿进了门,就此成为贺家媳。当日宾主尽欢。   周氏三朝回门当日,贺颜带着很多哥嫂的喜糖回了书院,恢复了以前的光景。   .   两场雨之后,秋去冬来。   皇帝这一阵清减了许多,每日就没有舒坦的时候,因而肝火旺盛。唯一顺心的,是蒋云初的差事办得不错:何岱每日明里暗里的行径,都会及时送到他案头。   日复一日,他得出结论:何岱大错没有,小错有几个,难说对错的事情也有一些。   如此看来,何岱安生了这么多年,是真的没了锐气。这就好,这样一来,何岱不会怂恿太子做些莫名其妙的事,等他百年之后,何岱也已年迈,没力气干涉朝政。   不是不清楚,有些事,有些官员一直想追究,想讨个明确的说法。他不会让他们如愿,在世时如此,辞世后亦如此——用好了蒋云初就可以。   方志还没下落,意味的是已经逃远了,将人抓获需得长年累月着手。没了暗卫统领,诸多不便,副统领不堪用,不能补缺。   皇帝再三斟酌之后,做了调度:着莫坤任暗卫统领,蒋云初任锦衣卫指挥使。   莫坤喜忧参半,对蒋云初说:“往后你可得把我捞出来。”   蒋云初说你有那份儿心就行。   随之而来的,皇帝开始亲自交代叮嘱蒋云初更多差事,不外乎是镇抚司里压着的哪些案子要抓紧结案、哪些官员要格外留意。   与其说这是进一步的信任,不如说是进一步的考验。蒋云初心知肚明,应付起来并不吃力。   当然了,少不了膈应的时候,比如说,皇帝要他亲力亲为速战速决的差事,间或有一两起要杀人。   他双手早已染血,膈应的是为皇帝杀人,那会让他最为直接地面对一个现实:他是皇帝的刽子手。最好笑的莫过于,这是他费尽心思谋到的差事。   假若得不到应有的回报,假如始终被皇帝掌控,他不敢担保能始终不忘初心,不走歧路。在如今,他就时不时地暴躁了,没可能豁出半生耗在那样的君王身上。不值。   引路人是良师益友,还是衣冠禽兽,有着天差地别。   这日,皇帝唤他到面前,道:“有个人,你尽快处置了。”   蒋云初称是。   皇帝递给他一份卷宗,“记下。”   蒋云初再次称是,当即阅读。   要除掉的人是王永锌,莫坤之前的那一任锦衣卫指挥使,时年五十二岁,先帝在位时过得顺风顺水,现居京城闹市之中。   蒋云初没有意外,皇帝卸磨杀驴的同时,杀鸡儆猴。   他是那只猴。   “王永锌当差时,数次阳奉阴违、行差踏错,朕犹豫了数年,终究是不能有妇人之仁。锦衣卫、暗卫的差事不易做,你可明白?”皇帝说话的时候,一直审视着蒋云初。   蒋云初欠一欠身,“微臣明白。”   “明白什么?”   蒋云初平静地说出皇帝想听的话:“当差不只是为当下尽心,亦要为来日尽心。是以,不论何时何事,都要效忠皇权。”   皇帝眉宇间有了笑意,“你果然是个聪明的。”   蒋云初微笑,“皇上谬赞了。”   效忠皇权,与效忠皇上是两码事,但是皇帝不会认为有差别。他承认,还是有些拧巴,说违心的话的时候,会下意识地抠字眼,为自己留些余地。   谁还没个矫情较劲的时候。他需要个适应的过程。   沉了沉,蒋云初问皇帝:“皇上要这人怎么个死法?”   皇帝扬了扬眉,“你是指——”   “微臣的意思是,毒杀、自尽、意外,手法不同。其次,差事办妥之后,有无人手验尸?”问这些,是为着探究一些事。   皇帝哈哈一笑,“交给你办,自然是你怎么顺手怎么来。起先三两次,朕少不得派一两名暗卫协助你。”   也就是说,做手脚留活口的机会不大。蒋云初道:“微臣明白了。”随即放下卷宗,行礼告退。   皇帝温声叮嘱:“当心些。锦衣卫指挥使,没有善茬。”   蒋云初恭声道谢。   皇帝看着蒋云初退出殿外,想着他之前的问题,又笑了。   这小子挺有意思的,对待差事的态度,与任何人不同,很讨喜。   两名刺杀经验丰富的暗卫,很快奉命到了蒋云初跟前,听凭差遣的同时,监视其言行。   王永锌就在京城,是以,蒋云初当日便开始着手。   盯梢、探听、踩点儿,三日间尽可能多的掌握王永锌的实际情形,譬如他住在一个小四合院儿,只有两个老仆人;譬如他饮食起居一如僧道,常年吃素。   这个人,要么想活成半仙儿,要么是了无生趣,很清楚自己的下场。   从蒋云初的角度来看,王永锌活着死了都无所谓:先帝在位时尽心尽力,在皇帝跟前的数年,不是完全效忠,也没帮过忠良。   这差事很简单,办起来也很顺利。   协助的两名暗卫一高一矮,高个子问蒋云初:“侯爷打算怎么发落他?”   蒋云初反问:“事成之后,你们怎么处置尸首?”   矮个子道:“弄到乱坟岗埋了,那两个仆人见主人家不见了,想报官就报官,只怕他们不知道主人家的真实身份。”   蒋云初按了按眉心,“那就请他自尽,他不肯我再出手。”   两名暗卫笑了,高个子建议道:“这样的话,不声不响地让他喝点儿东西算了。”   蒋云初没同意,“太简单了没意思。”   到底算不上禽兽不如,便该有人的死法。这是蒋云初能给王永锌仅有的一点尊严与尊重。   .   十多年了,王永锌一直住在这里。这个小四合院儿,根本就是他的监牢。   找打恰当的人来杀他之前,皇帝会一直留着他。   三日了,王永锌察觉的反常之处是,常年盯着他的人手撤了。   按理说该有替换的,可怪异之处就在这里,他感觉不到,也找不出对方出没、探寻的踪迹。   要么是皇帝赦免了他,要么就是遇到了真正的高手。   毋庸置疑,前者是不可能的。   在皇帝那里,他的罪过是知道的太多了。   有些是非,让登基之前的皇帝很狼狈,很多上位者非常忌讳这一点,不能让人平白失忆,动杀心是自然而然的。   他离开锦衣卫之前,数次偏激行事,意在触怒皇帝或重臣,单纯是因为看不惯皇帝越变越难堪的嘴脸、让他杀的人太多太多了。   他那时真活腻了。   皇帝却不成全,说让他找个宅子住下之后,京城就没王永锌这一号人物了,又委婉地点拨他要么死于后来人之手,要么自尽。   自尽?他偏不。   安安静静的日子也不错。做错的事太多,见过的错事太多,对这尘世,他早已无话可说。   一晃数年过去,一件值得回想的事情都没有。   他只是在等,等末日,或新帝登基。   这上下的情形,他预感到变天的日子不远了。他,也该走了。   宅子里有个很小的酒窖,这一晚,王永锌破例取了一坛陈年竹叶青,命老仆人准备两荤两素一道汤,把酒菜摆在后面那个小的可怜的后园。   用饭之前,他在书房写了一封信、找出两张面额不小的银票,一并封好之后,放在案头,用镇纸压住。   信封上写的是让两个老仆人亲启。   之后,他找出一个红色的小瓶子,收入袖中,锁上房门,去了后园,自斟自饮。   天气很冷了,好在酒是越喝越暖。   两个老仆人不时来看看他,他吩咐他们只管去歇下,记得明早收拾书房。   独酌到第七杯,他余光瞥见一道颀长身影出现在了月洞门。   人何时来的,他不知道,他转头凝住,看清楚那是个俊美至极的少年郎。   少年没有杀气,但不代表没有杀机。   少年与他对视片刻,步履从容地走向他。   人到了近前,样貌越发清晰,王永锌确定了他的身份:蒋家后人,蒋云初。   王永锌起身寻来一把太师椅,放到自己对面,沉默着打个请的手势。   蒋云初落座,神色自若,不言不语地望着他。   那眼神渐渐成了一座山,压得王永锌透不过气来。先前能被人完全忽略,再到这样无言而迫人的锋芒,他不知道少年是如何做到的。   终究是王永锌先开口了:“有何贵干?”   “送你一程。”蒋云初说。   王永锌又为自己斟满一杯酒,“想到了。”   “那多好。”   王永锌喝了一杯酒,问:“要我怎么走?”   “你定。”   王永锌颔首微笑,“多谢。”   “不必。”   王永锌用手势问蒋云初喝不喝酒。   蒋云初摇头,“你走了我再喝。”   王永锌没想到,自己会在这时候由衷地笑出来,“你早生二十年该多好。”   蒋云初没接话。   王永锌问:“那位没交代别的?”   “没。”   “此事,我要感谢他。”今时的皇帝居然办了件人事,指派这样一个高手来索他的命。   蒋云初牵了牵唇。   “你没话问我?”王永锌顿了顿,强调道,“蒋家没话问我?”   “没有。”   王永锌讶然,“你是独自来的,就算有人打下手,他们也起码在半里地之外。”   蒋云初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想说什么?”   王永锌想了想,笑着摆了摆手,“你懒得问,我便没必要说。”   “的确是。”王永锌之类的人,蒋云初根本就没注意过,因为连这种人都注意的话,十二楼的弟兄会忙得吐血。   王永锌又斟满一杯酒,从袖中取出小瓶子,晃了晃,“这个可行?”   蒋云初无所谓,“随你。”   王永锌唇角缓缓上扬,把小瓶子里的药丸投入酒杯之后,端详着蒋云初,“你这样个杀人的路数,说出去恐怕没人信。”   “是你成全。”   王永锌敛目看着酒液,静默片刻,道:“我有个不情之请。”   “说来听听。”   “若有机会,整治昌恩伯赵禥。”   “原因。”   王永锌道:“第一位昌恩伯夫人,是我的意中人,婚期在即,赵禥用阴损手段把人抢了过去。   “她进到赵家没出一年,投缳自尽。   “我在这儿耗了这些年,大抵也是想看到赵禥尽失一切。”   蒋云初沉了片刻,道:“有机会的话,尽力而为。”   “多谢。”王永锌换了个很闲散的坐姿,微笑着看了少年一阵子,端起酒杯,慢慢饮尽。   蒋云初目睹全程,神色平宁。   王永锌又调整了一次坐姿:身形下滑一些,以便头倚着靠背。   他望着夜间蔚蓝色的星空,深缓地呼吸着清寒的空气,手指在座椅扶手上轻轻叩击,一下,两下,三下……   他的动作越来越慢。   到第九次叩击的时候,手指抬起时明显有些吃力,落下之后,再没抬起。   他的嘴角缓缓沁出鲜血,但是没有任何痛苦的反应,双眼仍然望着星空,神色几乎是祥和的。   蒋云初取出随身携带的小酒壶,旋开盖子,不急不缓地喝了几口酒。收起酒壶,拿起桌上的一方帕子,给王永锌拭去嘴角的鲜血,再把帕子放到他袖中。   之后,蒋云初凝视着王永锌那双平静空茫的眼睛,好一会儿,抬手给他阖上眼帘。   差事办成了,他离开院落,站在院门外。不消片刻,两名暗卫疾步赶来,得到蒋云初示意之后,去料理王永锌的尸首。   蒋云初打道回府。   因着雪狼,不论早晚,他都会回家。   原本有些瘦的雪狼逐日胖起来,性子却是一点儿没变,不是不黏他,是根本懒得搭理他。   但他不回府的时候,它又会坐在府门口眼巴巴地等,谁要抱它回室内,它就冲谁呲牙。   待得等回了他,充其量是多看他一会儿,摇一摇尾巴。   这次亦是。   到了府门外,便望见小家伙孤零零地坐在门口,扭着小脑瓜看他。   蒋云初跳下马,站在街巷中。倒要看看它会不会过来。   雪狼瞅了他一阵子,不情不愿地站起来,慢吞吞走到他近前,仰起头,很不高兴的样子。   常兴迎出来,将骏马牵走。   蒋云初和雪狼对望或者说对峙了一阵,后者摇了摇尾巴,颠儿颠儿地跑回到府门的台阶上。   蒋云初真服气了,心想这性情,估摸着只有颜颜改变得了。成婚之后,她愿意的话,就把这性子古怪的小崽子交给她。   进到府中,蒋云初沐浴更衣,歇下之后,睡意久久不肯光顾。   他索性起身,换了身玄色穿戴,策马离府,去了书院的碧云亭。   独坐在石桌前,脑筋自动再现了王永锌自尽的整个经过。   他这样办差的路数少见,走的那么平静的人更是罕见。   心绪有起伏,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或许有一些兔死狐悲,或许有一些为自己当时同样的平静漠然而心惊,或许是真切的生出了隐忧。   这种事,今日只是开头。下一个会是谁?又要用怎样的手法?会不会遇见一个畏惧死亡到歇斯底里的?又会不会遇见一个根本罪不至死之人?   他已经成为刽子手了。   他垂眸看着自己的手。   他心生嫌恶,觉得自己配不上颜颜。   配不上,真的配不上。   有些事她从没问过,可曾想过他最无情阴鸷的这一面?倘若想过,是何感触?   如今她还小,可以不在意,成婚之后呢?成婚后接受不了的话,怎么办?   ——这是他不成眠、暴躁的源头。   不可失,又不知该不该告诉她他最毒的一面,能做的,也只是离她近一些。如此,心里踏实一些,连带的也更煎熬。   不知独坐了多久,他听到了轻微至足可忽略的脚步声,是从后方传来。   她的声息慢慢趋近。   他唇角缓缓上扬,一动不动。   贺颜走到他身后,暖暖的双手蒙住他双眼。   蒋云初轻轻地笑,双手将她双手拉下来,拢到掌中,让彼此成为她自背后抱着他的姿态。   “阿初哥哥。”贺颜声音软软的,在他耳畔响起。   “嗯。”他问,“你怎么会来?”   “因为你来了啊。”她说。   蒋云初心头有些发酸,“颜颜,我……”   “阿初,”贺颜柔柔地打断他,“我知道的。”   “知道什么?”   “知道你的差事,知道你为何烦躁。”贺颜亲昵地蹭了蹭他面颊。   蒋云初索性把话摊开来说:“那么,知不知道我有时视人命如草芥?知不知道我有时要取人性命?”   “锦衣卫不就是那种差事么?诏狱不是更糟?专门刑讯的所在。”贺颜语气轻松,“蒋云初,你是不是觉得我真缺心眼儿?”   蒋云初笑着站起身来,把她搂到怀里,“只是想问你,有没有因为那些嫌弃我。”   “在胡说什么呢?”贺颜抬脸看着他,笑靥柔美,“生离死别,你幼年就经历过,我没忘。是这个世道,为了如愿那一日,你只能辛苦一些,心累一些。”   他笑,“……你居然把我说没词儿了。”   贺颜歪了歪头,随后踮起脚尖,亲了亲他的唇,“别乱想好不好?我心疼。”   “别这么懂事,我心疼。”他语速很慢,很慢。   贺颜凝着他明亮的含着怅然、疼惜的星眸,“你再这样,我哭鼻子给你看。”   蒋云初没说话,托起她的脸,在她唇上印下一吻。   贺颜抿了抿唇。   他双唇滑到她耳边,“贺颜。”   “嗯。”   “我爱你。”自然而然的,他缓慢而清晰地说出了这一句。   贺颜先是心花怒放,继而竟有些感伤,眼眶发热。情到浓时的滋味,是这样的。她告诉自己要铭记于心。“我怎么样,你是明白的。”她小声说。   “你就当我明白吧。”蒋云初语带笑意。   贺颜和他拉开距离,斜睇他一眼。这厮可真是,总不能让她当即还回去吧?难得有这样的甜头,不多享受些时日未免太傻了。她拉起他的手,“走走,说说话。”   “好。”   下一刻,贺颜就改了主意,“去我房里。”   “好。”   深浓的夜色中,两个人溜到她住处。   贺颜引着他到了里间,“分给你半张床,哄着我睡着。”   蒋云初仍是说好。   合衣依偎在床上,贺颜的手拍着他的背,“阿初,睡一觉。”   蒋云初啄了啄她的唇,“要颠三倒四到什么时候?”   “到你睡着。”   “听你的。”他的手绕到背后,寻到她的手握住,再转到两人之间,“这样就好。”   贺颜淘气地挠了挠他手心,“天明前我唤你。”   他微笑着嗯了一声,阖了眼睑,放空心绪。过了些时候,沉沉入梦。   贺颜听着他匀净绵长的呼吸声,抬眼看他。   这样好看的一个人,让她偶尔心痛到无以复加的一个人。   或许是真的心有灵犀,原本睡的好好儿的,忽然醒来,想去碧云亭。   她去了很久,他都没留意到。   他需要承担的事,她想见的到,苦于不能分担,能给他的,不过是片刻温馨,一刻安眠。   她磕磕绊绊鸡飞狗跳地长大时,他已在有意或被迫变得成熟睿智。   她小心翼翼地以肘撑身,亲了亲他的眼睑,又亲了亲他面颊,过了一会儿,又做贼似的极轻极轻的亲了亲他的唇。   快些成婚吧,成婚之后,便能长久相伴。   .   翌日一早,蒋云初神清气爽地出现在宫里。   皇帝从两名暗卫那里得知差事办得很漂亮,给了蒋云初金银、田庄相加的丰厚赏赐。   蒋云初有意问道:“微臣不明白,这差事妥当在何处?”   皇帝哈哈一笑,“借刀杀人已经很高明,让人自愿赴黄泉路,岂不是更胜一筹?走的特别平静的人,终归是异数。你在他周围而没被他寻到踪迹,他大抵就慌了。”   “原来如此。”   “这类事对你来说,委实大材小用了。”皇帝道,“往后你还是忙正事为好,除非有分量十足的。”   蒋云初不动声色,“微臣听凭皇上调遣就是。”   之后,蒋云初出入养心殿、御书房的次数越来越多,越来越消瘦的皇帝常在说完正事之后,与他闲聊一阵,或是下两盘棋。   又过了一阵,皇帝每次下了大早朝,都是直接唤上蒋云初回养心殿,先与他说大半晌的话,才见阁臣。   说心里话,这一阵的君臣相处下来,他觉着这小子很有意思,除了掌控利用之心,当真生出了些欣赏与爱惜之情。   这般的厚待,让赵禥、赵子安嫉妒得直跳脚。   文武百官看到蒋云初的时候,态度渐渐有了不尽相同的变化。   贺师虞早得了准女婿的如实相告,料定会有今时今日,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事情进展得这样顺利,他本该满腹欢喜,却真高兴不起来。   何岱亦是。   与虎谋皮,踏错一步,便会粉身碎骨。   贺师虞如今何事都不瞒贺夫人,她的忐忑化为顿悟:阿初定是打通了锦衣卫甚至更多的门路,以至于如今也能与前世一般,短短时间成为宠臣。   贺夫人一再正色告诫夫君和儿子儿媳,但凡与云初有关的事,都要先问过他再说,以免好心办坏事。   作者: 看到你萌的留言真亲切,感动ing,比心~   明晚再来个肥章,两只也就成亲啦^_^   前两章红包已发,本章继续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wuiloo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wuiloo 3瓶;小飞鱼2004 2瓶;24828306、若水 1瓶;   鞠躬感谢,我会继续努力哒! 第46章 长大/风光大嫁   冬月的一晚,第一场雪降临, 雪花纷纷扬扬, 持续了两个时辰左右。   寅时,蒋云初在外书房醒来, 洗漱穿戴用饭以毕,走到门外, 就见雪狼正在院中的积雪上来回地跑。五六个月大了,体型已然不小, 地面被它弄得一团糟。   蒋云初轻轻地笑起来。   雪狼发现了他, 立刻跑到了廊间, 也不知是觉得他扫兴,还是怕他责怪。   蒋云初在廊间一把椅子上坐下, 对雪狼打了个榧子。   雪狼不情不愿地走到他跟前。   蒋云初抚着它的背,敛目端详它, 过了一会儿, 用手势告诉它自己去玩儿。   雪狼翘着蓬松的大尾巴, 颠儿颠儿地走了。   从头到尾, 一人一犬一点声音也无。   常兴看得直乐。   雪狼其实跟小孩儿似的,得上赶着哄, 但是内敛的侯爷不会;反过来,侯爷这样的性情,要上赶着亲近,但是傲气的雪狼不会。   所以,一来二去的, 两个快成神交了。   幸好雪狼很能自得其乐,不然怕是少不得耍性子。   蒋云初出门,去上大早朝。   锦衣卫指挥使是堂上官,除非有要紧的差事外出,早朝时都要在场。   蒋云初先去了锦衣卫的值房,交代了手下一些事情,遂去往金殿。路上,遇见了太子。   太子样貌俊逸,气度尊贵而儒雅,眉宇间透着沉着内敛。   蒋云初行礼问安。   太子唇角上扬,抬手道:“蒋侯快免礼。”   蒋云初侧身做个请的手势,“殿下请。”   太子颔首一笑,脚步如常地走开去。   新晋宠臣、朝堂新贵,早朝上总能看到,太子想不留意蒋云初也不成。   他看得出,对皇帝,蒋云初既不是赵禥、以前的杨阁老那般的谄媚逢迎,又不是莫坤那样听命行事、不播不转。   甚至于,他感觉,如果没有一定的目的,蒋云初都不屑于做什么宠臣。   每见一次,所思所想便多一些。   朝堂之上无新事:花国库大笔银钱的事情一概往后推,其余的事情经由商讨之后给出答复。   太子看得太久,早就没脾气了——次次都生气,早就气死了。他不明白,皇帝捂着国库的银钱做什么,难不成有修建园子行宫的打算?或者,要斥巨资修建皇陵?   真有那种糊涂心思的话,他也不知道谁能劝阻,横竖自己是办不到。   下了大早朝,他心绪低落地回到东宫,在外书房与幕僚议事。   蒋云初已成为幕僚固定的话题,今日亦是。   有幕僚建议道:“不论如何,他是良将之后,便是一时行差踏错,也还年少,赶得及调/教得走上正道。眼下殿下不妨礼贤下士,设法与之常来常往。”   太子听了,心里有些不舒服,“你怎知他在走的不是正道?凡事未见端倪,便不该下定论。”   幕僚忙认错,心里却想,被您那位父皇宠信的,有好人么?有走正道的么?   太子敛目思忖。   他想到了何家,岳父似乎自春日起,便没了以前隐含的怒意,整个人松快下来,变得格外平和,如今看到昔年至交后人的情形,亦无半句痛心质疑之语。   他又想到了贺师虞。贺侯的情形,与岳父大同小异,对于来日的女婿得势的情形,不骄不躁,很平静地接受了。   是两位昔日名将都忘了生死之交的那桩惨案,没了铮骨与锐气,还是他们笃定,蒋云初得势于诸事有利?   他更相信是后者,甚至怀疑,事情是他们推动促成。   退一万步讲,就算蒋云初是佞臣胚子,他又能怎样?根本束手无策。他或许有人心,却无势力。   是以——   “静观其变,见机行事。”他说。   回到正殿,太子妃何莲荞亲自服侍他更衣,又奉上热茶。   夫妻两个感情深厚,太子与她说起了关乎蒋云初的种种思虑。   太子妃目光流转,盈盈一笑,“莲娇与贺小姐是手帕交。夏日里她过来两次,说了一些贺小姐的事情。依我看,贺小姐定是个玲珑心肝、纯粹率真的人。这样的女孩子的竹马,一起在陆先生跟前长大,天赋异禀是必然,心性也定然差不了吧?”   太子听了,心里敞亮了许多,笑道:“差不了。”三个字里,含着五分笃定、五分期许。   太子妃噙着笑,敛目看着碧色茶汤。很多事,父亲已经告诉她了,她却不能告诉太子,兹事体大,万一这位太子爷心急或出于善意有一些举措,说不定就会影响到蒋云初,对自己也无益处。   枕边人,是该坦诚以待,但是比起忠烈昭雪,便该有些善意的隐瞒。   同一时间,皇帝与蒋云初走在御花园,赏看雪后梅园。   皇帝提起了自己的胞兄:“你可曾听说过他的事?”   蒋云初避重就轻:“近来听暗卫提过一嘴,说方志离京便是去寻找他。”   提到方志,皇帝就是一脑门子官司,一时间笃定方志不敢泄露皇室秘辛,一时间又怕他发疯,把他的老底都抖落出来。他蹙眉,重重地吁出一口气,才说回先前的话题:“胞兄为何逃离,多年杳无音讯,朕也不明所以。本不想探寻,有心人却搬弄是非,说他才是先帝认可的储君,离京时携带着先帝的传位遗诏。”   欲盖弥彰的一番话。蒋云初嘴角一牵,揣度着皇帝的心思,道:“既然他多年都不曾现身,便足以说明一切。又或者,这么多年,他都在伪造遗诏?”   末一句,让皇帝很是愉快,他笑着颔首,“有何不可?”停了停,道明意图,“可这样一个人在,朕心里总是不安生啊。谁若查明他有狼子野心,将之除掉,便是首功一件。”   蒋云初沉默了几息的工夫,道:“可惜微臣不善追踪,还在潜心研习,否则,定要为皇上分忧。”   皇帝本就没有让他揽下这差事的意思——已经进入官场半年左右,有了一定的势力,万一找到那位老王爷,架不住蛊惑,掉头造他的反,怎么办?   时机不对,这事情应该让他在进入官场之前提出来,寻由头要挟,如此,是否事成放一边,他一定会竭尽全力,起码能查清老王爷到底身在何处、是何情形。   皇帝有些恼火自己对此事的迟钝,但事已至此,多想无益,沉了沉,凝住蒋云初。   蒋云初神色坦然,微笑,“微臣想想法子,物色个合适的人选?”   皇帝逸出满意的笑容。   .   翎山书院每年腊月初六放假,到明年正月下旬再开课,这是因为农忙时节学院不放假——学院里也有出身贫寒的学子,相对而言太少,历代山长公私两面都予以贴补,如此,学子便不需请假回家务农。   当然了,这是个问题,迟早要做出调整。   而这样一来,陆休、贺颜自入冬以来便十分忙碌:要为各个常来常往的书院名士备下相宜的年节礼,要给各舍的试题划出个范围,要盘书院这一年的账……诸如此类,大小事情都马虎不得。   贺颜不觉辛苦,只觉得日子很充实。   蒋云初对她下了死命令:大冷的天,不准四处乱跑,乖乖等他来看她。   这话说的,好像她习武的身板儿和寻常女孩一样似的。不过,这种出于关心的不讲道理的小霸道,她很乐意接受,安心留在书院,隔三差五见见他。   给陆休送礼物的女公子一直坚持不懈:你退回去,我权当没这回事,再接再厉。到了这时节,这个送护膝,那个送手炉,胆子大的索性送鹤氅。   程静影、贺颜、许书窈早就给了女孩子们明白话:先生不准她们做这种转交礼物的事,实在想送,放到门房即可。   至于何莲娇,经了刁难一名女公子的事,她什么都不用说,已经没人敢为这种事找她。   于是,女公子便将礼物放到门房。   门房的仆役送到陆休面前,陆休拧眉,“拿回去,给她们供起来。”   仆役笑着返回去,寻来个像模像样的架子,将东西一样一样摆放好。   送礼的女公子见东西一摆就是好几日,分明是先生不收的意思,只好满心落寞地将东西领回去——小心思、名字都在包裹里面,放时间久了,万一被人偷走,看过之后当笑话讲,还怎么在同窗之间立足?   钟情陆先生很正常,心思被掰开揉碎,就会演变成流言蜚语,谁也招架不起。   要怎么办?   总不能让自家长辈向陆先生提亲吧?   一些人无奈之下这样想的时候,已经有人这么办了。   下午,张夫人到了翎山书院,在外面一间茶楼邀约程静影。   程静影一头雾水,只是下意识地觉得,与张汀兰有关。她想了想,商量陆休:“让颜颜跟我一起去吧?”   陆休扬眉,以眼神问她原因。   程静影道:“在书院,我的身份拿得出手,走出书院,便是一个穷教书的。人家可是邀我在外相见,说的恐怕不只是书院里的事,我总要拉上一个出身高的,这样才有底气。”   “瞧你那点儿出息。”陆休笑着颔首,转头看贺颜,“颜颜,陪程先生出去溜达一圈儿。”   “好,稍等。”贺颜抓紧将手边事告一段落,起身陪程静影出门。   张夫人是张汀兰的祖母,年岁不小了,两鬓已然斑白,但是保养的很好,面庞的皮肤紧致,双眼很有神采。   程静影与贺颜上前行礼,随后,前者引见道:“这是陆先生的爱徒,也就是贺大小姐,书院内外的事情,先生很是倚重她。听人通禀时,我们正在商量事情,我便邀她一起来了。”   张夫人望着贺颜极美的小脸儿,站起身来,笑吟吟道:“久闻贺小姐才名,早就有心一见。二位快请坐。”她久闻贺颜的美名,又知是个没城府没脾气的,所以并不在意她在场。   落座之后,茶点上来。   寒暄了一阵,张夫人说起张汀兰:“我那个不成器的孙女,在书院的情形如何?”   程静影笑了笑,道:“还好。”也只能算是还好,不要说有已经在书院当差的三名小才女在前,便是比起同窗,张汀兰的表现也只是一般,那女孩的心思似乎根本就不在课业上。   贺颜以晚辈自居,见要说到正题了,敛目端坐,静心聆听。不需要她说话的事情,程先生不会让她掺和;需要她表态的事情,程先生便是想拦也拦不住——她已经隐隐猜到张夫人的来意,此刻只希望自己猜错。   张夫人听得出程静影的话有所保留,笑道:“那孩子与清梧的性情有几分相似,本是冰雪聪明,而今长大了,心思便难以全部放在课业上。”   程静影回以一笑,心说那你让她来书院干嘛?既然不能兼顾课业,就留在家中专心考虑杂七杂八的事情好了。   “这事情要我怎么说呢?”张夫人显得很是为难,踌躇片刻才继续道,“实不相瞒,汀兰有了意中人,且就在书院。我与阁老思来想去好些日子,觉着也只有托书院的人说项。”   程静影讶然,想起一两件旧事,便觉得是情理之中。   不论是出于儿女情长,还是出于对张家前程的考量,陆休一日不成婚,他们便会一日不放松地盯着。   陆休本人的惊才绝艳,身后的陆家在士林中的影响力,惦记的门第比比皆是,张家不过是数得上名号的罢了。毕竟,首辅么,再不招皇帝待见,那也是首辅。   斟酌之后,程静影为难地一笑,道:“书院是清净之地,进到门里,便只有教书育人、寒窗苦读,这等事情,我怕是爱莫能助。”   张夫人似是早已料到,不慌不忙地道:“法理还讲个人情,何况别的。书院下月初不就放假了么,到那时,先生与陆先生提一提,便不唐突。”   程静影仍是为难地笑着,心想自己要是掺和这种事,何莲娇那个傻姑娘不知要气成什么样——这还是次要的,主要是这种事就是烫手山芋,接不得。   张夫人又道:“我也不瞒先生,汀兰是来到书院之后才结识陆先生的,来往之间生了情愫。这般情形——”她有意停顿一下,“要是请别人说项,别人问起来,我们该怎么说?总不能说是汀兰一厢……”话没说完,被一道悦耳却透着清冷的语声打断:   “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结识’陆先生?什么又叫做‘来往之间生了情愫’?”贺颜容颜紧俏得有了肃杀之意,视线直直地逼视着张夫人,“刚一来,便往我恩师身上泼脏水?”   程静影心头一顿,知道这姑娘要炸毛,陆休那护短儿的性子,两个爱徒学了个十成十。但是……这不是应该的么?随她去吧,别把张夫人打出去就行。   小姑娘气势凛然,像只发怒前的小狮子,但张夫人见多了大场面,自是不会乱了阵脚,从容笑道:“汀兰入学时,贺小姐已经在书院当差——我孙女每日与谁来往,你并不知晓吧?”   贺颜冷冷一笑,“夫人又错了,您这是在质疑书院没规矩么?但凡在书院有差事的人,职责之一,便是稽查学生品行,督促其言行,不论何时何地。   “我恩师是山长,难不成会带头坏了规矩,私下里去‘结识’您的宝贝孙女?”   顿了顿,她任由心头的讽刺、鄙薄到达眼底,“她张汀兰到底是何方神圣?哪一样是女公子之中的翘楚?”   张夫人被噎得不轻,心里暗骂传言误人:都说贺颜的性子最是单纯随和,换句话说,是个没心眼儿的。这下好了,她形同于摸了老虎的头。   贺颜的气却一点儿也没消,因为这事情还没完,“事情因张汀兰而起,而您是她嫡亲的长辈,今日说出这种毁人清白的话,都有过错。   “今儿您既然来了,便将人领回家吧,书院不收心思不干净的人。   “这自然不是书院的意思,您记好了,是贺颜说的。   “要是不照办,可别怪我宣扬出比您方才那些更难听的话。   “其次,张汀兰就读至今每日的行径记录,您需要的话,我可以誊录一份给您。书院别的不多,就是人多——人证多。”   程静影起初听到“毁人清白”那句,险些笑出来,其后,便有些刮目相看:气归气,小姑娘的脑子可是灵得很,把事情完全揽到了自己身上,不让书院也就是陆休担一丝干系,又以手握证据震慑对方——到底有没有,她猜不出。   张夫人听着,一张老脸则是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贺颜携了程静影起身,“言尽于此,您在这儿斟酌轻重,我去让张汀兰卷包袱走人。”   程静影忍下心头笑意,正色道:“贺小姐的话不论轻重,都没说错。此事,您真是打错了主意。”很明确的表明自己的态度。   两女子心绪各异,却仍守着礼数,行礼之后离开。回到书院,程静影道:“我去打发张汀兰,你就别再见碍眼的人了。这事情我跟先生说。”   贺颜长睫忽闪两下,沉默着点了点头。想了想,去了一趟知味斋,传话给蒋云初拨给自己的人手,即刻起,监视张家动向。   回到外书房,看到伏案忙碌的陆休,她的火气化为心疼:他怎么总遇到这种膈应人的事儿?   她默默的端起陆休的茶盏,亲自给他沏了杯热茶。   陆休看她一眼,“先回来了?”   “嗯。”贺颜点头,对他笑。   陆休手一挥,“那就快滚回去做事,不然晚上不给你饭吃。”他对她说话,向来与对阿初无异。   贺颜笑着说好,回了自己的座位,敛起心绪,专心忙碌手边诸事:账册、历年试题在案上堆成了小山,不知几日才能梳理清楚。   树叶枯黄的梧桐树下,程静影神色沉冷地凝住张汀兰:“收拾东西,回家去。你祖母在外面的茶楼等你。”   张汀兰变了脸色,“回、回家去?这是何意?”   “你在书院的一些言行,本来无可厚非,如你一般的女公子也有,不过是小女儿心思。可你是怎么与你祖母说的?又或者,你们祖孙两个在打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主意?走吧,书院容不得你这种人。”程静影交代完,招手唤来两名仆役,“帮张小姐收拾行李,仔细着些,可别害得她遗落了什么矜贵的物件儿再书院,回头说书院的不是。”   张汀兰踉跄着后退两步,缓了片刻,凄然一笑。   半个时辰后,她见到了张夫人。   神色颓然祖孙两个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谁也没说话。   离开茶楼,马车慢悠悠回到城里,进到张府的时候,已是暮光四合。   张阁老下衙回来,便直奔书房。自从沈家的事情之后,他一直如此。   张夫人以送羹汤的由头见到了他,说了张汀兰的事,末了,羞惭地低下头:“我们瞧着你每日愁眉不展,汀兰又着实爱慕陆休,再加上清梧那档子事,便想着,用些妇人手段让陆休同意亲事,他饱读圣贤书,断不会为难汀兰。哪成想……”   张阁老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摇头苦笑,“哪成想,你这戏刚开场,就被贺家闺秀拆了戏台。”   张夫人的头垂得更低,脸更红。如果贺颜不在场,程静影会如何应对?再怎样,也不敢把话说到那个地步,少不得知会陆休,而事情只要开了头,她们便有文章可做。   “陆休如果肯将就着娶汀兰,之前便不会与清梧分道扬镳。你们真是一点儿也不了解他。”张阁老眼中渐渐有了寒意,“清梧的事,便是你我教女无方之故,让她堂堂的沈夫人根本不知自己斤两,眼下你居然做出这等事,初衷再有情可原,也离不了一个蠢字。”   张夫人自茶楼便在强忍着的泪,簌簌掉落。   “罢了,哭哭啼啼又有何用?”张阁老沉声道,“日后安分守己就是,贺小姐不会再寻你们的不是。她爱惜的,只是她恩师的名声。年前你们祖孙两个,便在房里抄写经书吧。”   张夫人哽咽着称是,行礼退下,回了内宅。   翎山书院那边,到了第二日,程静影才私下里与陆休说了张汀兰的事,笑道:“你家小气包子发起威来,吓人得很呢。”   陆休不由想起昨日颜颜为自己沏茶的事,心里暖暖的,不知何故,还有点儿酸酸的。颜颜真的长大了,开始护着自己了,是这样复杂的感受。他摸了摸下巴,“即日起,书院添一条规矩,自山长到仆役,白日里会客只能在花厅。”   程静影欣然称是。   陆休在书院转了一圈儿,到听雪阁找到糖果罐,抓了一把窝丝糖。回到外书房,走到贺颜近前,把糖果放到她手边。   贺颜先是一愣,抬眼对上先生和煦的视线。   小时候,她功课进益明显的时候,先生便会奖励她一把窝丝糖,但在那时会淡淡叮嘱一句:“省着吃,这东西坏牙。”   她歪了歪头,绽出璀璨的笑靥。   陆休回以比目光更柔和的一笑,转身回到自己案前。   .   一间滇西菜馆里,莫坤愁眉不展,对蒋云初说着心中疑虑:“端妃那边,还真有点儿邪的,我忙了这些天,硬是一点儿消息都打探不到,之前打的那个小盘算,根本就没处下手。”想要对方出个主意,给他划出个道儿。   生出梁王那种人的宠妃,自然是有些头脑的。蒋云初喝了一口酒,“我给你想想辙。”十二楼在宫里也有眼线,但是轻易不会动用,眼下他也不会,有大总管索长友在,打开端妃宫里的缺口,不过是小事一桩。   莫坤惊喜,由衷叹道:“哎呀,你蒋侯爷简直就是我的福星、救星和财星啊。我这命也他娘的太好了!”   蒋云初撑不住,笑了,“欠你的。你压根儿就是一讨债鬼。”阿洛跟莫坤一比,那就是小巫见大巫。   莫坤哈哈地笑着,起身为他斟酒,“没法子啊,谁让你摊上我这么个主儿了呢?”   转过天来,上午,蒋云初与皇帝扯了一阵子闲篇儿,直言不讳地请假半日,言明要去翎山书院。   书院有他的恩师,又有他的小青梅,自然少不得前去。皇帝喜欢他这份儿坦诚,当即准了,顺带着不过名录地赏了贺颜一些上好的皮子、小手炉、金玉摆件儿。照拂宠臣的事情,他已做惯做熟。   蒋云初谢恩。人再不是东西,手里的物件儿也不需担干系。出宫后,他命人直接把皇帝的赏赐送到贺府,下午,带着雪狼去见贺颜。   贺颜从外书房回到住处的院中,一眼就望见一条通体雪白威风凛凛的大狗,站在蒋云初身侧。   “嗳,哪儿来的?”她注意力完全被雪狼吸引,“真漂亮,多大了?”   “八十来斤了,应该有半岁了。”蒋云初说着话,拍抚几下雪狼的背,示意它要乖,“叫雪狼,从阿洛那儿带回家的。”   “什么时候的事儿啊?”贺颜俯身,直接忽略小家伙傲气的表情,抬手,慢慢地落到它头上轻抚。   “秋天。”   “怎么才让我知道?”贺颜抬头,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手则因雪狼没抵触,移到它背部。   蒋云初摸了摸下巴。他这不是怕养不活么?之前就不想让她参与。眼下雪狼不小了,听说不在他跟前的时候都生龙活虎的,也该带来见她了。   雪狼安安静静地看着贺颜,由着她绵软的小手抚着背。   “我小时候就想养一条大狗,你和先生都不准。现在好啦。”贺颜喜滋滋地说着,蹲下去。   蒋云初唇角上扬,坐到院中的石凳上,看着那两个。   雪狼慢悠悠地坐下,挂着固有的表情与贺颜平视。   “雪狼。”贺颜该为挠着它的下巴,语声软软地跟它聊天儿,“你怎么这么好看啊?坐马车习惯么?”   蒋云初差点儿笑出声,却见雪狼歪了歪头,一下子便没了那份儿高傲,有了半岁的小崽子该有的憨态。   它喜欢颜颜。真好。   贺颜自认与雪狼混到脸熟之后,让蒋云初和它到室内。   两个人说话的时候,雪狼安安静静地坐在蒋云初身侧,但一个与主人亲昵撒娇的动作也无,好不容易缓和的傲气,又挂到了脸上。   贺颜看出端倪,笑问:“怎么回事?你们两个看起来有些奇怪。”   蒋云初就笑,“它不爱搭理我。”   “是你不会哄它吧?”猫猫狗狗的,哪有不黏主人的,尤其他又根本是雪狼认准的人。   “哪儿有那工夫。”蒋云初侧头看雪狼一眼,拍一拍它的头,“黏上我,闹着跟我去上早朝怎么办?”这一点,他很是想得开。   雪狼无动于衷,待他的手离开,甩了甩大脑袋。   “德行。”蒋云初数落它。   它板板正正的坐着,望着前方。   贺颜大乐。   蒋云初瞧着她的笑靥,也不自觉地笑了,“喜欢?”   “嗯!”   “那成,往后就归你了,我只管它的饭食起居。”饭食什么的不能出差错,出了岔子就会让雪狼生病,他得亲自督促着常兴等人。   “好啊。”贺颜频频点头。   离开前,蒋云初将贺颜拥到怀里,“你这边忙,我也快忙起来了,年前能来看你的机会少,别生气。有事没事的,写信、派人传话给我。”   “嗯。”贺颜环住他,仰头看着他有些消瘦的面容,“你照顾好自己就成,我好着呢,没时间就别来。”   已经走到门口的雪狼回转身,仰头看着那对儿相拥而立的璧人。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书院一年的课程到了尾声,各舍考试、放榜,再放假。   对于张汀兰的忽然离开,程静影给出的理由是张家的意思。张汀兰来的就突然,走时也这样,倒也没人觉得突兀,只觉得首辅家的闺秀就是不一样,把书院当客栈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放假之前,贺颜、许书窈、何莲娇帮着陆休、陆霄盘算清楚书院的账目,誊录一份,送交官府——官府每年要给诸多补贴,总要知道银子花到了哪些地方,看过账目,想想书院一年的表现,来年可以酌情赠减。   陆休告诉贺颜:“年初不用来书院了,安心待嫁。”   出嫁之前,理应留在双亲身边,承欢膝下。贺颜称是,然后问道:“您呢?过年回金陵么?回去看看吧,老祖宗年岁不小了,一定很想您。”指的是陆休的祖父。   陆休笑着颔首,“要回金陵,正月里回来了,去你家串门儿。”   “好啊。”贺颜笑道,“回到家里,只怕您改不掉这一口京片子,挨训。”   陆休哈哈地笑,“小兔崽子,就不会盼我点儿好。”   得了先生的准话,贺颜给陆休的祖父备了一份礼物,是她画的最好一幅八骏图,先生和阿初的评价都不低,那就送给老人家。   与此同时,她知会了蒋云初,蒋云初立刻给她回话,说一定会在先生途中安排妥当。   学子们全部离开书院之后,上至陆休下至仆役又忙了三日,将一应事宜料理安排妥当。   贺颜辞了恩师,回到家中那日,是腊月初十。   过了腊八便有了年味儿,这一年因为新人进门,要比往年更多一份喜气。   贺颜与周氏两个白日里帮着贺夫人打理内宅诸事。   这时候,贺颜在书院的一番历练的效用便显现出来了,贺夫人、周氏瞧着贺颜沉着又麻利地做派,俱是啧啧称奇。   贺颜就笑,“书院也是一份儿日子,比门第里的要大许多,我被先生训着学到了些一些东西。”   “够用了,打理家事完全够用了。”贺夫人笑道。   .   腊月中旬的一晚,索长友不当值,约见蒋云初。   蒋云初素来知晓他的稳重内敛,若非需要亲口相告的要事,绝不会要求相见。至于原由,该是与他提过的端妃那边的事有关。   相见之地,他选在了一所没过名录的别业,离索长友的宅邸不算远。   索长友神色凝重,品过上品大红袍之后,略有缓和。   蒋云初遣了随侍的小厮,命他们到院门外等候吩咐。   索长友缓声道:“侯爷上次知会的事,我着意吩咐宫里的几个心腹去办了。   “这段日子,他们陆续探听到了一些消息,拼凑起来,让我脊背生寒。   “端妃早在几年前,便安排人查找景家遗孤,至于为何,侯爷比我眼界宽,看得更清楚。   “到这三二年,梁王买通了方志,方志将一些暗卫交给梁王与端妃差遣。”   蒋云初的手指在座椅扶手上轻轻弹跳两下,“她眼光还挺长远。”   索长友颔首,“谁说不是。因为锦衣卫、暗卫头领的更换,她将这事情暂时搁置了——不论有无进展,外面的人都要等来年再与她通消息。年节前后,她得专心致志地寻找让梁王脱困的机会。”   “梁王那边怎么都好,随她去。”   索长友道:“可我只是担心她放在外面的人手,万一有了进展……那么,景家岂不是要在灭门之后雪上加霜?”   蒋云初认真而诚挚地看着他,“不需担心,那些不会发生。”再多的他不能说,只能给予这样的保证。   索长友透了一口气,喝了一大口茶,“这就好,这就好。作孽的事情我已看过太多,但有一些,如何也看不了第二回 。”说着坐直身形,“那么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蒋云初先问他:“您担负的风险大不大?”他要人办事,不能不顾人安危。   索长友一笑,含着几分感激,“在宫中这么多年,这种事情不在话下。”   “那就成。”蒋云初这才道,“等着,等着看他们究竟要唱出怎样的一折子戏。我这边也另外安排些人手,盯牢梁王——端妃的意图,他必须经手。是以,您那边的人稍稍留意些即可。”   索长友笑眯眯地颔首,“如此,我心里便踏实了。”   .   进到腊月下旬,从小年开始,之于贺府,便开始过节了。   辛氏那边传来好消息:诞下一子,母子平安。贺夫人与贺颜分别备了厚礼,由周氏带过去。   蒋云初不准贺颜下厨,她还是阳奉阴违,和母亲、嫂嫂学会了做各种馅儿的饺子,另外学了婆媳两个各自的拿手菜。   接下来,她没事就给亲人做饭吃。   第一次,贺师虞对着桌上的八菜一汤,得知是女儿做的,先是感动得不得了,喃喃叹息着“女儿长大了”,随即又高兴得不得了,拿起筷子,大快朵颐。   在座的其余的人都笑了一阵。   贺颜置身其中,心里五味杂陈:出嫁之后,还能随时回来讨得双亲的欢颜么?   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出嫁,就算是嫁给蒋云初,也不是只有憧憬欢喜,还有不舍。   真笨,真迟钝。她暗暗掐了自己一把。   她就在这样喜忧参半的情绪中,与亲人迎来了新的一年,很少出门,时间都用来陪伴父母,见两个手帕交也是在家中。她写信告诉蒋云初,要学些新东西,他也忙,没事就不用见面了。   蒋云初为此又一次夜探她闺房,见她好端端的,没闹脾气,这才放心,专心应对身边诸事。   正月下旬,陆休自金陵返回,先来贺府,见贺颜神采奕奕的,心情大好,离开时很没正形地说:“下次相见,便是在蒋府了,到时候,蒋夫人可不要吝啬好茶点。”   贺颜嘴角一抽,索性豁出去了,“就吝啬。”   陆休哈哈大笑着,大步流星走远。   贺颜忍不住叹气。这个人啊,什么人才降服得了?又想起何莲娇,只盼着好友今年加把劲,把这厮收了。   正月一晃而过,二月里,喜气更盛,贺府上下开始着手将选好的嫁妆装入箱笼。天子亲赐的婚事,关注的人比比皆是,很多人提前上门道贺。   贺颜安静下来,留在房里看书作画写信做针线,有以前的同窗前来,便和颜悦色地款待。   便这样到了三月,出嫁在即。   三月初五,贺颜令人咋舌的嫁妆送至蒋府,又为京城添了一个长久的津津乐道的话题。   贺夫人到了女儿房里,放下一个包裹,叮嘱她这是压箱底的东西,随后坐下来,携了她的手,说了好半晌相夫教子之道。   贺颜专心听着,有一些当下就能消化,有一些因为感觉遥远,便将原话放在心里,留待日后细品。   贺夫人见了,很是心安,说完柔声叮嘱几句,便回房了。   贺颜捧着压箱底的包裹到了寝室,打开来看。   有一本小册子,还有一个精致的椭圆形的匣子。她对后者更好奇,小心翼翼地打开,见里面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一些陶瓷雕像。   乍一看,雕像都是两个胖娃娃以不同的姿态贴在一起。   她拿起一个,细看了一会儿,忽然明白过来,腾一下红了脸,做贼似的把东西放回去,将包裹恢复原样。   脸红心跳地呆坐了一阵子,又想着该知道的总要知道,不对那些事做到心里有数,未免矫情——娘家这不是用这种方式教你了么?做什么不学?   想通了,她抚了抚心口,慢吞吞地打开包裹。   .   三月初六,大吉,晴空万里,暖阳高照。   贺颜一大早起身,沐浴更衣,随后由全福夫人打理妆容,穿上大红喜服。   到了盼望很久的这一日,她一时欣喜,一时不舍,更多的时候是心神恍惚,亲朋的夸赞笑语声变得遥远,稀里糊涂的,就到了迎亲的吉时。   贺颜回过神来,专心应对眼前事。   她前去拜别父母,脚步有些沉重。   进到厅堂,望见已然端坐的双亲,鼻子便发酸了。   她款步上前,毕恭毕敬地跪倒在地,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语声如常:“女儿前来拜别爹爹、娘亲,出嫁之后,定会谨遵爹娘教诲。”   再多的,她没的说,有也说不下去了。   她看到母亲在用帕子拭泪,看到父亲红了眼眶,站在一旁的哥哥,已经别转身。   她竭力忍着,才没让眼泪掉下。   贺夫人看贺师虞一眼,意思是让他叮嘱女儿一番——要照章程走。   贺师虞却摆一摆手,别转脸。   贺夫人的不舍之中融入了一点笑意,心绪缓和了一些,当即代替夫君说了几句场面话。这期间,见女儿忍泪忍得太辛苦,在自己再一次落泪之前,示意喜娘为女儿盖上盖头。   大红盖头落下,眼前只剩了一片悦目的红。   泪水也就在此刻掉落。   她在全福夫人、喜娘的提醒之下拜别双亲,抱上宝瓶,出了厅堂,在越来越大的喧哗声中,走向等候的花轿。   京城这地方,不大不也着实不小,嫁娶的章程有几种,贺家历代如此,没有兄长背妹妹上轿这一节。   自蒋府给了超出任何所在规格的聘礼之后,这一场婚事便成为人们瞩目的焦点。   如今贺家回的聘礼只多不少,在这个正日子,谁都想寻找机会,一睹这对儿眷侣的风采——见新娘子难,见新郎可容易。   因此,自蒋家到贺家迎亲的红毡铺就的一路,俱是人头攒动,加之蒋家不吝啬喜钱喜糖,自是笑语欢腾。   此刻,蒋云初与迎亲的八名来头都不小的傧相站在花轿前。赶来观看的百姓有不少惊为天人,随后都说贺颜有福气。   蒋云初耳力太好,听得多了,差点儿皱眉:什么话?娶颜颜,是他的福气。   贺颜此刻不知道这些,还没从悲伤的情绪中缓过来,被过于闹腾的氛围弄得有点儿懵。   到了花轿前,全福夫人、喜娘说完吉祥话,鞭炮锣鼓声齐鸣。   一名喜娘要掀轿帘的时候,蒋云初对她打个手势,先一步掀开轿帘。   喜娘只有一刹的愣怔,便笑着退到一旁,转去服侍贺颜上轿。   围观的百姓有一些望见了这一幕,拍手叫好地有之,善意的大笑地有之。   贺颜一头雾水,更懵了,上轿之际,听到了蒋云初对她说:“小气包子,高兴点儿。”声音很低很低,却清清楚楚地传入她耳里。   端端正正地坐在花轿上,贺颜才来得及默默反驳:她是他的新娘,怎么还叫她小气包子?   作者: 我们的颜颜出嫁啦,阿初、雪狼有人管啦^_^   上章红包马上发,本章继续,一直继续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19891124、来日之日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飄飄魅影 10瓶;wuiloo、24828306 1瓶;   爱你们,继续爆更回报,么么哒! 第47章 新婚燕尔   蒋府正房,五进的院落, 张灯结彩, 满目喜色。   忙忙碌碌中,常兴抽空来到正房的小花园, 雪狼在这儿。   到了春日,小家伙添了毛病, 不肯在室内睡,蒋云初便由着它睡在廊间, 说什么这是长大了, 知道天地之间于它是最安全的——心大的人, 总有的说。   在以前,蒋云初在府中的住处是外书房院。几天前, 他带着雪狼回到正房,亲自查验修缮布置的结果。晚间他睡在寝室外间临窗的大炕上, 雪狼睡在廊间。   今日一大早, 常兴想着, 府里处处喜气洋洋的, 也该给雪狼添点儿喜色,便仗着经常伺候它吃饭的苦劳, 要给它在颈间戴上一朵红绸结成的花。   雪狼如何都不依,戴上红花之后,就用大爪子扒拉、用嘴巴扯,不弄下来不算完。   常兴哄着它,再给它戴。   它再弄下来, 已经有些没好气。   正闹腾着,蒋云初走到廊间,问他在做什么。   常兴便说了。   蒋云初说不用。   常兴不依,说好歹让它戴点儿红色。   蒋云初走过来,笑微微地看着雪狼,“愿意么?”   雪狼仰头看他,第一次显得有点儿委屈,鼻翼翕动着。   蒋云初摸了摸它的大头,语带纵容,“不戴,去玩儿吧。”   雪狼甩一甩大尾巴,喜滋滋地跑去了后方的小花园。   常兴说这怎么成,既然是喜事,就该边边角角都有喜气。   蒋云初瞥他一眼,“少扯那些没用的。”语毕走开去。   常兴不似他不拘小节,想着这样大的喜事,就该圆圆满满的。趁着蒋云初不注意,他给雪狼脖子上系了一条红丝带,但它毛太厚,丝带太细,在跟前看上去都跟没有一样。   就这样,小家伙都老大的不高兴。   正日子,府里人太多了,雪狼被安置在小花园,由四名在习武的小丫鬟照看。   常兴走进园子,一眼就望见板板正正地坐在一张石几上的雪狼,心情应该还不错——是固有的高傲表情。   他走过去,笑道:“雪狼,坐这么高做什么?”说着抬手,要检查雪狼颈间的红丝带还在不在。   雪狼却及时地抬起一只前爪,挡住他的手。   常兴大乐。   雪狼不搭理他,顾自站起来,跳下地,去往别处。   在它行动间,常兴看到了它颈部现出一点点红色,便放心了,叮嘱几个小丫鬟几句,回了外院。   .   今日的八名傧相,有蒋云初在翎山书院出自世家的友人罗十七、冯湛,有安阁老膝下长子、秦牧之膝下次子;有锦衣卫同知吴宽、千户成广;更有金吾卫指挥使、羽林卫指挥使。   仪表不凡、各有千秋的八个人,在官场的穿大红官服,未入仕的循俗例穿大红吉服。   只他们,便是一道不可忽视的耀目风景,成为喜宴间的谈资,更何况,新郎俊美至极的容颜、慑人的威仪,新娘早已流传在外的美名、才名,让这桩婚事担得起得天独厚、天赐良缘。   ——花轿行进期间,长街两旁围观的百姓大同小异的议论,让贺颜总结出了这些信息。   她心绪翻涌着。若非为着她,他才懒得做出这样的场面。   她深深呼吸,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擦了擦眼角、面颊。   是的,得高兴点儿,就该开开心心的。   母亲说过,她嫁到蒋家才最安全,贺家与蒋家,都需要阿初护着。   遐思间,花轿落地,她由喜娘服侍着下轿,去往喜堂。进到喜堂,拜天地,礼成后被送入洞房。   贺颜在千工床上端端正正坐好,谈笑着的女眷们走进来。   喜娘递给蒋云初喜秤,请他掀盖头。   蒋云初拿着喜秤,看着贺颜身上繁复的锦绣喜服,有点儿心疼:多累啊。   就在此时,常兴在门外高声道:“侯爷、夫人,圣旨到!”   女眷们立时噤声,同时下意识地转头望了外面一眼,又望向那对儿新人。   蒋云初像是没听到,手势从容地挑起盖头,现出贺颜的容颜。   累累珠光下,是她清雅绝尘、纯美如仙的容颜。   上了浓厚的新娘妆,很奇怪的是,对她来说,根本改不了本色。要说妆容有点儿用,便是稍稍减少了她的美——他腹诽的同时,已不自觉地对她逸出缱绻的笑容。   贺颜听到有圣旨,本有些紧张,这会儿对上他眼眸,看到他笑容,心就落了地。   蒋云初俯身取过她怀里的宝瓶,转手交给喜娘,对她道:“我们去接旨。”   贺颜点头,微笑,“好。”动作利落又优雅地下地,与他向外走去。   女眷们看着这对儿并肩走在一起的璧人,有片刻的工夫,都陷入了恍惚。   少年是画儿里走出来的,女孩也是画儿里走出来的,在一处,便是一幅如何行动流转也叫人惊艳的画儿。   蒋云初与贺颜顾不上留意宾客的反应,去外院接旨。   旨意是锦上添花:皇帝册封贺颜为一品诰命夫人,赏玉如意一柄。   蒋云初、贺颜领旨谢恩,与传旨太监寒暄几句,给了大大的封红。   传旨太监离开后,二人返回新房。   路上,蒋云初问贺颜:“怎样?累了吧?”   “那倒没有。”贺颜微微一笑,轻声道,“心绪有些复杂。”   “回头慢慢说。”   她嗯了一声,声音更轻地叮嘱他:“等下少喝酒。”   “好。”   送贺颜回到新房,听喜娘说,女眷们已经被大太太亲自来请去饮宴——已经看到了,没必要一定要围着新娘子说长道短一番。   贺颜很感激辛氏。   蒋云初替她用大红包请喜娘去厢房歇着,着人去唤她的陪嫁丫鬟,又叮嘱:“等会儿吃点儿东西,洗把脸,换身轻便的衣服,累了就早点儿睡。”   贺颜抬手捧住脸,“不好看?”   蒋云初莞尔,“很美。刻在我心里了。”停了停,解释道,“有妆容,你不自在。”   贺颜抿嘴笑了笑,“我等你。”   “行啊。”趁着下人往来间没人服侍在室内的间隙,他吻了吻她眉心。   贺颜推他,“快去忙正事。”   蒋云初欲说还休地看她:正事?他今日的正事,其实只有眼前人。   贺颜又推他,顺带着横了他一眼。   他笑着出门去。   陪嫁丫鬟晓瑜、晓双很快过来了,贺颜决定不拘束自己,听他的,将凤冠霞帔换成了一袭大红色衫裙,洗净妆容,吃了两块点心,又在室内转了转。   按俗例,新娘子坐到喜床上之后,喝合卺酒之前,双脚不能沾地。皇帝一道旨意,无形中帮她破了这一条没道理好讲的规矩。   五间正屋的陈设并不繁复,但是无声地彰显着贵气。   贺颜说不上满意与否,她从来没时间琢磨这些。   她转回到寝室,坐在千工床上,与晓瑜、晓双说笑一阵,便让她们寻来一本书,之后只管去外间用茶点,不用在她跟前。   在书院的岁月说起来也不是很长,让她养成的一些习惯却很难改变,最明显的一点是,下人跟在左右便觉得是负担。   书是《茶经》,她早就会背了,还是闲闲地翻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院中有小丫鬟用焦虑地声音唤“雪狼”,心头一动,立时下地,走到外间,先安抚两名丫鬟,“我不是跟你们说过么,侯爷养了一条白色的大狗,叫雪狼,看到了不要怕,它很乖。”   两名丫鬟称是。   说话间,红色绣鸳鸯图案的门帘轻轻一晃,一只毛茸茸的白色的大头探进来,四下张望。   贺颜笑了,却不敢确定它是否还记得自己,便笑着招手唤它,“雪狼,过来。”   雪狼瞧着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小丫鬟的脚步声趋近。   雪狼不再犹豫,不快不慢地跑到贺颜面前。   贺颜笑意更浓,吩咐晓瑜和晓双:“你们去告诉外面的人,雪狼在我这儿,没事。”说着从袖中取出几个封红交给她们,“记得打赏。”   两名丫鬟忙出去了。   贺颜俯身揉了揉雪狼的背,“去里间。”说完举步打了帘子,示意它进去。   雪狼站在门边,张望了一下才走进去。   贺颜心情完全转好,坐到床边,招呼雪狼到跟前。   雪狼没了高傲,表情有点儿懵懂,在她跟前站了一会儿,坐到床榻板上。   贺颜探身摸着它的头、挠它的下巴,自顾自地与它说话。   雪狼渐渐放松下来,甚而显得很享受。   晓瑜走进来,递给贺颜一个不大的油纸包,笑道:“雪狼没好好儿吃晚饭,要补这些肉干。”   贺颜接到手里,依然让她去外间,开始喂雪狼肉干。   雪狼吃东西的样子很可爱,一两块肉干到了它宽宽的嘴巴里,真应了那句不够塞牙缝的,它吃完嘴里的,便会眼巴巴地望着贺颜的手,要是她动作慢了,就会舔一舔嘴角,甩一下大尾巴。   特别可爱。   一小包肉干不知不觉就吃完了,贺颜比雪狼还不甘,把空掉的纸包倒转,“没有了呢。”   雪狼倒是很懂事,没继续要吃的。过了一会儿,却抬起一只前爪,挠了挠自己的颈部。   贺颜瞧着有趣,只当是它痒。   片刻后,雪狼又用前爪挠了挠颈部,望着她,低低地哼哼了一声。   贺颜觉出不对,忙在它跟前蹲下,检查它的颈部,很快就发现了一条红丝带。   她暗怪自己迟钝,居然这才留意到,又笑,“不舒服,是不是?”   这一次,雪狼低低地嗷呜一声,很委屈似的。   贺颜实在忍不住,轻轻的搂了搂它,然后帮它解下丝带,又按揉它颈部——丝带一些地方都起毛了,小家伙应该没少顺带着挠到它自己。   雪狼舒坦了,乖乖地坐在那儿,眼睛眯了起来。   .   喜宴间,之于蒋云初的酒量,他真没喝多少——八名傧相真是尽心尽力,轮番帮他挡酒,一个个的又都特别会说话,让宾客同意替新郎喝酒之余,还笑逐颜开。   他们八个人,安阁老长子、秦牧之次子、金吾卫和羽林卫指挥使本不在他计划之中,是四个人主动登门提出的。   这份人情,他自是欣然接受。   敬酒时郑重对待的,都是分量重的宾客,诸如恩师陆休、张阁老、安阁老、秦牧之、莫坤,这些全是人精,算准了宴席间的情形,每一个都与他连喝三杯。   这酒喝的舒心、畅快。   曲终人散时,已是二更天。   弯月如钩,星光璀璨,蒋云初步履从容地回到正房。   上了台阶,步入廊间,瞥见西次间窗下的雪狼。   转头凝眸,见那小崽子睡在毯子上,恨不得四爪朝天。   在近前的一名小丫鬟屈膝行礼,轻声道:“禀侯爷,是夫人哄着雪狼睡着的。”   他莞尔,信手赏了她两个封红,迈步进门。   喜娘跟进来,服侍着一对儿新人喝了合卺酒,领了丰厚的喜钱,道贺之后退下。   蒋云初自觉一身酒气太重,先去沐浴,转回来,床已铺好,丫鬟已退下。   贺颜低头坐在床边,有点儿羞涩,还有点儿忐忑。   蒋云初走过去,俯身,双手撑在她身子两侧,面颊摩挲着她的面颊,“颜颜?”   “嗯。”   “开心么?”   “……大体来说,开心。”她很诚实地说。   “懂。”蒋云初道,“以后也跟以前一样,想回娘家就回,想住上几日便住几日,大不了我们两头住。”   贺颜心里像是撒了蜜糖,“阿初。”   “嗯?”   她沉了片刻,勾住他颈子,“我也会对你好。很好很好。”   “从来就很好。”他微微地笑着,别转脸,捕获她嫣红的唇,坚定又热切地索吻。   这般的亲近,耳鬓厮磨,以往不是没有过。   但在此刻是不同的,因这亲昵会进一步、再进一步地加深。   对她,他永远是适可而止,也从来就不会难为她,不舍得让她羞赧窘迫。   他的自控能力极强,却绝不意味着对她亦心性清冷,正相反,她能轻易点燃他四肢百骸间的火焰。   这些,贺颜如何察觉不到,晓得彼此之间,予以忍让纵容的,始终是他。   她希望,这一日起,忍让纵容是相互的。   她在缠绵悱恻的亲吻中一时头脑混沌,一时又分外清醒。   成婚了,她是他的新娘——这件事,她接受得很好。   所以,接下来的一切,便是水到渠成。   偌大的千工床上,大红锦被之下,是亲密无间的新婚小夫妻。   “颜颜,看着我。”蒋云初柔声道。   贺颜便压下本能的不自在,睁开眼睛,对上他眼眸。   那双漂亮至极的眼睛,不需有温情,便足以让人甘愿一世沦陷,更何况看着她时,总是柔情万千。   这一刻,添了几许疼惜、担心。   “看着我。”   他重复。语声有点儿沙哑了,但更好听。   “好。”贺颜环住他。看到了,他额头沁出了薄汗,在承受的是另一番煎熬。   他啄一下她的唇,予以安抚的一笑。   两两凝望间,她眉心蹙起,但轻声说没事、没事,且完全放松了自己。   他的目光在良久的心疼挣扎之后,渐渐转为贪恋、迷离;   她的目光在良久的隐忍之后,渐渐平静下来,没多久,便会时不时流露出惊讶或嗔怪的情绪。   再之后,呼吸都乱了,急了,本就是呼吸相闻的距离的唇,灼热的吻在一起之前,她喉间逸出一声清浅的吟哦,他喉间逸出一声低低的喟叹。   …   每一天的情形,大抵都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蒋府有情人终成眷属,宫中的端妃娘娘却心烦得想把宫殿掀了。   她没想到,梁王被禁足这么久了,皇帝还是没消气。年节前后,她费尽心思地讨好卖乖,但凡在皇帝面前服侍,定是尽十二分的心力,皇帝却根本不让她提起梁王,但凡提起,必定发火,申斥一通便让她回宫。   母凭子贵,后宫尤甚。梁王若始终走不出困局,她的前程也就断了。   搁以前,她能等,现在却等不了了:皇帝的身体大不如前,药膳、丸药不断,更加消瘦,随之而来的是脾气越来越坏,以前再怎样,他也不会冲她冷脸,眼下可好,就快用茶碗往她头上招呼了。   他一再的消瘦令人心惊,让她生出非常不好的预感。   如果他大限将至,储君又已立下,那还有她和梁王的活路么?   真的不能等了,她拿皇帝没法子,不代表别人不能。   只要按住一些人的死穴,他们便会重振声威,扶持梁王,就算是勉强皇帝的事情,也做得出。   昔年四大勋贵世家鼎盛时期的情形,有人没见过,见过的大多选择遗忘,可她没忘,记得尤为清楚。   只说景国公,在世时勉强皇帝同意政见的情形屡见不鲜。这固然是景家灭门的原由之一,但只要不傻的人都明白,景国公主张的,从来是为天下百姓将士谋取更多的益处,而皇帝与他计较的,却是皇权分流、天子威严不在之类的事。   除了景国公,何国公、长兴侯、临江侯也都是血性男子,有勇有谋,不为此,焉能位列名将。   年轻的时候,皇帝对她宠幸颇多,与她说起过四大勋贵是莫逆之交。   情理之中,沙场上的友情一旦结下,便是一辈子。   蒋家也罢了,蒋云初做派亦正亦邪,又太年轻,没人指引压迫的话,怕是就安安心心地做他的宠臣了——梁王说栽跟头与他有关,她是不相信的,少年郎便有那般的手段与城府,岂不是千年的狐狸精转世了?   她另外不相信的一件事,便是贺师虞、何岱歇了为景家昭雪的心思。不可能的。男人的执念,她多少从皇帝身上看到了一些——不论德行好坏,有些特质总是相同的。   为此,她早在几年前便开始寻找景家遗孤。这自然也是皇帝与她说的,看得出,景家遗孤也是他一块心病,他实在没脸再让人去找去杀而已。   只要找到景家遗孤,控制在手里,便等于控制住了贺师虞、何岱,或许还有太子。别忘了,景淳风可是太子的恩师。   这些年皇帝越来越不待见太子,便是因他有两次就景家惨案讨要说法。   要说法,不过是君要臣死,臣就得死。除此之外,皇帝说不出别的。   在当时,他没办法伪造景家谋逆的像模像样的罪证,也不敢,只要被武官们发现有异,那么他杀掉的便不是景淳风,而是天下军心。   时过境迁,他疑心更重,着手便仍有千般阻碍,一来二去的,就拖到了如今。   梁王的机会就在这里。   憋屈隐忍了多年的两头猛虎,只要用景家遗孤唤醒,便能在朝堂掀起风浪,到那时,格局便会扭转,梁王便能上位。她确信无疑。他们在军中、武官之间的威望,从未消减。   该与外面的人手通消息了。   之前莫坤成了暗卫统领,她如临大敌:梁王受困之前,但凡莫坤让锦衣卫松一松手,也不会有那么多的佐证。莫坤不是保持中立就是偏向太子,横竖不会帮梁王,这是明摆着的。   本打算到二月的时候,哄着皇帝派个远差给莫坤,但她已然受了冷落,行不通了,只好耐着性子观望。   还好,莫坤对差事驾轻就熟之后,又恢复了不播不转的懒散做派,他如此,手下也渐渐懈怠,不再动不动就探查六宫消息。   到了后半夜,端妃打定主意,唤来心腹太监,低声吩咐几句。   随后仍是心浮气躁:通了消息又如何?人还是没找到又怎么办?失望的时间久了,让人几乎放弃了抱有希望。   她想不通的事,儿子未必想不通,未必想不到变通的对策。思及此,她又唤来心腹,再低声吩咐几句。   .   同一晚,赵禥歇在新添的小妾房里。   赵子安与杨素衣大眼瞪小眼地相对而坐。   算是合力整治杨素雪的事情之后,两个人把话说开了。   赵子安说我真对女人没兴趣,你能不能帮我在长辈面前打打掩护?这样的话,我也不会为难你。   杨素衣巴不得如此,说你要说话算数。   从那之后,两个人相处得到不了朋友的地步,但也算是不拘小节的熟人了。   蒋云初、贺颜大婚这一日,轰动了整个京城,几乎半个京城的百姓都跑去观礼。   杨素衣如今再心如止水或心如死灰,也起了些波澜,想起了一些旧事。   赵子安则是毫不遮掩的羡慕嫉妒恨。他爹也得宠,却无实权,连做样子上朝的闲职都没有;皇帝爱屋及乌,一向挺宠爱他的,眼下他与蒋云初一比,有不小的落差。   他成亲当日,皇帝可没锦上添花地册封杨素衣诰命。她这诰命,是他爹磨烦了皇帝三次才到手的。   如果与蒋云初是友人也罢了,偏生不是。那厮与他是完完全全的陌路人。   就算在赌坊那种地方,他见到蒋云初,也会打心底打怵,说不出原由。蒋云初看到他,总像是根本没看到——多可气。   但是,他爹说了,这个新晋宠臣了不得,更惹不得。这样的话,就只能巴结了。   从何处下手呢?只今日的一份贺礼,当然不够。   赵子安对着杨素衣想了半天心事,回过神来,忽然双眼一亮,“你与蒋夫人不是同窗么?日后能不能走动起来?”   杨素衣瞪了他一眼,“我在书院时没脑子,就是因为想害她,才被逐出书院的。”   “那有什么啊,”赵子安不在意地一笑,“有句话不是叫化干戈为玉帛么?人家压根儿也没往心里去,要不然,上次也不会亲自提醒你。”   “人家大度是人家的事,我得有自知之明。”赵家的儿媳妇,根本是个笑话,他怎么就不明白这一点?   赵子安对她拱了拱手,“试试吧。媳妇儿,我求你了。”   杨素衣蹙眉,拿起手里的团扇,照着他肩头便是一下子,“不准那么喊我!”她骨子里就不是温柔端方的做派,跟这个人来疯相处得久了,有时候就快成泼妇了。   她不在乎。   不用在乎。   赵子安没心没肺地笑着,开始利诱:“你多出门走动,我多给你些零花钱。这一两日给你张罗两千两,成不成?”   杨素衣若有所思,“我与蒋夫人走动起来,就等于你与蒋侯有了交情——你不会是这么想的吧?也忒笨了。”   “不是,两家女眷有来往就成,我可不敢往那煞星跟前儿凑——你听说过没?在大街上,骑马拖着方志老长一段路,路上那些血呦……”   “闭嘴闭嘴。”杨素衣听不来那种事,沉吟一会儿,点头道,“你先给我体己银子,我才试着登蒋府的门,要是吃了闭门羹,那也是情理之中,你可不能让你爹去找皇上告状。”   赵子安连声说好。   说定了这件事,天色很晚了,他也可以溜去外院了。   起身走到门口,他回头望着杨素衣,坏笑道:“媳妇儿,总独守空房难熬不?要不然我给你找个男人?”   杨素衣一时间气得险些没脉,缓过来立马站身,转着圈儿找合手的东西,要揍他。   他已笑哈哈地出门,“鸡毛掸子不就在花瓶里么?得,你且记着,下回再找补。”   杨素衣望着晃动的门帘,不知道说什么好。如果只是跟这个二百五这样过日子,她也能凑合,但是上头还有公婆,两个长辈最关心她的肚子,总请太医把脉不说,还总亲自督促着她一碗又一碗地喝养身的汤药。   她就算把自己喝成药材,也不可能有喜,偏又不能跟公婆说。   能怎么办呢?要不就跟赵子安相处成兄弟情义,让他放自己一马,赏一份休书;要么就得自己想法子,找人帮自己离开这个泥沼。   .   翎山书院,诗画廊中,何莲娇一面慢吞吞地走,一面默默地抹眼泪。   颜颜出嫁了,她应该高兴才对,昨日去贺府相送的时候也真的很高兴,这会儿想的多了,越来越难过。   忽然间一声男子的轻咳,惊得她一哆嗦,循声望去,抖着声音问:“谁?”   陆休皱着眉走到她近前,“这个时辰了,除了我与巡夜的人,还能有谁?”   “哦。”何莲娇望了望天色,“很晚了么?”   陆休眉头锁得更紧,“不晚,我从蒋府喝喜酒回来有半个时辰了而已。”   “……”何莲娇不好意思地抹了抹脸,“又不是读书的时候了,晚间我四下转转也无伤大雅,对不对?”   陆休毫不留情地戳穿她的窘状:“哭鼻子而已,你有多少眼泪?住处盛不下?”   “这不是难过么?”   “好事你哭,丧气。”   “你才丧气呢。”忘了是从哪一天开始,她对他的称谓不再是“您”,换成了“你”,起初心慌气短,生怕他计较,幸好他并不在意这些,后来就发现,称谓的转变让她舒适无比,感觉与他是平等的位置了。   陆休似乎没闲情与她聊,偏一偏头,“走。”诗画廊离她住处很远,大半夜的,他又没带小厮,只好亲自送她回去。   何莲娇立刻说好,走在路上,主动解释:“我是想,颜颜出嫁之后,要是没时间回书院怎么办?以前总是她照顾我,什么都为我想到前头,我什么都没帮过她。又心疼,跟我差不多大,就要和蒋侯一起支撑一个门第了,她都不知道什么叫诉苦,万一以后遇到难处,受了委屈……”言语因着哽咽、落泪顿住。   陆休转头多看了她两眼。颜颜这个手帕交也是真没交错,就是忒笨。“不论是谁,过日子都会遇到难处,有人分担就好。受委屈这一节,不大可能,把你那个缺东少西的小心眼儿放下。”   何莲娇破涕为笑,“你可真是的,宽慰人也不会委婉些。”   陆休不接话。   何莲娇找话题让他说:“喜宴怎样?您没多喝酒吧?还有蒋侯,有没有被人灌酒。”   陆休便言辞简练地答了。   她脑筋一刻不停地转,再找话题。   就在这样的前提下,陆休送她回住处的一路,也算是说说笑笑。   .   晨曦初绽,红烛的光影仍旧摇曳着。   蒋云初拥着怀里的人,温温柔柔地吻着她的唇。   贺颜一只手搭在他肩头,纤长白皙的手指偶尔会不自觉地跳跃一下。   好一会儿,他与她拉开一点距离,看着初醒的她。   如云的长发铺散在背后,清灵灵的眼眸之中,流转着喜悦、羞涩。   他指腹摩挲着她的小下巴,不消片刻,她面色微红。   他笑着,语声慵懒地问她:“小气包子,怎么比以前更容易脸红了?”   贺颜真就鼓了鼓腮帮,故意道:“或许,只做小气包子更好。”   蒋云初才不中招,把如鱼儿一样的人拥紧,“你再说一句试试?”   贺颜不敢动,也不敢吭声。   “不舒服?”他语带关切。   她不承情,指尖点着他颈部,嗔道:“怎么又问?问了好几次了。”   “忘了不行?开心得脑子不转了不行?”他说。   她笑。   他感觉到她有些僵硬,拍拍她的背,和她咬耳朵:“放心吧,饶了你了。”   贺颜放松地依偎着他。   他又补一句:“今晚再说。”   “……”贺颜僵了僵,想咬他。   蒋云初的唇仍旧停在她耳畔,低低地柔柔地问:“小气包子,你怎么这么好吃?简直要人命。”   贺颜立时闹了个大红脸,没别的法子好想,把脸埋到他胸膛,再把锦被拉高。   蒋云初哈哈地笑着,随后好一番忙活,才把小妻子哄得让他好端端搂着。   贺颜枕着他手臂,瞧了他一会儿,“蒋云初,你学坏了。”   “嗯。”   “……”   “总一成不变,会委屈你的。”他说。   “……”这话说的,理全在他那边。   想一想他为这场婚事付出了太多,也就不在口舌上争长短了。当然了,主要是争不过。人家是懒得说话,并不是不善言辞。   她问起实际的问题:“你有几天的假?”   “十天。”说到这个,他有些歉意,“而且,还要兼顾锦衣卫里的事。”   “足够啦。”贺颜笑道,“就算兼顾着一些事,你也可以带我和雪狼出去玩儿吧?”   这就在言语间带上了雪狼——“行啊。跟它混熟了?”   “嗯,特别乖,特别可爱,昨晚一开始,因为脖子上系着红丝带,可怜巴巴的,但也很好哄,没多久就高兴了。”   “……”蒋云初觉得,他们在说的是两个雪獒。   雪狼很不禁念叨,没过多会儿,自己扒开厅堂到寝室的几道门,进到寝室。值夜的丫鬟在门外提醒,得知夫妻两个已经醒了,也就放心了。   雪狼走到千工床前。   蒋云初转身,展臂撩起床帐。   雪狼和他对视着,坐下来。   蒋云初没工夫一直给它撑着床帐,对着门口扬了扬下巴,“出去。”   雪狼没出去,反而走到床前,直起身形,前爪搭在床沿上,张望着床帐中的情形。   “长出息了?”蒋云初失笑,“找什么呢?”   贺颜忍不住了,用锦被裹身坐起来,让雪狼看到自己,“雪狼,是不是在找我?”   雪狼蓬松的大尾巴欢快地摇起来。   蒋云初看得颈子一梗。   贺颜又软声道:“等会儿我就起来,陪你吃饭,好不好?”   雪狼继续摇尾巴,表情也有了明显的变化,喜滋滋的。   蒋云初摸一把它的头,狐疑地看着它,“你是开窍了,还是要疯?”   雪狼不看他,只盯着贺颜。   惹得贺颜笑出声来,眼前这两个,实在是太拧巴也太有趣。   蒋云初拿小家伙没辙了,拍抚着示意它要乖,出去等。   雪狼不情不愿地走出千工床,走到寝室里外间之间的槅扇跟前坐着,面壁似的。   蒋云初磨着牙,拿鞋子扔它的心都有了。   贺颜笑得东倒西歪。   过了一会儿,蒋云初被她的情绪感染,也笑。   新婚第一日,便是在笑声中开始的。   穿戴整齐之后,贺颜才想起另一件要紧的事:“我们不用进宫谢恩么?”   “不用。”蒋云初说,“这一阵瘦的都脱相了,上午支撑着处理些要紧的事,下午就开始歇息。前两日他就提过,不用谢恩,往后当差更尽心就成。”   “那就好。”不是怯场,贺颜压根儿就不想见那个打心底厌憎的人。   蒋云初怕她多想,拍拍她的背,“快洗漱,小兔崽子等着你呢。”   贺颜望一眼雪狼,立时笑靥如花,脚步轻快地去了盥洗室。   蒋云初瞧了雪狼一会儿,走过去,拎起的大耳朵,“你行,你可真行。”   雪狼晃了晃头,把耳朵从他指间晃出来,继续一本正经地瞅着面前的槅扇。   蒋云初彻底服气了,转去麻利地洗漱,给贺颜准备好打赏各路下人的封红。   贺颜洗漱以毕,唤上雪狼出门,陪着它在廊间吃早饭。   它埋头西里呼噜地大吃,她也叽叽咕咕地跟它说话。   这俩小活宝。蒋云初笑着摇了摇头。   夫妻两个用过早膳,一起去了兄嫂房里。   本就相熟,如今真正成了一家人,蒋云桥和辛氏都觉得特别舒心,两个人特地备了见面礼,命丫鬟一并交给贺颜,“给弟妹的一点儿心意。”   贺颜笑问:“下午不是要认亲么?到那时再给吧。”   “那时候给的,和这一份不同。”蒋云桥笑容爽朗,“听话,拿着。”   辛氏笑吟吟地点头附和。   贺颜这才从善如流,道谢收下,把两个锦匣交给随侍在侧的晓瑜,她问辛氏:“璐哥儿呢?”   辛氏起身,指了指此间,“早就醒了,像是知道有喜事,这两日都开开心心的。”   两个多月的璐哥儿躺在摇篮里,小脑瓜随着大眼睛的视线扭来扭去,可爱得紧。   妯娌两个进门,兄弟两个也跟进来。   “璐哥儿,”贺颜俯身,缓缓凑近孩子,“婶婶抱抱你,好不好?”   蒋云初煞风景,“你会么?”   “会。”贺颜说,“哥哥一个同窗家的孩子小的时候,我抱过很多次,你忘了?”   “忘了。”蒋云初说。   说话间,辛氏把璐哥儿抱起来,递向贺颜,“璐哥儿乖,这是婶婶,是不是美得像仙女?”   平日里,这样直白的夸奖,总会让贺颜有点儿尴尬,此刻却顾不上,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接到怀里。   “倒像是那么回事。”已经坐到太师椅上的蒋云初道。   辛氏笑道:“说起来,阿初都没抱过我们家璐哥儿。”   蒋云桥以前好像没意识到,此刻被提醒,想了想,多看了蒋云初两眼,“你怎么不抱我儿子呢?”   “不会。”蒋云初答得流利,足见有多理直气壮。   “不会就学。”蒋云桥对贺颜扬了扬手,“弟妹歇会儿,让你家侯爷抱着璐哥儿。”   蒋云初牙疼似的吸进一口气,这种事,他可不想学。   作者: 阿初:我那高冷的雪狼呢?   明天万更继续,红包也照旧在等你~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草头小西。、何宛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草头小西。 10瓶;若水、24828306 1瓶;   么么哒(づ ̄3 ̄)づ╭?~ 第48章 新婚日常/梁王的变通之策   贺颜抱着璐哥儿走到他面前,也不说什么, 继续逗着璐哥儿。   蒋云初坐在那儿没动。   蒋云桥意味深长地道:“抱不抱随你, 但你可要想好了。”   蒋云初心念数转,立时听出了兄长的未尽之语, 转头望过去,笑。   笑意已到了蒋云桥眼中, “快些,往后没事就得哄着我儿子, 记住没?”又不吃亏, 等他和颜颜有了孩子, 不至于慌手忙脚的。   蒋云初站起身来。   贺颜唇角的笑意加深,叮嘱他:“要这样, 把头托高一些,不要抱得太紧, 璐哥儿会不舒服, 也不能抱得太松, 危险。”   蒋云初嗯了一声。   贺颜这才把璐哥儿交到他臂弯。   蒋云初的别扭只有一刻, 孩子很快占据了他全部的注意力。是那么小又那么柔软的小东西,散发着淡淡的奶香。   贺颜见他抱的没有不妥之处, 璐哥儿也没闹,眉眼间的笑意更浓也更柔。   璐哥儿乌溜溜的大眼睛转了转,看住蒋云初,小嘴巴微张,好奇, 却不慌张。   蒋云初由衷地笑出来,“小子,我是你叔父。”   璐哥儿长长的睫毛忽闪一下。   “璐哥儿喜欢叔父抱,对不对?”贺颜伸出手,非常轻柔地挠了挠璐哥儿的下巴颏儿。   笑容在璐哥儿唇畔延逸开来。这样大的孩童,不论有意无意,笑靥都是至为单纯美好。   蒋云初看了贺颜一眼,明显有些惊奇。对这类事,他真是一无所知。   贺颜微微偏一偏头,“要和璐哥儿说话,要逗他笑。”   璐哥儿发出含糊不清地一个音节,在这会儿,像是在附和贺颜。   蒋云初笑开来,“这小子,倒是不认生,我们都是第一次抱他。”   成婚前,因婚期近了,贺颜不好再出入蒋府,便只通过周氏打听些孩子的情况。他就不需说了,平时忙忙叨叨的,得空过来,也只是站在摇篮前看看。   贺颜就道:“我们璐哥儿知道是一家人。”说着握住璐哥儿一只白生生的小手,“对不对?”   蒋云初轻轻地笑,也逗璐哥儿:“来,你再吭一声。”   一旁的蒋云桥、辛氏望着这一幕,相视而笑。   蒋云初与贺颜盘桓了将近一个时辰,才道辞回正房。   雪狼跑出院门来迎贺颜,到了她跟前,却也没撒娇起腻的动作,只是昂着头、翘着大尾巴随她往里走。   到了厅堂门前,小家伙脚步停了停,掉头去了小花园玩儿。折腾一趟,只是来迎这么一段。贺颜心头一暖。   蒋云初一笑,想这世间的缘分真是没道理好讲。   随后,他陪着贺颜见了院中的一应下人,例行打赏,又一起梳理了她的嫁妆明细单子,选出放在正屋、小书房的,余下的要放入库房。   下午认亲之前,贺颜带着晓瑜、晓双开了相应的箱笼,取出婚前备好的一应见面礼。   认亲时,她见到了蒋家族中别的人,以及一些蒋家姻亲。   对这些人,她以前没见过几个,但心里很是尊敬,有着一份亲切。没有他们默默的鼎力扶持,府中兄弟两个的日子,不知会是怎样的鸡飞狗跳。   这些人里不乏八面玲珑的,使得厅里欢声笑语不断。   寒暄一阵子,一行人转到花厅,享用丰盛的酒宴。   男女席面之间,只用一道珍珠帘隔开。   女眷这边,话题始终不离辛氏与贺颜二人,旁人或是问起璐哥儿的情形,或是问起贺颜在书院的一些事。   男子那边,因为喝酒的缘故,气氛就越来越欢快热烈。有目共睹,昨日喜宴间蒋云初没喝多少酒,今日里这些人就开始跟他找补。蒋云桥因着膝下添丁的事,也被带上了。   兄弟两个一直笑笑的应承,蒋云桥笑得爽朗,妙语连珠;蒋云初笑容浅淡,言简意赅,偶尔蹦出一句,便会惹得满桌人抚掌大笑。   女眷这边席散得早,贺颜先回了正房。   门口大红灯笼映照之下,雪狼坐在台阶上,远远地看到她,小跑着迎到跟前,随后却往她身后张望。   相处得再拧巴,雪狼也是打心底记挂着蒋云初的。   贺颜软声道:“晚一些他就回来了,我们先回去,好么?”   雪狼又看了远处两眼,便跟着她回了正屋。   贺颜问过小丫鬟,得知雪狼已经吃饱喝足,放心了,安排手边的事。   收到的见面礼堆放在次间临窗的大炕上,贺颜边看边归类。她在大炕前走来走去,雪狼跟着她来回打转儿,也忙得很。   蒋云桥夫妇早间单独给她的见面礼,她留到最后才看。   蒋云桥给她的是一块不小的鸽血红宝石,她可以自己做主打造什么首饰;辛氏给她的是一支成色极佳的碧玉簪。   贺颜都很喜欢,吩咐丫鬟安放时要谨慎。   忙完这些,大炕清理出来,贺颜寻到雪狼专用的小牛角梳子,坐到大炕上,拍拍身侧的位置,“雪狼,来。”   雪狼摇了摇尾巴,犹豫着。   贺颜讶然失笑,一看就知道,蒋云初根本就没开过这种先例。她可不管,又拍拍身侧,“来吧,没事。”   雪狼又犹豫了一下,才退后几步,腾身跃到她身边。   贺颜开始用梳子给它梳理一身漂亮得过了分的毛,自顾自与它说话。   无疑,这是雪狼十分享受的时刻,起先还端正地坐着,后来懒洋洋地倒下,往贺颜身边蹭了蹭。   贺颜就只给它梳理半边身子的毛,时不时握一握它圆圆的毛茸茸的前爪。   到此刻她已完全确定,雪狼根本自幼就不懂得怎样撒娇起腻,加之摊上了蒋云初这么个你不招他他绝对不理你的主儿,便使得如今再开心,主动表露的亲昵欢喜也有限。   不过没关系,往后照顾它的人,多了一个她,会渐渐地活泼起来。   在她眼里,雪狼就是个小孩儿,自是盼着它活泼泼的,开开心心的。   蒋云初送走饮宴的宾客,到外书房过了一遍昨日的礼单。   东宫也有贺礼,一对儿梅瓶,一对儿赤金如意簪。根本就是给颜颜的。   他微笑,因簪子想到了颜颜上个月的及笄礼。   婚期在即之故,她的及笄礼隆重却不张扬,到场的人总共只坐了四桌。   她对此只有庆幸,说成婚决不能出半分差错,得熟记每个步骤,及笄礼要是也来很多人,她的脑子恐怕会打结,犯迷糊。   他送了她一支缀着几颗钻石的白玉簪,她说太贵重,不知道什么场合才能戴。   他笑了一阵,说临江侯夫人,只要不违制,首饰不论贵重、寻常,都是情理之中。   她听了抿嘴笑,说整场及笄礼都没让她觉得长大成人了,他一句侯夫人立马让她意识到了。   是啊,长大了,带着她固有的率真长大了。   收起礼单,蒋云初回房,情形与昨晚大同小异:雪狼已经睡了,在他进到廊间时,仰头看了他一眼,在兽皮毯子上打了个滚儿,继续睡;贺颜也已入睡,床头留着一盏小小的羊角宫灯。连忙了两日,身体不累,心神也倦怠了。   他坐到床边,把玩着她一缕长发,瞧着她的睡颜,心弦似被温柔的手牵动着。   再熟悉不过的女孩,共度的时光却总有新奇、惊喜——这完全是她的功劳,若依着他的性情发展,大抵还没成亲就是老夫老妻的相处之道了。   思及此,他微笑,去沐浴更衣,折回来歇下,熄了床头的灯,慢慢的、慢慢的把她揽到怀里,吻一吻她头顶的发丝,安然阖了眼睑,心绪安稳祥和地入睡。   .   梁王知道,蒋云初成了新任锦衣卫指挥使,更知道,以前日夜轮班看守王府的锦衣卫换了一茬,这些人仪容整肃,如非必要,绝不理会王府下人。   这些只能让他更加笃定以前的种种推测,谁不相信也不能让他动摇。   蒋云初越是春风得意,他越是怒火中烧,恨得发狂。   他只是被长期禁足,锦衣卫不会入室查看什么,是因此,他才能及时得到外面的种种消息——   梁王的外书房,格局与很多门第的一样,五间进深,分出前后,前面用来会客议事,后面才是他处理诸事的所在。   在他理事的书房里,里间的书架上挂着一个风铃,某些个晚间,戌时到子时之间,风铃会发出轻而悦耳的声音。   他听到了,便会当即转到室内,启动机关。   这时候,看似严丝合缝的方砖地,便会有一块三尺见方的缓缓弹起,现出幽深的密道。   这种时期,不便交谈,外面的人就将各路消息写在纸上,将信函钉在出口近处。   这晚戌时初刻,梁王在书房心不在焉地看书,听到风铃响了,眉宇舒展了三分,走进里间。   今日他得到的消息,是端妃心腹代替自家主子详尽地写了景家遗孤的事,末了替端妃传话,请他想想法子,拿个主意。   梁王的眉宇又舒展了三分。他每日斟酌的正是此事,只是外面太闹腾,害得端妃与他一度停了互通消息。   母妃以前不让他介入找人的事,因为担负的风险太大,他深知这一点,以前也就没多问过,于是,要到今日,母妃才对他交底。   这就好办了。   棋有死局,事情却没有。天无绝人之路。   梁王终夜留在书房,来回踱步,苦苦思索。   母妃放在外面的人手,到了今时今日,也没找到景家那少年。   找不到,要是已经死了,可不就找不到。如果还活着,怎么可能不寻机制造事端给皇帝添堵?除非是被幼年的经历吓破了胆,活成了个窝囊废。   要是个窝囊废,找到了又有什么用?贺师虞、何岱就算见到,也会大失所望,注定不能指望重振景家门楣的子嗣,他们少不得痛定思痛,狠心舍弃——至交的孩子再亲,可自家也有子女。   是否如此放一边,他现在不能长年累月等下去了,母妃若不是瞧着情势实在不利,绝不会让他想对策。   到了后半夜,梁王脑中灵光一闪,唇角徐徐上扬成愉悦的弧度。   人还得找,务必与景淳风有几分相像,至于是不是景家后人,由他们说了算。这一招偷梁换柱,效果要比找到真正的景家遗孤更好。   他快步转到书案后方落座,备好笔墨纸,奋笔疾书。   写好信函,去到里间,把信函钉在密道壁上。   忙完这些,将室内恢复成平时情形,用心检查一遍,才离开书房,去正殿歇息。   梁王如何也想不到的是,他离开后没多久,有人从书房的梁上跳下,落地时一点声息也无。   此人是千户成广。蒋云初升官之后,待他比以前更好,他自然要设法回报。   调换看守的人,让成广意识到,蒋云初应该是膈应梁王的,不想让这厮再起来。于是,他但凡没别的差事,便摸进梁王书房,在里间或外间的梁上长久观望,一待便是一整日、一整夜。   换个寻常的官差,早疯了,可对于专长就是盯梢跟踪的成广来说,是家常便饭。这次算是很享福了,以前猫在房上树上喝着风盯梢的差事,比比皆是。当然,他要感谢梁王不是习武之人,心神够警觉,眼力耳力等等却不能让他及时察觉到危机。   成广对室内玄机记得门儿清,很轻易地便启动机关。之所以如此大胆,是总结出了梁王取信都在晚间的规律。既然如此,取信的人等着取信的可能微乎其微,一定有个固定的时辰,应该也是在晚间——密道的另一个出口在何处,谁也不知道,但守着的人一定小心翼翼,不会随意进密道溜达。   这些猜测是否全对,成广不敢打包票,但眼下梁王的信件还在是事实。   他取出随身带的工具,灵巧地取出信件而不破坏封印,看过信件,神色一凛,又看了一遍,将信件复原,照原样放回原处。   .   一大早,蒋云初在外书房见到了神色凝重的成广。   成广细说原委。   “要找个傀儡?”蒋云初嘴角一牵,笑容冷飕飕的。   成广称是,对此有些心急,“侯爷有言在先,不能轻举妄动,我才没当下毁掉信件。可眼下怎么办?他们真那么办的话,到时候我们说再多,您岳父与何国公未必相信,锦衣卫的名声,自来不大好。”   “无妨。他们要唱戏,我奉陪。”蒋云初说着,笑容里融入了真实的愉悦。景家的事需要一个契机,有梁王在,他便不用费心制造了。   成广比蒋云初年岁大一截,早已从同僚的默契转为对上峰的无条件信服,闻言放下心来,笑道:“那我就只管继续盯梢了。”   .   贺师虞也是一大早就醒了,取出给女婿的见面礼查看,有些不满意,左思右想,却又没更好的可以代替,心情就有些不大好。   事实上,从女儿出嫁到现在,他心情就没好过,任何事都能成为他黑脸的理由。   贺夫人、贺朝、周氏也不好过,可看到他这样,便总忍不住想笑,心情一好,就想开了:前两年颜颜在家里的日子也不多,出嫁之后,说不定回来的日子倒更多,她嫁的可是阿初。   贺夫人起身收拾齐整之后,来到东次间,看一眼正盘膝坐在大炕上拧眉的贺师虞,警告道:“今儿你要高高兴兴的,不然颜颜不是又要难受?万一犯迷糊不肯走了,看你怎么办。”父子两个的假都是请到明日。   贺师虞听着有趣,拧起的眉头舒展开来,微笑,“少吓唬我,她又不是不识数。”   “她识数,架不住有个不识数的爹。”贺夫人走到他近前,戳了戳他面颊,语气变得婉转柔和,“好好儿的,正是阿初筹谋诸事要紧的关头,你可得待他好些。”   贺师虞听着有道理,可心里就是别扭,“遵命。等姑爷来了,我就把他供起来,成了吧?”   贺夫人忍俊不禁,“且由着你耍性子,横竖看到颜颜,你就什么脾气都没了。”   事实证明,贺夫人说的一点儿都没错:   辰正,蒋云初陪贺颜回到贺府,一家人等在垂花门外,贺颜一下马车,贺师虞就笑着唤她,“颜颜,来爹爹这儿。”   “嗳。”贺颜一面脚步轻快地走向父亲,一面用眼神与母亲兄嫂打过招呼,到了父亲身边,爱娇地揽住他手臂,摇了摇,“爹爹想我么?”   “你说呢?”贺师虞眼含关切地打量,见她气色极好,神采奕奕,也就放下心来,嘴里仍是问道,“昨日认亲怎样?有没有累到?”出嫁当日,女儿要应承的事情不多,认亲时却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没有,长辈、平辈都特别和善,又有那边的嫂嫂帮忙应承,一点儿也不辛苦。”   “这就好。”贺师虞说着话,对蒋云初笑着颔首,便转身带着女儿先一步回往正房。   那边的蒋云初向贺夫人行礼,与贺朝、周氏见礼,仍是话少,但是笑眉笑眼的。   一行人到了正房厅堂,蒋云初向贺师虞、贺夫人行大礼,正式拜见岳父岳母。   夫妻两个亲自扶他起来,赏了早已备好的见面礼。   看到女儿打心底洋溢出的欢悦满足,贺师虞那点儿本能的对女婿的排斥也就少了大半,落座闲话时,一点儿架子也无。   近巳时开始,宾客陆续登门,都是与贺家真正走动得近的亲友,需得蒋云初正式结识。这些他已经考虑到了,备的见面礼只多不少。   宾客用过午膳,便体贴地道辞离开,让一家人多一些说体己话的时间。   贺颜、周氏随贺夫人到了宴息室,少不得仔细讲述这两日的情形,末了着重说的则是雪狼。   婆媳两个不免问道:“怎么不带它一起来?”   贺颜鼓了鼓腮帮,“雪狼想跟着,阿初不准,说不能惯它这种毛病,尤其今天这个日子,带上它添乱怎么办。”   贺夫人颔首道:“是这个道理。”又点了点女儿,“你别不服气,刚带了雪狼一两日,不能做主是必然。等日子久了,你回来再带上它。”   “就知道您会这么说。”贺颜扁了扁嘴,蹭到母亲怀里,倒下去,枕着母亲的腿,“看出来了,以后有个什么事,您一准儿向着阿初。”   贺夫人神色坦然,“你有你爹和先生护着,我再不向着阿初,他的日子还有法儿过么?”   周氏听得笑出声来,将剥好的桔子送到贺颜手里。   贺师虞、贺朝与蒋云初去了正房的小书房,男子之间谈论的话题,便没那么轻松了,婚事前后的每个换届,提起来都需要蒋云初解释一二。   这是应当的。   说完这些,蒋云初提了提东宫送贺礼的事。   贺师虞道:“那边怎样行事,你便照猫画虎地应承。”   蒋云初颔首,“记下了。”   贺朝心里直笑。阿初这个人精,哪里需要平日粗枝大叶的父亲提点,眼下这份儿乖顺,只是为着颜颜,和女婿的身份。   这日回娘家,不好回去得太晚,贺家整治了一桌席面,提前开饭,与一对儿新人吃完,就催着他们快走。   贺颜啼笑皆非的,与蒋云初一起承诺过几日再来,上了回程的马车。   她一整日都记挂雪狼,回程中与蒋云初说了。   “它自有它的乐子,不用担心。”蒋云初道,“除非我们夜不归宿,它才会打蔫儿。”   贺颜静下心来,想到自己日后也不能每日陪着雪狼,总会有一些场合,不适合雪狼露面,这才打心底认可了他早间的决定。   蒋云初把她安置到怀里,“明日去书院?”   “嗯!”贺颜用力点头。说心里话,不在先生跟前,是真记挂他。他不同于在家中的亲人,亲人可以相互照顾,他则孤孤单单的,心情不好了,便跑去与道士对弈,废寝忘食的。   马车到了府门前停下来,车夫笑着禀道:“侯爷,夫人,雪狼在等着呢。”   夫妻两个下车,刚踏上脚蹬,雪狼跑到近前,摇着大尾巴,很高兴地看着他们。等到他们下地,自动自发地跑到贺颜跟前。   贺颜俯身搂了搂它,“真乖,我们走吧。”   蒋云初瞥两个一眼,牵了牵唇,先一步进门。   片刻后,贺颜与雪狼脚步轻快地赶上他。   贺颜几次示意,雪狼从她身侧走到两人中间。   蒋云初撑不住,笑出来,“只跟你也不错。”   “我倒是想。”贺颜轻声道,“你们两个啊,一路货,它最记挂的肯定是你。”   蒋云初俯身揉了揉雪狼的头,“怎么说?”   “不怎么说,不信你就瞧着。”   晚间无事,蒋云初细细地教贺颜驯养雪狼的技巧,以及它饭食方面的注意事项。   贺颜非常用心地聆听,恨不得用小册子记下来。   这期间,雪狼一直乖乖地坐在她身边。天色晚了,它乏了,便出门去睡下。   “做什么睡外面?”贺颜明知道雪狼不怕冷,还是不落忍。   “不清楚,回头你问问它。”蒋云初开着玩笑下地,抱起她往里走,“早点儿沐浴歇下。”   贺颜勾着他颈子耍赖,“再说说话吧。睡不着怎么办?”   蒋云初笑的有点儿坏,额头抵着她额头,“这话是不是说的有点儿早?”   贺颜见没下人在室内,咬了他的唇一下,“不让人睡和睡不着是一回事么?”   横竖不用讲道理,他也就胡扯,“昨儿我可是让你美美的睡到了天明。”   “哪有这么算账的?”贺颜又咬他一口。   蒋云初一点儿也不介意,啄了啄她的唇,抱着她进到盥洗室,将她放到浴桶边的太师椅上,卷起袖管,煞有介事地问她:“我替丫鬟服侍你?”   贺颜险些跳起来,“快走快走。”说话间,脸就开始发烧。   蒋云初哈哈地笑,俯身捧起她的小脸儿,予以一记热烈的亲吻。   贺颜气喘吁吁的,仍没忘记撵他走。   他笑着去了相邻的房间,扬声唤人备水。   沐浴后,贺颜换上了一身粉红色的寝衣,想到接下来少不得要面对的,一颗心扑通扑通跳。   有点儿头疼他耍坏:说出口的还算好,不说出的举动才要命。   可是,有什么法子呢?本就是蔫儿坏蔫儿坏的一个人。   她遣了丫鬟,慢吞吞往寝室走。   蒋云初走过来,一把捞起她,“磨蹭什么呢?”   贺颜毫无防备,低呼一声,捏住他下巴,“蒋云初。”   “在呢。”他大步走到床前,把她放到床上,欺身看着她,认真地问:“不想?不喜欢?”   贺颜非常确定,自己要是一本正经地点头,他一定会尊重她的意愿,把她晾一边儿,等他想起来,不定何年何月了。   “你老耍坏。”她小声说。   “那我老实点儿。”   贺颜心说,难。   事实也证明,他也就是那么一说。   不是第一次了,便多了几分放纵。   食髓知味,欲罢不能,便要探询尝试更多,落到她那边,就成了他耍坏。闺房之乐,大抵如此。   夜半,贺颜一动都不想动,肚子却饿了。在娘家吃饭太早,又和他折腾了这么久,不饿才怪。   “阿初。”她有气无力地喊他。   “怎么了?”   “饿。”   “想吃什么?”   “面。”   蒋云初笑着披衣下地,亲自去小厨房吩咐几句。   过了一阵子,晓瑜用托盘端来一大碗面,送到寝室的屏风外,蒋云初亲手端给贺颜。   手擀的备用的面条劲道,汤汁加了高汤,味道鲜美,面条上面铺着肥瘦均等的切得薄薄的牛肉、青菜。   饥肠辘辘的贺颜捧着碗,吃得津津有味。   蒋云初在一旁,笑微微地看着,不时为她理一理垂落到腮边的发丝。   贺颜偶尔看他一眼,水光潋滟的明眸中,流转着喜悦、满足,一如得了美味的猫。   .   许书窈与罗十七的婚期定在明年,是许青松的意思。疼女儿,想多留一二年,罗家与罗十七都很理解——这到底不是天子亲赐的姻缘,就得照着抬头嫁女儿低头娶媳妇的路数行事。   于是,许书窈仍留在书院,程静影对她的差事有所调整,做了芙蓉院内舍的讲书。   去年托贺颜的福,得到的历练不是一点两点,许书窈自认所得虽然不及好友,但也够用了。也的确如此,没用多久便适应了新职位,不乏能让她偷得半日闲的时候。   她把空闲都用来做针线、谱曲,每日固定的一件事,是和来寻她的何莲娇一起去听雪阁,下厨做几道菜,与先生一起用饭。   何莲娇有时毛毛躁躁的,程静影少不得多带她一阵,待得她沉稳一些,有那份心思的话,再做讲书也不迟。   私下里,程静影也问过何莲娇,家中长辈是什么意思,如果为她定下亲事,是否还允许她留在书院。   彼时何莲娇听了,脸色有些不大好,匆匆忙忙告假回家一趟,返回来时,已是神清气爽,说已经与双亲说好,她要自己选如意郎君。   程静影瞧着她,拿不准这小妮子是否明白了对陆休的那份儿心。   陆休那边,做副手的换成了冯湛、罗十七,到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小徒弟贺颜有多伶俐能干——“俩小子怎么比颜颜还笨?”没少与两个监院这样抱怨。这样的话,也只有他说得出。   这日一早,常兴就来传话,说蒋云初和贺颜下午过来。   陆休淡淡地说好,下午便没去外书房,留在听雪阁。   看着带着长大的一对儿璧人一起进门的时候,他唇角不自觉地上扬,心里不知多欣慰。   行礼之后,夫妻两个如以前一样,蒋云初去给先生沏茶,贺颜去准备点心水果——这类事,陆休的小厮也做,但不如他们了解先生的喜好。   坐在一起说话时,贺颜道:“先生,等阿初回衙门当差,我也回来吧?”   陆休视线慢悠悠地移到她脸上,“家里的兄嫂手边无事,孩子也在襁褓之中,你是不是该给他们找个合心意的事由,帮着照料孩子?”   贺颜:“……”她也知道这些,但是,兄嫂的差事用脑子想就行,孩子有父母奶娘悉心照顾,真不缺她这个只会哄、逗的二把刀凑趣。最重要的是,她不放心先生,想在这个不是爹胜似爹的人跟前插科打诨,哪怕添乱呢,他最起码不会闷。   陆休语气加重了些:“再者,阿初刚在朝堂站稳脚跟,少不得与一些门第礼尚往来,或是划清界限,你不该做到心里有数么?”   蒋云初道:“用不着。”   陆休瞪了他一眼,“边儿去,这儿没你的事。”   蒋云初笑眉笑眼地道:“我们成亲了。”   贺颜弱弱地咕哝:“就是想回来,不让不回来不行。”没理可讲就耍赖,耍赖不成就认怂,她一向是这样的。   陆休瞅着她头疼了一会儿,心头一动,提起雪狼:“你们两个都不着家,雪狼怎么办?你不用替阿初照顾它?蒋夫人,想带着爱犬来书院,贺颜,那是做梦。”   “怎么不行啊?”贺颜道,“让它在我的住处就行,您都不知道它有多乖。”虽是这么说着,已经真的动摇了。   “既然那么乖,你就不能对它好点儿?”陆休差点儿就气笑了:能拿来说动她的,居然是雪狼,与哪件正事都不搭边。是长大了,可还是孩子气得很。   蒋云初却有对策:“我们换个住处,就在书院附近。”   “你快给我滚吧。”要不是茶碗里的大红袍太甘醇可口,他说不定就扔出去了。   蒋云初笑笑地看着他,“您说的那些并不算事儿,这边的事儿要紧。”   陆休神色渐渐缓和下来,语声徐徐:“我知道你们俩小兔崽子的心思,也愿意你们在跟前。但是,颜颜想回书院,起码过一二年再说。”他望向贺颜,“嫁人了,先把日子过好才有资格顾别的。而且你留在家中,也能帮我做不少事,譬如代我回复信件、把考题弄出些新花样。阿初不容易,你留在府中,他起码能更放心。他纵着你,你也得为他考虑。”   最终是贺颜心悦诚服。先生前前后后的话,比父母的提点要明确,更有分量。   她笑着拿起一个黄澄澄的桔子,剥了皮,放到小碟子里,送到先生手边。随后,又给蒋云初剥了一个,送到他手边的时候,凝了他一眼,目光里有不容错失的歉意。   被他惯着的日子太久,习惯了,考虑事情便失了轻重。   蒋云初失笑,“先生危言耸听你也信?”   陆休又瞪了他一眼。   “先生说的对。”贺颜索性将桔子送到他唇边,“快吃。”   蒋云初笑着接到手里。   事情就这样翻篇儿了。   晚一些,武睿、程静影、许书窈、何莲娇、冯湛、罗十七都过来了。   说笑一阵,程静影带着许书窈、何莲娇去了厨房,用心准备丰盛的饭菜,贺颜也来帮忙,被三个人合力推到门外,程静影说:“你家侯爷放过话,我们可惹不起他。快走快走。”   贺颜啼笑皆非地折回正屋,与几名男子说笑。   热热闹闹地吃过晚饭,小夫妻两个道辞。   许书窈、何莲娇依依不舍的,听贺颜说得空就来,才好过了一些。   待得回到家里,雪狼仍是等在府门口。许是这次他们回来的晚了的缘故,跑到贺颜跟前,虚虚地扑了她一下。   趋近垂花门,贺颜蹲下,搂着雪狼腻了片刻,“明天起就没要紧的事了,去哪儿都带上你。”一想到它眼巴巴地苦等,心里就不好受。   雪狼起初不动,片刻后,把宽宽的下巴搁在她肩头,蹭了蹭。   蒋云初走过去,拍拍她,又给了雪狼一记很轻很轻的凿栗,“先回房成不成?”   雪狼不满地哼哼了一声。   蒋云初一边的剑眉挑了挑:平时不少下人以为它是个哑巴。嗯,他也怀疑过,带回家第三日,专门去找阿洛问过。   这会儿倒好,也没怎么着,它就哼哼唧唧的。   已经站起身的贺颜见他这个表情,也挑了挑眉,忍着笑,故意道:“瞧把我们委屈的,下不为例。”   “……”蒋云初甩手走人,“惹不起我躲得起。”   贺颜强忍着才没笑出声。   .   接下来的三日,蒋云初带贺颜、雪狼到城外踏青。   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贺颜和大小丫鬟做了风筝,到别院外的原野上放风筝。   雪狼一时围着贺颜团团转,一时跟着小丫鬟跑来跑去,一时又跑回到闲闲观望的蒋云初跟前转一圈儿,忙得很。   雪狼活泼了一些,蒋云初很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望着仪态翩然的小妻子的目光,愈发缱绻。   白日里点点滴滴的欢笑、感触,到了夜间,化为炽烈的痴缠。   销/魂的时刻,饶是素来清醒的他,也生出不切实际的想法,希望时光就此停驻。   回到府中,假只剩了三日,两个人终日留在家中,不是哄璐哥儿,就是带雪狼到后花园里游转。   属下有事来找,蒋云初就到外书房听原委,示下。此外,梁王的打算,他在当日吩咐常兴派人告知了洛十三。   洛十三为此斟酌了好几天。   阿初的打算从不瞒他,且有言在先,这事情该他做主,他随时可以调整或推翻策略。   推翻是不可能的,他不似阿初那样冷静克制,就算算盘打得看起来再好看,也需要阿初费劲心力地策应。这类教训,早在三四年前就有过,他不会重蹈覆辙。   兄弟之间不说谁亏欠谁的话,但让阿初过得相对来说轻生些,是最重要的事。对了,还有颜颜。   过段日子,得找个清雅的所在,让夫妻两个补上给他的喜酒。   梁王的事,他打定主意之后,慎之又慎地反复推敲数次,才写了一封信件,命人交给阿初。   梁王等不及了,谁又不心急?那么,在眼下,不妨帮梁王早日找到傀儡,让他早日自尝苦果。此事,苦寻过他的贺叔父能帮上大忙,他自会当面征得他的同意。   这日,蒋云初收到阿洛的亲笔信,看过之后,笑容愉悦,对送信的人道:“告诉十三爷,可行。”   到了晚间,正准备歇下的时候,宫里来人了,来的还是大总管索长友。   蒋云初即刻到外院相见。   索长友屏退左右,走到蒋云初近前,微声道:“皇上这几日不舒坦得厉害,太子燕王后宫嫔妃等等请求侍疾。皇上否了,还是不放心,要侯爷与莫大人亲自带人护驾,又担心旁人说不清楚,便差遣我出宫来请二位。”语毕凝了蒋云初一眼,神色肃然,眼中却有浓浓的笑意。   蒋云初微声问:“依您看,还能撑多久?”   作者: 上章红包已发,本章红包已躺平~   明天见~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飄飄魅影 10瓶;wuiloo、24828306 1瓶;   么么哒!(づ ̄3 ̄)づ╭?~ 第49章 日常/大戏将至   索长友直言道:“我估摸着得到秋日。”   蒋云初颔首,“很好。”   他要看清楚太子的为人, 也要让太子看清楚自己, 皇帝要是一下子死了,有些事还真有些麻烦。   索长友没再耽搁, 道辞去找莫坤。   蒋云初回到房里,更衣时与贺颜说了原因。   贺颜帮他整理着衣服, “不用记挂我们,照顾好自己。”   蒋云初笑着抱了抱她, “有事就吩咐常兴。”   “嗯。”贺颜携了他的手向外走, “我送你。”   雪狼跟上来, 这一次,闷头走在蒋云初身边。他出门, 它总是有些不大高兴的。   蒋云初揉了它一把。到了垂花门,他摆手示意贺颜、雪狼回去, 步履如风地去往外院。   贺颜和雪狼都望着那道高瘦挺拔的背影, 直到他转过一道影壁, 消失在视野。   贺颜蹲下, 看着雪狼,“我们再待会儿, 还是这就回去?”   雪狼有些低落,还是很给她面子地摇了摇尾巴。   贺颜揉了揉它的大头,起身道:“走吧。”   雪狼很听话,跟着她往回返,只是回了两次头。   回到房里, 贺颜给雪狼梳毛,逗了它一阵子,待它乏了,去了廊间自己的地盘儿,她跟过去,哄它到酣睡,这才沐浴歇下。   床忽然大的过分了,室内也没来由地空落落的。   只有一点点失落,她担心他。   但她很快转移心绪,斟酌起陆休提过的家里家外的事情,明日起,可以逐一着手了。   无能为力的事,想再多也没用,那就在别处上心,让他少一些后顾之忧。   翌日,贺颜让常兴派人去翎山书院,取来陆休需要回复的信件。   一名护卫快马加鞭,一个时辰左右便来复命。   贺颜瞧着他手里不小的书箱,“里面都是信件?”   护卫恭声称是,“先生说,自去年腊月到最近的信件,他只捡着要紧的亲自回复了——到这上下,还没找到合适的人代他复信。”   贺颜又是笑又是扶额,让侍卫放下书箱,打了赏。   接下来,她便留在作为小书房的西耳房,伏案回信。对先生,不知是该佩服他沉得住气,还是说他不着调。   雪狼在小花园里玩儿了一阵子,来寻她,不声不响地坐在她座椅旁,时不时仰头看她一眼。   贺颜想一想,挪到座椅一边,拍拍空出来的位置,“来。”   雪狼犹豫一下,很高兴地跳上了座椅,有些吃力地转一下庞大的身形,在她身边坐下。   贺颜一心二用,看信回信期间,时不时摸摸它的头、背,和它说说话。   雪狼起先有些拘谨,板板正正地坐着,一味地看着她手里的笔,过了一阵子,松快下来,挪了挪身子,把下巴搁在她肩头。   贺颜心里暖烘烘的,偏头贴了贴它的大头,握住它一只前爪。   .   养心殿。   殿外,锦衣卫、暗卫形容整肃,五步一岗、十步一哨。   皇帝在寝殿歇息,索长友服侍左右。   莫坤与蒋云初在偏殿用茶点,前者呵欠不断,见近前没有宫人,低声抱怨道:“怎么让咱俩一起来护驾?想熬死我?”   蒋云初道:“找地方眯一觉就是了。”   “在这地方,再乏也睡不着。”莫坤用力揉了揉脸,“得想想辙,咱俩轮班儿。我熬不住,你正值新婚,都拴在宫里还了得?”   蒋云初嗯了一声。   寝殿中,形销骨立的皇帝额头上尽是汗水,他发出几声克制的呻/吟,蓦然醒来。   索长友上前,恭声道:“皇上,可要传膳?”   “药呢?”皇帝蹙着眉,强忍着剧痛,吃力地抬一抬手。   索长友面露难色,“皇上,您昨日便已服了一粒,太医院判说……”太医院判一直在委婉地告诉皇帝,是药三分毒,那丸药实在不得已才能用,切忌连续服用。   皇帝神色暴躁,额角的青筋直跳,“你听谁的?”   “……是。”索长友不敢再耽搁,转身取来一个白玉药瓶,倒出一粒丸药,服侍着皇帝服下。   皇帝问道:“蒋云初、莫坤来了?”   索长友道:“是,就在殿外护驾。”   皇帝轻轻吁出一口气,缓缓阖了眼睑。这一场从发作就没真正痊愈的病,他归咎于方志,暗自磨牙多少回,等抓到那混帐东西,定要万剐凌迟。   外面,皇后携几名嫔妃前来,直接被锦衣卫拦下,询问两句便回了后宫。   这种场面功夫,她们不得不做罢了。   皇后心里的指望,是皇帝早日归西。他没苛待过她,也没宠爱过她,一年一年过去,他对太子越来越苛刻,使得她自惶恐到生恨。   迟一些,端妃单独过来了,一见殿外的阵仗,心头一凛,回去的路上,便是窃喜了:暗卫、锦衣卫都被皇帝绑在跟前,正好给了她与梁王施展计划的足够的余地。   .   傍晚,蒋云桥、辛氏着人来请贺颜过去用饭。   贺颜从善如流。   蒋云初一向不带雪狼去兄嫂房里,该是同在一个府邸的缘故,雪狼也从不闹着要跟着,只当寻常事。今日亦是。   贺颜过去之后,先问起璐哥儿。   辛氏笑道:“刚睡着,正好,给了我们安心用饭的空。”   一起用饭的时候,贺颜状似不经意地问起夫妻二人的喜好。   蒋云桥笑道:“有一度,想去游山玩水,眼下添了璐哥儿,只能延期到他大一些。要说喜好,我倒是很喜欢琢磨营造方面的事,大的做不来,盖个房子、建个园子应该还是可以的。”   辛氏斜睇他一眼,“我看你是吃亏没吃够。”转向贺颜,笑道,“有几年了,他揽了两桩建园子的事,到头来一共赔了两千多两,我一直想不通是怎么回事。幸好别的营生进项不错,不然真要上火得睡不着觉。”   这类事,贺颜有些见闻,笑着为蒋云桥开脱:“那是哥哥尽心负责。营造方面,全盘接到手里之后,要采买物料、寻找能工巧匠,一上手就能盈利的少之又少。”   “听到没有?”蒋云桥笑容舒朗,“我跟你说你不信,弟妹也这么说,你总该信了吧?”   辛氏因贺颜的才名,对她的话很是信服,释然一笑,又问:“弟妹怎么知道这类事的?”   贺颜娓娓道:“小时候在庄子上,陆先生过于清闲,曾帮着几个百姓盖房子。在书院,前年他将看着不顺眼的几个地方拆了重建。我觉着这种事新鲜,总问东问西的,他也不嫌烦,告诉了我很多东西,还赏了我几本前人写的营造相关的书。”   “是么?”蒋云桥双眼愈发明亮,看着贺颜,却是欲言又止。   贺颜揣摩出他心思,笑靥明丽,“哥哥既然有心于这方面的学问,回头我便将那几册书找出来拿给你。横竖我看完了就搁在一旁,再不会看的。”不用再看了,都记在脑子里了。   蒋云桥喜上眉梢,“那太好了。”陆休手里的书籍,必然有着真知灼见,不然他才不会留着,更不会赏了最疼爱的小徒弟。   辛氏见夫君神采奕奕,心下很是快慰,又从丫鬟手里接过布菜的筷子,给贺颜夹菜,让她多吃些。   贺颜也不客气,“要吃鱼。”   辛氏的笑容透着宠溺,给她夹了一大块骨酥鱼到碗中。这个小妯娌,她真是喜欢得不得了。   用过饭,喝过一盏茶,贺颜回正房。   雪狼活泼泼地迎上来,伴着她进到室内。   贺颜吩咐晓瑜、晓双把之前提过的几本书找出来,去交给蒋云桥。   长期的事由如果是自己由衷喜爱的,是一种福分。   她琢磨着,或许可以帮蒋云桥从这方面着手,蒋家的家底到底有多大,恐怕蒋云初一时间都算不清楚。既然如此,起先三二年,蒋云桥大可以用来积累经验,赔了是应当的,没赔就是赚到了。   最重要的是,这营生是手艺活儿,不会碍谁的眼。   至于嫂嫂辛氏,倒是不用她张罗什么。看得出,辛氏是贤妻良母类型的女子,留在家中相夫教子,便是她最愿意过的日子。想想以前陪着夫君经商的几年,不知该有多辛苦。   往后,她得对嫂嫂和璐哥儿更好些。   雪狼去廊间睡觉了,贺颜也安排着歇下。没料到,沐浴后,晓瑜禀道:“夫人,雪狼去了前面。”   贺颜嗯了一声,待得长发干透,重新穿戴整齐,绾了个简单的发髻,径自去往府门。   宽敞气派的府门前,雪狼坐在那里,望着远处,孤孤单单的。   常兴与值夜的护卫见到贺颜,行礼后都苦笑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贺颜摆一摆手,放轻脚步,走到雪狼身边。   雪狼摇着尾巴仰头看她,小眼神儿怯怯的。明显是怕她责怪。   贺颜的心柔软得一塌糊涂,手伸到它面前。   雪狼迟疑一下,用下巴蹭了蹭,低低地呜咽一声。   贺颜唤人寻来一个软垫,坐下来,轻声道:“我和你一起等,到子时他还不回来,我们就回去。”   雪狼亲亲热热地蹭到她身边,大脑袋蹭了蹭她肩臂。   常兴看到,动容之后,愈发地不知道说什么好:雪狼自己等,侯爷兴许无所谓,夫人和它一起等,侯爷一定受不了。   夜风习习,温柔地回旋在天地之间。   贺颜望着空荡荡的街巷,想着实际的事情。她知道宫门已经落锁,不出意外,蒋云初不会回来。只是应该陪着雪狼等一等,总要让它有个过渡。   张府那边,她派人盯到了春节前,听闻张阁老一直拘着祖孙两个,心里便有数了,撤回了人手。   张夫人就算脸皮再厚,也不会再去打扰先生。   程静影曾问过她,记录张汀兰每日行径的话,是吓唬人还是确有其事。   彼时她笑了一阵。当然是唬人的话,不过,做出一份也非难事——女孩子之间,总有些没来由的矛盾,不喜张汀兰的女公子有几个,对她的动向,只要是值得一提的,她们一定如数家珍。更何况,书院里还有一些蒋云初的人手,有一些应该就在学子之中,也能帮忙。   之所以那样说,是必要的。张夫人、张汀兰本意就是混淆视听,她当然就得拿出个诸事一清二楚的态度。   祖孙两个那般行事的原因,她一点兴趣也无,日后最好是互不来往,来往的话,她也不会与之冰释前嫌。   打过亲友歪主意的人,她记仇。   外书房里的自鸣钟响起,悠扬厚重的声音传到院落之中。   贺颜站起身,“跟我走。”   雪狼冲着她摇尾巴,不动。   贺颜让神色显得严肃一些,拍抚它的背,用动作给它命令,再一次重复:“走。”   雪狼低低地嗷呜一声,垂头丧气地与她离开府门,回了内宅。   常兴等人长长地透了一口气,逸出欢快的笑容。   回到正房,雪狼蔫儿蔫儿地走到自己的小毯子上,趴下。   贺颜吩咐婆子把院落通往前后的门关上,走到雪狼跟前,好言好语地哄了它一阵子。   雪狼虽然不大高兴,但见门都关了,彻底不用惦记了,只好认头,终是在她轻抚下酣然入梦。   能迁就她就好。贺颜笑着,回寝室歇下。她是想让雪狼渐渐明白并接受,蒋云初不回家的情形并不少见。在她记忆中,他就没有真正清闲的日子。   .   寅时,皇帝醒来,感觉身上松快了不少,起身倚着床头,用了一盏羹汤,唤莫坤、蒋云初到面前:“今日的朝会不能免。你们巡视皇城各处守卫,若不得当,便重新部署。”   二人恭声称是,莫坤心里想骂娘,蒋云初则是心甘情愿。这差事,应了那句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皇帝打量着他们,莫坤满脸倦色,蒋云初一如平时,只是面色稍显苍白。“这几日,你们要辛苦一些。”   二人齐声说不敢当,随后,蒋云初道:“今日皇上不舒坦,莫大人一直记挂着,已有几日不合眼。待得部署完皇城守卫,皇上便让莫大人去值房歇息一半日吧?”   莫坤聆听期间,很配合地做出担忧之色,摇头道:“不必,在皇上跟前,臣心里才踏实。”   两个人的几句话,让皇帝心里很是熨帖,唇角牵了牵,慢悠悠地道:“临江侯说的在理,便是铁打的人,几日不眠不休,也撑不住。朕在病中,疏忽了这一点,你们两个轮值即可,只是,要与各自手下打好招呼,不能说自己上峰不在,便不听吩咐。”说到这儿,凝着蒋云初,“你尚在新婚,若非没旁人可取代,朕断不会让你前来。”   “皇上言重了。”蒋云初拱手行礼,神色温和而认真,“这是微臣本分。”   皇帝没掩饰眼中的赞许,唤宫人赐座,问起两个人手边的差事,这几日宫里、官场的动静。   二人的差事就是这个,一一作答。   叙谈了小半个时辰,皇帝命他们去忙正事,自己由宫人服侍着更衣、用膳。   蒋云初、莫坤走出养心殿,前者派手下要来一张皇城舆图。   莫坤问:“还真要重新部署得罪人啊?”锦衣卫是上十二卫之一,他们两个要是把其余的十一卫得罪了,往后行事少不得被人使绊子。   蒋云初睨他一眼,“就是为了不开罪人,才要摆出个像模像样的架势。”   莫坤很快会意,笑了。   两个人看过舆图,定好分头巡视的路线,到了早朝的时辰,便又打起精神,随皇帝上朝——莫坤本不需随着上朝,在这上下,也要破例。   皇帝拖着病体上朝,不过是让文武百官安心,或者说,让他们死了趁他生病兴风作浪的心。再者,生病时邪火盛,谁敢惹他不悦,正好让他排遣一些火气。   他没安好心,朝堂之上的气氛自然好不了。   内阁处理事情的进度慢,几个人并一并申斥了一通。   有言官弹劾蒋云初好赌、品行不正,贺家亦过于张扬,请皇帝降罪,皇帝只问了蒋云初一句,有没有再去赌坊。   蒋云初说没有。   皇帝都没让他与贺师虞解释,直接赏了那名言官十廷杖。   莫坤与蒋云初相视一笑。   有的言官的脑子真是不可理喻,可皇帝都让蒋云初护驾了,赶在这时候弹劾他,不是明摆着找倒霉么?难不成还想着激起公愤,让蒋云初吃亏?   当然了,被弹劾的情形会越来越多,莫坤就是常年被人追着弹劾的主儿,谁也没办法打破这种规律——得圣宠就是罪过。   .   这日晚间,贺师虞独自去见洛十三。   洛十三把事情原委、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道:“叔父,阿初也同意,您能帮我么?”   这类事,贺师虞不敢有丝毫大意,正色斟酌良久,道:“只是找一个人的话,容易,但这个人是怎样的心性才好?”   “除去心性纯良的,怎样都好。”洛十三笑道,“那样才不至于左右为难。我们只是推波助澜,并不需要出面。”   贺师虞颔首,又敛目斟酌片刻,道:“半个月能给你准话,来得及么?”   “来得及。”洛十三的笑容愈发明朗,“这本来就不是着急的事儿,您能帮忙就好。”   “既然有了眉目,当然是越快成事越好。”说完了要紧的事,贺师虞道,“唤人备酒菜,咱爷儿俩有一阵子没好好儿喝几杯了。”   “我也是这意思。”洛十三哈哈一笑,扬声吩咐下去。   .   在宫中逗留两个日夜之后,这天夜间,蒋云初回到府中。出宫的时辰不晚,北镇抚司有不少事找他,他便过去了一趟,看了几份卷宗,给出建议让他们试试。耽搁的时间不短,到家已是夜半。   没看到雪狼傻乎乎地等,他暗暗松了一口气:每次看到那小崽子等着自己,固然感动,可也真不大好过。   常兴送他到垂花门前的路上,告诉他,这两天夫人都陪着雪狼等到子时,然后带它回房,关闭正屋前后的门。   蒋云初一边的眉毛扬了扬,幸好只是关闭正屋所在的第三进的门,里外的下人能及时传话,不然他还得叫门。   他进到正房院落,循着抄手游廊往正屋走的时候,值夜的丫鬟婆子便先一步赶去正屋报信。   还没走到正屋,白色的庞然大物便跑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欢实地摇着尾巴。   蒋云初停下,俯身揉着它的头,“小崽子,记挂着我?”   雪狼的头一扭,用下巴蹭着他的手。   “又添毛病了。”他语气特别柔和,唇角也徐徐上扬,“走着。”   雪狼跟他到厅堂门口,便踩着轻快的步子去了自己的地盘儿,懒懒地倒下。   蒋云初略一迟疑,走过去,蹲下,哄它入睡。   他进院落的时候,贺颜就醒了。他在家中走路,会刻意将步子放得重一些,方便下人提前看到,且不会被吓到。   等了一阵子,他还没进屋。   她知道,一定是在哄雪狼。他那个人,你给他多少好,他会百千倍地还上。   她翻身向外侧,等着他。   他进屋了,径自去沐浴更衣,她就快再次入睡的时候,他回来歇下。   “阿初。”她揉一揉眼睛,语带笑意。   蒋云初拥她入怀:“吵醒你了?”   “不是,听到你回来就醒了。”贺颜搂住他,“磨磨蹭蹭的,想让我把你关在外面么?”   蒋云初笑着,托起她的脸索吻,不温柔,很急切。   不消片刻,贺颜的呼吸就乱了,身形因着舌尖、心头的颤栗蜷缩起来。   “颜颜,我想你了。”他说。   她呢喃一般地说:“我也想你。很想。”   旖旎流转,绮丽的火焰于无形中燃烧、蒸腾。   翌日一大早,蒋云初便又进宫。也就是说,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他没两日回家一趟。   贺颜送他时道:“别总这样来回折腾了,在锦衣卫值房歇息也是一样的。”   蒋云初笑微微地看住她,“不一样。”   “……”贺颜只当自己什么都没说。   随后几日,雪狼在贺颜柔婉的陪伴引导之下,改了等蒋云初的习惯,应该也是与她愈发亲昵之故,有她在家,它也踏实得很。   这天,回事处接到了杨素衣的帖子,当即送到内宅。   帖子上的言辞非常客气,说府里不方便的话,在外面的茶楼也好,只是需要她选地方。贺颜看过,一笑,吩咐道:“说我明日得空。”   这类帖子很多,她大多婉拒了,让人回话说得空会登门拜访。杨素衣是有些不同的:错过,得了惩戒,那么,不咸不淡地走动着也无妨。   转过天来,杨素衣带着几色礼品到访蒋府,贺颜以礼相待。   比起上次相见,杨素衣的气色好了一些,精气神儿也足了一些。   闲谈时,不可避免地谈及各自的夫家,杨素衣道:“你这边的情形是明摆着的,我那边也一样,只是你处处顺心,我处处啼笑皆非罢了。”   “看开些。”贺颜宽慰道。   “以前是破罐儿破摔,眼下倒真是看开也放下了一些事。”杨素衣有些怅然地道,“以前年纪小,长辈只是宠着,便是白读了那么多书,一点事理都不明白。”   “少不更事,说的就是我们出嫁前后吧。”贺颜笑着把盛着樱桃的盘子推到她手边,“我也是摸着石头过河。”   “你在陆先生跟前当差那么久,该明白的,他早就提点你了。”杨素衣绽出柔美的笑容,“说起来,先生对我们并不宽容,但我还是很钦佩他。”   贺颜侧了侧头,“回头我告诉他。”   “千万别。”杨素衣忙道,“他恐怕听到杨家俩字儿就要黑脸。”   “哪能啊。”   话题就这样转移到了书院方面,可谈的居然特别多:两个人同在书院时,立场算是对立的,对一些人的看法也就不乏大相径庭的情形,无伤大雅,只是都觉得很有趣。   不知不觉,聊了近一个时辰。杨素衣起身道辞,贺颜亲自送她。   杨素衣轻声告诉她:“其实我本没脸来,是赵子安那厮要我试试,看能否与你走动起来。他也没别的,惹不起侯爷,更不敢往他跟前凑,只是想让人觉得我们两家不是水火不容。但你要是为难,我日后便不来了。”   贺颜转头凝着落寞的杨素衣,柔声道:“不为难,只管隔三差五地来坐坐。家里有宴请的话,我下帖子给你。只是我不能去你那边。”   杨素衣慌忙摆手,“可千万别去。乌烟瘴气的,我都快变成泼妇了,你没看出来么?”   贺颜忍俊不禁,“哪有,更爽直了些而已。”   “但愿如此。”杨素衣也笑了,又认真地问,“我真的可以来?”   “可以。”   “谢谢你。”杨素衣匆匆地握了握贺颜的手,停了停,又道,“以前……对不住。”   贺颜轻推她一下,“啰嗦,快走吧,下次过来,给我带些零嘴儿。”   “好啊。”杨素衣来时忐忑,走时欢欢喜喜。   隔一日,王家有帖子来。贺颜一看,是王舒婷写的拜帖。那女子与杨素雪是一丘之貉,她才不要见。   她不相信王舒婷那种人会往好处转变,想登蒋府的门,不是为了家门,就是想为自己得到什么好处。   她吩咐回事处的管事:“这位王小姐的帖子,日后不用收了。”   管事正色称是。   时光在蒋府温馨的氛围中悄然流逝,转眼到了四月中旬,花红柳绿,春和景明。   贺颜逐步适应了成婚后的日子,和雪狼一样,很会自得其乐,料理完内宅的事,在家中会客、哄璐哥儿,或是带着雪狼回娘家、去书院。   另一面,关注着宫里和蒋云桥的情形。   皇帝愈发地精力不济、肝火旺盛,总觉得儿子、臣子要害他。   要不是清楚蒋云初还有别的事要安排,贺颜真想去上香祷告他快点儿驾崩。   蒋云桥哄儿子的时间明显减少,常在书房潜心研读贺颜送他的几本书,听先生说,还去过书院一趟,请教了不少问题,回来之后,总想着找个事由练练手。贺颜听了,笑得大眼睛眯了眯,跟阿初商量一下,就可以让这位兄长如愿以偿。   这时节,满心欢喜的不只贺颜,还有端妃、梁王。   一个多月的煎熬等待之后,外面的心腹终于传来好消息:人找到了。   梁王与端妃相继看过找到的少年的画像,大喜过望,吩咐心腹好生调/教少年,端妃亦开始准备对贺师虞、何岱施压。   四月二十一,端妃以为皇帝祈福七日的由头,离宫去了白云庵。   作者: 重头戏之一要到啦,有点儿兴奋^_^   上章红包已发,本章红包已经准备好了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4828306 1瓶;   谢谢亲爱哒!(づ ̄3 ̄)づ╭?~ 第50章 瓮中捉鳖(上)   贺夫人怔怔地望着面前的管事,“你是说, 姑爷早在去年就找到了你?”   这管事, 正是当初扮成趟子手,送关乎手札的谜题给贺颜的人。他满面羞惭, “侯爷分明是查清楚了,是您要小的将包裹交给小姐, 但他说,小的可以当做没有这回事……   “小的还没斟酌出轻重, 家里便出了些事, 急匆匆返乡处理, 这些您是知道的。如今回来,侯爷与小姐已经成亲, 我想着,还是应该告诉您。”   贺夫人语凝。   到如今, 阿初也没跟她提过手札的事, 连试探的言语也无。   可真有他的。   半晌, 她没辙地笑了笑, 对那名管事道:“不碍的,只管安心当差。”   管事称是, 行礼告退。   贺夫人仔细回想着手札上的内容。对于阿初、颜颜、贺家来说,最大的隐患是皇帝、梁王。那父子两个不死透,她那一册手札便不能作废。   这些,阿初到底是怎么打算的?能确保万无一失么?   既然他已知道是她示警,那就索性与他摊开了说。   她唤来管事妈妈:“去蒋府传话, 侯爷何时得空了,过来一趟。”   .   蒋云初站在皇帝病榻前,恭声道:“端妃娘娘抵达白云庵之后,在附近当差的锦衣卫曾发现有形迹可疑之人出入庵堂。”   皇帝问道:“什么人?”   “没查。”   皇帝拧眉,“这叫什么话?”   蒋云初回道:“事关端妃娘娘,不要说微臣属下,便是微臣,也拿不定主意。”   “混帐!”皇帝瞪视着他,“她怎么了?有什么可顾忌的?”   蒋云初一脸无辜,认真地道:“终归是皇上身边的嫔妃,锦衣卫多事的话,也只是想确保她在庵堂安稳无虞,再多的,不方便。”   皇帝一哽。锦衣卫查的盯着的都是官员,嫔妃真不是他们的差事。明知如此,还是道:“眼下是什么时候?破例行事又何妨?万一她出宫就没安好心,要为着梁王出幺蛾子,你们这般拖拖拉拉,岂不是等同于帮衬她?”   这是强词夺理,蒋云初便只是笑微微地听着。   皇帝的话本没过脑子,信口一说,但说完之后,当真对端妃生出了切实的猜忌。略一琢磨,他吩咐道:“端妃回宫之前,你与莫坤一起查她,务必亲力亲为。宫里部署妥当即可。”   蒋云初领命。   皇帝吁出一口气,意识到自己方才态度恶劣,着意缓和了神色,指一指近前的座椅,“坐下说话。”   他发作谁都属寻常事,得宠多年的赵禥、莫坤、方志莫不如此,但对着这少年,很奇怪的,会有些不落忍。   这小子实在是招人喜欢,多大的火气,对上他的笑眉笑眼,便没了。恐怕痛恨他的人看久了,恨意也会消减。   蒋云初依言落座。   “朕近来诸多不适,肝火旺盛。”皇帝牵出一抹笑,“你总在近前,比谁都清楚。”   蒋云初微笑道:“菩萨尚有三分火气,何况正值盛年的天子。”   皇帝哈哈一乐,“你话最少,朕却最喜欢听你说话。”   “是微臣的荣幸。”蒋云初心想,你爱听什么,不爱听什么,就算我没琢磨的一清二楚,只凭索长友、莫坤的帮衬,便足以应付。但这种事,做着是真恶心。   皇帝话锋一转,问起何岱:“何国公近来可安生?”精力连应付朝政都吃力,旁的公文密报便只能捡着要紧的当面询问。   蒋云初沉吟一下,“这两日,有形迹可疑之人在何国公府附近出没。微臣命手下继续观望。”这话算是无中生有,在为除掉端妃、梁王做铺垫。   皇帝眉心一动,“是他要生事,还是别人要找他?”   “听属下的说辞,应属后者。”   皇帝嗯了一声,“太子在忙什么?”眼下最担心的,便是儿子生事,要他一病不起。   蒋云初回道:“太子除去上朝,便在东宫抄写经文,有四十九卷已经送到护国寺。”   皇帝心里又舒坦了一些,“他真有孝心便好。若是让他辅政,你觉得如何?”   蒋云初道:“微臣不敢妄议。”   皇帝睨着他,“朕让你说。”   蒋云初的言辞稍稍显得有些没正形:“有人帮衬着皇上,总比没有好吧?但您已经见好,何必思虑这些。”   “你知道什么?”皇帝笑了笑。见好是太医和宫人说的,有多难受,只有他自己知道。   蒋云初微笑着欠一欠身。   “还是太年轻,有些事便看不透彻。”皇帝不在意地摆一摆手,忽而话锋一转,“你岳父近来可好?”   蒋云初唇角的笑意加深些许,“许是儿女皆成亲的缘故,人完全松弛下来,闲话时提过两次,有意辞官赋闲,出门游山玩水。”这自然也是没有的事,试探而已。   “不准。”人在视线之内,才在掌控之中,贺师虞离开京城之后,谁知道会做出什么事?   蒋云初莞尔,“微臣尽快转告。”   “如今对你的岳家,锦衣卫是否只是走个过场?”   “哪能啊。”蒋云初道,“只有更尽心地日夜监视,且加派了些人手。”   “这是为何?”皇帝真意外了。   “踏实。”蒋云初道,“万一谁冒犯贺家,甚至想利用微臣岳父出什么幺蛾子,微臣可就等于是后院儿起火了。有锦衣卫看着,能随时照应,这是微臣的一份儿私心,若不妥,便减去一些人手。”   皇帝哈哈地笑起来,“办得好,照常行事即可。”   蒋云初敛目微笑,拇指摩挲着食指。   过不了几日,监视贺家的锦衣卫应该就会发现,端妃要见贺师虞——何家那边也一样,皇帝闻讯之后,一定会选择来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且要亲自参与,到时候,事情可就有意思了。   皇帝因心情愉悦,有了与蒋云初下棋的兴致,唤宫人服侍着起身,转到棋桌前。   对弈期间,皇帝提起寻找老王爷的事。   蒋云初便又举荐了一个擅长追踪刺杀的手下。   皇帝做样子犹豫片刻,否了。   此事,皇帝想起来就提一嘴,可因为对蒋云初举荐的人不够信任、不够了解,手里也没有其人的软肋,根本不会用。   蒋云初很清楚,皇帝打的如意算盘是,过个一二年,君臣情分更深了,便许给他更大的权势,或委婉地寻由头用他的家族、岳家甚至颜颜拿捏他,让他去办这档子事。   皇帝能够那么快的宠信他,正因为太清楚他的软肋在哪里。   可惜,皇帝以为的君臣情分,皆因滔天的恨意而起。   .   转过天来,蒋云初抽空去了一趟贺府,见贺夫人。   相见之后,贺夫人屏退下人,笑吟吟地端详他半晌,道:“混小子,你倒是沉得住气。”   这话可猜测的地方太多了,也就是无从猜测。蒋云初笑问:“您指的是——”   “手札。”贺夫人开门见山。   蒋云初笑了,静待下文。   “颜颜可知情?”   “没告诉她。”蒋云初问,“有这必要?”   “自然没必要。”贺夫人横了他一眼,“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   蒋云初略一思忖,“要问,首要一点自然是原由。”   贺夫人早有准备,十分自然地道:“那一阵,我每夜都做一个相同的冗长的噩梦,有一些与我们两家无关的事,也确实发生了。我想当面与你们说,却怕你们以为我思虑过重,中邪了,只好出此下策。”   蒋云初笑笑地凝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他气度威仪越来越贴近前世,贺夫人没办法不心虚,却只能态度强硬地道:“怎么,你不信?”   蒋云初不信,但是——“不论是何缘故,都不打紧。您已帮了我太多。”说着,毕恭毕敬地深施一礼。   贺夫人忙抬手示意免礼,“坐下说话。”   蒋云初回身落座,道:“若要问,便与梁王相关,可我想,值得追究原由的事,您并不知晓,否则,手札上总会点到。”   贺夫人叹气,“的确如此。若我知道的更多一些便好了,你也不至于这么辛苦。”   “哪儿的话,都是应当应分的。”蒋云初犹豫片刻,道,“近来梁王相关的事,您可有耳闻?”委婉地问岳父有没有告诉她。   贺夫人道:“你岳父只与我,阿初、阿洛要整治梁王了,他与何国公也能帮点儿忙,要我等着看好戏。看了那么多事,我相信你的手段,便没多问。”   “我告诉您。您应该知道这些。”蒋云初将近来的事如实相告。   直觉告诉贺夫人,徘徊心头的巨大的疑团之一,解开了。是了,梁王只有用所谓的景家子嗣要挟,贺师虞才会低头——低头到了豁出女儿的地步。   那需要怎样痛苦的挣扎,才能做出那样的取舍?   这样想着,她悲从中来,险些落泪,随后又笑,带着庆幸、欣慰,“幸亏有你。”   .   四月二十三,端妃悄然来到梁王在东大街置办的一所别院。   在这里,她见到了物色到的那名少年。   少年徐昊眉眼与景淳风酷似,出身于商贾之家,双亲早逝,长大后将生意经营得有模有样。   被端妃、梁王这边的暗卫寻到,也是赶得巧,因京城有人要与他谈一笔利润可观的生意,他少不得亲自出面应承,趋近京城时,被暗卫发现。   攀谈之后,有暗卫出示了梁王、端妃的印信,又告诉他,只要依照母子二人的意思做成一件事,日后便有泼天的富贵,待得景家昭雪,他便是新一任的景国公。   徐昊是生意人,头脑不慢,陈年旧事不知详情,却也听人议论过,个中轻重,少不得一番慎重的权衡。   结果显而易见,他已决定陪那对母子铤而走险,演一场瞒天过海的大戏。   富贵险中求,做商贾的辛劳卑微,比之国公爵位带来的富贵尊荣,他自然选择后者。   端妃态度和蔼地询问一番,对徐昊十分满意。该做的工夫,心腹都已做到;徐昊又不笨,如今的举止谈吐已没了以前的谦卑圆滑,再经了衣饰的衬托,很有些世家子的贵气了。   这样刚刚好。   流落在外多年的人,还能指望他怎样?真正的景家后人,必然是过着落魄的日子,站到一起,未必比得了徐昊。   她又细致地交代了一番,便回了白云庵,从速安排诸事。   四月二十六,大吉,诸事皆宜——黄历上是这么说的,对于皇帝来说,却是个从一早就不顺心的日子:   莫坤、蒋云初先后来告诉他,何岱、贺师虞几乎同时收到了请柬,暗卫和锦衣卫追踪送请柬的人,看到他们去了白云庵复命。   至于请柬上的内容,锦衣卫也设法看到了:隐晦地提起景家后人在梁王端妃手中,少年的生死,全在贺师虞、何岱,请他们于今日晚间到东大街一所宅子面谈。   何岱、贺师虞好像是半信半疑,因着一些别的危言耸听的话,今夜必然要赴约。   皇帝听完,面色铁青,额角的青筋不停地跳,却没发火,沉默良久。   莫坤了解他,知道这是真气极了。   皇帝慢慢地起身下地,在室内缓缓踱步。怒火中烧,磨人的伤病也可以忍受了。   又过了许久,皇帝站定身形,望着莫坤、蒋云初下令:“朕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要让那两个畜生对于被监视一无所觉。今夜,朕要驾临那所宅子,瓮中捉鳖,你们一定要促成,做到万无一失。此事若出了岔子,朕便将你们打回原形!”   连唯二的两个堪用的宠臣都开始威胁了,可见气到了什么地步。   作者: 呜呜呜想一章写完,但是时间来不及了~   记得留言领红包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wuiloo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o 10瓶;24828306 1瓶;   感谢亲爱哒!么么扎! 第51章 瓮中捉鳖(下)已补齐   夕阳即将陨落,晚风习习。   那所宅子, 位于东大街闹中取静的地段, 四下算作邻居的住户,皆与之隔着不短的一段距离。   梁王走侧门进到宅院, 直奔后花园。   后花园中有一个占地颇广的竹林,林深处, 翠色掩映着一所精致的小院儿。   走进小院儿,转入厅堂, 他见到了阔别已久的端妃, 上前去恭敬行礼, “孩儿不孝,让母妃多有辛苦。”   端妃泪盈于睫, 搀他起身,“这是哪里话。”随即关切地打量, 见他消瘦许多, 好在眼中锐气仍在。   梁王扶母亲落座, “白云庵那边都安排好了?”   端妃颔首, “与那边的交情有十几年了,又用了障眼法, 出不了岔子。你呢?”   梁王苦笑,“没别的法子好想,这两日称有些不舒坦,出门之后,一名心腹假扮成我的样子, 在寝殿歇息。”   端妃宽慰他:“便是被人识破也无妨,横竖成败在此一举。事成了,你再不需过那等不见天日的日子。”   梁王在一旁落座,神色不见丝毫缓和,“话虽如此,仍是要做好万全的打算。万一不成——”   这次计划不成,还有什么法子好想?端妃目露惶惑。   梁王看出她心思,牵出一抹笑,“没别的法子,派人继续查景家诸事便是了,比如当年景夫人逃离出府到一尸两命,见过什么人,有什么遗愿——诸如此类,总能找到为我们所用的。”   “十五个年头了,查起来谈何容易。”端妃叹息道,“这些我也想到了,派人暗查几年,并无所获。”   梁王道:“我命曹瑾即日起全力着手这类事情,不论今夜是否事成,他迟早会查出些可用的东西。”   曹瑾是梁王府死士头领,有能力,更有忠心。   端妃颔首,“这种工夫,何时也该做。”   “这上下最要紧的,是全然扣住贺家、何家、蒋家的软肋。我吩咐过曹路,今夜带人夜袭翎山书院,生擒陆休、许书窈、何莲娇、罗十七等人——三家的府邸俨然是铜墙铁壁,没有可乘之机,可蒋云初、贺颜的恩师、好友,便不是这般情形了,总能抓住三两个。”   端妃面露喜色,“这样好啊,又多了一道屏障,还是你思虑周全。”   随后,母子两个开始安排眼前事。   他们来此要遮人耳目,不宜调派太多人手,此间共有十八名死士。十八个人守在小院儿内外,够用了。   夜色渐浓。   贺师虞、何岱的马车相继进到宅邸,在人引路下,分别带着两名随从来到后花园,穿过竹林,进到院落。   端妃亲自迎出门来。   贺师虞、何岱躬身行礼,并不言语。   端妃指一指二人的随从,吩咐身边的钱嬷嬷:“请他们去厢房喝茶。”   何岱浓眉一挑,“娘娘这是何意?”   端妃一笑,“有要事详谈,除了二位,我信不过别人。再者,二位俱是身怀绝技,真不需忌惮我一弱女子。”   何岱与贺师虞俱是似是而非地一笑,后者道:“既然如此,便让他们去外面,在车驾前等候。”   “也好。”端妃示意李嬷嬷带人离开,自己请两男子进门。   看到端坐在三围罗汉床一侧的梁王,何岱、贺师虞面露讶然。   梁王微笑着,从容起身,“二位都是聪明人,早该料到了才是。”   二人没搭话,见礼落座之后,贺师虞道:“娘娘本该在白云庵为皇上祈福,殿下亦该在王府思过,同时在此地现身,可曾想过后果?若被皇上知晓——”   端妃道:“皇上若知晓,只能是听暗卫、锦衣卫禀明,这一节,就要请贺侯的女婿高抬贵手了。”   贺师虞明知故问:“娘娘这话,臣听不懂,怎么讲?”   端妃牵了牵唇,压下了眼底的嘲弄之色,“侯爷难道不知道,你的女婿蒋云初是御前宠臣,如今多少人的生死,全凭他在皇上面前的三言两语。”   贺师虞道:“云初自当差至今,庙堂内外,我从未听闻过与他相关的杀戮之事。”停一停,视线扫过梁王,玩味地笑了笑,“倒是以前有些人在其位时,风波是非不断,不平之事屡见不鲜。”   梁王心中不悦,却生出几分狐疑:他们该急着问被请到此地的真实原由才是,贺师虞却怎么计较起母妃随口一句言语?   端妃的不悦则到了眼底,心想贺师虞年轻时对皇帝是不是也是这种态度?若是,合该有过那一场立时三年多的磨折。   如今他们母子不得不用他,等到大功告成,便是不想,也要来一出卸磨杀驴。这种人,当真是留不得。   何岱轻咳一声,望向梁王,说起了家常话:“殿下着实清减了许多,气色也不大好,身子骨没事吧?”   梁王先前的狐疑更重,却不得不应承,笑道:“无碍,多谢国公爷关心。”   何岱笑呵呵地道:“其实仔细想想,那等光景也不错,衣食无忧,凡事不需挂怀,更不需担责任。”   贺师虞失笑。   端妃冷了脸。   梁王不动声色,“若是自己选的闭门不出,光景自然是错不了,可我这情形不同,国公爷是知道的。说白了,我头上悬着一把刀,不定何时便会落下。”   “哦?”贺师虞将话接过去,“殿下何出此言?”   梁王耐着性子道:“谁人不知,皇上恼了我,才让我闭门思过。皇上若是一直不消气,我就要被一直囚/禁在王府。换了谁能安枕无忧?”   贺师虞笑着摆一摆手,“殿下倒是不需心急,皇上并没真的恼你。   “去年钦差办妥了你舅舅的案子,皇上只是按律降罪,并没迁怒你与端妃娘娘。   “北镇抚司里关的那些与你相关的人,就不需说了,大家都知道,得的是秋后问斩的罪名,没再继续盘查,更没连坐。   “这些都是殿下的情面,要是换个人还了得?”   梁王一阵语凝,心里很是费解:这俩人什么毛病?真不会好好儿聊天儿么?怎么他们宽慰人的话,比明打明地挖苦还扎心?   贺师虞那边又与端妃找话题:“近日皇上五日一早朝,消瘦得厉害,娘娘可知皇上到底有何不妥?”   端妃不想搭理他,却不得不应承,这问题她要是含糊其辞,未免让人认定她在宫里彻底失势了。她低头抚一抚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抬脸时和颜悦色地道:“皇上缠绵病榻,是因旧伤发作。其实是老毛病了,以前每年也会发作一段时间,只是不需要卧床静养而已。岁月不饶人啊。”   贺师虞敛目聆听着,听的不仅仅是端妃的言辞,还有门外的动静。   他与何岱说这说那,其实是在拖延时间。皇帝不是想看戏么?他们乐得让他看整场。   就在这时候,室外传来一连串极轻微的声响。   锦衣卫与暗卫得手了。贺师虞唇角上扬,与何岱相视一笑。   随后,贺师虞正色道:“昨日收到娘娘的请柬,委实云里雾里,还请娘娘明示。”   “这是自然。”端妃起身,亲自去里间,将徐昊带出来。   何岱见了,惊得睁大了眼睛:这人与洛十三竟有五分相像。   贺师虞也显得很惊讶,却另有缘故:徐昊的画像、履历他烂熟于心,记得那是个谨小慎微做派谦恭的人,此刻看到的徐昊,却是举止从容优雅,有着几分世家子的贵气。   单说这一节,他很佩服端妃与梁王调/教人的手段。   端妃向徐昊递了个眼神,便笑吟吟地落座。   徐昊转向何岱、贺师虞,“晚辈见过何伯父、贺叔父。”   何岱问道:“你是何人?”   徐昊望着他,目露悲色,“先父是您的故人。”   “你……”何岱指着徐昊,没词儿了——这种强行陪人唱戏的事儿,他真没什么经验。   贺师虞拧着眉接话道:“我与国公爷故人何其多,要你自报家门而已,怎的这般啰嗦。”冒充阿洛的人,他瞧着只有满腹的火气,偏生发作不得。   徐昊退后一步,撩袍跪倒在二人面前:“先父景淳风,不知二位长辈是否还记得他。”   “眉眼确实相似。”缓过神来的何岱道,“说说你这些年的经历。”   徐昊早已习练过很多次,此刻便神色自若地道来,没有诉苦的言辞,只偶尔现出一个落寞、难过的表情。   世家子的贵气、傲气在骨子里,不可能一被问起就大吐苦水——端妃、梁王早就想到了这一节,吩咐过手下。   徐昊所讲述的景淳风与儿子生离那一节,竟与洛十三所说的有六七成一样。这种人间惨事,情形大同小异,更何况,方志对追杀景淳风的路线一清二楚,是在哪一带不见了景家后人之类的问题,端妃很早之前就委婉的套过话。   何岱、贺师虞对视一眼,暗暗心惊:若非见过阿洛在先,今日,他们定会被蒙蔽过去。   至于这些年的经历,徐昊将生身父母说成是收养他的好心人,为了报答养育之恩,一直琐事缠身,没机会进京,寻找为家门昭雪的机会。   何岱、贺师虞听完,同时起身,忍下心头的膈应,把这个做白日梦又妄想荣华富贵的少年搀扶起来,“不管怎样,起来说话。”   端妃则吩咐徐昊:“你下去吧。”   徐昊恭敬称是,行礼之后,回避到了里间。   “娘娘这是何意?”贺师虞冷声道,“我尚有不少问题要问他。”   何岱哼笑一声,“瞧这架势,娘娘是将景家后人握在手心儿里了?”   端妃见状,反倒绽出愉悦的笑容,“你们想叙旧,机会多得很。说我将景家后人握在手心儿里,也不为过,但这取决于你们。”   贺师虞、何岱敛目静默片刻,不是端妃的话不好应对,而是在用听觉观望外面的情形。   皇帝已然来了,就在门外——他们听得出他的气息,病中人强撑着前来,无法如同暗卫、锦衣卫那般无声无息。当然,这声音极微渺,寻常人如端妃、梁王,根本不能察觉。   再一次交换了个眼色,贺师虞道:“那少年到底是不是景家后人,还需更多凭据。”   端妃道:“那张脸不就是十成十的凭据?”   “样貌相似之人一向不少见。”贺师虞凝了她一眼。   很轻易的,端妃又被他气到了。他指的是她与一女子的样貌相似,她生平最痛恨的就是此事。谁愿意长年累月做人的替身?   何岱道:“娘娘与殿下到底意欲何为,不妨直说。”   端妃道:“我要你们帮梁王走出困境,日后鼎力扶持。如此,景家后人可安然无恙,景家有昭雪之日可期。”   贺师虞凝着梁王,“这也是殿下的意思?”   “不然呢?”梁王淡笑着反问。   贺师虞神色肃然,“兹事体大,殿下三思。”   “正是三思之后,才有此举。”梁王唇角的笑意敛去,神色转为阴沉,“景家后人在我这儿,你看到了。他的生死,不在我,在你们。想为景家昭雪、护景家后人周全的,从来不是我与母妃。”   “殿下慎言。”贺师虞语速很慢,语气很冷淡,“景家之事,是你与端妃娘娘自说自话,我从未起过那些心思。”   梁王勾了勾唇角,“这样说来,贺侯已然忘却景家惨案,也已忘却自家曾遭受三年磨折?”   贺师虞面无表情,“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更何况,皇上如今待贺家不薄,我爱女的婚事、诰命,俱是皇上所赐。”   端妃刻薄地笑道:“那是给你贺家的,还是给蒋云初的?”   贺师虞道:“有何差别?”   端妃话里的锋芒更盛:“如此说来,日后你贺家会心安理得的受你女婿照拂?你要看着他做那样一个注定不得善终的宠臣?”   贺师虞冷笑,“娘娘不妨说来听听,他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事,以至于您这样咒他!”   端妃刚要接话,被梁王以眼神阻止。   梁王看出来了,贺师虞为着至亲、女婿,已经做出了选择,母妃与他说的越多,对何岱的影响就越大。他望向何岱,“国公爷怎么说?”   何岱不看他,敛目看着地上光可鉴人的方砖,“皇上抱恙,太子每日抄写经文,以尽孝道。在如今,最大的事,莫过于皇上的龙体早日痊愈如初。旁的事,不论如今、日后,我都不想理会。   “殿下与娘娘说的事,以我之见,不如将人交给锦衣卫,让他们讯问,不论人是真是假,蒋侯爷会在皇上见好的时候禀明。”   贺师虞颔首,“我赞同。”   梁王、端妃看着两个人,目露惊诧。先前对二人做出的所有推测,一条都没应验。是他们忽然变得蠢笨至极,还是这两个勋贵失了本性?   不可能。   梁王霍然起身,走到两人近前,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审视两男子。   同一时间,身在里间的徐昊坐在太师椅上,一名死士站在他身侧,名为保护,实为看守。   死士的心情有些复杂。   他之前听到了一些奇怪而轻微的动静,百思不得其解:王爷思虑周全,外面的死士都是高手中的高手,若有异状,绝不会没人出声禀明。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王爷派人做给两位勋贵的戏?这种戏又能有什么作用?   正琢磨着这些有的没的,余光瞥见北窗开了,死士心头一凛,挡在徐昊身前,手中长剑刚要出鞘,颈部中了一枚暗器。   他张嘴想要呼喊,却只有鲜血涌出;他大睁着双眼,死之前只想看清楚,是谁在这瞬息间要了自己的命。   他如愿了,又是瞬息间的工夫,那人来到他面前,稳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形,让他无声倒地。   是一身夜行衣的蒋云初。有皇帝那样的死命令在前,一些事,他少不得亲力亲为。   徐昊很清楚地看到了这一幕,前一刻怀疑自己眼花看错了,下一刻见死士倒地身亡,便想跑,想狂叫,然而他什么都没能做——   一把锋利又冰冷的匕首抵住了他咽喉,那与他年岁相仿的俊美少年目光冷漠之至,让他意识到,自己的性命在对方眼中一钱不值。他随时都可能死。   僵硬了片刻,徐昊抿了抿干燥的嘴唇,想说话。总得问清楚,对方的目的是什么,又知不知道,在厅堂里说话的都是大人物。   蒋云初抬起空闲的一手,食指轻轻一摇,用动作示意他噤声。随后,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徐昊。   被端妃、梁王打量时,徐昊诚惶诚恐,却因视线知晓自己对他们有莫大的用处,不曾像此刻这样害怕,且有种被人洞悉一切的感觉。   不消片刻,他便转移视线,惶惑地看向别处。   蒋云初一面继续打量他,一面聆听厅堂那边的动静。   梁王审视良久,也看不出个所以然,目光阴恻恻地亮出杀手锏:“此事倒也不用麻烦锦衣卫,蒋侯在御前护驾,忙得很,我怎么好意思给他找事做。   “既然二位不在意景家后人的生死,那我这就将他杀了便是。”   贺师虞神色不悦,“那我倒想不通了,娘娘与王爷要我们过来,到底是存的什么心?”   梁王反问:“你们过来,又是为何?”   贺师虞不慌不忙地取出端妃给自己的请柬,“原本是想将请柬归还,权当什么也没发生,奉劝娘娘不要干涉宫外的事。此时看来,倒是我错了。”说着将请柬收回袖中,“回府之后,我便交给我女婿,让他转呈皇上。”   “贺侯爷竟与我想到一处去了。”何岱也亮了亮请柬,“今日回府之后,我便命人送到太子手中,请他转呈皇上。”   又拿他们的女婿说事!梁王恨的目露凶光,冷笑道:“好!离开之前,不妨再加一条弹劾我草菅人命的罪状!”   “你……”何岱又没词儿了,幸好还有贺师虞——   “终究是一条人命,该死该活,当由皇上定夺。”   梁王冷哼一声,“贺侯的打算,我也看出来了,人到了锦衣卫手中,便等同于到了你手中,放心,我断不会让你如愿。”   “胡说八道!”贺师虞怒声斥道,“我只是要你照章程行事,此刻你该在梁王府里思过,绝不该跑去别处杀人——为着皇上,你也不该在这种时候开杀戮。你哪里有一点点仁孝的样子,真是枉为人子!”   梁王一愣,继而竟是哈哈大笑,“看到这样贺师虞、何岱,不知九泉之下的景淳风作何感想。所以说,人是不用有知己,有了又怎样?横竖多年之后,他们便会将交情一笔勾销。”   贺师虞别转脸,不理他了。这种戏,他唱着是真恶心,反过来一想,便开始心疼阿初了——那孩子在皇上面前,怕是时不时就要说违心话。   那边的何岱已想到了措辞,清了清喉咙,问梁王:“你说来说去,到底想做什么?正的反的总要说透吧?到这会儿,我还是云里雾里的。给个痛快话儿,成么?”   梁王睨着他,“那我就给你们掰开了揉碎了说。   “我们三方不联手的话,皇上在位期间,绝不可能允许景家昭雪。   “但这事情他不办,不写下一道罪己诏的话,景家就不算昭雪。有朝一日新帝登基,就算是让景家重新立足于京城,也是名不正言不顺,且要始终被言官弹劾违背父命这一节——你们放心,皇上一定会留下一道专门交代景家之事的遗诏。   “再说说皇上这场病。都要暗卫、锦衣卫日夜护驾了,你们觉得他还能撑多久?刚刚说什么来着?皇上痊愈如初?你们自己信?   “他能撑到明年就不错了。   “所以,二位,为景家昭雪的时间不多了。就算与我联手,时间也不算多。今夜你们这个态度,便只剩了你们一句应不应的工夫。   “你们应了,我定会尽快为景家昭雪,让景家重振门楣,为景国公建祠堂。连带的,你们要帮我在朝堂站稳脚跟,重振声威。”   何岱与贺师虞沉默下去。   “应不应!?”梁王逼问。   “不应。”两人异口同声。   “好,好得很!”梁王笑容狰狞,向里间扬声道,“带徐昊出来!”   徐昊的腿发软了:梁王会不会当场杀了他?怎么横竖都要死的样子?   蒋云初收起匕首,拎起徐昊,推着他到了厅堂。   徐昊脚步踉跄着,一进厅堂,就摔倒在地。   梁王语气森寒地吩咐:“把他给我杀了!马上!”   蒋云初俯身,再一次拎起徐昊,闲闲问道:“殿下要他怎么死?”   梁王一直看着徐昊,根本没留意死士已经换了人,听出声音不对,便是身形一震,待得看清楚那人是蒋云初,瞳孔骤然一缩,恐惧很快抵达眼底。而这只是开始——   厅堂的门帘一晃,莫坤随皇帝走进来。   “皇上……”端妃惊得站起身来,顷刻之间面色煞白。   梁王却是身形矮了半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头缓缓地垂了下去。   皇帝慢腾腾地走到梁王近前,语声沙哑地质问:“朕活不过今年,嗯?”   梁王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感觉置身在最森寒的冰窖之中,恐惧带来的那种冷,是蚀骨的。他几乎不愿意相信这是事实:怎么可能?怎么发生的?   暴怒的皇帝飞起一脚,踹在梁王心口,只有正常力道的三成,却已让梁王的身形飞出去一段,落地之后,咳嗽着呕出血来。   皇帝又转到端妃面前,问:“在白云庵为朕祈福?嗯?”   端妃想跪下,可她已经怕得动弹不得。   皇帝甩手给了她一记耳光,狠狠的。   端妃应声倒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但她立刻起身,跪倒在地,也不敢擦拭口鼻涌出的鲜血。   梁王也挣扎着起身,膝行到母妃近前,与她并排跪着。   “大逆不道的两个畜生!朕这些年真是瞎了眼!”皇帝说着,在三围罗汉床上落座。   母子两个忍着痛,大气也不敢出。稍一回想梁王之前的话,便知今日这一关是难过了。   贺师虞、何岱这才上前行礼面圣。   皇帝敷衍地抬了抬手,又摆一摆手,注意力全都在跟前这对母子身上。他要用最严酷的手段惩罚他们,让他们生不如死。   可是,怎样才能做到?气极了,一时间居然想不出。   皇帝视线扫过蒋云初、莫坤:“这两个畜生,依你们看,该如何惩戒才妥当?”说话间,右手的手指已明显颤抖起来。   作者: 跟闺蜜一起生病了,她咳嗽发烧,我头疼得直发热反胃,各种担心,想要是吃药不见好,就得直接打120来接了。还好,这两天好多了,起码体温正常,就是药片吃的多,有点儿睡不醒~   你萌千万乖乖的哦,能不出门就别出门,勤洗手,早晚通风,熬过这一阵,会有很多好事发生的^_^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1212220、忘忧清乐 1个;   爱你们,么么哒!明天见~ 第52章 “佞臣”当道   “佞臣”当道(上)   蒋云初知道皇上的意思,却不便给出相应的建议, 故意道:“破例斩立决?”   在本朝, 不要说宫妃皇子,便是三品大员以上, 只要不是犯了滔天的罪行,都只是赏赐白绫、鸩酒。   皇帝瞪了他一眼, 将克制不住地发抖的手掩入袖中,“朕才不要他们死得那么痛快!”   蒋云初欠一欠身, 不再言语。   莫坤沉吟道:“皇上不如回宫再斟酌此事, 臣还有一些事情禀明, 关乎端妃娘娘。”   皇帝一想,也的确不用心急。他强撑着站起身, 尽量显得步调如常地出门,“回宫!”   莫坤忙上前去提醒:“贺侯爷、何国公——”   皇帝摆一摆手, “让他们回府, 等候赏赐便是。”他的家丑, 才不要他们看到。   莫坤称是, 转告贺师虞、何岱,扬声唤来手下, 吩咐他们看押端妃、梁王、徐昊进宫。   梁王经过蒋云初身边的时候,现出一丝狰狞的笑。   蒋云初回以一笑,笑得深沉莫测,随即交代手下:“调派人手,到白云庵、梁王府搜查, 顺藤摸瓜找到的地方,也要严查。”又知会莫坤,“你的人手一起去。”   莫坤连忙吩咐下去。   宫里,端妃宫中的一应人等全部抓入宗人府候审,索长友正带人仔细搜查,亲自查看一些东西的时候,他支开身边的人,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混入手边一叠信函之中。   .   贺府,阖府氛围静谧,透着一丝凝重。   贺颜和雪狼并排坐在垂花门的石阶上,静静地望着通往前方的甬路。   贺师虞的车马一进府门,雪狼就听到了,摇着尾巴看贺颜。   贺颜摸了摸它的头,“再等等。”   贺师虞知道家人记挂着自己,下了马车,径自回往内宅。路上,远远地就看到了女儿和雪狼。雪狼身形长成了,衬得女儿小小的。   贺颜与雪狼同时站起身来,一个走,一个颠儿颠儿地跑向他。   他心里暖烘烘的。   雪狼到了他近前,围着他打了个转儿,又跑回到贺颜身边。   小家伙的性子很独特,只认阿初和颜颜,在他们的亲友面前一点敌意也无,很乖,但不管怎么哄,也不会有亲昵的举动。   “爹爹。”贺颜到了父亲面前,巧笑嫣然,“一切顺利?”   贺师虞颔首,“怎么又跑回来了?”   “该回来的。”贺颜携了他的手臂,一起往内宅走。   路上,贺师虞把大略的情形告诉了她,随后又是一阵后怕,“幸亏早已见到阿洛,又幸亏阿初事先获悉,要不然……起码我会中计。”   贺颜若有所思,口中则宽慰道:“您不用想那么多。”   贺师虞笑了笑,“我是想说,幸亏有阿初。”   贺颜想的则是,幸亏阿初和自己及时收到了那本预言手札——越来越觉得,起初读了只觉荒谬的事,完全有可能成真。   那么,手札上说,她刺杀梁王玉石俱焚,因何而起?   贺夫人、贺朝与周氏迎上来。   贺师虞吩咐贺朝:“送颜颜和雪狼回家。”   贺颜失笑,“刚回来就撵我走?”   贺师虞拍拍她额头,“得有个过日子的样子,快回自己家去。阿初那边事情少不了,今晚不一定能回去,你把家看好。”   贺颜笑着称是。   .   宫中,养心殿。   皇帝服了一粒丸药,缓了小半个时辰,转到正殿,索长友与莫坤、蒋云初侍立左右。   梁王、端妃由暗卫相继带入——徐昊送去了诏狱。   皇帝唤莫坤:“你先前提及的,到底是何事?照实奏来。”   莫坤转到龙书案近前回话:“启禀皇上,方志逃离之后,臣一直在对其相关一切进行盘查,前几日发现,端妃娘娘与方志该是交情匪浅,在他居处的一个暗格之中,有暗卫找到一支凤钗,价值连城,核查之后,凤钗是皇上七年前赏赐给端妃娘娘的。”语毕转身唤手下,呈上证物。   皇帝看到凤钗,细细查看之后,本就苍白的一张脸,再无一丝血色。他铁青着脸凝住端妃。   端妃目露惊骇。她什么时候送方志凤钗了?方志明明是梁王打通关节才互惠互利的。“皇上,这是小人栽赃,臣妾冤枉……”说着,她忽然转向莫坤,“你说几日前便发现了凤钗,为何到今日才禀明皇上!?”   莫坤对皇帝道:“臣不敢瞒皇上,查出端倪之日,正是端妃娘娘离宫去白云庵祈福之日,臣若在那时提出来,于谁都无益处。况且,便是到此刻,臣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只是将此事照实禀明而已。”   他言辞间的余地对于端妃,不亚于救命稻草,她急切地道:“皇上听到没有?臣妾是冤枉的,是有小人栽赃。”   莫坤垂眸,敛去眼中的笑意。   皇帝不理端妃,转头看索长友,见他一脸难色,问道:“你带人去搜查,是不是有什么发现?”   索长友沉吟道:“确实搜到了蹊跷之物,却不知是真是假。奴才是想着,请锦衣卫查看分明之后,再禀明皇上。”   “啰嗦!”皇帝不耐烦地道,“到底搜到了什么!?”   索长友不敢再迟疑,唤小太监取来一个盛信的小匣子,走过去找出一封信,送到皇帝面前,“看起来是方志写给端妃娘娘的书信,不知是不是有人冒充他的……”   皇帝没等他把话说完,便将信件夺到手里,展开来看。君臣二十来年,没有人比他更熟悉方志的笔迹。   信上只有寥寥数语:   身在江南,甚是思念娘娘与王爷,秋日可返京,届时共同商讨大事小情。   珍重,望安好。   皇帝气得眼前直冒金星。   方志阳奉阴违,他们母子一清二楚;   “思念”母子两个,又是什么意思?   末一句也完全不合规矩、常理。   再看字迹,确然出自方志之手。   “反了……反了……”皇帝沙哑着声音,重复着那两个字。   端妃、梁王心下大骇,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的只有惊惧、疑问。   方志偶尔与母子二人通信不假,但信件看完之后就会当即销毁。凭空冒出来的信件,笔迹有没让皇帝发现不对……   他们望向莫坤、索长友,还有蒋云初。   直觉告诉他们,这一切是三人联手布局,苦于没有凭据。   皇帝霍然起身,怒目瞪视着端妃,狠狠一拍桌案,“贱人!你做的好事!”   端妃吓得一机灵,却因一头雾水无从辩驳,只无助地哭诉:“臣妾冤枉,请皇上明察……”   梁王看得出,若不能证明那封信是人伪造,他与母妃都会不得善终。他大着胆子膝行上前,道:“父皇……”   “畜生!闭嘴!”皇帝断然喝止他,望着他的眼神,充满最是丑恶的猜忌。   有一刻,梁王陷入了绝望,但他没有放弃,坚持把话说完:“那封信定有蹊跷,定是有心人伪造而成,只此一事,求父皇明察!”   “伪造?”皇帝冷笑着转出龙书案,把信件摔到他脸上,“你倒是给朕说说,字迹若不是方志的,还能是谁的?!”   梁王下意识地将信件拿在手里,竭力稳定心神,辨别真伪。   那字迹……居然真是方志的。   怎么回事?方志忽然间不知去向,是不是也与莫坤、蒋云初等人狼狈为奸了?或者,是被胁迫写成?   那就是纸张有问题。落款时间距今有大半年,这封信一定是做旧的。   他这样想着,也这样说了出来,“父皇,这封信是做旧的,一定是!您唤人来查看便见分晓。”   皇帝哼笑一声,“你只说信件是做旧的,也就是说,确定是方志的笔迹。朕的暗卫统领的笔迹,你怎么会这么熟悉!?”   “……”梁王这才发现,情急之下,面对着这样一个皇帝,他犯了一个无可挽回的错。   皇帝的眼神逐渐从盛怒转为暴怒。   就在此时,锦衣卫同知吴宽在殿外求见。   皇帝望向蒋云初。   蒋云初道:“今日整日监视梁王府,锦衣卫获悉,梁王命心腹曹路带人,意欲夜袭翎山书院。微臣难辨真假,但事关士林,只得防患于未然,便命吴宽带人前去书院。此刻,他应该是有下情回禀。”   梁王一听就激动起来,“胡说,胡说八道!”他吩咐曹路,是通过密道,在王府的人压根儿不知情。   皇帝今晚第二次给了梁王狠狠的一脚,遂传吴宽觐见。   吴宽进殿来,行礼后禀道:“曹路带十名梁王府死士夜袭翎山书院,微臣幸不辱命,已将十一名人犯全部抓获。”   刚挣扎起身的梁王听闻,又瘫倒在地,整颗心被恐惧与绝望湮没。   皇帝已是怒不可遏,走到梁王跟前,一脚踏在他心口,“要挟勋贵,要杀士林中人,你要毁我的天下!”   梁王胸腔憋闷得厉害,整张脸涨得通红,无助地挣扎时,瞥见了没事人一般的蒋云初,抬手指向他,吃力地道:“是这佞臣布局谋害儿臣。父皇,留着蒋云初,您就是养虎为患。”   “闭嘴!”皇帝脚下施力,“谁能借你之口,让你的死士去行凶?在你的别院,你所说的话,是谁逼迫你不成?”   不要说梁王已不能言语,便是能说话,也没法子辩驳。   皇帝想亲手杀掉梁王,却是一阵头晕目眩。他深深呼吸着,慢慢退后,斟酌之后,沉声下令:“将端妃、梁王关进天牢,蒋云初连夜刑讯,莫坤搜查梁王府,务必把他们给朕查得清清楚楚!”   蒋云初、莫坤领命。   “那个景家后人,”皇帝转身,看住蒋云初,“务必查明真假。”   蒋云初称是,“查明真假之后——”   皇帝挥手做个手势,“杀。不要声张。”   “是。”   “部署好宫中防卫,便去吧。”皇帝摆一摆手,转身去往内殿。   索长友躬身跟在身后。   皇帝越走,脚步越慢,喉间泛起一股腥甜。他竭力忍着,终究是呕出一大口鲜血,身形晃了晃,仰面摔倒在地。   索长友其实能及时扶住皇帝,可他一闪身,避到了一旁,由着皇帝结结实实地摔倒,与此同时,发出一声惊呼:“皇上!”又高声道,“快来人帮把手!传太医!”   蒋云初唤手下带走端妃、梁王,刚要和莫坤、吴宽离开,便听到了索长友的呼声。   莫坤疾步赶进内殿。他好奇皇帝气成了什么样儿。   蒋云初、吴宽在原地站了片刻,同时举步出门。到了殿外,蒋云初道:“端妃与梁王,你们先招呼着,我去诏狱。”   吴宽想着,蒋云初该是想先查明景家后人的真假,将这条罪名给梁王坐实,如此,亲自审讯的时候,手里的牌更硬。他称是,先一步匆匆离宫。   蒋云初不紧不慢地往宫外走,过了一阵子,莫坤赶上来,说了皇帝的情形:“吐了一大口血,晕过去了,那一跤摔得可不轻,没多会儿,后脑勺就肿起来了。”   蒋云初嗯了一声,心里失笑。   莫坤看看四下,见附近没什么人,微声道:“这回倒下,怕是起不来了。你赶紧给我支个招,总这样下去,新帝登基就得先把我咔嚓掉。”   蒋云初望向东宫方向,“今日种种,你告知太子。”   “嗳!”莫坤面上一喜,应得爽快,随后则道,“这种好事,你怎么总是让给我?你这位置,也危险,要不然咱俩一块儿去吧。”   “不用。”   莫坤道:“那我就跟太子爷说,是你让我告诉他的。我是真把你当兄弟了,你不能不顾着自己,别忘了弟妹、你兄嫂、贺家。”   蒋云初凝了他一眼,“啰嗦。瞎操心。”   莫坤笑得现出一口白牙,又赶紧敛容正色——皇帝都那个情形了,他这么高兴太不像话。   蒋云初唇角弯了弯。   .   诏狱。   蒋云初坐在案前,面前有纸笔,没叫手下陪同。   徐昊手脚戴着镣铐,垂首站立,偶尔偷眼看蒋云初一眼。   蒋云初亲手磨墨,一面书写一面问道:“姓名。”   “景洛。”端妃当年见过景夫人及其儿子,记得那孩子的名字。   蒋云初将笔搁到一旁,抬眼凝望着徐昊,视线锋利直接,“到此刻,你还在做梦?”   “我……我就是景国公的亲生儿子!”徐昊鼓足勇气,与蒋云初对视,“大人可曾见过景国公的画像?我的样貌便是凭据。”   蒋云初微微扬眉。   徐昊又道:“大人的父亲,与先夫是过命之交,我记得,难道您忘了么?”   蒋云初没说话,拿起笔,继续书写,口中缓缓道:“你这般眉眼的人,据我所知,还有六个。   “你生辰、年岁与景家后人不符。   “证实你只是徐昊的人证,我已找到。”   徐昊听出了一些端倪,惊惧交加,“大人怎么断定我不是?‘已’找到,是怎么回事?”   蒋云初睨了他一眼,不言语,书写完毕,道:“看看,画押。”   徐昊走到案前,用带着镣铐的手捧起纸张,看过之后,再看蒋云初,神色如同见鬼了一般。   纸上所写,是徐昊自离家到京城的详尽过程,离家之日、被效命于梁王端妃的暗卫寻到之日、抵达京城之日记得比他还清楚,至于他如何被暗卫调/教,也是八/九不离十。   好半晌,徐昊才能出声:“你……你到底是谁?是你……”   蒋云初嘴角一牵,“是我们,亦是你。”   徐昊惊骇之下,脑子完全不够用了,也无从猜测,自己到底掉进了怎样的圈套。   蒋云初用下巴点了点他的手,“要我帮你?”   “是、是你……”徐昊面无人色,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我会怎样?”   蒋云初漠然反问:“想怎么死?”   徐昊哭了,哽咽道:“求大人饶命!”   “签字画押,准你当即服毒自尽。否则,受几日刑罚,凌迟。”语毕,蒋云初取出一个药瓶,“服下里面的丸药,片刻便死。”   这件事,他本不想听皇上的,可眼前人贪心,若留活口,保不齐哪天又生妄念。那就算了,不留了。   徐昊跪倒磕头,声声作响,“是我鬼迷心窍,我再也不敢了……”   蒋云初似是没听到,取出一个小酒壶,慢条斯理地喝酒,过了一阵子,唤来两名手下,指了指案头的药瓶:“让他画押,处置了。”   .   莫坤命手下彻查梁王府,将所有王府下人缉拿,自己去了东宫见太子。   正在书房的太子闻讯,忙道:“快请。”   莫坤进门后开门见山,将今夜所有事情原原本本说了。   太子惊讶之余,心中松快许多:端妃与梁王必死无疑。想了想,他问莫坤:“翎山书院那边,可有惊扰到先生与学子?”见对方摇头,又问,“是不是蒋大人做了详尽的部署?”   莫坤称是,“名将之后,排兵布阵也不在话下。”   太子颔首,并不掩饰眼中的欣赏,继而便是惋惜:“蒋大人在锦衣卫,有些屈才了。”   莫坤十分认同地笑了,但没说话。点到为止就好了,说多了,兴许会给蒋云初带来不必要的麻烦。相对来讲,他对着太子,算是提前进入了伴君如伴虎的状态。   .   夜半,蒋云初回到家中,先到了外书房,写了一张字条。   一如往常,趋近院门的时候,雪狼便迎了出来,直起身形,爪子不管不顾地搭在他肩头,狂摇尾巴。   “小混帐。”蒋云初笑着数落一句,揉了揉它的头。   雪狼身形落地,跟着他回到正屋。   蒋云初哄着它睡着之后,进室内,先去沐浴,换了身家常的锦袍,到了寝室。   贺颜已经睡了。   定是有心事。她从小就是这样,心烦又无法可解的情形下,便会蒙头大睡,睡得很沉。   他給她掖了掖被角,放下一张字条,再外间的大炕上喝了两杯茶,起身离开。   去天牢的路上,他想起了梁王命曹瑾继续追查景家当年之事,想起了岳母手札上写的颜颜刺杀梁王一事。   到目前,他已不能不相信,手札上的一些事,根本不是危言耸听。   那么,需要怎样的前提,颜颜才会做出那种玉石俱焚的事?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她。就算到了手札上写的被逼嫁给梁王那一步,她也不会放弃等他回京。   人在,便有希望。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他,他不能接受的是她不在,别的都在其次。   曹瑾是真正的死士,便是梁王倒台、身死,也不会搁浅接到的命令。   这样的话,倒是不需急着处置曹瑾,让他接着查便是。   .   昏迷很久的皇帝醒转过来,第一件事便是吩咐索长友备丸药。   索长友当即奉命行事。到如今,不需要再做场面功夫,巴不得皇帝一日服用多次。   皇帝服药之后,闭目养神,过了一阵子,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心神进入最美的幻境:   想见到芸娘,芸娘便出现在面前,巧笑嫣然,温言软语;   想回到年轻时驰骋沙场的光景,便置身于两军阵前,提刀纵马,号令三军;   ……   同一时间,天牢中的梁王,见到了蒋云初,本来坐在桌前出神的他,立时站起身来,目露凶光。   看守的侍卫要呵斥,蒋云初抬手阻止,示意其退避。   昏暗的灯光中,他缓步走到梁王近前。   梁王沙哑着声音,从牙缝里磨出一句话:“我的今时今日,全是你促成!”   蒋云初不置可否。   梁王又道:“方志的信件是怎么回事?他在何处?”一想起那封信上暧昧的措辞,便是恼怒得发狂。   “信件是他亲手写就。”蒋云初道,“在他该在的地方。”   “他……”梁王目光微闪,心念数转,“他与你联手了?”   “没有。”   没联手,却这样诬陷母妃,处境便不需想了。梁王轻蔑地笑道:“你蒋家算得世代忠良,到了你这一辈,竟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害人!”   蒋云初道,“记得聂氏的事?”   “你就是从那时开始设局害我的!”   蒋云初剑眉微扬。   梁王再恼恨,也意识到了言辞中的漏洞,强自解释:“聂宛宛的事,我本意是拉拢你蒋家,可你……”   蒋云初居然颔微微一笑,“我本意,是与你划清界限。”   “……”梁王察觉到,对方的平静如水,衬得自己像个小丑。挫败感让他周身失力,坐回到条凳上。   蒋云初道:“对于你派曹瑾查景家一事,我想省些工夫。”   梁王心弦似被粗暴的手狠狠撕扯着。蒋云初连那件事都已获悉,那他与母妃岂不是一线生机也没有了?   蒋云初问道:“曹瑾跟着你与端妃的年月已久,主仆之间定会有些默契,你们要他从哪方面着手?”若是没有对一些事情的怀疑,他们查什么查?那样鲁莽的事情,不是这对母子做得出的。   梁王抿了抿干燥的唇。   皇帝先后两次暴怒的情形历历在目。他再清楚不过,依着皇帝那个愈演愈烈的猜忌多疑的性情,恐怕已经从笃定母妃与方志有染,到了怀疑他身世的地步。   没有人能且敢帮他与母妃。   在蒋云初面前的此时此刻,或许就是最重要的一次生死存亡。   他需要做出最明智的选择,哪怕卑躬屈膝,也要打动蒋云初。   只是,向着已经把自己推到死路上的仇人低头,还真不是易事。   除了恐惧、憎恨,前所未有的挣扎、屈辱袭上心头。   那等屈辱,在某一刻,让他真想一死了之。   可他不能死,先前所有的筹谋都是为了活,为了比他人活得更好,怎么甘心落得个年纪轻轻还背着不清不白的怀疑丧命的下场?   蒋云初看着垂眸斟酌的梁王,心头没有一丝触动。   良久,梁王双手撑着破败的桌案,吃力地站起身来,转到蒋云初面前,深施一礼,“我……以往多有不是,唯请蒋侯海涵。”   这等违心的话,说的时候,堪比服毒的心情——他狠,最先想利用聂宛宛混入蒋家拿到把柄,用蒋家满门安危作为手中的筹码,他蒋云初便更狠,让他稀里糊涂的就被禁足于梁王府;   他歹毒,想利用一个可以乱真的蒋家后人,死死拿捏住贺师虞、何岱,连带的也就将蒋家收入手中,他蒋云初便更歹毒,竟将事情做到了关乎母妃与他清白的地步。   借刀杀人到了这个地步的仇人,他恨不得将之抽筋扒皮。   蒋云初向后退了一步,闲闲打量着梁王近乎扭曲的面容,静待下文。   万事开头难,接下来的话,梁王说的很通顺,甚而态度、语气之中还带上了诚意:   “我已然成了阶下囚,深知前路已断,没有前程二字可提,只求蒋侯高抬贵手,留我与端妃一条性命,你有什么想知道的事,我定会知无不言。”语毕,再次深施一礼。   蒋云初唇角逸出一抹冷酷的笑,和声道:“王爷错了。”   梁王不解,抬眼看他。   蒋云初道:“不相干的人,我自来软硬不吃,你惯用的歹毒下作那一套,更是嫌恶到了骨子里。   “可我也不能不感谢你这种人,没你们,我除了用酷刑,正面筹谋,还真想不出一些整治人的法子。现在好了,你们教会我的,余生受用不尽。”   梁王踌躇着要不要下跪,将自己放到尘埃里,蒋云初却没给他这机会——   “你与端妃的情形,多数该知道的,我都已通过锦衣卫、方志得知。   “没有方志,我不能知晓你两个心腹死士是曹瑾、曹路。   “方才与你提过的事,想说便说,不说也无妨。我最不缺的就是耐心,已决定放曹瑾在外面慢慢查证。   “王爷以为这类事能够成为活命的条件,错了。”   梁王看着他那张俊美的认真的又冷酷至极的面容,没来由的生出一种被狠狠愚弄践踏了尊严的感觉。   他一直隐隐作痛的胸腔起伏着,喉间泛起一股腥甜。   这厮真有本事把人气得吐血!   他吃力地吞咽着,竭力忍下,白皙的面容,却已不自觉地涨得通红。   身体好过了一些,他到底是恼羞成怒了,“那你过来到底是做什么!?看我的笑话?看我有没有一进天牢就寻死觅活?”   蒋云初失笑,摆一摆手,“好赌之人,大多数都在赌之前做白日梦,幻想能赢多少。我不是,我赌之前,一向是备好足够的赌资,打算输在赌场。   “我给了你机会,问起时,你当下告知,我总会让你少受些苦。你却要与我谈条件——与赌徒谈条件,你又错了。”   “你……”梁王抬手点着他,恶语相向,“你这样的人,生来就是刽子手、酷吏的材料!不要说庙堂风云骤变,朝夕之间你便有可能被人扳倒,便是顺风顺风地熬到太子登基,他又能给你什么好处!他又如何不会视你为眼中钉!”   蒋云初颔首,“为我考虑的倒是不少,谢了。如此,我只盼着王爷活得久一些,久到看我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你、你……”梁王气得头昏脑涨,险些语无伦次,但到底不是常人,气急败坏之下,仍然能抓住一些重点,强自冷笑道,“放这样的话,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太子与我的嫌隙,不是一日两日。迟早,他会见我,到时候我会对他知无不言,细数自己的不义之事,更要细数你蒋侯的种种行径!”   金枝玉叶想快些死的方式,也与寻常人不同,若不是过于气恼,不定还要多拐几个弯儿。蒋云初敛了笑意,凝眸道:“这般的气话,也只有你信。”说着从容转身,举步向外,“晚一些刑讯,你准备好。”   梁王看着蒋云初闲庭信步般走出牢房,消化掉他的话,眼前一阵发黑,喉间那股腥甜,如何也压不下去了。   他下意识地弯腰,呕出一口鲜血。   身体的不适,过度的愤懑憎恨,让他头脑一片混沌。   他分析不出,蒋云初此行的目的。   所谓的给过他机会是真的么?鬼才信!他若当即告知,不定又会得到怎样气人的说辞。那是个刽子手——才高八斗的刽子手,平时的惜字如金,不代表关键时刻用嘴皮子笔杆子气死人。   可那种天生反骨的人,脑筋摆明了与常人不同,若真的是高明的赌徒行径,给了他一次机会,他又已错过,且在错过之后跳脚……   他觉得身体一时冷一时热,慢慢地、软软地跌坐在冰冷的地上。   渐渐的,他清醒、平静了一些。   他仍然没有自尽的心思——说不定蒋云初的目的就是逼死他,他不能上当,圣旨没下,谁也不敢要他的命,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天牢一向是空落落的,住得起这个地方的人,向来是凤毛麟角。   蒋云初走到转角处,远远退避的锦衣卫望见他,快步迎上来,行礼道:“大人,要不要加派人手防着梁王自尽?——小的担心耳目不灵,看顾不周,影响大人的差事。”   蒋云初回以温和的一笑,“不必。时机到了,我会另做安排。”   那名锦衣卫轻轻吁出一口气,“那就好。”锦衣卫只有三五个年仅十六七岁的少年,蒋云初就在其列,寻常锦衣卫看不出别的,只留意到前上峰莫坤与之交情匪浅的样子,便会打心底服气、听话,更何况,有些事情,真像莫坤偶然嘀咕的那样——被蒋云初做得神神叨叨的,就更添一份畏惧与信服。   蒋云初走开去。   梁王自尽?那是不可能的。就算梁王经历了方志目前在经历的一切,也不会寻死。人有百千种,各不相同。   到底给梁王怎样个生不如死的处置,是皇帝该头疼的事。   他近几日要着手的,是利用梁王的事,把皇帝所剩的半条命再气没半条。   .   一早,贺颜起身后,发现了床头的字条:   忙碌,安好。得闲不妨回娘家小住几日,等我接你回家。   她来回看了几遍,把字条收进盛放信件的锦匣之中。   回什么娘家啊,回去一时半刻可以,要是胆敢提出小住,母亲就会发话撵她回来。昨日后,又多了父亲。   长辈已经把他当亲儿子来心疼了。   而这正是她喜闻乐见的。   刚要去洗漱,雪狼探头探脑地走进来。该是昨晚又被阿初哄过,看起来心情特别好。   她蹲下,揉着它的大头,“上午有客人来,你都不待见,只管去小花园玩儿。下午我们去书院,找先生。”   雪狼又是蹭她的手,又是拱她的衣袖、棉裙。不消片刻,素净的衣料上便多了它一些毛。   这时节,它正常换毛掉毛的情形,要是不当回事,情形不知有多壮观。   她笑,“让阿初看到,又要数落我只知道跟你玩儿,不会照顾你。晚上好好儿地洗个澡,好不好?”   雪狼只管忙着跟她起腻。   上午来了三位客人。   先来的是杨素衣,两日前便约好的。两个人这一生大抵也没可能成为手帕交,可相处了这一阵,都是实心实意地待彼此。   杨素衣进门时神色有些紧张,一落座便问道:“皇室两位贵人入狱的事,你一定听说了吧?”   “自然。”贺颜笑着点头,从晓瑜手中接过茶盏,送到杨素衣手里。   杨素衣见她神色如常,紧张的情绪得到了一些缓解,压低声音:“今日本该有朝会,但因皇上抱恙免了。”   贺颜嗯了一声。   晓瑜、晓双几个自动退到了外面。   杨素衣若有所思,“我是想着,变天的日子不太远了,以赵家数年来积的阴德,横竖是没谁能容着。幸好我是女眷,那等霉运,不会再冲在前头,眼下该做的,是多捞赵子安一些银钱……”   贺颜好笑之后,便又一次地不落忍了。那般的夫妻光景,简直还不如常对青灯古佛。   还是想帮杨素衣一把,却是能力有限,要通过阿初。   她直言不讳地问:“这类话,我听你说过三两次了,都没提过娘家,没想过让娘家帮你促成和离之事?”   杨素衣这边,相对来说想的很简单。   在赵子安提出让她与贺颜冰释前嫌的时候,她动过好生应承寻机请求帮衬的念头,现在却是做梦也不会想了:庙堂里的大事小情,但凡听说,总能在传闻后面找到蒋云初的影子——瘆的慌,她是不敢求一个活阎王帮忙,以前动的那点儿少女心思,不要说早就放下了,便是还有,也吓没了。   她就算生来没皮没脸,到了今时今日,对贺颜也只有感激、珍惜之情,绝不会让对方因自己为难,平添烦扰。   帮赵家的儿媳妇跳出火坑,凭那父子两个豁出去根本不要脸的德行,谁只要沾上这种事,定会有头疼不完的事。   她一生兴许只有贺颜这一个朋友,如何还会不知轻重,不知惜取。   此刻,她不假思索地苦笑着摇头,如实相告:“出嫁至今,只与我娘通过信函、下人互通消息,相互宽慰。   “家中男子,都在忙着巴结赵家父子,何时找我,定是要我传话,替他们求赵家帮什么忙。   “心早就冷了。   “我娘再三告诉过我,实在煎熬的话,便寻机自己断发,遁入空门——便是看我做尼姑道姑,她也不要我回娘家。经过了这么多事,她也品出了不少事情,也心寒了。   “杨家……从根底就烂了。   “她只恨自己年轻时瞎了眼,嫁入了杨家。她只等我有了最终的着落,便会住到家庙之中。”   坦诚直白的言辞,让贺颜有所触动。   杨素衣却很快绽出如常明媚的笑靥,摆一摆素手,“不要说我这些烂帐了,我总能为自己寻到个过得去的出路——就算是误打误撞,也跟赵子安相处得似酒肉朋友,好歹还是有些本事的,对不对?”   贺颜笑着点头说“对”,心里已经打定主意,尽自己一份力——哪怕别人说是吹枕边风的力,也要帮杨素衣脱离赵家,重新开始。   送走杨素衣,没过多久,张夫人与张汀兰来了。   祖孙两个近来隔几日就送来拜帖,贺颜从一度的搁置,改为选择应下。见了面,便能看出些端倪,也便愈发笃定日后如何对待张家女眷。   说起来,祖孙两个做的事,于她是不得了而已,之于先生、阿初和很多人,都是不足挂齿的。加之昔日的贺颜成了蒋夫人,总要在迎来送往间留些余地。   张夫人、张汀兰进到厅堂,便一起屈膝行礼。   贺颜连忙起身避到一旁,笑道:“夫人真是折煞了我,快坐下说话。”   她说话间,有眼色的晓瑜、晓双已齐齐过去,搀扶起张夫人。   张夫人又是愧疚又是不安,“是我唐突了,但是上次相见,我做的事实在上不得台面,唐突了蒋夫人,是以,才一见面便行礼赔罪。”   “上次相见?发生了什么事?”贺颜笑着反问,“我竟是不记得了。”   张夫人的脸红了红,嗫嚅道:“蒋夫人不记得,便是什么都不曾发生。”心里一直悬着的那块大石头却落了地,她是真怕这个炸毛的时候一丝余地也不留的小姑娘耿耿于怀,始终记着那笔账。   半推半就之下,她与张汀兰在客座落座,接过小丫鬟奉上的热茶。   贺颜道:“本该是我去张府拜望,可是资质愚钝,打理家事漏洞百出,便一直腾不出时间。”   张夫人明知对方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却不得不颔首应承,“偌大一个府邸,自是事务繁杂,我是过来人,深有体会,但是凭蒋夫人的资质,用不了多久,便会游刃有余。”   贺颜一笑,“借您吉言。”   话题就这样打开,一老一少说起家长里短来。   张汀兰始终正襟危坐,用心聆听,生怕贺颜何时提到自己,自己却反应迟钝惹人厌。   被祖父手段婉转地整治了这么久,她再不敢出一丝差错。   贺颜观望一阵,淡淡地将话题转移到女工、琴棋书画方面。   祖孙两个闻音知雅,几乎是小心翼翼地应承。   她们累,贺颜也累。过了小半个时辰,张夫人适时地起身道辞。   贺颜亲自送到垂花门外。   临上马车,张夫人见她态度依然柔和,便凑近些,低声道:“张家不比别家,我们这些女眷,在有些事情上,总想着为家族分忧。   “如今蒋侯爷权倾朝野之日不远,可有用得到张家的地方?”顿了顿,怕生误会,连忙补充,“我说的是我家老爷,能否帮衬侯爷一二。我们终究是害怕,他不仅仅是落个晚节不保的下场。”   贺颜目光流转,很快应道:“首辅大人做他该做的事,便足够。”   张夫人并不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却再三道谢。她不明白没事,转述给张阁老,他应该听得懂。   贺颜目送张家的马车走远,回内宅时,感触良多。   母亲与她也会干涉男子在外面的事,可如张家女眷这般的行径,她们不会做,夫君也不会允许她们做。   真是人各有命。   她在今日看到的是,这世道之下女子的种种悲凉。   感慨淡去,她又想起了手札上那条关乎她身死的预言,更为迫切地知晓原因。为此有所决定之前,她得去请教先生,让他帮自己拿个主意。   这是自幼便养成的习惯:与亲人很亲昵,但遇到事情,想依赖求助的只有先生、阿初。这般的缘法,她一面费解,一面这样走过了这些年,也没真正当回事:反正先生和阿初本就是她最亲最近的人,从不会让她生出哪怕一点点负担。况且,母亲与父亲为她做的事、操的心并不比任何父母少,只有更多。   梁王入狱,皇帝病情加重,阿初定会忙得五迷三道的,她想先有主张之后,再与他商量——嗯,好吧,她始终最在意最心疼也最不敢惹的,始终是他。   下午,贺颜带着雪狼来到书院,径自到了听雪阁等候。   雪狼对这里已经熟悉,在她身边坐了一会儿,就做贼似的溜出去玩儿了——好像它比她还大的身形可以因为闷着头垂着尾巴就能隐形似的。   喝了半盏茶,陆休步履生风地走进门来,到得近前,先用折扇敲了她额头一记:“小兔崽子,你怎么总往外跑?”   贺颜一手捂着头,一手放下茶盏,抬眼看他,“有您这样的恩师,想像话也不成啊。”好像他不想看到她似的,明明眼里全是笑。   陆休的笑意到了唇畔,转身落座,先找雪狼,“你家那个小崽子呢?”   “出去了,你总揪它耳朵,它不待见你。”   陆休哈哈地笑,“胡扯,别说我下手轻重的事儿,单说它,除了你跟阿初,我看是谁谁都不认,看谁都烦。”   “知道就好。”贺颜笑笑地捧起茶盏,啜了一口茶。   “今儿过来,找我有事儿吧?”陆休问。其实一进门就看出来了,这小气包子在他跟前,小心事能掩饰,严重些的就想都不要想了。   贺颜嗯了一声,“是件不得了的事呢。”   陆休斜睨她一眼,笑着起身,“走着,去诗画廊看看。”便是情同父女,也不便关起门来说体己话,恰好正是学子上课的时间,学院内很清净,在外面说话倒更方便。   贺颜说好。   师生二人未出院门,雪狼便追上来,神气活现地跟在贺颜身边。陆休唤了它三次,它才勉为其难地走过去,让对方拍自己的头,拎自己的大耳朵,然后气呼呼地回到贺颜身边。   陆休一阵笑,“小人儿似的。”   贺颜也在笑,“是啊。”   “好好儿待它。”   “遵命。”   诗画廊北面壁上,有能工巧匠在书院授意下,定期依照名士才子才女的笔迹篆刻出的诗词文章画作,很是精彩。   贺颜有事,便没了观赏的兴致,与先生半真半假地说起景家相关的事:“……昨日,景国公爱子被人冒名顶替,想必您事先就知情,正如知晓死士意欲到书院内行凶未遂之事。我听说,梁王、端妃近年来所着手的,不只是景家子嗣一事,查的别的事,应该与我有关,闹不好,我会被人算计得找人拼命。先生,您能不能帮我想想,这是怎么回事?我该怎么做?”她知道这样蹩脚的谎言骗不过先生,便一直垂着头,等着他数落之后,豁出去把手札的事如实相告。   只是很奇怪,先生听了,敛目沉思,神色肃然。这好像是压根儿没发现她在撒谎?那么,是哪句话引得先生费思量?又或者说,景家在先生心里,本就分量十足?   她停下来,五分不解五分期许地望着他,“先生。”   作者: 鼻炎引起的头疼,烦得很,真想睡到三月份,但是今早想起来,有榜单任务还没完成,立马急了~十多个小时就弄妥这一万多字,将就着看哈~   时速惨不忍睹,但好歹能写,下章写了一些了,明后天能贴出~   抱歉,抱抱蹭蹭~   (づ ̄ 3 ̄)づ   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19891124 1个;   非常感谢亲爱哒,么么! 第53章 “佞臣”当道(中)   “佞臣”当道(中)   陆休停下脚步,看向她时, 目光清明, “与景国公息息相关的,就那么几个人。除了国公爷的儿子, 别人要着手去查的,不是显而易见么?”   他给了一个答案, 贺颜会意,却更加困惑, “但那些与我有什么关系?怎么会有那种预言?”   陆休爱莫能助的一笑, “此事我不能给你拿主意, 还是找阿初商量为好。”   贺颜了然地点头,很自然地岔开话题。   .   宫中。   吴宽来到莫坤的值房。   书案上罗列着诸多信函书册, 莫坤拍了拍,道:“弟兄们搜查梁王府找到的, 你看看有没有你们用得上的。”   吴宽称是。   莫坤歪到一旁的软榻上, 问起蒋云初:“你们头儿呢?”   “在天牢刑讯室睡觉呢。”   莫坤一乐, “又三两日没阖眼了。”   吴宽翻着面前的东西, 低声道:“锦衣卫这边搜查的时候留心了,想多找一些方志、端妃暧昧不清的证据, 但是一无所获。要不要做点儿手脚,加点儿分量?”   他与莫坤共事多年,交情匪浅,方志一事的猫腻,知晓一些。   莫坤笑道:“不必。不要说找不到更多证据, 便是找到,也要扣下。”   吴宽不解,“怎么说?”   “这事儿吧,到这地步刚刚好,再多做,皇上反倒会看穿有人谋害端妃。”莫坤道,“退一万步讲,事情就算是真的,谁会留着那种东西?”   吴宽更迷糊了,“照这样说,那封信不是不应该出现么?”   “这就不懂了吧?”莫坤正色道,“那封信完全可以说成是端妃留着要挟方志的。后宫女子,最在乎的,是子嗣和前程,便是与谁情分再深,也会留一手,以防万一。”   吴宽斟酌片刻,心悦诚服,“姜还是老的辣。”   “哪儿啊。”莫坤笑出来,“你们头儿点拨我的,先前我跟你心思一样。”   吴宽讶然失笑,“蒋侯这是要成精啊。”   莫坤笑意更浓,“好好儿跟着他混,错不了。”   吴宽称是。   被二人念叨的蒋云初,还在睡着。   成广得到手下通禀,到刑讯室看了看,笑了。蒋云初高大瘦削的身形歪在座椅上,长腿斜伸到案上,从入睡到此刻,姿势分毫没变。   成广悄无声息地退出,吩咐手下:“跟三位大人说侯爷正忙着,愿意等就在外面等,没空等就回去,这地方也没法儿款待他们。”   那名锦衣卫称是而去。   天牢外面,张阁老、安阁老、秦牧之听得锦衣卫的回话,很快达成一致的态度:“我们在外面等。不着急,让侯爷只管先办正事。”   他们来的原因,是贺师虞、何岱联合一些武官一起上折子,折子里说的事情,皆与景家相关。   内阁得到消息,不知如何是好:景家几乎是禁忌话题,那些人如今绝对是请皇帝给个说法。接下来,必然会有更多的武官就景家惨案上折子,他们这些文官,也得有个态度。此番前来,为的是向蒋云初探探口风。   三个人分别回到自己的马车上。   张阁老闭目养神时,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发妻上午去见过贺颜,贺颜说他应该做该做的事。   他懂这句话的意思,所需的场面功夫还是要做的。   傍晚,蒋云初走出天牢。   张阁老、安阁老和秦牧之忙下了马车,上前相见。   蒋云初歉然一笑,“劳三位久等了。若是得闲,找个馆子用饭,边吃边谈。”   三人同时说好,随后秦牧之道:“你不用进宫?”   蒋云初如实道:“不用,皇上病情加重,睡得多。”   一行人去了生意兴隆的德福楼。   席间,三个年长的人说了贺师虞、何岱上折子的事,秦牧之费解地道:“他们怎么突然重提景家旧事?难不成与梁王下狱有关?”   蒋云初并不隐瞒,把秦昊伪装景家子嗣的经过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不用问皇帝,也知道他想瞒下,可他们怎么可能成全。   震惊之后,张阁老低声道:“既然如此,在这关头提及景家的事,不亚于故意惹怒皇上。”   “事情已然出了,总不能当做没发生。”蒋云初道,“用这事做引子,请皇上严惩梁王,闹一阵再提别的。”   秦牧之目露关切之情,“千万提醒你岳父,别惹祸上身才好。”   “对,”安阁老说道,“折子里的言辞,千万要圆滑些。”   张阁老则道:“贺侯一向是有分寸的人,倒是不需担心。”顿了顿,望住蒋云初,表明立场,“知晓了原委,我就知道怎么写折子了。多谢侯爷。”   安阁老、秦牧之笑着附和,不约而同地端起酒杯。   “晚辈多谢三位。”蒋云初也端起酒杯,与三人轻轻一碰。   三个人看得出他眉宇间略带疲惫,便没贪杯,用过饭闲话一阵,与之相形离开酒楼,道辞时都叮嘱他抽空歇息。   蒋云初去了诏狱,交代下属一些事,得知皇帝仍在昏睡,搁置了手边该加急办的事,回了蒋府。   .   雪狼刚洗完澡,这会儿乖乖地坐在大炕上,大尾巴一甩一甩的。   贺颜找到给它剪指甲用的小剪子,“小子,怕不怕?”   小家伙主动抬起一只前爪,放到她手里。   “你乖起来真是不得了啊。”它不怕,贺颜却怕,给它洗澡是常有的事,剪指甲却是第一次,“等下要是弄疼你可怎么办啊,你又不能打我训我找补回去。”   蒋云初进门时,恰好听到了她这几句话,轻轻的笑了。   贺颜听到他脚步声,笑着望过去,“快,你来。”   蒋云初嗯了一声。   贺颜握了握雪狼毛茸茸的大爪子,放下,“让阿初来给你剪,我学会之后再给你剪。”   正扭头望着蒋云初的雪狼甩着大尾巴,活泼泼的。   贺颜坐到一旁。   蒋云初坐到她先前的位置,拿过小剪子。   雪狼和之前一样,主动把一只大爪子交到他手里。他剪指甲的时候,低头认真的瞧着,一点不适的反应都没有。   “你这是怎么给我们雪狼立的规矩啊?”贺颜狐疑地瞧着蒋云初。   “打小就这样。”蒋云初解释道,“洗澡、剪指甲的时候那份儿乖,我真没想到。”   贺颜释然,转而心疼雪狼,“那最初抚养它的人,一定是个心肠特别硬的,弄得它都没脾气了。”   “这是应该的。”蒋云初道,“小时候开始守的规矩,不觉得难受,且益处颇多。”   “也是。”   给雪狼收拾完,哄着它睡在大炕上睡着之后,蒋云初问贺颜:“下午去见先生了?有没有想与我说的事?”   “有啊。”贺颜照实说了原委。   “倒是与我想到一块儿去了。”蒋云初说了自己这边的安排,末了道,“你不用管,有结果之后,我会告诉你。当然,你实在想亲力亲为的话,也可以让你的人手去查,只是千万要让他们谨慎。”   贺颜笑着依偎到他怀里,“记住了。”   蒋云初亲了亲她面颊。   贺颜说起蒋云桥的事,“之前与你说了哥哥的事,你有没有上心办啊?”   “我跟他聊过这事儿,让管家物色地皮、人手,让他先建个别院练练手。”蒋云初歉然道,“没顾上跟你说。管家也是缺心眼儿,该知会你。”   贺颜笑得现出小白牙,“有眉目就好,不准怪别人,外院的事,他们没必要什么都与我说。”   蒋云初将她搂紧些,“杨素衣又来过?”   贺颜嗯了一声,踌躇片刻,没提想帮杨素衣的事,打算等他稍微清闲些再说,却不料,他问道:   “是不是更想帮她了?”   贺颜瞧着他,“你怎么什么都看得出来?”   蒋云初就笑,“显而易见的事儿。”   贺颜便将杨素衣的现状、心思说给他听。   蒋云初略一思忖,道:“离开赵家而已,容易。你请她明日午后来家里一趟,我得问她几句话,有些事也要先跟她交底。”   “好。”贺颜问道,“真是容易的事?”   他颔首。   她搂着他撒娇,“我的阿初最好最彪悍了。”   蒋云初低头索吻,很快自轻柔转为热切,抱起她下地,语声含糊地道:“还有更彪悍的时候,想不想?”   贺颜的脸烧得厉害,不答反问:“不出去了?”   “先办正事。”他说。   “要先沐浴。”她提醒他,彼此都沾着雪狼的毛。   “这还用你说?”他低笑着,抱着她走向净房,“我陪你。”   贺颜不由得一阵心慌气短,“我才不要。”   而事实是,她要不要,他说了算。   .   这一晚,贺府有一位不速之客:太子。   贺师虞听得管事通禀,连忙赶到外书房相见。   太子笑容和煦,神色诚挚,寒暄几句之后,道明来意:“侯爷与我岳父上折子的事,我命人探听了缘故。明日,我也会上一道奏折,弹劾梁王。若能面圣,会恳请皇上为景家昭雪。”   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贺师虞起身行礼,“多谢殿下。”   太子请贺师虞落座,道:“该我谢你们翁婿二人才是。”   “这话怎么说?”贺师虞装糊涂。   太子玩味地笑了,“日子不短了,有不少事,我只有听着看着的份儿,但在居处想东想西的时间多的是。整治奸佞的一些案子,都有蒋侯的影子,寻思多了,便想通了一些事。”   贺师虞没接话,做了个请太子品茶的手势。   太子噙着笑品了一口茶,问起秦昊冒充景家后人的事——写折子用得到。   贺师虞早有准备,纯属是被无辜卷入的立场而生的说辞,此刻便拿出来应付太子,态度自然十分真诚。   太子再睿智,也万万想不到一切根本是贺家、何家、蒋云初与洛十三的推波助澜,聆听期间,神色变了几变,听完后庆幸道:“幸亏侯爷与我岳父言辞没有不妥之处,要不然……”要不然,他那个混帐爹定会抓住这个小辫子,往死里整治两家。   贺师虞听了,心头一宽。   讨论了一阵是非,太子道辞离开。贺师虞送他到马车前,注意到他并不是轻车简从,也就是说,与贺家走动的事,无意隐瞒外人。   至此,贺师虞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心里愈发松快。   .   夜半,蒋云初悄无声息地起身,给酣睡着的贺颜盖好被子,穿戴齐整,出门去天牢。这时间很适合刑讯。   路上,有锦衣卫说了太子明打明造访贺府的事,他笑了笑。   太子果然很精明,直接与贺家走动,与他没瓜葛也成有瓜葛了。景家的事有储君出面,更容易些。   到了天牢,蒋云初先提审端妃。   不过一个昼夜,端妃已被折磨得不轻,看起来苍老憔悴了不止十岁。   她如何也没想到,蒋云初会这么狠、这么毒:宫里惯用的一些残酷却不见明伤的刑罚,他全让手下给她用上了,听狱卒说,梁王情形也一样。   如此,蒋云初是笃定他们母子再无翻身之日了。   端妃被人架着到了刑讯室,脚一站地,便瘫软下去,几经挣扎,才坐起来,惊惧交加地望向蒋云初。   蒋云初淡声道:“方志的事你不认,罢了。说些别的。”   “别的?”端妃沙哑着声音问道,“你指什么?”   “作孽。”   “……”端妃缓缓地垂下头,想哭,眼底干涸一片。   朝夕之间,尊严被无情践踏,让她自云端跌入地狱,不认为还有希望,却又不能放弃希望。   这般处境,迟早会让她崩溃、发疯。   蒋云初点燃一炷香,香燃尽,她若还不说,便用刑。   打阿洛、岳父、何国公主意的人,不管是男是女,都不需手软。   端妃闻到那支香的味道,看了一眼,愈发焦虑。   她该怎么办?   蒋云初刑讯的手段,与她听说的见过的任何人不同,可以说他完全不通此道,也可以说他比任何人都擅长此道。怎样的阶下囚到了他手里,都离不了沁入骨髓的痛苦、恐惧。   长夜漫漫。   长夜再无尽头。   .   一大早,何莲娇到听雪阁找陆休,“颜颜昨日来过,你怎么不让我见她呢?”   她后知后觉到了这地步,还有理了。陆休瞥她一眼,“还没睡醒吧?昨日你去了何处?”   “和你侄子采买了些笔墨,出门时颜颜已经来了,我居然不知道,怎么没人告诉我和书窈?”   陆休道:“她来有正事,也不想你们当差。”   “那好吧,休沐时我们再去找她。”何莲娇说道,“蒋侯这一阵七事八事的,她没跟着上火吧?瘦没瘦?”   陆休眉心微蹙,有些不耐烦,“啰嗦,滚。”回头自己去问去看不行么?追着他问什么?   何莲娇笑出声来,“我才不滚。等会儿知味斋的伙计送早膳过来,一起吃饭好不好?”   “不好。”陆休说着起身,“我去山上吃。”   何莲娇很失落,又担心,“是不是有烦心事?不然不会去找那些和尚老道。”   陆休懒得说话,径自出门。   何莲娇望着他的背影,黯然叹息。   这个人不把她当外人,但也从没把她当自己人。   头疼。   陆休离开书院之前,冯湛急匆匆地追上来,“先生,今儿我得请假,有事找云初。”   “不耽误事情就行。”   “放心,有人帮我做妥今日的事。”   陆休颔首,轻一挥手。   冯湛风风火火地策马离开书院,去找蒋云初,随后发现,好友如今真不是想见就能见到的:锦衣卫所、北镇抚司、天牢转了一圈儿,都没见到人,有知晓他根底的锦衣卫好心告诉他,蒋云初在宫里,午后得空,要回家一趟。   冯湛看看天色,已近正午,笑着道谢,找了个饭馆用饭,又着小厮拿着帖子去了蒋府。   .   皇帝卧在病榻上,看起来萎靡不振,且难受得厉害。   蒋云初、莫坤站在近前。   皇帝问道:“那母子两个,审得怎样了?”   蒋云初道:“端妃拒不承认与方志过从甚密,但是招认了一些谋害嫔妃的旧事。”语毕,将口供交给皇帝。   皇帝冷哼一声,“招认那些也是死罪的事,便能证明她与方志的清白?笑话!”   他还是比较了解端妃的,没急着看口供,又问:“梁王呢?”   蒋云初道:“梁王始终缄默不语。”   皇帝瞪着他,“那你就由着他装哑巴?”   蒋云初很认真地扯谎:“曾用刑,没下重手。”这是必要的工夫,不然不合常理。   “为何?!”皇帝恼火起来,“不是与你说过,只管用刑么?”   蒋云初一脸无辜,“真动刑的话,会有明伤,甚至残废。”   “你管那些做什么?”皇帝责问之后下令,“放手去做!尽快撬开他的嘴!”   蒋云初称是,心生笑意:皇帝所谓的撬开梁王的嘴,是要梁王招认什么?是端妃与方志不清不楚,还是意图谋朝篡位?正常来说都是不可能的——皇帝是真气迷糊了,到这会儿居然还没清醒,另一方面,丸药的作用也不小。   皇帝又吩咐莫坤:“这类事,蒋云初是生手,此刻起,你全力帮他。”   莫坤求之不得,忙不迭领命。   皇帝本想多问几句,但精力不济,身体几个地方实在疼得厉害,草草打发了二人。   服药之后,陷入幻梦之前,他非常不情愿地承认已经身不由己,太子监国的事,这几日便要定下来。要不然,群臣会生怨言,诟病他不顾大局。   从未想过,病痛会成为他最大的敌人。   .   未时左右,冯湛来到蒋府,遇到杨素衣,纯属意外:他下马时,她刚好下马车,无意间四目相对,都愣了愣。   他们要细看之后,才能认出对方——比起同在书院时,变化太大了。   冯湛没了读书时的青涩毛躁,此刻端然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杨素衣就不消说了,样貌依旧,变的是气质。   让冯湛说心里话,她以前那种大小姐做派,他总觉做作。如今却是不同了,她整个人透着真正的优雅与谨慎,给人我见犹怜之感。   念及她那桩婚事,以前他与很多人一样,当笑话,这会儿则唏嘘她时运不济——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终归同窗一场。   她变化这么大,贺颜多多少少有点儿功劳吧。冯湛胡思乱想着,走过去与杨素衣见礼,“许久不见,这一向可好?”刻意没用世子夫人称呼她。   杨素衣侧身还礼,“劳冯师兄记挂,还不错。”   冯湛一笑,“我有件急事要蒋侯帮忙,算是贸然登门。你这是——”   “蒋夫人派人传话,说侯爷有几句话吩咐我。”杨素衣说到这儿,觉得措辞不妥,“也不能说吩咐,总之就是有点事,他要亲自知会我。”她并不知道蒋云初为何见自己,为此很是忐忑。   冯湛见她提起蒋云初这般谨小慎微,心中失笑。   她曾有意于云初,他是知道的,且知道她那点儿心意只出于虚荣——自认为最出色,便要找个最出色的少年,仅此而已,一如有些男子娶妻的条件,只是女子貌美。人虚荣起来,也能做尽荒唐事。   当初虚荣荒唐的小姑娘不在了。她长大了。   常兴与一名管事妈妈走过来,请两个人分别到外书房、花厅品茶点。   两个人礼貌地点一点头,刚要随引路的人走开,蒋云初回来了,便止步见礼。杨素衣的谨慎几乎到了局促的地步。   蒋云初神色淡淡的,对冯湛道:“你的事等会儿再说?”   冯湛颔首一笑,“应该的,要讲个先来后到。”   蒋云初望向杨素衣,“就是几句话的事儿。稍后你要去内宅,我送你几步?”   杨素衣欠一欠身,低声称是,与蒋云初隔着三两步的距离,一起顺着甬路往内宅的方向走,走出去一小段,便示意随从退远些。   蒋云初开门见山:“想离开赵家?”   杨素衣轻声称是,想就此说些什么,又不敢。   蒋云初道:“你能如愿。等着便是了。”   杨素衣非常意外,心知是贺颜与他提了自己的心愿,不然他才懒得管她的事。只是——“赵家是真正的无赖,若侯爷会因此惹上麻烦,哪怕再小,也不必了。”   “怎么说?”蒋云初慢悠悠地瞥她一眼。   “侯爷是蒋夫人的夫君。”杨素衣说完这一句听来根本是废话的话,又补充道,“我不想给蒋夫人添麻烦,朋友不是用来祸害的。现在,这是我最明白的一个道理。”   蒋云初唇角微不可见地扬了扬,“没麻烦。你离开赵家,与蒋家无关,今日我不曾对你说过什么。”   杨素衣听出弦外之音,喜出望外,因在外面,不敢表露得太明显,只是语声诚挚地道:“大恩不言谢。”   蒋云初道:“给你三天准备退路。去向随你,不必离开京城,离开也没人阻拦。”   “不离开也可以么?”杨素衣再也按捺不住,喜形于色,“那我当真了,不离开。可以的话,我想让家母过来,相互做个伴。”说完便后悔了,担心自己话多,惹得他不耐烦,“我……我太沉不住气了,平时不是这样的,在赵家不会现出端倪。”   蒋云初牵了牵唇,“好事,可行。”顿一顿,问她,“不以杨家人自居了?”   杨素衣见他态度温和,便放松下来,解释道:“我没法子把自己逐出家门罢了,若心愿得偿,家母便另有打算。”   蒋云初耐心地道:“那就好。我本要提醒你,你与杨家是两回事,令尊会不会被秋后算账,境遇会不会更差,谁也说不准。”说着凝了她一眼,“真想好了?”   并没对视,杨素衣还是觉出了莫大的压迫感。这人态度再温和,那也是相对于他自己来说。她定了定神,斟酌之后,郑重地看向他,“真想好了,也真想了太久。”   “成。”蒋云初停下脚步,打个“请”的手势,“去内宅品茶吧。”说完转身,走向始终留在原地观望的冯湛。   这就完事了?那么大一件事,到了他这儿,这么简单?简单与否放一边,她最担心的是——“容我多嘴问一句,您真的不会惹上麻烦么?”他要是被赵禥那个老无赖缠上,她再没脸见贺颜了。   “对付混帐用昏招。”蒋云初和声道,“放心。”   杨素衣虽然不知他的打算,但见他是很认真的说的,便就真的放心了。行礼道辞,去往内宅的路上,她像是走在云端,整个人轻飘飘的,心里被喜悦与感激填满。   那边的冯湛随蒋云初去了外书房,落座后先说来意:“我祖父祖母这一阵总给我张罗婚事,都是我看不上眼的,你赶紧敲打他们一下,让他们过两年再说。你的话,他们不敢不听。说起来都怪你,跟贺师妹这么早就成亲,他们瞧着能不上火么?”   “还有这么找辙的?”蒋云初好笑不已,“有没有看上眼的?”   “有不就好了么。”冯湛端正的坐姿变得歪歪斜斜,苦笑着叹气。   “什么叫不敢不听?”蒋云初继续抠字眼儿。   冯湛的苦笑转为开心,“这么大一侯爷,这点儿自知之明都没有?好的坏的这些京官,如今哪个不是瞧着你的脸色行事?笨一些的只把你当宠臣,打怵;聪明一些的想的多想得远,更打怵。”   蒋云初笑眉笑眼地睨着他,“这是夸我还是挖苦?”   冯湛哈哈一乐,“以你为荣啊,我现在可也是有人撑腰的主儿了。”   蒋云初忍俊不禁,“记下了,回头让我哥去给你说几句。”   冯湛如释重负,“太好了,回头送你几坛好酒。”   “行啊。”   冯湛喝了一口茶,问起杨素衣的事:“你见她是为何事?不会是在赵家受了委屈,贺师妹要你帮她吧?”   “管那些做什么。”是颜颜友人前程的事,蒋云初不会与局外人提及。   “就是有些好奇。”冯湛笑道,“刚刚瞧着她与你说话,就像小丫鬟回自家老爷的话,那份儿胆怯啊。”   蒋云初扬了扬眉。他倒是没觉得。   “你这尊没自知之明的佛,肯定不知道。”   蒋云初笑了,“闭嘴吧你,喝茶。”   “坐一起总得说点儿事情不是?”冯湛笑道,“就是想说,她变化太大了。”   蒋云初嗯了一声。以前的杨大小姐,眼睛里有着自以为的精明算计,现在倒是活得通透也简单了。这样看来,颜颜的眼力还是很不错的。   此刻的贺颜,到正房门外迎杨素衣,有些奇怪对方怎么没坐青帷小油车,满脸喜色,却透着恍惚,看得她一头雾水。   杨素衣远远地望见贺颜,加快了脚步,后来居然小跑了起来,到了近前,一把握住她的手,“我太高兴了。侯爷说能成全我,我……真怀疑是在做梦。要是真的,我要怎么感谢你?”话到末尾,已有些哽咽。若不是在蒋府,她真的会喜极而泣。   贺颜动容,轻轻的搂了搂她,“他言出必行,我可以向你保证。不是做梦。”   “你真是我的小福星。”杨素衣说。   “也做过你的小灾星啊。不说见外的话。”贺颜笑着携了她的手,转入正屋说话。   喝过一盏茶,杨素衣总算冷静下来,与贺颜复述了蒋云初的话,“其实还有不少疑问,但是不敢多问。”   贺颜笑开来,“早知道是这样,我就陪你了。不过,你照他说的办,不会出错的。”   杨素衣用力点头,“我会的。”   贺颜诚恳地道:“你要是信得过我,我们这就商量商量你的退路,比如住处什么的。”担心杨素衣过于兴奋,筹备起来失了准成。   “我正要你帮我拿主意呢。”杨素衣报账给贺颜听,“手里的银钱,就是娘家给的体己银子、赵子安今年贴补给我的大几千两。陪嫁的宅子、小庄子是我娘给我的,没过名录,赵家不知道。那个宅子不大,地段不错。……”   贺颜凝神聆听,之后与杨素衣细细商议相关枝节。   杨素衣一双明眸焕发着前所未有的光彩,那是源于脱离泥沼的喜悦与对未来的憧憬,直到离开蒋府,回到赵家,她才将所有情绪按捺于心,恢复了在所谓婆家惯有的漠然木然。   随后三日,她不动声色地差遣心腹去收拾陪嫁的宅子,将全部银钱、名贵的几样手势寄放在贺颜那里——担心到时候赵家不给她嫁妆,让她净身出户。她是想,再有城府再彪悍的人,遇到真正无耻又无赖的人,也免不了意外之事。   三日后,有人来到赵家,与赵子安和离之事,以她做梦都想象不到的方式开场了。   作者: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wuiloo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Kathy 173瓶;来日之日 2瓶;   笔芯,么么哒!(づ ̄3 ̄)づ╭?~ 第54章 昏招   那日辰时,丁十二带领十名手下来到昌恩伯府。   一行人没有高声喧哗, 更没有恶言恶语, 却不妨碍赵家感觉到他们来意不善:虽然丁十二仍是在赌坊里笑眉笑眼的样子,十名手下俱是目光如电、面容肃冷, 行动间悄无声息。   管事请他们去花厅奉茶,他们也不肯, 就站在府门内的甬路上。   赵禥、赵子安一样,只有恩封的爵位、挂名混日子的散职, 轮不到他们上大早朝。十二楼的人前来之时, 父子两个尚在蒙头大睡, 听得管事通禀,登时睡意全消, 记起在赌坊债台高筑的事,慌慌张张起身穿戴, 赶去相见。   赵禥赔着笑, 对丁十二道:“丁掌柜前来, 怎么也不提前打个招呼?请, 到书房喝茶。”   丁十二悠然笑道:“今日来找伯爷商量一件事。”说着看一眼近前的手下,“我带来的弟兄多, 不如到花厅说话。”   赵禥道:“也行,诸位不怪我失礼就成。”   丁十二又道:“今日的事,兴许关乎赵家女眷,烦劳伯爷、世子爷将府中全部女眷唤来——也就是二位的全部妻妾。”   “这怎么成?不合规矩。”赵禥摇头,面上仍然带笑, 心里已经不悦。   丁十二转身向外,“如此,我们就学一学伯爷、世子爷的招数,到街上去说十二楼与赵家的纠葛。”   “……”赵禥费力地吞咽一下,“行吧,依你就是。”语毕,与赵子安一起将十一个人带到花厅。   到了花厅,赵禥、赵子安与丁十二分宾主落座,丁十二的手下分列花厅两侧。   没多久,赵夫人、赵禥的十来房妾室和杨素衣神色各异地进到花厅,依照主次落座。   丁十二从袖中取出一叠借据,选了一张面额最小的,递给赵禥,“这种账,该算算了。”   赵禥细看了看,见是自己签字盖了私章的五千两借据,前年借的,上头说的归还期限是时年年底——晚了一年多,利滚利到如今,定是个他当下算不出的惊人的数字。   而这类东西,在皇帝病重之前,他从没当回事。就算皇帝对蒋云初的宠信更重,他仍旧是与皇帝有着多年情分的故人,有个大事小情去求一求,必能如愿,谁也不敢刁难他。   这几日却有些不妙了,皇帝连强撑着上朝、见朝臣议事的精力都没了,听说生生地被梁王端妃气得大口大口地吐血,哪天驾崩了也不是稀奇事。   他正琢磨巴结太子、莫坤或蒋云初这些人的门路呢,债主就登门了。   这不是要命么。   赵子安见父亲脸色不对,忙起身走过去,看过之后,变得垂头丧气,暗叹流年不利:变着法子哄着杨素衣与贺颜走动起来了,只盼着蒋云初得闲去十二楼赌几把,乘机搭上话,混个点头之交就知足,可是皇帝病了,没日没夜地让蒋云初侍驾,如此一来,活神仙也腾不出赌的工夫。   赵禥干咳一声,忐忑地问丁十二:“你的意思是——”   丁十二道:“借据没错?”   赵禥点头承认。   “赵家欠十二楼的债,没错?”   赵禥再度点头。   丁十二道:“赌坊讨债,三条路,归官、私了,或照江湖规矩来。”   赵禥问道:“三条路都是怎么个说法?”   说话间,视线瞥过丁十二的手下,在心里掂量着,府里的护卫全部召集起来,能不能将他们拿下——这就开始琢磨耍横犯浑的招儿了。   丁十二娓娓道来:“归官,是到顺天府打官司;私了,是我们谈一笔将一应债务一笔勾销的生意;找江湖规矩来,是要见血光,譬如多少银钱便可砍掉一只手。”   赵夫人、杨素衣等女眷听到末尾的话,俱是轻轻地倒吸一口冷气,面色有些发白,真怕这些讨债的人让那对父子血溅当场,那种场面,她们可没胆子看。   到这会儿,杨素衣也没料到此事与自己离开赵家有何关系,满心以为是两个赌鬼输红了眼,把哪个女眷的嫁妆作为赌债压出去了。   赵禥却与女眷不同,听到含有威胁的言语,混横不说理的那根儿筋就会被碰触。砍他们父子的手脚?吓唬谁呢?   他喝了一口茶,打着哈哈道:“那么,丁掌柜想要怎样?”   丁十二给他留了很大的余地:“我终归是生意人,凡事求个你情我愿。”   赵禥活了这几十年,从来是你越给他脸他越不要脸,闻言底气更足,哼笑道:“若是归官,赵家与十二楼少不得到顺天府大堂上相见。   “顺天府尹秦牧之,今年说起来是经手了三个悬案,可那关他什么事儿?那摆明是有心人把元凶送给他的,皇上不提,别人也就不提罢了。   “秦牧之那个糊涂东西,你能指望他为谁主持公道?——去年我莫名其妙地与杨老夫人共乘一辆马车,情形很是不雅,到如今他也没查出个子丑寅卯。”   丁十二牵了牵唇,神色温和地静待下文。   杨素衣听着却非常恼恨赵禥旧事重提,心想就你这个口没遮拦的德行,人家给你查才是见了鬼。   赵禥继续道:“至于照江湖规矩来,我想了想,似乎行不通。”   “怎么说?”丁十二饶有兴致地问。   赵禥显得很愉悦:“丁掌柜应该听说了,如今掌领锦衣卫的是临江侯蒋云初,蒋侯爷以往也曾照顾过十二楼的生意;暗卫统领则是莫坤,这人就更不需说了,我们爷儿俩没少在十二楼遇见他。蒋侯爷与莫坤的交情不错。我儿媳妇与蒋夫人的交情也不错。”   杨素衣垂下头,用力咬住嘴唇,在心里默默地咒骂赵禥为了不还债连她都拎出来说事。   丁十二道:“伯爷是想说——”   赵禥笑道:“锦衣卫、暗卫都是些什么人?遇神杀神遇魔杀魔的主儿,怎么会怵江湖中人?   “说句不好听的,十二楼真动了我们爷儿俩,便是不给朝廷脸面,便是我不去求皇上做主,朝廷也会差遣锦衣卫、暗卫找你们找补这笔账。   “再说了,蒋侯爷与莫坤都是你们的贵客,大家又何必闹得两败俱伤?”   被这般威胁了,丁十二也不恼,甚至颔首一笑,“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   “本就是这么回事。”赵禥几乎已经相信自己能凭三寸不烂之舌免掉赌债,更加松弛,换了个闲散的坐姿,寻到泥金折扇,唰一声洒开,轻快地摇了摇。   丁十二问道:“那么,伯爷是什么意思?私了?”   “私了啊……”赵禥摇扇子的动作慢下来,摇头叹气,“私了不过是赵家用全部家当抵债,露宿街头,可那样的话,我还是少不得去求皇上给条活路,传扬出去,还是会损了朝廷的脸面,朝廷还是会派锦衣卫、暗卫刁难十二楼。”顿了顿,他笑着看住丁十二,“丁掌柜其实没把账算明白,之于我这种欠债的人,只有一条路。”   “说来听听。”   “把利钱免去,宽限到明年三月底,赵家一定还清全部赌债。”赵禥身形向丁十二那边前倾,态度郑重了一些,“说归说闹归闹,你到底是生意人,权衡得出轻重,就算接手赵家全部家当,让我们父子两个缺胳膊少腿,也抵不了赌债不是?不如以和为贵,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丁十二似笑非笑,不说话了。   赵禥的视线在十二楼众人面上逡巡,发现所有人的神态都与进门时一样,没人动怒,笃定自己所说的本就在他们意料之中,而且赞同。   赵夫人脸色铁青地望着赵禥。嫁入赵家是难堪的事,赵禥却总能给她雪上加霜,突破她对无赖、不要脸的认知的底限。   杨素衣和赵禥的妾室也是如坐针毡,碍于众多男子在场,当家主母没发话,只能硬着头皮坐下去。   赵子安则是非常认同父亲前前后后那些话,料定十二楼会答应明年再要赌债,因而目光殷切地盯着丁十二,等他点头同意。   杨素衣瞧见赵子安那个德行,在心里深深叹息:这厮是彻底被他爹带到深沟里去了,就算想爬出来,也是不能够了。   众人各怀心思,室内陷入片刻静默。   赵禥想着趁热打铁追问之际,丁十二取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和声道:“容我想想。”   赵禥、赵子安便觉得事情成了,同时笑着说好。   丁十二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品茶。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工夫,赵府管家满头大汗地跑进来,喊着“不好了,不好了”,见花厅内的人齐齐望向自己,才回过神来,仓促地行礼告罪,又快步走到赵禥身边,耳语道:   “伯爷,外头出了两件大事:五城兵马司北城指挥使刚刚派人来传话,说明日要去刑部投案自首,由头是去年贿赂了您三万两银子,才得了如今的官职;小厮赵成昨日不当值,回家了,在自己家里被人挑断了手筋脚筋,还被打成了猪头一般,刚刚被人扔到了府门外。”   赵禥一听,面色骤变,腾一下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丁十二就在此刻放下茶盏,出言阻拦:“且慢。伯爷听闻的那两件事,由十二楼促成,你与其想别的法子,不如求我帮你把事情了了。”   在场众人惊讶之余,都懵了:五城兵马司的人告赵禥,是十二楼能了的?刑部也是十二楼能摆布的?   丁十二用手势示意赵禥坐回去,“我没开玩笑。伯爷定然不知道,我讨债的路数,与任何一家赌坊不同。我们还是先把事儿聊开了为好,你说呢?”   “到底怎么回事?告我受贿、打我的小厮与讨债有何关系?”赵禥回身落座,气急败坏地望着丁十二,“你这办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儿?!”   丁十二像是没听到,淡淡道:“你说要明年三月底再讨债,是因为官员三年一考评,明年便是诸多地方官到京城等候升迁、贬职甚至丢官罢职的年头。   “这对你和很多京官来说,是三年一遇的发横财的机会。   “有些劣迹斑斑的地方官,为了保住前程亦或性命,一出手十万、二十万两都不在话下。   “这类事情,与赵家本是八竿子打不着,可谁惹得起你昌恩伯?你要是豁出脸面给谁小鞋穿,真没几个受得住的。由此,这些年来,伯爷举荐的地方官有二十来个了。这种凭据、人证,十二楼能找到几个,怕你不相信,便先找了五城兵马司那个地痞的辙做探路石。”   赵禥呆住了。这种见不得光的事情,十二楼是怎么知道的?难不成他们在各地都开了分号,那些人又恰好也常去光顾且欠了巨额赌债?除此之外,他想象不出别的可能。   赵子安惊惧之余,望着父亲的眼神中存着一份释然:家里的光景,每过三二年便会有几个月特别好,原来是这个缘故。   丁十二唇畔的笑意如目光一般,越来越冷,“皇上就算再偏袒你,收受巨额贿赂这样的事情见了光,他也容不得。再说了,谁又不是不知道,皇上这几日非常不舒坦,别说你有罪,便是立了奇功,他也没精气神儿搭理你。”   赵禥觉得口干舌燥,想喝茶,手却似有千斤重,抬不起来。   丁十二道:“赵成的死活,依我看,伯爷不需理会。   “他与你一房妾室有染,得有几个月了。   “你戴不戴绿帽子,与我无关。   “断了他手筋脚筋,是因他为了向你邀功,打一个刚满十三岁的小姑娘的主意,逼迫得人家意欲碰壁而亡,没死成,额头上落下了好大一块疤。我们也是这两日才知情,捎带着收拾了他一下。”   赵禥听完,最关注的事情是:“他与哪个贱人有染!?”语气恶狠狠的,眼神也在那些妾室面上来回打转儿。   丁十二道:“他倒是写了一份口供,供述的不少事情,很有意思。这两日我和弟兄们闲得慌,誊录了二百来份。   “讨债的事情有个好结果,我们就当什么都没看到;反之,今日午间,便有人将他的口供分发到各个茶馆、酒楼、衙门,让京城的人们看看赵家门里那些腌臜事,也知道知道,你昌恩伯连纨绔都不是,简直是人渣中的人渣。”   赵禥先前铁青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深刻地领悟到了一件事:耍了半辈子无赖,今日遇到了比他更善此道的主儿,而且人家是官场市井江湖兼顾着收拾他。   这笔账不用算,显而易见:刑部尚书、秦牧之一直膈应他,怕是一直想逮住个机会收拾他,明日真有人去刑部投案告他收受贿赂的话,他明晚就要在大牢过,皇帝那边,怕是连风声都听不到,听到了恐怕也会震怒,责令刑部尚书严查,甚至让锦衣卫介入。   怎么样的皇帝,也受不了明打明贪墨的事,当今这位会下意识地认为,那是偷拿了他的银子。   以前仗着是皇帝面前的红人,没人敢弹劾他受贿、为地方官斡旋,最重要的原因是,绝大多数的人手脚都不干净,谁也别说谁。   皇帝这一病就不一样了,势在必行的就是太子监国,太子恨毒了官场的歪邪之风,握了实权,不找几个开刀才怪。   怎么就赶在了这档口出了这件事?   简直是老天爷要给他这一劫。   其次,什么戴绿帽子丢人现眼之类的事,也要命。他再怎样也无所谓,那不成器的儿子还年轻,还有好些年要活,要是因为他余生都抬不起头来,就只有更放荡颓唐,再别想有顶门立户之日。   思及此,赵禥的脸色由通红转为苍白,眼含恳求地望着丁十二,语声暗哑:“能否到书房说话?”就要到他苦苦哀求对方高抬贵手的时候了,他不想让妻妾看到。   丁十二揣摩出他的心思,摆一摆手,“我是来讨债的,你给我个满意的交代就成。”   “那你的意思是——”   丁十二直言道:“给我三个人、赵家七成产业。你应不应,给个痛快话。说实话,我耐心有限。”   赵禥因着过度的困惑语凝。对方开出的条件,很奇怪。他们父子两个都好赌,又贪图享受,常年联手败家,是以,现今赵家的产业价值也就几万两,十二楼拿走七成,还不够塞牙缝的。那么,值钱的就是那三个人了,会是谁呢?   赵子安也在想这些问题,担心十二楼要把他与双亲一勺烩。   杨素衣的聘礼嫁妆加起来也就几千两,妾室进门每个也就三五百到一千两。总不能说,她们已经进了赵家的门,还有人惦记她们,这是不可能的。一个一个,都是样貌出众但品行不端,除了赵家,谁家愿意将就?——这点儿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所以他就想,值钱的只有父亲与他的爵位、母亲的诰命。   此刻的杨素衣则隐隐有了些预感,狂喜、忐忑折磨得她险些让情绪外露,要将隐在衣袖中的手死死攥住,要让指甲掐入手心,才能如先前一般神色木然、低眉敛目。   赵禥缓过神来,一字一顿地问丁十二:“哪三个人?”   丁十二道:“府上四姨娘、六姨娘,以及世子夫人。”   “……”赵禥陷入茫然,视线慢吞吞地转移到三名女子身上。   赵子安一听就急了,“那怎么成?我媳妇儿不能走!”杨素衣对于他,是挂名的妻子,又是狐朋狗友之一,她要是走了,他上哪儿再踅摸这样一个妥当的人?   丁十二瞥了说话的人一眼,心里又气又笑。跟着蒋云初、洛十三,见的世面多了去了,如赵子安这样的活宝,仅此一个。   赵禥没理会儿子的言语,只是神色古怪地问道:“为、何?”   丁十二答道:“开赌坊不是积德的营生,恰如你昌恩伯不是积德的做派。   “你是否有自省的时候,我管不着,而我每隔一阵,便要做些救人于水火之中的事情,以此抵偿些许罪孽。最要紧的是,你与赵子安俱是烂命一条,把你们怎么着,我也捞不着什么益处。   “盘算良久,才想出了这样一个面子里子都有得赚的章程。你意下如何?”   这样的说辞,鬼才信。赵禥又看向自己的两个妾室和儿媳妇,恨不得用目光将她们凌迟。他怀疑是她们哪个或是联手胳膊肘向外拐,把他和儿子卖了。   杨素衣并没察觉到赵禥的注视,在琢磨的是蒋云初怎样谋划成了这样一桩事,左思右想之后,看到的是他在朝堂之外的势力,更添一份敬重与畏惧。   丁十二见赵禥这老无赖在这档口还不着调,端起茶盏,重重放下。   赵禥一惊,望向他。   “应不应?”丁十二没掩饰眼中的暴躁。   “能不能先告诉我原因?”赵禥近乎哀求地道。   “原因我已说了,你没听到?”丁十二回答着赵禥的话,视线却在赵子安身上打转儿,“伯爷尽快给我个答复,要不然,我先用世子的命帮你抵消两个大额的借据。”   语声未落,他两名手下身法迅捷地移到赵子安身后,二话不说便反剪了赵子安的手臂,又用布料塞住了他的嘴,其中一人的袖剑滑出,闪着寒光的利刃抵着赵子安的咽喉。   “别别别……”赵禥被吓得不轻,想站起来,却是刚一起身便因四肢无力跌坐回去,“刚给我划了道儿,怎么忽然就又要犬子的命?别恼,别恼,凡事好商量……”   “不识相的人,我一刻一翻脸也是情理之中。”丁十二全然冷了脸,“你若是应了,这就与你儿子写下文书,稍后顺天府尹会带着衙役前来,做个成人之美的和事佬。反之,那就是哪条路都随你选,十二楼奉陪到底!”   赵禥沉了几息的工夫,满脸写着痛苦挣扎之色,迟缓地点头,“我……我应了。”   此刻的秦牧之,正在赵家附近的一间茶楼内喝茶,等候十二楼的人来传话。   是前日的事,十二楼的掌柜写了拜帖,点出了整治赵家解救女子离开火坑的事。   他看过之后,起了莫大的好奇心,当即命管事去回话,请丁十二翌日到府一叙。隔一日见到了丁十二,对方说了赵家父子欠赌债、受贿的事,又说了想帮衬的三个女子。   十二楼要解救的两个赵禥的妾室,是被强行掳入赵府的。   杨素衣就不需说了,当初那场闹剧,任谁也是记忆犹新。但谁也知道,眼下杨素衣与贺颜常来常往,定是转了性子,要不然,贺颜岂会容着——蒋云初的意中人,绝不会是简单的人物。   秦牧之膈应赵禥不是一日两日了,只因皇帝宠信对方,从来无计可施。而今斟酌过情势,便晓得这是赵禥霉运的开始,对于丁十二的提议,哪有什么不答应的。   本来么,这就该是闹到他顺天府的事,他不论在哪儿给办了,都是一样的。   是以,在今日,他命衙役带好高门休妻、弃妾需要用到的官府文书、印信,一早乐滋滋地来到指定的茶楼等待。   未时左右,他期许的好消息来了。 第55章 休妻原委/皇帝噩梦开始   秦牧之带官差到了赵府,赵禥才知十二楼今日的有备而来到了什么地步, 大白天的, 他后背一阵阵冒寒气,一张脸都要绿了。   就算傻子也看得出, 事情再无转圜的余地,赵禥认命地对赵子安道:“丁掌柜怎么吩咐, 就怎么行事吧。”   赵子安却做不到,听得丁十二要他写休书, 望一眼敛目端坐的杨素衣, 把头摇得似拨浪鼓, “休书?不行,这不行……”   赵禥抬手给了他一耳刮子, “哪儿那么多废话!快些!”   赵子安跳开,辩驳道:“您没明白我的意思。写休书, 那她不就是被休出赵家了么?”   “那你想怎么着?!”   “和离啊, 她又没做错什么事儿。”赵子安转向丁十二, 恳求道, “丁掌柜,我不休妻, 和离成么?”   丁十二想着,这小子比他爹好了点儿,但这点儿好,比起平时的混帐行径,不足挂齿。而今日的事, 必须是赵家休了杨素衣。   一面思忖着,他一面淡漠地摇了摇头。   赵子安又看了杨素衣一眼,更不好受了。她娘家人不在京城,走出去能依仗谁?万一贺颜觉着赵家都容不下她,全是她的过错,因而心生嫌弃,再不肯给一点照拂,那欺负她的人不是要排起长队么?   他们没法子有哪怕一点点夫妻恩情,可日积月累的友情不是假的,起码他这边不是假的。既然算是友人,他怎么能在这种关头听凭摆布,不给她争取点儿体面。   他眼巴巴地看着丁十二,斟酌着恳求之辞。   赵禥踹了他一脚,“小畜生,你晚一些再装疯卖傻,这会儿先麻利地把正事办了!”   此时,赵夫人起身,对秦牧之、丁十二福了福,问道:“丁掌柜,今日赵家门里这些事,会不会宣扬得满城风雨?”   丁十二道:“我们无意如此。”   秦牧之笑道:“顺天府只知结果,不知就里。旁的,就看赵家人的口风紧不紧了。”   赵夫人行礼道谢,把赵子安拉到一旁,低声规劝道:“要你写休书,你就写吧。你与素衣和离的话,不合常理。”   赵子安着恼,“什么叫不合常理?这几年,和离的明明多过休妻的!”   “你怎么还是不明白?”赵夫人剜了他一眼,把他拉到一旁,将话掰开了揉碎了与他说,语声虽低,却仍如竹筒倒豆子一般,“以赵家的门庭,你自己说,你们爷儿俩是不是三五年都不见得干一件上得了台面的事?   “素衣是怎么嫁进的赵家?你在杨家犯浑耍赖的阵仗,看见过的人你数的过来么?   “你是风一阵雨一阵的脾气,好歹是存了善待素衣的心,可伯爷是么?眼下你想让她体面一些,可伯爷之前想的是她为赵家绵延子嗣,这会儿正怀疑家丑外扬是不是与她有关,往后如何也说不出她半个好字。   “这样的门第,这样的公公,素衣能被休已是万幸,若是和离,外人恐怕会惊掉下巴——进到赵家的女子,除了死,何曾有过离开的先例?   “今儿就算秦大人、丁掌柜成全你这份好心,日后定会有长舌妇追着素衣询问原由,实话她不便说,假话又要怎么编排?说不出个所以然,那杆子闲人定会认准她天生蛇蝎心肠,嫁人之后手段更高,连赵家这样混不吝的门第都能算计。   “真想帮她,便考虑考虑这些,快些写休书,让她早些离开。”   赵子安听完,看着她愣怔一阵,才消化掉那一席话,并且不得不承认她所言非虚。到这会儿,对于自己成婚前的种种行径,认真地懊悔起来,哭一鼻子的心都有了。   “快去吧。”赵夫人缓和了神色,柔声催促。   赵子安艰难地点头,嗯了一声,走回到桌案前。   赵夫人转身走到杨素衣身边,与之窃窃私语一阵。她算是局中人,心绪却算是半个局外人,便不难看出些轻重:赵禥那两个妾室也好,杨素衣也好,不管是因何而起,十二楼要帮她们是事实。   十二楼能把赵禥查得底掉,后台恐怕不是一般的大人物。而这类人帮衬谁,定会有始有终,做不出人前脚得意后脚落魄的事。   所以,赵夫人才会规劝赵子安,又与杨素衣说了被休是唯一选择,“……赵家迟早要没落,但还没到那一日,在那之前,你总不能不见人,不让人知晓你是谁,对不对?   “进过赵家门的女子,哪一个都听得了闲言碎语,但少一些总好过多一些。   “谁也不想要不相干的人同情怜悯,但是同情怜悯总好过冷嘲热讽、歹毒的揣测。   “我们总归是有点缘分,我也真不想日后相见形同陌路,便多说这几句。”   杨素衣这才发现,赵夫人是个聪敏之人。她感激地一笑,“这些我也明白,谢谢您提点。以前您对我也很好,往后只希望我能报答点滴。”   她不再是昔日的杨素衣,晓得赵夫人的弦外之音:往后赵家会落魄,而她却保不齐运道不错,再相见的话,就算不施恩,好歹别百上加斤。   而认真论起来,赵夫人对她这名义上的儿媳妇,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赵夫人得了这样的答复,心安一笑,“你是个聪明的孩子,珍重。”随即起身,去与即将离开的两个妾室说话。   这期间,男子那边已将赵家休妻、弃妾这三桩事办妥。   赵禥看着秦牧之,若有所思。   赵子安则像是霜打了的茄子,唤杨素衣到了一旁,有气无力地道:“走出这个门,谋个更好的出路吧。大事我帮不了你,但一般的地痞无赖我能对付,真有不开眼的找你麻烦,你派人回来传句话就成,我一准儿立马带人过去。”   杨素衣轻声道谢,又道:“你往后也好好儿的吧,别再做叫人瞠目结舌的事儿了。”   赵子安摸了摸鼻尖,嗯了一声,“尽量吧。”   赵禥正满腹无名火,不敢跟外人发作,就全冲着赵子安来了,见儿子居然在跟杨素衣话别,怒声喝道:“混帐东西,不好生陪着丁掌柜、秦大人说话,跟外人咬什么耳朵!?给我滚回来!”   赵子安听了,立时难堪得闹了个大红脸。什么叫咬耳朵?以往父亲对杨素衣和颜悦色、为她撑腰,难道都是他做的梦么?休书的墨迹兴许都还没干透,怎么就这么说话?委实过分了。可是当着这么多人,他总不能跟父亲叫板。   杨素衣即刻恢复了木然的神色,权当什么都没听到,对赵子安点一点头,转身回到原位坐下。   秦牧之与丁十二的目的已经达到,才没闲情逗留,同时站起身来。   秦牧之道:“今日还有事,改日再来叨扰。”   丁十二道:“我留下六个帮忙盘账的人,三日后再来。外面还有些人,等着三名女子离开赵家,护送她们到落脚之处。”   赵禥想赔笑,面容却已扭曲。   .   丁十二应蒋云初的吩咐,当日亲自到了蒋府一趟,与贺颜说了发生在赵家的那场大戏。   贺颜由衷地笑出来,送走丁十二,转头唤来得力的管事,命其带上杨素衣寄放在自己这里的银钱收拾,去杨素衣陪嫁的宅子,帮衬着她从速安顿下来。   赵家休了杨素衣的消息,很快传扬开来。   很多人惊掉了下巴,都笑骂赵家父子没有自知之明:不管怎样,杨素衣也是个美人,且有些才情,便是品行再不济的时候,配赵子安也绰绰有余。连杨素衣都被休了,他赵家到底想要怎样的女子?莫不是又相中了哪家闺秀、打好了歪主意?   再有一些人,便开始同情杨素衣了:嫁入赵家,明摆着是被她祖母的事情连累了。眼下倒好,那样的门第居然继续欺负她,一纸休书便让她当日离开。没有娘家在京城撑腰,她的日子可怎么过?   作为局中人的杨素衣,对这类消息倒是挺有兴趣的,让身边的下人留心打听。安顿好了,见到贺颜的时候,提起那些消息,笑容明媚:“这就是人情世故吧?没坏到根底的人,摔一次跟头,外人觉得你活该,到第二次,有的人就觉得罪不至此。到今时今日我才明白,侯爷、十二楼行事有多缜密,什么都想到了。多亏了你。”要不是看在贺颜的情面上,蒋云初怎么可能连外人对她改观的路都铺好。往大了说,这是连人心都算计进去了。   贺颜一笑置之,“人情世故什么的,得空了我们再慢慢琢磨,眼前有更要紧的事。过一阵子,我要办个不大不小的宴请,私心里自然是给你庆祝,明面上则是将你正式引见给与我、嫂嫂走动得较近的人。”   以前在宴请中,除了在她面前,杨素衣都寡言少语的,也不知是如何做到的,硬是能让很多人忽略她的存在。   如今到了她为杨素衣撑腰的时候,这是不可或缺的。   “那样好么?”杨素衣面露忐忑,“我的事,内宅的人们正议论得欢,你让我做座上宾,她们连你也一并议论进去怎么办?”   “管那些做什么?”贺颜故意道,“难不成离了赵家,便看不起我了?”   杨素衣睁大眼睛,随即笑得不轻,“这种莫名其妙又不讲理的话,你蒋夫人是怎么说出口的?”   贺颜也笑,歪了歪头,“你要是不答应,这种话还多的是,而且,看我怎么收拾你。要知道,我可不像你,娇娇弱弱的,多走几步路的力气都没有。”语毕卷起袖管,煞有介事地威胁,“说,应不应?”   杨素衣笑不可支,“真是怕了你,我答应,争气些。”   “这就对啦,乖。”贺颜摸了摸杨素衣的头。   杨素衣笑着拍一下她的手,“你哄雪狼都哄出毛病了,动不动把人当小孩儿。”   贺颜想想还真是,起身携了杨素衣的手,“去花园看看那小子。”   两女子欢天喜地,宫里的皇帝却是生不如死。   杨素衣被休当日,病中的皇帝发生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丸药抵制疼痛的作用明显小了,要索长友在内的人层层把关查验,都告诉他丸药没问题。   药没问题,那有问题的只能是他,病情更重了,只能责令太医尽快配制出对症的药。   他疼得一身一身出冷汗,手脚几乎抽筋儿,有时还克制不住地打呵欠、打喷嚏,要多狼狈有多狼狈,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偏生又不能没人在跟前,就让索长友辛苦一些,独自服侍。   他不知道在气什么,又确确实实气得险些七窍生烟。最记挂的,无非是端妃与梁王之事,又因过于狼狈,决不能让蒋云初、莫坤看到——那样的话,他这帝王的颜面何在?便是他们能忘记,他日后见到他们,也总会想起,逐渐成为心头的一根刺。   因而只是通过索长友传话给两个臣子:从速行事,尽快拿到端妃、梁王的口供,届时才好定罪论处。   其次就是朝政,太子辅政不可拖延了,他传口谕给内阁,命阁臣尽早商议出个结果。   阁臣领命同时,通过传旨太监之口,请求皇帝看一些要紧的奏折。   皇帝说那就看,命人把折子送到跟前,让索长友念给他听。   听了两道折子,他陷入暴怒:张阁老、安阁老居然提及景家的事,要他重查。   ——两个阁臣明知这是他的逆鳞,却在这时候碰触,要造反不成!?   作者: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Kathy 28瓶;涂月素衣 2瓶;   笔芯,么么哒!(づ ̄3 ̄)づ╭?~ 第56章 日常   索长友连忙请示,要不要换一份奏折。   皇帝压下一阵气喘咳嗽之后, 嘶哑着声音问太子有无上表。   索长友即刻说有, 又解释:“皇上惯于将太子的折子放在最后过目,是以, 奴才刚才便没提及。”   皇帝十分烦躁地摆一摆手,“念!”   索长友称是, 展开奏折,一目十行地过了一遍, 毫不顾忌皇帝, 高声诵读。   皇帝听到中途, 便已开始后悔让太子辅政的事。   逆子为景家鸣冤,字字泣血;控诉当年血案之不公, 句句如刀。   活脱脱景家余孽的德行。那样惦记景淳风,留在皇室做什么?在那年一并死了不就得了?   “若非病痛缠身, 朕定要废了他!”皇帝如是说。   索长友面无表情地收起折子。   皇帝又剧烈地咳嗽了一阵, 阴着脸吩咐道:“知会内阁, 太子辅政之事, 改为太子、燕王、楚王合理朝政,从速拟旨!”   索长友称是。   皇帝没留意到, 比起以往,索长友答得有些迟疑,语气也有些异样。   索长友走出寝殿,吩咐传旨太监去内阁值房传口谕,因情绪阴郁, 没即刻返回,而是踱步到了殿外,望着湛蓝长空。   天气看起来很不错,但朝夕之间变天,也不是很难的事,一根可以刺穿太阳穴的银筷、一把可以割穿人咽喉的匕首,甚至于,都不需要那些,只需要他的一双手……   思忖间,他听到蒋云初刻意发出的轻咳声。   他循声望过去,没掩饰心头情绪是否还存于眼中。在这少年面前,掩饰也没用。   蒋云初微笑,与对方走到适合说话之处,“您有戾气。”   索长友颔首,“不止是戾气。”   “发生了什么?”   索长友复述了皇帝想废太子的话,又道:“只因他心里有鬼,只因太子殿下说了太多人当年就该说的话,他便起了废黜储君的心思。这种君王……”他重重地吁出一口气。   蒋云初淡然一笑,“谁若是想给他个痛快,我会很不舒坦。”   沉了沉,索长友逸出了由衷的笑意,“我明白很多年的道理,如今却要侯爷讲给我听。”   蒋云初道:“恰如爬山,将至顶峰,难免心急。”   索长友迅速冷静下来,“还有别的事。”   蒋云初敛目聆听,听完之后,唇角逸出愉快的笑容,“朝令夕改。”   “的确是,但此事前提是太子为景家鸣冤。”索长友提醒道,“有过几次类似的前例。”   “今时不同往日。”蒋云初玩味道,“今日朝令夕改,日后便可颠三倒四。”   那情形,会非常有趣。索长友着实愉快起来,笑得像只狐狸,到这会儿才顾上问:“侯爷过来可有什么事?”   “没。”蒋云初语气闲散,“来溜达一圈儿,跟弟兄们扯扯闲篇儿。”   索长友笑出声来,“成,你们扯闲篇儿,我得进去了。”   “辛苦了。”   索长友抬手拍一拍心口,“这儿舒坦就行。”   蒋云初莞尔,转去与下属聊了一阵子,做了些相应的调整。   .   午间,贺师虞来女儿女婿家中用饭。   贺颜带着雪狼迎到垂花门外,行礼后便亲昵地挽了父亲的手臂,“阿初派人回来传话,定了一桌滇西风味的席面,可是真的?”   贺师虞失笑,“这话问的怎么这么别扭?”   “担心您吃不惯。”贺颜解释道,“很多菜特别特别辣。”   “没事。”贺师虞笑道,“跟阿初吃过两回,觉着不错。”   贺颜释然,“我都不知道。”   贺师虞转头看着生龙活虎的雪狼,“每日里就这样黏着你?”   “哪有,担心我出门才跟来的。”贺颜语带骄纵。   贺师虞笑了笑,又问:“你每日有没有些正经事?”   “当然有啊。”贺颜报账似的说道,“先生一直给我差事,复信、拟考题之类的。有些文章,着人誊录出来,让我好生研读。”   贺师虞满意地颔首,“家事呢?”   “家事自然要管啊,可也没什么事儿啊。”   贺师虞哈哈一笑,“果然是陆休的小徒弟,口气着实不小。你娘嫁进贺家三年后,才能勉强应付主持中馈林林总总的事。”   贺颜摇了摇父亲的手臂,“我这不是有先生提点么,嫁人前就被摔打了一番。也就跟您显摆显摆,可别跟我娘说啊。”   “好,咱们不告诉她。”   父女两个没坐车,一路说笑着进到正房。   “哥哥在忙着建个宅子,嫂嫂带孩子出去串门儿了。”贺颜向父亲交代这边其他人的去向。   “云桥的事,我听人提过一嘴。”贺师虞由衷道,“不错,人的福气之一,便是有个喜欢又能常年做的事由。”   “我也这么想。”贺颜道,“先生得空也会去看看,给些建议。”   “那厮简直是全才,有时候想想,真是没天理。”   父亲和阿初一样,夸人的话,大多时候是拧巴的。贺颜笑着从晓瑜手中接过茶盏,送到父亲手边。   不知何故,雪狼对贺师虞有些不同,相较而言,更亲昵些。比如此刻,自发地乖乖地坐到了他跟前,虽然仅此而已,却是很多人求也求不到的。   贺师虞从女儿口中得知这一点,很是愉悦,一面说话,一面轻抚着雪狼的大头。   贺颜喝了一口茶,道:“哥哥真该换个差事了。”   “嗯?”贺师虞过一刻才意识到女儿说的是贺朝的事,又笑了,“幸亏婆家娘家人口简单,不然你说话岂不是要让人晕头转向。”   贺颜想一想,“还真是。”   贺师虞这才说回她提起的话题,“这事儿阿初说过,他意思是把阿朝调到五军都督府,我同意,但是不用急,明年再说。”   贺朝还在京城大营当差,十天半个月回一次家,这也不算什么,主要是差事单调,对人的历练委实有限。   “瞧您,遇到哥哥的事,总是这样。”贺颜为哥哥鸣不平。   贺师虞温和一笑,“你们好好儿的就行,家里的事,真没什么可着急的。”   贺颜无奈,想着父亲所说的“你们”,涵盖的是哪些人,她、阿初,应该还有景家后人吧?   说话间,蒋云初回来了。   雪狼颠儿颠儿地迎到门口。好些时候,大白天里,它是见不到蒋云初的。   蒋云初进门来,见小家伙要扑自己,“边儿去。”   雪狼哼哼着让前爪着地,下一刻,右爪抬起,摁到他膝上,留下一个极淡的爪印,随后扭头跑回贺师虞身边。   贺师虞哈哈一笑。   蒋云初没辙地牵了牵唇,向岳父行礼。   贺颜笑着起身,随蒋云初去了内室,帮他换衣服。   蒋云初道:“下午我没事,想不想出去玩儿?”   “真的?”贺颜意外,“怎么忽然就闲下来了?”   蒋云初就笑,“人们忙起来了,我们这些捣鼓出事情的,可不就闲下来了。”   贺颜一面帮他整理领口,一面打量他脸色,“今儿不出去,你在家补觉。”   “也行。”蒋云初从善如流,“睡一觉,醒了瞧瞧你是怎么带那小崽子的。”   “人家叫雪狼。”贺颜指尖点了点他心口。   “你把它惯的都没个獒样儿了。”   贺颜笑得现出贝齿,推着他出去。   滇西菜馆的伙计送来了席面,贺颜亲手温了一壶陈年竹叶青,和晓瑜、晓双摆好饭,与父亲、云初一起享用。   菜肴辛辣鲜香,另配了四色清淡爽口的小菜,一道香浓的瓦罐排骨汤。   贺颜能吃辣,但父母、先生、云初一直约束着,三两个月正经吃一餐辣就不错,今日自是吃得津津有味。   两男子边吃边喝,间或取过布菜的筷子,给贺颜夹菜。   在外面吃饱喝足的雪狼走进来,绕着三个人转了两圈儿,坐在蒋云初身边。   “小子,吃点儿?”蒋云初夹起一块腊肉,在雪狼面前晃了晃。   “少胡来。”贺颜斜他一眼,对雪狼摇头。   雪狼很给她长脸,对面前的腊肉无动于衷,鼻子不曾翕动,连味道都懒得闻的样子。   蒋云初见状,筷子转了个圈儿,腊肉就入了他的口,吃完对雪狼道:“你又不爱搭理我,往我跟前儿凑什么?”   雪狼不看他,大尾巴悠闲地甩一甩。   贺师虞觉着阿初和小家伙是真拧巴,可是,真有趣。   贺颜吃好之后,去了小书房,料定父亲和阿初有话说。   饭后,蒋云初请贺师虞去了外书房,遣了小厮,亲手沏了两杯茶。   雪狼跟着他走来走去,末了跳上一张太师椅,有些吃力地把自己庞大的身形安置好,眯着眼睛打瞌睡。   “有话跟我说。”贺师虞不是询问,很确定。   “是。”蒋云初颔首,“跟您交底。”   “这应该是第三回 了。”贺师虞微笑,“不合你的做派。”   蒋云初嘴角上翘,“有些事,快赶上造反了,可不就得啰嗦些。”   “早就推想到了,”贺师虞语气特别温和,“我这边,你什么顾虑都不需有。”   “那就成。”蒋云初喝了一口茶,与岳父说起皇帝、内阁的现状。   贺师虞一面喝茶,一面凝神听着,之后说起太子那边的事,“殿下要我过两日去东宫喝茶。”   “好事。”蒋云初笑眉笑眼的,“过几日,我请他到酒楼喝几杯,您一道去?”   贺师虞答得爽快,“成啊。”   说完正事,贺师虞便离开,回了衙门。   蒋云初在书房里间睡了一觉。连续熬几日不算什么,只是这一阵要思虑的事情太多,疲惫的是心神。   雪狼跟着他到了床前,望了他一会儿,便脚步轻快地出门去了。   蒋云初醒来时,将近傍晚。他出了会儿神,起身洗漱更衣,折返内宅。问过之后,得知她与雪狼去了后花园,寻了过去。   柳荫下,潺潺河水之中,雪狼正撒着欢儿地戏水。   贺颜在近前看着,笑靥如花。   蒋云初走过去,望着憨态可掬的雪狼,唇角徐徐上扬。   贺颜说道:“恨不得每日都到有水的地方玩儿。”   蒋云初揽住她,走到就近的长椅上落座。   霞光映照到水面,打下绮丽光影,光影随着白色的雪狼游来游去,变幻成不同的形态。   怎样都是悦目的。   蒋云初握住贺颜的手,噙着微笑,享受着此刻的静好。   .   这一日的杨素衣,到街上采买了很多东西,都是现在的住处必要的陈设、摆件儿。   搁以前,她不会管这些事,如今却是不同。仿佛重获新生,对什么事都有莫大的兴趣,愿意亲力亲为。下人们隐约揣摩出她的心情,且被感染到,欢天喜地地随着她忙忙碌碌。   杨素衣打定主意货比三家,买下的每样东西,不是最矜贵的,却是最划算也最实用的。这种过日子的头脑,她也是到现今才发现。   给杨家、母亲的加急信件,应该已经送到,接下来会怎样,她实在是猜不出。   十二楼的人曾递话给她,说不用担心杨家那边。这意味着,蒋云初会顺带着成全母亲的意愿。想通这一节,她不再担心,安下心来等待。   提前拟好的明细单子上的东西置办齐了,杨素衣上了马车,回往居处。   马车在一个僻静的巷子中停下来,跟车的婆子禀道:“大小姐,侍郎府的王小姐在前面。”   王舒婷,这名字在脑海闪过,杨素衣若有所思。她嫁人、被休折腾了一场,王舒婷的婚事却还没个着落,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她不想见王舒婷,可是人单势孤,不定何时,便连官家女眷的身份都失去,还是不要开罪人的好。   她下了马车。   王舒婷已等在路旁。   杨素衣走过去,神色柔婉地与之见礼,“王小姐有什么事情么?”   王舒婷点头一笑,打量着对方。   一身料子、样式都很寻常的衣服,生生地被杨素衣衬托出了几分贵气;被休了,眉宇间却无一丝愁闷,面颊白里透红,气色不知道多好。   “瞧你没什么不妥,我就放心了。”王舒婷道,“说实话,今日派人跟着你转了大半晌,可是住处里短缺的东西太多?”   “已经置办齐全。”杨素衣无意与之多说,礼貌地笑着,“你来见我,是为何事?”   “这一两日想请你到家中坐坐。”王舒婷道,“以往因着令妹的缘故,总觉得我们之间疏远了,似乎也有些误会。”   “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杨素衣一点儿也不想回顾以前蠢笨却歹毒的自己,面上流利地说着违心的场面话,“待我安顿好了,没有什么事的话,再递帖子给你,登门叨扰。”   贺颜不搭理王舒婷的事,她听说过,自然更不会与王家人来往。   “还是这就给我个准话吧,我也好吩咐下人妥善准备。”王舒婷神色诚挚,“我是真心实意想与你叙旧。”   杨素衣浅笑盈盈,“我已说了,何必心急。”   王舒婷走到她近前,将声音压低了几分:“你与蒋夫人似乎交情不错,被赵家休弃没几日,便到蒋府串门。”   杨素衣淡淡道:“你倒是清楚我这边的情形。”   “可不是,你如今、以前的很多事,我都记得一清二楚。”王舒婷道,“你说,有些旧事我若是不小心告诉了别人,恰好又是引得蒋夫人不快的事,会怎样?”   “你只管去说。”杨素衣不动声色,“只是,记得当心些,别落下搬弄是非的名声。我早就一无是处了,王小姐却是不同。”   “多谢你提醒。”王舒婷心里已有些不悦,仍是和声道,“你如今孤孤单单的,多个友人不是更好?我与家母总能帮衬你一些事。反之,你吃了亏怎么办?蒋夫人总不能时时处处照看你。”   “谁想踩我两脚,只管来,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杨素衣敛了笑容,欠一欠身,“告辞。”   “如今你怎么软硬都不吃呢?”王舒婷一副又气又笑的样子,伸手携了杨素衣的手臂,“择日不如撞日,我们就近吃些东西,你听我仔细跟你说些事情。”   杨素衣想挣开王舒婷的手,对方却随着她挣扎加重了力气,她着恼,冷了脸,“在街上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样子?”转头唤丫鬟过来,“还愣着做什么?没见我就要被人拐走了么?”拜赵子安所赐,有意无意间,她学了一车不着调的话。   两名丫鬟连忙上前去,面上挂着谦恭的笑,很默契地将王舒婷的手掰开。   “想和你安安静静的说说话,你当真不赏脸?”王舒婷的态度转为居高临下。一个弃妇罢了,便有千般好,也已断了前程。   贺颜那个处事没谱的,总不可能帮衬太多,她有那份心,贺家与蒋云初也不会允许——杨家开罪贺家的陈年旧账,可一直没清算呢。   “对,我不识抬举,王小姐就不要空耗时间了。”杨素衣欠一欠身,便要转身上车。   这时候,一串马蹄声趋近。   杨素衣、王舒婷同时循声望过去,见来人是冯湛和一名小厮。   主仆两个的马停在两女子近前,身形落地后,冯湛笑问:“怎么在街上说起话来了?”   “冯师兄。”杨素衣见礼之后,道,“我要回住处,王小姐却吩咐我随她找个地方说说话。”   王舒婷笑道:“终归是同窗一场,又曾走动得很近,碰了面,便想多说几句。”   冯湛的视线在两女子及仆妇面上逡巡片刻,笑,“我怎么听说,杨小姐与王小姐、杨素雪早就形同陌路了?”不待王舒婷接话,就又道,“凡事莫要强人所难。”   王舒婷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冯公子说的是,都怪我,心血来潮,讨了个没趣。”   “有这工夫,宽慰王偁几句多好。”冯湛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   王舒婷目光冷了冷,欠一欠身,转身快步走向自己的马车。   杨素衣予以冯湛感谢的一笑。   “有事没事的,知会一声就是。”冯湛叮嘱之后,用只有杨素衣听得到的语声补一句,“以前来往的,诸如这种货色,躲着些。”   杨素衣称是。   冯湛打手势示意她离开,目送她的马车走远了,摇了摇头。这姑娘,以前实在是傻乎乎的。   王舒婷来这么一出,不外乎是想拐着弯儿地与贺颜搭上话,也不知道杨素衣是否明白。应该揣摩得出……吧?   他飞身上马,慢悠悠前行,琢磨了一阵,担心王家刁难杨素衣——小师妹贺颜的好友,他这做师哥的,明里暗里帮衬着是情理之中。   思及此,他吩咐小厮:“杨小姐这边,派人留心些。”   小厮称是。   ——这些是非,贺颜当晚就听蒋府护卫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孤单无依的美人,不知道多少人在心里打歪主意、等机会,她怎么可能不让人暗中保护着杨素衣。   听完之后,她吩咐护卫:“杨小姐应对的很好,你们不曾露面,也很妥当。往后若再有这种事,随机应变就是,遇见难缠的,直接出示我的名帖,把不知所谓的人打发掉。”语毕赏了护卫一张银票。   护卫得了夸奖又得了赏,眉开眼笑地行礼道谢,告辞出门。   蒋云初不知道这些,这会儿在书房,跟雪狼上火:   他忙着阅读批示公文,雪狼起先还算乖,霸占了他的躺椅,在上面睡了一觉。睡醒之后,就到了他身边,眼巴巴地仰头望着他。   他不明所以,让它一边儿凉快去。   雪狼充耳不闻也就罢了,后来挤到他跟前,直起身形,一只爪子搭着扶手,一只爪子扒拉他——居然想跟他挤在一起。   “滚。”他笑着轻斥。   雪狼发出低低地嗷呜声,很坚持。   “你坐,让给你成吧?”他没好气地揉了揉它的头,起身收拾东西。   雪狼乐滋滋地上了椅子,很懂事地给他留了些地儿。   蒋云初拿着东西走人。   雪狼气得不轻,又嗷呜一声,跳下地,追上他,一路闷着头闹脾气。   蒋云初哈哈地笑。   迟一些,贺颜问明原委,没辙地笑着推他一把,“你就没让我们雪狼顺心的时候。”   “这话该说它才是。”蒋云初在临窗的大炕上处理公事,雪狼压根儿不理他了,一味黏着贺颜起腻。   蒋云初委实笑了一阵。两个小活宝在跟前,他心情没法儿不好。   喝茶时看着砚台,想起一件趣事,唇角一牵。   起因挺无聊的:一位女公子着一间纸笔铺子的伙计,以贺颜的名义送了他一方古砚赝品。   午间他收到东西,一看就知道是赝品,只当贺颜又犯小迷糊,花了冤枉钱,没当回事,随手放到一边。   上课前不久,贺颜来了,说笑间发现了砚台,拿起来端详一阵,奇怪地道:“你手里怎么会有赝品的?”   他更奇怪,“不是你送我的?”   你来我往地说了说,他就推断出是怎么回事了,记起以前也曾发生过两次类似的事,还很嘴欠地跟她说了,当时是不明白那种人是怎么想的,猜测她或许知道,而他知晓了原因,就能避免,然而接下来发生的,却与他这些心思无关。   贺颜气鼓鼓地瞪着那方砚台,问他先前两次收到东西是怎么处理的。   他说忘了。是真的,记性再好,也不会连这种小事都放在心上。   贺颜仍旧瞪着砚台,问他打算怎样处理这方砚台。   他不知道她的小脾气怎么来的这么快,本想说扔了,改口说让她看着办——以为这样会让她高兴一些。   岂料,贺颜火气更大,抬了眼睑,明眸一瞬不瞬地看住他,说你自己惹的麻烦,凭什么要我收拾烂摊子。   他觉得她言过其实,甚至莫名其妙,语凝片刻,说我们晚一些再说这件事好么。   她说不好。   他无奈,说颜颜,我不想吵架。   她说谁稀罕和你吵。   他不可能一点儿火气也没有,但忍下了。算了算账,决定服软,说你坐下来,慢慢说,让我知道到底错得有多离谱,再请先生罚我,成么?——小妮子三两年也不无理取闹一回,当真来一回,最终告饶的总是他。能免则免吧。   她闷了一会儿,竟闷出一句来不及了,要上课了。又生气又沮丧。   他强忍着才没让笑意形于色,勉力做出很郑重的样子,说上课有什么打紧,让我知错最重要。   她因此而欢喜,明眸里的火星子变成了小星星。   笑得那么甜,眼睛那么亮。   他看着,出了神。   她应该是提醒他该走了却没得到回应,就伸手捏了捏他下巴。   他回过神来,目光仍是移不开,仍是看着她。   她将碰过他下巴的手背到身后,很不自在,怯怯地说不是故意的。看他不言语,慌慌张张地要走。   他唤住了她,说颜颜,以后不会了。   她根本已完全忘了之前为何动气,神色懵懂。   他就又说,除了她,不会再收任何一位女公子的礼物,哪怕是以她的名义送来。   她歪了歪头,唇角一点一点上扬,笑意一点一点扩散,笑得那叫一个心满意足。   那一刻,很想抱抱她。   那一刻,他确然明白,她对于自己,不仅仅是颜颜了,是让他怦然心动的女孩。   .   天牢之中,逼仄的牢房里,端妃瘫坐在地上,仰着头,眼神近乎绝望的看着莫坤。   自莫坤奉旨帮蒋云初刑讯那一刻起,端妃的心就彻底凉了——莫氏的胞弟,怎么可能给她好受?这机会,他不知等了多久,不往死里整治她才怪。   果然,一日间她就昏过去醒过来数次,求死的念头闪现的次数越来越多。   她撑不住了。   她隐约看得出,莫坤看起来地位是比以前更高了,却是凡事听从蒋云初意见。   所以,如果还有活命的路,需得蒋云初经手。   “莫大人,”端妃极为艰难地开口道,“有一个秘辛,我要告诉蒋侯爷,你不便听,听了是祸。能否成全?”   莫坤看着周身血污、披头散发的端妃,心中并无快意。怎么样的仇恨,报复回去的时候,大多只有空虚、唏嘘,其实报复为的从来不是当时的感触,为的是日后心绪上的放下、解脱。   他颔首,“明早我告诉侯爷。”大晚上的,就不去打扰蒋云初了,这些日子以来,大家都累得不轻,有机会就让自己或别人好生歇息一阵。   端妃没料到他这样爽快,勉力给他磕了个头。   莫坤唤人给她点儿饭食,转身去了梁王那边。   梁王也一样被拾掇得不轻,这会儿面朝牢门,蜷缩着身形躺在木板床上,手脚时不时不受控制地抽搐一下。   莫坤走到他床前,复述了端妃的话,道:“你若是能与蒋侯说些有用的,我也喜闻乐见。说白了,你们这种人,拾掇着真没什么意思,横竖不能由着性子来。蒋侯与我,也不是非要你们不成人形。”   梁王抬了眼睑,望住莫坤,好一会儿,说:“我想想。多谢。”   莫坤颔首,步调悠闲地走出去,回了值房,用心整理了新得到的口供——还是些寻常可大可小的罪名,母子两个招认了不少,皇帝最在意的,他们仍是不认。   想认也认不了啊,本来就是无中生有的事。这样想着,他唇角上翘成愉快的弧度   .   这一晚,内阁几位阁老齐聚在张阁老府中的外书房,彻夜未眠:大事不好了,朝堂要乱套了。   重提景家惨案的事情,目前只占朝臣的三分之一,这阵仗已经不小了,真闹起来,便是十之七/八,余下的或是观望,或是与景家往上数两代都没什么交情,再就是诸如赵禥那样的,当初跳着脚支持皇帝将景家灭门,就算脸皮比城墙厚,肯自打耳光,也没人允许他们添乱。   这是如今最重要的事情,皇帝气急败坏是预料之中,预料之外的,便是太子辅政改为太子与两位王爷一起辅政。   摆明了是昏招,内阁如何也不能听命行事,少不得苦口婆心地规劝——那是以往,现在见不到皇帝的人。   那就只能用折子说话,做好被皇帝斥责甚至降罪的准备。   此事没有谁先出头谁殿后的必要,要紧的是把折子写好,让皇帝明白他们的立场绝不会更改。也就是说,立场要鲜明,态度要强势——为了储君日后能念自己一份功劳,眼下只能硬着头皮跟他老子对着干。   作者: 二月下旬储备的药吃完了,而且也不大对症,到底是去了两趟医院,之后就又一次居家隔离了~   总算是熬过去啦,不然要从神经质变蛇精病了^_^   上章爪机更新的,忘了送上上章红包,稍后两章的一并送出哈~   (づ ̄ 3 ̄)づ   感谢在2020-03-04 23:53:59~2020-03-11 23:30: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wuiloo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Datougui 8瓶;浅妆 5瓶;涂月素衣 2瓶;   爱你们,么么哒! 第57章 将解的谜团   早间,蒋云初赖床不起, 也不让贺颜起身。   雪狼扒开门走进来, 冲着贺颜哼哼了一阵,见她被拦着起不了, 到槅扇跟前面壁。   蒋云初瞧着它庞大的肥肥的透着郁闷的雪白背影,哈哈地笑。   “你啊。”贺颜揉着他的下巴, 一点辙都没有。   蒋云初笑道:“想一想,今儿去哪儿转转。”   贺颜喜滋滋的, “能陪我多久?”   “天黑之前我都归你管。”   贺颜边想边说:“那, 先去街上转转, 给亲友添置些东西,下午去书院。”   蒋云初颔首, 打趣她:“猜你也就这点儿出息,没有新花样。”   “那你帮我想想?”   蒋云初扣了扣她的小细腰, 指尖轻轻弹跳几下, “大可以缠着我终日留在床上。”   贺颜好笑不已, “我又跟自己没仇。”说完, 慵懒地舒展了一下酸软的四肢。   “所以你这种姑娘,怎么都做不成祸害人的妖孽。”他辗转地吻她一记。   贺颜笑得明眸微眯, “你想我学坏么?”说着勾住他颈子,软声道,“侯爷,我想你了。”   蒋云初哈哈一乐,遂狠狠地吻她。雪狼那个小崽子杵在房里煞风景, 打心底把它当小孩儿,又撵不走,真拉不下脸做出格的事。她就是知道这一点,才淘气的。   嬉闹到将近辰时,夫妻两个起身。   面壁的雪狼动起来,跟着贺颜四处走,还没忘昨晚的仇,当蒋云初不存在。   用过饭,两个人去了辛氏房里,哄了璐哥儿一阵,便带上雪狼坐马车离府,到街上闲逛。   雪狼对府外有诸多好奇,路上一直霸着一扇小窗户,看着沿途景致。   贺颜给它系上做样子的绳索,“今儿也要乖乖的,好不好?”   雪狼转头蹭了蹭她的肩,大尾巴一甩一甩的。   蒋云初笑微微地看着这一幕,“这日子就算齐全了吧?”   贺颜睇着他,笑,俏生生的,“孩子呢?不想添孩子?”   “有没有都好。”他说,“蒋家有璐哥儿了,说不定我们还会继续添侄子侄女。那种费心费力的事,让哥嫂忙活就成。”   贺颜笑出声来,腻到他怀里,吻了吻他的唇,悄声道:“阿初啊,这种话,仔细琢磨一下,真比什么情话都动人。”开枝散叶的事都让她随缘,这样的夫君上哪儿找去?   蒋云初笑容中有着难以掩饰的宠溺。他不论清闲、忙碌,图的就是眼前的光景。小妻子无忧无虑,他就心满意足了。再多的,真要随缘,而且仔细想一下,孩子么,有没有都有好处。好吧,他或许是天生反骨,有些想法真与这世道格格不入。   阳光明媚,风暖融融的。夫妻两个信步走在繁华的市井,游转于店铺之间。   雪狼由蒋云初牵着,样子太唬人,又是高傲的小表情,不少人一见它就连连避让,生怕它一个不高兴殃及自己。   蒋云初却感觉得到,小家伙挺开心的。   贺颜给娘家、夫家每一个都添置了物件儿,陆休、许书窈、何莲娇、杨素衣等人更是一个不落,独独忘了自己。   蒋云初最清楚她的脾性,是以看过、添置的东西,必是她用得到或喜欢的。这方面的事,她总是傻乎乎的。   傻的让他心疼。   说起来,他的颜颜,好像从五岁那年起,便不知道什么叫做任性、骄纵。受他和先生影响的缘故,平日里大事小情惯于亲力亲为,最过分的事,不过是跟他和先生耍耍小性子,有时需得他们迁就,有时则是她先一步认怂。   亲人之于颜颜,亲近,不可失,但不会太依赖。   昨晚极尽缠绵之后,跟她漫无边际地闲扯,提到了这一点,她说记事早,在去庄子上之前,和亲人就是那样——没有先生和他,她对至亲的依赖也有限——有比较才知高低,打心底地依赖先生与他,她才发现自己有些不对劲。   “幸好爹娘不知道。”当时她这样说。   那么,那是怎么回事呢?   以前不曾深思的事,近日总是有意无意间犯嘀咕。   接下来,要发生与颜颜息息相关的事,事情还不小——说不清是预感还是直觉,一直萦绕在他心头,偶尔让他犯浑地想,要不然把颜颜支开一阵子吧,金陵苏州杭州哪儿都成,等到皇帝死了、风雨皆停歇,再让她回来。   可那怎么行,他没资格替她做主什么事。   他希望是自己疑心病作祟,希望是岳母那本手札带来的阴影,为此都想真神叨一回,去求神拜佛了。   心里越是不安,便越想留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地守着。   这两日他其实没这么闲,有意停滞下来陪着她而已。因是真心实意腻着她黏着她,她也就无从起疑。   要长大,要练达一些——先生一度这样敲打颜颜,而今,他在为此打怵。   真正的长大,有时会伤筋动骨的。   届时她若太疼,怎么办?   .   捕风楼的顶层,洛十三窝在躺椅上,意态再懒散不过,脑子却是一刻不得闲地转着。   景家冤案被太多人提及,且是以太子为首,作为局中人的核心,他不得不直面当年父母、家族消亡的种种记忆和这几年查寻来的消息。   有些事,只一想,心头就抽痛难忍,但他不能再回避,要习惯。   有些事,没可能痛到麻木,那是刺入心底的刺,真实的,尖锐的,稍一触及就会搅动得心脉不稳,甚至血肉模糊。但在眼下,他开始试着在疼痛之余转动脑筋,把脉络梳理清楚。   对于贺师虞、何岱,到了今时今日,他视为长辈,但还不够亲近,甚至不够信任,总在担心、防范着他们拖累阿初。   是因着最初的一些事——   景家那场滔天大祸发生之后,他们在做什么?   作为太子岳父的何岱,在当时说了一些话,但不够分量,起码是不足以唤起武官对皇帝彻头彻尾的不忿。   贺师虞呢?什么都没说过,在那当口他很忙:妻子难产,好不容易生下女儿,女儿又病歪歪的,不知道能不能保住,因此告假在家多日,守护在妻女跟前。   是,都不容易,都为了女儿向皇权低头了。   他理解。真理解。   可理解之余,明白袍泽之情在两位长辈那里是次要的位置,是必要的吧?有点儿自知之明总是必要的吧?   幼年就明白了,到如今已算得上根深蒂固,所以不论怎样的改观,也总存着一层无形的纱。   那层纱经不起撩拨,但凡被撩拨,他选的一定是于阿初有益的。   至于别的,想的最多的是母亲的抉择。   暗卫血洗景家那日,明明已经逃离,最终却怎么被暗卫找到了与女儿——也就是他的妹妹的尸体?为何如此?要借此告诉父亲不要回京城了?可又何须那样的……惨烈?   对,惨烈,母亲与妹妹的下场,过于惨烈。   其实,本不需如此。   不应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那么他要做的,只能是以别的可能印证那一个可能。   .   夜。   两名锦衣卫将端妃架到蒋云初面前,悄然退出。   蒋云初淡声问道:“有话与我说?”   “是。”端妃非常吃力地给他磕了个头,哑声道,“只求速死,不论是何罪名。”   “说来听听。”蒋云初道,“够分量的话,我让你如愿。”   端妃凄然一笑。他是可以对她言而无信,但她确信他言出必行。他犯不着失信于她。   定了定神,她说道:“有两名心腹,一直按照我的意思,在外面查寻景夫人母女相关的事。”   蒋云初凝着她。   端妃主动解释:“景夫人最终的下场,在我看来,是说不通的。   “方志带着暗卫血洗景家当日,身怀六甲的景夫人都能逃离,之后按理说,她不该被找到。   “可暗卫在景家一所别业找到了她与一名女婴,均已殒命。除了她们,宅院内外空无一人。   “以前方志说过,那件事其实有些蹊跷,可他当时年轻自负,凡事不会谨慎三思,看到了什么,便禀明皇上什么,皇上根本不在意女眷,让他把母女两个的尸体扔到乱坟岗了事。”   “你想到了什么?”蒋云初问道。   端妃唇角浮现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出那件事的时候,正是二月,尊夫人出生前后。   “当年贺夫人难产,贺侯爷告假在家陪伴。是因此,景家灭门,贺家当时未受分毫牵连——贺侯爷因为发妻产后虚弱、女儿实在孱弱,谁也不敢担保能不能活下来,便连景家的事都顾不上了,从头至尾,只言片语也无。   “皇上自然是想将贺家一并除掉的,却找不到拿得出手的把柄。景家那种事,只能出一次,再来一次,武官必然不能忍。一直到贺大小姐五岁那年,杨阁老利用两家子嗣的争端撒泼耍赖,硬是把贺侯爷、贺夫人、贺大少爷关进了大牢,足足折腾了三二年吧。”   蒋云初已经猜到对方心思,唇角缓缓上扬,逸出一抹透着欣赏的笑,“说下去。”   端妃晓得即将解脱,放松了一些,态度也随意了些,似是在与友人闲聊:“贺家的一些事,很是有趣。   “贺大小姐,也就是尊夫人,我从没见过,前两年让梁王寻机远远地打量过她几次。   “梁王说,那是个美人胚子,但她不像贺侯,也不像贺夫人。   “我让他用心画了尊夫人的像,反复端详,觉着与景夫人有三两分相像。当然,美人么,有相似之处也不足为奇。”说到这儿,她略略一顿,意味深长地道,“尊夫人是有福之人,若再与景夫人相像些,贺侯可就有的愁了。”   话说的很隐晦,换个人听,定会觉得莫名其妙,可在蒋云初听来,她已说得十分明白。他一笑,倒了一杯茶,亲手送到端妃面前。   端妃轻声道谢,小口小口地连喝了三口茶,双手握着茶杯,继续道:“景家的事,尊夫人以往定然知之甚少,以陆先生和你对她的呵护,怎么舍得让她听闻血腥相关的事。   “眼下却是不同,她已然是蒋府主母,你在意的事,她定会放在心里,除非,你不想让她知晓,着意隐瞒。   “若她已经留心了,用局外人的眼光看待一些事,不知会不会生出与我一样的疑问——   “景夫人本不需死,却死了,有没有可能是因为催产让孩子提前出生导致?她若能活,少不得隐世而居,亲自抚养孩子;若不能活,能借死讯警醒夫君:不要回来,他已家破人亡。   “是不是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她明明逃离却又在身死之后被寻到这一节?   “而这些,本就是景夫人那般女子在当时该有的举措。”   听完这些,蒋云初抬手刮了刮眉骨,眉宇间流露出些许疲惫,之后神色恢复如初,说:“说下去。”   作者: 前一阵我伯母生病,赶上我伯父腿脚毛病犯了,他们的儿子儿媳不在家,我伯母所在的医院又离我这儿很近,去陪护了一阵,结果她好了,我倒了,接茬住院~   体质差,没辙~   横竖是那些都过去了,现在回了住处,心情各种愉快~   啰嗦完啦,说正事儿,上章红包马上发,本章仍旧等你哦,眼巴巴的那种~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wuiloo、忘忧清乐、1811557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林语忆 45瓶;玖&玖、cxgong1997 10瓶;彤彤 8瓶;天使. 5瓶;涂月素衣 2瓶;若水 1瓶;   爱你们!么么哒! 第58章 释疑/阿洛   端妃道:“尊夫人五岁那年,被托付给陆先生, 离京去了别处, 因是女孩子,人们也就没在意。我翻来覆去地想过之后, 觉着这是贺家又一件有趣的事。尊夫人之于贺家,分量太重了些。   “诸如此类的事情琢磨的多了, 便起了疑心,命心腹常年去查。   “查到蛛丝马迹, 最好不过;查不出也无妨, 可以在适当的时候做些文章。颠倒黑白的事情都能做, 何况这等情形。   “眼下我身陷囹圄,心腹不会傻到设法与我通信, 但一定会继续着手此事,迟早会闹到你与尊夫人或贺侯面前, 但会借谁之口, 我也说不准。   “你该清楚, 真正的心腹, 会按照你的路数处理一些事,偶尔会给你个惊喜。”   蒋云初颔首, 凝视她片刻,说:“多谢。”   .   这一日,索长友的心情很不错。   内阁抱团儿与皇帝对着干,否了两位王爷与太子一起辅政的昏招,明打明地支持太子。   燕王、楚王本就是被皇帝强行扯进了是非, 没做观望就各自上表,一个说总头疼,一个说总心口疼,应付不了政务。   皇帝听完这些奏折,当即降罪阁臣,均罚俸三年,又让两个儿子到养心殿外罚跪。   再生气,能用的手段也就是这类不痛不痒的。   索长友把皇帝的原话如实告知传旨太监,过了小半个时辰,又唤来传旨太监,说皇上收回成命,不与阁臣、两位王爷计较。   鉴于前一日皇帝已经开始朝令夕改,传旨太监并未起疑,啼笑皆非地跑去传口谕。   就这样,大家只是虚惊一场,都好端端的。   皇帝服药之后睡着了,怎么也要一两个时辰后才会醒,索长友转到偏殿喝茶。他琢磨着,过三两日,便可以让太子辅政了。   喝了半盏茶,莫坤来了,神色有些奇怪。   索长友示意他坐。   莫坤环顾一番,见偏殿中只有他们二人,低声道:“刚刚在宫外跟蒋侯聊了几句,他让我告诉您,专司丸药的太医明日起不会再出现,他会好生安置。指的是什么事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索长友颔首,“你看起来不对劲,怎么了?”   莫坤摸了摸后脖颈,“也不知道端妃跟云初说了什么,他一副要杀人的劲儿,眼神暴躁得要命,拼命克制着不动手罢了。”   “他就算开杀戒,也没你什么事儿。”索长友笑道,“咱可不能没良心,他可一直护着你呢。”   “我不是担心那个,瘆的慌您知道么?”莫坤又摸了摸后脖颈,“脖子后面一直冒凉风,他冷起来,整个儿就是活阎王。”   索长友笑了好一阵,随后不免担心:“该不是蒋夫人、贺家有什么事儿吧?”   “我也是怕这个,真没胆子问,等他缓一缓吧。”   “也只能这样。”   .   蒋云初回到府中,在书房院静立良久,吩咐常兴:“请贺侯爷过来一趟,我有要事请教。”   常兴称是而去,腿肚子却有些转筋:侯爷一身的杀气,该不是冲着贺侯去的吧?   雪狼探头探脑地看了蒋云初一阵,理都没理他,颠儿颠儿地回了内宅。   蒋云初进到书房,取出一壶酒,自斟自饮。   他想通了很多事,意识到岳父这些年到底承受了些什么,更为清醒地认识到阿洛经历过的、要经历的有多残酷。   恨罪魁祸首,恨得发狂。   所以,他让太医离开了。得给皇帝断几天药,不然他得气出病来。   过了半个时辰左右,贺师虞行色匆匆地赶来。   蒋云初吩咐常兴:“除了我与侯爷,喘气儿的都撤出去,在院门外守着。”   “是。”   贺师虞落座,沉了片刻,确定下人都离开了,询问何事。   蒋云初为他斟了一杯酒,开门见山:“颜颜是景家的女儿。”   贺师虞险些惊得跳起来,“你怎么知道的?”   蒋云初道:“明早端妃会服毒自尽。她与我说了些事情。以前想不通的,想通了。”他将酒杯送到岳父手中,“先喝一杯。”   贺师虞接过酒杯。   蒋云初与之碰了碰杯,“我敬您。”   两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贺师虞端详着他,没想笑,却笑了,“你像是一肚子邪火?”   蒋云初嗯了一声,“恨罪魁祸首,窝火。”斟满彼此的酒杯之后,换了个松散的坐姿,“我岳母不知道这事儿吧?”   “她不知道。”   “还好。”蒋云初轻轻地吁出一口气,凝视着对方,把端妃的意思复述一遍,“您跟我聊聊?”   贺师虞缓缓颔首,喝了一口酒,开始艰难地回顾当年事。   那年,阿洛总是病歪歪的,情形很让人揪心。   景淳风带爱子离京寻访一位名医之前,私下里见过贺师虞一次,说万一有什么事,照顾景夫人一二。蒋家、何家,也去打过招呼了。   景淳风提起阿初,说蒋家那小子忒好看了些,我怎么也得添个女儿,把那小子拐到我家做女婿。   贺师虞说我要是添个女儿,就选你家阿洛当女婿。何家是指望不上了,咱不跟门槛儿太高的人掺和。   景淳风说就这么定了,还有十几年呢,能办到。   两人笑了好一阵,笑得没心没肺的。   那时连一丝对祸事的预感都没有。   那时只有对子女最美最好的憧憬。   那时,他们还年轻,天还是蓝的。   出事那天,贺夫人当即闻讯,心惊痛楚之下,动了胎气,产期提前。   贺师虞当时在京卫指挥使司当差,以陪伴妻子的名义告假,做出人在府中的假象,其实第一时间潜入了景府。在那当口,没忘记让心腹传话给何岱和阿初的父亲蒋勋,让他们留在家中——如果他们离家而又没有特别像样的理由,那么,他兴许会一并失去他们。   景府的格局、密道,他了如指掌,赶过去的时候,景夫人已经带着两名随从进了密道。   他送她转入一所隐秘的宅邸,让她顾着胎儿,照顾好自己。   景夫人说孩子生下来之后,要跟着我长年累月地不见天日么?你帮帮我,给孩子一个容身之处。而且我已经撑不住了。   他不知道她指的撑不住是怎么回事,只能宽慰,提起妻子早产的事,问她感觉怎样,要不要从贺家调一个医婆过来。   她说不用,两个随从就是医婆。   接下来的事,便在她的坚持下促成了。   她服用催产药,在第二日生下了一名女婴,托付给他,说贺夫人若是同意,就养在贺家,对外谎称生了两个孩子,等孩子大一些,样貌若是没法子圆谎,便跟外人说夭折了,安置到寻常百姓家。末了,看着虚弱如小猫的女儿,哑声说若是活不下来,就抱回来。   他让景夫人给孩子取名字。   景夫人说这是你们夫妻该做的事。   事情出的急,他思虑周全,也不周全——没想到妻子与亲生女儿会出意外。   带着服侍景夫人生产的一名医婆回到府中,听到的是妻子难产,情形凶险。   他寻由头发作了妻子近前的人,换上带回来的那个。人是景夫人的亲信,不需吩咐,便晓得如何行事。   贺家的女儿,没落地就离开了。   贺夫人产后特别虚弱,陷入昏睡,他就在那时决定,隐瞒妻子,直到妻子察觉为止。   另一面,他担心景夫人听闻贺家添了一个女儿的消息多思多虑,让一名产婆把贺家的女婴带去给景夫人看一眼,说明原委之后,找地方葬了那孩子。再难过,也得这么做。   产婆回来时,哭着告诉他,景夫人一直出血不止,无力回天,她要带走贺家的孩子,说对不住。   他在心里说没关系。   贺府的老人儿都有印象,那一阵他肝火旺盛,发作了房里不少下人,都调到了别院或是庄子上。   是必要的工夫,也是真的空前的暴躁。   那一阵,他不觉得疼,费尽周折从乱坟岗找到景夫人和他的女儿的尸骸另行安葬的时候都是木然的。   直到颜颜一点点见好,小脸儿鲜活起来,他的感知才恢复,开始撕心裂肺的疼。   后来,颜颜五岁的时候,家中遇到坎坷,他只想保全女儿,也可以带上阿朝,可是阿朝以为自己闯祸连累了亲人,还是有担当的,如何也不肯走。   便这样,有了与颜颜长达三年的分别。   蒋云初听岳父没什么条理地说完这些,弯了弯唇角,眸中有释然,“怪不得您冒险寻找阿洛。”   贺师虞对上他视线,眼中有歉意,“从心底来讲,我偏向他们兄妹两个。看着颜颜,就会想到阿洛,就想不论如何也要找到他。对你,我一直不够关心。”   “理解。”蒋云初回以一笑,“怎么不告诉阿洛?”   贺师虞喝了一口酒,“他不提,我就乐得拖延下去,也怕颜颜受不住。在我眼里,她一辈子都是小孩儿。再就是我怕向你岳母说这些。我要怎么跟她说,我们的女儿早就没了?”他叹息一声,“但是,迟早要面对那些。”   “瞒着岳母并不难。”蒋云初说。   贺师虞讶然挑眉,又笑着摇头,“阿洛重振景家门楣的日子不远了,到时候,他应该与颜颜团聚。况且就算我们不提,他兴许也会查证。说到底,那孩子太孤单了。”   蒋云初凝视着岳父,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浓。岳父有多矛盾、挣扎,都在言语之中了。“岳母有多在意有多担心颜颜,远远超出您以为的。颜颜是她的亲生女儿,这一生都是这样。阿洛那边交给我,其他的工夫也交给我来做。”   贺师虞狐疑地看着他,“真能行?总不能连颜颜都瞒着吧?她知晓身世之后,早晚会露馅儿。”   蒋云初轻笑出声,“不会。到了那一天,她是景家的女儿,更是贺家的女儿。”   “晚一些再斟酌这些。”贺师虞一想这些,心神就乱了,只会一再下意识地拖延。   蒋云初岔开话题:“何国公、我父母也不知道这件事?”   “不知道。”   蒋云初喝了一杯酒,问:“先生知情吧?”   “你怎么也跟那只狐狸似的?”贺师虞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女婿。   蒋云初一乐,“如果颜颜只是贺大小姐,先生当初不会带着她去庄子上,他也不会把颜颜当亲闺女。”   贺师虞无奈地笑了笑,“那厮问过我,我不承认,承认与否又有什么不同。”   “嗯,行,你们真行。”蒋云初说完,自斟自饮起来。   贺师虞看不下去,“少喝点儿,喝高了耍酒疯怎么办?”略顿了顿,悻悻地道,“我大抵收拾不了你,陆休那厮说,你比他身手还好。”   蒋云初忍俊不禁,“不多喝点儿我才要发疯。”   “……也是。”贺师虞歉意地笑了笑,拍了拍他肩头,“难为你了。我陪你。”   蒋云初笑着出去了一趟,过了一阵子,常兴送来几道下酒的小菜,和一坛泥封完好的陈年烧刀子。   “侯爷,”常兴向翁婿两个行礼,“小的就在门外候着吧?”   蒋云初道:“滚。”   常兴苦着脸出去了。   贺师虞哈哈大笑,“混小子。你看起来太不对劲,不怪常兴担心。”   蒋云初也笑。担心什么?担心他开罪岳父?怎么敢。   翁婿两个喝到后半夜才尽兴,蒋云初唤常兴带人护送贺师虞回府,自己犹豫了一阵,回了正房。   雪狼在廊间的小毯子上睡得四脚朝天,他进门时,它扭头看了一眼,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蒋云初笑了笑。   他用了很长时间沐浴洗漱,到寝室歇下时,已是晨曦初绽。   朦胧的晨光之中,他用亲吻唤醒贺颜。   他气息中有酒味,贺颜想问他怎么夜间喝酒,他不允许,霸着她甜美的唇,夺走她的呼吸。   反反复复长长久久地亲吻,也只是亲吻。   贺颜懵了好久,终于是等到他作罢,担心地看着他,“阿初,出什么事了么?”   “没。”蒋云初亲了亲她脑门儿,“别跟醉鬼说话。你得哄我入睡。”她会起疑,他无疑遮掩。   贺颜笑着说好,手绕到他背部,轻轻拍打。   蒋云初唇角慢慢上扬成愉悦的弧度,心却一下下抽痛着。   阿洛的真实身份,他都还没与颜颜提及。眼下要如何与她说起她的身世?不见得需要知道,但她不知道的话,怎么与阿洛相认?   阿洛孤单这么多年,需要至亲。   岳父的付出会让她难过到什么地步?   难怪岳父能拖就拖,这事儿实在是折磨人。   带着这些思绪,他睡着了,也如打算的那样,一个时辰之后醒来。问过下人,知道贺颜在听管事们回事,便直接出门,去了翎山书院。   陆休正在给学子们上课,蒋云初让仆役去请,“我找先生有要紧的事。”   陆休让武睿替自己一阵,回了听雪阁。   蒋云初窝在躺椅上,懒洋洋的。   陆休走过去,用折扇敲了敲他额头,“今儿这是怎么了?又是摆谱又是犯懒的。”   蒋云初微笑,“惦记您。没事。”   “德行。”陆休俯身拎了他一把,“给我沏茶去。”   蒋云初说好,起身去沏了两杯六安瓜片。   陆休喝了几口茶,端详着云初,“你心里有事。”   “嗯。”   “事情还不小。”   蒋云初没正形,“想造反。”   陆休大笑,陪着他胡扯,“我看成。”   蒋云初笑着起身,“那我去了。”   陆休摆一摆手,“去吧。”阿初不想说,他便不问。   蒋云初走出去又折回来,道:“依您看,阿洛孤单么?”   陆休敛起笑意,“跟你比起来,半斤八两吧。”   “我有您。”   说的人不觉得怎样,听的人却心酸起来。陆休和声唤他:“阿初。”   “嗯。”   “等我老了,你跟颜颜要为我养老送终。”   蒋云初嘴角明显地抽搐一下,“您就比我大十来岁,我不见得熬得过您。我岳父说您是狐狸,好好儿修行,早晚成精。”   陆休心里的伤感立时消散,爆出一阵大笑。   “没正形。”蒋云初边往外走边道,“赶紧给我们娶个师娘,姓何的小姑娘看上您了。”   书院的事,他门儿清,何莲娇耗得起,他看不下去了,乐得提醒先生。   大男人让小姑娘等,总归是不厚道。   前一阵他算了一卦,两个人有缘,不然也就让先生接茬不厚道了。   陆休愣住,回过神来想追问,阿初已经走得不见踪影。   他喃喃自语:“小兔崽子疯了吧?姓何,何莲娇?”   见过先生,蒋云初心里踏实下来。   说出去没人相信,他也不愿意承认:遇到大事的时候,他是依赖先生的,有先生打打岔,心就会定下来。   而岳母在手札里提过,他做了佞臣之后,先生被他气得离京远游了。   手札,得再看一遍。   .   贺颜坐在小书房里,听常兴禀道:“送沈清梧先生的护卫回来了。”   “也就是说,先生安顿下来了?”   常兴称是,“情形很好。要不然,护卫也不敢回来。”   贺颜笑了笑,“你记得禀明侯爷。”随后问起昨晚的事。   常兴回道:“昨晚侯爷和贺侯爷喝了不少酒。”   “早间侯爷去了何处?”   “书院。”   贺颜若有所思。   常兴行礼退出。   贺颜想着,阿初不对劲,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不,不是他,遇到事情的是她。   他对自身的事,一向无所畏惧,没有顾忌。   她坐到窗前的圆椅上,陷入沉思。   过了一会儿,她匆匆起身,去了外书房,找出那本手札,逐字逐句地认真阅读。   如今有阿初护着,她想出岔子都难,但是,预言又分明说过她刺杀梁王,把自己的小命搭了进去。   阿初遇到的事情,是不是手札背后的真相?   她又将常兴唤到面前,“侯爷昨夜回府之前见过谁?这几日,端妃梁王有没有异常?”   “小的得去打听打听。”   贺颜颔首,“快去。”   常兴带回来的消息,让她沉默了好一会儿。   “端妃一早服毒自尽了。”常兴说,“昨夜她见过侯爷。当然,这些只有可靠之人知晓,您不用担心什么。”   .   洛十三在捕风楼泡了三个日夜了,衣袍皱巴巴,胡子拉碴的。蒋云初进门的时候,他正在阅读景家相关的各路消息。   蒋云初抛给他一个小酒壶,“喝点儿?”   “好啊。”洛十三扬手接住,另一手将卷宗放回原位,随后与云初去了顶楼,在窗前落座。   蒋云初坐在至交对面,过了片刻,盘膝而坐,视线不离洛十三的脸。   “这么看我,当心看上我。”洛十三笑哈哈的。   蒋云初睨着他,也笑。   洛十三旋开酒壶盖子,闻了闻味道,“上好的烧刀子,太合心意了。你要是个女的多好,我一准儿娶你。”   “滚吧你。”   洛十三笑着喝酒。   蒋云初忽然道:“我们是郎舅。”   洛十三含着酒,过了片刻才咽下去,睁大那双就算憔悴也漂亮得过分的眼睛,“听不懂,说人话。”   “我脑子有点儿不够用了。”蒋云初用指关节按了按眉心,“是郎舅吧?是。我跟贺朝是郎舅。”   洛十三又喝了一口酒,动作很慢很慢,“阿初,我怎么还是听不懂?”   蒋云初吸了一口气,非常牙疼的样子,“颜颜对我身边的人,在最初都存着戒心。她总担心我眼神儿不济,交到酒肉朋友,比如罗十七、冯湛,她在起初都是看起来乖乖的,心里却把他们当贼防。她对你不一样,就像你对她也不一样。以前总认为你们一见如故,现在想想,你们要是不投缘,就没天理了。”   洛十三聆听期间,整个人都僵住了,维持着举着小酒壶的姿势,一瞬不瞬地看着阿初。   “昨夜,端妃与我说了一阵子话,我回到家里,跟我岳父聊了聊陈年旧事。”蒋云初轻轻颔首,“你我是郎舅。”   颜颜是你的妹妹——他应该这样说,但又不能。过于直白的话,阿洛或许承受不住。   慢慢的,洛十三动了:握着酒壶的手渐渐用力,继而开始发抖;浓密的睫毛忽闪一下,又一下。   随后,他猛喝了两大口酒,发出一阵剧烈的呛咳。   呛咳未止,他猛地跳起来,在室内来回走动,步子凌乱急躁,困兽一般。   蒋云初摸出随身带着的小酒壶,喝酒打发时间。   洛十三折回到他面前,手撑在座椅扶手上,“阿初。”声音很沙哑。   蒋云初嗯了一声。   洛十三的眼眶发红了,清了清喉咙,用近乎小心翼翼地态度求证:“刚刚我没听错,对么?颜颜……是景家的孩子,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对,颜颜是你的妹妹。”   洛十三别转脸,又一次清了清喉咙,喃喃道:“是我的妹妹?……我离她这么近,怎么没认出来?我怎么都没想过她还在?她的喜酒我都没喝,总想让你们单独请我,到现在也没顾上……”   酸楚的感觉抓牢蒋云初。   洛十三走开去,又开始来回踱步,期间有两次很仓促地抬手抹了抹眼角。   蒋云初假装没留意到阿洛眼角晶莹的水光,也不允许自己再看,低头喝酒。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洛十三总算冷静下来,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贺侯到底在唱哪出?他之前怎么不告诉我?怎么想的?他怎么想的!?”话到末尾,怒意已经无法压制。   蒋云初做了个下压的手势,“把你的火气灭一灭。这会儿生气,等会儿难过,万一受不住这样大的起落,疯了怎么办?”   洛十三瞪着他,“哈哈”地干笑两声,“已经疯了。少废话。”   蒋云初笑了笑,讲述了贺师虞昨夜谈及的一切。   洛十三听完,凝视他良久,眼中闪烁出泪光,下一刻,两滴豆大的泪掉下来。   蒋云初想宽慰,喉咙哽住,做不得声。   洛十三用力揉了揉脸,带着浓重的鼻音,梦呓似的说:“我娘真的不在了,和贺家妹妹一起走了……”   蒋云初嗯了一声,有意煞风景,“你跟颜颜是否相认,我不干涉,但这事儿不能让我岳母知道。”再说动感情的话,他们俩就只有抱头痛哭的份儿了。   洛十三瞳孔骤然一缩,眼神暴躁起来,但很快就会意,暴躁变成了悲伤,喉间逸出一声明显发颤的叹息,“懂。”   他如此,蒋云初倒犹豫起来,“但你就颜颜一个亲人,要是不能光明正大地认回去……”   洛十三没好气:“闭嘴!”   蒋云初用酒壶堵住了自己的嘴。   洛十三也想喝一口酒,却发现手抖得厉害。他放下酒壶,用力按住座椅扶手,很认真地看了蒋云初一阵子,又很认真地说:“阿初,我听你的。”   生平第一次,蒋云初被酒呛到了,且呛得不轻,险些就呛出眼泪。   难过也开心到了极点。   “我听你的。”洛十三努力让自己扬了扬唇角,“怎么才是对颜颜好,你最清楚。我……我没事看她一眼就成——你要是觉得不认更好的话。知道那些,对她也没好处,你说呢?算了,别告诉她了……”   蒋云初看着面前可怜兮兮的人,剑眉一蹙,“闭嘴。”   听不了了。   谁也别想看到他掉眼泪,阿洛也不行。   洛十三点头,“好。”   那么大个子,却像个好乖好乖的孩子。蒋云初探身过去,给了他一记凿栗,“去洗漱,捯饬出个人样儿来。”   洛十三快步离开,“我尽快。”   还是很乖。   那份儿乖,像不像颜颜?以前没有过么?怎么没留意到?   蒋云初想给自己一耳刮子。   他吸气,灌酒,颇费了些时间,才把翻涌到眼底的酸涩压下。   忒烦人,那厮怎么那么烦人?他磨着牙腹诽着。什么叫听我的?什么叫没事看她一眼就行?那是你的妹妹,不相认怎么成?   那不叫纯粹善良好么,那是傻。   傻阿洛。   可对亲友这份儿傻,这份儿掏心掏肺的好,不是也像极了颜颜?   不知道为自己着想。   从来不知道。   酒壶空了,蒋云初信手扔到一边。   洛十三回来了,收拾得干干净净,但眼睛红红的。   蒋云初忍下了叹息,强迫自己务实:“有几个身手绝佳的人,我长期放在外头,有男有女。早间我吩咐过他们,今日起盯牢接近我岳母的人,只要有人试图说起颜颜的身世,当下灭口,不拘手段。”   洛十三讶然,差点儿就笑了,“不怕吓着她?”   “不能够。就算被惊吓,总好过往她心口捅无形的刀子。她要是知道,一定会让颜颜回景家。”蒋云初给他分析,“这些事,我都有些受不了,何况她。有一阵,没她敲打着,我和蒋家兴许就被人收拾了。你不知道她多担心颜颜。这样的人,到头来知道那样的真相,算是怎么回事?心善疼女儿反倒要遭报应?”顿了顿,他语气更加柔和,“是因为这些计较,我才要瞒着她,没别的。”   洛十三敛目思忖一阵,由衷地点了点头,“的确是。没法儿报答,再让人心碎一场,就忒不是人了。那你怎么打算的?就听我的吧,别告诉颜颜。我真没事,这不有你了么?你不是我妹夫么?”   蒋云初一阵无语。   “那什么,这事儿是真的吧?”洛十三眼巴巴地求证。   蒋云初郑重颔首,“真的。”   洛十三搓了搓手,“那你就说正经的吧,到底怎么着?你没的说更好,我去看看颜颜,偷偷看一眼就成。”   蒋云初瞪了他一眼,“去我家里看我媳妇儿,还偷偷的?赌我全部身家,你看到我媳妇儿一准儿接茬哭。”   洛十三回瞪了他一眼,随即现出久违的开心的笑容,“我才不跟你赌。”   “颜颜那边,就算想瞒也瞒不住。”蒋云初正色道,“最近我们都在查找一个答案,但不知道是什么事,就广撒网,逮住什么查什么。”   “你让颜颜凑什么热闹?”洛十三给了他一拳。   蒋云初苦笑,“最关键的是,听端妃的意思,迟早有人找颜颜说她的身世。”   “灭口不就得了。现在想想,那一招挺好。”   “颜颜身手兴许不比你差,当着她的面儿杀人,能有几成胜算?谁又能总在她待客时埋伏在近前?”蒋云初完全恢复了理智,“况且我岳父为你们做的一切,她应该知道。”   “我得见见贺叔父,正儿八经磕个头……”洛十三忽的话锋一转,“我爹是你岳父。往后你在我跟前,要说贺家岳父、景家岳父。”   蒋云初愣了愣,哈一声笑出来,“说的是。”   洛十三说:“成亲戚了,真好。”   “往后更得给你撑腰了。”蒋云初眼中有着不自知的纵容,“你个讨债的,这下是一辈子的事儿了,可劲儿乐吧。”   洛十三嗯了一声,真的笑得弯了眉眼,平时的邪气不羁荡然无存,目光澄澈、单纯。   这目光,跟雪狼腻着颜颜时有得一比,跟颜颜也很像……蒋云初看着,想着,又难受起来。   心情起起落落间,把该说的说完,蒋云初起身,“我得去宫里点个卯,你想看颜颜就去。再有,我岳母,就是令堂……怎么说?想去祭拜也只管去。地址记住没?”   不想说这种话,不说又绝对不成,阿洛难过也高兴过度了,不是乱了方寸,压根儿就没了方寸。   “先去祭拜我娘和贺家妹妹,地址我记下了。今晚要见贺叔父。”洛十三尽力牵出一抹笑,“你走吧,再跟我待一阵,你会恨你这操心的命。”   蒋云初让自己弯了弯唇角,叮嘱道:“出门时带上脑子。我给你留俩人,让他们陪着你。”   洛十三从善如流,还想笑一下,却又一次红了眼眶,“阿初……”   他想说阿初,没有你的话,我要怎么接受这些事?你呢?你那些难过、不易,我到何时才能分担?   蒋云初大力拍拍他的肩,步履匆匆地往外走,“再哭我揍你。不准跟我矫情。”   “嗯!”   .   蒋云初黑着俊脸出现在宫里的时候,贺颜又一次询问他的行踪,得知他进宫之前去过十二楼。   端妃、父亲、先生、阿洛哥哥。   不出一日,他带着坏心情把这些人见了个遍。   根本不想隐瞒她,那就是难以开口。   只需等一等,迟一些问他就好,但若是让他提及就暴躁痛苦的事……让他缓和几日再说吧。   打定主意,贺颜继续看手札。   手札上没几句好话,更没几件好事,又是可以发生的。   那么多不好的事,源头在哪里?   是不是皇帝?是不是景家的惨案?   那些会与她有什么关联?   贺颜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张,猛地想起一事:阿初查过送包裹给她的趟子手,怎么没提过下文?   要说他查不到,打她一顿都不信。   亲友送的吧?不然,她说手札乌鸦嘴的时候,他不会出言纠正。   与她有关,不妨把十几年生平过一遍,大事小情的,都尝试着与皇帝、景家、端妃、阿洛哥哥等等联系起来。   贺颜收起手札,坐到棋桌前,取了一把黑子。   第一枚棋子代表生辰,落下很久,也没第二枚棋子跟上。   生辰前后,正逢景家罹难;母亲难产,父亲暴躁;已经逃离又被寻到的景夫人及其女儿……这些让她心慌得厉害,不想再想下去,脑子却转得飞快。   作者: 下章会写到贺师虞和阿初前世后续,少不了玻璃渣小刀子,往后多点儿爽歪歪甜蜜蜜的弥补~现在绕不过去,我也就豁出去了~   上章红包马上发,本章继续哦~晚安么么哒!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何宛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简妮 39瓶;24828306 1瓶;   笔芯(づ ̄3 ̄)づ╭ 第59章 面对/筹谋   宫里自一早就开始鸡飞狗跳。   索长友与蒋云初合谋公事的时日并不算长,却不影响二人默契十足。   皇帝早间服用的丸药, 索长友调换成看起来一样实则没有任何作用的, 可想而知,皇帝过得痛苦至极, 他难受,自然要找别人的麻烦。   皇帝先要责问太医, 宫人侍卫找了一圈儿,回来告诉他, 太医及其家人不见了, 屋舍被搬得空空如也, 却又收拾得干干净净,让人越想越怪异。   皇帝立刻找蒋云初, 要他把那该死的太医找出来。   索长友说蒋侯忙于查案刑讯,得迟一些才能进宫面圣。   皇帝便改了主意, 让就在宫里的莫坤去找太医。   莫坤领旨, 离宫前悄声告诉索长友, 自己要补觉去, 要是有事,让人直接去家里传话。   索长友莞尔。   皇帝服用假的丸药的时间越久, 就越痛苦,蚀骨的疼痛让他发狂,偏生没有力气,又一阵阵的发抖痉挛,除了忍受, 除了让索长友快些想辙,再无他法。   蒋云初进宫后,皇帝与他隔着帘子说了一会儿话。   蒋云初说:“端妃娘娘已经服毒自尽。”   皇帝愣了片刻,问:“怎么会给她自尽的机会?”   蒋云初回道:“微臣之过,没料到她寻短见,其次,不曾加派女侍卫,便不曾仔仔细细搜查其衣饰。”   皇帝冷哼一声,倒没训斥。毕竟是他的女人,真不把她当人的话,面上难看的是他。“没有端妃了,自戕便是大罪,何况她又不清白,褫夺封号,贬为贱籍,草席安葬。”   蒋云初称是。不论何等处境心境,他都会以惯有的言行应对。   皇帝吃力地移动了一下身形,吩咐道:“太医院全是些不堪用的东西,你从速为朕招募良医,精通医术的僧人道人为佳。”   蒋云初称是,又道:“可惜,护国寺方丈正在闭关,若他在,应该能化解皇上的病痛。”这是胡说八道,护国寺方丈哪儿都没去,但他有责任为老人家避免卷入这种腌臜事的可能,迟一些就得派人去那边传话。   皇帝听了,当然有些失望,“朕听人提过一嘴,你小时候生病,是他治好的。僧道若是精通什么,往往胜于身在那行当的人,不为此,朕也不会让你留心这一路人。”   “微臣明白。”   “内阁那边,一个个的不让人省心,近日你得空就过去转转,参议朝政。”皇帝道,“稍后朕命人拟一道旨意。”   蒋云初按照场面功夫推辞:“微臣资历尚浅……”   “领旨便是。”   蒋云初也就称是领旨。离开前,他与索长友提及招募医者的事:“我得像模像样地办这事儿,找三两个心术不正的并非难事,只需稍稍推波助澜。”   索长友完全同意,“这样,就把太医院摘出去了,好事。”   蒋云初和声叮嘱对方:“您见机行事,何时累了,说一声就行,万不可伤到自己。犯不上。”   “我心里有数,也是打心底想看完整出戏。放心。”索长友感激地笑了笑,“你遇到什么事也不会跟我说,但是,但凡我能出一份力的,招呼一声就成。”   “一定。”蒋云初牵了牵唇,拱手作别,情绪倒是完全缓和下来。   有在内阁值房当差的宫人等在路上,看到蒋云初,小跑着上前,说张阁老、安阁老有请。   皇帝让他参议朝政的旨意,没多久就会送到内阁,是该过去一趟。说是参议,本意是让他瞎掺和,给内阁添堵施压,昏君又在玩儿这种弯弯绕,他是没闲情让他如愿了。   张阁老、安阁老见蒋云初,为的是正事:需得朝廷拨钱粮的几档子事拖了太久,又根本就不该拖延爽快应允,他们就想求蒋云初在皇帝面前斡旋一番。   没错,他们都有自己的不清白、不得已,和稀泥的时候居多,但怎样的官员都一样,需要政绩。都混吃等死的话,天下大乱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蒋云初说该办的一定尽力。   两位阁老喜出望外,连忙取出相关的折子、卷宗,让他过目。   没多会儿,传旨太监来了,两位阁老这才明白蒋云初之前为何那么爽快,又过了一阵,看着那过于俊美的年轻人,生出怪异、畏惧之感——   先前蒋云初上位再快,总有逢迎圣心、玩弄权术、拉拢宠臣之嫌;差事从来不少,可大多与案件、刑讯相关,统领的是锦衣卫和部分暗卫;与秦牧之是忘年交,能帮衬的还是破案相关。   也就是说,今日之前,权限限制之故,蒋云初压根儿没接触过真正的军国大事。   而此刻,他看折子卷宗的态度,像是在看自己写的便签,放松、随意,可只要说话,必然切中要点,字字珠玑。   至此,张阁老、安阁老认清楚了一个事实:这样的人得势绝非偶然,是必然。   不用担心人家什么时候摔跟头连累自己了,有那个时间,不如担心自己会不会折在他手里。   商讨完手边的事,蒋云初回了一趟自己的值房,随后去找秦牧之。招募医者的事,要让顺天府的官差张贴告示,不管怎么说,锦衣卫的名声跟顺天府没得比,这类事都需要那边帮衬。   秦牧之二话不说就应了,随后留蒋云初一起用饭,打听了几句皇帝的现状,便说起自己的分内事,让蒋云初给些建议。仍是相谈甚欢。   午后,蒋云初去往天牢,路上,有护卫通禀府里一些事,送沈清梧离京的护卫回来复命、贺颜询问他行踪的事,都在其列。   蒋云初道:“回去告诉常兴,夫人问起的事,一概如实相告;夫人要查什么,全力帮衬。”   说这些的时候,心里酸疼酸疼的。   如果没有拨人手给颜颜,如果不是她早已介入,他应该会拖延,甚至隐瞒。   如今没得选,来不及了。   她遇到事情,有时候脑瓜灵得吓人,行事则绝不会拖泥带水。   这是他自一开始就想到从而异常暴躁的原因之一。   无能为力的感觉,原是这样让他憎恶。   过了片刻,他才能够强迫自己关注护卫提到的别的事,思忖片刻,问:“沈先生的现状,是怎么个好法?”沈清梧的事,他该做甩手掌柜的,事实却是大包大揽。没办法,时间越久,颜颜越是为先生意难平,对沈清梧的事,懒得关注。   护卫娓娓回道:“沈先生现在苏州,一位富商有三个女儿,请她教导。先生与那家人很投缘,应邀住到了富商宅邸。护送她过去的弟兄得了她亲口关照,又确定富商一家人没有问题,便回来复命,带回来先生写给您的两封信。”   熟悉的陌生人而已,给他写信纯属多余,写两封便是一小桩怪事,定是有事告诉他。蒋云初说:“去取信件,顺道问夫人——”略一停顿,改了主意,“算了,我回去一趟。”   想到颜颜要独自面对哪些事,心就乱了。他该陪在她身边。   远远随行的锦衣卫见他又明目张胆地偷懒躲闲,俱是一乐,该禀明的要紧事却不敢搁置,当下有人赶上前来,道:“天牢那边递话来,梁王听说端妃身死之后,便提出要见您。”   蒋云初道:“先晾着。”   .   午间,贺颜召回蒋云初拨给她的手下,对他们提出明确的要求,午后,她再次来到外书房,面前多了一口放满卷宗的小箱子。   卷宗大部分是手下以前在十二楼誊抄下来备用的,其余的是近期所得。   雪狼对书籍纸张的兴趣在于撕扯抓挠,如果不被允许,就去找别的乐子。这次也不例外,跟贺颜嬉闹一阵,就跑去花园戏水了。   贺颜遣了下人,把卷宗按次序放到大画案上。   稳定了心神,查看景淳风、景夫人的生平,前者那份卷宗中附有画像。   看到画像的一刻,贺颜身形僵了僵。   第一眼,她以为画中人是阿洛。   可手下不可能犯弄混画像的错。   她慢慢找出景国公与阿洛的不同,前者一身清贵,有着久居上位者的威仪,阿洛则是亦正亦邪,谁若画他,都不会忽略他眉眼间的不羁。两个人惊人的相像,只在于五官。   沉思片刻,便清楚阿洛的真实身份。   只能因为真正的景家子嗣就在京城,且与阿初是至交,秦昊冒名顶替的骗局才能轻易化解。不难想见,梁王用秦昊做局之前,父亲与何国公已见过阿洛,不然,两位长辈恐怕会陷入难辨真假进退两难的境地。梁王找的人,短时间是不可能漏出破绽的。   只能是因为景家子嗣的出身,阿洛才会长留京城,全力打理十二楼,网罗各路消息,等待冤案昭雪之日。不然以他的性情,根本耐不住那份枯燥寂寞。   但他心里并没多少把握,以前说过可能会离开京城的话。   阿洛的身份,阿初没提过。   太正常了。她知道了又有什么用,跟着上火着急愈发憎恶皇帝罢了。他没一日省心的光景,没一日不想让她过得省心些。   但在今日,或者从昨夜起,他是否后悔没早些告诉她?   阿洛哥哥,景家的阿洛……   景国公,那位传说中样貌惊人俊美的悍将,以前怎么从没想过找到他的画像来看?   贺颜摇了摇头,强迫自己不做多想,寻找印证猜测的凭据,关注手下发现的疑点。   景家那边,景夫人母女两个的尸身被发现时,暗卫没发现旁人。手下很花了些手段心思寻访幸存的景府下人,均无结果。   这倒是正常的,景家昭雪之前,忠仆现身太过危险。   真有疑点的倒是贺家。   同一年同一时期的贺家,服侍贺夫人生产的人,下落不明,在产房外当差的人亦是。至于旁的下人,都对那一阵有个夫人与大小姐安危难测、侯爷大发雷霆的很清晰的印象。   也就是说,没人能详细地说清当时情形。   一名手下寻访过应该知晓详情的几个人,没有结果。想要找到知情人,恐怕要长期追踪,当个单独的还不小的差事来办。   而贺朝生平上,出生前后的情形是相反的,贺颜亦记得,为哥哥接生的医婆、产婆一直在好端端的当差。   能解释这些而她又能找到的,恐怕只有父亲吧?当时的母亲正一脚迈入鬼门关,神智未必清醒。   换个思路推测,可以认为下落不明的人已经被父亲处置了。曾驰骋沙场的人发起脾气来,出人命多正常。府里的老人儿应该也是这样想的。   但这又是不成立的:外人不了解,她却最是了解,如无必要,父亲绝不会杀无辜弱小之辈,有那份心的话,当下把人杖毙就是,不需斥责、撵人。就算抛开这一点,关乎人命的事,不管多少年,查起来都不可能是没结果的结果。   出生一节是这样,之后她开始推敲五岁那年的事。   遇到变故,作为一家之主,父亲为了保全她煞费苦心,变相地给她找了陆家这样的靠山。明明是前路不明的处境,父亲也没坚持让哥哥与她一起离开,选择顺着哥哥确实有担当但至于家族明显是不理智的意愿。   先生在当时的选择也是有悖常理的:为了一个刚收下的女学生,跋山涉水,偏居他乡长达三年,此事比搁置阿初的课业还重要——如果阿初没随行,天赋异禀也枉然,要被寻常的文武师傅耽搁三年,先生不担心明珠蒙尘么?用与贺家交情匪浅来解释,太过牵强。   如何都说不通,却是已发生过的事实。   她不曾深思,因为是这些才有了与阿初的结缘相伴。   她一向感情用事。   母亲也是,因她出生后过于孱弱,凡事偏疼几分,一度把她当易碎的瓷娃娃。所以,让她独自离家避难的事,也能忍下不舍接受。   就是这样的,之于这样的女子,很多事完全与事理拧着,用感情来解释却完全说得通。所以,她自己从不会起疑,寻常人只要不是居心叵测,想到一些事,就会想到她的感情用事,也就不会多疑。   熟悉的脚步声打断贺颜思绪,她望向他。   蒋云初拿着两封信走进来,与她对视时,心弦便是一紧。她知道了,起码是对他想通的那些事起了十成的疑心。其实该为此放松些,可是不能。他让自己如常对她笑了笑,“内宅的书房盛不下你了?正好,让哥给你拆了再盖一个。”   贺颜也让自己对他笑了笑,“在你的地盘儿更有底气。”   蒋云初走到大画案前,“要看这么多东西?”   “嗯。”   “直接问我也一样。”   贺颜看着他侧脸。   呼吸片刻的凝滞后,蒋云初才转头与她对视。   紧张,他刚刚居然在紧张。贺颜错开视线,轻声道:“不用。就快有结果了。”并不是,已经知道答案,通过他的态度。   “颜颜。”蒋云初唤她,语声低低的。   “阿初,去忙你的事。”她抿了抿唇,“我可以的。”   不是要逞能,而是需要时间消化,这会儿她整个人是冻住了似的那种僵硬,什么情绪都没有。   蒋云初沉吟道:“我就在这儿,好么?”   贺颜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移开脚步同时,蒋云初瞥见景国公的画像,深凝一眼。一天之中,第二次想抽自己。   在书案后方落座,他用裁纸刀拆开信,展开来看。   贺颜纹丝不动地站了一阵子,镇定下来,继续看卷宗,神色平静。   看似平静而已,定是心神还木着。   在她的立场,过程是近乎懵懂无知到接受,与他和阿洛、岳父的感受都不会相同,很难。擅长揣摩人心的他,也揣摩不出她该是何等感受。   就算他,这会儿能做的也只有在近前陪伴。   一心二用,倒也不妨碍他看出手边两封信的玄机。   沈清梧果然有事相告,因担心蒋府护卫转述出现偏差,亦或不能全然信任,才在信件中做文章,以让他解题的方式获知她真正要说的话。   第一封信是难度很大的字面谜题,看似寻常通信的字句,将一些文字技巧运用到了极致,提供给他的线索是陆家老太爷写过的一部杂记。   第二封信开头做样子写着寥寥数语,意思是遇到一道解不开的算术题,让他试试,接下来,便是一组一组数字。   陆家老太爷那本杂记就在书架上,蒋云初找出来,参照着解读出一字一字,再串联成句。   许是诸事发展自有无形的轨迹,沈清梧告诉他的事,应该就是端妃梁王的手笔,与眼前事息息相关:   舞弊案出结果之前,她回家与亲人一起等候最终结果,曾有脸生的下人接近,婉转提及贺家一些令人好奇生疑的陈年旧事,提醒她若斟酌出结果,定能反转局势,保沈家走出困境,一如既往。   她那时以父亲外祖父为耻,心神恍惚,对那些话置若罔闻。连带的,与她提及的人的样貌,也没记清楚。   离开京城之后,在路上,头脑渐渐清醒,想得便很多了。   究竟想到了些什么,她没提,只是觉得蒋云初该对这类事重视起来,不妨多留意与贺颜相熟、亲近的人,纵然那些人绝无可能伤害贺颜,但若被人逼迫,以人命前程相要挟,会引发怎样的后果,谁也说不准。   当然,她最希望的是自己胡思乱想,多此一举。   蒋云初沉思一阵,给莫坤、贺师虞、陆休写信,出门差遣护卫头领送信时,微声交代了一些事。   折回室内,见贺颜望向自己,目光哀伤。   他走过去,拍抚两下她的肩,“我说,你听?”   贺颜摇了摇头,凝住他,“我在查的,在怀疑的,是真的。”   蒋云初颔首,“是真的。”   两人一样,动作、言语比平时慢了半拍。   贺颜轻轻点头,随即紧张起来,“娘不知道,对不对?”   “对,岳母不知道。”沉了沉,蒋云初补充道,“阿洛同意一直隐瞒她。”   贺颜吁出一口气,“还好。那就好。”她明显放松了一些,侧转身形,双手撑着画案,“还有什么该现在就问?容我想想。”   “不急。”蒋云初柔声说完,动手收拾桌面。   贺颜闭了闭眼,走开去,窝到躺椅上,视线不离蒋云初。   蒋云初问道:“有没有气我没有及时告诉你?”   “没有。”贺颜牵了牵唇,“你也不过昨夜才知道。阿洛哥哥身份的事,早一些晚一些告诉我都一样,在今日之前,我们不会想多些机会相见。”   “似乎是这么回事,也不全是。”蒋云初选择告诉她真实想法,“这次我只是来不及隐瞒你,来不及做出让你一步步知晓的局。”他看她一眼,眼含歉疚,“隐瞒岳母,是来得及,能做到。男子就是这样,习惯为别人做主,很难改变。尤其前提是出于善意。”   贺颜怅然微笑,“你没错,爹爹也没错。”他是在说他自己,亦是从这种角度替父亲解释。   蒋云初亦是怅然微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贺颜收回视线,拿过扶手上的薄毯,抖开来,搭在身上,看着毯子上柔软的泛着盈光的皮毛。   蒋云初一面麻利地收拾卷宗,一面等她再开口。这样的时刻,没话找话最多余。过了一阵子,听到她说:   “其实你一回来,我看到你,就明白了。   “随后我开始琢磨,该做哪些准备、安排。   “只想了一小会儿。想不出,也是转过弯儿来了,有你,有爹爹,有阿洛哥哥,我不用急着想那些。   “随后,我想着,该去见爹爹和阿洛哥哥,今日不行,不能让爹爹显得反常,娘会担心的,阿洛哥哥应该有不少事情,也实在不用着急。起码,我是不心急——我都不知道该开心还是难过。   “再之后,我开始回想关乎亲生父母的见闻,所有的,一遍遍的,以为了解多一些,对他们就更亲近一些,那么见到阿洛哥哥的时候,总不至于……怎么说?总不至于尴尬。父母之于他与之于我,是不同的,真的是两回事。   “总走神,想的更多的是爹爹这些年……索性不想了,我可以慢慢来。”   蒋云初将一杯茶送到她唇边。   贺颜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   蒋云初放下茶杯,侧卧到她身边,不刻意看她,只是寻到她一只手,纳入掌中。   她的手凉凉的,不知何时才能焐热。   贺颜仍是看着毯子,语气更轻,却没了之前的飘忽:   “这么长时间,我其实认认真真想透彻的,只有一件事。   “那本手札,是绝对可以成真的。   “奇闻异事看过不少,我再不怀疑有人有先知的能力,甚至相信,人是可以在轮回里活两次甚至多次。   “手札上说的,是我们另一场由生至死的一些值得一提的事。   “甚至现在也一样。”   蒋云初听着话锋不对,忙要出言打岔,却被她先一步阻止:   “让我说。你也已经明白,何必藏在心里?说出来又能怎样?”   “……”蒋云初险些无言以对,“说来听听。”   贺颜反握住他的手,带到自己膝上的位置,继续道:   “如果皇上不是病成了现在这样,如果你没有掌控他身边的一切,那么——   “秦昊冒充阿洛哥哥的事过去了,但用我做文章,恐怕仍有九分胜算。   “去找爹爹,对自己亲手促成的事,爹爹没办法有理有据地辩驳;找我,我的位置,让我没多少选择。   “所以,手札上才有爹爹首肯我嫁给梁王的事,才有我刺杀梁王的事。   “就算在如今,我都怕皇上忽然痊愈,或是有人逆转你促成的局势。我不用再嫁给谁,却未必不会成为别人的棋子,为难你,拖累你。”   蒋云初柔声接话:“你只是害怕了。这些想太多,我也会怕。”   他会怕?贺颜没想到,在这种时候还笑得出,且是由衷的,与有荣焉的——只有他蒋云初鞭长莫及的事,没有他会怕的事。   手札上悲剧的开端,始于他为了蒋家离京办差。他不在,才出了那么多事。   知道他是故意打岔,她就没接话,摩挲着他的手,继续说自己点点滴滴的,真真切切的想法:   “不是我钻牛角尖,本就是极可能发生的。人们不都常说,事有万一么?   “这一次,还遇到手札上那种意外的话……我都没和你道别的话,该怎么办?”   蒋云初展臂将她带入怀里,笑笑的问:“贺颜,你能闭嘴么?”   “不能。”   他托起她的脸,对上她哀哀的眼神,语凝。对视片刻,他改了主意,“说下去,想说什么就说。”   贺颜依偎着他,双手握住他一只手,“这些年,你和先生把我护的太好了,我大概经不起什么事。过了这一阵,我要找个长久的事由,好好儿历练,不再做你的软肋。”   “嗯。”蒋云初用下巴蹭了蹭她面颊,“顺便看顾着我们的亲人,帮他们防患于未然。”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贺颜仰脸看他,“想的是不错,但我可以么?”   “当然。”蒋云初道,“等阿洛身份恢复,便不能再兼顾十二楼的事,但你可以。人手、各路消息,都归你管,只是要适应一段时间,会很忙。”   “不怕。可那样一来,我就没时间生孩子了。”她说。   蒋云初道:“晚几年再说,不生也行。算了不生了,又辛苦又凶险。”   “那怎么行?”一直防着他把话题引到别处,还是没防住。眼下好了,三言两语间,否了生孩子的事儿。贺颜捏了捏他手指,要嗔怪,心里却是一阵酸楚难忍,“要生的,一定要生。先生孩子,再找事做。”   万一她出岔子不在了,还有孩子陪着他。   蒋云初明知她心绪,却不能点破,只得道:“过几年再说。总要等到局势稳定下来,新帝不待见我的话,还得想法子稳固根基。”两位岳母当初生产的凶险,已经彻底让他对这事情打怵。   贺颜明知他找辙,却没法子反驳,斜睇他一眼,松开他的手,躺下去,“不说了。再说下去,也是被你带沟里去。”   蒋云初一乐,“生气了?”   贺颜不吭声,搂住薄毯。   “小气包子。”笑意到了他语声中。   她下意识的鼓了鼓腮帮,更气,背转手推他一把。   “颜颜。”他唤她。   她眨了眨眼,没好气的。   他忽然凑到她耳畔,“小姑奶奶?”   贺颜一下就撑不住了,笑出来。   蒋云初低头,目光温柔地看着她,“睡一觉吧。”   “嗯。你不用在家看着我,只管照常当差。”   “出门就想你,抓心挠肝的。”   “胡扯。”贺颜笑得现出贝齿,勾住他脖子,亲了亲他唇角。   他趁机捕获她唇瓣,吮一下。   “去忙吧。”她说。   他笑着嗯了一声,哄着她喝了小半杯安神的茶。   “你加了让我很快入睡的作料。”贺颜咕哝着拆穿他。   蒋云初拍拍她额头,“不这样,你不定熬多久才能睡着。”又帮她除下头上饰物、脚上的鞋子。   “总是你有理。”贺颜弯了弯唇,阖了眼睑。   没多久,她堕入梦乡。   .   贺师虞今日告假,对外说头疼,对贺夫人说喝多了,窝在床上懒得起。   贺夫人不免问他:“阿初大半夜找你,是为何事?”   “阿洛和阿朝的事。”贺师虞早有准备,神色如常地应对,“再就是皇上病得厉害了,他跟我说一声。”   贺夫人忙问:“来得及么?”指的是景家昭雪的事。   “来得及。放心。”贺师虞笑道,“对阿初来说,那件事不算什么。”   对这一点,贺夫人比贺师虞了解的更多,笑吟吟地点一点头,出门去忙内宅的事。   身边没人了,贺师虞望着承尘,神色复杂。   有些事越想越是后怕,有些事越想就越后悔。   后悔这才对阿初好,这才与那孩子亲近起来。   到头来,所有的事都压在了阿初肩上。他才是最不易的那一个。   因为有陆休,因为有可靠的蒋家,因为天赋异禀、早慧,便放心,便不亲近,甚而曾因一些事生出猜忌。   作为长辈,他偏心,偏得太厉害。   那份儿后悔,让他对自己生恨。   .   莫坤在家睡了一觉,醒来后,琢磨着要不要出去做做样子的时候,回事处的管事送来蒋云初的亲笔信,他连忙展开来看。   每一个字都是铁画银钩,透着凌然肃杀之气。   那位小爷心气儿还不顺,早晚出人命。莫坤笑着腹诽。   信不短,细致地告诉他这两日如何行事。   莫坤不敢有丝毫大意,将信看了好几遍,烂熟于心,用火折子点燃后,很是惋惜——这一把和主人一样漂亮的字,就算带着杀气,没事看看也是享受。   回头得讨几幅字来。   随后,他去了天牢,针对梁王做了一系列安排。   .   蒋云初看了一阵子公文,找出手札,很认真地看了一遍。   这一次他感兴趣的是,手札中自己做了佞臣之后,做了哪些事。   看完后,他感觉还好:杀戮是很重,但也只是杀的官员多一些而已,没祸害百姓将士。   当然了,辅佐燕王登基已是滔天大罪,有良知的百姓将士都会因此生恨。   应该也有深意才对,不然他岂不是半疯了?   可辅佐一个除了见色起意什么都不会的东西称帝,又能有什么深意?   天色渐渐暗下来。雪狼悄悄走进来,歪头看了贺颜一会儿,在躺椅一旁卧倒,打瞌睡。   蒋云初起身去看了看贺颜。她还在睡,眉心微蹙。但愿只是梦见与他斗嘴没赢。   他又出去交代常兴,晚一些用饭,没天大的事,便不要通禀。   折回来点上一盏小小的羊角宫灯,他仍在书案后方就座,却懒得做任何事,调整了坐姿,双腿斜伸到桌上,闭目养神。   萦绕于心的,仍是手札带来的种种疑问。   没想睡,却慢慢堕入梦境。   梦中,蒋云初看到了很多人的另一场生涯,完全符合手札轨迹的那一场生涯。 第60章 前世后续①无法道别   而他所不知的是,同一时间的贺颜, 亦进入了同样的梦境。   梦中的他们, 是自己,亦不是, 能切身感受每个局中人的心绪。   那一年,聂宛宛成了蒋云桥的妾, 没多久,便在梁王心腹帮衬下探听到了蒋云桥生意上的诸多消息, 其中就包括涉足黄玉兴主持的海运生意的事。   梁王对此事留了心, 探查之后大喜过望:发现黄玉兴只是某种程度上的傀儡, 太子的岳父何岱才是幕后推手。   他当即将此事禀明皇帝。   皇帝震怒,认定何岱是因有太子撑腰才敢染指海上贸易, 当即命暗卫、锦衣卫暗中合力彻查,明里则将蒋云桥及蒋家多人抓起来关进大牢, 罪名是通敌叛国。太子被废, 是从那时便注定了的。   蒋云初、陆休明里暗里上下斡旋, 不见成效。   梁王适时地出现在蒋云初面前, 说你若为本王效犬马之劳,本王自会解你燃眉之急。   蒋云初微笑, 说真到山穷水尽时,我自会登门求见。   梁王便也笑,说如何都想不出,你还有什么法子。   蒋云初只说多谢王爷好意。   没几日,蒋云初进宫面圣。   皇帝对蒋家后人本就是迁怒, 最终打的如意算盘是将翎山书院的第一才子收为己用。思前想后许久,已有定夺。   君臣相见,皇帝说出逃离皇城多年的兄长的事。   蒋云初闻音知雅,主动请命离京寻找老王爷。   一拍即合。   皇帝当即下旨,释放蒋氏一族。   临行前,蒋云初提亲,得了贺夫人亲口应允,交换信物。   私下里,贺颜说:“阿初,在外珍重,我等你。”   他则说:“不论如何,不论遇到怎样的事,不要冒险,等我回来。”   幼年失怙的经历早就让他明白,在这人世,什么都不打紧,唯有活着最重要。   贺颜说好,踮起脚尖,勾住他肩颈,面颊蹭着他的肩,“生同衾,死同穴。”   他紧紧拥住她,说好。   离京前,蒋云初私下里见过贺师虞,在蒋氏茶楼里,说了自己提亲的事,亦说了长达一两年的出行,更说了自己的不放心:   “务必防范梁王,那是个不计手段的人。蒋家这次吃了暗亏,定不会重蹈覆辙,但我担心颜颜和你们。我手里堪用的人其实不少,您若是同意……”   贺师虞不待他说完便摆手打断,“不必,不要让你的人以保护之名窥视贺家,我一旦察觉,便会否决你与颜颜的婚事。”他在寻找景家后人,从未停止。而现在蒋家前程亦是难保,他无法信任,担心云初好心的结果却是添乱。   蒋云初望着对方,好半晌,郑重地道:“您能担保颜颜不会出岔子就好。”   “绝不会。但她若万一淡忘了你,另结良缘,待你归来,也不要记恨。”少年人的情愫,有些是可以一生一世,有些却是长久的美丽的误会,贺师虞不能不为女儿考虑,“这也是我与内人对颜颜定亲之事对外三缄其口的缘故。”   蒋云初微笑,“应该的。如此,诸事便请侯爷费心了。”   有贺颜五岁那年的事情摆着,那样疼爱女儿的父亲,要怎样的理由,才能让女儿过得不如意?才能舍得让女儿置身险境?   想不出。   蒋云初想不出,所以相信并认定,贺家再怎样,都会让贺颜置身事外,不会被伤及。   然而事实却与坚信的一切背道而驰。   梁王、端妃将秦昊带到贺师虞面前,又甩出他寻找景家后人的证据,要他屈服,投名状是贺颜嫁给梁王。   那时真正的景家后人洛十三在哪里?   在西域。蒋云初不在京城,洛十三连个偶尔说句心里话的人都没有,时日久了会发疯,便到西域拓展十二楼的势力。   十二楼不知道忽然降临在贺家头上的灾难,就算当即获悉,也是无能为力:贺颜嫁给梁王的事,当即便要应下。   贺颜对蒋家、陆休、十二楼的人又能说什么?总不能说父亲的不是,更不能抛下母亲兄嫂逃离家门,只能说自己也同意嫁给梁王。   贺颜对梁王来说,本该只是权谋较量中一块踏脚石,不需在意,他却很是在意。只因她的意中人是蒋云初,只因少年在危难时不肯向他低头,用自己的方式化解了家族困境。   而且蒋云初离京之后,太子都被废了,而梁王几次三番针对蒋家出手,均未如愿。那种感觉之于他,似是一次次被人或被自己掌掴。恼火愤懑的日子久了,便成了恨,浑忘了是自己居心叵测在先。   有的人才,再怎样张狂,只要有用处,也要哄着顺着,因为不够出色,总能有驾驭的法子。   有些人才,若不能为己用,便要折磨、毁灭,因为太出色,根本没办法驾驭。   梁王决不允许蒋云初活着回京——身在外都能确保亲友无虞,回来之后,岂非就是与他清算旧账之时?他是能否招架,显而易见。   那一阵,梁王对皇帝用足心思用尽手段,得了全然的宠信,亦窥探到了皇帝服用的丸药有蹊跷。他当然没有道出怀疑,反而设法窃取了一枚丸药,带回王府,命专人琢磨配方,得到的答案是与禁药逍遥散配方相似。   他索性设法将丸药调换成了逍遥散,令皇帝有时三两日都神志不清,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事、说过什么话。   就是在这种情形下,梁王成为储君,贺颜成了待嫁的太子妃。   婚事落定,贺颜住到别院,梁王屡次前去探望,只有两次如愿见到她,俱是不欢而散。   女孩婚事生变,自身也有了莫大的变化,神色清冷,目光清寒。看着她,梁王就会想到蒋云初,就会忍不住用言语刺她,第一次说:“你在等的人,再不会回来。”   贺颜则道:“你想算计的人,断不会让你如愿。”   “他会的。有你在手里,不愁他对我百依百顺。”   贺颜嘴角一牵,毫不掩饰心头鄙薄。   梁王问:“你想没想过自杀以示对他的忠贞?”   贺颜睇他一眼,笑笑的,亦是不屑的,“因为你?”   到那一刻梁王才明白,形式上拆散她与蒋云初,根本没用。她不会为他所用,反倒极可能寻机给他致命一击。   他在做什么?自掘坟墓?养虎为患?   那怎么成。   于是他又生毒计,再相见时,直言不讳地说出对她身世的怀疑,末了阴恻恻地道:“说是怀疑,其实我与母妃已确信无疑。   “大婚之后,我就要监国,代替父皇处理朝政,定会如他一般,禁止任何人为景家翻案,诛杀景家余孽。   “就算他蒋云初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奇人,我也想不出,他要如何与帝王、储君一并作对。   “贺颜,你是景家余孽,是贺家软肋,更是蒋云初的负累。我掌握着贺家满门生死,你要不顾他们与我作对么?那样一来,贺师虞、贺夫人岂不是养了一条白眼儿狼?贺师虞但凡有一点儿法子,也不会同意你我的亲事。   “刺杀蒋云初的人正在途中,不日便有喜讯传来;就算不能得手,他也会知晓你的身世,明白与你再无转圜的可能,日后听闻,要么是你在东宫缠绵病榻早早香消玉殒,要么是你对我俯首帖耳极尽谄媚——你若不那样做,还是人么?为了个男人,不顾养育你多年的人的死活,还是人么?”   贺颜不语,仍陷在听闻身世后过度震惊引发的茫然。   梁王雪上加霜:“关于你的身世,我讲给了两个人听,一个聪明,置身事外;一个对你情义深重,为了我不告诉你与令堂,甘愿委身于我。”   “谁?”贺颜询问,语声低哑。   “许书窈。”梁王笑容恶毒,“我在西山有一处别院,七日后的下午,她会掩人耳目前去与我私会。想让她不至于太凄惨,你便去凑个趣。凡事都一样,人多才有意思,你说是不是?”他凝住她,威胁道,“不要逞强,届时若看不到她,她父亲便会到诏狱住上一阵。”   贺颜回视着他,目光冰冷,渐至冷酷。   梁王并不在意,笑着转身离去,背影尽显春风得意。   接下来的七天,贺颜如常度日,事发当日,让一名亲信传话给许书窈:若是去西山,不但自己身败名裂,且会连累至亲入狱。   随后她做的,便是刺杀梁王。   她成功了,也失败了。   杀了那个恶棍,也赔上了自己。   值得庆幸的是,那次梁王是去做上不得台面的勾当,是以轻车简从,知情人就是那些随他一起死在她剑下的侍卫。加之贺颜在那一世从未在人前动手,谁也不知她身手高低,一段时间内没人怀疑到她;或许有人怀疑,但因朝局动荡,本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自己不惹是非的心思,不曾提及。   再一个值得庆幸的是,她的身世,梁王在身死之前只想针对她,折磨折辱她,并未宣扬,也便不曾让贺夫人有所察觉。   重伤在身,贺夫人衣不解带地陪伴在侧。一次次恍然醒来,贺颜一转头,便对上母亲含泪的双眼。   她总是回以一个微笑。   贺师虞、许书窈都曾前来,贺颜都说不见。   别离已是注定,再相见不过是徒增伤怀。   贺夫人以为女儿目光中的哀伤是对贺师虞的失望,对蒋云初的思念。她只猜对了一半。   贺颜不见父亲好友,是因无从报答他们的恩情,若相见,怕是无法掩饰情绪,被母亲察觉端倪。   私下里,她吩咐贴身丫鬟告诉父亲:贺颜不孝,恩情来世再报。   贺师虞正因得了这样的话,才知女儿已明白一切,权衡之后,忍痛再没去别院扰她。   书窈亦明白,颜颜是为了自己好:那时离贺家远一些,是非便会少一些。   陆休去探病时,贺颜请母亲回避。   师徒两个好半晌相对无言。许多话,在看到对方眼神时便知不用问、不需说。   陆休轻抚着贺颜的额头,就像她小时候生病时那样。   终于他问:“怎样?”   “时日无多。”贺颜满眼歉疚,“您珍重。”   陆休别转脸,好一会儿才又出声:“想对他说什么?”   贺颜下意识地望向门口,目光一时是前所未有的希冀,一时又是前所未有的无望。最终她轻轻摇头,“没有。”   陆休眼中浮现泪光。他没掩饰,透过泪光看着她,“我一直把你当女儿,你是知道的。”   “是,我知道。”   “轮回中再相逢,做我真正的女儿,让我看顾你。”他喉间哽了哽,“这一世,没好生看顾你。”   贺颜摇头,又用力点头,无声地哭了,“我一直把您当做另一位父亲,其实真不放心。您脾气坏,没耐性,老大年纪还不成家……”   陆休轻而又轻的给了她一记凿栗,想笑,唇角上扬时,眼泪掉下来。   他离开时,身影有着前所未有的殇痛、苍凉。   他明白,已失去两个视如己出的爱徒。   一个将要凋零,另一个要面对的,是不知多少年的生不如死。   他却只能看着。   眼睁睁地看着。   两个少年人甚至无法道别。 第61章 前世后续②孤狼   蒋云初离京办差的日子是怎样过的呢?   老王爷藏匿在大漠深处,只往返路程, 便要花去一年左右, 若遇到大漠中的坏天气,赔上性命也未可知。单说这一点, 倒也不能怪方志阳奉阴违,从不肯落力寻找。   与蒋云初同行的, 是皇帝钦点的十二名大内侍卫,名为协助, 实为监视。这不算什么, 以他揣摩人心的工夫, 便能一步步让这些人成为自己人,更何况, 动身之前,十二楼便已查清他们每一个人的底细。   都不易, 都是身不由己。   不过三两个月, 十二名侍卫便成为他过命的弟兄, 接到皇帝密信, 看也不看便交给他,等他酌情回复之后, 当着他的面照抄一遍了事。   进到大漠,路程艰辛至极,十二个人不叫苦,但是对蒋云初有个一致的建议:若找到老王爷,便协助他回到中原造反, 把那混帐皇帝推下皇位。   ——皇帝在性情狭隘多疑后看中的所谓心腹,没一个对他忠心耿耿的。   蒋云初听了失笑,说那多麻烦,且劳民伤财,况且老王爷称帝之后来一出卸磨杀驴,怎么好?接茬造反?   十二个人异口同声:那就接茬造反!   蒋云初大笑。   他对整件事,自一开始就有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之后,得到了同伴们一致的认同。   老王爷在大漠深处一片绿洲之中,地方不大,但俨然是他自己的小小王国,过得不是一般的舒适。   蒋云初等人以江湖客的身份接近老王爷,逐步得到老王爷的赏识、信任,最终是恳切地挽留、重用。   他们当然要留下。   十三个人分头行事,离间计、借力打力等招数用过一遍,老王爷在大漠的势力迅速分散到溃散。   没有君主的大漠,人们起了重大分歧之后,不过是你走或是我走,迁到别的绿洲。   老王爷愈发倚重来自故国的十三名年轻人,却不知他们是来索命的阎罗,渐渐道出自己一直在等待机会回中原夺位的心愿。   先帝真的留了册立老王爷继位的遗诏。遗诏到手之后,蒋云初请老王爷喝了一杯鸩酒。   老王爷死之前,不可置信地问为什么。   蒋云初不语,没让他做明白鬼。   有遗诏在手,在宫变时却无反抗之力仓皇逃离,足见老王爷不是深谋远虑之人;更不会用人,关键时刻没有朝臣愿意为他两肋插刀。   在荒凉的大漠一躲十数年,美其名曰是在等待良机,根本是自欺欺人,生性便就懦弱、贪生怕死。这种人称帝之后,或许还不如如今的皇帝。   朝廷已被皇帝无意之中促成了遍地贪官、应声虫的情形,再被无能之人耽搁十年二十年,轻则外敌入侵战火纷飞,重则国破家亡。   百姓何辜?   一行十三人带上遗诏,有停留期间结交的友人全力相助,顺利地离开大漠。   身在大漠时,皇帝与他们断绝了信件往来,回到中原后,他们用信鸽告知皇帝总算是幸不辱命,只是虚报了时间及回程路线,更避开了眼线遍及各地的锦衣卫与暗卫。   那时候,心心念念、迫切至极地想与颜颜重聚的蒋云初并不知晓,虚报的消息令自己与同伴免却了诸多被刺杀的纷扰——梁王通过那些密信,安排了诸多王府暗卫守株待兔。   在路上,蒋云初便得到了诸多消息,自然包括梁王上位、贺颜成为待嫁太子妃等事。   他便知道,贺家又一次遇到了危难,严重到了贺师虞要用女儿婚事转圜的地步。   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婚事能改,他就能改回来。   她安好就好,相信他不会因这些事便猜忌她就好。   只要能相见,只要彼此安然。   ——最终的事实告诉他,那些都是奢望,那些都随着她的消亡,成为他的幻梦。   永远不愿接受的事实,成为一定要接受的事实。   有一段日子,蒋云初似是一个人变成两个:一个在茫然、剧痛中陷入混沌,成为行尸走肉,一个则分外清醒地做该做的事。   是从那时候起,睡眠成为一件至奢侈的事,失眠、酗酒,想她。   回京面圣时,他交给皇帝的遗诏只有半份,是利刃切割造成,只要不傻都看得出,关乎先帝心意的另一份,他留在了十二楼。   那时梁王已死,宫廷内外乱成了一锅粥,索长友在他面圣之前便道明皇帝服用的丸药中的蹊跷。   他问,您为何告诉我这些。   索长友说,我想看这天再变一变。   他说,我在一日,这天就不是湛蓝清明。   索长友说,没事,有风清月明之时就好。   两个人就此达成默契。   那日皇帝神智清醒,正在为梁王——也就是他新册立的太子遭遇刺杀身亡震怒,看到那半份遗诏,目光狐疑且森冷地看住蒋云初。   蒋云初平静淡然地回视,说余下的被江湖帮派劫走了,他们请皇上重用我,锦衣卫就不错。   不管到没到破釜沉舟的地步,皇帝都绝不再是不可冒犯的人,他大可以与他谈条件。   结果是皇帝压下满腔怒火微笑颔首,说后生可畏,当即传旨,册封蒋云初为锦衣卫指挥使。   不消数日,蒋云初便得到了莫坤的认可与服从,于是,在莫坤与索长友的齐心帮衬下,全然控制了皇帝,假传圣旨、倒行逆施的事情,每日都在上演,局外人不知罢了。   那期间,没有人知道,蒋云初做了一件很疯狂的事:   他去了贺家祖坟,避开墓中重重机关,打开贺颜的棺椁。   他是疯了,他知道。   不这样疯一回,便不能相信。   她确实离开了。   那张雪白漂亮的小脸,再不会在朗朗白日出现;那管清脆柔美的声音,再不会在他耳畔倾诉只言片语;那一道美丽至极的倩影,再不会优雅活泼的出现。   残酷事实呈现在眼前那一刻,不得不接受事实那一刻,他心碎欲绝,无泪。   原来人的殇痛到极致时,是哭不出的。   最终,他从她颈间抽出红色丝绳,丝绳末端系着的是他送她的信物,凝眸许久,仔仔细细、轻轻柔柔地放回去,说:“颜颜,若是可能,等我。”   仍是没有道别,只有约定。   他与她不需道别。   轮回中只要相逢,他便会全然交付一颗心。   他当然也曾消沉消极到极点,时时盯着一把匕首、一柄长剑甚至一支出神:只需拿起来,一个动作,便可结束这孤绝无望生涯。   可是,她的阿洛哥哥,如许书窈一般的友人,还有隐忧。   .   贺颜离开之后的蒋云初,是魔鬼,将太多人送入人间炼狱。   皇帝是第一个。   十二楼有位怪医,最愿意钻营的是使得人痛不欲生的药剂。   怪医有一味药,连续服用数日后,对于疼痛的忍耐力便会逐渐丧失——伤病渐至一举一动都会带来撕心裂肺的疼,且会日复一日地变本加厉,直到服药的人觉得连呼吸都是多余、都会痛,只想死。   只想死,偏生耐不过那一系列举动引发的无力、痛苦,无法如愿。   名字很别致:消魂。   皇帝最后的日子里,享用的便是“消魂”的效用。   每时每刻,痛不欲生。   痛不欲生,却又求死不成。用逍遥散还有快活的时刻,用消魂,会丧失所有做人的尊严。   蒋云初利用这段时间,与十二楼、出行的十二名弟兄、索长友、莫坤明里暗里合力,控制皇城,又逐个拿捏住诸多朝臣与封疆大吏的软肋,令他们对自己低头,听凭摆布。   之后,皇帝暴毙。燕王继位。   燕王登基前夕,蒋云初去探望被废黜之后常年幽禁的太子,说:“天下、皇权,我借用数年。能忍,总有你峰回路转之日;不能忍,这就一脖子吊死。”   太子笑容苍凉,思忖后问:“我欠缺的是隐忍?”   “不,你运道坏,满朝文武,已没几个清白无辜。你那个爹,已把太多官员变成跳梁小丑。”   太子沉默,黯然颔首。   燕王登基之后,蒋云初开始落力查证关乎贺颜的他所不知的一切,开始在朝堂掀起一次又一次的杀戮。   他得承认,有些人是被迁怒才送命。有时候,他没办法控制自己。   查清梁王命秦昊冒名顶替一事后,蒋云初明白了一切,让洛十三去见了见贺师虞。   洛十三见到贺师虞,好半晌一言不发。他有多感激,就有多恨他。   贺师虞为了寻找他,让贺家满门陷入危机也在所不惜,却令他失去了在这世间唯一的至亲,令阿初失了他的颜颜。   到底还是收敛情绪,平静地讲述这些年的经历。   贺师虞听着、看着,满目凄凉。   末了,洛十三道:“我如何也想不通,你怎么能那样对阿初?他也是你的故人之后,只因他就在京城,尚有家族,便不肯信任他?但凡你让他帮衬一些,也不会走至今时今日。”行径上不能为敌,心里是如何也感激尊敬不起来。   贺师虞无言以对。   洛十三道:“他被毁了。有时候我看着他会想,他还不如死了的好。可是,他不会。   “颜颜说过,自尽殉情的人,她怎样也欣赏不起来,甚至有些看不起,总还有别的事可做。他不会让颜颜看轻。”   那日之后,贺师虞陷入浑浑噩噩,经常忘记身在何年何月何日,生无可恋,可还是要活下去。   蒋云初杀了多少官员,手上沾了多少鲜血,于他没有畏惧,只有痛心。   直到蒋云初提出贺颜牵出贺家祖坟的事,让他猛然清醒过来,心惊心痛到无以复加,一口气没提上来,呕血晕厥过去。   醒来后,能支撑着下地时,贺夫人从蒋府回来了。她在回程中便呕血,陷入昏迷。于当夜辞世。   下人们都说,夫人是被蒋云初活生生气死了。   不,贺师虞知道不是,她是伤心死的。   翌日,蒋云初前来吊唁,避不过,终于与贺师虞有了简短的面对面的交谈。   云初拱手行礼,道:“走了也好。您说呢?”   多奇怪,贺家就快被他搅和得家破人亡,他举止间仍是恭敬有礼。   贺师虞颔首,“也对。”   “贺朝及其妻儿正在回京路上,他回来之后,别让他去找我闹事。”   贺师虞说知道了,望着对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面容,不自主地叮嘱一句:“好好儿照顾自己。”   “您也是。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不必告诉贺朝。”云初明知他还有话说,却是晃一晃食指,转身离开。   贺朝回京之前,贺颜的棺椁自贺家祖坟迁出,葬入蒋家祖坟,以蒋云初发妻之名。   消息传得天下皆知,百姓们几乎确信:蒋侯爷疯了。   贺师虞不免想到洛十三所说的一句话,并开始认同:这样的阿初,还不如死了的好。他活着的每时每刻,都在承受蚀骨的折磨。那等痛苦,远胜酷刑。   贺朝进京后,未入家门,径自带着二十名身手绝佳的随从去找蒋云初。   蒋云初间接地杀了他的母亲,这不共戴天之仇,叫他如何都不能冷静。   但是进到蒋府之后,被困在迷阵之中,缠斗大半日,随从皆丧命,他亦精疲力竭,身受几处轻伤。   “我失算了,也算准了。”蒋云初出现在他面前,手执酒杯,淡淡一笑,“这十二名随从,战时可抵千军,你却让他们葬身蒋府,好气魄。”   贺朝喉间泛起腥甜,真险些被气得呕血。   蒋云初道:“回家守孝,三个月后再拨给你三万精兵,滚回西域。”   贺朝恢复了些许理智,话却无法婉转说出:“你到底想怎样?这样下去,可知我终有一日会杀回京城,取你首级?”   “我等着。”蒋云初喝尽杯中酒,嘴角牵出寂寞地微笑,“我多想有个能杀我的人。”   贺朝冷哼。   蒋云初淡淡地警告:“别再犯蠢。如有二次,不要说贺家满门,我连贺家祖坟都扒了,将你那些先祖一个个拎出来鞭尸。”   贺朝再也咽不下喉间腥甜,可就在此时,蒋云初出手如电,封了他几处穴位,说吐血最伤根本,又唤大夫来诊治。   贺朝痛苦至极。若是可以,他多想与这倒行逆施的疯子成为情谊深厚的郎舅。然而……   贺朝守孝三个月之后,蒋云初立了西域匪盗横行的名目,命贺朝夺情率三万精兵回西域,又说贺朝思念亡母身体有恙,身边不可没亲人看顾,命周氏携子同行。   朝臣前所未有的立场一致表示反对,以各种理由阐明这是养虎为患。   蒋云初不理,径自回府,成为皇帝的燕王自然也就不理,被絮叨的烦了,征询过蒋云初的意见,让朝臣全部在殿前等着,一等就是一整个日夜,待得官员得以出宫时,贺朝及军队妻儿已离京远矣。   葬王朝——那件事之后,大多数人都分外清晰地领略到蒋云初这心思。   这霸道嗜血的佞臣所做一切,都是要将这王朝埋葬,哪怕他自己可能死无葬身之处。   于是,很多官员明里仍旧对蒋云初百般谄媚逢迎,暗里则是只要寻到机会,便拉拢或讨好贺朝及其亲友,这便使得贺朝要钱粮兵将时只多不少,久而久之,一国大半精兵良将都到了西域。   一晃又是好三年。   这三年间,蒋云初开始不断为难官员,一次次调整固有的律法,也是一次次挑战官员们忍耐的极限。   渐渐的,官场怨声载道,私下里不跳着脚痛骂蒋云初的官员是极少数。   很多人都是那样的,你只要不触动他的利益,他就能存着侥幸混吃等死,一旦切身利益被触动,他就会跟你摆出拼命的架势,因为他知道,横竖都是死路一条,那么,何不显得强势一些?   不走运的是,他们遇到的是蒋云初。   这人常年失眠,除了酒,别无嗜好,寻常一日,做的大抵是寻常人起码三五日的工夫。   本就是不世出的奇才,又有十二楼、锦衣卫、暗卫全力效忠,将一些心思花费在别人为官的过错上,雁过怕是都不能不留痕。   当时那个朝局,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掌控局面。   百姓很快得到益处。   诚然,蒋云初杀的官员太多,手段太凶残,却从不曾殃及百姓,换句话说,百姓一直就是听听传闻、看看热闹,胆子大的当个乐子,胆子小的不免心惊胆战。可惜,胆子小的是大多数。   蒋云初一步步引发朝廷众怒前后,受苦的是官员,获益的是军兵与百姓。   但在那时候,很少有人留意到这一点。   贺朝与麾下将士留意到了,是因此,清君侧拥立新帝的计划一再搁置。他们想,就这样继续下去吧。   谁又不清楚呢,蒋云初借贺朝之手培养他们,要他们反了他。这事情,蒋云初不胡作非为的话,他们做不来。   谁又不明白呢,那魔鬼其实是治世奇才,兼有着帝王谋略,残酷的时候令人发指,时不时又善良的不可思议——弱小之辈,他都不会伤害。   于是,西域与京城相安无事。   恩科每年设一次,朝臣换了一茬又一茬,直到再无官员出声反对律法的更改。   蒋云初等着贺朝兵临城下,等得烦了,贺朝那边也没动静,忙着让西域及周边百姓过得更为富足。   蒋云初命人传话给贺朝,说你再装死,我就再换个傀儡。   贺朝不理他,想着只要你继续为将士百姓办人事儿,谋朝篡位我兴许都能忍。   ——那厮从头到尾都没提过变法二字,却真的变法了,而且很成功,几年时间而已,便颇见成效。这样的人,就算仇恨再深,于天下大局而言,也该给他安生。   哪成想,蒋云初索性撂挑子不干了:辞官赋闲。   辞官之前,他借燕王之口,褫夺梁王封号,贬为贱籍,将之尸骨自皇陵中移出,鞭尸、挫骨扬灰。其生母端妃、端妃母族中的男子亦没逃过噩运,活着的拉到菜市口处以极刑,死了的挫骨扬灰。   世人皆诧然:是怎样的仇恨,导致了这般极端的行径?   蒋云初将辞官的奏折亲自拿给燕王。   燕王把头摇得似拨浪鼓,说打死也不同意。   蒋云初径自取来朱笔批阅“准奏”二字,又命传旨太监告知百官,末了又说,要带上莫坤、索长友。   燕王噙着泪、摸着自己的脖子,点头应下,问我怎么办,这就抹脖子么?   蒋云初甩下一句看着办,转身回府。   他离开的一点儿也不仓促:慢条斯理地安置族人、府中下人,每日到翎山书院看看,在藏书阁、碧云亭等处一坐就是大半日。   官员们从邸报上看到这一消息,有些暗暗拍手称快,做起了恢复旧制的美梦;有些则满心惋惜:他们是从地方或是恩科中选□□的新人,与谁都无利害关系,是打心底认可新制的,若蒋云初离开之后,朝廷又恢复到以前那种贬低贪官应声虫的情形可怎么办?   同样的几年,贺师虞的身体每况愈下,长期缠绵病榻,得到消息之后,命人递帖子到蒋府,皆如石沉大海。   七日后,蒋云初率领三十名随从,携索长友、莫坤策马离京。   随着他的离开,天下易主:通过十二楼抵达西域的太子与贺朝联手,兴兵北上。   一路畅行无阻。   燕王做了数年昏君,这关头聪明了一次,见势不好,立刻写了罪己诏及禅位诏书。   太子顺风顺水地登基,并没太难为燕王,只让他一生禁足,不得踏出府邸半步;朝政方面,沿用蒋云初更改的律制,继续任用这几年才出头的朝臣,重用贺家、何家。   太子对蒋云初只字不提,也不让臣子说那人的不是。   蒋云初的功过,无人可评说,谁都没资格。   太子着手的头等大事,是为恩师景淳风昭雪,恢复爵位,让洛十三——也就是景洛行走朝堂,予以与贺家、何家相等的信任、倚重,任命景洛为西域总督。   这正是景洛的心愿,他喜欢西域那一方天地,想离京城远一些。如此,也就是离阿初近一些——阿初接管了十二楼,行踪不定,但几时高兴了,或许会去西域看看他。   阿初年少时说过,很向往西域的天高地阔镜湖戈壁,若有机会,一定要带上讨债鬼和颜颜去那边转一圈儿。   景洛是因挚友这心愿才有了相同的心愿,数年间停留太久,不出意外的话,余生也会在那里度过。   可是,最初想去西域的那个人,却已对一切丧失兴趣,成了孤狼,不知在何处默默舔舐永不愈合的伤。 第62章 前世后续③非常态谋杀   贺师虞的病情越来越重,对尘世渐渐只剩下一个心愿:获知云初下落。   贺朝告诉父亲:“十二楼是云初、阿洛所建, 如今十二楼屡有惊动四方的义举, 自然是云初的主张。至于他在何处,因行踪不定, 无人得知。”   贺师虞说:“死之前,我想见他一面。”   贺朝道:“我试试。”   .   新帝登基两年后, 便是国库充实、兵多将广的可喜情形,这源于蒋云初更改的几条新政, 使得百姓安居乐业。   新帝吃水不忘挖井人, 但他不能让蒋云初回到朝堂。   蒋云初杀过的很多官员, 按律就是罪不至死,就是错杀。谁也没办法为他的率性而为意气用事开脱。   新帝对贺家、蒋家的恩仇纠葛了解得不少, 私下里劝说贺朝打开心结:“不杀伯仁,伯仁因他而死, 这的确是。但若不是令妹红颜早逝, 怎么会有那些事……算了吧, 放下吧。”   贺朝哪里不明白这些, 时至今日,早已谅解了那个人。他顺势说:“家父对这尘世的留恋, 仅剩了见他一面。”   “那就找。等我铺垫一番,你每年大可拨出人手、三五个月时间去找他。”新帝平和地道,“他成全的岂止景家,还有我。”   贺朝倒是没仔细斟酌过这些。   新帝怅然地笑,“于大格局而言, 先帝在位末期过错太多,却没到引起臣子公愤的地步。是以,有一个铁腕佞臣、一个燕王那样的昏君过度一番,臣子、士林会一致明白,先帝曾埋下了怎样的祸根。   “那样一来,景家昭雪即便由我来做,也是合情合理、大快人心,无人指摘我忤逆先帝。   “我担心过他会随着杀戮失去本性,走至滥杀无辜的地步。   “结果谁都看到了,是我小人之心了。他居然用绕着弯儿变法的方式引发官场众怒,一步步清除掉先帝在位时那些品行不端的官员。   “彼时除了西域军民,没人说他好。不知何时,百姓才会明白,一度让他们闻风丧胆的所谓佞臣,为他们做了多少事。   “朝廷欠蒋家的——我不能还他双亲公道。   “他应该有法子,却放弃了,一点启示都没给我留。”   贺朝思量半晌,眼眶有些发热。   新帝办事一向麻利,没多久便找到蒋云初两个族人,让他们回蒋府,依据能力册封了不大不小的官职;数月后,锦衣卫找到蒋云桥,皇帝命其回京,承袭蒋云初当初的侯爵,在工部行走。   新帝当然明白,蒋云初一早就看穿他存着的只有好意,否则,根本找不到蒋家的人。   那厮不会让亲友因自己受过吃苦。   有了这样的前提,贺朝如新帝所说的那样,开始调拨人手打听蒋云初的下落,秋日三个月告假,亲自离京寻找。   蒋云初没让贺朝如愿,经常是有人察觉他身在何处,恰是他离开之时。   他离开朝堂之后,引领着十二楼,举措不断:检举亦或惩戒黑心地方官;涉足商道,介入漕运海运,赚取的大笔钱财每年都会调拨出三两成,赈济贫苦地区、资助朝廷打造战船等等。   他知晓贺家的寻找,不欲相见,但与贺家有了些往来:   新帝登基第三年的春末,民间圣手来到贺府,称是受蒋云初所托,前来为贺侯调理身体。此外,还带来了蒋云初的口信:贺侯痊愈时,或可一见。   贺师虞苦笑。生无可恋,可云初给了他一点盼头,那么,前面就还有一段不短的路。   闲时贺师虞问过名医,因何与云初结缘。   名医由衷说:“十二楼主是我生平最钦佩之人,他在一日,官场便会清净一日。不少人知道我这心思,十二楼主找我办什么事,我都会遵照吩咐。”   贺师虞笃定,事情不是这么简单,“你没说实话。他是不是生病了?”   名医遗憾地道:“十二楼主早在庙堂时,便是常年酒不离手,三两日睡三两个时辰。这恐怕是无人不知的事。我想为他医治,他说不用,只亲自见过我一次。”   “他可好?”贺师虞殷切地问道。   “看起来很不错。”名医微笑,“那日他说了您的事,要我务必照顾好您。”停了停,宽慰道,“十二楼最不缺奇人,平日定然有人为他调理。”   贺师虞很缓慢地点了点头,心里却道,他若不想呢?谁能勉强?   过了约莫一年,贺师虞身体明显见好,情形与年岁相仿的人无异,只是,别人身体里装着的,不是他这种一半在人间一半在地狱的魂魄。   他没让贺朝继续寻找云初,而是去了一个地方:颜颜幼年时停留三年的那个庄园。   庄园本是贺家产业,但早在几年前,便被蒋云桥买下。贺家的人心知肚明,那一定是蒋云初的意思,便答应了。   贺师虞与名医、随从住下来,看护宅院的仆人该是早就得了吩咐,一丝意外异议也无。   到时年秋日,贺朝寻过来,陪伴父亲。   父子两个都有预感,在这里可以等到云初。   事实也的确如此。   深秋的夜,贺朝了无睡意,在书房院中的梧桐树下独坐,自斟自饮。   子夜时分,玄色的身影出现在他视野,高大瘦削挺拔,步调从容,步履无声。   借着廊间大红灯笼的光,贺朝看清楚来人容颜,失声唤道:“阿初?”   云初走近,语气闲散,“这儿不是我们家的产业么?”   贺朝压下翻涌着的复杂至极的情绪,半开玩笑地反问:“你家不是也没人逐客么?”   云初似笑非笑的,在他对面落座,摸出酒壶,旋开盖子,慢条斯理地喝酒。   贺朝仔细打量着云初:   正值盛年,鬓角便染了霜雪;面容的线条锐利,刻画着他的消瘦;玄色道袍,衬得面色更加苍白,病容十分明显。   饶是如此,仍是惊人的俊美。令男子自惭形秽的那等俊美。   贺朝艰涩地道:“很多时候我会想,你与颜颜,若是不曾相识,又该是怎样的情形?”   “为何要那么想?”云初凝了他一眼,目光分明是另一层意思:你不该那么想,亦无资格那么想。   双眸似有着勾魂摄魄的魔力,目光锋利寒凉。   贺朝忍不住叹息。   “你曾想杀我。”云初道,“不动手?”   贺朝横了他一眼,“这世间,哪有能杀你的人。”   云初微笑,“我也没打算死你手里。更何况,时日无多,你不需做不划算的事。”   这样的事情,他漫不经心说出,仿佛那是件微末小事。贺朝身形一震。早就有这种预感,成真时才发现,自己有多抵触。好半晌,贺朝才能出声:“这次过来,是——”   “路过,打个招呼。”   “几时走?”   “说完话就走。”云初说。   贺朝恳切地道:“好歹住几天,家父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   云初笑微微地凝着贺朝,“为颜颜的事道歉,原谅我气死了贺夫人——这是他仅存的念想。”   贺朝默认。   “我何须谁原谅?把这些说透了,他会不会很快油尽灯枯?”云初是在提问,但也在陈述事实。   贺朝黯然,端起酒杯,与云初手里的酒壶轻轻一碰,“如今唯求你成全家父。”   云初看着手里的小酒壶,没即刻喝酒,意味着拒绝。沉了片刻,道:“我给他盼头,让他好生活几年。”   贺朝饮尽杯中酒,踌躇片刻,道出心声:“你会那么好心?说真的,我不信。”   “怎么想都行。”云初说,“你要是觉着他活得太难受,弑父不就得了?再难,难不过你杀回京城。”   “……”贺朝分辨不清,翻涌在心头的是气是怒还是疼。   “杀”回京城?云初早就为他铺好了路,那一路,走得与班师回朝没多大差别。——这厮的一张嘴,委实毒辣。   云初这才喝了一口酒,然后道:“不扯闲篇儿了,说点儿正经事。”   “你说。”贺朝正襟危坐,很快得知,十二楼这两年主要的营生是在各地开设银号。   云初叮嘱他:“有适当的机会,建议皇上广修路。路通天下,方可货通天下。”   “但广开银号,为的不就是人们不再为钱财流通跋山涉水么?”用些时间,贺朝也能想出答案,但在云初面前,愿意省省力气,最主要的是,愿意与他多说些话。   “关乎商道,你说缺心眼儿的话,我不怪你。”   贺朝笑着叹口气,“你这厮。”   云初这才为他解惑:“银钱输送不再是赌运气的事儿,人们才有底气为手头的事大刀阔斧。不论什么事,道路不通,总会让人一早泄气、放弃,索性安于现状。”   贺朝释然,又生新的疑问:“就像你说的,货通天下了,那各个镖局岂不是没了生意?”也是能过一阵就想通的事,也是想直接得到答案。   “银号之间也要相互输送银钱,只是数目更为庞大,一宗买卖,兴许就要几家镖局合力——十二楼不欲培养这类人手,因为花费的银钱,不会比雇镖局更多,他们往后看起来生意少了,赚的却不会比以前少,更不会担心性命之忧——为他们部署路线、防范意外的人手,十二楼比比皆是,往下传三代不成问题。”云初说。   “三代之后呢?”   云初轻笑,“你为什么想那么远?就这种律法、这种世道,一个王朝多说也就几百年寿数。盛世景象,维持百余年已是难得。”   贺朝敛目片刻,这才回到话题之处,郑重应下:“我当最要紧的事儿办。”停了停,有意打趣,“改行做商贾了?”   云初微笑,“要是再命长些,会富甲天下。”   “一定的。”贺朝由衷道。   云初的笑意加深,“我死的事,只有你们父子与亲信知情,贺家若是宣扬得天下皆知,当心你爹被栽赃成第一贪官。”   “……”贺朝瞪着他。   云初笑,笑得像个孩童,眼神单纯、淘气,“实话。我早就歹毒到家了。”   “知道。可是……你啊……”贺朝真拿他没辙,岔开话题,“这些年,我看出了一些事的端倪,猜出了颜颜是谁。可惜的是,你将所有线索藏起,我没法子找到凭据。”他抬头,望着夜幕中的秋色长天,“可她到底是谁,又有什么关系?我们不能释怀的,是她离开前受过的苦。你也是因为那些,才那样憎恶梁王。”   云初不语。   贺朝担心他不悦拂袖离去,只好转移话题:“不回京城?”   “不回。那里的景致,记清楚了。”   贺朝欲言又止,闭了闭眼。   云初端详他片刻,揣摩出他难以说出口的话:“那样,我会埋骨他乡,不能与颜颜合葬。你是担心这事儿吧?”   那一刻,贺朝是庆幸他善读人心的,“那样,你不就食言了?可你不是那样的人。”   云初唇角徐徐上扬,“你不会以为,颜颜真的葬入蒋家祖坟了吧?”   贺朝诧然,睁大眼睛。   云初解释:“我死之后,若有一日,官员联手历数我种种错杀官员的罪行,要皇上重则,该如何?   “若是我葬入蒋家祖坟,他们少不得请皇上效法我对梁王等人做过的事:鞭尸、挫骨扬灰。甚至于,恨我入骨的人,会私自挖坟掘墓。   “我倒是无所谓,却已不能再打扰颜颜。   “所以,十二楼会隐瞒,让世人一直以为我还在,直到时过境迁。   “我与颜颜,有更好的地方相伴。”   贺朝用了许久才消化掉这一番话,继而颔首,“你凡事都会做得滴水不漏,情理之中。只是,你低估了皇上对你的欣赏、情分,更低估了贺家与阿洛对你的情分。”   云初笑了笑,“不这么做,你们会一直为那一日筹谋、费神。不值当。”   贺朝心头酸楚难言,“你本是最心软亦最良善之人。”   云初失笑,“没看出来,你这么会讲笑话。”   .   夜半,贺师虞心有所感,蓦然醒来。   片刻后,云初轻咳一声,走进门来。   贺朝也来了,但没进门,静候在门外。   室内没有掌灯,曾经数年病痛缠身,让贺师虞失去了夜间视物的能力,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云初在床前的座椅落座,“贺侯爷,是我。”   “阿初。”贺师虞坐起来,要点亮床头的六角宫灯。   “来看看您。”云初说着,将小小的宫灯拿开,“不点灯,说说话就好。”   “好。”贺师虞语声变得沙哑,向后倚着床头。   云初语气平静,然而言语歹毒:“我大限将至,来给您报喜。”   贺师虞无奈。他不知有多少话对云初说,可与云初说话已成为最艰难的事。他努力将他的轮廓看得清楚些,“阿初。”   “您说。”   “对不住。”说完这句徘徊心头多年的话,贺师虞喉间狠狠一哽。   “可惜,我不会说没关系,更不会说原谅您。”   “我知道。”   “我知道您知道。”云初话锋一转,“颜颜的身世,尊夫人可知情?”   “不知情。”   “至辞世也不知?”   贺师虞答道:“是。她若知情,想通原委之后,只会更恨我,定要与我理论、和离。但她没有。”   “那就好。”云初态度变得平和,“颜颜走之前,与尊夫人说过些什么?您可知情?”   “知道。”贺师虞所经历所听闻的往事据实相告。   云初沉默了一阵子,“与我想的差不多。”   “你最了解颜颜。”   “可我一度不了解您。”   贺师虞嘴角翕翕,“我误了你与颜颜的一生。”   最善读人心的阿初一度不了解他,不过因他是颜颜的父亲,从不设防,从不怀疑。   “不说这些。”   贺师虞转而道,“为何有此行?我本以为,你如何都不会成全我。”   “是成全还是祸害您,言之过早。”   贺师虞斟酌一阵子,理智地问:“可有什么心愿?”阿初可没闲情与他开关乎生死的玩笑。   “心愿?以前有过。”云初微微侧头,想了想,“良缘永结,瓜瓞绵绵。功业在山河。跟很多人一样,贪心得很,什么都想要,合该双手空空。”   “你做到了。功业在山河,没有人比你做得更好。”   云初忽地岔开话题:“家父比起景国公,是不是特别不招您待见?”   贺师虞惊痛不已,“你怎么会这么想?”   云初缓声道:“从十来岁到如今,很累。近些年来,很是羡慕阿洛。您对他,真是什么都豁出去了。就想,这份儿好,哪怕给我十中之一,也不会如此。又分明同是您的故人之后。是真不明白,就问问。”   “你父亲与景国公,在我心里的分量一样。”贺师虞深深吸气,竭力让语声显得平静,“景家出事,我算是亲眼看到亲身经历过一些,加之景国公临终前逃亡,处境太凄凉,颜颜又在我膝下,对景家的事就想得太多。   “也是魔怔了吧。   “对你不够好,是笃定你会成为我的女婿,看你的一切,都存着几分挑剔。   “这一点,我岂止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双亲。   “你就在我眼前长大,我却从没尽过一点长辈的本分。”   “挑剔。”云初品着这字眼,轻轻地笑,“把颜颜当亲闺女才会如此。明白了,翻篇儿了。”   他态度闲散,语气轻松,却让贺师虞呼吸又是狠狠一滞。想哭,无泪。好一阵才平静一些,“偶尔,我甚至盼着你不是这般长情之人,有朝一日看开了,另结良缘。虽然没资格,却是真的这么想。”   “是没资格。”云初不欲多说,旋即道出来意,“有一些事,您得看着贺朝,帮我办了。”   贺师虞神色一整,“你说,只要我能尽一份力。”   云初道:“往后多看看贺朝的儿子,亲孙子,始终视而不见,大抵会成为孩子的心病。”   原来找补他偏心的旧账是有深意的,在这儿等着他呢。贺师虞不想应也要应下。   云初继续道:“广修路一事,跟贺朝提了一嘴,他应了,但我疑心病太重,您答应督促着他,更安心。”   贺师虞说好。是大事,但并不难办,新帝巴不得阿初每日都变着法子提醒不足之处。   云初又娓娓道:“再就是十二楼在各地开设银号的事。我留了两张图,一张是迄今为止最详尽的舆图,给皇上拿去;另一张是迄今为止十二楼开设银号的情形。   “六部为着一些小算盘使绊子的话,事儿还真不好办,我那张图兴许会止步不前。   “贺家务必帮我,免去不必要的磕绊。”   贺师虞再次正色应下,之后噙着笑意道破他用意:“你只是怕我没多久就死了罢了。”   云初承认,“对。”   “十几年,你用酗酒、失眠逐日谋杀自己,轮到我,却为何是这样的手段?”贺师虞没有任何抵触,纯属好奇。   云初淡然道:“索命不如诛心。人尽其用罢了。”   “说的对。”贺师虞对这类事还真有些兴趣,便与他探讨起来,“我若是随着年岁渐长,看淡了对你们的亏欠,活至耄耋,你岂不是失算了?”   云初淡漠道,“不怕身败名裂就好。”   贺师虞笑了笑,“有没有想过,若能重来,会是怎样的情形?”   云初对这类话题兴致缺缺,“重来时再想也不迟。”   他是活在过去的人,没有明日,丧失了憧憬的能力。   贺师虞在昏黑光线中久久凝视阿初,“你有多累,我明白了一些。”   “那很好。”   “迟早,所有人都会知道你的功绩。”   “谁在乎那些。”云初旋上酒壶的盖子。   贺师虞急切地道:“阿初,别急着走。”   旋上的盖子,又很慢很慢地旋开,“好。”云初说。   始终留在门外聆听的贺朝,在这一刻,泪如雨下。   别急着走,别急着离开这尘世——他多希望阿初对此也能答一句好。   .   将至黎明,天色最为昏黑时,云初离开庄园。   贺朝发现,他是独自策马前来,坚持送了一段,途中问道:“接下来要去何处?”   “去该去的地方。”云初答。   “有没有大夫照顾你?要不要……”   云初不客气地打断:“啰嗦。”   贺朝知道他又气儿不顺了,摇头笑了笑,“嫌啰嗦我也得问东问西。索长友、莫坤都可还好?还有陆先生,在何处?”那都是阿初在意或愿意照拂的人。   陆休当年离京云游,根本不是外人以为的气云初不听劝,只是恨云初不爱惜身子骨。   云初道:“索长友与莫坤各有各想过的日子,也过上了。师父去了西域,我让阿洛给他养老送终。估摸着够呛,他身子骨比阿洛还好,指不定谁先走。”   贺朝没有笑的心情,却是不自主地弯了唇角。   “贺朝。”蒋云初转头凝视。   “怎么?”贺朝及时应声。   “你与令尊,其实都是罕见的好人。”云初语气柔和,“尤其你,有担当,这些年比谁都不易。”   贺朝笑了,“我简直有些受宠若惊。”心里则在叹气,好人好心办坏事的结局,才是最要命的吧?   “心里话。”云初一笑,继而抛下一句“回吧”,忽的扬鞭打马,绝尘而去。   那随意洒脱的做派,就像是隔不久还会再相见。   清寒的天地间,贺朝坐在马上,泪水模糊了视线。   数日后,贺朝收到阿洛信件:他走了,我送他,已告假半年。   贺朝连忙回信问道:送他到何处?能否允我同行?   阿洛炸毛,下一封信非常不客气:时日今日,怎么就还不肯给他清净?是有多恨他?再出这种幺蛾子,你便是我仇人。   贺朝不敢再说别的,却是又一次疼痛入骨。阿洛这样的态度,变相地证明,阿初真的离开了。   那孤独多年的蒋云初,离开了。   永远的。   .   阿初病故之后,贺师虞又活了五年。五年间,为阿初交待过的事殚精竭虑、尽心竭力。   他与孙儿随着逐日相处,情分深厚,在此之余,委婉告知孙儿的姑姑、姑父的可敬之处。   盛世安稳、岁月静好的一幕幕光景,如画展开,他看得不全,皆用力铭记于心。   十二楼将银号开遍各地,迅速实现了货通天下,士农工商皆因此得了莫大的便利。六部曾有人竭力阻挠,但新帝早就得了贺家父子、阿洛的谏言,摆出铁腕做派、强势否决,又命各地官府帮衬十二楼。   游走于庙堂、民间、江湖之间的十二楼主的传闻,如往年一样,不时传来,甚至有人声称在海上、闹市、山中见过一直叱咤风云于各方的蒋云初。   没有人意外。无人想到,斯人早已不在。   弥留之际,贺师虞记起多年前的一幕幕:   阿初第一次登门之前,便听颜颜每日提起好几次,莫名地就觉得,女儿栽到那小子手里了。   还没见,就有了几分抵触。哪怕,那是挚友蒋勋的儿子,是景淳风一早就想拐回家的乘龙快婿。   阿初说的对,这是因为颜颜就是他的亲闺女,比亲生的还在乎。   颜颜如珠似玉,萦绕在她身边的男孩子,到了他眼里,俱是瓦砾,总有不足。   正经见到阿初的那日上午,陆休正在指点阿初的画作。   他第一反应便是不悦:课业无成,学那些旁门左道做什么?连带的,对陆先生都有了几分不满。   阿初懂事地行礼,“蒋云初问侯爷安。”   随后闲话几句,总是他问一句,阿初答一句——每句话绝不会超过十个字。   这些落到他眼里,成了有些过度的冷情,过于沉闷,不知道要人怎样长期忍受。   是啊,那时就开始想的很长远的,想到的尽是关乎两个孩子一生的事,却独独没有尝试让那孩子开朗起来,反而一直用冷眼旁观的方式观望着,不嫌弃,也不亲近——好竹出歹笋的情形屡见不鲜——偶尔甚至这么想。   那时哪里能想到,终有一日,阿初会问他,为何不肯对蒋勋之子付出对阿洛十中之一的好。   真不曾认真想过,阿初亦在阿洛失去家园的年龄失了双亲,或许更需得长辈予以的温暖。   陆先生能给予,他怎么就不能?   怎么会在阿初离京前相见的时候,回绝他好意之余,还说了那么多混账话?——将要远行的少年,从认定的岳父那里听说的是,你们婚事若生变,也是很自然的事。   那孩子为了家族、自己与颜颜的前程担足风险远行的时候,他竟那么说。   偏心。何止是偏心。   合该付出最惨痛的代价。   不能弥补,无法偿还。   唯剩日日诛心之痛。   今时今日,腥风血雨的时光已被人们淡忘,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了。   他,也终于得了解脱。   作者: 这一阵并没有妨碍写文的事,只是前所未有的卡文了,一度怀疑自己丧失了写文的能力。   卡文原因在于,没完全走进过阿初在一世最后那些年的状态,所写也就总是不对劲。   好在终于找到了症结。   其次,前世不少情节对结局有铺垫作用,阿初颜颜能省心省力些,我行文时也能在相关情节一笔带过,这是前世番外较长的原因。   下章进入结局卷,明晚更下一章。由衷感谢愿意等待至今的你,比心~   断更前章节红包已发,今天更新的四个章节依旧,二十五字以上评论赠送100币红包,其余赠送小红包~   小论文是我最希望看到哒(*^▽^*)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忘忧清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晚晚 20瓶;飄飄魅影、玖&玖、crazyya 10瓶;浅妆 5瓶;   爱你们!(づ ̄ 3 ̄)づ 第63章 结局倒数(5)爱   贺颜流着泪醒来,心头被巨大的殇痛笼罩。   但她很快清醒过来, 含着恐惧、悲切唤“阿初”。   那场梦过于冗长、残酷、真实, 叫她混淆了梦境与现实。   她的阿初没应声。   她慌了,掀掉薄毯, 赤脚跳下地,视线急切地在室内逡巡。   蒋云初正静静地望着她, 星眸中没有惯有的温柔缱绻,只有苍凉疲惫——那或许是历经半生孤绝才会有的目光。   “阿初。”贺颜踉跄着走到他近前。忽然领会到, 他们做了相同的梦。   蒋云初敛目打量, 见自己仍旧维持着睡前的姿势, 双腿仍旧搁在案上。他清了清喉咙,竭力转动脑筋, 再竭力发出声音,“颜颜, 你把我怎么了?”   “嗯?”贺颜听到, 面上一喜, 又是一愣。   “动不了。”真的僵住了, 如梦魇所至。   贺颜“哦”了一声,连面上的泪也忘了擦拭, 帮他按揉手臂、双腿,“好些没有?”   蒋云初很快便恢复如常,双脚着地之后,便将贺颜揽入怀中,紧紧的, “颜颜。”   那么用力,好似失散多年终于团聚一般。   “嗯!我在,在呢。”贺颜回抱着他,“阿初,阿初……”一声声,呢喃似的唤着他,泪如雨下,“我做了个梦,梦到了手札里我们的一生,你是不是也……”   “我没有。”随着应声,蒋云初冷静下来,和她拉开些距离,擦去她的泪,“小花猫,你吓着我了。”以此解释反常的举止,虽然知道,她不会相信。   “不可能,明明……”她哭得更凶。   “不是,做个噩梦而已,至于么?能不能有点儿出息?”他心里抽痛着,面上却若无其事地揶揄她。   “明明就是,你这骗子……”   他索性以吻封缄,绵长的,温柔的。直到雪狼用一双大爪子挠他的腿。   “兔崽子。”蒋云初失笑,让贺颜看它。   雪狼不再是在他面前惯有的骄傲的小表情,居然显得很悲伤。见夫妻两个同时望向自己,轻轻地甩着大尾巴,哼哼唧唧起来。   贺颜破涕为笑,探身摸了摸它的头,“乖,没事,没事啊。”   雪狼高兴起来。   蒋云初莞尔,起身将贺颜安置到太师椅上,“等我一会儿。”   贺颜扯住他衣袖,前所未有的依赖,“不准走。”   真的做了相同的梦。这是把她吓成了什么样儿?蒋云初心疼得厉害,却不能不找辙,“我快饿死了,交代常兴摆饭而已,你想哪儿去了?”   贺颜改用双手抓紧他衣袖,“才不是。骗子。”摆饭而已,扬声吩咐就好了,哪里用得着他亲自出去一趟?   “还有些别的事,关乎梁王、公务,你要听么?”蒋云初扣住她的小下巴,予以热切辗转一吻,微声道,“小气包子,再捣乱,我让你三日下不了床。”   贺颜立刻缩回了手,是因梁王二字心惊,亦是因他末尾的话顷刻间面颊发烧。   蒋云初哈哈地笑。   “快去快回。”贺颜老实不客气地掐了他手臂一把。   蒋云初阔步出门,“多说一刻钟就回来。”   走出门,他在廊间静立片刻。如颜颜一样,他一刻也不想离开她,可是,那残酷又真实无比的梦境,需要时间消化。   说实在的,就算合情合理,他也有些被梦中一些事惊着了。   岳母被他气得呕血而亡,岳父最终承受的诛心之痛……   想来已不是汗颜、心惊可言。   另外一些事,则是可以成真的:譬如十二楼里的怪医向明,真就是最喜钻营折磨人的方子。   不妨问问,是否研制出了名为消魂的药。若是捷径,为何不走。   无疑,昨日之前,他对皇帝、梁王的憎恶还没到一定地步,没正经琢磨过更进一步收拾那对父子的法子。   思及此,他按了按眉心,暗暗摇头:自己还真就是做佞臣的料,最先在意的居然是这种事。   盘算了一阵,他唤来常兴和两名护卫,吩咐一番,随后匆匆折回房里。   .   夜色之中,贺师虞来到洛十三在城中置的一所别业,在外书房喝了两口茶,洛十三走进门来。   贺师虞见他神色与以往大有不同,眉宇间的不羁几乎不见,显得内敛沉着。果然是经得起事的孩子,他欣慰、庆幸,更多的则是歉疚,要起身相迎。   洛十三忙出言阻拦,“您坐。”随后站定,一撩衣摆,恭恭敬敬跪下,叩头。   “这是做什么?”贺师虞连忙起身扶他起来。   “应该的。”洛十三微笑,心绪倒已平静下来,充盈的只有喜悦。   “不怪我?”贺师虞问道。   “怎么会。”洛十三双眸闪着喜悦的光,“阿初本就是我的手足,眼下成了我妹夫,一想到这事儿,就想放几日鞭炮。”   贺师虞一笑。三言两语,足见两个少年情分至深,真的弥足珍贵。   洛十三又道:“对您,感激之类的话太轻了,往后我好好儿孝顺您。”   贺师虞拍拍他的肩,“只是,我日后要对阿初更上心些,把他当亲儿子,别恼我。”   “那样就对了。”洛十三几乎眉飞色舞起来,“说白了,他最值得您心疼。”自觉失言,忙咳了一声,“也不是,还有阿朝哥哥。我没心没肺惯了。”   贺师虞哈哈一笑,“并没说错。”   因洛十三情绪已缓过来了,二人很快就相谈甚欢,不同于以往的是,更加亲近随意。   .   用过饭,回到正房歇下之后,贺颜过的特别不安生。   她一直依偎在云初怀里,握着他的手,尽量克制了,还是紧张兮兮。   他只要稍稍一动,她就会睁开眼睛,说阿初,不准走。不论目光清醒还是懵懂。   蒋云初一次次柔声安抚,说不走,安心睡。心里真是恨死了那个梦。   贺颜很乏,但是睡不着。   蒋云初没话找话:“这一两日家里有宴请?”   “嗯。”贺颜说,“主要是让素衣见见亲朋好友,顺道与书窈、莲娇好生聚聚,又有好几日没见她们了。”   “你们怎么会有那么多话可说?”他和阿洛就算大半年见一次,一半日也就将话说尽了,她们却是动辄小聚,十天半个月不见,不互通消息,就了不得了——看她就知道,“你记不记得,小时候许书窈先一步回京后,有一阵与你几乎每日通信,每封信都写足好几页,为这事儿,师父和我要多做些工夫是次要的,震惊了好些天才习惯。”   贺颜随着他言语,想起旧事,笑了。   一次,先生近乎小心翼翼地问她:“颜颜,你该不会每日都向书窈抱怨我吧?”   她默了一会儿,说:“就算是抱怨您,不可以吗?君子有容人之量,问那么多做什么?再有,您可不能看我的信啊,我知道甄别的法子,而且,看人家信是为老不尊。”   阿初赶紧纠正:“那叫为师不尊,先生还没上年纪呢。”不是打圆场,根本是火上浇油。   把先生气的,转着圈儿地找戒尺,“你们俩小兔崽子,今儿不揍你们一顿不算完。”   她见阿初递眼色,赶紧拎起小书箱,慌慌张张地逃出书房。——怂啊,只管惹祸不管善后。那是打小就成习的。   这会儿,她搂住他手臂,“还震惊了好些天,至于么?”   “怎么不至于。”蒋云初道,“小时候也罢了,长大之后,你们还是动辄凑在一起嘀咕大半日,哪儿来的那么些话?”   贺颜歪了歪头,“数落你们这些不省心的男子。怎么着,蒋侯爷不准?”   蒋云初讶然,“我们有那么多不是?那不是太难为你们了?”   关乎儿女情长,稍稍私密又引起矛盾的事,她们都不会与任何人提,这是涵养,亦是这世道对她们的局限,多数男子其实也是这样。那么,她们能说的便只有平日诸事——能坐在一起数落大半晌,他们是有多糟糕?   贺颜笑出声来,“逗你呢。我们可说的话真的很多,只雪狼,我和素衣就能说上一车话。”   蒋云初这才知道,她刚刚是淘气,笑着轻拍她一巴掌。   贺颜又说回小时候的事,“那日我跑掉之后,先生到底有没有罚你?当时你说没有,现在我有点儿怀疑。”   “怎么没有。”蒋云初笑道,“没找着戒尺,找到个鸡毛掸子,追着我一通抽。说就为师不尊了,等会儿就跟小气包子为老不尊——我怎么好意思跟你说实话。”   “真的啊。”贺颜好一阵笑。先生对她的罚、对阿初的打,有时是做样子,有时可是动真格的,但很奇怪,越是这样,他们越与先生亲厚。   只有真的心疼你的人,才会跟你上火,被你气得五迷三道,不甚在意的话,谁会费那些个心力。   蒋云初搂了搂她,“想什么呢?”   贺颜轻声道:“我好像从没顶撞过爹爹娘亲,除了……”除了梦中那一次,“娘亲对我,太惯着了,又真觉得我挺听话懂事的,自然就轻易不说重话,爹爹呢,待我真是好得过分了。”   “往后该耍性子就耍性子,估摸着岳父也少不得训你的时候。”蒋云初委婉地道,“落到我手里了,岳父不用再事事顺着你哄着你。”只会更亲厚,相处时也就是父女该有的样子。   “可他对你不够好,偏心。”贺颜说着,一下子就红了眼眶,“梦里那么多年……”   蒋云初恨死了那个给她雪上加霜的梦,“不是说了,不能把梦当真?”   “不是梦,是真的。”   “胡扯。你我不是好端端的?”   “就是真的。”   “贺颜,”蒋云初抬手拍着她脑门儿,“你再钻牛角尖,我可用损招儿了。”   “你能怎样?”贺颜有恃无恐。   “灌迷药!睡觉!”不是他不肯面对,而是那个话题,实在是让他没法儿招架。   贺颜又是笑又是想哭,小脸儿纠结成了一团。   蒋云初语气柔和下来,好一番哄,“乖颜颜,只要你不说那些没影儿的事,让我面壁、跪搓衣板儿都成。”   贺颜由衷地笑出来,“你倒是豁得出去。”   “那是。”蒋云初一本正经地道,“惧内是男人最好的品行,回头写到家训上。”   贺颜笑得不轻,“你敢。别人岂不是会疑心我是母老虎?”   “也对,那就算了,有损媳妇儿名声的事儿,打死也不能做。”   就这样半真半假地胡扯了一阵子,贺颜倦了。   这一日经历的一切,无疑是她最煎熬的一日,若没他在一旁插科打诨,她早已心力交瘁。   蒋云初轻拍着她的背。   睡前,贺颜说:“要是出门,带上我。”   “不出去,哪儿也不去。”   她心安了,阖了眼睑。   蒋云初确定她睡着了,才开始斟酌梦里一些用过的手段、治国之道。他得承认,有很多可以取用,稍加变通即可。   那些恩怨纠葛,他得忽略一阵,目前接受不来。   贺颜在他臂弯里翻了个身,面向里侧,没多久又翻过身来,模糊地道:“蒋云初。”   “嗯。”   贺颜语声清楚了些:“良缘永结,瓜瓞绵绵。功业在山河。”   蒋云初一僵。她说的是梦里他曾有过的心愿。魔怔了吧?要命了。   “会如愿的。我要陪着你,看着你如愿。”   他动容,却不知她是梦是醒。   “不道别,只相约。”她环住他腰身,脸颊埋到他胸膛,轻而清晰地道,“我爱你。”   作者: 嗷,我好爱这两只崽呀~   之前红包已发,本章继续呦~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何宛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mile_Krsty、moleskine 10瓶;24828306 3瓶;   么么扎!(づ ̄3 ̄)づ╭ 第64章 上章序章 知你心/缠   末尾三个字,令蒋云初心头泛起甜蜜的涟漪。那份儿甜, 其后数年不吃糖都不会消融。   可他又不敢回应。回应的话, 落在颜颜那边,便是认可了她从梦境中得来的说法, 承认他亦同样梦到,兴许就又要想那些最让她难过的事。   于是他强忍着保持沉默, 直到她呼吸变得匀净绵长,才稍稍放松, 放空心绪, 很快入睡。   也是很累的。那场梦带来的疲惫, 几乎沁入骨髓。是以很快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中, 他意识到怀中人轻轻起身,忙搂住。   贺颜柔声解释:“该起了。我去洗漱, 在外间核对宴请宾客名单、菜单子。你再睡会儿, 好么?”   “好么?”他重复着她的言语, 抬了抬下巴。   贺颜笑着凑近他, 吻了吻他眉心,又吻了吻他的唇, “听话。”   “好。”他唇角逸出满足的笑容,再入睡,睡得很沉,无梦。   待得再次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且是贺颜推醒他的,“阿初,起来好不好?”   “有事?”蒋云初睁开眼睛。   “你先吃点儿东西,随后看看我写的这些东西。”   蒋云初这才留意到,贺颜手里有一叠纸张。“还不饿。”他拿过纸张,“是什么?”   “我琢磨过了,这些你应该用得到。”贺颜说。   蒋云初敛目阅读,眉心跳了跳:有名单,有诸多官员为人不知的罪过,还有治国之策——都是梦中所见。   他装作继续阅读,心里却着实地犯愁了:那场梦,如何也绕不过去了,怎么办?   她不能忽略,那他该怎么办?   贺颜坐在床畔,无意识地抚着他的寝衣下摆,“你为着我不肯承认,也罢了,我只担心你因着抵触不去回顾——那么忙,还真是你办得到的事儿。   “这么多有迹可循的事、弥足珍贵的谋略,只有你才能做到,我坚信,便记下来。   “也不是要你走捷径,如今毕竟不比那个乱糟糟的局面。但是,可以变通,说不定会有用得到的地方。”   蒋云初心里一阵酸痛,又敛目思忖片刻,抬了眼睑看住她。   她目光清明沉着,神色镇定从容,不要说比之昨日,便是比起以往,都有了些只可意会的变化。   他的颜颜,真的长大了。   她已消化掉了那些事,在积极面对。   可这般如同涅槃的成长,该有多痛?   他心疼得厉害,亦因此有了计较。他将纸张以郑重的手势安置在床头,展臂揽她入怀,选择与她一起面对那场梦魇,歉疚地道:“我记得,记得很清楚。这些工夫由我来做就好。”   “我就知道。”贺颜唇角上翘,“你这个骗子。但是放心,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知道最好。可我还是那句话,别太当回事。”蒋云初柔声道,“毕竟,我们走到了今时今日,那些不好的事,不会发生。”   贺颜侧躺在他身侧,仰脸凝着他,“那么多的不易,那么多年的孤绝,真不介怀?”   “我会只记得该记得的一切。”那样的梦境,真若是过了那一生,历历在目,不可能忘记。他不当真是不可能,但他也最务实,选择惜取当下一切。   “那要怎样才能做到?”贺颜认真地问。   “不把话说透就不行,是吧?”蒋云初微笑着握住她的手,“那我们就说清楚。”   贺颜用力点头,静待下文。   蒋云初沉思一阵子,和声道:“走至如今,我已经知晓岳父为景家所作的一切,真的理解他一度隐瞒所有人的苦衷。   “岳父自我们成婚之前,便将诸多大事小情对我开诚布公,待我极好,凡事都先顾着我们的得失,其次才是贺家。   “若没有他,我们怎么能自幼相伴到如今?那十来个年头若是没有你,不可想象。   “偏心不偏心那一节,只是在梦里那种情形下才不能释怀,可最终不也释怀了么?   “你是岳父用命用整个家族护着的瑰宝。”   贺颜鼻子发酸,眼眶发热,与他十指相扣,“我知道。我是有些没良心,比起爹爹,更受不了你那一世的苦。”   “看当下,看日后,好么?”   “好。”她说,“我只盼着,此生寿终正寝之后,你仍然保有今生所有记忆,这样,即便到了轮回中另一世,即便我仍是出了岔子,你也不会过得那样苦。”   他试着展望一下,“不能够。”   “嗯?”   “不能够。我大抵会疯得更厉害。”语毕,他放开她的手,却拥紧了她。   她若离开,他便不能原谅任何人,便会否定一切,即便有她说的那种前提,也会全盘推翻、否定,从而疯魔、冷酷、迁怒。   说到底,之于儿女情长,他真就是执拗到偏执的人。一旦与她分离,这尘世的天便不是蓝、灰,而是冗长永恒绝望的黑。   贺颜不消片刻就笑了,虽觉奇异,却真的对那一世释然了七/八分。她在,于他才是最要紧的。   既如此,她纠结那一世、展望来世又有何意义?   珍惜当下就好。   只有珍惜当下,才不枉注定交付彼此的赤子之心。   “阿初……”她喃喃唤着他,看住他噙着深切爱意的星眸。   “贺颜,我爱你。”他温柔之至地说,亦回应了她昨夜的话。   “我知道。”太知道了,但她没有得到他一颗心以往的庆幸骄傲,唯有缱绻绵长的明了感恩。   下一刻的亲吻,不知是谁先主动的,也许是同时的。   再下一刻的抵死痴缠,不知是谁先主动的,也许只是水到渠成。   在以往,大白天的,她总会存着抵触羞赧,今日却是不同,谈不上主动,却绝不被动。   在以往,大白天的,他总要为情不自已存着几分迁就体贴,今日却是不同,情浓似火,浑忘其他,仅存的些许清醒,是只为了不让她抵触而有的柔声询问:好么,颜颜,好么?   好。她总是这样答。   也许不该这么大方——她在饱尝极致欢愉引发的至为煎熬时,会这么想。譬如那时候——   她触着床单的双膝都有些累了,他两只掌心烫热的手分别把着她手腕,吻一吻她后颈肌肤,又移到她耳际。   她耐不住,近乎呜咽地竭力转头,迎上他双唇。   之后那滋味,更难捱了。   她本能地想要别转脸,想缓一会儿。   他阻止着,语声有些模糊地说:“颜颜,只有你会为我赔上性命,也只有你能要我的命。”   落到她耳里,便是前世的痛与此刻交织到了一起,又好似同时看到了哀情诗与艳词——末了,基于目前情形,是为那句只她能要他的命起了更激烈的反应。   于是云初说:“你喜欢。”   “滚。”她理不直气不壮地斥责,竭力扭转脸,掩饰本能所至的那些许不自在。   他翻转她,炙热索吻,“还是想看着我家颜颜的小脸儿。”   她的心被扰得柔软得一塌糊涂,于是予取予求,有了下一次脚踝被他扣在掌心期间的后悔。   来。   再来。   还想,这可怎么好?   ……   宠臣蒋侯爷这日到了酉时——寻常官员都下衙了,他才去了宫里专设的值房点卯,看了内阁递来的条子,随后造访张阁老府,再去北镇抚司。事情不少,忙碌到天明才告一段落,他却是神清气爽,眉宇间神色也与昨日大相径庭。   原因么,不消说了。   抵死厮磨之后,颜颜说,你可以看好我,是不是?   他说是。   她就摆一摆小手,直率地说那你快滚吧,别让我瞧着你就时不时地尴尬。   他说大白天的,你怎么能想那些。语毕,笑起来。   她黑白分明的水灵灵的大眼睛睇着他,恼火又底气不足地说:“那些……不作数。不是你先招我的么?”   一切都是甘愿,但要她朗朗白日里放下所有床笫之间才会放下的矜持,也是不肯的。   得此瑰宝,夫复何求。他朗声笑着,又拥住她哄慰一番,才恋恋不舍地起身。   作者: 论有文化的真流氓,目前我所写过的,应该只有太傅孟观潮~   我正在琢磨阿初超过他的路数,试试吧O(∩_∩)O哈哈~   本章如章节名,是上章的序章,单独送出一份儿这对小夫妻该有的久违的一段~   上章红包已送出,本章两只小崽崽照旧捧着红包等你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飄飄魅影、XM 10瓶;24828306 1瓶;   爱你们,么么哒! 第65章 结局倒数(4)蒋夫人(上)   暮光四合时分,陆休来看小徒弟。   昨日云初写了亲笔信给他, 要他留意、着手一些事, 他将所有融会贯通,猜出发生了什么事。   不放心颜颜。   贺颜见到恩师, 很开心,“正好, 一起吃饭。”说着,引他到外书房院的小花厅。   陆休落座后, 端详她一阵, 欣慰亦怅然地道:“真长大了。”心里则是另一番说辞:到底是景国公夫妇的女儿, 经得起风浪。   贺颜有所指地道:“以前只字不提,不给我们半点儿启示, 是担心我爹爹反对吧?”   陆休笑着叹气,“他定要与我翻脸, 让你离我远远的。况且我终究不在庙堂, 不好干涉他的举措。”   “明白。”贺颜亲手奉茶给他, “您是我与阿初最好最好的师父。”   陆休揶揄道:“竟用这种大白话夸人, 真不知道那才女名声是怎么得来的。”   贺颜没心没肺地笑,顺着他的话道:“我也纳闷儿呢。”   陆休哈哈地笑。   “昨日闲话时, 提到了我小时候说您为老不尊的事儿。”贺颜挠了挠额角,汗颜不已。   陆休笑意更盛,“那时你学到个词儿就乱用,阿初又一味偏帮你,活神仙也上火。”   丫鬟小厮摆好饭菜, 师徒二人入座,边吃边谈,笑声不断。   .   翌日,是蒋府举办宴请的日子。   辛氏将璐哥儿交给奶娘,帮贺颜待客。   贺夫人与周氏本也要来。   但是,今日一早,蒋云初亲自去了贺府,带着十来道很难解的算术题,请贺夫人解出来之余,附上令人一目了然的步骤。   至于原因,说是以前一个同窗给他找的事儿,他近期实在不得空,便请善于此道的岳母帮忙,最好是三两日便能出结果。   女婿第一次求自己实打实地办件事,贺夫人自是二话不说地应下。周氏本着求教的心思,帮婆婆解题,便也留在了家中。   贺颜闻讯后,笑了。一听就知道,是蒋云初故意找辙,让他的岳母三两日内不出门,以免有人在人多的场合提及那些事。   能让他称之为难题的题……母亲、嫂嫂这次可着实要费些脑筋了。   依着贺颜先前所说,杨素衣赶早过来了。贺颜一直留她在自己左右,神色柔和地告知每一位宾客:“这位是我的好友杨小姐,闺名素衣。”   寻常来讲,女子名字不可告知外人,但若曾在翎山书院就读,名字便是众所周知了——先生没可能这家小姐、那家姑娘的唤人。   而今日这样的引荐,自然是贺颜的刻意为之:杨素衣已经脱离赵家,不再是劳什子的昌恩伯世子夫人,如今只是杨家女、贺颜的手帕交。   受邀前来的人,或是与贺颜常来常往,或是来往不频繁但相互欣赏的,哪一个都是玲珑剔透的心肠,见这情形,自然高看杨素衣一眼——最起码,以前的偏见变成了如今的好奇、探究,晓得日后明里暗里的,都要给杨素衣几分照顾。   如今的杨素衣,不在乎旁人对自己的态度,却晓得断不可辜负贺颜的好意,一言一行便透着从容大方,宛若一个全新的人。   做人不就得这样么,旧日的自己,需得你先于别人放下、忘掉。   许书窈与何莲娇联袂而来。   二人之前与贺颜相见、通信时,便逐步知晓了杨素衣的转变,随着贺颜有了改观,抛下了以前那些不愉快。   这时见到杨素衣,一如见到昔日同窗,亲亲热热地叙旧。   贺颜拟定的宾客名单,共有三十名,其中包括张阁老、安阁老的夫人,秦牧之的夫人及几个儿媳;锦衣卫、暗卫、京卫、五军都督府、五城兵马司里数得上名号的人家中的女眷,此外还有罗十七、冯湛各自的母亲。   应邀前来的人,又少不得带上一两个人,是为捧场,亦是让亲友多个开眼界的机会——这般宴请,何尝不是一众京官首脑的缩影。   此外,还有听说消息不请自来的人,只要不是贺颜不待见的,都会得到与其他宾客相同的礼遇。   是以,三十名宾客就变成了五十来名。   这情形在贺颜预料之中,命厨房准备的席面刚刚好。   偌大的花厅之中,就座的女子大多比贺颜年长一截——正如各家夫君比蒋云初年长一截或是一大截,年岁相仿的,只得十来名。   贺颜从容不迫地游转在宾客中间,与谁都是言笑晏晏,不难看出,言语都是令人由衷愉悦的。   张夫人与安夫人坐在一处,观望了一阵,相视一笑。   安夫人叹道:“我像蒋夫人这么大的时候,还跟在婆婆身后长见识呢,别说这样的八面玲珑,便是遇到这等场面不怯场,已是不易。”   张夫人会心一笑,“我与你不同,婆婆走得早,嫁进张家便主持中馈,起初三二年举办宴请,都要这里那里地去查看,好似我是京城第一个大忙人,没一次是不出岔子的。”   安夫人莞尔,“你瞧瞧人家,与去别家赴宴无甚差别。”   “到底是蒋侯爷的意中人、陆先生的得意门生。”张夫人慨叹之后又道,“我们倒也不需自惭形秽,毕竟这样的人是凤毛麟角。”   “说的是。”安夫人颇以为然,连连颔首。   开席之前,贺颜在主座就座,与秦夫人闲话家常。二人隔着辈分,但因蒋云初、秦牧之是忘年交之故,便无形地亲近几分。   晓瑜听得传话的婆子的话,面露不悦,随即目光微闪,走到贺颜跟前,行礼后语声如常地禀道:“王夫人与王小姐前来,并无受邀的请帖,外院的护卫小厮请夫人示下。”   贺颜略略调整了一下坐姿,沉了片刻,敛了笑意,神色转为淡漠,语气亦是:“王家?”   晓瑜称是。   在座的宾客有意无意间,都随时留意东道主那边的动静,见一向和颜悦色的蒋夫人冷了脸,不免噤声。由此,喧哗声减去十之六七。   贺颜又漠然问:“王小姐,王舒婷?”   晓瑜再次称是。   此刻,花厅内全然安静下来,人们齐齐望向贺颜。   贺颜牵出一抹凉凉的笑,继而对众人解释道:“那王舒婷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有一度没事就递帖子过来,说了多少次不见,只当耳旁风。近来倒好,那边厢与素衣摆架子意图刁难,这边厢又与我来一出不请自来。”   杨素衣先是讶然,猜不出是谁把前些日子的事告诉了颜颜,随即就意识到,颜颜在言辞间把自己带进去,何尝不是存着让别人晓得她蒋夫人护着杨素衣的意思,心下一暖,绽出清浅笑靥。   旁人轻轻的亦或无声地笑了笑,静待下文。   贺颜道:“礼送二人离开,说我不想倒胃口。”   晓瑜脆生生称是,转身之前,留意到了夫人眼里闪过一抹赞许,不由得嘴角上翘,步子愈发轻快。   在蒋府当差这么久了,便是与侯爷夫人学不到多少,也与那些人精一般的管事妈妈、外院的小厮管事学到了诸多处事之道。   她就知道,王家母女的事应该当众禀明,夫人亦会当众表明态度。   可是,到了外院,见到王家母女之后,她就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件蠢事:   王夫人的态度倒还好,听得晓瑜转述了贺颜的回话之后,便欲转身离开,神色间有着对女儿的不满。   王舒婷却拦住母亲,神色傲慢地道:“怕倒胃口,也就是想大快朵颐了?也就是心情不错了?那你告诉她,不恭恭敬敬请我进门,她会后悔的。她的事,我知道了。”   晓瑜听了,扬了扬眉,第一反应是不着痕迹地挖苦对方几句,下一刻便意识到,对方来意不善,似是握住了夫人什么把柄,这样的话……   “二位稍等,容我回禀夫人。”她行礼道。   晓瑜再见到贺颜时,宴席已开,她附耳禀明。   “让她滚。”贺颜微声道,“交代阿海,带人将王家母女两个盯住,她们若是离了蒋家便去贺家,直接设法将她们抓起来。”   晓瑜神色一整,称是匆匆而去。   贺颜垂了眼睑,端起手边的茶,啜了一口,以此掩饰眼中闪过的薄怒。   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万幸,是意料之中。   她岂止是怒,若非身在这样的场合,怕是已对王舒婷起了杀心:得知别人那样的身世秘辛,想到的只是谋取好处,是什么东西?——若不想谋取好处,便不会是如此行径。   连带的她可以确定,王舒婷并不能笃定有心人告知她的消息,要不然,今日这一出,不是这样的唱法。   这很好。   .   马车上,王夫人横了王舒婷一眼,“好端端的,非要拉着我过来讨没趣,真不知你整日里在想什么!”   王舒婷不以为意,自顾自吩咐车夫:“去贺府!”   王夫人瞪着她,“吃闭门羹上瘾了是不是?”   王舒婷笑得不阴不阳的,“我存的可都是好心,蒋夫人不领情,就让她的母亲听听我所知道的那件事。到最后,别说蒋夫人,便是蒋侯,也要对我感恩戴德。”   “大白天的就开始做梦了。”王夫人嗤笑一声,“到底是什么事?”   “您别急,眼下您不知道最妥当,知道了反倒没好处。”   王夫人走这一趟,完全是担心女儿惹祸上身,倒并没多少好奇,“这是最后一次,我纵着你折腾,往后给我好生留在家中,等着相看婆家。”   马车往前走了大约一刻钟之后,被数名锦衣卫迎头拦下。   王夫人心头一凛,王舒婷变了脸色,有人在外面道:   “锦衣卫千户成广,问王夫人、王小姐安。”   王夫人撩开车帘看了看,见前面十来个人果然身着飞鱼服,佩戴绣春刀,为首的人对她出示令牌。   王舒婷也凑到母亲身边,留心打量,没看出任何不对之处。   对方只是千户,王夫人不需下车见礼,颔首道声万福,问:“不知大人有何事?”   有一名锦衣卫出列答道:“这一段路临时出了事,官府通缉的采花贼在这一带出没,为免贼人狗急跳墙殃及无辜,顺天府请五城兵马司、锦衣卫援助,封锁这一段路。”   王夫人闻言变色,“那我们——”   那名锦衣卫恭声道:“二位是官员家眷,车停在路上多有不便,蒋侯命我们临时征用了些像样的宅子,用来安置经过这段路的女子,且命人严加守护,直至贼人落网。过一阵,侯爷会亲自过来,向众人解释。您二位看——”   王舒婷莫名有些不安:怎么会这么巧?但她刚刚很仔细地打量过,那些锦衣卫个个神光充足,透着精炼,又有令牌在手,不是人冒充的。再说了,什么人敢在光天化日下冒充锦衣卫?那不是活腻了,等着蒋云初索命么?可是,真的会这么巧?老天爷都不允许她今日成事?   她思忖期间,王夫人已经轻轻地透了一口气,“那自然是好,我们听从安排便是。”   于是,没多久,在锦衣卫引路下,王家母女的马车及随从进了一所很是清净雅致的四进的宅院。   一行人如何也想不到,那些锦衣卫——包括自称成广在内的人,是阿海招呼弟兄们假扮的,身处的宅院,是十二楼备用的宅院之一。   事发突然,阿海手边备用的服饰,只有飞鱼服最合用,情急之下就想到了这一招。他是想着,锦衣卫是侯爷掌领,他们又是为夫人办事,侯爷闻讯后,看在夫人的情面上,总不会责难的。   当然,阿海没忘记在同时禀明蒋云初:先斩后奏与着意隐瞒的差别,还是很大的。最重要的是,这事儿得请那位爷善后。   蒋云初上午都留在内阁值房,与几位阁臣议事。午间离宫用饭,听得随从说了阿海那边的事。   沉了沉,他一笑,“鬼小子。”随后命锦衣卫告知各处弟兄,上午他有件急事,临时征调了十来个散在外面办差的凑数唬人,谁若是得到此类消息,不需在意。   真正的成广与其他人听说之后,因着“凑数唬人”一句,俱是哈哈大笑,善意地打趣上峰几句。   谁也没当回事。   事情发生之际,便被忽略了。 第66章 结局倒数(3)蒋夫人(下)   宴席间,贺颜也得到了阿海的回话, 心里笑了一阵, 觉着这小子机灵、胆大得很,又想, 在十二楼,这类人才绝不在少数, 要不然,那一世绝不会随着蒋云初办成一桩桩传遍天下的大事。   王家母女已经被控制起来, 她便安心应承宾客。   趁着一起更衣的工夫, 贺颜问杨素衣:“王家那两个, 没影响你心绪吧?”   杨素衣如实道:“不可避免的,想到了王舒婷的兄长王偁, 随之想到了算计我的杨素雪。”顿了顿,她绽出明媚的笑, “结果是挺高兴的。是从杨素雪算计我开始, 你成了我命里的贵人。没那些事, 我们再不会有所交集。”   贺颜也笑起来, “我们有缘。”   杨素衣点头,“的确是。”顿一顿, 又道,“王舒婷那个人,心计大抵与杨素雪不相上下,你还是留神些的好。”   贺颜就道:“我晓得,抽空仔细问问她, 到底存的什么心思。”这也算是实话,等宴请结束,她就会去见王家母女。   杨素衣放下心来,就找雪狼,“你家那小子呢?半日也没见到,去玩儿水了?”   “可不就是。天气越来越热,巴不得整日泡在水里,心里怕是盼着我每日有宴请,顾不上理会它。”   杨素衣笑出声来。   午后,宾客各有消遣:看戏、打牌、逛园子、下棋等等,各取所好。   贺颜、辛氏陪年长的夫人们看戏。   许书窈、何莲娇、杨素衣则帮忙应承年轻的女孩子们,下棋或是逛园子。   有一阵,何莲娇与杨素衣单独相对。前者一本正经地端详后者片刻,道:“别说,真是美人儿呢,眼下算是与颜颜各有千秋了。”以前不美,以前的杨素衣的气质不够纯净从容。   杨素衣诚挚地道:“你才是美人啊,双眼尤其好看,当真是顾盼生辉。”   好话谁不爱听呢?何莲娇笑一笑,又道:“书窈的美在何处?”   杨素衣道:“腹有诗书气自华,书窈现身说法。”   “嗯!真是呢。”何莲娇用力点头,“偶尔想着怎么夸夸窈窈,总想不到合适的词儿,今儿总算知道啦。”   杨素衣轻笑出声。   何莲娇主动携了杨素衣的手,往前走去,“如今怎样?过得可好?如王舒婷那等货色的,有没有去找你麻烦?”切实关心起对方的现状来。   杨素衣一一作答。人家即便是爱屋及乌,也是太难得。   事实证明,蒋夫人贺颜的影响力非同寻常,到下午,已有数位夫人太太闺秀说以后要与杨素衣经常走动着,问清楚了她的住址——这便不是客套了,诚心要相互串门。   她一概如实告知,不枉费颜颜的一片苦心。   宴请曲终人散时,宾主尽欢。   .   王夫人与王舒婷到了宅院之后,就被人寻由头分开了,前者与丫鬟婆子去了外院待客的花厅,后者与丫鬟则被安置到外书房院的厢房。   此间没有仆妇,侍奉饭菜茶点的,都是寡言少语的小厮。   所谓蒋云初亲自过来解释,一直也没成真。王舒婷委婉地询问,小厮只回她一句侯爷忙得很。   所谓抓捕采花贼的事,一直没有结果,问起时,小厮回一句事情棘手得很。   王舒婷想与母亲在一处,提及时,小厮说不行,令堂在与官爷说话。   她说能否四处转转,小厮说不行,我家爷与夫人有洁癖。   把她气得不轻。但因这难相与的小厮,倒让她忽略了心头的不安。   下午,喝过一盏茶,她生出倦意,没多会儿便撑不住了,在一张躺椅上睡了过去。   醒来时,天色已晚,室内掌了灯,贴身服侍的两名丫鬟不见踪迹。她奔出门,迎面而来的是小厮手里闪着寒光的匕首。   她吓得不轻,一步步退回到室内。   至此刻,她才幡然醒悟,母亲和自己上当了。可是,是谁做的局?谁敢打着蒋云初的旗号骗她们?   她大着胆子询问,无人应声。   贺颜么?   不。她不认为贺颜有这样的心机、胆色,更不认为贺颜能有那么多训练有素行事过分麻利的人手。   但除了贺颜,别人又没理由这样做。   思忖间,她听到了贺颜的语声:   “王家那边,可有安排?”   有人恭声回道:“王夫人差遣自家护卫,带着夫人的名帖回去报信,说路上遇到点事情,夫人好心收留她们在别院暂避风头,只当做客了,明日上午回府。”   胡说八道!哪个混帐东西骗了母亲?!王舒婷气得眼前直冒金星。   贺颜又问:“王夫人怎样了?”   “小的让她与身边的随从睡了,明早可醒。”   “也好。”贺颜说着,款步进门。   灯光影里,贺颜身着玄色箭袖深衣,长发如男子一般束在头顶,双眸灿若星辰,流转着的光华,疏无暖意。   她睨了王舒婷一眼,转身,“随我来。”   王舒婷不得不听命行事。   贺颜转到外书房院灯火通明的正屋,在书案后方落座。   有一身玄色长袍的青年男子进门来,奉给贺颜一盏六安瓜片。   王舒婷看他一眼,脸色更加苍白。他就是白日里自称锦衣卫千户成广的人。   阿海看也不看她,静静退下。   王舒婷六神无主地站在室内,好半晌才能出声:“蒋夫人,这是何意?”   贺颜慢条斯理地喝了两口茶,轻轻放下茶盏,一瞬不瞬地凝视着王舒婷,“离开蒋府,便要去贺府,真是沉不住气、藏不住话。”   王舒婷心弦一紧。难不成,贺颜已经知晓她得知了那个秘辛?不能够啊,她对母亲都守口如瓶,近前的丫鬟亦不知情。   贺颜没错过她眼中一闪而逝的惊惧疑惑,心里便有数了,“你想用我那件事换取什么?”   这种套话逼问的路数,她以前根本不会,但是,所见的那一世里,阿初演绎了很多次,就算现学现卖,对付王舒婷也绰绰有余。   王舒婷抿着干燥的双唇,“我不知道夫人在说什么。”   贺颜淡淡一笑,“可曾想过下场?”   王舒婷惊惧之余,只觉得对方与以往大有不同,那样的沉着,那股子给人的压迫感,都是以往所没有的。难道这才是贺颜的真面目?   她迅速盘算着:说知情,且告知了一个贺颜不认识的人以防万一,大抵还有可能毫发无损地离开这里;继续否认而贺颜认定的话,说不定会吃些苦头,但只要撑一半日,父亲便会寻过来。   到底怎么办才好?   贺颜道:“你是否承认,我都不会轻饶。可曾想过,今日你若到家母面前搬弄是非,家母会是怎样的心情?杀人未遂便无罪么?我从不会这么想。”   这是套话加激将法。说到底,对方还没承认什么,自己又是仅凭推测行事,总不能一直自说自话。   王舒婷心里已有计较,只是,要斟酌好最恰当的方式。   贺颜笑微微的,竟是有商有量的态度,“你今夜出现在哪家浪荡子面前可好?你知道,让你睡过去,易如反掌。”   王舒婷咬了咬牙,挺直了脊背,先前的怯懦迟疑转为强势,“我从不知道,蒋夫人竟能将这种事闲闲道来。”   贺颜道:“我记得,你与杨素雪惯于坏人名声,我效法一次又何妨?”   王舒婷其实被噎得不轻,没形于色而已,冷笑道:“我以往的那些过错,如何比得过贺侯爷?将景家余孽养在府中多年,若圣上知情,该得到怎样的罪责?至于令堂,被枕边人蒙骗了这么多年,该醒醒了不是么?”   承认了。贺颜的目光更冷,寒凉似雪,“凭据。”   王舒婷将她的反应视为被戳到了痛处,因而振振有词:“凭据?那些有悖常理的事,只要反复推敲,任谁也会起疑。你要什么凭据?此刻该做的,难道不是解释么?只有你贺家给出合乎情理的解释,这事情才能忽略不计。”   “要解释?你算个什么东西?”贺颜牵出鄙薄的浅笑。   王舒婷如何也没想到,对方会大喇喇地说出这种话,整张脸由白转红。   贺颜重复之前问过的一个问题:“你想要什么?”   王舒婷如坠云里雾里,却不能不照实回答:“锦绣前程。”   贺颜微一颔首,“连带的,让我及至蒋府任你拿捏。”不是询问,陈述事实而已,“你猜怎样?若是三两日之前,你大抵都会得逞,最起码,你会搅得我们家宅不宁。现在不行了。你运气不够好。”   王舒婷似懂非懂,却因末尾的话生出莫大的失落。   贺颜问:“谁告诉你那些猜测的?”   王舒婷摇头,“休想。但是,我已将此事告知别人。我若出事,你也休想再有安生时日!”   贺颜轻笑,“我等着。”   “……”王舒婷没料到,对方有恃无恐到了这地步。   “现在,商量一下你的下场。”贺颜换了个更为舒适的坐姿,“第一,王家母女路上被谎称蒋府护卫的歹人劫持,在一所宅院逗留一个日夜,消息明日下午便会传扬得满城皆知,母女二人要如何自证清白?——注意,王夫人不曾与我相见。   “第二,与上一条一样,去掉王夫人。   “第三,什么都没发生过,明日上午你们回府,三日后,你服下一盏变成哑巴的药,自行落发,遁入空门。”   语毕,贺颜微不可见地侧了侧头。她听到了云初的脚步声。   外面的蒋云初正在皱眉:给那个蠢蝎子划出的道儿,怎么那么好?太心软了些。但他不能干涉,不能害得她朝令夕改,但是,可以帮她加点儿佐料。   作者: (╥╯^╰╥)修修改改的,我已经要懵掉了,先贴出这两章让你萌看着,晚上放出余下的两章哈~   上上章的红包马上送出,这两章的晚上一并赠送,记得留言哦~ 第67章 结局倒数(2)各有各路数   “稍安勿躁。”贺颜忽然这样说了一句,语气柔和。   蒋云初感觉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便没当即吩咐阿海一些事, 站在原地,继续聆听。   贺颜又十分自然地对王舒婷道:“好生想想。”   王舒婷回想着那三个选择, 嘲弄地看住贺颜,“不论哪一条路, 都是让我身败名裂生不如死。既然如此,我哪一个都不选, 你看着办吧。”摆出了豁出去的架势, “与其苟活, 我情愿一死了之,只怕你蒋夫人不能善后, 遭你夫君嫌弃。别忘了,家父再不济, 也是堂堂侍郎大人。”   “料到你会这样说, 可我真不想听到。”贺颜变得分外平静, “其实, 你选择哪一条路,都与你无关。”   “……”王舒婷因为她的平静着实恐惧起来, “这话怎么说?”   “告诉你那些事情的人,必然是端妃或梁王的心腹。”贺颜道,“那对母子,很喜欢找人冒名顶替另一个人的把戏。   “我想过,他们为何不找易容高手, 那样的话,不是更省时省力?   “后来我明白了,擅长易容的,大多是江湖客。江湖中人,若非有深厚的交情,极难控制,随时有甩手不干的可能。   “说起来,他们那种招数,偶尔效法也不错。因为,我刚好认识一些擅长易容的人。”   王舒婷听出弦外之音,周身血液仿佛顷刻凝固,整个人僵立在原地。   蒋云初微微扬眉,转头望向阿海。   阿海笑嘻嘻地对他点一点头,用口型道:“下午夫人就交代下来了。”   蒋云初眼中有了浓浓的笑意。他的颜颜耍起坏来,也真够人喝一壶的。   王舒婷过了一阵子才能出声:“你要怎样?到底想怎样?”声音已经十分沙哑。   贺颜道:“给你的三个选择,你若择其一,我会让你的替身照做。你真该选第二条的,那样,在我眼里,你好歹还顾念令堂,好歹还算个人。”   “我……我只是想与蒋府常来常往,要一门好亲事,那些事,我没告诉过任何人。真的,蒋夫人,你相信我……”   “晚了。”贺颜打了个榧子。   珍珠帘发出轻微的响动,有女子脚步和缓地自里间走出,到了贺颜近前,屈膝行礼,“阿浣问夫人安。”   贺颜抬一抬手,语声和煦地说免礼。   阿浣站直身形,转而走到王舒婷跟前。   王舒婷惊骇莫名,浑似大白天遇见了鬼:阿浣的穿戴、样貌,竟与自己一般无二。   “以往有些差事很急,我只有半个时辰甚至一刻钟的时间打量模仿的人,今日夫人却给了我足够的时间,将王小姐看得清清楚楚,样貌绝不会有差错。”阿浣笑盈盈转向贺颜,“至于语声,服一粒药就好,听起来完全是发热导致了声音沙哑,用这理由,没人会起疑心。”   贺颜问道:“那种药可有坏处?”   “夫人放心,没有坏处,差事完成,我每日多喝些水,服用缓和的药膳即可。”   贺颜心安,看着阿浣的目光,透着钦佩。这等精绝的本领,她只觉玄妙,根本摸不到门路。   王舒婷簌簌发抖,不消片刻便支撑不住,瘫软在地。   阿浣对贺颜欠一欠身,“属下去王夫人近前照看着,待她明早醒来,便探寻她是否知晓贺家秘辛。”先前在里间,是为着窥视王舒婷的言行习惯,这会儿已有把握。   贺颜颔首,“辛苦。”   阿浣踩着与王舒婷一模一样的步调出门。   蒋云初看到这个如假包换的赝品,无声地笑了。   王舒婷挣扎着让身形成跪倒之姿,随后膝行上前,“蒋夫人,您想不想知道是谁与我说那些事的?我告诉您,只要您饶了我,放我回家。”态度谦卑之至。   “说来听听。”贺颜不大有兴趣的样子。   “只要我回到家中,便即刻告知,您可以安排人跟在我身边……”   贺颜轻一挥手,“罢了,我慢慢查就是。”   “……我……”王舒婷的眼泪掉下来。她怎么从来就不知道,贺颜竟是这样的软硬不吃。她怎么就没想到,贺颜打一开始就没想放过她。   贺颜清冽的视线锁住王舒婷,“我不喜欢杀人,但如你这般的人,也没让你好生活着的可能。稍后,你会去到一个该去的地方。”说话间,她站起身来,唤“阿海”。   阿海进门之际,打手势示意两名女子随自己进门。   “余下的,交给你。”贺颜说。   “夫人放心,属下这就将人送到十二楼的暗牢。”阿海说完,让两名女子钳制住王舒婷。   十二楼?那不是蒋云初以前不时光顾的赌坊么?那里怎么会有暗牢?   王舒婷想再言语,却被一名女子卸了下颌骨。她被拖出门外,泪眼模糊间,还是留意到了负手而立的蒋云初,一颗心便完全陷入了绝望。   原来他就在门外,就那样神色安闲地聆听贺颜对她的过于残酷的惩治。   她先前以为的生不如死,是身败名裂常守青灯古佛,此刻方知,那些不过是小小磨难,接下来她要面对的,才是真的步入炼狱,再不会见到天日。   .   密闭的宽大舒适的车厢中,蒋云初将小妻子搂在怀中,一下一下吻着她的脸,她的唇。   贺颜唇角始终噙着笑,由着他,偶尔会淘气地咬他一口。   再一次被咬了之后,蒋云初低低地笑着,握住她绵软的小手,“着实让我刮目相看。”以前对于身边事,她只是偶尔转转脑筋,现在显然是一刻不停地转动脑筋。   贺颜笑一笑,“尽量不杀官员,起码,不要你直接下令。”   “答应你。”他哪里看不出,她在用自己的方式独当一面,更在用自己的方式改变他那一世的轨迹。   “如果我没让你稍安勿躁,你是不是就要把王家男子关进诏狱?”她问。   蒋云初笑着点头,“你倒是了解我。”   “你啊。”贺颜柔声道,“看起来是十全十美,其实也有不足:对于不相干的女子,你不要说不知如何相处,更不知如何应付,惯于直接发落。”所以他就不了解,女子之间,言谈间穿插些弯弯绕,几乎成了本能。   “我承认。但这短处,也有你一份功劳吧?”   贺颜笑得像只眉飞色舞的猫咪,“是啊,在书院的时候,我恨不得你方圆十里都没女公子。”   蒋云初哈哈大笑,“这样很好。”他本就喜欢清静度日,到如今,但凡内宅有宴请,绝不肯席散之前回家。   “那本手札,是娘亲给我们的。”贺颜忽的话锋一转,“你让娘亲帮忙解算术题,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一点。”   蒋云初说是。   贺颜目光流转,懊恼地皱了皱眉,“有一度,我总说手札乌鸦嘴呢。”   蒋云初又笑。   贺颜捶了他一下,“不早告诉我。”   “我错了。”他说。   “那就勉为其难地原谅你了。”她说。   蒋云初侧头,下巴摩挲着她额头。   过了一会儿,贺颜轻声问:“你说,娘亲知不知道那一世后来的事?”   蒋云初摇头,“不知情。以往若是知道,定会在手札上给出启示。今日我找辙去麻烦她,一来是请她这三两日留在家中,二来是探寻她如今是否已知情。”   贺颜轻轻地吁出一口气。   马车并不是回蒋府,而是去往十二楼。   贺颜要见洛十三和父亲。他们都是她迫切要见的人。   其实还有母亲,可在情绪完全平稳下来之前,她不敢,怕言行间现出端倪。   王舒婷和阿海等人在后面的马车上。   进到十二楼,走在后园中,贺颜转头望了望被挟持着走进一所院落的王舒婷,问:“诸如这类人,通常怎样整治?”   蒋云初道:“该死的处置掉,罪大恶极的、身份较拿得出手的,有专人应付,总会找到最适当的方式。”她迟早会接管十二楼,这些事,她不需亲眼得见,却该有所了解。   贺颜颔首。   蒋云初对着捕风楼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得空就来这儿转转,翻翻花名册,看看各路消息。”   “好。”   陪她走到捕风楼下,蒋云初停下脚步,“上去吧。岳父还没来,我等着迎一迎。”   他要给她单独与至亲相处的时间。贺颜对他盈盈一笑,身姿翩然的上楼去。   蒋云初信步走开去,坐到一张石桌前。   丁十二亲手端着下酒菜和一坛陈年梨花白寻过来,“当家的,喝点儿?”   “行啊。”蒋云初道,“酒得换,烧刀子、竹叶青都行。”   丁十二笑出来,“得嘞。”一边将酱肉、熏鸡、炒肝、烤鱼摆到石桌上,一面扬声差遣手下换酒。   因着两位当家的有着一样挑剔的毛病,十二楼的酒菜,自来与蒋府一样的可口。酒上来之前,蒋云初津津有味地吃了不少菜。   丁十二问道:“晚间吃的不好?”在以前,下酒菜对这位爷来说,只是摆设。   蒋云初想了想,揉一揉眉心,笑,“我就没顾上吃饭。”   丁十二瞪了他一眼,“不早说。”转头又唤来手下吩咐,“来一大碗热汤面,青菜肉片一半一半,肉要七分瘦三分肥。”   “是!”   蒋云初也笑。   丁十二道:“吃好之前不许喝酒,伤胃。”他管不了洛十三那个小祖宗,却管得了眼前这一位,蒋侯爷不会跟自己的身子骨过不去。果然——   “成啊。”蒋云初从善如流,笑容暖暖的。   那边的洛十三,正在顶楼用心挑选给妹妹的礼物,还没选定,贺颜就上楼来。   分外宽敞的室内,灯光摇曳。   他循声望过去,喜悦、哀伤在心头一起翻涌着,“颜颜……”   贺颜凝望着俊美至极的少年郎,想到的是他这些年的隐忍、孤单、寂寞。   同是景家的孩子,她得到的太多,他手里的太少。   泪水倏然滑落。   她走到他面前,哽咽地唤道:“哥哥。”   是哥哥,不是阿洛哥哥。   洛十三用力点头,抬手给她拭泪,“不哭,颜颜不哭。”这样说着,自己已红了眼眶。   “不哭,我们不哭,说说话。”贺颜竭力忍下泪意,“近来过得好么?总和阿初见面,怎么也不去看我?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睡得不好?……”不知不觉的,絮絮叨叨起来。   换了云初,只会笑着还她一句“啰嗦”。可是洛十三不会,他特别耐心也特别开心地回答妹妹的问题。   随后,贺颜问起他儿时的事——也就是生父相关的事。   说了不哭,也不想哭,但父亲最后那一段孤立无援的岁月,仍是让兄妹两个潸然泪下。   想劝慰对方,又出不得声,便只是紧紧地握住了对方的手。   从今往后,洛十三不再孤单,有胞妹与他携手前行。   听到贺师虞上楼的脚步声,洛十三竭力平静下来,“你们好好儿说说话,我去下边找阿初。说话时别没心没肺的,不准伤贺叔父的心。颜颜乖啊。”是妹妹,明知也许没必要,还是担心她犯迷糊,怪贺叔父没早些告诉她。   贺颜用力点头,努力抿出一个笑容,“我晓得。”   洛十三放下心来,快步去迎贺师虞,打过招呼,步履如风地下楼去。   贺颜站在书案旁等着父亲。   比起平时,贺师虞步调有些迟缓:试着想象过很多次,颜颜知道一切之后,再与自己相见的情形,哪一次都是没办法想象。   一步一步,走到女儿面前,凝着她泪盈盈的双眼,知晓因何而起,心疼不已,想出言安抚时,很奇怪的,居然生出从未有过的胆怯:   他害怕,女儿私下里对着自己,会随着阿洛唤他“贺叔父”,会在人前有意无意地避免唤他爹爹。   其实是不值一提的小事,说来也是在情理之中。   但他就是为了这小事莫名其妙地纠结胆怯起来。   那情形,他不要经历。   颜颜就是他贺师虞疼到骨子里如何也不可失去的女儿。   这份父女情,他容不得一点点的疏离、距离。   他就是不想也不能讲道理了。   却偏偏,不能左右女儿。   他已没了左右她的资格,他只是她生身父亲的至交。   到底,他还是自私的吧?——哪怕是景淳风的女儿,到了如今,他也不想还给景家了。   他想,这一趟是不是来错了,是不是该让阿初为他说情之后再见女儿——阿初行事最是周到,但那么繁忙,没顾上可怎么办?   清清楚楚的,贺颜看到了父亲神色间的挣扎、怯意。   在挣扎、害怕什么?   为了她,父亲不惜让整个家族担负天大的风险,还有什么是他这般顶天立地的人会怕的?   怕失去她?怕她就此与他生分?   只能是这样。   她的心疼的几乎让她窒息。   那一世,无疑,让她最痛的是阿初。她本以为,见到父亲的时候,会如自己所愿,镇定地告诉父亲,什么都没改变。   却原来,做不到。   阿初引发的痛,渗入骨髓,是哭不出的。   父亲引发的感激、哀伤,在这一刻全然涌上心头。   她伸出手去,握住了父亲温暖的大手,“爹爹……”随着这一声呼唤,眼泪再度掉落,一滴滴,落到她和父亲的手上。   贺师虞不由狂喜,下一刻就手足无措起来:他家的颜颜,是陆休口中的小气包子——爱生闷气,但不爱哭,除了小时候,从没在他面前哭过。   他不知道怎样哄已经长大成人的默默哭泣的女儿。   “颜颜不哭,不要哭。”他有些仓促且笨拙地为女儿拭泪。   “爹爹。”贺颜哭得更凶,依偎到父亲怀里,抽噎着道,“我是您的女儿,爹爹,我是您的女儿。”   贺师虞从没想过,这般年纪还会落泪,但眼泪真的猝不及防地掉下来。   “知道,爹爹知道。”他语声沙哑地说着,手势生疏地轻轻拍打女儿的背,“颜颜乖,不哭了。”   “居然要我请您过来,您都不想见我么?”贺颜怪起父亲来。她是景家的女儿,更是贺家的女儿,这事实,反倒让她对父亲任性起来。   贺师虞飞快拭去面上的泪,笑了,“爹爹也有怕的事儿。我怕你怪我。”   两句话,引得贺颜又一通哭。   “傻丫头。”贺师虞取出帕子,一面给女儿拭泪,一面无奈地道,“你一向不是爱哭的孩子,今儿是怎么了?”   “都是您害的。”贺颜吸了吸鼻子,理直气壮的。   贺师虞哈哈一笑。   贺颜抬头瞪了父亲一眼,却也没别的词儿,重复道:“都是您害的。”   贺师虞笑得更欢。   贺颜没辙,引着父亲走到放着美酒果馔的圆几前落座,“爹爹,我想跟您喝几杯。”   “……你酒量怎样?”贺师虞有些迟疑。   贺颜不满,“我只是不喝酒,可不是不能喝。”   贺师虞就笑了,“那就好,咱爷儿俩喝几杯。”   “好!”贺颜高高兴兴地斟酒,“喝几杯,然后下楼去找那两只酒鬼,您再跟他们畅饮。”   .   翌日上午,王夫人与乔装成王舒婷的阿浣回到府中。   王夫人不疑有他,特地命管事带着八色礼品到蒋府道谢。   蒋府的人却是一头雾水,说对方弄错了,根本没有那回事。   王夫人便派随从回到昨日落脚处打听,那边却是大门紧闭。再深入打听,发现昨日采花贼的事没人听说过。   她这才一阵阵后怕,意识到自己和女儿被人打着锦衣卫、蒋家的幌子骗了。万幸,没损失什么,权衡轻重之后,只好选择略过不提——又没人证,跟谁说谁也不信。   至于王舒婷,一早就嗓子疼,声音都哑了,回到家里,请了大夫把脉开方子,之后老老实实地留在房里歇息。   而真正的王舒婷,到下午就招认消息从何处得来:这两年常在官宦门庭行走的杨道婆。   杨道婆并没有逃遁,甚至于,在等待蒋府找到自己面前。是以,阿海没费什么周折就将其抓获,直接送到十二楼。   贺颜去见了见杨道婆。   妹妹的事情,洛十三看得很重,亲自相迎,又道:“那个道婆平日的样貌经过巧妙的修饰,刚送过来的时候,看起来有三四十岁,实际只有二十上下。”   贺颜点头,“容易问出东西来么?”   “怎么也能撑几日。”洛十三道,“这种人,难以查到根底,没有软肋,只能从刑罚着手。”   贺颜心念数转,脚步一顿,对哥哥一笑,“谁说她没有软肋?”   洛十三不明所以,“是什么?”   “不论她以前为端妃还是梁王效力,到如今,梁王就是她的软肋。”   洛十三笑得现出一口白牙,抬手敲了敲她额头,“真聪明。”   贺颜俏皮地歪了歪头。   正如洛十三所说,杨道婆二十上下,样貌十分标致。已然身陷囹圄,但是神色平静,敛目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贺颜审视片刻,和声道:“知道梁王的现状么?”   杨道婆不说话。   “想见他么?”   杨道婆飞快地看了贺颜一眼。   贺颜微笑。   洛十三知晓云初对梁王的打算,因而道:“你们主仆团聚,就是这三两日了。”   贺颜补充道:“到时候,你想让他多吃或是少吃些苦头,都随意。”   杨道婆的睫毛轻颤一下,再望向兄妹两个,目光分外复杂。   洛十三与贺颜点到为止,唤手下将她带走。   洛十三问道:“多待会儿吧?”   贺颜反问:“做饭给你吃,好不好?”   洛十三居然有些犯难,“我给你做吧。”   贺颜皱眉,“嗯?”   洛十三道:“昨儿才听贺叔父讲过阿初不准你下厨的笑话。”   贺颜笑开来,“你是他大舅兄,怕什么?”   洛十三怂怂地道:“我一直怕他,学的正经东西,都是他教我的。”   “得,还指着你给我撑腰呢。”贺颜故意逗哥哥。   洛十三样子更怂了,“撑腰啊……你又不是不知道,一向是阿初给我撑腰。”   贺颜笑得手脚发软,“偶尔破例,没事的。”   洛十三这才说好,“你打下手就成,我给你露两手。”   .   这两日,梁王过得很舒坦。   他被安置到了一间干净又僻静的牢房,不曾再经受刑罚,换了簇新的衣物,伤处得到了上好的疗伤药,饭菜也是一餐好过一餐。   在门外轮流把守的几名锦衣卫,梁王知道,皆是莫坤的心腹。   偶尔,侍卫会声音极低的交谈,梁王隐约听到一些词句:皇上大好了,蒋侯闭门思过。   梁王双眼慢慢焕发出光彩。怪不得,他主动求见,蒋云初都没露面。   这日晚间,他听到了杨道婆、王舒婷、蒋夫人、许老爷这些称谓,不由得精神大震。   运气终究是再一次眷顾了他。   他的心腹,果然是最得力的。   子时初刻,莫坤走进这间牢房,坐到四方桌前。   梁王躺在床上,但还没睡,动作从缓地下地,在莫坤对面落座。   莫坤似笑非笑的,看了梁王许久才道:“这两日,外面发生了很多事,殿下必然察觉到了。”   梁王微笑,“我只发现,处境好了许多。”   “远不够好,可在这里,我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莫坤说。   “多谢。”梁王语气诚挚。莫坤这厮,惯会见风使舵,而在如今,他真的由衷庆幸,甚至感激。   “殿下领情就好。”比之以往,莫坤显得分外稳重,即便笑着,也无法让人忽略眉宇间那份凝重,“先说说外面的事。”   梁王颔首。   莫坤道:“殿下在外的心腹抓到了贺府把柄,是什么我不清楚,清楚的事蒋侯因此遭难,皇上倒是龙颜大悦,病情竟也因此好转了六七分。   “皇上倚重蒋侯,眼下只是让他闭门思过,来日仍要重用。”   梁王适时地接话道:“那或许是因为,贺府的差错与他无关,有人早在他幼年时,便埋下了天大的隐患。”   “应该是。似乎只能是这样。”莫坤颔首,“所以,我很钦佩殿下,却也有不明之处:这种把柄,倘若贺、蒋两家未结亲,又当如何?”   梁王唇角上扬,“结亲与否,贺家之于蒋云初,都是不可失,决不能出差错。确切地说,贺颜之于蒋云初,比他的命更重。”   “原来如此。”莫坤认同地点一点头,“这等揣摩人心的工夫,我实在比不过殿下和蒋侯。”略顿了顿,他笑一笑,“殿下主动求见我或蒋侯的时候,用意从不是招认什么过错,而是试探,你要通过我们的态度、讯问期间的言语,推测出外面的情形。”   “没错。”梁王略显失落地笑了笑,“只是,我总不能如愿,最起码,结果总不如料想的那般好。蒋云初便不需说了,惜字如金、不动声色,我只能通过他那三言两语、当时情绪做出些推测。你分明也得了他的提点,不论心里有多少话,在我面前都强忍着不说。”   莫坤哈哈一乐,“的确。”   梁王道:“可你今夜却说了很多。那么,此次前来,是——”   “先不忙说我要什么,先说说你的打算。”莫坤笑意渐敛,“殿下的心腹拿捏住了贺家亦或贺夫人的软肋,又是足以触怒皇上同时又让他喜悦至极的事,不然,病情也不会好转得这么快。   “蒋侯那边,必然已经找到殿下的心腹,得到命令:保梁王,废太子。他似乎已没别的选择。   “不论殿下对蒋侯存着忌惮还是赏识的心思,都少不得要重用,要在往后的年月斗法,或是当成某种共识。   “我想着,以蒋侯的才智,确保自己及亲友安稳地度过余生,并非难事。”   梁王颔首,眸色深沉地凝住莫坤,“你为何与我说这么多?难不成,明知蒋云初会助我回归原位,你却要置我于死地么?”   莫坤笑着摆一摆手,“那怎么可能。我之所以说这么多,只是想保命。这段日子,殿下必然恨毒了我,一旦走出去,岂不是要立即除之而后快?是以,我要殿下给我一道保命符,来日你不论如何,都不能动我。”   “怎样的保命符?”   “写两张妥当的文书吧,一张我自己保存,一张交给旁人保管。如此,殿下对我起杀心时,总会顾虑颇多,不便下手。”   梁王定定地凝视着说话的人,良久,笑意抵达眼底。   这样好啊,这件事之于他,证明的是蒋云初确实已陷入两难之中,定要保他脱离困境。   莫坤这样的人,在他看来,并没可用之处,意味的便是没有长期防范的本事,那么,就算他写下十份百份字据,来日也能拿回来。   “好,我答应。”梁王说。   莫坤起身,亲自给他取来笔墨纸砚。   梁王依照他的意见,写下两份文书,末了签字画押。   莫坤仔仔细细地看着文书,等到墨迹干透,折叠起来,收入袖中。   随后,忽然转身,走到门边,恭声行礼时恭声道:“侯爷,请。”   梁王预感非常不好,看到缓步进来的人的时候,腾得站起身,又立即跌坐回去。   蒋云初。   来人竟是蒋云初。   难道,这一切是蒋云初对他布下的迷阵么?   他不愿相信,宁可死,也不愿相信。   蒋云初悠然落座,语声淡然温缓:“被蓄意算计的感觉如何?”   梁王似是还没回过神来,只定定地望住蒋云初。   “我请莫坤帮忙做了一场戏,而你当真了。”蒋云初取出随身携带的小酒壶,旋开盖子,喝了一口酒。   彻骨的寒冷一寸寸爬上梁王心头,再迅速蔓延至周身。他几欲发狂,偏生在这种时候,身体不由他控制。   作者: 本以为结局应该是每章三四千左右就搞定了,事实很打脸,基友看完之后,说先前写下的情节好些不能用。然后我很认真地想了,她说的起码有七成是对的,再然后我就推翻重写了~   先送出这一章,下章——也就是结局章,三天之内更新吧。   我已经发现我是个乌鸦嘴,一旦承诺什么时候更新,一定会出点儿岔子不能更新,所以就不承诺确切时间了~   上章红包马上送出,这章颜颜等等着表扬和送红包哪~   .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4828306 2瓶   么么亲爱哒,爱你! 第68章 大结局:鸳侣引   大结局 鸳侣引【“佞臣”当道(下)/兴王朝】   莫坤转到蒋云初身后站定,一扫先前的沉稳, 意态浑似小跟班儿。   蒋云初凝视着梁王, “端妃的心腹,即为你的心腹, 你的心腹,却不是她的。她直到死, 都不曾点破这一点。”   不论如何,那女子为儿子付出了一切。所以, 他让她解脱。   梁王要拼命克制, 才不至于身形颤抖。他没出声, 心知只要说话,便是语不成调。太狼狈。   蒋云初无声地叹一口气。   就是眼前这畜生, 在那一世,用了相同或相仿的手段, 迫使颜颜如同生父一般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做不到连累亲友, 只有用性命孤注一掷。   蒋云初慢悠悠地喝酒。   这一阵, 酒喝得多了些。必须要用酒缓和情绪,否则他恐怕会亲自动手, 把梁王凌迟。   凌迟无疑是酷刑,但用到这等货色身上,仍是太仁慈。   漫长的静默之后,蒋云初收起小酒壶,站起身来, 唤道:“常兴、甄十一。”   甄十一是十一楼的楼主,也就是那一世里研制出消魂的怪医。   二人应声进门。   “拾掇拾掇,带走。”蒋云初瞥了梁王一眼,目光中没有慑人的寒意、杀气,只有看草芥一般的漠然。   梁王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猛地嘶吼一声,飞身撞向墙壁。明知只有一丝撞死的可能,还是要尽力一试。   甄十一身法轻灵地过去,一把擒住梁王,笑道:“好不容易逮着个长期帮我试药的,可不能在我下手之前有损伤。”说话间,出手如电,避免梁王自尽的种种可能。   蒋云初出门。   莫坤连忙跟上去,好奇地道:“也不跟他多说几句?”   “说什么?”蒋云初反问。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哪儿知道你该说什么。”莫坤笑道,“但要换了我,一定把事情跟他掰扯清楚,气他个半死。不管怎么着,他算得上你一个对手。”   蒋云初淡然一笑,“没必要让他这就明白原委。”   莫坤颔首,转而疑惑地看住蒋云初,“蒋侯爷,您老人家有真正志得意满的时候么?”其实是想问,对方有无得意忘形的时候。   蒋云初想一想,道:“在赌场的时候有过几次。”   莫坤服气了。十八岁的少年郎,这份儿修为是怎么来的?   “走着,我老人家请你喝几杯。”蒋云初说。   莫坤哈哈地笑起来,“还得赏我两幅字画。”   “行啊。”辞了莫坤,回家途中,蒋云初琢磨着一些事——   从王舒婷招认出杨道婆起,洛十三与贺颜就吩咐手下查证杨道婆近期接触的人。   杨道婆这两年明面上忙的事,不外乎给一些夫人太太闺秀妾室排忧解难,虽说有坑蒙钱财之嫌,但能做到在官宦门庭行走,比起同一行当里的人,有两把刷子。   这次调动的人手多,又专攻一事,再加上可以结合锦衣卫、暗卫、捕风楼里存着的相关的消息,不出三两个时辰,蒋云初便有所发现:   杨道婆与东宫一位掌事宫女、许府一名管事有来往。   在平时,这真不算什么。蒋云初一向认为,人有点儿相信的虚无缥缈的东西挺好的,心里有个寄望或寄托,过得比较轻松,遇到事情,再不济,还能怨天尤人;相较而言,什么都不信的人,不乏过于清醒的,有时过得反倒辛苦。他与诸多亲友都如此。   而如今,不得不持着怀疑的态度去探究信道的人。   七日前,东宫掌事宫女在外面与杨道婆见过一次,交谈的时间不短。   太子妃在东宫深居简出,且聪慧持重,城府很深,加之何国公的关系,十二楼或蒋府实在不好意思监视人家爱女,是以,没办法查到异常之处。   至于许家那边,查探起来便容易得多。   归拢消息之后的结论是,三日前,许书窈之父许青松下衙后,杨道婆去了许府一次,在府门外相遇,杨道婆请一名小厮递了句话,许青松便让她进门,到外书房叙谈了小半个时辰。   从那之后,许家一些下人都说,自家老爷心事重重的,好像是要出大事的样子。   这一节,让蒋云初联想到,那一世的许书窈,为了贺颜的安危,险些被梁王作践。两个女孩的友情,正如男子之间的肝胆相照。   这一世,许书窈在书院当差,很得先生器重,又与贺颜常来常往,梁王的心腹自然不会傻到去跟她搬弄是非。   但是没关系,还是可以绕着弯儿地成事。许青松爱女至深,是许书窈的软肋,手法稍稍巧妙些,便能达到威胁兼挑事的目的:完全可以在言辞间设下陷阱,让许青松绕过贺师虞,去找贺夫人、贺颜求证,一旦求证,就会让母女两个反思以往,从而……   许青松一直在犯难,却没任何举动,不曾向贺家或蒋家递话,更不曾见过两家任何人。   蒋云初确信那是个重情义的人,从而做了最坏的打算:等着,等许青松有所行动的时候,及时拦下,推心置腹。人家的安危,关系着女儿的安危,意图做点儿被蒙在鼓里好心办坏事的事,情有可原。他岳父、太子的岳父,可是实打实的前车之鉴。   只能如此。   杨道婆在常人眼中失踪是这一两日的事,那可是梁王或端妃的心腹,不管落到谁手里,经受怎样的刑罚,都能撑几日——不要说许家,便是寻常人,推测这些、查起来都不难。   蒋云初只希望,杨道婆被抓的时间差不多的时候,许青松才有反应。   总不能先一步找到许青松面前,说你不用为难了,当做什么都没听到过就好,我保你安稳。换了谁,第一反应都是自己被蒋家监视了,还不知道被监视了多久,少不得生出戒心,渐渐地敬而远之。   没必要的事,能免则免吧。   同理,太子妃那边亦如是。而若太子妃沉不住气,哪一日要见贺夫人,蒋云初先一步探寻其意图便可。   当然,在梁王那边,蒋云初已将许青松的名字,让莫坤通过手下之口状似无意地让梁王听到,梁王生出了种种揣测,结合处境转好,做起死也不愿醒的白日梦。   梁王日后会每日享受“消魂”蚀骨蚀心的歹毒,可太子妃、许青松,确然成了蒋云初的心事之一。   马车在府门前停下来,有护卫道:“侯爷,许大人要见您。”   蒋云初一笑,当即下车相迎。   夜色中,许青松的神色分外凝重,见礼后问:“侯爷,能否借一步说话?”   蒋云初邀请对方到外书房。   落座之后,许青松开门见山,说了杨道婆告知自己贺家秘辛的事,目光一直透着纠结矛盾,甚而是痛苦。末了道:“那道婆告诉我,贺侯与你已亲口承认,你们翁婿二人目前如临大敌,不论谁与你们谈及那些旧事,都会被灭口。至于我,她说五日内若是不去找贺夫人或尊夫人求证,她便会告诉你们翁婿两个,我将这消息告诉了两个至交。另外,她会四处宣扬贺家秘辛。   “以你们二位对贺夫人、尊夫人的看重,还有你如今的权势,我相信,不愁将诏狱坐穿。   “那道婆该是梁王的死士,以梁王目前的处境,她破罐破摔也在情理之中。   “我承认,一度很是为难。”   蒋云初道:“可您最终决定找我。”   许青松眼中的纠结消散,有了破釜沉舟的坚定,“我不论怎样推想,都做不到。只希望贺夫人与尊夫人一直不知情。”   蒋云初敏锐地察觉到一件事:“您相信那些是真的。”   许青松微笑,“尊夫人是小女至交,景家惨案我一直耿耿于怀,加之一两日不眠不休地斟酌这一件事,便想通了。”   想通之后的选择是豁出自己。蒋云初望向对方的目光,毫不掩饰心中敬意。   许青松娓娓道:“将心比心,我没法子为了自己和女儿,就不顾那些事对贺夫人与尊夫人的影响。   “贺夫人若不知情,最好。我相信她知情后也不会因此怨怪谁,但没那个必要。   “尊夫人是景、贺两家的女儿,从八、九岁起,见到我,总唤一声叔父……说句托大的话,是看着她长大的,更记得她对小女的种种照顾。我要怎么样,才忍心刺伤她?   “但我也真犹豫过,毕竟,我有女儿。   “我若因此落难,只能怪梁王歹毒,身在狱中还挑拨离间。毕竟,贺侯与你要顾及的是两个家族甚至更多人,你们将我灭口,也是情理之中。   “我不是贸然登门叨扰,是来要你发落的。”   蒋云初动容。   有其父必有其女,很多时候,这句话只是空谈,许家父女却现身说法。   就在这时候,许青松起身,转到蒋云初三步之外,撩起袍摆。   蒋云初意识到许青松要做什么的同时,抢步到他身侧,稳稳扶住。   “连人要跪都要管……”许青松没好气。身侧的年轻人的心思,明显是他揣摩不出的,也就让他失去了请求他保全窈窈的余地。连人情牌都不让人打的人,怎么就让他遇上了?   蒋云初笑着带许青松回到原位落座,“叔父,您想多了。”   许青松即刻问:“怎么说?”   蒋云初不爱说谎,但流年不利,这一半年,已练就了不动声色地说善意谎言的本事。重新落座后,他说道:“这两日,杨道婆寻机与蒋府下人碰过面,说了那些事,加以威胁。下人忠心,如实告知于我,蒋府护卫已将那道婆抓获。   “那道婆到此刻,形同哑巴。   “听了您所说的,我想,她给您的期限未到,并没四处散播消息,至多是曾找过与您分量不相上下的人。   “防得住。   “至于您,我深信不疑,断不会扰您安稳。”   许青松长长地透了一口气,但下一刻就问道:“贺夫人与尊夫人——”   蒋云初敛目,指节轻刮着眉骨,只片刻就抬头,笑微微的,“颜颜已知,我岳母不知情。我们会尽力避免我岳母知情的可能。”   许青松喜忧参半,末了怒道:“哪个混帐告诉颜颜的?!”那个单纯善良的孩子,知情后该有多难过?   说谎就要圆谎,蒋云初道:“就是刚刚提及的那个下人。蒋府一些下人,对我们夫妻二人不相伯仲,很多事,告诉我之前,便已告知颜颜。”   “……”许青松惊讶地望着蒋云初,思绪跳跃到别处,“你是说,你们家内宅外院的下人同时效忠你和颜颜?这……简直匪夷所思。”他是一板一眼过日子的人,真的理解不了内宅外院不分的情形。   蒋云初一脸无辜地道:“我惧内,大抵您还没听说。内宅外院的下人,更听颜颜的,我在家就是个摆设。”   “……”许青松嘴角翕翕,片刻后,哈哈大笑。   “得嘞,别笑话我了。”蒋云初笑道,“料想您这几日也没吃好喝好,在我这儿凑合着吃几口?”   “好啊。”许青松分外爽快地颔首,“人都说蒋侯好酒量,今儿我得领教领教。”   “别听人胡扯。但您发话了,我舍命陪君子。”   许青松笑叹:“怎么这么会说话?”   二人畅饮谈笑终夜,天明后,蒋云初换了身衣服,送许青松回府,让他安心歇息,自己则没事人一般去了宫里,当然,没忘记让心腹告知贺颜原委。   贺颜听闻后,断定云初又多一位忘年交,想想整件事,感慨颇多。   她与窈窈的友情,也是注定的。何其幸运。   处理完内宅的事,贺颜去了外书房。   当务之急,要紧锣密鼓地排查杨道婆接触过的人。虽然几乎可以断定,知情人大抵只有杨舒婷、许青松和太子妃,但工夫做足了,心里才踏实。   另一件事,自然是梁王与杨道婆招出端妃梁王其余的心腹,将那些人也抓获之后,才可真的松一口气。   这些事,洛十三与贺颜心思一致,由他们来做就好,蒋云初的精力,该用在宫里、朝堂。也就是他,换个人,单独哪件事拿出来,怕都已焦头烂额。   忙碌之余,贺颜没忘了从库房里选出两样母亲、嫂嫂定会喜欢的物件儿,着人送过去,问自己何时回娘家合适。   贺夫人给的回话是过几日再说,云初给她的题不是一般的难,且很有趣,她想清清静静地琢磨一阵。   贺颜啼笑皆非。看起来,云初误打误撞地投其所好了。她倒也想凑趣讨好,可惜这方面真不如云初,还是免了吧。   母亲。如今这称谓代表着两个人,想到生身母亲的悲苦、养育自己的母亲的温柔呵护担忧挂虑,心头便是一番百转千回,泛起酸楚感激并存的涟漪。   其后几日,诸事顺利。   甄十一研制的消魂,梁王只享用了三日便完全崩溃,痛不欲生时,对甄十一有问必答,十二楼从而掌握了端妃梁王放在外面的心腹名单。还有五个,不算多,也委实不少。   偶尔,杨道婆会被带去观看梁王现状,为求主人少受些苦,供出与同伴的联络暗号,帮忙将那五人从速抓获。   对于这类人,处置的方式唯有斩草除根。   某种方面来讲,梁王是会用人的人,不然,怎样的心腹死士,都做不到这般忠诚。有忠心的人,本该豁免,可他们的错在于助纣为虐,已经冷血到极点。   闲来贺颜提醒洛十三:“得空让十一问问梁王的用人之道,你琢磨琢磨。”这也是跟云初学的,人尽其用。   洛十三说好。在梁王活生生疼死之前,他们非常愿意榨干那畜生每一点可取可用之处。   阿浣冒充王舒婷六天后,留下一封与男子私奔的书信,离开王家。   王家人看到那封信,都险些气得吐血,反应截然相反。   王夫人慌慌张张地要唤人去找去追。   王老爷却是冷冷哼笑一声,“我给她三日,三日内若回来,关进家庙度余生;若不回来,便开祠堂、去顺天府一趟,将那不孝女从王家除籍。”   众人皆诧然。   王老爷神色更冷,“她就不是安分的性子。我王家庙小,容不下她,不然,亲事何以一直高不成低不就?”   王家其余的人不论真心假意,少不得婉言规劝。   王老爷态度强势,不容置疑,放出了谁再多话就跟那不孝女一起滚的狠话。   不要说三天,便是三十天三百天,王舒婷也没法子回去。   王老爷说到做到,亲自去了顺天府一趟,以王舒婷忤逆不孝的由头将之除籍。   王家与王舒婷再无瓜葛,若再相见,也是陌路人。   消息陆续传到真正的王舒婷耳里,她受不住这打击,险些疯癫。甄十一费了些功夫才她安静清醒下来。   王舒婷不死不活地在暗室里躺了几日,提出请求:要落发,要佛龛木鱼,余生只想吃斋念佛。   贺颜想了想,准了。她其实很不喜欢处置王舒婷这种人:罪不至死,留着又绝对是祸根。幸好这种人也有专用的所在可安置,十二楼权当捎带着养的出家人,有一些了。   这些事告一段落,很多人轻松了不少。   贺夫人也终于舍得离开那些刁钻的算术题,这日上午,过来看女儿。   其时贺颜正盘膝坐在临窗的大炕上,给母亲做夏衣。   成婚后,她动针线的时候不多,雪狼瞧着新鲜,喜滋滋地坐在她身边,不时探头探脑地伸爪捣乱。   贺颜笑着躲闪,将那只雪白的大爪子拍开,用帕子擦擦手,确定没沾上小家伙的毛,继续穿针引线。   贺夫人没让下人通禀,下人知道自家夫人手边无事,照办了。她笑吟吟进门来,便看到了这样温馨有趣的一幕。   “颜颜,”她柔声唤,“雪狼。”   “娘?”因只顾着与雪狼嬉闹,贺颜没留意到母亲的脚步声,望过去,绽出璀璨的笑靥,“瞧您,怎么也不让我去迎?”   雪狼跳下地,跑到贺夫人跟前,欢实地摇着大尾巴,仰着头,小表情仍是喜滋滋的。   贺夫人惊喜。以前在这小家伙跟前,从没有这种待遇。她笑着弯身,捧住雪狼的大头,亲昵地揉着,“我们雪狼真乖。”   贺颜则有些惊讶,怀疑雪狼有灵性到了与自己、阿初心思相通的地步。眼下却是顾不上多想这些,她放下手边衣料针线,要下地行礼。   “老实待着,跟我还见外?”贺夫人唤上雪狼,走到女儿面前,眼含关切地打量。   “娘——”贺颜拖着长音儿唤出这一声,跪坐着拥住母亲,“娘亲,想您了。”   贺夫人一愣,失笑,“瞧瞧,阿初这是把我闺女惯成了什么样儿?这么大了还撒娇。”虽是这样说,却展开手臂,搂住女儿。   她的颜颜,打小就懂事到了让她心痛的地步;大一些,就算是归陆先生和阿初管了,在她面前更懂事乖顺。   撒娇,是五岁之前的事,不,确切地说,是三四岁之前的事。   她总怀疑是女儿出生后孱弱如幼猫的缘故,也问过太医、名医,是否因病痛之故,影响了女儿的性情,虽然聪慧,却少了些孩童心性。   都说女儿是母亲的贴心小棉袄,可她的小棉袄不够依赖她,偶尔会有点失落。   太医、名医都说那是自然,还给她举例,有些名士高官大病一场之后,都会看破红尘,孩童再小,经历病痛磨折,也会受到些影响。   她深以为然,从那之后再不疑心,告诉自己要知足,女儿好端端的最重要。   此刻女儿的亲昵、撒娇,在她,真是受用极了,却少不得问一句:“没遇到麻烦吧?怎么几日不见,就跟小孩儿似的了?”   “哪有,谁会让我不好过啊。”贺颜让自己语调如常地扯谎,“嫁人了,才知道过日子有多麻烦。那么麻烦,您和爹爹还要抚养哥哥和我,太不容易了。前两日事情多谢,就想到了这些。”   贺夫人释然,心都要化了,“我的颜颜真的长大了,更贴心了。”   贺颜的下巴蹭着母亲肩头微凉的衣料,努力绽出笑容。   雪狼回到大炕上,坐到贺颜身边,爪子脑袋并用,蹭来蹭去。   母女两个俱是忍俊不禁。   .   同样的几日,庙堂之中,蒋云初借皇帝之口,行事更为果决。   梁王已身陷囹圄,但在明面上,还在天牢——有人乔装而成。   这一点,是王舒婷的事提醒了蒋云初。向自己的小妻子现学现卖的感觉,好的不得了。   甄十一给梁王做了一份口供:通敌叛国,意图弑父篡位。梁王为了好受一些,签字画押。   皇帝看了,恼火不已,却没给发落。   这在蒋云初意料之中。他又让甄十一做了第二份经由梁王签字画押的口供:端妃与方志自年少时便情投意合,梁王亲口求证过,是那两个人的亲骨肉。   皇帝看了,险些气得背过气去,当即传旨:褫夺梁王封号,赐三尺白绫,理由是通敌叛国,意图弑父篡位。家丑不可外扬,总不能让天下人都知道,九五之尊戴了很多年的绿帽子。   这结果,蒋云初很满意。虎毒不食子——皇帝已犯了大忌,这是引发天下人对其质疑的第一步。   而且,名义上的梁王不存在了,那具皮囊,听凭甄十一由着性子钝刀子磨。   梁王之事了却,张贴告示寻找医术精湛的道士高僧一事也有了结果。   揭榜的是罗道长。不论谁都得承认,此人不论文、武、医术、修为,在道教各门派中都算得上乘。   秦牧之直接唤亲信把人带去见蒋云初——那小子有时候就神神叨叨的,瘆人得紧,这事儿也必然神神叨叨的,且叮嘱过他别掺和,他当然乐得自一开始就做局外人。   蒋云初见了罗道长,看出此人有着不该有的野心。   若他有意祸国殃民,在这当口,罗道长是不二人选,现在么,就让这贪慕荣华意图左右君王的人自食苦果好了。   接近皇帝,定要过索长友那一关,索长友少不得做足功夫,让罗道长坚信自己可以掌控皇帝,左右朝局。   只是,因着病情,皇帝已是丝毫耐心也无,隔着帘子见到罗道长,直接下了死令:若三日内炼不出缓解病痛的丹药,就滚出宫去。   罗道长冒出涔涔的汗,大着胆子请求为皇帝诊脉。   本末倒置的皇帝自然允准。   诊脉之后,罗道长神色惊惧交加,片刻后,却言之凿凿地称皇帝病痛并不严重,两日内便可炼出缓解病情的丹药。——皇帝服用近似逍遥散的东西已是年日久。那他直接用逍遥散就好。那东西的确是禁\'药,但对他来说,找到也非难事,一半日就可办到。   皇帝大悦。   索长友也很愉快,转头命亲信把这消息告知蒋云初。   蒋云初分别从暗卫、锦衣卫、十二楼调足人手,日夜监视、彻查罗道长。   没两日,罗道长进宫前左右皇帝心思、怂恿皇帝提拔几名封疆大吏升官进京的如意算盘,刚挥着手打起来,就成了泡影。   罗道长寻找逍遥散的同时,亦是蒋云初各方人手搜集他罪证的同时——给皇帝用禁~药,那都不是活腻了可说的罪过。   蒋云初把罪证甩给罗道长的目的,是让他在一段时间内为己所用。   罗道长还是能看透一些事的,很快认头,发誓听凭蒋侯吩咐。   如此一来,整治皇帝自然是愈发地随心所欲。   自此,罗道长开始轮换着给皇帝用逍遥散、消魂。皇帝彻底与宫外一切断绝,诸多旨意,其实皆是索长友、蒋云初的意思。   太子正式监国,全权代替皇帝料理军国大事。几乎每日晚间或下午,太子都邀蒋云初到东宫议事。   蒋云初做派一如往常,对太子维持着透着疏离的恭敬客气,议事时态度不消极,但也不积极,能偷懒就偷懒。   一日,蒋云初离开东宫时,遇见了外出返回的太子妃。   太子妃笑盈盈地道:“这一阵,家中无事?”   “还好。”   太子妃颔首,漫不经心地道:“前些日子,有人找到我身边的侍女胡说八道,观望了几日,得知那人没了踪迹,便忘记了那件事,亦从没打算与殿下提起。”   “不相干的事,的确没必要记得。”蒋云初说。   “没给你们添麻烦就好。”太子妃欠一欠身,“不早了,不耽搁你。”   “多谢殿下。”蒋云初拱手一礼。   他得承认,太子妃实在不简单。听到贺家秘辛,她若稍稍沉不住气或是乱些许方寸,风波就小不了。可她没有,一直不动声色,若无其事。这恰恰是他与颜颜最需要的态度。   随着相处日久,蒋云初偶尔会闹小脾气生闷气,太子总会第一时间察觉,一次实在是担心,问他是为公务还是私事心烦。   蒋云初答说,没事,天气太热了。   太子连忙让宫人奉上冰镇西瓜、冰镇的甜汤。   蒋云初瞅着犯了会儿愁,对太子说:“赏杯酒吧。”   太子笑出来,说好,又叮嘱:“在家可别这么矫情,不能让贺侯的掌上明珠为琐事为你劳神。”   蒋云初嘴角抽了抽。   太子哈哈地笑。诸如此类的小事,让他越来越觉得蒋云初有才亦有趣,毫不掩饰欣赏之情,更不遮掩真心结交的心思。   蒋云初从不接茬。现在还不是时候。   太子却是锲而不舍。与岳父何岱闲谈时,感叹道:“我像云初这么大的时候,整个儿就是愣头青,遇事总是意气用事,眼界、学识也不如那小子。”   何岱看得出,女婿说的是真心话,有意道:“你有识人的眼光、用人的谋略就行。蒋侯么,性子太清冷内敛了些。”   “什么啊,”太子摇头,“他跟莫坤、张阁老等人总是有说有笑的。”停一停,悻悻道,“明摆着是不愿意理我。”   何岱绷不住,笑了,委婉地道:“兴许是因为离皇上太近,担心你忌惮。”看似开解,实则是试探女婿的心迹。   “话可不能这么说。”太子收敛了笑意,“他经手的,都于大局有益。我留心他的为人处世,可不是一日两日了。这种人才,到何时也做不出误国的事,我放心得很。眼下起急,是真的欣赏、爱惜这般人物。”   何岱深以为然,话却只能点到为止。他不能让女婿察觉,自己早已对云初分外看重、痛惜——不论是出于怎样的善意才隐瞒,太子知情后,总会有些不是滋味。何苦来的。   太子的言辞还是不离云初:“他双亲所谓暴病而亡,必有隐情,我想着,定是被生生逼得走上了绝路,方志绝对知情。能找到那厮就好了。再一个,就是景国公的子嗣。云初说派人去找了,我只盼着,能早一些如愿。毕竟,说动皇上给含冤而终的亡魂昭雪,很难,况且,也不知他还有多少时日。”在岳父面前,他不需要掩饰漠视皇帝生死的心思。   何岱说:“会如愿的。天理昭昭,又有你们这些年轻人,定会如愿。”   太子微笑,“借您吉言。”   转过头来,何岱与云初复述了这些。   云初温然道:“我在等一个好消息。若情形不乐观,我再另外想辙。尽量还是让阿洛风风光光地现身,您说呢?”   何岱拍拍云初的肩,“好孩子,你别太辛苦才好。”   因太子勤勉,朝政很快步入正轨。但这并没给他带来多少愉悦,贪官应声虫德行败坏的太多,想整顿,无处下手。   问云初,云初说不着急,慢慢来吧。   他也就不再心急火燎的,静心等待良机。云初的话,他总是相信的。   念及贺朝,太子与蒋云初商量后,把贺朝调到五军都督府行走。   时光如静沙,无声流逝到盛夏。   这时节,太子终于见了皇帝一面。这样说挺好笑的,却是事实。他的父亲,担心他弑父篡位不肯相见的日子,由来已久。   他不知道的是,这时的皇帝一如提线木偶:一个月里,大半个月痛不欲生;其余的日子则在不知不觉中,言行被人在潜移默化下掌控,说出口的,是最阴暗面的心声。   那日午后,太子尽量放轻脚步,走进皇帝寝宫。心里,却是充斥着恩师景淳风、蒋云初双亲被残害而终的恨意。   穿着明黄色寝衣的皇帝卧在软榻上,瘦骨嶙峋,几乎不成人形。他正在自言自语,而殿堂内,并没有人与之交谈。   太子行礼。   皇帝不理。   太子缓缓抬头,望向皇帝,却见对方抬眼望着上方虚空,根本就没看到他的样子,继续自言自语。   情形有些诡异。太子并没打怵,选择站在原地等待、观望。   皇帝正在说:“景淳风、蒋勋、贺师虞、何岱,都该死!”   语声虽然不高,语气却充斥着怨毒和理所应当。   太子欲言又止,敛目望着脚尖——跟这个混帐爹争论,从来就是白费力气。以前总是克制不住,现在,他可以了。一句句让他更恨更恼怒的言语,陆续传入耳里:   “景淳风娶的是柳氏,蒋勋娶的是齐氏。   “那两个祸水!   “一样的,在她们出嫁之年,明明该参加选秀,进宫服侍朕!   “朕见过她们,柳氏眼睛下面、齐氏下巴上长着淡蓝色的小小的痣。   “实在是好看。   “朕是多情,对此二人,都喜欢得紧。   “那么多年,朕都在找与她们相似的女子。   “可惜,长有泪痣的美人不难找到,与齐氏特点相同的美人却是遍寻不着,真是奇怪。   “幸好,虽然选秀时心愿落空,但回头一看,发现宫里就有,譬如端妃、莫氏。莫氏是什么封号来着?……忘了,不记得了。”   太子的手握成拳,骨节生生作响。他真是大逆不道——这一刻,他想亲手掐死皇帝。   皇帝的言语仍在继续:   “明明该是朕享有的美人,却分别嫁给了景淳风、蒋勋。   “动辄干预朝政也罢了,他们凭什么娶朕心仪的美人?   “他们就是故意的,却还对朕说什么是两情相悦,鬼才信!   “……后来多好啊,哈哈哈……死了,都死了。   “朕让他们最狼狈、最难受的死了。   “到如今,景家的子嗣还是没下落,定是死了。而蒋勋的儿子,却为朕所用。   “这是应当应分的。朕是天子,就该掌控一切,不论任何人,就该是朕的棋子!”   恨意飙升成了憎恶,太子很想说你怎么还不去死,到底是克制住了,抬头逼视,扬声质问:“那么,太子呢?景淳风亲手调~教出的储君呢?”   皇帝听到了,视线却仍是不离上方虚空,仿佛那里有个人在与他叙谈。他冷冷哼笑一声,“那个大逆不道的东西,言行做派有时像足了景淳风,着实令人厌恶!   “总是没机会将他废掉……着实令人头疼。   “是么?过一阵就有废太子的良机?那太好了。朕要让蒋云初着手此事,让蒋家的儿子促成。”   语毕,又哈哈哈地笑起来,笑得畅快至极。   太子这才分外清晰地意识到,皇帝真的神志不清了,甚至不知现状。但那些言语,他深信不疑。这情形,与酒后吐真言有何差别?   很讽刺。可是,真好。   皇帝眨了眨眼睛,似是听到虚空中的人提问,嘴角逸出一抹笑:   “留着太子怎么行?放心,朕早就铁了心废掉他了。   “若他在跟前,朕怎么能每日享用逍遥散?他一定会摆出道貌岸然的德行,联合朝臣阻止。   “那杆子朝臣,朕是知道的,虽然心里想着享用逍遥散,面上却会竭力拥护太子,以示自己是正人君子,断不会违背开国皇帝的旨意。   “算了吧,朕才不稀罕那等货色。   “朕自数年前开始,就开始服用逍遥散了,可谁知道是因伤病而起?都不知道,都是没心肝的东西!”   “你……”太子倒吸一口冷气,其后言语,似是从牙缝里混着刀剑戾气磨出来的,“你作死!该死!”语毕,空前暴躁地转身离开。   到了明晃晃的日光下,太子才冷静下来,瞥见立于廊间的索长友,举步走过去。   索长友毕恭毕敬地行礼,“殿下。”   太子尚不能出声言语,抬手指一指皇帝寝殿方向。   索长友揣摩片刻,道:“守备是一回事,老奴是一回事,以往的太医、如今的道士是另一回事。蒋侯不会管这类闲事,老奴只有听皇上吩咐的余地。”不论如何,他得把云初摘出去。   “知道,我知道。”虽然艰难,太子总算能说话了,“我只是想说,若无大事,别让蒋侯面圣。皇上有些话,你应该听到过……那不是膈应人,是能活活将人从佛变成魔的言语。”   那些不堪入耳的言语,云初若是听到,得有多难过?双亲死因,是皇帝偏激狭隘自大到荒诞的地步,得有多恨?——不论如何,都会带来过深的痛苦。   不要让云初听到。   索长友恭声称是。   太子没顾及尊卑之别,对索长友深施一礼,“多谢您。”继而匆匆转身,阔步离开。   索长友望着他的背影,黯然叹息。   云初早就听到了,不止一次。在那之后,亲自吩咐罗道长,诱导皇帝改动一些关乎服药的言辞,并让皇帝深信不疑。不然,云初前一阵怎么会隔三差五地生闷气?   透骨的失望憎恶,让太子提起皇帝便暴躁不已,目光锋薄如刀。   蒋云初适时地提出,暗卫锦衣卫办差人手不足,守卫皇帝寝宫是硬着头皮接下的差事,请太子另外安排侍卫接手。   太子略一斟酌,道:“好。只是,你要留下几个可靠的人,让他们负责安排调度。旁的仍旧维持现状。”   蒋云初称是。   太子犹豫一下,苦笑道:“很多事并非你的分内事,可我还是盼着你能快些办到。”语声顿住,他转头望着案上的玉石盆景,自言自语般地道,“他要是死得不是时候,我、你、贺侯、何国公,都得遗憾一辈子,也膈应一辈子。”   蒋云初没接话。   太子叹息一声,“你这厮,我对你掏心掏肺的,你却有分寸得让我上火。”   什么时候开始,彼此这么熟稔了?蒋云初很纳闷儿,“微臣惶恐。”   太子气笑了,“想不出我为什么看你特别顺眼?”   这种不像话的话,面前人是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的?轮到蒋云初无奈了,“微臣惶恐,想不出。”   “那你就慢慢儿想想。”太子很开心地卖起了关子。   蒋云初看他一眼,想法只有俩字儿:幼稚。但对方看自己顺眼自然是好,要不然,还真得想辙忙碌一番。   .   时年秋日,好消息终于来临:寻找老王爷的十二楼手下,得了蒋云初遵循那一世记忆的提点、附近弟兄们的全力协助,得以走捷径从速除掉老王爷,带回先帝遗诏,火速送至京城。   蒋云初长舒一口气。让皇帝不死不活地捱到如今,委实不易,收到消息,看到遗诏,便着人迅速篡改成传位人选是当今皇帝的意思。   若先帝册立的不是皇帝,确实是又给皇帝雪上加霜了,可太子也会受到影响,并无益处。   之后,遗诏交给阿洛,阿洛带着去东宫、上朝堂,自报家门之后,说法自然是无意间听说了消息,横竖无事,便亲自去大漠一探究竟,有意篡改先帝遗诏、常年意图谋反的老王爷已死,能带回来的,只有手中遗诏。   太子大喜过望,因这天大的功劳,在朝堂经过一番必要的核实过程之后,让景洛回归景家,承袭其父国公爵位,任金吾卫指挥佥事。   景洛再三婉拒。   太子态度强势,自然如愿。   两日后,人们心目中莫名其妙逃离的前暗卫统领方志到刑部投案,供述自己在皇帝严令下迫害景家、蒋勋夫妇的全过程。   刑部上下端详了好半晌,才确信跪在堂上的确实是方志。也不知道这人之前经历了什么,根本是受尽折磨生无可恋的样子。   刑部尚书惊得目瞪口呆,当即退堂,寻求几位阁臣帮忙拿个主意。   事情太大,别人慌乱了一阵子,随后也无主张,联袂到东宫,据实禀明。   次日,官员们在邸报上看到了皇帝命方志迫害兼杀害景、蒋两府多人的事实,选择了缄默。   越五日,皇帝颁发两道罪己诏,承认自己因为一时歹念迫害景家满门、蒋家夫妇自尽的事实,到如今,悔憾不已。   朝野震荡。   昌恩伯赵禥受牵连,主动上折子请罪,得了爵位被褫夺、领三十板子、带着妻妾子女净身离开府邸的发落。   百姓将士无不拍手称快。   时年中秋时节,一晚,索长友亲自来到蒋府,见到云初,道:“那位大限将至,清醒了过来,知晓了侯爷与太子殿下的诸多举措,愤懑得几乎发狂,如何都要见一见您二位。   “太子说不见了,他的父皇,是他此生耻辱。   “又说侯爷做做样子就好,不需听皇上说些有的没的。”   蒋云初颔首,“那我就去做做样子。”   最后一步了,他在宫里,方能确保不出岔子,索长友及其亲信可以全身而退。   到宫里时,夜色已深,秋风飒飒。   寝殿内没留宫人服侍,显得甚是空旷,不损皇室贵气。   蒋云初举步进门,沉缓步履间,有那么一刻,情形与那一世重叠。   也是这般寂静的夜,他彻底失去耐心,亲手端给皇帝一盏毒茶,令其暴毙。   皇帝死不瞑目,至死也不明白他为何弑君。   他全程冷漠地看着,不给说法。他想要说法的事太多了,那时也没谁能让他如愿。   如今不需那么做了。   走过重重帘幕,蒋云初站在皇帝榻前。   皇帝的头发已白了大半,瘦的脱了相,本是闭目休息,因有所感,睁开眼睛。   看到蒋云初,他眼神从疑惑转为笃定,继而迸射出再怨毒不过的光芒。   蒋云初客客气气地道:“许久不曾请安,皇上恕罪。”   “你这乱臣贼子……”皇帝吃力的一字一顿地道,“朕真是瞎了眼。”   蒋云初的态度一如跟人扯闲篇儿,“有些事,微臣的确做得不厚道,皇上多担待。”   皇帝额角的青筋剧烈地跳着,“景家余孽,真的回来了?”   蒋云初背着手,平静俯视着皇帝,“是。为皇上除掉心腹大患,更为您正名了。只有景家儿郎,才有这般的胸襟魄力,您说可是?”   皇帝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出了血。   蒋云初静静地看着。   皇帝好不容易才止住咳嗽,再一次望向蒋云初。   “假的。”蒋云初读出了他对遗诏的疑问,“为着太子,也值了。”   简简单单的言语,却让皇帝生出诸多想法,脑子乱成了一团麻,渐渐地,目光不自觉地多了一分恐惧,“自一开始,你就居心叵测,谋划着这些大逆不道的事。”   蒋云初默认。   荒谬亦可笑的是,皇帝在那时暗地里得意洋洋地想着,又添了一个可以掌控的臣子,要时不时给些恩惠。“奸、佞!真是蒋勋的好儿子!”   蒋云初眉梢微扬,忽而一笑,笑容宛若冰雪消融,煞是悦目。   皇帝险些气得晕厥,切齿道:“祸国殃民的孽障!”   “你注定是这下场。”蒋云初略略俯身,“我与景国公、贺家、贺家会尽力辅佐太子,还有何牵挂?”   距离拉近,皇帝更清楚地看着年轻人,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最终却是沉默下去。   年轻人的语声几乎是温柔的,目光、笑容却是那么冷酷残酷,似猛虎,闲闲地笑微微地看着猎物。   他害怕了。身为九五之尊,居然害怕了。明明已经离死亡那么近,却惧怕此刻就死在对方手里。   蒋云初略等了片刻,举步到了殿外。   之后一日,他一直留在皇帝寝宫的偏殿。太子并不掩饰不关心皇帝生死的心思,派人将需要抓紧参详出结果的折子卷宗送到蒋云初手里。   蒋云初也不拿腔作调,左右无事,慢悠悠地将建议书写成文。   太子照办,循例征询之后,照搬其部分言辞。   亦是在这时候,索长友选择某种意义上的功成身退。他直白地对云初说:“我可不想送那位最后一程。”   蒋云初会意一笑,“您的后半生,让我尽一份心。有何打算?”   “我知道,不然侯爷也不需来宫里。”索长友悠然笑道,“多少年了,每日睁眼后、入睡前,跟前总有人,总要费尽心思与人打交道、斡旋。腻了。余下的年月,只想偏安一隅,每日看看书、养养花草。”说着深施一礼,“说来容易,其实也难,真要侯爷费心照拂。”   心思与那一世一般无二。蒋云初颔首,“好说。您这就可以带上亲信离宫。发送那么个人而已,届时不论皇后还是太子,都能拨出人手。”   “如此就好。”   这番叙谈之后,索长友带亲信悄然离宫之前,先后去了正宫、东宫请辞。这也是为云初着想,不然根本不需做这等门面功夫。   皇后与太子思来想去,也想不出索长友办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加之考虑到蒋云初一向对这位老宫人礼让三分,甚至存着一份尊敬,也便爽快应允,另分别赏赐了一笔容养的银钱。   同一日,莫坤向太子请辞赋闲,他的位置微妙也尴尬,必须得有这种识相的举动。   太子斟酌一阵,说不行,闭门思过三个月,回来后到锦衣卫当差,任指挥同知,暗卫么,我用不着,编入锦衣卫就是了,当然,需得蒋侯筛选一番,他必然明白我的意思。   莫坤恭敬行礼,激动得差点儿哭一鼻子:果然不出云初所料,他真的还有安生时日可享。   他不同于索长友,当官的日子就算不舒坦,却已习惯,不到万不得已,便不愿离开。要不然,之前他又何苦屡次向太子示好。   翌日,帝崩,太子即位,册立太子妃何莲荞为皇后、膝下四岁的长子为太子的同时,册封蒋云初为太子少傅,且在掌领锦衣卫之余,兼任刑部侍郎。   这是除掉之前的捧杀,还是想让蒋云初入阁拜相?百官揣摩不出。   新帝的打算其实就是让云初入阁,但对方目前太年轻,有必要借着刑部侍郎的头衔过渡一番。   之于蒋云初,对刑部的差事很有兴趣,也和别人一样,认为那只是个虚衔,请辞不过,也就挂着,偶尔介入一些整治不成体统的官员的案子就成。   但是,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太乐观了:新帝的确是让他挂个很说得过去的头衔,要他切实参与的事,却涉及方方面面。   有一阵,君臣两个三日有两日在御书房终夜议事,白日更是不消说,下朝之后,新帝就唤上蒋云初、景洛、贺师虞、何岱到养心殿——内阁的人轮班上折子恳请致仕,一个个整日担心着晚节不保,哪里还有心思办正事,根本不能指望。   新帝并不恼,晾他们一年半载,把秦牧之一般的好官提拔上来,再让他们告老还乡也不迟。   蒋云初偶尔却会悻悻的:真不习惯自己勤政还拎着他也勤快理事的帝王,非常怀念得空偷懒在家陪着颜颜的光景。   但也有好处,照这势头,他估摸着撑死了十年内,便能迎来盛世。到那时,就算没辞官赋闲,也能得一阵闲暇光景。   嗯,他心愿之一,始终是有机会就陪颜颜四处走走,徜徉于山水之间。每每在憧憬中看到她绽放的欢颜,总会莞尔而笑。   这期间的贺颜,忙碌而干劲十足:在捕风楼详尽了解十二楼各楼经营之道,十二位楼主逐一正式拜见她,在蒋云初、景洛的严令训诫下,十二楼被她毫无波澜地接管。   如果单纯是这一世的贺颜,她得承认,自己根本不是那块料,不幸亦非常幸运的是,见过了那一世的云初诸多谋算、手段,斟酌领略之后,便能举一反三地化为己用。   也不是一直心绪愉悦。自夏至秋,她全程目睹云初的运筹帷幄、朝堂的几次由他安排引发的动荡,心口总是闷闷的。   太清楚,他在那过程里,要承受多少煎熬,要怎样的日复一日的竭力克制自己。   亦清楚,得益最多的,从来不是他。若不是为着哥哥,事情会简单太多。   那么敏锐的人,对当时的太子上赶着结交的赤诚之心,都是后知后觉:极可能随时随地都在为景家、双亲之事分出心思费尽思量,于是,身边的事只要不是太突兀,便无暇顾及。   他做了太多,知情领情的却有几个?这不是他不在乎她与哥哥就能忽略的。   她将那份心痛藏在心底,尽心打理手边的事,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令她由衷开心的事当然也不少,譬如贺朝被调到五军都督府,譬如景洛以最漂亮的姿态“回归”,重振景家门楣。   为着兄妹两个得以时常相见,景洛认贺师虞为义父、贺夫人为义母,与贺颜名正言顺地兄妹相称,亦与云初像模像样地做起了郎舅。   对此,何岱着实羡慕嫉妒了贺师虞一阵,让贺、景、蒋三家的晚辈得空就去家里坐坐,说说话。他们这些晚辈,自然没有不听从的,只是云初总被绑在东宫或养心殿御书房,贺颜便替他尽这份儿心意。   何岱与夫人谁也不能说云初的不是,毕竟,常显得离不开云初的人,是他们的女婿,对贺颜,也是打心底地喜欢、投缘。熟稔之后,便到蒋家串门,连带地喜欢上了雪狼。   说起来,雪狼和云初一样,不是一般地招人喜欢、得宠,小日子过的不是一般的舒心。   除去这些,贺颜最不能忽略的,当然是恩师、书窈、莲娇、素衣,得空就小聚一番,没空便书信往来。   又一年生辰来临之际,贺颜一直维持着这种情形,从没觉得苦或累,感受到理事的喜悦的时候居多。   贺颜十六岁这一年,许书窈与罗十七按期成婚,蒋云初做了罗十七的傧相,贺颜与母亲、两边的嫂嫂去喝了喜酒。   另外,前杨阁老休妻,杨素衣的母亲顺利来到京城,与女儿相守。   杨阁老及其子嗣,非常明白,再回京城跟寻死无异,彻底歇了回官场的心思,安分低调地度日。   冯湛因着两次无意间的碰面,便对杨素衣存了照顾的心思,几番往来,两人相互生了情愫。冯家长辈开明得很,加之冯夫人在蒋府宴请时见过杨素衣,印象颇佳,总觉得那女孩子被家门拖累了,可怜也委实可惜了,是以,几乎没有磕绊的,便有了冯家请人说项求娶的事。   杨素衣及其母亲郑重地问过贺颜的看法之后,才依照初衷,欣然答应。   同年金秋,冯湛与杨素衣成亲,情形与罗十七、许书窈成亲时大同小异,蒋云初与贺颜均出人出力地帮二人风风光光结为连理。   陆休与何莲娇,是在三四年之后成为眷属。   而在书院时就钟情贺颜的李一行,恩科时高中状元,在翰林院行走半年,便被外放为知府,做出政绩回来,便会成为六部堂官。   可见的锦绣前程。   蒋云初从没施与打压刁难,那边的李一行则始终不问嫁娶之事。   前者是想,有个一直让自己更加珍惜颜颜的人,很好。   后者则想,好歹能让蒋云初长期戒备、愈发珍惜发妻,很好。再怎样,也算是数得上名号的人了不是?   真不是做姿态。有的女孩,一旦入了你的眼,你便再不能看到旁人。   兴许几十年之后,他都会清晰地记得她的一颦一笑,自以前的单纯璀璨,到后来的明艳磊落。   她长大了,成长的步调极稳极美,而他的心,仍旧留在年少时,不能离开,亦无心离开。   .   贺颜十八岁那年冬日,生下女儿宝儿,二十岁开春儿生下儿子珬哥儿。   ——生平中这件大事,她赢了云初,孩子来得比他料想中要早。   宝儿眉眼酷似云初,其余随她;珬哥儿则是眉眼像足了她,其余随云初。   儿女给他们带来的喜悦、冲击,也只有他们自己才知晓。   宝儿、珬哥儿牙牙学语时,雪狼便会乖乖地坐在他们的小床前,歪着头、认真地看着她,好像它能听懂似的。   姐弟两个自一出生,就成了景洛、贺家、及至帝后的心头宝,受尽宠爱。   珬哥儿出生同一年,还有两件大喜事:贺朝与周氏第三个孩子出生,景洛与意中人成亲。   时日趋于完满。   蒋云初更加用心地帮皇帝打理朝政,比之那一世,手段不知柔和了多少倍:   早已腐败到根底的官场,结合颜颜掌管的十二楼整治,让他们相互检举揭发罪行,得到相应的惩戒;   进入内阁,与皇帝一次次调整律例,幅度从微小到大,总历时长达五年,跳着脚反对的官员,总在激愤之后余力不足,要么接受,要么离开官场;   铺路建桥通水一件不落,按部就班做成,与之呼应的,是十二楼联合诸如黄玉兴一般富甲一方的商贾,在各地开设银号,利民兴国。   云初二十四岁位居次辅,仍旧掌领锦衣卫;二十七岁,位居首辅,仍兼任锦衣卫指挥使之余,并统领上十二卫。   位极人臣、荣华之巅,莫过于此。   十二楼的名号在江湖、民间更响亮,任谁提起,都少不得赞一句是最仁义且最富有的帮派。   至于十二楼主何许人,他们却从没见过,只隐约听说,以前是齐公子与柳公子,如今则是颜公子。   蒋云初想辞官赋闲,是在而立之年。   盛世安稳,岁月清平,朝堂除了他,还有终将厚积薄发的景洛、贺朝、秦家子嗣、李一行、冯湛、罗十七等人。没他也一样。   他从不能对任何人说,功名路上并无野心,看起来的确有过,那是为着景家与自家上一辈人的含冤而终,亦是为着自己与颜颜的前程。   要说抱负,他所想过的是沙场峥嵘,而非朝堂的机关算尽。但已到少说也能维持三五十年的盛世,哪有仗可打。如此,便不如过一段闲然岁月。   可他没料到的是,皇帝是他的克星:   那日,皇帝看过他请辞的折子,当即炸了,唤他到养心殿,见面第一句话便是质问:“蒋云初,我到底哪儿对不起你?!”   “……”皇帝私下里一些言辞,一直是让云初非常无语的。   皇帝像足了炸毛的猫,双手搁在书案上,面容现出不安好心的笑,“辞官?做梦!你撂挑子不干了,我这日子怎么过?得了,这事儿翻篇儿了,折子我就当没看过。”   “……”蒋云初想,过几日接着上请辞折子就是了。   皇帝语气缓和下来:“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想干嘛?闹脾气、想偷懒直说就是,哪一回我没纵着你?”   蒋云初不能不说话了:“臣去意已决,请皇上成全。”虽然颜颜总说,有了孩子之后,他越来越不着调,可皇帝跟他半斤八两。那一世,皇帝也不是这德行啊。   “滚!”皇帝说。   蒋云初行礼告退。   皇帝立马气哼哼地反悔,“站住!对了,站着做什么?坐下说话。我真让你气糊涂了。”   蒋云初落座。   皇帝亲自去沏了两杯茶,坐到云初跟前,推心置腹地问:“说说,怎么就要辞官?谁家首辅干三四年就撂挑子?你听说过这种事儿么?你到底知不知道,这些年都做成了哪些大事?建了怎样的功业?退一万步讲,你要是真赋闲了,天下人不得把我骂的找不着北啊?”   蒋云初忍俊不禁,索性坦诚相告:“十七、八岁开始当差,至今十余年,算得闲暇的光景,大多是偷闲躲懒所得。如今同辈、后起之秀繁多,皆是可用之才。要说私心,的确一直有:好生陪伴妻儿亲友。”   “那你作何打算?离京远游?”不知何故,皇帝双眼熠熠生辉,亮得晃人。   “赋闲后,少不得携妻儿离京,看一看锦绣河山。”   皇帝目光愈发兴奋,但是按捺着,喝了两口茶才道:“辞官你就别想了,不可能。这么着吧,我给你半年的假,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待到明年,你我各带各的亲友,北上或是南巡,微服离京,如何?”谁不曾想离开故乡看看远方风景?只看机缘罢了。而他作为帝王,很幸运,这梦可以成真。   蒋云初修长的颈子一梗。这人怎么什么时候都能钻空子?   皇帝哈哈大笑,“就这么定了。”   蒋云初起身告退,“臣回值房,接着写请辞折子。”   “一年,给你一年假。”皇帝的笑愈发畅快,“我后年再同你拉家带口地微服出巡。”   蒋云初头疼不已。   “歇一年,怎么也缓过来了。”皇帝道,“给你一年假之余,加封太子太傅。回来之后,帮我好生调/教太子,懒得碰的朝政我不找你,这样总行了吧?再过个十年八年的,我说不定甩手当太上皇,你想辞官,我也不会不准。谁还不是个人呢?谁不想过些凡俗时日?”   蒋云初实在撑不住,笑了。   皇帝言出必行,在朝堂上告知群臣首辅赋闲一年,同时加封太子太傅,离京前若得空,便去指点太子功课。   这时候的朝堂,不见得干净到底——水至清则无鱼,但一个赛一个的通透明世故,那君臣两个的心思,都能琢磨出几分,自是没有异议。   由此,云初与贺颜、一双儿女,有了第一次远行。   两个孩子一路都活泼泼地笑着,凑到双亲跟前说这说那。   雪狼等同于蒋家另一个孩子,自然随行,时时腻在它跟前的,是一只通体雪白蓝色双眼的猫儿。——这是宝儿出生那一年,云初在街头捡回家的,名字财星,他取的。贺颜总说,这名字俗掉渣了。   财星是个黏人精,黏云初,更黏雪狼,晚间定要睡在雪狼身边,铁了心跟它做异族兄弟的样子。   雪狼着实郁闷了一阵,才接受了这小家伙。   这次出行,雪狼、财星不晕车不晕船,还都没心没肺地吃得胖了些,是一家四口最庆幸的事。要不然,真不知如何是好。   一路走,一路看,贺颜眉眼间始终充盈着笑意——云初憧憬过多次又百看不厌的笑靥。   出行间的七夕夜,停留之地夜间要在水上放河灯。   蒋家四口人也凑趣,提前亲手做了不少河灯。   是夜,一盏盏形状各异的河灯在河流之上悠然远去。宝儿、珬哥儿、雪狼、财星在护卫陪伴下观望,满脸欢喜。   云初与贺颜则立于暖风之中,在城头俯瞰夜景。   盏盏灯光闪烁争辉,如若天上星斗,着实令人惊艳。   蒋云初握住妻子的手。   贺颜轻声慨叹:“这一路,我看到的是山河无隔越,和光无镜尘。”   蒋云初笑一笑。   “你缔造的。”贺颜转头看住他,“阿初,我以你为荣。”   蒋云初却道:“是我们缔造的。有你才有这一切。”   贺颜手掌一转,柔柔地也牢牢地反握住他的手,“我们要一直一直在一起。”   他带她入怀,“永远。”   “永远。”   再重复百千世,他与她,都挣不脱亦绝不肯挣脱宿命的纠缠、爱的轮回。   不问甘苦。   唯求携手度华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