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怎敌她绝色妖娆 作者:八十七   文案:   谢樱时一直以为她那位未来的绿毛龟姨丈冷面无情,老没劲儿了,可是看久了,觉得这人一本正经的样儿居然贼他娘顺眼。   然而,她却不知道,自己任性妄为的样子在对方眼里也老带劲儿了……   .   对于戎马多年的狄烻来说,为家国而活是他的宿命。   但自从遇上谢樱时之后,他决定终此一生,为她搏个太平盛世。   纵横天下无双,怎敌她,绝色妖娆。   *正经老干部x美艳小娇花(男女主双C)   *重点:女主是在男主退婚之后才喜欢上他的,不是第三者插足!!!(三观正,钢钢的!)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甜文   主角:谢樱时,狄烻 ┃ 配角:接档古言《天生娘娘命》 ┃ 其它:冰山腹黑,深情,将军,1V1,HE,宠文   一句话简介:正经老干部x美艳小娇花 ==================== 第1章 柳绿花红   照习俗,三月间桃花最艳的时节,便是女儿家结发及笄,许嫁订亲的佳期。   谢樱时被接回中京也是三月。   傍晚,残霞迫不及待地烧尽了最后一抹红。   万千灯火煌煌亮起,从一开始就盖过了满天星辉,在夜幕下汇聚成璀璨的银河。   汴水穿城不息,自北向南,蜿蜒映出两岸画笔难描的不夜盛景。   倒影中是绣幛花灯装点的红楼翠阁,明堂大门外鲜车怒马,客似云来,水波微荡之际漾开无边的流光溢彩。   只有初升的新月稍逊风情,不像女子描弯的眉毛,却似男子出鞘的吴钩。   谢樱时隔岸看得津津有味,两腮一鼓,将半口酒吐出去。   水面促然涌开浪花,琼楼车马,欢场男女,霎时间都像打碎的碗盏,一片支离破碎。   她双腿叠翘,倚在雕栏边,托着琉璃盏在眼前轻晃。   醇香四溢的葡萄酒在通透的杯壁内打着轻旋,暖晕的灯光下,成色愈发显得清亮,像极了西域胡姬琥珀色的眼珠。   谢樱时没有饮,只是默然瞧着。   杯中的酒很快沉静下来,渐渐映出明眸逴荦中隐露的惆怅。   胡乐悠扬的厅中,胡姬正赤足踏在波斯绒毯上,绕着为自己击鼓打拍的俊秀少年,灵蛇般媚然扭动腰肢,花色绚丽的长裙窣窣飞旋。   秦烺尤显青涩的脸上带着微醺的醉意,手下击出的鼓点也十分随性,却始终与那胡姬四目交缠,眉来眼去地挨身共舞。   片刻曲终,厅内暧昧旖旎的味道也到了最浓处,座间彩声如雷,轰然叫好。   秦烺像是玩得酣畅尽兴了,把铃鼓信手一扔,举杯环视,笑得格外开怀恣意,又在众人的鼓噪起哄下,灌了口酒含在嘴里,刚俯下去要往胡姬丰艳的唇上贴,忽然心神感应般的一凛,侧头果然瞥见那两道似笑非笑的目光正从对面扫过来。   他赶忙装作被酒呛了喉咙,囫囵咽下去,推开怀里的胡姬,抱拳朝左右告罪,回身走过去。   “嘿嘿,中京果然名不虚传,像这等色艺俱佳的胡姬,咱们广陵打着灯笼都找不着。”   “这种质素就被迷得神魂颠倒了,未免也太叫人小瞧你秦大郎君了吧?”   谢樱时翘脚晃着足尖,挑眉觑他的眼神别具讽味。   “怎么跟表兄说话呢?”   秦烺挨到她旁边坐下,示意陪酒的女侍添杯把盏:“既然来了,不就图个大家尽情消遣么?之前可是你说想散心解闷,我这才……”   他还没说完,话就让背后一阵放浪的笑声压了下去。   “哈哈哈,要我说,谢氏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到了榻上还不是跟寻常小娘子一般模样,又不会多长出什么来……”   笑侃声隔墙传过来,含着醉意,更显得猥琐十足。   “这话不见得,多长出什么自是不能,可谢氏女历朝历代充入后宫不计其数,定然有过人之处,说不定……嘿嘿,都有家传的独门媚.术,能叫男人欲.仙.欲.死!”   露骨之极的话登时又引起一阵哄笑,随即有人接口长叹:“可惜啊,自古都是‘寒门莫望谢氏女’,若能尝尝滋味,死了也值啊!”   “那有什么不能,当初谢家不是有人嫁给一个姓秦的五品知州么?咱们若是逮着机会,说不定也能……”   秦烺早已面色铁青,一块刚拿在手里的蜜瓜被捏碎成两半,汁水迸流。   他甩手摔在地上,霍地站起身,刚要追出去,就被一把扯住。   “拉我做什么?你坐着别动,等我出去收拾那几只猪狗,呵,今晚若不扒他们一层皮,我这秦字便倒过来写!”   “既然是猪狗,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   谢樱时把秦烺拉回身边坐下,递了块帕子给他擦手,又轻轻将旁边的移门推开条缝,望着廊间那个肥胖的身躯被左右众人簇拥着转过拐角。   “别急,我有法子,回头好好教教他们做猪狗的规矩。”   ·   夕阳伴着静街鼓落下。   角楼下的长街空空荡荡,连邻近的巷陌也人影难觅。   秦烺懒懒地叹了口气,靠回去搓着手臂:“好冷,都三月了,中京这什么鬼天气!”   谢樱时百无聊赖地望着车马繁华的汴水对岸,贝齿上下轻合,嗑出瓜子仁,艳色的红唇将咬碎的皮壳吐在脚边。   “你到底打探清楚没有,人是打这过么?”   秦烺瞧着她脚边那一大片瓜子壳,忍住打到半截的呵欠,脸上却陪起笑。   “那是自然,这两日我打探得清清楚楚,姓邢的那头‘猪’每晚必去西市的胡姬酒肆,泡到天亮才走,这条道是必经之路。”   说到这里嘁声一哼:“他爹不过是个尚书右仆射,连政事堂都进不得的人,在朝中根本没什么斤两。生个儿子偏不成器,灌了几口黄汤便不知天高地厚,竟敢惹到咱们头上来了。”   谢樱时呵然翻个似笑非笑的白眼:“无妨,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既然邢尚书没空教儿子,咱们就替他管教管教,省得真闯出祸来,遗害家门。”   夜色渐浓,风也大了,水中煌煌的浮华倒影失了本相,变得光怪陆离起来。   笃笃的马蹄声响起,前面长街暗处驶出一辆双驾缦车。   “来了!”秦烺指着来车两眼一亮。   “不会弄错吧?”谢樱时拿余光打量,语气懒懒。   “车我认得,绝对错不了。”   秦烺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的坏笑:“我先下去,你预备着,等放近了就动手。”   谢樱时唇角撩着促狭的兴奋,拍拍手上的皮壳残渣,示意他自去,好整以暇地冷眼瞧那辆车到了角楼下,便挥袖一甩,将早已扣在指间的玉珠飞掷而出。   .   “时候不早了,再走快些。”   赶车的人闻言,在外面应了声“是”,随即又试探问:“大公子,那个经略安抚使比咱们早一步进京,就算没面圣,恐怕也已经到处散布言语,对咱们不利。”   “不怕,由他说去,只要朝中还有人肯听咱们说话就行了。”   车内的人不急不缓地回了一句,语声淡如清风。   “若杨枢密和御史台的那些人真在西市酒肆里,咱们就这么去见,恐怕不妥吧?”   “边关几万将士盼着粮草,早一刻总比迟一刻好,稍时我一个人上去,你不必跟着。”   车轮碾过青石拼接的勾缝,劲风恰好被辄响和蹄铁的碎踏遮盖住,垂在檐子下的风灯几乎悄然无声的熄灭了。   赶车的冗髯汉子勒马跳下梆盘,拔出腰间的长刀护在车旁。   长街前后都被幽暗笼罩,左右则是铁壁般的坊墙,周围角楼巍巍矗立,恍如阴间吃人的夜叉巨鬼。   凭空冒起的雾气越来越浓,四下里漫散开来。   车里像是有人说了句什么,冗髯汉子点了下头,按刀飞奔而去。   片刻间,对面已前路难辨,缦车也裹缠在氤氲的灰白中。   混沌最浓处慢慢渗出腥艳的颜色。   伴着几声阴测测的嬉笑,一身红衫的女子飘然而至,衣袂猎猎,仿佛当空招展的彩绫。   夜风撩开万千青丝,露出她眉目如画却冷淡漠然的脸。   月光朦胧,侧映着白霜似的肤色,配上红唇微翘掠起那丝妩媚,勾勒出凄清绝艳的容颜。   驮马嘶鸣间,她飘然落近,披帛一卷,扯下半幅帷帘。   车内没有动静,里面却实实的有人,公服劲袍,正襟危坐,上半身隐在暗处,看不清面孔,但绝对不是那种脑满肠肥的人。   她愣了下,才掩去脸上的错愕,双足一弹,倒退回去,浓雾中传来一声略显刻意的轻叹。   “夜深了,郎君小心,莫要走错了路……”   话音幽幽飘远,再没半点声息。   先前那冗髯汉子提刀奔回来,附在缦车的侧窗旁:“大公子,我追上去,瞧瞧是什么对头?”   “不必了。”   车驾内的人调子沉沉,却又平淡地应了一声:“不是冲着咱们来的,放她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谢樱时:虽然搞错了,但我不能输了气势,必须把女鬼装到底…… 第2章 隔墙有耳   二更末。   夜已是最沉的时候,风不再劲烈,月光也散淡无神。   棂星门上“永昌侯府”的匾书朦胧染着一层冷色,却依旧清晰可辨,几乎和白日里没什么两样。   谢樱时绕了半个府院,越过高墙,轻巧地落入后苑。   从这里到她的甯悦轩是捷径,也最僻静,只不过水榭边那条湖石凿砌的幽长窄道是必经之路,无论如何也绕不开。   万籁俱寂,檐下一溜泛黄的灯随风摇曳,这座堪比王邸的侯府宅院已经完完全全的清静下来。   瞧不见无情的人,也听不到那些无义的话,这里似乎也没那么讨厌了。   她深吸了一口带着花香的夜风,不由放缓了步子,然而才将将走到半截,就觉出左近异样的气息。   “哟,谁躲在这呢,怕是久候了吧?”   侧后的湖石间传出一声极细微的低呼。   略静了片刻,一个只有十二三岁的少女慢慢挪出来,脸上仍带着尴尬,显然没料到会被人发觉,不大自然地冲她扯了下唇角。   “阿姊,你去哪里了?这么晚才回来。”   谢樱时背心倚着湖石,睨着她微笑。   “所以呢?你就专门在这候着我?嗯,看不出小小年纪,礼数倒蛮周细的,瞧来这些年,姨娘教得还真好。”   那少女笑容一僵,忍着气没发作。   “我在汀兰阁服侍母亲用汤药,刚才出来,恰好路过而已。倒是阿姊,深更半夜的这幅打扮,也不知道先前禀告过耶耶没有。”   说着,目光在谢樱时那身鲜艳的红衣上打量,眉眼间透着挑衅。   谢樱时一笑置之,继续往前走。   “桐秋,你也不算小了,规矩还用我教你么?就算是亲生亲养的,你也只能叫一声姨娘,真要在台面上喊错了,那可就不大好了。”   那少女的脸色登时泛青,追上两步:“谢樱时,你别装模作样,这话有本事到耶耶面前去说。哼,就凭这幅打扮,瞧他饶不饶你。”   “成啊,你只管去告诉谢东楼,看他信你还是信我。”   “你……你竟敢直呼耶耶的名讳!”   “怎么,没胆子啊?”   谢樱时走上乱石堆砌的台阶,回身俯着她冷笑:“实话说了吧,你挂在嘴边的烺哥哥,今日陪我玩了一整天,这身衣裳就是他特意买给我的,好看得紧吧?”   说完也不管谢桐秋的脸色有多难看,娇声轻笑,提着嫣红的裙摆扬长而去。   .   夜风陡疾,卷进长廊的阑额下,拂在身上格外沁寒。   谢樱时把手拢在袖子里,拖着步子迤迤向前走,垂着脚下的目光也是冷的。   出了那条窄道后,她脸上再没有一丝笑意,口舌上占了便宜的快意非但没能让心情好起来,反而更加烦躁郁闷。   有点像当初第一次听说谢桐秋的存在,整个人再也无法平静下来。   因为她不光是自己的庶妹,也是表妹。   这个只小她两岁的少女,就是自己嫡亲的姨母所生。   而这一切,似乎从刚开始就已经注定了结局。   谢家向来香烟不盛,父亲谢东楼是嫡传的独根,十来岁就承袭了永昌侯的爵位。   广陵谢氏的名号天下皆闻,因着世代与皇室联姻,势力之盛即使在高门士族林立的中京也鲜有匹敌。   当今太后,今上皇帝的生母就是谢家长女,父亲的亲姐。   正因如此,能嫁入谢家的女子自然也非同寻常。   母亲皇甫甯是上柱国武宁节度使家的千金,文武双全,容貌之美更是世间少有。   按着谢氏不成文的规矩,武将家的女子是绝不能入室为妻的,可两人偏就走到了一起,起初的几年也的确琴瑟和鸣,如胶似漆。   然而,看似美满平静的生活很快就被彻底打破了。   母亲怀孕之后,娘家的继妹皇甫宜就以陪伴起居为由住进了永昌侯府。   或许是早有预谋,又或者是见了谢东楼的风姿气度,以至难以自持,借着近水楼台的机会,竟然真的搭上了自己的亲姐夫,在皇甫甯十月怀胎生下谢樱时后,仍然隔三差五地前来相会。   不过,纸终究包不住火。   就在谢樱时刚过周岁之际,事情被皇甫甯当场撞破,同时也得知继妹已经怀了自家郎君的孩子。   此后数年,谢家再无宁日。   但恨再深也有精疲力尽的时候,勉强忍到谢樱时七岁时,母亲割发立誓,与谢东楼恩断义绝,从此离开了永昌侯府。   很快,皇甫宜带着谢桐秋进了门,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   就在那晚,被怒火遮了眼的谢樱时点了一把大火,差点将整座宅子付之一炬。   之后,她也离开了侯府,被送到千里之外广陵老家,整整八年……   谢樱时没走正路,翻后窗回到甯悦轩。   从广陵带来的两个小婢心眼实诚,等到这会子也没歇着,见她回来,忙预备夜宵和沐浴的热汤。   她叫两人不必服侍都去睡了,脱下那身扮鬼的红衫红裙,仔细藏掖好,然后褪尽衣裳,将自己浸在浴桶中。   热腾腾的水汽熏上来,蒸去疲乏,却驱不散心头的不快。   她微微睁开眼,在白雾氤氲中望着水中映出的面容。   即便神色郁郁,这张脸依旧梨涡生媚,眉眼含情,但和记忆中的娘亲大相径庭,反而跟谢东楼有几分神似。   一股难以言喻的恨意涌上来,谢樱时抬掌拍下去,手脚并用,将那桶水搅得天翻地覆……   .   谢樱时不知道是何时睡下的,醒来已是晌午。   外面日头高悬,天气还不错。   随便吃了两块点心,闲极无聊,打算还是溜出门去找秦烺。   她没走之前的捷径,从别处绕了个远,刚到后院,隔墙就听水榭那边传来女人的笑语声。   其中一个是谢桐秋的亲娘皇甫宜,另外那个也不陌生。   出于好奇,她悄声上前,透过墙上砖雕的缝隙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竟是皇甫家最小的女儿皇甫宓。   这人谢樱时当年也见过,辈分虽长,却比她大不了几岁。   由于也是外祖的继室所生,所以跟母亲和皇甫宜之间自然亲疏有别。   “阿姊,听说谢家那个小孽障回来了?”皇甫宓挽着自家姐姐,低声嘀咕。   皇甫宜脸上阴云闪过,旋即淡淡一笑:“都八年了,也该回来了。再说当初的确是我对不起大姐,那孩子恼我也是理所当然的。”   “怎么是理所当然?”   皇甫宓拉着她,脸上透着厌恶和不忿:“侯君和大姐早就相看两厌,又不是阿姊你的错,那小孽障不分青红皂白,居然干下放火杀人的勾当,小小年纪就这般阴毒,现下长大了,搁在身边你还能睡得安稳?”   皇甫宜撇唇轻斥:“别胡说,叫人听到了还了得,这都是郎君的意思,也是及笄的年纪了,这次回来少不得要把婚事定下。”   “那你可得留心在意,如今圣上年幼,轮不到她入宫,可有名有望的藩王殿下却不在少数,一旦让那丫头攀上高枝得了势,指不定会翻起什么风浪来。”   “啧,你这脾气总也改不了,就是说话不知道避忌。”   皇甫宜拉着她坐下,连连示意收声:“行了,不说这些,我听闻你最近还跟长乐王殿下来往,是不是?”   “这是谁同你说的?”皇甫宓不料她忽然提起这个,神色顿时尴尬起来。   “你别管我怎么听说的,要紧的是不能让狄家知道,否则你那门好亲事还要不要了?”   “什么好亲事,那个狄烻有什么了不得?也不知阿耶先前怎么想的,居然真叫我嫁一个只懂带兵打仗的粗汉。”   皇甫宜掩唇笑起来:“从小大的不是你要死要活的非狄家大公子不嫁么,如今怎么又说起嫌弃的话来了?”   “那时候真是少不更事瞎了眼,觉得他英雄了得,又生得好看,可哪知道……居然是个榆木疙瘩做的,不懂风情也就罢了,你说十句都等不来他一句,这样的人有什么趣?”   皇甫宓大倒苦水,说得眼圈都红了。   “小时候还好,后来两三年都见不着一回,要是真成了婚,他整日不是出征就是巡阅,跟叫我活守寡有什么分别?‘世贵休嫁狄家郎’,当真是半点不错!”   “别说气话,前不久才定的亲,哪能这般儿戏?那狄家大公子将来必是国之柱石,多少名门闺秀都惦记不上呢,我听郎君说他近日便要回京述职,你可千万别再胡闹,不然没你的好……”   谢樱时没兴趣再听这对令人作呕的姐妹说话,又有点不甘心就这么走了,目光逡巡之际,瞥见不远处那棵石榴树的枝杈间吊着一个硕大的蜂巢。   她唇角挑起一丝不怀好意的笑,悄没声息地跃上树梢,顺势将那蜂巢踢飞出去,恰好落到墙外。   “咦,怎么回事,哪里来的蜇人蜂子?”   “哎呀!来人,快来人呐——”   “还叫什么人,赶紧跑啊!”   谢樱时隔着砖雕的缝隙,饶有兴味地欣赏那两人逃出水榭的狼狈样,心下一阵痛快,索性也不翻墙了,直接越过两重院落,到前面马房选了匹马,然后从侯府正门堂而皇之地离开。   她心情不错,一路飞驰,可没走多远,那马就呼呼喘气,不断嘶鸣,没头苍蝇似的乱奔起来。   谢樱时自负轻功了得,马术却不精通,不由慌了手脚,怕这畜生真到大街上发狂,赶紧跳下来拿鞭子套住鞍辔。   可那马仍旧癫跳不止,怎么也拉不住。   她急得不行,又不想回去让人看笑话,正没主意,猛然看到一个正策马徐徐走来的男子。 第3章 春波澹澹   狄烻低睨着双眸,目光凝在手中的牛皮缰绳上,脑袋里盘旋思想的仍是枢密院尚未签批的那两百船粮草。   当然,还有永昌侯府莫名其妙的邀请。   外戚勋贵私下结交武将是大忌,他入京还不到一日,就匆忙约见,便更显得蹊跷。   或许,真意并不是为了公事……   清亮焦急的呼喊打断了思绪。   他循声抬头,看到前面巷子里正拉着纵跳的骏马求救的小姑娘。   看清对方容貌的一霎,他不由愣了下,随即催马迎了上去。   “这马突然发狂,可……可否请郎君援手?”   谢樱时对这个喊了半天才应的人有点不以为然,瞧那衣着气度也不是寻常市井之徒,见女子受困,尤其是像她这样貌美年少的,居然不赶紧过来相帮,还要一通三催四请。   不过她现在有求于人,脸上还是刻意带着几分恳切。   对方已经下了马,解开披风,接手拽住缰绳,那马儿登时拖不动人了,呼哧带喘地扭动身子发出哀鸣。   谢樱时暗地里松了口气,眼头活亮地把披风接在手里替他拿着,小脸盈起讨人欢喜的笑。   狄烻动作一顿,转头看她,眼底全是审视的意味,但还是由她拿了过去。   谢樱时从来没见过这般深沉逼人的目光,被瞧得极不自在,朝边上挪了挪,双手觉出披风里未散的体温,心里不觉微起异样。   那马这时已经大致安静下来,只是还在低低的喘.息。   狄烻在马鬃上轻抚了几下,顺势向后摸。   脱去了披风,他身上便只一件黑缎单袍,抬手时袖子翻落,露出精壮结实,筋络起伏的小臂,一看就是习武日久所致。   但他的手指却瘦而修长,骨节分明,不但不显得粗粝,反而有种力道十足的美。   谢樱时不由把眼梢向上挑,顺着坚实的胸膛,宽挺的双肩,移上那张堪称俊美,线条却又莫名透着冷硬的面庞。   应该说,这男子的样貌身形都算得上品,但却不符合她的喜好。   比较起来,她还是更喜欢那种温润如玉,儒雅翩翩的俊俏郎君。   “不是马发狂。”   狄烻这时开了口,解开绑在马腹上的系带,取下鞍具翻转过来:“是夹层破了,里面的木衬摩伤了马背,马儿忍不得了才会如此。”   谢樱时凑上去看了一眼,那马鞍背后的衬皮果然被磨开了一道口子,能看到木衬的棱角,上面血迹殷然。   才只片刻的工夫便找到了问题症结所在,这人还真有点本事。   谢樱时开始对他有点刮目相看,却听对方又问:“有帕子么?”   “有!”   谢樱时下意识响亮地回答了一声,从身上摸出丝帕才醒觉把这东西交给陌生男子有些不大妥当,但又不好再反悔,只好硬着头皮递了过去。   对方并没有看,拿过来缠在里面外露的木衬上,然后从腰间的蹀躞带上解下皮囊,截了一小片下来,又取了块松香拿火折烧化了做胶,片刻间就将磨破的口子补好了。   “这样就好了?”   谢樱时看他把鞍具绑回马背上,眨巴着眼睛问。   狄烻没立刻答话,把腹带束紧,牵马走了几步才道:“走得慢些,不出远门,能将就用一用,这衬皮用得年头久了,最好还是换块新的。”   “那就好,若不是郎君,我今日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她欢然道谢,发现对方幽深的眸又凝在自己身上,仿佛暗含深意。   果然天下男子都是一样,见了貌美的女子就管不住自己那双眼珠子了。   谢樱时不喜欢被人这般逾礼地盯着瞧,尤其这人貌似平静的眸色中还暗蕴着深沉,叫她猜不透虚实。   “哦,那个……我今日出门太急,身上没带什么东西,不知郎君府上何处,明日我遣人送谢仪过去。”   谢樱时打破沉默,却有点语无伦次。   “不必了。”   狄烻微蹙了下眉,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声音依旧平淡。   “那,你……”   谢樱时杏眸随着他下移的目光一垂,才发觉那件披风还在手里,正被自己紧紧捂在胸口。   “袍子给我。”   她闻言耳根一热,像个犯了错的跟班长随,赶忙双手捧了过去。   狄烻拎着衣襟,展旗般在半空里一抖,披上肩头,双手抻了袖子,略略束了下系带,跃上自己的马,沿路而去,再没有看她一眼。   谢樱时站在那里张望许久,直到那背影隐没在巷尾,也没弄明白他最后是喜是怒。   她吁了口气,不由自主学着对方的身手跃上鞍具,策骑一直走上正街。   那马果然安安稳稳,没再撂一下蹄子。   .   相比占地广阔,僻处幽静的永昌侯府,秦家在中京的宅邸正位于东城闹市,地方也不大,只有三进院落,但奢华精致却丝毫不落下风。   “寒门莫望谢氏女”,这话在大夏朝人尽皆知,就连寻常官宦家想与广陵谢氏联姻也是痴心妄想。   然而当年谢家的幺女,也就是谢樱时的小姑偏就破了这条规矩,一心一意嫁了个外放的五品小官,引得京中无数人唏嘘哗然。   不过,那位姓秦的小官却也不是等闲之辈,数年间就从小小知州做到了盐铁、度支、户部三司制置使,后来更位列宰执。   可惜迎娶谢家女这回事毕竟惹了众怒,在中京里施展不开拳脚,便兼职做了东南市舶司提举,常驻广陵,远离是非,倒也逍遥快活。   十余年来,不光家资富可敌国,更将天下财税半数都握在手中。   有这样的姑姑和姑丈,谢樱时在广陵的八年自然过的是神仙般逍遥的日子。   加上遭际可怜,姑家更将她视如己出,百般宠爱,俨然比亲儿更甚。   此时秦府的小厅开筵似的铺开了席面,十几道精美的菜肴汤品摆了满满一桌子。   谢樱时含着半口馄饨,又从叫花鸡上撕下一条腿大嚼起来。   “好歹你也是谢氏女,怎么跟饿狼似的?那女人在家,你连口饱饭都吃不上?”秦烺实在看不下去了,忍不住揶揄她的吃相。   “你别打岔,我还没说完呢。”   谢樱时舀了两勺鸡汤,把满口的食物送下去:“你是没瞧见她们被胡蜂蛰的模样,尤其是那个皇甫宓,鞋子都跑掉了,想想就好笑。”   “皇甫宓?”   “啧,就是我阿翁那个老来女,都已经定亲了,居然还跟别的男子纠缠不清,果然跟皇甫宜是一对好姐妹,所以我这是替天行道,还算手下留情了呢。”   她说得眉飞色舞,没留神打了个嗝,抚着胸口自己顺起气来。   “这么说来,那个狄家大公子无缘无故成了‘绿毛龟’,要是真娶了回家才发觉,还不得闹翻了天?”   秦烺顺着她的话往下推演,又狭眸摇了摇头。   “可是皇甫家和崇国公狄家是几辈子的生死交情,就算要退婚,恐怕也不至于撕破脸吧?我看你别跟着瞎哄,别人的事随他们闹去,想想自己才是正本,阿舅这两日有没有提给你定亲的事?”   秦烺话头一转,挪着凳子凑近帮她盛汤。   “提又怎么样,不提又怎么样,反正我一不理,二不从,随他说去。”   被他这一提,谢樱时也觉得了无趣味,拿调羹舀起馄饨,配着汤水一口接一口地塞进嘴里。   秦烺继续给她布菜:“晓得你的脾气,可这么硬顶着也不是个办法,说不得什么时候咱们还得躲回广陵去。哎,我就是想不通,明知道有这些烦心事,你当初为何还要答应回京?”   “是谢东楼发的话,又不是我要回来,既然不嫌麻烦,那我就回来成全他们呗。”   .   谢樱时和秦烺在城里闲晃了一整天,还吃了顿胡饼配水盆羊肉,日落时分才回到永昌侯府。   刚下马就听仆厮说谢东楼叫她到正宅说话。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她也知道为的什么。   溜达着步子过了中门,来到前院,还没上石阶,就远远看见父亲负手站在厅间,面色微寒地对着中堂那幅手书。   她不情愿地走进去,也不见礼问候,就这么隔了七八步站着,漠然瞧着一旁。   “不好好呆在家里读书,又去哪里了?”谢东楼没转身,语气冷冷地问。   谢樱时忍不住笑出来:“耶耶的意思,是想考较我这八年都读了什么书?”   话音未落,对面的人猛地回过身来,面色沉峻,颇有种逼人的气势。   隔了这么些年,他的样子似乎没怎么变,依旧是翩然入骨的俊美,倘若不是眉宇间藏蕴的那股怒气,只是淡淡的注视,能叫你生出天性温柔深情的错觉。   然而错觉终归是错觉,没人比谢樱时更知道他究竟有多么绝情无耻。   所以现下瞧着这张脸,仍旧让她打心眼里厌恶。   “我跟表哥去街上看稀罕了。”   或许是听她回话了,谢东楼面色稍缓,语气依旧冷硬:“阿鳞要读书应考,以后你少往他那跑。”   他轻咳了一声,撩袍坐到罗汉床上:“过几日就是你阿翁的六十寿辰,到时候我备些东西,你去一趟皇甫家吧。”   作者有话要说:  秦烺:我家超有钱……但是,我莫得零花钱,还得找阿沅要,我觉得我不是亲生的┭┮﹏┭┮   谢樱时:男孩穷养,女孩富养╮(╯▽╰)╭ 第4章 眼中深谷   外祖的生辰是三天后。   皇甫宜带着谢桐秋提前半日就出发了,随行的大车有七八辆,寿礼带得不计其数。   谢樱时一来不愿凑这个热闹,二来对外祖当初纵容皇甫宜心怀怨忿,刻意不跟她们同路,当日一早才慢悠悠地上车起行。   皇甫家并不在中京,而是相隔数十里外的颍川城。   那里是京畿的门户,又扼守漕运的咽喉,自来都是天下一等一的紧要之处。   当年外祖皇甫尚明出征塞外,大破建奴八部,掠地千里,一时声名鹊起,受封节度使衔,戍守颍川。   然而相比赫赫军功,在家务事上他却是糊涂一世。   至少谢樱时是这么想的。   清晨出发,等到时已是午后。   相较中京而言,颍川城并不算大,皇甫家的宅邸在最显赫的位置,沿着正街走过去,离得老远就瞧见宾客盈门,贺幛满堂。   皇甫宜和谢桐秋也盛装在那里张罗迎客,俨然是主家的模样。   谢樱时正要撤手放下侧窗的珠帘,蓦然瞧见一辆眼熟的双驾缦车徐徐停在府门外。   很快,一个身形挺拔,侧颜冷峻的男子从里面出来。   谢樱时一眼就认出他是前几日帮自己勒马修补鞍具的人。   他怎么会来这里?   兴许是外祖的部下,也赶着来贺寿。   原本没什么大不了,可那辆马车却莫名叫她眼皮子直跳,还生出些许不大好的预感。   车驾停在门前,两个捧鎏金香毬的婢女先下来左后撩开罩帷,谢樱时才从里面莲步款款地走出来,甫一现身,就引得周围纷纷侧目惊叹。   皇甫宜照旧是那副温良贤淑的和颜悦色,见她过来,招手微笑:“阿沅来了,快进去吧,你阿翁昨日念叨了一晚上呢。”   喜庆的场合,又在众目睽睽之下,谢樱时自重身份,没心思置气,含笑依礼叫了声“姨母”,跟着知客的家院往里走,隐约还听人在背后低声议论。   “好香的车驾,这就是谢家的嫡长女,不是说一直养在广陵老家么,怎的回来了?”   “人家爱回来便回来,与你何干,管得着么?”   “就是,就是,如此国色天香,宫里又有几个人及得上,谢氏女当真名不虚传。”   “寒门莫望谢氏女,唉……”   谢桐秋咬唇瞪着那只比自己大着两岁,却已风姿绰约的背影迤迤走进中庭,本来端然俏丽的小脸变得难看之极。   “娘,你瞧她那得意样,刚才还故意那般称呼,简直没把你放在眼里!”   “胡说什么,今日是你阿翁的寿辰,别多言惹事。”   皇甫宜将不悦遮掩过去,冲她丢个眼色,脸上又恢复了温婉的常态。   “娘,这口气怎么咽得下?你没瞧见么,她坐的还是御赐的楼辇,耶耶怎么会……”   谢桐秋仍是满脸委屈,恨声不依不饶,换来的却是冷眼一瞪。   “你若想让人家更看轻你,那就接着在这嚷嚷。”   .   谢樱时被引去后进的花厅,那里没有旁人,像是专为她预备的。   “今日来客甚多,主人正在后面同几位将军说话,请娘子先稍待片刻。”   家院恭恭敬敬说完这话,叫下头的人奉上香茗,便告退去禀报。   谢樱时走了一路也确实口干了,端起茶来润喉,眼梢百无聊赖地瞥向一旁。   越过敞开的菱花窗子和花木茂盛的园子,目光落在廊下一道身影上,正是之前在大门口瞧见的那个男子。   旁边另有几名高谈阔论的宾客,他似乎也在其中,但没有说话,只是负手默然站在那里。   她正诧异又瞧见他,对方像也心有所感似的,蓦然转头,恰好迎上他望过来的目光。   同他淡色深敛的眸相触的一瞬,谢樱时脑中不由闪过那辆马车,登时心虚起来,赶紧别开头,装作品茗的样子,又忍不住拿眼梢暗瞥。   窗外那两道目光好像并没移开,而且分明能觉出其中探究的意味。   怎么,莫非已经瞧出她就是那天扮女鬼的人?   谢樱时倒不在乎被他揭穿底细,也不怕任何人要挟,犟脾气犯起来,暗地里捻了颗玉珠,指间一弹,无声无息地穿窗激射而出。   劲风拂面,几乎掠着对方的鬓角飞过,“啪”的一声深嵌在旁边的廊柱上。   那人脸上微露诧色,旋即恢复如常,避开那挑衅的目光,不再与她对视。   这时候有仆厮快步过来,到他身旁耳语。   谢樱时自觉占了上风,挑了下唇角,冲旁边问:“哎,外面那个是哪里的客人?”   “不知娘子问的是哪一个?”   “就是柱子边上,穿黑袍的那个。”   “黑袍……没有啊,娘子莫不是看差了?”身后的小婢朝窗外张望着,一脸莫名其妙。   谢樱时轻啧了一声,转过头去,那根嵌着玉珠的柱旁已经没了人影,左近院墙的宝瓶门内却有一抹黑色的袍角闪没。   “哦,罢了,可能人走了。”   她嘴上不以为意,却不禁失望,仿佛一团乱麻缠在心里没抓没挠,别说喝茶,连坐都坐不住了,索性起身,也不叫人跟着,出厅追进那扇宝瓶门。   刚转进左手边的游廊,迎面就见一个锦袍玉冠的人走过来。   谢樱时并不识得,却也躲不开了,只好顾着仪态不急不缓地走过去,打算随便见个礼就走。   “冒昧请问,娘子可是姓谢?”   那人先她一步停下来打着问询。   谢樱时没料到会被拦住,也只能停住步子微笑应答:“不知这位郎君如何称呼?”   “不敢劳娘子动问,某家姓高,单名一个昍字。”   高?   这可是大夏国姓,难不成他是什么宗室藩王。   谢樱时一怔,不自禁地抬眸望向对方。   那人见她一双秋水盈盈的眸看过来,脸上笑容更甚。   “长乐王殿下?”   没等他开口,背后便传来一声娇柔的呼唤。   谢樱时循声望去,只见皇甫宓一副花枝招展的装扮快步走来。   闹了半天这就是长乐王,皇甫宓自承与其有染的人。   怨不得区区一个节度使能劳宗室藩王大驾登门贺寿,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谢樱时不由一阵犯恶心,那边皇甫宓却是两眼含情脉脉,蓦然瞧见她,满面春意的脸色登时一沉。   “你怎么在这里?”   “阿翁要见,我不赶紧去怎么成,宓姨这是来找殿下的吧?”   谢樱时目光扫过她簪在高髻上的牡丹花,睨在刻意梳成分肖状遮掩着额角的鬓间,露出如花少女特有的酥甜笑容。   皇甫宓却想起那日忽然落在水榭边的胡蜂窝,眉角不自禁地跳了跳。   她不喜欢这个害死人不偿命的甥女,更没心思搭理,眼见她莫名其妙和长乐王在一处,不由更是生厌,随口“嗯”了一声:“那你快去吧,别叫他老人家等急了。”   转回头,走近高昍身旁,望着张俊美入骨的面庞,想着对方为了自己不顾尊卑,亲自前来贺寿,那万般柔情又在胸中激涌澎湃,上去挽住他臂膀媚笑。   “殿下何时到的,怎的之前不同我说?”   高昍那条臂膀负毫无动静,像充耳不闻,侧眸睨着那娉婷袅娜的背影转过拐角,唇角撩撩翘起。   “问你句话。”   “殿下请说。”   “谢家的嫡女,是叫作樱时吧?” 第5章 故技重施   时隔八年,皇甫家的院落格局并没多大变化。   谢樱时走得还算轻车熟路,很快就到了内苑的水阁。   那里是外祖闲暇时读书的地方,极少让外客进出。   谢樱时正寻思怎么溜过去看看,先前那名家院刚好出门瞧见。   “娘子怎的自己过来了?方才主人又请了位要紧的客人相见,娘子若等不得,老奴再去禀报一声?”   “我无妨,不过……到底是什么要紧的客人?”   没等那家院开口回答,就被水阁内熟悉而又中气十足的声音打断:“是谁在外面吵闹?”   那家院赶忙响亮地应道:“回主人话,是谢家大娘子拜见。”   “是阿沅么?快,快叫她进来!”   阁内的声音陡然惊喜难抑似的发颤起来。   这下子躲也躲不过了,看那家院推开门,谢樱时只能心怀别扭地走了进去。   阁子里两面窗都开着,但也难言敞亮。   皇甫尚明端坐在中堂下,腰板依旧笔直,面容却已老态毕现,眼褶和白发间尽显英雄迟暮的颓然。   见到八年未见的外孙女,老人有一霎的怔迟,望着出落成娇艳少女的谢樱时,眼中神采盈盈,又含着难掩的愧疚。   谢樱时虽然对旧事无法释怀,可看到那张和从前一样慈蔼的脸,不知怎么的就心软了,上前盈盈拜倒,红着眼眶叫了声“阿翁”。   “好,好,来了就好。”   皇甫尚明也目中含泪,连连颔首,扶起她打量,多年来的隔阂仿佛一扫而清。   忽而醒觉边上有人,有些失态,正了正身,冲下首微笑:“偈奴,还记得阿沅么?从前大娘抱她回家,你还见过的。”   没待对方回答,又拉着谢樱时:“小丫头怕是早忘了,这是狄家大郎,你小时候顽皮,还总挑人家练功的时候过去捣乱。”   这话谢樱时大半没入耳,只着意听到“狄家大郎”,脑中不自禁地开始将这四个字和皇甫宓背叛的未婚夫连在一起。   原来他就是那只“绿毛龟”……   她唇角抽颤了下,勉强绷着笑意望过去,刚要自居晚辈行礼,坐在对面的人已经站了起来,深凛的目光只在她脸上略停了一下便即挪开,像根本没见过她似的。   “令公多时未见谢家大娘子,偈奴便不打扰了,稍时再来拜见。”   “哎,且慢。”   皇甫尚明赶忙叫住,面色一正,和然对谢樱时道:“阿翁这里还有些要紧事处置,你且去前面歇着,等吃了筵再过来,阿翁有好些话要跟你说。”   谢樱时已经解开了心头的谜团,但想起刚才皇甫宓看长乐王时那副恨不得化在对方怀里的样,忽然对这位狄家大公子愈发同情,也更加好奇两人究竟要说什么。   然而这时候留下来毕竟不合时宜,于是依礼告退,转身之际还在狄烻挺拔的身条和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偷瞄了两眼。   等她推门出去,皇甫尚明脸上的笑容也随即淡落,向后一靠,闭目长叹。   “令公寿辰大喜之日,之前那话原不该提,但偈奴自认并非良配,况且眼下边关战事正是紧要关头,私事无暇顾忌,深恐误了三娘子终身……”   “你不必说了,若能得你为婿,老夫此生还有何求,可惜宓娘她……没有这个福气配你。”   .   寿宴在傍晚开始。   正堂前后两进院子摆了不下百席,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谢樱时向来不喜欢这种假模假式的场合,加上座间又有几张讨人厌的脸,让她极不自在。   好在席到半截就有仆婢来传话,她起身跟去后进的小厅,皇甫尚明已经坐在那里饮茶了。   老人八年未见她,说不完的旧话别情,不知不觉就聊到了夜深时分,仍意犹未尽。   “既然来了,便先不忙回去,多在这里住几日吧。”   谢樱时一想到和那对母女外加皇甫宓呆在同一处屋檐下,就觉得膈应,脑中转了下念头,笑盈盈的俏脸露出为难之色。   “阿翁,我这次还想趁机去瞧瞧娘亲,要不……要不等回来我再多陪你老几日?”   皇甫尚明脸上闪过一丝失望,带着不满道:“阿翁还不知道你这丫头,走了还会回来么?”   叹口气,又现出慈蔼的笑:“罢了,难得你有这份孝心,左右离得也不甚远,就去瞧瞧吧,正好狄家郎君明日也要走,就让他捎你一程好了。”   谢樱时不由一愣:“阿翁,我又不是小孩子家家了,哪还要人照看?其实也就大半日的路程,早些动身,天黑前也就到了。再说身边还有陪侍的,又不是我一个人,就不必烦劳人家了吧。”   “傻丫头,你知道什么?”   皇甫尚明含笑轻责,不由分说:“这里比不得中京,再向北百十里就是边镇,中间地广人稀,多得是险恶之处,若没个妥善的人护送,凭你能到得了么?就这么定了,不然便不许你去。”   .   谢樱时走出小厅时有些郁闷。   她虽然不怕那个姓狄的揭老底,但毕竟尴尬,不想再有什么瓜葛,更别说相伴同行了。   思来想去,既然说服不了外祖,就只能在他身上下下功夫,说不定还有转机。   她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想到了便会去做,绝不拖泥带水,当下拉了个小婢旁敲侧击地问了大概,便径自循路过去。   兜了个圈子到东厢,隔着院墙望见二层阁楼上亮着灯,但不敢确定是不是。   斜侧连着后苑的月洞门忽然闪出一道人影,瞧身形衣着竟是皇甫宓。   她脚下走得挺急,像已经耐不住性子似的,隔着老远都能隐约嗅到那股浓重的胭脂味。   半夜里还打扮成这样,要去找谁不言自明。   谢樱时双眸一亮,侧身避了避,等她走过去便悄无声息地随在后面。   不过,她并没有等着皇甫宓进去找狄烻,自己暗中看戏的打算。   一路跟,一路在肚里琢磨好计策,等进了院子,蓦然瞥见左近草地上竖着一架秋千,登时计上心来,抬手拔去头上的簪花金钗,垂瀑般的长发随即倾泻而下。   .   听闻父亲答应狄烻退婚的事,皇甫宓气了半天,寿宴上几乎没怎么动筷子,之前憋不住还在房里摔砸了几样东西。   凭她的容貌,整个中京也没几个比得上的,换作哪个男人不是心花怒放,恨不得立时拜堂成亲。   偏偏那个狄烻对她这如花似玉的未婚妻视若无物,而父亲居然也帮着这个外人,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再加上高昍今天对自己爱答不理,反而关注起谢樱时的怪异态度,更叫她心生忐忑。   能不能顺利嫁入长乐王府还是未知之数,和狄家的婚事绝不能说退就退,以免将来落个两头成空。   况且她早习惯了男人在面前俯首帖耳,心甘情愿的专供驱使的模样,凭什么只有他狄烻像块捂不热的铁石,半点不懂风情?   难不成他身上暗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   一想到这里,皇甫宓就更坐不住了,今夜说什么也要弄个清清楚楚。   夜色浓沉,弯月挂在檐角上,清冷迷魅。   阁楼窗内朦胧的灯光成了唯一的暖色,莫名有种难以言说的诱.惑。   皇甫宓心头不由暗生期待,仔细整了整发鬓衣饰,走上石阶,眼梢却瞥见有东西异样地一闪。   她吃了一吓,站住脚看向身后。   除了几根暗漆漆的廊柱和随风婆娑的树影外,那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她只道先前眼花瞧错了,刚松了口气,一道灰白的人影就从面前横掠了过去,随即隐没不见。   这次看得清清楚楚,绝无虚假,昏暗中还飘出几声阴凄凄的嘻笑。   皇甫宓紧缩着身子四下张望,那道人影没再出现,“嘻嘻”的阴笑仍在耳畔萦绕不绝,竟听不出是从哪里发出的。   未几,笑声戛然而止,略静了一瞬,便传来低低的吟唱,歌喉婉转清越,但此刻听来却叫人毛骨悚然。   皇甫宓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循声望去,院子中央那片草地上赫然有个长发披散,背影婀娜的女子在秋千上悠然轻荡,娇媚的浅吟低唱绞缠进吱嘎的涩响中,磨骨抽髓似的瘆人。   “鬼啊——”   皇甫宓转身便逃,慌乱中差点撞上廊柱,头鬓也散了,狼狈爬起来,没命似的逃进背后那道月洞门。   谢樱时朝那边翻了个幸灾乐祸的白眼,听到对面的开门声,回头得意洋洋地挑起唇角。   “怎么样,替你把她打发了。”   男人跨过门槛,室内的灯光照不及,只将他的身形映起一层暖晕的轮廓,正面没在清冷的夜色中,比白日里瞧时更显得沉峻。   也更让人捉摸不透。   “你练这身功夫就只为了吓人?”   狄烻站在几层高的台阶上,俯视着对面那个还肆无忌惮荡着秋千的少女,口气疏淡,目光中的审视却又浓重起来。   “我就爱吓人怎么了,又没害过谁,难不成还去行侠仗义啊?”   谢樱时挑衅似的扬起下颌,毫无惧色地撩眼看他。   她脱去了罩衣,一身素淡的轻薄衫子,长裙随着秋千的起落飞扬,散发飘逸出渗入肌骨的清新自然。   这样子倒是比她浓妆艳抹从城头上跳下来的样子好看得多,但如此大胆不知分寸的女子还真是见所未见。   狄烻审视的意味更深,但也无意对她说教,略点了下头:“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   他丝毫没有叙谈的意思,还下了逐客令,让谢樱时有点意外,话还没说,怎么能让他走了?   她跳下秋千,当即叫住:“且慢!” 第6章 春风化雨   “前几日,你帮我修马鞍,方才我替你解了围,咱们就算是两清了,从此互不相欠,以后也再无瓜葛,明日阿翁若是交代你什么事,但凡和我相关的,烦你一概不予理会,可好?”   谢樱时直截了当,半点不绕圈子,那晚一身红衣扮鬼,还毁了人家车驾的事,却像灯草一般轻巧,根早被她忘到脑后去了。   狄烻已经转过身去,回眼看她,眸色深邃。   她等不着回话,从那双淡漠的眼中也瞧不出丝毫情绪,只有单调得近乎有些迂腐的冷肃。   但这会子她没心思探究,颦眉紧盯着对方。   “不成么?大不了以后我再帮你一次,总该过得去了吧?”   狄烻朝那张已然露出急色的小脸又望了两眼,回身走进厅中:“只要不是军令,便与我无关。”   伴着最后那个字,门也不轻不重被他掩上了。   “那就这么说定了,不许反悔啊!”   谢樱时吐舌冲那扇紧闭的门做了个鬼脸,转身满意地去了。   .   虽说那姓狄的一本正经的有点惹人讨厌,但好歹是带兵打仗的出身,说过的话应该还是算数的。   所以,这一晚谢樱时睡得格外踏实放心。   翌日清晨,她早早就准备动身。   皇甫尚明心疼这个外孙女,居然亲自送到门口,依依不舍。   谢樱时心情不错,然而当她看到狄烻站在自己的车驾旁时,人登时怔住了。   而外祖还郑重其事地千叮万嘱,要他务必沿途护自己周全。   念着怕外祖生气,谢樱时不敢多嘴,暗中冲狄烻挤眉弄眼。   对方却视而不见,真像奉了军令似的,正经八百地应了声“遵命”,也没带随从,自己一个人坐在梆盘上驾车。   谢樱时无语,也彻底没了法子,只能硬装着乖巧的模样拜别外祖,暗地里气鼓鼓地上了车。   起行没多久就出了颍川城,道路开始颠簸。   因为是去见娘亲,谢樱时没带半件永昌侯府的东西,底下那些仆婢也早一步就打发回中京去了。   现下这辆车是外祖安排的,虽说也不算简陋,但比起御赐的楼辇还是差了些。   她坐不稳,寻思反正也没人瞧见,索性拿两个软垫舒舒服服地靠在栏边,吃起点心零食。   窗外的景色愈渐荒凉,旁边也没人说话,谢樱时慢慢无聊起来,便挪过去把车帘敞开半扇,从后面打量着那个言而无信的人。   即便是在赶车,他依旧腰板笔直挺拔,跟站着时没什么分别。   她看不到那张正经到刻板的脸,眇着对方的背影,一边嗑瓜子,一边寻思怎么捉弄他一下。   正琢磨着,忽然心血来潮,也不知怎么想的,拈起一颗杏脯看准他后脑就丢了过去。   几乎就在出手的同时,狄烻也抬起手臂,脑后生眼似的将这“暗器”弹了回去。   杏脯“嗖”的一声不轻不重地正中她口唇,滚落在嫣红的裙上。   居然有人能将灵犀外感练到这等境界,半晌才从怔诧中回过神,抬指轻抚着还残留着撞痛感的唇。   谢樱时从来没见过如此厉害的武功修为,心头一阵砰跳,震惊压过了小小的怨气,不自禁地开始重新审视外面那个丝毫不知怜香惜玉的男人。   “哎,你这身功夫怎么练成的?”她好奇地忍不住问。   前面的男人扬鞭催了下马,不紧不慢:“怎么,想学?”   谢樱时被说破了意图,双颊一热,却也不掩饰:“不是夸口,从小外祖便夸我根骨悟性是天生练武的好胚子,你功夫如此了得,要不……费心指点我一下,说不定以后我真就去行侠仗义,造福苍生了呢?”   她自我吹嘘,也没吝啬夸赞对方的溢美之词。   狄烻微微侧头,向后瞥了一眼,似乎也诧异于她竟如此直接,随即又转了回去。   “单看轻身功夫,你算是有些禀赋,但可惜,我这功夫与你不是一路,练了有害无益,以后还是另寻名师吧。”   “嘁,练个功夫能有什么害,不教就不教,好稀罕么?”   谢樱时讨个没趣,把帘子一拉,哼声靠回软垫上,把刚才掉在裙子上的杏脯塞进嘴里,泄愤似的咬嚼,像要把他也囫囵生啃了。   .   即便心绪不佳,穷极无聊,漫长的行程也足以叫人打瞌睡。   谢樱时只觉眼皮越来越重,脑筋也越来越迷糊,半途便睡着了。   朦胧中,她不知身处哪里的寝阁香闺,自己也莫名其妙缩成了不满三尺的女童,站着还没有桌沿高,更别说够到中间那碟鲜润橙黄,清香扑鼻的金桔了。   一双也不甚大的手从头顶伸过去,将碟子端了起来,立时引得她一阵顿足失望。   不过,很快金桔就递到了面前,但只塞了两个给她,其余的却不准动。   先前那只手扯着她到外面露台上,凭栏朝楼下指了指。   隔着两重院落,远处的小校场上有个人正在站桩扎马步。   她立时会意,这果子是给人家预备的,原本就没自己的份。   虽然不情愿,但吃人嘴短,只好捧着碟子怏怏地替人跑腿。   走过两进院子到校场,她才看清那个在寒风中站桩的人竟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光着膀子冻得浑身青红,好像真的很辛苦。   她突发异想,决定不照吩咐上前喂他吃金桔,反而大大咧咧地就地一蹲,当着对方的面,一口一个美滋滋地自己品尝起来。   边吃还边把嚼剩的桔皮丢过去,恶作剧似的故意引他失足落桩。   可惜,那少年像脚下生根,始终纹丝不动。   到后来她也觉得无聊,风卷残云般将那碟金桔一扫而空,满足地嗝着一口香甜站起身。   正要把最后那块桔皮丢过去,那少年竟已无声无息地到了面前,伸手揪起她,拎到左近不远的太平缸旁。   她吓得拼命哭喊,踢着一双小短腿不住挣扎,换来的却是他满脸凶神恶煞地俯近。   “再敢招惹我,信不信把你丢下去!”   ……   谢樱时惊醒过来,手脚还下意识地踢打了两下。   车内黑漆漆的,前面的垂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放下了,侧帘外也一片昏暗,原来不知不觉天色已晚了。   刚才那个梦开头很离奇,中间倒妙趣横生,结局却莫名有点惊悚,以至于这会子心还在扑通扑通地乱跳。   脑中闪现出那张凶神恶煞的面孔,不知怎么就和狄烻的脸重合在一起,莫名更加重了那种余悸未平之感。   但梦毕竟都是荒诞不经的,她才不相信从前跟他有什么瓜葛,定然是因为先前吃了那记亏,所以才念念的放不下。   夜风轻撩开帘子卷进来,她额头上还有些冷汗,顿觉凉飕飕的,赶紧扯件披风裹上。   这时候难辨方向,也不知到了哪里。   耳畔只听到马蹄的踏响和车轮辗转的吱嘎声,反而透衬出无边的空寂。   她有意无意地向前挪,忽然发觉小腹间一股坠胀的紧迫感袭来,已然有些憋不住了。 第7章 柔情侠骨   那种紧迫感一经察觉,就立刻十万火急的逼人。   谢樱时紧紧并着两条腿挪过去,一直凑到厢头,悄悄撩开门口的垂帷向外偷瞄。   驾车的人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坐姿,好像没挪动过半分,也从不知道疲累。   夜光被沿途的大树掩遮得忽明忽暗,影影绰绰掠过他的侧脸,高挺的鼻梁,丰阔的眉额依旧轮廓分明。   眼眶微陷,暗色的眸融进夜色中,愈发显得深邃不可捉摸。   她内急得厉害,没心思多看,却又不好直说,想了想,轻拍着木栏道:“哎,停车歇一歇吧。”   “天已经晚了,早一刻到早一刻放心。”   狄烻没看她,嗓音低沉。   “反正也天黑了,不差这一时半刻的吧……”   她的急切不自禁的显露了出来,反复换着坐姿,扭捏个不停。   他笔直的腰身终于动了动,稍稍侧头,眼角掠向她,映着月光的眸又透出那种审视的意味,好像已经将她的心思都看穿了。   谢樱时一阵尴尬心虚,红着脸向后缩,牵动鼓胀不已的小腹,顿时更加难忍。   “走了那么远,马也累了吧。”   她一脸心疼牲口的样子,反而更显出局促异样,也尽数落在前面的男人眼里。   下一瞬,狄烻回过头,勒马将车徐徐停在道边。   谢樱时松了口气,看他回避到一旁,也顾不得那许多,急急忙忙跳下马车,到附近寻了个僻静地方小解。   片刻,一身轻松之后,她绕出树丛,见狄烻早已经坐回到梆盘上,双颊不自禁地一热,连耳根子都开始发烫,当下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回车上坐好,却没将帘子放下,有意无意在旁边暗觑他的侧背。   虽说是副闷葫芦的性子,但也不是不近人情,身形面相也叫人觉得牢靠踏实,至少不用一路提心吊胆。   正出神间,马车的前进之势戛然一止,晃得她打了个趔趄。   “莫动!”   狄烻仍旧稳坐在那里,语声却是从未有过的沉肃。   谢樱时也察觉出异样,视线绕过他宽实的肩膀看过去。   前面那两匹拉车的马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甚至没有喷气低鸣,莫名透着诡异。   寂静中划过一缕极细微的声响,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两颗马头倒垂下来,滚落在地,马身仍然稳稳立着,脖颈上各留下一片如刀砍般整齐的切口。   谢樱时还在惊讶中没回过神,就已被他拉在半空里。   骇人细响几乎贴着耳边划过,身下轰然炸响,木屑飞溅。   望着顷刻间便四分五裂的马车,她背心一阵发凉,不自禁地朝狄烻看了一眼。   刚才若不是他,这会子自己已然没命了。   狄烻在半空里飘开几丈远,又拉着她几个起落,转眼落在树木遮蔽的林中。   “什么来头?”   谢樱时下意识地躲到他身后,却还忍不住好奇地朝马车那里张望。   “别出声。”   狄烻并没回头,凛寒的目光已经扫向身后。   两道森白的光蓦然亮起,迎面直冲过来,转眼就从身旁左右掠过,夜色中本就交杂凌乱的树影立时一片光怪陆离。   原来,那竟是两串绵延幽长,数不清有多少盏的白纸灯笼。   夜风呼响,灯烛摇颤,两串光连片竟也照不清这片幽暗的林子,仿佛只为点缀出一条阴森森的路。   “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①   凄伤的挽歌悠悠荡荡地飘来,能觉出由远而近,却不知究竟是从哪里响起。   但很快,对面的幽暗处走出幢幢的“人”影,前面几个不停朝半空里抛撒纸钱,后面的隐约能看出抬着一口硕大的棺材,俨然是支夜半送葬的队伍。   至于究竟要送谁入土,似乎也不用猜度。   谢樱时看得张口结舌,目不转睛,丝毫没顾此刻的安危。   她没想到装鬼还能装得这般入木三分,气氛十足,顿觉之前自己的扮相和手法太过儿戏,不禁生出强盗碰上贼爷爷的感叹。   只可惜秦烺不在,不然也好长长见识,以后吓人的本事就能更上一层楼。   正出神观摩着那帮人的歌声动态,就听“嗖”的一声响,十余丈外隐隐传出痛呼。   一道黑影从层层遮蔽的枝杈间跌落,又倏的凌空一闪,隐没在暗中。   对面的挽歌猝然而止,幢幢的人影也像中了邪法,定在那里一动不动,随即扭曲的支离破碎,风一吹,便连同白森森的灯笼串薄烟般消散得无影无踪。   “藏头露尾使这等邪术算什么本事,现身吧。”   狄烻朗然地长喝依旧冷峻,带着无形气浪,震得周遭树影一片婆娑摇晃。   “能取你项上人头便是本事,留口气跟你身边的小娘子交代两句话吧,嘻嘻嘻……”   笑声又尖又细,像喉咙里长着什么干涩之物,生生磨蹭出来,却飞窜得极快,刚刚还在左近,转瞬就已到了远处,短短的两句话的工夫,竟辗转了几个地方。   谢樱时向来自负轻功了得,这时也不由咋舌惊叹,实在无法想象需要何等的天资外加苦练,才能达到此等境界。   只是一瞬的怔愣,劲风就袭到了眉心处。   宽大的袍袖斜刺里横在面前,袖摆轻抚般拂过她的脸颊。   谢樱时悚然回神,知道又被他救了一次,抬眸看到的却是他倒转剑鞘挡在自己脑后。   三枚暗器齐齐地钉在两个护环间。   “嘻嘻嘻,原来盛名在外的狄烻也会怜香惜玉,看你能护她护到什么时候,还是先小心自己吧!”   远处的笑声未落,风响便从不同方向接连袭来。   狄烻一边举着剑鞘格挡,一边褪下外氅轮转舞动,将她护得密不透风。   谢樱时心里不痛快,她是那种不肯向任何人低头的性子,更不愿像寻常毫无反抗之力的弱质女流,被男人护在手心里。   她憋着一口气,静下心神,在纷乱的风响中辨出细微的蹿跳声到了不远处,便扬手将扣在掌间的满把玉珠都掷了出去。   惨呼声中,一道矮小的黑影跌落下来,痛苦得满地翻滚。   谢樱时没料到竟然一击而中,不由暗自痛快,眼含得色地瞟向狄烻,身边却空荡荡的不见了人。   她警惕地举目四望,到处都是黑漆漆的,看不到一点影迹,也没有任何声响。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充塞在胸间,心也跟着悬了起来。   “嘻嘻嘻,狄烻……走不了,你也一样……谁也别想活着离开这里。”   倒在地上的黑衣人口鼻里呛着血,却依然在笑。   “就凭你?”   “呵,刚才那些灯……你以为只是幻象,呵……要不了多久,你们就会毒发……呵呵……”   黑衣人笑声未尽,匕首已戳进自己的胸口。   谢樱时虽然习武,却没什么行走江湖的经验,这时不免将信将疑,过去确定那人已断了气,便在他身上搜检,还真翻出几只药瓶来。   她不知道哪是毒药,哪是解药,索性一股脑都拿着,听到林子那边传来沉稳的脚步声,抬头辨出是狄烻,赶忙抱着那几只瓶子迎了上去。   看到狄烻步履如常,并没什么异样,谢樱时舒了口气,人也轻松下来。   继续迎上去,很快瞧见他手上还提着一个同样身材五短的人,面貌也和之前的黑衣人极为相似。   她恍然大悟,怪不得这人能像鬼魅般匪夷所思的移形换位,原来不是自身轻功有多了得,而是一对双生子,明里暗里虚虚实实,配合得天衣无缝罢了,根本没什么了不起。   知晓了其中的秘密,她立时释然,哽在心口的最后那点不快也一扫而空了。   肚里暗想,倘若能将她一分为二,凭身手,岂是这两个人比得了的。   “你过来做什么,那一个呢?”狄烻隔着几丈远先开了口。   “中了我的暗器,挨不过,已经自尽了。”   谢樱时不爱听他那副寡淡的语气,撩了撩眉梢,脸上不无得色:“怎么样,亏了我及时出手,才破了他们设下的局吧?”   狄烻没答那话,目光垂向她手上:“拿的什么?”   谢樱时唇角挑着骄骄自得的浅笑:“还用问,当然是从那人身上搜出来的,有了这几样东西,便不怕他们再耍……”   “快走!”   卖弄自夸的话还没说完,狄烻便是一声沉喝。   几乎同时,被他拎在手里的人猛地扬起半垂的脑袋,几枚白森森的东西从口中促然喷出,朝她激射而去。   两下里已然走近,猝不及防下根本躲闪不及。   电光火石之际,狄烻袍袖扬起,隔空卷了一下,却没能尽数挡住。   谢樱时恍然一凛,撒手的瞬间听到瓷瓶爆裂的响声。   里面的药水泼洒出来,沾湿了衣裙,也溅上了狄烻的袖摆。   一股浓浓的腥气随之冲鼻而起。   “嘿嘿嘿……中计了,中计了!我们兄弟要杀的人绝没一个能活着走脱……”   黑衣人脸上狞笑犹在,就鲜血狂喷,耷下了脑袋。   “还愣着做什么,走!”   狄烻一把拉住谢樱时往林外疾奔。   只这两句话的工夫,那腥气便浓得令人作呕,仿佛已经四下弥散开来,又像萦聚在鼻间。   细碎的声响从林子深处传出,窸窸窣窣,幽寂中听得格外清晰。   谢樱时掩着鼻子望去,只见一大片黑影正朝这边游蹿过来,隐隐还听到蛇虫的“咝咝”声。   很快,几丛黑影相继涌出,潮水般四面八方掠地而来,将他们团团包围,堵住了去路。   谢樱时平素天不怕地不怕,却偏偏见不得蛇虫鼠蚁之类的东西,这时不禁头皮发麻,人也懵了。   “快解衣裳!”   狄烻沉沉的嗓音让她一愣,不自禁地掩住胸口:“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①:出自陶渊明《拟挽歌辞三首》 第8章 浓李粉艳   “衣服上沾了招引毒物的药,还不快脱下来。”   狄烻微带着喝令的口吻,说话间早将自己的外氅褪下。   谢樱时当即醒悟,也顾不上矜持了,学着样慌不迭地把上衣外裙都解了,扬手甩得远远的。   她跟着狄烻跃上对面几丈高的大树,余光俯见刚刚脱下的衣裙瞬间就被毒虫扯碎,但汹涌的黑潮并未停滞,反而履着树干穷追不舍,像无论如何都要将两人吞没。   谢樱时头皮发麻,心惊肉跳,不用他提点,自己在半空里就把绣鞋罗袜也都脱了,却仍不见毒虫有丝毫止步的意思。   刚才那药水也不知浸透了几层衫裙,但总不成连贴身的里衣都不要了吧?   她红着耳根子瞥向一旁,狄烻目不斜视地凝着前方,稍稍堕后半步护在身侧,根本没关注她。   谢樱时怕被瞧出窘迫,赶紧别开目光,心里没了主意,忽然觉得一片温热从肩头笼下来,大半个身子都被裹住了。   她诧异地抬头又看过去。   狄烻的衬袍已不见了,只剩贴身素白的中单,月光透过参差的枝叶洒在他的侧脸上,抹去了冷硬的棱角,显得朦胧而柔和。   她下意识把披在肩头的袍子往身前拢了拢,面红耳热地暗暗把里衣解下,悄悄往后一丢,赶忙把他的衣衫裹紧,也不敢回头看,只顾拼命往前赶。   身后瘆人的窸窣声果然渐渐远了,虫群终于没再追上来。   奔出那片林子,谢樱时松了口气,好半晌才缓过劲来,生平头一遭品尝到劫后余生之感。   “走吧。”   狄烻等她喘匀了那口气,淡淡地丢下一句话,便转过身。   这般说走就走,也不宽慰人两句,让谢樱时有点不乐意,追上几步怨声道:“你该不是这样就生气了吧?我又没在江湖上行走过,哪晓得他们这等阴险无耻。再说,除掉他们多少也有我的功劳,总能将功补过了吧?”   狄烻没理会她,只顾朝前走。   谢樱时光着脚踩在草地上极不舒服,一步一挪地跟在后面,望着他隐在树影中沉峻下来的背影,撅唇一哼:“好了,再多谢你又救我一次,总可以了吧?”   正说话间,狄烻蓦然停住脚步,她没留神,差点一头撞上去,赶忙退开半步,抬眼迎上他看不出丝毫情绪的双眸。   “说完了?能走了吧。”   “……”   这人究竟是什么脾气,居然这等油盐不进。   “我走不得。”   谢樱时别开头哼了一声,故意把光溜溜的脚伸过去晃了晃。   “鞋子都没了,叫我怎么走法,你瞧瞧,就这几步脚底都磨破了。”   狄烻目光垂向那只粉莹玉润的纤足,除了些许泥污外,半点伤痕也没有。   他唇角似有若无地撩了下,目光上移,看着那张任性中透着狡黠的小脸,忽然竟有种无可奈何之感。   对方似乎也算准了他这份无奈,继续得寸进尺:“车和马都没了,这荒郊野外也没出寻去,要不,烦请大公子背我一程?”   “……”   好歹也是个名门闺秀,居然如此没有规矩分寸,这等话都说得出口。   狄烻眉间轻蹙,唇角却掠起一丝叹笑:“那就等等再走吧。”   说着,就转向溪水边茂盛的草丛。   怎么,还真的生气了?   谢樱时并不觉得自己过分,反而愈发觉得这人无趣,一本正经连个玩笑都开不得。   她索性也不开口了,闷声看着他走到溪水边,背对着自己折了一大把长长的蒲草。   这倒是有点出乎意料。   她心里的不屑转为好奇,眼瞧着对方手里摆弄着蒲草,却看不出在做什么,但又不好拉下脸凑过去看,只得揣着满腹疑惑站在原地等,不时探过头去偷瞄。   似乎也没过多久,狄烻便走回来,把手里的东西往面前一递:“先拿这个将就一下吧。”   谢樱时下意识地接过来,才发现是双软蒲鞋,还带着新草淡淡的清新味道。   .   再往西北走十余里,山川风貌就陡然变了样。   没有了良田沃野,草木也稀疏难见,满目尽是无边无垠的黄土碎石。   然而,大地苍茫间却有一座百丈孤峰巍然矗立。   山阳一面巨岩丛生,形势险峻,背阴处却飞瀑流水,景致绝佳,突兀中别有一番阴阳相生相融的独特韵味。   谢樱时枯坐在阙台上的八角凉亭中,无精打采地垂望着四野八荒间杳无人烟的景象,那颗心也和身下冷硬的石凳一样冰凉。   脚步声由远而近,有仆厮快步走过来,近前躬身:“奴婢回禀过了,夫人还是不见……”   谢樱时像早有预料,连头也没抬,但脸上仍难掩失望,眼眶立时便红了。   那仆厮瞧着不忍,赶忙宽慰:“娘子休要多心,夫人这两日歇总睡不着,心绪也……不大好,兴许过两日……”   再多说下去似乎也觉有点自欺欺人的味道,叹口气,招呼身后捧托盘的人过来。   “这是夫人特意吩咐,叫奴婢预备的衣裳,娘子快去内堂换上吧,山上风大,莫要着了凉。”   这种话一听就知道真假。   谢樱时怔怔朝托盘上的衣裙瞥了一眼,唇角微扯了下,摇头道声“不必”,便站起身。   “娘子!”   她听而不闻,自顾自地出了凉亭,步子拖曳地沿石阶往下走。   清晨的山风果然很大,身上的袍子怎么遮掩也挡不住,寒气顺着领口、袖筒的缝隙钻进去,在身上四处游蹿。   她那颗心是木的,觉不出有多冷,只是左边腰肋处隐隐作痛。   那是许多年前,她还不过三四岁的时候,有一日父母又惊天动地的争执起来。   红了眼的皇甫甯拔出陪嫁的宝剑,不顾一切地刺向谢东楼。   她懵懂无知,竟然只顾扑上去挡在父亲身前,尽管母亲中途变招,剑尖仍旧划伤了她的左肋。   当时母亲痛惜哀怨的眼神,至今历历在目。   从那天起,母亲依旧悉心照顾她的饮食起居,但却几乎不再同她说话,直到离家消失不见。   后来她终于知晓父母反目的根由,也懂得了母亲的恨意该有多深,但一切已无可挽回。   但她还是不懂,为何过了这么多年,母亲还是不肯原谅她幼时的无知,仍旧绝决不肯相见。   不知不觉,已经走出了这座山顶别院的正门。   刺目的阳光没遮没拦地倾泻下来,映得眼前一片恍惚。   谢樱时抬手挡在额前,望见狄烻负手立在石坊下,旁边还有仆厮牵着两匹马候在那里。   那两匹马让她心口又锥刺似的一痛,木讷讷地走过去。   狄烻见她垂耷着脑袋从山门里出来,身上披着他的衬袍,脚上也还是那双草鞋,脚趾染了些泥污,阳光下依旧白得耀眼。   她眼眶红红的,似乎还带着泪痕,神情恹恹,没精打采,像受了莫大的委屈,往常那副刁蛮任性的劲头全都不见了。   广陵谢家的名望在大夏无人能及,但永昌侯夫妇龃龉不合的轶事也是人尽皆知。   外人不知内情,自然想不到其中的复杂,亲生母亲居然将女儿拒之门外,连面也不肯见。   他这时想不出什么劝慰的话,比手让旁边的仆厮自去复命,回头语声和缓道:“离这不远有个市镇,先去那里换身衣裳吧。”   “不。”   谢樱时抬眸,有点可怜巴巴地望着他:“送我回中京……行么?”   作者有话要说: 第9章 却上心头   秦烺刚踏进甯悦轩的院门,就差点被斜刺里飞来的箭射了个对穿。   他抹了两把冷汗,才勉强直起腰板望过去,见谢樱时还在那里似模似样地弯弓控弦。   对面那堵墙下满是箭头,可扎做草人的靶子上却没见几支。   他远远绕了圈踱到她跟前:“你这两天究竟怎么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就闷在家里跟这东西较劲?”   “出去做什么,上酒肆看你跟那些胡姬没羞没臊么?”   谢樱时懒洋洋地回了一句,继续弯弓搭箭。   “自打从颍川回来,你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在你阿翁那里到底出什么事了?”   没了被当兔子射的危险,秦烺大大咧咧拉了张小胡床坐下来。   “没什么。”   谢樱时目光死盯着前面二十步远的靶子,捏翎羽的手一松,箭矢离弦而出,“嗖”的从草人颈侧掠过。   有根细草被风劲带得向旁一扯,半挑不挑地向上翘,像油然撩起的唇角,讽味十足。   “噗——”   秦烺憋不住笑出声来,随即抬手捂着嘴,忍俊不禁地拖着胡床向边上挪,又从箭壶里拔出一支,装作毕恭毕敬地双手捧过去。   谢樱时没接,把弓一扔,坐下端起茶盏。   “你来有事么?”   “还不是挂心你,不来看看怎么成。”   看她丢了弓箭,秦烺也收起嬉皮笑脸的模样,换到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一脸神神秘秘:“上次坏了咱们好事的人我已经查到了,你猜是谁?就是中州狄家的老大,跟皇甫宓定了亲的那个绿毛龟。”   “什么绿毛龟,人家可是正经的镇国大将军,沙场上为国出生入死过的,你说话就不能放尊重些?”   “……”   秦烺一脸震惊,难以置信地盯着她,好半天才把那口茶咽下去。   “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你怎么还夸起来了?该不会……”   谢樱时横了一眼他那副狐疑好事的模样:“别瞎扯,我从小就仰慕像阿翁那样的英雄,你不知道么?以后少在背后说人家坏话!”   哪个说坏话了,“绿毛龟”这三个字当初还是她给人家上的“雅号”呢。   秦烺知道她心绪不好,现下不可理喻,隐隐也瞧出些端倪,轻咳了两声,叹道:“好,人家是英雄,可英雄也有走窄的时候,照样吃亏受气,半点法子也没有。”   “他吃了什么亏?”   谢樱时接口奇道,随即醒悟有点太过直接,赶忙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淡声一哂:“又是因为皇甫宓吧?”   秦烺看在眼里暗自好笑,也不说破,冲她摇了摇手指:“错了,这事还真跟皇甫宓无关。”   “那还能为什么?”谢樱时秀眉轻蹙,目光中透着不信。   “都是些无聊的事,又与咱们无关,你打听来做什么?”   “话说半截,成心撩我是不是?不说算了,去去,别在这碍我练射术。”   “好,好,我说,我说。”   秦烺赶忙按住她手,陪着笑脸:“去岁入秋以后,沙戎人大举犯边,关外打了好几场硬仗,年初的时候朝廷派了个经略安抚使去前线劳军,也不知因为什么和那姓狄的闹了起来,一封奏疏递回京,弹劾他目无朝廷法纪,拥兵自重,私豢部曲。这可是株连九族的罪名,连北境三镇数万大军的粮饷都搁下了。幸亏朝中还有人保着,朝廷只叫他‘回京述职’,其实是拿问仔细,那天晚上他刚进城,恰好被咱们撞上了。”   谢樱时樱唇抿动,咬嚼着这些话若有所思,听到后来眉头蹙得更紧。   “朝廷里怎么会有这种无耻奸臣?大姑姑也不管管,难道不知道?”   正发着牢骚,却见秦烺递了个眼色过来,随即正襟危坐。   她也察觉有异,眼梢一瞥,就见院门边有人正探头探脑地朝这边张望。   “哟,那不是秋娘么,站在那里做什么,有事?”   谢桐秋没料到刚来就被瞧见,但听秦烺朗然的声音开口招呼,立时晕生双颊。   “桐秋见过烺哥哥。”   她脸上含羞带笑地盈盈走进来见礼,翻眼瞟了下坐在旁边的谢樱时,面色微异,但还是依着礼数叫了声“阿姊”。   谢樱时没拿正眼看她,只略略点了下头,假装继续品茶。   秦烺却显得热络,摇扇问道:“怎么,找阿沅有事?”   谢桐秋摇头走近半步,笑得眉眼含春:“阿姊这两日心绪不佳,爹吩咐过不可打扰,我怎么敢……嘻,是我娘亲手做了些蜜饯果脯,吩咐说烺哥哥过门是客,说什么也叫我请烺哥哥过去尝一尝。”   蜜饯果脯?   哪会有那么简单,摆明了是另有图谋。   谢樱时不觉好笑,但也不说破,静静等着看秦烺怎么应对。   那边谢桐秋已经挨了过去,一双小手从袖子里探出来拉住秦烺不轻不重地摇晃。   “快随我走吧,烺哥哥,娘做的果子可香甜呢,等闲吃不到,吩咐我过来请你,要是去晚了,娘可要骂我了。”   她一边撅着小嘴求恳,一边朝谢樱时暗瞄,眼中含笑,还有意无意挺了挺才刚略显起伏的胸口。   谢樱时在旁忍俊不禁,索性插口道:“愣着干什么,叫你呢,还不快去。”   言罢,挑颌朝院门示意。   秦烺暗瞪了她一眼,忽然急中生智地一拍大腿:“哎呦,我这两日不知吃错了什么,上火上得厉害,万万不能再碰甜的,烦请秋娘你回禀一声,就说我着实没有口福,这里多多拜谢,下次定要多叨扰几盒带回去。”   他说着不着痕迹地拂开谢桐秋的手,站起身一摸后脑:“来了这许久,说不准阿舅就要回府了,没得又骂我无心习学,四处瞎逛,还是赶紧走了为妙,阿沅,咱们有话回头再说。”   “哎,烺哥哥,烺哥哥……”   谢桐秋措手不及,还想去追,秦烺早一溜烟跑出院门不见人影了。   “你……”她回头恨恨地瞪着谢樱时,精心装扮的脸已气得煞白。   谢樱时朝椅背上一靠,搭着双手翘脚好整以暇地看她。   “怎么,要不我替他去尝尝你姨娘的手艺?”   她刻意咬重“姨娘”两个字,借势又提醒对方的身份。   谢桐秋两眼几欲喷出火来,连告辞也免了,怒哼了一声,转身快步而去。   她一路咬牙切齿,回到汀兰阁,眼圈就红了,刚进里间就一头扑在母亲怀中哭起来。   “怎么回事,叫你去请秦家表哥,人呢?”皇甫宜蹙眉扶起她问。   从颍川过来串门的皇甫宓也在旁边,嗤声插口道:“这还用问?定然是那小孽障从中阻拦,秦家公子便不好意思来了。”   “可不是么,烺哥哥本来都要答应了,她谢樱时软里带硬地横插了一句话,烺哥哥像有把柄捏在她手里似的,赶紧就走了。”   谢桐秋仰起头来控诉,说完又伏在母亲身上,哭得不依不饶。   “娘,你说她谢樱时凭什么这么霸道?什么都要跟我抢,耶耶也是,烺哥哥也是,她究竟凭什么……呜呜,娘,我心里欢喜烺哥哥,烺哥哥一定也欢喜我,你千万要替我做主……”   皇甫宜被她哭得心烦意乱,却也不忍责备,安慰了几句之后,就吩咐她回房歇着。   等人出去之后,才揉着额角长叹:“秦家那小子心眼也多得是,咱们还真是把这事想得太过容易了。”   皇甫宓挨近低声:“可不是么,秦家若没几分本事,也不会有今日的势力,真不知为何偏偏对那小孽障如此宠溺,我瞧得及早有个准备,省得往后真成个祸害。”   皇甫宜端起手边的药喝了,拿帕子轻抹着口唇:“你有什么打算?”   “那小孽障的婚事侯君还没定下吧?”   “倒是还没,毕竟嫡支里就她这么一个,还是当今太后的亲侄女,哪有这么容易……”   “不容易也得赶紧了。”   皇甫宓语声冷冷地咬着牙:“我上回见长乐王殿下,隐约听到点口风,像是府里有请旨迎娶谢氏女为妃的意思。殿下是先帝最宠爱的幺弟,向来跟其他宗室不同,加上府里香烟不盛,一旦对那小孽障起了意思,请旨上去,万一又得了恩准,到时可比嫁入秦家更要不得。”   她说得的确是实情,言下之意也清楚得很,就是要让谢樱时在此之前定下婚事,绝了长乐王府的念想,以便成就她的好事。   皇甫宜淡淡一笑:“这事我可使不上劲,只能顺其自然了。”   “怎么使不上劲?阿姊,如今这侯府内苑是你当家做主,当面跟侯君说说,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不怕他不答应。”   皇甫宜摇了摇手,阖眸入定似的不再言语,倒像在示意她莫要提了。   皇甫宓从没见过姐姐对自己这般不冷不热,也瞧出有些不对。   “这些日子总见你吃药,究竟哪里不舒坦?瞧了大夫没有?”   “没什么,就是见红的日子不大爽利,配了几剂药调理调理而已。”   说得轻描淡写,听者却不是傻子。   皇甫宓替她抚着心口,故意关切道:“阿姊,你既然得侯君宠爱,年岁又不大,应该有个打算,若能生下位小公子,我就不信侯君还是不将你扶正。”   话音未落,听到的却是两声索然中透着不甘的叹笑。   “还什么小公子,不怕告诉你,这一两年,郎君连这屋子都少进了,你说我能有孕么?” 第10章 东风和气   天气一暖,日子也显得快了,忽忽已过了中旬。   谢樱时闲闷了这些天,终于有点憋不住性子了,可惜被谢东楼严加管束,半步也离不得府,连秦烺都不能时常还找她说话。   不知不觉,她已成了笼中之鸟。   可没想到的是,一日姑母谢东韵忽然登门到访,说是临近太后千秋寿辰,特意早些入京拜觐。   谢樱时却清楚,太后的生辰要到端午之时,即便是谢家自己人,再怎么心心念念,也没有提早一个多月的规矩。   这其中多半还是放心不下她,所以才从广陵大老远地赶来。   谢樱时与这位姑母情同母女,自然喜出望外,刚一见面,这些日子的烦闷和娘亲绝决的委屈一股脑全都化作眼泪流出来了,趁机缠着要去秦府住几天。   谢东韵不免为难,但怜惜侄女自幼受苦,向来迁就她,索性说服谢东楼带她一同入宫见大姑姑,一留便是好几日。   宫里是天下规矩最森严的地方。   于谢樱时而言却也没什么不适,至少不用再见那几张叫人作呕的脸,比呆在侯府里反倒轻松自在多了。   日头高照,暖暖的风吹进水榭。   紫檀长案上,特制的漆盒中纵横摆放着二十八个形态各异的镂雕小木偶。   谢樱时目光微凛,刚大略扫视了两圈,旁边的内侍便将盖子一扣。   “亢金龙在哪里?”   对面穿赭黄团龙袍的孩童瞪着两只圆活的眼睛问。   别看年岁小,可他便是当今的圣上,神龙应天皇帝高煜。   听闻当年太后入宫头一胎便是皇子,可惜不到半岁便夭折了,后来又接连生了几位帝姬,直到六年前才诞下这个嫡男。   谢樱时几乎没怎么见过身居太后之位的大姑姑,更说不上亲近,却跟这个冲龄继统的小表弟一见如故,十分投缘,哄得他从早到晚嘻嘻哈哈,开怀不倦。   今日也不例外,两人一大早便玩起了“过眼猜物”的游戏。   谢樱时不紧不慢,胸有成竹地拿葱管似的手指点向盖子上其中一个对应木雕的圆凸:“是这个。”   “我瞧瞧是不是!”   高煜兴冲冲地抢着揭开盖子,只见她所指的木偶通体黄灿灿的,头上长着独角,果然就是亢金龙。   “不算,不算,刚才让你看得太久了,再来一次!”   他惊讶之余,不服气地连声叫唤。   “好,陛下不妨再打乱些。”谢樱时说着便扭过身,似笑非笑地闭上眼睛。   “哼,我来摆,你不许看哦。”澜煜一边在盒子里乱排着木偶的顺序,一边冲左右吩咐,“你们也看着些,别叫她瞧见了。”   老半天才停他道声“好了”。   谢樱时睁眼回头,盒子里木偶的排列已经面目全非。   高煜不等她落眼看仔细,慌不迭地扣上盖子。   “心月狐!”   他小脸红扑扑的,一副满以为定然能难住对方的模样,没曾想谢樱时略略思索了下,很快就指了出来,揭盖查验,果然不错。   “你可真神了!”   高煜仰着小脸,骇服无比地看着她。   谢樱时瞧这孩子面有失落,赶忙含笑安慰:“其实也没什么,除了记性和眼力外,还是有窍门的,陛下年纪尚小,假以时日也能做得到。”   说完,见他仍是一眨不眨地凝着自己,诧然问:“陛下怎么了?”   “我就在想,你怎么会那么厉害,还有什么能难得住你。”   高煜似叹非叹,趴在案上求恳似的看她:“沅姐姐,你比集贤馆那些大学士强多了,我不要他们教了,不如你就别走了,留在宫里教我习学吧。”   谢樱时听得一愣,她虽然不愿呆在永昌侯府,但也无意长留宫中,随口敷衍两句便岔开话头:“之前陛下不是说想看画么,不如先回宫去,我画几幅给陛下瞧?”   高煜立时来了精神,起身拉着她便走。   “让我想想画什么好?嗯……我没见过广陵什么样,要不就画那里?对了沅姐姐,你们广陵好玩么?”   “好玩啊。”谢樱时牵着他颔首,“有山有水,古迹名胜,靠海的地方还有市舶司的商埠,好些到咱们大夏来的西夷人呢。”   “西夷人?他们长什么样?像沙戎人么?我听他们说,沙戎人吃小孩,他们也是么?”   高煜好奇地追问,兴奋中又带着点怯怯。   谢樱时“噗嗤”笑出来,掩唇故意逗他:“吃人的全被抓起来扔到海里喂鱼了,剩下都是吃素的,他们来入贡做买卖,老实得很呢。”   高煜信以为真,这才放了心,还想继续探究,却见谢东韵由两个宫人引着从旁边岔路上转出来。   “姨母,你怎么来了,该不会要带沅姐姐走吧?”   高煜一见她,立时噘起嘴来,两只小手死死拉着谢樱时的衣袖不放。   “这好的,还分舍不开了呢。”   谢东韵见礼之后含笑俯近:“可陛下想想,阿沅她进宫好几日,阿舅在家里也想她想得紧,反正都在京里,过几日再叫她来伴着陛下玩就是了。”   劝慰了好半天,终于将那孩子说动,这才拉着谢樱时告退离去。   .   没等绕出园子,谢樱时便迫不急地问:“姑母,那件事太后娘娘准了么?”   “只道你忘了呢,居然记得这么紧。”谢东韵瞥着她,眼含深意,“那狄烻究竟许了你什么好处,你这丫头该不会对他……”   谢樱时耳根一热,挽住她撒娇似的一扭身:“姑母,你又不是不知我的脾气,看不惯的事就是想管一管,况且去见娘亲的路上,还多亏他救了我一命呢。”   谢东韵觑着她极力辩驳的样子轻笑点头:“这也说得是,也就是狄家的人,若换做别的男子,我便真要疑心他别有所图了。”   言罢,正色一叹:“这事不用我多言,朝中早有公议,边关将士拼了性命为国杀敌,不但没有奖赏,还断了粮饷,岂不叫天下人寒心?太后娘娘忠奸分明,你姑丈早就备齐了军需,这次进京已经联络了各部同僚,一同上疏请旨,大势所趋,你尽可把心放在肚子里了。”   谢樱时松了口气,不自禁地很是高兴,借着话头探问:“连大姑姑和姑丈也看重这个狄烻?”   谢东韵似是早料到她会问:“凭他一个人,自然不会,朝廷信的是狄家数百年来的忠肝义胆。”   “狄家真有这么好?”   “本朝实录你也读得不少,自己还不清楚?再看看边关那些功德碑,从高祖皇帝定鼎天下到现在,有几块寻不见狄家的功绩?”   谢东韵顿了顿,眼角有意无意地瞟向她:“你怕还不知道吧,狄家世代有不成文的规矩,族中男子即便原配早逝,也一概不得迎娶继室或纳妾填房,心思全都用在战阵杀敌上。”   谢樱时听得一愣,俏脸将信将疑:“真的?那怎么还都说‘世贵莫嫁狄家郎’?”   谢东韵觑她撇唇:“傻丫头,战阵上搏命的人,有几个能保得万全?说不定哪天便殒命沙场了,哪个世家高门愿意让自家千金去攀扯。”   这倒是句实话,毕竟谁也不想年纪轻轻的嫁过去就等着守寡。   谢樱时点点头,还想再探听点什么,却见谢东韵眸色一凝:“所以,你这孩子也别起什么心思。况且那狄烻跟皇甫家还有牵连,细论起来,还是你长辈呢。”   不过就是大几岁而已,又不是真娶了皇甫宓,哪来的什么长辈?   谢樱时不以为然,却早听出姑母暗地里点拨的意思,挽着她一笑:“我不过就是为了还这个人情而已,才不会跟他有什么牵扯呢。之前就是不明白,狄家不是什么神策军中州节度使么,怎的还把儿郎送到阿翁身边,难道自家的孩子自家不愿养?”   “傻丫头,哪会有这样的事。”   谢东韵一笑,转而正色道:“武将家世代杀伐征战,生死见得多了,难免对自家的孩儿硬不起心肠来,到头来毁了一世英名的不在少数。但若送去别人家,便没了这层挂碍,从小艰苦历练,反而能成大器。你外祖跟崇国公狄枻是过命的交情,当年便收了那孩子,说是要从严训导,其实却跟自家亲生的没什么两样。”   她说到这里,抬眸轻叹:“可惜啊,你娘亲从前总说若真有这么个英雄了得的兄弟,也不至生生受你耶耶的气……”   谢樱时有一瞬的愣神,母亲恨不得有这么个娘家兄弟撑腰,可她却不想真有这样正经没趣的舅父。   她暗里腹诽,谢东韵却在落眼打量自家侄女。   八年时光匆匆而过,当初那个脸上没有一丝欢漾的小丫头眼瞧着长大了,如今已出落得清丽明媚,让人惊叹,雪肤皓齿,青丝梨涡更和嫂子年轻时一模一样。   然而那眉眼间看人的样子却像又极了薄幸无情的兄长,尤其默然不语时暗带忧郁的神情,恍然就像他站在面前似的。   谢东韵怔了下神,良久轻叹,抬手将她鬓边散下的碎发归拢到耳后。   “别总打探人家,还是想想自己,你年纪已经到了,亲事早晚也该定下来。”   谢樱时讶然抬头,从她目光中看出别有深意。   “姑母,你知道我最不爱提这个的。”   “不提怎么成,我可听说长乐王府已经上疏请旨,请求册立谢家女为妃。”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章 夜色醉人   谢东韵的话,让谢樱时舒畅了好几天的好心情一扫而光。   求亲这种事,不说问名纳彩,怎么也得事前知会一声,长乐王府怎么可能会不揣冒昧地直接上疏请旨赐婚?   十之八.九谢东楼早就知晓,而且已经点头应允,对方才会如此直截了当。   上次在外祖家,那长乐王莫名其妙言语亲近,定然也是为此。   作为一个薄幸无情的人,谢东楼做出这样的事并不让她觉得意外。   说到底她不过是谢氏用来联姻皇室,以保家门兴旺的筹码。   嫡女又怎么样?   一个父亲不喜,又没娘亲疼爱的人,连谢桐秋的福分都比不上。   好在还有姑母在,觐见时一番陈说利害,加之太后也是知情识理的人,暂且将这事压下了。   谢樱时早就对谢东楼不再抱有任何幻想,纵然有恨也不跟自己过不去,索性由着我行我素的脾气,出宫之后也不回永昌侯府,拉上秦烺,径直去了西市玩耍。   .   一旦又开始无所事事,时间便消磨得极快。   赌坊里轻描淡写地赢上几千钱,再享用一桌六十道菜的舫宴,天便已完全黑了下来。   两人意犹未尽,继续赖在花船上,沿江赏景,逍遥自在。   琴声悠悠,如水流潺潺,清越醉耳。   秦烺翘着两条腿,一边摇头晃脑,一边在桌案上和着瑶琴的曲调打着节拍。   瞥眼见谢樱时没精打采,半点也听不入耳的样子,蹙眉挨过去。   “别瞎琢磨了,有我娘在,断不会叫那个长乐王如愿,我早想好了,实在不成就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这天下还没有咱们去不了的地方。”   说着朝对面儒巾长衫的抚琴男子一指:“之前你不是说想听〈极乐吟〉么,这可是中京一等一的琴师,瞧这样貌,难道还不入你的眼啊?”   “入什么眼?娘里娘气的,没一点男儿气概,还不如看你呢。”   谢樱时撇唇不屑,话一出口,脑中还不自禁地浮现出狄烻策马飞驰的背影,连自己都觉得奇怪。   她将这归结为在宫里待久了,除了年纪尚幼的小皇帝外,来来回回见的都是那些不男不女的内侍,如今再看这些油头粉面的男子,不由便从心眼里厌烦。   她看着秦烺一脸错愕的样子,随手抓了把瓜子,拈一粒放在口中,语声含混道:“不说这里的胡儿善舞么,叫一个来瞧瞧。”   正是良辰美景,夜色醉人的时候,蓦然叫几个粗疏彪悍的卷须胡儿来献舞,这丫头的口味何时变得这么怪了?   但秦烺清楚这表妹的脾气,就算是故意使性子,也得顺着她,当下只好吩咐船主安排。   谢樱时也就是随口一提,并没什么兴致,说完之后就自顾自地倚在栏边看景。   今晚几乎没有风,对岸街市的倒影在江水中凝止如画。   她目光有意无意地望向那座倒竖的楼阁,不经意间看到一个颇为眼熟的侧影。   谢樱时一怔,凝眸望过去,果然在顶楼半开的窗内看到一个黑袍如墨的人,旁边还有名妆容浓艳的女子陪侍。   两边相隔并不太远,几乎连容貌都能看个大概。   她确信没看错,那男子可不就是狄烻!   一股莫名的恼怒涌上来,她一咬牙,随手将满把瓜子都砸向了江水里。   “怎么了,怎么了?你先莫急,那几个胡儿还在后面那条船上,马上就过来了。”   秦烺以为她在发脾气,赶紧挨过来安抚,随即发觉她眼神不对,也探头往对岸望:“瞧什么呢,有认识的人?该不会是你耶耶找来了吧?”   谢樱时没答这话,挑颌反问:“那边是官家教坊,没错吧?”   “没错,我之前去过一回,里面也就那么回事,不过有个头牌名叫云裳的,倒是傲气得紧,轻易不陪客,我都出到十万钱了,她居然还不愿开门相见。”   秦烺像对那次闭门羹仍然耿耿于怀,不由啧唇叹息。   谢樱时听得一呵,目光不离顶楼那扇窗内的人。   什么从不续弦纳妾,心思全都用在战阵上?   什么世代忠良的门风做派?   说得比唱得好听,原来都是欺世盗名的鬼话,瞧那副泰然自若的熟络样子,分明就是里头的常客!论起来,和那个皇甫宓简直是一丘之貉。   她端起琉璃盏,将里面的葡萄酒一饮而尽,跟着拍案而起。   “青楼里的女人还敢这么大架子。好,咱们再去瞧瞧,这次我保管一文钱不用,便让你见着她!”   .   谢樱时凭着一股子义愤,拉上秦烺下船过江直奔那座绣楼。   进门挥退上来闻讯伺候的堂倌,风风火火地就往楼上冲。   “我说你慢些可好……跟十万火急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赶着去捉奸呢。”   秦烺一路跟着她跑,这时有点上不来气。   可不就是捉奸么?   “少啰嗦,今日非撕下他那张假模假式的脸皮不可!”谢樱时脚下“蹭蹭蹭”地踏着台阶,半步不停。   “人家怎么得罪你了?又没真娶皇甫宓过门,正经连姨丈都算不上,你这是操得哪门子心?”   秦烺一脸莫名其妙地继续发牢骚,话没说完就被她一个凌厉的冷眼瞪了回去。   “我为我阿翁不值成了吧?栽培了这么多年,就栽培出一个上青楼耍威风的英雄,他姓狄的不要脸,阿翁可丢不起这个人!”   秦烺:“……”   谢樱时不再理他,暗地里咬牙切齿。   之前还念着他在朝里受委屈,求着姑母向太后进言,筹备粮草军需以解边关燃眉之急。   他可倒好,跟没事似的,居然还有闲心来逛青楼,真是瞎眼看错了人!   一路上到顶层,稍稍喘了口气便径自过去拍门。   三声一隔敲了几遍,门才吱呀打开半扇。   一名褐发碧眼的冗髯汉子露出半个身子,目光微寒地朝外探视,见是两个锦衣华服的“少年郎”,不由一怔,眼中的疑色也更重。   “二位是什么人,来此何干?”   谢樱时有点没想到守在这里的还是个胡人,但也没在意,表面上一副正色凛然的模样,傲气地挑了挑下颌:“去回一声,就说我们有紧急要务,请狄将军立刻相见。”   “哪里的要务?符节印信何在,可否明示?”   谢樱时早料到对方有这么一问,面不改色,上身朝前探了探。   “冲锋之势,有进无退,陷阵之志,有死无生,军令如天,忠勇为德。”   这是天德军的行军切口,她自小便记得,寻常外人却不知晓,这时候说出来,那胡人汉子果然一怔。   谢樱时要的就是他愣神的这下,飞起一脚猛地踹开门,从他眼前轻巧地闪身掠过,闯了进去。   “站住!”对方察觉中计,立时追上来。   谢樱时却早飞身窜起,越过宽大的座屏,落进内厅。   那里面没有其他宾客,也没有琴乐歌舞助兴,正中的席案更是素净,只有一只架在小炉上的茶釜和几只陶盏。   狄烻盘膝坐在案后,那张沉肃的脸上微带着一丝轻松,看清来的是她时,眼中闪过诧异。   被人撞破好事,那副假正经终于装不下去了。   谢樱时唇角挑起笑,目光转向正在旁边给他斟茶的花魁云裳。   抛开稍显浓艳的妆不说,这女人倒也有几分清婉动人的姿色,看不出多少欢场女子的风尘气,反而有种出身官家的雍容气度。   谢樱时不自禁地把她和皇甫宓比较,细论起来,竟还是这个青楼女子更耐看些。   怪不得狄烻对皇甫宓从来不假辞色,原来心里早就暗有所系了。   背后杀猪似的惨叫由远而近,刚才那胡人汉子扭着秦烺走进来,提刀指着谢樱时的后颈,面有愧色地转向席间。   “大公子,这两个贼子使诈,我……”   “无事,把人放了,你退下吧。”   那胡人汉子一诧,但还是遵令松手,却步退了下去。   “啧,哎呦,哎呦~那胡儿好大的手劲,胳膊都要被他拧断了。”   秦烺呲牙咧嘴,对谢樱时不满地嘟囔:“阿沅,你也不事前说一声,自己进来留我在那里挡拳脚?”   谢樱时不搭理他,一双眸死盯在狄烻身上。   被她这般撞破,场面如此尴尬,他居然还能若无其事地端坐在那里,这人的脸皮当真厚得可以。   她早憋了一肚子怨气,千言万语都涌到喉咙口,正要一股脑把难听的话都泼在他脸上,那个花魁云裳忽然掩唇笑起来。   “这位小郎君真是有趣得紧。”   谢樱时还没来得及泄愤,倒先被别人揶揄,忍不住横眼斜睨过去。   对方竟丝毫不惧,一边拿团扇轻轻扇着灶火,一边含笑看她,眼中更带着几分透悉的亮色,仿佛已经瞧出她是女扮男装。   “我先走一步,剩下还有什么话,你吩咐阿骨去办。”   狄烻语声淡淡,长身而起的瞬间倏地一晃,人已到了谢樱时身旁,伸手揽住她肩头。   谢樱时刹那间像是被绑住了似的,竟然使不出力气,也叫不出声,不由自主地被他推着转了个身。   “哎,你做什么,放开阿……哎呦!”   秦烺回过神想动手,刚才被拿捏的关节处立时一阵剧痛,苦着脸弯下腰去。   狄烻蹙眉斜了他一眼:“不用叫得这么大声,敷些药,过两日便好了。”   他丢下这句话,揽着谢樱时的肩头就往外走。   绕过座屏出门,远远还听云裳柔情似水地唤着:“小郎君,还愣着做什么,要敷药就过来呀……”   谢樱时咬牙轻咝,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作者有话要说:  谢樱时:我要从粉转黑了!╭(╯^╰)╮   秦烺:阿沅,真香警告…… 第12章 犹自多情   狄烻并没有下楼,踏出那扇门便一个纵身带着谢樱时穿窗而出,踏着高阁的挑檐越过高耸的坊墙,落在左近僻静的巷子里。   他松开按在她肩头的手,落眼凝视。   月色散淡,依稀和送她去见母亲的那晚差不多,映着他漆黑的眸却是全然不同的亮色。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谢樱时起初以为他是恼羞成怒,故意把自己拉到这里来收拾,但那双眼中偏偏又看不出究竟是什么情绪。   她本来理直气壮,现在不知怎么却矮了气势,硬绷着劲儿回了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既然敢做,还怕别人看见?”   狄烻眸中的凛色变得浓沉起来:“我做什么了?”   “还装!我倒要问问,逛青楼是天德军的规矩,还是中州狄家的规矩?”   像是被自己这话激得更加愤怒,谢樱时竟有点歇斯底里,像要把心里的忿闷都宣泄出来。   他怔然一愣,震惊之余,似乎真的到此时才想明白她这番大闹是为了什么。   但下一瞬,一切的异样又都归于无形,连眼中那丝冷凛都淡了,也没有任何解释的意思,只是默然看着她。   他高大的身躯将月光完全挡在背后,将她完全覆在暗影中,但那张明艳的小脸上却满是倔强,冲他怒目而视,像只随时要扑上来咬人的小兽。   狄烻不是第一次见她,也早清楚了这丫头的性子,那近乎无法无天的大胆像是刻在骨子里的,不会因任何人而改变。   但那双清亮的眼眸却是说不出的干净澄澈,仿佛见不得这世上的任何一点污秽。   虽然莽撞了些,但说到底倒和自己的脾气有几分相似。   他那抹笑浅不可见地抿在唇角:“谎报机要,该治什么罪,你知道么?”   谢樱时满以为对方要发作,没曾想,等来的却是这句话。   而且对方的脸上仍旧看不出丝毫情绪,幽如潭水的眼眸在月光下愈发显得深邃,甚至有种让人迷离沉醉的错觉。   她没来由的发懵,不知该不该回答,更不知该怎么回答。   而这时笔直立在面前的男人已侧过身去,缓步走向巷口。   “天晚了,派人送你回家去,以后不要再来这种地方。”   .   谢樱时终于还是回了永昌侯府。   沐浴更衣都免了,倒头便往榻上一躺,拿被衾蒙着脸,满脑袋都是刚才发生的事。   眼前一会儿浮现出狄烻闲坐饮茶,和云裳眉目传情,一会儿又是他把自己堵在巷子里,冷然逼视的样子。   不过是个在青楼里消磨的浮浪子,凭什么在她在面前一副正经八百的德性?   谢樱时越想越气,蓦地里记起了什么,掀开被子一骨碌坐起来叫道:“来人呐!”   两个小婢刚熄了灯躺下,听到她喊,赶忙又披了衣服奔进来。   “娘子有吩咐?”   “前些日子我带回的东西里有双蒲草编的鞋子,放到哪里去了?”   “这……”   两个小婢互望了一眼,其中一人略想了想,恍然道:“哦,娘子吩咐要收着,奴婢们见不好摆放,索性就拾掇到箱笼里去了。”   “那破烂东西往箱子里放什么?还不赶紧找来扔出去!”   她一脸忿忿,又带着说不出的厌弃,似乎已等不得别人动手,“噌”的从榻上跳起来:“算了,我自己去。”   言罢,真的跑去旁边隔间,打开箱笼气哼哼地翻找,弄得两个小婢噤若寒蝉,不知该帮还是不该帮。   当日刚回府时,不是千叮万嘱一定要格外小心收好的么,现在怎么又要扔了,主子年纪长了,这心思还真是越来越难拿捏。   谢樱时翻了半天,终于在一堆杂物的最下面找到了那双草鞋。   那日林中遇袭后,她没了鞋袜,让狄烻背着自己走,本来是看不惯那副冷冰冰的样,存心说笑,没曾想他竟编了这双鞋子给她。   谢樱时当时就觉得这人奇怪,看着不近人情,连话都懒得说,可要说他木讷吧,似乎又挺善解人意,当真是摸不清脾气。   那鞋是黑夜间仓促动手编的,自然不会加什么修饰,实话说便是粗糙难看,女儿家爱美,谁肯趿着这东西到处走?   她本来也不情愿,但后来莫名其妙就穿上了,倒也没觉得哪里不舒服,回到中京也没舍得丢掉。   或许是舍不得这份新鲜感,又或者是难以忘记那一夜的经历,总想留点纪念。   但究竟为了什么,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然而,现下却完全不同了。   她毫不犹豫地拎起草鞋,本想叫小婢拿去扔得远远的,想想又觉不解气,索性亲自提着回到卧房,推开紧靠后墙的窗子。   那里是侯府园外的一片桃花林,紧连着后山,平时人迹罕至。   谢樱时对着那鞋子恨恨地诅咒了两句,运足了力气“嗖”地将它们扔出窗外,漆黑中只听到一声“吧嗒”的闷响。   .   鞋是扔了,可谢樱时照样一宿没睡好,清晨起来,两只眼睛都微微泛肿。   就算对自作多情帮他的事耿耿于怀,可也不至弄得伤神烦心,想想都觉得好笑。   今日天气不怎么好,小雨从后半夜就淅淅沥沥嘀嗒个没完。   她没事可做,无聊得自己跟自己打了两圈叶子戏,也觉得没什么趣味,瞧见外面雨停了,随手把牌一丢,起身打算到前面园子里透口气。   刚下楼撑着伞走上石桥,远远就看皇甫宓由几个仆婢伴着从长廊间走过。   艳色的花间裙衬着迎风摆柳般的腰身,格外显得婀娜生姿。   这打扮,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去赴要紧的邀约呢。   但现下谢樱时却晓得,她来找的肯定是皇甫宜。   这两人真不愧是亲姐妹,连德性都是一模一样,心安理得,大大方方地把别人家当成自己家,半点也不觉得生分。   不过,因着昨晚那回事,她此刻再不觉得皇甫宓有多对不起狄烻,两人其实是半斤八两,一丘之貉,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谢樱时脑中勾画着狄烻坦然接受云裳自荐枕席的嘴脸,简直比瞧见那对姐妹还难受,顿时没了赏玩的兴致,气哼哼地转身就走。   才折回头两步,忽然觉得皇甫宓刚才急匆匆的样子有些蹊跷,不由好奇心起,索性又悄悄跟了上去。   .   皇甫宓压根没留意到谢樱时,轻车熟路直奔正院旁边的汀兰阁。   一见到皇甫宜的面,就眼圈泛红,上前搂住她嘤嘤地抹起泪来。   “好端端的,这又是怎么了?”   皇甫宜被她弄得一团雾水,赶忙搁下手里的补药问。   “阿姊,我总算知道了,怨不得那……那个天杀的狄烻要退婚……”   皇甫宓哭得打噎:“原来他……他早有相好的了!”   “什么?不会的吧,你从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   “怎么是风言风语,已经有人瞧见了,他昨晚去西市教坊包了里面的头牌,瞧那说话间眉来眼去的样,绝不是头一回了,从前瞒着我还不知道怎么风流快活呢。”   皇甫宜拉她坐在身边,一边拿帕子帮她擦眼泪,一边安慰。   “道听途说的算什么,又不是你亲眼瞧见的,怎么就认定有事?那狄烻从小跟着耶耶长大,照说不该有这个心思,兴许是弄错了,又或者……有什么正经事要商谈?”   “只他一个人,在那种地方跟谁谈正经事去?说出大天去也没人信!”   皇甫宓两眼泪汪汪的,脸上却全是狠劲。   “我已经打听清楚了,那贱人叫什么云裳,在京里倒还真有几分臭名气,不少男人惦记着,可等闲没几个能挨上身的。就只有他,官爵不高,论家财更是寒碜,偏偏那贱人却青眼有加,直接就拉进内闱伺候去了,呜……”   她越说越委屈,死攥着皇甫宜的手嚎啕不止。   “这事,我总觉得不是那么简单,该不会你和长乐王殿下的事叫他知晓了,所以才故意这般气你吧?”   “阿姊,都到这时候了,你怎么还替他说话?是他根本不理会我,半点不把人放在心上,就算我跟长乐王殿下见过几面,他便能自甘堕落,找上青楼里的贱人么?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怎么对这种人一往情深?”   “那你打算怎么办?”皇甫宜这时候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了。   “想背着我逍遥快活,没那么容易!就算是退婚,也轮不着他来提,我可不是由着人家呼来喝去的。”   皇甫宓泣声顿止,咬牙切齿地抬起头:“他不仁就休怪我不义,这长乐王妃我还就非做不可了,到时候定叫他追悔莫及!”   鼻中重重哼了一声,转向皇甫宜:“阿姊,听说王府请旨赐婚的奏疏已经递上去了,事情万万不能再拖。”   皇甫宜忍着不耐摇头:“奏疏都递上去了,只要太后点头,郎君也没有异议,谁还能说半个不字?这事已经回天无力,顺其自然吧。”   “那怎么成,说什么也不能让那小孽障攀上殿下,这口气我说什么也忍不下!”   “不忍又如何?你有法子么?”   “那就看这事如何处置,真逼急了,就把那小孽障的身世抖出来,一个通.奸养汉生出的野种,算什么嫡女?根本就没资格嫁入宗室!” 第13章 心有千结   有些事不明则已,一旦知晓便再也没法子平复心情。   谢樱时倒还好,至少表面上很安静,可那几句隔墙听来的话不停在脑中来回冲撞,一刻也不曾消停。   若在平时,有谁敢在背后搬弄她的是非,决计讨不着好去。   可这一回,她居然“忍”下了。   “通.奸养汉”、“野.种”……着实有点石破天惊。   这话究竟从何说起,她以前全然不知,但似乎也不用怀疑,娘亲对自己莫名的冷淡便是佐证。   原来谢东楼和娘亲之间并不只是因为皇甫宜和谢桐秋那么简单。   她难过之余不由觉得可笑,父母可笑,堂堂的谢家可笑,连自己的出生也是个天大的笑话。   雨仍然淋漓不尽,西风呼号,天时也随之骤变,入夜愈发的凉,恍然像又回到了冬季。   谢樱时回神打了个冷战,拉紧身上的貂绒外氅,拿起铁筷子伸进紫铜熏笼里拨弄。   那里面的银炭已经烧透了,却几乎没有一丝烟渗出来,荧赤的火光喘息般忽明忽暗,像也在隐忍积压的愤懑。   她没添新的,也没停手,就这么木着脸面无表情地拨弄。   银炭在炉膛里翻腾,带着火头的灰渣飞溅到眼前,又落上衣袖和那只纤纤素手。   谢樱时觉不出痛楚,只看到那点火星燎破了纻丝的料子,向四周扩散,随即熄灭,留下一小块墨点般黢黑的烙印。   淡淡的糊味渗入鼻间。   这味道仿佛一下子勾起了深藏的记忆,也引燃了心头的焦灼,整个人蓦然变得躁乱难忍。   她疯了似的拿铁筷子在炉膛里翻搅,越来越快,越来越用力,像要把所有的东西都戳碎捣烂。   炉灰弥漫,火星四溅,雕镂的孔隙所限,铺在最下层的几块怎么也捣不着。   她丢下铁筷子,怔然半晌,忽然一脚将熏笼踹翻。   炭火散落一地,燎着了近处的帐幔,火苗蔓延向上,顷刻便整幅烧起来。   谢樱时双手托腮,淡然坐在胡床上没动,唇角反而泛起痛快的笑。   一双眸映着火光更是神采奕奕……   .   天亮了。   明明已经放晴,可永昌侯府的上空却是一片灰蒙蒙的,连日头都被遮住了。   甯悦轩内满目狼藉,滚滚黑烟到这时还没散尽。   昨夜那场大火烧了足足半个时辰,两名候在外面的贴身小婢被点了穴制住,没来得及呼救。   直到巡更的仆厮瞧见,才唤了人来,好容易扑灭的火,但那座建筑精巧的阁楼终究还是毁于一旦。   谢东楼隔窗望着那片断壁残垣,脑中盘旋回想的却是八年前火光冲天的那一夜。   当时他还算幸运,这回老天终于不再眷顾。   浓浓的焦臭扑鼻而来,冲得他额角青筋很跳了几下,抬手重重关了窗子,倏地转身。   “阿沅既然有这个病,你为何到现下才说?”   他儒雅清俊的脸有些狰狞,语声也不自禁显得森然。   对面的谢东韵抬起头,泪痕尤新的双眼带着嘲讽:“我说了能怎样,不说又怎样,于阿兄你而言,有何分别?”   半天没说话,一开口两下里又是要呛火的架势。   正坐在炉旁的皇甫宜瞧出不对,赶忙递过一杯刚煮好的茶:“是呢,是呢,这等事如何开口,原来只道阿沅性子拗,又在府里呆不惯,因此胡闹些,没曾想之前竟受了这么多苦,想想也是可怜。”   说着转向谢东楼,轻拉他的衣袖温然和悦:“郎君也别动怒了,原先不明所以,现下知晓了内情,既然事出有因,府里也没伤着什么人,念着阿沅还小,就别再计较了。”   谢东韵没碰那茶,拭了泪沉眼道:“别的都不说了,阿沅呆在这里不成,还是随我回广陵吧。”   这话让面色刚有一丝转和的谢东楼又拧紧了眉。   “回去做什么?莫打这念头,谢家的门楣是我顶着,由不得你做主!”   “那留下又做什么?”   谢东韵毫不妥协地横过眼去:“阿沅当初刚到广陵时,几个月把自己锁在房里不肯见人,我们在江南寻遍了名医,足足花了两年才慢慢压下她那心病,后来也没再发过。可一听说阿兄要接她回京,我便再没睡安稳过,怕就怕有这一劫,如今还要留下,阿兄当真是要把这孩子逼死么?”   谢东楼一怔,他当然知道心病复发不会无缘无故,事已至此,也没法子再挽回。   况且放这么个女儿在身边,往后便要轮到他寝难安枕了。   然而,他却不愿就这么把人放走。   “这事牵扯了阿沅,更关乎谢家的声名,可不能意气用事。嗯,若不然,郎君请个旨,让太医署来个稳妥的人瞧瞧,一切等阿沅好了再……”   皇甫宜又在边上打圆场,话音未落,就被谢东楼沉声打断:“哪里引出这许多话来,府中如今已没有规矩了么?我同秦兄有话相谈,你们都出去吧!”   “没规矩”这三个字在皇甫宜听来格外刺耳。   她知道这既不是在说谢东韵和谢樱时,也不全是针对自己刚才劝和的话,而是别有所指。   从皇甫宓常来走动之后,自家郎君嘴上不提,眼底的不悦却不时显露,只是皇甫宓从不曾留意,被她几次暗示,依旧我行我素。   侯府虽大,内苑也就是这点地方,常言道隔墙有耳,说不准便被那丫头听去了什么,因此才发起病来。   她不免惴惴,这时候只能装作随顺的样子,见谢东韵起身,也赶忙跟着告退出门去了。   小轩内静下来,坐在椅中一直不言的秦宗业这才微清了清嗓子,搁下茶盏。   “候君家事,原不敢多言,但眼下这状况,恕宗业斗胆说一句,若还将阿沅留在府中,甚为不智。”   “如何不智?”   谢东楼绕回书案后坐下,话语虽然是反问,但怒气已大大减轻,似乎自己也深以为然,只是不好直说。   “侯君明鉴。”秦宗业稳坐在椅上,“天子年幼,悍臣满朝,沿江几省灾荒,北虏南夷又闹腾得厉害,时局纷乱,正是多事之秋,侯君岂可为区区家宅琐事劳心分神?”   他说着,身子微微探前,叹声一笑:“况且韵娘的脾气,侯君再清楚不过,阿沅的性子便有几分像她,认准的事不会轻易甘休,加上向来最疼的就是阿沅,侯君何苦再置这个气?”   谢东楼默然不语,半晌也叹了口气。   “秦兄有什么法子?”   “这个容易,宗业已请旨巡阅北境防务,太后娘娘千秋寿诞后动身,预备这两日叫阿鳞先启程打个前站,到时一并捎上阿沅即可,等我回京复命时再带回来。”   .   洛城。   东西十里,南北各半,四座城门,中间一条长街分隔,从规制上讲实在称不上大城。   然而早在大夏立国之时,这里便已是西北边陲抵御戎狄侵扰的屏障,三百年来历经无数征伐战乱,却始终屹立不倒。   倘若能像戈壁间的苍鹰那般翱翔于蓝天之上,便会惊奇的发现,这城池上圆下方,俨若九天神驹在大地上踏出的蹄印。   仿佛从一开始,这里就注定了命运。   北境的天黑得快,从御所出来时,日头才刚西垂,等走上城头的跑马道,那片红霞已烧尽了。   狄烻一身黑袍,负手站在垛口处,垂眼望着车马行人依旧进出不绝的城门,眸色深凛。   “吩咐下去,让州衙张榜晓谕全城,自明日起日落前一律关闭城门,除了传讯哨骑之外,不得再放任何人进出。”   跟在旁边身披重铠的校尉躬身领命,手按刀柄奔下城去传令。   他目光上移,掠向远方苍茫广阔却空无一物的天地,鼻中微叹。   “最近情势如何?”   褐发碧眼的副将阿骨略一倾身:“关外还没开春,沙戎人暂时不会有动静,不过听说这半月城里来了几批西番商客,既不南下也不出关,甚是可疑。”   狄烻颔首轻点了下,目光依旧坦然平和。   “既然来了,就一个也别放走,想探咱们的底也没那么容易,传令边关各镇,严密监视沙戎人的动向,咱们这边眼见要入夏了,他们开春还会远么?”   “正是。”阿骨也跟着点头,“幸亏军需粮饷都已运到了,沙戎人便是有动静,咱们也不用慌。”   他没答这话,眉宇间仍带着淡淡的忧色,侧身回望,西边城墙上最后那线光也散了。   夜色渐渐笼下,街市间灯火连片亮起,却依旧是熙熙攘攘。   这里的边城当然远远及不上中京锦天秀地的繁华,能有此情此景已是难得的紧了。   然而这情景能延续几时,又要付出多少性命守卫,谁也无法预料。   他唇角终究撩不起哪怕一丝浅笑,目光撇转间,蓦然望见一对“少年”鲜衣怒马地奔向城门。   其中那个着绯红圆领袍的,一看便是女扮男装,身形动态也极为眼熟,赫然竟是谢家那小丫头。   但奇怪的是,她只是死气沉沉地随着马踏的步伐上下颠簸,丝毫没有从前张扬恣意的模样。 第14章 春山晴暖   秦家在大夏朝的势力无处不及,即便是北疆边陲之地也少不了生意产业,甫一进城就有家奴车马接引,恭恭敬敬地迎回大宅。   夜色初浓,几近浑圆的月升起来,却被云朦胧半遮了身影,全然瞧不出柔润清恬的光色。   这里是边城,宵禁也严格得多。   暮鼓敲响之前,老早便是满城空街静巷的萧条景象,连市井间的纵横相连的灯火也显得规整有余,气蕴不足。   秦烺特意提前叫人来传话,备了一大桌子谢樱时平素最爱吃的菜。   她几乎没动筷子,却足足喝了两坛罗浮春,按说早该醉得不省人事,可她却说什么也睡不着。   在榻上辗转翻腾了好久,越躺越不舒坦,索性披衣起来,抱膝坐在妆台前,对镜发怔。   镜子里是自己瞧过无数次的面容,除了毫无神采外,什么也没变。   从前不管喜不喜欢,总有人说她像极了谢东楼。   谢樱时也这么觉得。   现下瞧来,却有种恍惚不实的感觉,仔细看看,真正相像的就只有看人时的那副情态。   至于其它,要么是别人的客套恭维,要么便是她长久以来下意识的错觉。   谢东楼当真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纵然从打心眼里痛恨这个人,可每当念及此事,仍旧让她如鲠在喉,怎么也无法释怀。   幼时的记忆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闪过,却想不起半点稍有暖意的经历。   似乎从记事起,谢东楼给她的唯一感觉就是冷淡,慈爱和欢笑只是梦中的奢望。   原先她总以为这都是皇甫宜和谢桐秋的缘故,如今才恍然醒悟。   莫说声名显赫的谢家,就是寻常百姓,又有谁能对不是亲生的孩子视如己出?   这样的她不止可笑,更显得多余。   可娘亲,真会是这样一个为人不齿的女人么?她怎么也不愿意相信……   云还是笼着月,夜色迷魅。   除了城头的灯火外,整座城已看不到亮光,无论广陵还是中京,从不会有这样毫无生气的时候。   幽静寂寥,让她心烦讨厌,又暗生一丝恐惧。   对面的巷子中忽然闯出一个人影,衣裳沉在昏暗中辨不清本来的颜色,却能瞧出是书生襕衫的打扮。   谢樱时不经意望向窗外的目光一定,眼瞧着他步履急切地转进正街。   这么晚了居然还有人敢在街上走动,也不怕被巡城的抓住问个犯夜的罪名。   她忽然好奇起来,就想瞧个究竟,起身从四五丈的高阁上跳了下去,悄然跟在后面。   那书生似乎为什么事真的很急,跑过那条长街已是气喘吁吁,脚下也在打软,却仍旧不肯停下来歇口气。   谢樱时心中不由更是疑惑,索性就这么一路跟他走下去。   堪堪又过了两条街,见对方终于在一家药铺前停住,急急忙忙就上前拍门叫人。   原来是要抓药,这倒不在宵禁的律条之内,怪不得敢在这时候出来,但瞧来得病的显然不是他,而是家里的儿女亲眷。   疑窦解开,谢樱时的好奇却没消退,躲在暗处看他拍了几十遍门,那铺子里才终于有人应了一声。   半晌,旁边的窗板被卸下了两块,有伙计探出头来极不耐烦地从他手里扯了方子进去,又过了老半天才递了两副药出来。   那书生如获至宝,连声称谢,满面欢喜地拎在手里就朝原路奔去。   谢樱时打算看个究竟,仍旧跟在他后面,一路回到秦府,又折转向西,直走到一片屋舍破落的偏僻地方。   她眼见那书生转进一座荒败的院落,略等了等便翻墙进去,走到土坯房前,贴着窗口朝里望。   “药煎上了,你且忍一忍,稍时喝了便好了。”   书生温然似水的声音轻柔地安慰,仿佛怕听的人受到一点惊扰。   躺在榻上的是个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子,病态中又带着风霜困顿之色,低低“嗯”了一声,脸上却是同样温婉的笑。   “你歇一歇吧,我……这会子好得多了。”   她眼神里却透着看淡一切的平和,似乎为了证明自己的话,还撑着身子想坐起来。   “你慢着,别动。”   书生赶忙扶她躺回去,又将那双枯枝似的手塞进被中:“我又不是不知道你的病症,刚才还难受得厉害,哪有这么快好。”   “好不好我自己知道,倒是你,两天没合眼了,快歇着吧。”   “不差这一时,等你吃了药睡下了,我便去歇。”   女子又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望他的眼中满是愧疚:“方才你走得急,没来得及问,你那方砚台……怎么不见了?”   “哦,嗯……我收起来了。”   书生的笑容微微一滞,掩藏着尴尬转身欲走,随即被那女子拉住。   “你不用瞒我,又去当了是不是,那是你的祖传之物,怎么能……”   她说不下去,眼眶中早已泪水盈盈。   书生在榻沿上坐下,替她拭着眼角的泪:“无妨,这一来咱们便有了几百钱,等你病好了,我便入京应试,得了功名再将它赎回来便是。”   说着弯腰从榻底摸出一只缺口的破碗,拿在她眼前笑道:“以后研磨便靠它了,我先前试过,好得紧呢。”   话音刚落,便听到窗外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磕响。   两人同时诧然望向窗外,却没再听有响动。   书生蹙着眉,小声安抚了那女子两句,惴惴出去查看,院内空无一人,门口的土台上却多了个黄灿灿的小物件,捡起来看时,竟是颗纯金雕饰的玉花扣。   .   谢樱时想继续看下去,身子却不听使唤地往外走。   而且走得很快,几乎像在逃。   她从不曾想过这世间居然有人能毫无私念,倾尽所有地对待另一个人。   纵然身居陋室,纵然囊中拮据,但那份相濡以沫之情已足以叫人羡慕。   假若谢东楼和母亲也能如此,即便没有显赫的门第出身,只是一对寻常的贫贱夫妻,现下应该好好的在一起。   而她也必定能平安快乐的长大,至少不会无端变成一个故意纵火的疯子。   只可惜,父母早已将对方视作仇寇,永远也不会有那一天。   至于她,以后更不敢奢望能遇上一个真心实意的人。   幽寂的夜色中只剩下空怅,停下步子时已不知走到了哪里。   她只觉得心痛,痛得厉害,浑身的力气都像被抽光了。   干冷的风扑在脸上,谢樱时不自禁地打了个颤,腹中蓦然一阵纠缠翻搅,喉间涌动,忍不住张口将肚子里那点东西全呕了出来,整个人天旋地转,挨着坊墙颓然坐倒在地上。   远处隐约传来连串的呼叱和纷乱的脚步,转瞬便涌进前面那条巷子,像是两拨人正在短兵相接。   半夜里这么大的动静,莫非是官府捕盗?   谢樱时两眼发黑,难受得要命,却不愿被人瞧见,咬牙想硬撑着起身离开,猛然听到背后马蹄践踏的声响。   一道巍然的身影卷携着风势停在面前。   谢樱时仰起头,有些模糊的视线掠过马身,落在狄烻俊朗沉肃的脸上。   目光相触的一霎,狄烻眼底也泛起微漾。   他没有下马,居高俯望着半蜷在墙边的少女。   夜色幽暗中,那纤柔的身子完全被覆在黑影下,就像那晚他将她拉到教坊的后巷问话时一样。   所不同的是,她稚气犹存的小脸上已经没有了那股子不肯示弱的硬气,反而是从未见过的颓唐,面色苍白,凄楚可怜,精巧的五官都纠蹙在了一起。   下一瞬,谢樱时双唇抿颤,泪水涌出眼眶,滚滚滑落。   压抑了许久的委屈和苦闷如溃堤的洪水,终于难以遏止。   明明已经掩藏到了这会子,对着疼爱关怀自己的亲人都没有哭,为什么偏偏当着这个人的面竟如此没出息?   她想不出究竟,但就在刚才看清他沉峻的面容,挺拔笔直的腰身时,心中不自禁地一下变得安然起来。   甚至生出一种想靠在那宽实的肩头上宣泄情绪的冲动。   “在这里做什么?”   狄烻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淡冷,倒有几分像是自居长辈的责怪。   谢樱时肚腹里还在痉挛,根本说不出话来,甚至连喘气喉咙里都翻涌欲呕,泪珠顺着面颊不住滴落。   狄烻等了片刻,见她不应声,便翻身下马,走到近前。   “身子不舒服?”   他口气有所缓和,见她捂着肚子,面色惨白,冷汗从发际间涔涔渗出,显然不是装出来的。   “起来,先随我走吧。”   狄烻眸色深敛,当机立断,拉着她手搭上自己肩头,双臂探下去将那虚软无力的身子打横抱起来,举重若轻地跃上马背,调转方向,朝来时的路疾奔而去。   两旁的街景开始飞快地向后倒驰。   谢樱时听不到风声和马蹄声,却能清楚得觉出他缓而有力的心跳,自己那颗无处安放的心似乎也随之平缓得沉落下来。   她软软地倚在那坚实的胸膛上,身子也不再纠蹙得发紧了,抬头看着他在月光下愈发棱角分明的脸,蓦地里觉得眼前发晕,仿佛一切都变得恍惚虚幻…… 第15章 日薄风柔   谢樱时不知道是怎么开始有知觉的。   但脑袋还是昏昏沉沉,什么也想不起,什么也记不得。   迷迷糊糊中看到两张熟悉的面孔——那是谢东楼和皇甫甯。   两人没有争吵和冷漠,而是一同站在甯悦轩的露台上,长案上铺开素白的熟宣,母亲偎在父亲怀中,父亲握着母亲的手,两人一起执笔,描绘着《比翼连理图》。   她捧着一盘新摘的杨梅,蹦蹦跳跳地奔过来,献宝似的请父母品尝。   谢东楼满脸慈爱地将小小的她抱起来,高高举过头顶。   而母亲皇甫甯就坐在一旁看着夫君和女儿,笑容中浸满了幸福。   ……   睁眼的那一瞬,所有的温馨和快乐都烟消云散。   她看不到“恩爱的父母”,也不在熟悉的甯悦轩,眼前只有一面略见泛黄的白壁。   这是什么地方?   谢樱时脑中昏沉沉的,额角一抽一抽地胀痛,隐约记得昨晚倒在街边最难受的时候遇上狄烻,应该还被他抱上了马。   再以后,便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难不成这里是他在洛城的府邸?   念头正在脑袋里瞎转,她琢磨的人就从门外走了进来,手上还端着一只青瓷碗。   “醒了?”   他的问话简洁明了,也依旧是冷淡的语气。   按说男女之防总该避忌些,端茶送水的事也轮不着他来做,但谢樱时此刻却没在意,反而觉得他于情于理都应该出现,当下坐起身点头“嗯”了一声。   这乖巧服帖的样子让狄烻稍感诧异,印象中似乎还是头一回,于是也微微颔首,走过去把碗递到她面前。   栗子和粟米的香气扑鼻而来,让人心神一畅。   谢樱时平素是个有挑拣的人,此刻却不禁被这种寻常的粥水引动了馋虫,也不同他客气,自己端着就吃了起来。   肚子饿吃得也快,几勺便舀去半碗,那粥里还加了桂圆莲子,算上栗子和粟米,全是温阳补气的东西,显然是特意为她准备的。   她心头涌起一股久违的暖意,不自禁地想起昨晚书生照料女子的温情一幕。   现下这样子莫名有点相像,她咬了咬唇,拈着调羹在那半盏粥里一圈一圈地搅动,目光悄悄瞟过去。   狄烻并没瞧她,负手站在窗边,看着院中那几株枝叶稀疏的柿子树,眉心有一片淡淡的红,似乎之前犯过头痛。   阳光漫窗透进来,勾画出他深刻冷峻的面庞,与晚上看时全然不同,融融的光让那股与生俱来的阳刚中更增添了一种无法言喻的温润。   单就长相而言,他自然能算上不凡,但仍旧不在谢樱时的喜好之内,但这副样子却莫名瞧着比之前越来越顺眼了。   谢樱时正看得出神,恰好对方这时侧过头来,两下里目光一触,她赶忙做贼心虚地垂下目光,局促地拿调羹搅着那半碗快凉的粥。   “不合胃口?”   “不是……”   刚才那番窥视被他瞧破,让谢樱时耳根一阵阵发热,寻思该说点什么来缓解尴尬,想来想去都绕不开缠绞在心里的那些疑惑和烦闷。   她不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人,可话到嘴边不吐不快,已然咽不回去了,咬咬唇,硬着头皮抬起眸。   “郎君……能不能答我句话?”   狄烻还没见过她这般郑重其事地问人,也起了好奇之心,微微侧身对着她。   “天底下的男子,是不是都只爱那些性子柔情似水的女子?”   谢樱时也有点惊讶自己居然问得如此直白,但谢东楼背叛母亲,勾搭上皇甫宜便是明证。   再加上昨晚看到的那一切,让她不由对这个早就潜藏在心底的念头更加深信。   可不是么,就连眼前这个看似一身正气的狄烻,不也贪恋青楼风尘女子的温柔乡?   相较而言,什么一见钟情,青梅竹马都像明日黄花,徒然可笑。   谢樱时自己也觉得这一问傻得紧,哂然呵了一声,却发现对面男人的脸上不见嘲弄,但已经有了变化,眼底又泛起那种别有意味的审视来。   “你来洛城就为了闹清楚这句话?”狄烻低睨着眸,反问中微带质询的味道。   谢樱时没听处话里的弦外之音,却被那目光瞧得一窘,不由自主地心虚起来,低眸垂着碗里的粥水。   这种窘迫她还从来没有过,就像在外跟人私定了终身,被自家长辈发觉,抓住了逼问仔细一样。   她干咳了两声,偏过头撇唇嘟囔:“算了,我就知道,问你也是白问。”   往常那个从来都是一脸倔强的少女,此刻眼中却是难以言说的委屈和落寞,仿佛是个遭人遗弃的孩子,可不就是情孽牵缠,痛心伤怀的模样么?   狄烻眸底的凛色更浓,究竟回中京这些日子发生了什么,昨晚她又遇上了什么?   他不知道,也清楚这时候不便探究。   “你年纪还小,许多事尚不明白,这种话不必去琢磨。”   狄烻口气缓和下来,像在温言劝导,连她之前莫名其妙的一问也敷衍似的答了,转回身,迎着炽烈的日光面向敞开的窗口。   “我都已经及笄了,还有什么事不懂?”谢樱时不喜欢他这种一本正经训诫人的口气。   明明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却偏要摆出自居长辈的架子装腔作势,半点不懂如何安慰人。   “那你都懂得什么?”   “……”   谢樱时刚暗地里翻了个白眼,就被他问得一愣,怔怔不知该怎么回答。   从儿时起,家无宁日她见得多了,负心薄幸,虚情不忠也见得多了,可除了怨恨与日俱增外,似乎并没有半点别的感触。   也是,倘若真的能够参透看破,又何至于会患上那样的心病,一发作起来便像疯了似的?   狄烻看着她脸上的倔劲渐渐消退,一点点变得沉静,眼中的凛色也淡下来。   “谢氏的声名牵涉皇家,非比寻常,你该清楚自己的身份,还有皇甫家,念着老令公年事已高,又对你如此关爱,行事也该思前想后,不合宜的人……千万莫要结交,到头来突然自己伤心,也惹得亲长担惊受怕。”   谢樱时回神一愕,这会子才听出他的意思,竟然在误会自己芳心暗许了什么人,以致闹成这副要死要活的德性。   瞧着一本正经,肚子里瞎揣摩人的心思却一点不少。   她不禁有气,抬起眸来反瞪他,刚要回嘴,外面忽然有人来禀报军情。   狄烻看她毫不受教,鼻中微叹,似乎也拿这“顽劣”少女没法子。   “如何自处,别人多说无益,自己思量。你表兄该到了,身子不碍的话,随他回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原本这文开始写的时候就坚定了要日更的,结果还是断更了,这几个月家里发生了很多事,我自己也一直找不着状态,所以很抱歉。   谢谢还愿意等我回来的小仙女们,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写好这个文,比心~ 第16章 私心暗寄   日头移过秦府最高的阙楼,暖气上升,天地间终于有了那么点初夏的味道。   近午时分风不大,静斋里的读书声也显得绵软无力。   秦烺双脚叠翘在书案上,一脸懒散地对着夹在《楚辞》里的小册子摇头晃脑。   不一会儿,这部新得的风月画本也翻完了。   他无聊地打了个倦长的呵欠,随手搁下书,伸着懒腰望向对面,见谢樱时仍然埋头在书堆里,五尺长的桌案上摆满了医典和药材。   她旁若无人,时而动笔抄记,时而推敲思索,一副潜心钻研什么要紧东西的模样。   “哎,阿沅,听说城里有家赌坊还能入眼,天这么好,不如咱们去逛逛?等过几日我耶耶一到,咱们可就没这么自在了。”   谢樱时没抬头,也不知是真没听见,还是懒得搭理。   “已经两天了,你这般费心费力的,究竟干什么呢?”秦烺把偷夹在《楚辞》里的闲书藏掖好,过去坐到她对面。   “川芎、杭白芷、吴萸、黄甘菊……”他落眼扫过案上那些药材,忽而眉头一蹙,“不对啊,你补气养虚用得着这些么?”   “谁说是我用,这都是祛风止痛的。”   谢樱时冲他翻了个少来烦的眼神,继续埋头查阅。   “那是谁用?”   秦烺拿手支着脑袋,狭眼打量她:“该不会是那个姓狄的吧?”   “胡说什么。”   谢樱时没留神说走了嘴,不由耳根微热。   越否认便越引人生疑,尤其那眼神,简直就是不打自招。   秦烺撇着唇角不忿:“我这几天没睡舒坦,头也时不时的疼得厉害,怎么就没见你这么上心呢?”   “你手上开着药局,身边的先生都是御医的手段,还有满院子的人伺候着,用得着我么?”   “这话说的,他狄烻家世也不差,又是一镇统帅,大营里的医官难道都是酒囊饭袋,连头疼脑热都治不得,便用着你了?”   谢樱时抬头翻起白眼:“你存心跟我过不去是不是?”   “不是跟你过不去,我就觉得奇怪,你对那姓狄的有点……嘿。”秦烺眨弄着眼,笑得意味深长。   “你找打是不是?”谢樱时咬唇一个冷眼瞪过去,“人家好歹又帮了我一次,就算瞧在阿翁的脸面上,回个谢礼而已,有什么大不了?”   她嘴上这样说,心里似乎也是这么想的,可耳根子却更烫了,连着双颊也开始发烧,赶忙低头对着手上那张还没写完的方子掩饰。   “嗯,嗯,本来是没什么大不了,可你先前还瞧他不顺眼,现下为这点小恩小惠就都忘记了?”   秦烺盯着她红晕渐显得双颊,继续调侃:“上次在中京教坊,你冲上楼替皇甫宓‘捉奸’,恨不得要杀人似的,那横劲我这会子还历历在目呢?”   上次的事的确是谢樱时最忌讳的,偶尔想起时还会忿忿难平,可自从在洛城和他相见之后,这种感觉便淡了,甚至还会没来由的替他“开脱”。   具体为何,她也说不出什么缘由,总之就是觉得他不像是那种贪恋风尘之地的人。   然这事毕竟像根刺似的,让她耿耿于怀,提起来便不舒服。   “从广陵到中京的青楼都被你逛遍了,好意思说人家么?”谢樱时没好气地反呛了一句,“信不信由你,没事别在这里烦我。”   秦烺自然不会真走,向前凑了凑,继续提点她:“自己知道就好,你是何等身份,说什么也不能蹚这浑水。”   说着向后一靠,面色缓下来:“好了,不提这个,我这里倒真有件好笑的事,那晚你追去见的人查过了,嘿,猜猜那穷酸是谁?”   没等她回答,自己已先呵出声来:“包保你想不到,就是姓邢的尚书右仆射家的大公子!”   谢樱时原已不愿理他,闻言提笔的手却一顿,愕然起抬头。   “吓一跳吧,听说这厮不遵父命,竟瞧中了自己乳娘的女儿,把家里闹得天翻地覆,只好携着那女子私奔出来,没曾想竟躲在这里。嘿,八成是书读得太多,把脑袋塞住了,居然放着大好的日子不过,自毁前程……”   谢樱时只听了前半截,后面便开始心不在焉,脑中不自禁地浮现出那晚看到的情景。   她原以为那人就是个落魄书生,没曾想竟是尚书之子,虽不算名门望族,但也是含金带玉的官宦子弟,却仍能对一个身份低贱的女子真情相待,那便更加难能可贵。   想想那个一身横肉的邢家老二,不光言行粗鄙,不学无术,还日日流连风月场,花天酒地,醉生梦死,跟嫡亲兄长简直是天壤之别,身居尚书之位的父亲竟也放任不管。   或许正因如此,这位邢家公子才会显得格格不入,最后甘愿抛却一切,离开家门。   她心下更多了几分钦佩,暗想不定哪一天,自己也只能如此。   谢樱时回过神,听秦烺还在添油加醋地说个不停,不由颦起眉来:“人家有情有义,更有骨气,说不准哪天便金榜高中,登上天子朝堂了,你有本事也自己试试去。”   言罢起身,不由分说就把秦烺推出门去,叹口气,坐回书案前继续研究方子。   她对医道并没什么特别的喜好,但自小除了在名师指点下学习琴棋书画外,还按照谢东楼的意思博览古今,涉猎百科,以不负谢家女的名声,医书当然也在其列。   然而家门不幸,父母龃龉,她不明内情,满心想着凭才艺博父母一笑,习学时更是加倍努力,从不敢有丝毫放松。   再后来一切成空,在广陵无所事事,又有了秦烺这个伴儿,玩得更是任性妄为,但姑母谢东韵却没放任自流,依旧督导她博览群书,医典读了不少,说起汤头药方倒也颇有些心得。   谢樱时又花了半日工夫定下方子,拿去找秦府药行的名医讨教,看对方连连点头称赞才放心动手配制。   中间嫌药味儿太重,于是又别出心裁的加了捣碎成汁的茉莉调香中和,做成之后色如胭脂,闻之清馨,半点也瞧不出是药膏子来。   她满意之余更不禁得意,当下兴冲冲地揣在身上去了城东的经略府,谁知在门外就被值守的卫士拦下了,任凭她好说歹说,就是不许入内也不给通报,只催赶着快走。   谢樱时吃了闭门羹,本来不错的心绪登时一扫而空,正赌气打算一走了之,前面街巷里忽然传来马蹄飞踏的声响。   她心头微震,下意识暗怀期待地看过去,很快失望的发现迎面奔来的那几骑中并没有狄烻的身影。   不过,领头的那人彪悍魁梧,一脸深褐泛红的胡须,倒是眼熟得紧,仔细瞧瞧,赫然就是那个一贯跟随在狄烻身旁的胡人侍卫阿骨。   对方老远也已瞧见了她,除了略有诧异外,却也没什么奇怪之色,加了几鞭,顷刻间奔到了近处,上前打量。   窄袖胡服的打扮让人不禁记起在中京教坊秀楼上的那一幕,但这次没刻意粘假胡须装成男子,也不是一副杀气腾腾的架势,女人家本来的模样就显出来了。   当时那情形只道是别有图谋的对头找上门来,后来看她被自家大公子毫无顾忌地揽在怀中抱走,惊诧之下才有些恍然,没曾想在这里又碰上。   不知是什么缘故,她半夜里倒在街头,大公子又将人带回府中救治,连粥水都亲自端到跟前。   内情如何,下面的人不便开口问,但这事已经很清楚了。   大公子向来不对任何女子假以辞色,即使皇甫家的未婚妻也是一样,独独眼前这个看上去才刚及笄的小娘子是个例外,必定是搁在心里头了。   而这小娘子显然更是情根深种,先前冲进教坊胡闹了一通,后来知错了,过意不去,竟追到了这里,今日想是身子刚好些,便又找来盼着见一面。   阿骨挥手示意随从下去,望她叹了口气。   “你,找大公子?”   谢樱时一路到这里都觉得没什么不妥,此刻却被问得耳根一热,但又不好否认,没等答话,便听对方又道:“大公子今早出城巡视各处营务,两三日之内是回不来的……”   还真是扑了个空,她不禁更是失望,为免尴尬,赶紧趁着那话就坡下驴:“哦,我……其实也没什么事,不过就是想来面谢一声而已,烦请转告狄将军便好。”   随口应付了两句,连礼也省了,扭身便走。   低垂着头,手不自禁地摸到揣在怀里的那瓶药膏,想起这几日的辛苦,胸中蓦然涌起说不尽的委屈,再想想自己单凭着一厢情愿就找上门来的傻气,在这些行伍粗汉眼中简直可笑之极,心里更是难过。   谢樱时咬着唇,眼圈也红了,快步走下石阶,有点落荒而逃似的奔向自己那匹马,刚牵起缰绳,背后忽然听到阿骨叫了一声。   “哎,要是真有话说,不妨先等一等,我交代几句话,稍时带你出城,一同去见大公子。” 第17章 闲庭花影   明明是件尴尬无比的事,也暗悔之前自作多情,可一听说能见到狄烻,谢樱时竟鬼使神差地没有拒绝,还真就跟着去了。   她闹不明白自己为何这么奇怪,一路上都别别扭扭,耷着脑袋心不在焉,又像芒刺在背,总觉别人偶尔看过来的眼神都透着异样。   边地荒凉,出城没多远满眼已光秃秃的难觅青绿。   砾石遍地的黄土间,蹄铁践踏出的印痕连风沙也抹不去,一串串交错压叠着,遥遥指向西北边天地苍茫的远方。   谢樱时没留意到底走了多久,骑在马上踏着数不清的深沟浅壑,翻过连绵起伏的土丘,终于望见一座背靠断崖的营寨。   那营寨阵势不小,帐幕重重,箭塔林立,沿着山谷间蜿蜒的小河,接连数里之遥。   策马一口气奔到辕门外,带班轮值的校尉迎上前来,冲阿骨插手施礼,转而望了谢樱时两眼,面露诧异,再回头时却插科打诨似的笑起来。   “石参军走了这大半日的工夫,莫不是城里有什么看入了眼,舍不得回来?”   “嘴里嚼什么蛆,皮肉痒了想吃板子不成。”   阿骨瞥等着一双铜铃似的眼,扬手照他肩头轻抽了一鞭子,领着谢樱时径直往里走。   旁边几个当值的军卫站在原地目送二人走远。   “日娘的,后头是哪里来的小郎君,生得跟瑶台仙女似的。”   “可不,亏了是个男儿身,要真是个小娘子,还不活活要了人老命!”   “一个个眼珠子只管出气的?”领班的校尉咂唇眇向左右,“瞧仔细了,喉咙下头没凸,可不就是个小娘子么。”   一句话引得身旁惊呼迭起。   “爷娘哟,天底下还有这般标致的人!”   “该不会是石参军的家眷吧?这也太……啧!”   “奇了,平常没见有什么动静,今日怎么连人都接来了,这福分……”   几个人七嘴八舌,仿佛眼瞧着一朵娇艳欲滴的花插到了牛粪上。   那领班校尉却还存着顾忌,瞪着眼每人一脚踹过去:“都嫌舌头长是不是,也不看清楚把人往带,狄帅还在校场,那是安置家眷的地方么?都把心思收了,给老子站班去!”   .   往里走了一程,谢樱时被领进营内的中军帐。   里面算不上宽敞,陈设也极是简单,但处处都和外面井然严饬的营务一样,齐整有度。   阿骨照旧以礼请她落坐,甚至还略带一丝恭敬,亲自端了茶水。   “娘子稍候片刻,待我去禀报一声。”   谢樱时“嗯”声点点头,随意拣了把椅子坐下来,一边拿茶水润喉,一边无聊地四下暗瞄,蓦然看到帐中长案的签令筒旁伏着一只小猫。   那猫儿也正睁着两颗圆圆的瞳瞧她,似乎在打量这个新来的陌生人。   “这是前些日子大公子在中京捡到的,没曾想就丢不下了。”   阿骨看出她好奇,在旁边解说,跟着又正色提醒:“娘子只管隔远瞧瞧就好,可千万别撩摸,这蠢畜生性子躁得紧,好抓咬人,仔细伤了自己。”   “抓咬人?”   “可不是么,除了大公子以外,这蠢畜生谁也近不得,别人就是想喂口吃食都不成。”   没曾想样子生得蠢,倒还是只傲气的畜生。   谢樱时暗觉有趣,眼眸微亮,不禁对这猫儿多了两分好感,全不在意阿骨的提醒,搁下茶盏,嫣然冲那猫儿招手示意。   大约是没见过如此美貌如花的人,那猫儿眼中的疑色尽去,慵懒地“喵呜”叫了一声,慢悠悠地爬起身,真就跳下长案,竖着尾巴毫无戒备地朝她走来。   谢樱时很是高兴,俯身将这可爱的小东西抱起来放在膝头,抚着它背上纯白细软的绒毛,越来越是喜欢,还不忘得意地朝边上睨了一眼。   阿骨粗豪的脸上闪过尴尬,兀自有些不敢相信。   同时也不由想起那个皇甫家的三娘子早前见到时,才刚摸了一下就差点叫抓花了脸,结果连哭带吵,不依不饶地闹翻了天,哪里像个大家闺秀,分明和市井泼妇没什么两样。   再加上中京城里流传的那些不堪入耳的传闻,如此无德无行的女子显然不是自家少主的良配。   反倒是眼前这个年岁不大的丫头,不光样貌是上上之选,脾气性子也是少见的直率可爱,上回大闹教坊算是真情流露,现下跟这猫儿投缘,似乎更像天意。   毕竟少主人年纪已不算小了,倘若当真看中了她,对中州狄家而言,还真是件大大的喜事。   正想着,外面有兵士来传报,他又叮嘱了两句,转身出帐。   谢樱时自然不知道他暗地里寻思过什么,只顾抱着猫儿逗弄。   那猫儿在怀里也乖巧得出奇,任由她捋捏,连“喵喵”的叫声也带着讨好的甜腻。   说来也怪,原先在广陵时,各种名贵的猫狗虫鱼她看得多了,因着姑丈掌理市舶司,西夷外邦的稀罕玩意也见怪不怪,但从没动过半分养宠的心思,可现下对这只寻常之极的小东西却莫名中意得紧,竟有些爱不释手。   一人一猫玩得欢畅,直到日影西斜,谢樱时才醒觉已经过了好久。   狄烻没有来,那个阿骨去了之后也不见人影,外面的营号人声却依旧响亮。   她抱着猫起身走过去,隔着窗子望见对面校场中央的幡杆上高悬着青底白虎的大纛。   谢樱时年幼时常在外祖身边,耳濡目染,军中的规矩也懂得不少,知道这是帅旗,主将在营时必然要挂起。   狄烻就在这里,却不知现下在做什么。   见不到人,也无事可做,她心里没个着落,无精打采地望着校场发呆。   那边远处竖着一溜靶子,发号的旅帅一声令下,便有一名全副罩甲的骠骑飞奔而来,在马上弯弓搭箭,“嗖”的射出,正中百步之外的靶心。   谢樱时还是头一回见军中操练,对射艺也算略有兴趣,自己偶尔会竖个靶子练几箭,除了心绪不佳借此发泄外,多半都是玩耍一般随心所欲,根本不得其法,因此平日里没少被秦烺揶揄。   这时见人家一箭中的,心下不由暗赞,索性就站在那里观摩。   对面校场上却没有人欢呼叫好,只听战鼓声隆隆,指挥操练的校尉继续扯着嗓子发令。   那边列队的骑兵一个接一个地疾奔而过,弯弓轮射,竟全都箭无虚发,没有一个失手的。   谢樱时看得津津有味,一边瞧一边揣摩,不自禁地心痒手也痒,耐不住性子,干脆翻窗而出,打算到外面视野开阔的地方看。   走了几步,悄悄绕过旁边那座营帐,眼前豁然开朗,才刚挨到竖桩子旁,余光就瞄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她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探着脑袋望过去,果然见狄烻远远站在一处丈许高的土台上,旁边还有两个偏将模样的人侍立在左右。   原来他就在这里,先前只是被那片营帐挡着一直没发现,这会子蓦然瞧见还真吃了一吓。   谢樱时只觉心跳得忽而有些急,校场上热火朝天的骑射操练似乎也没什么趣味了,目光不自禁地定在狄烻身上。   他此刻穿的不是武官朝服,也不是那件皂黑的长袍,而是一袭紫金环扣的铠甲,自然而然给那挺拔轩昂的身形增添了一股英武雄浑的气度。   夕阳斜照,金熠烘映下,甲胄上泛起精铁特有的晕光,整个人更像充盈着蓄势待发的力量。   或许这才是沙场男儿该有的样子,没有一丝世风浮华的靡靡之气,淡然坚毅,与众不同。   就像他那双眸看人时的神情,总是带着点肃然,沉沉的让人捉摸不透,甚至还有些迂腐的味道。   谢樱时不觉瞧得出神,冷不防背后有人叫了一声。   她霍地回头,见是阿骨才松了口气,随即像被当场抓包似的耳根一热。   “怎么出来了?”   阿骨有点明知故问,本来就是冲着自家少主来的,既然瞅见了,哪里还坐得住。   他虽然是耿直性子,可也知道女人家脸皮薄,这么问未免太尴尬,于是转望了校场一眼,“哦”声道:“你也喜欢弓马?”   谢樱时趁着话摇头讪笑:“皮毛而已,不值一提,你们军中的骑射功夫可当真了得。”   “哪里有什么了得,几个新操练的儿郎,战阵还没经过一回,差得远呢!”   阿骨一哂,粗豪的脸上泛起无限自豪而又钦慕的赞叹:“你还没瞧过大公子的射术吧?那才真是当得起‘出神入化’四个字,但凡箭一上弦,在他手里便像生了眼似的,不论人马鸟兽,任你有通天彻地的本事,也休想躲得过。”   真有这么厉害?   谢樱时将信将疑,暗忖家奴替主人夸口,少不得有阿谀吹嘘之嫌,真假自然另当别论。   正不以为然,战鼓声忽然停了,像是操练已毕。   “收营了,稍时人多眼杂,等大公子传过今晚的号令,便能见着了。”阿骨提醒了一句,闪身比手。   谢樱时莫名紧张起来,也觉应该先回避,走出几步,鬼使神差地回头张了一眼。   夕阳下,那衣甲熠熠的人仍伫立在高台上,似乎正朝这边望。   作者有话要说:  阿骨:我家大公子今天也是帅帅的! 第18章 暗香浮动   日头半沉在山脊下,彤晕染尽天地。   这里的霞浓得出奇,远望间莫名让人心潮澎湃。   谢樱时脑中自然而然地勾想起“苍山如海,残阳如血”的诗句,可眼前挥之不去的还是狄烻衣甲轩昂的身影。   刚才那一下,他到底是瞧过来了么?   她拿不准,觉得像又不像,心里还是别别扭扭,闷着头跟阿骨回到主帐,里面的案几上已经摆好了碗盏。   她瞧了一眼,黄乎乎掺着菜叶的粥,几大块焦黑的牛肉,两条巴掌长的醩鱼,还有一小碟切成薄片的黄瓜,勉强凑满了桌面。   谢樱时看惯了馔玉炊金的席宴,从没见过这般粗制的营伙饭,再看陶罐里盛的粥分量不少,显然不像是单给一个人预备的。   “你们狄帅平日里也吃这些?”   这种事儿用不着猜疑,一看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但她还是忍不住绕着弯问。   阿骨苦笑着一叹:“军中向来都是这样,陇西、关中连年不是闹蝗就是闹旱,南边水运也不畅,边关各镇时不时就缺米断粮,肉食菜蔬更是难见,平日里全靠咱们自己想法子,偶尔筹措了些东西,大公子也都叫先分拨给各营将士吃用。”   像是不愿多说,比了个手势请她落座:“这鱼和黄瓜是咱们军中引水自养自种的,侍弄得用心,可惜产得却不多,但其实也不比别处差,娘子莫嫌简慢,将就着用些吧。”   谢樱时不禁想起狄烻之前入京就是为了筹措军需粮草,堂堂的崇国公世子,统率一方的持节大将,居然不能安心御敌,还要为麾下将士的冷暖温饱四处奔波,实在叫人听着又是心酸又是义愤。   之前她私下里帮着说过几句话,在宫里时,姑丈也答应会鼎立相助,事情究竟办成了没有,如今也不知下文。   谢樱时琢磨着回去后得让秦烺打听一下,现下不便多言,索性不再问了。   然而,跟狄烻呆在一处用饭毕竟太过尴尬。   她耳根子不自禁地又开始发热,有点呆不住,甚至想打退堂鼓,却见那只猫儿蹲在桌案旁,仰头冲她“喵呜呜”的叫,像在邀她入席,又仿佛撒娇似的在求喂食。   瞧着那眼巴巴一副可怜又可爱的小模样,谢樱时不由自主就坐了过去。   等阿骨退出去之后,便夹了条醩鱼,把大半都给了那猫儿,自己只留一小块,看它吃得津津有味,也放在嘴里品嚼。   “分了这条鱼,你也算是我的狸奴了,懂么?”   “喵。”   “乖,对了,狄烻给你取过名字没有?我还不知道呢。”   “喵……”   “没有吧,我就说么,像他那种大忙人,哪里能得闲来管你,罢了,还是我帮你取个称心可意的吧。嗯,就叫,就叫……”   谢樱时话到嘴边,忽然心念一动,伸手抱起眼前的小东西,瞄向它后臀。   那猫儿一脸错愕紧张,尾巴勾蜷起来,夹挡在腿间。   “遮什么?听话,让我瞧瞧。”   她不由分说,撩开猫尾:“啧,怨不得你羞,原来还是个小丫头!”   确定自己没看错,谢樱时蹙眉咂了下唇。   明明是顶天立地的男儿家,还是统兵征战厮杀的人,偏偏养了只小雌猫在身边,虽然说不上哪里不对,但总叫人觉得古古怪怪。   表面一本正经,不苟言笑,说不准都是装的,私底下存的一肚皮什么心思,谁晓得呢?   她心里不以为然,自家耳根子却没来由的发烫。   “哎,你说说看,狄烻这人究竟怎么样?”谢樱时没了起名的兴致,把猫放回地上,凛着一双眸睨它问。   那猫儿仍是一脸惧意,也睁着一对汪汪含泪的眼直直望她,两只前爪还把半条醩鱼死死护在身下。   见它不答应,谢樱时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你也闹不清?算了,那我再问你,人家大老远的专程跑来,他还推三拖四的,到这会子都不见人,是不是好没道理?”   “……”   “蠢东西,问你也是白问。”   她有点失望,又像在自嘲无聊,想了想,凑过身去俯着它:“哎,教你句话,千万记住了。”   “喵。”   “往后若是狄烻不睬你,凶巴巴的吼你欺负你,不用怕,只管张口咬他,记住了么?”   “喵,喵。”   “嗯,这才是乖孩子。”谢樱时满意地在它毛茸茸的小脑袋上抚弄了几把,脸上这才换回娇甜可人的笑容,索性也不留菜了,把剩下那条醩鱼也夹给了它。   正身抬头时,无意中瞥见斜侧落兵台的角栏上挂着一副弓。   之前校场上那番骑射操练,看得她心动手痒,这时看见兵器,那股子兴奋劲儿忍不住又活络起来,当下起身过去,老实不客气地摘下来看。   那副弓不大,通体墨色,分量也不算重,不像是战场上用的,瞧着似乎有些年头了,渊弣和彄弭上点画的金漆已见褪色,但外形依旧圆畅流润,不见一丝形变。   虽说一眼就能瞧出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但这副弓却莫名很和谢樱时的心思,拿着也称手,不禁更叫她技痒难耐。   她也不客气,当下似模似样地举弓搭弦,撤肘推臂。   没曾想这弓明明瞧着小巧单薄,却莫名硬得出奇,她连着试了几次,居然只能拉个半开,再要勉强就力不从心了。   谢樱时是个不肯轻易服输的脾气,甩甩手捋起衣袖,暗地里给自己鼓了把劲儿,咬牙又上。   这下卯足了力气,堪堪终于算是拉了个满开,可很快两条胳膊便撑不住弓臂回弹的力道,手腕酸痛难忍,别说瞄准,抖颤的连定也定不住。   她累得呼哧带喘,知道自己不成,泄气的刚想撤力收弓,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忽然从斜刺里伸过来,生生闯入她的视线中。   谢樱时吓了一跳,还没等失声惊呼出来,那只大手已经覆住了她紧攥着弓弣的五指。   她浑身一颤,霎时间面红过耳,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侧后,看清了狄烻那张俊朗冷肃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上午咱们继续哇 :) 第19章 乱花眼迷   “你怎么进来也不说话,故意吓人好玩么……”   “静心收声。”   她刚忿忿地怨怼了一句,就被旁边沉淡的男声喝住。   “记住,凡射者,必先摒除杂念,胸无旁骛,而后方可得心应手。”   这算什么?该来的时候不来,来了又悄没声息,还当真一本正经的传授起射术心得,也不管人家尴尬不尴尬,乐意不乐意。   谢樱时只觉他挨得很近,颊边分明能感觉到带着温热的鼻息,耳根子不由更烫了两分。   她想逃开,手却被他攥着,身子也有些发僵,耳边又传来他仿佛能让人沉迷的声音。   “内中直,外体直,持弓正,心眼正,然后可以言中。”   他不急不缓仍旧说着要领,谢樱时那颗本就怦乱的心却跳得越来越快,怎么也没法子静下来,对那些话更是听而不闻。   唯一能觉触到的,似乎就只有他手心传来的热力和颈颊间若有似无,时轻时重的气息。   “首一条便是步法要扎稳,两脚开立,与肩同宽……听见没有,腿再开一些。”   “……”   谢樱时脑中“嗡”的一下,红着脸低下头去,却鬼使神差的听话,挪着自己的脚步,小心翼翼,生怕碰到了他,握弓的手已经虚软无力,几乎全靠身旁的男人支撑着。   狄烻也早觉出了她的变化,眼眸微垂,视线停落在那纤细的后颈上,白如凝脂的肌肤隐隐泛着红晕,几根细软的碎发散在耳根后,一如她无法藏匿的羞赧,全都显露在眼前。   落日的余晖下,瓷白的侧颊格外莹润,淡淡的红晕像刻意描抹的胭脂,又宛如水中润开的海棠,娇艳欲滴。   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小心遮掩着那双眼中的一切,但细微的轻颤,加上樱唇局促的抿动,却藏不住少女稍嫌青涩的妩媚。   他几不可闻地清了下嗓子,从箭壶中抽出一支羽箭,目光眇向前方的弓身。   “上箭拉弦时,切忌单靠两臂用力,须要以推为主,以握为辅,握而不死,善用腰力,将胸背尽数打开。”   “说得轻巧,以为别人都跟你一样么?我拉不开!”   谢樱时心跳如鼓,满心想着怎么逃出他的掌握,没好气地回了句嘴。   话刚出口,下一瞬后背就突然贴上了他坚实的胸膛,紧接着另一只手也被握住,长长的箭矢勾在弦上,带着她的手臂向后牵拉。   谢樱时说什么也没想到他会这样,那颗心骤然一停,跟着又差点从腔子里跳出来。   她平素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也从没受制于任何人,此刻被他环抱在坚实的臂膀中,蓦然竟觉得自己说不出的柔弱。   尤其隔着不算厚重的衣料,能觉出他已卸去了甲胄,沉稳有力的心跳锤击般顶撞着自己的后背……   她原本仅存的那点力气霎时间仿佛也没了,一动不动地随着他叩弦推臂,舒展开胸背,和他若紧若松地挨在一起。   “箭不是由手眼而发,而是由心而发,箭虽在弦上,更在心中,心箭合一,才能射无虚发……”   他口中还在絮絮地说着要领,谢樱时手心里却沁出汗来,感觉箭尾的翎羽都要被浸湿了,整个人受刑似的难耐,忽然间身子被他带的一转,箭簇指向大帐的侧窗。   莫非不是光摆摆架势,还真要开弓放箭?   谢樱时脑中懵懵的发空,半点准备也没有,木偶似的任由狄烻摆弄。   许是常年握持兵刃的缘故,他生茧的手掌稍稍有些粗粝,刺刺地扎蹭着她柔嫩的手背。   语声近在耳畔,两个人的气息纠缠在一起,让她心慌得厉害,脸上像着了火,别扭得想避开,眼角却不自禁地朝后瞄。   她看不到他的脸色,只能粗略觑见侧颜冷毅的线条,依然是平常那样一成不变的肃然专注,仿佛丝毫没觉得两人这样挨着有什么不妥。   “瞧我能射得中靶么?看前面。”   冷不防传来的“训斥”让谢樱时一怔,赶忙转回头,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   咬唇嘟囔了两句,目光循着他的话睨向对面。   窗外晚霞只剩下稀薄的一线,深湛的蓝悄无声息地笼下,将原本浓重的彤色融成淡淡的金。   夜色将临未临,天地间不再是一片毫无生气的土黄,莫名有种别样迷离的美。   她不禁生出惊叹,但看来看去,除了营寨中陆续亮起的灯火外,什么可称靶子的特别之物都没发现。   “瞧不见?集中心念,仔细看对面的树。”   谢樱时打了个怔,照他的提示凝眸望向百步之外校场边上那排枝繁叶茂的胡杨。   夜风渐渐有了呼啸之势,暗淡的天光下,枝杈婆娑纷乱,一片混沌。   但在层层纷繁的叶片间,好像真的坠着件难辨形状的小东西,也在晃晃悠悠的随风摇曳。   谢樱时还在猜度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狄烻右手跟她交叠在一起的手指蓦然一松。   早已蓄满了劲力的羽箭离弦激射而出,“嗖”的蹿出窗外,带着破空的呼哨穿入那排胡杨的树冠间,高挂在重重枝叶间的东西眨眼间应声而落。   “其实你悟性还说得过去,勤加练习,待定力足了,射术上应该能有小成。”   狄烻微垂着眸,睨着身前瞠目结舌,兀自不敢相信的少女,说完这话前已撒手松开了两臂。   谢樱时回过神,赶忙挪身退到几步之外,跟他隔开,羞赧丝毫未减,仍是一张大红脸。   偷眼看过去,狄烻也正瞧过来,目光中又是那种带着审视的打量。   “喵——”   像是为了打破尴尬,蓦地里传来一声软腻的猫叫。   那猫儿翘着尾巴,几步跑过去,一跳便蹿入他怀中,把毛茸茸的小脑袋埋在身前挨蹭。   狄烻的眸色也柔淡了些,顺着毛在它背上抚了两下,看它嘴边还残着酱汁,瞥了一眼案几上原本盛着醩鱼的空盘子,眉间微蹙,没言语,轻手将它放下。   转过身,从腰间的蹀躞带上解下佩剑,带着两分郑重地摆在落兵台的横架上,跟着有意无意地抻了抻两臂,将挺拔健美的腰背显露无疑。   “你来,有要紧事?” 第20章 桃李之馈   大老远的谁会穷极无聊没事往这郊野蛮荒的地方跑?   可说起要紧,似乎又没什么急切等不得的理由。   不就是送罐药么,非亲非故,也算不上瞧着有多顺眼的人,怎么就跟牵肠挂肚似的,片刻不肯耽搁的就来了?   谢樱时也不知心里闹什么别扭,就是觉得“要紧事”这三个字莫名的扎耳朵,那罐揣了一路的药明明就在腰间触手可及,这会子却有些怕见人似的不敢往外拿。   “怎么,不好说?”   狄烻看她踌躇,仿佛真有难言之隐似的,脸上的肃然不变,却把语声放得又温和轻缓了些。   “嗯,我……”   谢樱时从没这么不干不脆过,不禁暗骂自己没用。   区区一样小东西,只管拿出来就是了,就算被他笑两声又如何,反正自己一番心意到了,又没什么别的念头。   打定主意,心虚地摸向腰间,外面忽然响起传报的人声,她刚刚褪去红晕的双颊又是一热,赶忙放下手。   狄烻看她故作无事的恢复常态,才轻咳着冲外面叫了声“进来”。   帐帘撩开,进来的是阿骨,手中还捧着个小托盘,上前躬身道:“禀大公子,方才有箭射落彩物,但营内无人开弓,末将已传令严查,如今彩物在此,请大公子定夺。”   谢樱时忍不住朝托盘里瞄了一眼,见那上面放的是把西域弯刀,镶金嵌玉的握柄上栓着半指宽的麻绳,绳头的断口崭新齐整,显然是被尖利之物生生切断的。   原来狄烻刚才射落的就是这件东西!   霎时间她心中涌起难以置信的惊叹,这种黄昏暗淡的环境下,外面还起着大风,一箭射中百步外树叶间栓挂弯刀的绳索,可比射什么死靶活靶都难得多了。   之前听阿骨夸耀他射术如何如何了得,还以为是阿谀奉承,言过其实,现下终于明白是自己见识短浅,不知射术精湛竟能达到如此地步,当真令人骇服。   阿骨一边禀报实情,眼中却早瞧见谢樱时拎在手上的那副弓,言罢转头看向她,瞪着一双铜铃似的眼打量,试探着问:“该不会……是你射的?”   被人生出这样的误会,谢樱时蓦然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目光一低,根本不敢看旁边的狄烻。   她不是没羞没臊的人,说不出坦然自承的话,可也没法解说刚才狄烻是怎么把她搂在怀里,手把手放的那一箭。   想了想,没别的好说辞,只得强装淡定地笑了下:“是大公子指点了几句,我胡乱开了一弓,没曾想竟真的中了。”   “……”   单单几句指点,便能一射中的?就算是后羿转世,天赋异禀怕也不能吧。   阿骨粗豪的脸上抽了抽,看她一面神情淡定,游移的眼神中却微露忸怩,又见自家少主不言语,竟是默认了,知道事情定有另外一番不为人知的情节。   既然没出事,这两人在帐中爱做什么,旁人都没有置喙的余地,反倒是他这么贸贸然闯进来,有唐突搅扰之嫌。   “不必查了,彩物留下,你去吧。”   狄烻挥了挥手,等阿骨退出帐外,回过头倒转握柄,将那把弯刀递给谢樱时:“给你。”   人都已经下去了,居然还当面说这种话,摆明了就是故意揶揄。   谢樱时胀红着脸,从前怎么没看出他一本正经的面孔下还有这副德性。   她气不过,横过眼去:“不用绕着弯骂人,你射术好又有什么了不起,早晚有一天我也能练到那般境界。”   说着,顿足哼了一声,忿忿地把手里的弓挂了回去。   狄烻微愣了下,似乎才发觉自己方才的话有调侃讽刺她的嫌疑,又像觉得这小丫头脾气着实大得紧,摇了下头,眉宇间闪过不易察觉的笑。   “确实没什么了不得,关外大戈壁上的沙戎人平日里就是这么操练骑射的。”   谢樱时不由一惊,往常听说沙戎人的骑兵来去如风,烧杀掳掠,总以为跟打家劫舍的匪寇差不多,虽然时不时也有突破边墙,攻陷城池的事发生,但大多很快都被逐回关外。   尤其是狄烻,数次打败沙戎几万精骑,从无败绩,倘若那帮胡虏都是这样的射术,战力该如何强悍可想而知,狄烻到底是怎么战而胜之的?   她是生长在文章锦绣地,温柔富贵乡里的人,自然想象不出修罗地狱般的战场是何等模样,不免有些生疑,暗忖他多半是随口故意戏弄人。   “将彩物吊在树上,供射中者任取,这其实也是沙戎人的规矩,凡是射落的彩物便没有再挂回去的道理。”   狄烻继续解说,手又向前伸了伸,东西递到她面前:“方才你说终有一天也能练到这般境界,算是有志气,就当早几年先拿了。”   听他这么说,谢樱时没再多言,之前那点小怨气也消了,真就接了过去。   细瞧了瞧刀柄上精细的嵌宝纹饰,倒也有几分喜欢,索性抽.出来,顿觉寒光凛凛,竟有些刺眼,勾如弯月的刀身澄净如水,上面还布满了羽毛般层层叠叠的纹路,当真是见所未见。   只可惜这么好的东西,刀鞘居然是件手工粗劣的羊皮套,显然不是原配,未免显得美中不足。   谢樱时倒也没如何在意,道声谢,挂到腰间的蹀躞带上,顺势摸出那罐药回递过去:“这个……给你的。”   狄烻有一霎的怔诧,看了一眼,目光又转回她脸上:“是什么?”   “没什么,这阵子闲的没事,读了两本医书,里面有几个方子不错,上次看你气色不大好,这是专治头风的,试试合用不合用吧,就算谢你那晚出手相救。”   说起这药,她脸上不免扬起得色,又怕太刻意,显得自己把他的事记挂在心上,把手背到身后故作淡然,身子却有意无意地扭起来。   狄烻眼中的诧异又深了些,似乎是盛情难却,伸手接过来,垂眸看着那只小罐,墨色的髹漆底子,四边螺钿雕嵌,上面还用金箔银片贴画着牡丹争艳图。   稍稍凑近,便能闻到一丝清馨甜润的茉莉花香。   作者有话要说:  狄烻:……   谢樱时:(⊙v⊙) 第21章 月下香浓   一股子花香,再配上这么个精致小巧的盛器,哪看得出是药,分明倒像是闺阁里调制的胭脂水粉。   莫不是想叫他也跟着沾染些脂粉气么?   狄烻少有的暗暗打趣自己,对面的小丫头却眉飞色舞,越说越是兴奋。   “没药味吧?里面加了花露,能盖住川穹和吴萸的腥气,还能调和药性,全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谢樱时全然没留意他唇角微抿的无奈,得意地扬着眉:“这药通关利窍,祛风安神,医头痛治标更治本,普天下哪家医馆药局也买不着。”   看得出是花了心思的,尤其是那双眼中洋溢的热切,还真让人难以拒绝。   狄烻淡笑了下,冲她点点头:“这几日的确头风发作得厉害,多承有心,我便愧领了。”   见他收下,谢樱时不由胸中一畅,很是高兴。   然而了却了这桩心事,似乎也已经没话可说了,和他面对面那种说不出的尴尬又开始让她莫名心慌。   “嗯,那……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狄烻似乎也觉得她留在营中不宜:“也好,我送你回洛城。”   听他说要送,谢樱时顿时更紧张起来,也不知怕的什么,忙不迭地连连摆手:“不必,不必,你是军中主帅,那么多要务等着处置,送我做什么,我识得路,自己走就好。”   这小丫头忽然避起嫌来,有点不像她的性子,却反而更袒露出心迹。   狄烻凝着那张因脸红愈发明艳的小脸,有一瞬的出神,但很快眸光又淡了下来,重新变得止水无澜。   “这里离城有二十里,道上不好走,选匹快马,着几个人送你吧。”   谢樱时略想了下,这次没再反对,依礼作别,走出两步,又想起了什么,回头叮嘱道:“这药趁新鲜用最是有效,记得放在阴凉处,千万别在日头下晒,否则一两日便不中用了。”   见他颔首答应,偏又目光灼灼,赶忙别开头,带着两颊绯红快步去了。   狄烻送她出帐,叫来阿骨吩咐沿路照看,务必安然送回城内秦府。   天早已全黑了下来,夜风撩动着营火,摇曳翻腾,“噗噗”乱响中夹杂着“喵喵”的叫声。   狄烻俯身抱起还在翘首张望的小白猫:“才见了这一会,就舍不得人家了?”   “喵……”   他一笑,抱它返身往回走,那猫恋恋不舍似的,挥爪扭身闹起别扭来。回到帐中,小东西才略略安分,兀自还在“呜呜”的低声“埋怨”。   狄烻随手放下它,撩袍坐到椅中,闭目静了会儿神,扫了一眼桌案上的饭食,似乎没什么胃口,转回头从落兵台上拿过刚才解下的兵刃。   那是一柄三尺长的横刀,从刀鞘的外皮到握柄上的缑绳都是同样的乌如墨染。   他双手横握,徐徐拔.出,长刀出鞘的瞬间轻灵地挽了个花,兵刃的寒光如秋水长虹般一闪,又像游龙般嗡嗡有声。   他左手食指和中指轻轻滑过刀身,目不斜视地端详,眼中甚至带着几分虔诚,然后取出鸊鹈膏,沾抹在雪白的丝巾上,一丝不苟地擦拭……   “喵,喵……”   寂静中又传来猫儿带着幽咽的叫声。   狄烻没转头,目光微斜,瞥见它不知何时跳上了旁边的桌案,正围着那只精美的小漆盒绕来绕去地打转,像是很感兴趣。   他倒是已经忘了,这时也不在意,仍由那小东西随性闹去,自己继续擦拭手中的刀。   然而却莫名其妙没法子再像刚才一样澄心如水,那明明身着男装,却难掩婀娜的身影一下一下总在眼前晃荡。   那猫儿也“喵喵”的叫个不止,伸爪在漆盒上拨弄,像非要打开瞧瞧不可,只是不得其法。   漆盒在案几上打转,没几下就被推到了边上,那猫儿全然不知后果,依旧乐此不疲,又急不可耐地恨不得整个身子扑上去。   下一瞬,它终于失手,一爪推过去,漆盒翻下案沿。   眼看就要摔在地上的刹那,寒光闪过一挑,漆盒顺势飞起,半空里翻了几个转,稳稳落在狄烻掌心。   那猫儿也跳下桌案追了过来,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仰头瞧他,口中幽幽噎噎的叫着,像是认错,又像在求助。   “你想瞧瞧这里面的东西?”   狄烻目光和煦,在它毛茸茸的小脑袋上抚了抚,双眸重又落回到自己的掌心,脑中回现的是那小丫头拿出这盒药时自吹自擂的样子,还有离去前切切叮嘱的话语。   他默然端详片刻,抬手在漆盒上面拧转了几下,打开封盖。   里面是粉白色的药膏,乍看之下还真和胭脂水粉差不多,茉莉花的香气几乎同时扑面而来,萦绕在鼻间。   他向来不喜欢诸如此类的脂粉味,偏了下头,双眉蹙起来,随即想起之前手把手教那丫头开弓射箭时,她身上依稀也是这个味道。   怕也正是这个缘故,猫儿才会盯着这盒子不放,而他那时候非但不觉冲鼻,反而全无所感。   狄烻回过头,试探地将漆盒凑到鼻前又嗅了一下。   香气顺着呼吸渗入鼻间,忽然间好像也没刚才那般浓烈,隐隐似乎还掺杂着其它捉摸不透的味道,让茉莉花的香气显得柔淡亲和,本来还有一丝胀痛的头脑也随之渐渐清爽了……   他略感诧异,捏着漆盒在眼前轻轻翻转,不免开始重新审视这盒原本没放在心上的药膏,莫名觉得那上面的金银纹饰也不那么阴柔俗气了。   正出神瞧着,腿上忽然一沉,那猫儿已经跳到了身上,一边“喵喵”叫着,一边抬起爪子在漆盒上拱弄着,那模样倒不像急切想要看的意思。   “怎么,你也觉得我该试着用用?”   “喵。”   狄烻哑然失笑,倒是从善如流,从盒里挑出一点药膏,在指间捻了捻,揉磨在额角的穴位上。   外面有人朗然通传了一声,一名值夜校尉进来躬身行礼,似是闻出帐内有股异样的气息,愣了下没立刻禀报。   “何事?”   “禀狄帅,中州老夫人到了。” 第22章 浮云流水   狄烻迎出门时,钱氏已经由人前后簇拥着到了帐外。   老夫人一身大衫襦裙,雍容华贵,仪态端庄,面色温然慈和。   等狄烻行完拜见之礼,挥退众人,脸就沉了下来,推开他伸来搀扶的手,径自走入帐中,拂袖坐到椅子上。   “母亲既然要来,怎么不先差人告知孩儿一声?”   “知会你?等我到时,你怕是早已经躲到关外没个人影了。”   钱氏揶揄似的回了一句,神色间却没有半点说笑的意思:“现下说吧,你跟皇甫家那个三丫头究竟怎么回事?”   狄烻不紧不慢地端了茶水过来:“大致情形,孩儿在书信里不都说过了么,母亲何必还要舟车劳顿特地来一趟?”   “少拿这话搪塞我!”钱氏横眼瞪他,“这么大的事,你不当面禀明父母,自己随随便便定下来,一封书信就把家里打发了?从小娘便教你读圣贤书,人子之孝就是你这样么?”   狄烻躬身把茶水递到面前,微笑道:“母亲别动气,我去中京本来是为了公务,退婚是在皇甫老令公的寿宴上,事出突然,来不及当面禀明,事关狄家和皇甫家的声誉,有些话不便明说,况且孩儿自认与三娘子并非良配,事已至此,母亲就别再多问了吧。”   听他这么说,钱氏面色稍和,其实她并不如何看中皇甫宓,觉得此女举止轻佻,不是贤淑守礼的人,根本配不上自家儿子。   先前订亲时便有些不情不愿,只是碍着夫君和皇甫家是生死之交,亲事早已定下,不能背信毁约,没法子只能认了。   如今退了婚,除了怪儿子不禀明父母做主外,倒像了却了一桩心事,反而松了口气。   “亲事是你耶耶定的,人却是要和你守一辈子,不喜欢能有什么法?罢了,罢了。”   钱氏摇头叹了一声,算是揭过这事,转而又望向他:“那你往后怎么打算?”   这“打算”的意思不关乎功业、仕途之类,说来说去还是躲不开娶亲成家。   在当事之人心里算不得什么,换做父母便时时刻刻牵肠挂肚,几乎操碎了心。   狄烻搁下茶盏,微倾着身子立在一旁:“这半年来沙戎人挑衅不断,前方大战一触即发,孩儿眼下自然要以军务为重,娶亲的事,往后放一放,不碍的。”   见自己说了半天,他却丝毫不上心,钱氏不由蹙起眉来。   “你别觉得娘是妇道人家,眼皮子短浅。大夏立国百余年了,边关征战无数,沙戎人却至今仍是心腹大患,什么时候是个头?难道沙戎不灭,你便永远不娶亲成婚?将来如何让狄家开枝散叶,又如何光大崇国公府的门楣?”   这话已听得太多,狄烻眉间也不由纠蹙了下。   “母亲言重了,狄家世受皇恩,怎能只计较个人得失,再说开枝散叶,不还有二郎么……”   话没说完,就被钱氏又一个横眼怒瞪了回来。   “掏心掏肺地同你说话,你却一句一句犟得好,是想活活气死我么?老二是个什么德性,你难道还不清楚?”   说到这里,想起不成器的二郎,心里一阵悲苦,不自禁地红了眼圈。   狄烻也觉先前那话不当,俯身握住她的手劝道:“母亲莫要难过,是孩儿说错了,但孩儿的难处,母亲也该明白。”   他顿了顿,缓声切切道:“从小耶耶便教导说,领兵之人顾忌多了,弱点也就多了,少一分牵挂,便能添一分胜算。沙戎总有臣服的时候,孩儿也定有成家立室的那天。”   “行了,行了,少给我画饼充饥。”   钱氏忍住哽咽,摇手示意不愿听这些哄骗自己开心的话:“我也瞧出来了,若是指望你用心,这事就算再拖上三年五载也是现下这般模样,还得是娘来操这个心。”   她叹了口气,转而也将狄烻的手握住:“你跟娘说实话,到底中意什么样的人?”   这话也不是头一回问了,他原先都是随口敷衍过去,从没去仔细想过。   可这回却不同,脑中打了个回旋,不由自主地想起到颍川皇甫家祝寿的当夜,那个无法无天的小丫头扮鬼吓走了皇甫宓,还邀功似的跟他讨价还价谈起了条件。   除了兵法和武学外,狄烻极少对别的事情留心,但却莫名对那夜的情形记忆犹新。   还记得她站在秋千上,一身素白的单薄衫裙,衣袂和垂瀑般的长发随着前后荡漾的起落飘舞飞扬……   “咳,咳。”   等了半晌的钱氏在旁清起了嗓子:“怎的不说话?自己都闹不清,还是……心里头早有中意的人了?”   狄烻愣了下,随即一讪:“母亲说笑了,没有的事。”   他矢口否认,钱氏却将信将疑。   以前问他这话,要么一笑不答,要么直接便摇头了,今日却不同,居然当面发起呆来了,尤其是那走神的当儿,目光中那股子暧昧不清的东西,哪能逃得过她这当娘的眼。   若猜得不错,十有七八是心里有人,这是好事啊,为何不说出来?   莫非是有什么挂碍,不好直说?   钱氏想到这,心里又咯噔一下,猜想他中意的人八成门第出身不佳,甚至是什么有夫之妇,父母定会反对,那自然是不便开口的。   她肚里打鼓,原先不知道还好,现在便有些搁不下了,说什么都想弄个明白。   “当真没有,你可别哄骗我。”   “孩儿怎会哄骗娘,没有就是没有。”   就这副嘴硬的脾气,不逼看来是不成了。   钱氏撇了撇唇,斜眸睨着他:“常言都说知子莫若母,娘却是半点不懂你的心思,这里也没别人,你说出来,好歹娘替你拿拿主意不是。”   狄烻无意继续揪扯,正要把话岔开,就看钱氏脸色一沉:“不说是不是,那我倒要问,你身上这股子脂粉味是谁的?”   “……”   狄烻被问得一怔,才想起药膏的味道还在帐中氤氲不散,这会子却被母亲抓住做起了文章。   他心中坦然,倒也不怕误会,随手从案上拿过那只漆盒,揭开盖子。   “母亲说的是这药吧。”   “药?”   钱氏接过来放在鼻间嗅了嗅,一脸狐疑地望着他。   “正是。”狄烻点点头,“方才的确有人来,就是皇甫家大娘子的独女。”   “皇甫大娘子的……哟,是广陵谢家的人?”   “是,上月在颍川见过一次,前些日子我夜巡时,见她病倒在街上,便顺手帮了一把,本来没什么大不了,她倒是心中感念,今日送了这药膏来说是治头痛的。”   “是这么回事,她怎么会在洛城?”   “这倒不清楚,不过是跟她表兄一道来的。”   钱氏“哦”了一声,心下却难免失望,既然是皇甫尚明的外孙女,论起来比自家大郎便小了一辈,那还能有什么指望?   唉,可惜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樱时:狄叔叔?   狄烻:…… 第23章 称心可意   别看北方春来得迟,天热得却快,还没到立夏,日头便有了炎炎晒人的感觉。   四下里没什么风,秦府中庭那棵三丈高的老槐树也有点打蔫,对面站在廊下弯弓搭箭的人却兴致勃勃。   秦烺从另一头绕过来时,恰好瞄到谢樱时一箭发出,真就将三十步外系在枝条上的葫芦射了个对穿。   “哟,了不得,了不得!不说比后羿、纪昌,起码也跟王翦、李广不相上下了!”   谢樱时斜了一眼他那嬉皮笑脸揶揄的样,没搭睬,暗地里对自己刚才那一箭还挺满意。   虽说离狄烻的水准还差得老远,但至少比从前强多了,不免感叹懵懵懂懂那么久,到现在才稍稍领略射术之妙。   “我就纳闷,你不过去了趟城西的越骑营,回来怎么射术便长进了呢?”   秦烺踱步走近,丝毫没在意她爱搭不理的反应,依旧笑嘻嘻地凑近:“莫不是有人单对单,手把手地教你了吧?”   他明明是说笑的口气,却阴差阳错道破了实情。   谢樱时不由耳根一阵发热,怕被他瞧出端倪胡言乱语,一脸不屑地瞪过去:“凭我还用得着人手把手的教?稍微用心瞧瞧人家的手法便开窍了,这叫无师自悟懂不懂?”   看她作势提箭上弦推弓,秦烺下意识地向旁避了避,陪起笑脸:“别恼,别恼,我不是觉得奇怪么,开句玩笑而已,何必当真。想想也是,照你的脾气,哪个敢手把手地教。”   “懒得跟你置气,到底什么事,要说快说。”   “还不是前两天你求我那事,怎么自己反倒忘了?”   “求你什么……哦,已经找到好的了?”谢樱时俏目一亮。   这回轮到秦烺脸上泛起得色:“那还用说,几只猫而已,能有什么难找,捎个信回去,中京那边立时快马兼程,一刻没歇,这会子刚到的,瞧瞧吧。”   说着挥手招呼了一声,十几个家仆就从角门里转出来,每人怀中抱着一只猫,齐齐地站在廊檐下。   自从见了狄烻那只小猫之后,谢樱时莫名其妙被这种小东西迷住了,尤其是那毛茸茸的身子在她手里蹭痒的模样,着实惹人怜爱,甚至有点后悔没开口跟狄烻讨要过来。   现下若再想去,她说什么也张不嘴了,心血来潮就跟秦烺说想要只猫儿在身边作伴。   她顿时来了兴致,搁下弓箭过去瞧。   秦烺在旁逐一介绍,什么黄狸、白狮、黑玄、三花,还有川南简州,西域波斯的贡品,随便哪一只都是出类拔萃的稀有良种。   谢樱时来回打量了两圈,随手将一只看着顺眼的抱在怀中逗弄。   那猫倒是温顺,由着她抚弄,但却一副懒散相,连瞧出不瞧过来。   “怎么没精打采的,不会是病猫吧?”   见这猫不讨喜,她有点不高兴,转手塞进秦烺怀里。   “哪能呢,这都是精挑细选的,想是在笼子里一路呆蔫了吧。”   秦烺拎着那猫瞧了几眼,往地上一丢,转头向那些家仆示意:“还抱着做什么,都放下,让这些个畜生跑一跑。”   家仆门赶忙都放了手,转眼间十几只大小不一,品类各异的猫儿就在院子里玩开了,一个个爬高上低,追逐打闹,哪有半点打蔫的样子。   “你瞧,你瞧,要是病的,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往我这里送?瞧中哪只入眼的收着吧,就是全留下也无妨。”秦烺一副随你处置的口气。   谢樱时蹲在地上拍手叫了几声,那些猫儿却只顾自己玩得欢,竟没一只理会她。   本来满心期待,却好像被嫌弃了似的,谢樱时不觉意兴索然,起身一挥手:“留什么留,没一个称心的,趁早都送走。”   秦烺眨巴着眼睛,不知她怎么莫名其妙又恼起来了,赶忙先示意家仆退下,正要说话,院外忽然有医馆的伙计由管事带着进来。   “禀少主,医馆有人来求诊,方先生刚好昨日是兴安办药,还没回来,馆中无人主持,请少主定夺如何处置。”   秦烺听得心烦,没好气地一摆手:“出个诊而已,只管叫哪个坐堂的去不成,这点小事也值当的来烦我,去,去,去!”   那伙计碰了个钉子,怯怯地抽了下脸,陪着小心又道:“小的也是这么想,但来的人说话口气不小,像是有来头的,一出手就是五百钱的诊金,指名说要方先生亲自去……”   “五百钱算个什么,你们敢是没见过钱么,先打发了回去,等人来了再说。”   秦烺吩咐完,那伙计唯唯应声,刚要退下,谢樱时忽然叫了声“且慢”。   “我问你,得病求诊的是什么人?”   “回娘子,没说什么人得病,只说在城西梅山庵那里,倒也不算太远。”   “那……提过什么症状没有?”   “提是提了,但只说是起疹子,身上刺痒得紧,别的没说仔细,估摸着八成有什么顾忌,先生不在,也不好多问。”   谢樱时听到这里,转着眼眸想,人在庵堂里,肯定是女子,有些话自然不好说得太明白。   她琢磨着身上起疹子应该也不是什么十分疑难的病症,心里忽然冒出个之前从未有过的念头来。   “既是方先生不在,索性我代他去瞧瞧吧。”   那伙计吓了一跳,转头望向秦烺。   秦烺也惊呆了,不知她又在赌什么气:“阿沅,你在这怎么闹都成,就算拆了这宅院也没关系,可诊病不是闹着玩的,万一出了岔子,谁担待得起?”   谢樱时翻了个白眼:“上回你没听到么,方先生做过御医的人都夸我涉猎广,悟性高,不过是去瞧瞧而已,就算治不好,还能不知深浅砸了你家医馆的招牌不成?”   她说完,也不管秦烺答不答应,叫上那伙计便走。   “慢着,你这么急做什么,等等我!”   秦烺劝不住,却不敢放她一个人胡闹,赶忙追上脚步:“这些个猫怎么好,你真的不要?”   “不要,随你怎么处置。”谢樱时丢下这话,人已出了院子。   秦烺回头望了一眼院中那些浑然不知失宠,还在嬉戏打闹的小东西们,摇头叹了口气:“啧,这丫头越来越难伺候了,也不知今后祸害到谁家去,可惜了这几只猫……哎,不晓得云裳喜不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猫猫们:她心中已有白月光,我们拒绝当替身╭(╯^╰)╮哼 第24章 东风和气   谢樱时到前院医馆,搭眼就看到停在大门外的那辆老蓝布罩衣的马车,旁边还立着一个青衣长随。   车马瞧着没什么特别,可那长随却是身形高大精壮,不像是寻常家奴,神情间倒有几分行伍出身的模样。   她也没多想,四平八稳地过去,由那医馆伙计介绍,说这是方先生亲传的高足,医道精明,已得了七八分真传。   那长随皱眉将信将疑,但要请的大国手不在,也只能将就着先找徒弟回去交差。   谢樱时不愿多听秦烺啰嗦,一副急人之疾的模样,先一步上了车,催促快走。   出城向西,没走太远,果然就看前面一座姑且还算绿树掩映的小山上有处黄墙灰瓦的宏大院落,楼阁重重,香烟缭绕,果然是处礼佛修禅的地方。   车子没从正路走,反而转绕向后,停在半山处。   那长随引她沿偏僻的小径上去,一直到山顶处,迎面见高大的黄墙左右环抱,原来不知不觉已经绕到了庵堂的后院。   前面不远处有一道斑驳落漆的小门,显然是不常开启的。   那长随带她进去,穿过一条夹道,来到内进的院门前,上去神神秘秘地拍了三下,里面半晌才传来开锁的窸窣声,一名半老仆妇探出头来。   “怎么耽搁到这时候,人请到了么?”   “不巧,老太医出城办药,一时半会回不来。”那长随面有惭色,跟着朝身后比手,“这位是老太医的入室弟子,也是有几分手段的,高低让老夫人先瞧瞧吧。”   那仆妇朝谢樱时打量了两眼:“啧,怎么是个丫头,年岁还这么小。”   说着又叹声招手:“罢了,罢了,是个丫头也方便些,快些来吧。”   谢樱时从没被人这么轻视的呼来喝去过,站着没动,望那仆妇问:“敢问府上老夫人发病几日了?”   “有两日了,怎么?”   谢樱时目光绕过她,瞥了一眼院中来回匆匆的仆婢:“已经两日了,你们还是这般平常一样的伺候?凡皮痒疥疮之类,无非内外两因,内因或饮食,或七.情.六.欲,上郁于肌肤,倒不难治,可若是外毒侵入体内,不知其性是否传染,还不小心戒防,是想任其发散么?”   听她煞有介事的一说,那仆妇立时像被吓住了,不由自主真起了痒似的在胳膊上抓弄了两下。   “那照你说,该……该怎么好?”   谢樱时没应声,似笑非笑地从医箱中取出一块厚棉巾系在脸上,遮住口鼻,闪身进去。   里面是座四面合围的院落,不算宽大,靠南墙有幢二层小楼,瞧着也是有年头了。   那仆妇这时客气了许多,推门将她让进去。   进门之际,谢樱时已经嗅到了一股似有若无的古怪味道,生怕真是有什么隐情无意间被自己猜中了,只让那仆妇跟着,叫其他人全都退到门外去。   踩着吱嘎作响的木梯一步步往上走,堪堪还剩几级台阶时,就望见屏风后露出绣床的一角,帐幔遮得严严实实。   等绕过屏风,那股怪味愈加明显,分不出是腥是臭,甚至有点不辨浓淡。   瞧来还真不是寻常的病症,她也不由紧张起来,又加了两分小心,把医箱搁在桌案上,找出两只细棉掌套戴在手上。   那仆妇立在帐外禀报:“老夫人,医馆的郎中请到了。”   “到了?快,快请先生坐。”   见那仆妇面露迟疑,谢樱时抢着应道:“家师有要事外出未归,权且只能由在下冒昧前来,还请老夫人恕罪。”   “怎么,是个女娃娃?”   里面的人讶然中竟还透着惊喜,随即像又觉得唐突,轻咳了一声,温然道:“求诊之人哪有怪责郎中的道理,这就请帮老身把把脉吧。”   说话间,一条手腕就从帐中伸了出来,肤色白皙透红,说老倒也不算老。   谢樱时撩了撩袖子,在仆妇搬来的椅上坐下,蒙在掌套中的食指和中指搭在那只手腕上,很快就觉出她关脉洪盛,只是尺脉和寸脉中有些细微不易察觉的滞涩。   她心里大概有了数,撤开手:“从脉象上看,没什么大碍,中气也足,看得出夫人体质极好,但心火稍有些旺,须得多加调养,不可牵挂得太多,过分操心伤神。”   里面的人闻言一叹:“唉,果然是大国手的高徒,这脉看得真准,可人到了这般年纪,上有夫君,下有儿女,真要有不操心的时候,那就谢天谢地了。”   一句话竟引出这番感慨来,谢樱时不知她弦外有音,顺着那话又劝了两句,先示意旁边的仆妇退后,道声“得罪”,轻轻撩开帐幔。   半靠在垫枕上的是名姿容端丽的中年妇人,两颊和双唇血色稍淡,鼻息也稍见沉重,微耷着眼皮,人瞧着并没有说话时那么有精神。   那夫人一见她,眸光倒亮了几分,眼蕴微笑,也在暗自打量。   “不知夫人身上哪处觉得不妥?”   “就在肩背上,从昨日起便刺痒得厉害,抓也抓不得,今日更坏,硌着皮肉已经有些疼了,着实难受得紧,牵带的人也气虚心烦的,这不才要找郎中来瞧瞧。”   “且让我看一看。”谢樱时扶她坐起身。   “我自己来。”那夫人动手解着衣衫,目光却不离她遮着口鼻的脸,“不知娘子如何称呼?”   谢樱时倒没歇手,一边应一边帮她扯袖子:“不劳夫人动问,我没名字,师父平日里都是丫头来丫头去的叫。”   这么回答,显然是不肯说。   那夫人也瞧得出来,毕竟是女儿家嘛,矜持是难免的,怎么能轻易把名字告知给陌生人。   她非但没觉不妥,听她回答得温文有度,还暗暗喜欢,举止做派更不像是寻常百姓家的孩子,不由更是留心。   “多大了?平日里就跟着师父,家里还有什么人没有?”   这样的追问有点莫名熟络的味道,本来该回绝,可谢樱时却少见的耐住了性子。   “父母都在,不过我七岁时就离家跟着师父学医,算起来也有八、九年了。”   “八、九年……那现下也该有十六岁了,倒也不算小了……”   那夫人若有所思,又像在自言自语。   谢樱时没听见,扯着她衣衫袒过肩头,落眼就看到颈后那一片肌肤已经泛青,上面起了一簇簇大大小小的疮包,个个都鼓胀着,有的前头还渗着淡黄的脓渍,那种古怪的味道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乍看之下,她也被吓了一跳。   这症状表面上像疠症恶疾,可泛青的皮色又有些像染了毒似的。   谢樱时脑袋里打着回旋,过往瞧过的医书脉案中关于疥疮恶疾之类的记载走马灯似的全都闪过,但与此类似的却一样都没有。   她原本只是心血来潮,以为不过是寻常的病,没曾想竟真是从未见过的疑难之症,作茧自缚似的把自己陷进去了。   凭她的见识,现下肯定是没法子医治的,可要是承认自己学艺不精,外人面前栽了面子不说,回头还不知被秦烺怎么取笑呢。   如今这局面,究竟该怎么好?   正在踌躇,下面忽然有仆婢来叫,旁边的仆妇到楼梯间听了听,回身道:“老夫人,是大公子到了!” 第25章 云重烟轻   “些许一点点小事情, 又没什么大不了, 不是不叫告诉他么?”   那夫人看了眼谢樱时, 见她面露难色,也觉人来得唐突, 略一沉吟,吩咐道:“去传个话,我这里正瞧病呢,现下不方便见,暂且先让他在外头等着。”   说完转回头一笑:“来的是我家那大郎,军伍里出身,性子直,话也不多, 说起孝顺来倒是天下一等一的。你别在意,该怎么瞧还怎么瞧。”   谢樱时隔着棉纱拿眼神回了个淡淡的笑,其实大半都没听进耳朵里去, 脑中盘旋思索的全是眼前这棘手的病症。   然而“暂且”两个字却好像给她提了个醒。   既然瞧不出病因, 也不知该怎么医治, 索性就把难题搁到一旁不管, 先问清病情,稳住病势,拖一时便多留下一分转圜的余地, 回头尽可以再想对策。   “敢问夫人这几日都去过哪里,饮食中可曾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没有?”   “我从中州来,一路乘车, 才到了有两三日的工夫,哪来得及去别的地方。至于饮食么,也都是下面服侍惯了的人伺候的,跟平常一个样子。”   那夫人一边说,一边转着眼眸回思,跟着又想起了什么,“哦”声道:“不过,前日来这庵堂时,我嫌车里憋得气闷,也想瞧瞧洛城的景致,就下来走了一段,起初没觉得有什么,谁知当晚身上就开始发痒,隔天就更不成了,莫非就是这个缘故,那时候招惹了什么脏东西不成?”   荒郊野地里少不得毒虫瘴气,被蛰咬侵袭本来没什么稀奇,可引出这么一大片中毒似的脓疮,一两日间就溃烂发出异味,恶化之快,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谢樱时暗暗把这一节记在心里,也不再看了。   帮她披好衣衫,想想不能以实相告,于是不紧不慢道:“照我看,十九是邪毒入体,积聚在皮下血脉中,一时难以排出,夫人也不必太担忧,我留一套外敷内服相辅的方子,用了之后应该不至这般痛痒了,身上的衣物用具也要时时清洁,但最要紧的还是放开胸怀,否则有害无益。”   那夫人微笑颔首:“这话说得是,老身这里多谢了,以后有什么事,少不得还要相扰。”   言罢,又冲旁边的仆妇道:“这位郎中小娘子是头一次来,照规矩诊金要给个双份,稍时再告诉大郎,叫他务必亲自送一送。”   礼数再周到,非亲非故的也不至明着叫自己儿子送人家年轻女子。   谢樱时听出弦外有音,对这样刻意存心的安排很不以为然,但对方毕竟是个长者,又有病痛在身,不好当面回绝。   她暗地里猜度着,这会子秦烺应该已经追过来了,有他在身边挡着,就不怕谁来纠缠,于是也没放在心上。   告辞下楼,按照医书上的记载,自己又加了几分斟酌,小心写了两张消肿镇痛的方子,说明用法,又叮嘱了几句须得格外小心在意的事。   起身之际,想起那个什么大公子八成就在外面,她不愿随便叫陌生男子瞧见自己的容貌,索性棉纱也不摘了,仍旧遮着口鼻往外走。   门开的一刹,石阶下不远处那道身着黑袍,腰配长刀的挺拔身影便生生戳入眼中。   她没想到会是他,一脚跨在外面,一脚还留在门槛后,人愣在了那里,眼望着狄烻回过身,略带倦色却依旧炯炯的目光迎上来。   一霎的怔诧之后,谢樱时回过神,赶忙低下头,暗忖自己脸上还遮着棉纱,瞧不出容貌,他大概认不出吧?   这么一想就稍稍放了心,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往外走。   “这便是我家大公子……”   “行了,你下去。”   旁边送行的仆妇刚开口就被狄烻抬手打止,先是一愣,随即醒悟这是少主要跟人家单独说话,如此便不用再把老夫人的吩咐当面讲出来了,倒也省得尴尬麻烦,当下掩口暗笑着退了下去。   谢樱时已然紧张起来,分明能感觉到那两道审视的目光在自己脸上逡巡,那层本来让她自信无虞的遮挡,好像丝毫不起作用。   “怎么是你?”   意料之中的问话让谢樱时身子一颤,脸立时红了,幸好被棉纱挡着看不见。   可那种平淡中微带质询的口气,却让她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甚至比被他揽在怀中示范开弓时还局促万分。   原本兴冲冲的出来,结果遇上了这样疑难的病症,就够让她灰心的,结果还偏偏撞上了他,还有比这更难堪的么?   “家母如何?”   狄烻冷不防又开了口,可问题依旧让她如坐针毡。   毕竟是人命关天的事,容不得信口开河,哪怕是被他看轻了,也得说实话。   谢樱时鼓足勇气抬起头来看他。   那双眼同样注视着她,但只有关怀和探询,看不出半点暗讽的影子。   “我看了老夫人的身子,脖颈到肩胛处起了脓疮,约有五寸长,三四寸宽,皮肉已是青紫色,还有腥臭气,或许是中了毒,究竟什么缘故,我……实在瞧不出来,不过脉象和精神气色还好,只是这也做不得准……”   说到半截时,狄烻早已面寒如铁,两道剑眉也挑了起来,目光凛然,却没再凝聚在她身上,微微轻撇到一旁,若有所思。   他一副恼怒的样子,却没看着自己,让谢樱时莫名的更加心慌,赶忙带着两分怯怯又道:“你放心,我开了方子,虽然治不了毒疮,但能镇痛,老夫人不会太难过,另外不知这疮会不会传染,我已叫下面的人严加防范,身边伺候的人要用棉纱遮掩口鼻,其他的不许进出阁楼,老夫人用过的物件要用沸水煮过,任何人不得混用。嗯……我这便回去请方先生尽快赶来,他以前在宫里当差,有神医的名号,一定能想出法子的。”   这话说出口,自己也没十足的底气,就好像在拿好听的宽慰他似的,到后来声音也越来越小。   狄烻恍若不闻,眼中的寒意慢慢隐去,面色依旧沉冷,重又垂向那仿佛犯了大错,在求他原恕的小丫头,唇角略显生硬地轻挑了下。   “多承你尽心,家母吉人自有天相,车驾在外面,不远送了。”   他说着便越过谢樱时,快步上阶走进门去。 第26章 七窍玲珑   狄烻上楼转过屏风, 看到钱氏正端着碗吃粟米粥, 上前正要接手, 就被挡了回去。   “又没到动弹不得的时候,哪用得着喂。”钱氏叹了口气, “想来你也听说了,背上那些东西我瞧不见,估摸着可大可小。”   狄烻立在榻边没动,温声安慰:“想是一路劳顿,加上水土不服,母亲也不必烦心,过几日就好了。”   “少拿话来哄我,又不是三岁孩子, 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   钱氏冲对面的椅子示意:“还是有个顾忌好,坐远些说话吧。”   狄烻依言过去,却没真隔得远, 仍旧把椅子挪到床边坐下。   钱氏也没再刻意避忌:“病不病的都是各人造化, 若能医得好早晚有好的那天, 这话先不说, 我且问你,怎么上来的这么快,到底见了那郎中小娘子没有?”   莫名其妙的话让狄烻一愣, 便知道她又在想些无谓的事,暗觉好笑,面上正色点头。   “见了, 问了几句情形,她说……”   “啧,怎么光顾着这个,就不知问些别的?亏我还特意叫你送人家回去,就是特地想叫你们两个相看相看,你可倒好,还是一副直肠子,半点都不上心。”   钱氏一连声的埋怨,越说越是恨铁不成钢:“叫我说你什么好?人家小娘子模样、人品都好得紧,又是学医道的,你身边倘若有这么个知心的人,可不比什么都强?”   学医道的?怕是滥竽充数吧。   如此贪玩还胆大妄为,居然还是人品好得紧。   狄烻哑然失笑,脑中却不由闪现出谢樱时任性胡闹,还总爱暗中偷觑人的样子。   那丫头好看么?   恐怕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人,初见之际便会惊为天人般的由衷赞叹,而他刚开始却没在意,直到上次在营帐里那般面对面时,才恍然发觉的。   “笑什么?笑娘乱点鸳鸯,多此一举是不是?”   钱氏见他仍是一副不听说教的样子,不禁有点动气:“可你怎么就不体谅娘这份心呢?转年你就该二十四了,再大点,好人家的闺女还有多少能跟你匹配?年岁不饶人,真的等不得了!”   她说着,把碗往旁边的矮几上不轻不重地一搁:“你也别总想着还能左挑右捡,少不得最后误了自己。那孩子我问了,现下有十六岁,也说得过去,就算不是名门官宦之后,只要出身干干净净,娶进门来也没什么不好。跟你说真格的呢,听见没有!”   话不能不说,更不能直说。   狄烻几乎从没做过这种欺欺瞒瞒的事,但在母亲面前没法子,也只能藏一时掩一时。   “母亲的话,孩儿也明白,这次一定放在心上,母亲现下.身子不适,别为这些事情伤神,等好了之后,再替孩儿好生计较也不迟。”   他又呆了一会儿,等钱氏数落完也顺了气,便起身告退。   下楼出门时,候在外面的阿骨立时一脸焦急地迎上来。   “大公子,老夫人究竟如何?”   “背上生了脓疮,精气神倒还好,可若真是那种东西,只怕撑不过十日。”   “啊?果然是那些沙戎狗,战阵上不肯堂堂正正地见真本事,居然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阿骨咬牙瞪着铜铃似的双眼,一掌将旁边的石灯震得开裂。   “那也不尽然,沙戎人虽是化外蛮族,但也不至用这种卑鄙手段趁人之危。”   “我也觉得蹊跷,可那封劝降的书信总是不假吧?”   “的确蹊跷,老夫人这趟从中州来,连咱们也不知道,只在营中呆了一晚,第二日到这里便出了事。是谁得到了风声,又是怎么算计得这么分毫不差?”   狄烻凛眸沉吟,面色凝沉如铁。   “这事没那么简单,或许朝中、军中都有牵连,你亲自查一查,千万别走漏风声。”   .   宵禁之后,满城早就暗淡下来,几点星光更衬着夜色寂寥。   子时一过,秦府上下也陆续熄了灯,唯有南苑书斋的小楼上还亮着灯,寂静中偶尔传出或轻或重的摔砸声。   灯烛摇曳的光影下,谢樱时瞪着泛红的俏目正一眨不眨地翻看着手中的册子,长案下成函的医书脉案散落得满地狼藉,根本无暇收拾。   “不对,还是不对……这里也没有!”   她又急又恼,顿足把书随手一丢,呼呼喘着气,稍稍平复了一会儿,转身又去背后几乎已被搬空的架子上找寻。   昨日从城西庵堂回来后,谢樱时心里就像堵噎了什么东西似的,说不出是冒充郎中被狄烻撞破的尴尬,还是因为无能为力想尽心补救,又或者单纯只是不肯服输想赌这口气,总之就是没法子坦然。   然而,将近一日一夜的工夫,别说医治的办法,就连与狄母相似的症状都找不到。   她灰心之余也想过就这么算了,可脑中一念起狄烻心急如焚的样子,就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置身事外。   外面传来脚步声,秦烺推门进来,身后还跟着一名须发半白的老者,但精神矍铄,还有几分文士的儒雅俊朗。   “阿沅,你疯了,不吃不睡,到现在也不歇着,还没等救别人,自个的命倒先去了半条了!”   秦烺本就看不过她为这点小事如此执着,这时不免急起来。   谢樱时充耳不闻,过去拉着那老者急问:“方先生,怎么样?”   那老者脸上也带着倦色,先示意她稍安勿躁,而后正色道:“不瞒娘子,狄老夫人身上的暗疮并非外毒,而是中了蛊虫,眼下已遍及半身,人虽然还清醒,但情形已十分危急。”   “蛊虫?”   谢樱时心头打了个突,怪不得怎么也找不到症结,原来根本就不是自己想的那回事。   “那,有法子医治么?”   “这个么,蛊虫易种难驱,法子倒是有,只是须得悉心准备,不能急切,另外还有一项疑难,就是中蛊之人必须袒衣露.体,狄老夫人身份尊贵,若是老朽动手……实在不宜。”   谢樱时听到半截已打定主意,躬身对他行了个大礼。   “樱时愿拜先生为师,诚心受教,恳请先生教我驱蛊的法子。”   作者有话要说:  谢樱时:我长得好看,人品也好,现在我要开始学医了!(⊙v⊙)   狄烻:…… 第27章 猛虎豺狼   残月爬过房墙, 灰淡的荧光沿着幽长的巷子一路铺泻, 直到深远处张脚矗立的高大门楼前, 再流水般涌入经略府院中,漫上那座青石雕筑的牌坊。   横匾上“振威耀武”四个鎏金大字霍然清晰起来, 笔道间挑楞出锋锐如刀的棱角。   十余名衣甲鲜亮的卫士紧跟着身形轩昂挺拔的人风也似的走过中庭,到廊下分作两班恭然肃立。   狄烻眉间有一小片泛紫的红印子,眼底沉着几不可觉的冷躁,还没进正厅就扭开了颈边的压扣,解下披风。   迎出来的阿骨伸手接过来,搭在小臂上,见他抬手拧着眉头,便劝道:“要不今晚就算了, 大公子先好生歇息,把人晾一晾,也好挫一挫他们的气性。”   “不必。”狄烻没停步, 径直走到中堂的长案后坐下, “来人什么样?”   “三四十岁, 自称做皮货丝绸生意, 没什么特别之处,我盘问过,嘴上油滑得很, 十之八.九真是在关外走江湖跑买卖的。”   阿骨将披风挂好,回身看他脸色:“那现在……”   “带过来瞧瞧。”   狄烻说着,背心向后一靠, 脑中忽而抽紧似的痛,顺手摸出那只小漆盒打开,挑了一些药膏涂在眉心和两边额角上研磨。   沁人的凉意随着淡淡的茉莉花香幽幽渗入脑际,头痛和烦躁感慢慢减轻下来。   这东西他原本没想带在身上,现下却有点离不开了,几日之间竟用去了小半盒,连那种略显脂粉气的花香似乎也觉得平常了。   他少有的攥着那漆盒,手指抚过金银螺钿凹凸起伏的纹饰,不自禁地在手中把玩起来。   目光微瞥,移向窗外。   夜色浓沉,那里一片黑洞洞的,月光漫过高高的院墙,显得有点无力,廊庑下亮着灯的窗口便尤为惹眼。   那一夜也和今晚差不多,月色不太亮,到处一片沉寂。   他把倒在街头的她抱回来,就安置在后厢那间房里。   算起来,其实也就是几天前的事,但莫名却好像有种经年累月的感觉,当时的情形已经淡如轻烟,有些记不大清了,只有那张凄楚可怜的小脸犹在眼前,新鲜如初。   如今望着那灯光,竟蓦然生出她仍在那里的错觉。   恰在这时,那扇窗边的门促然从里面推开,灯光一下子涌了出来。   狄烻回溯的思绪也戛然而止,凝眸将盒子收回腰间的皮囊中。   没片刻,外间便响起脚步声,阿骨当先进来,躬身道:“禀大公子,人到了。”   言罢,闪身将身后的人让进厅中。   来人一袭翻领胡袍,身形单薄,上前打了个长揖:“小的拜见狄将军。”   大约是极少见到身份尊贵的军阵主帅,语声也格外恭敬。   狄烻见他一张干瘦的脸,面色暗黄,双眼窄细,前凸的唇间蓄着鼠须,活脱脱还真是一副寸利必争的奸商模样,藏在袖筒中的手上还隐隐能瞧见金光闪亮。   他目光又在对方身上打了个逡巡,便掠过去冲阿骨点了下头。   阿骨随即会意,将厅中的门窗全都掩上,走过去侍立在他下首。   “既然是来传信的,本帅当以来使相待,请坐吧。”   那人立时受宠若惊:“小人一介行商之辈,能得见狄将军金面,实在三生有幸,多蒙赐座,这里再拜。”   说着又行了一礼,这才盈着笑脸直起身,从怀中摸出一封羊皮卷,又从衣袍内解下一只鼓鼓的皮囊,双手捧着呈到案头上。   “这是沙戎大单于叫小人转交给狄将军的书信。”   狄烻没瞧那信,双眸垂着那只皮囊,手上虚指一弹,封口的牛筋立时从中崩断。   皮囊翻开之际,一只通体玉白的物件露出半截来,上面还镶嵌着两条蜿蜒盘绕,栩栩如生的金龙。   “这个,是龙涎樽吧?”   “狄将军好眼力,此物是前朝宫中旧物,失落已久,后来辗转到了沙戎单于手中,如此稀世珍宝,中原再无缘得见。”   那人一脸得意,又叉手走近半步:“崇国公府世代名将辈出,将军勇武冠绝天下,大单于求贤若渴,愿与将军歃血结义,约为兄弟,此杯便是信物。”   狄烻瞧着那背身上已有些暗沉的金色:“龙涎樽倒是不假,可这真是朱邪天心叫你送来的信物?”   他突然直呼沙戎单于的大名,让那人不由一愣,不知什么用意,一边暗觑脸色,一边继续陪着笑脸道:“正是,大单于亲口说了,只要将军允诺,便即刻封为左贤王,以后携手进取中原,必定列土封疆,共分天下。”   “我若是不答应呢?”   “这……嘿嘿,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侍,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狄将军是当世豪杰,就算不顾自己的前程,总不能不顾念老夫人的安危吧?”   狄烻没接口,像是默认了对方这话,隔了半晌,忽而抬眼看向他:“按照沙戎人的规矩,兄弟结义,须在自己的羽箭上缠裹五色彩绫作为信物,只送这只杯子来,是朱邪天心自坏规矩,还是根本没有诚意?”   “这……这……”   那人阴险的笑意还残在唇角,忽然被问得一愣,随即“哦”声道:“大单于将如此宝物相赠,怎会没有诚意?这个……至于规矩,大单于也说了,只要狄将军答允了条件,害怕结拜时……”   他话没说完,猛然就觉全身被一股浑厚无比的力道裹住,生生向前牵扯,跟着脖颈一紧,已被长案后的人扼住了喉咙。   “露馅了吧?缠有五色彩绫的箭,沙戎人只会在战败投诚时,送给胜者,根本就不是结拜的信物。”   狄烻目光凛寒,指间收紧:“你身上没有皮货味,倒有股子血腥气,不用我再往下揭了吧,说,究竟是谁派你来的?”   那人额间汗如雨下,脸上被血气冲得如酒醺一般,眼中的惊愕却沉了下来,抽搐的唇角裂出一抹诡异的冷笑,鲜血很快从口鼻间涌进来,慢慢耷下了脑袋。   “啧,不好,这狗杂种自尽了!”阿骨在旁惊叫起来。   狄烻撒手丢开尸体,两道剑眉也早蹙了起来:“咱们中计了。”   “中计?”阿骨又是一惊,随即恍然,“大公子是说,这狗杂种不是沙戎人派来的,而是朝中有人算计……那属下岂不是犯了大错!”   “是我疏忽,这下咱们通敌的罪名算是扣上了,早晚必会有人揭出来。但也不用怕,咱们问心无愧,谁也别想颠倒黑白。”   狄烻目光沉定,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随手一拂,那只瑞气盈盈的玉杯从皮囊中摔出去,落在地上,登时四分五裂。 第28章 夜深灯暖   又是三更。   灰沉的夜空已经辨不清本来的颜色, 星月的光像被闷裹在混沌中, 散乱而焦灼。   谢樱时撩开车帘, 从半山腰里向上望,峰顶处那座阁楼上灯火朦胧, 夹在檐头和高墙的黑影间,生生被压成一线,仿佛随时都会消逝似的。   她不由也生出被揪紧了心肺的感觉,出声催促快走。不多时,那远望如海市蜃楼般的庵堂已近在眼前。   守在门口的阿骨迎上前,将她和方先生引进门去。   院内一片宁寂,只有那栋小楼上下亮着灯,透过窗纸映出来的光却是白凄凄的, 几乎瞧不出暖和气。   阿骨敲开门,让里面的仆妇带着他们入内。   刚一进门,脓腥的恶臭便扑鼻而来, 两层棉纱根本遮挡不住。   谢樱时暗暗吃惊, 朝方先生望了一眼, 见他面色如常, 这才稍稍放心。   沿楼梯走上二层,恶臭已熏得人昏昏作呕。   谢樱时抬袖掩着口鼻,绕过座屏, 就看狄烻仍旧是前日见时所穿的那套黑色衣袍,正坐在榻沿上,牵着从帐幔中伸出的手臂, 面色沉静,除了凝聚在眼中的那一丝愁绪外,看不出什么异样,更不见半点对恶臭的厌恶。   引路的仆妇停步示意“且慢”,压着嗓音道:“大公子在运功行气,不可惊扰,请二位先稍等一等。”   谢樱时和方先生互望了一眼,点头站在原地,不再往前,只远远地瞧着。   并不算亮的烛光下,狄烻俊朗的脸愈发显得冷毅,棱角分明,浅麦样的肌色间时而有紫晕盈起,又促然隐落,牵在手中的臂膀也随之一阵阵的痉挛轻颤。   这哪里是运功行气,分明是消耗真元在给钱氏续气,若不是如此的话,这几日工夫下来,老夫人只怕已经挨不住了。   当真是到了命悬一线的时候,呆会儿若是自己不成的话……   谢樱时不免紧张起来,怔怔望着狄烻入定似的面庞,不禁在想,母亲遭逢这样的生死劫难,统领几万人的军务也依旧没法放手搁下,他究竟是怎么做到心平气和的。   一晃神的工夫,他脸上的青紫色已完全隐沉下去,缓缓吐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将那条臂膀归拢到被衾中,长身而起,朝这边走来。   谢樱时胸中怦跳了下,一时发怔,看方先生抬步迎前,才回神跟过去。   狄烻像没瞧见她,只对方先生抱拳见礼:“先生不辞劳苦,深夜赶来,本帅感激不尽。”   “不敢,不敢,行医者,治病救人乃是本分,崇国公府世代忠良,能为老夫人尽力,老朽三生有幸,何况蛊还未解,万万当不得将军一个谢字。”   方先生连连拱手谦让,随即郑重道:“情形上次已跟将军说过了,眼下也不必再看,老朽已准备妥当,事不宜迟,再拖延半日,便是神仙也无力回天了。”   “那就请先生即刻动手。”狄烻也眉色凝重,侧身向床榻比手。   “将军误会了,解蛊时老夫人必须袒开衣衫,外人不宜在旁,况且老朽年事已高,夜间眼力不济,若出了岔子反而误事。”   方先生摇了摇手,指向旁边:“解蛊的法子,老朽已尽数传授给樱娘,她悟性极高,心思也细,这几日已经演练过多次,相信与老朽亲自动手并没什么两样,将军尽可以放心。”   没曾想一开始就被抬了出来。   谢樱时不由心跳又快了两分,眼见狄烻朝自己望过来,审视的目光像质疑,又像在探询。   或许是不肯失了气势,她将腰板挺了挺,故作胸有成竹地点了下头。   然而狄烻却不为所动似的,依旧直视着她双眼,仿佛已经看穿了她那份心虚。   谢樱时向来最怕这样对视,只觉在他眼里,自己着意掩藏的一切都无所遁形,下意识地低着头,局促地攥紧了袖口。   下一瞬,狄烻微微躬身抱拳:“那就先谢过这位郎中娘子了。”   谢樱时知道他是顾着她的身份,故意装作不认识,反而有种浑身不舒坦的感觉,但这时也不能说破。   “蛊虫将出未出时最是凶险,千万记得小心谨慎,老朽在下面备药,若有疑难便叫。”   方先生低声嘱咐了两句,又在她手上拍了拍,以示鼓励,便径自下楼去了。   他这一走,气氛莫名显得尴尬起来。   谢樱时不敢去看狄烻,闷着头走到榻边,撩开帐幔。   灯火摇曳下,立时便看到钱氏惨白泛青的脸,已然昏迷不醒,鼻息也似有若无。   她深吸一口气,唤过那名仆妇,两人都戴上厚厚的棉掌套,揭开被衾,将钱氏身上的中衣、里衣尽数解开。   短短才几天的工夫,她肩胛上那片脓疮已经从后背蔓延到肋下、胸口,向上则蹿至枕骨、咽喉处,疮斑像鱼鳞一样遍布全身,整个人几乎都成了青黑色。   果然就像方先生所说,若再迟半日,蛊毒便会冲入颅内,啃噬脑髓,到时候便真是神仙难救了。   纵然已经有了预料,谢樱时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双手不自禁地开始发颤,定了定神,吩咐让那仆妇先退出去,然后把手小心翼翼地伸向钱氏的身体。   触到皮肤的那一刹,她浑身不由地发紧,咬牙用力把钱氏翻转过来,背心向上,又从医箱里取出一把小刀,用烧酒清洗,再拿烛火烤了烤,看准她背上最大的那颗脓疮,用刀轻轻划了下。   刀锋极快,鼓起的皮肤立时被切开了一道口子,褐黄色的脓水涌出来,露出里面微见鲜红的血肉。   谢樱时定了定神,把烛台拿在手中,照着亮凑近那脓疮。   忽然间,钱氏本来纹丝不动的背心处划过一丝微漾,动静虽然极小,却足以触目惊心。   谢樱时吓了一跳,低呼着向后退,后背随即撞在一片坚实的胸腹间,拿着灯台的手也被握住。   摇曳的烛火渐渐安定下来,她砰乱的心也稍稍平复,耳畔传来狄烻淡然沉定的语声。   “别怕,只管放开胆子做。”   作者有话要说:  这周开始中午12点更新~如换时间会提前通知嗷~ 第29章 染柳烟浓   许是不久之前才运转过内力的缘故, 他胸腹间还残留着火烘一般的暖蕴, 深陷其中立时觉得无比安然。   再加上那句温然和煦的话, 让人有一瞬恍然失神,不知身在何处的错觉。   但很快, 谢樱时便回过味来。   她没料到狄烻又悄没声息地又到了背后,向早就掐算到自己会退过来似的。   霎时间,她面红耳赤,赶忙站直身子撤开两步,撇眸却看狄烻正色自若,仿佛刚才就是单单扶了她一把而已。   明明是该尴尬的事,凭什么他竟能如此泰然,全不当一回事?   谢樱时脸上臊得厉害, 愈发不敢看他的眼睛,赶忙收摄心神,闷声到医箱中取出一把菖蒲, 一把甘草, 还有一束手腕粗细的檀香。   “我先提醒一句, 这种蛊虫是食血肉而生的, 性子凶得紧,稍时若真引出来,定然会再找宿主侵入。所以……嗯, 我引虫的时候,千万别出声,懂么?”   她侧着身, 大模大样地交待,活脱脱一副深通此道的饱学医士模样,其实更像在缓解自己的尴尬。   狄烻看着她转来转去,始终没法安定下来的双眸,虽然在紧要关头,还是不由叹笑了下,向后退了几步,离她有丈许远。   刻不容缓的紧要关头,谢樱时也不敢再胡思乱想,转向床榻上的人,将草药和檀香缠在一起点燃,等烟气烧得匀了,便伸过去,凑到她背上被刀锋划开的脓疮前。   香烟盘袅,氤氲缭绕间,檀香的沉郁和药草的醇厚搅混在一起,似乎又泾渭分明,熏气很快盈满一室,将那股冲鼻的恶臭也盖住了。   房内一片幽寂,除了轻微的呼吸外,没有半点声响,间或有轻风透过窗子的缝隙吹进来,拂掠着香烟扰动,也牵得人心头微颤,让这幽寂更有种窒息的感觉。   没多时,升腾的烟气中蓦然分出纤丝般的数缕,游游向下,十分诡异地被吸入脓疮的创口中。   与此同时,钱氏发出极细微的闷哼声,肩头也跟着耸动了几下。   谢樱时一直紧盯着那道疮口,不由打了个颤,双眼更是不敢眨动。   很快,那一片青黑凹凸的肌理间开始出现不寻常的异动。   这时烟气分流得愈发明显,竟上下背道而驰,一大半都倒吸进脓疮的疮口之中,而钱氏肩背的耸动也渐渐开始频繁起来。   又过了片刻,她背上的肌肤间陡然隆起一道褶皱,堪堪竟有食指般粗长,时而隔着皮肉迎头向外顶,时而不停扭曲着来回游钻。   望着那条蠕动的活虫显现出来,谢樱时只觉一阵反胃欲呕,头皮更是一阵阵地发麻,握着香的手不自禁开始抖颤。   她这些天跟从方先生研习,大略已经知道蛊虫的习性,只要被招惹了就没法轻易压住,这时候想中途收手都不能了,否则只会更加危险。   她暗暗告诫自己镇定,见钱氏已经开始浑身痉挛,便依照引虫的步骤,慢慢把药香往后撤到几寸远的地方。   纵然拿开了些,倒流的烟气也丝毫不见减少,反而越来越多,那条“褶皱”像真受到了招引似的,一点点向脓疮的疮口处移动。   现在已到了最要紧的时候了。   谢樱时缓步后退,离床榻渐远,烟气逐渐被拖长成窄细的一缕,两头却仍然牵连不断。   钱氏抖动的轻缓下来,只有背脊还在微微扭动,却发出一声声让人闻之揪心的呻.吟。   这种痛苦光是看着,便叫人如同身受。   谢樱时起了一身寒栗子,心里也难受得厉害,也不知究竟是谁下了这样的毒手,简直毫无人性。   就在稍稍分神之际,钱氏忽然闷哼一声,身子一沉,软软地瘫在那里,像是昏死了过去,只有背上那条“褶皱”还在蠕动不止。   突然间,一条诡异的东西带着鲜红的血渍从疮口中探出头来。   生平头一次看到传闻中的蛊虫,谢樱时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赶忙又向后退了一步,握香的手也不自禁地紧了几分。   那蛊虫果然也跟着向前,径自从疮口中钻出身来,竟是通体白色,微带黑斑,若不是背上还生着针一样的棘刺,乍看倒跟春蚕相差无几。   她越看越是心惊肉跳,边退边想照理说这时候药效也该起作用了,稍时只要这虫子昏头转向的慢下来,就得赶紧动手收了,否则错失机会,便有可能酿成大祸。   那蛊虫此时已离开钱氏的脊背,顺着床沿爬到地面上,一边蠕动着靠近,一边贪婪地吸着烟气,腹部足足胀大了两圈,然而非但不见慢下来,反而爬得越来越快。   按说蛊虫吸了烟气,这时早该麻痹迟缓了,起码也不会像这样精神头十足。   谢樱时又惊又诧,这药草混合檀香的引虫方法她已经演练了几十次,绝对不会记错,怎么偏偏在动真格的时候出了岔子?   她心头不禁又紧了几分,眼见那蛊虫已爬到近处,抬起头胸,一对螯钳般的口器左右张开,像要扑过来咬人似的,赶忙向后急退。   仓促之下,脚步没留神乱了方寸,登时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她稳住身子,再回头时,就觉对面白影一晃,那蛊虫当真从地上弹了起来,直扑向她的手臂。   谢樱时吓得心口一凉,慌不迭地丢了那束药香向后缩手,却躲不过蛊虫扑来的势头。   眼见那白影就要窜进袖筒,她那颗心几乎要从腔子里蹦出来,背心却突然一紧,猛地被拉向后面,那略带一丝茉莉花香的高大身影已挡在了面前。   她惊魂未定,稳住步子喘了两口气,顾不得去管落在地上,还没熄灭的药香,四下里逡巡,到处找不见那蛊虫的踪影,只有狄烻一动不动地站在跟前。   处处加着小心,没想到终究还是出了错。   更没想到的是,狄烻竟会奋不顾身地过来救她。   谢樱时只觉心提到了喉咙口,一步奔过去抱住他:“虫进了哪里?先阻住血脉,这时弄出来还不难,快……” 第30章 月夜花朝   明明是朝这边看过来的, 可那双眸却好像凝滞不动, 也辨不清是散是聚, 其中还有一丝恍如惊诧的异样。   “你怎么了,虫在哪里?你说话呀!”   谢樱时抓着他摇晃, 情急之下差点喊出来。   眼见狄烻一动不动,也不出声答话,更是害怕:“不会的吧?难道……难道是从窍门里钻进去了?”   她心头骇然一震,一把捧住那张棱角鲜明刚毅的脸,手颤抖着在他眼眉鼻唇上摸索。   人身上的七窍通达五脏,更上连头脑,蛊虫一旦由此进入颅内,便会以脑髓为食, 即便能驱除保住性命,人也势必从此呆傻无用了,那简直比死还难过。   莫非他会变成那样?   谢樱时只觉一颗心揪紧似的促停了一下, 人也闷闷的没了主意, 但脑中随即打了个激灵, 想起方先生来, 立时又涌起希望。   正要出声冲楼下呼救,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眸倏尔神光一聚,落在她脸上。   虽然仍有些灼灼逼人, 但却看不出往常那样审视的意味,反而带着一种脉脉的温然。   谢樱时一愣,目光不自禁地也凝望向他。   夜色凄迷, 泛黄的烛光映衬下,他轩扬的眉、挺削的鼻、薄淡的唇,都恍然显得温润起来。   忽然,狄烻眼角微斜,睨向她仍旧抚在自己脸上的手。   谢樱时如梦方醒,飞也似的把手缩了回去。   垂下脑袋的一瞬,就瞧见他拿捏在掌心里的那只黑底螺钿的小漆盒。   “怎么,该不会被你抓住了吧?”   她大吃一惊,有些不敢相信,可漆盒中隐隐传出的窸窣磨蹭声却是真真切切的。   原来方才电光火石般一眨眼的工夫,他不但出手救下了她,还不费吹灰之力地拿这只小盒捕获了蛊虫,功夫之强简直出神入化。   “下面该怎么处置?”   狄烻开口问得直截了当,口气平淡得仿佛之前没有半点凶险,刚才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切按部就班,云淡风轻。   闹了半天,又是她笨头笨脑地被看了笑话,再想想方才自己情至关切下,对他那副连男女之防都顾不得的亲昵样,谢樱时只恨不得立时找个地缝藏进去。   “你这人好没道理!抓住了就抓住了,开口言语一声不行么?还得人家凭白担心一场,还以为你……”   她忍不住骂了几句,暗地里又觉他说不说倒在其次,反而是自己,刚开始便一厢情愿以为对方中了蛊,上去动手又“抱”又“摸”。   自觉理亏之余,后面的话便接不下去了。   尴尬无语中,也没听狄烻再说话,屋内静得仿佛只有心跳如鼓。   谢樱时半耷着脑袋,低睨的视线中除了自己的衫裙绣鞋外,还有他坠整的黑袍下露出的麂皮皂靴。   他并没有动,但实在太过接近的距离却让她局促难安,有意想逃,心里莫名偏又有种舍不得的感觉,别扭得要命。   谢樱时胀红了脸,撩着眼眸偷觑过去,瞧见的却是他眉目舒朗,唇角也微挑着,竟然正在笑。   她不由一窘,双颊立时烘热得更烫,只觉那神情与其说在笑她傻兮兮的样子,倒更像长辈看着任性胡闹的半大孩子,纵容中又含着无奈。   “笑什么?”她不肯示弱,咬唇瞪了一眼过去。   像是迁就她这副不讲理的性子,狄烻唇角果然缓落下去,又恢复了肃然平淡的脸色,只有眼底还残尽了一丝柔润的温然,跟着又拿起漆盒:“知道怎么处置么?”   谢樱时也没了脾气,但还是不敢正眼看他,略想了一下,然后道:“这东西跟其它活物不同,即便死了,体内说不准还会生出新虫来,照先生所说,唯一的法子就是用火烧得干干净净,半点不留。”   狄烻点了点头,垂着那漆盒端详了两眼,随即伸臂信手一扯,将旁边的帐幔撕下长长的一截,一圈圈缠在漆盒上。   很快那漆盒就被裹得严严实实,没半点缝隙,像个扎紧的圆粽子。   他走到长案旁,从腰间的蹀躞带上取下皮囊,取了块松香烧化了滴在缠着布条的漆盒上,又继续放在火上烤。   那东西“腾”的着了起来,转眼间就像个火球似的托在手上。   谢樱时注目看得一声低呼,狄烻却像在做一件极平常的事,竟丝毫不觉得烫,又端详了几眼,才随手丢进旁边的火盆里。   火苗越蹿越高,“噼里啪啦”的爆响不绝于耳。   里面的蛊虫想是觉察到了危机,挣扎着想逃出来,窸窣的声音变成了“咯吱咯吱”的蹭咬,而且响动越来越大,压都压不住。   谢樱时脑中回想起那虫子既恶心又可怖的样子,不由一阵恶寒,生怕它真从里面逃出来,挪步朝狄烻那边挨过去,半藏在他背后。   没多久,那盆里已是一片红赤,火势却慢慢小了,咬蹭的声音也沉了下去,只偶尔发出一两声沉闷的爆响。   再过一会儿,那点东西终于都烧尽了,盆里只剩一片炭黑的灰烬,屋内满是含着松香味的焦臭。   谢樱时松了口气,没留神被那股味道冲进鼻子里,刚抬手掩着棉纱咳嗽了几声,蓦地里一阵清新的气息便驱淡了身边的污秽,原来狄烻已打开了窗子。   夜色依旧寂静,不知从什么时候,半空里沉沉的灰已经散了,放眼全是一片深湛的蓝。   月亮挂在东天里,数不尽的星辰也像找到了主心骨,显得格外明亮起来。   这份宁谧真有几分醉人的美,从前为什么从没觉得过?   她出神半晌,才想起现在不是陶醉的时候,回头看狄烻负手站在那里,目光和煦,似乎这会子一直没离开过她。   “我……我,该去跟先生回话了。”   谢樱时赶忙扭过身子,避开他那双眸。   明明找好了借口想逃,脚却生了根似的钉在那里,仿佛还想听他再说些什么。   “多承相救家母,此恩不言谢,容日后相报。”   平常至极的谢辞,让她浑身一热,那颗心也怦然起来,仰起头,蓦然发觉他似乎比刚才靠近了些……   几乎就在同时,一连串咳嗽从床榻那边传来,钱氏的声音有气无力地问道:“偈奴……是谁来了?”   “回母亲,是方先生师徒,过来给母亲瞧病的。”   “哦,咳,那郎中小娘子也来了么……”   狄烻不自禁地轻笑了下,回头看时,旁边已不见了人,屏风后粉白的裙角一闪,便隐没在楼梯间不见了踪影。 第31章 想入非非   今日晨间有些怪, 明明外面天色晴好, 日头高照, 书斋里却显得比往常暗,所有的门窗大开着, 帷幔也都卷扎起来了,仍没见有多敞亮。   微风穿堂盘旋,轻拂着额上的碎发,眼前恍恍惚惚,竟有种遑夜间灯烛摇颤,时明时晦的感觉。   蓦然间,不知什么东西晃到面前,打圈似的荡来荡去。   谢樱时只道是只飞虫, 一边拿手赶,一边撤身向后,这才猛地发现秦烺正在书案对面, 下巴支在案沿上, 整个身子却沉在下面, 只露出一颗脑袋, 手上拈着一根狗尾巴草,似笑非笑地往她脸上撩拨。   “你干嘛,进来怎么也不言语一声?”谢樱时拂手打开, 没好气地翻了他一眼。   秦烺满脸错愕,身子没动,依旧撑着下巴仰望她。   “老天, 我敲了三遍门,这么着看你都有一盏茶的工夫了,你倒好,连眼都没眨一下,跟入了魔似的。”   他说着才直起身,丢下那根草,眼中猜疑探询地味道却越来越浓:“我说你这病也瞧完了,医书也不用翻了,整日价还泡在这里,究竟琢磨什么呢?”   可不是么,狄烻母亲身上的蛊虫已经驱除了,剩下散毒养身,是方先生亲自开的方子,药也由秦家医馆来抓,早没有她什么事了,干嘛每天还跟原来似的,在这间书斋里从早到晚地闲坐呢?   谢樱时自己也闹不清楚,总觉得有什么牵扯着她的心,理不清楚也放不下。   “我就喜欢这清静,不成么?”   秦烺没立刻应声,盯着她端详了半晌,探着脑袋凑近:“你最近可不对头啊,整天没精打采,行事也越来越怪,就像对那个狄烻,是不是有点……”   “胡说什么呢?”   谢樱时立刻堵住话头,却心虚地没敢正视他的目光,故作不耐烦地挥挥手:“正经事不做,老瞎琢磨我干什么,去去,别扰我看书。”   言罢,随手拿了本书放在面前装模作样起来。   “你,真的没事?”秦烺斜觑着她,语气略带轻挑,似乎已经看透了她这番并不高明的遮掩。   “没事。”   “没事就好,趁着今日外面天不错,别闷在这里了,咱们去南郊的马场转转?”   “你自己去吧,我这两天乏了,懒得动。”   “真不去,那我可走了。”   谢樱时没应声,无精打采地手托着腮,眼睛被窗外倏然撒进的阳光一刺,忽然涌起一股想将掖藏在心底的事倾吐出来的冲动。   “等等。”   秦烺故意慢悠悠地还没走到门口,闻言转头,笑嘻嘻地折了回来:“改主意了?听说这里的马场是我耶耶去年才吩咐建的,有不少好马,有西域的大宛良驹,咱们一起去选两匹回来。”   谢樱时看着他,眼中没有一丝兴奋。   “问你句话。”   “嗯?”   “一个女子究竟要怎样才会主动去抱男人?”   “……”   秦烺从错愕中回过神来,脸上抽了两下,抚着下巴咂唇:“这个么,说复杂也复杂得紧。譬如,青楼里的粉头,多半是为了钱财,但也有出于目的,巴望着从良的,不能一概而论。至于寻常女子,那就简单得很了,主动去抱,除了喜欢还能是什么?”   “喜欢”两个字重锤似的撞在谢樱时心口,霎时间什么也听不到了,只剩一片“嗡嗡”的耳鸣。   秦烺像深通其中秘奥,还在侃侃而谈,但很快就发现了她的异样,转而好奇地问:“怎么想起问这个?该不会……你对狄烻做了什么吧?”   .   谢樱时有点不敢直面这样的问话,矢口否认后就将他轰了出去。   然而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了,狄烻的脸庞身形不断变幻着样子在眼前晃荡,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她坐不住,索性丢下书,到前面医馆拿了两副药,骑马出城。   一路往西,往常差不多要半个时辰的行程,一顿饭的工夫就到了。   上山到庵堂的后门,守在那里的依旧是阿骨,却听说狄烻军务在身,人不在这。   谢樱时不由有点失望,正打算搁下药就回去,便有仆妇过来,说钱氏邀她相见。   她不知道是谁通传的消息,这时也没法推辞,只好道声“叨扰”,硬着头皮跟进了那栋小楼。   里面一切如故,但除了砖木陈旧的气息外,那种腥臭已经全然闻不到了。   她无心留意,踏着吱嘎作响的木梯向上走,脑中回旋盘绕的全是那晚自己逃命般从这里溜下楼时的狼狈模样。   等走上二层,绕过屏风,谢樱时忍不住朝左墙瞥了一眼。   那扇窗开着,连牖框分立的样子都好像一模一样,但那时在窗前发生的事,却是她此刻不敢回想的。   “是郎中娘子到了么?快来,快来!”钱氏在里面叫起来,语声中透着急切。   谢樱时赶紧收摄心神,顶着一张渐渐泛红的脸走到榻边。   帐幔早已揭开,钱氏的精气神已跟头次见时没什么两样,坐直了身子,满面喜色地伸手拉住她。   视线停在她没遮面纱的脸上,看清了容貌,人立时愣住了,随即惊叹:“哎呦,好个标致的人,跟从画里走下来似的!”   这样的称赞原本不会让谢樱时心生波澜,这时却没来由的脸更烫了,赶忙岔开话:“这两日夫人觉得如何?”   “服了药,好得多了,身上也不痛痒了。”   钱氏像随口应付,拉着她在旁边坐下,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张娇艳如花的小脸。   似这般天人一样的容貌,世上能有几个,若是偈奴有福娶进门来,以后生出的娃娃那可得有多好看!   她越看越满意,面上已喜形于色,看她红着脸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以为是之前问诊瞧病的缘故,赶忙抚着她的手宽慰:“事情我都听说了,一想起那东西,身上便直起寒,你非但不怕,还帮我驱了虫,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本事,当真是难得。”   谢樱时不知她是听谁转述当时的情景,眼前却蓦然浮现出蛊虫扑来的那一霎,狄烻将她挡在身后的情景。   就在恍神之际,被拉住的手忽然一紧,跟着就听钱氏欢然叫道:“偈奴回来了,还真是巧!” 第32章 花红枝俏   谢樱时正习惯性的轻咬着唇, 冷不丁被钱氏那声招呼惊得上下牙齿一磕, 硌得唇肉生疼。   不是说有要紧军务公干去了么, 怎的又来了,还偏偏赶在这时候?   她忍着痛心里打鼓, 虽说本就是为了找狄烻才来的,可在钱氏面前相见,却叫她坐立难安地紧张起来。   听着那熟悉的脚步声不急不缓地走近,像踏着她心跳的节拍似的,虽然尴尬得厉害,谢樱时还是赶忙站了起来。   闪身刚让到旁边,黑袍的袍角已经映入眼帘,停在几尺之外的地方。   她没敢看他此刻瞧见自己是什么表情, 刻意恭敬得体地行礼:“见过狄将军。”   跟着又解释:“今天是回诊的日子,先生特地叫我来看看老夫人的情形,顺便再带两副换用的药。”   狄烻没多言, 只道声“有劳”, 便转向钱氏问安。   这边的钱氏却已经看不过眼了。   人家女娃娃都来到眼前了, 这傻小子却迂腐不通, 别说动心思,居然连好听话的话都不知道多说两句,怎么能引得人家动意, 真是叫人操碎了心。   “你们两个既是已经见过面了,大可不必如此生分,常言道, 诊病时医者为大,依我说,干脆也别理什么身份,都不用拘礼了。”   她一边缓和气氛,一边冲儿子瞥了个不满的眼神,又连连示意,伸手去牵谢樱时。   “你坐你的,不必在意他,来,接着帮我瞧脉。”   这就是借故让她多留一会子的意思,为的什么不言自明。   谢樱时心里别扭,可又不好推辞,只能坐了回去,把指尖搭在钱氏伸过来的手腕上。   侧后传来衣袍拂动的窸窣声,狄烻像是动了一下,也不知是走近还是变换了站姿。   她看不见,胸中砰地一跳,仿佛能感觉到那双冷毅的眸又开始用审视的目光盯在自己身上,灼灼地像团火,烤得她整个人都热起来。   脑中一团乱麻,手虽然搭着腕,却哪有半点心思在脉上。   钱氏也没闲着,一直偷眼暗中打量,见她抿动着樱唇,眼波流转,还时不时悄悄地向侧后瞟,双颊胭脂般的晕色越来越红,花朵般的小脸也愈来愈显娇艳了。   自己的儿子自己最清楚,虽然和他老子一样是块榆木疙瘩,但胜在样貌身板好,单往那一站就是好看,哪个女子瞧了不为之心动?   眼前这郎中小娘子自然也不会例外,局促紧张定然免不了,心思却也瞧出来了,这亲事瞧来还真有门。   钱氏看得高兴,索性也不出声提醒,就由着她心不在焉,脸上已笑开了花。   谢樱时浑然不知她那些思量,只觉如芒在背,已经坐不住了,片刻间便撤了手。   “夫人的脉象浮沉有度,神根尚佳,只是阴阳二气虚损了,血气不足,没什么大碍。”   她随口敷衍地说了几句,便起身道:“夫人只管宽怀,静心调养,再有月余便可复原如初了。我医馆里还有差事,就不扰夫人和大公子叙谈了。”   “哎呀,怎的这就要走……”   钱氏正满心欢喜,没料到忽然间人就要告辞,转念又想,女儿家毕竟脸皮子薄,这种场合下怎么好说话,于是含笑颔首:“那也好,医馆里的事误不得,下回不必挑什么诊日,咱们一见如故,有空便来陪老身说说话,过几天中州那边送的夏菊就到了,有合心意地便挑几盆,也给方先生捎些带去。”   说话间,正要朝狄烻示意,就见她抱了抱拳道:“母亲安坐,我送一送。”   钱氏愣了下,颇感意外。   刚才还榆木疙瘩似的,这会子怎么开窍了?   八成是没见过人家这般好容色的女子,一眼瞧中了,就不那么死心眼了。   男人么,别管正经不正经,这时候都差不多,当年他老子还不是一样。   想到这里,心中喜不自胜,面上却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正是这话。哦,对了,我这两日嘴里淡得紧,你顺道去城里瞧瞧,有哪家卖阳春白雪糕的没有,买几块回来。”   这哪里是要买糕,分明就是让他一路送回城里去。   谢樱时低着头,不敢让狄烻看见自己那张大红脸,赶紧谢了两句告辞,背着他往外走。   背后熟悉的脚步声随即跟上来,仍旧是不急不缓,却好像紧追着她似的步步迫近。   绕过屏风,她脚下不由自主地快起来,一路冲下楼,到大门外才长长出了口气。   狄烻也跟了上来,她仿佛能感到他的气息迫近,有意无意地放慢了步子。   很快,黑色的袍服出现在余光的视线中,一瞬便从身边拂过,当先走到了她前面。   这时候不是应该说点什么吗,难道他根本不想送?   谢樱时心里犯嘀咕,像条小尾巴似的跟在后面,一直到出了院门,也没见他回头说半个字。   她不免失望起来,从阿骨手中接过缰绳,赌气上马就要走,却见狄烻也牵了匹通体全黑,如他衣袍一般颜色的马过来。   “我回帅府一趟,天黑前回来,一同返营。”   他吩咐了一句,听阿骨躬身答应,便跃身上马,转向谢樱时,比手朝前路示意。   有话不直说,闷声不吭地让人家瞎猜疑,还摆出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   谢樱时撇了撇唇,倒是松了口气,私底下还有一丝萌动的欣喜,拨转马头,像刚才那样跟在他侧旁。   过了前面不远的石牌坊,便是下山的坡道,马步轻快,鸟鸣林幽,午间炽烈的阳光被层层枝叶阻隔,半点也觉不出晒人。   蓦然一阵清风从斜刺里吹来,拂在她脸上,同时渗入鼻间的还有一股男子身上特有的气息。   谢樱时打了个激灵,耳根子火烧似的烫起来,赶忙提紧缰绳,稍稍和他隔远了些。   但风息不止,那股气息还是不住飘来,充斥在她鼻间,更刺激着她的感官。   她有点意乱,蓦然生出一种想靠过去的冲动,但又说什么也不敢尝试,不由心烦起来。   这时脑中一凛,忽然记起了什么,从腰间摸出东西递过去:“这个给你。”   狄烻垂过眸,见又是只漆盒,黑底螺钿,金银纹饰,只是图案换成了春日海棠,花红枝俏,和她柔荑般的纤指相映成趣。   “上次那盒被蛊虫糟蹋了,这是新调的,我还特意加了一味药,应该比原先的更有效。”   她一边说,一边又往前递了递,却低着头不敢正眼看他似的。   “那就多谢了。”狄烻也没推辞,伸手去接。   谢樱时正想撤手,蓦然发觉小指像被勾住了,紧接着手背也被轻轻覆住,略显粗粝的触感蹭过肌肤,就像那晚被他紧攥着她的手开弓一样。   然而下一瞬,漆盒就被接了过去,手背上让她浑身紧蹙的刺感也随即消失不见。   谢樱时这才回过神,慌不迭地缩回手来,一颗心在腔子里砰乱如鼓。   刚才他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她那颗心更像被牵着没个着落,明知道不该去想,却莫名其妙又盼着确知究竟。   六神无主,一路都没敢再开口说话,不知不觉便已回到城中,沿着正街走没多远,遥遥已能看见秦府高耸的门楼。   “前面到了。”   狄烻勒住马头,看她怔怔出神:“这里不是中京,城中都未必安宁,更不要说外面,以后还是少出门好。”   开始那话像送得烦了,这时又细心叮嘱,谢樱时听得身上一暖,却不想就这么跟他分开,脑中一转念:“老夫人不是叫你买阳春白雪糕么,这城里就没瞧见过,你回去怎么交代。”   她早就想好了说辞,也不等他回答,便眨着眼眸笑道:“那东西是我们广陵的最好,干脆你等一等,我做一盒让你带回去让老夫人尝尝?”   作者有话要说:  (づ ̄ 3 ̄)づ谢谢 1314的地雷;流浪小妖、咖啡的手榴弹;谢谢流浪小妖的营养液~~比心~ 第33章 风清日暖   案面铺开, 料具齐备。   谢樱时撸卷起袖子, 将研碎的茯苓、山药、莲子去粗过筛, 再和进新碾碎的糯米粉中,加泉水和槐花蜜, 细细搅匀。   午后,日头当空高悬。   那天也蓝得通透澄澈,清朗恬淡,像极了女儿家愁容初散,欢愉难掩的娇颜。   谢樱时也眉舒眼俏,淡抿的唇角不自禁地向上扬,连两条揉面团的胳膊都绷着一股兴冲冲的劲儿。   说不清究竟为什么,可就是觉得开心, 时不时抬眼偷觑坐在水榭外的男人,更忍不住会笑出来。   原本不过是心血来潮,试探着问一句, 自己也忐忑, 没曾想他竟真的跟着来了。   这算是心意相通么?   想到这, 她立时一阵耳热心跳, 手在面团上僵僵地揉着,一双眸却定定地挪不开半分。   隔着溪流水道,他就坐在木桥对面的石墩上, 腰板依旧笔直挺拔,不见丝毫散漫,和身处军中一模一样。   还真是个死板的人。   谢樱时不由嘀咕着, 心里却忽然觉得这样的他显得别样独特,连侧颜略显冷硬的线条都有种说不出的好看,仿佛男人本就应该如此。   随着几声“喵喵”的叫唤,一只毛色黑白的猫晃悠悠地跑过来,来回绕着看了两圈,便挨到那黑袍下,蹭起了他的靴子。   像是有个打样的,院子里那些还没来得及被秦烺送走的猫接二连三都跑来凑热闹,围在身边有的蹭痒,有的扑跳,一只肥不溜的三花猫还蹿进他怀里,仰起肚皮晒起暖暖来。   怎么会这样?   之前不管她怎么逗弄,这些小东西都爱答不理的,怎么换成是他,不用招引,就一个个都贴过去了。   这不是欺负人么,难道她面目可憎不成?   谢樱时看得蹙起眉来,转头撇向旁边接好的那盆水。   水清如镜,映出肤若凝脂,眉目如画的面容,双颊还带着淡淡的胭红,一分一毫都是无可挑剔的美。   虽然没特别在意过,但她对容貌向来都有十成的自信。   罢了,和几只猫儿计较什么,只要爱看的人觉得好看就成。   心下一宽,又高兴起来,手上将揉得差不多的面团揪成小块,目光又移向窗外。   那些个猫儿还在他身边,好像越玩越得寸进尺,一只一只都跃跃欲试,等着要抱似的。   他眸色和淡,没有半点厌烦的意思,顺手从旁边揪了两根宽叶草,折了几折编成了小虫儿,像冲着孩童似的,逗着它们玩了起来。   这么想着,那些四脚长尾,毛团似的小东西恍然间真就变成了垂髫小童,围在那俨然如山的身旁绕膝嬉戏。   而她就在这水榭里,一边亲手做着香甜的糕点,一边欣然观望……   没留神间,指甲在掌心里划了下,谢樱时回过神,双颊火一般烧起来。   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心思来?   她心弦蓦然像被扯紧了似的,萌动的念头像在上面勾挑弹拨,怦然不止,震得耳鼓也嗡然起来。   .   日影稍移,灶上的笼屉中已经水雾缭绕,甜润香浓的味道在水榭内弥散开来。   谢樱时把火掩小,回身用模具把新做的打上花色定型,又装了一屉,上笼去蒸。   “阿沅,阿沅!不得了了,城中赌坊里来了个硬茬子,害我输了一万多钱,快随我去,今日若不翻本,老子誓不为人!”   秦烺扯着脖子在外面叫着,转眼已从侧门奔进水榭。   想是一路跑来的,这时满头大汗,一脸十万火急的样子,随即闻出异样,吸着鼻子使劲嗅了嗅,咧嘴笑道:“阳春白雪糕,好香!我说你怎么躲在这里,原来做糕吃呢!”   说话间,人早已到了炉灶旁,揭开热气腾腾的蒸笼,竟也不怕烫地伸手就去拿。   还没等往碰到糕,手上就被敲了一筷子。   “脏爪子洗都不洗,往哪里伸?起开!”   谢樱时气不打一出来,却不敢高声,沉着嗓子瞪了他两眼,提心吊胆地往窗外瞄。   狄烻还是坐在那里逗着猫,没有挪过地方,也不知刚才听到了没有。   可这里三面通敞,离得又近,刚才秦烺那一声喊得这么响,说没听到除非是聋子。   她不敢自欺欺人,一想到他会以为自己是个好赌成性的女子,由此生厌,便怕得要命,什么好心情都没了。   都怪这个可恶的秦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赶在这时候,还一张嘴就满口胡吣。   谢樱时越想越气,忍不住又瞪了一眼过去。   秦烺兀自不觉有错,还在捂着手背呲牙咧嘴:“干嘛,吃你一块糕都不成?”   “吃什么吃,谁叫你进来的?”   “为何不能进来,又不是……咦,外面有人?哎呀,这不是那个姓狄的么!”   “要死了,你就不会小声点?”谢樱时拼命使着眼色。   “哦——”   秦烺晃了下脑袋,一脸了然地模样撇了撇唇:“我说呢,原来这糕就不是给我预备的。”   他狭着眼打量她:“我就觉得你最近不对劲,这下没说的了吧?阿沅,你可别忘了,他可是和皇甫宓定过亲的人,论起来还是你小姨丈呢。”   什么小姨丈,早就退婚了,眼下半点关系都没有。   谢樱时肚里不以为然,可这话却不敢说出口,故作镇定地横着他:“瞎琢磨什么呢,我今日去回诊,狄老夫人说嘴里淡,想吃些糕点,这城里又没有卖处,我便动手做几块,还个情而已,有什么大不了?”   “就这么简单?”秦烺将信将疑,“做个糕而已,只管吩咐灶房一声就是,至于要你亲自动手?”   “都说了是还情,吩咐下头做算有心么?”   “嗯,嗯,我从小替你挨了那么多顿打,怎么也不见你念个情,多做几次糕给我吃?”   谢樱时胀红着脸,只想让他快走,索性拿只碗装了几块糕,塞在他手里:“好,好,好,有你吃的成了吧,回头也给你留着,我还没做完呢,别在这里碍事。”   说着连催带赶把他往外推。   秦烺嘴里含着半块糕,一边嚼,一边含混地回头道:“那回头赌坊……”   “我不去!”   “啧,我看你跟那姓狄的还是有点……要不,给阿舅去个信什么的?”   “……”   作者有话要说:  (づ ̄ 3 ̄)づ谢谢1314的地雷~ 第34章 和光同尘   不知不觉, 炉灶上的蒸笼又冒起氤氲如云的白汽。   甜糯的味道香郁盈鼻, 沁人心脾。   谢樱时回神掩了火, 端下笼屉静凉了片刻,便开始细细装裱。   满月般的精致漆盒内, 十二块粉莹玉润的糕饼错落盘绕,代表花开四季,岁岁如昔,正中间再加一枚色呈金黄的蛋蓉酥点缀,暗喻钱氏赫日方中,芳华正盛。   且不说糕点的味道如何,单只是瞧着,便叫人赏心悦目。   她自觉甚是满意, 忙活了近两个时辰总算没有白费,这样让他拿回去,狄夫人瞧了也定会欢喜。   当然, 倘若秦烺没突然跑来胡说八道的话, 一切就更完满了。   谢樱时扬翘的唇角不由向下一坠, 暗地里忐忑起来, 愣了愣神,把漆盒封盖好,双手捧着出了水榭。   不过, 丈许远的对岸,那群猫儿想是玩累了,此刻三三两两靠在一处, 晒着太阳犯懒。   狄烻也像终于得了片刻安闲,没再继续坐着,正负手立在塘边,目光淡淡,默然垂望,也不知是出神沉思,还是真的在看水中那几尾蓄养的金银锦鲤。   “做好了。”谢樱时过了桥走近,将漆盒捧给他,“耽搁了些时候,累你久候了。”   “谈不上耽搁,这般费时又费力的,是我多承盛情才对。”   狄烻说得轻描淡写,半点没放在心上似的,那双回望过来的眸却含着捉摸不透的意味。   这目光让她陡然局促起来,肚里又骂了秦烺两句,冲他扯了扯唇。   “我那表兄向来都是这样荒唐惯了,嘴巴也没个规矩,你可千万别听他瞎说八道。”   见那双眸中的审视更浓,生怕他真的误会,赶忙又道:“实话跟你说吧,就因为我记心好,表兄便总爱拉我上赌坊,拗不过他,只好u帮忙记个牌面点数。不骗你,究竟怎么赌法,其实我根本不大懂的。”   这么刻意的解释实在有点滑稽。   狄烻望着她眼波盈盈,信誓旦旦想证明自己清白的样子,竟有点忍不住想笑。   但他终究没有笑,只似有若无的“哦”了一声。   谢樱时费了半天劲,换来的却是这么个回应,而那双眸也是她看不透的,实在不懂对方是不信,还是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她怔了下,恍然发觉刚才情急之下那么一说,更像欲盖弥彰似的自承时常混迹于赌场,反倒让他生出误会来了。   她立时胀红了脸,转开目光不敢与他相视,却仿佛还能觉出那双眸中含哂带笑的异样。   正暗恨自己稀里糊涂一脑袋傻气,又叫狄烻看了笑话,他却忽然开口告辞了。   “时候不早,赠糕之德且容改日再谢,娘子请留步,不必远送了。”   糕已经送了,人是该走了,况且秦烺在府里,也的确不好送他。   可谢樱时莫名觉得还是缺了点什么,似乎有该说的话还没说出口。   眼见他已走进前面出院的长廊,心里一急,终于忍不住喊道:“等一等。”   狄烻闻声停住步子,侧头回眸。   “嗯,要谢的话……不如你教我射箭吧?”   他像有些意外,眸中闪过一丝浅漾:“军中事务繁忙,只怕近来都抽不出工夫。”   “不急,不急。”   谢樱时丝毫不以为意,满脸兴奋地期待:“反正没有多少日子就是端阳节了,总不成军中也没个空闲吧,城外南郊有一处秦家的马场,地方空畅,少有人去。就这么说定了,正节那天我在那里等你。”   她说完早已绯红了双颊,扭头转身,掩着唇跑掉了。   狄烻默然站在原地,望着那婀娜娇俏,却尚显稚气的倩影穿过水榭,隐没在远处的竹林间,良久鼻息间幽然一叹。   .   落日远垂,天光开始泛红,四下里还算亮,也没到宵禁的时候,可街市却已见冷清。   老旧的石板路有些不平,马车碾过立时颠簸起来。   “到了,到了,前面就是!”   还没等转进巷子,一直撩帘张望的秦烺便急不可耐的叫起来,回头看着兀自坐在那里含笑出神,却不搭理自己的谢樱时:“喂,阿沅,你听见没有?”   等他喊到第三遍,谢樱时才恍然听见,蹙眉瞥了个不耐的眼神。   “叫什么,你就不能消停一会,赶着去输钱也这么高兴?”   “有你在怎么会输?再说,我秦烺在乎过钱么,我输的那是咱们的脸面好不好!今日无论如何都得赢回来。”   “嘁,天外有天,要是我也不成呢?”   谢樱时抬手遮着西晒的阳光,随口敷衍似的不屑,唇角勾挑的笑却格外灿烂。   秦烺早瞧在眼里,狭眸左右打量她:“脸犯桃花,那姓狄的都已经走了,笑成这副德性给谁看?”   谢樱时不由心虚,端阳节和狄烻相约让她喜出望外,连这件原本不想管的事都应承下来了。   可藏在心里的欢喜,无论如何也不能叫别人知道。   “觉的你输钱好笑行不行,既然这么说的话,索性我便下车好了,随你怎么跟谢东楼说去。”   她一脸油盐不进的样子,作势便要下车。   秦烺赶忙拦住,赔笑道:“成,成,怕了你了,算我错了好不好,今日这面子说什么也得找回来,要不然洛城这地方我可没脸再呆下去了。”   谢樱时也没真要走的意思,笑盈盈地又靠了回去:“罢了,就再帮你一次,对方究竟什么来头,半日不到的工夫就叫你输了那么多?”   “一个坐庄的博头而已,不过是个生面孔,口音还带着点京里的味道,也不知怎么到了这里来。我在那里赌大小,每次听骰子声已经猜到点数了,可也不知撞鬼还是怎么的,一开钵便是反的,心急没留神押得太多,万把来钱顷刻间便没了,真是邪了门。”   想起之前的事,秦烺忍不住一阵捶胸懊恼。   谢樱时听完抿唇不语。   广陵富庶繁华,与中京无异,博肆赌坊林立,她和秦烺少时便混迹其中,世面见得多了,赌技手段都颇有心得,听骰子的功夫只是雕虫小技,秦烺虽然不及自己,但应付寻常赌坊根本不在话下。   难道这北疆偏僻的小城中还真的卧虎藏龙不成?   谢樱时是个好事的性子,纳罕之余,心下倒也跃跃欲试。   “你别急,咱们先去摸摸底细再说。”   说话间,车子转进一处称不上显眼,也不算僻静的巷子,秦烺没等停稳,就迫不及待地撩帘跳了下去。   谢樱时也好整以暇地下了车,抬头看时,对面是家不大的铺面,门头上挂着“长兴赌坊”的牌匾。   进门一瞧,里面的赌坊也不甚宽敞,跟中京、广陵的上等场子相比自然是天壤之别,但赌客却挤得满满登登。   吆五喝六,夹笑带骂的粗鄙喊声扑面而来,耳畔轰然乱了起来。   添茶倒水的伙计眼头尖亮,当即迎上前来涎着脸笑道:“哟,郎君又来了,快请上坐,猜枚、番摊、四色牌、樗蒲,自请随意,小的这就伺候好茶来。”   说着便向里比手,那眼神就像在瞧一只喂肥待宰的白羊。   “少嚼舌根子废话。”秦烺连正眼也没翻他,目光在对面的赌台上逡巡,“早上那厮哪里去了?叫他出来,就说老子又带钱来了,有本事便来赢!”   “是嘞,郎君稍候,小的这便去叫。”   那伙计笑得两眼放光,把手巾朝肩头上一搭,呵腰打躬,拎着铜壶快步朝里间去了。   秦烺也不再多说,丢了个眼色,径自走向前面最大的那张赌台。   周围的赌客一见他器宇不凡,衣饰华贵,都自动向旁退避,闪开一条路来,让他坐到正中最佳的位置上。   谢樱时穿的是男装,贴着胡须,没人注意到,索性便站在秦烺背后,装作围观下注的模样。   很快,一名衣冠楚楚的中年汉子从后堂转出来,搭眼朝对桌一看,当即叉手行礼:“不知郎君到了,小的失迎。”   秦烺横眼冷笑:“敢出来就好,早上那笔账还没完,且看老子让你怎么连本带利都吐出来。”   那汉子仍是一脸谦恭:“早上是郎君承让,小的侥幸赢了几手,现下怎么个赌法,还请郎君示下。”   “少废话,还是跟之前一样,摇吧。”   谢樱时一直在旁留心观察,只觉那汉子瞧着寻常,眼底却有一种特异的气定神闲,分明是个武学根基深厚的人。   这样的人莫名出现在赌坊中当个博头,本身就有些不寻常,只是一般人瞧不出罢了。   “哗哗”的摇骰声响起,那汉子已开始摇晃骰钵,上下翻飞,手法极是娴熟,须臾沉手在赌案上一落:“下注。”   “一千钱买大。”   秦烺押上筹码,一双眼睛便直直盯在被他按在手底的骰钵上,围观在旁的人也纷纷跟着下注。   谢樱时方才一直凝神听着骰子翻转撞击的声响,也听出确实该是四五六的大点。   可就在那汉子喊出“买定离手”后的一瞬,那骰钵中却蓦然传来一声蚊虫般极细微的响动。   “开!”   那汉子朗声叫着,手猛地一抬,顷刻间引得四周一片捶胸顿足的惊呼叹息。   只见那钵下扣着的居然是齐整整的三个两点!   作者有话要说:  谢樱时:接下来就看我的表演吧!   友情提醒:你狄叔叔是这的土皇帝,小心变成乖巧少女翻车记。   谢樱时:……Σ( ° △ °|||)︴ 第35章 星流电转   出师不利完全在意料之中。   对秦烺而言, 钱财无足轻重, 面不改色地愿赌服输, 任由对方将押注的筹码掠去。   他正身向后靠了靠,装作挠痒虚掩口唇:“瞧出什么来没有?”   谢樱时也微微俯身凑近:“落钵的时候做了手脚, 十之八.九是用内劲震翻了骰子,你不用怕,接着跟他赌,我有法子。”   秦烺眼眸一亮,忍着怒气点点头,不动声色地盯着赌台对面。   那坐庄的汉子已将这局所赢的筹码收刮到身边,仍是一副谦恭待客的笑脸。   “方才又蒙郎君承让,可还要继续么?”   秦烺挑唇呵了一声:“笑话, 之前不是说过了么,老子身上钱多得是,有能耐就全都赢了去, 小心别撑着了就好。”   “好, 爽快!”   那汉子也像极少见到这种钱多人傻的纨绔子弟, 明知不敌, 居然还要逞强,拿鸡蛋往石头上撞。   他哈哈一笑,骰钵兜住骰子又挥舞着手臂上下翻飞地摇晃起来。   谢樱时不着痕迹地挨近赌案, 一边紧盯着那汉子手上的动作,一边细辨骰子翻转磨蹭的声音。   等对方沉手落钵的一霎,瞅准时机在桌腿上戳了一脚。   这是她多年练就的本事, 虽说简单,但胜在隐蔽,只要分寸拿捏的得当,就能神不知鬼不觉破了对方使诈作弊的手段。   这一回自然也不例外。   骰钵落定之际,她已是胸有成竹,悄然在赌案下比了个手势。   “二千钱,买大。”   秦烺得了她的提点,毫不犹豫地把筹码丢了过去。   周围的赌客这次学了乖,没人再跟着他押了,多数都在那里观望,其中不少正幸灾乐祸地等着看他继续输钱。   “买定离手……开!”   那汉子满眼精光含笑,就像饿狼瞧着自动送到嘴边来的肥羊,喊声刚落,便猛地揭开钵子。   周围先是一静,随即惊呼四起。   只见那托盘上的三枚骰子一字摆开,赫然真是四五六连顺的大点!   那坐庄的汉子瞪圆了眼睛,兀自不敢相信自己竟会失手。   但在场面下,很快又恢复笑容,陪还了二千筹码给秦烺,重又将骰子收入骰钵,疾风暴雨般的摇晃起来,只看得众人眼花缭乱。   可对谢樱时而言,这不过是稀松平常的雕虫小技。   方才试过一次之后,她已经摸清了对方的底细,当下静观其变,看准时机如法炮制。   那汉子不明就里,却也不敢再掉以轻心,暗地里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   落钵之后确定这回里面绝对是三个二点通吃,才朗声叫下注。   秦烺端着茶盏,一脸云淡风轻的悠闲,连筹码也懒得好生放,随手拂了一把过去,对那人瞧也不瞧。   稍时开钵一看,那托盘中的骰子居然仍是跟上次同样的四五六大点。   坐庄的汉子脸上狠狠抽了两下,双眼发直,像见了鬼似的,知道对方是有备而来,定然请了高人助战。   瞧来瞧去,似乎只有他旁边那个俊美少年有些可疑,但偏偏又想不出对方究竟是如何动的手脚。   这时候若再接着开局,便无异于自投罗网,万万不能犯这个傻。   可身为庄家,临场怯阵是大忌,众目睽睽之下俨然成了笑柄,以后赌坊也休想指望在洛城立足了。   正在两难之际,一个锦衣华服,面蓄长须的男子从堂后转了出来,冲秦烺抱了抱拳。   “这位郎君当真是好手段,听口音,该是江南广陵人氏吧?”   秦烺吊儿郎当地坐在那里把玩这赢来的筹码:“赌场上向来只分输赢,不问来路,怎么你们洛城还有打探客人出身的规矩么?”   “郎君误会了,不才正是本坊主人,方才冒昧之处,还请海涵。”   那华服男子微笑致歉:“未知郎君可还有赌兴,若不介意的话,便由鄙人相陪如何?”   赌坊里但凡遇上赌运佳,或是手段高的客人,便会立时换上真正厉害的博头来坐庄翻局。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秦烺仗着有谢樱时撑腰,一脸满不在乎:“无所谓,就换你来摇。”   一旁的谢樱时却在愣神。   方才那华服男子一出现,她就陡然生出一股特异的感觉。   单瞧容貌,是从没见过的人,可从神情动态上看,又莫名的似曾相识,肯定是在哪里遇上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她脑中正在回思,那华服男子已走到赌案对面的庄位上,又抱了抱拳。   “方才客人听骰子的功夫如此了得,鄙人可不敢现拙,不如咱们换个玩法如何?”   秦烺仍不在意:“成啊,赌什么?”   “番摊。”   一听这提议,秦烺差点笑出声来。   说起赌案上的功夫,听骰还不是自家表妹最擅长的,那丫头天生的过目不忘,眼力也好,往常玩番摊就从没输过。   他忍着笑瞥向对方:“好,就依你。”   那华服男子也含笑颔首,眼中却沉着一丝阴寒的冷意。   说话间就有伙计捧着托盘上来,将两簸棋子倒在桌子上,用手捋了几把,黑白混杂的铺了一大片。   “照规矩,鄙人挑子,郎君来猜,可有异议?”   “要来就来,少废话瞎耽误工夫。”秦烺不耐烦地一挥手,示意他赶紧开始。   谢樱时一直在旁留心观察,见秦烺几次三番言语轻慢,对面的几个人都眼含怒容像在隐忍,全然不是寻常博头伙计待客的神情,不免更是生疑。   这时,那华服男子已从托盘上拿起挑子的碗,轻撩了下袖子,伸向那片棋子,悬在半空里扫尘似的来回拂晃,起初很慢,渐渐便快起来,转瞬间已像移形幻影般难以分辨。   在场众人都屏息凝气,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不由自主地随着那只看不清踪影的手晃来荡去。   忽然间,那手向下一沉,扣在桌面上,跟着把碗向前一推。   “郎君请。”   众人纷纷低声惊叹,目光又都转向秦烺。   谢樱时也有点吃惊,这人的动作之快,先前还真没见识过,但对她而言,赌番摊从来不看对方的手法,只记台面上的子数。   刚才那片刻间的工夫,上面密密麻麻的棋子分布她早已了然于胸,略想了下,就暗中向秦烺比了两个手势。   秦烺也像要把戏做足似的,狭眸盯着那碗看了看,才一字一咬道:“黑子二,白子四。”   旁观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看清,但急于知道对错,纷纷叫着要揭碗见分晓。   这鼓噪间,大门忽然从外面被踹开,几名按刀带甲的军士恶虎般冲了进来。   “都将银钱放下,抱头墙边站好!”   作者有话要说:  谢樱时:……   秦烺:???   (づ ̄ 3 ̄)づ谢谢1314的地雷~ 第36章 风动幡摇   谁也料不到会有人突然闯进来查赌。   一众赌客大都是市井无赖、平头百姓, 自然畏惧官兵, 立时都吓得噤若寒蝉, 大气不敢出,乖乖把银钱筹码放在赌案上, 双手捂着脑袋左右站满了两面墙。   谢樱时一见提刀戴甲的人便不自禁地想起狄烻,赶紧低头躲到秦烺身后,生怕被认出来。   一转念又觉他身为统军大将,应该不大可能亲自来做这等小事。   可心下仍不免忐忑,暗地里忍不住朝门外张望。   “这些扛枪的缺饷么,居然跑到这里扫场子来了?”   秦烺正玩到劲头上,一脸扫兴地嘀咕着,丝毫没将这些人放在眼里, 照旧坐在那饮茶。   领头的校尉眼见有人不服管,眼睛一瞪:“喂,你两个没听清么, 居然还敢这般大喇喇地坐着, 滚去那边站好!”   秦烺向来颐指气使惯了, 也是个不肯吃亏的性子, 斜眸呵道:“你们当兵的要耍横,也不知道先打听打听行市么?”   “军务要事在身,哪个管你是什么行市!”   那校尉根本不吃他那套, 拿刀鞘“邦邦”敲着赌案:“少废话,再不站过去,便依军法立时将你拿下!”   谢樱时瞧了几眼, 确定狄烻没在外面,稍稍松了口气,但还是怕事情闹大了,过后被他知道。   眼见秦烺脸色一变,作势要拍案而起,赶忙暗中拉住,冲他使了个莫要置气的眼色。   秦烺还极少见她会这般隐忍,不免有些奇怪。   但想想父亲不日便要来洛城,若真生出什么事来,到时不好交代,于是硬生生忍了这口气,只回瞪了对方一眼,便起身拉这谢樱时退到旁边,没跟那些市井泼皮站在一处。   领头的校尉也没再搭理他们两个,目光冷寒地环视四周。   众人都不敢正视,纷纷抱着脑袋垂得更低。   之前摇骰的中年博头走上前来赔笑:“各位军爷前来,小的有失远迎,还请包涵,本坊是正当经营,在官府备有凭信的,未知军爷此来……”   那校尉没看他,目光仍在众人脸上扫掠着。   “正当经营是不会寻你们麻烦的,可若是窝藏逃兵,通联沙戎奸细,那便是死罪了。”   这话让众人都心头一凛。   沙戎人凶悍野蛮,连年在边境烧杀掳掠,百姓苦不堪言,向来视为仇寇,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谁若是勾结沙戎,妻儿邻里都要受株连,几乎与忤逆犯上无异。   众人互相暗觑着,背地里都在猜度,生怕这狗贼就是站在自己身边的人。   那博头继续陪着笑脸抱拳:“军爷说笑了,本坊正当经营,也不是寻常小店,全国各地皆有分号,向来奉公守法,怎会做出这等事来?”   说着,朝赌案后比手:“我们东家昨日正好从中京来,还请军爷赏几分薄面,有什么怠慢之处,稍时请到后厅奉茶赔礼如何?”   他蓦然提到“中京”,让谢樱时心头一凛。   之前她就觉那个突然冒出来的赌坊主人眼熟,现下虽然依旧想不起究竟是谁,但可以确定是在中京见过的。   对方该是易容改扮过的,但想不起前后究竟还是叫她抓心挠肺。   尤其赌案后那双眼也一直在暗觑自己,更让她浑身不自在。   秦烺这时挨过来悄声笑道:“怎么了,你跟姓狄的那般熟络,还怕他手下几个提刀扛枪的不成。”   “滚!”   谢樱时没瞧他那张笑容猥琐的脸,又往后藏了藏:“小心点,那个自称主人家的识得咱们,别是存心设的局,专门引你上钩。”   秦烺闻言一诧:“认识咱们?你见过……”   话没说完,右手靠墙的人堆里忽然骚动起来。   一名衣着邋遢的汉子栽倒在地,双眼发直,口中涌着血沫子,扭了几下便不动了。   领头的校尉抽刀上前,嗤的一声挑开他衣袖,就见臂肘上方三寸处刺着一只张牙舞爪的猛虎。   谢樱时也暗暗吃惊,这果然就是天德军的徽记,官兵不分职衔高低,身上都有这个刺青,连外祖皇甫尚明都不例外。   那便是说,狄烻身上也应该有。   明明不该是琢磨这种事的时候,她却莫名生出一种急切想一睹为快的念头。   那边领头的校尉俯身撕去死尸易容的面皮,翻看了几眼,起身对那博头冷笑:“还有什么话说?”   那博头面色如常:“军爷容禀,赌坊的规矩,向来不问客人的来历出身,这人如何混进来的,小的委实不知,还请军爷明鉴。”   “还敢狡辩,我才刚认出这厮,他便立时自尽,是想包庇谁来?”   那校尉又冷哼了一声,随即挥手喝令:“来啊,赌坊查封,把一干人等全都带回军府!”   “且慢,这位军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一直在暗觑谢樱时的赌坊主人忽然开了口,好整以暇地比手向后堂示意。   他脸上分明没有怒色,还带着点春风和煦的笑意,那双眼中却凛着深沉的逼视,就像潜伏的猎豹一般,随时准备扑上来。   那校尉竟被他看得略有怔忪,干咳了两声,点头随他走进后堂。   这人深藏间微露的气度,让谢樱时更起了疑心,正纳罕究竟什么时候碰到过这样的对头,两人很快又从里面转了出来。   那校尉脸上再没有半点倨傲,眼中反而有惧色,清了下嗓子。   “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将人都带回去!”   旁边的兵士同声答应,连拉带推,将众人押出门外,鱼贯排着长队去了,连谢樱时和秦烺也不例外。   “累殿下受惊,属下等罪该万死。”   人一走干净,旁边几个博头伙计立时叉手呵腰,神情恭肃起来。   “这有什么惊不惊的,就是狄烻领兵来了,也吓不到本王。”   长乐王高昍鼻中轻呵,随手拉了把椅子坐下:“来这么一出也好,本王算是看清了一件事。”   “殿下是说……”   “啧,狄烻在天德军也有好些年头了吧?”   旁边的博头眼珠子一转,赶忙随声附和:“是有好些年了,如今皇甫尚明年事已高,早没有统军的锐气,若是再离了狄烻,天德军便有机可乘!”   高昍眼中精光陡亮,垂向赌案上那只倒扣的碗,伸过手去慢慢翻开。   扣在里面的不多不少,正是六枚棋子,黑二,白四,泾渭分明。   他不由撩唇呵笑:“到底是谢氏女,果然好本事,这才配做本王的王妃。”   作者有话要说:  谢樱时:做我的夫君,首先,功夫一定要比我好;其次,得有一只喜欢我的猫→_→ 第37章 郁郁晚烟   二更时分, 瓦檐上传来淅淅沥沥的嘀嗒声。   天开始下雨了, 木棚内的霉晦气息立时显得更浓。   这里一盏灯也没掌, 营火的光亮从土墙透风的破洞中照进来,映得四下里忽明忽暗。   两名神情严峻的兵士手按刀柄来回巡视, 几十个等着问话的赌客各自蜷在角落里垂头丧气。   只有谢樱时叠翘着双脚,靠在小山似的干草堆下,口中衔着根芦柴棒,貌似若无其事的一脸悠然。   但谁也没留意到,她眼中闪烁难定的隐忧。   干涩的推门声“吱吱嘎嘎”的响起来,像透过皮肉磨蹭得人头骨发麻。   一众赌客都打了个冷颤,悚然蹲直了腰板,见是军将模样的人走进来, 立时慌不迭哭天喊地地叫屈求饶,但随即就被兵士的呵斥声压了下去。   谢樱时一听脚步动静,就知道来的是那个胡人阿骨。   她也赶忙坐直了身子, 把芦柴棒吐到一旁, 使劲揉了揉眼角, 搭着脑袋把脸埋在膝腿间。   “果然在这里!”   那脚步径直朝她走过来, 转眼就到了近处,一张嘴的口气倒像是千辛万苦终于寻到了落难倒霉的淘气孩子似的。   谢樱时没接腔,故意装作正自抽泣的样子耸着肩背, 酝酿好情绪之后,缓缓仰起头,脸上已是俏目泛红, 泪光星闪。   一见她楚楚可怜的样,阿骨粗悍的脸上也立时软和下来。   “胡闹,你去赌坊里凑什么热闹?”   “不是我要去,表兄只说带我上个好玩的去处,谁知……”谢樱时咬着唇委屈,抬袖装作抹泪。   “谁知去了那种地方。”阿骨替她接了后半句,摇头叹了一声,“罢了,罢了,幸好大公子还不知道,别只顾着哭了,快快随我出去吧。”   说着,刚要伸手去扶,转念想想这是少主看中的女子,连老夫人也首肯了,不论早晚,日后必然是少夫人,尊卑有别,失仪不妥。   谢樱时原也没打算叫人扶,自己站起来,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往外走。   刚一出门,立时便有人上来撑伞伺候。   雨不算大,夜风徐徐拂在脸上,鼻息间倒也清新起来了。   她心胸一畅,暗地里庆幸狄烻此刻还不知道,但心中还是不踏实。   “不知大公子现下……”   阿骨一听便知道她的意思,低声道:“大公子不在府中,这会子正在路上,估摸着也快到了,你那表兄在正门外备了车,事不宜迟,快快随他回府去吧,免得稍时撞上。”   别看是个面目粗疏的胡儿,心思倒通透,难怪能得狄烻的信任。   看来是没什么好担心的了,谢樱时甚是满意,装作破涕为笑,“感激”地冲他连声道谢。   阿骨却被她弄得有些不好意思,生怕怠慢了她,要亲自送出去,她却执意不肯。   女人家遇到这种事的确太过尴尬,加上脸皮子薄,不想再叫跟着也是人之常情,于是也不勉强,只把她送出草料场,指明道路,又送了把伞。   谢樱时走过一进院子,才终于松下那口气。   刚转进旁边的长廊,就听前院人声陡然喧闹起来,脚步声也是一阵杂乱。   该不是狄烻来了吧?   怎会那么不巧。   谢樱时鼠儿嗅到猫似的悬起心来,思量着前路走不得,四下里也没个躲藏的去处。   情急之下只想着绝不能叫他看见自己,一边挪着步子,一边拿余光朝上瞟,瞅个没人在意的当儿,便丢下伞,纵身跃上廊檐,借着雨势混沌,隐没在夜色中。   她一路小心翼翼,循着有遮有拦的地方折回头,心想先离开这里,然后再从另一条小路绕过去找秦烺。   不多时,便寻到个合适的地方,外面是条僻静的巷子,也没兵士提灯巡夜。   谢樱时没敢犹豫,当即跳了下去。   万没想到,人还在半空里,背后就传来不急不缓地马蹄踏响,还有人高声喝问:“站住!什么人?”   谢樱时背心一凉,差点没站稳,几乎脚一沾地就下意识地扭头望过去。   几名矫健的骠骑从转角处奔出来,中间那个没穿甲胄,一袭窄袖宽摆的黑袍,身下骑跨的是匹与袍色全无二致的黑马。   霎时间她整个人便僵住了,脑中一片空白。   嗡响的耳畔什么也听不到,只看见他勒马停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摒退旁边的骑兵,垂眸望过来。   他沉峻的脸上也带着一丝怔诧,雨水滑过眉眼唇鼻间略显冷硬的线条,目光更显得炯炯,夜色中如星光般莹亮,又说不出的扑朔迷离,原本熟悉的审视间分明透出别样的深意。   谢樱时针刺似的一颤,恍然觉得无地自容,扭头奔进雨地里。   “站住!”   “慢,不必追了。”   狄烻抬手喝止,凝望着那背影纤柔的人越奔越远。   一滴雨水漫过睫毛流入眼中,视线里一片恍惚的迷离……   .   雨少见的接连下了几日。   谢樱时也连着几日没出门,把自己关在小阁楼里,连秦烺也不见。   面前的桌案上摊着书本,却半个字也看不进去。   脑中翻来覆去,全是那晚狄烻瞧见自己的情景。   湿衣半透的样子,鬼鬼祟祟从墙头上跳下来,话也没解释一句,就做贼心虚地逃走了。   回府之后还发现,那片假须也不在唇上,一直贴在脸边,鸡毛似的招摇。   活到现下,这辈子还有比那时更丑的模样么?   这事让她背地里不知抱头懊恼了多少回。   小心翼翼刻意躲着他,反而弄巧成拙,最后还是被撞个正着,仿佛老天注定了就要让他瞧见自己那又丑又不堪的样子。   更要命的是,被他这么撞见,阿骨那里想瞒也瞒不住了,自己怎么从赌坊里被抓回经略府的,想必这会子他也问得一清二楚了。   想起当日还在他面前信誓旦旦,说自己根本不常去那种地方,也不通赌术,如今在他眼里俨然成了个满嘴胡话的骗子,说不定连五月节的约定也就此作罢了。   一念及此,她登时捶胸顿足地心慌起来,怎么也坐不住了。 第38章 怦然心动   丁香碎金的齐胸长裙, 水红轻透的大袖纱衫, 再搭上条藕荷色的披帛。   一套穿戴好, 到长镜前照一照,左右转几个圈, 恍然像紫气氤氲,烟霞裹身,立时把谢樱时的冰肌雪肤,明眸善睐映衬出花朵般别样清新的美。   这套衣裙本来是预备五月节和狄烻相约的时候才穿的。   可近来莫名其妙三番两次总是在他面前狼狈出丑,心里不是滋味,更觉得自己不像样子。   现在既然打算去见那个人,等不及便要着意装扮一番,说什么也得把这个脸面挣回来, 免得被他看轻了。   谢樱时就是这样想的。   衣裙上身果然好看得紧,她笑意盈盈的俏脸染上了两片胭红,更增娇艳, 连自己瞧着都不禁怦然心动。   想来狄烻见了定然也会喜欢。   她心绪一下子畅快了许多, 出声唤了两名婢女来, 吩咐梳个平时极少用的双鬟飞仙髻。   “娘子这般打扮敢是要出门么?”婢女不明就里, 一边替她梳着头问,一边小心翼翼地问。   谢樱时随口“嗯”了一声,自顾自地在奁匣里翻找东西。   “娘子怕是忘了, 少主人昨日特意给咱们递了话,叫你今天务必过去寻他来着。”   谢樱时顿手停了下,蓦然想起的确有这么回事, 只是满心想着狄烻,没留心早就忘到脑后去了。   自从姑丈到了洛城之后,秦烺就像上了枷的猴子,再没半点脾气,除了吃饭睡觉,这几天边只能乖乖的闭门读书,再没能迈出府门一步。   于他而言,这样子简直是度日如年,恐怕早就憋不住了,所以才急不可耐的等她去“解救”。   谢樱时憋不住好笑,却不以为意,把拣好的花钿放在一旁,轻翘着唇吩咐:“再回个话过去,就说我有要紧的事得办,叫他且等一等,听姑丈的话,多用心读读书也没什么不好。”   两个婢女也跟着忍俊不禁。   在秦家呆得久了,自然知道这位小主子比少主人还受宠,听出她在打趣,只是附和着笑笑,谁也不会当真。   梳好头,把她垂瀑般的长发从下面一点点卷盘上去,分作双环竖好,再插上金钗簪花,各处整一整,髻子便料理妥当了。   谢樱时自己动手,把选中的花钿仔细贴在前额上,又对镜检视了一遍妆容,自己也甚是满意,这才提了一盒自制的糕点下楼去。   出门坐上备好的车,一路催促着,不多时就到了城中的经略府。   狄烻是见天里没个准去处的人,她摸不准这时候究竟在不在,于是先吩咐随行的仆厮打着秦家的旗号过去问询,特意吩咐叫只提阿骨的名字。   ……   阿骨从里面迎出来,看到谢樱时的时候心情复杂。   那晚这小娘子翻墙出去被少主撞见的事,他已有了耳闻,背地里没少后悔自己当初处置不周,以至于让两人如此尴尬。   万幸的是,这几日少主人半句都没提起过,这小娘子也跟往常一样找上门来,别管是不曾放在心上,还是主动来示好,两个总算没出什么大事。   他不敢再提前话,叫几个瞧着谢樱时恍神发愣的卫士都退下,领她走进仪门,循着军廨房外的庑廊绕到后面的二堂。   “娘子稍待,等我进去通报一声。”   阿骨说着走进里间,没一霎又转了出来,面带歉色笑了笑,压着声音道:“不巧,我这一时半刻没在跟前,大公子竟睡了。”   “睡了?”   这才什么时候,难道昨晚没睡?谢樱时斜眸看了看外面明媚光鲜的日头,不由生疑。   “可不是累的,大公子前日才去了关外屯粮的秣城,来回马不停蹄,连着两天没合眼了,今晚城中例行要操练夜战,恐怕也睡不成,明日一早还要送老夫人回中州。”   阿骨一边解说,一边忍不住摇头慨叹。   谢樱时听得怔怔发愣,怎么没想到他每日里过的竟是这种没黑没白的日子。   若是从十几岁从军算起,不说上阵搏命,单只是这般辛劳单调的活着,就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   戍守边关的武将是否都如此甘于淡泊,她不清楚,但至少京里那些安享太平的名门望族,达官显贵中绝没一个情愿过这种日子。   倘若换成是她,恐怕连十天半月也撑不下去,想起方才还在胡乱怀疑,不禁一阵惭愧。   “这在军中是家常便饭,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这时候不便进去,要不然……先送娘子回府,东西就由末将转交?”   阿骨见她低眸不语,眼神脉脉,像关切心疼却又不能说出口,叹了一声,赶忙接口安慰。   “不,我就在这里等他。”谢樱时摇了摇头,恳切中又带着不容否定的坚持。   “这……”   “我有几句要紧的话想当面同大公子说,还请将军行个方便。”   像她这样的女子开口求人,恐怕谁也抵挡不住,再加上身份特殊,就更没有法子拒绝。   阿骨只好点了头,嘱咐她不要四处走动,便转身去了。   谢樱时却没老老实实坐着的意思,隔窗看他走远之后,便轻手轻脚地走向里面的窄廊。   对面几步远转过拐角便是里间。   抬手去撩帘子,垂坠的珠串立时落钱似的“哗”响起来。   她吓了一跳,生怕惊醒了狄烻,慌忙拿手去捋,直到那一根根珠串子都完全静止下来,又做贼似的立着耳朵细听。   房内没什么动静,他这才稍稍松了口气,蹑手蹑脚,一步一挪地转过屏风,探着脑袋往里面瞧。   屋内并不算宽敞,长案上摆满了文书,却井然有序,加上几扇连作屏风样的时局图,剩下就没有几分空地了。   狄烻果然阖着双眸,仰面靠在书案后的椅中。   他身上没穿那平素那件黑袍,只披了件中衣,半敞着襟怀,胸腹间一览无余。   谢樱时目光在那肌理分明,起伏健硕的身子上打了个旋,才陡然醒觉不妥,掩面缩回屏风后,双颊簇起的火一下子就把脸燎得红透。   怨不得那个阿骨说现下不宜进来,还以为是什么军机要地的规矩,没曾想原来是这个缘故。   她只觉那颗心重锤似的在胸腔里冲撞着,女儿家必须谨言慎行,矜持守礼,照说这时候该马上退回外厅才对。   可她却莫名其妙地挪不开步子,脑中更有个叫人羞煞,没法子说出口的念头——想再过去瞧一瞧。   这匪夷所思的念头让她整个人都燥热起来,心里想着不成,可真就管不住自己的腿,拖着步子往前挪,目光也一点点越过屏风,终于又瞥向里面。   他仰靠的姿势没有半点改变,对她的闯入也一无所觉,鼻息均匀,胸口微微上下起伏着,显然是睡熟了。   谢樱时稍稍定了定神,抚慰着那颗在腔子里砰乱的心,这次没有再挪开目光。   许是常年在外征战的缘故,他的肤色和面庞一样略显深沉,坚实的胸膛说不出的雄浑有力,又像是用心雕琢过的玉器,每一寸都说不出的精致,连那几道长短不一,或深或浅的伤痕都跟起伏的轮廓融为一体,浑然天成,半点不觉突兀刺眼。   这样好看的身子,谢樱时自然没见过,普天下应该也找不出第二个来吧?   她看得出神,不知不觉在肚里这样思度,双眸像被一股无形之力牵扯着,怎么也挪移不开,只是盯着愣愣发呆。   就在这时,他两片薄淡的唇轻抿了下,紧跟着,喉间也水波轻潺似的动了动。   谢樱时吓得气息一滞,以为被知觉了,正想扭头逃走,蓦然发现他只是把头稍向一旁侧了下,鼻息依旧,脸胸间的起伏也丝毫没变。   原来癔动而已,并没有醒。   她不由长出了口气,胆子忽然也大了起来,索性转过屏风,把手里的提盒轻轻放下,轻缓着步子走上去。   离得近了,他的眉眼唇鼻都变得清晰起来,甚至能数的清颌下胡须新冒出的青茬,更有股淡淡的茉莉花香渗入鼻间。   刚才进来的时候,她已经看到了桌案上打开的小漆盒,里面的药膏又用去了小半。   随身带着她送的东西,身上也有着味道一样馨香。   一霎间,谢樱时恍然有种和他全无隔阂的感觉,微微倾身,隔着书案凝望着那张已经深深刻在脑中的面庞。   他阖起的双眸舒然沉静,不再让人难以捉摸,窗外斜透过来的阳光柔润了刚毅的线条,看不出半点平常那种冷硬的味道。   依照她的想象,狄烻这类行伍出身的人,即便是再疲乏,睡着了也该是刻板严肃的规矩模样。   可现下这睡姿却有点出乎意料,尤其是那舒扬的眉,微翘的唇,竟有种孩童纯净般的可爱,实在想象不出他是个统率千军,常胜无败的沙场名将。   然而目光再往下移,搭在小腹上的那只手却截然相反的模样了。   骨节分明,甚至已有些形变的五指证明他是一个武学深湛的人,而虎口间那层清晰可见的老茧,更彰显出主人刻苦不懈,持之以恒的坚忍。   这样的手自然难有文人不惜笔墨来描摹,但却有种属于男人家雄浑的美,别样迷人。   谢樱时陡然想起两次被他握着手,那刺刺的粗粝感直到此刻还依稀残留在手背上。   她偏着脑袋打量,像在端详一件珍美的物件,蓦地里冒出个近乎荒唐的念头,竟让也想试试他的手是什么感觉,这样才不算吃亏。   她抱着“只要一下就好”的心思,暗地里给自己壮胆,颤颤地把那只玉白的小手伸过去。   纤如葱管的手指触到他的手背,随即又像怕他会醒来,针刺似的向后一缩。   狄烻还是没有醒。   谢樱时胆子大了些,试探着又伸过去,掌心慢慢覆上他的手背,轻柔地摩挲,指腹在他虎口的硬茧上一下一下地捏着。   手背上的温度和硬茧微微的刺痛感让她怦然心动,双颊刚褪去的红晕又火一般烧起来。   可这种从未有过的触觉却是难以言喻的兴奋。   这么做终究有点肆无忌惮的味道,好像是在用这种故意玩闹的法子引他醒来似的。   谢樱时到底没这个胆量继续胡闹,握了片刻,恋恋不舍地松开手。   虽然没有说一句话,也没让他瞧见自己今天精心打扮的模样,但好像又种说不出的满足感。   急什么呢,以后有的是工夫,还怕见不到人不成?   她嫣然一笑,细若无声的道了句“别忘了五月节我等你”,红着脸悄悄转过身去。   丁香碎金的裙角还没完全隐没在屏风后,狄烻的双眼已然睁开了。   轻快的脚步远去……   良久,他抬手拧着微微泛红的眉心,目光却是静的,止水无澜又混沌不清。   偏移的日影斜刺在面前。   他那双眸终于动了动,移向桌案,伸过手去,将盖子罩回那只敞开的小漆盒上。 第39章 雨约云期   傍晚, 风莫名其妙的停了。   山脊上那抹深沉的金色弧光眼见着消残下去, 越来越淡。   营中的灯火次第亮起来, 重重帐幕影影幢幢,几个皮裘风帽的人被送出辕门的背影渐渐模糊不清。   狄烻默然伫立片刻, 倏尔听到身后瓷盏相碰的轻声。   “苟利社稷安危,无论离间、策反还是封赏、招抚,都无不可,但沙戎狼种毕竟没有仁义可言,狄经略真就信得过他们?”   “秦相有所不知,沙戎八部表面上声势浩大,内里却不是铁板一块。”   狄烻转身,走回厅中:“自从朱邪天心掌领了单于之位后, 便骄狂自大,恣意欺压其他各部,尤以拔骨野部受害最深。”   秦宗业“哦”声眼眸微亮, 朝身边的交椅比手:“愿闻其详。”   “拔骨野部原有部众过万, 前代曾受封日逐王, 只因和朱邪部争夺单于之位, 狼主遇袭身死,头颅竟被割下做成酒碗,至今连尸首都没能找回来。”   “这么说来, 他们跟朱邪天心应该是不共戴天的仇怨。”   “不错。”狄烻在邻座上坐下,目光炯炯,“与其处处提防, 不如以戎制戎,事在人为,扫灭朱邪部,永绝沙戎之患,狄某以为这是最好的法子。”   “的确是上策。”   秦宗业捋着颌下的长须,双眸微亮,望他又问:“可即便剿灭了朱邪部,后面必然还有继起之人,所谓‘永绝沙戎之患’,莫非将军已有万全之策?”   看得出,这是故意考教的意思。   狄烻不紧不慢的重又起身,转向背后硕大的时局图上,在一条蜿蜒漫长的水道上指了指。   “万全不敢说,但朱邪部一灭,沙戎诸部势必瓦解,朝廷可以封赏招抚,让他们流散迁至潢水一线,对岸数千里设堡分割监视,南面还有崇山峻岭可作屏障,如此一来……”   “如此一来,别说南下骚扰,就是想到边墙走一趟,也没那么容易了。咱们还可以潢水一带设几处榷场,互市贸易,让他们朝夕离不得,又互生隔阂猜疑,便难以再抱团壮大。”   秦宗业仰面笑罢,满面赞许的望向狄烻:“狄经略不愧当世人杰,不但能驰骋疆场,难得还有这般透彻精明的见解,中州狄氏果然名不虚传。”   “秦相谬赞,狄某惭愧。”   “不必客气,老夫还要多谢你呢。来洛城之前那些日子,家里两个少不更事的娃娃真是多蒙狄经略照拂了。”   他忽然说起私话来,让狄烻微觉诧异,淡然抱拳一拱:“些许小事,不敢当秦相一个‘谢’字。”   秦宗业微笑招手,示意他坐着说话:“正事就到这里,闲话几句,犬子自幼性子顽劣,在家读书不勤,出外便惹是生非,这不必说,谢家的樱娘却是本性纯良的孩子,只是从前受了些苦,又年少识浅,未免有些任性,偶尔还会恣意胡来,狄经略宽宏雅量,自然不会同小儿辈认真。”   表面上是代人致歉,暗地里却别有所指似的,更明显着意在谢樱时身上。   “秦相言重了。”狄烻微唇角微微一挑,这次只坐在下首的椅子上。   “狄经略是知情识理的人,原不需老夫饶舌,但既然话到了这里,索性便多说两句。”   秦宗业脸上的笑意不知何时已悄然隐去:“眼下国家正是多事之秋,能堪大任者却少之又少,狄经略是社稷依赖之身,无论公事私事,都须谨言慎行,千万莫要留下由头,授人以柄,老夫肺腑之言,还望狄经略体察。”   如果说刚才是旁敲侧击,现下就算半明半隐的提点了。   狄烻也全然正色起来:“秦相放心,狄某虽是一介武夫,却也不至糊涂,况且自幼得皇甫老令公恩养教导,就算只瞧在他老人家面上,也知道该有个分寸。”   见他话里已然深悉其意,秦宗业点点头,面色和缓下来:“这便最好了,北御沙戎,不可一日无狄经略,军需粮草用度的事,老夫虽不常在朝中,也必会鼎力相助,尽可能让我边关将士无后顾之忧。”   他说着便不再多留,起身告辞,狄烻依礼一直送出营外。   夜幕沉沉笼下,风势又起,卷撩着旗幡扑棱有声。   “大公子,该回营歇息了。”阿骨走近,将一件外氅披上他肩头。   狄烻回神,发现不知不觉又愣了半晌。   “明日,是五月节吧?”   阿骨不由一怔,暗忖自家少主人除了父母寿诞外,从不关注什么年节时令,连自己的生辰也绝少想到,今日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了?   他心下奇怪,还应道:“正是,明日五月节,大公子可有安排?我去办。”   “没什么……今年好歹有糯米了,吩咐下去,多包些粽子,让将士们好好过个节。”   言罢,拂身而去,径直走回营中主帐。   到架子前看了看,有意无意抽出一本《朱子家训》,又拿了本空册子,坐到长案后,研墨提笔,在册子上写起来。   貌似抄录,但只是任由书摊在那里,根本没去看一眼。   但手上却没有丝毫停顿,显然那家训中的内容早已烂熟于胸。   像是许久没这么静心做过一件事,他双眸澄澈,俨然已经沉浸其中,可拿笔的手却越来越用力,仿佛捏攥的不是笔,而是篆刀,一笔一画都像在制版刻印。   这种写法,字难免便有些走样。   他没有停手,一直就这么写着,到后来反反复复就那几句——守我之分者,礼也;听我之命者,天也。人能如是,天必相之。   蓦然间,那支笔终于吃不住劲,“喀”的一声断成两截。   他怔了下,微蹙的眉和眼中那一丝戾色霎时间都归于平静,鼻中轻叹,搁手起身,走过去负手站在窗边。   月还未尽,不知是什么时辰。   风却清新,仿佛能平息心中的浮躁。   狄烻索性就这么站着,一动不动,直到东方渐渐泛起浅白。   然而那丝躁动并没有平息,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五月节,军中难得休憩,没有军号兆晨。   他索性也不出声叫,整一整衣袍,自己出去牵了马,悄悄出营。   一路向东,远远望见洛城,再折转向南。   天早已大亮,红日高升,万里无云,还真是个好天气。   一盏茶的工夫,他策马奔上山崖。   垂眸俯望,坡下的谷地间是绿海般的草场,数不清的马儿散布其间。   而在近处,一个纤柔婀娜的人影正坐在略显粗陋的草棚里,身上的衣裙是丁香茉莉般的淡紫色。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仙女们一路的支持,不知不觉已经写近十万字了,下一章入V(星期天开始倒V),V后日更走起拿小红花。   虽然手速很慢,但会真诚对待每一个章节,也希望大家能继续支持,你们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鼓励和动力,比心~ 第40章 向道相思   日头渐高, 不知不觉已爬过了山巅, 阳光从半空里没遮没拦地倾泻到草亭内。   谢樱时被晒得有些目眩, 白皙光致的额头上也微微渗出细密的汗珠。   她挪着身子又往亭檐下坐了坐,一边拿团扇扇凉, 一边抬手搭在眼前,朝对面大路上张望。   远远瞧见的还是那几株歪脖子胡杨,赤红的树叶映日生辉,却仍不见狄烻的影子。   这会子辰时该已过了吧?   她偏了偏唇,在肚里估摸着,眼中微露焦色。   兴许是还有要紧的军务交代,又或者人在城外的营寨里,骑马赶来差不多也得一个时辰。   不过, 现下时候尚早,她倒也并不如何着急。   转眸瞥向一旁,花梨木的小冰鉴和三层六格的描金螺钿提盒安静的呆在那里, 连同里面精心预备好的菜肴、糕点、冰酪也像在陪着她发呆似的, 反倒衬得那张小稍弓有些格格不入。   其实也难怪, 今天约他在这里相见, 本就存着别的心思,说想学射术不过是个为免各自尴尬的由头而已。   他心里定然也清楚得很。   谢樱时心里揣着几分忐忑,又忍不住暗怀期待, 那抹笑不自禁地就在唇角漾开。   不经意间,一声轻响划过耳畔,有什么东西隔裙掉在腿上, 又顺势滑落在地。   谢樱时诧异地垂眸去看,见那竟是一串月珠流苏。   她不由一愣,赶忙伸手去摸头鬓,插在边上的那只步摇下果然空空荡荡,没有了坠饰!   好端端的,又无人刻意摆弄,怎么会莫名其妙地掉了呢?   她蹙眉俯身拾起那串月珠流苏检看,勾缝上果然是断口。   少了坠子,步摇也就废了,现下又没有地方修去,可怎么好?   她啧声叹着气,索性也不带了,忿忿地伸手去拔。   或许是郁闷之际力气用得太大,簪头刚一抽离,旁边的鬓发就倏然散开了,连本来立在头顶,稳如泰山的飞仙双鬟也歪了半边。   谢樱时全然没料到会因小失大,殃及池鱼.   更糟糕的是,身边此刻没有镜子,白费了好半天工夫,怎么理也没理出个头绪来。   她有点慌了手脚,忽然庆幸狄烻此刻还没有来,赶忙起身奔出草亭到不远处的小溪旁去照。   流水湍然澄澈,清楚地映出她美玉无瑕,动人心魄,却正郁闷焦躁的小脸,头上已经乱得不成模样的发髻简直说不出的滑稽。   眼下这幅尊容可怎么见人?   尤其是狄烻,一想到他瞧见自己时的表情,谢樱时就恨不得马上寻个地缝藏进去。   怔愣了片刻,知道两个人才梳好的髻子,自己现下无论如何也没本事复原。   一咬牙,索性全都拆散了,让满头长发都垂披下来,只用一根红丝带简单束在脑后。   默然走回草亭,坐在那里双手托着脑袋发呆,原先满腔的好心情忽然淡了许多。   第一次约他出来就诸多不顺,这兆头似乎不大好。   ……   过午未久,日头忽然变得光热不济,少了几分晒人的感觉,似乎还有些风,一阵连着一阵,忽起忽停的。   已经等了整整三个时辰。   冰鉴里的冰都快要化尽了,提盒里的吃食也早已凉透。   狄烻却始终没有出现。   偌大的山谷间,就只有她遥遥望着几名秦府的仆厮饮马放牧。   他为什么不来,难道是忘了?   不会,当时说得那么清楚,怎么可能记不得?   更何况后来专门去经略府找他的时候,特地送的糕饼里还留了提点,他不可能没看见。   又或者,是故意视而不见……   不会的,定然是临时被什么要紧的事绊住了。   他是个言出必践的人。   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他一定不会失约。   谢樱时不住安慰自己,更在心里笃定。   一股风卷入亭中,吹在身上,不觉有种挡不住的凉意,蓦然像又回到了那个乍暖还寒,春不似春的季节。   她扯了扯外裳的前襟,把披帛也拢在肩头,搓揉着有些发僵的手,臂肘却无意间碰到了藏在腰间的东西。   闲极无聊,谢樱时索性探手将那把小巧的西域弯刀抽出来,拿在手上端详。   说起刀的来历,少不得让她脸红。   照狄烻的说法,这叫彩物,实则却像他故意射下来送给自己的。   至少她是这么觉得,所以虽然不常拿出来看,却时时刻刻都带在身上,从不曾撇下。   其实,叫人脸红的何止那一次。   仔细想想,打从在中京大街上扮鬼吓人,阴差阳错撞上开始,和他一起的经历,桩桩件件,点点滴滴,大多都离不开“尴尬”两个字,只有屈指可数的一点算是能让人怦然心动,如沐春风。   然而就是那么一点回忆,便足够暖亮心扉。   就像这把弯刀深藏在粗陋羊皮下的锋芒,澄净光亮,熠熠生辉。   所以,这番情意不该只埋在心里,也该叫他知道。   大约这便是喜欢一个人,即便等得再久,也不会太难过。   谢樱时只觉胸中暖意盈盈,双颊不自禁地熨烫起来,忽而也不觉得身上凉了,抬眸又望向前面的大路。   他一定会来,她确信。   肩头蓦地里被拍了一下。   谢樱时悚然回头,看到的却是秦烺。   “你来这里做什么?”秦烺黑着脸瞄她,语声沉沉,没有一丝平日里吊儿郎当的劲头。   “你怎么来了?”谢樱时看着他,不由紧张起来。   “等谁呢,这般难割难舍的?”   “谁跟你说我在这里?”   “你等的是狄烻,对不对!”   两人连交数语,却没有一句回应对方的话。   谢樱时抿了抿唇,终于抵挡不住:“对,我就是在等他,又怎么样?”   “终于肯承认了?”   秦烺先是一声轻呵,两道眉随即拧蹙起来:“阿沅,你疯了么?我先前只是点拨,没真的说破,就是盼着你自悟,你可倒好,居然还一头栽进去。”   被这么一激,谢樱时的脾气也被顶了上来,索性坦然不惧。   “什么一头栽进去,我心里喜欢他是我自己的事,碍着谁了?你不是也对那个教坊里的云裳念念不忘么?”   “那怎么一样?”   秦烺见她半句听不进,声音又提高了几分:“我又没有官职功名,收个烟花女子入房也没什么大不了。而你呢,堂堂的谢氏女,他不过是个世袭领兵打仗的人,年纪还比你大出那么多,相配么?”   “哪里大出很多……”   谢樱时几不可闻地小声嘟囔着,俏脸憋得通红,想回嘴一时又找不出话来反驳,忿忿地转过身去。   “反正我就是要等他。”   “……”   望着这个油盐不进的表妹,秦烺的脸上闪过各种复杂的神色,最后叹了口气。   “好,我就陪你在这等。”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小仙女们~稍后还有更新呀~~ 第41章 花明柳暗   才须臾没抬头看, 天色已是一片铅沉。   风声萧萧中, 那几棵粗壮高大的胡杨也在摇颤。   的确是要变天了。   可雨却迟迟没有落下来, 仿佛也在踌躇,不忍浇洗这夏意初浓的世界。   天快黑了, 狄烻还是没有来……   谢樱时回神,攥紧袖口抱着膀子搓了搓,发现两条手臂僵得连知觉都淡了。   抽开食盒的屉格,拿块莲子糕来吃,入口冰凉,几乎尝不出该有的味道,反而噎得人难受。   她抚着胸口勉强咽下去,握着那半块糕怔怔发愣。   这究竟是何苦呢?   仔细回想起来, 约在这里相见是她自己提出来的,由始至终狄烻都没有说过一句应承的话,甚至连头也不曾点过一下。   而她, 却自以为是的将这沉默当成了默许。   原来只不过是一厢情愿么?   想想也真是傻得可笑, 竟然只因为那一丝心里的感觉, 就把人家也设想成了自己以为的样子。   “等够了没有, 该走了吧?”   仰靠在柱边的秦烺晃着翘起的脚,眼神别具讽味。   谢樱时没去看他,忽然觉得满身疲惫, 可又说不出的不甘心。   “你先回去吧,我……再等一会。”   “等个屁!”   秦烺忿忿地爆起粗口,一骨碌坐起来:“阿沅, 你是发痴么?到现在难道还以为他当真会来?”   这话听着更像是谢樱时在拷问自己,明明知道他说得不错,可就是没法子一走了之。   她抿着唇,牙齿咬得生疼:“也许,他真有要紧的事……”   “要紧的事?”秦烺嗤鼻冷笑,“跟你实话说了吧,我来之前特地叫人打听过了,经略府今日只有几个当值的杵在那里看门,其余的早都各自过节找乐子去了,那姓狄的根本就不在!”   谢樱时兀自嘴硬:“说不定在城外营里呢?”   “还替那厮狡辩,我耶耶昨天夜里才见了他回来,今日是端午,哪里有什么狗屁要紧事!还不明白?要是他真有心的话,这会子早就该到了!”   “……”   无言以对了,谢樱时只觉那颗心完全沉了下去,胸口堵噎得难受。   风声在耳边呼啸,似是嘲弄。   响雷过后,终于到了霖落九霄的时候,没有丝毫渐进的铺垫,那雨一上来就成滂沱之势。   草亭的檐下挂起了水帘,顷刻间便倒悬如瀑。   原来上天并不是什么踌躇,也不是不忍,只是在积蓄酝酿,为的就是来一场透彻淋漓的涤荡。   雨丝卷进檐下,不住飞溅在她脸上,无从遮掩,眼眶下早已是濡湿的。   秦烺一口气说完那些话,见她红了眼圈,心也软了下来,凑过去蹲到她面前。   “阿沅,听我一句话。凭你的才貌,就算跟谢家没半点关系,满天下的好男儿也由着你挑拣。区区一介武人,当真没什么值得你这般糟践自己的。况且他从前还跟皇甫宓有婚约,算起来还是你的长辈,若真的传扬出去,不说阿舅,就是你外祖,他老人家能容得下么?”   顿了顿,叹声道:“叫我说,他今天不来更好,正好叫你看清了人,以后也不必再胡思乱想,走,跟我回去。”   言罢,起身拉她。   谢樱时神情漠然,钉在那里似的一动不动。   “怎么,还犟是不是?”见她执迷不悟,秦烺语气不由又尖刻起来,“你是鬼迷心窍,还是真想把你外祖气死?姓狄的究竟有什么好,说不准就跟邢家那头猪一样,这会子口里肚里正笑你一个谢氏女居然这般好骗,几幅好脸色就心甘情愿由他耍着玩!”   话音未落,已被谢樱时一把推到在地。   “你……”   秦烺气不打一处来,刚回瞪过去,就见她缓缓站起身,一双俏目木然无神,浑身都在颤抖。   冷得厉害,是该走了。   谢樱时僵僵地挪着脚步,刚出亭子就被兜头浇得浑身透湿,雨水坠沉了衣裙,紧紧搅缠在身上,只能拖曳着步子向前走。   秦烺铁青着脸追出去,上前扶住她……   暴雨如注,天地间却恍然一片宁寂。   目送那两人上车远远的看不见了,山坡上黑袍浸透的身影才牵着马缰,转身悄然离去。   .   谢樱时害了一场病。   头昏发热,食不下咽,迁延七八日,直到月中才将将好起来,但还是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窗外日头高照,暑气却好像与她隔绝了,拥着薄衾坐在榻上发呆,连近在咫尺的叫唤都恍若未闻。   喊到第三遍时,她终于有了反应,抬起眸目光迟迟地望向站在旁边的秦烺。   “给你,吃吧。”   谢樱时看都没看端到面前的冰糖血燕,又面无表情地别开了头:“吃不下,放着吧。”   再好的东西,吃多了也厌,更别说心绪低落的时候。   秦烺倒也没勉强她,随手把碗搁在一旁,刚要坐下,见谢樱时揭被起身,脸色立刻警惕起来。   “你要去哪?”   “喝水!”谢樱时轻蹙着眉横了他一眼。   这段时日秦烺几乎寸步不离地盯着她,明里是照看,实则却是监视,为的就是防着她暗地里偷跑出去见狄烻,一来二去,弄得倒像是差兵和贼,两下里看着都是满眼戒备。   “我来。”   秦烺把她挡回榻上,倒了杯水递过去,自己坐到旁边的椅上,望着她一脸爱答不理的样子,眼珠转了转:“有件事,关于狄烻的,想不想听?”   榻上的人果然意料之中地浑身一震,满眼热切地望过来。   “瞧你这副德性,心里还想着他吧,你答应我的话全都不作数了是不是?”   “爱说不说,谁稀罕听。”   谢樱时也醒悟有点太着行迹,故作若无其事地偏过头去。   秦烺抄手跷着脚看她:“告诉你也无妨,那个姓狄的只怕在洛城的日子不长了。”   “不长了?”   谢樱时不由一惊,一时闹不清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但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呵,其实也没什么,我听说边军各地要换驻调防,他在天德军里自然呆不下去了。”   “他要调去哪里?什么时候走?”   听她这么关切,秦烺佯做生气地双眼一瞪:“朝廷的军令,谁知道仔细,况且又与你何干?今天说出来,就是叫你彻底死了心,以后天各一方,各不相干,别再傻兮兮地想着了。”   谢樱时怔怔出神,“天各一方,各不相干”这句话让她一阵阵发慌。   秦烺还要继续说教,却被外面忽然响起的咳嗽声吓了一跳,耗子见猫似的肃然站了起来。   “阿鳞你先退下,我有几句话跟阿沅说。”   秦宗业的声音缓淡温然,却有种不怒自威的味道,秦烺应了声“是”,冲谢樱时做个鬼脸,转身快步溜了。   谢樱时一向对这位姑丈十分敬重,赶忙也起身披了衣裳,想过去行礼拜见。   “在这里就跟在广陵一样,哪里那么多礼数,我也不进去了,就在这里说吧。这两日身子好些了么?”   “多谢姑丈关怀,已没什么大碍了。”   “那就好,这趟来洛城除了公务外,还有些私事,之前跟你姑母商量过,以阿鳞的性子,读书只怕是不成了,索性就让他留在军中历练,吃些苦,好歹以后不是个无用的人。”   原来早就安排让秦烺从军,这倒是大出意料之外,十之八.九他自己还不知道,否则怕是早就躲出去了。   谢樱时吃惊之余,转念又想,让秦烺从军,不知是不是在狄烻麾下,若真是的话,那就不怕找不见他了!   正出神想着,就听座屏外的秦宗业又道:“至于你,既然身子无碍了,这次务必要随我回中京去。” 第42章 鬓影衣香   突如其来的决定让谢樱时一脸怔懵。   纠缠在心头的疙瘩尚未解开, 怎么能甘心轻易就这么走了?   何况要回的还是被她厌恶到骨子里的中京。   但她也知道姑丈的脾气, 平日里除了公务以外, 极少这么郑重其事的说话,显然是不留余地的。   不用多琢磨, 定然是为了尊着谢东楼的意思。   谢樱时没有当面硬顶着,故作乖巧地应下来,等秦宗业走后便开始思虑对策。   她不想回中京,至少不能就这么心里不干不净地走了。   时日无多,好歹也要再见他一面才行。   打定主意之后,谢樱时偷摸着出去了两次,经略府已经换防,不是原来那帮人了。   狄烻的消息半点也打听不到, 阿骨也寻不见踪影。   她没法子,只能垂头丧气地回去,原想去找秦烺, 却发现他也莫名其妙的从府里失踪, 不知去了哪里。   果然应了那句“天各一方, 各不相干”, 现下真成了无处可寻了。   难过么?   似乎没这个必要。   五月节那天他没有如期赴约,就已经表明了拒她于千里之外的意思,只是自己那副偏执的性子作怪, 始终不肯承认罢了。   如今人已经走了,执拗也成了枉然。   她心中空落落的,夜里辗转难眠, 就这样过了两日,心里不再有念想,浑浑噩噩随着秦宗业启程回京。   晓行夜宿,恍惚便到了河洛地界,跟洛城已远山隔水。   这晚又错过了前面的市镇,只能在驿城歇宿。   日落西山,暑热却半点未消。   一路颠簸让谢樱时有些头昏脑涨,没用晚膳,只吃了一碗鲜果冰酪,铺张藤椅,百无聊赖地半躺在阁楼上打扇纳凉。   左右窗子全都打开着,依旧没什么风,四下里偏偏又浊浪涌动,闷气得厉害。   她正烦躁得难受,蓦然听到楼下梯廊间隐隐传来人声。   “……好端端的怎会寻不见……”   “你到底搁在哪里了,快想想啊……”   “……原本收得好好的,这几日东西搬来搬去,谁晓得?”   “这可怎么好,少主人明日若是拿不到,咱们两个都得……”   谢樱时蓦然听到秦烺的消息,不由眼眸一亮,悄悄挪到梯栏边,朝下张望,两个小婢果然正在那里着急忙慌地翻箱倒柜。   “哎,你们两个上来。”   楼下那两个热锅蚂蚁似的人同时打了个颤,仰头看向天井上那张美若天仙却似笑非笑的脸。   “怎么还愣着,没听清?快些上来啊,我有话说。”   谢樱时吊儿郎当的样跟秦烺平日里如出一辙,瞧着却不由让人害怕。   两个小婢知道这位谢家娘子的脾气,更没想到会被听到,哪敢逆她的意思,互相扯了一把,提心吊胆地走上楼去。   “娘子……有吩咐?”   凭刚才那些话,谢樱时已经猜到她们知晓秦烺的下落,不管软的硬的,找到他总能逼问出狄烻的去处。   这是难得的机会,说什么也得让她们吐露出来。   她拼命克制着心中的欢喜,胸中砰跳地装出若无其事的慵懒样,斜靠在藤椅上跷脚斜着对面那两人。   “我表兄让你们送什么过去?”谢樱时直截了当,半点不绕圈子。   “没……没有……”   两个小婢紧张地互递着眼色,都是一脸惧意。   她早猜到是偷偷摸摸的事,秦烺也暗地里交代过,没那么痛快说出来,当下一笑:“这些日子赶路赶得颠三倒四,人都疲乏了,更不要说你们时时刻刻还要惦着这个,记着那个,有些东西一时找不到本来没什么大不了,可要是十分要紧的,真误了事,回头还要责罚在你们身上,到底丢了什么,说来我听听。”   这般推心置腹的安抚,让两个小婢意外之余更受宠若惊。   其中一人长出了口气,刚露出意动的表情,就被旁边那个暗中扯住,连使眼色让她住嘴,仿佛一说出来,本来不是大错都要闹个死罪。   “娘子误会了,哪有什么要紧的东西……其实,这个……是少主之前临走的时候,吩咐我们把他平时爱玩的小玩意放好而已,刚才清点……好像少了什么,该是上次装车前归错了地方,回头仔细找找,定是不会缺了的。”   看来不吓一吓是不肯说实话的了。   谢樱时“哦”声点点头,唇角依旧抿着淡笑:“眼瞧着太阳就下山了,明日天不亮又要启程上路,不知还有几个时辰让你们仔细翻找?”   说着又一叹:“本来么,觉得你们平日里办事勤谨,偶尔有个小错也情有可原,寻思着帮一把,既然不必,那就算了。没别的事,你们去吧。”   “娘子救命!”   先前那个憋不住要说话的小婢“噗通”跪了下来。   “你疯了,说不得!”旁边那个吓得脸色泛青,赶紧去拽她。   “你才疯了,现下还不说,明日跟你一起顶罪么?”   先前那个甩开她的手,朝谢樱时磕了个头,声泪俱下:“回娘子,少主落了支新打的翠翘在咱们这里,特意传了话来,叫我们务必找到送过去,谁知道……”   “他又不跟咱们在一处,你们如何送过去?”   “这个,其实不是送去,是叫我们把东西放在这里的递铺保管,少主到时便能取了去。”   “怎么?他也在这条路上?”   终于说到要紧处了,谢樱时也忍不住一阵心跳加速。   那小婢索性和盘托出:“回娘子,听传话的人说,少主就在咱们昨日经过的那个镇子,至于究竟怎么回事,婢子也不知道。”   一个要去从军的人,莫名其妙转回去中京的路,还藏藏掩掩刻意来取一支翠翘,这心思还不清楚,可不就是为了去讨好那个教坊里的花魁云裳么。   谢樱时没心思去想他的事,撇撇唇不以为然,按捺着心中的兴奋,安抚两人:“一点小事没什么大不了。这么着,你们也不必费工夫找了,我这里有支现成的,是上回在宫里得的东西,就给你们拿去交差,回头再跟表兄说一声,有我的话,他不会为难你们。”   两个小婢喜出望外,像碰上了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拿着她给的翠翘,千恩万谢地去了。   谢樱时连奁匣都懒得收,随手一推,看看外面天已经暗了,赶忙换上一身男装胡服,贴了胡须,把狄烻“送”的西域弯刀挂在腰间的蹀躞带上,趁着夜色从窗口溜出去,溜过房檐跃墙翻出驿城。   循着来时的路径直往北,走了里许停下歇口气,猛然想起到昨日经过的那处市镇有好长一段路,光凭两条腿,就算自己轻身功夫再好,等到时秦烺怕也早就走了。   她暗骂自己糊涂,一打探到消息就急不可耐地跑出来,也没想着如何弄匹马来做脚力。   现下再回去是不成了,只能一边走,一边寻思法子。   又走了两三里,就望见前面路旁有间客栈,夜色中依旧灯火通明,还有错过入城时辰的行脚客人三三两两进去投宿。   谢樱时心思一动,立时有了主意,看一队客商模样的人在门口下马,便不着痕迹地靠过去。   等他们都进了门,便一步窜上前去,从店伙手里抢过缰绳,跃上马背。   “借马一用。”   她叫了一声,算是知会,催马便走,跑出老远还听到背后有人高声喝骂。   谢樱时头一回做这种生抢硬夺的勾当,双颊一阵阵的发烧,但想着能知道他的下落,顿时又说服自己,心安理得下来。   默默在心里念着狄烻的名字,一路快马加鞭,说不出的开怀畅快。   那马许是累了一天,被她这么催着跑,时候一长未免脱力不济。   她再急也只好慢下来,约莫走到后半夜,终于看到了昨日那处市镇。   万籁俱寂,屋舍坊墙只剩下重重错落的影子,只有些许几盏灯还亮着。   谢樱时骑在马上缓缓走过木桥,正到处张望,想着秦烺会在哪里歇宿,忽然听到后背蹄声大作。   “追上了,就在前面!”   “那贼休走!”   “快围上去,别叫他跑了!”   ……   都到这里了,还会有人追过来?   谢樱时蹙了下眉,倒不怕人来找晦气,就怕闹起来坏了自己的正事。   回头看了一眼那七八个正朝自己狂奔过来的人,没心思纠缠,索性马也不要了,提气一纵,跳上旁边的高墙。   “呦呵,还是个练家子,抄过去堵住他!”   那些人见她留下马也丝毫没有罢休的意思,大声吆喝着追了上来。   谢樱时烦得不行,一心想把他们甩下,溜着墙头屋檐,专往刁钻僻静的地方走。   片刻之间,喊声渐渐小了。   她不由得意,正以为已将那些人甩掉,忽然觉得脑后风响,赶忙侧身避开。   劲风擦着幞头的展脚飞过,闷声扎进前面的树干。   谢樱时惊出一身冷汗,怎么也没想到抢匹马竟然引得那帮人这般痛下杀手,朝背后望了一眼,赶忙跳下墙头。   身子在半空里,蓦然觉出异样,有股力道在腰间托了下,紧跟着脚便落到了实处。   她稳不住步子,不由自主扑进一副宽厚坚实的胸膛。   若有若无的茉莉花香渗入鼻间,引得浑身一颤。   抬眸的那一霎,当即对上狄烻审视中略带惊讶的目光。 第43章 一种相思   夜风忽起, 婆娑的树影离乱了倾泻在巷中的月光, 眼前也是似梦非梦般的混沌。   谢樱时目不转睛地怔怔望着这个日思夜想, 从没有一刻放下的男人,恍如身处虚幻。   不管是积蓄许久的小怨气, 还是凭着一股冲动就独自找来的勇气,顷刻间都烟消云散,只剩怯怯的凝望和悸悸的心动,像个犯了错,茫然不知如何是好的孩童。   似乎有千言万语涌到嘴边,但却想不出该从哪里说起。   踌躇间,狄烻脸上的诧异悄然隐去,双眸变得如这夏夜般深邃而平静, 视线慢慢移过她讷讷的小脸,转而向前平视。   巷口处高亢的叫嚣声陡然变得刺耳起来。   一群手持兵刃的人冲进巷子里,凶神恶煞地围上前来。   谢樱时原先丝毫不惧, 这时候却耳根发热, 挪着步子躲到他身后。   “好个贼娃子, 还有帮手呢!”   “凭你有几个人, 也莫要想便宜了事。”   “都闭嘴!”   为首的汉子注目打量狄烻,看出不是寻常之辈,当即喝令众人住口, 冷眼抱拳:“是这娃娃无故抢夺马匹,我等才一路追来,尊驾若是识得他, 还请主持公道。”   狄烻没应声,转头睨向半藏在身后的谢樱时。   那肃然中暗含质询的目光让她立刻紧张局促起来。   “我没抢,我……我就是借来用一用。”   谢樱时一脸信誓旦旦,好像生怕他误会自己明抢暗夺,因此生出嫌恶似的,情急之下咬唇紧紧抓住他的手摇晃。   “是真的,是真的!不骗你!”   她一副受了天大的委屈,求恳他做主的模样,却发现狄烻两道剑眉微蹙起来,望过来的目光中是她全然看不透的深沉,似乎又透着些无可奈何的味道。   “马在哪?”狄烻语声低沉问。   谢樱时怔了一下,带着几分忸怩,老老实实地回答:“刚才在桥那边我已经下马还他们了,可他们还是不依不饶……”   狄烻像是没心情听太多解释,转眸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为首的汉子身上。   “听口音,你们是中州来的吧?既然马已经还了,也没什么损伤,事情便到此为止如何?”   “尊驾耳力不错,可抢就是抢,还害我等追了那么多路程,不管公了还是私了,总得有个说道,莫想凭几句话就揭过去,我们中州人就认这个理!”   那汉子哼声一呵,摆出一副毫不通融的架势。   狄烻也点点头,摸出钱袋掂了掂,扬手掷过去:“这些就当是租用之费吧。”   谢樱时正在奇怪他怎么屈尊跟这些人打起了商量来,就看那汉子接钱袋的手猛地向下一沉,跟着人也像肩头压了千金重担似的,“噗通”一下跪在地上。   “咦,什么妖法!”   众人骇然惊呼中,纷纷将兵刃护在身前。   跪在地上的汉子推开旁边搀扶的手,捧着钱袋颤声惊问:“你这是中州狄家的功夫,尊驾……莫非是国公府的大公子?”   狄烻负手和然淡笑:“既是乡党,可否瞧在我的面上,请各位莫再追究?”   “果然是大公子!”   众人惊喜莫名地互望了一眼,全都丢下兵刃,跪在地上大礼参拜。   谢樱时方才见狄烻露了一手功夫,也暗自惊叹。   这时见那些先前还桀骜不驯的人一个个脸上全是虔诚衷心的崇敬,仿佛看到神灵降世一般,可见狄氏在中州赖以服众绝不仅仅是爵位和战功,而是数百年来积累下的,足可令人敬仰的威望。   她出神望着眼前这个男人,蓦然觉得他远不止平日看时轩昂挺拔这么简单,那高大的身姿中还隐含着一股别样的气势,是她从来没有在任何人身上看到过的。   “请起,不知诸位乡党要往何处去?”   众人十分虔诚地将礼行足了才各自起身。   那为首的汉子上恭敬道:“不瞒大公子,我等原在南疆做贩马的营生,可那里如今盗匪横行,实在没有法子,只能变卖了东西凑些钱,预备还乡投军。”   说着上前一步,双手将那钱袋捧过头顶:“我等行事鲁莽,冲撞了大公子,这银钱万万不敢领受,若要用马,我等手上还有十来匹,如不嫌粗劣,情愿全都奉送与大公子骑用。”   “我是奉调外放,用不着许多马匹。”   狄烻伸手扶起他,将钱袋照旧推过去:“这里离中州路途尚远,多带些盘缠总没有坏处,况且你们要从军的话,也得置备些军器铠甲,一定用得着,收着吧。”   那汉子浑身一震,抬起头来眼中已含着泪光,也不再推辞,伏地连磕了几个头。   “大公子不计前嫌,我等惭愧无地,此恩此情容日后相报。”   说着抬袖在脏兮兮的脸上胡乱抹了几把,挥手招呼众人大踏步去了。   周遭寂静下来。   谢樱时还在出神,忽然发现眼前不再是狄烻的侧膀,而是他衣衫的衽口,略显宽松的前襟微敞着,隐约可见里面肌理分明的胸膛。   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转向自己的,耳根子毫无防备地热起来,低着眸不敢抬头。   刚才情势紧急,场面也混乱,没留心穿着打扮,这时才看清他身上是件纤薄的月白大襖,秋棠色的下裳掩着衣摆,只用一条素丝大带束腰。   这分明就是江南文士隐居乡野,寄情山水时随心所欲的打扮,没曾想他竟也有这个雅好,总觉有些怪怪的,可又说不出的好看。   尤其是宽袍大袖下精干挺拔的腰身,配着刻意半散的长发,自然而然让身条显得更加颀长,还多出几分仙骨风流的味道。   相较之下,自己这身胡装打扮就莫名有些滑稽可笑。   谢樱时自感又丢了丑,踩着皂靴的脚不自禁地往袍摆下缩,抬手将唇上的胡须也扯了下来。   “你怎么在这里?”   狄烻询问的语声中没什么关切之意,甚至听不出情绪。   为他而来的话,谢樱时说不出口,可也不想说是来找秦烺,生怕被顺水推舟地带过去,这番相见又白费了。   “我……回中京,夜里睡不着,出来转转。”   她扯谎扯得面红过耳,赶紧转移话题:“真巧啊,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不是在洛城么?”   说到这里,心虚地抬起头,发现狄烻眉间又拧起了微蹙,看她的眼神也变得深刻难懂。   月光下,他的影子将她完全覆住,更让那种尴尬在审度的注视下暴露无疑。   “你们今夜在哪里歇宿?”狄烻忽然又问。   “……”   这分明就是话到这里不必多言,此刻就要将她送回去的意思。   谢樱时慌起来,忽然急中生智,不答那话,捂着肚子弯下腰去。   “怎么了?”   “我……我肚子疼,哎呦……”   她纠蹙着眉头装腔作势,咬唇吸气,真像疼得厉害的样子。   “先抬头直起身来。”   狄烻刚伸手扶住她,就听到“咕噜噜”的一声肠鸣。   夜色寂静中,那声音宛如春雷,说不出的响亮,还拐着弯串联出悠长婉转的味道。   谢樱时没想到自己的谎话会被这样戳穿,羞得眼圈都红了,若不是他在跟前,真恨不得当即逃掉。   “没用晚膳么?”狄烻的语声缓和了些。   谢樱时闷头点了点,不敢看他,有意无意地幽怨道:“好些天我都没吃什么东西了……”   虽然是实情,但这话足以让她心头暗跳,不自禁地忐忑起来,暗地里不住猜想着他会怎么回答。   “先随我来吧。”   片刻后,狄烻终于开了口,随即转身往回走。   老实说,谢樱时没料到是这种回应,但只要不是送她回去,或者推给秦烺,便暗合心意,当即像条小尾巴似的跟了上去。   转过巷尾,窄街对面就是一家客栈。   门口还站着个满面冗须的人,竟是阿骨,看到自家少主,当即快步迎上来。   “大公子,方才我听外面有动静,不知是什么来头。”   说话间自然也早看见了跟在身后的谢樱时,目光更是直直地发愣,像是不明白大公子外出闲走,怎么还会撞上这小娘子。   莫非两人说好了的?   可不是么,这时辰,这地界,显然不可能是巧遇,再想想五月节少主在外面呆了一整天,回来时衣衫尽湿,足见难分难舍,一别堪堪二十日不见,这小娘子便耐不住了,竟千里遥远地追来,果然是情深意重。   “你去说一声,让灶下预备些饭菜来。”狄烻吩咐了一句,径直走进客栈。   谢樱时赶忙跟上去,只剩背后嘴上答应,兀自还在探头好奇张望的阿骨。   来到二层,狄烻推开通廊最里面的那间房,闪身将她让进去,掌了灯,朝桌旁的座椅示意,便走到窗边,负手望着外面。   这种默然无语的安静让谢樱时更加无措,甚至有些坐立不得,更加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就这么尴尬的静默了一会,就有仆厮端了饭菜进来。   谢樱时的确腹中空空,却仍然没什么食欲,但不想拂他的意,索性便坐下来,一边闷头心不在焉地扒拉着米粒,一边偷眼暗觑他。   “吃完就睡吧,明早送你回去。”   那颀长的背影翩然一转,走向门口。   怎么能这样就走?   谢樱时急起来,随手丢下筷子,起身追上去,双臂从背后环住他的腰身。   作者有话要说:  阿骨:现在叫少主夫人早不早? 第44章 莺软燕细   狄烻像是没料到她会做出如此举动, 竟被撞得身子一晃, 脚步也停住了, 静静站在原地。   “五月节那天……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觉出他没有抵拒不悦的反应,谢樱时的忐忑稍稍平复了下来, 终于问出那句憋在心里许久的话。   但这时已听不出半点幽怨的味道,反而莺软燕细,仿佛是在耳边脉脉含情的呢喃,说完已羞赧难当地将脸埋进他宽厚的背心。   狄烻没有回答,甚至连一丝微动都没有。   然而,隔着薄薄的襖衫,她却从那背后传出的心跳中觉出了蓬勃加剧的迹象。   他不是全无所感的,只是不肯开口回应而已。   谢樱时胸中也怦然一震, 环在他腰间的双臂不自禁地又紧了紧。   一股浑厚的温热如愿而至似的覆上她的手背,略显粗粝的触感刺得她娇躯轻颤。   谢樱时如醉酒般熏熏地发懵,耳畔也是一片嗡响……   下一瞬, 那双手陡然用上了两分力道, 将她紧箍在腰间的手臂生生扳开来。   “以后不要再这样。”   狄烻声音冷淡得听不出丝毫情绪, 像是要让这拒绝显得郑重, 回身面向她,眼中也是止水无澜的漠然。   “为什么!”   转瞬之间,谢樱时如同从暖春的天堂到寒冬的深渊。   她瞪大双眼望着他, 怎么也不相信对方会说出这也的话。   “对那个教坊里的云裳,你都可以温声细语的,刚才那些贩马的汉子, 你也跟待亲眷似的和颜悦色,怎么偏偏就单只对我这样?难道看见我,就这么让你讨厌么?”   原本都是些不相干的事,可这种泾渭分明的差别却叫她难过,怎么也忍不下这口气。   更让谢樱时不明白的是,就在不久前,她替狄老夫人驱蛊,还有亲手做阳春白雪糕相赠的时候,他看过来的目光明明还是和暖带笑的。   而现在却是天壤之别,简直像在瞧一个素昧平生的人。   她觉察得到这种刻意的疏远,但却不知究竟是为的什么,那双眼中消失的温暖让她心痛。   方才她忿忿不平质问的同时,狄烻眉间也拧起微蹙,眼中也带着一丝异样,似乎对她的无理取闹有些不耐。   “你年纪尚小,有些事现下还不该去想。”   说这话的时候,他有意无意瞥向旁边的方桌。   谢樱时也不由顺着他的目光瞧过去,那碗除了拨弄外,几乎半点没动的饭还静静放在那里,碗边却有一小堆菜心笋尖,全是她不爱吃的东西,依然照着平素的习惯都挑拣了出来。   大约在他眼里,这就是小孩子的脾气,再加上出身名门自然沾染的娇纵,所以才瞧着不喜。   “我已经及笄了,哪里小!”   谢樱时按捺着心虚反驳,挺着胸脯回瞪他:“照规矩,天底下的女子哪个不是这般年纪就该许嫁定亲了,你倒说说看!”   她说完这话,蓦然觉得理直气壮,目光也格外坚定起来。   “那你有没有想过,皇甫家和狄家是生死之交,你外祖视我情同义子?”   狄烻的回复也同样绝决,不留丝毫余地。   这次又轮到谢樱时语塞了。   几乎相同的话,秦烺早就说过,她每每想起时也会茫然失落。   是的,他比自己要大上好几岁,还是外祖带在身边养大的义子,母亲气恼谢东楼时,更恨不得将他看成娘家兄弟。   而且,若不是那番变故,他差一点便会和皇甫宓成婚,变成自己名副其实的姨丈。   光是这一层关系就足够让她惴惴难安。   可她偏偏就是喜欢上了他,甚至来不及去琢磨这些根本不算复杂的亲疏人伦。   谢樱时低着眸,有点垂头丧气,眼梢的余光仍定在他被下裳和大带束结的精干有力的腰身。   屋内灯火昏黄,姑且还算明亮,带着暖意淡淡映上她的侧脸。   她好像有了点底气,目光上移,望向那微敞的胸膛,似乎能看到心口的起伏……   “倘若……我不是现下的身份呢?”   轻声喃语,含混中透出试探的意味,更带着一种说不清的执着。   狄烻像是不知该如何接这句突如其来的话,也沉默下来。   谢樱时此刻已昂起头,眼神重又变得坚定,灼灼地凝视着他,像在等待回答。   一阵轻促的叩门声响起,随即便是阿骨刻意小心叫着“大公子”。   谢樱时像被吓到了,红着脸侧过身去垂下头,默声瞄着他转身打开房门走出去。   这来的还真是时候,好像算准了似的,八成又要把他叫走了。   她咬唇心里暗气,踮着脚朝门口挪了几步,探着脑袋朝外面张望。   廊间中截处,狄烻负手背身立在那里,正听阿骨低声回报,隔得远半点也听不见。   倏尔,他眸光一斜,朝这边瞥过来。   谢樱时吃了一吓,不知他瞧见自己这副样子没有,赶忙做贼似的缩身退进房内,站回之前的地方。   过没多久,脚步声到了近处,他又走了回来。   “什么事啊?”谢樱时不等他开口,便故作好奇地问。   狄烻反手虚掩了房门,看着她,眸色幽深。   “是你表兄。”   谢樱时浑身一紧,满面惊愕地望向他。   秦烺怎么会知道?难道刚才来的时候,他已经暗中吩咐阿骨去报信了?   “你这人怎么这样……”   就算是不喜欢她,瞧着生厌,大不了支走便是了,怎么就像个破包袱似的,说也不说一声就随便抛给别人。   她委屈地咬着唇,眼圈也不由自主地红了。   “你表兄打算逗留几日,回趟中京,派人来知会一声,不与我同行。”   狄烻口吻轻描淡写地解释,却足以让谢樱时张口结舌,闹了个满面通红。   好好的话非要分成两半,不肯一次说清楚,简直让人怀疑是不是故意的。   “既然说起来,不如这样,明日.你也留在这里,随你表兄一道回中京去,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我不!”   他就势提议,话音刚落,就被她响亮地顶了回去。   狄烻微怔了下,眉间蹙紧,望着眼前这个胆大妄为,不可理喻的小丫头,又有些无可奈何。   “那你想怎样?”   “我……”谢樱时不由语塞。   她也不知道自己想怎样,甚至不清楚自己这么找来,究竟又想从他口中听到些什么,才会觉得称心满意。   谢樱时心头砰跳,走近两步,试探着伸手去拽他的衣袖,见他没推开,胆子又大了些。   “能不能……多陪我一会?再说,刚才那话你还没答我呢。”   他没有随她的牵扯动弹,随即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微叹:“快歇息吧,明日安排送你回中京。”   言罢,拂袖转身。   “你等等,等等啊……”   谢樱时不甘心,没等追上去,狄烻已走出屋子,反手掩上了门。 第45章 桃花流水   话没说清楚, 还被不上不上地丢在这里。   谢樱时满腹郁闷, 根本睡不着, 一直抱膝坐在窗边发呆。   夏日的清晨来得早,似乎并没过多久, 外面的天光就泛白了,日头冉冉托起崭新的世界,像迫不及待地要开始宣泄无穷无尽的光热。   以狄烻的脾气既然说出送她回去的话,就端然不会改主意。   况且这会子姑丈那边肯定也已经发觉了,派人找来只不过是迟早的事,到时候还是一样要走。   她不想回去,可又能寻个什么借口留下呢?   没多久,就有店伙送了早膳和洗漱的热汤进来。   谢樱时依旧没什么胃口, 只洗了把脸,把自己拾掇了一下。   心里巴望着赶紧看到狄烻,但又怕见他那一脸肃然毫不犹豫要把自己送走的样子。   又过了一会子, 外面响起叩门声。   她兴冲冲地从椅子上一跃而起, 刚要过去, 忽然发觉额角有碎发散出来, 慌忙叫声“等等”,跑去拿洗脸水抹顺了,重又归拢到巾帽里, 这才匆匆过去。   开门瞧时,等在外面的竟是阿骨。   谢樱时那抹甜润可人的笑僵在唇边,阿骨也是一愣, 随即叉手恭敬道:“大公子以吩咐启程,娘子若收拾好了,便请下楼一道动身。”   她“哦”了一声,失望地掩上门,背身倚在门板上心绪低落。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要刻意疏远到这个地步,连亲自知会一声都不愿意了。   难道昨晚那番挑明心意的言语和举动当真让他觉得轻浮,因此生厌了不成?   谢樱时砰乱的心一沉,蓦然觉得自己弄巧成拙,做了件天底下最傻最笨的事。   ……   上马离开客栈,转几条街,在过了那座木桥,便算是出了市镇。   狄烻和阿骨并骑在前,左右全是亲随护卫。   这样的阵势和气氛让谢樱时更不舒服,一路都闷着头不吭声。   狄烻也好像对她视而不见似的,仿佛队伍里面就根本没有这个人,只偶尔和阿骨交谈几句,说的全是些军府兵额,行营布阵的情形。   她对这些事没什么兴致,本想从他们的话中猜出狄烻这次调任换防的地方,可惜听了半天一点蛛丝马迹都没寻到,更觉索然无味。   就在这时,阿骨忽然朝狄烻身边凑了凑:“花奴那件事,大公子究竟打算如何安排?”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可谢樱时耳聪目明,在侧后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这个花奴又是什么人?   莫非除了那个云裳之外,他还跟其他女子有牵缠?   谢樱时忽然发觉,她对狄烻的了解其实极其浅薄。   除了见过狄老夫人和阿骨以外,类似家世关系,身边还有什么亲近的人之类的种种情形,一点也不知道,真说起来,可能还不如旁边这几个身份低下的侍卫。   这种蓦然生出的陌生感让她的心绪更加低落,却忍不住猜测这个“花奴”究竟是什么人。   “在中州又呆不住了?”狄烻随口回了一句,听不出态度。   “老夫人的信,大公子不也瞧了么?上头说得清清楚楚,三天两头的闹,没个消停,哭着吵着想念大公子你,非要来跟在身边,谁也劝不住。”   阿骨笑叹了下,脸上有些无可奈何,试探着又道:“要不然,大公子这几日抽空还是写封信回家,好生劝慰几句,花奴平日里最听你的话,见着信八成就安分了,也好让国公爷和夫人放心。”   谢樱时越听越是吃惊,隐隐觉得那个花奴好像跟狄烻从小青梅竹马似的,似乎还呆在国公府里。   从没听说中州狄家养着女儿,也没听谁提过他有姐妹,这花奴是什么身份,似乎不用多猜度了。   怪不得他一门心思要跟皇甫宓退婚,对她也不理不睬,原来早就心有所属了。   “不必,想来就让他来好了。”   正暗自气苦,就听狄烻又应了一句,轻笑中还带着一丝宠溺。   好啊,她当面找过来,女儿家的羞涩都不顾了,都没换来一副和颜悦色,别人远隔千里的闹个脾气,他就什么都依了。   这一比便亲疏立判,谢樱时不由怒从心起,斜眸瞪过去,就像那晚在马车里撩帘看他时一样,恨不得在那副挺拔的身板上戳出两个洞来。   前面的人似乎心有灵犀似的觉出了她剑一样的目光,眼梢徐徐向后瞟。   谢樱时丝毫不惧,照旧怒容满面地瞪着他。   旁边的阿骨浑然不觉,兀自诧异道:“大公子,这怕不成吧,花奴年岁还小,哪里吃得了军中的苦。”   “那怕什么,来见一见,自然什么都明白了,也就不会再胡闹了。”   狄烻说这话时,已转头回望。   那一直紧跟在身后的人已勒马顿住了步子,红着眼圈一脸又是委屈,又是忿忿的停在了原地。   “你们先行一步,在前面的驿城等我。”   阿骨这时才看出苗头不对,虽然不明缘由,但也知道不便久留,赶忙引着一众卫士先去了。   狄烻看他们走远,才拨转马头来到她身前。   “怎么不走了?”   谢樱时哼了一声,偏唇斜瞥了一眼,赌气不理他。   狄烻也没再问,就这么看着她,像是再等回答。   片刻的沉默之后,谢樱时终于先绷不住劲儿了,猛地抬头瞪住他:“你说!那个花奴是什么人?你和她是不是……”   像是真动了气,她那张俏脸胀得通红,眼眶边也溢出泪来,樱唇不住抿动。   “当真是人不可貌相啊,皇甫宓是一个,中京那云裳又是一个,这还不算,原来你在中州还有个青梅竹马的!说什么狄家儿郎从不三心二意,心思都用在战阵上,呸!你羞不羞!”   “……”   狄烻双眉微蹙,眼中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等她连珠炮似的骂完,气息也稍稍平顺,才望着她小兽般恨不得扑上来咬人的样子:“谁说他是我的青梅竹马?”   “那是什么?私定终身的,还是父母之命又许了婚约的?”   谢樱时不依不饶,依旧理直气壮地质问,唇角挑起的笑也别具讽味。   “花奴,是我家二郎的乳名。”   作者有话要说:  谢樱时:我生气了!哄不好的那种╭(╯^╰)╮   时间不够了,所以很抱歉今天是短小君_(:зゝ∠)_明天咱们粗起来。   (づ ̄ 3 ̄)づ谢谢流浪小妖的营养液*6,1314的营养液*3 第46章 意惹情牵   这回答让谢樱时有一瞬乾坤倒置的错乱感, 半晌才将嘴巴合拢, 随即回神断定他是在说谎。   自家兄弟?怎么可能呢。   她见惯了薄幸无情的人, 却没遇上过这种做了亏心事,还敢当面浑扯, 不知羞耻,简直比谢东楼还可恶。   “堂堂的狄家二公子居然取个女儿家的名字,骗鬼呢!”   她嗤鼻斜觑着他,眼底的讽味更浓,咬了咬唇,心头又涌起说不出的委屈。   “其实也不用多费唇舌,你是你,我是我, 又没什么相干……”   “没骗你。”   狄烻语声略沉,却不容置疑:“当初我母亲怀他在腹的时候,总盼着是个丫头, 事先就起好了这乳名, 没曾想最后还是个儿郎, 索性就这么着, 一直也没改。”   他向来惜字如金,极少一次说这么多话,尤其是刻意解释这种闲事, 更是绝无仅有。   谢樱时被他严肃的口气惊到了,没再琢磨那话本身是真是假,只觉他口气中有些怪。   听起来, 就好像也不愿被她误解似的。   当然,也可能是嫌她吵吵嚷嚷的烦了,干脆就一次说个清楚。   她闹不清究竟是哪种情形,但却莫名其妙被说动了,气也消了大半,嗔怨中带着探询地望过去:“真的?”   “随你信不信吧。”   眨眼间,他又变回了那副淡漠无谓的口吻,拨转马头:“时候不早了,快走吧。”   什么人啊!   多问一句便不耐烦了,难道就不能多说两句宽人心的话么?   谢樱时不满地嘟起唇,冲他扮了个鬼脸,眼神还带着两分幽怨。   好容易旁边没有那些碍眼的人了,她可不想就这么随随便便地赶着回去。   “我饿了,走不得。”她攥着马缰留在原地不动窝。   这话倒不是信口胡说,从昨天傍晚到现在,她几乎水米未进,早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脊了。   只是先前满怀心事,没觉出饥肠辘辘而已。   恰在这时,腹中的肠鸣也十分应景地响了起来。   谢樱时这次没有丝毫羞赧的表情,反而一脸撒娇耍赖的模样,就是要看他搭理不搭理。   狄烻眼中又微微泛起那种无奈,似乎拿她没法子,轻叹了一声转过头:“到前面看看吧。”   ……   临近京畿的地界,水路也繁荣起来。   走没多远,前面就有一处渡口,大小舟船绵延里许,岸边建有茶寮酒肆,往来行人熙熙攘攘,一派热闹景象。   两人在一处酒肆前停步,栓了马走进去。   店伙一见两人的穿着气度,当即满脸堆笑地迎上前来呵腰,引着他们到厅中宽敞的地方坐下。   “不瞒二位,本店虽小,厨子可是从京中请来的,两位想吃点什么只管言声,包管错不了。”   谢樱时懒得听他自夸,暗觑着狄烻,想起他昨晚把整只钱袋都给了那几个中州贩马的乡民,心中一动,忽然生出戏弄一番的念头。   “问什么,拣最贵的,每样都来一个。”   挥挥手,转而又叫住:“有罗浮春么?”   “哟,客官果然是贵人,那东西只有听说的份,寻常人哪曾见过。”   那店伙赧然一笑:“不过本店倒是有尚好的醴酪,自酿自卖,上乘好酒的滋味,要不……”   “成,那就来一坛尝尝。”   狄烻一直望着别处的目光转回来,剑眉微蹙:“酒不用了。”   那店伙一怔,目光在两人脸上游转,面露难色。   “看什么,叫你上酒就只管上。”   谢樱时立刻拔高声调,像是非要跟他唱反调。   “不用酒,煮两碗好茶来。”   狄烻却不看她,捋着袖口,笔直的身形,沉淡的语声,却自然带着一股不容反驳的威势。   “是,是。”那店伙不明白两人在斗什么气,赶忙呵腰应声去了。   谢樱时无奈地败下阵来,赌气“哼”了一声,气鼓鼓地望向窗外,却按不下捉弄他的念头。   正思虑着怎么扳回这一城,目光撇转间,看到窗外有个卖糖葫芦的小贩,秀眉轻蹙,登时计上心来。   “菜怎么还不来,要把人饿死了。”她一边故意嘟囔,一边拿眼梢朝桌对面暗觑。   才刚点了菜,显然没有立时就上桌的道理。   瞧见狄烻眼中露出异色,像是猜不透她又在闹什么名堂,心下暗自得意,面上却一副饿坏了等不及的模样,伏在案上拿拳头轻捶着桌面:“有什么东西先垫一垫肚子也好啊……”   忽然眼眸一亮,又露出惊喜之色:“咦,有糖葫芦!好久都没吃过了。”   这意思不言自明,傻子也知道。   谢樱时其实并不是真想吃,就想看看自己这样“央求”,他是不是也会迁就。   “等着。”   正想着,狄烻果然起了身,绕过桌席朝外走。   谢樱时立刻喜上眉梢,双手托腮,笑盈盈地看着他的背影出了门。   除了父母师长之外,世上能这般支使他的,恐怕也就只有自己了吧。   她忽然有种难以言喻的满足,咧着嘴笑得像个傻瓜。   似乎只是一晃眼的工夫,狄烻就回来了,手里果然拿着一串糖葫芦。   谢樱时赶忙收起傻笑,又半瘫回桌子上。   “给你。”狄烻伸手递给她。   谢樱时目光不自禁地绕过那串颗粒饱满的糖葫芦,落在他五指修长,骨节分明的手上,一霎间回想起来的,全是那天在经略府后堂的小隔间里偷偷去摸的情景。   那种粗粝感和被他握住自己的手时全然不同,但却是一样的充满安适感,又让人忍不住耳热心跳。   “怎么,又不想吃了?”他微带好奇地又问。   “想!”   谢樱时慌不迭地答应,接过来的时候有意无意地在那手上碰了下,张口咬下一整颗,塞在口中咀嚼。   这没个斯文的吃相,还真有点饿极了的味道。   狄烻像是没留心到她那下多余的举动,面色如常地坐回到对面。   红果酸津津的味道在唇齿间漾开,再加上蜜糖的香甜,竟是往常从未品尝到的可口。   谢樱时吃得津津有味,心里也像蜜一样甜甜的,忽然觉得这一趟当真是没白出来。   嘴里咀嚼着,蓦地里想起了什么,把剩下那半串递过去:“挺好吃的,你也尝几个吧?”   狄烻目光缓慢地移过来,对上她真挚的双眸,内中似乎还带着狡黠,但却掩不住通透澄澈的光,明艳精致的小脸不自禁地引人注目,可青涩的神情似乎也在提醒留心的人,她还只是个小丫头。   短短的一霎,他就移开了眼:“我不爱吃这种小玩意。”   一个“小”字锤子似的砸在谢樱时心头,让她不由自主将此和自己的年纪联系在一起。   想想还真是,只有没长大的小孩子才爱吃这个。   她耳根子一热,针刺似的把手缩了回来,低眸看着手里那串刚才还觉香甜无比的糖葫芦,忽然觉得异常碍眼。   这时,店伙已捧着托盘来上菜了。   狄烻将筷子递过去:“用饭吧。”   “嗯,其实这东西吃多了……也挺腻的。”谢樱时干笑了下,接过筷子,将那串糖葫芦随手丢到一旁。   ……   一桌上席外加好茶的价格果然不菲。   当谢樱时看到狄烻将一只金锭搁在案上时,心里泛起小小的惊讶。   这点钱她当然不会在意,只是没想到他能拿出来。   或许是“听信”了皇甫宓那时随口说的话,再加上军营里拮据的饮食起居,让她不自禁地把眼前这个人和“穷酸”等同起来,现下倒是有些出乎意料了。   结账出门,上马继续向南。   谢樱时刻意和他并排骑行,不让自己有半点跟着他走的样子。   等到了前面的驿城,就只能和他分开了。   一想到这里,她就莫名的焦躁,一路上变着法招引他,就是想多说些话,可往往十句里也就等来一两声回应。   到后来,她也品出了意思,索性闷着头不言语了。   约莫过午时分,远远的已隐约能看到城墙的轮廓。   狄烻像是刻意回避,勒马停步不再往前走了,回眸望向她。   这一路上,他还从没这样主动看过来过。   这是要说什么?   谢樱时胸中砰跳起来,有些紧张又带着些期待,眸光怯怯,脸上却故作坦然地微笑回望。   “怎么了?”   狄烻的目光有些迟迟,似乎也在思索着如何开口,半晌忽然道:“胡肆赌坊都不是什么好地方,以后别再去了。”   她没料到他会提起这话,愣了一下,红着脸使劲摇了摇头:“不去了,不去了,我听你的话,真的再也不去了。”   说着又试探问:“不过,中京的日子太无聊,表兄也跟你从军了,没人陪我,也难保哪天心痒了会犯戒。其实……要是有你看着,那就好了。”   狄烻眼底闪过微漾,随即变得止水般决然。   “不要胡说,快回去吧。”   谢樱时碰了个钉子,但心中却还放不下希望,忍不住又问:“你到底调任去哪?”   “军机要事,不便相告。”   “怎么这样,那你……什么时候再来中京?”   这次狄烻没有回答,望她的目光也转开了,提缰拨转马头,催了一鞭,往来路便走。   “就此别过,你好自为之,以后不必相见。” 第47章 人面桃花   中京的日子恍惚不觉光阴。   转眼又是庚日, 回神才发觉已进了中伏, 正是夏日里最难熬的时候。   尤其是过午之后, 日头毒辣,加上一连好几日没起风, 屋子里更像是笼屉一般酷热难当。   然而,楼上的阁间里却还支着灶炉。   谢樱时枯坐在小凳上打蔫,望着炉火熊熊,玉白的小脸也熏起了一层红烫的颜色。   大热的天气做这种傻事的,世上应该没有第二个人。   可她就是做了,而且没有一天停歇,好像不寻点事做,整个人便忍不住要发疯。   回头看看桌案上的陶盂, 茉莉花瓣已经泡了两天,一层层沉在盂底,蕊株中的花粉将水也染成了淡淡的黄。   她叹口气, 沥净水, 把花瓣倒进钵中, 拿小玉杵细细地捣研, 目光却是漠的,仿佛神游天外。   狄烻这时候在哪里,又在做什么?   她无从知晓, 甚至不敢去思量,只要一去琢磨,便会想起那天在驿城前分手时, 他绝决说出的话。   也许那些话他早就想说,只是不得时机,更不愿让她太过尴尬。   当她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早已不见了踪影。   而现在,便只有做这种已经无人可送的药膏聊以慰藉。   灶上那只细砂釜内已经有了响动,浅口处徐徐冒出一缕缕的白汽。   谢樱时回神搁下玉杵,拿纱布包了手,揭开盖子看。   里面的汤药已经滚沸,浓重的药味蒸上来,和着汹涌的热气冲得人眼前发晕。   她蹙眉拿手扇了扇,瞧了瞧汤药的成色,然后照着已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程序又添了碗水进去,用文火继续煮。   只是这片刻工夫,便早已汗流浃背,胸口也黏腻腻的不舒服。   看看时候还早,谢樱时索性走回里间洗了把脸,又解了衫裙,把胸腋间都擦了一遍,然后坐到冰鉴旁打扇歇息。   她目光在桌案上已经做好的那一堆药膏上停驻了片刻,缓缓移向窗外。   下面那片桃林早过了花期,不像原先那般粉莹莹的,祥云彩烟般接连成片,枝头上到处挂满了果实,却都是青白的颜色,放眼望去瞧不见一丁点的红润。   她没来由的微觉失望,反倒觉得树下青葱茂密的草地看着更舒坦。   睨看那层层叠叠,交错丛生,就像相偎相依的人,谁也不舍得谁,谁也离不开谁……   她怔望着那些草,脑中一激灵,蓦地里想起了那双蒲草鞋,那是狄烻亲手编的,却被她一气之下丢掉了。   谢樱时胸中忽然涌起悔意,不知那鞋这会子还能不能找回来。   她是个一想到就耐不住性子的人,搁下扇子,翻出窗外,直接从檐头上跃墙跳了下去。   那时候凭着股怒气,天色又暗,也不知扔到了哪里。   好在这片桃林并不太大,平日里也没什么人来,她也不嫌麻烦,折了根枝条在草堆里拨弄着,一点点找过去。   日头正毒辣的时候,林子里几乎没什么遮挡,没多时便晒得人发晕。   她不愿就此罢手,凭着一股犟劲儿继续寻找,心中隐隐有个念头,虽然觉得可笑,但还是忍不住去想。   倘若能找回来,不久之后便能够再见到他。   堪堪半个时辰过去了,林子里已来回搜检了两遍,结果却是一无所获。   或许是被谁无意中捡去了,又或者是时候长了,风吹日晒,雨淋水糟,早已烂在了土里。   这大约便是天意。   谢樱时终于停了下来,抱膝坐在一棵桃树下看天。   日光晃得眼前生晕,赫赫中京,百万之众,仿佛都成了虚幻,苍穹之下,唯独只剩她孤身一人。   “哟,大热的天,阿姊在这里做什么呢?”   背后一个稚气未脱的声音响起,口吻却阴阳怪气,像喉咙里生了棘刺似的。   谢樱时蹙了下眉,懒得搭理,索性往树身上一靠。   正抬手在眼前遮阳之际,谢桐秋已带着两个小婢绕了过来,带着几分刻意地上下打量她。   “怎么还弄得一身脏兮兮的,阿姊再怎么不喜欢,好歹也该念着点谢家的声名,这要是被瞧见了,就不怕人背后说道?”   没见有两个月,这丫头倒长开了些,不像个十足的小孩子了,连衣着打扮都学了几分妖娆之气。   谢樱时淡笑了下,刻意抻了抻腰身,将衣襟微敞间起伏的胸怀展露无遗。   “我最近听说,像西番女子那般微黑的肤色最是惹人喜爱,今日正好无事,索性出来晒一晒,敢情你也是这般想的么?”   这话让谢桐秋登时脸色一沉。   她向来自负容貌俏美,美中不足便是肤色不够白皙,因此常常对镜自叹,更恨被人如此当面耻笑。   这时见谢樱时一副慵懒懒的样子,却藏不住嫣然绝丽的风致,尤其是那腻白的肌肤,蒙蒙笼着一层水汽般的汗珠,阳光下泛起莹莹的光亮,竟比天上的日头还显得耀眼。   这一相较,俨然又是高下立判。   谢桐秋咬了咬牙,嗤鼻一哼:“我可不像阿姊,每日里都是闲暇,今日.我娘亲要设坛祈福,特地叫我折根桃枝摆祭,一定要上头有七只桃实的。”   她说着走到旁边,攀着一根桃枝,装模作样地数了数,随即一笑:“你瞧,刚来便找到了,看来还真是应了好意头。”   谢樱时本来无意搭理这丫头,只盼着从眼前消失,可听她一句接一句地挑惹,蝇虫似的没完没了,心中那股无处发泄的怨气登时被拱了起来。   她暗中捏了块小石子,等谢桐秋折下那根桃枝,便搓指一弹,登时将其中一枚桃子打落在地。   “哟,这是六个吧,怎么数都数错了?不过也难怪,你年纪还小么。”   “你……你……”   谢桐秋气得满脸胀红,将已然无用的桃枝往地上恨恨一摔,指着她道:“谢樱时,你故意找茬是不是!就算是嫡女又怎么样,当我真的怕你么?”   “是,是,是,该我怕你,姨母生的女儿,到底是庶妹还是表妹,我还真怕叫错了。”   谢樱时翘起脚来,一脸玩味地看着对面被完全激怒的人。   谢桐秋那张脸已经铁青,一双稚气未脱的眼几欲喷出火来,但很快又冷凛下来,望着她呵声哂笑。   “你怕是还不知道吧,前些日子太后娘娘专程下旨召见了我娘。”   这次轮到谢樱时微怔了下。   虽然对这种事并不热心,但宫中规矩森严,就算是自家至亲,刻意召见一个毫无身份的妾氏也于理不合。   这其中显然没那么简单。   谢桐秋见她不说话,以为被震住了,面色得意起来,刻意捋着身上纹饰繁复华美的衫裙。   “瞧见了么,这身衣裳便是那时赏给我的,好看得紧吧?再给你透个信,太后娘娘特意连君臣之礼都免了,拉着我娘亲在甘露殿说了好一会子话呢。这恩遇,普天下的女人还有哪个有过?”   她说得眉飞色舞,仿佛自那以后,这些日子都活在兴奋之中,目光重新落在谢樱时身上时,就像在看一个可怜又可笑的人。   “等着看吧,永昌侯夫人的位子只怕过不了多久便要换人了,到时候你就好自为之吧!”   谢樱时眼中沉着冰火两重冷色,唇角却一直挑着微笑,等她说完才嗤出声来。   “到底是年纪小,见识短,更不知典仪法度。朝廷规制,授爵册封的正室无论是生是殁,其位皆不可由他人僭越继取,任你怎么受宠,也只能是个没名分的妾,你方才那话若是传到宫里去,没准连这身赏赐的衣裳都要褫夺了去。”   她说着拍拍手站起身来,忽然双臂一抖,两把碎石激射而出,将左近桃树上的果实打得天女散花般纷纷掉落,笑盈盈地扬长而去。   “要有七只果子的桃枝?慢慢找吧!”   作者有话要说:  (づ ̄ 3 ̄)づ谢谢小仙女 1314的地雷*2,谢谢小仙女 流浪小妖的营养液*4 第48章 日斜柳暗   谢樱时回到甯悦轩时觉得身心俱疲。   往常在谢桐秋那么占几句口舌上风, 总能让她生出些快.感, 现在却莫名其妙的更添烦闷, 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   踩着木阶上楼,才刚走到半截就闻到一股刺鼻的焦臭, 其中还掺杂着药草浓浓的苦辛气。   她一怔,猛地想起炉灶上熬煮的汤药已被忘到了脑后,暗叫不好,赶忙三两步冲上楼去。   阁间里一片熏腾如雾的白汽,两名贴身小婢正在那里手忙脚乱的拾掇,见她回来,都低了头一脸怯懦。   “娘子恕罪,我们方才……方才打了会瞌睡, 没看顾好火,等闻到味时上来再看,水……已经煮干了。”   “罢了, 是我没叫在旁边留人, 不怪你们。”   谢樱时有点多此一举地掩鼻揭开釜盖, 里面的药渣已然焦如黑炭。   其实再煮一炉并不难, 可捣好的花汁却等不得,过时便损了成效,药性势必也差了。   看来今天又是诸事不顺。   或许就像那双再也找不回来的蒲草鞋, 一切都是天意注定,又何苦再强求。   “不做了,以后都不做了。”   她慨叹了一声, 把药渣全倒了,吩咐安排沐浴泡个凉,顺便洗一洗这身晦气。   两名小婢很快收拾停当,又搬来沐桶和热汤,服侍她脱了衫裙沐浴。   温热的水漫过肩头,汗渍和沾染的泥尘一霎间仿佛都漂净了,但郁闷和不快却仍在心头萦绕不散。   她靠在后面,照旧掬了几捧水扑在脸上,然后把浴巾打横遮着身子,目光微垂。   天光倾洒,水中映着淡金色的粼光,随着轻颤在她玲珑有致的胸腹间悠缓地荡漾。   这般如雕如琢,娇美如玉的身子,连自己看了都会忍不住多瞧几眼,就算单凭这个,也该能叫他留心才对,可偏偏一腔真心却换来个流水无情。   可反过来想想,他若真是这般浅薄的人,怕也不会立下那么大的功业,也不值得自己倾心喜欢。   但现下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法子可想呢?   她出神了半晌,索性不再胡思乱想了,把头向后一仰,半阖着眸看旁边的小婢往桶里倒花叶和香药。   “这味道跟原先不一样,怎么换了香料?”   小婢赶忙应道:“回娘子,之前那些用完了,这是主母上次从宫里拿的赏物,奴婢们寻思应该是极好的,娘子若不喜欢,回头还是去个信,让广陵那边寄送些来。”   这些下头的人到中京时日也不短了,还是改不了口,还是照着在广陵时的规矩,称呼谢东蕴为“主母”。   谢樱时隐约记得那回进宫,做太后的大姑姑的确赏了足有七八车的东西,究竟都有什么她却没在意。   现在想想,要是真让广陵那边送来,一来路途遥远,十分麻烦,二来冷落赏赐之物未免不敬,传出去说不定又叫人无风起浪。   “不用了,我闻着也还行,就这么凑合用吧。”   她对这种小事向来不怎么在意,可提到进宫的事,不自禁地就想起方才谢桐秋当面一脸得意炫耀的模样。   她倒没心思跟小丫头置气,只是觉得这事实在太过蹊跷。   “废正立侧”不光有违朝廷制度,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谢东楼向来最顾忌名声,应该不会犯这个傻。   可当今皇帝年幼,内事朝政都由太后把持,真要是刻意有什么打算,只怕什么礼法非议都挡不住。   之前觐见时,这位大姑姑倒像是端严持重,处事大度,怎么小姑姑才刚离京不久,就不明不暗地做出这种事来?   “我没在这些日子,偏院那边都有什么动静?”   旁边的两个小婢知道她问的是皇甫宜,赶忙你一言,我一语地回话,但说的都是些日常琐事,听来听去也没什么要紧的地方。   谢樱时不由蹙起眉来,暗忖以皇甫宜的性子,就算暗地里存着算计,表面上也不会露出马脚,更不可能让两个仆婢随便瞧出来。   她想了想,又问:“今日那边设坛祈福,你们知不知道?”   旁边的小婢一愣,奇道:“娘子也听说了?”   “闹腾得那么厉害,谁听不见,八成又是为了谢东楼吧?”   “娘子可猜错了。”两个小婢笑望了一眼,其中一人回道,“这回是专门为了皇甫家的三娘子,上月娘子回京之前已经做过一回了。”   这下大出意料之外,谢樱时忍不住朝她望过去:“皇甫家的三娘子?她怎么了?”   那小婢知道她的脾气,更晓得她的好恶,加了两分幸灾乐祸的口吻道:“听说就是五月节那天的事,皇甫家那三娘子出门赏花,半路里惊了马,车也翻了,人倒是性命无碍,可还是受了伤,而且还伤在脸上,送回家去自己一看,便哭得天昏地暗,差点没闹得自尽。”   言罢,又压低嗓音悄声道:“侯君还为这事下了严令,让府上一干人等全都封口,谁若是说出半个字去,便当场拉了舌头,也就是娘子今日亲口问了,我们才敢说出来。”   谢樱时听到“五月节”三个字,心里就一阵难受,也能觉出这两人是道听途说,有添油加醋的嫌疑。   但皇甫宓出了事受伤的消息多半是不假的,些许小事便闹翻了天也颇为符合她的性子。   若是搁在以前,她说不定真会幸灾乐祸,大呼痛快,可现下听说,除了吃惊外,却没有丝毫快意的感觉。   说起来,皇甫宓若不是和那个长乐王纠缠不清,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说不定现下已经和狄烻成婚了。   而她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再不能存着什么念想。   倘若真是那样,自己此刻该是什么心境。   她不知道,或许一切也就因此改变,她不会和狄烻有那些相遇,也就不会动情,枉自在这里情牵意乱。   可能这也是命数,有人自作自受,得而复失,有人费尽了心思,却求之不得。   这么看来,自己倒还不如皇甫宓,至少她和狄烻还曾有过婚约。   想到这里,谢樱时已经没心思再问了,草草洗了洗,起来换身衣裳,便转进寝阁里,往榻上倒头一躺。   不迟不早的时辰,天光依旧亮得晃眼,院子里满树的蝉更叫得欢畅,仿佛也在笑她痴傻多情,自以为是。   谢樱时听得恼怒,拿软囊蒙住脑袋,依旧挡不住那份聒噪,忍不住喊道:“我要歇了,快把窗子都关上!”   “啊,这么热的天,再关着窗子,娘子这是……”两个小婢为难地面面相觑。   “叫你们关就关,什么时候学的这么多话?多拿些冰来就是了。”   谢樱时烦得厉害,吼了一嗓子。   这位小主子自小脾气便阴晴不定,说不准什么事不对付,好端端的脸色就变了。   两人见怪不怪,当即听话的去关窗。   蝉鸣声渐渐小了,日头也不再没遮没拦地晒过来。   谢樱时仍觉不够,自己动手把帐幔放下来,赌气似的拿薄衾蒙住头脸,忽然却听近处一名小婢讶然道:“咦,这是什么?”   她起初没在意,却听那小婢又叫了声:“娘子,是封书信!窗栏外怎么会夹着封信?”   莫非是他?   谢樱时心中猝然狂喜,甩开被衾的同时一骨碌坐起来:“什么书信,快拿来我看!”   她跳下床榻,伸手一把抢过来,看那信封薄薄的极是普通,上面一个字迹也没有,不由又多了两分期待。   寻思不能着人眼目,当即吩咐两个小婢下去,还借着谢东楼的话,叮嘱她们只做没见过,否则便拉了舌头。   等人都出去之后,她心中的砰跳已难以抑制,连手也颤抖了起来,猜想自己此刻在别人眼里看来定然是笑得一脸傻气。   但说来也怪,在驿城分手的时候,不是绝决地让自己不要再想起他么?怎么又会暗着送信来呢?   似乎有点不大对劲。   莫非是秦烺?这时候定然跟在狄烻身边,特地捎信回来,告诉她驻地究竟在何处。   这好像也不大可能,况且就算是,秦烺也大可不必用这般偷偷摸摸的法子。   想到这里,她脸上笑意退去,心也沉了下来,望着手里的信封发愣。   出神片刻,想不出还有谁会刻意送信给自己,没了期待,反倒多了几分好奇。   别管是谁,拆开看看不就知道了,哪至于傻里傻气在这里瞎琢磨?   她索性也不再想了,撕开信封,拿出里面的纸笺展平来看。   上面只有长短一致的两行字,蝇头小楷娟秀整齐,写的是“京中教坊不是良处,曲江水上可否一见”。   其实一看那字迹,谢樱时就猜到了五六分,再瞧见“教坊”两个字便已经确定无疑。   写这书信的人就是那个教坊里的花魁云裳。   除了那次有些冲动地跑去找狄烻算账外,她和这个风尘女子从无瓜葛,也再未谋面。   倒是秦烺被那次尴尬的偶遇迷昏了头,一门心思都扑在她身上,连这回从军都不忘暗里偷空子再去见一面。   然而,尽管如此,谢樱时仍是忘不了那晚看到狄烻和她同桌而坐,一个言语温柔,一个殷勤伺候的模样。   尤其是最后跟秦烺说话时的那份嗲气,之前不知道对着狄烻用过多少次,每每想起来便忍不住生恼。   嘴上说从没留恋风尘,可到那种地方去,还能为了什么正经事么?当真是连鬼都不信。   这女人瞧来也果然不简单,竟敢送一封信来给她。   谢樱时略想了想,唇角泛起冷笑。   好啊,正巧闲来无事,倒要看看这云裳究竟能当面说出什么话来。   作者有话要说:  谢樱时:战书?   秦烺:阿沅!别欺负我家云裳/(ㄒoㄒ)/~~   云裳:???现在是什么个情况……   (づ ̄ 3 ̄)づ谢谢小仙女流浪小妖灌溉的营养液*4 第49章 柔情侠骨   谢樱时有意端架子晾着对方, 一直等到黄昏时才动身, 却不料在门口恰好撞见谢东楼回来。   更没料到的是, 眼见她大晚上的跑出去,他竟没加阻拦训斥, 只不痛不痒地冷冷交代两句,就径自入府了。   谢樱时只顾想着约见的事,也懒得理会,把他的话只当耳边风。   夜色初浓,她那顶雕栏挂绸的幨轿停在离埠头不远处。   隔着翡翠珠帘看,对面曲江上帆桅如林,舟楫往来不绝,仍是一派热闹景象。   这里是中京最像江南的地方, 连寻.欢作.乐的喜好也如出一辙。   船宴赏景,歌舞升平,从早到晚永不停歇。   她没急着下轿, 略等了片刻, 就有人过来恭敬问询, 谢樱时淡淡地应了一声, 目光仍在江面上找寻。   “我家主人已等候多时,特命小的在此恭候,请娘子上船相叙。”   一个风尘女子排场倒不小, 不但让下头称呼自己“主人”,还要让她去见。   谢樱时暗地里撇了撇唇,心说反正已经来了, 在哪里见倒也无所谓。   她下轿吩咐随行的人先回去,然后由那仆厮引着走到埠头,上了早已预备下的小舟,朝江心处驶去。   夜风轻拂,水声潺响,远处朦胧的山影与近岸灯火连绵的街市融为一体,俨然成了别样绝美的画面。   顺着那仆厮所指的方向,江心处果然有一艘不大不小的画舫,上面灯彩流莹,却不似其它船上莺莺燕燕的热闹。   等离得再近些,就隐隐听到有雅乐歌声传来。   “月如霜,风似水,乌篷渔火,夜灯千家垂,楼桥边上人语碎,江畔听潮,未曾闻,心已醉……”   那歌声娇柔婉转,与清悦的阮调相得益彰,竟是说不出的动听。   谢樱时也有些入迷,不知不觉,小舟已靠到了近处,隔着不远就看画舫的厅廊下坐着个淡衣素衫的女子,头髻却梳得精致,还簪了朵娇艳欲滴的牡丹,一简一繁反衬出清雅不失华贵的风致。   相较之下,谢樱时蓦然觉得自己精心挑选的这身打扮有点稍显隆重,好像太过刻意了。   她像失了一招似的,心下有些不快意,眼瞧着对方也抬起头来看向自己,淡淡一笑,搁下阮琴,起身到艄头相迎。   “娘子果然守约,贱妾这厢有礼。”   还没等小舟贴到舷侧,云裳便已含笑行礼。   谢樱时依着身份,只略略颔首,等仆厮放下木桥,便端着姿态,四平八稳地走过去。   “家里出入不便,倒叫你久候了。”   她刻意带着两分倨傲戏谑的口吻,云裳的脸色却丝毫未变:“娘子是千金贵体,能蒙赐见已是难得,稍等一会又何妨,况且我这茶也还没烹,稍时煮成了,刚好请娘子品评。”   言罢,朝厅内比手相请。   到底是见惯了场面的风尘女子,无论何时都是一副谈笑自若的好脸色,见了人也不说正话,也不知在弄什么玄虚。   她淡笑着道声“有劳”,也不客气地往里走。   偌大的船厅内空荡荡的,三面挂着薄纱帐幔,正中铺着一张矮几,上头釜器齐备,旁边的小炉里炭火荧荧。   后面的台架上摆着一张古琴,还有刚才她和着歌声弹奏的阮琴,紫铜香塔上降降地烧着檀香,烟气袅袅,湍然倒流如瀑。   看来这风尘女子倒还有几分风雅的情趣,要不然也没法子迎合那些达官贵人,成了教坊中的头牌。   云裳请她落座,自己却依着茶道礼仪,跪在蒲垫上,用两片新鲜的青竹夹着茶饼,放在炉火上烤。   当今天下茶艺盛行,谢家女自然是此中高手。   谢樱时自幼跟着小姑姑耳濡目染,也深谙此道,这个云裳若是知道她的身份,还敢当面卖弄,也不知是什么心思。   她见对方烤茶的手法果真颇有几分造诣,不由更觉有趣,微微凑近茶釜嗅了嗅。   “你这茶器刚醒过,用的还是三十年窖藏的罗浮春。”   云裳回眸微笑,夹着茶饼在炉火上翻转:“娘子果然是行家,一闻便知道了,正是三十年的罗浮春。”   谢樱时却在纳闷,这种酒素来是贡品,若只是五年十年的,京中上等的酒肆里也能重金尝到。   然而三十年以上的罗浮春历来都是宫中窖藏,别说坊间,连朝中一二品的官员也极少获赐,也就只有宗室藩王和几家外戚勋贵能偶尔得一些,珍贵自不必说,更不会有人拿来醒茶器。   “这酒是那位姓秦的郎君送你的吧?”   谢樱时并不在意她暴殄天物,却忍不住好奇,索性直接了当地问出口。   “若真是那位小郎君送的,贱妾便真不敢用了。”   云裳依旧答得淡然,从桌案下拎出一只小坛子放在她面前:“这是家父在世时的旧藏,我一直留在身边,现在没人饮了,索性便拿来做这个用,也省得睹物伤情。”   一个风尘女子的家里能有这种旧藏?   谢樱时兀自不信,拿过那坛子看了看,里面散逸出的酒香果然和茶釜里一模一样,但坛上的封贴却果然跟秦家的全然不同。   她暗暗吃惊,不免开始重新审视眼前这个女子,见她言语间泰然自若,似乎真不是在撒谎。   其实当初第一次见时,就觉她和寻常的青楼女子不尽相同,听说本朝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臣子重罪不但祸及自身,妻女也要没入教坊贱籍,沦为声色娱人的玩物……   谢樱时脑中转了个来回,忽然在想这云裳必然就是如此,说不定是受了冤屈,一心想着找个稳妥的靠山,能有朝一日能为家里平反昭雪,狄烻、秦烺都是如此。   可这种事毕竟难比登天,那两人也不能让她得偿所愿,现下病急了乱投医,居然找到自己身上来了。   谢樱时向来不喜欢别人拐弯抹角地耍心机,却对这女人生出了兴趣。   “你既然想求我帮忙,总也该坦诚布公吧?”她将那酒坛推回去,睨着对方撇了撇唇,“不知令尊原来身居何职,又受了什么冤屈获罪?”   这次轮到云裳一怔,回头诧异地望着她,像是没想到方才那番对话会让她品出这番含义,随即忍不住掩唇笑了起来。   “怨不得阿骨说娘子至情至性,敢说敢为,老夫人和狄帅都喜欢得紧,今日一见便知道了,果然是副热心肠。”   谢樱时不料她忽然说出这话,双颊登时飞起两片红来,也不知阿骨为何对她毫无避忌,这等言语也能传来传去。   人家喜欢她么?   那狄老夫人许是不假,可狄烻呢?   若他真有这个心思,自己现下就不会坐在这里一边看人家神神秘秘的煮茶,一边胡乱猜疑了。   她越想越觉得难为情,心头不禁有气,知道当面不能承认,更不能失了气度。   “你怕是误会了,狄家与我外祖家是世交,狄将军算起来还是我的叔父辈,因此两下里并不见外。你既与狄将军是旧识,有什么话尽管直说,念在他的面上,我定不会视而不见。”   听她硬绷着劲矢口否认,云裳又抿唇笑了下,跟着便正色.起来:“贱妾失言,还请娘子恕罪,今日冒昧相邀,的确有件事拜托,但与家父无关,还望娘子不要误会。”   她顿了顿,又道:“但说到开诚布公,贱妾以为甚是应该,不知……娘子可曾听说过永安姜氏么?”   话刚出口,谢樱时的脸色便陡然变了,紧盯着她,迤迤站起身来:“永安姜氏……莫非……府上是前朝皇裔?”   作者有话要说:  (づ ̄ 3 ̄)づ谢谢 小仙女 流浪小妖的地雷~ 第50章 夜长梦多   永安是千年古城, 渤海望郡。   三百年前, 中原兵戈连绵, 姜氏扫灭群雄,定鼎于此。   可惜享国未及十载, 便被权臣高氏取而代之,落得个二世而终的下场。   但凭着“禅让有功”,子孙后代倒是得以保全,还获封了王爵,历来颇受礼遇。   然而,热茶终归有放凉的时候。   几年前,姜氏篡逆谋立的消息忽然风闻天下,并且查出了实据, 先帝震怒,下旨收夺了敕书铁券,诛灭全族。   这事当年轰动一时, 街知巷闻, 人人都以为姜氏从此在湮没在黄土之中了, 没曾想中京竟然还有后人在世。   谢樱时将信将疑, 但这种事似乎不大可能无中生有的坦诚相告。   尤其是对方眼中的凄伤,全然不像伪饰的虚情假意,甚至一望便能刺痛自己深藏在心底的伤痕, 不能不为之动容。   但凄伤只在云裳眼中短短停留了一瞬,很快便隐没在轻婉的微笑间。   “亡国遗民,再也休提, 能有命在已是上天眷顾,娘子是当今圣朝贵戚,更不必在意贱妾这等卑微之身。”   说着,又请她上坐。   谢樱时却没法子再将她看作寻常风尘女子,当真依着登门做客的礼数端然坐下来,一时间反而更猜不透对方邀她前来的用意。   云裳的目光早转回茶饼上,看那前后的外皮都已烤至微黄,陈色尽褪,浓郁的醇香飘逸出来,便换做一手拿竹夹,另一只手朝矮几上够。   谢樱时知道这是要什么,不动声色地轻手拿起铜闭子递过去。   云裳微怔了下,看她眼蕴诚意,也和然点点头,接在手里,把火掩小了几分,又略烤了烤,就将茶饼用白藤纸包了,放在一旁静凉。   这副不紧不慢的悠闲模样叫人瞧了着急,但此刻再开门见山的说话又怕失了气度。   谢樱时索性也不急了,见她抹净了茶釜,架在炉火上蒸烘,便故意随口问:“水分咸甜、甘苦、清浊、浓淡,天水为上,泉水次之,井水最下,天水之中又以晨起朝露为珍品,既然肯用三十年的贡酿醒器,这煮茶之水想也不会随随便便吧?”   说话间,目光早瞥向矮几后。   “娘子实在好眼力,这水看来藏也藏不住了。”   云裳掩唇叹笑,果然又捧出一只粉彩小坛:“今年天干,从春末到现下,一日不落,可怜也就集了这么一点,今晚都用了,请娘子尝一尝。”   谢樱时心下暗暗惊讶。   露水采集极为艰难,她虽然不怎么钟情煮茶,但研习医术做药引时,也会张个布兜收集。   这东西时辰早了采不到,等日出后水质又不再干净清醇,用不得了,所以每每只能熬上半宿等着,连着几晚就耐不住性子了。   这云裳居然可坚持数月如一日,此等耐性当真不是寻常人可比。   不过,若不是这样,只怕也没法子活到今日,又在那种地方熬到现下。   谢樱时起了好奇之心,揭开盖子俯近嗅了嗅,便闻到一股甘甜清新的味道,的确是露水无疑。   “果然是好水,这茶若不吃,便当真可惜了。”   云裳眼见茶釜内水汽已蒸干了,便小心翼翼地将整坛水徐徐倒进去,拿手背隔着纸试了试温凉,觉得差不多,取开掰成几块,放在石臼里研碎。   上箩筛出细末,用木杓舀出两勺放在青瓷盏中。   这时候炉上已传来微响,釜内的水也泛起微漾。   云裳趁着初沸就盛出一碗倒进青瓷盏里,拿竹筅搅拂,须臾茶汤中便泛起一层白如乳脂的饽沫。   “好茶。”   谢樱时由衷赞了一句,暗地里却不免和自己的茶艺品较高下长短。   “贱妾班门弄斧,不值娘子一赞,当初学这点茶功夫,不过是为了凑个闲趣,说起精通,还不如我那兄弟。”   谢樱时隐隐听出弦外之音,像是有备而来,点点头,顺势接过话:“似你这般风雅之人,兄弟也必然不俗。”   “哪里有什么不俗。”   云裳自嘲似的笑了笑:“那时候十六七岁的年纪,人是极聪明的,可惜是个坐不住的性子,读书不用心,总是爱玩,说话也没个正经,想想倒和那位姓秦的小郎君有几分相似。”   云山雾绕地扯了半天,这会子才刚说到正题上。   谢樱时索性不言声,就听她又叹道:“其实他第一次来,贱妾便在暗中窥看过,故意不开门相见,那晚他和娘子一同闯进来,便有些情不自禁的想留他多看一看,后来时候长了,越来越觉得他像我那兄弟,也越发的放不下想见,这是我始料不及的,可这样终究不是个法子……”   说话间,那盏茶在她手中已水.乳.交.融,上面一层层的细纹如堆雪漫漫,云卷苍穹,单只是瞧便有说不出的精致。   她将这盏调好的茶敬到谢樱时面前,等她接过去,品了一口,才伸手入怀,摸出件东西放在矮几上。   谢樱时垂眸看了下,见是她交给两个秦府小婢应付差事的那支翠翘,也果不其然真被秦烺拿来做了人情。   “贱妾曾为人妇,现在又在教坊为奴,那位秦家小郎君人是极好的,又是那般尊贵的家世,万万不可在我身上浪费光阴,消磨意志,今日请娘子来,就是为了这句话,还望将这支翠翘交还给他,以后莫再到教坊去,云裳也不会再见。”   谢樱时早猜到她要拒秦烺于千里之外,可听到最后句话却莫名刺耳,更登时想起狄烻来。   不会再见,不会再见,还真是相熟得紧,连回绝人的口吻都如出一辙。   她不自禁地有些着恼,将茶盏搁在一旁,故作为难地蹙起眉。   “他的脾气你怕还不太了然,若我去说,十有八.九惹得他更放不下,所以……这东西还是你亲自来还。”   云裳对她神情间微露的情绪恍若不见,叹气道:“贱妾也觉得该当面做个了断,可秦家小郎君眼下在狄帅那里,相见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与其这般拖延,不如及早了断,娘子莫非真不肯帮这个忙?”   谢樱时不是不肯帮,只是不想这么无缘无故的被人“使唤”,尤其连眼前这个女人都知道狄烻驻防去了哪里,而自己却一无所知,更让她心怀不忿。   况且被秦烺看中,与云裳而言是个逃出苦海的好机会,这么毅然决然的拒绝,让她不能不怀疑和狄烻有关。   然而这话不好当面说破,倒不如趁机做个交易,把狄烻的去处套问出来。   “你当真不喜欢我表兄?”谢樱时轻咳了两声,含笑看她。   “方才已说了,贱妾并非良配,只会误他,娘子也不希望自家表兄误入歧途吧?”   云裳目光坚定,看不出丝毫迟疑和不舍。   还真是片刻都耽搁不得,谢樱时暗暗打定主意。   “既是这么说,那也没法子了。其实么,我去也不是不可以,该怎么同他说,你不妨写一封书信,我连这支翠翘一同送过去,不就成了么?”   两人都是冰雪聪明的人,话点到这里,云裳自然会意:“多谢娘子成全,那就一切拜托了。”   她说着又端茶相敬,算是答应下来,忽然就听廊外有人高声叫道:“船上可是云裳么?”   两人不约而同地回头去看,隔得不远江面上有只三层楼船正缓缓驶来。   最高处的露台上赫然站着一个华服玉冠的男子,正朝这边含笑招手。   谢樱时只瞧了一眼,便认出那人是先前在外祖府上见过的长乐王高昍,心下还隐隐有种微妙之感,好像这人身上还藏着什么未解之处。   她脑中打了个回旋,越瞧他眼神和动态,就越觉异样。   终于心头一凛,陡然想起洛城那间赌坊的东家!   当时他显然是易容改装,但神情姿态却总让她觉得似曾相识,如今这谜团终于豁然通畅了。   谢樱时恍然之际,也不由心生厌恶。   这人一边搭着皇甫宓,一边还上书求娶自己,想想便觉得恶心。   莫非是为了这个才特地跑到洛城去?   瞧他面相该是个城府极深的,恐怕没那么简单,该不会是要跟狄烻为难吧?   云裳似也没料到会遇见这人,眉间轻蹙了下,随即换做笑容,依礼参拜。   谢樱时也只能站起身,道了声:“见过长乐王殿下。”   “哦,谢家娘子也在?本王唐突,还望莫怪。”高昍拱了拱手,目光定在她身上,“两位原来相识,不知可也是逞夜赏景么?”   谢樱时没应声,刻意避开他目光,只听云裳道:“殿下误会了,贱妾与娘子是偶遇,方才吟一首新作的曲子,恰好被娘子听到,觉得喜欢,便过船一叙,贱妾正置茶相敬,不想扰了殿下雅兴。”   “哈哈哈,明明是本王出言搅扰,该当致歉才是。”   长乐王言语谦和,做势打了一躬,船却越靠越近。   “上次在教坊,那首琴曲当真让本王如痴如醉,无奈中途有要事,只能先走,回去之后没一刻不想着,寝食也没滋味,常言道,相请不如偶遇,不知本王今晚可否有幸再听一次云裳的雅奏?”   这是轻易不肯走的意思。   谢樱时隐觉那两道目光来来回回似乎总不离自己身上,心中越来越烦厌,况且正想打听狄烻的去处,却无端被这人搅和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正想着怎么不着痕迹地甩开这人,云裳又开了口:“殿下谬赞,愧不敢当,既是如此,云裳自然从命,这边抚一曲,请殿下品评。”   “不,不,今日难得好兴致,本王有意与云裳合奏一曲,谢家娘子诗书音律无所不精,正好请她当场品评,定然对你我大有启发。”   谢樱时根本没心思听他卖弄,刚想推辞,就见对方已翻手从背后摸出了洞箫。   她再想朝云裳示意已经晚了,眼见着两人铺开架势,只能憋着那口气,装作若无其事的坐到一旁。   琴声在旁边悠然响起,古朴雅致,恬淡清绝。   隔着丈许远的江水,箫音也呜呜咽咽地传来,婉转曲折,如泣如诉。   谢樱时有点惊讶这长乐王居然还真的深通音律,耳听得琴箫在耳畔回旋,心思也慢慢静了下来,只觉那一琴一箫起承转合,相接得恰到好处,但又全无响应,就像两个背道而驰的人,虽然近在咫尺,却形同陌路。   片刻之后,乐声戛然而止。   长乐王酣然大笑,连呼痛快,随即朗声道:“谢家娘子以为,我二人方才这一曲如何?”   谢樱时本来懒得搭理,但这种场合下也不好不说话,于是站起身:“殿下为尊,且技艺高超,音律上臣女自愧不如,无法品评。”   言罢,转向云裳,面色转为诚挚:“至于这琴,清新脱俗,不染铅华,果然是人曲如一,只是……伤情之处略显消沉,若能有些转圜,或许更好。”   话音未落,长乐王又是一阵大笑。   “娘子果然不凡,一语便切中要害,至于本王的洞箫,娘子不予置评,莫非是有意敷衍么?”   谢樱时不看他,垂首继续搪塞:“殿下言重,臣女肺腑之言,绝无虚假。”   “哈哈,恐怕是这点雕虫小技根本不入娘子法眼吧,也罢,本王回去定会勤加练习,假以时日还要再向娘子请教。”   说话间,人已转身而去,楼船也渐渐飘远,隐没在夜色间。   谢樱时终于松了口气,回头之际发现云裳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船消失的方向,神情木讷。   “你怎么了?”   “没什么。”云裳摇了摇头,语声滞涩,“娘子今后千万要小心这位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谢樱时:我得干件大事→_→   云裳:我是狄谢CP粉!!!   【注】本文和《江陵春正好》的故事,时间线相差百年以上。   狄家郎太帅,谢家女动心,不过,馋到嘴的就樱时一个。   谢樱时:倒是赶紧让我馋到嘴啊!   秦烺:阿沅,你就是馋人家身子而已→_→   谢樱时:(╯‵□′)╯︵┻━┻   (づ ̄ 3 ̄)づ谢谢小仙女 1314、咖啡的地雷~ 第51章 水月镜花   夜风带着暑气残尽的余温, 不再闷热, 拂在脸上凉丝丝的, 有种舒心惬意的沁润。   小舟悠悠从江心荡回来。   谢樱时的心绪不错,终于得知了狄烻的去处, 让她浑身上下都充盈着一股子言语解说不清的兴奋。   不必再见?   说得轻巧,凭什么只由他一个人做主说了算,至少她没答应。   已是二更时分,江上依旧游船如织,两岸街市也人潮未息,丝毫不见冷清。   小舟刚靠上埠头停住,一个贴身小婢就急匆匆地从人群里迎上来。   “怎么还在这里,有事?”谢樱时见她等在这里, 隐隐生出异样的预感。   “府里有人到了,娘子猜猜是谁?”   那小婢一脸喜色地扶她上岸,却还在卖关子。   “谁啊, 这个时候回来, 总不能是我表兄吧?”谢樱时心情好, 根本不在意这种事。   “娘子定然猜不到。”那小婢嘻声笑着, 忍不住报喜似的凑到她耳边,“是夫人回府了!”   谢樱时:“……”   .   一路上,谢樱时没再说过半个字。   离家八年, 一直避居在外,谁也不见的母亲怎么会突然回来?   于她而言,这个家早已是一潭死水, 或者说,更像荒坟古墓,没有丝毫人情冷暖,更没有什么值得可留恋的。   其中,也包括自己唯一的女儿。   然而她的确回来了,这不能不让谢樱时猜疑其中的目的。   对谢东楼余情未了,想破镜重圆,重修旧好显然不符合母亲的脾气,况且已经出走八年,人情人心早已冷了,又怎么能比得过长久以来苦心经营,已经在侯府中站稳了脚跟的皇甫宜。   莫非是为了她?   谢樱时心中一阵揪紧,这种可能是她从儿时便渴望的,只是从没得到回应。   短短几个月前,由狄烻护送着去看望母亲的时候,依然被冷冰冰地拒之门外。   如今真会念女情切,忍不住为此回来么?   她实在不敢想。   回到永昌侯府,下轿时发现天上已不见了星月,浓云在漆暗的夜空中翻卷。   像是要起风变天的样子。   谢樱时站在那里愣了片刻,听旁边的小婢开口叫才回过神,抬步进府。   倘若是在以前,听到这样的消息,她定会喜不自胜地飞奔回家,扑在母亲怀里,放声大哭一回,再缠着她不放,说着几天几日的亲密话。   然而现在她却提不起一丝这样的冲动。   谢樱时走得很慢,蓦然发觉沿途那些向来被她视而不见的亭台景致忽然变得扎眼。   儿时的经历不断在脑中回溯,一桩一件都清清楚楚。   她忘不了母亲朝谢东楼刺去的那一剑,更忘不了她替谢东楼挡下后,母亲漠然失望到极点的眼神。   这一回自己又会从她脸上看到什么样的表情?   谢樱时不敢想象,更不敢猜度两人相见之后又会发生什么事。   侯府再大,终究不是无边的天道。   没多久,谢樱时终于站在了甯悦轩的门外。   “娘子要不先上楼换身衣裳,奴婢去夫人那里禀报一声。”   “不……没你的事了,去歇着吧。”   “这……”   “这什么,快去吧!”   谢樱时支走那小婢,绕了半个圈,从侧面翻墙跳进去。   院内空空荡荡,除了檐下摇曳的风灯,廊庑间连点光亮都没有。   底下那些伺候的仆婢都是皇甫宜的亲信,应该是为了眼前清静,这时把人全都赶走了。   她躲在角落里张望,前头面南的正厅门窗大开,灯光说不清是明是晦,一个消瘦的背影肩头笼着披帛,几乎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虽然看不见面容,但那的确是母亲。   烛火抖颤下,她映在墙上的影子拉长扭曲,莫名显得诡异,全然不是儿时印象中风华绝代,优雅娴静的样子。   谢樱时怔望了半晌,忽然觉出手上疼痛,垂眼看时,原来无意间指甲已陷在皮肉间抠出了血。   她抿了抿伤口,咸腥的味道弥散在唇齿间,心里的痛楚却远比这难受得多。   要去么?似乎没什么可迟疑的。   况且那孤寂的样子,不就是在等人安慰么?   谢樱时咬了咬唇,将那股咸腥咽入腹中,一步步走过去,刚到廊下,就听到推门“吱呀”的轻响,一名中年仆妇转过屏风走到皇甫甯身边,将一只瓷盏恭敬放在她面前。   “人还没来?”   皇甫甯仍是不动,沉涩的声音像在自言自语。   “都这般时候了,有什么话不妨明日再说,夫人用了这碗粥,也早些歇息吧。”那仆妇一边安抚,一边把粥碗又往前推了推。   “歇?他是看着我进来的,居然还能歇得下?”皇甫甯哼声轻笑,缓缓站起身,朝窗边走来,“也好,我倒要看看,他谢东楼能硬撑到几时才敢来见我!”   谢樱时没看到她的脸,或者说根本不愿去看。   原来母亲在等的人根本不是自己,而是应该痛恨入骨的谢东楼,甚至她可能根本没关心过自己的女儿此刻在哪里。   谢樱时去得很快,悄无声息地跃上阁楼的侧檐,推窗翻了进去。   她没有点灯,发泄似的把外裳、长裙、披帛都解了,随手丢在地上,扯了件薄纱衫披在身上,坐在妆台前发愣。   外面风更大了,天空是深渊般的黑暗。   她没有关窗,任由大风浪头似的一阵一阵扑打在脸上。   院中到处都是气流在廊檐柱栏间拂窜的尖啸,山石旁的石榴树也像被疯狂撕扯般的摇晃,枝头未谢的花也残落殆尽。   那树听说是母亲刚嫁进府时,与谢东楼郎情妾意一道种的。   石榴寓意子孙繁昌,阖家美满,可时至今日,永昌侯府也没有继嗣的男丁,阖家美满更成了笑话。   谢樱时幽幽叹了口气,没心思再看,将窗子掩上,也懒得再叫人折腾换衣沐浴,一头倒在榻上,拿被子将自己蒙得严严实实。   .   外面风声小了,周遭的一切都静了下来。   好久没这么安适了。   然而,迷迷糊糊间,却好像有人闯进了这片寂静。   身下的床铺有微陷的触感,紧接着有只手伸过来,顺着脸颊温柔地抚上头鬓。   是他么?   有些不像,他的手有些粗粝,而且是暖的。   可这份触觉却是纤骨细润,似乎连手心都带着一丝冰冷。   再然后,她听到一丝怜惜的轻叹,幽幽的怅然萦绕在耳边,久久不散……   谢樱时猛地惊醒过来,眼前却只有轻晃的帐幔,探手去摸,旁边床榻微陷的地方还有余温。   真的有人来过!   她揭开帐幔,一骨碌从榻上跳下来,趿上鞋的一瞬,听到楼下房门掩闭的“吱呀”声。   她心头怦然直跳,知道方才那是母亲无疑。   难道自己想错了,虽然表面上不闻不问,但其实母亲心里从未放下她。   方才那样温柔的轻抚,全然是出于母女间最难以割舍的牵挂,绝没有惺惺作态的道理。   谢樱时眼眶间涌起一片潮润,再也坐不住了,径直冲下楼去。   正厅没有熄灯,烛光似比之前更亮。   到廊檐下便放缓了步子,轻轻走上石阶,抬脚跨过门槛。   “这些年来,你可曾尽过一天为□□母的责任,居然还有脸敢来质问我!”   冷凛的声音戳入耳中,惊得谢樱时浑身一颤。   她满心期待,却怎么也没想到谢东楼会在这里,整个人立时怔住了。   “我有什么不敢?倒是你,敢不敢说一说如何在妻子身怀六甲之时,背地里另结新欢?呵,那新欢居然还是你发妻同父异母的亲妹!”   皇甫甯冷笑反问,寸步不让。   “哼,事情已经过了八年,我现下已不想跟你做口舌之争。”   “怎么,好歹是堂堂的永昌侯,广陵谢氏的当家人,你心虚什么?”   “够了!”   谢东楼一声怒喝中夹杂着瓷盏碎裂的声音:“容你,让你,当我真是对不起么?居然还有脸提什么身怀六甲,你自己做出的事,自己倒忘了么!”   “不用吹胡子瞪眼,凭你也就只能吓唬那些无胆鼠辈。”   皇甫甯好像在嘲弄一个可怜又可笑的人:“不就是怀疑阿沅不是你的亲骨肉么?自她出生之后,你便不曾有过一次好脸色,其实都是做给我看,因为你放不下御赐婚配的妻子被孪生兄弟染指,哪怕心里知道我和东亭是被人陷害,也要亲手把这个家毁掉!”   “你……”   “东亭,你那从小形影不离的亲兄弟已经去了,但你想拔掉我这个眼中钉却没那么容易,你想要利用阿沅的终身来换你那一己私欲,也不要指望能得逞。”   “呵,不管阿沅是谁的孩子,现下都是我谢东楼的女儿,谢家女自有谢家女的归宿,轮不到你来插手……”   谢东楼还没说完,就听到外面门扇上的撞响,转身绕过屏风冲出去,只看到一抹霜白的人影掠过高高的院墙,消失在迷茫的夜色中。 第52章 拨雨撩云   断折散碎的异响穿透绵如鼓点的雨声, 划过耳畔。   狄烻凝滞的双眸终于泛起一丝微动, 抬眸望向栏外的天井。   积流成溪的青石板上, 几块从檐头冲下来的灰瓦已经摔得四分五裂。   雨太大了,残破的屋顶四面漏风, 落水如雷,嘈杂得连他也有些心烦意乱。   片刻怔愣之后,他移回眸,食指轻点,一下一下碰触着手边的西域短刀。   那刀旁还有一张揉皱的信笺。   “生无留恋,可否一见。”   他剑眉紧蹙,目光渊沉似海,仿佛这八个字已经深印其中。   雨声中传来促促的踏响。   他收起短刀, 把信笺反扣在案头上,抬眸见阿骨绕过半坍的侧廊走过来,把托盘放在桌案上。   “大公子, 用晚膳吧。”   狄烻垂了一眼, 托盘中是一碗加蛋的白水面, 还有两碟佐餐的酱味。   “这里尚且不比洛城, 非常时期,以后不必再麻烦单做了。”   他站起身,走到侧旁只有半幅牖扇的窗前:“今日突袭伤亡如何?”   “已经统算过了, 斩敌三百余,咱们死伤倒不多。不过……军中染病者不少,且多数卧床难起, 再这么下去,恐怕会元气大损。”   阿骨跟在近旁回话,不自禁地面露愁容:“好在那些僮蛮连败了几阵,被斩首数千级,一时之间恐怕是耗子不敢出窝了,咱们正好趁机急调江陵、夏口各镇府兵补员,只恨这鬼天气总没个晴的时候,真他娘的误事!”   可不是么,阴雨连绵,不知不觉又下了十来天,这南疆的雨仿佛没完没了似的。   漫天暴雨倾盆,风一裹,便一阵阵的卷进廊下,那溜风灯的纸罩子受了潮,火光黄朦朦的糊成一片。   “调兵只怕没那么容易,还会处处掣肘,就算调来了,受了瘴气也要染病,不用多久就垮了。”   狄烻的目光穿透雨帘,又越过院墙,望向残破荒败的街市,不知在看些什么。   “眼下只有募兵了。”   “募兵?”   阿骨一惊,若有所思道:“大公子的意思,招募本地乡人流民入伍,便不怕他们水土不服,况且本乡人守本乡土,也不用担心士气。可募兵须得朝廷下旨,私下里做是大忌,咱们好端端的被调离洛城便是有人从中作梗,朝中此刻定然在盯着大公子……”   话没说话,已被狄烻扬手打止。   “顾不得那许多了,一旦坐失良机,等僮蛮缓过这口气,不但白流了将士们的血,反而更给了人家口实。你只管放胆子去做,敕令的事,朝中自会有人帮忙。”   阿骨应了个“是”,跟着恨声跺脚:“娘的,这打的什么窝心仗,要是咱们中州神策军在,哪怕只有几百人,也早将这些土蛮料理了。”   无奈的叹口气,刚要退下,忽然又被狄烻叫住。   “选个人,到中京和颍川皇甫老令公那里走一趟,探探可有什么事没有。”   相隔千里之外,这时候还管那里做什么?   阿骨不明所以,但也没多问,躬身领命去了。   雨势依旧,滂沱如倾盆倒灌,夜光映着狄烻的双眸,反而愈发显得沉静。   默然半晌,他眼底闪过一丝决然,像是打定了主意,回身将那柄西域短刀还入鞘中,带在身上,撑伞绕过屏墙,从条门转入后进的院子。   那里更加荒败,满地碎石乱草,若不是还留着几处断壁残垣,几乎和郊野无异。   然而在那院中却有一株石榴树孤零零的立着,居然奇迹般的没被战火吞没。   他走出廊外,站在雨地里看。   那树上果实结得不多,稀稀拉拉的几个全都压垂在枝头,青黄的外皮已经渐渐渗出嫣红的颜色,将熟未熟。   雨水捶打,大风撕扯,看似摇摇欲坠,却又一颗颗顽强地咬紧在枝头上,挣扎坚守,没有一个被打落下来。   注目之际,他早已觉出左近潜藏的难耐,叹声摇了摇头:“既然来了,还躲什么?”   背后传来脚步声,踏着水响更显得迤迤沉重,并没有走近,还隔着一段就站住了。   狄烻回过头,终于又看到这个刁蛮大胆的小丫头。   她没有撑伞,身上穿的是寻常百姓的粗衫布裙,原本娇丽绝艳的小脸脏兮兮的,被雨水冲得污迹横流,莫名有些滑稽,但啮唇轻颤,俏目中盈盈欲滴的样子,又说不出的可怜。   下一瞬,她嘤声扑入那他怀中,紧紧抱住那坚实精干的身躯,嚎啕大哭起来。   狄烻下意识地也将她完全湿透的身子搂住,手顿了下,还是慢慢探到后面,一边轻拍,一边把她往伞下护了护。   “出了什么事?”   像是被这话戳痛了心事,谢樱时泪如泉涌,身子扭了几扭,登时哭得更凶了。   只这短短的片刻间,他衣袍早已被她身上的雨水浸透,两人只隔着单薄的衣衫紧贴在一起,再加上细微的挨蹭,连雨水也不显得湿凉,反而烘捂得发暖。   他分明能感触到她身前玲珑有致的起伏,温软中还能觉出怦然的心跳,不由眉头一蹙,手按在肩头上想把她推开。   怀中的少女像是已有察觉,双臂先一步将他抱得更紧,两手还紧紧攥着衣袍的后摆,一副死活不肯松开的样子。   狄烻没有强推,放了手,撑伞端直地站着。   “到底怎么了?”   怀中的少女把脸埋在他胸口,背心耸动,嘤声啜泣。   “我没有家了,现在……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怎么回事?”他眉头蹙得更紧。   她不答,只是哭个不停,委屈不已地咬着唇,到后来连他浸透了雨水和泪水的衣袍前襟也被她咬在了唇齿间。   这样的情形让狄烻始料未及,似乎也没了主意,更想不到什么好说辞来安慰。   “雨太大了,先进去避一避吧。”   他有意无意把语声放得轻缓温和,抬手想去牵她。   指尖还没触到,怀里的少女忽然松开了他的腰身,双臂绕到前面勾住他的脖颈,人顺势踮起脚尖,仰头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他的脸颊很紧实,身子在这一刹更有些发僵。   谢樱时同样臂膀生硬,吻在他侧脸的力道很重,顶着牙齿硌痛了唇,耳根疾速升温,那颗心几乎要从腔子里蹦出来。   她没敢长吻,只一下就挪开了唇,双臂却丝毫不肯放松地勾紧他脖颈,霎时间感觉浑身都要暖化了。   刚想把脸埋进他肩窝,人就被一把推开。   谢樱时猝不及防,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怔然抬头,迎上他深凛的双眸,目光中的逼视让她不由自主地心生胆怯,雨水浇在后背上,有些凉。   狄烻没开口,只是灼灼地直视,像在看一个满口谎言的小骗子。   但很快他就看到她神情间渐露的怯懦,连眼圈也红了,仿佛又要哭出来的样子。   他似乎看不得这副可怜相,眸色稍缓,沉沉叹了口气,把伞塞到她手里,转身大步便走。   短暂的怔愣后,谢樱时已回了身,将伞一丢,紧追上去。   他走得很快,转眼已跨过条门,回到前厅。   她满心惴惴,终于忍不住快赶几步,挡在他面前:“你怎么总是这样,我就不信你一点都不喜欢我!”   狄烻显然被如此直白,毫无掩饰的诘问惊住了,也停了步子,双眸一瞠,神光中微露怔恍。   见他迟愣,谢樱时陡然增添了无穷的自信,试探着走近了半步,与他浅浅的只隔着一拳,抬眸仰望,像迫他就范似的“逼问”:“我知道,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她说完樱唇微颤,神情间满含期待,更像是渴望,仿佛被雨水浇得将要凉透的世界,需要光和热,而这娇小的身躯,孤寂的心灵也需要有人抚慰。   狄烻双眸依旧平静,幽沉似海,但却不再毫无波澜,默然凝望着她。   那张小脸上的污迹早被雨水冲乱了,比之前更显得滑稽,却又说不出的澄澈纯真,没有丝毫虚伪造作。   白皙纤细的脖颈,领口微露的肩锁,还有衣衫浸透后已然掩藏不住的婀娜身姿,更像在提醒他这是个足以令天下任何男人为之癫狂的女子。   他目光恍然炽烈起来,内中潜藏着欲言又止的冲动。   然而那一丝冲动终于还是隐没下去,目光倏尔一变,凝视她像在看一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错动了心意,做下为人不容的事。   良久,他鼻中轻叹,向旁一步,将身侧对着她:“先洗一洗,换身衣裳,明日安排人送你回去。”   方才都已经那样了,他居然还能说出这种话。   谢樱时心中恼怒,恨恨地剜了他一眼,赌气往地上一蹲:“之前不说了,我已经没有家了!”   这显然不是实话,但这份怨气似乎也不是无中生有。   狄烻蹙眉略想了下:“不然,先送你会颍川皇甫老令公那里……”   “我不去!”   谢樱时怒声回了一句,咬了咬唇,猛地跳起身,朝回廊那头奔去。   “回来,你去哪?”   “不要你管!”   她奔出几步,回头瞪着他:“凭你用什么法子,别想再赶我回去!”   言罢,掩面跃上天井,一个纵身消失在雨夜中。   作者有话要说:  很抱歉,之前卡文了,拖到现在,今天开始努力每天中午12点定时更,给自己加油(??????)??   (づ ̄ 3 ̄)づ谢谢仙女1314的地雷*3 第53章 春意盎然   暴雨终于停了。   晨晖隔着残破的窗棂子透进来, 在长案上铺洒下一片错乱不整的斑影。   天井高处投下的光一点点漫散开, 徐徐照清了满室的晦暗。   狄烻这才恍然发觉天亮了, 搁下手中的笔,向后靠在椅背上。   他眉心深沁着红印子, 就像一片永远褪不去的朱砂记。   连着好几日没黑没白的熬下来,加上昨晚又一宿未歇,纵然是他也有些精力不济。   拧了拧眉头,习惯性地伸手探向腰间的蹀躞带,蓦然想起清窍止痛的药膏早已经用尽。   他自嘲似的叹声轻笑,直了直腰身,阖眸调息。   真气从丹田升起,涌入胸肺, 沿任脉诸穴流转,直到顶门,再顺势而下, 通遍背脊督脉, 而后自两肋沉入小腹中。   片刻之间, 真气已在体内运转了一周。   他抻了抻腰骨, 再睁眼时脸上已不见了倦色,眉心的红印子也淡了几分。   吁口气,想要把胸中的憋闷都吐尽, 有意无意解下皮囊,取出那只小漆盒放在手中端详。   不知不觉,这东西已在身上放了许久, 当初那丫头大老远特意送来给他的情景恍然就像昨天的事。   他神思游远似的忆起过往,时而剑眉轻蹙,时而唇角抿翘,眼底却始终一派平静,最后移开目光,转而凝向天井处仍在四面滴水的瓦檐。   出神半晌,起身负手踱过去。   几乎就在他走到天井下站定的同时,阿骨也急匆匆地从侧廊转了进来,上前愧然叉手。   “大公子恕罪,城内各处都已找遍了,没见那小娘子的踪影。”   狄烻凛狭的眸中沉着忧色,又似乎全在意料之中。   “怪不得你,她并非寻常女子,若是有心躲着,还真未必找得到。”   听他这么说,阿骨也点了点头,神情仍然凝重,又猜疑道:“会不会已经出了城,自家回去了?”   回去?   若是这样,倒也好了。   他耳畔又回响起她昨晚负气离去时的话,漠眼愣了愣,淡声吩咐:“你不必管了,眼下最要紧的是募兵,五日内成军,分派入各营,一月之间兵器阵法都要见分晓。”   阿骨肃然道声“得令”,却步退去。   狄烻依旧立在原地,慢慢抬眸望向天井上方。   半空里浓云积聚不散,看不到日头。   .   天终于亮起来的时候,人声也忽然变得嘈杂。   这座被战火反复吞没的南陲小城萧条已久,今日却出奇的热闹。   上至半百老人,下到青涩少年,全都争先恐后地往原先州府大坪那片空地上奔去。   谢樱时攀在树高处,隔着老远就看到竖起的招兵旗,仗着轻身功夫,抄近路绕过去。   昨晚离去之后,她翻来覆去整整想了一宿,实在不懂自己都已经把心意表白得那么清楚了,狄烻为什么还是不为所动。   其实她瞧得出他眼中没有厌烦,只是淡看一切,像把她琢磨透了。   大约就像他说的,自己不过是个少不更事的小丫头,心血来潮的瞧他顺眼,然后将这种好感当做喜欢,便一门心思的紧追不舍。   可她知道自己不是。   日间想着他,夜里梦到他,一见到面便心如鹿撞,说不出的开心,这不是喜欢又是什么?   她是个犟脾气,越是不成便是要较这个真。   既然他不信,她就偏要找机会堂而皇之地赖在一起,好让他知道自己的决心,绝不是一时冲动。   眼前这便是个好机会。   谢樱时心中暗暗打定了主意,看看身上的这套偷来的男子衣衫,再加上刻意装扮,应该不会被轻易认出来。   但她却不愿去跟那些流民粗汉争抢拥挤,仍旧躲在暗处吃着点心果子观望。   从清晨到午间,几百名还算精壮的丁男陆续被筛选出来,由军中校尉分批带走,其余的老弱病残都被劝返回去,剩下应募的人已经不多。   谢樱时这才拍拍手抹净了嘴巴,抓了两团泥把身上抹得更脏,又拣块一指来厚的石头,摔做两截,拿布缠了绑在草鞋内,装作逃荒少年饥肠难耐地走上去。   本以为这样万无一失,可等来到近处,看别人在刻有尺寸的木梃旁丈量身长,才发觉不妙,前面那个干瘦汉子瞧着比她还稍高一些,居然仍是不足,纠缠了几句就被连斥带推地赶了回去。   谢樱时暗悔失策,可这会子再动歪心思作弊已经来不及了,况且垫脚的东西再大些,鞋子也藏不住,到时还不被人笑死。   “喂,你可是来应募的么,愣着作甚?过来!”   她回神听有人招呼,只好答应了一声,硬着头皮过去。   “慢着,这等乳臭未干的小娃子来充什么数,走,走,下一个!”旁边臂缠红巾的壮健教头抬望了一眼,不耐烦的挥挥手。   谢樱时一听,赶忙叫道:“官爷,俺听说这里是中州狄将军治下,才特意投奔来的,为何拒人于千里之外?”   那教头听她言语间跟寻常粗汉不同,诧异地多打量了她两眼:“投奔狄将军?你是哪里来的?”   “洛城。”   谢樱时刻意学着口音,响亮的应了一声,又央求道:“狄将军镇守边关,保境安民,洛城百姓哪个不衷心爱戴,谁想朝廷却不能知人善任,竟将他调来这里,俺一路几千里赶来为的不是当兵吃粮,便是想在狄将军麾下效力,死而无怨,还请军爷成全!”   “好小子,有股子志气!”   那教头听她夸赞自家主帅,正气慨然,不由竖了个大拇指,跟着又皱起眉,拿马鞭在木梃上敲了敲。   “可惜你有所不知,太.祖.皇帝立下规矩,朝廷募兵,身长都有定制,寻常步营不得低于五尺三寸,骁骑五尺五寸至五尺八寸,若是用重弩长戟,必在六尺以上。”   说着叹了口气:“娃子,你志气可嘉,但年岁太小,又没有十足的身板,只怕吃不得这口饭。这么着吧,赏你几个钱,好生回乡去吧。”   “俺没有家,耶耶早没了,娘也不知在何处,军爷叫俺回哪里去?”谢樱时凄然摇头,含泪的目光中满是坚定。   “少年身作羽林郎,不拟回头望故乡。狄将军不也是十来岁从军么?俺就在这里等着,狄将军一日不要俺,俺就等一日,一年不要俺,俺就等一年,说俺年纪小,不还有工夫长么,就不信高不过那五尺三寸去!”   “你这……”那教头“啧”了一声,竟对这个弱质“少年”没了脾气,咬牙捶手,“也罢,你可还有什么一技之长?”   一听对方松口,谢樱时心中暗喜,赶忙应道:“俺读过两年书,认得几个字,会烧饭,还懂几个药方!”   “成!就收了你,报上姓名!”   谢樱时按照自己的生辰,随口应道:“回军爷,俺没姓,三月生的,小名叫季春。”   那教头当即拍板,叫人登册记录,又唤过一名兵士:“你领着回去,这娃子放在营里可惜了,先叫他在灶下帮忙,平时干些杂差什么的。”   谢樱时正中下怀,不动声色地道了声谢,欢天喜地的跟那兵士去了。   然而,却没留意到旁边街角处那双渗着血丝的眸一直在默然注视,直到她走进辕门,身影隐没在帐幕间,仍没有转开。   .   午膳送进来的时候,秦烺正四仰八叉地瘫在砖垒的榻上,连衣甲也懒得解,望着灰扑扑的帐顶,一脸了无生趣。   “郎君快来看,今日可是好饭菜!”   “好什么好,不就是些烂酱菜配白饭么?”   秦烺没精打采,话里满是厌弃,可还是慢慢偏过头,斜眼看他手上的托盘。   “不是,笋炖雁啊!”送饭的火头军把托盘搁在小几上,直勾勾地盯着碗盏舔唇。   “什么?”   秦烺一骨碌从榻上坐起来,抢到案几前,望着那碗汤色清亮,肉香扑鼻的炖菜,双眼也放起光来,急不可耐地捏起一块放在嘴里大嚼。   “郎君慢用,小的退下了。”   “等等。”   那火头军怕去晚了,灶上那点肉早被别人抢食一空,不耐烦地回过身:“郎君还有吩咐?”   秦烺满嘴油光地嚼着肉,面带满足问:“今日什么好事,怎么改了伙食?”   “回郎君,也没什么特别的事,伙房打到几只斑头雁,正好有些鲜笋,就一起炖了,想叫将士们吃顿称心的。”   打雁?   来这里已经两个月了,往常怎么没见这帮灶上的蠢材眼头如此活亮?   秦烺暗地里奇怪,看那笋干和雁肉的刀工,又尝了两口汤,不由更是起疑。   “今日这饭,怕不是你们做的吧?”   那火头军听他一语道破,抚着后脑赧然憨笑:“嘿嘿,郎君果然好眼力,这是今日新募的兄弟做的。”   “新募来的?人什么样?”秦烺转着眼珠继续问。   “人不大,十五六岁的小娃子,却真有一副好手艺,大伙尝了没一个不挑指头说好,连这几只雁也是他捉来的。”   “叫什么名字?”   “嗯,叫什么春……这个,这个,哦,对,叫季春。”   秦烺双眉早就紧蹙了起来,喃喃重复着“季春”两个字,面色也怔沉下来,连着筋皮的半块肉挂在嘴边,说不出的滑稽。   忽然一跃而起,大叫“不好”,拔腿便冲出营帐。   作者有话要说:  谢樱时:鸿雁传情,我给你炖了一碗雁子汤(⊙v⊙)   【注:樱时所处的历史背景不同~但咱们要爱护野生动物~】 第54章 云消雾散   正是傍晚开伙用饭的时候, 营内到处弥漫着笋雁浓郁的鲜香。   将士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 狼吞虎咽地将分到的一点肉汤吃光喝净, 兀自意犹未尽地舔吮着手指。   不远处的伙房帐外,还有人围在那里探头探脑地朝里张望。   “好香啊, 这又是做的啥吃食?”   “光顾着吃,瞧见人没有,究竟是哪一个?”   “招子管出气的?那掌勺的可不就是!”   “啧,这娃子咋生的恁俊俏!”   “这要是个小娘子,还不立时要了人老命……”   话音未落,脑后就重重挨了一瓜子。   众人愕然回头,看到来人又松了口气,纷纷拱手口称“教头”。   “看什么看, 都给老子滚!”   那教头佯怒着吼了一嗓子,看众人嘻嘻哈哈一哄而散,又照走得慢的屁股上补了两脚, 这才对身旁的人陪个笑脸, 冲帐内挑颌示意。   “郎君请看, 灶前那个便是季春。”   秦烺朝里面眇了一眼, 眉梢立时抖挑不止,面上却装得若无其事:“王教头当真慧眼独具,居然选到了这般人才, 厉害,厉害!”   “岂敢,岂敢, 郎君过奖。”王教头口中自谦,满脸得色,咧嘴一笑,“这娃子是洛城来的,父母具已不在,一个人千辛万苦寻到这里来投军,起初只说会烧饭,没曾想竟有如此好手艺。”   秦烺吸鼻“嗯”了一声:“洛城千里遥远的,沿途多得是能投军的好地方,哪里不能混口饭吃,他却为何偏偏到这鸟不生蛋的南疆来?”   王教头咂唇叹道:“不瞒郎君,起初我也纳闷来着,问了才知这娃子颇有志气,不单为了讨口饭吃,明白说了,便是奔着咱们狄帅来的。”   跟着又“嘿嘿”一笑凑近:“还说一日不要他,便等一日,一年不要他,便等一年,誓死也要追随狄帅,就冲这份胸怀情操,不收进来天理难容!只是年岁小了些,等过得一两年,身板长开了,再调他去营中历练,包保是个好兵!”   “这……就大可不必了吧。”   秦烺抱着臂膀,眼神别有意味:“好容易找来这么个好手艺的人,全营上下自然感念教头,可要是再调去别处,那就……教头是聪明人,断不会寒了兄弟们的心,再者,谁说在灶房供应全军饮食,让将士们吃饱吃好,增长士气,便比不得上阵杀敌的功劳大?”   “正是,正是,郎君果然高见!”王教头深悉其意地连连颔首。   “这就对了,我帐里还有些好酒,稍时让人送一坛过去,就当我替兄弟们谢过王教头了。”   “哎呀,都是军中的差事,这怎么好意思,嘿嘿,那在下就谢过郎君了。”   两人又客气着闲扯了几句,秦烺将他打发走,脸上笑意随即隐去,闻着一鼻子的卤肉味,撩帘进了伙房。   谢樱时瞧见他进来,不由吃了一惊,暗中凛眸丢了个“不许多事”的眼神,便跟着众人行礼拜见。   为首的火头近前呵腰:“郎君敢是今晚也吃出滋味来了吧?不巧,肉都分光了,剩下这些零杂碎是备着明日用的,要不稍时煮好了,小的叫人送些过去给郎君尝尝鲜?”   “不急、不急,一并留到明日好了。”   秦烺偏头目光绕过他,睨向谢樱时:“这个……嗯,我跟这位小兄弟在洛城是旧识,相烦各位行个方便,让我俩叙叙别情。”   众伙夫多少知道他的身份来历,更清楚他的脾气,眼见面色不善,分明像是来算账的,不由都替谢樱时捏了把汗。   为首的火头赔笑道:“这位小兄弟身世可怜,又是逃难刚来的,往常要有什么得罪之处,郎君大人大量,莫与他一般见识。”   众伙夫也都跟着称“是”。   秦烺抽了抽唇角,不耐烦道:“你等放心,这是在营中,她又没犯军法,我为难她作甚?借光,借光。”   众人听了这话,也只能一步一回头地惴惴而去。   “你来做什么?”   谢樱时不热不冷地嘟囔着,转身回到砧板前继续剖雁肠。   “我还想问你呢,不安生在中京呆着,居然跑到这种蛮荒烟瘴的地方来,还应征当个火头军,你脑袋里究竟在想着什么?”   秦烺嘴上数落着,眼角已瞥见旁边反扣的笼屉。   凑近嗅了嗅,揭开一看,果然是温在那里的笋炖雁,有腿有翅,还有胸白脯,厚实的一大碗,全是雁身上的精华,光是瞧瞧就勾引得人食指大动。   他别有深意地朝谢樱时瞟了一眼,刚把手伸到碗边,就被一筷子打开。   “脏兮兮的爪子,往哪伸呢!”   谢樱时横眼瞪过去,小心翼翼地把碗端过来,放在自己旁边的灶上看着。   “凶什么凶,咝——”秦烺捂着手呲牙咧嘴,“不就是给狄烻留的么,有什么了不起,我这表兄尝一口都不成?”   “不成!”   谢樱时语声坚决,毫不妥协,把剖好的鸭肠加盐放醋搓揉:“不是给你的,别惦记了。”   “我说你才别惦记了呢。”   秦烺靠在灶台边,抄手一脸不屑:“五月节那回事忘了?他的意思,你到现在还不明白?这人就算再怎么本事了得,也跟你没半点关系,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谢樱时手上不停,语声漫不经心:“你也觉得他本事了得?”   “……”   秦烺一愣,脸上抽了抽,有些不自然起来:“跟你说正经的呢,闲扯这些做什么……好,好,好,算他的确有些本事,想当初从洛城来时,南疆大半都被僮蛮占据,连官道都断了,他身边只有几个亲卫,临近的州县和折冲府都像被打了招呼似的,对调令阳奉阴违,摆明了便是要逼死人,我本来也预备着看他如何收场,谁知不到一个月,竟被他软硬兼施凑出了千把人的队伍,连克了七八个州县,杀得那帮僮蛮闻风丧胆,连我都赚了好些首级……”   他絮絮叨叨,竟口沫横飞,越说越起劲。   谢樱时在旁也听得入了迷,芳心怦动,唇角噙着笑,揉雁肠的手都愈发起劲,听到欢喜处,忍不住从锅里拣了只新卤的雁掌,塞在他嘴里。   “还有什么?再跟我说说!”   “嗯,真香!有日子没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了……”   秦烺也不嫌烫,品嚼得咂咂有声,看她搓揉雁肠的手停了下来,身子微转,抢先一步上去,端起一盆清水,眨眼间又弹回原处,往她手边一放,里面的水竟半点没洒。   “怎么样?我这手工夫现下可不比你差了吧?”   谢樱时也眼眸微亮,有点刮目相看:“哟,还似模似样嘛,快三个月就练成这一招给我看?”   “什么话,这是真功夫!”   秦烺自鸣得意地挑挑眉:“想当初,我刚来的时候,他手下的人,尤其那个胡儿阿骨都竖着鼻孔看天,一副瞧不起人的模样,以为我不过是来混日子,我也懒得搭理他们,想着道不同不相为谋,过些日子便寻个机会走了,没曾想,狄烻倒没看轻我,还说我根骨不错,暗中教了我几招,我一心不想让他们看轻了,练了些日子,偶然比试起来,竟让那个阿骨没讨着便宜,当时他那脸色别提多难看了!”   他一张嘴又是侃侃而谈,时隔多时,说起来仍是兴奋无比。   谢樱时看他面容黑瘦,却神采奕奕,身子也比原先壮实得多,知道所言不虚,虽然性子不改,但跟原先那个整天嘻嘻哈哈,游手好闲的纨绔少年全然不同了。   连原先对他不屑一顾的人,如今都衷心佩服,可见自己没有看错人。   但为什么他在别人都是诚心诚意,偏偏对她却像隔了座山似的?   秦烺说到这里,看她神色转黯,眉眼间还带着一丝幽怨,猛然醒悟无意间被带偏了话题,立时面色一正。   “阿沅,我之前的话不是开玩笑,就算狄烻再怎么英雄了得,你也决不能对他动情。”   “少学着别人的口气来教训我,凭什么我就不能喜欢他?”   谢樱时听厌了这种话,不悦地把雁肠往盆里一丢。   “你……”   秦烺险险躲过溅出的水,过去撩帘看了看外面的虚实,回来凑到她身边。   “南疆僮蛮叛乱已有好些年,他狄烻凭着新拉起来的千把人,不足两月就收复大半失地,他们中州崇国公府统辖神策军上百年,号称当世无敌,该是何等厉害?”   顿了顿,看谢樱时一脸懵然,不由蹙起眉来:“还不明白?罢了,我就实话跟你直说,神策军名义上是朝廷所置,现下除了狄家却无人可以驾驭,骄兵悍勇拥戴着不世良将,就算狄家心胸磊落,朝廷能放得下心么?你是谢氏女,身份非同一般,若是真和他在一起,不光害了自己,也是害了他。我耶耶就是先例,一生外放,再大的功绩也不得入阁拜相,好在是个文官,翻不起大浪来。他狄烻可是崇国公世子,拥兵的武将,在别人看来就是眼中钉,肉中刺,这道理你当真想不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存稿,刚写完,orz赶不上12点更新……真的很抱歉。   (づ ̄ 3 ̄)づ谢谢小仙女 1314 的地雷,谢谢小仙女 流浪小妖 灌溉的营养液*2 第55章 向阳花木   谢樱时彻夜难眠, 几乎从头到尾都睁着眼。   秦烺那番剖析利害的话翻来覆去一直在耳畔回荡, 向兜头凉水般将心中火热的冲动浇熄冷却。   大夏以武立国, 待天下砥定,未防功臣做大, 又开始重文抑武,直到后来内忧外患日深,才不得不重新倚重武将,实则从没有一刻放松过提防。   外祖皇甫尚明和中州狄氏更是首当其冲。   她不是眼皮子浅薄的寻常女子,静下来自己想想,也能理清这个道理。   狄烻是一边担着守土抗敌的重任,一边还时时处处都被无数双眼睛明里暗里紧盯的人。   而她呢,除了那个乱七八糟叫人作呕的家之外, 便再不知何谓世态炎凉,人心险恶,却一门心思仅凭着“喜欢”两个字, 就盼着他也跟自己一样毫无顾忌。   这是不是有些太过自私了?   谢樱时只觉胸肺间像有什么在揪扯, 难受得要命。   “世贵休嫁狄家郎”。   听着像是单纯的闺门警示, 其实怕的不光是丧夫守寡, 更是怕狄家一旦获罪失势,会牵连自身吧。   她仰面直挺挺地躺在榻上,木然望着幽暗中微微拂动的帐幕。   倘若自己不是谢氏女, 也不是哪家显赫的高门大姓出身,只是个寻常的民家女子,大约也就不会有这些伤心烦恼了, 至少可以不用顾忌地去喜欢他。   妄想和现实的差距让她心痛,但仿佛又有一点光亮慢慢地在心头亮起来。   既然自己的身世本就是笔糊涂账,也打定主意从此离开谢家,只要能和狄烻在一起,做一名忘了出身来历,无牵无挂的寻常女子,又有什么不好呢?   这么一想,胸中立时敞亮了起来,纠结的郁闷也豁然开解。   夜色渐渐退去,灰淡的光从帐幕的缝隙间透进来。   天已黎明,虽然整晚没阖眼,但谢樱时却丝毫不觉困倦,身上反而有股子澎湃萌动的劲头。   隔帘听秦烺鼾声阵阵,兀自沉睡未醒,便悄悄起身下榻,把自己拾掇利索,换上火头军的号服,轻手轻脚地出了帐。   来到灶房,见掌班的伙头和伙夫已经在那里烧汤煮粥了,于是也上前帮忙。   三人一见她,立时围上来神神秘秘地问:“小兄弟,那秦官人为为难你吧?”   “昨日他说那话,俺就犯疑,一个中京来的公子哥怎会识得咱这种小民?”   “还用问,多半是黄鼠狼对鸡笑,没安好心!”   谢樱时被这份突如其来的关切弄得哭笑不得,干扯了两下唇角:“几位误会了,我和那位郎君确是相识的。”   三人同时一愣,互相望了望,那掌班伙头扯了扯她衣袖,低声道:“小兄弟,你莫怕,咱们狄帅刚直公正,若受了委屈,只管说出来,他老人家定给你做主!”   说着又朝外面秦烺营帐的方向斜了一眼:“俺可听说京里有钱有势的达官贵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寻常小娘子玩腻了,还会豢养些白白净净的小儿郎,背地里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你昨晚在他帐里呆了一宿,当真没什么事?俺是怕你吃亏,懂不懂?”   谢樱时愈发不知该说什么好,更不晓得秦烺在营内都做过些什么,竟这等不受人待见。   她随口解释说当初在洛城无意间帮秦烺赌赢了几把,又小露了一手功夫,证明自己所言不虚,却引得三人一阵唏嘘赞叹。   谢樱时不愿被这些人扯东扯西的瞎问,推说要去营外走走,看能不能寻些山珍野味回来,那伙头一听,当即满口答应。   她拿热水洗了把脸,背上竹筐出门,暗地里还不忘拿出藏在身上特制的润肤香膏抹了手脸。   这时候晨号已经响了,营中开始热闹起来。   谢樱时怕被秦烺撞见,拣了条僻静的路走,还没出营,就听有人在背后粗声喊着:“站住!”   那声音极是熟悉,她浑身一震,回头就见阿骨大步走来,也是一脸错愕。   “还真是你!”   阿骨几步就到了跟前,举头瞧了瞧,将她拉到树后,皱眉道:“你怎的在这里,不是回中京了么?”   谢樱时没想到防着秦烺,却被他半路杀出来看到,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解释。   阿骨似乎也不用她回答,叹了一声:“昨日听下面的人说新来一个叫季春的小娃子,口口声声要誓死追随狄帅,人长得俊俏,还烧得一手好饭,我还纳闷怎么会突然冒出怎么个人,没曾想竟是你。”   说着,望她和然问:“放不下大公子,对不对?”   这话仍旧没法回答,谢樱时耳根发烫,生怕他这时就去回报,赶忙道:“我也没别的意思,听说你们来此平乱,仗打得极是不易,寻思自己好歹懂些烹饪医理,多多少少能帮衬点什么,那个……你可千万别让狄将军知道我在这里。”   “这……”   阿骨有些为难地挠了挠头,虽然看不得女人开口相求的样子,但想起前晚自家少主因为寻不见她,彻夜难眠,忧心忡忡的样子,打定主意这次定要将人看好,决不能再放走了。   “那好,我便暂且不说,可这营里都是些粗鲁汉子,你这般娇养的人怎能呆得?不如……”   “没有,没有,其实好得很,没什么呆不得。”谢樱时摆了摆手,抢过话来,“再说,不是还有我表兄照应么?”   听她提起秦烺,阿骨粗豪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异样,姑且算是认同地点点头,朝她背后的竹筐瞧了一眼:“你这是要去哪?”   “嗯,去捡些菌子,顺便看能不能找几味驱虫的草药回来。”   “这种事怎能让你来干呢,我吩咐几个人去。”   谢樱时赶忙推辞:“些许小事,我去就好,再者要找什么药,说了他们也未必识得,弄错了反而误事。”   “你不知道,这南疆山野里到处都是毒虫野兽,还有剪径的蟊贼出没,若真有个闪失,回头便是砍了我这颗脑袋,也没法跟大公子交代。”   阿骨不等她同意,抢着将竹筐背在身上:“再说了,凭你能背得了多少回来,反正这会子营中没什么要紧事,索性我跟着走一趟,好歹能帮着干些动手的粗活。”   说完,一挥手,当先便走。   谢樱时原不想跟人一道去,但想想或许能从他口中问出些狄烻的事,也就没再拒绝,跟他一起出了营,走进营寨北侧那座山中。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不知不觉走进林子。   阿骨忽然想起了什么:“哎,方才忘了问,你从哪里知道大公子调防来了这里?”   转头看着她,眼神别有深意:“只怕也不是你那表兄暗中透的消息吧?”   军中规矩森严,消息定然不会随便泄露出去,哪怕是至亲也不例外。   谢樱时知道他的意思,心想轻易瞒不过去,索性便实话实说了。   “原来是云裳啊。”阿骨恍然大悟,释然道,“我就说呢,大公子的事,除了军中,也就只有她最清楚了……”   还没等说完,就见她垂着眼,神色间露出一丝不悦,刚忙话锋一转:“你别误会,云裳知道是因为……哎,她其实……”   谢樱时听他期期艾艾,语无伦次,那颗心不自禁地紧张起来。   那云裳虽然沦落风尘,但样貌才情哪样都是上上之选,年纪也跟狄烻相当,尤其还是前朝皇室遗裔,身份丝毫不差到哪里,比起她这个狄烻眼里的小丫头,这两人反而更显得登对。   这么一想,心里愈加别扭,脸上那副表情更可想而知。   阿骨也深悔自己笨嘴拙舌,眼见她闷声不语,像是真生气了,咬牙在腿上一拍:“罢了,反正早晚都要知道,索性便跟你说了吧!”   他停下脚步,一脸肃然正色:“其实云裳落难之前曾经嫁了人,夫君就是大公子麾下的一位兄弟,说起来也是个智勇双全的好儿郎,年纪轻轻便做了忠武郎,前途不可限量。可惜五年前沙戎朱邪部南侵之时,他率千余人掩护大公子中军侧翼,不幸被十倍于己的沙戎骑兵包围……”   谢樱时听得心头砰跳,忍不住问了句:“后来呢?”   “血战两昼夜,终于还是寡不敌众,力竭阵亡,千余名将士无一生还,但却保得我军正面大胜,沙戎人为了报复,割下了他们的首,级堆成人头‘尸观’。”   阿骨粗浓的眉毛抖挑了几下,眼中含着火一般的愤恨:“更可恨的是,朝廷的观察使竟抓着这一节不放,回奏说我军丧师辱国,云裳因此不但成了寡妇,夫君死后也不得旌表,反而获罪,将她也牵连没入教坊为奴,大公子本来已上下打通了关系,要救她出来,云裳却推脱了,甘愿留在中京,替我们探听风息,你那一次看到大公子去教坊,就是听她回报朝中的讯息。”   谢樱时听得怔怔不语,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云裳的命运会这样悲惨,更没料到满心猜疑的事竟会是这样的实情,自己还真像个不懂事的任性孩子,着实可笑得紧。   正惭愧间,忽然发现阿骨的脸色变了,直直看着她背后。   “大……大公子。”   作者有话要说:  (づ ̄ 3 ̄)づ谢谢小仙女1314的地雷,谢谢小仙女 流浪小妖 灌溉营养液*2 第56章 盈盈秋水   狄烻悄无声息地出现, 不知道来了多久, 又看到听到了些什么。   谢樱时此刻半点没有往常遇见他的欣喜, 反而说不出的忐忑紧张。   她背着身没转头,甚至连眼角也没敢朝后去瞟一下, 咬唇紧攥着衣角来克制砰乱的心跳,闷声向旁挪了一步,跟阿骨隔开距离。   被当面撞破,让阿骨也颇为尴尬,硬着头皮上前遮掩。   “大公子恕罪,其实……是我自作主张,委屈娘子暂且留在营中,一时还没来得及回禀……”   到底是直肠子的人, 扯不得谎,尤其是在自家少主跟前,还没说两句就面红耳赤的编不下去了。   他咬牙心一横, 索性凑近低语:“娘子是一片深情, 大公子既然心里牵挂着放不下, 何苦……”   “兵募到几成了?”   狄烻终于开了口, 却是句与此毫不相干的正经话。   阿骨一怔,不由自主地挺胸直腰:“回大公子,昨天日落时清点了, 已有六百人,今日便可尽数招满。”   “先从里面选出一百二十人做床弩手,多加操练吧。”   狄烻语声十分平淡, 没有催逼的口气,却莫名含着一股威势十足的敦促,让人不敢违拗。   阿骨像觉出了点什么,赶忙躬身应个“是”,卸下肩头的竹筐,径自下山去了。   谢樱时仍是不敢转身,木愣愣的不知该怎么好,从前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全都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其实处心积虑混进这军营中,为的就是留在他身边,盼着有朝一日能让他看到自己的真心实意,绝非一时冲动。   可为什么现下见了人,反而不知所措,畏畏缩缩起来了?   闹不清缘由,不禁更是局促。   她知道他正注视着自己,脑中甚至能想象得出他双眸微狭时灼灼审视的样子,以及那种她完全猜不透意味的神光。   背后响起轻缓的脚步声,谢樱时不由浑身一紧。   她不是感觉不出狄烻今日的异样,隐隐跟从前不太一样。   这种异样让她更加惴惴难安,有点想落荒而逃。   谢樱时深吸了口气,低眸瞥见那只竹筐,刚要去拿,一只五指颀长,骨节分明的大手已经抢先一步伸过去,把筐提了起来。   “要进山还不快走?”   ……   谢樱时有点不情愿,但还是像条小尾巴似的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狄烻今天穿的是那件月白大襖和秋棠色的下裳,一条素丝大带缠在精干的腰身上。   若不是手上拎着竹筐,这打扮倒像是穷极无聊,专程到郊外远足游玩。   也在这一刹,她不禁想起自己不顾一切地抢马去找他的那晚。   所不同的是,那会子是在夜间,星沉月落,一切都显得清冷寡淡。   而现在正是清晨,红日高升,天光从纤薄的衣衫下透射过来,明明是素淡的颜色,却有种暖阳般的温暖。   谢樱时怔怔出神,那晚到底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忽然在脑海中模糊了。   但她却清楚的记得,当时自己就是这样望着他的背影不断向前,突然有种难以言喻的紧迫,不由自主地就扑上去将他抱住了。   这样的冲动完全在她的意料之外,刚到这里的那个雨夜也是如此,当时的大胆直白更衬出现在的胆怯和窘迫。   反正这会子,她是绝不敢再越雷池一步了。   阳光恰好穿透头顶树叶茂密的枝杈,晃得眼前生晕,视野恢复的一瞬,蓦然发现那挺拔高大的背影近在咫尺。   谢樱时慌忙停步,脚下却乱了,差点一头撞上。   几乎同时,狄烻也停了下来,回头看她:“走这么慢,累了?”   “没有。”   她不敢看他的眼,含混的应了一声,“蹭蹭蹭”的快走几步赶到他前面。   狄烻很快跟了上来,不急不缓就在她身侧稍后的地方。   这种被紧追的感觉反而让谢樱时更加心慌。   她有些别扭地和他稍微错开些,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你今日……没要紧的事么?”   “有——”   狄烻不急不缓地开口,微叹般拖长的语音让她心头一颤,但很快便听他续道:“但也不差这一日半日。”   “……”   谢樱时终于忍不住转过头,横眼瞪向他。   莫名其妙的突然出现,还拿话来捉弄人,以前怎么没看出他还有这副面孔。   她咬唇盯着他,可那张脸上又是一本正经的样子,但眼中的云淡风轻下却好像潜藏着似有若无的笑。   难不成他今天是故意出来陪自己的?   这念头让谢樱时心头一阵狂喜,但又不敢确信,怕自己会错了意。   可不是么,前晚大雨中那般纠缠,他还是拒她于千里之外,怎么会那么快回心转意?   况且,他之前也应该不知道自己混在营中才对。   或许就是偷闲出来走一走,跟她一样,全然没想到会有这番相遇,就像那晚她从墙头上跳下来,却正好落在他怀中……   想到这里,谢樱时有点垂头丧气,可耳根子还在发烫,偏过头没了言语。   走没多远,鼻中忽然闻到一股浓烈的药香。   她停步张望,目光落在前面树下那一大片茂盛的灌木上,眼眸登时一亮,当即走了过去。   狄烻也随后跟到,看她从腰间解下镰刀:“你要艾草有用?”   “当然有用。”   谢樱时俯下腰,揪着枝干将整株连根割下:“这东西温肺暖脾,散寒祛湿,制成香烛还能防虫,南疆蛮荒烟瘴,最用得着。”   她一边割,一边往竹筐里放:“其实不光是药,这东西还能入菜食用。拿新鲜叶子洗净捣成泥,掺在糯米团里做粿,或者和生姜一起煨鸡蛋,还能熬粥吃,好法子多着呢!”   一说起这个,她便忘了紧张和尴尬,打开话头滔滔不绝起来。   狄烻没言语,只略略点头,默声帮她把碍事的杂草都拔去,丢在一旁。   不多时拔了大半筐,两人继续向前,气氛也好像缓和了下来。   南疆的山林几乎毫无人迹,古树参天,石林密布,却也别有一番幽谧宁静。   两人边走边看景致,不觉心旷神怡,沿途又寻了不少草药,一直到山坳中,便看到山下有一条几丈宽的小河。   那河浅得紧,水流轻缓,却格外清澈,河底卵石遍布,鱼群四处嬉戏。   狄烻见她抬手抹汗,搁下竹筐,把几捆草药也放在地上:“歇一歇吧。”   谢樱时“嗯”了一声,走到河边把手洗净了,看那水着实清澈见底,又有些口渴,便掬了一捧,凑到唇边。   “等等。”   她愕然抬头,看狄烻不知何时已到了身旁。   “南疆河湖中多有瘴气毒虫,不能轻易生饮。”他说着解下腰间的羊皮囊递到她面前,“喝这个吧,烧滚过的,不会有事。”   谢樱时接在手里,目送他走到一边,转回眼端详那只皮囊。   色泽沉暗,有的地方外皮已经斑驳,还带着股粗犷的味道,和这里的一切都泾渭分明,却恍然像把她带回了洛城边塞。   落日孤城,戈壁胡杨,放眼望去几乎没有一片绿意,尚且不如这里,更无法和富庶繁华的广陵相比。   然而她却莫名的喜欢那里,哪怕有伤感,有失落,还有眼泪……   出神半晌,她拔开皮囊塞子,发现外口的边沿有一圈淡淡的唇纹。   那是狄烻留下的。   她只觉胸口受了重拳似的轰然一震,双颊立刻着了火似的热烫起来。   这样的让人怎么下嘴?   谢樱时不由自主地又偷瞄过去,见他负手站在那里,淡眸悠然凝望,不知是看河面,还是更远处的青山。   他没看过来,让她的窘迫稍稍平复了些,目光有意无意在他淡薄却别有韵味的唇上停驻了片刻,终于还是转回手里的皮囊。   其实刚才大可以拒绝,或者推说不渴,但她却接了过来,现下弄得自己有点措手不及。   然而心中又隐隐冒出一股冲动,针尖似的刺着她敏感的心神。   喝口水而已,又没别的意思,没来由怕的什么?   谢樱时暗骂自己没用,把眼一闭,鼓起勇气凑上去,对着皮囊咕咚咕咚灌起来。   唇口相触的那一刹,她只觉寒毛都竖了起来,一口气喝完,红着脸喘息不停,也不知是羞得还是憋的,全然不知水是什么滋味。   “给你。”   谢樱时仿佛觉得那皮囊烫手,赶忙扔还给他,却不敢看他,生怕那双眼会让自己立时方寸大乱。   这一番折腾,气氛无意间又尴尬起来。   谢樱时蹲在河边,随手捡着小石子往水里丢,浑身都是无所适从的难受。   石子落入水中,觅食的鱼群一惊而散,却好像忽然提醒了她。   这时候干呆着不做点什么,当真像受刑一样,她索性踢掉鞋子,挽起裤脚,一步步走过去。   来到河中心,水也只堪堪没过小腿。   她紧盯着身边游来窜去的鱼,目光恨不得化作勾叉,双手慢慢探到水中,看准一尾游近,急忙去抓。   谁知那鱼反应灵得紧,扭身一转就从手边滑过。   谢樱时却用力过猛,脚没留神在卵石间一滑,身子不由自主地就向前倾。   扑倒在水中的那一刹,她分明听到岸上的笑声!   作者有话要说:  (づ ̄ 3 ̄)づ谢谢小仙女1314的地雷,谢谢小仙女 阿拉斯加 灌溉营养液*10 第57章 颜香风色   “有什么好笑的!”   谢樱时浑身湿淋淋地从水里爬起来, 怒瞪了一眼岸上负手莞尔的男人。   看她摔倒, 不关心也就罢了, 居然还当面耻笑,怎么可以这样?   她暗恨自己失足丢丑, 但更气狄烻幸灾乐祸,早没了捉鱼的兴致,掩着湿透的号服前进,踏水回到岸上。   看他望过来的眼神似乎仍冷俊不禁,忍不住狠狠翻了个白眼,径直走到旁边,一面拧衣衫上的水,一面闷头生气。   她拧得格外用力, 像泄愤似的,嘴里还在那嘟嘟囔囔。   不远处响起“咔吧、咔吧”的掰折声。   谢樱时好奇地拿眼梢瞥过去,见狄烻正捡了干柴枝堆起来, 点燃生了堆火。   “来烤一烤吧。”   谢樱时刚才上岸的时候就觉着风背凉, 这会双手一直抱着膀子, 衣衫湿哒哒地贴在身上也极是难受。   可她兀自还有些恼, 赌气哼声别开头不理,等他稍稍加重语气又喊了一遍,才横过眼回道:“不用, 这么大的日头,晾一会就好了。”   狄烻望着那张任性的小脸,眉心蹙起一道浅浅的微褶:“这里潮气重, 身上湿着不好,快过来。”   他嗓音低沉,肃然的脸色像长辈在轻叱不懂事的的孩子。   “有事没事,我还不懂。”   谢樱时小声嘟囔着,刚才还笑话人,现下又开始卖好,还一副强迫人依从的架势,真是讨厌。   但那话却好像有股无形之力,让她没法抗拒,终于还是垂着眼有点不情愿地走了过去。   那堆篝火不大,可一靠近,立时便熏热扑面。   狄烻又不知从哪里拣来两根酒盅粗细的长枝插在地上,扯开腰间的系带,接下自己的大襖挂在上面。   这意思不言自明,谢樱时觉得双颊又开始发热,火一熏更觉得烫人,心中却涌起一股暖意,躲在那幕帘似的大襖后探头张望,见他只穿着件中衣背身走远,又心虚地缩了回去,也动手开始解肩带。   刚才那下扑在水里,她上身的衣衫全湿了,索性内外一件件都脱了下来,先将他的大襖披在身上,然后才把自己的衣衫架在火边烘烤。   一口气拾掇好,坐在火边,把他的衣衫裹紧,闻到上面那种特有的气息,忽然觉得格外安心。   美中不足的是,上头没有了药膏里的茉莉花香,不过也难怪,隔了这么久定然早用完了,回头想法子去置备些药材来,就是不知道这里的花种是不是自己惯常喜欢的。   正想着,河那边蓦地里传来击水的哗响,谢樱时闻声刚抬起头,就看一尾体型肥大的鱼扭着身子跃出水面,“啪”的落在碎石遍布的河滩上。   狄烻就站在那里,一手仍然负在背后,另一只手握着根几尺长的枝条,目光游游地在水里逡巡。   很快,只见他眸色落定,手上的枝条促然挥落,轻快地打在近岸的水面上。   随着抽击的响声,又一尾鱼像刚才那样跳出水来,落在离之前那尾鱼不远的地方。   谢樱时目瞪口呆地看了片刻,陡然醒悟他其实并不是用击水生浪的法子把鱼打出来,而是用枝条直接打在鱼身的筋脉上,只要力道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就能让鱼自己跳出水来。   这手上功夫的高明简直让人咋舌惊叹!   她看着他站在那里,一副悠然之态,手上的枝条随性而动似的四处抽打,鱼儿一尾接着一尾地蹦跳而起,简直说不出的轻松写意。   有这手功夫却不早使出来,现下却在这里显摆。   谢樱时叹服之际,不由自主又生出一股被人愚弄的气恼,先前落水时听到的那声笑忽然又像在耳畔响起似的,耳根子又开始发烫。   原来那不光是在笑她狼狈,更是在笑她那副当真下手去捉的样子,简直蠢笨得厉害。   她有种想上去质问他的冲动,戏弄人就这么有意思么?   然而才刚起身,就心中生怯了,甚至觉得自己才是无理取闹,于是又颓然坐了回去,咬唇坐在那里,恨恨瞪着他在紧束的中衣修饰下愈显精干挺拔的背影。   没过多久,那一小片岸边就堆满了扭动蹦跳的活鱼,粗略看看,竟有三四十尾之多。   像是觉得差不多了,狄烻随手丢下枝条,拣了两尾不大不小的,就地在河边刮去鳞片,开膛破肚后,洗剥干净拎了回来。   他目光在谢樱时身上略停了下,没有说话,将鱼穿好,搭根横架,放在火上烧烤。   没一会儿工夫,鱼肉的表皮便泛起一层焦黄的颜色,油脂滴滴答答地落进火堆之中,发出“嗞嗞”的声响,炙烤后特有的香味随之扑面而来。   谢樱时晨间没吃东西,又走了一早上,这时候早已饿得前心贴后背,看着渐渐烤熟的鱼,习惯性地双唇抿动,空空的肚腹中也搅出肠鸣。   虽然声音细微,但狄烻显然听到了,拿过一条烤得差不多的递到她面前。   谢樱时也不推辞,接过来张口便咬,刚离火的鱼肉依然烫嘴得厉害,她也不在乎,闷头吃得津津有味。   鲜香酥脆的味道在口中弥散开,尽管没加佐料,也谈不上半点烹调的手法,可那种醇美的味道却好像是她从没吃过的珍馐佳肴,恨不得把舌头也吞进去。   她越吃越停不住嘴,转眼间就将整条鱼吃得干干净净,吮了吮手指,打出一个心满意足的饱嗝。   目光微转,发现狄烻还在看着自己,深邃的目光仿佛这会子一直没从她身上挪开,只是始终没言语。   谢樱时想起刚才自己的吃相,脸色一窘。   这样缄默的注视让她的心跳陡然加快起来,又开始有些不知所措。   “看……看什么?”她终于受不了,先开了口。   狄烻入定般的眼眸微动,从她身上转向焰头渐小的篝火:“以后,不要再一个人出来了。”   口唇微动间,语声也低沉轻缓,与其说是劝诫,倒更像是关切的嘱托。   谢樱时砰乱的心轰然一震,悸悸的像那晚拥着他的感觉,没有默然也没有反驳,低眸乖巧地“嗯”了一声。   接下来又是默然相对,谁也不说话,只有干柴燃烧的“噼啪”声应着心跳。   不知什么时候,狄烻的目光又转向身旁的少女。   她裹着他的衣裳,襖衫太过宽大,穿在她娇小的身上有些不像样,可又莫名说不出的可爱。   他看着她低眸不语,眼珠却一刻不停地左右游移,双手拢在衣袖下,手指却伸出来,孩子气十足地一下一下揪着云纹的缘口。   狄烻凝着那纤细玉白的手指,有一霎的怔然,回神时已对上她笑意嫣然,又脉脉含情的目光。   “你刚才打鱼的那手功夫,是跟什么人学的?”   谢樱时的确很想知道,尽管清楚狄烻自小便在皇甫家,但这功夫十之八.九不会是外祖教授的,否则以老人家对她的疼爱,早就拿来哄自己开心了。   狄烻目光移过她如画的眉眼,还有长而浓密的睫毛,视线慢慢垂落:“很小时候在中州,家父教得一些认穴窍门和内功心法而已,其实算不上什么功夫。”   “那……能不能教我?”   她一脸求知的兴奋,身子也向前探着,望他的眼神透着期待。   他唇角微翘了下,像有些无奈,不着痕迹将另外那条熟透的鱼从火上拿下来,搁在旁边。   “以前说过,那些内功心法你练了有害无益,至于认穴的窍门,也就是一两句话,全靠自己勤加练习。”   说来说去还不是藏藏掖掖不肯教,不就是怕家传的绝技被人学了去么?   谢樱时撇了撇唇,倒也无所谓,借着话头又问:“你们中州什么样,好玩么?”   少女柔腻的声音仿佛就覆在他耳畔,这份突如其来的好奇更让人意外。   狄烻眸光微抬,看她由抱膝改为盘腿,整个人像又凑近了几分,呼吸间能闻到淡淡的茉莉花香,那双明亮的眼眸说不出的澄澈,似乎还隐藏着一丝狡黠。   “西北边城,自然比不得中京和广陵。”他语声又沉了两分,眼底的神光变得漠然悠远,“说起来,我也好久没回去过了,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样子。”   “……”   谢樱时有点不满意这回答,但凡谁提起故土家乡总有一番思念不舍的情怀,他却好像陌生得很,甚至不愿多提的样子。   大约是自小便在颍川长大,后来又戍守洛城,漂泊在外,除了父母兄弟之外,乡愁反而淡了。   她有点不甘心,轻蹙了下眉道:“我才不信呢,天下九州,万里山河,每一处都有各自的好,就算比不上中京和广陵,总也和洛城差不多吧。”   顿了顿,脸上盈起花朵般娇艳的笑,又带着些怯怯地求恳:“以后,你带我去中州瞧瞧好么?”   话刚出口,就看狄烻眉心一蹙,双眸凛然看过来,登时醒悟自己刚才的话有些别样暗示的意味,俏脸登时红透,头也低了下去。   正寻思怎么遮掩,耳边却听到狄烻低沉悦耳的声音:“好,若有机缘,就带你去看一看。” 第58章 心花怒放   带她去中州看看。   这还是狄烻头回亲口答应她一件事。   虽说和期盼中的话还差得老远, 但也足以叫谢樱时欢喜半天了。   她想腻在他身边多呆一会, 返程的路上故意寻东摸西, 等满载而归地回到营中时天已经黑了。   当值巡夜的兵士见她和军中主帅在一起,不禁有些奇怪, 但没敢多问,接过手来拿了东西,径自都去了。   谢樱时不想回灶房,也不想到秦烺那里,心中舍不得跟他分开,可又没法明说,一路闷头不言声,跟着他亦步亦趋地走。   没过多久, 就到了狄烻在做中军行辕的院落。   听说那里本是地方州衙所在,但大半都已在战火中坍毁,残存下来的只是后进很小的一部分。   “今晚先在这里歇吧。”狄烻停住步子开口。   谢樱时心中暗喜, 想着不能答应得这么干脆, 于是故作矜持地推却:“不用了, 要是扰到你就不好了。”   她一边说着, 一边觑他脸色。   “想去你表兄那里?”狄烻也望过来,带着意味深长的审视。   “不是!”   谢樱时冲口否认,连连摇头, 语声嗫嚅道:“嗯,我穿着伙头军的衣裳跟你在一起,方才那些人……眼神已经不对劲了, 要是再看见我从这里出入……说不定会对你生出闲话来。”   这说辞让狄烻哑然失笑,眼瞧着她双颊飞起两片红晕,营火映照下愈发显得娇艳。   “进来吧。”   他丢下这句话,已转身走上残断的石阶。   谢樱时吐了吐舌,没再说话,默声跟在后面。   第二次来到这地方,刚一踏进门,她心跳就有些加速,前一晚的情景历历在目,又仿佛自己根本就没离开过,恍神间那种让人心头萌动的感觉还在继续。   狄烻一直不说话,领着她绕过天井,从斜侧的木梯走上二楼,打开廊底那扇门,拿火折点燃灯烛,泛黄的光在室内弥散开。   谢樱时好奇地四下环视,发现这里倒是出奇的完好,跟下面的破败截然不同。   屋子不大,也没有多余的东西,除了靠天井的那面窗外,就只有一张木榻和里面靠墙的两只箱笼。   她正猜想这应该是狄烻的房间,就发现箱子后面还有只竹篮,里面趴着一只白乎乎毛茸茸的东西。   “咦,你还带了猫儿来!”   她一阵惊喜,几步走过去,蹲在篮边查看,果然就是自己在洛城见过的那只白猫。   那小东西大约之前睡得正香,这时被惊醒了,扭扭身子抬起头,半眯着眼睛看了看她,“喵”声叫了一下,又把头埋进身子里。   这懒洋洋的样子有些不寻常,叫声也透着虚软无力。   谢樱时蹙眉回头:“它怎么了?”   “不晓得。”   狄烻把薄纱灯罩笼在灯台上,也走进蹲下.身,在猫身上轻抚:“自从来到南疆便一直这样恹恹的,说病也不像病,或许是水土不服吧。早知道,或许不该带着它……”   他最后那句像在自言自语,轻叹了一声,似乎不愿继续这个话题,撑着膝头站起身,打开箱笼拿出两件衣裳搁在床榻上。   “今晚你就在这里,衣裳是新的,讲究换吧。”   “那你呢?”谢樱时不由自主地追问。   狄烻已毫无迟疑地转过身:“早些歇着吧。”   房门随即掩闭,属于他特有的那种不轻不重的脚步声也很快在廊间隐没无闻。   “真没趣,就不能多说两句话么?”   谢樱时撅唇嘟囔着,再回头时,发现篮子里那刚才还自顾自酣睡的小东西竟然醒了,正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猫眼可怜兮兮地望着自己。   “是吧,你也这么觉得,对不对?每天看着他还不如睡大觉呢!”   她伸手将那猫抱在怀中,坐到榻上逗弄,回想当初第一次见它的情景,竟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这些日子有没有想我?”   “喵~”   “乖,今天姐姐捉了鱼,回头赏你些。”   “喵喵~”   “嘿嘿,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他这些日子……嗯,有没有想过我?”   谢樱时乜眼睨着它,眉梢挑动,目光带着两分狠劲逼视:“有,就叫一声,没有叫两声,千万别弄错了,不然鱼骨头也没你半根。”   “……”   那猫像被吓到了,水汪汪的眼中像含着泪,却一声也不敢出。   “叫啊,没听清?这蠢东西!”   她不禁失望,不满地在那毛茸茸的小脑袋上轻拍了一下,忽然觉得自己也挺无趣,没来由的竟然跟只猫儿较劲。   不知不觉,心情又有些沉。   表面上狄烻不再拒自己于千里之外,也不再一见就要赶她回去,但总觉得两人之间仍然有堵无形厚重的墙。   就像这扇关闭的门,把他们生生隔开。   虽然明明知道他就在营中,离得也不远,但却恍如隔山重海,完全捉摸不到踪影。   这种感觉让她坐立不安,更有种比在中京独处时更强烈的孤寂。   谢樱时越呆越不是滋味,起身把那猫儿放回竹篮里:“好生呆着,不许胡闹。”   丢下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她转身推门而出,顺着楼梯快步往下走,刚走到天井处,就看狄烻站在对面廊下,旁边还有个身形魁梧粗豪的人,正是阿骨。   两人正不知在说什么,也都发现了她,同时望过来。   狄烻缓淡深邃的目光在她脸上略停了停,才问:“有事?”   “没,没什么。”谢樱时抿唇,尴尬地笑了笑,打起退堂鼓,“你们有要紧事,我先上去了。”   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情愿,脚下转得极慢。   狄烻全都看在眼里,冲阿骨微一挑颌:“就这几句,去吧。”   阿骨兀自还在打量廊柱边神情略显忸怩的少女,闻声回神,若有所悟地憨厚一笑,当即识趣地拱手退了下去。   “什么事?”   狄烻负手站在那里没动,声音在寂静的夜晚中显得格外好听。   谢樱时却被问得一怔,她满心只想瞧见眼前这人,根本没想过要说什么,看他不过来,自己竟也不敢走上去。   她咬了咬唇,匆忙间急中生智:“那个,你近来……头疼得还厉害么?”   他淡挑着唇,眸色温然:“还好,不必再麻烦做那药膏了。”   “不麻烦,不麻烦,都是寻常的药材,一两天就置备齐了,这里战事吃紧,事务繁杂,定然用得着,明日.我就动手。”   谢樱时说完,不等他回应,扭身便跑,“蹭蹭蹭”地奔上楼,回到房间把门掩上,那颗心兀自还在砰跳。   虽然只看了两眼,说了几句话,但却像儿时偷吃到了心心相念的糕点,竟有种说不出的满足。   她平复了一会儿心跳,重新坐回榻上,正忍不住“嘿嘿”傻笑,外面忽然传来敲门响。   紧跟着阿骨的声音在外面叫:“大公子吩咐送热汤来,请娘子洗漱用。”   明明隔着门,谢樱时却有种被人当场抓到的窘迫。   她尴尬应了一声,让他只管放在外面,听到搁桶的声音,脚步也远了,这才起身开门,瞧瞧廊间确实没人,这才将水拎进来。   这一天全耗在外面,确实觉得浑身脏兮兮的,也真有些疲累了。   她脱去那身号服,全身上下酣畅淋漓地擦洗了一遍,绾了头发,拿起狄烻留下的衣服换上,虽然大是大了些,穿起来却格外舒服。   收拾停当,躺到榻上,头刚靠枕立时就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分明和狄烻身上的一模一样。   她身子立时火热起来,脑中不自禁地开始想象他躺在这里时的样子是仰是侧,面左还是面右。   似乎又都不大对,像他那样刻板严肃的人,恐怕睡熟的时候也是笔直如剑,没有半点松懈闲适。   那该得有多可笑。   谢樱时不自禁地撩起唇,忍不住模仿他的样子,刚学了几下就绷不住劲“嘿”出声来,在榻上滚来滚去地傻笑。   闹着闹着,蓦然发觉这木榻比看着要大,睡两个人似乎也不成问题。   她心血来潮,侧过身子向里挪,望着那大半片空出来的地方,垫褥上还有颠来倒去压碾出的痕迹。   默然望着,唇角的笑意转淡,心跳却怦然加速,目光怔怔……   下一瞬,她耳根火烫,猛地坐起身来,捂着同样滚热的双颊连连摇头。   刚才她在想什么,要是让狄烻知道,真不知会怎生看待她,没准就此生厌也说不定。   谢樱时搓了搓脸,暗骂自己方才居然会那般胡思乱想,发了会愣,忽然又觉得空怅起来,之前那一面像是白见了。   她坐不住,下榻走到窗前,隔着一层斑驳的高丽纸,望见下面似乎还亮着灯光。   是他么?   谢樱时推开窗,落眼便瞧见天井斜侧中堂下放着灯烛的长案,隐约能看到座位上穿着月白大襖的身影。   “怎么还不睡?”   几乎就在同时,他淡淡的声音飘上来,听在耳中无比清晰。   谢樱时有点措手不及,想起刚才的尴尬,赶忙做出端庄的架势,微侧过身,也只露出半个虚影。   “没什么……这会子忽然有些肚饿了。”   她胡乱搪塞着,其实今天在外面吃了不少东西,现下半点也不饿。   “那就叫人看看还有些什么,吃了好睡。”   “不用麻烦,再说他们弄的也不合胃口,我自己去瞧瞧就好。”   她嘴上说着,话音刚落,就飘然从窗口跃了下来,全忘了刚才还要端庄的念头,穿过中庭而去。   一路跑去灶房,那里早没了人影。   谢樱时悄悄潜进去生了火,怕被巡夜的瞧见,不敢耽搁太久,简单做了碗拿手的酒酿圆子便走。   悄无声息地转回来,刚到中庭就见狄烻还坐在那里,垂眸看着手中的书册。   她走过去,将碗搁在他面前:“这东西广陵家家都有,这里应该少见,能补血益气,滋养脾胃,快些吃吧。”   狄烻朝碗里看了一眼,目光便缓缓上移,凝在她脸上。   “你尝尝看,可好吃呢……”   谢樱时还想自夸两句,蓦然发觉对方的目光变得炽烈起来,不再是审视,而是注视,那种灼灼的意味像要把她融掉。   “看什么,你……”   诧愣之际,手腕上一紧,已被他握住,跟着整个人被猛地拉了过去,回神时,已被他搂在怀中。 第59章 南风起兮   谢樱时整晚都睁着眼, 一直到夜尽晨至。   她没有起来的意思, 拥着薄衾躺在榻上出神, 臂膀和背心还残留着背紧拥的触感。   昨晚那一瞬来得太过突然,没有半分征兆, 也没给她丝毫犹豫抗拒的机会,恍然就像在梦中。   甚至到这会她已想不起当时的任何细节,只觉整个人都是木的。   但却清楚记得那双臂膀环在身上的力道,他钟鼓般铿锵的心跳,还有胸怀间炉火一样几乎要将她融化的熏热……   自己这一片真心总算有了回报?他终于动情答允了?   可当她从迷醉沉沦到回神狂喜,想张臂反抱的时候,他蓦然又松开了手,搁下一句“早些歇息”, 便转身离去了。   这是怎么了?   她呆立良久,心中转过无数念头,想再去找他, 这次却没了勇气, 结果便是辗转反侧, 彻夜难眠。   谢樱时又赖了会床, 不知不觉天已经亮透了。   穿过窗扇虚掩的缝隙,阳光斜映在眼前,竟是虹一般彩意流韵。   她正瞧得出神, 忽然隔着被子觉得小腹上一沉,耳中也听到“喵呜”的叫声,那只小白猫不知时候醒了过来, 像叫她起身似的,竟然爬到榻上来了。   谢樱时把枕头垫在腰后,靠在榻栏上,把小东西抱在怀里,轻抚着它绒软的身子。   “怎么,是不是饿了?”   “喵~”那猫抬头望她,水汪汪的眼睛一眨不眨,想真在渴求似的。   “本来么,是要赏你点好吃的,可惜……”谢樱时乜眼看它,唇角挑着坏坏的笑,“昨晚你不听话,这赏就免了。”   “喵~喵~”   “知道错了?”   “好吧,谁叫我人美心善呢,就再给你一次机会。”   她看着那小东西可怜巴巴的样子,笑意反而更深,双眸又凝起昨晚那种逼视。   “你说他,也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还没等那猫张嘴叫唤,外面忽而响起的叩门声。   她心头倏然一紧,当即针刺似的坐了起来,伸手捂住猫嘴,跟着听到的却是阿骨的声音。   “娘子起身了么?”   原来不是狄烻。   谢樱时顿感失望,含混地答应着,本来飞快穿衣的手也随之慢了下来。   “大公子已吩咐了,娘子不必再回营中,就在此处安住,若有什么需要,只管交待我去办。”   这话倒在谢樱时的预料之内,但最后那句又隐隐让她觉出些异样,忍不住探问:“狄将军……现下在哪里?”   “大公子有要事外出,过几日便回来,请娘子安心。”   阿骨在外早有应对似的立时回道,言罢便告辞去了。   谢樱时坐在榻上发愣,感到有只毛茸茸的爪子在扒弄自己的手背。   她低头松开手,无精打采地望着那张怔懵不知所以的猫脸:“你说,他是真的有事,还是又找借口躲开我?”   “喵~”   “喵是什么意思?你说清楚啊。有事的话,干嘛昨晚不明说?”   “喵~喵~”   “怎么,不是真有事?那他又来抱我干什么?”   “……”   “嘁,算了,问你也是白问!”   谢樱时吐舌冲猫做了个恶狠狠的鬼脸,把它放到一边,自顾自地抱膝坐在榻上发呆。   昨晚那片刻相拥的感觉,实在太让人沉醉,他的气息,他的心跳显然也透出无法遏制的冲动,绝不是假的。   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   兴许真有什么军机要务,那自然不能随便说出来的,其实根本用不着这么多心,只要知道他对自己不是全无所感不就好了。   谢樱时暗地里安慰自己,叹了口气,起来开门一瞧,外面放着早膳,洗漱的热汤,还有一套崭新的男子衣装。   她瞥了眼尾巴似的跟在脚边的猫儿,先弄了点东西喂它,自己洗净了手脸,换上新衣。   虽然仍不是特别合体,但比那身伙头军的号服终究顺眼得多了。   她瞧着也算满意,看看狄烻那套自己穿了一晚的衣裳,却也舍不得再放回去,当下规规矩矩地叠好放在枕边。   随便吃了些东西,把碗筷收进食盒,寻思狄烻不在,不知该怎么打发时间,蓦地里想起昨天采的那些草药,不如就趁这几日置备些东西,等他回来正好用。   想到这里,便把猫儿放回竹篮里,吩咐它不许闯祸乱跑,提着食盒下了楼。   刚出前厅大门,迎面就见秦烺斜倚在石柱旁,样子吊儿郎当,看她的眼神却别有深意。   “你杵在这里干什么?木桩子似的。”谢樱时目光在他脸上一掠而过,径自往前走。   秦烺立时跟上去:“我还问你呢!昨日跟狄烻在外面胡混了一整天,回来居然也不跟我说一声,就歇在他那里,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说得那么难听。”   谢樱时刚见面就知道他要质问这些话,心下不耐,更懒得解释。   “这不是挂心你么?站着,我有话说!”秦烺伸手拉住她,赶上去在身前一堵,目光说不出的严肃,“昨晚,狄烻……没欺负你吧?”   谢樱时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俏目立时瞪过去。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满肚子龌龊心思,人家才不是你想的那样。”   “得了吧,男人是什么心思,我还不清楚?军中三年,母猪赛貂蝉,凭你这副容貌,天底下有几个瞧了不动心,况且还是自己主动挨上去的,真当那狄烻是木头桩子刻的?”   秦烺一脸不屑地回瞪她,毫不示弱。   天底下别的男人什么样,她不知道,可他却真有几分像是木头桩子。   谢樱时心里想着,面上却不服气地翻了个白眼:“还以为你在这里真转了性呢,没想到还是满嘴胡说八道,懒得理你!”   刚抬步要绕过去,马上又被拉了回来。   “放手,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样子,又不怕人瞧见了?”   秦烺一抬头,果然瞧见营中兵士或列队,或三三两两地远远走过,有的似乎正好奇朝这边张望,赶忙放了手。   “好,不拉你,可话得说清楚,狄烻真没把你怎么样?”   谢樱时本来懒得搭理这话,却忽然想起昨晚被他紧紧拥在怀里时的情景,耳根微热,那份针锋相对的底气登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怎么样,被我说中了吧?就知道那姓狄的没安好心。”   秦烺见她面色有异,眉头一皱,义愤填膺,撸卷着袖子骂了几句,恨不得立时去找狄烻算账。   “不成,你绝不能留在这里了,我得传个信回中京,叫阿舅遣人接你回去,回头再和我耶耶一起想个法子,说什么也要把这姓狄的整治了。”   正说到得意处,就见谢樱时眸色陡然寒凛起来。   “要是敢写这封信,这辈子休想让我再搭理你!”   她咬牙切齿,一副要拼命的狠劲,说着从秦烺旁边擦身走过,呵声道:“你不是已忘了云裳了吧?”   秦烺立时矮了气势,又听她话里有话,赶忙跟过去,缓下声气:“阿沅,我这不是为你好么?那个……你说云裳是怎么回事?”   话音刚落,就觉眼前一晃,随即才看清楚谢樱时捏在手中的封书信。   “不是一直问我怎么知道你们在这里么?实话告诉你,我在中京跟云裳煮茶赏景,说了好些她自己的事,还千叮万嘱让我转告你,她不是良配,叫你死心从此忘了她。”   “什么?这怎么会……她当真这么说?”   “书信就在这,自己瞧好了。”   谢樱时晃了晃信封,往他胸口一拍,忽然笑意盈盈:“本来么,怕伤你的心,不想提来着,还寻思怎么也得帮衬一把,叫你得偿心愿,现在看来,你倒是不念兄妹之情,偏偏跟我过不去,那也罢,只怕你以后别想再见到云裳了。”   秦烺:“……”   .   谢樱时一等就是十来日。   不光狄烻没有回来,连阿骨和秦烺也接令率兵出营去了。   身边没了说话的人,眼看制成的药膏一盒盒摞成堆,恍然间像又回到了在中京的日子。   乏味无聊,只是徒增想念。   似乎只是几天的工夫,漫山遍野就被绯红和金黄染尽,这天下最南的地方也终于有了秋意。   她想去寻狄烻,却苦于打听不到一丁点消息,每日里仍是只能逗猫做药打发时光。   九月初,前方捷报传来,僮蛮在月山大败,狄烻率军生擒贼首,正在班师路上。   虽然是跟自己毫无关联的事,谢樱时却不由替他高兴,心里也有了盼头,估摸着回来的日子,当天起了个大早,亲自去灶房预备了饭菜。   一直等到午后,正在房里无聊,就听下面一阵人声吵闹。   终于回来了!   她满心激动,对镜把自己拾掇了一下,兴冲冲地奔下楼去,刚到天井里,就看有人正从外面把大小箱笼往里搬,多数不是军中兵士,竟是寻常便装的仆厮。   谢樱时不禁愣了下,凭直觉猜到回来的不是狄烻,可这般大张旗鼓毫不见外的又会是谁?   她刚想叫个兵士探问,就看两名小婢拥着一个姿态妖娆的华服女子走进来,赫然竟是许久未曾见过的皇甫宓。 第60章 密云不雨   惊愕之余, 谢樱时脑中立时闪过一个根本不用详加思量的念头——皇甫宓定然是为了狄烻来的。   不是已经退婚了, 毫无瓜葛了么, 还特地跑来做什么?   看着前呼后拥,劳师动众的, 分明就是要在此常住的架势。   同时也仿佛在清清楚楚地告诉她,对方其实一直都没有死心过。   皇甫宓此时也瞧见了她,脚步顿了下,诧声奇道:“怎么是你?”妆容精致的脸上也有些不自然起来。   “我来寻我表兄而已,瞧南疆这里好玩,便多留了些日子。”   谢樱时对这个女人全无好感,为免她起疑,还是照规矩行了个礼。   皇甫宓已走进天井下, 做样热络地含笑在她手臂上托了一把。   “怨不得了,你这孩子真是任性,中京那边四处寻你寻不着, 侯君三天两头的大发脾气, 府中都乱成一锅粥了, 你可倒好, 躲在这里逍遥快活。”   听她开口教训,谢樱时不由生愠,可又懒得同这种人当面置气, 假意吃惊道:“我走的时候明明留下书信了,莫不是被谁藏了去,不想叫耶耶知道吧?”   皇甫宓没想到她居然冒出这么句夹枪带棒的话来, 其中暗指的是谁也不言自明,脸色立时一变。   她情知多半是假的,但这个外甥女天生是“混世魔王”的性子,自己初来乍到,又在大庭广众之下,和她做口舌之争便失了身份,当下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罢了,只要人没事便好。”   环顾四下破败的屋宇,不由自主地一脸嫌恶,牵着她的手朝对面摆着桌案还算整饬的廊下走去。   “你瞧瞧这鬼地方,哪有什么好,难为你还呆了这么久,传出去成何体统?没什么要紧的事,早些回去吧,莫让家里担忧。”   嘴上说得如此不堪,自己还不是巴巴地跑来了?   谢樱时和她挨着直犯恶心,不着痕迹地抽回手:“我等表兄回来,还有些话说。”   皇甫宓“哦”了一声,走到桌案后,大大咧咧地坐在狄烻惯常的位置上。   “你这年纪也不小了,虽说和秦家小郎君青梅竹马,感情非浅,可日常相处也得留心些分寸,像我当年,莫说你这么大,十二岁上便照着规矩,外男一概不见了。”   不见外男?   那又是怎么跟长乐王勾搭在一起,还被狄家退了婚的?   谢樱时有点惊讶她居然连这种恬不知耻的睁眼瞎话都说得出口,忍不住好笑,但也听出她在故意“点拨”,用意就是告诉自己和秦烺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表兄妹间亲密无间。   她忍着齿冷痛骂的冲动,笑意盈盈地问:“宓姨十二岁以后连狄将军也没见过?”   满以为这下戳到了对方的痛处,谁知皇甫宓听了也是一笑:“傻丫头,订了婚约的自然没这些禁忌,那怎么能一样?”   她向后微仰,慵懒懒地靠在椅背上,好像已对这里无比熟络,全不像之前说的那般厌烦。   “实话跟你说,这趟来是你阿翁和狄家老公爷的意思,等他把手头的事收拾妥当,便一同回中州完婚,日子都定好了……”   谢樱时只觉脑中“嗡”的一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明明已经退了婚,怎么现下又要回中州完婚?而且还是外祖和狄家的意思。   她想不明白,但隐觉这话十九不像是假的。   皇甫宓不是自己,若没有父母之命,断然不会轻易跑到这蛮荒烟瘴的地方来,如此大张旗鼓的架势也是明证。   她那颗心慢慢往下沉,又像被针戳刺,扎痛得浑身发僵,手在袖筒里攥着,却有些无力握紧。   秦烺说得没错,这从头到尾本就是她的一厢情愿,但两个人若要在一起却不是你情我愿就行的。   在她还没想好如何顾忌别人的感受时,自己编织的美梦就已经被轻易撕得粉碎。   或许是面色掩饰得太好,皇甫宓并没瞧出异样,口中依旧絮絮不停:“回头你再见着的时候不用那么生分的喊什么‘狄将军’了,早一步叫姨丈,不碍的。以后有了这层亲缘,他对秦家小郎君定然也会多加提携。”   谢樱时站在那里,蓦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从退婚到现在又要成婚,这中间绝不是三五天,更不是几句话能定下来的,凭狄烻灵通的耳目,会一点风声都没听到过么?   或许,他早就知道。   若是这样,那晚他还来抱自己做什么?   大约还是秦烺说的那样,他只是一时沉迷,又看自己如此主动,所以情不自禁。   其实在他眼里,自己跟那只猫儿也没多大差别,无聊了逗弄两下,解个闲闷,过后根本不会在意。   既然如此,那也就罢了。   皇甫宓似乎还在说,但谢樱时半个字也听不进了,心中的刺痛已经变得麻木,释然叹了口气,望着那张眉飞色舞的脸,挑唇轻笑:“那我这里,就恭喜宓姨和姨丈了。”   .   黄昏,残霞如血。   日头像疲累已极,不堪重负,一点点瘫落到山脊下。   阿骨策马立在辕门外,时不时翘首望向西南方天地相接处,捶手咂唇焦躁不安。   夜色铁幕般将垂未垂的一刻,那片开阔处马蹄阵阵,终于涌出漫卷的旌旗。   他忙叫兵士列队预备,自己飞奔着上去,迎到中军那个衣甲如银的面前。   “禀大公子,皇甫家那三娘子来了。”   狄烻脸上闪过一瞬的怔然,剑眉随即拧蹙起来。   “什么?她怎么来了?”跟在旁边的秦烺凑上前来一脸惊奇,还不忘朝狄烻斜瞥了一眼。   阿骨没瞧他,拱手望着自家少主:“我午后到时,人已在了,不知什么来意,另外……嗯,那位小娘子已不在营中,也没人瞧见去了哪里。”   “什么!那怎么不去找!”   秦烺瞪着眼睛,面色铁青,一把揪住他衣襟。   阿骨抬手推开,横眉回怼:“这是在军中,不是你家,没个职阶尊卑,目无上官,想造反么?”   “去你娘的,老子才不怕你!”   秦烺咬牙骂了一句,挂念谢樱时的安危,随即拨转马头朝另一条路上奔去,远远还高声叫着:“狄烻,若阿沅有什么事,我定跟你没完没了!”   阿骨这次没接腔,低声忿忿不平:“这厮如此无礼,若不看在秦相面上,早将他军法从事了!”   “不必说了。”   狄烻沉声喝止,目光灼灼平视着前方,仿佛已穿过辕门,落在那处并不显眼的院落上。   “你率军入营,再多派些人跟着他,一定要找到。”   说话间,身下的银鬃马早已撒开四蹄狂奔,几乎是冲入营寨,还没到小楼前就已飞身下马。   候在门口迎接的仆厮一见,赶忙快步上前呵腰:“郎君到了,三娘子……”   话没说完就被一个冷眼吓得噎了声,目送那高大挺拔的身影径直走进去。   狄烻刚进廊间,冲鼻闻到一股泥水气,墙面四下里破损厉害的地方都已被砖石垒砌好了。   原本空荡荡的天井间已经摆上了各种陈设和花木,全然不是之前的样子,连自己那张书案都不知哪去了。   中堂下的紫檀圆桌上已经铺开了席面,旁边的檐头处还挂着几只粉莹莹的俏纱灯。   这一切让人瞧着眼晕心烦,其中还潜藏着一丝原本不曾有过的脂粉气。   狄烻蹙眉掩鼻之际,一道粉艳的人影带着嬉笑声从背后扑上来。   皇甫宓刚碰到他衣甲上银亮的鳞片,就觉火燎似的剧痛,惊呼着缩回手,那声“烻哥哥”也噎在了喉咙里。   “你来,是有话说?”   狄烻没转身,反而走远,负手站在廊下。   这样的冷淡让皇甫宓脸色有些难看,但也在意料之中,毕竟之前那些事,搁在任何男人心里都是疙瘩。   但她却坦然不惧,继续盈着笑脸跟过去。   “烻哥哥,以前……算我不对,现在人家特地大老远的跑来,就是跟你当面认错的,你就不要生气了嘛?”   她绕到他面前,扭着身,媚眼如丝,抬起手,指尖伸向他的喉颈处,随即被一把握住,硬生生地摁了下去。   皇甫宓只觉腕上生疼,咬唇红了眼圈,浓妆艳抹的脸上已笑意全无:“男人家欺负我一个弱女子,你这算什么意思?”   “要是没别的话说,三娘子只管自便,狄某告辞了。”   狄烻言语有礼,看她的眼眸中却没有一丝温度。   “好,我就告诉你!”皇甫宓扬臂甩脱,瞪他道,“我这次来就是要跟你成婚。”   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摔过去,看他垂眼时目光露出怔诧之色,不由冷笑:“瞧见了吧,这可是崇国公的亲笔书信,说咱们两家婚约照旧,永结秦晋之好,这里面还有他老人家向我耶耶求亲的聘书,你要还想退婚,可得先问他答允不答允。”   正说到得意处,蓦然见那信封上腾起一簇火光,瞬间就蔓延开来。   “你怎么,住手!”   她扑上去抢过来,却已无可挽救,手上只剩一点残尽的火苗和焦黑的灰烬。   狄烻大步从她身边走过,径直出门。   “烦请转告老令公,狄烻此生永不忘他教养之恩,这封书信,我也从未见过。” 第61章 残阳澹澹   落日彤沉, 眼前的余晖转瞬即逝。   夜幕垂垂笼下, 四野间是怕人的幽寂。   但似乎没过多久, 天光又在纷繁杂乱的枝叶间亮了起来。   谢樱时仿佛对这一切全无所觉,双眸漠漠, 目光也几乎是凝滞的。   其实她并没走的太远,坐在这棵矗立在矮坡的榕树下,依稀能望见营中的帐幕,似乎还能听到晨起的军号声,兵士们也陆续开始列队整训……   按部就班,井然有序,没有因为她的离去生出丝毫改变。   就像狄烻也皇甫宓之间,纷纷扰扰闹到最后, 不管是你情我愿,还是父母之命,终归还是要绑在一起。   昨天黄昏时, 她亲眼目送他毫不迟疑地策马飞奔进辕门, 留给她的是模糊远去的背影。   在那一刻, 她才恍然明白, 自己至多不过是这场闹剧中间调剂乏味的一点波澜罢了。   无聊时且供消遣,除此之外,根本不值得人家偶尔想念一下。   嘈乱的马蹄声从不同方向由远而近。   谢樱时安如泰山地斜倚着身子没动, 躲在这里没人找得见,更不会被留意到。   她确信。   没过多久,两拨人就在树下会合, 马群的嘶鸣和人声喘息混杂成一片。   “寻见了么?”   “连个人影都没有。”   “该不会那小子脚程比咱们还快,已经去远了吧?”   “怎么可能,唉,找这么个小娃子比寻那帮僮蛮的踪迹还费劲。”   “罢了,罢了,这一夜人困马乏折腾的真要命,还是先收兵回营吧。”   “放屁!”   最后粗声喝骂的是秦烺。   谢樱时不由垂眸向下望,见他衣甲未解,脸色极差,却瞪着一双通红的怒目扫过众人。   “还没找到,哪个敢走!”   “郎君,不是兄弟们不尽力,这南疆地方山高林密,他就一个人,若真有心藏起来,撒出三五千人也未必寻得见。”   “找了一整夜了,兄弟们水米未进,昨日那顿庆功酒也没喝上,想歇歇都不成,这有点太说不过去了吧?”   “就是,就是,上吊也得让人喘口气吧。”   秦烺嘁声不屑,冷眼拨转马头:“那好,我一个人去找。”   众人面面相觑,脸色都有些不好看,似乎觉得就这样回去不好复命。   “郎君何必为难我等,再怎么说,也总得回营禀报狄帅一声吧?”   “去他娘的狄帅吧!咱们一宿找得辛苦,他这会子八成还抱着婆娘快活呢。”   秦烺不耐烦的一挥手:“不就是要赏么,那好,想回去只管请便,谁也不拦你,瞧得起我秦某的便跟着来,每人五两金,绝不食言。”   说完双腿在马腹上一夹,径直奔下山坡。   众人互望了一眼,有几个贪财眼亮的略略犹豫了一下,便跟了上去,其余的没理会,交头接耳商量了几句对策,须臾也都散去。   谢樱时从头到尾只是静静地听着,一动也没动,眸色已变得木然无神。   其实她自己也早猜着了,但从秦烺口中听到,还是觉得心口剧痛。   说起来,狄烻和皇甫宓自小便在一起,算得上青梅竹马,相互间的情意绝不是她能比的。   或许他对这个未婚妻本就没什么厌恶,甚至可能还很喜欢,要不是因为长乐王那件事,根本就不会退亲。   现下对方亲自找过来,认错说几句软话,又有父母之命,从前那些膈碍自然都算不上什么大事了。   可能就像秦烺说的,这两人正不知在哪里相偎相依,如胶似漆地说着情话,哪里会想到她在这里枯坐了一夜,心痛如割。   不过,好在还有个表兄忧心着她,牵挂着她。   只可惜这样的痛苦她不能与他分担,更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现在这副颓唐可怜的样子。   再坐下去,似乎也没什么意思了。   谢樱时慢慢直起身,觉得手脚发软,下树本来是轻松一跃的事,竟让她有点狼狈。   最后遥遥望了一眼远处的营寨,她怔迟地转过身,漫无目的地向前走。   山林幽静,鸟雀啾鸣。   明明已经失望之极,狄烻挺拔轩昂的身影却在脑中挥之不去。   她忍不住想起那日和他并肩在山中漫步,连当时的窘迫气恼过后都让人觉得迷醉。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不由自主地盼着看到他,接近他,甚至主动去挑惹。   而狄烻,除了那夜一瞬即逝的冲动外,似乎从来没有半点回应,一直都将她当做是个贪玩的晚辈,任性的孩子,只是碍着外祖和母亲的情面,一再的包容迁就罢了。   这么想来,她不光可笑,而且可恨。   儿时的不幸,让她对谢东楼和皇甫宜这类人格外痛恨,可回思起来,对狄烻的种种纠缠,以及她心心念念盼望得到的结果,和他们相比又有多大区别?   几乎只是一念之间,自己就差点成了那一类人。   所以现下或许是最好的结果,让她可以悬崖勒马,应该庆幸才对。   是时候放下了。   谢樱时停住脚步,霍然发现身边是条溪水汇聚的小河,水不算深,却激流汹涌,几根粗壮的树枝都被冲卷到漩涡中沉入河底。   她默然看了半晌,伸手到腰间,却摸了个空,恍然记起那柄西域弯刀上次连同一封幼稚可笑的书信一同送到了他手里。   此后他没有归还,自己也像忘却了似的,没再提起过。   大约这就是天意,命中注定不该是自己的东西便不会长久。   谢樱时不由苦笑了下,做了那么多蠢事,到头来想一刀两断时,却连一件属于他的东西都没有。   她长长吁了口气,俯身双手捡起一块水盆大的石头,用力砸向河中,任由溅起的水浪扑打在身上。   .   既然决意放下,心绪也轻松了些。   沿着河信步往前走,不知过了多久,河道渐宽,水流也越来越大,两岸也终于有了人烟。   来到一处渡口间,见有打尖的茶寮,才发觉几乎一天水米未进,早已饥饿难忍,于是走进去,随便找了张桌子坐下来。   堂间的伙计见她不是寻常乡民打扮,赶忙笑脸迎上来,一边殷勤抹着桌面,一边满脸堆笑问:“客官要点什么?本店有连夜新摘的山茶,才炒出来,最是甘醇可口,且来一壶尝尝?”   谢樱时无心多话,把一颗金纽拍在桌案上,让他只管把酒食端上来。   那伙计看得双眼发直,慌不迭地拿在手里,须臾便不知从哪张罗了十几样菜,摆满了一桌子,引得周围茶客纷纷侧目。   谢樱时对旁边的异样的目光毫不理会,只管把东西泄愤似的一刻不停往嘴里塞。   “哎,几位听说么,官军月初得了一场大捷,僮蛮全军覆没。”   “早就听说了,连蛮酋首领都被生擒,这下算是彻底将他们平定了,咱们南疆百姓总算安生了!”   “是啊,十几年了,总算有好日子过了!”   “朝廷这些年也不是没用过兵,反而弄得丢城失地,民不聊生,这次究竟是谁,竟有这般本事,三月不到便平定了这帮僮蛮?”   “你这真是孤陋寡闻,还不是中州狄家的大公子,朝廷特地遣将,从洛城天德军调来的。”   ……   明明都走得那么远了,居然还能听到别人说起他,简直像阴魂不散似的。   谢樱时听不得那人的名字,好像有口气上不来,刚咽下去的食物堵噎在喉咙里,难受得要命。   她闷头抚着胸口,过了好一会子才缓过劲儿来,听周遭静下来了,没人再说那些让她心烦意乱的话,才慢慢直起身。   抬眸的那一霎,猛然发现对面竟坐着人,黑袍结束下轩昂的挺拔的身形让她瞬间陷入怔懵之中。   那双漆黑沉淡的眸一眨不眨,正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   这是什么意思?   觉得放心不下,没法子跟外祖交代,所以追出来?   还是觉得过意不去,有些话应该当面说清楚。   的确是该说清楚了。   茶寮间已经空空荡荡,像是他故意为之。   “你根本用不着来。”谢樱时扯了下唇,也正身坐稳,拿帕子抹了抹唇,“其实现在该称你一声‘姨丈’了。”   她重新望过去,见狄烻眉梢轻挑,薄唇微动,似乎要开口,赶忙抢先道:“其实你之前说得不错,我年纪太小,总爱由着性子胡来,莫名其妙犯起糊涂,老是纠缠着你不放,倒是真让你为难了。”   顿了顿,叹声嫣然微笑:“仔细想想,自己真是可恶,对不起父母,更对不起外祖,还好没叫他老人家知道,不然真是不孝。”   她故意对狄烻越来越沉的眸色视而不见,完全一副释然的样子继续道:“有时候玩得太过随心随性,便忘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缘法命数。我是谢氏女,从生下来那刻开始,以后该怎样便注定了,有些路万万走不得,即使胡思乱想也会害人害己,所以……以后不论见与不见,你都是长辈,从前有什么不当之处,也请姨丈原恕。”   纵然心痛如割,她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你真是这样想?”在她喘息的瞬间,狄烻终于插进话来,却只有简单的一个问句。   谢樱时咬了咬牙,低眸颔首。   “我去安排一条船,从这里送你回中京,自己路上小心。”   狄烻低沉的语声出奇平静,淡淡地说完,人已起身走出茶寮。   谢樱时浑身颤抖,终于忍不住抬起头,那早已刻印在心的背影却已走远,容不得再看上一眼俊美冷毅的侧颜。   凄凉的寒意袭来,她怔怔出神,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下来。 第62章 落叹浮生   谢樱时没在渡口上船。   她不想再和那个人有任何瓜葛, 哪怕是不见面。   抹去眼泪, 手里拎着一坛酒, 慢悠悠地沿着水岸边走。   南疆终究是蛮荒之地,没走多远河道就渐渐变窄, 两岸又开始难觅人烟,旷野无垠,连天都显得低低的,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一辈子没走过这么长的路,她觉得好累,很想停下来。   但两条腿却像完全超脱了心神控制,仍旧一步步地继续向前迈,仿佛下意识地不容她有丝毫的喘息。   难过么?   似乎也麻木了, 她只是空怅,魂被牵着飞,几乎要离体而去, 即使紧赶着脚步也追不上, 只能一刻不停地走, 像发疯一样。   只有这样才不会给脑中留下空闲的余地, 去想那些如今已然无谓,却足以让她肝肠寸断的事。   然而,她终究还是有一霎的疏神, 让那张冷毅俊美的脸毫无防备地浮现在脑海间。   眼中却不是那种习以为常的审视,反而目光脉脉,恍惚还带着淡淡的笑意。   谢樱时像被重锤击中似的, 胸口闷痛,脚步歪斜,踉跄着捱到前面那棵大树下,颓然坐倒。   既然都已经说清楚了,为什么还这般放不下。   她想不明白,咬唇克制着浪涛般汹涌的心潮,忽然想起手里那坛酒,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用力抠开封泥。   才刚举起来,没等仰脖灌下,酒坛就被蛮横地加手夺过,在她的注视下被丢在一旁摔得稀烂。   谢樱时望着四分五裂的陶片,酒水淋漓泼洒在草丛间,大河支流般四处漫淌,再也不能像原来那样汇集到一处。   怔怔出神半晌,散乱的目光才重新收敛,望向秦烺那张横眉瞪眼,恨铁不成钢的脸。   “总算来了?”   之前她早已沿途留下了记号,只有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才懂,所以对他的突然出现并不意外。   “还好意思说!”秦烺怒声回怼,怒其不争地垂睨着她,“看看你这副样子,为那个姓狄的,值得么?”   确实有点可笑,可她偏偏就一头栽进去了,直到现在才幡然醒悟。   谢樱时木讷地扯了扯唇:“其实……你这会子挺瞧不起我的吧?”   “难为你自己也知道……”   秦烺刚嗤了一声,忽然听出不对味,盯着她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想想自己做的那些事,其实跟皇甫宜也没什么两样。”   “得了吧你,人家将将熬到花信之年,才瞅准机会傍上阿舅,为的是篡夺你娘的位置,入主永昌侯府,那叫处心积虑,你这算什么?顶多也就是自作多情。”   秦烺满脸不屑,一屁股在旁边坐下,抬手抚了抚她脑袋:“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只要想通了,从此跟他撇得一干二净,那就好了。”   谢樱时叹笑了一声,心中对他这般严人宽己地替自己开脱不以为然。   不管是自作多情,还是处心积虑,事实就是她的确曾经横插在狄烻和皇甫宓之间,但结果却是输得一败涂地,说起来,还不如奸谋得逞的皇甫宜。   秦烺见她不言语,只道是还在难过,对自己刚才那话多少也认同了,看她的眼神也缓和下来。   “有什么打算?”   谢樱时没回答,闷头揪着手边的青草,然后一圈一圈绕在指间缠紧,任由勒出的汁液血一般渗出来。   “瞧你现在也没什么主意,算了,听我的吧,还是回中京去……”   “我不去。”   秦烺才刚一提,谢樱时就立刻堵了回去。   “为什么?中京家里好歹一切都安稳些。”   “安稳?谢东楼根本不是我耶耶,中京那里又怎么会是我的家。”   谢樱时缓缓抬眼,凝着他因为紧张促然瞪大的瞳仁:“这次来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了,其实,你们早就知道对不对?”   这事让秦烺大出意料之外,下意识地避开她的注视,面色有些尴尬,略想了想,叹声点头:“阿沅,这事不是故意瞒着你,我也是几年前从我娘那里偷听到的,但不过是个传闻而已,兴许是有人蓄意编造的,怕你胡思乱想,这才没提过。”   这话是谢东楼和娘亲当面说的,还能有假么?   再怎么遮掩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谢樱时淡笑了下,不再争辩。   秦烺见她神色越来越黯,不由有些慌了,赶忙挨过去安慰:“阿沅你想想,以阿舅的脾气,若不是亲生骨肉,他怎么会认你?又怎么会不向朝廷请旨,废了你娘的名位?退一万步说,就算你跟谢家没半点关系,你也永远是我秦烺的亲妹子!”   谢樱时稍感温暖,但也只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好了,好了,不难过,不愿回中京,咱就不回。”   秦烺把语声放得格外轻柔,生怕再有哪一句触动心神让她伤心:“若不然,还是回咱们广陵去,自己的地盘好歹没那些烦恼……”   话音未落,便霍然醒觉:“不妥,不妥,见了我娘亲和耶耶,就算不立时把你送回中京,也要知会阿舅,到时候还不是一样。皇甫家也不成,少不得以后又见着那两个人,那该去哪里好呢,啧!”   谢樱时却像全无担忧,目光游游地望向远方。   “天南地北,怎会没有容身的地方,只要离开这里,越远越好,哪里都无所谓。”   她说着丢掉已被揉成湿泥的青草,拍了拍手站起身,大步朝正北方走去。   秦烺愣了一下,赶忙起身追上。   “哎,你这意思……不会是想去洛城吧?”   .   从南到北,秋意渐深。   溯汴河而上,转入曲江,两岸的黄栌已是漫山遍野的绯红,连绵十里,如烈火燎原。   据说这是中京入冬前的绝佳盛景,即便下着雨,游人依旧如潮如织,喧声鼎沸。   但对谢樱时而言,这些却全无趣味,若不是北上的必经之地,她绝不愿在这里呆上哪怕一刻。   楼船从前面的长桥下穿过,还没到临水的城门,秦烺便按耐不住推开小半扇窗朝外瞧。   “要去就快去,坐立不安的,瞧着都心烦。”谢樱时嗑着瓜子,瞧他那副分明急切却又迟疑不决的样子,不由有气。   秦烺尴尬地搔了搔后颈,眨眼道:“阿沅,你说……云裳若是不肯见我,那该怎么好?要不……还是辛苦你陪我一道去?”   谢樱时翻了个白眼,顺口将瓜子壳吐到半开的窗缝外:“原先去了那么多次,怎么没见你这般畏首畏尾?人家见不见全看你的本事,趁早赶紧下决断,等船过了这一段,你便是想去也去不成了,到时候我可不会停船等你。”   秦烺闻言脸上抽了抽,随即腰杆一挺,像是鼓起了勇气。   “好,去就去,就不信她真能忍心舍下我!”   说着抄起一把伞,跃窗而出,踏着水面上岸去了。   谢樱时目送他隐没在人群中,淡笑了下,吩咐在前面的渡口停船等候,回过头时,目光重又变得缓淡忧郁。   这段日子,她努力让自己不再想起狄烻,然而每每像这样一个人空闲下来的时候,所有赌咒发誓,咬紧牙关下定的决心都变成了徒然。   那个人早已刻印在她的心里,再也无法抹去,每每想起便又是一次煎熬的痛楚。   不知不觉,外面已听不到“噼啪”的响声,原来雨停了。   风带着水腥的微凉,满天的云似乎都被吹淡了,露出接连成片的瓦蓝,映着日头是清新娇艳的颜色。   她双手托腮,静静地瞧着这如画般的美,似乎已忘却了上次见到是在哪里。   很快,眼前流动的天地忽然静止下来,船已靠上了埠头。   谢樱时没了兴致,目光刚要从窗口移开,却蓦然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栈道上走过。   一瞬的诧愣之后,她忍不住张口叫道:“前面那位娘子,请留步!”   头戴笼纱罩笠的背影微微一怔,随即转身望向她。   虽然隔着水,面貌也模糊,但谢樱时仍然一眼认出那是云裳。   她错愕间想起已经进城去教坊的秦烺,心头不由紧蹙起来。   “娘子这是要去哪里?”   像是心存戒意,云裳朝她船内望了望,才略行了一礼:“云裳有幸,可以不必继续留在中京,娘子不必过问,也不必向旁人告知,云裳多谢,就此别过。”   说完依礼作别,领着两个捧箱的小婢上了前面那条棚船。   谢樱时忍不住起身探头张望,见那船上的阁间里隐隐有个商客打扮的男子,一看她来,便满面堆笑,殷勤地上前伸手搀扶。   云裳再没回头看过一眼,径直走入舱中,不久那船便起锚而去。   谢樱时怔怔出神,耳边忽然变得空明,眼前却纷乱一片,恍恍惚惚好久才渐渐清晰,却全是那日狄烻离开茶寮,大步远去的背影。   “阿沅,阿沅!”   几乎带着哭腔的喊声蓦然惊破沉寂。   循声望过去,见秦烺扶在围栏上直跳脚:“云裳走了!说是今日上船离京,你瞧见没有?”   谢樱时也红了眼睛,叹声朝水道前方一指,也嘶声叫道:“还愣着干什么,快追!”   作者有话要说:  秦烺:阿沅,咱们家的人谈个恋爱可太难了/(ㄒoㄒ)/~~   谢樱时:我要开始新的生活了→_→   (づ ̄ 3 ̄)づ谢谢谢谢小仙女 1314的地雷~谢谢小仙女 流浪小妖 灌溉营养液*5,阿拉斯加 灌溉营养液*5 第63章 虹作云桥   秦烺从此再没有回来。   谢樱时开始有点后悔, 早知如此一开始就该把云裳拦下来, 哪怕拖延个一时半刻, 便不至是这般结果。   在船上等了整整三日之后,秦烺终于遣人送了信来, 说已经寻到了云裳的下落,但一时还无法返回,让她在中京再多等些时日。   谢樱时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太清楚这位表兄的脾气,假若真的寻到了人,他言语间早就风采洋溢,绝不是这般口吻。   十之□□,他现下仍旧全无头绪,正不知在什么地方愁眉苦脸, 传这封信来无非是想让自己安心罢了。   说起来,相较她而言,这两人之间倒还简单些, 至少都是情意深重, 不是单只哪一个思恋成狂。   只不过云裳念着自己的身份, 不愿牵累秦烺, 终于忍心割舍,连一个当面说清楚的机会都不留给对方。   其实就算寻到了,也未必有什么好结果, 即使两情相悦的回来,回头也不知要面对多少阻碍。   “情.爱”两个字在严苛的家世礼法面前显得虚幻缥缈,直到最后伤心断肠, 才醒悟原来是个梦。   想和真心喜欢的人在一起,为什么就这么难呢?   谢樱时依旧想不明白,也没有按秦烺的话继续留在中京等候,回了封书信叫人带去,当天便动身自己前往洛城。   深秋的边城早早便满眼萧索,到处更难觅绿意。   她在秦府落脚,穷极无聊便整日呆在医馆里,跟方先生研习医道药理,慢慢静下心来沉浸其中,倒也自得其乐。   入冬,大雪纷飞,滴水成冰,有时候竟然封门塞路,整座城仿佛都冻在寒冰里。   她在广陵时从未见过这样的严寒,更不曾想到这时节街巷间随处可见倒毙的饿殍。   听医馆的伙计说,这些年天下四处灾害不断,北方各处大都如此,可从前狄将军坐镇洛城时,早早便有准备,囤购柴炭粮米分发给贫苦百姓,远不至落到这般光景。   原来他不是只懂打仗,还是个菩萨心肠的人,所以即便离开了,这里仍有千千万万的人想着他念着他,远不止她一个。   怔然出神之后,谢樱时自作主张,自己出资购置粮米,以秦家医馆的名义在城中设了几处义棚,支起大锅放粮施粥。   一时间,饥民蜂拥而至,终于有了两顿温饱,灾情大为缓解,城中内外四处传颂,秦府中来了位新当家的小娘子,貌美心善,堪比前朝的济世先贤。   还有人说这其实是观音大士怜世人艰苦,特意显灵降世,假借秦府之名,拯救万民于水火。   北境的冬日虽长,终究还是过去了。   春来得迟,万物也显得无精打采。   三月末的时节,若在广陵,早已有了初夏潮闷的味道,可在这里,柳树的新芽才刚吐绿,风也将将退去凛冽之感。   但有一样是南方永远不及的,那便是天晴的时候。   碧空万里,那天仿佛被风吹透了,几乎看不到云,放眼望去全是无边无际的湛蓝。   午后终于有了难得的闲暇时光。   谢樱时将窗扇半掩,从皂角水中捞出三寸长的银针,漂洗干净,认准穴位,刺入方先生的肩头,捻转几下,接着用火绒点燃艾条,在他膝侧的阳陵泉上一触一触地炙烫。   没几下,那穴位处的皮肤就微微泛黑,还溢出一股焦熏的味道。   方先生额头渗出一层薄薄的汗水,像是在强忍剧痛,苍老的脸上却盈着慈蔼的笑,望着她不由自主地颔首。   “你这法子当真好,连我都没有想到。”   谢樱时仰头微笑,继续在他膝旁熏炙:“师父过奖了,我也是翻了不少往时的脉案才得了启发,你这腿寒沉积太久,血脉不通,药石难进,寻常的法子自然无效,所以大胆试一试,没曾想误打误撞还真有奇效。”   “什么误打误撞,所谓艺高人胆大,若没有十足的悟性,谁又能想到这样的法子。”   方先生捋着胡须满面欢容,跟着又慨然一叹:“难得你心思如此灵巧,记性悟性又是绝佳,只怕再有个一年半载,老夫也要自叹不如了。”   “师父教导有方,我若不用心的学,还敢妄称是大国手的弟子么?”   谢樱时继续打趣,吹熄艾条,另取一根针在那浮肿熏黑的膝穴上刺下去:“师父且试一试。”   方先生试着屈腿打弯,果然活动自如,又起身走了几步,疼痛感也大为减轻,不由又是啧啧称赞。   “虽然已有缓解,但还是要多休养,师父这几日就别去坐馆了。”谢樱时扶他坐回藤椅上,一根根收了针。   方先生略一迟疑,随即点点头:“唉,这把老骨头真是有些不经事了,也罢,就偷几日闲,正好想想那几个疑难偏方,回头想好了一并给你看。”   这边刚把裤腿放下,外头便有药馆的伙计进来报讯,说是城中经略府有人得了怪症,着急请人去瞧瞧。   “看,到底是劳碌命,哪容你歇得住。”   方先生摇头笑了下,正色起身:“既是经略府的招命,那是必然要走一趟的,迟不得,现在就去。”   听那伙计开口之时,谢樱时有一瞬心跳加速的怔乱,不自禁地想起狄烻来。   转念又觉不可能,近来没听说过这里要移驻换防,况且若真是他来了,整个洛城不可能没有一点风声。   她不由觉得自己可笑,都到了这一步,心中还盼望什么?难道还想亲眼看到他携着皇甫宓的手出双入对,相亲相爱么?   释然暗叹了一声,伸手扶住步履蹒跚的方先生:“师父腿脚还没大好,不如我去吧,好歹看看症状,回来再让师父参详。”   方先生念着她的身份,不愿让其随便抛头露面。   谢樱时却一再坚持,终于将他说动,回房换了身男子衣装,便带着两个提箱的药童出门上车。   去经略府的路她熟得不能再熟,以前总是找各种各样的借口往那里跑,还有一次是因为在赌坊被抓,像今天这么正经的理由还是头一回。   她不觉有些好笑,一路隔帘看着熟悉的街景,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似乎那人病得真是很急,马车穿街过巷,还没等她脑中闪过几段回忆,便停在了经略府的门口。   因为是从秦家医馆请来的,上来知客的校尉倒颇为尊重,客客气气地引她入府,先到前厅敬了茶,然后才带到后堂。   人安置在这里,身份看来非同寻常,莫非是现在的洛城守将?   可之前听说边关有异动,早就领兵巡视去了,莫非是受了战伤,秘密送回来,又不能声张,所以才这般小心翼翼地请人来。   谢樱时暗地里胡乱猜测,不知不觉跟着走进落地罩后的窄廊。   这里她来过一次,就在去年五月节之前,一个人偷偷地进来,看到狄烻半敞着衣襟坐在椅上沉沉入睡,那时候也不知哪来的胆子,居然还动手动脚……   时过境迁,如今再想起来也只能感叹少不更事,因为一时冲动居然什么都做得出。   她收摄心神,听那校尉比手道了声“请”,便点点头,从药童手里拎过医箱走进去。   那小间的布置已面目全非,正中的床榻上果然躺着一个人,旁边还有两名仆厮照看。   谢樱时走近才发现,床榻上躺的竟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眉目俊秀,身材颇为结实,但面色苍白,双目紧闭,只有胸腹间微微的起伏能瞧出还有生气。   她吩咐仆厮退开,在榻边坐下,拉过那少年的手搭了搭脉象,又检视了眼白和舌苔,心中已有了断定。   跟进来的校尉见她神色凝重,凛眸沉吟,忍不住问:“请问先生,这究竟是什么病症?”   “不是病,是中了毒。”谢樱时语声淡淡,口气却是不容置疑的肯定。   “什么,中毒?”   “不错,他脉象时迟时急,虚实变换,舌苔上有紫痕,是中毒无疑,但也不用怕,想是误食了野果,或是被毒虫蜇咬,过后才发作,从症状上看,应该没什么大事。”   她说着叫人解开那少年上身的衣襟露出胸口,又让取了碗盐水放在一旁,自己拿备好的银针在他颈侧刺入,浅浅的一扎便立时拔出。   针孔处立时渗出血来,颜色竟是暗青泛紫的。   旁观的校尉和仆厮见真是中毒,惊讶之余不由对她肃然起敬。   谢樱时用这放血的法子替那少年扎了一会,直到渗出的血珠渐渐变成鲜红,苍白的脸上也有了血色,才收针停手,然后让人把那碗盐水喂他喝下。   没片刻间,那少年便口唇微动,低声呻.吟起来,半阖半闭地朦胧睁开眼。   谢樱时见他苏醒,知道性命无碍,也松了口气,净过手之后,起身自去外间开方子。   那校尉和两个仆厮也抚胸松了口气。   “哎呦,娘哎,谢天谢地,这狄小郎君可算救回来了!”   “可不是,先前那半死不活的样儿可真吓人,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别说没法跟崇国公府交代,咱们能对得起狄帅当年的恩情么!”   作者有话要说:  狄小郎君:(⊙v⊙)嘿嘿~~第一次出场,一点都帅气啊……   (づ ̄ 3 ̄)づ谢谢小仙女1314、咖啡的地雷~谢谢小仙女“ ”灌溉营养液*10~ 第64章 月明风清   谢樱时再来复诊时, 那少年仍旧恹恹地躺在榻上。   但气色已恢复如常, 探过脉象也洪勃有力, 不该是这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加上搭腕时发觉对方那双眼一直贼溜溜地打量自己, 更断定他是在假装。   常言说,医不可欺,她不由有气,却也没说破,随口叮嘱了两句,叫依着上次的方子继续抓药吃,便起身告辞离去。   出了门,她也没叫经略府的人送, 索性一路闲逛似的走回去。   刚转过那条街,就隐觉有些异样,似乎有人在背后跟着自己, 而且越往前走, 这种感觉越发明显。   谢樱时大略也能猜出是谁, 装作浑然不觉地折进旁边的巷子, 借着侧身的当儿,眼角余光瞥见一道鬼鬼祟祟的人影也闪到一旁躲避,瞧稚气未脱的身形, 果然就是那少年。   明明已经无碍了,却还躺在榻上装病,这会子又盯梢跟着来, 不知暗中揣着什么心思。   她倒也不怕,继续故作不知地走到巷子深处,直到瞧见前面的死路,忽然一个纵身,飞燕轻掠般从旁边高大的坊墙上翻过,落进另一边的巷子。   原以为这一下戏弄已将人甩开了,没曾想走不多远,对方竟又跟了上来。   看来这是要跟自己耗上了。   谢樱时不由也被撩起了执拗的性子,存心要看他究竟想干什么,继续如法炮制,飞檐溜墙,专拣狭仄难行的地方走。   那少年也一直紧随其后,丝毫没被她甩脱。   两人暗中较劲,到后来已成了明着比拼脚力,根本不加藏掩了。   你追我赶,不知不觉就到了城垣的角落。   谢樱时索性展开轻身功夫,溜着城墙凌空飞奔。   那少年在背后惊“噫”了一声,也依样狂追而来,越跑越快,眼瞧着已赶到背后,伸手去抓她。   他满以为自己胜了,这下定能将对方擒住,谁知就在指尖将要搭上那窄削的肩头之际,前面的人忽然窜起,半空里打了个旋,便勾挑着围栏,稳稳落在头顶的角楼里。   他顿时目瞪口呆,提纵的那口气也泄了,无奈地落下去,抬起头不甘又有些丧气地看向上面望着自己挑眉得意的人。   “服了么?”   “服什么,你这是使诈!”   那少年也扬眉一挑,又觉自己的确输了一筹,这般不承认有些强词夺理,俊秀的脸上抽了两下:“你这轻身功夫是跟什么人学的?”   他居然当面认输,倒让谢樱时有些意外,暗想这小子虽然行事不老实,但还算是个心胸磊落的人,不免觉得有趣。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各人,功夫练到什么境界得看资质,你说是不是?”   她拐着弯取笑对方根骨悟性差,那少年脸色登时变了,怒目回瞪道:“你胡吹什么大气,要不咱们再比比别的?看看究竟谁的本事高!”   这副气急败坏的样,让谢樱时不由想起儿时和秦烺玩耍,故意使诈引他发怒的往事,忽然觉得眼前这小子有几分可爱。   她也来了兴致,索性继续撩拨:“我看还是算了,你身上毒才刚解,气血亏虚,就算赢了也是胜之不武,没意思。”   那少年在下面已气得脸色铁青,搦拳顿足,咬牙切齿地指着她:“你还说!无缘无故诊出个什么误食野果来,如今整个经略府上下没人不知道我栽了,以后老子这张脸往哪里搁!”   谢樱时看他挺胸叠肚的自称“老子”,不由“噗嗤”笑出声来。   “你……你笑什么!”   “自己做下的事却不敢认,连男儿大丈夫都算不上,还敢自称‘老子’?”   “……”   那少年一窘,红着脸转了转眼珠,又不肯服气地回嘴:“谁不敢认,我这是爱惜名头,再说你也好不到哪去,男人家身上还涂得这么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娘们呢!”   果然是个毛头小子,连虚实都瞧不出。   谢樱时也不揭破,学着秦烺惯常的模样,吊儿郎当地倚在柱上,冲他挑颌:“废话少说,你一路跟过来,有何指教啊?”   那少年没料到她忽然转了话题,脸上有一瞬的怔懵,似是早忘了跟来的用意,略显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口吻也客气了些:“哎,你刚才那手工夫能不能教我?”   像是怕她回绝,紧跟着又加了句:“我也有好些本事,也可以拣两样教你,包保不让你吃亏怎么样?”   “不必了。”谢樱时毫无兴致地撇唇摆手,“我一不从军上阵,二不行侠仗义,学那些干什么?若是医道还差不多,不知你有这个本事么?”   “……”   那少年被堵得哑口无言,脸窘得更红了,气哼哼地跺脚道:“不愿意就不愿意,有什么了不起,等我回去练些时日咱们再比过,就不信赢不过你!”   说完狠狠瞪了个冷眼,转身飞奔去了。   .   狄焕一路垂头丧气,感觉自己这辈子从没这么丢人现眼过。   打从来到洛城以后,他便凭着家传的武艺,样样都独占鳌头,凭本事让军中无人不服,自以为天地之间除了兄长狄烻之外,便再无敌手了。   况且自己年纪尚小,假以时日,说不定哪天就能赶超过去,到时候领兵出征,建功立业,也让爷娘瞧瞧,那才真是风光无限!   可现在倒好,偷闲到城外瞎逛,误食中毒的事人尽皆知,功夫上还输给一个学医的娘儿腔,简直可说是一败涂地。   这要是传到爷娘和兄长耳中,除了暗叹自己仍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孩童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评价。   前面已经离经略府不远,他赶忙收拾了一下心绪,挺胸抬头端起架子走过去。   进府刚过仪门,便有仆厮迎上来问安。   “小的们正琢磨呢,不知小郎君去了哪里,可巧就来了。”   “躺着不舒坦,出去散散闷,不然那一个个的还真以为我出了什么大事呢。”   “可不是,小郎君这副强健筋骨,那点……嗯,那点病算什么,加上有秦家医馆的药,再调理个三两日,便照旧龙精虎猛!”   这边拍着马屁,却见狄焕的脸色不自然起来。   “瞧来那秦家医馆在这里挺有名头?”   那仆厮不知他这话的意思,小心呵腰道:“听说秦家医馆开设多年,又有退职的御医坐馆,名头还是有些的。”   退职御医,莫不是宫里去了势的宦官吧?   狄焕回想着那张搁在女人身上都嫌太美的脸,不由打了个寒噤,但转念想想他的年纪,又觉不大可能。   只听那仆厮继续道:“听府衙里之前那班人说,去年狄老夫人来时染了场病,也是秦家医馆给医治的,当初问诊的还是个郎中小娘子,医道精明,深得老夫人喜欢。”   说着又压低声音,附耳凑近:“传闻老夫人那会子还有意撮合大公子和郎中小娘子来着,但后来,大公子调防去了南疆,那小娘子也不知所踪了。”   这简直是胡说八道,兄长早就和颍川皇甫家的三娘子定了亲,娘亲就是再糊涂,也不会乱点这点鸳鸯谱,不知是谁乱嚼这等舌根,什么话都敢浑扯。   他不以为然地撇撇唇,肚里却心心念念着“郎中小娘子”几个字,再和那娘儿腔连起来一想,忽然若有所悟。   “行了,你下去吧,我腿脚累了要歇会。”   狄焕挥退那仆厮,装模作样地推门回房,却绕了一圈从后面又出去,翻墙离府。   一路直奔秦家医馆,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番,没问出什么实情。   他不甘心,索性从偏僻处潜进秦府,刚到内院就隐约听到女子婉转哼唱的歌声,吴侬软语,似乎是江南一带的小曲。   他小心翼翼地跃上勾连搭顶,躲在垂脊后探头张望。   隔着溪流水道,木桥对面的水榭中果然有个纤体婀娜的少女。   这里离得并不远,容貌清晰可辨,可不就是那个让自己“恨之入骨”的娘儿腔么?   此刻她穿着女装,芙蓉初放般的身段展露无疑,配着娇艳无伦的容貌,简直像是画中走出来的九天仙子。   狄焕看得张口结舌,脸登时红透了,下意识地缩身回来,抚胸喘了两口气,忍不住又挪近些,躲在檐脊的走兽后看。   近处忽然传来轻促的脚步声。   他吓得浑身一哆嗦,回头见是只体态肥圆的三花猫,正循着屋顶的正脊走过来。   原来是个畜生。   狄焕稍稍松了口气,刚想转回头,就见那猫在近处停了下来,蹲身立这尾巴,两只黄莹莹的猫瞳直直盯着他,一脸戒备。   “嘘,别吵。”   他隐隐生出不祥之感,撅唇竖指,打着手势。   那猫却反被他挑.弄得更加紧张,微退了半步,后腿也撑了起来,一副随时都会出声大叫的样子。   “嘘,嘘,蠢东西别叫!听懂了没有,别叫啊!”   “喵——喵——”   “……”   狄焕心头一凉,暗叫不好,转身正要走,就听水榭里似笑非笑地叫道:“还躲什么,那么大个人谁瞧不见?下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づ ̄ 3 ̄)づ 谢谢 小仙女 流浪小妖 灌溉营养液*3 第65章 旌风猎猎   狄焕满面羞惭, 怔在那里脸上像着了火似的。   他知道此刻被拆穿偷窥有多尴尬, 之前那副躲躲藏藏, 探头探脑的模样在人家眼里就有多可笑。   照理这会子该立时开溜才对,他方才也的确闪过这个念头, 但莫名又觉这么灰溜溜的走了实在太丢人,岂不被她更加轻视?   他硬着头皮装作若无其事的现身出来,拍拍手大大咧咧地坐到横脊上,跷脚哼笑。   “我就说呢,原来是个女的,男人家谁会弄得一身香气。”   “女人又如何,还不是一样赢你?”   谢樱时头也不抬,伸手揭开笼屉, 热腾腾的蒸汽立时弥散开来。   先前比输了轻功已经让狄焕觉得丢人现眼,现下知道对方竟是个女子,那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斜眼瞪着下面。   那水榭内此刻“白雾”弥漫, 氤氲缥缈中, 人也变得模糊, 只看到绯红的裙裾款款轻转,衣袖间雪藕般半露的手臂笼在蒸汽里,竟也丝毫不掩其白。   狄焕好容易才把那双眼挪开, 清了清嗓子:“好男不跟女斗,我那是有心让你罢了。”   别看只是个十来岁的毛头小子,也跟寻常的大男人没什么两样, 把面子看得比天还大,哪怕心里服气,嘴上也不肯认。   谢樱时掩唇笑了下,盖上笼屉,把蒸好的阳春白雪糕上盘装裱。   “所以呢?你这回来是想说我当时胜之不武,还是要再来比一场?”   “……”   每一句话都被她占了上风,让狄焕有点说不出的难受,可又找不出说辞来反驳,总不能承认专门来看她究竟是不是女人吧?   正踌躇间,谢樱时已停了手,似是装裱好了,抬头从掩下看他:“新做的点心,尝尝么?”   此刻糕饼的香味几乎满院子都能闻到,屋顶上也不例外,可那娇柔婉转的语声却好像比这味道还甜,直听得狄焕心头促跳。   他唇角抽扯了两下,做样别过头挠着眉梢:“这种东西只有女人才爱吃,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才是男儿家的豪气。”   谢樱时见他还在装,更觉有趣,端起那盘阳春白雪糕轻嗅了嗅,阖眸一脸满足的陶醉。   “既是如此,又没什么话说,那就请小郎君回去炙肉煮酒,自家豪情快活去吧。”   她说着,自己拣了一块糕,坐在廊榭下,嫣然含笑地品尝起来。   狄焕从没被人这样下逐客令,脸上有些挂不住了,霍地站起身,想一走了之,可两条腿却迈不开,心里的话蓦然涌到喉咙口,不吐不快。   “我……其实今天来是想说,嗯……前几日多承你相救,这里谢过了。”   谢樱时一怔,捏着半块糕,抬眸望上去,丰艳的唇间还沾着淡淡的粉印,似乎对他开口道谢颇感意外。   狄焕早已经满面红透,赶忙转过身掩饰,也不敢再听她说什么,一个纵身掠过对面的院墙。   “我叫做阿焕,你记着了!”   .   谢樱时稀里糊涂记住了这个名字,那少年此后却没再出现。   就像两人的相见相识,一切都显得莫名其妙。   除了觉得那小子有趣,跟当初的秦烺有些相似外,她对这人也并没特别在意,很快也就淡了。   日子依旧匆匆,转眼就过了半月,别看洛城入春迟迟,夏日却来得飞快,还没进五月,日头便有了暑天晒人的味道。   这一日忽然传来消息,沙戎人趁夜突袭关外方城,守军猝不及防,只能任其掳掠而去。   此后接连数日,沙戎骑兵四处袭扰,边墙几百里烽火不息,疲于应付。   洛城守将终于耐不住性子,引军出关迎击,却指挥失当,被沙戎人中途劫击,虽然勉强退回了附近的堡垒,兵士却死伤甚重。   如此一来,营中医士严重不足,不得不传信回来,征集民间郎中,火速从军支援。   秦家医馆在洛城首屈一指,自然责无旁贷。   方先生不敢让谢樱时以身犯险,一意让她留下,却苦说无效,最后只能勉强答应。   略略商议之后,医馆中只留几个在柜上抓药的伙计,其余人等连同药品一并十余辆大车,由经略府遣人护送,傍晚便启程上路,星夜赶往关外。   谢樱时起初没在意,半路上才发现护送的军士中竟然还有那个叫“阿焕”的少年。   只不过现下是非常时期,情势紧急,既然对方不主动来问候,她也懒得打招呼,索性就当做没瞧见。   车队一路出关,刚踏上茫茫戈壁便狂风大作,鬼哭狼嚎,隔着厚重的帐帷都觉得刺耳。   明明已经是初夏,这里却好像还是冬天,寒意随着大风卷窜进来,让人无处躲藏。   谢樱时拿条毯子把自己裹紧,仍旧觉得有些耐受不住,上下牙关不停地磕打着,本想闭眼小憩一会,可这样子哪能睡得着。   如此恶劣的天气,人马也走得极慢。   不知捱了多久,风声渐渐小了,谢樱时迷迷糊糊刚要入睡,就听外面忽然吵吵嚷嚷地乱起来。   她暗觉奇怪,撩开帘子往外瞧,就发现前面的车马都停了下来,经略府护送的军士正聚在方先生的车旁,不知在说什么。   “为什么停车,出事了?”谢樱时招手叫过一名随行的医馆伙计问。   那伙计也一脸懵然朝那边张望:“回娘子话,刚才有哨骑来传信,军爷们就叫立刻停车,小的也不知说的什么。”   半路间突然停下,要么是走错了路,要么便是前方有险。   谢樱时隐觉不会是前者,当即下车快步走过去,还没等到跟前,就听有人粗声叫着:“还在这里浑扯什么,事不宜迟,趁着风沙还没停,现在便想对策,应该还来得及!”   “来得及?小郎君,你莫不是疯了,咱们只有二十来人,那些沙戎人来去无影,转眼即到,你指望能想出什么对策来?”   先前说话的分明是狄焕的声音,这时兀自不服气:“怎么没有对策,那边不是有座石山么,矮是矮了些,咱们身上都带了弓.弩,山下再设几道防马栅,不就能据险而守了么?”   “我的小爷啊!那里是个险要处,可是没有退路,沙戎人也不用来攻,只要将咱们团团围住,能撑上几时?”   “可不是么,咱们还带着这些郎中辎重,缺粮少水,就算让人回去求援,可城里已无兵可派了,到时候难不成就靠咱们几十个人硬拼?”   “那又如何!”   狄焕眼珠子一瞪,犹带稚气的目光寒然扫过众人:“正因为带着这些郎中和药材,若是一旦丧在沙戎人手里,还等在方城里的那些兄弟们怎么办?”   他这一说,众人立时都沉默下来,若不能安然抵达,方城中不知会有多少将士伤损,军中士气低落,被攻破只是迟早的问题,届时沙戎人长驱直入,突入边墙,攻陷洛城也不是没可能。   只听狄焕继续道:“咱们只有几十人又怎样?那帮沙戎狗贼也是两个肩膀扛着一颗脑袋,奋力一搏,权当在阎王殿里走一遭了,老子就不信他们还能将咱们全都杀尽了!”   谢樱时着实没想到这小子居然有这等骨气,边走边听,倒也生出几分佩服。   这时到了近处,见其他军士面面相觑,都在踌躇,没一个人接腔,显然不是惜命就是全无信心,谁也不敢干这种鸡蛋碰石头的事。   “凭这些人想全身而退,那是强人所难,这些郎中先生和军中急需的药材也务必要保全,我看这样吧,分几个人护送他们立即返回,其他的在此抵挡,能拖一刻便是一刻。”   谢樱时朗声走入人群,冲狄焕微微一笑:“我多少会些功夫,也一道留下。”   话音刚落,坐在车帐里的方先生就脸色大变:“不成,娘……你若有个闪失,老夫如何跟相爷和夫人交代,万万不成!”   说着回眼冲领头的校尉拱手:“我等草民生死无碍,这位小郎君身份却是非同小可,烦请军爷立时护送她先走,务必要安全返回。”   那校尉愣了下,对谢樱时打量了两眼,脸色颇为为难,随即一挥手:“他娘的,别吵吵了,老子拍板,车队在前先走,大家一起撤,能活几个看老天爷的脸色吧!”   谢樱时知道这是最笨的法子,刚想开口,却见狄焕正偷偷拿眼斜觑。   “沙戎人!”   不知是谁惊叫起来,众人闻声一起转头望过去。   浪潮般的马蹄声踏破寂静,西边夜色迷茫中涌起一阵尘头,影影幢幢数不清的黑影狂奔而来。   几乎是转瞬间,那片黑影就近了许多,一个个坦胸髡发的人也渐渐清晰起来,挥舞着手中残月般的弯刀,发出比风声还刺耳的狼啸。   这时候已无须什么命令,有些腿软的已经开始逃命。   狄焕并没慌乱,张弓搭箭,闪身一挡,将谢樱时护在身后。   谢樱时有意无意瞧了下,发觉他上箭开弓的架势似曾相识。   微诧之际,背后忽然有人叫道:“那是什么!”   “好像是……好像是咱们的纛旗!”   “是狄帅,狄帅!”   谢樱时浑身一震,猛地回过身,就看远处刚泛白的天地间不知何时也涌起一片尘头,中间旗帜张扬,上面的“狄”字如刀锋般鲜明刺目。   作者有话要说:  (づ ̄ 3 ̄)づ谢谢小仙女1314的地雷~谢谢小仙女 流浪小妖 灌溉营养液*2 第66章 明月徘徊   谢樱时耳畔一边空明, 周遭的马踏和嘶喊全都听不到了。   目光不由自主地开始搜寻, 即使天光黯淡, 相隔遥远,但她仍然很快就在重重的人群中找到了那个轩昂挺拔的身影。   甚至还能依稀看到他线条冷毅的脸庞。   怎么可能会是他呢?   谢樱时心中砰乱如鼓, 人却是僵直的。   眼前的一切像是幻觉,完全没有一丝真实感。   现在他应该早和皇甫宓成了婚,即便不在南疆,也应该回了中州,为什么却来了洛城,还偏偏赶在这时候出现?   “啧,他怎么来的?”   狄焕在旁边小声嘟囔着,撇了撇唇, 瞧出她的异样:“你怎么了?”   见她没应声,以为女人家终究见不得这场面,被吓到了, 回身面向正冲来的沙戎骑兵, 仍将她挡在身后, 继续张弓预备:“别怕, 有我在……哎,哎,你……”   还没等那句壮胆的话说完, 身旁的人早已发足飞奔而去。   谢樱时几乎是落荒而逃,跑回自己那辆帐车,撩帘钻进去, 兀自还在不停喘息。   单这几步路,怎么也不至于累的,可她却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脑中也是一片空白,但眼前却不断闪现着刚才隔着老远看到的那个身影。   一种从未有过的慌张,像风寒一样侵袭着她的身体,缩身拥着膝头,再把那条毯子也裹上,仍旧不住地发抖。   马蹄声喝喊杀声已近在咫尺,潮水般震耳欲聋,刀兵相交的磔响一霎间便响彻天地……   谢樱时静静躲在车帐内,仿佛这里是天然的屏障,能让她暂时拥有一丝安全感,不至被那个人立时发现。   她对外间天崩地裂是的声浪全无所觉,只是怔怔望着漆黑低矮的帐顶发愣,思绪悠然飘飞,翻来覆去还是逃不开之前想不明白的那回事。   狄烻究竟为什么突然来的洛城?   大半年的时光虽然不算短,但他和皇甫宓还算是新婚燕尔,正该如胶似漆才是,不该在这个时候抛下娇妻,转战到这北境来。   莫非是因为这里战事吃紧,因此让他重任就职?   可边关情势危急也就是这几日的事,哪怕是有调令,也不可能来得那么快。   照此推测,在这之前他就已经要来了。   可又是为什么呢?   一个念头朦朦胧胧的冒出来,她怔了下,感觉全身的血都要冲进脑中,狠命摇了摇头,咬唇平复了心绪,却怎么也不敢再往深处想。   ……   不知什么时候,厮杀声停歇了。   可也谈不上安静,到处仍能听到战马啾啾的哀鸣和死伤者的呻.吟。   但真正刺耳的却是响彻云霄的得胜欢呼。   风撩着侧帘扑棱有声,一缕阳光蓦然从缝隙间射进来,有些出其不意地照在脸上。   谢樱时恍然回神,才意识到天已经亮了,一场生死危机也就此化解。   可她仍旧不敢出去,情愿躲在这里,生怕被那个人撞见。   老实说,这有点掩耳盗铃的味道,他早晚都会知道,可她却抱着能拖一刻是一刻的念头,反正他不会总在这里,说不准自己什么时候也能寻个机会溜了。   总之,说什么也不能和他当面相见。   谢樱时吁了口气,轻轻扯着侧帘,透过缝隙张望。   外面天光大亮,晨风中,兵士们有的骑马来回巡视,有的正在掩埋尸首,身上都是赤盔赤甲,之前在天德军中从来没有见过。   她正觉好奇,忽然有人隔窗在车下叫道:“还躲着做什么,那群沙戎人已被料理了。”   谢樱时扯帘的手促然揪紧,听到是狄焕的声音,才松了口气,随口“嗯”声应了。   “怎么,真被吓到了?”狄焕语声带着两分调侃,随即又得意道,“方才你是没看见,我箭无虚发,射倒了六七个,还领头冲上去,一枪就挑翻了他们的先锋骑,杀得那叫一个爽利!”   谢樱时听而不闻似的继续“嗯”声,插口好奇问:“那些穿红甲的是哪里来的官军?”   “亏你有些功夫,连这个都没听说过,果然孤陋寡闻。”   狄焕难得在口舌上占了次上风,又嗤弄了一句才道:“那是中州的赤嵬铁骑,在神策军中都是一等一的精锐之师,自大夏开国之时便已成军,两百年来纵横天下,从无败绩!”   “哦,有这么厉害……”   谢樱时没听出对方略带夸耀的得意,随口敷衍着,脑中翻来覆去却只念叨着“中州”两个字。   居然还带了中州的兵,那必然就是从家里来的,也即是说,他和皇甫宓真的已经成婚了……   “哎,你可别误会,就算他们不来,我凭着手里这杆枪也照样能杀他个七进七出,喂,你到底在听么?”   恍神之际,狄焕似乎也觉出她心不在焉,有些不满意起来,跟着又叹了一声:“算了,说了你们女人家也不懂,那边饭食差不多了,我去拿些来给你。”   谢樱时正觉心头一阵阵揪痛,哪有胃口用什么饮食,刚想说不用,狄焕早已跑远了。   不多时又转了回来,端了一碗粥,几只馒头,还有一大块焦香四溢的烤肉。   “没什么好东西,这肉是我刚割的后腿,尝尝吧。”   狄焕顺窗把碗碟递进去,自己却没走,斜倚在窗下,拿馒头就着烤肉吃得“嗒嗒”有声。   谢樱时只想一个人清静,可这时也不好开口赶他,端着碗吃了两口粥全当润喉,想了想,故意套问道:“什么时候动身启程?”   “应该是用了饭即刻启程,可也说不准还有什么分派。”狄焕嘴里嚼着馒头,语声嗡哝,“照我估摸,八成是分派些人手跟咱们一道去方城,大队人马即刻回援边关要地。”   照这么说,只要在此分开便不会被狄烻撞见了。   谢樱时松口气,略略放了心:“这倒好,兴许还能快些。”   “嘿嘿,你也不想跟他们一道走,对吧?”   狄焕半转过身,顺着半扇窗口望她,笑得别有深意,还带着几分神秘:“你是不知道,那帮人瞧着厉害,其实可闷呢,最无趣的就是……”   “在这里做什么?”   冷峻的声音蓦然惊破笑语戳入耳中。   狄焕悚然噤了声,握着半块吃剩的馒头回过身去。   谢樱时也针刺似的打了个寒颤,赶忙把帘子一拉,缩身往里挪,心在腔子里轰然砰跳起来。   那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狄烻!   他怎么突然来了,难道已经知道她在这里?   “回主帅,知会两句话,嗯,顺便送些吃食……”狄焕振振有辞,语声却在发颤。   “军规第三条是什么?”   “扬声笑语,蔑视禁令,视为轻军。”   “第十一条呢?”   “与民私议,泄露机密,视为探军。”   “犯了哪一条?”   “……”   外面略静了下,随即便听狄焕朗声道:“回主帅,两条皆犯!”   “该如何处置?”   “依军规,犯一条,责打十棍,两条同犯,罪行加倍,该打四十棍!”   “念你初犯,只打二十。”狄烻缓淡的语声陡然加重,沉着嗓子喝道,“去找监刑官,自己领罚!”   狄焕略显稚气的声音响亮地应了个“是”,随即便听脚步匆匆,像是跑远了。   车里的谢樱时却仍然悬着心,动也不敢动,一边紧盯着那扇小帘子,一边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沉稳的脚步声徐徐走近,她那颗心几乎提到了喉咙口,生怕下一刻帘子就被促然撩开,那张深印在心中的脸出现在面前。   其实哪怕看不到,只要他此刻开口说一句什么,没准就足以让她不知所措。   然而,脚步声经过窗前时却没有停住,甚至没有分毫的滞顿,一瞬便拂掠而过,径自走去。   谢樱时强抑着砰乱的心跳,慢慢挪过身去,想撩起帘子偷觑他是不是真的走了,却忘了还拿着碗,手上一滑,粥水立时打翻了一身。   .   不知什么缘由,这一天从早到晚都没有启程前往方城,反而向东南退了五里,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间安营扎寨。   赤嵬军骁骑四出,前往各处哨探。   日落仿佛只是一瞬,天眨眼便黑了下来,风停了,繁星缀满夜空,竟是前所未有的宁谧。   狄焕袒着上身坐在篝火旁,露出后背横七竖八的棒伤。   “怎么把人打成这样?”谢樱时轻蹙着眉头上药,有点替他不平。   “谁叫我撞上了呢,才说了两句话,就拿军规来压人。”   狄焕更是不屑,撇唇鼻孔朝天:“一副假正经的样子,谁看了都讨厌,叫我说,这辈子也不会有女人喜欢他!”   最后那句话像蓦然挑动了谢樱时的心弦,拿镊子的手一颤,正戳在他脱皮开裂的伤处。   狄焕“嗷”的一声痛呼,针刺似的跳起身,咬牙切齿地背心一阵扭动,回头冲她怒目而视:“你算什么郎中!有这么敷药的么?”   “叫什么叫,这点疼都忍不住,还敢自称男儿大丈夫,坐下!”   谢樱时也没好气地回瞪他,目光却望见背后有军士快步走近。   “主帅传见,有话说,小郎君请随属下来。” 第67章 柳暖花春   “啧, 这时候叫人去做什么?”   狄焕撇唇嘀嘀咕咕, 一脸被搅扰了好事的不满, 但又没法子不听号令,回头却见谢樱时已在收拾东西起身。   “哎, 你去哪?我药还没上完呢。”   “上完了!”谢樱时垂着眼,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因为这小子受罚挨打跟自己有关,多少有些过意不去,才帮他敷药,可这时候她却不愿再留下来了。   狄焕着急拉住她:“那你等等啊,过会子我就回来,还有话说呢。”   “我倦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谢樱时眼梢斜瞥之际, 发现阿骨正站在中军主帐前朝这边张望,粗豪的脸上似乎还带着讶异,顿时一阵心慌, 浑身不自在, 甩脱他手, 挽着药箱急急忙忙走了。   狄焕叫了两声, 见她不应,顿时一阵失望,不情不愿地穿好衣裳, 随那兵士去了。   谢樱时快步走回自己的车驾,躲进帐中,几乎又像是落荒而逃。   但这次她没有掩上侧帘, 怔怔凝着外面出神。   篝火熊熊,眼前烘得一片迷离惝恍,让人不由自主地神思游远,过往和那个人的种种纠葛,一霎间全都充塞在脑海中。   既然已经决意不再想他了,便该随性洒脱才对,为什么还这般没出息?   其实从瞧见狄烻的第一眼,她就发觉自己不对劲,似乎根本不用瞧见他,哪怕只是听人提起,都足以叫她心绪难平。   夜色渐渐浓沉,火光中,远处竖着纛旗的中军帐也被烘软了轮廓,恍然显得暖润起来。   谢樱时瞧着瞧着,忽然在想,难道时至今日自己仍旧不能对他忘情么?   .   狄焕一步三晃地来到帐前,阿骨已迎上来,拱手倾身,叫了声“二公子”。   他也没精打采地抱了下拳,随即抬手搭上去,勾肩揽住对方壮硕的身躯:“到底什么事,这会子还不让人消停?”   “这个……我也不知道。”   阿骨咧嘴一笑,压低声音:“不过,二公子回头进去还是仔细些,千万莫任性说话,大公子一路奔波,心情像也不大好,这一整天都没见张过几次嘴。”   可不废话么,心情不好早就看得出来。   没张几次嘴,击毙十余名沙戎狗贼的军功也半句不提,开口便叫人打了二十军棍,身为主帅,居然如此赏罚不明,想起来就有气。   狄焕颇有些不以为然地嗤了下唇,知道从他是兄长的亲随,若是缄口不说,根本就套不出什么要紧话来,索性也不问了。   正要进帐,忽然被阿骨扯住衣袖,回头见阿骨盯着自己。   “二公子先前跟谁说话呢?”   “没谁啊,嗯……不就是叫人帮手敷点药而已。”   “哦,二公子莫非识得那人?”阿骨粗浓的眉梢跳了跳,眼神意味深长。   狄焕不明就里,只道他瞎起疑心,撇唇道:“当然识得,不就是秦家医馆的么,又不是什么细作,和我相熟得紧。哎,你可不准唠唠叨叨再去吓唬人家。”   说着,着意叮嘱似的在对方胸口上拍了拍,转身迈着方步往里走。   阿骨目送他进帐,粗豪的脸上抽跳了两下,回头望向山脚下那一排骡马大车,口中喃喃自语:“相熟得紧……这……”   ……   狄焕刚往里走了几步,嗅到那股铁铠上特有的味道,心头便立时惴惴起来。   他停住脚,小心翼翼地把衣裳上下都拾掇利索,又吁了两口气,才继续往里走。   这主帐虽然是临时搭建的,却陈设齐全,井井有条,一看便是他兄长的做派。   无论在哪里,也无论有多匆忙,但凡能办到,能看到见的他永远都是一副一丝不苟,整齐有序的模样。   就像他这个人,严肃谨饬,一板一眼,简直跟父亲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可瞧多了,不免就有些迂腐得叫人生厌。   不过,狄焕自小便对这位兄长十分崇拜,甚至可以说是骨子里油然而生的敬畏。   绕过屏风,立时便看到人坐在桌案后,手上捧着一部不知什么书,剑眉轻蹙地低眸翻看。   这气氛略有点沉闷,真想象不出到底是什么缘故。   狄焕愈发忐忑,放轻步子走过去,试出案头的那盏茶水还带着微温,于是双手捧过去放到他跟前。   “哥,用茶。”   他脸上硬挤出笑,多少带着些不自然,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对方,目光中全是怯怯的探询。   “你喝吧,受了伤得多补些水。”   狄烻没抬头,翻过拈在指间的那页书继续看。   狄焕眸色一亮,稚气欢脱的笑立时在脸上绽开,腰背也舒展了。   这是中州家里的规矩,但凡触怒了长上,只看敬茶这一节,若是不喝,就是这口气还没消,难受的还在后面。   但要是喝了或是赏回去,那便是已不放在心上,了不得再数落两句罢了。   有了这颗“定心丸”,狄焕长出了口气,揭开茶盖,仰脖喝了个精光,搁盏从旁边拉了张椅子过来,一屁股坐在上面,拿手在颈边扇凉。   “哥,你今日来得还真巧,可我就是不懂,前些日子家里还来信说你回了中州,怎么才半月的工夫就到这里来了?”   “我若不来,你今日还有命在这里说话么?”   狄烻语声淡淡,说得轻描淡写,话却有些扎心。   “那也未必……”狄焕脸上一红,不服气地嘟囔着。   “未必什么,今日若我不来,你也能斩首十三级,然后吵着闹着要报功?”   狄烻忽然下颌微抬,冷沉的双眸挑望过来。   不是已经不气了么,怎么说着说着又开始有点恼?   狄焕脸上泛着寒噤,赶忙从椅上站了起来,垂首不敢吭声。   “从小时起,兵书也读了不少了,应该知道‘勇不足恃,用兵在先定谋’,光凭着一股子血腥喊打喊杀,以为便能克敌制胜么?”   “那会子我们就二三十人,还带着一帮瞧病的郎中,沙戎狗贼的骑兵转眼就到,还能有什么好法子?”   “敌众我寡,你就打算硬拼了?”   狄烻眼中的责备更深:“亏你原来还常常缠着我说那些以少胜多的疑兵之术,临阵之时居然一样也想不起来,沙戎人向来贪利,正可加以利用,那些车马药材都可以做文章,再以骑兵伺机袭扰,拖上些时候不成问题,只要保住那些郎中的性命便是咱们胜了。”   一番话像是振聋发聩,狄焕窘着脸默然片刻,点头躬身抱拳:“哥责得是,我记住了。”   听他认错,狄烻面色稍和,把书搁下:“虽说没有退敌之术,但以寻常兵士来看,你倒是胆气过人,也罢,明面上不报功,私下里姑且赏你件东西吧。”   说着,目光转向落兵台。   狄焕顺势望过去,只见那里横架着一杆通体紫金鎏错的长.枪,双眼陡然亮起来。   “这个送我?哈哈,太好了,太好了!”   他双手拍了几下,欢天喜地地奔过去,抱在手上,瞪着一双眼珠子抚摸着枪身。   “这才叫兵器,我原先手上拿的那叫什么呀!木头杆子套只铁头,跟锄头耙子没什么两样,嘿嘿,从前我要了那么多次,你总是不给,现下到了我手里,别想再反悔了!”   狄烻瞥着他那副爱不释手的兴奋劲,挑了挑唇没言语,拿起书继续翻看。   狄焕在旁自顾自地耍弄了一会,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偷眼看自家兄长眼中已没了冷意,唇角似乎还带着微笑,想了想,大起胆子抱着那杆枪坐到书案对面。   “哥,嗯,那个……我还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说。”   狄烻伸手拈了支笔,蘸墨在书册上圈点,等了半晌却没听对面开口,抬眸望过去,却见狄焕神色忸怩,满脸憋胀得通红。   “究竟什么事?”   “……”   狄焕被他问得更加窘迫,干咳了几声,终于下定了决心,咬牙期艾道:“我……我瞧中了一个小娘子。”   狄烻闻言一怔,手里那支笔也随之顿住,墨迹浸染开来,将临近的字迹都染黑了。   狄焕浑然不觉,他会吃惊完全在自己的预料之内,只是脸上更红,几乎像要渗出血来,闷着头像做了件天大的错事。   “我也知道是早了点,可我就是喜欢她,只要一见着就浑身都是劲。”   “你也知道自己年岁小?”   狄烻促然头疼似的轻蹙起眉,将那支开叉的笔重新蘸墨,在砚沿上撇弄。   “小怎么了!”   狄焕不服气地仰起头,说话也变得顺溜起来:“过了年,我就十五了,你跟皇甫家三娘子订婚的时候不也才那年纪,再说那么好看的人,我现在不定下来,说不准哪天就叫人抢走了!”   “所以呢?”   狄烻低眸瞧着自己的手,那笔尖似乎总也抹不齐。   “我都打听清楚了,她今年刚满十七,还没订过亲,女大三,抱金砖,最要紧的是,对我也好得很,嘿嘿……”   狄焕抚着后脑有些不好意思,又一脸恳切地凑近:“这话我可不敢跟耶耶和娘提,要不……你替我先探探口风?”   “男儿大丈夫,功业未成,何以家为?况且现下是什么时候,待你真拼出功名再来计议这些事。”   狄烻似是已经有些不耐烦,丢下笔,挥手向后一靠:“行了,你去歇息吧。”   “等到那时候,说不定她早嫁人生娃娃了!”   听他全是搪塞不肯帮忙的意思,狄焕不由急起来,扭着身子不依:“哥,这忙你说什么也要帮,不然哪天害了病连药医都没有,哥,我不能辜负亲手给我抹药的女人!”   狄烻:“……”   作者有话要说:  谢樱时掏出一块金砖砸了过来→_→ 第68章 漫漫晴波   谢樱时又是彻夜难眠, 怎么都理不清心里那团乱麻。   她几乎是睁眼看着天光泛白的, 头脑也昏沉沉地发懵, 索性继续躺着没起来。   外面渐渐有了人声,很快便嘈杂起来, 一股烟火气顺着侧帘的缝隙飘入,应该是晨起的兵士正在埋锅煮朝食。   不用看也知道是没滋没味的稀粥,了不起配点腌肉什么的。   她愈发不想起身,又躺了片刻,渐渐越来越响的嘈杂声中忽然有脚步走近。   不会是他吧?   谢樱时疑神疑鬼地心头一紧,倏地弹起身。   “……之前那些探马都回来了,没说有什么紧急军情,怎么还没一丁点开拔的信儿?”   “你这厮莫非是贱骨头?安生歇着不好么, 何时开拔自有狄帅定夺,你操的哪门子心?”   原来只是路过而已。   谢樱时对何时动身前往方城毫无兴趣,泄气似的往后一靠, 继续闭目养神。   外头打诨似的笑语声却依旧不断传来, 已经在车旁不远。   “哎, 你说狄帅究竟为何回洛城?”   “除了兵部的急调, 还能为什么?”   “嘁,你之前可曾听到过半点风声没有?”   “那倒真没有,说起来是怪。”   谢樱时本来不愿听, 可一旦牵涉到狄烻,那些话便仿佛不经阻隔,直接顺风戳进耳中。   只听先前那人轻笑了下, 高深莫测似的说道:“照我估摸着,合情合理的只有一条,狄帅八成是手握着朝廷诏命来的,那便不用兵部的调令了。”   另外那人却不以为然:“听你这意思,狄帅是自己请旨来的?那又是什么缘由,总不成少了咱们军中的醩鱼腌菜,嘴里滋味淡了,非要赶着来吃这口吧?”   “去你娘的,瞎扯什么!”对方笑骂了一句,语声略低,“你没听说从前有个常来经略府寻狄帅的郎中小娘子?”   这话让谢樱时拧眉的手顿了下,耳畔一片嗡鸣,跟着便听到悠长的“哦”声,旁边的人像是恍然大悟。   “你是说,狄帅这次来便是为了那小娘子?不是后来寻不见人了么?”   “你这脑袋真是榆木做的,寻不寻得见,狄帅不比你清楚?”   “得了吧,我瞧你才是一脑袋稀泥,狄帅是何等样人,能婆婆妈妈地为这点小事请旨跑来,那才真有鬼嘞!”   “信不信由你,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你没听说那小娘子生得,月宫里的嫦娥也比不上!”   “行了,仔细你这张嘴吧,回头捅到狄帅耳中,少不得跟那小郎君似的,挨一顿结实板子。”   外面略静了静,像是两人心存忌惮,各自都收了声,但很快又低声道:“哎,你听说了么,那小郎君被发赴回洛城了。”   “那还能不知道,我起夜解手的时候亲眼瞧见的,天不亮就走了,瞧那样子一脸的不高兴,临走的时候连半句话都没说。”   “昨日挨完板子不还有说有笑的么,这又是为什么,好歹是亲兄弟,狄帅这处置未免有些过了吧?”   “正因为是亲兄弟,狄帅如何处置用不着别人多言,你跟着咸吃萝卜淡操心干嘛,快些走吧……”   .   谢樱时在车里终究还是待不住了,悄悄下来,一个人绕到石山背面,坐在突起的页岩上发呆。   日头高升,天光越来越亮,映着香色的男装袍摆一片晃亮。   她双眸却一眨不眨,反而盯着那片耀眼的光出神凝望。   狄烻是自己请旨来的,为的便是来寻她。   就像那人说的,这本身听着便像个笑话。   要真是如此,她几次三番那般真情流露的告白,他早该有所回应才对,更不会再答应与皇甫宓成婚。   事实似乎清楚得很,根本不必多思量。   但这无意间听到的流言,却莫名其妙深印在她脑中,又一遍遍的在耳畔回响,怎么也挥之不去。   仿佛正应了困扰在心里的那个结,自己对狄烻仍然余情未了,所以才会生出如此毫无意义的期盼。   然而她隐隐感到,这期盼又不像是无中生有。   如果说阿焕靠在车旁和自己说了几句话,被他撞见,因此受罚是赶巧了的话,那昨晚敷药时半途里被叫走,转而就勒令回洛城,就不能不让人觉得有点刻意为之了。   狄烻难道是故意这么做的么?又为什么这么做?   谢樱时心头不免涌起春草萌发似的激动,但一想到那个阿焕竟是他的亲兄弟,就不能不怀疑这仅仅只是个可笑的错觉。   刻板严肃的兄长对顽劣不羁的兄弟小以惩戒,不过是人之常情,有什么可怀疑的?   她本是想出来透口气,脑中翻来覆去转悠着这些东西,不由越来越烦,两只脚垂在山岩下踢来荡去,手上抠拨着碎石子,一把一把往下丢着发泄。   “谁!”   粗沉的喝问声中,阿骨快步从高耸的岩石后绕出来,仰头之际,脸上的怒色一滞,随即尴尬地咧开嘴。   “我道是哪个胆大的呢,原来是娘子你。”   谢樱时没料到他会来,独处的气氛一下子没了,在上面居高临下的说话也未免失礼,索性身子微弹,从几丈高处轻飘飘地落下来。   “好轻功!”   阿骨竖起拇指,由衷赞了一句,随即插手行礼:“多时不见,没想到娘子竟在洛城。”   谢樱时有点心不在焉,干笑了下:“我不爱呆在中京,正好随师父在这里习学,姑且算是打发日子。”   她略顿了下,忍不住探问:“你们……怎么会突然来的?”   阿骨像是早料到她会问,眼神正色起来:“说实话,我也没料到大公子会忽然上疏请旨,甘愿降职到这里来。”   “甘愿降职来这里?”谢樱时扬起头一脸愕然。   “可不是么。”阿骨也嘬牙叹了一声,“南疆平定之后,朝廷并没封赏,只给大公子加了个虚头巴脑的赏衔,随即便解了兵权,后来回中州待了一阵子,没多久又去了关外,半个月前中京忽然传来旨意,我还以为是入京述职,没曾想却是调他仍任洛城,于是纳闷问了一句,原来是大公子私下里请的旨,自降半级入职,只做一镇统军都督。”   原来那番浑话无意间竟说中了。   谢樱时一时闹不明白,脑中懵懵的开始感觉到事实在不断颠覆她深信不疑的设想。   “听他说其实去年冬天时便有这个打算了,没曾想却耽搁到现在,朝中的事真是难说得紧,也不知这中间费了多少周折。”   阿骨还在“絮叨”之际,谢樱时嘀咕似的插口冒出一句:“或许是皇甫家暗中助了把力,可他到这里来做什么……”   “皇甫家?这事老令公根本不知道,就是想帮也帮不上,再者,现下两家已说不上什么牵连了。”   谢樱时悚然一愣:“没牵连,他和皇甫宓不是已经……”   话刚出口就觉出唐突,跟着便发现阿骨看她的眼神也古怪起来。   “你这是从哪听来的,大公子跟那女人早就一刀两断了!”   像是急于把话说清楚,阿骨一双眼瞪得像铜铃:“当时她拿着一封老公爷的亲笔书信,说是婚约一切照旧,可大公子该是早就看穿了她的嘴脸,心意也决绝,不惜当场就将那封书信烧了。”   他说着说着,咬牙带着股愤恨的味道:“当时我也闹不清,老公爷向来秉身持正,怎么会糊涂起来,后来回了中州才知道,原来那女人拿了一封说是老令公讲和的书信亲去了趟中州,在老公爷面前哭哭啼啼,一面诉说自己可怜,一面说大公子的不是,自己那些肮脏事却只字不提,老公爷受了蒙蔽,才写了那封信,老夫人是知根知底的,可惜劝不住,气得几日都没吃下饭。”   谢樱时听得目光怔然,说什么也没想到事情竟会是这般模样,喃喃问:“那后来呢?”   “后来?烧掉书信当晚,大公子就将那女人送走了,回到中州还被老公爷家法处置,打了两百背花,后来事情说清楚了,老公爷便默认退了这门亲事,只是念着和皇甫家往昔的交情,没当真闹到撕破脸罢了。”   阿骨说到这里长长叹了口气,目光凝在她身上,也是一脸恍然大悟。   “我就说呢,在南疆时你明明好端端的,怎么忽然间连句话都不留就走了,原来也是受了那女人的骗,以为大公子要和她成婚。嗨,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当初在颍川就已经说得清清楚楚,我跟在大公子身边十几年,从没见他为哪件事犹豫不决,出尔反尔过。”   他是言出必践的人,她当然知道。   可既然如此,当日在河边茶寮里相见的时候,又为什么不当面解释清楚?   难道在他看来,这些话根本就不必说,自己仍旧是个任性的孩子,全然不可理喻。   那刻意请旨来这里又算是什么?   一切的误会都解开了,但谢樱时心中却像堵噎了块石头,更加难受得厉害。   她只觉眼圈酸痛得厉害,说什么也不愿让人瞧见自己这副样子,连礼数也顾不得,转身便快步而去。   越走越快,最后已是发足狂奔,没留神转过山脚时,整个人迎头撞上一副宽厚坚实的胸膛。   作者有话要说:  阿骨:大公子,就靠你自己了!!!   (づ ̄ 3 ̄)づ谢谢小仙女“ ”灌溉营养液*20,流浪小妖 灌溉营养液*3 第69章 含情脉脉   谢樱时猝不及防, 被撞得眼前一懵, 酸麻的鼻中却嗅到了对方身上那种常常令她面红耳赤, 方寸大乱的气息。   一瞬的怔愣之后,她本能地向后退了两步, 离开男人宽厚坚实的胸膛,仰起头对上那双也正垂望过来的眸。   时隔大半年,狄烻的样子几乎没什么变化。   面容沉毅,目光中依旧深蕴着看不透虚实的意味,淡淡的神色间甚至连一丝情理中原本该有的诧异都看不出,只是默然注视着她。   此刻谢樱时全然没去想着究竟是巧遇,还是有意为之。   满心只是想不通,在这种“狭路相逢”似的情形下, 他面对自己居然竟能若无其事,仿佛没有半点心绪上的起伏。   或许,阿骨纯粹就是一厢情愿的揣测。   而她也会错了意, 他之所以会回洛城, 其实跟自己毫不相干。   谢樱时只觉说不出的难受, 过往那些委屈一股脑全都充塞在胸肺间。   她不是他, 怎么也没法子装作淡然洒脱,可又说不出的不甘,红着眼圈咬唇回望, 总想从他脸上瞧出些含情难抑的痕迹。   又像在等着他先开口。   然而,那双眸却始终幽沉似海,除了凝望便是静默。   僵局维持了好半晌, 就在她快要绷不住的时候,铁甲颠震的窸窣声蓦然打破沉寂。   “原来大公子真在这里。”   一名赤盔赤甲的兵士大步走来,隔着丈许远便肃然插手,暗觑了谢樱时一眼,欲言又止。   “你且回营,无事不要随意走动。”   狄烻醇酒般沉厚的语声终于响起,没有回头,目光仍旧垂在她脸上,显然方才的话不是同那兵士说的。   瞧着也不像有什么紧急军情的样子,这时候难道不应该叫下头的人先行回避,好让他们两人说话么?   谢樱时心中立时涌起酸溜溜的失落,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恨恨地瞪了他一眼,闷头快步径自去了。   她赌气走出老远,忍不住又回眼去望,山脚边已是空荡荡的,人影也瞧不见了。   .   谢樱时无精打采地回到营中,看到方先生正督促下面的医馆伙计把装药的大车移到阴凉处停放。   她心想不好躲着不见,于是也走过去帮忙。   “脸色这么难看,昨晚歇得不好?”方先生搭眼便瞧见她微微泛青的眼圈。   她知道自己现下这副模样在别人眼里定然好看不了,干笑了一下:“头回出关,还真是不习惯,夜里风大醒了好几次。师父的腿寒还没利索,先回车歇息吧,这里我支应着。”   方先生却已从她神情间打量出了端倪:“怎么,有心事?”   谢樱时闻言当即一怔,暗忖岂止是有心事,先听了阿骨一番信誓旦旦的解说,然后却是狄烻淡漠至极的表现,一热一冷,简直要让她患上心病了。   可这些话没法对外人启齿。   她故作无事地翻理着药材:“师父说笑了,我哪里有什么心事,嗯……就是睡得不好,人有些懵懵的。”   方先生见她刻意藏掖,微微一笑,跟着喟然长叹。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不要说你一个女孩子家,正是多愁善感的年纪,就算我这半百老儿,也时常为点心事整夜整夜的睡不着。”   听他忽然吐露心弦,谢樱时忍不住问:“师父也有牵挂的事,莫非是师母……”   话刚出口便觉后悔,方先生平素只身一人,并无伴侣,也没听他提过家室儿女,兴许早已都不在人间了,这般贸然提起,实在有些太过唐突。   见她掩口歉然,方先生倒不以为忤,含笑慈蔼地看着她:“若真有个师娘,瞧着你不知得有多喜欢,可惜啊,我没这个福分。”   他像是打趣,看她诧异地望过来,鼻息轻叹:“我行医几十年,走遍天下,治好的人何止千万,有些名望,也入过宫,在人家眼里算是风光,可心里头的苦呢,没有人知道。”   说到这里,他忽然目光转沉,像在自言自语。   “那时候有多大?想不起了,只记得第一次瞧见她,大宅院里好人家的娘子,竟然没嫌一个小叫花子邋遢,不光收留了我,还能笑着说话。我就在她家的医馆做了学徒,日子安定下来,可没过两年她却突然离了府,后来才知道是应选入宫了。”   “我也不知为什么,心里像着了魔似的放不下,大病了一场,好了之后便废寝忘食的习学,渐渐在医馆里站稳了脚跟,名声也有了些,后来终于有机会被举荐入宫做了医正,也终于在先帝身边见到了她,但她却已不记得我了,只是还会那般和善的笑……”   谢樱时听得怔怔出神,鼻尖一阵阵说不出的酸楚,忍不住问:“那后来呢?”   “后来?嗯,我心想这样也好,不认得反而省却了许多麻烦,只要能陪着她,哪怕就这么过一辈子也好得很。只可惜,她连三十岁都没能熬过,也没瞧见自己的孩子出生。”   方先生说到这里像才回过神来,略显尴尬地一笑:“瞧我,老糊涂了,没来由的提这些陈年往事做什么。你别多心,况且凭你的身份,大可不必这么多顾忌,心里有什么牵挂,总要靠自己决定究竟是抓住还是割舍,别到了我这般年纪再来叹息想念。”   谢樱时暗觉这话像在点拨自己,没有再接话,脑中的杂念像一下子全被清空了,只剩下狄烻轩昂如松的身影。   .   理清了药材,把方先生送回车上歇息,谢樱时也下定了决心。   她不想再这么稀里糊涂下去,无论是怎么想的,今日都要让他亲口说出来。   打定主意之后也没了顾忌,大步径直走向中军帐,还没到门口,就被两个赤盔赤甲的守卫拦住了。   “做什么,中军要地也敢硬闯?”   “烦请通报一声,我有要紧的事要同你们狄将军说,请他相见。”   她满以为对方会通融,谁知那两个守卫却同时肃然摇头,连传信都不肯。   谢樱时不肯罢休,对方也软硬不吃,说不上几句,其中一人便挥手赶她:“军令如此,谁敢违背,队伍马上就要开拔启程,不必多说,快些回去准备吧。”   这时候忽然要动身,当真让人摸不清头脑。   她见不到他的人,那股犟脾气顶上来,索性扭头便走,肚里暗骂了几句,发誓就算他以后亲自找来,自己也绝不原谅。   午后,队伍果然徐徐启程,原本护送的天德军依旧在前开路,赤嵬军分作两部,掩护左右侧翼。   谢樱时心里别扭,一路都在车帐里生闷气,可又耐不住去想究竟是他不愿相见,还是那些兵士头脑简单,只知军令,不懂变通。   有几次她忍不住撩开帘子偷偷朝外望,到处都瞧不见狄烻,也不知去了哪里,甚至一度怀疑他是不是就这么不辞而别了。   天气尚好,又没有阻碍,队伍便走得极快,傍晚时分终于赶到了关外的方城。   那城本就是黄土堆砌的堡垒,如今更有种莫名的荒败感,仿佛是间硕大的破房子,已然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可能坍塌。   甫一进正门,便能嗅到弥漫在四下里,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简陋之极的草棚几乎将城中所有能算宽敞的地方都占满了,数不清的伤兵躺在随意铺成的草苫上,撕心裂肺的喊叫和呻.吟不绝于耳,活像阴间的阿鼻炼狱,却只有区区几名医士手忙脚乱的来回奔波。   谢樱时从没见过这样的情景,不由心惊肉跳,听迎候的军士说这还算不得什么,除了上千战死沙场的兄弟外,好些重伤残废的人这两日熬不住,接二连三都自尽了,有的甚至来不及掩埋。   一众新来的医士都忍不住唏嘘叹惋,也顾不上一路辛劳,当即便开始上阵救人。   谢樱时也撸开袖子投身其中,挑灯一夜未休,天亮时抱着一袋止血的药草没走几步,忽然眼前一黑,闷头便栽倒在地上。   迷迷糊糊间,她好像在做梦。   梦见她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抱起,周遭渐渐听不到痛苦的呻.吟,也闻不到刺鼻的血腥,很快被轻轻放在柔软的榻上。   疲惫至极的身子终于有了安适的感觉,旁边的人却忽然转身而去,连一眼也没多看她。   “别走……你别走……”   谢樱时急得叫起来,似乎恢复了一些知觉,鼻中闻到那股熟悉的味道近在咫尺,头鬓边温柔的触感也真实无比。   她心头轰然一震,当即抓住那只大手,掌心摸到嶙峋的骨节,还有那种稍显刺人的粗粝。   这次是真的!   她猛地睁开眼,看到紧挨在身边的男人,垂望的眼神不再淡漠,终于有了冰雪融化般的暖意。   “放心,我不走。”   狄烻温然浅笑,竟显得有些生涩,脉脉垂望片刻,伸手一揽,将她整个人搂进怀中。   谢樱时有一瞬的怔懵,回神之际无数的委屈又一次涌上心头,千言万语却堵在喉咙里,半句也说不出,全都化作泄愤的拳头,用力擂在他身上,却还觉得不解气,忽然张口狠狠咬在他肩头。   作者有话要说:  (づ ̄ 3 ̄)づ谢谢小仙女 “ ”灌溉营养液*20, 流浪小妖 灌溉营养液*2 第70章 甘甜如蜜   谢樱时嘴上“毫不留情”地用了真劲, 齿锋在他猝不及防之际就割开了皮肉。   咸腥的血气立刻弥散在口唇间。   她能觉出抱着自己的男人因为疼痛而肩头紧绷, 但却没有发出哪怕一声轻哼, 更没有放开手,反而双臂环收, 将她搂得更紧,任由自己恣情纵意的发泄。   好半晌,她终于解了恨,那身蛮劲也消散于无形,软软地伏在他肩头,滚烫的泪水滑过酸涩的眼角,滴落在那宽厚的肩头。   “我还以为……这辈子真的见不到你了。”谢樱时哽咽着,犹带血气的贝齿一下一下咬啮着他的衣领。   “现下不是见到了?”   明明是句安慰的言语, 但低缓的嗓音却让她又是一阵鼻酸,泪水扑簌而下:“那些事,你在南疆时……为什么不跟我说清楚?”   “什么事?”   “!”   明知故问的话, 让谢樱时又怒从心起, 忍不住在他身上扭掐, 触手却是坚实的肌肤, 根本如从使力,只好虚软的拳头捶了几下。   “没良心的,你坏死了!眼睁睁看着我走, 也不……也不……”   她似乎全忘了当时是自己一开口把话说得绝决,只恨对方既不说明情由,也不开口挽留, 当她无关紧要似的。   想到伤心处,不禁又泪如泉涌,视线里一片模糊。   狄烻依旧沉默,搂着她的双臂却没放松,大手在她背上缓拍着安慰,丝毫不敢用力。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小,只剩低低的抽咽。   “舒服点了?”他嗓音也带着些干哑问。   谢樱时稍稍回神,发觉他衣襟上已经濡湿了一大片。   日头西斜,彤色的霞光漫窗洒进来,映着他肩头那块犹带齿痕的殷红,莫名显得刺眼。   她心头生出些歉意,胸中那些恼恨好像都散了,手探探地从他腋下伸过,也搂住那精干的腰身,忽然有种从未有过的安适。   慢慢将十指紧扣,拥着他在肩头蹭弄,樱唇在那仿佛还有血迹渗出的齿痕上一下一下地轻轻碰触。   “还疼么?”   “不疼。”   这次他答得很快,口气还带着两分宠溺。   谢樱时只觉身子轻飘飘的像在梦中,轻咬着嘴唇一阵阵刺痛,胸中却像灌了蜜糖般发甜。   她手上不由自主又紧了紧,身子在他怀里扭了两下,把小脑袋换了个方向,抬眸之际,看到他颈间微动的喉结。   “想跟我说什么?”她怔怔望着那东西的起伏,心怀期待。   这回又略等了半晌,才听他低低应道:“没什么。”   怎么又开始敷衍,一点趣味都没有。   谢樱时很是不满,嘟起唇来,抽出一只手,一半玩笑,一半挑衅似的拿指尖轻戳他的喉结。   还没等戳上几下,小手就被捉住,同时还听到他略带无奈的轻叱:“别胡闹。”   “谁胡闹了……”   她本来还要不服气地反驳,手刚落进他掌中,被上面粗粝的老茧一刺,立时便含羞草般软了下来,耳根子一阵阵的热烫,把脸埋进他胸口。   狄烻依旧握着那只白玉般的小手,没有松开的意思。   垂眸低睨,入眼是她白皙纤美的后颈,乌黑的发有些散乱,侧脸沾染了几片血污,仍旧娇美难言,但也掩不住风霜之色,瞧着是比原先清减了些。   半晌没听她出声,谢樱时羞赧渐去,心头又有些躁动起来。   刚抬起眸,就发现他也正垂望着自己,目光是暖暖的,很温柔,再仔细看,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   她双颊不由一热,赶忙别开头,继续伏在他胸口。   “以后,你不许再欺负我。”   “都张嘴咬了,还说我欺负你?”   狄烻正儿八经的口气中暗含笑意,却让谢樱时一怔,从没想过他居然还会打趣人,不知从哪生出的力气,抽出被握住的手,在他胸腹间扭了两下。   “就是你欺负我,认不认,认不认!”   “……好,是我欺负你。”   面对这样的撒泼耍赖,他好像也无可奈何,再次制服那只“作恶”的小手,将她拥回怀中:“以后,再也不会了。”   这算是他在诉说情意么?   谢樱时只觉浑身所有的毛孔都舒张开来,那颗心喜得发疯,不自禁地竟有些发颤,却不敢抬头,紧紧贴在他胸口,鼻间透过微敞的衣襟,嗅着他身上特有的气息。   那气息曾经让她魂牵梦萦,如今更加难以割舍,头脑渐渐开始微醺般的昏沉,整个人仿佛真在梦中,只盼着时光能永久停在这一刻……   然而,就在她满心甜蜜之际,寂静的安适就被房门的叩响声惊破。   “禀狄帅,秦小郎君押运军需到了。”   谢樱时张口一讶,本来许久没见秦烺,心里头很是牵挂,这会子却觉得他来得真不是时候。   狄烻随口应了一声,床榻微动间已起了身,直腰放手之际,怀中的少女却忽然伸臂揽住他头颈。   “做什么?”   她不答,一双俏目乌溜溜地转着,趁他不备,忽然伸头凑上去,在那淡薄的唇间印了个吻。   但只是浅尝辄止,随即又缩回来,红着脸看他反应。   他剑眉轻蹙,眼中有惊讶,旋即恢复如常,轻手去拉那双缠在颈上的藕臂。   她却不满足,揽着不放,笑盈盈地望着他,撒娇道:“你也亲我一下!”   狄烻脸上有一霎的怔滞,像觉得这要求比刚才那个吻还让他吃惊,眸中沉着些含混不清的意味。   “别闹。”   他稍稍用力拉下那双臂,扶她在榻上躺好。   几乎就在盖好衾被的同时,房门被用力推开,衣甲未解的秦烺急火火地闯进来,头一眼便看到负手站在榻边的狄烻。   像是没想到房内居然还有他,脚步滞顿了一下,怔然看着对方,随即依礼叉手叫了声“狄帅”,随即瞥向榻上半缩在被中的谢樱时,目光怪异。   狄烻却是满脸沉静,眸光是一如平常的淡然,冲他略一点头,便径自出门去了。   他这一走,房中的气氛反而显得有些异样。   “你看什么呢!”   谢樱时排解尴尬似的嗔了一句,目光却不自禁地瞥向别处。   “还问我?”秦烺摘了兜鍪走近,在旁边的椅上一坐,“他怎么在你房里,你们两个方才干什么来着?”   “谁干什么了?我昨日医治伤兵忙了一夜,不小心昏晕了过去,他……他来瞧瞧罢了。”   谢樱时没好气地回嘴,语声却有些没底气。   眼梢瞟过去,见秦烺正乜眼看着自己,一脸疑神疑鬼。   “真的?不会是他抱你来这里的吧?”   秦烺带着逼问的口气,俯身凑过来:“他没趁机毛手毛脚,占你便宜吧?”   “毛手毛脚”这几个字让谢樱时一阵面红耳赤,不由想起两人刚才那番纠缠,就在有人报讯,明知自家表兄快要进来的前一瞬,她还八爪鱼似的缠着狄烻不放,提着原不该从女儿家口中说出的话。   “怎么,被我说中了是不是?早知道那姓狄的要来洛城就没安好心!”   “中你个大头鬼!”   谢樱时骂了一句,揪起枕头就砸了过去。   秦烺抬手挡下,退开身子不解地看她:“你打我做什么!”   谢樱时哼声别过头,回给他一个侧背。   两下里默然半晌,就听秦烺在后面长声叹气:“算了,看来你是禁不住他三言两语,整颗心都掏给人家了,也罢,随你喜欢吧。”   之前都是疾言厉色的反对,如今口风又软了,这怎么听也不像是他说出来的话。   谢樱时微觉奇怪,却没转头,瞥着眼梢看他翘起二郎腿靠在椅上,似乎心情不错。   “你这些日子该已寻到云裳了吧?”   “那还用问,凭我这般玉树临风的样貌,性子也讨人爱,再加上如今又有中军校尉的功名,她不爱我还爱谁去!”   秦烺斜挑着眉梢,毫不脸红地自吹自擂,言下之意却不掩已得偿所愿的兴奋。   “呸,臭吹!”   谢樱时瞟了个大大的白眼,稍稍回身似笑非笑地看他:“既然这么人见人爱,云裳从前为何还要舍你而去?”   “那是……那是因为……”   “行了,你那德性我还不知道,八成是有人明里暗里帮你了吧?”   “咳咳,哪有!”秦烺脸上抽了两下,神色忽然忸怩起来,可也知道瞒不过自家表妹,拧眉看她,“你怎么知道,不会是姓狄的……”   话刚出口,便发觉不打自招,气呼呼地站起身:“阿沅,你诈我!”   “谁稀罕诈你。”   谢樱时掩唇嘻笑,却脸带不屑:“这有什么难猜,你原先是什么德性,方才见了他,居然恭恭敬敬起来了,那还不是得了人家好处的缘故,嘁!”   这股聪明劲儿确实羡慕不来,秦烺垂头丧气地又坐了回去,不服气地斜着她:“你也好不到哪去,原先是你一个人疯,我瞧现在确是他不老实了,说不准会出什么乱子。”   说着,又凑近压声道:“你知道么,这些时日皇甫家出了件大乱子,也不知为什么,朝廷下旨削夺了你阿翁的军职,现下的天德军使已经是你继外婆的娘家人,澜氏执掌了!”   作者有话要说:  (づ ̄ 3 ̄)づ谢谢小仙女 陈小毛的地雷*3 谢谢小仙女 我只是一条咸鱼罢了 灌溉营养液*1,“ ”灌溉营养液*10 第71章 柳娇花媚   澜家是颍川当地的豪强, 并非世家望族, 在最重门第出身的大夏朝, 自然谈不上什么分量。   只是由于外祖与之联姻的关系,族内渐渐有人在军中站稳了脚跟, 直至身居要职。   因着皇甫宜的缘故,谢樱时恨屋及乌,从没去拜见过那位继外婆,对整个澜家上下同样没什么好感。   这时乍一听闻外祖被削去了军职,震惊之余,原本欢欣的心绪也随之沉落下来。   想想外祖当初娶那个女人续弦,无非是为了绵延皇甫家的香火。   可时至今日,膝下依旧空空无子, 反而养虎为患,被人家夺了权,冥冥之中像是早就已经注定了。   慨叹的同时, 她也不禁忧心起来。   现下澜家已然得势, 不光外祖, 以后是不是连狄烻也会处处受制?   秦烺见她凝眉不语, 只道是一时乱了方寸,赶忙温言安慰:“你也不必太担心,老人家只是没了军职而已, 又不曾获罪,毕竟还有敕封的爵禄在,如今无官一身轻, 正好颐养天年,依我说,反倒是好事。”   大半生心血都耗在军中的人,一旦离开行伍,“颐养天年”姑且也就是把虎落平阳说得好听点罢了。   不过,这话倒是点醒了她。   狄烻现在虽属天德军治下,但也有中州崇国府的世袭爵位。   出了这样的事,以后他便不用再顾及外祖的养育提携之恩,大可以改换门庭,重新回归神策军,根本不必留在此地受那些腌臜闲气。   这般一琢磨,心头立时便舒服多了。   “你笑什么?”   秦烺见她眼珠子转了转,跟着便是一副释然宽解的模样,不由一脸好奇。   “没什么。”谢樱时干咳了两声,向后一靠,阖上眼,“都知道了,我想歇会子,有话明日再说吧。”   秦烺也无意再扰她:“成,你好生歇着吧,我去瞧瞧张罗些饭菜,回头叫人送过来,这地方再苦,也不能当真委屈了你。”   言罢起身,还没走到门口,又听她开口叫了声“等等”,回身挑眉坏笑:“怎么样,到底还是舍不下你最亲最好的表兄吧?”   “少臭美!”   谢樱时啐了一口,正色起来:“我来得匆忙,没带什么替换衣裳,你叫人送几套过来。”   秦烺闻言,嬉皮笑脸的唇角登时一坠:“我也是半路才知道你来了这里,哪曾带你穿的衣裳,荒野戈壁的,这会子上哪去弄?阿沅,你可不是为难我么。”   “哪用这么麻烦,你的就成,拣两套好料子的给我。”谢樱时斜眼向上翻,似笑非笑,“要是不愿意就算了。”   秦烺:“……”   .   夜色渐沉,喧嚣的方城也变得沉寂,只偶尔有一两声伤兵的呻.吟从窗外飘来。   反倒是灯烛不时发出的“噼啪”声更显得响亮。   谢樱时密密地缝好最后一处针脚,咬断了线,起身将那件衣裳拿在身上比量。   这是从秦烺送来的一大堆衣裳中挑出来的,大半个时辰前,还是件宽大的男子披风,经她一番精心地剪裁修改,现下已成了件薄纱罩衫。   比量着瞧了瞧,觉得应该差不多了。   她有些迫不及待起来,赶忙去净了手,把中衣脱去,兴冲冲地披上这件罩衫。   对镜一瞧,果然像原本就是量身裁制的一般,尤其是那薄淡的烟青色,男子穿用未免显得有些轻挑,可在她身上,却当真有种烟雨空蒙的灵秀。   只是仓促间没留神,裁剪得有些过分合体,将她纤美婀娜,芙蓉初放般的身段显露无疑。   再加上轻纱的料子太过轻薄,罩衫下胭脂色的贴身小衣,还有肩锁两臂腻白如玉的肌肤若隐若现,衬着她明艳娇媚的眉眼,更莫名有种分外撩人的感觉。   谢樱时不禁面红耳赤,双颊发烧似的烫,低下头,抬手掩着胸口。   这样子被狄烻看到,不知会怎么想,早知道就换一件来改了。   她不禁有些后悔,可这时已经很晚了,再迟些,他定然睡下了,哪有工夫再容她改出第二件来。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抬起眸,扭着身子来回检视,看裙摆风吹流水般转动,又觉说不出的美,再换哪一件都不会比这更好看。   “这样子,他应该也会喜欢吧?”   谢樱时小声嘀咕着,脑中开始设想他看到自己时注目发怔的样子,竟然笑出声来,掩唇在镜前转身连跳了几下。   她决定不再改主意了,依着这套衣裳挽了个随性的髻子,将大半绸缎般的青丝都垂披下来,又对镜检视了一遍妆容,自己也觉得满意,这才拿食盒装了几样秦烺差人送来的精致小菜,喜滋滋地拎着出门。   到木廊间,探头朝散破的窗外张望了一眼,斜对面那处最高的小楼上果然还亮着灯。   谢樱时能觉出自己的唇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脚下更是力气十足,“蹭蹭蹭”的快步向前奔。   刚绕过前面的拐角,猛然就看有人靠在旁边的木墙上。   她吓了一跳,停住步子,看对方吊儿郎当的立姿,便已猜出是谁。   “就知道你有古怪。”   秦烺哼声斜瞥着她,随即也是一愣,借着皎白的月光上下打量她这身穿戴,神情异样。   “你怎么穿成这样,衣裳哪来的?”   “反正不是偷来抢来的,不用你管。”   谢樱时没料到他竟然刻意堵在这里,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却发觉他看自己的眼神越来越怪异。   “眼珠子瞎瞄什么呢,讨不讨厌!”   “我还要问你呢。”秦烺也很是不屑,换了个依旧颇为不羁的站姿,抱臂看她,“你这是去找狄烻吧?穿成这副德性,就不怕他……”   “去你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他才不是那样的人!”   谢樱时一瞪眼,自己的脸却红了。   “怎么不是,难道他不是男人?”   秦烺一脸料定了前因后果的模样,很笃定地道:“瞧见你这身打扮,还不动心的,除非是木头桩子,你当他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僧转世啊?”   顿了顿,轻叹:“罢了,这姓狄的虽然有些讨厌,但既然你喜欢,那也没法子的事。”   他突然不再反对,让谢樱时有点始料未及,带着探询望他的眼神:“你这是什么意思?”   “都说到这里了,还问?”   秦烺啧声摇了摇头,用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看着她:“要跟他好便随你,自己想清楚了就好,只是以后若真有伤心的时候,可别哭哭啼啼地怨我这会子没拦着你。”   他说着貌似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眼不见为净,我睡啦,你想干嘛就干嘛去吧,回头别忘了告诉我表妹婿,让他往后偷着多帮我记几回军功。”   “谁是你表妹婿!”   谢樱时抬手做样要打,秦烺早已闪身躲进房,把门关得紧紧的。   “呸,臭不要脸!”   她泄愤似的在门上踹了一脚,脸上却在笑,胸中更涌动着一股按耐不住的甜蜜,就这么翘着唇角继续往前走。   寻路走到木廊的尽头,就来到背靠石峰的阁楼下。   本来还以为门口该有兵士守卫,等沿着悬梯走上去,厅廊间却空空如也,连半个人影也没有。   更怪的是,所有的窗都已紧闭,那扇门却只是虚掩,还留着一片巴掌大的缝隙。   谢樱时不禁好奇,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还没到近处,就听到几声略显沉哑的咳嗽。   这听着像是风邪入体,阴虚肺燥的症状。   她胸中一阵揪紧的感觉,步子不由自主便快起来,几步到门口,透过那缝隙往里张望。   一张堆满书册的长案,其它便极尽简单,有他在的地方似乎永远都是这样的陈设。   此刻他人正坐在长案后,肩头披着外袍,提笔不知在写什么,那副正经的样子倒像是个寒窗苦学的书生。   她没见过他这副样子,生怕真是什么正事被自己搅扰了,一时不敢走进去。   但很快又见他虚拢着拳头掩在唇边,一边咳一边清着嗓子,便有些耐不住了,于是先向后退了半步,抬手在门上轻叩。   “到了还不进来?”   几乎就在敲门的同时,他便未卜先知似的开了口。   谢樱时微觉尴尬,但还是跨过门槛进去,随口掩上房门,等转头看时,却发现他手上已不再拿笔,正身坐在那里看她,唇角依稀含笑。   本来是迫不及待想瞧见他,一路上都急匆匆的,这时真到了咫尺相隔的地方,反而莫名紧张起来。   她定定神放下食盒,克制着心跳走近,看着那张足以让自己迷醉的俊脸,却发现他脸色微见潮润,眉心更半隐半现的透出紫色的印子来。   “刚听你咳嗽来着,莫不是风寒内热。”   急切之间,谢樱时忽然又像忘了紧张,直接把手背贴上他额头,立时便试出异样来。   “这么烫,快伸手,让我看看脉!”   “一点小事,不用了。”   “病了怎么会是小事,快让我看看。”   谢樱时拉着狄烻的手一扯,许是用力过猛,原本披在他身上的外袍倏然滑落,肩头那一小片殷红的血迹立时映入眼帘。 第72章 夜半私语   “你的伤!”   谢樱时脱口叫出来, 上去便动手解他外氅下的素袍, 心中焦急, 什么也顾不得,连他里面的中衣也解了, 左右撩开,露出精干的上身来。   那肩头上的齿痕犹在,但当时她的确下了狠劲,这口咬得着实不轻,伤处此时只是略略结痂,仍然有血丝渗出来。   她看得心头揪痛,颦眉瞪了他一眼:“你怎么也不裹伤,就这么干搁着, 连药也不涂?”   面对这疾言厉色的质问,狄烻只是看着她,没答话, 似乎对这等大胆的举动有些惊讶。   “看什么?你别不当回事, 这要是弄起了炎症, 再加上热邪入体, 说不定真有性命之忧。”   谢樱时哼了一声,见他目光中隐含着笑意,倒像是故意的, 心头突跳,瞥了个白眼:“你等等,我去拿药来。”   “这里有伤药。”   才刚转身, 便听他忽然冒出这句话来。   谢樱时下意识循着目光望过去,果然见对面的架子上放着一只木箱。   有伤药却不让人医治,也不自己动手,就这么空摆在那里,好像专等着她来似的。   这存的是什么心思?   谢樱时暗骂了一句,双颊却热起来,闷声拿了药箱过来,截了段棉纱,夹在镊子上,浸了烧酒,替他擦拭伤处。   灼烈的酒水蹭过浮肿外翻的皮肉,立时便激起痉挛轻颤。   这中刺骨的疼痛她当然能想见,把手又放轻了些,偷眼斜觑,狄烻却是面色如常,看她的目光仍旧温然和煦。   “你是不是故意的?”谢樱时被他瞧得心乱,终于忍不住问。   话音刚落,便听到男人鼻息间一声短促的轻笑。   她立时羞怒难当,瞪着他又是气恼又有些难以置信,他居然还会这样骗人,从前怎么没看出来?   “笑什么,不许笑!”   “嗯。”   他略带鼻音地应着,反而比平日里低沉的语声更显得好听。   “肚里也不许笑!”   谢樱时红着脸看他答得一本正经,脸上却忍俊不禁,挥拳在他胸口上捶了下,却不敢再看那双眼,赌气别开头。   可虽然避开了目光,但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却丝毫没有减少,双颊也越来越烫,手里的镊子竟然一颤,前头的棉纱落在地上。   她故作无事地重新换了一块,暗骂自己没用,又恼恨他居然这等“不老实”,那只小小的镊子一下仿佛变得有千斤重,在手里竟有些拿捏不稳,连擦酒的动作也不自然起来。   定了定神,她索性搁下镊子,把创药细细涂在他的伤处。   不经意间身子微侧,烛光一下子显得亮了许多,暖烘烘的一映,他本来略呈浅麦的肤色蓦然显得莹润起来,和自己皓玉般纤柔的手融在那片光亮中,竟有些难分彼此。   “怎么,生气了?”   怔望之际,狄烻忽然开口,依旧是略带沙哑的低沉。   谢樱时回过神,俏目尴尬地转了转,装作含嗔带怨地撅起小嘴不理他,涂好药,拿棉纱替他裹伤。   目光微垂,落在他袒露的上臂间。   “这是什么?”   她忽然瞥见异样,一时忘了不该搭理他,落眼细看,发现竟是片纹身,刺的是只赤红色的三足怪鸟,引颈长鸣,振翅欲飞。   “莫不是日魂金乌,你身上怎么还有这个?”   “没听你外祖说过?当年太.祖.高皇帝御笔亲书,‘神佑九州,策御万方,煌煌大夏,如日方中’,以后中州神策军便以三足金乌为徽记,上至军使,下到兵士,人人都有。”   他少见地侃侃而谈,竟然是两人再见以来说得最长的一句话。   谢樱时的确没听说过,但知道行伍间的人都有纹身的规矩,以明辨归属,严防私逃,譬如天德军身上都刺着猛虎的纹饰。   她不免在心里暗自比较,总觉还是这鸟儿的形象鲜活灵动,举手投足间自然有一股卓尔不群的傲然,比那种浮于表面的威猛更具气势。   只几眼的工夫就瞧得暗合心意,她手上缠着棉纱,目光却不离那片金乌纹身:“听你这么说,我也想刺一个。”   狄烻看她的双眸微怔:“你又不在军职,刺这个做什么?”   她也说不清究竟为什么,可就是莫名其妙地被这东西吸引,忽然想有个和他一模一样的。   “不在军职怎么了,哪条律法写明这样便不能纹身?”   谢樱时不好意思明说,又怪他木头疙瘩似的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不满地回怼:“好了不起么,赶明我自己刺,哼!”   他望着她一面嘴硬却眼含失落的样子,淡薄的唇角微微上挑:“还是不要,好好的身子,纹这个可惜了。”   谢樱时心头轰然剧震,耳畔嗡嗡作响,小脸立时要红出血来。   她说什么也没想到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这等没正经的话,简直像个浮浪无形的坏胚子。   或许是从心仪的男人嘴里说出来的,她竟半点也不觉得讨厌,心里反而甜甜的很是受用。   他也觉得她好看。   一想到这是他的由衷之言,谢樱时便心花怒放,红扑扑的小脸不由自主地就绽开笑意。   可说来也奇怪,从进屋开始,他的目光和平日里并没多大差别,除了审视她神情脸色外,并没什么异样,甚至没在她身上多停留哪怕一瞬。   难道他没看出自己可以打扮过?   还是根本就不喜欢这身衣裳?   这么一想,心中的喜悦便有些沉落下来,轻瞥着眼角偷偷斜觑过去,忽然发现狄烻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这次落眼处却不是自己羞红的脸。   “还瞧什么?又不是没见过……”她嘴上轻叱,语声却显得心虚,将身子也微微侧过去。   “衣裳不好看是不是?”   “好看。”狄烻颔首轻点,眉间却带着似有似无地轻蹙,“就是……太单薄了。”   “……”   这回答在谢樱时的意料之外,又好像是情理之中。   她佯装无奈地振振有辞:“这能怪我么,来得急身上没带什么像样衣裳,这还是表兄送来的,我也没工夫挑拣。”   话刚出口便醒觉不对,这种衣裳只可能是女儿家自己的私藏,怎么可能是秦烺特意送来的,这岂不等同于当面自承说谎么?   寻思得找些说辞补救,赶忙又道:“我这都是没办法,拣来拣去也只有这件舒坦,平日里可不会穿。”   她没敢看他的表情,只听旁边的男人“嗯”了一声:“以后在人前,别随便穿这种衣裳。”   “别随便穿”,这是什么意思?   双颊已然热烫难禁,谢樱时不敢再往深里想,正要继续替他裹伤,狄烻已经自己给棉纱打起结来。   她看着他将内外衣裳穿好,忽然有点失落。   “我带了几样酒菜来,凉是凉了些,应该还没入口。”   刚要转身,手已被拉住。   “你坐着,我来拿。”   狄烻起身将她让到自己那张椅上坐下,把案上书册堆叠好,挪出一片空地,过去拎了食盒回来。   谢樱时有些意外,看他把菜品一样样摆上桌案,不由自主生出被宠溺的感觉,先前那种甜蜜又涌上心头,笑盈盈地帮他摆盘。   瞥眼间,无意中瞧见堆叠的书册下露出半幅信封,上面空空的没有官戳印钤,也没有称呼字样,显然不是来往的公文。   她忽然好奇起来:“这是哪里来的信?”   满以为狄烻不会回答,或者随口搪塞过去,没曾想他侧目略瞧了一眼,便淡声道:“前几日中州来的。”   “怎么,你家里有事?”   “没什么事,就问七夕前能不能回去一趟。”   女人家对月乞巧的日子,叫他回去做什么?   多半是张罗亲事,让他自己回去相看,还能是别的么?   谢樱时摆筷的手顿了下,喉咙间忽然有些欲言又止的堵噎。   这点细微的变化已被狄烻瞧在眼里,提着酒壶在她面前的白瓷盅里斟满。   “洛城这里战事吃紧,入秋之后更是难说,七夕定然是不能回去的。”   “若是战事不紧呢?”她仰头看他,忍不住追问。   狄烻与那两道急切探询的目光略一对视,便不着痕迹地转开,把食盒放到旁边,另外拉了张椅子撩袍坐下,自己也斟了杯酒端起来。   “七夕时洛城也热闹得紧,想想之前那么多年竟然都没好好的到处看过。”   谢樱时看着他望向自己,眸中暖意温然,像在无声相邀,胸中那点无端生出的忧虑立时一扫而空,但想了想,却还故意揶揄问:“你不回去,真的成么?说不准国公爷和夫人选了位织女般的美人等着你呢。”   这回轮到狄烻微怔,随即挑扬着剑眉也微露狡黠。   “织女自有牛郎相伴,与我无关,再说,两人一年只能相见一次,有谁会喜欢。”   “那你喜欢什么?”   “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他说出这话的同时,面上忽然正色起来。   她却羞着脸低下头,胸中鹿撞似的砰乱起来。   “我不信。”   “为什么?”   谢樱时咬了咬唇,鼓足勇气抬起头:“除非……你告诉我,究竟为什么会来洛城?” 第73章 如痴似醉   弦月朦胧挂在中天, 本就劲猎的风一下子成了呼啸之势, 吹在脸上却有种潮润的凉。   莫非是要变天了?   刚在心里这么猜度着, 就被旁边忽起的梦呓打断。   狄烻回神转眸,见榻上鼻息微酣的少女翻了个身, 腿脚斜踢出榻沿,连被衾也滑落在地上。   睡熟了居然也不老实,还真是个小丫头。   他俯身拾起被衾给她盖好,目光依旧没移开,眸光低垂,凝着那张双颊酡红的睡脸。   明明酒量浅得很,还胆敢喝得那么急,结果没一会就醉成这副德性。   他不由轻挑起唇角, 但想想,可笑的又岂止是她。   既然已经送这丫头回房,人睡下了, 便也该走了, 还留在这里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可他偏偏就是不想走, 似乎是有什么牵绊难舍, 连自己都觉得奇怪。   狄烻少有的目光怔迟,沉静中又暗流激涌。   默然片刻,他像终于按耐不住心潮, 伸过手去,骨节分明的纤长手指从那海棠般嫣红的面颊上滑过。   只是肌肤间蜻蜓点水的相接,指背上传来的却是从未有过的触感。   美玉细润, 锦缎丝滑皆不足以描摹,尤其是还带着酒意熏熏的温热,显得更加莫可名状。   他忽然生出爱不释手的感觉,一下一下继续拿指背轻轻地抚蹭。   细微的痒终于撩动了睡梦中的人,那双弯细的眉蹙弄了两下,抬手在颊边一拂,将他“作怪”的手拨弄开,但依旧没睁眼,稍稍扭了个身,继续恬然酣睡。   像是没料到会被她当蝇虫似的赶,又好像醒觉自己举止失态,狄烻面色一滞,随即自嘲般的叹声轻笑,耳根也微热起来,就像之前被这小丫头“逼问”为何会回洛城时一样。   其实她知道答案,只是想听他亲口说而已。   但那时他终究没有开这个口。   恰在这时,闪电在外面促然晃亮,雷声接踵而来。   狄烻眼中涌动的潮也渐渐归于平静。   雨真的来了,这在戈壁大漠中算是极为罕见,但对眼下的战事却不见得是什么好兆头。   隔窗仰望,那轮檀扇似的月依旧当空高悬,不但没有让云遮住,反而被浇洗得愈发澄亮。   掩上窗之后,纷乱的雨声立时小了许多,应该不会吵到她了。   但他仍旧没有走,负手站在窗前,回望那张红扑扑,仿佛害羞带俏的小脸,眼中漾动着脉脉温然的浅波。   .   谢樱时近来从没睡得这么香甜过,四肢百骸都舒坦得很。   但好景不长,迷迷糊糊间,窗扇晃动的磕响越来越大,身上也一阵阵凉得厉害。   打了个寒噤,搓着臂膀朦胧睁开眼,听到外面狂风大作,窗扇正被吹得前后乱撞。   她本就昏沉的脑袋被吵得胀痛难当,撑起身,虚晃着脚步过去掩了窗子,就有点支持不住,一屁股又坐了回去,斜靠在榻上犯懒。   不是正和他秉烛夜话,把酒言欢么,怎么莫名其妙地躺在榻上来了?   八成是方才酒喝得太急,稀里糊涂就这么睡着了。   还没说上几句话,难得的独处几乎就被耽搁过去了,谢樱时不由暗骂自己,又有点气恼狄烻也不劝两句,就这么由着自己醉倒,好像两人之间没什么话题似的。   她垂着自己身上整整齐齐的衣衫,忽然有种小小的失望,忍不住探长脑袋朝外间张望。   那边的书案后已没了人影,不远处的椅上却露出半幅下裳的衣襟,上身却被挡在柱旁的帷幔后,看不到脸色。   谢樱时颤巍巍地站起身,一路扶着走到门边,终于看到仰面靠在椅背上的人。   他阖着眸,双眉微蹙,中间还隐隐沁着一小片红印子。   莫非他也是不胜酒力?   谢樱时好奇心起,虚晃着脚步走过去,刚到近处就嗅到一股熏熏的味道,那张俊朗的脸上沉着酡色的红,眉间一蹙一蹙,像是头也痛得厉害。   堂堂的须眉男儿汉,还是常年在战场上厮杀的人,居然也只是这点酒量。   她唇角挑起哂笑来,好像已忘了自己现在是什么德性,上前把手搭在他身上。   “怎么睡在这里……你,你也不成了?嘿嘿……”   她笑得有点不怀好意,见他不答,眉头蹙得更紧,像根本没有踏实睡着,只是人混沌得提不起精神。   “老皱着做什么,又不是学究先生,跟上了年纪的糟老儿似的,我可不喜欢。”   谢樱时毫不掩饰地说着心里话,一半玩笑,一半当真似的伸出手指点在他眉心,研磨似的揉动。   也不知是听到了她的话,还是那股手劲起了作用,没多久那对剑眉纠结起的微褶竟真的慢慢淡去,最后被完全抚平。   望着自己的杰作,谢樱时“嘿嘿”傻笑,双手捧着狄烻俊朗入骨的脸,醉眼朦胧地端详。   摇曳的烛光下,那张脸烘映着淡淡的金色,有些模糊的视线隐去了原先略显冷硬的线条,显得暖意十足,连睡态都可爱起来。   她食指顺着剑眉的走势,一路抚到鬓角,拇指在那挺削的鼻翼上一下一下爱不释手地摩挲。   “这般俊俏的模样,到底是怎么生的……以后咱俩有了娃娃,嘿嘿……不知得好看成什么样……”   她不由自主开始语无伦次,脸火烧似的发烫,忽然一股酒气从胃里翻腾出来,张口“咕噜”打了个嗝,醺醺然全喷在他脸上。   这下有点出乎意料,她顿时红透了脖颈,掩唇别开头。   满以为这回他定要“醒”来了,可过了半晌竟没听到动静,甚至连一声鼻息间的异动都没有。   谢樱时稍微定了下神,许是酒气又涌上来的缘故,视线间更加迷离模糊,但还是忍不住瞥过眼角去瞧。   他果然没什么异样,甚至连靠在椅上的姿势都没有丝毫变化,好像真的支撑不住,已经沉沉入睡,对刚才那尴尬的一幕全无所觉。   她松了口气,借着那股酒劲,胆子也大起来,双手又抚上他面颊,上身也有意无意地俯下去。   很快,两人便已近在咫尺。   狄烻双眸紧阖,不知何时眉间又皱起了微蹙,但呼吸平顺,睡得很沉。   谢樱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五官,视线却越来越不清晰,像有种无形之力在引着她越靠越近。   终于,她挨到了鼻息可闻的地方,身子也软软的使不出力气,脚下一软,借着扑倒之势将面前的男人抱住。   一贴到他坚实的胸膛,她浑身都像烧灼起来,也顾不上对方会不会惊醒,抬头望着那淡薄的双唇,把眼一闭,含羞带怯地就将自己的唇凑了上去……   “阿沅!”   头顶蓦地里响起的爆喝惊得谢樱时打了个颤,身子也随即向下一陷,此前的一切忽然变得虚幻,手脚终于触到实处。   她猛地睁开眼,目光在混沌中凝聚,才发现面前的男人不是狄烻,而是不知何时跑来的秦烺。   而自己也莫名其妙地揪着他的衣领,似乎还正要往上挨。   “噫……”   她赶忙撒手推开对方,缩身向后撤,揪着被衾掩在身前,跟着怒气冲冲地揪着枕头摔过去:“你做什么!你怎么在这里?”   秦烺伸手挡开,怒哼哼地质问:“还问我做什么,你刚才……那,那……那是想干什么呢?”   他说着,刻意学起她的样,嘟唇半眯着眼,夸张地做出索吻的丑态。   “……”   闹了半天原来是个梦,可想想梦里做的那些事,尤其是刚才那番举动,已足以让谢樱时窘得满面通红。   “我哪里想什么了,倒是你,随随便便跑进来扰人清梦,找打么?”她不肯承认,兀自还在嘴硬。   “扰人清梦?你也不瞧现在几时了?”秦烺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抬手往边上一指,“好意思说,你自己瞧瞧!”   谢樱时顺他所指的方向望过去,这才发现天已经亮了,窗外“噼啪”作响,竟然正下着雨。   她不由更是尴尬,也没话回嘴了,含混地应了声:“你出去吧,我起来了。”   正要揭被起身,却见秦烺半点没有要走的意思。   “刚才,梦到那姓狄的了,是不是?”   他看她的目光愈发古怪,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又大大不以为然的味道:“昨天晚上,他不会真把你……”   “胡扯什么呢!都说了他不是那样的人。”   谢樱时立刻横眉冷对,自己却耳根发烫。   的确,狄烻不是那样的人,反倒是她,言行举止不像个女儿家,连梦里想的都不正经。   “没有你脸红什么?”秦烺将信将疑。   “翻来覆去都是那些话,你烦不烦,昨日不是还说不管我了么?”   谢樱时下了床,趿着鞋子没好气地坐到桌前。   秦烺也坐到旁边,把备好的早膳一样样挪到她面前,叹了口气:“我那不过是句气话,你可倒好,一脚陷进去头都不回了,阿沅,你想清楚了,真要同他好?”   谢樱时懒得再听他这般苦口婆心的劝说,索性当做耳旁风,闭口不搭理,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润喉,默然无声地表着决心。   “好,好,好,我也看出来了,不管现在说什么你也听不进去,可你不妨想想,眼下这时局,战事一起,根本没个头,万一哪天他有个三长两短……”   秦烺还没说完,就见谢樱时冷凛凛地瞪过来,眼中是从没有过的寒意。   “以前也好,现在也好,随便你怎么说我都成,可今日.我也把话撂在这,以后像刚才那种话,若是再从你嘴里说出来,就别指望我再认你这个表兄了。” 第74章 无风起浪   自方城向东横越千里, 眼前尽是一成不变的流沙砾石。   这片戈壁滩仿佛没有尽头, 稍微能称得上不同的是, 相比洛城关塞,这里更加绿意稀少。   莫说大株的胡杨, 就连小片的青草也难觅踪影。   貌似毫无生气的天地间,蓦地里传来尖啸般的啼鸣。   一只雄健的苍鹰从半空里掠过山巅,似是发现了猎物,开始平展双翅在悬崖绝壁间映日盘旋。   寒光突然窜起,血影闪现之际,唳鸣也戛然而止。   那只苍鹰头一载,应声从百丈高空飞坠而下,落入山涧深处。   一名赤盔赤甲的骁骑疾驰而至, 攀着鞍背俯身捡起,随即马不停蹄地原路奔了回去,飞身跃下, 双手托着那只被箭洞穿咽喉的苍鹰, 肃然垂首。   骑跨在银鬃马背上的狄烻默声垂眸, 随手将铁胎弓递向一旁。   阿骨接手替他拿着, 双眼却紧盯在那死鹰头颈淡金的绒羽上,粗豪的脸上惊喜难掩。   “大公子,是金角鹰!这东西一出, 沙戎人的王庭必然不远了,咱们只须探明虚实,趁夜奔袭, 朱邪天心那厮定然插翅难逃!”   狄烻未置可否,轻转的眸中暗流涌动,若有所思。   阿骨见他沉吟不语,脸上的喜色也淡下来:“怎么,大公子尚有疑虑?莫非觉得有诈?”   恍若未闻似的静默了片刻,狄烻才淡声开口:“这么些年和沙戎人大大小小不下上百仗,你可曾见过他们的王庭离边境如此之近?”   “这……”   阿骨悚然一震,立时凛起眼来:“难不成这真是他们的圈套?”   “那倒未必。”   狄烻微微摇头,目光凝向前面不远处的谷口。   风沙掠起,那外面又是苍茫一色的灰黄,竟有些不辨天地,更不知深远处究竟藏着些什么。   “方城守军都撤了么?”   他忽然转了话头问起这个,阿骨闻言怔了下,赶忙应声:“早晨刚有回报,照大公子的安排,只留一营兵力驻守,其他的三日前全部启程,伤兵在前,天德军余部殿后,左右两翼都有护持,沿途还有拔骨野部接引,估摸着就算走得慢,前部今日也能入关了。”   顿了顿,又稍稍凑近:“大公子放心,娘子先一步动的身,由咱们的赤嵬骑兵护送,绝不会出岔子。她那表兄留下指挥修城了,没跟着一起回去。”   狄烻本来微微颔首,听到最后那两句,剑眉不由轻蹙,瞥眸望向他:“指挥修城?你安排的?”   “大公子莫怪,那厮见天黏在娘子身边,油腔滑调没个正行,况且还有表兄妹之亲,咱可不能不防着些。”   阿骨“嘿”声笑得别有深意,随即又嗤鼻不屑:“说起那姓秦的小子就惹气,当初在南疆一声不吭便走了,已然犯了军中大忌,仗着自己是秦相家的公子,以为不受军法约束,这大半年全泡在云裳身边,还没明媒正娶,就让人家怀了娃娃,娘的,什么东西!”   没曾想看不惯还能这样公报私仇。   狄烻似乎也被他这番义愤填膺的凛然“正气”逗乐了,唇角悠然上挑,但也没说什么。   目光移回的刹那,眸色却森然一定,脸上那丝笑意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阿骨此时也觉出异样,乜眼盯着风沙飞扬的远处,隐约瞧见幢幢的黑影,像是一队人马。   正准备传令隐蔽,风沙恰在这时卷过,那队人马的身影蓦然清晰起来,前后不过十来个,竟然都是中原人的服色。   “去瞧一瞧。”   狄烻淡声下令,阿骨恭然一应,扬臂打了个唿哨,身后赤盔赤甲的骁骑当即风一般冲出谷口,飞奔过去将那队人马团团围住。   那些人个个身形彪悍,见了官军不但毫无惧色,反而神情倨傲,只收拢了队伍,护持在中间那驾并不起眼的乌篷马车前。   “你等是什么人?为何私自离境出关?”阿骨沉着脸粗声喝问。   那些人仍旧面不改色,也不回答,其中一个挨近马车,贴在侧帘旁低语了几句。   很快隐约听里面传出一声低低地哂笑,随即朗然问道:“来的可是狄都督吧?”   坦然坐在车里避不示人,张口还说出这样的话,足以证明来者身份非同一般。   狄烻跨着银鬃马越众而出,缓步走入包围圈,目光森然沉凛。   那些神情傲然的卫士纷纷将手按上腰间的刀柄,却都向旁退让,有意无意地放他走近。   “尊驾既然知道本督的名号,可否开诚相见?”   “哈哈,狄都督既然开口了,有何不可?”   笑声未落,侧帘便缓缓撩起,里面的人露出大半张脸,圆领赤红锦袍,肩头上还隐约可见蟠龙绣纹。   “原来是长乐王殿下,臣狄烻唐突,请殿下恕罪。”   狄烻拱手行了一礼,方才那个隔帘传话的卫士忽然抽刀指着他厉声喝道:“既然见了殿下,居然还敢在马上,还不下来叩拜!”   “放肆。”   长乐王高昍横眼将那人喝退,转而又和然笑起来:“又不在官衙府署,狄都督身负军命,就不必拘礼了。”   “那便谢过殿下。”狄烻凝着那张貌似全无恶意的脸,眸色淡淡,“未知殿下离京出关可是有圣命公干?”   “本王一介闲散之人,哪会有什么公干。”   长乐王呵然自嘲,跟着轻叹:“不过么,前些日子倒是刚讨了圣旨,来潞州就藩,谁曾想大小一个州府居然没什么好去处,这不闲来无事,没留神就逛到关外来了。”   狄烻听他轻描淡写地解说完,颔首轻点:“原来如此,但眼下沙戎多路进犯,战事正紧,殿下护卫单薄,极易身犯险境,况且依着朝廷规制,没有圣命和边关通行的文书,不得私越边墙一步,任何人也不能例外,殿下此举于情于理似乎都有欠妥当,还请就此返回,臣即刻遣人护送。”   “哎呦,本王倒是糊涂了,有件事忘了说。”   长乐王抬手在脑门上轻拍了两下,笑容略带尴尬:“狄都督有所不知,本王来潞州还顺便兼了个別驾的官职,军政大小事务皆可过问,先帝在位时,也时常训谕本王要多多体察民情,熟知边事,当年的手谕本王时时带在身边,不知可抵得上边关的通行文书么?”   一旦抬出先帝来,再客气的话也是不容人质疑的意思,但暗地里打的什么主意便无从猜度了。   狄烻眉间紧蹙了两下,面上不动声色。   “如此说来便是臣唐突了,但殿下.身处塞外实在凶险,不如传令潞州守军沿途接应护卫,以保万无一失。”   长乐王仰天打了个哈哈:“狄都督言重了,本王自打出生就没离过中京,更没见过这戈壁大漠,稍稍游赏一番便回,哪用得着这么大阵仗,狄都督不必担心,本王自有分寸。”   “既是如此,殿下务请小心,臣这里恭送。”   狄烻又依礼略略抱了下拳,扬手一挥,麾下的赤甲骁骑立时解除包围,左右整齐列队。   长乐王点头不再言语,手一撤,那双犹带笑意的眼随即隐没在帘后,马车向前行进,在那十几名卫士的护持下,须臾便已远去。   “大公子,这些人来得蹊跷,宗室亲王任州府別驾虽然有先例,但都只是虚衔,从来没有任实事的,更没听说无缘无故跑到塞外来闲逛……”   阿骨盯着风沙中那团越来越小的尘头,一脸狐疑。   “这种事,明眼的都能看出来。”   狄烻握着马缰是手蓦然攥紧,筋络在手背和嶙峋的骨节间凸现:“车上不止他一个,还有人。”   “还有人?”阿骨不由一惊。   “而且是女人。”   “女人!大漠闲逛还有心思带女人?”   阿骨转了几下眸,陡然醒悟:“娘的,莫非他是想去……”   没等他说完,狄烻便抬手打止:“可惜,咱们管不得,传令撤兵,这里已不是天德军的防区,别让人家捏住了把柄。”   ……   黄沙漫天。   车轮滚滚向前,发出干涩的扭响,风息中交织着马蹄碎踏的颤动。   但这些全都过耳即逝,只有那沉稳好听的语声仿佛仍在回荡盘旋。   “怎么,后悔了是不是?”   戏谑的话在头顶响起,竟有些刺耳。   皇甫宓回神愕然抬眼,望着自己正环搂偎依的男人,讷然摇了摇头:“没,没有……”   “有话便说,就是后悔了也没什么。”长乐王一声嗤笑,双手垫在脑后作枕,“大不了本王再把你好好的送回去,就是想去狄烻身边,也由得你。”   “我不去!”   皇甫宓蓦然变得神情坚决:“是他悔婚弃我不顾,这种人我恨不得将他剁碎了喂狗!”   长乐王眼望着车顶,笑意更甚:“说得不共戴天似的,只怕是爱之深,恨之切,心里根本不是那么想的。”   听他暗讽,皇甫宓眼底掠过不悦,但很快便换作欢颜,伏在他身上,从薄纱半露的袖中伸出手来,在他胸口的团龙绣纹上抚摩。   “妾身对殿下的情意,日月可鉴,殿下还不是一样,嘴上说的是一套,其实根本舍不下妾身。”   她撒娇似的扭蹭,手渐渐向下探,媚眼如丝地在他耳边呵气:“殿下真就忍心将妾身送给沙戎人?”   长乐王鼻中一呵,腾出一只手来在她肩头轻拍:“这不过是权宜之计,能助本王成就大事的,除你之外还有第二个人么?”   “那……日后殿下可不能负了妾身。”皇甫宓喜形于色,手上搂得更紧。   “那是自然,此计若是成了,你便能报了狄烻悔婚的仇,等本王登临帝位,后宫之中绝不会少了你一席之地。” 第75章 落纸云烟   夕阳沉落之后, 西边那片天并没有暗下来, 反而被绵延成片的火光映得愈加赤红明亮。   山脊似的沙坡间错落扎满了灰白杂乱的毡房, 马奶的腥骚混合在野物烧烤的味道中,熏气冲鼻。   四下里烟火弥漫, 正中王帐前那面兽皮大旗仿佛是在硝烟中猎风飘扬,上面扭曲的狼首长着血口,露出森森利齿,显得异常狰狞恐怖。   外面的聒噪声不绝于耳,实在吵得人心烦。   长乐王高昍不知是第几次起身走到门边,撩帘望着那一群群围在火堆旁割肉啖食,粗呼野笑的沙戎人,脸上的厌弃中又多了一丝轻蔑。   背后终于有了动静, 他不悦的面色又是一沉,等那脚步声近了,才呵然轻挑问:“如何, 那骚蹄子精彩么?”   回头之际, 戏谑的笑却在脸上一滞。   对面兽皮椅上的人近乎赤条条地坐在那里, 只用一领狐裘围在腰间, 褐黄卷曲的长发垂散下来,半掩着雄浑健硕,却又白皙有若女子的胸膛。   他大手抓起酒樽狂饮, 颈上那挂人脊骨穿成的饰物颤动着发出悚然的窸窣。   这便是连京中都人人谈之色变的沙戎单于朱邪天心。   尽管两下里早有联系,可当面会晤还是头一回,如此不知礼节的相见, 这不入教化的粗鄙胡虏分明就是没把人放在眼内。   长乐王脸上抽搐了下,眸中凛起杀意,但终究没当真发作,负手半转过身,只拿侧面朝着对方。   座上的人将满杯酒饮尽,酣然长叹,狭眸盯过来,灰黄的瞳仁在眼眶中野狼般精光四射。   “这女人,不过是残花败柳,你也敢,送来给本单于,嘿。”   一介凶蛮,能说几句中原话已是不易,居然还懂“残花败柳”。   不过,用在皇甫家那女人身上倒也贴切。   长乐王忍不住呵声失笑:“亏了本王一片诚意寻到狄烻的女人,原来大单于并不领情。”   “狄烻的女人?”   朱邪天心闻言,将信将疑地瞠起双眼。   长乐王嗤鼻一呵:“大单于不会如此孤陋寡闻,连狄烻曾与颍川皇甫家定亲都不知晓吧?”   朱邪天心“哦”声恍然点点头,眼中盈起异样的亮色:“她是,皇甫甯的姐妹?”   这次轮到长乐王一愣,颇有些意外地望着他。   “大单于也知道皇甫家的大娘子?”   朱邪天心嘿笑不语,傲然睨着他:“你以为,只送来一个女人,就能叫,本单于跟你联手了么?”   “谁人不知大单于自视无敌,可惜啊,却唯独在那狄烻手上从没讨到过半点便宜。”   长乐王也没拿正眼瞧他,不慌不忙地坐到旁边的椅上:“本王听闻这些日子贵部四处遇袭,接连输了好几阵,还折损了一名能征善战的狼主。不瞒大单于说,本王来时路上恰好撞见狄烻,这会子应该改没走远,不知大单于可敢去追么?”   话音未落,便听到一声清脆的裂响,那只骨制的酒樽已在朱邪天心手中断成两截。   他额角抽跳,森然的眼中像渗出血光,咬牙切齿道:“在本单于眼里,你,这个什么王,跟寻常中原猪狗,也没什么不同!”   盛怒之间,那本就不够纯熟的语声更显得不伦不类。   长乐王斜着对面因气急败坏终于露出本性的蛮夷,呵然轻哼:“不必动气,大单于要对付的不是本王,而是狄烻。”   朱邪天心默然半晌,眼中的杀意渐渐转淡,沉声问:“你是中原人,反而要助我对付狄烻,为什么?”   闲扯了半天,这才说到正题上。   “中州狄氏拥兵自重,意图谋反,早已路人皆知,朝中也早有公论,本王身为宗室,诛灭逆臣,扶正朝纲自然责无旁贷。而贵部屡屡侵扰我国,为的不过是金银财帛,与社稷安危相比,不过是些小事,所以对付狄烻,咱们两家正该通力合作,共谋大计才是。”   一番慷慨激昂,朱邪天心脸上却几乎没什么变化,等他说完,才“嘿嘿”冷笑:“你们中原人,嘴总是比刀厉害,说吧,到底什么计策?”   “莫急。”   长乐王负手起身,留给对方一个好整以暇的背影。   “计策么,现下还不宜泄露。但本王可以担保,只要大单于肯鼎力相助,用不了多久,便可将中州狄家连根拔除,他日本王登基称帝,所报大单于者,绝不止是金银财帛。”   .   午后。   如火的骄阳炙烤着大地,万物都显得无精打采。   荒凉的戈壁间几乎无遮无拦,放眼望去,只有不远处那湾月牙似的水塘和几株胡杨彼此作伴。   一名身着铠甲的兵士迎着炽烈的阳光奔来,沿路气喘吁吁,抬手搭着凉棚张望,很快就瞧见胡杨树间那张吊床上悠然闲卧的少年。   “小郎君,小郎君……”   他一路加快步子奔过去,站在树下扶着腰喘粗气:“我的小爷,怎么又跑这来?”   吊床上的狄焕衣衫半袒,露出与年龄有些不相符的精炼上身,连裤脚也卷过了膝盖,叠翘着两条腿躺在那一动不动,对来人的话恍若未闻。   那人继续在下面叫:“小郎君,快些回去吧,有中州兵马护送咱们方城的兄弟入关了……”   “没意思。”   狄焕稍稍偏了下头,一脸不耐地眯着眼睛:“大惊小怪,来个人有什么了不得,谁爱去谁去,反正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小的还没说完呢,之前秦家医馆那个郎中小娘子也回来了。”   “什么!”   几乎就在惊叫的一瞬,狄焕整个人便从软藤编成的吊床上弹了起来,稳稳落在地上,一把揪住那兵士的衣领:“她当真回来了?”   “小的说谎作甚,如若不信,郎君自己回去看呀。”   听他这么说,狄焕顿时喜上眉梢,又醒觉太着痕迹,放开他干咳了两声:“怎么说,医馆的人眼下便要回洛城么?”   可那模样谁看不出端倪?   那兵士对他略知底细,不然也不会特意赶来报讯,“嘿嘿”笑了两声:“别人不晓得,小的可听说那郎中小娘子要暂留几日,至于缘由便不清楚了。”   缘由?   还不是等着见自己么?   狄焕不由自主地笑起来,想想当初走时连告别都没来得及,现下再见还不攒了一肚子话说!   “这么要紧的事,怎么不早来报我!”   他在那兵士屁股上踢了一下,抬脚就往关隘的方向走,没几步忽然又觉不妥,转回来吩咐道:“你先回去,小心盯着些,我去办件要紧事,稍后便来。”   “什么事非赶在这时候?”那兵士搔头不解。   “你别管,若是人要走,可千万替我拦着!”   狄焕说着已展开轻身功夫,话音落时,早已风也似的跑远了。   ……   从边关到洛城并不算远。   狄焕凭着功夫一刻不停,约莫一个时辰便到了,虽然还没到黄昏,但街市间已并不如何热闹。   他转过两条巷子,抬头看到街对面有家店铺的招牌上写着“翠云阁”三个字,一望便知是首饰铺子,也没多想,便径直走进去。   这般时辰,店主人本来已预备上板打烊了,没想到还有生意上门,略一打量,见是个行伍打扮的小子,样貌倒不俗,只是年纪小了些,赶忙笑着迎上前。   “小郎君要什么?小店的首饰头面都是荆湘高手匠人打造,还有江南广陵的上等好货,整个洛城寻遍了也是独一份,等闲找不出第二家来。若瞧着没中意的,小店还可依样订做,包保满意。”   狄焕连声“嗯”着,装模作样地四下里挑拣,心里却在犯难。   好些日子没见,总不能两手空空的过去,总得预备点什么,女人家看了也喜欢。   别看他年纪小,照样懂得这个道理。   但毕竟没送给女人家东西,更不知道她喜欢什么,眼里看着柜中琳琅满目的头面饰物,眼早就花了,却又不好意思开口说自己不懂由着店主挑拣。   “依我看,小郎君八成是给家中老夫人选贺礼吧?来,来,来,我这里有一副香木佛串子,之前在京中由高僧诵经开光过的,不可多得……”   那店主刚要去拿东西,就见少年沉下脸来,目光中还带着几分狠劲。   “什么老夫人,我是给我……给我媳妇挑东西,弄个佛串子是咒她年轻轻的就守寡么?”   “……”   才十三四就有媳妇了?   不过瞧这架势,不像是寻常扛枪守关的,小小年纪有家室也说不定。   那店主抽着脸,尴尬地赔笑:“恕罪,恕罪,小人误会,郎君见谅,既是年轻的小娘子,那边不能在这里选了。”   他比手转进另一侧的柜台,拿出一支镶翠的纤巧金簪拖在掌中。   “郎君请看,这簪是纯金打造,成色十足,再瞧这花作,这盘扭,这雕工,啧,正宗数十年的老匠人的手艺,世上绝找不出第二件来。”   狄焕不懂好坏,拿在手里看了看,觉得还真是挺好看,于是也不再挑了,问了价钱,直接将五两金丢了过去。   他暗想她定然会喜欢,可就这么直接递过去,未免欠缺点什么,四下里逡巡了两眼,发现那店主背后有只彩绘的漆盒很是精美,于是抬手一指:“店家,那匣子我也一并要了。”   店主回头瞧了瞧,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扯唇笑了下:“郎君是想用它装簪子吧,这可不好,一来略大,二来这也不是寻常匣子,还是我替郎君另选一个相宜的。”   “我爱要那个,你管得着么!”狄焕说着又将一只银锭拍在桌面上。   店主又劝了几句,拗不过他,只好应了,开匣把金簪放进去,又教他开启之法。   狄焕眼见外面夕阳西下,早已按耐不住归心似箭,心不在焉的听了几句,见对方还在滔滔不绝,不耐烦地一把抢过来,转身一溜烟地去了。 第76章 抽刀断水   房门被敲响的时候, 谢樱时正四仰八叉地躺在榻上出神发呆, 心心念念地猜度着狄烻究竟多久才能回来。   没等她开口问, 外面的人便扯着嗓子叫道:“开门呐,是我!”   略显青涩又性急匆匆的语声, 让她一时错愕,愣了下才将声音和印象中的人对上号。   那个叫阿焕的孩子怎么突然来了?   谢樱时记起当初还没到关外方城,他就奉调返回了,过后想想,总觉狄烻像是故意为之。   八成瞧这孩子跟自己毫不见外地多说了几句话,便“假公济私”,存心把人发付走了。   不过,这么做反而让她心里甜滋滋的, 只是没来得及当面求证。   谢樱时不知是什么事,过去半开了门,人也堵在那里, 看着对面的少年, 故作讶然问:“是你?有事么?”   狄焕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步, 站在石阶上, 把手背在身后,望着这个才几日不见便已如隔三秋的心仪之人,稚气未脱的人立时红了。   一路从洛城回来, 紧赶慢赶,天还是已经全黑了。   他怕打扰她歇息,本想明日再来, 自己却按耐不住心里那份躁动,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来瞧一眼。   他又是心急又是兴奋,刚才叫门的时候还底气十足,这会子人就在面前,却反而有些生怯了,憋了许久的话和刚才想好的开场说辞,忽然间竟然半句也想不起来,只是盯着对方发愣。   许是不在人前的缘故,她这时穿的是女装,霜白胜雪的直襟纱衫,粉如胭脂的褶面长裙,一根浅紫的丝带系在纤细不盈一握的腰身上,解散的头髻半垂下来,几缕碎发散在光洁的额头前,当真是说不出的娇俏可爱。   “怎么了,说话呀?”   见她蹙起秀眉,狄焕才回神合拢半张的嘴,尴尬地笑了笑:“我……来瞧瞧,听说你要在这里待两日,是不是?”   谢樱时的确有这个打算。   白日里刚入关的时候,秦府医馆留守的伙计便来报讯,说姑丈秦宗业昨日已到了洛城。   别管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暗地里都和自己脱不开关系。   她躲在洛城一直都隐秘得紧,也不知是怎么走漏了消息,眼下查问已毫无意义,总之是不能再回去了,现下也只有先呆在这里,等狄烻回来再作计议。   只是这里面的内情没法跟外人说,谢樱时也懒得解释什么,当下只是淡笑着点点头,权做默认。   狄焕一见,更认定是因为自己的缘故,立时眉花眼笑:“好,好,好,太好了,以后咱们俩便能作伴了,你不知道,这里简直是天下最无趣的地方,我一个人跟坐牢似的。”   他说着,背后拿着盒子的手不自禁地紧了紧,看着她忽然又开始语塞。   “嗯,那个……我……嗯……”   谢樱时又蹙了下眉,也早看出他藏了什么在背后,索性直接了当问:“有什么话便直说,别吞吞吐吐的。”   狄焕兴冲冲地找上门,这时候却被女人家“逼”得有些不好意思,不由暗骂自己没用,咬了咬牙,红着脸道:“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成……成,成么?”   这小子一向都跟秦烺似的,吊儿郎当没个正经,现下却是脸色郑重,正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样子。   谢樱时不是后知后觉,懵懵懂懂的人,早看出他对自己不单是说话投缘这么简单,里面隐含的心思,从他看过来的眼神就能知道得清清楚楚。   这时候特意找来,又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多半是想开口表白些什么。   她不想叫他继续误会,寻思着确实应该说清楚,只是不能让他进房去说,尤其现在已经入夜,若真是被人瞧见,或是隔墙有耳,回头让狄烻知道,总会生出误会,于这小子也没好处。   “那好,你等等,咱们去前面说。”   谢樱时掩门到屋里换了双鞋子,挑了盏灯再出去,和他一同转出巷子。   这关口其实就是边墙内的一座瓮城,地方不大,绕过这片庑房,前面便是衙署和校场。   那里自然不是说话的地方,谢樱时指指旁边角落处不知是谁花心思挖的小池子,径直走过去。   狄焕全然没想过那么多,见她答应出来已是欣喜不已,一路上只顾小心护着手里的匣子,不叫她先瞧见。   今晚的月色不错,银亮如水的光铺泻在青条石的地面上,映得四下里倒也清楚得很。   池水那边的高墙上爬满了藤蔓,应着季节开出不少牵牛花,粉的、紫的、白的,各不相同,隐约还能闻到淡淡的香气。   “有什么话,说吧。”   谢樱时站在池水旁,刻意和他隔着几步远。   “我,有东西送你。”   狄焕没瞧出她言行中的疏离,喜滋滋地从背后拿出那只匣子,双手捧到面前。   老实说,谢樱时想象过他要送的东西,了不起都是些俗物,这时却不由一讶。   只见那匣子不大,上面却用五彩螺钿嵌出祥云飞凤,紫红黄绿蓝,每一丝每一寸都堪称精工细致。   但上盖和两侧又有些凹凸异样之处,显然不是寻常的收纳器具。   “怎么样,这般好看的匣子,从前没瞧见过吧?”   狄焕见她愕然不语,心下不免得意,拿手在上面轻拍:“不瞒你说,这可是个稀罕东西,里面有机关,专门用来藏好东西,只有聪明人才打得开。来,我教你。”   他说着便当真动起手来,谁知按来转去,摆弄了半天,那匣子却像从里面锁住了似的,根本打不开。   “你别急……天太黑了,等我看看清楚。”   狄焕急得额头见汗,一张脸也窘得通红。   谢樱时在边上看了几眼便瞧出这匣子其实就是个鲁班盒,里面暗置着精巧的机关,专门考验人是否心性机敏,但与从前见过的也大同小异,只是稍微复杂些。   又略略琢磨了下,心里便有了底,接过手来,找到关窍,先将一侧的盖板移到旁边,侧面拧开旋扭,伸手进去抠开机括,没试几次,上面的匣盖就应声翻开,露出里面那根金灿灿的簪子。   狄焕胀红着脸,想起刚才信誓旦旦吹牛皮的话,更是无地自容,低着头不敢看她。   “这东西其实也没那么巧妙,我从前玩过一些,所以知道窍门。你若学了,定然也不会差。”   谢樱时温言安慰,并没碰那根簪子,叹了口气,原封不动地递还回去。   “其实有些话早该讲清楚,省得大家误会。实说了吧,我早已心有所属,此生不会再喜欢别的人,以后若无必要,咱们也不可再这样见面,还盼你能够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  (づ ̄ 3 ̄)づ感谢 我只是一条咸鱼罢了 灌溉营养液*1,“ ”灌溉营养液*30, 流浪小妖 灌溉营养液*5, 阿拉斯加 灌溉营养液*6   谢谢小仙女们~ 第77章 得之有幸   狄烻返回是三日以后了。   早前已遣人知会过, 命守军各司其职, 不必出迎, 所以并没有多少知晓的。   他在关口便下了马,一路走去衙署。   阿骨随行在旁, 进正厅的时候,低声吩咐门口的仆厮去预备沐桶热汤。   “这会子就要洗浴?”仆厮一脸诧异。   “叫你去便去,多问个甚。”   阿骨不耐烦地横了一眼,撇颌催促。   其实他自己也纳闷,少主一向没有外出归来便即刻沐浴的习惯,况且现下才过午未久,依旧还是大白天,估摸着多半为那小娘子的缘故。   心下犯嘀咕, 走入厅中,见狄烻正坐在中堂下的帅位上,端茶润喉。   “各处都传令到了吧?”   听他问话, 阿骨走快两步, 近前拱手:“回大公子, 关内关外所有隘口、堡城均已奉令, 哨骑全都派出去了,只要在洛城防区之内,沙戎人的一举一动, 绝逃不过咱们的眼去。”   说到这里,粗浓的眉又皱起来:“接连几仗,沙戎人吃的亏不小, 可这些日子居然一点动静都没有,我总觉得不大对劲。”   狄烻将口中的茶水无声的抿入喉中:“若按常理,的确不像朱邪天心的脾性,可要是有人在背后指点,那就另当别论了。”   阿骨抽了下腮帮子,脸色立时凝重起来。   “怨不得在那之后,便没探听到长乐王回程的消息,莫非真在沙戎人那里?这可是通敌谋逆的大罪啊!”   “国之不幸,不在凶蛮悍夷,而在人心叵测。”   狄烻叹一声,眸色怔然地摇了摇头:“这些不过是咱们的揣测,没有实证,贸然透露出去,到头来反成了人家口实。”   “可这一手分明是冲着大公子你来的,若是坐视不管,那便真要落进人家的算计里了!”阿骨铁青着脸,忿忿不平中又带着急切。   狄烻沉吟半晌,将茶盏搁下:“稍时我写封书信,你暗中派人送回中州去,多少有个准备,其余的不必去管它。”   说话之际,几名仆厮已抬了木桶和热水进来。   “行了,没别的事,你也去歇着吧。”   他那副光明磊落好像是浸透在骨子里的,从来不愿意把心思耗在这种算计上,淡然说完这句话,便起身走进里面的隔间。   阿骨一时却没法子像他那样泰然坦荡,愣了片刻才沉着脸转身而去。   刚到门外,迎面就见狄焕从前面回廊的转角处绕过来,急匆匆地往这走。   这趟回来的隐秘,连他也没知会,不知是谁透的风声,不过自家亲兄弟倒也不必遮瞒得那般严实。   他迎上去还没等开口,对方便已先扯住他问:“我哥在里面么?”   急赤火燎的口气,像是有天大的事,听着叫人生疑。   阿骨点头应了“是”,又道:“但这会……”   “在就成了,我自己进去!”   狄焕火烧眉毛似的在他肩上拍了一下,说着就要过去,却被阿骨反手拽住。   “这会子……有些不便,二公子有话不如先跟我说,要么就稍等些时候后再来。”   “又不是议事,哪有什么不便,你别拦着,这话我憋了好久了,就等他回来呢!”   狄焕不耐烦地啧声甩开他手,自顾自地往里走。   刚进大堂就看几个仆厮拎着桶出来,鼻间还隐约闻到股水嗅味。   怨不得说不方便,原来正在洗澡。   大白天的,既不是日晒雨淋,又没到该歇息的时候,怎么没来由的贪起舒坦来了?   他撇着嘴不以为然,可也没真当回事,挥挥手让那些仆厮全都下去,径直走向隔间。   那门没关,只是半掩着,里面的座屏后白雾蒸腾,还有水声撩动的哗响。   “花奴有事?”   没等他开口,座屏背后倒先出声问了。   狄焕暗惊,没想到自家兄长这手灵犀外感的功夫已练到了如此地步,不知不觉又将他落下老远了。   他不免心绪更差,半闷不响地应了一声,走进去拉了把椅子坐下。   刚开始沐浴就被打扰,屏风后的人没有生气,但也没有起身的意思,里面依旧不断传出水声。   “什么事?说吧。”   狄焕等了这么久,特意找来,本来早就想好了说辞,这时候近在咫尺,还隔着一层东西见不着人,却莫名其妙反而有些不好张嘴。   酝酿了片刻,脸憋得通红,才带着几分试探的口气问:“哥,上次……我……我说的那回事,你打算……嗯,什么时候跟娘提?”   “什么事?”   如他所想的一样,自家兄长听了之后便愕然回问,显然早把他心心念念的事忘到脑后去了。   但很快又“哦”声恍然:“上回不是说过了么?成亲的事急不得,只跟娘说,就算许了你,耶耶那里不点头也是没用,你年纪还小,晚两年再说不迟。”   一张嘴就是连哄带骗地搪塞过去,听着就叫人生气。   狄焕恨恨地跺了下脚,想也没想就起身绕到屏风后:“哥,你就是被耶耶逼的,这般年纪都娶不上媳妇,我可不想跟你一样!再说我等不得了,人家小娘子都已经有相好的了,哪里还等得了我三年两年?”   狄烻没想到他竟会急成这样,明知自己在沐浴,直接便往里闯,早拿块浴巾遮在腰腹间,凛眸瞪他:“成什么体统,出去!”   “这有什么,你又不是女人家的身子看不得,小时候我不是常跟你一块洗澡么,哪里没瞧过?”   狄焕口没遮拦,丝毫不以为意地撇着唇,双手搭着沐桶的边沿伏下.身来,满眼恳求的热切。   “哥,我真不是说笑,那郎中小娘子是我一眼看中的人,不光生得美,轻身功夫也算了得,再加上懂医术,哦……对,饭烧得更是一等一的好,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这么好的人上哪找去。”   他说得双眼放光,说不出的兴奋,随即又神色一黯:“可惜,她说自己早已经心有所属了……”   “这是,她亲口跟你说的?”   狄烻浅狭着眸,唇角无意间淡挑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狄焕沉浸在失落中,全然没瞧出兄长神色间的异样,生无可恋地趴在浴桶沿上点头。   “可不是么,她还说……还说这辈子非他不嫁呢。”   “哦——”   那抹笑的趋势直接顺着狄烻挑起的唇角延伸上去,带着眉眼也弯翘起来,但很快又沉落下去,深藏于无形。   “既是这样,那我也没有法子,劝你还是收收心吧,省得到时自己难过,也连累了人家。”   “那怎么成!”   狄焕急起来,一边扭着身子,一边把浴桶拍得“啪啪”直响:“我心里放不下她呀,哥,你不知道,自从知道她有心上人,我这些日子就没一晚睡着过,再这么下去,我怕……我怕连命都不长了。”   “胡说什么!”狄烻寒眸眇了他一眼,“这话要是传到中州去,少不得要家法处置你!”   除了父亲之外,狄焕一向敬畏兄长,见他露出动气的模样,吐了吐舌,住口不敢再闹,改为跪姿撅起唇,仍旧是一副不肯轻易放弃的样子。   “男女之情,与人生境遇都是一样,得之有幸,不得便是有缘无分,强求不来,若沉浸其中不能自拔,更会消磨意志。”   狄烻望着那副死倔的模样,知道这种劝说苍白无力,但面对一个“执迷不悟”的人,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说辞来开导,叹了口气:“好了,你去吧,这事以后不必再提。”   “哼,算了!”   见他不肯帮忙,狄焕一跃而起,赌气咬牙切齿:“说什么我也要查出她那个心上人究竟是谁,就不信还能比我强了去!”   狄烻:“……” 第78章 花明柳媚   从东到西, 谢樱时把瓮城不大的后进院落来回找了个遍, 竟没瞧见小白猫的影子。   前些天狄烻突然领兵离开方城之后, 这猫儿就和她一起被“丢”下了。   没办法,她只好接过手来照看, 回来时自然而然也将它带在身旁。   本来有个乖巧的小东西陪伴,睹宠思人,日子也不算太难过,可偏偏今天却有些怪,午前喂过食,哄它进窝,等出去拣了几副药回来,小东西便不见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 她也越来越是心焦,像身边少了个要紧的人似的,空落落的难受。   正思量着要不要到前面校场那里找找看, 忽然听到头顶隐约传来哀叫。   谢樱时心头一紧, 循声跃上屋脊, 很快就瞧见那猫儿伏着身子缩在侧檐的角落处, 旁边还有几片四分五裂的碎瓦。   她赶忙过去查看,小东西眨巴着一双含泪般圆溜溜,水汪汪的猫眼, 啾声细气地像在求救,那只半蜷在尾边的后腿明显有些异样。   “叫你到处瞎跑,摔伤了吧!”   她摸到折断的猫腿骨, 还好,伤得并不太重。   “疼得厉害吧,好了,好了,回去给你医脚。”   谢樱时没留意到它只是微微抽颤,没有痛得呻.吟,也没看自己,等要抱它起身的时候,才发觉小东西两只前爪扒着檐瓦,一副不愿就此离开的模样。   “怎么了?”   “喵~”那猫扬着头,可怜兮兮地叫了一声。   “看什么呢?”   谢樱时发现它盯着对面高墙上那座角楼,愈发不明其意,好半天才隐约猜出它注意的其实是装饰在檐角上的那只瑞兽。   “你今天究竟怎么了,那东西有什么好瞧的?”   她在那颗绒绒的小脑袋上轻抚着,望着它仿佛真要沁出水来的双眼,忽然明白了什么。   “该不会你喜欢?”   “喵~”   “……”   闹了半天原来是小春心动了,还真是莫名其妙,八成之前就是想爬到楼上去,结果摔了下来,就成了这副德性。   谢樱时不明白它怎么会对着个死物也一见倾心,摇头叹笑:“傻丫头,那东西是假的,没法子和你作伴,何苦还把自己摔成这样?”   “喵喵~”   那猫儿全然不信地连叫两声表示反对,前爪把瓦楞扒得更紧。   “真是个蠢东西!”   谢樱时嗤鼻在它小脑袋上轻拍了下:“你就是真爬上去了,它也不会应你,这叫自作多情,懂么?到时候难过的可是你自己……”   说到这里,蓦然发觉这小东西难舍难离,又委屈之极的可怜相,跟当初对狄烻用情神伤的自己一模一样。   没人肯帮忙,也没人能明白,耳中能听到的全是些苦口婆心,自以为是的警醒,就像她刚才那样。   不管是对是错,总该让它自己决断才是,凭什么由着人家指手画脚?   谢樱时叹了口气,脸色和语声都和缓下来:“别难过了,我带你上去找它好不好?”   “喵~”   那猫立时来了精神,似是忘了腿上的痛,忙不迭地抬起爪子就扑进她怀里。   “拿你没办法,先想想稍时怎么跟人家说吧。”   她把猫抱在怀里,小心托着后腿,伸指宠溺地在那软绒绒的小嘴边杵了两下,抬头估量着落脚的地方,纵身跃起,踩着高墙落上角楼。   履着斜檐走过去,蹲身小心翼翼地将猫儿放下。   那小东西已经有些急不可耐,没等她放手便扭着身子挣脱,拖着伤腿一拐一扭地凑过去,绕着那只瑞兽亲热地嗅闻挨蹭,还嗲声嗲气地“喵喵”叫个不停。   砖雕的饰物直直立在那里,毫无动静。   那猫儿很快也嗅出是个死物,又或者见它冷冰冰的不应,也不再自作多情了,失望地低声幽咽,兀自却还不肯死心地在已有些残破的兽身上扒拉。   没多久,它终于死了心,一步一回头地挪回来,“泪眼”汪汪地扑进谢樱时怀里。   “没事,没事,你看,它虽然不跟你说话,但永远都会守在这里,只要你想见,便能见到它,不也好得紧么?”   她能体味这种伤感,轻拍着猫背随口安慰,自己心里也沉甸甸的不是个滋味。   从前她在狄烻那里得不到回应,觉得事事都索然无味。   如今他虽然说过不离不弃,但总还是让人有种缥缈不实的感觉,就像这次的不告而别。   她牵肠挂肚,却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   至于将来,她更不知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出了会神,从角楼上跃回地面,收拾心情,抱着猫儿原路返回。   转过狭窄的巷道,刚绕进通廊,远远就看到站在自己那间屋子门口的挺拔身影。   烟青色的大襖,霜白下裳,冷郁的月光下更显得轩昂独绝,翩然无双。   是他!   看到日思夜想的男人,谢樱时只觉一股暖意充塞进胸膛,那点不快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当即奔了过去。   狄烻也很快听到了脚步声,回头望她温然浅笑,双手依旧负在背后,悠缓地走下台阶。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谢樱时满脸喜色,离着好几步远便忍不住开口问。   “刚到不久。”   狄烻淡挑了下唇迎上去,端注在她俏脸上的目光微微下移,留意到那只猫异样的脚。   “它怎么了?”   “嗯?哦,不知在哪摔伤了腿脚,害我找了半天,你等急了吧?”   谢樱时嘴上半遮半掩,目光始终不离他略见清癯,却愈显棱角分明的俊脸。   “也才过来,没一会工夫。”狄烻在猫腿上瞧了瞧,淡然摇了摇头,像早在意料之中。   “这小东西淘气得紧,上次在中州的时候,竟然跑到十丈高的望火楼上去了,一不留神就摔下来了,幸好我就在边上,后来才知道,它是想去瞧檐头上的瑞兽。”   言罢,叹声轻笑,重又望向她。   原来早不是第一回 了,害她白操心一把。   谢樱时有点暗恼,暗地里在猫身上不轻不重扭了下,自己的脸却不知为什么红了,垂眸别开目光。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谁没个七情六欲,那瑞兽雕得精干挺拔,就不允许人家喜欢了?”   这话表面反驳,莫名其妙却成了在夸赞他,连自己也捎带进去了。   她情知说错了话,眼角觑见男人眼中蕴起的笑意,耳根子也热起来,咬唇低着头不敢抬。   “嗯。”   狄烻不知何意地应了一声。   嗯什么嗯,存心占便宜笑话人是不是?   谢樱时不由气恼,抬眸回瞪的一瞬,怀中的猫已被接手抱了过去,他也转了身,压根儿就没瞧见自己这恶狠狠的一眼。   “有药吧,先给它治一治。”   狄烻说着已走上台阶,推门进房。   谢樱时在他背后做了个鬼脸,揣着开始加快跳动的心跟进去。   掌灯、净手,取来药箱,狄烻已坐在桌前,帮那只猫儿扶正了断骨。   这时候徒然只剩尴尬。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顶着一张红扑扑的脸坐在他旁边,先给猫腿敷上续骨生肌的药膏,再截下两根竹片,一左一后夹在旁边,用棉纱一圈圈地包裹住。   狄烻也没说话,谢樱时始终不敢抬头,也不知他有没有瞧自己。   只有那只猫儿一直痛呼似的“喵呜”叫着,圆溜溜的眼珠子也一刻不停地转着,瞧他们两人的目光很是怪异。   谢樱时渐渐有点受不了这种气氛,尤其是现在缠棉纱的时候,指背掌缘不由自主地就会蹭到他的手。   粗粝的触感撩刺着她的心越跳越快,渐渐连鼻息也稳不住了。   她终于没法子再忍耐,草草绕了两个圈打结,把东西收拢好,起身去放医箱。   背后响起脚步声,徐徐走近。   谢樱时胸中砰乱如鼓,却又涌起难以言喻的期待。   可就在期待临近的一霎,脚步声却从身后掠过,径直走向另一边。   怎么这样!   她从眼角的余光中瞥见他走到榻边,将那只猫儿轻手轻脚地放进窝里,又温柔地轻抚,不禁更是气恼,霎时间连收拾的心思都没了,随手将还没归置好的医箱一推,气哼哼地就往外走。   刚要抬脚跨过门槛,淡熏的风蓦然从背后贴近,那两扇半开的门也被一只大手嘭声掩上。   谢樱时来不及回头,人已被揽入怀中,背心紧紧地靠在那副坚实的胸膛上,耳畔听到缓淡,又沉若呢喃的低语:“生气了?”   “好了不起么,谁生你的气!”   她嘴上不认,每一个字都透着怨气,话音未落,便张口朝他手臂上咬去。   狄烻巧妙地躲过,鼻中呵出低沉的轻笑。   “上次那伤还没好利索,还想再给我添处新的?”   “你坏死了,我就要咬,不多留几个疤,你便记不住我!”   谢樱时顿足挣脱怀抱,在他胸口上泄愤似的捶了几拳,当真抓住他的手腕便咬。   这次狄烻没躲闪,由着她施展尖牙利齿。   齿锋的触感印上手腕,但没有继续深进的收紧戳刺,只是虚张声势便偃旗息鼓。   但柔软的唇却没有随之离去,仍旧留在那里,轻轻的,温柔地吻着……   忽然,娇躯纵体入怀,紧紧拥住他的腰身。   作者有话要说:  (づ ̄ 3 ̄)づ~谢谢小仙女 流浪小妖 灌溉营养液*2,阿拉斯加 灌溉营养液*10 第79章 花前月下   久违的相拥触感真真切切, 随之而来的是难以言喻的安适。   谢樱时嗅到他身上水汽清新的味道, 原来为了见自己还特意提前沐浴过。   她不禁更有种意料之外的欣喜, 伏在他坚实的胸膛上,紧搂着那精干的腰身, 像怕这男人忽然又从眼前消失了一样。   “不生气了?”   狄烻也环上双臂,在耳畔低语轻问。   怯怯的语声饱含着平日里少有的温柔,也更加撩人心弦。   谢樱时听出其中揶揄的笑意,埋着红透的脸又在他腰背上捶了几下,娇嗔问:“这些日子,你有没有想我?”   一声短促的轻笑飘入耳中,然后便没了下文。   不但不老实,还笑话人。   谢樱时气哼哼地扭起身子:“笑什么, 不许笑!”   头顶的人似乎正色起来,随之而来的是混揉在鼻息中的“嗯”声。   “嗯算什么意思?到底想不想我,快说, 快说呀!”   她显然不满意这种敷衍, 不依不饶地连声催促。   但回应她的是更深更紧的拥抱, 还有耳畔呢喃低诉般的鼻息。   到底是一板一眼正经惯了的, 要他开口坦诚说出来的确是难了些。   谢樱时见他不答,正感失望,那股轻缓的吐息蓦然俯近。   “想。”   满心期盼想听到的那个字, 和着温热在耳边萦绕,让她心头酥酥地打了个颤,人也脱力似的竟然有些站不稳, 软软地伏在他身上。   为了自己,他竟然说出来了。   一霎间,谢樱时只觉胸中被难以言喻的欣喜充满,连呼吸都是甜的。   “我也好想你……”   她情不自禁地拿脸颊在他缓跳的心口处轻蹭,偷偷抬起眸,瞧着他俊美的侧颜。   烛光映照下,近在咫尺的耳根竟然微微泛红。   他这样的人居然也会害羞?   谢樱时一讶,像发现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   这副样子,恐怕世上还没第二个人见过吧?   她忽然觉得这样的他有种说不出的可爱,忍不住笑出声来,眼珠转了转,忽而起了恶作剧的心思,抽回手,悄悄地往上探。   将将要触到他的耳轮时,就被那只大手捉个正着。   “就让我摸一下嘛。”谢樱时不满地嘟起唇。   “别闹。”   狄烻稍稍用力,按住她不老实的小手,眼含轻责,但却不再是平日里肃然的沉静。   谢樱时好不容易逮到机会“耻笑”他,不肯轻易放过,仰起头,唇角带着坏坏的笑。   “那,你告诉我,刚才到底为什么脸红啊?”   狄烻没回答,只是紧紧地攥住那只小手,俯唇在她鬓边的发际间蜻蜓点水似的吻了下。   谢樱时有些始料未及,那轻轻一吻的触感瞬间传遍全身,每一寸肌肤都盈盈舒展开来。   她满心欢喜,可又怨他投机取巧。   就算不好开口,要用这法子回答,也不能如此敷衍了事啊。   “明日,跟我回洛城吧。”   像是预感到她不会善罢甘休,狄烻忽然转了话题。   “回洛城?干什么?”   谢樱时先是一愣,稍稍放开手,仰起头来蹙眉望他:“我不能回去,我姑丈……”   “我知道。”狄烻神色郑重,“这里是边关重镇,也不是久留之地。”   “那到了洛城我能回哪?秦府去不得,难不成躲在你的经略府里?”   谢樱时想不出能有什么好去处,却发现他唇角不知何时微微地向上挑起,眼底深凛的光也有些神神秘秘,好像藏掖了什么。   “不是经略府,洛城那里还有我一处宅子,只是不常去,地方也小了些。”   他垂着眼前那双越来越亮的眸:“怕委屈了你。”   “不委屈,不委屈!”   谢樱时摇头连声叫着,说不出从哪里生出的这股子兴奋劲儿,仿佛一口蜜灌进嘴里,一呼一吸都是甜的。   她俏脸通红,笑得却像娇艳绽放的花朵:“只要跟你在一起,什么我都不在乎!”   咬了下唇,又忍不住问:“明天什么时候?”   这迫不及待的样儿,活脱脱就像个等不及盼着要见好东西的孩子。   狄烻微挑的唇终于展开笑意,抬手在她头鬓边轻抚:“早些歇息,明日走时来叫你。”   又是藏藏掖掖的不说清楚,越来越不像之前那正儿八经的样了。   谢樱时不满意这回答,扭着身子嘟起唇:“讨厌,怎么老是这样,说清楚不成么?还有,还有,那宅子在洛城哪里,里面什么样?”   “去了不就知道了。”   狄烻继续卖关子,说着便松手放开了怀抱。   见他有打算离去的意思,谢樱时不由一急,忽然不想就这么放他走了,张臂又将那副精干的腰身抱住。   “先别走,我还没说完呢……再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她仰着脸,猫儿一样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狄烻已经转过去的脚又扭了回来,含笑垂望:“还有什么,说吧?”   “我……”   谢樱时只是不想让他这么快走,一时还没想到该说什么。   仰望着那张线条硬朗,却又魅然入骨的俊脸,出神半晌,心中忽然冒起一股莫名的冲动。   “你……你……亲我一下,好不好?”   话一出口,整个人瞬间像烧起来似的,耳畔也嗡嗡作响。   但她这次没有低头,也没有避开那双望过来的眸。   笑容在狄烻脸上渐渐转淡,目光反而更加灼灼,眼底是冰雪消融般的温暖。   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五指虚拢,轻抚着鬓边丝缎般的秀发,又顺势蹭过侧颊。   狄烻从没有过这样的体验,一下一下竟然停不住,像在感受那片动人的红烫。   他看到那秀挺白皙的鼻无声的抽吸,越来越急促,樱唇微颤,涂了口脂般丰润的胭红间还留着浅浅的齿痕。   下一瞬,他的手已托住她尖尖的颌,俯下头去。   “啪啪啪——”   响亮的敲门声蓦然响起,跟着便听少年略显稚嫩的声音在外面叫道:“还没睡吧,是我!”   谢樱时眼见那两片淡薄的唇凑过来,自然而然地闭上双眼,脑中早已一片空白,却被这声音吓得浑身一激灵。   更没想到的是,那孩子竟会突然找来。   她生怕狄烻误会自己,啧了下唇正想解释,他已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挑颌示意她到里间去。   门开的一霎,狄焕看清面前的人,脸上摆好的笑容戛然一滞,跟着就变成张口结舌的错愕。   “哥?你怎么在她……”   “跟我来。”   没等他说完这句话,狄烻已跨过门槛,反手掩闭房门,伟岸挺拔的身影自始至终挡在面前,没容他窥见一丝房内的情形。   狄烻抄住他臂弯,一直拉到院中,又向前走出老远,还没有放开的意思。   狄焕却已忍受不住了,瞅着机会挣脱,退开两步,横眼怒目而视。   “花奴……”   “别说了!”   狄焕恨恨地咬着牙,稚气的脸上说不尽的委屈:“用不着多余解释,我又不是三岁孩童,你这时候在她房里,难道我还瞧不出来么?先前我问你她的心上人是谁,你便支支吾吾,原来是这个缘故,哼!”   他说到这里,眼圈都红了,一跺脚,转身掩面就跑。   狄烻苦笑叹了口气,一晃身赶上去拉住。   “花奴,这事的确不是我故意瞒你,只不过……”   “都叫你不要说了,怎么还婆婆妈妈的!”   狄焕又抬手甩开,却没再愤然而去,低头抹了把泪,像是终于把那股怒气压了下去,抬起头一脸郑重其事。   “这世上只有两个人能叫我心服,一个是耶耶,一个便是你,要是她……以后没成我嫂嫂,我可跟你没完!” 第80章 风雨欲来   背山面湖, 溪水环绕。   走进朱漆大门, 转过影壁, 里面的院落并不算大,两侧抄手游廊, 正面厅堂相对,倒也不失精巧气派。   院中还搭着个花盆,架上牵藤引蔓,垂花累累,下面青石小径的石灯笼旁还种着几株纯白如雪的茉莉,叫人油生亲切。   顺着正厅后面的木阶走上去,站在二层垂花楹楼的窗前,越过粉墙外的丛丛翠竹, 正好能远眺湖对岸的繁华街市,当真可说是洛城中景致极佳的妙处。   谢樱时兴致勃勃地在宅子各处里里外外转了好几个圈,仍旧按不下那股子新鲜劲儿。   她算不上挑剔, 可也不是个随遇而安的人。   现下却像转了性似的, 瞧瞧这个, 摸摸那个, 总觉连床榻桌椅,陈设摆件都说不出的称心可意。   都说爱屋及乌是人之常情,只是她以前从没体会过。   这里是狄烻的私宅。   而自己, 是他真心实意接进门来的女人。   虽然这只是一处看似寻常的院落,但足以让见惯了楼阁森森,广厦重重的谢樱时心生满足。   从现下起, 她不必寄居在秦家,也不用再回中京那个令人作呕生厌的永昌侯府。   这处宅子,从今以后便是狄烻和她在洛城的家了。   一念及此,谢樱时心中便说不出的喜悦畅快,又好像被甜蜜塞满了,情不自禁的会笑出声来。   她没让仆婢动手,自己把妆奁、衣裳、用具照喜好收拢摆放好,回到窗前,瞧着大门外隐约半露的挺拔背影。   之前刚到这里,才一下车就有人来禀报,像是有什么要紧事,没留神结果竟说了这么半天,还不见完。   谢樱时有点等不得想跟狄烻诉说自己此刻的欢喜,但又不好过去打扰他,想了想索性便下去等。   刚转进厅中,恰好见他从门口走进来,步子很慢,目光微垂,两道剑眉中间深深地拧蹙在一起。   如此沉重的脸色还从未见过。   谢樱时正感奇怪,狄烻正巧抬眸,与她目光一触,凝重的忧色登时冰雪消融般化开,寻不到半点踪迹。   “怎么下来了?都收拾好了?”   “又没几样东西,早拾掇好了。”她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心里那股高兴劲儿也忐忑消退下去,“出了什么事?”   狄烻轻轻摇了下头,面色如常:“没什么,关外来了两道紧急奏报而已。”   “这还不是大事!”   谢樱时知道他是随口安慰,纵然军情十万火急也不可能在自己面前透露半个字,心绪一沉,不高兴地撅起唇来。   “你又要领兵出征了,对不对?这才几天,又要分开了……”   狄烻没否认,垂眸望着那张委屈的俏脸,眼含愧疚。   半晌,叹声微笑:“这里没什么人知道,你安心住着,至多不过一两月的工夫,我便回来了。”   这是要去上阵厮杀,以命相搏,又不是去衙门里点卯,或者像那些货郎小贩,清早出门,傍晚即归,怎么能叫人安心?   现下别说一两个月,就是一两天,对谢樱时而言也是度日如年。   她心里难受,此时此刻也不能表露出来,让他走得不安心。   瞧旁边没有仆厮,大门外的人也回避了,便走近半步,市井泼皮似的抬手拿指头在那坚实的胸膛上戳戳点点。   “好稀罕么,谁管你回不回来,嘿嘿,不会来倒好,这里的田宅我便照单全收了!”   明明眼睛里全是不舍,居然还能口是心非的说出这些话来。   不过,倒也像她的脾气。   而在他眼里,这样的她才真有说不出的可爱。   狄烻忍不住笑出声来,张开双臂将她环住,紧紧拥在怀中,侧脸贴在她头鬓上,嗅着发间淡淡的馨香,唇角不由自主地轻轻蹭触。   谢樱时当即烧红了双颊,那股子淡然劲儿也装不下去了,反抱住他,眼角有些泛酸。   “等着我……过了这道坎,我就去中京提亲。”   狄烻语声沉缓,却格外郑重,几乎每一个字都让谢樱时的心跳怦然加速,又像酒意微醺般迷醉。   但那话里的异样也同时传入耳中,在脑海中回旋。   她正觉奇怪,想追问“那道坎”究竟是什么意思,男人有力的臂膀已将她松开,气息俯近,淡薄的唇在她额头上轻轻地一吻,随即微笑着转过身,大步而去。   总觉得这样的告别实在太过仓促,还有好些话没说。   可不知为什么,谢樱时竟没有追过去,就站在原地目送那抹黑色的袍摆消失在门口。   院中没了声息,她漠然望着石灯笼旁那几株茉莉花。   仿佛只是一瞬,那种足以叫人孤寂成狂的空怅感便沉沉地压了下来。   ……   狄烻走出院门时,脸上再也没有一丝笑意。   两道剑眉中间拧蹙纠结,眼底更是冷得化不开的凛然,但依旧叫人看不出焦灼。   “大公子,咱们……”   阿骨刚走近,话还没说完,便眼前一闪,自家少主已跃上了马背。   “即刻启程,回中州。”   狄烻挽住缰绳,打了声唿哨,催马便走。   阿骨长大嘴巴“啊”了一声,赶紧上前拦住,惊愕之下,本就铜铃似的双眼睁得滚圆。   “大公子且慢,这……这万万不妥!中州被围既然是他们的诡计,大公子未得调令便回去,就犯了擅离职守的大罪,岂不是正中了圈套么?”   “你还有更好的法子么?”狄烻勒住马头,垂睨着他。   “这……”   阿骨粗豪的脸上狠抽了几下,分明写满了为难,半晌才硬着头皮道:“不如先上书朝廷,派人火速入京,最起码要拿到兵部的勘合,否则……”   “上书?莫说能不能等来调令,就是真有,恐怕中州城也凶多吉少了。”   狄烻叹息似的哼了一声:“中州外防远比洛城森严,沙戎人居然能破关围城,一定是有内应,咱们此番又将神策军的精锐大半带了出来,父亲那里究竟能坚持多久,我也不知道。”   他目光漠了下,拿马鞭扫落阿骨阻拦的手,催马狂奔。   “沙戎人早有准备,不日定会大举来犯,我只带五百骑,其余的随你留下,传令给秦烺,要他务必坚守方城一月,全力牵制沙戎人南下。” 第81章 痴迷深陷   等着盼着, 一天天数着日子过, 终于捱进了七月。   将要入秋, 院子里不再只有花架上的几朵垂株和石灯笼旁的茉莉。   房前屋后新种的月季、海棠、紫倩、宜男草、四时春早已花团锦簇,纷繁烂漫。   从刚开始的移栽扦插, 到后来的浇水添肥修剪,桩桩件件都是谢樱时一手下的功夫。   一连几十天的精心侍弄,终于有了眼前这番生机勃勃的景象。   她是真心喜欢这处宅院,就像最珍爱的东西,所以一切都亲力亲为,也乐在其中。   住的时候久了,渐渐的都习惯了,少了几分空怅寂寞, 一个人的日子也就不再那么难过。   只是不能闲下来,一旦手头无事可做,对狄烻那种思念成狂又预带不祥的牵挂就好像在揪扯她的心, 平静的等待瞬间又变成了煎熬。   为此, 她不知有多少个夜晚辗转难眠。   不见秦烺和阿骨来传信, 城里城外也打探不到一丁点消息, 不由自主地更加重了这种不安。   但谢樱时始终满怀希望。   因为狄烻说了会回来,况且再有几天便是七月初七,他答应过要带她在洛城游赏来着。   说不准再过些日子还能一同回中州, 过后亦或再来这里。   总之,两个人从此再也不分离……   然而,所有的期盼和希望随着皇甫甯的到来, 一下子全都烟消云散了。   起初听到墙外马蹄如簇时,她还以为是狄烻归来了,欣喜若狂地冲下楼迎出去,结果撞见的却是几乎破门而入的母亲。   望着那张许久未曾见过,此刻因为怒气而顿失端丽的脸,谢樱时脑中一片混沌,整个人都是木的。   皇甫甯缓缓走近,威吓似的将她步步逼退,目光凛然扫过院中的房舍、草木,最后落在女儿惶然失措的俏脸上。   “跟我走。”   语声很淡,可寒沉的调子却让谢樱时打了颤。   她对母亲仿佛有着与生俱来的敬畏。   就像儿时用功读书,勤学六艺,只为博她片刻欢颜时的战战兢兢一样。   她不敢问母亲究竟是怎么寻到这里来的。   凭谢家和皇甫家的人脉手段,只要真想找人,天下恐怕还没有不透风的墙。   谢樱时暗吁了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能乱了方寸,索性壮起胆子,硬着头皮回望过去:“我不走!”   四目交投,皇甫甯的眼中带着审度,脸色也愈加难看。   “怎么,你还指望等他回来?”   冷笑的口吻中不可避免的露出嘲讽,尤其说到“他”时,更带着一股怨愤的轻蔑,让谢樱时听着极不舒服。   不是和狄烻感情甚笃,当年谢东楼做出那些负心无耻的事时,不还盼着能有这么个娘家兄弟撑腰么?怎的现在能用这种口气说他?   谢樱时只觉胸口堵噎得难受,怎么也压不住涌到喉间的那句话。   “我就是要跟他在一起,你这八年都不理我,现下却来管我做什么!”   话音未落,左颊便挨了一巴掌。   这下用上了真劲,打得很重,咸腥的味道立刻在口中漾开,一股温热涌出唇角,顺着下颌滴溅在衣襟上。   “他狄烻跟皇甫宓是定过亲的,便是你的长上,你竟敢□□忤逆,还有丝毫廉耻之心么!”   皇甫甯嗓音陡然拔高,声色俱厉的怒骂。   谢樱时脸上火辣辣的疼,头脑也有片刻的晕眩。   但挨了这一巴掌人反而镇静了下来,不再那么慌乱害怕了,仍旧扬着头倔强地与母亲对视。   “狄家和皇甫家早已经解除婚约了,他们现在半点关系也没有。”   她含着血腥味说出这句话,语声却异常的平静,连自己都觉得惊讶。   皇甫甯的脸色立时变得更加难看,像是不敢相信她竟还敢顶嘴,又像被这个事实噎住了话头,一时无言以对。   但沉默并没维持多久,很快她眼中的怔愣就被寒霜般的冷意取代。   “他执意解除婚约,就是因为你?”   谢樱时只是为了撇清那层干系,没曾想换来的是这样的误会和质问。   她索性把话说清楚:“我们两个之间和皇甫宓一点关系都没有,是去年来洛城时才开始的,那会子阿翁早答应他退婚了。”   “所以他便转而来纠缠你,一步一步哄骗得你这小丫头痴迷深陷,无法自拔,变成今天这副德性?”   皇甫甯打断她的话,鼻中哼出冷笑。   “不是的,他没有!”   谢樱时容不得任何诋毁狄烻的话,顿时红了眼圈:“是我先喜欢他的,他原先一直都没答应过,可我放不下,一直纠缠,他才……”   “住口!”   皇甫甯一声爆喝,怒火中烧地扬起手臂,想要教训眼前这个不知廉耻,自甘堕落的不孝女。   但就在这一刻,她看到了那张小脸上熟悉的神情。   那神情深印在脑海中,恐惧而委屈,说不出的凄楚可怜,就像八年前她离开时一模一样。   皇甫甯终于忍下了那口气,扬起的手掌没有落下,目光反而变得更加坚决,一把扯住女儿的手。   “这事没商量,跟我走。”   “我不走!死也不走!”   谢樱时拼命想挣脱,手腕上的脉门却已被扣住,根本抵不过那股力道,踉跄着被拖向门外。   “你是痴是傻,那狄烻就算退了婚,跟你阿翁仍旧情同父子,别说谢东楼,就是他老人家也不会由着你任性胡来!”   皇甫甯不由分说将她拖出去,回头哼声冷笑:“况且,你就算在这里等到死,也别指望能等到什么结果。”   这不止是句气话,显然隐含深意。   那股不祥的预感霎时间笼上心头,正是暑热难耐的天,手脚竟是冷的,喃喃问了声:“什么?他怎么了?”   “也罢,我就实话告诉你。”   见她神情僵滞,终于露出服软的样子,皇甫甯的口气也稍缓下来。   “就在上个月,沙戎人攻陷了中州城,数万军民殒命,崇国公府也被夷为平地,朝廷已经降旨治罪,以丢城弃地论处,削夺爵位,狄烻已经绑缚中京下狱,等着秋后问斩,你还要等他?呵,简直是笑话。”   她说话时已经觉察到谢樱时浑身发颤,脸色也变得纸一般苍白,但却没有停口。   就在最后冷笑的刹那,面前纤弱的身子猛地一颤,向前倾倒,口中鲜血喷溅,淋漓染红了她的衣衫。 第82章 婉谢春红   谢樱时觉得很怪。   明明周遭喁喁不断, 却没人出声叫她, 身下车轮滚滚, 竟然觉不出半点颠簸晃动。   亦真亦幻,虚实难辨, 就像是在做梦,而且大有一梦不醒之势。   倘若是这样倒也好了,至少醒来之后一切都会回到从前,回到原先可以一心一意等着狄烻平安归来的日子。   然而,很快男女水火不容的争吵声,就将她从虚幻的希望中拖回到实处。   “……当年你背夫弃女,如今不管不顾妄想将她带走,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般为□□母的!”   “谢东楼!那我倒要请教了, 这些年来,阿沅是一直身在中京么?是你一手抚养长大么?她心里头当真认你为父么?一样也没有是不是,呵, 如今成了这副样子, 你还有脸在我面前装爱女心切的慈父!”   毫不留情地互相讥讽, 恶语相向, 恍然像回到了家无宁日的儿时。   怎么连谢东楼也来了?   谢樱时被那一声高过一声的责难和控诉刺得头痛欲裂,脑中一昏,整个人又沉入迷茫的混沌中……   等到恢复知觉时, 房内终于不再吵闹,但也称不上有多安静,仍然有人刻意放轻脚步进进出出, 时不时还能听到细语窃窃的交谈。   她盼着能听到些狄烻的消息,可惜几乎听不清什么,些许一些只言片语的话题,似乎也都没有绕开她。   现下不是干等的时候,应该去寻他才是。   谢樱时心里这里想着,身上却使不出一丝力气,迷迷糊糊像是累极了。   但她终究还是醒了过来,费劲地睁开仿佛有千斤重的眼皮。   天光射入瞳仁,朦胧看到窗边来回踱步的男子。   她惊喜交集,差点欢声叫出来,但很快便瞧出那不是狄烻的身形动态,满腔失落立时化作鼻息间的呻.吟,幽叹而出。   正自愁眉不展的秦烺却听得分明,脚步一顿,转头望过来,见她真的睁了眼,当即挨到榻前,一脸兴奋莫名。   “我的老天爷,你可算是醒了!”   “怎么是你,咳咳……”   才刚开口,谢樱时便觉心口针刺似的剧痛,更被喉间咸腥的血气呛得咳嗽起来。   “快别说话了,方先生说你伤了心脉,若再出什么岔子可不得了。”   秦烺赶忙扶她躺稳,掖好被子长出了口气,看她的眼神也渐渐玩味起来。   “不是我,你以为是谁?都这时候了,还想着那姓狄的?”   谢樱时不爱看他提到狄烻时的轻慢样子,本想回句嘴,但看他眼眶泛黑,一脸疲惫,右边眉角处还有一道将将结痂的伤痕,涌到唇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秦烺像也只是习惯性的随口揶揄,叹了口气:“醒了便好,安静静养,其余的少操心。”   他倒了杯水端过来,扶着谢樱时稍稍坐起身,又在她背后垫个软囊。   温热的水刚一进喉,就像滚油灌入般,痛得谢樱时浑身一紧。   她缓了口气,捧着那杯水四下里瞥了撇,瞧出屋子有点眼熟,就是洛城秦府的一处院落。   母亲是不会带她回中京的,皇甫家早就不再来往,大约也只有这里了。   谢樱时隐约记得昏迷时她同谢东楼争吵,说要将自己带走,思来想去,也只有她隐居的那处别苑。   用意也只有一个,就是让自己再也见不到狄烻。   “我去叫阿舅和舅母来。”   出神之际,秦烺接过她手中的杯子,转身欲走。   “谁也别叫!”   谢樱时顾不得咽痛,冷冷地叫住他。   秦烺回头一愣,知道她的心思,拉了张椅子坐到榻边,一脸审视地打量她。   “知道你放不下他,可我早前说什么来着,用情越深,到头来便越难受,现下都知道了,你还想再见他,岂不是白日做梦。”   他顿了顿,看自家表妹咬着樱唇红了眼圈,终究于心不忍,摇头长叹一声。   “你也听说了,其实围城的消息传来时,中州早便危在旦夕了,等他的援军赶到,城池已然陷落,连崇国公夫妇的尸首都挂在墙头上。若是寻常人,心神定然垮了,他倒也真是了得,凭着那点人马,居然苦战夺回了城池,可终究抵不过擅离职守的大罪,加上之前中州失陷,老子没了,自然也只能拿儿子抵罪。”   “战场上拼了命的人,明明有功却还落罪,这便是太平盛世……”   谢樱时苍白的唇挑了挑,干哑的语声让这话尤显得凄凉。   秦烺蹙了下眉:“发发牢骚也就是了,这等事轮不着你操心,不过说起来,洛城这里倒是多亏了他先前的布防调度,若不然,你都未必能再见到我了。”   他说到这里抬手抚了抚眉梢的伤处,像是心有余悸。   看谢樱时愣愣地沉吟不语,啧声道:“算了,不说这个,狄家已经完了,你也该死心了……”   “连你也这么说。”   谢樱时抬头望向他,本来迷离无力的眼神直刺过来,竟然有种逼视的冷意。   秦烺下意识向后撤身,抽了下脸:“不是我要这么说,中州城破,崇国公夫妇身死,狄烻获罪下狱,连他那个亲兄弟也被牵连,前两日从这里被绑缚上京了,狄家不是彻底完了是什么?”   “他兄弟?”谢樱时闻言一怔。   “可不是么,叫什么狄焕的,听说还不到十五,可惜了。”   “原来是他……”   想起那个自称“阿焕”的少年,谢樱时的心又像被揪了一下,目光也沉落下去。   秦烺没听到她声如细蚊般的自言自语,继续道:“说的不中听,这叫斩草除根。我还听闻,事情一传到中京,连夜上百道弹劾的奏章就递进了中书衙门,我爹写了两道作保的本子全都石沉大海,隔天宫里的旨意就加急传出来了,这还不清楚么,摆明就是要置他于死地!”   说到这里,见谢樱时缓缓仰起头,看模样似乎仍没有听劝。   “怎么,还不信?这事谁都回天无力,你趁早死了心……”   谢樱时面色木然地摇头,目光却变得坚定:“你若还当我是表妹,那就……再帮我最后一次。” 第83章 昭然若揭   时近八月。   本来是秋高气爽的季节, 暑热却丝毫未退, 日头才刚出来, 便炎炎恍若盛夏。   一名额头见汗的婢女端着托盘从隔间走出来,刚跨过条门, 还没来得及扭头,就跟拐角处转出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那宽大的托盘登时拿捏不稳,上面的碗碟香馔,果品五谷摔得满地狼藉。   婢女看清来人,原本热红的脸随即一边惨白,噗通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奴婢该死,娘子饶命!饶命!”   “眼瞎了, 人都瞧不见,还直往上撞,似你这般猪一样的蠢东西, 也配在永昌侯府里当使唤, 当真狗都不如!”   谢桐秋拂着沾了香灰的袍袖, 一边破口大骂, 一边拿脚去踩那婢女撑在地上的手。   身下的人立时惨呼不绝,反而更引得她怒起,一脚接一脚, 跺得咬牙切齿。   “夫人就在里面,娘子……还是小声些。”旁边的贴身小婢忍不住出声劝慰。   谢桐秋朝内堂瞥了一眼,有点不情愿地强按下火气。   “算你命大, 若是毁了这身衣裳,非剥了你的皮不可!”   她又朝伏在地上发抖的人踹了两脚,拂袖跨门而入,一边还低头打量着袖口自言自语:“啧,这样子瞧不出来吧……”   嘴上嘟囔,可一进内堂,脸上早已不见半点戾气和不悦,蝴蝶一般翩然来到垂花落地罩前依规矩请安。   “娘,今日.你还念经啊?”   隔着翡翠珠帘,里面的人盘膝端坐在蒲团上,身上是一件素白的棉袍,和眼下的时令颇有些格格不入,手上拈着犍锤敲打木鱼,半晌才轻轻“嗯”了一声。   谢桐秋“哦”然撇了下唇:“娘,那我今日就不陪你了。”   说完,草草又行了一礼,急不可耐地转身就要走。   “你去哪?”   “我……闷得慌,出去走走。”   “是么?”   这一逼问就装不下去了,谢桐秋转回身,撒娇地扭了扭:“娘,你这是干嘛么,烺哥哥好不容易来中京一趟,我去找他说说话也不成么?”   皇甫宜半阖着眼,对她这副模样视而不见。   像是以为松口了,谢桐秋嗲声嗲气地笑着求恳:“我就去半日,很快就回来,下半晌全陪你好不好?嘻嘻,我就知道娘最好了!”   “不许去!”   没容她转过脚尖,淡冷的声音又从帘内飘了出来,还带着几分叱命的口吻。   “讨厌!”   谢桐秋那副乖巧可爱的模样再也绷不住了,打帘走进佛堂,一屁股坐在旁边的蒲团上:“干嘛不能去?”   皇甫宜的身子终于动了动,搁下犍锤,盘弄着手上的紫檀念珠,但依旧没睁眼。   “这是什么时候,你还有心思往外跑?”   “这时候怎么啦?”   谢桐秋撇唇不以为然:“不就是耶耶回来这两天不肯见人么,有什么大不了?”   她转了转眼珠,挨过去搂着皇甫宜,又娇声道:“娘,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可耶耶不就是那副脾气么,从前一不顺心,就把自己关在静斋里好几天也是有的,就算不去哄,过些日子也就好了,干嘛非绊着我呀,烺哥哥如今升了中郎将,可不比从前,说不准哪天走了,又不知何时能见着。”   听了这番连哄带劝的话,皇甫宜忍不住呵出声来:“但凡有皇甫家的血脉,就算不能文韬武略,聪明绝顶,也必然是个心思细密的,只有你,整日价浑浑噩噩,没心没肺。”   “娘,你怎么这样说我?”   谢桐秋不高兴地皱起眉来:“我从小得名师指点,琴棋书画哪样不是一等一的?再者,刚才那话我也没说错,耶耶现在是冷着你,可皇甫甯不也走了么?不在府里碍眼,也不用再防着,还怕个什么?至于烺哥哥,你先前可是许过我的,难道现下不算数了?”   正继续不依不饶地求恳,一名侍婢忽然从外间进来。   “禀夫人,侯君到了。”   “瞧,没说错吧,耶耶这不是来了么!”   谢桐秋全没听出那语声中的异样,一脸料事如神的得意,借机站起身:“我就不在这里搅你们好事了,嘻嘻。”   皇甫宜这时才睁开眼,眸底却一片木然,似乎也无心再去管女儿,任由她喜滋滋地自去了。   “怎么这时候才来报?”   那侍婢茫然摇了摇头,面色颇为紧张:“奴婢也不晓得,侯君是自己进来的,事前没人来传话知会,这会子已在前厅了。”   皇甫宜闻言眸色更沉,淡淡地叫那奴婢下去,将串珠缠在手腕上,腿脚有些僵硬地站起身。   才刚撩帘出来,丝袍金銙的谢东楼已迈着方步转进内堂。   她微怔了下,照旧盈起温婉的笑迎上去照规矩行礼:“来了怎么也不先说一声,害我这里连茶点都没备好。”   “还要事前预备,这茶点怕不简单呢。”   谢东楼拿眼角的余光扫掠过貌似弱不禁风的女人,径直从面前走过,坐到前面中堂的交椅上。   即便是兴师问罪,一张嘴便是撕破脸的口气,似乎也太急了点。   皇甫宜有些始料未及,笑容一滞,但那副温婉和煦始终挂在脸上,斟了杯水放到他手边。   “简单不简单的,平日里爱吃的还不就是那几样,瞧你,这两天怕是歇得不好,也怪我,早该备好东西送过去。”   “送什么?除了酒菜糕点,是不是惦记着也给我弄几副浴香换了?”   “……”   冷凛的语声针一般刺过来,皇甫宜浑身一震,那抹淡然终于在脸上烟消云散。   “怎么样,这下该听明白了吧?”   谢东楼垂着手边的茶盏,拈起盖子,撩唇饶有兴味地轻拂着里面寡淡的白水:“有人已经全招了,你是不是也该放聪明些?”   外面的动静其实早已昭然若揭。   皇甫宜微微转头,目光顺着敞开的窗子,遥遥望见那两个直挺挺躺在院中,满身血污不知死活的小婢,木讷的脸上抽挑了两下。   “侯君这是何意,妾身自问行止端正,谨慎守礼,对侯君更是从未有过异心。”   “是么?”   谢东楼手上忽然加重,将那茶盏磕碰得锵锵有声:“照这么说,在阿沅的饮食沐浴里下毒,是她那两个从小便伴在身边的奴婢自家所为,与你毫无干系。”   他说到后面那两句话已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森寒的目光也睨了过去,像是只要对方胆敢否认,便立刻会痛下杀手。   到了这个份上,除了认与不认,似乎已经没有第三路可选。   皇甫宜叹了口气,本来有两分促急的呼吸反而平顺下来,唇角重又撩起笑意,走去一边,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水。   “是我吩咐的,侯君想听的便是这个吧。”   “好,敢做敢认便好,总归本侯还没完全看错你。”谢东楼将盏盖一丢,长身而起,“收拾一下,搬去城南别院,从今日起,无论我谢东楼,还是永昌侯府,都与你再无任何瓜葛。”   皇甫宜端着茶盏的手顿了下,但还是凑近唇边抿了一口,慢慢咽入喉中。   “侯君以为自己当真了解奴家么?”   谢东楼已经走到门口,闻言停步:“还有什么话说?”   “本来没什么可说,但想想,有些话还是明言的好,毕竟十几年朝夕相处,总是不好让侯君蒙在鼓里。”   皇甫宜搁下茶盏,走过去端然闲适地坐在他刚才那张交椅上:“说句不敬的话,侯府虽大,择不开的也就是当年那场恩怨,中京也早就街知巷闻,若阿沅有个三长两短,我无论如何都脱不开干系,但凡是聪明的便不会有这个念头,可我真就做了,侯君以为妾身就真的蠢到自寻死路了么?”   谢东楼霍然回身,眉角抽跳:“是谁指使你做的?”   “这话要是说出来,妾身可就真是大不敬了,听说阿沅的小姑今日进宫去了,怕是要早侯君一步。”   皇甫宜盈盈起身,转向里间,打帘时回头一笑:“妾身自有归处,不必去什么别院,但桐秋还是留下的好,侯君总该记得,她也是谢家女。” 第84章 雨罢寒生   近午时分, 不大的风卷着汹汹热浪四下涌动。   从殿阙森森的前朝, 到含山括海的内廷, 再转进那条足有千尺长的中廊,一身绯袍的谢东楼几乎半步没停, 像一团烈火般随着那股热浪穿廊而过。   来到后寝的丽正殿前,终于有领班内侍上前拦阻。   “侯君且留步,咱家已经回禀过了,太后娘娘还是那句话,今日慈躬欠安,谁也不见,依咱家看……”   谢东楼充耳不闻,绕过他, 径直迈入殿门。   真怒气冲冲,又丝毫不顾臣子之仪,硬生生往里闯的架势把那领班内侍吓了一跳, 赶忙追上去拉住。   “侯君, 侯君今日是怎么了, 这不是要为难咱家么?”   谢东楼被他扯住衣袖, 回眸一瞥,原本儒雅俊美的脸竟有几分厉鬼般的森然之气,叫人不寒而栗。   “永昌侯府有高.祖武皇帝御赐的丹书铁券, 凡有要事,可直接入宫面圣,任何人不得阻拦, 公公只当没看到本侯,便什么事也没有,现下这样,反倒是跟自己为难了。”   谢东楼淡淡说完,也不管那内侍脸色如何难看,径自大步入内。   越往里走,脂粉的气息就越来越浓,馨香中带着凉薄的味道,像是两百年来不知多少代主人的累积沉浸,早已沁入雕梁楹柱间,挥之不散。   他向来不喜欢这股味道,眉间凛蹙得更紧,绕过紫檀座屏走进内殿。   几个服侍的宫人早听见脚步声,一见来人,正要上前挡驾,便听里面叫了声:“不必了,都下去吧。”   那声音中气十足,全然没有慈躬欠安的症状,反而隐含怒气。   几个宫人立时噤若寒蝉,各自告退而去。   谢东楼丝毫没有大礼参拜的意思,等人走空之后便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对面架着九翅扇屏的凤床。   正是酷热难当的时候,这寝殿中居然没有开一扇窗,凤床上帐幔垂覆,内层还掩着薄纱,只能粗略看到一个朦胧的人影斜身倚在榻上。   “何事这么急,规矩都不顾了,回头下面那些言官又要到哀家面前聒噪。”   “规矩?”谢东楼的呵声格外轻挑,“阿姊以为谢家如今还有规矩可言么?”   谢太后撩袖端起旁边的瓷盏,语声依旧和煦:“怎么,又为了樱时,哀家听说人回来了,那便不必太过担心,到底还是个孩子,又是那样的脾气,回头叫她进宫来,让哀家再劝导她。”   宫中官场尔虞我诈惯了,本来早就习以为常,但现下这番装模作样的对答却莫名叫谢东楼觉得恶心。   “阿姊身居宫中,家里照样尽在掌握,人都已经那样了,还用得着再亲自劝导么?”   他近乎直白地把事情挑明,言语间的锋芒却好像被层层帐幔阻隔,以至凤床上的人几乎全无所觉。   “哟,你今日是怎么了,怎么好像是冲着哀家来的?”   谢东楼唇角抽挑了两下,冷然道:“抛开君臣身份,我从前最敬重的便是阿姊敢作敢当的脾气,如今到了这个地步,难道非逼我叫皇甫宜写下供状不可么?”   “你今日可真是奇怪,一会冲着哀家,一会又说起自个婆娘。”   谢太后捧着瓷盏抿了一口,呵声笑起来:“瞧这话里的意思,不会是听信了谁的胡言乱语吧?”   “阿姊是不肯对我这个亲兄弟说实话,还是觉得根本就无话可说?”谢东楼眼神更冷,语声也愈加讽刺。   “你今日来,压根就不是想同哀家好好说话的模样,不过,哀家这里倒是有几句话,可别说我做姐姐的没提醒自家兄弟。”   谢太后依旧让他半点拿捏不到,叹了口气继续道:“你从小便事事争先,从不肯居于人后,也的确有几分先祖遗风,只可惜性子里有两样不好,一是识人不清,二是做事操切,从前是如此,现在么,呵,也还是老样子。”   谢东楼没接口也没反驳,只是狭眸瞧着她。   “远的不提,就说皇甫家那些个女人,当年我便跟你说没一个端正得体的,万万不能进谢家的门,可你执意不听,一个不够,还要招惹两个,弄得妻离子散,家也散了,这且不够,居然还害死了东亭……”   “他是死有余辜!”   蓦然听到孪生兄弟的名字,谢东楼儒雅的脸色一沉,额角青筋暴起,忍不住低吼起来。   “是么?”   谢太后鼻中轻哼,别具讽味:“你只道他们二人叔嫂不伦,一个叛夫,一个忤兄,难道就从没想过之前全无征兆,偏偏那夜被你捉个正着?”   “……”   “哀家早就说过,皇甫家的女人明里暗里,心思手段,哪一样都不简单,偏偏还是个喜欢舞枪弄棒的,你若有东亭的才学倒还好,至少足以叫人仰慕,好歹拿捏得住,可惜……唉,现在还说什么呢?”   谢太后隐隐在帐幔后叹息摇头:“罢了,说多了只会徒惹伤心,你若还不明白,回家去问问你那个娇滴滴的小妾当年都做过什么好事,就知道这股火该发在谁身上。没什么要紧的事,哀家也累了,你去吧。”   谢东楼双眼木然,这些话不知听进了几句,脑中神思游远,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那个终生引为奇耻大辱的夜晚。   长久以来,当时所有的事几乎都被他抛诸脑后,唯独忘不了推门撞见自家兄弟与挚爱的发妻共处一室的情景。   更让他恼恨的是,那两人居然恬不知耻的矢口否认有染,纵然他也曾有过怀疑,但终究被怒火遮了眼,最后只能以家破人亡收场……   “我也只有最后一句话,宫里和朝廷是阿姊你做主,可谢家却是我当家,阿沅是我女儿,谁要想做她的主,得先问过我谢东楼。”   谢太后目送他背影消失在座屏后,那股冰冷的硬气仿佛也到了尽头,颤手将瓷盏中的药一口灌入喉中,随即喘息不止。   她厌烦至极地将那瓷盏丢下,眼角的余光瞥向一旁:“你都听到了,还有话想说么?”   侧间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谢东蕴缓步走出来,苍白的脸上泪痕尤新,但已瞧不出半点凄伤之色,反而是止水无澜的平静。   “阿沅到底是谢家的骨肉,阿姊真就忍得下心……”   “别再跟我提什么忍心不忍心!”   谢太后虎吼一声,抓起刚才的瓷盏砸在地上,刺耳的碎裂声在空旷殿中盘旋回荡,久久不息。   “想当年我已经有了喜欢的人,耶耶也暗中答允了我,可临到采选的时候,偏偏你说看中了秦宗业,死也不愿意入宫,只因我是长女,便只能割舍了自己,全了你的美满姻缘,那会子怎么没听你提什么忍心不忍心?”   “入宫这十几年,你们在外面荣华富贵,过着神仙般的日子,我却要时刻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先帝,遇到你们在外面招风惹雨,大事小情哪一样不是我来周全,受了委屈,打碎牙也只能和血往肚子里吞,那时候怎么也没听你提什么忍心不忍心?”   她越说越急,恨不得将藏在心里的悲苦一股脑全倒出来。   “好容易熬到今天,又要担着江山社稷,时刻应付着满朝悍臣,我们孤儿寡母的艰难,别人不懂,难道自家人也不明白?”   谢东蕴愧然望着帐中的人,咬了咬唇,终于还是开了口:“阿姊,是我对不住你,可阿沅并没有错,从小身世又苦,咱们怎么能……”   “那也怨不得旁人,谢氏女就是谢氏女,跟哀家当年一样,这是她的本分。”   谢太后干哑着嗓子一笑:“长乐王看中的便是她,那便只有用这个法子来对付,为了大夏,也为了谢家,她非去不可。”   “既然如此,那我也没什么好说了。”   谢东蕴听完,两行新泪从眼眶中滑落,默默行了一礼,幽幽转身向外走。 第85章 波谲云诡   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雨, 终于给天地间带来了凉意, 数不清的花朵被无情地打落。   满院狼藉, 唯有井亭边那株桂树,之前莫名其妙蛰伏了一阵子, 因此躲过一劫,这时刚开得枝繁花俏,满树金韵,恣情忘意的越过高墙向外伸展。   摘两捧新鲜的桂花,再加赤豆、红枣、糯米,添水熬煮成粥,便有调经理气的功效。   算起来已经三个月未来月事了,这在从前绝不可能。   自己把脉瞧不出丝毫病症, 施针用药也全无效验。   谢樱时不是傻子,情知不对劲了。   但此刻身在中京秦府,无法向方先生请教, 如今只好连这等食疗的法子都用上了。   灶间响起“咕咕”声, 白雾在眼前升腾起来。   谢樱时似是嫌火候不足, 又敞开盖子, 边搅边熬了一会儿,才盛出一碗来放在旁边静凉。   这些日子,她连秦烺也见不到了, 想来是早有防备,现下这秦府几乎与牢笼无异。   若在从前,谢樱时定然一刻也呆不住, 可如今她无论如何也不能一走了之。   坐了片刻,拿手在碗上探了探,不那么烫了。   她拿只调羹在粥水里搅了搅,舀了一勺正要往嘴里送,就听下面有开门声,恭恭敬敬将什么人迎了进来,听动静便知道是母亲和小姑。   一日数次,天天如此,要么是半软半硬的开导,要么是嘘寒问暖的关怀劝慰,却什么实情也没有。   谢樱时早已不想听了,索性丢下调羹,躲出窗外。   脚步声很快来到楼上,就听母亲皇甫甯奇道:“阿沅呢?怎么没在房里?”   “这……奴婢也不知道,娘子她……她方才就在这里啊。”   有婢女嗫嚅应着,惊恐间也大惑不解。   “嫂嫂也别为难她们,你瞧,粥还是热的,那孩子是待不住的性子,兴许气闷了出去走走。”   谢东蕴开口宽慰,须臾大约是支开了那小婢,转而压着嗓子沉声道:“嫂嫂宽心,阿沅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她心里挂念着狄烻,定然是不会走远的。”   “提起这话我就恼!”   恨声中夹杂着细微的“吱呀”响动,皇甫甯像是坐了下来:“这丫头怎么偏偏就看中了狄烻……你说这不是冤孽么?”   “孽缘也是缘,现下再唉声叹气又有何用?”谢东蕴叹了一声,也陪坐下来,“想当初,嫂嫂和阿兄,我与阿鳞他耶耶,不也是为长辈不容,千辛万苦才在一起。”   窗外的谢樱时不料两人非但不走,还坐着说起话来,言语间更提起狄烻,那颗心不自禁地紧绷起来。   她贴着窗边的木栏,一动也不敢动,屏息凝气,生怕被母亲知觉,却又忍不住竖起耳朵,希望她们能再说些关于狄烻的消息。   “这是什么话,你还盼着他们两个真好了不成?”皇甫甯的口气愈加不悦。   谢东蕴苦笑:“那又有什么不好,现在想来,若是他们能早些在一起,纵然亏了礼义人伦,可总也不至于落到现下这步田地。”   说着又叹了一声:“我索性实言说了吧,阿沅的身子根本不是什么病症,而是……中了毒。”   “什么!”   皇甫甯闻言惊问,窗外的谢樱时也悚然一震,抬手掩住口唇。   “我也是昨日进宫才知道的,如今四方纷乱,朝中更是波谲云诡,长乐王党羽遍布天下,声势日大,有他在,陛下的皇位便坐不安稳,让阿沅嫁过去不过是一件谋略,为的便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对付他……”   谢东蕴说到半截,已忍不住哽咽起来。   谢樱时抽扯了下唇角,除了对这种尔虞我诈的伎俩齿冷之外,倒也不怎么在乎,只听皇甫甯在里面冷冷地问了句:“是太后一手安排的……对不对?”   谢东蕴没应声,但应该是默认了。   这也在意料之中,皇帝还只是个孩子,太后垂帘辅政,生杀决断,除她之外还会有旁人么?   谢樱时和这位大姑母原本就没什么亲厚可言,现下为了儿子的江山社稷,区区一个不受宠的侄女,自然可以毫无顾忌的舍弃。   她只是弄不明白,自己是合适中的毒,又中了什么毒,这跟嫁入长乐王府又有什么关系?   里面沉默良久,才听谢东蕴哽咽道:“其实都怨我,当初若是咬定了不答应把阿沅送回中京,或许就不会走到这一步。唉,事已至此,伤心难过是无用,更不能意气用事,咱们须得好好计较一下,绝不能让阿沅再受苦了。”   “计较什么?我早就想好了,再过两天就带她走。”   “只怕不成,先不说能不能离开中京,就是阿沅身上的毒……差点忘了跟你说,她们用的是宫里的秘药,里面暗藏玄机,成婚同房之时便是触发之机,不出一月,男子便会毒发身亡,所以才能用这法子对付长乐王,而女子虽然没有性命之忧,但也会脏腑具伤,从此不能生产。”   “呵,果然是条够阴够毒的妙计。不过也好,省得成婚嫁人,以后伤心受苦。”   屋内传来起身的响动,谢东蕴叫了声“嫂嫂”,也跟着追下楼去。   不知过了多久,风蓦然大起来,一声一声如尖啸般刺耳。   谢樱时抬起泪眼模糊的脸,木然向上望。   天上浓云攒聚,一片铅沉,很快檐头上响起嘀嗒声。   又开始下雨了。   .   只隔了一日,入宫的旨意便传来了。   谢樱时知道避不过,事到临头反而淡然。   而且,她有自己的打算。   宫城森罗万象,以她的身份是没资格走正道的,只能经掖庭绕行。   从恭礼门到虔化门有一条数里长的夹道,走在其间足以让人昏昏然,来到丽正殿前时,谢樱时已然有些木怔,撩帘迎接的内侍连叫了几遍,她才恍然回神。   顺着石阶走上几丈高的月台,再踏进竟有几分阴冷的殿中,她并没即刻被引进内室,而是先安排在外面的偏厅等候。   这似乎也在意料之中。   谢樱时呆坐了片刻,忽然听到外面急促的脚步,还有异样欢快的童声:“在哪边,这里么?”   话音刚落,小皇帝高煜便径直闯了进来,一见谢樱时,双眸登时亮起来,奔上前抱住她。   “沅姐姐,你真的来了!朕还道是他们胡说呢。既然来了,怎的不来见朕?”   时隔一年,这孩子瞧着长大了许多,但仍是稚气未脱,圆圆的小脸说不出的可爱。   谢樱时蓦然心痛,不愿叫他瞧出端倪,勉强挤出笑来,先依规矩行了一礼,才起身说话:“今日是太后召见,不可耽搁,预备后半晌出来再向陛下问安的。”   高煜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我还以为你跟那帮人一样,专门为了狄烻求见母后呢。”   “为了狄烻?”谢樱时不由一奇。   “可不是么,这些日子三天两头便有人来,有时还是一大帮子,有的说该杀他,有的又说该放他,吵吵闹闹,烦也烦死了。”   高煜皱起眉头,小脸上满是厌恶,转而又欢喜不已地笑道:“现下好了,母后定是让你进宫来陪我玩,太好了,太好了,去年你画的那些东西我还留着呢。”   虽然贵为天子,但小儿便是小儿,只识玩闹欢乐,尚不知人世间的悲苦。   谢樱时有心想多套些话,敷衍了他两句,转而问:“陛下以为那个狄烻是好人还是坏人?”   高煜似是不喜这个话题,但听她问,倒也偏着头认真想起来。   “这个么,好多人都说他什么不法,什么谋逆,可我听邢先生说,他是大将军,沙戎人一提起他便闻风丧胆,要是专打沙戎人的,那他该是好人才对啊。”   说到这里,见谢樱时脸上绽开温柔的笑:“沅姐姐,你也是这么想的吧,可母后却不是,我一这么说,她就立时不高兴了,真是奇怪,难道是我错了?”   “陛下差矣,明者晓乎万物,思近虑远,识微知小,明辨是非不在人言,而在自省,陛下若能时刻以明字为本,鉴行己身,则大夏幸甚,万民幸甚。”   蓦然响起的语声冲淡和缓,又正气沛然,更奇怪的是竟然还有几分耳熟。   谢樱时抬头望着缓步走进来的朝服男子,一眼便认出是去岁头一回到洛城时半夜为妻子奔走买药的书生。   那男子也和然望了她一眼,并没多看,转向高煜行礼。   “邢先生,你怎么来了?”高煜就像寻常怕被抓去读书的孩童一般,神色立时忸怩起来。   “陛下又差了,今日没有小讲……”   “那就好,那就好!朕就准……嗯,准先生休沐十日,缺了多少课,回头再一并补齐。”   如此孩子气的话,连心情郁郁的谢樱时都不禁莞尔。   这时候便有内侍进来,请高煜入内觐见。   “正好,沅姐姐你也不用等了,随我一同进去吧。”   “陛下且慢。”那内侍立时插口拦住,“娘娘特意吩咐了,只说让陛下觐见,谢家娘子还请稍待。”   “怎么这样?”   高煜不满意地嘟起嘴来,可也不敢违逆,只好委委屈屈地叮嘱谢樱时在外等他,然后随那内侍去了。   那姓邢的男子并没走,转向谢樱时,恭恭敬敬长揖到地:“翰林学士,御前侍读讲官邢立文,见过谢家娘子,洛城赠金解困之德,永不敢忘。”   谢樱时也还了一礼,却有些不解:“些许小事,邢讲官不必放在心上,只是……你当时又没见到人,怎知是我?”   邢立文直起身,从怀中摸出一只金纽,双手捧过去。   “在下虽然愚钝,但一见此物上的家纹,便心中有数了。”   谢樱时接过来,释然叹了一声:“倒是我糊涂了,当时身上没有银钱,只有这东西,也不知帮上忙没有。”   邢立文又深深一躬:“当时在下已走投无路,多亏这颗金纽,才给拙荆请了郎中医治,也终于赶上了春闱大考,侥幸金榜题名,家父也原恕了在下忤逆之罪,准我二人正式成婚,如今家中和睦,都是娘子所赐。” 第86章 雨恨云愁   当初机缘偶然下一时兴起所为, 同情怜悯也好, 仗义解困也罢, 谢樱时完全没想过,自己看来毫不起眼的一颗金纽竟能帮一对患难中的恋人苦尽甘来, 终成眷属。   如今时过境迁,一切都恍如隔世。   回想起来,正是自那时开始,狄烻才真正闯进她心里。   倾心相许,却得不到回应,辗转分离,待到重聚,终于两情相悦……   谢樱时晃了晃神, 叹然微笑:“这话言重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邢讲官情深意重, 自有福报。”   邢立文依旧恭恭敬敬行满了那一礼, 直起身时目光与方才略有异样, 朝门口瞥了一眼, 稍稍靠近。   “刚才娘子问到狄将军,在下这里倒是有确实的消息。”   谢樱时浑身一震,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眼神不由警惕起来。   邢立文却正色不变:“中州狄氏一门忠良,为国家社稷出生入死,屡立奇功, 如今蒙冤受难,朝中却多是心怀不轨,落井下石的,但幸而也不乏正义直言之士。”   他没提别的话,只暗示事情还不至不可为。   “邢讲官的意思是……”谢樱时心中略宽,但仍旧不敢轻信。   “在下绝无它意,狄将军如今就暂押在刑部大牢中,家父刚巧之前升任尚书左仆射,兼领刑部尚书,虽然无法私下里开脱,但也特意关照过,绝不会让忠臣义士受半点委屈。”   听他说得磊落坦然,谢樱时不由感动,得知狄烻并没有受苦,也芳心暗慰,松了口气,放下戒心,颔首道:“如此多承邢讲官高义,也请向令尊代为致谢。”   “谢字万万不敢当。”邢立文连连摇头,“常言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娘子对在下恩同再造,可在下却只能……滴水相报,实在有愧。罢了,这里是禁宫重地,在下不宜久留,牢中的一切娘子只管放心便是。”   正要告辞之际,谢樱时忽然叫了声“等等”,他又转回身:“娘子还有吩咐?”   谢樱时垂着眸,不断咬噬的唇间早已沁出血的味道,但远远比不上心头锥刺的剧痛。   现下的她已不是那个如鲜花般绽放的少女,貌似光鲜的人身之下不过是具害人的躯壳罢了,再没有资格像从前那般期盼着和狄烻厮守终身,只能把一腔痴恋永远埋在心中。   但无论如何,总还是应该“知会”他一声,现在不正是难得的机会么?   心如刀绞,可又不能不舍。   谢樱时木着脸,感觉整个人摇摇欲坠,勉强稳住身子,终于拿出那柄时刻带在身边的西域弯刀,最后看了一眼,双手递过去。   “若不为难的话,烦请邢讲官将此物转交给狄将军,我这里拜谢了。”   邢立文眼中的犹豫一闪而逝,随即便接在手里,又问:“娘子可还有话转达?”   “没什么话,狄将军见了这东西,自然就会明白。”   谢樱时语声干涩,勉强说出这句话,已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邢立文面色也愈发郑重:“娘子放心,在下必定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言罢,深深一躬,转身快步而去。   谢樱时怔然无语,泪水终于涌出眼眶,颓然坐回椅中。   脚步在空寂的廊间促促踏响,不多时便来到门口,内侍尖细的嗓音朗声道:“太后娘娘召见,谢家娘子请随咱家来吧。”   谢樱时抬袖不着痕迹地拭了拭脸,起身回头时,面上已淡色如常,不见丝毫伤痛,道声“有劳”,盈盈出门,沿着长长的通廊一步步走向赭黄垂幔后的寝殿。   .   入更时分,雨下得更紧了,风一裹立时飘飞四溅。   檐头下那几盏灯早被打湿,烛火摇曳,黄朦朦的糊成一片。   刑场对面,绵延里许的高墙铁壁般横亘在那里,将阴阳生死两界分隔开来。   沉重的牢门徐徐打开,幽深的黑暗中涌起一片亮眼的白,仿佛是一点点从禁锢中挣脱出来,充盈着力量又从容不迫,很快就到了眼前。   狄烻没什么变化,还是和从前一样,腰身笔直挺拔,眉眼间止水无澜,眸光中似又凝聚着似有若无的专注。   只是或许在牢中待得太久,不见天日,此刻阴雨的傍晚竟也有些晃眼。   他狭起眸,抬手在额前遮了遮,刚跨出牢门,先一步出来的阿骨便迎上前将一件墨色披风搭在他肩上。   “小的贺喜狄将军。”   旁边的刑部牢头也过来拱手赔笑,随即神神秘秘地凑近:“前面厅里候了许久了,有要事相告。”   “是什么人?”狄烻扭着领口的压扣问。   “这个,小的也不知,将军见了不就知道了么。”   不肯说自然有不肯说的理由,狄烻没再问,望着雨帘对面高墙外的衙署,眸中闪过一丝欣悦的光亮,淡淡“嗯”了一声,抬步下阶。   阿骨张伞随在一旁,等走得远了,便挨近低声道:“大公子,我总觉这事有些不对劲,朝里那帮人一直都想置咱们于死地,宫中也没有开脱的意思,现下突然将咱们放出来,会不会是什么圈套?”   “你说会是什么圈套?”   雨地里水声如雷,异常嘈杂,他缓淡的语声却带着一股穿凿之力,清晰无比地送入耳中。   “这……我可看不出。”   阿骨神色凝重:“可大公子不得不防啊!”   狄烻哼声轻笑:“神策军大半已被遣散,如今我被降为督军副将,手上能调动的恐怕就只有几百赤嵬骑兵,旨意却令咱们五日内开赴北境迎击十万沙戎,还务必要攻破王庭,永绝后患,呵,就当是以卵击石,可你有法子不奉旨么?”   “那……那咱们……”阿骨脸上狠抽了几下。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自辅佐高.祖皇帝立国以来,这种事狄家做的太多了,没什么好怕的。你去准备一下,明日出发。”   狄烻说完这句,脚下走得更快,浮光流影般穿过高墙下的铁门,前面的衙署已经不远,很快便到了。   走进偏厅,里面果然有人等候,但却不是预想中美艳绝世,望眼欲穿的少女,而是一名年岁不大,素不相识的朝服官员。   “下官翰林学士,御前侍读讲官邢立文,拜见狄将军。”对方见他进来,立时起身,恭恭敬敬地自报名号。   狄烻还了一礼,狭眸略作打量,挥手让阿骨在外等候,走近几步:“本帅与邢讲官素昧平生,皇命在身,若有要事便请直言。”   “狄将军莫要误会,下官今日是专程替谢家娘子传递消息。”   邢立文也丝毫没有绕圈子的意思,警惕地朝左右看了看,便伸手入怀,摸出那柄西域弯刀递过去。   狄烻面色倏然一滞,目光沉落在那弯刀蔽旧的皮套上,却没伸手。   “她说什么?”   “娘子没有带话,只说将此物奉上,将军自然就会明白。” 第87章 迷离惝恍   三更尽头, 夜已到了最深最沉的时候。   暴雨倾盆如注, 风声也尖若兽嚣, 钩销挂紧了牖扇,依旧被刮得“哐哐”作响。   高墙外的长道积水成河, 沿街早没有半盏灯光,隐隐绰绰能瞧见对面巷口那棵老树下撑伞伫立的人。   但那卓尔不群,又孤寂高绝的侧影仍旧好认得很,一望便知是他。   少说也有几个时辰了吧。   任凭暴雨冲淋,又在脚下恣肆漫淌,他就这么铁铸般站着,始终一动不动……   谢樱时脸上早已濡湿一片,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怎么样, 总该看够了吧?”   背后的冷语几乎和半开的窗扇间涌进的凉风同时响起。   谢樱时扶栏的手微颤,迤迤转回身。   “舍得也罢,舍不得也罢, 横竖也就这样了, 剩下的事不用你管, 好生歇着吧。”   皇甫甯蹙着眉, 语声已颇为不耐,言罢便起身往外走。   “等等……”谢樱时不由自主地跟上一步拉住她。   “干什么,依着你不赶人, 也由着你瞧了半夜,如今还想再得寸进尺?”   皇甫甯回眸一瞪,全然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到这时候, 的确不该再存着什么念想了,何况先前在宫里已经当面立了誓,容不得再反悔。   既然已经看到他平安脱险,心愿了了,也该知足了,纵然再不舍,也只能藏在心里。   谢樱时有些怯怯地放开手,木然低垂下眸。   皇甫甯哼声点了点头:“再这么割不断放不下,到头来你才真是苦。”   从小家便是散的,几乎没得过一天父母关爱,如今连倾心相恋的人也要割舍,所谓生不如死大约也就是这个样子,难道还会更苦么?   谢樱时长长呼出那口郁结在胸中的气,只觉鼻息都是哑的,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缓缓转身,挑开钩销,将窗子掩紧,一步步走向内室。   “想通了便好,可别怪我没提醒你,若不想害人害己,就别盼着藕断丝连,再和他有什么来往。”   皇甫甯冷声丢下这句话,也不再看她一眼,返身出门而去。   .   暴雨滂沱,四下里如黑幕漫张,只剩灰影幢幢。   唯有高墙内那座小楼上亮着灯光,雨幕中昏黄羸弱,迷离惝恍。   但足以让人等下去。   可就在刚才,那片光促然熄灭,连微敞的窗也随之闭上了。   狄烻有些怔,探手轻抚着怀中被雨水浸湿的刀鞘。   一团泛白的光蓦然亮起,从巷子那头由远而近,廓亮了幽暗的路,也渐渐照清了来人的模样。   “你还要站到什么时候?”   人还没到跟前,冷硬的质问已先劈面而来。   狄烻眼前略有些模糊,亮光下双眸微狭,望着对面提灯擎伞,一身清修女冠打扮,柳眉含威的皇甫甯。   “偈奴见过大娘子。”他语气平静,一如从前那样见礼。   “亏你还记得,我还以为你早已人伦不分,六亲不认了呢。”   皇甫甯嗤声带讽,目光却不自禁地在他身上打量。   雨实在太大了,伞早变得可有可无,他衣裳早已浸透,衣袖、后襟、袍摆……全都湿贴在身上,却兀自在凄风冷雨中岿然不动。   十多年未曾见过,当初稚气未脱的少年已长成了挺拔的俊伟郎君,容貌也和记忆中有了些出入,还多了一股当年没有的沉稳。   但那双眸依旧干净如初,磊落坦荡,不见丝毫暗藏玄机的伪饰。   更不像谢东楼,仿佛时时都在刻意审视着你,暗中怀疑揣摩。   这大约便是人和人的不同,跟命一样,谁也改变不了。   她微叹了口气,目光不再那般凌厉:“别的话我也不多说,若你对皇甫家尚有半分感念,便此刻答允我,从今往后忘了阿沅,永远不要再见她。”   狄烻默默听完,待她语声沉落,几乎不假思索便答道:“大娘子吩咐,原该从命,唯有这件事,请恕偈奴不能从命。”   “你也疯了么!”   皇甫甯不由自主地吼起来:“自小看你是个知情明理的人,如今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再纠缠下去,你不光害了阿沅,更害了自己,爵位前途,狄家数百年的基业,你还要不要了?”   狄烻淡然微笑,灯火映照下眸色莹莹闪亮。   “大娘子错了,狄家基业自然后继有人,至于偈奴,从前只知家国社稷,现下想想,其实多多少少也该为自己而活。”   .   雨还是不停。   这天像是有诉不尽的苦,说不完的愁,只能化作泪水万千。   外面不辨晨昏,纯白的高丽纸映着灰蒙蒙的光,横竖相间的“卐”字菱花也恍然显得凌乱起来。   寒光陡然闪过,跟着便是雷声隆隆。   皇甫甯木然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微动,稍稍转头望过去。   床榻上的谢樱时双目紧闭,面色惨白,眉心处还隐隐透着一层泛紫的青气。   那夜她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副样子,现下依旧不见半点好转,眼瞧着是没有多少活气了。   这时把脉的人也收了手,一直在旁垂泪的谢东蕴赶忙拉住:“方先生,人到底怎么样,该如何救治?”   方先生眉头紧锁,摇了摇手示意不要高声,面上愁容不展。   “樱娘是自服了引毒的药,如今已和之前所中的毒搅缠在一起,这种情形,老朽也是……”   “是什么?难道不能治了么?不成,那怎么会……”谢东蕴拉他的手抖颤起来。   “夫人莫急,不是老朽不愿尽力,实在是不知该如何说起。”   方先生像是也觉劝慰无益,顿足叹了一声:“罢了,老朽便实言相告,樱娘之前中的毒原本无法可解,她服药的目的便是想催发药力以图自尽,但误打误撞,两毒相逼,反而不再沉积于脏腑内,而是散诸于血脉之中,若是有个内功深厚的人能帮她推宫过血,便有一线生机,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助她解毒的人便会遭反噬,而且毒发极快,无法可解,说白了便是一命换一命。”   “既然有法子,那还在这里犹豫什么,你们都出去吧。”   皇甫甯忽然开口,几步走到榻前。   谢东蕴愣了下,赶忙拦住:“嫂嫂,不可!就算是个法子,也不能让你亲自来试,若不然就算救了阿沅的命,你让她今后如何自处?”   方先生也正色劝道:“夫人所言极是,先不说樱娘是否答应,这法子本身也没有十成的把握,其间难保不会有什么变故,一旦出了岔子,可就是两条性命啊!”   “都不必说了。”   皇甫甯凄然一笑:“当年我离家而去,现下若再弃她不顾,便真的枉为人母了。哪怕只有一成指望,我也要试试,就当补偿这些年的亏欠吧。”   说完,抬手推开两人,抖落身上的道袍,俯身抱起床榻上的女儿。   ……   不知何时,外面渐渐静了下来,只偶然听到檐头上嘀嗒的水声。   雨终于停了,窗内的高丽纸上烘映着一片赤红的光。   檀座上的香支只剩下短短的半指,上头燃尽的香灰歪斜着向下垂,倏然跌落,在座基上化作一撮散碎的粉。   皇甫甯斜倚在围栏上,垂望着身边的女儿,眸色温然和煦。   那张小脸上多少有了点血色,眉心的紫气已经褪尽,鼻息均匀,就像睡着了。   一切都过去了,一切又像回到了从前。   回到那个悲苦和仇恨还没有开始的时候。   她不是没想过这样看着女儿恬然入睡,不带丝毫心事,平静而自在,只是没想过是在这一刻。   轻轻帮她归拢额角的碎发,指背顺势抚过如婴儿般柔腻的脸颊,稍作停留,便能触到足以暖人心脾的温度。   之前她也这么做过,那时候满眼泪水,泣而无声。   而现在她只想笑,笑得欢心安慰。   檀座上最后半指香也燃尽了,窗子蓦然被风鼓开,香灰飘然散尽。   皇甫甯撑起身,过去轻手把窗掩好,朝榻上的女儿最后看了一眼,慢慢向外走。   来到前厅,她已喘息不止,颤颤地拉开横栓。   几乎同时,大门被向里推开,锦袍玉带的人迎面堵在那里。   她踉跄着后退两步,望向那张厌恶到骨子里的脸,眉头一蹙,稳了稳身子,跨步出门。   不经意间,脚尖在门槛上绊了一下,登时向前跌倒。   “阿甯!”   谢东楼抢上一把,揽着肩头将她扶住。   记不清多久没被这样叫过,促然之间不由自主让人心头一颤。   “别碰我!”   皇甫甯觉得天旋地转,奋力甩开他,步履摇晃地向前走。   谢东楼微怔了下,没再言语,跟上去不由分说地搀扶她。   她挣不脱,力气也不断离体而去,终于软倒在地。   谢东楼俯身抱住她,紧紧揽在怀中,像怕她还会挣脱离去。   皇甫甯还在推拒,指尖划破他的侧脸,在脖颈上留下几道不深不浅的血痕。   但最后的力气终于用尽了,那只已略见风霜的手软软地蹭过衣襟,垂落了下去。   她目光散淡,有意无意终于和他对视。   望过来的人依旧如初见般儒雅俊美,曾经令她那么着迷,甚至生死以之,但后来只剩下憎恶,最终不堪忍受。   然而这时候,她仿佛又从那双眼中看到了当初温柔的真诚,人似乎已泣不成声。   “若你……护不住阿……阿沅,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第88章 灿若繁星   暮色初临。   风沙卷起时, 满眼黄赤, 分不清天与地的界限, 也不知哪里才是戈壁的尽头。   累累白骨才刚露出来,随即又被黄沙掩埋。   半瘫的城墙上倒吊着数不清的残尸, 下面则是一座座由人头密密层层堆叠起的高塔,竟围着断壁残垣整整绕了一圈。   阿骨铁青着脸,双目血红:“军报说沙戎人突破潞州附近两处关隘,边城失守,看来他们屠城之后把尸首全堆在这里,就是为了让咱们看到!”   狄烻止水无澜的眸中泛起粼粼寒光:“潞州不比洛城,南下一马平川,无险可守, 骑兵不出三五日便可直抵汴河岸边。”   “这定然又是那长乐王的诡计!”   阿骨恨声咬牙切齿:“他一个藩王,明面上不理兵事民事,丢城弃地更与他无关, 大公子你却是领了圣旨出征的, 若沙戎人真的入关南侵, 到头来便难逃死罪了!”   “是该有个了结了……”狄烻喃喃轻叹, “咱们唯一的法子,便是在关外寻歼朱邪天心的主力,秦烺那一万人马现在何处?”   “回大公子, 还是三天前的消息,到现下一点信都没有,老实说, 我可有些信不过那小子。”   “用人不疑,此战胜负成败都要落在他身上。”   他淡然一笑,转而问:“消息放出去了么?”   阿骨微微倾身:“照大公子的吩咐,都办妥当了,可如今入关的门户大开,朱邪天心难道怎会坐失良机,不立刻南下?”   “放心,若他知道我来,还执意南下,那便不是朱邪天心了。”   狄烻眸色坚定,沉沉掠过眼前触目惊心的惨景。   “收集尸骨火化,日后带回关内安葬。”   阿骨躬身领命,带着几名亲卫去了。   落日远垂,几乎只是转眼的工夫,就沉落在遥远的沙丘之下。   暮色四合,劲烈的风含着一股异乎寻常的冷意。   狄烻沿着城基缓步走下沙坡,转进背风处新扎好的营寨。   刚到中军帐旁,隔了几丈远,就看阿骨圆瞪着眼睛扯住一名哨骑问话。   “……这事当真?”   “千真万确,属下亲眼瞧见永昌侯府的丧礼,朝廷还御赐了祭文。”   “谢家娘子之前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这可如何是好,你听着,此事绝不能让大公子知晓。”   阿骨在那哨骑肩头推了一把,催促他快走,自己仍是满面愁容,刚一回身,猛然瞧见狄烻神情怔然地站在背后。   ……   不知不觉,寒风已凛冽刺骨。   当四下里冷得出奇时,任何人都能觉察出天时的异变。   阿骨一边系着铠甲的肩扣,一边快步走出营帐。   抬头看时,漫天大雪纷纷扬扬,遍地黄沙砾石的戈壁滩早变成了白茫茫的世界,看不出半点本来的颜色。   这时节便下雪着实有违常理,如此一来马匹不利前行,更无法掩藏踪迹,分明就是老天爷在作对。   他吩咐全军戒备,又派出哨探,自己急急忙忙走向中军帐。   刚转过前面的草料堆,远远就看那挺拔的身影立在帐前,头上、肩上已经积起了一层雪白。   阿骨隐隐发觉他站的好像还是昨晚分开时的地方,心头咯噔一下,赶忙快步奔过去。   “大公子怎的在这里,夜里没歇么?”   他帮他扫落身上的积雪,发现底层已经化水成冰,在肩臂上结了一层,冰凉刺手。   然而,鬓边那片“雪”却怎么也拂不去,细瞧之下,竟然是一丛丛银灰的白!   “大公子,大公子……”   阿骨没料到他居然一夜头白,惊骇之下,一把抱住,像生怕他会支持不住就此倒下。   狄烻目光散漫,恍然回过神,回眸见是他,又缓缓转开。   脸上的脸上点点滴滴的凉意让他微怔,抬眸向上望,夜空里没有星,满眼都是沉灰色的空冥,片片飞雪倒像是漫天星落。   曾经那些日子,他最爱看星,瞧那一颗颗璀璨晶莹,就像小丫头明媚的双眸,干净澄澈,仿佛能透进他心里。   于是,他生平第一次有了属于自己的期盼。   期盼能长伴在她身边,这样便能常常看到她的明眸善睐,巧笑嫣然,时时刻刻,岁岁年年……   大片的雪粒飘入眼中,凉意也变成刺骨的寒,霎时间传遍全身。   阿骨看他因谢家娘子的死讯而痛彻肺腑,却又强作无事的样子,眼圈立时红了,却又找不到什么安慰的话,只好哽咽着躬身领命。   许久,狄烻眼底稍稍恢复了平常的沉静。   “我没事……这场雪或许是个时机,传令,立即拔营启程,三日内与朱邪天心决战。”   .   若问世上什么最苦,大约是心如死灰,活着比死了更难受。   唯有梦中的点滴温存可供慰藉。   朦胧中,颊边又传来轻抚的触感,囫囵分不出是纤骨清凉,还是略显粗粝,却同样脉脉含情。   依稀更听到恍若呢喃低语般的鼻息,让人宽慰。   但也不过只是一瞬,当那触感悄悄抽离时,谢樱时随即陷入无边的空寂。   她顾不得虚实,只知道自己舍不得,奋力去抓,竟真真切切握住了一只手。   睁眼之际,一切都回到了现实,身子也仿佛落到万丈谷底,倏地一颤。   守在榻边的谢东蕴泫泪红着眼圈,却笑得慈婉和煦:“又做噩梦了?”   若是噩梦倒好了,庆幸之余可以毫不犹豫地割舍遗忘,不用像这样,醒来时反而更加难受。   谢樱时抿了抿苍白的唇,摇了下头,没有说话。   谢东蕴叹了口气,拿帕子替她抹着鬓角发髻间渗出的冷汗:“过去了,都过去了,今后再不会有人为难你,所以,答应姑母,今后为自己好好的活着,你娘泉下有知也会高兴。”   胸肺间促然地揪紧让谢樱时心痛如绞,她也知道这话里殷切期望的深意。   咬了咬牙,郑重点头:“姑母放心,阿沅一切都明白,若再任性,便真是不孝了。”   谢东蕴欢然垂泪,伸臂将她紧紧拥在怀中。   “明日便要离开广陵了,走前去看看你娘吧。”   ……   九月,秋尽冬来的时节。   纵是如画江南,也终于有了那么点万物萧索的景象。   谢家祖宅常年无人久居,时间一长,即便打扫得再干净,也显得荒僻凋零,连人气都淡了。   循着右巷长长的夹道,穿过几道楹门,后面有一处清静院落,楼台亭榭,大小格局都和永昌侯府的甯悦轩如出一辙。   这里谢樱时也是知道的,但她想不到母亲会被葬在这里。   所以当亲眼看到时,不自禁地有些怔诧。   坟茔不大,墓碑上只写着“亡妻皇甫氏”,旁边还有株高大的石榴树,与甯悦轩那棵不同的是,这树上此刻结满了红透的果实,沉甸甸地缀满枝头,茂盛的叶冠更像伞盖一般遮佑着坟茔。   穹天赫日下,墓碑上的字迹笔道如荆棘般生生戳入眼中。   谢樱时只觉被一股无形之力牵着,有些步履虚浮地走过去,屈膝跪倒在坟前,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如溃堤之水涌眶而出。   曾经她也怨恨过母亲,以为她心中只有对谢东楼近乎执念的恨,丝毫没有关爱过自己。   尤其当知道父母当年情变纠葛的因由后,更加确信自己只不过是个多余的人,不被宠爱是理所应当的。   然而,在她义无反顾选择死亡时,母亲却用自己的性命换来了她的性命,毫不犹豫,毅然决然。   所谓慈母之爱恐怕莫过于此。   可她,却已无以为报。   为了避人耳目,她没法子真正服丧戴孝,只能穿一套素淡的衣裳,身上扎了根不起眼的腰絰,全然逆乱了人伦孝道。   她眼前朦胧一片,伏地的手不由自主地抓捏。   坟茔上的土很细,是新添的,仿佛还能探到一丝余温,泪水滑落,渗进其间,就像融入了那无法割断的血脉中……   再多的眼泪终究也有干涸的时候。   不知过了多久,谢樱时感到浑身乏力,同时也察觉到背后有人。   她稍稍偏过头,望见默然站在门口的谢东楼。   记不清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了,每回瞧见的都是那副儒雅俊逸的模样,但鬓边略见苍白的发却在明白昭示,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男人多少已经有了垂垂暮气。   见她望过来,谢东楼负手走进院子,缓步来到坟前,在铜炉里添换了新香,又轻手去捡落在墓碑和坟茔上的枯叶。   谢樱时猜得出把母亲葬在这里是出于谁的安排,可当年家无宁日,相互视若仇寇般的景象有多触目惊心,现下这副做派就有多讽刺。   “娘都不在了,你这样子又装给谁看!”   她真的一眼都看不下去,起身便走。   “站住。”   才走了两步,谢东楼的声音就在身后响起:“不管我做过什么,都是你的生父,这世上没有儿女忤逆父母的道理。”   谢樱时停住了步子,但对他的“义正辞严”置若罔闻,眼神也是说不出的倔强。   “是啊,岂止父亲,你还是广陵谢氏的家主,当朝皇亲国戚,所以在你眼里,不光我这做女儿的不能不孝,连娘亲也该逆来顺受,听任侮辱,由着你在她怀孕期间另觅新欢,还设计让你亲手害死孪生兄弟,诬陷自己的结发妻子不贞,后来把怨恨全撒在女儿身上,将她发赴到千里之外,不闻不问。”   这是压抑在心头,早就该宣泄的委屈,若是从前,定然会极尽讥讽,还要配上一副轻蔑戏谑的笑。   可如今她却语声淡淡,堪堪说完,却丝毫没有畅快的感觉。   谢东楼的脸有些难看,但没有像从前那样勃然变色,手上顿停了下,随即又开始捡落叶,一片片收拾得干干净净。   “还是那句话,我是你生父,这一节永远不会改变。”   “那又怎么样,难道你以为凭现下这样就可以前事一笔勾销,从此父慈女孝么?”   谢樱时呵声反问,目光中全是决然。   谢东楼慢慢坐下来,仿佛在伴着那坟茔,抬手轻抚着墓碑上发妻的名姓。   “若你母亲尚在人间,我确是这么想,至于现在……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再回来。”   .   雪整整下了三天。   长夜将尽,东方泛起淡淡的白。   朦朦的光亮照进山谷,肆虐的狂风盘旋回响,仿佛死者的灵魂在凄厉哀嚎。   这里地形奇特,两侧山岭高耸,前后绵延数里,谷口开阔平坦,可到中段便骤然收紧,即便十余骑也难以并排通过,兵法上堪称绝地。   是敌人的绝地,自然也是自己的绝地。   平生见惯了这种场面,心里自然不会有丝毫波澜,手下的赤嵬亲军也都是身经百战,不必有什么顾虑。   只是下一轮生死搏杀前的短暂宁静,总是容易让人有片刻的失神,恍然想起一些无关的事。   譬如中州老宅后山晚开的菊,母亲在井亭边烹煮的茶,还有那丫头亲手做的糕点,如今想来,香甜的味道似乎还残留在唇齿间……   他回神以指代笔,在扯下的白色衬袍上写下最后几个字,束叠好,放进随身的羊皮囊中。   “看来是我失策了,你拿上这个,带着剩下的兄弟们,走吧。”   阿骨圆睁着眼,全然没有要接的意思,“大公子!就算要走,也是我等殿后掩护大公子脱险,怎么能……”   “护送我做什么,就算安然无恙,回京一样是死罪。”   狄烻眼角的余光扫掠着山谷间沙戎骑兵累累堆叠的遗尸,淡声轻笑:“若只论战绩,我们区区数百人,挡住朱邪天心几万大军整夜十几轮围攻,斩首何止十倍,早就已经够了。但战场胜负从不在杀敌多少,中州神策军向无败绩,到了这个地步,朱邪天心已经元气大伤,你要全力保住剩下这百十人,突围出去,寻找秦烺,引他在半途截击,我们仍有胜算。”   阿骨“呸”了一声,咬牙切齿:“大公子难道还相信姓秦的会来,那厮就算不是贪生怕死的纨绔子弟,也是皇亲国戚,哪会真在战场上舍命?再加上谢家娘子的事……”   狄烻听到这里,转望他反问:“这话也不无道理,但不妨易位思量一下,倘若现下在此阻击的是秦烺,本应火速增援的咱们却在暗地里猜想守军已经溃散,于是坐视不救,秦烺他们又当作何感想?”   “……”   阿骨浑身一颤,登时哑口无言。   “你记着,若不以诚信人,便没资格疑人。”   狄烻叹了一声,把皮囊郑重塞在他手里:“趁现在来得及,走吧,战事过后,替我去瞧瞧谢家娘子,姑且就拿这个祭奠吧。”   “大公子!”   阿骨跪地抱住他,泪水冲开满脸血污,人已泣不成声。   身后早已筋疲力竭的赤嵬亲兵察觉有异,也纷纷拜伏在地。   “大公子……若……不在了,我等就算……苟活,莫说九……泉之下的老公爷……和夫人,就连二公子也……”   “起来!”   狄烻将阿骨踢开,朗声道:“军命已出,奉令吧!”   他俯身抓起竖在身旁的紫金磐龙枪,再不向任何人看一眼,跨过堆叠的尸首,踏着早被鲜血染红的积雪,一路走,一路扯散身上的衣甲,露出胸腹间触目惊心的伤痕。   牛骨号角的嗡鸣声之后,呼嚎海啸般响起,数千名沙戎骑兵又排成三列楔形阵,潮水般汹涌而来。   狄烻手持铁枪独自昂然立在阵前,另一手探到腰间,轻抚着那柄西域弯刀,眸光沉定,异常平静地望着谷口处浩浩荡荡的来敌。   “阿沅……咱们分开太久了,我这就来,等着我……”   .   十月辽东,天时已是江南少见的酷寒。   飞雪连天,北风呼号,竟和关外戈壁有几分相似。   这座海中小岛还是个例外,三面山石陡峭,阻挡了凛冽的寒风,初冬的天气依旧树绿花繁,温和如春。   加上离岸不远不近,乘小舟便可往来,当真是初逍遥隐居的好地方。   谢樱时来了段日子,大略已经习惯,闲来无事便喜欢到这阙台上,凭栏远眺。   烟锁弥漫,山海茫茫的远方,依稀能望见延绵矗立的边墙,仿佛生生分隔了这片天地,连本应在一起的人也因此殊途陌路。   出神之际,身旁传来“咕噜噜”的煮沸声。   炉火上煮的是鱼汤,新捕的黄梅子加山泉水,炭火瓦瓮,加少许海盐,便是可口的美味。   她刚揭开盖子,便有人笑呵呵地走来:“我就说呢,不见你人,一定是躲到这里来了。”   云裳抱着襁褓中的婴儿盈盈近前,朝釜中垂了一眼,微微蹙眉轻叹:“怎么又亲自做这些事,你在这里,本该我一切都悉心看顾,现下倒好,反成你来照料我了。”   “照料还不是应该,谁叫你是我表嫂。”   谢樱时也是嫣然一笑,拿匙子撇着浮沫:“再说,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咱们两个都旗鼓相当,只有烹饪这一节你不成,还不许我卖弄卖弄么?”   说着,抬手在她怀中婴儿的小脸上逗弄似的轻捏:“小东西,姑姑做的吃食最香,对不对?”   那娃娃还只半岁大,却好像听懂了这话似的,手舞足蹈地大表赞同,咧开的小嘴也渗出馋涎来。   谢樱时很是满意,指尖在那张红扑扑的小脸颊上轻点:“真乖,不过这是给娘的,以后等你长大了,姑姑有好些拿手的东西做给你吃呢。”   云裳笑吟吟地看着她:“你啊,以后有了孩儿,不知要疼爱成什么样。”   谢樱时欢容微滞,淡挑了下唇,没答那话,搁下匙子坐到炉边的胡床上。   有些事不能去想,甚至不能听到,否则便会心痛如割。   云裳也在她身边坐下,轻轻摇晃着怀中的孩儿,目光却始终没离她的脸。   “其实谁都看得出,你还想着他。”   能不想么,那是刻印在骨子里的爱恋,连性命也可以抛却。   然而世上却有种苦痛叫做有缘无分,即使拼上性命也无法改变。   谢樱时眼神有些漠,怔怔望着烟气空濛的北方。   “想又如何,我不能再牵累他,况且娘亲就是因此而去的,我若食言,那便真是不孝了。”   云裳没顺着这话开解,点头叹了一声:“这话也对,若还是以前的樱时,的确不该再有什么非分之想了,可我知道那个樱时已经入土为安,朝廷也降诏抚恤了谢家的嫡长女,如今在我面前的究竟是谢樱时,还是阿沅呢?”   谢樱时浑身一震,惊诧中又有些豁然地望向她。   怀中的孩子恰在这时哭闹起来,云裳哄了两声,别有深意地抿唇一笑:“忘了告诉你,关外有场大捷,神策军攻破沙戎王庭,斩杀朱邪天心,长乐王被罢黜爵位,废为庶人。”   “罢黜爵位,为什么?”谢樱时心头怦动,听到这里却不由一奇。   “这个,我也不知底细,不过听说是被朱邪天心身边的女人抓瞎了眼睛,通敌卖国的罪证也坐实了。”   云裳说得风轻云淡,还带着两分玩笑的口吻,言罢站起身:“不说了,时候差不多,我得去迎我家小郎君凯旋归家了,你有空别光顾着熬汤,仔细想想我方才的话,自个究竟是樱时还是阿沅。”   这话里提点的意思已不能再清楚。   谢樱时回神想一同走时,那怀抱孩儿的幸福女人早已自顾自下阙去了。   她忽然也有些等不得,掩了炉火站起身,眼梢微瞥间,山下朦朦的雾气中,一艘不大不小的船正缓缓驶来。   柁楼上有个黑袍劲装的身影,轩昂挺拔,又带着几分平淡的悠然,目光轻转间似乎也在寻觅着什么。   下一瞬,那两道目光游游向上望,对上她已然泪光盈盈的眼,稍稍一怔,眸光星闪间灿若繁星。   谢樱时再也按耐不住,未及细想,就像初见时的恶作剧那般,纵身从高高的阙台上跃下。   人还在半空里,他已张开双臂,唇角微抿,展颜露出魅然生温的笑。   (全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