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久久小说网www.jjxsw.com为您整理制作 ================= 总有刁民想害朕 作者:秋若耶 ================= ☆、恕我有眼疾   一枚扫把般的流星划破苍穹。   史官秉笔直书:我朝储君诞生了。   这便是持盈在史书上揭开璀璨一生的开端。为此,持盈仇恨了兰台史馆十来年。   仇恨方式便是搜罗兰台史馆的罪证,再怂恿昭文馆的同窗,让这帮贵族子弟传达给他们在朝中为官的父亲,具表弹劾。   然而每一次针对兰台史馆的攻击都如泥牛入海,不曾动摇兰台分毫。   持盈唯一一次动用御史台,结果是御史台的年度重磅弹劾无差别攻击造成了朝中人人中招,除了兰台。   兰台,在满朝沦陷中一枝独秀,滴水不漏,所有攻击对其无效。因为一个人。   兰台令,白行简。   自从白行简掌管兰台以来,从未有人能在兰台掀起浪花,而那些个妄图在兰台兴风作浪的人,无不是被白行简黑了一笔,轻则贬职流放,重则砍头抄家。   持盈动用御史台的后果便是御史台集体大换血,持盈则被禁足。若不是父君心疼,跟母上好说歹说加撒泼,母上为了安抚父君情绪,才勉为其难饶了持盈这回,禁足半年改为三月。持盈觉得自己一定不是亲生的。   “殿下,快醒醒!那个谁来了!”   原本淹没在聒噪声中打瞌睡的持盈,因为陡然的寂静,以及后排刑部尚书家的公子拼命脚踹她的凳子,她睁开朦胧睡眼朝学殿门口瞄了一眼,顿时睡意全无。   帝国顶级学院昭文馆内端坐了二十名学子,这座皇室与贵族学堂,因无人敢约束,馆主被气跑了五任,各科目任教的学士轮换如走马灯,几乎无人能任职满一年,却有一个例外。   没错,就是那个兰台令!   两年前,白行简被苦恼得失眠的陛下一纸诏令,任命为兼职昭文馆学士教习,教授史学。昭文馆学子听闻这一噩耗,当时就震惊了,哭着要退学,最后当然是被他们的爹给抽回去了。因此也只有在他的课堂上,众学子忍气吞声保持肃静,因为这个人,他们得罪不起。这是他们的爹的血泪教训。   此刻,那个提起名字就让人心惊胆跳的兰台令,正步履缓慢地走入学殿。事实上,学殿里陡然肃静,并非因为大家看到他来了,而是,听到他来了。手杖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响,穿透了满殿的笑闹声,被身经百战后练就敏锐听觉的大家准确捕捉。那时,他尚在二十丈开外的垂花回廊上。   持盈擦掉书上可疑的水迹,勉强直起腰,余光投去一瞥。   白行简左手握卷,右手拄杖,并未穿儒士学袍,而是他坐镇兰台时的一贯衣着,葛巾束发,窄袖袍衫。他迈步徐缓,必须倚仗右手边的支撑才能行得平稳。   兰台令腿脚不便,众人皆知,但他行步除了不快以外,几乎看不出与常人有异。反倒因为他相貌清秀,拄杖缓行,京中有人不怕死,评其为:巍峨若玉山。   这座玉山迈步上了教习台位,又徐徐在椅子上坐了,将手杖靠向案台,摊开书卷,不假辞色的面容一抬,望向众学子。   持盈因为身份的关系,坐在最前排,当然此刻她宁愿自己是某位大臣家的纨绔官二代,便有资格坐在最后排,或者干脆不入昭文馆最好。这个念头一旦生起,她心思一动,立即付诸行动。   趁着白行简还未开口,持盈霍然起身:“夫子,学生有眼疾,太近了看不清楚,想同最后排的同窗换个座。”   说罢,既不等白行简应允,也不待那个倒霉同窗反应过来,她径直走向最后排,众目睽睽之下,鸠占鹊巢。那只不得不搬迁的倒霉鹊哭丧着脸,顶着巨大的压力,换到了最前排,在白行简的眼皮子底下战战兢兢地坐了。   这个插曲,众人未曾料到,不由敛声屏息。就在他们做好心理建设,等待一场严厉训斥并接受池鱼之殃时,眼前这位能止小儿夜哭,在学子们交流中以“那个谁”代称的兰台令,竟对这段插曲置若罔闻。   “今日要讲的是,史书的体例。”白行简背靠椅背,目光漫漫掠至案外,一句话便将众学子逼入噩梦绝境,“哪位姑且作答一下。”   众学子不约而同低下头,此刻绝不敢与夫子做目光交流,那是自寻死路。   低头慢了一拍的那只倒霉鹊首当其冲入了夫子的法眼:“孟公子,你且说说。”   兵部尚书家的公子孟光远觉得今日一定诸事不宜,原本他就不爱读书,非被他爹撵来昭文馆,好不容易盘踞了数月的最后排宝座,又被皇太女殿下强势夺走,眼下自己又沦为了解救众同窗的炮灰。   孟光远听见周围明显松了一口气,他却是大气不敢出,顶着白行简的注视,他决定放弃挣扎:“回夫子,学生驽钝,答不出来……”   白行简并不以为意:“那你觉得谁可替你作答?”   孟光远面上一呆,犹豫着环视一圈,却发现目光所及之处,那些同自己有着真挚友谊的小伙伴们纷纷扭头,他的内心崩溃了。然而就在这时,远处有一双目光,如明珠,如灯塔……   “持盈殿下可替学生作答!”孟光远死死抓住救命稻草。   然而被他抓住的救命稻草正在神游天外,蓦然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持盈一愣神,不知发生何事。孟光远重复了一遍夫子的问题,求救的可怜目光投了过来。   持盈看了白行简一眼,发现那人果然自始至终就没正眼看过自己,大概是当她不存在。她对他宿敌般的对抗,想必他早已察觉,她被禁足的事,定然也是他从中作梗。如今学馆里借机给她挖坑?她偏不让他如意!   “编年体、纪传体、纪事本末体、国别体、通史、断代史。”张口作答,一气呵成,全拜她那三岁时就逼迫她早日习得满腹经纶、造就一枚学术型储君的父君所赐。   同窗们早习以为常,从小这位皇太女就是京城家长们普遍引用的“别人家小孩”,是他们幼年的最大敌人,只不过长大后他们才想到反问爹娘怎么不是别人家的家长。将持盈一手打造成这般凶残的,正是她父君,当朝陛下的凤君,据称是学问无双的世家公子。有其父必有其女。   当然,也就学问好,德行上嘛,民间称“祸星降世”,看看兰台史馆秉笔直书所遭受的攻击就大家都懂的。   持盈的应答自然不会有错,但白行简也不会夸她,甚至连只言片语的评价也无。带过此节,白行简正式授课。   作为学霸,这种被赤/裸裸无视的感觉,竟连学渣孟公子都不如……   持盈做了个深呼吸,君子报仇,一个时辰后不晚。   授课完毕,白行简离了昭文馆,坐上代步的轿子,打道回兰台。   兰台令的坐轿,如同他的人一样,见者走避,众人避之唯恐不及。据说曾经有人未给白行简的轿子让路,当岁年底考核便被降了级,此人不服,大力抨击吏部行政藏污纳垢,强烈要求各衙署透明办公。   结果如他所愿,吏部公示考核信息,将此人自十八岁至三十八岁的所有黑历史张榜公示,何年何月何日盗取邻村一头牛,何年何月何日与村中寡妇珠胎暗结。此人羞愤难当,险些血溅当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劣迹竟能被挖掘出来。后来有个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吏部张侍郎心生同情,告诉他,冤有头债有主,擅长挖掘别人黑历史的衙门,出门左拐有兰台。   无人质疑兰台对历史真相的挖掘能力,然而谁没有那么几段黑历史,尤其是身居高位的大人们,混官场谁敢说自己一清二白?所以越是位高权重,越是忌惮兰台,保不齐哪天兰台令心血来潮给你写个纪传,从前种种黑历史被刨根究底,满满都是兰台令对你的爱。   所以,谁也不愿兰台令忽然对自己感兴趣,就尽量不要在他跟前刷存在感。兰台令坐轿所过之处,方圆几十丈荒无人烟,临时逃窜的不可尽数。   白行简乐得清静,对这帮乌合之众他才没有兴趣。少些无聊的官场交际,倒能节省不少时间。教育昭文馆的纨绔子弟自然也非他所愿,但陛下旨意,即便耗费时间精力与体力,他也得面不改色去应付这帮纨绔少年。   他名声在外,少年们对他多有忌惮,但总试图挑战他权威的那位除外。   白行简倚靠着轿内凭几,放松了身体,昭文馆授课太久,膝盖有些发酸。想要趁机小憩,片刻也难。   兰台令回衙,兰台正门洞开,全署恭迎。少令史、书令史、校书郎各整衣冠,班列衙署内。轿子落地,白行简拄杖走出。   “太史回衙!”喊声震天,既是迎接,也是对全署的告诫,表示若有偷懒打瞌睡的,现在可以终结了。   兰台之外,一巷之隔,便是乌台,即御史台。两台对峙,可谓势同水火。兰台因兰花得名,乌台因乌鸦得名。一个靠笔杆子黑人,一个靠嘴巴黑人,却互相瞧不上。   好在兰台正门对着的是乌台后门,这才避免了日日相对,相看两相厌。也幸好乌台墙内柏树较多,隔音效果不错。同时,很方便持盈爬上树头,趴在墙头,监视兰台里的动静。   “好大的威风,难怪不把本宫放在眼里!”持盈哼了一声。   “可不!穷架子臭显摆!”旁边有人附和。   “让他显摆!就不信了,他没有把柄……”持盈应声后,猛然转头,对着一同趴在墙头的陌生男人嫌弃道,“你谁?御史台的墙你都敢爬?”   被嫌弃的男人醒悟道:“啊,不能爬的么,原来如此。我是新任御史大夫,幸会!”   持盈直接掉下墙头…… 作者有话要说:  今年的新文,拖延症的作者终于发粗来了,宝宝们不要大意地跳坑吧,让我看到你们的爪印~ 本文依旧是系列文之一,女主是《女帝的后宫日常》里男女主的宝宝。 最后—— 给出版上市的新书号外一下,《公主!放开微臣》出版名叫《放开微臣》,愿意收藏可以买一本,不开心的时候翻翻,会让你开心,开心的时候翻翻,会让你非常开心。 ☆、他成了前任   托御史台内百年柏树的福,持盈免了脸着地,可摔下来也不甚体面。   “啊,殿下,你没事吧?”新任御史大夫赶紧爬树下墙,对躺姿落地的持盈表示慰问。   “故意出言惊吓,你意图谋害本宫不成?”持盈愤愤瞪着面前做出一副关怀模样的男人。   “岂敢岂敢!殿下误会了,殿下问我是谁,我便说自己是谁,哪里有意图谋害殿下的动机呢?”御史大夫体贴地摘去持盈脸上的树叶。   “你难道不知本宫跟你们御史台八字相克?”持盈从最初的惊吓中恢复了气势,“你还高调出现在本宫面前!”   “可听说前任御史大夫跟殿下很是投缘呢!”   “所以他成了前任。”   持盈曾利用御史台攻击白行简,导致御史大夫被贬,参与此案的一众御史被撤换,御史台元气大伤。持盈也因此被罚,并被禁止染指御史台政务。若再同御史台搭上干系,恐怕就不止禁足这么简单。所以,眼前突然冒出一个御史大夫,一看就不是好兆头。   潜入御史台偷窥兰台,只因监视白行简,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既然行迹败露,持盈只想尽快远离是非之地。   不幸的是,她脚踝肿成了个馒头。   因是陛下与凤君长女,自小娇惯,被当稀世珍宝孵化的持盈殿下从未吃过真正的苦头,更是丁点痛都受不得。于是,御史大夫对前一刻还气势傲然、后一刻便泪雨滂沱的殿下表示惊呆了。   “只是崴了脚而已,敷一下就没事。”御史大夫连忙安慰。   只是……而已……   这样的句式,在伤痛无限放大的持盈无法接受,泪雨滂沱转嚎啕大哭。   御史大夫绝望了,旁人听见,一定以为他在谋害储君。更绝望的是一巷之隔就是兰台,要是让兰台那帮人听见,他就可以青史留名了。以白行简惜字如金的春秋笔法,想必只需四个字便足够——杞害储君。占的四分之一个字还是他的名字,杞,卢杞。   卢杞认为自己不能做御史台有史以来任职时日最短少快的御史大夫,有且仅有一日,于是他不得不采取行动——捂住持盈的嘴!   嚎啕大哭的持盈被人为消音,气息不畅,憋得小脸通红。   “答应不哭,同意就点一下头!”卢杞恳求道。   持盈从不知屈服为何物,怎么都不肯点头。   卢杞十分挠头。   这时身后传来一道惊悚的声音——   “台主,就算为梁大人报仇,也不用在御史台……”   梁大人正是前任御史大夫。   不怕神对手就怕猪队友。卢杞被猪队友坑得坐实了罪名,不得已只好松手,却被持盈逮住机会,在他手上狠狠咬了一口。   “刁民!你果然想害本宫!”   持盈咬完接着哭。   卢杞对命运的安排已然放弃了抵抗,掏出手绢准备擦头上的汗,然而这一举动又被下属自动脑补——   “台主快住手!万万不可绑架殿下!”   还扑过来将他的大腿死死抱住。   持盈暂停哭泣:“刁民!你竟敢绑架本宫!”   卢杞咬手绢,对大腿挂件哽咽道:“其实你是白行简安插在御史台的奸细吧?”   “不不,台主您有所不知,一般都是我们给白行简安插奸细,比如昨日就有线人来报,白行简极为倚重的一名兰台校书郎他犯事了!”   卢杞忘了哽咽,持盈忘了哭泣,二人却是异口同声:“怎么可能?!”   御史台的探子可谓遍布朝堂内外,这都是职业需求,毕竟御史台的责任就是监察百官,若是监察水准太低,挖掘不出百官背后的秘密,那便是御史失察。因此,为了业绩,为了绩效,为了保住御史台的水准与地位,各种明里暗里的手段,有多少使多少。不怕御史台主心思龌龊,就怕无为而治,无为即无能,这便是御史台的三观。   所以说,御史台对待百官尚且如此龌龊,对待兰台这个死对头会纯洁到哪里去?从白行简坐镇兰台,搅弄朝堂,并危及御史台之日起,御史台便处心积虑准备反击,探子眼线奸细不知派出了多少,结果竟是探子失联、眼线失踪、奸细反水……种种惨状不提也罢。总之便是从未抓到过兰台把柄。   持盈对此再清楚不过,所以才不敢相信有这等好事。   卢杞才新官上任,正思虑怎么放三把火,这第一把火就送到了眼前。竟会如此好运?   “此事千真万确,消息可靠!最重要的是,兰台后院失火,白行简却毫不知情,嘿嘿!”小御史非常笃定。   持盈并不敢太乐观:“你们确定白行简会毫不知情?而不是故意装作不知情?他可不是那么容易蒙蔽!”   “殿下,台主,你们可听说过‘梦笔生花’?”   小御史遂详细地讲述了一遍事情经过,卢杞与持盈越听越惊奇,尤其持盈早忘了陛下的训诫,有白行简的把柄在跟前,她实在没有抗拒诱惑的定力。   就在御史台内密谋的同时,对面兰台却是另一番景象。   白行简回衙后,每日惯例处理兰台内部事务,少令史、书令史、校书郎等人无一缺席。   “太史,近来御史台新换御史大夫,可要调查他的来历?”一名年轻的少令史争先提问。   白行简整顿袍衫,危坐案前,手臂倚着梨木凭几,对此问题不置可否。因其气质清冷,不言语时自有一股威严,当先提问的少令史感觉到自己的小腿肚子有些打颤,然而他并不知道白行简不回应他的原因。不是说好的,兰台跟御史台是宿敌么?难道兰台令竟对御史台手下留情?   白行简一双凤目如同寒夜潭水,深不见底,也从不见波澜,无人知晓他的情绪。但要在兰台长久任职,就该有个常识,兰台令不回应你,那就已经是客气的了,赶紧自己反省去,究竟哪里说得不对做得不对。昭文馆的学子若知道白行简在兰台的冷酷与严厉,想必会对课堂上不仅搭理他们,还纵容他们的白夫子感激得泪流满面吧。   少令史汗流浃背,白行简只用目光示意了一名书令史,该书令史上前一步,口齿清晰流利作答。   “新任御史大夫卢杞,滑州灵昌人,父卢奕,祖卢怀慎,以祖辈功勋荫封忠州、虢州刺史,多有政绩,吏部考核得了上等,今岁调任御史大夫,接替梁舟掌管御史台。卢杞为人圆滑,治下颇有赞誉,解决过诸多疑案,尤其擅长搜集朝官罪证,手法却不为外人所知。”   这份宿敌的个人履历资料自然是最新获得,难得的不是资料搜集,而是以最快的速度整理并时刻准备着,以备上司垂询。   少令史终于明白了自己输在哪里,也算输得心服口服。   不过,这份履历着实引起了兰台郞们的注意,众人交头接耳,对面来了强敌,不得不防。   白行简听完后依旧是没什么表情,论搜集罪证的功力,前任御史大夫梁舟又差到哪去?然而那个以毕生精力打击兰台的梁舟此刻被流放到了哪里呢?   “一切如常。”白行简四个字总结应对措施,语声低沉,嗓音不大,但穿过众人耳畔,却仿佛是一根定海神针,止了喧哗。   随后又处理完众人提出的诸多难题,日影偏移,已近午时。   兰台郞们纷纷告退,白行简的身体情况,大家都知道,久站或久坐都不太妙。   待众人都离开后,白行简试着借凭几与案台的支撑站起,几番尝试,都跌坐回去。他缓了口气,眼望着案台侧靠着的手杖,他必须站起来才能拿到手杖……   无所不能的兰台令,离了手杖,寸步难行。   兰台郞们不是不知道他在殿内自己折腾,但是无人敢多事,更无人敢靠近。当面来帮他,非不愿,实不敢。白行简身体上不便,却并不愿过多倚仗他人,宁愿自己费劲,也不愿他人搭手。在兰台待久了的人都知道,白行简非常讨厌身体上的碰触,简直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   就在白行简第无数次尝试又无数次失败之际,一个不速之客一步跨进殿门,将他狼狈跌倒的一幕撞个正着。   “……”持盈保持着一脚在门内一脚在门外的姿势,她此时很恐慌,似乎看到了不该看的,会被睚眦必报,然后灭口吧?   白行简自然也没有料到祸星会降到他门口……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晚八点更新~~(如果我还没有断粮的话 ☆、大殷朝药丸   持盈在御史台参与了一场密谋,深觉此事可为。扳倒白行简,升任监国皇太女,登顶帝位,走上人生巅峰指日可待!   为了获取敌情,她不惜深入虎穴,前来兰台打探情报,以确保“倒白计”万无一失。然而万万没想到,她才跨过门槛,白行简竟自己倒了,倒得与平日风度气场截然不同的画风。   她被眼前的景象惊到,一点心理防范都没有,更惊悚的是,白行简似乎也同时注意到了她,那眼里一闪而过的幽光仿佛杀人灭口的前奏……   身为金贵的皇储,持盈十分看重自己的小命,当即做下决断,将迈进门槛里的一条腿嗖地收了回去,扭头装作没看见,扭身跑了。腰身灵活,行动迅捷,如一只矫健多动的兔子。   白行简见这祸星匆匆逃窜,不似要在眼下为非作歹,不由松了口气,一手重新扶上凭几,将上半身的重量支撑起。一滴汗从他额上滑下,滴落手背上。不管尝试多少次,结果依旧如此,他垂头看向自己双膝,这残躯,真想尽早了却。   汗水润到眼角,略显朦胧的视线里,那根如何也够不着的手杖忽然近在咫尺。他视线偏移,手杖拄地的一端被一只白嫩小手握着,藕色的衣袖下露出一截套着镯子的手腕,手杖另一端的手柄被送到他跟前。   持盈去而复返,总觉得倒兰台令是一回事,帮助身体有缺憾的人是另一回事。威严苛刻的兰台令暂时不在她脑瓜里的思考区,一个身残体弱需要帮助的男人是她目前正面对的。哪怕对方似乎并不乐意接受她的好意,且不喜她如此靠近,她不管这些,怕他还是够不着,又走近两步,将手杖送上。   青春洋溢又携带芳香的气息瞬间逼近,白行简的私人空间被侵犯,非常厌恶,挥手接过手杖,只想尽快远离。素来只适应兰花香的白行简被陌生的香气激得头脑发胀,身体发晃。持盈对此做了自我解读:身体不便的人,果然不能太勉强呢,还是多休息为妙。于是又上前两步,两手搭上了白行简的胳膊,将他扶着坐下。   被她搀扶的人此刻心情可谓一片灰败……   厌恶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手臂被碰触的感觉如同受刑,袖底下皮肤想必红了一片,他对别人的碰触很敏感,严重到会过敏。被强迫按着坐下的感觉也非常糟……   持盈丝毫不察,诧异于对待敌人竟能如此仁慈,于是被自己日行一善的举动所感动。进而连看白行简都不那么反感了,反倒由于距离拉近意外发觉他眉目很是耐看,虽双腿不便,却身形高挑,气质隽永,巍峨若玉山,果然不假。   他额上的汗水就要滑到眼睫上去,持盈掏出自己的熏香丝绸小手帕,给他拭汗。白行简整个身体僵硬到无以复加,强忍着才没打喷嚏,但也忍无可忍,憎恶地挥开那只手。诸多冒犯,皇储也别怪他不客气了!   丹青就是这个时候撞见了令他毕生难忘的一幕——太史公被一个貌美如仙小娇娘近身环绕、又是手挽胳膊又是擦汗这样软玉温香的惊世之景——那画面太美,简直不敢看!   丹青手上抖了抖,托盘里的碗碟磕磕碰碰,发出嘈杂之音。   那两人终于注意到了丹青的存在。白行简脸色铁青,持盈眼眶却红了,刚才那一下,他打得她手好疼。   “什么事?”白行简抑制不住腔调里的怒火,这股火气尽朝丹青发去。   没有出现在合适时机的丹青遂小步趋行,将托盘迅速放置案上,目不斜视:“太史该用午膳了。”   持盈朝案上望去,见只是很少的份量,当即嚷道:“你们兰台不待客吗?我的饭呢?”   丹青呆了,他们兰台确实不待客,倒不是不想,而是根本没人敢上兰台吃饭的好吗?久而久之,兰台厨堂惯例按兰台人数筹备饭食,到外地公干的人员首先要请假的就是厨堂。兰台令对奢靡浪费深恶痛绝,从他自己吃饭很少就能看出。   持盈不知道这些,自然也不关心什么惯例不惯例,总之到了饭点,从来没人敢不给饭她吃。   白行简抬手将食案推到一边,自己拄杖起身,根本没有用饭的打算。持盈从他举动中看出来,这是让给她吃,她纠结了一小下,这样随随便便把饭菜推过来也不说一声慢用简直太失礼了,她才不是那么随便的人……   白行简刚一离开案前,持盈便坐了下来,左手提了筷子,颇感兴趣地在菜碟里翻检,瞅瞅兰台的伙食跟宫里有什么不同。白行简余光瞥见她举止,无法理解世家出身的凤君是怎么教导儿女,教养出这样一个丫头。寻常人家尚知礼仪,这位皇储似乎根本不知礼仪为何物。大殷药丸!   丹青惊呆了,非因持盈吃相,实为兰台令让食之举,他来兰台四五年,此事发生的概率几乎是无限趋近于零。更何况,这吃货少女竟能在白行简身边用饭用得旁若无人,这份胆量不得不令人肃然起敬。   持盈将两份菜碟翻了个遍,竟是素得不能再素,一点荤沫都挑不出来,夹了几片菜叶送嘴里,寡淡少油。这是兰台令的饭食吗?持盈拧紧眉头,一脸嫌弃昭然若揭。   到书架旁拿了一卷册子的白行简看见她这个样子,只等她摔筷离去,好清静点。   丹青已经隐隐猜到这个小娇娘恐怕就是传说中的扫把星降世、混世小魔王、朝堂噩梦、昭文馆总瓢把子、他们尊贵的储君殿下,所以兰台令才只能对她冷处理。   兰台饭食并非那般难以下咽,只是不凑巧,持盈吃的是白行简的那份,更不凑巧的是,白行简口味独特,不沾荤腥,饭食均由堂厨单独为他烧制。   持盈果然摔了筷子,摸过食案里的一只馒头咬了一口,然后抱着馒头哭着跑了:“你们食堂在哪里……”   白行简合上手里的册子,慢慢走到食案前,看向被搅得乱七八糟的菜碟,太阳穴突突地跳。丹青见状,赶紧准备来收拾,却见白行简拿起扔在食案里的筷子,伸到菜碟里夹了一片菜叶,吃了……   丹青感觉脑子里劈进了一道雷,一定是他今天送饭的方式不对!   白行简尝了菜后,心中疑虑打消,兰台堂厨并没有换人,依旧是熟悉的味道……有那么难吃吗?   然而为了证实这件事,他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掀开袖子,手臂上起了一片疹子。又是肢体碰触,又是用了人家用过的筷子。   丹青心道你何必,嘴上当然什么也不敢说,赶紧去角落里翻药箱。丹青给白行简手臂上药上到一半,一名厨官匆匆跑来,跌在门槛上。   “太史!厨堂乱套了,您快过去看看!”    ☆、扑通抱大腿   “就是说,你们兰台食堂坚决不肯给本宫做一顿家常便饭?”   “兰台伙食预算有限,实在做不起殿下的家常便饭!”   “那你们兰台的预算都用在了哪里?”   “洛阳纸贵,史馆开销并不小,于饭食上能省则省,殿下的一顿饭,可抵兰台半年伙食费……”   “废话少说,总之快给本宫上菜,你们要饿死本宫吗?”   白行简赶来时,堂厨围满了人,当然都是站着的,饭点到了没法吃饭,全在苦着脸围观。被围观的当事人毫无觉悟,手里馒头就着面前一大桌子菜,一面嫌弃一面往嘴里塞。厨官虽在喋喋不休地解释,却也不耽搁上菜,把今日所能上的最好的菜尽数奉上。   “太史来了!”兰台郞们给白行简让路。   发现有动静,持盈从菜盘子上抬起头,一眼瞧见白行简毫无表情的脸紧绷着,正朝她慢慢走来。持盈将剩下的半个馒头塞嘴里,不由噎了一下,赶紧捞过旁边的大勺灌了一口汤。   白行简拄杖稳步走近,目光扫过条案上远远超过持盈食量的杯盘狼藉,奢侈浪费自不必言,顿时脸色便非常难看。   “殿下在兰台的这顿饭,记下所耗用度,报于陛下,由内库补交兰台。”   持盈叼着馒头愣住了。   厨官得令,迅速掏出纸笔盘点持盈面前的菜肴价格,如同眼下就要跟人结账似的认真。   白行简并未就此罢手,反问另一名厨官:“方才殿下还要求什么?”   “殿下要兰台给做一顿家常便饭……”   “怎样的家常便饭?”   “蟹黄毕罗、鲵鱼炙、鹅鸭炙、驼蹄羹、剔缕鸡、羊臂、串脯、生羊脍、飞鸾脍、红虬脯、汤丸……”   兰台郞们日子过得清苦惯了,持盈索要的这一系列珍馐玉馔,别说他们尝过,就是听都没有听过。   白行简默默听完厨官记忆无差地报菜名,吩咐一名书令史:“取青册来。”   众兰台郞一听此话,均是一惊,可怜持盈尚不知自己的处境,呆呆地看他们在白行简的指令下准备笔墨。兰台不愧是史馆,即便是在厨堂,笔墨也是随手可取,饭桌掀个面,便是书案。   一卷崭新青册被书令史取来,双手将青册翻开并托起,白行简身形纹丝不动,一手拄杖,一手接过笔,手腕微抬,在下属捧起的砚台里过墨。   “丹册记勋,青册记事,今日储君至兰台,一言一行,当由史官秉笔记录,留存史馆,以备查询。”解释完自己的意图后,白行简提笔落卷,动作果决,举止潇洒,毫无商量余地。   持盈前一刻还一头雾水,后一刻便听明白了,这是赤\裸裸的威胁!若是这都能忍,就不是堂堂储君了!众人只见皇太女殿下从凳子上跳下,动如脱兔,气势汹汹蹦到了白行简跟前——   扑通抱大腿!   “人家只是闹着玩的!夫子不是教育学生,要多体察民情?学生来兰台食堂体察民情发现大家都没有吃过蟹黄毕罗、鲵鱼炙、鹅鸭炙、驼蹄羹,那学生决定下回带这些来给大家尝尝,这样不好?”   咚、咚、咚……一片馒头落地声。   手里馒头掉了不要紧,兰台众人此刻全部聚焦兰台令的腿上。就是兰台里养熟的猫,都不敢往兰台令腿上跳,即便如猫科动物都隐隐察觉那是一处禁地,猫犹如此,人何以堪!   碰触禁地,还不合时宜地撒娇,她真的听说过白行简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声么?果然是太年轻。   对于持盈来说,以这种方式留名史册,倒不是顾忌后世骂名,后世美名也好恶名也罢,那都是浮云,但是自己的屁股是很要紧的。白行简给她留名青册,保准不出一炷香时间,她那疑似非亲生的母上父君就会命人将她提溜回宫,一边花式秀恩爱一边虐打宝宝。具体操作方式便是一方摆出痛不欲生的嘴脸打孩子,另一方则极力安慰,表示生出这样一个熊孩子都是自己的过错。两人戏份十足,被打的宝宝则只是个道具,还不准反抗。   白行简身形稳如泰山,脸上已毫无血色,浑身散发着寒潭的冷气,拄杖的手隐隐现出青筋:“松手。”平淡的两字,从他唇间发出,听不出一丝一毫的起伏,但那冷淡的意味足以拒人千里。   那拒人千里的气场,别说持盈,就连巷子对面御史台的台主都一瞬间冷得打了个哆嗦:“哎呀,兰台又在整什么幺蛾子?难道殿下计谋败露?”   持盈莽撞不代表她迟钝,既然有抱虎腿的勇气,就有以身饲虎的觉悟。她跪坐地上,从善如流松了手,还讨好般给理了理弄皱的下摆,以为这样就算扯平了。   满是围观者的厨堂静得落针可闻,只听“啪”的一声,持盈被一个青皮书册拍落双手,将她与白行简彻底分离。这一下,不疼是不可能的,但持盈忍住了。   打掉人形药膏后,白行简扬手将青册扔给一名书令史,手杖移动,携着一身怒不可遏的气场,转身离去。   持盈蹦起来抢过书令史怀里的青册,连忙翻开,只见本朝第一史官留下一行字:元玺十六年春。六字,铁画银钩,刚劲挺拔,字如其人,傲骨铮铮。   持盈嘿嘿地笑了,她不是第一次看白行简的字,母上案头奏章、昭文馆课业批注,她没少见,但从没像今日这般险象环生,九死一生。所以劫后余生的持盈殿下看到只有这一句话后,心情自然很是美妙,连带对白行简的字也有了新的品评。   当然,她心情美妙还有另一个关键原因。   转手扔掉青册,摸着袖子里躺着的一枚钥匙,持盈脚步轻盈地跳过了厨堂门槛。   厨堂众人见祸星终于走了,纷纷长吁口气,各自寻了座位坐下,一边正式开饭一边谈论方才的青册事件。   “你们说,太史真的打算将殿下的言行记录到青册里?”   “那还有假!那架势,绝不是只做做样子!再说,你们见过太史大人只说不做?”   “可为什么又没有记录?难道是被殿下气得?”   “你们见过在此之前有人敢抱兰台令的大腿?所以说何止是气得,简直是震怒!太史大人不是常说,震怒之下勿做决断,勿写春秋?”   众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太史大人果然是个非常有原则的人呢!   议论的人们却忽略了一个重要的事实,能将兰台令差点气出个好歹的祸首,岂是易与之辈?   午膳时分,兰台内外一片阒寂,唯有幽兰热烈地盛放在阳光下。   持盈溜达在兰台院内,没撞着什么人,一路溜到一座紧闭的朱红色殿阁前,左右四顾无人,抬头见牌额上篆书:太史阁。   一座唯有历代太史方能进入的秘密殿阁,即便是大殷女帝,也不可贸然涉足的禁地。 ☆、坑几生几世   丹青重新给白行简送了一份午膳,直接送入兰台令书斋,白行简榻前。   ——兰台令气倒在榻上。   即便是阴天下雨,气候潮湿,兰台令腿疼到无法忍受,也不会倒榻不起。今日大概确实突破他的忍耐极限。   丹青一进书斋,便闻见浓浓的药味,不消说,白行简已经给自己上好了药。从空气中飘荡的药味浓度来说,用量应是很可观。丹青默默记下,得去药房补药,以备不时之需。   “太史,用膳了。”丹青将膳食送到白行简触手可及之处。   “没胃口,拿走。”他并非生闷气,是的的确确没胃口。身体难受得无以复加,还谈什么进食。为了转移身体的不适,他拿了卷册子在批。   “少吃一点吧……”丹青斗胆进言,“太史不要跟小孩子计较……”   白行简手上朱笔一顿,凤眸从卷册上移向丹青,目色又沉又黯:“我同她计较?她值得我计较?”   丹青噎了一下:“那太史……”   “不过是稍作惩戒,望她以后少来兰台捣乱。”   “可殿下毕竟是储君,日后若登帝位,兰台终归属她治下!”丹青想得深远,虽说史官有朱笔在手,便是陛下也得忌惮三分,但这是遇着明君的盛世景况,若不幸帝位上来个昏君暴君,恐怕第一个遭殃的就是史官。也即是说,丹青自动将这位储君代入成了未来的昏君暴君。   “兰台虽属帝王治下,史官却不属帝王,即便如帝王,亦无权查看绝密史册。”白行简的行事作风,没人不清楚,身为文官臣子,却从来不将帝王将相放在眼里。   那些权贵也好,帝王也罢,不过是一个个待记录的字符。所以他才从来不在乎别人怎么想,才得罪那么多人。而恰因他兰台令的身份,几乎人人忌惮。官场有云:御史台坑人最多就坑人一辈子,兰台坑你能坑几生几世,子子孙孙无穷匮,谁敢惹?   丹青是个有危机意识的人,虽说让白行简回心转意无异白日做梦,但整个兰台的命运系于他手这个事实,得不时暗示一下。   “太史从前给我们讲过一个故事,春秋时,齐国大臣崔杼因嫉恨庄公羞辱而弑君,齐国太史据实直书:崔杼弑其君。崔杼怒而杀太史,太史之弟太史仲又书崔杼弑其君,崔杼又杀之。其弟太史叔又书崔杼弑其君,崔杼再杀之。其弟太史季仍书崔杼弑其君,崔杼乃舍之。这个故事到最后虽然因史官的坚持而保留了历史的如实记载,但于史官而言,这份代价不可谓不大!”   白行简默然片刻,强撑坐起,丹青看他辛苦也不敢帮扶,只忐忑候在一旁。都道兰台令一手可翻云覆雨,颠倒乾坤,可那双瘦削纤细的手此际只能支撑起他半个身体。   “你若觉得兰台有覆巢之危,随时可离去。不止你,兰台史官皆可如此。我不阻拦任何人。”他语气清淡,对任何人或事,都似从不留恋,即便是对收留并教养了五年的丹青。   丹青陡然一惊,扑通跪下,伏在他脚边:“丹青从未生离去之心,愿服侍先生直到先生娶妻生子!”   “我此生交付兰台,从未有娶妻生子之意,你不必有此负担,起来吧,饭食拿走。”   白行简不由反省,怎么就让人有了兰台将倾覆的错觉?巷子对面的御史大夫?可兰台史官整天跟御史们做邻居,想来早已习惯御史台那层出不穷的龌龊手段。难道是因今日持盈之事?储君与兰台为难,叫他们有了危机感?   一番推理后,兰台令找到了答案。然而兰台对待潜在的危险因子,一向的手段便是将其扼杀在摇篮状态。   “她离开兰台了么?”白行简蓦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   “没见着,想来是走了。闹这么一场,大概发觉兰台没什么可供她玩吧。”虽然白行简话题忽然跳跃,没指名道姓,但这个“她”的特指,丹青心领神会,并以揣测熊孩子的心情揣测起了他们的储君。   白行简稍感放心,虽然依旧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兴许是身体不舒适,才心神不定吧?   丹青也感觉到他神思有些不定,因他将手里册子放到案上时,不小心碰翻了食案汤碗。满满一碗汤,瞬间洇湿了纸页,糊了上面的字迹。   兰台令什么都不看重,唯重书卷,尤其是史卷。而他正批阅的恰是一部新修的史卷资料,由他最倚重的少令史崔尚从博陵带回。为修此卷,崔尚被分派博陵采集史料整整两年,其中艰辛只有史官才懂。更何况,崔尚乃博陵崔氏旁支,出身贫寒,生母为娼门贱籍,因此素来不被名门崔氏承认。入博陵修史,阻碍重重。但他从未退缩,顺利完成白行简交付的任务,完成了作为一名少令史的使命。   如此珍贵的史料,白行简自然十分看重,当下便急忙拂开汤碗,捧起史卷资料,抖落上面的汤汁,又拿袖子揩拭。   丹青心道不好,这碗汤浓稠,泼洒在纸页上,怕是要毁好几页,脑子顿时就懵了,要是他早点将食案拿走……   白行简也知无法可救,他平生最恨践踏别人心血,今日倒好,他自己成了这样可恨的人。   一边心下愤怒,一边拿开袖角,自暴自弃望向书卷,笃定了将是一团模糊。忽然间,他身形定住,汤汁泼洒之处,竟分毫不掩原字,字字历历在目,清晰至极。   这显然是件好事,就连丹青发现这个意外之喜后都喜出望外,但奇的是,他欣喜地望向白行简时,并未从他脸上看出一丝一毫的侥幸或喜悦,反倒是——脸沉如冰、神思恍惚。   “太史?”丹青出言相唤。   白行简摔下手里珍贵的史料,伸手去摸手杖,手过腰间时,忽然一滞。    ☆、坑爹后妃传      持盈打了个喷嚏,有种不好的预感,但顾不了这么多。游荡在太史阁一列列书架之间,陈年旧墨与故纸堆一起发酵的味道,简直快把她熏晕过去。   头晕眼花的储君殿下头一回见着这么多书卷,大约有上万册,集历朝历代与九州各地乃至海外的历史,皆搜罗于此,但这些不是重点。太史阁之所以外人不得入内,正是因为它储备有当下历史与人物传记。   虽说持盈挺想偷阅白行简是如何写她母上的,但时间紧急,容不得她耽搁。从泛黄的书架标签上辨认名门望族类别,兴许是血脉相连,她一眼瞅见西京姜氏。完全控制不住双手,一把抽下书卷,翻开一看,果然当头就是她爹,但坑爹的是并没有详细记录,只写了个注释:转录《后妃列传》!   持盈差点就扯裂了史册。这兰台实在不知变通,居然把她父君列入后妃传。她娘不愿委屈了她爹,才破天荒设立凤君之位,名义上亦是君。就连她也称她爹为父君,她娘一片苦心,处处尊其为君,结果到了兰台这里,撕掉一切伪饰,国无二君,次君便是妃。   持盈为她爹不平的同时,不禁也想到了自己,若将来登上帝位,迎娶了她的凤君,入史传亦是后妃?   罢了,这事尚早,虽然她娘近来看到她就愁她招不到夫婿,但她爹坚决不同意这么早为她聘夫婿。这大概就是天下娘亲总觉得自己女儿嫁不出去,而爹却是排斥一切有可能成为女婿的家伙。   持盈自己则认为还没有玩够,便将她娘耳提面命让她赶紧在昭文馆里寻觅一两个合适人选的嘱咐当做耳旁风,昭文馆里那帮纨绔官二代,哪个敢做她夫君?   赶紧收敛心神,持盈放回她父系的西京姜氏卷,继续在红木架子上的书堆里寻摸。这讨厌的名门望族竟有如此之多,她足足翻了一盏茶时间,才翻出想要的东西——博陵崔氏卷!整整三十卷!   墨是新的,纸是新的,显而易见入库不久。   持盈得到确认,白行简果然疏忽了。三十卷在此,一卷不差,说明白行简并未起疑,已将其归入太史阁。   *****   丹青从未见白行简如此气急败坏的样子,步履竟然出奇地稳当,出奇地快。丹青跟在后面,不知发生何事,想去叫人来,又怕白行简匆忙间生出好歹,半步不敢落下。   但见白行简往太史阁方向去,丹青隐隐觉得事情恐怕非常不妙。   步廊上有两名校书郎经过,正谈笑着,忽然见兰台令迎面而来,衣袂带风,两人当时就吓坏了,僵在了原地。丹青在白行简后面对这两个木头人大喊:“快让开!”两人这才惊醒,在白行简即将撞上他们时,连忙滚下步廊,跌进了兰丛里。   两名校书郎顶着兰花转头看,白行简行色匆匆竟是往太史阁那条路上去的。二人转回头惊悚对视,他们方才边用午膳边讲八卦时,是不是忽略了一个致命的家伙?   太史阁的两扇朱门合着,但上面的密锁却是开启状态。白行简拄杖停在门前,心口起伏,原本希望是自己多虑了,钥匙不小心落在了什么地方,然而一切都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   他抬起左手,抚上门环,用力推开,随即一步迈入。   重峦叠嶂般的书架,再熟悉不过的地方,蓦然多了一个人影。   持盈坐在地上,津津有味翻阅一本册子,被突然闯入的白行简吓了一跳,手里史卷啪地落地。   白行简不发一语,走了过去,弯腰拾起落在地上的史卷,封面上几个大字:后妃列传,翻开的一页正是凤君姜冕传。   原来竟是这样?   持盈拿着钥匙在地上画圈,不满地嘟哝:“小气!我要告诉父君,你把他写进了后妃列传!”   白行简觉得若她不是储君,他定要一杖敲到她屁股上!再度弯腰,夺过了她手里攥着的钥匙,尽量不去接触她手指。合上史卷,放回原位,白行简一回头,见持盈蹦蹦跳跳在书架间,就要往门外溜。   “站住。”   持盈身形微顿,便充耳不闻,继续蹦蹦跳跳,反正大门就在眼前,再加把劲!   “你以为今日便可轻松出得兰台?”白行简补加一句。   持盈顿住了,回过身,逆着光,眼里含泪:“夫子要把人家怎么样?”   “兰台有律,私入太史阁者,剜其双目,为奴为仆,终身不得踏出兰台一步。”白行简迎着光,面目冷峻,十足一个酷吏。   “你敢!”持盈含泪瞪他,泪眼朦胧,梨花带雨,说不出的娇艳欲滴,“本宫可是储君!”   “储君犯者,上奏陛下,言其失徳,以昭告天下。”白行简顿了顿,再补加一句,“并建言撤换储君。”   持盈惊呆了,吓得不敢哭:“谁定的律例?”   白行简面如寒霜:“我方才。”   “……”持盈懂了,这是彻底不饶她。   丹青在门外守着,一句句听着里面的针锋相对,不由捏把汗,太史果然是打算把储君得罪到底,还是说,太史的意图乃是撤换储君?正胡思乱想着,忽闻阁内一声紧跟一声的嚎啕大哭,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半晌反应不过来。   待丹青趴在门边往里一看,竟见储君殿下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每一声都极其悠远,不到气息用尽不换气,但时而几声之间换不过气来,哽得行将断气,又陡然从中爆发,哭声震得房梁簌簌落灰。   白行简显然没有见过这种气势,身形都晃了一晃,连忙手抚书架,将自己稳住。哭声直上干云霄,从前以为是一种文学修辞手法,但现在他不这样认为。   被哭声声波冲击得耳膜鼓胀,头脑发晕,心口发闷,白行简手杖敲击地面:“别哭了!”嗓音瞬间被淹没。   持盈哭得大汗淋漓,声嘶力竭,眼看就要哭晕过去。白行简反手抽出书架上的《后妃列传》,摔到持盈身边地上:“拿去看!”   持盈一边嚎啕一边捡起地上的书,并没有就此罢休的意思。   “方才的律例作罢……”白行简想找个地方坐下来,头太晕了,心口都要呼吸不过来。   持盈哭声转小转哽咽,只剩余韵,拿袖子擦脸,糊得一塌糊涂。她周边地上全是泪水,衣襟也被打湿,鬓发都已湿透。如同拿水堆砌的一个小人儿。白行简看她一眼,便吩咐门外看呆了的丹青:“去打热水,送到廊上。”   持盈抹了泪,抬起泪水冲刷过的小脸,问他:“那你不会告诉母上吧?”   “嗯。”白行简只当是哄三岁小孩,和颜悦色了一瞬。   “你不要总是板着脸,那么吓人!”   “嗯……你起来,去外面洗脸。”   “可我都没力气了,你扶我一把。”   白行简当然不会去扶她,只伸出了自己的手杖。持盈算是勉强同意了他这样的敷衍,握住他的手杖后,便觉被一股力拉得站起,力气意外地大。    ☆、不是亲生哒   持盈洗完脸,坐在太史阁门槛上,将厚厚一册《后妃列传》搁在膝头,垂着脑袋,囫囵吞枣地看,并不时惯性抽噎两下。   为了等她看完好锁上太史阁大门,白行简在阁内漫步等待,顺手规整书架上的史卷。走动到名门望族存档书架旁,他凝目细观,顺序未乱。从书架上的空隙处,往门槛上投去一瞥,只能见持盈垂头翻书的背影。   又等了半刻,白行简从书堆里再看向门槛时,持盈歪着身子头靠门,睡过去了……   看书便看书,睡觉便睡觉,看书时打瞌睡,是白行简最看不惯的诸多事情之一。这个没规矩的样子,竟是一朝储君,成何体统!白行简满腹看不惯,走过去准备没收太史阁内的珍贵史书。脚步停在门槛内,弯身从持盈膝头拾起书,见翻开的一页处于全卷十分之一处,这不用功的劲头简直叫人生气,枉他强撑腿酸在阁中整理书卷等她看完。   这份破例破得毫无意义,白行简愤慨合上卷册,忽觉腿上一沉,低头一看,持盈歪着的身子从门边滑向后面,整个后背稳稳靠向她身后的白行简双腿上……   难受瞬间传遍全身。   持盈有了倚靠的地方,犹自睡得香甜,后脑勺还蹭了蹭。   白行简总不能拿手杖打醒不合时宜瞌睡的储君,便拿太史阁珍贵的史册拍在持盈肩头,妄图将她敲醒。对此,持盈的反应是抬手挠了挠痒,继续睡得呼吸绵长。   僵持片刻后,白行简继续拿太史阁珍贵的史册做工具,隔在持盈的脑袋与他的腿之间,将她的后脑勺托住。这自然不是长久之计,他望向太史阁外,希望能吩咐几个人过来解决麻烦。但太史阁这种机密禁地,兰台郎谁敢没事在附近溜达?   持盈头枕着硬邦邦的地方,觉得不舒适,一点点地挪位置,终于挪得悬空歪倒。对于一般人来说,睡觉身体悬空自然会第一时间惊醒。但储君殿下果然非一般人,边往地上倒边睡得酣畅,大约实在是哭得精疲力尽,身体急需休眠。   下意识便伸出手臂,白行简弯腰将她接住,手臂火辣辣一片,如同接了只刺猬。太想将刺猬抛出去,这祸星委实是个麻烦!   枕到实处的持盈睡得更踏实了,翻身将枕头一抱,呼呼大睡。白行简抽不出手,僵持到额头渗汗,略后悔,任她靠着门框睡,砸地上自然会醒,也免得招惹这个□□烦。   腰酸腿酸,再僵持,首先他便撑不住。一手将手杖牢牢拄在地上,一手将持盈往臂弯里抖了抖,以手杖支撑,抱起了大刺猬。   白行简抱着持盈的同时,艰难地关上太史阁的两扇门,步履沉重地跨过门槛,锁上门,这才放心,祸害终于同太史阁隔离了。   带着搬走祸害的心情,他拄杖步步往私署去。从没觉得兰台游廊如此九曲十八弯,平日太史阁至微言阁的距离在今日拉长了无数倍。   待将持盈扔上微言阁小榻,他已累得喘不过气来,扶着榻边歇了半晌。持盈横躺侧卧加翻身,似乎不太习惯这硬生生的木榻。白行简没直接扔她去地上已是仁慈,哪里会管她这些小动作。   歇回点力气,白行简拖着沉重的双腿到内室,换下汗湿的中衣,双臂果然红了一大片,连被接触到的心口也难逃此劫。他精疲力尽的身体坐入椅中,翻出药膏涂抹。   更衣后,白行简再返榻前,才知道什么叫做引狼入室。   就这半会的工夫,榻上的硬枕竟飞去了门边,枕边的书籍自然未能幸免,散落了一地,但凡榻上碍着她睡觉的一切,都惨遭了毒手,关键她还睡得很沉。这份骄纵和半分委屈不肯受的性情,简直通天彻地无法无天!白行简心口又被气得发闷。   到门边捡回用了许多年的方枕,拂去上面沾的灰尘,再一本本捡起地上的书,今日腰肌劳损严重。待直起酸涩的腰,熟睡的魔星已滚到了榻边缘,索性让她掉下来受点苦头。但这个念头方起,耳边竟又回荡太史阁内撕心裂肺的哭声,令人心悸。白行简不愿再受这份罪,伸手将持盈往里边推了推。   柔若无骨的腰肢触感从手心传来,他缩了手,果然是气糊涂了,另拿了书推她去里侧,再将方枕摆到边缘。持盈翻身,滚来滚去,一会儿睡成个“大”字,一会儿睡成个“人”字。白行简默默看着这方小榻,自己以后恐怕用不成了。   他回身坐到案前,整理书籍,一页页抚平褶皱,忽听咚的一声,回头一看,方枕又被踢出去了。白行简起身去捡回枕头,竖着搁进椅子里,重新坐回案前看书。不一会儿,又听咚的一声,有点大。白行简侧头一瞥,如他所料,持盈滚落地上,砸了个结实。   “啊!有刁民……”持盈揉着惺忪睡眼,从地上爬起来,翻回榻上,闭着眼睛嘴里嘟囔,“要害本宫……”趴回去又呼呼睡着了。   看来,唯瞌睡能止嚎啕。   白行简不再理会她,研了墨,提笔写奏折。写完后,忽感耳后香风吹拂,惊回首,持盈站在他身后。   “夫子在写什么?”她眨眨眼,睡饱后,剪水双瞳顾盼生辉。   白行简合上奏折,挡了她的视线:“殿下醒了,可回宫了,若不愿回,可留兰台做些杂役,将功补过。”   “不是说那事作罢了吗?”持盈顿时离他几丈远,旋身奔往门外,“本宫起驾了,兰台可以恭送了!”   白行简可没有恭送她的心情,量她也不敢再滞留。他打开奏折,这本上奏的是兰台已完成博陵史料与考证。如果不出意外,明日他便要将这本请功折子上奏天子。   他抬起千斤重的手,撕毁奏折,丢入铜盆里点火燃尽。惋惜的不是这份功劳,而是少令史崔尚的心血。   之所以将奏折写完,是存着一丝侥幸。但既然被那位储君殿下瞧见,这丝侥幸便是妄想。即便是他多心,持盈只是无意中瞧见,他也必须做出最坏的打算。这才是兰台于各方虎视眈眈中屹立不倒的原因。   ****   持盈走出兰台,御史台内立即便有人汇报给卢杞。   “台主,殿下出来了,手里掐了朵兰花。”   “好。”卢杞落笔吹墨,挥干刚刚写完的奏折,“更衣。”   “台主不是穿着官服么?”   “笨!我这不是要营造一种匆忙间进宫的样子嘛!为此还特意在奏折上写了几个错别字,我们做御史的,就要在这种细节上做文章,懂了么?”   “懂……可是台主,奏折上写错别字是要扣俸的……”   “哎呀这个时候就不要在意这些细节了嘛!”   ****   持盈身为一个贵重的储君,回宫当然不走寻常路。   留仙殿的墙谁说好爬来着?每次她都翻得辛苦。全因当今陛下持盈她娘亲偶然间吐露,说留仙殿的墙非常便于攀爬,持盈信以为真。翻爬多次后,持盈总结,大概是因为当年她爹住留仙殿,她娘才觉得翻个墙根本不是问题吧。   持盈好不容易翻上了墙头,惊悚地发现她爹正站在里边等她跳。   当今陛下的凤君,持盈她爹,站在墙里边,衣袂飘拂,风姿卓绝:“说多少回了,多读书少翻墙!下学后跑哪去了?一翻墙就知道准没干好事!”   持盈蹲在墙头摇摇欲坠。   凤君见自家宝贝被吓到,赶紧转了声调,温言安抚:“既然翻了,赶紧跳下来,爹爹来接宝宝……”   “说了不要再叫人家宝宝啦!”持盈熟练地朝她爹跳下去了。   被凤君接个正着,显然这种事时常发生,才练就这般准头。   凤君搂着自家宝贝,放下地,指向墙下一个洞口:“团团,没见爹找人挖了个洞么,就是让你不要再翻墙了!”   持盈正色跟她爹说:“父君!我是一个储君,才不要钻狗洞呢!也不要叫人家团团啦!”   凤君很受伤,俊美容颜顿时愁容惨淡:“宝宝长大了,不喜欢爹爹了,也不喜欢爹爹取的小名儿了……”   惹凤君受伤是很严重的事情,她爹会愁情满满连写几十首诗赋,然后很快就会传到她娘那里,然后她就会被传送过去屁股挨揍。   “宝宝当然喜欢爹爹了,最喜欢爹爹了!”持盈顺口溜出从小到大哄她爹的口头禅,并小心望着她爹伤感的脸,“所以父君是不会把宝宝翻墙回宫的事情告诉母上的,对不对?”   凤君被哄舒坦后,要小小的报复一下:“那父君岂不是犯了欺君之罪?”   “我果然不是父君亲生的!”持盈哇地大哭。   这下凤君的脸色就不好看了:“你不是我亲生的还能是谁亲生的?!”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愉快,这章肥肥哒,泥萌的羡之哥哥也登场了~~ ☆、本朝佞臣传   持盈一哭,她爹能把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但凡人间有的,只要一句话,统统捧到她面前。   这个武器,堪称杀手锏,持盈用得可谓得心应手。所以,翻墙告状的事,瞬间就不是事儿了。   凤君哄好了自家宝贝,第无数次的反省自己,不该对宝贝存有一丁点的报复之心,并惆怅地认为自己不是个称职的父亲,决定今晚继续写为父日志与养宝宝记录。   持盈拿她爹的衣袖蹭干了眼泪鼻涕,表示看在她爹不会去跟她娘告状的份上,暂且原谅了他。   “好了,宝宝,吃了晚饭,爹爹再帮你写昭文馆课后作业。”在女儿面前没尊严的凤君低三下四恳求道。   “可是你上次模仿我的笔迹被夫子发现了!说我找人代笔,判了我一个不合格!”持盈控诉道。   “爹爹的模仿如此出神入化,昭文馆哪个夫子这么没眼力?告诉爹爹,爹爹去召见他!”凤君义愤填膺。   “就是那个白行简!”持盈嘟着嘴道出宿敌名讳,并观察她爹的反应。   “嗬!这个没眼力的白行简……等等……白行简?”凤君面色瞬间变幻,“你说的一定不是兰台令白行简,对吧?”   “我说的就是那个兰台令白行简!”持盈紧盯她爹,小心肝揪紧,果然连她爹都忌惮兰台令么?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不要搭理他好了!敢判宝宝不合格,那我们就更不要搭理他了,哼!”凤君傲然道。   “可是白行简总跟宝宝作对,他总是看不惯宝宝,还无视宝宝!宝宝要爹爹惩治兰台令!”持盈扭身不干,顿足连连。   凤君左右四顾,确定附近没有起居舍人记录他们的言行,蹲下来跟他的宝贝分析利弊。   “宝宝还记得爹爹跟你说过,我们在什么时候最应该小心什么人吗?”   “爹爹帮宝宝作弊的时候,应该小心母上!”持盈也蹲下来,跟她爹交头接耳。   “说得没错!那么除此之外还有呢?”凤君对女儿的回答总是采取鼓励的态度。   “还有……”持盈皱眉思索,“爹爹帮宝宝喝药的时候,应该小心太医?”   “说得没错!那么除此之外还有呢?”凤君一面对女儿继续鼓励,一面发觉自己好像带着女儿似乎从来没干过正事,这个发现也要及时写进为父日志与养宝宝记录。   “还有……”持盈把她爹能干的事想了一圈,最后大胆猜测,“爹爹跟西京青梅竹马曾经有过婚约的阿笙姑姑私下幽会,最应该小心不要被宝宝撞见?”   凤君差点心肌梗塞:“快闭嘴!哪里听来的胡说八道!爹爹哪里跟人私下幽会过?要是让你娘听见,宝宝就害死爹爹了,知不知道?”   持盈难得见她爹这么不淡定,默默在心里记了一笔,私下幽会是爹爹的死穴。面对凤君的一脸紧张,持盈点点头:“那究竟是什么嘛!”   凤君顺了顺气:“就是我们做坏事的时候……不对!是我们不管做什么的时候,都最应该小心史官!秉笔无情,名留史册,能让人几辈子都洗不清呐!珍爱生命,远离史官!”   “不做亏心事,不怕史官记。”持盈对此不以为然,尤其当她爹都这么忌惮史官的时候,一定有什么原因,“那爹爹究竟有没有跟别的女人私下幽会?”   凤君又被戳到死穴,非常不淡定:“当然没有!爹爹对你娘一片衷肠可昭日月,爱她都爱不完,哪里有余情跟别的女人幽会?宝宝再这样质疑爹爹,爹爹就不活了!”   持盈摸摸鼻子:“那好吧!可爹爹既然如此纯洁无暇,全身没有一丝污点,还怕什么史官?”   凤君老气横秋,一声长叹:“那是因为,曾经,兰台令不经意间透露过,要将你父君我……写入后妃列传,流传后世!”凤君以袖掩面,“我跟兰台令好说歹说,毕竟我也是做过一品太傅的朝官,怎么也应当列入忠义传吧!谁料,他竟然说,以太傅之尊而媚主惑君,那便只能入佞臣传!”   凤君的惆怅,旁人不懂。持盈却懂了,就是兰台令竟连她父君的面子都不给。她顿时同情了她爹:“然后呢,你们是怎么谈判的?”   “爹爹我当然宁死也不要入佞臣传!我西京姜氏的名声事小,宝宝以后荣登大宝,记入帝王本纪,生父竟是一代佞臣,惹后人笑话,爹爹想来就不是滋味……”凤君仰面忧伤,“但是兰台令那个混蛋油盐不进,要么后妃,要么佞臣,只能二选一。即便我拆了兰台,他也不给我入忠义传。当然我若拆了兰台,他更方便写我佞臣了。”   “所以爹爹便没气节的选了后妃类别?”   凤君显然对此妥协了,便做出宁静致远的模样:“后妃便后妃吧,至少没落得你外公那样,扮了半生的女人。再说,我这样的名门出身,世家公子,做后妃那也是头一个,别人羡慕还羡慕不来呢!”   持盈发现她爹找安慰都找得头头是道,颇不忍心,但一想到白行简对她的无视和无礼,她就恶向胆边生,不惜捏造事实告状:“父君,你被骗了!宝宝今日下学后去了兰台,原本是要借阅几本史书,不小心看见了太史阁里写的佞臣传,父君首当其冲,被列为本朝佞臣魁首呢!”   凤君震惊了。   为了使她爹信服,持盈背诵了几句白行简写的后妃列传关于她爹的句子,那几个句子用词典雅而精准,绝非持盈能编造。她只需将后妃换作佞臣即可。   凤君听完后,震怒了!   甚至都忽略了为何持盈能入太史阁这个天大的漏洞。   令持盈喜闻乐见的便是她父君对兰台令深深地仇恨上了,并且当即就要泄愤。   于是,持盈被凤君拉着去了雍华殿——她母上的所在。   ****   元玺帝在奏折堆里批得眼花缭乱,扭头问侍女:“难道说还没有到吃晚饭的时间?”   侍女回禀:“陛下,虽然到了晚膳时间,但凤君和殿下尚未过来,陛下趁机再看几本折子吧!”   元玺帝摸着辘辘饥肠,持笔托腮:“这两个混蛋,什么时候能有点时间意识,吃饭都不准时的人,怎么可以托付江山,唉,朕好饿……”   嘀咕罢,元玺帝望着案头堆积如山的奏折,好想做太上皇啊。已是第无数次生出这个想法。当初凤君还不是凤君的时候,戏弄她说可以助她做太上皇,这个无耻的混蛋让她接连生了两个熊孩子后,她坚决不肯再生了。持盈出生到现在,十五个年头过去了,她还是如此劳心劳力。持盈也半点看不出能接替她为君的样子,令她无比忧愁。   洪水猛兽般的奏折在面前张牙舞爪,其中浮出一个精致的盒子,上写“加急”二字。   优先处理加急件,元玺帝挑出盒子,开启后取出里面的一封奏折。   ……   “凤君,殿下到——”侍女终于盼到凤君和储君二位真神驾临,可以解救陛下了。   “母上!你快看,父君被人欺负了!”持盈跨过殿门,直奔御案前。   “你又唯恐天下不乱了,还是你父君又到了每个月矫情的日子?”元玺帝放下奏折,瞥向她不幸生出的熊孩子。   凤君迈入殿内,一脸的伤情愁绪,到御案后一把抱住了元玺帝:“陛下,臣夫被人坑了!”   元玺帝推凤君没推动:“快放手!汤团儿看着呢!”   汤团儿持盈抬手捂住了眼睛:“我没有看见,你们随意。”   凤君抱着手感很好的女帝娘子,趁机吃豆腐:“团团看不见。陛下不给臣夫做主,今晚臣夫就不走了!”说着忽然想起某件要紧事,遂小声:“臣夫好几天没侍寝了呢,陛下想不想人家?”   “没看老娘正忙着!”元玺帝狠狠给他揪了一把,“当着汤团儿的面,你能不能正经点?!”   凤君忍痛,终于放了手,勉强正经,实在是看着他娘子他就正经不起来,尤其是当她认真批奏折的时候,简直让人克制不住。   持盈早就悄悄将手指挪了个缝隙,看她爹撒娇,她娘撒泼。   “究竟什么事?”元玺帝理了理被弄皱的衣襟,警惕地盯着咫尺的凤君,以防他再上下其手。   “白行简污蔑我是佞臣!”凤君尽量克制自己,并以幽愤的语气道。   “他在哪里污蔑?”元玺帝皱了下眉。   “史书上!”继续幽愤。   “他写的本朝史书?你如何得知?”太史阁内存本朝史书,属于绝密档案。元玺帝不由疑惑。   持盈心中一跳,忘了叮嘱她爹不要把她说出去!   凤君不假思索:“我听说的!白行简把我列入佞臣传了,说我媚主惑君,这让以后团团怎么做人?陛下要为我们父女做主哇!”   持盈松下一口气,她爹果然智谋过人,令人赞赏。   “这个白行简,修史泄露,该当何罪!”元玺帝明显领悟错了重点。   凤君和持盈异口同声:“重点难道不是佞臣传?”   就在三人争辩什么是重点时,侍女来禀:“陛下,御史大夫卢杞求见!”   “这么晚了来做什么?宣吧!”元玺帝暂停争执,将那喊冤告状的父女俩赶到后面去回避。   持盈躲在屏风后,听御史大夫觐见:“陛下,臣这么晚来打扰实在情非得已,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因为臣发现兰台令白行简受贿失职,修史不公,治下不严,罪证确凿,请陛下过目!”    ☆、御前告黑状   御史大夫卢杞身着常服,急匆匆进宫,带着一脑门汗,在御案前行了大礼,递呈奏本。作为一个将本朝律法研究了个透彻并倒背如流且写过几本注解笔记的御史台领袖,心里早已将白行简的罪行按照大殷律条分缕析量了刑。   御史台对抗兰台的功绩薄上,终于可以大书一笔了!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即将熊熊燃起,但他按捺着激动的心情,静候佳音。   元玺帝翻看卢杞的奏折,一看之下,脸色很不好。卢杞察言观色,心道果然一切都在自己预料之中。   “卢杞,你是不是错拿了草稿奏本给朕?”元玺帝拿起朱笔,在奏本上圈了一堆别字。   卢杞僵了僵,连忙解释:“臣写奏本时,心情急迫,没来得及誊抄一份……”   元玺帝合上奏本扔给他:“那你现在就先誊抄一份,看得朕眼睛疼!”   卢杞没想到这陛下竟有文字洁癖,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啊!百官间互相八卦,不是说陛下曾流落民间,没读过几年书么?虽说陛下的太傅是当时西京姜氏的公子,后者学问了得,但这二人的后续发展不是挺狗血的么?哪里有空读书啊?甚至还有人说陛下是个文盲诶,果然传言害死人!   卢杞做完一系列心理活动,只好认命地捡起奏本,趴在地上誊抄。   元玺帝坐在御案后冷眼旁观,心道你当我文盲是吧,你们这些领着朝廷俸禄整日就爱八卦叨叨,私下说朕没读过几天书,上学的时候光顾着勾搭太傅,见人美貌就据为凤君,不尊师重道还搞师生恋败坏风气!朕要让你们知道,朕也是读过几天书的!不过诏书一般都是由凤君代笔这种事你们虽然早已猜到,但心照不宣就够了,要再敢八卦,就把朕的诏书抄一百遍!   卢杞心急如焚,弹劾最要紧的就是时效,没想到自己故意留几个错别字,竟偷鸡不成蚀把米。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真该事先找人问问这位陛下的喜好,他初来京师,还没摸清京官圈的潜规则。   持盈在屏风后饿得边啃糕点边嘀嘀咕咕直骂这个猪队友,凤君蹭过来,戳了戳持盈。   “宝宝,你们是一伙儿的?”   持盈反手将啃了一半的糕点塞她爹嘴里,并威胁道:“父君要是告诉母上,宝宝就离宫出走,让你再也找不到宝宝!”   凤君吃完他宝贝吃剩的糕点咽下,愁苦道:“父君只是想给宝宝支个招,没想到宝宝这么不信任父君,父君好受伤……”   持盈迅速扭回头,不确信:“真的?”   “当然了!那个白行简竟然敢忽悠我,我当然要他好看!现在又有御史台主弹劾他,父君这么有原则的人,当然要趁机落井下石,你不觉得么?”   持盈用力点头:“我非常觉得!所以,父君要给宝宝支什么招?”   ……   另一边,卢杞终于誊抄完毕,腰身都快直不起来。   “陛下,臣誊抄完了,请陛下过目!”   元玺帝已在御案后偷偷啃完了一只酱肘子,扯了卢杞的草稿奏本揩了手,接过誊录一新的奏本,非常不情愿地打开看。饿着肚子看奏本官司,简直虐身又虐心。   扫完奏本,元玺帝拍案而起,一只被啃得一干二净的肘子骨从暗格里咚地落到地上,滚到卢杞脚边。卢杞顿时又想起一个传言,关于吃货陛下的日常。看来,传言也并非总是没来由。   且说元玺帝拍案而起乃是因为卢杞弹劾白行简的罪名都快跟谋反挂上钩了,且不说御史台素来有夸大其词的行为准则和行事风格,就论白行简干的这些事,也是叫人不敢置信。   “你编排的这些罪名以及弹劾白行简的事实,可都有实证?”   “回陛下,臣居御史台主之位,若无实证,焉敢弹劾兰台令!”卢杞就差拍胸脯保证。   “好,你且等着,传兰台令白行简,朕看看他有何话可说!”   ……   屏风后,凤君将一碗卤煮火烧递给持盈:“赶紧的,给你母上送去,你可怜的娘定是饿极了才这么生气。”   持盈以看智障的神情看她爹:“父君,不是正好趁母上气头上对付白行简才好使么?”   “个熊孩子!你娘饿坏了怎么办?”凤君揪了持盈脸蛋以示教训。   “说好的支招呢?父君就知道心疼母上,不心疼宝宝!”持盈回手揪她爹的脸。   “唉哟手劲还不小!傻孩子,这不就是爹爹给你支的招?在你娘饿极的时候送她最爱的卤煮,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免死金牌啊!意味着你在她身边做什么说什么都可以肆无忌惮啊傻孩子,这都是你爹毕生的经验总结啊,今日悉数传给你。”   “所以爹毕生的经验总结就是研究娘喜欢吃什么以及什么时候喂她吃什么?父君,我忽然好希望自己不是你亲生的……”   “个熊孩子!哎哟,气死我了!”   持盈端着卤煮火烧一溜烟跑了。   元玺帝又要因为等待传召白行简,而不得不继续忍饥挨饿,愤怒得要掀桌。但忽然间,她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卤煮!元玺帝便见持盈小天使一般,送来了她最爱的一道美食。就说养闺女贴心,真是娘亲的小棉袄,可爱得让人想狠狠亲一口。   就这样,持盈从幕后走向前台,站到了她娘身边,等待白行简前来受死。   “兰台令觐见——”侍女在外面禀报。   卢杞打叠精神,持盈露出纯洁的微笑,元玺帝匆匆忙忙吃完卤煮。   只见兰台令白行简手扶木杖,步履从容地跨进殿门,身姿挺拔,衣裳整饬,姿容既好,神情亦佳,巍峨若玉山。   “臣白行简,叩见陛下!”他微微弯身。   “免了。”元玺帝知他身体不便,一般都免了他行叩拜大礼,又念及他兰台令的身份,终是道了句,“赐座。”   元玺帝面前当然无座,要赐座就得从旁边搬过来,白行简总不好自己去搬座,卢杞当然不肯帮忙。于是,元玺帝目光落到旁边的小棉袄身上,有免费劳力,不用白不用。   持盈接收到她娘的目光,心里一万个不乐意,但这时最好不要忤逆她尊贵的母上。持盈撅了嘴,磨磨蹭蹭去搬椅子,搬到白行简身后,重重落下。   白行简慢慢坐下:“多谢殿下。”   持盈心里哼了一声,扭头就要撤。   白行简落座后,抚着衣襟:“殿下今日至兰台,臣接待不周之处,还望殿下见谅。”   持盈如同被踩住尾巴的小野猫,顿时炸毛。   元玺帝咦了一声:“汤团儿今日去了兰台,做什么去了?不会是偷看史书什么的吧?”   白行简淡然道:“并没有,殿下是从御史台那边过来的,应当是顺路来兰台赏花吧,不过以后最好不要折了花枝。”   “……”汤团儿整个人都不好了。    ☆、梦笔生花案   前不久才因参与御史台事件被罚禁足的持盈,这回无比谨慎,万万没想到,竟又被白行简看破,这不可能!   她出御史台后门,在柏树的掩护下,特意绕了一个圈子,才绕到兰台大门,她无比确定,当时巷子里并无一个人影。毕竟是兰台和乌台的楚河汉界,寻常人胆量稍微不太够的,都不会在这片敏感地带溜达。   而且她从兰台离去时,按照与卢杞的约定,折兰为号。掐了朵兰花这点小破事,都能被白行简察觉,还特意到御前告黑状,这个世道不能好了,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呢?   持盈明显感到她母上示警的目光向她望来,已然隐隐感到屁股作痛了。但持盈并不放弃挣扎:“本宫下学后是想去兰台探望一下夫子的,但本宫爱偷懒,你们是知道的,就抄了条近路,不过是从御史台墙外路过罢了,根本没有进去过。兰台令一定是对本宫有着深深的误解。”   持盈蒙冤的语气与无辜的表情,连元玺帝都认为或许其中有误会,毕竟兰台令与储君是结下过梁子的。深知其中真相的卢杞在一边默默观看持盈洗白自己的姿势,他都差点要信了。   白行简不温不火道:“也兴许是臣看错了,殿下驾临兰台时,发上沾着一瓣柏树花蕊,近日御史台开花的柏树只有墙内那棵老柏。”   卢杞心道你对御史台比我还熟呢,连哪棵树开花了都知道,果然是宿敌呀,日日对我们御史台虎视眈眈,连老树开花都不放过!可恨我竟然不清楚兰台里的兰花是什么品种,不行,回去一定要让人查清楚!   持盈却是吃了一惊,立即辩解:“就不能有风将墙内的花吹到墙外?”   白行简又道:“今日巳时至午时起北风,兰台与御史台均是坐北朝南,风向乃从墙外吹向墙内。”   “……”持盈哑口无言,没想到今日栽在白行简手里竟因一毫厘大小的花瓣。   卢杞也是一副“抱歉我救不了你了”的表情。持盈放弃抵抗了,面向元玺帝准备哭着认罪:“母上……”   哭腔却被白行简截断:“不过,时常有蜂蝶采集花蕊,也兴许是蜂蝶辛勤劳碌时,将墙内的花瓣带至墙外了。”   持盈顿时收泪:“没错!就是这样!”   白行简继续补充:“然而瓜田李下,终究是说不清楚,哪些路该走,哪些路不该走,亦当明辨。”   “夫子说得是。”持盈低下头,视线挪动,紧紧盯着白行简被衣摆遮盖的双腿。这样阴险狡诈的人,一天是遭了老天的唾弃,才被废了双腿吧?   持盈有惊无险地逃脱了一项大罪,屏风后的凤君也是松下一口气。宝贝女儿太笨了,哪里是兰台令的对手。若是白行简还要继续咄咄逼人,凤君可就克制不住,要出手了!蠢宝宝,人家说你头上有花瓣又没有证据,抵死不认账不就行了!宝宝想要对付老奸巨猾的兰台令,实在没有胜算,太愁人了。   凤君的心思都在女儿身上,根本懒得去想旁人,自然没有顾虑到白行简是清楚地知道他在屏风后,才对持盈网开一面。毕竟,持盈是凤君的掌上明珠,若将持盈逼上绝路,凤君绝对不会坐视不管。惹恼了凤君,兰台大概会几月没薪俸。西京铜矿可是支撑国库的一大来源。   卢杞想的却是:糟糕盟友被强行招安了,只能孤军奋战了!   解决完持盈后,白行简不想耽搁时间,开门见山:“陛下召臣,不知所为何事?”   既然绕过了持盈这环,元玺帝决定稍后再收拾那个熊孩子。   “御史大夫弹劾兰台令受贿失职、修史不公、治下不严、意图谋反,白行简,你有什么要说的?”元玺帝陡然严肃。   听到这里,持盈又打叠起精神了。   听完这些指控,白行简面上毫无反应,仿佛正被弹劾的不是他:“回陛下,莫须有的罪名,臣不敢受。”   “白行简,何谓莫须有?”卢杞静待良久,等的就是现在。   “御史台罗织罪名,惯常耸人听闻,臣这些年听得多了,似乎也已习惯。”白行简以波澜不惊的语气对待宿敌。   “若无罪名,如何罗织?”御史台主当即挑衅。   “若有其罪,愿闻其详。”兰台令坦然应战。   御史台主卢杞走向殿中:“陛下可听说过梦笔生花?”   元玺帝虽没好生读过几天书,但各种奇闻异事倒没少听凤君胡扯,当即点头:“这个朕有所耳闻,说是传说中有一种笔,笔尖可开出五色花,用此笔写出的文章便文采飞扬,朕都挺想要一支这样的笔来着,但凤君说有他就够了……”   眼看元玺帝又要跑题,卢杞赶紧掐住话头:“没错,但陛下可知这个传说衍生出一种珍稀笔墨,号称妙笔生花的一种奇墨,以此墨做出的文章,不畏火烧,不惧水浇,可保文章永世留存,据说最宜史官使用。”说着,意有所指地瞟了眼白行简,虽然后者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有这等妙物?不是传说?”元玺帝来了兴致,“你可曾见过?哪里可以买到?多少钱都不是问题,让凤君替朕买来!”   财阀出身的凤君在屏风后愁苦着脸拨算盘。   “臣未曾有这等荣幸一见,不过……”卢杞明目张胆看了眼白行简,嘴角一挑,“兰台令必是见过的,不知可否给陛下描述一二?”   素以勤俭节约著称的兰台令若是见过价值连城的梦笔生花,那其中的意味可谓深远。   殿中静了片刻后,白行简缓缓道:“臣有幸见过,陛下——也见过。”   元玺帝奇道:“朕何时见过?”   “一个时辰前,臣使人送了加急奏折进宫,那封奏本便是以梦笔生花所书。”白行简一语惊四座。   卢杞和持盈双双愣了。   元玺帝赶紧从御案上翻出加急奏本,原来正是她方才御览过的,然而左看右看,横着看竖着看,都看不出有什么奇特之处。不由怀疑,白行简是不是在忽悠她。   不管真假,卢杞赶紧质问:“试问兰台令如何得到的梦笔生花,可是与人私相授受,受人馈赠,替人办事?”   白行简从座椅中起身,扶着手杖,掀衣叩地,这一动作对他来说极为艰难。持盈甚至从未见过兰台令屈膝下拜,但他行动艰难,神情却是坦荡。于是让这巍峨玉山跪伏似乎便有一种残忍的美感。持盈咽了咽口水。   “陛下,臣今日偶然间发觉兰台史官竟有使梦笔生花,追查之下,才知少令史崔尚至博陵修史期间,受博陵崔氏重礼馈赠,以此隐瞒博陵崔氏私设铜矿,暗中与邻国贸易之勾当。臣查知此事后,立即使人拿下崔尚,查封其所修史卷,并写奏本一封,加急呈与陛下。”   元玺帝不知该怒还是该惊,若不是汤团儿和凤君打搅,她早该看完了那本奏折。不过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博陵崔氏竟敢通敌叛国,兰台竟有史官大胆包庇!秉笔直书的史官使命竟成为了某些人谋私利的手段!   “大胆白行简!如此谋逆之罪,你还敢说自己毫不知情?还能将自己推脱得干净?!”   卢杞不惜再添一把火:“启奏陛下,博陵的巡查御史还查出,兰台令最为看中的少令史崔尚在博陵修史期间,不仅受贿贪墨,包庇私贸,还于为母守孝期间,同博陵崔氏家的婢女暗通款曲,珠胎暗结。博陵崔氏为给崔尚断绝隐患,竟不惜溺毙该婢女,一尸两命!”   元玺帝气得摔下白行简的奏本:“无法无天!给朕削夺白行简兰台令之职!” 作者有话要说:  更晚鸟,但还是求宠爱,要留言要抱抱举高高~ ☆、有人格障碍   “哎呀陛下,你又不按章程办事。”凤君从屏风后绕了出来,袖底揣着一只喷香蹄髈,风流倜傥地走向元玺帝,“撤官免职,得走吏部手续,恐怕这流程得好几日呢,我就说要提高官僚机构的办事效率,吏治革新看来势在必行呐!”   元玺帝视线被凤君袖底吸过去:“朕当然知道官僚机构效率低,可吏治革新又非一两日可成。这事就交给吏部去办吧。”   “那先把吏部尚书传来吧。”凤君将蹄髈搁进御案上盛放食物的碟子里。   “传吏部尚书!”元玺帝从善如流。   “不过此案涉及诸多罪行,需得传召大理寺和刑部参与调查。”   “传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   “涉及官署如此之多,此案看来不小,兴许还得三司会审,审个十天半月都算快的,陛下要准备主持这场长达数月的贪污谋反案,一应娱乐项目暂免,看文书定判词,案牍劳形,日理万机,粗茶淡饭,持斋把素,清汤寡水,粝食粗餐……”   元玺帝扭头瞪向兰台令:“白行简,你到底知不知罪?如若不知罪,你有什么话想说?”   持盈眼睁睁看她爹一手逆转乾坤,惊呆了,自己费心费力拉来的盟友叛变了!看来她爹的节操和原则一样,虚无缥缈,几乎形同无物。   “臣有失察之罪,除此之外的罪名,一概不受。”至此,白行简依旧不卑不亢。   “一句失察之罪便想掩盖你兰台藏污纳垢的罪行,兰台令果然会权衡轻重。”卢杞出言讥讽,“少令史崔尚的所作所为,莫非不足以罪及兰台令?识人不明,酿成大祸,人命关天,道德败坏,礼乐崩坏,包庇私矿,通敌叛国,这些,竟都与兰台令无关?”   “崔尚既未逼害人命,也未通敌叛国,虽有不遵礼法,背离史官职责,却未曾做下大奸大恶之事。草菅人命,私设铜矿,通敌叛国,乃是博陵崔氏所为。不知卢御史偏要强词夺理将崔氏罪行推加兰台,是何居心?”白行简反问。   “难道崔尚没有接受博陵崔氏的好意与馈赠?难道这不算狼狈为奸?兰台令倒是巧言善辩,居心叵测,以为率先以梦笔生花之墨书写一本奏章,呈给陛下,就能推脱得干净?”   “收缴罪物,留此为证,以呈司法,如何不对?崔尚一个时辰前已入大理寺自首,交代事情始末,如何是狼狈为奸?”   “什么?”卢杞万万没想到。   元玺帝忽然觉得自己被白行简摆了一道:“兰台令当真是如此处理?”   “臣可否起身?”白行简直起腰,表示自己认罪已到此为止。   元玺帝还算大度,挥手示意持盈:“汤团儿,扶兰台令起来。”   别说持盈不乐意,就是白行简也受不住这个恩赐,手扶木杖,自己艰难起身。但跪了太久,腿上发麻,起身难度太高。持盈适时搭上他手臂,做他支撑。白行简这才慢慢站立起来,道了声谢。持盈干脆自暴自弃,拖了椅子到他身后。反正她娘拿她当婢女使唤,尊严什么的早就没了。而且眼看卢杞是没胜算的,她还是见风使舵为妙。   事实证明,持盈墙头草的觉悟匪浅。   白行简重新落座,气度从容开始回击御史台:“兰台自然不会包庇崔尚,自有大理寺审理此案,一应证物,崔尚已全部呈交大理寺,此事陛下召大理寺卿一问便知。不过,臣今日除了向陛下澄清崔尚案以外,另有关于御史台御史失职一事容禀。”   卢杞眼皮狠狠一跳:“白行简,你的罪还没洗脱,这就忙着拉我下水,是不是太急了点?”   白行简没理他。兰台与御史台对抗已久,互相抓对方的把柄,经常能抓出些重案要案,譬如御史台便抓了兰台少令史崔尚的罪证。兰台预备怎样还击,元玺帝拭目以待。   “卢爱卿勿急,容兰台令讲来。”   “博陵崔氏瞒报官府,私掘矿井,并非最近两年之事。臣今日翻查记录,发现五年前,御史台便派出过巡查御史至博陵,至今年已换过三名御史,却不曾有一名御史揭发博陵崔氏,反倒与之相安无事。臣不由疑惑,御史台既能追查出崔尚的罪行,如何竟不曾察觉博陵崔氏的勾当?而这三名御史回京述职时,丝毫未曾提起过崔氏私矿,却因各种原因升迁甚快,纷纷居御史台要职。其中缘由,臣百思不得其解,不知卢台主可否解惑?”   卢杞咬牙回应:“回陛下,臣刚任御史大夫不久,五年前之事,恐怕得问前任御史。”   “获取崔尚罪行恐怕也是前任御史遗留给卢台主的功绩,卢台主承此功绩倒是迅速,为何却对其他事情一概不知情?”   在白行简的反问引导下,御史台这位台主玩忽职守、蝇营狗苟、排除异己的形象顿时跃然纸上,生动地呈现在元玺帝面前。   “卢杞!你既任御史大夫,便当以前任为戒!若连底下御史们干了些什么都不知道,你如何统领御史台?与其捕风捉影听信谗言,不如做好当下的事,尽一个御史应尽的职责!责你三日内查明,若那三名御史当真包庇崔氏或被崔氏收买,与之狼狈为奸,务必严惩不贷!”元玺帝难得正经训言。   “臣谨遵陛下教诲!”卢杞含恨落败。   “陛下说得极是,臣夫听着都深受感动。”凤君适时阿谀逢迎,并终结官司,“以后啊,不要一点小事都拿来烦陛下,你们各自管好各自的一亩三分地,实在遇着言语解决不了的官司,不是还有大理寺和刑部么,不要让他们太闲。好了,陛下饿着肚子听你们掰扯这么久,晚膳都凉了!”   “朕明日再听听大理寺的说法,你们俩,退下吧!”元玺帝匆忙离开御案,听凤君说晚膳凉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元玺帝和凤君相携离去,持盈在后面磨磨蹭蹭。   白行简和卢杞一同告退,两人走到殿门时,一般需分个先后。卢杞慢下一步,让路给白行简。   “今日见识到兰台令的手段,令人佩服。”卢杞侧身让道。   “卢台主也不遑多让。”白行简也不跟他客气,手杖已落到门槛之外。   “兰台令几个时辰内便发觉蹊跷并安排了这一系列后手,你做事一向是这样滴水不漏,就算漏了也及时全面修补并趁机打击对手?”卢杞紧跟一步,抬手就要扶白行简一把。   “卢台主言重了。若非台主故意与兰台过不去,又岂会被揭出自家纰缪?说到底,谁也做不到滴水不漏,不过是看谁屋顶上漏洞更多。漏洞越多,修复起来自然越加不易,越宜出错。”白行简平心静气给对手剖析根源,但同时甩开了手,避开了卢杞的搀扶。   此举在卢杞看来自然就是兰台令看他不顺眼,没想到兰台令竟是如此小心眼,睚眦必报果然没错!   但卢杞也是个执着的人:“兰台同御史台做了这些年的邻居,既然我们同路,不如就让在下……”   “用不着。”白行简截断他,“我同前任御史大夫亦做了许多年邻居,即便同路,各自轿子也拉开着十丈的距离,相携或搀扶从未有过,请卢台主继承前任风范,我也好习惯。”顿了一下,补充,“另外,我不喜他人搀扶相助,也不喜身畔三步内有人跟随。”   “……”卢杞瞠目结舌,下意识后退三步,嘴巴犹不甘,“白行简,你是嫌弃我,嫌弃我们御史台,还是自己有强迫型人格障碍?”   白行简懒得理会,已迈步出了殿门。   卢杞追出门去:“方才持盈殿下搀扶你的时候,怎么没见你怪癖发作?你果然还是嫌弃我的吧?是的吧?”   ……   持盈走到门边,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强迫型人格障碍,那是什么?不喜欢别人靠近,难怪每次她扶他时,他都一副极不情愿的表情。持盈心情顿时愉悦,她知道怎么给他添堵了。   持盈蹦蹦跳跳去找她爹娘吃饭,发现她爹正在孜孜不倦地投喂她娘,晚膳已所剩无几。   “我的蟹黄毕罗和汤丸呢?”持盈盯着空空如也的碗碟,气得要掀桌,尤其看到她娘嘴边有可疑的蟹黄遗留。   凤君咦了一声:“御膳房又忘了做宝宝最爱的蟹黄毕罗了,真是可恨!”   持盈抱着凳子在地上打滚:“我三顿都没有吃到蟹黄毕罗了,我被虐待了,我要告诉太后外公……”   元玺帝早习惯了持盈的打滚告状大法,便对此视而不见,转向凤君撒娇:“夫君,为什么最近我总觉得很饿?”   “一定是元宝儿为政太勤勉,太劳累,以后奏折就为夫帮你看吧!”凤君谄媚又狡诈,“那么以后就不许说每天太累了,不愿召凤君了!”   这两人又在无视他人,肆无忌惮秀恩爱。被无视的持盈滚了一阵儿,自己爬起来,坐到桌边,气呼呼往嘴里塞东西,再不吃饭可能就没东西可吃了!这样养宝宝的父母,简直人神共愤!   “对了,团团,你弟弟要进京了。”凤君从袖中抽出一封信,从桌上推给狼吞虎咽饿惨了的持盈,“这几日你准备一下。”   持盈嘴里叼着所剩无几的她娘吃剩的菜叶子,擦了手拆信:“有没有说从西京给我带什么好玩的来?”   元玺帝趁机挟走了桌上最后一块肉,嘴里不忘一派慈母的语气:“为娘许久未见豆包儿了,说来,有好几个月了吧?”   凤君纠正道:“一年半了。”    ☆、储君的报复   持盈姐弟俩曾经一同在昭文馆上过学,二人联手称霸,欺压同窗,气跑夫子,很是作威作福了几年。后来豆包儿13岁尚不足,被送往西京教养,入了名门世家姜氏族学,锤炼了一年半载。如今被姜氏族长——凤君的兄长——豆包儿的大伯特意恩准两个月学假,回京探亲。   凤君其实收到了他兄长两封信。   一封是官方语言,臣启陛下凤君这种开头,内容无非是不负圣意教导亲王,今学有小成,还京省亲,特遣部曲家丁三千护送之类。   另一封则是话家常,羡之吾弟这种开头,内容则是:你生的小混账,气走我族学七八位当世大儒,若不是我以厚礼谢罪,老儒们联名具表的奏章只怕早已到京。不过你放心,那奏章已被我西京姜氏重资买断并销毁,老儒们也都退隐了。奈何祖父视小混蛋如珍宝,宠溺太甚,不许我等重言相加。上回我无意间责了两句,便遭祖父毒手,追杀半个西京,因体力不支才作罢。不过你无需担忧,最后自然是我负荆请罪才消祖父之气。诉苦诸多,其实情况也没有更糟,劝你勿责罚他,不然纵有千里之隔,祖父恐也饶不了你。然,竖子思念双亲,回京心切,半年前同我申请学假,这半年来稍有模样,学问长进不少,行事渐有我西京姜氏子孙气度。但愿这不是一种伪装。好了,絮叨至此,你儿给你送回去了,剩下的交给你了。   第二封乃是私人信件,涉及到太多真相,自然被凤君压了下来,没给元玺帝过目。凤君拿信掩面了一阵,拾掇拾掇藏好,跑去跟元玺帝商量册封豆包儿的事情了。豆包儿初步长成,还未正式册封,这二位便打算趁着豆包儿回京,将册封的事情落实,待豆包儿重返西京,学习继承父辈姜氏家业,也算身份贵重。   因大殷有女子为帝的惯例,元玺帝的一儿一女,便由女儿继承皇位,随母姓,儿子继承西京产业,随父姓。所以,豆包儿才被送往西京教养。   礼部最近忙的便是册封亲王一事。   但对于皇太女持盈来说,一母同胞的弟弟阔别已久,终于能够手足团聚,是件非常值得期待的事情,何况,豆包儿一定会给她带许多新奇的玩意儿。   “殿下,听说亲王殿下要回京了?”昭文馆里,刑部尚书家的公子展鲲鹏趴在桌上,一边拼命抄着持盈的作业,一边抽空八卦道。   “你都听说了?不知道豆包儿会给我带什么好玩的!”持盈殿下歪坐在椅子上,拳头托腮,翘着二郎腿,小小绣花鞋上缀着的红缨随她抖腿而颤动,裙裾高高撩起也不在意。   “听我爹说的,还说礼部正在忙这件事,诶,殿下,这里是个什么字,怎么不像你写的?”展鲲鹏公子对学问比较执着,抄到不认识的字,一定会问个清楚明白。   持盈歪过身子,将桌上的作业册转过来一看,眉头便皱了起来:“父君又图省事,居然写了个草书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字!”   展鲲鹏四下看了看,将手拢到嘴边,小声:“上回夫子不是发现了凤君代笔殿下作业一事,要是再让夫子逮着……”   “逮着了我也不承认,我父君也不会承认!”持盈望着展鲲鹏的脸,忽然想起一事,“对了,小展,你有没有从你爹那听说最近有个兰台史官自首的案子?”   展鲲鹏咬着笔跟持盈交换朝廷消息:“当然听说了,涉案的史官居然是夫子最看重的校书郎,哎呀我都不敢相信,据说夫子都险些牵连其中,御史台抓这事差一点就弹劾成功了,最后竟然御史台的屁股也没擦干净。殿下,你说这事会影响到夫子么?要是夫子一气之下,病倒了,是不是我们就不用上史学课了?也不用写那么多史学研究作业了?想想还有点小期待呢。”   “天真!兰台令的手腕你是没有见过,这点小事能把他气病才怪!兰台那么多校书郎,折了一个,还有无数个,一点不值钱!”   两人正讨论得起劲,兵部尚书家公子孟光远迟疑着出现在持盈身边:“殿下,这堂课,你还要跟我换座么?”他觉得自己主动牺牲,也许会让持盈殿下对自己刮目相看。   持盈小花鞋上的红缨停都没停:“怎么,你觊觎我的前排宝座,想跟夫子套近乎?”   孟光远吓懵了:“不,不不!我、我怎么敢觊觎殿下的宝座,更、更不敢跟夫子套近乎……”   “夫子来了!”课堂上,总有人率先发现敌情。   顿时,孟光远虎躯一震,一溜烟跑去了最后排,比兔子还机警。夫子对于他来说,是猛虎一般的存在。   展鲲鹏飞速给作业收尾,持盈抓过自己的作业册回身,坐好。   白行简准时到昭文馆授课,一切如常,他的身影一出现,叽叽喳喳的课堂瞬间鸦雀无声,连持盈都坐端正了。   “上回布置的课后作业交上来。”白行简牵衣落座,放下手杖,目视全场。   持盈率先离座,揣着自己的作业册,款款到夫子案台前,立足在学子们通常站立的位置,却并没有搁下作业册,反而绕过案台,走到了白行简身畔。   众同窗惊呆了。   身畔陡然香气袅绕,白行简微不可查地皱了眉。   持盈毕恭毕敬将作业册放置案台,轻纱袖角从白行简肩头拂过,白行简向旁侧特意让了让,持盈却仿佛陷入了选择恐惧症,不知道将作业册搁到夫子的教案左边还是右边或者前边还是后边,于是她将每个位置都尝试了一遍,粉色的袖摆一次次从旁甩过,香气四溢。   白行简自然忍无可忍,一把夺过持盈的作业册,拍在教案右边:“下去!”   “是,夫子!”持盈转了个身,面朝夫子,行了个鞠躬礼,鬓边的束髻垂落到白行简膝上。   最后,昭文馆学子们发现今日夫子授课冷酷非常,尤其当目光漫过前排某处。课后作业当然又布置了好大一堆!    ☆、皇二代学霸   案前奏折堆积如山,凤君依次批阅,笔不停辍,文不加点,批语一挥而就。时常十几本奏折批完,上面墨迹还未干。   一本本摊开等墨干的时机,凤君从奏折山底下抽出昭文馆课业本,翻开阅题,一道史学论述题赫然在目,当然是持盈在课堂上笔录的夫子出题。题目是:论自古以来君王婚姻对国家财政的利弊影响。要求:不少于五千字。   凤君觉得自己膝盖中了一箭。这道题真的不是为持盈量身订制的?或者说为她爹量身打造的?   出题的是夫子,答题的是凤君,持盈只是一个事不关己的传达者。这位不论有作业还是无作业均是一身轻的传达者此刻正在凤君左手边不远处的软榻上睡得横七竖八,一同休眠的还有凤君养的猫咪,猫咪同持盈一样叫团团,年纪比持盈还大。   眼下是持盈雷打不动的午睡时间,因为睡觉不老实,软榻的形状打造得十分诡异,软榻靠外的一边必须挡上栏杆,当然栏杆不能太硬,柔软杉木外裹上棉絮再缠上绸缎。持盈睡得翻天覆地,一脚搭到栏杆上挂着,一手搂着猫咪,嘴角还挂着口水。   凤君的右手边,一张圆桌旁,元玺帝捧着一本书正在研读,不时提笔蘸墨做笔记。如果剥掉写着“君主论”的外封皮,就会露出内封:九州美食大全,其内容涵括《食珍录》、《食经》、《本心斋食谱》、《饮膳正要》、《饮食须知》、《云林堂饮食制度集》、《居家必用事类全集》等等,可谓一部膳食类大百科全书,是女皇陛下新近搜罗到的珍藏。   陛下御览菜谱时,非十万火急不得打扰,当然,她也会沉湎于膳食的诱惑而无法自拔,所以凤君才敢肆无忌惮在批阅奏章的空当替持盈代笔课后作业,奋笔疾书君王婚姻与国家财政。这个白行简一定是故意针对他的,一定是的吧?   凤君心道看我不引经据典亮瞎你的史官眼,竟然用这种迂回曲折的方式来暗讽我!五千字算什么,五万字都不在话下!当年老夫为了嫁给陛下,连夜写就一本赋役改革《盐铁论》做聘礼,才夙愿得偿,虽然其过程不乏一些不足与外人道的可耻手段,但总体而言老夫的机智十万字都写不完,岂是你一介史官能懂!   雍华殿内,只闻元玺帝的口水滴答声、凤君的唰唰写字声、储君的呼呼声,交响着一曲和谐的乐章,这时,侍女来报。   “陛下,凤君,殿下,亲王殿下回来了!”   第一声没人理。侍女提高音调,再报。   这回卓有成效,凤君停笔,头抬起:“啊,这么快?就说我们都很忙,让他自己过来拜见。”   豆包儿风尘仆仆赶至雍华殿,见他娘没空理他,他姐睡得不省人事,只有亲爹坐在书案后等他到来。   “孩儿拜见母上、父君!母上、父君身体可无恙?”亲王殿下行了标准大礼,迈步、掀衣、跪地、叩头,宛如行云流水,举手投足均有法度,早已不是当年离京的毛头小孩。   凤君见兄长信中称呼的小混账自入殿便稍显风骨,行止间已有名门风范,俊眉修目少年郎,如同自己幼年时的模样,打量之下,尚算满意。   “起来吧,你母上正看书,无暇理会你,父君每日忙得都顾不上有恙了。”凤君合上持盈的作业本,搁了笔,瞧着站起身后身姿挺拔的豆包儿,内心比较着豆包儿一年半前的身量差距,少年易长成,转眼间已是小大人。儿女长大,父母则衰,不由觉得自己离韶华之年已渐去渐远,脱口感慨,“光阴似箭催人老,日月如移越少年。”   “父君风华正茂,皎如玉树,与老字尚有天壤之距,但父君也勿太劳累。”豆包儿赶紧安抚。   爹又在伤感韶华易逝,大伯说文人矫情,就爱伤春悲秋,写诗作赋,二伯说越是漂亮的人越容易感伤光阴,譬如你爹,从十几岁开始就惋惜自己的美貌与风度不能永驻惋惜到现在。好在豆包儿他爹的确是西京姜氏子孙里才华与姿容最为出众的,他感伤起来旁人不懂他的烦恼,但看在他脸的份上可以理解,也就免了几个兄弟胖揍他一场的冲动。   “西京那边如何?你曾祖身体可好?”凤君得到了儿子一本正经的安慰,暂收伤感。   “西京一切都好,曾祖父矍铄得很,带孩儿翻过桐山,遍览西京风景,说父君幼时也是曾祖父带大,还说孩儿肖似父君,见到孩儿便宛如父君在跟前。”   “你曾祖年纪大了,父君离不开上京,你返西京后要替父君尽孝,不要气到曾祖。”凤君喟叹。   “父君可趁闲时回西京小住,曾祖父必会十分开心!”   “哪里有闲时啊。”凤君望一眼案头的山堆。   “父君操劳国事,一切代/办,储君才难以成长。不如分摊一些国事,父君不用太过劳累,储君也能学着应对。”   豆包儿对于汤团儿安逸地在上京享清福,他独自在西京受罪,还要同堂兄弟们较劲,比课业比才学比风度,总之无所不比,实在心里不平衡。要不是曾祖父护着,他在西京可谓度日如年。   同样是混世魔王,汤团儿就有继续任性的宽松环境,豆包儿却被强行掰正,必须学习名门世家的礼仪风范,吃饭睡觉走路说话一整套的规范,以及还要学习绝大部分同龄人都不会学到的艰深学问。   譬如绝大多数同龄人都在死记硬背记《论语》时,族学夫子要求世家子弟从《论语》成篇的不同时期不同文风不同称呼分析其背后的权力斗争,世家如何从中吸取教训,避免卷入乱世倾覆之危。   百年积淀的世家族学比昭文馆高了几个难度,刚开始上族学时,根本听不懂夫子在讲什么好么!持盈这个昭文馆皇二代学霸,到了西京,跟世家族学子弟比起来,也是刻刻钟沦为学渣的节奏。   凤君自然也想持盈能早日分担,但宝宝在他眼里永远都是个宝宝,怎么忍心让宝宝那么劳累,连作业都怕累着了她,何况纷繁国事。女宝宝是掌上明珠,要捧在手心里宠爱的,哪怕她是储君,是王朝未来的帝王。男宝宝要继承家业,不锤炼不足以成人。   “慕之,此次回京,礼部已在筹备你的册封大典,近些时日注意言行举止,勿落人口实,使人论你是非,影响册封。”凤君偏心得不能更明显,换了话题。   慕之,豆包儿的大名,姜慕之,随父姓。   “孩儿谨记。”豆包儿深知他爹的秉性,对可爱的物事没有抵抗力,比如从前他娘,再比如汤团儿,汤团儿又最会在他们的爹面前装可爱讨好处,豆包儿跟汤团儿比,完全没有竞争力,只好死心。   豆包儿带回西京特产梨花糕,才在元玺帝面前刷到了存在感。   “啊,朕的亲儿子!”元玺帝一手捏了捏豆包儿的脸蛋,皱眉,“怎么瘦了?西京是不是亏待了我儿?这么瘦怎么讨老婆?”   以胖为美的陛下审美观早已扭曲。   “讨老婆?”凤君听到了不得了的事,当即反对,“不足弱冠不许娶妻!”   豆包儿掐指一算,暗叹还有好几个年头。    ☆、主角光环呢   持盈踏着夜色,抱着豆包儿从西京带给她的滚灯,溜到御花园试玩。这种滚灯制作机巧,据说是西京近来广为流传的儿童玩具,可足踢,可抛掷,而内里灯烛不灭,夜里在草地上滚动,能将草叶映出斑斓色调。   给持盈挑选礼物,豆包儿几乎没花什么心思,西京与上京相距千里,民俗大不相同,儿童玩具更是不重样,随便挑几个西京特产玩意儿,就够持盈消遣一阵子。所以豆包儿带回来一枚滚灯,一本西京最新流行的话本。   持盈随便翻了几页话本,故事讲的是一个家族覆灭的少年,被仇家百般折磨后死去,重生后,少年立志复仇,智商忽然提高几十个百分点,斗极品,斗仇家,终于斗破了苍穹,踩着累累尸骨,站在了人生巅峰。持盈被雷了个狗血淋头,但据豆包儿说,这是西京最流行的重生套路文。但凡套一个重生的皮,冠名重生之某某某,买者便趋之若鹜,于是跟风者众。持盈欣赏不来这样的口味,人生处处逢极品,总有刁民想害我。   于是持盈将话本扔进了垃圾桶,抱了玩具跑进了御花园。豆包儿因为被父君留下抽查学问,持盈只好独自玩。踢着滚灯,持盈心想,假若自己重生,一定是双倍寻欢作乐,每天玩都玩不够。   星月黯淡,夜里的御花园人迹罕至,持盈玩得不亦乐乎,随着滚灯越跑越远。滚灯在草地上骨碌碌滚出老远,没入一片小树林。持盈追过去,忽然听见声响。   “你这俊俏小郎君,勾得大爷火冒三丈,拿出你娈童的本事,给大爷伺候好了有赏!”一个喘着粗气的男人声音。   “娈童?有点意思,可是要怎么做呢,大爷你教教人家?”声音娇嫩的少年嘻嘻哈哈回应。   持盈蹲到树下偷瞄,御花园夜里竟然有人在这里说悄悄话,可是动静好大,不知道这两人是不是一言不合打起来了,她要不要出去劝架?   两手扒开树叶,只见一个魁梧的男人扒了上衣,动作粗鲁地将一个身材娇小的少年摁到树上,而后撕扯少年的下裳。   少年面向树干,出声抱怨:“你在后面,人家又看不见,怎么学嘛!”   “少装了!做娈童还不知道套路?想看还不容易,待大爷爽几下,你再用上面伺候爷!”男人迫不及待掀起少年衣摆。   “不如现在就用上面?”少年不喜欢被摁在树上没有自由,更没有主动权,于是热心提议。   “少废话!按爷的步骤来!你这裤带怎么回事,怎么跟爷的不太一样……”男人抓耳挠腮,急火攻心,一脚踩滑,“哎哟!谁他娘的风火轮,滚到老子脚下,老子又不是哪吒!”   挂在树上的少年转过头来,看向风火轮的来处,一手指向树下蹲着的一脸好奇与茫然交织的持盈:“喂,大爷,那边有个丫头在看着我们呢!”   “谁?!”男人放下少年,几步冲到树下,一手拎起持盈,一手捡起地上的风火轮滚灯,照到持盈脸上。男人脸色忽然大变:“你、你不会是……”   持盈两腿蹬了蹬,在男人惊慌失措中蹬到了地上,伸出两手接过男人手中的滚灯:“哦,谢谢,再会。”持盈转身便走。   “她是谁?”少年问。   “皇、皇太女……”男人口干舌燥。   “蠢货,那你还敢让她走?放了她,你死定了!”   “此、此话怎讲?”男人陷入恐慌。   “身为大内侍卫,却玷污凤君的娈童,此事被皇太女揭发,你还有活路?”   持盈回头:“别听他胡说,我父君才没有什么娈童,而且我与你颇有眼缘,也不知道你们在做什么,所以我干嘛揭发你,我要回去洗洗睡了,再会!”   男人显然听信了少年的话,几步追出,再将持盈拎了回来,颤声问少年:“怎、怎么解决她?她可是凤君掌上明珠,我们会不会获罪?”   “就知道干娈童的蠢货!”少年整整衣衫,走了出来,步态妖娆,容貌艳丽,眉梢眼角尽是风情,抬起素手指向树林外的一片湖水,“皇太女夜里游玩,不慎落水,关我们什么事?”不过为追求严谨,少年凝眸问持盈,“皇太女殿下,你会水么?”   持盈小鸡啄米般点头:“必须会!身为皇太女,当然要防范被人推落湖水,落水自救,这个是我们身为皇族的觉悟!而且,我游泳游得可好了!”   少年一时间沉默了。   男人却一言戳破持盈的谎言:“她撒谎!游泳免不了呛水,凤君宠她过头,根本没舍得让她尝试!”   少年释然:“那你还等什么?”   男人拎着持盈走向湖边,持盈大哭:“你好好想想吧,我父君最擅推理了,曾经屡破奇案,你这种人为制造落水的诡计必然瞒不过我父君智慧的双眼,一旦他查出是你害的我,你会被满门抄斩的!你难道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吗?你难道不珍惜自己家人的生命吗?快点悬崖勒马,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嘤嘤嘤……”   男人走到湖边,果然又迟疑了。持盈紧紧抱住他的粗胳膊,泪水糊了一脸,假若自己被陷害了,会重生吗?自己还这么小,还没有玩够,就要被害死了!话本里的主角都有主角光环,她自己的主角光环哪里去了,难道说她根本就不是主角?这真是个悲伤的发现。   “再磨蹭,被人撞见,你不死也死,死得不能更透!”少年抱臂鄙夷。   男人牙一咬,心一横,松手甩掉持盈。   “救我!”持盈发出短暂的哭腔求援。   接着便闻“扑通”一声响,持盈被湖水淹没,没挣扎几下,便沉了下去,湖面的巨大涟漪一圈圈扩散。   白行简心口忽然一跳,行走在夜里的内宫,总觉得哪里不太安宁。   他得到密报,亲王返京途中发生了一件不太光彩的事。西京距上京有千里之遥,所以那位亲王一路不生些波折,是不太可能的。虽然他对皇嗣如何行事并不关心,但此事关乎国事,他无法完全置身事外。所以他连夜进宫,要求面见亲王。   大概兰台令的威名太过显赫,他所到之处,宫人走避,因此走了一盏茶时间也没能找个人通报。他入内宫的机会并不多,面圣多数时候在雍华殿,皇子皇女们的居所几乎未曾涉足过。   他拄杖缓行,越行越偏,直到穿过宫殿前区,入了御花园,才知大概是走错了路。   踏上游廊,见前方一片湖水在黯淡的夜色中泛着微弱的光,且透着初春的凉意。他畏寒,旋即转身往回走。   就要走出游廊,避开寒夜湖水的凉气,忽闻夜里一道微弱的哭声,哭声虽短暂,却似有所耳闻,仿佛是兰台里令人心惧的那次……   一定是错觉!   他步伐不变,继续回走。下意识,他回了一下头,望向湖水,宁静的湖面被涟漪传送来了哭声余韵。手杖从游廊上转了方向,他的衣摆旋即迎向湖风。步伐加快,赶至游廊外,极目远视,对岸湖畔站着两个人影,人影之下的湖面某处,是湖上涟漪的源头。   他视线定住,湖边不远处,落着一盏亮晶晶的球灯。   “亲王殿下给储君殿下带来了西京儿童玩具,一枚滚灯,和一册话本。”书令史方才向他汇报。   “那储君殿下可要爱不释手了。”白行简听闻后,略带讽刺回应。   爱不释手的玩具,当然不会孤零零落在湖边。   白行简快步赶向湖上涟漪的源头,寒夜里,额上已生汗。待他扔了手杖,跃身湖底,脑中仍是一片空白。凭着本能和微弱的视线,他看见了持盈,一把将她抱住,带她出水。   仿佛游了一世,白行简抱了持盈上岸,累得难以立身。两人浑身水淋淋,然而生死之间难以顾忌太多,他给持盈翻过身,手臂垫在她腹部,迫使她吐水。持盈毫无反应。   一柄寒光匕首刺来,白行简一手抱着持盈,一手执杖,反手一杖打飞匕首,再回杖将行刺之人撞开。   “你若此际自刎谢罪,尚能免去皮肉之苦。”白行简看着持盈,并未回头。    ☆、亲王的礼物   “兰台令?”大内侍卫看清救持盈的是谁后,心胆俱裂,更惊悚的是这个胆大包天的娈童竟然还敢行刺!   娈童少年捂着被撞疼的手臂,瞪着这个一边防范自己,一边用不知道什么方法在让皇太女苏醒的男人。   “自刎谢罪?抱歉我没有这个想法。不过既然你这么紧张她,不如一起殉个情,我帮你们?”少年看出打自己的是一根手杖,这个搅局的家伙似乎离了手杖无法行走,不足为虑。   “他是兰台令,是史官!”大内侍卫觉得今夜无比憋屈,他不过是想玩个娈童,为什么要让他一个小小侍卫遇见这些得罪不起的人?   “史官怕什么,皇太女都被你扔进了湖里,还计较多一个少一个?”少年推罪给侍卫,并恶毒怂恿。   “可是、可是他们殉情,长眼睛的人都不会信啊!”   “蠢货!殉情只是个好听的说法!也许是兰台令夜遇美貌储君,心生不轨,储君不从,撕扯中,两人纷纷跌落湖中……”   白行简用尽办法,终于使得趴在他手臂上的持盈哼了一声,呕出一口水。听了这许久,少年明显不敢再行刺,只能一味怂恿无胆无谋的侍卫。而侍卫无路可走,渐渐对白行简生了杀意。   论体力,白行简和持盈加起来都不是侍卫的对手。何况,持盈昏迷不省人事,活不活得过来还未可知,白行简又形同废人,根本不足惧。既然事情已然做到这个地步,也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   侍卫在心中说服自己,脚步已经挪动。   那个浑身湿淋淋坐在湖边搂着持盈的兰台令,身形单薄,湖水从他发间滴落,连站都站不起来的一个废人,首席史官也不过如此。   侍卫蔑视完对方后,愈发自信,大步踏出,准备一举将这二人推落湖中。   “田良。”白行简低着头,唇边吐语。   “啊?”侍卫动作停滞,下意识应了一声。   “你十六岁入大内,忠心耿耿,武艺过人,三年即升为正四品千户,深受陛下赏识,若无意外,不久将升任二品都指挥使,可衣锦还乡,光宗耀祖。家中八十老母含辛茹苦养育之恩,你可为之挣得诰命夫人封号,从此族人不敢欺。”白行简语速缓慢,句句不虚,字字落人心坎。   侍卫田良半生的功勋和唯一的愿望,在这个诡异的夜里,被人一一道来,准得不能再准,仿佛一切都如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史官亲眼所见。寡母养育自己成人,不知承受了多少乡里欺凌,他唯一的抱负便是有朝一日衣锦还乡,让所有乡人对他们母子刮目相看,让嚣张跋扈的族长恭敬地跪在老母脚下。   “原本一切顺遂,可在心仪的女子面前受挫,令你厌恶年轻女子,转而喜好娈童。若令堂知晓,该何等心伤?”白行简继续道出其心病症结。   念及八十老母,田良抱头悔恨,蹲在白行简面前如同一个犯错的孩子。   娈童少年见此幕,心下惊惧,看一眼身形狼狈却神情从容的白行简,也许果真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他既知晓侍卫的一切,那么他对自己是否也……   白行简再度开口时,少年最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   “若此癖难改,暗中寻欢,倒也情有可原,然而你不该在内宫肆无忌惮,你可知你以为的娈童是何人么?”白行简如同教育失足的晚辈,即将为他揭开真相。   “他……他是什么人?”田良抬起泪水交织的脸,视白行简如救赎。   “娈童少年”缓缓后退,手心捏紧,完了,处心积虑,尽付流水。   “云州刺史献给亲王殿下的礼物,瑶国公主,瑶姬。”白行简看也未看一眼那传说中貌若神女的瑶姬。   田良如遭雷劈,坐到地上:“她……她穿男装,竟然是女的……可是她是瑶国公主,为什么愿意同我这个侍卫……”   “穿男装是为了不那么惹眼,扮作随从,跟在亲王身边,因是被亲王私密带回京,不敢令陛下和凤君知晓,你却将她当做娈童。”白行简为他解惑,“至于她为何配合你,除了好奇贪玩,我想不到其他理由。推殿下如水,定然也是她的主意,因她怕自己同你的事情败露,令亲王知晓。而最后,谋害储君,即便查出来,也只会追查到你头上。可怜你蒙在鼓里,还为她卖命。”   田良恍然大悟,悔不当初:“兰台令,都是这个妖女诱惑我,我不想害殿下的,您要救我!”   男装的瑶姬更是悔不当初,最恨方才的匕首没刺中:“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连我的来历都清楚?难道你暗恋我?原来你觊觎我的美貌!”   “据传,瑶国最美莫过瑶姬,瑶国最毒莫过瑶姬,瑶国内无人敢招惹你,所以你便偷越国境,妄图勾引大殷亲王。”兰台令的情报网,连御史台都自愧不如,一切神秘莫测来历不明的人,在兰台令眼里,皆是透明。   瑶姬不服:“什么偷越国境!我热爱旅游,我穷游不行吗?没想到你们大殷男人皆是狡诈之辈,云州刺史先是拿美食佳肴招待我,得知我是瑶姬,便将我当作他仕途的垫脚石,送给路过云州的亲王殿下!你身为兰台令,能不能区分被害者和加害者?”   白行简懒得与她多费口舌:“田良,拿下瑶姬,可将功赎罪。”   “谋害皇太女的是你,不是我,陛下饶不了你的,别听这个废人的,他这是离间计!”瑶姬已寻路,预备夺路而逃。   心理上,田良早已被白行简策反,此际自然不会再信瑶姬,尤其这个瑶姬还是个女人,欺骗他的可恨的女人!他差点上了一个女人,想起来就恶心,生理上受到严重打击!所以瑶姬尚未跑几步,便被田良追上,一拳打晕。   ****   豆包儿跪在雍华殿外已一个时辰,没有一个人来安慰他,陛下和凤君全围在持盈床边,整个太医院都被搬了过来,就连进进出出端水煎药的宫女们路过殿外,都对豆包儿绕行。   瑶姬被投进了大牢,大内侍卫被关押候审,白行简救储君有功,被安置在雍华殿内,由分拨过来的几名太医看诊。   豆包儿挪了挪酸麻的膝盖,不禁悲从中来。在西京日子难熬,也从未被这样对待过。然而路过云州,遇见瑶姬,他并不后悔。他后悔带瑶姬回宫,明知这是个危险分子,一旦被母上和父君发觉,他少不了受皮肉之苦,但鬼迷心窍,还是冒险带她回来。他想不到她会如此大胆,同侍卫苟且,还谋害储君。这两样事,豆包儿想起来就痛不欲生。   瑶姬啊瑶姬,你究竟是神女还是妖女?   豆包儿拉住一个绕行没绕太远的宫女裙角:“汤团儿醒了么?你们能不能跟我说句话啊?”   宫女受到惊吓,抿着嘴使劲摇头。   豆包儿不放弃:“你摇头究竟是汤团儿没醒还是不能跟我说话?”   宫女吓哭了,就是不说话。   豆包儿忽然察觉到危险的气息,迅速松手,腿跪好。宫女赶紧跑走。   凤君从殿内迈步而出,沉沉的视线盯住豆包儿。他走到豆包儿跟前,扬起手掌,袖角香风顿起。这气息,豆包儿太熟悉了,闭眼,等巴掌落下。这刑期实在太长,豆包儿如炭火上的烤鱼,煎熬许久,脸上也没疼。   凤君陡然觉得儿子大了,打不下去了。   “团团什么时候醒,你什么时候起来!”   凤君甩袖离去。    ☆、划入黑名单   太医顾淮被打发来给兰台令看诊的时候,同期的太医们那低声的嘲笑和戏谑的眼神,顾淮就知道自己彻底被孤立了。   也许是上回煎药没按太医令开的方子,而是用了他自己琢磨出来的几味药,虽然他尽力解释了自己的论证,但最后他煎的那罐药还是没能逃脱倒入化药池的命运。也许是太医院每月月考时,自己的答卷笔墨干净,从未有涂改痕迹,被人质疑作弊夹带,但始终未找出证据。   听说储君殿下落水昏迷不醒,太医院被连夜召唤,顾淮匆忙准备了几味药,他相信他能让储君苏醒。但事实证明,理论到实践的距离往往是难以逾越的天堑。他连靠近储君的资格都没有,更不用说献药的机会。   他得到一个在殿外听候的吩咐,排在前面的太医们的方子不起作用的话,也许会轮到自己。就在他做着这样的打算时,太医令让去几个人给偏殿那位看看。太医们问清偏殿的病人竟是兰台令后,无人愿主动前往。   据说太医令曾经受陛下委托,派出太医院几名医术精湛的顶级太医给兰台令看腿疾,结果是几名老太医受到了兰台令的无情折辱。折辱方式几经流传,版本已衍生了好几个。   诸多版本的共同点则是兰台令不许人碰他,悬丝诊脉也别想,就是让他掀衣看看腿也不行,望闻问切一个都施展不开,遇见这样的病人,若非因陛下旨意,老太医们早不甩他了。因此迫于压力,太医们只得根据医药典籍选取几个方子开给他,不管起不起作用,只要医不死他就成,也不用负担医疗事故责任。然而这几张经典药方一开出,便遭到了兰台令莫名其妙的残酷抨击,说什么太医院不思进取,顶级太医都只会从故纸堆里抄取陈词滥调,如此尸位素餐,只图医不死人,这般医术连乡野郎中都不如,索性告老还乡以免误人误己误国。当时就有名老太医气得脑溢血。   从此再也没有太医肯给兰台令看病了。这种不仅不配合治疗,还反羞辱大夫的病人,太医令表示他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然而这回,兰台令这个极品病人就在跟前,给他看诊又是陛下旨意,太医令见无人应声,正好瞅准了殿外某个著名刺头:“顾淮,念你月考成绩俱佳,特许你为兰台令看诊,还不快去!”   顾淮就在太医们嗤嗤的笑声中背着药箱向兰台令进发了。   顾淮踏进偏殿,见到了那位被太医院划入一级黑名单的传说中的兰台令。殿内灯火昏暗,兰台令靠坐桌边,手上把玩着一只花灯,双膝覆盖毛毯,手杖倚在腿边。   “太医院医官给兰台令请脉。”顾淮恭敬一揖。   白行简偏了视线朝他看一眼:“不用。”说罢,视线转开。   顾淮不应,揖完礼后直起腰,扶着药箱走向殿中。走近了才发现,兰台令把玩的花灯竟是殿内唯一的光源,花灯样式仿佛可用来滚动玩耍,并非用来照明,难怪殿内昏暗不明。   “没想到宫里竟有民间小儿玩耍的滚灯。”顾淮记得书上说,替顽固而棘手的病人看诊,首先要消除病人对大夫的敌意,最取巧的方式便是寻找共同话题,而寻找共鸣的话题则要观察病人对何事何物感兴趣,最直接的方式就是看病人的注意力长期在什么地方。   白行简一直盯着一枚普通的滚灯看,顾淮揣测病人可能有些工匠之类的爱好。   白行简记得自己早已同太医院交恶,那帮尸位素餐医术不堪的太医们见了他便绕道百步外,竟还有庸医不知死活来跟他套近乎,那便休怨他今夜心情不佳,不会再对庸医手下留情了。   顾淮不知道自己被判了死刑,无知无觉地走到兰台令身边,将医箱卸到桌上,转身点燃了闲置的宫灯。殿内陡然明亮,刺得白行简眼睛微眯。   顾淮再转回身时,一手掀开了白行简腿上的毛毯,另一手迅速给他膝盖扎针,连反应的时间都没给他留。   一针下去,两个人都惊呆了。   白行简从未见过这般手起针落的利索身手,当然他这些年也从未容许谁近身给他一针的机会,隔着衣料以迅雷之势落针膝上鹤顶穴,快速、准确、无误。   针刺鹤顶穴半寸,可通利关节,祛风除湿,活络止痛,主治膝关节酸痛,腿足无力,下肢瘫痪。顾淮原以为刺几针便无大碍,但落针时,针尖所遇的阻力和手感传达给他一个惊人的真相——此人髌骨已被剔除殆尽,足有十个年头!   顾淮额头生汗,愣在了当场。   那些传言的真相,渐渐浮出了冰山一角。   他不信任太医,痛斥太医食古不化,只会抄录故纸堆。出自太医院的顾淮深知那些给兰台令治腿疾的方子根本无法应对髌骨缺失的病症,所以他才抵触太医,斥他们为庸医。顾淮此际束手无策,悲哀地发现自己其实也是兰台令痛斥的庸医一员。   太医的愣怔,白行简对此丝毫不以为意。如果能有这样的身手,那么察觉他膝盖的问题和无法治愈的事实,并非难事。   更出乎顾淮意料的事情发生了。白行简自行拿住银针,缓缓转动,掐算好时间,取针,再对另一只膝盖用针,手法之快,并不输顾淮。   顾淮瞠目结舌,这跟传说的不一样!传说兰台令身体残疾,心思阴暗,讳疾忌医,不通医术,只会指手画脚乱吐槽。顾淮表示再信传言,他就是个傻缺!   面对此情此景,顾淮生出一种错觉,宫灯下这位清俊而倔强的史官,其实是位名医。而他髌骨被人为剔除的遭遇,则与此息息相关。   针灸完后,白行简送还银针,重新盖上毛毯。再多药石都无异于杯水车薪,他才不愿做些无用之举。针灸不过暂祛湖水寒气,对于残废十年的他来说,并无多少实际用处。之所以接受太医的针灸,一则他并未来得及阻止,二则针既已扎下,他便领了这少年太医的好意。   “你叫什么?”白行简浅淡的目光投了过去。   “顾淮。”   “淮阴人?”一般人名里不会无缘无故带上地名,白行简仿若闲聊。   “是。”顾淮很有些受宠若惊。   “师从何处?”   “师从家父。”顾淮有问必答,想了想又补充,“不过家父师从淮阴当地的名医世家,可惜那名门倾家覆灭,家父并未学成。”   “已高太医院许多。”白行简神情寡淡绕过话题,“为何你在太医院遭人排挤?”   “兰台令怎知……”顾淮讶然。   “你被遣来给我看诊,可不是遭人排挤了。”白行简仿佛并不在意自己的口碑和遭遇,目光掠过宫灯下黯淡的滚灯,口中不经意道,“殿下情况如何?”   “听说还未苏醒。”   “你可有法子?”白行简转过头问。   “有一个方子,但用不上。”顾淮的沮丧之情溢于言表。   “我能让你用上。”    ☆、寝殿半日游   随着时间的流逝,持盈依然没有醒转的迹象,凤君心急如焚,瞪着太医院一帮束手无策的庸医,恨得咬牙切齿。   不是没有想过持盈会遇到各种危险,做父母的,从有宝宝那一刻起,便常有宝宝走失、被坏人拐走等梦境。凤君的噩梦更加丰富。一个储君所能遇到的各种迫害,都被凤君轮流梦了一遍,落水自然也在其中。而他的应对措施则是更加全面细致的保护宝宝,为她代劳一切。以为只要团团在自己的羽翼下,便可杜绝一切危害。   事实证明,他太自负了,而正是他的自负,害了团团。   元玺帝见凤君又急又恨又自责,整个人都处于崩溃的边缘,身为妻主,她觉得有责任安抚一下:“我像汤团儿这么大时都能独自解决刺客了,落水算个什么事,你瞧你把我女儿养成了什么样?我让她学凫水,她呛个水多正常,你防我跟防后娘似的。还偷偷到庙里给她求避水避火符,以为戴几个符就能安枕无忧。好了,别生无可恋了,我就不一一细数你干的蠢事了。汤团儿是我生的,我穆元宝儿生的娃不会这么废柴,主要是这帮太医没用,若是牧云哥哥在……”   原本一蹶不振的凤君听见元玺帝最后掐断的一句,顿时开启心中警戒,生无可恋的黯淡眼眸瞬间转作斗志昂扬的清亮:“你可终于找着机会了,想把他召回来么?想得美!还是那句话,有他没我,有我没他!我就说近些时你老是推三阻四,原来是生了二心,对我生了厌倦,想要始乱终弃!”   不小心碰翻了醋坛子,元玺帝悔不当初,尤其思及多年前的一次。那时汤团儿豆包儿还小,她收到了柳牧云寄来的一封云笺,被凤君发现,大吃一醋,转头就带着汤团儿回了西京,整整闹了三个月的别扭。最后还是她携着大学士们不惜狗血淋头拟就的表白情书,亲赴西京,软磨硬泡,才将凤君哄骗回来。   凤君吃起醋来,从后宫到朝廷都不得安宁,元玺帝想来就心悸。   “我明明只是个假设句,谁说想召他回来了,他离京游历是他的志向,我又岂能强迫得了他?你还有脸说我对你推三阻四?都一把年纪还这么精神,哪次不是没完没了,还口口声声要生七子八婿!我每日应付那些没事找事的朝臣都应付不过来,还要应付你这个老不正经,我都要心力交瘁猝死了,还要被诬陷,啊,简直生无可恋……”   帝后拌嘴,旁若无人,满殿的太医原本就因唤不醒储君而压力山大,还被迫听着这一瓢瓢的狗血后宫日常,其中还有刚入太医院年不满十八的少年人。这个世道对太医简直太残忍了。   白行简就是在这时入了殿。顾淮抱着医箱在前穿梭,用肉身开辟一条路,为的是白行简不必碰触到这满殿黑压压的人。不顾太医们的诧异和嫌弃,白行简穿过众庸医,自然没有好脸色,所到之处,一片冷气蔓延。以太医令为首的御医们见到这位高居黑名单榜首并蝉联至今的兰台令,均是眉头大皱,不由自主回避,越避越开,彻底为他让出个宽阔的区域。   白行简走向屏风前,站定施礼,打断屏风里的夫妻吵架:“陛下,若殿下尚未苏醒,臣有一个人选,可一试。”   吵架的二人暂缓夫妻生活不协调的内部矛盾,想起这场拌嘴的起因是持盈,一听白行简言语,仿佛有了救星。   “什么人,带上来!”凤君也顾不上拌嘴了,既然白行简说话了,想必是靠谱的。   从顾淮随白行简一同进殿时,太医令就有种不好的预感,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太医竟没有被白行简羞辱到疯掉,这不合逻辑!当顾淮果然在白行简的目光示意下,紧张地走向屏风后,太医令知道今日恐怕要糟糕。   更令太医令吃惊的是,白行简竟也跟去了屏风后。他究竟要干什么?太医令恨不得自己也跟过去瞅瞅。   元玺帝和凤君给顾淮让了持盈床边的位子,二君救女心切,也顾不上对白行简的突兀出现表示异议。此处是储君寝殿,持盈的卧房寻常除了太医,不曾有其他外人,尤其是男子造访。白行简自然也是头一遭到此。   二君给顾淮让位,顾淮不着痕迹给白行简挪地方。他便清楚看见这位平日里活蹦乱跳的皇太女此刻紧闭双眼,安静地躺在柔软舒适的缎面被褥里,枕头也是柔软舒适的。白行简想起自己那方硬邦邦的枕头,硬邦邦的床榻。   顾淮首次离陛下凤君与储君这么近,紧张自不待言。踏足皇太女的香闺,见到了储君殿下,顾淮大吃了一惊。顿时感觉自己又一次被传言结结实实地欺骗了。说好的祸星降世呢?说好的混世魔王呢?说好的招不到夫婿引陛下凤君竞头疼呢?   这样五官精致结合了陛下与凤君二人之优点,美貌之加倍,怎么可能是传说中讨人嫌的宫廷噩梦?怎么可能招不到夫婿?   顾淮心口砰砰直跳,上前一步,小心翼翼揭开被褥一角,都仿佛是对仙女的玷污。被褥一掀,一个绣着圆圆胖胖的汤团子睡袍便露了出来,可爱得顾淮一颗心都要蹦出来,然后融化掉。   白行简瞥了一眼这只大汤团儿睡衣上的小汤团儿,顿时心中便对元玺帝和凤君二人的品味充满了怀疑。储君这般年纪还被当做小儿养着,难怪行事莽撞且幼稚,性情恶劣且幼稚。   元玺帝和凤君并不知他们给长女定制的团团睡袍太过夺人眼球,只见前面两人仿佛都陷入了沉思,不由跟着紧张起来,莫非汤团儿难治?   “顾太医。”白行简出言提醒一下顾淮,发呆当合时宜,显然他们因一只绣花团子浪费了一点时间,不能再耽搁了。   顾淮忙将自己融了一半的心塞回去,避开不看持盈的脸,然而还是避不开衣服上那只团子,怎么可以这么可爱,针都拿不稳了……   白行简不得不给他一点压力,让他冷静一下。他抬目见床榻垂帘垂着一块麒麟刺绣,未多想,抬手扯了下来,扔到持盈身上,盖住了那只胖团子。然而,二人再定睛一看,顾淮的一颗心更是加速融化,太、太可爱了!怎么会有人绣一只萌萌的麒麟!人家是神兽,为什么要这样对待!   一只胖头胖脑的麒麟趴在持盈身上,仿佛在觊觎一只美味可口的汤团儿……   这皇家的品味果然是不能好了!   白行简对储君寝殿的其他布景不敢再抱指望,袖子一动,夺过了顾淮手里的银针,兔起鹘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扎入了持盈侧腹,轻捻几下,同时另一只手挽起持盈的袖子,拖住她滑嫩的手腕,取针扎入穴位。持盈手指蓦然一动,勾住了他手指。两人手指交缠到一起,顾淮偷偷看一眼白行简的侧脸,兰台令冷峻的面容毫无所动。   兴许兰台令根本就不在意这点小动作,他不加理会,继续捻动银针,直到持盈嘴里呜咽了一声,他又以迅雷之势收针,推入袖中。   整个过程,二人都是挡着元玺帝和凤君的视线。顾淮作为太医来看诊,身体倾靠较前,是对床上病人看病的姿势,而白行简自始至终站得笔直,身形疏离,完全没有行医施针的动作幅度,仿佛纯粹是在观看太医施救。   二君在持盈呜咽时便一同迈步上前,围到持盈身边,皆以为是顾淮神医手段。   “团团醒了么?”凤君急切问。   “尚、尚未完全清醒,还需辅以药剂!”顾淮紧张回应,心道原来皇太女殿下小名叫团团,好可爱。   “你来开药。”元玺帝指明顾淮。   顾淮打开随身药箱,从中取出早已备好的几位药,躬身呈上:“臣……在太医院时已抓了药,以备不时之需……这药的搭配可能比较奇特,但请陛下相信我……”   “你来煎药,汤团儿就由你负责。”元玺帝再度指明顾淮,并十分看好这个小太医,“小小年纪,医术了得,现任太医院几品医官?”   “回陛下,臣为六品医官!”顾淮心猿意马,原来皇太女殿下小名的全称是汤团儿,好可爱。   “喔,那以后就是四品医正了。”元玺帝金口玉言,直接凌驾太医院内部升迁的规章典制之上。   就连凤君都没有提醒元玺帝又不按规章制度办事。   屏风外面候着的太医令和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惊呆了,陛下你僭越了啊陛下,就不怕史官……不对,史官就在旁边站着……   旁边站着的史官仿佛没有察觉元玺帝僭越的事实,一言不发,额上却生出汗水。   而当事人顾淮因为受到了冲击,忘了谢恩,待想起来时,发现身边已不见了兰台令。   太医令自然不会忽略掉兰台令,他亲眼目送这个传说中秉笔直书实则狡诈多端的史官出了殿,恨得咬牙切齿,原来他竟是想利用顾淮插手太医院,甚至凌驾于太医令之上,实在可恶!   被整个太医院怨念的兰台令,离了众人视线后,腿骨酸软,手抚宫墙也几乎要站立不住。   “夫子?”豆包儿跪在殿门外,跪得膝盖酸疼时,惊见这一幕。 作者有话要说:  收藏和评论都好少啊好少啊好少啊~~~~ ☆、你也有今天   出入寝殿的宫女们脸上明显露出轻松的表情,豆包儿也随之松口气,看来汤团儿无虞,他有望结束刑期。   白行简带了个小太医入殿时,他就诧异,白行简又独个出殿,好像腿疾发作,他更诧异。眼见玉山将倾,豆包儿扶着身侧一只仙鹤铜炉站起,忍着万千针芒齐下的麻痹感,迈动腿,挽兰台令之既倒。   “夫子,可要叫太医?”豆包儿没有见过夫子腿疾发作,以为强硬如兰台令是不会倒的。反差落在眼前,豆包儿有些震惊。   “不用。”白行简满头是汗,在强行撑住身体重心,不管怎样都不能倒下,他有他的尊严。   “那我叫人来帮夫子?”豆包儿捉摸不准他的心思,试图寻找一个他能接受的法子。   “不必。”白行简唇间已无多少血色,性情坚定而倔强,一一否定豆包儿的提议。   豆包儿头一回发现夫子这么难伺候,比女人还难懂!明明很痛苦,却既不要太医也不要别人帮忙,那么到底要怎样?   仿佛听见了豆包儿心底的呐喊,白行简终于肯主动说出要求:“可有僻静无人处?”   豆包儿心念电转:“有!”   推开殿门,豆包儿让在一旁。因为白行简似乎并不乐意他的搀扶,哪怕是将倒的时候,究竟什么原因,豆包儿当然百思不得其解。难道他不喜欢雄性同类的靠近?然而也没见他有雌性异类的靠近呀!   哪怕此际迈步更为艰难,白行简还是强硬要求自己来。这个强硬,不用他说,是从他的表情神态透出来的,拒人千里。豆包儿在旁边看着十分煎熬,觉得自己不帮他是残忍,帮他又会惹他厌烦,在他痛苦的时候还让他厌烦,似乎更加残忍。   豆包儿压住自己的行动节奏,走几步一等,到门槛时不由抹把汗。从前不觉得,如今才发现这门槛竟然快及膝盖高,夫子怎么可能迈得过去!这个崎岖坎坷之途,是自己领夫子过来的!认为自己做了蠢事的豆包儿,忐忑惭愧得咬手指,怎么办?   看吧,果然夫子停在门槛外,半晌不动!豆包儿要被自己蠢哭了!   豆包儿内心十分纠结,如果这时说,夫子我们还是去别处吧,那岂不是明确表示自己认为夫子连个门槛都克服不了,夫子这样的脾气,能忍?但如果说,这只是一个普通高度的门槛,你一定可以的,那假如夫子迈不过去,岂不是很难堪?   就在豆包儿进退两难、脑中神展开到让人来锯掉门槛时,视野里,如果不是错觉,不是幻视,那么就是夫子一手扶杖,一手微提下摆,左腿迈过及膝门槛,一分不高,一分不低,仿佛量好了高度,随后衣摆从门槛上拂过,右腿迈过。   豆包儿揉揉眼,确定白行简自己从门外迈进了门内,虽然动作谈不上快,相反却是迟缓而精准,一次到位。显然这个挑战对他来说并不轻松,紧抿的唇角,顺着鬓发滴下的汗水,表明他已竭尽全力。   紧张得不行的豆包儿终于能够松口气,但随即,面前的现实让他认识到自己还是太天真了!   白行简艰苦卓绝跨得殿门,落脚便踩上一只拨浪鼓。豆包儿咬上了拳头,大气不敢出,生怕夫子被一只拨浪鼓撂倒。   白行简又不得不抬腿,手杖将拨浪鼓拨到一边,抬眼便被殿内地上的景象冲击到了。   满地散落儿童玩具,鸟笼、小竹篓、香包、不倒翁、泥人、小炉灶、小壶、小罐、小瓶、小碗、六角风车、雉鸡翎、小鼓、纸旗、小花篮、小笊篱、竹笛、竹箫、铃铛、八卦盘、六环刀、竹蛇、面具、小灯笼、鸟形风筝、瓦片风筝、风筝桄、小竹椅、拍板、长柄棒槌、单柄小瓶、噗噗噔……   仿佛集市大展会,根本无处下脚。   “你说……这是什么地方来着?”白行简不确信地再问一遍。   “我、我姐的书、书房……”豆包儿颇没底气。   完了,豆包儿忘了白行简现在是汤团儿的夫子。把姐的夫子引到了姐的书房,见到了姐的珍藏,这些珍藏连父君都不准碰的,宫人更是不敢来收拾。最重要的是,听说白行简给汤团儿的史学课成绩评估向来不高,这下印象分彻底败光。豆包儿又被自己蠢哭了!   可正因为是汤团儿的玩具房兼那个什么书房,才人迹罕至,僻静无人。因为汤团儿总是担心自己心爱的玩具被人觊觎,顺手偷走,弄丢一个就够她哭一个下午,所以父君勒令宫人们任何人不得靠近储君书房。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储君书房藏有什么国事机密。   从储君的睡袍到储君的书房,没有一样不叫人吃惊,没有一样能让人与“储君”二字联系起来。白行简没力气在意这究竟是书房还是玩具房,只想尽快找个地方坐下来。   “需要注意什么?”他忍着身体不适,耐心问。   “不要碰这些玩具,不要弄乱它们的位置。”豆包儿硬着头皮回答汤团儿书房注意事项。   “嗯,我在此歇片刻,你可放心。”白行简想独自待着,“今日有劳殿下,臣建言殿下一句,勿替瑶姬求情。”   豆包儿吃了一惊,他原本打算既然汤团儿没事,兴许自己能向父君替瑶姬求饶:“可若我也对瑶姬置之不理,她岂不是死路一条?”   “她谋害储君,又岂是你几句话能替她消罪?何况,此事你本身就脱不了干系。虽为姐弟,但你承的是西京姓氏,与储君乃是君臣之别。并且,储君遇险的因头正是你从西京带给她的一只滚灯,无论法理还是情理,你都难脱罪责,再替凶手求情,岂非更加置自身于险境?凤君考虑周全,才令你长跪殿前,以此脱罪。你若体谅不清,鲁莽行事,牵连的将是西京。”白行简为之分析利弊,权作今日酬谢。   豆包儿却听得一愣一愣,他根本没有想过其中关节,竟会牵涉这许多。白行简的剖析与西京族学夫子授课相似,从事情的本质根源,因果关联,君臣之别,来考量后果与影响。虽然百年世家靠的就是这样的清醒头脑来维系家族安危,但全是客观因果与利害关系,而无主观情感人心冷暖,他无法接受。   “不管身负怎样的嫌疑,我也不会弃自己所爱于不顾!哪怕为她背离家族,罔顾君臣!”豆包儿愤慨地表达了他身为男儿的担当,也是拒绝了白行简的建议,同时反问一句,“夫子爱过一个人么?”   白行简正视了一眼这个少年:“你只是不曾经历波折,才以为爱可以替代一切。”   豆包儿回敬以同样的句式:“夫子只是不曾爱过,才以为世间唯有利弊权衡。”   说罢,这个少年愤然离去。   被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这样顶撞,白行简还是头一次。   他默然在殿内行走,小心避开每一处散落的玩具,待穿过这片敏感地带,终于到达书案前,拖出椅子坐下,早已汗流浃背。   手杖靠到一旁,他自袖中取出十几枚特殊制作的银针,每一根的长度都是顾淮银针的两倍,寻常大夫根本不会用到的长度。除此之外,另有一包打湿了的罂粟粉。被世人视为恶之花的罂粟,恰恰是他止痛的捷径。   以银针敷以罂粟,寸寸刺入膝盖,一连刺进十几枚,毫不手软。若有旁人在,瞧见这一幕,一定以为他在自残。   于白行简而言,银针入骨的刺痛,与酷刑后膝盖浸泡寒湖水引发的旧疾发作相比,实在不足为道。而每次发作,非罂粟不足以缓解,所以他随身携带。只是这次,罂粟因湖水冲泡,所剩无几,药效大打折扣。   他仰靠椅背,手指揪着衣摆,指节发青,额上汗珠纵横。他睁着眼,望房梁藻井,彩绘斑驳,双龙戏珠,莲花盘绕,十六飞天撒花奏乐。幼年时,也曾见莲花与飞天。   他不愿沉湎往事,转头看向书案,探手拖过案上最近一本书,随手翻开,竟是出自凤君之手的《盐铁论》。论述国家根本的《盐铁论》,与满地玩具,太格格不入。白行简读过《盐铁论》,常感凤君不世之才,竟甘愿屈居后宫,他难以理解。   “夫子只是不曾爱过,才以为世间唯有利弊权衡。”   豆包儿稚气的嗓音回旋耳畔。   爱是什么?不过是皮相迷惑下的错觉,能保几时?只有少年才会口口声声刻骨铭心的爱。如他白行简,刻骨铭心,唯有恨。   他准备丢开《盐铁论》,那位顽劣的储君怎么可能阅读这样的书,大概也是当做玩具的一种吧。目光忽然瞥见一页注解,手指停在那一页,拿起书,读了印本旁侧的小字。对论述中盐铁为根基的观点质疑与补充,论据虽不独到,想法却是特别。观字迹,端妍秀丽,笔势出自凤君,略有变化,与每旬日的作业笔迹不甚相同。   白行简一时诧异与怀疑,甚至忘了腿疾。注解内容与笔迹绝非凤君所留,种种证据指向那个顽劣的家伙,怎么可能!   这时,书中飘出一页纸,落到地上。白行简暂收惊讶,弯腰拾起,引得膝盖一阵疼痛。但纸上的玩意儿很快就给他止痛了。   一张名贵宣纸上横七竖八涂鸦着几个粗糙的小人儿,体型较大的一个简笔小人儿手抚木杖站在一张案台后,表情严肃,表达的方式是嘴角向下。案台下坐着一帮小人儿,寥寥几笔表达人群。而其中浓墨重彩细致描画的小人儿格外鲜明,有大大的眼睛,小巧的鼻子,秀气的小嘴,连小鞋子上的缨络都描摹了出来,表明身份的是衣服上圈了一只圆圆的团子。这只团子正在写字,“刁民”二字刚刚收笔。   白行简从未见过这样简陋又粗暴的画作,不觉十分污眼,不会作画何必勉强?简直玷污纸墨!忍无可忍,他又看了一眼,团子画得倒是挺圆,但画夫子竟然如此敷衍,所用笔墨连她的鞋子都不如!以及刁民是何意?   瞥见纸张旁侧写了个一,也许是编号?白行简翻动《盐铁论》,果然又从中翻出一张粗暴画作,编号是二。涂鸦内容更加过分!撑着拐杖的简笔小人儿跪在了浓墨重彩的团子脚下,简笔小人儿头顶有个圈,圈里有字:拜见女王大人!浓墨重彩的团子头顶也有个圈,圈里有字:老白你也有今天!   白行简额边青筋跳动。且不说从一到二有什么因果逻辑,没有联系编什么号?难道中间省略了什么剧情?画风简省便罢了,连剧情都省,可见行事多么任性妄为!若说编号一的内容尚有现实依据,那么编号二的内容则纯粹白!日!做!梦!   再翻也没能翻出编号三来。白行简将这些不堪入目的画作塞回书里,扔了书到案上。 ☆、狗血话本案   白行简余光瞥见书案下有只纸篓,纸篓里仿佛躺着本书。对于文人来说,扔书进垃圾篓的行为有辱圣贤。白行简当然不是个迂腐的文人,所谓的圣贤在他看来不少都是沽名钓誉,不值一提。但对于一个史官来说,焚书坑儒令人唾弃,平常无事扔书同样令人反感。   于是,他弯身从纸篓里捡起了书,一看书名,重生之公子复仇,居然是狗血话本。可为何会躺在垃圾桶里?这样的读物在他看来,更应该是顽劣储君的心头好才是。   从不看话本的白行简,若非今日腿疾发作,止痛药剂量不够,也不会翻开这册话本,那么就会错失这个重生故事。   翻了几页后,他神情渐换,快速翻完后,瞳孔收缩,呼吸急促。   重生复仇的故事并不稀奇,稀奇的是话本内容,托言架空,却处处有迹可循。说的是江南一户名医世家,因家主卷入当地名门嫡庶之争,暗地里替庶出子谋杀老爷,事情败露,名医家主被官府判了死刑。名门嫡出的长子不甘这样便宜了医家,寻了个由头,使之倾家覆灭,囚禁了医家女眷,并对医家唯一的公子施以酷刑,将其折磨致死。公子死后重生,立志复仇,处心积虑入京师为官,位高权重后,一步步将仇家逼入绝境,以牙还牙,大仇得报。   最后话本剧终,还声明了一句——   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巧合?白行简手指关节发白。经过最初的愤怒后,他冷静下来,是什么人编排了这样一个故事,写入话本,流传西京,再至上京?是巧合?当然不可能!   有人处心积虑要他看见这个故事?还是为了其他什么人看见这个故事?若非经历过那桩十年前的大案,谁又看得出话本取材的原型?   追根究底,弄清话本出自何人之手,才能揭晓其目的。   白行简将话本重新扔进纸篓。将一个惨烈的故事套以重生复仇类型,谁会想到其背后真相,不过是当做一个通俗狗血故事来看待,就连顽劣的储君都觉其俗气难耐,当了垃圾扔掉。   白行简离开储君书房,就仿佛从来没有来过。   *****   顾淮煎好了药,两手托着药膳,步步往储君寝宫去。这几日都是他负责给皇太女煎药,督促其服药,后一个环节之艰难,使他后知后觉发现元玺帝和凤君几乎不在持盈喝药的时候出现的原因。于是顾淮发明了针对持盈的药膳。   一日送药三回,每一回顾淮都避免不了的紧张,非因药膳,实为团团。   清醒过来后的汤团儿虽然不是特别有精神,但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的时候,他的小心脏都要负荷不住了。尤其汤团儿不被允许外出,每日在寝殿游荡,穿着舒适的睡袍,睡袍上圆滚滚的团子……顾淮的小心肝都化成了水,好几次险些被汤团儿哄骗得替她喝了药。   今日顾淮端着药膳,迈进寝殿,见持盈两手托腮坐在桌边,睡袍上的团子若隐若现。   “殿下,用膳了。”顾淮将托盘落桌。   “不要以为换个说法我就不知道这是又苦又涩又难喝的药!”持盈面无表情,眼都没眨,仿佛心若死灰,“父君都不帮我喝药了,我有点生无可恋。”   顾淮想象着一个满地打滚说自己生无可恋的圆团子,顿时就克制不住,扭过头去。   持盈瞄他一眼,很不满:“你是不是在偷偷地嘲笑?”   顾淮面无表情扭回头:“并没有。”   “哼,看在你救了我的份上,作为一个储君,我就不跟你计较!”持盈抬起手腕,对着腕上的针口,撅起小嘴吹了一口,仿佛还在疼,“可是你竟敢拿针扎我,你知道这是多大的罪吗?我是不会原谅你的!”   持盈昏迷时感觉被刺了两针,昏睡中的她很生气,醒来后看到腹上、手腕上都有小小的针口,得知是一名年轻太医救得她,她便将这笔账算到顾淮头上了。顾淮当然不能狡辩,他宁愿她把账算到他头上,然后满心都是怎么针对他。想到自己能被汤团儿记挂在心上,他就很满足。   “即便殿下不原谅我,我也是不会帮殿下喝药的。”顾淮一脸隐忍和毅然。   以为持盈会胡搅蛮缠一会儿,然而她今日确实有些无精打采,握着勺子在药膳里搅动:“不吃就不吃。不知道豆包儿怎么样了,听说父君对他很生气,把他关了起来。”   “等父君过了气头就没事了,殿下不用太过担心。”顾淮安慰。   “怎么会没事,豆包儿这次回来是要册封的,但他偷偷带了个瑶国公主回来,这个瑶姬那么坏,想害我,豆包儿又替瑶姬求情,真傻!父君要被他气死了!听说那个史官早就知道这件事,却不阻止,还妄图把豆包儿这件事写进史书,真是可恨!”   “哪个史官?”   “还能有谁,就爱找别人的错处,暗戳戳记一笔的家伙,当然是兰台令白行简!”   “兰台令?”顾淮吃惊于持盈对白行简的态度,试探问,“殿下落水后,是被谁救下的?”   “不是你吗?”持盈没好气道,“怎么,你的救命之恩,要我以身相许么?”   顾淮张口结舌:“不、不是……”   “你被我母上提拔为四品医正,还不够?”   “不、不是……”顾淮觉得他们说的完全不是一回事,“殿下听谁说我救的殿下?”   “你们太医令啊!”   “说兰台令早就知道亲王殿下这件事却不阻止,还妄图写进史书,这话也是太医令对殿下说的?”顾淮仿佛察觉什么。   “是啊,难道他不该告诉我?莫非你也知道,却故意不告诉我?”持盈研究着顾淮诡异的表情,心中很是怀疑。   顾淮呆呆的,难怪这几日太医院没人再与他为难,仿佛还对他和颜悦色了不少,他以为是错觉。甚至太医令都给他的医案评了优等。他还天真以为自己的医术终于得到太医令的首肯。   原来竟是他无意中卷入了太医令与兰台令之争。   “顾淮,难道太医令说的不是真的?”   “不……”顾淮茫然,“太医令怎会欺瞒殿下……”   可为什么陛下和凤君不告诉持盈真相呢?    ☆、男人的内在   持盈在太医药膳的悉心调理下,恢复极快。但无论她怎样央求,凤君仿佛都铁了心,不肯轻易饶了豆包儿。至于罪魁祸首瑶姬,更是关在大牢里不见天日。鉴于她好歹是个弹丸之国的公主,不便直接刑讯审问,特遣了国书至瑶国,命瑶国领罪。   持盈又去求元玺帝,元玺帝的意思是此事交由凤君办,让持盈不必过问。   一时间,持盈发觉自己作为一个储君,事事无法插手。唯一能做的,便是去学堂。然而去了学堂,得知夫子告了假,还是病假。众同窗自然是弹冠相庆,作业暂时不用交,也免了新的堂外作业。   展鲲鹏公子约持盈逃课参与市井斗鸡走狗游戏,被持盈正色拒绝。展鲲鹏公子特别遗憾,转而约孟光远公子,孟光远公子借口有事,委婉地拒绝了他的提议。无论展公子如何渲染这场盛大的斗鸡赛事,孟公子都不为所动。不为别的,就为在持盈殿下面前,他不能表现得如展鲲鹏那样纨绔。   持盈托腮望着空荡荡的讲坛,生了一个主意。   皇太女持盈虽没什么实权,但打探一点个人信息还是不成问题,比如,打探兰台令的住宅。   昭文馆临时馆主迫于持盈恭敬而纯澈的目光压力,一股脑儿交代了白夫子的宅院地址。   “孟公子,你愿不愿意陪我去一个地方,愿意的话,往后作业我都借给你抄。”持盈有点路痴,必须拉个伴。   孟光远心口扑通,没命地点头。   持盈把夫子家宅地址塞给孟光远,让他带路。   临时受命,孟公子不敢大意,迅速在脑中辨明方位。长生巷,非达官显贵所居,似是平民巷陌。孟公子没有去过平民居,不敢说特别识路,但也不愿在持盈殿下面前露怯。   他挺起了胸膛:“殿下,这路我熟!”   持盈相信了他。   二人出了昭文馆,离了宫,租了马车,一路曲曲折折绕去长生巷。   持盈出宫的机会不多,趴在车窗口东张西望,她对百姓的生活很好奇,不知道寻常人家的姑娘要上几年学堂。   大殷女帝执政后,百姓家生女娃,可从官府领两壶酒一猪一狗,生男娃无奖励。皇权对女娃的看重,于大殷全境女子地位提升大有裨益。相应的,女子教育亦大肆展开。女子可单立门户,做户主,只差入朝为官的晋升路途了。而这最后一项,也不过是时间早晚。   孟公子雇的大马车进不去巷口,两人下车,站在巷陌街口,街衢喧闹,市井气息扑面而来。持盈自是找不着北,但新鲜感充满她的内心。她仿佛被放生了的小雀,品尝到了自由的欢愉,毫不怯生,围着一只土狗转了几圈,又蹲到卖糖水的路边摊前掀盖往里瞅。   “小姐可是口渴了,来一碗?”摊贩见持盈身上衣料上等,长得粉面玉雪,娇艳可人,一看就是富贵人家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姐,是笔大生意!   “好喝吗?”持盈拿着勺子搅动一锅糖水。   “必须好喝啊!洒家挑的西山天泉水烧制而成,上京别无分号,只此一家,小姐万万不可错过!一碗只需一贯钱!”摊贩诚恳地盯着小肥羊。   小肥羊持盈舔舔嘴角,掰着手指算了算:“一贯钱合一千文,市价可买一头公猪,也可买文人士子间流行的《凤君诗集》一本,还可买一枝名贵的洛阳牡丹,更可以买一口薄皮棺材,权作偷上西山禁地受杖刑后撑不住的落脚处……”   摊贩两眼一黑,两腿一软,只差给小肥羊跪下:“不不不!这是个美丽的误会!洒家挑的自家井水,这井水出自西山,洒家的糖水一碗两文钱,不过看在跟小姐有缘的份上,可以赠送小姐一碗!方才呢,只是个玩笑……”   持盈捧起糖水咕咚咕咚灌了半碗:“还行,就是太甜了点。”   卖糖水的摊贩被嫌弃卖的糖水太甜,然而摊贩并不敢辩驳,他觉得今日见鬼了,这丫头究竟是个什么鬼?   全程震惊到失语的孟公子被持盈捅了捅腰窝,叫他掏钱。持盈从孟光远手里接过两文钱,拍在摊上,手心覆在钱上:“大叔,这长生巷里有没有姓白的人家?”   摊贩瞄着持盈的小手:“有个穷官姓白,不知道是不是小姐说的。”   “怎么个穷法?”   “卖菜的小贩都不爱去那家,常年吃不起肉,听说是个当官的,也不知道当的什么官,穷成这样,也只住得起长生巷。”   “那他家几口人?”   “就主仆二人,连个主母都没有!”摊贩吐着槽,又补充,“不过呢,那姓白的腿有毛病,大概是比常人难讨到老婆。”   持盈挪开手,放下了两文钱,心满意足地拉着惊呆的孟公子转去了巷子。   “夫子真的讨不到老婆吗?”孟公子听完摊贩对夫子的评价后,很吃惊,悄声问持盈。   “当然了。”持盈以一副显而易见的语气道,“你看他成天板着脸,为人那么严苛那么坏,腿还不好,怎么会有人喜欢他。”   “可是,都说夫子形似玉山,夫子长得好看啊!”   “天真!长得好看能当饭吃?”持盈老气横秋训诫小伙伴,“一个男人长得好看有什么用?手无缚鸡之力,还对人挑三拣四,嫌弃这个,挑剔那个!看男人呢,就要看他的内在。内在阴暗的人,长得再貌美如花,那也是有毒的花朵,不能采摘!”   孟光远心道持盈才见过几个男人,见的最多的不过是昭文馆的同窗少年们,她这番理论肯定是元玺帝或凤君灌输的。   二人聊着,就到了夫子宅。   寻常的民居宅院,院墙也不高,若不是手中地址写得清楚,持盈都无法将其与兰台令联系起来。不过这一定也是某种阴谋!持盈坚定地这样认为。   孟光远也是同样的惊讶,怎么也想不到夫子住在这样的地方,他上前叩响门环,等待应答。   持盈从门缝往里偷窥,见有人影来开门,她才闪到一边。   丹青满腹狐疑拉开门,万万没想到会见到持盈:“殿下?路过?”   “听说夫子病了,特来探望夫子。”持盈说着鬼都不信的话,绕过丹青,迈进了宅院。院子里面也不大,种着几畦果蔬,两三间房,简单得确实是没有主母打点布置的样子。   丹青追上来:“太史并无大碍,竟劳烦殿下跑这一趟!”   “不用客气。夫子呢?”持盈摆出探头探脑的姿势,仿佛预备一间间房寻觅过去。   “太史在睡觉。”丹青将她挡住。   “喔,夫子昼寝。”持盈拖着怪异的腔调。   孟光远头皮冒汗,原来殿下是来找茬的。所谓: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丹青心下怅然,这家伙果然不是善茬,竟然追到人私宅来挑事,太史以后如何得安宁?   “殿下,太史方才服下药,药效起作用,才躺下。殿下不如改日再来?”丹青打算能拖一时是一时。   “我在院子里等夫子醒来。”持盈溜达去了菜畦,赤/裸裸的目光盯住了一株小樱桃树。   丹青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开门,祸星上门,这可如何是好?家里又没有什么好吃的,这株小樱桃树由白行简悉心照料,一颗樱桃都未舍得吃,现下却落进持盈眼里。他扭过头,当没看见。   持盈等了许久,不见丹青招呼,咽了咽口水,暂舍樱桃,退而求其次,蹲在菜畦里拔了一根还未长成的瘦弱胡萝卜。丹青稍微缓解紧张的情绪,打了井水给她清洗。孟光远自觉搬了椅子到院中,供持盈歇息。   持盈便歪坐在白行简的靠椅里,翘着二郎腿,啃着胡萝卜,等待夫子昼寝醒来。结果等的时间久了些,夫子尚未醒来,她却歪倒在椅子里睡着了。   白行简从昏沉药效里清醒过来后,撑床起身,揽过手杖,批衣下地。没有唤丹青,他出房透口气,一开房门,他觉得自己定是睡久了,生了幻觉。闭了闭眼,再睁开,那鞋子上的缨络如此细致,他只在某个画工拙劣的画作里见过,不可能在幻觉里还原得如此真实。   他走出房门,一步步朝幻觉走去,还未靠近,就瞧见椅子周边地上散落的一堆胡萝卜根须,以及未啃净的半截胡萝卜。他提起手杖,不轻不重打在持盈翘起的二郎腿上。   持盈梦见遭歹人袭击,在椅子里瞬间惊醒过来:“有刁民!”   睁眼见白行简身着家居常服站在自己面前,面容是万年不改的严肃冷漠,刚睡醒的持盈还带着梦里的惊悸,最可怕的不是噩梦醒来,而是噩梦醒来发现又在另外一重噩梦。   “救驾!”持盈跳出椅子,逃命。   白行简上前两步,转身坐入自己专座,抚平衣摆,手撑木杖,面无表情看着窜出几丈远的持盈。   持盈边逃边清醒,彻底清醒后疑惑自己究竟在逃什么?不就是个面若冰霜的兰台令站在了面前!他有什么可怕!梦里见着他,自己总在逃命,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总之每次都是噩梦。眼下似乎不是梦里,现实里她可不怕他!   持盈整顿了一下仪容,从容地转过身,拉着呆若木鸡的孟公子,正色道:“听说夫子病了,小孟坚持要探望夫子,还说要亲自到夫子家中交作业。”   孟公子飙泪,交作业这种事为什么不提前剧透,他根本都没动笔呢还!不是说夫子病了,大家不用交作业的么?! 作者有话要说:  汤团儿爹娘的故事《陛下有喜》已经在预售了,更名《陛下第二萌》,下月正式上市,可以瞅一瞅~ ☆、素菜加鸡肉   孟公子怀着最后的幻想,持盈的所谓交作业只是一种开场白,然而当持盈拽过身上的昭文袋,当真从中掏出一本作业册,孟公子最后的希望就这样被戳灭了。   持盈煞有介事上交作业,递送到椅中的白行简面前,脚步堪堪停在夫子的手杖之外。她怀疑自己是被白行简用手杖打醒的,但她没有证据,无法确认。眼睛余光瞟向那柄手杖,略有忌惮,假如偷偷将手杖扔掉,看他还威风什么!   握着手杖的是指骨匀称的手,握过史卷,执过史笔,落笔惊风雨的手。在持盈看来,也不过是血肉凝聚的寻常的手,较常人瘦一些,白一些,给她作业写过些苛刻评语的手。又有哪里不同凡响,令京中人人畏惧?   白行简身上的药效并未完全退去,不太有精神,坐入椅中便不想动。代笔的作业有什么必要特意送上别人私宅?他当然不可能有心情去批阅这样的作业。   “交至昭文馆即可。”他连说话都懒得用力,轻飘飘的,自然也没有去接持盈作业的意思。   持盈再接再厉将自己的作业册伸到了他眼皮底下:“夫子不知几日才去昭文馆,学生想早些得到夫子批语。”   送到了眼前,白行简也不接:“搁到屋里桌上。”   持盈不是那么好打发,见他执意不接,她收回作业,抱到身前,脚步往前靠了靠,凑近白行简:“夫子,你这病假到什么时候?”   “四五日。”白行简皱着眉,身体往后靠。   “太久了。”持盈得寸进尺,一只手搭到了椅子扶手,“这么久见不到夫子……”再迈步时一脚踩上椅子边的半根胡萝卜,滑得她一步当先,一个虎扑,扑向了椅子里的白行简。   孟公子瞧得瞪圆了眼。   持盈结结实实扑到了白行简身上,腿抵着腿,腰腹挨着腰腹,脑袋撞到他胸口,嗅了一鼻子药味,险些被熏晕。她以为成年男子身上即便没有父君那样的梨花馥郁,也应有些熏香,白行简打破了她的幻想。原来还有如夫子这般浑身药味的男人,比太医身上沾染的药味还要浓烈,还要呛人。   持盈不知道她同样把白行简给熏得不轻,衣服上的皇家特制熏香,未近身便香飘方圆十几步,近身则直接让人无法呼吸。当然,这是对白行简而言。他不仅无法呼吸,身上感觉还起了荨麻疹。   两人分别被对方熏得要涅槃,分开自然也是迫不及待。持盈迅速爬了起来,跳开几步远。白行简脸上憋得微红,待微风吹散周身香气,才放心呼吸。然而落在衣上零零碎碎的熏香似乎总也吹不散,呼吸里总带着一点,这让他忍无可忍。   撑着手杖,他离座起身,跨过一地的半截胡萝卜,绕过持盈,回屋了。   持盈抚着心口,长吁口气:“熏死我了!”   孟公子战战兢兢:“殿下没事吧?夫子是不是被殿下撞坏了,看起来很生气……”   “小气!”持盈抬袖子到鼻子边闻了闻,“本宫的熏香都盖不住这药味,真是讨厌!又没有可换的衣服!”   “那我们回去吧?”孟公子预感到留下来时间越久,持盈惹事的概率越大,他深感扛不住皇太女殿下的波及。   持盈弯腰捡起掉落的作业册:“我的事情还没办成呢,要回去你回去。”   “殿下要办什么事?”   “说了你也不懂,你要是不走的话,就去看看夫子的那个仆人,叫他准备我们的晚饭。要是夫子不答应我的话,我们就在他家过夜,气死他。”   持盈抱着作业,打着喷嚏,嫌弃地甩动袖子,想把衣服上沾染的药味甩掉,嘀嘀咕咕跟去了白行简进的屋子。   孟公子心中悲泣,持盈殿下果然不会干什么善事。   持盈进屋,左右环顾,屋子里陈列简单,一样装饰品也无,就连桌椅都少,居如其名,行简。过了前厅,是内室,有扇门隔着。白行简定是在里面生气吧,持盈想到他不开心,自己就很开心。   她抬手试了试门,悄悄推开一个口子,脑袋往上一凑,眼睛往里一瞄,内室光线较暗,待眼睛适应后,瞧见了奇景。   一个男人背对着门坐着,衣衫褪到了腰际,腰、背、肩全/裸/露在外,显出匀称体态,挺拔身姿,细看之下,才发觉肩背上赤红一片。   持盈意识到这个半裸身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夫子时,整个人都不好了,作业册啪嗒掉去地上。   白行简正给自己上药,听见异动,回头一看,持盈瞪大着眼肆无忌惮看他的裸身,顿时气闷,匆忙裹好衣裳。持盈知道擅闯别人房间不好,尤其是在别人衣衫不整的时候。   她默默将房门关上,但这事不能全怪她,她再度推开门,对里面的人说道:“夫子,你脱衣裳应该先把门关好呀。”   “……”刚把衣裳再度脱掉的白行简再度把衣裳裹上。   持盈不小心又看到了夫子的裸体,赶紧又把房门关上,想了想,又推开:“夫子,给背上抹药要不要我帮忙?”   “出去!”拉着衣裳没敢脱的白行简忍无可忍。   真是个脾气糟糕的人!持盈带上门,腹诽着,转身走去前厅,叹口气,在椅子上坐了。这个居心叵测的史官,究竟要怎么对付好呢?为人那么阴暗,一定不会放了豆包儿。但如果他去为豆包儿说情,父君也许会对豆包儿网开一面。持盈想不到还有谁能在豆包儿这事上有扭转的余地,除了白行简。   要说服阴暗狡诈的白行简,持盈除了耍赖别无他法,好心帮忙都被拒绝,要怎么办她真是没有主意。   白行简上好药,出了房门,怒意未消,求私宅安宁,必须尽快遣送走这位无法无天不知礼节的储君。换好衣裳的白行简走入厅里,一腔火气遇上了坐在椅上眼泪汪汪的持盈,这又是什么计谋?他心生警惕。   “寒舍无以招待,殿下请回宫。”他停在厅门上,新换的素衣终于没有了令人头疼的熏香,呼吸得以顺畅。   持盈泪眼看他,素衣的史官身如山岳,萧肃磊落,但脸上冷淡,态度恶劣。她哽咽:“夫子院中有樱桃树。”   “那又如何?”白行简眉头一动,愈发警惕。   “可以做樱桃毕罗!”持盈哇的一声,馋哭了。   ……   丹青挎着竹篮,站在樱桃树下,等白行简提衣攀上樱桃树,再将竹篮递给他。   “太史,真的不用我来摘么?我保证不碰断枝叶!”丹青望着树上的白行简,整个手心都是汗淋淋的,平地尚且行动不便,竟固执地要自己上树摘樱桃。   白行简背倚树干喘了口气,稍作歇息,减少腿部支撑力量,将竹篮挂到枝上,取出里面的剪刀,寻找熟透了的樱桃落剪。他摘得慢却稳,每颗樱桃都完好无损,也不曾碰落一点枝叶。摘完一片,再寻找另一片,就得挪动身躯,寻找新的落脚点和倚靠处,确是比常人要艰辛。鬓边汗水滑进衣领,染湿了上好的药。   持盈在樱桃树下咽口水,其实她想上树,坐在树枝上,边摘边吃,但白行简不会允许。孟公子在持盈的指示下准备了好几个竹篮,看样子是准备把夫子家的樱桃一网打尽。孟公子想不到会吃到夫子家的樱桃,更是做梦也想不到夫子会爬树,还不准旁人爬。   持盈仰着头,密切关注篮子的填满程度,终于等到白行简取下枝上的竹篮,递给丹青。落日锦绣斑斓,透过樱桃树叶,晃在他脸上,照亮鼻尖上的汗滴。   丹青接了一满筐的樱桃,并送上新的空竹篮。搁到地上的一篮子樱桃引得持盈口水四溢,当即蹲到篮子边,准备挑拣几个好的,结果半天挑不出来,因为每一个都是经过白行简挑选,红彤彤色泽艳丽,熟透了的。这倒省去了挑选的烦恼,持盈抓起一把,一个个塞嘴里吃了起来。   “殿下,还没洗……”孟公子不敢阻止,只敢提醒。   白行简攀着缀满樱桃的枝叶,瞧见持盈蹲在篮子边将樱桃一颗颗扔进嘴里,三两下吐出小核来,也不知道那一篮子留不留得到做樱桃毕罗。   又摘满一篮子后,白行简攀着树枝落地,此时持盈已经吃撑了肚子,坐在地上,斜歪在只剩小半樱桃的篮子上,衣襟上全是滴落的樱桃果渍。白行简踩上一地的樱桃核,竟也不觉如何惋惜。他拿手杖敲了敲持盈的腿:“樱桃毕罗,还吃么?”   “等我消化一点,再吃。”持盈拍了拍肚子,打了个饱嗝,吐出了一颗不小心咽下的樱桃核。   丹青瞧着满地樱桃尸骸,肉痛得紧,但太史不在乎,他也不便说什么,挎着满篮子樱桃,去厨房做储君殿下的樱桃毕罗了。   孟公子扶着持盈起身,仿佛动她一动,她就要吐出来。持盈尽量忍着不吐,否则,她毫不怀疑白行简会即刻拿手杖敲死她。   为了尽快让储君殿下带着她心心念念的樱桃毕罗上路……不对……是回宫,丹青火速和面烧毕罗,务必要赶在黄昏城门关闭之前。白行简摘的樱桃够做一簸箕樱桃毕罗,丹青一个也没舍得吃,全做了主食。   持盈一边溜达一边消食一边等待樱桃毕罗,忽然见一只肥硕的鸡斗志昂扬站立墙头。   既然送上门来,那么顺便加道菜吧,也算是给夫子的素菜系添个荤,不必再吃不起肉了。   “小孟,捉住这只肉鸡!”   当然那个时候,他们并不知道这只鸡来历不凡,更不是一只肉鸡。    ☆、不可描述的   樱桃毕罗与樱桃蒸鸡一同出现在餐桌上。   从卧室歇息后出来的白行简察觉到异样:“荤菜哪里来的?”   持盈讨巧卖乖:“我捉来给夫子加菜的!”   “哪里捉来的?”白行简愈发觉得可疑。   “墙头上,总之就是送到嘴里的口粮。”持盈咬了一口樱桃毕罗,“啊,丹青做得好好吃!”   看来是谁家的鸡跳上墙头,误闯入储君视线,落得了凄惨的下场。这家伙目无法纪也不是一天两天,不惹点事就是不甘心。   帮持盈捉鸡的孟公子没有持盈那么坦然,夹紧尾巴站着,等白行简落座才敢提筷子。作为帮持盈烧鸡的人,丹青也略忐忑,毕竟没有他这最后一道工序,这只无辜的鸡不会成为桌上的一道菜。都是因为皇太女殿下巧舌如簧,好像他不宰了这只鸡,就十万分对不起她。他才被怂恿以为夫子加道菜的名义,实际上为持盈添了口粮。   木已成舟,鸡已成肉,白行简也不想耗费气力训斥了。   持盈坐在他的专座旁边,手捧毕罗吃得浑然忘我。他落座,只尝属于自己的素菜——被持盈践踏田畦后所剩无几的胡萝卜、以及因无法生食而逃过一劫的白菜。   他低头慢尝时,一只鸡腿降落到他碗里。他愕然抬头,持盈举着筷子得意洋洋:“夫子尝尝我捉的鸡呗!”   捉鸡都能成为她的炫耀。   丹青赶紧将头埋进碗里,孟公子也赶紧用毕罗挡脸。   白行简筷子不碰鸡腿:“我不吃肉。”   “啊?”持盈呆了一呆,因受她吃货属性的母上影响,她不知道还有不吃肉一说,除了出家人,“夫子,不可以挑食,吃肉才能让身体健壮,虽然你脱衣挺显身材,但不能为了保持身材而不吃肉!”   一番她父君教育她不可挑食的大道理的改版,里面混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丹青心道自己听到了什么?埋头拼命扒饭。   孟公子也震惊了,才到夫子家多久,居然就发生了一些话本里不可描述的事情!   对于口无遮拦的储君一语惊四座的表现,白行简手里的筷子凝滞了一下,罢了,对个混世魔王较什么真,继续吃胡萝卜。   而白行简的默然吃菜,在旁人眼里无异于默认了不可描述的事情。丹青又感觉遭了雷劈,孟公子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为什么自己要那么保守,没有抢先在持盈殿下面前露一露身材呢!   持盈讲了一番大道理得不到反馈,不甘心:“夫子腰上又没有赘肉,怕什么呢,为什么不吃肉……”   丹青和孟公子都趴到了桌上……   白行简额头跳动,筷子夹起鸡腿,送到嘴边咬了一口。难吃,但他咽下了。   持盈终于满意了,夹起另一只鸡腿啃了起来,很快:“呸,好难吃!丹青你怎么烧的?”   丹青憋得脸都红了:“就是普通的做法啊,一定是因为鸡本身不好吃吧。”   持盈不信:“你还挺会找借口,难怪夫子不吃肉呢,原来是你做得不好吃。”她扭头一看,不吃肉的夫子居然已经差不多啃完了一只鸡腿,她又吃惊了,“夫子,这么难吃你都吃得下?原来你不挑食啊!”   白行简被一口鸡肉堵在喉咙口,为了保持身材而挑食的是他,不挑食连难吃的肉都能吃下也是他,什么事情到了她嘴里正说反说都毫无压力,气得他被一口鸡肉哽住。这么难吃,他为什么要咽下去?   持盈不知道自己造成了夫子鸡肉梗塞,总之她嫌弃了鸡肉,一口也不肯再吃,光啃樱桃毕罗了,还专挑有樱桃的地方啃。白行简见她这种吃法,心下慨叹,这种人是怎么做到一面坦然挑食一面有脸教训别人不能挑食的?自己居然还受了胁迫!   一顿饭吃得起伏跌宕,还没吃完,院子外传来紧急关闭坊门的鼓声。   持盈带着脸上粘的一颗樱桃从毕罗上抬起头,很疑惑:“什么声音?”   丹青放下筷子,起身:“我去看看。”   白行简心道不妙,坊门提前关闭,持盈便回不去。储君丢失将会造成宫中一时混乱,这对他来说无所谓,而对他来说有所谓的则是持盈会留宿!持盈造访便摘光了半树樱桃挖光了半畦胡萝卜,片刻便闹得家宅不宁,若再留宿……   丹青回来时带来了噩耗:“坊门关了,说是有贵人的爱宠走失,要挨家挨户搜查。”   孟公子问:“哪个贵人?什么爱宠,这么要紧?”   丹青道:“据说是地位尊崇的一位贵人,爱宠——”   丹青转了头去看餐桌之上,众人随他一起转头,视线纷纷凝聚到——一盘被嫌弃的加餐肉。   丹青道出众人疑惑的真相:“今日斗鸡大赛上,有一只名为乌云盖雪的霸王鸡逃出赛场,再也不见回去,也不见了踪影……”   持盈看了眼桌上被众人嫌弃的菜肴,啧了一声:“难怪这么难吃,原来不是肉鸡,真是可惜,好好一只鸡,怎么就做了霸王鸡?”   白行简更重事实依据:“如何证明其身份?”   丹青将听来的描述一一道来:“这只乌云盖雪全身羽毛纯青碧绿,有黑缎光泽,背部羽毛有雪白里绒,形成外黑里白,尾部有4根黑白相间的长镰羽,还有两根白色边翅。与持盈殿下捉来的这只鸡一模一样。”   持盈立刻纠正:“是小孟捉来的。”   无辜的小孟:“……”   四人一同盯着桌上拔了毛的乌云盖雪,想象它曾经于赛场上的斗志昂扬与万人敬仰。   如今却成了餐桌上一盘无人问津的肉鸡。   不知破解过多少官场诡计的白行简当即下达指示:“所有羽毛与这盘肉一起埋到樱桃树下,厨房里的鸡血用水冲净,墙头上的足迹撒灰遮掩,有人叩门先问明对方身份,告知对方此院为兰台令私宅,不可擅闯,若要搜查,先出示京兆府令牌。”   持盈吃惊于他瞬间做出的一系列安排:“要这么麻烦?就说储君吃了霸王鸡,难道还要我付钱?”   “在对方身份不明之前,何必暴露自己。”白行简行事严谨,素来不留人把柄,如今被持盈拖累,也只能出此下策。   “能有什么了不起的身份。”持盈不当回事。   “能令坊门提前关闭,京兆尹尚且做不到,何况仅仅为了一只斗鸡。”白行简思谋深远,已经想到了一个人,“恐怕此贵人正能克制殿下。”   持盈吃了一惊:“谁?”   白行简倒是挺乐意让她忐忑一下:“你猜。”   ……   丹青和孟公子依着白行简的吩咐,紧急处理犯罪现场与消灭证物。持盈当然不参与,揣着一只樱桃毕罗游手好闲吃吃玩玩,不时还针对二人消灭罪证的方式指手画脚。   白行简在屋里灯下,翻看持盈坚持塞给他的作业,倒是惊讶了一下,居然不是凤君代笔。虽然凤君模仿持盈的笔迹已然炉火纯青,但耐不过白行简火眼金睛。通篇论述有理有据,合乎章法,文风开合有度,行文不疾不徐,完全不似恶劣储君所为。若不是白行简于持盈的玩具房兼书房见过她的批注文风,恐怕仍旧会怀疑此作业乃凤君代笔,只不过由持盈重新抄写了一遍。   为人怎能如此分裂?白行简揉了揉眉心。   骤雨一般的叩门声同夜幕一起降临:“官家有令,开门搜查!”   白行简听见了动静,不为所动,提笔蘸墨批阅作业。   因为被事先小小的恐吓过,持盈听见敲门声有些不安,见丹青去应门了,她转身望向屋里。夫子这时倒从容不迫起来,手中握笔在写着什么,手速均匀,连蘸墨都舒缓优雅。她父君写字是一气呵成行如流水,兰台令写字却是温婉徐缓镇定从容,一个是追求风流,一个是无欲无求。   怎么男人还不大一样呢?持盈挺费解的。   丹青应对官兵搜查毫不露怯,按照白行简的交代,问对方身份,官兵隐瞒,告知此宅乃兰台令所居,搜查长官略有忌惮,但显然并不会止步,出示了官府令牌后,闯入了院子。   官兵尽往犄角旮旯寻觅,不时撒些谷粒,持盈默默看着他们做无用功。   长官见一个小姑娘站在院子里,遂和颜悦色走上前,对这个抱着毕罗吃得一脸果渍的丫头摸了摸脑袋:“小娘子,可曾见过一只器宇轩昂不同凡响的鸡?”   持盈摇头:“并不曾呢。”   这小娘子肌肤赛雪,脸蛋迷人,长官有些目眩,摸着脑袋的手滑到了脸上:“真的吗,可不能骗哥哥哦!”   “叔叔我不骗你。”持盈眼睛忽闪忽闪,一派天真。   “小娘子是此宅家主的什么人呢?”长官愈发神迷,手继续下滑,“女仆?侍女?爱妾?小姐?”   “主母。”持盈一双翦水秋瞳波光潋滟,“是兰台令的心肝宝贝。”   长官手一抖,待发现持盈身后,门厅前站着的一个人,更是手抽了筋。那么大动静都不见家主出现,以为只有仆人看门,宅院空空,但这气质阴冷突然出现的男人莫非就是……   长官缩回抽搐的手,规矩站好,对着持盈客气拱手:“下官见过白夫人!”    ☆、殿下有点慌   “下官见过兰台令!”长官顺溜地朝持盈身后拱了拱手。   持盈吃了一惊,夫子不是在屋里写东西么?几时跑到身后去的?转过身一看,白行简果然悄无声息站在门廊下,屋里溢出的昏昏灯火将他周身镀上一层光辉,与夜色接壤,他处在明与暗的交界。   长官对这晦暝不定的人全无把握,方才全被天真无邪小娘子吸引了注意力,未曾察觉几尺之外有人悄然而至。更没想到冰冷如高山寒雪的兰台令竟是这样的口味,竟也有这样的福气,真是令他又羡又妒。然而清流如兰台令的官职是他无法企及的地位,天壤之别的悬殊令他额上沁出汗来。   白行简不带丝毫温度的目光冻结在他身上,寒霜突降都不足以形容。他无比后悔,为什么要闯入这里呢?得了上头指示,关闭坊区,还被上司特意关照过,长生巷里住着一位上司都得罪不起的人,需当心。但他凭着经验认定住长生巷这块毫不起眼的地界的,能有什么清贵之人,想是什么破落户或寒酸文人。   “下官奉命搜查坊巷,需挨家挨户细查,得罪之处望兰台令海涵!既然没有寻到踪迹,那下官便去下一户了,告辞!”气运太背的坊区巡查长官只想尽快离开这里,虽然那小娘子令他有些不舍。   他匆匆扭头就要撤离,忽听一道浅浅的嗓音:“坊门关闭至几时?”   长官舒了口气,兰台令搭理他了就好:“直至失物寻到。”   白行简听完似乎也不在意,长官又被晾下了,酝酿着再度告辞:“无事的话,那下官……”   “可否劳烦大人一下?”白行简手边空空,手杖不知何时掉在地上,他以目光示意。   “不敢不敢!”长官几次没溜走,更想速战速决,几步上前,弯腰拾起地上的手杖。   白行简抬了抬暗灰色的古朴款式的长长袖口,一只纤瘦白皙的手伸了出来,接了手杖,轻轻撑在地面:“有劳。”   “那下官告辞了!”长官生怕兰台令又生事。   “送客。”白行简不知道对谁说了句形同虚设的话。   “不必不必!”长官招呼官兵们撤离。   未能顺道搜出值钱物事的官兵们都是一脸晦气,管他什么兰台令,穷酸就是穷酸,院子里被践踏的菜畦、折断的树苗、顺手摘的樱桃,狼藉了一地,反正是因搜寻公务之故,怨不得他们。   长官也只能当不见,带着民匪收编的官兵撤出,被嘭的关门声惊出一身虚汗。   “兄弟们白忙活半宿,他娘的!”   “穷成这个德性也是少见,他姥姥的!”   官兵们怨声载道,其中有个人眼尖,瞅见长官脸色有些不对。   “头儿,很热么,你咋出这么多汗?”   “头儿,你的手——”   大汗淋漓的长官抬起手,掌心黑了一片,生了微微的刺痛感,随后是痒,最后是痛痒交加,难以忍耐。   “嗷——”长官一掌拍上石墙,也无法止痛痒,不断冒出的汗似乎也并不是吓出来的虚汗。   中庭里撒落着碎碎的月华,丹青、孟光远和持盈对着狼藉的院子怒目时,被高墙之外的一声嚎叫吓了一跳。   持盈吓得抱住了小孟的胳膊:“有狼?”   小孟挺了挺胸膛:“有我在!”   丹青挠头:“听起来像是受了伤?”   白行简在门廊下站了站,夜风吹动他的袖口,露出手杖上端垫着的一方白绢。他的脸容遮掩在暗影里,月光无法照亮的地方。   持盈想知道夫子怕不怕狼,以及对受伤的狼有何看法。她转过脸去,因月光在她眼中,难以触及阴暗的角落,半晌才寻见退在暗影里的夫子,但看不清他的表情。仿佛他一直都在那里,只是她看不见。   丹青着手收拾院子,孟公子搭手,持盈当然袖手。三人立即就将受伤的狼丢到一边了,因为狼嚎声渐去渐远,总之构不成威胁了。持盈有事情要央求夫子,一直在酝酿怎么开口,趁现在丹青和小孟都在院子里忙碌,她决定就是现在!   持盈假装自然,暗暗朝白行简走过去。白行简却仿佛站得累了,转身回屋,丢给她一个漠然而冷清的背影。她急忙跟进屋,一直跟到白行简笔墨案前。   “坊门关闭,殿下今夜回不了宫,我让丹青收拾一间房,殿下屈就一晚。”白行简坐在案前,提笔蘸墨,看也不看持盈,语气冷淡。   持盈才不担心住宿问题,她两只手肘伏在案台上,以一副懒骨头模样问白行简:“夫子,你的史书上有没有写豆包儿私藏瑶国公主一事?”   “殿下又要过问史书?”白行简头也不抬,反问句里暗含恫吓与威胁。   “不不!你不要过度发挥!”持盈连忙否认,探究一般盯着白行简手中的笔,“夫子的这支笔真是不同凡响,笔杆已经磨出了光泽,毛还没秃,可见夫子的眼光也是非凡得很!”   白行简听不下去她口是心非的奉承,直截了当问:“殿下是要我替亲王殿下说情?”   持盈两只手指戳到一起:“夫子会答应的吧?”   “我为什么要答应?”白行简毫不留情地拒绝。   “因为……”持盈苦思应对,“因为我捉了一只鸡给夫子加菜,夫子吃了我的一条鸡腿!”   “殿下吃了我院中半树樱桃,大半筐樱桃毕罗。”白行简予以回击,“因为殿下捉鸡,引来官兵践踏宅院。”   持盈被击败,恼羞成怒,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笔,在案上画了一长条,再将笔摔去地上,墨汁飞溅白行简衣摆。她有点慌,但事已至此,她必须将气撒到底。   受了一天一晚的气,坊间卖糖水的都敢诓骗她,一个小小的衙差都敢摸她的脸,现在白行简不仅不答应她的恳求,还敢指责她,给她脸色看!若不是白行简知情不报,故意让汤团儿受连累,以写就他的史书,哪里有这一堆事!   持盈觉得此刻应该有泪水,但她憋回去了,在无情无义冷冰冰的兰台令面前,哭就是认输。她跑出了屋子,跑到院子里哇哇地哭起来,吓得丹青和小孟手足无措。   白行简坐在椅子里,看了看案上一长道墨痕,再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墨汁……他就知道会不得安生。   丹青翻箱倒柜,翻出一只皮影,权作玩具,才哄得持盈止了嚎啕。小孟陪持盈玩皮影,以转移她的悲伤。丹青忙着收拾房间,将自己的房间让给持盈,他同小孟勉强歇一个屋。   因条件有限,持盈只洗了把脸,抱着皮影睡到了陌生且不舒适的床上。   睡到半夜,持盈被蚊子叮醒,挠来挠去一翻身,啪地掉地上,迷迷糊糊想起睡的并不是宫里自己的床。   她从地上爬起来,赶紧检查皮影有没有摔坏,发现撕裂了一点边角,顿时心痛得不能自已。   丹青给她皮影玩的时候说:“这是太史的旧物,你千万小心,别弄坏了!”这么快她就给弄坏了……   白行简在灯下看书,听见房门被推开,以为是风,转头却见持盈倚着门孤零零地站着。   “做什么?”他开口,语气里三分严厉。   持盈怯怯弱弱举起手里皮影:“坏了……”   “拿过来!”一看就知道是丹青干的好事,给她什么不好,非要把他珍藏的东西拿给她玩!   持盈一步步蹭过去,将受损的皮影放到白行简桌上,迅速退到一边。   白行简看到她手上有红红的叮痕:“手上怎么回事?”   “有蚊子!”持盈委屈道。   小巷别院自然不比宫里,白行简房间因各种药物的原因,蚊虫远避,他倒忽视了储君不堪蚊子叮咬。他默然起身,到箱笼里翻找什么。持盈这片刻便发觉白行简的房间虽然弥漫着药味,但却安宁得没有一只蚊子。   房间里没有多余的椅子,持盈自觉地坐到床边。白行简翻找出一盒药膏,回身见持盈大咧咧坐在他床上,他也不好说什么,走到床边,拧开盒盖。持盈再度自觉撸起袖子,伸出一条光溜溜的雪白手臂,等待人家给她上药。白行简将药膏送到她手边,用意很明显,上药自己上。   持盈等了一会儿,领悟到了白行简的意思,不情不愿地伸了两根手指到药膏上抹了抹,再涂到手臂上被蚊虫叮咬的地方,边涂边挠腿。因药膏味道不好闻,她涂了两三把便不再涂。   “腿上。”白行简注意到她的小动作,不得不提醒。   持盈不听,只隔着衣料挠腿上的痒痒,不再碰触药膏,视白行简的提醒如耳旁风。   见她实在不听,白行简只好掀了她裙裾,挽起她裤腿,小腿上也被蚊子叮了一片,红红点点,不知道喂饱了宅里的蚊子没。他手指挖了药膏,均匀涂抹到她光洁滑腻的小腿上,一遍又一遍。药膏散发沁凉的触感,又兼涂抹手法独到,且没有蚊子骚扰,持盈舒适得歪倒在床上,困意袭来不分场合地睡了。   白行简收起药膏,直起腰,才发现她竟被伺候得睡着了。    ☆、一窗幽梦影   虽然持盈睡得跟块木头似的沉,白行简还是揣了自己的过敏药物去外厅。院里虫声衬得夜中阒寂,他点了灯,宽衣上药。   重回房中,窗户开着,有夜风徐徐拂来。持盈贪图凉爽,凭着本能向夜风来处翻滚,白行简及时挡到床边,她才免了滚落地上。   他不可能一直替她挡着,拉了椅子靠在床边,搭了个临时护栏,但也耐不过持盈时不时冲击。他环视一圈房中,到桌边取了把折扇,绕到床的另一边,展开折扇,缓缓扇风。片刻,床上这一团便骨碌碌滚到了中央。   白行简收了扇子,持盈又缓缓滚向床边,他再打开扇子,悬着手腕扇风,持盈又滚回来。扇底风不能停,一停她便往床边去,睡觉也不安生。白行简扇得手发酸,索性将窗户关了。   持盈闭着眼睛侧趴在硬邦邦的床上,没了凉爽的风,不多时便睡了一头汗。折扇再度展开,随袖摆摇动,持盈则随风缓慢挪移,一路挪蹭到白行简袖底,风向最直接最凉爽的地方。白行简拿了卷书坐在床边看,扇子有节奏地摇动,不去理会她的横七竖八睡法。书才看一半,忽觉腿上一沉,他拿开书往下一看,这位储君竟然本能地寻找枕头寻到了他腿上,枕了下来。   这当然不能忍。他用扇子承接她脑后,给挪下腿去,拿了他自己的枕头塞到她头下。肉枕换做了硬枕,她感觉到了不同,自己调整姿势,怎么也调不舒适。她这样螃蟹似的,白行简看不下去书,又给她寻了垫子垫上,勉强安生。   他到桌边拿起皮影看了看,搜出了一些工具,在灯下穿针引线进行修复工作。忽然身后传来嘤的一声,他停了针线回头,床上的一团翻来覆去,口中喃喃:爹爹,宝宝热……   白行简无言地看向她,放下皮影,推开窗,拿起折扇,到床边。   凉风顿生,持盈终于不再翻来覆去,疑似老实,满足地继续侧趴着睡,手指还放在嘴边吸了吸。白行简实在看不下去,拿扇骨拍开她的手指,这种毛病难道凤君没有给纠正掉?   手臂酸了的时候,他也撑不住了,靠在床头打了盹。   窗的方向有风,白行简的方向有肉枕,持盈权衡一番,渐渐向枕头的一方挪近,本能地翻上了他腿上,迄今最舒适的一方枕头,满足地枕下。   他的梦里,一只汤圆从碗里蹦出来,化作一只膨大的汤圆妖,将他压到地上翻不了身。她的梦里,一方枕头精,想要从她脑袋下逃离,她将其牢牢压住,不使其得逞。为了做标记,她一口咬上枕头精,以昭告身份。   白行简醒了,在非常糟糕的触感下。   晨光透窗,万物一览无余。他睁开眼,模模糊糊一团蜷缩在他腿边,脑袋压在他腿上,而他手底下藏着的柔弱无骨软软一团,挪开手一看,竟是一只精致玲珑的小脚丫,尺寸不及他手的大小,刚好覆手可握。   枕着他腿还咬他便罢了,脚丫是怎么跑到他手底下去的?额头青筋跳动,大清早有些晕眩。一定是她睡觉不老实,自己伸过来的!   他撑着坐起,避开她的脚丫,俯过身一手抬起她脑袋,一手从她嘴里拽出衣料。她咬了一嘴,被沾染的药味苦得眉头纠结都不肯松下牙口,他只得一点点往外扯。将她彻底分离,搁回床上,他旋即起身。   还没离开几步,床上的持盈陡然惊醒。枕头精逃了!她一咕噜爬起来,抬头左右四顾,眼神迷茫。   白行简回身看她:“继续睡。”   持盈趴了回去,闭上眼,很快又睡了。   白行简松口气,出了房门,到井边汲水。早起的丹青诧异太史起得比平日早,他惯例要进房间收拾,却被白行简叫住。   “菜地里浇水了么?”   “……没有。”   于是丹青史无前例地大清早给菜地浇水,累得满头大汗。虽然不明白其中的原理,但太史的吩咐一定有其道理。   半个时辰后孟公子起床,见白行简已经在院子里,他吓了一跳,在夫子家留宿竟起得比夫子晚,太令人羞愧,赶紧加入丹青的浇水大军。   又小半个时辰后,持盈揉着眼从白行简房中走出:“都不叫醒人家,你们是不是把樱桃毕罗偷偷吃光了?”   浇水二人组回头,惊掉了手中水瓢。   持盈看见了院里的白行简,顿时勾起朦胧记忆:“夫子干嘛叫人家继续睡,自己悄悄起床?”   浇水二人组捡起来的水瓢又掉了。   白行简不搭理她,吩咐丹青:“做饭去。”   丹青赶紧跑了。   孟公子心如死灰,重新审视夫子,严肃持重的夫子竟然同皇太女共宿一房,这个世界不能好了,他的三观受到了严重冲击,岌岌可危。   白行简转眼对上孟公子,这驽钝公子看他的眼神有些不太对,念及他对持盈的追随态度,莫不是想多了?如今的少年,书不好好念,乱七八糟的事情倒想一堆,叫他生气。   “孟公子,午时之前,带殿下回宫。”恨不得现在就下逐客令。   “是,夫子。”小孟悲凉地想,夫子为持盈把时辰都考虑周到了,他只能垂头丧气去收拾东西,虽然似乎也没什么可收拾,大概需要收拾一下心情。   持盈腰上别着把折扇,披散着一头青丝,坐到井沿,被晨风一吹,发丝随绢衣飞扬,她眼睛又渐渐闭上,摇晃着身子打瞌睡。白行简拔了根萝卜,到井边,手杖磕了井沿几下,持盈缓缓睁眼,惺忪地看了看他,又要闭上。   “起来站着!井栏不许坐!”他声音严厉。   持盈闭着眼站起身,依旧摇摇晃晃。   “睁眼,围着院子走三圈!”他继续下令。   持盈木偶一般,脚步轻飘飘,在院子里边打哈欠边迈步。   睡没睡相,起床也没起床的样子!白行简盯了盯,见她终于肯睁一会儿眼,瞌睡余韵在晨光里渐渐散去,他才躬身在井边清洗萝卜。   持盈绕了三圈,腹中有了饥饿,对菜地里生出些图谋。她向井边偷瞄,见白行简正盯着她,只好放弃。踱步回井水边,井栏上搁着一只菜盆,盆里盛着井水,井水里泡着一只洗净的大白萝卜。   持盈试着看了看白行简:“这是夫子洗来吃的么?”   “我不吃生的。”   持盈舔了舔嘴:“那给我吃了吧?”   “随便。”   话音方落,持盈捞起萝卜便啃,皮也不吐,急忙果腹之余抽了个空隙赞扬:“夫子种的萝卜,好甜!”   白行简抽回她腰间的扇子:“以后不许乱拿东西。”   持盈有萝卜啃,便不计较了。好不容易看中这宅子里的一个小物件,还被没收,真是小气。不过说来,这宅子里隐约有只枕头精不错,可惜被它逃了,令她深感遗憾。   枕头精不仅枕着舒服,还会给她按摩,尤其是脚。   那也可能只是场梦,怕是再也寻不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会加快更新频率哒~ ☆、宝宝节番外      大殷对待蛮夷诸国持包容开放的态度,因此上京除了昭文馆这座贵族学院以外,另设有一座教习蛮夷语言与文化的外国语学校,便是四夷馆。四夷馆内的夫子都是朝廷聘请来的夷人,因他们远渡重洋而来,大殷土著称他们为洋人。洋人夫子金发白肤,高鼻深目,叽里咕噜,引人好奇。   大殷的皇太女持盈殿下是个好奇宝宝,每日从昭文馆下学后,便去四夷馆围观洋夫子。时日一久,洋夫子都认得她。时日一久,持盈也旁听会了几句夷语,古德猫宁,爱老虎油,空尼奇瓦,桥豆麻袋,等等。   持盈与洋夫子有了语言的交汇,产生了文化的碰撞,这一撞,持盈得知,夷人竟然会在特定的日子为儿童过节,简称儿童节。在这一天,父母必须答应熊孩子们的一切请求,满足他们的一切愿望。   持盈听得把持不住。儿童节这样美好,比当储君好玩多了。但身为储君,她觉得不能任由夷人的文化侵蚀大殷,必须过滤地吸收,辩证地看待。于是她把儿童节重新做了一下翻译。   在儿童节的这一天,持盈欢快地向元玺帝和凤君宣布:“母上,父君,今天是宝宝节,你们要送宝宝礼物\(≧ω≦)/”   元玺帝和凤君得知是四夷馆的洋夫子们搞的文化侵略,很不服气:“宝宝是储君,天天都是宝宝节,不要受夷人那套的侵蚀!”   持盈满地打滚:“说好的大国胸怀,说好的包容并蓄呢?我不管,我就要过宝宝节!”   对待熊孩子,凤君相当有原则:“要什么宝宝告诉父君就是了嘛,快别打滚,嗯?这是宝宝列的清单?父君看看……岂有此理!这些都买了,父君还要不要过日子了,你真当父君财阀出身就有这么多私房钱嘛!好了快别哭,父君给你买买买!……陛下,你是了解臣夫的,臣夫怎么可能有私房钱嘛!”   于是凤君倾囊给持盈买了一堆礼物后,又跪了半宿的榴莲才被允许起身。   元玺帝:“知道错在哪里吗?”   瘸了的凤君:“我不该隐瞒陛下……”   元玺帝:“叫我小名儿。”   凤君:“元宝儿……”   元玺帝非常不开心:“元宝儿不是宝宝吗?为什么没有宝宝节礼物?”   凤君虎躯一震,顿悟后,灵机一动:“其实……我早已准备好了礼物!”   元玺帝:“什么礼物?”   凤君:“宝宝节,当然要送陛下一个宝宝了= ̄ω ̄=”   一年后,持盈又得了个弟弟。   远在北府的持盈她外公——皇太后谢庭芝对此十分艳羡,写信向女婿凤君讨教,凤君向岳父透露了宝宝节礼物这个梗。   于是,又一年宝宝节。   皇太后谢庭芝:“陛下,今天是宝宝节,我有个礼物要送给陛下!”   太上皇穆夜行:“宝宝节是什么鬼?”   后来,太上皇她老人家就明白了宝宝节是个什么鬼。   又一年宝宝节。   持盈收获了许多的礼物,但是兰台令白行简毫无表示,持盈忍不住了。   持盈:夫子,今天是宝宝节。   兰台令:嗯。   持盈:宝宝节要给宝宝送礼物。   兰台令:嗯。   持盈:嗯是什么?   兰台令:听说宝宝节要送宝宝。   持盈:可我没有收到过呢。   兰台令:那我送你。   再后来,持盈登基,革除积弊。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宰相与帝朝中对。   宰相:“陛下最想革除哪项积弊?”   持盈:“取缔万恶的宝宝节!”   白行简:“陛下还是先养胎吧。” 作者有话要说:  节日快乐哦~ 号外一下,元宝儿和姜冕的故事《陛下第二萌》已经上市了,当当、淘宝、京东都可以买,儿童节还有满减优惠(?ω?) ☆、一手可握的   饭桌旁,持盈坐在凳子上,两手捧着樱桃毕罗,一边啃,一边晃腿。她既吃得享受,又对桌上剩余的樱桃毕罗生出警惕。谁若伸手夹个菜或是拿个调料,便有两道灼热的视线虎视眈眈。丹青和孟公子两人分了一张毕罗,便再也不敢伸手。   白行简吃的少,没有去动毕罗,他自然不明白持盈餐桌上争食的家庭渊源。吃饭都没有安全感的储君,是在怎样的家庭环境里锻造出来。   厅堂不大,饭桌自然也不大,持盈霸占了樱桃毕罗的满足感,从晃腿越界的幅度就能看出来。对面坐着的夫子衣裳下摆都被她踢了不下五次,她感觉到触感不太对,转了个方向,避开夫子衣摆。她翘着腿,悠然自得。鞋子上的缨络晃入白行简余光,一手可握的尺寸藏在小鞋子里。   “坐好!”他出言训斥。   丹青和孟公子蓦然挺直腰杆,不过很快察觉,白行简的训斥显然不是针对他们俩。吃个饭动作恁多,当然非持盈莫属。她后知后觉发现夫子在说她,虽不太情愿,也还是放下腿,收回脚,规矩坐好,老实吃饭。   虽然对樱桃毕罗贪得无厌,但食量有限,持盈吃饱后,对剩余的毕罗惋惜道:“留着中午吃吧。”   “收拾一下,中午之前回宫。”白行简阻断了持盈想赖在他私宅的幻想。   “坊门不是禁严了,怎么回去?”持盈巴巴地望着他,虽然夫子对自己很厌恶,但她并不以为意,来这里一趟的目的还没有达到,不能轻易回去。   “自然有人送你回去。”白行简无视她可怜的目光,将批好的作业甩给她。   她以作业为借口来骚扰他,这下借口被他解决掉了。她慢吞吞收好作业,视线左右漂移,白行简知道她又在生鬼主意。   果然,持盈放下自己鼓鼓囊囊的昭文袋:“吃了夫子这么多东西,还睡了夫子的床,我去给夫子的菜畦浇水!”说完跑出门去。   清早已经让丹青和小孟浇过水了,再浇一遍水,也不知道会不会淹死菜苗。白行简懒得管她,等昨夜那人来时,她自然就会卷东西走人。   他想清静一下,坐到桌边,打开险些被持盈顺走的扇子摇了摇,目光从扇缘落到桌上的粉色昭文袋。昭文馆学子每人一个青色昭文袋,偏偏她的要订做成粉红色,不过好在上面没再绣一只圆团子。记得来时,她身负昭文袋,并没有这样鼓鼓囊囊。他合了扇子,挑开袋口,一颗鲜红的樱桃骨碌碌滚了出来。   不多时,外面传来哇哇的哭声,白行简从椅子上弹起来,出门一看,持盈手拿水瓢站在菜地里,衣裳不断滴水,愈发透薄贴身。闻讯而来的丹青和小孟见到落汤鸡一样的持盈,不知怎么好。   “去拿干净衣裳来。”白行简吩咐过去,丹青转头便回屋翻衣裳去了,小孟想到持盈身边安慰她,也被白行简吩咐了,“去看门,若有人来,领到院子里。”   小孟不敢违抗兰台令的指示,老实巴交地去看大门了,虽然不知道谁会不怕死地来造访夫子。可是湿漉漉的持盈好可伶,他想帮她,但有夫子在,没有他多事的必要。   “还不快去换衣裳!”自己把事情弄砸了还哭得煞有介事,但白行简并不敢责她半句,否则要哭得更汹涌。   持盈就是站在原地不动,哭得伤心欲绝,眼中泪滴如秋水溢出湖潭,绵绵不绝,无止期。   衣服打湿了也不至于哭成这样。白行简只好迈进菜地,看她是不是哪里磕着碰着了。持盈哭得凄厉,没有开口说话的余地。他要自己研究,又不能去碰她,只能用目光从头开始打量:一头汗水,一脸泪水,衣裳湿透,贴出少女身形,因哭泣而山峦起伏,腰肢纤细,湿漉漉的裙裾裹着笔直的双腿……   哪里能看出有没有受伤!白行简气得脸上微红:“到底怎么了?!”院子里的菜地能有什么危险造成人身伤害?他又从头给打量一遍,目光落到她鞋上……难道竟是这个东西?   一只蜗牛爬上她的鞋,摇着触角慢悠悠地爬行……   白行简蹲下,捉了攀爬在持盈鞋上的蜗牛壳,给它放到一旁的菜叶上。被外力碰触的蜗牛钻进了壳里,安稳后慢慢从壳里伸出头颈,在菜叶上慢吞吞地爬。   持盈止了哭声,抽噎着蹲下来,目不转睛盯着菜叶上的蜗牛看。   这会蜗牛不在她身上,就不怕了,跃跃欲试想要摸一摸蜗牛壳时,一个喷嚏打了出来。   哭也莫名,兴趣也莫名。白行简撑着手杖起身:“回屋换衣裳。”   丹青翻出件自己往年的旧衣,因为太小穿不下,持盈勉强能穿,但是鞋子没有可换的。持盈揽过铜镜左右照,她自小被打扮得娇俏可爱,从没穿过男孩子衣裳,所以很新奇,也不嫌弃旧衣压箱底的味道。丹青见她喜欢,放下心来。   没有鞋穿,持盈盘坐在白行简床上,反正她又不急着回去。丹青同白行简一条心,想尽早将持盈这座瘟神送走,翻出好几双旧鞋摆在床下,虽然不合脚,但是鞋子大点也没关系。持盈试都不愿试,不知是不愿穿不合脚的还是想耍赖到底。   丹青只好去请家主。   白行简拿着扇子进了自己房间,一眼见床上盘踞着一个俊俏小郎君,旧长衣宽松地裹在身上,一副小霸王模样。他取了支笔,到床边,对盘踞着的小霸王道:“伸出脚来。”   持盈知道违抗不了夫子,磨磨蹭蹭伸出左脚,裤腿长度淹没了脚丫,十分滑稽。白行简给她往上提了裤腿,露出洁白的一只玉足,他没有多看,一手拿扇面垫在她脚底,一手提笔做标记。右脚也如法炮制。   持盈呆呆地看他行云流水一般,最后合上扇子,递交给丹青。   “去坊市上订制一双布鞋,即刻取。”   “即刻取?那钱……”   “付双倍价。”   丹青一边肉痛一边领命去订鞋子了。   持盈心道反正也不会很快做好,翻身滚在床上,又觉得有些无聊:“夫子,有没有好看的书?”   白行简看她在床单上滚出一道道褶皱,这好逸恶劳贪图享乐的秉性暴露无遗,跟没有骨头一样,但他能说储君什么?转身到书架前抽出一本书,扔到床上。持盈捡起书,躺在床上翻开。   “坐起来看!”   持盈勉强坐起来,虽然不太乐意。   小孟蹬蹬跑来房间门口:“夫子,昨、昨晚那个坏蛋说要求见兰台令,我把他带到院子里了!”   “知道了。”白行简出房间,顺手带上了门。   他一走,持盈又歪倒床上,继续躺着看。可是他给她的这是什么书啊,《帝范》!这么严肃的书,怎么可能好看!这一定是嘲讽她身为储君一点规范都没有吧?   然后她就看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节日快乐~~ ☆、觅枕小达人   “下官孔悟愿当牛做马,求兰台令饶了下官!”昨夜趾高气扬的巡察长官此刻跪在地上,后悔莫及,红肿成发面馒头的手搁在膝头,形容憔悴,痛苦不堪。   孔悟一夜看了许多个大夫,竟无一人能解毒。有大夫给他出了主意,哪里中的毒,回哪里去,自有高人能解。他思索一夜,终于想明白自己是得罪了高人,若无法求得高人谅解,这毒怕是没办法解了。   “何出此言?”白行简拄着手杖,站在院中,面容冷峻,对这位的发面咸猪手更是视若无睹。   “下官有眼不识泰山,不该对尊夫人不敬,下官知罪……”孔悟深刻地醒悟不该随便觊觎人家老婆。   一颗药丸滚落到他衣襟,孔悟迫不及待捡起,塞进嘴里。   “此药可暂时缓解症状,若想彻底根治,午时之前,带那位命令坊门关闭的贵人来我宅中。”   “那位贵人……怎会听下官的……”孔悟苦了脸。   “就说他所寻之物在此宅。”白行简转身迈步,已是送客的意思。   在暗中围观了整个过程的小孟惊呆了,虽然没太听清,但昨夜的长官去而复返,似乎是在夫子预料,所以才让他看门,吩咐有人来了就带进来。这长官非常惧怕夫子的样子,昨夜那般跋扈,今日竟毫无尊严地跪在夫子脚下。小孟注意到他的手掌肿成了馒头,莫非与夫子有关……   小孟虽然不爱读书,但谨守学子本分,一直非常敬重夫子。不管外间怎样传言兰台令心狠手辣睚眦必报,小孟都自动过滤掉那些不好的传言。史官是秉笔直书、公平正义的,夫子是学识渊博、令人敬仰的,既是史官又是夫子的白行简,在学子心中的尊崇地位绝无仅有。尊崇的夫子怎会要挟他人?小孟转不过弯来。   ***   “这不是白先生家的丹青么,给你家先生订鞋来了?”鞋铺老板娘风韵昭昭,瞧见丹青进店,丢下手里的活,排开挡路的两个伙计,热情招呼起丹青来。   丹青怀抱着扇子,被老板娘半拖白拽进帘后雅座:“不不,不是给先生订鞋。这是鞋样,立即便取,可以加双倍钱。”说着,展开扇面,露出两只极简画风的小脚丫模样。   老板娘失望地哦了一声,去瞧扇面。毕竟是鞋铺老板娘,这一瞧便看出了端倪:“给小丫头做鞋?白先生的远房亲戚?”   丹青支吾道:“嗯,是个小丫头。订做一双布鞋,鞋底要软一些,鞋面要漂亮一些,最好有些装饰。”   老板娘起疑:“这些年并没见白先生有亲戚来访……这小丫头是白先生的什么人?”   丹青正为难不知如何作答,幸好老板李四叔赶了来:“原来是丹青小哥来了,别搭理这妇人,要做多大的鞋,我瞧瞧样子。”李四叔拿过扇面观摩一阵,立即在脑海浮现出鞋样的原型,“真是双美足,年龄应该在十五六,碧玉破瓜之年。这是白先生亲手描摹的样子吧,看这里,线条流畅,毫厘无误。”   这李四叔不知是成心还是无意,总之是把老板娘气了个半死:“老娘年轻时难道没有一双美足?你个老色鬼又亲又摸还不嫌够,偏要开鞋铺,给老娘做了百十来双鞋的变态老色鬼!要是白先生……”   “贱内疯言疯语,丹青小哥别往心里去。”李四叔尴尬地打断老板娘,对丹青表示很抱歉。   丹青毕竟是个不懂成人世界的少年,听得红了脸,他只是一个不明真相的顾客。店里两名伙计依旧是忙活得有条不紊,见惯了老板和老板娘的日行一醋、日行一吵,恩爱秀他们一脸的日常。   一个时辰后,丹青终于拿到李四叔精心做好的粉色鞋子,鞋底柔软,鞋面饰有缨络,侧面绣有小莲花,整体则是成年男子一手可握的大小。丹青捧着这双如精美艺术品一般的小鞋,少年的心隐隐有些波动,好似突然明白了些什么。   ***   丹青抱着包袱回家,在门口遇见两人,一个是昨夜的巡察长官,一个是略觉眼熟的少年,长官对少年恭敬有加,少年锦衣玉服风流倜傥,眺望院里,神情有些急迫。   “哎呀正好,这小哥快去通传一声,有贵公子到访!”孔悟遇着丹青,免得在门外久候,请来了贵人,解药也有着落了。   丹青对这长官没好印象,对这少年也不认识,推门进院后,将两人关在门外:“容我回禀家主。”   当寻到正在晾晒衣物的白行简时,丹青的表情惊愕了——院子里随风飘荡的少女衣裙怎么看怎么画风不对。   “订做好了?”白行简回身,看向丹青怀里的小包袱。   “嗯。”丹青回神,递了包袱过去,“鞋铺的李四叔没有收双倍钱,说先生太客气了。”   “以后谢谢人家。”白行简接了包袱,往自己房间里去。   “老板娘让我跟先生问好,说有时间去做双鞋,给先生一折优惠!”丹青尽职传递着临走时老板娘的殷切叮嘱。   白行简置若罔闻。   “啊对了!”丹青想起那两人,“昨夜那个长官带着个陌生公子在门外。”   “让他们进来。”白行简推开了房门。   房间的床上,持盈趴着睡着了,《帝范》垫在脸下,毫不影响她的睡眠。白行简打开包袱,拿出新鞋,看了几眼,无论是做工还是设计,都是持盈的穿着风格,应该会喜欢,随手给搁到了床下。   那位贵人已经来了,没必要再纵容她睡下去。白行简伸手到持盈脸下,一点点抽出被当做枕头的《帝范》,抽到四分之三处时,一个小粉拳挥到他手上:“小展别闹,那个谁来了叫醒我……呼……”重又将书压回去睡。   小展?昭文馆里的展鲲鹏?她跟那个展公子要好?竟然不是小孟。可是那个谁又是谁?   白行简收回了手,思虑怎样将她叫醒。房内巡视一圈,似乎没什么称手之物可敲打,用书怕弄坏书,镇尺太重,怕打哭她。他在床边站了一盏茶时间,不知道怎么下手。   真是举步维艰,举手为难,他站累了坐到床边。她如一只神奇的小动物,自动寻找到他的腿,瞬间抛弃了《帝范》,投奔到大腿新枕头上:“呼……”侧卧将脸颊压成了小包子。   白行简只好捡起《帝范》看起来……    ☆、昼寝白日梦      “夫子……”听得一声呢喃,白行简挪开手中书,朝下看一眼,睡成包子脸的持盈继续在梦中呓语,“我写作业了,可是忘了带……”   说梦话而已,随她去。   “夫子……”歇了片刻,又呓语,“你椅子上的毛毛虫不是我让小展捉的……”   “夫子,我没有偷采你家的樱桃……”   “夫子,我并没有觉得你不穿衣服比较好看……”   白行简合上书,一手揪住她的耳朵。   “父君,有大灰狼咬我的耳朵!”持盈猛然惊醒,一骨碌从大腿枕头上滚起来,双手护住脑袋,注意到面前有人,她将涣散的视线努力聚焦,看清这人脸容后吃了一大惊,“夫子竟然跑到我的梦里来了,难怪我觉得这是个噩梦!可是为什么会在床上,还对我虎视眈眈?难道是话本上说的兽性大……”   头顶一本书敲得她眼冒金星。   “昼寝还做白日梦!收拾东西回宫去!”白行简丢下书,掸掸衣襟起身离床。   持盈磨磨蹭蹭滑下床,发现床下摆放着一双新鞋,惊喜地咦了一声,一只只穿到脚上,弯着腰抚摸鞋子上的缨络和刺绣,似乎很喜欢。穿好后,原地蹬了几下,随即欢快地跑出房门。   白行简目送她奔跑出去,回身理平床单上的褶皱,上面还带着余温。   持盈溜达出房间,觉着新鞋非常合适。白行简给她在扇子上描摹大小时,她还极为疑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他用写史书的手和笔墨,在她注视下,描画她脚的样子,垫纸却是他的扇子,仿佛他正在做的事等同于史册的重量,有一种神奇的感觉在她心尖蔓延。   昼寝养精神,睡饱后,持盈满院子溜达,先是看到了晾晒的自己的衣裙,围着衣裙绕了一圈,发现好像少点什么,她没有多想,接着望见樱桃树下多了几个人,心中顿时警惕,赶紧奔过去。   树下的几个人里,一个是丹青,一个是前晚的坏蛋,还有一个仰望樱桃树的少年,少年挽袖子,摩拳擦掌,意图不能更明显。   持盈蹲在菜地里拔了一根胡萝卜,拎在手里,踏步上前,抡圆了手臂:“偷樱桃的小贼,吃我一萝卜!”   “啪”!胡萝卜正中少年背上。   另两人大惊失色,转头看向胡萝卜射手。少年举手挠了挠后背,转身望过来:“哪个混蛋偷袭我?嗯……原来是个有点眼熟的伪娘……”   “你才是个有点眼熟的伪娘……”持盈不甘示弱。   丹青和孔悟来回看这两人长相,持盈身着男孩衣装,乍一看确实是个伪娘,贵公子华服美颜,乍一瞧也是个伪娘,而且这俩伪娘的容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神似。   持盈和贵公子互相瞪了一阵,各自在记忆中搜寻。   ——“小宝儿!”   ——“汤团儿!”   “叫舅舅!”小宝儿到持盈跟前,捏住持盈脸颊,“你怎么在这里,还穿成这个德行?我看院子里有女孩子衣裙,莫非你在这里跟男人同居了?啧啧,真看不出来,汤团儿还有这胆量!”   “有你这样的舅舅,太令人羞耻了!”持盈以牙还牙,揪住小宝儿的脸颊,“我可知道你怎么会在这里,昨晚那只难吃的鸡原来是你的!斗鸡走狗,游手好闲,竟然偷偷摸摸玩到上京来了!”   “大胆!快给我松手!等等……难吃的鸡?”   “你先松手!那么难吃的鸡有何面目活在世上!”   丹青和孔悟眼看不太对,赶紧来劝架,让两人同时松手。   小宝儿震惊地手按心口,心如死灰:“你把它吃了?”   “吃了一点,然后埋了。”持盈据实回答,还指给他看樱花树下的埋骨之地,“大概可以做肥料,也算是死得其所。”   ……   孔悟得到剩余的解药,没有胆量留下来听八卦,请示了小宝儿公子后,忙不迭地逃离了这个可怕的宅院。白行简请了小宝儿到正屋,淡茶款待,虽然小宝儿一直是心如死灰的模样。持盈也不怕这个比自己小几天的舅舅,持续给他添堵:“你今晚要不要尝尝鸡肉缓解一下哀痛?”小宝儿更加心如死灰。   “殿下不准备营救亲王殿下?”白行简没让持盈再作威作福。   “当然要救!莫非夫子同意了?”持盈终于想到了正事,巴巴望着他。   “哪个亲王?说的不是我吧?”小宝儿暂缓悲痛,立即明白过来,“豆包儿出什么事了?”   “豆包儿被我父君关起来了,说让他反省,但豆包儿倔脾气,怎么可能反省,何况父君并不放他的女人……”持盈唉声叹气,家庭纠纷苦恼得很。   小宝儿震惊了一下,凑过头来:“没想到终于发生了这一幕,父子为同一个女人反目……”然后他脸上就挨了一拳。   “既然贤王微服至上京,不如随殿下进宫,替亲王求情。贤王是宗室长辈,有贤王相助,亲王方能得救。”白行简打消了持盈对他的幻想,道出自己的安排。   小宝儿被提醒了自己的长辈身份,很受用:“可惜外甥女不孝,我这个当舅舅的可不是轻易会答应别人。团团,即便你在纸上画我乌龟,我也是不会答应的。”   史官家里处处有纸笔,很方便持盈,她头也没抬,在纸上唰唰写字:“我早就不画乌龟这种幼稚的简笔画了。”   白行简淡然喝着茶,对她的作画水平不置可否。   小宝儿问:“那你在干什么?”   “给太上皇外婆和皇太后外公写信,告诉他们放心,舅舅已经平安抵达上京斗鸡场……”   小宝儿噗地蹦起来,扑过去抢夺持盈的信纸:“千里迢迢送封平安信太草率了,外婆会责怪你不送她礼物的,我们还是进宫去看看豆包儿吧!我也好久没见女帝姐姐和凤君姐夫了,想念得紧呢!”夺过信纸塞嘴里吃掉了,“说来有点饿……”   持盈侧目。   丹青替持盈整顿东西,对昭文袋内鼓鼓一团装作没看见,因为看见了也不能怎么样,何况太史不可能没看见,太史不也没说什么。持盈穿着男装习惯了,对裙子扔在夫子家也不在意。不能再多蹭一顿饭,持盈内心有点遗憾,更遗憾的是既没捞着皮影也没捞走扇子,有种空手而归的寂寞。   为恭送两位皇族,丹青雇了马车。小孟遗憾回程多了一人,不能跟持盈亲近。贤王原本没想到自己的秘密行踪会暴露,有一种踩进别人设的圈套里。三年一度的上京斗鸡赛事,自己实在把持不住,恰逢豆包儿回京受封,他便以此为借口,哄得据守北府的太上皇与皇太后同意他来上京。可是万万没想到,自己重金购入的霸王鸡竟被持盈宰了果腹,还被持盈揪住了小辫子威胁。他这舅舅竟当得如此悲催,真是他舅舅的!   持盈踩上踏脚凳,扭回身,望向院门边迫于礼仪前来恭送的白行简:“夫子,昭文馆的课你要停到什么时候?”   青瓦白墙下,白行简布衣素衫,遥遥若高山:“短则三两天。”   持盈即将上车,又回头:“那我走了!”   磨磨蹭蹭终于登车。马车驶出小巷,绝尘而去。   持盈外宿一夜,宫中已然翻天。凤君坚信宝宝被绑架了性命危在旦夕,强烈要求元玺帝发诏令寻找宝宝,元玺帝以团团失踪不足十二个时辰为由拒绝了提议,两人为宝宝究竟是不是亲生的辩论了一宿。   持盈推开殿门,找到正在拌嘴的爹娘:“母上、父君,你们猜谁来了?”   元玺帝:“团团别吵!我正跟你这个蠢货爹理论!”   凤君:“宝宝别打岔,爹爹正在弥补当年做太傅时未竟的责任!”   持盈瞬间沦为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   凤君:“让你跟我再生一个小团团,你不同意,又不珍惜现在唯一的一个团团,要是团团没了,我就不活了!”   元玺帝:“豆包儿就不是你儿子?你要把他关到什么时候?团团是宝宝,豆豆就不是宝宝了?要是再生一个小豆豆呢?”   哇的一声,围观群众持盈哭了:“你们要是再生小团团,团团就离家出走!”   凤君和元玺帝扭头一看:“团团没弄丢!”   “团团丢了你们就想再生一个新的吗?!”持盈强烈控诉。   “姐姐!姐夫!”贤王跨进殿里,一本正经地掀衣叩首,行君臣大礼,“臣弟替太上皇与皇太后问候陛下与凤君,二位何时再添子嗣?”   “小宝儿!”元玺帝惊见自家小弟,正色道,“你个熊孩子怎么悄悄来了上京?一定是干了偷鸡摸狗的事。”   “小宝儿下次来一定记得捎上太上皇的懿旨!”凤君殷切提点。   持盈不服气:“你们竟然不珍惜失而复得的团团!”   素来慈父一般的凤君这回却严肃了面孔:“彻夜不归,说,去哪里夜宿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专栏收藏数快到一千了,还差二十个,木有收藏过的菇凉可以收藏一下咩~\(≧▽≦)/~ 不造专栏在什么地方的菇凉,戳文章标题下的作者名,就会进入到一个神奇的地方,然后点【收藏此作者】,就把作者收进你的后宫辣~~ ☆、踏上不归路   “宝宝跟小孟一起去探望生病的夫子,夫子家的樱桃毕罗可好吃了,宝宝一吃起来就错过了坊门关闭的时间,但宝宝身为储君,怎么可以乱用特权呢,所以就在夫子家歇了一夜。”面对凤君厉声询问,持盈坦然扯谎,顺便卖乖。   “哪个夫子?”凤君容色稍解,至少宝宝没有沦为不良少女。   “白行简白夫子嘛,都跟昭文馆请病假了,病得好厉害。”持盈继续发挥细节。   “兰台令?”凤君起初疑惑,后来猜测大概持盈得知白行简救过她,所以态度发生了转变?原本自己准备告诉宝宝的,这么看来宝宝已经知道了,就不用多此一举了。但想到这个天真无邪的宝贝夜宿其他男人家里,不管这男人是谁,凤君都无法完全释怀,甚至心中的警戒线已经被踩到了。“即便兰台令是宝宝的夫子,宝宝往后也不可以随随便便住他家里,不止他,其他男人也都不可以,明白么?”   “不明白。”持盈觉得父君说的话完全没道理,俏丽面庞上一片茫然,“夫子又不会吃了我。”   万一人家真要吃了你,你个小面团能怎么办?宝宝不识人心险恶,凤君很揪心,但又不能让宝宝这么快就直面人性的黑暗。   元玺帝流落民间时比持盈还小,独自面对世间险恶,连刺客都能自己解决掉。元玺帝的这番经历让凤君无法原谅自己,所以加倍偿还他们的女儿汤团儿,只让她看见人间的美好,让她视野所及之处都是阳光。但是这样养大的孩子容易在外面吃亏,做爹的只能努力给她寻觅一个足以保护她的夫婿才能撒手了。但是想到这个未来的夫婿将霸占他的宝宝,他就生不如死,恨不得那个家伙永远不要出现。   “对待男人,防范之心不可无,你夫子是男人,他也一样!”凤君狠下心肠道。   “男人看男人没一个好的,果然男人最了解男人啊。”元玺帝感慨道。   持盈表示大人的世界好复杂。小宝儿觉得自己无辜中箭,姐夫对团团保护得太小心了。   “还有,你这破烂衣服是怎么回事?”凤君嫌弃地提了提持盈的男装长袖子,“好好一个储君穿成个叫花子!”   “我喜欢!”   “……”凤君忽然觉得宝宝到了叛逆期,衣着与审美风格不再受父母摆布了,令他很忧伤。   “那个,怎么不见豆包儿?”贤王故意左右四顾,打断这父女俩的扯皮,“我特意从北府千里迢迢来找他玩的呢,好几年没见了,不知豆包儿长成了什么熊样。”   元玺帝但笑不语。   凤君冷冷道:“慕之做了错事不知悔改,正在小黑屋里反省。”   “啊,原来是这样。”做出一脸遗憾的样子,贤王挠挠头,“去年我也犯了个错,把我爹珍藏的宝剑拿来烤肉串,被我爹关了三个月。”   “然后呢?”持盈问。   “然后我就患了抑郁症。”   “抑郁症是什么?”持盈继续问。   “就是整天想自杀。”贤王淡然回应,然后伸出左手腕,露出腕上一道狰狞的痕迹,“看见没,用我爹的剑切的,可惜力道没把握好,但划痕齐整,足以说明是把宝剑,是吧?”   元玺帝家在场的三口人都惊呆了。   “小宝儿,我怎么没听说过你有抑郁症?”元玺帝惊问。   “这种事情,当然不能让姐姐姐夫担心了。”贤王面上一片豁达。   持盈心想这货怎么都看不出来会是患抑郁症的人,果然人不可貌相。   凤君整个人都不好了:“有这么严重?稍微惩罚一下就会患抑郁症?”   “也不一定就会患抑郁症,还有焦虑症、狂躁症、选择恐惧症、密集恐惧症、多重人格精神病、被迫害妄想症,以及自恋型人格异常、强迫型人格异常、反社会型人格异常等等不一而足,具体因人而异啦!”贤王对心理与精神疾病很有研究。   “……”一家三口目瞪口呆。   持盈直接被吓哭了:“那怎么办?豆包儿要得抑郁症、焦虑症、狂躁症、选择恐惧症、密集恐惧症、多重人格精神病、被迫害妄想症、自恋型人格异常、强迫型人格异常、反社会型人格异常了,要死掉了怎么办?”   “拯救的方法呢,就是要及时开解,并恢复人身自由,最好是跟同龄人一起交流,趁早将各种心理与精神疾病扼杀在萌芽状态。”贤王高论道。   “姜冕!豆包儿要是出事,你西京的祖父不追杀你到天涯海角,那老头儿就不姓姜!”虽然句式略奇怪,但元玺帝的愤怒是显然的。   凤君沉了沉脸,终于抛出了钥匙:“小宝儿和团团去看看慕之,要是他肯认错,放弃那妖女,我就给他人身自由!”   贤王接了钥匙:“姐夫放心,我会开解蠢豆包儿的。”   凤君决定今晚好好研究一下人类精神疾病发展史以及九州育儿手册。   出了大殿,持盈带贤王去往关押豆包儿的小黑屋。殿廊下,持盈仍心有余悸,怯声问:“舅舅,你的伤彻底好了吗?”   贤王抬起手,露出手腕,另一只手从伤痕狰狞的手腕上一抹,瞬间将伤痕揭去:“现在彻底好了。”   持盈一拳揍到贤王头上:“你个大骗子!这么逼真,是什么玩意儿弄上去的?给我一点,我以后也要演……”   “快死心吧!道具要配合演技才能达到效果,你的演技也就止步于哭了,况且你抄袭我是抄不出神韵的。”贤王拉着她快步走,“这也就视觉效果极具冲击,得以暂时唬一唬陛下和凤君,等他们质疑起来回过味来,让太医给我鉴定就露陷了。趁现在,我们把豆包儿救出来!”   “舅舅,虽然你吐槽我的演技让我不太开心,但是想到眼下正在实施‘拯救皇子豆包儿’这项刺激的计划,我姑且同意配合你!”持盈兴奋地脸都红了。   豆包儿被关在偏僻的冷殿,人迹罕至,门窗紧锁,最宜思过反省。贤王观瞻这座小黑屋,啧啧道:“姐夫还真能狠下心,团团,豆包儿会不会不是你爹亲生的?”随即,他脑袋上又挨了一拳。   “不准说我父君的坏话!”持盈气鼓着脸,不允许旁人背地里吐槽凤君,“西京那些叔伯们都说豆包儿跟父君年轻时长得一模一样,怎么可能不是亲生的!”   “外甥女你再打我头试试!”   然后贤王金贵的脑袋就挨了第三下。   “如舅舅所愿!”   ……   开锁后,两人一起进殿,却被眼前一幕惊呆了。   一个憔悴的少年长身玉立在案前,一手抚纸,一手提笔,在长长一幅白纸上写字,写满的一端垂落地面,旖旎出长长一段,案下四周的地面铺满了密密麻麻以各式书法写就的长卷。有人闯入,他也没曾发觉。   持盈和贤王避开地面的长卷,惊悚上前,细观,原来豆包儿是在抄写凤君的《盐铁论》,不仅仅是抄写,还是花样抄写,换了七八种字体,有些持盈都认不出来。   贤王咽下口水:“现在我信了,豆包儿确实是姐夫亲生的,连自虐的方式都如此不同凡响。”   两人走到忘我境界的豆包儿左右两边,一个拽人,一个夺笔,再加上持盈顺手的一个粉拳,终于把豆包儿给打醒。   “舅舅?”豆包儿顶着头上鼓起的包,迷茫地望着头上鼓起三个包的贤王。   “还行,一眼能认出舅舅,还没傻。”贤王欣慰地松下口气。   “豆包儿,我们是来救你的,快跟我们走!”持盈不忘紧张刺激的“拯救皇子豆包儿”计划。   “可是我还有三种字体没抄……”豆包儿入了迷障。   “哎呀外甥,再抄你脑子就彻底瓦特了!”北府设有茶马司,各地行商汇聚,所以生于北府长于北府的贤王偶尔嘴里蹦出某个州的方言也不足为奇。   二人连拖带拽把豆包儿搬离案前,拉扯到殿外。   豆包儿经阳光一照,记忆顿时复苏:“瑶姬呢?我要见瑶姬!求父君母上放过瑶姬!”   “嘭”,持盈又给了他一拳:“别作死了!你自身都难保!”   “莫非这个幺鸡就是姐夫和豆包儿反目的罪魁?快点让我看看什么模样……”贤王摸着下巴。   “关在死牢里,舅舅要看就去吧。”持盈气道。   “很美貌?”贤王继续摸下巴。   “没有比瑶姬更美的……”豆包儿还在魔障中。   “啧,一般说这种话的都是没见过世面的少年,豆包儿啊豆包儿,姜慕之啊姜慕之,你堂堂皇子,西京嫡孙,竟然被一个女人弄得魔障了,看来舅舅得帮你。”   “怎么帮?”持盈忙问。   “以毒攻毒。”贤王嘿嘿一笑。   ……   卿月楼下,三个少年仰头看楼上灯影烛火、彩衣霓裳。   “这是什么地方,好热闹的样子!”持盈看得新奇。   “男人寻欢作乐的地方。”贤王担起解说责任。   “怎么寻欢?”持盈继续求知。   “上去看看就知道。”   豆包儿表示拒绝:“父君会打死我的!舅舅,外公也会打死你的!”   “傻外甥,男人逛青楼,当然是秘密喽,我爹和你爹不会知道的!”   “为嘛女人不能逛?女人不能寻欢作乐吗?”持盈对这个逻辑表示不满。   “那你保证不跟你爹告状?”   “不让我去寻欢作乐的话,我保证会跟我爹告状。”   “……”于是三个少年一起踏上了不归路。    ☆、卿月楼攻略   三少年从未见过上京的秦楼楚馆,如卿月楼这样的顶级胜地,更是不曾踏足过。持盈和豆包儿不知道世间竟有这样的所在,贤王久居北府,即便偷偷见识过,北府与上京也不可同日而语,所以,他也很开眼界,但在两个外甥面前,不能够显得没见识。   “跟着舅舅,别跑丢了。”贤王嘱咐完身后跟着的两个左顾右盼的好奇宝宝,咳嗽一声,做出老成的样子,迈着稳重的步子上楼了。   三三两两的美貌姑娘下楼来,与贤王错身,不少姑娘停住脚步,好几双手捏到了贤王脸上:“快看呐,这俊俏小郎君,肤白貌美又细腰!”被袭脸,接着被袭腰。   汤团儿和豆包儿目瞪口呆看着自家舅舅被调戏了,这好像跟说好的不太一样!   陷入脂粉包围圈的贤王十分狼狈:“住手!给我住手!这里不能摸!”   “怎么办?舅舅好像要被摸坏!”持盈认真地担心了。   “赶紧把他救出来!”豆包儿发现舅舅的能耐也就一点点,上青楼寻欢作乐的人竟然被别人给寻欢作乐了。   两人正瞅准时机准备钻入包围圈救人,就听包围圈里的舅舅为图自保,不惜出卖外甥:“姐姐们,那边有两个美少年,又青涩又鲜美,正好送给姐姐们玩……”   “真的?在哪儿呢?”姑娘们扭头寻觅。   贤王趁机爬出包围圈:“快跑!”   持盈和豆包儿回过神,拔腿就跟上舅舅一起跑了,三只兔子一般。姑娘们眼看是追不上了,遗憾放弃。   三只兔子跑到一段隐蔽的走廊上,贴着墙大喘气。原来寻欢作乐这么累,持盈有些失望,找舅舅理论,忽然发现贤王脸上额头上全是唇印胭脂。   “舅舅,你怎么把唇脂涂到脸上去啦?”   豆包儿和汤团儿两人捂着肚子笑得蹲到地上。   贤王拿手使劲擦脸上的唇印,恼羞成怒:“以后再也不带你们玩了!舅舅跟你们的友谊正式昭告破裂!”   持盈笑得滚到地上:“可以用胭脂弥补修复。”   贤王仰天:“究竟有没有人收熊孩子啊啊啊!!!”   吱呀一声,旁边一扇门被推开,一个老鸨模样的人探身出来,一边抽着烟杆,一边问:“胸?要多大尺寸的?”   贤王扭头看向老鸨,淡定下来:“难以掌握的尺寸。”   “哟,小小少年胃口不小,不过没关系,卿月楼的女子美不胜收,类型风情万种,尺寸应有尽有,只要小公子付得起春宵一刻。”老鸨吹出一口烟。   贤王呛得咳嗽:“钱,不是问题……”边咳边在指端遛出一块水头很足的玉佩,老鸨一把捞过。   “公子请进这间雅室,隔音效果非常好,要叫几位姑娘作陪?”   贤王伸出三根手指:“我们一人一个。”   老鸨扫了眼三人,缓缓吐出一口烟:“现今的年轻人,口味是越来越重了。”   三个重口味的少年就这样包了一间雅室以及三位姑娘。   雅间内,三名金主凑一起趴在一条长案上,打量面前站着的姑娘们。   贤王依旧承担着对外甥们的指导责任:“舅舅是带你们出来长见识的,你们觉得她们几个里,哪个最受男人喜欢?”   持盈从左到右仔细看了两遍,依照自己的审美观指出:“我觉得,最左边的姐姐好看。”   豆包儿将她们看了两眼,并没有太大兴趣:“最右边的吧,不过都没有瑶姬好看。”   贤王则道:“很显然,中间的才最受男人喜欢,缠头一定最高。”   持盈不认同:“明明左边的姐姐皮肤最白!”   豆包儿也不认同:“右边的五官比例最好。”   贤王一语道破天机:“中间的尺寸最大……”   持盈反驳:“明明是方才抽大烟的大娘尺寸最大,舅舅怎么不选她?”   “光胸大就够了?你这没见识的孩子!”贤王嫌弃道。   “所以说不能光看胸,还得看脸呀,真是肤浅!”持盈也嫌弃道。   “看胸怎么就肤浅了?自己尺寸不够就嫌弃别人有尺寸的,你这是嫉妒!”   “我怎么就尺寸不够了?你才尺寸不够!”持盈被惹恼,一个番石榴砸过去。   “看吧,恼羞成怒,明明就是嫉妒!”贤王躲过了番石榴,却没有躲过榴莲,啪啪几下,衣服上落了两块,整个人都不好了,“我最讨厌榴莲了!”反手回扔榴莲。   榴莲大战拉开了序幕,夹在中间的豆包儿也整个人都要崩溃了:“你们打架为什么要往我身上砸榴莲!!”   流弹飞矢,纵横交错,战斗升级到全方位无差别的攻击,整间雅室瞬间沦为生化武器的场地。姑娘们纷纷掩鼻,争先逃离:“青楼为什么会有榴莲?!”   ……   卿月楼外,一个偏僻的角落,一顶轿子缓缓落地。   轿帘被掀开,一柄青木手杖撑到了轿外,一个修长身影出了轿子,径直往旁侧小楼上走去。轿夫们抬起空轿,原路返回,消失在黑暗的夜里。   “我有没有看错?”另一处角落里,为提高御史台业绩而在夜里四处转悠的御史台台主卢杞带着一名小御史钻了出来,揉揉眼睛,“我真的没有看错吧?刚才有个家伙撑着手杖上了青楼?”   “台主,您没有看错,就是兰台令!”小御史很笃定。   “今天是什么日子,我卢杞竟要抓住白行简夜逛青楼的把柄?!快,随我上去!”   御史大夫带着小御史为寻找兰台令的罪证,也登上了卿月楼。   ……   榴莲大战已告尾声,三个一身榴莲的少年怒气冲冲找老鸨理论,青楼为什么要有榴莲!   老鸨淡定地吐出一个连环烟圈:“因为老娘喜欢吃,你们三个毛都没长齐的混蛋是故意来砸场子的吧?”   “何以见得?”贤王站到老鸨面前,决定要理论到底。   老鸨终于不淡定了:“你的蓝色衣裳都染成了黄色,还问老娘何以见得,你当老娘是瞎的?来人,把这三个混蛋捉了见官!”   三人一听要见官,齐齐虎躯一震,拔腿就逃。   “妈妈不好了!有御史台的人来了!”   “淡定!老娘为什么要怕御史台?”   “因为卿月楼一半的客人都是朝廷官员,他们怕御史台啊!”   “那还等什么?赶紧让客人们躲起来啊!快快,都躲到榴莲房间去!”   逃出一段距离的持盈听见御史台三个字,连忙道:“舅舅,我跟御史台主很熟……”   “熟你个头啊熟,你熟我们不熟,御史台多么恐怖,绝对会揭发本王的!舅舅先逃为敬!”贤王一溜烟地跑了。   “现任御史台主卢杞为人阴险狡诈,为升职不择手段,在西京时,曾祖父就嘱咐过我,无论做什么,千万不要让御史台抓到把柄。”西京那位老太公,为保姜氏的长治久安,收集过朝廷历任官员资料汇编成手册,责令儿孙辈熟记。豆包儿听见御史台,整个人都吓清醒了,决定跟着舅舅逃亡。   “那我怎么办?卢杞应该不会出卖我的吧?何况我们曾经还是盟友,我还是他未来的主子……”持盈犯嘀咕,举棋不定。   “你不知道有‘卖主求荣’这个成语?出现在青楼的储君,这个大把柄被他抓住,以后有你好看!”豆包儿忍不住提点。   “那怎么办?”   “赶紧跑啊,躲起来!”   “那个妈妈桑说可以躲到榴莲房间去……”   “你是要跟朝廷官员们挤到一个屋子里吗?”   “那怎么办?”   “先镇定!”豆包儿吸口气,“让我想想,曾祖父写的手册里好像有青楼躲避攻略,是什么来着……”   “什么?有这种攻略你怎么不早说!过后借我看看!”贤王又一溜烟地跑回来,“赶紧想,是什么?”   “想起来了!”豆包儿惊呼,终于从记忆中找到一条曾祖父的金句,“让青楼里爱慕你的红颜知己帮你想办法……”   贤王一脸期待:“然后呢?”   “没有了。”   “没有了?就这样?”   “嗯……”   “你曾祖父高寿?”   “一百零五。”   “这种老糊涂写的攻略你也信?”贤王不淡定了,“首先,你得有个青楼里爱慕你的红颜知己!在这种狭隘条件设定下的攻略是不是坑爹?不对,是坑曾孙!”   “那怎么办?”豆包儿和持盈都茫然了。   “管他什么地方,先藏起来再说!”   三个少年拔腿又跑,吭哧吭哧跑上最顶层,找了走道尽头的一个房间,闯了进去。   房间内,一片麻将声,黑眼圈严重的四个女人齐齐转头。   一个脸上贴满白条的女人冷冷看向三少年:“男的留下,孝敬姐姐们,算是替我偿还欠债了。”   持盈跌出了房间,身后房门嘭地关闭:“你们哪里看出我不是男的了?”   持盈揉着屁股爬起来,自力更生,推开了对面的房间。   ……   站在窗前看夜色掩护下的京师,多少秘密掩藏其中,待人揭破。忽然听见房门异动,他从窗前回身。   持盈关上房门,刚松了一口气,忽然察觉房内有人。    ☆、送你只榴莲   “太史,话本源头已查明。”   “何处?”   “西京。”   “我知是西京传来,具体出自何人之手?”   “西京姜氏名下一间书坊。”   “姜氏……”   “莫非姜氏有所图?”   “若无所图,怎会族出太傅,家出凤君?时至今日,便是储君,亦有一半姜氏血脉。”   “姜氏既已是外戚,出此话本影射太史,有何目的?难道是威胁?”   “区区史官,于姜氏而言,轻若鸿毛,何足为虑。”   “兴许姜氏并不这样想……有人来了!”   持盈推开房门,强势闯入,房中交谈戛然而止。灯烛昏暗,但显然有人,而且是一男一女。持盈想着是打扰了别人,很礼貌地道歉:“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们,可不可以让我在这里躲一下?”   “你身上什么味?”女子抬袖掩鼻,“你都知道打扰了我们,所以当然是不方便。”   “为什么?”持盈没想到会被果断地拒绝,小小的吃了一惊,明明从小到大只要自己可爱一点乖一点,什么要求都会得到满足。   “这都不明白?孤男寡女在一个房间,你觉得是做什么?”   “谈理想?”   “虽然不知道你这小丫头是哪里冒出来的,但是跑到姐姐跟前无理取闹,希望你有即将挨揍的觉悟……”   “要是我觉悟不够呢?”   “管你够不够!”   一个要逃,一个要追。灯影里走出一人:“别闹了。”   持盈回头一看,那人无论身影、嗓音,还是拿手杖的姿势,都再熟悉不过。原本以为自己看错了,夫子竟然上青楼寻欢作乐!她愣在了原地。   白行简也是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见持盈,这闯祸精果真是无处不在:“你怎么在这?”   “夫子可以在这里,我为什么不可以?”语气里有些不太好的情绪。   白行简自动将其理解为不服管教,声调便严厉了:“冒冒失失没点约束!这是你来的地方?”   “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凭什么我不能来?”持盈顶嘴到底。   白行简被气着。   女子旁听到此刻,有些觉得不妙:“王?丫头你是什么人?说来倒是有点眼熟……”   “本宫是储君!本宫要封了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   “哦,原来是羡之的女儿呐,我说呢。”   “你认识我父君?”持盈稍压怒气,心生疑惑。   “老相识,回去记得跟你爹转达一下我的问候。”女子掩口而笑。   持盈从衣服上摘下一物,顺手一砸,正中女子发髻。   女子惊呼:“啊——什么东西?!”   “替我父君送你的榴莲。”   “什么?榴莲!”女子尖叫一声,“我今日就替羡之管教一下熊孩子!”扑过去逮住了持盈,也不顾因此碰了满手的榴莲,扬手要打持盈屁股。   一柄手杖格住了她手臂,白行简嗓音一沉:“别闹!去外面看看怎么回事!”   “可这熊孩子扔我榴莲!我得管教管教她!”无法下手,女子不忿。   “她是储君,由得你管教?”他身为夫子尚且管教不了,旁人有什么资格管教。   女子愤愤罢手,狠狠瞪了持盈,摔门出去。   持盈逃过了一顿揍,但在方才落入恶毒女子怀中时,挣扎中碰到了她傲岸的胸怀,尺寸正如舅舅所言,难以掌握,所以才讨男人喜欢?不仅夫子,就连父君都跟那女人有点莫名的关系。   房内安静下来,白行简准备责问闯祸精,但见她脑袋低垂,一脸沮丧的模样,与平日不知天高地厚的做派全然不同,奇了怪,不知是何缘故。   “你在躲避什么人?”结合她冒失闯来的样子,白行简不难判断,卿月楼发生了骚乱,只怕即将波及此间。虽然储君充满着榴莲的味道,但白行简也只是皱了皱眉,没有拉开与她的距离,拄着手杖,停在她面前。   “御史台主。”持盈闷闷不乐答道。   卢杞?白行简心知肚明,此人绝对是冲着他来的。他向来谨慎,只是今夜有点心神不宁,让人察觉了踪迹,跟了来。如果是他一个人,要甩掉卢杞的跟踪也不难,但眼下还有个临时加入的不稳定因素。   喧哗已经传入所在的楼层,持盈反倒镇定下来,被抓住把柄就抓住好了,有什么所谓。一旦自暴自弃起来,倒是无所畏惧呢。   她脸上的表情直接反映心态变化,白行简看得一清二楚,这让他既不理解,也有些生气。好端端的储君,不顾忌名声,还是说她对卢杞抱有最后一线希望?无论是何种,都足见她的幼稚心理。不知轻重,不分敌我。   咫尺的夫子似乎突然阴沉了起来,持盈敏感地觉察到。卢杞跟夫子是死对头,夫子肯定是因为她把卢杞引来而怪罪于她。不仅如此,她还打搅了夫子和那个女人……   持盈委屈地嚎啕大哭:“我又不知道夫子在这里,又不知道夫子要跟那个大尺寸的女人做不可描述的事情!”   被她突然爆发的哭声吓了一跳,白行简刚要柔声安抚,又被她乱七八糟的言语弄得瞠目结舌。   “谁怪你了?不准哭!”   “我还给她扔了榴莲,夫子肯定在怪我……”继续大哭。   “这点小事,谁要怪你?这会儿你倒不怕卢杞抓住把柄了!”   “让他抓住好了,我才不怕!”方才夺路而逃已经被她选择性遗忘。   “……”对付不讲道理的人,白行简有点无计可施,学着她自暴自弃,“罢了,卢杞是冲着我来的,看在他如此辛苦的份上,就让他得逞吧。”   持盈暂停哭泣:“这里有藏得下两个人的地方吗?”   “没有。”   “那有藏一个人的地方吗?”   “没有。”   持盈懵了:“那可怎么办,我被卢杞抓住也没什么大不了,要是夫子被他抓住,不就糟糕了!”   “哪里糟糕?”   “卢杞会往死里弹劾夫子的!”   “让他弹劾好了。”继续自暴自弃。   持盈急得冒烟,满房间寻找可以藏两个人的地方,但是房中除了一架鹊桥会屏风、一张桃木床、一方梳妆台、一座落地大铜镜之外,再无多余家具。   没有可藏两个人的地方,但有可装两个人的地方。   持盈望向了双人大床。   白行简察觉到她视线的方向,有种不好的预感。    ☆、不按套路走   御史查楼,楼中顿时空了一半。京师风月场所怎会如此萧条,卢杞心知肚明,但他此行对一众官员没兴趣。卢杞一层层盘查,查到榴莲雅间,推开门便被里面的榴莲战场惊住了,来不及细看,掩着鼻子就退了出来。藏身榴莲雅间的众官员逃过一劫。   卢杞上次落败,白行简对他御史台里的柏树都了如指掌,回去后卢杞就下了一番苦功,多方挖掘到白行简的习惯与喜恶。   兰台令白行简因体质缘故,最受不得各种具有刺激味道的事物。比如香菜、韭菜、芥末、榴莲、香料等,所以遍是榴莲的房间,他是不可能待下去的,哪怕只是勉强躲一躲宿敌,以他的性情也是做不到的。   卢杞来到了卿月楼顶层,一间间查看。走廊尽头的房间,被他的直觉锁定。步步靠近,猛然推开一扇门,喧哗声顿止。房中央一张麻将桌边围坐四女,个个眼带血丝与黑眼圈,女鬼模样,齐齐转头看向卢杞。卢杞捂了捂心口,若非一阵刺激味道冲鼻,提醒他尚在人间,真要怀疑误入地狱。   刺激味道正是其中一女鬼啃食的榴莲,该女边揭脸上贴的纸条边大快朵颐。卢杞无法忍受这家青楼的品味,匆忙退了出去。   麻将桌下,贤王与豆包儿听见关门声,总算松了口气。俩皇室贵胄从赌鬼们的裙裾下爬了出来:“多谢姐姐们……”   “知道谢,还不脱光躺平以身相许?”   贤王一呆,没有想到会是这种展开:“可是,我们还只是个少年……”   “姐姐们最喜欢水嫩嫩的少年了!”   贤王捂胸:“你们再这样,我可就喊人了……”   “喊呀,喊破喉咙把那人喊回来呀!”   贤王张嘴便要大喊,被豆包儿一把捂住嘴。   豆包儿表情沉痛:“舅舅,要是被御史抓住,外公很快就会知道的。”   “救……唔……”   同一时间,卢杞盯住了对面的一扇门,直觉越来越强烈,终于等到今日了!   嘭!撞门!   没有拴好的门彻底洞开,卢杞跌了进去。房内幽暗,灯火将灭未灭,一座落地铜镜照映着床帏间的身影。   衣衫单薄,发丝泻在肩头,只露出隐隐娇美的脸廓,原本是绝妙佳人,却俯身在一人之上。一手撩起身下人覆面青丝,一手举着一物,凶悍道:“口口声声说爱人家,可是怎么证明?这榴莲,你要是不吃,就是不爱我!你吃不吃!你给老娘张嘴!”   被她压在身下的人不堪折辱,亦无法抵抗,终于屈辱地听令于佳人,微启殷红薄唇,吃下了她喂来的爱之证明——榴莲!   卢杞看不下去了,这座青楼的品味彻底不能好了,更糟糕的是,他跌倒在一件满是榴莲味道的衣袍上。   屁股着火一般,卢杞跳了起来,岂有此理,床上喂榴莲,是可忍孰不可忍!无法忍受的御史,压抑着胃里的翻腾,逃走了……   顺便还给这对重口味的男女关上了门。   “夫子,他走了!”持盈从床上坐起,赶紧扔了手里的半个榴莲,忐忑地盯着他,“夫子,你怎么真吃啊……”   白行简撑着床沿坐起,抽了手绢擦拭嘴角,一脸的不想搭理。   方才,她急中生智,号称有个好办法,要他到床上配合。这种要求,一开始他当然是拒绝的,但她目光诚恳,一片赤诚,拒绝的话,肯定会大哭。他勉强同意,艰难登床,听她安排。   第一步,散下发髻,遮盖面庞。第二步,躺平。   听来倒也简单,他姑且一试。   持盈脱掉了一身榴莲的衣裳扔到门后,将铜镜对准床榻,同时注意摆放角度,使门口得以看见镜像。再上床放下轻纱帷帐,散下自己的发丝遮脸,趴在床头,挨着夫子,手里备好了道具,同时也是杀手锏。   然后便是卢杞闯入,持盈临场发挥。   事先根本没有交代榴莲的用途,以及要他如何配合,连个演习都没有。若当着卢杞的面,不吃她喂来的榴莲,岂不是惹人起疑?   “夫子生气了吗?”持盈进一步忐忑难安,探着身问他,“要不,我也去吃一口榴莲,当做扯平了?”   “好啊。”白行简面无表情回应。   持盈一脸惊诧,万万没想到夫子不按套路走,正常情况难道不是应该说“算了,我不怪你”这样的对白?但是夫子好像是认真的,又严厉又不可理喻。持盈委屈地捡起床上被夫子吃剩的半颗榴莲,抬头看他一眼,他并没有阻止的意思。   持盈悲壮地在半颗榴莲上咬了一口,吃着吃着……咦……好好吃!   “夫子,你找找还有没有榴莲……”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不让泥萌久等,先这样短小的发了。。。 符号条件的评论都已送红包,提示一下,没有登录的评论,红包是送不出去的。由于作者君犯懒,难以保证日更,送红包就不按天数算了,按章节算,一共送三章。好些从来没有见过的ID都被红包炸了出来,作者君惊呆了Σ( ° △ °|||)︴,一下子涌出好多评论,要是每章都有这么多就好了,就有动力日更了=。= PS:没有收藏人家专栏的宝宝们,记得去收藏一下呀~~~等再满千的时候,再来庆祝~~~ ☆、一道超纲题   白行简被榴莲的味道弄得行将窒息,持盈却吃上了瘾,馋得不可理喻,非要再吃一块,口里嚷嚷让他帮忙找。他掀开被褥勉强找了找,没有更多榴莲。再说床上怎么会有多余的榴莲,还不是她自己乱扔的。   翻找榴莲的白行简忽然觉得有多动症的家伙安静得反常,狐疑地瞄了一眼,坐在床中央的持盈表情凝滞,不复片刻前的活泼好动。   “夫子……”持盈脸上头一回出现了绝望的神情,“榴莲……有毒……”   听闻此言,白行简心中一紧,但旋即怀疑,他吃了几口并无特别的感觉,除了榴莲本身的刺激味道,可是持盈吃得比较多,难道是量的不同?   他神色随之一变,拉过她的手,撩开袖子,数指搭脉,“榴莲有毒”四个字化作锋刃冲击他心口,窒息的感觉加倍袭来。紧张把完脉,头上已有薄汗。   “胡说八道!”他收了手,虚惊一场。   “是真的。”持盈眼中一颗泪珠滚来滚去,缓缓挪了挪身体,腾出底下一片床单,雪白的床单上一块血迹赫然在目。   白行简低头看见了她出示的中毒证据,怔了怔,再看见她强忍着的泪滴,一时间也找不到言语了。   “看来是我吃了榴莲有毒的部分,夫子帮我告诉母上和父君,我是吃榴莲死的。”交代完后事,她决定毅然赴死,忍不住哭了几声,倒在了床上,蜷缩起来。越想越觉得自己可怜,哭声渐转悲戚。   身为夫子的白行简处在了尴尬的境地。传道授业解惑,究竟有没有范围?超过了范围,当如何?   “榴莲没有毒。”他柔声劝慰,轻拍她的背,以作安抚,“别怕,你没有中毒,吃榴莲不会死。”   持盈不信,在血的事实面前,夫子的话太没有说服力,但是被抚慰的感觉比较受用,朝他身边缩了缩,她继续哭:“夫子不要骗我了……”   “夫子怎会骗你?你在这里等一下,夫子先出去。”他要起身离开。   持盈拽着他衣摆不放,大哭:“我要孤独地死去,夫子却不送我一程。”被褥一角都被她的泪滴打湿,脸上也是泪珠滚滚,睫毛湿透,害怕到了极点。   白行简重又坐回原处,好使她放心,进一步放轻嗓音,抛开脸皮同她讲:“你听夫子说,室妇十四岁,经脉初动,名曰天癸水至。明白么,不是中毒,也不会死,只是长大了。若不信夫子,可以回宫问你母上或是宫女们。”   持盈暂缓哭声,泪水收了收,夫子诚恳的语调让她觉得似乎可信,虽然依旧听不太明白,而且她发现了逻辑漏洞:“可我都十五岁了……”   这种时候还纠结这点小细节,白行简无奈,再耐心解释:“虚岁十五,尚未及笄,严格来说,还是十四,并且就算差几岁也不要紧,这句话是说大体情况,并非人人适用。”   “不严谨。”终于不哭了,她抽噎了几下,揉了揉泪眼,刚释然,又委屈地趴下去,靠近他腿上,“可是那又怎么样,我还是不舒服,一动好像就要死了。”   “那就先别动。”说完这话发现他自己也动不了,腿被压住了。   持盈侧脸枕在他腿上,大概觉得自己此刻虚弱,怎么耍赖都不会被拒绝,就怎么舒服怎么来,管他是不是平日可怖的兰台令。白行简也只能如山石一般坐着,没法动。腿边蜷缩着一只大猫,撒娇耍赖样样在行。   终于待她呼吸平缓,睡着了,他将她从腿上缓缓搬下,盖上被褥,再捶了好一会儿麻木的腿,才撑着手杖站起来,饶是如此,也半晌迈不动步子。   持盈是被一阵浓烈的香味刺激醒的,潜意识里觉察到这不是夫子身上的味道,很没有安全感,她霍然睁眼,一张艳丽的脸庞便闯入了视野。她惊起,想远离,被摁压住。   “别乱动。”是那个大尺寸的女人,饶有兴味地打量持盈,“看在你爹的份上,姐姐就不跟你算榴莲的账了。”   “我父君才不认识你!夫子呢?”   “回宫问你爹还记得卿月楼上的卿歌阙吗。”艳丽风情的女子趴到床上,面向持盈,“你夫子让我来帮你,小殿下,你让太史给你讲解了女人天癸的知识?”   “是又怎样?”持盈不喜欢她,扭过脸。   脑后传来女子抑制不住的笑声:“好了好了,不怎样,来,姐姐告诉你这种情况下应该怎么处理。”   ……   白行简叫来卿歌阙帮忙,自己出了房门,得知卢杞无功而返,卿月楼继续营业,他却不认为此事已终结。卢杞在楼里未寻到他,必然会在楼下蹲守。不过眼下另有状况——对面有榴莲的气息。   持盈不太可能独自跑来青楼玩耍,胆敢将储君诱至卿月楼,又使其走失,近来也只有一人做得出来。白行简推开了对面的门。   被外甥出卖,又被众女扑倒的贤王眼看节操不保,天降兰台令。   豆包儿明哲保身,此时惊见夫子,原来夫子采集史料连青楼也不放过,不由深深敬佩。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多发点内容,但是越写越没劲,每天都不想码字,提不起精神 ☆、单身一辈子   逃出生天的二人纷纷对白行简表示了崇高的敬意。   “原来夫子在卿月楼也能说上话,那四个赌鬼都不敢阻拦夫子!”仿佛重新认识这位阴沉的夫子,其背后一定有许多外人不知的曲折,豆包儿发自内心的敬佩。他虽身为皇子,这几年不在京中,觉得与京师渐行渐远,摸不清上京的喜恶。微服在外,也不能任意披露身份,没了皇子亲王身份,连自保都难。   “兰台令的救贞节之恩,本王感激不尽,不过那四个女人怎么也跟朝官似的忌惮兰台令?”行动不便的白行简竟在青楼游刃有余,但观其作风,不似浪荡之徒,贤王对此很感兴趣。他此番来上京,除了贺豆包儿册封,也有被太上皇与太后嘱咐的观察时局与百官的责任。   对于两个少年的询问,白行简的回复则是:“两位殿下拐骗储君入污秽之地,若陛下与凤君得知,可知会是何等下场?”他语气平板无波,内中严厉的示警毫不遮拦,面对亲王也不存心慈手软的打算。   当然一半是因为两个家伙无自保之力还敢鲁莽造次被青楼女要挟,一半是因为他们不能自保便罢了还敢拐带持盈到这污秽之地,万一惹了更□□烦连累储君名声,当如何收场?即便抛去名声不论,万一储君遭遇其他男宾歹人,岂不是软嫩小面团落入虎口里?被吃掉了怎么办?   白行简越想脸色越不好看,盯得豆包儿和贤王战战兢兢。   “我们再也不敢了!”贤王惨白着一张脸,求饶,“兰台令这样说,一定是知道团团在哪里了,请兰台令千万不要告诉陛下凤君!”   “立即带储君回宫!”白行简转身往前走上廊道,就连身侧木杖都带有余威,不可接近,“卢杞定然在楼下候着,不可贸然出去,待我稍作安排,你们从侧门离开。”   两少年赶紧乖乖跟上,诺诺称是。   白行简带着他们到一扇门前候着,也不解释,两位殿下猜想持盈就在其间,不知在做什么,也不敢多问。   率先出来的是卿歌阙,忐忑的贤王眼前一亮,碍于阴沉的兰台令在旁,他压抑着上前搭讪的想法。卿歌阙目光从两少年面上掠过,落到豆包儿眉目间,啧啧称叹:“真与羡之一脉相承。”   两少年闻听此言,各有心思。贤王失望地想,原来是姐夫的人,看来搭讪无望。豆包儿则皱了眉头,父君与青楼女相识,这在世家公子中虽不是什么稀奇事,但心里总有些隔阂,不知母亲知不知道。   卿歌阙让开门,换了深色襦裙的持盈别别扭扭地走了出来。贤王和豆包儿见她除了脸上有些不太爽快外,并无什么大碍,都放下心来。   “三位殿下请一同回宫,从侧门走。”白行简以手杖指了方向。   贤王和豆包儿自是不敢有异议,持盈不太乐意,虽然身体不舒服,方才又在夫子面前犯蠢说瞎话,此刻面对他有些丢脸的感觉,但她不想走。   “卢杞肯定在外面,我这样回去,会被发现。”她找了个合理的借口,一脸认真地担忧。   “我会让他看不见你们。”白行简为之解忧。   “那夫子呢?”   “他也不会找到我。”   “那好吧,就让可靠的舅舅带我们回去好了。”大势已定,持盈以退为进。   “放心吧,做舅舅的我一定把团团和豆豆安全带回宫!”贤王自信满满。听说自信的男人最帅气,务必要在卿歌阙面前保持帅气的面目,给美人留下深刻印象,方便来日方长。   白行简反倒沉默了。这个安排,真的可靠?   “我送三位殿下一程。”立即改变计划,没有丝毫犹豫,白行简旋即安排卿歌阙,“要用的东西,准备好了么?”   “好了,几时开始?”   “即刻。”   持盈奸计得逞,乖宝宝一般跟在白行简身边,随他从楼侧缓步下阶梯,不时充当乖弟子搀扶一下师长。楼梯狭窄还要并行,白行简无法避开,只能任由她自作主张,擅自搀扶他手臂或手杖,只是不敢碰手。   跟在后面的贤王和豆包儿无不纳闷,团团这么有礼貌?不是说她跟兰台不对付,被禁足就是因兰台而起?这样一想,持盈的动机十分可疑,肯定是为了让对方放松警惕,以便她攻其不备。这样一想,就很合理了。   没想到储君攻略兰台之心仍然不死,也算是储君十来岁的生命里除了搜集玩具以外,坚持得最久的一件事了。   四人一同下到卿月楼一楼时,夜空忽然砰砰作响,一朵朵绚烂火花凌空盛开,散成无数瓣,旧的火花湮灭,新的火花盛开,层层叠叠,不绝夜空。卿月楼上楼下,宾客乐妓挤在栏杆前,行人驻足,一齐仰望夜空。   “烟花!”持盈扔下白行简手杖,脸上生出兴奋之色,仰头专心致志观赏烟火,目不暇接。暗夜烟花的光芒照彻夜空,也照亮她光洁粉嫩的脸蛋,倒映出眸子里的点点星光。   “准备走了。”白行简自己撑好手杖,待她看一小会儿,才催促。   贤王和豆包儿也想多看会儿,但没持盈撒娇的胆量。她一边观赏一边指点哪处烟花最漂亮,拉扯别人衣袖迫得别人赞同,同时为继续逗留找理由:“现在这么亮,走出去就曝光了,会被御史抓住!夫子快看,那片烟花好大,是不是最好看的?”   “嗯……”白行简无心在这里陪他们看烟花,勉强应付,再将自己衣袖理理平。   “才不是!”持盈出尔反尔毫无压力,又拉拉他袖角,指向另一片天,“快看那里,那朵紫色的,开了好多重呀,落下来的时候像流星,啊……要不要许愿呢?”   “又不是流星雨,许什么愿。”白行简再理袖子,因被她胡乱抓着,也没法理。低头见她裙裾下的脚动来动去,简直就是个手舞足蹈的模样,好几次撞着他手杖,他把手杖挪到另一只手,盼她早些停歇,这个日子蹦来蹦去真的好么?   “那什么时候有流星雨?”话题转嫁依旧毫无压力的储君。   “问司天监。”虽然是在应付,但是有问有答对于他来说已属稀罕,了解兰台令个性的豆包儿甚至怀疑曾祖父编撰的官员手册有误。   “夫子不知道吗?史官不是也很清楚星象的吗?还说我是祸星降世呢!”持盈语气里听不出是反问还是设问。   果然还是很在意这个?夜中烟花映照下,白行简表情依旧是无动于衷,淡淡开口:“天文志亦包括在史书中,史官秉笔记载,殿下出生时,彗星入北斗,此为异象,朝野惊异。至于其中联想,并非史官作俑。”意思很清楚,这笔账跟史官无关。更隐晦的意思,与他无关。   虽然是陈述事实,但总有点推脱之嫌。不过,他肯隐晦地解释,持盈姑且接受这个推脱的说辞,但并不代表她对自己被指责为扫把星而释怀。   “烟花照亮夜空,也照着夜里的每个人,这不是让卢杞不要大意地来捉我们吗?”最讨厌什么史书的贤王掏掏耳朵,打断这师生二人莫名其妙的学术探讨,道出对白行简此计的不解。   回应他疑惑的,便是下一个异象。卿月楼前,忽然下起了花雨,仔细一看,原来是众多青楼女如散花天女,凭栏抛洒各色花卉。   “得花者,可入楼免费品茶品酒品美人!”卿歌阙当楼宣布免费体验计划。   眨眼间,便是喧嚣一片,抢入楼前夺花的行人如潮,仿佛一个大集市。   贤王把持不住,就要一个箭步窜出去抢花,被豆包儿拉住了:“舅舅别闹,趁现在,赶紧走啊!”   时机已到,白行简也不耽搁,领着三位金枝玉叶从人群中穿梭,怕他们走散,特意交代:“跟紧我,别乱跑……”话没说话,视野里陡然空了一块——持盈不见了。   虽然是预料之中,但未免来得太快了!他忙将视线四下巡视,身前左右全是人潮,全不见小祸害人影。他如同立身激流,被冲撞来去,被迫接触了无数人,手背瞬间泛了红,空气混浊,各种味道交织也让他呼吸困难。   “不要逗留,一路往东,到半里外的老柳树下等我。”他迅速交代二人,转头去寻持盈。   豆包儿拉扯着不甘心的贤王,从推搡的人群中挤出去。   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挥汗成雨,挥袖成云。白行简有点晕眩,头上爆出冷汗,一线清明迫使他支撑着意识,万一储君遇到歹人……   不该出这个主意,还是不该让她自由行动,他已经分不出心神去想清楚。空中不断有鲜花洒落,落地后片刻便被碾压成泥,慕色而来的人潮源源不绝,要在汪洋之中寻觅一人,这份挑战,他看不见一点赢的希望。   卿月楼外的某个隐蔽角落里,御史台主卢杞正因烟花照明而欣喜,谁知形势陡转,人海横流,再犀利的视线也无法锁定目标。   “娘的!这要不是白行简搞的鬼,本官就不姓卢!你个心思阴沉的男人,坏到骨子里了!活该单身旷男一辈子!”抓住宿敌把柄的丰功伟绩功亏一篑,御史大夫怒骂死对头。   跟班小御史没敢说,台主你自己也心思明朗不到哪里去,何况也是单身旷男。   旷男何必为难旷男。    ☆、知色慕少艾   置身人潮,白行简闭上眼,从浑浊杂乱的气味里分辨持盈身上独特的香味。   这种事当然不容易,需要精神非常集中,短时间内提升嗅觉灵敏度,极为耗神,却也是眼下最便捷的方法。滚滚浊浪将他淹没,夹缝中熟悉的一缕幽香,自远处曲曲折折微弱飘来。   他睁开眼,眼前一片晕眩之光,稳住身形,定了方位,他逆人潮而行,迈一步被挤退三步。便是这样锲而不舍,才在人群里发现那个浑然不觉危险还在弯腰捡花的倒霉孩子。   并未横生是非,这是唯一放心的。令白行简气恼的是她竟为捡花而孤身落入陌生人群,毫无安全意识,太不知轻重!他怒气隐隐站到了她面前。   持盈胳膊里抱了一大抱花,犹不满足,在地上的花被人踩烂之前抢救花朵,伸手正要去捡的一段花枝忽然被人踩住了,衣摆样式眼熟,旁边戳在花瓣上的棍子也好眼熟。顺着往上一看,持盈仰着热出汗的脸:“夫子,你跑哪里去了,我一转眼你就不见了。”   这话竟叫她抢了,白行简压着怒火:“不见了不知道找人?还有闲心在这里晃?”   语气里迸射出的火星被持盈敏感地接收到了,鼻子一抽,她委屈了:“我准备捡了这些花就去找你们,我知道回去的方向,你们在人群外等我就可以了嘛!”   竟然有女人少有的方位感,白行简有点意外,虽然她自有安排,但这个不顾忌别人,只一味任性的毛病,依旧令人火大:“你在人群里走失,谁能放心只在外面等你?万一遇着歹人呢?你能应付?”   “豆包儿和舅舅不就放心在外面等我了。”持盈没见着白行简身边有那两个家伙,所以很显然是这样。毫无逻辑地对她发火,她委屈得眼泪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歹人无缘无故干嘛找我麻烦,夫子怎知我不能应付?”简直太无理取闹!   “……”白行简气得哑然无言,提起她胳膊,便往人群外挤。他完全不想同她讲道理,赶紧送走方为上策,不然他在这浑浊空气里会气到晕眩。   持盈被拖着走,不能继续捡花了,虽然很可惜,但她同夫子力量悬殊,做对抗不明智,她放弃抵抗,却不忘记护住怀里的花。人群推搡,竟有一些女人混入其中,于是便有不少登徒子浑水摸鱼,不时传来女子被咸猪手揩油的骂声与扯皮声。   白行简担心持盈遭遇这些,把她给提到身侧,拿胳膊护在她外围。纵然有这些保护措施,青楼附近的浪荡子不乏其人,持盈又是招惹眼球的体质,便有几个好色之徒故意挤过来,往持盈身边挤,趁机上下其手——嗯?为何会摸到坚硬的东西,还挺长的样子?   接着便听一声闷哼,瞬间被淹没在鼎沸人声里,同时,好色之徒弓起了腰,从此人道无力。   白行简出手自然快准狠,收回手杖也是不着痕迹,整个过程,持盈还完全无所知觉,压根没注意到身边兔起鹘落的变故,也想不到就在咫尺之间,别人的人生轨迹已然改写。   钻出人群,趁着烟花渐消的夜色,白行简一直拖着持盈到约定会合处。   持盈全程不开心,白行简抓着她手臂就跟拎只兔子似的,懒得同她讲一句话,也完全不顾她的情绪,冷冰冰的一个人。   两人的脚步声惊醒了柳树下席地打盹的豆包儿和贤王。   “夫子,团团,你们可算来了!”豆包儿揉揉惺忪睡眼,爬了起来。   “咦,谁欺负团团了,好像不开心的样子?”贤王伸展腰肢,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白行简松开早就麻木掉的手,这一路拖着个不完全配合的家伙,身心俱疲,连说话也有气无力。   “请三位殿下立即回宫。”   持盈趁机表达不满同时给他出难题:“我的脚都走疼了,才不要再走路!”   回应她的,是一辆马车自夜色里疾驰而来,不遂她愿的是,这辆奔来的马车停在了柳树下,用意显然。   “三位殿下请登车。”   豆包儿和贤王不客气地爬上了车,有代步工具,乐得逍遥。持盈没办法再挑剔,事到如今也不得不回去,便将怀抱里捡来的花递到白行简漠然的面孔前:“这些花给夫子。”   白行简一愣,没接:“我不喜欢花。”   持盈坚持不懈:“可这些是兰花,兰台不都是种的兰花么?”   贤王趴在车口探头看,豆包儿也探过头来,两人都觉得这幕送花和拒花有点诡异,但对于后续会如何发展莫名有些期待。   白行简脸色十分不好:“你也知道兰台都是兰花,又何必在人群里争抢,为这点小花搭上自己的安危,这便是身为储君的取舍?”   持盈没想到他会这样说,说得这样严重,明显是小题大做,借题发挥,就是憋了一晚上要找个借口训她而已。持盈不喜欢他总是把她当顽劣小孩训,所以瞪着他,眼睛里包满了泪水:“我想怎样就怎样,不要你管!”   围观群众豆包儿惊道:“团团要哭了!”   贤王扼腕沉痛:“我总感觉这个路数有点熟悉,好像戏文里那啥啥。”   “哪啥啥?”   “情人拌嘴。”   “……”豆包儿浑身一抖,“你肯定是戏文看多了,看得脑子瓦特了!那可是兰台令,昭文馆的夫子,汤团儿最讨厌的人,侬晓得伐?”   贤王扭回头看豆包儿:“你们西京话是这么个味道?我怎么没听姐夫这么讲过?”   这边两人在纠结方言的问题,那边两人仍在僵持。   白行简依持盈所言,不管她,也无视她手中一捧幽兰:“臣僭越了,不该干涉殿下。臣也不收花,殿下请回。”   寻常并不自称臣的他今夜似乎跟她较起劲来。   持盈将兰花砸到他身上,转身哭着跑向马车,豆包儿和贤王赶紧一人一只手拉她上去,宽慰安抚。持盈钻进车里,哭声传出来。   那些砸到怀里的花,被白行简下意识地揽袖接了,一袖幽香。他看了眼车厢,心中跟夜色一样沉。贤王同他摆了摆手,马车夫驱马奔向宫廷方向。   疾奔的车厢内,贤王和豆包儿安慰不了持盈,两人痛苦地等待她哭完,然而这个哭声经久不息。   贤王靠在车壁,皱眉盯着持盈,口出惊人语:“团团,你是不是喜欢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发现好多童鞋只在催更的时候留言,so…… ☆、少女款肚兜   “我讨厌白行简!”持盈呜咽着喊出嗓子,昭告她的愤怒和伤心。那么辛苦地在人群里抢夺的一抱兰花,不仅没有顺利送出去,还被嫌弃地训斥了。她决定把白行简列为最讨厌的人没有之一。   然而这个昭告连豆包儿听了都不由动摇了自己的观点,以他对汤团儿的了解,她是绝不可能讨厌一个人讨厌到哭得伤心欲绝。豆包儿心中发慌,真如贤王所言,那这个世道就太不对劲了,他有些难以接受,料想他父君也会崩溃的。   “讨厌是因为你心中的期待落了空。”贤王不由自主担任起了长辈的引导责任,也表示他这舅舅没有白当,“团团,你对兰台令有了期待,有了想同他亲近的心,从而患得患失,无法亲近会伤心,遇到阻碍,遭到拒绝,都会伤心。这就是你喜欢他了。”   持盈睫毛上凝着泪珠,被贤王的一番话镇住,眼中泪滴同眸光一同凝固,成了一片冻结纷乱时光的琥珀。而心神却如浅潭,被投了一枚秤砣,潭水荡起千波万澜,誓不罢休。她心慌意乱,琥珀碎裂,泪水潮涌:“夫子那么坏的人,我怎么会喜欢他?他总是看不惯我,训斥我,我才不想跟他亲近!”   豆包儿跟贤王互看一眼,更加笃定了。   贤王少年老成地一声叹息:“本打算让豆包儿开开窍,竟然阴差阳错发现了团团的心事。”   豆包儿坐直腰身,不满道:“你不要站着说话不腰疼,快想办法!”   “我坐着说话呢。”贤王深沉道,“情之一字,最是难解,我能想什么办法?你不也是对那瑶姬念念不忘?”   豆包儿不吭声了。   持盈哭累了,靠着车壁摇摇晃晃迷糊了,舅舅的话搅入意识中,搅出了一团乱麻,塞在脑子里。   回宫后,自有宫人抱了持盈回她的寝殿睡觉。豆包儿和贤王去见了还没休息的凤君。   留仙殿里灯火未熄,凤君在灯下浏览礼部呈上的章程。岁月在他面容留下的痕迹极浅,眼角依然平滑,不见一丝细纹,发丝依然漆黑如墨,不见一根华发,宫中传言凤君比陛下还重保养之道不是没有道理。   作为皇太女与亲王的生父,凤君诡异地集慈父与严父两种矛盾风格于一体,持盈一身的骄奢毛病都是被凤君惯出来的,然而豆包儿却十分畏惧这个父君,亲爹甚至都不如西京那位曾祖父亲近。凤君在灯下走神,全因白日里陛下言语中透露对他的责怪,怪他对豆包儿太过严厉。   女儿娇气,当然要娇养。儿子叛逆,怎能不严厉?豆包儿越长越像年少时的他,心性却全然不像。他希望豆包儿能够传承西京姜氏风范与家业,不狠狠雕琢,如何能成器?可万一雕琢狠了,起了反弹作用,一腔心血付之流水,岂不是赔了儿子又折兵?凤君纠结得很,以至于那几个货放风去了,迟迟没来跟前报道,他都无心去追究。   豆包儿和贤王叩殿求见,凤君才暂收他的纠结。   豆包儿被贤王一通洗脑,勉强收起了一身叛逆倒刺,不在凤君面前提瑶姬,乖巧地从宫人手里接了热茶奉上案前:“父君这么晚了还没休息?”   “你们都没回来,我怎么休息?”凤君面对豆包儿的严父角色一时倒换不过来,依旧没有好颜色,一杯热茶是收买不了堂堂凤君的,何况凭他凤君的智慧,一眼便能洞悉豆包儿此举背后的贤王功劳,“去哪里玩了?团团呢?”   “到宫外看了一场烟花,又逛了夜里的花市,团团回来的路上睡着了,已经送回她寝宫了。”豆包儿对答如流,真假参半,因为他了解自己亲爹的缜密思维与准确的逻辑推理,一点蛛丝马迹都能把自己这趟行程出卖了,所以并不敢靠得太近。   凤君在他们进殿时就敏锐嗅到了脂粉气,满心怀疑并未言明,豆包儿的回答他也并不全信:“遇着谁了?”   豆包儿一愣,瞬间想到卿月楼那位对凤君似乎很熟悉的卿歌阙。   “白行简。”贤王替答,全部隐瞒不如交代一部分,卿歌阙他是不敢交代的,白行简倒是可以出卖,何况他就是要来告状的,“姐夫,你有没有发现团团对白行简有些不同寻常?”   “团团跟兰台不对付,经常找茬,不过白行简是她夫子,近来团团懂事了不少。”   “仅仅这样?”贤王挑眉暗示,“姐夫曾经也是我姐的夫子……”   凤君面色一紧,有了不好的预感:“小宝儿可不要胡说八道,团团还小!”   “陛下迎凤君时,也就比团团大一岁。”   “……”凤君如临大敌,陷入一种名为“爹爹的危机”中,惶恐至极,似乎转眼就要失去宝宝。   在凤君惶恐不安的心中被立为敌人靶子的白行简并不知道自己被人嫉恨了,此刻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自家宅院,被守着院子的丹青迎住。   “太史回来了……这是……”丹青盯着白行简怀里的花团锦簇愕然,太史这幅形容可谓百年不遇。   白行简仿佛心事重重,随便“嗯”了一声,将怀里的兰花交给丹青,走过去又记起什么似的,回头吩咐:“放水盆里去。”   “……”太史要养花?还是兰花?丹青摸不着头脑了。兰台里兰花遍地也不见太史侍弄过,甚至曾经一度还嫌恶兰花香气浓郁,命人锄了一些。今晚居然主动抱了一捧兰花回来,还是些花色与品种皆不如兰台里的兰花。   太史品味堕落了。   白行简直接回了房间,脱下外衣,抛上椅背,手杖往床边一靠,人便坐进了椅子里,闭上眼睛,彻底松懈。   累了一晚,终于送走闯祸精,原该松弛下来,但精神却被一股无形之力吸住,叫他不得轻松。静夜,鼻尖有某种气息缭绕,不是袖上残余兰花香。他霍然睁眼,眼前并没有小祸害。   他感觉自己有点疑神疑鬼,草木皆兵。强撑着疲倦身体起身,摸到桌边点燃了蜡烛,端了烛台到床边,果然见床下露出一截布料。他俯身一把捞起,这个神秘物件在掌中摊开,烛火将他漠然的脸上浮起的尴尬之色照得透亮。   那是一件少女款的藕粉色肚兜,在夜里散发着小祸害精身上独有的气息。   肚兜掉到人家家里都不知道吗?   白行简恼怒之极,不知道要拿皇太女殿下的名贵肚兜怎么办。    ☆、第37章 浣衣兰台令   夜阑人静,星河清浅。宅院只闻虫鸣,声声更迭,此起彼伏。   井边有人影晃过,静谧的夜里发出水盆磕碰井沿的微响,以及井轱辘汲水的声响。   暗影挽了袖口,俯身井畔,倒井水入盆中,随即与盆里漂浮的一块布料坦诚相对。布料在水面渐渐伸展出原有形状,在半明半昧的夜里,在清凉澄澈的水上,绽放成自身可爱的模样,尤其当中一条小胖龙昂首卷尾,仿佛在水中嬉戏。   暗影半晌没下去手,谁能想到堂堂兰台令竟要趁着夜色空庭无人亲自清洗储君的肚兜?   史官竟为储君浣衣,若载史册,可谓千古笑柄。   无声叹口气,白行简认命地抓过一把皂角,撒入盆中,清洗起来。丝绵肚兜,入手滑腻柔软,如同一尾小鱼,轻而易举能从手里逃脱。   洗涮数遍,晾在院中一角,怕被风吹走,特意用肚兜带子在绳索上系牢。   忙完这些,白行简拄杖回屋,在井边耽搁太久,膝盖又泛起酸来,不得不施一回针。取针敷药时,他恍然回神,掀开两只袖口,小臂上竟未起红疹。所谓以毒攻毒,这些时日被迫碰触,竟碰出对某人免疫的体质来,触摸了贴身肚兜也不见过敏。   不知是福是祸。   丹青素来起得比白行简早,以便备好梳洗之物,但这日清早起床时,惊觉自己起晚了,惶恐地发现太史已梳洗完毕,随身带的东西也已收拾妥当。白行简坐在桌边喝茶,桌上搁着一只灰色昭文袋,里面不知装了什么,竟鼓了起来。   昭文袋是昭文馆分发给教习夫子与学子们的书袋,白行简平日并不用,丹青这是头一回见他用。   “太史今日要去昭文馆销假?”   “嗯,我先去昭文馆授课,随后去兰台。”白行简放下茶杯,拿起手杖,起身。   丹青连忙上前一步,伸手去帮他拿桌上的昭文袋,白行简却先他一步,自己提了昭文袋,没让他代劳。主仆二人相处已久,自有相处模式,但白行简今日屡屡不走寻常模式,丹青措手不及也只能配合,反正太史的心思他从来也猜不透。   丹青雇了马车,送白行简去昭文馆,丹青独自去兰台,帮白行简处理庶务。   昭文馆学子听说白夫子销假复课,无不唉声叹气,怨气冲天,垂死挣扎,生无可恋。今日课堂注定了无生机,因为昭文馆总瓢把子——储君殿下缺席翘课了。   白行简一进学殿,便发觉气氛不同往日,距离他最近的坐席空荡荡。   ***   持盈是个忧愁不过夜的少女,哭了一晚后,第二天照样活蹦乱跳,背上昭文袋就准备去学堂,却在东宫被拦下。被禁止出东宫的时候,持盈才知道凤君替她跟昭文馆请了长假。   以前总督促宝宝好好上学不许逃课的凤君破天荒要隔离宝宝与昭文馆,尤其在得知白行简销了假,恢复昭文馆课程时。同时凤君以光一般的速度从翰林院召来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学士,就在东宫为储君授课。   持盈稀里糊涂被引至东宫辟出来的冷清园子里,拜见翰林院大学士兼自己的新夫子。   新夫子年逾五十,不苟言笑,沟壑一般的法令纹可以夹死任何带翅膀的小昆虫,持盈差点当场吓哭。   自从入昭文馆以来,耗走的夫子虽如走马灯,但无论是气跑的还是逃跑的,不是慈眉善目也是和蔼可亲,即便如白行简那样严肃可怕的,好歹也是玉山风姿,不听课也能养眼。同属整日浸泡故纸堆,翰林院大学士的个人风格与兰台史馆首席史官相比,陈腐之气冲天蔽日。   没有同窗帮忙分担夫子的注意力,持盈一个人顶着大学士饱经沧桑的目光,独自坐在冷清学堂里,听老夫子灌输三坟五典、八索九丘,整颗心都荒凉了。   虽然不太明白凤君此举的用意,但持盈隐隐感觉与自己近日情绪起落有关。   ——近来生气伤心或开心的时候都有白行简在侧,莫非都是他造成的?   舅舅说她喜欢上了白行简,这让她不能接受。   大学士陈腐的讲词从耳旁穿过,片言不经心头。持盈发了一会呆,想得饿了,从昭文袋里掏出零食,一块梨糕咬了半口竟被戒尺打落,啪嗒掉到地上翻滚。戒尺余威扫过手指,火辣辣地疼,持盈迅速聚了两眶的泪,抬头看向面前凶神恶煞的大学士。   “读圣贤书,焉能窃食不敬!罚抄尚书十遍!”大学士非常不能容忍自己讲授典籍只被当做背景音,听课的学生三心二意还在课上偷吃零食。   “我饿了,才不是窃食,圣贤不许人吃东西的么?”持盈含泪顶撞,从来没有人拿戒尺打过她。昭文馆明令禁止体罚,官二代们一个个娇生惯养,一不小心打坏了就摊上大事了,哪个夫子都承担不起。这个翰林院的老顽固竟敢打她堂堂储君,持盈非常委屈。   “师长传道授业之时,学生当洗耳恭听,未经允许而偷食,岂不是窃取?师长在上,学生罔顾,岂不是无礼?受罚而顶撞,朽木不可雕,岂不当重罚?伸出手来!”大学士极怒,再度祭出戒尺。   持盈哇地大哭:“我要告诉父君去……”   还敢理直气壮地哭,大学士从没见过这等不成器的学生,气得法令纹直抖:“凤君命我教导储君,未料储君竟如此顽劣不堪,莫非需得陛下出面,老朽才罚得殿下?”   持盈吓得不敢哭,老顽固竟然打算跟她母上告状。元玺帝罚她从来不手软,若得知她顶撞翰林院大学士,肯定会亲自拿戒尺抽她,当然前提是背着凤君。但持盈她亲爹凤君恐怕也指望不上了,因为据说这大学士就是凤君亲自请来的。   持盈有种众叛亲离的感觉,陷入危险境地的她思虑重重,两害相权取其轻,于是,她颤颤巍巍伸出了粉嫩嫩的手心,闭上了眼睛。   大学士见恐吓有效,也不跟她客气,不打不成器,当即举起戒尺,重重敲落持盈手心。   “啪”的一声脆响。   持盈吓得一抽噎,神魂飞散,可为何手心感觉不到疼?被打得麻木了么?   还没睁眼,便听大学士威严而震惊的嗓音响在耳边:“兰台令?!”   持盈心里一抖,连忙睁眼,就见那枚厚重的戒尺被阻挡在了手心之外,而阻隔在她的手心与戒尺之间的是一只白净瘦削的手,呈苍白之色,袖间腕骨可见。药草苦涩的熟悉气味自身后掠过,持盈扭头便见到了万万想不到会出现在此间的白行简。   而白行简确确实实站在她身边,身量比她高出一大截,举袖替她挡了大学士的体罚。   “恕我打搅,方才在窗外听得大学士论圣贤书,我却不敢苟同。圣贤先为人,后为后人之圣贤,后人只知奉圣贤为圭臬,却不体谅圣贤为人之主张。”白行简面无表情扯了一个大论,直截了当驳斥大学士的立足根基。   “不知兰台令高论中,何为圣贤为人之主张,何为后人之圣贤?”大学士压着愤怒,冷冷反问。今天是什么日子,轮流遭人顶撞,这一个个目无尊长的家伙,兰台令又如何,还不是后辈。   “自暴者,不可与有言也;自弃者,不可与有为也。言非礼义,谓之自暴也;吾身不能居仁由义,谓之自弃也。仁,人之安宅也;义,人之正路也。旷安宅而弗居,舍正路而不由,哀哉!”白行简继续借圣贤而攻讦,并代入例证,“身为夫子,不许学生果腹充饥,却假他人之威恫吓,与暴君虢夺子民安身立命之本有何区别?又置圣贤之言于何地?”   大学士睁大眼瞳,目眦欲裂,竟然有人无耻到歪曲圣贤之言到这地步:“兰台令!你如此欲加之罪,所图为何?凤君命我为殿下之师,你横加干涉是何居心?身为史官,歪曲圣论,强词狡辩,罔顾法纪,可有半分史官风骨?!”   持盈身处风暴中心,听着两位夫子圣贤来圣贤去地舌战,攻击力度逐渐升级到人格质疑的地步,她的小心脏扑通扑通跳。她只是偷吃了一口梨糕,竟引发翰林院与兰台之间的战火,虽然不知道白行简为什么帮她,但被撑腰的感觉还未暖及心窝便被巨大的忧患意识替代。兰台本就在朝中树敌颇多,翰林院同为文人聚集地,原本对兰台的看法较为中立,经持盈这道导火线点燃,中立的砝码必然倾斜,二者势必形同水火。   如同为证明持盈深谋远虑之英明,两位夫子战火果然升级。既然被人扯出史官身份,白行简眉梢一阵阴霾降落,索性拿出惯常遭人侧目的史官手段:“翰林大学士也来质疑兰台?那不如笔录今日大学士体罚储君之事,载入史册,由后人评说?”   “白行简,你……”怎能如此无耻!大学士气白了脸,“兰台令挟史以徇私情,朝中传言你携私报复,果然空穴来风其必有因!”   白行简一脸寡淡,全无自辩之意,反而更进一步:“那么大学士从无携私之举,教授储君只因无法推脱凤君所请,而并无一丝一毫将来荣登太傅之位的企图?也并非因翰林院清水衙门,学士无实权,而滋生一丝一毫的不甘不愿?也并非企慕出将入相,官居一品,权倾天下的荣华?”   “……”大学士被白行简冰冷的目光注视,恍然有被青史之笔剥尽层层伪装剜出真心暴晒的难堪,鬓边冷汗滋生,有芒刺在背。   持盈首度见识到白行简言语间的冷酷无情,那冰封百丈的寒潭绝非一日之功,冻结一切粉饰,再将其剥落,狠厉决绝。   他不仅是一个史官,更是一把匕首,有刀鞘时锋芒内敛,一旦出鞘,不将人刺透不罢休。   大学士如何能承受这种言辞指摘,当即忍下一口老血,愤然摔了发冠,披头散发,御前告状去了。   “夫子……”持盈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不知怎么收场,她望向白行简,“为什么夫子会在这里?”   白行简没说话,将自己的昭文袋塞给了她。   “是什么?”持盈大度地没有跟他计较昨晚惹她不高兴的事,就要打开昭文袋看看有什么。   白行简提了手杖,用手柄一端按压住昭文袋:“一会儿再看。”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第38章 补刀兰台令   持盈已经扯开了袋口,朝里一看,喜出望外:“樱桃!好多樱桃!都是给我吃的吗?”   白行简瞄了一眼袋子口,原本要还回来的东西被上层樱桃覆盖,制造了满袋子樱桃的错觉,他便将错就错:“樱桃再不吃,要过季了。《 ”   持盈直接塞了一把樱桃拍嘴里,大学士引发的恐慌早已抛掷脑后,满心都是樱桃美味,嘴里包得满满当当,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芒。   这大约就是吃货二字的诠释吧,幸福来得格外容易。白行简默然无语,低头见地上被打落的梨糕,想必她也是饿得紧。趁着持盈往嘴里塞樱桃,他朝殿外走。   持盈抱着昭文袋追上,包着满嘴的东西含糊问:“夫子,是因为我送了你兰花,所以你回赠我樱桃吗?”   哪里如此简单,但白行简不方便细说,比如一早起来上树摘樱桃又用井水清洗,只是对她敷衍道:“留在院里也是烂掉。”   他只想快步离开东宫。   持盈缠人的工夫深厚,总能追上他,边往嘴里放樱桃边问:“夫子怎么会及时出现救我?对了,父君给我请了昭文馆的假,夫子知道么?”   白行简逢她追上便择路绕开:“知道,今日陛下相召,路过东宫,听宫人说从这边借道近一些,才偶然见殿下在此。”   持盈觉得今日夫子交代缘由格外话多,但夫子总是有道理的,连翰林院大学士都不是他的对手,所以他说什么,她就听什么。点点头,她接受了他的说法,然而跟着他在园子里转来转去有点迷糊,这东宫偏僻的角落她不是很熟:“从这里走近一些吗?可以直接到母上的地方?那是哪个殿?”   被持盈一问,白行简才发觉,他也不知道转到什么地方了。方才学殿外几个宫女没敢跟来,现在都不知道上哪里找人问路。   白行简沉吟不语。   持盈见夫子脚步慢下来,也跟着放慢,抬头一打量,仿佛心有灵犀:“夫子,你该不是迷路了吧?”   白行简脸色不变,并不掩饰:“这路我不熟。”   持盈悠然吃掉一颗樱桃:“好巧,我也是。”   “……”   由于元玺帝曾经做太子时的东宫已被改做正宫,持盈的东宫是新辟出来的,尚有大片荒地未曾开发。凤君特意在此为持盈划了个学殿,一为僻静容易修心,二为禁足持盈,免得她几步就能跑出去。   白行简得知持盈告了假,尚不知缘由,就逢陛下召他觐见。白行简在昭文馆授课时,因为总瓢把子的缺席,昭文馆的官二代们格外老实,一个个在白行简的注视下瑟缩如鹌鹑宝宝,没人打搅纠缠,课讲得分外迅速。   兰台史官遍布朝堂内外,不分昼夜穿梭于宫廷之间,兰台令的消息自然格外灵通。授课完后,他依旨入宫,刚从轿中落地,便有穿梭在宫殿间的兰台书令史前来汇报。瑶国大使觐见吾皇,这种场合需有史官在侧。顺道,白行简打听储君所在,一问得知被禁足东宫,凤君还召了翰林院大学士入东宫学殿。   凤君行事未雨绸缪,白行简与这位凤君斗智斗勇多年,隐隐猜到凤君所想。但他做事不愿意被动待人安排,所以他偏要打破凤君的顾忌,改道东宫,哪怕书令史惊诧提醒他陛下不在那个方向。   所谓借道,所谓抄近路,当然是随口胡诌。不过,持盈似乎信了。   放眼宫墙深深,低眉荒草绵延。持盈脑补一番,缩到了白行简身边:“夫子,书上说这种地方容易出狐妖精怪,要是一会儿有人出现,千万不要跟他走!”   “已经出现的就不会是狐妖精怪?”白行简补了一刀。   持盈愣愣地想了想,觉得夫子对逻辑的弥补非常有道理,想问题比较快的她迅速理解吸收,方才发生的诸多奇怪的事便有了解释。比如夫子怎会突然出现在自己危难的时刻?比如夫子怎会突然话很多?比如夫子怎会突然送樱桃来?唯一的解释就是——夫子是妖怪变的!   持盈汗毛竖立,她若是只猫此刻必然炸成了个毛团,猛地一下窜离白行简,紧紧抱着他的灰色昭文袋瑟瑟发抖,警惕又难过地盯着他。竟然有妖怪能将夫子模拟得惟妙惟肖,连拒人千里的气质都模仿得一模一样,必然是个千年老妖!   “你……你把我夫子吃掉了?”   白行简拿手杖拂开荒草,抬头打量她一眼,见她眼里分外哀伤,一窜之下,逃得还挺远。怎么他说什么,她都当真?   “吃掉了怎样?你不怕被吃?”   “你这个妖怪!竟然真的吃了老白!可是我这么可爱,你不能吃我!”持盈忍着眼泪,与千年老妖做困兽之斗。   白行简站着消化了一下称呼的变化,看来人前人后称呼是不一样的,见人说人话,见妖说妖话,这家伙果然不是好相与之辈。   “吃掉的可以还回来,但必须吃掉一个,你选择谁?”   “那不用还了,反正你都吃了老白,就放过我吧!”可怜兮兮的央求。   白行简现在相信这家伙是凤君亲生的了,阴险狡猾,诡计多端。他板起脸,教训:“妖怪最喜欢吃胆小鬼,尤其是忘恩负义的小混账。”   “妖怪!把我夫子还回来!跪下叫我女王大人,我就饶了你!”戏路换得特别快。   “……”白行简放弃了,这种人格缺陷没救了,这家伙与凤君一脉相承,黑得不见底,却惯用善良纯真的面孔骗人,其实完全不挨着。   持盈见千年老妖没反应,不知怎样是好,蹲在草丛里想主意。   手杖分开杂草,白行简朝她迈了一步:“光天化日,狐妖鬼怪焉敢现身宫廷,子不语怪力乱神,你神神道道做什么?”   持盈如惊弓之鸟,兔子一样又窜到另一堆草丛中躲起来:“子知道妖怪可怕,都不敢语,你你你不要过来,怎么证明你不是妖怪?”   白行简一点也不想证明这种无聊的论题,干脆不理她,自己找路。   持盈不甘寂寞,从草堆里向他靠近,露出两只眼睛,仿佛是要给他一个机会:“那你说说我最喜欢什么?”   白行简一回头,她又将脑袋缩回草丛里,昭文袋压在膝盖与肚子之间,露出樱桃鲜艳的色调:“樱桃毕罗。樱桃要滚出来了。”   持盈赶紧收好袋口,以遗憾的语气对他宣布:“错了,你还有两次机会。”   他可没同意玩这种幼稚的小儿游戏,当即转回头,继续找路,先用手杖拂开地面,看是否有路,再迈步,隐约记得东宫这边开有侧门。   他不搭腔,持盈一步步跟上,主动搭话:“你还有两次机会哦,猜不出来你就是大妖怪,是什么妖怪呢,狐仙?黄大仙儿?可是你顶着夫子的皮,要是黄鼠狼就不好了……”   “滚灯玩具?”白行简忍不了她的聒噪,只好胡乱一猜。   “又错了!”持盈遗憾摇头,“只剩一次机会了,黄大仙儿。”   白行简看她摇头晃脑的样子,是把这个游戏当了真还是在宫里关得太苦闷没有小伙伴玩耍,才生出这么无聊的主意。他沉着嗓子:“我是黄大仙儿,你怎么就不是个蚱蜢精?你怎么证明自己?”   持盈一愣,没有想到还可以这么玩,顿时就高兴起来,欢欣雀跃蹦过去:“并不能证明我不是蚱蜢精,或许我只是蚱蜢精做的一个梦,又或许夫子只是我做的一个梦,庄周梦蝶,蝶梦庄周。那夫子在谁的梦里呢?”   “黄大仙儿?”白行简随她胡诌。   持盈非常得意:“终于承认了吧,黄鼠狼夫子。”   白行简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歇口气:“陛下召我觐见,现在可好,走不出去,耽搁了时辰,都是你瞎闹腾。”   “你要是黄大仙儿,我是不会让你出去害人的!”较真起来,持盈非常有原则,总觉得今日夫子跟往日不大一样。不过比较起来,她觉得黄大仙儿夫子容易亲近,比往日冷冰冰的夫子好玩。所以,她起了点坏心思,要把黄大仙儿夫子困在这里,陪她玩耍。   白行简明知道她在故意拖延时间,也还是勉强配合了几个回合。观赏之下,这个杂草丛生的荒园子竟生出几分野趣来,而在神狐精魅的怪谈中,更有超脱凡俗冗事的禅机,令他有那么一点点的……心旷神怡?   “榴莲。”他突然道。   持盈睁大眼,竟然答对了,她犹豫要不要耍赖,最后泄气:“好吧,我放你出去。”她看了看天,走到白行简身边,拿过他的手杖,“借用一下。”   她将脚下的草拔了,提起手杖扎入土里,笔直的影子映在地面,她从昭文袋掏出一颗樱桃放到影子上,然后站到一边玩。白行简看到这里,问:“这是做什么?”   “辨别方向,现在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只能靠日影测量。”为了等日影移动,她耐不住性子地这里蹲一蹲,那里踩一踩,不时拿草根串出虫子放到白行简脚边,让他辨认昆虫。   白行简遇到这样的难题,当然是十猜九错,大约辨了快十几种,她终于肯放了黄大仙儿夫子,在手杖日影偏移出去一部分后,又放了颗樱桃压到影子上。然后她捡了根硬枝,将两颗樱桃以直线相连,再毫不吝惜夫子的昭文袋,将其摁到地上,让袋子边缘贴近那条直线,而后沿着昭文袋另一边划下又一道直线。   因为昭文袋四四方方,这样便确保了两条线的垂直。持盈趴在地上满意地看着自己划出的标准“十”字,最后将其标注方位,两颗樱桃之间的直线是东西方向,与这条线垂直的则是南北方向,朝太阳的一端是南方,相反方向是北方。   持盈伸出纤细的手指,无力地朝北方指去,那是元玺帝正殿所在。   阳光跳跃在她指端,照出纯净无暇,比琉璃通透。 ☆、第39章 联姻不靠谱   沿着持盈所指方位,跋涉过及膝草径,白行简寻到了粉墙绿瓦下的侧门。持盈站在门内,目送夫子,背后是一片风中起舞的苇草,草浪起伏,能将她小小的身影淹没。大约是爱哭的缘故,她眼里总有水泽流转,倒映着视线聚焦的人与蓝天碧瓦,没有尘垢阴霾。   “大学士罢课告御状,要不了多久,陛下便会召你问话,不如趁机准备下说辞。”白行简停在门下,提醒她即将面对的难题,交代她注意事项,“若是陛下问话,你不可辩解,认错即可。若是凤君问话,老实交代被戒尺打过即可。归根结底,此事因我而起,主要责任不在你,不必担忧。”   被夫子一番安抚,原有的一点小顾虑统统烟消云散。收到夫子拟就的应对御状攻略,持盈有种被兰台令撑腰的大无畏感,但同时也替他担心:“那夫子怎么办?”   “没什么要紧,不用为我说话,但最后你得向大学士道歉,不过放心,他不会再入东宫了。”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中的白行简却也有隐患,比如持盈抱着的昭文袋,他目光从袋上扫过,要提醒又不能太刻意,“你能识方位,就沿原路回去,昭文袋放回寝殿去,不用还我。”   持盈一一点头,见他要走,不由自主往前蹭了几步,脱口问:“我以后都不能去昭文馆上课么?”   白行简微微转身后,顿住步子:“你若想去,便能去。”只要他辞去昭文馆教习职务。   ***   瑶国使者千里迢迢赶至强邻大殷,送上国书后被晾在使节馆舍三日,才被大殷女帝下令召见。好不容易入了宫,又被晾在待面见天子的偏殿,候了一个时辰无人搭理,心中早就生了悔意,万不该贪图国君那点赏银,做了倒霉的使节。   国君耳提面命的重任犹在眼前,替瑶国寻回公主是保底任务,达成与大殷联姻任务则是最佳目标。但这惹是生非的公主陷害大殷储君未遂的罪名还不定能洗脱,就想嫁给大殷亲王,实在有点异想天开。   使者焦虑地踱来踱去,忽听安静的殿外有了动静,往殿外一瞅,见主殿方向奔来几个内侍,从面前一掠而过,似乎去迎什么人,完全将这个邻国使者当了透明。透明使者不甘又好奇地把脑袋转了个方向,几个内侍果然迎住了一人,将那人簇拥在中央。   透明使者大吃一惊,被内侍急急忙忙迎来的竟然是个身有缺陷的人,需拄杖才能行动。待他们走近,使者看清,此人虽身体不同常人,但神情并不见卑躬,也不倨傲,服饰朴素无华饰,似乎全无特别之处。正这样想着,那人一个眼风毫无预兆扫过来,使者目光与他撞个正着,心中忽地一凉,再一热,一跳,神魂飞散。待回过神来,那人已随内侍走入正殿。   “你知道那是什么人吗?算了,你肯定不知道。”透明使者同殿内另一人说话,却如同自言自语,“一会儿我被召见的话,你可要在这里等着,我答应让你见你想见的人。”   正殿内,御座上不见女帝,较御座矮一级的凤位上端坐着凤君,穿的是正式礼服,凤袍曳地,金丝纹缭绕袖间,玉簪束发,明珠为饰,颇为雍容。凤座之下,宫廷护卫与女官依次班列,执戟郎与掌扇宫女各就其位。   白行简入殿便见这阵仗,倒也从容不迫。元玺帝不在,足以看出大殷并不打算以重礼款待使节,简言之,使节分量不够,便以凤君代陛下接见。   凤君端坐位子上,等的就是史官就位,才好接见邻国使者,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好大的架子。因此,此刻见到白行简,凤君目中便毫不克制地流露出肃杀之气。如果凤君知道这一个时辰中,白行简就是跟他家宝宝厮混在一起,恐怕这肃杀就得是真杀。   白行简对那道犀利注视过来的视线视而不见,不紧不慢地行了一礼,然后轻车熟路往一旁的史官几案前就座,立即便有几名女官过来,接手杖的,放坐垫的,研墨的,铺纸的,无微不至。   凤君瞧得牙痒,却又无可奈何,只好愤声转移仇恨:“宣瑶国使节!”   偏殿里等得要发毛的瑶国透明使者终于被内侍引入正殿,虽然做好了种种心理准备,但还是被大殷宫廷刀剑环侍的氛围吓了一跳,抬头见一个龙章凤姿的男人正睥睨而向,又吓了一跳。女帝缺席,凤君召见,这也没什么,但大殷的凤君如此美貌,瑶国使者忍不住心猿意马。   没错,瑶国透明使者是个女人。   凤君也略吃惊,这瑶国连派遣使节都派个女人来,是何居心?但他不能表现出歧视女使节的意思来,毕竟大殷连皇帝都是女的,储君也是女的。   “贵使远道而来,莫非舟车劳顿,已忘了两国外交礼仪?”凤君有理有据地给了个下马威。   瑶国女使顿收心猿意马,不敢大意,连忙下拜:“瑶国使节冯聊奉国君之命,面见大殷皇帝陛下与凤君,特来交涉我国公主与贵国的纠纷。”   “仅仅是纠纷,大殷也不会扣押贵国公主于大牢。”凤君不跟她绕弯子,也不隐瞒瑶姬承受牢狱之灾的事实。   冯聊早就料到公主得罪大殷储君不会有好果子吃,没被砍头就是慈悲,能保住小命就是走大运,牢狱之灾倒是小事,但她代表瑶国出使,不能不顾公主安危:“公主犯错,触犯大殷律法,身陷囹圄无可厚非,但请凤君高抬贵手,放公主一条生路,瑶国无以为报,愿奉黄金百两,赎公主之罪。”   凤君当即驳回赎罪请求,冷冷一哂:“大殷不缺黄金百两,贵国公主私越国土,谋害我朝储君,区区黄金百两便想赎罪,未免痴人说梦!”   大殿角落,垂帘遮挡,此际忽然帘动不止。那垂帘就在白行简侧后方,听见响动,他侧首,目光掠过,珠帘后藏着三个少年身影,贤王小宝儿、亲王姜慕之,以及凭直觉也知道缺不了的持盈。   这三个家伙凑热闹倒是来得迅速,胆子大到敢从后门入殿,藏着偷看瑶国女使。亲王必是为着公主瑶姬而来,所以听到凤君驳斥便有些按捺不住。   这次会晤并非完全公开,不然这殿内不会只有寥寥数人,两国若是正式会晤,少不了公卿大臣助阵。私晤有私晤的处理方式,不相干的人闯入会打乱节奏,搅乱局势。因此距离珠帘较近的白行简团了一张纸,准头很足地抛掷过去,正中探出脑袋偷窥的持盈。   持盈脑门挨了夫子一记纸团杀,两手逮着纸团,将脑袋缩了回去。缩到珠帘后,她手忙脚乱打开纸团,不负她的期待,夫子果然是给她传的飞书,非常吝惜笔墨的传书——白白的纸上就一个字——安。   持盈迅速将这一个字翻译了过来,冲着一团乱的舅舅和弟弟低声道:“安啦安啦,夫子说不用担心,你们再吵吵就给你们一人记一笔!”   贤王不信,抢过纸团:“你夫子会这么啰嗦?我看看!”看完之后,噗嗤笑了,赶紧还给气势汹汹要把纸团抢回去的持盈。   不过,贤王和豆包儿到底是安静下来了。兰台令的劝告不敢不听,何况还有持盈对他们虎视眈眈。   后方稳定下来,前方讨价还价还在如火如荼。   冯聊沉吟片刻,拿出杀手锏:“若是黄金百两难入凤君的眼,那我瑶国公主为质,嫁与大殷皇子,以身赎罪,如何?”   珠帘后“咚”的一声,有人喜出望外地晕倒。   白行简提笔记录到这里,停笔在纸上。   凤君从座椅上起身,袖上金丝光芒闪作一片,凤眼隐隐含怒:“这便是瑶国诚意?联姻之事,休作妄想!”   依旧是被拒绝,冯聊却不惊慌,她望着凤君一张满是怒容的俊脸,胸有成竹地拿出最后的筹码:“凤君息怒,若是我们公主的分量也不够,那关于前兰台令失踪的消息,可否以表诚意?”   一滴墨,滴到纸面,晕散了端雅字迹。白行简如同被定住,手臂僵硬,眼睛紧紧盯住冯聊。冯聊似有所感,朝他看来。   “前兰台令?董狐?”凤君一脸怒容来不及收,被风牛马不相及的一个人弄得错愕,“一个五年前便已致仕的史官,跟你瑶国有什么关系?你怎知他失踪?”   “前兰台令董狐有个家仆,董老先生一生清廉,并无亲眷,致仕也仅带着家仆一人隐居。老先生年事已高,家仆自然形影不离,但我前来大殷的路上,竟然遇见这位逃亡中的家仆。”冯聊说一半留一半,但这一半的消息已经足够震慑。   凤君朝白行简看来:“兰台令,此事你怎么看?”   白行简扶案起身,连手杖都忘了要去拿:“先生家仆何在?”   “候在偏殿。”冯聊答道。   白行简绕开几案,一步迈开,腿上无力,踉跄之间,手杖与一个柔软的身体及时送到。   持盈早觉着不对劲,一看白行简竟忘了手杖,她闪电般冲出珠帘,从宫女手中抢过他赖以行动的支撑,送去他身边。让他拄杖终归来不及,持盈拉住行将跌倒的白行简,让他以自己为倚靠,助他站立,才将手杖塞到他手中。   持盈这动如脱兔的行动轨迹,把凤君给看呆了。   凤君心中一片酸楚。 ☆、第40章 父女大作战   触碰到他的手,持盈才发觉夫子的手竟然这么凉,这么瘦,与她温热柔软的小手截然不同。夫子失神的状态,她从来没有见过,他一直都如定海神针,无所不在掌控,今日竟因瑶国使节一句话而乱了分寸,连自己双腿不能如常人一样行走都不记得。   持盈心中非常难过,若非自己反应快,跑得快,夫子岂不是要摔倒?她开始讨厌起这个带来坏消息的瑶国使节。夫子情绪不稳,持盈不敢松手,阶梯也不敢让他走。   与此同时,凤君酸酸地接收到宝宝投过来的视线,饱含责备,直白而坦然,凤君心中醋翻了天,但又无可奈何,只能依着宝宝,咬牙道:“宣前兰台令家仆入殿!”   瑶国女使冯聊道:“前兰台令之事似乎隐涉机密……”   史官掌握一些王朝机密并在一定时限内不可揭秘,所以史官根据所接触的机密划分三六九等,如兰台令这种一生可掌握绝密的史官,一旦致仕,必须隐姓埋名,不可对外界透露只言片语,否则若是被朝廷查知,便是死罪。   已致仕的前兰台令若真失踪,此事当然非同小可,而知晓内情的家仆成了关键人物。如若不是瑶国使节发现,这等机要怎会容外使旁听。凤君屏退所有侍卫宫女,这才召见证人。   持盈想扶白行简落座,但根本无法左右他。他身体并不健壮,但出奇的固执,一旦双腿有了支撑,如持盈这般微小的力道对他就是蚍蜉撼大树,自不量力。持盈放弃了,由着他。夫子只要不在激动失神的状况下乱来,自己站稳是没问题的,持盈便没了搀扶他的理由,知道他讨厌被人碰触,这个时候为了不给他添堵,她乖觉地离开了他的手,只站在他身边,以防万一。   白行简这时有点回过神来,方才冲动之下险些失仪,若非一个温热的小身体做支撑,他兰台令的自尊便要跌得粉碎。意识里短暂的一片白茫茫中,是一只柔若无骨的手将他拉回,空白的神识里滋生的第一个念头,竟是,有人的手可以这样柔软的么?是水做的,还是云朵凝就的?而神思回到现实后,手上唯一的一点温度便离开了他,他身上又冷了下来,全身的骨架紧绷,直面终于到来的危机。   偏殿待召的人被领入殿,持盈目不转瞬盯着殿门,内侍身后跟来的青年一袭灰衣征尘,衣襟与袖口均有利刃划痕,其人身形单薄,面容憔悴,眼部有青紫淤痕,显然是经过长途跋涉,一路辗转生死之间,得以幸存下来。此人一进来,持盈便吓一跳,同时感到身边夫子呼吸骤紧。   “草民龙泉叩见凤君。”青年入殿即拜,虽形容狼狈,但不失礼仪。   “你就是董狐家仆?”凤君细细打量跪在殿里的人,似乎要从此人身上每一处痕迹来推断真伪。   “是!”龙泉回答铿锵有力。   凤君将视线转向一旁,虽然方才就尽量不去看宝宝紧张白行简的样子,但考虑大局为重,还是狠下心咬碎牙,狠狠瞪向白行简立身之处,不免也捎上了持盈:“兰台令,此人你可认识?”   跪在地上的龙泉闻声抬起头,循着直觉看去,与白行简目光相撞。两人目光相触,凤君便已看出端倪,这是故人之间才有的注视。果然听白行简道:“认识,龙泉伴恩师身边十几年了。”   “龙泉,前兰台令董狐五年前致仕,你应是伴随左右,如今你只身返上京,究竟发生何事?”身份确认后,凤君也不绕弯子,直接让龙泉一一道来,他则返身优雅坐回凤座,以国事来麻痹自己痛失宝宝的酸楚。   持盈见她父君坐下了,顿时会意,赶紧跑去拖了把史官的椅子,边放到白行简身后边对他道:“夫子你别急,坐下来慢慢听。”   白行简依她所言,撑着手杖,缓缓坐下,好不容易蓄下来的一丝力气,就在龙泉的叙述中一点点被抽离。   龙泉是一个月前开始逃亡的。   那时,他只是外出置办些生活所需物资,返回家中的一刻,察觉到异常。董狐做了一辈子史官,握有太多的秘密,颐养天年对他来说注定是奢望。早晚会遭遇不测,这是他经常对家仆龙泉念叨的一句话。为不连累龙泉,董狐早与他约定,万一发生意外,他会在门前晾上为兰台令时的官服,以此暗示龙泉勿要归家,尽一切可能返回京师,面见现兰台令白行简。以官服为号令,只有主仆二人知晓。   原以为一切都是老先生杞人忧天,毕竟告老归隐已多年,日子过得平静安宁,未曾遭遇风浪。返家的龙泉却在村口望见家门前晾晒的官服,心内沉睡已久的警觉苏醒,几乎是同一时间,他想起了与主人的约定。   只有当事情发生的时候,才知道决断是多么的艰难。名为主仆实则待他如父子的董狐正独自面对危险,是违背约定前去营救还是遵守约定离他而去,龙泉心中天人交战。当他浑浑噩噩逃了十几个昼夜,已在数百里之外,以为已安全的他投宿到一间客栈,客栈老板夫妻二人吵架砸了水缸,准备好生歇息一晚的龙泉不得不到客栈后山溪里野浴。   他在溪水里打了个盹儿,被山风吹醒时,山下客栈已是一片火海。他惊醒过来,浑身的血液在那一刻冷却,这绝不是一次意外!   有人在追杀他!   不是明杀,是暗杀。凶手不惜拿无辜人命陪葬,以掩饰真正的目标。   龙泉只是一个仆人,不懂史官的秘密,有什么暗杀价值?他一边继续逃亡,一边思索,在生死边缘竟想出些眉目。追杀他的人,只敢沿路暗杀,不敢打草惊蛇,是担心惊到了谁?凶手之所以要取他性命,是要阻断他的逃亡之路,为何阻断,担心他逃往何处?   如此一来,更坚定了他逃亡京师的决心,一定不能让歹徒得逞。然而就在京师在望之时,他遇到了最严重的一次追杀。凶手显然已是穷途末路,不惜闹市围剿。龙泉如同困兽,看不见生的希望。这时却有一辆异域马车穿过闹市,向他敞开了车门。   临国使节入京的车辆,就此避开了凶手耳目,龙泉得以保全性命,入京传信。   凶手这时想必已经得知,他们要追杀的小喽啰,已经到了他们不愿意面对的地方。   龙泉将自己一路的遭遇讲述完毕,殿中寂静,就连珠帘后犹在偷听的贤王与豆包儿都屏住了呼吸。   而殿中唯一知道真相的,恐怕只有白行简。董狐的交代有诸多不明之处,让龙泉入京见兰台令,而不是面圣,似乎兰台令与董狐之间有外人不知的秘密。杀手却忌惮京师,不敢入。   凤君垂目思虑,董狐并没有向皇权求救的打算,杀手为何忌惮?既然是兰台令与董狐之间的事,他是否要插手?   “龙泉,你入京数日,为何不曾遵照董老先生之言,直接面见兰台令,反而是候在今日,御前相见?”凤君率先解决这个疑点。   龙泉据实作答:“草民蒙冯姑娘相救,为作回报,答应了她于金殿上面见兰台令,至于冯姑娘为何做此安排……”   凤君忽然便明白了冯聊此举用意。   如他所想,冯聊接着道出目的:“做此安排自然是为了献礼陛下与凤君,念在冯聊尚算为大殷做出一点贡献的份上,允许瑶国赎回公主。”   凤君不吃这套:“你这分明是献礼兰台令,与我何干?”说完这话,觉得心中顿时爽快了不少,一种报复白行简的莫名快感。于是愉快地飞了余光到史官坐席,单方面挑衅。   白行简听完龙泉的交代,便明白发生了何事,该来的终究要来,却不想连累了恩师。他从最初的激愤到接受现实到稳定情绪,没用多久。   在一旁努力观察白行简表情的持盈迷惑了,因为她已经完全看不透夫子所想,让他说出来更不可能,让他说给她听更是异想天开。她正泄气,便听到凤君这句袖手旁边的话,顿时生气,再半路截获凤君明显不怀好意打量白行简的奸诈目光,更是气不过。   “父君!两任兰台令都因掌管一国历史而陷入危难,你却退避三尺不管不顾,袖手旁边落井下石,搬弄是非居心叵测,我对你太失望了!母上也会对你极其失望转而移情别恋也未可知!”   “……”凤君险些滑落座位,一口老血梗在喉头,“宝宝,你怎么可以这样说父君!父君在你心中的形象怎么可以这么不入流!父君太伤心了!”   持盈逞了口舌之快,发现把凤君打击得生无可恋,有些不忍,但念及亲爹的固执,一旦她动摇,必然溃败。如果凤君不给兰台撑腰,那前任兰台令恐怕将凶多吉少,夫子也会抑郁寡欢。看一眼夫子,持盈便决定要跟亲爹作战到底,要抓住凤君的把柄才行。   “父君,你还记得卿月楼上的卿歌阙吗?” ☆、第41章 君生我未生   凤君受到一记重击,造成无数点伤害。   手抚心口,凤君面容震惊万分,整个人都不好了:“臭丫头如何知道的?”   珠帘后的贤王和豆包儿弃弃虎躯一震,大事不妙,持盈要自爆,必然会炸出他们。   宝宝变成了臭丫头,持盈不高兴了,鼻子里哼了哼,直击凤君软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那花魁叫我代为问候父君近来可好,有空上她楼里坐坐,谈谈天,喝喝茶,以及做些不可描述的事……”当然是持盈脑补发挥了九成内容。   “臭丫头快闭嘴!”凤君脸上变了一轮颜色,赤橙红绿紫,轮成了一块调色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揭穿黑历史,还是风流史,尤其是在一个耿直的史官与一个别国使节面前,他俊朗貌美的面孔没处搁放了。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别国使节冯聊这时候也掺了一脚:“原来凤君也有红颜知己啊,先前我还以为大殷是女尊国,西京世家姜氏公子以半壁江山作嫁妆,嫁与女帝,后宫为妃,必是宫门不出,殿门不迈,对其他女子目不斜视呢。看来出使一趟,开拓眼界,很有必要呢。”   凤君要被气死,又忐忑得要命:“我嫁与陛下,自是死心塌地绝无二心,你们说的什么红颜知己花魁娘子,告诉你们,我统统不认识!”   持盈见她爹炸毛了,俊脸微红,非常不淡定,持盈就淡定了,算是找准了她爹的死穴:“那我去问问母上,是不是有人捏造父君和花魁的绯闻,造了个大谣。”   凤君觉得一生造的孽都在今日偿还,儿女都是债,尤其这个臭丫头,上辈子才不是什么情人,一定是有血海深仇,如今讨债上门!凤君咬碎银牙,霍然起身:“瑶国公主并非不能赎罪,念及瑶国使节一片赤诚为大殷,若能寻得大殷史官董狐下落,冯外使营救董狐家仆之举便算功不可没。为早日营救董狐,早日赎回瑶国公主,冯外使便多多费心了。”   冯聊:“……”   持盈觉得她爹的脑洞被刺激坏掉了,连向了不可知的领域:“让外使去营救我国史官?”   凤君是中和了各方要求,提出了个平衡各方的条件,即——你们的要求都给你们满足,但需遵守我的规则。多方制约,一举击溃。看似解决了难题,实则画了个饼。   垂帘角落后,贤王赞赏道:“姜还是老的辣,小姜,你要学着点。”   姜慕之不知如何评判他爹此举,作为一个小姜,大约是无法理解老姜的思维。救瑶姬出狱,刚有了希望的火苗,转眼被疾风吹拂,要灭未灭,风中之烛。   沉默半晌的白行简拄杖起身,衣袖垂下,面向凤君,提出恳求:“臣请辞去昭文馆夫子职官,并兰台告假一段时日,前往京外查明恩师董老先生下落。”   这个要求正中凤君下怀,可谓一石二鸟,自投罗网,自然无不应允,当即面色缓和道:“准。”   持盈脸色一白,眼里彷徨溢出,夫子要辞去昭文馆职务,以后就不是她夫子了,还要告假出京去险地。她奋勇站出,连忙跟着恳求:“我要跟夫子一起去!”   “不行!”两人同声。   凤君心中生起闷气,他才不想跟白行简这么一致。   被拒绝,持盈转头望向白行简:“为什么不行?”   凤君心道为什么不问我?!你眼里还有没有亲爹?!答案显然是没有的。   “此去路途遥远,殿下难耐长途奔波。”白行简淡声回应她,还有更危险的境遇,他没有说出来。   “路途遥远怕什么,从前我小时候,父君跟母上闹别扭回西京,父君带着我乘汗血宝马照夜白,日奔百里,一点也没有觉得辛苦!倒是父君吐了好几回。”为了彰显自己的吃苦耐劳,持盈不惜曝光她爹的傲娇属性与娇嫩体质,虽然她爹回娘家那件事她并没有太深刻的印象,因为一路主要是睡过去的,日奔百里多少有些水分。事实上是她爹细皮嫩肉不耐烈马颠簸,耍风度的时候乘一阵马,被颠簸得吐苦水才换马车,马车晕车又换轿子,好险才没被遥远的回娘家路途给折腾死,这也是此后凤君不再敢动辄回娘家的直接原因。   “……”又被曝,凤君抬手按上心口,默默咽下一口血,硬生生撑着脸皮,承受着瑶国使节对他探寻并嘲讽的炽热视线。   “此次没有汗血宝马。”白行简打破持盈的幻想。   “父君可以借给我们呀!”持盈觉得非常理所当然。   凤君忍无可忍:“汗血宝马乃是进贡之宝,宫廷御用。宝宝你给我闭嘴,这里没你的事!”   持盈立即换了思路,遐想无限:“没有汗血宝马也没关系,寻常马匹就挺好,我正好可以跟夫子去听听民间疾苦,身为一个储君……”   “身为一个储君,不服管教,气跑翰林院大学士。”一个稳稳的女声自殿外传来,由远及近,殿中诸人俱是虎躯一震,“这笔账还没算,团团又想去哪里整幺蛾子?”   虎躯一震组合里不包括瑶国使节,冯聊一直在拿眼风肆意打量凤君,此时惊见凤君傲然于世的身姿忽然一顿,气焰被削了一半,烈焰张扬转瞬便是温柔小火炉,摇曳着璀璨光芒与爱意的温度,嘴角带笑眉梢含情,风姿绰约地立在帝位一旁,心甘情愿退避三尺,候着心上人。   冯聊被凤君万千仪态惊呆,顿生“君生我未生”之感,待转头瞧见入殿之人,又惊呆。什么“君生我未生”纯粹自欺欺人,求而不得的借口罢了。   元玺帝带侍女入殿,石榴色襦裙的裙倨迈过高高的门槛,银花薄纱罗披帛旋绕臂间,身后殿风吹拂,缭绕若飞天。致命诱惑则是介于少女与少妇之间的神韵,体态丰盈,腰肢柔韧,脸蛋微胖,面颊红润,五官精致,不施粉黛,如同画里走出的仕女图,却是女中帝王。   众人自动分开殿中道路,女帝自中央款款走过,眼睛却是盯着无法无天的持盈,持盈压力山大。她走过殿中两位陌生人身边,视线毫无停留,视不相干之人如尘埃。元玺帝走上台阶,目光与迎向她的凤君视线交汇,蜜里调油四个字涌现冯聊脑海。   元玺帝转身坐入龙椅,凤君便紧紧靠过去,好想表白“陛下这身衣裳穿得真好看,当然不穿更好看”之类,但被心有灵犀的元玺帝一个眼神瞪过来,忙收敛了爱意,一本正经地坐到凤位上,端正仪态。   “陛下怎么过来了?这点外交小事交给臣夫就好了嘛!”   “还不是这个小混账!”元玺帝一个眼刀飞向正努力将自己缩小并藏到白行简身后的持盈,白行简竟然也让她躲藏,还隐隐约约为她调整了站位?元玺帝觉得这一定是错觉,“气走大学士你就可以不读书了?信不信朕把你扔进翰林院去关禁闭,抄书三个月,不准吃毕罗?”   凤君听得都肝颤:“重新请个大学士就是……”   元玺帝向他一望,凤君立即闭嘴。非让团团退学昭文馆,单独找大学士做储君夫子的是凤君,现在把人气跑说不用追究的还是凤君,当着女儿的面能不能有点原则?一当爹就软成这个性格,元玺帝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八辈子没当过爹似的。   持盈在白行简身后颤抖,声如细蚊,犹带颤音:“是我不懂事,气走了大学士,母上罚我好了。”说得是白行简在荒园子里教她的话,若问陛下责问,认错即可,不可狡辩。   元玺帝一愣,做好了汤团儿抵死狡辩的准备,居然跟想象的不一样,造成她憋了一路的火没处发,哑火了:“嗯?真的知道错了?认罚?”   持盈继续打颤:“团团做错了……”是否认罚呢,认罚的话万一真给关到翰林院,跟一帮酸气冲天的老儒朝夕相处三个月,她会整个人都酸掉的。犹豫不决时,她视野里站在斜前方的夫子袖角似乎动了动,然后夫子的手伸了出来,素白的手,做了个微微弯曲的动作。持盈会意,接着可怜兮兮道:“请母上责罚。”   大学士被持盈和白行简联手欺负走了后,一路披头散发到元玺帝跟前告了御状,当然主旨是控诉白行简越俎代庖、妨碍教学、歪曲事实、以公谋私等一系列罪名,元玺帝听完后深知此事因持盈而起,白行简断不会狗拿耗子这么没人品,但大学士不方便控诉储君,便拿白行简出气,因此在元玺帝心里,持盈才是罪魁祸首,一切纠纷的源头。一心想着好好教训一下这个孽障,还没来得及思考惩罚的具体措施。万万没想到持盈跳过了某个环节,直接认罚,熊孩子竟不按套路走,元玺帝措手不及。   缓下一口气,元玺帝道:“认罚便好,稍后再收拾你。”说完便旁若无人同凤君问话,“外使的事情处理得如何?”   “完美地处理好了,我们回宫边走边说吧!”凤君巴不得赶紧拉着女帝娘子回后宫一边做不可描述的事一边给她讲政治,但他表现得一本正经,深谙诱惑之道。   “也好。”元玺帝点了头,便起身,由凤君携她下殿。   冯聊非常想刷一下存在感,这样子被无视,大殷陛下对她一句话都没有,回国后怎么跟国君交代?   元玺帝与凤君携手,即将走过身边时,冯聊当机立断,横身挡在二人路前,弯了弯腰:“请问陛下对卿歌阙怎么看?” ☆、第42章 生了也白生   在海边逗留了一月有余,东海驿站送来了加急书信。太上皇与皇太夫欲将权柄全权交托,以便他们二人巡视北府。东海这边早送了书信回京,告之凤君下落,所以两人便迫不及待招我们回京,以便他们离京逍遥。   我私心并不愿意仓促带姜冕回京,毕竟他的认知记忆里,还一无所有。所以我是打算陪他在海边多呆些时日,寻找他这半年间的过往痕迹。   这一月来,终于使得他打消了对我的忌惮和顾虑,不再觉得我是个危险而觊觎他的家伙,好不容易有了些成果,京中书信一封急过一封,仿佛十万火急。   “你们要走了?”饭桌上,阿仙仿佛不习惯,有些依依不舍问。   “我们夫人家中急信相催,不得不早些启程返京。”萧传玉一面作答,一面也不忘自己的计划,“这些海鱼,也不能再搁置,需尽早贩入京中。”   “爹爹?”小宝嘴馋,奈何喂他吃饭的便宜爹爹正走神,筷子夹着鱼块险要掉地上。   小宝的便宜爹爹被唤醒,却依旧忘了顾及小宝,反而低声问:“京城……很远吧?”   萧传玉塞了一筷子菜进嘴里:“相当远。”   “那还会来海边么……”   “应该不会。”   “你们夫人家是大户人家?”   “相当大户。”   “夫姓是?”   “我们府上夫人当家,穆氏,夫婿是入赘来的。”   他又忐忑问:“穆夫人不是未亡人?”原来他以为我是寡妇,不过我一直表示自己夫君不见了,也确实会造成这样的理解。   桌子另一头,柳牧云阴阳怪气道:“穆家府上赘婿原本生死不明,我们都当他死了,只不过夫人不愿承认,后来发现那家伙不仅没死,还离家远远的,跟别的女人过日子,活得新鲜得很,连孩子都养了!”   他呆呆地听,很震惊,继而气愤:“竟有这样的!”   柳牧云淡淡地喝了口汤:“你觉得我们夫人那夫君如何?”   “禽兽不如!”他气愤难平。   “奈何,夫人心系此渣,日夜空等,虚掷年华,甘愿等他浪子回头。”   他又呆了片刻:“……不会跟那人和离?”   “不会。”   啪,鱼块终于是掉地上了,小宝哇哇大哭。   他的便宜爹爹也不哄他,起身就出门了。   我瞪向桌边两人,两人表示事实就是这样,他们是无辜的。   岂止无辜,明明就是有意误导,故意为之,幸灾乐祸!   我追了出去。   不出所料,又跑到碣石滩去了。   月光下,一个人孤零零坐在一块碣石上,衣衫尤显单薄。我不顾饭没吃饱,吭哧吭哧爬上去,几日前他还能拉我一把,愿意让我跟在他身边看海,而此刻,他知道有人跟来,但是不回头。   我走到他身后,他长发束得凌乱,随海风吹拂,拂到我脸上。我半跪下来,能够到他头顶,给他解了束发,用袖中发梳替他一点点打理。他原本僵固的身躯慢慢融化,不再倔着头,会配合我的梳子。   发梳从发根梳到发尾,乌黑如缎的青丝握在手心,冰凉的,我将脸埋进去,嗅到海水的味道,以及,那日日夜夜萦绕鼻端的淡淡梨花香……   “为什么要给我梳头?你的夫君不会生气吗?”事实上,他自己在生气。   “因为我要走了,给你梳头,让你记得我,忘了你娘子。”有些东西梗在心间,不解开,并不能简单抹消。如果他模糊记得有个娘子,又是如何接受另一个女子?哪怕都是我自己,我也不能释怀。   “……我背叛了我娘子。”他很痛苦,“娘子只在我回忆里,而你却在我眼前。从你出现后,我就渐渐想不起娘子的样子……”   本想鞭挞一下他内心,但看到他这个痛苦样子,又不忍心计较了。   他站起身,走到碣石边缘,海风席卷他的衣袂,他毅然决然,倾身向碣石之外!   我冲过去,抱住他,这一回,同他一起,粉身碎骨也要一起。重心牵扯,两人在海风席卷下,一同坠下碣石,坠入涨潮的海水里,噗通一声,沉入水下。   发丝和衣衫漂浮在周身,气泡接连不断。他要一个人沉下去,拒绝我的跟随,要推我上去。我抱着他的腰缠上,堵住他的嘴,边送他气息边带着他浮上海面。   海上生明月,金色的月光之海被我们搅腾得如碎金泼洒,动荡的海上,钻出了两个人。   浮出水面,他便呛了一口,还是这么不擅水,一步之遥坠海后,不知在海里遭遇过怎样的折磨,才遇上那只救命的海蚌。而假如没有那只海蚌……   我抱上他的腰,拉到浅水区,将晕头转向的他摁到海水与细沙间,再将我的身躯压上去……   几经缱绻,他蓦地将我推翻,喘着气抗拒:“……我是有娘子的人……”   我再接再厉爬上去,将他气焰打压:“我就喜欢上你这个有娘子的人!”   在我的折腾下,他渐渐无力抗拒,然而并不妥协:“……我是有娘子的人,我不能跟你一起,我要等我娘子……”   “蠢蛋!你不是等到了么?”我在他臀上掐了一把,“没时间跟你纠结不清了,看清楚,我!就!是!你!娘!子!”   他仰躺在浅水沙滩,衣衫与发丝尽皆湿透,长长的眼睫毛也湿漉漉的,眼睛睁开,眼底盛着一汪月光,染着海上月色的目光落到我脸上,惊疑不定。   “你有什么证据?”   我撕开他衣衫,从他胸膛一路摸到臀上,他惊呆了。   “证据?”我一面褪去自己衣裳,一面换了姿势,坐到他身上,“我夫君的小翘臀,有朵小花瓣痕迹,你祖父信上说,那是你小时候爬树,被树桠戳上去的……”   他目瞪口呆,不知是被我言语震惊,还是被我的举动惊吓。   然而某位姜小冕却无知无畏,斗志昂扬,探头打招呼。   我拿手抚摸了一下,他十分友好,毫无保留。   然而某位蠢货凤君却羞怒交加,目光控诉姜小冕的背弃。   “你、你说的小花瓣我并不知道,等、等我照一下……”   没等他翻身,海浪一层层打来,将两人的身影淹没。   耳边潮声,如同远古的节拍,一次次将身心席卷。   ……   踏着朝霞,我走向海滩之外,柳牧云送来外衣,替我裹到湿漉漉的衣衫外面,并交来一封急信。又是京里来催,这回是苏琯,说我若久不归位,先前的新政基础都要溃散了。   “走吧,回京。”   柳牧云望向碣石阻挡的地方:“他呢?”   “让他自己决定。”我又补充,“不过,先给他送件衣裳过去。”   ……   东海县令送来马车,海鱼装载了好几车,宽敞舒适的一辆留了给我。   远离了东海,直到再也听不见海浪声,我在马车里坐得闲极无聊,掀了搁在中间的帘子,对帘子后托腮发呆的家伙道:“你不觉得那海蚌壳塞在车里很占地方?”   他一面想心事一面随口道:“壳里睡觉比较安心……”   “你真当自己是田螺哥哥?”扭头看一眼横在马车厢的硕大海蚌壳,“你睡壳里,那我睡哪儿?”   “你不是喜欢睡在我身上的么……”他纯良天真地看着我。   纯良的人无心说着无良的话,真是让人把持不住呢。   “你是不是舍不得阿仙和小宝啊,想那么久的心事。”我转移话题。   “我叫姜冕?是你夫君?那你怎么把我弄丢的?”他不答反问。   坠海一幕再度划过心尖,如同心被撕扯了一块。   “是我,不小心。”我看着他,看着他的眼睛,“我再也不会把你弄丢……”   “我姑且相信你。”他很快表示原谅了我,又想到一个新问题,“家里是你做主,那我需要做什么?我们家里是经营什么的?听说是大户人家呢。”   他对将要到达的大户人家充满好奇。   东都行宫,刺史潘如安率全部东部官员以及楚氏全族相迎。   行宫修得很气派,换了华服美饰的姜冕下车便被吓到,对我耳语:“看来我们家生意做得很大?”   与我窃窃私语的这一幕,被众人理解为:陛下与凤君果然如胶似漆!   潘如安一眼瞧见凤君,一副很受震惊的样子,仿佛心神都被震慑:“难怪陛下虚位以待,原来竟为这样风姿之人!”   我谦虚道:“哪里哪里,现在黑呼呼的,比以前差远了呢。”   姜冕很迷惑:“你们在说什么?”   “在说是先吃饭呢还是先休息,你觉得呢?”   “先休息吧,马车上坐得真难受,啊,我的蚌壳!”   我拉着要返回去抱蚌壳下车的姜冕:“有人替你抱下来,不用担心。”摸摸头,“走,我们先去休息。”   “好吧。”他随我走过众人之间,“住这里要钱么?”   “不要。”   “那我们多住几天吧?”   “好。” ☆、第43章 吃货无友谊   上谷郡,如归客栈。   客栈掌柜亲扫门街,将地扫得一尘不染,正待歇息时,一辆不显山不露水的马车奔至跟前,停了下来。   驾车的青年跳下马车,推开边侧车门,让出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姑娘衣着款式罕见,衣裳用料俭省,紧身长裙上束至胸,衬得身材玲珑有致,裙裾在膝盖上戛然而止,露腿暮春时节,叫人看直了眼。她抬头看了眼客栈,与青年各站一旁,扶另一人下车。   掌柜撑着扫帚,见车厢里伸出一枚手杖,拄在马车边缘,执杖的是男人的手。擅看手相的掌柜一眼瞧出,那是不曾做过粗活的手,白净修长,皎洁堪比女子,但手指骨节比女子略宽,无名指有茧,那是常年握笔的痕迹。   执杖男子牵着衣摆躬身下车,避开了女子的搀扶,行动不太迅捷,但步步走得极稳。一旁的青年只候着,小心防备,并没有主动搀扶的迹象。   三人俱都下车,朝客栈走来。掌柜扔了扫帚,迎上前,笑眯眯问:“三位可是从京师来?”   女子一手插腰搭话:“挺有眼力的嘛!我们路过宝地,投宿一晚,三间上房,一桌好菜。”   “没问题!”掌柜满脸带笑,侧身让路,做了个请的手势。   三人当然是白行简一行,他们先后进了客栈,齐齐一惊。客栈除却几个小二,几乎可算空无一人,桌椅洁净如新,待人选用,地面纤尘不染,光可鉴人。   冯聊皱眉:“这么冷清!该不是服务很差吧?”   连赶了大半月的路,栉风沐雨,条件不可谓不艰苦,如今到得上谷郡,原想着歇息整顿一番,没想是这种情况。   白行简倒是不太在意客栈里服务差不差,他只是觉得蹊跷,服务再差,也不至门可罗雀。   龙泉苦日子过惯了,很会精打细算:“上谷郡四大客栈,只有这家如归客栈便宜实在,不坑人,虽然条件差点,但就相同价格来说,却是性价比最高的。”   冯聊笃定便宜没好货,但这趟出行不用她付钱,据说是兰台自费,又据说兰台是大殷最抠门的官署没有之一,她既没有立场反对也没有资格建议,只好认命:“但愿饭里不要吃出奇奇怪怪的东西就好。”   一旁待命的小二为三人带路,上得二楼,开了三间上房。三人安置了简便行囊,稍作歇息,下楼用饭。   大堂中央一桌膳食又惊呆了三人。   虽不算山珍海味,也是水陆齐备,满满当当二三十份佳肴,不带重样。   见三人不上桌,掌柜笑眯眯出现:“三位请慢用。”   龙泉结结巴巴道:“这、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们还没点菜……”   掌柜慈眉善目解释道:“没有误会,这是一位贵人替三位点下的,费用已支付。”   冯聊举一反三:“客栈里没有其他客人,也是那位贵人给我们包的场?”   掌柜点头:“没错。”   白行简问:“那位贵人何在?可曾留下姓名?”   掌柜表示不急:“三位请就座,容在下细说。”   “砸这么多钱,必不是仇人。”冯聊不客气地当先一步,拉开长凳就座,在使馆没吃到多少好东西的女外使终于得以大快朵颐,不可谓不兴奋,“吃不完的话就太浪费,你们赶紧!啊,掌柜的,吃不完可以打包么?”   “当然可以。”掌柜眼角一弯,十分的好说话。   龙泉要看白行简的意思,他自己毕竟是个仆人身份。   事情蹊跷,必有原委。白行简缓步走向桌边,龙泉疾走两步替他拉开凳子,是同冯聊相对的位子。最后,龙泉才在另一边落座。   冯聊想先吃为敬,但是白行简没有动筷子的打算,她终究是个助力、跟班,只好跟着忍耐。闲着也是闲着,遂拔了头上一枚发簪,旋开簪上玳瑁珠,拧下珠子的同时竟是从簪中抽出了一枚细小银针。   冯聊便在几人的视线注意下,拿银针一一试菜,戳完一道瞅瞅针尖是否变色,接着戳下一道,乐此不彼,也是谨慎之至。这情形哪里是使节之举,分明是江湖客的习惯。   白行简转而问掌柜:“眼下可否透露那位贵人身份?”   掌柜的假咳了一声,传话:“那位贵人说,要先生夸她三句话,她才会现身。”   “……”冯聊疑惑地侧头,“这贵人倒是好玩,看来跟兰……跟我们先生是故人喽?先生有这样的贵人竟然毫无察觉?”   到此时,白行简几乎心中有数了,却有些震惊,不太置信,握住手杖的手指紧了紧:“非要夸三句话?”   掌柜也觉得这个游戏难以置信,但他不会跟钱过不去:“倘若先生愿意多夸几句也可以……”   心中的震慑不会蔓延到脸上,白行简依旧是淡淡的神情,目光微垂,心神却绕了客栈一圈,会在哪里呢?   “乐善好施。”第一句,不痛不痒。   “侠义心肠。”第二句,还是不痛不痒。   “仗义疏财。”第三句,依旧是不痛不痒。   冯聊不解:“你这都一个意思吧?就不能夸点别的,譬如男的就英俊潇洒,女的就美貌多情,这样?”   白行简夸完三句,看向掌柜。掌柜心道你这是故意呢还是木讷呢,还是故意木讷呢?   掌柜也不知道这算不算过关,只好故作高深地笑了笑,等结果。   清脆的铃铛,自客栈二楼荡漾开来,充斥四面八方。其余人纷纷四顾寻觅,唯有白行简朝一个方向看去,四象六爻八卦,直取兑位。兑为泽,总角之形,少女也。   持盈便站在那里。   别来大半个月的相遇。   持盈趴在客栈栏杆上,不知是开心还是不开心,两手托腮:“就不能夸人家聪明伶俐吗?”   冯聊后知后觉视线追过来,惊掉了手里的银针。龙泉也是吃了一惊:“这……”   白行简不说话,望她的目光自有威压,仿佛下一刻就要训出话来。   掌柜察言观色,多嘴了一句:“这位先生勿要责备小姑娘,她也是一片好心。”   白行简目光没离开二楼,低声问掌柜:“她如何来的?来了多久?几个人?”   掌柜知无不言:“穆姑娘独自乘马来的,比先生一行早到一日,来时很是风尘仆仆,找了四家客栈对比,才最终确定先生会在舍下投宿,命在下将客栈清场。穆宝宝姑娘可是个有心人呢!”   白行简听一句心中惊一下,直到最后一句:“穆宝宝?”   “穆团团,字宝宝,她说。”   白行简:“……”   穆宝宝这时一蹦一跳下得楼来,脑袋上梳着两个包子头,紫色发带各系一个小银铃,铃声清脆悦耳。快蹦到白行简身边才开始规规矩矩走路,一脸的兴奋也收敛了几分,走到桌边空位坐下,得意洋洋:“夫子,想不到吧?”   当然想不到她如此神通广大。白行简看了一眼掌柜,掌柜会意:“各位慢用,有吩咐再唤在下。”说完便撤。   “偷跑出宫?盗了御马?”白行简言简意赅审问开来。   穆宝宝的得意劲儿渐渐熄灭,心虚地点了点头:“母上罚我禁足,一点创意没有,我骗过了宫女们,盗了父君的汗血宝马照夜白,逼问了丹青,得知了夫子的路线,就一路追过来了。”   “一个人?”不知不觉,白行简的审问语气渐转柔,从审问到关照,旁人轻易听不出来。   穆宝宝浅浅地点了个头:“嗯。”   冯聊奇道:“你不怕遇到危险?这一路没遇到歹人?你一个人会照顾自己?”   穆宝宝又心虚了:“坏人追不上照夜白,不过路上小小的生了一场病,耽搁了几日,不然可以更快追上你们……”   冯聊道:“这还不够快?”   穆宝宝摇头:“都十七天零八个时辰了。”   冯聊:“……”   龙泉:“……”   白行简嗓音微沉:“病好了?”细细打量持盈的脸,确实比十七天零八个时辰前瘦了些,下巴从圆润过度到微尖,脸瘦了,眼睛便显得更大了,愈发楚楚可怜。   持盈不在意地摆摆手:“夫子不用担心,早好了,我身体可壮了,一点小风寒熬过去还不容易?我们快点吃饭吧!”   病初愈,自然要好好补一补,白行简便没再耽误她吃饭,也就不再多问,当先起了筷子,免得他们久等。   持盈见夫子动了筷子,便开始迫不及待地一手抱碗,一手持箸,道了声:“那我就不客气了。”果然就不客气地捞菜,为避免袖子扫到菜上,果断地撸起袖口,露出圆圆白白的小胳膊,一双筷子四下游走,尽挑看起来好吃的,往自己碗里塞,直到堆起高高一座菜山,满足地坐下,埋头专心吃起来。   其余三人都举着筷子在空中等她捞完,也是被这个吃货给惊呆了。   除去遗传的吃货属性,一路上定是没少忍饥挨饿。   同情归同情,食物面前无友谊,冯聊也不客气地开动了,饭桌中央几道大餐显然才是主题,她直奔主题,三两下挟走大份。   龙泉默默吃些小菜,不争不抢。   白行简胃口本就浅,尝了几口后,另取了一双筷子一只碗,沿着方才持盈游走过的十几道菜,一一重新取了些,放碗里。   持盈一碗菜山见底,忽然发现手边凭空冒出了一碗非常极其合她口味的菜山,咦,难道方才抢了两碗?想罢,接着换碗埋头吃。 ☆、第44章 吾国之重宝   在海边逗留了一月有余,东海驿站送来了加急书信。太上皇与皇太夫欲将权柄全权交托,以便他们二人巡视北府。东海这边早送了书信回京,告之凤君下落,所以两人便迫不及待招我们回京,以便他们离京逍遥。   我私心并不愿意仓促带姜冕回京,毕竟他的认知记忆里,还一无所有。所以我是打算陪他在海边多呆些时日,寻找他这半年间的过往痕迹。   这一月来,终于使得他打消了对我的忌惮和顾虑,不再觉得我是个危险而觊觎他的家伙,好不容易有了些成果,京中书信一封急过一封,仿佛十万火急。   “你们要走了?”饭桌上,阿仙仿佛不习惯,有些依依不舍问。   “我们夫人家中急信相催,不得不早些启程返京。”萧传玉一面作答,一面也不忘自己的计划,“这些海鱼,也不能再搁置,需尽早贩入京中。”   “爹爹?”小宝嘴馋,奈何喂他吃饭的便宜爹爹正走神,筷子夹着鱼块险要掉地上。   小宝的便宜爹爹被唤醒,却依旧忘了顾及小宝,反而低声问:“京城……很远吧?”   萧传玉塞了一筷子菜进嘴里:“相当远。”   “那还会来海边么……”   “应该不会。”   “你们夫人家是大户人家?”   “相当大户。”   “夫姓是?”   “我们府上夫人当家,穆氏,夫婿是入赘来的。”   他又忐忑问:“穆夫人不是未亡人?”原来他以为我是寡妇,不过我一直表示自己夫君不见了,也确实会造成这样的理解。   桌子另一头,柳牧云阴阳怪气道:“穆家府上赘婿原本生死不明,我们都当他死了,只不过夫人不愿承认,后来发现那家伙不仅没死,还离家远远的,跟别的女人过日子,活得新鲜得很,连孩子都养了!”   他呆呆地听,很震惊,继而气愤:“竟有这样的!”   柳牧云淡淡地喝了口汤:“你觉得我们夫人那夫君如何?”   “禽兽不如!”他气愤难平。   “奈何,夫人心系此渣,日夜空等,虚掷年华,甘愿等他浪子回头。”   他又呆了片刻:“……不会跟那人和离?”   “不会。”   啪,鱼块终于是掉地上了,小宝哇哇大哭。   他的便宜爹爹也不哄他,起身就出门了。   我瞪向桌边两人,两人表示事实就是这样,他们是无辜的。   岂止无辜,明明就是有意误导,故意为之,幸灾乐祸!   我追了出去。   不出所料,又跑到碣石滩去了。   月光下,一个人孤零零坐在一块碣石上,衣衫尤显单薄。我不顾饭没吃饱,吭哧吭哧爬上去,几日前他还能拉我一把,愿意让我跟在他身边看海,而此刻,他知道有人跟来,但是不回头。   我走到他身后,他长发束得凌乱,随海风吹拂,拂到我脸上。我半跪下来,能够到他头顶,给他解了束发,用袖中发梳替他一点点打理。他原本僵固的身躯慢慢融化,不再倔着头,会配合我的梳子。   发梳从发根梳到发尾,乌黑如缎的青丝握在手心,冰凉的,我将脸埋进去,嗅到海水的味道,以及,那日日夜夜萦绕鼻端的淡淡梨花香……   “为什么要给我梳头?你的夫君不会生气吗?”事实上,他自己在生气。   “因为我要走了,给你梳头,让你记得我,忘了你娘子。”有些东西梗在心间,不解开,并不能简单抹消。如果他模糊记得有个娘子,又是如何接受另一个女子?哪怕都是我自己,我也不能释怀。   “……我背叛了我娘子。”他很痛苦,“娘子只在我回忆里,而你却在我眼前。从你出现后,我就渐渐想不起娘子的样子……”   本想鞭挞一下他内心,但看到他这个痛苦样子,又不忍心计较了。   他站起身,走到碣石边缘,海风席卷他的衣袂,他毅然决然,倾身向碣石之外!   我冲过去,抱住他,这一回,同他一起,粉身碎骨也要一起。重心牵扯,两人在海风席卷下,一同坠下碣石,坠入涨潮的海水里,噗通一声,沉入水下。   发丝和衣衫漂浮在周身,气泡接连不断。他要一个人沉下去,拒绝我的跟随,要推我上去。我抱着他的腰缠上,堵住他的嘴,边送他气息边带着他浮上海面。   海上生明月,金色的月光之海被我们搅腾得如碎金泼洒,动荡的海上,钻出了两个人。   浮出水面,他便呛了一口,还是这么不擅水,一步之遥坠海后,不知在海里遭遇过怎样的折磨,才遇上那只救命的海蚌。而假如没有那只海蚌……   我抱上他的腰,拉到浅水区,将晕头转向的他摁到海水与细沙间,再将我的身躯压上去……   几经缱绻,他蓦地将我推翻,喘着气抗拒:“……我是有娘子的人……”   我再接再厉爬上去,将他气焰打压:“我就喜欢上你这个有娘子的人!”   在我的折腾下,他渐渐无力抗拒,然而并不妥协:“……我是有娘子的人,我不能跟你一起,我要等我娘子……”   “蠢蛋!你不是等到了么?”我在他臀上掐了一把,“没时间跟你纠结不清了,看清楚,我!就!是!你!娘!子!”   他仰躺在浅水沙滩,衣衫与发丝尽皆湿透,长长的眼睫毛也湿漉漉的,眼睛睁开,眼底盛着一汪月光,染着海上月色的目光落到我脸上,惊疑不定。   “你有什么证据?”   我撕开他衣衫,从他胸膛一路摸到臀上,他惊呆了。   “证据?”我一面褪去自己衣裳,一面换了姿势,坐到他身上,“我夫君的小翘臀,有朵小花瓣痕迹,你祖父信上说,那是你小时候爬树,被树桠戳上去的……”   他目瞪口呆,不知是被我言语震惊,还是被我的举动惊吓。   然而某位姜小冕却无知无畏,斗志昂扬,探头打招呼。   我拿手抚摸了一下,他十分友好,毫无保留。   然而某位蠢货凤君却羞怒交加,目光控诉姜小冕的背弃。   “你、你说的小花瓣我并不知道,等、等我照一下……”   没等他翻身,海浪一层层打来,将两人的身影淹没。   耳边潮声,如同远古的节拍,一次次将身心席卷。   ……   踏着朝霞,我走向海滩之外,柳牧云送来外衣,替我裹到湿漉漉的衣衫外面,并交来一封急信。又是京里来催,这回是苏琯,说我若久不归位,先前的新政基础都要溃散了。   “走吧,回京。”   柳牧云望向碣石阻挡的地方:“他呢?”   “让他自己决定。”我又补充,“不过,先给他送件衣裳过去。”   ……   东海县令送来马车,海鱼装载了好几车,宽敞舒适的一辆留了给我。   远离了东海,直到再也听不见海浪声,我在马车里坐得闲极无聊,掀了搁在中间的帘子,对帘子后托腮发呆的家伙道:“你不觉得那海蚌壳塞在车里很占地方?”   他一面想心事一面随口道:“壳里睡觉比较安心……”   “你真当自己是田螺哥哥?”扭头看一眼横在马车厢的硕大海蚌壳,“你睡壳里,那我睡哪儿?”   “你不是喜欢睡在我身上的么……”他纯良天真地看着我。   纯良的人无心说着无良的话,真是让人把持不住呢。   “你是不是舍不得阿仙和小宝啊,想那么久的心事。”我转移话题。   “我叫姜冕?是你夫君?那你怎么把我弄丢的?”他不答反问。   坠海一幕再度划过心尖,如同心被撕扯了一块。   “是我,不小心。”我看着他,看着他的眼睛,“我再也不会把你弄丢……”   “我姑且相信你。”他很快表示原谅了我,又想到一个新问题,“家里是你做主,那我需要做什么?我们家里是经营什么的?听说是大户人家呢。”   他对将要到达的大户人家充满好奇。   东都行宫,刺史潘如安率全部东部官员以及楚氏全族相迎。   行宫修得很气派,换了华服美饰的姜冕下车便被吓到,对我耳语:“看来我们家生意做得很大?”   与我窃窃私语的这一幕,被众人理解为:陛下与凤君果然如胶似漆!   潘如安一眼瞧见凤君,一副很受震惊的样子,仿佛心神都被震慑:“难怪陛下虚位以待,原来竟为这样风姿之人!”   我谦虚道:“哪里哪里,现在黑呼呼的,比以前差远了呢。”   姜冕很迷惑:“你们在说什么?”   “在说是先吃饭呢还是先休息,你觉得呢?”   “先休息吧,马车上坐得真难受,啊,我的蚌壳!”   我拉着要返回去抱蚌壳下车的姜冕:“有人替你抱下来,不用担心。”摸摸头,“走,我们先去休息。”   “好吧。”他随我走过众人之间,“住这里要钱么?”   “不要。”   “那我们多住几天吧?”   “好。” ☆、第45章 迷香过期了   白行简起身捡回被子,一半搭到持盈身上,一半自己盖。   持盈侧卧成一团,就如一只小猫,外表看起来十分无害。白行简防备着她再踢,但持盈好似老实起来,睡得极为安静。他放下心,全身放松,准备沉入睡眠。就在意识涣散之际,一记重击踹到了他腰上,瞌睡全遁走,瞬间清醒。他手摸过去,果然摸到一只光溜溜的脚,十分有力地踢中他腰眼。   白行简抓住那只踢飞他瞌睡的脚,入手却是又滑又软,完全想不到能爆发那样的力道。他半坐起身,给她的脚放回去,离他远一点。安置完后,他重新躺下,觉得差不多可以安睡了。这时,身上陡然一轻,带着一阵凉风。他睁眼时,恰好捕捉到棉被飞出去的一角影像。   又踢飞了被子,跟被子有八辈子的仇似的。   莫非只有用被子将她裹起来才能安睡一晚?白行简很心累,他并不知道持盈寝宫里有专门为储君夜里捡被子的拾被官。   心累的白行简正准备起来二度拾被,就听见窗户有异动,随即闻见一缕香。   迷香!   他心下警觉,缓缓翻身,恰好翻到持盈身后,一只手捂住她口鼻。不能捂得太紧,否则她会醒,也不能捂得太松,否则她会吸入太多迷香,能做的,仅仅是减少她在睡梦中吸入的迷香,不至于过度昏迷。另一只手,探入枕下,摸着匕首的边缘,以防不测。   持盈在他怀里散发着艾叶的清香,他便暂时以艾叶香抵御迷香,同时降低呼吸的频率。   片刻后,窗户被推开,有人跃进房间,接连有两人的脚步声与呼吸声。其中一人似乎不放心迷香效果,轻步走至床前查看,一看此情此景,忍不住调笑:“被子都飞了,这恩爱的动静不小啊,早知道早点来,正可观摩观摩。”   “老三别穷耽搁了,这迷香有点过期,保不准他们什么时候醒,快利索点找值钱货!”房中另一人压低嗓音催促道。   老三离开床边,桌上传来翻包袱的声响:“这他娘的都是啥?又是书又是墨,难道是个穷书生?”   “穷书生包得起一间客栈?肯定有值钱东西,都打包了带回去给老大查看,一样东西也别落下!”   白行简的随身行囊本就无长物,全包起来很快就收拾完了。两名盗匪席卷一空后,沿原路撤退。不过撤的时候,那老三犹不甘心,又踱到床前:“我再瞅瞅这女的长啥样,美不美,老六你说咱能扛个女人回去不……”   白行简手臂往上一抬,袖角刚好盖住持盈侧脸。   老六从窗台折返,拽住老三:“抢人就闹大了,赶紧给老子撤,哪里没个女人,瞧把你饿得!”   老三依依不舍,忽然在床边有了新发现:“哟,这有个拐杖,样式挺老,应该是这男人用的,居然是个瘸子!娘的,瘸子都有女人,我老三身强体壮竟然没有女人,老子不服啊!”   “再囔囔信不信老子抽你!”   “我不服!我要顺走这瘸子的拐杖,我要抢了这瘸子的女人……唉哟!老六你干啥?”   “见到女人你就走不动路,还能不能有点出息?”   老三老六起了内讧,白行简已经握住了匕首,他在月色稀薄的夜里睁开眼,眼底寒光冻结月影。盗匪一句句刺在他心尖,多少年没有人当着他的面,说他是个瘸子。在寻常人眼里,瘸子什么都不配拥有才对吧?事实上,他也确实不曾拥有过什么。他的人生,未曾,便已沉沙。   倘若这老三的手敢伸来,他保管叫他今夜断掉手筋。   包袱里有重要的东西,他假作昏迷不予反抗,因为他无法确保万一反抗,持盈是否会遇险。她若不在身边,他有不下三种办法对付盗匪,但眼下,他一种也不愿意拿来冒险。   脑中的弦紧绷着,枕下的匕首一触即发。   内讧草草收尾,老六将老三踹出窗户,双匪趁着夜色遁逃。   凉风自窗口吹来,白行简这才发现已汗透衣背,而被他几乎整个抱在怀里的持盈犹自睡得香甜,浓密的眼睫毛覆盖下来,显得格外安分,这两刻时间,她居然破天荒没有踢人。   放开持盈后,白行简坐到床沿,手往床边一摸,不见手杖,看来是被老三顺走,不知道会扔去哪里。   窗口就在六七步外,他想将窗户敞开一些,好吹散房中迷香,却一步都走不出去。他们说迷香有些过期,他吸入了一些,没有被迷晕,看来并无大碍。他给持盈将被子重新盖上,自己坐在床边,眼望虚空,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的时间如同永恒的静止,所以并不知道冯聊闯入房中是盗匪走后多久的事。   “兰台令,我被抢了!穆宝宝不会被人劫持吧?她住哪个房间来着……”   冯聊一脚踹开房门,大呼小叫闯了进来,然后被床边坐着静止不动的人影吓了一跳。   白行简被从虚空之境唤回,习惯了夜里的视线格外敏锐,看清来人,波澜不惊道:“麻烦你帮我把窗户开大一些,房里有迷香残留。”   冯聊见人还活着,放下心来:“这点迷香不碍事,不知道是过期了还是假冒伪劣,我越吸越清醒。”虽然话语轻描淡写,她还是依言走到窗边,一边推窗户一边观察,“跟我房中一样,也是两个人,不过话说……”她转了身,借月色一览床头,愕然,“白行简,出公差你竟然敢把穆宝宝拐上床!她爹要是知道……”   持盈在被子底下蠕动,有惊醒的迹象。   “她不敢独自睡,你勿要胡言乱语。”白行简面容冷淡,“有时间不如清点下行囊,找些蛛丝马迹。”   冯聊怏怏然,拿住兰台令把柄再入京向凤君邀功的打算落了空。冯聊点燃桌上灯,白行简一看,连脱下的外衣都不剩,被洗劫一空了。   龙泉也赶了过来:“太史,有强盗!包袱都被偷走了!”   冯聊这时倒淡定了:“我的也是,没换洗衣裳没钱没路引,这下咱们什么都没了,要不散伙?”   “外使随时都可散伙,并没人拦你。”白行简无异议。   “不过现在散伙身无分文有点亏。”冯聊自我转弯根本不需要过渡。   白行简便不再理她,侧头看了眼仍在梦乡的持盈,似乎又重新睡安稳了。   “报官吧?”龙泉提议。   “去把掌柜找来,盗匪知道我们包下客栈的事,问问掌柜有无线索。”白行简道。   掌柜睡眼惺忪被拖了来,得知客人行囊遭窃,竟然没有特别惊讶。   “你们是一伙的吧?”冯聊抱着手臂冷冷审问。   “不不不,当然不是!”掌柜瞌睡一扫而光,抖擞了下精神,“失窃并不意外,因为你们是外地来的,行事又如此张扬。”   “这么说来,掌柜知道是何人所为?”白行简依旧坐在床边,一边同掌柜说话,一边捡了好几回被子。没有换个房间询问掌柜,一是他行动不便,二是持盈屡屡踢被。   掌柜避而不答:“这样吧,几位客官损失的银两,在下予以补偿。”   “假若我们报官呢……”掌柜态度有疑,白行简对补偿之说不感兴趣。   掌柜叹息:“为几位客官的人身安全考虑,还是不要让官府介入的好。”   “此话怎讲?”白行简觉得此中大有玄机。   客栈屋顶连串瓦声响动,似有野猫抓挠,掌柜脸色巨变:“不好!实在抱歉,各位自求多福吧!”   说完一溜烟跑了。   冯聊按着腰间,往持盈床前一站,凛然道:“有杀气!”   白行简面色沉定,拔了匕首,扔了刀鞘,护在床前。   龙泉自靴中抽出一把短刀,全神戒备。白行简见他此举,心下凄然,何时起,史官与史官仆人竟要自备利刃,才能得以自保。   熟睡中的持盈丝毫察觉不到危险正在逼近。 ☆、第46章 七夕有福利   黑衣刺客十几人破开屋顶与窗户, 如洪水倒灌入房中,直奔床前而来。   薄月下,刀光闪闪,一刀当先砍向白行简。   冯聊一按腰间, 腰带之下, 一枚软鞭霍然游走开来, 灵蛇一般卷向刀柄, 撞击之下,刀环当当作响。软鞭一扯,大刀飞出,刺客口中惊呼时一同被甩出房间。   白行简虽有吃惊,但对冯聊江湖身份早已存疑, 是以没有太过惊讶, 没想到的只是她竟身手不凡。   刺客团首击失利,众人脚步停了一瞬, 但仗着人多势众, 很快调整战略,十人围攻冯聊,余下几人袭向白行简与龙泉。   长鞭适合远战,被刺客们故意欺上近攻,冯聊难以施展,左右支绌,更遑论支援同伴。龙泉挡到白行简身前,仗着体力与丰富的对敌经验,勉强格挡刺客攻击。   难以久战,亦无法速决,白行简深知今夜难以突围,不禁后悔,为何没能尽早让储君离开。他望一眼被中,短刀相接的房内翻桌倒椅,这声响也没惊扰到贪睡的人。持盈露出胳膊抱着被子角,呼呼地睡,别有一种憨态可掬。刀声鞭影,全在梦外。   白行简先将她光溜溜的胳膊塞进被底,再用被子边角将她裹成个粽子,确保一刀砍落也伤不着她。   龙泉腿上挨了一刀,他闷哼一声,单膝跪地,血从裤脚下流出,淌出地面一条血溪。冯聊抽空看了一眼,却鞭长莫及,自顾尚且不暇。白行简裹完持盈后,返身面向刺客,血月下,白色中衣泛着银光,如一座玉山挡住刺客步伐。   玉山岿然不动,沉声喝问:“何人指使你们行刺朝廷命官?我等若命丧此地,你们便绝无生路!放下屠刀,滚出客栈,尚有一条生路!”   刺客们被这个浑身散着冷光的家伙喝得愣了一瞬,围攻白行简的刺客之一向他走了几步,一把扯下面巾,露出狠厉的脸与猥琐的眼。   “朝廷命官?不就是个瘸子嘛,威风什么?放下屠刀?怎么,你要渡老子成佛?”   这嗓音白行简一听便知是谁,当即冷笑一声:“老三,你替谁卖命?事后金主拿你们顶下屠戮朝廷命官之罪,株连九族的时候,魂归地府的时候,你会不会后悔?”   老三明显一怔:“你怎知老子的称号?你知道些什么?宰了你们,谁知道是我们干的?”   “你们在当地似乎名气不小,连客栈掌柜都知得罪不起,连官府都不能奈你们何,朝廷查起来,会查不到你们头上?”见老三犹豫起来,白行简接着道,“你们既然已拿了我们的行囊盘缠,何故又多此一举谋害性命?杀人偿命,谁也逃不掉,且问问你们自己,怕不怕死!”   老三果然退缩,一双贼眼滴溜溜乱转:“那……把你女人送我,我就饶你一命!”   白行简微微垂了垂眼睫,脸上不起一丝波动。   其余刺客也不着急,认定客栈里的肥羊跑不了,一边琢磨白行简的话,一边好整以暇看笑话。   冯聊得以喘息,软鞭备战却不敢大意,不知道白行简的拖延与讲道理是否管用,此时一听刺客老三的要求,她一手撩发:“我就是他的女人,把我送你没问题,咱们什么时候走?”   老三贼眉鼠眼将她肆意打量,私自品评:“身材不错,可惜太彪悍,女人是要用来疼爱的,不是用来打打杀杀的,所以,老子对你没兴趣,老子要的是床上那个!”   冯聊转看向白行简,等他下令。但白行简一副置身事外的漠然,不见丁点反应。   老三得寸进尺,认定他是个色厉内荏的瘸子,连自己女人都保护不了的男人,算什么男人。作恶多端的勇气重新回归,老三的猥琐视线直接忽略掉白行简,绕道后方,盯上大粽子棉被里的小粽肉。这时方才发现,小粽肉的脸蛋嫩如鸡蛋白,五官极其精致,搭配呼应得挠人心肺,因被裹成粽子而热得粉腮染上一抹桃红,更是撩人心尖。   老三把持不住了,直扑小粽肉。   张手将要触及粽子皮,陡感手腕一抹凉意,如秋露划过落叶,带着凛冬将至的讯息。“当”的一声,刀落地。老三低头看自己的右手,手指弯曲,将握而无力。这时,腕间一缕红线闯入视野,红丝从一缕扩散至一道、一条、一片……   鲜血弥漫,手筋自断裂口蜷缩,入目可怖。   “啊——”老三凄厉叫唤。   持盈觉得又热又吵,一脚踹飞被子,被子将老三横扫地上。   白行简匕首未收,刀尖兀自滴血,挑断手筋的触感自匕首传至手心,再到大脑,他觉得一阵恶心,有些目眩。变故陡生,刺客一拥而上,全取白行简。冯聊一鞭甩至,仅阻拦一晌。   白行简半撑在床沿,晕眩的余光里刀影纷纷,他扬手甩脱匕首,直取当先刺客,刺客闪避,匕首仅划破脸皮。只这转瞬的光阴,白行简捞过两手合掌枕在脸下的持盈,纳入怀抱,拥着她自床上一滚,避开一记砍下的阔刀。   龙泉从后方攻敌,拖住两三人,冯聊自旁侧援助,拖住五六人,仍有□□人对白行简穷追不舍。   滚落床榻,双足落地,白行简膝盖无力,腿上一软,抱着持盈以手撑地。刺客紧追,挥刀斩向他撑地的手。白行简捞起地上翻面的凳子,砸偏刀刃。接连不断攻来的刺客替补来袭,誓要将他砍成两截。   白行简吃力地抱起持盈,一手碰到侧翻的桌角,借力站起。大刀劈来,白行简借离心力,推出木桌,撞飞刺客,自己则被力道推向墙角。沦落至墙角,一面绝了四面对敌,一面也断了生路。但至少,他能够倚墙角而站。   他的汗水滴到持盈额头,持盈则躺在他怀里,面朝里侧,睡得人事不省。   她的团子睡袍裹到了他抱她的那只手上,触感丝滑冰凉,如凉夜清风,露出来的一只小腿搭在他腰间,他将其握住,入手也是冰凉。轻轻摩挲了一下脚踝,像溪流里最精致的鹅卵石,怀里躺着的人哼哼了一声,他赶紧放手。   刺客见将他逼入死角,便存了玩弄之心。   “一个瘸子,竟能抵抗到现在,死也能死得安心了!”   “肯定不安心嘛,他死了,他的小美人就得由我们保管了,哈哈哈!”   “这样吧,免得伤了小美人,先把人交出来,我们给你个痛快,怎样?”   他背靠墙壁,抱着似乎越来越沉的储君,国之重宝,果然极其的重。明明看起来是小小的一团,份量却不可小觑,几乎占据他所有的力气。   刺客不耐烦了:“看来是舍不得喽,那我们就自己上啦!”   领头一招手,众刺客扑向墙角。   却见,角落里那个看起来单薄无力的男人缓缓抬起一只过分白皙的素手,五指间似有寒光闪过,转瞬间,五指张开,几点寒光如飞梭,月下织出银丝网,网尽人命。   攻上来的刺客们只觉一点凉意没入咽喉,随即便呼吸困难,涨红了脸,丢下大刀,两手抓挠颈部,或跪地或打滚,不多时便断了气,不再挣扎。   余下的刺客被这一异变惊呆。   “这瘸子有毒针!大家小心!”不知是谁喊了一句。   “那你怎么没事?”围攻冯聊的刺客发现一条漏网之鱼。   先前喊出的这人也是一惊,他周边的人都死了,他却活着。明明是一起围攻这男人……   “他的毒针用完了!”又不知是谁看破真相,兴奋喊道,“一起上,不能留他!”   喊罢,众刺客再也不理会冯聊与龙泉,结成人墙,逼向角落负隅顽抗的那处可怖的存在。   冯聊早就不敌,受了几处伤,此时也觉回天无力,同时想起来,她只是个瑶国使者,何须卖力至此?眼看着白行简危在旦夕,陷入人肉利刃的包围,她急中生智,扯破喉咙大喊:“穆宝宝!你夫子跟人私奔了!!!”   正要扑上去救人的龙泉脚下打滑,被尸体绊了个趔趄。   女人尖声大叫起来,极具穿透力,众刺客觉得耳鸣了。   白行简也被冯聊这声嚷嚷吵得脑中嗡嗡作响,至于她嚷嚷的内容——   成效便是持盈抬起两只小手爪揉了揉眼睛,很不开心,带着起床气,从莫名又软又硌人的卧处抬起脑袋:“哼,谁私奔了?跟谁?”抬头先看见一群刺客,又揉了揉眼:“你们怎么出来了,快退下。”   刺客们面面相觑,原来是个傻丫头:“别管她,快上!”   持盈不明所以,睡迷糊了的眼眨了眨,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在耳畔:“把头低下!”   夫子的声音!   持盈吓了一跳,赶紧扭头,却不妨夫子与她的距离这么近,转过脸的时候,右边的脸颊被某个柔软的唇瓣撩过……   意识到那是什么的时候,穆宝宝惊呆了,脸颊陡然起火,一头扎进方才起来的地方。   包子头上的发带一甩,铃铛叮铃铃作响。   于是持盈就错过了白行简一脸深沉又耳根微红的模样。   刺客的刀悍然落下,白行简将持盈往怀中一沉,不惧生死,迎向刀刃。   彼时,屋内一暗,月色被遮没,一丝不剩。   三股飓风自门、窗、屋顶三处席卷,几十道暗影涌入,剑光交织成一片璀璨星空,星落,声没。   当月色重新破开暗影,投照人间时,一点吝啬的月光洒过窗棂与破开的屋顶,照出屋脊下如同修罗场的情景。   刺客全军覆没,无一活口,地板上的血量却极少,似乎是一剑毙命,追求极致的速度与艺术美感。   冯聊揉揉眼:“刚才是什么?我做梦了么?”   白行简对怀里躲藏的人道:“殿下,没事了。”   持盈想装睡,但忽然觉得地方不对,而且好像摇晃了起来,她再度抬起头:“地震了?”摇晃得剧烈起来,她身体一倾,双足落地,定睛寻找夫子。白行简沿着墙角,缓缓坐倒。   持盈吃了一惊,想扶起他,但力气不够。她光着脚踩在地上,着急地蹲在他面前。脚上忽然被一双手覆盖,她不敢置信地盯着脚背上覆盖的夫子的手。   白行简因空气里漂浮的血气而晕眩,想抓住一个地方,不知道手摸去了哪里。模糊中,好似持盈要来扶他,他伸出手……   持盈正盯着夫子的手发呆,就被夫子另一只手抱住,她没蹲稳,但夫子居然十分信任地倚靠她。   倚靠的结果就是白行简抱着持盈压到了地上……   “殿下……”   “是团团。”   “团团……” 作者有话要说:  七夕福利: 本章下的2分评论均有红包派送,活动持续到明天也就是10号中午十二点。 抱团团啃团团睡团团都有了呢~ 正文已替换,下章继续贴防盗。 ☆、第47章 郡守有千金   众人合力, 才将持盈从白行简身下解救出来。虽然险些被压断气,但龙泉发现储君殿下得救后不仅没有高兴,好像还有点迁怒他,难道因为救她的时候, 他最卖力?最后见他腿上伤得不轻, 储君殿下才勉强放过。   冯聊想同龙泉一起将白行简搬到床上, 龙泉坚决推辞:“千万不要, 若是碰了太史,他会更难受。”   “这是什么缘故?”冯聊不解了。   “太史少年时便不喜跟人肢体接触。”龙泉一面给自己绑伤处,一面解释。   “骗人的吧?”冯聊非常不信,尤其看到持盈正在凭一己之力挪动白行简,似乎是在调整他的姿势, “他抱着穆宝宝不是抱了半宿?还舍不得撒手。”   持盈耳朵一动:“怎么可能, 夫子最讨厌我了。”   “那帮刺客要抢你,他都不肯, 连虚与委蛇一下都不愿意, 偏要蛮干,自己跟刺客团对扛!”冯聊深深觉得被连累了。   持盈耳朵红了一红,声音变成蚊子音:“真、真的么?”   “不信你问……”冯聊本想说问龙泉,但突然生了个坏心,改口,“问你夫子,等他醒来。”   “我才不上当!”持盈虽然被逗红了脸,但还是分得清轻重,这事问夫子,夫子必然是一张冷漠脸色,再莫名其妙看她一眼,说你多心了,她的脸就丢大了。白行简之所以保护她,当然因为她的储君身份。不过回想一下,夫子抱着她的时候,都被她给睡过去了,太可恨了。都是因为路上太劳累,才睡得这么死沉!现在她睡饱了,夫子不醒了。白天不懂夜的黑,真伤悲。   此际月色淡褪,天青欲曙。龙泉料理完伤口,一瘸一拐走到白行简身边,掀了他袖子,查看手臂。除了一贯的苍白,并没有生出过敏荨麻疹。龙泉又看了另一只手臂,也没有过敏迹象。持盈不明白他在做什么,好奇又关心:“是看夫子有没有受伤?”   龙泉尴尬地摇头,不便明说。他暗中打量持盈,为什么白行简抱了她半宿却没过敏?龙泉的想象力不够开阔,唯一想到的解释就是,白行简的怪癖不治而愈了?但这也只是他的猜测,不敢冒险,所以,他依旧不敢碰他。   持盈也照样学样掀开白行简的袖口,这里摸摸,那里按按,好像能摸出什么似的,自顾自点点头:“嗯,没有受伤。”   这一路摸过去,手臂也没起红点。龙泉惊讶地观望。   持盈扭过头向他:“龙泉,你方才说夫子少年时,那个时候你就认识夫子了?夫子少年时是什么样的?”   被储君盯着很有压力,龙泉回忆从前:“那是董先生做太史时,公子住在先生府上,性情孤僻,很长一段时间都极为阴郁……”   这是夫子从不跟外人提及的过往,持盈聚精会神地听,每个字都牢牢记在心底。   龙泉刚起了个头,客栈楼梯便响起一阵踩踏声,杂沓脚步声直奔持盈一行所在的房间。   冯聊警惕地持鞭在手:“又来?穆宝宝快叫你的那帮影卫,我是再撑不住群殴了!你夫子现在也只能任人□□了……”   一听这话,持盈顶天立地地挡在白行简面前,若有人来犯夫子,她会立即摇动铃铛,召唤宫廷三十六影卫。   一群官兵模样的人闯了进来,将房中四人与一地的刺客尸首团团包围,一名官员脚步匆匆入内,一眼瞧见遍地尸首,吃惊的表情占据了整个面部。   持盈、冯聊、龙泉见是官兵,而非刺客第二波,都一起舒了口气。   客栈掌柜从官员身后探出头,一望之下,也惊呆了。眼前的场景跟想象中完全颠倒了,这几个文质彬彬的外地人,空手干掉了一波刺客?   “客栈斗殴,杀人偿命,都给本官拿下!”官员一声令下。   “慢着!”冯聊站出来,横眉冷对,“你是什么官?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拿人!我们可是险些遭了刺客毒手的受害者!客栈掌柜可以作证!”   掌柜连忙将头缩回去,语气满含歉意:“这位姑娘,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在房中睡觉一概不知……”   青衣官员没好脸色:“我乃上谷郡郡守,一郡父母!青红皂白一看便知,你们聚众屠戮人命,有尸首为证,还试图颠倒黑白不成?”   “你这郡守是怎么当上的?你才是指鹿为马颠倒黑白,是非不分认贼作父!别人要杀你,你不还手么?你还了手,合法自卫,有错么?防卫过当,失手杀人,也只是轻判,哪里得出聚众屠戮人命的罪名?再说,大殷律哪有这条律法,你有没有读过书?一郡父母竟然是个法盲?”非常难以置信的语气,还非常诚恳的难以置信。   青衣官员被数落得脸色红里透紫、紫里泛青,胡子都跟着抖了抖,他循声而望,见是个小毛丫头,不由大怒:“乳臭未干的丫头竟敢无礼顶撞郡守,你家大人何在?你懂什么大殷律法,敢说本官是法盲,岂有此理!”   “你要不是法盲,那我问你,‘谋诸杀人者,徒三年;已伤者,绞;已杀者,斩。从而加功者,绞;不加功者,流三千里。造意者,虽不行仍为首;雇人杀者,亦同。’出自哪条律疏?”持盈罔顾对面郡守的脸色,背出一小段疏议,自作主张地出题。   法盲冯聊和龙泉以及掌柜全都齐刷刷转头,期待地望向号称不是法盲的郡守。就连一圈官兵都将视线聚向他们的郡守。   这种万众瞩目的感受实在太糟糕,郡守努力将自己红里泛青的面色沉了又沉,始终消不去最上面那层红色,同时搜肠刮肚地回忆,肚里疯狂翻书,这段出自哪里,为什么没有印象?为什么当年没有好好背书?不过话说回来,当年也想不到若干年后会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刁难大殷律法。再话说回来,这也太岂有此理了,谁会闲得发慌把厚厚一大本大殷律给背下来,又不是去报考刑部或大理寺,一个地方郡守要能将律法倒背如流,还不成了法学家?   想罢,郡守恼羞成怒:“我大殷律重的是法理,岂是你一个小丫头能懂,擅自玷辱国朝律法,本官便可定你的罪!”   “所以你只能确定这条出自大殷律,却不记得是哪一条是吧?”持盈按照自己的节奏走,不理会郡守又胡乱定罪。   “当然出自我大殷律……”郡守看到这混账丫头笑了,心中警觉,这里肯定有坑,但是他似乎已经一脚踩进去了。   持盈遗憾地摇头,出示一个郡守要完的表情,一步开杀:“这是卷十七贼盗篇,前朝疏议,你堂堂郡守居然将前朝律法搬到我朝,是何居心?你这官不要做的啦,直接去京师刑部自首吧!”   “……”郡守一股气血冲顶,险些脑溢血,身体都晃了晃,伸出一根手指点向持盈,“死丫头敢坑本官!都给本官拿下!拿下!”   持盈闪到冯聊身后边躲边嘴炮:“是你自己不学无术,还怪人家了,真是不讲道理!”   冯聊被迫迎敌,只好扬起鞭子,狠狠一鞭甩到地上,噼啪响彻屋顶:“谁敢对朝廷命官无礼?”   官兵先前被持盈一番弄神作鬼唬住了,现在又听“朝廷命官”四字,有些迟疑不决。郡守冷声道:“几个亡命之徒罢了,何来朝廷命官,可有路引过所身份证明?”   冯聊一鞭抽翻一具刺客尸体:“这帮宵小之辈偷了我们的包袱,郡守大人不如替我们找回包袱,路引过所身份证明应有尽有。”   “推到死人头上。”郡守冷哼,“什么证明都没有,还敢口出狂言,我看哪个敢说自己是朝廷命官!”   郡守眼神示下,官兵们不再违抗,上前拿人。冯聊这会儿也只有鞭尸的气魄,跟一群官兵对阵纯属徒费力气,当即就放弃了抵抗。龙泉护在白行简身边,见状急了:“冯姑娘你倒是拖延一会儿啊!”   冯聊卷起自个鞭子缠到腰间:“官府的事,我管不了,我只是一个外国人啊,搞不好会被引渡回去的。”   龙泉气结。   持盈见势不妙,快步跑到白行简身边,跪地摇他:“夫子快醒醒!夫子想办法!”   夫子不应。   眼看冯聊已经束手就擒,其余官兵向三人围拢,火棍刀叉铁链全亮出来示威。持盈挡在白行简面前,担心官兵会伤到夫子,原本不想对官兵动用影卫,因影卫一出,势必见血,不将危害储君的因子扫荡干净不罢休。但眼下似乎也顾不上了,她一手握住了发带铃铛,正待摇响,却听冯聊开了声波攻击。   “老白!穆团团跟人私奔了!!!”   众人被声波击得短时间内失聪,大脑一片空白。   持盈握铃铛的手忘了摇动,没想到冯聊的声波攻击比她还厉害,但是声波内容好耳熟呀……   持盈一面处于发懵状态,一面感到肩上被搭了一只手,从身后的方向。她一喜,顿时不懵了,一回头,夫子正在搭着她的肩膀起身,一脸迷蒙,如清晨升起的第一缕雾气,自然不明白眼下发生了什么。   白行简渐渐站起,持盈在近处旁观夫子的脸,同时客串了夫子的手杖,夫子正在倚靠她呢,心中顿时就很澎湃。   她赶紧凑近脑袋叽里咕噜语速极快地向他解释了一遍眼下的处境。   白行简听明白了,点点头。晨雾散尽,旭日方升。他一转电目,迎向郡守。   “郡守樊胜大人,令千金可好?”   郡守樊胜一脸错愕:“你……”   持盈看向白行简:“他家千金很漂亮?”   白行简耐心地回答她:“郡守千金贵体有恙。” 作者有话要说:  持盈背的那段出自长孙无忌的《唐律疏议》。 内容已替换,下章仍然是防盗章。 APP看不了替换内容的话,清一下缓存,在设置里点同步。 ☆、第48章 夫子的骗术   提到千金,樊胜便不淡定:“你从何得知?”   持盈也想问这个问题,夫子远在上京,刚到上谷郡一日不到,如何知道一个郡守千金贵体有恙?到上谷郡后,持盈一直在夫子左右,若能从旁获取些什么信息,持盈早就获取了,她觉得以自己的机智,不可能察觉不到。   所以难道是郡守千金有什么独特之处,独特到远在京师兰台的兰台令都有所耳闻?这样的话,她更要穷根究底了。仰着梳了两个包子头但一夜折腾后有些蓬松的茸茸脑袋,眨着水汪汪的眼睛望着白行简,等待答案。   白行简原只是要应付郡守,解决眼下危机,但储君在侧,却不肯安静地在侧,茸毛头非常彰显存在感,一眨一眨的眼睛波光闪闪,即便不说话,都仿佛有千言万语的喧嚣。不理会总好像有些亏欠,他顺道抽空瞥了她一眼,稍作安抚。毛脑袋上的发带歪了,用发巾包裹着柔软发丝的发型松松垮垮,旁逸斜出了好几缕。会不会是他抱着的时候给蹭坏的?   持盈见夫子回应了她一眼,就很高兴了,但很快夫子似乎陷入了沉思,一定是在思索怎么带着他们脱险吧?   白行简一面分心旁顾一面应对郡守:“令千金三岁身染时疾,高烧十日不退,后虽保下性命,却自此目盲无医。”   樊胜一脸血色褪尽,再无郡守威风:“你、你究竟如何得知?你是什么人?”   看来夫子说中了,原来郡守千金目盲,持盈不由心生同情,同时心中某处莫名其妙安了一安。   “之所以知晓令千金的病症,是因为在下喜好搜集天下奇症,以作医学病例研究。”白行简解释起自己的奇特癖好,听得持盈都信以为真,直至最后点明身份,“我乃太医丞顾淮,奉君命出京编录疑难杂症,为太医院提供研习案例。”持盈吃惊地瞪圆了眼,夫子竟然在骗人,还冒名顶替了顾淮!担心持盈的表情会露馅,白行简掠过手心,抚到持盈毛茸茸的脑袋上,压平了翘起的一缕毛发,他沉着嗓子续道,“这是小徒,太医院学生……穆团团……”   一记摸头杀,令持盈身体一僵。好在白行简的衣袖遮盖了她半个脸,外人瞧不见她此时五颜六色的表情。   樊胜消化着对方的身份:“可有路引文书?”   白行简一瞥地上横七竖八的刺客:“郡守若能帮我等追回包袱行囊,自然便有路引文书。”   樊胜大胆试探道:“若真如你所言,你们行囊丢失,要追回也需些时日。你若真是太医丞,可否到寒舍见见小女病症?”   白行简略迟疑:“令千金身有宿疾十来年,恐难以医治……”   “无妨!太医丞只当姑且一见!”   这些年来,樊胜为爱女延医问药不知耗了多少心血,但凡听过某位名医,必定想方设法延请过府,为爱女治眼疾,虽然结果都是大夫们无能为力,且劝他放弃治疗。人心不死,但有一点希望,都不肯放弃。   如今既然有太医丞造访地方,樊胜怎肯放过这个机会?太医署的人必是较江湖郎中可信些、厉害些。假如这是上苍赐予的机缘……   樊胜简直一刻也不能多等。   “也罢,既然编录,总要亲眼见见才好。”白行简松了口,毫不避讳地言明自己的不便,“如郡守所见,我亦身有宿疾,腿脚不便,离了手杖难以行走。盗贼不仅盗取了行囊,还窃走了我一柄手杖。”   樊胜深感吃惊,先前并没有察觉白行简腿有毛病,只觉此人长身玉立,不卑不亢,侃侃而谈,却能处处扼人要害,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此时一经提醒,樊胜才注意到,他的手是搭在那个太医院学生叫什么穆团团的纤细肩头上,竟然是倚靠这个混账小丫头才能站立。   有腿疾的人做太医丞,真的有说服力么?樊胜心中疑窦丛生,不过场面话还是不落:“待抓获贼人,定会为太医丞找回手杖。”说罢,转头吩咐手下:“即刻替太医丞寻一柄趁手的手杖。”   “是!”那手下旋即领命去寻手杖了。   冯聊才不管白行简忽悠什么身份,总之能暂时拿捏郡守就行,见老白的手杖有了着落,她于是也趁机跟风诉苦:“郡守大人,我们的行囊没了,盘缠也没了……”   樊胜自然知道她是何意,倒也大方回应:“列位可暂住寒舍,吃穿用度皆由府中供应,失窃的行囊与盘缠也会尽快为你们找回。”同时不忘扔下巨利:“若是,太医丞妙手,能治好小女的眼盲,下官必以倾家之资重金酬谢!”   冯聊顿时便来了精神,虽然不知道老白诓骗病人的保质期有多久,但是能讹一部分也是好的。一方郡守,鱼肉一方,家资必定殷实。哪怕只有郡守的倾家之资的一半,然后四人瓜分,她拿四分之一,也会很客观,这趟出使也算不白来!   冯聊兀自激动上了:“郡守大人放心,我们太医丞医术精湛,国士无双,给宰相大人做开颅手术都能边下棋边动手术刀,治疗区区眼疾算得什么,必能手到病除!”不知道编的是哪个国家的话本传奇,总之很信誓旦旦。   白行简本来给自己留了后路台阶,以便将来好有转寰之地,这下被冯聊几句话给堵死。   樊胜惊奇:“宰相大人还做过开颅手术?”   冯聊道:“郡守大人身在地方,没有听过不足为奇,京师可都传开了,三岁小儿都知道太医丞顾……”顾什么来着?   “顾淮惭愧,传言多有不实之处,郡守不必尽信。”白行简接了话头,褪了几分真相,罩了层纱雾。   白行简越是自谦推托,这件事情仿佛越有可信度,樊胜不由改变了起初的怀疑态度,愈发诚恳:“太医丞不必过谦!”   白行简担心冯聊又在他的医术问题上进行不实渲染,岔开话题:“还有些事要麻烦郡守。”   “太医丞但讲无妨!”   持盈一直在一旁做个安静的乖宝宝,静静地听夫子骗人,她觉得夫子骗人都骗得好真实,忽然感到了夫子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只听夫子道:“可否劳烦郡守找身女孩的衣裳?”   ……   客栈刺客的尸首被官差收拾了,手杖和衣裳也都找了来,众人随郡守移步郡守府。   郡守的宅院占地不小,天高皇帝远,地价也便宜,比京师达官贵人的宅第广袤得多,不仅有亭台花榭,还有池塘小桥,曲径通幽。四人没有被安排在客房,而是僻静的后宅,与郡守女眷们仅隔一口池塘。   这样的环境自然比客栈优雅舒适,但一切皆有代价。郡守肯如此优待,无外乎将太医丞当了救星。   持盈和冯聊两人闲不住,将可活动范围内逛了个遍,还去厨房讨了两把炒花生。   “夫子,我们会住几天?”小榭外,白行简坐在竹椅中,持盈蹲在他身边的小凳子旁,剥着凳子上的炒花生。   “端看郡守要留我们几天。”白行简掌心扶着全新手杖,手感陌生,唯有丢失了用惯的东西,才知其他皆无法替代。   “夫子治得好樊小姐的眼盲么?”持盈吃着炒熟的花生米,随口一问。   白行简低下视线,看她吃得香,俯身从凳子上取了一颗:“你说呢?”   持盈四顾无人,悄悄凑近脑袋,低声:“夫子的骗术可真厉害,将那郡守都给唬住了,不得不好吃好喝待我们,不如就多住几日……”   “此次出京,并非为着享清福。”白行简喟叹,皇家的孩子终不是能吃苦的,跟来又何苦,“待几日你玩够了就回京吧。”   持盈霎时就愁云惨淡,很是惶恐:“夫子要赶我走?”   “你也见了,京外危机四伏,还有更多险恶你不曾遇见,这趟乃是要入虎狼之穴……”白行简试图跟她讲道理。   “可我有影卫,我不怕!”   皇家影卫确实厉害,神出鬼没,所以持盈这一路才没什么风浪。虽然亲眼见过这帮活在暗影中的影卫身手,但白行简认为总有影卫顾及不到的地方,保护不了的时候。而持盈一旦没了保护,便与一只待宰小羊羔无二致。   “陛下凤君怎么肯让你出京?”这是白行简想不明白的。   持盈低头捏花生:“母上罚我禁足,我收拾包袱趁夜逃了,顺便偷了父君的照夜白,一路出了宫。后来父君母上发现我跑掉了,就遣了影卫跟来保护我,还给我系了铃铛。”   关于持盈的一系列反常举止,白行简不好深究,只稍微训斥一句:“你是个储君,不可如此任性!”   持盈不想听这种论调,他们总是说她任性孩子气,让她很不服。为什么人人都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她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就被训为任性?不开心的储君殿下背过身去蹲着,留给白行简一个昭示着“生气了”的背影。   白行简忽然觉得自己说的都是废话,他训诫储君的话,她什么时候听过?既然不听,又何必再罗里吧嗦?再说这个年纪不任性,留待什么时候再任性?待她将来登基了,处处身不由己,何谈任性和自由。那时才是真可怜。这样一想,便觉得话说重了。白行简指间捏开了花生壳,倒出两粒粉衣包裹的花生米,越过持盈肩头,递到她面前。   持盈正后悔背过身就没法吃花生了,花生就送来了,她毫不犹豫抓过他手里的花生米,送进了嘴里,嘎嘣嘎嘣地又脆又香。   “好吃吗?”   “……好吃。”   肯说话,便算是和解了。 ☆、第49章 夫子的医术   郡守待客热情, 宴席丰盛,歌姬作陪。酒宴设在水边,池中盏盏莲灯,颇有渔舟唱晚的情调。丝竹管弦, 红牙檀板, 奏金鞍玉马, 弹宫莺长生, 歌流觞曲水,咏晓风残月。   化外之民如冯聊,宫禁之中如持盈,都从未见识过民间宴乐,趴在宴桌边听得陶醉痴迷, 乐不思蜀。侍女们伺候在侧, 替冯聊满了七八杯酒。相比之下,白行简身边无人问津。虽然郡守老爷有吩咐, 这位太医丞才是贵客中的贵客, 美貌侍女一开始便围绕其身侧,奈何此人不好伺候,敬酒不吃罚酒也不吃,这肉不吃那鱼不沾,完全不知其喜好,便无从入手,尤其态度极其冷漠,坐在宴席上座无人敢靠近。   冯聊喝上了脸,取了杯新酒,端到持盈鼻子下,诱惑道:“花雕酒,很香的,不尝尝?”   酒香入鼻,持盈心中一动,一手抓的鸡腿停在半空,犹豫地盯着酒盏:“我爹说小丫头不可以喝酒……”   冯聊一揪她粉嫩的脸颊:“可你都已经是个大丫头了!”   持盈被蛊惑,握住酒杯,抿了一口,味道略古怪,本着探索的精神,咽一口,再一口……   冯聊很得意,得意忘形的时候忽然感到侧后方一道目光如冷箭射来,她打了个激灵,酒醒了一半,扭过头去看是哪个混账,于是就对上了白行简一双过了冰水的眼睛,要将她盯出两个窟窿似的。   冯聊觉得这是挑衅,待持盈品尝完一杯花雕,她又给斟了满满一杯:“团团,你知道吗,女人喝酒要比男人豪气才能彰显我们女人的不俗,才能从气势上将臭男人们压倒!”   持盈视野有点模糊,捧着些微发晕的头,不解其意:“为什么要压倒臭男人?”   “因为臭男人瞧不起女人!”   “谁敢瞧不起咱们?”   “比如你夫子。”   “夫子不是臭男人。”   “难道是香的?”   “不香,有点苦……”   “好了不要在意这些细节,总之呢,我们要做与众不同的女人,就要喝得豪爽一些,比如这样……”冯聊仰脖子一干而尽。   持盈见了,觉得确实非常豪爽,有样学样,也仰脖子将酒倾倒嘴里,准头不太够,一半洒去衣襟上,一半灌进喉咙里。   先前不知道她们在嘀咕什么,白行简没敢大意,视线一直聚焦。若储君只是想尝尝酒,他没法劝阻,但这个一饮而尽的架势完全超乎他的预期,顿时便不能坐视。   持盈豪饮后,整个世界都糊成了一个圈,在她眼前打转,越转越快,她一头栽进一个泛着苦味的怀里,身体腾云驾雾轻飘飘。   白行简抱了持盈后,对众侍女道:“撤宴!”   冯聊伸出长臂捞了几壶酒在怀,白行简举杖敲翻她臂弯里的藏品,啪啪数声,全碎地上,花雕流出一条小河。冯聊大怒,拍案而起,就要跟白行简杠上。她袖子才撸一半,白行简手杖一撩,点她膝上,她半条腿发麻,身子一矮,趴凳子上,爬不起来。   持盈醉成个酒酿糯米团儿,黏在了白行简怀里,其沉甸甸可想而知。龙泉离了宴席,赶来准备从白行简手里接过持盈,白行简杖指趴在凳子上的冯聊:“把酒鬼带去她房间。”龙泉领命,抗起醉成烂泥的冯聊往屋中转移。   侍女们收拾宴席已到尾声,白行简低头看一眼怀里,持盈已成酒酿烧团儿,两颊红扑扑,散发着花雕的味道。这孩子可真容易被人往沟里带,他叹气。一步一艰难地送她回房。   两人房间依旧是相邻的安排,给她脱了鞋子,扒掉被酒打湿的外衣,醉团儿塞进被里去,白行简感到去了半条命。关好门窗,他出得房来,打量夜里四下环境。歌姬散去,莲灯未熄,池塘偶有蛙鸣,对面女眷房舍沉浸在宁静祥和中。   方才的喧闹可曾打扰对岸?郡守为何将外客安置在后宅,紧邻女眷?既然他已作客,郡守府的小姐为何还不露面?这樊胜究竟是急还是不急?被盗走的行囊是否找得回来?   诸多疑惑堵在心口,白行简预感事情不会简单,只求明日便能迅速了结此事。   夜里阒静,白行简带着满腹心事睡下。   不知什么时刻,隔壁房中持盈的尖声哭叫将他从浅眠里拽出,几乎同时他便掀被而起,取过手杖,快步赶了过去。睡前他安顿下持盈后,替她带上房门时做过手脚,此时急匆匆赶过来推门,他注意到做过的标记并没有被动过。   闯入房间,持盈坐在床上抱着被子哭成一团。听见动静,持盈惊恐抬头,见来人是白行简,情绪便绷不住了,在他赶到床边时连人带被子滚到他怀里去,章鱼一样将他牢牢抓住:“夫子嘤嘤嘤……”   白行简被吓一跳,连忙将她接住,搂住她后背,轻拍:“发生何事?做噩梦了?”   “有、有鬼!”持盈使劲往他怀里钻,同时缩成小小一团,身体一直在颤抖。   接受过昭文馆教育的皇二代,天命之子,竟然是个唯心主义论。白行简一面顺着她的背轻抚,如同给炸毛的猫顺毛一样,一面委婉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嘤嘤!子错了!真、真的有鬼!我看见了!”持盈很激动,颤抖个不停,显然十分怕鬼,趴在夫子怀里不敢睁眼。   不解决掉这个鬼,恐怕她是平静不下来。白行简抽出手,点燃火折子,照亮房中:“你看看,这里什么也没有。”   “不是这里,是那里——”持盈闭着眼凭感觉,颤抖的手指指向窗户,嗓音高低起伏不定,显是被吓得不轻,“我口渴想起来喝水,刚坐起来就发现有个鬼在窗户外面,它它它在盯着我看,我吓得大气不敢出,嘤嘤嘤……”   大气不敢出还哭得震天响,白行简对她的描述持怀疑态度,不可尽信,也不能不信。他转头看向她手指的窗户,窗棂横分三格,无窗纸,乃是以木楔固定的一面茜纱,挡湖草间的蚊子飞虫。月光映在水面,窗外的池塘便如一面巨大的镜子。   “它是男是女?”白行简沉吟着问。   “不、不知道,鬼可能没有性别吧,嘤嘤嘤……”持盈想到一个巨大危机,声音愈发惊恐,“夫子,它是不是想吃我?”又害怕得抖起来。   “不要害怕,这世间怎会有鬼,一定是有人在装神弄鬼。”夫子的语气十分肯定。   持盈抖了一会儿,渐渐缓下来,大概也是抖得没力气了,最初的恐惧在白行简强有力的安抚中逐渐退散,抽抽噎噎地抬手抹着眼泪,睁开了被泪水糊住的双眼。   不多时,龙泉听见动静也过来了,以为客栈里的一夜惊魂又重演,了解个大概后,他认为是持盈睡迷了,喝了酒,夜半醒来,极有可能看错个什么东西。但是白行简并没有简单的这么认为。人多了,持盈更有安全感,缩在被子里终于不再抖。听她方才说口渴,白行简给她倒了杯温水,安抚她喝下,再让龙泉陪着她寸步不离,他绕到窗外查看,甚至举了火折蹲到地上寻找印记。   他走到窗棂边,熄了火折,朝房里看,问床上躲在被子里裹成一团的持盈:“那时它的脸出现在第几格?”   “中间那格!”持盈看见背靠水镜波光里夫子的脸,觉得很是洗眼,于是夫子的脸渐渐取代了恐怖的记忆画面,那张鬼面便模糊起来。   白行简有了计较,那东西身量比他低三尺,便交代龙泉翌日留意郡守府身高五尺之人,无论男女老幼。鉴于持盈将那东西看成了鬼,不排除此人长相丑陋或是戴了面具,如此一来,容貌便不能做唯一的考量。   然而它的目的是什么?   万事皆有因果,任何事情的发生都有原因。不管怎样,这郡守府都不是一处善茬。白行简不敢再大意,因此在持盈不敢一个人睡的情况下,同意了她搬去他房中。持盈得了靠山,抱起枕头就搬了。被鬼吓到的经历瞬间成了过眼云烟,从她七窍里逃逸了,散个干干净净。   同客栈时一样,持盈睡里侧,白行简睡外侧。身边有人,经过了一夜惊魂后的储君殿下心甚宽,很快入睡,入睡后惯例踢人踢被子。白行简实不想再跟她折腾,隔着一条被子,将她揽到身前,一条手臂压在被子外,才终于老实了。   依旧是浅眠,白行简却终于睡了个浅眠好觉。说明一整夜都没有干扰因素,尤其是近旁最大的干扰源没有起事。他的要求不高,仅仅如此便十分满足。   第二日,众人谨慎地用着冯聊银针探过的早点时,郡守樊胜带着一条狗来了。   持盈睡足时辰后精神饱满,一手一只肉包子啃得欢,而且主动帮不吃肉的夫子吃掉肉馅,留给夫子啃包子皮。但见到了郡守牵来的狗,她警惕了。   这只小黄狗循着肉香寻到了持盈,蹭她裙角。持盈正想说一句讨厌,忽然发现这只狗的眼睛似乎蒙上一层阴云。   原来是瞎了狗眼。   持盈心生同情,丢了夫子的肉馅喂狗。   宿醉未醒的冯聊趴在饭桌边,想象力不设防:“原来,这就是郡守家的千金?”   郡守:“……”   白行简看一眼狗:“郡守一早遛狗,好雅兴。”   樊胜尴尬道:“不是下官不信任太医丞,毕竟小女自幼娇惯,怕万一有个闪失。可否请太医丞先替小黄看看眼睛?看有无办法治疗,先以狗试手?”    ☆、50画风突变了   郡守不将他那眼盲的千金送来, 反送了一条瞎眼的狗。用畜生试医,这郡守不知是太敢想,还是太谨慎。即便治好了这条狗,除了说明白行简是个高明的兽医外, 不知还有什么意义。   这种无意义的事, 他当然是要拒绝的。   “我夫子又不是兽医!”持盈不能懂郡守的逻辑, 当先表达立场, 但她对这只可怜的小黄狗生了同情,不顾正吃着饭,蹲下来一手摸狗背,一手喂肉包子给狗吃。同情心泛滥之下,竟然即刻颠覆了立场, 她抬头望住白行简, “夫子,你要不要尝试当一下兽医?”至于夫子并不是真太医这回事, 她选择性遗忘。   “大人既为太医丞, 想必总有些办法,不妨试试。盗匪一事,下官正在尽力追查,不日定会有线索,委屈诸位于寒舍多待几日!”樊胜作揖恳求。   内外夹攻之下,白行简被迫领了兽医身份。   郡守告辞后,龙泉回来了。他一早到府中四下走动,留意身高五尺之人,却并无所获。向白行简汇报后,等待指示。   白行简的指示很简单:“继续留意。”   宿醉的冯聊并不知昨夜发生的事,持盈被鬼吓哭的时候,她正醉得人事不省。这会儿偷听到龙泉跟白行简汇报的内容,感觉自己好像错过了十分了不得的事,插话问:“什么身高五尺?腰围呢?胸围呢?”   白行简懒得搭理她,取了手帕展开在手,走到瞎狗和持盈跟前蹲下,趁着持盈正在喂狗,小黄对周围卸下防备,他垫着手帕的手指抚到小黄额间,轻轻掀开狗的眼皮,端详狗的眼珠。   持盈在旁有样学样,也伸出手去掀开小黄的另一只眼皮。   仿佛一名老兽医带领一名小兽医正见习。   冯聊打趣道:“你们改行得挺快嘛,从史官改行太医,又从太医跳槽兽医,人生经历和职业生涯显见都十分丰富。”   持盈抱着狗头认真道:“不做兽医的太医不是个好史官。”   白行简收了手,另一只手将持盈拖离小黄,对她这个一刻不到便同狗无比亲热的态度皱眉:“它身上脏,你离远点。”   持盈自小到大没养过狗,宫里只有那只常年好吃懒做不肯抓老鼠的年纪比她还大的肥猫团团,团团猫还是凤君带入宫里的,地位非同寻常,以致御膳房的鱼干经常被偷吃也无人敢追究。相比之下,眼前这条盲狗更容易激发人类爱心,而且并不是特别脏,夫子纯粹是洁癖发作。持盈不顾劝阻,扑过去抱起小黄:“我可以给它洗澡。”   白行简直接对她退开了一步,完全不愿意沾染这一人一狗,眉头更紧:“你把自己也洗洗。”不然晚上就不许再爬他的床。   持盈欢快地同意,抱了小黄跑走。   白行简忽然想起:“等等,这狗是公是母?”   ……   持盈当真弄了两个木盆,分别作为她和小黄的浴所,小黄受她肉包子的恩惠,十分听话,乖乖跪伏在水盆里配合洗澡。持盈换了件干净衣裳,拿布擦干小黄身上的水渍,一人一狗便算是出浴了。   持盈解了小黄脖子上的狗圈,丢掉了绳索,小黄撒欢地原地转了好几圈,在持盈蹲下摸它时,湿哒哒的舌头就舔到了持盈脸上。持盈笑嘻嘻道:“不要让夫子看见就好。”白行简要是见了此情此景,晚上绝对要拿手杖将她从床上撵下去。   小黄摇着尾巴朝外走,它虽瞧不见,动作却敏捷,撞到阻碍会自动调整方向,一路跌跌撞撞领着持盈散步。这步越散越远,持盈只顾着关照小黄,没有注意已深入郡守府。   早上起床的时候,夫子就叮嘱过,不要同郡守府的人有过多接触,觉得闷可以在附近转转,不要跑太远。持盈望向来时交错的小径,已经分不清是哪条路,她准备寻找路径返回,去抱小黄时,小黄将尾巴摇得很厉害,从她双臂间蹦出去,义无反顾奔向假山。   这么兴奋,难道有吃的?持盈在后面追,不想它跑太远,不然就更回不去。   假山后传来人语声,持盈探出头一看,她的小黄落入了别人的怀抱,在舔别人的脸……   这一刻,持盈的内心是酸涩的,初步体会到了遭爱背叛、被移情别恋的感觉。泪意正在酝酿的途中,陡然发现被小黄舔脸的少女双眼蒙着一段白绢,少女身旁站着两个年幼的丫鬟一个慈眉善目的嬷嬷。   小黄从少女怀里跳下,摇着尾巴奔向躲在假山后的持盈。持盈的偷窥暴露了,但是小黄没有抛弃她又使她重获安慰,她蹲下来抱起小黄,走向俏丽的少女:“你是小黄的主人?”   蒙着眼的少女将脸转向声音来处,笑了起来,露出两颗虎牙:“嗯,你就是太医丞的小弟子?”   “你知道?”持盈朝她走近两步,好奇地打量她,“你是在玩捉迷藏么?”   少女摇了摇头:“你叫穆团团吧,我叫簌簌,听爹爹说有太医丞带着弟子来府上作客。”   持盈心道这哪是作客,他们分明是被胁迫。但从簌簌的话里听出了她的身份,也就知道了为什么她眼睛蒙着白绢:“原来是樊小姐。”   “叫我簌簌吧!”樊小姐笑得很甜美,看起来跟持盈年纪相仿,个头也相似。   “簌簌,我夫子在研究怎么治好小黄的眼睛,一定也可以治好你的眼睛!”持盈想看到不蒙眼睛的樊小姐是什么样,尤其想到假如自己的眼睛看不见了,会怎么活下去,她发现没法想象。   “治不好的,没关系。”樊小姐对此竟十分豁达,“我们来玩捉迷藏吧?”   ……   白行简在屋里看书。   郡守让人搬来一堆医书,现阶段以兽医类为主。他草草翻了几部,扔到一边。周围环境极其安静,静到他有些不安,才想起半晌没见储君殿下闹腾,这不合常理。   白行简出屋寻找一圈,不见人影。心中陡然一跳,发了慌。推开冯聊房门,直接闯了进去。   冯聊正在桌上整理一堆零碎物件,见有人横闯,赶紧手忙脚乱将零碎扫入袋囊:“进人房间怎么不敲门嘛!”   白行简不跟她啰嗦:“持盈不在!”   冯聊看着他一愣:“没想到兰台令竟对我有这种企图,不过我也不是那么随便的人,当然我并不是完全拒绝……”   白行简冷冷打断她:“持盈不见了!你去找找!”   冯聊一手托腮:“我只是个外国使节,又不是你手下,凭什么听你差遣?”   白行简盯住她手里袋囊:“外国使节?那些江湖暗器你从何得来?”   冯聊一把将袋囊揣进怀里,顺手整理紧身胸衣,拍着胸脯:“什么暗器?明明是胸器!怎么,你是不是觉得我这身衣裳好看,故意找茬,以便脱衣检查什么的?很好,你成功地引起了我的注意!”   白行简觉得跟此人费口舌纯属浪费生命,当即转头,准备走人。抬头却见趴在门边偷窥的家伙,不是持盈是哪个?   持盈只将两只眼睛露在门口,偷窥都窥得满腹心事,不知听了多久。而显然冯聊是知道持盈在门后,才故意口无遮拦,肆无忌惮地对兰台令进行言语骚扰。   “殿下去哪里了?怎无声无息的?”白行简放下提心吊胆,见到持盈无事,紧张的情绪渐渐松开。   持盈自门边站直了,怀里抱着小黄:“我出去玩了。”   “以后要玩说一声,不许跑远。”白行简宽了心,紧张了一回便无法再责她又跟一只脏狗搅和在一起,只当看不见。他预备回屋,从持盈身边过时,忽然扭头盯向她,“你的铃铛呢?”   “不是在——”持盈抬手摸发带,入手空荡荡,“咦?没了?”   白行简心口一跳:“方才去了哪里玩?”   持盈不敢隐瞒,跟他道明经过。方才只是跟樊小姐玩了会儿捉迷藏,铃铛什么时候丢的完全没注意,当然,注意了就不会丢。   她一一道来很简单,白行简深感头疼,想了一会儿其中细节,引导着问她:“那樊小姐绑着眼睛,是她来捉你?你躲在哪里?”   “起初是簌簌来捉我,我就绕着假山躲,但我看她太可怜,就故意让她抓住了,然后轮到我来抓她……”   白行简打断:“轮到你的时候,你的眼睛绑起来了么?”   “绑了呀,这样才能避免作弊。”   “谁替你绑的?”   “张嬷嬷。”   “绑的时候有没有碰响铃铛?”   持盈想了一会儿,不太确定:“忘了有没有响。”   白行简也知这样追问有些过分,很多平常细节人们在习惯中是注意不到的,有时的记忆甚至恰恰相反,会被后来的思维篡改。他便放弃了叫持盈回忆,终究是他大意了。铃铛若是掉落地上,必定会有声响,她不会注意不到。非自然掉落,便是人为拿走。   盗铃人是知晓铃铛的用途,有目的盗取,还是纯粹看中铃铛,无意中盗取?白行简无法说服自己是后者,这府中充满着怪异。不过,好在持盈平安回来。他决心以后看牢她。   “啊对了!”持盈突然记起方才的异样感,“给我绑眼睛的时候,张嬷嬷好像很吃力,就跟……就跟够不着我似的,但是张嬷嬷明明跟夫子差不多高啊!”   听完她的补充,白行简一颗心极速下坠,面上阴云聚合。持盈身高大约六尺,白行简身高有八尺,昨夜持盈撞见在窗外窥探的那只鬼,则在五尺左右。捉迷藏时,替持盈绑眼睛的显然不是那位张嬷嬷。   想到方才发生的事,白行简脸色沉得可怕:“给你绑眼睛的人,有没有、摸过你的眼睛?”   持盈很肯定地点头:“嗯,在我闭上眼睛后,她一面摸着我的眼睛一面给我绑上一段绸布,大概是怕我偷偷睁开吧。”   旁观的冯聊完全不明白这么寻常的捉迷藏,白行简瞬间脸色变幻是何缘故:“小孩子捉迷藏,老白你没见过么?”   白行简不理她,只将一脸不明所以的持盈拉过来背对他,抬起渐渐发凉的手,从后面触摸上持盈的眼睛。持盈闭上眼,他的手指轻柔抚过她的眼眶,低沉的嗓音在她耳后响起:“是这样么?”   “嗯。”持盈点头。   白行简身上寒意蔓延。   冯聊嚷嚷:“你们回屋去摸来摸去好么,别在我跟前!”   白行简对周遭一切都已置若罔闻,只有手指下的一点温热。   “夫子?”持盈疑惑了,夫子放在她眼睛上的手怎么越来越冰凉? 作者有话要说:  赶脚看的人不多,我也码得好累,好想完结,不想写了啊啊啊啊~~~ ☆、51宝宝有危险   白行简没有告诉持盈真相, 怕吓到她,但开始寸步不离地看着她,同时让冯聊带着小黄去假山一带寻找持盈的铃铛。虽然多半是寻不到的。   持盈以为是自己弄丢了铃铛,所以夫子生了气, 不许她再出去玩。其实她觉得有夫子在身边, 有没有铃铛都无关紧要, 夫子会代替影卫保护她, 而且她每天都过得开开心心的,没觉察到危险。然而她走到哪里,夫子的目光就跟到哪里,看来夫子生的气不小,她不敢再得罪, 乖乖在他的视线范围内活动。   白行简问过冯聊, 有没有把握强行离开郡守府。冯聊这厮不是个愿意卖力的人,回答当然是没把握, 反催促白行简治好瞎狗的眼睛。白行简心中冷笑, 他纵然能尽力一试,无论是人还是畜生,并不是一分把握没有,但既然郡守生了那种残忍的手段,就怪不得他不肯出力了。   郡守打得好算盘,明着让太医丞试手,分明是不信他,暗中却打了持盈的主意,不知是听了谁的妖言蛊惑。   竟然想要储君的双眼,白行简被这胆大包天的郡守给气到,手边的书受了波及,被他一袖子扫到地上。   坐在地上用草编蚂蚱的持盈吓了一跳,难道夫子是被她扎的蚂蚱给丑到了,嫌污眼?她赶紧将蚂蚱藏到身后。   刹那的光景,白行简似乎看到了什么,蹲到地上从乱糟糟的书堆中捡起一本,摊开的一页上正是民间秘法的记载:月望之时,取同龄子目替之,盲疾可医。   昨夜月光皎洁,月望之时,岂不正是今夜?   “老白,我就说找不到吧,非要人家跟一条瞎狗瞎跑一趟!”抱怨着的冯聊一脚踹开了门,瞧见里面情形,不知这两只又在闹什么,白行简站在书堆里脸色阴沉,持盈坐在地上几乎快要泪眼汪汪,“你们在干嘛?”   小黄半会儿没在持盈身边,一人一狗都觉得如隔三秋,这会互相闻到气味,都振奋了。小黄汪的一声叫,撒腿奔向持盈,持盈张开双臂迎接。   一人一狗无比亲热地相会,抱了个满怀。持盈以脸蹭狗头,小黄开心坏了,以舌头回报,舔了持盈满脸。   是可忍孰不可忍,白行简直接扔了手里的书,砸向狗头。持盈察觉到危险,闪电般出手,“啪”,打偏了飞来的暗器。   出手和还手的两人都愣了。   持盈想起来,小黄当着夫子的面舔她,夫子肯定认为她跟小黄一样脏了,然后嫌弃她,今晚不能一起睡了!不过没关系,她有个主意,对白行简道:“夫子,今晚我就不跟你一起睡了,我跟小黄睡。”   被嫌弃的夫子:“……”   冯聊抱着手臂站在门边:“哦……”哦了长长一声,仿佛发现了不得了的事。   白行简的回答出人意料:“今晚不许离开我半步!”   持盈惊呆了,夫子什么时候这样霸道了?   冯聊更来兴致:“对对,就应该是这个范儿!这样才能紧紧抓牢,不然她就落到别人嘴里了!”   冯聊胡言乱语反而歪打正着,正中白行简心事。   持盈试探问:“那小黄跟我们一起?”   白行简厌恶死了这条狗,若非这条瞎狗的引领,持盈怎会去假山,怎会弄丢铃铛,怎会让人丈量她的双眼?想想就叫他不寒而栗!尤其还当着他的面,用舌头舔她,挑战着他的底线。尤其的尤其,这狗似乎是只公的!!   “这狗不安好心,不能留。”他硬生生回应。   持盈又惊呆了,一只小狗能安什么坏心?夫子太莫名其妙了!   “小黄很可怜……”她小声抗议。   “世间可怜生灵何其多,你同情得过来?”以可怜来博取少女同情心,妥妥一条心机狗,白行简看透了它,愈发厌恶。   “同情不过来,那就同情眼前的呀!”事实证明持盈虽然顽劣,却是个非常有是非观和逻辑感的人。   冯聊适时插嘴做翻译:“不如怜取眼前人。”   白行简被这两人莫名的一唱一和弄得心中烦闷:“今夜有危险,我们必须在月圆之前离开这里!”   “什么危险?”两个迟钝的人异口同声问。   白行简不知道从哪里跟她们解释起,尤其不能一起解释,他不想吓到持盈,给她明媚的心态留下长久阴影。人心可以坏到什么地步,阴暗到什么地步,她可能永远也想不到,那便不让她去碰触到那些阴暗生霉的角落。   “太史,不好!”龙泉及时赶回,紧张的脸色给众人心头也镀上一层惶恐,“依然没有见到那个五尺之人,但我发现郡守府四下的出入口都有兵丁把守,不知发生何事?”   果然是要在今夜动手!   白行简拄杖沉思,如何才能顺利脱困。   持盈见夫子低目不语,知道夫子在想事情,不敢打扰,虽然她也想知道有什么危险。   冯聊才不管这些:“喂,老白,究竟怎么回事,你别有上文没下文地太监呀!”   “夫子不是太监呀!”持盈老实巴交地反驳。   “看来你很了解嘛!”冯聊不分场合地言辞戏弄,忽然感到一股厉锥般的目光钉到她身上,当然不看也知道是谁。眼下可能真有危机,需共渡难关,发生内讧就不好了。她勉强正了正色,对持盈解释,“这是一种修辞手法。”   “太史,莫非那郡守想对付我们?我们跟他往日无怨近日无仇,难道他跟那些刺客真是一伙的?”龙泉的疑惑恰巧提醒了一点。   “客栈那晚,那些刺客当真都死了?”白行简不知是问别人还是问自己。   “影卫会把威胁到主人的敌人全部杀死的!”持盈肯定道。   “那若是当时有无法威胁到主人的敌人,影卫会怎么做?”白行简接着问,心中的疑惑和洞明几乎在同时交错。   “这个……”持盈不确定了,挠头,“那也许就不会杀死?我也不是很清楚影卫团究竟什么宗旨,他们来无影去无踪不太好召唤,铃铛又不见了……”   “无法威胁到主人的敌人,也许就直接无视。”白行简替她作答,“影卫不以杀戮为目标,不会滥杀无辜。”   “那这说明了什么吗?”持盈认为夫子不会讨论无益之事,他问的事情一定有用意。   “说明当时有人没死,他知道了铃铛的用处,所以你的铃铛才会丢失。”白行简几乎敢肯定这一推测,同时推断,“郡守同刺客是一伙。刺客前去刺杀我们,也是受郡守指使,因为我们的行囊内有路引,郡守得知我们是京城来的官家身份,担心对他不利,干脆将这不利因素一同抹杀。那么他为何担心我们会对他不利?他畏惧什么会被揭穿?仅仅是同刺客勾结,打劫路过行旅?必然不止如此!他担心的是,更大的罪恶即将暴晒在光天化日之下!”   这一系列推论,令众人瞠目结舌。   冯聊佩服的同时,实在耐不住撩拨:“那么,究竟是什么罪恶,让他如此担心?又为什么大费周章款待我们?”   白行简早已心念电转将这两日发生的事情串了个严丝合缝,便省去思路,直接告诉他们结论:“前夜借宿客栈,我们行囊失窃,客栈掌柜为何并不惊讶,且话中有话劝诫我们勿要报官?因为行旅失窃恐怕便是上谷郡的常态,掌柜早已习以为常见怪不怪,甚至知道窃贼与官府蛇鼠一窝。盗贼如此猖狂,若无官府支撑,怎会至如此地步?所以他才道报官对我们不利。刺客将至时,客栈掌柜为何惊慌逃窜,因为他知我们恐非一般行旅,已被郡守下了灭口令,所以他也救不了我们。殿下影卫解决掉刺客后,为何郡守来得如此及时?因为这计划便是他拟定的,所以他原本是来替我们收尸的,以确保无活口,这也足以说明他的恐慌之心。然而他没想到结果恰恰相反,我们竟然将他的刺客解决掉了。他便只好摆官架子,颠倒黑白,要将我们下狱。但是殿下对他一番戏弄,使他不敢轻举妄动,他闹不清我们究竟是何身份。直到我借用顾淮身份,行太医丞之名,道出他掌上明珠的宿疾,他才生了其他念头。”   众人听得聚精会神,无法反驳。这时持盈问:“夫子怎么知道郡守千金有眼盲之症?”   白行简原本没想在这个关头解释的,因为这些旁人觉得疑惑的地方,在他看来全无神奇之处:“我是个史官。”   持盈还是不懂,水灵灵的双眼写满茫然和不明所以的崇敬。   这双眼睛怎能叫那些肮脏的人肮脏的手夺去?白行简只摸过一次这双眼,触感和温度如同刻在心上,时刻都能体会,都能感受得到。眷恋与恐惧相谐相生,因为爱惜,才畏惧失去。他此刻虽镇定自若为众人解惑,心底深处的战栗却被他压在深渊。归墟海底千层浪,海面宁静如明镜。   他惯常一心多用,一分心在魔域锤炼,一分心在淡声解释:“无论京师还是地方,但凡与王朝兴衰时代勾连之事、之人,都在兰台令的史卷上挂着名。”   持盈愈发惊奇,双眸熠熠与明月争辉,语声兴奋:“那神奇的史卷放在哪里,我可以看吗?”   白行简沉默片刻:“史卷就是我。”   持盈:“……”   意思就是,兰台令才是终极版史书,一册行走的活体史卷!   冯聊非常想呐喊:你们打情骂俏可以找个没人的地方吗?可以不要在生死攸关的时刻吗?   但她也不是寻常人,而是个擅长精分的女子:“混账郡守究竟想把我们怎么办?不过不管他什么打算,总之不会是个善茬,眼下最要紧的是,我们怎么办?我可不想在出使的时候客死异国他乡!”   白行简却不疾不徐道:“再问你一遍,有无把握强行离开郡守府?”   “你不要这样啊,问我一个人是什么意思?没听龙泉说么,出入口都有重兵把守,我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拼过这么多人?就算我能全身而退,也不可能救得了你们所有人。所以,千万别指望我一人,老白你还是想办法自救吧!”一口气剖析完,冯聊心虚地不敢看人,关键时刻,她可能真会自己逃命的。   “太史,硬拼,我们没有胜算。”龙泉冷静道。   持盈这下知道自己闯了什么祸,哇哇地哭了:“都是我弄丢了铃铛,没了影卫保护我们,我把夫子害死了!”   她这一哭,气氛全变了,仿佛马上便是生离死别。   “我不是没死吗?”白行简很无奈,要分心来安慰她,“不是你的错,不要什么事情都揽到自己头上。说来,反倒是我连累了你们……”   “没错,就是这样!”冯聊难得等到这个机会,“所以无论如何你也要救我们出去!”   此际,离望月之时,只有四个时辰。   白行简握了握硌手的手杖,眼睛微微垂下。    ☆、52满月之夜时   龙泉去见郡守, 告之小黄眼盲有办法可医,但所需条件繁琐,太医丞需同郡守商议才好定夺。樊胜不可能不心生疑惑,但他没有理由拒绝, 便带了几个侍从同龙泉一起造访太医丞等人的住所。   白行简做了安排, 持盈抱着小黄待在屋子里, 不准乱跑, 他与冯聊在池塘边恭候郡守。   郡守姗姗而来,面对白行简几乎可算得是毕恭毕敬:“太医丞有办法了?需要什么,尽管说便是。”   白行简不动声色地问:“郡守可曾听过一种换眼秘法?”   樊胜脸上古怪神色一闪而逝,镇定回应:“似曾听说,传言不足信, 何况并没有人成功过。”   白行简没有放过他任何一丝表情变化:“传言兴许有几分道理, 郡守不愿试试?”   樊胜不知如何作答,沉默片刻:“太医丞有几分把握?”   白行简冷淡地试探对方心中的天平:“仅有一分。若失败, 药便坏了。”   郡守当然知道“药”是什么意思。为小黄提供眼睛的, 是药;为郡守千金提供眼睛的,也是药。   试探的结果很显然,樊胜以迫切的心情给予了肯定答复:“太医丞但试无妨!此药,该如何匹配?”   白行简明白了此人的选择,便不再留情:“匹配之法,若有郡守相助便好办。”   “太医丞请吩咐!”   不等白行简出声,冯聊已经动了,一鞭甩出,郡守的四个随从被横扫出去,飞入池塘,溅起大片水花。樊胜惊惧,转身要跑,腰际忽被灵蛇般的鞭子缠了几圈,连鞭带人自空中飞拽回去,砸落白行简脚边。   樊胜被砸得骨头散架,头晕眼花,惨声求饶:“太医丞这是做什么?下官哪里招待不周?”   “贵府新增兵丁看守,郡守是在防范什么?”白行简垂下视线,对地上被缚的郡守冷漠以对。   “什么兵丁看守,太医丞误会了!近日盗匪猖獗,贵客在府,这才增了一批护院。”樊胜连声辩解。   “盗匪猖獗?难道不是官匪勾结?”白行简对上郡守求饶的目光不为所动,眼神愈冷,“借目换眼,令千金眼盲疗法,谁告诉你的?”   樊胜不停挣扎:“太医丞说什么,下官听不懂。”   事到如今,仍在矢口否认。白行简心中怒气上涌,提了手杖点在樊胜心口,寒意仿佛从杖端入侵:“打团团眼睛主意的,可是那身高五尺、面似鬼魅的巫医?你为一郡父母,竟能良心泯灭,受人蛊惑,残杀过多少无辜少女,才如此畏惧京师来的朝官?那些无辜少女的尸骨,恐怕就沉在这座池塘吧?”   这通话,令樊胜面现恐惧:“你……知道……”   冯聊和龙泉也禁不住后背生凉,原来白行简早已推论出了真相,当着持盈的面,才没有说出口。   冯聊将鞭子收紧,令樊胜再无挣扎余地:“既然已经死了那么多无辜少女,你为何还执迷不悟,还要残害我们的小伙伴?团团那么可爱,你都下得了手?你闺女的眼睛要紧,别人闺女的眼睛就不要紧?团团她爹要是知道你对他宝宝打这个主意,你九族都要被株连、鞭尸、挖眼睛!”   一番恐吓,透露了不少信息。樊胜虽为了女儿什么都可豁出去,但也听出些心惊:“实验总有失败,但失败多了总有成功的时候。穆姑娘跟簌簌一样的年纪,眼睛大小最为匹配,这次一定可以换成!穆姑娘可能出身显赫,她爹怪罪下来,我愿伏诛!”   郡守的执迷不悟,让白行简心生不安。樊胜恐惧而期待的眼神中闪入一片月色,他不经意地面朝月升方向,暴露了重要的事情。白行简一颗心急速下坠,他收了手杖,再也无心审问郡守,在冯聊看来如一阵轻风般旋身返回房中。   冯聊似有感应,抽回软鞭,从地上提起郡守,尾随白行简闯入房中。龙泉随后也跟到。   空荡荡的封闭房屋,突然闯入了几人也依旧空荡荡,因为,队伍中少了一人。   ——原本老老实实待在房里的持盈不见了。   凭空消失!   冯聊见此情此景震惊无言,不禁腿软,弄丢了凤君的掌上明珠,这可怎么交差?不过她知道有人比她更急更心惊,眼望过去,白行简拄地的手杖微微发抖。   “人呢?”冯聊对手里的郡守不客气,手指扼到他咽喉。   樊胜庆幸地闭上眼,视死如归:“望月时辰将至,我会全部认罪。”   “问你人呢?”冯聊不耐烦地将他掼到地上。   樊胜似乎铁了心,不管遭遇怎样的折磨都执意闭嘴不答。   逼问无用,白行简不再同他浪费工夫,却也不肯轻易饶过他,袖底拈出一枚针,甩去。郡守惨嚎一声,双手捂眼。   门窗紧闭的情形下,一个活人如何消失?在白行简意识到不妙,赶回查看之前,不可能有人进来过。他与冯聊审问郡守的地方,离房门不过数步之遥,而这期间,他几乎未听见身后有任何动静……   不对!持盈被锁在房里,怎么可能没有任何动静?她是那么一个有多动症的丫头!动静是从什么时候没有的?或者是被掩盖的?白行简瞬间回忆,冯聊扫落郡守随从,四个人,响声却不止四次,中间两声相连,间隔时间极其短暂。不仔细分辨,混在其中的响声与方位会被四次落水声遮掩,尤其当时注意力全在郡守樊胜身上,谁也没有察觉到身后房间内的动静。   那种细微的、与落水声不同的声响……   白行简蹲下,捡起遗落地上的草蚱蜢,以手杖叩击附近地面,仔细辨其声响。终于,他择了一处停留,转头示意冯聊。冯聊一直在配合观察,见状立即明白。白行简起身退开一步,冯聊的鞭子甩中一处地面,力道之大,转眼破开地板,如同巨石砸出的豁口。豁口下面,一片漆黑,仿佛直通怪兽的腹部。巨兽张开大口,等待猎物自投罗网。   冯聊准备查看一番,白行简先她一步,下进了洞口,点燃火折子。脚下甬道以石板铺就,十分潮湿,池水渗透至石板缝隙,留下石面深深浅浅的新鲜脚印,却没有持盈的。脚印行走方向朝着甬道另一端,白行简一人当先,踩着潮湿甬道追去。空气凝滞带着陈腐气息的地下暗道内,漂浮着浅淡幽香。从前觉得十分熏人,总被这幽香缠裹,不知什么时候已被熏习惯了。   冯聊与龙泉紧随白行简之后,刚入甬道便被陈腐潮湿的气息刺激得无法呼吸,六神无主。火折子的光线渐渐微弱,幽暗如夜里潜伏的恶魔,伺机吞噬入侵者。在冯聊看来,白行简不知道是被什么附体了,坚定不移地踏在黑暗的前方,仿佛能洞悉黑夜。   火折子终于完全熄灭,三人在幽暗的地道里不知行了多久,才见远处有微光,月色透了进来,出口便不远。   “小心有埋伏!”冯聊出言提醒,越近出口越警惕。   白行简却加快了脚步,他掐算着时辰,不敢延误,不敢耽搁。时间如离弦之箭,操纵凡人生死于瞬息,他与时间为敌。   冗长的暗道延伸到了尽头,踏出幽暗的瞬间,随皎洁月光倾洒而来的,是久待的刀剑与伏兵。白行简不曾却步,身后长鞭荡开伏兵,冯聊与郡守府兵丁战作一团。四下兵丁全部涌来,将三人包围。   白行简仰头看月,满月即将挂上中天。三人无法对抗所有兵丁,即便冯聊能力敌众人,也将花去至少一个时辰。   冯聊也知时间不够,挥舞长鞭额头见汗,忽感四肢无力,鞭影慢了下来,而同时,那些围攻的兵丁如同醉酒一般,行动无章法,东倒西歪,躺了一地。龙泉先冯聊一步倒地。   冯聊倒地之前,望着此时唯一还能站着的白行简,咬牙切齿:“老白,你竟然偷了老娘的软筋散!”她保命用的东西,竟然被己方队友无差别攻击,而且对付这么多人,剂量必然不小,所剩必然无几,极有可能已经彻底用完。冯聊很绝望,很想骂人,但是快要连骂人的力气都没了。   白行简出于歉意,向她解释:“没想到冯姑娘竟出自罗刹门,事出紧急,不得已借用软筋散,解药想必你自己有。”说完便算是解释完了,无视冯聊的怒容勃发,他几步绕过横躺地上的活人,从众多扑街兵丁里挑中一人,手杖悬于此人咽喉,毫无过渡,语气阴森:“果然是你,客栈里逃过一劫,眼下有两条路可选。”   被白行简以性命威胁的不是别人,正是盗匪团伙里的老三,客栈那夜被挑断手筋后他顺势晕过去,又悄然醒来,逃过了影卫杀盗那一劫,却识破了持盈召唤影卫的法门,他就势装死,事后向郡守汇报,才导致持盈丢失铃铛。他恨白行简入骨,势必要亲眼见仇人死去,这才冒险混在兵丁中,没想到还是没能逃过仇人的法眼。   性命面前,老三选择屈服,在白行简的凶器下不敢动弹:“好汉饶命!”   “你知道我要找谁。”月明风高,白行简素衣翻飞,居高临下气质幽冷,翻手便能决断他人生死。他的表情表明他对杖下的生命视如蝼蚁,碾死一只蝼蚁非常容易。   老三尝过他的匕首味道,对他的心狠手辣深信不疑,将眼珠转了个方向:“那边……”   咽喉上的重量消失,老三重新得到呼吸的时候,威胁他的人已在数丈之外。老三浑身发冷,庆幸自己选对了,这人鬼魅一般,尤其在扼人生死之间的刹那散发出来的气息,令生者如堕地狱。   白行简跋涉了漫长的夜,终究晚了一步。原本从地狱里走出来的灵魂,兜兜转转一圈,又重临幽冥。他才知自己的心,早已经不知不觉迷失了。    ☆、53他跋涉而来   满月一点点爬上中天, 如命运之眼,冷酷地俯瞰世间生灵,绝不肯施舍一丝的怜悯。   月升的高度,是时间的沙漏。白行简在疾风中行走, 刻意忽视皎洁明月,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终于生出对时间的敬畏, 敬畏到无法面对。他必须集中全副精力, 于空旷的郡守府邸寻找路径以及猜测对手的安排。   好似平生都未行过这么远的路,膝盖几乎没有知觉,全靠手杖与意念支撑。郡守府不可能这么大,暗道之后已与山野相连。   他庆幸冯聊是罗刹门弟子,庆幸撞见她收拾随身物品, 他随手“借”了两样, 一样是软筋散,一样是蝶恋花。他留了软筋散, 无差别攻击了敌我双方, 无解药一个时辰后药效自除,他屏了呼吸才从中脱身。蝶恋花是一花一蝶,小而透明的花被他绑到了持盈发带上,她自己都不曾察觉,奇花散发着人类嗅不到的异香,唯有一种蝶可寻觅,这蝶自诞生到寻花只有一刻的生命,比蜉蝣还要短暂。   白行简抬起手中一枚金色虫茧,轻轻捏破,释放出初见人世的金蝶。金蝶振翅,月光下一道金光划过,在它短暂的生命里只背负一个使命,急迫而准确。白行简以十分快的速度,才能跟上这道流光。   流光飞过山坡,飞入树丛,钻入一座木屋。   白行简一身尘污,扶杖站在了木屋入口。   木屋四壁架子上堆满瓶瓶罐罐,屋内有三个人。金蝶停在它生命的终点,持盈的发带上。持盈则躺在一张架起的简陋木板上,与她相邻躺着的是另一名少女。木板之外站着一个人,仅有五尺的身高,面容丑陋得连屋顶漏进来的月光都为之一颤。他手里提着一柄短刀,悬在持盈双眼之上。   白行简与他对视,空气凝结在两人之间。   “一帮废物,竟没拦住一个废人!”侏儒率先开口,不耐烦被打扰,又以不得不同人商量的口吻道,“你能让我把这个实验做完么?这次一定可以成功,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医界划时代的意义,你懂么?让我做完这件事,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让你无法做这件事。”白行简言语同月光一样冷。   木屋的环境与侏儒的疯狂言论都昭示着他的身份,这是个疯狂的医者。疯子无法以正常言语沟通,白行简要从一个疯子手下毫发无损地救出持盈,他必须要拖延一点时间来审视眼前的境况。   侏儒医者恶鬼一般丑陋的脸上露出了杀机:“你胆敢阻止我只有死路一条!”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死期?”白行简不会示弱,反唇相讥,“换眼术,如此简单一件事,你却耽搁这么久,而且从未成功过?你觉得你活得有意义吗?”   侏儒医者眼神闪过疑惑与动摇,凶狠斥道:“简单?你一个废人懂什么?我活得……当然有意义!你这样的俗人怎么懂!”   “废人却知道你一生都在做无谓的尝试,试得自己沦为侏儒,沦为恶鬼,容颜尽毁,众叛亲离,你无数次怀疑人生的意义,无数次徘徊在死亡的边界,痛恨这样的自己,却畏惧死去,只得不断为自己寻找理由,继续寻求你所谓的医术境界,不惜夺走无辜者的生命,以此作为你无望人生的献祭……”   “闭嘴!闭嘴!”侏儒医者眼珠惶惑而迷乱地转动,五官更加扭曲,囚在心底的恶魔受到召唤,要破开这副躯壳重获新生,手中的短刀不断颤抖,与少女眼睛的距离越缩越短,“你不过是想抢走这个丫头,想我留下她的眼睛,可你不该羞辱我,羞辱我的理想!我要让你看看,我要挖下她的眼睛!”   心跳已杂乱无章,白行简还是只能嗓音冷酷,以冷眼旁观的姿态:“你这个样子可没法使出医术,毕竟,你原本就没有自信,不然不会按图索骥,迷信着书中秘法,一一符合书里的要求,要同龄的少女,望月的时辰。可即便换眼术成功了,便意味着你的成功么?前人既已记载成书,首创又与你何干?你毕生只会履前人脚印,这便是你活着的意义?”   言语是灵咒,毒蛇一般从耳中钻入心窍,侏儒医者痛苦不堪,他已不能平静心态来做一场换眼术,心底的动摇已经在暗示他无法在今夜成功,这份动摇逐渐扩散,占据了全部身心。他的精神世界崩溃了,只有疯狂的本能。仇恨替代了一切,他要杀死面前的少女,让那个毁了他梦想的混蛋无法得逞!   他举起短刀的瞬间,嘭的一声响,白行简比他快一步提杖砸破了壁上一排药瓶。他为声响惊住,抬头见自己毕生心血毁于一旦,一时间他不敢置信。   恶魔!这个混蛋是恶魔!吞噬他梦想与生命的地狱魔鬼!侏儒医者眼眶发红,直到又接连几声嘭嘭作响,更多的药罐药瓶碎裂,药液四溅,转眼之间,无关紧要的药物俱存,而他耗尽生命钻研提炼的精华流水一样泄了满地。这是恶魔,不然怎会这样准确地毁了他所有?发自心底的一声怒吼出口,短刀朝少女眼睛扎去!   电光火石间,一排银针飞来,侏儒手腕一片麻木,短刀被同时飞来的木杖砸飞。他以为世界毁灭的时候,一片火光腾入视野,四壁的药物与流泻的液体一同燃烧。屋顶飞入一支火箭,将一切引燃。侏儒扑向了火光,徒劳地拯救自己的心血。   白行简扑向了持盈,将她抱起,顾不上捡手杖,便要冲出木屋。他以为可以再坚持几步,却高估了膝盖的承受力,尤其还抱着一个人。两人一同跌倒地上的时候,火舌已爬满四壁,将他们困入其中。   白行简手臂垫在持盈脑后,这么大动静,她都没醒,不知被侏儒下了什么迷药。烈焰温度灼人,她额头生了细汗,脸颊红扑扑。白行简捏了袖角给她拭汗,将她半藏在身下,遮挡火焰与热浪。   一片火海,他无力突围,到此时不得不承认他力量有限,无法保她安然无恙,不如独享此刻安宁。他惊讶于自己放弃求生意志的决断,不过疑惑也只是那么一个念头。他勾出侏儒心魔的同时,何尝不是在针砭自己,他活着当真有什么意义?明知此行既为救恩师也为复仇,但胜算几何,他无力估算,只知必须去做一件事,来了结这余生。   持盈的加入是一个变数,这个变数打乱了他原本的规划。她任性的笑闹与悲喜,与他人生的基调格格不入,也衬得他人生何其无趣。她的存在,令他生了对自己的质疑。生命原本可以那么鲜活,他却过得如此灰暗。黑暗对光明总有向往,他却心生畏怯。   他的信念基石一天天生了裂隙,不知何时便要土崩瓦解,在这个崩塌的过程中,他对人生意义的质疑一日日发酵,终于酿成一股绝望海浪将他淹没。而促成这股绝望的,他不愿去承认的,是他自身的残缺与光明的距离。   他不会去主动寻死觅活,但绝境会主动找上他,让他放弃抵抗。当对绝境无能为力时,他愿坦然承受,但他不能让她为他陪葬。他替她挡着烈焰,如同在客栈里、在郡守府上,他阻止她踢被子一样的姿态,只是此时二人之间不再有阻隔。   火舌舔上了他的衣角,皮肤有灼烧的触感,他不能将火焰引到她身上,稍微挪动了身子,张开手臂。   “夫子……”如同感受到他承受的痛楚,持盈一手扒住他心口,脑袋朝他身边紧挨着,另一只手越过胸膛将他环抱。   火苗跳跃上她袖口时,他无法再无动于衷,猛然将她反压地上,扑灭一切染指她的火舌。浓烟与地狱火焰遮蔽六识,他凭精准的记忆摸向一个地方,握住了手杖,猛力一挥,自内向外砸落摇摇欲坠的窗棂。   火屋之外传来微弱铃声,紧接着,几道黑影自破开的烈焰窗口掠入,捞起地上抱在一起的两人,逃离火海。   清冽的空气让白行简重获意识,一座几乎要燃烧殆尽的屋子就在眼前,火光照亮了半边天,持盈躺在地上不远处,由一队不知所措的影卫围着。   生死竟在这样短暂的瞬间扭转。   由于吸入过多浓烟,白行简张口时嗓音微哑:“找些清水给她喝。”   话音刚落,便有一个影卫闪身而去。影卫们险些失去储君,不敢再大意,救护任务未彻底完成,不敢撤离。   持盈喝了水也未苏醒,白行简要求影卫扶他过去,影卫头一回干了服侍人的活。当着影卫的面,白行简不用再遮掩什么,拿起持盈的手腕把脉,脉象平和并无大碍,他略施了几针。待她苏醒的过程中,白行简一直抓着她的手,不顾影卫如何看待兰台令。   “可曾见到何人射的火箭?”白行简一面询问影卫,一面盯着在火焰里坍塌的屋子,只是瞬间的抉择,否则那焦黑的屋梁下将是他的葬身之地。   影卫摇头,他们隐在黑暗的角落,唯有铃铛能召唤。   草丛里,又传来一声铃音。铃铛以特殊材质打造,最微弱的声响也能传入耳中,尤其是影卫经过锻炼的耳力最能快速捕捉。   白行简转头去看,一只闭着眼的小黄犬叼着持盈遗失的铃铛走了出来,嗅到了持盈的味道,它在众目睽睽中走向草地上的储君。将铃铛叼到持盈头边,小黄伸出舌头舔她的脸颊,而后蹲坐下来,以盲眼“注视”火屋,喉咙里发出悲鸣。   “簌簌!我的女儿啊!”郡守跌跌撞撞赶了来,见人群里不见女儿,顿时嚎啕大哭。   白行简对无辜少女罹难生出的同情在持盈睁眼后化为乌有。   持盈发现自己看不见夫子了。    ☆、54我是你的眼   郡守痛失爱女, 万念俱灰,无心再包庇盗匪,承认了所有罪行。真相与白行简所料不差,上谷郡官匪合谋, 盗窃行旅财物, 而后分赃。为治好女儿的眼睛, 樊胜不惜供养侏儒医者, 残害无辜少女,同时需要更多钱财保障,却没想动到了白行简头上。盗匪劫走白行简的行囊,发现了里面的路引,知是京师来的官员, 樊胜不胜惶恐, 以为罪行败露,匆忙下令灭口。失败后, 将白行简等人诱入府上, 一面囚禁,一面打持盈眼睛的主意。   樊簌簌的盲疾是樊胜的心病,年深日久终成心魔,才让侏儒巫医的蛊惑乘隙而入,酿成如今家破人亡的悲剧。樊胜生无可恋,对一切罪恶供认不讳,白行简一封信函送往京师,将其交由刑部问审。盗匪失了庇护,匪徒分崩离析,树倒猢狲散,众匪分赃后逃逸。老三主动将盗走的行囊送回,还有抢走的手杖。   官匪沆瀣一气的阴霾消散,上谷郡百姓终于拨云见日。   白行简的心头,却阴云密布。   一行人依旧暂住郡守府。有谜题未解,比如夜里那支火箭,似乎是不分敌我,要将众人尽皆焚烧。对此,樊胜表示不知情,虽是那支箭引发的大火,直接导致女儿身陨,但他已丧失斗志,无心追究。白行简一面寻找蛛丝马迹,一面为持盈的眼睛忧心自责。   他守了半夜,持盈在早上苏醒。醒来后以为依旧是在夜里,但手碰触到他便安下心,于是躺下来接着睡。白行简起初以为她受了惊吓,又守着她睡到中午。白昼刺目的阳光晃入房中,他放下竹帘,持盈在这时候再度醒来。   “夫子,你在哪儿?”她爬起来,睁着双眼,黯淡的目光满屋子找他。   离她只有几步距离的窗边,白行简对上她过滤掉他的目光,身坠冰窟,阳光打在他肩头却感受不到任何温度。   “夫子?”认为自己被抛弃在黑暗中的储君嗓音里含了哭腔,她模糊记得做了一个很长的噩梦,有冰冷发霉的地道,有烈火灼烧的地狱,然后噩梦醒来只有她自己?   “我在!”白行简镇定地做了回应,卷起了竹帘,让光线充斥房间每一个角落。   听到熟悉的声音就在咫尺间,持盈忐忑的心落回实处,抬头迎着光亮,目视声音的方向,视线无法聚焦:“夜好长,夫子怎么还没睡?”   “夜太长,睡不着。”朗朗乾坤里,白行简自然地作答,走到床边凳子上坐下,眼眸盯住持盈的双眼,沉重的事实让他无力接受,他害得她失明。   “今晚竟然没有月亮,夫子要不要点上灯?太黑了,我什么都看不见。”听见他坐在身边,持盈很安心,悄悄伸手摸了过去,她觉得这么黑,夫子一定也看不见她,所以格外大胆了点。   白行简挪近了手,让她摸着了袖子:“夜里就不要点灯了。”   持盈觉得今夜的夫子格外温柔,她说什么他都会回应,碰到他袖角,她很高兴,容易满足的笑容从脸上掠过:“我做了一个梦……”没说完,额头上忽然落了一只手,她知道是夫子的手,惊得忘了要说梦,瞪大了眼,然而也看不见咫尺的人。手掌滑向眼睛,她只好闭眼,让他触摸。手指停留在眼上,以奇怪的手法按来按去,好像在按压某些穴位。虽然被抚摸眼睛很舒服,但是太怪异了,持盈忍不住把手扣到他手背上:“夫子?”   白行简拿开手,等她睁了眼后视线依旧不聚焦,表明这番按摩也是徒劳:“要不要继续睡?”   “睡饱了,我想出去玩。”   “我陪你去。”   今夜的夫子太不同寻常,持盈又疑惑又兴奋,马上滚下床,还没摸到鞋子,白行简把她按得坐下,然后帮她穿上两只鞋,再然后拉她起来,牵着她出门。   白行简要找出她失明的原因,却又不想她知道真相,一点黑暗和打击都不敢叫她承担,他一个人负担得心中沉甸甸。持盈只是觉得夫子的举止比梦里还要离奇,她没有说出来的梦境里,白行简曾紧紧抱着她,帮她抵挡四面的火焰,她不愿他受伤,所以回抱着他,想挡到他的身前。   她有点说不出口,反正只是个梦,不告诉他也罢。   夜太黑,她看不见,亦步亦趋跟着他的步伐,走到外面,却觉得有什么照在身上暖融融。   冯聊收拾随身暗囊发现少的不只是软筋散,气冲冲要找白行简算账,就撞见这手拉手的一幕,不由深吸一口气,暗叹老白手段了得,不过一夜之间,竟然手到擒来。然而如此一来,凤君找他算账的日子也不远了。冯聊顿时又幸灾乐祸了。   看了两眼,冯聊就觉得哪里不太对。持盈竟然自始至终没注意到她,仿佛将她无视了。见色忘义,冯聊不满:“我说穆团团……”   持盈吃惊地寻找声音的来处,白行简已经一个肃杀的眼神飞到了冯聊身上,语气里饱含威胁:“深更半夜,冯外使还未休息?”   “深……”冯聊吃了一大惊,光天化日,艳阳普照,她琢磨老白这话用的是什么修辞手法,但在对上持盈涣散的视线时,她呆住了,一个不详的念头滋生出来。   “冯姑娘也失眠了?”持盈做了个猜测。   “大概亏心事做多了。”白行简给了个解释。   “……”冯聊气爆了又不好还嘴,忍了忍实在不甘,索性跟着颠倒乾坤,“大晚上的,你们这是要去干嘛呀?”   “看夜色。”白行简当着高悬的太阳,说得毫无障碍。   不想再同冯聊斗嘴,白行简拉着持盈走人。   望着他们走远,冯聊陷入了沉思,储君的眼睛看不见了,出大事了。   白行简刻意寻荫凉小径,避开阳光,他担心瞒不了她多久,心中矛盾重重,不知不觉这一路他都极少说话,她竟也安静得很。   没走太远,白行简安顿她坐到树根上,他也坐到一旁,从袖中取出被压坏的草蚱蜢,想要修正。   持盈手抚到头发上:“我的铃铛找回来了?”   “嗯。”   “夫子在做什么?”   “编你的蚱蜢精。”白行简发现很难修正,干脆拆了重新编。   持盈想起在宫里荒园子的时候,他编排她是个蚱蜢精,嘴边不由自主泛了笑意。   “这么黑,夫子怎么编蚱蜢?”一个简单的问句,持盈问得突然。   白行简手上一滞,心口一跳,抬眼看身边的少女。   持盈没给他继续寻找理由的时间,因为树上的知了仿佛故意拆台一样,喧闹了起来,她仰头,无力聚焦的目光想要穿透重重黑夜,寻找光明。   “现在是白天吧。”她轻轻问,又似自言自语,“我的眼睛看不见了。”   真相早被她看透,拙劣的谎言怎能瞒过她的聪慧。她说出真相,脸上的神色是平静的。   白行简仿佛一瞬间失了所有的言语,找不到回应她的话。   年少储君安静地坐在树下,仰着头,微风吹拂她纤细乌黑的碎发,吹动鲜艳的发带:“原来目盲是这样的啊,簌簌和小黄每一天都是夜里。”   “夫子会治好你的眼睛,不要怕。”白行简将重新编好的草蚱蜢放到她手上。   持盈垂下眼,虽然看不见,但手指摸着夫子编的草蚱蜢,却能感觉到它的纤毫毕现,她很开心:“夫子编的比我好多了!”   她爱不释手。   他的手掌含义不明地抚到了她脑袋上,触摸到她柔软的头发。   ……   此后数日,白行简为持盈施针,并到大火过后的废墟里寻找蛛丝马迹,刮下地面的焦灰带回辨认各种药剂,终于确认,持盈失明并非因为大火炙烤,而是中了侏儒炼制的滴水观音。因为白行简耽搁了侏儒换眼治疗术,侏儒以此作为回报。   身边亲近的人接连因自己受到牵连,白行简心情晦暗不堪,先是恩师,后是持盈。这些灾难原本应该由他承担,却被天道混淆到了他人身上,他给他们带来了灾难。   对此,持盈却不太当回事。经过了最初的不适后,她开发出了一些小游戏并自得其乐,比如让小黄给自己当导盲犬,或者换过来由自己给小黄当导盲团团,以及时时刻刻都可以玩捉迷藏不用担心别人质疑她作弊。   心情灰败的白行简多次被她卷入游戏中,看她满头大汗玩得不亦乐乎,他从来不躲,任她从任何地方任何时候将他逮住,并承认落败。后来持盈不满足,要求他认真对待游戏,他才勉强同意增加了一些难度。然而担心她磕着碰着,他总会趁她不备自动降低难度,将自己送到容易暴露的地方,让她赢得游戏。   在这场扑来扑去逮来逮去的游戏中,两人练就了无比的默契,以及对互相气息的熟悉。持盈再也不觉得夫子身上的味道苦涩了,相反,那种气息对她来说已经是一种沉迷不可自拔的氛围。离了他的味道,她会睡不好觉。   众人再度启程,告别上谷郡。   令龙泉想不到的是,前行的方向并非前兰台令隐居之处。   白行简定的征途,是西京。   持盈得知要去西京,先是兴奋,后是担忧。要见到曾祖父的喜悦心情随即被忧心忡忡所取代,假如到西京之前,眼睛还没好,西京姜氏家族必将怪罪白行简。   持盈一路都在劝夫子不要自投罗网。    ☆、第55章 山上有座庙   持盈如今的情况只能乘马车,汗血宝马让给了冯聊,冯聊乐得纵马狂奔,原想着可以不受白行简约束,一日便能纵出十几里外。白行简依冯外使的先行优势,命她前行探路,沿路做好标记,并提前安顿落脚处。冯聊依旧没有逃过受驱遣的命运,忧愤之情溢于言表。   龙泉驾车,白行简查阅地图,持盈在马车里清点玩具。一地一俗,各地的稀奇玩意儿层出不穷,每到一处,白行简都亲自精挑细选几样当地奇物,转手给了持盈拿去玩。   持盈虽目不能视,但手上玩具的触感鲜活,摸一遍就知道是怎么个玩法,小黄蹲在她身边,陪她一起玩,一人一犬十分解闷。   郡守承受丧女之痛的巨大打击,早就顾及不上小盲犬了,白行简三言两语便将小黄要了来,作为持盈的玩伴。白行简也不再跟狗一般见识,只要小黄识相,不当着他的面舔持盈的脸,且保证每天洗澡,他便都忍了。   一路上持盈时时有新鲜,不是白行简给她搜罗的小玩意儿,就是她自己发明的小游戏。即便如此,白行简依旧怕她眼不能视物而感觉烦闷,每日总要留一段时间带她下车听听风声与水声,给她讲一些当地风物与典故,这个时候也是小黄放风的时间。持盈大饱耳福的同时,在心中复原大地山川、城镇市井,有兰台令的亲自指点,不知道涨了多少见识。   持盈知道夫子特意照顾她是因为她的眼睛,夫子将导致这件事的缘由归结到了自己身上,便觉得对她有愧。但持盈不这样想,相反,她还觉得自己因祸得福,若非眼睛失明,她怎可能见到这样温柔可亲的兰台令?所以她从不抱怨,从不流露一点的遗憾之情,不想给夫子心上增加愧疚感和沉沉的负担。   她用自己独特的乐观开朗感染他,为他减轻压力。   明明是个爱哭的孩子,这一路竟总是笑脸相对。白行简不知不觉放松了对周围的戒备,以至于路线偏离他的安排许久,他才发觉。   往西京的方向有了偏移,龙泉驾车自然是知道的。白行简严肃责问缘由,没想到,持盈承认了自己是祸首。   “前面不远就是大悲寺,我们可以去那里歇歇。”持盈坦然承认错误,却无悔改之意,“晚几天去西京也不要紧。”她一路劝过他不要急着去西京,他不听,她便只好私下同冯聊、龙泉商量,冯聊对于可以游玩更多名胜、且与白行简作对的一切提议都大力赞成,龙泉不想背叛兰台令但迫于持盈是储君,且有冯聊推波助澜,不得已成了帮凶。   “你从前来过?”事已至此,白行简再斥责他们也没用,持盈作为祸首,不会随随便便选这么个地方。   “没有。”持盈神秘兮兮道,“但我知道这个地方。”   看她一脸兴奋计谋得逞的样子,白行简不忍心再阻挠,只是心中暗道自己大意,被这家伙摆了一道。   马车驶向了白行简预料之外的轨道,大悲寺。   大悲寺依山而建,山脚便是迎客处,有迎客僧两名。   持盈让导盲犬牵着,走向迎客僧,听对方道一声佛号,连忙双手合十,恭敬有礼道:“师父,我找闲云居士。”   两名迎客僧见她面带微笑,眼神空洞,不由心生怜悯,其中一名僧人道:“闲云居士虽隐居在鄙寺,但轻易不见外人,不一定会见小施主。”   持盈无所谓道:“不要紧,有缘自然能见,无缘自然见不到。”   她小小年纪打起机锋,白行简在后面听得忍俊,不过此言恰合出家人胃口,迎客僧遂迎诸人上山。   山路铺着石板,仍是崎岖,青石路阶高低不平,小黄跌跌撞撞煞是可怜,白行简不敢放任一人一犬走这崎岖山路,便牵了持盈走。持盈一手抱起小黄,一手交给夫子牵着。   她的手小而软,握在手里柔若无骨,白行简不太将她的手握实,反倒是持盈主动将他手指握住,靠在他身边,一步步小心翼翼迈着石阶。   “闲云居士是谁?”白行简低头问她。   阳光晃在她白里透红的小脸上,将睫毛照得每一根都分明,鼻尖的细碎薄汗聚敛着光晕,有神秘的引力吸得人一旦瞧见便无法挪移视线。   持盈将头偏向夫子,好像不太相信似的:“夫子不是兰台令吗,也会有你不知道的人?”小黄趴在持盈怀里,仿佛在认同主人的话,伸着舌头,脑袋朝向据说无所不知的兰台令。   “隐居山中,与世无争,更与朝政无关的人,兰台令为什么要知道?”白行简坦然反问。   持盈点点头,抓住他话中的把柄,再度反问:“那夫子为什么现在想知道?”   “……”其实他原本并不想知道,但她故意更改他拟定的路线,特意跑来见的人,他忽然就想知道,但他如何解释自己的自相矛盾呢?他沉默一会儿,道,“也许是夫子孤陋寡闻,这里有兰台漏掉的奇人,请殿下指教。”   持盈鼻子一皱,不满:“没有殿下指教,只有团团指教。”   白行简依言:“请穆团团指教。”   夫子一再让步,持盈心旷神怡,勾了勾手,白行简弯腰凑近。察觉到夫子的气息近了,穆团团感觉到自己耳根莫名其妙的燃烧起来,便不想告诉他了,哼唧一声,轻轻道:“猜对了就告诉你。”   耍无赖也很理直气壮,白行简由她去。   她要见的究竟什么人,他早晚会知道,并不急在一时。只是山路幽深,陪她解闷而已。转眼见她泛红的耳根和脸颊,鲜活纯真得如同朝露,起初在他心中顽劣的储君形象早已黯淡远去。   少女兴许有千面,他想。在不同的人前,展示不同的姿态。在其他人前,她会展示什么姿态?白行简忽然间认真思索。   大悲寺主殿位于山腰,殿内烟火与山外雾霭相融,氤氲出山中奇景。迎客僧将众人安顿在客堂,看了茶,另有小沙弥接手招待。小沙弥得知这行客人欲见闲云居士,当即摇头。   “闲云居士不见外客。”   “请通传一声,就说穆团团求见。”   持盈的执着与可怜的模样迫使小沙弥无奈只好替她走一趟。   冯聊对山上寺庙的兴趣在到达的时候就灭得一干二净,最后唯有对神秘的闲云居士存有一点探秘式的好奇,于是缠着持盈问:“这个闲云居士究竟是什么人?是男是女?帅不帅?美不美?年轻不年轻?我们来这里是借钱还是怎么?”   持盈对这一连串问题的回应便是摇头、摊手:“其实……我并没有见过闲云居士。”   坐在桌边喝茶的白行简心中有了大致猜测,持盈不敢直接去西京,以免牵连到他,所以先来大悲寺见一个人。排查她身边的人际关系,结合她此行的目的,便不难猜出,闲云居士究竟是谁。   客堂内新燃的一炷线香烧了一寸香灰,小沙弥跑了回来,迎对几名香客或期待或好奇的目光,他径直走到持盈面前,双掌合十:“施主,居士来了。”   闻言,白行简放下茶杯,冯聊起身观望,龙泉注目门外。   持盈面容平静地“看”向殿门。   就在众人瞩目中,闲云居士姗姗而来,拂尘搭在臂上,素衣窄袖跨过殿门,容颜俊秀,目光沉定,因常年浸润山岚崖风而整个人带着不食烟火的气息。看年岁已不浅,岁月的侵蚀痕迹在他身上却很淡。   冯聊看直了眼,上回叫她看直眼的还是清姿卓绝的凤君。此际她唯一的念头便是让持盈把闲云居士介绍给自己,或者把自己介绍给闲云居士,当然她也不介意自己主动上前介绍,如果不是闲云居士眼睛里只有持盈的话。   白行简将入殿的居士迅速打量,便见他直奔持盈而去。即便知道他是什么样的身份,白行简心中某处依旧隐隐不痛快。   “团团?”不食人间烟火的居士一眼看见持盈,在那一瞬间染上了人间烟火,他疾走到她跟前,几乎是在见到这孩子的刹那,他便认出了她,同时发现她眼睛的问题。他蹲到她身边,抚着她双肩,平视她面容。   拂尘的颤动透露出他此刻如同重见故人的心情,如果不是旁人在侧,如果不是他在克制,白行简毫不怀疑他会拥持盈入怀。冷眼旁观,白行简重新咽下一口茶水。   “是云叔叔?”持盈乖巧地叫了一声,伸出手摸到闲云居士的肩头。   “是我,你的眼睛看不见?”闲云居士凝视咫尺间的少女,一手试探地抚上她的眼睛,“滴水观音……是谁?”声音陡转严厉,对残害少女的恶魔饱含愤恨。   “一个坏蛋,已经死了。”持盈难生憎恨心,对于侏儒邪医的残害,她的记忆已将其淡化,那夜的惊魂也都成了遥远的梦境,“眼睛看不见,我已经习惯了,而且一路上都有夫子照顾我。”   闲云居士暂收愤怒,这时才肯将视线从持盈脸上移开,投向身边其他人,准确地说是直接望向白行简。白行简从桌边扶杖起身,向闲云居士走近几步。   “柳太医修佛隐居,医术竟也不减,一眼看出殿下中的乃是滴水观音之毒,令人折服。”白行简淡淡道。   “阁下莫非便是兰台令?”闲云居士也直接道出对方身份,但话语里并没有什么感□□彩。   “正是。”白行简并不惊讶。   “久仰。”闲云居士明显地有口无心。   “幸会。”白行简也好不到哪里去。   两人在失明的储君面前简单地客套两句,算是认识了,接着便是毫不客气地进入正题。   率先发难的是闲云居士:“兰台令为何携储君至民间?兰台令在储君失明一事上可有看护不力之罪?”   持盈一听这诘问,登时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要为夫子进行辩护解释。白行简把她撇开,没容她插嘴,径自回应问难:“在下出京有些事情要办,团团执意跟随,并无不可。不久前经历一场波折,团团遭奸人所害,双目失明,实属受在下连累,确有看护不力,一切罪责回京后由陛下定夺。”   张口团团,闭口团团,君臣越界,竟无自觉。闲云居士将腹中一团火打灭,暗自念佛号消怒,即便如此,话语出口仍带有一丝丝火气:“团团的眼睛,你待如何处理?陷储君于险境的罪责,兰台令担当得起?”   “团团的眼睛,我自会想办法替她医治,其余罪责,我愿以命承担。”   持盈忍不了了,冲到两人之间,急得团团转:“是我偷偷逃出宫,执意跟着夫子出京的,这有什么大不了,云叔叔不就能治好我的眼睛么?”看似解围调解,实则是拉偏架,偏袒兰台令不能更明显。   闲云居士仿佛透过这个少女看见了从前一段岁月,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他所处的地位也总是一遍遍雷同,他在乎的人,从来都不懂他的苦心。远离京师,修佛问道,脱离尘俗,终究是洗不净这颗凡尘俗念的心,斩不断千丝万缕的牵挂。   小沙弥向他说起穆团团三个字,他便再无法装世外高人。元宝儿的女儿,自出生起,他便想见一见。多少年了,都没见到过的孩子,竟在今日登山求见于他,转眼已这么大了。说不出是欣慰还是酸涩,团团还只是少女形容,却兼具了女帝与凤君两人的容貌气质。他挚爱的,他讨厌的,都集在这孩子一身,仿佛是佛陀为了考验他,故意将这个集两人所长的少女送到他面前。是要他包容世间所有?还是放弃曾经眷恋?   闲云居士退开一步,在众人未曾觉察的刹那,了悟到自己的尘心,拂尘拭过,扫尽尘埃:“滴水观音,我恐怕难解。”   持盈抱着一线希望,希望灭得如此之快,出乎意料,但她没有将失望之情表露:“那等我回宫去,母上和父君一定有办法。可我们好不容易上山,山上风景这样好,云叔叔可以收留我们几日么?”故意拖延时日,她有另外的用意。   闲云居士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他点点头:“可你父君要是知道你留在我这里,定要大发脾气。”   对此,持盈很警惕:“千万不要告诉他!”   “嗯,他要是知道,会把这座庙拆了。” ☆、56药王谷传说   一行人果然在山上住下, 闲云居士就此开始研究滴水观音的解法。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比如冯聊龙泉后来才被告知,闲云居士俗名柳牧云,前太医令,自陛下与凤君重修旧好后, 辞官游历, 寻仙问道的同时, 将毕生医学感悟编纂成书。   前些年头, 还曾四方搜集遗落民间的古时医方,近些年则将其一一甄别选录。因此闲云居士隐居大悲寺并非一味修佛出家,主要是为了寻求一个无欲无求的环境,修身修心的同时著书立说。   对于京师发生的事情,他偶尔从香客嘴里听取只言片语, 虽难做到心无挂碍, 却从不过分追问。那边的消息传入耳中,他便听听, 断断续续得知汤团儿和豆包儿的依次诞生, 当然那个时候他是不知道他们的小名儿的。   自告别京师后,他与陛下再不曾见过面,但私下偶尔有过信函往来,譬如她会问他一些幼儿顽疾的问题。或许是出于习惯,或许是出于信任,陛下对如今的太医署众医官的信任不及从前柳牧云掌管太医署的时候,有些不放心的问题便忍不住向他请教。他从信中幼儿病症的描述,大概猜想她女儿的模样,一定是像极了她。   他克制所有情愫,摘除笔墨中所有无关紧要的惦念,就疾论医,不掺杂一丝一毫的个人感情,言简意赅地回复她。即便是落款、信封,也都是公事公办的风格,没有一丁点的旖旎。所有情怀都在字句之外,他不想让她读到。   然而即便是做到如此地步,他们最后的通信落到了凤君手里后,那位依旧是醋意翻天,得知陛下与他讨厌的太医竟然还有书信来往,便是可忍孰不可忍,当即赌气闹着回西京。脾气竟跟年岁成反比,越老越爱耍小性。无奈之下,两人的通信从此中断,再没续过。   虽不曾再问候,但显然陛下要知道一个人的藏身之所易如反掌。   大悲寺上有闲云居士,便是元玺帝偷偷告诉女儿的。对于女儿朦胧的情愫,元玺帝没有多加干涉。元玺帝曾陷入复杂的情感中,她的几段情史在多方角逐中才尘埃落定,因此深有体会。她不愿女儿再为情所苦,只是率先告诉她,她将遇到的障碍。告诉她,以兰台令的身体条件,是不可以做凤君的。要么持盈放弃皇位,要么持盈另择皇夫。   持盈没有想过那么深远,在母上提到白行简不能为凤君的时候,她是羞涩的,小小储君根本没有过让夫子做她夫君的打算。但面对母亲提出的问题,她认真考虑了,给出的答复则是——   “不管白行简做不做凤君,我都想帮他治好腿疾。如果普天下有那么一个办法,我愿走遍天下替他寻找。”   简单的话语,坚韧的决心。也只有这个年纪的少女,才不会计较那么多的得失。   元玺帝明白了女儿的心意,偷偷透露给她一个可能的方法,同时告诉她希望渺茫,不要太抱希望。一同告诫她的还有,如果在寻找希望的过程中,她自己了结不了情根,放弃不了那个人,那么她便只能放弃原本属于她的皇位。   持盈自出生起便被视为储君的不二人选,成长中一直被作为储君培养,便是凤君教导女儿学问,也多是以君临天下的方式加以引导,指导她以帝王的眼光看待天下诸事。持盈对此习以为常,甚至感觉不到储君的特别,早晚一天她要登上皇位,继承母亲。所以当母亲告诉她,为了白行简,她可能将失去这一切。她一时间体会不到这句话的意义。为了白行简,她要放弃十五年来拥有的一切,以及将来将拥有的一切。作了一番比较后,她便决定了。   这才是她能够偷偷逃出宫的原因。   元玺帝不放心也只能硬下心肠,放她出去历练。这十五年她过得太顺遂,称心如意的人生从来都是虚幻的存在。假如她不能够历经波折,那么她是走不到那个属于她的位子上的。而假如她难以胜任皇位对她的要求,那么储君易位在所难免。   凤君对女儿的溺爱无人能及,也默认了元玺帝对幽禁持盈一事上的放水态度,任由她想尽办法逃离出宫。他终究不放心,怕宝宝考虑不周全,命人故意将自己的坐骑照夜白暴露出来,好让她顺走。持盈费尽吃奶的劲儿逃了,其实不知道她的一举一动都在黑心爹娘的关注之下。待她逃出去一个时辰后,夫妇俩商议,该追了吧?于是在凤君泪眼婆娑中,元玺帝同意派出一队影卫。   持盈以为自己瞒过了爹娘,得意的很,虽然从出京的那刻开始,挫折遭遇便是家常便饭,但她都忍了。直到眼睛失明,她原本要崩溃的心,在白行简的用心隐瞒和照顾中,奇迹地平复下来。她反过来想办法安慰他。   后来在与夫子更亲近的接触中,她发现夫子也不是那么铁板一块,其实夫子身上有许多人格裂缝,只要趁虚而入,就能将他撬动。比如在她三言两语中,夫子主动给她搜罗了许多玩具,有时还陪她一起玩。比如她故意发几个疑问,便引得夫子给她讲述诸多历史风物,在夫子侃侃而谈的时候,她暗中改变了车辆行进的方向。   她一面做着乖巧弟子,一面暗中掌控自己的计划。夫子在发现被骗后,也没有拿她训诫。她觉察到夫子心灵的韧度,并无师自通地将其韧度逐步拓展。   “你要我给兰台令治腿疾?”山崖边,闲云居士坐在顽石上,手拭拂尘,问面前酷似母亲的少女。   持盈点头,脸上是极为认真的神情:“我的眼睛不好治,先不用管。”   闲云居士失笑,看着少女认真的脸,不知道用什么措辞来回绝她好。持盈看不见居士的表情,但听他沉默了,她心中没底,摸到他的衣角,可怜兮兮地拉了拉:“云叔叔,母上说你医术很厉害。”   看似天真,其实一肚子鬼心眼,知道抬出元玺帝做诱饵,闲云居士暗想,也觉得好笑。一晃十五年,这个丫头就这么大了,有了自己的鬼主意,会驭人之道。   他倒想看看她还有什么本事:“云叔叔的医术再厉害,也治不了无解之症。你的眼睛,云叔叔还可以想办法,兰台令的腿疾,严格来说并非疾病,而是人为制造的残缺,非华佗再世,无人可医。”拒绝地很干脆。   持盈有点呆,被号称宫廷医术第一的柳牧云下了如此判决,堵了她的希望之路。   闲云居士一派娴雅淡然,在看到持盈无神的眼眶里涌出泪水,接连不断,仿佛永不枯竭的溪水时,他慌乱了。   “你的眼睛不好,不要哭!”他手忙脚乱给她擦泪,拂尘都染湿了。   持盈越发嚎啕,山崖间回荡着她的哭声,勾得山猿啼叫,此起彼伏,热闹非凡,引得山路上的香客驻足聆听。和尚们以为山猿听经开悟了,这是要成精,于是大力诵经,助其得道。   山中的宁静被打破,仿佛天地都在沸腾。   闲云居士发现了这孩子跟她母亲的不同之处,止不住她的眼泪,他只好暂时妥协:“其实未必没有办法。”   持盈收泪,云开雨霁,其收放自如令人侧目:“真的?”   闲云居士生怕哭坏了她,可看来是他小觑了,如此收放自如显见不是一日之功。初次见识还真是吓坏人。他惊魂甫定,确定了元宝儿生的小魔头不会哭死在他山上,姜冕不会杀来找他寻仇,他定下心,深深吐纳了几下。   “嗯,云叔叔确实医不了他,但是华佗可以。”   持盈气沉丹田,准备二度放水。   闲云居士眼疾嘴快,连忙自己接话:“华佗遗书可以,只要找到药王谷。”   “药王谷?在什么地方?”   “据说,药王谷只是一个传说中的地方。”   持盈侧耳分辨对方话中真伪,如果闲云居士还是在忽悠她,她会严厉地哭给他看。   “所以是没有办法的意思?”持盈眨着泪眼,睫毛湿漉漉尚未干,似乎即将承受再一次冲刷。   “近来我听闻有人在寻找药王谷,动静还不小,若只是传说,毫无依据,恐不至如此。”闲云居士模棱两可道。   持盈抓住一线希望,进一步打听,闲云居士言辞缥缈不定,如同山间轻雾。换个听众,可能会斥其为无稽之谈,偏偏听者是持盈,她将这则传说沉淀到心底,反复琢磨,最后当了真。   闲云居士为持盈的眼睛试了多种医治方法,每次敷药的时候,白行简都守在一旁。   旁人以为兰台令忠心为主,照顾失明的储君尽职尽责。闲云居士看出来兰台令对自己十分防范,一旦他单独靠近持盈,为她试药,白行简总会神奇地出现在侧,闲云居士想私下向持盈问询她母亲的近况都寻不到机会,他实在想不明白白行简对他的敌意和防范从何而来。   只有白行简自己知道,他想看看闲云居士这位前太医令的医术是否如宫廷所言,他配置的药物是否安全,无副作用。所以他才时时观察闲云居士用药,从剂量、味道、用法以及偶尔的交流中猜测他炼制的药材与来源。   除此之外,还有一层隐秘。外人所不知的,兰台秘史却有诸多记载,兰台令自然深知宫廷秘闻。穆氏皇族女儿都极肖其母,导致母亲一代的情人转恋其女的传闻偶有风闻,元玺帝时代便曾发生过这类事,导致一场大乱,险酿宫闱惨剧。罔顾伦常在皇室里多有风靡,无怪乎白行简以史为鉴,防患未然。这大概是史官的本能。   持盈习惯了时时刻刻都有夫子在旁同她说话,尤其是治疗眼睛的时候,有时施针她会紧张,夫子同她讲大悲寺的历史与传说,因身在寺中,她经常被夫子的讲述方法吸引,沉浸在遥远的历史和故事中,如身临其境,忘了紧张害怕,施针治疗完了夫子的故事还没讲完。   倒不是白行简不会控制节奏,他要一面观察用药施针,一面根据治疗时间填充故事内容,拖延故事长度,还要注意衔接过渡得自然,跌宕起伏得恰当,再掐个转折或高/潮结尾。天知道为什么要这样,他将其解释为鬼使神差。   导致的结果便是持盈每次治疗完了依然沉浸在故事中不能自拔,非要追着夫子听结局,闲云居士的叮嘱全忘到了脑后。闲云居士每每觉得自己成了天边浮云,不过同时他也诧异自己隐居了十几年的地方流传的故事怎么他从来没听过。后来他向方丈求证,方丈也是一脸的懵然。   经闲云居士几个疗程的治疗,持盈被黑暗阻隔的眼瞳终于透进了薄薄一层光明,能感受日夜之分,却仍不能视物。闲云居士让持盈留在大悲寺继续接受治疗,持盈试着去问白行简的意见。   “云叔叔让我留下来治眼睛。”持盈说。   “他治不好。”白行简笃定道。   “云叔叔说山间气候佳……”   “山间寒意袭人,不宜久留。”   闲云居士对持盈旁敲侧击的挽留,遭遇了白行简直截了当的否决。   大悲寺一行,持盈原本寄希望于闲云居士,结果闲云居士对白行简的腿疾表示无能为力,对持盈的眼睛倒是有极大的耐心和试药的热忱。虽然愿景受挫,但是闲云居士透露了药王谷传说,为此,持盈重燃希望。明明心中已有打算,她却多此一举去问了夫子的意见。   持盈对自己眼下的情况不无担忧,怕自己拖累了夫子。白行简拒绝了闲云居士留人的打算,意味着他不嫌弃持盈的跟随。持盈为此很开心,但她不想表现得太明显,故意让脸上看起来忧心忡忡。   结果这一伪装获得意外效果。   白行简抚着她的眼睛,轻声安慰:“夫子会治好你的眼睛。”   并附赠了一个山中白猿的故事。持盈听得如痴如醉,在奇幻的故事尾声里伏在白行简膝头睡着了。他声音低下去,不敢惊扰她。她这样放心地依偎在他身旁,半个身子倚靠着他,对他付出了全心全意的信任。   这份信任,他不愿再有旁人瓜分了去。   所以,第二日便下了山,告别了大悲寺。   闲云居士身边诸人来去,留不住的终究留不住,也不强求。他站在山崖上,一袭居士素袍如偶尔停驻山间的一抹闲云,迎送红尘中人,不动方外之心。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在修稿《女帝》,很快要出版,时间紧迫,熬过这几天,就来尽快完结刁民。 ☆、57西京千里遥   “夫子, 我们为什么要去西京?”重新上路后,持盈依然闹不清夫子的目的,“难道董老先生在西京?”      “西京是西边最大的都城,各方消息集中, 夫子想去打探一下。”并未完全透露心中打算, 但这个说法是目前最合理的解释, 白行简相信能暂时解答持盈的疑惑, 打消她的疑虑,免得她一路又想七想八,再生怪点子瞒着他。      持盈果然接受了这个说法,信任地点了点头,担忧也是真的:“可是去了西京, 我的曾祖父和伯伯叔叔们……”      “会拿我是问?”白行简总算明白她心中所想。      “嗯。”      原来她是这样的顾虑, 才总要拖延时日,偏离路线。年纪不大, 心思倒是曲折。      “我自当前往请罪。”在持盈眼睛一事上, 白行简对闲云居士与对西京完全是两个态度。      “又不是夫子的错!”持盈反倒更着急了,“都是我……”      一枚人偶被白行简塞到持盈手里,她瞬间忘了自责,奇特的手感传达着新奇玩具的信息,赶紧将人偶翻来覆去,摸遍其形态,立时兴奋起来:“是磨合罗!”表明她在玩具界见多识广。      “那你可知磨合罗如何演变而来?”白行简将话题进一步带走。      “嗯嗯,磨合罗源自佛教祭物,传说是佛祖释迦牟尼的儿子,也是八部众神之一,后来在民间演变为童子人偶……”以为是夫子在考她,持盈雀跃发言,片刻前的愁云被挤跑,散在她的神情变幻中。            半月后,一行人顺利抵达西京城。      与上京蒸腾王气不同,西京作为前朝旧都,早已淡去了皇权色彩。      王朝更替,国姓易席,几回迁都,唯有姜氏一族兴于西京,数百年来繁衍生息,盘根错节,终成望族。王朝兴衰不过是姜氏眼前一片烟云。滔天皇权抵达西京早已是强弩之末,姜氏名门对西京的影响远远超过帝京的牵制。      城池内,百姓神色间是远离皇权硝烟的恬淡闲适,市井芸芸众生更加注重财富积累与提高生活品质。丰饶的物资与宽松的氛围,是滋生艺术的土壤。这便不奇怪西京话本的流行,以至传入上京,引导文学界。      西京城内书坊争奇斗艳,书商推陈出新速度极快,而在常年市场竞争中,渐渐摸索出一条规律。市井话本的阅读群体进一步扩大,拓展出一条庞大的俗文学商业链,与诗词歌赋传统雅文学分立两端。而市井俗文学中最好卖的莫过于男女情仇爱恨类型题材,而情仇爱恨类型中最畅销的必须掺入一些不可描述的段落。又由此衍生出一种□□,从头至尾皆是不可描述,作者不具名,话本销量火爆,书商赚得盆满钵满。      作为西京城内最大的门阀世家,文学商业链又怎少得了姜氏推波助澜。据悉,城中十大书坊有七家属姜氏产业。又据说,姜氏书局近来卖到脱销的集□□之大成的《人间乐》那位幕后神秘作者便是姜氏二公子。      出乎持盈预料的是,白行简入城后便寻了一间书坊,似乎是要买书。不过她很快自己给出解释,夫子是史官,自然对搜罗各地方志感兴趣。西京文化繁盛,地方杂记又多,实在是购书的好地方。      龙泉不明白太史来书坊的目的,但他也没有表示疑问,兢兢业业守在书坊大街边的马车上。      白行简选的正是姜氏名下一间书坊,内里开阔,书橱排列井然有序,雅俗文学分门别类,古籍亦不乏其数,畅销书籍排在最外边,《人间乐》非常晃眼。即便如冯聊这类不读书之人,立即就看出这本书的不同凡响,当下拿起一观。      掌柜见这几位客人是个奇怪的组合,男的拄杖,女的眼盲,唯一看起来正常的女人在那肆无忌惮看小黄书。西京城里不缺各种奇人,掌柜也算见多识广,但见那拄杖男子牵着眼盲少女在书架前挑书,那娴熟手法架势一看就是行家。      白行简选书快,眼光扫书架更快,没有看到他想要的书,故而随意挑了几本,到柜台结账。      “五本书,一共二两银子。”掌柜一面拨着算盘一面觑了几眼书名,三本西京方志两本剑侠传奇,这混搭的口味也是奇特。      “等等,算上这本!”看小黄书的女人斜刺里杀出,将手里一册《人间乐》拍到柜台,摞到结账的五本书上。      “六本书,一共三两银子。”掌柜拨上去一枚算珠。      “这么贵?”冯聊觉得掌柜在欺生,“这又不是手抄本精装本,一本书卖一两银子?”      “姑娘初到西京有所不知呀,这卷《人间乐》乃西京第一畅销书,供不应求,一两银子已是优惠价。”掌柜笑眯眯道。      “那不优惠价呢?”冯聊不信一本书能贵到什么地步。      “十两。”掌柜诚恳道。      “你怎么不上天?”冯聊确信西京奸商遍地,面前这人便是。      “上天可求不来《人间乐》作者签名限量版,便是定价十两,亦是半日被抢购一空,现下是有市无价。”      “嗬!这作者谁,这么值钱?签名限量版可不是你们这些奸商搞出来的噱头?老娘买武林秘籍,才几文钱,绝版秘籍手抄本啊!武林名宿比不过一个小黄文作者?这什么世道?老白你给评评理!”      “呵呵,那姑娘省下钱去买武林名宿绝版秘籍手抄本吧。”掌柜毫无愠色,压下一摞书上的《人间乐》。      “等等!”冯聊一掌拍到书上按住,神情在纠结难舍中煎熬,并将其复杂难言的神色以不着痕迹的方式传达给身边的老白。      白行简厌恶这类艳情书,但偏偏多数是些名士执笔,文采斐然,生动鲜明,有其不可估量的文学价值与社会价值。他看不惯却无法抹杀其存在,漠然取了三两银子付给掌柜。      蹭书成功,冯聊大喜,迫不及待翻找《人间乐》的作者,原本她根本不在意的作者名,在知道其签名价值后仿佛陡然有了魅力:“南园小生?笔名?”      “南园小生?”持盈跟着念了一遍,“好像在哪里见过……”      掌柜打量这眼盲少女:“姑娘定是记错了,署名南园小生的话本只此一本,别无它卷。姜氏书坊所出书籍,版权严格,坊间不敢盗版,更不敢托名姜氏书坊名下作者。”      “哦。”持盈敷衍应声,但她确信记忆中见过南园小生四字。很快,她将注意力转移,“等我眼睛好了,一定要看看这本书。”      “我可以念给你听啊?”冯聊同情小丫头。      白行简后悔替冯聊买了书,遂将二人强势打断:“未满十六周岁需在长辈陪同下观看。”      “咦?是吗?”持盈想了想,“那夫子念给我听吧?”      冯聊将《人间乐》打开一页,递送白行简眼前:“要不要先温习一下?”      “啪”,白行简抬手挡回去,脸色很阴沉,常年的史官生涯锻造了对文字的敏感度,哪怕只是一瞬间,大量的文字信息涌入眼眶,注入脑海,抹都抹不去。更可恨了,这些写□□的无行文人!南园小生,败坏社会道德,不写进史书里都对不起兰台令这段遭遇!      南园小生在自家书斋里筹备《人间乐》第二部的写作,忽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虽然看不见,但持盈感受到了身边夫子的气场波动——主要是怒气,肯定是自己说错了话,她闭上嘴巴,努力做一只乖宝小鹌鹑。      做成一桩生意,掌柜想缓和一下气氛,和颜悦色对眼盲小丫头道:“这位小姑娘面相生得好,老朽总觉得与我们东家有几分肖似,你若有想买的书,老朽附赠你一本。”      “老伯伯你太好了!”持盈感谢了掌柜,然后毫无压力地借花献佛,“夫子还有想买的书么?老伯伯答应送我们一本呢。”      白行简也不推辞:“不知书坊可有《重生之公子复仇》?”      持盈疑惑:“好耳熟的书名。”      白行简为她解惑:“想必你也看过,在书房。”      “啊——”想起竟是豆包儿从西京带给她的话本,被她扔进书房垃圾桶,居然被夫子知道了,持盈大惊失色,赶紧推脱,“我才不看这种没品位的书呢!”      一面同持盈闲聊以缓解她的情绪,一面也在观察掌柜的反应。白行简以不经意的语气带出他来书坊的真正目的,掌柜虽笑意不减,但神态却有微妙的变化。      “三位请到内室一叙。”掌柜走出柜台,亲自引路。      持盈吃了一惊,完全不懂夫子的用意,更不懂一本三流话本有什么稀奇之处。      外间书坊,内间雅室,一片竹帘之隔,便是两个天地。雅室内置香炉、典籍、茗茶,香炉以纯铜镂雕,典籍是传世精装,茗茶在贡茶之上,奢华而不奢靡,雅致而不炫富。      冯聊惊叹:“如今书商都这么富有?”      掌柜宠辱不惊:“这间内室是给东家预备的,书坊只是东家名下产业之一。”      “那我们占了你们东家的地方不好吧?”      “东家三月才来一次。”      “所以掌柜是想收买我们?”      掌柜发现跟她没法聊,便转向另外两人。      持盈在向白行简出难题:“夫子猜一猜香炉里燃的什么香?”      原本厌恶各种熏香的白行简不知不觉中适应并习惯了,尤其当身边时时有个香喷喷的闹腾鬼,但他对香料实在不擅长,然而互相问答环节是不可以逃避的,也不知道这个约定俗成是怎么在路途上形成的,总之一方有问对方必答,可以答错,不可以拒绝。      他沉思小一会儿:“龙涎香?”      “不可能啦!要是燃龙涎香,半条街都能闻到。”      白行简又沉思:“如此奢华雅室不燃名贵龙涎香,岂非不符姜氏二公子作风?”      轮到掌柜吃了一惊。      持盈摇头:“夫子这你就不知道了,姜氏二公子虽然喜好奢华,但更喜奇诡异事。他这是燃的犀角,想燃犀烛照呢。”      掌柜震惊:“小姑娘连这个都知道?你……你是何人?”      “不愧是我姜家儿孙,连二伯的喜好都这么清楚。”雅室走来一位白衣公子,衣袂飘香,熏得冯聊直接打了个喷嚏,“团团想好了没,要不要改姓姜啊?”      掌柜起身相迎二公子,同时对持盈又惊讶又惋惜:“我说怎么这么像,原来是大小姐!”      “姜团团,一点都不好听!”持盈拒绝,却不敢回头。      “姜团团一听就很好吃的样子,哪里不好了,真是个熊孩子!快把脸转过来,让二伯捏捏。”    ☆、第58章 心中的格局   姜家二公子单名一个辙字,掌管姜氏名下文化产业,介于文人与商人之间,与姜氏大公子统领整份家业的族长身份以及姜氏三公子辅政的凤君之尊不同,姜辙游离在政商之外,行事便张扬恣意,丝毫不在意侄女已是储君。   持盈想跟夫子求助,但白行简似乎不打算干预,没有替她率先打招呼的意思。在姜家二公子的催促下,持盈无法抗拒太久,乖乖转过了脸:“二伯。”   捏脸如期而至,姜辙开心至极:“小团团的脸还是这么好捏,不过有点瘦了,你爹怎么舍得放你出京……团团你的眼睛怎么了?”终于发现异样。   “有点看不见,二伯你不要担心。”持盈竭力装出不要紧的样子,努力在模糊的视野里寻找痕迹。   “……有点?”姜辙神情陡然严肃,他从侄女的话里听出了隐瞒,为了解实情,他转头,准确地捕捉到手持竹杖似乎与侄女关系匪浅的男人,“阁下便是兰台令?”   “姜二公子慧眼。”白行简迎向对方不善的打量,坦然承下罪责,“因我护卫不周,殿下遭歹人伤了眼睛,现下是全然无法视物,便是名医也束手无策。”   姜辙闻言一愣,如此严重的事情被如此平淡地说出来,一时间,他不敢确定真假,怒气凝聚,一触即发,忽然转念:“储君失明之罪,恐怕兰台令担不起,何方歹人可曾伏法?兰台令对储君复明可有办法?”他猜想对方必然有把握才敢如此平静。   “歹人已伏罪。复明储君双眼,我虽有办法一试,却需姜二公子全力相助。”   持盈吃惊不小,原来夫子是为了治她的眼睛才来西京,却瞒着不告诉她。   姜辙没法不答应,也没法责备兰台令更多,他心有不满,但人家用复明储君双眼作说辞,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配合。姜辙心中不太愉快,预感自己将被此人狠狠利用一场。事实上,当书坊掌柜派人告知有人要买那本书,他便做好了各种准备,结果却是他最没想到的。   白行简到书坊提名那本书,才被掌柜请到内室款待,不出所料,姜家二公子亲自出面。二人默契般地对这个话题避而不谈,只论眼下储君的事。   自然而然,姜辙要带侄女回府。持盈到了西京,必然要探望曾祖父。白行简一行人于是一同造访了西京第一望族。   百年世家、门阀望族的姜氏府邸一砖一瓦皆是百年古物,老宅本身便是一件珍稀古董,华光褪去,留下岁月痕迹,如同姜老太公脸上的皱纹一般,昭示着醇厚的历史底蕴。   有姜二公子在书坊设置的奢华内室做铺垫,冯聊理所当然对姜氏老宅寄予厚望,做好一开眼界的心理准备,却被两扇朱漆斑驳仿佛随时都将寿终正寝的大门打了个措手不及,她很愿意相信这是哪户家业衰败的破旧宅邸,然而姜二公子径直领着客人坦然自若步入大门,终结了她的期待。   姜老太公得到书坊送来的消息,被反复通禀了几遍,才得知曾孙女回来了,顿时高兴得坐立不住,非要亲自迎接。于是众人便见一位皓首银发的老人颤颤巍巍奔入古朴老旧的院中,一边念叨着“我的心肝小宝贝唷”一边将呆若木鸡的冯聊搂进了怀里。   姜辙在一旁风凉道:“爷爷,别以为装老眼昏花就可以随便占人便宜。”   姜老太公举杖敲过去:“乖孙说什么?爷爷听不见。”   持盈出言解救冯聊和二伯:“太爷爷,团团在这里。”   姜老太公闻声转头,张开手臂,放了冯聊,快步奔走,一把抱住持盈:“我的心肝小宝贝唷!想死太爷爷了!总算比你那个混账爹孝顺,知道回西京看望太爷爷,你那个混账爹呀,真是嫁出去的孙子泼出去的水,色迷心窍做了穆家的便宜女婿,一门心思都在穆家,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嗨呀,老头子命苦,养了这么个不孝孙……”   曾祖父年纪越大话越多,最疼爱的孙子在他的唠叨里自然占比最多,持盈默默听着不绝于耳的吐槽,知道这是曾祖父惦记她爹的一种方式。   姜辙受不了了:“爷爷您的不孝孙好歹是凤君,您的心肝小宝贝可是姓穆的。”   后一件似乎戳中了姜老太公的痛处,顿时怒不可遏:“凤君了不起?他混球凤君回到西京,敢不给老夫磕头?不要脸的穆家,抢了老子的曾孙女,我姜氏的心肝小宝贝怎么可以不姓姜?”   持盈知道关于自己的姓氏问题,曾祖父曾经以绝食、痛哭、上吊等要死要活的方式威胁上京,主要是威胁凤君。凤君以家国大义拟信相劝,也无法说服越老越顽固的姜老太公。最后是北府谢氏的老太公写信讽刺西京姜老太公是个老顽固,谢老太爷当年都开明地同意了元宝儿姓穆,可见姜老太公跟他不是一个境界的人。姜老太公勃然大怒,从上吊状态中脱离出来,忙着回信反骂。于是持盈便在这场两大世家掌门合计两百岁的骂战中勉强姓了穆。这是姜老太公的一次妥协,也被认为是他人生最大的屈辱,寻常人提不得。   姜辙没辙:“姜团团,还不快让太爷爷息怒。”   持盈在曾祖父的怀里拱了拱:“太爷爷我给您带了礼物。”   姜老太公这才平息怒火,转而怜爱小曾孙女,满口“心肝”、“宝贝”、“小乖乖”……   姜辙开始招待看了一场狗血家庭伦理剧的来客:“叫兰台令见笑了,我家老太公就这么个性情,越老越跳脱。”   白行简客气道:“姜老太公率真脱俗,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姜老太公顿时警觉:“兰什么令?”   持盈回道:“太爷爷,是兰台令。”   姜老太公忽然口齿不清:“啊,兰台令……是什么官?来西京做什么?”   持盈乖巧道:“太爷爷,兰台令是史官,护送团团来西京的,不会记录姜氏言行作风什么的。”这当然是持盈的愿景,一方面安抚曾祖父方才的出言不逊,一方面是对兰台令的期许。   白行简当然不信曾收集朝廷历任官员资料编录成百官手册的姜老太公会忽然不知道兰台令是什么官,他出行几步,向姜氏最有资历的百岁老人行了一礼:“白行简拜见老太公,姜氏望族令人心折,白某仰慕还来不及,岂会趁机记录文墨作小人行径。今次一行,纯为私事,不涉官场,请老太公放心。”   持盈虽然看不见夫子此际的举止,但不妨碍她耳朵听得一清二楚,因此格外震惊,夫子竟然会有将姿态放得如此低的时候,还格外彬彬有礼,谦逊有加。“我的夫子不可能这么通情达理!”——持盈脑内。   姜老太公何等人,自然不会别人说什么,他便信什么,尤其是在他的手册里为子孙标注五星警惕的对象说出来的话。退而求其次,得到一个口头承诺也不算糟糕。姜老太公点点头,摇头晃脑仿佛站立不住:“嗨呀,老朽老糊涂了,我的乖孙呢,还不好生招待客人?”抬杖敲到龙泉脑门。   姜辙无奈:“爷爷,我在这,您还是去歇着吧。”   姜老太公唉声叹气,一步一悲叹:“老了,被嫌弃了,心肝小宝贝快陪陪太爷爷,下次就不知道能不能再见到太爷爷了。”   持盈失明的事情,没人愿意告诉姜老太公。白行简眼神示意冯聊跟上,冯聊万般不情愿也只能去给持盈导盲,免得这一老一少摔着碰着,同时保证持盈在太爷爷面前不露馅。   “嗨呀,小宝贝的这个丫鬟不错,今年多大了?有没有许配人家?”   姜辙不客气地吐槽:“爷爷您都一百零五了,就别老想着纳妾了!还想不想见到您的曾曾孙女了?”   说到“曾曾孙女”的时候,姜辙刻意看了眼白行简,却见其神色如常,不知是藏得深,还是并无其意。自诩风月老手的姜辙在见到持盈对白行简的依赖时便看出了端倪,但他看不明白兰台令的态度。如果可以,他当然不希望亲侄女折在此人手里。   姜辙在府中主厅单独招待兰台令,侍女看茶后全部退下。主厅可见院中古朴景致,白行简品茶看景,由衷赞赏:“韬光逐薮,含章未曜。西京姜氏别有格局,名不虚传。”   姜辙一笑:“陛下收拢天下,世家没落,大势所趋,韬光养晦亦不过延缓数年罢了,什么格局不格局。我觉得倒没什么所谓,看看书,弄弄香,人生一世倏忽而过,执着什么望族什么门阀。只是,我看兰台令倒是心有格局,叫人看不透。”   白行简放下茶盏:“此际既无旁人,姜二公子何不直言?”   姜辙正身:“兰台令究竟所为何来?”   白行简以不容置疑的语气:“我说过,为复明持盈殿下的双眼。”   姜辙紧追不舍:“如何复明?”   “寻到药王谷,我自有办法。”   “药王谷不是传说吗?”   “既是传说,姜二公子为何这些年一直在寻找药王谷?”   姜辙愣了一愣,不再隐瞒:“寻找药王谷的何止我一人,广陵侯为了引出你,究竟用了哪些手段?”   白行简平静无波:“他劫持了我的恩师。”   姜辙试探:“朝廷可以用很多手段来解救你的恩师。”   白行简摇头:“除此之外,我还要解决私人恩怨,朝廷会阻挠我。”   姜辙当然知道私人恩怨是什么,与那本重生话本的故事大同小异,他同样利用了话本。两人心照不宣,故意避而不谈。但他忽然想提一个难题:“解救恩师,解决私人恩怨,复明持盈双眼,究竟哪一件才是你最直接的动机?”   白行简面目冷静,甚至称得上冷峻:“这个问题重要么?”   “不重要,只是想看看兰台令心中的格局。” ☆、第59章 无忧亦无怖   持盈回到姜府老宅一事,并未告知全族,然而姜府眼目众多,消息终究是走漏到了几家同族耳中。储君到西京未公开身份,便算是以姜氏子孙身份回宅探亲,那几家得到消息的同族不好过于郑重,更不好怠慢,于是派遣了一帮少男少女前来探望。   持盈到西京的第二日,便被一群同龄人包围了,她凭记忆里的声音辨明兄弟姐妹叔侄爷孙——因姜氏家族庞大,同龄人里跨越辈分的比比皆是。很快,持盈在小黄的导盲帮助下,与少年们玩作一团,前院侧廊后花园,遍闻少年欢声笑语,比过年还热闹。   闹腾累了,少年们坐在临湖小榭里,分别向持盈描述西京趣事,持盈抱着小黄仔细聆听,时时被逗笑。少年里故事讲得最好的却不是姜氏子弟,持盈隐约记得是小时候一起玩过的表兄。持盈一面听着,一面又觉得假如这个故事让夫子讲出来,肯定是另外一番景象。念头触及白行简,她的心绪就不太宁静,表兄的故事也听得七零八落。   不知怎么回事,一到西京,夫子的心思就变得飘忽不定,连对自己也冷淡了许多,持盈已经一晚上、一早上没有见到夫子了。一路都是形影不离,如今忽然不见人影,夫子变得遥远起来,持盈心中空了一块,身边的故事也不能填补。   少年们哄然大笑,笑声荡过湖波,抵达湖心书斋。姜辙推开窗,眺望湖岸,语带羡慕:“青春年少,真好啊。”他转头饶有趣味看向身边人:“兰台令会有这种感觉么?”   白行简从落款“南园小生”的画卷上抬起头,目光投向湖岸,在一众形形□□的少年中央准确捕捉到持盈身影:“岁华何倏忽,年少不须臾。”   姜辙拿镇尺笑呵呵指向对岸,如同介绍的口吻:“那是团团姑母家的孩子,是团团表兄,从小玩在一起,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如今两个孩子都大了,两家也都有那个意思。三弟……啊凤君,也同意,不知陛下会怎么看。”   少年中确有一人与持盈坐得较近,二人谈笑正欢,白行简早已注意到,同样,他也注意到那少年是有多刻意阻挠旁人同持盈亲近。这帮少年人里,异姓子弟恐非他一人,他才用尽全部努力。   见多了成年人的手段,这般小伎俩实在不入眼,白行简低头收起画轴,语声淡漠:“凤君舍得嫁女?”   姜辙感叹:“不舍得也没办法,不过你倒问对了,这事上,凤君才是最大的障碍,你不知道团团姑母家用了多少种办法证明团团表兄是个有为少年。哈哈,不过都没用,在凤君面前不值一看。但那孩子有毅力,真心喜欢团团,凤君也挑不出什么毛病,算是默许了这孩子的待选身份,端看团团对她表兄有没有那份心意了。”   白行简似乎不太想跟他扯家常,终止了他的话题:“二公子的画若无差池,我会尽快找到药王谷入口。”   姜辙信心十足:“兰台令放心,我姜二的写实画风,绝无有差。”   白行简携画告辞,姜辙也不送。最大的难题交给了别人,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与期待。   姜二公子重燃一炉香,甩着手臂活动筋骨,陷入日常纠结中:是写《人间乐》不可描述的第二部呢还是去约相熟的歌姬听曲娱乐呢?   ……   “前几日,族中佛堂里的释迦佛像上开出了灵瑞花呢!”   “什么是灵瑞花?”   “就是佛经里说的优昙婆罗花。族老们都说这是祥瑞,是姜氏繁盛之兆。”   “好想看看呢……”   少年们聚在水榭里,趣事一件接一件,然而因持盈失明的缘故,许多身边的奇事都无法得见,众人的情绪便一会儿高昂一会儿低落。就在这时,少年们忽听一个陌生的男人声音冷冰冰地截断了他们的思绪。   “无根无叶无茎无树,哪来的灵瑞花?”   少年们闻声转头,诧异于宅院内竟然有人反驳他们这些娇贵公子小姐,惊讶于有人敢否定族老们认定的灵瑞花的说法。几步之外的陌生男人相貌冷峻,透着七分威严三分淡漠,明明一副好姿容,偏偏不讨喜,尤其还拄着杖,更添几分诡谲,叫人心生畏惧。   “你是哪里来的?”一名少年站起身,冷冰冰质问。   “夫子?”持盈惊喜不已,突破少年们的包围,直往声音来处奔去。   “团团表妹!”少年惊呼,阻拦不及,没想到眼盲的少女竟会循声奔跑,然而这处是水榭,两边皆是湖水,正常人行走尚需小心。   白行简同样吃惊于持盈的莽撞,不得不上前几步,缩短她的脚程。持盈抱着小黄几乎是飞奔过来,扑向叫少年们既不喜又畏惧的男人。   勉强伸手接住她的白行简皱眉,一人一狗都往他身上扑,需付出极大的克制力。小黄仿佛感应到主人的欣喜之情,便也跟着欣喜,湿漉漉的舌头舔了一口白行简的手背。克制力节节败退的白行简瞬间将狗扔进了湖里,“噗通”一声,小黄成了落汤狗。   少年们全都惊呆了。   那不是储君最爱的宠物狗么?   怀里蓦然一空的持盈也呆了片刻:“小黄……”须臾间,得知发生了什么,她便要去救小盲犬。然而夫子身上好似生了粘力,她走不出两步,顿时伤心了,“夫子,小黄……”   看她竭力要挣脱的样子,罔顾自身安危,去拯救一个小畜生的生命,甚至不惜要摆脱他。白行简神思若有所悟,依旧一手拦着她,寸步不让。某种接近于残酷的心思在他心中滋生,一分分蚕食宿主的血肉。   溺死小盲犬的想法倏忽而灭,小黄在湖上扑腾几下竟然学会了游泳,划水自如。白行简目光盯向正仇视他的少年,不客气地命令:“救它上来。”   少年雄赳赳的气势在与对方目光对峙的时间里一点点流逝,在持盈扭头哀求地叫了一声“表兄”后,少年咬牙跳进了水里,抱起小黄上岸。   小黄不懂岸上人类的跌宕心思,只管愉悦地叫唤。持盈听声断定小黄生命无碍,放下心,退却软了,靠在夫子坚固的手臂内,她生了畏怯心,畏怯而生疏离。夫子不再是一路上温和的模样,不再是她心底柔软的挂念,变得可怕而陌生。她又唤了一声:“表兄!”   湿漉漉的少年顾不得太多,快步走来,虎视眈眈的样子表明陌生男人若再不放团团,他便要硬抢。   方才是迫不及待地靠近,眼下是亟不可待地逃离。白行简放开了手臂,持盈奔向少年。   少年一面安抚受惊的表妹,一面望着转身欲走的冷酷男人,终是忍不住问:“不是优昙婆罗花,那是什么?”   白行简拄杖步步走去,渐行渐远,身姿孤傲:“微末虫卵。”   那是空起之花,世间怎能得见。   作者有话要说:  章节名的意思:   由爱故生忧   由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   无忧亦无怖 ☆、第60章 大王来巡山   白行简失踪了。   持盈发现的时候, 已经是他们闹僵的五天后。   那日湖亭, 夫子一言不合就扔狗, 把持盈吓得不轻,不知自己哪里惹到他了。她决定不理他,这一冷落就是五天,听不到他的声音,摸不到他的衣角, 闻不到他身上的气息。持盈终于不能忍受,带着小黄, 摸着回廊柱子跋涉到白行简房门。   “呀, 团团, 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冯聊好不容易逃离姜老太公的求婚骚扰,到院子里透透气,就见持盈犹犹豫豫地徘徊在廊下。   “……”被人围观了, 持盈想说自己只是路过, 可这样一来,她就会被原路送回, 情急之下,顾不了矜持,“我、我来找夫子。”   “听说老白挺混账地惹你生气了,干嘛还找他?对付这种人,你就不能主动示好,不然他以后还欺负你,知不知道?来,姐姐教你怎么调/教这种臭脾气的男人。”冯聊上前拉住持盈的手,将她往回带。   持盈被带回十几步后,陡然抽离冯聊的掌控。她目不能视,心却洞悉,方才的直觉有了佐证:“姐姐你这样骂夫子,他都不出来,是不是他不在家?”再往深处想,“可是夫子不在家,你为什么不直接说,而要故意掩饰?是不是有什么要瞒着我?”继续发散,“是不是夫子讨厌了我,离开西京了?我明白了,难怪他要来西京,是觉得我累赘了,要丢下我这个包袱。”   冯聊吃惊地盯着洞悉力与脑补力俱佳的泫然欲泣的少女,挠了挠头:“其实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并没有得到有力反驳,证明持盈的猜测离真相不远,她无神的眼里沁出眼泪:“夫子果然是嫌弃我的。”就这么简单直接地得出结论。   仿佛感受到主人的悲伤,小黄蹭着她脚边打转,想要安慰主人。   冯聊在心里问候了白行简的八辈祖宗,真是个孽障,不仅对持盈不辞而别,更是无耻威胁冯聊,不许她告诉持盈他的去向,不然他会有一百种办法让冯聊嫁给姜老太公。踩人底线的事情,冯聊相信素来没有好口碑的兰台令绝对干得出来。她别无选择,只好出卖持盈。然而面对被人无情地将一颗心摔成渣的少女,冯聊一片同情与内疚冉冉升起。   “团团表妹,我知道兰台令去了哪里。”乱入一个少年。   冯聊见有人解围,大喜。这少年是持盈表兄,叫齐祯,假如由他透露,那么就不关她的事了。   持盈听见熟悉的声音,暂时收泪,转过湿漉漉的一张脸,急切问:“表兄你知道?”   表妹全心全意都在别的男人身上,齐祯即便意难平,也还是决定告诉她真相:“兰台令寻找药王谷去了。”   “药王谷?”持盈睁大无神的眼,“真的有药王谷?”   “二伯这些年一直在寻找的就是药王谷,他书房里藏的画就是地图,兰台令来西京的目的,就是为的药王谷吧。”这些是齐祯自己打听来的秘密。兰台令白行简给他拆台后,他就不服气得很,背地里搞了些调查。   “这么说,是二伯利用夫子去找药王谷!”持盈愤愤不平。   “兰台令利用你和二伯寻找药王谷也说不定。”显然齐祯更相信是这样,少年湛亮的眼里都是对兰台令的不屑,如此精于算计的人,竟得可爱的表妹回护。他发誓要揭穿那人虚伪的面具。   持盈愤愤的神色淡下去,虽然一路来夫子对她的关心不似作伪,但她触不到他的真心,他的真相藏在层层叠叠的山峦之后,与她隔着万水千山,仿佛她一生都无法抵达。他利用她到西京,倒也不是不可能。   倘若她之于他的价值,只在利用之间,那她被弃如敝履,再无价值,才叫人伤心。   冯聊咳嗽一声,打断醋意少年的故意引导,解救储君于自卑中:“姜家老二怎么会无缘无故跟心机满满的老白合作?肯定是有条件的嘛,比如给你治眼睛。药王谷想必有什么神奇的药物,治眼盲疗效特别好呢。”   在冯聊的引导下,持盈的解读是这样:“夫子被二伯逼迫着给我治眼睛。”   冯聊发现自己外交家的辞令修养在男女感情上果然不好使,为了安抚失恋少女破碎的芳心,她不得不出卖自己的灵魂,替无耻兰台令说好话:“团团,老白不是那种薄情人,诚然也不怎么厚。他不主动给你治眼睛,回京后怎么跟你父君交代?”   持盈再度解读:“夫子是碍着父君的面才给我治眼睛。”   “……”冯聊绝望地不能言语。   齐祯少年重重“哼”了一声,既鄙视兰台令的功利算计,又鄙夷冯聊的颠倒黑白。对于持盈,他则温柔了腔调:“团团表妹,咱们等兰台令回来再责问他不迟,带不回治眼睛的药,就治他的罪。咱们去花园里玩吧?我讲故事给你听。”   持盈不动,沉默许久,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我要去药王谷找夫子,不要告诉二伯,你们要是不愿意陪我去,就小黄陪我去。”   “不行!”冯聊大惊,“药王谷在哪里我们都不知道,老白都要地图才能去,你眼睛又看不见,多危险!”   “团团表妹!你是女孩子,又是储君,不可以冒险!”齐祯吓得脸都白了。   眼盲的少女站在原地,初次展露储君的手腕:“冯聊姐姐,你陪我们走这一路,是为了赎回公主,可我瞎了,你即便帮夫子救出前兰台令,我父君也未必会放过你。至于夫子能否找到药王谷,寻到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的药物,治好我的眼睛,谁也无法保证。与其将希望放在虚无缥缈的等待上,不如随我走一趟,结果如何,我都不会怪你,而且一定帮你赎回公主。”   冯聊被一个黄毛丫头威胁了,直叹气,被老白威胁,又被小团威胁,这一老一小都鬼精,无耻得一脉相承,人生简直不能好了。她垂死挣扎:“可我要不听老白的,他说会有一百种办法让我嫁给你太爷爷。我一跃成为凤君的奶奶,你的太奶奶,万一不幸我要是给你太爷爷生了娃,姑且不论他哼哼唧唧生不生得动,天呐,我岂不是要被天下英雄耻笑,还怎么混江湖?”   持盈默默听完:“我也可以让父君给你赐婚太爷爷,有一个年轻的太奶奶也不错。”   “嗨呀,狠毒不输兰台令,姐姐看好你。”冯聊倒戈毫不犹豫,“冯聊决定唯储君马首是瞻。”   持盈转向齐祯:“表兄……”   齐祯少年被冯聊倒戈之迅速震惊得未能回神,就接到了表妹危险的信号:“团、团团表妹,我绝对不同意!”   “表兄在族中佛堂里的释迦佛像后面藏的两个人偶……”   齐祯少年的脸一白,再一红:“你、你怎么知道?!”   “表兄擅自在人偶上写储君生辰,若被有心人发现,就不担心酿成巫蛊之祸?”   齐祯脸色彻底白了:“我只是想……”   “表兄在西京呆的时间久,且见过二伯书房里的画,可以给我们带路。”持盈一步步逼人就范,也懂得适时给出补偿,“事成之后,我会给母上和父君举荐表兄,做我的凤君。”   齐祯:“……”   冯聊说起风凉话:“果然无法拒绝呢。”   就这样,储君持盈收服了两名帮手,又让小黄嗅了白行简未带走的外衣,临时将小黄训练成搜救犬。冯聊装备上江湖武器,齐祯绞尽脑汁凭记忆画出一幅模棱两可的地图,再带上干粮和水。持盈怕夜长梦多,牵走照夜白,当即出发。   待姜二公子发现持盈不见了,已是第二日,一番搜查,猜测这丫头去找寻药王谷了,急得姜二公子小说都写不下去,亲自去追要命的熊孩子了。   药王谷当然不是轻易能进入的地方,白行简即便持有地图,也未必能全须全尾抵达或折返。持盈贸然闯入,只怕凶多吉少。   对此,持盈是不知道的,若是知道,恐怕更会加快赶路。照夜白是千里驹,奈何只有一匹,纵然再快,也不能甩了冯聊和齐祯的坐骑。三人紧赶慢赶,不日抵达西京城外的桐山,再弃马,步行入山,开始了风餐露宿、披荆斩棘的路程。   “表兄确定是桐山?”持盈眼下的情况,步行十分艰难,只觉得在山中打转。这是一条人迹罕至的山路,勾刺藤蔓皆是障碍。   “桐山的外形,我不会记错。地图上是一面陡峭的山壁,应该是从这里上山。”齐祯折了一段木枝,削去枝叶,给持盈做登山杖。   “说来,药王谷,既然是谷,为何竟要上山?”冯聊一面照看持盈,一面随时防备林中虫兽,同时对这少年带的路充满怀疑。   “世人皆以为药王谷在山谷,所以后世之人从来没有寻到过。二伯的地图也只是画出这些年寻访的可能藏有药王谷的大概地段,不过,我们只要找到兰台令就行。药王谷究竟是否如传说,就在桐山,谁也不清楚。”齐祯看了眼持盈,“你夫子不过是一介史官,如何能进入药王谷?”   持盈以木杖探路,走出一脸的汗珠:“夫子懂些药理,或许知道一些关于药王谷的我们不知道的什么吧。”这般说来,夫子倒更加莫测了,持盈想得出神。   密林窸窣,小黄卖命地奔着小短腿,跑回来,嘴里叼着一物,搜索有功的小黄得意地摇动尾巴。   “是小黄发现什么了?”持盈精神一振,她迫切想见到关于白行简的任何东西。   冯聊取了小黄叼着的物事,放掌心观察:“一缕衣片,似是被刺勾住的,你摸摸手感,是不是老白的。”   持盈忙不迭接到手里,指腹摸索,又放到鼻端,闻出尚未消散的清苦气息,于是十分肯定:“是夫子的衣料!被露水打湿过几回,看来夫子是几日前从这里经过的。”   有了佐证,三人再无担心,由小黄在前蹦蹦跳跳开路。   向晚时分,飞鸟归巢,夜幕降下,草叶生露时,冯聊和齐祯望见了远方一团火光。   荒山野岭里,很有鬼火的嫌疑。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久等的大家,懒作者断更太久了,而且越写越没激情,也没几个人看了吧反正。中间捣腾了几个新文,等存够稿了再开。   讲述女帝和凤君的《雍容天下》上市了,就是网络版的《女帝的后宫日常》,有几篇网络没有的番外,还有几个大彩页插图,挺漂亮的。京东、当当、淘宝都有售。愿意买书支持的,作者君都很感谢。 ☆、第61章 一碗毒鸡汤   “会不会是夫子?”持盈不太确定。   “你不是从老白的衣料上推断,他几日前便走过这里?”冯聊反问。   “要不谁去看看?”齐祯露出一丝紧张。   这个任务,冯聊只能义不容辞地接受了,离开前反复叮嘱两个家伙好好待着,别乱跑。   取了飞镖在手,冯聊放轻脚步,在离篝火几丈远的地方隐了身形。火光照出五六个官兵打扮的身影,正吆五喝六地豪饮。冯聊蹲在灌木丛里,想从听墙脚里打听些端倪,结果只被灌了两耳朵行伍里的牢骚话。担心那只软糯可口的汤团儿被野兽叼走,冯聊没再多耽搁,动身返回。   回到原地,不见了持盈。   冯聊呆了一呆,怀疑折返的路是不是走错了,待发现地上杂草被混乱的脚步踩过,才知不妙。   果然不叫人省心。冯聊暗自叹息这趟差事一个办不好,就没有下半辈子了,真不如身在江湖畅快。吐完槽,她认命地再度回到那片篝火地。从乱枝缝隙看过去,方才的五六个官兵,现下是七八个,另有一对粉嫩的少男少女,正是持盈和齐祯。   落入不明之地,齐祯一脸紧张,持盈大概是眼不见为净,小脸神情一片坦荡。   “这小丫头片子眼睛瞎了不成,竟不正眼瞧老子!”官兵里的头领大刀金马地坐在一块顽石上,手里握着酒壶。   “大哥,这丫头确实是个瞎子,您瞅,还牵着导盲犬呢……不过看样子,这导盲犬也瞎了……”将持盈捉来的人据实汇报。   “……”头领满脸遗憾,“那真是可惜,她见不到老子的英武身姿。”   “那可不,只能怪她没福气。大哥,怎么处置?”   “这俩小猫看穿着,非富即贵,怎会出现在孤山野岭?还有没有同伙?”   持盈将自己转了个方向,正对头领,不慌不忙地编瞎话:“我们是西京城来的贵家子弟,听说这山里有药王谷,便伙同表哥一起瞒着家人,出来探险,表哥说找到药王谷就能治好我的眼睛。”   篝火边的官兵都静默了下来,官兵头领再开口时,十分严肃:“谁告诉你山里有药王谷?”   “咦?难道没有?说书先生说的啊!”持盈脸上跟着搭配惊奇的表情,想想又觉得怀疑,“可是如果没有药王谷,你们怎么会夜里上山?这片桐山属西京姜氏,并不允许外人涉足,便是西京驻军也不可以。你们远道而来,特意为的药王谷吧?”   “嘿,小丫头知道的还不少。”头领并没有放松警惕,围着持盈转了一圈,分明是个不谙世事的粉嫩丫头,却给人一种不可小觑的错觉,“你怎知我们远道而来?”   “西京天气一日凉过一日,捉我们来的大哥还穿着单衣,想必是春夏间从南方启程?山上气候更凉,各位大哥宁可喝酒驱寒,也未曾取山下人家的衣物,想必是不愿暴露了行踪?”   官兵都听得吃惊,头领脸色一点点沉下来,齐祯更是吓得出了一身冷汗,眼下情况不明,团团表妹万一说中了这帮人的来历,不怕这帮莽人灭口么?深山老林简直是杀人灭口毁尸灭迹的不二之选。冯聊为什么还不来救他们呢?   冯聊不知道齐祯心里念叨着她,不贸然涉险是她的准则,既然团团正在摸清这队官兵的底细,同时猜测出来说给她听,她便静观为妙,瞅瞅小储君有什么良策。而假若她现在出去救人,能否从七八个莽汉手里救出这俩倒霉孩子还是个未知数,万一多生事端,官兵们得知持盈有外援,担心暴露行踪,定会心生警惕,举棋不定便会生杀心。总之就是静观其变。   且说持盈一番推论,命中了官兵们的真相,他们自然不会轻易放过这丫头。陷入被动的头领非常不爽,抽出佩刀磨出声响:“丫头,这些都是你的猜测,还是有人告诉过你什么?”   对方的反应证明自己猜对了,危险已经来临,能否破解危险,逆转局势,就看接下来了。持盈明白了夫子为什么不告而别,为什么不许冯聊说出他的去向,原来他要去的地方并不安全。这些官兵只是冰山一角,夫子可能会遇到更多的危险。   想到这里,持盈便横生一片名为“拯救夫子计划”的热血心肠。   “难道被我猜中了?”持盈露出明显的得意之色,“官兵哥哥,你的佩刀是不是生锈了?既然千里迢迢为着药王谷而来,为什么会在不到山腰的地方扎营呢?你们就甘心功劳让其他人抢了去?”   “丫头,老子的佩刀虽然生了锈,但伺候你细嫩的脖子还是绰绰有余,别想耍花样。为了你的小命着想,说说吧,你有什么本事,唱歌还是跳舞,让老子们乐一乐。”头领坐回石头上,灌了一口酒,噗地一下吐入篝火,火苗窜起一大截。不知怎么,这酒入口,一股劣质酒的味道忽然无法下咽。他心底隐形的火苗也仿佛被这丫头的三言两语给挑拨了起来,真想捏死这臭丫头。   其他官兵见状,也不敢说什么,都默默将酒收了起来。他们被分在外应队伍里,说着好听,其实就是看路的。倒叫这丫头说中了,他们的存在职责就是让其他队伍抢功劳。这个窝囊事,大家一起掩盖下去,也能浑浑噩噩度日,偏偏被不知哪里闯到道上来的臭丫头不痛不痒地给揭了伤疤。   齐祯见众人投来的目光不善,心中一颤,蹭到持盈身边,拉住她的手。这一拉发现两人的手心简直冰火两重天,他是冷得冒冷汗,表妹是热得冒汗珠。映着火光,他定了定神,瞧着表妹脸上放出异彩,显然她的把戏还没有结束。他真是费尽心思也搞不懂,一个女孩子为什么胆子这么肥,爹娘是帝后也不能保她眼下安危吧,莫非表妹有自救之策?   持盈顺着头领的话道:“跳舞我不会,唱歌的话勉强,不过大晚上的,就怕会引来其他奇奇怪怪的东西,你们要是不嫌弃……”   “嫌弃!”一个胆子比较薄的官兵脱口而出,说完脸上一红,发现兄弟们看向他的目光充满了鄙夷。   持盈从善如流:“那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头领凶狠地盯着持盈,可惜对方是个瞎子,接不住他的凶狠之气,更加让他气闷:“讲不好,拿你当下酒菜。”   持盈酝酿了一下:“从前有座山,山上有个谷,谷里有数不尽的金银财宝,先到者先得,后到者连金粉都捡不到。讲完了。”   “噗!”头领再度喷出酒,篝火又旺了。   可怕的沉默之后,终于有人坐不住了:“大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头领喷着粗气,斜过眼睛:“怎么,大楚兴,陈胜王,你要揭竿而起?”   又有人砸了酒壶站起来:“侯爷待我们不公,大哥,凭什么我们要在后面给前面立功的兄弟们看道?整整大半年,我们从广陵到西京,跟着侯爷寻找药王谷,可是药王谷就在眼前了,我们就坐在这里挨饿受冻?大哥,进药王谷吧!”   更多人站起来:“大哥,进药王谷吧!”   声势吓了齐祯一大跳,原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竟然这么热血,真是一碗煽动力极大的毒鸡汤。   持盈得到了关键信息:原来这帮官兵是广陵侯的人。   广陵侯为什么对药王谷产生兴趣?他跟夫子是否有什么关联?   最终,官兵头领也砸了酒壶:“兄弟们吃的是侯府的饭,为侯爷寻找药王谷,兄弟们义不容辞!前方兄弟们遇到了困难,咱们前去接应!带上臭丫头,进谷!”   听墙脚的冯聊:“这个展开真是万万没想到。”   有了带路党,冯聊轻松多了。   一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开始了。   行军之路,自然倍加辛苦,尤其持盈行动不便,混在一帮粗野男人中间,没人对她怜香惜玉,也不在意男女有别,甚至还有想占便宜的,好在挑拨离间的手法她渐趋圆融,使用起来屡屡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   几日下来,齐祯发现表妹似乎走上了一条坑蒙拐骗的不归路。他那天真可爱的团团表妹,再也找不着了。   渴饮山泉,饿啃野果,夜卧山石,行则被扛,持盈着实没少吃苦头,被嫌弃行路太慢,只能被人扛起来赶路,最颠簸的时候,胃里的山泉水都能被颠出来,颠晕过去,又颠醒过来。   无数次,冯聊想出手,担心她金枝玉叶娇生惯养的身体吃不消,尤其发现,团团发髻上的铃铛不见了。   冯聊夜里睡觉,总梦见凤君捧着两只碎裂的铃铛,伏在持盈不再活蹦乱跳的小身体上痛哭流涕,下令将冯聊碎裂成铃铛的模样。   “凤君你不能这样对你奶奶……”冯聊在梦里找到了免死金牌。 ☆、第62章 撒一把狗粮   淙淙水声将持盈从跌宕的梦境里唤醒,小黄温热的身子拱在她怀里,替她挡了夜里的凉意。染上睫毛的晨露,随着她睁开眼的动作,滑进了眼睛里。她揉揉眼,抱着小黄悄然起身,循着水声步步小心,摸索到了一条溪流边。   持盈克制住了洗澡的冲动,一人一狗洗起了脸。清洁完毕,持盈鞠了一捧水喝,惊奇地发现溪水竟有甜香,初时淡,后转浓。想起小时候太爷爷给她讲的山野怪谈里,确有一段说的是桐山有甜溪,时而出现时而消失,捉摸不定,有缘者才能遇见。   莫非就是这里么?可惜自己看不见,只能想象这条传说中的溪流的模样。夫子应该看见溪流了吧?他有没有喝一口呢?想到“共饮一江水”,持盈将红扑扑的脸扎进水里,才没有被自己脑补得心头雀跃呢!   “小丫头片子找到了,似乎在练龟息功!”   持盈被从水里拎出来,胡乱被人塞了几片干肉作为早饭。齐祯发现表妹的婴儿肥脸颊都消瘦了,他将自己和表妹遭的罪都归到兰台令头上,有朝一日一定要清算。同时悲哀地想,冯聊一定扔下他们跑路了。   而就在这队官兵就着溪水吃干粮的同时,几里外的溪水上游——陡峭山崖间,白行简将怀里地图扔给了另一队服色相同的官兵。   “就是这里。”在山路上,与有备而来的侯府官兵们相遇后,白行简便同意合作,当然他也没有其他选择。依着地图指引,来到药溪的上游,再无路可走。白行简气定神闲坐于瀑布下,“药溪出自药王谷,入口便在此地。广陵侯何不亲至?”   侯府亲卫长端详地图,看不出异样,却怎么也不相信药王谷的入口就在附近。堂堂兰台令出了京城,不过是侯府的阶下囚,逃不出侯府的一枚棋子罢了,竟还妄图广陵侯亲至。当下便不客气道:“兰台令……哦不,杏林白府的大公子,您对广陵侯再熟悉不过,难道还不清楚侯爷的习惯?不到药王谷重现世间,他老人家是不会现身的。不过您放心,您的恩师在侯爷眼皮子底下,得到无微不至的照顾,您要是好好配合呢,说不定还能早日相见,如若不然,就怕前兰台令旧疾复发,与您天人永隔,那就抱憾终身了。毕竟,前兰台令对您有再生之恩,不是么?”   这番连劝诱带威胁的话,从闭目养神的白行简脸上是看不出什么效果的。这一行,虽说是要挟,且得到了此人配合,但侯府亲卫长偏偏一点快感与成就也没有。招招铁拳打在软棉花上,得不到半分回馈,好不恼火。   白行简手握青竹杖,正坐于高崖瀑布飞起的水雾间,将一圈虎狼环伺的亲卫兵视作水汽都不如。他微微抬眼,仰视旭日,心头忽地生出不合时宜的挂念。将那个模糊的影像排出脑海,眼下终究是要对付这群虎狼。   亲卫长见他举止,也随他仰头,迎视秋阳,却被刺得双泪直流:“白公子,您是要等什么时辰?还是故意拖延时间?”   白行简冷冷道:“没有什么白公子,入口就在瀑布下。”   瀑布汇入山泉,溪流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礼物。   “水里……有什么东西飘过来!”齐祯牵着持盈,紧张地避让。   官兵们一拥而上,凑到溪水边,待水上飘来的东西近了,他们的瞳孔也跟着收缩。   水上漂来的,是一名侯府兵。   众人跳入水里拦截,七手八脚将那名侯府兵抬出水,丢于岸上,研究此人落水身亡的原因。   “还有、还有人飘过来……”齐祯下意识抬手捂住持盈的眼。   持盈想提醒他,自己是个瞎子,用不着紧张,但想想作罢,还是留意一下官兵们的反应为妙。   众官兵站在水边,也不去再抬人了,只驻足观看,接二连三有侯府兵被溪水冲到下游。不久前,他们还嫉妒过这些前面抢功劳的兄弟们,而此刻,那些兄弟便沦为鱼虾的食物。   众人面面相觑,顿生兔死狐悲之感。   头领将持盈一把拎到水边,语气阴森:“你说,这是怎么回事?金银财宝呢?功劳呢?怎么都死了?”   持盈眨了眨眼,虽然丧失视力,但未丧失装小可怜的技巧:“肯定是因为金银财宝分配不均,他们起了内讧,这么显然的事。”   头领想了想,差点被骗过去,怒道:“可他们身上没有斗殴的痕迹!”   持盈自信满满:“但是说明一点。”   “哪点?”   “他们就在溪水上游,肯定有了什么关键发现。我们赶过去,就知道发生了什么,总比眼下在这里胡猜好。”   溪水上游,亲卫长眼睁睁看着七八名手下闯瀑布入口葬身激流,连尸骨都来不及捞,自然迁怒白行简。尤其见此人无动于衷坐在一旁,对兄弟们的生死毫不在乎,果然如侯爷所言,此人冷血心肠,见了棺材都未必落泪,不使非常手段难以逼其就范。   “兄弟们愚笨,请兰台令示范!”亲卫长握着抽出一截的佩刀,虎视眈眈。   白行简依旧面无表情,撑着竹杖走到悬崖瀑布前,亲卫长紧紧跟上。   “大人,有一行人正在接近我们!”一名放哨的卫兵前来报告。   亲卫长顿生警惕:“继续打探,来历不明者,立即拿下。”   “是!”   有了疑似外敌,亲卫长不敢大意,决定待解决了隐患,再寻入口不迟。   白行简便不进不退,笼罩在瀑布落下的水雾与劲风中,青衫衣摆渐渐湿透,凉气入侵膝骨,如寒针刮刺。恍惚间,如同置身当年的水牢,为何活着呢?何不纵身一跃,干干脆脆?一个蛊惑的念头盘桓不去。   “大人,来的是府兵,如何处置?”卫兵再度前来报告。   “侯府兵?奇了怪!带他们过来!”   原本不受重用,只分配了后方接应任务的一队官兵终于与主军会合。小头领不敢过于托大,识相地拜见亲卫长。   “大人,路上押了两个俘虏,来路不明,却似乎知道些我们的来历,小的不知当如何处置,特押送过来请大人定夺。”   亲卫长如何识不透这点小伎俩,不过是借机争功,以为寻找药王谷是什么好差事么?折了这么多兄弟,连个入口都寻不到,待限定的日期一过,谁不是殉葬的命?既然上赶着争功,就让他们打头阵好了。   “两个俘虏不足为虑,先看管着。我等摸索药王谷入口,折腾了半日,皆不得其门而入,兄弟来得正好,不如姑且试试,换个思路或许能成呢。”   小头领听闻有试手的机会,精神大振,但思及那几个侯府兵的尸骨,又生了几分小心:“这两名俘虏,小弟养了几日,正好派上用场,替小弟打个头阵。”   亲卫长并不反对,且看他们折腾。   持盈和齐祯被推出人群,亲卫长见他们不过是少年,看来是两个运气不好的倒霉孩子,撞到刀尖上了。但愿他们下辈子掌握点投胎的技巧。   齐祯只觉腿肚子发软,抱着持盈不肯挪步。   持盈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头领出卖,绞尽脑汁思索对策,耳边有瀑布轰鸣,显然那些冲下去的府兵都是葬身此地的,她眼睛看不见,只会死得更快。   必须想尽办法拖延时间:“等一下嘛!不就是寻找药王谷入口,有什么难的!”   且不说听到这话,众人惊疑的表情,单说瀑布前萌生求死之心的白行简听见这个声音,整个身躯便晃了晃,错觉?幻听?   亲卫长反问:“这么说,你知道入口在何处?”   持盈通过一番推断后,以笃定的语气判定:“不就是在瀑布里面!”   白行简的心思被拉回人间,对着湿漉漉的空气吸了口凉气,紧攥着青竹杖艰难地转了身,视线越过十几人的距离,抵达毫无觉察的持盈之身。她分明面朝着这边,却看不见。丧失视力,又是如何跋涉至此的?   亲卫长不知持盈底细,试探问:“那你说说,如何进入瀑布里面?”   持盈见对方上钩,稍感放心,这才抛出条件:“除非你们帮我找一个人,我就告诉你们。”   亲卫长耐着性子道:“寻人,来日方长,姑娘且说说药王谷吧。”   持盈油盐不进:“那就来日再说吧。”   齐祯不知表妹为何说大话,身为阶下囚,还敢跟人顶撞,不由替她捏了把汗。   亲卫长不得不让步:“好,你说,要找什么人。”   持盈决定赌一把:“找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可他丢下我,一个人走了,我不知道他身在何处,我也看不见,只能拜托别人帮我找他。你们一路上山,可曾遇到一个脾气非常坏的、不喜欢别人碰他的、对人冷冰冰的、但特别会讲故事的人?”   齐祯又自己抹了把汗。   亲卫长面无表情:“姑娘可不可以提供一些客观的描述?”   “嗯……他腿脚不太方便,要带着手杖的。”   “……”这么巧?亲卫长与手下兄弟一起转头,看向另一边。   这时,齐祯也注意到了,看到那人时,心中非常不是滋味。   白行简扶着手杖,在众人的注视里,步步走向持盈。后者一无所知,还在奇怪人家为什么不回答。直到熟悉的衣香近了,一双手抚上了她的眼睛,替她束上遮眼的手绢。   “风吹日晒,还不知道爱护眼睛,若是灼伤,神药也难治。”   持盈僵住了。 ☆、第63章 你的小心肝   片刻前还特别能说道的家伙忽然间一声不吭,不知作何想法。白行简用手绢为她遮覆双眼,原本有些婴儿肥的小脸被一路的坎坷消磨了不少。他怎么也想不到,她会出现在此地,竟是以一副清瘦的小可怜模样,还口口声声要寻找一个人。   “既然二位认识,那就好办。”亲卫长不顾什么久别重逢,什么少女心,当下轻松道,“小姑娘,你要找的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我算是替你找到了,现在可以说说如何进入瀑布里面么?”   持盈被从呆萌状态中强行打断,她打的算盘便是寻到白行简,夫子肯定是有办法的,万万没想到夫子就在眼前,虽然看不到他的样子,但这样咫尺的距离,用心便能看见。为了保全小命,她绞尽脑汁费尽心机,而现下是不必了。有白行简在,她的小命算是保住了。就是这样莫名的自信。   亲卫长见这似乎诡计多端又看似天真无邪的盲丫头将脑袋偏向白行简,好像在等他出主意。而方才亲卫长见白行简的一举一动,便明了,这个送上门来的俘虏恰恰是进入瀑布的钥匙,或者说是,撬开白行简秘密的不二法门。   “兰台令,是你主动带路呢,还是让我把你的小心肝扔进瀑布里去?”   齐祯愤怒地捏紧拳头,却分不清自己是在愤怒亲卫长的无耻威胁,还是那句“小心肝”。   然而区区一句“小心肝”,让持盈脑内自燃,脸蛋白里透红。除此之外,她是淡定如常,克制得非常好。   对所有的威胁言辞都自动免疫的白行简,眼下却主动牵起持盈,将袖子底下遮掩的手攥入掌心,拉着她朝瀑布方向走去:“不劳你动手。”   齐祯自动理解为:“兰台令,你要把团团表妹扔进瀑布里去吗?”   至于持盈自己,早就在被拉住手的一刻晕乎了,恐怕被扔进瀑布也是甘之如饴。前面的水雾向脸上扑来,接着是轰鸣声伴着水珠飞溅而来,才将她拉回心神。   “迈左腿,下石阶。”白行简在旁出言,低声指点。   随着一串指示,持盈配合着白行简走下堆叠的山石,飞瀑打湿了裙角。二人离瀑布越来越近,渐渐不闻人语声。   瀑布自峭壁直下,势如破竹,越靠近劲风越大。持盈渐觉站不住脚,被夫子往旁一带,风势顿小。跨越不规律的高低石阶,躲避肆虐的山风瀑雨,于身体健全的人来说都属不易,何况腿脚不便的白行简,还要另外带个目不能视的持盈,自是艰辛。   持盈早感觉夫子的手心生了汗,怨自己连累了他,可又无暇自怨自艾,全神贯注跟着他的步伐。   白行简抬头看向与山崖相连的一方石台,其上青苔丛生,积年累月的山风磨损,早不见了原本模样,亦没有特别之处。低头见持盈鞋袜衣角湿透,料想她也爬不上去,他便一个商量不打,直接将她拦腰抱起,送往石台。   持盈惊呆,不知发生什么事,忽然就腾空了。   担心青苔打滑,白行简特意给她搁到苔色浅淡的地方,趁机喘了口气:“石秤亦不复君之重。”   持盈跪坐石台,一脸懵呆,又兼伤心,自己又被夫子嫌弃了。   从见面到现在,她一句话也未说,白行简内心自然另有解读。   “殿下怨我不告而别还是那日抹了你的面子,或是我对小黄施以毒手招致殿下厌恶?”忍到现在才问。   持盈却惊奇地想,那点事早在她上山寻他的艰难跋涉中被忘得一干二净,没想到夫子竟还要追究。   白行简见她不肯三选一,果然是三者皆有吗?   自认为被嫌弃的夫子默然无声,寻了几处落脚点,拄杖上石台,而后寻找石台与山崖之间的闸石。他于石台上来回数趟,半晌未能找到,忽然听见一旁坐着的持盈吭了一声,他没听清:“什么?”   检讨许久的持盈将声音放大一点:“那我以后少吃,夫子找个轻一点的石秤比比看。”   白行简的竹杖从青苔上滑了一下,打向了一块顽石,顽石松动,石台与山崖之间传出摩擦声,活动起来。   “夫子不告而别是因为担心我跟来,但夫子怎么可以一个人涉险?以后不可以再这样。我的面子有什么要紧,夫子要是待小黄好点,我就都原谅你了。”持盈索性一股脑说清楚。   白行简一边木着脸扳那块偶然发现的闸石,一边将嗓音压低:“嗯。”   但是这点低音逃不过持盈的耳朵,顿时她脸上神色便有点小舒展。   白行简不肯让她得意:“我脾气非常坏?对人冷冰冰?”闸石彻底扳动,活动的石台匀速滑向山瀑内侧。   被抓住尾巴的持盈将头埋到膝盖上:“我有点晕,是不是地震了?”   白行简看着装鸵鸟的储君,决定暂时放过。目光放向远处,那帮寻找入口的侯府兵丁显然察觉了,正洪水一般涌来追赶石台,可惜距离太远,鞭长莫及。   瀑布入口在即,劲风再无可避,白行简衣袂飞动,挪步过去搂住鸵鸟,替她遮挡劲风暴雨。   蓦然被夫子的体温覆盖的持盈来不及懵呆,便觉暴雨倾盆,她下意识抬眼,耳边有巨响,暴雨也只够她洗个脸。   她只听见了一场暴风骤雨的声势。   不久,石台滑入瀑布,停在山崖上,瀑布之内,风歇雨住。白行简粗略整理了一番湿透的衣衫,拉起还算完好无损的持盈,下了石台,迈入一处豁开的洞口。   洞中仅有供一人通过的狭道,且暗无天日,阴森潮湿,遍布苍苔。   “夫子,这里不会有虫蛇吧?”持盈伸手摸向夹道,感觉到了周围环境的可怖。   “跟着我,不用怕。”白行简在前,持盈在后跟随。   “夫子,你的衣服都湿了,要不要脱下来?”持盈攥着他衣角,握了一手的水渍,原来夫子被瀑布淋成了落汤鸡,可惜不能亲眼看看。见白行简不回答,她替他考虑立场:“夫子,反正我也看不见。”   白行简驻足停步,从湿透的衣袖里摸出了一枚山杏,塞进了持盈嘴里,然后给自己衣裳拧了把水,继续赶路。   持盈咬了一口后,被青杏酸得皱了脸,对付这枚果子,花去了她不少工夫。   一路抹黑行了一个半时辰,方穿过山道。   持盈感觉眼前有朦胧亮光,呼吸到了新鲜空气,欣喜道:“夫子,我们走出来了?到了药王谷?”   白行简不言语,目光所及之处,皆是耸立石林,墓碑一般,不见尽头。 ☆、第64章 不识好人心   荒山野丘山林间,遍布奇柱异石,高低错落,走入其中便如误入迷阵。两个时辰过去,左右的风景如同凝固一般,无论如何也走不出去。   持盈已是两脚发软,几乎是拖着白行简的胳膊:“夫子,怎么还没到呀?”   眼看天色不早,白行简找了处避风的空地,背靠异石,安抚持盈坐下:“在这里等着,我去周围看看。”   “嗯,你早点回来。”持盈往矮石上一趴,脸搁在手背上,身体缩成一团,靠石取暖,“这里好暖和。”   白行简看了看这一小团,想着她畏寒定然也有腹中饥饿的缘故,走这几个时辰也没见她叫饿。他确定了下周围没有危险生物出没,这才边走边拿手杖在地上划线做记号,免得为石阵所惑,找不回来。   一望无际的石林间,不时得遇草丛灌木,白行简但凡经过,便一处也不放过,竟幸运地采集到了几捧覆盆子。原本是夏初的果实,因此地温暖而延长了结果期。   用衣裳裹了覆盆子,白行简按记号原路返回,往持盈取暖的矮石边一看,顿时心跳走失。   矮石周围空荡荡,没半个持盈的身影。   覆盆子滚落一地。   白行简努力根据现场痕迹推断是何种动物叼走了储君,然而念及荒山野岭的动物一身野性,倘若又久未食荤腥,叼了一个肉团子回窝,还不立即生吞入腹?倘若那野兽窝里有嗷嗷待哺的幼崽,岂不是要将肉团子拆吃并做储备粮?   冷汗爬上脊背,白行简手中竹杖打晃,眼前阵阵发黑,正竭力平复呼吸时,身后被什么一撞。   接着传来:“哎呀!是什么?妖怪?”   白行简心跳差点没撞出来,迅速回身,怒视肉团:“怎么不好好待着?乱跑什么?!”   抱着一堆细木棍的持盈被吼得一愣,懵呆的脸上有擦伤的痕迹:“我、我去捡柴禾了。”   “谁要你捡柴禾?怕不怕掉虫蛇洞里,撞野兽穴里?!”   持盈一脸惊呆,半晌抽噎了一下。白行简下意识做好防御准备,等了片刻,却没有迎来预料中的暴风雨。持盈抱着柴禾绕过他,走向矮石,步子受阻这才蹲下,将柴禾搁到地上,忙里偷闲又抽噎了一声。   白行简有点进退维谷,捡起散落的覆盆子,走到柴禾边,将一包野果塞她怀里,语声柔和一些:“采了些果子,暂且吃些。”   持盈顽石一般不动,脑袋偏向一旁。   白行简等了一会儿,还不见她动,便蹲下来,挑了一颗饱满的覆盆子,塞她嘴里。   被塞了一嘴的持盈只得嚼动,意外地吃出了美味,脑袋偏过来了一点点,却还是不肯自己动手。白行简又给投喂了几颗,趁她吃得津津有味时,夺走了衣裳包裹的野果:“既然不爱吃,那就拿去喂妖怪好了。”   被夺食的持盈呆了一下后,脸上憋得通红,却不肯做声。听得身边衣衫窸窣,要起身离开的样子,持盈憋不住了,哇的一声哭出来:“又吼人家又不给吃,还要去喂妖怪,夫子比妖怪还要坏!”   白行简心底哼一声:妖怪会给你采集果子?不识好人心的小混蛋!   好人心被辜负的夫子以训人的口气道:“想吃你自己不会动手?”   语气这么坏,持盈继续哇哇地哭:“人家手受伤了……夫子真讨厌!”   白行简拿起她的手,见果然蹭破了皮,不由生气:“手受伤了不会早说?”   “你吼我,我才不给你说!”继续哭。   白行简将一包覆盆子还给她,认命地投喂了一大把,才把哭声给堵住。解了她眼睛上湿漉漉的手绢,拧了一地水,前世大概是一口水缸成了精。晾了手绢到石头上,他重新吩咐:“我去找找草药,待着别乱跑,再不听,夫子可就比妖怪凶得多!”   持盈领教到了妖怪夫子的厉害,不情不愿地点了头:“那你顺便再采点好吃的果子,快去吧。”   白行简二度出征,石林自然没什么好的草药,勉强挖了几株稍微有点药效的野草,返回时天色已暗,持盈靠着石头睡过去了,覆盆子还留了一些在衣包里。   接下来一个时辰里,白行简先是效仿燧人氏钻木取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点燃柴火,起了一个小火堆,照亮方圆一丈内;随后又效仿神农氏尝百草,嚼烂野草,涂到持盈手上和脸上,手指再以晾干的手绢绑好。效法完远古先祖,白行简累瘫在矮石边,尝了几颗覆盆子,随后就寝。   白行简半夜醒来给篝火添柴,发现腿上沉甸甸的,往下一看,储君殿下又自己寻到了舒适的枕头。   持盈吃饱睡足,睁开眼,见有大片萤火虫从眼前飞过,她跑起来追逐。那些萤火虫如一道道流光,从天而泻,道道金光并拢,组成一个人形老者。老者捋着长长的胡须,从远处走来,向遗憾错失萤火虫的持盈拱手一拜。持盈深感好奇,向老者走去,却如何也到不了他身边。老者转身离去,化作道道流光飞逝。   持盈蓦地坐起:“萤火虫不见了!”   白行简睡眠浅,顿时被惊醒,夜色犹深,篝火熄灭,天边一弦黯淡弯月。他起身拍拍持盈绷直的背:“改日夫子给你捉萤火虫。”   “不行,萤火虫是老爷爷!”   “那就请老爷爷吃覆盆子。”   “不行,老爷爷飞走了!”   “……”这是怎样又拟人又奇幻的梦境,白行简思维跟不上,随口敷衍问了句,“飞哪里去了?”   持盈抬手一指东方暗夜:“老爷爷朝我拜了拜,就往那边飞走了。”   身为史官的白行简是万万不信怪力乱神之事的,但被困在石阵里总有点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抬头朝东边打量许久,浓浓的夜是黎明的前哨。   “那我们去那边看看?”   持盈丝毫没有刚醒来的迷蒙,迅速收拾了一包覆盆子:“咦,夫子给我手指包了药草?不疼了呢!”   白行简撑起竹仗,牵了持盈,往石林东边行去。暗夜行路不知过了几时,忽觉有朦胧亮光,如同夜里的海面,倒映的点点星光,载沉载浮。愈行愈近,一片星星之海映入眼帘,仿佛万千萤火虫翩翩起舞。   持盈感觉眼前的黑暗里透出一缕光来,兴奋道:“是不是看到萤火虫了?”   一条“萤火虫”铺就的路延伸到脚下,白行简俯身触摸,一株株摇曳的野草正闪闪发光,仿佛一盏盏小灯:“灯草……”   持盈一脸失望:“不是萤火虫啊。”   白行简心中却起了微澜,传说:灯引路,药王谷。或许这便是机缘。   二人穿过灯草海洋,巨大的天幕下,宛如扁舟渡海。一株株草灯扫过衣摆,如同汪洋里溅起的朵朵浪花,浪随舟起,往渡彼岸。   白行简折了一株灯草,塞到持盈手里,给她把玩。   穿过这片汪洋,一座坍圮的石拱门就在近前,如同远古遗迹。 ☆、第65章 老白藏得深   启明星跃上天际,带来黎明曙光。   经过无数年的自然侵蚀,石门上雕刻的花纹模糊难辨,一半石料滚落齐人高的荒草中,一半犹在履行看守使命,震慑无数年后闯入的外来者。   白行简带着持盈从门下穿过,在蔓草中行了一个时辰,彻底迎来清晨。   初升朝阳照彻之下,一方方药畦呈棋盘格排列,茂盛而规整,蛱蝶翩跹其间,如一片世外桃源,可见此间主人曾用心经营。   绝迹于人间的药王谷,原来就在此地。   “殿下,我们到了。”白行简闭上眼,再睁开,持盈鬟发上停着一只彩色蝴蝶,她脑门挂着汗珠,忽闪的眼睫下是蒙上一层暗影的幽瞳。   寻找药王谷,究竟哪一件才是你最直接的动机?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已经有了。   持盈很淡定,脸上不惊不喜:“哦。”   这一路,他们都在寻找药王谷,到了药王谷以后,是否就是终点呢?他们再无一个共同目标一个共同理由,冒着生死一路同行了。   白行简无从得知她的内心活动,他在迅速打量四周,发现药畦后面有几间零零落落的屋舍。   “有几间屋子,我们去看看。”   “嗯。”   持盈伸出手,白行简牵了她,穿过药畦中的小径,来到一排屋宇前。一支利箭破空而来,钉在白行简脚下。随即,杂沓的步伐在二人身后响起。   “兰台令果然知晓药王谷所在,不枉本侯一番谋划!”一个含着威严与跋扈的男人声音传来。   持盈紧张地攥紧白行简的手指,他低声安抚了一句“别怕”,牵着她转了身,面向闯入药王谷的众人。   侯府兵丁簇拥着广陵侯大步而来,践踏一片药畦,被迫同行的还有持盈表兄齐祯,以及不知是被动还是主动跟随的冯聊。   白行简冷淡地扫了眼这个组合,视线重点落在冯聊身上。冯聊无辜地摊手,指了指脚下蹦跶的小黄。小黄嗅到了主人的气息,欢快地叫了几声,唰地奔向持盈。   显然,大家是被小黄给出卖的。   持盈听见是小黄,迫不及待将它抱起,大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情谊。   “团团表妹!”齐祯委屈地喊了一声。   “表兄你也来了?”持盈脑袋转向声音来处。   “表妹别怕,我会救你的!”齐祯鼓起勇气。   “我才不怕,不就是小小的广陵侯么。”持盈采取蔑视对敌的态度。   广陵侯费尽心机抵达药王谷的兴奋之情暂时收了收,目光凝到持盈脸上:“哎呀,这不是储君殿下么?怎么跟个罪人在一起?殿下可不要被蒙蔽了,看不清此人真面目。”   持盈很生气,真想向对方抛出一条凶残的狗,可惜小黄太温顺:“什么罪人!你再污蔑夫子,我就向母上告状去!”   广陵侯可不担心千里迢迢之外的储君告状,他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看来殿下果然不知,这个兰台令白行简……哦不……应该是白知退,犯了欺君之罪,若是抖落到陛下跟前,轻则流放重则下狱,杀头也是可能的。”   气如鼓胀河豚的持盈殿下顿时卡住了:“你骗人!”   广陵侯呵呵笑道:“臣可不像这位兰台令敢欺瞒殿下。白公子,是你主动向殿下认罪呢,还是由本侯来揭露你罪恶的身世?”   白行简看向广陵侯的眼里有几分杀意。   广陵侯丝毫不将对方放在眼里,尤其他此刻已至药王谷,更是有恃无恐:“殿下容禀,广陵郡曾有杏林圣手白氏一门,可惜传家百年的‘杏林圣手’牌额砸在了十六年前,只因白氏家主竟敢下药谋害臣的父亲——老广陵侯!案发后,白氏家主夫妇畏罪投缳,一门家仆尽皆服毒,本侯上门拿人时,唯有这位白氏公子袖纳涂毒的匕首,要与本侯同归于尽!”   持盈听得吓白了脸,她往白行简身边靠了靠,握住他的手,发现夫子的手跟她一样凉,她颤着声仰头问:“夫子,他骗我的,是不是?”   白行简嗓音冰冷,不知是回答持盈,还是回复广陵侯:“从旁人的角度看,或许便是这样。”说完,甩开持盈,退开几步,明确对她道:“我是广陵白氏之后,被官府判了罪身,却隐瞒身世,官至兰台,负有欺君之罪。”   冯聊、齐祯听此,不由大惊,原来广陵侯说的竟是真的,老白藏得果然够深。   持盈此刻只觉心碎成一片片,还被夫子不当回事地踩了几脚,真想滚到地上痛哭,但她想着自己是储君,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可以那么幼稚。她努力憋回眼泪,分辨二人话里话外的含义,既然继承了父君的血脉,就不能不继承父君过人的机智。   父君那么聪明,宝宝自己一定不可以笨!怀着这样的信念,持盈大声辩驳:“若这些都是真的,广陵侯何至于今日才揭开这段恩怨?为何不向朝廷揭发兰台令的过往?为何携董狐以令兰台?为何扣押孤的人做质?虐待孤的狗狗?广陵侯如实道来,若有隐瞒,凭最后一条,孤就能治你的罪!”   听完储君殿下削金断玉的质声,众人唯有一个念头:人不如狗。   白行简心情复杂,血海深仇之外,还加上了一份名为“果然你最在意的还是狗”的真相。   广陵侯虽然承认储君不可小觑,但也不可能畏惧小丫头片子:“殿下责问的是,只因殿下不知后来诸多的事,请殿下耐心听来。当年老侯爷毒发身亡,白家小公子又试图行刺本侯,本侯可谓悲愤交加,便拿了此人过府审问,一日三餐未曾亏待过他。谁知此人狼子野心,反杀了府中看守,逃出府去,下落不明。直到十年后,董狐致仕归乡,新的兰台令继任,本侯才辗转得知,新任兰台令极可能便是当年的白家孽子。但因时隔多年,当年的少年容貌多少有些改变,本侯并不能十分确定,故而无从揭发,亦无从向圣上告状。臣决意试探一番。”   持盈心中悲痛,原来夫子有这样曲折惨痛的过往,他的腿疾定是在那时落下的。   广陵侯忽然话风一转,叹息一声:“三年前,本侯脑疾发作。这脑疾乃是家族病症,老侯爷当年便是脑疾发作,被白家圣手以毒刃开颅,才酿惨事。传说华佗怀有开颅技,曾建言曹操开颅以治头疾,被曹操杀害,华佗后人便隐姓埋名,其中一支改为白姓,我朝时,这一支便世居广陵,世代行医。他们不仅继承了华佗开颅的医术,更身怀一个绝世秘密。”   众人又是吃了一惊,持盈更是心潮起伏:我的夫子竟是华佗后人!   她冷静了一下,大概猜到:“莫非这个绝世秘密便是知晓药王谷的正确打开方式?”这一路,夫子种种举措如有神助,她早就心生疑惑,但担心问出来夫子也不会说,还会对她生分,索性一路装闷葫芦,夫子却不知她眼瞎心明,将她当做蠢笨小白兔。   广陵侯点头:“正是!《三国志》记载,华佗汇毕生心血著成《青囊书》,却毁于三国战火,从此失传。然而另有传说,药王孙思邈毕生搜寻《青囊书》,因其济世活人,为民称颂,终得民间一奇人授书,便是《青囊书》。药王得偿所愿,将其藏于药王谷。药王不舍此神书,又心存愧疚,便暗中将入谷之法传于华佗后人,约定他故去之后,华佗后人可来此索取。”   持盈续道:“所以你才利用兰台令对董狐的再生之恩,劫走董狐,胁迫夫子……胁迫兰台令替你寻找药王谷。可孤问一句,你利用完兰台令,拿到《青囊书》之后,打算怎么处置我们大家?”   “殿下严重了,殿下为兰台令所蒙蔽,今日臣揭发此人,待臣取到《青囊书》之后,一并为殿下治好眼睛,臣再跟白行简清算杀父之仇!”   持盈冷笑一声:“广陵侯的算盘打得真好,可是《青囊书》在哪呢?”   广陵侯对着几座屋舍,自信挥手:“给本侯搜!搜到了,谁也不许动!《青囊书》只能是本侯的!”   兵丁一拥而上,破开数扇门扉,飞尘漫天,谁也不敢闪避,一阵抄家般的搜罗后,其中一间屋子里传来惊呼:“在这里!”   持盈原本想咋呼一下,没想到《青囊书》竟然真的在,还被对手抢了先,顿时懊恼,觉得自己真是夫子的猪队友。   广陵侯兴奋之情自不待言,大步迈入屋中,一帮手下跟随在后。   冯聊趁机脱了身,掠过持盈身边:“团团别急,我去看看。”   齐祯气愤跺脚,这个冯聊竟不第一时间解救他,可怜他跟团团表妹隔着这么远的距离。   白行简被一波侯府兵重点防范,并阻在他与屋子之间,确保他无法抢夺神书。   屋子里半晌没动静,广陵侯吩咐:“带白行简过来。”   持盈不顾矜持,扑上白行简衣角:“夫子带我一起!”   她粘得像糯米,白行简没法再甩脱,趁人不备喂了她一片叶子,低语:“含在嘴里。”   竟是一片薄荷!持盈继承了她爹的好恶,最讨厌薄荷没有之一,此际想吐出来,但慑于夫子之威,只得将其压在舌底。   府兵让了二人进屋,白行简拄杖踏入,一眼望去,也是一怔。   难怪广陵侯未取到《青囊书》,因为此书正被一人抱在怀里。   这个人,是具风化的骷髅。 ☆、第66章 反派扑街了 “难道这位就是药王孙思邈?看起来他不太想还书嘛!”冯聊抱着手臂歪着头,在旁打量骷髅。 屋内兵丁让开道路的瞬间,白行简与骷髅空洞的双眼对视,一股凉意爬上脊背。骷髅骨架上挂着布料碎片,整具骨架维持着坐姿,背靠一张几乎腐朽的木椅上,身前则是一张尘灰堆积的桌案。 众人隔着桌案与骷髅对峙,广陵侯一双眼珠瞪在骷髅怀里,一卷泛黄的书被五根指骨牢牢扣在胸腔肋骨上。 “他这是什么意思?”广陵侯问白行简。 “意即他守护神书,任何人不得夺走。”白行简现场解读道。 “哼!你帮本侯夺来!”广陵侯一帮手下不用,偏命令白行简。 白行简松开持盈,毫不犹豫地上前,绕过桌案,伸手向骷髅身前取书。指尖即将触及书页时,被人捷足先登。广陵侯一把夺了书,欣喜若狂,仰天大笑,未曾注意骷髅头有了些偏移。 “恭喜侯爷获神书!”广陵侯的部下跪地恭贺,逢迎上意。 广陵侯在一片贺喜声里寻到了新生的契机,喜不自胜:“本侯拿到《青囊书》了!天佑本侯!” “侯爷,让属下们瞧瞧《青囊书》长什么样子呗?” 广陵侯顿生警惕,将神书拢在怀里:“神书也是尔等能看的?” “侯爷教训得是!《青囊书》只有侯爷这等尊贵之身才能摸一摸瞧一瞧!” 一众人俨然未将储君放在眼里。 冯聊发现白行简没能摸到《青囊书》也不以为意,见他绕过一地拍马屁的士兵,走到持盈身边,冷眼旁观,总觉得蹊跷。老白不就是为《青囊书》来的么?竟然拱手让人。不过,她自己却是对《青囊书》按捺不住的好奇,这绝世医学一定能卖不少银子。 就在众人各怀心思时,广陵侯忽然大喝一声,双目赤红,仇恨地扫视逢迎的属下:“你们这帮心怀叵测的刁民,想打神书的主意?” “侯爷明鉴,小的们不敢恶毒男配要上位!!”侯府兵丁跪地表忠心。 广陵侯目光越过地上叩头的众兵,撞上了白行简冰冷的模样,不由浑身一震,一手指过去:“白季庚!你怎么还没死?!” 纵是冯聊也发觉了异样,白季庚是谁?她转头看向老白,发现对方脸上几乎结出了冰碴。 跟随广陵侯时日最久的下属猛然抬头,惊道:“侯爷,白季庚和他夫人投缳自尽了啊!” 广陵侯怒指白行简:“那他怎么还站在本侯面前?快让他再去死一次!” 众下属噤若寒蝉,他们也发现了侯爷不对劲。 持盈抓住了白行简的手指,夫子的手冰冷而有轻微的颤动,却听他语调冷静。 “老侯爷让我回来看看,小侯爷过得可好?”白行简以平常的语调,仿佛说着平常的寒暄。 广陵侯目眦尽裂,喘气粗重:“老侯爷是你、是你害死的!不然你为何投缳?” 白行简嗓音无波,却穿透人心:“小侯爷知道我要给老侯爷开颅,看过我开的忌食方子,老侯爷便吃了十几倍剂量的药粥,开颅后七窍流血,小侯爷一定记得老侯爷当时的样子吧?每夜,每夜,回想老侯爷七窍流血而死的模样……” “胡说!你胡说!”广陵侯头疼欲裂,却有声音围绕着他说个不停,“你给我闭嘴!你休想威胁我!你的儿子、你唯一的儿子在本侯的水牢里,他想逃跑,本侯剔了他的髌骨,你有没有看见?有没有看见你儿子一身血迹昏死在水牢里,再也站不起来……” 持盈脸上流淌冰凉的液体:“冯聊,孤命你,取此人狗命!” “啊?”冯聊一介外使,深感为难。 白行简无动于衷道:“殿下请勿插手,我同此人的旧怨尚未结清。” 广陵侯仰头咆哮,双手捶头,《青囊书》掉落地上:“都给本侯闭嘴!” “侯爷!可是头疾犯了?”下属惶恐问,又忍不住提醒,“侯爷快看看《青囊书》上可有解法!” “《青囊书》?对对!神书!”广陵侯忍着头疼,捡起《青囊书》,抖着手翻阅,惊愕的神情在他脸上扩散,直到飞速翻完整本泛黄的书卷,间或扯掉几张碎页,最后怒吼着摔了神书,“假的!” 下属赶紧捡回来翻了翻,也是惊呆:书上全是空白,纸上竟无一字! 满腔希望化作乌有,被戏耍的广陵侯怒不可遏,一脚踹上骷髅,骨架散落一地。而后,他将怨毒的目光盯向白行简:“神书呢?本侯的神书呢?” 白行简迎着他的目光:“谁告诉你药王谷一定有《青囊书》?你已病入膏肓,即便华佗再世,也是药石难医。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广陵侯怒声:“那本侯也要拉你陪葬!给本侯杀了他!统统杀了!” 冯聊赶紧喊道:“储君在此!不得胡来!” 广陵侯冷笑:“储君怎会在此?都是骗子,统统杀了!” 众兵不敢抗命,刀剑出鞘。 冯聊严阵以待:“老白,你不会以卵击石的吧?” 持盈其实是不怕的,她恨不得亲自手刃广陵侯:“广陵侯意欲谋反,弃暗投明者赏,助纣为虐者死!” 广陵侯早已不顾一切:“来路不明的丫头罢了,杀了她!” 部分府兵还在犹豫,部分府兵已堵了出口,围困了众人。总有立功心切的人,当先冲杀,冲到持盈跟前,被白行简一手杖敲晕,扑地。 众皆哑然。 白行简将开裂的竹仗落回原处:“看看你们各自的胸口,死期在即,却不自知。” 众兵半信半疑扒开衣衫,纷纷往胸口处看,但见皮下一团暗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散,都是吓傻了。互相瞅一眼,皆是如此。膝盖一软,府兵们不约而同跪了下来。 “求兰台令救命啊——” 广陵侯见此,疯癫大笑:“好好好!都陪葬,给本侯陪葬!” 府兵们只觉心寒,谁也不搭理他。 持盈哼了一声:“还不将谋逆之人拿下?” 士兵们窥到了求生契机。广陵侯便在怒骂声中被一帮属下捆绑制伏,有人嫌他聒噪,一手刀将其劈晕。 随后,众人等待着兰台令的活命之术,却听山谷响起脚步声,从声量判断,又有一股势力赶了过来。 持盈听见熟悉的喊声。 “团团——团团你在哪?别躲了,快出来,二伯一定不骂你!” 姜辙带着西京驻军一路上山追赶持盈,在瀑布外拿下了一队守着入口的侯府兵,千难万险地入了瀑布,五迷三道地乱闯,好不容易闯来了药王谷,如果这里再寻不到团团,他便决定找个悬崖跳下去。 姜二公子绝望地一屁股坐到药畦田埂上,想着跳崖的时候要不要留下《人间乐》第二部的结局构想,这时忽然产生了幻听。 “二伯!” 持盈在小黄的带领下,飞奔着扑来,搂住姜二脖子,蹭了蹭脸:“二伯你可算来了!再晚一点……” 姜辙先是一呆,再是一喜,最后是一怒,反手把脖子上挂的人撸下来,翻面按到膝盖上,照着屁股狠狠抽了几下:“窜天猴!叫你到处跑!熊娃子!熊到奶奶家了!小犊子!叫你不听话!” “汪”的一声,持盈和小黄都哭了…… 白行简循着储君被殴打的凄厉哭声赶来,看见了持盈的惨状,顿时就有点冒火:“姜二公子!” 姜辙忙得没空抬头:“等我教训完小犊子。” ☆、圆满结束了     西京驻军押解了广陵侯及其属下, 储君也从姜二公子的毒手里得到了解救。   白行简一面安抚哭成泪人儿的持盈,一面应对那帮哭天抢地求活命的侯府兵:“薄荷煎水口服七日,自可化解。”   旁听的冯聊转眼钻去了药丛,给自己寻解药去了。   得了药方, 侯府兵这才放心跟随西京驻军出谷。疯疯癫癫的广陵侯被押走时, 依旧念叨着神书。   了解完全部情况的姜辙含了片薄荷叶, 亟不可待地实地考察去了。   侯府兵染上身的黑气并非中毒, 而是长年累月积于屋宇的尘垢、菌物被吸入体内所致,事先口含薄荷便可防备。   姜辙拿手绢包裹了无字书,走出屋向白行简求真相:“《青囊书》当真未能存世?”   对此,白行简不置可否:“《青囊书》即便存世,也不可能以纸书形态。”   姜辙不罢休:“那堆骨头究竟是谁?”   “药王谷最后的主人吧。”   “那团团的眼睛……”   白行简眼望药田:“药王谷有凡间绝迹的药草, 我原本便是为此而来。”   岂会将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华佗遗书。   ……   广陵侯被押送京师, 前兰台令董狐被姜辙带来的驻军解救后,因年老体衰, 就歇在瀑布外。白行简出谷与恩师相见, 因自己连累恩师自责不已,董狐听闻他旧怨已了,嘱他忘却前尘,珍惜己身。   皓首穷年的一代史官,此际坐于山石上,回忆起十六年前的一个雪夜。   整理完史卷,董狐乘坐私轿,出了兰台,行至兰台与御史台之间的小巷,长随发现一个伏在御史台门前被雪覆盖的少年。董狐下轿查看,见几乎冻僵的少年衣衫褴褛,便解了自身棉衣,裹住少年,带回府中。   董狐用十年作赌,用十年磨砺少年心志。世间岂止一个广陵侯,岂止一家覆灭,岂止一个身负血海深仇的少年。做一名报仇雪恨的常人,可解一己私仇,然逝者已矣,并不能因此复活。做一名手持朱笔的史官,辨世间善恶,以载青史,供世人鉴往知来。为善者日进,为恶者日止。丹青为鉴,功在万世。   这场相遇,造就了十年后又一代兰台史官。   ……   白行简重返药王谷,整日配药尝药,确保万无一失,大有遍试千百种方案而取其一的趋势。起初姜辙在旁观摩,以增长见识,然而日复一日,终于在白行简连续配药二十七天后,抗不住谷中无声色犬马的日子,跑路了。   他一跑,持盈可轻松自在多了,每日配合夫子用药,交换条件是白行简必须每天讲一个故事。   第三十七天,冯聊向二人辞行:“殿下,老白,我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该回京赎回我国公主了,你们二位有什么话需要我带给陛下和凤君么?”   持盈从白行简膝盖上抬起脑袋:“千万别跟母上和父君说我眼睛的事情,就说我在西京陪太爷爷,太爷爷不放我回去,等我把太爷爷哄好了再回去。你赎回公主后,记得来找我玩啊。”   冯聊用力点头:“团团,其实我也挺舍不得你。老白你呢,跟陛下怎么说?”   白行简将沾满药汁的带子覆到持盈双眼上:“就说我在编写西京志。”   冯聊骨碌碌的眼睛转在二人身上:“那就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冯聊告辞了!我煮了一壶薄荷茶,你们别忘了喝。”   ……   身在上京的凤君一等再等,等了整整三年,仍未等来团团,却等来西戎意欲犯境的消息。   因西京富庶,西戎对大殷西境垂涎已久,近来蠢蠢欲动。大殷朝臣商议,当派重兵防守西境,然而此举难以长久震慑西戎。元玺帝念及储君尚在西京,几经权衡,决意设西京为西都,立储君为西帝。   凤君以巡视西都为名,亲赴西京。姜辙如临大敌,躲了几日,见躲不过去,只好见驾。   姜辙恭敬下拜:“凤君驾临西京,臣恭迎来迟!”   凤君不耐烦:“二哥少给我来这些虚的,我问你,团团呢?”   姜辙一脸毅然:“三弟你保证不生气先。”   凤君一愣,颤声:“你果然把团团弄丢了……”   “不不不,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三弟你听我解释……”   ……   药王谷四季如春,草木葳蕤,凤君在姜辙及侍卫陪同下,经新辟的小路,踏入一片世外桃源。翠竹摇动,一条黄狗窜了出来,林中传来稚嫩童声,随即一个两岁小男孩健步跑来。   “小脑腐!咦,二姥爷!”憨态可掬的小男孩哒哒奔向姜辙。   姜辙悄悄转头,看了看一脸呆滞的凤君,引导小男童转了个方位:“檀奴,这是姥爷,快叫姥爷。”   檀奴忽闪忽闪着水汪汪的眼睛,咬着手指打量起凤君来,有些认生似的,小短腿在地上蹭来蹭去,不肯过来。   凤君一脸冰雪遭遇了春水,咔哒咔哒冰消雪融,上前一把抱住幼崽,举过头顶。   光芒镀过檀奴的小脸蛋,照出几分持盈的模样。   “告诉外公,你的混账爹是谁?”   (The End ) 作者有话要说:写了一年终于完了! 本书由久久小说网www.jjxsw.com为您整理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