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我夫君他是败家子 作者:南窗听雨   文案:   *我爱的情郎,有着世间最洒脱的模样*   皇帝心仪的女子苏阮阮,嫁给了京城首富曹不休。   一个是温婉小娇娇,一个是肆意张扬大爷们儿。   新婚夜,金银首饰奇珍异宝流水般地往阮阮房里搬,阮阮瞧花了眼睛,羞答答:曹哥哥,克制点。   曹不休一身红妆,桃花眼上扬:   衣裳好看?给你买!   零嘴想吃?给你买!   香料好闻?给你买!   但是,是我好看还是皇帝好看?   阮阮轻解罗裳,伸手到他面前,勾起他腰带,朱唇轻启:曹哥哥,莫食醋,人给你,钱拿来!   一句话简介:败家子夫君总想让我倒追他!   立意:世事繁杂,不如活得随性潇洒~   内容标签: 甜文 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阮阮 曹不休 ┃ 配角:┃ 其它: =============== 第1章 楔子   长春殿的香,深沉浓郁,与外面的红墙一般,躲不开避不了。   宫内,苏阮阮静静地跪着,眼皮子所及之处,只有自己折在地上的身影。   像一只断翅的蝴蝶。   可纵是断翅,阮阮想她也得试着飞一飞。   珠帘轻响,熟悉的脚步声走近,带着几分迫切,最终在她面前停留,安稳坐下。   阮阮知道,这是她的主子崇光帝来了。   她也知道,他定是下了早朝就直奔她而来。   他来看她是否回心转意,他明明不是一个急躁的人,可这一次却毫不在意地将自己变成了个毛头小子。   “抬头。”崇光帝命令道。   他这几日受了风寒,说话嗓音嘶哑低沉,可纵是如此,语调里霸道的帝王气仍是不减半分,甚至比以往更甚。   阮阮听着,一低头,磕到了地面上。   这两三年,她从不曾违拗过他的意思,她遵从他,敬重他,一心一意伺候他,视他为主子。   哪怕他的决定,她不喜欢,觉着不对,她也愿意做他的影子,毫无理由,听从于他。   可是今儿,她第一次对他说了“不要”二字。   她不要做他的妃子,不要成为他众多嫔御中的一人,更不要为他生儿育女,在这红墙中陪他一生。   “朕叫你抬起头来!”因着她的举动,崇光帝嗓音渐高,显然带了怒气。   “官家。”阮阮将眼角泪珠逼退,天子圣颜,她畏惧他,但仍鼓足勇气,强作镇定,“求您……”   “阮阮,朕要你。”崇光帝从坐了半边的椅子上起身,一步步逼近。   他身影清瘦高大,弯腰下来时,盖住了她的影子。   “官家,放过奴。”阮阮又一次相求。   出去,跨出这一重又一重宫门,逃离这红墙,如林中鸟雀,自由自在,再不进这金笼子,这样的想法占据了她心头。   可是她不敢说,那是奢望,遥不可及。   在他逼人的皇权气势里,她只求如果足够幸运,能让他许了她常伴青灯古佛,也足矣。   “放过?”崇光帝无奈冷笑,继而转为怒气,“若是朕说不呢?”   阮阮还没回答,下巴已被他捏起,被迫与他四目相对。   此刻的他,眼眸微红,一改往日温润,犹如困兽。   “你就仗着朕喜欢你。”   泪珠子在眼眶打转,硬是不让它落下,她很疼,从未想过他向来握笔的手竟是如此有力。   她的两颚被他掐得青紫,幽幽转转难以呼吸。   她盯他看一眼,他眸光深沉似看不穿的黑夜,在这漫无边际的黑夜里,除了绝望,她再感觉不到其他。   在所有人惊羡的目光里,她是御前红人,后宫嫔御见她让七分,朝臣因着平日里有事相求,也会敬她三分。   可说恃宠而骄?那些恩宠,从未在她心底起过一丝波澜,又何谈在意?   “奴福薄,不配沐浴天恩……”阮阮将视线瞥向一侧,不去看他。   “配不配,朕说了算。”崇光帝低吼,语速极快,情绪激动,“难道你非要抗旨不遵?”   帝王权威,至高无上,纵是避开了他赤热的目光,阮阮仍是能感觉到他从骨子里施出来的压力。   “官家。”   阮阮深知,有些话不能出口,奢求只能随沉默一起被关进心的冷宫。   出宫,无望。   泪珠子被逼回,在心间化为清苦。   “官家圣恩,奴无以回报,往后余生,奴愿常伴古佛,为官家抄经祈祷,愿官家福寿安康,愿天下国泰民安。”   “朕不许!”   崇光帝狠狠甩手松了她,他的力气很大,阮阮猝不及防,磕到了桌角上,脸颊上的疼痛一点点扩散,最终沉入骨髓。   但她不敢有片刻停留,立马重新跪稳,这是多年禁宫锤炼养成的习惯,无论皮肉多苦,该守的礼节,一丁点都不能出错。   “官家,奴心意已决。”阮阮坚持,丝毫不退。   “你休想!”崇光帝一声咆哮,“你休想离开我,也休想与他比翼双飞。”   阮阮再次伏地,握紧袖中玉钗,在他的盛怒中,做了最坏打算。   大不了,玉碎人亡。   他立着不移。   她跪着不动。   长春殿内外陷入了死一般的安静。   长时间的跪伏,阮阮头昏眼花,几欲昏厥,可就在这时,内侍韩玦的声音在室外响起。   “官家,曹侯求见。”   阮阮心尖微颤,握着玉钗的手指也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最没有眼力劲儿,最胆大妄为的就是他曹不休。   “让他有多远滚多远。”崇光帝怒斥一句。   果然,曹不休的出现对他而言,就是火上浇油。   “曹候说……”   内侍韩玦语调微涩,似在下决心,又似在给自己打气,“曹候说,他愿倾尽家财,赎阮内人出宫。”   “朕坐拥天下,难不成还富不过他?”崇光帝高声驳斥。   内侍韩玦闻言,扑通一声跪下,“包括他手中百万大军。”   狂风穿进长春宫,整个宫殿又一次陷入沉默,阮阮与这异常的宁静一起,等待着暴雨降临。   袖中玉钗戳破指尖,阮阮紧咬嘴唇,憋了许久的泪珠子终是忍不住,一串串滑下脸颊。   她习惯性地,在心中低骂一句:败家子。   作者有话要说:  好久不见~开文送红包啦~~ 第2章 入宫   百万大军,对于一个身经百战的年轻将帅意味着什么,阮阮从初进宫的第一天就知晓。   那是建宁元年的三月,年二十四的崇光帝初登基,为了充实掖庭,由周太后亲自主持采选,广纳宫女。   阮阮新失了小娘,在翰林院任一小编修的父亲吃不住大娘子的枕边风,塞了二两银子,将她送到了采选官手里。   再经女医官检查耳鼻口眼,胳肢窝儿以及私处,这才顺利进入宫门。   进宫前,父亲告诉她,他也在宫中任职,日后可以时时相见。   阮阮十岁,不傻。   她明白,大人们说话,总是喜欢掺假。   她没有选择,也没有说不的权利,就这样被自己的亲人送离了家。   一同进宫的小宫女大约有五十人,都是十岁左右的孩子。阮阮不知道其他人的想法,只感觉进宫那日的太阳,一点都不暖和,照在人身上,越是明晃晃,就越是寒凉。   阮阮跟在队伍最后面,缓缓行走,耳边听着女官景尚服的训话,“宫中分六尚、二十四司、二十四典以及二十四掌。表现好,会有升迁,表现不好......”   景尚服的话戛然而止,停在了所有人的心坎坎上,大家呼吸微滞,很害怕听到“打板子”或者“杀头”。   事关性命,大家都情不自禁抬头看景尚服,意图从她的神情里揣摩出以后可能经历的灰暗前途。   可大家在斗胆抬头后才发现,景尚服停顿,不是因为想要吓大家,而是她的目光被打了岔。   百米开外处,正行来十几个身着铠甲的男子,以为首的最威风。   阮阮瞧他,约摸十八九的模样,古铜肤色,浓黑剑眉上扬,嘴角带着青色胡茬,昂首阔步,大步流星。   纵是行走在禁宫,依旧匪气冲天。   他走一路,便吸引了一路的目光。   宫人们俯首退到一侧,那男子只稍稍点头,继续快速向前,浑不在意那些惊羡的目光。   宫中竟然有这样的人存在,阮阮暗暗佩服,她再去瞧景尚服,发现她竟红了面庞。   “曹将军。”   待他们一行快要走近时,景尚服才如初觉醒一般,躬身行礼,带着女孩子们一并后退,贴近墙角而立。   “嗯。”   男子点头,从阮阮身前走过。   如果阮阮没猜错,那男子是一眼都没落到景尚服身上过。   那男子是谁?竟让谨言慎行,宫规礼仪挂在嘴边的景尚服如此失态,阮阮在心中存了疑惑。   好在,一同进宫的女孩子中,也有不少官宦士大夫家的闺女,她们为阮阮做了解答。   “曹侯爷家的曹小将军真是厉害,初上战场,就连打胜仗,听闻金人还给他取了个号,称他为百里阎魔。也就是说,百里之内,不要靠近他,否则兵败人亡。”   阮阮屏神静听,回想刚刚他从她身前经过时,自己只齐他臂弯的情形,巨大身高落差下,让她心中大骇。   阮阮缓缓吐了一口气,暗暗感叹一声,“与死神擦肩而过,好险。”   那人走后,景尚服的目光又一次追随了他们背影许久,然后才带她们重新向掖庭出发。   只不过,这一路景尚服都似失了魂魄般,再无训话。   阮阮明了,百里阎王不光会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还会勾人心魂。   可,被勾走了的不光是景尚服。   阮阮惊诧地发现,这曹小将军,真是有天大的面子,简直是无上荣光,因为说好了主持采选的周太后,竟也被勾了去。   这直接导致,她们在大太阳下站了整整两个时辰。就连冷透了的阮阮,都被晒得出了汗。   好在,周太后还没有忘记她们。在女孩子们都要坚持不住时,她老人家终于来了。   “景兰。”周太后唤景尚服,“这一批的女孩子们资质怎么样?”   此时的景尚服已经恢复从容,笑着回答,“十来岁的小姑娘,都是活泼好动的。聪明伶俐与否奴看不出来,需要太后考察,只是说性子,奴倒是看中了一个。”   就这一路同行,就能被太后身边的红人景尚服看中,这是什么样的荣光,女孩子们都有数,于是一个个带着期盼的目光看向景尚服。   阮阮知道,自己向来并不聪明,更谈不上伶俐,于五十人中脱颖而出,她没有这样的信心。   她老老实实地看向景尚服,心里想着太谢谢周太后晚来的这两个时辰了。   若不是被太阳这么狠狠一晒,让身子暖了起来,她今儿怕是要恨死了她的那个狠心父亲。   景尚服的目光从一众女孩子们身上缓缓扫过,而后阮阮发现,她的目光竟然落在了她身上。   “你,过来。”景尚服对阮阮招手。   阮阮想,完了,景尚服阅小孩儿无数,怕是一眼便看穿了她在开小差。   阮阮诚惶诚恐地从女孩子们中走出去,因为心虚,扑通一声跪到了景尚服膝前。   “瞧把这孩子吓得!”   出乎阮阮意料,周太后瞧着她的举动,反而笑了出来。   景尚服瞧太后高兴,立马微笑扶阮阮起身,推着她在周太后面前站定。   “这孩子我瞧第一眼便喜欢了,这半天相处,旁人都忍不住交头接耳说话,只她不言不语。刚刚站队,愣是将自己化成了松树杆子,连身子都没斜过半分。”   景尚服的话音刚落,阮阮便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罩在了她身上。   她觉着有些受宠若惊,微微张开嘴巴,带着不敢置信地看向景尚服。   周太后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颔首微笑,“会写字吗?”   阮阮点头,轻答,“回太后祖母的话,会的。”   “太后身份尊崇,怎会是你祖母。”景尚服又气又笑地数落一句。   阮阮闻言,心知自己无意又犯错了,连忙又跪下,这一次再不敢说话,只一头磕到了地上。   “无碍。”周太后温声道。   阮阮跪着不敢动,下一刻便看见自己的手落入了一双温软的大手中,虽然这大手的皮肤已经松弛。   “既然会,那写几个来看看。”周太后说。   眨眼间,笔墨便已经送到了阮阮面前。   阮阮曾听父亲说过,人要懂得感恩,更要学会投桃报李,虽然他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但不妨碍阮阮学了这古话。   阮阮一手提笔,一手扶袖,很认真地写了四个字:“福寿安康”。   周太后大笑,随即道:“罢了,景兰,这丫头你给我吧。”   作者有话要说:  写得太慢,要多宠着你们,依旧是留言有红包~ 第3章 宫女   通常小宫女们入宫,都要先学宫规礼仪,而后再经几番考核,最后按每人性情、能力,以及各宫娘娘们的喜好,再进行分配。   而像阮阮这样,直接跳过考核入福德殿服侍太后的,却是少之又少。   阮阮一直不明白,自己资质平平,到底是哪里得了周太后的喜欢,能让她一眼相中。   直到上巳节那天,掌灯宫女娥儿和雪柳被尚服训斥,她才慢慢明了。   事情的起因,还要说到三月三,上巳节。   在汴京城,上巳节又名女儿节,每年的这个时候,整个汴京城都会张灯结彩,男女老少齐齐聚到金明池畔,观戏,放水灯。   周太后仁厚,体谅平日里宫人们辛苦,也许了她们在这一天同去金明池观灯。   这本是件喜庆的事儿,可谁知娥儿和雪柳却因此戳了景尚服的心窝。   那时,阮阮正在两米高的橱柜后面,擦拭周太后心爱的黑釉剔花折枝梅纹长颈瓶。   娥儿雪柳人手两只水灯从橱柜前经过,许是干活累了,声腔里带了抱怨,二人窃窃私语。   “景尚服也真是可笑,明知道流水无情,偏要做那落花,她也不出宫去瞧瞧,今晚整个金明池,哪个花灯上不是他曹小将军的名字?”   阮阮无意听人墙角,但她个子小,且橱柜挡着视线,娥儿和雪柳愣是没瞧见她。   “就是。”雪柳附和道,“仰慕曹小将军的姑娘,能绕金明池十圈都不止,曹小将军怎么可能要她这个老丫头?”   “每次放花灯,还都要放两只,想着成双成对,真是丢人。”   曹小将军?   阮阮想起刚进宫那日遇见的那人,再想想景尚服那时的反应,后知后觉,难怪景尚服会脸红。   阮阮不喜欢背后议人坏话,但想了想,做为比娥儿雪柳后两年进宫的小宫女,终究也没敢上前去阻止。正待她想寻个机会出去,恰这时,景尚服来了。   “□□皇帝上朝时,发现大臣们特别喜欢窃窃私语,于是面上不显,退朝后却命人在官帽两端穿上了长铁翅。”   水灯落地,在地上打了几个转,滚到了墙角。   “景尚服……”   娥儿和雪柳二人,同是低位掌灯,等阶比景尚服低许多,见景尚服突然而来,背后议人不光彩,顿时语塞。   阮阮不想让景尚服难堪,想了想,继续窝身藏在橱柜后面。   “在这宫里,不怕人犯糊涂,就怕人聪明过了头,殊不知聪明反被聪明误。”景尚服冷笑。   “奴知错了,求尚服这次放过奴,奴以后再也不敢了……”娥儿和雪柳战战兢兢道。   景尚服主掌司宝、司衣、司饰和司仗之事,年纪轻轻,能力出众,得太后青睐,宫人皆知。   “晚了。”景尚服从地上捡起花灯,“我已给过你二人机会,可惜你们看不懂……”   “什么时候?”雪柳怯怯问。   “宫中入新人,向来听随主子心意,众人之中独选阮阮,你们道是为何?”   景尚服细细吹去花灯上的灰,带着笑看向她二人,可是这灿烂的笑里,却有着让人生畏的寒意。   娥儿雪柳面面相觑,也察觉出了景尚服的怒气,再不敢掉以轻心,扑通一声跪地,“奴不知,请尚服赐教。”   景尚服提了花灯,腾出一只手来,嵌着粉色桃花状花钿的细长假指划过雪柳左脸。   顷刻间,雪柳脸上现出一道血印,雪柳咬紧了嘴唇,却不敢多言。   “你们上一次听阮阮说话是什么时候?”景尚服收了手,一字一句道。   明媚光束从橱缝中洒下,投到阮阮跟前,阮阮身子微僵,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待午间用膳,已不见了娥儿雪柳的身影,而太后亦不曾提起她二人过。   在福德殿做了两年掌灯的娥儿和雪柳,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好似从没有来过。   阮阮在惶恐中,愈发沉默。   不多话,反而能听到更多的话,这是娥儿雪柳离开后,阮阮悟出来的道理。   她的日常活计很简单,因着会写字,且写得还不算难看,所以每日花一两个时辰洒扫完,她剩下的时间都是在帮太后抄经书中度过。   宫中时日漫长,景尚服常常会陪太后话些新鲜的事情,其中就不乏提到曹小将军。   比如说,水患厉害,曹小将军带着他的人马,浩浩荡荡到大河沿岸种数。半天时间,就将整个东京城的小树苗全种完了。   再比如说,曹小将军又研究出了一种新弩,威力大,爆发力强。   每每这时,周太后都是微笑倾听着,有时也会插上一两句,“那百里阎魔回来,说书先生又要讲城中的火腿被卖光了吧?”   阮阮听着不解,停笔看向景尚服,却见景尚服含羞带怯。   “都是那些浑说书的造谣,曹小将军不过是好了那一口而已,就被他们如此编排,太不厚道。”   周太后不置可否,却又打趣道:“炭张家的炙鸡和花鸭买不买得到,哀家不敢肯定。但角炙腰子哀家敢肯定,定是被他全包了。”   “奴也不知,为何他会好这个……”   喜欢吃腰子?阮阮也觉着有意思,可她忘了自己手中的笔正蘸了墨。   这一停顿,墨汁落到了淡黄色宣纸上,她想去擦,可又觉这墨滴得甚有意思,遂孩童心起,抬笔顺着墨滴慢慢细描,勾了只珠圆玉润的大肥猪。   待她反应过来自己调皮了,忙将宣纸收起,又怕被周太后瞧见,只胡乱塞进了抄好的佛经里,装作她从未失神过。   只是隔了一日,当她再次想起她画的这只肥猪时,她才心慌意乱地发现,它不见了,一同不见的,还有她抄好的佛经。   阮阮大骇,准备去向太后请罪,还没跪到太后面前,却听她说:“阮阮,曹小将军下月又要出征,所以你抄好的那本经书,哀家让人送给了他,你莫要着急再寻……”   阮阮本在害怕,听周太后再这么一说,原本悬着的心,又一次被掐在了嗓子底。   她只是一个,想着混吃混喝胡乱过日子,没有目标,没有志向,没有亲情,甚至连好友都没有的小宫女。   如果她画的猪,被曹小将军这个百里阎魔看到?   阮阮想到一字:卒。 第4章 太后   画画那事儿,被阮阮埋在了心底,如此在惶恐中过了月余,并未听那曹小将军问过来,她才稍稍放宽心。   阮阮想,以那百里阎魔的猖狂劲儿,必定是个粗糙练兵的,哪里有那闲情去翻佛经?   思及此,在夕阳淡黄色霞光照耀下的阮阮又想,说不定那糙汉子会念着太后恩宠,将那佛经用香火供奉起来也说不定。   想到他竟然供奉她画的胖猪,阮阮偷乐,忍俊不禁。   此小插曲搁浅不提,景尚服生母病逝,周太后恩准,许了她半月的假,回家奔丧。   周太后性子冷,身边伺候的人不多。景尚服一离开,贴身伺候的任务便交到了阮阮身上。   几个月的朝夕相处,阮阮察言观色,牢牢记住了周太后的喜好,凡事不需吩咐,只一个眼神,她便知周太后心思。   天空中响了第一声春雷后,便开始了淅淅沥沥的大雨。春困秋乏夏打盹,刚用过晚膳,周太后便觉着乏了。   阮阮伺候她睡下,可谁知没多久,深青色床幔中便传来一声尖叫,“光儿,别走。”   声音凄惨,惊惧中夹杂着多日压抑的悲伤,这样子的梦魇,阮阮似曾相识。   曾经,小娘在睡梦中,也这样呼唤过父亲,可纵是小娘情深,但父亲却始终没有暖心回应。   阮阮闻声,立马掀开帘子入内,低声询问,“太后可是梦魇了?”   帘内人已从睡梦中醒来,脸上尤带泪痕,只轻抬眼皮道了句:“是阮阮啊。”   阮阮低应,“是奴。”   周太后嗯了一声,复又转身面向床内而卧,再无它话。   黑夜安宁,木窗外是远远近近的雨声,阮阮悄然退出床幔外,只听得帐内传来幽幽的叹息声。   阮阮屏住呼吸,心悬了一夜。   光儿?   崇光帝?   阮阮想起自她进福德殿,便从未见到过宫人们口中所说的天下的主子,官家。   在民间,为人子女,尚且要晨昏定省,而为何本该是天下表率的今上,却从不见来瞧生母?   阮阮心中存疑,先皇薨逝,父死子继,太后不曾垂帘听政,更不曾干预朝事,为何官家如此冷血寡情,连最基本的天伦之乐都不给生母?   阮阮不由开始心疼,这个整日以抄经念佛度日的老人。   翌日清晨,阮阮顶着黑眼圈恭敬伺候周太后洗漱,恰好司饰过来给她梳头,往日梳头这事儿都是景尚服做的,但她不在,便由司饰临时顶替。   司饰四十来岁,喜欢说恭维的话。太后一夜未眠,阮阮知晓,故而在司饰给周太后梳头时,忙放下手中活计静立于她身侧,生怕她一时聒噪惹周太后不悦。   “这孩子,今儿这是怎么了?”司饰帮太后将长发散下,笑盈盈睨阮阮一眼。   阮阮淡淡微笑,装作一脸佩服,“奴在偷偷学艺……只可惜自己太笨了……”   爽朗笑声从司饰口中传出,阮阮附和着笑,目光瞥见木梳上夹着的一根白发,忙用手抹下,藏于手中,又将手负于身后。   周太后从镜中瞥见身后人的动作,眸光略頓,指着桌子上的红豆羹对阮阮道:“阮丫头,去把那碗羹给喝了,小脸儿蜡黄蜡黄的,不好看,去补补。”   红豆羹,豆沙糯,羹汤甜,入口酥软,阮阮当然喜欢。   可是,从小阮阮便明白,喜欢的东西多了去了,人总要会控制自己的欲望,不该是自己的,就不要去动想要的念头。   毕竟,动了心,得不到,伤的反而是自己。   比如说感情。   小娘喜欢父亲,可是父亲十天半月都不去她屋里一次。太后喜欢今上陪她,可是今上却从不来福德殿。   阮阮摇头,“那是太后娘娘的,奴不吃。”   “你这孩子。”周太后语调温和,“人老了,有白发正常,难为你有这份心,不想让哀家看见,怕哀家伤心。”   周太后说得惆怅,阮阮闻言却是鼻头一酸。   她明白,若是褪去太后身上荣耀,她也不过是一个寻常母亲。   “哀家还记得,那年官家才十岁,有一次也是如此,看到我有一根白发,立马将白发藏到他手心里,就是怕我伤心。”周太后叹了口气。   “太后娘娘……”阮阮明白,提到今上,太后的伤心事儿便又被勾起了。   “那时候,官家还日日跟在哀家身后,像个小跟屁虫。”沉溺于往事,周太后笑,“你们知道官家说得最好笑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阮阮摇头。   周太后继续道:“那时哀家和官家说,哀家总会有老的这一天,白发满头,在所难免。可是官家说,大娘娘,我不要你老……”   太后轻笑,而后陷入无限怅惘。阮阮闻言,想起昨夜太后的梦魇,一时不知该如何去安慰她。   好在,就在这时,景尚服回来了,阮阮在心底悄悄松了一口气。   “奴也是不要太后您老的,太后长命百岁,福寿绵延,就是天老爷也会多留点私心罩着您。”   景尚服巧言欢笑,终于将低沉的气氛带得稍稍轻快一些。   司饰见她回来,忙将梳子递到景尚服手中,阮阮将她送出门去。   再回首,只见一老一少两个身影落在还未挂起的帷幔上,高高低低的说话声传来。   “曹不休去你家了吗?他应该去的。”周太后道。   身后清瘦的景尚服摇了摇头,轻咬唇齿,似有伤心,“他没有来,只派了一个眼生的小兵送了些银两。”   空气有半刻停顿。   “他年纪轻轻,统领百万大军,定是军务太忙了。”周太后柔声安慰,抬手在景尚服手臂上拍了拍。   “嗯。”景尚服轻轻点头。   阮阮顺着朱红色的门缓缓坐到门槛儿上,目光放空,突然很可怜起门内的两个女人。   那些自欺欺人,明明在意的人并没有将他们放在心上,却仍旧强颜欢笑的为自己找借口,阮阮听出来了。   外面细雨已经停了,只留下青苔一片。   屋内谈话依旧,“奴又新得了一词,奴给太后唱唱?”   “曹不休写的?”   “嗯。”   “这百里阎魔,带兵打仗,统帅三军,听歌买笑,吟诗作赋,男人活成他这样,也算是少有了。唱吧,让哀家听听,他又写了什么新词儿……”   女子婉转的声音从暗色调的屋子里飞出。   “酥手细腰,嫩脸粉容,度春色,美人百媚千娇。拥红偎绿,贪情卧衾,醉红颜,将军疏狂折腰。软软软,要要要。”   “这最后一句,到是谐了阮阮的名字。”周太后听罢,抬手阻了景尚服继续唱下去,“这曹不休真的是越来越没个正形了,尽喜欢作这些艳曲,你以后常伴他身边,也需劝着他一些,毕竟手下那么多兵……”   “是。”景尚服双颊飞红。   “我们知他性子,听罢就算了。可这曲子,经秦楼楚馆,烟花柳巷一过,他曹不休放浪的名声,可就要红遍大江南北了……”   阮阮托腮听着她二人细细的谈话声,突然看到门外一道颀长身影,身影后跟着数十个内侍,正大步向她们而来。   守门和洒扫中庭的宫人们齐齐跪下,阮阮浑身打了个激灵,连忙起身,提醒屋内人,“太后,您等的官家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存了3万字的稿,写得有些慢,我是工作党,不用替我心疼小红包…… 第5章 官家   阮阮语毕,顺着门坎跪下,玄色衣袍经过她眼前,停留。   “虽是深春,地上到底是凉的,女孩子体娇,经不住,起吧……”   今上语调温和,让人听着如沐春风,他是一个温和的男子,阮阮想。待她磕头谢恩完,周太后已经从里屋脚步急切地迎了出来。   “光儿……官家……今儿怎么得空了?”   周太后理了理衣衫,仪态端庄地在桌边坐下,与先前期盼他来时,几乎判若两人。   明明刚刚的脚步是慌乱的,明明眼睛底是欣喜的,可一见面,却疏离得好似仇家。   “母后这是在责怪朕来得太少了?”今上目光从桌面已备好的早膳上扫过,语调寒凉。   “哀家怎会责怪官家?官家日理万机,勤政爱民,吾心甚慰。”太后目光沉静如水,与今上对视一眼,再不挪开。   早晨明媚的光线从窗棂间照射进来,斜洒在窗边的花架上,得了一夜露水滋润的牡丹,在这清晨格外欣欣向荣。   景尚服添了碗筷进来。   “清粥,白馒头,盐滋萝卜。”今上轻笑,眉眼间淡淡地透着一丝不悦。   这样的笑容,阮阮不久前在景尚服惩治娥儿和雪柳时见过。   阮阮愣愣地,有些心惊,很怪,却说不出来。   “母后可真是天下表率,艰苦朴素,勤俭节约。”今上突然收了笑容,唇角下落。   “年纪大了,总喜欢……”   太后的话还没讲完,便被官家打破,“可知道的人会赞颂母后贤良,不知道的却以为是朕对生母刻薄,连一日三餐都照料不到,让母亲整日粗茶淡饭呢?”   官家语气很重,阮阮抬头,目光瞥见周太后微微颤抖的手,一滴清粥落在桌面上,被她悄无声息拭去,动作里的惶恐和小心,让人格外心疼。   今上眸光微凛,不为所动,自顾自夹了块咸萝卜,大口喝了一碗粥。   母子二人相坐无言,一时无话。   屋内低沉气氛通往屋外,整个福德殿除了墙头翠鸟欢快低吟浅唱外,再无其他声音。   伺候主子,不该问的不问,太该听的不听,不该讲的更要烂到肚子里。这是阮阮初入宫时,景尚服对她们讲的。   阮阮立在一旁,小心伺候。   今上胡乱吃了几口粥,沉沉搁下碗筷。   周太后见状,顿了顿,问:“官家吃饱了?”   今上一字不答,空气中透着一丝明显的尴尬。   周太后缓缓将手中碗筷搁下,避开今上的气不顺和故意找茬,试图缓和气氛道:“今儿准备不足,明儿官家来,哀家定叫人备着官家喜欢的。”   “劳烦母后,朕心不安,还是不必了。”今上冷冷道。   “前两日我刚刚腌了条鲈鱼,在小膳房搁着呢,我想着过两日给你炸鱼鮓,里面鱼肉嫩嫩的,外皮儿脆脆的,最是你小时候喜欢的。”   周太后强力让自己欢快道,可谁都听得出来,她话语里的黯然,和努力博今上欢心的小心翼翼。   可今上却眉目不抬,清了清口,并不接周太后的话,只扔了句:“朕还有事要忙,下次再来看大娘娘。”   从他进来,到他出去,前后不足半柱香的工夫。   玄色衣衫消失在拐角,周太后轻轻将碗筷搁下,一言不发,转身进了她的小佛堂。   “平日里挺机谨的,怎么今儿却乱说话了?”景尚服瞪阮阮一眼,转身跟了过去。   阮阮在迷茫中不知所措,她不明白自己错哪里了?太后分明是期待今上来的,可为什么会不欢而散?   但这一切阮阮都来不及细想,因为小佛堂传来一声尖叫,“太后她老人家晕倒了,快来搭把手……”   周太后病了,这一病来势汹汹,夜夜梦魇,高呼“你不仁不要怪我无义”和“我要给吾儿做鱼鮓”之类的呓语。   为此,景尚服屏退了所有贴身伺候的人,只留下阮阮一个。   日夜颠倒,没两日的功夫,周太后整个人便瘦了一整圈。   她坚决不肯通知尚衣局的医官过来把脉问诊,只命人关了福德殿大门,不许外出,更不许谁向今上透露她病了的消息。   整个福德殿一瞬间仿佛被阴霾遮盖,昏天暗地,不见光明,不闻人声,只有景尚服来来回回忙碌的身影。   阮阮诚惶诚恐,默默跟随景尚服,烧水熬药,抄经念佛,精心伺候,如此照料半月有余,周太后的精神才有所好转。   周太后得以下床后的第一日,便亲自进了福德殿的小膳房,不要他人假手,独自忙活了一下午,终于将在昏迷中念念不忘的鱼鮓做了出来。   “官家幼时最喜欢吃炸得金黄的鱼鮓,上一次他来,哀家没让他吃到好的,哀家在病中一直深以为憾,天下哪有母亲不想让孩子吃饱的呢?”   忙活完,太后心满意足地擦手,看着在碟子里堆成小山的炸鱼鮓,不停感慨。   阮阮瞧着她挂在额角的汗珠,不由得又想起了自己的小娘。   那时在府中,大娘子手段厉害,父亲畏惧大娘子,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她娘儿两缺吃少穿。   小娘为了让她填饱肚子,想尽了心思,甚至连上树摘槐花都试过。小娘其实也是个胆小的人,槐花树那么高,她硬是咬着牙上去了。   “官家若是看到您的心意,定会感动的。”   天下母亲的心思都是一样的,阮阮诚心道。   “就知道你是个会心疼人的好孩子。”周太后笑笑,将鱼鮓装进檀木雕花食盒,又对阮阮道:“好孩子,替哀家将它送给今上吧。”   周太后情真意切,阮阮接过食盒,深深点头。   福德殿与今上寝殿长春宫有很长一段距离,阮阮手提食盒,一路疾走,食盒有些重,不一会儿手掌中便被勒了一道明显的压痕。   阮阮咬牙坚持,好在半路遇到了今上身边的内侍韩玦。   韩玦大约三十出头的年纪,为人很是沉稳,在禁宫众人面前,地位极高,所有尚宫局的人,哪怕是朝臣,都会对他礼让三分。   阮阮瞧见他手中握着一卷尚医局的药方,为防他人冒用,尚医局的纸张与其他别处大有不同,阮阮识得。   “韩先生不舒服?”阮阮关心道。   “无碍。”韩玦微笑不答,转移话题,“阮内人这是往哪里去?”   “长春宫。”阮阮恭敬回答,“太后命我来送鱼鮓。”   “那一道。”韩玦笑着邀请,“只怕这鱼鮓要被其他人惦记了。”   其他人?阮阮心中缓缓存了疑问。   作者有话要说:  比较慢热,等等我…… 第6章 曹不休   这是阮阮第一次来长春宫,刚踏进宫门,便闻得极其浓郁的香味,霸道又不容抗拒地充盈着四肢百骸。   阮阮小心翼翼往里走,只见满墙的金丝罗帐,朱红纱窗,翡翠宝石,以及无处不在的鲜花。   阮阮想起曾有人言,说今上爱香,精书法,通音律,又善绘画,醉心经籍,未登基时,还自号“玄隐”。   初时阮阮还不信,现置身如此旖旎柔情、香薰袅袅的宫殿中,她信了。   阮阮迅速低头,再不敢乱看,随内侍韩玦在一处彩画屏风前立住脚步。   屏风后隐约可见二人,均坐于花间,花后墙壁上点着一排的白烛。   烛光跳跃,花色迷人。   阮阮低眉顺目,静立等候,韩玦进去不久后,一身形高大的男子走了出来。   “好香的鱼鮓味。”男子道。   “曹小将军。”阮阮瞥他一眼,躬身行礼。   这人一如既往,桀骜不驯,一身霸气。许是有些热,微敞着领口,脖下一字锁骨隐约可见。   “大娘娘的鱼鮓无人可比,臣今儿真是有口福了。”曹不休手中把玩着骰子一步步靠近阮阮。   阮阮看得出来,他和今上定是在玩双陆,彼时双陆盛行,今上闲暇时极喜欢拉着人玩。   “喜欢就全给你了。”今上在屏风后面道,“你的骰子好,锤了朕好几个,你赶紧吃,吃好了我们再继续,今儿朕非赢了你不可。”   阮阮心头一凉,想起周太后忙活鱼鮓的辛苦,那是母亲对儿子的怜爱与疼惜,可若是都被这曹不休独吞了,那太后辛苦岂不是白费?阮阮想着,心中不免有些难过。   曹不休大手向她探来,阮阮下意识后退半步。   大手落了空,一时有些尴尬。   长腿又向前一步,阮阮后退半分。   大脚再进一步,与她衣摆相挨,阮阮身靠艳丽的牡丹花,无路可退。   曹不休突然俯身,古铜色面庞直逼着她,气势夺人。   阮阮被他瞧得面红耳赤,却不忍周太后心血被辜负,只能微微……又微微……别过了头,不去看他。   阮阮想,她虽软弱,地位卑微,但对于值得坚持的东西,她还是有原则,不迫于淫.威的。   比如说现在,她不忍一颗老母亲爱子的心被人不珍视,被人糟蹋。   阮阮全身紧绷,思索着如何保全自己,又能不辜负周太后所托。   她颤颤巍巍,终于想出了一个理由,“大人的手刚刚摸过了双陆……”   “而后呢?”曹不休进一步问。   他身上热气儿很大,阮阮立于他面前,几乎能感觉到他炽热的男人气息喷在她脸上,颈肩。   阮阮深呼吸,决意将自己的瞎话进行到底,“大人先去洗一洗……洗一洗……奴再给你……”   “洗哪里?”   曹不休挂在嘴角的笑容微钝,但仅在一瞬间,眉眼间已经像登徒子般不怀好意,像是匹饿狼盯着忐忑不安的小兔。   他年纪长她近乎一半,十二入军营,在男人堆、战场上摸爬滚打七年,心智、情感成熟冷静远超他人。   巨大身影的压迫下,阮阮只觉呼吸困难,被他钳制在花架间,她又动弹不得,只得微微转动略有些僵化的脖子,却不期然与他对视。   阮阮默默倒吸凉气,盯着他深邃的眼眸看两眼,想说话却又发现在他强势的气场前,她怂得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阮阮缓缓伸手,明明心中怕得要死,仍强作镇定,指了指他手背。   曹不休却动作极快,一个反杀,大手勾住了她的小指头。   他的手,硬邦邦的。   电光火石般,阮阮将手缩回,她惊诧他的大胆放肆,又畏惧他盛大气场的压迫,就差说出将军请自重。   “果真是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吃个东西,还这么麻烦。”   曹不休终于收回他无比放肆的视线,后退半步,压在阮阮头顶的阴影褪去, 阮阮偷偷松了一口气,半抬眼眸,她不知他此刻表情,只瞧见男人微挺的胸膛尤其宽厚。   她深知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只能用沉默相待。   恰好韩玦端了清水过来,今上也从屏风后走出,瞧见是她,随口道了一句,“是你啊……”   阮阮低眉,不知今上何意,又听他问,“这两日佛经抄得如何?”   曹不休浓眉上挑,嘴角扬起不易察觉的微笑,女孩子中指第一关节处凹陷,起了茧子,这些日子,定是抄经抄到手抖。   如此想着,又想到自己在太后赏赐的佛经里看到的,那只胖猪画像,画得其实不好,一看就是胡乱随笔涂鸦,若说有何可圈可点,唯有憨态可掬,可纵是如此,冷血厮杀惯了的人,在这世间打杀算计,却不曾想,竟被它给逗乐了。   虽幼稚了些,但总觉有些纯真在里面。   一如眼前女子,娇小,胆怯,却懂得维护真情,不起眼,如冬日被大雪覆盖的腊梅,无声无息绽放,美而不自知。   “太后娘娘向佛,奴跟着她一起抄经。”阮阮不敢多话。   “大娘娘的鱼鮓,做得是越来越好吃了。”曹不休又看阮阮一眼,提了鱼鮓往嘴里送。   “难得你夸好。”官家并不在意他的不拘小节,“这汴京城中,哪个茶楼,酒肆,饭庄没被你光顾过?”   曹不休大笑,“都亏了这些地儿勾着臣,要不是臣还贪恋这口,臣在风沙战场,还有什么期望?每次行军,都想着速战速决,好早些回来,痛痛快快喝酒吃肉呢!”   今上点头,目光直视着他,“七年前,你初入战场,九死一生,听闻你母亲见他们抬着不省人事的你归来,大家都以为没救,结果她却搬了十坛好酒放在你床头,没多久你便醒了,是不是确有其事?”   曹不休脱了外袍,没有宽敞外袍的遮挡,露出了结实精壮的身材,带着浓烈的阳刚气息。   “不仅如此。”曹不休扬声应答,言语里带着浓浓的笑意,“还有大娘娘送的鱼鮓,臣昏睡了几日,大娘娘便送了几日。”   这些事情是阮阮第一次听,她掐着指头算算,七年前,她才两岁。她咋舌,没想到这简单的鱼鮓背后,竟还有这么多事情。   今上听了曹不休的话,沉默半晌。   曹不休将鱼鮓往今上面前送了送,又道:“大娘娘爱屋及乌,因为疼爱您,所以连臣一并宠了。”   阮阮闻言,缓缓抬眸,偷看曹不休一眼,恍然大悟,原来刚刚曹不休的放肆举动不是无礼,其实……所有事情,他都明白。   阮阮静立在一旁,为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惭愧。   再看曹不休,只觉他率性洒脱。那些宫规礼仪,教条束缚,对他而言,似乎都无用。   他张扬,坐、立、行、走,都有自己的章法,或者他根本就毫无章法,不按常理。   听了他的话,今上终于肯正眼看了眼前的鱼鮓,韩玦会意,忙送上木筷。   少顷,一盘鱼鮓见了底。   韩玦收好空空的食盒,准备去清洗,却被今上叫住。   韩玦不解,停下来看他。   今上沉吟片刻,“为人母者,总喜欢为子女忙碌。所以不用洗了,母后看到,反而会享受朕给她的这种空盘的感觉。”   阮阮吃惊,以为自己听错了,今上竟然会惦念太后心情?她为周太后感到欣喜,提了食盒,退后几步,恭谨行礼,按原路返回。   此时天色已经大黑,明月高悬,一路宫人极少,黑漆漆树枝上,偶有一两只鸟雀飞过,穿过树叶,使其沙沙作响。   阮阮怕黑,快步疾行,刚刚转过长春宫假山,便听得假山后几声窃窃私语。   “福德宫,长春宫,两宫失和已久,想要通过太后进入官家的眼,这条路肯定走不通。”年长的宫女道。   “真是讨厌。”年轻一点的宫女跺了跺脚,连声抱怨。   “太后也真是的,好端端的干嘛要逼先皇退位,这还不算,还不许官家去瞧自己的生父,让先皇郁郁而终,临死也没能见官家一面。”   私下议论主子,是死罪。阮阮大惊,不敢再上前。   “也怪先皇自己多疑,非怀疑官家不是他亲生儿子。不过,这事儿也说不清,毕竟男女就那么点事儿,谁知道太后有没有给先皇头上抹点绿。”   “这可怎么办?不能到官家身边伺候,在这宫里,还能有什么指望?”年轻宫女又一阵悲叹。   可惜,她的悲叹还没来得及收尾,阮阮便瞧见假山后行来三人,她不认识她们是谁,但从衣服上辨认出她们的职位,应该是品阶较高的宫正。   “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为首宫正一声严厉呵斥,跟着他的两个女官已经从假山处,将那两个宫女提了起来,重重扔到地上。   原本还在咬耳朵的二人,早就吓慌了神,开始胡乱解释,“奴不知犯了何罪……”   “掌嘴。”宫正不待她说完,一声令下。   很快,掴掌的声音与哭诉求饶声,响彻黑夜。   阮阮呆立,不敢前行,虽然心知她二人犯了大错,可是因为几句话惹来如此惩处,总觉胆战心惊。   许久,讨饶声渐小,阮阮偷偷迎着月光看去,见她二人满脸鲜血,更是腿软得蹲到了路边花丛里。   同为宫女,兔死狐悲,哪怕是她们咎由自取。   “心怀不轨,留着是祸害,放出宫还会污了官家和太后的声誉,打发去守皇陵吧……”   罚去守皇陵,终身不得出去,比死还让人绝望。   阮阮看着她二人被一路拖走,血迹摩了一地,强撑着起身。   因为久蹲,双腿发麻,好不容易试着走几步,可一踉跄,直接落入了一个结实的胸膛。 第7章 明棠   与曹不休的二度相遇,很是出阮阮意料。   她惶恐后退,与他隔开一步的距离。   先不提宫中女子不得与外男私下接触,就冲这曹不休是景尚服心心念念之人,阮阮想自己都该离他远远的。   景尚服有多在意眼前这位曹小将军,阮阮早在她出手惩罚娥儿雪柳时见识过了。   “曹将军。”阮阮躬身行礼,眼皮子都不敢抬一下。   可这曹不休却……丝毫没有放过她的意思……一如既往……放肆。   他上前一步,一直盯着她,左看右看,似乎想要将她看穿。   就这还不够,又斜着身子俯身向前,迎着皎皎月光,看向她的眼睛。   “看我。”曹不休命令道。   “请曹将军注意……”   “你看我,帅不帅?”   阮阮的话,被曹不休没头没脑地打断,但不得不服,他这突兀且自恋的言语,确实让阮阮在无奈中笑了出来。   阮阮微微抬头,迎向他带着些痞意的灼灼目光。   他的目光,与她以往见过的异性都不同。她父亲的胆怯,自私,浑浊,又充满欲望。崇光帝的坚毅,高深又难测。   而在这曹不休眼底,阮阮只看到了坏坏的,比纨绔子弟更坏的匪气。   微风拂过,虫草低吟。   曹不休扬起下颔,厚实胸脯挺起,一只手从她肩头穿过,拂过她略有些蓬松了的发髻。   嘴角勾起,露了个玩世不恭的笑。   阮阮大骇,他这行为举止,比刚刚在长春宫的还要放荡轻浮,简直为出格至极。   “不得无礼。”阮阮呵斥,抬脚后退。   其实在他面前,她极没有底气。论个子,她只齐他臂弯。论年纪,他长她十岁。论体力,更是天差地别。   “嘘……”曹不休迫近,不许她出声。   厚重的男子气息与迷离月色融合,旖旎光影,满地暖香。   “禁宫女子,皆是太后官家之人,将军自重。”   阮阮面色坚定,认认真真看向他,想着他若有不规之举,她该如何逃脱。她想好了,大不了,咬他一口,弄疼他。   可她的逃跑策略还没有思考周全,就觉后脑被他一把按在了他胸口。   精实的胸膛带着她转了一圈,速度极快,阮阮下意识环住了他的腰。裙摆在空中打了个漂亮的花边,后颈手掌紧贴,额前胸膛温热,臂下.腰身阳刚。   “大胆狂徒。”阮阮闷声呼道。   “狂又不是一两天了。”曹不休不以为意。   “放肆。”阮阮含羞带怒。   “占便宜的是你。”曹不休又言。   眨眼间,阮阮双脚稳稳落地,顾不上其他,忙将衣衫裹紧,护住胸前,虽然胸前柔软初初萌动。   “不老实的小东西。”曹不休笑开。   “你才不……老实。”阮阮整理好衣衫,愤愤反驳,却在抬头间瞥见了他手中的活物。   那扭动身子的活物,约摸六尺长,皮囊在皎月下泛着寒光,正对她吐着腥红的信子,而他刚刚骂的也正是它。   宫中向来禁蛇虫,没料在此却有。阮阮惊魂未定,诧异地看向他,后知后觉他将她困到胸前,一是怕她回头看到被惊,二是想救她于危险。   如此胆大心细之人,自己却三番两次误会他,阮阮羞愧。慌乱畏惧中,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这才觉其实他长得一点都不坏。   “刚刚是奴唐突,请将军勿怪,多谢将军救命之恩,奴必定回报。”阮阮正视曹不休认真道。   “你偷偷看我了。”曹不休瞧眼前人娇羞可爱,故意揶揄。   阮阮打愣,“什么?”   “我救了你,你却偷看我,那样仰慕地看我……”曹不休把玩着手里的蛇,又一次扬声。   “才没有。”阮阮直接否认。   “真的?”曹不休步步紧逼。   “真的。”阮阮点头,却自己先破了功,浅笑出声。   都说这曹不休是百里阎王,可现下接触下来,阮阮感觉,与他这样爽朗洒脱的性子,其实挺好相处的。   这不自禁的笑,无形中化去了许多莫须有,活在人言中的隔阂。   “我救了你,你又偷看我,横竖是我吃亏,你说你怎样弥补我?”曹不休挑眉道。   阮阮无钱,无势,她稍作思考,正待回答,却又听曹不休道:“罢了,留着吧,等我高兴了,再问你索要这人情债。”   阮阮想了想,自己确实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于是默默点头,当是应允。   曹不休斜瞥她一眼,略一挑眉,侧身给她让出了一条道。   阮阮明白他的意思,且深夜寂静,与外男在一起,不宜久留,阮阮对他行礼,小步离去。   也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心,阮阮只听他在背后幽幽说出一字,“香。”   阮阮不解,转身看他,这一回眸,又一次撞进了他深邃如夜空的眼眸。   似笑非笑,含情又似无意,嘴角勾起,掬起空中星光,也正在看她。   银河垂地,月华如练。   阮阮发现,他其实是挺爷们儿,挺帅气的。   目光交融,阮阮大窘,后知后觉,再次行礼,疾步退去。   及至福德宫复命,脸上仍是胭红一片,好在太后与景尚服都不曾注意,因为她们正兴致极高地在聊着一个叫明棠的女子。   阮阮轻手轻脚挑了花灯,灯芯燃爆,与屋内的安宁香巧妙缠绵。   “想当年勇毅侯是何等勇猛,连战连胜,那等威武,除了现如今的曹小将军,谁人敢比,百年难出的人才啊。”周太后感叹道,“只可惜,五十开外才得一女……”   “虽是老来得女,可明小姐却一点都不娇气,这才是难得可贵的。”景尚服道。   “是啊……但愿官家能明白哀家的心意……”   寝房内,说话声愈来愈低,长久的安静后,是周太后绵长的呼吸声。   阮阮不认识谁是明棠,也不知勇毅侯与曹不休到底谁更厉害,只隐隐感觉,这叫明棠的女子,一定会进入深宫来。   果不其然,第二日,阮阮便见到了她。   彼时,窗外牡丹花盛放,明棠一身粉色衣裳临窗而坐,仿若与鲜花融为了一体。   “好孩子,抬头我看看。”周太后言笑晏晏拉过明棠的手。   明棠虽羞涩,但也不曾退缩,只微笑着任由太后松软的老手,一遍又一遍在她白皙光洁的手面上抚过,像是个极有耐心的小辈,陪长辈亲昵话家常。   很显然,这样的落落大方博得了太后的好感。太后上三遍,下三遍,仔仔细细看过明棠身上每处后,很自然地褪下了手腕处的青白竹玉镯给她戴上。   这个镯子,周太后一直戴着。节节竹,长青不衰,高洁无暇。   阮阮明白,这是周太后对明棠的赞许和期待。而这样的盛宠,更加印证了阮阮的猜测,明棠日后,必定是后宫之主。   明棠话少,但她的寡言,不是毫无主见的附和,每每在太后说到不高兴不喜欢事情时,她总是会柔声加以疏导。   尤其在谈到今上时,她眼底的柔情,更是浓郁成了春日湖水,盈盈一潭,几欲溢出。   “好孩子,你是聪明人,官家与我……”太后欲言又止,“想必你已知晓,虽你是我相中,且又得朝臣力挺,但官家向来自有主张,我怕他待你……”   “大娘娘放心……”明棠安慰道。   “母后既然知晓朕会不待见明家姑娘,又何必联合老臣,费心劳神,着急忙慌地往朕帐中塞人呢?”   寡淡清冷的声音从屋外传来,阮阮手中茶壶轻崴,洒了几滴青色茶水出来。   在下跪的瞬间,她瞧见明棠怔了怔,似乎被今上这来者不善的气势所吓,竟然忘了行礼。   本就不被喜欢,再加上反应迟缓,怕是会更惹今上不快,阮阮悄悄伸手去够明棠裙摆,明棠会意,垂眸躬身跪迎。   阮阮留了心,目光落在今上衣摆的祥云图案上,只觉那图案在门边停留了许久……   今上似乎定住了,阮阮猜测。   作者有话要说:  待阮阮长大后,关于人情债,以曹不休的性子,会身体力行,虎狼解说。   但此时还是单纯的...... 第8章 美人关   不要听男人怎么说,也不要信他说了什么,大多时,他们的承诺美色皆可破。   阮阮在今上停顿的话语,以及滞而不前的脚步中,又一次回味了小娘曾告诉过她的话,也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英雄难过美人关。   阮阮眉目低垂,心中明了,今上后悔自己的话了。   同样意识到这一点的,还有明棠,阮阮瞧见,她很快镇定了下来,且不再发抖了。   “母后有客在。”   今上轻咳一声,硬生生从尴尬中起了话头,虽然这话漏洞百出。   待行至明棠跟前时,又一次停顿稍许,这一次说话语气已经完全换了腔调,让人如沐春风,“起吧,跪着累。”   阮阮听话听音,忙起身上前一步,扶住明棠。明棠感激地看她一眼,二人心领神会,相视一笑。   “赐座。”今上轻甩衣袖。   景尚服会意,立马搬来软椅,靠在今上腿边。   明棠波澜不惊,道了一声,“谢官家。”   官家点头,算是应下了。阮阮不知是不是自己听错,只觉太后在一旁,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局势扭转之快,阮阮实为错愕,但结合小娘的话,心中又释然。   见色起意,并不新鲜,男人嘛,好这口。虽然,真实爱情,本不应如此。   屋内安宁香随着温度,香味渐浓,浓郁得染红了明棠的面庞,阮阮装作无意从今上身上瞟过。   男子身姿坐得笔直,似乎也有意落个好印象。女子嘴角衔笑,一直附和着他说话。他问她就答,他不问,她也能从细枝末节处,问出关怀的话。   “官家是批了一晌午的奏章么?”明棠凝视今上道。   “你从哪里得知的?”今上心情已经大好,挑眉反问。   明棠伸手细长手指,极快,放肆,又大胆地点过他中指第一个关节,柔声道,“是这里出卖了官家。”   今上起初微怔,翻过自己手指看一眼,瞬间大笑。   这一声爽朗笑意,刹时赶走了屋内仅剩的一点尴尬。恰好薄云移过日头,明灿灿的阳光穿过纱窗,送来一室亮堂。   “曹不休常说,他此生最佩服的人就是勇毅候,当年勇毅候凭一人之力,逼退三万大军,至今都是佳话。”今上笑道。   这笑容,比前夜与曹不休秉烛夜谈时还要灿烂。   阮阮也觉好笑,她真不明白,曹不休她见的次数屈指可数,可她的耳畔,就从没听过他的名字。她也不知为何所有人谈话,套近乎,为什么一定要带着他。   “不……”明棠摇摇手指,手帕被她握在手心,宛若春日桃花,“官家此言差矣。”   今上不解,“差在哪里了?”   “曹将军铁定不是这么说的,他一定会说他此生最佩服的人是官家,然后才是我父亲。”明棠道。   “何出此言?”   今上追问,但明棠所言,他极受用,心情大好。   明棠直视今上眼眸,掐着指头笑道,“官家是坐镇指挥的帅,而他们只是听从吩咐的将。帅是脑子,将是手臂,手臂当然比不过大脑,所以还是官家最英明神武。”   明棠眼底泛光,这样子柔和的目光,阮阮也曾在景尚服眼中看过,那是女子瞧见心仪男子时才有的,含情脉脉,婉转柔媚。   今上闻言,大喜,与她目光痴缠,不期打翻了手边茶盏,阮阮眼疾手快接了,却不曾想那茶盏被磕碎了一角。   阮阮初时不知,食指被划破,在指腹划了一道极深的口子,她悄无声息收了茶盏,退出屋外。   *   往后半月,明棠几乎日日进宫,而今上似乎也转了性子,每日午后,总有各种理由来看周太后。   冷清许久的福德殿逐渐热闹了许多,这也直接导致,阮阮的日子变得更加忙碌。   福德殿宫女不多,因着周太后喜静不喜闹腾,伺候太后起居的也就景尚服与阮阮二人。   今上与明棠的感情在福德殿一日千里。   阮阮常看到他与她临窗边牡丹花而立,今上会折一朵牡丹插于她发间,明棠再顺势偎依到他怀中,情到深处,热情深吻,若不是碍着在福德殿,怕是宽衣解带,也在所难免。   阮阮对于男女情事的了解,也在这耳濡目染下突飞猛进。   终于,今上按不住心中的蠢蠢欲动,在群臣的强烈要求下,欲拒还迎地点头,答应了这桩由周太后牵线搭桥促成的婚事,且敲定八月十五,月满人圆日大婚。   两宫失和,表面上也由此有了缓解。   今上婚事既定,恰逢七夕节至,周太后为了博今上欢心,特命景尚服出宫给明棠又送去一套金玉凤凰八件套。   自打进宫,还没得机会出去过,阮阮心系母亲坟头杂草,怕它经过梅雨季节,已经荒芜,跑前跑后献了三天殷勤,终于软了景尚服的心,答应带她一同出宫。   这于阮阮而言,简直是天大之喜。   车辇缓缓驶向宫门,景尚服持符交给守门禁卫,阮阮满怀欣喜。   外面的世界,其实于她也是陌生的,以前在家,终日不得出府,后来进宫,也多在福德殿。   阮阮坐在车辇中,抬眉看景尚服正闭目养神,心里的小雀跃便起了头,只手掀开车帘,偷偷向外看。   出了朱雀门,街市上热闹声一阵盖过一阵,车水马龙,街道两边,都是卖各色玩意儿的,水上浮,谷板,花瓜,捺香,方胜等,数不甚数。   因为人多,车子驶得极慢,突然一个衣着鲜艳的小孩儿头顶着片巨大的绿荷叶,冒冒失失向她扔了个双头莲。   “富贵姐姐,赏点儿钱呗。”小孩儿扒着车窗,对阮阮嬉皮笑脸道。   阮阮吃了一惊,正欲掏钱,却被景尚服拉住。   “这是还没开放的荷花苞儿,傻丫头。”景尚服睁眼道,又问小孩儿,“要钱容易,我且问你,见着曹小将军了吗?”   小孩儿闻言,脸上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摇头晃脑,就是不答。   景尚服弹他一手,给了他几块碎钱,“快说。”   小孩儿得了钱,开心大笑,也不吝言,手指不远处道:“人牙子在前面卖人,小将军在那里路见不平呢!”   倏然间,景尚服面上尽染风情,既含羞带怯,又欣喜雀跃。   车辇还没到,阮阮便信了小孩儿的话,因为远远地,纵是人声嘈杂,她依旧能听到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金铃调》。   那样的艳词,大胆露骨,深宫禁止,但景尚服私下里却爱慕不已。   “呕哑嘲哳,鬼哭狼嚎,不堪入耳。”景尚服面色铁青,掀帘外看。   高台上,那魁梧挺拔的身影,格外显眼。今儿的曹不休,一身深藏青暗花长袍,只有领口处露出一圈月牙白内襟,矜贵放肆。   此刻的他,嘴角带笑,正摆手,让台下安静。   而台上,在他一左一右,各站着一名年轻女子,看情形,他已经将她二人买下。   “契书我已经撕了,再给你二人一些钱财,足够你们回家重新来过,好好把日子过起来,逍遥自在,比在我府上做奴做仆强。”曹不休道。   “可我二人,是将军买下的,已是将军的人,日后或洒扫庭院,或浆洗衣服,亦或是……铺床叠被,我们也都是愿意的。”   两女子拽着他衣摆,哭得梨花带雨。围观之人,多是起哄,纷纷驻足,想要看这百里阎魔怎么反应。   “呸……下作胚子,痴心妄想,尽做春秋大梦!”   景尚服瞧着外面,狠狠啐一口,尤不解气,继续骂:“狐媚东西,就差直说以身相许,虽说熄了灯都一样,也不看看这身糙皮,会不会硌着他。”   景尚服的醋劲说来就来,阮阮看她一眼,又看曹不休,心知这曹将军好心买了人,又放人自由,结果人家不愿意,非要跟着他了。   阮阮再瞧那两女子,脸上虽有污泥,但依稀可见清秀容颜,一副被他买了,就终生是他的女人的模样,死活不肯松手。   “将军,您就带她回去吧,红袖添香,也不失为一段佳话。”人群中,有人怂恿道。   “腌臜货。”景尚服气得面色通红,两手几欲将车身挠出印子来。   阮阮跟随尚服多日,知道她的性子,若是今儿曹小将军带人走了,她怕是几天都没好脸子了。   阮阮想了想,也不带帷帽,直接从车上跳下,穿过人群,走到台下,对着台上之人,脆生生唤了一声。   “父亲。”   父亲?宛如晴天惊雷,霹得人里外皆焦,哭笑不得。   景尚服在车内含了口茶,差点喷出。   曹不休在错愕中缓缓扭头,脸上嬉笑未退,僵化在原地,也是瞪大了双眼,不敢置信。   阮阮不待他回味过来,满脸委屈,靠到他身边,可怜巴巴在他袖角蹭了蹭,而后……哭了出来。   豆大的泪珠子垂落,曹不休高大的身子晃了晃。鬼使神差般,伸出手去接她的眼泪。   泪珠子晶莹饱满,一滴……两滴……触手时滚烫,再觉冰凉。   曹不休看看自己手心……看看袖边阮阮……再看手心……再看阮阮。   突然感觉……一阵心慌。   “虽说年轻父亲不可靠,可您怎么也不能将我扔在大街上不管呀,您看我回家要不要告您状,让您坐冷板凳,睡书房。”   阮阮边哭边说,“你们不要看我父亲是威风凛凛大将军,可在府里,最怕他娘子了。娘子说往东,他不敢往西,娘子说跪,他不敢说站,娘子一哭,他就软啦!”   “他娘子善妒,府里伺候的,皆是年老妇孺,若有年轻的,必定要脸上划了口子才可入府。”   众人懵,这都是真的?   阮阮用余光看了看景尚服所在的马车,心一横,干脆断了他曹不休所有的桃花,于是又道。   “大家不信就看我,若不是他爱极了他娘子,情根深种,怎会有我站在他身旁?” 第9章 情.事   福德殿,周太后,明棠,还有尚服,三人围坐在一起话家常。   因着今上喜欢的缘故,明棠时不时就会被他请进宫来。   “真是胡闹。”周太后轻啐一口,手指点过阮阮额头,“人曹小将军才十九,虽说年长你七岁,可谁家十九岁的少年郎,会有你这般大的女儿?”   阮阮垂头不语,当时哪里想那么多,满心里只想着,截了他的烂桃花,往后景尚服就不会那么醋意浓了。   至于这胡话像不像?阮阮回想曹不休当时的反应,好似并没有在他脸上看到怒气,反而还饶有兴趣地盯着她看了许久。   临了,竟强塞给她一袋金瓜子,说是给她傍身用。   阮阮对此解读为,他大约是有些感激她的。   “这一来,也不知道要苦了京中多少女孩子的心。”明棠微笑着推了推景尚服,其意明显。   景尚服含羞,避让到一边。   “景瑟如今也二十二了,都怪哀家拖累了你,你若不是为了我,也不至耽搁至此。”周太后轻叹一句。   “能伺候太后一场,是景瑟的福气。”景尚服温声道。   “每逢阴天下雨,胸口处还疼吗?”明棠满脸关切。   景尚服摇摇头,太后眉眼间闪过一丝不忍,接了明棠的话。   “她这身子知晴知雨,天气好时无事,天气不好时,疼得整夜睡不着。当年先皇那一刀……要不是她,我怕是早就没了。”   阮阮默默听着,联想起之前听到的那两个小宫女,偷偷议论两宫失和的事,越听越糊涂。   先皇素来仁厚,怎会与周太后拔刀相向?且周太后为何不让今上去见先皇,直至先皇薨逝?   虽然其中曲折阮阮不解,但好歹明白了景尚服为何得太后如此厚待。   “景瑟对曹不休的情意,你也知晓了。”太后又看向明棠,似有期待。   明棠缓缓点头,略有所思,而后道:“其实这事也不难办……”   景尚服喜上眉梢。   “大婚后,待官家心情好了,我定寻个机会,向官家讨个人情,请官家赐婚……”明棠想了想说道。   “好孩子。”周太后闻言,面露满意,“就知道你是贴心的,不日我就收景瑟为养女,他日以太后养女身份出嫁,也不算委屈了他曹家。”   三个女人,谈话间就将曹不休的婚事敲定了,阮阮看着她三人兴致勃勃的样子,不知为何,突然觉着很是滑稽。   曹不休性子桀骜,像匹烈马,岂是能被别人左右的?更何况,是终生大事。   不过,这都是他人的事情,就像一台精彩绝伦的大戏,她们是台上的主角儿,而她只是台下跑堂的小二。   为了安稳度日,阮阮无暇他顾。   很快阮阮连安稳度日都不能够了,也不知是明棠的缘故,还是因为太后,阮阮被调往了今上所在的长春宫,品阶无变。   今上年二十四,虽还未大婚,却已经有了两位美人,顾氏和申氏,这是阮阮进了长春宫后才知道的。   初闻此事时,阮阮是有些难过的。   她本以为明棠会是今上第一个喜欢的女子,毕竟他和她的感情那样浓烈,她为她感到遗憾。   这二人中,阮阮先见到的,是美人顾氏。   阮阮调到长春宫的第一日,刚帮今上研好墨,这顾美人便左右各抱着一坛子东西,脚步凌乱地走了进来,在今上的檀木桌前沉沉搁下。   顾美人体态丰腴,许是怀中东西很重,彼时胸口起起伏伏,娇.喘不息,额间香汗淋漓。   “这是何物?”今上不解。   阮阮站在一侧,细细闻了闻,只觉隐隐有些酸味,再看那坛口,虽包扎精美,却依稀可见淡淡褐色水痕。   阮阮看顾美人额间因为上火起的小疙瘩,心中慢慢明了,心道她怕是得了今上即将大婚的消息,心中起了醋意吧?   果不其然,顾美人见今上相问,眼眸瞬间红了。   “官家上月不是说,如今百姓的日子过得辛苦,妾等也应当勤俭度日吗?所以妾想了想,妾应当事事自力更生,减少宫中用度,于是便琢磨着自己酿点醋……”   顾美人话说的婉转,事情却做得高调。   阮阮心中觉着好笑,以往在家里时,后宅争风吃醋的事情她没少见过,但像顾美人这般将吃醋搬上台面的,她还真是头次见到。   顾美人眼睛直勾勾盯着今上,今上瞧了也不恼,以胳膊肘撑着书案台面,眉眼处尽是笑意。   “所以,今儿是来送给朕尝鲜的?”   “不是。”顾美人懊恼,扭身紧挨今上坐下。   “那为何?”今上笑问。   阮阮猜,以今上的聪明,定早猜到顾美人的意图。   顾美人得了今上纵容,细白手指戳着坛子,一本正经道:“妾满心欢喜地酿它,想着给官家一坛,妾留一坛,可不知为何,明明一样的配方,却一坛好的,一坛坏了!”   阮阮暗觉好笑,顾美人之心,路人皆知。   “哦……这样啊……”今上拉长了声音线,反问顾美人,“那确实是遗憾了,不过依你看,这两坛醋不能共存之事,该如何解决呢?”   顾美人闻言,眼眸泛光,扬声答道:“以妾看,既然那坛醋性那么大,官家索性不要了它,专宠一坛就好啦。”   顾美人声音极高,一语毕,殿内鸦雀无声。   阮阮心中也是惊讶,惊于顾美人大胆,竟用坏醋来求独宠,更是同情顾美人的无知,为了自己私欲,竟至申美人不顾,更置今上子嗣不顾。   但顾美人显然没想到这么多,醋性占据了她全部心绪。   “官家,您觉着这法子好吗?”顾美人又问。   今上笑着刮过她鼻尖,“朕倒是觉着,既然酿醋这么不易,酿两坛坏一坛,好坏一半。倒不如一次酿个二三十坛,这样得到的好醋还更多些。”   阮阮闻言,垂首偷笑,今上才是花中老狐狸。   顾美人僵在原地,眼皮眨巴眨巴两下,泪珠子便似断了线般滚落下来。   今上给她时间,用沉默微笑显示帝王不容抗拒的尊严。   许久,顾美人等不来今上的安慰,抽泣渐止,“官家真聪明,妾怎么没想到呢!”   今上抬手,抚上顾美人面庞,“以后等皇后入宫了,你可以与她一道,皇后也喜欢自己动手做些东西,你跟她学,错不了。”   明棠接人待物,温婉大气,处处周全,不得罪人,也不纵容人,宽严有度。   阮阮想,这样的女子入主中宫,一定能制服住后宫众人的吧?   顾美人哭了一阵,带着她的酸醋离了长春宫,只留下一室的酸味。   阮阮向雕花镂空铜香炉里送了点冷梅香,一缕若有似无的轻烟升起,无声地驱赶了酸醋味道。   “这是什么香?朕不曾闻过?”   今上挽起袖子,露出白皙手腕,他儒雅,身形颀长逸秀,那手指或批奏章,或画画吹笛,都有一等一的风姿。   这样的如玉男子,无论到哪里,都定会是爱慕风月女子追逐的对象吧?也不知,谁会得到他真心?   阮阮偷偷想着,被他这一问,双膝下跪,“请官家恕罪。”   今上意外,“你何罪之有?”   阮阮头伏地面,恭敬道:“这是奴调的冷梅香,以梅花花瓣成粉,添沉香,檀香,藿香辅助。奴觉着,此香有定气醒脑的作用……”   “你有心了。”今上不追究,点了点头,又道:“确实好闻,以后就熏这香罢。”   “谢官家。”   今上笑笑,“今晚朕要与曹不休夜谈,你去尚膳司交代一声,多准备点烈酒,上次曹不休说桃花酿没劲,今晚朕要满足他。”   阮阮点头应答,退出了大殿,一路往尚膳司而去。   尚膳司里有小宫女陶陶,是与阮阮一同进宫的,因着被她拉着说了好些羡慕的话,待阮阮再回到长春宫时,今上已经不在批奏章了。   阮阮知晓,每日午后,他都有午睡一会儿的习惯。   阮阮踏进正殿,挑了挑香炉里的香,却听用供今上休息的偏阁内,低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这声音极低,不似呓语,更不像梦魇。阮阮不放心,忙将香杆搁下,上前去瞧,一眼见到了交缠在一起的两人。   一人是今上,还有一人,阮阮见过,正是美人申氏。   阮阮脑子一懵,忙忙后退,幸好二人正在兴头上,无人注意到她。   阮阮深呼吸,放轻脚步,及至出了门,这才察觉,脸上和手心全是汗。   待她将门轻轻关好,内侍韩玦招呼着人抬着冰桶过来了,阮阮这才明了,难怪殿外无人守着。   她有些慌,故作镇定,上前帮忙。   韩玦从冰桶里捡了一小块碎冰递到她手上,压低了声音问:“脸怎么这么红?”   阮阮心中有些乱,听他问,忙摇了摇头,后又觉不对,再点了点头。   韩玦诧异地瞥她一眼,又看了看紧闭的殿门,不再追问,只笑道:“这是被热糊涂了。”   日头正盛,手心的碎冰极凉,阮阮手握碎冰,勉强笑笑。 第10章 二美   韩玦只命阮阮与他一道,送了冰块入殿,二人似心有灵犀,均是轻手轻脚,干脆利索,搁下冰后,以最快地速度退出。   而后远远地守在殿外廊下,对于里面的事情,只字不提。   阮阮本以为这事情,会悄无声息地被掩过,虽然殿内那支离破碎的女子求饶声,与男子冲锋陷阵的低吼声总时不时在耳边回响。   可她没想到,临进太阳落山,醋坛子顾美人,也不知从哪里得了风声,竟两眼婆娑,泪汪汪地闯进了长春宫。   彼时,大殿的门仍旧紧闭着,今上这一觉,几乎睡了一下午。   阮阮上前,拦住顾美人,说明今上午休未醒。   顾美人一怔,旋即将阮阮推开,不待阮阮言语,指着阮阮鼻子便破口大骂。   “瞎了狗眼的小东西,也不看看是什么时辰了?好好一个官家,都被你们这些不作为的下作胚子给带坏了。”   指责劈头盖脸而来,羞耻,尴尬,从四面八方涌到阮阮脸皮子上,而四周的宫人,也都被顾美人的盛怒给吓着了,竟无一人敢上前相帮。   “好你个小东西,今早我就瞧你不顺眼,官家好端端地在读书写字,你却勾搭着官家喝茶,谁给你的胆子,竟敢狐媚官家。”   这简直是天大的冤枉,上午给今上端茶,分明是今上自己渴了。   阮阮涨红了脸庞,面对这欲加之罪,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该辩解,还是该跪下赔罪。   但阮阮不知,她的沉默,在顾美人看来,似乎成了一种挑衅。   “怎么哑巴了?平日里不是挺会说笑的么?仗着有几分姿色,就惯喜欢蛊惑人心,祸国殃民。”   阮阮不知顾美人说话时的表情,她似乎感觉到她笑了,而后只见她长袖微动,便有两个宫女从她身后走来,站到了阮阮面前。   “把头抬起来。”顾美人命令道。   阮阮不好抗拒,缓缓抬眸,还没看清顾美人的脸,便被人从左边扇了一掌,这掌力道极大,扇得阮阮耳朵嗡嗡地。   “我且问你,知道错了吗?”顾美人盛气凌人问。   阮阮不知自己何错之有,只知自己此刻成了眼前这位,因为妒忌发了狂的女人的出气包。   阮阮不言语,冷声对她,心中傲气也不让她服软。   但这一行为,更加激怒了顾美人,阮阮还没来得及消化脸上的疼痛,又一掌从右边扇来,紧接着竟是左右开弓,没两下血珠子便从嘴角沁了出来。   幸好在阮阮几欲昏厥时,韩玦闻声匆匆而来,毫不犹豫地挡到了阮阮跟前。   阮阮感激地看他一眼,看到了他眼中的不忍和强压的怒气。   “奴才不知阮内人所犯何事,竟惹得美人如此动怒?”   韩玦问话,没有一丝慌乱,与他先前的脚步,形成鲜明比对。   “她侍奉不周。”顾美人见到韩玦,刚刚的嚣张终于收敛了几分。   “怎么个不周法?”韩玦微笑追问。   这一问倒是让顾美人卡了壳,结巴道:“官家睡一下午了,她也不知进去问问官家渴不渴,是不是哪里不舒坦?”   韩玦闻言,脸上笑容渐渐收起,目光变得凌厉,上前一步,一字一句逼问顾美人。   “美人怎会对长春宫的事情如此了如指掌?难不成在官家身边安插了眼线?还是说官家身边,竟然有偷里爬外之辈?”   韩玦语出,所有人噤若寒蝉,就连顾美人也惊得矢口否认,“我没有。”   韩玦冷笑,“那您的消息从何而来?”   阮阮在一旁默默听着,心中大觉解气。   “你这狗奴才,倒打一耙。”顾美人被说中,一时无言反驳,却又强撑着骂道。   韩玦却没有被她带歪,继续逼问:“美人还没告诉奴才,您怎么知道官家一举一动的?”   顾美人脸色渐白,“便不告诉你这个阉人。”   顾美人说的话太难听了,长春宫众人脸上都开始出现了一丝愠色。   阮阮不忍韩玦因她而蒙顾美人羞辱,她向前一步,宁可顾美人打她,也不愿韩玦忍辱,可韩玦却一把将她拉住,不肯她再上前。   “自己的人,我还是可以护住的。”韩玦低声在阮阮耳边道。   阮阮感动,又听韩玦对顾美人道:“也可,那待会儿请美人告知官家罢。”   少顷,殿门打开,今上从里面走了出来,瞧见外间景象,眉头微微蹙起。   顾美人一个箭步上前,扑通在今上身前跪下,指着韩玦与阮阮,恶人先告状,“官家,您快管管,这个奴才欺负人。”   因为午休时间过长,今上脸上闪过一丝羞愧,“是朕吩咐了韩玦不许打扰的,不怪他。”   阮阮余光瞥见今上,见他将顾美人扶起,心知他想息事宁人,不意深究,毕竟这事儿闹出去,也会让他被人非议懈怠朝政。   韩玦明了今上的意思,再不多言。   可正当阮阮以为这事儿就要过去之时,从殿内缓缓走出了一人,身姿妖娆,许是因为刚刚沾了雨露,脸上潮红不退,一步三蹙眉,不胜娇羞。   顾美人面色僵硬,手背青筋分外明显,只在一瞬,陡然爆发。   “我知道了,今日午时,是你派人有意透消息给我,说你要来陪官家的。是你……就是你,你知道我早上给官家看醋,你就故意刺激我。”顾美人高声道。   “你莫要血口喷人。”申美人往今上身边靠了靠,“整个后宫,谁人不知就你喜欢吃醋,谁会这么自讨没趣,上赶着讨你的骂。”   “少给我装模作样,我有没有诬陷你,你比谁都清楚……我很明白了,是我上了你的当,自己在官家面前出丑……你真打得一手的好算盘啊!”   顾美人连声说道,全然没有注意到今上脸上的不耐。   “你想让我失宠,好让官家专宠你一人,难怪你说想得个皇子或皇女,不就是想等皇后入主中宫,你可以与她抗衡……”   顾美人一把扯住今上衣襟,继续扬声道:“官家,你莫要宠幸她,她身上有欢情香,偷偷放入您饮水里,会催情的!”顾美人不管不顾说着。   韩玦神色微变,呵斥住顾美人,“官家清明,任何腌臜之事,怎会逃过官家眼睛,美人怕是打翻了醋坛子,昏了头脑,竟开始胡言乱语。”   “我没有,我说的都是实话,官家若是不信,可以着人去她宫中细查。”顾美人反驳道。   “我没有用催情药,没有……”申美人跪地,“所谓的欢情香,不过是我专门帮官家熬的药,官家怕苦,又怕吃药,所以我才想了这个法子……”   今上目光怔怔地看着她二人,午睡后的慵懒尽数褪去,“将她二人拉走,朕一个都不想再见到。”   顾美人与申美人闻言,面上俱是惊恐,哭喊着求今上宽恕,可他却铁了心,连一个转身都没给她二人。   “两位美人请吧。”韩玦冷冷道。   “韩内侍,求您在帮忙给官家递个话……”顾美人挪着膝盖上前,一把抱住韩玦膝盖。   韩玦猛地将腿收回,顾美人猝不及防趴地,甚是狼狈。   韩玦退后几步,仍维持往日恭谨的模样,却道:“美人以为长春宫的奴才都是软骨头吗?”   顾美人,申美人消失在宫中。   阮阮在事后试探性地问韩玦,申美人到底有没有给今上下催情药,却得了韩玦一句。   “无论是补品,还是药物,能下到官家入口之物中,那这人还留着干嘛?留着过年?”韩玦冷笑,“大可不必。”   *   暮色四合,没了两美人的争风吃醋,长春宫安静了许多。   尚膳局的宫女送来炙羊腿和桃花酿,阮阮接过,稳稳当当在檀木桌上搁下。   “玉杯太小,换那套桃木杯。”曹不休瞥一眼酒盏,视线上抬,最终落在阮阮脸上。   阮阮没见过桃木杯,有些不解地看向他,视线与他对视,见他直直地盯着她嘴角,心中大窘,忙挪开视线。   曹不休眉头微皱,有片刻停顿,只随意点了点头,让她下去。   阮阮无声退出,在廊下站了许久。   明明在没见到曹不休之前,她还不觉嘴角下午被打的伤灼人,可不知为何,见了他,心底竟然泛出了一丝委屈。   难道是因为有救命之恩的缘故,所以多了几分不正确的依赖?   还是因为之前帮他赶走烂桃花,让二人关系亲近了?   阮阮不解自己心绪的变化,问过韩玦,找出桃木杯。   等再踏进殿中时,一眼便瞧见了正捧着酒坛喝酒的曹不休。   灯火通明的殿内,今上端坐在书案前,曹不休一身常服,与他面对面而坐,两眼炯炯有神,满面红光,边肆意喝酒,边畅谈国事。   “官家治国,必先安民,而安民又在于吃得饱,穿得暖,有地儿住,有田可耕种,这都是大白话,却是民生之本,所以食物,衣服,耕种,纺织,都是官家现如今最需要解决的问题。”   曹不休声音浑厚爽朗,说罢又直接举起酒坛往口中倒酒,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几大口下肚,竟然一滴不漏。   阮阮搁下杯子,退出门外,斜靠着廊下白玉柱子抱膝蹲下。   明月高升,人与影相伴,宫檐下金铃,微风拂过,发出清脆声响。   阮阮双手托腮,掌灯娥儿和雪柳、顾美人与申美人、还有景尚服、以后不久后的明棠皇后,都是如花般的女子,可又有哪个是真正幸福的呢?   这深宫,百般荣华,万般富贵,可华丽背后,一如周太后,也终究是暗自凄凉。   天下之大,竟只有这深宫可以容身,可这深宫她刚进来,却已经活得胆战心惊。   阮阮将脸埋在两指间,无人发现,纤细的手指缝里滚了几滴清泪。   夜风徐徐,忽然一道高大的身影覆盖下来,心知这一日她定从不得闲过,此刻必是累极。   高大身影打了个愣神,最终在月色皎皎中出了嘉宁宫,阮阮似有所觉,迷蒙着睁开眼睛,却一眼瞧见了搁在身旁的小药瓶和一袋金瓜子。 第11章 水秋千   建宁元年的八月十五,宫内宫外满满地全是桂花香。   明棠便在这浓郁香气中,与今上完成了大婚礼,正式入主中宫,成为明皇后。   今上赐她凤鸣宫,意寓:鸾凤和鸣,琴瑟调和。   大婚后连着三日,今上一步未离凤鸣宫,等他二人出凤鸣宫给周太后请安时,初尝雨露的明皇后眉眼间已尽染媚态,而今上更是神采奕奕,容光焕发。   所有人都道:明皇后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明皇后极爱桂花,今上为了讨她欢心,在宫内移植了好些金桂。   八月十六落了一场大雨,雨后金黄色花瓣落了一地,远远看去,像是满地黄金。   一些善于歌颂的朝臣便趁机上书,大赞帝后情深,感动上苍,满城尽落黄金雨,乃是上上吉的征兆。   今上圣心大悦,又命人在金明池畔移植了许多桂花树。一时间整个京城,桂花树苗身价大涨,一些原本贫苦的树农由此翻身。   秋季万木凋零,本不是树木移植的好时机,可金明池畔的桂花树却依旧枝繁叶茂,一棵都没有受损。   今上为此,高兴不已,于是提议打破往年三月二十出游金明湖的惯例,遍邀文武百官与后宫众人一同前往金明湖。   秋日湖水,已渐渐变凉,阮阮跟随今上与明皇后登上观湖殿,待今上在殿正中位置坐下,朝臣们这才按序一个个落座。   秋风阵阵,韩玦穿过人群,附在今上耳边低言几句,今上抚掌大笑,“好。”   明皇后与周太后不解,含笑看向今上,今上颔首故作神秘,只旁若无人抓过明皇后的手,目光直视湖中缓缓而来的两艘画船。   船身鲜艳,船头架着秋千,船尾站着几十个耍杂技的伎人。一声击鼓敲破湖面安静,紧接着鼓声一声接着一声,很快震耳欲聋。   就快响破天际之时,鼓声又戛然而止。   一声脆笛幽幽而来,像是在人炎热之际浇下的一滴清泉,脆生生,凉滋滋,甘甜无比。   笛声由远而近,阮阮也看清了那凌驾于众声之上的吹笛人,尤是那健硕魁梧的精实身材,肩宽背挺,明明是个悍将,却难得的一身月牙白的衣衫,但也不显突兀,反更添倨傲矜贵。   阮阮想,若说今上似青竹,那曹不休可谓劲松。   观湖殿女子的目光纷纷被吸引过去,珠帘被掀起,景尚服的脸上绽放出了前所未有的光芒,甚至连周太后茶盏里无水了也不曾发现。   阮阮稍退两步,帮周太后添了茶水,明皇后投来赞许的目光,她与今上的手,自始至终都不曾分开过。   就在这一打岔的工夫,人声渐沸,笛声余音绕梁,而吹笛人却不见了。   “哎,曹不休那小子呢?”周太后起身起初寻找。   阮阮再看景尚服,也是满脸慌张,唯独今上仍是一脸淡定。   “官家……”明皇后微微动了动身子,与今上更贴近了一些。   “皇后。”今上扭头看她,二人目光绻缱交缠。   “曹郎好风姿,多大岁数了?”皇后低眉浅笑,大约是怕今上误会,紧接着又道:“今儿这一过,媒人怕是要踏破他门楣了。”   阮阮往湖中看,依旧不见曹不休身影,再收回目光,只见景尚服已经红了眼眶。   好不容易才能远远得见一眼,能抗到这样,已是不易。   明皇后与今上的谈话继续,今上搓了搓明皇后的手,笑道:“曹不休大朕一岁,但还不曾娶亲。”   明皇后做出诧异状,“怎会如此?曹候不急着抱孙子?”   阮阮抬眸偷看明皇后一眼,突然想起那日周太后对她托付景尚服与曹不休婚事的事情来,她心忽地一跳。   与她有同样反应的,还有周太后与景尚服。   周太后不看杂耍了,景尚服手中的帕子也被她拽成了一团。   今上丝毫不觉,只笑着反问明皇后:“皇后也帮朕生个皇儿吧?”   明皇后含羞,嗔今上一句:“官家……”   今上大笑,又揉了揉她的手:“其实这事儿朕也曾与他提过,谁知他却说,成亲太受约束,还不如流连秦楼楚馆来得痛快。”   “可这样终究不是正道儿。”明皇后抬手覆到官家手面上,面露忧色,“就算是雄鹰,也是要归巢的,官家何不帮他赐一好姑娘?”   景尚服的面色已经涨得通红,胭脂水粉替她掩盖了娇羞,可红透的耳廓,却是将她满腔的柔情出卖。   今上笑而不答,只扭头看明皇后一眼,嘴角笑意更甚,“皇后心中是有极好的人选了?”   周太后的目光频频扫来,明皇后笑着用手指沾了水,在桌上写下:“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明皇后擅长小楷,写出来的字很是漂亮,今上盯着诗句看了一会儿,也不知在想什么,许久后抬眸盯着明皇后看了又看,再瞥一眼周太后。   景尚服紧张得身子都快站不住了,可今上却未瞧她一眼,只笑了笑转移话题,“比试开始了。”   明皇后眼底闪过一丝失落,周太后呆呆地坐着,两眼无光,景尚服再止不住眼中泪水,咬牙捂嘴转身出了人群。   湖中,消失了许久的曹不休终于重新回归到人前,只不听这次的他找到了秋千下。   人潮顿时沸腾。   曹不休隔空对今上行礼,今上点头示意,曹不休又对今上道:“官家,臣想向官家讨个彩头。”   今上看向韩玦,韩玦上前一步,对船上曹不休道:“曹将军请讲。”   众人也好奇,这百里阎魔有钱有势,还缺什么东西?   阮阮替景尚服遗憾,听了曹不休的话,忙看向周太后,周太后似乎也重燃希望,渴望他说出赐婚之类的请求。   阮阮再看曹不休,只见他笑得荡气回肠,拱手面向今上,“臣相中了官家的那坛陈年好酒,若臣赢了,官家就将他赏了臣吧。”   周太后眼底希望破灭,强作镇定瘫坐在软椅上。明皇后忧心忡忡,也是心不在焉。   唯人群爆发大笑,今上点了点头,答一声:“允。”   曹不休爽朗声音传来,“谢官家。”   今上笑着招呼阮阮过去,亲斟一杯酒递给阮阮,吩咐道:“给曹将军送去,告诉他,先赏他一杯,待他赢了,一整坛都是他的。”   秋风带着水意扶面而过,阮阮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提裙,稳稳当当穿过众人走向画船。   曹不休瞧她过去,三步并做两步去迎她。   船身与岸边隔着两三米,用一厚实木板连着,阮阮在岸边迟疑片刻,她有些怕水,正踌躇不定,身前伸来一只大手。   阮阮抬眉,高大男子的身影罩在眼前,长臂笔直,牢牢地牵住了她,他稍稍提力,她便身不由己地跟随他的脚步,迈过木板,站到了船上。   酒杯里的酒被一饮而尽,耳边是振聋发聩的敲鼓声,这里的感觉与观湖台完全不一样,阮阮感觉似乎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洒脱,随性,热情。   “等我。”曹不休将空了的酒杯重新塞到阮阮手中,似乎又觉她一人站在一堆伎人旁有些不妥,又对她道:“我要跳水,你帮我拿着衣裳。”   男子说话中气十足,常年带兵打仗,话语里总带着不容反驳的霸气,他也不等阮阮回答,只招手让她跟着,随手脱了外面长衣,身子轻松一跃,站到了秋千上。   高大匀称的身子随着秋千越飞越高,阮阮看着他的高度,也跟着心悬嗓子口,眼瞅着他要与秋千顶端架子平齐的时候,终是忍不住呼了一声:“小心啊。”   可她话音刚落,便觉他从眼前飞过,极快,如蛟龙一般,投入了湖水中。   人群高呼,兴致完全被他点燃,锣鼓喧天,耍杂技的人口中吞吐着火光。   阮阮却觉浑身血液凝滞,呼吸困难,她紧紧盯着水面,深怕他溺死在水中。   自从曹不休入水,阮阮只觉时间似乎被无限拉长,一瞬间却活出了度日如年之感。   她趴到船边,一遍又一遍喊着:“曹将军。”   可周围太吵,她的声音被淹没,阮阮终于忍不住,红了眼睛,几欲落泪。就在她心急如焚的那一刹,水面翻腾,曹不休光着上身从水中冒出了半截身子。   “母亲给我做的什么衣服,怎么一落水,带子却不见了?”曹不休道,大手一把抹去脸上水珠。   “曹将军英勇。”两岸高呼。   曹不休刚挥手向众人示意平安,却不期撞见了女子急红了的眼睛,长睫微眨,又是一行清泪。   死人堆里出来的曹不休,本以为自己已经是铁石心肠,却不曾想在这一瞬,软化成了湖中流水。   原本还想在水中多逗留一会儿的他,怔怔地看阮阮一眼,若有所思,只手搭到了船边,三两下便上了船,当然上船时有些滑稽,因为他的衣服丢了,只剩下了遮羞的底裤。   观湖殿今上忍不住伏案大笑,明皇后与一众女子也害羞垂眸偷笑。   船上曹不休赤脚踩水走到阮阮面前,阮阮心中忧惧还没褪去,现见他活蹦乱跳站在自己身前,用颀长身影笼罩住她,又觉自己太过杞人忧天,于是面上羞愧,转身就走。   曹不休阔步跟上,从她手中接过衣服,心中柔情似水,“在担心我?”   阮阮紧咬嘴皮否认,“没有。”   曹不休却笑,“你们女人,总喜欢口是心非。” 第12章 琴瑟   天气逐渐转凉,自金明湖水秋千比试后,阮阮再没见过曹不休,而今上也一直愁眉不展。   金人多次偷袭,骚扰国朝边境,曹不休主动请战,又一次奔赴了战场。   好在年关将至时,凤鸣宫终于传来了阖宫期待已久的好消息,明皇后有孕了。今上欢喜,大赦天下,更亲自去福禄寺祭天祭祖。   如此还不够,更许了明皇后的亲妹妹明心进宫陪伴。   明心年十六,已经出落得楚楚动人,她比明棠还要瘦些,总喜欢穿浅色长裙,散着一头齐腰黑发,走起路来,似扶风弱柳,让人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又怕摔了。   阮阮见过明心几次,因着明皇后有孕,今上常常会将自己觉着爽口的菜肴拨出来一半,命阮阮给皇后送去。   皇后怀相不好,吃什么吐什么,明心为了她能够多吃两口,常陪她用膳。   有次明皇后邀阮阮多留了一会儿,阮阮在一旁侍候,恰巧见明心送了一小勺米饭入口,而后便搁下了筷子。   阮阮以为她用完膳了,忙给她送漱口水,却见她摆了摆手,慢条斯理,不慌不忙,细细咀嚼着口中米饭。一小口,愣是嚼了好几百下方才咽下。   如此反复,明皇后早就吃完,她碗中米饭才堪堪少了小半碗。   阮阮不解,服侍明皇后在软榻上躺下,明皇后莞尔,对阮阮道:“你别理这丫头,也不知在哪里看到的,说是这样吃饭不长肉。”   明心听了,反驳一句,“长姐,这是医书里讲的。”   明皇后笑,“正经的名家大作你不读,非要钻研美容养颜和瘦身的方子,幸好是身在国朝,若是生在大唐,看你怎么办!”   明心不服,又道:“名家大作有长姐读就好了,长姐是皇后,我又不想当皇后,我只期许有一如意郎君,风度翩翩,温润如玉,我与他琴瑟和鸣,冬日赏梅,夏日饮酒,谈情说爱,花前月下,如此浪漫一生就可。”   “都是大姑娘了,整日将情.爱挂在嘴边也不害臊。”明皇后回怼,语气里却全是宠溺,转身又对阮阮道:“不要听她的疯言疯语,都是被府里宠坏了。”   阮阮垂手而立,心中倒是极为羡慕明心,在她家中,除了小娘给予的,她再没体会过其他人给的包容和宠爱。   阮阮也有姐姐,不过那是大娘子所出的嫡女,与她这个庶女不同,长姐要学琴棋书画,还要学熏香插花,为有朝一日嫁入高门大户,名门望族做准备。   而她,阮阮想,她是没有指望的过日子,至于前程和未来,都太过遥远。   阮阮收回羡慕的心思,又陪着明皇后坐了一会儿,眼瞅着她犯了困,便悄悄放下帷帐退了出去。刚至外间,便见今上跨了进来,目光瞬间落到了明心身上。   这样的目光,阮阮很是熟悉,惊艳中带着浓浓的欢喜与怜爱,他初见明皇后时也是如此。   阮阮的心微微揪起,今上风流倜傥,又喜弄诗词歌赋,若不是君王,他定是个多情郎君。   “姐夫。”明心的饭仍没有吃完,看见他来眯眼微笑,起身行礼。   女子纤细的腰身盈盈微曲,将玲珑身材勾勒出流畅的曲线,前凸后翘,数不尽的妩媚妖娆。   “快起来,倒是朕来的不是时候,扰了你用膳。”   今上褪了大氅,并不在意她如何称呼他,搓手看向碗碟,又问“今儿宫里的膳食可还喜欢?”   明心微扬下颚,细长手指指着一碟子还剩一半的柑橘瓣儿,“此橘最得我心。”   今上颔首微笑,挑了一瓣放入嘴中,“确实不错,甘甜清香,难得可贵的是新鲜,只是在这下雪时节吃它,有点儿冷,你也莫要贪凉,毕竟是女子。”   “多谢姐夫关心。”明心抬眉瞥向今上,“难怪母亲说,长姐是这全天下最幸福的女子,有官家如此心细如发的夫君,可不就是要羡煞旁人?”   明心微微仰头,两鬓深黑长发随着她的动作肆意地垂落于两肩,肌肤胜雪,红裙烈焰。   同为女子,阮阮惊叹,明皇后已经是倾国倾城的长相,而明心的相貌,更在明皇后之上。   今上的目光在女子颈间停留片刻,而后刻意挪开,轻咳一声,掩盖自己刚刚的失态。   “你长姐是有福气的,但你常伴着她,福气定也不会差。” 今上道。   “真的?”明心抿嘴偷笑,“难不成姐夫会看相不成?”   今上也被她逗乐,目光穿过阮阮,看到垂挂下来的帷帐,“皇后歇下了?”   阮阮点头。   今上收回视线,在明心对面坐下,接着刚刚明心抛出的话题,“巧了,朕前些日子正好学了一些。”   “那姐夫帮我瞧瞧,看看我命中注定的福气在何人手里?他几时会来寻我?”   明心说罢,伸出手臂,摊开手掌到今上面前,“我倒忘了问姐夫帮人看相,是看脸的,还是看手的?”   今上假作思考,搭住明心指尖,明心却在这一瞬将手退缩一寸,身子微抖,别开脸,垂了眼眸,呼吸加速。   今上的视线慢慢上移,从她指尖挪到她急遽高低起伏的胸口。   明心轻咬嘴皮,偷偷抬眸看今上,恰好今上也在看她。   今上手臂向前,这一次明心没有再躲避,只两颊越来越红,最终双腿并拢,连坐姿都变得拘谨起来。   今上嘴角勾起满意的笑容,爽朗大笑两声松了明心。   “姐夫瞧出什么来了?”明心瞧他笑了,也跟着展露笑意,腮飞胭脂红。   “天机不可泄露。”今上大掌在两膝上拍了拍,利索起身,“今儿朕看尚膳局新得了些肥羊,明儿等雪停了,让你长姐带你来长春宫吃炙羊肉。”   “谢谢姐夫。”明心欢快应答。   “柑橘好吃,但切记莫多吃啊。”出殿门时,今上又关照一句。   “嗯。”明心深深点头,“姐夫说什么,我就听什么。”   今上笑笑,转身离去。   阮阮小步跟上。   外面积雪已深,踩上去时,咯吱咯吱的,阮阮将龙辇的帘子掖好,突听今上在龙辇里感叹了一句。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作者有话要说: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出自《诗经·卫风·硕人》 第13章 偷欢   龙辇绕过宫墙,一路往长春宫而去。   阮阮默默抬头看天,白雪红墙之上是四方灰涩的天空。   凤鸣宫与长春宫隔得不远,刚出凤鸣宫,阮阮便遇见了景尚服,她大约是来给皇后送东西的,见着今上的轿辇,退后两步,躬身让到墙边。数日不见,她已瘦得脱了形。   阮阮心有不忍,微微欠身,与她行礼,只见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眼眸无光,全没了往日的神采飞扬。   自金明河今上婉拒明皇后为曹不休请婚后,她便连生了好几月的病,周太后甚至为她请了医官,也总不见好,难得今儿会出来,倒是出乎了阮阮意料,阮阮不禁多看她两眼,恰巧她也在看她。   “阮阮。”在阮阮几乎要与她擦肩而过时,景尚服低声叫住了她。   阮阮见她眼神闪烁,似有话要对她说,于是故意放慢脚步,落到仪仗最后。   “随我来。”景尚服勾住阮阮衣角,二人在宫墙拐角处停下。   “阮阮,我问你,我算不算你的伯乐?”景尚服说话时,刚刚强挤出来的笑容已全没了踪影。   阮阮想起初入宫的情景,目光直视她,“是。”   听了阮阮肯定的回答,景尚服轻吁一口气,手臂微颤,握住阮阮的手,还没说话,泪珠子便滚了下来。   “我就知道你是个知冷热的好孩子,上次在宫外,你能顾及我的心情,我就明白没白疼你一场。”   阮阮知她心意,不忍让她失望,可对于明皇后都办不到的事情,她更是束手无策。   她正踌躇该如何回应,却觉手中一沉,一只金镯子已套在了她腕上。阮阮茫然抬眸,惊慌失措推却。   “阮阮。”景尚服按住她的手,又道:“好孩子,我且问你,倘若有一天我需要你帮忙,你会帮我的是吗?”   阮阮点头。   “那好,现在我就需要你。我想知道,曹……小将军,他什么时候回来,可有信儿了没有?”   阮阮一怔,她想起初进长春宫时,韩玦就对她说过的话,“殿前当差,若不能守口如瓶,轻则掌嘴,重则绞杀。”   大战胜负如何?大军何时班师回朝?这些都是国之机密,怎能因为儿女私情泄露?   莫说此事阮阮确实不知,纵是她知晓,给她百只镯子,她也不敢。   阮阮摇了摇头。   景尚服略带失望地盯着阮阮看了又看,忽而突兀地大笑三声,“好!很好!非常好!”   阮阮讶然,知她误会,她想解释,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宽慰她道:“尚服放心,只要曹将军得胜的消息传回来,奴一定先告知您。”   “不必了……不劳你费心。”景尚服一把将阮阮甩开,面色铁青,夺回金镯,转身离去。   大雪纷飞,景尚服桃红色衣衫消失在和鸣宫墙内,阮阮却被冻结于宫道上,久久不能转身。   翌日,天气转晴,出了太阳。   今上早晨一起来,第一件事便是扒着窗户看外面,瞧着大雪停了,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更是招呼了韩玦准备铁炉铁叉。   “朕听闻,皇后早年在府里时,最喜欢与她父亲勇毅候围炉喝酒吃烤羊肉,这两日她怀着身子,总是茶饭不思,朕琢磨着,午间温一坛好酒,多烤些羊肉,到时香喷喷的,说不定她胃口就上来了。”   今上兴致勃勃说道,竟不用人伺候,自己束好腰带,更是高兴地拍了拍肚子,一瞬间倒不像君王,只像个办事不牢的毛头小子。   韩玦闻言,有片刻迟疑,但瞧今上情绪异常高涨,也笑着应答,“等官家下了朝,这一切臣便都会给您办好。”   “朕相信你,今儿就不用随朕去前朝了。”今上抬手拍了拍韩玦的肩,昂首阔步出了长春宫。   阮阮瞧着今上远去的背影,心中隐隐不安,思量再三,仍是忍不住凑到韩玦身边,“先生想如何烤这羊肉?”   韩玦目送今上离开,转身走向偏殿长恩苑,长恩苑奢华更比正殿,纵是隆冬,亦是满目鲜花,流水假山,奇花异草,红罗纱帐。   韩玦抬手,给廊下娇养着的四只金丝雀喂了食,回复阮阮的问题。   “其实这金丝雀,养一只就好,这四只一起,叽叽喳喳,叫起来就有些吵了。可难道因为吵就不养它们了吗?阮阮你瞧它们,瞧这三只,长得一般又爱折腾,所以我们反而偏爱另一只,这或许就是对比之下,才见高低吧?”   阮阮明了,想想韩玦自打十一岁时就跟着今上出入前朝后宫,到如今已有十三年,官家的心思,他岂有不懂。   韩玦撸撸袖子,露出他时常陪今上作画的手,开始布置。   阮阮有时想,其实韩玦骨子里也是极高雅浪漫的,他精通书艺,又善绘画,尤其擅长画天,他笔下的天际,空旷而高远,肆意又豁达。   阮阮留意到,韩玦很是有心地将烤炉摆在了花丛中间,人坐其中,犹坠花海,炉火旺盛,酒香四溢。   韩玦立于花前,默默指挥小黄门们在软榻前加了一道红罗帷帐,又熏起了合欢香。   “阮阮。”韩玦布置完一切,转身正对阮阮,“你记着,我们今生今世的主子,有且只有一个。”   阮阮抬眸看他,他的眼睛清澈而明亮,是看穿一切的通透,可又不失最初的悲悯。   没多久,皇后的凤辇便到了,阮阮与韩玦跪拜迎接,没承想车帘掀起的那一刹,却是一身明媚桃红锦缎长裙的明心从车上走了下来。   凤辇是皇后专用仪仗,纵是妃嫔,无人可僭越使用,更何况是无品无阶且不是嫔御的明心?   阮阮心下只觉不妥,韩玦似乎有一瞬也是诧异地,但那诧异很快从他眼底闪过。   “韩先生,长姐她身子乏得很,故而要我来替她赔礼恕罪,官家见不着长姐,不会生气吧?官家要是生气,我这就便回去。”   韩玦微笑,刚想说话,却见今上身影。   “难道在明心的心里,朕就是那么爱生气,小肚鸡肠之人?”   与明心故意流露出来的担忧相反,他的心情好极了。   “姐夫,你回来了?”   明心听着声音,转身回眸看今上。她不束发,恰今上已走到她身后,长发飘起,发丝扫过今上脖颈、鼻翼,她丝毫未觉,笑意盈盈,一派天真烂漫。   “嗯。”今上的声音出现了一丝波澜,又从袖中取出一精致灵巧的木盒子送到明心面前,边走边道:“打开看看。”   明心惊喜,随即打开,竟是一颗硕大的夜明珠,女子欢快向前,与今上同步而行,“好漂亮的珠子。”   “喜欢就送你了。”今上欢喜道。   “真的?”明心似喜出望外,“姐夫你真是太好了。”   今上显然很享受这样的恭维,一径走到长恩苑,此时炉上酒香勾人,在这寒冬,尤显温暖。   许是室内温暖如春,明心的耳垂渐渐染上红霜,她脸上笑容逐渐消失,眼眸含情,微露悲伤。   “姐夫,我突然想起一句话。”   女子声音柔媚,似娇莺婉转低吟,闻者皆忍不住想要拥她入怀,好好疼爱怜惜。   “什么话?”今上柔声问,顺势在花间石凳坐下。   明心侧身,只垂手细抚那颗夜明珠,沉默不语。   “怎么了?有心事?”今上脸上笑意也逐渐消失,换为关切。   明心终似下了很大决心,缓缓说道:“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今上端着酒杯的手默默垂下,目光盯着手边白瓷花瓶里妖艳的红梅沉吟片刻,复又笑道:“朕倒是想起另外一句。”   “姐夫的是什么?”明心问,眼底充满渴望和迫切。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今上含笑与她对视。   “官家。”明心闻言,脸颊愈发红润,娇比桃花,也不再唤今上为“姐夫”,反是娇滴滴,笑盈盈。   今上大笑,端酒一饮而尽,兴之所至,又折一朵仙客来,起身帮她插入花髻,手指停留,缓缓下滑,落入女子耳下。   “官家。”明心喃喃低语,满目含情。   今上亦是情动,低俯身子,与她唇齿交缠。   韩玦勾了勾阮阮衣角,阮阮会意,悄声退了出去。   因在化雪,外面分外湿冷,寒气扑面而来,阮阮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韩先生。”   廊下,阮阮立住脚步问韩玦。   “放心。”韩玦缓缓道:“皇后不是飞燕,明心姑娘也不是合德。”   作者有话要说:  近期会按榜单更新,可能有些慢,抱歉啊…… 第14章 姐妹   “韩先生,合德一生,主要成就是什么?”长恩苑外,阮阮问。   韩玦想了想,对着廊下冰凌,浅笑出了声。   阮阮不解,侧身看他,韩玦低头,看向阮阮眼睛,很认真地说出了阮阮这一天来听到的最好笑的四个字。   “专宠后宫。”   听他如此调侃,阮阮低沉了半晌的心情终于有了一丝好转,能得专宠,也是本事。   “那飞燕与合德,她俩感情好吗?”阮阮笑罢,将心中的憋闷问出。   “阮阮。”韩玦敛去笑容,“你太重情了,多情反被无情恼,切记往后休要再提飞燕与合德。”   阮阮知他是为了她好,默默点头,轻声应答,“嗯,知道了。”   韩玦似乎觉刚刚语气有些凝重,又添一句:“阮阮,宫里的路还很长,我们只有先保全自己,才能保全他人......去备水吧,待会儿兴许要用。”   备水阮阮已不陌生,每次云雨完,今上总要重新沐浴更衣,而今儿的热水,直到太阳快西落时才要了进去。   阮阮垂首快步疾走,红罗帐里还留着男女合欢后的气息。阮阮目光触及一块沾了血迹的白绫,她知晓那是何物,初入长春宫时,今上乳母曾与她讲过男女那些隐秘的床笫之事。   她刚想收拾,一双细手从一侧将它快速收起,攥入手心。   “对不起。”今上糯糯开腔。   “不。”明心初沾雨露,面上红霞未退,眼眸中情意流转,“我的心很是欢喜,我也喜欢这种疼痛,它让我知道,如今我是真正属于管家的。”   明心情意绵绵,今上听了,也是柔情绻缱,拥她入怀,“心儿,朕这就下诏,封你为昭仪,让你常伴朕左右,与朕朝朝暮暮永不分离。”   “心不在乎名分,心要的是官家这里。”   明心手指在今上胸前画着圈圈,今上耐不住痒,含笑退让,明心瞧他如此,更加着力挠他,二人笑着扭成一团,又一次跌进了刚刚整理好的床榻中。   天黑时分,明心获封心昭仪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禁宫,不止如此,今上还另赐了她水央阁。   水央阁虽不如一宫主殿气派,却距离长春宫最近,几乎紧挨,今上的恩宠,很是明显。   此消息一出,阖宫俱惊,阮阮知晓,在这惊诧之下,所有人的目光必定都会聚向皇后所在的凤鸣宫。   今上曾经写下的“妻子好合,如鼓琴瑟”还在凤鸣宫挂着,如今大婚不久,便又有了“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明心离去,韩玦入殿伺候,刚得美人,今上心情大好,捡过他端来的糕点咬一口,诧异道:“这糕很熟悉。”   韩玦淡淡一笑,“官家好记性,臣佩服。”   “何出此言?”今上转问。   “下午得空,臣想起皇后那日赏给臣的茶叶甚是清香,便琢磨出了用茶水或糕,所以这糕里有茶清香。”   今上闻言,略微沉吟,又吃一口,“皇后烹得一手好茶。”   “是。”韩玦附和,皇后的茶艺无人可及。”   韩玦面上依旧平和,今上却盯着茶糕看了许久,“皇后心性好,也沉得住气。阮阮……”   阮阮听得他使唤,连忙上前一步,却见今上移步案前,寻了一把小剪,再将束发解下,绞了一小截,用红线系上,递给了她。   “新婚夜那晚,朕本就该剪了与皇后的绾在一起,可惜忘了,今儿补上,阮阮替朕送于皇后,告诉她: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今上颔首微笑,转而看向韩玦,“长予(韩玦:字长予),朕如此向皇后示好可行?”   韩玦微笑,“官家的情意,皇后收到,必定会倍觉暖心。”   阮阮喜出望外,再看韩玦,见他气色沉稳淡薄,一如往常。阮阮当下心暖暖的,她知道韩玦就是这样一人,做得永远比说得多。   阮阮心中欢喜,一路小跑往凤鸣宫去,刚至内殿,便闻细碎的抽泣声传来。   守门宫女略带尴尬地看阮阮一眼,做了进去通传的手势,不一时厚重的软帘被掀起,阮阮得以入内。   “娘娘。”甫一入内,阮阮便瞧见了端坐在软榻上的明皇后,还有跪在她脚边的明心。   “是阮阮啊。”明皇后面上有些无奈,瞅阮阮一眼,又费力弯腰去拉明心,“都大姑娘了,有事起来说话,别让外人看了笑话。”   “不要。”明心挣脱,“长姐不原谅我,我就不起来。”   明皇后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凄凉,“事已至此,我原不原谅,已不重要。只要你觉得好,我也没关系。”   “长姐,你这分明是怪我。”明心睁大眼睛,两眼泪汪汪看向明皇后,果断起身,做势就要往外走。   “不行,我要去和官家说,请他许我出宫,长姐你放心,你不愿意的事情,我怎么都不会做的,我不能将我的幸福凌驾于你之上。”   “明心......”明皇后见她往外冲,有些急了,强撑着去拉明心衣袖,却扑了个空,磕在了桌角上。   阮阮蹙眉,上前一步,挡住明心去路,“心昭仪。”   明心面露不满,语气不佳,“何事?”   阮阮看在软榻上面色惨白的明皇后,心有不忍,脑子一热,忘了韩玦的嘱咐,“心昭仪可曾想过,此刻你若是眼含泪水踏出这凤鸣宫,此举将会对皇后带来什么?”   明心愕然,阮阮看她表情,已然知晓,以她的智慧,定已明白她的话。   “我要长姐幸福。”明心强撑道。   “娥皇女英共侍舜帝,成为千古佳话,心昭仪若求长姐幸福,惟有敬重皇后,事事以她为先,爱她,助她,为何要任性妄为置她于不顾?”   阮阮迎上明心带着浓浓不善的目光,一口气说道。   明心默然,转身扑向皇后,“长姐,我错了,官家气宇轩昂,待人又温和,我......我喜欢这样的男子,我喜欢他的声音,喜欢他看我的眼神,长姐......宽恕我。”   “心儿,我累了,想躺会儿......”明皇后体力不支,怏怏地看向明心,又看向阮阮,“我自顾不暇,都忘了问阮阮来所为何事了?”   阮阮不耻明心为人,心中愤懑,经她这一提醒,才想起手中锦盒,“官家命奴给娘娘送东西,并命奴给娘娘带一句话: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语出,阮阮瞧见皇后无一丝血色的脸颊上,终于滑落了两滴晶莹的泪珠。   “我知道了,天色已晚,我也不留你,回吧。”明皇后接过锦盒,连盖子都不曾打开,随手摆到了桌角。   阮阮躬身离去,却见明心手上,青筋毕露。   从凤鸣宫回长春宫,途径水央阁,纵是天色已黑,水央阁中仍是灯火通明。   阮阮知晓,那是宫人们得了明心受宠的消息,正竭尽全力布置水央阁,毕竟今上的新宠,人人想巴结。   待回到长春宫,今上正挑灯看奏章,韩玦见她回来,将她拉到一边,在他的追问下,阮阮不敢隐瞒,将凤鸣宫的事情合盘说出。   韩玦听罢,长久不语,隔了半晌,才说一句:“以后躲着点心昭仪。”   阮阮垂目,明白他意,默默点头。   明心受宠,来势汹汹,今上连续半月宿在水央阁,有时午后,明心也会来长恩苑陪他午休。   阮阮听了韩玦的话,每每这时,都会借故离开,尽量不与明心打照面,倒也过了几月安生日子。   转眼三月,金明池开,热闹非凡,心昭仪央求了今上几次,希望他带她也同游一次金明池,今上喜看水秋千,也有意如此。   却不曾想这一提议刚出,便遭到了许多言官的抗拒,理由统一:曹小将军在前方抗金,为国出生入死,后方若是大举庆典,未免会凉了将士们的心。   心昭仪得了此信,大发雷霆,又与今上磨了几次,今上每每要么用言语安慰,要么将各色新奇玩意儿赏赐给她。   纵是如此,明心依旧不肯罢休,今上无奈,怕她纠缠,也躲着她,连着几日没去水央阁。   阮阮本以为这事儿就会这么去了,却不曾想,一夜天降暴雨,长春宫宫门被人敲响。   阮阮刚将门打开,便见明心披头散发地站在长春宫外,手中抱着一锦盒。她浑身皆湿,雨水从面颊上挂下,不知是泪是雨。   阮阮目光下移,最终落在锦盒上,一道闪电劈天而过,盒中之物触目惊心,阮阮浑身打了个寒颤。 第15章 曹郎归   “我要见官家。”明心扬起下颚,目光越过阮阮。   阮阮僵住,那锦盒已被血水染红,而盒中赫然摆着一双被砍断的人手。   十指尖尖,饱满的指甲盖上贴着淡粉细花钿,乍一看很是熟悉,但阮阮一时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心昭仪这是做什么?”阮阮强忍胸中恶心,挪开视线,问向明心。   “这是一双手啊,难道你看不出来?”明心抬眸,伸手捏住一根手指,“你看这细长手指,白白嫩嫩的。今儿白天,官家刚夸过它好看。我寻思着,既然官家喜欢,那我便将它取来,进献官家。”   明心说话时,目中含笑,唇齿间毫无血色,一身白衣,黑发凌乱低垂,未施粉黛,因淋了雨,受了寒,脸上肌肤受雨水浸泡,更有些浮肿,在这雨夜看来,格外惊悚。   阮阮闻言大惊,猛地想起白日的事情来。明心强行要游金明池,意欲效仿明皇后,今上违拗不了群臣,故而连日避着明心。   明心见不到今上,心有不甘,日日在他必经之路等他,今日不巧,刚散了朝便被她等着了。   今上躲避不得,只得停下脚步陪她说话,谁知她看了今上,一句话没有,只垂首哭泣。   今上不忍,从她身后的宫女手中要过一条帕子,给她拭泪,又耐着性子,好言宽慰,好不容易哄住,已是口干舌燥。   宫女伶俐,眼力劲儿十足,知道今上口渴,忙给今上斟了一盏茶。   今上瞥一眼仍在一旁抹眼泪的明心,半开玩笑,半提点地说道:“你瞧你,愈发被朕宠得无法无天了,你身边人都知朕渴了,你却要朕服侍你。”   今上说罢,将茶盏归还宫女,又道:“你倒是个伶俐的,一双巧手也生得好看。”   明心当场盯着身边宫女的手看一眼,并未说话。不曾想,到了夜间,竟砍了人手。   如此好醋,比起之前的顾美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阮阮只觉身上阵阵泛冷,实不忍心再多看那锦盒中的手一眼。   又一道闪电照亮天际,明心直勾勾盯着阮阮,用刚刚抚摸过断指的手擦过阮阮脸颊。   “你的手也很好看,那日你帮官家送东西给长姐时,我看到了。”   明心冷冷笑,指尖突然扭转,划破阮阮脸上肌肤,带来一阵刺痛。   “小小年纪,就出落得这样好看,若是官家夸你的脸好看,我是砍你哪里好呢?鼻子?眼睛?还是干脆从脖子下刀?”   明心步步紧逼。阮阮偏头躲开她,明心却似着了魔一般,卡住阮阮脖子。   “你这拉高踩低的东西,你不就是想巴结我长姐,处处讨好我长姐,我哪里不如我长姐?凭什么她做皇后,我做昭仪?”   “你给我讲娥皇女英,昔日帝尧将两姊妹许配给舜王,还要煮豆纳鞋底决定大小,我与长姐,不过是一个先进宫,一个后进宫,为何我要屈居她下?”   阮阮被她卡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觉两眼抹黑,几欲昏厥。   她想起小娘的心酸,又想死明棠的无可奈何,再想到韩玦曾经的维护,竭尽全力,扒住明心的手,趁她有所松动,一口咬上去。   明心受痛,扬起手中锦盒,对着阮阮后脑一阵乱砸。   阮阮被砸得头昏脑涨,明心乘机夺门而入,阮阮眼疾手快,拽住她裙角,她知道断不能让她如此去见今上。   今上虽多情,但性子仁厚,见不得这样的血腥,最重要的是,倘若事情闹大,今上的声誉定会因她而受损。   本来今上破格擢升她为心昭仪,已饱受言官非议,国朝嫔御,一般先是才人,再升美人,而后婕妤,再者才是昭仪,而今上直封她为昭仪,已是天恩。   今上自己选的人,入宫不过月余,就大闹长春宫,砍人手足,倘若此事一出,更置今上脸面于何地?   “松手。”明心见自己被拦,极度不悦,目露凶光,狠狠瞪着阮阮。   “官家已经歇下,昭仪不妨明日再来。”阮阮忍疼相劝。   “骗人。”明心甩开阮阮。   阮阮个小,不敌她力气,被她甩磕在地,她身靠门板,后脑疼痛欲裂,眼瞅着锦盒就要砸下,一个宽厚的后背突然似从天而降般挡在了阮阮跟前。   大手夺过锦盒,毫不客气将举盒的明心往后奋力一掷,阮阮还在愣神,已被人用一只手拦腰抱起。   明心恼羞成怒,手指来人,“大胆狂徒,我要请官家将你千刀万剐。”   来人看她一眼,伸手就解阮阮腰间束带,直接抽出,揉作一团,塞进明心口中,一顿虎猛操作,阮阮目瞪口呆。   “我曹不休从不打女人。”来人狠狠开腔,显然也带了怒气,“可是你,不教训实在难解心头恨。”   “你……”明心挣扎起身,又想抓住锦盒来砸人,不曾想手指还未触及锦盒,却被曹不休一脚踩在了脚下。   “我不知道你是哪宫不知廉耻的,但是……”   曹不休恶狠狠凑近明心,一臂夹着阮阮,一臂指着自己。   “你看清我的脸,爷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曹不休,你曹大爷!你再看看她,她叫阮阮。”曹不休扭头,问阮阮,“姓呢?”   “苏”,阮阮答。   曹不休得了姓名,又转顾明心,“你记着,苏阮阮是我曹某人罩着的人,你敢动她一分,曹大爷杀你祖宗十八代。”   曹不休狠戾,阮阮也不是第一次见了,倒是明心,呆愣在原地。   “你给我记住,我曹不休向来不是吃素的,倘若今日之事泄露出半个字,你在这宫中,就别想有立足之地。”   曹不休再不看明心,扛起阮阮直进长春宫,反手关上宫门插上门栓。   暴雨如注,敲打着琉璃瓦与地面,曹不休一路提着阮阮,待至廊下,阮阮与他均被雨水淋了个透。   阮阮挣扎着从他臂弯处滑下,顾不上自己,忙问:“曹将军怎会在长春宫?”   “你放心。”曹不休脱了衣服擦脸上雨水,反问:“怎么?几月不见,想我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还有心开玩笑的,恐怕也只有曹不休一人了。   阮阮退后两步,准备对他行大礼,他似她命中贵人,又救了她一命。   “又不是外人,别弄那些虚的,快去把衣服换了。”曹不休摆手,表示不受。   阮阮知晓他的性子,也就作罢,只问,“奴惶恐,怕是给将军添了麻烦,刚刚那位,正是新入宫的心昭仪,得罪了她,她长姐是皇后,府上是勇毅侯……”   “所以呢?”曹不休扭头看阮阮,“你这是在担心我?”   阮阮迎向他眼眸,认真回答,“这事因我而起,所有的后果都由我来担着,必定不让她伤害到将军。”   曹不休闻言,又盯着眼前娇小女子看一眼,将刚刚脱下的外衣挂到肩上,向前两步,似不认识她一般,又狠狠上下三路,将她打量了个遍。   阮阮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目光躲闪,他却存了心,别过她脑袋,剑眉轻挑,“今年几岁?”   阮阮不知他意,但在救命恩人面前,也不隐瞒,“十三。”   曹不休半靠着墙,嘴角微抿,“才十三啊……”   曹不休拉长了声音,添一句,“也没关系,老子再玩几年。”   阮阮迎风打了个喷嚏,曹不休眉头微蹙,又从怀中取出一小药瓶。   阮阮知是何物,摇了摇头,那次被顾美人扇了巴掌后,他给的药膏还没用完。   “拿着,回去抹脸上,别让脸上落疤。”曹不休抓过她的手,强塞到她手中。   阮阮已经知男女情事,被他抓着手,不免红了耳廓。   曹不休迎风再盯她一眼,顿觉一股惬意畅快从心头划过,通体舒畅。   “知道了。”阮阮羞涩将手缩回,曹不休,人高马大,顶天立地,站在他身旁,总觉莫名安心。   “知道就好。”   廊下雨珠成串,灯光迷蒙。   少顷,他又抬脚,轻踢阮阮脚尖,极其认真地说道,“以后但凡有人欺负你,就报爷百里阎魔的名号。”   “曹将军。”韩玦温和的声音从游廊另一侧传来。   曹不休听到声音,扬手扯过自己外袍将阮阮裹住。   女子浑身湿透,虽年小,但隐隐已有娇柔曲线。   阮阮会意,对韩玦躬身行礼,转身快步离去。   曹不休瞧着远去的身影,嘴角勾起不容察觉的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  软软地求个收啊…… 第16章 单相思   自那日明心夜闹长春宫宫门被曹不休教训后,阮阮提心吊胆了好些日子,好在明心连着月余没再闹小性子,阮阮这才将一颗心安了下来。   恰逢外朝使者来拜,上贡无数稀珍珠宝,今上将所得珠宝一分为二,一半赏给了明皇后,一半命韩玦给明心送去。   谁知明心竟依数退还,拒不接受,这让今上大为诧异,于一日傍晚终于再一次踏进了水央阁,却被明心侍女告知,明心身上不大好,不能伺候今上。今上吃了闭门羹,怏怏而归。   第二日同一时间,今上又进水央阁,同样连明心的面都没见到。   如此两番,今上再坐不住,在第三日夜敲水央阁的门被拒后,强行用帝王权威闯了进去,明心一袭白衣面朝床榻内侧而卧,女子玲珑曲线宛如起伏的沙丘,哭得梨花带雨,今上顿时心软如水,于是极尽温柔,二人蜷缱更胜从前。   余时,今上偶尔也会去凤鸣宫,但见皇后兴致淡淡,他也无趣,便去得越发少了,只命阮阮常送些大补之物给她。阮阮知晓,明皇后病在心,可往往也是心病最难医。   阮阮不知该如何宽慰她,很多时候,在她提笔画画时,便在一旁静默旁观,一日见她画了天边双雁,栩栩如生,很是动人,她心下一喜,征得了韩玦同意,寻来韩玦的《云卷图》,与明皇后的《双雁图》拼凑在一起,二图合一,竟有了种阔达与缠绵完美交融之感。   明皇后大为喜欢,又叫阮阮寻来韩玦的画,如获至宝般挂于宫内,长久欣赏,灰暗许久的凤鸣宫,终于重现了一丝活力。   转眼春去夏来,黑夜缩短,白日变长,长夜漫漫,官家总喜欢拘了曹不休进宫夜谈,甚至在长春宫东侧殿收拾去了一间寝房,方便曹不休晚间留宿。   曹不休性子直爽,爱饮酒,阮阮留心,每次他来,必寻了他第一次要的大口木杯,阮阮尤记她将木杯取出时他的表情,眼神中满是欣赏。   “贴心。”曹不休对她赞赏道。   阮阮欣然笑纳,也回之:“谢恩公夸奖。”   今上诧异,转顾阮阮,又指曹不休,“你唤这莽汉什么?”   阮阮窘迫,方知失言,此话太过亲密,难免引人遐想,曹不休似有察觉,从容举杯,一饮而尽。   “这小内人甚是胆小,前夜臣进宫来,是她值夜,天黑,瓦上跳下一黑猫,她被吓得不清,臣替她赶走了猫,不过是举手之劳,她非要谢我,故而有了这恩公一说。”   春日刚过不久,猫咪发情的很多,曹不休此话虽是胡诌,却也能圆得过去。   只是阮阮不解,为何他要编这一瞎话,但见今上不再纠缠,她也将这小事不放心上,悄然退出殿去。   现在正值初夏,长春宫中已是繁花盛开,清风徐来,送来阵阵花香,殿中笑声阵阵,皆是曹不休爽朗的声音,或拍案而起,或高谈阔论。   今上温和,曹不休直爽,两人一文一武,相谈甚欢。   阮阮立于廊下,静看庭前月色皎皎,满天星辉,目光流转,忽然定格在值守宫女的末端位置,那里站了一人,虽垂首而立,身穿普通宫人装,但那身段怎么也逃不过阮阮眼睛。   竟是景尚服。   阮阮大惊,长春宫守卫森严,当值宫女都是韩玦一一过目,精挑细选之人,景尚服是怎么混进来的?   阮阮不肖细想,也知太后必定从中协助了。   倘若今上知晓太后操控了长春宫的人,阮阮不敢想,上前几步,勾住景尚服,“曹将军的酒快没了,咱们去给他取些来。”   景尚服闻言虽有一丝不愿,但在人前,也未反驳,与阮阮一道,拐到一侧偏殿。   “你是何意?”景尚服盛气凌人。   “尚服向来聪慧,可此次怎会如此糊涂?万一官家发现,官家与太后娘娘会如何,尚服一定比奴清楚。”阮阮焦急道。   平心而论,周太后待阮阮不薄,阮阮知晓,因着这份情意,阮阮总希望她能和官家好好的。   听罢,景尚服眼中的不耐之意渐渐淡去半分,“你是个没良心的,自你入宫,我从不曾苛责过你,除了上次气急,说了重话。”   阮阮瞧她眼中似有泪珠,又见她形容憔悴,知她为情所困,心也不由得软了下来。   “我心许他已有六年,生生将自己熬成了老姑娘,那年我父随他出征,战死疆场,他顾念我与母亲孤儿寡母,经常照拂,我本以为他对我有情,所以做了靴子给他,可谁知我靴子送出后,他就再也不进我家。”   景尚服含泪继续说道:“这些年,我精心伺候太后,太后念我痴情,这才处处助我,是我拖累了她。可是……你还没长开,你怎么知爱人的滋味?”   阮阮默然,亲眼见过今上对明皇后的惊为天人,到二人的柔情似水,再至如今皇后以有孕不适掩盖的颓废,还有顾美人,申美人,心昭仪,再不通男女之事,除非愚笨。   阮阮想起韩玦的告诫,多情反被无情恼。   阮阮静默片刻,瞥见她眼角垂落的泪珠,心中忽软,“尚服希望奴怎样帮你?”   景尚服一愣,完全没想到阮阮会帮她,旋即道,“我有一书信,你帮我给他,另外……”   景尚服说罢,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并一个纯白暗花祥云荷包,荷包上绣有两粒红豆,很是生动。   “一定要亲手交到他手中。”景尚服又道。   阮阮的心怦怦直跳,虽然她不知道曹不休收到这些东西时的反应,也不知他是否会大发雷霆,但见景尚服痛苦如此,不想她再冒险,于是点头应答。   景尚服喜形于色,紧紧握着阮阮的手,连声道谢,阮阮怕有人来,忙引她出去,再三关照,以后切莫置太后不顾,这才紧握着书信与荷包,重回大殿。   此时明月高悬,今上已经喝醉,曹不休却仍旧清醒。   韩玦伺候了今上进寝殿,阮阮送曹不休至东偏殿休息。   阮阮心中有事,一路走得极慢,她只觉胸腔跳得快急,却又不敢轻易开口,于是在心底反复斟酌,却没想曹不休突然停住了脚步。   待阮阮察觉,已然晚了,直接撞到了那个被她亲鉴过,精实、有力、宽厚的胸膛,男人阳刚气息入鼻,有些热,又极好闻,阮阮怀揣心事,瞬间脸红。   曹不休脸上笑意升起,玩味般地看着阮阮,俯下.身子,与她对视,“苏阮阮,你是不是相中了我?”   阮阮抬头,对上他含谑带笑的眼眸,男人眼中有丘壑万千,她不敢直视,只能低声反驳,“曹将军休要戏言。”   曹不休唇角勾起,“喜欢我,就直说。”   这人说话,向来狂妄,阮阮不与他相较,想了想,直切主题,“曹将军,景尚服她......”   后半句凝滞在嗓子里,因为阮阮瞧见,提到景尚服,他面上明显一僵,而这样的反应,让阮阮瞬间预见了她还没说出去的事的结局。   “你想和我说的是这个?”曹不休收起笑容。   阮阮面色微红,默默点头,在他的冷淡中察觉到一丝丝尴尬。   “你随我来。”曹不休沉声,转身往偏殿而去,及至内屋,一脚将门踹开,大步踏进殿内,寻了两张木椅,自己坐一张,又指另一侧,“坐。”   阮阮惶恐,双腿并拢,轻坐椅边,屋中燃着淡淡的沉水香。   曹不休以手指扣桌,长久不语。   阮阮垂首,不敢看他,只静待他发话。   时间融进沉水香里,幽幽地,烛火跳跃,将她与他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映在墙上。   长时间的沉默,让阮阮无所适从,她左等右等,明明香还未燃去一截,却似过了许久。   她紧张,片刻都坐不住,悄悄抬眸看他。不看还罢,待一看方惊觉,原来他的目光从未离开过她。   “袖中藏了什么?”许久,曹不休扬起下颔问。   阮阮察言观色,知晓已是瞒他不过,他是行军打仗之人,心思敏觉远超常人,于是,在他灼灼目光下,阮阮小心翼翼,将景尚服的书信连同荷包一一递到了他面前。   曹不休接过,阮阮屏住呼吸,只觉他脸上神色愈来愈暗,她的心也愈发消沉如荡不起涟漪的池水。   很快,曹不休一目十行将书信看完,再拉过灯烛,毫不客气,将书信凑近火苗,跳跃的火光迅速窜起,将火上之物点燃。   阮阮愕然,偏又不敢看他,只能紧抿嘴唇,很是羞赧。   “我不喜欢景瑟。”曹不休处理完书信拍了拍手。   他的直言,让阮阮羞愧万分。   “以后不要再帮人传递书信。”曹不休又添一句,“尤其是女人,我很不喜欢。”   阮阮此刻已是抬不起头来,只闷声回答,“好。”   “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吗?”   阮阮面薄,几欲被他问哭,可曹不休却似乎丝毫没有放过她的意思。   “嗯。”阮阮低眉,“奴不明将军心意,日后定三思而后行,不给将军添烦恼。”   “不。”曹不休将凳子再拉近阮阮,“苏阮阮,你记着,我心中已经有人了,这京中,万千女子,我却只喜欢瞧她一个,再容不下其他人。”   灯芯在琉璃烛中燃爆,给静谧的屋子增添了无数的旖旎柔情。   阮阮心中涌起万千情愫,心律失了正常节奏,双手紧握,唇角轻颤,“曹将军是大好男儿,被曹将军喜欢的女子,也定是这天下极美的女子。”   窗外夜色酽酽,阮阮听曹不休又道一句,“是啊,我心仪的姑娘,她美而不自知。” 第17章 兔子   在与曹不休连着夜谈七日后,今上决定,驾幸禁军军营,同时亲临射殿射箭。   这其间发生了一事,让今上大为忧虑。鼎州城突现起义军图谋叛变,且来势汹汹。   因为连续抗金,军饷损耗巨大,且民众多不能安居乐业,这已经是今上心头的一根硬刺,而起义军的出现,更让本就寝食难安的今上如鲠在喉,恨不得立马除之而后快。   在命谁去剿灭叛军的问题上,朝臣原本力荐的是明皇后父亲勇毅侯,今上本也属意于此,却不知为何,在第二日改了主意,驳回了朝臣的举荐,力排众议,任命安抚使杨淮出兵征战。   今上对杨淮给予厚望,怎奈杨淮喝酒误事,在营中喝醉了酒。起义军趁夜突袭,粮草被烧殆尽,三千大军更是伤亡惨重,而杨淮至死都没清醒,在睡梦中被人砍了头颅,高悬于鼎州城上。   此事沦为起义军的笑柄,朝廷因此颜面尽失,今上更是恨得连着几天不曾踏出长春宫半步,他暗暗自责,痛定思痛,决定从身边开始着手,整治国朝军营。   临行前,今上命御龙左右直护卫,殿前指挥使直、内殿直、散都头、散直、散指挥跟随。   明心本也想一同出行,却被今上婉转拒绝,此后明心又将所有体己倾囊取出,献于今上,说是充作军饷,以供今上酬军之用。   今上大为感动,待明心更胜从前。   高台上,今上颀长身影迎风而立,周身散发着天子独有的傲人气势,站于人前,俯视众人。   阮阮端站于他身后,看着他衣摆被风吹得扬起,不由想起杨淮大败那次,今上独立窗前,长久盯着头顶四方天空看了很久。   阮阮不知他当时心境,却在那半日,反复地想起他曾经的别号“玄隐”。   今上其实很好看,十九岁的年纪,血气方刚,风华正茂,有雄心,有志气,勤政爱民,但同时也醉心诗书,欣赏风流才子,喜爱丹青。   闲暇时,阮阮曾偷读过今上的诗,他的词多婉约绮丽,柔靡妩媚。偶尔他也会提笔,与画院众人研究书画。   韩玦画天空,今上画山水湖泊,都是一样的淡薄清静。   只是他所透出来的潇洒飘逸,温柔多情,怎么都不能与明皇后的比翼齐飞雁相合。   一个在天,一个在地,相去甚远。   练兵场上号角高扬,军旗猎猎,气势恢宏。   阮阮将思绪收回,目光与他一道,直视前方。   阮阮发现,站在今上另一侧的韩玦,似乎也有所触动,目光炯炯,大有憧憬与向往之意。   若不是进宫被宦官的身份所累,阮阮想,以韩玦的资质,文定能进翰林,武也能入军营。   只可惜,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星夜赶科场,韩玦为造化所弄,不得已进了禁宫。   阮阮正暗自感慨,忽见远处,一人骑着高头大马前奔而来,风姿潇洒,浓眉星目,薄唇轻抿,不怒自威。   于万千兵马处,阮阮一眼认出,那马上之人,正是他百里阎魔,曹不休。   风吹过马鬃,泛着流动的光泽。   曹不休身穿铠甲,腰带佩刀,身挂弓袋箭囊,大掌紧抓缰绳,凌厉目光扫过千军万马。   这样的他,英姿勃勃,意气风发,又兼矜贵高冷,一双浓黑剑眉,写着杀伐果断,似乎能一眼将人看穿,刻到骨子里。   尤其在这练兵场上,那从刀光剑影里杀出来的冷冽气息更胜以往阮阮见他的任何时候,似猛虎猎豹,无人敢近。   “曹将军好风采。”韩玦赞道。   在禁宫,韩玦常伴今上,已算身居高位,且他性子沉着冷静,从不将爱憎表现于脸上,而像今日这般,能得到他赞誉,甚至羡慕的,阮阮掐指数数,除却今上,怕也只有曹不休一人。   听了他的话,众随行出来的宫人们都止不住频频往曹不休看去。   今上眉目淡淡:“曹不休从不与人共浴,大家猜原因为何?”   今上的问题来得突然,众人面面相觑,不解上意。   宫女中多适龄女子,已懂得男女大防,闻言皆暗暗羞红了面庞,假意未听,实则全神贯注恨不得两耳竖起。   “想是曹将军在军营待惯了,所见都是男子,无美人相伴,所以对于泡温泉一类,失了兴趣。”步军司管领姜立安笑着回答。   今上缓缓收了笑容。   阮阮心头一颤,水秋千之事,她记忆犹新。   男子从水中冒出身子,失了衣服久不上岸,非要她帮他备好外衣,待一出水,立马将衣服披上。他虽多有遮掩,她仍是看到了他伤痕累累,肌无完肤的后背。   阮阮想起他给过她的那两瓶药膏,难怪他会随身而带,若不是必须,他为何会常揣怀中?   那是英雄的象征,阮阮想,可一低眸,再见他,心却隐隐泛疼。   “曹将军年纪轻轻,身经百战,实在令人钦佩。怕是身上,已遍布伤痕。”韩玦温声道。   说话间的工夫,曹不休已到跟前,纵身一跃,从马背上下来,跨大步上前,在今上脚边跪下。   阮阮有片刻迟疑,她有些不敢肯定,却又隐隐觉着自己没有看错,在曹不休还未下马之前,他似乎先看了她一眼。   对,就是先看了她一眼,而后看的今上。   阮阮拽紧了裙角,这一微小的动作,与这细微的时间差,让她心头涌起一丝小小的异样情愫。   阮阮迎着阳光看他,明媚的光线打在他身上,将他粗挺有力的腰线勾勒出高大的影子。   “皇城禁军,请官家圣览。”曹不休朗声道。   随行的年轻宫人们或偷瞄,或光明正大相看,仰慕之情溢于言表,窃窃私语声灌入阮阮耳膜。   “明明是翩翩君子,有着精致容貌,玉树临风,偏穿上了铠甲,不过反倒是更让人钦佩了。”   “是钦佩还是爱慕?”   “爱慕又能如何?曹将军是人中翘楚,这等风姿,能得看一眼都是荣幸,今后也不知哪个女子会有福气站到他身旁。”   阮阮听罢,默默看远方,上下眼睫轻眨,压下心头还没捂热的别样情绪。   曹不休如天之骄阳,明媚似火,可仰望而不可触及,纵是她的救命恩人,可终究是不同的人,他前程似锦如画,她小小年纪,已被家人困死宫中。   且,他曾亲口说,他已有心许之人。阮阮一声轻叹,再抬眸,已心如止水。   可就在这一瞬,也不知是谁,突然从看台中施施然落下了一块帕子,不偏不倚,正中曹不休脚下。   阮阮惊,心中暗叹,这些年轻宫人们也太过大胆,帕子是贴身之物,公然抛帕,虽浑水摸鱼趁着人多一时难辨它是何人之物,但若是今上为此恼火,岂不是要坑了所有看台女子?   这是军营,铁骨铮铮之地,怎容女子如此轻浮?这将置曹不休于何地?他该如何面对今上?   人群中静默片刻,都暗自观察今上神色。   今上盯着帕子看两眼,笑道:“看来朕要赶紧给曹将军赐婚了。”   今上毫无怒气,反有看热闹之意,这让众人纷纷松了口气。   “先前有状元郎被打偏冠子,现有曹将军被抛相思帕,若传出去,又是一番佳话。”国朝宰辅杜敬业走到人前笑道。   阮阮知晓,宰辅杜敬业向来与曹不休不合,今儿是曹不休的主场,借着机会让曹不休出丑,是他极为乐见的事情。   果不其然,他一语说罢,也将袖中帕子往曹不休跟前掷去,年轻宫人们多不知他二人不睦,均以为好玩,纷纷往看台边挤来,也不知是谁推了一把,阮阮躲闪不及,直直从看台边摔下,引来一阵惊呼。   前后仅在倏忽间,阮阮惊魂未定,却见自己以笔直的姿势被曹不休的双手牢牢地架在了半空。   阮阮缓缓抬头,又低低看脚下,有片刻怔神。   所有人都以为她被吓傻,只有她在他手中,回路清奇地盘算着看台与地面的高度。   约摸一丈高,他接她,却接得轻而易举,似是小菜一碟。   阮阮盯着曹不休看两眼。   “被吓傻了?”   曹不休将她放下,阮阮的心也跟着一阵下落,但也回过了神,反问他道:“将军胳膊没事吧?”   曹不休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回一句无事,再转顾抬眸看台,见惯了血流成河的眼睛渐渐泛红,狠厉的眸光扫过看台,直接吐出几字,“谁敢伤她?”   阮阮惊诧他的神力,更察觉他手掌在她胳膊上的温度还未褪去,现又看他为她发了怒,面上忽然大燥。   幸而韩玦飞似地向她跑来,不待她拜谢曹不休的救命之恩,忙拉着她左看右看,“可有摔到哪里?”   阮阮摇头,韩玦这才放心地后退半步,对曹不休行大礼:“多谢曹将军。”   曹不休不耐地摆摆手,眉眼上扬,再不顾看台,只盯着阮阮道:“她才那么一小只,我接她,不就像拧个兔子?”   “将军神勇,韩玦佩服。”韩玦微笑,领着阮阮回去。   阮阮跨出一步,略略蹙眉。   “等等。”   阮阮与韩玦刚走两步,却又听身后曹不休喊道。   “曹将军?”韩玦不解。   阮阮勉强站定,隐去眉间不适,谁知曹不休大步向前,一把撩起她裙角,阮阮猝不及防,怔怔看他,却见他蹲在地上抬眸问道:“还能走?”   似有一股热流贯穿全身,阮阮眼眶微涩,又见身前身后都是人,忙后退一步,按住裙摆,与他隔开一臂之距,“曹将军,奴无碍。”   曹不休却不理睬她的扭捏,直接弯臂将她拦腰抱起夹在腰间。   阮阮大羞,挣扎着要他放下,可曹不休却似打定了主意,并不肯听她的。   “人生在世不如意之事本就很多了,不要再扭扭捏捏委屈自己。疼,就喊疼,若有人来疼惜你,那是幸运,若没有,那就自己爱护自己。”曹不休说道。   四周目光如潮水般瞬间照向他二人,阮阮又羞又臊,极力挥舞着拳头,但她很快发现,自己的这些小挣扎,在他看来却如毛毛细雨,丝毫没有“震慑”作用。   “那按曹将军所言,我今天倒是幸运的?”   曹不休浓眉上扬,嘴角勾起新月,眉飞色舞,给与肯定回答:“当然。”   阮阮咬唇侧看,只看到他扬起的下颚,还有他脸部俊朗的轮廓,明明正在与他着急,却不知为何,心中的焦急却似变成了天际缥缈的云烟,而落眼之处,是实实在在的踏实。   她放弃了挣扎,随他夹着在喧嚣的人群中行走,默默感悟着迎面拂来的凉风。   "稍微忍忍。”曹不休看着被他夹在腰间,已经臣服的女子,嘴角笑意更深。   “嗯。”阮阮闷声应答,低头认命,既被夹,则安心被夹。   曹不休低眸,满意。   再抬眸,得意。   阮阮知他是笑她,恨恨看他,却听他悠悠感慨,“十二岁那年,我第一次上战场,无意逮了只兔子,那天的天气,和今天一样,阳光明媚,晴空万里。”   “然后呢?”把自己比作兔子,阮阮不知该以何样的表情对他。   “然后?”曹不休开怀大笑,大步避开人群,扬声回答,“我吃了它。”   阮阮面上表情瞬间垮塌。   作者有话要说:  这周榜单一万五千字,会更新多一点,谢谢啦~还是,软软地,卖萌求收~ 第18章 罩着你   阮阮将自己代入了曹不休口中的兔子,再不敢与他搭话。   他是沙场杀伐果断的将军,她是禁宫听人差遣的宫女,他见惯了大风大浪,她整日所见,不过是后宫诸人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曹不休身上有一股子英雄傲气,这令阮阮沉迷,使她信服,不分缘由地信任于他,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她都坚信他是对的,她任由他将自己夹到了一旁营帐。   “如果疼,就喊出声。”曹不休淡定沉稳,将阮阮夹送到木榻前。   榻上很干净,只几件叠放整齐的常服,阮阮沉默不语,假意因为脚踝的疼痛而无暇他顾,实则浑身紧绷,侧目窥他,默默感知他提枪舞棒的手握在她脚踝。   男人手劲极大,固在她脚两侧,轻轻揉.捏。阮阮踌躇,女子的脚,到底不便展露于人前。她有些羞,斜睨曹不休,只见他眉头轻蹙,似有不悦,她想将脚缩回的心思,便又悄悄缩了回去。   阮阮不知该如何解释刚刚的混乱,内人们争相看他,她被迫跟随,而后似有一只手将她向前推了下去,而那一瞬间的感觉,她无法分辨到底是出自有心还是无意。   “奴无碍,让曹将军劳心了。”阮阮沉吟片刻道。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女孩子无需处处逞强?”曹不休低声反问,转顾阮阮,眸中不忍清晰可见。   阮阮只对他眸光一眼,缄默不语,不敢直视,而内心又如翻江倒海般奔腾不息。她有些想向他靠近,想告诉他其实肿起来的脚踝很疼,可那些不能说出口的撒娇,只在感动间存留片刻,便很快被理智禁锢。   阮阮目光半垂,不敢正对他,“一点小伤,回去休息两天,便会好的。”   “又嘴硬。”曹不休将她的话否决,“告诉你,口是心非的女人,容易吃亏。所以啊,你以后一定是个特别容易被人欺负的女人,被人欺负了,还不肯作声,暗自吃亏。你这几次,要不是我罩着你,你有多少委屈要憋在心底?”   曹不休用手轻叩了下阮阮脚踝四周,阮阮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所以,我从不委屈自己,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图的就是个痛快。”曹不休又道。   “因为你是曹将军,你有资本。”阮阮对上他视线,   “那你还是我曹不休罩着的人呢。”曹不休反驳。   仿若一股清澈溪流从阮阮心中缓缓淌过。   “将军说笑了,奴何德何能......”   曹不休停下手中动作,直视阮阮,“苏阮阮,若是你不好,周太后为何会独独一眼看中你?若是你不好,官家怎会留你在身边?还有,若是你不好,韩玦那么心高气傲的人,怎么会同样罩着你?”   曹不休三连问。营帐内,仅有他与她,阮阮生平第一次被人如此真心实意的夸赞,不觉红了面庞。   “那只是因为我话少,而他们都喜欢安静。”   曹不休不置可否,低垂身子,“苏阮阮,我也觉得你很好,纵观皇城内外,我还没找到第二个比你好的女子。”   曹不休眸光微凛,似开玩笑,又似认真地说道:“我见过那么多女子,像你这般傻的,确实没见过。罢了……送佛送到西,罩人罩到底,谁让我人帅心美。”   阮阮承认,女人都是感性的,从不分年龄和身份。脚踝的疼痛依旧钻心,她的注意力却全聚集到了刚刚他说的话上。   从小在府里,所有人都说她是庶出的姑娘,她处处都是不起眼的,除了小娘,更无人会称赞她一下,此刻这一句接一句的赞赏从曹不休口中说出,她除了感动,再说不出其他。   “苏阮阮,我曹不休不是傻子,谁好谁坏还是看得出的,你且安心在禁宫里过着,横竖以后的日子还长,我虽不是盖世英雄,但保你一个,还是保得住的,所以以后别总畏畏缩缩,与我说话,更用不着如此。”   阮阮眼眶渐涩,心中热流涌动,上下眼皮轻合,一颗泪珠子便涌到了眼角,她深呼吸,暗暗吸气,将泪珠子逼回,她不要在他面前露出半分软弱。   “那曹将军可要做亏本买卖了,奴可没有值钱物件回报你。”阮阮故作轻松道。   “我有钱有权,可以倒贴你。”曹不休笑,与阮阮直视。   阮阮感叹他的率直,也情不自禁笑出声来。可嘴角刚刚荡起,却觉脚踝被人死死卡住,而后浑身打了个激灵,疼得她冷汗直冒,但也仅仅是一瞬,脚踝处的疼痛便缓解不少。   “曹将军好功夫。”阮阮惊叹,自打她认识他,他似乎处处无所不能。   “见得多了,就摸索出来了。”曹不休直起身子,挺胸向前,居高临下,俯视阮阮,嘴角勾起痞痞笑意,“怎么崇拜我了?”   阮阮低笑不语,却又听他说,“看了我的人,又看我的心,苏阮阮也就你这小女子有这好福气。”   曹不休爽朗退出营帐,阮阮试着下地走几步,脚踝处虽仍有疼痛,但总算好了许多,而曹不休似乎也放缓了脚步,慢慢踱步等她。   阮阮亦步亦趋,紧随他后,直待掀开帐帘,阮阮才发现,不知何时,韩玦已然立在了营帐外面,面色平静,气度如华。   “今上此刻在骑射处。”韩玦见了曹不休,温和笑道。   “多谢。”曹不休往身后阮阮一指,“照顾好她。”   “那是当然。”韩玦欠身回道,目光扫过阮阮脚踝,向骑射场而去,同样脚步比平时慢了许多。   今上喜爱骑射,阮阮知晓,待她与韩玦一同进了骑射场,他正与宰辅杜敬业进行比试。   杜敬业其人,阮阮印象颇深,因着他上半身偏瘦,而下半身偏胖,体型失度,再加上他极善溜须拍马,一肚子花花肠子,朝臣们都喜唤他为“不倒翁”,意喻腹中空空。   关于杜敬业,阮阮还听过他的一则趣闻,此事说来,还与曹不休有关。   初时杜敬业还没进中书,只是前科状元,因写得一手好书法且擅长诗词,便自诩清高无比,从不将他人放在眼底,更有一次当众嘲笑曹不休手下都是些鲁莽蠢夫。   曹不休护短,是个不肯轻易放过的性子,听了他的嘲笑,也不与他明着争辩,暗自从勾栏院请了一稍有才情的女妓青辞,装作苦人家儿女,再与人牙子说通,共同设了一局美人计,塞入了杜敬业府中。   还不出半月,杜敬业果然上钩,在青辞柔情似水的攻势下,失了抵抗力,成功地坠入了温柔乡,更为她写了数十首艳词,称她为他的红颜知己,甚至还请画师帮她描了一幅《美人月下起舞图》,但凡有朝臣宴请,他必定带着青辞出席,才子佳人结合,一度传为佳话。   可杜敬业不知,这些都是曹不休放的长线,待到杜敬业母亲七十大寿时,杜敬业于府中宴请所有同僚,更将青辞推到了人前,洋洋自得,大吹他相貌平平,却因才情,终得尤物佳人相伴。   曹不休见时机成熟,当着众人,唤出青辞名字,青辞盈盈应答,不躲不闪,更与他聊起勾栏院,杜敬业大惊,方上了曹不休的当,顿时颜面尽失,至此与曹不休决裂,水火不容。   阮阮在骑射场站定,盛夏之季,草没马蹄,今上跨骑在马背上,一手持箭,一手拉弓,利箭从空中飞出,正中靶心。   为此,今上大悦,转顾杜敬业,“朕记得,宰辅当年也是骑射高手。”   杜敬业却笑着扬起手中弓箭,利箭飞出,完美错过靶子,射到一侧木桩上,今上见状,大喜,哈哈大笑。   杜敬业面露难色,“臣说过,就是不能与官家比试,一比试,丢人现眼的,脸都找不到了。”   曹不休面露不屑,待杜敬业经过他身边时,一把抢过他缰绳,翻身上马,抓过杜敬业的手,同时取出两箭,齐齐射出,一箭直刺杜敬业先前射出的,将他的箭劈成两半,一箭正中靶心。   场上齐声叫好,曹不休松了杜敬业,抱拳对众人,又对杜敬业道:“一时手痒,承让。”   杜敬业微怔,但仅是一瞬,旋即扭头看向今上,“曹将军好本事,竟把今上给比了下去。”   他说得风轻云淡,阮阮却听出了别样滋味,她知晓曹不休与今上玩双陆,也是如此,从不藏着掖着,爽朗赢,坦荡输,本光明磊落,可被人换了一种语气,却是处处透着别扭。   果然,今上眸光有一瞬暧昧不明,随意再射两把,可每把都脱了靶。   从骑射场回来,今上竟然转了性子,直奔凤鸣宫。阮阮一路跟随,只觉他沉默异常,他一路不语,她也默默跟随。   彼时皇后正在殿中看韩玦的画,手提画笔,时不时在他的天空中落几笔。   皇后是明白韩玦画的,韩玦只画天与云,空旷而深远,她会提笔加上燕雀,亦或是远景看过去的树枝,经她润色,原本处处透着寒凉的画,总会显得有了生机。   当然,皇后有时也会只加单雀,以附和韩玦的孤凉。   这些本是俞伯牙与钟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的美事,可很是不巧,今上一眼看到了那合在一起的《云卷双雁》。   今上一眼认出那是韩玦画作,转顾四周,入眼又皆是韩玦的画,他有些诧异地盯皇后看一眼,目光由不可理解渐渐转变为沉默的愤怒,自始至终,一句没有,径直转身离去。   皇后不为所动,依旧淡定看画。   作者有话要说:  文的涨幅很差,呜呜……哭……还是写得不好,大家帮忙提提意见行不,求……   软软地求文收,作收……鞠躬,感激…… 第19章 花奴   自打今上从皇后的凤鸣宫出来,连着半月再没踏进凤鸣宫半步。   对待韩玦,今上的眼眸里更是多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似有不喜,又有厌恶,仿佛韩玦往日的好,都不曾存在过一般。   一次见着韩玦指腹有黑色墨迹,今上突然来了火气,一把将手中茶盏砸落在地,热水溅了韩玦一脚。   今上指责他侍主无状,韩玦静默听着,一动不动,直待今上消了火,才默默将脚面茶渍收拾干净,悄然退出殿外。   今上不冷不热,又调来内侍许昌,许多重要之事,全托许昌去做,故意将韩玦冷了下来。   韩玦依旧如故,不动声色,明明是当局之人,却丝毫不受影响继续安心做事,坦然应对。   明皇后有时仍会来寻画,韩玦将画给她,二人心照不宣,却又继续往来。   阮阮钦佩韩玦的勇气,在皇后又一次遣人来寻画时,阮阮上前相问:“韩先生不怕么?”   韩玦微笑,面如春风,“怕。”   阮阮不解,“那为何?明明您知道今上很在意还不避着一点?”   韩玦如往常般,看向寂寥的天空,“若皇后真心欣赏我的画,那以命酬知己,死不足惜。如今皇后只是低迷,终有一日她会适应这宫中的阴险狡诈,寡淡凉薄。”   韩玦身子高,却偏瘦,阮阮看他,总觉他像极了林中翠竹,有风骨,有仪度。   “若皇后想利用我来刺激今上,皇后贤良淑德,有她主掌后宫,也是国之幸运,总好过她人祸国殃民。我为她,实则还是为官家。”韩玦又道。   他身穿一素白长服,纵是旧衣,但仍无一丝褶皱,听他一言,阮阮久不能语,深深折服。   静夜碧蓝万里,韩玦坦荡立于皎月之下,月色如练,将他修长身影拉长。   今上贬黜指令未下,韩玦沉稳应对,不骄不躁,不卑不亢,一切一如往常。   半月后,今上着阮阮知会皇后,赐心昭仪为贤贵妃。   明皇后以无功不得随意封赏为由,拒绝了今上的提议,今上在长春宫冷冷一笑,毫不犹豫地令许昌去宣旨。   皇后得了消息,捧着肚子,青丝凌散,泪眼无措,整整枯坐了一个下午。   就在心昭仪欢天喜地受封的次日,杜敬业以新得了一曲谱为由,将今上请出了宫去。   今上爱曲谱,众人皆知。阮阮在心底存了疑,再好的曲谱,献进宫中即可,为何还要今上出去?   阮阮不解,只跟随今上,待到杜府,见一女子怀抱琵琶而出,阮阮心头一颤,瞬间明了。   那女子年约十八左右的样子,个子小巧,肤色宛如羊脂玉,腰身纤细,唇红齿白,柳眉杏眼,眼下有一泪痣,看上去楚楚动人。   阮阮忙看今上反应,只见今上慢悠悠细品茶水,很是惬意,这样的神情,阮阮并不陌生,矜贵中带着刻意被压制的迫切。   阮阮想,今上哪里都好,唯独情.事,历经花丛仍爱新。   杜敬业挥袖对那女子道,“花奴,开始吧。”   花奴乖巧点头,稳稳坐下,将琵琶置于身前,手指从袖中探出,左手弹拨,右手揉、滑、压、颤,低音深沉,高音明亮,似淙淙流水,若行云烟波。待到情深处,一行清泪从花奴眼角滑出。   美人落泪,见者心碎。   今上缓缓起身,往前慢踱两步,取出袖中帕子几欲与她拭泪,可伸出去的手却又悬在半空,久不落下。   仿佛是欣赏一株荷中静放的水莲,不敢近靠,怕有亵渎。   与今上的如获至宝,小心对待不同,阮阮全无心欣赏。   一旁杜敬业一杯又一杯喝着慢酒,一脸谦卑,阮阮瞥他一眼,心底对他却是厌恶至极。阮阮只求,今上能够顾着一点即将临盆的皇后。   可这只是她所想,等她再抬眸,今上的手已经抚上了花奴,那样的小心翼翼与珍惜,令花奴似被蜻蜓撩动的池水,荡漾轻颤。   她在诧异中抬眸与今上对视,有娇羞,有胆怯,还有不敢置信,手中琵琶已没了声响。   今上蜻蜓点水般亲吻了花奴眼皮,花奴呆坐原地,没有拒绝,今上再顺着女子面颊一点点往下,越过花奴高挺的鼻梁,最终覆上了花奴的粉唇,温柔侵袭。   花奴睁大了眼睛,木讷应对,茫然中与阮阮目光相接,但只是短短一瞬,宛如溺水之人冒出水面,很快下沉。   花奴闭了眼,沉溺在今上给予的深吻里,手指仍覆在琵琶上,随着今上的索取,琵琶偶尔会蹦出几个不成调的音符,那是花奴在情动颤抖时无意触碰到的。   杜敬业对阮阮使眼色,阮阮无奈跟他出去,隔了许久,今上才携花奴走出。   “官家。”杜敬业躬身上前伺候,满脸紧张。   “朕带走花奴了。”今上满面红光瞥身侧垂首而立的乖觉女子一眼,目中绻缱很是分明。   “可花奴的身份毕竟是歌妓……”杜敬业脸上惶恐。   今上站定想了想,低声道:“朕记得你有一养女……”   杜敬业眼眸瞬间明亮,立马换了脸色,抬手抽自己一巴掌,附和笑道:“花奴不就是臣养女吗?”   今上笑笑,携花奴而出。   阮阮指尖嵌入手心,杜敬业这一出并不高明,甚至也不算很用心,所作所为不过是投今上所好而已,但这其中透出来的轻狂,倒让阮阮吃惊。   明知是歌妓还往今上身边送,意欲何为?   电光火石间,阮阮想起曹不休与杜敬业关于歌.妓的那段恩怨。   她转顾四周,心不在焉,隐隐不安,迫不及待要将消息传给曹不休。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 第20章 韩玦   阮阮与今上甫进长春宫,恰韩玦正从凤鸣宫出来,而韩玦手中好巧不巧,正握着皇后赏他的银线歙石宝瓶池平底砚。   此砚阮阮识得,坚重如石,玉色金声,是极难得的佳品,皇后将它赐给韩玦,可见皇后对他,欣赏信任极深,而嘉许之下,又该有多少眼红与是非,阮阮为韩玦担忧。   果不其然,今上瞥韩玦手中砚台一眼,嘴角勾起讽意,“韩先生是个忙人。”   韩玦躬身受了,不再多话,今上转身带着花奴离去。   阮阮行至韩玦身侧,见他依旧垂目,似有心事,低声问一句:“韩先生你还好吗?”   韩玦缓缓抬头,似毫无听到她的话,只默默看今上与花奴离去的背影,许久道一句:“大事不好。”   阮阮心头微滞,“皇后?”   “娘娘下午见了红。”韩玦将手中砚台塞到阮阮手中,“若是再知道花奴的事……我去一趟凤鸣宫,若是官家问起,就直说罢。”   “韩先生。”   韩玦刚刚转身,忽见许昌从长恩苑走了出来,眉眼间尽是春风得意,见了韩玦,明明官职在他之下,却不行礼,其中傲慢,见者皆恨。   “韩先生,官家已将梨阁赏给了花御侍,请韩先生代为收拾,晚间花御侍要过去。”许昌道。   这些事情何时需要韩玦亲自去办?阮阮恼恨看许昌。   “这是官家的要求。”许昌又添一句,用今上压韩玦。   “好,知道了。”韩玦无心应答,他心系皇后,眉眼间尽是焦急。   “还有阮阮,花御侍与官家心意相通,也极爱花草,梨阁久无人居住,更无名草名花,方才官家说,长春宫的昙花、芍药和凤仙花极好,命你将它们给梨阁搬过去,务必今日完成。”许昌严肃道。   从长春宫到梨阁,虽不甚远,但那些名贵花盆加上鲜花泥土,分量并不轻,想要在天黑之前完成,简直是天方夜谭。   而她也很快反应过来,这是许昌的故意刁难,阮阮环顾四周,再垂眼睫,面露无奈,几欲落泪,默然应下。   韩玦眉头紧蹙,本欲离去的脚步猛然收住,许昌见打压得手,刚想退去,忽被韩玦唤住。   “许昌,你多久没见过你表妹了?”   许昌面上笑意隐隐退去,“韩先生你什么意思?你怎会知婉儿?”   韩玦微笑,“听闻你表妹夫家最近闹得厉害,说是要和离,不知你听说了没?这日子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和离呢?我很是纳闷。”   阮阮看韩玦,心中旋即明白他为何突然插这么一句,以韩玦的性子,自己受委屈,他可以忍。但若他身边亲近之人受委屈,他定锱铢必较,他这是替她教训许昌呢。   “我不知道。”许昌矢口否认,面上已全是不自在。   “哦。”韩玦拂袖,眉眼上扬,“可是我倒听说了一些,听闻她育有一女,今年已有五岁,可她夫家突然不认这个孩子,说是孩子生父另有他人。”   “你胡说,休要血口喷人。”许昌大怒,指着韩玦骂道。   韩玦浅笑,再抬眸眼中已是狠戾,“我记得清楚,你就是五年前进的宫,枢密院许朗给了你什么天大的好处,你竟不顾已有你骨肉的女子选择净身进宫?”   “你......”许昌完全变了脸色。   “我奉劝你,不要蛊惑今上。”韩玦瞪许昌一眼,转身快步向凤鸣宫而去。   长恩苑中花奴的琵琶声,或如疾风骤雨,或如低低呜咽,声声勾人心弦。   阮阮不止一次踏进长恩苑,借着伺候茶水默然窥视今上,而今上一壁听着婉转哀愁的琵琶音,一壁黯然神伤,待到动情处,起身向花奴许诺。   “有朕在,此生定不教你被人约束,你也不用再看其他人的眼色,哪怕是皇后。”   阮阮手一抖,热茶斜洒到衣摆,她心头微颤,却见眼前广袖飘飘,红衫坠落,是花奴的外衣,花奴一声低吟,换来今上强势索取。   夜色靡靡,交.叠的年轻身影透过红纱轻帐,迸出暧昧而激烈的声音,红烛光影轮转,阮阮心中只剩下一片黯淡。   上品沉水香迷离散着袅袅白烟,红罗纱帐在这熏香中随风微微飘摇,流光溢彩间阮阮缄默退出,却见韩玦脚步凌乱疾步而来。   “官家。”韩玦的声音已然沙哑。   阮阮快步迎上去,“出了何事?”   “快禀告官家,皇后腹痛不止,已有早产迹象,请官家速速移步凤鸣宫,皇后她需要他。”   韩玦焦急得像夏日炎炎炽火,眼眸通红,几欲抢门而进,却被许昌带人拦在长恩苑门外。   “官家正在兴头上,岂是能说停就停的,韩先生你想造反吗?”   许昌斜睨韩玦,气势逼人,又凑近韩玦耳边,压低声音道:“我忘了,韩先生没有经历过男女情.事,那其中的销魂滋味你当然不知。”   “皇后命悬一线,若她今夜出事,你能担当得起吗?”韩玦上前一步,一把揪住许昌衣襟,“狗东西,给我让开,要不然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许昌摆出一副市井无赖样,缓缓侧开身子,给韩玦让出一条道,“路给你,能不能请到人,我不知道。”   韩玦挤身进去,看着落下的红罗纱帐,微微一怔,不待片刻迟疑,扑通下跪,朗声道:“官家,皇后早产,她需要您。”   红罗帐后除了支离破碎的低.喘声,再无其他声音。   韩玦似不可置信地盯纱帐看一眼,又扬声一句,“官家,皇后早产,她需要您。”   红罗帐后终于有了一丝动静,却是一个白玉茶盏飞出,不偏不倚,正中韩玦额头。   鲜血顺着韩玦额角滑下,一滴一滴渗入百子多福石榴地毯,韩玦身子晃了晃,很快又重新挺起,任由满面的血腥迷了他双眼。   “官家,女人产子,犹如脚踩鬼门关,鲜血染红了皇后衣服,羊水浸湿了皇后床褥,医官不敢轻下定论,到底是保大人还是保皇子。”韩玦不喘气连着说道。   皎皎月光透过窗纱,铺下一地芳华,长恩苑的娇花在夜色下鲜艳开放,瑟瑟花影缠着流香,本是旖旎景象,却在此时变成了最锋利的杀人利剑。   纱帐后久无动静,韩玦紧握拳头,许昌凑过来拉人,“韩先生,官家整日为国事操劳,难得有闲暇,你莫要再扰了官家,为人臣子,就是要为君分忧。”   “滚,有人生没人养的东西。”韩玦大声呵斥,一举手对着许昌掴了下去。   许昌被扇晕,刚想起手反击,却不敌韩玦手速,韩玦捡起地上一块碎玉,对准许昌脖子直划下去。许昌尖叫一声,迅速以手捂喉。   “杀人啦,官家救命。”许昌慌忙四顾,抓过一内侍黄门,“快,快请医官,我不行了。”   “这时候知道要救命了?狂悖畜生,难不成皇后娘娘与小皇子的性命,还不如你这条恶臭狗命?”韩玦愤然起身,求助无望,想要转身离去。   “女人生子,千千万万。”就在韩玦将要走出长恩苑时,今上终于从帐内走了出来,衣衫不整。   韩玦转首回顾,“官家,世间女子千万,但皇后仅有一人。”   今上略略停顿,目光逼视韩玦,韩玦没有丝毫退却,以极度冷静回视今上,今上目中闪过一丝狼狈,继而侧目,“去凤鸣宫。”   月色穿云,似梨花映雪,凤鸣宫内,宫女嬷嬷面色凝重,忙进忙出,韩玦以袖拂汗,面上血迹未干,初见之下甚是吓人,他却浑然未觉。   一盆盆血水被端出,今上负手而立,周太后从内屋走出,目光扫过今上,声腔里有着被压制的怒气。   “官家终于得空了?就算明棠是哀家选进宫的,但那也是官家曾经喜欢过一时的女子,哀家可以为你择后,你也可以拒绝,可今日言行,岂是人夫,人君应该的?今夜若非韩玦,我看官家明日怎么面对朝堂百官。”   周太后连声斥责,今上一语不发,医官从内屋小跑而出,两步开外便跪了下来,“官家,皇后气血不畅,已成难产之势,臣恳求官家明示,危急之刻,臣是保皇后还是小皇子?”   “废话,当然是小皇子重要。”周太后斥责医官。   今上眸光微凝,却道一句:“迫不得已时,朕要你护皇后周全。”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官家很渣,以后会教训回来,莫生气,莫生气,我写得怕怕的,生怕你们不喜欢…… 第21章 酸梅   破晓时分,皇后历经一夜折磨,产下一子,所幸母子均安。   喜讯从内阁传出,陪站了一夜的今上终于略有松动,一夜冷露,似让他完全清醒,他面露愧色与尴尬,转顾韩玦,“额头还疼吗?”   韩玦摇头,目光却看向不远处的福德殿,众人大惊,只见那里隐隐泛着红光,且有越来越大之势,也就在顷刻之间,迅速照亮了整个福德殿上空。   同时,凤鸣宫外传来高呼声:“官家,福德殿走水了。”   今上闻言,遽然转身,抓过前来汇报的内侍,“你说什么?”   “太后她回了宫后就一直跪在佛堂前,一切本是好好的,可不知怎了,佛堂突然起了大火,火是一下子烧起来的,众人措手不及……”内侍慌张道,面上尽是黑色灰烬。   今上面如死灰,颤声问道:“太后呢?”   内侍不敢隐瞒,“众人进去时,太后已昏厥。”   今上一把将他松开,越过众人,再不顾礼仪,夺门狂奔而出。   这是阮阮第一次见今上为太后焦急,她快步跟上,露过韩玦时,见他仍愣在原地,脚步略停,“韩先生不过去福德殿帮忙?”   韩玦默然摇头,“皇后殿中不能没人看守,你个子小,小心保护自己,切莫为了他人不顾自己周全。”   阮阮明白他的心思,皇后生下今上的第一个皇子,于国朝而言,是天大的喜事,但是对心昭仪,怕却是心头大恨。   阮阮会意,默默点头,紧追今上脚步,一路往福德殿而去。   福德殿外宫人们手提水桶,慌张浇水,名贵青瓷白玉碎了一地,焦味直往鼻子里钻,待至被烧焦的宫殿前,今上愣住,阮阮随他目光看去,竟是一身纯白单衣的心昭仪。   很显然她是从睡梦中被惊醒而来,甚至连外衣都没披,齐腰青丝凌乱散着,白皙面庞上被沾了黑灰,正与众人一起端水救火。   今上眸光渐渐低垂,落在她赤着的脚面上。   那一瞬,今上甚是感动,他上前两步,将心昭仪打横抱起,心昭仪先是一惊,奋力挣扎。   “大胆狂徒,瞎了你们的狗眼,竟敢趁乱轻薄我,我是官家的女人,生为官家,死为官家,生生世世,只为他。”   “心儿,是朕。”官家将她温柔搂进怀中,目光直视燃起的火苗,柔声呵斥,“胡闹,这么危险的地方,你怎么过来了?”   心昭仪见是官家,这才安静,转瞬哭诉,“臣妾看福德殿走了水,心中挂念太后,便匆匆赶来帮忙。”   “你与母后平日并无深交,就这样为她不顾性命?”今上为她拭泪,语调温和。   “官家的母亲就是臣妾的母亲,臣妾敬重太后,便是爱护官家,并不矛盾。”心昭仪抬头看今上,言辞切切,“臣妾知道,官家就是口硬心软,今上心底是有太后的。”   今上听罢,瞥瞥烧焦的宫殿,怀抱心昭仪,转问太后身边伺候的内人,“如今太后在何处?”   内人们为今上指路,众目睽睽之下,今上抱着心昭仪进了一旁未被烟火影响到的偏苑,周太后被众人安置在这里。   待今上到时,太后已然转醒,见着官家,又瞧他怀中心昭仪,随后扭头看向一侧,默默垂泪,再不说话。   “母后受惊了。”今上见到她,连夜未得休息的疲倦面容上,神色稍缓。   “官家怕只恨哀家为何不一命归西了吧?”周太后黯然一叹。   今上先是一愣,瞬间恢复清冷,冷对周太后,“今日大火是母后故意纵的?”   周太后笑,“昨夜吾斥责了官家后,便进佛堂三省吾身,后觉吾选皇后为国母,也确实太过自以为是,皇后不得官家喜欢,是吾之过,吾害了官家,更害了皇后,吾无颜面对祖宗,还不如一死了之,只恨她们救了吾……”   “母后如此说,倒都是儿子的错了。”今上怔怔,“既如此,朕往后便不再来叨扰母后了。”   一语毕,今上转携心昭仪离去,正值许昌来报,曹不休进宫来了,请求面圣。   阮阮抬头看天,此时天色微亮,应是宫门刚开,有何急事需要这个时候面圣?   今上眸中闪过迟疑,踏着破晓晨光,先送了心昭仪回水央阁。   二人绻缱片刻,今上甚至为她擦了脸,又在她的恋恋不舍中,许诺晚间到她处休息,这才进了宣华殿,今上处理日常政务大多在此。   阮阮在宣华殿外与曹不休打了个照面,他看上去似有心事,面色铁青,又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他看她一眼,在她面前停下脚步,直接问道:“一夜未睡?”   阮阮知他性子直爽,也不扭捏,且在他面前,她向来觉着很是自在,她颔首,在困顿中挤出一丝笑容,“是。”   曹不休垂目想想,从怀中取出两颗酸梅递给她,“待会儿不论听到什么,都别害怕,更不用担心,我心中有数。”   阮阮惘然反问,“将军是知道花奴之事了吗?”   曹不休点头,将酸梅塞到阮阮手中,“有些酸,小心别倒牙。”   青色梅子握在手里,只闻其味,便让人忍不住垂涎,阮阮既感动于他的胆大心思,又不放心地看一眼殿内,果真还没说几句,今上的高声呵斥便传出了殿外。   “太后早间为皇后叫屈,火烧福德殿,一心求死。而你,一大清早,也跑过来指责朕,怪朕要了花奴。”   今上拍案而起,“花奴不过是弱女子,你一个大男人,为何如此心胸狭隘,连一个女子都不能放过?”   “花奴或许没错,但错就错在举荐她之人,明知她是歌妓女伎,仍将她推荐给官家,到底是何用心?”   曹不休从容反驳,接着又道:“官家可曾想过,就算官家不嫌花奴出身低微,可世人将如何议论皇后?皇后身份高贵,官家这不是摆明了要打皇后脸面?”   “天下万民皆是平等。”今上大怒,寻话来堵曹不休。   曹不休却不待他多言,又一次反问今上,“官家,天下万民都是您的,但也是皇后的,皇后贵为国母,先前您执意纳心昭仪,皇后已失了颜面,今日您又纳一歌妓,难道在您心中皇后就那么不值得尊重?”   今上被说中心事,一时不语,只瞪着曹不休冷笑,“如今朕竟是连要一个女人都得听你们的了。”   曹不休听出今上话语里的嘲讽,微微欠身,放缓语气,“官家可曾听过一词‘狼顾之相’?”   今上并不接话。   曹不休又道:“杜敬业有一奇特本事,平直走路,身子不动,脑袋却能向后转整整半圈,就像林中老狼,官家信佛,定也信相面术,难道官家就不曾怀疑过他会心怀不轨,行谋逆之事?”   今上闻言,目中射出狠戾之色,盯着曹不休久久不语,面色凝重,继而咬出几字,“若是朕非不放花奴呢?”   “臣无法左右官家,但臣会失望。”曹不休冷了眉目,丝毫不让。   “曹不休,你不觉得你管得太宽了吗?你以为我真的会那么在乎你。”   今上勃然大怒,拂袖抽出案桌上的短剑直刺曹不休。   曹不休以手握住剑身,鲜血顺着他手掌滴下,二人对峙,殿中空气遽冷。   许久,今上松了短剑,“朕一夜未眠,已是很累了,你走吧。”   曹不休仍手握短剑,叩谢今上,退出大殿,也是气愤至极。   阮阮连忙上前,取出自己的帕子替他包扎,却听今上面向曹不休背影,低声问一句。   “你今天前来,到底是为了朕,还是为了你的一己之私?”   曹不休原本明亮的眼眸在听到今上的问话时,先是不敢置信地回看今上一眼,而后缓缓转身,抬头看天空已经升起的骄阳。   “官家,臣问心无愧。”   骄阳光洒在曹不休身上,给他周身蒙上了一圈光影,阮阮抬眸看有些失神的曹不休,小心翼翼伸手握住他手腕,一壁看他,一壁将短剑从他手心抽出。   多年舞枪弄棒的手心布满了厚厚老茧,剑伤贯穿手心,伤口处皮肉外翻,正不断地往外冒着鲜血。   曹不休久不见身前人动静,于是垂眸看她,却见一颗水珠滴落在他脚下。   他潜意识抬头看天,碧蓝如洗的天空中没有一片乌云,反而是艳阳万里。   天并没有下雨。   曹不休再低眸,却见女孩子肩膀一抖一抖抽.动着,他的心倏忽间仿若被触动了最柔软的琴弦,她轻轻拨弄,却在他心中形成了绕梁余音。   “一定很疼。”阮阮嗓子微哑,极力压制自己胸中涌起的悲痛,苦笑看他,“曹将军你先忍着点,奴这就帮你包扎。”   曹不休默然止步,听任阮阮摆弄他受伤的手掌,深嗅一口干爽的空气,原本晦涩的心情缓缓转晴。   在这闭塞又华贵无比的宫墙内,他乍然体会到一种别样旖旎。他想起初见她时的情景,始于人间烟火,却是一见惊艳。   他想起温飞卿的那句“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他暗暗嘲笑自己多情,更骂自己不是个好东西,怎么会将这话,强按到一个比他小一半的小姑娘身上?   “上次给你的金瓜子用完了吗?”曹不休淡淡一笑,故作轻松。   “用完了。”阮阮斜睨他一眼,“小桃红她母亲生病了,奴便将金瓜子尽数给了她。”   “我是给你用的,你给她作甚?”曹不休微微不解。   阮阮瞪他一眼,嘟囔一句,“你既给了奴,就是奴之物,你敢给,奴就敢用……且随奴支配。”   阮阮给他包扎完毕,又仔细检查一番。   曹不休瞧她一眼,满腔的郁气散去大半,又恢复平常玩世不恭的痞坏,“我人也舍得给你,你敢要吗?”   阮阮并没有听出他的虎狼之词,只认真回答,“那算了,还是给奴金瓜子吧。”   曹不休笑,从怀中取出钱袋,尽数给她。   阮阮接过,“奴该怎么回报将军呢?”   曹不休想了想,压低声音说了一句,引来阮阮大笑……   作者有话要说:  如今的点点滴滴,官家以后会后悔万分,毕竟人是他慢慢作死,亲手推给曹不休的……   当然,曹哥哥蓄谋已久是必然…… 第22章 折腰   “都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我今天算是见识了,你这小女子,两样都占全了。”   一句甫出,曹不休憋笑,故意正色道。   阮阮眉目微抬,知他这是诙谐调侃,念他手中伤,她一壁想分散他手中疼痛,一壁想让他忘却因为今上质疑而带来的烦闷。   于是,阮阮很迎合地摆出得意之色,“小女子难养,将军这是头次见识?”   曹不休故作苦恼,“因为我的钱用得太快,我母亲一度觉着我在外面偷偷有人,养了外室。”   “那定不是因为奴的缘故。”阮阮反驳,将手披到身后,一笑以应。   “将军风流倜傥,拥红偎绿,为了红颜散尽千金,一曲《金玲调》更是引无数女子追捧,将军的钱财到底是为谁用的,奴可不知道。”   阮阮说罢,自己也被逗乐,举袖掩面,背身偷笑。   曹不休被她倒打一耙,不怒反乐,“怎么,为了那些女人吃醋了?”   阮阮压制住笑意,转身回他,“吃了那黑乎乎的酱油。”   曹不休也被她的话语逗乐,眉眼愁云尽散,二人间极少有这样简单而轻松愉悦的说笑,插科打诨间,以全忘了今上的糊涂。   阮阮以手轻抚胸口,平复心中笑意,“将军的风流债可不能算到奴头上,若如此,奴也要为自己叫屈的。”   曹不休挑眉,少女容颜艳丽,明眸皓齿,如冬日雪景深处的红梅花。平日里看着寡言,此刻露了天性,伶牙俐齿,生动活泼,粉装玉砌犹如玉人。   他忽而庆幸,幸而她还年小。   国朝女子十岁,多数人家都已着手给府中女儿议婚,榜下抢亲,更不在少数,若是她在家,怕父母也早就着急帮她相看人家了。   如今她在宫中……   曹不休眉眼间带了不易察觉的谋算笑意。   “那我也要给自己辩白几句,我这腰就折在你这小女子身上了。”曹不休讹诈一句。   阮阮闻言浅笑,“将军,这话可不是浑说的,奴与将军,清清白白......没有纠葛,将军怎能为奴折腰?”   “怎么不是?”曹不休瞧她面若桃花,故意激她,“自从你断了我的桃花枝儿,我府上连来说亲的都没有,我可不就是折在你身上了?你就是要赔我。”   阮阮微微抬眸,瞧见男人如骄阳般灿烂的眼眸,她心中松软,难得惬意。   长春宫,红墙高楼,春风已去,繁花犹在,她与他面对面而站。   曹不休个子高,颀长身影将阮阮罩下,她看他需要仰望,将军年少清俊,眉目疏朗,阮阮偶尔抬眸与他对视,在和他目光相撞后又快速挪开。   她垂睫偷乐,他牵唇浅笑。   他金戈铁马,刀尖舔血,她充满敬意。   女子多爱慕英雄,她也不能免俗。   阮阮想起那日与景尚服一起出宫采买时,看到的民间女子手中提着的精致傀儡。   宫中女子,尔虞我诈,争风吃醋,虽金翠耀目,罗绮飘香,但铅华褪尽,散去人情世故,终如宿醉未醒,只余镜中花,水中月。   而曹不休,与宫中众人不同,他是脚底板踩在地面上的稳重将军,他嫉恶如仇,杀伐果断,同时他眼底也有悲悯。   若韩玦是青松翠竹,那他便是映照在寒江上的明月,他皎皎,足够照亮她脚下的路。   阮阮仰视他,在他庆幸她年小的同时,她也在偷偷欢喜,认识他真好。   曹不休察觉到她气息的变化,低头一眼瞥见她脸上暗暗浮起的潮红,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胡乱而起的心思。   虽然他不能肯定,那是不是少女情愫。   但他觉着,他一定不能辜负他的“老谋深算”。   他想了想,问:“阮阮,你父亲在翰林院任职?”   阮阮不明他意,想着他们同朝为官,或会相识,她点头,“家父苏震修。”   “苏震修?”曹不休迟疑,“耙耳朵?”   “耙耳朵”一词,阮阮不陌生,父亲苏震修惧内,朝中同僚背里多这样称呼他。   若不是他处处怕大娘子,她小娘也不会十天半月见不到他,更不会被大娘子压制欺负,郁郁而终。   阮阮无奈点头。   曹不休敛去脸上笑意,沉默片刻,“那你进宫,是因为你小娘她?”   破碎心事被勾起,阮阮静默不语。   与她的消颓不一样,曹不休长吁一口气,抬手拍到她肩上,反吓阮阮一跳,她抬眸看他,却听他斩钉截铁道:“如此就好办了。”   阮阮不解,“何事好办?”   曹不休面上写尽得意,“大将军作战,知彼知己,百战不殆。”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酱油。宋,林洪著《山家清供》中有“韭叶嫩者,用姜丝、酱油、滴醋拌食。” 第23章 满月宴   曹不休口中的好办之事,到底是何?阮阮不解,也没将之放于心上。   她小心陪侍在今上身后,静观他对曹不休的态度,他似乎并没有真正生气,只偶尔会说曹不休是爆竹脾气,一点即燃。   今上语气里的宽容,并没有让阮阮放下心来,她不敢掉以轻心,自许昌来了长春宫,今上对韩玦的不喜就愈发明显。   阮阮常想,韩玦做事婉转沉稳滴水不漏,这样的性子都会惹今上不快,那曹不休的直言不讳,岂不是更容易逆鳞?   转眼皇长子满月将至,今上有意给他办满月宴,今上对他的喜欢溢于言表,更给他赐名为君实。   众人揣测,今上定是有意将君实立为储君的,这样的猜测,同样瞒不过皇后与明心,皇后淡薄,喜怒从不表现于脸上,但明心对君实的热情,却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大量的补品以及稀奇古怪的小孩玩意儿,流水般地从水央阁往凤鸣宫送去。   除此,明心更一心钻进了尚膳局,每日尽琢磨各种药膳,而后将它送给皇后。   一日,明心亲自给皇后蒸了一碗鱼羹,恰逢今上来看君实,今上对明心善于厨艺表示不信,明心摆出委屈状,用调羹盛了一小勺送到今上嘴边。   今上瞧她赌气的样子甚为可爱,于是本着安慰她的心思随便吸了一口,可谁知鱼羹入嘴,今上细细品味两下,脸上浮起浓浓笑意,随后赞不绝口。   明心眉眼弯弯,顺势问今上,“姐姐月子里身子虚,不宜操劳,君实的满月宴交由臣妾来办可好?”   彼时皇后正手持拨浪鼓哄君实玩,听了此言,微抬眼皮看今上。   今上哈哈大笑道:“心儿是娇生惯养长大的,愿做这些繁杂琐碎之事?”   明心嘟起嘴巴,“官家勤俭,臣妾看在眼底,记在心上,臣妾愚钝,此生做不了男子,不能为官家横刀立马,但愿为官家分忧,辅助长姐,臣妾是真心的。”   明心眉眼湿润,情绪激动,努力让自己保持平和,但她越是如此压制自己,落入今上眼底却又被放大了千百倍,今上瞧她又爱又怜。   “臣妾不求穿金戴银,宠冠后宫,臣妾只愿能长陪官家与长姐左右,这便是臣妾一生的福气了。”   今上神色动容,抬眸认真看她,明心转身背对今上,嘴角下沉,一语毕,已低低抽泣。   “臣妾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有时任性不讲理,也知道自己被骄纵惯了,处处喜欢争强好胜,对于喜欢的人,更是想据为己有,容不下他身边再有其他女人。这些我都知道,也在改,求姐姐和官家不要嫌弃心儿......”   皇后缓缓逗着君实玩耍,手中拨浪鼓摇摆的速度愈来愈慢。   今上被她所感,一度忍不住要拥她入怀,却被她挣开。   “臣妾知道,宫里宫外,不知道有多少人非议臣妾,她们觉着我蛇蝎心肠,为成为官家的女人不择手段,可是臣妾也冤,臣妾想不到那么多,臣妾所想不过就是陪伴在自己心爱的男子身边,给他生儿育女,与他朝朝暮暮,白头偕老。”   明心越说越激动,两手攀着今上,目光切切。   “心儿。”官家听罢,大为不忍,拉过她的手,给她拭泪,“好端端的说这些做什么?朕答应你就是了。”   “臣妾真的很羡慕姐姐,姐姐是皇后,又早早生下君实,不像臣妾,一点都不争气,肚子这么久都没有动静。”   不知何时,皇后已抱着君实消失在镂空金笼香炉后,一缕白烟散在空中,绵长而安宁。   明心的哭诉断断续续,今上轻抚她手指,“手都被烫红了,疼不疼?”   明心别开脸,低泣不语。   今上捏了捏她鼻尖,好语宽慰,“君实的满月宴非比平常宫宴,但凡有品阶的诰命夫人都会前来,到时累着了,可不要埋怨朕不怜惜你。”   明心泪目看今上,“官家,臣妾为您无论做什么都是愿意的。”   今上颔首,眼中情意绵绵,“你的心,朕岂会不知。”   “官家。”明心眼中泛着水色,动情投入今上怀中。   此情此景,阮阮不想直视,她侧目一瞥,这才留意到不知何时,凤鸣宫今上喜用的红罗纱竟换成了青色软烟罗。   阮阮抬头去寻皇后身影,却只见炉烟袅袅,与案边韩玦的画遥相呼应。   转眼百日宴至,明心别出心裁,在今上最爱的水阁设宴,水阁四面环水,翠荫蔽日,花开满阁,是内廷炎炎夏日最好的去处。   今上在上首位置坐下,皇后与他紧挨,凉风习习,伴来阵阵花香,今上眉目舒展,大赞明心体贴。   明皇后笑笑,刚想回应,却见今上环顾四周,似觉哪里不妥。   明皇后迟疑,试探问道:“官家在找何物?”   今上眉头微蹙,眼中满是怜惜,“心儿果真是忙糊涂了,顾着众人,竟将自己给忘了。”   阮阮顺着他目光看去,果真待众人坐稳,余下再无空座。   今上一壁说,一壁往一侧让去,“也罢,朕分一半给她。”   阮阮愕然,让座一事虽不大,但明皇后在左,明心在右,落入其他人眼中,岂不是有了平分秋色之意?   “官家,您看臣妾今儿做得可还行?”   阮阮不及多想,明心已一身艳丽衣裙,翩翩而至。   她向来喜欢明艳色调,今日又更甚以往,一袭百花争艳长裙,面带花钿,化了时下最受追捧的“飞霞妆”。   所谓飞霞妆,先是用胭脂在面上涂匀,而后施一层□□,以达到白里透红的效果,再在眉心以红梅花瓣为饰,粉花妖娆,尤显女子娇嫩,因此在内廷大受欢迎。   “极好。”今上赞许道。   明心欢喜,俯下身子,举袖挡住众人视线,柔唇在今上嘴角快速掠过,而后直起身子,“咯咯”笑出声来。   “胡闹。”今上嗔一句,嘴角却勾起笑意,拉过她在他身侧坐下。   众人的目光皆被她吸引而去,女眷中有人并不识明心,低声议论这独得圣宠的是何人?   明心听了,眸光扫过明皇后,目中大有得意之色。   皇后似有所觉,沉稳如深谷幽兰,微微侧身,不去看她。   席过一半,明心向今上提议道:“花御侍最擅歌舞,要不请她为我们舞一曲?”   花奴本在皇后下手位置坐着,闻言诧异地看明心一眼,见她目中期待,旋即尴尬垂下眼睫。   花奴身份知情人甚多,虽今上与杜敬业对外宣称她是杜敬业养女,但天下无不透风的墙,更何况这种宫闱密事。   席间跳舞助兴的皆是乐伎,纵是身份卑微,但终是内廷中人,而花奴出自勾栏院,明心点她跳舞,羞辱之意明显,言下之意花奴连席间乐伎都不如。   霎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扫向了花奴,花奴不知所措,举目向今上求助。   明心察觉,笑盈盈抢在今上前面问,“怎么花御侍不愿意?那可惜了,本来今儿我还想向花御侍学一学的,听说花御侍最擅长扭腰了。”   一语出,宴中已有不少人捂嘴偷笑。   明心端正了身子,随意拨弄碗里的鹌鹑蛋,“不过也没关系,这里是内廷,不比秦楼楚馆,勾栏瓦舍,你不愿我们也不会强迫于你的。”   明心的话音,花奴听得明白,她瞬间红了脸庞,迟疑一下,垂目无言以对,隔了好一会儿,方才喃喃低语,“奴今日身上不方便。”   一声奴,已降了身份,显示了她的胆怯。   明心撇撇嘴,勾住今上脖子,软言撒娇,“官家,臣妾只是听闻花御侍舞跳得极好,臣妾心生钦佩,官家不会以为臣妾这是在为难她吧?”   今上瞥花奴一眼,意欲开口劝花奴,但还未开口,一旁久不发声的明皇后却轻咳一声。   “花奴自幼受宰辅教导,饱读诗书,身份尊贵,哪里是勾栏瓦舍的女子可以相比的?妹妹是官家枕边人,一言一行代表官家,又岂可整日将秦楼楚馆挂在嘴上。”   明皇后含笑,语中并未带一丝怒气,可是说出去的话却不容人反驳。   阮阮只觉眼前一亮,再看明心,却见她陡然收起了笑意。   但今日的明皇后再不似以往,她坐直了身子,又添一句,“花御侍连着伺候官家几日,官家不如就体谅她这一次,让她歇着吧。”   花奴闻言,转顾明皇后,眼中满是感激。   “罢了。”明心拂袖转身,低伏到今上手肘边,面上已微带怒气。   明皇后宽和地笑笑,又差宫女寻来食盒,亲自挑选了些酥软吃食,温声对她道:“把这些给太后送去,也让她老人家高兴高兴。”   “嘭”,酒盏坠地,明心惊呼一声,引去今上注意,今上忙帮她擦拭,全没听到明皇后的话。   阮阮突然忆起那日福德殿走水,明心竭力救火的情形,她忽而转醒,那不过是她的逢场作戏。   “长姐。”明心将自己重新收拾整齐,半开玩笑,半认真问道:“听闻女子生产之后,肚皮状似西瓜,甚是难看,果真如此吗?那官家见了,害不害怕?”   阮阮心头一滞,皇后尚在月子中,这一月今上并未留宿凤鸣宫,明心不是不知,却当着众人问出如此私密之事,意欲何为? 第24章 书画   明心问得极其放肆,今上锁眉,眼中鲜有带了点谨醒意味,但仍旧是宠溺。   大家都在等明皇后的反应,却见她语调和缓,像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我自幼舞枪弄棒,到底皮肉紧实些,不如妹妹细腻光滑,但也未出现妹妹所说的情形,倒是妹妹……”   皇后唇边浮出点点笑意,“妹妹肤如凝脂,倒确实需要细细保养,不要花了肚皮。但这都是后话,妹妹年轻,需要好好伺候官家,切莫辜负了官家的宠爱,早日为官家开枝散叶才最重要。”   明皇后目光笑盈盈扫向明心,话虽说的婉转,但此刻的语气却已经变了,不似以往的温和忍让,而是居上位者对下位者的郑重警告。   皇后一壁说,一壁给君实扇风。水阁风景宜人,却有一处不好,水蚊子太多,而这类蚊子又极喜欢白白嫩嫩的小孩儿,若叮一处,红肿半天不退。   明皇后将君实交给奶娘,“送孩子回去吧,不要让他被蚊虫咬了。”   皇后一语,明心白了面庞,紧咬牙床,面上不悦。   奶娘是个直筒子脾气,一心向着君实与皇后,现见皇后被明心欺负,她才不管什么她二人是不是姊妹,只觉心头不吐不快。   “官家,娘娘,您瞧君实这眼睛,又大又有神,就像照着官家脸模子刻出来的一般。这脸蛋手臂,晶莹剔透,与那上品好玉雕出来的玉人儿再无差异。”   奶娘将君实往今上身边抱了抱,今上的注意力果真被吸引了过去,撇开明心,伸出双臂接抱住君实,面上尽显慈父之态,转顾明皇后时眼底也多了几分柔情。   “皇后辛苦了。”今上微笑,腾出一只手来搭上明皇后手腕,“你生产那日,是朕不对,朕不知妇人产子是这么凶险,那日见一盆盆血水从朕面前而过,朕其实就后悔了。”   今上含笑,又补充道,“所以那日,她们问朕,是要保你还是皇子,朕当时心底其实是恼火的,朕爱君实,朕更爱你。”   皇后温柔与他对视,回以淡淡笑容,却没有回应今上的深情告白。   明心幡然拂袖,面上尽是不乐,直接举杯,送了一杯酒进肚。   阮阮低眉垂目,轻轻吐气,嘴角勾起朗然笑意,虽不觉畅快淋漓,但总算没有憋气。   经此一闹,皇后不怒自威,再无人敢寻事,就连明心也收敛了许多,觥筹交错,大家软语笑谈,却无一另外都再不附和明心。   席至尾声,曲终人散时,却不期然出了一小插曲。   皇后与席间一华贵夫人相谈甚欢,那夫人口干,皇后见状命宫女给她添热茶。   宫女应召而至,刚举起茶壶,却听一孩童扬声惊呼,宫女被吓,握茶壶的手偏向一侧,热水直冲那夫人浇去。   阮阮一眼瞥见,快速夺步上前,果断伸出双手,以掌心去接热茶,滚烫的热水捧在手心,阮阮颤抖着双手,纵是钻心疼痛袭来,仍咬牙冷静无声接下。   “孩子。”那夫人反应过来,面露焦急,不顾自己被打湿的裙摆,忙取过手边茶盏送到阮阮手边,“快将手中烫水扔了。”   阮阮屏住呼吸,小心移动,对准茶盏,松开手心,直待所有热茶离手,掌心已是大红一片,连起几个水泡,双臂因为疼痛而颤抖不已。   她极力让自己保持镇定,躬身对那夫人行礼,“夫人受惊了。”   “好孩子,怎么这么傻,我年纪大了,被烫了没关系,可你才这么丁点大,细皮嫩肉的,这手上落疤了可怎么好?真是个好孩子。”   那夫人连声道,眼角泛着水花,对阮阮心疼至极。   这事也出乎了皇后意料,她低声呵斥犯事宫女,“怎么这么不稳重,竟然烫到了侯爷夫人?”   “奴无事,抹点膏药便好了。”阮阮不忍那宫女被责罚,小心替她说话。   她细听周围动静,又听一侧喧闹至极,迅速看过,方知今上好心,为前来赴宴的宗室小辈们都准备了新奇玩意儿,其中有一丑面傀儡,相貌奇丑无比,却会随机关舞动手脚。小辈中有个孩童许是被吓到了,故而发出了刚刚的惊呼。   “都烫成这样子了,还强撑着。”   那夫人握住阮阮十指指尖,面上全是不忍,她转顾皇后,“娘娘,不休那孩子手中有最上好的膏药,我这就去取来,给这孩子抹上。”   阮阮闻言,抬眸看向那夫人,转醒过来,眼前人正是曹不休的母亲,傅夫人。   傅夫人生得极其好看,与皇后一般,气质如兰,与人说话,语调柔和,微笑而视,让人如沐春风,心生向往。   阮阮将手收回,手心灼热,她默默将手往身后躲了躲,怕她担心,于是不再让傅夫人看到她的伤。   傅夫人明白她的意思,目中更是怜惜,她急忙抬眸看皇后,“这孩子,眼疾手快,很是伶俐,更难得可贵的是有一颗赤诚之心。”   明皇后温婉笑笑,看向傅夫人,“夫人衣服湿了,不如到我宫中换一身。”   明皇后说罢,又转顾阮阮,“阮阮,你也随我们来,让奶娘帮你上药,稍后我会替你与官家告假,让你养伤,待手伤大好了,再进长春宫当值。”   如此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阮阮躬身谢恩,跟着皇后与傅夫人脚步,出了水阁往皇后的凤鸣宫而去。   傅夫人仍不放心,时不时转问阮阮,“手心的伤还受得住吗?”   阮阮感激,曹侯多次带兵出征,功勋赫赫,傅夫人更是静候嫡女,静候是三朝元老,于太皇有救命之恩,这样子无论母家还是夫家都如此显赫之人,对她说话竟是温言软语。   阮阮有些受宠若惊,她微笑回答:“夫人放心,奴受得住,不疼。”   阮阮想了想,怕她仍不放心,于是又道:“曹将军几次救奴,于奴而言,他是奴的救命恩人,为救命恩人做这些小事,奴很是欢喜。”   “竟还有这渊源?”傅夫人闻言,眉眼带笑,停下脚步看阮阮。   阮阮谦卑点头,笑答:“曹将军是大好人。”   傅夫人笑出了声,细细端详阮阮两眼,面上很是满意,她抬脚继续前行,若有所思,又停下脚步,再看阮阮。   阮阮仰面对她,微笑相问:“夫人怎么了?”   傅夫人欲言又止,终是忍不住,“孩子,你可曾在太后处当值过?”   阮阮不解她意,但仍点头回答,“是的。”   傅夫人听她如此说,忙复拉过她的手,将阮阮细细打量一番,阮阮被她看得不好意思,却又不想拂她的意,只不躲不闪,大方应对。   傅夫人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却再未多说一句。   与傅夫人的接触,短暂而让人愉悦,纵是手心有伤,因着好心情的缘故,也不觉疼痛难忍。   翌日,阮阮正在房中休息,皇后帮她告了假,她可以不当值。   忽然,一个不相识的宫女唤阮阮,说是有人要见她,阮阮不解,跟随她脚步出去,正左右四顾,忽见一道颀长身影盖头而来。   阮阮抬眸,正对曹不休刚毅的脸。   “手给我看看。”曹不休不容分说,直接拉过阮阮双手,速度之快,阮阮躲避不及。   “将军,这是内廷,外男不得入内。”   阮阮有些羞,又有些急,但她已深知曹不休性子,知道只要是他想的,那就必定会做。   “上药了吗?怎么还没好?”曹不休紧盯着阮阮掌心,焦急问:“你用的是什么假药?”   假药?那可是尚医局调制,且由皇后亲自着人去取的?怎么可能有假?简直是无稽之谈。   阮阮忍俊不禁,瞥曹不休一眼,待瞧见他紧蹙的眉头,心下明白他这是关心则乱了。   她心底有些暖,笑道:“又不是神仙药膏,烫伤恢复总该有些日子的。”   曹不休似有些气馁,又懊恼万分,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柔和,小心翼翼,如视珍宝,“疼吗?”   他说话时,先是看着她手的,而后目光上移,一点点对上阮阮低垂着的眼眸,与阮阮直视。   一句“疼吗”直击阮阮心底。   她打了个愣,从小到大,除了小娘这样关切地问过她暖不暖,疼不疼,再没有他人。   此刻,曹不休高大身影在前,带着浓浓男子气息,手心手面都是以前留下的作战伤痕,就是这样一个杀伐果断之人,对她屈膝弯腰,软语相问。   阮阮心头涌起万千情愫,怦然心动。眼睫微眨,眸中泛起湿润,但理智告诉她,不可多想。   她点了点头,旋即又摇头,心慌意乱,因他而起的贪心让她不知所措。   “我也傻了,怎么可能不疼呢?我给你吹一吹,凉一凉,就会好些的。”   曹不休说罢,随即低头,神态专注,一口一口,小心吹气。   若说之前,阮阮还是微微慌乱,可此刻已是完全呆傻。   她傻傻地看着他,紧咬嘴唇,纵是想极力克制,却仍不争气地落了一滴泪水。   后颈忽而一热,湿湿的,滑滑的,曹不休身子一僵,忙抬眼看阮阮,却见阮阮倔强地仰望着天空。   曹不休动了动喉结,“昨夜,我母亲派人给你家送礼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晚了几个小时~昨晚太困了~ 第25章 体面   曹不休端详着阮阮的手,细、嫩、柔、滑。   他在心底暗暗感慨,这世间竟还有如此美好的事物存在,他见过最锋利的刀,见过最强韧的箭,却未见过像这般绵若无骨的手。   他在这一瞬觉着自己是个十成足的混蛋,但这个混蛋,他做得心甘情愿。   若是有人在这会儿叫他一声登徒子,他觉着他也会欣然答应,坦荡应下。   他无法抗拒这双美手,包括这双手的主人。   他在这样的痴迷里,忘却了他的那句话对阮阮带来的怔忪和震撼。   阮阮茫然看他,惊诧到极点,困惑地问,“为何要给奴的家人送礼?就为昨日奴替夫人接了热水?”   女孩子眼眸如璀璨星空,曹不休微笑,他当然不会告诉她,他将那本夹有她随手涂鸦小猪猪的佛经压在枕头下,且很不巧,这个小秘密被他母亲知道了。   知子莫若母,母亲一下子识破了他的心思,故而在见阮阮时,轻容易就认出了她就是那画的主人。   为此,昨夜,他母亲还狠狠“数落”了他一番,直说他太坏,哪有一二十的男子,惦记人家未及笄小姑娘的。   他无奈,只得摆出惯有的无赖样,掐着指头数她和他父亲议婚的年纪,最终他得算出这是有家族传统的。   毕竟父亲十三岁那年,就和彼时十岁的母亲,敲定了婚事,而她二人,举案齐眉到如今,感情甚笃。   曹不休见母亲似有犹豫,只得摆出杀手锏,“既然她早晚是我的人,不如母亲现在就帮我一起罩着她。”   如此,便有了晚间送礼去苏府一事。   “我母亲喜欢你。”曹不休爽朗道,“当然你也别怪我,我与母亲说了你的事,母亲听了直夸你。”   阮阮两眼抹黑,几欲昏厥。   她无法想象曹不休在傅夫人面前提起她的情形,他是怎样形容她的?   他说她时,面上是怎样的神情?   她更无法想象,以她父亲的为人,在见到曹候府来人给他送礼时,他该是怎样的卑躬屈膝,趋炎附势。   “奴惶恐。”阮阮低垂眉目,“父亲爱财,让将军见笑了,以后还请将军不必了,我父亲……父亲那人不懂见好就收,反喜欢变本加厉,若给他一点好,以后想甩掉就难了。”   阮阮说得诚恳,她父亲的为人,她再熟悉不过,她不愿欺骗他。   世人都爱粉饰斑驳,不愿将疮孔示于人前,但他是曹不休,她不愿对他说一丁点假话。   “既如此……”曹不休扬声明确回答,“那更应该多送些贵重东西过去。”   “为何?”   越劝礼送得越多了,阮阮大为不解。   可曹不休却唇弧弯曲,勾出深深笑意,仿若想起送礼的画面,双眸清浅,声线明朗,很是肯定。   “我就是要他巴结我,不,不是巴结我,是巴结你,你是我罩着的人,我得给你体面。”   阮阮无语,不知悲喜,却又在胸腔涌起一丝又一丝自私而别样的暖意。   她不能否认,初听曹不休话语时她心底是得意的。   小娘受的委屈历历在目,大娘子因为出身好,就处处压制她小娘,那些年的委屈和忍辱,每每想起总觉心寒。   而曹不休此举,如他所言,确实帮她解了气。   “你放心。”曹不休微笑,“我助你在母家体面,往后你回去了,有我给你撑面子,必无人敢欺负你。另一面,终归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我没有嘲笑他们的意思,他们养了你,我很是感激。”   “谁要出去,我不出去,在宫里总好过家里。”阮阮挣扎道。   贝阙珠宫,龙楼凤阁,在初秋阳光下闪着夺目光彩。   “那怎么可以。”曹不休直接否定,“你是女子,终究要出去嫁良人,不成婚,哪有意思。”   “我也不要成婚。”阮阮羞涩,别过脸。   “必须要。”曹不休说得斩钉截铁。   阮阮瞥他,觉着他莫名的倔强搞笑至极,她感动于他的心细,又因他与傅夫人诚挚而体贴的关怀,觉着酥暖到了骨子里。   宫廊处传来的脚步声令阮阮心中警铃大作,毕竟在□□,大内礼仪不得不顾。   她忙想着与曹不休隔开点距离,却后知后觉自己的手指仍被曹不休紧握着。   “有人来了。”阮阮忙道,想要将手抽回。   “你羞什么?”曹不休笑,这一次并未为难她,含笑松了她,退后几步,欣然施礼,“你好好养伤,我改日再来看你。”   说罢,又取出两物塞到阮阮手中,阮阮定睛看,是一对精致的磨喝乐,用七彩好木栏座托着,罩以红纱碧笼,其中更有翡翠嵌着,华贵无比。   “七夕节快到了,我随便捡了点玩意儿,你随便玩。”曹不休道,言语里罕见地带了点羞涩,他越是掩饰,这羞涩就益发明显。   “随便玩?”阮阮持疑。   进内廷已有一年多,珍宝首饰更是见了无数,这磨喝乐怎么也得价值几千钱,一看就是精心挑选的。   “我说你随便玩就随便玩,我不缺这点钱。”   曹不休红了耳廓,转身大步离去,留下一头雾水的阮阮。   七夕前夕,阮阮的手伤也终于恢复了不少,因着七夕节今上会带领后宫嫔御驾幸金明池,有着大批的准备事宜,阮阮手伤稍好,便又重回了长春宫当差。   阮阮刚踏进内殿,脚下便飞来一只白玉茶盏,阮阮镇定瞥一眼,知那是今上最爱的一只,今上对茶,尤为喜爱,爱屋及乌,也爱极了茶盏。   阮阮记得,有一次今上读书,正好看到元稹的宝塔诗《茶》,当时便直接拍案叫好,直呼有才。   阮阮不动声色,静看今上一眼,见他端然坐在案桌前,案上摊着一本奏章,面上尽是怒气。   她用眸光询问韩玦,韩玦默默点头,阮阮会意,弯腰小心翼翼将破碎的茶盏收拾干净,退出了殿外,恰韩玦也移步而至。   “发生了何事?”阮阮问。   “姜立安巴结杜敬业,买了一漂亮女妓,也取名为立安,送到了杜敬业府上。杜敬业觉着有意思,遂问姜立安为何女妓与他同名,这样子岂不是自将身份?谁知姜立安却说,只要杜敬业一喊她,便会想起他姜立安。如此谄媚,今上当然不悦。”   阮阮听罢不语,她知道,今上讨厌臣下拉帮结派。   韩玦默叹一口气,“恐怕姜立安此刻还在家美滋滋等着升迁呢,却不知杜敬业反手便将他给卖了。只是他自己心术不正,被贬黜也就罢了,却还要连累他人……”   “他会连累到谁?”阮阮问,心下隐隐不安。   “姜立安是步军统领,他的上官又是谁呢?”韩玦抬眸看天,不再多说。   阮阮心下明了,是曹不休。   “官家莫气。”许昌重新给今上端了茶水,“官家能得知这等龌龊事,起码说明了一事。”   “何事?”今上怒气冲冲。   “宰辅一心为了官家,从无事情瞒着官家,而他能将这事告诉官家,正说明了他是正人君子,这对官家来说,是好事啊。”许昌躬身道。   韩玦眸中闪过一丝不屑,欠身进殿。   “官家明察秋毫,是天下至明的明君,谁忠肝义胆?谁包藏祸心?官家心似明镜,岂需我等开口。”   阮阮跟随韩玦入内,她为韩玦处境担忧,今上对他恩宠信任已大不如以往,而韩玦此言,摆明了是在反驳许昌。   朝中之事,向来牵一发而动全身,韩玦的话出了许昌的口,怕就会传成韩玦针对杜敬业,亦或是韩玦与曹不休是一个阵营,他们结党营私了。   果然,许昌面色很快不悦,“为人臣子,便要对官家十足赤诚,心底眼底只有一个官家,臣愚钝,但也愿为官家排忧解难。”   韩玦不屑与他争吵,替今上将桌上湿水擦拭干净,“既知自己愚钝,为何还要说出‘愚见‘?”   韩玦轻描淡写,今上却忍不住在怒气中笑了出来,情绪也随之好转不少,没了刚刚的盛怒。   他转顾许昌,“说话上,你想要胜过长予(韩玦字),那是不可能的,还是要多多锤炼。”   “谢官家夸赞。”韩玦微笑,“官家圣明,臣只是记着官家当初对臣说的话,身为内臣,不得妄议朝臣,更不得参与国事。”   官家难得满意看他一眼,再低头看奏章,面色已趋于冷静。   “这事儿虽是姜立安一人言行,但他终归是曹不休的手下,曹不休手握禁军大权,手下人出了这事,不得不罚。”   阮阮心下一紧,默然看今上,更为曹不休提了一口气,久久不能疏散。 第26章 景瑟   朱笔落字,奏章合上。今上抬袖,将批好的奏章递给韩玦,请他转递曹不休。   阮阮手指捏裙,频频偷窥韩玦,见韩玦躬身退出殿外,她也寻了机会退去,在白玉柱边喊住他。   “韩先生。”阮阮嗫嚅。   韩玦秀逸身形立住,举止从容,静看阮阮。   “韩先生。”阮阮被他看着,一时语塞,她在心底罗织了一大堆借口,却只为问清今上到底想如何处罚曹不休。   她不希望曹不休受遣罚,他身上的皮肉伤太多了,若是再有严惩,她替他委屈。   可是这些心底的话不能讲于外人听,阮阮紧张,不知该如何不动声色开口。   韩玦那能洞悉一切的眸光越来越深,他紧盯着阮阮,带着柔和与鼓励。   阮阮反而面色大红,左顾而言他,“韩先生去哪里?”   韩玦轻轻巧巧扬起手中奏章,阮阮藏着心事,目光被奏章灼了一下,旋即问,“官家他……什么意思?”   廊下珠帘随风轻摇,发出脆脆声响,日光从宫墙上空披下,将白玉柱边的含笑、牡丹姣好的花影照到青砖地上。   花香袭人,鸟声婉转。   韩玦面色却清冷了下来,阮阮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完完整整笼在她身上,像黑夜寒凉的月光。   “你喜欢曹将军。”韩玦开门见山,不留半分余地,一针见血,直刺阮阮心脏。   阮阮顿时觉着全身血液回流,直冲天灵盖儿,她为自己的冲动后悔,心底那模糊的情愫她自己本不确定,却在这时被韩玦一下子由远景拉成近景,变得无比清晰。   对,她就是心系曹不休的,听上去虽然不自量力,可那样的爱慕确确实实,在心底不知不觉扎了深根。   她含羞带怯,两颊绯红,但也不愿摇头否认。阮阮在心底涌起一股强烈的倔强,谁也不是永远的卑微,为什么不能心怀仰望?   韩玦怅然若失,只觉胸中涌起无边的郁结之气,他迎着明媚阳光,闭眼深呼吸,强制自己冷静。   很快他不置一词,只从奏章中抽出一纸条,阮阮认出那是今上的字,今上有文情,擅长行书,尤爱颤笔,他的字刚劲有力,似寒松劲竹,又似惊雷闪电。   而那纸上,赫然写着:“男子二十,当娶妻。”   阮阮在震惊中明白过来,为何韩玦刚刚会那样看她。   他定是觉着她太过痴心妄想,能否顺利出宫还是未知之数,而与年大一半的勋贵将军结缘,更是希望渺茫。   她是否能出去?   他是否能等她?   看着轻而易举,实则难于登青天。   韩玦缓缓收起纸条,本想再说着些什么,却又半途放弃,徐徐退去,如翠竹般的身影融着西风,竟有一丝凄凉。   阮阮泪盈眼眶,引袖拭泪,转身回殿内伺候,但内心总是惶惶然不得定神。   及至天黑,韩玦回长春宫复命,今上问起曹不休的反应,曹不休温柔瞥阮阮一眼,肃然回复。   “曹将军说,大丈夫何患无妻,身为人臣,理当先立业,后成家。”   听到这消息,阮阮低沉了半天的心稍稍生了些许庆幸,虽然她知道这是必然的事情,以曹不休的性子,他心中主意既定,怎会轻易更改。   但不知为何,在这庆幸之余,她的心却又一次悄然乱跳了几下,她坐立难安,辗转难眠,患得患失。   半夜,疾风大作,骤雨敲打着窗棂,窗外黑枝绰绰,乱红摇曳,喧嚣声,哭泣声入耳。   阮阮从床榻上坐起,点灯披衣,静听窗外,似有人踏雨疾走,她曼度疑惑打开门,却见六尚之首周尚宫与太后处赵尚寝打着雨伞,快步从雨中走过。   周尚宫一壁走,一壁对因好奇开门的内人们呵道:“看什么看,关门睡觉,再看把你们眼睛剜掉。”   阮阮心下隐约觉着出了大事,周尚宫为人严厉,平日里不苟言笑,但也很少斥责手下之人,而像今日这般急声厉色,实属少见,且深夜喧哗于禁宫,本就不为宫规若允。   阮阮想罢,正欲关门,恰她二人走到她屋子外面,赵尚寝立足,想了想,招呼阮阮过去,阮阮忙取雨伞,快步跟随。   “无论今日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烂到肚子里去,知不知道?”周尚宫转眼看阮阮,冷声训道。   “奴明白。”   阮阮点头,却见她二人一路带她进了祥福殿。那是福德宫被火烧后,今上给太后另寻的住处,偏居内廷后侧,四处环竹。   阮阮一行到时,雨下得正大,绿色竹叶掉了一地,狂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处处透着萧瑟凄凉。   阮阮心挂悬石,她猜测或许是周太后身体有恙,与往常一样,不想将此事告诉今上,可当她进入内殿时,方知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太后身着单薄寝衣,眼眶通红,正不住垂泪,看样子并不是身子不舒服。   赵尚寝见状,也是泪流不止。   “太后节哀。”相比于赵尚寝,周尚宫相对冷静许多,她侧对阮阮道:“景瑟对你有知遇之恩,做人不能没有良心,你去送她一程,见她最后一面吧。”   阮阮闻言,完全僵住。   她愕然,在前来的路上,她做了许多种设想,却怎么都没想到是景尚服出了事,而且是用吞金自尽这么痛苦的法子了结自己。   她还年轻,正值女子如花的年纪,她还有许多事情未做,虽然曹不休拒绝了她,可她还可以有非常好的前程和选择,太后那么喜欢她,必定不会让她孤单终生。   可她怎么都没料到,她竟会是这样的结局,一袭红衣披身,一动不动躺在床榻上,面色惨白如纸,纵是化了极其精致的妆容,但也难掩盖临死前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容。   “这孩子怎么是这样的死心眼,奴本以为,那曹不休拒绝了她,过些日子,她对他的心思会冷淡下来,谁知道……”赵尚寝揉了揉眼睛。   “她用心良苦,你们不懂。”周太后刚刚恢复好一些,听了赵尚寝的话,复又泪流不止,“她的心底什么时候放下过曹不休?”   “难道是因为官家今天对曹不休下的诏?”周尚宫迟疑。   “官家要曹不休成婚,她知道以曹不休的性子,定是要拒绝的。她怕曹不休得罪官家,所以用自己的性命,帮曹不休找借口,让官家再不能责怪曹不休。”   太后,尚宫,尚寝的身影渐渐模糊,窗外雷声大作,电闪雷鸣。   阮阮在惊惧中再看景尚服,阮阮想她是个敢爱敢恨的真实女子,她爱,她恨,她妒,她疯狂,可最终她也情深。   阮阮想起初次进宫那日景尚服看曹不休的神情,那样的娇羞,像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   可那鲜花还未绽放,便已经香消玉损,碾落成泥。   如此,曹不休还怎么忘了她?   阮阮心中涌起一股苦涩,她突然很是钦佩起景尚服来,无论如何,她都活成了自己,也如愿在曹不休心中占据了一席之位。   太后还在与尚宫商量景尚服的后事,阮阮独自从祥福宫出来,暗红色宫灯在廊下随风摇曳,磅礴大雨倾盆而下。   阮阮有些心慌,她茫然地看着深不见尽头的宫墙,第一次很想很想逃离出去。   拐角处,一人在灯下举伞而立,阮阮持伞立住脚步与他隔着雨帘相望。   他对她微笑。   寂寞的雨夜,因为有他的存在,阮阮莫名觉着心安。   “韩先生。”阮阮低唤一声。   韩玦骤然抬脚,加快脚步,不辨水洼,直奔阮阮而来,待至阮阮面前,举手帮她拈去眉稍眼角的雨水,动作温柔。   一声叹息后,韩玦道:“想问什么便问吧。”   阮阮目光游离于他被雨水打湿了的脚面,按韩玦惯有的星河流光风仪,他定是不许自己的衣衫有半分污渍。   而现在鞋面尽湿,衣衫半潮,凌乱不堪地在雨中等她,阮阮心头一松,满心酸涩,扯过他递过来的衣袖,低低哭了出来。   “官家说惩罚曹不休,为何要催他成婚?景尚服又为什么吞金自尽?”阮阮哽咽。   “宫里的事情,远不能只看表象。”曹不休又叹了口气,反问阮阮,“官家并没有将我调往另一处当值,为何却调了许昌过来,让我二人共当一职?”   阮阮打愣。   “今上今日可以命曹将军娶亲,明日便可以择一女子给他赐婚,而他们的婚事,又能有多少躲得了利益权衡?官家怎么可能不防着曹将军,就像防着我一样,用许昌与我制衡。”   一阵风吹来,阮阮的雨伞被掀翻,韩玦替她收起,将自己的雨伞与她身侧靠了靠,替她挡住半边风雨。   “景瑟正是看出了官家的心思,这才拼了自己的命,帮曹不休,哪怕换他一两年的安宁。”   韩玦停顿片刻,立住脚步,看向阮阮,“阮阮,无论如何,曹不休都不可能忘记景瑟了,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第27章 情话   “阮阮,无论如何,曹不休都不可能忘记景瑟了,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韩玦清冷相问,阮阮只觉对面似乎迎来了狂风,一下子吹得她无法呼吸。   翌日,七夕节至,与前一夜的狂风暴雨截然不同,这一天的天气好到了极点,霁日风光,阳光朗煦。   因今上定于这天游金明池,而后驾幸琼林苑,再至宝津楼夜宴,韩玦一大早便先行出发,各处查看,以防出现意外。   而周太后,更是一早亲自进了长春宫,如景尚服所愿,她的离去让今上有片刻怔神。   他恭谨待周太后,客气而疏离,答应周太后的请求,让曹不休为景瑟扶柩离宫,却在周太后离去之后,勃然大怒,大发雷霆,整个长春宫顿如一潭死水,人心惶惶。   阮阮瞧着形势不对,她害怕,怕今上因此而迁怒曹不休,于是想了想快步跑至凤鸣宫,第一次向皇后开了口,略去对曹不休处境的担忧,只言今上不悦。   明皇后听了,沉默半晌,如水的目光扫过阮阮,神色似有悲伤,甚至一闪而过同情与哀戚,她静看阮阮,继而双睫低垂,有些黯然神伤。   “你很关心曹不休?”明皇后问。   阮阮吃了一惊,以为自己心思也被皇后看了出来,她重重伏跪在地,不敢言语。   明皇后看她一眼,上前两步将她扶起,柔声道:“我并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   阮阮心惊,却也在此刻快速镇定了下来,她想好了,无论如何,都要保曹不休周全,哪怕拼尽全力,就算让她万劫不复,她也心甘情愿。   她本赤条条来,无所牵挂。而她想让曹不休,毫发无损。   明皇后颔首,有些怅惘,深深叹息,命人抱来君实,又亲扶阮阮起身,“为避人耳目,你先回,我随后就来。”   阮阮感激,知她已应下,再行大礼,躬身退出了凤鸣宫,及至门边,却听明皇后问:“阮阮,你不怕么?万一我不帮你,万一我将你来寻我之事告诉官家?”   阮阮果断而坚定地摇了摇头,“曹将军对奴有救命之恩,而娘娘心地纯善,是重情重义之人。”   明皇后那洞悉一切的眼眸无声罩在阮阮身上,她幽然叹息,面上浮起无奈笑意,“你还小,或许我会让你失望。”   阮阮再行礼,“娘娘若是狠心,不重情意,心昭仪还能过得如此肆意随性吗?”   明皇后望向远处天空,“但愿你我都能保持初心。”   阮阮抬眸看她,心下隐隐有觉,她与今上再回不去了。   待阮阮再回长春宫,地面已是一片狼藉。   “一大早就不见了你人影,忙什么去了?”许昌见了阮阮阴阳怪气道,“真的是小人难教。”   阮阮默然越过他,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侧身闪到一边,独自收拾地面凌乱。   可许昌见韩玦不在,又恨她平日里不理他,便存了故意刁难的心。   “你这小蹄子,越发眼底无人了,你信不信?今儿凭我一句话,我就可以让你去不了金明池。”许昌怒斥道。   阮阮素来就不喜他,更讨厌他谄媚今上,她斜瞥他一眼,见他目空一切,居高临下俯视她,心中打定主意,悄悄移了一块白瓷碎片到他脚前,许昌不觉,一脚踩下,面色痛色立现。   “你这贱婢故意的。”许昌抬脚反踹阮阮。   阮阮利索躲开,抬睫看许昌,刚刚的那块白瓷已被他踩碎,一块细长碎片直穿他脚底,鲜血洇出,湿了鞋底。   阮阮心下欢喜,却故作诧异状,“呀,许先生也去不了金明池了呀!可惜了,可惜了,表妹和孩子看不见了。”   表妹之事,是阮阮先前听韩玦教训许昌时记下的。   许昌闻言,举手就要来打阮阮,恰明皇后头戴花冠,抱了君实来寻今上,许昌狠狠瞪阮阮一眼,转眼笑迎明皇后。   因着君实的缘故,今上的心情好了许多,更言君实年小,且七夕节后中元节将至,怕景尚服之事冲撞了他,于是忙带了皇后与君实去金明池,同时命阮阮协助曹不休,当天送景尚服灵柩出宫。   阮阮欣然应答,天知道她在听到今上这话时,心底有多欢喜。   今上这算是听从了周太后的建议,如此也证实,曹不休暂时无事了。   长春宫廊下的含笑开得极其好看,待今上与明皇后离去,阮阮刚将一地碎片收拾整齐,曹不休的身影便出现在了长春宫宫门边。   似有所觉般,阮阮蓦然回首,目光与曹不休相撞,她旋即挪开,她意识到自打他踏进长春宫的那一瞬,他便也在看她。   他目中似有焦急之色,他快步上前,直奔阮阮。   阮阮迅速四顾,此刻殿中当值的人虽不多,但来来往往仍有不少宫女。   她知他性子,忙闪身绕过众人,光影轮转,在地面上投下或明或暗的影子,薄薄阳光处处透着淡黄色光晕,风轻,花香。   阮阮在廊下疾走,宫铃随风飘动,发出悦耳铃声。她用余光看身后,他也跟随她脚步快走。   明明很是担忧,但韩玦的话却又在心头萦绕不散,阮阮一时有些慌乱,不知该如何对她,她更加快了脚步,却听身后再无脚步声。   她用余光瞥向身后,见身后无人,心下顿生失落,她颓然回首,满心失落,眼角微湿,刚想骂他,却没承想肩膀被人从后面拍了拍。   阮阮双眸湿润,转身,却见他已经立在了她身后。   笑容依旧,眸子晶亮,衣袂飘飘,是最璀璨的少年郎。   “干嘛躲着我又寻我?”曹不休浅含笑意,眼下却是一片乌青,显然是夜间没睡好之故。   “并未躲你,也并未寻你。”阮阮别过头,假意看廊下盛开的含笑。   她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她从不矫情,可此刻,在他面前却忍不住想要嗔他。   “你这个磨人的小骗子。”   曹不休笑,取出一包用新鲜荷叶包着的鸡头菱,荷叶儿上散着淡淡香麝香,并系着红色小绳儿。   “昨儿我母亲买的,嫩的不得了,梁门里李和店里的,白皮嫩肉,特难买,也特好吃。”   他站在她面前,一切的猜疑,揣测,便都不见了。这时候还能谈笑自如的,阮阮想,便也只有他曹不休了。   一夜折腾,确是未进半滴茶水,曹不休将荷叶包塞到她手中,自己取来一颗给她剥壳。   “这玩意儿好吃,就是壳儿太硬。”曹不休道,大手绕过菱角,三两下剥好递到阮阮嘴边。   阮阮用手去接,他却闪过一侧,示意喂她,阮阮不愿,他一再坚持,阮阮无奈,佯装不耐烦接下,曹不休这才心满意足作罢。   “晚间是不是没睡好?”曹不休问,“替我操心了吧?早间你去求皇后替我解围,我都知道。”   曹不休温柔问道,目光定定看着阮阮,“你放心。”   “奴吃好睡好,能有什么不放心的。”阮阮低垂眉目,心中却暖成了一汪被人惊扰了的春水,荡出圈圈涟漪。   “感激与爱慕不同,我感激景瑟,但无论如何不能欺骗自己,我的心底,从前,现在,往后,都没有她,我对她无男女情意,所以请你信我,往后你与我一起感激她。”   曹不休突然收起笑意,面色虔诚,继续认真说道:“阮阮,爱慕和感激是不一样的感觉,爱慕一人,就会时时刻刻惦记她,想与她朝朝暮暮,想与她恩爱,想与她欢好,想与她共享岁月绵长。”   “将军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阮阮赫然低眉,她知他意思,只觉面上燥热,想起早起时为了掩盖脸上憔悴,幸而多抹了点胭脂,才不至于让他察觉出她脸上的羞红。   “阮阮,你还小,说句放肆的话,我好想,好想给你画一次眉……”   “阮阮,我还想给你宽衣。”   阮阮闻言,瞪大了眼睛看他,却听他旁若无人继续道:“阮阮,你别误会,我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也不是流氓地痞,我还不至于馋你的身子……你还小……   曹不休大约也是被自己逗笑了,向来不拘一格的人面上突然有了点羞涩,他挠挠头,带着些不好意思再看阮阮一眼。   “好吧,我承认,你确实长得好看,我刚刚说的话,也不完全真……我对天发誓,对地保证,我想给你宽衣,而后亲手给你穿上嫁衣,让你嫁给我。”   “我曹不休是个男人,我说话算话,不管我以后如何,我定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昨日接了官家的旨意到现在,我满心里想的,就是要来告诉你,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做,我曹不休,顶天立地,不受人左右,我心底自始至终,有且只有你一个。”   曹不休的话似浓烈香酒,阮阮凝神静听,面染晕红,心中情动。   她很想回应,可女儿家独有的娇羞又令她不知该如何开口,她带着一抹羞涩,抿唇看他,低低唤一句:“将军。”   曹不休却挑了眉,“阮阮,我是曹不休,你可以唤我曹郎,亦或是曹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这两天我母亲在,啊……老人家觉着,十点后就要入睡……我在与她斗智斗勇中码字……   从景尚服自尽,到曹不休表白,这两章不知道有没有写崩,大家觉着逻辑与情节能接受不? 第28章 情郎   曹郎,阮阮当然喊不出口,但是曹哥哥?阮阮心中愉悦,面如桃花。   这样亲密无间,暧昧朦胧的爱慕,如跳跃的瑟瑟花灯,璀璨热烈,激.情澎湃,挑起她心底对情.事.情.人的向往。   她渴望与他亲近,渴望与他时时刻刻在一起,渴望主动被动地享受他霸气外表下只对她才有的温柔。   这份喜欢,她不想让外人知,也不想被外人窥探到,她存了私心,她守着心里最难得的宝贝。   因为珍视,甚至对曹不休,她都不想让他看清她的心,她偷偷欢喜,对上曹不休瞧她时的怜惜神色,她转脸侧顾,有些局促,面上却渐渐染上了更厚重的因他而起的绯色。   “我终会是你的情郎,而且只是你一人的情郎。”曹不休道。   曹不休说到做到,也很快用实际行动来证明了他自己,他与太后爆发了有史以来第一次的争吵。   周太后要他给景尚服扶柩,送她出宫,并因为她是为他自尽的,她要求他将景尚服安葬到他曹家祖坟,入他曹家族谱,算是成全景尚服待他的一片痴心。   曹不休答应了前者,他愿迎接所有人的目光送景尚服的灵柩出宫。但是对于后者,他果断拒绝,毫不犹豫,态度坚硬。   “臣终生有且只会有一个女人,生而同衾,死而同穴,一生一世一双人。若是臣将景瑟名置于族谱,臣未来的妻该如何想?纵是她宽容大度,不与臣计较,臣也不能欺负她心善待。”   曹不休举目看向高高在上的周太后,不惧她身份带来的权威。   周太后闻言,大怒,眼角因为失去景尚服而流下的泪痕未干,她先是用冰冷目光紧盯曹不休,与他对峙,企图用上位者姿态给他压迫感,意欲让他服从。   可显然,曹不休从不是胆小懦弱之人,他迎面直视她,纵是与她目光交战,也不曾躲避半分。   须臾,周太后气急,手指他鼻尖大骂:“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你心中是不是有人了?”   曹不休引袖行礼,面色淡然,镇定自若,“太后圣明。”   周太后刚刚的话其实是她在气急时分随口所言,她完全没想到被她一语说中。她有短暂的愣神,直勾勾盯着曹不休,瞥见他承认有心上人时眸中流动的喜悦。   她顿时面露怒色,目透凶光,大约是替景尚服不值,眼中愤怒悲伤相继流转。   周太后因为愤怒而全身发抖,一抬手,直接将手中佛经扔出,直击曹不休额头。   随着沉闷的碰.撞声,一抹猩红顺着曹不休额角滑下,曹不休不躲不闪,也没有半分动摇。   “她是谁?”周太后厉声问,“谁家的姑娘,什么时候攀上你的?”   相比于她的愤怒,曹不休很是平静地坚持自己的意见,“她是臣的心上人,臣唯一想保护的女人,不是她攀上我,而是我缠上了她。”   “竖子无礼。”周太后拍案而起,“你可知景瑟对你的深情厚意?她为了你,可是连命都可以不要的,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她?”   曹不休打定了主意,扬起下颔,神色如常,“臣知晓景瑟心意,但臣的心上人是个温婉可人的女子,她受的委屈太多了,臣心疼自己的女人,再不愿她委屈求全,哪怕头发丝那般重的伤痛,臣都不愿加诸她身,她好说话,想得少,但是臣不能不替她思虑周全。”   “好……好你个曹不休。”周太后怒极,手指紧握成拳头,重重击到桌面,冰冷冷扔下一句,“曹不休,往后有你后悔的。”   曹不休眉目舒展,点头应答,“好,但臣终生不悔。”   周太后拂袖而去,留下被扔在地上的佛经。   太后殿中发生的一切,阮阮并不知晓,她与曹不休一道,送了景尚服灵柩出宫,待重回宫中,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而今上与韩玦也才从宝津楼夜宴而回。   但是一同回来的,除了他二人外,又添了副新面孔。   “阮阮,你随我来。”韩玦见到她,先是问了她白天出宫的情形,又塞给她一个用牛油纸包着的包裹,“八月的蟹,味道新鲜得很,官家说,也带回来给你尝尝鲜。”   今上有时会怜着阮阮是长春宫年纪最小的,看到好东西,总想着给她留,若她偶有差错,也不忍多加指责。阮阮不是不知感激之人,他待她的好,她记得。   阮阮想起有一次她失手打翻了砚台,乌黑的墨汁染脏了他的衣袖,今上第一反应不是怪她毛手毛脚粗心大意,反侧首问她是否被砚台伤到。   还有一次,阮阮跟随今上出去观稼殿看稻,突然从廊下飞来一只翠鸟,起先阮阮并没有留意到,待鸟儿越过她发髻,她才发觉,下意识去躲,不承想直接撞到了今上后背,今上一个踉跄,滑进了稻田,瞬间湿了鞋袜。   阮阮惊惧万分,可今上却只是友善微笑,与她招手,“阮阮你怎知道朕想做一林中老农?”   往日点滴之事褪去,阮阮举目凝思,心中无比怅惘,她无法评价今上的好坏,对他只有恭敬疏离。   她想了想,于万千惆怅中转问韩玦,“与今上一同回来的女子是谁?   韩玦幽幽一声叹息,“今天在宝津楼,官家又拂了皇后面子。”   不肖他多言,阮阮对当时帝后二人的情形都能想象得出来。   在情.事上,今上风流,贪慕风月,又不拘着性子,总喜欢纵着自己。   而皇后,如天下万千普通女子,一心所求,不过是夫君可以钟情,可以一心一意,懂她所有喜怒哀乐,守着她,护着她,全心全意待她,也不会因为其他女子而猜忌疏离她。   但这注定是场不能平衡的情.爱。   今上率性而为,皇后隐忍克制又心高气傲,她不愿委曲求全,更不愿拥附今上,所以这注定是场悲剧。   她亲眼看着明心,花奴,一个个在短时间得到今上的宠幸,分享了她的夫君,现如今再一次亲见今上觅得佳人。   飞蛾扑火,徒留悲伤。   阮阮想,皇后那时,必定是心如死灰。   “那女子是?”   “杨淮孤女,杨福佳。”韩玦正色道。   杨淮?阮阮重复韩玦的话,突然笑容凝结,无法呼吸。   她看向韩玦,用目光与他求证。韩玦静静看天上云卷云舒,风拂过,散了整天空。   他用沉默证实了阮阮的询问,阮阮心头一滞,杨淮曾经打了败仗,官家为此气愤许久,这才有了亲临练兵场的事情。   按理所言,杨淮属罪臣,那杨福佳是罪臣之女,今上怎么会相中她?   韩玦温和一笑,眼中有丝丝无奈,他低眸,转眼看到阮阮被风吹凌乱的发髻,女子眼眸含光,通透聪明,再过几年,必是佳人。   他浅笑,看到一行大雁从皇城上空掠过,而天边明月已然升起,他心底忽而觉着清冷孤寂到了极点。   “我目前身份尴尬,若是劝谏多了,官家难免会生疑心,又会觉我心向皇后。”   韩玦歇了口气,恍然间抬手帮阮阮理了理发鬓,手指刚刚触及她柔软的发丝,才猛然醒悟过来自己的放肆,但此时将手缩回已经晚了。   阮阮于震惊中抬眸看他,见他面色一僵,她也不敢言语,静待他动静。   韩玦已从恍惚中走了出来,他微微后退半步,帮她将发髻上的雪柳扶正,面不改色淡定赞道:“曹将军送的雪柳真漂亮。”   阮阮轻吁一口气,微笑将头上雪柳取下,这是早间曹不休送她的,用料上好,做工精致,一看就价格不菲。   “将军说今儿是七夕,所以适合戴这些。”   “可不就是,民间最兴这个。”   韩玦黯然神伤向大殿走去,待至无人处,才从袖中取出藏了许久的闹蛾儿。   他本想将它送给她。   他苦笑,长春宫中风柔夜暖,花影纷乱,雪柳争辉,笑语盈盈远去,默然回首,他的闹蛾儿已经失了颜色。   夜色流觞,与平日不同,长恩苑中换了厚重的兰麝香,薄烟袅袅,月色光华,朦胧而美好。   杨福佳一身梨花白轻纱软裙,赤着双脚,头戴长白纱帷帽,似月中仙子般,在今上的笛声中翩翩起舞。   她肤白,又是一身白衣,整个人都融入了皎皎明月中,今上目不转睛,手持长笛向她一步步靠近,而后笛声渐止。   今上的手慢慢攀上她柔软的腰肢,盈盈一握间,女子“咯咯咯”笑开,散了外衣。   今上又上前一步,女子复又躲开,如此三两下,美人终于入怀。今上抬手,慢慢将她头顶白纱掀开,女子妖艳姣好的容颜露了出来。   朱唇轻启,低唤一声:“官家。”   今上收手将女子搂住,女子缓缓抬腿,勾住他精实的腰身。   纠缠的身影投在窗棂上,一点点下沉,隐没在红罗纱帐后,低沉而压抑的合欢声丝丝入耳,女子低吟,男子嘶吼。   忽然,长春宫宫门被敲响,是明心的声音,她高呼,“官家,花奴有好消息了。”   作者有话要说: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第29章 白莲花   长春宫的宫门缓缓打开,一身艳艳红妆的明心,拉着素白衣衫的花奴从宫门口踏了进来。   明心眼中尽显焦急之色,而花奴却是一壁走,一壁不停地挣扎,“姐姐,天色已晚,我们先回去吧。”   “今日你我不能掰回这一局,往后就别想翻身,这个时候,你我是同一条船上的。”   明心扬起下颔,目光被长恩苑外轻如薄烟的红纱吸引了过去。   皎皎月色下,上百匹大红丝罗或悬或挂,被宫人们编织成了月宫天河状,更在其中以百花点缀,远远看去,只觉如临缥缈仙境,一派富贵华盛。   殿中香气袭人,宫烛跳跃,淡黄灯影洒落花间,留下明暗丽景,尽染万种风情。   每逢七夕,今上总爱如此。   关于七夕,阮阮想起一则小事儿,昔日今上招曹不休夜谈,曾谈及唐明皇与杨贵妃的恩爱,言语中尽是对“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的羡慕与向往。   可曹不休却哂然一笑,“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可结局呢?却是马嵬坡下泥土中……”   彼时,今上并未在意曹不休的反驳,只说他不解风情,不识男.女之欢。   “官家已经歇下了。”韩玦躬身拦到明心与花奴跟前,眉目淡淡,一如既往,谦卑而有礼。   明心斜睨韩玦,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径直上前,越过韩玦,嘴角浮现隐忍怒意。   “你非男非女,又未识得情滋味,怎会知何为醋?何为妒?所以你没心没肺拦着我。”   明心目光从红烛高照的长恩苑慢慢移向韩玦,两颊因为激动而泛起了不正常的红晕,那是她震怒的前兆。   韩玦知她性子,不与她计较,只弯腰对花奴道喜:“恭喜花御侍得偿所愿。”   花奴听了他的话,有短暂失神,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他,眼中尽是茫然,“韩先生怎会知……”   阮阮起初也是疑惑,但转念一想,韩玦敏锐,熟悉各宫事物,整个内廷,纵是闭眼都能走出去,花奴有孕如此大事,他岂能不知?   “那官家他……”花奴忐忑问,目含期待与担忧。   “这等天大的好事,当然要御侍自己与官家分享。”韩玦微笑,用温和语气鼓励她,“御侍有孕,升迁指日可待,往后的日子,必不会难到哪里,也定不会有人敢刁难你。”   韩玦向来寡言少语,为人端正,说话做事皆有章法,虽宽和却极少有人获得他的亲近,而像今日这般和颜悦色与花奴说话,简直少之又少。   明心在一侧冷笑,目中全是不屑,她转身回看韩玦与花奴,继而兀自鼓掌,阮阮顿时想起那夜的断手,只觉浑身不舒服。   “果真是人以类聚,物以群分,破落户同情破落户。”明心挑眉,挑衅般看着韩玦。   韩玦面不改色,任她嘲笑戏弄,他自定如劲松。   大约是觉着没有意思,明心嘲笑了会儿,见着韩玦不搭理她,忽而拂袖,侧身对韩玦颐指气使,“进去通报,就说花奴和她腹中孩子要见官家。”   韩玦微笑摇头。   明心的怒气再抑制不住,转顾身后随行宫女,示意她们牵绊住韩玦,那些内人们向来惧着韩玦生人勿近的气质,可又对他俊朗的容颜心生向往,听了明心的话,瞬间一哄而上,意图沾到韩玦便宜。   韩玦轻甩衣摆,衣袂飘飘,众人还没触及他袖角,他已轻松脱出众人之外。   “韩先生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在这宫中,三条腿的男人难找,可两条腿的男人却遍地都是。”   明心见宫女们困不住他,口中言语越发露.骨,粗鄙,又带着深深的蔑视,一词一句,全是对韩玦宦官身份的嫌弃。   如此大辱之下,韩玦淡笑对之,对她的话恍若未闻,依旧温润如玉,脚步却丝毫不让。   “官家已经歇着了,且有人作伴,心昭仪若是想见官家,不如静等官家的春恩鸾凤车。”   “有佳人作伴又能如何?谁不是官家的女人?”明心拉过一侧瑟瑟发抖的花奴,强行撞开韩玦。   韩玦念着花奴初有孕,无奈退避一步。   明心得寸进尺,用凌厉目光狠狠剐韩玦,再快步奔向长恩苑,一壁走,一壁高呼,“官家,好消息,花御侍有喜了,君实他有弟弟了。”   “也有可能是妹妹。”花奴胆怯,低低道一句。   “就算是女孩儿那也是官家的孩子,是国朝最尊贵的公主。”明心满不在乎斥花奴。   “官家既然歇下,就不用惊扰了他,明日我们再来也是可以的。”   花奴呢喃,意欲从明心手中挣脱出来,可无奈被明心牵制着,怎么也甩不开,宛如被人遏住枝干的鲜花,摇摇欲坠,纵是竭力挣扎,却依旧无济于事。   好在,就在这时,长恩苑的珠帘发出脆脆声响,一双白皙修长的美腿立在了珠帘后,透过珠帘,隐约可见女子窈窕的身姿,先是理云鬓,后又重新整理衣衫。   明心再忍不住,松了花奴,三两步冲向珠帘,一把将帘子掀开,帘后之人被吓,细长嗓音喊出一字,“啊……”   随后,在所有人始料未及之下,狠狠甩了明心一个耳光,“大胆狂徒,为何要偷窥我?我是今上的女人,我清清白白的身子,也只有今上可以看。”   此情此景,此等话语,多么熟悉,这是先前明心的话,现如今从另一个女人口中说出,明心大约也是不曾想到过。   明心被这巴掌扇晕,她又惊又怒,旋即反应过来这是她的主战场,她还没发火,却先被别人制住了,她心有不甘,也抬手想去反击。   可这次她却不幸运了,她的巴掌还没落下,便被官家在半道儿截了胡。   “官家。”明心见到今上,顿时红了眼睛,指着杨福佳道:“她打我。”   杨福佳一脸惊惧地搂住今上臂弯,“官家,这位姐姐是谁?”   今上转顾杨福佳,温言笑道:“这是心昭仪,早你几月进宫,往后你二人可以以姐妹相称。”   杨福佳闻言,面露惧色,忙上前拉住明心的手,“好姐姐,刚刚是妾错了,妾不知是姐姐来了,误伤了姐姐,还请姐姐也打妾一掌,如此妾才能心安。”   明心将手从杨福佳手中抽出,定定看向杨福佳,微微一笑,伸出手指从她脸上滑过,又做稍许停留,“妹妹真嫩,脸蛋光洁无暇,肤色亦如凝脂,我若是男人,我亦会喜欢。”   杨福佳听罢,双眸含情脉脉看向今上,“官家真是贪心,有了姐姐这样的可人儿,还要将奴拘进宫来,姐姐生得这般美,奴吃醋了,官家还是放奴走吧。”   阮阮听了,总觉着杨福佳话里有话,明是赞明心貌美,实则……怕是在示威。   果不其然,明心也听明白了,她盈盈一笑,“妹妹这话就说差了,咱宫里的女人,不兴吃醋着一说,全凭官家喜欢,咱们要做的,只有一字……”   “等……”杨福佳接话。   “可不就是。”明心大笑,又对她道:“妹妹果然是聪明之人,我说只言片语,妹妹就全懂了。”   “不,还是姐姐教导的好。”杨福佳松了今上,转而又牵明心的手。   今上瞧她二人相谈甚欢,也不插话,信步走出,这才留意到花奴。   花奴与他目光相撞,随即躲开,别过头看向一侧略有些凋零的含笑花,容颜松动,双目莹泪。   今上似有不忍,探手上前,想要牵她。   花奴却如受惊一般,后退两步,举手加额,拜别今上,行礼如仪,匆忙离去,全然未提她有身孕之事。   今上看着她离去的身影,颇为尴尬地转顾身后二美,纵是明心脸上的五指红痕未退,但这似乎并未妨碍到她与杨福佳愉快交谈。   今上眉目淡淡,很快忘却了花奴的悲伤,见着月色极好,便召过韩玦,请他温一壶桂花酒来。   韩玦应答,躬身退下,今上又将他叫住,“皇后喜欢桂花,也给她温一壶。”   韩玦欠身答应,“好,一会儿臣让阮阮给皇后娘娘送去。”   今上满意地点了点头,让他退下,再牵过明心,“方才忘了,心儿来寻朕,所为何事?”   “臣妾......”明心欲言又止,以手捂住心口,□□半掩,引去今上眸光,她本就生得好看,有艳绝人寰之色,此刻蹙眉,竟有西施捧心之美。   “如果身子不爽快,就请尚医局替你瞧瞧。”今上道。   “臣妾不是生病了,臣妾......”明心说着,眸中似有泪花,她一声轻叹,转伏到今上肩边,面带红霞,手锤今上胸口,娇嗔一句,“官家从不曾将臣妾放于心上。”   今上疑惑,“心儿何出此言?”   明心从他怀中起身,含嗔带怨,“官家若将臣妾放在心上,怎会忘了今儿是臣妾来葵水的日子,官家知道臣妾每每来葵水必会腹痛,官家曾答应了臣妾,每月的这个时候,必定是要来陪着臣妾的。”   明心说罢,又连着一声叹息,“而且,官家你忘了你说过的,七夕之夜,最宜宠我吗?”   今上听罢,讪讪笑出声来,“心儿好记性。”   明心抬手在今上胳膊上轻掐一把,“人家帐中香都备好了,官家要不要去嘛?”   今上吃不住她恳求,只得点头应答,明心回眸冲杨福佳笑笑,面带歉意地说道,“妹妹,对不住了,明儿就把官家还给你啊。”   杨福佳听了,将身上褙子披好,抬手召明心说悄悄话。   明心以抢得今上的胜利者姿态凑近杨福佳,却听她在她耳边低声道:“姐姐,我送你点礼物可好?”   明心得意婉拒。   杨福佳却不容她拒绝,又压低了声音道:“姐姐一直无子,是喜用鱼鳔还是肠衣,正好这二者我都有,不如我尽数全送给姐姐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  啊,怕你们被两个白莲花恶心到……莫要生气,坏人自有人收…… 第30章 一心人   无论是鱼鳔还是肠衣,这些避子之物,今上怕是见都没见过,更不会选择用它。   杨福佳如此说,不过是暗讽明心侍奉今上已久,却仍没有子嗣。   子嗣一直是明心心头之刺,花奴较她后进宫,都已经有了身孕,她心中的焦急,从她每日饮下的大碗汤药可见。   现如今听杨福佳所言,当然一听便不悦了,她紧盯杨福佳,眸中涌起滔天的愤怒。   但也只是一瞬,很快明心调整过来,她莞尔一笑,好似不曾听到杨福佳那恶毒的讽刺攻击,反而是一副云淡风轻,善解人意的模样,好声提点杨福佳。   “妹妹慎言,今上最讨厌腥膻味,而且……”   明心贴近杨福佳,“那事儿上,官家最不喜欢被约束,等妹妹伺候久了,便知道了。所以,姐姐出于好心提醒一句,收了你那东西,免得官家生疑,一个未出阁的女子,竟随身带了避.孕之物,难免会让人遐想非非。”   明心笑看杨福佳,眼中尽是得意。   杨福佳听罢,似被说中一般,脸上倏地红了,她瞥一眼立在远处看月色的今上,见他被月光所吸引,迅速扯过明心衣襟,不由分说,从袖中甩出一物。   阮阮定睛看去,此物并不陌生,又是一条精致白绫,当初明心也曾用此物向今上撒娇过。不一样的人,一样的手段,阮阮不知该如何评价。   明心并不看它,默然移开目光,哂笑,“姐姐善用鱼鳔,岂会不知,取鸡血装于鱼鳔中充作元贞之血的?”   “你胡说。”杨福佳怒目看向明心,明心微笑以对。   这二人,阮阮虽都不喜欢,但她不得不说,明心对杨福佳的这一反击总算没落下风,但也应证了果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你们在说什么?”今上欣赏完月色,转身回顾她二人。   待瞥见今上,原本剑拔弩张的二人几乎同时变脸,纷纷低眉做腼腆状,那情形,好似关系极佳的姐妹在低谈闺阁趣事。   “今晚月色极美,心儿的水央阁欣赏月色是最好的。”今上扬眉滢,对明心做邀请状。   “那烦请韩先生着人备船,臣妾陪今上来个月下戏水可好?”明心深深展颜,粉面如春。   今上向来喜欢风雅,听罢明心的建议,随即表示同意。   明心言笑晏晏,转顾杨福佳,温柔邀请,“妹妹随我们一道儿吧?”   阮阮听得出来,她在“我们”一词中加了重音,意思明显,明邀暗拒。   杨福佳摆了摆手,笑着拒绝了。   明心挑眉,也不再多劝,她也本无真心邀她,只拥过今上,与他一道转身离去。   夜风拂过,长恩苑外的红罗纱随风轻扬,浓厚的麝香荡漾在靡靡夜色中,清明月光洒落一地。   阮阮抬眸看空中圆月,她突然想起清晨曹不休对她说的话。   “秦少游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可是我,我总期盼着,得一心人,朝暮相依,白首不离。”   愿得一心人?阮阮迟疑。   长恩苑珠帘猛烈摇晃,是杨福佳愤怒入内,而今上与明心浑然未觉,高兴离去。   阮阮看罢她三人,转念又想起落荒而逃的花奴,她忽然觉着曹不休设想的,也许太过天真,太过美好。   于情.事上,男人总是太过相信自己的定力,以为自己对每一段感情都付出了十成的真心。   亦如今上,对明皇后,明心,花奴,乃至杨福佳,怕初见时都是真的怦然心动的,可是呢?   阮阮有自知之明,她是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宫女,她不妄自菲薄,但也没有那么大的信心,相信曹不休会为了她,真的不要三妻四妾,真的会疼她怜她,将她捧在心尖尖上。   阮阮收起万千思绪,心中茫然,无悲无喜。   但,她这样的情绪并没有能够维持多久,因为曹不休又一次进宫了,且这次进宫提了一要求,竟是恳求今上,许她与他一同出宫。   他的理由找得极其巧妙,中元节到了,他请阮阮替他去给景尚服烧些“盂兰盆”。   所谓“盂兰盆”,阮阮并不陌生,她给她小娘烧过。那是把竹竿砍成三条腿,高三五尺,上面编做灯窝的形状,再搭一些衣服和冥钱,待拜扫的时候烧给亡人的。   因着不能给曹不休赐婚,今上也有轻微不悦。但曹不休这个理由,今上纵是不喜欢,也不能拒绝,反而信了曹不休的话,同样认为这是最折中的办法。   若是曹不休亲自去,今上面上也是无光,而阮阮属于今上的人,由她出面,再合适不过。   这中间还有一小插曲,阮阮收拾了冥器准备出宫,今上突然将她叫住,亲自检阅后又召来许昌,命他再备一份。   阮阮不解,抬眸看今上,今上却温和笑笑,“难得出宫,正好去瞧瞧你小娘的。”   今上的话让阮阮倍觉意外,她从不曾想过他竟然会惦念着她的事。   她于感激中跪拜谢恩,今上却轻轻摆手,“去吧。”   阮阮感激涕零,起身跟随曹不休脚步出了长春恩,甫出长春宫宫门,曹不休便从鼻腔很是不爽地轻哼了一声。   阮阮快行一步,斜睨他一眼,不知他突然而起的怒意从何而来。但见他面色不愉,她也不再多问,只静默跟着他走。   曹不休低眸瞥身侧女子一眼,逮到她额头轻轻渗出的汗珠,不由放缓了脚步,以便她跟上自己。   二人各怀心事,相互无言走了百十步,曹不休终是忍不住,朝阮阮道一句:“没良心的小东西。”   阮阮路走得好好儿地,冷不丁被他这么一说,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反问一句,“将军说什么?”   曹不休闻言顿时停下脚步,抱臂斜侧身体,用魁梧身子帮她挡住秋老虎阳光,使她完完整整罩在自己的影子下。   他个儿高,纵是不说话,也是气势逼人,尤其面上没有笑容之时,总透着几分威严。   阮阮思量半晌,着实不明白自己什么时候,哪句话语触到了他。   她仰头看他,目光与他对视,又在他黑漆漆眼眸中看到了身穿粉色无花单衫的自己。   她认真想了想,曹不休向来是不藏着掖着事情的人,有事说事,嬉笑打骂随性,为何这时却扭捏了起来?   “明白我为何生气了吗?”   四下无人,曹不休逼近她一步,将她迫近身后大红色宫墙。   此时此刻的他,若不是衣冠楚楚一身紫色官袍,换做在繁华喧闹的市井,世人必定会唤他一句:“纨绔。”   而这个放肆的人,似乎立志要将纨绔登徒子做到极致,他一步步压近阮阮。   “你这样很是无辜地看着我,是不是在昧着良心想话哄我?他许了你一丁点好,你就对他百般感谢了?”   曹不休终于憋不住,将心底的郁闷尽数说出。   脑后墙壁坚硬,阮阮瞪大了眼睛,因为他吃醋的样子,有些想笑。   她努力克制自己心底悠悠然荡起的,无边无际,没有根基的喜悦,可是这情感却由她不得,仍是止不住偷偷欢喜。   他越是认真,她越忍俊不禁,而且她也不善隐藏,她眸中笑意让他微微蹙眉,更弯低了身子,姿势暧昧。   初见他时,他是虎目炯炯,一身铠甲的威武将军。   现在看他,身姿依旧挺拔如琼枝,可眉眼间却难得的露出了少年的冲动。   阮阮只觉心中暖意融融,她假装认真琢磨他的心思,“将军真的想知道我此刻在想什么?”   曹不休眸色更深了几分,纵是目中带了几分期许,却更不开心地道了一句,“当然。”   阮阮逮住他眸色的变化,旋即脆脆唤一声,“曹哥哥。”   复又添一句,“曹哥哥,你个子好高啊,我仰望你,脖子都抬酸了。”   女子撒娇,脆脆柔柔,如婉转莺啼,又如蜻蜓撩水。   总之,曹不休很没有定力的,酥了。   他先是一僵,显然他虽期许,但当“曹哥哥”三字真从阮阮口中说出时,他还是被美翻了。   阮阮亲眼看着他眉目渐渐散开,嘴角笑意几欲溢出,她心中也有说不出的舒畅。   原来,心意相通,成全他所期待,她竟也会如此心情愉悦。   曹不休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略带不好意地后退半步,算是放过阮阮。而后提脚,先于阮阮走了两步。停下,待阮阮跟上,又与她并肩,只是藏在身后的手臂却时不时偷偷抬起。   上抬,落下。   再上抬,再下落。   终究没敢,将心中想帮她揉揉后脑的想法付诸行动。   阮阮余光偷偷扫过身侧,嘴角衔笑,曹不休的心思都在身后,却忽略了阳光照耀下他手臂的影子。   阮阮想,温柔以待,岁月静好,大抵就是如此。   曹不休似乎也与她有同感,二人相视一笑,并肩而行。   “我们先去哪里?”快出宫门时,阮阮问。   她想着景尚服与她小娘之墓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没有大半天的功夫是跑不过来的。   可曹不休却道:“好不容易寻你出来,这时间怎可浪费了。”   听了他的话,阮阮面色飞红,不知为何,瞧着他那神态,她竟想起了“春宵苦短”一词。   作者有话要说:  “盂兰盆”,出自《东京梦华录》:又以竹竿斫成三脚,高三五尺,上织灯窝之状,谓之“盂兰盆”,挂搭衣服冥钱在上焚之。 第31章 定情   当然,阮阮知晓,于此时的她来说,想起“春宵苦短”实在是太过大胆放肆,且极不应该。   她面上顿时飞起潮红,她低敛眉目,垂首急行,索幸他昂首阔步惯了,并未发现她因他而起的细微变化。   她与他一前一后行走,甫出宫门,过了待漏院,便有一身姿秀逸的年轻护卫向她与他前来。   “阮姑娘好。”年轻护卫先向阮阮长揖行礼。   阮阮茫然看他,此人她并不相识,他是如何识得她,且为何对她如此恭敬?   阮阮不解,抬睫看他,却见他嘴角扬起的笑意,她立马反应过来,转顾曹不休。   曹不休挑眉,斜侧身子,凑近阮阮,不无得意地说道:“我是百万禁军的头儿,往后我夫人,那就是他们头儿的头儿,他们能敢不恭敬?”   曹不休说这话时,痞痞的,全没个正形,眼底泛光,大有雄心勃勃,志在必得之感。   他这人向来狂傲,阮阮不与他计较,心下却又羞涩,于是佯装听不明白,“什么头儿,头儿的,也忒饶舌了,听不懂。”   曹不休知道她这是害羞了,也不戳穿,指着一侧的马车道:“你坐马车,我策马随行在你身侧。”   阮阮正有此意,出了宫门,行人渐多,她这样抛头露面,确有不便之处,于是她不推脱,走至马车边。   曹不休果断伸手,“我扶你上去。”   四周皆是往来行人以及外出的官员,如此不惧外人目光的也只有他曹不休。   “不要了。”阮阮婉拒,她可没有曹不休的勇气。   曹不休心情极好,并不因为她的拒绝而懊恼,他将手收回,冲着马车内笑道:“我已给你垫了上好的软垫,你且踏实坐着。”   阮阮低眸看向车内,可不就是,那坐垫显然是人有心缝的,足足比寻常的厚了四五倍。软则软矣,但怎么瞧,怎么都觉着别扭。   阮阮无法想象缝垫子之人的感受,她只知她看着那厚厚的垫子很是想笑。   “阮阮细皮嫩肉,坐这个再合适不过。”曹不休显然很满意这个“杰作”,他忽然褰帘,又从车帘往内探进半个脑袋。   阮阮刚刚坐稳,听见他几乎贴着她耳朵说话的声音,她猛地转身,却不期额头蹭过他鼻尖。   如此近距离接触让阮阮耳红心跳,她旋即低眸,与他挪开一丁点距离,颤声道:“你不怕马儿将你甩下来?”   曹不休松开车帘,身子退出车窗外,复在马背上坐稳,朗声回答:“你曹哥哥善骑射可不是吹的,这点儿岂能难到我?”   鼻尖盈盈香味犹存,曹不休意气风发。   阮阮在车内,也是偷偷笑开。   待至小娘墓前,阮阮才明白为何曹不休会在一出长春宫时,怨她是个没良心的小东西了,原来他早已先她一步,替她祭拜完毕,且帮她小娘重新修葺了墓碑。   “你怎知我小娘?”阮阮于感动中惊诧相问。   曹不休收起了平日的漫不经心,转而正色道:“阮阮,你在我心上。”   秋阳高照,风声沙沙。   阮阮却沉在他的话语里,再说不出来一个字。   曹不休从不隐藏自己的情感,直抒胸臆,爱恨皆表现于脸上,也正是因为他这样爽朗的性子,阮阮才更珍惜他说出的每一个字词。   自小娘过世,她所受要么是白眼,要么是亲人的背叛和算计,她小,但她都懂。   世人万千,皆为利往也皆忙碌,无人愿意真正为她和小娘停留半分脚步。   而他曹不休,这样铁骨铮铮的将军,同样也是军务缠身,但他却没推脱,替她做到了。   她感动,感激,她举手至额,对他拜行大礼,又从他准备的祭拜酒中寻了一个小杯,将杯中尽数斟满,对着他仰头一饮而尽,再举空杯,目光定定看他。   曹不休微怔,知她这是感激他,历经沙场的年轻将军,被同样豪爽的小女子激得胸中热血沸腾。   他恨不得她立马变高,立马长大。   但他又明白,对她最好的呵护,便是在这无尽的岁月里,安静而周全的陪她。   她还小,恰好,他也有的是耐心和时间。   他挑眉,夺过她酒杯,“小孩子家家的,学什么大人喝酒,老子带你吃香的喝辣的去。”   阮阮半眯星眸,也不扭捏,笑着看他,“好啊,吃你的,我不心疼。”   曹不休闻言大笑,掏出荷包,满满一袋金银,“今天我们用光它。”   阮阮以笑作答,曹不休最爱她这样宁静的笑容,他轻轻抬手,像是呵护一件至宝般,帮她戴上帷帽,放下面纱,这样精美的容颜,他不想她被人看了去。   他独独珍惜她。   这一次他没有让她再坐马车,他纵身上马,而后对她伸手,做出邀请状,阮阮会意,因有面纱遮面,也不用惧怕被人识出,她大方作答,随着他手臂伸展,与他共骑。   因为七夕刚过,纵是中元,街市上也是热闹至极,香车宝马,青.楼画阁,绣户珠帘,处处镶金叠翠,罗绮飘香。   曹不休带着阮阮,策马在人群中缓缓行走,每至一处,便与她解释,见着卖头面首饰的,更是停马不前,硬拉着她,将各式闹蛾、雪柳、朱钗在她发间轮.试了个遍,最终仍觉不够,索性一股脑儿全将首饰买了下来,尽数塞给阮阮。   阮阮羞窘,“哪里戴得下这么多?”   曹不休却挑眉作答,“这哪里多?我看你无论戴哪个都好看,再往前走走,再买一些去。”   阮阮微笑,不与他争辩,他果真又寻到一处卖饰物的,又是尽数买下。   遇到这么豪气的买家,卖首饰的店家有些瞠目结舌,“有公子这么贴心的夫君,贵夫人好福气。”   曹不休并不否认,欣然笑纳,“买回去给我夫人戴着玩,一天换一个,不重样。”   店家满脸对笑,转顾阮阮,幸而在帷帽下,店家无法看到她满面的红霞。   店家乐呵呵笑着讨好曹不休,“有娇妻如此,是要好好疼惜。”   曹不休大笑,盯着阮阮,眸中满是喜悦,“可不是嘛,老夫少妻,就得狠狠地,往心眼里疼啊。”   不放肆,便不叫曹不休了。   阮阮偷掐他臂弯一下,却又惹得曹不休哈哈大笑,转对店家道:“你看,我可不就得哄着她。”   买过首饰,曹不休提议,既然出来,定要去一趟东京最繁华所在,七十二酒楼之首,矾楼。   “矾楼气派非凡,每逢深夜,彻夜歌舞升平,无数文人雅士,王孙公子,都喜欢到此游玩欢宴,更有夜深灯火上矾楼一说。”   曹不休牵引阮阮攀梯而上,因有面纱遮面,他总担心她看不清脚下,时不时转身,细心提醒。   矾楼三层相高,五楼相向,飞桥栏槛,明暗相通。   曹不休一壁前行,一壁不停地与来往熟人打着招呼,阮阮看得出来,他必定是这里的老主顾了。   她隔着朦胧白纱看他,与他一道进了一处雅间,刚刚入内,曹不休便将门帘放下,又将木门掩好,转问阮阮,“怎样?这外面比起宫中如何?”   阮阮将帷帽取下,借着窗户往外看去,中午时分,来往行人如织云流水,络绎不绝。远远地,又有丝竹管弦之音随风入耳。   “宫中无人敢大声喧哗,而宫外,热闹非凡。”阮阮回答曹不休。   “那这样的日子,你可喜欢?”曹不休与她面对面坐下,用殷切目光看她。   阮阮对上他炽热的眼眸,心下松动,诚恳而认真地点头,“喜欢。”   这样的回答,显然很符合曹不休的心意,他眉开眼笑,给阮阮递水净手,恰小厮过来问菜,曹不休看也不看,只道:“喝最好的酒,吃最好的菜。”   他心下欢喜,却还是忍下了后面的一句话,“千金酬我最美的新娘。”   但这话,他明白,此刻不宜说。   他不急,他可以等,等她长大,等她出宫。   不多时,珠帘又响起,一个面容清秀的女子上前,轻唤一句:“将军,东西送来了。”   曹不休接过她手中之物,摆于阮阮面前,阮阮定睛看,竟是一华美的首饰盒。   她在他示意下将盒子打开,却是一对质地极好的玉镯。   “戴着试试。”曹不休含笑扬起下颔。   这样贵重之礼,阮阮不敢收,但他不待她迟疑,直接拉过她手腕,不容她拒绝,帮她戴上。   “阮阮,我要你与我,双向奔赴。”曹不休如是说。   他转而松了她的手,又着小厮取来纸笔,用笔尖滚过墨汁,在自己手心画过一笔,再拉过阮阮的手,轻轻覆.上,掌心相贴。   大手坚毅有力,小手柔若无骨。   许久他松开,阮阮低眸,却见掌心赫然印着一只太阳。   “阮阮,让我罩着你,给你阳光。”   阮阮心中为他所动,他的双向奔赴请求犹在耳边。   她点头,应下。   及至晚间,曹不休才肯放阮阮回宫。   此时,黑云压城,风灌衣袍,阮阮在狂风中挥别曹不休,谁知刚行几步,大雨便倾盆而下。   “阮阮。”曹不休从马车中掀开帘子冲着她背景喊一句。   阮阮闻声回眸,但宫门已徐徐有合上之意,她在雨中冲他会心一笑,提裙直接冲向了宫门,好在守门的禁卫许是看到了她的身影,忙停下了手中动作,给她时间让她狂奔。   阮阮直入宫门,略略拂过脸上雨水,转身看向宫门外面,曹不休坚毅俊朗的容颜消失在朱红色宫门后,阮阮轻松地吁了一口气,方才想起对等她的禁卫道谢。   “不用谢我们。”为首的禁卫目光移向内侧,穿过高大的禁卫军,阮阮这才瞧见手撑雨伞,一身灰色衣衫的韩玦。   “天黑了,我来接你回去。”韩玦温声道。   也不知是雨水下得极大的缘故,阮阮听韩玦的声音,竟有一丝沙哑。   她轻轻点头,因为晚归,且未提前与他报备,她隐隐觉着有些过意不去,她试图去向他解释,但他却在将另一只油纸伞递给她后,静默不语,直接转身离去。   他的步子很稳,与他脾气秉性一般,不显山不漏水,温润如玉,隐忍而克制。   阮阮偷睨他高大的背影,一时忘了看脚下的路,他却似后脑有眼般,提点道:“小心脚下。”   阮阮收回目光,在他的沉默中紧随他的脚步。   忽而一阵狂风吹来,他的伞面被吹翻,风又哗一阵刮下,伞面瞬间被撕破,雨水打湿了他衣衫两肩。   他微微打愣,阮阮恰时找到了与他说话的机会,忙上前一步,踮起脚尖,将雨伞举过头顶递送到他面前。   韩玦略一沉吟,将伞接下,却往一侧闪了闪身子,手臂伸展,一壁提着被狂风吹坏的破伞,一壁替她挡住了所有风雨。   阮阮转看他,他原本穿的是浅青色长袍,可另外一半的身子,已经完全变成了墨绿色。她想要从他脸上读出他此刻的喜怒,可是除了他飘逸清秀的侧颜,其他一无所获。   作者有话要说:  等空了,我要来细修这一章,太爱这里的曹不休了~ 第32章 告密   韩玦静默无声前行,阮阮紧随其后。   天色黑,烟雨渐浓,阮阮小心窥探韩玦神色,她不明白他为何会忽然如此冷清,有几次他与她胳膊无意碰到,他便旋即躲开,任雨水滑落肩头。   阮阮欲与他搭腔,瞧他兴致淡淡,只能作罢。   长春宫与宫门相距甚远,待至长春宫,阮阮未沾半分雨水,而韩玦一侧衣衫,已然开始往下滴水。   阮阮取出帕子递给他,韩玦一怔,似有踌躇,却终是拒绝,一语不发,转身准备往后殿而去。   可甫一转身,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踏雨而来,阮阮闻声看去,竟是皇后身边的宫女。   阮阮眉头微蹙,内廷喧哗,殿前失仪,可是重罪,她心下疑惑,不知何事竟惹得她如此惊慌。   果然,韩玦原本离去的身子未做片刻打愣,直接转身,向前两步,对那宫女和蔼道:“深呼吸。”   宫女微僵,却仍是很听话地遵循了韩玦的话,深深吸气,面上紧张神色也随之舒缓下来。   “稳下来了吗?”韩玦问。   宫女颔首应答,“请韩先生帮忙通传,皇后请官家移步凤鸣宫,君实受惊,抽搐不止,皇后忧心君实,几欲昏厥,勉强支撑,已是摇摇欲坠。”   韩玦闻言变了脸色,却依旧保持镇定,用目光鼓励她将事情说清楚。   “傍晚时分,君实午睡未醒,娘娘与奴想着给君实重换一条抱被,便去挑选布匹,正好心昭仪来看君实……”   皇后和明心?   韩玦凝神静听,眸中黑色愈发浓厚。   “心昭仪她平日里是很爱君实的,所以皇后也放心让她去看,可谁知……就转眼的功夫,君实便大哭不止,奴与皇后进去瞧,一眼便瞧见君实胳膊上红红一片,竟是生生被热蜡给烫了无数个水泡……可怜小皇子皮肤娇嫩,此刻已是血肉模糊。”   宫女一壁抹着眼泪,一壁说道,“而奴与皇后进去时,心昭仪手中正握着烛台。心昭仪看见皇后,很是惊慌,连忙将手中烛台奋力掷于地上。”   宫女哽咽,继续道:“那烛台都是银铜做的,掷地之声极大,君实先是被烫,又再度受惊,啼哭不止,娘娘与奴怎么哄都哄不好,现在竟开始发烧,且有了抽搐之相,面色也青了。皇后与奴,都吓慌了神,请官家帮帮皇后。”   君实是今上的第一个孩子,且由于皇后当时怀相不好,君实生下来后一直体弱,皇后为此自责不已,对君实更是精心照看,事必躬亲,倘若君实有何差池,必定是会要了她的命。   韩玦听罢,目光变得凌厉,他首先问道:“可通知尚医局了没?”   宫女两目垂泪,面上全是委屈,“天黑时分,花御侍突然腹痛,当值的医官们都赶去了花御侍处,奴着人去尚医局扑了个空,又去花御侍处寻,想必现下医官们已经赶去凤鸣殿了。”   闻言,韩玦虽向来随和,可此时已是有些恼火,他转身疾步往内殿走去,内殿灯火通明,应是今上在里面看书。   不一时,今上随韩玦快步而出,面上亦有焦急之色,“心昭仪在哪里?”   宫女瑟瑟回答,“仍在凤鸣宫,她说皇后有意污蔑她,她要辩白清楚。”   今上冷笑出了长春宫,“她倒是会倒打一耙,平日里她恃宠而骄,咄咄逼人也就罢了,朕全当她是使脾气和小性子,没想到宠得她竟这样的无法无天,竟敢对君实下手,君实可是我第一个孩子。”   今上拂袖而出,阮阮与韩玦紧随他后,待至凤鸣宫,只见里面乱成一团,宫人们见着是他到来,纷纷退让到一侧。   独独明心,怒目直瞪将君实紧紧抱在怀中的皇后,那眸光中怒气将她双眼烧红。   而坐在软榻上的皇后,云鬓凌乱,脸上更有一道明显的抓痕,明显是被人抓伤。   且与那前来向今上汇报的宫女一般,满面泪痕,双目红肿,正抱着君实泣不成声。   “真没想到,姐姐你竟也会使手段,我真是小瞧你了。”   明心以手指向皇后,如此动作已是大不敬,可她浑然未觉,不加收敛,反变本加厉,“你污蔑我,故意设局陷害我,而我真是傻了,玩鹰的竟被鹰啄瞎了眼。”   皇后面色煞白,抬眸看见今上,未曾开口,两行清泪流了下来,“官家,我愿以我之命,换君实平安。”   今上快步看过皇后手中抱着的君实,只一眼,便直接转身,扬手对准明心就掴了下去,速度之快,令所有人瞠目,明心更是不敢置信地捂着嘴巴,连连后退。   “官家你不信我?”   片刻后,明心缓过来,突然“哇”一下大哭出声,颤抖着身子,缓缓跪下,可面上全是不服,更跪行上前,意图去抱今上小腿,却被今上一脚踹开。   “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做了多少坏事,不要以为朕不知道。”今上怒斥一句,万般嫌弃地避开她。   明心许是没想到今上会是这样的反应,她白了面庞,一时愣住,随即反驳。   “我没有,我那么喜欢君实,怎么可能去伤害他?是姐姐妒恨我受宠,所以不惜用君实来诬陷我,我是被冤枉的。”   明心拒不承认,咬定自己被冤枉,直直看着今上,想要为自己讨公道。   今上冷笑,围着明心来回踱步,无论他走到哪个方向,明心便跟着他移膝。   今上又盯着她看两眼,面色冷凝,缓缓说道:“那夜你砍人双手,你以为朕真不知道吗?”   阮阮闻言,心中只觉出乎意料,今上的意思她听得明白,她本以为他不知晓此事,亦或是他不在意此事,却没想到这时候被他翻出。   且她听得明白,今上对明心这种言行,是不喜欢,甚至是反感的。   明心听了,也是一僵,面上因愤怒而起的潮红逐渐加深,她握紧了拳头,全身因为愤怒而颤抖。   阮阮心惊,只觉她要伤人,阮阮转顾皇后,时刻做好了要去帮她的准备,可却怎么都不曾想到,明心突然冲到了她身旁,拳头对准她落下。   “我撕烂你的嘴,让你告密。”明心咆哮道。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大宝贝,小宝贝们~   补充:感谢营养液,我看到了,谢谢~(但是奇怪了,这两次后台显示不出来是哪个宝贝疙瘩给我的,只能将感谢多说几遍了,谢谢谢谢谢~) 第33章 问心   那一拳,不偏不倚,砸向了阮阮唇角。   阮阮只觉像突如其来的电闪雷鸣,闪得她眼中花乱,耳中轰鸣,紧接着嘴里浮起一丝丝甜咸参半的腥味。   她握紧了身前双手,羞耻和委屈感瞬间涌遍全身,她在惊诧中旋即低眸后退,虽心有委屈和恼怒,但仍在自我强制的深呼吸中,慢慢压制了下来,她保持着冷静,于羞辱中克己复礼。   可她的忍让并没有让明心收手,明心怒火中烧,急于寻找可以让她发泄之人,她又一次抬手,企图再扇阮阮,但这一次她的手却未能落下,反被人钳制住了。   “心昭仪敢作敢当,何苦要为难阮阮?”   韩玦上前,紧握住明心手腕,明心极力挣扎,抬腿踢他,反手抓他,可他却没有半分退缩。   “你这阉人,不要碰我。我是官家的女人,你敢对我大不敬,我便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骨,放干你的血,让你暴尸荒野。”   明心侧目怒斥,所出话语极其粗鄙难听,犹如村妇。   韩玦却在她强势之下,扬首对她,不卑不亢,“官家宅心仁厚,纵是有忤逆之人,官家也会给人留予全尸,心昭仪跟随官家许久,怎会不知?”   韩玦冷笑,继续道:“臣之性命全由官家发落,毫无怨言。但臣可以断定,此事绝不是阮阮背后中伤陷害。”   韩玦一字一句,斩钉截铁,言语中对阮阮的相护更是明显。   今上冷冷瞥明心,眉眼中大有嫌弃之色,他对她低沉呵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明心微怔,呆呆傻傻看向今上,平日里的骄傲慢慢退去,阮阮知晓,她是那么傲娇一人,以她的性子,怎么能忍受得了今上对她的讽刺。   韩玦松手垂立,虽松了明心,但仍有意无意挡在阮阮跟前,无声护着。   “官家。”明心在短暂地失神后毅然决然扑向今上腿边,眼含热泪,“官家,今天这事不是我做的,您真的不信我了吗?”   今上反唇相讥,“你值得朕的信任吗?”   明心闻言,幡然变色,最终两眼如失去活水的游鱼,全没了光泽。   她知向今上求情已是无望,于是想要做最后的挣扎,似下了很大决心一般,从发间拔下玉钗,直对自己喉头,傲然对今上,以死相逼。   “官家不信臣妾,臣妾便用性命自证清白。”   周围人闻言皆惊,均怕她再有何出格之举。   唯独被她威胁的今上,面色愈发难看,已有忍无可忍之态。   随即,他道:“你随意,但切记动作小一点,千万别血溅三尺,污了皇后这清净之地。”   今上的话,说得风轻云淡。   而明心,应是感觉五雷轰顶,她跌坐在地,没想到今上会这样接她的话。   她愣住,含泪看向今上,“官家,你可曾真正爱过我?”   今上别过头,蹙眉不语。   明心又问:“敢问官家,长恩苑,水央阁,那些合欢,情.爱,难道都是假的?”   今上面色似有动容,转顾她,“你太过任性了。”   明心失魂落魄,连退两步,“到底是我太过任性,还是官家太过脱衣无礼,穿衣无情?”   明心的话,说得放肆,而她的指责抱怨,更似乎将今上说成了风流放.荡之人。   果然今上在听了她话后,瞬间盛怒,对她呵一句,“你够了。”   明心却摇了摇头,知道一哭二闹三上吊手段使劲后,她再无它法,于是丢下手中玉钗,两眼空洞。   “那一夜,你为给我惊喜,命人为水央阁换了镂空花帐,帐顶盛满花瓣,你一大动,花瓣便如同花雨,纷纷落下,你称床笫之欢,为共赴花海,你说这等闺阁情.趣,只能与我同享,因为皇后在那事儿上,是榆木疙瘩,这一切难道官家都忘了?”   如此隐秘之事,被摊于人前,医官,内侍,奶娘皆听了去,纷纷低垂眉目,不敢抬眸。   今上心口急遽起伏,大有要杀她而后快的模样,恰在这时,皇后抱着君实缓缓起身,贴近今上。   今上看君实一眼,眸中怒气这才舒缓半分。   “官家,大错酿下,再追责已是无济于事。”皇后转顾明心一眼,又道:“妹妹自幼被宠坏了,还请官家看在她与君实的关系上,宽恕她这一次罢。”   皇后端庄稳重,说话也不疾不徐,今上向她投去赞许目光,又向明心,“你若有你姐姐十分一便好了。”   明心听了,只冷冷讽笑,“原来姐姐才是高手。”   她的话,再一次惹来今上不悦,今上随即召来医官并内侍,“心昭仪突发头疾,你们且送她去休息。”   “不必赶,我自己走。”明心冷对皇后,越过她时,又道:“姐姐,来日方长啊……”   皇后不接她的话,却是身子摇晃两下,靠到了今上怀中绵绵软如再无气力。   今上轻抚她后背,细细安抚,“朕让你受委屈了。”   “臣妾是官家的发妻,臣妾不觉着委屈,臣妾只要官家和孩子们都好,那臣妾便一切都值了。”   皇后深情告白,阮阮略吃一惊,她有些诧异地看皇后,她向来是寡淡之人,而今儿却一反常态讨好官家,为此阮阮很是不解。   阮阮再抬眸看皇后,又见她虽伏在今上肩头说话,但眸光却一直落在君实身上。   无惊,无喜。   有悲,却不含半滴泪水。   明心离去,韩玦与阮阮一并出来煎药,韩玦端详阮阮嘴角,柔声相问:“可还受得住?”   阮阮低垂眼睫,对他表示深深谢意,感谢他屡屡于危急时刻帮她。   韩玦收了她的谢意,神色淡淡道:“阮阮,你可曾这样郑重地感谢过曹将军?”   阮阮微愣,曹不休帮她更多,可是她与他?   确实从未有过客套疏离。   韩玦长长叹了口气,“你我也算半个师徒,我怜你聪明,你也愿受教于我,又何必生分呢?”   阮阮想回应他,但又见他摆了摆手,“还是不要回答我罢。我只问你,今日之事,你看得明白吗?”   阮阮茫然摇头,韩玦话里有话,她抬睫看他,却看见了他一脸惆怅,无论阮阮怎么恳求,他都不再回答。   所幸君实在皇后的悉心照料下,安然度过危险,而今上与世间所有的父亲一般,对君实更是宠爱无度,恨不得将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捧送到他面前。   至此,宫中人皆知,母凭子贵,纵是再有美色,可只要君实在一日,皇后的中宫之位就再无人可以撼动。   当然,这当中也有不服气,不甘心的,亦如杨福佳。   作者有话要说:  太困了~在困意下写的,隐隐感觉这章不行,先放出来,周末修~   好困啊,先晚安安了,明早再说安~ 第34章 螃蟹   今上爱食蟹,内廷中人尽皆知,但今上从不将自己的喜好表现得太过明显。   阮阮曾听韩玦言及,无论是今上,亦或是嫔御,皇子,若有偏爱之物传出宫外,那在民间,此物必定价格飞涨,甚至会逼得人家破人亡。   所以纵是今上,也从不曾放纵过自己的喜好。关于此,阮阮还听了一则旧事。   今上幼时为了克服自己的欲望,每逢螃蟹上市时,便会命人一次送来几十只到长春宫,而后将它们放置到深瓮中,让它们自由乱爬。   又故意将深瓮瓮口缩小,每次只容一只爬出,每日由内侍守着瓮口,待出来一只后,内侍们随即将瓮口封上,不让出第二只,而今上也只食那爬出来的一只。   若那日所有蟹皆不争气,没有一只成功爬出,那今上只能望梅止渴,期待第二日。   阮阮一壁佩服今上曾经的克制力,一壁在这种佩服中存了疑。   物极必反,韩玦又告诉了她这个道理。   中秋夜前夕,杨福佳提来一只精致的小竹篓子,得意洋洋摆到今上面前,示意今上打开。   今上不解,但看她喜形于色的模样,也不禁起了好奇,遂将竹篓打开,眸中先是闪过一阵惊喜,而后又突然将它推开。   “朕听闻今岁蟹价尤其贵,每只高达几千钱,朕今日用了它,明日它的价格怕是又要翻上几倍。”   今上眉目淡淡道,可眼神飘忽,时不时瞥过那大个头的铁甲将军无肠公子。   杨福佳闻言,欣然微笑,贴着今上坐下,言笑晏晏挽过今上手臂,做出低眉顺目讨好之状。   “官家体恤民生,臣妾与官家同心同德,怎会不知,但官家也不问问臣妾,这蟹到底是怎么来的?”   今上听了她的话,低眸温柔问,“不是你特意着人去寻的?”   杨福佳听了,两眼含笑,对今上摇了摇头,故作神秘,将十指伸出,举到今上面前,嘟着嘴巴,意态委屈。   阮阮迎光瞧去,那双白细纤长的手指上赫然有着两道红印,很明显是捉蟹时所伤。   “你?”今上倍觉意外,目中带着诧异。   “官家先说,心不心疼臣妾。”   杨福佳顺势伏到今上怀中,以额贴他带着青青胡茬的下颚,并用手指抚.弄他衣襟。   “当然是心疼的。”今上唇角上扬,捉过她的手放至唇边,轻吻一口。   杨福佳心满意足,神采飞扬,笑道:“官家一定想不到,这是臣妾在水央阁后的山石下捉的。”   “水央阁?”   这由来显然非常出乎今上预料,他搁下手中书卷,两眼泛光,看向杨福佳,“怎么可能?”   “纵是给臣妾上百个胆子,臣妾也不敢欺君呀。”杨福佳娇嗔着推开今上,“官家若不信,去瞧瞧好了。”   杨福佳抬眸直视今上眼睛,女子面如桃花,头戴花冠,又着花钿,正是最好、最张扬、最肆意的年纪。   今上细看她许久,眼中情意由浅渐浓。   “朕岂会不信你。”许久,今上应答她道。   语调温柔,面带微笑,眸中尽是宠溺。   杨福佳从他身边款款退出,收敛笑容,双手举额,躬身行礼,与原先的嬉笑不同,再抬首,目光坚定,很是认真。   “臣妾知道官家向来勤俭,臣妾也不敢铺张,只是今日偶然路过水央阁,恰看到水中有蟹,这才捉来献给官家,不过是借花献佛而已。”   杨福佳眸中带着潋滟,柔情似水看向今上,又继续道:“官家是全天下人的官家,但于臣妾,却是唯一可以依靠的夫君,臣妾想要夫君能吃自己喜欢吃的东西,也希望夫君能无拘无束。”   今上动容,一臂将她搂入怀中,召来许昌将蟹收下。   许昌听闻了蟹的来处,顿时兴起,取来大篓,直奔水央阁而去,今上亦不再阻拦。   未隔半柱香的功夫,许昌便满载而归,兴致勃勃将大篓展开,示于今上面前,竟是满满一篓,足足有七八十只。   今上看了,甚是满意,大手一挥,“明儿中秋,正好可以吃蟹品酒。”   许昌与杨福佳几乎同时点头,杨福佳又道:“明儿可以来一个全蟹宴,用双螯做成蟹酿橙,再用豆腐衣包蟹黄兜子,余下的蟹,或清蒸,或水煮,亦或是油炸,都来一道。”   今上被她的激动情绪所感染,立时应下,“允了。”   翌日,中秋,明月高升,秋.色.皎皎。   因着凤鸣宫的桂花开得极好,今上着人将夜宴摆在了凤鸣宫。   皇后抱着君实与今上并排而坐,余下花奴与杨福佳依次坐开。   今上缓顾四周,未见明心身影,于是问向皇后,“心儿禁足也有一月了吧?”   皇后面色一怔,持箸的手随之微微一颤,但旋即恢复如常,“官家罚她禁足三个月,今儿刚满一整月,还余两月。”   今上听了,长叹一声,“也算是一家人,难得今日中秋,便让她出来一起用膳,而后再禁足罢。”   皇后听了,却是沉默不语,继而缓缓抬眸看今上,面色凝重,“官家是一国之君,怎能朝令夕改?”   今上瞧她说得严肃,略显尴尬,“今儿是中秋,正是团圆时分,她一人在水央阁,难免孤单……”   与今上的多情不同,皇后依旧不应,摆首回绝,“错了就该受罚,若是人人都如此,那内廷规矩,便还有什么用?”   “吃顿饭而已,不用上纲上线,没那么严重。”   空气也些凝重,今上刻意放缓了语气,又与皇后商量。   皇后冷笑,将君实送入今上怀中,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反问,“官家就不怕,今儿给她开了一个口子,明天她便能给您翻出天来?”   “话虽如此。”今上略作沉吟,似在斟酌。   “君实是官家的骨肉。”皇后坚持。   空气中传来阵阵桂花清香。   皇后转顾桂花树,眸中似有泪花,“官家可还记得栽这树时的心情?”   许久,今上终于叹了口气,“都听你的罢,反正明心也是你的亲妹妹。”   今上话语里带了几分讽刺意味,皇后听了仿若浑然未觉。   空气一片安静,倒是一旁的杨福佳,突然兀自“咯咯咯”笑了出来。   大家被她的笑声所吸引,纷纷抬眸去看她,却见她正抢笑着往花奴脸上抹蟹黄。   花奴躲闪,面色大红,不敢再瞧人。   “有何事竟如此开心?”   杨福佳的笑声,正好给了今上台阶,今上不再看皇后,转而顾看杨福佳。   杨福佳笑语如嫣,指着花奴面前碟子里堆起的蟹壳,“我们都是些傻子,只顾着说话,再瞧瞧花姐姐,这才多一会儿的功夫,面前竟堆了这么多蟹壳儿,可不趁着我们说话的功夫偷吃的。”   今上与皇后的尴尬解了,但花奴瞬间红了耳廓,低垂着头,手持蟹腿,不知该不该往嘴里送。   今上怜她胆小,转对杨福佳笑骂道:“花御侍怀着身子,她是两个人,她吃得多便是小皇子吃得多,无碍。”   皇后低敛眉目,淡淡推开面前酿蟹橙,只饮清水,目光瞥过花奴,不再多言。   杨福佳听了今上的话,连忙起身,微笑着将自己面前的蟹推送到花奴跟前,“妹妹不曾怀过孩子,不知道有孕之人的事情,还请姐姐原谅。”   花奴瑟瑟缩缩,“不瞒妹妹,今儿还是我头次吃蟹。”   提及往事,花奴黯然神伤,今上却是心襟荡漾,怜她娇弱,又亲自取了蟹黄送给她。   花奴谢过,以笑谢今上,今上却道:“喜欢就多吃点。”   花奴应下,又食一口。   阮阮抬眸看天,恰乌云闭月。   是夜,花奴所在梨阁却传来消息,花奴咳嗽吐痰,有了出血之状。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除了阮阮和韩玦,其他都不是好人。   实在是赶得急了点,细节不完善,周日一并修。   感谢营养液,我看到了,谢谢。   宝贝,晚安~ 第35章 私情   有孕之人见红,非同小可。   今上闻声,披衣而起,阮阮在帐外听到他动静,忙端过茶水,递送到他跟前。   他有用浓茶水醒脑的习惯,阮阮跟随他几月,已深知他的饮食起居喜好。   他睡眼惺忪,伸手接过茶盏,触手半温,心下满意,对阮阮道:“你辛苦了。”   忽闻夸赞,阮阮垂首,赧然低眉。   每逢她当值,她都会在茶炉上将夜间茶水备好,她喜欢煮水点茶,与韩玦一样,一系列繁琐的点茶工序中,独爱候汤。   候汤最难,未熟会浮沫,过熟会茶沉。   汤瓶瑟瑟,水雾翻滚而出,她平心静气,细听水沸的声音,起初瓶中如恋人低低絮语,而后温柔缠绵,最终至热情相拥。   每每这时,阮阮总会情不自禁想起曹不休,她暗自期许,她与他的相遇,会如候汤。   今上目光从她身上淡淡扫过,略滞了滞,喉结滚动,大口喝下,而后起身,展开双臂。   阮阮会意,上前帮他整理衣衫,不期然,目光瞥过他精实的胸膛。   今上爱骑射,闲余时总喜欢练上几把,故而胸膛结实,散发着浓浓的男子气息。   夜深人静,沉水香散在帷帐内,红罗纱帐层层叠叠,天地之间,仿若只剩二人,若换做白日还不甚明显,但于夜间,总觉朦胧暧昧。   阮阮细细帮他整理腰间束带,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在她身上有意无意地流连。   迎着他灼灼目光,她原本平静的心绪有些慌乱,以至于在束带时加了力气,他略一提气,温声道:“阮阮,紧了。”   阮阮连忙松手,却被他自己接了过去,指尖相触,犹如碰触了滚烫汤瓶。   今上眸光再瞥她一眼,一语不发,独自束好腰带。   阮阮上前一步,替他掀开红罗帷帐,殿门闻声打开,一身清冷的韩玦已经提灯守在殿外。   梨阁中,远远可闻熏艾的味道,众人见着今上到来,均慌不迭跪下。   细碎而压抑的哭声传来,今上眉头一蹙,用目光询问当值尚医局医官。   医官以额触地,痛声道:“臣对不起官家。”   今上明了,白了脸色,跌坐软椅中,目光缓缓移向殿内,那里突然爆发一声痛哭,“我的孩儿。”   “我的孩儿”四字,让今上红了眼眶,相比于花奴的崩溃,他还算能够支撑得住,他勉强扶椅起身。   花奴却不顾众人阻拦,挣扎着从床榻上下来,披头散发,双目红肿,直奔今上而来。   及至今上跟前,扑通一声跪下,青丝垂地,白衣黑发,尤显可怜。   今上不忍,忙弯腰扶她。   她却连连摇头,梨花带雨,直起身子,举起双手不住对自己脸颊左右开弓。   今上大惊,半跪在地,奋力将她搂进怀中,不让她再伤害自己,而他也在花奴强烈而激动的情绪中,为失去的孩子流下了眼泪。   “臣妾该死,是臣妾贪嘴,臣妾不该吃蟹的。”花奴的眼泪夺眶而出,一壁说,一壁不停内疚自责。   今上听了,面色突然一僵,双目冷峻,久久才道:“是朕错了。”   一语说罢,今上旋即转身,目光看向韩玦,“着人去水央阁,掏空水央阁后假山,将所余新蟹尽数捕出,送至宫外放养。”   韩玦躬身应下,刚想退去,又听今上道:“许昌原在翰林院当差,他从哪里来,还让他回哪里去罢。”   听了今上的话,韩玦有片刻愣神,但他向来稳重,他举手行礼,缓缓退去。   阮阮知道,这于韩玦而言,是极好的兆头,原先今上身边最得用的就是他,后因皇后,他才得罪了今上,使今上调来许昌与他制衡。   但今上为何要责罚许昌,阮阮不解。   可她也来不及思考,因为殿外杨福佳突然也披头散发,脚步凌乱跑进了梨阁。   她赤脚而进,身上只着纯白单衣,酥.胸外露,隐约可见内中小衣。   显然是已经睡下,听闻梨阁消息,慌张而来。   “妹妹,妹妹……”杨福佳一脚踏进阁中,急切寻找花奴。   “谁是你妹妹,你又与谁是亲姊妹?”今上凝视她,目中尽是怒色。   杨福佳大惊,不敢置信看着今上,面带无辜,“官家,臣妾哪里做错了,竟惹得官家如此大怒?”   今上冷哼一声,“哪里错了,你当真不知?”   杨福佳面上先是一红,像是被灯烛照亮的颜色一般,而后慢慢变成死蜡。   “臣妾从未生养过,哪里知道蟹性凉,有孕之人吃多了会危及胎儿,臣妾只是怜惜妹妹……怜惜花御侍不曾吃过蟹,这才将自己的给了她……”   阮阮听了她的话,总觉有些刺耳,心头突突地。   果然杨福佳又突然叫道,“不对,官家,这不对。”   杨福佳情绪激动,“皇后她是知晓的,所有的蟹,皇后分毫未动,所以她明白其中的厉害关系。”   杨福佳声音极大,今上眸色松动。   “不会的,臣妾素来与皇后交好,皇后怎会对我见死不救?”花奴泪眼朦胧看向今上。   “皇后是记恨。”杨福佳焦急攀过今上胳膊,“君实被心昭仪烫伤那日,所有医官都先来了花御侍处,皇后一定是心有不满,所以她明明知晓花御侍不能食蟹,故意避而不提。”   阮阮心惊,她蓦然想起夜间皇后推开碟中新蟹的情形,若当真如同她们所说,阮阮不敢设想。   今上听罢杨福佳的话,似有所思。   “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却可救人一命……”杨福佳又喃喃道。   今上眸中怒气渐浓,阮阮当下心头一凉,怎么都不曾想到事情最终会变成这样,所有的矛头竟指向了皇后的不作为。   沉水香断,折了半截落在地上,灰烬洒了一地。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向今上,等待他最后的表态。   也就在这时,久未露面的周太后竟然跨步走了进来。   半年未见,她老了许多,两鬓斑白,行走都需要人扶着。   “官家。”周太后沉声道,唇角勾起冷笑。   “母后怎么来了?”   周太后的到来,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包括今上。   自从太后放火少了福德殿后,他母子二人便不曾再见面过。   周太后冷冷环顾四周,命令道:“都下去。”   阁中众人闻言不敢反驳,转眼尽数退下,独留今上,花奴与杨福佳。   阮阮本也是随众人出去的,但刚退至一半,却被周太后叫住,“阮阮留下,防止你主子有吩咐。”   阮阮应声,抬眸看今上,恰他也举目看她。   她一触及他视线,旋即垂首,与他目光错开。   “官家,你不想我,可是我想你啊。”周太后见所有人退去,这才缓缓向今上说道,“晨昏定省你不来,我只能亲自来瞧瞧自己儿子怎么样了?”   今上被她说得有些不自在,“尚医局给母亲把的平安脉,朕都看过,母亲的健康,儿子还是记挂的。”   太后闻声笑,面上带着无可奈何,又问今上,“是不是只有我闭眼了,才能获儿子看一眼?”   今上侧首不答,两宫不合,由来已久,原先因为皇后稍稍缓和,后又因皇后产子而恶化。   空气中全是尴尬。   “母后深夜前来,怕不是来看儿子这么简单。”今上僵硬问道。   “我若不来解释,只怕会有无辜之人受伤。”周太后语调平和,但依旧暗含凌厉。   “无辜之人?谁无辜?”今上反唇相讥,“她不作为,见死不救,有失国母风度。”   杨福佳很滑稽地在一旁疯狂点头,表示赞同。   太后并不瞧她,只缓缓说道:“这不是皇后的错,是我让她这么做的。”   太后一语出,所有人都闻之震惊,不敢置信,包括阮阮。   她于茫然中抬头看周太后,平心而论,周太后待她不薄,从未对她有过打骂,甚至还多有照拂,她不解,她为何要对一个无辜胎儿下手。   “古有胡人,为使得皇子血统纯正,杀死头胎婴儿,以保证血统。花奴出身虽瞒了众人,但事实就是事实,秦楼楚馆出来的女子,怎能保证完全干净?且未经过验身。”   周太后猛然拔高了声音,连声斥道。   今上面色一阵白,一阵红,他有恼怒与怨恨,“朕不是蛮人,更不需要自己的女人受如此罪过。”   周太后冷笑,转问花奴,“你的情郎,自始至终都是官家吗?”   花奴失神看向太后,两眼空蒙。   “你放心,如今他过得很好,宰辅也不知道你二人的私情,我已助他离开,归隐山林,并许他足够他一辈子用的钱财,保他衣食无忧。”   周太后的话,如巨石激起千层浪。   “你许朕时,明明是……”   处子二字,隐没在今上喉中,一阵默然后,他再度看向周太后,“纵是如此,母后也不该害她腹中孩子……”   “她选了有葵水那日进宫,我不得不妨。”周太后说罢,又转顾今上。   “说来这祸事,也都是因为官家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欲望,才让我有机会插手,不是吗?水央阁的螃蟹怎么来的,官家难道不知吗?” 第36章 红袖   花奴小产后,今上很是郁郁寡欢。   她有私情一事,让他觉着窘迫,再不肯踏进梨阁半步,同时也一起冷落了杨福佳。   对于杨福佳被冷落一事,阮阮很是不解,她琢磨不透,斟酌言语后,向韩玦求教。   韩玦眸光似水,没有半分波澜,他抬头看向初冬只有零星半点暖意的残阳,毫无保留,缓缓开口。   “内廷中,纵是有假山流水,怎么可能真的有蟹?若蟹真能这么轻而易举得到,那价钱便不会这么贵了。”   可是许昌与杨福佳?   阮阮恍然大悟,“这蟹是从宫外得来的,只不过借了水央阁假山掩人耳目。”   韩玦目光柔软,带着赞许看阮阮。   阮阮在这惊诧后,慢慢体味过来,今上知道蟹的来历,只是为了私.欲选择了放纵。   “那皇后呢?”阮阮忐忑问他。   近来今上对皇后虽不十分热络,但也隔三差五留宿凤鸣宫,二人关系相比从前,似乎还更亲近了。   只是在这微妙关系变化的同时,皇后对韩玦的态度也逐渐转变。   她常赠他名贵砚台,但殿中他的书画,却被她尽数撤下,反换了今上的书法。   她欣赏的风格,从韩玦的清雅高远转变为了今上的绮丽柔靡,亦如她脸上的妆容,由轻描淡绘,变成了厚粉浓妆。   那些她赏赐的砚台,均被韩玦用细帛包好,搁于柜中,而那柜子,除非有新的赏赐,平日里他是连瞧都不会瞧,更别提打开欣赏把玩了。   “做一根浮木,度她人过河,也不错。”韩玦如是答,又道:“皇后聪慧,无人能及,她的心思,也远非我这做奴才的可以窥探,我能做的,不过是远远旁观,她若需要,我则尽力搭手,她若安好,我退回本位,安分守己。”   韩玦轻笑,转顾阮阮,面上是他惯有的温和与从容。   一片红色枫叶随风落于阮阮肩头,韩玦引袖抬手,帮她将树叶取下,拿在手中把玩,夕阳光打在树叶上,给它铺上了柔柔的光。   “红叶寄相思。”韩玦低垂眉目。   不知为何,阮阮突然觉着,他身上散发着一种淡淡的忧伤,似在下着决心,说什么必须不得不言说的事情。   而这个事情,让他左右为难,他不知该如何开口。   阮阮静立等他。   许久,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阮阮,皇后是有自己图谋的,她已有君实,她定会为了君实着想,而太后助她,不过是举手之劳。”   “太后助她?”阮阮一时语塞,她本以为皇后是无辜的。   “太后久居宫中,内廷手段,岂能瞒得过她,花御侍出事那夜,她得了消息,一壁亲临梨阁,一并派人拦截住了半道而来的皇后,那夜我奉命去水央阁捕蟹,瞧得分明。”   韩玦凝视阮阮,带着一丝怅惘与愧疚,“阮阮,这就是事实,残酷,不美好,但是我不得不将它撕开让你知道。”   “我想尽我自己的力量对你负责,便不能允许你对人心一无所知。”   风起,贯穿韩玦衣袍,在他身上消磨了寒气,待再吹她时,已不觉那么刺骨。   “他日,你若有机会出宫嫁于曹不休,侯府后院,深宅大户,其中手段,不比内廷差多少,甚至更比内廷复杂,你要做好准备。”   阮阮听他提起曹不休,面色倏忽间飞起绯色,“那都是没影子的事情。”   韩玦将她的羞涩纳入眼底,他勉强一笑,“收拾一下吧,今儿官家请他进宫了。”   韩玦说罢,抚平手中枫叶,将它归于袖中,转身离去。   阮阮却被他的话,惊了心头。   曹不休进宫了?   她心尖儿一颤,退回廊下,唇角牵起,莫名忘却了帝后之间繁杂的勾心斗角,只默默期待着宫门外的通传。   果然,半柱香后,那暗青色高大身影,阔步出现在了长春宫。   她垂首,人还没到她跟前,她已经暗自红了耳廓。   他走路生风。   她听着他的脚步,由远而近。   最终,在她跟前停留。   “阮内人。”曹不休扬眉,语调轻快,只是呼吸带着轻微的急促,似迫不及待,狂奔而来。   “曹将军。”阮阮对他躬身行礼。   他又上前一步,她退回到廊下白玉柱边,阮阮心慌意乱,微抬手指,想要将自己与他隔开距离。   他却忽然压低了身子,极快又短暂地贴着她耳边笑道:“你想我了。”   “才没有。”阮阮侧首,企图避开他。   他大笑后退,将她细细端详,很满意她面红耳赤这种反应,解下身上大氅并腰间荷包,一并塞到她手中。   “衣服脏了,帮我洗洗。”他松了松领口道,“还有这荷包,也是要洗的,不过洗之前,里面的东西要取出来,帮我收好。”   “我又不是你家仆。”阮阮手中一沉,抬眸看他,却见他竟然新刮了胡须。   她眉目灵动旋转,心中涌起笑意,她突然察觉,或许为了进宫,他也曾刻意着装打扮,只为在她面前留下好印象。   这细微发现,让阮阮心跳加速,也默认了他要她帮他洗衣服的无礼要求。   “你当然不是我的家仆。”曹不休以胳膊肘蹭了蹭她,背着廊下内侍,低低笑道:“你是那个要帮我管家仆的人,但我就想让你帮我洗衣服……你洗的,香。”   论直白表达,没羞没臊,阮阮只服曹不休。   她手捧他衣衫,白他一眼,心情却是无比愉悦,转眸看向殿内,“官家在等你。”   曹不休无奈轻拍衣袖,面上似有遗憾,但旋即又自我安慰,“今夜我留在宫中。”   他话语里的意思,阮阮听得明白,她抱着他的衣物,微笑欠身退去。   夜幕降临,无边夜色沉沉笼罩着宫墙。   曹不休爽朗的笑声时不时从殿中传出,阮阮听得出来,他是在与今上玩投壶。   与以往一般,他玩游戏,都是真玩,从不屑于弄虚作假,更不会因为与他同玩之人是今上,就会故意让着他。   她为他洗罢大氅,入内帮今上端茶,今上抬眸瞥她一眼,笑对曹不休,“这么多内人中,阮阮煮的茶最好,也最得我心。”   曹不休本准备背投,闻言手却一偏,箭落壶外。   今上面色大喜,上前两步,也同样背着身子,投了个双耳。   “你曹不休竟然也有输朕的时候。”今上双手击掌,很是高兴。   曹不休的目光却极快地,从阮阮身上扫过。   他端起阮阮给他备好的茶水,如饮酒般,一饮而尽,似尤不解渴,又要阮阮给他倒了一盏,同样托起一口尽数咽下。   曹不休他吃醋了,这是阮阮最直观的感受。   好在今上正沉浸于,他胜了曹不休的喜悦当中,并未留意到曹不休面色的变化。   “官家,喝茶没意思,臣想喝酒。”曹不休央求道。   “早给你备下了。”今上欢喜,着内侍端来酒坛。   阮阮垂首而立,静听他二人从国事谈到坊间趣事,又看他们一杯又一杯烧酒下肚。   在饮酒上,今上从不是曹不休的对手,没多时便被曹不休喝趴下了。   韩玦似算准了时间般,适时进殿,扶今上入内休息,转顾阮阮,“这里有我,你去罢。”   阮阮明白他话中所指,她面色大红,他却转了身,只手扶着今上,只手撩起帷帐,颀长身影消失在红罗纱帐后。   不知为何,阮阮突然想起那片隐于他袖下的红叶,以及他的那句,红叶寄相思。   可她这样的情绪,很快被曹不休冲淡。   “随我来。”曹不休凝视着阮阮。   他这人天生自带霸道,阮阮知道自己辩不过他,可仍想语言抵抗一番,虽然她知道,这如同水滴落入湖中,泛不起大波澜。   “你恃强凌弱。”阮阮强撑道,可脚步却跟随他入了偏殿。   曹不休一脚将门关上,转顾问她,“茫茫人海,我就凌你一个人怎么不行了?”   分明是极其无礼的话,他却说得坦坦荡荡。   似乎是天经地义,本该如此。   阮阮无语看他,却在与他目光相撞之时,猛然醒悟过来自己置身何地。   深夜,偏殿,与他独处一室。   她原本平静的心,又一次极快地跳跃起来,如同案台上跳动的花灯。   光影迷离,给夜色添了无尽的温柔,像是伏案看书的书生,一旁有着红袖添香。   心间情意,暗暗蔓生,终于缠绕住了相对看的二人。   “宫里的事情,我都听说了。”曹不休突然伸出双臂,将阮阮拦截在门后。   “嗯。”这样近的距离,让阮阮的声音有丝丝颤抖。   “是不是很失望和沮丧?”曹不休突然收起嬉笑,正色说道。   阮阮背靠着门板,仰头看他,眼睫轻眨,浑身似泄了气般,失落点头,“人心难测,真情倒是显得滑稽了。”   曹不休目中尽是怜惜,忽而放柔了声音道:“此番进宫,我就是想告诉你,人心不都是如此的,你不要沮丧,不要失落,更不要害怕。”   曹不休定了定,又道:“她们给你看残酷,不美好,我便给你看什么叫人间值得。”   作者有话要说:  信守承诺,写两章~   皇后我还在想,我舍不得她变。   依照我设想,韩玦和曹不休,对阮阮来说,是两种存在。一个教会了她看残酷,一个带她从残酷中看美好。   如果逻辑出错,麻烦告诉我,别无声无息弃了我~(捂脸) 第37章 添香   “阮阮。”   曹不休将阮阮禁锢在他臂下,眸光熠熠,饱含深情,又带着数日不见后的绻缱与不舍。   他垂首,身影将她完全笼住,浓郁男子气息袭来,阮阮不能呼吸,贴身薄衫微湿,又如小鹿触心头。   “韩先生一人是忙不过来的,且官家醉酒,待会儿醒来必定要寻水喝。”阮阮颤声道。   因为过分近的距离,她心慌,微微发抖。   她想要逃,却又留恋,身子虽往一侧躲闪,可脚步却怎么都抬不起来。   落入他眼中,倒成了小女子的口是心非。   “小骗子。”曹不休闷声笑道,显然识得了她的窘迫。   阮阮先是丢盔,后又被动弃甲,顿时面红耳赤。   她面上大燥,想从他臂弯下钻出去,她明白他是那样聪明一人,敏锐,心细,又胆大。   他纵是不费一兵一马,她也有可能不战而败。   想要全身而退,几乎不可能,她哪里是他的对手。   他这会儿目露笑意,淡定从容地看着她,可不就是将她的皮子、里子尽数看透了。   她有些后悔了,就不该顺了他的话,与他一道儿来了偏殿,像是误入狼窝。   她侧身,试图将他推开,她用尽全力,他却岿然不动,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   “劳烦阮内人帮我要热水,累了一天,我想泡脚。”   曹不休突然耍起了无赖,一副不答应他,他就不放她走的模样,意态痞痞,斜睨着她,对她稳操胜券,似下一刻便要将她给吞了,只看他的定力如何。   “你又欺负我。”阮阮心有不甘,瞪他一眼,“官家使唤我,你也使唤我。”   刚帮他洗了衣服,此刻还要给他端泡脚水,明明说好了他要照顾她的,这才多久,怎么竟然反过来了?   阮阮不服。   “今天练剑的时候,不小心伤了手。”   曹不休一壁说,一壁举起手,给她看指尖处的伤口,不长却极深,十指连心,看上去极痛。   阮阮的心,如同被小刀儿划过般,有一丝丝撕裂的疼。   “怎么这么不小心?”阮阮反嗔道,推开他的手,“你不当心,不保护好自己,活该。”   话虽如此说,可语气却是放柔了,她在花灯下轻斥他,他不慌不忙以笑相对。   阮阮瞥他一眼,想起他后背的累累伤痕,终是心软。   “且在这儿等着,我去给你端来,你注意受伤的指头不要浸水。冬天快到了,容易有冻疮,裂了,疼,不好。”   曹不休闻言,舒展眉目,眼露得意之色,与她更近一些,锁向她眼睛,与她对视,“心疼我?”   阮阮被他瞧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垂眼睫,抿去笑意,不给他好脸色,“您是奴的金主,奴当然要照顾好您,不然没人给奴体面,替奴长脸,奴更没有金瓜子用了。”   阮阮说罢,拉过软椅,请他坐下。   曹不休扬眉,终是忍不住手痒,以双手捧住她两颊,极快又极大胆放肆地,将她的脸揉.挫两下。   “阮阮真软。”   阮阮佯怒,曹不休却在她生气发作前松了手,大笑躲开,催她端水。   不一时,阮阮端了热水进屋,再见曹不休,他却斜靠着软椅,长睫盖下,双腿微叉,姿态狂放,面上疲惫尽显,呼吸绵长,已然睡着了。   阮阮盯着他看一眼,心中蓦地,化成了一汪春水,平日里见他,均是威风凛凛,神采奕奕,可原来夜深人静,他也有累的时候。   她放缓了脚步,端水到他身前,像伺候今上一般,在他面前蹲下,细长手指上前掀过他衣摆,替他脱靴,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   曹不休半微着眼眸,其实从她进来的那一刻,他便已经醒了。她盯着他看,他心中欢喜,也乐意被她这么瞧着。   情.人瞧情.郎,越看越着迷,他恨不得她的目光时时刻刻都盯着他呢。   可是,小女子却微微叹息了一声,对他尽是体贴,他的心,在瞬间被她撩动得泛起涟漪圈圈。   再到她蹲下伺候他时,已成了滔天巨浪,恨不得给她摘星,给她捧月,将世间美好,全部推送到她面前。   她是这样的懂事,懂事到让他心疼。   阮阮并不知他已经醒了,她尽量放柔了动作,就在她弯腰曲膝,给他脱靴时,曹不休突然猛地将腿缩回。   阮阮被他突如其来的猛烈动作吓了一跳,她抬眸带着不解瞧他,却一眼对上了他带着深深不忍的眸光,怜惜、心疼,尽在其中。   他面色凝重,眉心骤然收缩,重新将半脱的靴子穿回,而后直接站起,不待阮阮反应,向前一步,双手叉过阮阮,将她直直搬运而起。   他力大,胳膊结实有劲,说是搬运,一点都不为过。   就那样轻飘飘地,阮阮只觉双脚离地飘了半圈,待停稳,她已与他完全换了位置。   她端坐在软椅上,他半蹲在她脚边。   温柔,虔诚,而且速度极快,不待她抗拒,帮她脱了鞋袜。   “我怎么能真的让你伺候我。”   曹不休伸手试了水温,而后小心翼翼,握过她脚尖,一点点慢慢帮她没入水中。   “可是你的手指?”阮阮躲闪。   “为你,我愿意。”曹不休斩钉截铁回答。   阮阮心中情意绵绵。   “冷不冷?”曹不休看向她,认真问。   阮阮完全僵住,木讷摇头,忘却了女儿家的脚不能随便露于人前,更忘却了男女大防,唯剩满心的震撼。   殿外开始吹起狂风,冬雨瑟瑟,落叶沙沙,一派清冷。   而殿内,金猊熏炉缓缓吐着幽香,红烛高照,燃爆花灯,触手温暖。   “那烫不烫?”他又不放心地再三相问。   “还……好。”   阮阮有些语塞,但好歹回了神,她想将脚收回,让他帮她洗脚,她想都不敢想。   初见他时,他高高在上。   与他熟识时,他风华正茂,意气风发。   纵是他对她说,往后由他罩着她时,她对他也是仰慕居多。   她曾想过与他相处的千万种模样,但怎么都不曾想到,有一天,他会为她曲膝,伺候她,给她泡脚。   他为她撩水,有力的手指,均匀有力地帮她按.捏着脚心脚背。   “站一天,脚底板一定很累吧?”   曹不休突然抬眸问道,嘴角扬起微微笑意,与殿中萦绕的熏香一道儿,织成了比乞巧节喜蛛搭构的更细密的网。   一圈一圈,套牢了阮阮。   “嗯。”阮阮点头。   “那今儿,就换我伺候你,也让你见见被人伺候的滋味儿。等你被我伺候惯了,其他人就再也入不了你的眼了。” 第38章 争执(修改)   花奴失子后,一度沉浸在悲伤中走不出来。   她常惴惴不安,于是哭求今上,许她请来僧人,帮她那未能到这世上转一圈的孩子诵经超度。   彼时她身着白衣,身形比进宫之时更为消瘦,宛如还未绽放,却又迅速枯萎的花朵,看上去弱不禁风,尤为单薄可怜。   今上不忍,更吃不住她的眼泪,于是点头许了。   转眼进入腊月,白日短,而黑夜渐长。   一日天黑后,今上闲来无事,突然想起花奴,又念起她自进宫后一直安分守己,从不提过分要求,更不曾为自己谋求位份。   他当下心中松动,便起了要去看她的心思。   阮阮沉默,安静跟随。   待至梨阁,只见里面青烟缭绕,诵经之声此起彼伏,更处处悬着手写的佛经。   今上忽在一处悬于花格的佛经下站定,以手抚摸所抄经书,聚精会神看着上面秀逸如兰竹般的黑字,面上大有欣赏之色。   “这是你抄写的?”他转身,看向跪于他脚下的一个白净僧人。   僧人点头,并没有因为今上溢于言表的喜欢,而表现出受宠若惊的模样。   他从容清冷,如皎皎月光,又如雨后垂杨。也正是如此仪度,更获得了今上的喜欢。   今上目光绕过案台,卷起衣袖,提笔沾墨。   阮阮知他所想,在他寻笔之时,便帮他将宣纸抚平铺好。   今上很是满意地瞥阮阮一眼,而后落笔,也照着经书抄写了一句,再将他的字与那僧人的摆于一处。   “朕与你,谁更胜一筹?”今上问向僧人。   那僧人闻言,抬眸呆看片刻,波澜不惊的眼眸先是失了半分镇定,而后燃起钦佩之色,“官家金钩银划,力透纸背,当然无人可及。”   今上听了,却不以为然,“你的字更为婀娜,行云流水,用笔洒脱,少了阳刚之气,却难得的多了几分柔和,正是朕所缺少的。”   今上又将他二人的字举起,细细观赏。   阮阮知晓,他喜爱书法,且向来认为,字如其人。   先前殿试时,新科进士中有两人诗赋水平相当,但就因为其中一人写得一手好字,被今上一眼相中,脱颖而出。   “你叫什么名字?”今上微笑问他。   僧人躬身向前,“慎言。”   今上颔首,点头称赞,“好名字。”   一语罢,面朝他解下腰间佩玉,以双手递到他面前。   慎言起先不敢,今上却又将佩玉往他面前送了送,慎言这才小心翼翼,如获至宝般以双手接过,将它捧在手心,目光紧随今上挪动。   今上想了想,问:“慎言,你相信这世上真有神仙吗?”   阮阮忽感心头一滞,总觉有些异样和不祥。她抬眸向他看去,他却问得一脸虔诚。   今上目光灼灼,慎言一笑,朗声回答:“那是当然。”   今上摆首,眸光极柔和,“你这是在哄骗朕。”   慎言举手及额,向今上行大礼,“官家此刻有心事,且所烦心的事情,必定要借助上天的力量。”   慎言目光坚定迎向今上,似胸有成竹,又似能窥探所有人的内心。   今上怔了怔,略觉意外,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你且说说,朕有何烦心事?”   慎言直起身子,“北方大旱,万民饥荒,官家在想设坛祈雨,但又忧心,怕祈雨后仍无落雨,反而动摇了人心。”   北方无雨,颗粒不收,饿殍遍野,这事是今上在接近天黑时分才收到的,彼时宫门刚关,除却阮阮与韩玦,并无其他人知晓。   而慎言所说,却是分毫不差。   今上眸光遽紧,面色凝重,“你怎知晓?”   慎言恭谨对今上,“官家,若贫僧说,贫僧就是上神安排,在这里等您的,您能信吗?”   今上怔怔地看着他,长久沉默后斥道:“你好大的胆子。”   慎言肃然摆首,“前世欠了官家恩情,今生是一定要报的。倘若此刻官家要贫僧去死,贫僧也愿意。”   他这一句,说得颇为大胆荒诞。   阮阮从不信前世今生之说,更不信话本里野狐狸与书生为了报恩而来的三生三世情缘。   她在心底暗笑,好个油嘴滑舌的和尚,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险些就被他的外表给迷惑了。   她想看今上如何责罚他,可没想到,今上原本的凌厉之色渐渐隐去,语调沉稳,“朕便信你一次,你若做得好,朕定会重赏,若做得不好,朕会叫人割了你的舌头。”   慎言微笑伏地,“官家放心,若不能为官家解忧,贫僧提头来见。”   今上对他的话不置可否,转身离去。   阮阮垂首,跟随他的脚步出了梨阁。   夜色深沉,梨阁与长春宫中间有很长一段青石路,他个子高,走路极快,阮阮小步跟随,很是吃劲。   他似有察觉,转身,立足,接过阮阮手中提着的灯笼,又温声道:“天黑,走路小心,别磕着绊着。”   阮阮黯然垂首,向他致谢。   今上向阮阮看了又看,放缓脚步,等阮阮跟上,而后温言道:“阮阮,你是不是很疑惑,朕为何会听信一个和尚的疯言疯语?”   阮阮敛眉。   今上又笑笑,举目看向无边夜空,寂寞空庭,明月失了身影。   “有时,在深夜,朕常常难眠。朕爱诗词,爱谱曲,爱丹青,爱书法,也爱美人,但独独不爱做皇帝,朕是不是很可笑?”   梅花残,冷香淡。   阮阮茫然看他,她想过他识人不明,想过他听信谗言,却没想到他竟会如此坦诚说出,他不想做皇帝。   这个问题,阮阮回答不了,她旋即跪下,轻唤一句,“官家。”   “不要被朕吓到。”今上惨淡一笑,又恢复常色,“朕胡言乱语罢了,你莫要放在心上。”   这句话,说得阮阮暗暗松了一口气,她将手心汗珠擦干,与他一道静默前行。   翌日,天气晴好。   因前夜小插曲,阮阮在殿前伺候时总是多留了心。   她静观着今上的神色,见他一切如常,她这才略略宽心。   谁都有脆弱的时候,阮阮想。   许是前一夜他见着花奴,且想起花奴那未曾谋面的孩儿,亦或是前朝压力过大,他有一点忧心,只是借着夜色掩映,释放压力罢了。   但,她刚刚放下的心还没来得及落地,曹不休的身影便匆匆进了长春宫。   彼时今上新得了一块由江浙进贡的,约有一人高的奇石,其状如一个憨态可掬的小福娃,今上对此爱不释手,左看右看,不停称奇。   “官家。”与今上的高昂兴致相反,曹不休面上尽是焦急之色。   “来得正好。”今上看见是他,连连招呼他过去,“许朗花了大心思弄来的,朕活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有意思的石头。”   曹不休浅浅扫过,心思全不在眼前奇石上,他几次想要和今上说话。   可今上却没注意他,只一心感叹,花花世界,无奇不有。   约摸半柱香后,在今上夸赞许朗眼光好的同时,曹不休失了耐心。   “这石头重有百斤,从江浙运来,极为不易,许大人果真是有心了。”   曹不休说话,如同他的性子,从不拐弯抹角,喜欢便称颂,不喜欢则鄙夷不理,而他刚刚的言语,也清楚表明了他的立场。   今上听出他的意思,缓缓转身凝视着他。   空气骤然凝固,就像晴天,毫无征兆,突下大雨。   “你倒是喜欢直言不讳。”今上收起脸上笑容。   “官家。”曹不休再忍不住,躬身上前,曲膝跪下,“官家祈雨,是向天下人展示诚心,若要慎言和尚办此事,很是不妥。”   今上霍然回首,冷了语调,“朕提拔慎言怎么了?难不成你想要这朝中都是你曹不休的人?”   今上这话,说得极重。   阮阮听了只觉心惊,她偷偷看向曹不休,可他目中却无一丝畏惧和难堪。   “杜敬业,花御侍,再加上如今的慎言和尚,难道官家就从不曾怀疑过,这一切太巧合了吗?”曹不休反问道。   今上眉头紧锁,目中锐气遽增,他反盯着曹不休,拂袖抬手,扫过案上新墨。   “啪”。   砚台击中奇石,挂下无数黑漆漆墨汁,原本好好的石头,顿时变得丑陋无比。   今上转顾曹不休,冷笑道:“如今竟不知朕是官家,还是你曹不休是官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昨晚写得不好,今晚修文了,没来得及写新章,抱歉。   有我比较珍惜的可爱提,文太过缓慢拖拉,今上和韩玦多于曹哥哥,我想了好久,确实写长篇有很多节奏把握不好,感谢提的意见,不足之处,我尽力修改。   感谢不弃,感谢相陪,有你们真好。   晚安。 第39章 信任   今上的火气,宛如空中劈下的惊雷,在长春宫顶炸开。   韩玦闻声而来,伏跪在地,面色惶恐。   阮阮亦觉心口被重锤碾过,沉沉不能呼吸。   整个宫殿,呈现出诡异般的安静。   可就在所有人战战兢兢之时,曹不休却迎着今上的盛怒抬眸。   他目光如水,凝视今上因为生气而有些颤抖的背影,他坚定如山,没有半分退缩。   “官家。”曹不休容色肃穆,“这天下当然是您的。”   今上冷哼一声,“你也知道,朕以为你打仗已经忘了根本。”   曹不休恻然,纵是面色有几分痛楚,却依旧高昂着头颅。   阮阮于忐忑中用余光看曹不休,可却瞥见他眼眶处盈盈似有水光。   她为这一惊心发现失了神,她猛然抓起裙角,再次看他并确信她没有看错。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蓦地,阮阮心头闪过一丝无法言说的紧张。   “官家不曾见过血流成河,白骨满地,但是臣见过。”曹不休斩钉截铁,一字一句咬唇说道:“敌人的军队,到一州,攻破一州,到一县,侵占一县,民不聊生,人吃人,臣也见过。臣心知这太平,来之不易。”   “所以呢?”今上振袖怒视他,“所以,你觉着辛苦,你觉着心有不甘?你要朕独捧你一人?”   一句句诛心之言从今上口中蹦出,阮阮不敢置信地看向今上。   与此同时,诧异,失望,以及前所未有的悲伤,尽数从曹不休眼中淌过。   曹不休不甘,据理力争,“官家,水可以载舟,亦可以覆舟。”   他这本是一句劝言,可今上却是一句都听不进去,他冷眼看向曹不休,手指自己平时常坐的御椅,言语中尽是讽刺。   “你会,你来。”   这话像是无知孩童,吵架斗不过时的赌气之言,可它却无稽,又实实在在地,在长春宫上演。   曹不休目色渐渐黯淡,仿若被燃烧后的灰烬,意态颓废,全没有了往日的威风潇洒。   他与今上,一站,一跪,相互僵持。   “官家。”于这令人窒息的低气压里,韩玦突然发声,并以手指向那被泼了墨汁的福娃奇石。   他语调平稳,好似殿中无事发生过一般,从容冷静对官家说起了寻常话。   “官家果真是画中大家,刚刚那墨泼得极好,此刻看去,竟是福娃变长生不老土地仙了。”   韩玦的话,来得恰是时候。   今上的目光果然被吸引了过去,韩玦起身,上前两步,以手沾过墨汁,又于那人形石头两鼻之间画出副八字胡须。   阮阮瞥一眼那石头,不得不说,韩玦这一笔,大有画龙点睛之效,瞬间将福娃变成了仙翁。   今上面色略略松动,阮阮知晓,韩玦投其所好,说道今上的心坎儿里去了。   近来,今上对仙佛很是迷恋。   “这样的仙翁,岂可无鲜花供奉。”韩玦温和笑看今上,向他提议,“长恩苑四季如春,官家,不如将仙翁请进长恩苑花圃可好?”   韩玦目中含笑,许是经过他的引导,今上的情绪终于得到了好转。   他点点头,表示许可,再与韩玦一道,越过仍旧跪着的曹不休,进了长恩苑。   殿中蓦地重回安静,帘幕低垂,寒风阵阵,红罗纱帐亦随风飘摇。   光影旋转,如同阮阮揪着的心,半明半晦。   明,是因为有他在。   晦,是因为她知他对今上失望。   曹不休缓缓抬眸看向阮阮,这一次,阮阮并没有躲闪,她迎着他的目光向他走去,最终伸出双手,摊开手心至他面前。   “将军,我扶你起身。”阮阮不忍他情绪过分低落。   “对不住,让你受惊了。”曹不休回了神,嘴角勉强挤出一抹笑意。   这个时候,他还在想着她,阮阮心襟飘荡。   她佯装不怕,轻挑眉目,努努嘴巴,示意他快点攀住她的手,借助她的力量起身。   曹不休会心一笑,其实他二人都明白,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怎么可能拉得动他这样高大的男子?   她这举动,不过是为了安慰他。   曹不休唇弧弯弯,缓缓伸手,似很享受,与她掌心相触,他稍用劲,便将她的手包入了掌心。   就在他站起身子的那一刹,他向后略缩手臂,阮阮避之不及,直接落入了他的怀抱。   极快,又极短暂。   似蜻蜓点水,又似浮光掠影,可恰恰是这惊鸿刹那,却铺天盖地,在阮阮心底勾起反复缠绵。   同样被勾住的,还有曹不休,他旋即将她松开,目中有喜,却又有丝丝罕见的羞涩。   言语里处处撩拨如他,在真正的相触时,却悄然慌了心神。   他微微后退半步,像做了错事,轻薄了人的登徒子,低声致歉,“对不起。”   阮阮静看着他,这个她所仰望的鲜衣怒马少年郎。   她看过他春风得意马蹄疾,看过他风度翩翩,肆意潇洒。   可唯独没有见过他这样,深呼吸,强装镇定,有所顾忌,却又是豁出去了的,忐忑的爱意。   这样子的小心翼翼让阮阮的心,失了防守,抛戈弃甲,心甘情愿,与他浪迹天涯。   她想起他曾经的请求,双向奔赴。   她踮起脚尖,双手背于身后,紧张,激动,颤抖着向他靠近,最终以颊贴住了他扑通扑通,跳得极快的胸膛。   她听见他在她靠近时,偷偷提了一口气,似同她一般,心尖乱颤,不能呼吸。   她微微闭眼,她能感觉到他的身子颤了一下。   殿中暗香浮动,脉脉不绝。   “曹哥哥,你好些了吗?”阮阮问。   曹不休双眸变得晶亮,深深点头。   阮阮会心笑,“曹哥哥,你放心,我既答应了你,必定不叫你一个人站在原地等待,你前进一步,我便进一步,你不用转身,都能看得见我。”   听了阮阮的话,曹不休几近怔忪。   许久,阮阮听到他长叹一声,他在片刻迟疑后,缓缓抬手,又毅然决然地牵过阮阮。   “给我时间,我再试试,我与官家还有情分,我不能就这样让杜敬业魅惑君主,我也不想让官家背负骂名。”   曹不休又道:“不到万不得已,我绝不放弃。可阮阮你放心,倘若真有一日,倘若我真无能为力,我会舍弃一切,只陪你。” 第40章 青楼   今上对曹不休的怒气,其实阮阮早就有所感知。   只是,她本以为是在他极力劝阻今上,不要纳花奴之时,今上起的排斥念头。   但,她于后来想了想,怕不尽其然。   她想起她初进宫那日看到他的情形,他一身铠甲,匆匆进宫,很明显是回京后未做半分停留,直接而来。   她心有忐忑,目送曹不休离去。   临别之前,曹不休对她浅笑:“我本以为,这辈子只会是我看你离去的背影,却没想到,要你远远看着我一步步离开。”   分离,哪怕是片刻,对于有情人来讲,都是踌躇徘徊,柔情百转。   阮阮强撑,摆首,“我不会目送你。”   曹不休和言道:“如此最好,我也就放心了。”   阮阮点头,催促他快走,曹不休又从怀中取出一包金瓜子塞到她手中,那分量比起平日,足足多了两倍。   “在内廷,同样有钱能使鬼推磨。”曹不休殷殷关切道。   阮阮嗔他:“败家子。”   曹不休笑,“若他日卸甲归田了,我也不能闲着,我去挣钱,你就安心在家数钱。”   不知为何,听了他的话,阮阮突然鼻尖泛酸,她明白这不是他真正所想,但前途未知,她能做的,便是与他一道,并肩前行。   阮阮藏起自己的情绪,转身背对他,“你走吧。”   曹不休抬手,似要与她牵手,但终究克制住了。   沉沉脚步声离去,是他越走越远的声音,阮阮紧咬嘴唇,偷偷回眸。   宫墙、禁门,一道道被他甩于身后,他昂首阔步,纵是受了打击,仍是铁骨铮铮模样。   阮阮眼眶微湿,她抬眸看天,突然明白了为何韩玦总是喜欢举目看浮云。   原来那是在默默隐藏,那无法言说的凄凉。   对于曹不休与今上的矛盾,阮阮想了想,决意去求助韩玦,他温和睿智,总能有所解。   彼时,韩玦刚又得到了皇后的赏赐,一块风漪纹绿石洮曲水砚。   赐砚台、古墨给他,似乎成了皇后与他唯一且最静默无声的交集。   “倘若哪日我能出宫,怕是靠这些,我都能一辈子衣食无忧。”   韩玦无奈笑,旋即目光又淡了下来,“但出宫,痴人说梦。”   韩玦很少会露出这样凉薄的神态,阮阮低唤一声,“韩先生。”   韩玦如梦初醒,从失落情绪中缓过神来,他有些愧疚地看向阮阮,眼中茫然逐渐褪去。   “许昌已被调走,先生尤是官家身边最得力的人。”阮阮意图安慰他。   韩玦闻言,垂目停下手中动作,思量许久,看向阮阮,“许昌调往的是翰林书画院。”   书画院?   阮阮反复琢磨,猛然想起前些日子今上一时兴起,随手写下“深闺幽怨”四字。   他以此来考验众画师,画师们面面相觑,无从下手。   有人画美人临窗托腮发呆,有人画美人照镜垂泪,今上见了,却一一否决,均觉着没有画出“怨”意。   就在这时,许昌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抬袖提笔,从容淡定地画了一处精美的阁楼。   幽窗半掩,一只帕子从窗户口飞出,而帕上只绣了一颗相思豆,不见其人,只见掷帕动作。   今上见了大喜,俯身细看,抚掌称赞,“妙极。”   彼时,阮阮并不曾多想,只感叹许昌也是有才华的,可现在听韩玦提起,却才后知后觉明白了今上的良苦用心,他到底是心软惜才。   “他以后还会回长春宫吗?”阮阮可不希望再与他共事。   韩玦恻然一笑,“往后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呢?失了宠的人必定想着法子往上爬,而有人又早给他准备好了梯子给他。”   阮阮心下一动,“您说是宰辅杜敬业?”   韩玦听罢,突然问向阮阮,“你觉着花御侍怎么样?”   阮阮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回应,却又听韩玦道:“中秋夜后,为花御侍诊断的医官在府中自尽了。”   竟然还有这事?阮阮震惊。   韩玦似乎已经想到她会如此反应,他和目笑笑,“阮阮,我会助你,早日离宫。”   “此生我已有了最大的遗憾,并且余生都要与这样的遗憾和解,不得不接受它给我带来的所有不好的感受。”   漏窗透景,室外腊梅半掩半露,隐隐送来暗香。   阮阮于这雪霁云散中,蓦然看到搁于他案台上的青白瓷花瓶,色质如玉,碧如湖水,一看就是难得的佳品,可遗憾的是,它的瓶口却有了一小处裂痕。   “韩先生不想出宫吗?”阮阮问。   韩玦看向瓶中腊梅,嘴角扬起苦涩笑意,“你们出宫,好好过。”   两日后,慎言设坛祈雨,今上相随,天果真落雨,今上大为称奇,对慎言更加欣赏。   慎言又不知从哪里寻来了一种叫“明目丸”的东西,说是有强魄健体的功效,今上用了,更是连声称赞,觉着神清气爽,体力远胜从前。   经此二事,慎言深得今上信任。   转眼冬去春来,一个春风和煦,残阳笼烟的傍晚,今上批了一天的奏章,正抚额休息,慎言又一次进了宫来,并带来一画。   今上不解,慎言微笑,伏跪在地,“臣为官家寻到了莲花仙姑。”   仙姑?   阮阮存疑,看着今上一点点将画展开,却是一个云鬓低垂,金钗横斜,衣襟微敞,酥.胸半露的妙龄女子,女子面带幽怨,似正黯然泪下。   阮阮留意到,自今上将画展开,目光便不曾从上面挪开过。   阮阮跟随他的目光一点点往下看,最终定格在美人图的末端,那里赫然写着女子的闺名:李长袖。   “她果真是天上仙姑?”今上将画收起,问向慎言。   “当然。”慎言淡定回答。   今上不着半刻思量,又问:“那这仙姑如今在哪里?”   慎言垂眸,躬身上前,贴着今上耳边,细说了那李长袖的住址。   今上听罢,随即心意荡漾,唤来阮阮,伺候他换衣,身着常服,带着阮阮并几个素来亲近的侍从,一并出了宫门。   上元将至,城内热闹非凡。此时天色刚黑,正是华灯初上,灯烛高照,夜色生香时。   杂技戏耍,相扑说书,无处不在。今上撩帘外看,春风满面。   车辇终于在一处停下,阮阮细瞧,方认出这是曹不休带她来过的地儿,矾楼。   矾楼繁盛,阮阮见过,今上应是头次来,目中尽是欢喜,他转问慎言:“这就是东京城内最繁华的所在?传言中的矾楼?”   慎言哈腰点头,“正是。”   他一壁说,一壁引今上往前,待至三楼一处清净雅间,以双手击掌通知里面之人。   不一时,珠帘轻摇,一个面容姣好的妇人从里面走了出来,先看慎言,又见今上,只呆愣着打量,似被今上的华贵气度震撼。   慎言微笑,引袖介绍:“这是我家主子。”   那妇人回过神,顿时乐得眉开眼笑,“贵人请稍等,我女儿正在梳妆,即刻就来。”   妇人话音刚落,却听里间幽幽传来几声箜篌音,大概在试音,妇人听了,大喜,忙请今上入内,“我女儿她好了。”   丽影弄香,阮阮轻嗅一口,识出这是今上喜欢的帐中香。   她感叹,这慎言果真将功夫做到家了,她再看今上,果然目色迷离,陶醉在了这温柔乡里。   一阵更加浓郁的香味传来,阮阮抬眸,终于见到了画中真人。   女子瞧见今上,赫然低眉,十分羞涩,眉目含情,款款施礼。   窗外,不知谁家有喜事,点燃了焰火,璀璨无比,瞬间将夜色照亮。   火光四溅间,恰对面楼的人也转眸看烟花,阮阮与他隔空四目相对,正是与友人在饮酒的曹不休。   她惊喜,他诧异,显然也瞧见了她。   可就是一瞬,慎言一步向前,直接拉下了窗帘,将她与他的视线阻断。   阮阮再看今上,只见他上前一步,以双手扶住了李长袖,目中柔情,堪比水央阁的深水。   “贵人。”李长袖半抱箜篌,盈盈下拜。   今上却沉溺在她朱唇轻启间,看得忘了神。   作者有话要说:  啊……下章开始V了,感谢一直陪着的小可爱和大可爱们~   这样:今晚不更,明天准备万字,周一零时三章连更。V章留言,二十、一百、两百晋江币随机,老熟人都是大的~   ————————   推一下自己的预收:   下一篇:《中宫》   苏愉景嫁人了,嫁的是从小义父就帮她物色好的男人,这个天下的九五至尊皇上。   傅烨娶亲了,娶的是权臣强推给他的狐媚女人。   愉景从小受到的教导,就是如何取悦她未来的男人。   傅烨自打登基后就立誓,等自己扳倒了权臣,就要废了那个百媚生春,柳骨含露,回眸一笑颠众生,就连太监都吃不消的女人。   下下篇:《将军他坐怀不乱》   心水,苏州幽兰巷花柳楼头牌,出了名的艳冠群芳,文人骚客,竞相追逐。   一日,突然来了一将军,豪掷千金,明争暗抢,独占了她。   只,她惊异地发现,这将军好像有点不同寻常。   在她屋里的第一夜:将军看了一整晚的书。   第二夜:将军打了一整晚的坐。   第三夜:将军合衣睡在了地上。   第三百六十五夜:她睡她的,他睡他的,将军从不骚扰她。   心水暗暗琢磨,这将军模样俊朗,正值血气方刚之年,如此坐怀不乱,怕是有隐疾吧?   于是,月色迷离闲话西窗的夜晚,心水纱裙轻解,勾上将军,试探问:将军,你不为人知处受过伤?   绝色朱唇轻启,竟是质疑自己,曾经叱咤疆场的顾飒心中郁郁,冷眼回答。   心水面露理解,裹好衣衫,心道好惨一年轻将军。   却不知她这一怜悯,却被将军记在了心上。   将军在一片骂声中,十里红妆,明媒正娶,将她迎回了家。   大婚夜,心水想:做一富贵活尼姑也挺好。   却没想,将军将她扔到院中,命她使劲哭,哭着告诉院子里的十八美人,将军有疾,那方面着实不行了。   心水再不想回到花街柳巷,于是声嘶力竭按将军要求哭得人尽皆知,将军身子虚了......   PS:双洁,轻松短篇,很甜,很甜,甜甜哒~ 第41章 春景   “贵人。”李长袖又低唤一句, 声若莺啼,闻者皆酥。   今上似忘了神,紧握她手臂,目光定定, 宛如当真瞧见了天上仙姑。   李长袖面色尽染绯红, 眉眼含情, 语带娇媚,似惊弓之鸟般偷睨今上。   很显然, 她这样明晃晃地偷窥, 窥探到了今上的心坎坎上,让他百爪挠心,生起了痒痒。   今上长臂下移,绕过她细腰, 盈盈一握间, 李长袖发出一声嘤咛。   这一娇滴滴的声音, 勾得今上春心大动。   他以手指去勾挑女子下颚,使她被迫抬眸与他目光直视。   待见到今上眸中明晃晃的爱意,李长袖偷笑, 将手中箜篌置于一边, 娇嗔着使手中香帕铺到他面上。   香帕盖面, 是今上从未有过的体验,他闭眼,深嗅,静待她动作。   而李长袖也没让他失望,她抬臂,又踮起脚尖,终将双手绕过今上脑后。   “贵人, 你做好准备了吗?”   李长袖问,不待今上反应,纵身一跃,缠住了他精实的腰.身,于整个人挂到了他身上。   这样胆大奔放的女子,让阮阮目瞪口呆。   但这仅仅只是初始,那李长袖又微微向前,隔着帕子,主动又炽热地,将双唇覆上了今上脸颊,一点点……一点点下延……   最终耗尽了今上的耐心,他一把将帕子扯开,与她唇齿厮磨。   这样新奇又强烈的快乐,使今上如痴如醉。   他以双手托住女子,旋转着撩开帘子,往里面走去。   李长袖一壁笑,一壁以手去解今上衣襟,二人缠绵,化作了交颈鸳鸯。   香霭四散,浓烈而璀璨。   阮阮的心,却在这绕不开的熏香中,一点点下沉。   她心中隐隐不安,夜色降临,宫门天黑即闭,直待第二日破晓才会重新打开。   今上为寻花问柳出宫,当然是避人耳目而来,此时无论是乘夜色而归,亦或是带天明而回,必定都将瞒不住。   更何况,第二日便是大朝会的日子,按惯例,所有在京官员都得进宫,若是今上未及时赶到……   阮阮蓦地想起那句: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阮阮轻叹,今上身边从不缺女子,一个接着一个,原先她进宫时,他只有顾美人和申美人。   可如今,内廷已有皇后,明心,花奴,杨福佳,她们一个个都是如花似玉的女子。   现在,又添李长袖。   君王薄情,竟到如斯境地。   阮阮如此想着,便再也没有了深夜灯火上矾楼的兴致。   “这酒清甜,阮内人是否要来一口?”   慎言举杯问向阮阮,大约是多饮了几杯,且又因今日他向今上举荐了李长袖。此刻,他眉眼处写尽了春风得意。   近来他尤受今上喜欢,有一日梳头夫人给今上梳头,恰他也在一旁,他只随口夸了一句今上的篦子好看,今上便连夜着人给他重新制了一副,第二日待他进宫,当成宝贝一样赠送给了他。   此事无论在前朝还是内廷,一时都成为了笑谈。   慎言是他和尚,哪里来的头发?   可这事儿传出后,再也无人敢小觑了他。   阮阮目光睨过他头顶假发,心底暗笑:呸!酒肉和尚。   但韩玦曾说,君子好交,小人难缠。   阮阮鄙夷慎言,不屑与他多说一词,她低垂眉目,无奈看向红帘内侧,里间轻纱飘荡,掀起波浪无数。   “待你长大,经了人事,便会识得男.女合欢的美妙滋味。”   不知何时,慎言已经站到了阮阮身侧,双手贴.合,做出起伏动作,言语粗俗不堪。   阮阮听罢,并不理睬他,她默默闪身退去,可还未走两步,却被他扯住了衣袖。   阮阮蹙眉,不由得瞥他一眼,请他自重,莫要酒后失德。   可他却不为所动,只一哂,将手中酒水一饮而尽,随后笑道:“阮内人,别生气,我给你看一东西,看过之后,你便会感激我的。”   慎言见阮阮不悦,嬉笑着将手摊开,以示他不会再有过分之举。   阮阮瞧他收手,于恼怒中将衣袖抽回,后退半步,与他拉开距离,却见他从怀中取出一物,是一繁花锦缎盒。   “这可是宝贝。”慎言眼神迷离,似乎也融进在了李长袖这桃花乡里。   阮阮立住脚步,想着这是矾楼,他定不敢出幺蛾子,于是静看他到底使出了何物。   慎言微笑,缓缓将盒子打开,推送到阮阮面前,竟是一艳本,封面上一男一女正做着偷.欢的动作。   “放肆。”   此情此景,让阮阮只觉刺目,她顿时生怒,心中后悔不迭,就不该轻信了他,以至于令自己污了眼睛。   “女子多口是心非,嘴里说着放肆,其实内心欢喜无比。”   许是过于得意,便忘了本形,慎言凑近阮阮,在她发间轻嗅一口,缓缓吐出一字:“香。”   自从进宫,无论是韩玦,亦或是曹不休,乃至今上,对阮阮都是以礼相待,从未有谁对她有过半分轻薄。   但这慎言,却实实在在让阮阮几欲反胃呕吐。   “阮内人容貌,远超宫内众人,又随侍在管家身边多时,难道就不曾想过飞上枝头变凤凰?”   慎言自说自话,满口酒味,恶臭逼人。   阮阮此时,只想躲闪,远离这等龌龊小人。她不想听他说话,不想见他,恨不得他立马消失。   可他却不知见好就收,反得寸进尺,“你若乖乖听话,或许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阮阮反唇相讥,“你一个酒肉和尚,却整天花花肚肠,你就不怕佛主惩罚?”   这本是阮阮嘲讽他的话,可慎言听了,却毫不在意,他以手指帐内。   “她父亲嗜酒如命,是个酒徒,家徒四壁,以她的条件,要么嫁给庄稼汉,要么做妾,做填房,可是她遇到了我……是我给了她机会,让她做人上人。”   “那她又许了你什么?”   阮阮急火攻心,她心惊,胆颤,她很怕今上一时为色所诱惑,污了圣名。   她后悔了,她想出宫之前她应该拦着今上的。   “她?”慎言将阮阮逼至墙角,对她呵气,语调轻浮,“这是私密……我不告诉你。”   慎言压低了身子,贴近阮阮耳边,“但我有一种药丸,极其滋.阴,你若需要我可将它赠送给你。”   慎言双眸发亮,自说自话,抬手勾起阮阮发梢,“我只有一个条件,你是至纯的女子,把你的纯真给我。”   阮阮几欲被他的话震裂,她想,他定是疯了。   她于极度气愤中扬手,可手掌刚扬至一半,却被一双大手给握住了手腕。   来人一身黑衣,身形魁梧,面色铁青,清俊流逸。   他来得正好,正及时,帮她挡住了来自慎言的恶俗。   “交给我,这种秃驴脏货,不配脏你的手。”曹不休冷冷道。   他转顾慎言,不待他开口,一脚直往他脐下三寸踢去。   那一脚,既快又狠。   就在慎言想要痛呼出声前,随曹不休而来的几位年轻公子更速速将他拖出了外间。   “哥,废他?”一年轻公子哥儿道。   曹不休点头,解下身上大氅,面色铁青,盖过阮阮头顶,捂住阮阮耳朵,以不容置疑的口吻,斩钉截铁吐出一字。   “废。”   其实,不用他挡着,阮阮便已经知晓,慎言今儿不废也得残了。   她于心底涌起丝丝痛快,刚刚慎言的话,确实恶心到她了。   但这短暂的快意之后,她却慌了。   她扯过他手掌,将大氅掀过头顶,抬眸看他,“坏了,官家那里怎么交代?”   今上近来本就不喜曹不休,若是再有这一出,于曹不休而言,势必是雪上加霜。   她有些急迫地看向他,她很害怕今上误会,不能理解,也怕他往后在今上面前更加寸步难行。   她转顾曹不休,他却似有感应一般,别开她目光,不许她看地上慎言的惨状。   阮阮偷睨他一眼,看他面色凝重,心知他这是生大气了。   她挠挠他掌心,见他不为所动,又着力挠了挠,如此几下,他面色才有稍许松动。   他牵着阮阮,走在五色琉璃灯下,忽然立住脚步,正面阮阮。   “阮阮,这帮人,污了你的眼睛。方才,我真的恨到了极点,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阮阮抬眸,空中繁星满天,可都不及曹不休的深情眸光。   “你无需替我担心。”曹不休将自己的大氅给阮阮披上,眸中尽是怜惜。   “慎言我是饶不了他的,他竟然敢动你的心思,他就该死,哪怕官家要治我的罪,我也定容他不得了。”   曹不休想了想,似要阮阮宽心,又添一句,“方才你们的谈话,我也听到了一些,我还有所担心……”   阮阮瞧见他眼底的顾虑,她忽然明白,曹不休非要废慎言的另外一个原因。   “你是怕今上圣名被损?”阮阮问。   曹不休点头,“他这模样,又岂是能受得住秘密的,倘若他在外胡言乱语,说与官家共享一女子……”   阮阮听罢他言,只觉眼角微湿,赤子之心如他,纵是今上待他忽冷忽热,若即若离,可他依旧以诚心相待。   她为他心疼。   “可若死无对证,长袖姑娘必定不肯说出她与慎言的事情,那曹哥哥你将无处申冤。”阮阮忧虑。   “有我在,这等杂事不需你操心。”曹不休勉强挤出笑意,突然手指矾楼一角,“阮阮,你看那处怎样?”   阮阮不解,迟疑着看他,却又见他从袖中取出一张地契,言语轻快,“我琢磨着在那边开个胭脂铺子,想来极好。”   卖胭脂?   阮阮更是吃惊了,但她很快明白。   杜敬业,许昌,许朗,慎言,排斥异己,打击朝中忠臣。他们表面上对今上忠心耿耿,许昌甚至不辞辛苦远赴杭州为今上收集书画,但这些不过都是谄媚今上的手段。   背后里,他们贿赂公行,卖官鬻爵,无恶不作。   南方起义事件不断发生,北方金人又频频来袭,可似乎都与他们无关。   她于惊讶中凝视曹不休,见他面色消颓,更加证实了她心中所想。   “将军是有了退隐之心?”阮阮问。   曹不休闻言,于无奈中挤出笑容,“或许我不对,但已觉力不从心。”   曹不休又看阮阮,躬身行礼,又道:“阮阮,不要嫌弃我,倘若我真的辞官,仕途走至水穷处,我聘你为香铺老板娘,我们一起坐收钱财,可好?” 第42章 首富   阮阮所担心的情形, 终于在夜半今上醒来之时发生了。   彼时,今上于里间出来,四下寻找慎言,却猛然见曹不休端坐在外间, 正细品阮阮帮她煮的茶。   “你怎么在这里?”今上面中闪过一抹尴尬, 继而厉声问他。   “主子, 夜深天黑,我来接您回去。”曹不休放下茶盏, 对今上躬身行礼。   今上似有所觉, 又一次逼问,“慎言呢?”   曹不休转眸,将手侧边锦盒打开,慎言的头颅从盒中露了出来。   今上本心襟飘荡, 还没从李长袖给的旖旎柔情中缓过神, 此刻经这么一吓, 顿时白了脸色。   他后退半步,目中怒气由浅渐浓,最终酿成大怒。他抬手, 捡过桌上茶盏, 直对曹不休掷去。   其实这一整晚, 阮阮的心便不曾安定过。   她时时看着今上,眼瞅曹不休就要被砸中,她果断上前,生生替曹不休挡了。   面颊上隐隐传来痛意,阮阮低垂眼睫,忽见地上落了点点腥红。   “阮阮。”   曹不休夺步掰过阮阮肩膀,待瞧见她脸上的伤, 眸色立时通红,于袖下默默握紧了拳头。   阮阮对他微笑,告诉他,她无事。   “阮阮?”今上重复一句,言语里满是讥讽,突然厉声,“阮阮也是你叫得的?”   阮阮浑身一震,她还没能从脸颊上的痛回神,便能很清晰地感觉得到今上的目光。   他先是看了曹不休,又缓缓转移到她身上。   今上突然冷笑,看向阮阮,连连抚掌,语含讽刺,“韩玦与他交好,你竟然也与他交好?你们……你们竟然都是他曹不休的人?”   “官家。”今上盛怒,阮阮知晓,她欲解释,“慎言他居心不良,人前背后两种模样……”   可是今上哪里听得进去,他以手指她二人,“你们就是见不得有人对我好……”   这样的话,让阮阮与曹不休无法回答。   空气有片刻静默,今上终于泄了气,拂袖而出,并点名曹不休,“送朕回去。”   曹不休点头应答,躬身请今上下楼,今上冷眼相待,“朕竟然不知,曹大将军竟然也变得如此假惺惺?”   曹不休听了,也不恼,展臂扶今上登进马车,他在前面驱驶,挥鞭疾行,待至皇城宫门,他先跳下马车,从袖中取出他早就备好的鱼符,交至监门使臣。   如此,只有曹不休夜进宫门的记录,并无今上出宫入宫的痕迹。   阮阮知晓这意味着什么,若是言官们追问,那所有言行不妥的罪责,都终将是他曹不休一人承担。   及至长春宫,远远地,只见韩玦提灯立在殿外。   今上见了,先是瞧他,又转顾阮阮与曹不休,脸上扬起冷笑,不要一人跟随,独自进了内殿。   阮阮想起他的那句,你和韩玦竟都是曹不休的人,她心中酸涩。   韩玦目光扫过曹不休,面无波澜,但在瞥过阮阮颊上那抹极长伤痕,后,却是骤然转身,问向曹不休,“曹将军怎么失言了?”   阮阮知他意思,忙替曹不休解释,却被韩玦拦下,他轻斥阮阮,“往后,我是要以你娘家人身份送你出嫁的,你怎么可以这时候就轻饶了他。或许他无心,但结果却摆在眼前,他没照顾好你。”   出宫?   出嫁?   阮阮瞥向长春宫方向,这是个异常遥远的梦,可韩玦却替她记在了心上。   “今日是我之过,还请韩先生帮忙照看阮阮。”曹不休低声拜托韩玦。   韩玦受了,坦然回答:“那是自然,前路艰难,曹将军也多保重。”   *   韩玦的话,让阮阮听了心惊,她隐隐觉着不安。   果然大朝会刚散,她便收到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曹不休在殿上,被今上拂了面子。   起因是杜敬业状告他在矾楼下率众行凶,打杀出家人。   杜敬业引经据典,说曹不休仗着自己有军功,便居功自傲,桀骜不驯,目中无人,以致触犯天颜。   与此同时,许朗也乘机落井下石,不分原由,指责曹不休夜闯宫门。今上对此,选择了沉默和纵容。   曹不休自始至终,却是一言不发,只摘下头上官帽,以双手将它端置于今上脚边的台阶上。   今上本意,只是下下他的面子,却没料到他会如此。   他又惊又怒,终是抹不开他为君者的面子,“曹将军真以为朕会舍不得你吗?”   曹不休摆首,对今上下拜,辞官之意明显。   今上长久盯着他,就在杜敬业等众人皆以为今上就要同意之时,今上突然哂然一笑,回他,“朕偏不能如你的意。”   拿、放,均在他手上,而他也极享受这至高无上的皇帝威严。   他似乎觉着,这样的决定,能治服曹不休。   可阮阮知晓,曹不休求去之心已决。   她想起前夜,他对她手指矾楼下香料铺的情形,那时他久久不语,最终只得喟然长叹,“阮阮,其实我失望至极。”   他话语里的遗憾,她听得一清二楚。   可同时,她也明白,曹不休是下了决断的。   她笑着抚慰他,“要不,我们重新定目标吧。”   曹不休闻言,目中燃起光辉,他以手指向矾楼,又恢复了往日的雄心勃勃。   “那就先立个小目标,比如说,成为京中首富。”   阮阮于烟火辉煌中几欲想笑,不亏是他曹不休,纵是想着从仕途退下,转向经商,他对自己的期许,依旧是霸气十足。   她笑问曹不休,“那大目标是什么?”   曹不休则在火树银花下,笑得爽朗豁达,“富可敌国,将所有财富尽数堆送到你面前,让你五指带翡翠,五指套玉环,双臂缠金镯,随意买买买……”   阮阮无法设想他所言说的情形,她听罢只笑得前仰后翻。   曹不休也被她所感染,与她一起在矾楼明媚灯火下,共同期许了美好未来。   春风吹过宫墙,阮阮轻叹一声,回过神来。   炉上热水已沸,她忙取过,点水煮茶,待收拾完一切,正好瞧见今上的身影出现在了中庭。   阮阮忙上前一步,接过他褪下来的大氅,又将温茶送入他手中,随后静立一旁,等他吩咐。   今上接了茶,细品两口,目光落在金猊香炉上。   阮阮随他目光看去,大约是哪个粗心的内人没有尽善尽美,使得那燃香的青烟较往常粗重了许多。   她取过香杆,重新添香,却在转身回眸时发现,今上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她身上,自打进来,就不曾挪开过。   “阮阮,是不是朕待你不够好。”今上突然发问。   阮阮闻言先是一僵,随后猜想他今日许是心绪不佳,她垂首跪下,语意稍滞,深呼吸后鼓起勇气回他。   “官家待奴极好。”   一语出,后面的话便不再难开口,阮阮静听他反应,见他无话,这才稳定心神接着往下说。   “奴与韩先生,曹将军……其实都视官家为唯一的主子,奴心里、眼底,也都是官家……”   今上听了,却是忽然眉心一蹙。   阮阮瞧他神色不对,连忙住口,心悬嗓子眼,再不敢往下说去。   好在,他的不怿仅是一瞬,但阮阮却失去了再与他交心的勇气。   她害怕,稍有不慎,便会置韩玦与曹不休于尴尬境地。   所幸他也没多纠缠,只招呼她过去,让她帮他研磨。   阮阮听招,提袖给他将纸张铺开,再一点点逐渐将墨汁研开。   淡淡墨香中,今上抬笔,思量许久,又着人搬来一张软椅。   他唤她坐到软椅上,阮阮讶然,不知他意,却见他提笔,一壁看她,一壁在纸上勾出了简单线条。   彼时她穿着寻常宫服,又梳着内人们常梳的最普通的发髻。   今上时不时抬眸看她两眼,她转醒过来,他在干什么。   她面色顿时大红,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起了给她画像的心思,她有些忐忑不安,在他又一次看她之时,不期然与他四目相对。   她旋即与他目光错开,他手下动作越来越快,似乎很是得心应手。   他是作画的高手,纵是书画局的画师们,也常常对他的画作自叹弗如。   在他细致打量,精心描绘的时间里,阮阮只觉时间似乎都被按在了沉水香里,久不能浮岸。   她坐立难安,神思漂浮,她暗暗祈祷,愿时间流逝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但天不遂人愿,他似遇到了难题,手中画笔愈来愈慢,最终直接起身,越过花丛,给她截了一朵开得正艳的牡丹,插在了她的发髻上。   他左右细细端详,面上大有欣喜神色,如此才继续动笔。   可不巧的是,就在他为她插花时,皇后明棠走了进来。   阮阮起身,想要对明棠行礼,却被今上直接呵住,“别动。”   阮阮半曲的膝盖又缓缓直起,今上对皇后的到来,却似未曾见一般,将她冷置一旁,不肯分半分眸光给她。   阮阮很是愧疚地看向皇后,她对她温和笑笑,独自靠着今上坐下。   一个男子,当着自己妻子的面,画着另外一个女子。   此情此景,纵是阮阮平时沉静如水,她也着实难以承受。   若换做从前,那时候皇后还没有君实,还只是个对夫君略略失望的女子,或许她还能应对自如。   可是如今。经历过明心被打压,再亲见花奴丧子,杨福佳失宠。   阮阮心有所惧,不愿混入内廷繁杂的人心揣摩中,她左右四顾,恰韩玦端来奏章……   作者有话要说:  唉,三章码不完,只能明晚了,抱歉~   时时刻刻都在担心崩文……因为好些眼熟的宝贝都不出来了……啊……先晚安吧…… 第43章 赐妇   韩玦走进, 对皇后欠身施礼,皇后颔首,表示应了。   韩玦越过皇后,将奏章搁到今上肘边, 静立于今上身侧, 面上尽是欣赏惊羡之色。   “臣本以为官家最擅长花鸟, 山水,今日得见, 才知官家是样样精通, 臣深深折服。”韩玦笑道。   许是他这话说得熨帖,今上微抬眼帘,嘴角勾起得意,这才留意到坐在他身侧的皇后。   他向她投去一瞥, 语气虽不温和, 却也不是原先的冷淡, “皇后极少来长春宫。”   明皇后浅笑,“上元节快到了,我来向官家讨个乐儿。”   今上似乎并不感兴趣, 随口应道:“什么乐子?”   皇后也不在意他的敷衍, 一直维持温婉笑意, “他们都在说矾楼热闹,尤其矾楼下的相扑更是有趣,且上元节还有灯会,所以臣妾想求官家,可否带臣妾也追个深夜灯火上矾楼的新潮?”   提及矾楼,今上面色略有一顿。   他蓦然抬眸,直视皇后, 似乎想要看穿她话的真假,但见她嘴角带笑,与他温柔相对,他又默默收回了目光。   随即爽快又高兴地答应一句,“好。”   皇后长吁一口气,眉开眼笑道,“多谢官家,臣妾来时还担心了一路,直到此刻才放下了。”   今上微笑,“是朕疏忽,往后朕多带你出去瞧瞧。”   阮阮留意到,就在皇后笑逐颜开的同时,今上眉目间也有隐隐喜悦之色。   阮阮知晓今上的心思,正如瞌睡有人递枕头。   他正愁着没有理由光明正大出宫呢,现下好了,皇后帮他解去了心头之忧。   “哎呀,可惜。”就在阮阮出神的片刻,韩玦忽而扼腕叹息道。   阮阮顺着他目光看去,一眼便瞅到了落在她画像上的墨汁,不偏不倚,正落于一侧脸颊上。   好端端的画,因为这一滴墨,被毁了。   今上也觉可惜,可他再无力挽救,只能将画像抽出弃了。   “天气转暖,今早臣看官家去年移植的迎春花竟然开了,一簇簇,黄艳艳的,很是娇小好看。”韩玦接着又道:“要不臣去给官家掐一些回来,给官家照着描?”   今上略有所思,目光落于地面,终是点了点头,表示许可。   韩玦见了,抬腿即去,可刚跨一步,却被定在了原地。   他看向地面,不远处的地上,竟有一片迎春花花瓣。   韩玦回眸,“官家,臣想起该如何画《状元郎采花图》了。”   与《春闺幽怨图》一样,《状元郎采花图》也是今上出给翰林书画局的一道画题。   “如何?”今上好奇问道。   “宝马蹄下落花。”韩玦微笑,又问今上,“官家觉着如何?”   阮阮瞬间领悟了韩玦的意思,状元郎骑马看繁花,花瓣沾到马蹄上,似乎就连马蹄都变得香气盈人。   今上听了,直呼一句:“妙哉。”   因着这花瓣,今上的注意力也被吸引开,他左右四顾,想要寻得这花瓣从何而来,最终视线落到了皇后发髻上。   皇后有些羞赧地摸了摸发髻,露出难得的俏皮可爱,“刚刚经过花丛,臣妾瞧着这花儿开得极好,便取了一小枝。”   “皇后这样打扮,明艳动人,倒不像生过孩子,反像未出阁的女子。”今上眸中难得的,对皇后现出惊艳之色。   “别动。”今上止住皇后,不许她将花枝取下,并重新铺纸提笔,给她描起了画像。   阮阮如释重负,与韩玦一道,起身离开。   甫出殿门,阮阮忙向韩玦道谢,她知晓,他定是先看到了皇后发髻上的迎春花,故而才有了刚刚那出。   韩玦轻笑,“举手之劳而已。”   阮阮欲再与他拜谢,却见他手握着刚刚今上弃掉的她的画像,已然走远。   几日后,上元节至,今上果然带了明皇后出宫夜游。   其间皇后提议,吃腻了尚膳局的手艺,想要去矾楼尝尝鲜,换换口味。   今上听罢,欣然应允,引袖招来所有侍从,让他们暗中保护皇后。   皇后温柔体贴对今上,“管家不是一直想看相扑吗?”   今上目光落于矾楼下璀璨的灯火,推脱道:“朕先陪你去尝矾楼的水晶蹄髈。”   皇后听了,却扭捏起来,“吃饭是个慢活儿,且臣妾还想喝点小酒,管家还是自己玩去,也让臣妾细嚼慢咽,细细品尝。”   今上听罢,眸色晶亮,作出不与她计较的模样,无奈道:“那你在楼上等朕,朕看过相扑,就去与你汇合。”   皇后笑盈盈推今上离去,只留韩玦陪侍他,而后带着众人上了矾楼吃食铺子。   席间,阮阮看她饮了一杯又一杯清酒。   阮阮从未见皇后这么喝过,她欲上前阻止,却见皇后双目迷离,拉着她在她对面坐下。   “阮阮。”皇后朝她微笑,“你看,我最终还是让你怕我了。”   阮阮垂眸,她原先本是不怕她,甚至有些喜欢她的,但这样的喜欢,终究是丢了。   “你不知。”明皇后呢喃,“其实我也怕,我怕自己变得面目全非,怕韩玦他再也瞧不上我......”   这是私下里,阮阮第一次听皇后提起韩玦。   阮阮心中微微一动,她知她已经醉了。也就是这时,她才明了,为什么平日里皇后会刻意远离韩玦。   “所以,我今天来让自己死心,我知道他寻什么人,做什么事去了。”   皇后惨淡笑,而后顺着斜靠下来的臂弯,深深睡去。   外面依旧热闹非凡,阮阮透着窗户往外看,很是期待可以再见到曹不休。   可是,阮阮没有等到他的身影,却在第二日傍晚时分,从今上口中听到了他的名字。   彼时,阮阮正在擦拭定州新送进宫的青瓷花瓶,却见许未露面的花奴,领了十个女子进来。   那十个女子,一个个都是绝色,面如雪梅,身似垂杨,踏着杏花烟柳,肩并肩走来。   此情此景,纵阮阮是个女子,亦忍不住驻足观看。   她本以为,这又是今上新选的女子,却不曾想,今上在将她十人细细查看后,转顾韩玦。   “将她们送到曹将军府。”今上一字一顿,吩咐道。   曹不休?阮阮打愣。   韩玦也似不敢置信,他转眸看那些女子,又瞪大了眼睛看今上,用目光向他求证。   今上却挑了挑眉,“曹将军为国朝,出生入死,朕却忽略了他后宅之事,朕都有君实了,他却是连夫人都没有,朕心不忍,故而昨晚连夜给他选了十个美人儿。”   韩玦静默不语。   今上又道:“你告诉他,君实没有玩伴,请他早点生上十个八个,君实需要他们。”   阮阮手中一滑,差点将花瓶打翻,幸好她反应及时,连忙将它扶住,可心底却失了滋味儿。 第44章 珠冠   韩玦依旨, 送十女子至曹不休府。   阮阮深呼吸,抬眸看天,强制让自己镇定。   这是块被烧红了的碳火,纵是无法落脚, 她也知曹不休这次是怎么都避不开了。   她一壁希望他能直接拒绝, 一壁又希望他爽快应下。   她于几番深呼吸与抬眸看天中, 强制自己冷静下来,最终希望曹不休能顺从今上。   毕竟, 在他的平安喜乐面前, 她的小儿女情长,可以掩盖,甚至割舍。   只是,有一事她不明白, 因失子之痛, 花奴已有好几月未曾露面, 而今日竟是她带着十女子过来?   她是听了谁的主意?今上?还是宰辅杜敬业?她又意欲何为?   她在心底存了疑,她转顾花奴,彼时她正拂弦给今上弹奏箜篌。   但音律初起, 还未成调, 明皇后的脚步便大步流星从殿外而来, 面上尽是冲冲怒气。   她走路向来端庄稳重,而像今日这般横冲直撞,倒是头一次。   阮阮诧异地向她看去,却见她亲自动手,毫不客气,夺过花奴手中箜篌,直直摔下, 动作之快,令花奴的手僵在半空。   而今上,亦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   他先是一怔,随即起身,眉心紧蹙看向皇后,“明棠你这是做什么?”   皇后却不答,只举袖甩下两颗北珠冠。   这珠冠阮阮识得,是皇后生君实时,今上赏赐给她的。   北珠冠难得,其中佳品更贵,皇后手中这两颗,每颗价值三万缗。   所以,因为珍贵,整个内廷也仅有她才有。   “官家。”皇后转顾今上,一字一句道:“前日,凤鸣宫突遭失窃,那胆大包天的贼人,竟然偷走了臣妾的珠子,更可气的是,她还偷走了君实压枕辟邪的银鸭。”   皇后略顿了顿,声腔似有哽咽,“那银鸭子是请佛主开了光的,君实夜夜压在枕下,有它才睡得踏实,可自从失了它,君实就开始梦魇,君实本来身子就弱,怎么受得了夜间休息不好?”   “可这与花奴有什么关系?”今上仍是不喜。   他目光瞥过花奴,见她眼中盈盈已有水光,心中不忍,转手去扶她。   可他的手还未触及花奴,便又被皇后一掌给打下。   皇后揪过花奴肩膀,略一用劲,将她推翻在地。   花奴被打得措手不及,眸中泪水再忍不住垂直而下,“皇后莫非怀疑是奴偷了珠冠和银鸭?”   皇后居高临下俯视她,厉声问道:“难道不是吗?”   花奴面上俱是震惊,“官家知道,奴向来胆小,又终日闷在梨阁,怎么可能有本事瞒过众人,偷进到凤鸣宫?”   “是吗?”明皇后冷冷看向花奴,“那为何我的珠冠会在你柜中被找到?花御侍请给我一个解释?”   “柜子?什么柜子?”花奴听闻,瞬间变了脸色。   “花御侍有多少个柜子,难道自己都记不得吗?”   皇后面上不屑,瞥她一眼,缓缓说出提示语,“那是一个三层相.叠的套盒,盒子中有珠冠,还有……”   皇后故意停顿,目光缓缓扫过花奴,似在给她思考的时间,果然她嘴角笑意还未褪去,花奴却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   花奴瞬间面.色惨白,以额触地,阻止了皇后接下来的话。   “花御侍,还要我帮你回忆吗?”皇后轻抚护甲,漫不经心问道。   她说得风轻云淡,花奴却抖如筛糠。   皇后出手,有如雷霆之势,花奴承认,又在眨眼之间。   “官家。”明皇后冷了脸色,向今上躬行大礼,语调渐缓,却又强硬不容拒绝,“花奴她偷盗臣妾珠冠,臣妾暂可不追究,但她居心叵测,偷盗君实银鸭,这无论如何都不能不惩罚。”   今上也没想到事情会如此发展,他退让到一侧书案边,见花奴泣不成声,终是心有不忍,“珠冠也找回来了,那让花奴将君实的银鸭还你……”   “官家,君实是您的第一个孩子。”皇后坚持。   “有了第一个,便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今上看了看花奴。   “官家。”皇后突然拔高了声音,“君实不是您唯一的儿子,但您却是君实唯一的父亲。”   不得不说,皇后这话说到了今上的心坎儿上,今上薄情,但独独对君实心软。   他起身,掸了掸衣袖,抬脚而去。   花奴跌坐在地,目中满是恨意,“你用珠冠栽赃我?”   明皇后瞥她一眼,“去年中秋螃蟹宴,花御侍不也是栽赃高手?”   “你怎会知道我不是因为螃蟹?”花奴惊慌失措。   明皇后却不再理她,反轻唤一声,“阮阮。”   阮阮听罢,小步向前,垂首听令。   皇后不疾不徐,缓缓将珠冠戴上,而后拉过阮阮的手,交了一叠书信到阮阮手中。   阮阮疑惑着将书信打开,这才发现,它们都是杜敬业给花奴的回信,而上面全是今上的一举一动。   “阮阮,她恶心了你,以后拿着这些书信,你也可以随时差遣她了……”   明皇后起身,狠狠盯花奴,复又转顾阮阮,“阮阮,这次我有没有让你失望?” 第45章 炊饼   明皇后不顾今上相护, 斥责了花奴。   纵然她在今上面前,编造了莫须有的偷盗之事,但实则却是为了将花奴失子的真正原因找出。   “其实在螃蟹宴前,花奴早有落产迹象, 但她畏惧杜敬业, 不敢将此事说出, 于是趁杨福佳设螃蟹宴,便来了个顺水推舟, 提前送了自己孩儿的性命。”   明皇后哂然一笑, 面上大有自责之意,她转顾阮阮,目光真诚向她,举手从发髻上摘下一支玉冠, 簪到阮阮发上。   阮阮乍然受了她这样的大礼, 忙向她致谢, 却被明皇后扶住。   “阮阮,那时我做了坏人。我对今上有怨念,所以袖手旁观杨福佳的张狂, 也因对花奴的不喜欢, 眼睁睁看着她用了一只只蟹, 没有加以提点……”   明皇后握着阮阮的手,又添一句,“我看得出来,你是个通透的好姑娘,你就原谅我罢,若你也疏离我,那这内廷, 与我而言,真就是孤城了。”   皇后亲承自己的过失,如此气度,让阮阮折服,她举手及额,向她行礼,却被皇后拦下。   “从我出手惩治明心起,你们就开始怕我了吧?”明皇后苦笑,“那是我至今最为后悔的事情,我用君实冒险,栽赃了自己的亲妹妹。”   “你们”二字,让阮阮心尖莫名微颤了一下。   她明白这个“们”里,有韩玦。   “长予他……有没有说过什么?”   果然,于兜兜转转中,皇后终于将所忧虑的事情,小心翼翼问出。   彼时她眸中只剩下清波,像是初初情动的女子,想要试探心上人。   阮阮心中一动。   韩玦是这样一人,如同他的字“长予”一般,静默行走于内廷,看似无情,实则却悄无声息,滋润了被他照拂的人。   “韩先生明白娘娘的困境,也相信娘娘不会失了初心,他从未曾对娘娘失望过。”阮阮含笑欠身答。   “那就好。”   明皇后听了,长吁一口气,似放下了心中重石,瞬间轻快起来。   阮阮从她瞬间明朗起来的神情里,慢慢琢磨出了一个大胆的揣测,皇后对皇上是彻底死心了。   而对韩玦,她的情意,怕是早就藏在了,那些不能说话的昂贵砚台中。   阮阮心头一滞,有些说不出的难安。   在内廷,这样的情愫,若是把握不准,那便是万劫不复。   就在阮阮内心无法安定的时候,送十女子去曹不休府的韩玦恰好回来了,他一脚踏进内殿,带来宫外清爽干净的气息。   甫见皇后在长春宫,他有些意外,但很快恢复如常。   他将手中提着的荷叶包放下,稳稳上前向她行礼。   明皇后微笑应下,眸中欣喜溢于言表,她一眼看到他从外面带来的荷叶包,面上露出好奇,“皇建院前郑家的炊饼?”   韩玦点头,阮阮瞧见他面上有丝丝尴尬,所幸皇后的注意力都被炊饼吸引了过去,未曾发觉他那瞬间的异样。   “说起这汴京城的炊饼,只有武成王庙前面的海州张家,还有这皇建院前的郑家做得最好。”   明皇后说罢,抬眸去看韩玦,她目中似星光点点,仿若在寻求他的附和。   而韩玦也没有让她失望,他替她解开荷叶包,请她品尝。   明皇后撕了一小块放进口中,细细咀嚼,言语里全是欢喜。   “听闻他们每日五更即起,切面团,装馅,卓花儿,然后再入炉,工序极多,也很是繁复,所以在他两家店外排队等候的人也特多,通常都要等好久。”   她说罢,又问韩玦,“韩先生你这是等了多久才买到的?”   韩玦温和笑笑,“今天运气好,未曾要久等。”   明皇后听了,抬眸瞥他一眼,面上很是不信,但也不戳穿。   “原本以为你事情办得好,没想到对于吃食,竟然也精通。”她凝视他,想了想提出要求,“往后只要你出宫,都帮我带些外面的吃食回来可好?宫里的总觉着失了烟火味道。”   皇后说这话时,嘴巴是微微嘟起的,其貌一点都不像已经生产过的妇人,反像是未出阁,对着邻家大哥求宠爱的少女。   她这样娇嗔的样子,让韩玦一时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作答。   “你不答应?”   皇后明眸皓齿,又一次追问,似漫不经心调侃,可微微颤抖的眼睫,却偷偷将她出卖。   韩玦被她问得无法,又瞧见她眼中期盼,最终心软,微笑,点头,应下。   明皇后长吁一口气,心满意足,将韩玦所带炊饼,尽数带回了凤鸣宫。   待她身影离去,韩玦转顾阮阮,像是有话要说,最终欲言又止,只留下一句,“你要相信曹将军。”   阮阮听了,原本好不容易压制下的悲伤又一次被勾起,她默默点头,见他不欲多说,她也不再多问。   但她隐隐有觉,她与曹不休的双向奔赴之约,履行起来,或许将会是千难万难。   转眼,上元节过。   杜敬业竟然又从江浙用船运,给今上送了一块形状貌似巨龙的花石纲。   按杜敬业的话,这是他一路烧香拜佛,得了仙人指引才得到的。   今上见了,很是欢喜,连声称赞他辛苦,高兴之余,更是赐了他离皇城不远处的一块空地,给他新建府邸。   正月一过,杜敬业为了显示自己珍视皇恩,便着人开始开土动工,并时时在今上面前提起,他想早日建府的原因,是想黄昏出宫后,仍可以站在自家廊下,远远眺望今上。   杜敬业说这话时,感动得今上泪盈眼眶。   今上甚至在大朝会时,仍止不住夸赞杜敬业,说自从他在皇城边建府之后,他夜间都睡得踏实了,因为他知晓,若是他在内廷有事,杜敬业会第一个赶到救他。   但就在今上又一次夸赞杜敬业时,沉寂许久的曹不休却再次忍不住,惹怒了今上。   起因还是那花石纲。   今上觉着,既是上仙所赐之物,必定要摆在国朝最庄严的地方,于是在杜敬业的建议下,他命人将它安置在了他的龙椅旁。   那日大朝会,百官入殿,今上第一件事,便是要众臣拜跪巨石,曹不休不肯,今上勃然大怒,斥责他无敬畏之心。   曹不休却坚持已见,“官家幼时,尚能以深瓮养蟹,克制自己的欲望,不让百姓追捧,物价哄抬。可为何如今却因自己喜好,而置百姓不顾?”   彼时,殿中官员俱在,今上听了,面色渐渐不怿。   “圣石是仙人所赐,与百姓何干?”今上不悦道。   曹不休黯然,转问今上,“官家可知运它进京,花费多少人力物力?”   今上听了,避开不答。   曹不休却上前一步,直接逼视杜敬业,“役夫两千,死伤三百,一路进京,遇水门拆水门,遇桥梁拆桥梁,甚至连城门都可以推翻……”   曹不休怒指巨石,“这玩意儿身上全是百姓的血,就应该弃之,碎之,而宰辅杜敬业,更应该被拉出去游街示众,如此才能安天下人的心。”   “朕看不是要安天下人的心,而是要安你曹不休的心。”今上听了,拍案而起,抓过奏章,直往曹不休身上掷去。   这一次,曹不休终没能克制住自己,当着文武百官,脱下了身上官服,扬长而去。   很快,这件事,从前朝传入禁廷,进了阮阮耳中。   夜色安宁,今上在花奴的陪侍下沉沉睡去,因为杜敬业得宠,那日的偷盗之事,并未能影响花奴在今上心中的位置。   他反过来安慰花奴,孩子失了,可以再来,只需他勤加耕耘。   这事儿上,他说道做到,夜夜召花奴入长恩苑,甚至许她不必早起去向皇后请安。   皇后听了,也不气恼,只随了他二人。   红罗纱帐随风轻拂,送来阵阵花香,阮阮对月看天,脑海里挥之不去曹不休的身影。   自那日在矾楼下,他与她期许未来后,她便再没机会与他说上一句话。   二人偶尔在前朝得见,也是碍着有今上在,只能远远一望,终不能靠前。   阮阮不知道他过得怎样了,也不知晓他如何安置那十女子。   她埋首在膝间,连日来的事情,让她心力憔悴,她默默闭上了眼睛,浅浅入梦。   夜色皎皎,韩玦也失了睡意,他信步来到长恩苑,他记得今夜是阮阮当值,他想出来告诉她,他正好难眠,可以换了她,替她当差。   可当他走到廊下时,一眼便瞅见了那个蜷缩在廊下,将自己抱成一团的小女子。   他放缓脚步,无声上前,下意识解开身上外衫,想给她盖上。   恰一滴清露,从花圃绿叶上滚下,他想了想,弯腰将她抱起,送她进屋去睡。   怀中女子,应该是真累了,被他抱起之时,顺着他臂弯,似乖觉的猫咪一般,轻蹭了蹭他胳膊。   韩玦浑身一僵,对闭眼睡着的她说道:“下次,我再给你买炊饼,甜甜的,可好吃了。”   他不知的是,其实在他抱起她时,阮阮便已经被惊醒了。   她茫然睁眼,一字不落,将他的话听了进去,且与他目光相遇。   作者有话要说:  韩玦在廊下遇见打瞌睡的阮阮时,我心底其实有两个画面。   一是他将阮阮抱起,惊醒了阮阮。   另外一种是,他默默脱下外衫,举过头顶,帮她挡住深夜露水,直到天明。   不知道你们喜欢哪个,干脆留在这里~ 第46章 偷见   那是怎样的眼神?   有柔情, 有宠溺,还有深不见底,无尽的,看不见的悲伤。   这是阮阮头次见到这样的韩玦, 她呆愣看他, 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韩玦也是一怔, 心口乱跳,有被她听去心里话的欢喜, 但更多的是懊悔, 后悔自己一时没忍住,拨乱了情弦。   但他很快镇定下来,他面含微笑,“你这小丫头, 醒了也不告诉我, 莫非想要蹭我替你当差?”   他话语说得轻快, 似在安抚阮阮,告诉她无需将方才的事情放在心上,而他疼爱她, 不过是以长者的身份对她施以关怀。   阮阮明白他的心思, 她顾念他, 不想让他尴尬,她轻笑出声,一副被他猜中了小心思的模样。   他松了手,将她安稳放下。   她眉目转动,也嗔一句,“我梦见以前隔壁邻家大哥给我送炙羊肉,可不巧被吵醒, 到嘴的肉也飞了。”   “那真是我的罪过了。”韩玦假意赔礼道歉,目光抚过她脸颊。   女孩子笑靥如花,他想用手去细抚她眉目,眼角,去让她感受他隐藏在心中深处的怜惜。   但他知道,于这辈子,这样的情形,绝不可能。   此生遗憾,只能期待来世,若有机会重来,他定不要再进宫,他也定会做一青衫学士,以求与她对镜描眉贴花,还要与她闲话西窗。   “既是我扰了你清梦,我便该罚,你回去休息,换我当差。”韩玦笑盈盈,催促她回去睡觉。   这样的深夜,二人相处,也着实容易落人口舌,阮阮想了想,不再与他多争,在与他道谢后,转身离去。   韩玦轻吐一口气,他缓缓转顾清露滴下来的地方,刚刚她就蜷缩在那里。   他再看他脚下,不过两步之遥,他却走出了此生最大的欢喜。   如此短暂接触,如同一现而过的昙花。   他低眸,看向自己微微有些褶皱的衣袖,很是留恋怀中抱起她时的那份触觉。   他小心翼翼,却知这样子的接触,这辈子再也不会有了。   他不能惊扰了她。   阮阮一路走回,在游廊拐角处转身看了看韩玦颀长的背影。   她凝视他,心中郁郁难解。   开春没多久,便是清明节。   按禁中习惯,今上与皇室宗亲需要提前半个月准备车马拜祭皇陵。   其实,对这一天阮阮是有所期待的,因为每一年的拜祭,今上都会带曹不休一同前行。   阮阮渴望可以再次见到他,她迫切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他在忙什么?那十个女子,他是如何安置的?   她还想问他,他曾经要求的双向奔赴,还算不算?   可是,她的期盼,却又一次落了空。   这一次,今上身边站立的是宰辅杜敬业,以及他的谄媚者许昌、许朗,还有一位赵沐。   说起赵沐,阮阮曾听了一个趣闻。   杜敬业新修府邸时,有一次带着一众拥附他的朝臣在新园子中喝酒吃肉,其中便有赵沐,起先他淹没在众人中,很不起眼。   酒过三巡后,杜敬业看着四下竹草青青,突然起了兴致,笑道:“这新园子很有田园景象,只可惜差了鸡鸣犬吠之声。”   众人嬉笑,说这有何难,买些鸡和犬回来,便好了。   可就在这时,竹林后面便传来了一阵高于一阵的犬吠声。   众人惊奇,均说杜敬业这是天降福兆,杜敬业也觉惊奇,便起身至竹林后查看,却发现是赵沐为哄他开心,躲在竹林后学的狗叫。   至此之后,赵沐得了杜敬业的欢心,青云直上,一路升至知枢密院事。   他的这段学狗之事,也被众人所熟知,可他却毫不在意,只一心一意巴附杜敬业。   纱笼前导,宫扇遮道。   今上于车辇中掀开帘子,往外瞧时,许昌巴上前去对今上说道,“官家,往年都是曹将军在您身边陪您拜祭的,今儿要不要臣去请曹将军过来?”   阮阮闻言,心下一沉,许昌喜欢反说话,只要他开口,准是要作妖。   果然,赵沐闻言,毫不避讳,直接当着今上的面,啐许昌一句,“没眼力劲儿的东西,官家见着曹不休就头疼,还要巴巴儿地叫他来做什么?”   这样子的一唱一和,今上听了,不置一词。   许昌会意,对着自己的脸左右开弓,一壁扇一壁说道,“哎呀,该死!我怎么忘了,他怂恿书画院四君子,替他画画,暗讽宰辅的事情。”   今上眉头蹙起,“什么暗讽宰辅?”   杜敬业闻言,也瞪许昌一眼,“不许说这些来让官家糟心。”   杜敬业闪烁其词,反而引得今上追问,“到底何事?”   杜敬业向今上行礼,“都是小事,臣还受得住,便不劳烦官家了。”   今上紧盯杜敬业,“快说。”   杜敬业却低了眉目,故作委屈道:“既然官家想知道,臣就告诉官家,不过官家听了不要生气,书画院四君子本就与曹不休交好,他要他们将臣画成狐狸,臣并不生气。”   杜敬业深叹一口气,继续道:“可臣独独气一项,他们说臣是狐假虎威,臣委屈,臣假谁的威?当然是官家,但官家哪里是老虎,官家分明是真龙天子。”   许昌附和,“曹将军什么意思?竟然不将官家放在眼底,他是想反了不成?”   今上闻言,旋即变了脸色,一把将车帘放下,徐徐吐出一句,“这曹不休,怕是活够了。”   阮阮陪侍在今上身边,听他突然如此说,只觉后背直冒冷汗。   她想见曹不休的心,更加迫切。   午时,今上在杜敬业一行的陪同下,在道者院休息。   忙碌了一上午的阮阮也终于得了闲,因着杜敬业早间说的事情,她心中始终不能疏解,于是在众人用午膳之时,她便一人走了出来。   “随我来。”   阮阮刚踏出,便被韩玦勾住了衣袖,他带着她快步走到一竹林深处,引袖向内,“去吧,他在那里等你。”   他微微侧开身子,面无表情,目光向内。   阮阮不解,顺着他的目光往山坡下看,竹林深处有一凉亭,而里面坐着的,正是阮阮数月未见,辗转反侧思念的男子,曹不休。   “去吧,别让他久等。”韩玦垂首,又添一句,“放心,我帮你们看着,若有人来,我会设法阻拦,必不叫人看到你们。”   竹叶沙沙,不甚强烈的阳光垂直而下,在地上落下斑驳的影子,风拂过,光彩流溢。   远处寺庙,飞檐下更是金玲阵阵。   阮阮抬眸看韩玦,可他却毅然转身,往更高处走去,那里视线极好,可以眼观八方。   韩玦心意,阮阮怎会不知?   他沉默着帮她和曹不休,可他快速而决绝的脚步,无一不在显示他心中的波澜起伏。   他许是长叹了一口气,因为她看到他又一次抬头看了许久的天空。   那是他用来安抚自己,并强制吞咽悲伤的办法。   阮阮想上前去安抚他,可又顾念好不容易才见一次面的曹不休。   她想了想,转身看向曹不休,他也看到她了,远远地,他张开了手臂,对她做出了隔空拥抱的手势。   他的隔空拥抱,静待她去,令她湿了眼眶。   他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纵是被今上打压,他依旧挺着胸脯,昂扬着脑袋,眉眼带笑,自信满满。   阮阮一路小跑,他也快步向前,直到双手相攀,两臂相重。   许是练武之人的缘故,他身上有着比青衫学士们更为强烈,霸道的男子气息。   阮阮轻咬唇角,忍住眼角泛起的泪花。   “眼睛红了。”曹不休微微弯下身子,目光在她脸上打转。   “才没有。”阮阮微微一动,扭头看向地下,极力控制见到他的激动心情。   曹不休故作无奈,叹了口气,“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这厢是想得肝肠寸断,辗转难眠,可谁知小女子却是石头心肠,心中无我。”   曹不休将阮阮松开,面上满是遗憾,连连叹息,“罢了,我走,不在这里单相思,自作多情。”   曹不休一壁说,一壁摇头往半山下走去。   阮阮急了,想要举手唤他,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承认一句,“我想了。”   林中风静。   曹不休的脚步停顿片刻,忽然转身,三两步上前,直奔阮阮,以双手托住她两颊,如狂风暴雨般,铺天盖地,对阮阮唇角亲.吻而下。   这是阮阮第一次与一男子,有如此亲.密的接触。   这样新奇的体验,让她的心几欲跳跃而出,她有些轻微地颤.抖,她因紧张而拽住了他胸.前衣襟。   许久,曹不休终于将她松开,低声对她致歉,“阮阮,对不起,我太想你了,以至于失了分寸。”   唇上仍停留着他给的温热,阮阮摇了摇头,不要他的道歉,她不是娇柔做作的女子。   曹不休见她如此,却是更加怜惜,他从袖中连着取出七八张地契,一股脑塞到她手中,阮阮细瞧,竟全是地契。   曹不休微笑,言语里不无得意,“让他们斗去吧,本将去挣钱,多挣点金瓜子,给我娘子随意玩儿。”   阮阮嗔他一眼,将地契抚平叠好,复又还给他,心尖却是打着颤的,他说的是“本将”。   说是放下,其实心中仍有不甘和牵挂。   她抬眸,瞥见他眉间被刻意掩盖的疲倦,以及不知下次见面又是何时的担忧。   她帮他抚平衣袖,温和应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营养液~ 第47章 帝师   阮阮给曹不休整理袖口。   曹不休低眉, 目光长久地,落在女子细碎的发丝儿上。   春景明亮,柔和阳光下,佳人理衣, 让他不由得心生暖意, 忽觉人生美好, 不过如此。   他本以为,此生最大的快意, 唯有叱咤战场, 勇斩敌首。   却怎么都不曾想到,竟被一小女子击中了心中柔软,让他这个大男人,有了牵挂。   阮阮垂首, 低眸, 细致替他理衣袖, 她的懂事,贴心,让他有片刻忪怔。   头顶是郁葱绿树, 脚下是新生青苔, 林中翠鸟婉转, 跟前人软语添香。   他视线在她身上流连,不忍挪开半分。   他在心底轻叹,今上对他疏离,苛责,甚至着人时时刻刻在暗中监视他,他的外出,见客, 练兵,都受了极大的影响。   很多时,他都想来见她,他知晓,她也定会期待他忽然从天而降,落到她面前。   内廷人眼底,她是沉稳安静,倍受今上信任的殿前宫女,甚至她父亲,那个惧怕大娘子,却又忍不住偷.腥的耙耳朵,也希望她早日进阶,甚至可以成为今上的女人。   他们都在关心着,她会不会飞高,几时飞高?   而他只惦记,她过得好不好。   他不知何时,才能彻底摆脱今上布置的暗哨,他不敢轻举妄动,怕给她带来不必要的烦扰。   方才来道者院前,他带着那帮人在城中来回绕了十来圈,才得以脱身,将他们甩开。   今上令他失望,可在这时,唯独她,信任他,不因他受冷落,而疏远他。   顶天立地的爷们儿,心中顿时涌起柔情万丈。   他展开双臂,挺起胸膛,要她一并帮自己整理衣衫。   “阮阮,知道此刻的你像什么吗?”曹不休问,一扫颓废,神采飞扬。   “像你家婢女。”   阮阮睨他一眼,瞥见他眸中得意,没好气地嗔道,可手中动作却未停止。   她垫起脚尖,给他整理衣领,力求为他尽善尽美。   这样近距离的接触,以及刚刚他突如其来的亲吻,余韵尤存。   她感觉只要想起方才之事,她竟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好似舌尖在打颤,她的唇腔仍停留着他的味道。   她无意中从他滑动的喉结上扫过,只一眼,脸上红晕更浓。   “今儿与人交手了?”阮阮问,她隐隐有觉,他来这一路,并不简单。   “没有,怎么可能。”曹不休矢口否认,怕她不信,又添一句,“如今我是商人,商人身上脏,难免的。”   阮阮却不信。   曹不休岔开话题,“阮阮,你独一无二,你会,也只能会像一人,那便是我曹不休的娘子。”   他从不藏着掖着,情话更是张口即来。   只是他的这句话,倒是提醒了阮阮。   她反驳他,“你惯会欺负人,你府上不是有十大美人儿吗?怎么不要她们伺候你?”   阮阮这话说得无心,可甫出口,她就后悔了。   她想起,当初顾美人给今上闻醋,而自己方才的话,也隐隐泛着酸味,而且还不小。   阮阮这话说到了曹不休心坎坎上,他闻言,爽快用大掌抚过她后颈,在她脖间停留。   他微侧身子,带着窥探,看向她眼睛,“吃醋?”   阮阮别开目光,“没有。”   可是她也明白,她发烫的耳朵,脸颊,甚至脖颈,都用红晕将她出卖。   他却来了劲,不想轻易放过她,她转向哪里,他便也跟着到哪里。   他臂长,她娇小,托着她后颈时,远远看去,像是将她拥在怀中。   “真的?”曹不休不信,带着戏谑问她。   “当然。”阮阮回答,侧身避他。   他又含笑,悄然拉过她的手,给她套上一只金钏,又替她将长袖垂下,不许外人知晓。   他不是附庸风雅的青衫学士,他要她实实在在过得好,他给她钱财,助她在宫中顺当。   腕上金钏微凉,质地厚重,不肖看,也能知晓它的分量。   她的手,被他握在掌心,他贴近她耳垂,压低了声音,继续引她吃醋。   “我也是正常男子,有七情,有六欲,也可能做不到坐怀不乱。”   听了这话,阮阮终于忍不住,抬眸怒目瞪他,“不许,你刚刚……刚刚那样的举止,很唐突,很无礼,很不好……所以……只能……对我。”   她语指他亲吻她之事,他听了,先是一怔,随即开怀大笑。   他低头,又落了一吻在她带着点倔强的脸颊,她仍在耿耿于怀他的话,有些想躲,他却笑道:“好,我只无礼你一人。”   他答应得爽快,阮阮却后知后觉体会出一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感觉。   她直视他,领悟过来他这是激将之法,她又落了他圈套。   曹不休看到她脸上愠色,手臂收力,将她再度拥进怀中,却不再似先前那般与她唇角痴缠,只微微轻啄了她发梢。   “阮阮,为了家人平安,我将那十女子养在府中,供她们吃喝玩乐,你不要在意,我不会正眼瞧她们。”   “我会尽快带你出宫,只是你要保护好自己,远离今上。”   ……   及至天黑,今上与众人回宫,却在宫门前,发生了一则变故。   今上的老师傅哲信,顶着一头花白头发,盘膝端坐于宫门前,挡住了今上的去路。   傅哲信阮阮识得,他为人严厉,纵是对今上也从不纵容,今上对他多有忌惮。   因为从小,曹不休是今上的伴读,所以也会尊称傅哲信为老师。   前年傅哲信身子不适,提出辞官后,便归隐了山林,这两年从不插手朝堂事物。   而现在突然进京,且坐拦于宫门,怎么都令人诧异。   韩玦连忙快步上前,想将他扶起,却被他奋力甩开。   他厉声对韩玦,“纵是内臣,也应该要在君王犯错时,加以规劝,而不是为了明哲保身,听之任之,任君王犯错。”   他的语气,带着十足的怒气,韩玦负手于身前,静听他训斥,态度谦和。   宫门寂静,因是帝师,无人敢出声,唯有傅哲信的斥责在宫门前回响。   “官家,今日拜祭,你为何不带上曹小将军?”傅信哲慷慨激昂说道,“官家是忘了先皇的话了吗?”   提及先皇,阮阮不由得看了一眼车辇中的今上,他面无表情,似早就忘了师生情分。   “曹小将军与官家一同长大,那年官家年幼,先皇病重,才十二的曹小将军随父出征,先皇感念他年少英勇,曾口谕,要求官家像待自己哥哥一样待他,官家是答应了先皇的。”   傅哲信的面色因愤怒而通红,他踉跄走几步,及至今上车辇前,翘首向车辇里看,其状像一个年事已高的长者,因为孩子不成器,而痛心疾首。   阮阮有些心疼,她很是希望今上能够下车,搀扶他,以礼待他。   她扭头看今上,可他一直沉默不语,好似完全没有感知到傅哲信的期待。   “官家。”傅哲信似有所感,眼角沁出了点点泪花。   耆耄老人,引袖拭泪,韩玦在他身侧,面上已是悲痛。   阮阮再看今上,完全没有要起身的样子,她的心一点点下坠。   她从他的沉默中,无奈地感知到了他对曹不休的态度。   “今天,老臣纵是拼了一死,也要唤醒官家,请官家睁眼看看,杜敬业的宅子,那屋檐几欲比皇城宫殿还要高了,官家难道看不见吗?”   提及自己的宅子,且今上冷眼相待的态度,给了杜敬业底气。   他反驳傅哲信,“官家子嗣少,至今只有一位皇子,我请高僧相看过,若是我那新宅垫高地基,与皇城遥遥相望,便可以旺官家子嗣。”   “呸。”傅先生啐杜敬业一口,又看向今上,“尊卑有别,官家的子嗣,何时需要一个奸臣来旺?请官家立刻下旨,将那大不敬的宅子,推翻了。”   阮阮暗暗倒吸凉气,近来今上待杜敬业,远超常人,更为杜敬业,打压曹不休。   虽然朝臣多有不服,但也都是敢怒不敢言,亦或是装作视而不见。   阮阮对傅哲信的过人胆识,很是佩服。但她也知晓,如此大庭广众之下,今上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拉下面子,向老师承认错误。   果然,在长久的默然不语后,今上终于发话,“老师年纪大了,韩玦送老师回去休息。”   傅先生不愿,扔了拐杖,双膝着地,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意,“官家不听,臣就不起。”   气氛一时尴尬,阮阮再度看今上,他却示意许昌,要他绕帝师而行。   许昌会意,再不顾傅哲信,与今上扬长而去。   傅哲信不敢置信地看着远去的今上,一口热血,吐在了宫门前。   “君子被用,要十年苦练,小人得势,却是一天到晚……被小人缠绕,官家糊涂啊……”傅哲信痛哭道。   韩玦不忍,忙引袖召来几个小黄门,请他们送他回去。   阮阮不放心,进了宫门,回眸去看傅哲信,她感谢他为曹不休挺身而出,可也担心他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果然,没多久,韩玦蹙眉返回长春宫,眉眼中尽是担忧。   阮阮突然心中慌乱,她忙看向他,“出何事了?”   韩玦面上大恸,却极力压制自己,试图不让他的情绪影响到阮阮。   他深呼吸,“傅先生碎首进谏,用他命换曹不休,在宫门前……以额触登闻鼓,自尽了……”   阮阮心头一滞,于他的话中,听出了另外一层意思,她迫切问韩玦,“官家对曹不休动了杀心?”   韩玦重重一叹,“曹将军今日见你,与人有交手,不知是官家感知到了你与他的关系,还是因为畏惧曹将军了……” 第48章 强迫   酽酽月色, 薄烟轻罩。   长恩苑内,阮阮举手,往镂空雕花球形熏炉中添了香,却听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脱衣声。   她蓦然回首, 只见红罗纱帐随风飘摇, 像夏日太阳落山时, 天边被染上的红色烟云。   一阵风拂过,满殿尽是旖旎温香。   在她忪怔间, 她瞧见一条光洁的手臂从纱帐后伸了过来, 将落地纱帐掀起红浪,而后今上一身单薄中衣,走了进来。   他应是刚刚沐浴过,身上湿水未干, 且赤着脚, 周身散发着浓浓的慵懒气息, 也正定神看她。   香雾氤氲,又是深夜,周遭安宁, 阮阮与他, 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阮阮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 她低垂眉目,问向今上,“官家口渴吗?”   今上却不答,只缓步走到榻边,以手轻拍身侧,示意她过去坐。   这样的手势,其意明显, 阮阮如临大敌,只觉脚下似有千金般沉重,使她抬不起来。   他却又一次坚持,要她上榻,坐于他身边。   阮阮大惊,手中香箸坠落,因是纯银做的,落地时发出了极脆的声响。   阮阮不愿,立马跪下,“奴身份低贱,不配伺候官家,请官家恕罪。”   “恕罪?”   今上冷笑,不满她的回答,他伸手来够阮阮脸颊。   阮阮不喜,微侧身子,将自己与他拉开半臂的距离。   很显然,阮阮这一躲避的动作,激怒了他。   他微俯身子,凑到她跟前,直接以手禁锢住了阮阮下巴,迫使阮阮看向他。   他的头发上,仍有水珠,身上沐浴后的香味与帐中香混合,像是极致诱.惑。   他长久地凝视她,用目光侵袭她,从她眉眼到鼻梁,再到两颊,而后一路向下,落在阮阮颈间。   幸好阮阮衣衫严合,才避免了他进一步的窥探,可是这也激起了他的好奇,他流连的目光,有要进一步动作的意味。   这样的对视,让阮阮害怕,她亲眼看过他临幸女子。   于外人而言,那是极其幸福之事,那意味着攀附上了,这世间最尊贵的男人。   他权倾天下,他可以用至高无上的皇权,保她们富贵荣华,而她们所要做的,不过是想尽一切办法,锁住他的宠爱。   如明心,杨福佳,和花奴。   可她不是她们,她心有所属,她所爱的男人,顶天立地,不因盛宠而自傲,也不因贬黜而消颓。   他能上战场杀敌,也能退回繁华之地吆喝做生意。   他有文人学士的清贵之气,也有年轻武将的勇猛有力。   她的心属于他,她的身,当然也只属于他。   她只会与他体会男.女之情,她也不愿让他久等,她愿与他双向奔赴。   可是,她的热情,只对他一人。   换做他人,她会退避三舍,敬而远之。   阮阮于极度害怕中,看着今上的手挑过她衣襟,阮阮下意识举双手握住了他手腕,阻止他进一步的动作。   而随着这一动作,她的玉白手臂也从袖中露出,常年被香熏过的衣衫内袖口,陡然被曝光于灯下。   袖中香味散开,这本是无心动作,却引来他对她的细嗅。   他松了她下巴,放肆地去探她的肘边香,那里有少女独有的香味。   阮阮只觉被冒犯,脑热之下,血流上涌,在他几欲贴上她时,她快速站起,退后几步。   她不敢怒目看他,也不敢就这样夺步而去,她不明白他到底知道了多少,也不清楚他意欲何为?   只是突然对她的女.色起了兴趣?   还是想要借她羞辱曹不休?   但,阮阮很快镇定下来,她于这错综复杂的情愫里,快速理出了一条,那就是她必须保护好自己。   若他勉强,她必定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不为其他,只因为她不想曹不休被他羞辱,曹不休既是她的恩人,也是她的情郎。   “朕待你不好?”   这是他第二次因为曹不休,这样问她。他起身,一步步向她靠近,一壁走,一壁解开了自己的衣袍。   衣袍落地,在地面散发暧昧气息。   阮阮连连后退,摇头否认,“不是。”   “那你躲朕做什么?”他拦手,挡住她逃路,将她逼至桌角。   阮阮心慌意乱,“奴没有。”   “那好。”他笑,张开手臂,“给朕宽衣解带。”   彼时,他身上只剩单衣,且呈敞开之势,若再脱,那就是不着半缕。   他的身子,她不是没有看过,但那都是在寻常时候,与众人伺候他,不带半分私情。   但现在,她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她垂手而立,他却在静待她动作中,失去了耐心,毫不客气,掰过她的肩,强迫着褪下了她的外衣。   他看向她,只说一字,“脱。”   阮阮一声惊呼,想要护住自己,却没留意,失手打翻了琉璃灯,灯烛瞬间撩起了红罗纱帐,且有上升之势。   火势起得快,他与她都不曾想到,均惊慌失措。   他目光瞥向纱帐,不作停留,捡起地上外衣,直接向火星处打去,并对阮阮说道:“你快跑。”   阮阮也从惊吓中回神,当然,她不会撇下他独自离去,她是今上,一国之主,他不能有事。   她同样捡起地上衣衫,跟随他扑向火苗。   他和她激烈的动静,引起了外面人的注意,韩玦先看到了燃起的火苗,直接扔了手中茶盏,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进来。   他飞檐走壁,攀上梁柱,奋力扯下被点燃的纱帐,大呵一声,叫所有人避开,而后提着它们,从最近的窗口,飞跳冲出,带走了大半的火光。   当值的内侍内人们很快反应过来,有人提水,有人持帚。   阮阮却于惊慌中,牢牢记住了韩玦手拽成片纱帐,一路避开易燃之物,冲向庭中的身影。   火苗撩过他袖口,衣摆,他所向披靡,无所畏惧。若不是这时,她真不知,原来他竟有如此高的功夫。   今上爱红罗纱,层层叠叠,若非韩玦,那今日大火,势必会烧毁半个宫殿,而传出去,那今夜之事,怕是也难掩过。   阮阮不怕今上治罪,只怕曹不休为她担心。   地上落满灰烬,燃着白烟,散发着刺鼻的味道,周遭皆是狼狈不堪。   今上被众人围住,阮阮也扶着胸口连连咳嗽,韩玦收拾完,快步走至阮阮跟前,阮阮一脸沮丧看他。   他却目光下垂,看到了她手中的衣衫,那是今上的。   他缓缓看向今上,而他手中握着的,正是阮阮被他拽下的那件。   韩玦面上,愤怒与悲伤轮现,他先是问她,“你怎么样?”   阮阮知道他什么意思,默默点头,“我无事。”   韩玦听罢,长吁一口气,却扭转身子,第一次不控制自己脾气地,狠狠踢上了地上残留的红罗纱。   “混蛋。”韩玦恨恨骂道,不知是骂事,还是骂人。   这是自打阮阮认识他来,第一次见他如此生气发火。   “今日之事,谁都不许说出,违令者,斩。”   今上环顾众人,下了封口令,随后绕过阮阮,目光从她受了伤的手背上瞥过,他脚步略作停顿,阮阮下意识退后两步,与他隔开距离。   她心中别扭,不想与他靠近。   他却苦笑,面向韩玦,“阮内人也受伤了,叫尚医局来,替她医治,务必不能留下疤痕。”   韩玦沉默点头,却没抬头看他。   乌云蔽日,空中渐渐飘起了小雨,今上去了花奴的梨阁,韩玦留下来收拾残局。   他举手,想要脱下自己的外衫给阮阮披上,可刚触及袖口,这才发觉自己的衣衫,也被火花燎得破碎不堪。   他伸手,想要去扶阮阮,可想了想,又收回,只对阮阮道:“我送你去休息。”   折腾半夜,因惊吓,阮阮已是疲惫不堪,她默默点头,且又在韩玦面前,这才放下了浑身的警惕,此刻只觉虚脱无比。   韩玦看了看她,引袖帮她遮住头顶,于悲伤中,与她说笑,“袖子虽破,但也能遮挡一时。”   阮阮知晓他这是有意逗她,她勉强挤出笑容,安慰他道:“韩先生,我无事,放心。”   韩玦带着深深遗憾,语调微滞,说道:“我很后悔,应该早些请求皇后放你出宫的,可经历了今晚之事,想要出宫,怕是难上加难了。”   阮阮听出他声腔里的颤抖,他为她沮丧,替她担忧,她都能感知得到。   她心中涌起无数酸涩,他的情意,她一清二楚,可是她无法回应他。   他心怀坦荡,是她见过的为数不多的正人君子,对她,对曹不休屡屡出手相助。   阮阮对他心存愧疚,她知晓她今生无法回报,她心中不忍,“曹将军于我有恩,而他与官家,势必会有决断……”   “那也是我自己的选择。”韩玦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他打断她的话,面上浮起无奈笑意,“于公,于私,曹将军都没有错。”   他对她说,“阮阮,你不要顾及我,只需当我是年长的大哥,做你想要做的,我的事,我自有主张,我已在这宫墙蹉跎半生,其实……我觉着,认识你和曹将军真好。”   “此生,我已然活成了遗憾,我不想你,也怀抱遗憾度日,我会竭力助你重获自由……” 第49章 夺人   失火翌日, 今上提了杜敬业来长春宫,彼时阮阮正垂手静立于长春宫廊下。   杜敬业从她身边经过,他在她面前停留,阮阮下意识将受伤的手缩向身后, 他目光从她面上扫过, 嘴角勾起意味不明的笑容。   “阮内人你受惊了。”杜敬业道。   爱屋及乌, 因曹不休,阮阮也极厌恶杜敬业, 她与他从无交集, 也不知他是否是看出了端倪。   她后退,对他敬而远之。   “朕打翻了琉璃灯。”今上从殿内走出,见了杜敬业,如此解释道。   他瞥阮阮一眼, 不置一词, 转身带了杜敬业进去。   他不是不知道阮阮受伤了, 但却驳了阮阮的假。   他不再命她做事,只让她在廊下值守。   有时他批奏章累了,便会负手于廊下, 与她一同空站一会儿。   杜敬业很快招来工匠, 重新修整长春宫。   他向今上提议, 今上是真龙天子,他的宫殿理应像天上的云霄宝殿,今上听了心动默许。   于是杜敬业以金银为饰,又将中庭漆成一片朱红,再以雪白玉石为阶,壁灯则完全以纯金雕刻,处处镶嵌蓝田墨玉和翡翠珠宝。   整个宫殿, 金光灿灿,奢华无比。   他又在殿后,新劈了一间小佛堂,供奉了三尊纯金佛像,并告知今上,这是今上天上的挚友,如今请他们下凡,必能保今上福寿绵长,今上对此尤为满意。   杜敬业、许昌、许朗三人成了长春宫的常客,或陪今上饮酒作乐,或投壶簸钱,使得今上终日流连在长春宫。   今上甚至会为他们点水煮茶,为此禁廷内外,又兴起了一股饮茶风,许朗更为他寻来各种名贵茶品,并配以好听的名字,浴雪呈祥,玉清庆云。   偶尔,今上也会为他们作画。   更有一次,许昌为讨好今上,甚至脱了上衣,挺起肚子,斜卧于花圃中,只因今上说要留一幅《长春宫宿醉图》。   许昌重回长春宫,将韩玦的处境,再次置于了尴尬之地,今上凡事总会想到许昌,韩玦在他面前,似乎成了隐形人。   同时成为隐形人的,还有阮阮,只是与韩玦不同,他是被动受冷落,而阮阮则是,主动求退。   自从那夜之后,阮阮再次面对今上,总觉多了几分别扭和尴尬。   她小心翼翼在殿前当值,极力掩去自己的痕迹。   他会见朝臣时,她会利用时间,以最快的速度将事情处理好,待他重回长春宫时,她便尽力隐去身影,不在他面前走动。   同时,她将所有的衣物,都重新浆洗了一遍,且除去了屋中熏香之物,并不再施胭脂,只以素面见他。   她极力地与他拉开距离,他见了却毫不在意,反而更加着力地使唤她。   “我要画画,给我铺纸。”   一日午后,他端坐于案桌前,似乎很是空闲,表情平和,甚至带了抹笑意对阮阮命令道。   阮阮知他有意如此,她只求能够尽快脱身。   她一言不发,帮他将笔墨纸砚摆好,垂首退让,打算重回廊下。   “谁让你走的?”他却唤住她。   阮阮脚尖打了个颤,她稳定心神,屏息凝神,静待他下一句吩咐。   他的眸光在她身上打转,最终落到了她袖口的梅花绣上。   他略滞了滞,站起身,只手提笔,只手压纸,一壁看她,一壁作画。   天色渐青,不多时,便开始下起了蒙蒙细雨。   烟雨绻缱,与殿中金猊香炉里缥缈的合欢香,相互交缠,引人心醉。   若不是今上,若换成曹不休,这样闲适的午后,倒是别有一番闺阁雅趣。   只是,面前之人,令阮阮生畏。   她不敢忤逆他的意思,她默然垂下眼帘,将自己的半侧身子藏于白玉柱后。   “为什么要站在那里?”他似乎察觉了她的心思,用不满的目光扫过她。   这样子相对,让阮阮时刻想逃,她鼓起勇气,对他说道:“官家,炉上的水沸了,奴去为您斟茶。”   阮阮说罢,转身就走,可刚走两步,便被他牵住了衣袖。   他带着点霸道和不悦,“若是你渴了,朕也可以为你点水煮茶。”   阮阮奋力挣了挣,怎奈他力气过大,她越是退缩,他便越是牵着不放。   阮阮于无奈之下抬眸看他,却听他说道:“你就这么厌恶朕?”   阮阮别过头去,“奴不敢。”   “不敢?”他忽然提高了声音,“朕看你的胆子比谁都大。”   他的指责来得迅速,突然。   阮阮知道这时候和他争辩,定争不过他,只能用更加的沉默来应对。   可是她怎么都没想到,她想着的言听计从和息事宁人,在他看起来却是不屑与他多说。   他忽而上前,掐住阮阮下巴,命令她道:“说话,告诉朕,为什么你会喜欢曹不休而不喜欢朕?”   他手劲极大,阮阮被他掐得生疼,她睁大了眼睛看他,很想告诉他,纵是曹不休生气,也绝不会将气撒到女人身上。   可是,这样的话,她不能说。   “曹不休哪里比我好?好到韩玦竟然帮着他,让你和他偷偷见面,又好到朕的老师,竟然愿意为他舍弃性命?”   他歇了一口气,又道:“你知道那日,朕为何不下去扶老师吗?纵然朕知道,朕逼死了老师,天下学子,那些书生们,都会指着朕骂,说朕不尊师重道。”   阮阮眼中含泪,却极力不让它落下。她宁可忍着,也要与曹不休一般,不轻易落泪。   “你是不是也因为老师的事情,觉着朕昏庸到了极点?”   他的目光黯淡了下来,缓缓将阮阮松开,一步步后退,最终跌坐到软椅上。   他将他方才的画展开,举袖露出手腕,两手各提一角,将画展示于阮阮面前。   不得不说,他确实是画画的高手,纸上美人垂目,目中似有泪花,亭亭玉立,手持雪梅,欲语还休。   他画花蕊,画泪珠,均采用的是“点漆”的手法,隐然几许,高出纸素,尤其那泪珠,几欲滴下。   阮阮只看一眼,便低了头,那泪过于生动,她鼻尖泛酸,悄然将心底悲伤隐了过去。   她本以为,在道者院的见面瞒过了众人,却不曾想,他竟已经知道。   而她只担心,他会不会因此迁怒曹不休。   “好看吗?”他又问。   阮阮点头,“官家画艺过人。”   他听了她的话,小心将画收好,视若珍宝般看了又看。   “若不是做皇帝,此刻朕的画,应该也能卖出个好价钱,纵使生在寻常人家,也能凭作画吃饭。   ”   他说罢,又看向阮阮,目中尽是无可奈何,“朕不想做帝王,老师非要朕做,就是他和母后密谋的,若不是他和母后,朕可以吟诗、听琴,过逍遥日子。”   “他将朕架到了这个位置,现在又指责朕做得不好?其实朕在宫门前,看到他跪在那里时,心里就知道他为何而来了,不就是为了曹不休吗?”   今上大笑,突然扬手,将案台上所有的笔墨纸砚并奏章,一并扫过,掷于地上。   墨汁从被打翻了的砚台内渗出,沾染了纸张,案桌上唯独剩下他刚刚画的,那张阮阮画像。   “你喜欢曹不休,朕偏不能如你的愿。”今上怒斥道。   他指向阮阮,一字一句道:“朕告诉你,从前朕便瞧上你了,只是你过于年小,朕想着将你养在身边,因为你早晚是朕的人。现在,既然曹不休也看中了你,那朕便要与他抢一抢。”   阮阮诧异看他,心中的绝望却如雨打湖面,被击起一圈又一圈无法平息的涟漪。   “要出宫,你休想。”今上又添一句,缓缓坐下,“你终会喜欢上朕,朕近水楼台,不急于一时,没关系,时日还长。”   阮阮无奈闭眼,曹不休最担心,最害怕的事情来了。   她无力反驳,只有弯下身子,去整理一地的碎片。   韩玦与许昌同时从外面进来。   韩玦略略蹙眉,忙向今上告罪,“臣有教导阮内人的责任,阮内人犯错,臣愿一同受罚。”   阮阮听了他的话,心生感激,她示意他,不要替她求情,可已经晚了。   今上闻言,向他扫去一个警醒的眼神,冷笑道:“韩先生果真是重情重义。”   今上的话,带着浓浓的讽刺意味。   韩玦仍想再争取,一旁的许昌却很不屑地,走到阮阮身边,抬手,对着阮阮扇下。   他的巴掌,用了十足的力气,应是想要在今上面前邀功,且平日里就和阮阮韩玦二人不对付,想着正好打压他二人。   许昌得意洋洋对阮阮,“大胆贱婢,侍主无状,竟敢惹主子生气,赐死你百遍都不足惜。”   可许昌的话音还未落地,他便被今上一脚踹翻。   “狗奴才,阮内人也是你打得骂得的?”   今上怒从一侧矮案上抽出上好利剑,对准许昌喉头。   许昌大惧,战战兢兢向今上,“官家,臣帮你教训贱婢啊?”   今上用剑挑过他下巴,“阮内人,朕说得,你们说不得。谁动她,朕动谁?你……明白了没有?”   许昌虽不敢置信,但为求命,连忙挪动膝盖看向阮阮,“阮姑娘救我。”   阮阮被他吓住,连退几步,却听得外面通传道:“官家,曹将军求见……”   作者有话要说:  曹不休:我的人,我自己来带…… 第50章 僵持   曹不休来了。   阮阮闻声回眸往外看, 那里男人高大身影迎风而立。   黑色衣袍被风吹得扬起,浓眉斜飞,双眸幽黑锐利,神色倨傲, 挺直了腰杆, 带着一身的杀伐威势, 像极了第一次阮阮见他时的模样。   令众人畏惧,不敢接近的“百里阎魔”。   他的到来, 使今上微愣, 他旋即转顾阮阮,面上带着恼火,在冷睨阮阮片刻后,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语带讽刺, “他还真是在乎你, 也不枉你们林中相会。”   受他一激,阮阮面上涌起尴尬,她无法想象她与曹不休温情相偎依时, 他在远处的表情。   阮阮握紧了手心, 她抬眸看他, 与他视线相撞。   有那么瞬间,她有些许恍惚,她好似从他犹如困兽般的焦躁情绪中,感知到了丝丝无奈,但这感觉太过缥缈,如风一般,她无法把握。   “可是朕想知道, 你是不是如他一般,也那么在乎他?”今上又问,“朕就是执着地想知道,你心中,到底是曹不休重要?还是朕重要?”   今上问这话时,双眸通红,胁迫阮阮,与他四目对峙,一动不动。   阮阮在心底微叹口气,却也在这时无惧无畏起来。   她想,他知道了也好,如此她再也不用担心被他察觉,也不用绞尽脑汁,想尽办法去乞求他,许她出宫。   这一天的到来,早在阮阮的意料当中。   她想过,终有一天,他会察觉到她与曹不休偷偷升起的爱慕情愫,不被内廷所容,也不被他许可。   但如论哪种,她都从未想过退缩,更没想过放弃。   她做好了充分的准备,甚至骨子里还带了自己的执着,既然曹不休向她走来,她就必不能让他独行于风雨中。   此刻,曹不休就守在殿外,以他的性子,她清楚,若见她受委屈,他是能舍弃一切为她的。   他为她,横冲直撞。   她有他,也无所畏惧。   “官家。”阮阮稳定心神,向他说出了憋闷在心底许久的话,“请官家许奴出宫。”   阮阮以手加额,徐徐跪下,却被他一把拦住,不许她下跪。   “出宫?”今上冷笑,“若朕说,朕舍不得呢?”   如琴弦崩断,阮阮茫然抬头看他,却听他又说,“你做梦,就算你老死宫中,朕都不会放你出宫。”   他伸手,意图去掰过她脸颊。   阮阮侧身,避开他的触碰。   他伸出的手悬在半空,恻然冷笑,“我的女人,怎么可以被其他人沾手?”   他似不甘心般,上前一步。   阮阮却是再一次后退。   “曹不休疼你……”他看到她动作,目光游离于她脸上,惟剩苦笑,“朕也疼你,再不要你跪朕。”   他展开手臂来拉阮阮,阮阮被他动作惊到,慌忙后退,却看他几近魔怔。   “朕可以给你金银,给你珠宝,给你荣华富贵,甚至你不喜欢朕都没有关系,只要半夜在朕惶恐醒来时,可以喝上你给朕备着的温水,后宫女人众多,你与她们都不同,只有你记着朕只喝温水……”   这样子的今上,同样也让韩玦白了脸色,他于慌乱中快步上前,提醒他道:“官家,曹将军在外面。”   一声惊雷,从天空划过。   今上似才想起来一般,徐徐抬目,直视被雨淋了大半的曹不休,只一瞬,便挪开了目光。   曹不休盯着阮阮面上的五指红印进殿,两手已经握成了拳头。   跪在地上的许昌,缓缓明白了这其中被羁绊的感情。   他抬头看曹不休,见他正死死盯着他,顿时被吓得浑身发抖,去拉住阮阮衣裾。   阮阮向来厌恶他狐假虎威,恨不得立马将他甩开,却无奈被他拉着衣摆,无论她怎么使劲,他都紧贴着不肯松开。   “阮内人,救我。”   “救你?”   曹不休冷哼一声,周身散发沉郁气息,说话缓慢而用劲,已是再不愿忍下怒火。   众人还在愣神间,他已快刀出手,直挑许昌。   许昌先是不明白发生了何事,他低头看手,却见手边似有一道细长伤痕,再然后血珠外沁,一点一点,及至他一声惨叫,已是血流不止。   “今日留你一命,回去告诉许朗和杜敬业,倘若他二人,再兴风作浪,蛊惑君上,那下一个我收拾的,便是他们。不要以为,平日里我多有忍让,就是怕了你们,许你们胡作非为。”   曹不休挑眉看向许昌,“还有,识趣点,阮内人是我曹不休照看着的人,伸爪子之前,先掂量一下,自己有几斤几两。”   曹不休用剑梢拍了拍许昌的脸,又道:“慎言的结局还记得吧?”   许昌浑身哆嗦看曹不休。   “那可是老子亲手砍下来的,他杜敬业一个文臣,怎地?真以为凭嘴皮子,可以干过我?这是我曹不休不愿治他,等我真的失去耐心,必剁他喂狗。”曹不休咬牙切齿道。   许昌早吓得满头大汗,再不敢多说二字。   阮阮略觉意外地看向曹不休,她往日看他,只觉他高大魁梧,带着杀将悍气,既有练武之人的莽,又有出身庙堂的贵,却不识他这烈火冰河般的性子。   她突然意识到,他是真男人,不惹事,也绝不怕事,关键时候,他值得托付。   “官家,我与阮阮的事,是我先心许的她,不愿阮阮,怨我。”曹不休收了刀,向今上跪下。   可今上的注意力,却都在曹不休的那把刀上,阮阮识得,那是今上赠他吃肉用的割刀,曹不休常将它带在身上。   若放在往常,这不算大事,可现在被今上这样盯着,阮阮心头快速跳动,隐隐不安。   许久,今上终于将目光收回,只是再看曹不休时,面色冷峻得吓人。   “曹将军好威武。”今上沉吟片刻,眸中神色尤为复杂。   知他是嘲讽,曹不休默默受了,向他躬身行礼,“臣不愿见官家被蒙蔽,污了英明。纵使官家怨臣,恨臣,臣也不愿见官家被后人唾骂。”   曹不休想了想,轻叹一声。   他继续说道:“臣幼年,承蒙官家叫臣一声哥哥,纵使臣受不起,但当时听了,也确实是将官家当成臣的弟弟看待的。从前如此,往后亦是如此,臣为弟弟,出生入死,在所不惜。”   曹不休的这声弟弟,让今上浑身一震,他倏然暴怒,“朕没有你这样的哥哥。”   曹不休显然没想到今上会是如此反应,他面上闪过一丝难言的悲痛,应是真心被辜负后的失望至极。   他略顿了顿,面向今上,“官家,男人的恩怨,就用男人的方式来解决,阮阮无辜,臣不想她受牵连,请官家放了她。”   “好大的口气。”今上冷对曹不休,“你凭什么要朕放她?”   曹不休镇定回答,“臣心甘情愿,卸甲归田,交出百万兵权,只求阮内人自由。”   “若朕还是不肯呢?”今上紧接着又问。   “那臣只好带着阮内人,远走高飞。”曹不休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回答。   “你敢!”今上暴怒,额头青筋暴起,还想再说,却突然一个踉跄,笔直摔了下去。   阮阮大惊。   作者有话要说:  哥哥、弟弟,是今上与曹不休关系好时的称呼……只为亲密,不为其他……这是幼年友情…… 第51章 侍疾   今上的病, 来如山倒。   阮阮静侍在他床榻前,时不时用帕子替他擦去额头虚汗,他似乎在梦魇,四肢不停地挣扎, 而后嘴里喊出胡话, “救救我, 救救我,不要抛下我……”   阮阮大惊, 忙上前去轻声唤他, “官家。”   他却扬起了手,在半空随意抓拉,一把握住了阮阮手腕,他手心的力气极大, 阮阮惊慌, 想要将手缩回, 怎奈他似拽住了救命稻草,任她怎么掰扯,就是挣脱不了。   “不要放弃我……”今上道。   他话语里, 充满焦急和恐惧, 而面上更是浓郁得化不开的忧伤, 这样的他,阮阮从未见过。   她适应了他的喜怒无常,也见惯了他的纸醉金迷,宫娥满殿,更熟悉他的饮酒听歌,月夜踏马,似乎纵情声色, 享受歌舞升平,这才是他。   可是,他的示弱来得如此之快,让阮阮手足无措。   就在她茫然时,曹不休走了进来,阮阮尴尬抬眸看他,他也看到了她被今上握着的手腕,他眸色微冷,在她面前坐下。   “官家幼时曾落过一次水。”曹不休道,目光掠过今上面庞,他注视着他。   “那日恰好我进宫路过,听到他呼唤,就跳下去救他,可是他落水那处,正好是旋涡,且我虽年长他几岁,但到底也是孩子,我摸不着他的手,只拽住了他头发,将他拖出了水面,也不知是被吓得,还是被我拽的,至此便落下了头疼的毛病。”   宫灯昏黄,曹不休坐在灯下说道,他叹了口气,将被封尘的往事掀起。   “后来我因救了官家,晋升做官家的侍读,官家小时胆子很小,从不轻易信人,我也是陪了他近乎两年,才得了他信任,他于后来告诉我,他那次落水,并非失足,而是被人推下去的。”   阮阮大惊,“何人这么大胆?”   曹不休瞬了瞬目,以手搭上今上手腕,今上似有所觉,慢慢将阮阮放下。   而曹不休接下来的话,却让阮阮震惊得半晌都不能言语。   他说:“太后娘娘。”   “怎么会?”阮阮低喃。   太后向善,是信佛之人,从未对她有过苛责,且向来待人宽厚,虽然两宫失和已久。   “那些传言?”   阮阮想起进宫不久后,无意中听到的,两个宫女偷偷议论两宫不和的原因,传言中先皇并不是今上生父。   “先皇多情,宫中妃嫔如云,渐渐冷落了皇后,也就是当今的太后。她一气之下,想要刺激先皇,于是便随意拉了先皇身边最为器重的臣子,宰辅傅长年,与他春风一度,在这之后,便有了如今的官家。”   “傅先生的长子?”阮阮诧异问。   曹不休点头,算是应答。   可阮阮却是久久不能平静,所有的事情,散去迷雾,露出原本模样。   难怪夜深人静时,今上总会提起,他不想做帝王,只愿做一个懒散闲人。   他一壁长久沉默嗜酒,将自己醉心于书画,音律,茶道,花石纲,是想做一个与生父一样的才子。   一壁又想着走上先皇的旧路,想要在这富贵宫廷里,去体会他的人生,他冷落皇后,沉迷女.色,疏离韩玦。   “起初先皇极其疼爱官家,父子感情很深,母凭子贵,先皇与太后的感情又重归于好。可纸终究不能包火,先皇不知从哪里听了消息,要滴血认亲,太后惊慌失措,不久便有了今上落水。自今上落水后,先皇自责不已,心知肚明,但再不提认亲之事。至此,今上更加依赖先皇,但也疏离了太后。”   曹不休凝视阮阮双眸:“阮阮,我无意于让你知晓这些事情,我希望你的一生,是轻松愉快的。但多情反被无情伤,这便是宫廷。”   宫香沉沉。   曹不休伸出另外一只手,握住阮阮,目光恳切,诚挚而认真地说道:“阮阮,让我带你出宫。”   三日后,今上终于从昏睡中醒来。   连着三日的昏迷,让他迅速消瘦,两眼凹陷。   他不进食,也不服药,只斜靠在软枕上,静默看着阮阮,不许阮阮走开。   有一日,阮阮去皇后处,他于小歇后睁眼没见阮阮,顿时雷霆大作,一把将手边茶盏之物,尽数掷于地上,更赤足下榻,厉声呵斥。   “是不是太后将阮内人捉走了?还是曹不休将她带出了宫?没有朕的许可,她们怎么可以动朕的人?”   彼时,皇后正唤阮阮商议,今上生辰将至,该如何与今上庆生。   按皇后本意,今上在病中,不宜受喧哗吵闹,故而想简而化之。怎耐君实知道今上生辰,却时时放在嘴边念叨,一定要给父皇一个大大的惊喜。   今上宠爱君实,同样君实也很喜欢今上,纵使皇后已对今上死心,但在父子情分之前,她还是不得不让步。   她不得不向阮阮承认,君实喜欢父亲,大于喜欢她这个母亲。   生辰礼该怎么准备,阮阮与皇后还没想出个头绪来,韩玦便疾步而至。   见了韩玦,皇后面上直露欢喜,唤一声:“长予。”   韩玦欲向她行礼,又被她止住动作,韩玦却一退,仍是举手加额,恭恭敬敬行过大礼,有些踌躇看向阮阮。   皇后会意,“是官家醒了?”   韩玦点头,“臣一人照应官家很是吃力,需要阮内人协助,故而来请阮内人回去。”   阮阮一怔,瞬间猜出他来的意思,必定是今上发火了。   “长予这理由,找得真是糟糕。”皇后淡淡一笑,“我已不在乎官家如何看待我,你又何苦为他打掩护,反而叫我伤了心。”   皇后这话说得直白,韩玦听了,忙欠身道歉,却暗暗红了耳廓,“臣受不起。”   皇后眸色一滞,盯着他看两眼,“你所求,此生是求不到的。”   韩玦敛眉,“臣此生已无所求。”   皇后听了,如小女儿般,遽然转身,背对他道:“你走,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空气中有片刻沉默,韩玦走进阮阮,引袖道:“走吧。”   阮阮无奈看皇后一眼,她犹在生着闷气,她刚刚的话,其实阮阮也听懂了。   阮阮抬眸看向走在她身前的韩玦,她刚唤一句:“韩先生。”   韩玦却头也不回,用着近乎平淡如陌生人的口吻,对阮阮说道:“这些日子,官家对你很是依赖,但正常的男.女关系,并不等同于心软,你切莫要一时受了他的影响,忘记了要早日出宫的事情。”   “我细看曹将军已久,他才是你能靠得住的人,你跟着他,定不会辛苦,而他也不会舍得让你难受,痛苦,你与他会幸福一辈子的。”   韩玦说这话的语气,像极了刚刚皇后赶他走时的样子,阮阮一怔,除了悲伤,竟无言以对。 第52章 病娇   待阮阮回到长春宫时, 今上正发着大火。   名贵瓷片碎了一地,满目狼藉,甚至连他平日里最爱的天青色茶盏,都被他摔得四分五裂。   这茶盏阮阮识得, 国朝有五大名窑, 分是汝、官、哥、钧、定, 其中最厉害的,就属汝窑系。文人学子中, 更有一句:纵有家财万贯, 不及汝瓷一片。   而这天青色茶盏,更是汝窑中,最漂亮也最难烧制的,杜敬业将它寻来送给今上, 今上尤为喜欢, 常将它握在手中把玩。   阮阮屏息凝神, 留意他神色,小心翼翼进殿。   今上听见脚步声响,原本背对着她的身子急促转身, 面容阴郁, 厉声逼问。   “你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守着我?你可知道, 我一睁眼,见不到你是有多着急?”   阮阮闻言,心头一滞。   她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入了他的眼,他又到底是喜欢了她哪里?   他这样突如其来的依恋,让她慌乱,无所适从。   阮阮深呼吸, 告诉自己,他的情.爱,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能当真。   她微微欠身,向他行礼,“官家生辰快到了,皇后唤奴商议,想给官家您一个惊喜。”   “真的?”今上听了,满是不信。   阮阮点头,抬眸以真诚看他,与他目光相对,他这才慢慢信了,眸中冷凝之色稍缓,渐渐由愤怒转为警告。   “下一次,不论去哪里,都要提前报备,听到了没有?”他蹙眉,面色冷淡,一步步向阮阮靠近。   他个子高,仅比曹不休矮一个发尖,但虽同样都是大个子,可给阮阮的感觉,却相去甚远。   曹不休站在她跟前,她会仰视他,会情不自禁信任他,发自内心将他当作依靠,他让她觉着轻松,自在,从不用考虑自己的话是不是会惹怒他。   但,在今上面前,阮阮只觉心头沉重,喘不过气来,他让她想逃,想躲避。   “好。”阮阮点头,有了前车之鉴,她不敢违拗他,更不想将他激怒。   她很害怕,怕自己一不小心,勾动他对曹不休的怒气。   “算你还有良心,还记得我是病人。”   今上斜睨阮阮一眼,说话时像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带着几分怨气,但更多的是撒娇。   只是这样的语气,让阮阮更觉压抑。   她静默听了,弯身去收拾他暴怒后的残局,可刚触及地面,就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   阮阮大惊,想要躲闪,他却快步上前,将她拉起,单手托住她后腰,不容分说,将她禁锢到怀中。   “刚刚没有看到你,我很害怕。”他将头埋至她发间,深嗅一口,更放肆地轻咬了她耳垂。   阮阮血液上涌,这样子的亲密动作,让她惊慌失措。   她被他这唐突举动吓到,奋力掰过他手腕,从他手下脱身,大喝一声,“官家。”   可随着这一声喊出,她也意识到了一件事情,地上都是碎瓷片,刚刚她避得急,一脚踩了上去。   钻心的疼痛从后脚跟袭来,她忙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因痛出声。   她恨他轻浮,也知他性子,她要自己极力冷静。   她在袖中握紧了五指,她明白,此刻若是被他发现她因他受了伤,他定会发了疯地招来整个尚医局。   而那时,她必定会成为整个禁宫的眼中钉,想平安出宫,将是难上加难。   “你就那么怕我?”   她的逃离,让他有片刻打愣,他看着被他扯下的她腰间的轻纱束带,他将它握在手心,细细抚.摸。   “没有。”   阮阮垂下眼睫,违心说道,后背因忍痛而湿透。   他浑然未觉,面带遗憾,握着她的束带,转身重回软榻边,却提了要求。   “我也想吃烤红薯,要你亲自给我烤。”他命令道。   提及红薯,阮阮心尖一震。   她下意识举目看他,他却合衣随意在软榻上坐下,修长腿脚随意挂着,意态慵懒,紧盯着她。   阮阮明了,他就是有意的,有意要刺激她,也有意要与曹不休争上一番。   他昏迷那两日,曹不休天天进宫守着他,而他每次进宫来,都会给她带一份矾楼下的烤红薯。   那时,他在半昏半醒间,或许某个醒来的瞬间,知道了这事情,所以在这时提出。   阮阮深叹一口气,曹不休向来光明磊落,从不干藏着掖着之事,故而给她带红薯,也从不避着其他人。   他还喜欢将红薯放在心口捂着,待到她手中时,还都是温热的。   每当他高昂着脑袋,带着点得意从怀中给她红薯时,阮阮总是会为他那一刻的动作而心动不已。   他说:“阮阮,我不仅要给你金山银山,还要给你暖暖的喜欢。”   铁骨铮铮的年轻将军,骄傲,肆意,却为她牵挂。   她为他的铁汉柔情,沉迷,心醉。   她想起他,嘴角不由勾起浅浅笑意,她想幸好有他,要不她此生,都要被困在这镶金嵌玉的深宫中了。   “我现在就要,立刻,马上,再不许你想他。”   今上察觉到阮阮的心不在焉,恨恨抓过手边软枕,毫不客气向她扔去。   阮阮躲闪,可还是晚了一步,被他砸中了脚踝,她略一趔趄,脚下碎片更深一寸。   阮阮微微蹙眉,身子直直打晃,她匆匆点头应下,再受不住,躬身退出,及至殿外,脚下已是腥红一片。   她顾不上脚底疼痛,忙回看殿内,幸好没留下血迹。   她倒吸口凉气,收回目光,又见韩玦远远地,满怀心事而来,她怕他担心,直接转身快步离去。   及至转角,阮阮回眸,许是她离去的身影太过匆忙,韩玦直愣愣地立在廊下看她。   她的转身,他也始料未及,他抬眸,张口,似想问她怎么了?   阮阮却向他摆了摆手,表示无事。   她想,她已经欠韩玦太多太多,她不想再让他为自己操心,她咬咬牙,狠下心来,独自离开。   夕阳低垂,廊下宫铃随风发出悦耳的铃声,阮阮却无暇他顾。   她快速回房,将自己简单收拾后,搬来小火炉置于长恩苑庭中。   虫声阵阵,此起彼伏,今上故意挨着阮阮坐下。   “我也要吃糖心的。”今上道,又添一句,“就是你喜欢的那种。”   “好。”   阮阮应下,取过红蔗糖,在他面前摆好。   她时时刻刻让自己保持谨醒,她决意,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会答应,她只求能讨他欢心,不要他为难曹不休。   “你若是每一次,都能这样听我的话就好了。”他目光瞟过石凳,冷冷说道,言语里都是讽刺。   阮阮看一眼,忙取出自己的帕子垫到石凳上,他却不舍,认真将她的帕子捡起,四方叠好,塞入自己怀中,而后径自在石凳上坐下。   帕子是私人之物,阮阮只觉不妥,但见他面色低沉,且念着他在病中,阮阮只能作罢。   她不明白,他是何想法,明明就在气恼她和曹不休,甚至时不时用言语刺激她,可却始终不肯放过她,还要时时看着她。   她察觉到他的目光在她身上打转,一圈又一圈,仿佛要将她看穿。   他沉默不语,她也不敢轻易答话,只能在他的注视下,借翻动炉火掩盖二人之间的尴尬。   火光跳跃,映得两人的脸通红,他懒懒坐着,随意折过一侧树枝,像勋贵人家出来的纨绔公子哥儿,轻浮地挑起她裙角。   阮阮不喜,连忙躲开,他却扔了树枝儿,道了一句,“你脚上这鞋,真丑。”   阮阮低眉,因着脚上的伤,她便将脚底多缠了几层纱布,如此脚面便似比平日宽了许多,他向来过得精致,这模样被他嫌弃,也在所难免。   她勉强笑笑,不将他的话放心上,只道一句:“让官家见笑了。”   他闻言,又似打量猎物一般,目不转睛看她。   等了片刻,见她再无下文,他又突然起了怒气,指过一侧小黄门,“狗奴才,去给阮内人搬个凳子。”   他的怒气,与他的关心一样,总是莫名而起。   阮阮刚想对他说不必,但看他面色不好,只能作罢。   不一时,凳子搬来,他瞥一眼,推送到阮阮跟前,没好气地说一句,“坐。”   阮阮这次吸取了他暴怒的教训,不再推辞,只安稳坐下。正好红薯熟了,她将它捞起,因为太烫,只能在手心来回倒腾。   他看也不看,命令道,“把外壳儿撕了,我只要……心。”   阮阮垂首应答,“好。”   他却轻哼一声,将头扭过一侧,“说到做不到,虚伪。”   阮阮没有察觉到他话语里的意思,只感觉到他气不顺。   她也不做反驳,默默应下,帮他将红薯剥到碟子中,又听他命令道:“喂我。”   彼时,他双手随意搁在身侧,却不抬一下,只懒懒对她说,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   阮阮知他找茬儿,并不与他争,按着他要求,一点点在他目光注视下,举匙喂他。   而他,眼睛连一下都不眨地,直勾勾看她。   他说水,她便喂他水。   他说吃,她便喂他吃。   她若稍微流露出一丝不愿,他便立马暗示他要对曹不休不利。   阮阮服软,却换来他更大的不满,半个红薯没吃完,他已是拂然不悦。   他直接起身,对阮阮说道:“我要沐浴,你来伺候我……”   作者有话要说:  楔子场景,大概还有四五章就到了…… 第53章 偏.执   侍浴?   阮阮从不曾有过。   她心慌意乱, 脚下似有千金般沉重。   而今上,不给她半分迟疑的机会,他昂首阔步,从她身边经过, 想要去牵阮阮的手, 阮阮垂眸退缩, 与他隔开半壁的距离。   下意识的动作,惹来他的愤怒, 他拂袖而去, 恨恨说道:“磨蹭什么,快点跟上。”   阮阮无奈看向他背影,他却又转身催促道:“难不成,你不想要与曹不休双宿双飞了吗?”   他的话, 给了阮阮些许希望, 阮阮松怔看他, 他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净房走去,“若是想,就过来。”   阮阮定了定神, 深呼吸, 跟上他的脚步。   红罗纱帐四垂, 宽大的浴池散着腾腾白雾。   他径自褪了鞋袜,让众人退去,独留下阮阮,而后赤脚向池边走去。   阮阮强按下心头的不安,忐忑看他。   “愣着干什么?”今上道,展开双臂,“给我脱衣。”   替他宽衣, 这在以往阮阮不是没有做过,可袅袅升起的水雾,像是暧.昧迷.药,让她迟疑,却步。   “看来你是想留在宫里了?”他面上扬起慵懒笑意,开始自己动手解腰间束带,“也好,反正以后时日还长,有的是机会,你慢慢陪我便是了。”   他的话,让阮阮心底生寒,她忙快步上前,握过他革带上的玉扣,两指毫不费力,将它打开,他的衣袍也瞬间变得松垮。   “女人,果然都喜欢口是心非。”他冷笑,闭目,任阮阮给他解衣。   一层,又一层,褪去,最终只剩内中单衣,阮阮白着面庞,停止了手中动作。   “怎么?害羞了?”他微微睁眼,斜睨看她。   阮阮别目看向浴池中水,那水面上飘荡着一层薄薄的花瓣,花香与四角悄然燃着的合欢香交.缠,浓郁得化不开。   “你又不喜欢我,你害羞什么?”他问,以手指抵住阮阮一侧脸颊,使阮阮被迫着看他。   他眼波幽黑,像是藏着深川河流,她看着他,不知为何,竟在他眼底读出了一抹无法言说的悲伤。   “我是帝王,这天下都是我的,可是……”   他突然幽幽叹了口气,将她松开,直接跳入了池水中。   池水被激荡得溅出了无数水花,阮阮下意识后退,引袖遮面,片刻后水面终于归于平静,她于诧异中往池内看去,却不再见他的身影。   阮阮大惊,想起他并未痊愈,她忙趴到水边,极力唤他,“官家……”   她连唤几声,可水面依旧无应,她更加慌了,再顾不上其他,慌忙下水,温热的池水漫过胸腔,阮阮连喝了几口池水,正费力寻找,他却突然从水下钻出,一把将她抱过。   阮阮瞬间明白,自己这是被他骗了。   心焦加上无可奈何,让她倏忽间也起了愤怒,她第一次果断而决绝地向他举手,毫不客气扇下。   而他,也不躲闪,硬生生用脸颊接下。   “你够了。”   阮阮斥道,虽然一掌下去解了怒气,可当手心传来同样疼痛时,她就后悔了,他毕竟是官家,是她的主子。   她握着自己微微被镇痛的手,咬破了唇角。   而他,却似沉迷在她给与的巴掌中,嘴角勾起笑意,“原来,你还是会在乎我的。”   阮阮很想告诉他,她在意的不是他,而是天下的官家。   但,他太让她心累了,她再不想看他,直接转身,向池边走去。   脚底的伤口,因为受了热水的刺激,以更加狰狞的姿势向她袭来,阮阮竭尽全力回到池边,已是筋疲力尽,而脚下,血水染红了纱布,触目惊心,再隐藏不住。   “你等我。”   他的目光落在她脚边,眸中闪过悔意,他在池中向她高喊,三两步跃回池边,伸手来够阮阮。   阮阮奋力挣脱他的拉扯,在一众内人们诧异的目光中,湿漉漉大步出了净房。   而她身后,是满面忏悔,再不敢跟上的今上。   今上连着安静了好几天,每次见阮阮,都隔着两三米的距离。   阮阮也乐于享受,这样难得不被惊扰的时光。   其间,皇后来看过她一次,她湿.身从净房出来的消息,令她与韩玦大惊失色,在向她确认她无事后,皇后才安下心来。   她对她道:“阮阮,你放心,但凡有机会,我一定会助你出宫。”   阮阮对此,感激不尽。   而韩玦,似害怕再出现此类事情一般,只要阮阮当值,几乎寸步不离长春宫,时时刻刻关注着殿内的一切。   阮阮本以为,日子会这样悄无声息的过去,今上也会慢慢适应她刻意的疏远,却没想到,一日午后,他突然向她靠近。   “阮阮,我想给你一个惊喜。”今上道。   惊喜?   阮阮抬眸看他,他之惊喜,于她而言,向来都是惊吓。   他见她无感,于是举手向身后拍了拍,珠帘轻响,一男一女,两人身影出现在珠帘后,那脚步,那身影,还有那趋炎附势的笑声……   阮阮深呼吸,不忍直视,转身想逃。   她猜得没错,他就是他,一个活在自己认知里,从不知她真正想要什么,却口口声声说爱她,愿意给她独宠,要将她宠冠六宫的自私男人。   大娘子与她中间,隔着她小娘,若不是她,她小娘不可能年轻惨死,而她也不至于被卖进宫。   他若是有心,怎么可能不知道?   “哎呀,阮阮,我的好女儿。”杜媚娘快步上前,拦住阮阮去路。   阮阮无奈看她,沉声道:“阮阮何德何能,得大娘子一句好女儿?”   杜媚娘眉眼弯弯,握住阮阮的手,笑意盈盈,附到她耳边,“好女儿,你父亲还在那儿看你呢?纵是你与我不亲,你也不可能置你父亲不顾,是吧?那可是你亲生父亲。”   杜媚娘说罢,又转身,低垂眼睫,再抬眸时,已是泪水涟涟。她转身,快步跪到今上面前,“臣妇多谢官家,谢官家宅心仁厚,谢官家将阮阮照料得这般好。”   今上眸中闪过一丝得意,他微笑看阮阮,“阮阮,我怕你想家,便将你家人请了过来,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意外甚多,惊喜全无,阮阮无言以对。   杜媚娘先瞧今上,再瞧阮阮,背对今上向阮阮使眼色,阮阮无奈看立在一旁,因为面见圣颜,紧张得手足无措的父亲,终是叹了口气,跪下谢恩。   今上却毫不避讳,忙将她扶住,目光直视她,“只要你喜欢,纵是摘星,捧月,我都可以。”   阮阮将手从他手心抽回,心底寒意,却是一阵高过一阵。   “阮阮啊……”许久,呆立在一侧的苏震修终于回过神,而这一次却是极其自作聪明,拉住了阮阮想要缩回的手,不容分说,重新按回今上手中。   阮阮怒目看他,他却恍若不见,对今上点头哈腰,结巴说道:“臣天天许愿,天天盼望,终于见到官家了。”   苏震修一壁说,一壁又挤着阮阮,让她向他靠近。   “喜欢以后就多来宫里坐坐。”今上淡淡一笑。   苏震修却在他笑容里,激动得颤抖了起来,“官家天恩,臣……”   苏震修一紧张,就容易说不出话来,只涨红了脸,一副几欲昏厥的样子,其态丑不堪言。   阮阮面上一阵燥热,只觉自己被拖进了无底深渊。   苏震修与杜媚娘的到来,彻底打乱了阮阮的生活,他和她显然成了今上新宠,日日轮侍在今上身边。   韩玦只一眼便明白了阮阮的处境,他试着去帮阮阮,却换来杜媚娘的讥讽。   “中贵人最好明白自己的身份,我家阮阮以后可是要做贵妃的人,你一个不能算真男人的人,请离我家阮阮远一点。”   杜媚娘的话,直白而粗鄙,多年禁庭生活,却让韩玦练就了一身扛辱的本事。他静默听了,面上未曾露出半分尴尬。   可这样的他,却令阮阮心疼,她对杜媚娘斥道:“大娘子怕是忘了谁才是你的女儿,她叫苏玉和,不是我苏阮阮。”   杜媚娘闻言却一哂,“死孩子,说什么浑话,我就是你亲娘,以后是要做官家丈母娘的人。”   阮阮冷笑回她,“你痴心妄想。”   杜媚娘却不以为意,很是气盛,“向来女子嫁人,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说你嫁谁,你就得嫁谁?哪里有你说话的余地。”   杜媚娘歇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我原本以为,曹小将军已是不错的了,却没想到,你这丫头竟是这般好福气,现在就是十个曹不休上门来提亲,我都是正眼都不瞧的了。你这丫头给我好好伺候官家,让他高兴,再将玉和招进宫来,往后我们府上,可就算彻底发达了。”   杜媚娘说这话时,两眼泛光,似乎想到了以后,更是乐得合不拢嘴。   阮阮却厌恶极了她这样的神态,她讥笑看她,“大娘子好筹谋。”   杜媚娘对她的嘲讽置若罔闻,“合德飞燕千古留存,所以你和玉和共侍官家,有何不可?”   杜媚娘的无耻,明明白白,阮阮不愿与她纠缠,只拉过韩玦,想要与他一同离去。   韩玦却将她的手拂开,面无怒色,笑对杜媚娘,“夫人果真是博学多才。”   杜媚娘扬眉,“那是当然。”   韩玦维持着温和笑容,又对杜媚娘,“那夫人也一定知道,心如蛇蝎,必遭天谴。”   杜媚娘面上得意还未散去,顿时化为三丈大火,叫嚣着就要来打韩玦。   韩玦却冷冷瞥过她,抽过阮阮髻上玉簪,直抵她额头,用冷淡得近乎空灵的声音威胁她道:“你若敢伤阮阮半分毫毛,不需曹将军动手,我便会让你领略,假男人真起来,比真男人还要狠。”   作者有话要说:  莫要生气,过渡章,明天双更,解除压抑。 楔子内容后,就全是曹哥哥和阮阮了。 第54章 激化   这是阮阮第一次, 见韩玦以如此口吻说话。   语气狠厉,不含一丝温度。   杜媚娘先是一愣,这些天的养尊处优,让她忘却了自己的身份。   她飘飘然, 真当自己是连今上都要礼让三分的丈母娘。   她的虚荣心在今上给予的尊荣里极度膨胀, 以至于她在被韩玦威胁后, 捶胸顿足,哭天喊地, 全不顾仪态, 直接坐到了地上。   她两手拍着大腿,哭诉道:“来人啊,没有王法啦,韩先生青天白日下, 要杀人啦。”   她这样子的撒泼, 很快招来长春宫诸人, 她见人多,更是将自己发髻弄乱,转顾其他内侍内人们。   “大家来评评理, 我只是要我女儿好好照顾官家, 可是韩先生却……他胆大包天, 竟然敢觊觎官家的女人,我以一个母亲的身份,请求他离阮阮远一点,他却威胁我,说要杀我……”   杜媚娘的所作所为,让阮阮顿觉尴尬无比,韩玦一身清贵, 他的人,像从他的水墨画中走出来的谪仙一般,不落风尘。   杜媚娘这样的脏水泼身,恶臭,令人反胃想吐。   阮阮抬眸看向韩玦,除却抱歉,再说不出一字。   “韩先生,我看你也三十出头了,我能理解你心有余而身不足的遗憾,我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能够理解你的七情六欲,也希望你能有正常生活,或者……”   杜媚娘顿了顿,“你要想找对食,想要领略女人的滋味,你大可以出宫,去勾栏瓦舍,那里有大把的女人,还有仿制的男人玩意儿,你都可以去试……”   杜媚娘话音未落,阮阮却是再忍不住,从韩玦手中夺过玉钗,狠狠对着杜媚娘,刺了下去。   辱她可以,辱韩玦,不行。   “你竟然为了这个假男人打我?”杜媚娘惊呼,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前,鲜血顺着玉钗一点点滑下。   “打你就是打你了,难道还要挑黄道吉日?”阮阮斥一句。   阮阮在她面前顺从惯了,这样子的反抗,却是头次。杜媚娘发愣,抬手直指阮阮,她想要对她发火,却最终转了方向,狡黠笑了出来,“你伤我,你等着。”   杜媚娘肥硕的身影向殿内而去,阮阮愣愣地看着手中带血的珠钗,反应过来她话语里的意思。   茫然和无力感向她袭来,她想起那日在净房浴池中,齐她人高的池水将她淹没时,那种沉沉的窒息感。   她匆忙转顾韩玦,意识到刚刚自己控制不住情绪的举动,对他带来的或许将是灭顶之灾。   杜媚娘什么话都能说得出口,也什么都敢说,她势必会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到韩玦身上,她会说是韩玦痴心妄想,故意挑唆阮阮不与今上亲近,而以今上的性格,必定再容不下韩玦。   阮阮泪目,韩玦如霁月清风,终究被她给连累了。   她向韩玦欠身道歉,“韩先生放心,纵是拼尽性命,我也定保先生周全。”   韩玦举手,第一次抚过阮阮头顶,轻声笑出,“阮阮,不妨事。为你,我无所畏惧。”   阮阮动容。   果然在杜媚娘进殿后没多久,今上便着人来唤韩玦。   晚霞淡黄色的光束,稀薄地散在长春宫中,像极了皇家的薄情。   今上懒懒坐着,漫不经省视韩玦 ,“你可知罪?”   今上认定韩玦的罪责是:祸乱宫闱。   杜媚娘包扎完毕后,得意洋洋,稳坐在一旁,神色倨傲,以胜利者的姿态打量着韩玦。   阮阮跪向今上,“韩先生没有。”   “阮阮。”韩玦唤住她,   他这一次却没有像以往一样,以他的高情商好言好语劝解今上。   相反,他挺直了身子,在向今上行过礼后,不卑不亢,扬声说道:“若臣真有那样的本事,臣必定会带着阮阮……和皇后,一同出宫。”   韩玦此话,大胆而放肆,与他温润的性格,尤为不符。   阮阮大惊,惊慌向他看去。   杜媚娘小人得志一般,以手按住胸口,连连对今上说道:“官家,你看,那韩玦就是包藏祸心的罪人吧?别看他白白净净,人模人样的,其实就是个色.胚啊。”   韩玦并不理睬她,他浅浅一笑,目光没有落脚点。   “官家,您的爱.欲,张口就来,要么始于见色起意,要么始于男人虚荣,您待女子,犹如掐花,花期正浓,您爱之护之,而当短暂花期过去,您便弃之踩之,您大约是忘了,凤鸣宫满院的桂花,更忘了您对皇后的诺言,您一个又一个的女子往宫中带,您口口声声说爱阮阮,可到底是因为真心爱她?还是仅为满足自己的征服欲望?”   韩玦连声逼问,掷地有声。   在他高声斥责后,殿内陷入死一般的沉静。   他这样的斥责,就连今上也不曾想到。   他脸色先是一阵潮红,而后转为极度苍白,应是气愤到了极点,他颤抖起身,双手紧扶书案,继而挥袖,直指韩玦,“你一个阉人,竟然也敢教训起朕来。”   阉人?   阉人一词,并不陌生,但是在禁中的这几年,阮阮却从不曾听人说过,这是禁中的规矩。   身体的残缺已是内侍们无法逆转,且将伴随一生的伤痛,禁中之人,上至太后、嫔御,下至宫人,多不会直言“阉人”一词,这是给予内侍们最起码的尊重。   而今上,这个本应该保持仪态风度之人,却恼羞成怒,直接手撕了韩玦的体面,使他在众人面前受了奇耻大辱。   阮阮再忍不住,泪盈眼眶,她握紧了手中那支伤了杜媚娘的珠钗,在心底做了最坏的打算。   韩玦恻然一笑,直视今上,“臣自幼净身,从十来岁就开始伺候官家,本以为是官家最亲近之人,终不过是臣痴心妄想……果真无趣……”   “无趣你便去死。”杜媚娘唯恐天下不乱,在一侧煽风点火。   韩玦摇头,“死有何惧?只不过不能瞑目。”   韩玦缓缓看向阮阮,又看向殿外,那是凤鸣殿的方向。   阮阮心中大悲,却也于这悲痛中冲撞出火气,她一步步走向杜媚娘。   杜媚娘似怕她再有先前刺伤她的举动,连连往今上身后躲去,口中振振有词,“官家,你看阮阮果真被那阉人给蛊惑了,阉人不除,后宫不宁。”   阮阮无奈笑,突然明白了韩玦的苦心,他也想如傅先生,以死明志进谏。   她看了一眼殿外清明的天空,想起曹不休,想起与他的双向奔赴,又想起他曾经说的那句,世人给你看残酷不美好,我便给你看人间值得。   她胸中涌起无尽失落,在心底默默对曹不休道了一声对不起,她终究要在这不美好中沉沦了。   她想起她小娘,想起她的郁郁而终,又想起若是屈从于今上,她以后可能预见的无底深渊般的宫廷生活。   更重要的是,若是她屈从于今上,那将置曹不休于何地?   他是她心中最帅气的那个少年郎啊!   她怎能让她的情郎被今上羞辱?   她的情郎,飞扬明媚,还有更美好的未来,她不能让他心头蒙尘。   她抬袖,将玉钗转向了自己。   她面向今上,一字一句说道:“放过韩先生,放过曹不休……许他二人一世安稳。”   今上神色顿变,想要起身夺过阮阮手中珠钗,阮阮却一闪,又重复一句,“放过他二人……”   韩玦面上是前所未有的慌乱,他看向阮阮,“阮阮,别做傻事,放下。”   阮阮想起素日来他的照拂,她微笑,执着道:“放过他二人……”   今上摆手,刚想说话,皇后却从殿外阔步走了进来。   她的目光,一刻都没在今上身上停留,只深深看韩玦一眼,利索果断,挥袖屏退众人,“所有人,都给我退下。”   待所有人离去,明皇后面色冷静,转顾阮阮,柔声道:“这种事情,交给我。”   “明心,你要做什么?”今上厉声相问。   明皇后却淡然一笑,而后抬手,先是拔下发髻上的珠钗。   今上胸口急剧起伏,后退一步,“你要弑君?”   皇后勉强挤出黯淡笑容,面露不屑,将手中珠钗扔到地上,玉质钗子,碎成两截。   她再抬手,面向今上,解发髻,除花钿,褪首饰。   最终垂散青丝,一步步走近今上,又着手解衣襟,束带,她死死盯着他,手中动作却不停歇,每脱一件,便用细长手指勾住衣衫一角,举送至他面前,而后扔下。   “官家,你不就是想要女人吗?我脱给你看,你要什么姿势,我都陪你,你又何苦折腾?”皇后以双手缠住今上。   韩玦反应过来皇后想要做什么,忙低垂眉目,将地上衣衫捡起,他闭目,对皇后说道:“娘娘,为了臣,不值得。”   “值不值得,我知道。”皇后笑对韩玦,“你退下。”   韩玦向来没有波澜的眸中,终于湿润,他呢喃,“臣何德何能,能娘娘如此相助。”   皇后收了他的话,笑对今上,“官家,是你在上,还是我在上?你喜欢我主动,还是喜欢让你自己来?只要你说,我都可以,你不是一直觉着我无味,像木头,不解风情吗?那我今天就风.骚一次。”   今上显然没有料到她会如此,他斥道:“你疯了,平日里的端庄都去哪里了?”   皇后摆出委屈神情,“端庄有什么用,官家不就喜欢会撩人的吗?您费那么大心思干什么呢?横竖灯一熄,都一样,只是比谁野,比谁妖,是不是?”   “皇后此言差矣。”杜媚娘躲于今上身后,战战兢兢道:“皇后母仪天下,应该有容人之心,怎么能善妒,官家的女人,当然是越多越好。”   “哦?哪里来的聒噪畜生?”   皇后笑,迎向杜媚娘,随后抬手,以所有人都没预料的速度,抓过案上青瓷花瓶,狠狠砸向桌面,而后在杜媚娘的惊呼中,毫不客气用锋利的瓶口划过她脸颊。   “狗东西,长予也是你能践踏的?这世上,能动他的人,只有我,其他人,试试?” 第55章 撞.浴   皇后的话, 掷地有声。   “皇后好威武。”许久后,今上冷目,狠狠说道。   皇后哂笑,“与管家一起, 不学会自保, 那还能活得下去吗?”   今上紧抿双唇, 眸光却越来越寒,面色冷凝, 露出决绝之态。   皇后却不惧, 迎面与他对峙,没有半分躲闪。   终于,今上先让了一步,转身愤怒离去。   杜媚娘却在惊叫中, 仓皇逃离。   在今上离开后, 皇后僵挺了半日的身子, 终于松懈下来。   她扶着书案连连喘.息,韩玦动容,给她披上衣衫。   皇后抬眸, 笑对他道:“我生产那日, 你护着我, 如今换我护你,你不许推辞,我只求你,不要离开我,我们做彼此的浮木,所以为了我和君实,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切莫像今日这般。背水一战,适合了无牵挂之人,而你有我……”   韩玦盯着她许久,终是点头应下。   自皇后在长春宫为韩玦与阮阮出头后,今上连着数日不肯再出长春宫,他将前朝诸事都托给了杜敬业。   杜敬业的势头,如日中天,与此同时,今上对花奴的恩宠也是一天更比一天,俨然有了被宠冠六宫之势。   一日,阮阮在经过花奴的梨阁之时,无意中听说,金人又一次派重兵来侵,大举屠城,以土木堵塞城壕,过一城,杀一城,大有南下的趋势。   阮阮大惊,这样的消息,她从不曾在禁中听到过,而今上在杜敬业编织的国泰民安,清明盛世里,夜夜笙歌,沉醉于饮酒作乐。   如此还不够,甚至屡屡出宫,夜会李长袖。   更多时候,他像是魔怔了一般,但凡临幸花奴、明心、杨福佳,必定要阮阮守在帐外伺候。   他让她听他的低.喘,听他的疯狂,变本加厉,乐此不疲。   这日,他又乔装打扮,换了文人雅士的青衫,命阮阮跟随,一同出宫,再度进了长袖阁。   阮阮知道他又想羞辱她。   她在门边立住脚步,不肯进去。   他却在里间冷笑,“怎么?不好意思了?怕自己承受不住诱惑,亦或是爱上我?”   阮阮垂首静立,不再答他的话。   他的疯狂,她见识到了,他命人搜去了她所有的珠钗首饰,甚至连她平日所用茶盏,均换成了木质的,就怕她再以利器,伤了自己。   阮阮别过头,不看他。   他却失了耐心,直接起身,横拽过她,将她拖进了长袖阁。   她被他掐得手腕红肿,他却毫不在意,将她扔于他与李长袖对面的木榻上。   李长袖是风月场上走惯了的人,她很快从他时不时瞥向阮阮的目光中,察觉出了他的异样情绪,她很是配合的勾起酒杯,款款向他敬酒。   而他也甘之如饴,从李长袖手中接过酒杯,再盯着阮阮,喝了一杯又一杯。   “酒不醉人人自醉,这位姑娘怕还没有心上人,还没有体会过那种蚀骨缠绵的滋味。”   李长袖笑,顺势在今上怀中半躺下,他懒懒地抚摸着她柔顺的长发,一下一下,最终李长袖半仰身子,主动而激烈地迎上他的双唇。   今上略微打愣,却没有避开。   他抬眸看着阮阮,冷笑后,咬住了李长袖。   李长袖在他怀中痴笑,更加放肆地去勾他,他像瞬间被点燃的烟火,以更加动.情的姿态回应她。   阮阮不是仙人,此情此景,让她脸红心跳。   他故意刺激她,她别过头,不理睬。   他却随手砸来一只剔透的酒盏,让她不得不看他。   阮阮深呼吸,默默忍下这样的折辱。   他却在她的平静里又一次发了狂,一把扯下李长袖衣衫,与她亲昵。   李长袖嬉笑着连连讨饶,换来他更加卖力地埋首在她颈间厮磨,女子支离破碎声音传来,每一声都暧.昧撩.人。   阮阮闭目,在心底默默念起了以前抄过的佛经,对于身前之事,仿若未见未闻。   仅片刻,女子娇柔的声音便停了下来,一阵跌跌撞撞后,沉重的脚步声停在了阮阮面前。   “你到底有没有心?你为什么不吃醋?我要你吃醋,要你嫉妒,要你发狂。”今上突然暴躁呵道。   阮阮却已经习惯了他的阴晴不定,她抬眸回他,果断而坚决,“请官家许奴出宫。”   她的话,彻底将他激怒,他将她拖曳至长袖阁窗口,迫使她往矾楼下看,“出宫做什么?做那铺子的老板娘?”   阮阮看到,先前曹不休给她看的香料铺子,又被扩大了。   她笑笑,转问他,“官家,我喜欢那样的日子啊。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与心爱之人,双宿双飞,。他让我仰望,让我爱慕,让我乐意追随。”   阮阮泪目,又问:“您这样伤害我,累不累啊?”   伤害?   这样的问话,显然撞进了他心底,他僵住,怔神,变了脸色。   阮阮看到,他浑浊的双目开始慢慢清明,李长袖想要再凑近他,却被他万般嫌弃地甩开。   他口中喃喃,不断地重复着“伤害”二字,颓然转身,仓惶出了长袖阁。   他,落荒而逃。   及至长春宫,他一人闷头进了浴池,直直跳进了池水中,一夜未出。   阮阮也并未再像以前那般进去哄他,她默默站在门外,看了一夜的星空。   有多久没见曹不休了?   行也思他,坐也思他。低眉是他,举目也是他。   阮阮知道,他一定比她还急,但今上处处设限,她与他见上一面,难于上天。   天明时,今上终于从浴房走了出来,但却没有看阮阮一眼,只带过韩玦,向前朝而去。   半月后,韩玦给阮阮带来消息,在今上的要求下,曹不休再一次带兵出征了。   他走得匆忙,只托韩玦给她留下一句,“等我。”   韩玦告诉阮阮,金人来犯,势如破竹。   今上慌了,派去杜敬业求和,杜敬业却带来割地求和的消息,今上半日不语,这才想起了曹不休。   韩玦告诉阮阮,那日在前朝,今上遣退了众人,独留曹不休与他在殿中。   他二人先是说起了战事,曹不休提出,要他应战可以,但请今上放过阮阮,许她出宫,也要他同意,许他与阮阮成婚。   今上不允。   曹不休便拒不出战。   二人僵持半日,今上大怒,骂他不念兄弟情义,心中更没有国朝。   曹不休却道,若是这一机会他不用,他怕再也没有机会带阮阮出宫。   曹不休一再坚持,今上无奈,最终提出条件,若曹不休能活着回来,他便同意放她出宫。   曹不休听罢,划破手指,请今上以帝王尊严立誓,在他回来之前,不得惊扰阮阮。   今上想了许久,终于应了。   曹不休这一去,便是半年。   而今上,也按曹不休要求,将阮阮调离了长春宫,入尚服局,主调制香料。   阮阮知晓曹不休的意思,他不在的日子里,他希望她能心有期盼,毕竟他还有与她共同经营香料铺子的约定。   阮阮的日子,在尚服局沉淀了下来。   她日夜期盼,终于在天气逐渐转凉的一个深秋傍晚,得到了好消息。   曹不休大胜而归,正奔宫中而来。   国朝在金人面前,连连吃败,朝中低迷一片,曹不休胜利的消息,仿若一股清泉,将禁庭的低迷一扫而光。   初听这消息时,阮阮手中正全是香料。   她默默搁下,强压着心头欢喜,缓缓进了房中。   彼时,她已有了自己的寝房,也有了照料自己的低阶小宫女初初。   阮阮看了看自己,她身上香料味太浓了,她怕他闻了会不舒服,她忙命初初给她备水。   她想好了,今日她无论如何都要见他,而且要美美地见他。   她要看看,他是不是瘦了,黑了,他身上的伤,有没有再增加。   初初很是听话地给她备好浴桶,她脱衣,下水,沐浴。   而就在这时,她寝房的门被人推开,阮阮以为是初初,便对她道:“初初,我不用你伺候,你出去。”   但是,只有关门声,却没有离去的脚步声。   阮阮诧异,从水中探出身子,回眸想要看初初在干什么,却不期撞见了一个明黄身影。   是久未打扰过她,让她以为,再也不会与她纠缠的今上。   阮阮大惊,再唤初初,哪里还有她的身影。   “初初很像你对不对?”今上突然问。   阮阮突然后知后觉,她上当了,他何曾放过她?   而初初,一脸天真无辜,笑容灿烂的初初,竟是他派来监视她的。   只可惜,她没有识别出。   “他回来了,你是不是很高兴?”今上冷笑。   阮阮忙将身子藏进水中,她向他请求,“官家,请您出去……”   他充耳不闻,一步步向浴桶靠近,阮阮紧咬嘴唇,震惊到了极点,他却半蹲在她身边,伸手撩过温水。   阮阮上下牙齿打颤,她知道这里无人会来救她,她意识到了他要做什么,她心如死灰。   “我以为,您已经放下……”   “放下?”   今上长长地叹了口气,扯过阮阮搭在桶边的湿热毛巾,想要替她撩水。   “我试过,可是又失败了,刚刚我想,不如我们来打个赌。”他道。   “赌什么?”阮阮颤声问。   “赌他是在乎你的人,还是在乎你的身。”   他的样子,几近痴迷。   阮阮大惧,朝他扑水,乘他被水花迷了双眼,忙扯过一旁衣衫罩住水面,极力保住自己最后的尊严。   而他在抹去面上湿水后,又一次露出了本来面目。   他抓过阮阮的手,连声说道:“我也想忘记你,这半年,我认真做事,努力做一个好君王,我没有再喜欢花石,没有再宠幸任何女子,甚至抛弃了李长袖,我向曹不休靠近,我也不打扰你,按你说的,不纠缠,不伤害于你,可是你为什么不多看我一眼?”   他红了眼睛,“难道我做得还不够好?我忍了韩玦,忍了皇后,纵使你们背叛我,我也没有苛责,我做的这些,你为什么看不见?今天他回来了,带着胜利回来了,他要来接你走了,我与他有诺言,只要他回来,我便放了你。我以为我能做到,可是我后悔了……”   “仗已经打胜利了,他曹不休又能耐我何?”   作者有话要说:  莫气,莫气。   明天,一定,一定,会爽快的……我求生欲很强了……呜……亲亲,抱抱,举高高…… 第56章 出宫   “官家。”   熟悉的声音, 在阮阮几乎要绝望时响起。   阮阮又惊又喜,对着门外方向,大呼一句,“曹哥哥救我。”   话音未落, 屋门被人从外面踹开, 一身铠甲的曹不休, 带着掩盖不了的杀气,匆匆而来。   他锐利的擒贼目光, 迅速扫过今上, 而后对追赶他来的内侍大喝一句,“全给我转过去。”   曹不休的怒气,在这一瞬达到高峰,可仍不忘, 保全阮阮。   他握紧了拳头, 无法想象他心仪的女子, 竟然会被人置于如此尴尬的境地。   怒火中烧,一点点上升,最终忍无可忍。   他抬脚踏进屋内, 一步步走向他从小发誓要保护的弟弟, 心底却是失望至极。   “曹不休。”今上起身, 引袖指向曹不休,并厉声斥责,“这里是禁庭,外男不得入内的禁庭。”   曹不休却一言不发,直接拧过今上衣领,以他武将的臂力,将他拖出门外, 再将自己化作门神,持剑拦于槛内。   对今上动手,真是胆大包天,随之而来的内侍,宫人们,均被吓破了胆。韩玦听到动静,随后赶来,将他们赶了出去。   今上踉跄两下,不敢置信地看着曹不休,眸中有羞耻,有愤怒。   “曹不休,为了一个女人,你至于吗?”今上呵道。   曹不休却抱臂,以一种天王老子来了都不怕的姿态,冷眉横对今上,“至于。”   他退去剑梢,周身寒气越来越重,“她是我曹不休,心心念念的人。”   他历经万苦,好不容易进京,却在进入宫门时受了阻拦,他瞬间察觉出异样,他摈弃了宫廷禁律,一路疾奔,恰好遇到初初。   她看到他,扭头就跑,这更让他应证了自己的担忧,心中无鬼,她跑什么?   果然被他料中,是阮阮出事了。   曹不休又慌又怕,他简直不敢将目光扫向屋内。   万幸,他赶到时,看到的是眼前的景象,他来得还算及时。   他长吁一口气,甚至有了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其实,在他一路往她这里来时,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无论如何,他都是要带她出宫的,纵是今上强迫了她,她依然是他心底最美,最好的姑娘。   大不了,用余生慢慢陪她。   但,幸好他没晚。   她安然无恙,他的心就安定了。   宫墙深深,夕阳余晖铺洒着淡黄霞光。   他稳住心神,敛去怒气,以更加淡定从容的姿态,面向被他扔出门外的君王。   他崇光帝恼羞成怒了,他曹不休却不怕了。   虽然他很快明白过来自己的处境,强闯宫门,携刀进殿,且在他大胜归来之时。   不肖想,他都知道自己将会落个什么罪名。   定是恃宠而骄,目无君上。   可是......在乎不了了......   此刻身后是挂念着他,时时刻刻想着他的女子。她透彻、聪明、果敢。她待他以真,以诚。   更重要的是,她对他的味,他喜欢她。   一个男人,喜欢上了一个女人,就是要为她拼,护着她呀,他若不拼尽全力捧着她,疼着她,那这宫里的人,还不都敢欺负她?   他算是看透了,此刻他的身前,这个他曾经寄托了万般信任的弟弟、主子,他可以原谅他的懦弱、胆小,原谅他的花心,多情,却无论如何不能原谅他言而无信。   两相对比,曹不休想,管他天王老子给他罗列什么罪名,大丈夫不患无妻,但他曹不休怕阮阮哭泣。   什么破官儿?   什么威武将军?   又什么朝堂国事?   通通弃了!   他,曹不休,护着他最喜欢的女人,如此便值了。   如此想着,他心底就轻松了,他利索抬手,向他行君臣礼,而后直接说道:“官家,臣来接我娘子回家。”   阮阮在屋内,终是无法克制,红了眼眶。她一件件将身上衣衫穿好,以最整洁,最端庄的姿态走向曹不休。   是啊,他都不怕,她怕什么?跟着他一起走,就对了!   今上看见她,眼中先是闪过一丝尴尬,明明很是慌乱,却强装镇定道,“曹将军眼底,可还有朕?”   “官家眼底,可还有臣?”曹不休反问,不惧他的目光,与他对峙。   他的问话,使得今上一直没找到合适的言语来反驳。   “官家难道忘记自己的承诺了吗?”曹不休不待他答,先发制人,扬眉逼问:“天子一言九鼎,官家今日所作所为,又是何意?”   今上怔了怔,却避开了曹不休的问题,他看了看阮阮,以一种志在必得的语气对曹不休道:“今日,我们先不谈阮内人的事情,我们来谈一谈,你曹将军为何要带刀进宫。”   他的声音,处处透着寡淡,薄情。   阮阮却在他话语里,感知到了另外一种味道。   她想起,他是玩双陆棋局的高手。   阮阮后知后觉,他针对曹不休的热血和赤诚,下了一局最无耻的棋。   若是曹不休不进局,他会以卑劣的手段得到她。   若是曹不休进了局,他便掐住了曹不休的命脉,生死都在他的一句话下。   阮阮大惊,曹不休是她心爱之人,她却被人做了香喷喷的鱼饵,将他置于危险之境。   曹不休显然也想到了,他缓缓回顾阮阮,问阮阮一句:“跟着我,往后怕是会很苦,此刻后悔还来得及。”   阮阮摇头,“终生不悔。”   曹不休又问:“怕吗?”   阮阮微笑,“不怕。”   *   长春宫的香,深沉浓郁。   阮阮已在殿中跪了整整一夜,她不知道曹不休怎么样了,自昨日曹不休与今上对峙之后,今上便着人,强行将她与他分了开来。   他将她锁在长春宫偏殿里,不许人探视她,甚至连一碗水都没肯给她。   他一面利用她,一面困着她。   他口口声声对她说着爱她,却一次又一次伤害她。   阮阮想,他真是可笑。   如今,她不知道他把曹不休怎么了,她想好了,大不了鱼死网破,但无论如何,都要护着曹不休。   阮阮想,若是他愿意放了曹不休,她可以接受常伴青灯古佛。   若是他不愿放了曹不休,她便……以死相逼。她不信,他真的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去,而无动于衷。   她赌他最后的仁善。   阮阮手握着他那日摔碎的青色茶盏碎片,那时她偷偷留了一片……   珠帘轻响,他的身影盖了下来,将她笼进他的影子中。   “你要曹不休还是要我?”他问道,对于这个问题,他已经执着好久。   “官家。”阮阮抬眸看他,不躲不闪,无比坚定地回答,“我要曹将军无恙。”   “你到底喜欢他哪里?”今上又问。   阮阮以笑对他,“喜欢他的所有。”   她的回答,让他气馁,他目中闪过一丝痛苦,“难道我哪里都比不上他?”   阮阮垂眸,其实她很想大声告诉他,“是啊……你就是连他的皮毛都不如啊……他是顶天立地男子汉,而你只是个缩头缩尾,妒忌心重的乌龟啊……”   可在低头间,阮阮的心却软了。   她想,他终究也是可怜人,没有君王的雄才伟略,广阔胸襟,也无心政务,不想参与朝政,可每天都在强迫自己,做着自己极其厌恶的事情。   他是个极有天赋的风流才子,却不是一个合格的君王。   阮阮想了想,迎向他略略浑浊的双眸,那是心中空虚,极度纵.欲后,自暴自弃的表现。   她鼓足勇气,终于将心底的话说出,“官家,您不是爱我,您爱的,永远只有您自己。”   今上一滞。   恰殿外韩玦声音响起,“官家,曹将军求见。”   “曹将军说,他可以用全部家产,换阮内人出宫。”   “包括他曹候府,以及他手下的百万精兵。”   今上打了打愣,缓慢而凄惨地笑出了声,他面向阮阮,紧紧盯着她看两眼,好似想将她刻进骨子里一般。   “阮内人,你还真是值钱,你说拿一个女人,换百万大军,这样子的买卖,我到底是挣了还是亏了?”今上冷冷说道。   “如果说是我挣了,那为什么我不开心呢?”   今上遽然转身,背对阮阮,对她呵道,“你们滚吧……”   “滚,有多远滚多远,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们两个。”   阮阮惊诧,却不愿多想。   她得了他的话,怕他后悔,忙举手及额,向他行过大礼,便无比坚定地,大步迈出了长春宫。   殿外,曹不休一身布衣,背后已被鲜血浸透,显然是经历了一番折磨。   不过,都过去了,她和他又见面了。   阮阮转身回看一眼殿中的君王,他背对着她和曹不休,双肩耸动,似在哭泣。   他是个矛盾的人,坏,却坏得不透。好,却只有片刻。   但阮阮不想再见他一眼,她毅然决然,走向曹不休,再不回眸。   “我什么都没了。”曹不休耸肩,故作轻松说道。   “不是啊……”阮阮迎向太阳,对他眨眼,微笑,“你还有我。”   他与她相视一笑,双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长春宫。   曹不休昂首挺胸在前面走了几步,阮阮轻快跟随。   他突然立住,她也顿住。   刚想问他怎么了,却见他很生硬地向她伸出了手。   他的额头出了点汗,是紧张和羞涩,目光飘忽在空中,看似无意,却是有心的,在认真等她的回复。   阮阮会意,她不扭捏,果断伸手。   他嘴角上扬,在她的手与他接触的刹那,他一把握住,像是怕她被抢走一般,暗暗使了劲。   “走,情哥哥带你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撩.骚的好日子,开始了~ 第57章 吻伤   一出宫门, 阮阮只觉,天地即开。   宫门前,她仰头闭目,感受着被阳光照拂的滋味, 那样的轻松, 惬意, 以及畅快,前所未有。   未进宫前, 她所有的见识, 都圈囿于后宅那只有四方大小的院子里。   进了宫,她又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唯恐惹怒了主子, 她压制了自己所有的渴望, 做了宫中最沉默的人。   而此刻,经历过所有,再出宫时, 她已明白, 自己要的, 到底是什么?   曹不休似乎察觉到她心绪的变化,他停下来等她,静静陪着她。   她在他的无声等待里,很快红了面庞。   劫后余生,她突然醒悟过来一事。   不近水楼台,曹不休已然得月,再近水楼台, 月亮怕是要倒贴。   出宫之后,曹不休再想见她,将会比先前方便许多。   而以曹不休的能动手,就绝不只动口的性子,他又岂会害臊克制自己不来见她?   她又能在他猛烈的攻势下,坚持多久?   往后,怕是会天天见面,天天粘着她的吧?   罢了,阮阮想,既然斗不过,那就让他躺赢算了。   这个大胆的想法,如同上元佳节漫天的烟火,瞬间将她心头照亮。   一袭嫁衣,和他一起过日子吧。   她低眉,垂下眼睫,别过身子,背对着他,暗自羞涩,却又悄悄开心。   宫城上,韩玦颀长身子迎风而立,曹不休趁着阮阮垂首的功夫,对城楼上的人,抱拳相谢。   昨夜,今上对他发了大火,又任由杜敬业持鞭羞辱他,逼他承认他持刀进殿,就是要图谋不轨。   若非韩玦从中斡旋,又请来太后,他怕是要彻底栽倒在今上手中。   城楼上的身影快速隐去,不留一丝来过的痕迹。   “阮阮是个通透的姑娘,她可以做当家主母……不要欺负她小……”   这是韩玦最后对他说的话。   曹不休抬眉,明白了韩玦的心思。   他感谢他护着阮阮,也感谢他是一正人君子。   曹不休收回目光,前路漫漫,此刻今上派出的兵马,怕是已经将他府上包围,算是抄家了吧?   他的父亲,一生忠勇,他的母亲,贤良淑德,他自幼便视他崇光帝为一辈子的主子。   可到头来……   纵是没有阮阮,怕结局都是一样……   其实从他最后一次出征,他和他的家人,都已经提前做好了准备。   只不过,阮阮是他命运里出现的,不曾预料的亮色。   曹不休低眸,一眼便看到了这样的情景,娇小女子,云鬓低垂,嘴角含笑,很认真地在走神。   那神情,含羞带怯,两颊绯红,不肖想都知道在念着情郎。   而作为她走神的对象,他仿若被灌了一整壶烈酒,胸中血气沸腾。   他想,千金散去还复来,家业没有了,重新挣就是了。   只要他父亲,母亲,还有他心爱的女子,都在他面前,顶天立地的男人,还有什么可惧怕的?   宫门前,跟随他多年的马,也被皇城里的帝王收走了。   曹不休冷笑,看来今上是执意羞辱他到最后了。   但,男人,没钱,没马,还有力气。   今儿是阮阮出宫的大喜日子,他要带着他的女人,风风光光出宫门。   而他要那无情的君王知道,她苏阮阮的风光,不是财富、权贵,而是他曹不休。   曹不休冷对宫门,松了阮阮,在她面前立住,两腿微张,双膝弯曲,扎了稳稳的马步,随后对她拍了拍自己肩膀。   他要背她。   他这一系列的心思,阮阮不知。   她瞥过他后背,那里衣衫透血。   她想,以曹不休往常对她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性子,他定是想寻求她的安慰。   她看了看自己双手,又摸了摸腰间,想起刚刚因为害怕今上后悔,她着急逃离长春宫,甚至连平日贴身衣物都没来得及收拾。   此刻,她身无分文,更无药,无青梅。   阮阮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她定了定神,果断而坚决地上前一步,对着他后背,落了轻轻一吻。   曹不休浑身一僵,心头闪过一丝颤栗。   “我吻一吻你,你就不疼了。”阮阮柔声对他道。   她感觉到他的颤抖,这让她难受。   昨日与他分开时,他的衣衫还是整洁的,而今日却变成了这般,所以这一夜受到的折磨,可想而知。   如此想着,阮阮是更加心疼了。   她以更温柔,更小心的姿态,一点一点,将他的伤痕,从肩头向下吻过。   曹不休却在她这样细致的亲吻中,默默吞了吞干涩的嗓子,他再不敢动,只能抿紧了嘴唇,在心底暗骂一句,“大爷的,老子竟然这么不经撩。”   背后酥麻,纵是隔着一层衣衫,曹不休的额头仍是止不住出了一层薄汗。   他感觉有些窒息,更有些眩晕,他忙半举手臂,对阮阮喊道:“停。”   阮阮诧异,“弄疼你了?”   不问还好,这一问,曹不休大脑却蒙地一下,身子软了。   他深呼吸,强制自己淡定,并告诫自己,不能这么没有出息,若如此,新婚夜只会有两种可能。   要么,成不了事,她会怀疑他不行。   要么,收不了兵,她会恨死他无礼。   虽然,他很喜欢后者,甚至恨不得现在、原地,反守为攻。   他快速按过她的手,不许她再挨近,只故作镇定,明确表达,“我背你回去。”   背她?   阮阮摇头,“你后背都是伤,我……不要。”   这样的回答,让曹不休故意强撑的笑容凝结,旖旎心思散去,唯剩感动。   他站直了身子,与她脚尖相抵,“心疼我?”   阮阮较他矮许多,他一凑近,她便似依偎进了他怀中。   他身上带着霸道而沉稳的成熟男子气息,纵是在泥淖中,依旧顽强不息。   阮阮含羞敛眉,却毫不迟疑点了点头,“嗯。”   曹不休却豪爽笑过,弯下身子,一手揽过她后背,一手绕到她膝后,将她打横抱起。   “老子有得是力气,疼自己的女人,还能疼得起。”   他想,抄家就抄吧,谁怕谁啊!   城楼深处,韩玦默默看向远去的阮阮和曹不休,黯然回首,却见明皇后不知何时,悄然立在了他身后。   “你放心,她府上,我已派人送去了厚礼,必不让她在出嫁前受了委屈,而曹不休的处境,他应该有办法应对。”皇后缓缓说道。   韩玦听了,对她躬身行礼,再抬眸,却见她已然转身离去。 第58章 藏钱   归家后, 将会是何情形?阮阮其实早有所料。   父亲苏震修惧内,大娘子杜媚娘与她有仇。   那日皇后为她出头,毁了杜媚娘的脸,以杜媚娘锱铢必较的脾气, 如今这毁容之仇她必定要报。   果不其然, 苏府堂屋内。   苏震修与杜媚娘二人, 分坐在梨花木椅上,目中尽是不悦, 逐客之意明显。   趋炎附势, 见利忘义,在他与她身上,得到了最好的诠释。   阮阮想起,先前曹母傅夫人为给她体面, 替她撑腰, 给苏府送了不少名贵东西。   那时候的苏震修, 定是摇头摆尾讨好曹不休的。   可如今,曹府势力一落千丈,他苏震修便跟着落井下石, 踩曹不休两脚了。   阮阮为这样的父亲, 感到尴尬。   “伺候过官家的女人, 以后谁还敢要?”杜媚娘顶着脸上的伤疤讥笑道,言语里全是寡淡刻薄。   “是啊……阮阮,我说你这个小丫头,怎么是非好歹分不清楚?在宫里,吃香喝辣,有人伺候。你一人得道,我们全家跟着升天, 那样的日子该多好?”   苏震修一壁说,一壁连连叹气,“可惜了我好端端的国丈身份,就这么飞了。”   他的话,粗俗,鄙陋,与明心有过之而无不及。纵是在宫中忍辱惯了的阮阮,在听他二人一唱一和后,仍是免不了感到难堪。   更何况,曹不休还在她身侧。   阮阮只觉,好似被人扒光了衣裳,又被扇了几掌,她感到羞耻,恼怒,又觉无地自容。   他的母亲傅夫人出身高贵,知书达理,是大家闺秀。而他的父亲,更是大名鼎鼎的曹老将军,有勇有谋。   两厢对比,她的母家,丑态毕露。   她有些尴尬地偷瞥一眼曹不休,而他却不以为意,淡然一笑。   他稍稍欠身,向苏震修行礼,却换来苏震修从鼻孔里的一声轻哼。   “天下人都不敢要阮阮,可我曹不休这不就是将她给要了?”   曹不休揉揉阮阮额头,安慰她,朗声说道。   他意思明显,她母家踩她,他就着力捧她。   “你要?你凭什么要?”   杜媚娘闻言,冷冷笑过,眉眼中尽是嘲讽,“现在的曹府,已然成了个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外面好看,里面空空,一日三餐,都成问题,还想娶老婆?”   杜媚娘的猖狂劲儿,让阮阮恨不得上去撕她。   曹不休听了,却不怒反乐,平静相问:“父亲母亲大人有什么要求,但说无妨,只要能将阮阮娶回家,我会不惜一切代价。”   杜媚娘呵呵一笑,“曹将军好大的口气,真以为自己还是万人敬仰膜拜的战神?我赠你一句话,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无钱同样难倒英雄汉。”   阮阮实在不能忍受,杜媚娘这样一个村妇,竟也敢指着曹不休鼻子羞辱。   她看向苏震修,企图唤醒他作为父亲的良知,“父亲。”   苏震修明白阮阮的意思,但却在面上露出为难之色。   “阮阮,你是庶女,玉和是嫡女。你不能不考虑你妹妹的嫁妆,女孩子压箱底的银钱不够,会被婆家人瞧不起的,而我们又没有钱,只能从你的聘礼中来……”   玉和是他的女儿,难道她不是?   玉和需要压箱底的钱,难道她不要?   阮阮悲从心来,无言以对。   她很想反问他一句,凭什么?   但她的话还没问出口,一旁的曹不休却已抢先一步。   他淡淡一笑,“如此听来,阮阮倒不像岳父大人您的女儿了?”   苏震修愣了愣,一时答不上来。   曹不休却不待他下文,只扬颔问道:“婚我与阮阮,定是要成的。有什么条件,岳父大人只管开口。”   曹不休一字一句道,他面无怒气,语气却是极其坚定,不容抗拒,好似胸有成竹,志在必得。   “那好,我也不为难你。”杜媚娘举起一指,在曹不休面前晃了晃,“不肖多,白银一万两。”   “一万两?”曹不休与阮阮共同发声。   阮阮念及曹不休处境,旋即反斥杜媚娘,“大娘子未免太心黑了。”   杜媚娘却不乐意,“还不是你这个死丫头作死,放着好端端的娘娘不做,回来嫁给这个栽倒在土里的活阎王。要不是你,我的玉和,说不定这会儿也是娘娘了呢?”   杜媚娘的厚脸皮,让阮阮无语,她还想反驳,却被曹不休护到了身后。   “这种事情,让男人出面。”曹不休温和对她道。   他转顾杜媚娘,又正对苏震修,“大娘子所言当真?”   杜媚娘头也不抬,言语里满是嘲讽和不屑,“你这会儿把钱送来,我立马让这丫头跟了你走。”   曹不休听了,旋即在眉眼间露出哀色。   阮阮知晓他府上被抄,本来这时候,他应该第一时间赶回去看看家中情况,可就是因为担心她回来被刁难,这才先送她回了家。   而白银一万两,若是对于先前的他来说,当然是小事一桩。   可现在,在如此境地之下,这简直就变成了天方夜谭。   她替曹不休着急,也觉着杜媚娘着实无礼,她勾了勾曹不休衣袖,压低了声音对他说道:“曹哥哥你先回家,不用为我担心。”   曹不休却在袖下,极快地反握住她的手,目光清澈明亮。   “请帮忙取来笔墨纸砚。”曹不休道。   “嫁娶可不兴打白条。”杜媚娘干笑。   曹不休并不理睬她的态度,不一时,阮阮将纸笔取来,曹不休利索起身,对阮阮说道:“劳烦娘子帮忙研磨。”   阮阮不解,却也照做,只见曹不休大笔沾墨,龙飞凤舞,于纸上落下几字,“今收到曹不休聘礼,白银一万两。”   “曹将军。”杜媚娘嘴角扬起讥讽,“□□,曹将军怕是做梦未醒吧?”   曹不休淡定搁笔,面上愁容未散,以双手将纸张端送到了苏震修和杜媚娘跟前。   “请父亲母亲大人览阅,确认是否这么多聘礼就够了?”   “够了。”杜媚娘哼哼,以鼻孔看人,“关键是你要拿得出这么多。”   曹不休似胆怯不放心,又对苏震修,“父亲大人看呢?”   苏震修蹙眉,面上同是不耐,“你若拿得出,我便应允。你若拿不出,就别在这里惺惺作态。”   曹不休得了他们的回话,稳稳在软椅上坐下,一反刚刚的颓态,面上尽是放肆张扬。   “脚底钱财多,也真是硌人。”   曹不休大笑一声,潇洒利落,抬脚脱靴,果断从两边袜中抽出了数张银票。   阮阮几乎被他惊掉了眼珠,藏钱在袜底,也是他曹不休干的事情?   “娘子,我们赚了,我本备了三万两……现如今岳父岳母只要一万两,我们还多出了两万两……” 第59章 筹谋   曹不休甩了甩手中银票, 潇洒利落。   杜媚娘与苏震修,却气白了脸庞。   曹不休视若不见,不以为意,长臂伸直, 对着他二人鞠躬行礼。   “谢父亲, 母亲大人体谅, 顾着我与阮阮日子艰难。”   杜媚娘愤而回首,拂袖直指曹不休, 咬牙切齿, 暴怒道:“滚。”   曹不休闻言,随即露出欣喜之色,“您确定?”   他的笑容,在明媚阳光下, 尤其亮眼。   相比之下, 杜媚娘的脸上, 简直刻满了苦大仇深。   她再不理他,发泄怨气般,抬手砸下一只茶盏。   曹不休扬眉, 轻快避过, 牵过阮阮, 扬长而去。   自入府到出府,前后不足半柱香的功夫。   阮阮想过,她的归家,定会遭受白眼和欺负。   但,如今的情形,她真的是始料未及。   她侧身看了看曹不休,突然意识到, 往后余生,她都将与他牵连。   这样的想法,让她心跳加速,红了脸庞。   她偷睨身边高大的男子,恰他也在含笑看她。   他眸中写尽快意,是志在必得与稳操胜券。   她后知后觉,刚刚在她家中摆的那一出,是他早就筹谋好的。   她心跳加速,无法呼吸,她意识到或许从一出宫,他怕她在家中被欺负,就打定了主意,要带她回将军府。   他是这样一人,罩着你了,便一护到底。   这样感觉,让阮阮几欲眩晕,她忽而发现,她这一进一出宫,最大的收获,便是得了与他相遇。   冥冥中似有天意,进宫那日的远远一瞥,竟成就了她与他的姻缘。   “阮阮,刚刚我做得是不是太过分了?”曹不休停了脚步,很认真地问向阮阮。   阮阮顺着他神色去想,明白他是怕她觉着,他对他母家刻薄。   他胆大,又心细,纵是知道她家人如此不堪,依旧想着尽力帮衬。   她垂目回他,“其实不给都可以……”   她一滞,又添一句道:“那时我与小娘的日子,全是靠小娘替人刺绣补贴着的……”   杜媚娘从不许苏震修照拂阮阮与她小娘,若被她发现他给了哪怕半锭碎银,她都会骂上三天。   如此,纵是以前会期盼父亲,可时日久了,再深的感情,也都淡薄了。   曹不休听了,轻叹一声,重新拉过阮阮,并将剩下的两万两银票塞到她手中。   他按过她后颈,极快又极短暂地亲吻过她额头。   “阮阮,一切都过去了,往后会好的。我想着先给一万两,等往后我挣大钱了,再给他们多一点。”   曹不休说着,又替她理了理发髻,“你放心,你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再混蛋,我也不会弃了他们。钱财能解决的,都是大事情,我多挣点就好。”   阮阮于他怀中,仰头看他,他的无私坦荡,让她心尖一颤。   不论是风光,还是落魄,他的姿态,一直没有变化过。   真的是,又帅,又暖,又好看。   及至曹将军府,府前门匾已被撤去,只剩下光秃秃曾经荣耀过的痕迹,很是讽刺地立在那里。   而府前的石狮子,更是被人砸得七零八碎,再无一丝威严。   地面上,沉重车轮碾过的车轱辘印,与落了一地的布匹,书画,破碎瓷片扫在了一起,处处透着凄凉。   阮阮看一眼,抬眸看他,心中满是内疚。   若不是因为她,曹府的劫难,应该也不会这么快到来,或许甚至还会有转机。   “对不起。”阮阮歉疚道。   “不关你的事。”曹不休微微一笑,挺直了身子,压制住心头凉意,反过来安慰阮阮,“其实官家早就对我动了杀心,所以与你无关。”   他是这样一人,天塌下来,独自去撑。   阮阮于他的宽慰中,暗暗下了决心,此生无论风雨,她陪他到底。   曹府大门被人从里面打开,可不知为何,门刚开了个缝隙,里面的人还没出来,便又被哐当一声合上。   与此同时,从门内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是女子在打闹,而且听得出来,战况激烈。   曹不休看一眼,忙拉过阮阮,将她抵到墙角。   “阮阮。”   曹不休突然低唤一声,探过身子,一壁偷睨着大门方向,一壁说道,“阮阮,商量一事。”   刚刚躲避的速度极快,身后是透着凉意的墙壁,身前是他结实的身躯。   阮阮除了脖子,其他哪里都不能动,她甚至能感觉到,他随着激烈情绪,而起伏的胸膛。   她与他,紧紧贴.合,零距离。   上一刻还是威风将军模样,下一刻便成了轻.薄人的纨绔子弟。   阮阮面红耳赤,在他怀中提气,吃力道:“曹哥哥何事?”   曹不休却未察觉她的小紧张,他又举目往门边探了探,见大门再无动静,这才低头,压低了声音,在阮阮耳朵吐气。   “快把那两万两银票藏好。”他命令道。   阮阮不解,但照旧听话。   她认真想了想,挺胸收腹,好不容易与他隔开一点距离。   “曹哥哥你扭头。”阮阮瑟瑟说道。   “你藏钱,要我扭头作甚?”曹不休的心思全在门内。   阮阮却在他话语里红了耳廓,坚持立场,“你别管……”   “女人呀……”曹不休见她执意,他便没了立场,扭头向一边。   阮阮抬眸,见到他带着青青胡茬的下巴,这才放心。   她细细解开衣襟,极其认真,又极不犹豫地,将银票塞到了胸前小衣里,动作行云流水,快速而老练。   待银票藏好,阮阮又细细看了看,见四下严合,这才放心地用手轻轻拍了拍,她想纵是天王老子都拿不到她的钱。   她心满意足抬头,却不期正对了曹不休认真看她的眼眸。   偷窥被逮个正着,曹不休脑子一嗡,旋即别过脑袋。   “阮阮,你这钱藏得……比我还绝了。”曹不休终忍不住感叹一句。   “叫你不许看。”阮阮含羞跺他一脚。   曹不休受了疼,只能忍着,却止不住心猿意马,他想起了那素白小衣上的两朵荷花,露了一点点小尖。   清新,秀丽,让人止不住疼惜。   他想,完了,老房子着火,满脑子旖旎,撇不去了。   曹不休越深呼吸,这情绪就越上头。   他强作镇定,对阮阮说道,“做好准备。”   “什么准备?”阮阮诧异,看他缓缓将大门打开,而后彻底被门内情形震惊。   她终于一种别致的方式,见到了今上曾经赏给曹不休的那十个绝.色大美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工作日总是写不多,今晚这章没写完,先提前发了。   要感谢……   今天的营养液,我……说不出来的感激……   初看见时,受宠若惊,以为是晋江又抽风了,回看了好几遍,看没抽回,这才定神进后台,当时心情,无法文字表达。   想说,愿清风明月,都爱你…… 第60章 情娘   十美东倒西歪, 云鬓横斜,衣衫不整,粉面微湿,正与人干着架。   抹胸被人扯得几乎不能蔽体, 前胸深勾呼之欲出, 更有甚者, 裙带掉了,露着内中小裤, 仍不忘扯着头发, 将人往地上按着打。   此情此景,虽有失大家风仪,却因了她们的动作,于惨淡中, 竟生出了几丝滑稽。   与院子里被杜敬业一行砸倒的花枝, 很是相映成趣。   “将军快来, 二房和三房,在欺负我们大房,她们仗着男人多, 抢了我们的东西, 再这样下去, 我们晚上要喝西北风了。”   曹不休推门而入,其中一美对曹不休喊道,全没有在长春宫时的娇羞。   其实,对于十美,阮阮是没有好印象的。   十美虽是借着花奴帮曹不休挑选的名义,但其实谁人不知,花奴便是杜敬业的人。   阮阮想, 当初今上将十美塞给曹不休,怕不是只给他添堵这么简单。   君王心思向来深沉,他的目的,怕更多是在曹不休身边安插眼线吧?   阮阮沉下心,细细瞥过十美,明媚张狂,肆意飞扬。   竟将曹不休的性子,学去了三四分。   如此看来,曹府的日子,包括曹不休,并未消磨她们如花似玉的容颜,反而让她们顺心如意,更滋润了……   花红柳绿,美人妖娆。   阮阮缓转顾曹不休,他的性子,她明白。   他绝不是好色之徒。   但此情此景,还是让她在心底,不知不觉涌起了异样情绪。   她不起醋味,但只隐隐有觉,曹府的日子,真的应了韩玦所言,深宅大院,女人们的宅事,真的不比□□轻松简单。   “将军,你放心,有我们在,必定不会让我们大房吃亏。”   “就是!有些干姑娘,表姑娘,整日没羞没臊地往将军屋子里钻,可是如今出事了,还不是蔫鸡一般,不敢为将军出头争气。”   十美一唱一和,不给其他人插话反驳的机会。   阮阮却从她们的话语中,听到了令她心头一颤的信息。   谁整日往曹不休屋子里钻?   阮阮压下心头不解,她缓缓发现,有一道目光,一直在似有似无地偷窥着她。   她向那目光扫过去,那看她之人,便很快将目光别开。   院中混乱,阮阮一时难以肯定。   三房混战,愈演愈烈。   “老东西,这些是我们大房的。”   “小蹄子,我们二房三房,还不都是被你们大房连累的,若不是休哥儿,我们怎么会落得如此境地?”   “将军荣耀的时候,你们贴得比白矾楼的锅贴都快,如今将军落难了,你们倒是墙倒众人推,想着要分家了,呸……门儿都没有。”   阮阮侧目看曹不休,他亦无奈拱手深弯腰,向她陪笑。   “阮阮……娘子……我需要你的帮助。”   阮阮与他目光相接,她面上一红,低眉敛目,“谁是你娘子。”   曹不休却得意抬眸,纵是后背有伤,又纵是满院狼藉,依旧不能抹去他眼中星河灿烂。   他昂首挺胸,大手按到她头顶,带着练武之人的痞气,狡黠坏笑。   “人都被我带进门了,不做我的压寨夫人,还想翻天不成?”   阮阮被他的霸道气笑,抬手将他的大手掌挪开。   “阮阮,你别看我在外面威风凛凛,但对于宗亲,真是一点法子都没有。我只会用横的,但是时日久了,她们知道我不忍心,一个个都仗着我心软。可恨的是,我软,我父亲母亲,比我更软……”   你软?   阮阮斜瞥他一眼。   曹不休浑然未觉,继续说道:“阮阮,往后我主外,你主内,这一大家子,就交给你了。”   秋阳落在红黄相间的美人蕉上,光影于花瓣间旋转,明暗交错。   阮阮迎上曹不休,摆在面前的明明是一盘烂棋,可他面上却不见一丝颓态,反而是意气风发。   阮阮心中微动,她爱着的情郎,有着世间最美的模样。   她点头,像那日应允他双向奔赴一样,应下了。   杜敬业向来狠厉,借着这次机会,大有要置将军府于死地之感。   眼下,阖府众人所抢之物,不过是抄家所剩无几的寻常物件儿。先前不在乎的东西,在此刻,变得格外珍惜起来。   女人们的战争,阮阮见识过不少。   先前杨福佳进宫时,初次去凤鸣宫请安,便与明心来了个狭路相逢。   杨福佳暗讽明心,踩着姐姐上位。   明心嘲笑杨福佳,不识廉耻,罪臣之女,还敢与她挑衅。   两人为了面子,大打出手,纵是明皇后去劝架,都无济于事,最终闹到今上那里。   可今上却在安抚了她二人后,直接扭转矛头,指责皇后,不能解君忧,不能服六宫。   明皇后因此抑郁许久,直到韩玦送了她一副《远山鸿雁》,她才得释怀。   “你们这些破落户,我还没成亲……”   突然,一声凄厉的男声,将阮阮思绪拉回。   阮阮定了心神,瞥向声音来源处。却见一年轻面白男子,正疼得捂紧了腿根,步步后退,败下阵来。   空中尘土飞扬,与他的痛苦不堪相对,十美占了上风,很是得意洋洋。   “三公子,你一个大男人,竟然也和我们女人一起抢东西,你还算男人吗?你羞不羞,臊不臊啊?”十美起哄道。   “休哥儿,你看看她们这十个做的事情,你平时纵着她们也就算了,如今她们竟损三哥儿命根子,我是怎么都不能容忍的。三哥儿若是不能传宗接代,这一大家子,还能有谁来光耀门楣?”   听着话,阮阮已然明白跟前人的身份。   曹老将军弟兄三个,说话这人便是三夫人。   只是她的话,听上去过于刺耳,什么叫除了三哥儿,再无人能光耀门楣?   阮阮下意识,在心底维护了曹不休。   她极其冷静地,细细打量着院子里的所有人。   宫廷岁月,已教会她如何识人,她于这一大家子的繁杂中,很快将所有人理清,并于心中慢慢明了。   曹老将军,风轻云淡,纵是这种时候,依旧只关心地上散落的书籍。   曹不休母亲傅夫人,对着满院子狼藉,眼中尽是无奈。她是大家闺秀,随和温驯,不屑于拉下身份去争抢东西,更不善于处理这样子的杂乱场面。   三房别有用心,挑起事端。   二房隔岸观火,坐收渔利。   而十美,唯恐天下不乱。   阮阮环顾一周后,目光最终落在一个面容姣好,两眸含泪的女子身上。   直觉告诉她,她便是十美口中的,那个惦记曹不休的女子。   而她见了曹不休后,更是泪水涟涟,紧紧盯着曹不休,似姣花照水,又似弱柳扶风。   “兄长。”那女子喃喃低唤,含情脉脉向曹不休,同时不住地看向阮阮。   “她是谁?”阮阮于背后,偷偷挠了挠曹不休腰间。   “芊默,曹芊默,三房收养的干女儿。”曹不休压低了声音快速说道。   阮阮盯着曹芊默看一眼,她那样的姿态,让阮阮想起明心。   阮阮半垂目,冷冷向她,她向来不喜女子多泪,心中明白,无事哭一哭,定是要作妖。   于是,就在她快要走到曹不休跟前时,阮阮拦住了她的去路。   “兄长,你身上都是伤。”   女子咬唇,静静看向曹不休,面上似受了大委屈,两睫微眨,滑落两行清泪。   “曹哥哥的身子,我自会照料,不劳曹姐姐费心。”   阮阮微笑,抬手搭上曹不休手臂,与他并肩,亲密关系,立马吸引了所有人注意。   “兄长,她是谁?”曹芊默颤抖着声音问,身子摇晃,大有要倒下的样子。   也就是在这时,所有人后知后觉,曹不休身边竟然还立着另外一人。   院中喧嚣,终于渐缓,而后趋于安静。   夕阳光照耀到阮阮身上,阮阮明白,于她而言,此刻最利于她快刀斩乱麻。   “我是……”阮阮抬睫看曹不休,浅浅一笑后,斩钉截铁回曹芊默道,“我是曹哥哥的情娘啊……”   曹不休听了,爽朗大笑,高喊一句,“好。”   他声音豪爽有力,在安静的院落里回响。   曹芊默闻言,几欲坠倒。   阮阮转眸看向十美,挺直了腰杆,指向十美,以命令的口吻,向她们施压。   “扶芊默姑娘和三公子去休息。”   十美面面相觑,终耐不过阮阮的严厉目光,虽不太情愿,但终究起了身。   “地上东西……”十美迟疑。   “你们放心,若是听话,往后府中,有我和将军的,便有你们的。”阮阮坚定回答,言语里没有一丝退却。   曹不休看着阮阮,只觉眼前一亮。   他知道她有本事深藏不露,却没想到,她竟是如此干净利索。   他挺直了身子,伸出一臂,用行动给阮阮撑腰。   身后掌心温热,阮阮斜睨他一眼,乘胜追击,款款对三夫人。   “夫人,三公子怕是要休息一段日子了,我知道您忧心府中前程,不过您放心,光耀门楣这事儿,我和曹哥哥来……”   阮阮想起韩玦曾经的笑言:大丈夫报仇,十年不晚。小女子报仇,一天到晚。   行吧,阮阮想,她就是个小女子,谁踩了曹不休,她定是有仇就报。 第61章 走.火   初来乍到, 因着曹不休给的勇气,阮阮挺着腰杆,给众人摆了个先发制人。   阮阮于这时始知晓,女人的底气, 在外面是靠自己的本事挺着的。   但于后宅, 很大程度, 都来自于身后男人的力气。   他挺着,她的腰杆儿便更加直了。   庭中安静, 所有人都不明白, 这从何方而来的小女子,竟然有这样大的脾气,颐指气使,十足十的猖狂。   甚至比曹不休这坏东西, 更嚣张。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三夫人, 她憋着一肚子的气, 指向阮阮,“哪里来的不知廉耻的东西,张口闭口将情郎情娘挂在嘴边上。”   她这样的羞辱, 阮阮在禁.庭见识多了。   她毫不在意, 微笑柔和看向三夫人, 就在她几乎以为她胆怯了之时,阮阮果断指向曹不休,不掩喜悦,又加重了语气。   “我是曹不休心坎上走来的。”   曹不休闻声大笑,旋即力挺她,“可不就是,我心尖尖上的。”   三夫人的气, 因为曹不休的厚脸皮告白,堪堪堵在嗓子眼底,悠忽着打了转。   “阮阮,我的好孩子,为娘终于等到你了,这一大家子乱账,就全指靠你了。”   不疾不徐,恰到好处,缓缓开口的,正是曹不休母亲,傅夫人。   三夫人的那口气,没出来,又被打了回去,直呛得她咳嗽不止。   阮阮顿了顿,这是她第二次见傅夫人,却没来由生了许多熟悉与亲近之感。   她心生欢喜,提裙快步上前,避开目瞪口呆的众人,于傅夫人面前跪下。   傅夫人却解下对牌钥匙,当着众人的面,亲手交付至她手中。   “好孩子,委屈你了。”   “她是个外人,怎么可以?”   曹府未分家,二房三房见了,均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连忙上前阻止。   曹不休大摇大摆上前,立于阮阮身侧,他人高马大,替她挡了一半的恶意目光。   而傅夫人语里有无奈,有歉疚,阮阮懂了。   她的信任,让她心生感激,在二房三房又要开口反对之时,阮阮果断转身。   她的目光扫向院中逃的逃,跑的跑,仅剩不多的家仆,她向他们招手。   “来人,随我一道儿收拾院子,清点财物,余下重新分配,送至各房,不偏颇,不欺凌,但若有人敢抢,也不必客气,直接关进柴房。”   阮阮得了对牌钥匙,知道傅夫人的用意,再不理二房三房的取闹,召来家仆。   家仆虽有迟疑,但终究耐不过曹不休目光的逼迫,先有一人动了,紧接着一个看向一个,最终听了阮阮的话。   初战,阮阮告捷。   但她也很快,于纷乱中,认清了现实:杜敬业真狠,一个值钱物件都没留下,能带走的,均被他带走了,不能带走的,也被他给砸了。   换言之,除了曹不休偷藏的那些银票,将军府彻底亏空了。   可一大家子,上下百十口人,守着个空宅子。   前有虎视眈眈,瞧大房不顺眼的二房三房。   后有时时刻刻,惦记曹不休,想要爬床的曹芊默。   还有时不时,冷不丁就会来一冷箭的十美。   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夜深人静,阮阮深叹息。   曹不休于战场归来,不着片刻停留就进了宫,而后又从鬼门关走一遭回了府,暮色四合时,早忍不住栽倒到了床上。   临睡前,他对她说,“阮阮,你放心,等我成了首富,我一定包下白矾楼,轰轰烈烈,给你办一场成亲礼。”   阮阮瞥他,他眼皮子耷拉,于朦胧中握住她的手,“阮阮,你相信我说的,我曹不休,说到做到,是个爷们儿。”   “知道。”   阮阮细声细气,随口应他,却在他的鼾声中,出了他屋子。   说来,这间偏房,住着的本应该是她。   但是曹不休却坚持,说这屋子没有清冷,非要将他自己的寝房让了出来。   用他的话说,他要她,搂他的被子,睡他的床。   只可惜,成亲礼事宜,被那些令人耿耿于怀的事情,给耽搁了。   他深叹气,在被子里窝稳,用了极绵长又细腻的口吻,在临睡前,对阮阮说了最后一句话。   “阮阮,你等着我回去……睡。”   阮阮无言相对,如此放肆,也只有他。   虫鸣阵阵,更显得庭院深深。   阮阮替他合上门,举目看天,秋夜高爽,她在廊下立了立,蓦然想起那夜在长恩苑廊下,韩玦举袖为她遮挡深露的情形。   他说,“阮阮,你放心,我一定竭尽所能,助你出宫,必不让你困在这里。”   可他终究是,自己被困住了。   翌日,天未亮,曹不休便出门了。   那时,阮阮初醒,他先是来看过她。   她听他脚步声靠近,她闭目假装未醒,他却低头,在她额上落下轻轻一吻。   那样的温柔,惊了她眼睫,她的装睡,也在这时破了功,却依旧闭目强撑着。   曹不休盯着她颤动的眼睫看一眼,在心中起了要报复她的小心思。   大手探入被褥,放肆,大胆,又极其狂妄地越过她小腹,直探内中小衣。   他本想去挠她咯吱痒痒的,可不期然,去错了地方,触手一片柔软。   更可恨的是,他竟好奇捏了一下。   他顿住,异样触感让他禁不住作了片刻停留,这样大胆又放肆的举动,让她与他俱是一惊。   阮阮蓦地,睁开双眸看他。   这样赤诚的双眸对视,令曹不休心慌意乱。   他后悔,心想一定是昨晚睡多了,让他太过振奋,要不然怎么会脑子昏了?   他的脸有些烧得慌,他本意想逗逗她的,却不曾想,反让自己骑虎难下。   他定了定神,心一横,眼一闭,决意假装无知,将无耻进行到底。   他的手缓缓上伸,最终覆盖上她脸颊,似乎这才是他最终的目的。   他本以为,他很巧妙地掩盖了刚刚的尴尬。   却不知,这样的动作,反而更加暧.昧。   他有力的臂弯,仍在她身前停留,灼热得让她乱了呼吸。   一种隐秘而大胆的快意,同时带给两个人一样的颤栗。   红烛轻摇,经过一夜,已然燃尽,蓦地在这时熄灭,给不甚明朗的屋子,更添了暧昧余地。   女子软玉温香,远黛如山,只着小衣,锁骨之下,酥.软之地,因为他的放肆举动,隐隐露了半边。   暖色中,她眼波流转,而且可见的是,她心口起伏急促,正毫无保留地将她的激烈情绪诉说。   曹不休也跟着有些发抖,他感觉他脸上也被染上了香.艳。   此刻的他,与她近在咫尺。   他微弯的身子,在冲动之下,终于缴械投降,向她俯身伏去,喷了她一脸的温热气息。   他一垂首,在令他意乱情迷的温软荷瓣上,释放了他双唇间的焦躁。   万籁俱静,只余羞臊。   许久后,曹不休终于意识到,在阮阮面前,他不是个定力强的人。   “阮阮,我出去挣钱。”   曹不休及时收手,夺门而去。   他想,若是再多停留,他接下来怕是会更加放肆。   毕竟只需要他轻轻一扯,她身上的衣物,便会离她而去,而他也可以更完整的拥有她。   他压住自己心头的蠢蠢欲动,安慰自己好景常在,夫妻日子,不宜太早,他要与她细水长流。   但是,他心中,却莫名被暖了一整天。   阮阮的心,也跟着一整日,余颤未退。   近水楼台,果然容易,走火。   曹不休出门后,阮阮便利索起床了,前一夜,她想好了,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而想在将军府立住脚跟,她便需要,收买人心。   她想了想,一番洗漱后,便抱了花名册,出了屋门。   彼时,将军府刚被今上查抄,所有人都人心惶惶。   阮阮先挑了伙房,毕竟只有肚子满了,人心才不会慌张。   彼时,几个婆子正呆傻傻坐在伙房内,双目无神,不知所措。   经过一夜,她们发现,天确实塌了,所以她们也不知该怎么过了。   阮阮不动声色扫过伙房一圈,灶上没有热烟,这让她想起,一早只顾着绻缱,忘了曹不休是空腹出去的。   这让她她心疼,却又在这时,迫切希望将曹府拉回正轨。   她故意一个个将锅盖掀开,而后亲自添水,婆子们听着水声,这才恍惚过来,颤声道一句,“姑娘……”   阮阮不言语,故作老成,向她们问道:“老爷夫人就要起了,为何不起火烧水?”   她打开名册,将她们一个对应上,婆子见她如此,怕她要除名赶人,纷纷探过脑袋来看,阮阮却在这时将名册合上。   其实她知晓,伙房婆子除了管账的,还有谁能识字,不过都是害怕罢了。   害怕被除名,被赶出将军府,好日子过惯了,谁想再去留宿街头。   阮阮知道她们的心思,她缓顾她们,用既平和,又不失威严的语气对她们。   “嬷嬷们放心,向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纵是将军府的天塌了,可还有以往的底子撑着,只要嬷嬷们踏实随我,我必定让嬷嬷们的日子照旧。”   阮阮说着,从头上取下曹不休曾经送她的白玉簪子,她有些不舍,但毫不犹豫将簪子搁到了灶台上。   “这簪子,嬷嬷们拿去卖了,应该能换不少银两,若是嬷嬷们想走,那便拿着分了,各自归家。若是不走,也给嬷嬷们补贴零用,但只一条,热水烧起,热饭蒸起,摆出过日子的模样。”   白玉簪子泛着温和玉色,曹不休给她买东西,向来舍得散银子。   嬷嬷们,你看我,我看你,为首的会意,忙将簪子退还阮阮。   “姑娘折煞老奴们了,我们伙房的老家伙,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只要姑娘不嫌弃,不撵我们,我们只图口饭吃,姑娘说啥就是啥。”   阮阮缓缓舒气,点头称好,可簪子却没有再收回。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给出的承诺,便要实现。   这是韩玦教她的,他在长春宫,众人皆服,就是因为,他从不空许诺言,不像今上。   天刚大亮,热水,清粥,小菜,按时供至各房。   虽较往常清简了许多,但对于前夜空腹入睡的人来说,日子简直好极了。   阮阮满心满意,也喝了一大碗粥,又召来嬷嬷,请她们奔走相告,要所有家仆,于她院中集合。   嬷嬷们欣然而去。   阮阮刚想再喝一口热茶,却听门外一阵喧闹,“阮阮,你出来,你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帮曹不休藏钱了?” 第62章 醉酒   问有没有藏钱的, 是三夫人的声音。   阮阮听了,想着清晨与曹不休的擦火,不知为何突然在心底起了底气,她想难道亲昵关系如此神奇?   她慢悠悠取来香炉, 与往常在宫里一样, 手托香药, 再缓缓提手,用银匙举止优向银色香球内添香。   她的手很白, 十指细长, 指盖尖尖,清晨她又着意用花瓣染了指甲,阮阮想先前在宫里,为了保全自己, 她练就了一身的韬光养晦的本事, 而现在……   阮阮搁下香匙, 从现在开始,她必须高调做事。   她对自己的容颜,身段, 其实很是满意的, 现在又经过刻意的打扮, 当然与昨日的形色匆匆,形成了鲜明对比。   阮阮想起从伙房出来后的事情,她刚回房便见到了笑意盈盈的傅夫人,而她很是贴心,给她送来了女子衣服和一些被她深藏的珠宝首饰。   高冠发髻梳起,面贴花钿,再着明艳牡丹花纱抹.胸长裙, 这些都是她从不曾尝试过的艳丽,不过却在这时有了大用场。   三夫人与曹芊默在她门外,打了个愣。   阮阮从她们诧异的目光中明白,先不谈其他,气势上,她已经赢了。   “苏阮阮,我问你,你打得什么鬼心思,你刻意将休哥儿迷住,是不是知道休哥儿身上还是有钱的?”   三夫人吐沫星子横飞。   “嘘。”阮阮转身向她,“添香最讲究情.趣,三夫人是大家闺秀,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阮阮唬住她,并不将她的叫嚣放在眼底,径自提起香球,绕着屋子满走一圈,温香随着她动作在屋内散开,她仪态端庄高雅,很鲜明的将屋外气急败坏的三夫人和曹芊默比了下去。   曹芊默眸光动了动,同为女子,阮阮明白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浓浓的醋味。   “阮妹妹。”曹芊默滞了滞,又问,“这是什么香?”   这话问得,正中阮阮下怀,她微笑回她,“这是曹哥哥给我的帐中香,是不是闻着很熟悉?”   阮阮说罢,又勾了勾手指,引导曹芊默向前,她笃定香道上曹芊默是比不上她的。   果然,曹芊默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顺着阮阮的话,伸长了脖子凑过去,阮阮巧笑倩兮,附到她耳边,又故意引袖抬手,给她闻她袖底之香。   “香吗?”阮阮问她。   曹芊默低眸不语,似在细细品味这香里都含着哪些,阮阮却果断将手收回,给了她最直接的一击,“姐姐常与曹哥哥接触,不会不知道曹哥哥最喜欢女子有两处生香吧?”   “一是袖底,那还有一处是哪里?耳后?还是鬓间?”曹芊默急切问道。   曹芊默着急,阮阮倒是不急了,她似很不好意思,垂首偷笑,却还是与她咬耳朵,压低了声音,故意露出两襟,低眸看向胸前,“姐姐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天子男子,能有谁逃得了胸前香。”   “你与他?”曹芊默闻言,瞬间白了脸庞。   阮阮偷笑,做羞赧状,心想为了曹不休,她这是要拼了。   当初明皇后为何会被明心欺负,还不是因为太过心软,给明心钻了她端庄的空子。   罢了,既然都豁出去整理后宅了,那就索性做一回画本子里的狐狸妖精吧。   阮阮想了想,又指向曹芊默,“姐姐那处偏平,若是再不添香,怕是会失了滋味。”   曹芊默被她牵引着往自己胸口处看,而后又不甘心地看了看阮阮。   阮阮会意,都是女人,她也不害羞了,便挺直了胸.口给她瞧,曹芊默原本的火气在被连番打击后,彻底萎了。   阮阮明了,曹芊默和她的梁子,在她的刺激下,算是结下了。   不过,这梁子早结早崩塌。   收拾完她,她还要着力收拾十美呢。   阮阮淡定品茶,暗暗松气,心想等着曹芊默憋不住气时,她正好将她一举拿下。   卧榻之侧,岂容她人安睡。   觊觎她男人?   当然不行。   “默儿。”三夫人瞅着形势不对,忙上前一步,将曹芊默拉开,“宫里出来的女人,能有几个没心计的,你单纯,千万不要着了她的道儿了。”   阮阮一口热茶,险要喷出。   单纯?   借着楚楚可怜,装模作样的女子多了去了。   她曹芊默若是换种花样,阮阮还真可能看不出,但前有明心花奴二人为鉴,阮阮想,她还真要对所谓的弱女子留一手了。   “苏阮阮,你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休哥儿在白矾楼那里,有好些铺子,纵是官家将它收去了,但是这些日子,那里的进账,可不是小数。”三夫人梗着脖子,“你们休想独吞。”   三夫人的话,倒是提醒了阮阮,她想起曹不休给她的银票,但这只是他给她的,他到底有多少私钱,阮阮却是不知。   阮阮暗暗留了意,想着晚间等他回来,她定是要问上一问。   她起身,迎向三夫人,朝她躬身行礼。   三夫人高昂着脑袋,面上尽是骄傲,好似阮阮向她施礼,是天经地义。   阮阮看她骄纵,也不在意,目光却越过她,看向齐聚院中的家仆,很显然,因有了伙房嬷嬷们的游说,家仆们对于这次的见面,很是期待。   “三夫人问曹哥哥有多少余钱,是想着让官家怀疑他昨日抄府抄得不干净,还要再来一次吗?”阮阮敛去笑容,冷眼对她。   “还是夫人觉着,阖府众人的日子都不叫日子,只有你三房,才应该吃香喝辣?”阮阮冷淡看她。   外面家仆众多,听了这话,面上均已有了些许怒气。   阮阮又在这时,添上一句,“府中老仆,都是跟随多年的,纵是我们没了吃食,也断不能让他们挨饿受冻。”   这一招,很是得人心。   三夫人又一次吃了暗亏,转身气闷,坐到软椅上,并不肯离去。   阮阮也不理她,取来花名册,又请嬷嬷寻来府中往来账目,她曾看见过韩玦批阅长春宫众人用度文件,故而也不陌生。   她深知,将军府这样大的宅子,不论是前厅还是后院,手稍微松一点,大把的银子便撒出去了。于是,她想了想,于繁复中,裁夺增减,很快便重新给众人分了事务。   众人原本以为,一个小娘子,定是面薄得很,却不期她分派任务时将原先四人的差事,并做给了一人,且头头是道,这才知她厉害着呢,均不敢再反驳,心服口服离去。   等忙完一切,已经是日暮西山。   再回首,三夫人耐不住被轻视,早回去了。   阮阮算是知晓了,三夫人不过也是纸老虎,会闹,但不足为惧。   她抻了抻腰,目光流转,刚想找点吃的,却见曹不休迈着歪七扭八的脚步,从外面回来了,并带了一身的酒气,磕磕绊绊向她而来。   “阮阮。”曹不休半眯眼眸,甫一走近,脚底便似软了一般,向阮阮径直倒了过来。   阮阮慌忙以双手扶住他腰身,但他俯身下来的速度太快了,以至于她用尽整个前身去接他。   这样的后果便是,她紧贴着她,将他整个抱住。   曹不休脑海里,瞬间闪过清晨那刺激的场景,那酥软的双荷,还有颤栗的尖尖角,让他心中痒痒极了。   而且,他今儿做了桩大事,解了府里半年用度之忧,他心底正暗爽着呢,于是借着半醉的酒劲,便毫不客气,一低头咬到了阮阮肩上。   他曹不休,天不怕,地不怕,害臊算个什么事情?   摸,捏,咬,还有什么是他曹不休做不出的?   酥麻的感觉,挠过阮阮心间,她举臂将他推后,可越推,他越死死地将她缠住。   他个高,她吃不住他的力气,与他一起,双双跌坐在软榻上。   清晨情景重现,却因为有了早间的初探,此刻似乎更加轻车熟路。   青丝凌乱,搅和了呼吸。   曹不休肆意惯了,恨不能将身前之人,啃个干净。   他决意,将装醉进行到底。   “好热。”曹不休发出闷闷一声,心底憋了坏,去解腰间玉扣。   “别……”阮阮感觉到他动作,伸手去阻止,却被他一把抓住。   他的掌心很烫,亦如他吐在她耳边的气息,阮阮恍惚了一下,心道或许饮酒之后,他是真的体热了。   可就是这致命的迟疑,让阮阮瞬间心提了嗓子。   他竟带着她的手,一路下去,她明了他的用意,他竟要她帮他解玉扣。   玉扣之下是什么?阮阮想都不敢想。   阮阮紧张得,绷紧了身子,勾起了脚尖,浑身每一处都写满了紧张。   而就在她咬唇的刹那,他似察觉到了一般,趁虚而入,轻挑她牙关,以霸道的舌尖勾住她小巧又慌张得,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的唇舌。   她的惊呼,徘徊在炽热绵长的亲吻里,化成一汪春水。   他口中,尤有酒水的香醇,而这酒气,仿若会蔓延一般,将阮阮迷得理智全无,除了喘.吸,再发不出其他声音。   她想,他醉了,她也跟着一起醉了。   迷迷糊糊间,玉扣“啪”的一声,被解了开来。曹不休大手一挥,扯去了衣帛的束缚。   阮阮懊悔不迭,自己怎么这么没有定力,可一切为时已晚。   她勾起的脚尖,更深了。   阮阮想,不会吧?情.爱,如洪水猛兽,就这么呼啸着来了? 第63章 夫妻   薄烟笼月, 红烛燃爆了灯芯。   呼吸逐渐急促,激烈情绪在胸腔勾起缠绵,搅和得阮阮越发觉着天旋地转,不知是天上人间。   她半眯眼眸, 看到的是纱窗外隐隐绰绰的树枝儿, 圆月挂于枝头。   她突然想起曹不休曾经在乞巧节的戏言, 人们都说人间一年,天上一天, 那人间年年都过乞巧节, 是不是意味着牛郎织女日日在天宫相见?   那时候,他见她的次数,极少,很是难得。他说起那话时, 目光里总是透着浓浓的羡慕。   而如今, 当期盼的事情落为现实, 他一路亢奋前进,她却被他逼得闭紧了双目,唯剩破碎的呼吸。   她被他牵引着, 与他一道儿, 领略了未知的情.爱领域, 有别于天下所有的炽热情感,它带着浓浓的迷恋与依赖,如鱼与水,是男人对女人的,不知满足地,汲汲吸取,以及相濡以沫。   他保持着他一贯的霸道作风, 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姿态,强迫打开了她所有的情感,不许她羞涩,也不许她抗拒,要她更加地贴近地,明白了什么是“闺房之乐”。   他明明张的是饕餮大口,却亦不知足,双手向前,托住身前人,使她乱了心绪。   他温柔而细腻的亲吻,似蜜糖般,融入了她向他敞开的心扉,她好想将自己化为他身上的一根肋骨,与他日日相随。   他的呼吸缠绕在她耳间,让她想起春日里喜欢四处攀爬的紫藤花,细细密密,绕了满墙,无处不在,就像此刻的他,张牙舞爪,在她身上开花。   酥麻中夹杂着半分疼痛,令阮阮情不自禁抬手轻掐住他宽厚的肩头,曹不休吃痛,于迷离中抬眸看她,触眼却是被他掐出来的一片绯红以及青紫一片。   这颜色过于暧.昧,更激了他捉弄她的心思,他攀住她双肩,沉着嗓子问,“急了?”   阮阮被他弄得迷迷糊糊,也不知他问什么,只低应一声,“嗯。”   他闷在她发间低笑,灼热的呼吸激得她打颤,她的反应令他很是满意,他在这时终于不着急,放缓了侵袭的动作,又道:“阮阮你猜,我今日为何会这般高兴?”   一丝凉气终于渗进了喉腔,阮阮回应他,“为何?”   曹不休得意,目光炯炯看她,“今日我卖出了一至尊宝贝,得了五万两。”   五万两?   长久的缠绵亲吻让阮阮的思绪有些漂移,她先是暗暗舒气,待神志重新回归,她终于惊诧般反应过来,什么买卖一下子能得五万两?   偷?盗?抢?不能吧?   她大吃一惊,以双手抵住他衣襟,并快速抬腿,一脚将他踹了下去,“府上正值多事之秋,你在外面收一收大爷的谱儿,克制着点儿脾气。”   曹不休正暗自高昂,却没想到迎面直上受了沉沉一击。   唾手可得的共效于飞,飞了。   他疼得额顶冒汗,无奈看向阮阮,见她毫无所觉,心中暗暗懊悔,只怪自己太过得意,一时轻敌,竟被她踢下了软榻。   这话传出去,多没面子啊。   他一壁忍着疼痛,一壁极力使自己维持镇定,独自消化刚刚那温婉存香,那滋味过于美好,使得他一时心绪飘荡。   曹不休恋恋不舍将阮阮松开,她面上潮红使得他有些心猿意马。他以指腹抚上她的脸,但无论如何都不敢告诉她实情。   今上最近尤其迷恋南唐后主尺牍,特别是他的瘦金体,更是爱不释手。为此,杜敬业不惜重金,四处求购后主真迹,以博求今上欢喜。   曹不休低眉,有些想笑,怪就怪杜敬业自己草包,还常常自诩清高,是个百里挑一的文臣。自命不凡。   “奸臣。”曹不休在心底低骂一句。   往日在朝堂,他不是斗不过他,只是不屑与他这样魅惑君王的小人计较。   可如今,下了朝堂,他无所顾忌,看不顺眼,就收拾他。   所以他和好友徐长续二人一琢磨,便有了这出用临摹赝品戏耍杜敬业的事情。   后主真迹难求,为了能以假乱真,可费了他好些功夫。   但这些他怎么能告诉阮阮呢?   以她细密的心思,得知了此事,岂不是要日日为他担忧,怕他背负上欺君的罪名。   他也不能告诉她,那日她与他出宫之后,今上在长春宫像发了疯一般,赶走了所有内侍宫女,更独自将自己锁在宫中,痛哭不止。   他哭声悲痛,使得长春宫众人惊慌失措,也跟着泪流不止。   明皇后从凤鸣宫赶到长春宫时,看到跪了满满一地宫人,一时竟被吓得不敢前行。   而那日在前省当值的官员,在听说了后省之事后,同样被吓白了面庞,他们从未见过哪朝君王如此失态,不顾君王仪度。   他哭声哀痛,全是绝望,任谁人叫唤都不理睬,只任由自己悲伤的情绪像孩子般,肆意发泄,从正午到太阳西落。   直到日暮,皇后无奈,请来太后,他才将长春宫的门打开。   今上见了太后,只不住问她,为何要逼着他坐上那个对他来说,如同枷锁的帝位?   为何不让他做一穿着白襕的书生?   他絮絮叨叨,说下辈子,他再也不要出身皇家。他要自由自在,骑马,打猎,高兴则去考取功名,做一个风流士子,不高兴便手执书卷,去陌上邂逅自己心仪的姑娘。   曹不休暗叹口气,纵是今上逼得他将军府到如此境地,他还是不能完全狠下心来,不去管朝中事情。   今上病了,自从他带着阮阮出宫后,他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深情,卧病在床,不管朝事,甚至连着两日不曾出席朝会,只让杜敬业代为辅政。   金人屡屡来犯,在对待金人的态度上,杜敬业向来主张以割地求和,去换片刻安宁。   但是这样的唯唯诺诺,又能维持多久?   国朝颓势已现,再如此下去……   屋内灯芯又燃爆了几下,将曹不休的思绪拉回。   国愁家恨,再没有了旖旎心思。   清风送来院中花香,明月盈满庭中,那里徐徐开着满院的秋花。   而室内,琉璃灯火使得屋中被蒙上了一层直触人心的暖色,气氛温馨迷人,让他流连。   他扯过散落在地的凌乱衣衫,帮阮阮蔽体,纵是亦如早间一般,没有成最后一事,但心中仍旧是心满意足。   俗世夫妻,享受闺房情趣,以及他能给予的绵绵长的夫君呵护,慢慢来,不急。   他们还要生儿育女,共享稚子童趣,儿孙绕膝,天伦之乐。   “你那五万两,到底是哪里来的?”阮阮见他不答,有些急了,掐着他臂弯问道。   曹不休起身,一件件收拾刚刚在情不自禁下扯下的衣衫,阮阮一眼瞥见自己外衣,有些不好意思地用单被蒙住眼睛。   两人在一起,擦枪走火,太过容易。   “我卖了自己的画。”曹不休转眸回答,将地上凌乱收拾整齐。   阮阮闻言,却是心头一荡,她只知道他是一武将,却没想到他的书画竟是那么值钱,她有些不信,斜睨着他,娇嗔道:“你骗人。”   “你曹哥哥的好,多着呢,捡到我,算是捡到宝贝了。”   曹不休轻笑,不与她争,从袖中取出一物,甜腻香味散开,阮阮识得,那是白矾楼的樱桃煎。   “这日子不过了?”阮阮下榻嗔他一句,樱桃好吃树难栽,樱桃煎的价格更是奇贵无比。   曹不休却大笑,“我不吃,这是专门买给你吃的。”   阮阮信口一问,“那你吃什么?”   曹不休笑答:“你啊。”   “臭流.氓。”她怼他一句,心底却是说不出来的欢喜。   她想,或许这就叫日子吧。   绵绵长,挺好。   曹不休在外面挣了钱,全将它交给了阮阮。   阮阮心满意足,寻来一个带锁的柜子,一张张数着银票,将它们一并塞到柜中,心底却盘算着,加上原先的两万两,她与曹不休闷声发大财,竟悄摸摸存了七万两,这对她而言,简直是笔巨财。   钱是人的胆,有了银子傍身,阮阮只觉自己的腰杆更挺了。   她揣摩,家仆收拾妥当,接下来她要收拾的,便是十美。   二房,三房虽然事情不断,但终归是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没有自家人先打自家人的道理。   而十美,看着面上心心念念为大房,为曹不休着想,但她们终归是杜敬业的人。   自家府里,被别有用心之人安插了眼线,绝不可以。   阮阮左右琢磨,计上心头。   一日,她特意先嘱咐伙房嬷嬷,提前备好了酒菜,又着力要求曹不休,当夜不可以再在白矾楼喝酒。   香料铺子被抄后,他便开始跑起了漕运,水上都是些未成亲的糙老爷们儿,性情洒脱,晚上也不归家,只在白矾楼喝酒吃肉,若是吃醉了,便整晚夜宿勾栏院。   曹不休喜欢他们的性子,又是个喜欢呼朋唤友的,每日天黑后,总是要与他们好一通畅饮后,才肯归府,然后将所挣银两,尽数交给阮阮,只余第二日喝酒的碎银。   夜幕四垂,当阮阮将一切准备妥当,他果然记着时辰,没有让她失望。   阮阮快步上前,帮他褪下外衣。   “什么事情这么隆重?”曹不休微愣。   往常他归府时,因着一身酒气,阮阮总是不理他,每每总要他以笑脸陪着哄好久,才能哄好。   而像今日这般,主动笑脸相迎,让曹不休感觉,简直是受宠若惊了。   他于忐忑中入座,目光直直始终追随着阮阮。顶天立地,跑风蹚雨的男人,却在这时不敢下箸了。他端正了坐姿,双手着膝,直待阮阮落座。   阮阮越是笑盈盈看他,他越是紧张不安,甚至连说辞都想好了,他要求得她的谅解,他心有蓝图,打通水路和码头,实现首富,徐徐图之。   “曹哥哥。”阮阮引袖给他斟酒。   曹不休心想,他何时有过这样的待遇,他默默将紧张吞下,低眉顺目。   “阮阮,你放心,我没在外面胡搞,那些勾栏瓦舍,我都是以前去的,现在是一次都不曾有过了……就算是以前认识的那些……女子,也早就断了……我现在清清白白,挣的银子,也都上交了,绝对没有……”   阮阮斟酒的手刹时停顿了下来,她蹙眉问他,“你以前去勾栏瓦舍做什么?你又到底有几个相好?”   作者有话要说:  曹哥哥不会说话,挖坑给自己来了道送命题~呜呼~   昨晚对不住,码字睡着了,一眼醒来,天已经亮了。 第64章 慕行首   风吹竹林, 香薰袅袅。   阮阮斜睨曹不休,缓缓收起酒壶,沉沉搁下。   青瓷酒壶触碰木质桌面,发出闷响, 那声音仿若敲在了曹不休的心坎坎上。   他立即端正了坐姿, 心底却是懊悔至极, 暗恨自己嘴拙,恨不得连扇自己几巴掌。   他偷窥向阮阮, 只一眼, 便迅速低头。   他面前,是正直视他的阮阮,他隐约可见她的怒气,以及她极力压制着的情绪, 她在静待他的回答。   曹不休别开目光, 此刻的她, 面染绯.色,双目明亮,唇红齿白, 鬓边垂着几缕青丝, 又穿了一身纯白抹.胸长裙。许是刚刚忙碌着给他备酒出了细汗的缘故, 她外面粉色轻纱褙子两襟微敞,他若是像往日那般放肆,必定能看到她起伏不定的心口,那里正盛满怒气待他。   他在心底暗道一声,完了。   昔日流连勾栏瓦舍的坏名声在外,若是他开口解释不好,以后阮阮这恨, 估计得记他好一阵了。   他悄悄挪了挪木凳,使自己往她身边靠了靠,他心想,能动手绝不动口,没有什么情话能比得过肌.肤相近。   阮阮知他心思,并不理睬他,随即沉脸,佯怒斥道:“就知道你们这些个臭男人,没有几个是好的,口口声声说爱得掏心掏肺,恨不得要捧在手心,含在嘴里,到头来真相却是同一番说辞,只是用在不同的女子身上。将人哄得团团转,可你们还自以为傲,着实可恨。”   “是是是,我们该诛。”曹不休在阮阮的训斥下,连连点头。   他认罪的速度倒是极快,阮阮瞧他一本正经让着她的模样,心下暗暗想笑,却扭身侧首。   她在心底琢磨,她想用美男计,将十美一网打尽,再以她善妒的名头,将她们名正言顺送出府。   但是,这其中便要曹不休作出小小的牺牲,以他的傲性,他必定是不会同意的,她本来还在思索着该怎么说服他,随知他自己来了这么一出。   如此,甚好。   阮阮想了想,又加一句,“既然勾栏瓦舍好,你还要来招惹我做什么?还不赶紧出去,去寻你的相好。”   曹不休本就心慌,再听阮阮这么一句,更是悔得肠子都青了,忙将身上银票尽数掏出,又赔笑着以双手送到她面前。   阮阮想,做戏做到底,别过头就是不看他,可目光却是控制不住地,偷瞥了眼他手中银票的厚度与数额,又见他今日所给带回的数额较之前多了许多,终是忍不住问了句,“今天发横财了?”   曹不休正愁阮阮不理他,现见她起了好奇,于是含笑上前,将银票塞到她手中,阮阮想着还在假装生气,便作势不要,他却一把按住她的手,“数数。”   他的手起了新茧子,触手有些剌人,阮阮瞥一眼,知是他拉纤绳所致,他如今跑漕运,难免会遇到大风大浪天气,或船只搁浅,拉纤绳在所难免,她看着默默记在了心底。   “发什么愣?没钱了你会担心,现在钱多了,又乐傻了?”曹不休笑道。   他个子高,身影盖下来,将她罩在其中。   阮阮嗔他一句,“你挡住我的光了。”   她说罢,低头心算着他今儿带回来了多少钱。   曹不休笑眯眯将双手负于身后,不疾不徐,退后几步,斜靠着桌角看她,目中却写满得意。   他最喜欢这样的时刻,他在外面,为了一府的生计打拼,她在家中,数钱数到手软。   如此想着,无论在外面有多辛苦,只要府中女人开心,也都值了。   “你相公我,厉不厉害?”   曹不休挑眉,在她数钱的功夫,举起桌上酒盏,独自喝了一杯。   他留意到,她给他备着的都是他平日里最喜欢的吃食,遇仙店的羊羔酒,肚肺鳝鱼,炸冻鱼头,没有一样不是他喜欢的,可见她今日确实是用心等他了。   他心下松软,满身铁骨,化作了一腔柔情。   “你不厉害,银票厉害。”   阮阮一壁在灯下数钱,一壁在心底感叹,好家伙,仗打得漂亮,没想到挣钱也挣得这么利索。   这大大小小票子加下来,前后统共有三万两居多,这还仅仅是一天的收成,若是以这样的速度积攒下去,他要实现京中首富,真的是指日可待。   她心爱着的情郎,果然是未来可期啊。   阮阮心满意足,又取来她存放积蓄的木柜,曹不休带着点好奇地从身后拥住她,将她收进怀中。   “还在生气呢。”阮阮想要将他挣脱,但无奈他抱她抱得紧,任她怎么挣扎,都逃不过他那双结鼓鼓的手臂。   “我是正儿八经生气的。”阮阮又一次很心虚,却强作面不改色地强调道。   曹不休却低笑,“我也是非常严肃地在求饶,钱都给你了,我哪还有钱在外面逍遥。再说,就算那外面好破了天,难不成还能比得上我的阮阮待我好?”   “油嘴滑舌。”阮阮锁好柜子,回眸瞪他,“今日你不把事情讲清楚了,明日我便带着这些银票,携款潜逃。”   曹不休看着怀中人,越发觉着她温婉可人,他想都不想,直接将她的话否决,“你就是上天,我也给你拽一只脚下来。”   他说这话时,颇为志得意满。   阮阮转过身,攀上他双臂,与他直面相向,“那你告诉我,原先你去勾栏院,到底是为什么?还有,你又看中了几个姑娘?”   曹不休看她面色认真,心底一时也拿不定她到底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只得老实回答,“东街的慕行首擅长箜篌,那时候我又喜欢吹笛,京中这么多人,就她能……与我的笛音和声……所以我……”   阮阮心头仿若受了沉重一击。   她想起曾经周太后对他的评价,百里阎魔,带兵打仗,统帅三军,听歌买笑,吟诗作赋,无所不能。   阮阮还想起,他写的那首,被京中女子广为传唱的《金玲调》,度春色,美人百媚千娇。   本是无心置气,却不曾想真的勾动了怒火,阮阮抬手,捶上他肩头,“让你拥红偎绿,贪情卧衾,我不要你了!”   曹不休一听,更加慌了,连声解释,“可里面,我还写了,软软软,要要要。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这说明什么?说明你和我,缘分天注定。”   阮阮细想,好像是真有这么一句,她心下微动,却仍是生气,他与其他女子有纠葛,就是不行。   “慕行首只是和我通得了音律,我与她清清白白,再无其他。”曹不休又解释一句。   阮阮却是不信,她想起初次与他唇齿相亲时,他便轻车熟路,心下更是不痛快,“你一定是骗人的,你……你那个……极其精通……一看便是身经百战的。”   曹不休听懂了她话语里的意思,心中是既无奈,又好笑,“阮阮,于这方面,我是无师自通。”   “厚颜无耻。”阮阮气恼,转身在梨花椅上坐下,一动不动,再不看他,也忘却了自己要求他的事情。   曹不休却在她膝边蹲下,先是勾了勾她手指,然后认真说道:“阮阮,其实我有很多爱好,我真的写得一手好字,我画的画,不一定比韩玦差很多,而且我也喜欢音律,虽然我是一个武将。”   曹不休顿了顿,又道:“阮阮,我真的很好。”   阮阮从未见过哪个人,明明是在做着道歉的事情,却一句又一句往自己脸上抹金,她“呸”他一声。   曹不休无奈,于是提议道:“阮阮,要不我带你去见见慕行首?” 第65章 长续   见还是不见?阮阮在心底打了个迟疑。   其实, 她是有一点点在意和胆怯的,先前在京中,有多少女子心许曹不休,她早有耳闻。   他威风凛凛, 杀伐果断, 有勇有谋, 又兼长着一副俊朗的模样,不知道虏获了多少妙龄女子的芳心。   而这么多人当中, 从不曾听他提起过谁, 倒是这个慕行首,被他提及,阮阮不得不留了心。   她想,这个慕行首一定是位极漂亮的女子, 倾国倾城, 沉鱼落雁。   这样的想法, 让阮阮觉着沮丧,甚至连赶走十美都顾不上了。   在好一阵闷闷不乐后,她终于下了决心, 去会一会这个唯一被曹不休提起的女子。   曹不休是个疯性子, 想到便会去做, 阮阮刚点头要去,他便快速用了几口,直接招呼小厮备马。   阮阮蹙了蹙眉,此时外面已然天黑,她对他道:“不急这一时。”   曹不休却不认同,“阮阮,夫妻没有隔夜仇。”   “夫妻”二字, 让阮阮心头一滞,如春风化雨,又如夏日粉荷,在她心底晕染出浓浓的,带着暖.色的欢喜。   她端出一府主母的样子,对他温柔警告,“你若是骗我,我定让你往后日日睡书房。”   曹不休闻言,爽朗笑开,他向她拱手长揖。   “我心慕大娘子以久,疼都来不及,哪里会欺瞒?只是大娘子不信我,倒是让我有些伤心。我曹不休对天起誓,若敢有半分欺瞒,旦凭大娘子打骂,绝不还手。”   *   这是阮阮第一次在黑夜后出游,曹不休先扶她上马,而后自己纵身一跃,也跳上了马背。   这时,也不知是谁家有喜事,突然“蹭”一声,放出了一簇烟花。   阮阮始料未及,被这忽如其来的巨大声响吓了一跳,两肩收缩,侧身捂耳,躲进了曹不休怀中。   曹不休却很是高兴地,以单手将她搂住。他胸膛厚实宽广,环住她正合适。   火树银花在空中一朵一朵接连着绽放开来,将夜空照得分外绚丽多彩。   阮阮定了定神,这才意识到是自己太过胆小了。   她有些羞赧地从他怀中挣脱开,也慢慢适应了一簇簇焰火,在头顶化作千万滴明媚花雨。   他垂首,趁着一簇焰火坠落,另一簇烟花升起的时候,在她头顶落了轻轻一吻。   “阮阮,我要你……”曹不休在她耳边低声说道。   他双臂牵着缰绳,将她困在他怀中,且说这话时,男子温热的气息直撩她耳廓。   阮阮用胳膊肘打他一下,面色微红,以为他又起了不正经心思,于是怼他道:“不许动口,更不许动手。”   谁知曹不休却以身高的优势,将他带着点青青胡茬的下巴搁到她头顶,看着满空流动的光影对她说了一句情话。   “我要你,春夏秋冬。”   阮阮心颤,软和得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直到芙蓉阁,阮阮和曹不休才知,今夜来寻慕行首的,并非只有他和她。   芙蓉阁上,灯烛晃耀,罗绡纱做的帘帷随风飘摇,处处是歌声丽影,如云香烟。   而二楼栏杆处,赫然立着一穿着白襕的文士,身形瘦削,文质彬彬,其气质与这芙蓉阁,很是不符。   他似乎也有些局促,尤其当有衣衫微敞的女子从他身边经过,对他挥动香帕时,他常常是闭目,躲让到一侧。   阮阮只瞧一眼,便情不自禁湿了眼眶。   那人可不就是数日不见的故人,韩玦。   相见,猝不及防。   阮阮想起先前在宫里时,受到的他的无声照拂,以及他隐藏在身后的,对她若有若无的情愫。   仅仅月余,他依旧活在深宫,将自己的沉默寡言和默默付出,融入了宫墙每一块写着寂寞的红砖。   而她,却出来了,活在了曹不休给予她的明媚阳光下。   她低头,瞥见了曹不休手面上,因愤怒而起的青筋。   此情此景,不肖说,阮阮也知发生了何事。   今上又偷偷出宫了,而这次他的寻欢对象,却是阮阮还未见过面的慕行首。   “当今官家,后宫嫔御无数,为何非要荼毒良家女子?”   阮阮沉浸在与韩玦意外相遇的悲伤情绪里,却听到一声极为痛苦的低吼声,从她与曹不休身边狂奔而过。   “坏事了。”曹不休快速下马,又对阮阮说了声,“等我。”   阮阮还没回神,却见曹不休,已经追着刚刚从她与他身边跑过的人而去。   那人姿容俊美,正是曹不休的好友,徐长续。   而楼上韩玦,显然也看见了楼下所发生的一切,他定是猜到了徐长续要干什么,于慌忙中直接转身,三步并作两步,往楼下冲了过来。   只在眨眼间,二人在木梯口相遇,徐长续不容分说,直接挥拳,甩到了韩玦脸上。   因为反噬,徐长续踉跄两下,眼眶微红,眸中愠色渐浓,气急败坏冲韩玦吼道:“天下女子那么多,他为什么偏偏要祸害阿沁?你为什么不劝着他?”   韩玦拦住徐长续的去路,一动不动,任由他打。   其实,韩玦武功极高,若当真动手,十个徐长续也不是韩玦的对手。   这一切变化太快,使阮阮也慌了心神,她虽痛恨今上处处留情,却非常不解,为何徐长续会如此失态?   难不成是怒发冲冠为红颜?   阮阮稳定心神想了想,慢慢醒悟。   曹不休与徐长续是好友,因为徐长续的关系,曹不休才认识了慕行首,所以曹不休确确实实只与慕行首谈音律,而徐长续才是与慕行首谈感情的那个人。   阮阮有些羞愧,她不该怀疑曹不休,更不应该吃飞醋。   但同时,她的心,为着徐长续一点点下沉。   她想起一句话,伺候过官家的女人,这辈子都是不能再与其他人在一起了。   难怪徐长续会如此疯癫,试问这天下又能有谁?愿意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离自己而去。   “大错已成,无力回天。”韩玦面不改色,缓缓说道。   阮阮瞧见,韩玦嘴角已然被徐长续的重拳,打出了血迹。   她的心,莫名被拧在了一起。   现如今,杜敬业当权,他伺候今上,而今上又常常放纵自己的性子做些出格的事情,他的日子,一定过得很不容易吧?   宫中日子,已是艰难无比,此刻明明是今上多情,他却受了牵连,无辜被徐长续指责。   他心中一定也很委屈,只是苦于无处诉说,唯剩隐忍。   阮阮懂他,却因为懂他,更是为他心疼。   “无力回天……”徐长续喃喃。   一个大男人,闻言间泪夺眼眶,再不顾仪度,当着芙蓉阁来来往往的众人,崩溃大哭。   芙蓉楼里,都是买笑之人,看到他的颓态,只以为他喝醉了耍酒疯,曹不休上前扶他,用男儿有泪不轻弹劝说他,但仍被他一把推开。   “你不明白。”   徐长续引袖拭泪,可泪珠子却似断了线般,怎么都擦不尽。   就在众人不知所措间,他缓缓举手附在唇边,张口向楼上呐喊。   “阿沁,你放心,我会永永远远陪着你,无论你喜不喜欢,稀不稀罕,我都陪你,必不让你孤单。”   他意态疯狂,引来所有人的围观。而就在这时,楼上珠帘轻响,随后落下来一条带着一抹猩红的帕子。   “做什么要死要活的样子,我何时喜欢过你?”清脆女子的声音,慵懒响起。   阮阮终于在这属于徐长续一个人的兵荒马乱中,见到了曹不休口中的慕行首。 第66章 伤情   纯白帕子落下, 上面的血迹绽放如冬日隐在墙角的红梅,幽冷,高远,拒人于千里之外。   徐长续先是仰头看她, 待见到落在地上的帕子时, 他微怔, 面色僵硬,有片刻怔忪, 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似乎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感情。   他在袖下握紧了拳头,而后默默上前,将落在地上的帕子捡起,隐于袖中, 随后又一次仰头看她。   他似下定了很大决心一般, 勉强挤出一丝比哭泣还难看的笑容, 但其中宠溺,却如汪洋大海。   “真是胡闹,女儿家的这种东西也是能随便扔的?”他说。   就在他抬头说话间, 两行滚热的泪水从他眼角垂了下来, 坠在了他宽厚的两肩。   阮阮想, 那里本该是让慕行首依靠的地方,可谁知竟然承载了他自己的眼泪。   徐长续的父亲,原是太常博士又兼转运判官,徐长续本人,更是聪明异常,曹不休曾言,他六岁便能背诵诗词, 七岁更可以写诗作文。   而论长相,徐长续丰姿秀美,颜如冠玉,看上去清冷,实则却是潇洒疏朗,坦荡豪气之人。   只是后来,家道中落。   说起他的家运,倒是与今上有很大关系。   今上初登基时,太后不许今上与先皇相见,徐长续的父亲看不过,上书请今上做天下人的表率,应该多多前往探看先皇。   今上看了他的书信,很是感动,并偷偷前去看了先皇,父子相谈甚欢,今上感念先皇大义,又见先皇居所清贫潦倒,心中不忍,常常暗自垂泪,并又偷偷去看了他几次。   此事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竟被太后知晓,她大发雷霆,一怒之下,以徐长续父亲为例,杀鸡儆猴,将他贬黜至偏冷寒凉之地,没过两月,他父亲便于惊惶中遗憾离世。   而徐长续本人,更被太后指责,终生不得入朝为官。   终究不过是太后和今上的家事,却连累了整个家族的命运。   徐长续对国朝心灰意冷,仕途无望,便转做了商人,经营私盐生意。   天下之赋,盐利其半,宫围服御,军饷,百官禄傣皆仰给焉。   徐长续就是有意做私盐,与朝廷对抗。   他生性疏狂,不受拘束,这点与曹不休很是相投,曹府被抄后,常受他照拂,曹不休跑漕运,二人更是同风同雨,曹不休极为欣赏他坦荡,大义。   阮阮往常见他时,他也都是爽朗洒脱的,可今日情形,真的出了阮阮意料。   “徐长续,你是不是傻啊?你看不懂那是什么吗?”   慕行首散着一头青丝,身上只随意披着一件轻薄的大红褙子,像极了女子新婚的嫁衣。   她又生得极美,眼角眉梢都带着风情,应是刚刚经历了云雨,面上潮红未退,反给她增添了许多慵懒滋味。   只是美人如霜,一开口,说出去的话,冻成了冬日冰凌,一根根直刺人心。   她的决绝,尖酸刻薄,徐长续听了,不怒反悲。   他久久凝视着楼上之人。   她居高临下看他,任清幽夜风将她的发丝吹乱,她很瘦,一字锁骨清晰可见,媚眼如丝,宛若水墨中人。   阮阮瞧,此情此态,像是恋人在做最后的诀别,而徐长续尤不死心,仍在做着垂死挣扎。   “你的苦衷我明白,你给我时间,我一定能帮你父亲洗刷冤屈……而你,我爱慕的,是你这个人,其他……我不在意……”徐长续断断续续道。   楼上女子闻言,勾出惨淡笑容,搂紧了衣服,再不理他,转身离去,只留一句,“登徒浪子,故作情深。”   美人身影,消失在楼上珠帘后,徐长续终于耐不住,连退两步,却仍不肯离去。   曹不休上前劝他,却被他一把抓住臂弯。   “话本子上,男女诀别,无论是谁提出,那被抛弃的一位,必定是要口吐鲜血,或者一头栽倒昏死过去的,为何我还不倒?不晕?不吐血?”   徐长续两眼迷茫,接着问道,“若是我吐血或者晕倒了,她是不是会多看我一眼?我为何会这么无用,我有那么多钱,却换不来为她父亲申冤。”   徐长续的话,很是滑稽,颇有小孩儿哭闹时的无奈,与他平日里的行事风格完全不同。   阮阮突然想起一词:情深不寿。   曹不休扶着徐长续离去,阮阮跟随他二人,却忍不住回身。芙蓉楼下,韩玦依旧扶梯而立,目送着她离开的背影。   事发突然,阮阮甚至没来得及和他说上一句话,而他嘴角被徐长续打出来的腥红血迹,却似割在了她心坎儿上一般,让她没来由地感觉沉重得不能呼吸。   韩玦见她转身,于寂寥中冲她微笑,并张了张口,用口语,隔空对她说了几字。   “好好过日子。”   韩玦的内心,此时怕是无比孤单的吧?阮阮想,一低头,鼻间酸涩无比。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识到,那份独属于韩玦的寂寞。   她怅然想,有皇后对他的依赖,有陪今上长大的情分,他本不应该如此惆怅的,可是在转顾他时,她在他清冷的双眸中,看到了见着她时的惊喜,以及在惊喜背后,被他藏匿得极深的,恋恋不舍。   那是男人对女人的情义,她不陌生,因为她在曹不休的眼中看到过无数次。   想起他对她说的话,“好好过日子”。   一种原本不能肯定,抑或是被刻意躲避的情愫,终于在久别重逢后,变得无比清晰。   他是喜欢她的。   但是他一定也知晓,这场喜欢,有去无回。   阮阮狼狈转身,再不敢看感觉,紧跟曹不休与徐长续的脚步,却止不住一遍又一遍地深呼吸,以图能够平缓心绪。   曹不休似有所觉,一壁照顾着脚步凌乱,双眸放空的徐长续,一壁扭过头来牵她的手。   他与她对视一眼,瞥见她眼角的泪光,他略略一怔,默默握紧了她。   夜深人静,在送回徐长续后,阮阮也终于从曹不休口中,得知了徐长续与慕行首之间,那纠缠不清,欲说还休的爱情故事。   慕行首,本名叫慕阿沁,她父亲慕彦曾任提点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专掌察畿内县镇刑狱、盗贼、库务诸事,早年杜敬业曾经是他的手下。   杜敬业利用擅于书法这一长处,与先皇身边的宦官巩孟勾结,竭力巴结巩孟,甚至为巩孟以及嫔御写扇面。   此时被慕彦知晓,慕彦不喜,上书先皇杜敬业不可用。   杜敬业对此,怀恨在心。在一次为宫中嫔御写扇面时,故意手抖不能写字,并谎称受了慕彦的拷打。   当时嫔御中有一人名叫苏媚儿,在先皇面前告状,说慕彦嫉才妒能,先皇信以为真,一气之下,将慕彦贬黜。   慕彦上书表示不服,可他呈上的折子还没到先皇跟前,便被巩孟给替换,加了大不敬之言。   先皇看罢,认为他不堪所用,将他再贬。   慕彦是文人,心高气傲,在连遭贬斥后,心灰意冷,寻了一根白绫,自缢于家中。   而慕阿沁的母亲,受不了这个打击,也跟着用同样的方式,结束了自己。   阿沁不为亲哥嫂所容,被卖到芙蓉阁。   同是天涯沦落人,于是便有了徐长续与慕行首的惺惺相惜。   至于他二人的第一次相遇,有些好笑,竟是在一场马球比赛上。   慕行首在场边观赛,徐长续骑在马上抢球,待得胜后,徐长续得意洋洋去抢慕行首手中彩头。   谁知刚走到她面前,脚一崴摔了下去,不偏不倚,正巧拜倒在了慕行首裙下。   而那时,他是人俊钱多的纨绔子弟,色.胆包天,竟握住了她脚踝,笑眼对她说了此生都回不了头的一句话。   “姑娘,我是你的裙下之臣啊。”   “一眼误终生,一语预命运。”曹不休无奈看向阮阮,长长吁气,“这世间的感情,向来如此,不知所起,赔付一生。”   夜色迷离,万籁俱寂,庭中树影在皎皎月色下,如容颜静美的女子,摆着婆娑身姿。   满地霜华间,曹不休轻抚了阮阮额头,欲言又止。   “夜深了,去睡吧,早知惹得你如此伤感,今晚就不该带你出去了。”曹不休温柔说道。   他个子高,肩膀宽厚,又因连日在外面受风吹日晒,肌肤被染上了古铜色,更处处显得英勇无匹。   可就是这样豪爽霸气的男人,用着一种极为细腻,宠溺的口吻对她说话。   阮阮只觉,她的心,都被他化了。   她默默点头,转身离去,刚走至门边,她转身回望他,他果真仍立在原地看她。   阮阮眼眶微涩,她就知道,如论她何时转身,他也一定都会在她身后。   她对他挤出一丝笑容,突然想起韩玦。   韩玦是春雨,而曹不休是明媚艳阳天。春雨润物无声,她心生愧疚,但上好晴天,却是她真心向往。   阮阮对曹不休摆摆手,转身进屋,就在她踏进屋门的那一刹,她听到曹不休快步向她走来,随后她被他从身后抱住了双肩。   眼睫轻眨,一整晚萦绕在心头的伤感,终于在他怀中得到舒缓。   “阮阮,韩玦注定了是宫里的人,而你注定了是我曹不休的人。”   “阮阮,虽说你答应了与我双向奔赴,但是我不会干等,我会直奔你而来,我怕你累着,你那一半的路,让我来走。”   “嗯。”阮阮回应他。   “那么,阮阮,你今日要我做的是何事?”曹不休又问。   阮阮敛去心间悲伤,突然想起惩治十美的事情。   她抬眸,看向他眼睛,认真说道:“帮我……色.诱。” 第67章 相公   阮阮的猜想, 果然没错,曹不休听了“色.诱二字,直接否定。   “不可以,这怎么行?”曹不休瞪圆了双目, 以无比坚定的态度表示拒绝。   “阮阮, 若是我与其他女子亲近, 你势必会难受,所以我不愿……哪怕是装的, 是假的, 我都不舍得,也不忍心。我这心,我这身,我这皮囊, 色.相, 都只属于你一人。   阮阮的心, 因着他的话,纵是黑夜寒凉,也亦觉如沐春风, 和暖无比。   她想, 她的如意郎君, 模样生得好看,出门顶天立地,在府又将她捧在手心,她更要为了他,肃清府里的耳目杂人。   “曹哥哥,我宋□□灭南唐之心已起,卧榻之侧, 更容不得其他人酣睡。”阮阮挺胸,迎面看他。   “你能这样说,我很是开心,但是你的法子不对。”   曹不休摆开架势,“何为夫妻?那是有极亲密关系的,我属于你,你属于我,再不属于其他人,我不要对其他女人摆笑脸。”   阮阮听他这样说,跟着急了,“你这话说得不错,但这是赶走她们最好的办法呀?我这个法子,牺牲了我自己的名声,我善妒,容不得其他女子在你身边,这理由名正言顺,纵是官家和杜敬业,那也是无法挑剔的啊?”   “我曹不休是怕官家,怕杜敬业的人吗?明儿,我就提棍子,将她们打出去。”曹不休暗暗憋气。   阮阮站直了身子,喃喃一句,“钓鱼还要鱼饵呢。”   “那你的意思,我就是鱼饵?”曹不休气笑。   他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这比喻,他将她看了又看,可小女子依旧是理直气壮,更像在他心上,捶了一拳。   “你又不吃亏,你还沾了便宜了呢。”阮阮嘟囔道。   她也有些委屈了,她不明白,她一腔心思为他,可他怎么就不明白呢?   曹不休闻言,有些无语,廊下灯笼散着柔靡暖色,他端着身前女子巴掌大的脸,左右看了又看,再见她双眸炯炯有神,气得他连翻白眼。   “大娘子,我的亲亲,乖乖,大娘子。”   曹不休叉腰,本来因为韩玦,他已经有点微微吃醋,现又想起那十美的存在让阮阮担忧,纵是在外挣钱了,也只觉心底闷闷,不得畅快。   他甚至有点痛恨自己,在男人堆里,他能呼风唤雨,可是在女人堆里,他除了敬而远之,能躲就躲外,确实有点束手无策。   他气恼自己,干脆转身,跑到一侧幽暗角落,直踹墙角。   阮阮傻眼,她见惯了他的横冲直撞,威风凛凛,可如今这般,撅着屁股踢墙,有气又不知道该往那处撒的毛头小子模样,倒是让她觉着有几分好笑。   她凑近他,心底是前所未有的轻松,眉开眼笑,弯腰询问:“生气了?”   曹不休侧首看她,瞧见她上扬的唇角,瞬间蹙了眉头,一手叉腰,一手摆出说教的姿势,“你……你这个小娘子,好没有良心。”   阮阮疑惑,“我怎么没有良心了?我在关心你呀?”   曹不休听了她的话,又气又恨,“那十个女人,不要你操心,我自己想办法赶走,可你不许笑我。”   “我何时笑你了?”阮阮不解,她总算明白了,纵是大男人,也有无理取闹的时候。   “你这分明是在笑啊?要安慰人,怎么是这种安慰的法子?”曹不休反问。   阮阮不明白了,她觉着他的气来得也太大了点,她不就是求着他帮忙牺牲点色.相,施个美男计嘛。   不去就不去嘛,何至于生这么大的气啊?她可以服软的啊?   “你挣了钱回来,眼瞅着我们的日子,不用这么紧巴了,我也不用提心吊胆过活,我是一府的大娘子,吃得好,穿得好,我为什么不笑啊?”阮阮茫然看他。   曹不休看着她明亮又纯真的眼睛,知道今儿这气是吵不出名堂来了,一腔无来由的懊恼,都化为一句话,“你没有心肝儿。”   “我怎么又没心肝儿了?”阮阮又问,可曹不休却直接转身,独自闷头往房内去了。   “你说要怎么安慰人嘛?”阮阮冲着他离去的背影喊道。   曹不休听了,更是不快,脚下走得匆忙,没注意门槛儿,一脚绊上去,差点摔跤。   他又恨得再踢了一脚门槛,扬声呵斥道:“明儿,我就要砍了这破门槛,真是的,人不懂事,门槛也不懂事,这么简单,亲亲、抱抱、举高高,都不会啊!”   阮阮立在院子里,差点惊掉眼珠,“他说什么玩意儿?   亲亲?抱抱?举高高?   阮阮想了想,也冲他喊道:“哎,这不是你们爷们儿该做的吗?我这么个小身子,怎么将你举高高?”   曹不休扭头,满脸幽怨,一抬手,“啪”一声,将门给关上了,“睡觉。”   “睡觉就睡觉,谁还睡不着觉啊。”阮阮也转身,以同样的方式,也将门“咚”一声给关上。   重门深院,秋菊无声,劲竹葱翠,寒露默默坠下,整个院落静如绢本水墨画,皎皎月色,透过微敞的窗棂,赏给屋内之人一室的清明。   东西两屋的人,却因为刚刚的拌嘴,辗转反侧,很是难眠。   第二日,柔和晨光铺满院子。   因着前一夜的无端吵架,阮阮便早早地起床了。   她一壁准备着早膳,一壁偷瞧曹不休,见着他开了门,忙假装很不在意地,独自坐下用早膳,可两耳却时时留意着身后动静。   脚步靠近,停住,似乎在等她去帮他整理衣衫。   阮阮手握鸡蛋,略作停顿,心底纠结,要不要理他?她淡定地敲了敲鸡蛋,然后剥壳儿。   曹不休挺着胸膛,见身前之人没有动作,很是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   阮阮听了,暗自憋笑,可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曹不休见自己都这样示好了,她还是不睬,于是连翻吸气,终于忍耐不住,搞出了很大动静,在她面前坐下,一脸气鼓鼓。   “没见过哪家做大娘子做得这么轻松的,相公都要出门了,还不知道帮着剥颗鸡蛋。”   阮阮听他说罢,放下自己的,又拿起一个准备给他剥壳儿,随知他竟取过她的,直接咽下。   “那是我咬过的。”阮阮伸手去阻止,可一眼便看到了他上挑的剑眉,带着浓浓的得意,“我不嫌弃。”   他说得无赖,她不理。   “反正我就是不从。”曹不休端起粥碗,似发泄一般,狠狠唆了一口。   阮阮瞥一眼,好家伙,一口下去大半碗粥都没了。   她又有点不忍心了,“你慢点儿,没人和你抢,这么烫,小心伤着嗓子?”   曹不休听了,郁结了一整晚的不顺之气,终于寻得了舒缓。   他将粥搁下,满脸堆笑看向阮阮,“大娘子这是心疼我?看来还是很在意我这身臭皮囊的嘛。”   所谓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就属曹不休。   阮阮不理他,心情却也慢慢好转。   他的眸光自始至终,都没从她身上挪开过半分。他如观景一般,一壁慢悠悠用膳,一壁打量她,嘴角笑意,却是满溢了出来。   “你分明就是稀罕我,稀罕得不得了,偏偏装作这冷淡模样,何苦呢?”曹不休打趣道。   “谁稀罕你。”   阮阮嗔他一句,举目看天,深秋已至,秋叶落了一地,且天色极阴,大有要下雨之势。   她想了想,起身给他取来披风,彼时曹不休已经用完了早膳,见她取衣过来,忙伸展了双臂,等她来帮他穿衣。   阮阮见他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抬手轻掐上他手臂。   “也不知谁曾经说过的,待我出了宫,必定会好好伺候我,可谁知还没正式成亲,便要我日夜伺候。”   曹不休昂首,“大娘子你这话说得不对,你白日里伺候我,可是夜间却没有,还是……你想着夜间也来伺候我?”   曹不休说话,向来肆无忌惮,阮阮帮他将披风系好,“都是一府主心骨了,不许这么口无遮拦说话,这传出去又是我没管束好……”   “管束好什么?”曹不休听出她话语里的停顿。   阮阮却在他注视下,不知不觉红了面庞,她的那句“相公”在嗓子里停滞,转而换为了,“管束好曹哥哥……”   “骗人可不好。”曹不休半俯身子看她。   “我没有。”阮阮低垂眉目,暗恨自己口快。   “可是你又脸红什么?”曹不休追问,“喊一声相公,就这么难吗?”   “快去挣钱。”   阮阮羞臊,转身意欲离去,可还没走几步,却被曹不休一把掰过身子。   “阮阮,其实我挺喜欢你这样和我撒泼打滚的,你越是和我吵,我就越乐意。”   “你这心态有问题。”   他说话时的热气,直挠得她脖间痒痒的,阮阮想要将他推开,却被他搂得更紧。   “我的问题在于,我太过喜欢你。”   曹不休辩白一句,俯身直接亲上她唇角。   阮阮却很是嫌弃地躲开,“你刚刚吃了油饼,满嘴油乎乎的烦人。”   可她哪里是曹不休的对手,她越是躲,他就越是得意,“所谓夫妻,便是要臭味相投,你不许嫌弃我。”   “你放开我。”阮阮挣扎,却被他打横抱起,“昨夜没睡好,现在一起去睡个回笼觉。”   “大白天睡什么?你这不要脸的。”阮阮在他手中急得直要下来。   “要脸干什么?我曹不休的厚脸皮我就不想要了,只要你就好。”   曹不休乐得畅怀大笑,阮阮拿他无奈,只能随他,可就在他与她进屋时,她一眼便看到了远远向她跑来的曹芊默。   确切的说,是向曹不休跑来。   “兄长,救我。”曹芊默哭喊道。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营养液呀,看到了,谢谢~   是不是网站的实名制,让你们都不来了……桑心…… 第68章 逼嫁   曹不休抱着阮阮, 正情浓意浓,用他的话说,夫妻拌嘴,本就该床头吵架床尾和。   现下他和她, 虽各睡各房, 但必要的亲近还是要有的, 比如说搂搂抱抱,让她躺他臂弯之类。   湿的暂时守在二人的克己复礼之下, 但不妨碍干看, 干抱,干亲昵。   曹不休厚颜无耻,扬言说,若是这些都没有, 他就枉为男人了。   他挺着宽厚的胸脯, 将他身体里的需要, 说得坦坦荡荡,丝毫没有羞躁和不好意思。   阮阮也不觉他出格,他说笑玩闹, 动手动脚, 她便嬉笑躲闪, 她信他是正人君子,如此感情反而极速升温,二人乐在其中。   此刻,他正拱着她玩闹,不期被曹芊默的话,凝固在原处。   “你这个小蹄子,反了天了, 你不要脸,我还要脸,让你嫁人你不嫁,偏要往休哥儿房里钻,我倒奇怪了,休哥儿房里有什么,竟这么勾着你的魂?”   曹芊默前脚跑来,三夫人后脚便也跟着过来了,发髻凌乱,显然还没梳洗。   大清早,来这个阵仗,阮阮轻拍曹不休结实的臂膀,示意他将她放下。   曹不休也没想遇到这一出,他理了理衣裳,收敛起刚刚对阮阮的柔情蜜意,看她衣襟口因他胡乱嬉闹而开了襟,又一并帮她整了整。   随后,迅速恢复往日冷峻端庄,横着剑眉星目,看向一早来恶心人的三夫人。   “昨夜三老爷是去外面寻外室了,还是睡偏房了,又惹得三夫人不得安宁了?自己管不住男人,又何苦为了固宠,拉来一屋子莺莺燕燕。”   曹不休将阮阮护在身后,上好回笼觉被毁,他顿时有些气不顺。   他将双手披于身后,斜睨三夫人,转念一想,这是他在府里,她们就这样闹腾,若是他外出,阮阮岂不是要一个人应对?   这么一想,他脸色便瞬间垮塌了下来,阴沉得比夏日暴雨天气还要难看。   曹芊默泪眼见曹不休面色不好,本想跪他,脚步刚至他面前,便打了个顿,转身跪倒在阮阮脚下,一把揪住阮阮裙摆,泣不成声。   她的年纪,比阮阮还要大上几岁,却来跪她?   这唐突举动,让阮阮大吃一惊,虽说见过争风吃醋,勾心斗角,妇人阴.私也知晓不少,但终归是薄脸皮的女儿家,哪里受得住她这个?   她连忙后退,怎耐曹芊默拽得紧,她怎么都挣脱不开,她急得脸上泛起一阵潮红。   “苏姑娘,求你救我一命,我将用一辈子来报答你。”   曹芊芊就移膝向前,不给阮阮一丝甩开她的机会。   阮阮突然想起,江湖郎中卖的狗皮膏药。   她生平最怕人动不动就提一辈子,时间太长,太过遥远,她无暇顾及。   在她所想,往后余生,只要与曹不休过好每一天,便是圆满。   可是虽不喜曹芊默,但终究碍不过情面。   阮阮弯腰扶她,“有话直说……我受不起。”   “你若不受我这跪,我便是一丁点活路都没有了。”曹芊默坚持不起。   狗皮膏药得寸进尺,阮阮忽觉很是上头。   她极力维持镇定,深呼吸,端肃道:“如今将军府虽不比从前,但该有的仪态风度还是要有的,你自幼养在将军府,本应知书达理,可这样……哪里有规矩,又成何体统?”   三夫人听了阮阮的话,举起两手,连拍几章,阴阳怪气,“没过明路的新妇,好大的口气,倒是比我这个明媒正娶的太太还会教训人。”   “苏姑娘,板子不落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这事情除了你,其他人都帮不到我。”   曹芊默听出阮阮话语里的强硬,不住引袖拭泪,可这泪水却越擦越多,最终掩面痛哭。   “大清早号丧,我养你这么多年,可曾亏待过你?如今府里有难,让你为府里分忧,你倒是不愿了,你这个白眼狼。”   三夫人越说越来劲,直接上手往曹芊默身上拧。   曹芊默一把抱住阮阮腰肢,利用阮阮抵挡。一个追着打,一个哭着躲。   阮阮在这突如其来的混战中,被人狠狠掐了腰,疼得她直倒吸凉气。   “住手。”   曹不休见阮阮夹在中间受欺负,顿时火冒三丈,一把抓过三夫人,将她甩到一边,使她跌坐在地。   “反了……反了……小辈打长辈了……”三夫人失了面子,顿时捶胸顿足,呼天喊地。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不怕撒泼的人,就怕撒泼还不要脸的。   腰间是紧抱着她哭个不停地曹芊默,身前是如丧考妣的三夫人,阮阮只觉头都炸了。   “苏姑娘,你看到了,今日若是你不帮我,我就只有死路一条。”曹芊默缠着阮阮,不肯松手。   阮阮却在她的纠缠中,将她的来意,猜了个七七八八。   “你不应,我就不起,或者我去投金明池,死了一了百了。”曹芊默红着眼眸,咬牙说道。   曹不休静立一旁,脸上阴沉愈来愈深,大有山雨满楼前的低压之势。   曹芊默被他眸中盛怒吓住,她极快地反攀住他,梨花带雨,低唤一声,“兄长,你当真不疼默儿了吗?”   阮阮细看曹芊默,她嘤嘤哭泣,半拢头发,髻上玉钗横斜,虚掩着怀抱,因为刚刚的快步小跑,外衫垂了半处,露着小半截儿粉颈。   美人落泪,楚楚动人。   就冲她这模样,莫若说男人,就是她这样一个女人,也都忍不住怜惜三分。   阮阮知道曹不休是个暴脾气,一点即燃。   但女人家的事情,让男人插手,总归不妥,若是传扬出去,明明有理,也会被人倒打一耙,说他打女人,有损体面。   阮阮斟酌语言,替他回答,“作为兄长,曹哥哥当然是疼惜自家姊妹的。”   曹芊默闻言,面上露出稍许缓和之色。   “但你不先说求我何事,便要我应了你,却是强人所难,你若开口,要我同意收你为曹哥哥的偏房,这我断不同意。”   阮阮不容她有非分之想,毫不留情将她的小心思堵回。   女子话音虽软,但说出去的话却落地有声。   “你不同意,我就死给你看。”   曹芊默突然起身,从袖中取出一柄细刀,横到脖间,作出自刎之相。   “来人啦,逼死人啦……”三夫人见状,扯开嗓子喊道。   “母亲要我给忠勤侯府,那个病秧子做填房。我誓死不愿,若是曹哥哥不要我,我便血溅当场。”   忠勤侯,阮阮并不陌生。   他们是周太后的舅家,荣宠至极,家世显赫。   可唯独忠勤侯嫡长子周永昌,自幼身子不好,五年娶三妻,但无一例外,三任妻子过门没多久,便都暴病而亡。   汴京城中人都传,周永昌看上去每日病恹恹的,却极为命硬,克子克妻。   “我不要,不要嫁过去,无论多少荣华富贵,我都不要。”曹芊默紧盯着阮阮,“兄长听你的话,你快让兄长娶我……”   曹芊默加重了手中的力气,脖间隐隐渗出血迹。   阮阮回顾三夫人,见她眼珠子不停往曹不休身上瞟,眸中并无十二分的怒火,反倒是隐隐有几分期待……   阮阮的心,倏地沉了一下。   她于片刻迟疑后,试着开口,回绝曹芊默,“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默姐儿,我说得没错吧,休哥儿的这个大娘子,看上去弱不禁风,却是个顶厉害的狠人……”   明明是帮着三夫人说话的,可她听了后,脸上并无喜色,反而更加卖力煽风点火。   阮阮心中,瞬间明朗。   原来,嫁忠勤侯府是假,逼曹不休接纳她是真。   阮阮冷笑,好一个苦肉计加激将法。   阮阮想,欺负人没有这么欺负的。   不待三夫人得意,她快步上前,直接抬手,狠狠向她抽去。   清脆的巴掌声,惊了诸人。   阮阮缓缓收手,居高临下,先发制人。   “这一巴掌,是打您不配为人母,纵使默姐姐不是您亲生,您也不该逼她嫁人,以致她昏了脑子,竟惦记了自家哥哥。这事儿说出去,我们阖府都要陪葬。”   “你……”三夫人语塞。   在看穿她二人的伎俩后,阮阮决定,反客为主。   “三夫人逼着芊默姐姐嫁,芊默姐姐宁死不从,这事若是被忠勤侯府知晓,我倒想问,这到底是拂了谁的面子?”   阮阮上前一步,逼问向三夫人,攻人攻心,她已隐隐能感觉出,三夫人心虚了。   阮阮想,一鼓作气,乘胜追击,“说小了,是忠勤候,说大了……就是太后。”   眼前女子,明艳动人,宛如清露,纯净透彻,气质温和,举止落落大方,更有芝兰之气。   曹不休暗想,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曹芊默虽长在将军府,处处养尊处优,却也因此,养成了副攻于心计的模样。   两厢对比,曹芊默简直被秒成了渣渣。   而阮阮,便成了那天上仙女。   曹不休对自己的眼光,满意至极。   他上前搂住阮阮肩膀,其实曹芊默与三夫人,要死要活,撞墙投河,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他一眼便看穿了。   “兄长……”曹芊默仍不死心,却被曹不休一把甩开。   他厌恶三夫人,但在这之前,他虽躲着曹芊默,可每每念及她出身凄苦,他也从不曾嫌弃她。   只是今日,她这面上哭诉求人,骨子里一个不合心意,便柳眉倒竖,好似全天下都欠她的模样,着实让他恶心。   “我顾着府里体面与和气,多次让你,你却不知见好就收,整日里装柔弱可怜,老实淳厚,装这把戏,给谁看呢?”曹不休冷顾曹芊默。   “兄长……”   曹芊默手中的刀,哐当落地,她想再去牵曹不休,却被他虎目瞪开。   同时,门边小厮来报,“忠勤候府来人了……”   曹芊默与三夫人,立时白了脸色。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69章 俗夫   周永昌的到来, 让一大清早鸡飞狗跳的女人纷争,戛然而止。   阮阮迅速瞥曹不休一眼,男人似有所觉,回她以黑漆漆的眸光。   世人多凉薄, 能陪着高楼起, 却不能见着大厦倾。将军府从前门庭若市, 现如今却是草木凋零,一时看尽世间人心。   曹老将军刚正不阿, 得罪人无数, 更兼着曹不休的火爆性子,横冲直撞,出了名的百里阎魔,如此除了军中几个挚友外, 自将军府被抄之后, 再无外人踏进将军府。   曹老将军心灰意冷, 再无心外事,一心只顾花草书画。   二老爷与三老爷向来倚仗曹老将军过活,提鸟斗鸡, 从不操心府里生计, 纵是在将军府被抄之后, 窝里斗了一阵,却又恢复了原先的没心没肺,依旧是听曲儿看戏,除了银子外,日子依然潇洒。   一府的生计,全落在了曹不休身上。   阮阮与曹不休,心有灵犀, 相互对望。   世人都对曹将军府避之不及,为何这八竿子打不着的忠勤侯嫡子周永昌,会如此积极地求娶曹芊默?   阮阮一壁琢磨,一壁打量三夫人与曹芊默,她二人面上悲戚之色明显。   确实,年轻女子都喜欢身强力壮的男子,嫁给一个病秧子,不肖说夫妻生活和睦与否,就是这伺候病人,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谁不希求能有如意郎君?   所以这时候,就连钻在钱眼里的三夫人,也突然心疼女儿了,这才很不高明地谋划了早间的闹剧。   但显然,这周永昌同样不是个好糊弄的。   他似乎非常喜欢,强取豪夺。   “去请三老爷。”曹不休面上容色不显,冷目如霜,提点一旁呆若木鸡的三夫人。   三夫人算盘落空,目光茫然,已是被门外求见之人吓慌了神,再顾不上纠缠曹不休,扭头就往三房跑去,“该天杀的,抢亲的土匪啊……老爷,出大事了……了不得了……”   三夫人圆润的身子消失在长廊尽头,余音却在廊下久久回响,很滑稽地,将原本消沉许久的院落,增了一分烟火气息。   曹不休看了看一侧同样松怔的曹芊默,不多言语,转身往前厅而去。   “兄长。”   就在男人高大伟岸的身影快走出院子时,曹芊默将他叫住,欲言又止。   阮阮想,或许她有私话要对曹不休说,又碍于她在,不好开口。她不是不通情理之人,想了想,转身离去。   可刚行一步,便被曹不休拉住了手腕。   阮阮对曹不休使眼色,压低声音说道:“女儿家面皮薄。”   曹不休却不理,径直对曹芊默说道:“按辈分,你还需叫阮阮一声嫂嫂。”   曹芊默闻言微怔,心口急遽起伏,咬紧了嘴唇,是在极力控制情绪,“兄长果真要将我推给那个病秧子吗?”   曹芊默面色凄楚,阮阮听了也有些不忍,“你若不愿……”   阮阮的话还没说完,曹不休便牵住她的手,示意她停下,他转问曹芊默,“让你嫁给庄稼户,你愿意吗?”   曹芊默没想到他会这样问,面上涨起潮红。   曹不休接着又问,“若嫁给寻常青衫学士呢?你需要陪着他,一步一步,熬过所有的清贫岁月,还不知他以后会不会飞黄腾达。”   曹芊默两眸充起盈盈泪光。   无论哪种,对曹芊默而言,都不是她能接受的选择,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她比谁都清楚自己。   曹不休紧蹙了半日的眉头,渐渐舒展,声音也随之变得温和,他走到她面前,放低声音,“阮阮受的苦,不比你少,我此生只能对她一人负责。”   男人个高,两肩宽厚,认真说话时,一字一句,发自肺腑,重如千金。   阮阮听了,心中感动,柔和得说不出话来。   而曹芊默,却已经是泣不成声,她的喜欢,被他亲手掐断,爱而不得,剜心蚀骨。   阮阮莫名想起,禁.庭深处的韩玦与明皇后。   “终归是我误了你,你放心,我也不会让其他人踩着你。若不是因为我在朝中不知进退?又怎么会连累了全府一起受罪。”   曹不休深叹一口,说这话时,眸光看向了高远的天空,面上是前所未有过的凄凉。   这样的神情,令阮阮心头一滞。   原来不是不在意,只不过那些耿耿于怀,那些意难平,都被他极好地掩盖在了他的豪迈爽朗之下。   “兄长,我不在意,我只要你好。”   曹芊默以双手攀上曹不休臂膀,曹不休却后退一步,并不让她碰触到他,“我已有阮阮,不便再与其他女子纠缠。”   曹芊默的目光,瞬间黯淡。   阮阮却在他无意地撇清关系中,暖了心房。   “忠勤侯府人口简单,周永昌已袭承爵位,他父母早逝,本人更无妾室,你去了便是当家主母,不必被人立规矩,是最自在不过。”   曹芊默心绪渐渐平复,闻言半晌不语,将手中丝帕,拧出了无数道褶子。   曹不休见她被说动,起身往前厅而去。   *   “带我去见一见那个周永昌,我起码要知道,自己要嫁之人,是何模样。”   曹芊默对阮阮要求道,“我就远远看一眼,不给你添麻烦。”   清晨薄雾散去,明媚阳光洒了满庭。   曹不休那片刻的失神,却深深印在了阮阮心中。   她才知道,他不快乐。   金人势如破竹,国朝颓势已现,曾经叱咤疆场的将军,如今却跑起了漕运。盐务,漕运,虽都是能挣钱的买卖,但终究与初衷相去甚远。   阮阮强制自己将心间泛起的浓浓悲伤压下,她迎着淡黄色光束,对曹芊默点了点头。   “我去给他们添茶。”阮阮于低落中,对着曹芊默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如此,多谢。”曹芊默冷脸,默默向前,“兄长是蛟龙,是雄鹰,不是被女人拴在腰带上的俗夫。”   二人一前一后,静默行走,曹芊默突然道。   “嗯。”阮阮咬紧嘴唇应下。   前院被堆满了大红色聘礼。   阮阮低敛眉目,心却愈发低沉。   其实她与周永昌,在长春宫时,也是打过几次照面的。   周永昌善玩黑白棋,今上夜来无聊,便也喜欢拘他进宫陪他下几盘。   说来有一次,她还与他说过话,那日他与今上玩棋,为博得今上喜欢,他故意放水,却不曾想被今上识破。   今上面色隐隐透着不悦,他察觉出了今上情绪的变动,知道自己弄巧成拙,于是试图拉回,但棋近尾声,已是大局将定,他于无奈中,只得不停擦汗。   他的狼狈不堪,落在了阮阮眼底。   阮阮想了想,抱着今上养的猫咪,装作对棋局好奇的模样,上前观棋,而后假意没抱稳猫咪,让它从她怀里跳下,不偏不倚,正落棋盘中间。   黑白棋子散落一地,僵局随之化解。   这是她与他唯一的交集。   自从阮阮踏进前厅,她便感觉到了他的目光。   “阮内人,好久不见。”周永昌笑对阮阮打招呼,谈笑自若,仿若与她很熟。   阮阮不解他意,向他福身行礼,给他添茶。   而另外一侧的曹不休,却暗了脸色。   “曹将军有所不知,原先在宫中,若不是阮内人出手相助,替我解围,我的结局,或许会比将军更惨。”周永昌面色平静道,“说来,太后也很喜欢阮内人。”   “我家娘子,光明磊落,聪明睿智,却又心地纯良,不说是帮人,就算是见着路边的阿猫阿狗有难,都会怜惜一把。”曹不休面带笑容说道。   阮阮听了,却止不住瞥他一眼,这个人千般好,就是有一项,尤不喜欢别的男人多看她一眼。此刻说话,竟也带着酸溜溜醋味。   周永昌听了,却不放于心上,只继续说道:“官家多疑不是一日两日,前日我进宫去瞧太后,恰好他也在,他对我说,前朝唐睿宗皇帝李旦复位,废除了武太尉的谥号,开棺戮尸,毁掉坟墓。”   阮阮手一抖,洒了点滚烫的热水出来,她明白这话确实像今上说出来的。   “武太尉是何人?武三思是也,武三思又是何人?武皇的亲侄子。官家这是何意?将军你细品。”周永昌胆子大,说话也直白。   但如此在人前议论国朝主子,听话听音,阮阮心下慢慢转醒。   周永昌与太后同一阵营,如今周永昌向曹不休示好,是不是也意味着太后在向曹不休示好?   太后如此不避人言,拉拢曹不休,如此大的阵仗,弄得人尽皆知,不就是明晃晃地与今上作对?   阮阮心头,突突跳得厉害,她隐隐有觉,宫中一定是出事了。   “我已非朝中之人,如今只不过是一满身铜臭的商人,宫中之事,一概不知。现坐在这里,也是以兄长的身份,帮着府中小妹相看她未来的夫君。”   曹不休扬起眉梢,嗓音缓慢低沉,将周永昌的话堵了回去,外面日头正盛,秋高气爽,送来满屋子的桂花香。   在外面挣钱时,他是豪爽大方的曹老爷,但谈及朝中之事,那周身散发出来的,从战场拼杀出来的狠厉,却不是桂花香味可以掩盖的。   光影流散,将他俊朗的年轻容颜,透出慑人的气息。   周永昌却在这时,直挺挺站起来身子,长臂展开,向曹不休坦言,“若是我向将军坦白,我是装病的,这样的诚心,是否能换将军的信任?”   曹不休神色郑重,双眸漆黑幽深,他紧紧地盯着周永昌,那眼神似乎要将人整个看穿,纵是老谋深算周永昌,也在他的逼视下,生生短了几分气息。   “那真是好事情。”   片刻沉吟后,曹不休突然吊儿郎当,如运船上的糙爷们儿般,毫无顾忌,放肆笑了出来,意态轻浮,带着十足的痞气。   “如此,我再也不用为侯爷的房.事操心了,毕竟男人嘛,有时候心有余而力不足,总是没有面子。” 第70章 男.女   曹不休端坐在椅子上, 两手撑于膝间,一身黑色襕衫,以青色緣边装饰领、袖,通身黑沉。   说话时剑眉上挑, 带着玩世不恭, 可那从血海里征战出来的杀气, 却腾腾上冒,压都压不住。   他调侃完了周永昌, 又转顾阮阮, 突然一本正经。   “说来,我还欠着与我家大娘子的成亲宴,我应该尽快准备,是男人, 总不能让自己的女人, 委委屈屈过活。”   阮阮手一僵, 他总是喜欢没来由地说些浑话,她不许他在外人面前胡说,却又止不住喜欢他这样。   女人, 都是口是心非的。   阮阮对周永昌回以微笑, 自家男人是匹脱了缰的野马, 他踢人一脚,她总得去揉揉,不能让人生了怨怼。   男人是钢,女人是水,讲究阴阳协调。   果然,周永昌面上闪过一阵尴尬后,又在阮阮的话语里, 恢复了寻常面色,他转眸往屏风方向看一眼。   “将军放心,我男人的本分,还是能尽到的,定不叫我夫人独守空房,深夜寂寞。”   曹不休的话,说得坦荡。   周永昌的回复,也脸不红,心不跳。   “我周永昌在此起誓,此生除了芊默,再不会另娶,我以残废之躯,度过了大半生,往后余生,将好好过活,还请芊默姑娘,替我主掌中馈,多多关照。”   秋风拂过,吹起周永昌的衣角,容止雅致又不失男儿霸气,屏风后面的身子闪了闪,是默认了他。   中秋节甫过,周永昌便铺着十里红妆,迎娶了曹芊默。   三夫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整日将曹芊默的凄苦身世挂在嘴边,絮絮叨叨一长串。   翻来覆去都是,金明池边捡到的孩子,看着都像从皇宫里漂出来的,明明是天之贵女,可就是孽情结的果子。   她这些话,听得阮阮心惊肉跳,她忙将周永昌给的礼单塞给她,她这才转了气,连声说,“那侯爷还是挺看中默儿的,就是不知道会不会被他克……”   先是曹芊默成亲宴,再是她的回门宴,虽然流水宴席人不多,但因为阮阮至今没有贴身服侍的婢女,如此让她忙得呛呛的。   待忙过这一阵,她趁机提了十美中的春兰和秋菊做帮手。   曹不休想法简单粗暴,他本有意将她十人直接送到乡下庄子里,却被她拦了下来。   前几日,周永昌提起宫中一事,今上将李长袖与慕行首都接到了宫中。自阮阮离宫后,他疯狂纳女,夜夜笙歌,直至天明。   而李长袖与慕行首的进宫,直接激化了禁宫女人们的勾心斗角。   明心妒忌慕行首美貌在她之上,于是买通关系,在慕行首身边安插了人手。   慕行首不察,痛失腹中之子。   今上大怒,一怒之下要将明心赐死。   明棠皇后替明心求情,保她一命。   今上却反问皇后,“皇后向来不喜欢妹妹,这时候却出手相救,莫不是明心安插人手,就是经皇后属意?皇后还真是学到了朕的精髓。”   皇后被辱后一天,年过七十的勇毅候身着铠甲进了殿,他并不多话,只让今上数他铠甲上的剑痕。   今上认定勇毅侯倚老卖老,恃宠而骄。   他恼羞成怒,当场失态,斥责勇毅候,教女无方,还脸老皮厚。   可就在今上发怒后不久,太后就匆匆进殿,当着今上向勇毅候致歉。   今上自觉被太后拂了面子,怒气冲冲,直接提刀,一剑穿过明心心口。   他的举止,惊动了宫中众人,太后震怒,命尚医局全力医治明心。明心捡回来了半条性命,整个人却似半残,终日躺在床上,形容枯槁,完全失了原先的光华。   从此,今上的疑心越发重了,一日在大朝会后,一直拖着杜敬业,不许他走,向他哭诉,“太后要废我……”   杜敬业一壁安抚他,一壁转身命人向勇毅候府前的大石狮上泼了大粪,他像个地痞流.氓,什么恶心人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眼中全然没了明皇后。   阮阮叹息,今上的羞辱,总是突如其来,一场又一场的奇耻大辱下,她不难想象皇后的日子该是如何艰难。   而且,周永昌还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韩玦被降职,由两省都都知被贬至翰林院,负责洒扫庭院,品阶几乎与小黄门无异。   阮阮知晓,韩玦生性孤傲,如朗月清风,如此羞辱,他定不会放于心上。   可是,阮阮同时也明白,宫中多薄情寡义,捧高踩低,落井下石,不在少数,吃穿用度被克扣是必然,韩玦的日子,肯定也好过不到哪里。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韩玦看着清冷,可清冷之人却有可能用情至深。   阮阮隐隐有觉,曹不休说的对,今上无心朝事,杜敬业只手遮天,皇子年幼,太后态度不明,国朝大势已走向萧颓。   而越是这种时候,府里就越不能有事情。   天色将暮,在外拼了一整日的男人终于归来,阮阮将准备好的饭菜端上桌。   “徐长续那没心肝的东西,竟然这么憋不住气,一怒之下竟投军去了,不就是一女人嘛,至不至于?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   曹不休大脚踏进屋,带着一身的寒气,而后随手将身上的外氅脱下扔向一边的秋菊,边走嘴里边止不住地抱怨,“他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却害得我看了一下午的账本子,直看得头晕眼花,两眼冒金光。”   “将军手冷,擦把脸,去去寒意。”春兰眼疾手快,上前一步,对曹不休递过温热的帕子。   曹不休接过,用帕子在脸上胡乱抹一把,径直将帕子扔进水盆,再上前一步,大手掌直接拍到了阮阮屁股上。   阮阮正在布菜,冷不丁受他这无礼的一掌,瞬间僵硬了身子。   她转身怒目瞪他,他却挑眉,顺势又掐一把,“我摸自己的婆娘,有什么不能够的?”   他近来一直在漕运上厮混,与漕帮的兄弟们在一起处久了,说话做事比起以前的桀骜,更多了几分男人的野性,时不时蹦出几句浑话,亦如现在。   “白日里,我摸着盐,心底想的却都是你,那好盐触手滑溜,很是细腻,手感与摸在你身上,像极了。”   曹不休凑近阮阮,埋头在她肩边吸了吸,而后于她耳边吐息,“他们都说我是看盐的好手,却不知我哪里是看的盐,我这脑子里,挥之不去,都是你。坐也是你,行也是你,躺着时想的更是你。”   他举止散漫随性,说话也中气十足,全然不顾有其他人在场。   可阮阮不是他,她做不到像他这般没脸没皮,她抬腿轻踢了他一脚,用目光示意他还有其他人在场。   曹不休这才转顾立在一边的春兰、秋菊,自进屋后,他眼底只有一个阮阮,从没觉察到有其他人。   而春兰、秋菊二人,今日却是第一次进主屋伺候,且更是历经无数次被拒后,第一次真正地接近到曹不休。   男人气宇轩昂,凝神看人时,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无形给人以压迫感。   可就是这样一个铁爷们儿,面上挂着柔情缱绻。似禁.欲,却又似在纵.欲,使人在他的目光下,不由得心旌荡漾,渴望得到他的爱怜。   “老爷。”春兰、秋菊红着脸,娇滴滴唤一声,面上均涌起潮红。   她们见到曹不休会脸红,阮阮一点都不觉奇怪,自家男人的魅力,她清楚得很。   她稳稳在一边梨花椅上坐下,端起饭碗,慢慢往嘴边送饭,而后很享受般细嚼慢咽。   她觉着今儿她亲手做的,白斩鸡菌菇汤很是好喝,她在心底暗暗琢磨,其实童子鸡和老母鸡比起来,童子鸡的味道更为鲜美,她想了想,在心底打算,明儿试试。   可就在阮阮琢磨什么鸡更好吃的时候,她完全忘了,在她身侧坐着的男人,而此刻男人的脸却越来越低沉。   “退下吧。”曹不休冷冷对春兰、秋菊道一声,心底却恨极了。   他想她怎么就这么心大呢?   好歹要多看一眼的吧?   防御措施不知道吗?   万一,这春兰、秋菊转了性子,不愿意再听杜敬业与今上的话,万一她们不坚持立场,真心实意喜欢上了他怎么办?   她怎么就一点都不担心呢?   曹不休暗暗气恼,假装无意,却实则很是有意地,在桌下“碰”了她一脚。   阮阮丝毫没有察觉,只将脚挪到一侧,思绪却由童子鸡想到了将军府后面的一块空地,她想那块地一直被空闲着,何不将那闲置的地用起来,用来养鸡,这样又为府里减少了开支。   她觉着,如此甚好。   她为自己的这个开源节流的想法,笑了。   曹不休此时正在气恼,他端起酒盏,大喝一口,心中恨恨,放下酒杯,准备和身前的这个小女子好好说道一番。   可却是,冷眸对上笑脸。   心底郁结之气,更浓了。   “这么开心?”   曹不休懊恼问,他知道她本意是好的,可他却依旧恨恨,毕竟很多事情,是在计划之外的。   男人在外,难免粗心大意,哪能就那么好的保护得了自己,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可是这个没心肝的啊,怎么就不开窍呢?   “开心啊。”阮阮嚼过一根笋干,心中神思通透,由空地一并想到院子各处,将军府极大,闲置的地方很多,若是好好利用,一年下来,当会有很多结余。   女子眉眼弯弯,嘴角上扬,大快朵颐。   曹不休心底,却打翻了油盐酱醋,全不是滋味。他想了又想,为何阮阮还不那么在意他?   或许原因只有一个,他与她还未正式成亲,未经人事,没有那种深刻的肌肤之亲,不食髓,不知味,对他是她的男人,她是他的女人,这事儿还没有切身体会,所以感情还不够深刻。   他缓缓搁下木箸,一把按过阮阮的手,认真问道:“阮阮,你爱不爱我?”   作者有话要说:  没看出来,曹哥哥你这时候倒娇气得不能保护好自己了? 第71章 白斩鸡   曹不休目光炽热, 看向阮阮,铁骨铮铮的男人,没有弯弯绕绕,直接将心底的问题抛了出来。   曾经名震四海, 威名在外的大将军, 现如今在这闺房内, 却因为在意,生出了许多绵绵长, 既甜蜜又乱心绪的小女儿情长。   他用切切目光看向她, 并以览阅过千军万马的漆黑眸光向她施压。   他在心底做好了打算,若是她说爱,那他今晚就饶过她。   若是她说不爱,那他……就要让她知道一下, 什么叫做男人的厉害。   他的话音已落, 明明是炽热的, 急切的等待。   可她似乎却不急不慢,她抬眉看他一眼,随后又慢悠悠喝汤, 甚至发出了声深远绵长、心满意足的幽叹。   这举动, 让他很没脸面的感觉, 他这样帅气的面庞,精壮挺拔的身子,竟然还不如白玉碗碟中的白斩鸡。   “此汤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尝。”   阮阮抿了抿唇,心中畅快到了极点。滚热的鲜汤入肚,群齿留香,腹中暖洋洋的, 连带着整个人都舒服了。但随着这舒适而来的,便是昏昏沉沉的睡意,原本清明的脑子,此刻分外慵懒,不想动弹。   可曹不休的脸色,却在她的话语中,黑了一半。   “曹哥哥,这鸡汤是真的很好喝啊……”阮阮又添一句。   曹不休眸色一僵,另一半的脸,也黑了。   “白斩鸡吃了有什么意思?”曹不休冷哼一声,再不答话,心底想的却是接下来该如何“收拾”她。   “白斩鸡有白斩鸡的好,你不懂。”   阮阮心想,男人在外面风里来,雨里去为了一府生计拼搏,能知道多少后厨之事?   “哼。”曹不休臭着脸,大失所望,搬正座椅,与她隔开距离,端直身子,闷头用膳。   原来男人也是会神神叨叨,有那么几天阴晴不定的,阮阮如此想着。   他默默吃饭,她也不便跟着插话,毕竟食不言,这是老祖宗定下来的规矩。   男人吃饭快,狼吞虎咽,三两口便将碗里的饭食吃得一干二净,阮阮连忙起身,想要帮他添饭,他却“哐”一声,直接起身,转坐到了一侧的藤椅上,端起冷茶,咕噜噜大喝了几口。   他带着一身阴沉,两腿微张,坐姿豪迈,双手撑膝,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曹哥哥,你今天这是怎么了?”阮阮看着他面色不愉,心底纳闷,明明回来的时候还是好好的,怎么一顿饭用成了这样?   曹不休却被她的话问得,又觉心底被戳了个洞,没好气地问道:“吃饱了吗?”   “嗯。”阮阮点头,迎向他,却见他笔直地起身,用眸光等她。   “春兰,秋菊……”阮阮想,他大概是要沐浴了,于是向屋外喊一句,门外二人听到召唤,连忙喜不自禁打帘子进来。   曹不休的脸瞬间垮塌。   他很怕她下一刻要她二人来帮他脱衣,忙将坐着消食的人打横抱起,直接从满面春风的春兰、秋菊面前走过。   阮阮惊呼一句,“曹哥哥?”   曹不休却垂首,咬住了她薄近透明的耳垂,他这动作来得猝不及防,且还带着点捉弄的意味,阮阮止不住低.吟一声。   因是刚刚饭饱,身子舒坦,这软糯的声音从心间,穿过胸腔,缓缓而出时,已变了味道,带着七成的满足,与三成的妩媚,再落入人耳,不免添了撩人气息,仿若是钩子,牵动了曹不休心底压抑许久的男人火气。   “愣着干什么?”曹不休看向自己怀中仍旧松怔的女子,顶着一张黑脸向她控诉,“伺候自己夫君不会吗?”   阮阮原本浑浊的大脑,慢慢清明,原来如此……   她缓缓抬手,攀住曹不休,摆出小女儿姿态,小心试探,“要去洗浴吗?”   曹不休瞥她一眼,闷哼一句,“你陪我。”   一旁,春兰、秋菊,面红耳赤,纷纷低头,却止不住心猿荡漾,被激起了一汪春水,只无奈曹不休丝毫未瞧她二人一眼。   净房,宽大的浴桶前。   曹不休低眉将怀中女子看了又看,心底泛起一个念头,因着他手长腿长,所以打制这浴桶的时候,特地加大了尺寸。   容下他与她二人,毫无问题。   阮阮随着他目光所向,心底却是有些慌了,她想不会要鸳鸯浴吧?   这难度和画面,阮阮顿觉很是上头,她受惊,慌不迭从他手中滑下,站离他一臂之遥,很是讨好地低眉相问:“曹哥哥,我帮你宽衣?”   还没上战场,便打退堂鼓,躲得了一时,难道还能躲一世?   曹不休挑眉,成熟的将军,从不急于一时之快,他有的是耐心。   他向她轻轻点头。   阮阮拽紧衣角,挪动小步上前,以前帮今上更衣,她心思澄明,从不做他想,所以不觉有什么,可是……   浴桶边,白雾袅袅,将一侧衣架上摆着的雕花铜镜蒙上了一层水烟。   铜镜中,男子阳刚,身躯稳如青松,意态慵懒,又在这热气腾腾中,添了几分迷离。   他看着她,一声不响。   可阮阮知晓,他那一举一动,举止投足,都在向她施压,潜台词很简单:别磨蹭,快到怀中来。   阮阮心思旖旎,面染红霜,却又强撑镇定,以手去解他腰间束带,自那次二人差点擦枪走火之后,她其实就有点听不得这玉扣弹开的声音了。   仿若是诱.惑一般,她与他都心有灵犀地知晓,这玉扣解开后,意味着什么。   明明都心知肚明,却又得装作淡定无比。   解还是不解?   阮阮在心底迟疑打鼓,可还没等她纠结好,曹不休却握住了她的手,上下用力,逼着她给他解开了扣子。   玉带落地,男子宽大的衣袍瞬间松展开来,阮阮却不敢继续了。   再这么脱下去?   好羞啊……   “我手疼。”曹不休识出她心思,将双手摊开到她面前。   阮阮以为他有意,无奈去看,这不看还好,一看却是心疼到了极点,男人粗粝的掌心,赫然两道红痕,那是被缰绳磨出的痕迹。   他的手,本就很糙,手心中厚厚一层老茧,纵是这样的手,都能被磨伤,怎能不让她心疼?   “杜敬业又从水路,运了一批花岗石进京。”曹不休幽幽叹一句,“今儿他的船在码头上撞沉了好几艘其他商户的船,我去救了一救。”   又是花石纲惹的祸,因着心疼他,阮阮手底的动作也快了起来,先是脱去外袍,而后是中衣。   “国朝战事不断,花石纲又极费人力、财力。”阮阮应和曹不休,心中感慨万千。   宫中歌舞升平,日夜笙歌,官家沉迷书画、茶道、香艺,一壁花大力寻找奇花异草,一壁又倾力修建佛寺。   阮阮白里日有时会与园中嬷嬷们闲聊,园中的嬷嬷,一个个都是人精,也喜欢听风听雨,极为八卦。   她们都知晓阮阮喜欢听新奇事儿,于是想尽了法子将外面的事情告诉她。   比如说,大相国寺在修葺,京.东又在动土,说是官家得了仙人指示,要建一个比大相国寺还要气派对的佛寺,如此官家方可以长生不老,永远做官家。   国朝明明处于内忧外患,可今上似乎就是看不穿。   这个话题过于凝重,阮阮抬眸看曹不休,果然见到了男人不悦,她心下松软,知他心思,却不知如何开解,只能加快脱衣。   这个结果便是,她心疼他,忘了手中是他身上最后一件,一举手,一垂臂,男人整个精壮的身子,便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了她面前。   古铜色肌肤,结实的胸膛,一路往下,便脸红心跳,再不能直视,匆匆一瞥后,随即转身,可那从未见过的情形,却刻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那男人与女人的不同,第一次,很直观地印在了脑海里。纵是在宫中时,被今上强迫着,站在帘外,看了无数次男女大战,也听了无数次支离破碎的床.帏之声。   但这样的,属于自己与他的私密,她还是第一次有所体会。   那定海神针啊,快点入水吧。   “你……你……下去。”阮阮背身催促道。   曹不休很满意这个大婚前的教育,香炉燃着浓郁熏香,天色还未大黑,稀薄余晖将屋内蒙上一层浅黄。   身边女子娇柔妩媚,明艳动人,他的体内,也立时腾起大火,他抬腿下水,温热浴水,极好地疏散了他体内的燥热。   他很舒服地散了一口气,将身子没入水中,双臂攀着桶边,很闲适地看着阮阮,“帮我搓背。”   阮阮上头,咬牙切齿,她微微跺脚,心底暗恨,她就知道,他没有那么好说话,不会这么轻而易举地放弃折腾她。   她心中恨恨,可又心疼,怕他的手遇水,伤口更不好恢复,只得一壁红着脸,一壁往他身边去。   她举袖,取过搭在桶边的帕子,撩起热水,一眼见到了他后背以前存留的伤痕。   她捶胸顿足恨宫中的官家,她想他都这样为他拼命了,他怎么还是选择相信杜敬业,而不信任他?   她这样想着,便止不住伸手触上了他伤痕,细细擦拭,明明是好了,可还是害怕会弄疼他。   女子手指柔软,细腻如纱帛,曹不休在水中打了一颤,刚刚那被压下的燥火,瞬间又燃了起来。   喉结滑动,他扭头看她,却不期擦过她更为柔软的双唇,他浑身打了个激灵,电花火石间,做出了最疯狂的举动。   猿臂挥过,将她拽进了水中。 第72章 鱼.水   温水没过心口, 阮阮一声惊呼,躲在净房外面的春兰、秋菊却顿时脸红心跳起来。   那净房的声音,简直是不堪入耳。   “曹哥哥,你干嘛?”   “闭眼, 别说话。”   男人力气很大, 阮阮不会水, 又极其惧水,细白双腿刚刚入桶, 还没来得及将心头的哭笑不得压下, 他的大掌却三两下,帮她除去了鞋袜。   当然,还有那些烦人的衣衫。   她是第一次知,原来他不仅仅是出剑快, 就连脱人衣衫, 也竟这么利索。   他腿长手长, 力道又大,她甚至都来不及感觉羞耻,便已经失去了战斗力。   害怕呛水, 如雪皓腕, 攀上了男人双肩, 将整个人都挂在了男人身上。   曹不休刚刚是有些着急的,但此刻佳人在怀,他倒是不急了,只眯眼看她折腾,她越是扑腾得厉害,他就感觉越是舒坦。   此刻她云鬓皆乱,珠钗横斜, 脸色潮红,因着水汽,更显娇嫩。他在心中感叹,难怪那些文人骚客都喜欢形容女子是出水芙蓉,他深嗅一口,心情舒畅,他觉着那些学子都说错了。   这出水女子,比那芙蓉生动多了,她这分明是乱窜的小小梅花鹿啊。   东撞,西撞,撞到了他的心坎坎儿上。   “怕不怕?”曹不休笑问怀中之人。   “不怕。”阮阮想,面子里子都没了,最后防线怎么也得守住了,于是强撑道。   “不怕?”曹不休提高了声音,狭长的剑眉挑了挑,像看猎物一般,不疾不徐盯着她。   阮阮其实很是心虚,毕竟她现在,除了他,毫无可以遮挡之物,她结结巴巴,“当……当然。”   “那太好了。”曹不休很是开心,爽朗大笑。   阮阮却在他这意味不明的话语里,慌了神,她惊问,“什么太好了?”   曹不休举过湿漉漉的手指,抚上她的柳叶眉,一点点靠近,“你不怕,我便可以放肆了,我的小宝儿……”   纵是受过极好的教育,纵是明白女子要知书达理,温婉纯良,但都经不住眼前这曾经大杀四方的年轻将军,低哑着喊一句:宝贝儿。   阮阮只觉,她所有的羞耻之心,都被他压在了这句极为亲昵的温存声下。   他刚健硬硕,手掌又糙,被他抚上之时,刚与柔的交接,直让她止不住打颤,抖如筛糠。   他眸色愈来愈沉,手臂的力量也越来越重,就连气息,也多了几分混乱。   阮阮热血直冲天灵盖儿,她有所察觉,他在克制,她便利用这机会,对自己做心理建设,虽然她终究是他的,但是在浴桶里,她不想啊。   她低低求饶,“曹哥哥,别揉我了好不好?”   曹不休此时,身子燥热难耐,哪里经得住小女子在耳边吐气,而她的求饶之声,更加激起了他心底的蠢蠢.欲动,他一个翻身,将她抵在了浴桶边。   “曹哥哥小心你的手。”阮阮无奈明白了,现在她为鱼肉,只能任他宰割。   “心疼我?”曹不休笑问,语调里全是暧.昧。   “一点点。”阮阮受不了他这低嗓音,偏头低语。   “就一点点?”曹不休又问。   女子脸红似熟虾,含腰缩背,不敢与他贴近,但殊不知,这样反而让他看了个彻底,那隐隐深径,欲诉还休,让他恨不得要一路高歌。   “嗯。”他逼得这样近,她简直不能呼吸,只能绵绵软,应付一句。   “你个小没良心的。”曹不休低嗔一句,不再待她回答,终不再压制自己,撬开她齿关,细细探寻,只觉颊齿生香,柔唇甜糯,堪比上好糕点。   这么一想,便不留神,用劲过头,磕到了她唇瓣儿上。   好疼啊……   阮阮呜呜咽咽,想要求饶,“疼……”   “我还没动,哪里疼?”他兴致正高,往深处摸索。   阮阮如临大敌,奋力将他推开,以双手挡于身前,争取尽最后的力气,挽回自己的面子,“不要在这里。”   男人身子后退,激了一地的水花。   他却将她打量了遍,见她上下防守,却又上下失守的模样,毫不客气地爽朗笑出,他慢悠悠问道:“阮阮,小宝贝儿,你想在哪里?”   阮阮想,男人啊男人,在外面比谁都要脸面,可在她面前,却是比谁都不要脸啊。   “净房,书房,寝室,野外,花丛?”曹不休一连串说出了很多地方。   那些场景,不能想象。   阮阮心服口服,伦理上,已经不是用正经可以来形容的了,简直是太风流,太无耻。   阮阮叹气,他的纨绔面目,终于露出来了,果真是钟鼎人家养出来的公子哥儿啊,太会玩了。   阮阮趴在浴桶边,呜咽不止,意图蒙混过关,“在哪里都可以,反正不能在这里。”   “那行,我们换地儿,去寝房。”   曹不休笔挺站起,吓得阮阮又一次背过身,小心脏乱跳,不敢瞧他。   可不想他却面不改色,我行我素,凑近她,对瑟瑟求饶的她,又将晚膳时的问题抛了出来,坚持不懈问道:“阮阮,你爱不爱我?”   他执着于这个问题,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力量悬殊过大,且落了下风,阮阮再不识趣,也懂得适时妥协,她点头如捣蒜,“爱,爱极了,欲罢不能,心底,眼里,都是你,也只能爱你……”   曹不休心满意足收手,起身穿衣。   臭男人,竟然喜欢听甜言蜜语。   阮阮擦汗,一通胡闹后,再不想折腾,索性也洗了澡。   “那水里都是我的汗臭味儿,我叫人给你重新换。”男人中气十足,已经穿好了衣衫,居高临下看她。   阮阮缩了缩脑袋,怕他又起兽心,忙回绝:“不用……我和曹哥哥,臭味相投。”   这马屁,显然恰到好处,起了作用。   曹不休很是受用,斜靠到一侧,不再逗弄她。   此情此景,想要叫他离开,是不能了。阮阮躲在水中,纠结了好一会儿,终是敌不过他的耐心,从水中小心翼翼探手,拉过自己落在地上的衣衫,快速站起,披上,一气呵成。   也不知他有没有瞧见,她也顾不上许多了,赤脚往寝室跑去。   “天冷,小心着凉。”曹不休忙追上去,直接将她扛到肩上。   门外,春兰、秋菊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纷纷疑惑:不是将军洗浴的吗?怎么两个人都?   再进净室,面上潮红更深了,那一地的水花,让她二人气得握紧了拳头。   *   “接下来,你要小心提防了,女人吃起醋来,可不是说笑那么简单的。”   寝室内,曹不休取来干净的帕子给阮阮擦头发,她头发黑长,齐至腰间。女子长发从手中划过,他的心底,是说不出来的甜情蜜意,绵长柔软。   “嗯?”经过刚刚的折腾,阮阮已经浑身没劲了,且男人的手掌又大,帮她梳头时,舒服极了,她半眯着眼睛,突然一个激灵,转身看他,“刚刚……你是有意的?”   曹不休放缓了手底的力气,“半是半不是,只是她二人在这里,着实碍眼,你说得对,要早点端她们出去。”   阮阮心下喜了,给他一个小拳头,“这个忙帮得好。”   女人的小拳头砸在身上,像是在挠痒痒,曹不休撇了撇嘴,斜眸看她,“就这么简单的夸一句?”   阮阮此刻已经消食了,且经过刚刚的洗浴,头脑现下是一片通透,她知道他的心思,从他手中接过帕子,起身站到他身后,也帮他擦头发,顺带还帮他揉了揉太阳穴,给他舒缓。   “我看官家现在的作为,怕是不好。”曹不休面色变得严峻,“那花石纲,搅得民不聊生,民间起义,愈发多了,杜敬业又到处用武力压迫,殊不知,人心就是在这样一点点丢失了。”   得民心者,得天下,这个道理,阮阮懂。   她顺势趴到男人宽厚的肩膀上,见他眉头紧锁,小心试探,“曹哥哥,你还会在上战场吗?”   其实,她心底也有些虚,男人保家卫国,天经地义,可不知为何,却令她心底有些难过。   “周永昌他来寻你,有意接近你,是不是意味着太后要再重用你?”因为紧张,阮阮拽紧了他衣袍。   曹不休低眉,看了眼搁在他肩头的小手,他心下松动,对她手面落下一吻,像是安慰她,又像是断绝自己多余的念头。   “我已经无心朝堂纷争,余下的,只会是尽力挣钱,我既答应了你要做首富,在这个目标未达成前,一定不会再去做其他。”   心中紧张,瞬间散尽,其实她也不想再让他涉足朝中之事,她眉开眼笑,在他耳边吹气,“其实……我们可以曲线救国,有了钱财,是什么都好办的,赈灾救民,支持军饷,其实都可以……”   曹不休陡然一凛,后知后觉女子眼中的忐忑,原来她在担心他离家。   男人刚硬的心,瞬间软和得不行,他将她抱过,让她坐到他腿上,对她认真说道:“阮阮,你说的这个法子极好,与我不谋而合,你放心……我会好好守着我们的家……”   他目光炽热,阮阮明了,他这样的选择,必定是他深思熟虑后的结果,她意识到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她决定知恩图报,于是凑身上前,反被动为主动,亲上了他脸颊。   “怎么现在不害羞了?”曹不休抬眉问。   “食.色性也。”阮阮羞羞答。   “那我也要。”曹不休翻身,将人压下。   刚想化语言为行动,却听外面喊道:“将军,宫中来人了…….” 第73章 前兆   宫中来人了?   仿若是一声惊雷, 在阮阮与曹不休耳中炸开。   曹不休转顾窗外,黑夜深沉,这时候宫门已经下钥,宫内怎会有人出来?还直冲他这落破将军府?   曹不休不解, 拉过零落在一侧的他的外衫, 替阮阮盖上, 而后起身,阔步向门边走去。   男人身子刚劲, 又是一身黑衣黑裤, 别有一番冷冽气息。   “曹哥哥。”阮阮放心不下,要与他一同出去。   “放心。”曹不休却以手掌,托住她脸颊,落了轻轻一吻, 安抚道:“我去去就来。”   “不, 我与你一道。”阮阮坚持。   恰门外前来通传的人又说道:“官家晚膳后, 突然头疼不止,晕倒在地,口中一直念着大娘子的名字, 宫内众人无奈, 只得来请大娘子。”   “混账。”   不待通传人话音落, 曹不休已经是暴跳如雷,大斥一句。   他的火气,几乎是瞬间就上来的,他一把将屋门打开,直冲前厅,一眼瞥见残了半边耳朵的许昌。   “曹将军,您翻身的机会来了。”许昌尖着嗓子说道。   因着杜敬业的关系, 近来许昌在今上面前很是得脸。   明眼人都知晓,他这口里说着恭喜,其实暗地里却是嘲讽,借着机会,变着法子的来酸曹不休,他心底还记着曹不休先前砍他半边耳朵的仇。   可他忘了,曹不休心高气傲,哪里是能受气的。   就在许昌走近时,曹不休一抬手,毫不留情,给了许昌狠狠一耳光。   他出手极快,将许昌打蒙在地,再不敢上前半步。   “狗东西。”曹不休低斥一句,挺着胸膛端立于许昌面前,昂首斜睨他。   他气势极盛,跟在许昌身后一同前来的内侍们,都吓得再不敢吱声,纷纷缩头缩尾,藏身于许昌身后。   许昌自知在人前失了面子,捂着脸颊,怒目直视曹不休。   “你好大的胆子,难道你想抗旨不成?”   曹不休却不理他,挑眉俯视他,“就是抗旨了,怎么着?”   “你敢!”许昌被碰钉,气急败坏道。   “真是滑稽,我还没听过,哪个人家这么可笑,自己病了,却要其他人家的娘子去伺候。”   曹不休连讥带讽,又盯着许昌看了看,嘴角勾起嘲笑,“许先生这辈子,是体会不到我现在的感受了。”   曹不休抬手,拍了拍许昌已经被气白的脸庞,又往他心口插刀道:“下辈子投身做人,不要做……畜牲。”   许昌气得手指发颤,再憋不住脾气,对着曹不休恨恨道:“口不积德。”   曹不休冷笑,再不理他,猿臂挥动,招来家丁,“打出去。”   家丁会意,听了主子的吩咐,架着许昌往外拖,许昌气急败坏,大呼大叫道:“曹不休,你等着。”   他话音未落,曹府家丁便直接抽出腰间汗巾,毫不留情,塞进了他口中。   “曹哥哥,你好厉害。”   阮阮知道,曹不休被气坏了,待许昌离去,她小心翼翼攀住他肩膀,压制着心头紧张,小心哄他。   曹不休长臂掠过她后颈,将她拥进怀中。   阮阮埋首在他胸前,听着他的心跳,与他紧紧相拥。   “早晚我要废了杜敬业和许昌。”   “嗯。”阮阮附和。   庭中,大红枫叶落了满地,天气有些低沉,隐隐有大雨欲来之势。   就在二人温存之时,庭中又小跑来一个家丁,手握书信,阮阮识得,那刚劲有力的字迹,是韩玦的。   “韩先生说,深夜造访,请将军和夫人勿怪,委实是官家烧得厉害,想请您二人一同前去。”家丁老实说道。   许昌到来,或许不可信,但是韩玦,阮阮相信,他绝不会编织瞎话。   “韩先生还说,“若有危急,他纵是拼尽性命,也会护您二人周全。”   “去吗?”阮阮看曹不休一眼,征求他的意见。   曹不休沉吟片刻,听闻韩玦在门外后,终于点头,却同时令家丁去忠勤侯府,告诉忠勤侯周永昌,今晚发生的事情。   “若明日午时,我与大娘子还未归来,要他去救我们。”   *   寒风乍起,韩玦一身素衣,双手负于身前,恭敬地立在宫车外候着。   他向来清简,食素,一身衣衫能穿多年,无论在哪里,又无论是何时,都能恪守本心,谨言慎行。   他看见阮阮与曹不休,举手及额,躬身行礼,曹不休却上前一步,一把握住他的手,对他说道:“韩先生如今已不在长春宫当差,今日何故?”   韩玦苍白的面色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受皇后所托。”   他想了想,又添一句,“皇后如今势单力薄,勇毅侯的身子自受杜敬业羞辱后,也是一日不如一日,皇后向来性子又极淡薄,官家给予的一场又一场奇耻大辱,让她心灰意冷,她不得不为做自己多做打算。”   “而且……”韩玦略顿了顿,又继续道:“太后的心思,或许并不在君实身上……近来,她对皇后,也是极为冷淡,但对君实,却格外亲.热……”   韩玦的话,恍若深夜寒风,立马将阮阮吹得打了个寒颤。   韩玦下意识抬手去取身上大氅,系带刚刚解下,却见曹不休直接撩过衣袍,将阮阮极好地裹进了他怀中。   韩玦默默收手,替他二人打开帘子。   宫车内,显然是经过韩玦精心整理过的,阮阮畏寒,车内早就备好了暖手炉,帘边还倒坠着寒梅香囊,幽幽梅花香味在车内流转,阮阮的心,却软化得说不出话来。   韩玦贴心,向来周到。   *   一别数日,长春宫更比先前奢华。   殿中那浓郁的香味,混着深夜寒露,落在宫墙的每一个角落。   而殿中,灯火通明,内侍、宫女、医官,黑漆漆跪了一地。   杨福佳急匆匆赶来,口中不停地唤着“官家。”   见着阮阮,她脚下略停,刚想质问阮阮,曹不休却直接拦身至她跟前,长臂挥过,将满脸怒色的杨福佳推到身后。   “破落户。”杨福佳倒眉呵斥。   曹不休无声向她扫过一眼,杨福佳立马禁声。   见着阮阮的到来,宫人们纷纷移膝,给阮阮与曹不休让出一条道来。   男人宽大的衣袍,替阮阮遮挡了无数探寻的目光,在宫女们偷窥的眼神中,阮阮看到了她们的羡慕。   是啊,阮阮对身侧男子看一眼,有他在,她就不是孤无所依的。   而他,就是她躲风的臂弯,是她独有的归宿。   今上榻前,坐着满面愁容的明皇后,她见着她的到来,终于舒了一口气,原本黯淡的眸光,也稍稍有了点亮色。   “阮阮,你们来了,麻烦你们了。”   明皇后起身,一把握住阮阮的手,阮阮能察觉到,她整个身子都在发抖。   “官家是怎么发病的?”曹不休上前一步,问道。   明皇后面上透出些许尴尬,她别过头,看向一侧的花奴。   阮阮与曹不休顺着她目光看去,这才留意到,花奴身着轻盈纱寝衣,正瑟瑟发抖,而她脖上的红印,赫然说明了今上的发病原由。   “官家用药了是不是?”曹不休问向一旁的医官。   医官面色微红,声音也是愈来愈低,“官家过于激动……”   “祸水。”曹不休闻言,握紧了拳头,骂道。   “官家他最近身子一直不好,那事儿上使不上力气,他自己有些急,便用了药……”花奴为自己辩解:“官家要奴,奴也不能不从……”   “住口。”明皇后听了,极度不悦,呵令花奴禁言。   “阮阮……我要喝水……”躺在床榻上的人,发出一声噫语。   阮阮听清,忙上前,取过榻边的水壶,用掌心试了试,又对一侧的宫女道:“这水太凉,官家的肠胃不好,受不了这个温度。”   宫女将茶盏在手心握了握,迟疑道:“不凉啊?”   阮阮瞥她一眼,“官家入了冬,用的都是烫口的食物,难道你不知?”   宫女面露羞愧,忙躬身退下。   不一时,热茶上来,阮阮接过,取来汤匙,刚想要给今上喂水,可手堪堪伸到一半,便被曹不休握住了。   “我来。”他温言说道。   阮阮知晓他心思,怕他起醋,请韩玦将今上半抱起身,又将茶盏递给曹不休。   原本昏迷的人,嘴巴张了张,众人俱是一喜,曹不趁机将热茶吹了吹,给他喂下。   宫中极静,只有花奴的低泣声。   明皇后很是不耐地看她一眼,“收起你假惺惺的眼泪,若官家有个三长两短,我第一个便轻饶不了你,仔细着你这轻飘飘的骨头......”   花奴敢怒不敢言,只能将头埋得更深了。   这阵小插曲后,殿中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安静,这气氛,让阮阮不寒而栗,她心底突突地跳着,很是不安。   也就是这时,她一抬眉,却见病榻上的人,突然睁开了眼睛,就在那一瞬间,他突然扬手,一把将曹不休手中的茶盏打翻,热水洒了曹不休满身。   “你怎么来了?你这是在干什么?你喂我喝的是什么?毒药!一定是毒药!你这个心怀不轨的莽夫,还有你们……你们想做什么?朕还没死,你们便想将朕药死……该杀……统统都该杀……”   病榻上的人突然魔怔一般,缩回床角,眼睛通红。 第74章 争夺   殿中安静, 今上与曹不休对峙,陷入僵局。   阮阮躬身上前,捡过地上的茶盏,却同时被人拉住一侧的袖衫。   曹不休在左, 今上在右, 她夹于他两人中间, 被拉锯着。   “阮内人。”   “阮阮。”   今上与曹不休同时面向阮阮道,目光切切。   曹不休蹙眉, 拉过阮阮。   今上见了, 似赌气一般,也去拽阮阮。他手中力气极大,阮阮诧异瞧他,心下却不由起疑, 他看上去病怏怏, 不堪一击, 怎会如此大力?   一个不好的念头从她心中闪过,她想起她出宫前夕,他的出尔反尔, 言而无信, 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的?   阮阮扭头看曹不休, 眸中尽是无奈。她向他摇了摇头,示意他忍耐。   伴君如伴虎,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曹不休却沉着脸,面色阴鸷,一双剑眉下,酝藏着深深的怒气, 似乎下一刻,便要大杀四方。   殿中之人察觉出他周身的寒气,噤若寒蝉,一时陷入尴尬。   韩玦扭头看过一侧,那里是低垂的铜球香炉,一阵风拂过,发出清脆声响。   若是平日听来,像极了悦耳的恋人絮语,而此刻却似催命音符,格外渗得人心发慌。   炉中青烟袅袅,香味袭人,韩玦手面青筋毕现,手下衣衫,被他无声握出了数道褶皱纹。   那样子的失落,抑制,落入了明皇后眼中,她默默垂首,更抱紧了手中君实。   君实抬头,好奇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明皇后红着眼眶,忙着人将他抱了下去。   大人间的情爱、权利、欲望纠葛,及早地摆在了生在、长在皇室的君实面前。   君实不解,只想着不愿离开今上,他急得大哭,伸长了手臂去够今上,“爹爹……爹爹……君实要母后,也要爹爹……爹爹快点好起来……”   对于君实的呼喊,今上充耳不闻。   有别于他瞧其他女子的目光,他目中有期盼,有依恋,还有不容抗拒的帝王霸道,他惯于用帝王威严向人施压。   阮阮只觉针芒在背,她能感觉到今上的迫切,还有花奴与杨福佳憎恨的目光。   殿中黑压压跪满了人,其中不乏新进宫的小宫娥,她们偷偷地打量着阮阮,眼中竟有一丝羡慕,羡慕她可以得到今上的喜欢。   宫中女子,大都如此,都喜欢做今上的女人。   阮阮听闻,今上荒诞,有一日竟在杜敬业的建议下,玩起了摸人游戏。   所谓摸人,便是将眼睛蒙起,再将数十姿色较好的女子聚在殿中,任由今上去捉,捉到谁,那夜便由谁侍寝。   当年瓮中留蟹,如今放纵自己。   阮阮无奈叹气,她挣了挣,想要从他手中将衣衫抽回。他意态几欲魔怔,她很害怕他下一步会有出格举动。   “别走。”今上察觉到她的动作,更加重了手底的力气,苍白的脸上因为情绪激动起了不正常的潮红。   他抬眸看她,几近乞求般地说道:“自从你走后,我就从不在夜间喝水了,她们总是掌握不住温度,不是太冷,就是太烫。”   他絮絮叨叨,继续说道,“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我在殿里,会想到你立在廊下,我无数次在午夜醒来,开门寻你,可都见不到你的身影,我的心事,再没有人听,我的胆怯,也再不敢说出。”   他情绪愈发激动,“她们都喊我官家,可是我知道,她们想的,都是我的钱财,和我至高无上的权利。她们口口声声说爱我,可是一个个真正爱着的,其实都是自己……只有你,是真心待我的……”   “所以,不要再走了,好不好?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我只要你……陪在我身边。”   今上说罢,紧紧拽住阮阮,迫不及待起身,大步向前,伸展了手臂,想要将她拉进他怀中。   这样狂妄的举动,吓得阮阮连连后退。   “官家。”曹不休见状,忙向前一步,以男人宽厚的后背,像雄鹰一般,将阮阮完完全全护到自己身后。   今上手臂落空,他痴痴呆呆盯着自己的手看一眼,空洞干笑两声。   此情此状,像极了那年宫宴后,吓哭了宗室孩童的磨可乐丑人,也像极了七夕乞巧节街市上,无人问津的傀儡面具,面目可怖。   几声毫无感情的讥笑后,今上突然怒甩衣袖,嘴角下沉,眸中怒色积攒,见者皆惧。   殿中陷入死一般的安静。   “我与阮阮,已定终身。”曹不休一字一句,字字铿锵,落地有声。   “胡说。”今上冲曹不休怒吼,“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俩至今都是分房睡的。”   今上的话,使原本就很尴尬的殿中,陷入了更进一步的低沉。   阮阮与曹不休对视一眼,她心中有觉,待回府后,第一件事,便是要赶紧将十美打发出府。   “没有十里红妆,没有明媒正娶,没有拜过天地,没有送入洞房,算什么成亲,算什么娘子?”   今上面中闪过一丝不屑,用更为嘲讽的语气对曹不休。   “你知道阮内人什么时候来葵水吗?她会不会疼得在床上打滚?你知道她穿什么样的小衣吗?她需要多大的尺寸?”   今上扬眉,挑衅着看向曹不休,面上尽是得意,“朕见过她睡着的样子,无数次。朕还知道,她胸前,有一个小胎记。”   他的话仿若平地惊雷,直接在阮阮耳边炸开。   他说得极其放肆,阮阮却在他的话语中,完全变了脸色。   他何时见过她的睡姿?她又何时与他亲近过?   而且,这样的女子隐私,被他揭露在人前,让她羞愤不已。   她突然想起,有一日她高烧不退,晕倒在他面前,第二日她醒来,发现自己被换了衣衫。   他抬手握住她手腕,她奋力将他甩开,无奈被他抓得极紧,她怎么都挣脱不开。   “信我。”   阮阮焦急,向曹不休证清白,她不要让他误会。   曹不休握紧了拳头,强迫自己忍下怒火,可黑长睫毛下,那隐约欲出的杀气,却终难掩盖。   他伸出手臂,没有迟疑,直接掐住了今上手腕,以不容抗拒的姿态,与今上对抗。   “曹哥哥。”   阮阮知道曹不休的脾气,他是练武之人,手臂力气极大,她明白,就算今上身体康健,是没病装病,他也不是曹不休的对手。   但若曹不休一时控制不住自己,将他推倒,那便真正进了圈套,坐实了居心叵测,以下犯上,欺君弑主。   她的男人,是暴性子,一点即燃。   “曹不休,你这是想做什么?你想以下犯上吗?”   果然,狗仗人势,在今上面前,许昌又恢复了本性,对曹不休劈头盖脸骂道。   曹不休冷冷瞧他,腾出一手,极快地从今上床头,将悬在床幔内侧的辟邪短剑抽了出来,不待许昌反应,一剑从他面上划过。   许昌惨叫一声,面上已是鲜血淋漓,再不能说话。   花奴与杨福佳,面色惨白,原本想看热闹的心思,被生生压下。   “官家说的一切,我全知晓。不过我娘子的私事,就不劳官家忧心了。”   曹不休收剑,手指抚过剑尖,很是嫌弃地,抓过许昌衣衫,不疾不徐擦手。   许昌瑟瑟发抖,不一时,湿了腿下衣裤。   “你……你要做什么?”今上受惊,想要再来拉阮阮。   阮阮被他拉扯,身子稍稍踉跄,膝盖磕到了床梆子,膝间疼痛,让她微微蹙了蹙眉。   “官家,要不要来比一比,比什么,你说,我都奉陪。”曹不休目光坚定,看向今上。   “你确定?”今上冷笑,斜睨曹不休。   “赌注是我和阮阮的自由。”曹不休掷地有声。   “好。你若输了,阮阮就留在宫里。你若赢了,朕此生再不纠缠于阮内人。”今上道。   阮阮在他的话语里,却是对他恨极。当日他胁迫曹不休,以她逼他交出百万大军兵权。   如今,后悔了,竟然还想再来一次。   “阮阮,朕也爱你。”今上转顾阮阮。   阮阮别过头,不看他。在她心中,只有曹不休。   “以前是朕不懂,不知珍惜你,但是自你走了,朕心中空虚寂寞,所以朕便有意像个毛头小子一般,想尽法子的去刺激你,我去找慕阿沁,我躲在楼上看你……”   夜已深,殿外淅淅沥沥,开始落雨。   被他提及的慕行首,慕阿沁面无表情,直直地盯着一边跳动的灯烛。   很讽刺的,那灯烛竟然很不合时宜地爆灯了。   灯火跳跃,一只飞蛾扑到了火星上,而后重重坠地。   “我以为你也会为我的举动伤心,可是你自始至终都没有发现我,我多希望你会像那个徐长续一样,同样也会为我癫狂……我无奈,今晚我太想你了……”   一滴清露,落在慕阿沁脚下。   以一宫安宁,玩这无聊戏码,简直荒唐至极。   “不用这种法子,你怎么会进宫?我想不出来还有其他什么法子,只能如此。”今上扬眉,眸中写尽理所应当。   “所以你就这么不择手段?”   “为了所爱,我不觉有什么不可以。”今上满脸坦然。   阮阮心中的怒火,却是再克制不住,她指着殿中跪着的所有人,向他斥问,“你让她们为你担惊受怕,你让宫门夜开,你让宫规变为儿戏,就是为了你自己的私欲?在你眼中,可还有天下?”   “阮阮,你生气了?你知道的,我并不想做帝王,我无心帝王。”   他以手来拉阮阮。   阮阮快速躲开。   她躲闪的动作惹怒了他,他转顾曹不休,拔高了声音咆哮道:“我没有生病,我好着呢?敢不敢比?”   这样的无耻,令阮阮作呕。   曹不休轻拍了拍阮阮手心,对她说道:“阮阮,是我错了,我应该早早用八抬大轿,迎你去曹家的。等我们这次回去,我们就正式成亲。”   曹不休安抚了阮阮,正对今上,“官家,我和你比,我们比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中秋快乐~ 第75章 比试   “哥哥。”   今上突然垂了眉目, 面色凄楚,脸色苍白,目光怔怔看向曹不休,对他乞求。   这是幼时, 今上与曹不休兄弟情深义重, 今上对曹不休私下里的称呼。   纵是烈火冰河般性子的曹不休, 现听了他的低唤,也止不住丢盔卸甲, 强势傲然的身姿, 微微松动,面色动容。   数月冷眼,终难凉热血。   “哥哥,你确定要和我比吗?”今上又问, 像是在撒娇, 语调里罕见地有彷徨, 有忧惧,还有不舍。   阮阮突然觉着,他像是一把紧绷的琴弦, 似乎弦断, 只在片刻之间。   曹不休沉默不语, 男人双眉斜飞,眸色幽黑,高大长挑的身材里,全是杀将悍气。   今上见他不回应,又换了语调,放低姿态,继续恳求道:“哥哥, 你一直是让着我的,这一次,你再让让我行不行?我要阮阮,我不想失去她,没有她,我会没命的。”   此刻的今上,病态,偏执,眸中最后的温情散去,只剩威胁。   曹不休转眸,用带满杀气的目光看他,沉吟半晌,低沉着嗓子回答,“阮阮是我的女人。”   一阵风吹过,灯烛与今上眸中神色,同时熄灭。   今上额头青筋暴起,瞬间变脸,几乎是拍案而起,直指曹不休,怒斥一句,“敬酒不吃,吃罚酒。”   曹不休双手抱拳,向他躬身行礼。   今上拂袖,大斥一句,“我和你比。”   “比什么?”曹不休冷淡相问。   “武艺十八般,而弓为第一。所以射箭,敢不敢?”今上挑眉看他。   今上擅骑射,朝中人尽皆知。他曾以一挑十,勇胜众武官,这也让他一直引以为傲。   而曹不休,因着前些日子在漕船上下水救人,手臂被船上铁钩划伤,又因浸泡了盐水,使得伤口红肿,很长时间不能用劲。   虽说如今已经恢复,但终究有伤,拉弓射箭,大不如以往。   阮阮为曹不休捏了把汗,她回看曹不休,她的男人,一如既往镇定,爽朗,他毫不犹豫应下,回一声:“好。”   夜色深沉,而殿中却是点灯如昼。   宫人们将□□搬入长春宫,曹不休与今上,分居□□两侧。   今上面色冷凝,目中带着轻蔑与不屑,他很分裂地,将自己从刚刚那个示弱的状态中抽离,这会儿又变了脸,周身散发着帝王的嚣张和狂妄。   他不疾不徐,擦拭着□□,时不时抬眉,斜睨曹不休,目中尽是憎恨。   曹不休孑然而立,面似冠玉,身如兰芝玉树,对于今上明里暗里的挑衅,全不放在心上,他超然于人外,却仍不忘来安抚阮阮。   他察觉到她的不安,回眸看她,穿过人群,对她浅笑。   “回去后,我们去吃白矾楼。”曹不休用口语对她说道。   阮阮隔空对他微笑,深深点头,应下。   “我们换个新玩法。”   今上看到他与她的小动作,倏忽间改变主意。   随即,命一个妙龄宫女站于不远处,而她头顶,赫然顶着一个盛满了酒水的酒盏。   阮阮心惊,九州动乱时期,流.氓、土匪横行,百姓为了自保,多有弓箭社。民间百姓带弓而锄,佩剑而樵,器甲鞍马,常若寇至,成为常态。   那本是一段百姓亡苦时期,世家贵族却因此兴起了一种名为“人靶”的游戏。   王孙公子哥儿们常屯女奴于猎场,而他们在场外向猎场射箭,将女奴们视为猎物,并以射中人数多者为赢。   也有人让女子家奴头顶器具,作为活靶,供王孙贵族玩耍。射中还好,若不中,那举物之人,伤、残、废、亡,皆由命数。   阮阮觉着,此举大为不妥。   国朝安定,早就将此类纨绔子弟的玩法取缔,以示仁爱天下。   而此刻,今上身为国朝君王,竟先破例。   从此以往,禁.庭中人,怕是会人人自危,动荡不安。   风拂过,送来一阵马蹄声。   阮阮后脊微凉,宫廷禁喧哗,更禁车辇,而踏马入宫,更是不许,除非……疆场大事。   随着一声凄厉惊呼,今上面前举杯的女子已经是血流满面,随即倒下,而她额中,正是今上射出的那支利剑。   今上漫不经心收弓,好似眼前地上仍有些抽搐着的,并不是人命,只是草芥。   他挑衅般看向曹不休,示意他快点拉弓。   另一女子见状,战战兢兢,面露恐惧,浑身发抖,抽泣不止,面向曹不休,低低求怜,“曹将军,求求你……”   阮阮握紧了拳头,心底的失望,一阵高过一阵。   她想起那夜今上目色迷离,于皎月廊下对她说过的话。   “我无意于那至高无上的帝王之位,她们非将我逼上去,早晚有一天,我会被逼疯的……”   阮阮想,今上疯了。   曹不休取过□□,尖锐刺痛直入掌心,他下意识蹙眉,垂眸去看手心,却见掌心一片血肉模糊,而那□□上,竟然嵌着一片锋利的刀片。   他对他并不设防,却被他伤得猝不及防。   他侧目看今上,始作俑者,满脸坦然。   但仅仅是一瞬,曹不休扬起手中□□,强忍手中刀割之痛,拉弓射箭。   酒盏坠落,而举酒之人,毫发无伤。   明皇后暗暗舒气,她揉了揉额头两侧。近来为了君实,她夜间一直睡不踏实,今夜更是彻夜未眠,此刻已是头痛欲裂。   太后联动母族,蠢蠢欲动,她重用周永昌,又使周永昌娶曹芊默,用意明显,就是有意拉拢曹不休。   今夜她确实被吓住了,今上身子,一天天亏空下来,虽说今夜是他诈糊,但以他如此纵.欲,倒下只是早晚。   她不得不为君实的未来打算,她将目光投向阮阮……   经年照拂,不能功亏一篑……   正思量,韩玦恰时给她递过一杯温茶。   她感激地看他一眼,却见他双手负于身前,已然退避到一侧。   她低垂眉目,微微叹息。殿中喧闹,那一声余叹,被隐没入长春宫浓郁的香味中。   她突然忐忑,害怕尘埃落定时,她会失去他。   殿侧发生的一切,阮阮并不知晓。她全部的心思都集中在曹不休身上。   男人低垂着胳膊,袖口尽湿,隐隐有着腥红,阮阮心下一沉,察觉出那是血迹。   今上作弊,使用了无赖手段。   她心惊,却见今上已取过另一支,利箭飞出,欢呼传来。这一次他飞射得极准,举杯之人,安然无恙,他很是得意地看着曹不休。   “哥哥,做个选择。”就在曹不休同样取过第二支利箭时,今上向他说道。   “把阮阮让给我,你官复原职,将军府原先所抄之物,我也尽数退还,甚至可以加倍偿还……一个人,换一府的荣耀,怎么看都是划算的买卖……”今上笑对曹不休。   “很不巧,我也只要阮阮。”   曹不休并不理睬,他挺直了身子,着力拉动□□。利箭从宫女头顶穿过,以箭身托着酒杯,稳稳钉在了殿中木柱上,一滴未漏。   阮阮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可就在这时,今上突然举弓,直逼曹不休。   他的怒气,突如其来,众人惧惊。   风穿宫墙,今上一身白衣,曹不休一身黑衣。   一黑一白,二人又一次陷入对峙僵局。   “哥哥,把阮阮让给我,像我们小时候一样,只要我开口,你毫无保留。”   今上干笑,目光空洞,“我命令你,把她给我。”   他箭尖直抵到曹不休肩头,血迹慢慢渗过曹不休胸前衣衫。   今上此情此态,已接近魔怔,令她恐惧。   “官家。”曹不休挺直了身子,迎向今上。   “不要叫我官家,我不是官家,我不要做帝王。”   今上彻底爆发,发出一声嘶吼,咆哮。   “崇光,玩够了没有?”曹不休压着性子。   “官家,八百里加急,金人犯我国朝,我军大败,伤亡惨重,请求支援……”   殿外,前来通传军情的士兵一路狂奔,最终倒在长春宫白玉柱下,一口鲜血喷出,精疲力尽,倒地而亡,临终又出一言。   “徐长续被困山坳,寡不敌众,全军覆没,此时已经向京中逼近……”   恍如晴天霹雳,长春宫中此时嫔御众多,闻言神色皆变,哑然不敢言语。   一阵沉静后,一身白衣的慕阿沁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捡过今上射出的利箭,在众人惊诧中,高高举起,重重落下。   众人惊呼,她却如折翅蝴蝶一般,倒了下去,胸前鲜血蔓延,似开了一朵巨大的牡丹花。   阮阮想起徐长续的戏言,曾经在酒桌上,他谈及与她的感情,他笑说:“甘为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阿沁。”明皇后率先反应过来,连忙上前扶住慕阿沁。   “娘娘,我终于可以去见他了……都是我害了他……”一行清泪,顺着慕行首脸颊滑下。   明皇后眼前一空,慕阿沁进宫虽晚,却最与她性情相投,她是她在这寂寞宫墙中,难得的知己好友。   而此刻,韩玦对她若即若离,她却先一步离她而去。那些算计筹谋,突然变得孤苦伶仃。   她将她拥入怀中,却无奈慕阿沁的胳膊已失了力气,顺着她的胳膊一点点滑下。   “我们说好的,要一起看着君实到老的,你为什么先退了……”明皇后泣不成声。   “对不起啊……”慕行首口吐鲜血,“我食言了……陪不了你了……”   她抬眸看向一旁同样神色动容的韩玦,拼尽最后的力气说道:“拜托了……不要让她一个人……”   韩玦红了眼眶,沉默不应。   “我要去陪他了……我对不起他……”   慕行首的手臂垂下,终没有再起来。   “一切真没有意思。”   乾坤颠倒,山河崩裂,只在转瞬之间。   今上扬手,将弓箭朝殿外空射而去,大约是刺穿了夜行的鸟儿,扑腾腾一只黑影坠落。   他转身,速度极快地抽出另一支,对准自己狠刺下去,鲜血喷涌而出,他随之沉沉摔下。   阮阮浑身颤抖,疾行一步,跪至今上身边,却被曹不休一把握住了手腕。 第76章 小情   “放心, 一切有我。”   曹不休握住阮阮手腕,语调低沉,快速说道。   今上的举动太过突然,天子自.伤, 于国朝社稷意味着什么, 阮阮再清楚不过, 小则朝堂云涌,大则国朝动乱。   她在内廷的时间不算短, 早知其中利害, 她心乱如麻,一时间失了主意。   阮阮与曹不休对视一眼,掌心温热传来,让她不安的心趋于镇定, 男人沉稳如山, 眸深似海, 高大的身影将她罩住,他紧握着她,似给她传来力量。   “回府里去, 府中需要你。”   曹不休看向眼前满面惶恐的人, 他很懊悔, 他本想给她安宁生活,没想到又一次置她于险境。   如今前途未明,他不得不替她做打算,他在心底迅速地组织了最合适,也最能打动她的语言,希望让她尽快脱离这宫墙。   “我们进宫且彻夜未归,父亲母亲必定心急如焚, 二房三房也扛不住事,需要你回去帮衬。”   曹不休想,只有用家人牵绊她,她才会乖乖听话,离开长春宫。   阮阮迟疑,他又加重了手底的力气,再添一句:“阮阮,我将我父母亲,还有一府老小,都托付给你了。”   “我要和你在一起。”   身边是穿梭的宫人,整个长春宫慌作一团,阮阮瞧一眼已经躺在血泊中的今上,心头跳得快急,她对曹不休摇了摇头,她不想离他而去。   “快走……”曹不休大声呵一句,心头涌起万千情绪。   战场上,他见过太多次分离,太知道一别永远的滋味。   有些人,笑着说一帆风顺、一路平安、莫愁前路、天涯比邻,可在转身后,也许就是最后一面。   他心中苦涩,面上却不显,只不停地催促阮阮,“我晚一点就回,你先帮我安抚好家人,然后温好酒等我。”   阮阮仍不动,曹不休急了,板起脸,正色道:“阮阮,你不顾我双亲了吗?”   曹老将军腰疾严重,一直卧病在床,傅夫人又是个极软性子的小女人,一辈子享受着夫婿的温柔体贴,没操过什么心。现下不肖想,都知道府里是何情形。   阮阮还在迟疑,曹不休已经将她一把推开,又斥一句:“阮阮,我们要小情小爱,也要扛起责任。”   这句话,阮阮不能反驳。   阮阮一咬牙,绕过重重叠叠的帷帐,避开众人出了长春宫。   她边走边回望与韩玦一道抱着今上的曹不休,心痛如刀割。   *   及至回府,阮阮这才发现,果然如曹不休所言,出事了。   官兵层层将曹府包围,阮阮远看一眼,一路慌乱的心,却在此时冷了下来。   她镇定心神,思绪快速回转,在她与曹不休进宫前,曹不休曾着人去忠勤侯府,那时他与她都以为会被今上刁难,所以去请周永昌在危急时刻出手相助。   而现在,曹府被官兵包围,这么大动静忠勤侯府不会不知,阮阮只觉右眼皮狂跳,她有感,或许黄雀在后…...   她快速回味,心愈来愈沉。   为何通传前方战事的士兵不早不晚,偏偏在今上情绪激动的时候来?   为何明明长春宫的消息还没传至宫外,官兵却已经包围了曹府?   为何曾经向曹不休频频示好的周永昌,并没有出手相助?   所有的事情,都指向一处,那就是周太后耐心失尽,对今上所作所为失望透顶,于是便筹谋了这一出。   周太后需要曹不休帮她,但是她又知道曹不休与今上的关系,知道他重情重义,必定不会同意她取缔今上,然后垂帘听政,亦或是她掌控天下。   所以她一壁对曹不休示好,一壁又对曹不休施压,要他心甘情愿臣服于她。   寒风中,阮阮止不住打了个冷颤,她加快脚步,经过密.道,回到府中。   她在心底一遍遍感念曹不休的未雨绸缪,自被抄家后,他便着心腹在府后修了一条密道,此刻便派上了用场。   阮阮脚步不停,甫一进院,就听到自己房中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   她放低了脚步,透过微敞的窗棂,一眼瞧见了撅着屁股,在她屋中乱翻的春兰和秋菊。   “什么宫里出来的玩意儿,不过就是一个小宫女,平日里仗着将军的喜欢,所以才挺得起腰杆,呸……说白了,不就是和咱们一样,还整天摆主母的范儿……”   春兰低骂一句,抬起手腕。阮阮瞧见,她腕上戴着的,正是她的白玉手镯,那是曹不休与她一起逛夜市时,他给她买的。   “宫里出来的女人,能有多少心思简单的,就那起子狐.魅人的手段,估计就学了不少。什么话本子,春.宫图之类的,肯定都是看过的,更别提春.药了,知道的肯定不少,要不然我就不信,凭什么将军会喜欢她。”秋菊附和道。   “可不就是。”   春兰又从阮阮衣柜里捧出一个首饰盒,那里全是阮阮收的头饰。   春兰将盒子打开,一壁惊叹,一壁又道:“别看平日里一本正经的模样,可入了夜,还不知是怎么轻浮的呢……那床.榻的功夫,我们可是比不上……”   春兰说话粗俗无比,一句比一句不堪入耳。   阮阮想了想,悄声进了伙房,她信任伙房嬷嬷,也知晓嬷嬷们虽都是粗人,却性子耿直,爽朗又泼辣,更懂得知恩图报。   果然,嬷嬷们见了她,一个个都喜出望外。   阮阮对她们福了福身子,伙房嬷嬷们立时惊慌失措,局促着不敢受礼,“大娘子……”   “嬷嬷,阮阮有事相托。”阮阮此刻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说明内屋情况。   嬷嬷们都是直爽人,阮阮话音未落,她们便已经卷起了袖子,提棍的,抽麻绳的,五六人一行,直冲内屋而去。   阮阮疾行了半日,早就口干舌燥,她想好了,处置十美,已是迫在眉睫,她更知晓嬷嬷们从不会让她失望。   她静坐喝茶,果然不出半柱香的功夫,隔壁柴房里已经传出了嚎哭声。   阮阮将茶含在嘴里细细品着,慢悠悠中,嘴角止不住上扬,心道嬷嬷们果然会办事情。   那柴房里,何止是春兰和秋菊的声音?   嬷嬷们竟是连十美中余下的八人,也都一并抓来了。   “你们这些老东西,我告诉你们,阮姑娘她是回不来了,官家要的女人,就是将军也没辙。”   阮阮在隔壁,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茶盏,听出来这是春兰的声音。   “没有了她,我们姐妹便是将军的心肝宝贝,小心将军回来,抽了你们的皮,将你们赶到庄子里去。”   阮阮知道,这是秋菊在说话。   “哎呦,我们好怕。”   嬷嬷们冷笑,瞥一眼伙房与柴房间隔着的那堵砖墙,她们知道这两间屋子挨得近,也不太隔音。   她们素日本就不喜欢十美张扬,本来阮阮提春兰、秋菊进内屋伺候时,她们还替阮阮看不清十美面目着急过,现在明白过来阮阮的真实心思,内心正痛快着。   所以,哪里还能抑制心头快意,见她们不将阮阮放在眼里,直恨不得上前手撕了春兰、秋菊她们。   嬷嬷们想干就干,这会儿更撒开了手,一人唾春兰、秋菊一口,叉腰替阮阮抱不平。   “呸……屁股.缝儿夹裙子的小妖精,就你们一个个挤眉弄眼,卖弄风情的,还想和大娘子比,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的德行……就是将你们放玫瑰花浴里泡上个三天三夜,洗白了,脱光了,送将军房里,将军都不见得看你们一眼……还妄想爬床,我呸……连给大娘子提鞋都不配的骚东西……”   阮阮一口热茶含在嘴里,差点被自己呛到,她暗暗佩服嬷嬷们的攻击力。   “还不知道谁是狗东西。”秋菊不甘被骂,也跟着反击道:“实话告诉你们,这一次,阮姑娘是回不来了,我们从进将军府的那天起,就知道会有今天。”   阮阮手中茶盏一滞。   秋菊继续说道:“杜宰辅说了,当日他也劝说官家放阮姑娘出宫,他就是有意吊官家胃口的,男人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想得到。一边曹将军不舍得,一边是官家要,只要他们斗起来,宰辅就可以坐收渔利了。”   杜敬业坐收渔利?   阮阮蹙眉,她隐隐觉着事情不简单,今上厌恶曹不休,信任他杜敬业,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他的目的已经达成了,难道他还想进一步羞辱曹不休?   “哼,原来好端端的一个将军府就这么败下来,竟还有你们这些臭细作的原因。”   嬷嬷们听了秋菊的话,一个个更如火上浇油一般,气愤得咬牙切齿,直接反捆了她们,又将脚底裹脚布取下,一股脑塞到了她们口中,柴房在一阵闷哼声后,终于安静了下来。   也就在这时,远处上空,隐隐传来几声有规律的钟声,那钟声一声比一声沉闷,阮阮醒悟过来那钟声的方向,顿时心惊。   她踉跄着起身,手指颤抖,就连手中茶盏何时落地都没察觉,她夺门而出,看向钟声传来的方向,又想起那个对她苍白着脸说不想做帝王的人。   上下眼皮轻眨,终是泪水滚落了下来。   她心底突突地,知道天已经变了,她强迫自己镇定,以手扶门框,却见曹不休大步向她而来。   他眼底通红,面上尽是悲痛。   她刚想问他是怎么从宫里回来的,他却快步上前,以双手捧住她的脸,很是直接,甚至有些急躁和粗暴。   似一腔心绪无处发泄,又似劫后余生般,直接咬住了她上唇,而后长驱直入,将她逼回进伙房,再耐不住将她抱到了木桌上,欺身而上……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前几天家里忙,更新不稳,接下来会稳定更新…… 第77章 花颤   伙房木桌上, 铺满了嬷嬷们新摘的美人蕉。   院中女子,皆喜欢将美人蕉捣碎了,压出汁来,染指甲。但捣汁是个体力活儿, 所以她们通常都愿花一些零碎好处, 买通嬷嬷们帮她们做这事。   曹不休红着眼, 长臂横扫而过,直接将桌上的瓶瓶罐罐及花束推落在地。   阮阮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气势吓到, 她被迫着迎向他, 心底想着只要他人回来,她的心便也跟着安定了。   发上玉簪落地,斜挽的发髻随之松散开来,从桌沿垂落至地面, 她头枕花叶, 柔顺长发隐隐透出那属于女子的, 独有的,香甜气息。   她仰面看他,瞥见他眼底的红血丝, 心中明了, 此刻的他, 必定是痛苦至极。   今上崩逝,对他而言,那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弟弟,即便今上对他霸道无礼,百般欺压,他虽不喜,虽失望, 但终没有真正地对他放弃过。   他重情重义,宁可自苦,也不愿背叛他,只是今上不懂。   阮阮不敢问他宫中发生了何事,她默默闭眼,以双手缓缓将他拥住,任他纾解心中的痛苦。   男人似山,女人如水。   平日里的他,虽有情不自禁的时候,但大多都是克制的,他一直遵守着自己当初的承诺,没有给她轰轰烈烈、热热闹闹的新婚礼,便不会越过最后一步。   很多时候,明明他都已经箭在弦上了,可终是被他在关键时刻紧急叫停。   他爱得放肆,也爱得克制。   可是,今日的他,许是心间太过压抑的缘故,相比对平时,急进了许多。   他粗粝的手捧过她的面庞,让她感悟到他那属于男人的独有的粗犷。   她刚想回应他,却止不住轻叫了一声,她清晰地感觉到她被他掐了一把,不重,却唤起了全身所有敏锐的感官。   “曹哥哥。”   她于好不容易呼吸新鲜空气的空档喊他一句,但因为刚刚刻意的压制,这声音出来后便有了些许支离破碎之意,反而添了暧昧。   粗粝的掌心,再不安于一处,越过起伏,重重拢住。   小衣绽放了无数花瓣,层层叠叠,一圈又一圈。   头顶吊在木梁上的竹篮子,经不住木桌的碰.撞,摇摇晃晃,洒了不少美人蕉下来,正好落在了他肩上。   阮阮半悬着心去够,可手指刚触碰到花叶,却不期被人用了力,原本够花叶的手瞬间垂下,落下了四道抓印,再无力气,只剩魂游。   她还来不及吐气,又被他迅速噙住,跟着他在胸腔里卷起汹涌波涛。那滋味如同涨潮,铺天盖地,将她笼住,只待与他一起脱困而出。   阮阮在片刻之后明白了,有些事情,就如武侠话本子里写的那种能困住人,且越是扭.动,束缚得越紧一样的渔网一般。   越是磨.蹭,越是挠心挠肺,让人心急如焚,欲罢不能,如坠云雾,只待翻为云,覆为雨。   缠缠绵绵,不得畅快,不罢休。   身前束带不知何时落地,衣衫瞬间松松垮垮,轻如烟雾,不能蔽住起伏的山丘。   阮阮低眸,瞅见自己青红的肌肤,明明知道他这是伤情,却仍止不住面染红霜。   他捉住她,不断地在她耳鬓厮磨,气息吞吐已是凌乱。   阳光穿透云层,而他也终忍不住从桌边扬手,将低垂的裙摆掰过肩头。   “曹哥哥,只要你不难过了,我都可以……”   阮阮魂魄皆乱,颤颤巍巍说道,她想得清楚,她心许他,他又无数次救她于危难,他和她早就是一体。   原本想要冲锋的人,闻言间却突然滞住。   他埋首在她发间,细细感悟她给予的柔情和体贴。她小他那么多,却懂他,心疼他,得红颜知己如此,他又有何求?宫中的一切快速从脑海里掠过。   今上没了呼吸,他揪住医官的衣襟,大声质问医官,明明今上伤得不是很深,为何却救不醒?   医官浑身发颤,却吐出了个石破天惊的秘密,今上中毒已深,只是他平日不知,只一直觉着头疼。   而太后心念他治国不易,便日日帮他煎药,以求用母爱之心,感动上苍。因是太后亲自经手的药物,便省去了今上贴身内侍试毒。   都说虎毒不食子的,可是为何下得去这个手?   纵战场、朝局,他心冷似铁,是百里阎魔。但曹不休依然不能理解,周太后的所作所为,更不想去听她与周永昌提什么家国大义、国泰民安,什么今上昏庸导致民不聊生。   曹不休收手,又想起韩玦急匆匆往凤鸣宫而去的身影,可韩玦终究是晚了一步,周太后身边的张司饰已经抱着君实出了凤鸣宫。   宫墙,宫门,一道道远去。   冬日温暖的光束透过窗棂,打在木桌上,将曹不休的思绪收回。   他和她身侧,都落了不少美人蕉。   鲜艳的花朵,衬托着如雪的肌肤。   他吻过她额头,瞥过她的意乱情迷,又瞧见自己刚刚不管不顾的痕迹,隐忍着帮她将衣衫理齐,而后低低说道:“对不起,是我失态了。”   阮阮身前一空,凉风乘机而入,她却羞耻地发现,自己竟然失落了。但很快,她就坦荡了,与喜欢的人,做喜欢做的事,没有什么可害羞的。   她起身,带了点撒娇,勾过束带,用细长手指递送到他面前。   曹不休先是一怔,瞬间明白过来她的意思,节骨分明的大手掌接过薄如蝉翼的束带。   刚与柔的结合,香软粉.嫩是充盈心间的最直观的感受,它们又一次冲击着他的理智与体肤情感。   余颤未除,又添新痒。   曹不休迎着阳光闭眼,而后将挂在身上的裙摆放下,他深呼吸,对阮阮说道:“阮阮,不等了,我们成亲吧。早成亲,早名正言顺……生娃……”   上一句还一本正经,下一句却变了味道。   明明已经开始了数九寒天,明明外面不远处的宫墙内已经变天,阮阮却觉什么都不怕了。   她点了点头,抬起手臂,用目光向他示意他手中之物。   经过刚刚的安抚,此刻曹不休也渐渐恢复了平日里惯有的沉稳,女子腰肢盈盈不堪一握,她抬眸勇敢看他,他牵过她的手,收起长臂,绕她入怀。   窸窸窣窣,似蟋蟀爬过青青草叶。   阮阮只觉身子酥麻,却是他已帮她穿好。   屋外是嬷嬷们大功告成后爽朗的笑声,阮阮旋即将曹不休推开,恰嬷嬷们跨进了伙房来。   劳作惯了的妇人,眼疾手快,一眼便看到了散落一地的美人蕉。   “哎,这花怎么了?”其中一个嬷嬷大咧咧惯了,诧异出声。   但她的嘴很快被其他几个捂住,老实人做老实事,她们一边拖着那吱吱呜呜的嬷嬷,一边示意她看桌面。   阮阮与曹不休顺着她们的目光看去,那铺满花瓣的桌面上,隐约可见一个纤细身影的轮廓,不肖说都知道那是有人躺过的痕迹。   阮阮大窘,夺门而出,而身侧男人,那个始作俑者,却很淡定地在她转身之时,帮她取下了粘在她身后的,一朵被碾压得变了形的花瓣。   “烧点热水。”曹不休大脚跨出伙房,临了关照嬷嬷们一句。   “将军放心,事后茶一会儿就送过去,老婆子们晓得的,不劳将军操心。”嬷嬷们满脸堆笑,又意味深长地添加一句:“大娘子声音有些哑,我们一会儿给她泡红枣茶。”   阮阮在前面走着,忽听嬷嬷们这样说道,脚下踉跄,差点被绊倒。   “将军厉害,大娘子的腿都软了……”伙房嬷嬷都是粗人,最喜欢看到府里老爷夫人阴阳调和,现见阮阮走路不稳,又想到曹不休那粗胳膊粗腿粗腰杆,还有那……   嬷嬷们你看我,我看你,用过来人什么都懂的眼睛看看彼此,而后笑了。   阮阮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可是还没等她加快脚步,她又听得曹不休在她身后,对嬷嬷们说道:“我的意思不是烧茶……大娘子需要热水……”   阮阮羞愤,她回瞪曹不休,他这话什么意思?   明明动乎情,止于礼,虽然这个礼守得零零碎碎,但终究没有。   而他这话说得,纵是没有也有了。   阮阮想了想,凑近他,一为哄他开心,毕竟宫里的事情,太过耿耿于怀,其次也是突然起了情人间的小闺房趣味。   她贴近他耳边,第一次大胆而放肆地对他说道:“曹哥哥,我黏了,你有没有黏黏的?”   曹不休身子僵直,这才发现其实他的小女子,竟也有如此妖娆的时候。   她自知得胜,笑得阳光灿烂。   他却心猿意马,想到了洞房花烛,女子生动。   他直接转身,又对嬷嬷们说道:“我观下月初八是好日子,诸事大吉,适合强娶,所以往后的热水,日日夜夜给我备着……” 第78章 喂酒   下月初八?   嬷嬷们掐起手指数日子, “这个月堪堪只剩两天,那距离下月初八……”   嬷嬷们双手一拍,将军这是终于忍不住了。   本来就是,放着明媚娇俏的大娘子在身边, 还不麻溜一年抱俩, 两年抱三, 这日子长久了,嬷嬷们都快以为将军他有疾, 不行了。   看来俗语说, 老房子着火,火急火燎,还是有准数的,将军现在可不就是急不可耐了嘛, 要不然……   嬷嬷们看着那被狂放洒落在地的娇花, 忒不地道地想, 颠吧,倒吧,鸾凤和鸣去吧……   曹不休瞥见嬷嬷们喜上眉梢的样子, 心底郁结, 散了大半。   明媚阳光下, 距离他十步开外的地方,阮阮以双手将刚刚垂下的发丝拢起,青丝缠绕,发梢在淡黄色的光束下跳跃。   她手指细削纤长,而她的头发又浓密漆黑,待束发差不多绾起时,她耳鬓间的碎发就显得愈发温婉俏皮。   女子脸部轮廓柔和, 又兼着很白的缘故,肤如凝脂益发衬得唇红齿白。她颈部线条修长,小樱桃珊瑚珠耳环在两边耳垂下晃荡,更给她增添了几分明媚。   这一切,看得曹不休心旌荡漾。   他默默将心头因宫中权御争斗引起的烦躁压下,并迅速招来家丁,要他们守着宅中各处,同时又命人将所有进出大小门均加固订牢,再搬来干柴、油桶无数在院墙下备着,以防不时之需。   曹府外,官兵依旧未退。   曹不休安排完府里的一切,抬手揉了揉眉心,再次踱步到柴房,推门而入,里面的女人们见到他的到来,一个个垂泪不止。   曹不休却沉了嘴角,冷了眉目,待再出来时,周身阴鸷气息更浓了。   皇城方向,钟声依旧,按祖宗规矩,君主驾崩,是需敲钟三万次的。钟声沉闷恢弘,一声声直落在了阮阮心上。   其实她明白,纵是经过刚刚的柔情纾解,但曹不休的心,定还是隐忍悲痛的。   她隐隐有觉,周太后定不会轻易放过他。朝堂内,今上崩逝,引起朝堂动乱在所难免。朝堂外,金人兵临城下,为了国朝安定,周太后必定会从朝中官员,选出精兵良将出城迎敌。   而曹不休自幼便受到了周太后的照拂,他是她看着长大的,她熟悉他的一切,她也定会以家国大义强压于他,强迫他挺身而出,不许他拒绝。   但曹不休是作何想?   阮阮细观府里的变化,她隐隐有觉,这一次曹不休与周太后的想法,必定是背道而驰。   她心头突突地跳着,知道这个选择,对府中众人意味着什么,所以他是做了万全的准备,准备与周太后周旋到底。   落日余晖,铺洒庭院。   阮阮将院中晾晒的衣物收回,对于她与曹不休的贴身衣物,她向来喜欢亲自整理。手中衣物刚折叠到一半,腰间便被一双有力的手臂环绕住了。   “别忙活了,陪我喝一杯。”   男人炽.热的气息在耳边缭绕,很痒,酥酥麻麻的。他下巴搁在她肩上,有些沉,却又是说不出来的踏实。   他话语很轻,似乎在恳求。这样子低低地,恋人间的絮语,阮阮抗拒不了。   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覆住他的双手,他反应极快地,反将她的手握住,在她耳边浅笑。   阮阮回眸看他,他双臂伸展,将她打横抱起,出了寝室,直奔前庭。   庭院处,火炉支起,炉火跳跃,正温着上好的女儿红。浓郁的酒香散在空气中,酒不醉人,人自醉。   “我给你斟酒。”   阮阮从他怀中挣脱而下,脚尖刚刚落地,还没走出一步,他的大掌却顺着她的手臂一路往下,握住了她手腕。   “不急,今天换我伺候你。”   曹不休收臂,阮阮刚刚跨出的脚步被迫瞬间收回,他力气极大,这一拉,她又重新入了他怀。   但很不巧地是,他拉得急,她回转得也快,这一冲击,她直接将他推坐在了石凳上。而她也稳稳地,坐到了他身上。   这一来,不仅仅是投怀送抱,落在外人眼中,便好似她对他用了强。   宽大的裙摆,遮住了石凳以下。   阮阮顿时被吓得心提嗓子口,除了默默吞咽自己的心慌外,再不敢随便动弹。   这一切来得有点迅速,几个时辰前的那场花颤还在心底没有散去,绯红从脸颊瞬间蔓延至衣襟以下看不见的地方。   “酒好了,要不要喝?”   香玉满怀,膝上绵软,曹不休还算镇定,他腾出一只手来,淡定自若地取过酒盏。   “我……”阮阮心如鹿撞,低咬嘴唇,羞愤欲滴。   “上午那调侃我的勇气,怎么没了?”   曹不休低笑,因着在宫中待过的原因,她向来稳重端庄,言谈举止,皆规规矩矩,他虽知道其实她骨子里也是洒脱的,可是像现在这般,终于完全露出小女儿的娇羞形态,却是极为难得。   他以只手斟酒,动作行云流水。   “不许提。”阮阮蹙眉佯怒,轻拍他肩膀。   “轻点,轻点,小心酒洒出来……”   曹不休连忙喊道,语调轻松,将胳膊移向一处,眉眼尽开。阮阮听他制止,虽做势仍要捶他,可手底动作到底是慢了下来。   “放开我。”阮阮再次想要起身离他,可脚尖刚刚沾地,身子便僵住了。   醇厚的酒水,经过火热的唇舌,蔓延至她口中。他按住她后颈,逼迫她与他一同品味了刚刚温好的酒。   绵绵长,甜甜香,唇齿纠缠,搅和得她天翻地覆。   庭中只闻“啧啧”之声。   “还要不要喝?”   一口下肚,他松开她,问一句,不待她回答,又替她说道:“当然是要的。”   阮阮向来只知他随性洒脱,却不知他厚脸皮至此,她目瞪口呆,还没来得及闭眼,又以同样的方式,被喂了一口。   她扑眨着眼睛看他,他竟也同样睁大了眼睛看她的反应。   阮阮浑身打了个激灵,直接闭眼,心道……罢了,斗不过,干脆享受吧。   双唇愈发鲜艳,却也抽走了她的七魂六魄,阮阮晕头转向,而身前男人倒是越品酒,越来劲。   也就是在这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句男声,“兄长好雅兴啊,看来是我来得不巧。”   纵是背对着,阮阮也知身后说话的人是谁,这时候曹府四处被官兵包围,能如此不经通传,且随意进出曹府的,除了周太后,便只有他周永昌了。   阮阮不知他在院中看了她与曹不休多久,他的到来,并没有超出她的意外。曹不休请她喝酒,又特地选在前庭,其实那时她便知道了曹不休的用意。   她与他对视一眼,曹不休目光柔和,他知道她已经懂了他。   “心有灵犀。”曹不休对她低言一句。   “当然。”   阮阮以指轻点他下唇,擦去他嘴角边属于她的胭脂,又低问一句,“将我放下来吧。”   曹不休从她肩边探出半壁身子,对着站在十步开外处的周永昌,骂一句,“偷看人家夫妻亲.热,是要长鸡眼的。”   曹不休吟诗作赋,喝酒取乐,谈风花,说雪月,都是玩惯了的人。正经起来,是战场上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不正经起来,又是一身的侯门公子纨绔样儿。   他这话说得,很是风.流,不上台面。   周永昌也不恼火,假意转过身去,笑道:“你们随你,继续……我等着就行……”   阮阮对他的话,嗤之以鼻,他的来意,她已经明了,不过就是帮周太后做说客。   他口中说是等着,其实言下之意却是曹不休今日不回应他,他就死守曹府不回了。   “快放我下来,哪有这样没羞没躁的。”阮阮嘴角勾起笑意,抬手在曹不休身上掐一把。   “再捏我,小心我让你下不来。”   二人对视,曹不休夸张大笑,一壁托着阮阮起身,一壁对周永昌说道:“我先送我家大娘子回房,再来与你喝酒。”   随是逢场作戏,但亲昵却是实打实的。   自曹不休抱着她起身后,阮阮整个人都被迫挂在了他身上,为了故意在周永昌面前展示,男人的大掌还托着她掂了掂。   男人脸皮厚,女子面皮却是极薄,纵是再演戏,阮阮终是再受不住,一低头,直接对他咬了一口。   曹不休被咬,挺.直了身子,阮阮却在他怀中,同样被僵住。   二人同时定格,曹不休尴尬挪目……   及至回房,曹不休将阮阮火速放下,旋即转身去应对周永昌,可一路想的都是自己刚刚那无意而自然的举动。   而阮阮,转身便将脸蒙在了被褥里,羞得再抬不起头。   睁眼闭眼,全是男子与女子那处的不同,因为无意,反更是羞涩。   她心慌意乱,也不知隔了多久,直到夜幕低垂,脸上潮红才渐渐退去。   她在砰砰跳得快急的心绪中,出门想要看看周永昌被打发走了没有,可一出门,却又直接撞在了与她迎面而来的人怀中。   那样的意乱,又一次被唤起。   “走了?”阮阮低敛眉目问道。   “走了。”曹不休答。   男人到底豁达,虽心乱了一会儿,可在与周永昌周旋时早就镇定了,但此刻见身前女子如此红了耳垂的娇羞模样,心中的小心思便又活泛了起来。   他又添一句,“我估摸着……他明日还要来……我们还得……”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现,晚上不能吃多,一吃多,就容易困,就会码睡着……昨晚便是如此……害…… 第79章 温泉   还得要?   伤神, 伤身,还伤腰......   阮阮心间微颤,抬眸看他,男人黑眸幽幽, 似深海渊谷, 她瞧不见底。   她与他错开目光, 垂眸别过脸颊,看向另外一侧, 很怕自己一不留神, 便沉溺进他的眼神中。   他大她七岁,正宗的老夫少妻。   她的性子看似温和沉稳,其实阮阮知晓自己,在大事面前她也是很慌乱的。   以往在宫里, 纵是有韩玦庇护着, 但到底是不想给他增添麻烦, 所以她才不得不装作老成持重。但那样的日子有多累,只有自己知晓。   现如今出了宫,每日需要操劳的事情, 虽然不见得比宫里少很多, 但她的内心却是无比轻松的。   男人从刀光剑影里来, 胆大心细,只要有他在,纵使俗事纷杂,她也能高枕无忧。   他给她,撑起了一片天空。   阮阮知晓,今日虽将周永昌打发走了,但府外兵马一日未撤, 便说明周太后对曹不休是不放心的。   她隐隐有觉,或许正如曹不休所说,今日这只是第一遭,后面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真的还要?”阮阮问,声若蚊鸣。   今日之事,已太过大胆放肆,那从天而降的美人蕉,还有充盈唇齿的女儿红,再有那托着她回房的大手,每一个细节都被阮阮在脑中回味了数次。   每一次,都止不住脸红心跳。   而且……阮阮真想找个地缝儿钻下去。   她一壁脸红,一壁羞耻地发现,自己竟然很是喜欢他的这些特别无礼的举动,甚至还有一丝丝期待,身体语言很实诚地告诉她,她想要与他亲近,只要他靠近,她的心底眼里便全都是他。   “嗯。”   身前女子的小娇羞又怎会瞒过曹不休的眼睛,他爽朗回答,好整以暇,用一种与周遭极为不符的闲适语调回应她。   他低腰下来时,他的影子正好盖在了她脚下。   男人身材高挑威严,女子娇小柔媚,阮阮低眉,瞥见庭中飘起了雪花,竟是又一个深冬来了。   “你今日拂了周永昌的意,他会不会将不悦降怒到芊默身上?”   阮阮被他看得有些羞臊,双手无处可放,见着他腰间佩玉通透澄明,便勾过来放在手心把玩。   女子手指如莲,曹不休见了,心下松软,恨不得将它含住,细品其中滋味。   他挺了挺身子,使自己站得更笔直一些,心中涌起一股铁汉柔情。   曹芊默对她用心不纯,处处针对,她却在这时还能顾念她的处境。他伸出手,将她盘弄着他佩玉的手举起,送至唇边,终是忍住了想要将它噙住的欲.望,只落下了轻轻一吻。   一片雪花飘至她手面,因着他动作,也跟着很羞涩的融化了。   他将她的柔荑小手捂到手心,“周永昌是条汉子,就算立场不同,也不会将脾气发到女人身上的,所以你放心。”   曹不休随即又添一句,“当然,我更不会,只有无能的男人,才会对自己的女人发脾气。”   门框处,他以脚尖拨了拨她脚尖。   黑夜安宁,落雪无声。   二人相对间,悄然生出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让人格外依恋。   阮阮抬眸看他,也俏皮地回拨他一脚。   一来而去,相视而笑,似乎一切都在不言中。   “府外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曹不休放缓了声音,“只是这是一场不知道何时会结束的拉锯战,太后要的,无非是我的鼎力相助。但她是何等聪明之人,一边拉拢我,一边用官兵警示我,纵是我不与她在同一阵营,她也不同意我去帮其他人。”   “其他人?”   除却君实,哪里还有周太后需要顾及的人?   阮阮心中闪过一丝难受,若说宫中还有何事让她耿耿于怀,阮阮想那必定是皇后与韩玦。   身为人母,皇后在宫中的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艰难。今上在世时,宠幸了一个接一个的女子,被他捧起来的每一个女子,都是无形的巴掌,扇在了她这个国母身上。   所以她将目光投向韩玦,让韩玦做了她生命里的浮木,将韩玦困在了她身边。   可是韩玦想要的?   阮阮仰头,漫天的雪花纷纷扬扬而下,而雪花的尽头,却是黑漆漆的夜空。   韩玦画了那么多的海阔天空,他真想期待的,早就藏在了他的画中。   而皇后看了他那么多画,又岂会不知?   “府里太冷,明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空气低沉,曹不休于一声叹息后又说道,“做戏做全套,既然她们愿意看我被你拴在腰带上,那便让她们看好了。”   *   细碎雪花儿,纷纷扬扬,飘了一夜。   翌日清晨,曹不休便带着阮阮出了曹府后门。   他与阮阮共乘一马,一路走走停停,余光不时向身后瞥过。他和她走了一路,身后之人也跟了他一路。   曹不休敛眉笑笑,最终带着阮阮在城东秀灵山下停住脚步。   阮阮在山下瞥一眼“秀灵山”三字,便兀自红了脸庞。   当年在宫中,阮阮就曾听明心怼过杨福佳,“放.浪蹄子,还不知道在秀灵山,与多少野男人泡过温泉浴呢?”   纵是一句怒骂,便可知这秀灵山温泉,与风花雪月谈情说爱脱不了干系。   阮阮脸一红,她没想到,他竟真的带她来了这种地方。   她转顾他,还没说话,腰间便被人给环住了。   “好好走路,这样我还如何上山?”她很是别扭地瞪他一眼。   “来这种地方,图的就是个消遣,若还是一本正经,那就假了。”曹不休在她耳边吐气。   阮阮用胳膊肘蹭他一下,将自己与他隔开点距离,纵是知晓今日是做戏,但每一次这亲昵接触,却是装不了假。   擦.枪,又不能走火,简直比登天还难。   “我搂着你,这样你省着点力气,要不然待会儿,我怕你下不了山。”   曹不休识破了小女子的不淡定,又在她耳边煽风点火,不怀好意地眨了个眼睛。   “真想把你这斯文败类的皮剥下来,好让人看看你这……”阮阮羞涩,后面那句“如狼似虎”怎么也不敢说出。   她害怕,她一出口,他便将它落为现实。   她一把打开他的手,双手提裙,拾级而上。   他却似存了心一般,抬手快速地在她后身浑.圆上拍了一把,阮阮瞬间整个头皮都麻了。   “好好走,别回头。”曹不休尤爱她这娇羞的模样,他无意瞥了眼身后,那鬼鬼祟祟跟着的身影,又追了过来。   曹不休更加重了手底的力气,似急不可耐般,挟持着阮阮一路往温泉处而去。   及至到了温泉处,阮阮却是止不住血气上头。   原来这温泉,并非是真正天然温泉,却是不知哪处的商户,为了投京中勋贵公子哥儿的喜爱,在山坳坳处,假借着山石,搭建了数间小厢房。   小厢房里,香薰缭绕,白烟袅袅,炉上温酒,炉边设榻。再引泉水入内,烧温,供富贵公子哥儿与带来的女子在水中玩乐。   空中落雪,绿松白头。   而小厢房内却犹如仙境,温暖如春。   “这里虽骄奢,但确实是个极致享受的好去处。”   曹不休将阮阮抵在门边,意态轻浮,与秦楼楚馆处的纨绔子弟无异。   他凑近她,与她耳鬓厮磨。   阮阮心里建设无数,她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假装自己是个狐媚女子,红颜祸水,勾着年轻将军,使他沉迷于她的温柔乡,不思进取。   她这么想着,也这么做了,细长手指勾过他玉带,而后挑起,握在手心。双臂攀爬,绕过他头顶,而后纵身一跃,又一次将自己挂在了他身上。   而他也很配合地,托着她的浑圆,与她亲吻着,进了小厢房。   泉水激荡的声音从木门中渗出,其间还夹杂着女子与男子支离破碎之音,听得人脸红心跳。   门外一路尾随而来的二人,互相做了个闯门的手势,太后有旨,曹不休这人狡诈多端,更精通什么叫兵不厌诈。   所以,他到底有没有被女色冲昏了头?是不是真的被自家女人哄得团团转,片刻都离不得?没有亲眼见到的,都不能作数。   于是,门外二人取来酒瓶,胡乱往脸上摸了把酒,一为壮胆,二为假意喝醉进错厢房,随后歪歪扭扭,推开了木门。   就在他们推门而入的瞬间,一条男人的贴身长裤飞朝他们而来,直接盖头。   他们手忙脚乱将它扯下,一眼瞥见那泡在泉水中的两人,不敢置信。   假山石边,水中男人宽厚的后背露在水上,背上曾经的伤痕,触目惊心。   可这并不是令他们吃惊之处,他们惊诧的是,被男人挡住了身子的女人。   她应该是蹲在水中的,他们并看不到她,只是她那落在男人腰侧的纤纤玉手,格外引人注目。   他们瞬间想到了宫廷秘籍,完全忘了周太后的嘱托,脑海里全是:天,曹将军与他夫人,竟这么会玩? 第80章 玉箫   柔媚的声音, 带着点嘶哑,从水中传来,酥酥糯糯,像是上元佳节碗里被戳破了皮的红豆沙汤圆, 细滑的流沙溢出, 让人甜得抹不开嗓子, 只能不住地吞咽口水。   “夫君,我还行吗?”   “夫君, 你好了没有?”   “夫君啊, 你喜欢吗?”   一声更比一声娇嗲,与那盘丝洞里的小妖精,再没有差。纵是踩在刀尖上,风里来, 雨里去, 死人堆里打滚, 练就了一身钢铁之心的男人,在这时候也不由得闪了腰,全身上下, 只余酥麻。   冒然闯入的二人, 反转身子, 夺门而出,匆忙而逃,及至外间,方才能自如喘气儿,面面相觑。   听到逃跑声响,阮阮从水中探出脑袋,越过男人精实的身子向门边看去, 见闯入者离去,暗自舒了一口气,对于自己刚刚的表现,心满意足。   “曹哥哥,我不错吧?”   阮阮得意抬眸,瞥见的却是男人迷离的眸光,因着水光的映衬,他眼中也泛起了光亮,甚至还有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欲.望。   只一刻,她甚至都来不及惊呼,只见他随意扔出一物,木门便关上了。   炉上温酒沽沽泛着水声,上好熏香沉在水汽里,愈发的浓郁迷人。阮阮刚刚探出去的脑袋还没见到多少外面的光束,便又跟着人被迫着沉到了水里。   身后是假山石,他将她环住,坐了上去,她于水中闭眼,出于怕溺水的本能,也将他拥住。她随手抓他,甫一开口,便被人噙住了口舌。   水面上是漂浮的花瓣,一朵朵随着水波飘荡。起初水面还是平静的,没多久的功夫,花瓣便因为水波的涤荡全都聚拢到了一处。   花面下,是妖娆而上的藤枝,攀住水中浮木,与之相.交缠绕。   阮阮攀着,隐在水下,不敢动弹,上下失守,百感聚于一处,只余乾坤颠倒。   幸好,他还有理智,收放自如,遵守了他的承诺。   秀灵山上,白雪依旧纷纷,只差压倒树枝。   劲松茂林,曲径通幽,蜿蜒至重掩的木门。   赶走了那两个不速之客,阮阮察觉曹不休的心情明显好了许多。自从水中出来后,她也觉着通体舒畅。   “其实这温泉也真的挺好的。”阮阮起身,靠着炉火梳发。   “到底是温泉好?还是陪着你,与你一起泡泉的人技艺好?”曹不休正面含笑对她。   阮阮羞而不答。   他放下手中酒盏,移步到她身后,从她手中接过桃木梳,用嘶哑低沉的嗓音说道,“我帮你理妆。”   “你会?”阮阮仰起身子,抬眸看他,却见男人狭长眉梢入鬓,带着些慵懒。   “描眉,上妆,无一不会。”曹不休垂目,“尤其擅长吃胭脂。”   又被调笑了,阮阮佯怒拂袖,敛眉含羞低笑。   炉烟袅袅。   曹不休粗粝的手掌从柔顺的发梢抚过,“你若是喜欢这温泉,回去后我便也在府中修一个这样的池子,这并不费事。”   “才不要。”阮阮回嗔一句,“那样子,与杜敬业有什么区别?”   杜敬业修新宅时,便利用今上对他的信赖,从宫中引水,灌入他自己的宅子中,借着宫中之水,满足自己的泡浴需求。   那些繁杂的事情又一次从心底被勾起,虽然他与她躲在这山中偷得浮生半日闲,但她知晓,其实他的心并没有真正安宁过。他虽在躲避太后与周永昌,也确实不愿再回朝堂,但他的心底,还是有黎民苍生的。   曾经坐拥百万大军的英勇将军,或挥兵直下,或整盘布局,坐镇指挥,这样顶天立地的男子,心中豪迈怎可能被尽数收回?   只不过另有打算罢了,或许他不满,或许他在等……   阮阮知晓,明面上他被太后,被宫中之事缠身,不得挣脱,但江里蛟龙,又岂会真正被困住手脚?   那些死心塌地跟随过他的部下,在战场是好手,在市坊也同样是高手。他被困,他的漕帮却是一日千里,早就挣得盆满钵满。   曹不休听了,会心一笑,赞道:“还是我家大娘子好。”   他帮她将头发梳好,阮阮借着镜子想要盘发髻,却被他握住手腕,拦了下来。   “有一日午后,我去你房中寻你,正巧你睡着了,我掀开帐子,一眼就看到了睡在榻上的你,那时候你就是散着这一头黑发,模样好看极了…….”   阮阮从不知竟然还有这一事,她忙瞪大了眼睛瞧他,以手点他,“我当初真是看走了眼,不知道曹哥哥你竟是个喜欢偷窥人睡觉的坏家伙。”   曹不休笑着低头,一口含住了她指尖,又捉弄般地,以舌尖轻触了一下。   阮阮羞怯,将手收回,却被他禁锢住两肩,问出了更为放肆的话,“这样子坏的我,你可喜欢?”   阮阮还没能回他,又听他自己说道:“其实你心底,喜欢我如此,喜欢得不得了…….”   这人怎可如此不知羞臊?   阮阮别过身,却否认不了。   她眉目转动,回怼他一句,“你本就应该给我闺房之乐。”   女子话语说得坦荡,没有“却道你先睡”的扭捏,反而更得曹不休欢心。   男子爽朗的笑声贯穿山林,他兴致高昂,以手指粘上胭脂,轻点她眉心,又迅速提笔,在她眉心落下了一朵梅花。   “没想到曹哥哥你还会这一手。”阮阮对镜,他这梅花儿深浅适宜,在额上栩栩如生,仿若是贴的真物一般。   “我还有更高超的。”曹不休笑问,“要不要试一试?”   阮阮点头,却见他取来胭脂涂上自己唇角。   她笑:“曹哥哥你这是要男扮女装?”   曹不休却不语,将自己抹上烈焰红妆后,径自俯身,“我帮你抹香唇。”   还有此种玩法?简直是怪诞至极,阮阮笑着意欲将他推开,却不敌他男人手臂。   唇角相触,轻轻抿过,一丝一寸。   阮阮瞪大了眼睛,入目是男人专注的神情,阮阮想这男人真的是能耐了。   许久后,他终于起身,阮阮迫不及待看过铜镜,先前的期待,顿时化作一顿乱拳。他却挺直了身子,背着她放肆大笑。   阮阮欲哭无泪,那镜中人的嘴,像是冬日伙房里挂在廊下的香肠,哪里还能见人?   而那作奸犯科之人呢,却露着饕餮后的满足,一壁用水擦拭着也同样模糊的红唇,一壁嬉笑躲闪,难得的畅怀大笑,没有半点大将军叱咤疆场的模样。   女子是水,是能将男人融化的。   阮阮无力想着,只能重新补妆,心底却也跟着,很是愉悦。   “今日失败了,明日再来,屡败屡战,越挫越勇嘛。”曹不休将自己收拾干净后,又笑对阮阮,带着明显的促狭,继续说道:“闺房之事那么多,有难度的也不少,我们慢慢试,百般尝尽,才知怎么摆弄最好。”   提起摆弄,又想起刚刚水下那不安分,上下游窜的手,阮阮发现自己再没有办法对他,只能佯怒表示反抗。   但,反抗无效……   *   禁庭,太后宫中。   前来汇报的人面红耳赤将温泉之事,事无巨细,阐述了一遍,又加了个总结词,玉箫。   周太后怀抱着君实,身边坐着周永昌。   她低咳两声,显然也是被这词儿给呛到了。   “这阮娘子是宫里出来的,还经过娘娘□□过,怎地……如此……”   勾人,磨人,放肆妖娆等等字眼,隐没在周永昌嗓子里,再说不出口,睁眼闭眼,不难想象池子里那撩人心痒痒的画面。   他半开玩笑,半揶揄地继续说道:“所谓尤物,怕大抵就是如此,人前端庄持重,夫君面前却是百无顾忌,肆意洒脱……”   他说罢,不由得也想起自己府中,那个与曹不休同姓的,他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回去的曹家姑娘。   本以为她是个喜欢拈酸吃醋,处处争强好胜的,谁知娶回府里之后,却发现并不是如此。   自打过府之后,她的小心,谨慎,远超出了他想象,尤其有时半夜,她会突然哭泣着从梦中醒来,那紧抓着他衣襟的小手,不经意间勾住了他心神,他这才知她身世对她的影响,竟是如此之深。   他益发喜欢她,喜欢她被他承欢时的咬唇克制,也喜欢她耐不住时挠他咯吱,向他告饶的模样。   周永昌突然有点儿理解曹不休了,所谓红颜祸水,美人误国,男人不思进取,有的时候真的在于女人的腰。   “所以难怪,先时曹不休怒发冲冠为红颜,自愿放弃百万兵权。前日宫里乱成那样,他又想尽法子回府中,便是因为这缘故了……也是,有这等娘子在身边,还顾什么家国?”   周永昌搁下茶盏,举目看跟前的周太后,强制自己将心头蠢蠢欲动,想要回府一亲芳泽的心压下。   “好好的一颗棋子,终是废了……”周太后抚摸着君实的小脸说道,小孩子肌肤细滑,与她已经出现老年斑的手面,形成鲜明对比。   “但是,仅凭这些是不够的。”周永昌看向周太后,心头刚刚冒然而起的回府念头被压下,沉稳的心思想了想,“曹不休狡诈,若是再加上阮娘子刁钻,说不定他夫妇二人联手唱戏,所以我们还不能掉以轻心…...”   周太后听了,想了想,随即对周永昌说道:“送份大补汤去曹府,这事儿都做下了,果子该结出来了吧……” 第81章 下药   翌日, 暮色四合时分,曹不休与阮阮迎来了位不速之客。   入内内侍省副都知,太后心腹傅宽,与端着食盒的小黄门, 挺直了身姿, 代表着至高无上的权贵, 与曹不休对视。   他是宫里老人,面上温和, 骨子里的傲慢却无处不在, 他高昂着头,一丝都不肯落了太后的威风。   曹不休紧盯着傅宽,冷凝的神色中透着浓浓的杀将气息。   “曹小侯爷,这里都是太后精心挑选的吃食, 请小侯爷与夫人现在用了, 也好让奴才可以及时回宫, 向太后娘娘交差。”   傅宽欠身微笑道,他语调很慢,但说出来的话却字字铿锵。   他缓缓转身, 将小黄门手中的雕花食盒打开, 取出里面精致的糕点, 玉白色的桂花糕上撒着几朵淡黄色的桂花沫儿,清香扑鼻。   以桂花开头,含着贵重之意。   阮阮曾跟随周太后有一段日子,知道她喜欢在食材上用心思,也曾经用一盘鱼炸去笼络今上的心。   只可惜流年虽短,但心境扭转之快,让人猝不及防, 今上崩逝,亡于她之手,如今回味,只剩凉薄。   她细瞥一眼那桂花糕,又慢慢瞧出了那桂花糕上,同时嵌着几颗红枣。   “早生贵子。”傅宽笑意盈盈,将糕点推向曹不休与阮阮。   “太后她老人家说了,她年纪大了,就喜欢看子孙满堂,孩童绕膝,如今小侯爷与夫人情投意合,也是她愿意看到的。”   曹不休原本低沉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一点,以手去取那碟中的桂花糕。   阮阮却是一急,忙将他拦下。   宫中所赐之物,通常含着主子们的心意,也通常含着杀心,夹杂毒药是常有的事情。   阮阮的动作,当然没能逃得过傅宽的眼睛,他浅笑,拂袖招来身后小黄门,请他们继续将食盒中的大补汤并一些菜肴取出,转身笑对阮阮。   “大娘子请放宽心,这食盒内都是太后的心意,并没有毒药。”   傅宽说罢,拿出早就备好的银筷,面向阮阮与曹不休,说了句:“请恕奴才唐突。”   而后弯身,将碟中之物,每一样都取出一点,面不改色送进口中,细细咀嚼后,才搁下筷子,并正色看向他二人,礼仪举止皆很到位。   阮阮心中虽仍旧存疑,但见他如此做派,她和曹不休也不好推辞了。   “小侯爷请。”   傅宽给曹不休布菜,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夹了一筷子炙猪腰送进曹不休碟子中。   “这玩意儿不错,小爷喜欢,毕竟男人功夫好不好,全是凭着腰,用什么,便补什么。”   曹不休剑眉挑起,一口吞下。   傅宽微笑,带着小黄门,收了食盒,躬身退出门外。   寂静的屋子中,只剩下曹不休与阮阮。   庭中积雪没过脚踝,月上树梢,光华皎皎,朗月下显得雪色越发莹白。   与屋外的清冷不同,屋内炉火旺盛,桌上佳肴丰盛。   “太后是知道我们做戏给她看?”   阮阮压低了声音,与曹不休咬耳朵。   到底是主子,她也不能识得太后对她与曹不休知道多少,她有些迟疑地看着曹不休,说出了心中顾虑。   曹不休摇了摇头,又咬了一口桂花糕,自从和阮阮在一起后,原本偏好重口味的人,如今也喜欢上了酥糯甜软之物。   “她应该只是不放心,所以才送来这汤和糕点,就像府外围守的官兵一样,只为困住我。知道我于她无益,又不想我帮皇后和小皇子,所以干脆乐意看我被你拴住……”   “皇后势单力薄,小皇子又年幼,哪里是她的对手。”   阮阮闻着桂花糕香甜,也吃了两口,又觉红枣尤甜,特意对着红枣咬了下去。   曹不休微笑,看到她嘴角残留的糕沫子,按住她的手,对她说了句别动。   阮阮睁大了眼睛,很是不解,却见他起身凑近,贴着她嘴角,快速地吃了进去。   灯烛下,男人目光灼灼。他似乎并不想这样轻易地放过她,他微微低首,与她相视。   灯芯燃爆,将屋内的气氛迅速升温。   他慢慢挪动身子,一把将她拉过,使她很不端正地,坐到了他身上,与她额头相抵。   “阮阮,我克制了这么久,等新婚夜,我一定要将那些忍耐的,尽数找回来……”   男人手臂发烫,连带着脸颊也跟着浮现出罕见的潮红。   阮阮微微蹙眉,想要以手试探他是不是发烧了,却意外发现自己的胳膊也沉得很。   额前男人的气息渐渐紊乱,手脚也跟着不老实起来。   “好热啊。”   曹不休只觉脑子沉沉地,整个身子仿佛被置于火烤之上,他上下其手,搅和得阮阮也跟着晕晕乎乎。   衣衫落地,一丝凉风吹进脖颈,阮阮止不住打了个寒颤。她无奈想要将他推开,却一眼瞥见窗棂处,藏在窗后的绰绰人影。   有人在窥探,且那衣冠……   阮阮打了个激灵,那是傅宽去而又返。   阮阮下意识看向桌面,那里是被动过的桂花糕。   电光火石间,她猛然想起,傅宽是试用了桂花糕的,但是他并没有吃其中的红枣。   而她与曹不休的面前,却都赫然有好几个枣壳儿。   千防万防,失算在红枣上。   曹不休又用了酒,酒水碰着那挠心药物,快速地在身体里蔓延,想要阻止却是难了。   大滴汗珠从他额上滚下,他显然很是不耐,一把将身上外衫扯去,纵如此,尤不解热。   阮阮迷蒙着眼看窗棂处,她于愤慨中咬住嘴唇,心底对周太后的那点感激消失殆尽。   她曾感念她在她初入宫时,对她多加照拂。但她没想到,那个她曾经敬仰尊重的,至高无上的女人,终有一天,竟也对她使上了这种卑劣手段。   皇权至上,曾经的体恤,在如今的皇权巩固中,变得格外可笑。   为了让曹不休臣服,为了让他不对她构成威胁,百般试探,无所不用其极。   她不就是想看曹不休与她白日里的那些亲昵,是不是真的吗?   不就是想证实曹不休是不是真的沉迷于她,再无心朝堂吗?   那让她看好了。   阮阮睨窗棂一眼,低敛眉目,轻咬下唇,以手绕过身前男人,在他耳边唤一句,“曹哥哥。”   男人正在焦躁时,心火燃遍四肢,迫切寻求纾解,她轻微的召唤,便将他彻底点燃。   “阮阮,我的好娘子,我的心肝小宝贝儿,可心甜蜜饯儿……”   “曹哥哥。”阮阮又唤一声,刻意蓄火。   她想,要远离周太后,越远越好。   曹不休埋首在她耳边,熟悉的气息,眷念的人,猿臂有力,那飞起来的衣衫打翻了桌面上的酒瓶。   青瓶摇摇晃晃,斜倒在桌边,屋内瞬间酒香四溢,一片旖旎。   靡靡香气中,灯烛变暗,是曹不休再次扔出的衣衫,罩住了屋内的琉璃灯。   红烛摇曳,香炉燃烟,女儿娇滴滴,男子个高挺拔。   “阮阮,你这磨人的小妖精,有了你,我还要什么家国,我只想日日与你一起,与你耳鬓厮磨,朝朝暮暮。”   曹不休闷闷道,将她打横抱起,踉跄着往重重帷帐后走去。   珠帘晃动,阮阮在保持最后的理智前看一眼窗棂处,那里立着的人应该是很满意看到的结果,已悄然离开。   她长吁了口气,却发现身心已再不由己。   那从心里蔓延出来的酥麻,挠心挠肺,像是一团大火,燃着四肢百骸,百般滋味很是难受。   她很热,很想再泡一次温泉水,但残留的一丝意识告诉她,这是在府里,没有温泉,唯有身前的男人,可以助她。   她渴极了,好似看到了清凉,控制不住地伸长了舌尖去舔。那样的清甜,让她欲罢不能,她想要去够,于是便缠住了那水源。   曹不休无奈地看着怀中之人,在傅宽的身影终于离去后,他的心才一点点落下。   人有失算,马有失蹄,其实在他以额头与阮阮相对时,他就知道他中迷药了。   对于这类迷.情药物,他见识得并不少,虽提高了警惕,但因为对太后的一丝幻想,想着他是她看着长大的,终不会将这么下作的手段用在他身上,可是他错了。   他瞥一眼身前女子,她聪明,与他一样意识到发生了何事。但她终究是女子,不会如他这般有抗力。   幸好他刚刚反应快,抬手准确无误地罩住了琉璃盏,他虽会逢场作戏,但不愿自己女人的媚态被其他人看见。   层层叠叠的帷帐,很好地将他二人围住,形成了四方小天地。   怀中之人像是被搁浅的鱼儿一般,费力喘.息,不停地在他怀中寻求出口。   他本也在受着摧心的煎熬,现见她如此,存留的那丝理智终于崩塌。   紧绷弦断,他于她额上落下一吻,而后说道:“阮阮,对不起,我守不住承诺了……”   阮阮费力笑了出来,她牵住他,吐出一句,“守不住,就不守了……来吧……”   一句来吧,像是被下了蛊一般,勾动了曹不休所有的感官。   “遵命……”   人生之喜,来得猝不及防。   天地安宁,星光深夜。有人为了皇权在筹谋算计,有人为了求生而辗转难眠,有人躲在敌营醉生梦死,亦有人坐阵大军兵临城下。   曹府外,围首的官兵依次退去。   曹府内,最美风景,落影成双。   帐上香铃,散发着幽幽浓香,轻轻摇曳,发出阵阵脆铃声响。   琉璃灯盏中,红烛跳跃,上沉,下坠。   屋外梅花枝,承受不住积雪的施压,折了腰身。   ……   夜色渐渐淡去,稀薄晨光照进帷帐,阮阮刚刚动了动身子,却觉全身似被碾压过一般,沉得抬不起来。   她迷离着睁开眼睛,一眼便瞧见了一侧笑意盈盈撑着脸颊,紧盯着她的男人。   她呆愣一刻,双手举被,看到被下的自己,心中羞涩,果断抬脚,将身前的人踹了下去。   曹不休懵?   娘子这是几个意思? 第82章 城乱   他被她踢下了床榻。   阮阮刚想伸手去拉他, 但始出手,臂上凉气袭来,提醒了她自己的处境,于是眉目低敛, 嘴唇紧抿, 带着点同情与不好意思, 又悄悄地缩回了被子中,并以被蒙头偷笑。   她在被中偷偷睨他, 与他目光相撞, 她对他挑了挑眉,装作无辜的模样,对他说了声:“真抱歉……”   女子意态娇柔俏皮,淡黄晨光穿透雕花轻纱帷帐, 落在床榻地面全是花瓣光影。   因着化雪天寒且她未起的缘故, 屋内纱窗并未打开, 帐中香燃烬,余韵犹存,可纵是如此, 也掩盖不住帷帐内的靡靡之味。   曹不休坐在地上, 想起前夜折腾得厉害, 便存了放过面前小女子的心,“昨日辛苦,一会儿带你去矾楼吃好吃的。”   阮阮听着话语不对,忙诧异问:“府外撤兵了?”   因起身急,这一动,便牵扯得腰腿间的不适更加明显,使得她不由得轻“嘶”了一声。   这声虽小, 却被他敏锐地逮到,他看向她,想起自己老房子着火的情急模样,不由得有些愧疚了,于是压低声音询问,“可是那处疼?”   阮阮听他一言,脸红不语,往被中缩了缩身子,对那地面上的人指了指帷帐,示意他快点出去,她要沐浴更衣。   对于男女之事,阮阮并不陌生,昨夜之事,虽然印象不深,但零星半点残余的记忆,仍令她瞬间红了耳廓。   曹不休心知是自己太狠了,曾经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在这时化身做了小伏底,心甘情愿听令,慌不迭站起,长臂前屈,向她拘礼,“是我莽撞,下次我……尽力克制……”   高大男人一语毕,随即穿着一身轻薄寝衣出了门,神清气爽,立于庭中。他抬了抬胳膊,这才发觉臂弯处酸涩得很,他凝神想了想,思及夜间她枕于他手臂处的情形,忍不住轻笑出声。   平日看她,性子沉稳至极,却没想到睡觉竟是这么不老实,起初明明是枕在他咯吱窝处的,结果翻转几次,便枕到了他臂弯。   但这样的睡姿好似让她很不舒服,她紧接着又翻了翻身,最终挪到了他手腕处,他怕自己男人骨头硬,会硌到她,便稍稍收了收手,结果到好,她直接将脸睡到了他手心里,甚至还磨蹭了两下,一派恬静。   “就这样睡,暖和……”睡梦中的人喃喃低语。   曹不休无奈笑,自己喜欢上的女子,可不就是要含在嘴里,捧到手心。   夜间柔情一点点凝聚心中,曹不休展臂,只脚勾起落在地上的半截儿树枝,轻轻一挑,树枝便成了手里的利剑。   只是忽然,利剑或收或放,发出萧萧声响,引起积雪飞扬。   昨日后半夜,宫中大乱,金人索要无度,竟派了一刺客夜闯禁.中,并留下书信,斥命太后要么交出金银布匹,要么割地求和。   周太后拿金人无法,只得将所有怨气都撒到了已经撒手人寰的崇光帝身上,竟在一怒之下,烧了他的灵牌。   这是皇家大忌,且逝者为大,怎么如此被轻视对待,还是被自己的母后?   刚刚得到消息时,曹不休在那一瞬只觉心如刀割,一为故去的今上,二为救不回来的山河。   待阮阮收拾妥当立在廊下时,她瞧见那雪面上赫然写着“崇光”二字。   崇光是今上的名字,原本的旖旎心思顿时被这大不敬的两字吓到九霄云外,阮阮疾步走下台阶,三两步将那字踢乱,再看身前男人,却见他负手立在雪地中,举目看向远处的太空。   他个高,身姿挺拔,如此站立,像极了劲松,一身傲骨。   他有心事?   这是阮阮的第一直觉,可她不明白,明明府外周太后已经撤兵,他为何还是如此心事重重?   寒风起,她在站在廊下想了想,想起今上崩逝那日,军营里前来汇报的士兵的话,金人已经兵临城下。   因为得了他的庇护,她被他很好的保护在曹府内,外面的事情,她并不知晓。而现在,看他如此失魂落魄,她心下猛然一凉,若有所觉。   他听到她的脚步声,再回头看到已经被踢乱的字迹,带着羞愧,左顾而言他道:“起了?”   阮阮点头,指了指屋内,“干净衣物都准备好了。”   曹不休喜她贴心,揉了揉她发顶。   二人同行至廊下,恰廊沿冰凌开始化冰,阮阮头顶,阳光下晶莹剔透的一滴摇摇欲坠,寒风起,终耐不住滴落了下来,曹不休眼疾手快将那冷水接过。   阮阮抬头,正好看到了他接水的动作,与他会心一笑。   *   金明池畔,万物俱废,百花凋零,过往行人神色匆匆,满面惊惧,更有不少背道而行的商户,拖家带口,仓皇出城。   距离杜敬业失踪,已经有三天了,这三天里周太后与周永昌封了他府邸,又将他府中女眷,幼童,双亲都抓至大牢中,试图以此将他逼出现身,可终究是徒劳无获,无济于事。   男人狠毒至此,抛妻弃子,不顾双亲,又还有什么做不出来?所谓家国大义,终敌不过他的纸醉金迷,繁世享乐。   寒风混着凉透的河水,刺得人脸生疼。曹不休牵着马缰,与阮阮慢步前行,一路上追杀杜敬业的官府缴文贴得遍地都是。   守门的官兵来报,都说他于三日前出了城,到底去了哪里,谁都没有确切的消息,有人说他带着城中舆图投敌了,金人兵临城下,迟迟没有进攻,等的就是他手中的这张图。   一张舆图,虽不至城破,但就如脱光了衣服站于人前,身上的薄弱之处,一览无余,哪里还有反抗的余地。   一时间,满城风雨,人心惶惶。   富家逃脱,贫苦百姓只能坚守,而流民土寇四窜,打家劫舍,顿时民不聊生。   千里之堤,土本瓦解。   昔日金明池的繁荣似乎尤在眼前,今上带着百官游幸金明池,划花船,赛秋千,那是何等的热闹?   可转眼,物是人非。   “让开,让开。”   二人正唏嘘,忽然一队身穿官服的人马狂奔而来,领头的敲着锣鼓,“每家每户出米三升,钱八十文,今日天黑之前,必须交齐,否则官牢伺候。”   锣鼓喧天,扬起灰尘无数,街市两边的行人纷纷后退,都唯恐避之不及,白白遭殃。   一阵喧闹后,锣鼓声渐远,两边的抱怨声却是此起彼伏,摇头悲叹。   “如今这京城是待不得了,听说金人的细作已经偷偷混进来了,这日子过得,整天提心吊胆,每天出了门都不知道能不能平安回家?可是为了家里生计,不出来又不能……”   “听说皇城里的太后,已经被逼得交出了金子十几万两,那银钱更是不得了,足足七百万两……宫里的那些妃子娘娘什么的,早就坐不住了,官家没了,为了保命,一个个都偷偷将自己手里的值钱玩意儿拿出来典卖,可这种时候哪里有人敢买,所以这些娘娘们就贱卖……你没瞧见西市那里,天天不知道有多少好东西出来……”   “都怨那该死的官家,他倒好,早不死,晚不死,这个节骨眼儿上眼一闭,脚一蹬,见阎王去了,就是苦了我们。不是他弄花石纲,修佛寺,那国.库的钱,怎么会亏空得这么快?有钱不给曹将军打仗,反给杜敬业修宅子,眼瞎啊……”   叹气悲泣之声入耳,阮阮的心,也跟着愈来愈沉。   她不敢想象,不知何时,这曾经香车宝马,车水马龙,白昼通夜,游人如织的京城竟落到如斯境地,像一个勋贵家族被抄了家,迅速没落。   原来,高楼起难,坍塌却是在一瞬间。   阮阮正独自难受,又见迎面而来一辆熟悉的马车,雕鞍玉勒,车前悬着香囊,隐隐可闻其中的梅花香。   那是宫车,阮阮瞬间将它识出,也只有宫车会如此,上好的梅香经过街市,那香味数里不绝。同时,阮阮想,那车中之人,其身份必定尊贵无比。   一阵风拂过,撩起车帘,帘后明皇后满脸疲倦以手来拉车帘,却不期与阮阮打了个照面,她满脸惊喜,对着车外人喊道:“阮内人。”   明明距离上一次见面还没有几日,可此时却是感觉恍若隔世,相视间长睫眨动,悲从中来。   浮光掠影后,是乱世离别,也是举步维艰。   阮阮往她车轿四周看了看,并没有韩玦的身影,她有些诧异地看她,明皇后似猜到了她所想,她低眉无奈浅笑后透着车帘往四处看了看,提议道:“白矾楼就在前面,不如进去坐坐?”   阮阮点头,应下。   白矾楼下,大批的白襕学士聚集在一处,一个个慷慨激昂,大骂朝堂。   “当年武皇掐死了女儿安定公主,毒死了大儿子李弘,又逼迫二儿子李贤自杀,此后更是鞭死了自己的孙子李重润,李仙蕙,使得鬼神不容,臣民共愤。前朝之事,史书可是清清楚楚,白纸黑字写着呢?可是如今,当今太后娘娘,就不怕天下臣民的唾骂吗?”   学士慷慨激昂,又道:“如今国朝岌岌可危,土地尽失,为了筹集给金人的钱财,官逼民反,每日征收税银,坊间已被搜刮一空,还要拿奴婢和百姓去向金人做抵押,真是作孽啊……”   学士口中,武皇杀死儿子鞭死孙子的话,让明皇后发了好一阵的怔。阮阮心下微凉,一壁替那骂声不止的学士担忧,一壁又担心明皇后。   学子们都看得穿的事情,她作为当局中人,又怎么会不心惊肉跳   她于广袖下握住明皇后的手,帷帽遮住了她的容颜,阮阮看不清她神色,却在握住她手的那一刹,明显地感觉到了她在发抖。   “我们上去说。”阮阮极力帮她维持住镇定,可在上楼梯时,明皇后还是腿脚发软,差点踩空。   矾楼上,阮阮扶明皇后落座,于无人处明皇后将帷帽揭开,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一阵嘈杂的马蹄声。   曹不休闻声阔步下楼,阮阮与明皇后透着窗棂往下看,却见曹不休的身影刚刚消失在楼梯口,可楼下已经是一团混战。   杂乱中,一个身穿官服模样的男子,直接拽过刚刚骂街的学士,不由分说,一刀下去,用匕首割去了学士的舌头。   很显然,他这样的言行,彻底惹怒了性子刚烈的学士们,人群瞬间变得哄闹,但这样的哄闹时间维持得并不长,前来的官兵仗着学士们是一介书生,拔刀相向,转瞬之间,血流成河。   明皇后终忍不住,以手扶桌,干呕了起来。   “阮阮,宫里已经全空了。”明皇后抚着心口,对阮阮说道。   “怎会如此?”阮阮诧异。   虽然外间传闻千万,但她一直还存留着一丝幻想,宫内不比其他地方,不会真的走到山穷水尽。   “金人索要无度,朝廷明明已经给了很多钱财,他们本来也是答应退兵的,可是杜敬业那奸臣,他为了向金人讨好,向金人泄密,将官家曾经储备钱财,以备不时之需的地窖供了出来。”   那地窖阮阮知晓,这是国朝除了国.库外,另备的金库,今上曾经带她去过一次。   他曾笑言:“阮阮,这是国朝的命脉,若是哪天动用了这里的钱财,也就说明要亡国了,那时我也不在了。”   一语成谶。   “金人来信,很是恼怒,指责太后心不诚。”明皇后深深叹息,道:“今日我出宫,就是为了劝说我父亲,请他赶紧离开这里,虽然不应该,但为了君实,就算隐姓埋名,忍辱吞声,也要活下去……”   明皇后说罢,一把抓住阮阮的手,“太后她疯了,她为了讨好金人,将宫里的古玩,书籍,甚至是祭天用的礼器,都要送给金人。而且,她还列了名单,那名单上有乐工、医官、翰林院画师,甚至……甚至杨福佳,李长袖,花奴,心儿……她统统要将她们送给金人……”   楼下惨叫声渐渐低了下去,曹不休站在人群中间,握紧了拳头,他缓缓弯身,对拉着他衣裾的学士说了声:“放心。”   学士眼角沁泪,无力松手。   曹不休慢慢帮他合上了眼睛,触手全是腥红。   阮阮心头,堵得说不出话来。   “我对她来说,就只是君实的母亲,若不是因为君实,怕是我也会在她的名单上……”明皇后惨笑,“我虽是她推荐给官家的,可是生君实那日,她选择保孩子,不保大人,不就说明我在她心中的位置了么……”   有些话,一旦挑明,便连朦胧美都保持不了。   可就在这残酷世事摆在面前时,阮阮无比惆怅,想起了今上。   世人都说他坏极了,可是那日在君实与明皇后之间,他选择了明皇后。   今上与太后,两宫失和,这是世人都知道的事情,所有人都指责今上无礼,不敬生母。可那日,太后火烧福德殿,他却是拼了命地往福德殿跑。   太后问:“官家救我,是不是怕天下人的指责,说你逼死自己的母后?”   今上反问太后,“母后既知道自己言行,会给儿子带来什么,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太后不语,阮阮却听到今上在转身后,极低地说了一句,“如果您也不在了,我便真的是孤家寡人了……我身上留着您的血啊……”   可惜,他的话,太后并没有听到。   原来,两宫相争,今上看着强势,其实他早就输了,毕竟谁先心软,谁就落了下风。   作为儿子,他第一个感知到了母亲隐藏的心思,他曾试着改变,试着凭借自己的力量去做一个明君,压制住自己的母亲,他也曾通宵达旦批阅奏章,也曾夜招重臣商讨国.事。   可是,他失败了,他发现自己终究不是一个强者。   重压之下,他崩溃了。   他纠结,痛苦,并在这种情绪里越陷越深,最终不能自拔,只能自暴自弃。   “阮阮。”明皇后突然握住阮阮的手,随后在袖下将自己腕上的玉镯除了下来,给阮阮戴上。   阮阮大惊,向她推辞,却听她说道:“帮我救韩玦和君实,我曾利用过韩玦,是我对不起他,我知道他的心思,他自幼在宫中长大,最希望的就是出宫,而把君实交给他抚养,我是放心的。”   阮阮于心惊胆战中,又听她说道:“从明日起,太后会将地窖里的黄金八万两,白银一百四十万两,并衣缎五万匹,分四日送去给金人,到时宫中必定忙乱无比,这是将君实和韩玦送出宫的最好的机会。” 第83章 面具   风吹满城, 雨打衣袍。   一辆辆马车缓缓徐行,从福德殿门前出发,一路往那扇曾经为今上夜开过无数次的宫门而去,最终将福德殿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虽经过重新修葺, 但越是浓墨重彩, 福德殿被火烧的痕迹便益发突显了出来。   木门的里子已经松动, 又被搬运钱财的内侍无意撞了一下,木门便受不住了, 歪歪扭扭, 倒了下来。   但是,大家都太忙了,谁都顾不上去扶它起来,毕竟只有保命的银子送出去, 猖獗的金人才不会进宫搜刮。   曾经有多奢华, 如今便有多惜命, 所以能活着就好,还要什么体面?   运送金银,锦帛的马车, 连着忙碌了三日, 待到第四日的时候, 已经是精疲力尽,就连走了好多趟的官道,都呈现出了两道清晰的磨痕。   热血激昂的学子,因着白矾楼下官兵割舌,一个个义愤填膺,拍案而起,顿时掀起了学子抗议风波, 与民间的起义遥相呼应。   纵是有官兵驱逐,仍挡不住他们夹道唾骂的声音,一朝学子,手无缚鸡之力,逼到最后,笔杆子也不握了,只能靠口舌,企图救国。   如此三日,城中天翻地覆。   金人占城的消息,一日高过一日,以致城内米价高涨,曾经今上克制的不许嫔御喜好外露,防止世人追捧,哄抬物价,失去平衡,一瞬间似乎都变成了笑谈。   没有米粮的人,开始吃椿树和槐树的叶子,甚至连平日里家养的猫狗,都变成了充饥之物。   运送官银的第四日,风雨更胜平日,狂风呼啸平地而起,卷起白雪无数,迷住了人的眼睛。   金明池边,阮阮静坐在车辇中,她将厢轿四壁看了看,拂袖抬手,又试了试棉布帘子的隙缝处,见着无寒风吹进来,这才放心。   她随后又往车帘边的香炉里添了一些明皇后给她的安神香,这是君实最喜欢的味道。   她静静地等着,时间被风雪拉长。   突然一阵凄厉的哭喊声从身边穿过,那声音带着深深地恐惧,还有无限的悲伤。   “求求你们,放过我父亲,给他留一点最后的体面。”是一个女子在哭喊。   阮阮从车辇中将帘子掀开一小半,入眼却是生平见过的,最恐怖和惊心的画面。   一个女子拉着一辆板车,板车上躺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老人应该是不行了,干躺着已经没了声息。   而板车四周,围着五六个衣衫褴褛,头发蓬乱之人,他们人手一把尖刀,两眼发光地盯着板车上的人。   此情此景,令阮阮想起先时在宫里时,明心手捧的那双人手。她顿时觉着如坠冰窖,也反应过来,他们想要做什么,只待板车上的人咽气,便分而食之。   今上曾说,就算他做不好官家,也愿山河无恙,愿盛世永昌。   可如今山河破碎,满目疮痍,却成了最大的讽刺。   一行大雁从灰蒙蒙的天空展翅南飞,阮阮突然发觉四周,昏黄的天空,白茫茫的积雪,老藤枯木,竟无一点亮色。   忽然一队人马急行而过,是追赶书生们的官兵,无数利箭夹杂着雪花射出。   事发突然,阮阮心慌意乱,犹如身处乱世,可她刚抚上心口,却猛地身子向后倾倒,紧接着马车受惊,带着她一路狂奔。   “别怕。”正惊魂未定,却是探路归来的曹不休的声音。   他一壁安抚阮阮,一壁牵引着发了疯的马匹往已经勘定好的方向奔去,待停下,入眼是红墙拦道。   这个地方阮阮识得,禁庭边上,有一处见不得光的后苑,后苑有一井,井中白骨森森,那些惹主子娘娘们不开心的内侍和宫女,通常可以在这里寻见踪影。   有一次,明心宫中有一宫女,无意打翻了明心床帏上的香炉,明心大怒,便将人活活扔了下去,也是那女子命大,竟然从井中爬出,为了逃命,生生将宫墙边凿了一个齐膝高的小洞。   洞边杂草丛生,这个小洞便留存了下来,至今无人发现。   风雪满头,人心所向,倦鸟归巢。   明皇后的嘱托犹在耳边,“阮阮,君实和韩玦就托付给你了。第四日,我会请韩玦送君实出宫,待他二人出去,我便会将那洞口堵上。”   “韩玦毕生所愿,寻一处山林,春听雨,夏品茶,秋扫落叶,冬看雪花。让他带着君实,走吧……越远越好……愿君实此生,不再入皇家。”   风声呜咽,在皇城上空盘旋。   远远地,一窜大火突然从长春宫升腾而起,将暗黄灰沉的天空映出红光。   与此同时,半膝高的洞边有了动静,阮阮提裙上前,君实的小脸从洞边探了出来,带着好奇往外查看。   “韩先生,好刺激。”君实欢快道,他还小,什么都不懂,声音里全是喜悦,他转身,对着他身后蹲在洞边的韩玦伸了伸手,示意他快点出来。   可那边的人,却在送君实出去后,如释重负般,深吐了一口气。   阮阮心下一凉,隐隐感觉出他要做什么。她将君实一把抱起交给曹不休,而后毫不迟疑,对里面的韩玦伸出了手。   “先生,快点。”阮阮颤抖着手,向他催促,“马车已经备好,等你出来,我们一起回去。我们一起出城,一起跑漕运,一起去看江水湖泊。若是你不喜欢船上的日子,我们便可以寻一处山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你可以做教书先生,日子自由自在……”   高山,流水,海阔,天空。   这一切都是韩玦画中之景。   韩玦微笑,缓缓伸出手,将藏于袖中之物,递送到了阮阮手心。   那是一只用乌金编织成的闹蛾儿,其间镶嵌着几颗珍珠,一看便价值不菲,且又被极细致地珍藏着。   “作为娘家人,本应该送你孩儿灯,祈求上苍保佑,让阮阮你婚后吉星高照,早生麟子,且孕期平安。可是我来不及准备了……”   韩玦苍白着脸,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手里,只剩下这只闹蛾儿,还是先前上元节买好的……本应该是那时候送你的,可是那时候事儿多,一忙就给忙忘了……”   上下眼睫触动,阮阮心口却似被碎过大石一般,疼痛得不能呼吸,那时候……她与曹不休正好……   所以哪里是他事忙,而是他不想打扰,他的喜欢,隐忍、克制。   阮阮心下生疼,眼瞅着他要将手收回,忙一把握住他手腕。   “先生,出来。君实需要你。”   宫墙内,浓烟笼罩,远处人声鼎沸,隐隐可闻,“不好了,宫里出奸细了,金人进来了……”   北风呼啸拂过,阮阮泪迷眼眶。   明明近在咫尺,只要他跨出来,便是另外一番天空。   阮阮迫切地恳求他,甚至使出了全力地去拽他,可另一边的韩玦,却微笑着,目不转睛地看着阮阮,而后掰开了阮阮的手。   阮阮一怔,眼睁睁看着他举起了一块石碑,缓缓将那半膝高的小洞堵上。   “阮阮,这天大的担子,就交给你和曹将军了。”   “阮阮,好好地活下去,幸福地活下去,你要有儿有女,做个儿女双全的幸福女子。”   “阮阮,不要替我伤心,皇后她活得也不容易,我走了,她会死的。”   “阮阮,我偷偷喜欢过你……”   “阮阮,不要为我难过,不要为我担心,愿我的喜欢,能终生陪着你,温暖你这一生……”   “阮阮,有缘再见了……若此生修德,来世我想做你哥哥……”   冷冰冰的石碑,将宫墙彻底堵上。   阮阮回顾曹不休,茫然无助,心如刀割。   曹不休三两步上前,将失落的人夹臂抱起,一手抱着阮阮,一手抱着君实,驾着马车,走进了风雪中。   身后,大风扬过,马车印很快被掩没。   *   阮阮与曹不休带着君实,走水路举家南迁的时候,金人正好攻进了京城,整个皇城都不能幸免,全落入了金人掌中。   在金人的要求下,周太后带着所有的亲王、皇孙、公主以及杨福佳与李长袖,并她们的冠服、书籍、器乐、甚至宫女内侍,一路北上,也同时离开了那曾经被今上装扮成天宫月河状的华丽宫阙。   有传言说,长春宫大火那日,皇后的凤鸣殿也起了大火,皇后与小皇子一同消失在那场大火中。   也有传言说,皇后在一个内侍的帮助下逃了出来,有人在兵荒马乱的京城,曾经看到过她和内侍的身影,那内侍看上去像一个青衫学士,而皇后像极了他的小娇妻,衣服虽都是旧的,但是二人却相互搀扶着,一同消失在国破之时的那场大雪中。   还有传言说,皇后的妹妹,在最后时刻疯了,她日夜啼哭,哭喊着今上的名字,她蓬头垢面,说是要为今上报仇,所以她拉着那个奸臣杜敬业推荐进宫的女子花奴,与她一同跳进了内廷的一口深井中。   还有人说,周太后最后连马车都没了,只能乘坐牛车。一日牛车上的太后,看着拉她的老牛,在见到自己的小牛被累得倒地身亡而落泪后,太后也终于控制不住,痛哭出声,日日以泪洗面,最终病死在亡国的途中。   所幸,一路坏消息的同时,偶尔也会有零星半点的好消息传来。   据说,金人在一时得意后,觉着杜敬业这样的卖国贼很不可靠,于是一杯毒酒,送走了杜敬业。   半年后,不知是哪一路的爱国将军,财大气粗,招兵买马,一路挥军北上,令金人闻风丧胆。   这将军面带银色面具,出手狠戾,颇有曾经百里阎魔曹小将军的影子,可是……   “这面具将军,绝不是曹小将军,曹小将军怒发冲冠为红颜,早隐居山林去了。”茶馆里,听书的人反驳台上说书人道。   可说书的人却不急不慢,回怼一句,“你是没瞧见,那面具将军的身边,还有一个挺着肚子的女人……”   “那将军还怎么作战?”听书人又道。   “这你就不懂了吧?”说书人惊堂木一拍,堂下俱静。   “我们这面具将军聪明着呢,知道国朝毒瘤深中,所以特地等毒发后,一并清毒……同时一手抱娃,一手打天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一路陪过来的小伙伴,文的缺点确实有很多,谢谢你们的包容,有你们真好~   这样的结局,是原先就想好的......后面更新番外,包括大婚,婚后日常,还有所有人的感情线,尤其我比较喜欢的韩先生。   ——————   厚着脸皮,求个预收,《陛下,你来不来?》   苏愉景嫁人了,嫁的是从小义父就帮她物色好的男人,这个天下的九五至尊皇上。   傅烨娶亲了,娶的是权臣强推给他的狐媚女人。   愉景从小受到的教导,就是如何取悦她未来的男人。   傅烨自打登基后就立誓,等自己扳倒了权臣,就要废了那个百媚生春,柳骨含露,回眸一笑颠众生,就连太监都吃不消的女人。   小剧场:   初时,傅烨冷脸进殿,入眼便是愉景着一袭轻如烟雾的寝衣,两襟微敞,赤足静坐榻边等他。   傅烨记住了那玉足,暗哼一声,“轻浮。”   此后,愉景在梅园起舞,玉臂扬起,腰肢纤柔,细指轻抚梅枝,落了他一身的花瓣儿。   傅烨又记住了那细腰,他默默道,“魅骨。”   后来,权臣惨败,愉景自请离宫。   他沉默不语,她以为他默许,于是当夜离宫,却不期被他抵在那熟悉的花园石凳边,他沉声质问:“负责撩?不负责善后?”   愉景别过脸,“善了那么多次,难道还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