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少年郎》 作者:赏饭罚饿 文案: 宛遥有这么一个青梅竹马。 他十八封将,意气风发,满身桀骜不驯,还沉迷于打架揍人。 她的日常就是跟在他身后收拾无数个烂摊子。 直到有一天,他终于成功的把自己作到了家破人亡、流放边疆。 正所谓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宛遥深以为然。 但尽管睡在四面漏风的破茅屋,这个少年仍然固执地问:“洛阳和长安,你更喜欢哪儿?” 她不解:“什么?” “你喜欢哪里,我今后就把它抢过来,送给你。” 【少年得志,拽到天上去的小将军X温柔软萌的青梅竹马】 本文架空,剧情向,故事慢热。 男主脾气很不好,女主是弱鸡,不喜慎入。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青梅竹马 甜文 主角:宛遥,项桓 ┃ 配角:余飞,宇文钧,季长川 作品简评: 少年封将,意气风发的项桓,曾一度桀骜不驯,目中无人,朝堂上下皆对他颇有微词。 最终因为他的狂妄导致家破人亡,流放边疆。而在众叛亲离的时候,一直默默跟在身边的。是从小到大替他包扎伤口、奔走说情的姑娘。 本文行文流畅,人物饱满,讲述了一个青梅竹马乱世小儿女的故事。 第1章   咸安元年的春天,自惊蛰以后,雨就没有停过,缠绵淅沥的下了十几日。   早起推,晨风中还有一些微凉,满世界都是湿意。   宛遥在斜风细雨里撑开一柄青花油布伞,带着婢女走上街。   尚未行至坊门,遥远的钟鼓声便涟漪一样的荡漾开来,万籁空灵,沉睡了一夜的长安城在熹微中逐渐苏醒。   来往的大多是急着出坊赶路或办事的人,匆匆在烧饼铺买了两个胡饼揣在怀,边吃边走,间或响起几阵轻咳。   大概是春暖花开的缘故,宛遥姑母家的药堂近来上门的病人络绎不绝。   这时节患上湿热风寒的不少,再一传十十传百,极容易引发一场疠疾。   听说南边就起了罕见的瘟疫,从昆明往北纵贯了整个剑南道,来势汹汹,所经之处几乎寸草不生。   幸而疫病还未蔓延到京城,此处尚能维持一方太平盛世的景象。   宛遥跟着学医有些年了,打算去药堂帮帮忙,但这事儿得避着她爹。   好在宛经历上朝雷打不动只走正街,要同他错开并不难。老父前脚刚走,她后脚就悄悄绕了道。   坊内的十字路穿插交织,她知道在成衣店后有条小巷,连着怀远和崇化两个坊,平时人迹罕至,过了一个冬,地上铺满了厚厚的落叶。   逼仄的巷子里安置着一张石桌和石凳,一边是坊墙,另一边则是一座巍峨的府邸。   青砖绿瓦,门扉紧闭,探出来的树枝一直跨过了头顶,形成一抹天然的屋檐。   她还知道这座宅院的主人姓项。   宛遥仰首看着看着,不自觉地停了下来,身后的婢女正提着篮子在出神,这一停险些撞上,连忙刹住脚,有点莫名其妙地跟着她一块儿转头去打量旁边的房舍。   宛遥对这个地方太熟悉了。   她平日其实并不喜欢在长安坊间瞎晃,然而之所以对这个小径那么了解,是因为年幼的时候,曾不止一次在这座宅院的后门处捡到那个人。   宛、项两家是世交,彼时她才七八岁,或许和项家长辈有过几面之缘,但记得不算真切。   大概是在八年前,项家长子殁了以后,宛遥便时常听到府邸中鸡飞狗跳的打骂声。   那会儿但凡她半夜偷偷溜出去,准能在这巷子里瞧见一个跪得倔强又笔直的身影。   偶尔是顶着一尺来宽的铜盆,偶尔是抱着半尺高的竹简书册,到后来可能是屡教不改,慢慢地变成了顶水缸、抱官房,跪于算盘之上岿然不动,罚得五花八门,层出不穷。   少年长她四岁,十一二三的年纪已经生得颇高,握着□□在巷子里上蹿下跳的时候像头精力旺盛的小豹子,没有片刻消停。   每每也就只在上药之际方能安静半晌。   宛遥的医术便是从那时打下的底子,她在姑母家拿了药草,两个人坐在石凳上,借着月色清理伤口。   他身上多是棍伤和鞭伤,纵横交错,尤其以后背最为密集。项侍郎是武官出身,下手狠得简直不像亲爹,他却时常不以为意地摸摸鼻尖,连眉头也不皱一下。   有时伤得厉害了宛遥也会问:“你爹为什么老打你啊?”   少年咬着布条给伤口打好结,随口回答:“他不想我上战场。”   她听了奇怪:“你不是还没上吗?”   对方信誓旦旦:“总会上的。”   她那会不明白,后来也依旧不太明白:“可你爹要打你啊,打仗有什么好的,不去不行吗?”   宛遥随口一说,少年的却反应颇为激烈,“那怎么行!”   “我今后是要当大将军的,当将军怎么能不打仗。”   他语气里有万丈豪情,“我不仅要建功立业,还要平定西南,当名垂青史的大英雄,受千人膜拜,万人敬仰……说了你也不懂。”   讲到最后他可能感受到些许不被人理解的悲哀,于是闷闷地转过身,以肘为枕躺在地上一言不发。   宛遥突然觉得很过意不去,挪到他背后,小心翼翼地去拽他的袖子,少年不耐烦地甩开,继续盯着墙面生闷气。   她只好不招惹他了,两个人一躺一坐,在寒风萧瑟的夜里各自发呆。   约莫是沉默太久,少年磨磨蹭蹭地偏头开始往这边看,月下的女孩子抓着一把草药不做声地垂首打包,声音窸窸窣窣。   他忽然没来由的失了底气,说:“……你要不要放风筝?”   宛遥手中顿了顿,诧异地看向他:“已经入夜了。”   “入夜怎么了,入夜就不能放风筝吗?”   她想了一会儿还是摇头,“被武侯发现怎么办?”   少年从地上坐了起来,双腿盘着思索道,“那去摘果子吧?我前天看到龚掌柜家的桃树结果了,旁边还有一棵柑橘落得满地都是,再晚几日估计没有了。”   尽管干的是缺德事,在他嘴里却好似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宛遥近墨者黑,黑得义无反顾,当下被他说动了,“……可院墙很高,我爬不上去。”   “那不要紧,我背你。”   两个小孩子一拍即合,猫腰偷溜上街,在坊中的十字巷间乱窜,为了不让龚掌柜家独自寂寞,一连祸害了好几家的果树。屋内的灯火渐次亮起,主人家挽起衣袖拎着棍子推开门。   “项桓快跑!快跑!”   宛遥骑在他肩头,双手搂住一大捧瓜果紧张地低声提醒。少年的反应极其敏捷,饶是带着一个人,足下也生风似的,掉头奔得飞快。   背后一连串的犬吠,大人们怨声载道,而在甚为严厉的家风管教之下她居然觉得挺有趣。   到了春天还能摘花,夏天上河边摸鱼虾,秋天偷果子,冬天看烟火。大魏的民风平和,种着花木的人家嘴上骂归骂,可也不便对小孩子发作。   但总在河边走,也不是没有例外的。   龚掌柜生意折本那年脾气就特别的大,又常喝酒,抓到他们摘枣子,拎柴刀追了一路,杀气腾腾地像是随时要吃人。   项桓拉着她驾轻就熟地在街巷中逃窜,饶是如此他也没张嘴喊救命,宛遥气力不足,实在跑不动了,项桓便三两下将她背起来。   龚掌柜据说年轻的时候是个打铁的好手,刀上功夫了得,两个孩子被逼在墙角里,他酒没醒,满口胡话扬刀作势要砍。   柴刀生了绣,刃上红斑像极了鲜血。   那日的画面凌乱又模糊,时隔多年,宛遥也只记得项桓把她往后拉了一下,抬手抄起墙边的木杆狠狠地刺过去。   柴刀哐当落地,长杆应声断成了两截。   后来龚掌柜在床上结结实实躺了一月有余,两家的大人不知登门赔了多少回不是。   她是个姑娘家,顶多也就受些责备,关几日的禁闭;项桓则挨了好几顿打,若不是皮糙肉厚,估摸着也要在床上同龚掌柜遥相呼应一个月。   及笄前的那段时光,宛遥差不多就是这样度过的,她好像把自己这一辈子最坏的事都做完了,还有几分意犹未尽的感觉。   然而项桓仍旧是三日一小罚五日一大惩,在练武从军这件事上他倔得像头驴,连累她也要被殃及池鱼地挨不少骂。   年少大多有很多不切实际的梦想,原以为上阵打仗是他嘴上说说,怎么想都离自己很远。   直到元熙十八年。   西北大旱数月,贫瘠的草原许久终于难以为继,突厥在寒冬来临前举兵南下,皇城到处都张贴出征兵的榜文。   当天夜里,项桓便收拾好了行李,带着他那柄枪偷偷溜了。   甚至连封书信也没留。   等项侍郎第二日发觉,他人早已不知去向,兴许知道家里人不会应允,索性把告别都省了,出走得无牵无挂。   从此以后就是万里阳关路,归期无定数。   宛遥在生机勃勃的树荫下感受着又一个乏善可陈的春和景明,垂头自言自语道:   “四年了……”   从巷子口出来,两边的点心铺渐次开门营业,热气腾腾地往外冒白烟。   余音未绝的晨钟刚敲过最后一波,按理城楼该是时候消停,不承想却在钟声落下的瞬间,另一道沉闷的巨响接踵而至。   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震颤,起初虚怀若谷,不露锋芒,到后来愈来愈近,愈来愈响,铺天盖地。   巍峨的皇城外好似有何物踏地而来,其势头如波澜荡漾,锐不可当,连地面的石子也随之隐隐振动。   宛遥看了一眼脚边莫名颤栗的碎石,背后的人群却先一步骚乱,你推我攘地往前跑。   “出什么事了,那么大动静?”   “快快快,过去看看……”   不明真相的百姓们在本能的驱使下接二连三地跟出去瞧热闹。   只有人边跑边扭头喊:“季将军的大军回来了!在城门口呢!”   回过味来的众人发了半刻的呆,紧接着是如潮水一样的呐喊和喝彩。   “咱们北伐的虎豹骑班师回朝啦!”   欢忭鼓舞的人群擦肩而过,宛遥被拥着往前走了几步,讷讷地怔忡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重复道:“北伐的大军回来了……”   等她意识到了什么之后,眸中的神色骤然晶亮,当下提起裙摆跟着人流地方向疾行。   婢女很快与她冲散两端,隔着人山人海呼唤:“姑娘,姑娘!”   长安城近百坊间几乎万人空巷,朱雀大街左右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整齐的马蹄声从嘈杂中传来,宛遥在数重百姓之外,压根连条马尾巴也瞧不见。   “季将军,是季将军!”   “还有宇文中郎将!”   对面的人一垫脚她就只能望着一堆后脑勺兴叹。   季长川乃国之大司马,又是战功赫赫的名将,故而颇得百姓爱戴,大魏居民素来热情,此刻难免群情高涨。   眼见势头不对,京中的金吾卫忙赶着上前清道,站得最高的那几个被呵斥着拽了下来,几乎是一抬眼,宛遥便在虎豹骑的大军中清楚的看到了那个埋在记忆深处的身影。   雄骏的战马上,年轻的将军昂然端坐,战袍肃穆,玄甲明光,手中的长.枪一片清寒,在晨曦下,斜指向天。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   好久不见,我想死你们啦!   磨蹭了一年半,总算把这个坑捡起来开了(。   血祭了我四颗牙,希望能写顺点……   咳。   那什么,看好多人说我的作话太多,这本我!绝对!认真改正!尽量做到言简意赅,长话短说!   不过第一章还是唠嗑长一点【……   很久没写这么柔弱的女主了,提起键盘的时候有些不太适应,毕竟之前的妹子们好像都比较能打,比如上本那位……所以,请大家原谅本文女主的弱鸡,和男主相比她可能没有太多的亮点。   男女主的感情线非常青涩(内涵你们懂的   第一次写青梅竹马,姿势如果不对,还请大家多多包涵! 第2章   “项桓!”   尽管知道他听不见,宛遥还是不自觉地唤了一声,等喊过了自己都没听清自己的声音。   这混世魔王四年了未曾寄回一封家书,连她也疑心或许是看错眼。   沿着面前高矮胖瘦的百姓一路往前追,凯旋的大军畅通无阻,越行越远,再后面就都是随行的士卒,浩浩荡荡,乌泱泱的望不见头。   主将进了朱雀门,热闹没得看了,人满为患的御街一时半会儿却难以疏通。金吾卫人手不够只好又把附近的武侯调过来,吆五喝六忙得不可开交。   等四周归于平静,宛遥独自一人孤零零地站在道路边,才意识到和自己的婢女走散了。   此刻天已放晴,她收了伞,忽然也没那个兴致再去医馆帮忙,只垂首慢条斯理地按原路返回。   从宣宗皇帝末年起,沈家的江山就一直四面漏风,北有突厥南有后燕,前后受敌。如今眼看着是打胜仗了,不知回朝的将士能得到怎样的封赏。   “今天正好轮到爹爹朝参,”宛遥这样思忖,“等他回家我可以问一问……”   随即又想起老父素来不喜欢项桓,忍不住担忧,“爹该不会直接对我说他战死沙场了吧……”   一面想,一面心事重重地拐进坊间的巷口。   临街的酒楼前人来人往,早起不是食店开张营业的时候,只有个店伙垫脚在擦顶上的招牌,门边蹲着歇脚的挑夫和乞丐。   宛遥从旁经过时,角落里的两道身影便极有默契地对视,继而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狭小的夹道一览无余。   在走出百步之后,她就已察觉到数丈外有不同寻常的声音,宛遥没有回头,只略侧目看了看,对方果不其然也跟着缓了片刻。   太阳照出一长一短,略微模糊的影子来。   她心里不甚焦虑地颦住眉,收回视线,比及之前加快了步伐。   而身后之人也同样加紧速度,保持着距离毫不落下。   巷中深不可测,过了开坊门的那阵高峰,这会儿人迹寥寥。   宛遥在前面走,那两人在后面不露声色的跟,一时半会儿不见得能甩掉,只寄希于能快些回家。   青石板路的一侧,某间民房开了门,睡眼惺忪的老汉正往外倒残水,定睛看时才发现是当年的龚掌柜,大老远他就瞧见宛遥了,拎着铜盆啧啧出声。   “哟,这不是宛家的闺女吗?”   他哼道,“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自从生意一落千丈后,龚掌柜便只能窝在家中靠卖鞋过活,每回见着宛遥总忍不住嘴贱两句过过瘾,虽然她已经好多年没钻过人家院墙了。   “以往跟着那臭小子不是挺会折腾的么。”他边浇花边数落,“隔三差五招猫惹狗的。”   “昨儿在人家门口放鞭炮,今儿就能把戏台的大棚扯下来……现在怎么样,这小子不在了,没人罩着你了,知道学乖啦?没用!”   “你叔我可都记着呢,就你小时候干的那些好事,说出去看谁家公子敢娶你。”   宛遥没功夫理会,她越走越快,索性提着裙子小跑起来。   巷子深处的两人也随即撒腿。   “嘿,这丫头也不知道打声招呼。”   前面便是巷口,明朗的日光直直落下,只要出了这儿离家门就不远了。   宛遥刚跑过去,头顶忽有劲风划过,铮然一阵巨响,她愣了一下,本能地转过身。   视线里,那把亮银色的长.枪正深深钉入地面,尾端犹在轻颤,如往昔般凶煞非常。   宛遥从这柄枪上瞧出熟悉的味道来,当下欣喜地回头——   雨后初晴,马背上的少年威风凛凛,手持缰绳逆光踞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项桓!”宛遥满脸意外,抬眼时被日头一晃,半晌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巷子内的人影见此情形,立刻识相地退了回去。   亲眼见证了何谓“说曹操曹操就到”的龚掌柜很是瞠目结舌,瞬间闭了嘴,端起花盆龟缩进屋。   项桓利索地翻下马,拿回银枪,漫不经心地往她身后瞥了一眼。   “你跑什么?”   “没什么……”宛遥敷衍地搪塞过去,却拉着他上下打量,神情中满是喜色,“还真是你……你回来啦?”   他任凭她握着衣袖摇了两回,笑容有些懒散:“干嘛,以为我死在西北了?”   这张嘴,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没忌讳……   “就知道你命大。”宛遥仍没松手,语气里是难以掩饰地欣忭,“刚在朱雀大街,我看见你跟在虎豹骑中间往宫门方向去了。怎么你没进宫吗?”   “今日三军休整,由大将军面圣,我明天才得奉召入宫。”项桓还穿着戎装未换,立在马前举目四顾,整个人凌厉得宛如嗜血的刀锋。   坊中的十字街除了武侯,军官并不多见,于是他这身扮相就显得格外惹眼,引得路人频频回头。   “这附近好像没多大变化,几年了还是这样。”   她也随着他的视线望了望,“京城的人念旧吧……早些年生意不好做,所以搬走了两家,上年初先帝在时说要重修望山塔,结果不到年底就薨了,工程吊了个架子停在那儿。”宛遥给他指,“为此还砍了那株老树,有些可惜。”   她不厌其烦地给他絮叨那些琐碎。   项桓听着听着,总算把目光调回来,歪头瞧她:“我怎么感觉……”   宛遥不自觉屏息,就见他后半句说:   “你也没什么变化?”   “是吗?”她闻言垂首开始审视自己,从头到脚,显得紧张。   去医馆不适合穿太鲜艳的衣衫,今日穿的是象牙白的褙子和水蓝交领,不记得自己小时候有没有穿过类似的……难道是发型不对?   正想到这里,脑袋顶上一个声音飘下来:“我是指身高。”   “……”   项桓很快挑了挑眉,掌心沿着她头顶一比,刚好在自己肩胛处,“记得你以前没这么矮啊。”   “我走的时候你好像就这么高。”他往上抬,比出一节距离,“回来你还这么高,你不长个的?”   “……我有长。”她咬牙解释。   就是长得少了点而已。   大概是主仆深情厚谊,那匹马居然跟着打了两个响鼻,慢悠悠地刨蹄子。   项桓便伸手去拍拍马脖子,以示亲昵。   “对了,回京的事,你爹知道吗?”见他在卸行礼,宛遥问道,“项伯伯今天好像不参朝,这么大的事,其实可以提早……”   尚未讲完,旁侧一个声音便轻轻打断:“公子。”   上了年纪的管事掖手在台阶下唤他。   被一连串的意外砸昏了头,宛遥这会儿才发觉身边的宅子正是项府。   而门后隐约能见到项侍郎的身影,站在檐下,神色阴晴不定。   项桓冷硬地勾起嘴角,隔着熙熙攘攘的行人与他对望,父子俩沉默地相视着,半点没有久别重逢欣喜。   就这么僵持了片刻,他侧身从宛遥跟前过去,“我先走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好似听到他临行时轻哼了一声。   本想还说些什么,底下已有项府的仆人上来牵马,宛遥两手在胸前纠结,眼见项桓大步流星进了门,自己也只好作罢。   他和项侍郎的关系一直都不太好,亲父子每每闹得争锋相对,不欢而散,不知一别四年,这情况会否有所好转……   结束了兵荒马乱的早晨,辗转回到家,大约是以为把人给弄丢了,婢女正跪在院中哭得声泪俱下,她娘站在门前绕着圈子打转。   “你还好意思哭?多大的人了,看主子都看不好。”   “明知道御街人多眼杂,你还把她往那儿引!”   宛夫人姓谢,出嫁前是京城士族家的小姐,品行优良、才貌双全,然而美中不足的是个头偏矮,而且还一脉相承下来,连带宛遥也深受其害。   “娘。”   宛夫人闻声一怔,看见是她,急忙迈着小短腿跑过来。   “遥遥。”她拉住她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听说早上虎豹骑回京,你没事吧?没伤着哪儿吧?”   宛遥如实摇头:“我不要紧,很快就回来了。”   见她全须全尾,宛夫人松了口气,旋即拉下脸,食指一伸往她脑门儿上轻戳,“不长记性,是不是又背着我偷偷去医馆了?”   “我没有……”   “还说没有!”   宛遥不动声色地抿唇,准备随时放空自己。果不其然,她娘喋喋不休地声音立时响起:   “你是个姑娘家,跟娘学学女红不好么?成日里和那些草药打交道干什么,咱们又不是请不起大夫。”   “你没事儿闻闻,你的衣裳哪件没有草药味儿?瞅瞅,连我的都沾上了。”   “我跟你说啊……”   项、宛两家从上一辈起便交好,宛遥的父亲宛延和项桓的父亲项南天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挚友,所以她年幼时也时常跑去项家玩耍。   先帝好武。   项南天是武将,她父亲是文官,几场仗打下来,项南天步步高升,而宛延一直在熬资历,还熬得非常不顺,混到中年也不过是都察院的一名小小经历。   宛经历对此颇为抑郁,再加上朝堂中数次闹得不快,两位老兄弟逐渐貌合神离,私下能不来往就不来往。   傍晚,宛经历下朝归家,趁用饭之际,宛遥捧着碗佯作不经意地开口:“爹,大司马的大军回朝了?”   后者包着饭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她问:“那,你瞧见项桓了吗?”   宛延只静了片刻,面不改色道:“没有,听说早死了。”   宛遥闻言默默地吃了口饭。   此时,隔得不远的项府内。   不幸早亡的项桓刚换好一身便服从房中出来,一面活动手腕,一面散漫地往正厅走。   拐角处冒出一颗小脑袋,探头探脑地望了望左右,见四下无人方几步上前与其同行,“哥,你上哪儿去?”   他说:“前厅。”   后者吓了一跳:“着什么急,你这么快就要去见他?”四年不见,他哥居然会上赶着去找骂了!   项桓不以为意:“别给他贴金,谁特地去见他?用饭而已。”   自己的亲哥自己最了解,项圆圆没功夫点破,煞有介事地提醒:“我刚刚才去替你望了风,咱爹面色不好,待会儿说话可千万注意着点。”   项桓这才驻足,转头来看她,觉得可笑:“他面色好不好,关我什么事?”   那张脸比起数年前生的越来越张扬,倨傲起来无法无天。   项圆圆瞧着前面走得肆无忌惮的背影,愣了好久才追上去。   “二哥你等等我啊!”   这会儿的项家厅堂中却没有摆饭,项侍郎背脊笔直地负手而立,目光落在墙面所挂的墨宝上,长久不发一语。两侧的项氏族亲见他如此举动,皆有几分忐忑地面面相觑。   门外脚步声纷至。   项桓一进去,就和四周异样的气氛撞了个正着。   他看了一眼几位堂叔伯们的表情,知道今夜多半无饭可吃,于是侧身准备离开。   也便是在这个时候,项南天回了头。   “上哪儿去?”   项桓不避不回地迎上他的视线,慢声说:“吃饭去。”   “吃饭?”项南天冷冷道,“你闹出这么大的事,竟还有心思吃饭!”   他拿舌紧紧抵了抵后牙槽,面容却滴水不漏,只无所谓地款步上前,“我闹出什么事了?”   “我跟着大司马征战沙场,胜利凯旋,如今吃顿庆功宴有什么不对?”   “胜利凯旋?”项南天像是被他气笑了,目光朝旁流转,片刻又定了回来,“你不告而别,离家出走,四年来无一封家书告知平安与否,你将高堂长辈置于何处,将项家置于何处,将我置于何处!”   他字字铿锵,落地有声,指着堂下的年轻人竟带了些许恨铁不成钢,“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沾着季将军的光打了几场胜仗便目中无人成这样!我早说过,你如此心胸,根本难成大器,还妄谈什么将才!”   项桓一路听到此处,终于面无表情地打断:“你说够了没有?”   “你不就是觉得我眼下有战功是在朝廷里抢了你的风头么?”   “自己没本事领军还不让我出人头地?”   “项桓!”项南天暴喝道,“你眼中还有没有我这个爹?!”   一见这情景,项圆圆吓得哆嗦,缩在墙角不敢吱声。   而项桓似乎也被激怒了,抿着唇作势还要往前走。   旁边的堂叔赶紧拉住他胳膊打圆场,“好好的,怎么吵起来了?一家人难得团聚,多不容易啊,赶紧跟你爹道个歉,就什么事……”   项桓一手甩开他,眸色凌厉地朝父亲逼去,“你这会儿记得我是你儿子了?”   “没保护好大哥只知道拿我开刀。他一死,你就烧我的弓,断我的剑,不过是怕我再马革裹尸,便没人给你项家一脉传宗接代了吧?懦夫。”   “放肆!”   项南天四年未曾动过家法,他原本并非是个好用武力的父亲,却不知为何,每次都能被这个小儿子激出一身的火气。   “忤逆犯上,目无尊长,这就是你在外面学到的东西吗!”   “拿我刺鞭来!”   下人又畏惧家主又担心局势不好收场,唯唯诺诺犹豫半天。   原在站干岸的族亲总算发挥作用开始劝架,既要安抚项桓还得拦住项南天,简直左右为难。   “大哥,孩子好不容易回来,你何必跟他小孩子一般见识呢,饶过他这回吧。”   “是啊,你也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   项桓固执地哼道:“我不用他饶。”   “你看看!”项南天气得发抖,扬手给自家兄弟指,“你看看他领你们的情吗!这小子野性难驯,我若不教训他,今后有他亏吃的地方!”   “不必多说,去拿家法,谁敢多言我一块儿打!”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日常被揍达成(1/1)   今天也是爱发脾气的一天哦~   这次借了个唐朝的背景,但不要怀疑,除此之外都是架空的……倦于考据的我开始放飞自己!   上下五千年历史一锅乱炖。 第3章   月色澄澈,老旧的小门许久未被人打开,早已蒙了尘,项桓从斑驳的墙头一跃而下,足尖溅起的劲风推开地面散乱的枯叶。   他站在冷冽萧索的夜风里,低头抹了一把嘴角的血。   其实项桓已经有很多时候都不知道项南天心中究竟在想什么了。   犹记得十岁下,他还尚能同大哥一起练武,他的枪术和大哥的剑术皆是在父亲的指点下练成的,兄弟二人虽相差八岁,却时常切磋,无话不谈。   就连说起今后的抱负,也不谋而合。   好像正是从大哥在上阳谷战死之后开始,项南天便不再教他练功,也不再让他习武。   甚至某一日翻出家中的武器尽数烧毁,并责令所有人从此不能动兵戈,决心要弃武从文。   年幼时他想不明白,在北征的途中,岗哨里漫漫长夜,项桓有过许多的猜测。   但仍对父亲的这份谨小慎微无法苟同,他身在将门,所向往的是黄沙百战穿金甲,一将功成万骨枯,是大江东去,万马奔腾,流不尽的英雄血。   而项南天的棱角已经被世俗磨平了,根本不懂他的志向。   “我没有错。”   项桓在心中倔强的想。   哪怕自己披荆斩棘地回来,也未曾收到家中人的喝彩,他仍旧执拗地想,“我没做错。”   耳畔微风徐徐,交织的树叶声中隐约有清浅的脚步,长年征战的本能令项桓猛地转过头。   月光下的少女瘦小而单薄,流水般的星辰在她身上照出零碎的疏影,那双眼睛干净明朗,好像能够灿然生辉。   她似乎退缩了一下,随即才站在那里与他对望。   不知怎么的,眼前的场景让项桓感到一丝熟悉,仿佛在记忆里重复过许多次一样,月夜、清风,一并连人都不曾变过。   他微微愣住,很快收回视线,只信手摸了摸皮肤上被抽出的血痕,随意说:“带药了吗?”   然后又莫名改口:“算了,一点小伤。”   说不出为什么,宛遥在这一刻打心底里松了口气,唇边露了个笑,食指抬起,给他看上面挂着的纸包。   “我带了。”   “就猜到今天会出事。”她捡了张石凳坐下,边拆绳子边说,“过来,我给你上药。”   项桓仍在旧时的那个位置落座,垂目见她翻出一堆瓶瓶罐罐。和从前稀里糊涂一把抓的样子不同了,她化开药粉的动作很娴熟。   “我拿了些棒疮膏来,擦两日就能好,会比从前痊愈得更快。”宛遥拿绢帕沾去他唇角的血渍,继而熟练地替他挽起袖子,露出手臂的伤。   药膏中加了薄荷消肿,涂在伤处清清凉凉的,他眉宇间的神情明显缓和不少,只是仍不言语。   宛遥擦药的时候,偷眼瞥了项桓几下,半是玩笑地问:“又和你爹吵架了?”   他没做声,鼻中发出不屑的轻响,将头别向他处。   “你啊,和项伯伯两个人都是倔脾气。”宛遥无奈道,“但凡有一个肯服软,也不至于闹成这样。”   “凭什么要我跟他服软?”   “他到底是你爹,有爹向儿子服软的吗?”她摇摇头,“怎么样面子上也过不去。”   项桓好似见怪不怪般冷哼,一副虱子多了不怕咬的表情,“反正你们都帮着他说话。”   “我没有啊。”   “没有?”他轻笑出声,分明不相信,“我还不清楚你……”   话未说完,项桓见她忽将自己的衣袖往上撸,眼神立时微变,急忙飞快抽开。   宛遥的反应不及他迅速,却也隐隐地瞧到了什么,一把拽住他衣摆。   “我药还没擦完呢,你躲什么?”   他突然不耐烦地要起身,“不用了,它自己能好。”   项桓做人就跟他那柄自小不离手的枪一样直,撒谎的样子瞧着极其别扭,好似整张脸都写满了“口是心非”四个字。   宛遥揪着他的袖子让他站住,“没事你作甚么心虚?伸手给我看。”   “看什么看。”项桓避了她两回,奈何宛遥不放手自己又不能动武,一时间不胜其烦,“男女授受不亲你知不知道?”   “那不一样,我是大夫。”   “你说是就是?那我还是医圣呢。”   分明感觉讲完这句话之后,拉着他胳膊的五指从握变成了掐,力道不小,主要是指甲挺深的,大概修得很纤细。   项桓在她这番坚持中到底败下阵来,没脾气地由她摁了回石凳上。   宛遥重新将他的袖摆一寸寸挽上去,虬结的肌肉间交错着两道鞭痕,鞭痕中夹着一条剑伤,伤口的皮肉还未长好,血红的往外翻卷。   似乎瞧见她皱眉,项桓抬手在额头不甚在意地抹了抹。   宛遥看了他一眼,说:“什么时候的旧伤?”   再朝上翻,胳膊、肩胛都有。   “平日能行动么?难怪会挨你爹那么多下……”   她另取了干净的巾布摊开,将带来的药丸碾碎混于药膏里,熟练地涂抹均匀。   项桓在她示意下褪去上衣,信手搁在一旁,终于忍不住叹了一声。   “宛遥,你有时候比我家那些七姑八婆还麻烦。”   知道是嫌自己嘴碎,宛遥白了他一眼,就当多个便宜侄儿,也不算太亏。   就着带来的清水给胸口的伤换药,旧布条甫一解下,她眸色便微不可见地一闪。   深邃的箭伤贯穿了胸膛,混着乱七八糟的草药看不清本来面目,她把布条缠上去时粗略地算了算,这支箭倘若再偏个小半寸,他必死无疑。   “怎么伤的?看愈合的程度,应该快有一个月了。”   “蒲城大捷。”依旧是薄荷的清爽之气,项桓难得舒展四肢,微微朝她倾了倾,“围城十日,我随季将军强攻,日落之际引出突厥世子携轻骑突围。那会儿再有半个时辰天便要黑了,蛮人擅夜行军,倘若放世子回国,今后必大患无穷。”   宛遥注意到他谈起这些时,眼睛里蓬勃的光芒,于是也不打断,边收拾药瓶边侧耳认真听。   项桓伸出五指来,“我带了十五虎豹骑去追,最后只剩下我一个,对方却有六人,几乎封了我所有的死角。   “世子体型瘦弱,武功不济,因此躲在中间,里三层外三层的给人护着。我若想杀他,必须在这圈子里打出一个口子来。   “蛮子从会说话便会骑马,骑射之术远超魏军,那里面有两个弓手,趁骑兵进攻时不断骚扰阻拦,很是烦人,这一箭就是其中一人射的……”   她在那双星眸里体会那一瞬的刀光剑影,极有耐心地听他讲完,继而笑问:“最后打赢了?”   面前的少年带着桀骜地神色侧目看她,“你说呢?”   “可惜我虽险胜,却还是让突厥世子逃了,”项桓折了一节青草投壶似的随意往地上扔,“好在对方识时务,没多久便向我朝投降称臣……”   四周一片安宁祥和,只听见他的嗓音悠悠回荡,就在此时,明月清辉下的树影突然冒出一人的身形,项桓警觉地绷紧肌肉,几乎是习惯性的反应要去握自己的枪,手一捞了个空,才想起枪放在家中。   “什么人?!”   蓦地回首,高墙上立时探出一张笑嘻嘻的脸。   “我就知道你在这儿。”   那是个陌生的年轻人,看岁数应该和项桓不相上下,就是头大了点,身子却细长的一条,乍一看很像一根行走的糖葫芦串。   宛遥还在打量,项桓一见是他,唇边泛起些许意味不明地笑,抄起外袍穿好。   “怎么找这里来了?”   “找你呀。”   大头索性在墙上坐了,招呼他,“让你回个家一去那么久,大伙儿都等着呢。”   项桓说了声“就来”,抬脚便要走。   宛遥这才回过味儿,忙放下一堆药草往前追,“你去哪儿?”   他只好停住,边系衣带边回答,“喝酒。”   “你有伤在身还喝酒?”   “又不是弱不禁风,喝点酒怎么了。”项桓嫌她麻烦,走了几步又想到什么,转过身打算拉她下水,“你要不要一块儿去?”   宛遥愣了下。   大魏的夜里有宵禁,晚上出门喝酒的不是达官显贵就是江湖宵小,总之皆非善类。自打项桓去边关吃沙子以后,她从良多年,已许久不干这般出格的事,当下犹豫道:“我就……不去了。”   坊墙高处的大头很适时地替项桓接话,“不打紧,一会儿我们送你回来。”   “算了算了。”瞧她为难,项桓摇头道,“你自己早点回家,我走了。”   “哦……”   他闻言也不再逗留,用剩下的巾子将手一擦,翻身跃过墙,干脆利落地上了街。   大头跟在他后面,又好奇地看了几眼。幽静的巷子中,那抹纤细的影子正在收拾余下的残局,他内里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烧,忙蹦上前,神秘道:“这姑娘谁啊,你媳妇儿?”   “怎没听你提过?艳福不浅啊……”   刚说完,项桓伸手在他脑袋后一摁,笑骂道:“去你娘的,滚。”   *   坊里最热闹的刘家酒楼尚还灯火通明,食客们你来我往的推杯换盏,赏一旁舞女衣袂翩然的风华,丝竹声欢快动人。   角落的八仙桌坐着五六个健硕的男子,年纪倒是各有千秋。项桓在其中算后辈了,和余大头一起被几位老哥哥轮番灌酒。在座的都是季将军麾下的同袍,早在进京前便各自约好要痛饮一顿,明日大家进宫领赏,今日就喝个不醉不归。   太平盛世下的都城里,连酒水都寡淡无味,众人一直闹到三更天,待项桓走出来时,才觉得微微有些目眩。   由于坊门已关,大多数人选择在酒楼住一晚,回去的路上便就剩他一个形单影只。   项桓慢悠悠地吹夜风醒酒,偶尔自口中蹦出两个轻灵的哨音。   月光照着他脚下渐次拉长的人影,待路过一间大宅时,他忽然顿了顿,目光冷凝地盯向某个暗处。   蹲在那里的两个身影好似有所察觉地一怔,看着他的同时缓缓站起,又颇忌惮似的悄然后退。   项桓侧过来,面无表情地歪头,继而笔直的伸出食指,朝他二人的方向点了点。   整个过程虽然未言一语,但自神情举止中散发的威胁和压迫却不容小觑。   那两人互相对视片刻,明白好汉不吃眼前亏,赶紧识相地跑了。   项桓这才收回手,微不可闻地一声冷哼,随即又朝那栋宅子望了望,带了些疑惑地往家里走。   如果他没记错,这应该是……宛经历的府邸。   作者有话要说:   儿童节快乐~~~谢谢大家,本章是套路剧情←_←   不是你们提醒我还真没发现我又写了一个沉迷于挨打不能自拔的男主!   原谅我一生放荡不羁爱老二爱虎牙爱揍男主……   【项阿怼:哪怕家里只有我一个儿子!也必须死一个大哥来保住我老二的宝座!】   [阿基:臣附议]   [我辞:臣附议]   [明霜:臣附议]   今天出场的是可爱的大头~虽然我头大,可是我嘴甜呀~嘻嘻嘻 第4章   宛遥姑母的医馆在西市最热闹的一片区域内。   春天带来的寒疾还未过去,铺子里咳咳哼哼的,全都是人。   堂下排着两溜长队,宛遥和陈大夫各自忙碌,因为有她在,也免去了陈先生看女病人的麻烦。   紧接着坐上交椅的是位老妇,步伐很蹒跚,抬手捂住耳朵,直说嗡嗡响个不停。   宛遥让她把胳膊放下来,“婆婆,您这病是多久开始的?”   “啊……快有五日了吧。”   “平日里睡觉怎么样?”她问完,余光却不经意扫向一远处坐着喝茶的那两个人,仍是一高一矮,相貌平平无奇,周身壮得像头牛,和四下咳得快上天的病患们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反差。   二人冷不防碰到宛遥的视线,便赶紧此地无银三百两地避开。   她忍不住皱眉。   “平日啊?倒也没什么,就是夜里三更左右得醒来一回。”   “老人家耳鸣是肾气不足所致。”宛遥挽起衣袖,“两手盖耳,以掌根揉耳背即可……来,您把眼闭上。”   对方依言闭目。   她将其双耳覆住,轻轻按揉耳窍,节奏舒缓适宜,如此约莫过了半盏茶,老妇隐约感觉耳朵眼中有些发痒,就在此刻宛遥提醒道:“可以了,您睁开吧。”   她撤回手的同时,耳目骤然通明,连视力都清亮许多。   “这会儿耳中还嗡嗡叫吗?”   “好多了,好多了。”她转过来连连颔首。   宛遥笑笑,“回家后,若再有耳鸣就照我方才的样子做,坚持一个月便能痊愈。”   “谢谢啊,谢谢。”   “我现在给您通一下经脉,把手伸出来。”她从抽屉中取出金针,正要扎下去,旁边就听到两个等候的年轻男子在闲谈。   “今日城郊怎么那么多的官兵?擂鼓震天的,又在演武吗?”   另一个奇道:“你还不知道么?陛下犒赏三军,辍朝三日以示庆祝,这会儿开了西郊猎场在打猎呢。”   “三军全都在?那淮山不得被他们掀掉一层皮啊!”   “你傻呢。”后者鄙夷道,“能陪陛下打猎的,自然是军中的精英。”他竖起食指,“怎么也得是中郎将往上数……”   “西郊猎场……”宛遥若有所思的喃喃自语。   自打前天见过项桓之后,已经好几日没有他的消息,也不知他封了个什么。   “姑娘,姑娘。”对面的老妇唤了半天,她才回过神,后知后觉的“啊”了一声。   “你这针还扎不扎了?”   宛遥不经意一垂眸,发现金针牢牢地被她旋进了木桌里,忙飞快拔起来,心虚地朝人家抱歉:“对不起啊。”   老妇狐疑地瞥了她一眼,大概也是不太明白这个小姑娘的手艺为何时好时坏的……   *   早春时节万物复苏,林子里的大梦初醒的野物撒丫子满地跑,空气中交织着箭雨疾驰的声音。   一只才从洞内冒头的灰兔在四下的重重危机里瑟瑟发抖,刚探头探脑地迈了一步,就被迎面而来的一支箭矢斜穿了心口,当场丧命。   那马匹却并不停歇,途径此处时,马背上的人只轻轻弯腰一提,便将猎物捞在手,身后是盈箱溢箧的飞禽走兽。   余飞开弓慢了半拍,见状不由有些酸溜溜的,眼见项桓拎起野兔打量,忍不住说:“哇,你也太狠了,兔子这么可爱,干嘛要杀兔子?”   背着长.枪的少年微转过身,“你的马也很可爱,为什么要骑它?让它骑你啊。”   他收起猎物,驱马前行时还不忘撂下话,“别装了,这辈子做的孽还少了吗?就算去打牌位供起来,整个祠堂都不够你塞的。”   余飞嘿嘿笑了两声拍马跟上去,摇晃着他那颗大头,“你少打我马的主意,大司马赏的,贵着呢。”   项桓没搭理他,走出不远,前面的松树下正有一人挽弓仰首,似乎是在搜寻头顶的飞鸟。   “子衡。”   他唤了一句,那青年便收了弓,调马侧身,朝他和煦一笑。   “小桓。”   宇文钧和余飞一样都是他在军中结识的同袍,和余大头不同,宇文钧年长他近十岁,是季将军的外甥,素来老成持重,弱冠之年已官拜中郎将,如今大捷归来又直接官升四品,是朝内朝外皆看好的武官苗子。   “你怎么样,有什么收获?”   宇文钧笑着摇头,“不及你,只是几只雪雁罢了。”   余飞紧随而上,闻言艳羡道:“雪雁好啊,雪雁肉紧实着呢,烤起来贼香!”   他自打脸堪称神速,大概是因为头大的缘故,抽两下不疼不痒。   项桓的箭矢消耗得很快,不多时箭囊已经空了,三个人转悠了一圈,开始慢慢折返回去。   演武场上,打猎的皇亲国戚和士族武士们纷纷满载而归,正中的台子有人在比武,兵刃的交击声尖锐刺耳。   项桓在营帐门边下马,有侍从近前收拾猎物,他和余飞、宇文钧三人从外围走,不时瞧着场上激烈的战事。   那位居高而坐是咸安皇帝,他的年纪约莫三十出头,眉眼阴冷,好似永远看不出情绪。   “子衡,飞儿,小桓——”   台子左边的案几前,一名黑袍将军抬手招呼他们。   项桓等人急忙跑过去,季长川便命人看座。   宇文钧:“舅舅。”   项桓和余飞恭敬道:“大司马。”   三个人年纪相仿,皆是季长川手底的亲兵,也算半个徒弟,平日在私下推杯换盏是常有的事。   “来得正好,来来来——”季长川挪了些许位置,腾出视线,“刘指挥使家的公子与越骑将军对阵,你们也都学学。”   场上一刀一剑两厢较量,很显然持刀的年轻人更站上风,他身形灵活,攻势凌厉,刀锋劈在地上时还有分明的裂痕,想来力道不弱。   余飞本就是用刀的,全程看得津津有味,专心致志,而旁边的宇文钧,目光却不自觉落在了演武场对面的人身上。   那是名武将,虬髯微白,轻甲披身,双眼凌厉如电,摁膝大马金刀地踞坐着。尽管他尚在与咸安帝谈笑风声,可周身的气魄也仍旧让人退避三舍。   长风卷起玄色大氅滚滚鼓动,像一头雄狮,不怒自威。   “舅舅,他……”   季长川还未开口,眼前忽多了一个大头,余飞凑了过来,“他?那人谁啊?”   他抬手把这颗脑袋拨到一边,解释说:“是武安侯,袁傅。”   项桓闻言似有所动地抬眸,“原来他就是袁傅?”   在大魏,袁傅几乎是家喻户晓的人物。   这得从二十多年前说起。   那会儿还是当今陛下的父皇——宣宗皇帝当政。   据说宣宗老年时昏聩无能,又沉迷美色,导致封地的藩王接连谋反,叛军一路从淮南道杀至长安,兵临城下。   仓皇中他只能带着百官逃往蜀地,以益州为陪都。这便是后来史书上有名的“凤口里兵变”。   此后的长安沦陷了七年,而最终平定叛乱的,是那时年仅十九岁的袁傅。   “据说袁傅攻入长安城前,其母与其兄俱在城内,叛军首领在城墙上拎着他母兄遥遥呐喊,若要救其性命,立即退兵十里。   “他话刚说完,两支长箭就破风而来,一支射死了袁母,一支射死了他亲哥哥,紧接着的一支正中这首领的咽喉。”   季长川自饮了一杯酒。   当年,十九岁的袁傅踏着至亲骨肉的尸体带兵杀进皇城,从始至终他连眉头都没皱过一下。   自此袁傅平步青云,威震南北,对于大魏百姓而言是个不败的神话,但对于文武百官甚至皇帝而言,也许就是噩梦了。   “真狠。”余飞叹道。   宇文钧笑笑,“不狠也当不了大魏第一人。”   这大约也是二十六年来无人能动摇得了他在朝中地位的原因之一了。   坐在身侧的项桓静静地不说话,他像是望着场上瞬息万变的刀剑,又像是透过那些刀光剑影看着别的什么。   “十九岁功成名就啊,还有那暴脾气……”季长川轻声叨念,转目扫到那个顽石一样的少年时似乎想到什么,正要发笑,演武场里比试的两个人却突生变故,持刀的刘家公子被指挥使一剑崩得武器脱了手,而好巧不巧,那柄刀的刀尖去势难收,竟直逼武安侯。   在场的人脸色骤然大变,咸安帝几乎是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唯有季长川还一副懒散模样。   袁傅彼时正在垂眸喝茶,耳畔听得风声靠近,凌厉地一抬眼,他长臂伸出,迎向刀光徒手接住了那柄长刀。   动作何其利落!   袁傅放下茶杯,忽将刀柄掉了个头,凌空一掷,原封不动的推了回去。   百官们还未及松一口气,转瞬便明白过来,武安侯发了火,他显然是准备杀了丢刀之人。   场上的刘家公子明显被吓蒙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自己平日所熟悉的刀刃已然成为了要命的利器,六亲不认地朝主人奔来。   雷霆般霸道异常。   没人敢硬接这一刀,有自知之明地都知道上去就是个死。   季长川一句感慨未及出口,余光蓦地见得一个身影闪过,他回过神想拉时早已迟了,当即骂道:   “妈的,才想说像你,你这臭小子就的真去了!”   项桓是提着他的长.枪跃上演武台的,当他置身在刀锋下时,才深刻的感受到那股凛冽迫人的气势,劈山分海,是见惯了杀戮的人才会有的力量。   这会他想起不久前大司马讲过的,武安侯三箭定长安的故事。   但已迟了,不过迟了就迟了,他动手从不后悔。   四周传来惊呼声与季长川的骂声,金铁相撞,铮然一阵巨响,隐约从足下挡开了一小股的风,沙尘骤起。   长刀在半空打了个旋,哐当落于地面。   周围鸦雀无声。   他手里的银枪却似嘶鸣般震颤未止。   长刀断了。   长刀断了……   在许多人的印象中,大魏无人能抗住武安侯下了杀心的这一招。所以当看见那个持枪的少年安然无恙地站在台上时,几乎每一个人都不自觉地离席而起。   只有项桓自己知道,那一刀的力道有多大。   好似某种本能,他猛然抬头,对面负手而立的是袁傅高壮的身躯,浓黑的氅衣带着难以抗拒的雄威随风朝他袭来。   而他的背后,不知几时季长川已悄然站定,笔直地与之对望。   大魏朝的两座险山就如此左右对峙着。   但袁傅却没有闲心和这位凯旋的将军视线交汇,反倒是眯眼打量了项桓半晌。   “叫什么名字?”   他神色平静,不卑不亢地仰起脸:“大司马麾下左中郎将,项桓。”银枪上划过一缕耀眼的光芒,映着那双毫无畏惧的眼眸,散漫中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狂妄。   “小孩子不懂事,冲撞侯爷了。”季长川面上挂着笑,抱拳行了一礼。   “小孩子?”袁傅回过神时,才认真咂摸这个词,看着项桓笑说,“是啊,真是个小孩子。”   可能是对这个称呼甚觉不悦,项桓皱了皱眉,眼神冷下来。   “你多大了?”   “虚岁十九。”他低声回答。   袁傅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轻笑一声,因得他这笑,旁边提心吊胆的文武官员才算是三魂七魄顺利归位。   “是个可造之材。”从他口中道出的夸赞总有几分耐人寻味的意思。   “侯爷是大人大量不与你计较,你可别得意忘形了,还不道歉?”   季长川这话是给项桓找台阶。   他在脑后大掌的威胁下,低着头拱手作揖。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想必武安侯也不好得同一位少年计较,倒也任由他们俩顾左右而言他地全身而退。   项桓跟着季长川慢腾腾地走下台阶,脚刚踏上地面又莫名地一顿,随后转过头。   数步外的袁傅在接触到那目光时,长眉竟不自觉地拧了拧,生平难得有所触动。   而此后每回想起,他总是忘不了当时所见的,那双眼睛。   冷冽,倨傲,但又像燃着一簇不灭的火,无比明亮。   *   在席上落座,项桓听了一路的窃窃私语,连随意举目四顾,都能接收无数羡慕钦佩的眼神。   他默默地将被震得险些失去知觉的右手藏在了身后,高深莫测地挺直背脊。   但这么坐久了也还是难熬,剩下的比武他无心再看,找了个借口三人先撤了。   “你还真是不怕死,袁侯爷的刀都敢正面挡。”   余大头抚着胳膊啧啧称奇,“这赶着送命的精神一点也没变啊。”   项桓松活自己发麻的手腕,不在意道:“那么惜命,还打什么仗?”   余飞继续摸胳膊,但这回觉得他有理了:“也是。”   “不过你到底冲动了些……”宇文钧捏着腰摇摇头,“毕竟是武安侯,不同于寻常人的。”   “知道。”他应完,静了好一会儿突然停下脚看向余飞,“我从刚才就想问了。”   “你干什么老摸胳膊?”   余大头边揉边道:“我狩猎的时候伤了胳膊啊……那你呢,你不一样摸手?”   项桓翻了个白眼,“我这是震伤的。”   说完两个人又齐齐盯着宇文钧,后者倒是很大方:“看小桓挡刀太意外,起身的时候闪到腰了。”   “……”余飞无言以对地龇牙,满不在乎地挠挠头,“小伤,小伤,找个大夫抓点药擦一擦就行了。”   项桓探入怀中摸索,一面问他:“你带钱了吗?”   后者连找都没找,“我没带啊,谁跟陛下打猎还带钱呢……”   这回倒不用两个人去盯宇文钧了,他先就如实摇头。   “我也没带。”   三只铁公鸡大眼瞪小眼,大魏最穷的后起之秀居然扎堆了,也许是皆被各自的两袖清风怔住,一时间无人说话。   宇文钧思忖片刻,却是第一个打破僵局的:“这样吧,我家离得近,我回去拿。”   项桓起了个念头,伸手拉住他,“诶,不用。”   他星眸里忽然泛出光彩,笑道:“我带你们去找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阿怼(贼开心):走啊,坑我媳妇儿去啊!   今天也是不要脸耍帅的一天!   来让大家认识一下我们未来的反派团和主角团们……   猿猴爷:“这位骚年,你已经成功的引起了我的注意。”   咳,虽然怼哥现在的年龄是18(虚19),但等他20多了我还是会不要脸的称他为少年……   没错这一切都是为了点题…… 第5章   医馆里的高峰期已过,一上午下来,病人数量明显有所减少。   陈大夫治病之余也会抽空看看宛遥这边的情况,知道这姑娘是个学医的好材料,又见其这般的有耐性,不由轻捋胡须很是欣慰,自觉后继有人。   椅子上的女孩子应该是染了风寒,面色蜡和,没精打采的。   宛遥拉开抽屉将干净的压舌板取出,尽量温和道:“小妹妹,我给你瞧瞧咽喉,啊——先张嘴。”   她木条才压住舌头,门外忽蹦进来几个人,也不细看,张口便唤道:   “宛遥!”   被来者的嗓音一怔,宛遥的手不自觉松开,随即眼睛像是添油的灯盏,瞬间明亮,转头循声望去。   少年踩着阳光往里走,笔直如松的身形在光影间流转,似乎还带着几分演武场上未及消散的狂傲。   “项桓。”她在口中自语似的轻唤,想都没想,起身就朝外跑。   旁边的陈大夫后知后觉回神,看着还叼着木条的病人,急得直扯嗓子:“宛遥,人还没治完呢,你走什么!”   他那颗学医的好苗子总算回头了,脚下却没停,好似很高兴,“陈先生你帮我接下手,我一会儿回来!”   “诶——”   陈大夫咬咬牙,为他夭折的“后继有人”感慨万分,“这些年轻人,都什么性子!”   几个学徒围上去帮忙了,宛遥走过去时,项桓正在打量四周,把陈大夫的一系列反应尽收眼底。   她有些意外地问:“你怎么来了?”   项桓抱怀却看着前方,口没遮拦道:“这老家伙这么大岁数了,居然还在啊。”   宛遥颦眉伸手拍了他胳膊一下,“陈先生毕竟是长辈,不要这么说话。”   项桓不置可否地抿了抿唇。   发现他今日穿的是骑装,满身风尘,想必是才去哪儿野了。宛遥看见后面跟着的余飞和宇文钧,目光移过去,轻轻行了个礼。   宇文钧颔首抱拳。   余大头倒是没留意,指着周围转圈:“你家医馆还真大啊——”   宛遥笑说:“医馆是我姑母的。你们呢?忙完了路过来喝茶的吗?”最后一句是望着项桓说的。   “刚刚在西郊狩猎受了点轻伤,”他不自然地摸摸鼻尖,“找你拿点药……有治跌打损伤的么?”   她愣了愣,“又伤了?”   “什么叫又。”项桓眉峰微皱,不知是不是因为宛遥的语气,话到嘴边他莫名不愿承认,拉过余飞来挡刀,“伤的又不是我,是他。”   “喂……”虽然是事实,但对于这种死要面子拿兄弟顶包的行为,他还是很不齿的,“明明你们俩之前也喊疼的。”   项桓歪头不屑地轻笑:“我那点小伤,早就好了。”   宇文钧自知不便让姑娘家给他医治,当即施礼道:“在下也无大碍。”   “你们!……”余大头瞬间觉得无坚不摧的兄弟情其实薄如纸片。   “不要紧,你别担心,我治外伤很有一手的。”宛遥笑了笑,示意他上前坐。   战场中下来的人,身形异常剽悍,但无一例外带着许多大大小小的新旧伤。余大头是刀手,胳膊与臂膀的肌肉虬结,宛遥摸到他皮肤下明显的条状硬块,知道是拉伤。   “不曾损到筋骨,想必是你动手时太用力,又未活动开。”她拿出干净巾布浸透热水轻轻敷抹,“最近几日切记别提重物,要多休息,多搓揉……我再拿点活血消肿的药膏来,你们稍等。”   她给余飞做了简单的处理之后,冲众人略一颔首,先去了里屋。   很快有跑堂的端上一壶清凉解渴的茶水。   余飞隔着热巾子揉胳膊,自觉舒服许多,望向宛遥的背影拿手肘捅了捅项桓:“你妹子这手艺挺熟练啊,少见有姑娘家学医的。”   他在喝茶,先漫不经心地解释:“她不是我妹妹。”随即才捡了颗枸杞扔进嘴里嚼,笑道:“要说,这医术还不是在我身上练手练的,得多亏了我。”   对面的宇文钧闻言,端着茶碗略有所思地一顿,抬眸看了看他,忽然含笑着低头饮茶。   余飞对此无所察觉,涎皮赖脸地笑得像朵花:“诶……那我这回的诊费和药钱,是不是就不用付啦?”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啊!   话音刚落,对面一颗干枸杞就砸了过来。   “做梦呢你!”他骂道,“回头补上。”   想不到有熟人开店也免不了被宰,余飞悻悻地摸了摸额头,捡起落在手边的枸杞也送进嘴里嚼。   药堂中自带一股苦味,学徒和药童足下生风,忙前忙后地跑。   项桓正拿起茶碗要喝,冷不防从交错的身影间看见了坐在另一侧的两个人。   对方同他们一样相坐饮茶,闲适得根本不像是来看病的。   尽管惊鸿一瞥,他还是瞬间认出来了。   是不前久跟踪宛遥的宵小。   连衣服都一模一样。   当日矮墙下,隔着半条街他已经清清楚楚的警告过了,看来是没有把他那一指当回事。   余大头说了半天话无人搭理,发现他眼神不对,伸手过去晃。   “喂——你看什么呢?”他顺着视线望,见得两个生面孔,不明所以,“那俩什么人啊?”   “死人。”   项桓冷声说完,一口饮尽了水,砰得将碗放回桌上,几乎是在同时,他起身几步上前,一掌掀了桌子朝对方砸去。   轰然一阵巨响,不甚结实的长桌在那两人身上分崩离析,茶碗与茶壶一块儿携手夭折,碎得满地皆是。   事发得太突然,这二人明显被砸蒙了,好半天回过神才想起来要还手,拳头才往上举,迎面就结结实实了挨了一记暴打。   项桓就地取材,半点不浪费的把桌脚拎在手,乱棍般往上招呼,打得对方直抱头鼠窜,最后实在没办法了,自我认怂地喊冤:   “你……你怎么能随便打人呢!”   “还有没有王法啦!”   他目光狠厉,冷笑道:“就你们这种杂碎也配跟我谈王法?”   毫无征兆的打斗引起了极大的恐慌,医馆内顷刻间乱成一团,带病的人们骤然灵活,纷纷如临大敌地往安全之处躲避,不多时便贴着墙站了一圈。   宇文钧四顾片刻,在项桓抡棍子前拦住他,示意道:“诶——别让宛姑娘为难。”   他动作下意识的顿住,旋即把两人提起扔出门外,掂了掂那根桌腿,似乎有点嫌弃,索性扔了,挥拳直接猛揍。   医馆内的看客们见战火转移,立马跃跃欲试不怕死地凑到门边看热闹,陈大夫拍着大腿招呼:“大家先别乱,别乱!”   “老太太您不要跑了……”   “当心点!地上还有水呢!哎!”   宛遥怀抱草药打起帘子出来时,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只是离开了那么一小会儿,外面竟能天翻地覆到如此程度!   她急忙拨开人群挤进去,看见地上被揍得满地滚的两个人,不由深吸了口气,脑中立时空了一空,很快她就明白过来。   “项桓!别打了!”   宛遥刚要上去阻止,余飞却眼疾手快将她拉住,“这种粗暴的场合啊,姑娘家还是不参与的好。”   他一副很懂的口气:“男人为你打架的时候,你只要看着就行了。”   “……”   宛遥挣不开他,朝惨不忍睹的战况看了一眼,急得要跳脚:“这样下去会打死人的!”   “你放心,他有经验。”余飞正色,“最多废条腿。”   “……”   那二人一直处在被打的下风,终于火冒三丈,摊出一柄杀手锏来:“你竟敢对我们动手!你知道我们是谁的人吗?”   如他所想,项桓果不其然地停了片刻,后者自鸣得意,正准备自报家门,迎头又一拳砸下。   “我没兴趣知道。”   路面上兵荒马乱,等他揍够了才活动手腕起身,抬脚狠狠踹在对方臀部,把他们踢了出去。   “滚。再敢来这附近转悠,挖了你们的狗眼!”   眼见对方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儿,高矮兄弟立马识相地搀扶而起,跌跌撞撞地跑走,等拉开一个安全的距离,才开始放狠话:“你等着!”   “有种别跑!”   看他们尚能如此活蹦乱跳,宛遥心知没残废,正松了口气,头顶上一道黑影落下。   项桓逆着光凉凉地瞥了她一眼,“你,跟我进来。”   医馆站了几圈瞧热闹的人,陈大夫只见得这帮罪魁祸首的臭小子们大步流星往里走,还不等他兴师问罪,对方就反客为主的进了里屋,砰得一声关上了门。   *   婢女重新奉上一壶煮好的新茶,规规矩矩的站在宛遥身后。   项桓喝了一碗润喉,余飞还在揉他那条不幸受伤的胳膊,宇文钧倒是好教养,目光只盯着面前的茶杯。   三座大山,沉重无比,颇有三堂会审的架势。   宛遥坐在对面心虚地揪紧衣摆。   “那两个人跟踪你不是一天两天了。”项桓抬手搭在帽椅上,开门见山,“你不去报官,也没告诉你爹?”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这个事……”她瞅着另外两人,讪讪地咬住唇,想打太极,“可能,说来话长……”   项桓不耐烦:“那你就长话短说!”   看出他神色冷凝得厉害,宛遥只好闭目深吸了口气,旋即一气呵成:“他们其实是……当朝梁司空的大公子,梁华派来的人,说是保护我安危的。”   她迟疑片刻,抬眸为难道:“梁公子前不久到我家提亲了……”   项桓闻言怔了一怔,不自觉将胳膊从椅子上缓缓放了下来,半晌没说话。   宇文钧年纪较长,倒是通晓朝中之事:“梁司空是先帝老臣,亦为辅政大臣之一,乃是士族领袖,其公子我也有幸见过几面,是个仪表堂堂的儒雅文人。”   宛遥点点头:“嗯,我爹娘对他也很满意。”宛家说到底也就是个小吏的家世,能嫁到司空府算是极大的高攀。   “大概在一个月前,我回家途中被几个闹事的地痞纠缠,他出面替我摆平,又说是担心我的安全,便特地安排两个人保护我……”她无奈,“所以从那之后,但凡我出门,他们就会一直跟着。”   余飞怀疑地眯起了眼:“这手段听着耳熟得很啊,那小子不会是自导自演,故意来一出英雄救美的吧?”   “我也把这个想法告诉过我爹。”宛遥意味不明地歪头苦笑,“不过他貌似挺喜欢梁公子的,总说是我多心。”   项桓在旁忽然颦眉问:“别管你爹娘喜不喜欢,你只说你自己,究竟想不想嫁给他?”   她小心翼翼地瞧了他两回,垂首轻声说:“我不太想……”   项桓对她这答复似乎不满意,加重语气:“想就是想,不想就是不想。”   宛遥只好道:“……不想。”   他听完若有所思般的点头,牙齿轻轻磨了磨,“行。”   “我帮你摆平。”   正是在此时,医馆外好容易平息的骚动再度沸腾,隔着门,帮工的伙计颤巍巍的唤她:“宛姑娘,好像是梁、梁公子来了。”   宛遥在项桓说完那句话时便预感不妙,这会儿他直接眉峰一扬,似笑非笑:“来得正好。”   作者有话要说:   阿怼,一个沉迷打架不能自拔的少年。   【我在外面帮你打架,你却背着我跟人定亲了!!——(谢谢,请再多定几个亲给我练手】   【遥遥:???】   资深感情专家宇文钧,总是用睥睨天下的眼神看他身边的两个智障…… 第6章   知道他素来是能动手就不会动口,但凡可以用拳头解决的那都不叫问题,宛遥急忙拽住他胳膊,“朝廷命官的儿子,这可不是一般的小人物,不能随便乱打的!”   “我知道。”项桓忽然变得很明白事理,拨开她的手,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放心,本将是个讲道理的人,不会一上来便占他的便宜。”   “外面人多,鱼龙混杂,你在这儿等我的消息。”说完推门出去,余飞和宇文钧自然二话不说紧随其后,打算给他撑场子。   虽然得了一番保证,宛遥仍是无法放任这位一言不合就是干的祖宗不管,匆匆丢下婢女紧跟上前。   医馆内的看客们还没散,见这情形像是有了好戏忘了疼,连医病都不着急了,站在门口探头踮脚。   街上是去而复返的高矮胖瘦两个喽啰,一脑袋的鼻青脸肿,想必是找着他家公子就急吼吼地赶来了,此刻正狐假虎威地指着迎面而来的项桓。   “少爷,就是他们!”   五六个家仆簇拥着一位锦衣华服的公子哥,看其年纪大概也才二十出头,风姿卓越,倜傥潇洒,手里还握着柄酸了吧唧的宝扇,整个人仿佛就是照着书里的贵公子形象长的。   项桓在距他十步之外站定,抱怀冷眼下上打量,“你便是梁华?”   对方唰得一声收拢扇子,“兄台既知晓,又何必伤了在下的人?”   此时宛遥已挤到了他跟前,梁华见状,远远地向她作揖抱拳,姿势膈应得不行,她只得回了个皮笑肉不笑的微笑。   “这种下三滥的废物,我留他们一条命已经仁至义尽。”项桓伸出指头朝他点了点,“你是士族之后,我给你这个面子。你我打一场,若打赢我,她的事我就原谅你。”   在他的逻辑里,没有什么事是一顿单挑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换成群架。   宛遥忍住想扶额的冲动,终于明白那句所谓的“不占便宜”的深层含义,忙拉着他手腕压低声音:“梁公子是文人啊!怎么和你打?”   项桓淡淡瞥了她一眼,大概并不理解这其中有什么不妥之处。   他没说话,对面的梁华倒是先笑着开了口:“御前左中郎将,我认得你。”   “昨日殿前受封瞧不真切,今天有幸一见,果然是少年英雄,在下佩服。”   他礼貌性地捧完场,随后将两手掖在身前,笑得一脸无辜:“不过呢,这自古婚姻之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宛大人都收了我家的细帖子了……中郎将不至于多管他人闲事吧?”   梁家上门提亲时,宛经历刚好在,拿到帖子的时候险些没把脑袋点成蒜臼。此事说来的确是她们理亏,宛遥只好轻轻松开手。   前面忽然听他一声冷笑。   “什么狗屁父母之命。我不管是谁,只要硬逼她嫁人,就算是宛延来我也照打不误。”   宛遥在前半截还深以为然地颔首,到后面不由为老父亲咯噔了一下。   如此离经叛道的话,满场的看客均是鲜少有闻,人群中立时小声议论起来。   梁华紧接着面不改色地垂眸一点一点展开扇子,“早听说项家二郎荒诞不羁,素有‘小太岁’之称,在下此前不信,现在看来,中郎将还当真是不虚此名。”   “人呢,不能光会拳脚功夫,那叫莽夫,知礼懂德才是为官之道的根本。”   宛遥明显感觉到项桓侧了侧身子,脸色骤然黑了几分。   原本按他平时的性格,梁华在吐第一个字之前人就该在地上了,这会儿破天荒多几句废话,分明是在让他知难而退。   可谁知道这位梁公子不仅没退,还开始积极地作死。   “在下是过来人,奉劝项兄弟你几句——不该管的事不要管。”   “长安城可不是你项家府邸,能够堂而皇之的忤逆不道,任性妄为。”他居然还在讲,有恃无恐地抚弄扇面,“项侍郎贯来是要脸的,倘使传出去,可别又让人像几年前那样,说你有娘生没娘养,多难听啊……”   拽着的那条胳膊猛然一用劲,挣脱开来。   宛遥这次是实在拉不住,左右站着的两位又无动于衷,她眼睁睁地看着项桓走过去。   梁华一柄折扇才优雅抚了个来回,甫一抬头,坚硬如铁的一记便硬生生砸在他鼻梁上,瞬间就是个天昏地暗,不省人事。   *   梁司空家的公子当街挨了打。   这个消息几乎是半天就传遍了好几个坊,在朝臣中更是闹得沸沸扬扬。不为别的,打人的是项桓——刚从战场上回来的虎豹骑副将,五天不到便开始重操旧业,而且比起从前有变本加厉之势。   梁家自诩威望甚高,何时受过这种委屈,梁司空面对一屋子哭哭啼啼的妇人,无疑是火上加油,只觉全家都遭到了侮辱,当即勃然大怒,抄起笔连夜写奏折,准备和项家拼个你死我活。   项南天得知了事情始末后就立即备车上梁府请罪,打算息事宁人,表示要钱给钱,要药给药,要儿子也能拎上来您随便打,当然前提是拎得动。   但梁司空偏偏也是个倔脾气,说不接受就不接受,非得上朝让陛下评评理,摆明了不给台阶。   一时间两家人都是心神难定,不得安宁。   唯有宛家对此津津乐道。   宛经历提起项桓,眉目间便是一副“我就知道”的神情,“小时候不安分,长大了也不安分。还以为他能在军营里磨砺出像宇文将军那样的性子来,果然啊,人到底是本性难移的……”   宛遥吃不下饭,随便扒了两口,一个人偷偷猫进厨房,捡出个大食盒往里装饭菜。足足叠了有两层高,她才把盖子合拢,一转头就对上宛夫人那双能飞刀子的眼。   毕竟知子莫如母,她当下就瞧出来了,指头在她脑门子一戳,语气里满是恨铁不成钢,“你又要去找那个臭小子?”   “他都多大个人了,还非得你照顾么?”   “娘……”宛遥被她戳得直往旁偏,手中倒还没忘护那篮子菜,“这事怎么说也是我害的,我若是袖手旁观,那就太不仗义了。”   “你一个姑娘家,仗什么义?”宛夫人咬牙蹦字儿,“回头让你爹知道,不打断你的腿!”   她已经把食盒抱在怀,趁机往外跑,“那您同他说我睡下了。”   “诶——”   此时的项家后宅刚经历了一场天崩地裂般的风波。   项南天发现自己对于次子始终是无能为力,他怒气冲冲地从梁府吃够了闭门羹回来,立在堂前狠狠训斥儿子。可没想到他根本毫无悔过之心,反而还自觉有理,两个人又是久违的争锋相对。   最后不得已,他命人请了家法。   府上长辈劝阻,亲戚拦架,他把刺鞭拿在手,然而项桓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然后一言不发的退后一步,骤然绷紧周身的肌肉准备挨打。   项南天气得不行,结结实实地抽了几鞭子,自己倒觉得是打在木桩上,鞭鞭无力,隔着劲风都能感受到对面执拗的倔强。   最后他只能把鞭子一摔,推门出去。   天色黑下来时,宛遥才让认识的丫鬟悄悄给她开门。   三两个家仆在收拾正堂落下的狼藉,这会儿四周的威势将将平息,然而仍透着肉眼可见的紧张氛围。   宛遥避开府中的耳目,走得小心翼翼又轻车熟路。其实项家上下对她也都不陌生,哪怕半道被谁瞧见,大多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知道是来探监的。   许是战火刚消停,沿途一直静悄悄的,她正走着,冷不防从背后伸出一只手,轻轻拍在肩膀。   宛遥倒抽了口凉气,险些当场叫出声,连忙回过头去。   对方一张脸笑得像在拜年,颇为喜庆,“宛遥姐姐,是我!”   她慌里慌张地安抚自己那颗提着的心,多有几分无奈的叫了一句:“圆圆。”   说话间,这小姑娘已经绕到了她正对面,揭开食盒的盖子深呼吸,用手扇着香气往鼻子里送,心情甚美:“来找我哥啊?”   宛遥点点头,继而打量周围这暴风雨后的宁静,小声问:“又吵架了?”   项圆圆扬起眉,捡了最上面的那块煎饺放进嘴里,“那可不,他们爷俩有不吵的时候吗。”   她觉得也是,“那挨打了?”   “我爹没揍动,只抽了几下,这会儿人在祠堂关禁闭呢。”肉馅还烫着,项圆圆吃得满口哈气。   宛遥拉住她手臂,“他身上有伤的,怎么不拦着项伯伯点儿啊?”   面前的人非常胳膊肘往外拐地边吃边舔手指,很是不以为意,“没关系,我哥年轻嘛,肉皮实着呢,揍两顿不要紧……哇,这烧鹅贼香,你做的啊?”   宛遥应了声说是,下一瞬她便徒手抓了片最大的。   “……”   亲妹妹!   *   项家的祠堂供着列祖列宗,高香日夜不断,是以屋内常年弥漫着一股散不去的烛火味道。   宛遥拨开门进去时,项桓正坐在地上把系帘子的绸带百无聊赖地撕成条,身后的光骤然照到脚边,他反应极快,抄起一旁的矮凳子准备扔过去——   视线在望见宛遥的那一刻又堪堪顿住,眸中的狠厉逐渐往下消退。   他收了一身的戾气,随手将凳子丢到一边,竟有些许颓唐地把胳膊搭在膝上,微微别过脸,开口沉沉地说:“我饿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又是爱打架的一天~   本文不如更名为《男主他天天都在发脾气》……   没错,想必大家已经体会到本文起名的精髓——   项桓,项圆圆——圆环兄妹了解一下   梁公子——一出场就凉凉的人   宛遥——天天都在为男主弯腰   余大头——雷佳音失散多年的兄die   嗯,至于宇文……   宇文钧——这群人里唯一的一个正常人……   (最近有没有发现我的作话长度都差不多!!完美控制了作话的自己真是棒棒哒!) 第7章   宛遥看着那张预料之中满含不屑和倔强的面孔,忽然觉得记忆倒退回了好多年前。   那时的她还很小,吃饭时特地磨蹭到最后一个离开,然后把桌上的煎饺和肉饼揣进怀里,溜出家门,从项府后墙的矮洞中窸窸窣窣往里钻。   项桓会在祠堂的窗前把她拉进来,两个人偷了贡果躲在角落。   宛遥就在一旁看着他盘腿坐下,大口大口的,吃得满嘴流油。   如今,后墙的矮洞早已填补,就算还在,她渐渐长大,也无法再猫腰进来。   有很多时候,宛遥并不是没有感觉到时光和分别带来的陌生与差距,但此情此景依然让她有种轮回倒流的错觉。   也许,总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   “给你带吃的来了。”   夜里尽管有烛火照明,祠堂内仍显得幽暗森然,他们把蒲团并拢,席地而坐,在项家祖祖辈辈目光的注视中大快朵颐。   项桓耗了一日的体力,又滴水未进,眼下饿得厉害,捞了最能填肚子的蒸饼先行果腹。宛遥跪在蒲团上,支起身子替他擦面颊边的血痕。   擦了一会儿,小心用余光瞥他两眼:“对不起啊,事情闹那么大。”   项桓蹲在那儿,不在意的啃饼,“不关你事,是我自己要打的。”他是真没把这个放在心上,平时架打得多了,比起揍人的原因,他更在乎揍人后的结果。   宛遥倒也知道他会这么讲,拨开散在鬓边的几缕头发,用热水细细清洗下面的鞭伤,忍不住皱眉责备:“你爹打你脸的时候,怎么不躲呢?”   项桓嚼完一口的饼,鼻间发出轻哼:“我才懒得躲。”   对于这副明摆着较劲的神情,宛遥悄悄翻了个白眼,暗中加大了力道。   项桓果然咧嘴抽凉气。   “嘶……你轻点!”   第一层食盒的煎饺吃完,他揭开盖子盯着缺胳膊少腿的烧鹅皱眉:“这鹅还有一只腿呢?”   宛遥收起药膏,丢去一个只能意会的神色,“路上遇到小圆。”   “她又吃我的东西?”项桓轻轻咬牙,撕下另一条烧鹅腿塞到她手里,“明明晚上没少吃,到这会儿抢什么食……你就在边上看着?”   “也不是。”宛遥拿着那条鹅腿心虚地替自己辩解,“我还替你挡了一下。”就是没挡住。   他大概是没信,别过脸笑了声,端起渐冷的肉汤润嗓子,三两口对付那只残废的鹅。   烧鹅骨肉相连,酥脆的味道顺着手里的腿冒上来,宛遥却把玩似的拿在手里打转,低眉迟疑了很久才问他:“那最后怎么处理,项伯伯有同你说吗?”   他举重若轻地答复:“他想让我上门去给姓梁的道歉。”话音刚落就哼道,“简直做梦。”   宛遥指尖稍顿,良久都不见下文。   隐约觉出周围忽然的寂静,项桓蓦一抬头,刚舒展的眉宇再度拧了回去,唇边的肌肉微微动了下,“你那是什么表情,你是不是也认为我做错了?”   “我不是觉得你做错了……”宛遥陪着小心,斟酌道,“只是有很多事,也并非要用打架来解决……”   她已经尽量委婉,项桓仍旧不出意外地黑了脸,“好,那你说,我要是不动手,该怎么解决?”   “……这个,我还没想出来。”真想出来她何必被梁华的人追得满大街跑。   “以往你同人起争执,要打要骂都不要紧。可现在不一样,你在大司马麾下当值,已经有官阶在身,凡事总得多几分顾虑。”   可惜他听不进去,话未讲完便转头冷硬的打断:“连你也替他们说话?”   宛遥终于感到不可理喻,蹙眉看他:“我怎么就替他们说话了?”   “还说没有?”项桓蓦地凑近与她对峙,“自己回头想想,你这番话,和姓梁的白天说的有什么分别?”   她愣住片刻。   项桓见这反应心里越发窝火,愈发觉得自己那条鹅腿给亏了,伸手夺过来扔到食盒里,“你别吃了。”   手背莫名挨了一记打,宛遥先是瞧了瞧盒子里的鹅腿,又抬眼瞧了瞧他,总有些平白无故受牵连地憋屈。   她干脆把整个食盒往怀里揽,“菜是我烧的,那你也别吃了。”   “好啊!不吃就不吃。”   项桓颇有骨气地把嘴胡乱一抹,侧身给她一个后背和满地剩骨头的狼藉。   虽然不是第一次好心被当驴肝肺,宛遥抱着自己的食盒依旧意难平。   两个人尽管谁也没再言语,但居然很默契的,谁也没先起身离开。   半旧不新的蒲团好像带了浆糊,可以把人牢牢粘在原处。   背后数十个牌位下,烛火熠熠跳动,活似几双灵动的眼睛在屋里来回打量。   隔了那么久,热食早已逐渐失去温度,在她两臂间发出有气无力的香味。宛遥盯着地面出神,不经意朝旁瞄了一瞄。   项桓抱着胳膊枕在膝上,凌乱的黑发下显出脖颈的几道青痕来。他侧脸还是倔得像块顽石,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半边清俊的轮廓在烛火下异常的干净明澈。   宛遥低头唇角轻动,然后不做声地把食盒又推了回去,脑袋却半点没往旁偏。   项桓也还望着对面在风里飘荡的帘子看,但后脑勺仿佛生了眼睛,伸手又稳又准地拿了块冷掉的煎牛肉,慢吞吞的放到嘴里咀嚼。   *   辍朝后的早会是场酝酿了许久的风波。   咸安帝沈煜屁股刚坐稳,梁司空就持笏上奏,痛斥项家教子无方,纵容暴徒当街打人,天子脚下目无王法,简直藐视天威云云。   梁家执意认为如项桓这样的人根本不配入朝为官,理应削职流放,以儆效尤。   梁华在鸿胪寺有个挂名的职位,怎么说也是朝廷命官,这事项南天不占理,哪怕心中把项桓活剐了好几遍,嘴上还是得给他争辩两句。   “吾儿虽生性鲁莽,但并非善恶不分,是非不明之人。若不是梁公子挑衅在先,也不至于遭来横祸。”   梁司空侧身反驳:“项侍郎,你这么说,难道觉得,是我儿的不是了?”   他暗中翻起个白眼,恭敬地道了句不敢,“司空与我当局者迷,还是由大理寺定夺为好。”   底下吵吵嚷嚷,沈煜却支着下巴冷眼观望。   一片你来我往的斗嘴声中,忽然插进来一句浑厚清朗的“陛下”。   他觉得耳熟,方才吝啬地掀起眼帘。正对面是个高大挺拔的身形,宽松的官袍不同于往日冷硬的玄甲,让这位战功赫赫的武官带了些儒将风采。   沈煜记得,自己手下这名家喻户晓的将军平日是不太喜欢插手政事的,出于意外,他对今日鸡毛蒜皮的纷争竟提起了几分兴致。   “大司马请讲。”   自从项桓成了他的弟子,要收拾的烂摊子便一天比一天多。季长川暗叹口气,“左中郎将少年脾性,天生直爽,此番因梁小公子恶语相向才冲动失控,算是事出有因,还望陛下能够从轻发落。”   “大司马。”突然变成了二对一,一旁的梁司空不乐意了,皱眉指责,“谁不知项桓是你麾下的副将,你这样讲,只怕有失公正吧?”   沈煜听了半天,模糊记起他们嘴里的这个人来。   “左中郎将……”   他思索说:“是那日西郊猎场上,挡了武安侯一剑的那个吧?”   末了,忽然意味不明地笑笑,“少年英雄啊。”   他话音刚落,群臣里紧接着传出一阵相同的笑声,众人转目看去,武安侯袁傅已然信步而出。   谁都没想到这等鸡零狗碎的事竟能激出朝中的两位重臣连番上奏。   一时间连梁司空也蒙了。   袁傅好似对前天持枪的少年很感兴趣,并不介意替他说上两句。   “不过小孩子间打打闹闹,几位大人何必这样紧张。既然季将军认为,中郎将年轻气盛,脾性有待磨砺,我这儿倒有个不错的提议。”   他笼手在袖,语气随意,“不妨就让他上梁府照顾照顾梁小公子,既全了礼数,也养了心性,大家都有交代,两全其美的法子,何乐不为。”   什么法子能荒唐成这样,满朝文武闻所未闻。两个年轻文武官当街闹事,还能用这种手段息事宁人的么?   但他武安侯一旦开了口,众人即便心中有千万怀疑也只能以神色交流,不敢发一语一言。   沈煜面无表情地沉默良久,旋即展出一个笑,“武安侯说的是。”   此刻,梁项两家的当家内心如出一致的晴空霹雳。   唯有远在宫外的项桓还躺在祠堂里酣睡,全然不知自己的惩处已这般被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   *   项南天前脚刚下朝归家,圣旨后脚就到了。   内监吊着嗓子一字不漏地宣读完毕。   梁家满府不甘,项家匪夷所思,坊间不明所以的百姓倒是跟着皆大欢喜,大概很乐意看一出不要钱的好戏。   第二日,天没亮,宛遥已经简单收拾好了行装,她趁夜色溜出门,轻手轻脚地摸到后院,脑袋还在注视着身后是否有人,手却动作娴熟地拔了栓。   门一拉开,外面是她娘神出鬼没的身影。   “娘!”吓了一跳。   “早知道你不会安分。”宛夫人面沉如水,显然是生气了,“又上哪儿去?!”   “……茅房。”   “茅房的门是朝这儿开的?”她边说边摇头,“项桓一回京你就跟着瞎折腾!”   无怪乎自家老爷不喜欢那个小子。   这好容易才掰正的闺女,短短两天又被他带坏了,项府简直是京城最大的黑染缸。   宛遥垂首反省了片刻,很快又难得正色地扬起脸,“放他一个人去照顾梁公子,肯定会出事的。”   “那与你何干啊?”宛夫人不以为意,“他要出事那也是他自己不对,人家爹妈都不管,你何必上赶着去惹一身腥。”   “项桓已经没有娘了。”宛遥突然出声打断道,“他身边连一个能好好劝他的人都没有了。我若不管他,我若不管他……就不会有人管他了!”   宛夫人听得一怔,她站在她面前质问,“爹和项世伯相看两生厌,同项桓又没关系,你们上一辈不好,何必非得拉上他呢?”   “他明明什么也没做。”   趁母亲愣神之际,宛遥已低头从身边绕了过去。   *   瞒着宛经历擅作这个主张算是先斩后奏了,但比起她爹发火,说动项桓反而是件更为麻烦的事。   他挨过刀子受过军棍,整个虎豹骑小惩大诫的担当,几时接到过这种莫名其妙地惩罚。然而圣旨难违,军令如山,宛遥磨破了嘴皮子才把这位爷准备带出门的雪牙枪放了回去。   可他实在是不想去,甚至觉得负重绕皇城跑几圈都行,一路怨气冲天地行到梁府外,抬眸看了顶上的匾额一眼,仍旧满心的抵触。   “有什么好照顾的,他又不是缺下人。”如此一说愈发的排斥了,项桓不耐烦的侧身,作势是要临阵脱逃。   宛遥拽住他手腕把人拉回来,“这可是圣旨,抗旨不遵要杀头的。”   “圣旨这么荒唐,陛下他知道吗?”   这大爷也真敢讲!宛遥忙捂住他口出狂言的嘴,杀鸡抹脖地使眼色。   项桓偏头挣出来,“捂我作甚么,不让人说实话了?”   “季将军好不容易替你求来的面子,你别辜负他一番好意。”知道项桓敬重大司马,她只得把人搬出来循循善诱,“些许皮外伤,仔细养两天能康复的,不至于耽搁太久的时间。大丈夫能屈能伸,你就当是在家禁足了,好不好?”   “……走吧。”   项桓教她说得没了脾气,不甘不愿地由着宛遥推上了梁府门前的台阶。   两个门房见状,立时弓腰行礼。   她颔首:“项家二郎奉旨拜访,劳烦通传一下梁大公子。”   作者有话要说:   凉凉——开门啦——社区送温暖——   忽然觉得   真……   真甜啊。   一点也看不出这是篇带有开虐气质的文…… 第8章   等宛遥真见到梁华本人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此前那句“些许皮外伤”有多么的打脸了。   昔日风度翩翩,自认潇洒的贵公子此刻正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从头到脚缠满了白布,好似一头五花大绑待宰的牛羊。   她眼神带着询问和质疑,转过去盯旁边的项桓,后者一副漠不关心地样子望向别处。   这也太会打了,怎么招招都朝脸上招呼。   而梁大公子本还在含糊不清地低语哀嚎,待听到侍女弯下腰提起宛遥的名字,号丧之声才略有收敛,勉强撑起上半身,半是殷切半是感动地开口:“宛姑娘……”   没等诉出苦,后面的项桓慢条斯理地上前几步,他目光一定过来,梁华瞬间偃旗息鼓,喵都没能喵出一声。   实在是前天受的刺激太厉害,他眼下总算认识到面前这个人说话的纯度,当真是不含半点水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以身噬了一回虎,如今是杯弓蛇影,战战兢兢。   梁华只好规矩地躺了回去,一言不发地老实挺尸。   要让项桓安分的照顾一个人,从理论上讲不太现实。   但圣旨上写得明明白白,梁大公子的起居他必须亲力亲为,一手包办,仆役与丫鬟皆不能插手,否则就是有违旨意,要军法处置。   宛遥不指望他能帮忙,挽起袖子向伺候的婢女要来药方和外伤的膏药,先简单检查过梁华的伤势,再照着时间熬好药汁,准备热水和干净帕子。   项桓百无聊赖地坐在桌边看她忙碌,毫无负罪感,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茶杯。   “梁公子,喝药了。”   她拿汤匙搅散热度,因梁华周身不便,便舀了一勺喂在嘴边。   后者抿过一口就开始矫情:“烫了些。”   宛遥颦眉收回手,她是个不那么喜欢生是非的人,只好再意思意思多吹两下。   项桓正将三个茶盏重得整整齐齐,见此情此景忽然莫名膈应得慌,他微抿起嘴唇,把茶杯往掌心一捏,说道:“又不是没长手,喂他干嘛?”   她转过头解释:“他断了两根肋骨,起不来的。”   “两根肋骨算什么。”项桓全然不在意地侧目冷笑,小声嘀咕,“我那会儿琵琶骨都断过,也没见谁这么事无巨细的照顾我。喝药换衣服洗澡,还不是亲力亲为,要你惯他。”   对他这种严于律己,一视同仁的行为,宛遥一时半会儿还真不知该如何接话,端碗无奈地瞧了他一阵,“那你来喂?”   说到底这本来就是他的事。   项桓难得没推诿,大咧咧起身,语气轻松,“行啊。”   他在那边偷闲还好,现下一站起来,梁华立马感觉到了危机,他是怕了项桓了,出于求生欲的本能当即挣扎道:“不不……不用,不用。中郎将您坐着就好。”   “不用什么,别客气啊。”他开始撸袖子,刻意把前几个词咬得极重,满脸地天下和平,“咱们不是还要‘握手’言和,‘重修’旧好吗?”   “这、这……”   生死关头也不敢再故作柔弱,梁华迅速地抄起宛遥手中的药,甚是豪气地一口干了。   宛遥:“……”就怕成这样!   她捧着个空碗无所适从的朝项桓看过去,后者一脸无辜地耸肩,表示不关自己的事。   宛遥只得暗叹口气,收拾起桌上碗盘,不一会儿又想到什么,说:“也好。”   她颔首示意柜子上盛放的外伤膏,“梁公子身上该换药了,男女有别,我不方便动手,你帮帮他吧。我正好去瞧瞧厨房里的粥熬得怎么样了。”   一瞬间,躺着的和站着的,表情都有片刻微妙的变化。   项桓的嫌弃之色分毫不加掩饰,双手抱住胳膊,眼里明白地写着抵触二字,宛遥端着托盘从他身边经过,垫脚提醒道:   “圣旨啊。”   他不耐烦地应声:“知道了。”   *   走出房间时,宛遥大大舒出一口气,那里头四面八方都是雷雨降临的前兆,待久了好似浑身带电,哪儿哪儿不自在。   尽管临阵脱逃不太够朋友,但很难说梁府中是否藏有宫内的眼线,还是留项桓一个人多和梁华亲近亲近,算是完成任务吧。   宛遥站在门前,有几分担忧地侧头看看,到底端碗盘走了。   虽然是“奉旨看护”,梁家倒也没真敢把他们俩当下人对待,才出院子没多久就有丫鬟前来接她手上的药碗。   “姑娘辛苦,剩下的由我打理便好。”   宛遥道过谢,“带我去拿些吃食,清淡些的。”   两人一前一后穿廊过桥,梁府的家眷大概不很待见他们,早早的关窗掩门避事去了,路上偶有遇到的也只是点头示意,连招呼都省了。   这么一路行来反而感受到难得的清静。   宛遥刚送走一位貌似侍妾的女子,后面就见得三两个手托草药的婢女疾步而来。她略停住脚,出于行医的习惯,自然而然地问道:“这些都是梁大公子的伤药吗?”   她随口问,本以为对方也会随口答,却不想领路的丫鬟只是笑笑,不动声色地岔开:“姑娘,庖厨在左手的方向。”   宛遥听了这话,才认真打量起面前的侍婢。   虽貌不惊人,但举止有素,那笑容活似刻在了唇边,看久了莫名有种阴冷难受的感觉。   她将目光落在那些装于碗中,成把成把的药草上,极快的一扫,继而淡淡笑道:“好。”   而另一边,梁华的卧房内。   项桓正烦躁地坐在桌前,手指几乎不停地在上面轻叩。   不远处的梁公子则两手交叠在胸前,躺得很是安详。他伤了肋骨,短时间内无法正常行动。   床头摆放的药瓶还一件没碰过,项桓觉得宛遥已经离开有些时候,说不定就该回来了。为了耳根子的片刻宁静,尽管内心抵触,他仍旧不情愿地走到床边,一把抓过药膏。   梁华仅剩双目直勾勾地将他盯着,眼中有对即将到来的未知之事的恐慌。   项桓也不跟他扭捏,利索地解开绷带,梁公子的体型较为瘦削,近日又少食多睡,摸上去更为硌手。   他一边给这块排骨擦拭,一边悲哀的想:   自己居然也沦落到给一个大男人上药的地步。   要是让虎豹营里那群被他揍过的士卒看见,还不得笑上一整年!   正面的伤很快处理完毕,眼见着要翻面了,项桓本就没耐性,又嫌麻烦,索性伸手打算把人拽起来,迅速敷衍了事。   也就是在梁华噌然而起的同时,两人都听到了一声不大不小的脆响,喀咯一下,疑似何物碎裂。   四目相望片刻。   对视没有持续太久,一道惨叫即将爆发,幸而项桓动作极快,用包扎的巾布飞速堵住梁华的嘴。   “呜,呜呜!……”   他下手有那么重吗?   他有些狐疑地皱眉打量,总觉得自己也就轻轻的碰了一下而已,但这骨头错位得实在有点厉害,就算穿好衣服原封不动的放回去,梁公子怎么瞧也和之前不太一样了。   项桓琢磨一会儿,尝试着给他恢复原状。   手摸到胸膛,简单粗暴地往原来的方向一推,很快,新的一声脆响如期而至。   梁华叼着巾布,睁大眼睛,这回连“呜”字都没吐完,头一歪晕在了床上。   坏成了这样,实在是不好给宛遥交代。他有几分心虚地左右环顾,对着梁公子又补了两下掰正身姿,胡乱给他穿上衣服,欲盖弥彰地拉过被衾盖住。   如此,乍一看去太平无事。   “肉粥好了。”半柱香过后,宛遥提着食盒推门进来,兴冲冲地将几碟清粥小菜摆上。   “我让他们切了几片咸鱼给你下酒,照顾病人咱们要同饮同食,所以大鱼大肉只能忍上两天。”   项桓还在玩茶杯,听说有酒,才少见的露出点神采。   宛遥给他倒上,一面往前瞧,“梁公子怎么样?”   “谁知道。”后者面不改色地往嘴里丢了一粒咸花生,“大概睡着吧。”   “梁公子身体虚弱,多睡些对伤势康复也有好处。”她低头张罗饭食,满屋子叮当的碗筷响声。   “哦。”他表示没意见。   床上的人也终于松了口气。   隔了不久,宛遥又平常地补充道:“那待会儿,你记得喂他把粥喝完。”   梁华刚徐徐睁开眼,噩耗便猝不及防,当即双目翻白七窍生烟,索性干脆地昏过了去,一了百了。   *   在梁家消耗的时日远远超出了宛遥最初的估计,着实是项桓手劲不留余地,害她足足给人当了一个月的使唤丫头,再加上后者时不时的忙上添乱,到五月初,梁华的伤势才见好转。   期间,除了梁、项两家互相嫌弃之外,宛经历和项侍郎也没少吵嘴。一个觉得对方管教不当,没拴好儿子,放出来祸害无穷;另一个又觉得对方闺女半斤八两,是个红颜祸水。   夹缝中艰难度日,幸而即将见得曙光。   为了慰劳兄弟多日的辛苦,宇文钧和余飞特地在京城酒楼里包了雅间,请项桓与宛遥来小酌片刻。   三个男人喝酒,谈的都是国家大事,一副心怀天下的样子。   “这回圣上派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胡大人去安北接受和谈,胡大人是个文官吧?”余飞问。   宇文钧心知其意,摇头解释:“陛下原本是打算让舅舅去的,不过他怕自己锋芒过露惹来朝中非议,所以给推了。”   余飞颇感遗憾:“结盟一事,听说折颜部大汗和他弟弟巴鲁厄起了争执,后者一直上蹿下跳,没安好心,我怕他沿途若干点什么出来,那个胡大人半路出家,想必应付不了。”   “到时候若又闹出点幺蛾子,大魏就不好收场了。”   项桓饮罢酒,把碗重重一搁:“怕什么,大不了便是再打一场,咱们能灭他一次就能灭他第二次,提枪到安北去不就行了!”   “有道理……”余飞被他这话激得热血上头,“还是和你说话痛快!”   “来。”宇文钧递碗,“再倒上。”   一帮年轻军官推杯换盏,满口打打杀杀。待吃完一坛,项桓才留意到宛遥从始至终未曾言语。   他想了想,在桌上的菜肴里捡了几块清淡的丢到她碗中去。   “怎么不吃,不合你胃口?”   “……不是。”宛遥回过神,心不在焉地动筷尝了两口。宇文钧见状,同余飞对视一眼,温和道:“宛姑娘哪里不舒服吗?有心事?”   说起“心事”,项桓后知后觉地看着她,大概也是不解和意外。   她摇摇头,给他们一个安心的眼神,“谈不上心事,只是近来在梁府总有些很在意的细节……”   项桓微微眯起眼:“梁家谁给你脸色看了?”   “这倒没有。”宛遥稍顿须臾,斟酌语句,“我是发现梁府之内,除了梁公子,好像,还有其他重病之人。”   宇文钧奇道:“怎么说?”   “此前曾有一次,我见侍女拿着和梁公子并不对症的草药煎熬,但对下人旁敲侧击,却都讳莫如深。”   余飞:“是些什么药啊?治什么病的?”   宛遥一面思索一面徐徐应答:“有槟榔、黄芩、芍药、甘草、厚朴……单看这些,是主治寒热、疟疾或避瘟祛暑之类的病症。”   项桓漫不经心地笑,“寻常大户人家,一两个染上风寒的也不奇怪。”   “话是这么讲……”可她隐隐从梁府上下的氛围里,感到了一丝难以言状的违和,然而用直觉来解释未免牵强。   “还有,梁华来我家提亲的事也挺突然的。”宛遥皱眉,“按理我与他半分交际也未曾有,门不当户不对,他为何会无缘无故瞧上我呢?”   她还不至于天真的认为会是自己外貌出众,令一向玩弄权术的梁家就此屈尊降贵。   余飞素来对这种大宅门中的弯弯绕不明白,抓抓头插不进话,倒是宇文钧沉吟许久。   “长子娶妻并非小事……你家人呢,怎么看?”   “我娘是怀疑过,也派人多方打听。说是梁府的老太太前不久病逝,夫人又身体虚弱,梁家想找个媳妇冲喜,这才张罗着寻到我。”宛遥言罢,仍是摇头,“不过仅仅只是冲喜,全京城合适的姑娘有一大把,怎么也不该轮到我。”   仔细想想这的确是个匪夷所思的问题,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谁知道有没有参毒。   一时间满座陷入了沉思。   余飞打了个响指灵光一现:“很简单啊,既然梁家那只软脚蟹选中你,必然是你有与其他女孩子不同寻常的地方,你想想看,自己哪里不一样?”   “我?”宛遥指着自己狐疑,“我不同寻常的地方……”   她自言自语:“顶多就是,懂一点医术的皮毛?”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又是愉快的一天……   没错,其实这是一篇甜宠向的治愈文!!!   开虐?不存在的!   为了安抚长久以来大家战战兢兢,看每个出场的配角都带着怜悯同情觉得他分分钟会领盒饭的心情,在这里我来喂你们吃传说中的剧透版定心丸。   本文的爹们妈们是不会死的!当然男主这种开场就死娘的另当别论……   哥哥们妹妹们也是不会死的!当然男主这种开场就死哥的另当别论……【怼哥大概是有死神buff加持吧。。   主角们最后也不会残疾的!   这么一说大家是不是安心多了! 第9章   宛遥和项桓给梁家当下人使了一个多月,两人还没崩溃,那边的梁华倒是先忍不住了,嚷嚷着要出门透气。   不过细想也情有可原,他成日里躺在床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后背都快生茧子了,日子的难熬程度可想而知。   因此,梁大公子在能下床的当天,便命管事备好车马要出城郊游,说什么也不愿在家多呆。   除了宛遥两人,他又另带了四五个随从,皆是精壮健硕,孔武有力,大概也是怕独自一人面对项桓会吃亏。   马车在郊外的高山集附近停下,时至初夏,万物蓬勃。   只是今日天公不太作美,阴沉沉的,密布乌云。   梁华周身的外伤虽大致康复,但仍需借助轮椅方可出行,宛遥推着他在郊外散步,身后是大排场的一队随从。   许是知道有宛遥在,项桓会多少顾忌着点,不至于惨遭无妄之灾,自从有了这个认知,他便开始肆无忌惮地作妖。   “这头顶的鸟儿也太聒噪了,中郎将劳烦你给赶一下。”   “如此美景良辰,自当以诗为记方可不虚此行啊……来,笔墨伺候。”   “嗯,水光潋滟,碧绿映红,不若今日正午就在此歇息吧?中郎将,咱们捉鱼来吃如何?”   ……   项桓额边的青筋突起,再突起,终于忍无可忍想往上揍,梁华一个后撤,到底忌惮他,双手遮住脸连声提醒:“我有圣旨!我有圣旨!”   项桓显然一顿,宛遥趁机赶紧抱住他的胳膊,压低声音顺毛:   “冷静,冷静……君子不与小人一般见识。忍一时风平浪静,打坏了可得还来一个月,你三思啊!”   这句话果然有效。   毕竟再同此人朝夕相对足以令他生不如死。   项桓紧紧抿住唇,狼眼般的双目狠盯了他半瞬,到底撤了力道,自认倒霉地转身去摸鱼,一路上每步都是地动山摇的气势,看得出气得不轻……   捡回一条小命的梁华悠悠缓过气,自命风流的天性不改,很快就掏出扇子开始摇了,但目光却还落在不远处,正脱鞋下水的少年人身上。   唇边浮起几分难以名状的笑:“你这位青梅竹马,倒是很听你的话。”   宛遥对他始终没有好感,迫于身份的关系,又不能堂而皇之的无视,于是随着梁华的视线望过去——   河水碧波粼粼,涟漪上泛着微光,倒影出零碎的身形。他青丝高高束起,有种别样的精气神,卷起衣袖的小臂现着微微紧绷的筋。   宛遥看着看着,轻轻说道:“其实跟我没关系,项桓本性不坏的,只是你们中的大多数都不太了解他。”   作为大多数人之一的梁大公子不以为然地摊手耸肩,“这种人啊,骨子里就充满了暴虐,往后谁嫁给他,指不定天天挨打,性命难保呢。”   她听完长久的没言语,似乎真的陷入了疑惑和苦思中。青天绿水间的少年弯腰在河里摸索,眉峰微不可见地一皱,再起身时,匕首上已扎了条鲜活乱蹦的鲈鱼,溅起的水花晶莹剔透。   宛遥见他笑意漫上眉心,自己也不禁悄悄松了口气……   就是在此刻,手背上粗粝的触感沿骨节渐渐延伸,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猛然甩开梁华握上来的手,飞快往后退了数步。   “梁公子。”宛遥脸色沉得厉害,她少有这般生气的时候,冷眼开口,“还请自重。”   梁华摊开掌心细细瞧着五指,“我梁家有什么不好,你嫁过来吃香喝辣,不比在宛府过得差,至于让你如此反感排斥?”   按理他形貌不丑,京城有名的公子哥,难道会连一个终日沉迷杀人放火无法自拔的莽夫都不如?   “婚姻大事不能强求。”她神情依旧肃然,秀眉轻皱着,“你的心意我领了,还请公子另择佳偶。”   梁华不死心地笑道:“何必这么快急着拒绝呢,你可以好好想想……”   见他作势想凑过来,宛遥愈发觉得此人之前刻意支开项桓是别有所图,戒备地往后回避,“不必想了,我心意已决。长辈那边我自会劝说。”   她转身将走,又想起什么驻足补充,“另外有件事,我想必须讲清楚。   “咱们两家只是换了帖子,门定没过,我还不是你梁府的人,烦请梁公子别再派人跟着我了,免得自找麻烦。”   留下主仆一帮人在原地,她头也没回。   话讲出来总算痛快了一些,但宛遥仍感到心里堵得慌,自打被梁家缠上,那种憋屈感就如影随形。   尽管负气走了,她也不敢走太远,只沿着河边打转,吹吹暖风。   等转悠回去,项桓已在鹅卵石堆中架起火,串好鱼悠闲地在上面烤,见她过来便往边上让了让。   宛遥挨在一旁坐下,拿烧火棍扒拉柴堆。   “你吃大的吃小的?”项桓翻出带来的瓶瓶罐罐有序地洒到鱼身上,炙烤后的焦香很快扑鼻而来。行军途中一贯是临水安营扎寨,粮食不够吃的时候,打鸟捉鱼打牙祭也是常有的,因此对于烤鱼他算得心应手。   “小的。”她随口应答。   项桓嗯了声,瞥一眼她的神情,不在乎道:“别管他。我们自己吃,不用给他留。”   宛遥沉默地捅了捅火,又皱眉朝身后看,伸手不住地来回搓揉手背,到底意难平。   她脸色一暗,捞起架子上的鱼,森然说:“不,要好好帮他烤。”   “哈?”项桓满腹疑惑和不悦,宛遥捡了一条最大的,掏出怀中的小瓷瓶,拨开了往上刷酱汁。   作料教明火一燎,那股辛辣刺鼻的味道瞬间毒雾似的往周围扩散。   “哇——”项桓急忙捂住口鼻,“你放这么多辣子,会吃死人吧?”   “哪有那么容易。”宛遥沉着一张脸,咬牙切齿地掀了个眼皮,低声恼道,“吃坏了也活该,谁让他方才不老实的。”   他怔了一会儿听明白,对于作弄人有着与生俱来的热情,当下接过她手里的调料加倍折腾。   “这点怎么够?再多刷点……我来。”   扁平的鲈鱼在火光下隐隐发出了诡异的红光,周身发亮。   “你整个全放完了?”宛遥吃了一惊。   “没呢,还剩了半截儿,看你心疼的……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拉了拉他衣袖,难得想利用一回他欺负人的本事,不狠白不狠,“那一会儿你喂他吃,盯着他吃完。”   “行。”项桓颇乐意地点点头,“我再灌他吃一条都没问题。”   梁华没能撑过半条鱼就忍不住要喷火了,两旁的随从七手八脚地打水、找果子,给他消火驱辣。   狂暴的大风是在此刻刮起的,方才还只是灰蒙蒙的天,一瞬间暗得吓人,树叶在风里化成了利箭,到处飞卷,沙尘迷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宛遥一行赶紧收拾车马回城,然而梁大公子也不知起的什么兴头,今日走得格外远,离城门还有一个多时辰脚程时,瓢泼的大雨已倾泻而下,周遭尽是哗啦啦的水声。   不到傍晚,天却黑了,道路泥泞难行,众人在雷雨中摸索良久,总算寻到一间灯火通明的小店。   “嘿,这雨真是,说下就下!”   “也不知要下到几时才停。”   客店没有招牌,更像个扩建过的茶寮,里面坐着不少狼狈的食客,大约都同他们一样是前来躲雨的。   马匹停在门前,不住地甩鬃毛抖抖一身的水花,店伙冒雨牵住缰绳,把它往后院的马厩挪。   几人险些淋成落汤鸡,一进门便叫热茶热汤。项桓拿过小二递来的干净帕子,丢在宛遥头上给她揉了两下,旋即自己又捡了一条擦拭脖颈的雨水,张口唤道:   “老板,有热饭菜没有——”   楼上听得一句脆生生的答复:“有的,有的。”   老板不曾露面,主持生意的是个中年的妇人,瞧着快奔四十了,精神头却很足,皮肤偏黑,笑容优雅,正招呼小二端茶送水,看起来像此处的老板娘。   “几位,要用些什么?”她款步而来,视线不着痕迹地把众人扫了一遍,“店里小本生意,倒是有两道拿得出手的好菜。”随后又看了看宛遥,约莫是把她当孩子,笑着补充,“现成的糕点和蜜饯也有。”   梁华作为此次出行付账的钱袋,当即第一个表态:“备两桌饭菜,要清淡些的,糕点蜜饯各上一碟。”   “好嘞。”   项桓紧接着说:“再来几壶热酒。”   老板娘笑盈盈地回眸,“没问题,几位客官慢坐稍等,酒菜马上便来。”   店内的客人大多粗布麻衣,一看便知是附近市集的老百姓,他们这一行排场不小,再加上一只坐轮椅的软脚蟹,很快惹来无数好奇的目光灼灼打量。   项桓就近找了张桌子落座,抬掌将随身携带的短刀拍在桌面,“砰”的一声,气场全开,星目中英气逼人。   江湖原则,不该问的不问,不该看的不看,一干人等立马识相地收回眼色,规规矩矩地闲话家常。   小二先端来茶水,梁华殷勤地亲自动手给宛遥满上。   她还在擦发梢尖尖的雨珠,就听得对面貌似很高兴地说道:“初夏的雨总那么猝不及防,看样子一时半刻不会小了,咱们不妨在这儿用些粗茶淡饭,小憩半日。茶寮品茗听雨也不失为一件风雅之事。   梁华还在说:“我适才见店中还做海棠酥和山药糕,不知口味如何,宛姑娘可有想吃的?”   宛遥白他一眼:“鱼。”   “……”他被自己的唾沫噎了下,瞬间不做声了。   风雨里夹杂着雷电,窗外灰暗的天偶尔骤然一亮,光从棂子打进来,有种说不出的渗人。   “掌柜,我等要的烧酒怎的还不上来!”   一侧角落坐着三五个粗壮汉子,清一色的褐色短打,棉布腰带,背后别一把柴刀,想必不是樵夫便是屠户。   庖厨中有人应道:“就来!……快快,给客人送去。”   旋即一个干瘪矮小的身形疾步而出,看那模样应该是个十岁年纪的男孩儿,因为瘦削的缘故,原本的岁数可能还要再大一点,只是不知为何他用黑布蒙了面,单单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热酒上桌的同时,宛遥这边的菜肴也陆续摆好,她正低头盛了一碗饭,对面的壮汉忽然斥道:“作甚么呢!毛手毛脚的!”   传来零零碎碎的杯碗声,许是那孩子打翻了汤水,壮汉们只得手忙脚乱的擦抹。   “还杵这儿挡什么道,闪一边儿去!”   短暂的一瞬不知发生了什么,死寂片刻之后,那群五大三粗的汉子竟纷纷抽了口凉气,站起来大声呵斥:“掌柜,你这都让什么人送菜啊!”   “存心恶心人是么?还能不能好好吃个饭了!”   混乱中,小男孩莫名被谁推了一把,踉踉跄跄地跌倒在地,他面颊上的黑巾顷刻便掉了一截,消瘦蜡黄的皮肤间露出大半血红的颜色。   那是张难以形容的脸。   他的左唇角比一般人要长,长到诡异的程度,一直延伸到耳朵前两寸的位置,然而嘴唇又难以为继,于是赤.裸裸的露着分明的牙肉和牙齿,乍一看去像张着血盆大口的野兽。   在场的所有人从没见过如此悚然的相貌,唏嘘声此起彼伏。   无怪乎这几个男子会有如此大的反应,连项桓瞧了也不由诧异,同桌的梁华更是咋呼出声来,扶着轮椅直往后退。   “哇,这……这孩子是怎么长的啊?!”   宛遥深深地望过去,紧皱的秀眉下,双眸含着说不出的怜悯。   她摇摇头,声音轻到只有在身旁的项桓才勉强能听清。   “是胎病。”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重要的配角正在扬帆起航!   小少年2.0的外貌描写=面部畸形,《黄帝内经》里的胎病被我妖魔化了,大家看看就好,不用当真……   没错,大声喊出来我们的宗旨是——   自古男配多残疾!   【朗许:???】   【狗链子:???】   (不好意思,昨天的作话多打了一个字,一不小心把弟弟妹妹们送上了断头台,现已把他们的头捡了回来,大家不用害怕!) 第10章   男孩好像对这样的场面并不陌生,但在四周或惊异或厌恶的眼神里多少感觉到一些不知所措,他挣扎着坐起来,慌里慌张地去捡蒙面黑巾。   有人却先他一步,纤细莹白的手指把沾满油污的旧布递过去,甚至还细心地拂开沾上的碎叶。   对面是一双温婉清和的眼。   宛遥提着裙子俯下身,给他拍了拍衣衫的灰尘,这个孩子比她想象中还要瘦弱,掌心轻轻覆上,触感里全是嶙峋的骨骼,像在柴堆里抓了一把。   “你的齿龈露在外,别总是用布遮着,这样很容易得炎症。”她一面说,“蒙脸的巾子要记得常换洗,最好是一日一次。”   她拉过他的手,晃了几下指间的小瓷瓶,“这是大青叶制成的药丸,脸疼的时候兑水化开了服用,能够止痛消肿。若吃完了,也可以上附近的山里采,是很常见的草药。”   男孩干瘪的嘴唇轻轻动了下,由于身体虚弱,显得他目光很呆滞,就那么捏着药瓶然后目不转睛地把她望着。   宛遥无奈且心疼地摇摇头,想伸手去摸他的脑袋,到底还是犹豫住了,只拿出条干净的帕子。   “暂时用着这个吧。”   她在他瘦小的肩膀轻按了下,方才暗叹起身。   等回到桌边,项桓已经喝完了一壶酒,盛满酒水的海碗停在唇角,抬眸看着她坐下,“你管那么多干甚么?   “我瞧他也不像是那女掌柜的孩子,必然是哪儿捡的买的,图个便宜,养也养不长久。”   说话时老板娘从内厨小碎步跑出,陪着笑脸摁住那男孩的头,给诸位食客赔礼致歉,又再给端来新的好酒才总算把一场争议摆平了下去,只是四下里仍有窃窃的私语声。   梁华是个热衷于听奇闻异事的人,闻言身子往前倾,“宛姑娘知道这种病吗?”   宛遥并不记仇,听他有此一问,也就如实回答:“《素问》中有记载,‘胎病’是在娘胎里染上的病。因为母体在孕育期间曾受过严重的惊吓或是吃了忌讳的食水,导致气上而不下,精随气逆,最后影响胎儿。   “这般的孩子,生下来外貌大多异于常人,又先天不足,许多人家视为不祥,要么早早夭折,要么一落地便让稳婆溺死在尿盆中……所以很难有长这么大的。”   客店内,一个年纪稍大的伙计上来把男孩儿领走了,他垂目低着头,却没用宛遥给的帕子,只把自己那条黑布摊开,严严实实地缠住半张脸。   “我们别看他了。”宛遥收回视线,“吃饭吧。”   *   雷雨临近傍晚时逐渐平息,木质的房梁在雨后发出清新的湿意,门外的世界好似经历过天劫,草木耷拉在厚重的水珠下,每一株都是沉甸甸的。   店内的客人逐渐离开,很快只剩下宛遥一行,但此时此刻,梁华却说什么也不肯走,无论如何要在这里歇上一宿。   “眼下就算启程,等赶回长安城门也早关了,与其在外头等一夜吹冷风,倒不如休息一日明早再走。”梁大公子人虽坐轮椅矮了一大截,气势上却不甘寂寞,拍着负手坚持道,“我可是病人,今日累了一天,马车又颠簸,横竖我是不会赶路的!”   项桓自己过得糙,倒是给个窝就能睡,宛遥却从未有过整晚在外的经历,想自己一个姑娘家夜不归宿,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她站在门口颦眉迟疑,项桓转眼见了,低声询问:“你想回吗?如果不愿留,我快马送你。”   还没等开口,梁华转着轮椅很不识相地往前凑,“宛姑娘,中郎将,你们也都留下吧?不妨事的,临行前我派人向二位的长辈解释过,宛经历和项侍郎乃是通情达理之人,想必不会责备二位。”   那还真是高看她俩的爹了。   项南天和宛延没一个是善茬,人前温顺如羊,人后凶残如虎,发起火来六亲不认。   “再说你瞧这天——”他紧接着遥遥一指,“现在哪怕马不停蹄,多半也来不及了。”   梁华一再坚持,宛遥无计可施,虽总感觉有些奇怪,但一时半会儿又道不出所以然。不过转念一想,至少项桓跟在身边,应该不会出什么意外。   好说歹说,难得谈妥了同行的两个人,梁大公子回头告知掌柜,却和这老板娘争执了起来。   “住你家的店又不是白住,担心本少爷不付帐不成?”   “奴家不是这个意思。”风韵犹存的妇人方才还人见人笑地招呼生意,现下不知怎的举止忽然蝎蝎螫螫的,“贵客别生气,小店粗陋寒酸,怕届时招呼不周……”   “又不是瞎,知道你店寒碜!”他大少爷脾气上来,倒是怼得分外不给面子,“我都不在乎,你瞎操心什么?”   “这……”老板娘不甚自在的笑笑,“公子您随从众多,店中就快客满,恐是住不了那么多人的,不如……”   “什么客满,你楼上哪间不是空的?”梁华终于不耐烦,“行了,我还不知道你们这点小心思。   “今日本公子心情不错,出五倍的价钱,那些个侍卫晚上守夜,就不必管他们了。来——银子收好,安排去吧。”   有钱人财大气粗,而且喜欢一意孤行,加上有年轻女孩子在场,总是不想丢了面子。老板娘被硬塞了块足水的银锭,神色复杂地收入怀,只好命伙计张罗房间。   二楼收拾出了三间并排的上房,夜幕降临,悠然的虫鸣渐起,静悄悄地溢满了天地,整个小店安静得只剩下风声,似乎除了他们真就没有别的客人留宿。   梁家精壮高大的武夫站满了一楼所有的过道,营造出此地生人勿近的气场。   项桓原本在后院练枪,半途让宛遥给拽了回来,推着往楼上走。   “干嘛啊?我还没练完呢。”   “你先不急着练,我有要紧的事……”行至二楼客房的走廊,再不远就是她的住处,项桓拎着枪,亦步亦趋。   “什么要紧的事?”   话到嘴边有些难以启齿,宛遥揪着他的衣袖,吞吞吐吐道:“我……想洗个澡。”淋了一阵雨,头发贴着皮肤,黏腻腻的难受,她没忍住,只得找老板娘借了套换洗的衣裙。   项桓并不明白这与自己何干,脱口而出:“那你洗啊。”   她微微低下头,没骨气地说:“我不太放心梁大公子……”说出来未免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点,但梁华原则上也不算什么君子,只是他今天一系列的反应让宛遥觉得实在反常。   “多个心眼毕竟是好的。”   他听明缘由,顺势把掌心的长.枪一抬,“怕什么,他没那个胆子。”   “你别管他有没有那个胆子了。”宛遥继续推他,“总之,就帮我在门外守一会儿吧。”   项桓愣了下,步子虚浮地往前走,“我?……”   “就一会儿。”她把他钉在原处,转身去开门,又探头回来,“我很快就好了。”   “你别走开啊!”   项桓:“……”   门扉吱呀合上,吹来一缕细微的热气。   项桓望着木格后透出的微光,好半晌回过神,先是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继而去抓着后脑勺,侧过身来回转了几步,又在栏杆前蹲下,显得无所适从。   头顶悬着灯,照在脚边的光是橙黄色的,柔和温暖。   老旧的客店连木梁都带着斑驳的划痕,翻起的木屑后染着清幽的苔藓,像是年久失修。   他把雪牙枪平放在地上,一手撑着腮,思绪恍然地看楼下巡夜的梁家侍从。   耳畔是叮咚叮咚的水声,和摇曳的灯火一块儿有节奏的闪烁。   他在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里面忽听到宛遥试探性地问:“……项桓?”   他马上侧头道:“怎么?”   “没……我以为你不在了。你怎么不说话?”   项桓烦躁地挠挠头,“说什么?”   宛遥坐在浴桶中,其实她也不知该讲些什么好,只是这么僵着总有莫名的异样之感。   沉默片刻,倒是他先开了口:“姓梁的那废物的伤,还有多久能好?”   “若是调养得当,再过七日应该就可以下地了,我们也能够功成身退。”   “等七月。”   宛遥拨开热水冒出的雾气,听他在门外说,“我不当值的时候,咱们上无量山看庙会去。”   无量山的庙会一年有四次,和其他地方的庙会不一样,因为在道观脚下,每年都有盛大的祭祀活动,但又由于临近虎豹骑的营地,为了讨好军官,除了当地的居民便只有铁甲寒枪的军士能够参加。   所以上无量山看庙会一直是宛遥童年时的梦想。   她当即扒在浴桶边,“真的?”   “不过我听说山下的路不太容易走,只怕要提前雇好马车,我得偷偷溜出来,家里的马就不能用了……”   屋内忽隐约传出轻微的动响,声音不大,好似有何物在了撞桌脚上。   项桓正心不在焉地跟着她那段安排颔首,却蓦地见宛遥话音骤止,紧接着便是一声防不胜防的惊叫。   他一个激灵,猛然握住雪牙枪,想也不想箭步往里冲。   这一脚踹得实在厉害,门栓几乎当场阵亡,只剩门板在半空摇摇欲坠。   房中水汽弥漫,满室都是清香与湿意,宛遥缩在桶里目瞪口呆地和他对视,张着嘴半天没啊出一个字来。   她身上还在滴水,热气是白的,肌肤是白的,一张脸却飞速通红。   项桓压根没意识到会有这样的后果,手足无措地抓着枪当场蒙了,好似比她还紧张,一不留神甚至爆了粗:“妈的,你怎么不把衣服穿好!”   “我又没让你进来!”   “那你鬼叫什么!”   宛遥一头扎进水,留半个脑袋在外,底气不足地低声说:“有……有老鼠……”   上了年纪的客栈四面漏风,不速之客层出不穷。项桓一垂头,这才发现那只满屋撒欢的耗子,它约莫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踹门动静吓到了,没头苍蝇般到处乱窜。   他暗自磨牙,腰间的小刀飞掷,“砰”地一声死死地将其钉在地上,一眼看去是个“大”字的形状。   项桓顺手将挂着的布帘简单粗暴地扯下,胡乱往宛遥那边一罩,快步过去把这尸体连根拔起,旋即目不斜视地往外走。   末了,补充道:“你赶紧洗,我还修门的。”   浴桶中的水仿佛一瞬间转凉,她在里面无比丢人地捂住脸,再不敢泡下去,急忙抓衣服起来。   等宛遥擦着头发慢吞吞的磨蹭到外面,项桓已把门轴恢复原状,还顺手将那只大耗子肢解完毕,正坐在桌前洗他手里的刀。   她靠近的那一刻,明显察觉到两人之间尴尬的气氛……   项桓握刀的手一顿,在宛遥说话前,欲盖弥彰地先开口:“我什么也没看见。”   “……我又没问你。”这不是更可疑了吗!   他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心里也急得莫名其妙,“我娘说我们俩小时候还一块儿洗过澡,那会儿你才一岁多,我帮你洗的,你在我家住了三个月……”   宛遥越听越崩溃,头抵在桌沿去捂脸:“能不提这事了么……”   许是后知后觉的发现不妥,项桓终于缄默下来,一个劲儿擦他那把匕首,刀刃简直能亮得晃瞎人眼。   索性就在空气微妙得将要凝结之时,有人敲门给房内添茶水。   对方怔了下,大概也奇怪这屋里多出来的一个人,不过倒是颇懂眼色地满了两杯,恭敬地走了,走前不忘带上门。   难得有件东西可以让他换手,项桓收刀入鞘,伸手便要喝,对面的宛遥同样端了一杯,刚放到唇边眉头便轻轻一皱。   “等等——”   她忽然拦住他,“水里加了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上一章大家对残废男配,以下简称废男的外貌反映,为了让阅读感更直观,下面请点开百度——   输入“金木研”,选择一张最青春可爱的脸,然后记住它。   再然后,输入“金木研 面具”,将半边面具和半边青春可爱的脸结合在一起——没错那就是我们的废男了!   ……   自古客栈出福利!我最爱的洗澡梗又来了!   每一个古言的女主,总是会有那么一两次被男主看光的机会【三胖式鼓掌.jpg】   PS:男配角并不就是男二号的意思,大家不要有太深的误解……我男二写得不好,所以不会出现2抢1的剧情让你们失望了←_← 第11章   凭着多年学习药理的直觉,宛遥隐约嗅出了茶水里那一丝微妙的不同寻常。   “什么东西?”项桓瞬间警惕起来,本能地戒备道,“他们下毒了?”   她没说话,执起那杯茶小心用尾指沾了一点面上的茶汤浅尝。项桓立时一怔,正要开口却被宛遥打断。   “不是毒。”她细细思索之后,抬头给出了答复,“应该是迷药。”   他当下戒备地环顾左右,“这是间黑店?”   京城郊外的官道附近,就连名声赫赫的绿林也不敢造次,若真是黑店应该早就被官府端了才对。   宛遥只是摇头,凝眸认真的提醒:“刚刚送茶来的,是梁大公子手下的人。”   话音落下,她就感觉出今日这一路反常与蹊跷的所在。   为什么梁华偏偏选了个阴天踏青?   为什么赶车走出城郊,甚至走出高山集那么远?   又为什么执意要住店?   雷雨交加,山高路远,不得已被迫留宿,情理之中意料之外。事实真有那么巧吗?   如果不是这杯茶,宛遥大概也不会觉得哪里不妥。   “你的意思是。”项桓两肘搭在桌上,微微倾身过去,眼里也多了几分凝重,“这场郊游,从头到尾都是他安排的?”   这几个月梁华数次登门求娶,但她给的态度十分明确,尽管二老满意,可宛遥如果一再坚持,保不准宛家的长辈不会动摇。   正是意识到这一点,为了达到目的,他或许可以选择其他的手段。   比如,再卑劣一些,索性生米煮成熟饭,最好闹得满城皆知,让宛家骑虎难下,最后不得不妥协,自愿嫁女儿。   计划至此几乎天衣无缝,倘若不是对方漏了一茬,不曾算到宛遥精通医药,她和项桓今晚多半一块儿被放倒,等明日醒来,那就真的是木已成舟,束手无策了。   想到此处,背后猛地起了大片鸡皮疙瘩,冷汗直冒,心中膈应得倒胃。   宛遥紧紧皱着眉,“难怪他这一路这么不在乎有你跟着。”   然而另一个念头仍止不住的从脑子里闪现。   梁家为何一定要娶她进门不可?她身上究竟有什么利益可图,以至于使得对方这般的无所不用其极。   平白献来的殷勤不仅没给宛遥带来惊喜,反而愈加不安。   正思虑间,耳畔冷不丁“砰”的一声拍桌响,项桓起身去提枪,一见这个架势,宛遥条件反应,习惯性拉住他胳膊。   “你上哪儿去?”   “你别劝。”他眸子漆黑如墨,转过来时冷冷的含着怒意,“这口气我非出不可。”   项桓嘴角紧紧绷着,握在枪杆上的手骨节分明,自上而下涌出一股杀气,那是他自己都无从察觉的暴虐。   片刻后,不经意眉眼一低,看见身下的少女定定的朝这边望着,又缓然放宽了语气。   “放心,我不会傻到在这时候揍他,让人捏住把柄。”项桓阴测测地磨牙冷笑,“咱们这回出师有名,不怕他梁家有脸去告御状。”   宛遥对他这份自信不得不怀疑:“……怎么师出有名?”   “他想玩这种把戏。”项桓说着侧头打了个响指,“我就陪他将计就计。”   “今天夜里你我换房睡,姓梁的要真敢进来……”他摩拳擦掌地活动手腕,“那别怪我太客气。”   项桓飞速收拾好屋子,把被衾抖开,准备在床上瓮中捉鳖,宛遥则不由分说地被他翻窗送进了自己的房间。   “不要乱跑,我完事儿了再来找你。”   “等我好消息!”   言罢便原路返回,不多时,隔壁房的灯就熄了。   她局促地站在项桓的寝室内,不安地绕着屋来回转悠,继而屏气凝神,听外面的动静……   楼下的随从在轻轻走动,庖厨里有洗漱的声音。   除此之外悄悄然的。   今天晚上,梁华究竟会不会去她的住处?他几时去?   项桓得把人打成什么样?会出事么?他那招出师有名到底管不管用?   她爹是都察院经历,其实给梁家参一本也能以示警告,兵不血刃多好。   果然自己还是冲动了啊,该等明日再商量商量才对……   一遇到项桓,她真是什么思路都莫名其妙地跟着他走了……   宛遥头疼的胡思乱想着。   就在此时,门外忽传来一阵笃笃笃的叩门声。   她被敲了个激灵,刚开口要应,猛然想起和项桓换了房间,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出声。   对方极有耐心地等待,叩了好一会儿才轻柔地道:“客人,屋里的烛台坏了,我能进来换一支吗?”   嗓音耳熟,应该是之前在大厅内见到的那个其貌不扬的小孩子。   宛遥看了看桌上的灯,后悔没先吹熄,这会儿无论是拒绝还是灭灯都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她叹了口气,考虑片刻:“进来吧。”   门喀咯打开,他动作很轻,好像特地照顾他们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只拉了一个缝隙挤身进去。   男孩仍旧紧实地蒙住面容,瞧见桌边坐着的是宛遥,似乎也并不惊讶,握着崭新的铜质莲花烛台目不斜视地走上前。   那张布巾换新的了,虽然不是她给的那条,但闻着有股清幽的皂角香,想来曾好好的洗晒过。宛遥寒暄地问:“这么晚了还在忙吗?”   男孩不做声,但是模棱两可地点点头。   他把旧烛台上燃着的蜡烛小心翼翼转移到新的烛灯上,利落地擦去桌面的烛蜡,然后恭敬地向她施礼离开。   在转身的时候,大概是太急的缘故,不慎绊到了腿,宛遥离得近,探手去扶了扶他。   “当心。”   也正是一瞬,她感觉到掌心里被塞进了什么东西,宛遥暗自诧异,不由自主的握紧。   男孩的脸上依然沉默而平静,微微冲她一颔首,快步出去。   房门掩上,烛火有刹那的跳动。   宛遥这才摊开手,其中是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也不知从哪里撕下的边角,上面带着油渍,歪歪扭扭的,只写着两个字——   快跑!   *   与此同时,隔壁房。   店家的安排颇为巧妙,三间客房,宛遥处在正中。   这会儿早已深更夜半,小店上下只留了一盏守夜灯,黑漆漆的,难见五指。   皎洁的月光将灯笼的轮廓投在门扉上,走廊间偶尔吹来几阵山风,那影子就跟着左摇右晃,时短时长。   摇曳的纱灯逐渐平息,只在眨眼间,门上单调的月影里赫然多了一道人形,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屋内。   门落了栓,来者推了一下发现没有推开,他倒也不急,从缝隙间探进一张寒光闪烁的刀刃,对准门栓一点一点地往旁边移。   很快,随着哐当一道轻响,门开了。   浑浊的黑影遮挡住大半的光线,紧接着,听到轱辘碾在地面的细微动静,他似乎是在桌前停了半瞬,然后便朝床边来了。   月色柔情似水,幽暗的花香从窗外飘进,塑造出一幅绮丽动人的画面。   女孩子的闺房总是美的,带着温暖的气息。   一如薄被下的人侧身而睡,呼吸均匀起伏着,甚是静谧。   旁边一只手朝床上缓慢探出,悠悠摸到背角,随即小心翼翼地掀开——   清辉照亮一双凌厉锋芒的星目。   恰如其分的上演了一幕“绣房钻出个大马猴”,梁华显然大吃一惊,他的惊还没吃完,迎头就挨了一记分量十足的重拳。   他哎哟一声,轮椅滴溜滴溜地往后滑。   梁华捂住瞬间肿起的左脸,看着从床上下来的项桓,恼羞成怒:“怎么是你!”   “不然你以为是谁?”他笑得阴冷而漫不经心,握着手腕边走边道,“怎么,很失望?”   明白自己是被耍了,梁华愤愤不平地伸手指他,“你算计我!”   项桓一掌拍开他的狗爪,二话没说直击他腹部,这次他学得更乖了,招招避开要害。   一连吃了两三拳,梁华吐了几口酸水,还不忘威胁说:“项桓,你敢打我!”   “打你怎么了?”他出手狠准有力,“我还敢杀你呢!”   拳脚纷乱的落下,一面梁华抱头躲闪,一面吼道:“我、我有圣旨的!”   项桓脱口而出:“去你妈的圣旨!”话刚说完他就意识到冲动了。   趁他微顿之际,轮椅上的梁华便好似狗发现屎一般欣喜,腾出只手点点点,“哦……你敢侮辱陛下!我要上奏!”   然而项桓只迟疑了片刻,他想,反正说也说了,自己停不停手他都要告御状,既然如此,不如先揍爽了再说。   迅速想通之后,他下手更加肆无忌惮,一把抓住梁华的头发,直接把人从轮椅里拎起来摁在桌上。   “行啊,你告去吧!大不了我先杀了你再去向陛下自首,咱们黄泉路上做个伴多热闹。”他的语气堪称温和,却无端令他毛骨悚然。   “你!……”梁华哑口无言。   “我?我什么我?你这种人屡教不改,我看不让你吃点苦头,你是不会长记性的!”   项桓环顾四周,随后半揪半拽,拉着他往角落里的马桶拖去。   梁华感到了极大的不妙,挣扎着双手乱挥:“你要干什么!”   “闭嘴。”   “你不能这样对我!”项桓已经把他带到马桶边,梁华拼死撑着头,“我爹为大魏流过血!我爹为大魏尽过忠!”   项桓拖住他后脑勺往下摁,闻言冷笑出声,“老子才为大魏流过血,你算个什么东西?”   到底是超出肉体折磨的□□,危急关头梁华发挥出了令人惊叹的反抗能力,两人一个要起身一个朝下摁,展开了持久的殊死搏斗。   就在双方难舍难分之时,有人推门而进。   宛遥转身掩好了门,正回头要说话,蓦地被眼前这匪夷所思的一幕惊呆。   “你们……”   梁华扒着马桶,如见救星般地唤道:“宛遥姑娘!救我!”   项桓狠狠按了他一下,示意其住嘴,转而抬头朝她道:“你怎么来了,我还没完事儿呢。”   “……”极快地接受了此等酷刑,宛遥边走边说“我有事找你。”   她绕过哀嚎不止的梁华,俯身蹲在项桓面前,颦眉正色:“在不久前,有人给了我这个。”   她将那张纸条递过去。   从拿到这个讯息开始,宛遥便坐立难安,这两个字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难以分清其背后的含义,犹豫再三,她还是决定来和项桓商量。   听完事情的经过,项桓捏着纸条皱眉。   好不容易脱离魔掌的梁华也作势伸头来看,对此人的书法造诣不敢苟同,“这字也太丑了。”   “他让我们‘快跑’。”宛遥忽略掉梁华,只一转不转地侧头看他,“难道……这里真是间黑店?”   “不可能。”项桓还未做出回答,梁华已胸有成竹地否定,“天子脚边,每隔十日便有官府盘查,不会存在漏网之鱼。   “况且就算是,那也不足为惧,我带来的人个个身手不凡,对付寻常宵小不在话下。”   宛遥终于嫌弃地瞪了瞪他,反驳说:“那要是不寻常呢?”   “嘘——”项桓忽然竖起食指,面色深沉地侧耳倾听,“楼下有人。”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第一次写这种不是水到渠成,也不是从相识到相知的故事。   _(:зゝ∠)_弱弱的问一句,大家是不是不太爱看这样的青梅竹马啊……   感觉自己的点击好像被十万个雪女冻住了,仿佛整个晋江都屏蔽了我QAQ   * 第12章   由于整间客栈只有他们几人入住,大门处的声音便显得分外清楚。   是脚步声,听动静恐怕还不止一个。   项桓朝宛遥和梁华打了个眼色,她捂住嘴点点头,三人立马猫腰乌龟慢爬地摸到窗边。   廊上死气沉沉的灯笼还在摇曳,又不知是否被周围凌冽的氛围骇住,晃得有些战战兢兢。   项桓动作极缓的将窗户拉开一条缝隙,三双眼睛冒出来,小心翼翼地往外望。   底楼黑压压的站着好几名身形精壮的粗糙汉子,皆是蓑衣加斗笠的装扮,从上到下密不透风,他们的手无一不是虚虚摁在腰侧,很明显带了兵刃的。   为首的男子踏前一步,四下里一扫,不多时一个纤细的身影便提着盏烛灯走过来。   “是白天的那个老板娘。”宛遥低声说道。   两人聚首之后便开始了絮絮的交谈,但因为距离太远,什么也听不清。老板娘将灯盏交给旁边的伙计,主动帮那位男子卸下蓑衣。   斗笠一摘,他浓密的头发照在了灯光下,发髻上跳出一小根黄色的鸟雀翎羽,项桓在见到此物时瞬间变了脸色,他飞快关上窗,神态沉重地靠墙而坐。   “怎么了?”宛遥悄悄问。   项桓深吸了口气,让自己的心跳勉强平复,旋即睁开眼认真道:“突厥人。”   “什么?”梁华率先冲口而出,他自小生在太平繁华的京城,北边遛马撒丫子满山跑的蛮人一直存在于书和传说当中,乍然一听,觉得十分难以置信。   “怎么可能!这可是长安……我还有一帮雄壮的随从呢!”   他冷哼一声,“你那些随从,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偷偷抹了脖子。”   “不可能!”梁华扒到窗边,这次定睛一看,他雄壮的随从们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之前光线太暗竟一直没发觉。   项桓又转回去,再次确认了一番,肯定地说:“还是折颜部的人,看翎毛,来者必然是王爷以上的身份。”   北蛮距离京城千里迢迢,中间横亘着崇山峻岭,连宛遥也认为太过荒唐,“突厥人为何会在这里?”   “如果我没猜错,这些多半是巴鲁厄的手下。”他观察着窗外的动向,从怀中摸出一条绳索来,将几把匕首迅速缠绕,嘴边却还在解释,“折颜部大汗的弟弟,他是主战派。因为对折颜投降向我大魏称臣不满,企图阻挠两国签订盟约。   “此前还只是听说,想不到他会在此地出现,看来谣言是真的。”   宛遥听得半懂半懵:“谣言?”   “左佥都御史胡大人即将去安北受降,巴鲁厄虎狼之心,不会善罢甘休,这间客栈只怕就是他的暗桩。”   回忆起老板娘奇怪的举动,宛遥若有所思地颦眉,“难怪今晚她百般推辞,不肯让我们留宿,原来是为了和突厥人接头?”   “要只是住店也就罢了,偏偏某个自以为是的废物还要派人守夜,把所有活路全部封死了,上赶着让人家杀人灭口。”说到此处,项桓恶狠狠地瞪向缩在墙根里的梁华,后者自知理亏,怯怯的捏着自己的衣角。   说到底,要不是此人心术不正,鼓捣出今日这场祸端来,哪有现在这些麻烦!   简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项桓火气上头,抡拳想揍他,许是近几日挨打挨出了经验,梁华竟有所觉似的抱住了脑袋,把脸遮住。   “……”   “好像不太妙。”事态严重,宛遥此时无心劝架,她仍靠在窗边透过缝隙观察楼下的一举一动。   那帮突厥人同老板娘交涉片刻,便隐晦地抬起头来,猛虎般的目光如利箭一样射出,她打了个激灵,甚至觉得对方看的就是自己。   “他们要上来了。”宛遥回眸焦急的提醒。   杀完了一屋子的侍从,那么主子自然也不能留活口,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如此一想,蛮人找上门是早晚的事情。   “怎么办?”她问。   “还能怎么办。”项桓捆好了短刀缠在腰间,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当然是跑了!”   宛遥让他从地上一把拽起,膝下忽的一紧,双脚猝不及防腾了空,竟被项桓打横抱了起来。正对着的窗口出去就是后院马厩,他们的马还在那里,靠坐骑杀出条血路不是没有一线生机。   项桓正要动身,臂弯猛然一沉,两只铁箍般的手死死地扣在那里不放。   “中郎将,中郎将……你不能丢下我,你别丢下我!”   梁华许是明白他的意图,几乎跪下苦苦哀求。   他一身的伤无法行动,更别说跑了,走都难走几步,现在没了侍从保护,留在此地形同一个活靶子,若不跟着他们,就必死无疑。   “算我求你了!你们带上我,带上我啊……”   项桓甩了几下没有甩开。   而门外的上楼的脚步已渐次逼近,梁华侧耳听到,语气愈发凄厉,当即给他二人磕头,磕得砰砰有声。   “是我不好,是我不对,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我保证,梁家以后再不会和你们有牵扯,”他几乎是灵光一现,超常发挥,“我让我爹保举你做参将……不,做越骑将军!”   然后又紧接着去求宛遥,“……宛遥姑娘,宛遥姑娘对不起,你劝劝项公子吧。   “我知道我先前多有冒犯,但、但我也并无恶意的,你看我不是也没对你做什么吗?   “这一个月来我伤痕累累,吃了不少苦头,权当是偿债了,好不好?我还不想死……”   项桓冷眼瞥他,却又难得迟疑了半瞬,带着询问的目光去瞧宛遥。   两双眸子直直地对望,窗外的灯火在其中熠熠跳跃。   梁华要是死在这里,事情会变得很麻烦。   即使他们能够安然脱身,梁家人也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但若只有项桓一个人,他必会毫不犹豫的抛下梁华,因为有她在才多此一问。   宛遥深吸了口气,话到嘴边只说:“能救便救,救不了咱们自保。”   “宛遥姑娘!”他像是受惊炸开的刺猬,近乎失控地拉住她,“你再考虑考虑!再考虑考虑,条件不够我可以再加的!宛……”   项桓实在嫌他聒噪,腾出一只手又快又狠地立刀敲在梁华颈侧,声音未落,他眼皮一翻,已然栽倒在地。   “项桓?”宛遥看着他拎住梁华的衣襟把人提起,快步走向窗边,随即好似丢破烂一般扔了出去。   听得哐当,啪啦,一系列的摧山倒树。   做完这一切,项桓抄起靠在墙上的雪牙枪束于背后,转身回来抱她。   宛遥:“这么高的地方,不会摔死吧?”   他一提气将人往胸前紧了紧:“反正留在这里也是死。”   项桓一脚踩在窗前的案几上,宛遥此时才发现今夜的冷月如此明净,寒光如水一样在二楼的墙面泼出大片的痕迹。   数丈距离矗立在脚下,连风都好像带着雷霆万钧的威力,顷刻能把她摧垮。   宛遥正要去看身后的高度,项桓忽然摊开五指,将她的头紧摁在颈窝。   “抱紧了!”   第一个字在耳边响起时,她肩胛所挨着的那片紧绷的肌肤骤然起落,随之而来的,是呼啸逆行的风。   他们似乎砸到了什么,有稻草四散飞溅,木料分崩离析。项桓死死护着她的头,就地滚了一圈,便顺势落入一堆带着豆子味儿的干草垛中。   两人挣扎着坐起来,四周是木栏围成的马厩,顶棚塌了一半斜搭在旁边,倒是组成了稳固的三角形。   而梁华则脸朝下平躺在远处,死活不明。   “你等我一下。”   项桓快步上前,拖着梁华两条腿带到马厩内,左看右看,最后发现了什么,拨开草料把人平放进去。贵公子身段修长又精瘦,塞得满满的连缝隙也没有,活似为他量身定做的一口棺木。   他们此时自身难保,肯定没法带着他跑路,只能暂时寄放在马厩里,等逃出生天了再来回收,当然前提是他能活到那个时候。   “自求多福吧。”项桓拍了拍手里的灰,起身环顾周围。   可在他打量了一圈之后,不知为何,猛然间就变了脸色。   宛遥敏感地捕捉到他神情的变化,忙问:“出什么事了?”   项桓抬起眼,满目肃然:“马不见了。”   他话音落下的一瞬,头顶不甚清晰的传来一道撞门声,必是蛮族人已破门而入。室内空空如也,唯有窗户大开,不用想便猜得出他们是跳窗逃走的。   这帮人做事滴水不漏,既是要灭口,同样也会斩断一切放走活口可能,牵开他们的马确实是情理之中的手段。   倒下的窝棚刚好遮住楼上的视线,宛遥隐约听见男子雄厚的嗓音,说的是突厥语,她并不能听懂,不过很快屋中的脚步声便纷乱着行远了。   “他们在找我们。”项桓眉峰紧皱,警惕地倚在马厩边观察外面的动静。   目标望风而逃,蛮子首先会封锁店内出口,再下楼四处搜寻,如果没找到,最后才是安排人手往客栈外追。   换而言之,如果他们发现人就在此处,戒备便会松懈许多。   宛遥抱住膝盖缩在草堆间,她看见项桓闭目深深吸了口气,像是做了什么极大的决定,在这种时刻他整个人出乎意料的冷静,没有了平日的急躁和冲动,沉稳得宛如一匹静候时机的狼。   再睁眼时,他目光如电的望过来。   手腕被他拉了过去,一块轮廓分明的牙牌带着体温硌在掌心,宛遥茫茫然地有些无措,尚未说出话,双肩忽猛地被他握住。   那一瞬间,她心中涌出一丝莫名的不详。   “宛遥,你听我说——院外进门左手边的墙根下有一个小洞,以你的身形能钻出去。   “突厥人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来,你先躲到马厩后,届时我帮你抵挡一阵,等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我身上时,你再趁机离开。   “放心,梁华还在,只要我装作护着马厩的样子,他们不会怀疑。”   宛遥脑中一片空白,肩膀处隐约的疼痛也顾不得,她托着那块牙牌的手在颤抖,张口说了个“我……”字。她以为她说出来了,但实际声音微不可闻,项桓根本不曾听见。   对面是他坚定且不容置疑的目光,“你带着这个,沿官道走……不,还是算了,官道太显眼,你走小道,跑去最近的高山集。   “那儿日夜有官兵巡守,你把信物交给他们,说明缘由让他们出兵!”   一连串的计划在她耳边打转,脑子嗡嗡一阵乱响。重任宛如座天降的大山压在身上,宛遥整个人抖得像一片叶子,她本能的退却与害怕,语无伦次的摇头。   “不行……不行,项桓我办不到,我办不到……”   “从此地去高山集最快半个时辰的脚程,你可以的!”   饶是事情紧迫,他竟也耐着性子解释,“没有马,我们两个人一起逃出去的可能微乎其微,必须有人留下拖延时间。”   很明显,留下来的只能是他。   人总是这样。   如果与旁人结伴同行,便会不自觉的去依赖对方,纵然面前有刀山火海,想着我并非一个人,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但当骤然间要孤身前行时,长夜下深不可测的黑暗和永远望不见尽头的道路顷刻便能将她击垮。   宛遥从没想过在这种情况下,自己要如何同项桓分开行动。   “我肯定会被发现的,不行……”她躲闪地低着眼睑,畏怯地重复,“我真的不行……”   “宛遥!”身子被他强行扳正,项桓厉声道,“看着我!”   对面的那双眸子如黑曜石般深沉,泛着凌冽的光,清晰而又认真地将她整个映在其中。   项桓忽然扣住她的手,蓦地摁在自己胸膛上,肌肉散发出的热气传入掌心,好像能感觉到血流的脉动,以及沉稳有力的心跳。   “我敢把自己的命给你,你敢把你的命交给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   【变相求婚】   好了,我的男女主牵手成功——全文完【不能这么敷衍 啊……   谢谢你们还记得我的生日,感动到流泪qaq 第13章   很奇怪。   宛遥觉得有那么一刻,整个世界都是宁静的,四周的喧嚣成了虚无,危机和凶险如退潮般悄然平息。   她怔怔地看着那双纯黑如墨的眼睛,五脏六腑的慌乱情绪在只言片语里被浇灭,不过片刻,竟真的就不再那么害怕了,连呼吸都比方才平缓了不少。   她将那块牙牌紧握在掌心,继而颤抖又坚定的冲他点了点头。   “好,我去。”   *   马厩的背后很潮湿,靠墙的地方长了一片新鲜的苔藓,雨水把泥土中的腐朽气息冲了出来,宛遥挨在栅栏下,闭着眼睛努力调整心跳。   她的手因为紧张在不自觉的轻颤,把方才的计划一遍又一遍的在脑中加深重复,怕遗漏,也怕出差错。   眼下的她所有感官皆绷成了一条蓄势待发的弦,惊弓之鸟一样,但凡有一丝动静都能让她炸开全身的毛。   凌乱的脚步声很快近了。   来的大概有十名突厥武士,其中方才在店内见得的那个鸟羽首领也在。   当他们提刀从前院拐过来时,迎面看到的便是一个穿着蓝衣劲装的少年。   他背脊挺得笔直,手里握着一柄沉重而凛冽的长.枪,枪锋点在地下,银色的枪身在夜色中乌沉沉的,透着寒意,漆黑清澈的眼底有毫不掩饰的傲气和不屑。   他忽然侧了一步,气定神闲的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微微弯曲,姿势带着挑衅。   ——“突厥人一向重义气,轻生死,惜英雄。”   ——“这个手势,在北蛮代表的是一对一的比武单挑。”   ——“他们若发现只有我一个人能打,提出这个要求,想必不会拒绝的。”   果不其然,宛遥瞧见为首的突厥汗王抬臂一挡,示意身后的人停步。   双方间隔两丈宽的距离依依相望。   马厩内,项桓提前卸了梁华的两双鞋和外袍,用成堆的干草遮住,勉强制造出里面有人的假象,幸而天色漆黑不容易分辨。   突厥汗王神色怀疑地打量了他几眼,开口用突厥话不知说了什么,宛遥只听项桓语气轻慢的回应,几句之后,一名身形高大的蛮族武士拎刀上前。   他高出项桓一个头,体格健壮,肌肉坚实有力,几乎比整个大魏的男子都宽出了一圈,黑影颇具压力地落下来,小山般令人望而生畏。   但项桓好似见怪不怪,不避锋芒地与其对视。   蛮族武士显然没有把面前的少年放在眼里,只求速战速决,暴戾的斩.马.刀抡成了一个圆,大喝一声对准他额头狠劈。   刀势激起一小股可怕的劲风,宛遥那颗心几乎不受控制的狂跳,她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双目死死盯着前方。   凄厉刺耳的撞击声狠狠划过,余音未绝,震颤不止,甚至隐约让人产生轻微的耳鸣。   原地里,蛮族武士的刀被雪白的银枪架住,他似乎感到吃惊,瞪大双目看着矮了自己许多的少年。   项桓冷着眼用力,唇角抿成了一条线,并轻轻微抖,劲道灌满了全身的肌肉。   也就是在这时,斩.马.刀的刀刃发出轻响,一缕极细的裂口从两柄武器的相交处萌生,然后迅速的往后蔓延,雪牙枪低鸣呼啸。   蛮族人的力量收不住势,长刀在众人目瞪口呆的神情中被光洁的枪.杆崩开,铮然碎成了两半。   武士虎目圆瞪,身形却因惯性而往下坠。项桓轻易避开他的拳头,随即一手摁住其结实的胳膊,猛地朝前一拽,同时膝盖飞快顶上,快准狠地一脚踹出去。   蛮人壮硕的身躯竟就地打了好几个滚,拖出一段长长的距离,最终被树干一挡才总算停下。   中原富饶之地,男子普遍羸弱不堪一击,在场的突厥武士怎么也没想到,对面的少年年纪轻轻,居然能有如此大的手劲!   四周一片惊愕。   趁他们犹在发愣之际,宛遥借此机会贴着墙悄悄向前移动。泥泞的地面湿滑难行,她必须要极其小心才不会被那些青苔绊到。   ——“院外进门左手边的墙根下有一个小洞,以你的身形能钻出去。”   她从客栈墙后小心翼翼探头。   不远处居然站着一个把守的蛮族武士,正戒备的左环右顾。   这是在计划之外的变故,他们谁也没想到对方会在此处加派守卫——现在该如何是好?   她背靠在墙,犯愁地咬了咬下唇,感受到天意弄人的无助。   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把对方引开?   她能做什么?她可以做什么?   可是不管怎么想,都始终想不出任何对自己而言可行的法子。   她毕竟不会那些飞檐走壁的功夫,在常年刀尖舔血的蛮人面前更不敢贸然卖弄聪明。   宛遥生平头一回认识到自身的弱小和束手无策,她茫茫然地盯着夜空发了片刻的呆,只好又谨慎的原路返回。   项桓并没用枪,主要是怕一旦见血,激怒了这些人,从单挑变成了群殴,他半点占不到好处,毕竟突厥人虽然酷爱“重情义,惜英雄”,可也同样会热血上头,恼羞成怒。   突厥汗王脸色冷峻地看着在树下捂着肚子哀嚎打滚的手下,心中自觉不甘,他阴沉沉地注视项桓,再一抬手,又一名武士听命上前。   刀剑声在后院此起彼伏,蛮族引以为傲的斩.马.刀在那杆银色的长.枪下不断分崩离析,不堪一击。项桓的每一次挥枪皆在黑夜中削出一抹雪亮的白,冰冷的刺眼。   为首的突厥头领随着手下一个接一个的倒下,面容逐渐铁青,他开始意识到对面的年轻人可能不简单,可到底只是十几岁单枪匹马出战的少年,就此认输他实在丢不起这个脸。   周遭的蛮人已在附近围起了一堵戒备的人墙。   而连续对付了三四个蛮族武士的项桓,这时也握着雪牙枪低低喘息,他其实远没有人想象中赢的那么轻松,突厥人身强力壮,自己体力消耗太大,再这么车轮战下去,迟早得死在他们其中一人的马刀之下。   “不能倒,还不能倒!”他抓紧抢,却在胸腔里不住呐喊,强硬地挺直腰背。   雪牙枪上腥红的液体顺着锋芒被振落满地。   宛遥隐在墙后,看项桓每一次挥枪中那显而易见的凝滞,又去看守在前院不动如山的蛮族武士,她的心吊到了嗓子眼,指甲深陷入皮肉中,周身好像都跟着一寸寸滴血。   因为受挫而气急败坏的蛮人下手愈发残暴,他们的目的是死活不论,而项桓为了周旋却要留有余地,他鬓角夹杂汗水和血水,沿发丝悄然坠下,神情在接连不断的残忍搏杀下逐渐凶狠。   蛮人叫他这么一看,冷不丁打了个寒噤,旋即像是被那目光惹恼一般,暴喝一声举刀扫劈。   就在他以枪格挡的刹那,胸膛骤然一股剧烈的刺痛袭来,好似五脏六腑崩碎,七经八脉尽断。   宛遥眼睁睁的瞧着项桓结结实实地挨了对方的一脚,膝盖终于难以为继地往下压了压。   她知道他身上还有箭伤,若非疼到极致,绝不会如此反常。   那一刻,宛遥感觉自己就快喊出来,又拼命的咬牙将双腿牢牢钉在原地。   项桓的视线仍毒蛇一样的黏在那个蛮人的周身,他胳膊微颤呕出一口血,眉头竟连皱也没皱一下,挡着大刀的□□纹丝不动。   地面上稀疏的洒了几点浓稠的痕迹。   他的嘴唇是深红的,眸却是冷的,黑瞳似乎燃着熊熊烈火,突厥武士终于在这样的眼神之下显出了怯色,对面的少年如恶鬼一般令他毛骨悚然。   项桓用力提了口气,大喊着荡开长.枪,银芒闪电般朝前划出一道倏忽闪灭的光,刹那间鲜血四溅!   他踉跄一步稳住身形,一抖枪上的血,冲着四面八方吼道:“还有人来送死吗!”   宛遥尝到了嘴里的腥味,她蓦地抬头,才发觉唇角已经被咬破了。   接二连三的失误让突厥汗王正视起这个年轻人的实力,他不顾手下的反对,脱去外袍接过随从递来的战刀。   地上的伤兵越来越多,店内的突厥人也陆续敢上前帮忙,脚步声纷至凌乱。   首领的亲征惹来了守卫的注意,他侧头张望战局,不时四下环顾,显得急躁不安,在宛遥几欲瞪红的双目注视下,终于匆匆从正院里离开。   背后孤傲的少年还持枪而立,她闭眼用力平息心跳,狠狠的一咬牙,猛地睁开眼转身跑向院外。   *   夜风在耳旁呼啸,头顶是皎洁的月,地下是湿滑的路,宛遥简直记不得是怎么从这家小店跑出来的了。   她的双腿好像在打颤,又好像没了知觉,只是不停的,拼命的往前跑。   漆黑的城郊树影婆娑,道路弯弯曲曲却看不清尽头,好似无底洞般的黄泉道。   宛遥长到这么大,其实很少吃过苦,她和无数待字闺中的官家小姐一样娇生惯养,这种事若放在平时,哪怕听一听她也觉得可怕,更别提要在那样的危急的情况下跑出十余里去求救。   可真当她置身在漫漫长夜中的时候,心里竟什么也没想。   她只知道项桓还在哪里。   受了很重的伤。   若不快点搬来官兵。   他会死的。   突然间,宛遥在狂奔中微滞了下脚步。   她清晰的听见四周回荡的足音中,莫名又多了一个。窸窸窣窣,沉重却有力,每一步都似镇山慑海,并随着时间的推移,正以不慢的速度,在朝这边靠近——   宛遥冒出了一个令自己头皮发麻的念头。   背后……有人在追赶她!   作者有话要说:   欢迎收看,遥妹儿马拉松长跑记。   咳。   为了展现男主除了不服就是干之外还有别的可取之处——没错那就是帅!   我奢侈的花了一整张来写他英姿飒爽,呕心沥血的打戏(请记住,边打边吐血我们优秀的传统!   不要嫌弃我的打打打……谁让男主他武力值高呢……   相信你们一定能从怼哥卖力的表演中感受到他的魅力【。   * 第14章   “是他们发现了?还是项桓出事了?”宛遥脑子里一片混乱。   危险的逼近让她本能的加快了步伐,可体力上的差距仍旧太过明显,别说是高大强壮的突厥人,哪怕是寻常的大魏男子,宛遥也一样占不到优势。   情急之下,她借着夜色的遮掩仓皇躲进一丛灌木内。   海桐的枝叶纷繁交错,透过缝隙望出去,黑暗之中,那抹魁梧的黑影逐渐出现在了视线里。   他穿着普通百姓的服饰,粗布麻衣,头束布巾。   在百步外宛遥看清了对方手上同小店内蛮人如出一辙的□□,月光一照,微微的光芒顷刻打在草丛间。   追到了尽头,蛮人发现四周的异样,遂戒备的握紧刀,款步上前。   宛遥立时屏住呼吸,背脊嗖嗖的冒着凉气,或许是冷汗浸透了衣衫,然而她已无暇顾及。那人的脚步声不疾不徐,但一步一步的,却快要将她逼到绝境。   正是万物蓬勃的仲夏,小道旁长满了茂盛高大的海桐,黑压压的密不透风。蛮族武士似乎也被这一片灌木难住了,堪堪停在草丛前,沿道边砍边呵斥,想要打草惊蛇。   如果宛遥能听懂突厥语,便能知道这人所说的是京城孩童捉迷藏时惯常用的使诈话。   “别躲了,我已经看见你了!”   可她尽管听不明白,也能感受到即将来临的杀意。   蛮人顺着道路的灌木丛一路砍过来,刀刃溅起大片残枝败叶,像是喷涌出的鲜血,泼得满地皆是。   他就快来了,他就快来了……   宛遥死死握着那枚凹凸不平的牙牌,铺天盖地的恐惧好似一只无形的手攥在心口,不敢吐出的一口气高高悬在嗓子眼。   不知几时,折磨人的脚步声竟停了。   她意识到了什么,倏忽一抬眸,零碎的树叶间嵌着蛮族武士灰蒙蒙的布衣。   宛遥狂跳的心“咯噔”一下,仿佛就此停止,脑海刹那涌出一股悲凉的绝望。   头顶传来对方轻蔑的冷笑。   □□并不曾因为她的祈祷而有片刻的凝滞,刀刃如疾风扫落叶般扬起,狠狠地朝下劈去——   “难道真的要死在这里了吗?”她茫然的想。   电光火石之际,宛遥恍惚闻得一声大喊,由远而近,渐次清晰。   斜里窜出来一个瘦小的黑影,猛地扑在那蛮人身上,他人小,力气也小,却不知从何处得来的神力,居然真将这个粗壮的外族人扑得踉跄了一下。   突厥武士显然有些吃惊,没料到半道会杀出一人来,当下伸手想去拎他的衣襟,冷不防被这孩子一口咬住胳膊。   他的脸生得诡异,一边的嘴角甚至快裂到耳根处,森森的白牙露在外面,像阴间勾魂的野鬼。   那一排锋利的牙齿铁箍一样埋入皮肉,几乎硬生生咬下一块肉,鲜血直流。   武士立刻疼得哇哇大叫,腾出左手拼命的打在男孩的头上。   可他的嘴似是镶嵌进了筋骨中,任凭对方怎么打,始终牢牢的咬着不松口。   蛮人强劲的拳头如金石铁锤,很快,暗红的颜色就从他蓬乱的头发里溢出,一道一道的顺着下巴淌进泥土。   血液染红了他的脸,男孩狰狞的双目瞪得大大的,他鼻息喘着气,嘴里因为脑袋袭来的剧痛而发出恶鬼般的咆哮。   “放开!快放开!”   武士震耳的怒吼回荡在空旷的郊外,他摊开五指卡住男孩的咽喉,试图扭断他的脖颈。   也就是在此时,突厥武士的手没由来的一僵,整个人如提线木偶一动不动地定在哪里。在那之前,曾有什么不为人觉察的响声发出。   他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脸。   背后是宛遥苍白的面容。   她握着根簪子,双手在抖。   簪身全数没入,由于力道太大,珠花的顶端早已弯折。   她的眼神和面前的蛮人一样惊惶,或许比之更甚,在恐惧之下不受控制地拔出簪子,不管不顾的,再一次扎入其后背的厥阴俞穴。   武士转头的动作凝在半途,不正常的青紫从嘴唇蔓延开来,他眼睛地还看着旁边的方向,然后死不瞑目地慢慢倒了下去。   高墙似的身躯轰然倾塌,散落的残叶应声飘起。   周围是悄无声息的死寂。   宛遥后知后觉地松开手,沾了血迹的银簪随之“哐当”落在地上。   我杀人了吗?   她在心里空洞的自问。   从小到大,对于生死,最深切的感受也不过是小时候踩死过一只蚱蜢,哪怕下厨,从来也轮不到自己杀鱼宰鸡。   跟着陈大夫学医,她熟悉人体的所有死穴。打重了头昏眼花,打偏了人事不省,一个闹不好伤及肺腑还会致命。   宛遥低头看地上生气全无的尸体,有一瞬呆愣和无措。   “你、你怎么样?”她骤然回神,才想着跑过去。   男孩满脸淤青地躺在一侧,汗水和血水混在面颊上,一只眼睛肿的几乎睁不开,艰难地张着口仰天呼吸。   他目光浑浊,却还在看着她。   宛遥蹲在他身边,手忙脚乱地止血,长久以来紧绷的神经骤然被打开了一个缺口,眼泪忽的就涌了出来。   “对不起……”   男孩探出手抓了一下她的衣角,却什么也没说,他气息已经有些微弱了,宛遥一件保命的药都没带,只能先抱起他放在草丛后的隐蔽之处。   “对不起……”她脱下外袍,严实地盖在他身上,嗓音却难过的发颤,“我现在不能带你一起走。”   “你伤得很重,记住千万不能睡!”   “等我。”宛遥两手在他手背用力一握,“等我!我一定会找人来救你的。”   她视线朦胧的起了层雾,看着那个艰难喘气的孩子,心中生出无限的歉疚和无能为力。   可他依然很沉默,从始至终都一言不发。   不能再耽搁下去了,梁华生死未卜,项桓还在苦苦支撑,折颜部叛军的消息必须立即送到京城,每一件都是要命的大事。   宛遥努力让自己狠下心,突然觉得这辈子做的决定加起来似乎都不及今晚的多。   她扯下一根藤条,扎好裙摆,束起满头的青丝,深吸了口气,又一次狂奔出去——   身后的灌木林内,月光冰凉如水,其貌不扬的男孩望着夜空的数万星斗,目光漠然而安静,他手中捏着条极干净的帕子,帕子上绣着精细的深山含笑,一尘未染。   *   宛遥说不清自己究竟跑了多久。   胸腔火辣辣的发疼,每呼吸一回,气流都会使得咽喉与小腹哽咽般的难受。   活了十几年,跑过最长的路程也就只是怀远坊的十字街而已,简直无法想象这半个时辰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背上的那两条人命无形中给了她莫大的动力,直到依稀望见前方的灯火阑珊,方才有种逃出生天的解脱感,全身的血液瞬间沸腾。   精神一旦松懈,腿上的酸软便洪水猛兽般的袭来,宛遥在镇门前自己把自己绊了一跤。巡逻的守卫正好路过,呵欠刚打了一半,惊乍乍地往后退,抽刀喝道:“谁谁谁……谁呀!”   她撑着身子举起那块牙牌,忍住眼前的晕眩,哑着嗓子开口:   “虎豹骑令,我要见你们统领。”   在深夜荒野中飞奔的女子,二话不说第一句便要见自己的顶头上司,场面有些匪夷所思。守卫们一头雾水,面面相觑着,拿不定注意。   此刻,背后恰好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   “谁要见我?”   一身戎装的军官骑马信步而来,守卫们当即给他闪出道,灯火下显露的是个俊朗的年轻人。一个往上看,一个朝下望,四目相对,各自都是一愣。   宛遥还在发怔,马上的宇文钧倒是先讶然出口:“宛姑娘?”   想不到今夜的高山集竟是他当值。   她心里骤然有种莫大的感激和欣慰。   找到宇文钧便如寻到了一颗深夜中发光的救星,事态紧急,宛遥将经过长话短说,简单地道明原委。   郊游,大雨,茶寮,被迫住店,不速之客……   听得折颜部巴鲁厄其名,宇文钧的脸色登时化作肃然,两国结盟在即,出不得乱子,再过几日大魏的使臣便要北上受降,此事关乎重大,必须尽快传信回京。   他立刻命人快马加鞭赶去长安城禀告季长川,另一面又增派人手随自己前往那间茶寮小店。   宛遥被安置在了高山集的官驿内,宇文钧做事细心,临走前还特地找来一个婆子照顾她。   但体力消耗过度,她实在是提不起精神,只神情凝重地坐在厅中等消息。   院外进进出出的脚步接连不断。   婆子打来热水帮她擦过脸,血污纵横,着实很难想象这么个小姑娘一夜之间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喝口水吧姑娘。”   宛遥满怀心事地接过来,道了声谢,却捧在手中半晌未动。   她不知道山道上的那个蛮人有没有死透,之后又有没有别的人追上来,他们会发现那个孩子吗?他头部受了这样强烈的撞击,究竟能撑多久?   还有马棚内的梁华和小店中的项桓……项桓。   宛遥很清楚自己跑得其实并不够快,半个时辰?一个时辰?饶是体力再充沛他也抵挡不了那么久。   那他会怎么脱身?   他能全身而退吗?   无事可做的时候,时光的流逝变得无比缓慢。   夜长得像是看不见黎明。   直到天将亮,宇文钧才风尘仆仆的进门。   宛遥把杯盏一搁,急忙上前询问:“怎么样,宇文将军。”   他正渴着,提起茶壶对嘴猛灌了几口,拿衣袖擦擦嘴唇同她交代:“我们找到梁公子和你说过的那个孩子了。”   他们赶到茶寮时,现场凌乱得令人瞠目,脆弱的小店好似被人活拆了一般,后院血流成河,遍地横尸,死的全是突厥人,居然连巴鲁厄也在其中。   简直无法想象吃亏的究竟是哪一方。   “人已经送进医馆治疗,梁少爷受了些惊吓,除去旧伤和骨折外并无大碍。那个孩子伤得重一些,现在还昏迷着,你过些时候可以去看看他们。”   听说都平安无事,宛遥不禁松了口气。   宇文钧讲到此处,欲言又止了片刻,才迟疑道:“不过……”   “不过?”   他皱眉为难地垂眸,继而郑重地告诉她:“不过我们没找到项桓。”   在得知这个消息的一瞬,宛遥的心猛然往下沉了沉。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宇文钧对安抚小姑娘毫无经验,只能手忙脚乱地解释:“你别担心,我马上加派人手,扩大范围去其他地方找。”   “他命大着呢,蛮族亲王都死在他手里,不会有事的。”   不知为何被她这样质问,宇文钧从头到脚不自在,竟有种良心不安的错觉,恨不能把项桓拎在手里给她看,“那你安心待着,我这就去。”   说着便要往外走。   不承想,宛遥忽然将他拉住,认真道:“我和你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怼哥没有打人没有骂人也没有被打的一章……没错他根本没露脸   想他想他想他……   我遥,哪怕战斗力为零,也可以徒手撕汉子的女主!   是的,金手指就是这么任性!   咳。   这本不是悬疑单元剧向,所以剧情走得可能比较慢。   一面对遥妹这样的文静向女主就忍不住想给她无数个内心os的特写,导致我居然连对话都变少了……【捂脸   大家就当看了一本古代青春疼痛文吧【。 第15章   晨光已经出来了,郊外的小道被铺上一层灿烂的金黄。   远近皆是府衙的官兵,从茶寮到高山集这一段路,挖地三尺的搜寻,喊声此起彼伏。   “项桓——”   宛遥跟在人群的后面,不停歇的唤着。天高地远,她打着转环顾四周,顺灞河沿岸往下游走去。   沾满露水的野草很快浸湿了裙摆。   宛遥扶着树干举目张望,她在想,昨天晚上自己离开以后会发生什么事。   茶寮后院并未找到人,那么至少证明项桓在那之后不久便逃离了此地。他又不傻,能料到自己赶去高山集所花的脚程,必然不会留在原地等支援。   也就是说,他肯定想方设法破开了包围……   可为什么没回高山集呢?   既然告诉自己去搬救兵,脱离危险后,应该也会去同样的地方与她汇合才对。   是因为何事耽搁了吗?   还是……由于什么原因,根本没办法去了?   越向下走,河水越湍急,风卷着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宛遥敏锐地从风中嗅到了血腥味。   她毫无征兆地止住脚。   远处临岸的河水飘着淡淡的红色,血迹染透了河边草,一路蜿蜒,最后停在了一棵矮树下。   那里正坐着一个人。   长发纷乱的遮住了大半张脸。   一支长箭穿肩而过,近乎凶狠地将他整个身子钉死在了树干中,从这处望去,半身都是殷红的颜色。   跟小时候受过的那些伤不同,不是一刀两刀,小打小闹贴在皮外的血痕。   这是宛遥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离战场那么近。   她彷徨地收拢五指,极缓极慢的抬脚,一步步靠近,动作小心得简直过了头。   那人脑袋耷拉在旁,听不见呼吸,也瞧不到胸前的起伏。   安静得就像……   就像……   宛遥在晨露未消的草丛间俯下身,颤抖地探出手,苍白的指尖带了几分畏怯和犹豫,险而又险地去试其鼻息……   正是在她触碰到那些额前的碎发时,视线里猛然睁开一对雪亮透彻的眼,冰冷的刀锋蛇信子般贴上了脖颈,少年的目光满含狠厉。   宛遥的动作瞬间静止在半空中。   刀刃若再近半寸,以他的手劲,能轻易的割破自己的咽喉。   项桓喘着粗气,握刀的手凸起根根青筋,就这么看了她片刻,才终于缓下神采,有气无力地丢开刀,低哑道:   “我说过多少次,不要悄没声息的靠近我!”   箭杆是普通的轻木,却径直穿透了他的右胸,伤口处的血甚至都开始凝结。   眼下应该立即在阴郄、脾俞、神门几处穴位施针止血止疼,再喷上“茴香散”等着拔箭。明明读过的医书都那么滚瓜烂熟,面对这个场景,宛遥却莫名地手足无措。   “你……”她不敢碰他,揪着一片衣摆上下来回的看,眼泪被那片大红色刺了出来,“怎么搞成这样了。”   见到是她,项桓好似放松不少,倚在树上,散漫且虚弱的轻笑:“挨了一箭,索性就装回死。”   “杀了那帮大野牛的头目,一个二个跟疯了似的追我好几里。”他想要起身,可牵动了胸前的伤,最后只好沉默地深皱眉头。   “在背后放冷箭,恰好我又跑不动了,干脆坐在这儿等他们。想着,真有敢过来的,大不了再拉一个垫背。”   说话间,项桓的手握在了那支箭柄上,他大约打算拔,然而实在是有心无力,于是松开手。   “宛遥。”他平静说,“替我拔箭。”   她没来由愣了一下。   转目看向那块浸透了的血腥。   在医馆学了四年有余,记忆里见过比这个还要厉害的伤,甚至在不久之前,她刚经历了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面前。   宛遥知道自己是拔过箭的,可她犹豫了。   “不如……不如再等等,等回了医馆,我……”   “没伤到要紧的经脉我知道。”项桓打断她,“你拔就是,不吃麻沸散我一样撑得住。”   宛遥覆上那把箭,掌心却没有力气。   此时此刻她才意识到,原来见过再多的伤亡,若不是自己的亲人,未必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生死。   血肉的余温似乎传到了五指,半日前,银簪扎进躯体中的感觉浮现在四肢百骸。   项桓发现了她的迟疑,紧抿住嘴唇,厉声吼道:“拔箭啊宛遥!”   鲜血在他的情绪下不断涌出,她目光一顿,几乎是在话音落下的同时,双手不自觉的飞快用劲。   殷红泼墨一般洒在了她的鞋面。   伤口处血流不止。   宛遥跑去四周摘了几把车前草和百里香,一边哭一边嚼碎了给他伤口止血。她哭起来很少有声音,哭腔淡淡的,平静得有点压抑。   项桓失血过多,浑身使不上劲,只能瘫在树旁勉强调整呼吸。   周围很安静,他闭目养神,身侧的啜泣像瓷器破碎一样断断续续,余光一扫,没来由得感到心烦意乱。   “宛遥,你别哭了。”他皱起眉头,语气里带着无力和厌倦,“你哭得我心里好烦啊。”   后者听完当即收了声,好似掐断了源头,不敢作响。   项桓偶尔瞥过去,瞧见一张通红的脸,眼睛发肿,嘴唇咬得死紧,又觉得自己也许过分了点……   “算了,你还是哭吧……”   宛遥瞪了他一下,低声说:“我不想哭了。”   项桓闻言暗暗替自己辩解。   是你自己不想哭的,可不关我的事。   趁包扎的空隙,他才注意到,一夜未见宛遥狼狈了不少,衣裙上混着泥污血迹,深一块浅一块,耳边的发髻松垮地散在胸前。这身行头往长安城的乞丐堆里一站,估计能混个脸熟。   项桓不禁好笑,“让你去报个信,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惨?”   她低了低头,将过程轻描淡写:“跑得太急,不小心摔了一跤……”   “真没用。”他似笑非笑地随口嫌弃完,又问,“口信送到了吗?”   “送到了。”提起这个,宛遥混乱的思绪才终于拧成了一股,带着几分欣喜地说,“你知道吗,昨晚在高山集巡夜的居然是宇文将军。多亏有他,否则我还没那么顺利能联络到大司马。   “他现在应该还在找你,我去叫他过来帮忙!”   言罢,正要往回走,堪堪起身的那一瞬,项桓忽的抓住了她的手,拼着一口力气,直接将她拽得蹲了下来。   “要他帮什么忙。”项桓皲裂的唇角紧绷,借她手臂强撑着起来,“我自己能走。”   宛遥一条胳膊受不住他掌心的力道,只得用两手去扶,好不容易封好的伤口逐渐往外渗血,她看得直着急,到底是不能理解男人在同龄战友面前那令人匪夷所思的自尊心:“别动,再动该裂开了,项桓!”   他根本不会听她的,像只倔强的豹子,十头牛都拉不回来。项桓白着张脸让背脊离了那颗矮树,又在倾身的刹那,眼前猛地一黑。   他一脑袋栽下去,轻轻的一声响,抵在了宛遥肩膀。   那是一种说不出重量,分明很重可又无端有些发轻。   她无措地晾着双手,怔忡好一会儿才想起把人抱住,免得再往下滑。   “项桓?项桓……”   半晌没人应答。   宛遥紧紧揽着他的腰,埋首在胸膛呼吸着衣衫间浓重的血腥味,似乎只有拼命用力,双臂才不至于抖得那么厉害。   “项桓。”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谁倾诉,“我杀人了……”   可她知道他听不见。   *   平静的长安城郊在这日迎来了一场喧嚣,远近二十余里尽被官兵封锁,直到下午才陆续放行。   官道边的茶寮,上至老板娘,下到烧火夫,一个不剩的全数被押进了刑部大牢等候审问。   季长川翘掉了今早的朝会,接到消息就马不停蹄的赶来善后。   当驻高山集的虎豹骑恭敬地把一地蛮人尸首亮给他看时,季长川隐约头疼地摁了摁眉心,尤其对方还好心地将属于折颜部大王爷的那具单独挑了出来。   头就更疼了。   “先……”他自己都语塞了下,“先抬去鸿胪寺,再找人到大理寺和刑部通报一声。”   “是。”   季长川在原地轻叹一声,发现自己这个徒弟随着年龄的增长,给他丢的烂摊子是一件比一件麻烦了。   外面乱成什么样,项桓是一无所知,失血后他整日整日的昏睡不醒,连少有的几回苏醒,意识也不甚清晰。   午后的太阳绵软而慵懒,夏风吹响了屋檐清脆的铃铛。   室内临窗的床榻上,被衾被日头晒出了温度,搭在床沿边的一只手骨节分明,虎口有明显的厚茧。   忽然,那指尖迎着阳光轻微地一动。   项桓在细碎的金黄中睁开了眼。   卧房下了帘子,满室清幽,唯有几缕灼热的烈阳桀骜不驯的从缝隙中钻进来。   毫无疑问这是他的房间。   不过几时回来的?   记忆出现了断层,他要起身,肩膀的伤口倒是十分诚实地开始喊疼。   项桓被痛出口凉气,龇牙咧嘴地半靠在床,冷不防一转头,看见一个安安静静的人,正撑着脑袋浅睡在床边。   他把半口凉气缓缓吞回腹中,暗自咬牙地活动起筋骨。   久未松活的四肢立时噼里啪啦地作响,能感觉到沉睡的血液重新在身体中流淌开来。   不知睡了多少天。   家里静得听不到杂音,周围一个下人也没有,不时只听得耳畔清浅均匀的气息声。   项桓将不曾受伤的那条胳膊抡成圆圈,手指一面按压上面的肌肉,目光打了个转,最后落在宛遥脸上。   她好像睡得很香甜,周身随呼吸上下起伏,还不见有要醒的迹象。   这个位置刚刚好,那几道倨傲的阳光洒了大片在脸颊,金粉似的,铺着一层,细细的绒毛泛起光晕,项桓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一个词。   黄毛丫头。   他在心里笑。   宛遥的青丝是很长的,瀑布般的散在后背,又从中梳了一条小辫,辫子里却有一缕卷成了个圈儿,淘气地钻了出来。   项桓看着看着,心中便痒痒的,忍不住想把那几丝头发捋直。   一向控制不了手欠的欲望,他悄然俯身,动作缓慢的蹭至床沿,并拢的指尖沿璀璨的阳光往上探去。   少女细嫩的肌肤一尘不染,白皙得毫无杂质,眼见着就要碰到发梢。   对面的人始料不及地颤了颤眼睫——这是醒来的前奏!   项桓吓了一跳,急忙飞快退回床头,七手八脚地给自己盖被子,一副没事人的模样靠在旁边。   他坐在那儿看了一阵。   然而宛遥睡醒的过程却显得有些奇怪,不知是不是胳膊撑太久的缘故,她咬住唇,吃力地缓了半晌才慢慢的放下来,整个人僵硬无比的支起身,一眼望见他,反而没精打采地说道:   “……你醒了?”   项桓皱眉盯着她看:“你伤哪儿了?这么难受。”   “我不是受伤。”宛遥正打算起来,一不留神似牵扯到了什么地方,疼得她一脸难以言喻。   “我只是……”她勉强扶着腰站直,小声解释,“上回跑得太厉害……”   项桓听完就是一愣,她没说得太清楚,但是不难明白,等反应过来之后,他岔气般的轻笑了一声,紧接着细细回味了一遍,弯起嘴角不厚道地看笑话。   宛遥咬牙翻了个白眼,“……笑什么,还不是你害的。”   她艰难地转身,一步一挪地去桌边倒水。   项桓从生下来就满地跑,精力旺盛得像只野猴子,活到这么大,头次看见跑步跑到肌肉酸疼至此的人,不禁十分新奇。   他光是笑还不算完,接过宛遥递来的茶水,喝了一口开始大言不惭:“宛遥,你好像老太太。”   “……”   终于知道为什么天底下那么多人看他不顺眼了!   宛遥想去抄床尾的枕头扔他,刚弯腰就感受到来自肌肉的呼啸,居然定在那里。   对面的笑声来得更欠扁了,简直收不住势,略微锋利的虎牙白莹莹的,难得有无害的时候。   项桓还端着茶碗,枕头便迎面而来,他边笑边挡开。   “喂,我还伤着呢。”   宛遥没搭理他,两个枕头无缝夹攻,他护住水不让茶洒出,无赖地笑道:“别丢了。”   “回头我带你上校场跑圈,保证下次你再跑十里都不会腿软,怎么样!对你够好吧。”   居然还有下次!   她一个软枕砸过去,咬牙切齿:“不怎么样!”   一轮角逐还未分出胜负,门外忽有人进来,走得风驰电掣。项夫人去得早,项侍郎又未曾续弦,故而项家的几个兄妹歪七扭八地长了数年,形态各异。   项圆圆是家里唯一的明珠,还没学会什么叫识相,一进门见得此情此景,张口就嚷嚷,“哥,你又欺负宛遥姐姐了!”   项桓刚隔开对面的靠枕,迎面就接了一口黑锅,转头反驳:“你瞎啊,挨打的明明是我,我哪儿欺负她了?”   宛遥干着缺德事,反而莫名被归为弱势一方,不免有些亏心,忙讪讪地把手里的“凶器”背到背后。   项圆圆卖亲哥卖得理直气壮:“那肯定也是你不对在先,平白无故,谁吃饱了撑的来揍你啊。”   后者立刻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二对一孤立无援,他龇了龇牙,无话可说。   “你跑来凑什么热闹?……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儿赶紧滚,别妨碍我休息。”   话音刚落,就听到门外有人带着笑意薄责道:“小桓,不可以对女孩子家这么凶的。”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也是爱发脾气的一天哦~~   咳……   本着这是一篇甜文【手动洗脑中】,然而遥妹时常被凶,会给爱吃糖的大家造成误解【??   所以我必须解释一下阿怼每次发脾气的幕后真相!   【1】“我说过多少次,不要悄没声息的靠近我!”   内心os:妈的,差点手误把她杀了!!赶紧凶一下平复心情。   【2】“宛遥,你别哭了。你哭得我心里好烦啊。”   内心os:啊啊啊啊,不知道怎么安慰怎么办!!算了凶一下试试。   【3】“连你也替他们说话?!……你别吃了。”   内心os:她说得好有道理!!我居然无法反驳!算了,那就凶一下。   以上…… 第16章   戎装矫健的影子出现在烈日下的院中,来者手虚摁在佩剑之上,脚步里夹杂甲胄轻撞的声音。   项桓双目一亮,紧赶着就要趿鞋下床。   “大将军!”   “慌什么。”季长川笑道,大手伸出又把他按回去,“我路过来看看,碰巧你就醒了……伤好得怎么样?”   这句话一半是在问项桓,一半又似是在问宛遥。她颔首恭敬地回答:“烧已经退了,伤口也开始愈合,大的问题没有,剩下的便是需要静心疗养。”   宛遥微笑,“他身体好,应该能康复得很快。”   “那我就放心了。”   项桓不在意道:“早说过我没事,这点小伤……”   季长川的余光扫过来,看不出喜怒,他话音还没落,后脑勺便挨了一记打。   项桓“嘶”了一声。   “你还好意思提!”他下手没轻没重,每说一句就在他脑袋上抽一下,“让一个姑娘家跑十里路去给你送信,你这办法谁教的?很能耐啊,是想上天吗?”   项桓被他抽得简直抬不起头,好容易挣扎出口气:“那她不也送到了吗……”   若说这天底下项大公子还有惧怕的人,估摸着也就剩大司马了。   季长川一掌摁住他后脑,“回京什么没学成,倒是会顶嘴了。”   “把人家梁少卿塞在马槽里,亏你想得出来!你拍拍屁股跑了,要是再有人前去搜,岂不是白送一颗人头!”   他振振有词地反驳:“他能活着就不错了!”   季长川揍累了,最后狠按了一下松开手,宛遥忙上前扶住项桓。   “不要紧吧?”她几乎压着嗓子悄声问。   后者白了她一眼,带了些委屈别过脸,“没死呢。”   “梁公子已经送回梁府医治了。”季长川活动手腕,转身背对他们,“梁司空那边这次理亏,又是自家惹出的麻烦,倒不敢在陛下面前卖惨。”   眼看对方瞧不见,方才挨了数下毕竟意难平,项桓迅速画了只王八打算贴在其官服之上。   宛遥暗吸了口凉气,一个劲儿的拦着摇头,却也挡不住他拼命作死。   “禁军在三十里外的俞桥镇上抓到了巴鲁厄身边的伴当……嘴却是硬得很,一口咬定是你挑衅在先。眼下大理寺和鸿胪寺还在联审这件案子。”他负手而立,望着墙上所挂的□□缓缓道来,身后两个人正拉开一场消无声息的持久战,项桓胸前的伤未痊愈,不好挣扎得太厉害,只把那张王八来回在双手交替。宛遥抢不到,站在床边低头挤眉弄眼的朝他使眼色。   项圆圆则满脸新奇的看好戏。   “虽说你贸然杀了折颜部大王爷会造成不小的麻烦,但毕竟在如今这般时局之下,也算是为大魏平定北方乱局扫清了一个障碍。”   季长川顿了顿,“我已向陛下奏秉,提封你为武威将军。”   项桓正将画纸高高举起,戏谑的笑意还未及收敛,耳边猛然像是劈过一道惊雷,他胳膊停在半空,怔忡地转过头。   “什……什么?”   季长川慢条斯理地侧身看他,“我说,我已提议陛下,封你为列将军。”   他坐在床沿,好似仔仔细细的回味着这陌生的几个字。   “武威将军……将军……我能当将军了?”   项桓把他手里的王八随意一扔,蹭的一下站起来,若非伤口牵扯,只怕能在原地立蹦上一丈之高。   “我能当将军了!”   他手无足措的乐了片刻,最后握住宛遥的肩膀,喜不自胜的重复:“你听见没,我能当将军了!”   宛遥被他的喜悦所感染,跟着含笑点了点头。   *   巴鲁厄的事在突厥与大魏之间掀起了一场不小的风波,死的毕竟是折颜部大汗的亲兄弟,谁也说不准对方会不会一怒之下出尔反尔。   使臣出发在即,局面变得左右为难。   幸而折颜部那边的亲使来得很快,带了大汗的文书,礼貌性的表示两国交好贵在诚意,巴鲁厄反叛在先,早已是突厥的叛徒,死了就死了,大魏国陛下不用太过介怀。   折颜部率先认怂,事情便好办起来。   六月初时,左佥都御史胡大人按计划带着咸安帝的圣旨往前北上受降。   而对于项桓,梁家依旧耿耿于怀。   说来倒也情有可原。   儿子被揍了个半死,罪魁祸首没吃多少亏,反而还给升了官,只是一想就能气到当场咽气。梁司空不肯善罢甘休,于是升职的谕令便久久下不来。   季长川独自周旋于其中难免吃力,不料就在此时,吃了好几日瓜的武安侯竟漫不经心地拉了他一把。   “我大魏的男儿,为这江山流尽鲜血,封个将军又有何妨。万里古长城下,多少人黄土埋骨,多少人英年早逝,连这长安故里的一草一木都碰不到。   “梁司空不上战场,怎知一将难得的深意。”   他字咬得缓慢,甫一说话,在场的文官连大气也不敢出。   梁天禄只能把他望着。   袁傅掖手而笑,“知道司空是爱子心切。我听说,两个娃娃好像是为了一位姑娘才起争执的。”   无端被揭短,后者又是局促又是吃惊,一脸的恼羞成怒。   袁傅却朝天子轻描淡写地一笑,“少年爱美人,无可厚非。”   “按理,梁少卿此次也算有功,总不能叫他空手而归。这么着,我替司空保个媒。”他略一思索,一副打商量的表情,“不如……就许我袁家的小外甥女与梁大公子为妻,司空意下如何?”   话问的是梁天禄,却是朝着天子说的。   显然根本就没打算听他的回复,这婚事基本已是板上钉钉。   梁家吃了一口哑巴亏,知道袁傅要插手,也就不敢再吭声。   于是,牵扯了三家的这场风波终于在武安侯的一句话中尘埃落定。   唯有季长川面色如旧,甚至隐约带着犹疑。   盛夏,烈日如火。   宛遥拿着一块才打好的半边黄铜面具,给面前的小少年戴上,尺寸刚刚合适,她左右瞧了瞧,很是满意地一笑。   “挺漂亮的,你看怎样?”   她接过婢女递来的铜镜照给他瞧。   遮住了左脸的畸形容颜,镜中的男孩儿清秀安静,一双眸子水灵灵的,显得有些无措。   “嗯……嗯……”他点了半天的头,才支吾说,“谢谢……”   宛遥去揉他的脑袋,温和道,“我已经和姑母谈好了,往后你就留在医馆帮忙吧。”   “工钱每月会支给你的,什么时候想走了,随时和掌柜说一声便成。”   少年紧抿住唇,很坚定似的看着她,“我不会走的。”   “好啊。”宛遥笑笑,一时也未把这句承诺放在心上,只随口叮嘱,“平时得空了要认真学医,陈大夫的医术很高明的,学个三五成,往后行医糊口不是问题。”   “嗯。”   宛遥领他掀帘子出去,门外正踩凳子找药的伙计伸头唤道:“桑叶,快去碾药了,我腾不开手。”   男孩忙应声:“就来。”   茶寮里的那个小少年被宛遥找季长川要了过来,她对那日的出手相助感念在心,也同情他无家可归,索性便收留进医馆,算是了却一桩心事。   宛遥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铺好纸笔和干净巾子,示意等候的病人前来。   正诊脉之际,长街上唢呐欢腾,锣鼓喧天,她一转头就看见艳红的队伍喜气洋洋的走过,两边都是等着捡果子捡铜板的孩童。   婢女凑到她耳边小声提醒:“姑娘,是梁公子娶妻。”   宛遥目光微闪。   数日前,从父亲口中得知,武安侯已经做媒,把陈尚书的长女嫁了过去。   她至今不解梁家人的古怪举动,但直觉告诉她,梁华并非是个能托付终生的良人。   宛遥没见过那位大家闺秀,想来应该是个知书达理,温婉贤惠的姑娘。   也不知道对她而言究竟是福是祸……   八抬的花轿精致奢华,身后跟着同样红衣喜庆的丫鬟仆人们,掀起一股晚霞似的衣袂飘飘。   就在迎亲的队伍从视线里行远时,她忽然看到街对面站着的一个笔直如松的身影,是习武之人的打扮,石青的箭袖劲装,手里长剑紧握,英挺俊朗的眉眼间含着深深的神伤,正定定地,望着花轿离去的方向。   *   忙完了手里的活儿已是下午,宛遥估摸着项桓应该快睡醒了,于是收拾好今日的伤药打算出门。   临行前,桑叶从屋内疾奔而出,他方才大约是在吃饭,嘴边还沾着饭粒,一手拎过她的纸包。   “你也要去?”宛遥问道,“这就不吃了?”   他抹嘴,先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她同婢女相视一眼,各自都忍不住微微一笑,宛遥还是劝道:“你正长身体呢,要多吃多睡,这样才能长得又高又壮。”   桑叶闻言似乎是犹豫了下,忽然说:“你……等我一会儿。”   他跑回里屋,很快,叼着张肉饼匆匆折返,边吃边道:“这样可以吗?”   实在是听话得厉害。   宛遥看见他风风火火的模样,只觉得有一股少年人的朝气蓬勃,不禁笑道:“走吧。”   项府还是老样子,东院和西院泾渭分明,一边住着项老爷,自带一股古板威严的气息,另一边住项桓,从门到缝都写着无法无天,连墙头的树也生得张牙舞爪,和主人家一模一样。   宛遥还没进院子,回廊上就看见项桓、余飞、宇文钧,三位好兄弟并排走过来,一路闲谈,却气势汹汹。   “宛遥姑娘!”余飞眼尖,张嘴叫了声。   她愣了一愣,还未开口,对面的项桓看见她,一脸“好事大家一起来”的表情,“你来得正好,我们刚要出去,省得再去叫你了。”   宛遥被他拉住手腕转过身,听着奇怪,“去哪儿?”   “梁府。”   她一头雾水:“梁府?……梁公子不是今天成亲吗?怎么,你收到请柬了?”想想都匪夷所思。   “不是。”项桓说起这个,两眼发光,简直可以用兴致勃勃来形容。   “我们去砸场子。”   作者有话要说:   阿怼(贼开心):走啊,打人去啊!   恭喜少侠达成了家破人亡前置条件!——当将军!【。   真是个令人瑟瑟发抖的flag……   怼哥今天凉了吗?   没有。   怼哥什么时候凉?   你猜!   我的御用撩妹神器——面具君又来了!请大家记住这个梗,后面它还会有戏份的【。   以此纪念老王成亲一周年!……我可真是个念旧情的作者啊,一杯热茶.jpg(泥垢 第17章   宛遥越听越不对劲,脚步顿时停住,“砸什么场子?”   “自然是梁华成亲的场子。”他语气理所当然,甚至还带了些千载难逢,机不可失的喜悦,“据说他娶的还是当朝尚书的女儿,届时在座的都是达官显贵,我们这么一闹,保管让他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说着项桓挽袖子就要走。   “等等!”宛遥拉住他,不解地劝道,“这件事不是已经结束了吗?人家好好的成个亲,你又何必再去节外生枝。”   项桓似乎没料到她会反对,飞扬的眉峰逐渐颦起,“谁说结束了?”   “若非梁家在朝上数次阻拦,我受封的谕令能等到现在才下来?是他们自己欺人太甚在先,我不过有仇报仇而已。”   宛遥凝着眉眼摇头:“季将军正是想借用此次联姻让你们两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眼下跑去捣乱,那不是在打他的脸吗?”   项桓轻轻抿唇,冷声道:“他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可没说想!军职本就是我应得的,谁要看他们的脸色?”   这阵势见着有些不妙,眼看快吵起来了,余飞刚准备上前劝架,宇文钧却悄悄拦住他,目光示意其别乱插手。   “项桓,做人不能太咄咄逼人的。你这样冤冤相报,没完没了,几时是个头?”   “那就没完没了好了!”项桓甩开她的手,无端被泼了盆冷水,他情绪一团乱,“我要是不咄咄逼人,他们才会蹬鼻子上脸。”   宛遥深觉他实在是太固执了,“可陈家小姐于你有什么仇?”   “一个女孩儿家这辈子成亲就一次,你只是为了报复梁华,有没有想过她怎么办?”   “她怎么办用得着你操心?”他手紧握成拳,火气一上来,冲口而出,“左一个梁家,右一个梁家,既然这么喜欢替他们说话,你当初找我帮什么忙,直接嫁过去不是挺好吗!”   宛遥被吼得一震,没料到他会是这么想的,一口气堵到胸腔,耳边疼得嗡嗡作响。   “你……”   “我什么我?我说得有错吗?”见她神情不对,猜想是把她说哭了,项桓忍不住心烦意燥,“成天就知道哭……你除了哭还会干什么?”   话音刚落,当她蓦地抬起头来时,项桓就知道这句话讲得重了。   他迟疑了下,上前一步想过来,但许是之前模样太吓人,桑叶便本能地奔至宛遥面前抬手挡住。   项桓原就没消火,见状不耐地将人一掌拍走,“滚开,没事别挡路。”   桑叶常年是食不果腹,身体瘦骨如柴,他手劲又大,只这么一下竟被掀到了地上,面具应声而落。   宛遥看桑叶白着双唇手忙脚乱地去遮脸,忙捡起面具跑过去扶他,随后又转头,冷冷朝项桓望去。   他自己也没想到会闹成这样,烦得不知所措:“我不是故意的!”   “我怎么知道他这么不禁碰……”   还在解释。   都现在了,他还在解释。   宛遥眼中掩不住的失望,咬着牙缓缓摇头:“项桓,你简直无药可救。”   项桓喉头一紧,拧眉问她,“你说什么?”   宛遥重重道:“我说你无药可救!”   记忆里,似乎很少听到她这么大声讲话。   项桓微微一愣,而那双泛红的眼睛正灼灼盯着自己。   “是,我承认,这次惹出那么多的祸,都是因为我。你说得对,若一早同意嫁去梁家就没这些麻烦了。”   “我是没资格管你的闲事,我也没资格对你指手画脚。”   “从今往后,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爱做什么做什么。”宛遥把婢女手里的草药一股脑推在他胸前,“我不会再管你了。”   她松开手的同时,偏头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那包草药倏忽滑落,项桓不自觉的摊开掌将其接住,又紧紧合拢。   他被那最后几个字搅得莫名的心神不宁,总觉得自己应该再说点什么,可是又不知道要说什么。   项桓捏着草药猛地回身,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宛遥已经将桑叶扶了起来,背对着他没回头,似乎轻声讲了几句安慰的话,牵着人走了。   一直看着人消失在穿堂,他才把抓得快散架的伤药泄愤似的斜里往墙上摔。   余飞险而又险地躲过反弹的暗器,瞥着好兄弟明显阴沉的脸,试图当个和事老:“那个……其实人家宛遥说得也没错,你要真想出气也不急于这一时,我们可以……”   话没说完,项桓的目光便横扫过来,他咽了口唾沫,理智的选择闭嘴。   回去的路上,宛遥一直沉默,她许是在认真的想心事,所以忘记了还握着桑叶的手。   常年捣药的五指算不上非常细腻,但仍旧温软柔和,他小心翼翼的牵,不敢用力,怕叫她察觉,可动作太轻又担心握不住。   漫漫长街,青石板的小道,黄昏如血般铺在脚边,身后是几条长短不一的人影。   直到行至医馆门口,宛遥才回神似的驻足。   冷不防袖子被拉了拉,她默然垂首。   桑叶仰起头很认真,但又支吾地开口:“你……别难过。”   宛遥被那份温柔莫名的安慰了,给了他一个放心的微笑:“一点小事犯不着惦记。”她摸摸他的脑袋,“你呢,刚刚摔疼了没有?”   他极用力地摇头,随即像是在同她做什么保证似的,“我一定会多吃……多睡,以后长得壮了,就不怕被人推倒了。”   宛遥忍不住笑道:“好。”   她拍拍他的背,示意前面的医馆,“去吧。”   目送桑叶进了门,宛遥方叹出口气,让婢女备轿准备打道回府。   饶是赶在坊门关闭前回了家,但和平日比还是晚了些许时候。她面色疲惫地走进偏厅,桌上还未摆饭,宛经历却已正襟危坐,似乎等了她有一会儿。   宛遥一见这个阵势不好,迈过门槛的腿一僵,想溜。   “进来!”   老父早有预料般的出声一喝,她只能老实地低头进去。   见这身衣衫庄重里透着喜庆,估摸是从梁家吃了喜酒回来的。   尽管梁华挨揍并非他们直接动手,但也间接造成了伤害,司空斗不过武安侯、斗不过大将军、斗不过项侍郎,吃了几个月的瘪,总得跟他倒倒苦水,如此一想,这顿酒宴必然喝得不会痛快了。   宛遥在厅中站定。   心里却难得平静,竟没什么忐忑之感。   反倒是宛夫人不安地来回瞅他们父女俩。   很快,拍桌声乍然响起。   宛延指着她训斥道:“你看看你!成日里早出晚归,哪还有一点姑娘家的样子!”   宛遥被拍得一缩,低着头没说话。   “就知道隔壁家那小子回来准没好事!”他隔空朝对面骂,“小时候教坏别人家姑娘,长大了还死性不改坏人姻缘,上梁不正下梁歪!项南天自己就是个半桶水,教出来的儿子也尽是惹祸精!”   宛遥不自觉顺着他目光看了看。   “你也是!”宛延话锋一转,她立刻收回视线,“圣旨罚他照顾梁公子,你跟着凑热闹;被人重伤躺在床上,你也跟着凑热闹。你到底是姓项还是姓宛呐?”   她依旧一言不发。   宛延喝了口水,休息了一下继续,“我告诉你,甭管他是当中郎将还是当将军,今后不许你同这小子来往,听到没有?”   对面的人点点头,说听见了。   “还有那个医馆,又不是少了你没人治病,犯得着成天跑么!咱们家缺那几个钱呐?从现在起,你在家好好给我思过一个月,哪儿也不许去。”   她垂着眼睑应声:“知道了。”   “……”   不知为何,宛延觉得今日训得有些不得劲,好像差了点什么。   宛遥等了半晌不见下一句,抬起眼皮问他:“爹,我能回房了吗?”   对面微怔片刻,道了个好字,等她要往外走又追问:“你不吃饭啦?”   她闷闷地说:“我不吃了。”   憋了一下午的山雨欲来喷发得有气无力,眼见闺女走远,宛夫人还在探头张望,甚是不解道:“这就完了?”   宛延跟着探头看,手捋他下巴上的青须,甚是狐疑,“是啊……我还以为她起码得跟我讨价还价,砍半个月……”   *   项府西院。   花园中辟出一块不小的空地,左右各摆有两张兵器架,早些时候是家将练武的地方,此时演武场上空旷宽敞,只一道枪风在其中咆哮。   夕阳下的古树轻轻摇曳,无数片落叶被少年人的腿法激起,满世界的“哗哗”作响。   项桓的目光注视在枪锋之上,一滴汗慢慢的从额间滚落。   ——“项桓,你简直无药可救。”   ——“从今往后,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爱做什么做什么。”   ——“我不会再管你了。”   他面容平静如水,内心火山喷发。   想不明白自己这么做究竟哪里不对,他明明有理有据,怎么到头来她不帮他?只是想讨回公道,难道有错吗?   越想越想不通,越想越愤愤不平。   项桓一枪.刺出去,已然发现自己打得乱七八糟,他烦闷地把雪牙枪往地上一摔。   练什么练,不练了!   回头见那兵器架也不顺眼,抬手一块撂倒。   兵刃乒乒乓乓满地打滚,雪牙枪无端又被殃及,晃悠了几下显得格外委屈。   项桓抱着胳膊犹在兀自生闷气,没留意身后一串急促的脚步声逼近,等他反应过来时,胸前已挨了一记打。   他有些蒙,一头雾水地看着面前的项圆圆。   后者的手倒是没停,紧接着一阵连环掌,打得他步步后退。   “项圆圆——你疯了你,没事干想找点死下饭是吗?”   “你还有脸说我!”项圆圆往他胳膊上怼一拳,叉腰兴师问罪,“白天是不是凶宛遥姐姐了?!”   项桓原本正要说话,闻言,刚张开的唇莫名一滞,随即不自觉地抿了抿,偏头望向别处,“平白无故,提她作甚么。”   “我怎么就不能提她,我提她你心虚了是吧?”   他急忙侧目扬眉,“谁心虚了?我又没错!”   项圆圆瞅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恨铁不成钢地简直要跳脚。   “哥。”她难得讲一回正经话,“对姑娘家不能这样的。”会打一辈子光棍啊。   “平心而论,宛遥姐姐对你,那真的算是很包容了。”换了京城别的官家小姐,见他这狗脾气早就翻脸了。   项桓抱着胳膊冷哼一声别过脸。   “你看,帮着你照顾梁华,替你跑那么远送信,还每日惦记着给你送药。”项圆圆去拉他的袖子,“虽然宛姐姐和你从小一块儿长大,可你也不能总用对待你兄弟哥们的那套来对她啊。   “人家毕竟是女孩子,女孩儿家的心思很细的,又脆弱,碰一下就会碎。”   项桓不以为意地盯她,“照这么说,你的心思也很脆弱?”   发觉自己的形象被质疑了,项圆圆挺起胸膛,“那当然了,我也是女人啊!”   “……”小丫头片子,毛都没长齐,也配叫女人?   他不屑地轻笑一声,摇摇头去捡脚下的□□,项圆圆趁机伸手去桶他腰眼,“哥,我跟你说的话你记住了没啊。”   项桓答得敷衍,“嗯。”   “记得和人家道个歉。”   他不耐烦的翻了个白眼。   “最好再买点礼物,负荆请罪……”话音没落,雪牙枪的枪锋已经递到了她脖颈下。项桓朝他一使眼色,项圆圆立马咽了口唾沫闭嘴,乖乖滚了。   等行出一段距离,她又回头不放心地张望。   继而暗叹不已。   这块茅坑石到底什么时候才开窍啊。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对不起大家我忘了设置发布时间。。   恭喜这位少侠成功的和自己媳妇干↑了↓一架(……   等等这似乎是一句有歧义的话……   啊啊啊啊,怼哥又凶遥妹儿啦!战战兢兢的来试水……   希望大家不要讨厌他,毕竟他是一个耿直又脸皮薄的好少年啊! 第18章   夏夜里月华如水,院外都是忽高忽低的虫鸣。   宛遥的小桌靠窗而设,旁边一盏木质的纱灯,烛火从细细绢纱中透出亮光,像是被拉扯出千万缕丝线。   她拆了发髻,将头枕在桌上,瀑布般的青丝铺得满背皆是,那双眼睛只漫无目的地盯着烛灯看。   ——“成天就知道哭。”   ——“你除了哭还会干什么?”   宛遥收回视线,缓缓转过头,埋首在棱角分明的桌面,两手紧搂着双臂,任凭自己的长发流水一样散下来。   其实她不是不知道这四年的时间改变了些什么。   他已经可以一伸手就能够到龚掌柜家桃树的枝头,可以领着禁军意气风发地走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也可以带着一帮人陪他喝酒打架。   他有朋友,有师父,有一群肝胆相照的兄弟,有大好的锦绣前程。   而她还待在四年前的原地里固步自封。   项桓走得太快了,快到她已经跟不上步伐,只能远远的落在后面。   我不会哭了。   宛遥闭上眼,深深颦眉。   好似在对谁保证似的,内心里重复道:   不会再哭了。   坊墙上老槐树粗壮的枝干遮天蔽日地探出来,浓荫翳然。   几阵急促的摇晃之后,项桓轻松地攀上了高枝,寻得一处安稳的地方落脚坐下。   他曲了条腿在树干,另一条悬在半空,手虚虚搭在膝盖上,目之所及,能看见不远处小木楼里发出的灯光。   项桓默不作声望了一阵,又有些无所事事,信手摘了身侧的树叶编蚂蚱。   等编到第三只的时候,对面的光忽就熄了。   *   第二日,虎豹营有操练,项桓寅时不到就醒了,躺在床上颇不安定的数时间,甫一听到鸡叫,他蹭的一下翻身而起,火速洗漱穿衣。   怀远坊门刚开,一个身影牵着马提着枪就冲出去了。   这会儿西市的各大店铺堪堪营业,集市尚且冷清,项桓拉着明显没睡醒的余飞在医馆对面的茶摊叫了碗馄饨。   雪牙枪斜靠在墙,他每吃两口,就不时往医馆门外瞥。   见那里头的伙计陆续熄灯,开门摆桌椅,陈大夫没一会儿出现在了视野中,撩袍坐在案几前研磨铺纸。   日头逐渐东升,阳光越照越直,来往的病患开始络绎不绝,连茶摊的生意也逐渐热闹起来。   转眼,项桓三碗馄饨都吃完了,握着筷子皱眉注视那街对面。   “喂、喂——”   余飞拿筷子在他眼前晃,“大哥,你不是还吃吧?你都吃三碗了,今天的胃口有那么好?”   项桓被晃得愣了一瞬,转目去瞪他。   “时候可不早了,再晚赶不上老赵点卯,早操得绕场三十圈呢!”   余飞匆匆结了账,伸手过去揽他的肩,“走了,你那么爱吃馄饨,改明儿我给你包几个大的,我擀皮儿可很有一手!”   项桓让他半推半搡劝上了马,仔细想想好像也不急这一日,今天碰不到明日再来就是了。   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一连小半个月,也没在医馆瞧见宛遥。   起初项桓觉得可能是时机不对,下午巡完了营溜过来看一回,还是没人。后来又不太死心,干脆中午翘了饭,悄悄纵马回城,但依旧没能遇上。   白忙活了十来天,项桓终于耐不住性子,把枪放在马背上,几步跑进店里,左右环顾了一圈,正见桑叶端着碾好的药草,遂上前问道:“宛遥呢?”   他心大,得罪的人太多,惯来记不住自己惹过的仇。   桑叶则凉凉地瞥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喂……”   项桓没功夫和他计较,另换了个伙计询问,“你们家给人看病的那个女大夫呢?”   对方想了想,“您是指表姑娘啊?”   “表姑娘好些日子没来了,似乎……家里有事走不开吧。陈先生也没多说。”   伙计见他兀自思索,约莫是无话再问了,于是鞠了个躬告退。   项桓抿着唇缓然折过身,一步一步走下台阶。   他眼下愈发肯定,宛遥这是铁了心地有意躲着自己。   *   一晃眼,整个六月要到底了。   宛遥每日认真地窝在房中发霉长蘑菇,她成天的作息很规律,早起,早睡,除了吃饭休息就是写字看医书。   宛夫人不知她从何处着的魔,好似整个人黏在了桌边,早也看书,晚也看书,一盏灯从入夜点到睡觉,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夫妻俩没料到这回闺女能如此老实,观望了一阵后开始忐忑,宛延颇后悔地在屋里深刻检讨,担心是自己话说重了适得其反,这要闷出个好歹来怎么收场?   但父爱一向如山,老爹的面子厚比城墙,轻易拉不下脸来,于是只能让宛夫人出面,带她透透气。   正逢大暑,再有半月便是七夕,城外的圣母庙有大帮信徒赶着去求雨、求姻缘。   宛遥一页书才翻开,便被宛夫人从上到下拾掇了一番,拽出门遛弯了。   长安夏季的太阳是火辣辣的晒,连带走水也较之其他几个月更为频繁,相比之下,城郊绿树成群,河流汇聚,勉强要多一丝阴凉。   宛遥从马车下来,婢女早已在旁撑好伞,她一仰头,正看见圣母庙金灿灿的几个大字辉映日光。   这座庙是为了祭奠敬德皇后,也就是当今陛下的生母而修建的。   宛夫人喜欢带她来这里祭拜敬香,因为她们家也算是和敬德皇后有几分渊源,这是宛夫人一直津津乐道的事情。   “茹太后人生得美,心地也善良,又是杏林世家出身。   “那会儿南方闹瘟疫,还是她着手想出来的方子,救西南数万百姓于水火。哪像现在这些大臣,对着疫病束手无策。”   宛遥的手被她拉着,一路絮叨走进庙内。   “宣宗皇帝是最宠爱茹太后的,光行宫都建了好几座。”   宛夫人跨过门槛,“你姥姥同太后是情同姐妹,结义金兰的交情,比甄家自家姐妹的关系都还要亲。   “你娘我啊,打小便是她照顾长大的,什么补品、补药,都是太后亲手提笔写的方子呢。”   大殿中有尊白石雕像,纤尘不染,鲜洁如雪,像中的圣母眉目清婉,温柔端庄,聘聘婷婷地站在那里,神情好似悲悯地望着芸芸众生。   四周是来往祈福的百姓,宛遥在蒲团上跪了,也接过主持递来的香,低头拜了三拜。   因为是圣母庙,寺内上下皆由尼姑和沙弥尼打理。宛夫人同此处的主持是老相识,攀谈起来能说个没完没了,眼见时候又晚了,两厢一合计,便决定在庙里住上一宿。   老主持貌似是曾经服侍过圣母太后的宫女,如今已年过半百,她为人甚是和善,对宛遥尤其有好感,三人在禅房叙旧时,总忍不住拿目光去瞧她,怅然感慨说:   “表小姐长大了,真是愈发出落得水灵剔透……今年是十四了么?”   宛夫人马上解释:“十五。”又叹气,“这丫头拘不住,天天爱往外跑,跟人家学了半吊子的医,就惦记着想去治病当大夫。”   “学医啊……”老主持默了半晌,反而很欣慰地颔首,“娘娘在这岁数的时候,也是呢。”   “可惜娘娘去得早,倘若看见表小姐,想必会非常喜欢。”   继而又去拉宛遥的手,细细叮嘱,“近来南边瘟疫肆虐,表小姐平日看病时也要多加注意,那些疫病之人身上多有紫斑,若是见了,得立即熏艾防疫……这种病不易治好,切莫勉强自己。”   她顺从地点头,“嗯,我知道了。”   宛夫人在旁听着,默不做声。片刻后才拿别的话岔开。   茹太后杏林圣手,老主持算是为数不多支持宛遥承其衣钵的人,二对一实在没优势,宛夫人只能另辟蹊径。   照例是听了一大堆的陈年往事,再追忆一下当年“凤口里兵变”的苦,思一下而今得来不易的甜,两位忘年老姐妹相对抹眼泪。   宛遥着实坐不住了,找了个理由偷偷遁走。   夜里,没有香客的圣母庙格外静谧安适。曲径通幽,树影无声摇曳,走在长廊上深吸一口气,五脏六腑都是红尘之外的禅意。   宛遥掖手垂头,款步出了禅院,遥遥望见婢女等在不远的烛火下,她开口正要招呼,冷不防从背后探出一只大手,迅速捂住了她的口鼻。   这意外来得太过突然,有半刻宛遥的脑子都是空的。   对方动作很强硬目的又特别明确,拖着她直往僻静无人的地方走,那是旧柴房的后门,离禅院几乎是千里之外。   后背抵着坚实宽阔的胸膛,盛夏里热气滚烫——分明是个男子!   在这种地方,这种时辰,这种场合。   宛遥脖颈上的汗毛当即竖起大半,内心恐惧得直跳,她挣扎着想掰开来者的手,拍了两下毫无动静,仿佛铁箍一样焊死在耳边。   情急之中,束手无策,她本能的张口往对方的手背上咬下去——   宛遥的牙不尖,力道可能也比不上桑叶那一口,但威力依然是有的,她发觉身后的人有短暂的停顿,旋即是更加暴力地把她拉到了门后。   猛地一下摁在墙上。   “你——!”   他收手的时候腾出了半个字的时机,宛遥刚喊出声,尾音就瞬间被其掌心掩盖。   面前的人通身是漆黑的夜行衣,容貌被黑巾蒙住,只一双眸子露在外面,此时正灼灼地盯着她。   “唔唔唔……”   “嘘。”那人食指隔着面巾覆在唇上,低声提醒,环顾左右确定四下无人之后,才蓦地摘下来。   宛遥原本惊恐的眼瞬时化作了惊异,她几下拿开对方的手。   “项桓?”   “你,穿成这样……”她不可思议地打量过去,感到难以相信,“来这儿作甚么?这可是圣母庙。”半个尼姑庵啊!   项桓正在检查手背的伤,闻言瞥了她一眼又移开,语气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郁闷,“你当我想?”   “我不这么做,你肯见我么。”   宛遥听完有些茫然地微怔,半晌才意识到,他可能去医馆找过自己,但这些时日因为禁足和心情的缘故,她连门都未曾出过……   嘴边的话忽然有些欲说还休,只好讪讪地咬唇,侧过脸盯着鞋尖看。   项桓知道她从小就安静,许多时候不那么爱说话,也就不明白眼下的不吭声是个什么反应,他眸中带了几分无措,张口便问:“你还生我气呢?”   这一个月的时间反省下来,虽仍旧不知自己错在何处,但简单点想,就当全是他不对好了,反正也不会少块肉。   偌大一个问题直白抛在面前,宛遥一时竟难以应答,只好顾左右而言他。   “我……我先看看你手上的伤。”   项桓由她拉过胳膊,适才咬得不轻,肌肤间的牙印渗出暗红的淤青,他倒是不在乎:“上回让你那么一搅合,最后也就没去砸梁华的婚宴。听说他娶了侯爷的外甥女,连大将军见了也得给几分薄面。   “这小子现在活得可好了,成天上蹿下跳的在都察院那儿挑我的刺儿。”   心里想:这下你总该高兴点了吧?   然而悄悄瞅她的表情,还是没什么变化。   项桓着急地磨了磨牙。   伤药、纱布,宛遥随身携带,不多时就给缠出了朵花,他忽然一顿,手摸到腰背掏出一个东西递在她面前。   那是个浓墨重彩的面具,宛遥几乎是一望,眼睛里发出了光。   “无量面具!”她把项桓的手丢下,捧起来欢欣地翻看。   这等同于是参加无量山庙会的请柬,做得精致又漂亮。   听说每一个走在山梁镇上的人,脸上都会挂着这么一个花里胡哨的玩意儿,相见互不识,很有些前朝鬼市的味道。   见她宝贝得跟什么似的,项桓凑过去,“喜欢吧?我好不容易才弄到,今年庙会人多,这么一个得十片银叶子。”偏偏人家还不肯卖,最后用了一枚玉扳指换的。当然这就不必告诉她了。   宛遥新奇地玩了个够本,转来冲他点点头。   项桓斜睇她一眼,散漫地弯起唇角,“这会儿开心了?嘴巴噘得那么高……”   她闻言垂眸,愈发抿紧唇,捧着那张大红的面具在指尖转圈。   “那下个月初十可别忘了,届时我和余大头一早来接你。”   宛遥本想应下,忽的记起什么,却委婉推拒道:“不行……我不能跟你去。”   谈得好好的,没料到她翻脸那么快。   项桓一听,眉头就不自觉地一拧:“怎么又不行了?”   宛遥闷闷的侧过身,手里还在把玩那张面具。   “我爹说了,不让我再跟你一起玩。”   没明白自己什么时候招惹的宛延,项桓只觉被讨厌得莫名其妙:“你爹说的又不是圣旨!”   “可他毕竟是我爹。”宛遥摇摇头,“你和余公子去吧,我就不去了。”   他不言语,盯着那张面具脸沉如水。良久心思一动,开口道:   “没事,我有办法瞒着你爹。”   不知道为什么,宛遥无端为老父背脊一凉:“……什么办法?”   “你别管,总之就是有办法。”   作者有话要说:   被评论吓住,瑟瑟发抖的抱住我怼!   其实作为一个温柔忠犬控,老朋友们基本可以发现,无论是阿基、老王、撸阳还是小江都是暖男型的,阿怼算是我剑走偏锋的人设,所以一开始就预料到大家可能不太容易接受。   诚然他一根筋,很固执,暴脾气,嘴贱,偶尔还有暴力倾向,热衷于和喜欢她的软妹拜把子,缺点一大把(……你还是亲妈吗?我是!)但其实本性不坏。   从根本上讲昨天和遥妹吵架,最原始的原因其实只是因为阿怼觉得遥妹没有站在他那边,自己高高兴兴的邀请她去看打坏人还被泼冷水说教,感到很委屈,但他不会把委屈表现出来,他的输出只能靠吼……(咳。   这个惨剧告诉我们,遥妹你的教育方式有问题啊!(宛遥:??   我也是头一次尝试这种设定和剧情。   之所以没有一开始就让阿怼凉,然后开启忠犬甜宠模式,除了埋伏笔水字数捞钱(??)之外,也是想让看此文的大大们发现女主并不是痴情付出的抖m。项桓也是一个肯为她刀山火海的人~   (儿啊,看见妈妈努力洗白你的样子吗!!!)   今天安利大家一首本文的原始灵感来源——《胭脂妆》   希望平复一下您们的心情~~   往后我会尽量让男主不那么凶残的www 第19章   宛遥拿不准项桓口中的“有办法”是怎样的一个分寸,甚至一度为宛延担惊受怕了好一阵。   幸而老父近来瞧着并无大碍,衣食住行颇为正常,身体也不见有什么异样,她才勉强放下心来。   一直等到七月初十。   这日天气不错,是个晴朗无云的艳阳天。   宛经历照例掐着开坊门的时间上轿进宫参朝,一身官服理得整整齐齐,上下挑不出半丝毛病——毕竟干的是以告状为主业的言官,总得先严于律己,再严于律人。   宛遥送别完父亲,坐在窗边托腮发呆。   其实她也并非就那么相信,项桓会把这件事记在心上。他爱玩,忘性又大,有时若遇到其他勾起兴趣的事——比如打架斗殴,将一场庙会抛到九霄云外也不是不可能的。   因此等到巳时过,她就不再等了,拉开抽屉翻出常用的医书和猪皮小人,借窗外的光认真练习。   盛夏里的风是最奢侈的,偶尔拂过一阵,院中的小竹林便沙沙作响。   阳光把树影投在她的书页间,金黄与灰暗交织成一片。   针群林立,十二原穴在光影下渐渐成型。   蓦地,一粒石子蹦蹦跳跳地窜进视线里,沿途还拖泥带水,留下些许肥沃的沙土。   宛遥从专注中骤然回神,握着针,偏头望向来处。   晨光映出一张飞扬清朗的脸,黑曜石般的星眸里像是有波涛涌动,唇下露出一颗并不明显的虎牙,笑得肆意不羁。   她看过去的时候,有那么一瞬恍惚自失。   项桓撑着窗沿倾身去打了个响指,似乎对她这样不紧不慢的态度有些不满。   “发什么呆呢?可别说你忘了今天要干嘛了。”   刚言罢,背后就探出一颗大头,余飞颇不要脸且热情的打招呼:“宛姑娘,我们来接你啦!”   项桓皱眉把他的脑袋推回去,“谁让你进来的?”   “我那不是怕你一个人不好应付么。”   而宇文钧到底没他俩那么心大,知道进姑娘家的闺房终究于理不合,因而只在府宅外等候。   幸福来得太突然,宛遥眼中生出光彩,忙丢下一堆家伙什起身,“你们等等,我收拾一会儿。”   “你还要收拾?”   “找点银钱和药膏备用。”宛遥解释。   项桓看见她摆的那一摊子,手欠地探头去拿。   迎面便是个扎满针的小人,没脸孔,没穿衣,通身死相,但分不清男女。   他心头有些发怵。   “不至于吧。”   “不过就是晚到了半刻,你下手拿这儿玩意儿扎我啊?”   宛遥已装完了钱袋,闻言几步过来抢回手中,眼见东西还算完整,才无语地瞪他:“想什么呢,这是我练针用的。”   “用这玩意儿哪里靠谱。”项桓一副很大方的样子,“改明儿我找个大活人给你练。是吧,阿飞?”   余飞被他那一挑眉膈应住了,小声龇牙道:“是个屁,就惯会拿兄弟帮你卖人情!”   一个月前好好同你讲道理,你还眼红脖子粗的。   翻了窗,紧接着又翻墙。反正跟着他们总是没有寻常路能走。   巷中三匹马,宇文钧早等候多时。   宛遥不会飞檐走壁,爬墙技能很生疏,坐在墙头了隐约有几分怕高。项桓已经利索地落了地,转目一望,嫌她慢,索性跃回来,一把揽住她的腰,将两个人稳稳的带上了马背。   “出发!”   他兴致勃勃。   毛色纯黑的西北回纥马,高大壮实,项桓舍不得鞭笞,只抬脚一夹马腹,带着宛遥自窄巷里出去。   后面紧跟两骑同样的骏马,没规没矩的几个大魏年轻军官在城中疾驰。   龚掌柜院墙上的几株杏花树被他们打得七零八落,怒气冲冲地站在门口敢怒不敢言。   宛遥扒着他的衣衫,从项桓的肩膀探头往回看,终于想起了自己该忧心的事:“可我爹再过一阵就要下朝回家了。”   “你放心,他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的。”   “今□□里有什么要事吗?”然而项桓并不回答,抬眼自她所处的角度望去,视线中是少年人倨傲的侧脸,一副成竹在胸,不可一世的模样。   被这份所自信感染,宛遥也就不再多问,后知后觉又记起什么人来:“那我娘怎么办?”   “她正午会让人唤我吃饭的。”   项桓略琢磨了半瞬,“就这个时辰,你娘大概得睡到傍晚了吧。”   宛遥愣住片刻,反应过来时,总算炸了毛。   “项桓!”   你居然药我娘!   *   当今陛下勤政,早朝虽无大事,仍是磨叽到日中才散。膳房贴心,准备好凉水拔过的冷面与米粉端到廊下,以备朝臣们消暑解乏。   毕竟是公款吃喝,味道有限,除了俸禄低微和天生的铁公鸡之外,大部分朝官还是愿意回家用饭的。   宛延收起笏板,从含元殿前冗长的台阶上下来,途中偶尔碰见几个同僚闲打声招呼,甫一上龙尾道,旁边就听得有人喊:   “宛经历。”   他一回头,看得个高大伟岸的武官立在前,那人脸上自带三分笑,尽管身居要职,战功无数,却不见半点杀伐之气,颇似位平易近人的儒将。   宛延急忙行礼:“大司马。”   季长川扶他起来,笑道:“不愧是都察院的老资格,经历多礼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宛延当即便微微红了老脸。   “宛经历这是准备打道回府?还没用饭吧?”   他赶紧回答:“今日餐饭过凉,下官脾胃不好,所以……”公家准备的菜,那叫天子赐食,总不能说太难吃想回家去改善伙食吧。   季长川似全然没放在心上,反而应和,“我今日也觉得饭菜太凉,不宜饮食……这么着,宛经历若肯赏脸,不如到我府上喝一杯?”   大司马是何等人物,居然屈尊请他吃饭!   宛延受宠若惊,急忙再拜:“那下官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季将军虽贵为一代名将,府邸倒布置得很随便,亭台楼阁不多,雕栏玉砌没有,花圃和菜园却比比皆是。小厅里摆上酒菜,便可赏花对饮,别有一番悠然见南山的风味。   宛延不敢劳上司斟酒,勤快地端起酒壶给二人满上。香气一漫出,就知道铁定是二十年往上数的陈年好货,一时间更加感激惶恐了。   “宛经历这些年在都察院兢兢业业,早听说是位严谨缜密的人物。”季长川笑着向他敬酒,“前些日子,我那个不争气的手下给经历添麻烦了,薄酒一杯,聊表歉意。”   感情是替项桓擦屁股来了。   宛延松了口气,随即又添了一丝恍然,回敬过后一口喝干,“将军哪里的话……”   然后忍不住叹气,违心地开始夸:“项桓这臭……咳,项桓这孩子我打小看着长大的,生性率直,嫉恶如仇,是个不错的可造之材,就是脾气太过浮躁,还须……还须磨砺。”   说完赶紧饮了杯好酒给自己缓缓情绪。   对面的季长川大笑:“我自己的属下自己明白,经历不必替他好说话。”   他夹了一筷子菜,琢磨着要如何打发时间,难得逼起自己嘴碎话家常,“先帝重武轻文,听闻宛经历是元熙元年二甲进士出身,这些年过得也不容易吧。”   宛延一听,简直要老泪纵横,连连道“不敢、不敢”,“文渊只恨自己一介书生,无法上阵杀敌。可惜到底是这把年纪了,此生未能光宗耀祖,实乃憾事一件。”   他说着痛饮一杯,“我这一支,家里又没留个男丁子嗣扬眉吐气。”   “好在闺女听话,成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帮着她娘打理家事,也算让人省心了。”   另一边,毫不知情的宛遥正在可劲抽他爹的脸。   山梁镇上,从镇口牌坊往里延伸,一路都是张灯结彩的红色。来往的行人人手一张样式各异的面具,走在其中四面八方皆浓墨重彩,竟有些误闯妖界仙境的错觉。   宛遥四人将马寄存在客店中,心无挂碍地逛起了集市。   无量山的庙会实在是个让京城人都向往的地方。   没有寻常庙会的舞龙舞狮,那些招摇过市的都是带着面具的神仙罗汉,被数人以坚硬的木板抬着,在上面激烈的舞刀弄枪。   街边的摊子卖小吃、刀剑和南北少见的稀奇玩意儿——大多是附近虎豹骑征战抢来的东西,偶尔仔细的打量,摊主或是买家,说不准就是尚在营里服役的士兵。   两相对望,碰上同伍吃饭的都不一定。   项桓买了一袋冰糖杨梅给宛遥吃,兜兜转转逛了半天,忽而瞧见什么,兴高采烈地拉着她,“走!咱们玩这个去!”   宇文钧就跟在后面不远,见状本想出声制止,可他动作太快,转眼已经把人拽进了店内,他只好忧心忡忡地问余飞:   “带人家姑娘进赌坊,不太合适吧?”   “管他呢。”他无所谓,“出来玩嘛,走走走,一起啊!”   赌场中三教九流,人头攒动,远处推牌九,近处掷骰子,高低起伏尽是清脆的声音,交织出一派标准的乌烟瘴气。   镇子规模不大,场子也因此有限,但并不妨碍赌徒们消遣。店东家设了三四张不同玩法的赌桌,项桓却钟情于简单粗暴,输钱最快的那种——骰子。   这是他除了喝酒打架之外的另一爱好。   长安纨绔子弟的四大特点,已经占了仨,如此一想,宛遥也能明白为何老父总是那么不待见他了。   桌前桌后,骰子摇得天花乱坠,项桓在庄家的大喊声中下注,小半个时辰下来,输赢参半,兴头依旧很足,银钱砸在桌上时,眼睛里有熠熠的光彩,像个心无城府的大孩子。   宛遥只在旁认真安静的看,宇文钧约莫是怕她尴尬不安,不时说上几句。   “宛姑娘会摇骰子吗?”   她很老实地回答:“懂一点点。”   “其实呢,这个摇盅也是讲究技巧的,比方说盅子晃动的速度和角度大小……”项桓这厮只顾着自己玩,他没办法,只好帮忙缓和气场。   正说着,对桌的赌徒忽叫人一手推开了,来者气势汹汹地把腰刀一拍。   “项桓,我要跟你赌!”   在这玩儿的,都极有默契的不露相,不露名,对方倒是一朵奇葩,上场把那些忌讳全抛至脑后,一股脑掀了面具。   浓眉大眼,四方脸,此刻正金刚怒目地瞪着他。   是认识的,虎豹骑中和他不对付的一名偏将,打架从没赢过自己,只能背地里嚼舌根过嘴瘾,这不爽的怨气应该攒了不是一天两天了。   项桓收去了先前玩时的愉悦,笑容凝在嘴边,弧度没变却逐渐阴冷,直起身轻蔑的歪头看他。   “跟我赌?行啊。”他把将下注钱仍在桌,双手抱怀,散漫地颔首,“你想怎么赌?”   “就赌骰子,咱们五局三胜!”对方像是为了泄愤,又像是替自己壮胆,盅子砸得掷地有声。   项桓略垂眸顿了须臾,扬眉无异议:“那彩头呢?”   偏将恶狠狠地将他望着,猛一伸手从怀中摸出一柄古老精致的小刀。   他冷哼,“我若输了,这把刀送你!”   在场的三人同时目光一亮,那是季长川赏的,前朝名将的腰刀,几乎所有军营内的人都眼馋过。   项桓活动活动筋骨,势在必得地扬起唇角,“好,就这么说定了!”   “等等——别高兴得太早。”偏将抬手打断,“你的赌注呢?”   “这儿所有的钱,你随便拿。”   他呸了一口,“我的好刀就值这么点破钱?”   项桓不耐烦,“那你说要什么?”   偏将似乎也犹豫了一阵,旋即心念微动,纯粹想恶心恶心他。于是食指一伸,点着项桓的鼻尖,再往斜里一划,落在宛遥身上。   “我要你家这个女人。” 第20章   项桓眉眼微不可见地一怔, 朝旁睇了一眼,脸颊的肌肉冷冷绷起。   “放你妈的屁!”   余飞挤到人前替他撑场子:“你找死是不是?”   宛遥想不到自己安安静静地在后面当背景也能被殃及池鱼, 混乱间宇文钧把她往项桓背后掩了掩, 不着痕迹地跟着走上前,小声提醒说:“千万别摘面具。”   然后又安慰似的补充:“放心, 他会有分寸。”   偏将看见他们三个并排而立,一副随时要咬人的样子, 倒也并不露怯, 反而嗤笑一声:“干什么?仗着人多势众,想以多欺少不成?”   项桓觉得他可笑:“就算单打独斗你照样不是我对手, 识相地赶紧滚吧, 省得一会儿哭爹喊娘的。”   偏将冷下脸, 阴测测地质问:“项桓你是不是不敢跟我赌!”   “怕输是吧?”   “谁说我不敢赌!”   他生平最爱吃的就是亏和激将法, 此话几乎是脱口而出。   着道着得这么快,宇文钧拦都拦不住。   “既是敢,那你躲什么?”   项桓双目微瞪, 狠厉道:“你瞎吗,我好端端地站在这儿,躲什么躲!”   对方嚣张地把那柄腰刀一拍,“是个男人就别扭扭捏捏, 赌, 还是不赌,一句话!”   他恶狠狠地踩上凳子,倾身过去应道:“女人不给, 就我这一条胳膊,你要是不要?!”   那人咬咬牙一想,觉得划算,大喊:“赌了!”   “赌了!”他重复。   三言两语便被人拖下水,宇文钧已经无言以对,只好抱歉地朝宛遥耸耸肩,她隔着面具摇头无奈地笑,早有些见怪不怪。   而余飞倒是跟着摩拳擦掌,满眼看好戏的神情。   赌局一起,两个人便气势汹汹地各守一方,骰子在其中叮当乱响。押大押小自古都是撞运气的玩法,久经沙场的赌徒或许能摸到点门路,但依旧做不到百战百胜,这把戏拼得就是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人品。   而项桓树敌无数,兴许早就把自己的人品给败光了,盅子一次接一次的开,居然连输不止。   盘面上的筹码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划走,三局下来,他已经输了俩。   发觉情况不好,宇文钧和余飞皆默不作声地把手摁在随身的兵刃上,准备随时耍赖跑路。   “再来!”   对面的偏将带着胜券在握地阴笑,全然不把他放在眼里。   项桓绷着脸大喊:“再来!”   只剩最后一把翻盘了,宛遥深深皱眉,凝眸盯着那只朱红的骰盅,三个骰子,四六五三个点。盅盖蓦地盖上,便发了疯似的左右前后来回晃动。   她视线地落在盅子间,嘴唇微启,轻得不能再轻地自语,像是在数着什么。   但听“砰”声一落。   庄家手里的骰盅稳稳砸定,骰子声瞬间哑然,两个少年都赌红了眼,项桓正要开口喊,冷不防衣袖被宛遥悄悄拉了一把。   她低声说:“押小的。”   他动作顿了顿,有些不解和狐疑地垂下眼睑,四目飞快的交汇,他想也没想,再抬头时扯着嗓子喊:“押小——!”   偏将没得选,只好押大。   “买定离手,诸位可下稳了!”庄家按定盅子,目光还在瞟那二位,平白让这气氛更添了几丝紧张。   “稳了!”他说。   “稳了!”偏将吼道,“赶紧开!”   “开——”   庄家轻描淡写的揭开盅,那底下清一色的三个两点,果然是个“小”。   项桓眼睛里冒光,转头去冲着宛遥惊喜地笑。   “哎嘿,真是个小!”余飞拍桌叫好,扳回了一成的众人重拾信心,继续敲锣打鼓地喊开局。   “得意个什么,不过就赢了这一把!”偏将啐了一口。   说也奇怪,宛遥选数的手气就有那么好,但凡她开口的,十有八/九能猜中,到后来项桓也不用提醒了,只问她押什么才下注。   “我的天爷,赌神啊姐姐!”   余飞抢过那把人人艳羡的上古弯刀,拔出鞘试手,馋得不行,“往后我来赌场还叫上你!”   话音刚落就被项桓迎头打了一记,骂道:“做梦呢你。”   宛遥看他们三人玩得高兴,也不禁浅浅地露了个笑,目光里是一如既往的温暖柔和。   而另一边的将军府,季长川牺牲了三坛子好酒才勉强把宛延喂了个半醉,他万万没想到这位看似弱不禁风的文人酒量竟如此之好,忍不住为自己的存货肉疼。   “大……大司马……”宛延人虽被灌得糊涂,脑子里却还没忘事,颤巍巍起来要告辞,“时候不早了……下官得……回家看看……”   “诶——”季长川留他,“不急不急,这才什么时辰?再喝两杯,喝两杯。”   “这……”   “难得来一趟,好酒不等人,过了这村可没这店儿了。”说着赶紧又满上,催着他喝,“来来来,瞧我坛子都开了,不喝岂不是可惜。”   宛延难以拂了大将军的好意,半推半就又吃了几盏。   季长川刚把酒碗端到唇边,听得对面“哐当”一阵响,老经历一头栽在了桌上不省人事——可算倒了。   他自己叹出口气来,总算能安心咂摸这佳酿的味道。身边的空坛子尚在滴溜打转,季长川打眼一瞄。   “我的二十年西凤啊……”他伸手去敲了敲坛子,心疼地摇摇头,喃喃道,“臭小子,可争点气吧。”   “啪……啪……”   赌坊内的骰子摇得分外欢快,方才的偏将输得哑口无言灰溜溜走了,斗败了一只,这边的士气愈发不可收拾。   项桓索性让宛遥下注,拨了一大堆银钱在她面前由她赌。   店内没什么姑娘,全是一帮糙老爷们,宛遥坐在上座,每每落盅后,她会沉思片刻然后轻声轻气的开口。赢多输少,鲜有败绩,着实惹人注意。   可若有几个想凑上前细看时,又会被她身边高挑英武的少年冷厉地瞪回去。   余飞等人在后面不断瞎起哄。   起初还赌得顺风顺水,后来却不知为何,开始连着不停的输。原本手边还是堆得小山般高的银钱,逐渐划得越来越矮。   瞧着又输了一把。   宛遥皱紧眉,过意不去地同项桓道歉:“对不起啊。”输了好多。   他不在乎地坐在旁边,说没关系,“出来玩嘛,又不是靠这个挣钱,你随便赌,我这儿还有。”   言罢,再掏出一把钱将筹码添齐,又是高高地叠成一座山。   无论如何,他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宛遥深吸了口气,只好硬着头皮再战。   新的一轮开局,庄家继续摇盅,赌桌一圈的人便屏气凝神,他手腕晃得飞快,大长袍的袖子便滑了半截在肘间,露出的胳膊肌肤黝黑,还有几条明显的划痕。   宛遥终于将注意力从骰子声中转移,便很轻易的留意到了这细微的变化。   她把视线抬过去,在场的所有人都带着面具,这位赌坊的庄家也不例外,相互不熟识的,不过就是仅凭着面具的样式辨认对方而已。   换而言之,倘若面具下的本尊偷梁换柱,根本不会有谁发觉……   难道这个庄家,被人掉包了?   然而场面如此混乱,她根本记不起是什么时候换掉的。   此局宛遥并未下注,项桓头一转过来,刚要问,见她神色不对,话到嘴边不自觉的打住,只凑到耳边压低了声音:“怎么了?”   宛遥跟着偏了偏头,“你看摇色子的那位,身形瘦削,肤色偏黑,胳膊上还有伤。我记得之前和人赌腰刀的时候,他的手还不是这样的……”   拿不准这是不是出老千。   项桓便顺着她的视线往前望,那庄家刚好停手,目光也不经意地撇过来,做贼总是心虚,一看他二人交头接耳的说话,对象仿佛还是自己,不由就开始无故紧张。   赌桌上的另一个下家与他不约而同的对视。   宛遥正迟疑地抬眸,眼光一交汇,对方先露了怯,收起一堆金银拔腿就跑!   “跑什么!”   项桓是属疯狗的,但凡见着目之所及有快速移动之物,便忍不住手痒想抓来看看。   原本他还未觉出哪里不妥,那两人一动,直接本能反应,跳上桌追过去。   “项桓——”   桌子旋即翻倒,筹码、银钱和玉石铺得一地皆是,瞧热闹的一看,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立时蜂拥而上,把满场堵得水泄不通。   宇文钧和余飞未能突围,反倒是宛遥走得快,幸免于难。   一上街,来来往往全是五花八门的面具,有半刻让她眼花缭乱,她呆了下,凭着直觉朝前跑。   项桓的身影她是熟悉的,不多时竟叫宛遥找到了。   实在是因为这庙会不同寻常的风俗,连他逮人的速度也缓了不少,未免这泥鳅再钻进人群,项桓随手抄起路边摊上的核桃,砸了对方脚踝一个正着。   到底不是习武之人,那庄家迎面摔了个狗吃屎。   “你跑啊。”他在后面慢条斯理地抛着一颗核桃,又接住,眸中似笑非笑,像是捕捉到什么新鲜的猎物,“再跑一个试试?”   隐约听到有人在唤他,项桓身形一顿,不远处的宛遥已经气喘吁吁地跟了上来,扶着他的胳膊歇了口气,再瞧一眼面前一瘸一拐的人。   “怎么样?”   项桓鼻息里发出意味不明地冷笑,掌心微微用劲,咯噔咯噔地直响。   正愁没人活动筋骨,他把捏碎了的核桃塞到宛遥手里,跃跃欲试。   “吃着,看我揍他。”   “诶……”她轻声吱了下,是想劝的,但瞧出项桓那副颇有兴致的表情,也不禁笑起来,捧着核桃提醒。   “下手别太重了。”   “我知道。”   他对于打架从来都乐此不疲,那赌徒眼看是落了单,先前与之配合的同伙也不晓得跑去了哪儿。   项桓周身搜了一把没找到,于是伸手揪着他衣襟把人拽近跟前,“跟我出老千,活得不耐烦了是吧?”   “你们还有一个人呢?钱是不是在他身上?说。”   来者凶神恶煞,对方抖如筛糠,“我不是……我没有……我……”   “我我我,我什么?问你人在哪儿!”   叫他这么一吼,赌徒更加语不成句,到最后干脆掉头打算挣开。   项桓还没见过落在他手上敢这么不要命的,胳膊轻轻一用力直将人摞倒在地,正挽袖子抡拳要揍。   然而他尚未打下去,那人忽而一阵闷哼,侧头呕出一大口血。   宛遥登时一怔,立马摘下面具,这回连项桓也跟着有些蒙,收手直起身来。   “你!……”她秀眉拧成一团惊怒不定的结,深深看向他。   一见这眼神,项桓也是冤枉得不行,急忙解释,“我没有!就推了一下!”   压根还没打呢,谁知道他纸糊一样!   宛遥不知这些拳脚功夫的深浅,也拿不准他所谓的一推能有多大力气。   两人大眼瞪小眼对峙之际,那地上的赌徒却趁机捂着胸口,跌跌撞撞的跑了,边跑还边回头张望。   沿途一地都是血迹。   “看他这个样子,身上应该还有别的伤。”   宛遥拉了拉他,“我们跟过去看看吧,可不要出事了。”   无缘故让人碰瓷,项桓心里头甚是不愿,原本想甩开的,转念一想,又觉得算了……谁让是自己先动手的呢。 第21章   沿着血迹, 一路走走停停出了山梁镇,最终断在了一间废弃的院落前。   这实在不像有人住的地方, 墙面已塌去大半, 剩下的一半也岌岌可危。破旧的门扉虚掩,伸手推开来, 顶上就簌簌地往下落灰。   项桓抬手扇了扇,转身替宛遥挡住头, 拉她进门。   院中与院外相比似乎更加没有生活气息, 陈旧得简直像个前朝遗址。好在人倒是寻着了,正脸朝地趴在门槛下, 昏迷得不省人事。   “喂, 喂……”项桓上去将人翻开, 左右开弓拍他的面颊, 眼瞧着脸都被抽出了血色,还是不见苏醒。   “我看看。”   宛遥蹲下身,撩起男子的衣袖轻扣上脉搏——脉势强硬, 挺然紧绷,应是脾胃肝胆有损。   “掰开他的嘴,我瞧舌头。”   项桓依言照做。   刚一打开,满口都是腥味。那里头舌苔满布, 厚且淡白。   她看完了, 示意松手,“他肝火很旺,中气不足, 而且虚热极重,只怕很久没好好饮食过了……”   项桓嗯了一声。   暗想,这回总归不是我干的了吧。   正说着,对方就不安分地动起来,喃喃开口:“水……水……”   光张嘴哼哼,人还是没醒。宛遥手忙脚乱地解下水囊递给项桓,看他灌毒药似的喂给人家,只能又小心地叮嘱:“你慢一点,慢一点。”   他不耐地抿了抿唇,但到底还是稍稍放轻了些动作。   这赌徒年纪并不大,可能比项桓还要小几岁,摘了面具后更是显得脸小,身子小,周身瘦骨如柴。   宛遥神色担忧看他抱着水咕噜咕噜的喝,就在此时,背后的屋内蓦地传来几声微弱的咳嗽。   “里面可能还有病人。”她冲项桓颔首,“我进去瞧一下。”   “好。”   宛遥提着裙摆跨过门槛,小木屋像个盘丝洞,大片蜘蛛网结在墙上,她站在门口四下环顾了一圈,发现最里面暗沉沉的,真有几个人影靠在角落。   宛遥不自觉压低了身子,轻手轻脚,试探性地往前走。   眼前的视线逐渐清晰,能勉强分辨对方的形貌。   那是两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旁边似乎还有小孩儿。一张烂草席和破棉絮盖住了三个人,空气里都是灰尘,她们歪着脑袋倚墙昏睡,细细的咳嗽声不自觉的从口中溢出。   方才在门外听见的,应该就是这个声音。   “夫人?”   宛遥站在一步外,微微弯腰低唤了一句。   对面的人并无反应,她们呼吸微弱,面容带着明显的病态,也不知同倒在院中的年轻人是什么关系。   “夫人。”   宛遥伸出手握住女子的肩膀摇了一下,盖在她身上的草席和棉被顺势滑落,轻飘飘地铺在脚边。   *   大好的日头在午后忽然隐没入云层里,沉甸甸的光线将出未出,平白有几分压抑。   陈文君小憩初醒,起身让婢女给她梳妆整理。   铜镜前照出一个端庄温柔的脸孔,算不上美得倾国倾城,但气质脱俗,是个极有雅韵的女子。   “少夫人,外面天阴,带这对玛瑙耳坠衬着气色好。”   婢女轻声细语地向她建议。   那对耳饰是真的漂亮,出嫁前母亲特地留给她做嫁妆的。   陈文君轻柔地拂过宝石圆润光滑的轮廓,到底还是摘了下来,“一会儿要去向夫人请安的,她身体不好,红色张扬了些,若让长辈瞧见,只怕会怪我造次了。换别的吧。”   话是这么说,但嫁入梁家至今,她其实也没能亲眼见得那位德高望重的梁夫人。   陈文君是一个月前过门的。   指婚的是她的舅舅,当朝威名显赫的武安侯袁傅。   至于为什么突然会有这门亲事,来由好像也颇为复杂,她只知道因为老太太过世,夫人又重病,所以梁家想要个媳妇冲喜。   丈夫是个年轻的贵公子,看得出他并非很满意这桩婚亲,但迫于舅舅的缘故,不得不相敬如宾。   陈文君走在府中曲折的回廊上,不经意抬头时,瞧见一只摇曳的风筝在墙上拖着两条长尾高飞。   每日的午后是给梁夫人请安的时间。   这是自她过门起一直坚持照做的事。这个婆婆似乎得了什么重病,鲜少出门走动,连成亲当天也没见露面,大多数时候都是在房中躺着,即便是她问安,婆媳俩也只隔着帘子说话。   房门开着,依旧是进去在珠帘前福了福身。   “娘,儿媳来看您了。”   陈文君礼数周全地低着头,在夫人开口前她是不能起来的。然而就这么保持着一个姿势站了良久,半晌也没听见动静。   她同婢女对视一眼,两人脸上都是不解的茫然。   今日屋内的侍女不知去哪儿了,连个传话的也没有。就在陈文君犹豫着自己是再唤一声,还是寻个理由告退时,珠帘后忽的隐隐有低吟传出,旋即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娘?”   里面的人咳得越来越厉害,陈文君开始觉得不好,急急起身,“娘?娘您怎么了?”   她先是往外唤梁夫人随身的侍女,听不到回应也慌了,转头去吩咐自己的丫环:“快,去找大夫。”   “哦、哦……”小丫头显然被吓蒙了,脑袋点了好一会儿才往外跑。   眼看左右没一个能服侍的人,情急之下,陈文君上前打起帘子。   她那声“娘”刚至咽喉尚未冲口而出,便叫面前的这一幕骇得目瞪口呆。   精致的拔步床上躺着一个苍白孱弱的妇人,她好似极其难受地不断以手摁住心口,来回抓揉,裸露在外的锁骨、手臂与脖颈上,清晰地印着大大小小,深紫色的斑,状如桑葚。   陈文君颤巍巍的往后退,瞧见梁家的主母低哑难受地张口呻.吟,然后抬起胳膊,朝她伸过来。   伴随着一声恐慌的惊呼,珠帘啪嗒啪嗒放下,起伏不定的前后摇晃。   *   在看清面前女子身上的斑痕时,宛遥几乎是顷刻间跳起了身,怔忡地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近来南边瘟疫肆虐,表小姐平日看病时也要多加注意。   ——那些疫病之人身上多有紫斑,若是见了,得立即熏艾防疫。   紫斑……   瘟疫……   这种疫情多在蜀地一带流行,且势头凶猛,眼下尚无药可医。此前她也曾在医馆听陈大夫提起一二,说是染病方式甚广,一人之病,染及一室,一室之病,染及一乡、一邑。   如果疫毒是从口鼻传入,或是人与人接触时传入,那么她方才……   “宛遥。”   大概是许久没听到里面有动静,项桓喂完了水,丢下人跑进来看,正一转目就见到她呆呆地立在那儿。   宛遥像是走神的猫骤然被人踩中了尾巴,在他声音响起的一瞬,空空如也的脑中竟迅速做出了反应,猛地抬手喝住他:   “别过来!”   她很少这样大声说话,项桓也是愣了下,还就真的停在了原地。   宛遥步步往后挪,尽量和他保持距离,手不安地放在胸前,勉力使自己平静下来,镇定地从头道来:“你……你听我说。”   “这些人的身上有紫斑,一般的紫癜不是这样的,我怀疑他们很可能是染了南方的瘟疫。这种瘟疫病源不明,此前太医署派了不少人南下治疗,无一生还,也未曾有可靠的药方能抑制。”   “屋子里不干净,疫气极有可能从口鼻和肢体间散播,我已经碰过他们了,身上或多或少沾了病气,你千万别过来,也别碰……”   宛遥一直在解释,项桓也一直在听,那双黑如点漆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她,神情平静如常。   然而正当她说到这句话的时候,他忽然几步上前,猛地单手将她往怀里一抱。   宛遥只觉得腰间有道深重的力量把自己推向了一堵温暖结实的墙。   那里有蓬勃的热气和均匀的呼吸,宽阔又锋芒毕露,和记忆里年幼时的清瘦单薄似乎截然不同了。   她脑子里比刚才还要白得彻底,两手无措地悬在半空。   好在项桓只是草草搂了一下,便很快松手,望了她一眼:“这样就行了吧。”   旋即便转身,若无其事地走向角落里的几个病人。   他擦肩而过,宛遥却还愣愣地一动未动,睁着双眼,肩背都是僵的。   他抱她了……   他刚刚抱她了……   视线里的青天白日一片炫目,有那么一刻她感觉自己的五观六感都不太灵敏,笼在袖子里的手指微微弯曲,紧扣了两下才让自己勉强回过神。   项桓在破草席前蹲下,对医理一窍不通的他瞧不出这斑和普通的病有哪里不一样。   宛遥站在他身后,定定地将他背影看了许久,才缓缓走过去。   项桓还在打量那些斑痕,只问她:“你确定这是瘟疫?”   宛遥沉默地拉过一人的手先切脉诊断,脉象同外面的年轻人有细微处的差异,好一会儿才望着他抿唇摇头,“我也拿不准,从陈先生描述的症状来看应该能对得上,但没见过实例,不好妄下结论。”   话说到这个份上,八.九不离十了。   帝都郊外出现瘟疫,是件足以轰动京城的大事。他们只能祈求这是唯一染病的几人,倘若眼下的这几位病患仅仅是流入长安疫病的冰山一角。   那么,未来的帝都将难以预料。   “不管了,先问清楚再说……这些人能醒过来吗?”项桓试着摇了几下,显然没反应。   “他们的状况不太好,应该是在昏迷当中。我今日没带针……”宛遥犹豫着咬了咬下唇,“不知门外的那一个可知道详情?”   “出去问问。”他说着,拉着她就要起身。   正在这时,院中多出一串脚步声,来者似是惊讶地开口:“哥、哥,你醒醒啊!”   宛遥甫一出门,就看见与地上年轻人模样极其相似的少年蹲在台阶下轻唤。   正是方才跟着出千的同伙。 第22章   在赌坊联手里应外合的是两兄弟, 最大的才十六,年幼的这个刚满十四, 生得满脸青涩。他蹲在角落给母亲和姨母喂水时, 目光总是狐疑而戒备地盯着那边把脉的宛遥,好几次欲言又止。   “……我、我不知道这是什么病。”   “我娘同我姨此前在一户显贵人家做活儿, 后来得了病就被他们赶了出来。”说话间,怀里的妇人因被水呛住, 虚弱地轻咳, 他忙拿袖子给她擦拭。   “原本是想回家的,可家里又走了水, 老家在温县, 娘和妹妹身体也不好, 无法长途跋涉, 实在是无路可去了,才暂时安置在这儿。”   两个小孩子穷得叮当响,好在年纪大点的那个曾在赌场做过跑堂, 学得一手出千的本事,正巧无量庙会又有个面具的习俗,于是一合计,准备来梁山镇上捞一把。   趁赌坊的庄家出恭的间隙, 兄弟二人把他掉了包, 这会儿人估计还在茅房里睡着。   “我们真的是饿得没办法了,只能想出这个计策,不是存心要骗你们钱的。两位少爷小姐, 你们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亲眼见过项桓摘了面具要吃人的模样,他吓得直哆嗦,连声道歉。   宛遥看了一眼他落在地上的吃食——包子馒头热汤汁,知道这孩子并未说谎。   她收回视线,神色间显得分外凝重:“那你可清楚,你娘亲的病究竟是从何处染上的?”   眼下当务之急是先查明京城疫病的源头所在。   食物,茶水,还是什么不干净的地方?   想不到那位妇人竟不知几时已然苏醒,她艰难地转过眸,接过了儿子的话:“是……是夫人。”   “一定是夫人……”   “夫人?”宛遥不解地同项桓对视。   “哪位夫人?”   她撑着一口气直起身,苍白的嘴唇一字一顿说:“梁大夫人……”   待听到“梁”字时,宛遥心里便是一跳。   “我在梁大夫人房里伺候一年了,自打她从泸州回来身体就每况愈下。   “起初我们大家谁也没多想,以为只是寻常的风寒发烧,直到后来老爷平白无故封了院子,周围的人一个接一个的染病,我才意识到不对劲……”   那妇人讲到此处,已是十分的激动,挣扎着道:“我们贴身照顾夫人的,都被他们关在小院中,但凡有人患病,立刻就要被悄无声息的带走,寻个没人的地方生生活埋!”   “我是被我姐姐挖出来的……可谁料到最后,她和我女儿,她们都……”   她开始泣不成声。   梁家。   京城的梁姓不多,大户人家更少,有官职的便仅仅只有一位。   宛遥想起那段时日在梁府上的见闻,再依稀将梁华莫名其妙的求娶联系在一起,脑中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令她结结实实的打了个冷战。   怪不得梁家会认同这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这天上果然不会掉馅饼,如果有,掉的也是刀子。   项桓阴沉沉地在旁开口:“王八蛋。”   宛遥转头看着他剑眉星目的侧颜,心中猛然有什么紧牵着,她忽然朝那妇人认真地询问道“……这个,是在南方猖獗的瘟疫吗?”   “是啊,就是它!”她悲痛欲绝,颤抖地抚摸面颊,“你瞧瞧我的脸,还有我的手……”   “听他们说,这些斑会一直延伸,一直烂下去,烂到骨头为止……”   在得到肯定答复的刹那,宛遥悬着的心就开始往下沉,好似沉到深不可测的寒潭之底,手脚一片冰凉。   “姑娘,姑娘……”手臂大力被人紧握住,这个几近濒死的女人不顾一切地拉着她,含泪问道,“我还有救吗?我的女儿,我们……还能不能治好?”   这是个对她而言太过复杂的问题。   宛遥眼下脑子里一团乱,只能苍白的安抚:“我……会尽量想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她忽然戒备起来,“你们不会告诉官府吧?”   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妇人的指甲深嵌入她肉中不肯撒手。   宛遥吃力的后退,“不会的……”   对方却不依不饶:“南边的瘟疫闹得沸沸扬扬,眼下莫不是为了堵悠悠之口,还要再把我们活埋回去?”   “不会……”   项桓斜里拎起她手腕扔到一旁,冷冰冰道:“人都陪你说了这么会儿话了,现在还来担心这个?”   “别得寸进尺,我告诉你,就算什么都不做,你照样活不过这个月。”   宛遥习惯性地伸出手去想拦他,指尖堪堪碰到衣角,蓦地想起他方才那一揽,于是不自在地又收了回来,难得的,没发一语。   项桓本已做好了要甩开她手的准备,但预想中的劝阻并没有来,余光瞥见宛遥的动作,心中便有些奇怪地转回视线,胳膊无处安放地搭在膝盖上。   “……总之,时疫是非常厉害的病,一传百,百传十,一发不可收拾。   “我不能为了你们而置全城百姓的安危于不顾,此事必须告诉官府。”宛遥站起身,这话是望着那个少年说的,“在大夫来之前,切记不要再出去走动了。尤其是人多的地方。”   后者显然也没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只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从院中出来,灼热的太阳已仅剩一抹残照。   项桓与她并肩同行,脚步匆匆,口中有条不紊地往下安排:“再过一阵要宵禁了,我先送你回家,这里的情况我会连夜告知大将军,如何处置,由他来抉择。横竖不用你我操心。”   想了想又接着道:“长安近千年的古都,应付时疫的办法还是有的。京城曲江池附近有一片疫区,多半会把人安置在那儿。”   他一直在说,可宛遥却良久沉默着没应一句,她双目沉沉的,显得凝重而空洞,就这么盯着前路看,猛然间足下一停。   “不行。”项桓听她没头没脑地喃喃开了口,“我们眼下还不能回山梁镇。”   “不能回去?为什么?”正莫名不解,宛遥已经拉住了他,不由分说地朝山林深处走。   “喂,去哪儿啊?”项桓被她拽得一头雾水,但手腕却也没急着挣开。   满天赤红的余晖在西侧金粉似的洒了半身,倦鸟归巢,带着热度的晚风吹在耳畔,不远处是庙会敲锣打鼓的声响。   他行在城郊这广阔无垠的天地间,恍惚觉得像是置身红尘之外。   项桓走在宛遥的后面,离她大概有一步的距离,他望着她的侧脸,头一次从宛遥的脸上看见这样认真的神情。   端午节才过去不多久,山间的人家,户户院中都挂有艾草。   宛遥在一处院墙下驻足,仰头盯着其中悬在门上的大把干艾,旋即手脚并用就要爬。   “诶诶诶——”这丫头简直魂不守舍,项桓眼疾手快拎她下来,“傻了你?要什么跟我说啊!”   “我……”她讷讷道,“我忘记了。”   项桓颇无奈地抿嘴叹了口气,一转身,动作利索地跳墙而入,眨眼便摘了那把艾草落回原处。   他在她面前晃了两下,“用不用留几个铜板给人家?”   宛遥只是摇头:“不了,我们的东西,还是别让旁人再碰。”   他无异议地嗯了一声,然后就被宛遥带到了背风处。   火折子吹亮了几颗星辉,发干的艾草迅速燃烧,呛人的浓烟随之而起,她拉着他的衣袖,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的熏拂。   项桓感觉自己像是架在板上的肉,里外都是烟熏的味道,宛遥好似要将他裹在这堆艾草中,恨不能每个缝隙都来回熏上数百遍。   微微垂眸时,视线里是她纤纤瘦瘦的身形,清秀的眉紧拧成结,双目中满是无措的慌乱。   他不禁若有所思地想:至于这样担心吗?   项桓拿过宛遥手上残余的艾草,“别老对着我,给你自己烧点啊。”   于是一手摁在她肩头,另一只手也学着她的样子,顺着周身一道一道地轻拂,那些细碎的灰烬便有少许迎风飞旋,落在宛遥鬓边的青丝上。   他随手拨开的时候,她那双揉着担忧的眼睛就望了过来。   “你知道得了这个病,会有什么后果么?”   宛遥秀眉深深地皱着,“项桓,不是说你上过战场,你年轻,你身体好,就可以这么肆无忌惮地挥霍,有些事不是想当然的……你方才根本不必进来,何必要逞强呢?”   那把艾叶刚好烧完,他扬手就仍在了一边,然后懒懒散散地站在那里,笑得一如既往地随意:“看你刚刚吓成那个样子,我要是不进来,待会儿你又哭了怎么办?”   她老成持重皱紧的眉不自觉地缓缓松开,神情从沉重渐次变成了怔忡。   宛遥反应了好一会儿,也还是呆呆地仰着头,直到项桓摊开手摁在她脑袋上,一直将她摁得微微低下去。   “行啦,一个瘟疫而已,看把你紧张得。”   “没事儿的,我在战场上都能活下来,岂会败在这点小痛小病上。”他大概觉得手感不错,也颇能理解为何季长川总那么爱摸自己的头,于是也跟着揉了两下,“走吧,送你回家。”   项桓在前面走,宛遥低着头紧跟在后。   两个人都没往镇上去,行至牌坊下就停了脚,他屈指放在唇边吹了个清脆的哨音,不多时自己那匹纯黑的马便嘚啵嘚啵的跑来了。   项桓将她抱上马,正夹马腹时宛遥不放心的提醒:“尽管烧了艾,但是也不能掉以轻心。”   “听陈先生说,病发大约在三日左右,你这段时间不要出门,若三日后身上有紫斑出现,记得赶紧去医馆。”   他握住缰绳,驱马前行,应了声:“好。” 第23章   回到长安城的宛家府邸, 项桓依旧是带她翻墙入院。   暮色四合,凉月冰冷如水, 因为提早支开了婢女, 此刻这附近静悄悄的像是没有人气。   等见她进屋关了门,项桓才按原路折返出去。宛遥独自一人站在房内, 将黑未黑的天色从窗外照过来,里面没有点灯, 便是深蓝的一大片。   她放空了许久, 方从今天所发生的这一堆事情中回神,千头万绪剪不断理还乱。   宛遥站着深深闭目吸了口气, 抬手往脸上拍了几下, 让自己打起精神。   按项桓所说, 他给自己娘茶水里放的是平日里治疗外伤时专用的一类麻沸散, 以曼陀罗、川乌、草乌细碾而成,一小撮的剂量,大概入夜之后就会醒来。   她赶紧将所有的窗户关上, 再给门落栓,迅速换下一身衣裳借火烧了。   又仔细想了想,招来婢女让她准备热水和方药沐浴。   折腾到戌时初刻,宛夫人就来敲门了。   “遥遥?遥遥……”   宛遥隔着门应声。   “你干什么呢?把门窗关得这样紧。快出来吃晚饭, 一会儿菜该凉了。”   “我……”知道母亲胆子小, 若如实相告定会让她担忧,但寻常的托词又无法蒙混过关。   宛遥并不是擅于撒谎的人,言辞在口中斟酌辗转, “娘,我昨日夜里贪凉,可能染了些风热之症。”   “什么?病了啊?”宛夫人一听此话,门敲得愈发急了,“那还不开门让娘瞧瞧!”   “娘,这种时行的温病会过病气给旁人,若是传给了你就不好了。”她忙解释。   “哪有那么容易过给我的呀,你先开门再说——”宛夫人还在坚持。   “没事的。我自己是大夫,我自己能治,风热症若初期治不好,极有可能演变成时疫。”宛遥只能如此吓唬她。   “这样啊……”   听声音,这个理由似乎有效,母亲的口气渐次缓和下来佳。   “可总这么把自己关着也不是办法,你也要吃饭喝水的不是?”   “一日三餐让阿碧敲门后放在门口便是,我需要的药也会写在方子上……病情不严重的,应该要不了几天就能好。”   宛夫人见她计划得井井有条,一时挑不出什么毛病,只能妥协:“那好吧,你也不要逞强,自己倘若治不好记得及时告诉娘,娘替你找陈大夫来。”   “我知道……对了。”宛遥想起什么,补充说,“送饭的碗盘木质的即可,我用过的餐具使一次就要丢掉,一定要谨记,不能再用!”   总觉得她有些太小题大做了,如此慎重的安排倒叫宛夫人没来由得惶惶不安。   “遥遥,真的不要紧吗?”   “不要紧。”她语气平静而温和,“娘,你不必担心,大概三天后病情就能稳定了。”   三天之后,要么回人间,要么,下地狱。   这种等待无疑是忐忑而痛苦的,宛遥从未有哪一刻觉得以往平平无奇的三十六个时辰竟是这样的漫长难熬。   每日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脱光衣服,自上而下,检查身上的一切细节,连指头也不能放过。   因为封死了门窗,直到日上三竿,室内才勉强透进几丝笔直的光,除此之外,周围的一切都让她感觉像是置身在监牢。   实在无事可做的时候,她只好翻出没读完的医书和女红,来回忙碌,似乎专注于活计时,才能分散些许的注意力。   身为医者,宛遥比起项桓的百无禁忌,对于生死更有畏惧,杀人易,救人难,她知道一条命究竟有多么的脆弱。   幽静的闺房暗无天日,然而外面的世界却也一样难以安宁。   当项桓把疫病的噩耗带到将军府后,就在朝野上下掀起了一股汹涌的浪潮。   瘟疫的源头在梁司空府上,这个消息不胫而走,第一个勃然大怒的自然是咸安帝,朝会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便掀了满桌的奏折和纸笔。   但事情又非同一般,毕竟是人口相传的瘟疫,押去刑部大牢不行,禁足在家也不行,最后索性先撤职查办,在城东南悄悄辟出一块区域把梁家人安置进去,派太医署日夜留心观察。   尽管官府把事情捂得严实,却堵不了漏风的墙,起先是一个两个小声议论,后来山梁镇那边率先透出风声,很快推波助澜,形成了大片大片的恐慌佳。   疫病闹得这样大,宛遥又足不出户地关在房内,此时此刻饶是宛延也隐约察觉出不对劲来,可碍于家中只有两个女人,未免惹出更大的慌乱,只好选择当个真眼瞎,听之任之,视而不见。   三日后的清晨,是个阴天。   昨夜雷雨交加,刺目的闪电晃得人心神不宁。   一晚上没有睡好,故而宛遥起得很迟。   房里的卷帘依然是放下的,加之又有天气助势,乍然睁眼几乎分不清是白昼还是黑夜。   她坐在床边发了一会儿呆,转头看了一眼镜中模糊不清的自己,好似三魂六魄才归位,继而想到了什么,才慢慢起身解衣带。   两条纤细的胳膊是率先映入眼帘的,借着微光转了一圈,白璧无瑕。   宛遥的心逐渐跳得很快,咽喉里不住的咽下唾沫,她褪去亵衣,目光缓之又缓地往下扫,锁骨、胸口、小腹,再至双腿,原地里扭身看足后。   没有,没有,什么也没有……   还剩下最后一个地方了,她开始紧张,甚至有些发抖,急匆匆走到妆奁前,摆正了铜镜转过身——   背后是一抹的干干净净的白。   清瘦的肩胛下是两块精致的蝴蝶骨。   那一瞬,宛遥终于大大的松了一口气,随之而来的意外和喜悦直涌而上险些冲昏头脑,她蹦跶哒地就想开窗开门冲出去呼吸新鲜空气,光脚跑了几步才意识到没穿衣服,又赶紧绕回去把自己套好。   没事了,她没事了!   欢欢喜喜地跑到正厅,刚好一家人在吃午饭,宛夫人瞧见她差点喜极而泣,放下筷子上前来抱着人上下不停的看。   “真的好了?”   宛遥笑着点头:“我真的好了。”也不晓得她娘是不是到现在还以为她只是在治热症。   “那就好,那就好。”宛夫人搂着她将脸贴上去,语气里竟有些劫后余生的庆幸,“如今满城都在闹瘟疫,你再这么关下去,真要把娘担心死啊。”   担惊受怕了三天三夜,连着两日的噩梦里都是青紫色的黑斑,有的时候一觉醒来都不知眼前是现实还是梦境。宛遥心头如大石落地,靠在她娘怀中结结实实地撒了一回娇。   “行了行了。”宛延是看着她俩腻歪够了才开口的,亲自拉出靠椅来,“正赶上午饭,虚惊一场就别往心里去了,吃饭吧。”   婢女已添了一副碗筷,她坐在桌前,捧起碗没吃两口,胸腔中却还是沉甸甸的。   开始担心项桓,也不知道他那边的危机有没有解除。   “爹。”宛遥心事重重地望向他,“项桓怎么样了?你这些日子可有见到他,他没染上病吧?”   这大概是个自带火药的名字,宛延听罢鼻中就气哼哼地一声喷,“他?”   “他能怎么样?”   “这会儿拎着枪满城戒严呢!昨天还在钟楼下和人打了一架,你还担心他?要我说,整个长安的人都死光了他小子还会活蹦乱跳的佳!”   “……”   什么?   昨天?!   亏她还千叮咛万嘱咐这三日不能出去的,自己成天在家缩成鹌鹑,他倒好,居然那么早就开始在外面祸害人了!   难得宛遥如此好脾气,也快给气成了一只刺猬。   筷子狠狠的朝碗里一戳,白花花的米饭里赫然腾出个大洞。   *   山梁镇事发后的第十日,报晓的晨钟一如既往的绵长深远,一波随着一波,涟漪般扩散。   而伴随着钟鼓声的,是四面八方沉重的响动,金属与木质物的撞击交锋。   东西南北十二扇大门同时落锁下栓,长安正式封城。   “再烧点,再烧点……角落里也别忘了。”   不知是谁起的头,街坊四邻接连在家中院中焚艾,隔着墙都能闻到一股烟味,满世界云雾缭绕。   “哎,早知道前天我婶儿回乡下,就该跟她一块儿走的。”旁边一户富贵人家的夫人正在吩咐仆婢熏艾,“南边折腾多久了,都没个下文,等官府想出法子也不晓得要耗到几时。再这么下去,连艾草的市价都要涨了。”   男主人低声劝道:“你别这么想,回去了也不见得就能避难,万一那药方制出来了,咱们又远在千里之外,岂不是得不偿失么?”   “眼下也只能这么想了……”权当做安慰。   这场疫病击溃帝都的速度比宛遥想象中还要快,白天街巷中总能听到卫兵抓人的声音,一入夜又是静得可怕的巡防脚步,四处人人自危。   等她再次走出府时,外面早已是令人胆寒的荒凉。   街头巷尾的店铺还在经营,小摊也照旧摆着,只是大家脸上都蒙着一张布巾,试图通过这样苍白的方式来阻隔那些无孔不入的疫毒。   饶是瘟疫已蔓延至此,他们依然放不下手里微末的小本经营,这约莫就是一切繁华之下挣扎生存的小人物。   街市的行人明显变少了,反倒是巡城的羽林军和金吾卫处处能见。   宛遥走在其中,看着身边行色匆匆,掩面捂口的过客,不由让她感觉到一丝变天的可怕。   偶尔禁军押着一个周身罩着麻袋的人赶上平顶车,附近的百姓便会避之不及地躲开数丈之远。   这段时日,荣华奢靡,遍地黄金的长安,最热闹的地方居然是医馆佳。   抑制病情的药方迟迟没有着落,几乎全城的药堂药铺皆被调动起来,或是备药,或是出诊,大夫和太医们一起通宵达旦。   宛遥姑母的医馆里灯火通明,忙碌的人不少,但看病的反而不多,药童学徒都紧赶慢赶的碾药抓药,等着给城东的疫区送去。   陈大夫坐在里间的书房内,地上、桌上铺满了医书。   宛遥跟着帮他整理翻看。   “先生。”她正摊开一册书,“我见这书上说,大魏医治瘟疫的历史算起来快有五十年,从前也有过大面积的疫情爆发。那时的疫病和如今南方的瘟疫有什么不同吗?”   陈先生闻言放下手里的事情,那神情倒是想起什么来,先是摇头,然后又点头,模棱两可的。   “章和十三年的时候,河东道一带闹饥荒,死了不少人,尸首堆积如山。但凡荒年和战事的年月,瘟疫总是伴随而行的,那会儿也是成群的灾民往西逃难,将疫情带到了长安。”   宛遥正襟危坐地听着:“后来是如何解决的呢?”   “敬德皇后精通医理,又正得宣宗的宠爱,于是带领太医署的御医亲自专研药方,最后才平息了灾情。”   圣母拯救苍生的故事,她年幼时也没少听母亲讲起,虽说茹太后算她半个干奶奶,然而到现在宛遥才隐约觉得这种传奇人物离自己有些近了。   “既是抑制了灾情,那……药方总归是有的吧?这样重要的东西,太医署应该存着备份,不至于丢失才对。”她问。   “药方有是有的。”陈先生惋惜地摇头,“然而此次的瘟疫和几十年前的又不太一样,同样的方子服下去只有片刻起色,很快病情就会卷土重来。”   神医华佗有“对症下药”一说,疫毒不同,相应的用药也会不同。   宛遥也算是医馆中为数不多给疫病患者把过脉的人了,她朝陈大夫颔首,“先生,我能看看那道方子吗?”   病来可以如山倒,然而一道有效的药方却得经过无数次尝试才能得其一二。   迄今为止,太医署也只是公布了能提前预防的方子,让百姓每日服用,而根除疫病的进程尚在原地踏步。   官府倒是给了个方便,解去城内各大医馆的宵禁,好使药草的配用更为通畅。   傍晚时分,夏日的晚霞把浓重的色彩洒在木桌的纹路间,地气的余温还没有散,加上熬煮汤药的热流,整个医馆闷得人难受。   桑叶端着托盘掀帘子走出来。   沐浴在夕阳中的少女宁静柔和,侧脸是薄薄的一层黄晕,肌肤晶莹得像敷了粉。   那是一个只要让人看了,心里便会静下来的女孩佳。   “姐姐。”   手边多了一杯冒寒气的冰镇酸梅汤,宛遥从一堆医书里转过头,正见得这个带着面具的小男孩站在她身边。   “给我的?谢谢啊。”   她接过来。   一眨眼,桑叶已经在陈先生手下学了两三个月,这段时间里的规律饮食和作息令他飞快成长,身形如春草般迅速拔高,也不似初见时那么瘦弱了,长了不少结实的肉。   宛遥喝了一口,支头打量他的同时,伸手去在他胳膊上轻拍了两下。   “这些天身体没有不适之处吧?听先生说你学得很认真,若有哪里看不懂的,可以来问我。”   桑叶忙道:“我不要紧,你才是要多休息。”   “嗯。”她笑着说好。   “趁现在有空,把你近来的功课给我瞧瞧吧。”   “好,我这就去。”   他风风火火的,撒腿就准备回去拿,就在此时,冷不防医馆外面突然跑进来一个人。来者步伐踉跄,身形不稳,几乎是一口气扑到桌上的。他艰难地抬起脸,苍白的嘴唇嘶哑地朝众人求助:“救我……救救我……”   面色蜡黄,紫斑遍布,一看便知是个染瘟疫的病患,这些日子这种病人来了一波又一波,在场的医士虽已见怪不怪,对此病却也心生畏惧,当下惶恐地成圆状散开。   桑叶拉着宛遥疾步退到安全之处,只见那病人有气无力地朝他们伸出手……   忽然,身后一只套着皮套的大掌摊开,猛地拽住其衣襟,几乎毫不费力地将人拎起,动作利索地丢到了门外的平顶车上。   堂内的少年玄甲明光,军装衬得他更加锐利也更加锋芒毕露,就像他惯常使用的那把雪牙枪一样。   “项桓!”宛遥眸子里闪出细微的光,视线定在对面的年轻军官身上。   他仿佛很疲倦地捂着脖颈转了转头佳,大步进门,手腕还在放松似的活动。   “真是要热死了,一天到晚这样的能逮十几个。”   桑叶在看见项桓那一刻,灿烂如花的笑容顷刻地就往下垮,眼睛里写满了嫌弃。   宛遥奇道:“你怎么来了?”   “昨天巡城,刚刚才交班,路过这儿想着来讨口水喝……快渴死我了。”他摘了皮套,顺手一捞,把她面前那碗酸梅汤抄起来一饮而尽。   桑叶:“……” 第24章   全然不知道自己拉了多大仇恨的项桓把空碗放下, 觉得挺好喝的,望着宛遥问:“还有吗?”   “有, 我去给你盛。”她点点头, 连个犹豫都没有,顺从地转身。   看她在项桓面前老实成这样, 桑叶实在怒其不争,牙齿狠狠地磨了又磨。   “等等, 我和你一块儿去。”项桓正要跟上, 斜里就横过来一条细高的木棍儿。   桑叶冷着眼看他,例行公事似的开口:“将军, 进馆内还请先净手。”   项桓顿在原处, 闻言宛遥也回过头, 先是瞧了桑叶一下, 旋即才望向他。   平日里,医馆的来客不多,其实对此倒没什么特别严格的规定, 但既然这么一提,自然无可厚非。   “那就……去洗洗吧,院内有药草,小心一些比较好。”   “哦。”他如实地应了, 跟着桑叶前往耳房去洗手。   自己活得随便不要紧, 把病气过给别人的确就不太好了,为此项桓难得认认真真洗了几遍,觉得双手简直能发亮。   他颇为满意地在眼前摊开欣赏了一阵, 扯下巾布胡乱一擦就准备过穿堂。   “将军。”那根木棍儿又适时挡上来。   项桓终于有些没了耐性,“又怎么了?”   桑叶语气平淡:“请卸甲。”   “还要卸甲?!”有完没完!   他不过喝口汤,到头来还得净手宽衣,这么隆重,面圣呢?   饶是看他怒了,对方仍然有理有据的解释:“您这身甲胄跑过疫区巡过京城,上头说不定也沾了疫毒。疫毒无孔不入,馆内又放置着晒干的草药,倘若污浊一丝半点,对于疫区的百姓无疑是致命的。   “为保万全,请将军卸甲之后再入内。”   轻描淡写两句话顷刻间把他变成一个威胁长安城上百万人的危险人物。   项桓明白自己不占理,但也不想平白受这毛头小子摆弄,是以便怒目瞪他。   后者迎着他的视线抬头,面不改色地跟他对视。   彼此的眼中都能瞧见一道细细电闪雷鸣。   就这么僵持了许久,项桓总算眼酸的败下阵来,勉为其难地脱铠甲——算了,他渴,想喝酸梅汤。   沉重的铁鳞甲卸下,周身一轻,骤然有种被扒光的错觉。他活动筋骨,见桑叶去拾铠甲,叮嘱道:“喂,小心点洗,碰坏了你可赔不起。”   后者并没搭理他,捧起衣甲走了。   进得院内的小客厅,宛遥已经在桌上备好了大碗的梅汤,正在往里放冰,见他过来,颔首招呼了一声,“来了。”   “这几日天热,冰镇的酸梅汤喝的快,先就这样解解暑吧。”   项桓端了一碗,一大口灌下腹去,冰凉酸甜,只觉一股清爽回甜的味道由咽喉涌下,直达肺腑。   妈的,又活过来了。   他侧头趴在桌边呼出一口气,宛遥见状,把装过冰块的小盒子放在他颈项间给他降温。   像是滚烫的铁器浸入冷水,凉爽得好似能嗤出一股白烟来。   “你这几天巡街,京城的情况怎么样?”她问。   “还是老样子。”项桓捂着冰盒懒懒地坐起身,“疫区里的人越来越多,死的人也与日俱增。太医署那边没动静,听说朝上几个大臣倒是吵成一片。”   “吵什么?”   “吵封城的事情。”他慢条斯理道,“有人觉得封城对于长安未染病的百姓而言极不公平,会加快帝都瘟疫的蔓延;有人呢,又觉得放任疫病肆虐后果将不堪设想。一派提倡饮鸩止渴,另一派提倡釜底抽薪。”   宛遥听了之后,有些不解,“怎么个饮鸩止渴?”   项桓忽然意味不明地一笑,“南边的瘟疫并非第一次爆发了,你知道他们在没有解药的情况下,是如何杜绝疫病的吗?”   尽管知道后面的话肯定不是什么好消息,宛遥还是老老实地摇头。   只见他伸手往脖子上一拉。   “发现一个,杀一个,发现一对,杀一双。同伍连坐,六亲不认,哥哥杀弟弟,儿子杀父亲,丈夫杀妻子,现实地狱,人间惨剧。”   她听完,抬眸微怔地望着他。   “你看我作甚么,又不是我提出来的。”许是发现成功地把她唬住了,项桓有几分满足地去端凉茶喝,“放心好了,大魏自称是礼仪之邦,长安又是帝国的中心,碍于脸面,那帮朝臣不会真的做出这种野蛮行径,平白落人口实。”   宛遥转念想想,也觉得有道理。   “不过,”他语气不紧不慢地补充,“要迟迟找不出治疗的方子,有些事,也说不准。”   所谓野蛮与文明,中间不过只隔着一念之差。   当文明所倚仗的那堵墙坍塌之后,这些衣冠楚楚的名门士族未必就能比他们口中的蛮夷戎狄高贵到哪里去。   “姐姐。”   门外的桑叶捧着一摞医书进来。   宛遥这才想起是自己刚刚让他去拿功课的,“你放这儿吧,我一会儿就看。”   他分外听话地哦了一声,“那我晒药去了。”   他脸上表情堪称乖巧,温顺得简直难以形容,和之前那张棺材板判若两人。   项桓端碗靠在椅背上,眯眼盯着桑叶的背影。   “喂——”他碰了碰宛遥的胳膊,“我发现这小子好像老喜欢跟着你啊。”   还真能称呼,叫人不带姓,一个模棱两可的“姐姐”,占便宜占得不留痕迹,很会高攀嘛。   “有吗?”她回头看了一眼,桑叶在医馆内年纪最小,又勤快懂事,但凡稍长他一些的总会呼来喝去的使唤,他也不生气。   “桑叶是我带回来的。”宛遥想了想,“可能是,觉得亲切吧?”   项桓思忖片刻,不知起了个什么念头,一口喝完凉饮,作恶多端的手捡起桌上的一粒红枣,“啪嗒”对准了桑叶的小腿。   毕竟毫无防备,他“哎呀”一声,仰头下去摔了个狗啃泥。   “……”   项桓坐在灯挂椅上一脸逞地神情,滴溜滴溜地把玩手里的空碗。   宛遥脚下忍不住踢了过去,咬着牙压低声音,“你干嘛!”   实在是不能理解他那半刻消停不了的性子,就那么手欠吗!   后者莫名被她凶了一脸,也是颇不服气,皱着眉解释:“是他刚刚先找我麻烦的!”   宛遥显然不信,“平白无故,人家怎么会找你麻烦呢?是你找他的麻烦吧。”   项桓一瞬间腹中噎了口气,险些没被自己冤死过去,“那是你方才没瞧见,别看他人不大,心眼多着呢!”   她上前去将桑叶扶起来,一副懒得同他计较的样子:“哦,这样吗。”   项桓听得周身不是滋味,难得循循善诱的问,“你就没发觉我身上少了点什么吗?”   宛遥正仔细替他拍掉裤腿的灰,闻言回头来认真看了看,摇头不解道:“少了什么?”   “……”   他忽然连脾气也没有了,摁着眉心自认倒霉。   “真要讲个先来后到,上次你在府里还打过他,自己都没道歉呢,也不怪人家给你使绊子。”   宛遥低头给桑叶看腿。   项桓目光一睇,分明看见那小子满脸得意的勾起了嘴角。   他狠狠的磨了一阵牙。   小人得志。   “青了一点,不过不要紧,要不了几天就能好。”宛遥捏了捏桑叶的脸,起身来安慰似的在他肩头轻握,“玩去吧。”继而又悄声说,“别再招他了。”   桑叶继续乖巧地颔首,听话得着实令人省心。   项桓愈发觉得他们的一伙的,于是坐在远处喝梅汤生闷气,灌酒般的一碗接着一碗往肚子里倒。   宛遥一路窥着他的表情走过来,站在身后,背着手笑了笑,伸出食指来往他肩膀上一戳。   项桓往后面挪了挪,没准备理她。   她甚有耐心地又戳了两下,刻意放缓了语速:“要不要吃点东西?”   他本能地回头一瞥,但很快又佯作耳聋地继续盯着窗外,一副十分不在意的模样。   知道他惜面子如黄金,这位大爷是需要请的。   宛遥只好俯身拉他,第一下没拽动,她感觉像是在拔萝卜,“走吧……”   “走吧,厨房里有糕饼。水喝太多的话,容易胀气的。”   项桓被她平地拔起,于是勉为其难、漫不经心地往外走,正路过桑叶身边时,他挑衅似的扬起一边眉峰。   后者阴着脸瞪回去,心下不甘的咬紧嘴唇。   如宛遥所言,院中的大小架子上都晒有各色药草,两个药童坐在廊下满头大汗的推碾子。   项桓捡了张石桌,边打量边落座。   庖厨后,她端着个大托盘高兴地往外走,“前天和陈先生试药,剩了不少薏仁和绿豆,我就顺手做了点冰皮月饼。你尝尝看啊。”   说是月饼,其实更像糕点,糯米做的皮儿白嫩嫩的,又在冰窖中放置了一阵,眼下正悠悠地往上冒仙气。   她凭着自己的喜好把这些月饼面上压出精致的花样,很是别出心裁。   项桓的胃一向是来者不拒,只要能填饱,他什么都吃。   刚伸出手要拿,却听桑叶在不远处凉凉道:“将军堂堂威名远扬的七尺男儿,也爱吃这种姑娘家的零嘴么?”   话音落下时,这边的两个人皆是不同程度地一怔。   本就和这小子不对付的一路,这会儿生怕叫他看轻了,项桓当即反驳:“……谁说我爱吃了?”   宛遥却是一头雾水地盯着那盘鲜亮的糕点看。   月饼也分男女?不是人人都能吃的吗?   她还不能理解男人之间那点不能摆上台面的虚荣心,无论什么事物,只要被盖了“姑娘家”三个字的戳,便是令天下壮士唯恐避之不及的娘娘腔。   桑叶显然深谙此道,打蛇招招中七寸。   “这个,不能算姑娘家吃的零嘴吧?”   宛遥本还想替他争辩两句,很快就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应道:“当然算呀。”   视线中不知何处多出一只手来,正把项桓锁定的目标捞住,放到嘴里美滋滋的咬了一口。   “东市的刘家点心铺可多这样的小糕饼了,京城里大姑娘小媳妇都爱上那儿买,好些时候拿着银子都不一定能买到……不过宛遥姐姐做的好像更好吃。”   一听到这个声音,项桓额头的青筋就开始往外乱跳,眼看着旁边某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在一点一点拆他亲哥的台阶。   “项圆圆!!”   在暴喝声响起的瞬间,对方似有所感地麻利开溜,临跑前还不忘再抓两个饼,旋即很是明智的闪到宛遥背后去。   “你躲个屁!滚出来!”项桓猛地望了一眼院外的天色——这个时辰,坊门应该已经关了,他登时大怒,气得简直能喷出火。   “你不在家里好好呆着,在外面瞎跑什么?找死是不是?”   宛遥被项圆圆拽着裙子跟他哥绕着圈地打转,她没办法,也只好跟着他们一块儿转。   “……我不想在家嘛。”   她从宛遥腿后探出个脑袋,可怜巴巴的装委屈,“现在外面到处都闹瘟疫,天天有人被官差抓走……家里也是,每个人过得提心吊胆的……爹爹又板着张脸。”   “我不要住在家里。”她理直气壮的把自己塞到宛遥身后,“我要宛遥姐姐睡一块儿。”   他强硬道:“不行!”   “凭什么呀。”项圆圆不服气的噘嘴小声嘀咕,“就许你每日来找她,借我用一晚上都不行?真小气。”   被她当成人盾的宛遥听得一清二楚,当下面不改色地伸手悄悄去掐她的胳膊。   项桓皱着眉:“你说什么?”   这语气何其危险,基本等于架刀在她脖子上,多说一个字就是血溅当场,项圆圆不敢去摸老虎屁股,认怂地道了声:“没、没什么……”   面对从天而降的包袱,项桓心绪复杂地瞪了前者一眼,问道:“你到底是怎么跑出来的?”   提起这个,后者倒是颇引以为傲地挺起胸脯,“这几日你巡城,我本来说要住你那间屋避避邪的,结果在你房里发现了一包蒙汗药!”   她喜滋滋:“我就把跟着我的那帮仆婢全放倒了!”   不愧是项家家风,如此手段真是一脉相承,眼熟得很。   项桓素来是宽于律己,严于待人,早把自己平日的种种劣性忘之脑后,几步上前就要发火。   项圆圆立马抱头,宛遥只好挡上来拉住他:“算了,算了……只住一晚上其实不要紧的,眼下送回去也来不及了,等明天你再带她走也不迟。”   项桓绕了两回没把人逮住,先朝那个小的瞪一眼……想想还是算了,毕竟是亲妹妹不能打,再去瞪宛遥……还是算了,这个也不能打。   他只能背过身去,“早晚得被你们气死!”   站在旁边的桑叶一声不吭地围观了全过程,只觉得这两兄妹果真是亲生的,随便哪个要落到别人家都是一方祸害,好在投胎投得准。   *   鸡飞狗跳了半日,无论如何,最后项圆圆还是留下了。她闲不住,再加上项侍郎管得严,乍一出门如野马脱缰,满院子疯跑。   小姑娘嘴甜,哥哥姐姐挨个叫了一圈,除了桑叶之外,几乎人见人爱。   宛遥在屋内听她缠着人翻花绳的声音,不禁笑了笑,抓了一把黄芪放在药碾中来回搅动。   她喜欢听这样的碾药声,咯吱咯吱的,不会太响也不会太轻,安静的时候听着尤其舒适,好像红尘人间都可以为此沉淀下来一样。   入夜后的灯光把地面染上昏黄柔和的色彩。   一道影子忽然打在她脚边,宛遥一抬头,就看见项桓垂着眸,神色不甘不愿地站在那里。   “怎么了?”   他抓了抓脖子,抿了一会儿唇,终究开口道:“有吃的没?”   “……”   事实证明,男人的面子再金贵,毕竟不能当饭吃。   宛遥故意问他:“哦,你刚不是不饿吗?”   项桓不想和她解释可又不得不解释,“你看见那小子方才诈我了,我又没办法……”   “要没吃的那我走了。”他抱怀侧过身,说是这么说,人却还未动。   宛遥看着面前的背影,忍不住好笑,她刻意卖了片刻的关子,晾了他良久才挑眉道:“想吃什么?”   明显的发觉那双点漆似的星眸瞬间亮了一下,他蓦地转身回答:“肉。”   新加的一瓢水尚未沸腾,面上还浮着一层细细的油花,猪骨炖出的高汤鲜香浓郁。   宛遥站在案板前洗青笋叶,桌边是埋头在大碗里的项桓。   知道他平时不爱吃果蔬,这回特地在馄饨馅中掺了剁碎成丁的荸荠,作料里撒上葱花和一点点花椒粉,再放上碎咸菜粒,一口咬下去又脆又鲜。   他吃得很香,口中却还在埋怨:“肉可真少……你就不能多包点儿?”   “馄饨就是这样包的,肉多了皮儿一煮会炸开。”听到他轻哼,宛遥无奈地摇摇头,“夜里要少吃点,腹中不易消化,很容易失眠的。”   项桓不屑地一笑,“你懂什么,就是要吃得多,人才长得高,长得壮,你看看你……”   无端被戳到痛处,她洗菜的手一紧,瞬间反驳:“谁说的,长得高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   对面“嘁”字一出声,显然很轻蔑,“是你没见识,长得高的好处可多着了。能摘桃、能翻墙,还能看得远!”说话时,项桓突然一琢磨,丢了筷子起身。   宛遥正在低头忿忿的择菜,他在后面悄然逼近,唇边带着抹捉弄的意味,忽的一出手摘掉了她发髻间的银簪子。   “喂……”   骤然化身成女鬼,宛遥抬眸去瞪他,后者微微歪着头,手举得高高的,笑得明亮又欠扁,“不是说长得高没用么?你倒是拿啊。”   “还我……我不跟你玩这个,都多大了。”   项桓听她此话倒是好笑:“难道你很大吗?小丫头。”   宛遥也忍不住龇牙了,她挽起袖子攀着他的肩膀要去够,足下踮得笔直也将将才碰到掌心。   “对,就是这样。”他笑得一脸不怀好意,“再踮高点。”   “……”   让这个祸害留在人世间真是个错误啊!她当初就不该拦着项伯父收了这妖孽的!   宛遥不甘服输,瞥着那簪子的高度,略掂量了一下,跃跃欲试,原地里纵身跃起。   也就是在她起跳的那一瞬,嘴唇擦着他的脸颊轻轻划过。   伴随着风起的动静,一股温和的气息稍纵即逝,好似有什么柔软之物贴上来,轻得仿佛一片带晨露的羽毛。   项桓全然没料到地怔住了,很少有人能从他手中抢东西,却在这一刻毫无防备地失了力道。   离耳根最近的那片肌肤好似滚过沸水,脖子后一根筋一直麻到了头顶。   他在原地立发呆。   宛遥落回来的时候,紧跟着就深深地垂下了头,刘海藏住的眉眼里满是想挖个坑当场死亡的心情……   啊啊啊——她都干了什么啊! 第25章   因为实在不敢抬头, 她看不到项桓此刻会是什么表情。   灶上的沸水正在咕噜咕噜地冒泡泡。   没有人说话,气氛就更尴尬了。   宛遥微微把头偏了偏, 又往下垂了垂。她个子本就不高, 这么一勾首,连唇边的动静也不那么明显了。   恍惚想起掌心里捏着的东西, 她才忙转过身,细细的往上绑发髻, 好让自己的手能找点事做。   项桓便出神地看着她五指穿过乌黑的青丝梳理, 散下来的碎发轻盈地落在鬓边。   他忽然有些不自在地将头别向另一处,伸手从脸颊划过去, 来回地摸着脖颈, 然后又去挠头, 最后折回来捏鼻尖。   万籁俱静的时候, 项圆圆蹦蹦跳跳地窜了进来。   当她发现了眼前这一幕,还没来得及燃起自己捉奸的那颗赤忱热心,倒先被桌上的馄饨所吸引。   “好哇——你们居然背着我偷吃!”   “……”这话细嚼起来甚有歧义。   项桓竟难得地没抽出神反驳。   她想吃, 又嫌弃自己哥哥用过的碗,于是另抽出一副来,从他碗里大方不客气地拨了好几个走,然后迅速开溜。   “大半夜了, 还吃!”他没去看宛遥, 转过身这么不疼不痒的呵斥一句。   项圆圆跑得快,老远听到吸口水的声音,“加了笋丁和荸荠诶!真香……”   这么一搅合, 那氛围不攻自破,两个人从来没有哪个时候觉得她除了胡搅蛮缠之外竟如此有用过。   宛遥忙说不要紧:“好在还剩几个,我再给你煮。”   她颇有干劲地把簸箕内包好的馄饨往滚水里倒,“呲呲”的几声轻响,皮薄肉嫩的云吞浮在水面上。   也就是在声音响起的同时,院外忽然传来一声突兀且令人心慌的哐当声,瓷碗摔碎在地。   几乎是一瞬,她和项桓都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什么,接连跑出门。   台阶下散落着几个零碎的馄饨,被咬去半边的肉团正静静躺在小姑娘身边。   项桓顷刻愣住。   “圆圆!”他上前将人抱起,怀里娇小的女孩呼吸微弱,夜色掩盖了她苍白的面容,乍一看去只像是睡眠不足。   他茫然无措,眼见宛遥俯身下来,忙把人往她跟前递了递,“快,你给她瞧瞧。”   宛遥卷好衣袖,修长的手指轻摁上去。   小姑娘的呼吸虽弱,但脉搏却意外地跳得很快,脉道坚硬,势头强劲,如按弓弦之上。   宛遥的脸色霎时肃然起来。   “怎么样?!”项桓急忙问。   她没有回答,只是神情凝重地将项圆圆胳膊肘的袖摆一撩——那里有一片深紫色的斑痕,触目惊心。   宛遥一言不发地望向项桓,他显然也是一怔,缓缓摇了几下头,“我不知道这个事……”   “我根本不清楚她几时染上的。”   在项家里,一老一小的两个男人都是五大三粗的性子。项桓每日忙着操练、喝酒、赌钱、打架,是极少有功夫关心这个妹妹的,而项南天又不会养孩子,对她总是疏于照顾,大概连闺女几时跑出来的,都不一定知晓。   “不管那么多了……你先把她抱进客房。我去找陈先生。”   宛遥起身的时候,手腕蓦地被他握住。   项桓似乎是无意识地抓了她一下,四目相对,他才缓缓松开。   然而只那么一刻,宛遥却隐约能明白这个举动的含义,她心中登时涌出一股歉疚和无力。   “我……尽量。”   她说尽量,但其实全然没有底。   因为从瘟疫爆发至今,哪怕翻遍了医书陈先生也未能寻到良方,何况是她……   院中顷刻纷乱起来,原本休息的医士们立时里里外外地奔走忙碌。   病情一旦确诊,人就不能再留,项圆圆后半夜便被带走了,而项桓则随她一同上了那辆平顶车,此后再没回来。   疫病仿佛无形的妖魔,在最短的时间内笼罩了整个长安城。   起初的那几天,贵族文士们还能事不关己的饮酒作乐,直到祸水涌进了自家房门,他们才开始了真正紧张。   朝堂上对于“饮鸩止渴”的呼声越来越大,甚至有人传言,连后宫之中也有瘟疫蔓延,举国上下再无一片清净之地。   宛遥已经两天没有得到项桓的消息了,最近医馆的药草已严重告急,城外救济尚未送进来,他们几乎无事可做,也就先自行散去。   这一日,前厅正摆好早饭,宛遥瞧见她的父亲心神不宁地从穿堂那边过来。   “爹?”   宛延的反应慢了许多,好久才抬起头讷讷地望着她。   然后,他走到女儿跟前,颤抖着的手掀开胸前衣襟,锁骨上赫然是一小块令全城百姓闻之色变的紫斑。   大火终于也烧到了宛家。   *   疫区坐落在长安城东南,芙蓉园的北边。   马车还未靠近,鼻中已嗅到了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苦味——那是许许多多种药草混合而成的,复杂到连宛遥也不能马上分清楚。   四周往来的皆是送药的板车、押送病人的平顶车和巡逻的禁军守卫,热闹得水泄不通,他们的车马险些造成了一场拥堵。   宛遥扶着父亲从车上下来,后面紧跟着的一顶小轿里,宛夫人哭得满脸是泪,在婢女的搀扶下一步一步往这边走。   “娘,你别哭了。”约莫在五丈开外,宛遥就示意她停下,“回去吧。”   疫区是最大的毒气聚集之处,对寻常人而言自然是离得越远越好。   宛夫人泪眼迷蒙地摇头,边哭边说:“还是我来吧遥遥,这里头,进去了没准儿就出不来了啊,你毕竟年轻……”她在做最后的劝导,试图让女儿松口。   宛遥仍往后退了一步,神情坚持,“娘,我学过医,知道怎么照顾人。”   “我带爹来这儿,不是为了让他去送死的。我会好好照顾他,也会和他一起回来。”   她虽然生得文静,手无缚鸡之力,但在许多事上却出奇的倔强,好像天塌下来也不会使她有分毫动摇。   宛夫人时常也会感到奇怪,她的这个女儿何以能够如此坚定,明明很多时候看上去就像是那些闺阁里足不出户的女孩子。   宛遥搀着父亲转身朝疫区走去。   很快便有医士上前接应他们,待她走到门口时,却诧异地发现了笔直而立的项侍郎。   是来找项桓的?还是来找圆圆的?   她视线探过去,项南天面色未改,还长辈般和蔼地朝她略一颔首。   宛遥正想开口说点什么,脑袋就被宛延给扳了回来。   “不要和这个老匹夫说话!”   随即,两个老兄弟甚有默契的对哼一声,各自别过脸。   “……”   疫区又分为东西两个部分,将士族官宦与平民百姓区分开来。   平民东区已经人满为患,西区倒是还有富余。   这里住的都是达官显贵的亲眷,环境也要比其他地方好上许多,衣食住行万事俱全,其中甚至不乏有熟识的面孔。无非是谁家的小姐,谁家的夫人,谁家的侍妾……   宛遥带着父亲在一处小院落脚,房间虽是独立的,四周却有不少芳邻同居。   她给宛延盖好被子,倒了一碗清水,寻了一本闲书搁在床头:“爹,你休息一会儿,我去药房那边看看。”   “好。”宛经历是个极其配合的病人,温和地冲她一笑,便拿过书来自行翻看。   药房在西区正中央的地方。   里面大多是太医署派来的医士,正忙着煎药与分配。治疗疫病的方子迟迟没有着落,御医们只能暂且把疫区的病人当做实验的对象,每每出了新的方药便会让医工熬煮给众人,若吃上三日还无效果便再换别的。   好几个药炉前有人排队等着取汤药。   宛遥提着裙子进去,远远的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嗓音。   “不够,再加点。”   “……公子,不能再加了,您都搁了三勺了,糖放多了会影响药效的。”   他不以为意的冷哼,“反正不放糖,你们这些药也不见得多有效。”   宛遥走上台阶,项桓正抢过汤匙朝碗里洒白糖,简单粗暴的搅了一通。一旁的医士笑得有几分欲哭无泪。   他把糖放回去,刚转身起来,迎面不期然撞上了宛遥。   那张不耐烦的脸倏地一怔,星目里辗转浮起惊错,项桓端碗的手一松。   她忙弯腰去接——竟真让她捧住了,药碗中洒出些许汤汁来溅在脚边。   “你……”他却没功夫留意这些,只难以相信地垂头,皱眉认真地看着她。   宛遥两手捧着碗,唇角朝他露了个安心的笑,“不是我。”   她解释说:“是我爹。”   项桓眉峰渐次松开,神色缓和下来,把视线挪向别处,心不在焉地颔首:“哦。”   宛遥把药碗递给他,“给圆圆的?她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原本这些药也没用处。”   汤药装进食盒,两人从药房出来。   “其实你不该来,西区里住的大多是朝廷要员,伺候的人手很足,也不敢怠慢。”   宛遥抿唇点了下头,眸色中也有几分认命,“可那毕竟是我爹。   “为人子女,应当侍奉床前。我总不能把他一个人留在这儿。”   走没多久便到了他们的住处。   项圆圆正躺在床上睡着,她的情况不太好,因为年纪小的缘故,身体还不似成年人那样强健,一旦病倒几乎就是致命的。   项桓将她唤醒,舀了一勺子给她喂药。   他其实不爱喝药,也从不会给人这么喂,若放在以前项圆圆敢这么黏糊,早就被他拎起来掰开嘴强行灌下去了。   她迷迷糊糊喝了一口就开始咳,瘪嘴嫌弃说:“苦……”   “还苦?”项桓颦眉,“三勺糖了,还想怎么样?”   有甜味的汤药并不一定就能改善口味,他喂得手忙脚乱,项圆圆也吃得满身都是,最后宛遥实在是看不下去,支开他自己来。   本就睡得昏沉沉,项圆圆隐约感觉到床边换了一个人,她咽下一口汤汁后怕道:“哥,我是不是要死了……”   他面容沉得厉害:“又哪儿不舒服?”   “……我都看见我娘了,这是不是回光返照啊?”   “那是宛遥。”   她听完瞪大眼睛,脑回路异于常人:“宛遥姐姐也要死了?”   项桓终于忍不住:“……闭嘴,喝你的药。”   宛遥替她诊完脉,知道病情还算稳定,便给她掩好被衾,安慰说:“圆圆要记得按时吃药,你病得不重,过两日好起来便能回家了。”   她含糊不清地唔唔两声,在病中哑着嗓子说:“哥,我想吃刘家点心铺的桂花糯米糕。”   项桓听得一怔,忙道:“等你病好就给你买。”   “……”   她也不知信了还是没信,仍旧是一串不明白的低语,转眼像是又睡着了。   项桓伸手给她又拉了拉被子,再去探她的额头,好似一刻也停不下来,坐在床边目光却定定地,一眨未眨。   宛遥在旁将他的所有的动作尽收眼底,说不清为什么,她觉得这个时候的项桓与平时相比少了很多的棱角和锋芒,尽管他还是一副倨傲、不耐烦的脸,可她从他的眼中看出了鲜见的茫然。   那是在他和人打架,单挑蛮族武士时从来不会有过的迷茫……   “项桓。”宛遥迟疑道,“我来疫区时,在门口遇到项伯父了。”   他微侧头,似乎是看了她一眼,但什么也没说。   点到为止已经足够了,宛遥轻轻拉他,“搬到我那儿去吧?得空我也可以帮你照顾一下小圆。” 第26章   夜里服侍宛延吃过药睡下, 宛遥又去隔壁看看项圆圆有没有踢被子,走了一圈, 等一切收拾妥当之后, 她才轻轻推开门。   季夏的晚上,月轮来得要比平常更明亮, 也更圆润,这是临近中秋的关系。   宛遥披着月色走出去, 未曾出院子, 一抬眼就瞧见高高倚树而坐的项桓。   他正侧头看着长安城同样沉睡的万家灯火,束起的青丝被晚风吹在脸颊上, 她不敢走得太近, 怕会被发觉, 于是只在垂花门后静静地望着, 想象他此时会有的神情。   宛遥依稀记得项夫人是为了生小圆难产而死的。   从那以后,项家的三个男人每日就都轮流围着那个早产了两个月的女婴转,哄孩子、换尿布、请大夫, 族亲里但凡生育过的女子全都被请去江湖救急,连她娘也曾经帮过忙。   事情闹得坊内坊外沸沸扬扬,街头巷尾人尽皆知,幸而总算是把孩子的命稳住了。   可惜好景不长, 项圆圆磕磕绊绊长到一岁, 项大公子就不幸死在了上阳谷中。   那一战,大魏死伤惨重,不仅没能收复西南的故土, 连凭祥关也一并丢失了。   接连经历了数次风雨的项府一片萧条。   宛遥偶尔跟着母亲路过时,会在角门前看见一个十多岁的男孩,背着一个嚎啕大哭的女娃娃来回不停地走,旁边的仆妇就拿起拨浪鼓轻言细语的哄。   她知道那是爹娘常和她提起的,项伯父家的孩子,还说,他们小时候见过。   但宛遥想不起来了。   她牵着母亲的手,努力回首想看清这个男孩的脸,可他却一直低着头,被背上不安分的女娃娃压得弯了腰。   直到有一天,宛遥随姑母走近西市的胭脂铺,隔着一道珠帘,她瞧见那个少年面色阴沉的拖着一条又粗又长的棍子自门前经过。   她不自觉地拨开了帘子,还未想好要不要跟上去,腿已自己在动了。   少年走得很快,也越行越偏,等宛遥气喘吁吁地追到矮墙下,就听得墙后风声呼啸。   “你不是不服气吗?再狂啊,再狂一个试试啊……”   有人在打架!   她吓了一跳,不知自己此刻该不该离开,可又忍不住探头去看。   四五个男孩正在围攻那个少年,人多势众,趁绊住了他的脚,一群人蜂拥而上,没轻没重地踢着他后背。   手臂上全是伤痕,明明已经浑身淤青,他居然也一声未吭,冷凝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不远处落下的那根棍子。   宛遥被那样森然的目光骇出满背的冷汗,她本能的想跑,但害怕这个人真的被打死了,又于心不安。   毕竟是个小姑娘,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她从心底里畏惧。   一时想去捡起那条木棒丢给他,可终究不敢,心绪来回犹豫。   “项桓,你哥打败仗了,丢了我们的城池。”   “还被人家打死了——”   “真没用,真没用。”   男孩们觉得制住了他,得意忘形地在周围扮鬼脸。   宛遥从那双目里觉察出了无尽的愤怒和哀伤,她心头一紧,正要走出去的时候,人群中倏地发出一阵猛虎般的暴喝。   少年野兽似的一跃而起,那些压在他身上的拳脚瞬间四散倾倒,男孩们摔得意外又茫然,却见他抄起那条碗口粗的木棍,发狠一样乱棍打下去。   他下手极重,分毫没有留情,方才还在嘻嘻哈哈的孩子顿时开始惨叫,一边哭喊一边惊慌失措地爬起来跑,像是一群连滚带爬的落水狗。   等打飞了最后一个。   少年才随手丢开棍子,紧盯着这帮人离开的方向,漫不经心地用拇指擦去唇角的血。   见他的样子,仿佛对此早就习以为常。   宛遥从墙后怯怯地伸出半个头,窄巷中的少年满脸是血,蓬头垢面,那抹恶狠狠的气息犹在,暴戾又毒辣。   不知为何,她想起了不久之前在项府门外看到的,那个不厌其烦,哄着婴孩睡觉的人,于是竟小心翼翼地往外走。   然而对方就像一匹警惕性极高的狼,几乎是一瞬就猛地转头瞪了过来,手已捏成了拳——等发觉只是个小姑娘,目光才有所缓和。   宛遥想同他打招呼:“我……”   “这附近不安全。”少年却冷冰冰地打断她,“没事别乱凑热闹。这里的小孩打架什么武器都用,刀剑不长眼,会伤人的。”   那是宛遥有记忆起,和项桓的第一次对话。   月光下的少年一动不动,而皎洁的月渐渐被浮云遮掩住,只留下外围一层浅淡的清辉。   她并未上去唤他,反而挪开了视线,转身回去了。   *   西疫区是被禁军特殊优待的,早食还有人亲自送上门,餐饭精致的同时也配合着病情忌口。   宛遥陪父亲用完,提起食盒准备上药房取药。   疫区本就由一个坊布置而成,里面如其他坊内一般,有街有巷,房舍鳞次栉比——当然其中住的都是病人。   昨日来的匆忙未曾细看,今天一打量,她才发现这附近竟还有一间单独辟出来的小庙,里面供着的,是尊熟悉的雕像。   “想不到这里也有圣母像。”   宛遥有些意外。   前来祭拜的人还不少,大多是病情不太严重的病人,或是其亲眷。   来都来了,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她也进去朝着敬德皇太后的塑像拜了两拜。   希望父亲和圆圆的病能够早日好转,但愿太医署可以寻到医治的良方。   “娘!娘!”   “你们要干什么?!她还有得救,她还有救啊!……”   东西两个疫区只隔条街,那边混乱的情况一眼可见,连声音也能听得清清楚楚。男子的哭号引来不少人的张望,也使得每人心中的恐慌成倍增长。   禁军一前一后抬出一张盖了白布的木架子。   想必是又死了一个。   在这里日日有人死去,日日有人啼哭,只因西区的名门望族高人一等,故而还不至于让宛遥那么深切的感受到绝望。   但事实上,放眼看去,疫区毋庸置疑是个满目苍凉的乱葬岗。   “你们瞧什么!有什么热闹好瞧的!”那男子发觉自己被围观了,指着对街的人们骂道,“这个病治不好了!”   “治不好了!大家最后都会死的,都会死的!早晚、早晚得轮到你们!……”   他骂着骂着,怒极反笑,跪在地上嘶哑得笑得直不起腰。   由于痛失至亲,让他的举止无端开始癫狂。男子一挥袖,肆无忌惮地开口:“这么多年了,是报应啊!”   “报应……”   “圣母给长安城所有人的报应!”   “你们每个人,每个人都逃不掉的!……”   当他提到圣母时,熙熙攘攘的面孔中却有些脸色微微一变。   坊间巡逻的禁军迅速上前来将人拖走,临走时对方的嘴里依然没停,到后来好似叫守卫拿什么东西堵住了,只依稀传来“呜呜呜”地轻咽。   宛遥从他这番话里听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再去看一旁端庄优雅圣母像,敬德皇太后正静静地望着远方,那张浅笑温和的容颜在如此环境下,总觉得有说不出的毛骨悚然。   “姑娘。”   苍老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在边上响起,是个年近七旬的老者,“只是空穴来风的谣言,不用这般在意。”   宛遥忙转身面向他。   老人家佝偻着背,负手在后神态很是悠闲,“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才明白那些什么妖魔鬼怪,神仙佛祖,不过尽是人间虚妄而已。”   宛遥垂眸想了想没有反驳,转而望了一眼那人离去的方向,问道:“他……为什么要说‘这么多年了’?”   “小姑娘年纪轻,有些往事可能并不清楚。说起来这疫病也并非只是近年才出现的。”他看向对面精雕细琢的雕像,“算一算,快有二十几年了吧。”   “这么久?”她微微讶然。   “此种疫毒是宣宗时期圣母所医治的疫毒演变而来的,一直在南方蜀地合州附近肆虐,有几个村镇几乎每年都会病发一次。”   老者缓缓道,“当地的官府束手无策,京城的太医也找不出根治的办法,于是就只能……”   听他顿了一下,宛遥忍不住重复:“只能?”   “只能就地将全村焚毁,一个不留。”   这是项桓之前也同她讲过的。   宛遥此时才留意到,这位老人的手背处有一点深紫的斑痕,他应该也是疫病的患者。   “有好些年啊,蜀地的很多村镇都是荒无人烟的死地,你大老远地看见了房屋,走过去会发现里面一个人都没有——能搬的人,全搬走了。”   “未曾寻到病源吗?这么大规模的瘟疫,会不会是水的问题?”   他摇头,“能找到那早就找到了,二十几年,一批又一批官差,险些没把蜀中的山翻个面,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尽管知道希望渺茫,但宛遥听了仍旧掩不住失落。   “所以说呀。”老者背着手,面朝长街闲庭信步,“那小子的话倒也并非全是胡言。”   “这病,是真的治不好啊。”   “治不好的……”   声音依然是不慌不忙,随着他渐行渐远,也愈发的模糊不清了。   *   转眼在疫区就住了十日。   清晨宛遥从药房取了两人份的汤药回来,项圆圆身体弱,醒得少睡得多,最难伺候,所以她先放在隔壁屋,等喂完了这个小的才去看父亲。   门口,项桓正盘着一箱用过的木质碗筷往外走,歪头来问她:“宛遥,东西放哪儿?”   她把药碗拿出来在唇边吹凉,一边回答道:“你搁在台阶下面,会有人来收的。”   项桓点点头:“哦。”   末了,宛遥又想起什么,忙提醒说:“吃饭前别忘了好好洗手!”   远处听到人应了一声。   经过这段时日的观察,她发现瘟疫也并非人人都会沾染,身体健壮如项桓、余飞这样的武将多半能够幸免于难,而年老体弱比如她爹、项圆圆这样的老弱病残却是一触即发。   好在那么多天了,她身上也不见迹象,大概自己的体魄也算强健吧。   宛遥提起裙摆在床边坐下,伸手轻轻摇了摇项圆圆:“圆圆?小圆……起来吃糖了。”   后者大概是被这招骗过多次,此刻稳如泰山,纹丝不动。   由于年纪小,她的病症恶化得很快,宛遥掀开被衾的一角把脉,那些让人胆寒的紫斑已蔓延到了手腕,即将覆盖整条胳膊。   她颦眉摇头轻叹,正欲去取床前的药碗,手臂才探出去,却不慎被床架子上飞起的一节木块划破。   因为动作略快,造成了一条不浅的伤口,血珠子迅速从白皙的肌肤上冒了出来。   宛遥低低抽了口凉气,急忙掰下那块元凶以免它再作恶。   胳膊血流不止,滴得床沿、被衾上斑斑点点。在这种疫毒弥漫的地方受外伤是十分危险的事,她赶紧扯出干净的帕子给自己清理。   就当宛遥抚着胳膊查看伤势时,不经意的一垂眸,却发现项圆圆那爬满紫斑的肌肤间,在沾有自己血的地方,竟浅浅的退了一丝痕迹。 第27章   院中的桌上摆着清粥小菜, 项桓不知从哪儿弄来几个大莲蓬,低头剥着里面的莲子。   这间二进的四合院之前还住着两户人, 此后就陆陆续续地走了, 不知是因为重病还是因为多了项桓两兄妹的缘故,眼下只剩下了他们几个。   宛遥低头出来时, 被明晃晃的日光照得有些睁不开眼。   项桓见她过来,往旁边挪了个位置, 手上却忙碌着没停:“莲子吃不吃?才采的。”话虽这么说, 已经把一整盘剥好的推到了她面前。   “记得剔莲心,不然会很苦。”   宛遥轻轻哦了一声, 伸出手去拿的时候, 项桓不经意看见了她胳膊上缠着的布条。   “手怎么了?”他问。   宛遥不自觉一顿, 目光朝别处躲了躲, 随口说:“没什么……方才不小心划破了。”   项桓瞧着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无奈,继续捞起一只莲蓬,“自己当心着点。”   宛遥不做声地颔首, 把莲子放到嘴里,忘了去莲心,味道很有些清苦。   疫区在三天之后迎来了又一批新的药方。   很明显是因为前次的方子并未起效。   四下怨声载道。   一而再再而三的失败终于惹来了项桓的愤怒,他本就不是个有耐性的人, 逼着自己在这么个狭小封闭的地方窝了半月, 憋了许久的怒火一触即发。   “还换药?知不知道你们已经换了十几个药方了?”他揪着前来的医士,对方个头不高,这么一拽, 双脚险些离地。   “现在死了多少人你数过没有!”   “你们是在拿人试药吗?三天两头,朝令夕改,这么随便?!不会治病当什么大夫!”   他把人丢在地上,抡起拳头作势就要打。   医士年纪尚轻,约莫也是太医署新上任的小官,还没有师父们那般看惯帝王家动不动治不好拉人陪葬的风轻云淡,当即吓得一张脸风云变色。   “项桓!”   危急时刻有人出手阻拦。   “你别那么冲动。他只不过是个传话的而已,这和他又没关系。”宛遥将他臂膀死死抱住,可还是觉得自己像是抱着一头随时要蹦出去的牛,“治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大夫也不是神,御医们大概是被逼急了,否则不至于换得这么勤。   “你先冷静一点,给他们一些时间,会有办法的……”   他拳头好似收不住势,恶狠狠的转过来,那双锋利的眼睛笔直地对准她,饶是已经看过那么多次,宛遥仍会被这样冷冽的目光震住。   项桓的视线在面向她时,眼底里倏忽一刺,绷紧的五官艰难地挣扎着,最后猛地松开手愤愤甩到一边。   “我给他们时间,那谁给我时间?再这么等下去人都死了,他们呢?成日里却只会拿话搪塞别人!”   他说话时手正指着地上的医士,乍一回头,突然发现原地里没人影了,抬眸才瞧见前面撒丫子狂奔的背影。   “你还敢跑!!”他气得火冒三丈。   那人一听他发火,停是不敢停,瞬间跑得更快了,屁滚尿流。   项桓习惯性想追,宛遥只能被他拖着走了两步,再劝道:“算了,你抓到他能有什么用?”   “哪怕杀了他,小圆也不会好起来。”   他抿紧唇,冷眼破罐子破摔,“好,那好,反正怎么做都没用,那干脆别治了,我现在就把人带回家。”   宛遥颦眉摇头:“你不要任性……”   项桓扬声打断:“就你理智!”   说完不等她再开口,便抱着胳膊转过身去了。   知道他这是不想再搭理人的反应,宛遥冲着面前高挑的背脊暗叹口气,只能默不作声地先离开,让他自己待一会儿。   夏末的暑气还没消退,每日依然是热度不减的艳阳。项桓立在窗边,被照了满身浅浅的金光,心情更加因为这天气烦躁不已。   坐立不安,想围着长安城跑上十圈。   “项桓……”   不知过去多久,耳畔有人小声且谨慎的唤他。   项桓蓦地一愣,转眼去看,宛遥正端着一碗汤药站在跟前,俨然是一副和好的态度。   “该喝药了。”   是预防瘟疫不可少的一日一次的药剂。   可他心里烦得很,固执地别过脸,“我现在不想喝。”   宛遥迟疑了片刻,还是坚持:“药放凉了会很苦。疫区毕竟不安全,断一次药后果可能不堪设想。”   “我都说不想喝了。”   项桓其实只摆了一下臂,他没料到会把药碗碰翻,随着“哐当”一声,汤汁和碎片齐齐在脚边摔开。   那一刻,项桓看见分明宛遥眼中细微的变化,心里也是莫名的咯噔了一下。   放纵自己发了一通狗脾气,这会儿冷静下来,才感觉真惹祸了。   宛遥神色有些复杂,弯腰想去收拾,半途被项桓伸手挡住。   “你别碰,我来。”   他利索地蹲下把碎片整合在一起,她也没闲着,取了个簸箕仍在对面低头帮忙。项桓一面捡,一面偷偷窥着她的表情。   宛遥正慢慢的扫药渣,并未看他。   他有种平白惹了麻烦的无所适从。   接过那只装满残骸的簸箕,项桓欲盖弥彰地补充说:“汤药我过一阵再去拿,你不用忙。”   “嗯。”宛遥颔首应了一声。   而之后的整个晚上她都关在房内没出来。   项桓坐在院中闷得发慌,夏夜的四周充满了虫鸣声,集体在草丛里放肆的吱哇乱叫。   他先是在桌前百无聊赖地把玩那几个空莲蓬,随后又踩在台阶边上走,去踢一旁好端端长着的灌木丛,最后蹲在墙头,把一根青枝的皮扒了个精光。   正对面的房间大门紧闭,灯火却很明亮,依稀能照出一抹轮廓纤细的影子来。   项桓盯着看了半天,满心没着落地把青枝扔在地上,跳下高墙,走上台阶时又顿住了脚。   他在道歉与不道歉之间挣扎徘徊,转眼已在廊前兜兜转转行了好几个来回。   房檐上蹲着的野猫围观了全过程,瞧得有些眼酸,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只是摔破个碗而已,不至于这么生气吧?   也着实不知要说些什么,他又行了一圈在门前停下,嘴唇微微抿了抿,目光盯着打在栏杆上的光影看,忽然猛地把心一狠,侧身扬手就要敲门——   “吱呀”一道轻响。   他还没拍下去,里头的人便把门打开了,项桓这一瞬的反应极快,动作立刻从叩门转换成了摸脖颈……   宛遥正抬眼,视线冷不防被一个高大的身影占据,目光略有几分讶然地看见他漫不经心地低头又望天,“项桓?”   她奇怪:“你在干什么?”   他一脸随意地开口:“我……路过。”然后又欲盖弥彰的补充,“刚刚看见那只野猫好像在挠窗子。”   暗处的猫无端顶了一口黑锅,哀怨地叫了一声,撒腿跑开了。   宛遥下意识顺着他所指的方向好奇地望了望。   “你来得正好。”她眉目间的神情倒是比白天松泛许多,侧身让他进来,“小圆醒了,进来看看。”   项桓眸中闪出一抹色彩,登时仰起面。   项圆圆自从前几日便一直在昏睡,连宛延的病情也愈渐恶化,这是她近来第一次苏醒,张口就嚷嚷着饿了。   “哥,我想吃蹄髈……”   项桓见她精气神不错,有大病一场,逢凶化吉之兆,忙去庖厨顺了碗清汤挂面,坐在旁边瞧她大口大口的吸溜。   后者心大,边吃还边嫌弃:“说好的蹄髈呢……也太清淡了,连个肉都没有。”   “行了吧你,有的吃就不错了。”他虽然嫌弃,心情却显而易见的好,坐在桌前去问宛遥,“你看她手上的斑是不是淡了一点?”   她正倦然的打了个呵欠,闻言跟着打起精神点点头。   毫无征兆的,项圆圆的病开始奇迹般的好转起来,同时绝处逢生的还有隔壁的宛经历。但汤药仍旧是之前的汤药,吃食上也不见有什么特别的改变,谁也说不明白究竟是如何治愈的。   胳膊的斑逐渐淡去,项圆圆情况一转好,话匣子就跟开了闸的洪水把满院叽叽喳喳的夏虫全都比了下去。   “宛遥姐姐你怎么也来这里啦?”   “是我哥找你来的?”   “我就知道他不靠谱……喝药的时候还弄脏了我三条裙子,听说小时候喂我喝羊奶他就把奶灌到我鼻子里去过。你说这是什么毛病呀?”   ……   她有了体力,总算能自己动筷子吃东西。   餐饭刚上桌,捧着碗便抱怨:“宛姐姐,你是不知道,咱们隔壁住着的老头,一到夜里就可劲儿的打呼噜,跟天雷轰顶似的,压根睡不着。看我这么小,眼圈儿都青了!”   她自打搬进来便人事不省,故而并不清楚院内都有些什么人。   项桓坐在一边嗑瓜子,白她一眼,“你睡得还少了?”   “小孩子就是要多睡才能长身体的呀!”   也正是在此时,宛延负手慢悠悠地进来,饭后消食是他这几日大好之后的日常活动。   项圆圆不似他哥,也不习惯跟他爹同仇敌忾,当下惊喜地让位子:“宛伯伯,您怎么也在?您住哪儿啊,我怎么平时都没看见你呢?”   他淡淡道:“隔壁。”   ……   宛遥笑着给他们俩添饭,余光瞥到项桓舒展的神情,随口打趣道:“现在好了?不用皱眉头了吧。”   项桓捏着茶杯并未言语,看到她手腕上仍缠着厚厚的布条,喝茶的动作忽的一顿,“你这伤还缠着?划得这么严重?”   她忙遮掩了一下,“此处疫毒泛滥,我想等结的痂掉了之后再取下来……”   项桓听完颔了颔首。   知道宛遥在这些小伤上能照顾好自己,他并未太往心里去,便没再多问什么。   *   八月初秋,下了几夜的瓢泼大雨,把满地滚滚的热气浇得只剩清凉。   时过半月,项圆圆和宛延身上的紫斑已全数褪尽,紊乱的脉象恢复正常,只这么从表象看,几乎便是个寻常的普通人。   瘟疫爆发了那么久,疫区还从没有谁能彻底康复的走出去过。   明明是和大家用的药材一致,吃的饭食相同,众医士们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根源所在,问起照顾病人日常饮食的亲眷,宛遥只猜测说或许是紫癜误证的。   紫癜也是皮肤下出现瘀点瘀斑,但与瘟疫不同的是,它并不会互相传染。毕竟禁军抓人是似而非,有那么一两个弄错的也不奇怪。   大夫们只能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   宛延是朝廷命官,项桓又是虎豹骑的中郎将,怎么着也不能把几个没事儿人老关在疫区。   临行前,宛遥几人来到房间的药房内。   其中四五个御医与医士眉头深锁地正在交谈,对此番异象一筹莫展,待他们进去之后才各自散开。   要放走疫区的病人不是一件小事,无论是项圆圆、宛延这两个大病初愈的患者需要重重把关,连宛遥和项桓也陆续被带进去,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   周身脱得□□,替宛遥查验身体的是个上了年岁的女大夫,在执起她手臂时,点了点腕子上那一圈布条,警惕的问:“这是什么?”   她微微缩了一下,“是……不小心划破的。”   大夫解开包扎,其中的伤痕已然结痂,倒看不出有何异样。她又多打量了宛遥几眼,才勉为其难地颔首:“行了,把衣服穿上吧。”   从小黑屋内出来时,她才将心口压住的一口气缓缓往外纾解。 第28章   太医署未能挑到刺, 也琢磨不出药方来,于是只得放他们回去自行收拾行装。   在地狱里住了半个月, 重见天日简直是意外之喜。   项圆圆没忌讳, 围着院子来回跑圈儿,临到要走了, 又莫名涌出一股同甘共苦的不舍来,对着这地方一番伤感。   说是收拾东西, 但其实他们所用之物大多带不走, 除了一件衣裳贴身穿着,别的物件全部就地焚烧。   宛遥跟着领路的医士走出西疫区, 沿途一向紧闭的院门内纷纷不甚明显地拉开了缝隙, 缝隙里是一双或几双深邃的眼睛, 定定的注视着他们这些能够全身而退的人。   “凭什么他们可以走!”   “是啊, 凭什么!”   背后的纷乱声渐次而起,禁军们忙列阵阻挡住情绪有些失控的人们。   御医站在前方安抚:“大家切莫误会,他们只不过是误诊, 是误诊……并非疫病。”   “误诊?那我们说不定也是误诊啊!”   “这病到底几时能治好!我是实在不想在这儿待下去了!”   “新的药方太医署很快就会送过来,想必定会有成效的,请诸位稍安勿躁……”   “又是药方!还得换到几时啊!”   ……   宛遥实在忍不住,驻足回了一下头。   人群吵吵嚷嚷, 四下里的目光带着绝望与悲凉。   她被看得四肢僵硬, 只觉得手脚仿佛都不是自己的。   项桓走出了一大截才发现宛遥掉了队,几步回来顺着她的视线望了望,“既然这病可以治好, 他们应该迟早也能康复的,你别多想。”   宛遥握紧手腕上的布条,“嗯。”   直到最后一只脚跨出疫区的大门,背脊依旧如芒刺针扎。   而那些眼睛好像还在盯着她。   那尽是,想活下去的眼神……   *   项、宛两家的亲眷早早的就在外面等候了,余飞、宇文钧带着虎豹骑的兄弟探头张望,医馆里,桑叶同陈大夫翘首以盼,两边的人像是在夹道欢迎,场面热闹得堪比娶亲。   “娘。”宛遥一眼看见了宛夫人,她正跑过来,张开双臂抱了个满怀,“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她上上下下的打量,恨不能连根头发丝也拈起来瞧一瞧有没有长斑,宛遥站在那里倒有些放空自己。   “听人说你们能出来了,我还不信呢,就怕叫我进去收尸,还好……还好你没事。”她把人抱在怀,“老天保佑,可算是把我吓坏了……”   宛延被晾在边上,忽然有些怀疑的想——这病的不是我吗?   “你们用的是哪一道方子?”陈大夫挤进来,“既然令尊能康复,这其中必然有玄机,好徒儿,改明儿和为师促膝长谈啊!”   宛遥神色间有些躲闪:“我……”   桑叶见得此情此景,拨开他颦眉道,“陈先生,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意这个。你没见她精神不好么?”   “不要紧,不要紧。”只当她是这些天吓到了,宛夫人搓着宛遥的手宽慰道,“回家娘给你做好吃的……”   另一边,项家团聚自然没有如此和谐,反倒是余飞三兄弟劫后余生似的开始哥俩好,为庆祝项桓大难不死,江湖传统当然是要喝个不醉不归。   他忽然想起什么,折过身小跑着去找宛遥。   “宛遥——”   她依言抬起头,视线中的少年明眸清澈,笑得开朗又干净,“今天大头请客吃酒,你要不要去?”   “我……”出乎意料的,宛遥微微垂头,“我就不去了。”   项桓莫名地怔了下,不解地追问:“为什么不去?”   他想了想,又补充,“不会太晚,到时候我送你回来。”   宛遥仍委婉的推拒:“……你们玩吧。”   他还欲再劝,宇文钧伸手轻轻把人拉住,使了个眼色:“在疫区待那么久,肯定累到了。你别打扰人家,让她好好休息。”   好似听他这么一说,项桓才留意到宛遥的脸色不太好,他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缓然收回视线。   很快,疫区外的两队人陆续上马上车,打道回府。   在不远处的树下却有一道身影,正静静地注视着这个方向。   *   宛遥从回家之后就很少说话,她不像宛延那样有重生后的喜悦,每日干劲十足。反而情绪显得很低落,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饭桌上吃得不多,一得空就扎进房内翻医书,无论宛夫人怎么劝都没用。   那张敬德皇后遗留下来的药方被她摊在桌上翻来覆去的研究,手边是几盏深浅不同鲜血,满室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腥味。   然而她还是参不透其中的因果。   灯火在微光里暗闪,将纸上斑驳的字迹逐渐照得模糊起来。   朦胧中,宛遥感觉自己熟悉的房间骤然变了,而她又一次身处在疫区荒凉的街道上,四面八方都是隐匿在暗处的目光。   他们看着她。   看着她。   然后渐渐的,从太阳照不到的地方走了出来,走到了街上,一步一步地靠过来。   宛遥彷徨且惊恐地张望着,不管她怎么转身,目之所及的地方皆是瘟疫的病人。   他们的嘴里喃喃的说着千言万语,却都是同一句话——   为什么不救我……   宛遥猛地睁开眼,自臂弯里坐起。她仓皇四顾——还是自己的房间,还是自己的家。   竟不知什么时候她就这么趴着睡着了,手边的灯烛燃尽一半,她娘正担忧地唤她。   “怎么啦?满头大汗的。”   宛遥只是怔怔地喘气。   以为她是在疫区受了惊吓,宛夫人伸手轻抚着背脊,“做噩梦了?”继而柔声宽慰道,“好了好了,都过去了,这不是已经回家了吗,别多想……”   嗅到那几杯浓稠的腥味,她掩鼻把药草与杯盏推开,“你从哪儿搞来这些东西的?”   宛遥起身收拾,遮掩道:“是……鸡鸭血,我就想试试能不能做药引。”   “还在琢磨药方的事呀?”宛夫人去拂她脸边的碎发,“娘知道你好心,但也要量力而为才行,那不是有御医吗?肯定会想出办法来的。”   “娘。”宛遥低声打断她,带了几分茫然地转过眼,“我可能,做了一件自私的事情。”   “什么自私的事啊?”宛夫人也被她认真的神情无端牵动,“很严重吗?你要实在放不下,不如……就去向人家道个歉吧?”   她听完却沉默了一阵,然后摇了摇头。   发展到今日,瘟疫似乎已成了一种绝症,医馆的学徒们起先还会谈之色变,紧张惊恐,至此反倒淡定如斯,哪怕再有一个神志不清的跑上门嚷嚷,也能冷静地招呼禁军来把人拖走。   宛遥仍坚持每天来帮忙置办药材,自她走后,好几个医工接连累垮,药房的人手便捉襟见肘,忙起来时,连她也不得不干起跑堂的活计。   这边才对照药方把药抓齐,迎面就落下一个高大的黑影。   “劳驾,要这些药——”   桌前推来一张方子。   宛遥匆匆扫了一眼,“五味子二钱、紫苏一钱、车前草……车前草好像不够了。稍等一下。”   她冲那人颔首,招呼婢女来帮忙,自己则打起帘子往后院走。   其实在宛遥进去时就已然感觉到有哪里不对,但忙得晕头转向,脑子一时半刻竟没有反应过来,等她想起此人在何处见过时,背后劲风如刀,脖颈上猛地一阵疼痛,眼前便瞬间变化作了漆黑。   *   不知昏睡了多久。   鼻息间嗅到一股泥土与青草相混合的味道,耳畔还有熟悉的虫鸣。   肩井穴上麻木的疼痛感将宛遥整个人从半梦半醒中拽回到现实。   她睁开眼,看见了山洞石壁上摇晃的火光。   而天就要黑了,远处的夕阳只剩条极细的线,即将没于地面。她想她应该是在城郊的某个地方,或许临近终南山脉。   宛遥捂着后颈坐起身,在熠熠闪耀的火堆旁,一个年轻的男子正坐在哪里。   他生得很高大,面容清俊,手臂筋肉虬结,身形看上去甚至比项桓还要结实一些。怀里一柄青色的三尺长剑斜斜环抱,在星火间闪出危险的锋芒,但他的目光却很平和,一直定定的,望着身边静躺着的人。   宛遥这会儿的记忆出奇清晰。   她见过他的,在梁华成亲的当日,医馆的对面,漫天的飘飞的喜色上,满街欢庆,唯他一人站得犹如雕塑,一动未动。   这个人倒并未绑她,甚至连她苏醒与否也没有时刻在意,似乎隔了好一会儿才往这边看一眼,然后提剑走过来。   他的手上戴着一只已斑驳的铁环,一身寻常的黑衣短打,宛遥仰起头与之对视的时候,只觉得那双眼睛的目光淡淡的。   “你不用怕。”   青年朝她蹲下身,“我不会对你怎么样。”   他说:“只要你帮我做一件事,我就放你回家。”   宛遥听着满心的不解,想了想打算静观其变,于是没有给他回应。   见她不配合,青年好像也不着急,语气仍旧轻缓:“我知道你——宛家的千金小姐。”   “只有你你治得好这种疫病。”   他面不改色却语出惊人,而且用的还是一个肯定句。   宛遥有片刻的怔忡,随即解释:“你可能误会了,我爹他们只是……”   尚未说完,青年便摇头打断:“我那几日留心过你,你跑去药房偷过药,也去庖厨取过鸡血、鸭血。”尽管不知是为何用,也不知她为何行迹诡异,但他可以不追究,毕竟他只需要一个结果。   “我相信,你的家人能康复,绝不是巧合。”   这是个有备而来的人。   认识到这一点,宛遥知道再打太极并不是明智之选,她沉默了一阵,模棱两可地开口:“带我去瞧瞧病情。”   火堆旁的人侧身卧躺,盖着厚实的毛皮毯子,夜间怕冷是疫病患者最显著的特征。从背影看很纤细瘦弱,应该是个姑娘家。   宛遥伸手想将她身子扳正,甫一挪过正脸,待看清对方的五官她登时吓了一跳,手不自觉地松开,人又睡了回去。   “陈……陈大小姐?”   陈文君,梁华的新婚妻子。   在疫区时她曾远远的见过一面,由于隐瞒疫情,梁家一家子都被禁足在了西区,此时此刻她出现在这里,也就意味着……   宛遥皱眉转头:“你居然把她带出来了?”   青年不以为意:“反正待在那儿也是等死。”   她觉得不可理喻:“你知不知道这对其他人而言有多危险?!”   他淡淡道:“谁让你们出来了呢。”   宛遥被他噎了一句,竟一时哑口无言。   想他们这些练家子的武林高手,一个项桓成日里无法无天,揍遍天下敢对他说“不”的人;这一位又肆无忌惮,仗着自己会飞檐走壁能从包围成铁桶的疫区中带出患了瘟疫的病人。   “以武犯禁”说得果然不错。   陈文君实在是个很美的女子,饶是人在病中,依然有种天然去雕饰的明媚清秀。   宛遥撩起衣袖,静静地听她的脉象,那些裸.露在外的肌肤被大大小小的斑覆盖,显得狰狞又恐怖。此刻她偷眼去看了看身边的男子,青年的神色如旧,目光里不曾见得半分嫌恶和厌弃。   整个人温和得就像一条潺潺流淌的溪水。   入夜后的郊外比城中要冷上几分,宛遥没有薄被可盖,便凑在火堆边,抱着膝看那些木柴一点一点被火舌吞灭,然后冒出耀眼的火星。   那人大约也是想着避嫌,故而把山洞留给了她们俩。   陈文君已陷入昏迷之中,是瘟疫病入膏肓的征兆,很可能就是猜到了这一点,他才冒险将她劫来的。   身处如此境地,宛遥实在没有那么大的心能睡着,她向火里添了几把干柴后,起身走出去。   洞口外是长安城灯火缭绕的盛景。   沉默寡言的青年就坐在山间斜生出来的一块巨石上,看万千繁华尽收于足底。   宛遥站在离他几步之远的地方,犹豫着开口打招呼:“那个……”   他友好地给了个台阶,声音平静沉稳:“我姓秦。”   “……秦大哥。”且先套个近乎。   “恕我冒昧。”宛遥试探性地问道,“你手上的这个铁环……”   叫她一提醒,秦征好似许久没留意过了一样,低头晃了晃手腕,那厚重的铁疙瘩随着他的动作发出轻微的响声。   “不错。”他承认,“我是战俘。” 第29章   几十年前, 两国交战,武安侯的铁骑踏进西北草原时, 将数十个边境的小部族夷为平地, 而那些在部族中幸存的男女老幼便被其收为战俘。   右手的铁环是战俘的标记,他们被发配至大魏的各个边境重修国土, 也有人流入官宦之家成为奴隶。   铁环约莫有两寸来宽,若是年幼的战俘, 铁环便不会封口, 随着孩童身形的增长,每隔五年换一次, 直到他手腕基本成型时, 封口就会被焊死, 除非斩断手掌, 否则将此生此世无法摘下,一辈子都标志着他奴隶的身份。   听说当年武安侯一人手里就有成百上千的俘虏,陈家既是他亲妹妹的夫家, 那么想必也能分到不少……   宛遥打量着他的神情,谨慎地问:“秦大哥和陈府有渊源?”   秦征难得侧目看了她一眼,仍旧有问必答:“我是陈府的亲卫。”   说完,像是回忆起什么, 他平板的语气里多了几分柔和, “……十年前被侯爷选为小公子的伴当,送进府的。”   猜测他现在的年纪可能也就二十出头,十年前……大概正是十多岁的样子。   宛遥心中忽的一软, “那你们,应该也是一起长大的了?”   秦征望着眼前波澜壮阔的万里河山,轻声说:“是啊。”   武安侯无后,兄长又被他亲手射死在了城墙上,于是对于这个妹妹他疼爱有加,而陈家的小公子更是两家捧在手心里宠大的独苗。   他自小骄纵跋扈,盛气凌人,一条鞭子抽遍了所有伺候的下人。   只要一声令下,仆役们就得在他面前表演摔跤供他取乐;他抬脚往地上一跺,便有人匍匐跪着,由他骑在院中兜圈,或许还得学狗再叫上两声。   秦征那年还只有十一岁,因为生得比同龄人强壮,是小公子时常使唤的对象。   他的裤腿常年是破的,膝盖上磨出了厚厚的茧子,皮裂开了又结痂,结痂后再裂开。每天夜里都要用好几盆热水,才能把冻伤的关节揉散。   战俘的一生颠沛流离,他甚至已不记得父母亲的模样,住在陈府的厢房里时,就觉得自己这一辈子或许便要这么过去了。   直到那一日。   大雪初晴,公子扬鞭坐在他背脊上雀跃呼喝,秦征趴在结霜的青石砖上的时候,远远的,不经意看到一抹海棠色的身影站在腊梅的枝头下,正目光怜悯地望着这边。   那是个模样精致的小女孩,大红的披风裹住全身,长发乌黑得像段子,明眸如星,令人自惭形秽。   不知道为什么,秦征被那个眼神瞧得心里一悸,这是他头一次体会到一种让人无地自容的难堪。   他不想让这个人看见自己现在的样子,于是便不自觉地挺直了腰。   然后小少爷就这么毫无防备的,让他甩了下去,愣了半瞬,开始嚎啕大哭。   整个陈家大发雷霆。   管事挨了骂,愤怒地抽了他一顿棍子。   腊月凌冽的寒夜中,秦征垂头跪在冰冷的雪地上,北风刮过背脊,清辉如刀。   明月是冷的,手脚是冷的,连心也仿佛没有温度。   但在天地间万籁宁静之时,有人竟朝他走过来。   清浅的步子踩着松软的雪,咯吱咯吱作响,秦征一抬头,对上一双璀璨生辉的眼睛。   女孩儿向他递出一只手,嗓音清丽:“起来吧,我帮你在爹爹那边求情了,他已经不追究了。”   秦征望着那只纤尘不染的手,有好一瞬怔忡。   他从出生起就是奴隶,除了同为奴隶的亲人,没有人会拉他的手。   秦征将掌心暗暗在衣衫上擦了又擦,良久,才小心翼翼的握住了。   那是非常温暖的触感。   他生生世世,都不会忘。   ……   “大小姐是个很好的人。”秦征随手拾起脚下的一粒石子,“我希望你能救她。”   尽管被掳劫到这深山之中,但不知为何,直觉告诉宛遥这个人并没有恶意。   “你就这么坚信,我救得了她?”她轻轻问,“万一我也治不好呢?”   秦征把石子丢下山,“那多你一个给她陪葬,也不亏。”   “……”谁说没有恶意了!   宛遥叹了一口气,“我再怎么说也是官家小姐,父亲和陈尚书多少有点同朝为官的交情,你就不怕东窗事发,引火上身吗?”   秦征摇了摇头,“我既然选择把她带出疫区,便没想过要全身而退。我的命很贱,本就不值几个钱,挣扎到这个年岁已经是同龄中最得幸的那一个了,没必要还继续贪心不足。”   宛遥曾接触过许多徘徊在鬼门关边沿的病人,却从未见到有人像他这样,如此淡薄性命。   她忍不住感慨一句:“秦大哥对陈姑娘还真是……情深义重。”   他闻言却垂眸沉默了许久:   “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只要她需要,我就可以为她去死。”   这是宛遥第一次听见人间最深情的独白。   她怔忡地转过视线,反复体会着那句话。   从没想过原来一个人可以为了另一个人虔诚至此,抛却生死,哪怕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不会有任何结果。   她悄悄凝视着秦征那双并无波澜,却无比认真的眼睛,竟从其中读出了一丝“相思不露,情深入骨”的味道。   回到洞内,火堆边的姑娘依旧安然沉睡,如果没人救她,她便会一直这么睡下去,睡到周身溃烂,再面目全非的死去。   宛遥缓缓蹲在一旁,替她拉了拉盖在面上的薄毯,心中隐约生出些许内疚之感。   如果不是自己。   她想。   如果不是自己,她可能也不会嫁到梁家,也就不至于遭受这样的无妄之灾。   宛遥摸到手腕上缠着的布条,犹豫不决地皱眉看了一下,过了好一阵,才深吸了口气,起身往外走。   秦征还在洞口站着吹风,兴许是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来。   宛遥正神情严肃地与他对视。   “秦大哥……”   她说,“关于陈姑娘的病,我想……”   也就是在宛遥开口的刹那,秦征已然觉察到有一股锋芒随风而至,原本茂密无害的草丛中蓦地充满了杀机,月光照出一缕寒意凛然的枪锋,笔直而又凶猛的刺了过来,疾如闪电。   而那杆纯白如雪的长.枪后,是少年人凌厉迫人的眉眼。   “项桓!”   她愣住。   秦征被来势凶猛的枪尖逼得连连后退,在即将穿刺他胸口之际,他抽出长剑险险的隔开。   “噌”的一声,让人牙酸的动响,两刃交叉划过,几近蹦出火星子来。   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   “你是如何寻到这里来的?”秦征避其枪招,谨慎的问。他对四周的戒备同时也放大到了极点,那些借着夜色的树林中,似乎随时会有什么利器迸射出来。   项桓持枪冷笑,说话间已举步而上,“火烧得那么旺,不是找死是什么?”   大半夜,深山里唯一的一点火光,简直是打着旗子把他们所处之地昭告天下。   他出枪招招致命,宛遥虽不懂武功,却也能看出秦征落于下风,而项桓又自带一股狠劲,再这么下去,只怕对方凶多吉少。   “项桓,你先别打了!”   她说话不顶用,急得快跳脚,情急之下无计可施,于是猛地跑上前从后面将他拦腰抱住——   项桓用枪的时候是全神贯注的,他根本没想到过会有人抱住他,也从来没有人在这种情况下,做出这样的动作。   纤细的胳膊自后紧紧环过来时,枪锋的力道还未收去,这一刻,他握着雪牙怔愣,竟就这么被宛遥拉着退开了数丈。   “疯了你!”回神之后,项桓转身朝她吼道,“不要命了?知不知道我刚刚差点打到你!”   “对不起,你先别气,先别气……”宛遥摸着他胳膊顺毛,“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有幸躲过一劫的秦征仍不敢放松警惕,他一面抬袖擦去唇角的血渍,一面倒退回洞内,挡在陈文君跟前,神情警觉地盯着项桓。   他恶狠狠地收回视线,拨开宛遥的手,握着她肩膀上下打量,“你怎么样?”   “受伤了没有,有没有吃亏?”   宛遥如实摇头:“我没事,其实你误会了,秦大哥他不是那样的人……”   他听完一怔,立刻炸了:“你还叫他大哥?!”   他漫山遍野的找她,生怕她遇险,回头打架了她帮着人家拦他的枪不说,转头连哥都叫上了,这叫什么事儿?   宛遥忙改口安抚道:“不是不是,你是大哥,你是大哥……项大哥!”   项桓抱着长.枪一脸不悦的侧身,就见她追过来解释:“你听我说嘛,秦……秦公子他没把我怎么样,带我来这儿也是事出有因……”   宛遥简单的向他讲诉来龙去脉,项桓并不是个能轻易被动之以情的人,目光依旧细细地琢磨着对方。   讲到最后,她眸色微沉地望着守在陈文君身旁的秦征,语气怅然:“陈姑娘都病成这样了,你就放过他吧。”   项桓听完冷笑,不以为然,“一个大男人,威胁女人,我看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对此宛遥并不反驳,却在迟疑了片刻后,认真道:“他好不好我不知道,但不管怎样,我还是想帮他们。”   她此言一出,不只是项桓,连秦征也跟着一愣。   “你要帮他?”项桓皱起眉,显然觉得不解,“你帮他干什么?”   宛遥看了看陈文君,“陈大小姐怎么说也是因为我才嫁入梁府的,我不能见死不救。”   他声音放低,想提醒她不要逞强:“你会治么?”   “我也不知道……试试看吧。”   “试试?眼下这种情况可不是闹着玩的,两个大活人,满城戒严,你怎么安置他们?”   “我家的厢房有空余的,可就是平日进进出出的下人太多……”宛遥思索着计划道,“这样吧,我在医馆有间单独的小院子,寻常人不会去的,足够隐蔽。倒是可以让他们先住在那儿。”   项桓冷峻着脸不说话,他仍觉得这件事办得不痛快,宛遥小心观察他的表情,伸手过去轻轻拽了几下衣袖。   “项桓……”   他抖了抖肩膀不着痕迹的甩开。   “项桓……”她小声说,“我知道你特地来找我,找到这里也费了很多功夫。”   他指尖摸着光滑的枪杆,眼睛漫无目的地扫着四周的一草一木。   “就帮我这一次吧?”宛遥试探性地去握他的小臂,然后拉了拉,没有动,再拉了拉。   “好不好?”她讨好地说道,“我做好吃的糖醋排骨给你吃啊。”   项桓终于被他拉的松开了抱枪的手,满心无奈的走了几步,随即想起什么,又问她:“那山下那帮人怎么办?”   见宛遥满眼不解,他补充:“你爹,我爹,季将军还有西市的金吾卫全来搜山了,总得给他们一个交代吧?”   “……”   完全没料到自己一个人居然能出动一支这么大的队伍,宛遥也彻底没了主意。   “不……不如。”她盯着他看,“就说是你不小心把我弄丢的……”   “什么?”项桓看着她,这个理由天外飞仙得都让他一时忘记了发火,反而不可思议地重复道,“我把你弄丢的?”   “这不是……你平时也没少做吗。”宛遥也很无奈,“如果我一个人全揽了,他们多半也不会信。”   “……”   仔细想想自己居然没理由反驳,他好像还真的干过这种事。   项桓头一次认识到作恶多端的下场就是百口难辩。   他终于败下阵来,把黑锅扛在肩上,“算了算了,怕了你了!”   *   山下的灯火连成了一条蜿蜒盘旋的龙,喊声此起彼伏。   走在最前面的是宛延和项南天,各自举着火把照路,但又非常谨慎的避免同对方有眼神交流,就这么不尴不尬地行了半日,隐约瞧见远处有人影。   项南天将火凑近了一照,“项桓!”   周遭的金吾卫们见状,皆欣喜地互相传达:“找到了!人找到了!”   宛遥正灰头土脸地跟在他身后,项南天拨开草丛给儿子开路,先是冲着宛遥关切道:“不要紧吧?”   见她不做声地摇头,继而又去问项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后者避开他的目光,一副不自在的模样开口:“没什么。”   项桓摸摸鼻尖,“我们闹着玩的,不小心走散了。”   “闹着玩!?”项南天青筋暴起,“这么大的事,能闹着玩吗!人有个好歹怎么办!?”   他难得没反驳地抱着枪看向别处,宛遥忙道:“不关他的事,是我出的主意……闭城太久了,想出来透透气。”   宛延本还在一旁暗嘲项家毫无家教,此刻听得她这话,瞬间老脸一红,紧跟着怒喝:“一个不懂事,两个也不懂事!怎么连你也跟着胡闹!”   她缩着脑袋挨训。   项南天指着儿子恨铁不成钢:“回家跪祠堂!”   宛延闻言,觉得不能输给他,立即表态:“回家关禁闭!”   “回家抄经书!”   “回家写女诫!”   ……   两位爹恼得不相上下,季长川当惯了和事老,上前把他二人隔开,和煦道:“不过虚惊一场,既然孩子平安无恙,二位大人又何必动怒呢。”   项南天抱怀冷哼,却也没再多言。季长川笑着将他俩劝下山,“走吧,时候不早了,还是快些回家要紧,莫让家里人担心。”   临行之际,又回头来看了项桓一眼。   唇边的笑意不言而喻。   他还记得今日午睡时,被人慌里慌张的从床上吵醒,门外的亲卫押着他两条胳膊,还是让这小子一脚踹开了门。   真要只是玩笑,下午就不必着急成那样,满城跑了。   看破不说破,都是局中人。   季长川搂着两位老兄弟仰首感慨。   到底是年轻啊……真好。 第30章   自那之后, 陈文君就神不知鬼不觉地住进了医馆内。   白天只要得空,宛遥便会抽出时间来看她, 也再三叮嘱药童和学徒不能进院打扰。等傍晚回家, 秦征会来接她的班,夜里房中是不能点灯的, 就那么一片漆黑的守着。   幸而陈文君如今一直昏睡,倒也十分好照料。   项桓巡完街会照例过来讨口水喝。   最近的宛遥不知着了什么魔, 沉迷于翻各式各样的话本子, 尤其《牡丹亭》和《西厢记》,翻来覆去要看好几遍, 看完了还会难过, 泪光盈盈的。   他也因为好奇偷偷去瞧过几页, 然而难以得其精髓, 只有些莫名其妙,也不知究竟何处动人。   项桓剥着花生,在旁边见她一副泫然欲泣, 要哭不哭的样子,甚为不解:“……有这么好看吗?”   宛遥眨了几下眼,将书合拢,带了些许怨怼地望了望他, “反正说了你也不会懂。”   他不太甘心地张口想反驳, 刚启唇时,墙头看见秦征跃进来——他轻功不错,许多时候为了掩人耳目, 干脆就不走正门了。   “秦大哥。”宛遥冲他很是友好的点头一笑。   秦征手里提着一袋新鲜的香桃,“适才去买药酒,瞧见这桃香甜,给姑娘带了一些来。”   “好,谢谢。”   他搁下之后,含笑施礼,“我先帮大小姐舒活经脉,您有吩咐尽管叫我。”   宛遥满眼感动地目送秦征推门进屋,由衷地叹了一句:“为伊消得人憔悴……秦大哥可真是个重情之人。”   项桓瞧见她无比艳羡的神色,心中却不以为然,兀自捡了个桃在手中把玩,冷冷哼道:“哪里重情了?   “他要真喜欢,又何必让别人娶她?若换做是我,就把人抢过来!”   嗯,简单粗暴,果然是他的风格,毫无诗意浪漫可言。   宛遥倒也不想解释,摇了摇头,“真正喜欢一个人是不会这么做的,所以说你不懂了……”   她把杂书放下,“我去看药煎好没有。”   宛遥正拍拍衣裙起身,站起来的那一瞬,她忽感眼前一黑,视线里金星乱冒。   项桓刚在想怎么反驳,余光发现她不对劲,忙丢了桃子,眼疾手快将人扶住,“怎么了?”   宛遥勉强稳住身形,扶着额头皱眉说没事。   “没事?”他认真打量她的面色,忍不住薄责,“你脸都白得像纸了,还说没事?”   宛遥摆摆手,打起精神朝他道:“可能是这些天有点累,我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项桓见她这个样子,仍旧难以放心,他怀疑道:“你别不是染病了吧?”   言罢,便不由分说地拉开她衣袖,白皙的小臂上的确毫无痕迹,但触手却是冰凉一片。   他皱起眉头:“手怎么这么冷?”   初秋的太阳明明还很有热度,而她周身却出奇的寒凉,宛遥轻轻把手挣了回来,“季节交替,染上风寒又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好了,我都说不要紧了,你别那么大惊小怪。”生怕他继续坚持,她忙半推半劝地将他赶出院子,“再过会儿该换班了,快去吃饭吧别耽搁,正好我也睡一觉。”   项桓被她推到了门边,拎起靠墙的雪牙枪,终究还是意难平地回头:“你是不是真没事?”   “是了是了,真没事了。”   “那我走了……你有事记得叫人来找我。”   “嗯。”宛遥冲他安心地点头笑笑。   他说完,带着迟疑提枪出去。   一直目送项桓走远,她才惴惴不安地伸手抚上自己的脸,有些担心脸色太过难看。   宛遥倒不是真心敷衍他,是确实感觉困了。   在榻上闭眼小憩了片刻,待得醒来,天光犹亮,她理好衣襟去隔壁间时,秦征早已离开——为了避免有人闯入不好解释,他白天素来是不在这里多待的。   宛遥反倒放下了心,在床前替陈文君把过脉象,便转身上煎药房将温好的药汁端来。   药碗摆在桌上,旁边是一小柄匕首,她站在那里深吸了口气,继而一圈一圈解开包扎手腕的布条。   苍白的肌肤间赫然是道深红的伤疤,血纵使已凝固,但由于伤口迟迟不好,一直未能结痂。   宛遥狠了狠心,以刀尖在旧伤处挑开了疤痕,几乎是一瞬,晶莹的殷红就渗透而出,她忙挽起衣袖,让手臂的血滴入那碗汤药之中。   血珠入水。   浓稠的水面顷刻泛起涟漪,将门边倒映出的身影击得零碎不清。   也就是在此时,宛遥猛地转过头。   视线里是项桓凝重暗沉的眉眼,他嘴唇抿得很紧,双目透着冷峻,一张脸黑得厉害。   “……项桓……”她小声道。   他眸中阴晴不定,“你在干什么?”   骤然有种做了坏事被人当场撞破的心虚。   在宛遥本能地往后躲的时候,项桓大步走上来拽住她手腕。   那条深深的刀口与周围细嫩的皮肤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项桓只看了一眼,几乎是质问的口气:“你不是说不小心划伤的吗?!”   “对……一开始,的确是不小心划伤的……”   她说得犹豫,项桓听得心里一阵着急:“那到底怎么回事,解释给我听!”   叫他这么一吼,宛遥自己也懵了,她望着他缓缓摇头:“我……也不知道。”   “在疫区那会儿,有一次,无意间发现我的血好像对治疗这种瘟疫有效,我就……尝试着放进汤药里。”   项桓微微一怔,松开了手。   “我没想到,圆圆和我爹服下药之后,情况真的有所好转。”她抿了抿隐约皲裂的嘴唇,“一开始我以为只要是血都行,也就悄悄去拿了鸡血、鸭血甚至其他人的血入药。”   宛遥望向他的眼里充满了不安,“可是没用,什么办法都试过了,我发现……只有我,只有我的血才可以……”   整个疫区,能平安活着出去的,只有他们。   项桓不通医理,他对这种事粗心惯了,本以为是碰运气正好撞上的,怎么也没料到会是这样一个原因。   他沉默地看着宛遥包扎止血,不经意想起自己那日打翻的药碗,心里忽然不是滋味,一把拉住她就要往外走。   “治什么治,不治了。”   “你管他们死活呢!”   “项桓……”宛遥摁着他的手坚持道,“已经到这个份上了,就让我把她医好吧。”   项桓怒其不争地转过身来,握住她脸颊微恼道:“你看看你这气色,哪里像个人样!还要医,是不是想把自己赔进去?”   还没等她解释,他捏紧长.枪,“我现在便把那个女人带回疫区,姓秦的若敢拦我,我一并收拾他!”   “别!……算了!”宛遥拉住他不放,“我只是失了些血,回头吃点红枣乌鸡补一补就没事了。”   “我救不了那么多人,隐瞒了这些事,从疫区回来之后已经很自责了……既然陈姑娘他们找上来,我不能再见死不救。”   项桓心绪未平,垂首不言语。   “你让我为这些人做点事吧,否则我会良心不安的……”   他双手抱枪,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心烦意乱,视线没有着落的在院子里窜了一大圈,才动身要走。   宛遥紧张地问,“你去哪儿?”   项桓无奈地重重叹气,“去给你买红枣!”   *   五天后,陈文君已能醒来自己吃药了。   她苏醒的时候,秦征反倒比在她昏睡时更拘谨,他会远远地站在门边,整个人安静得像尊雕像,宛遥隐约能明白什么,因此也就从不告诉陈文君,病时他帮她喂药的事。   但偶尔她察觉到这个娴静如水的大家闺秀,会靠在软枕上,侧头一直望向窗外,而窗外是秦征低头碾药的身影。   宛遥告诉项桓时,他的语气还是那么不屑,甚至觉得这两人都有病。   “一个白天看,一个晚上看,有什么话不会说吗?眼睛还能看出朵花来?”   “这没办法,毕竟陈姑娘现在都成亲了。而且身份有别……”   项桓不在意:“成亲又如何?不知道抢吗?学一身功夫干嘛用了。”   说起来好像比本人还恨铁不成钢。   她听着,忽而顺嘴问道:“那你呢?”   “你要喜欢谁,会怎么办?”   宛遥话刚出口,就觉得脑子蓦地一热。   项桓剔枣核的手一顿,不自觉偏头看了她一下。   她拢着一堆红枣,彷徨地避开他的视线,头皮发麻地将脑袋往下埋了埋,塞了一粒枣子在嘴里嚼。   项桓见她别开脸,于是也转过头去,隔了半晌鼻间发出一如既往慵懒轻蔑的冷哼。   “我要是喜欢谁,就给她世上最好的东西。”   他直起身仰首望天,言语里满是豪情万丈,“她若想要曲江池上的莲花,我就去帮她全摘下来,她若想做皇后,我就去给她打江山!”   少年意气,可气吞万里如虎。   宛遥唇边掩不住地上扬,吃着吃着,便轻笑了声。   项桓皱眉不悦道:“你笑什么?”   “我笑……其实是你自己想打江山吧?”   “娶媳妇和出人头地又不冲突。”   她把那颗枣吞下去,转念思索了很久,才轻轻地说:“可真正喜欢你的人,比起出人头地或许更希望你能健康长寿。”   项桓剥了一粒枣丢到面前的篮子里,并不看好的冷嘲:“真搞不懂你们女人。”   “难道嫁个没用的王八就高兴了?”   宛遥冲着他的侧脸翻了个白眼,总算体会到一丝对牛弹琴的无力感。她把红枣放回篮中,“……不和你说了。”   “我去看陈姑娘。”   将走之际,宛遥又想起什么,小声地提醒他:“对了……我以血入药的事,决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包括我娘他们。”   项桓正要点头,却听她低低补充,“否则,我很可能会死。”   他闻言目光一闪,抬眸望向她。   *   小院子本是宛遥的住处,从前她偶尔待得晚了,又碰上关坊门,便会在这里宿上一宿。但平日里不怎么来,好在此地偏僻,学徒和帮工也不会擅闯,故而陈文君一连住了七天都相安无事。   和宛遥这样的小门小户不同,她是实实在在的金枝玉叶,十指不沾阳春水,皮肤娇嫩得令人羡慕。   “身体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宛遥诊脉完毕,替她将手放回被衾之中,温和道,“再吃一两副药应该便能痊愈。”   “回去之后,大概半个月内还会有畏寒的症状,要注意保暖。”   陈文君躺在床上,一面听一面轻柔的点头。   “记得多喝水,多晒太阳,时常走动。这样才能尽快好起来。”   她看着眼前眉目清秀的小姑娘,直等她说完,才含笑感激道:“谢谢……”   “这些天,辛苦你了。”   宛遥忙着收拾茶碗,“其实我并没有怎么照顾你,你该多谢谢秦大哥。”   “如果不是他找上我,我也没机会救你。”   “真不好意思。”陈文君柔声说,“他威胁你了吧?”   这句话来得令宛遥措手不及又莫名其妙,拿不准自己应该怎样回答比较好,于是习惯性的客套:“倒是……倒是没有。”   “你不用说,我也知道的。”对面的姑娘笑容明朗和煦,“别看他那个人长得人畜无害,小时候被我爹挑去选作家中死士,许多事耳濡目染,真狠起来也是六亲不认。”   “……”原来你知道啊。   “陈姑娘有什么打算么?”宛遥问她,“我听闻,梁司空如今被革了职,你病好之后……还回去吗?”   “这个啊……”陈文君垂下眼睑,似乎显得为难,“嫁鸡随鸡,出嫁从夫,梁家虽败,却也难说父亲会同意我回家,毕竟这是舅舅赐的婚。   “舅舅在朝堂上便是说一不二的存在,我们家亦是依附他才得以占得一席之地,若没有舅舅的首肯,只怕父亲也有心无力……”   言语至此,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她仓皇戛然而止,见宛遥也有些局促,才冲她笑笑:“我失言了,让姑娘见笑。”   宛遥摇头说不要紧。   陈文君轻轻叹道:“家大业大,肩头的担子也就沉重不堪。有时候,我也很羡慕姑娘这样,干干净净的人。”   宛氏在几十年前也是魏朝大族,但经历了长安沦陷与凤口里兵变后就逐渐凋零,哪怕作为族中唯一走上仕途的宛延,也不过只她一个独女而已。   宛遥并不能想象如陈家那样上上下下数百口人的复杂盛况。   炉子上的药已经煎好,她朝小医士谢过,端起托盘折回院内。   在宛遥走后不久,学徒才发现她遗落在灶间的荷包。   “桑叶——”医士唤了半天不见人,只好对学徒道,“那小子不在,你跑一趟吧,把这个给表小姐送去。” 第31章   陈文君睡得很香, 宛遥是特地等她入睡之后才端药进来的,做这种事到哪儿都需要隐蔽。医馆人来人往不方便, 院外也有被发现的危险, 即便如今在室内,也得防着她突然醒来。   宛遥在门边见得左右无人, 照例把碗放在桌上,取出小刀。   这柄是项桓另给她的, 说是刀刃削铁如泥, 不必如之前那把似的留下太森然的疤痕,就是锋利了点, 得小心些使。   腕上的伤还未愈合, 倒是不必使刀了, 她咬着牙崩开伤口, 怕浪费,仔细地将血灌入药碗之中,一滴不敢剩。   陈姑娘就快痊愈, 用药也不用那样猛,只需稍加些许就行。   然而还没等她收回手,耳畔冷不防听到一声轻响,好似有何物砸在了地上。   宛遥蓦地抬头。   门前躺着她的荷包, 目瞪口呆的小学徒正定定地看着这边, 像是灵魂出窍,随后又难以置信地扫向床上的陈文君,她的脸颊边还有桑葚状的紫斑未消褪。   宛遥从他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明显地发觉了什么。   相安无事了那么久, 实没料到在此时会有人突然出现。   她向前走了一步,那小学徒就不自觉地往后退。   “不是的……”宛遥喃喃自语,她想解释些什么。   但在踏出第二步的时候,小学徒的眼神就变了,旋即猛地转身,拔腿飞快的跑出去。   “小然……小然……”   宛遥追到院外便停了下来,她感觉到自己手脚的冰凉,四肢疲软得根本不听使唤。   *   这件事造成的后果并不似山崩地裂的那样快,倒有些像潮水侵蚀岩石,是一点一点慢慢倒塌的。   医馆的小学徒第二天便跑来求她了,跪在院中不肯走。   “表小姐,求求你了,您救救我奶奶吧,她快七十的人了,真的经不起折腾。”   “表小姐……表小姐我知道您能帮我的!”   “您就发发善心吧……”   宛遥被他堵在门口,几乎挪不了步子,她颦眉苍白的摇头:“你求我也没有用。”   “我不会治这种病,你找错人了。”   “表小姐——”小学徒再次拦住她,噗通一声在她面前下跪,“我都看见了,您可以治的,宛大人不也是被您治好的么?”   “我知道您在担心什么,您放心,我发誓,决对不会说出去!”他信誓旦旦地比出三指来,然后又磕头。   “求您了,救我一次吧……”   宛遥忙往后退了一步,紧盯着他,手指却渐握成拳。   项桓凝视她神情里的挣扎,掌心包裹住她的拳头往后拉了拉,压低声音提醒:“不能再治了。”   “这就是个无底洞,你会死的!”   她抿了抿发干的嘴唇,眉宇间拧着一股千头万绪的结。   这个时候,宛遥的身体其实已然大不如前,长时间的失血使得她体重急速减轻。项桓狠狠咬了咬牙,握枪挡在她对面,“干脆让我把他绑了,省得他张口胡言!”   “不要。”她立刻拽住他衣袖,生怕项桓一个箭步冲上去。   “你能绑他一时,又不能绑他一辈子。”宛遥疲惫地叹了口气,“是我疏忽大意了。”   她看向身前长跪不起的小学徒,一时也萌生出前途未卜的迷茫来,只能道:“算了,你明天过来取药吧。”   宛遥闭目深呼吸,继而眉头紧锁地折回院内。   背后的小学徒连声道谢,额头磕得砰砰作响。   项桓跟在她后面,经过那学徒时,趁宛遥不注意仍把枪锋递在了他脖颈下,低声威胁道:“要敢泄露半个字,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陈文君同秦征正等在屋内,她的病已大好了,气色如常,看见宛遥过来却显得比之前还要发愁。   “对不起。”她担忧道,“给你添了那么大的麻烦。事情闹成这样,全是我们的不是。”   宛遥摇头宽慰她:“没关系。”   她越客气,陈文君心中也就越内疚,然而如今的自己,夫家败落,娘家也不能回,实在无法为这个姑娘做些什么。   情急之下,只好拿肘子去碰了碰一旁站着的秦征:“你也说句话。”   他回过神来,看了陈文君一眼,于是很顺从地朝宛遥作揖:“秦征鲁莽之举,未承想后患无穷,姑娘若有吩咐,在下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说完后自己又琢磨片刻,朝陈文君提议道:“不如,我去把那个人‘以绝后患’?”   “……不行!”   宛遥:“……”这个更厉害。   然而即便如此,情况却仍在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   消息不知是谁走漏的,自学徒离开后没几日,素未谋面的京城百姓就陆续上门求医,一窝蜂似的挤在药堂,连门槛也给踩坏了数个。   陈大夫被围在人群中,解释得口干舌燥却也无济于事。   “这都是以讹传讹的无稽之谈。”   “诸位别听那些闲人信口开河,听我一言……诶,不要挤,不要挤……听我一言……”   医馆是不能再去了,只要答应救一个,便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全京城的患者这样多,就算将她榨干恐怕都不够。   宛家大小姐的血能抑制疫毒的消息,好似寒风过境,一夜之间吹遍了长安城的大街小巷。   清早,坊门还没开,宛延刚走出去就被闻风而来的人瞬间堵在了当口。   “宛大人,请问大小姐在家么?我等有事相求。”   “宛大人,听说小姐真的能治好瘟疫,是真的吗?”   “宛大人,行行好,救救我们吧……”   他被逼得直往后退,连声解释:“误会,是误会。我女儿一介女流之辈,如何能治好这样的病。”   底下立时便听得反驳:“既然不能,那为何疫区里只有你们几个安然无恙的出来了?”   一语既出,四下全是此息彼伏的应和。   “这……”宛延哑口无话。   “是啊,明明有人还看见宛姑娘用自己的血救了梁家少夫人一命。”眼前的人们目光泛红,“谁的命不是命呢,既然能救梁少夫人,如何不能也施舍施舍我们!”   “我……”   “你要多少钱。”人群里有人大喊,“大人要多少钱,但凡我给得起,你出个价!”   伴随着这一句,喊声似乎降下去了,但又夹杂着许多语意不明的唏嘘。   宛延背脊布满冷汗,他被满城含血愤天的百姓吓住了,可他分明又无法让自己义正言辞地去斥责这些人,因为他们每一个的脸上都带着无尽的悲恸与憔悴,谁也不知晓那些面容背后埋葬着多少具尸首,才能让他们做出如此不顾一切的决定。   谁不想活下去?   谁都想活下去。   他只好匆匆掩上门,把所有的声音堵在门外。   早朝是没法去了,宛延连着几日告假在家,但流言声势不减,反而愈演愈烈。甚至好几位同僚曾悄悄找上他,奉上重金旁敲侧击。   事到如今,已无人有闲心去证实此事的真假,整整一个月,被瘟疫折磨的京城百姓几乎人人都绷着一根弦,行将崩溃。而在此时此刻,宛遥的存在无疑是一条难以抗拒的生路。   他们无一不认为,明明只需要半碗血的分量就足以救活一人,哪怕宛姑娘是个柔弱的女子,也不至于因此丢了性命。   宛家人就算不是见死不救,却也心如铁石,冷血无情。   满城风声鹤唳,宛府的大门从早到晚都是紧闭的,哪怕下人外出采买都是趁天将黑时,偷偷摸黑绕的后门。   哪怕宛延一口推拒了所有的人,仍有无数双眼睛蠢蠢欲动地盯着宛府。   家中的院落里偶尔会听到说话声,吃饭时墙头门后总异响不断,哪怕入夜宛夫人也觉得四面八方都有动静。   每日哭着求药的人声嘶力竭地在外叩门,看得出宛遥在这样的环境中一点一点消瘦下去,她自打从医馆回来之后身体就一直很虚,食不下咽,夜不能寐,长久的不堪其扰让她的面色极为难看。   宛夫人怕影响她的情绪,勉强劝道:“实在吃不下,就回房休息吧。”   躺在床上时,宛遥看着雕花的架子一径出神。   辗转了许久好不容易萌生了睡意,迷迷糊糊之间她惊觉有人推开了门,蓦地睁眼翻身,卧房内立着一个形容憔悴的男子,一见她亮着刀子就扑了过来。   宛遥惊出了一身冷汗,全然不知此人是如何进屋的,她慌忙坐起身要躲,也就是在这刻,斜里刺出一柄银白如雪的长.枪,锋芒毕露,杀意尽显,回身一脚便将对方踢开数丈之外。   接到消息的宛延和宛夫人一路小跑。   正进院子,就见项桓拎着个来路不明的刀客往外走。   可费解的是,这两个人竟都不知道是怎么进的府!   眼看家中这一团的混乱,宛夫人终于落下泪来,上前把尚在怔愣的宛遥搂在怀中,“遥遥不怕,没事的没事的……”   她抚着女儿的头,却也忍不住失声说道:“怎么会这样呢!”   “怎么就成了这样呢……”   宛遥听着她在耳畔不断喃喃询问,心中同样带着不解,这个不解从那日在疫区起就一直伴随她。   她也想问,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自己的血能治这场瘟疫?又为什么偏偏是她而不是别人?   她难道真有什么过人之处么?   不应该啊,不应该是这样啊……   究竟有哪里不对……   宛府的门极其少见的开了,里面跑出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站在外探头探脑的人们手忙脚乱地接住他。   “砰”的一声轰鸣,一杆银枪笔直定在地上,好似平稳的大地也跟着在震颤,   “你们,再上前一步试试。”   视线中的少年冷厉而锐烈,一双狼眼森森然扫过众人的时候,在场的皆不自觉地往后避了一避。   “我不保证我枪不会见血!”   众人从他眼中看出了丝丝凌冽的寒意,知道这句话可能并不只是单纯的威胁。   而他说完,猛地转身,直接狠狠将虚掩着的门一脚踹开了,准备关门的两个家丁明显在方才那一瞬愣住,连宛延自己也是满目惊愕。   项桓持枪站在大门前,冷然道:“就这么开着!”   他环顾四周,唇角的肌肉紧绷,“我看有谁敢上来!”   说完,另换了一只手握枪,直接盘膝就地坐下了。银芒闪烁的雪牙横在门扉之中,仿佛一道锐不可当的屏障。   宛延怔怔地瞧着少年冷傲的背影,有好一会儿茫然无措。   这是他头一次隐约感觉到,记忆中那个永远抱着一柄高出自己半个身子的长.枪,一脸倔强的男孩有些不太一样了。   夜里,宵禁的更鼓敲击在空荡宁静的街道上。   宛遥顶着高烧,披衣悄然摸到正院的回廊边,她借朱红的木柱倚靠身体。   初秋的明月大得像是能看清上面的琼楼玉宇,又分外的清冷幽寒。   月光下的少年正安静地昂首仰望星空,怀中的雪牙枪与他有共鸣似的,连光芒都比往日柔和了不少。   宛遥忽然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救陈文君乃是因为不忍,心中尚存着一丝善念,但长安有千千万万的人,一旦他们全都找了上门,她却也还是如此的畏惧死亡。   果然,不是谁都有割肉喂鹰,以身饲虎的大慈大悲。   或许从一开始,她不该救陈文君的,但事实上倘若历史重来,秦征再求她,她也不一定真能狠下心。   人心有太多犹豫了。   善也是错的,恶也是错的。 第32章   宛家四周的虎视眈眈, 因为项桓的到来而明显有所好转。   他像尊镇宅的雕像,总是狠厉地坐在那里, 但凡有路过多看一眼的, 也会被他一个目光瞪得撒丫子跑开。   “姑娘,喝药了。”   宛遥闻言合上医书, 转身时却也忍不住掩唇轻咳,婢女见状忙替她抚背, 叹息着劝道:“要我说, 这些东西您就别看了吧。”   “天底下那么多大夫,何苦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 还是把身体养好了再作打算。”   她血气不足, 一直体虚着, 这些时日饮食和汤药都吃得难以下咽。养病除了药补, 心态也很重要,因此宛遥的脸色总还白着,嘴唇泛着青。   勉强灌了点米粥, 她披好衣服往外走,原是打算去庖厨捞点东西给项桓,经过书房时却听得父母在其中说话。   “今天也不参朝?是出了什么事吗?”   宛延扶着额头轻叹:“陛下虽然没说什么,可是陈尚书、汪少保、于太傅, 一个接一个的找上来, 连太医署那边都有动静。我真怕……”   事关京城的安定,如今的长安人人自危,疫症拖延得越久, 对于朝廷而言就越不利,万一民怨四起,便无法收场。   很难说,当今会否会为了顾全大局而牺牲一人的性命。   毕竟这的确是件划算的买卖。   “那怎么办!”   宛夫人急得来回打转,“总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闹不好,咱们这个闺女可能连命都保不住啊。”   “你先别慌,先别慌……容我再想想。”他让她坐下,“我再想想,行吧?”   宛遥侧过身,背抵在墙上。   她忽然就不想再去厨房了,夕阳的余晖照得人头晕目眩。她慢慢地缓了口气,扶着墙往回走,打算再上床躺一会儿。   崇化坊内,被列为禁区的宛家院墙下,项桓正坐在那儿吃余飞两人送来的晚饭,包子皮的碎屑落在脚边,远远的,只有一条不怕死的狗小心翼翼的朝他们打量。   “你都守了三天了。”宇文钧递去水袋,“不如晚上换我吧,正好我交班,你也休息休息。”   项桓咬了一口,还没等回答,余飞忽然用手肘撞了他一下,示意他往旁看。   他眯眼一望,宛府门前站着几个衣着光鲜的官员。   宇文钧低声提醒:“是太常寺的人。”   “张御医也在里面。”   余飞咧嘴啧了下:“又是他们几个搅屎棍……这是想干嘛?”   项桓嘴里含着半个肉包,他却只是缓慢地咀嚼,目光中的神色渐次阴冷下来,然后把剩下的半个猛地掷在地上。   *   宛遥睡得并不好,她有些轻微的咳嗽,小腿似乎怎么也捂不热。   辗转反侧时,朦胧间感觉屋内多了一个人,由于上次的经历让她无形中增加了戒备感,于是强打精神,模模糊糊睁开眼。   漆黑的视线里是一双明朗而认真的星眸。   但除此之外,宛遥并没看清。   那人向后看了看,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旋即压低嗓音说:“是我。”   半梦半醒之际,尽管尚未意识到来者是何人,可她却不自觉的因这微微沙哑的语气而感到无比安心。   那人拉起白狐狸毛的毯子给她全身裹住,窸窸窣窣的胡乱收拾了几件衣裳打包捆在腰间。   宛遥从毛毯里探出头,“要去哪儿?”   “带你走。”他说着,利索地转过去,将人覆于背上。   “抱紧了。”   宛遥伸出双手环过他的脖颈。   后颈上那些结实的经脉散发出温暖的热度,她埋首在他干净的外衫下,终于萌生出一种想哭的冲动,然而又拼命的忍住了,把千涛骇浪尽数吞回腹中。   窗外的天还是深不见底的黑色,西边挂着一轮毛月亮,他们沐浴在一片微光下,头顶有零碎的星辰,脚下有阑珊的灯火。   少年背着她奔跑在勾连的墙壁和院落的屋顶上,不断起伏的四周吹来微凉的夜风,呵气成白烟,而宛遥竟没觉得有多冷。   “来了来了……”   不远处熟悉的一声提醒。   余飞紧张兮兮地四顾,招呼着他快过来。   “催什么。”跑了这么些路,项桓到底还是有点喘。   “子衡去同嬴统领搭讪了,你们赶紧从那边走……你确定这条道行得通?”   后面这一句问的是秦征,他肯定道:“放心,我上次出城便是用的此法,当时还没人替我把风。”   “出去之后,往北就是城郊了。按我同你说过的方向走,我会留在这附近替你们断后。”   ……   三个人在黑夜的遮掩下贴着墙根跑,月光照出几道斜长的影子。   这是几十年前的旧城墙,长安沦陷时被叛军以火炮攻出的缺口,虽然重新加固了新的砖土,但因地势的缘故一直未能修缮,也是戒备最松散的地方。   照秦征的话来说——几乎没有禁军。   余飞打头阵,秦征垫后,项桓单手托着宛遥,腾出另一只来爬墙。   然而老天爷向来是不怎么眷顾他们的,偏就有这么巧,待他纵身跳到地上时,冷不防和对面撒尿的守卫撞了个正着。   两厢对望,各自一愣。   那人显然比他愣得还厉害,险些没当场失禁,慌里慌张的开始提裤子。   “什、什么人!”   “有人逃跑!有人逃跑——”   饶是宛遥在场,项桓终于也忍不住爆了一句粗。   身后寒光一闪,秦征已抽剑冲到了他们面前。   余飞情急之下连忙大喊:“遮住脸,遮住脸,快!”他们都是虎豹骑的将领,被人认出来是件很棘手的麻烦。   眼见守城的戍卫从四面八方涌入,项桓一脚踹开面前的一个,朝秦征道:“怎么来得这么快……你不是说当时没人替你把风也出来了吗!”   后者逼退一名守军,得空回他:“可能在那之后,他们就把这个缺口补上了。”   “……”   这人该不是个内鬼吧。   混战之中,宛遥搂着他脖颈,正从厚实的白狐毯中抬起头,项桓侧目道:“头低下去,别看。”   她闻言,一声不吭地再将自己埋入他宽阔的后背。   耳畔只听得兵戈声响。   余飞应付得手忙脚乱:“在你右边!……你倒是看着点啊!”   他喊着:“没见我背着人吗!”   打得气急败坏之际,他们还会抽空骂骂宇文钧,毕竟这会儿只有他不在。   而宛遥紧紧地贴在那一方筋肉结实的背脊上,她真的就没有抬头。   脸颊触碰到的地方,隔着薄薄的衣衫,有经脉起伏涌动,少年人的身体散发出蓬勃的热气,但护着她的那只手始终极用力的撑着,撑着……   不知过去多久,隐约发现四周嘈杂的声音逐渐远去,幽静的几丝虫鸣重新占据了这片黑夜。   直到月光洒在目之所及的那一侧肩头,宛遥才将视线放开。   天地间浩浩荡荡,前路似乎漫长到看不见尽头,微黄的草和深青的远山从她身边后退。   宛延抬眸注视着少年直率而认真的脸侧,就这么看了许久,然后又用力抱紧他,垂头轻声唤道:   “项桓……”   *   终南山一脉的某座荒山之上,茂盛的灌木和高大的梧桐遮掩着一间小木屋。   项桓拨开草丛,推门进去。   屋内似乎是有人住过的,一应物件俱全,只是蒙了些灰尘。   他将宛遥放在里间的卧榻上,山中的气候比山下寒凉,又是凌晨气温最低的时辰,他把那张毛毯子铺了一半在下面,好让她坐着不那么冷。   “这房是秦征的,说是他自己盖的,连陈大小姐都不知道。你就在这儿放心住几天。”   宛遥搂着薄被,望着他点点头。   点完后才忍不住轻咳了两声。   项桓反应过来,“很冷吗?”   “我刚背你的时候就发觉了……你腿怎么这么凉?”   宛遥掩着嘴咳完,看着他笑,眉梢一扬,像是刻意地从毯子里亮出双脚——   白色的里衣裙子下,一对裸足好似半透明的,白得晃眼。   他愣了一瞬,“你鞋呢?”   宛遥缩回裙子里,笑着低了低头,“你问我啊?”   经她这么一提,项桓才意识到忘记了什么,颇有几分无措的抓了抓脖子,屋里找了半天没寻到被褥,索性把外袍脱下来给她裹脚。   裹着裹着,然后又想起一事,“对了,你还要吃药……”   结果药也忘了拿。   先前只顾一腔热血,等这会儿项桓冷静下来那么一思索,好似遍地都是疏漏。   他瞥见宛遥还在笑,内心窘迫,面上镇定,抿抿唇解释:“先前走得太急,都没顾得上,我一个人也拿不了那么多……你别笑了!”   项桓将袍子结结实实地缠了好几圈,“反正明早秦征他们还会带些东西来,到时候再让他们去买。”   她终于勉强收了笑意,倾身往前凑了凑,用衣袖给他擦脸颊上蹭出的一道伤。   “不过话说回来,你们这么闯城门,不会出事吗?只秦大哥他们两个人,应付得了么?”   “没事儿。”项桓直起身,随意地抹了抹脸,“余大头是见过世面的,这点人要脱身还不成问题,再说了,还有宇文呢。你不用担心,自己安心住着。”   她并没有全然放下心,但听他这么讲,也就顺从地颔首。   大概是为了挽回方才失误丢掉的那些面子,项桓兀自在房内转了一圈,总算寻到个炭盆搬过来。   甫一点燃火,好像因为那点鲜红的颜色,周围就真的暖和起来。   他拎着个竹笋在手,抛了两下,朝她扬眉,“姓秦的真不厚道,就剩了几个笋子……吃吗?只能用烤的了。”   “吃。”宛遥应得很快。   项桓抽出腰间的匕首把笋子切片串好,脚边摆着一堆瓶瓶罐罐,这让宛遥想起小的时候他们白天溜出门到城郊的农田里偷玉米。   她怀中搂着一大把,等人家发现,项桓抱起她就跑。然后两个人躲到小河边的树下,生起火烤玉米。   “我来帮你。”宛遥捡起一个竹笋来剥壳。   炭火烤得虽慢,但香味是一阵一阵往外飘的,他蹲在一旁,兴头甚好的给笋片们翻面,一小撮盐洒下,很快便融在了其中。   笋子外壳硬,她冷不防一用力,指尖被边沿锋利的一端划出细细的小口。   宛遥低低嘶了一声,将手指放进嘴里。   项桓抬头看到,不禁抿唇无奈:“这也能伤,你可真是……”习惯性的想嫌弃两句,话没说完,却明显的见得她眉宇间带有轻愁。   他忙住了口。   “项桓。”宛遥坐在床沿,嗓音极轻,却隐隐有着一股消沉的意味,问他,“以后怎么办啊?”   项桓微微愣了下。   他翻转着笋片,唇角却并不自然地抿了抿,过了一会儿才佯作不甚在意地开口:“那有什么。”   “天大地大,又不是非得留在长安一个地方。”   “等你病好点了,我带你上北边看大漠,境外躲风声的人多了去了——就不信他们能追那么远。”   烤好的竹笋递到眼前,宛遥接过来,虽觉得这个法子并不算靠谱,却也仍安心地朝他点点头。   笋片焦黄鲜香,她尚在病中,吃这个倒也不咸不淡的刚刚好。   宛遥一口正要咬下去,冷不防,就听见门外传来的一阵颇为有礼的轻叩。   一瞬间,两个人的神经骤然紧绷起来。   她望向项桓,只见他竖起食指凝视门扉,轻轻“嘘”了一声。   “可能是秦征他们。”   项桓将匕首在衣袖上一擦而过,挽了个花握住,低声说:“如果不是,就只能灭口了。”   “你小心一点。”   他起身,脚步几个轻点落到门边,警惕得象一只潜行的猫。   木门简陋,隐约有些许缝隙,项桓侧身贴在上面努力的往外看,然而天色太黑,什么也看不清。   “笃笃笃——”   叩门声依旧不紧不慢。   他把刀柄握紧,手摸到门栓上。   在拉开门的刹那,刀刃势如猛虎,眨眼就吻上了那人的脖颈。   项桓也曾当过斥候,动作不可谓不快,然而这一次他兵刃甫一递出去,便被斜里一股力道轻描淡写的挡住了。   面前的人高大挺拔,身上仿佛还带着山风凛冽的气息,眉眼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散漫随意。   季长川淡笑着把少年人霸道的手腕一点点压下去,“是要灭谁的口啊?”   项桓神色微怔,怔忡又狐疑地看着他:“将军?”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季长川将他持刀的那条胳膊丢开,负手在后,悠悠睇了一眼,“东西烤得这么香,半山腰的时候就闻到了。你说呢?” 第33章   项桓听完就有些窘迫, 知道是自己大意了,但很快又倔强的仰起脸, 以他现在的身高是可以和季长川对视的。   “不识好歹。”季长川见他这个样子, 斥责一句,“几个毛头小子就敢去闯城门, 是想造反吗?你们在西北打了那么多场仗,别的没学会, 倒是把胆子越养越肥了!”   项桓紧抿着嘴唇沉默半晌, 却反问道:“所以将军也是来抓我们的了?”   他看了他一眼,“我此番前来, 是奉陛下之命带宛家小姐进宫的。”   季长川明显的觉察到, 这句话一说完, 项桓便戒备地伸手把背后的女孩子掩了掩。   “怎么?想同我打一场?”他语气里带笑。   项桓是清楚季长川的实力的, 他算是自己的老师,尽管平日里一副儒雅懒散的模样,但真要打起来, 自己其实并不是他的对手。   但他咬咬牙:“她入宫就是去送死的,战场上没有坐以待毙的道理!”   季长川笑了起来,抱怀在对面站着,不紧不慢地开口:“没大没小!”   “在你心里, 我也像是个会把十几岁小姑娘往火坑中推的人?”   “你敢这么想, 真是白跟我这些年了!”   这个说法的确让项桓犹豫了下。   “天下之大,你能带她跑多远?她有家有爹有娘,人家同意了吗?我几时教过你, 凡事解决不了,就一味着破罐子破摔了?”   平心而论,他是相信季长川的,在他前一句话出口时,项桓就已有些动摇,但仍问道:“……将军怎么保证她会没事?”   “真是个傻小子,朝廷若想要她的命,也就不必让我来了。”   季长川微微侧了侧身,“京师帝都数百年的历史,还不至于得靠一个姑娘家才能保全。”   项桓垂头,旋即望向宛遥。   只见她也定定地看着这边,目光里满是询问的神情——她在问自己的意见。   一个人的生死就这么轻易交在了他的手中。   项桓忽感到一股莫大的责任与信赖,于是朝旁退了一步,冲她轻声:“去吧,有我在。”   季长川眼见他们俩交涉完毕,转目瞧宛遥光着脚,裹着毯子走出来,忍不住无奈的叹口气。   “看看你把人家搞成什么样!”   见他不说话,只得又喝道:“还愣着?怎么带出来的,就把人家怎么带回去!”   不争气,这都要用教的!   项桓摸摸鼻尖,走到她面前老老实实地背过身弯下腰。   这回倒轮到宛遥不好意思了,她搂着白狐狸毛的薄毯紧贴在他背脊上,手环过脖颈,项桓带着她膝盖弯往上一提,轻轻巧巧就背了起来。   季长川在前面引路。   宛遥看着他颈后的散发,趴在肩头问道:“你还好吧?背得动吗?”   “这算什么。”项桓不在意,“再背你跑一晚上也背得动。”   折腾一宿,天光渐起,四周蒙着一层淡淡的清辉。宛遥侧过头看晨曦破云,脸颊所触及的衣衫透出滚烫的热气,带着清浅的汗味,随着他走路的动作上下起伏。   “那……我睡会儿。”   “嗯,你睡。”   *   马匹等在山下,季长川领着他们驱马回城。   余飞和秦征的情况还不知怎么样了,但既然有他在,想必不会太糟糕,毕竟余飞也是他的学生。   在宫门前下了马,天已经大亮。   宛遥仰望着森严雄壮的宫墙,隐约有些畏惧,她努力用裙子遮住脚,“我这样进宫……是不是不太好啊?会不会触怒天威?”   “不用怕。”季长川摸摸她的脑袋,安抚说,“没那么着急,陛下还要早朝,你先随内监去吃点东西,换身衣裳,准备妥当之后自会有人再引你去面圣的。”   言语间,夹道尽头已有内侍碎步而来。   季长川将人交到宫中宦官手里,宛遥朝这边深深看了一眼,旋即随内监往宫内去,项桓本能地抬脚就要跟上,被季长川一掌摁住肩膀。   “你凑什么热闹?”   他刚想反驳,对面迎头一句话砸了下来:“擅闯城门,这么大的事能被你混过去?”   季长川的眉眼看不出喜怒,把那杆雪牙枪丢到他怀中,一脚踹道:“跟着余飞他们绕长安城跑圈儿去,几时跑完十圈了,几时再回来。”   *   临近巳时末刻,宛遥才在茶水房外听到忙碌却有条不紊的步子,她悄悄往外看,隐约能瞧见内官们低头闪过的身影。   领他的宦官从外折返,这才示意她动身。   “陛下退朝了,姑娘且随老奴来。”   出门走没几步就进了隔壁不远的偏殿内。   说是殿似乎夸大了,因为里面并不大,瞧着像是普通的房间,珠帘后一张卧榻,简单的书案与立柜,应该也不是九五之尊平日休息的地方。   宛遥进去时,便看见案前站着的一个瘦高瘦高的身形,四周还有三五个不知来历的大臣,她在内官的指点下屈膝而跪。   “参见陛下。”   皇帝走到她跟前,静默片刻像是在打量,半晌开口:“起来吧。”   他说话声音不轻不重,没有印象中的帝王气,很平和的样子。   这位天子其实登基不久,人尚在壮年,三十出头,然而形容却很瘦削,细细的眉眼里,神色阴晴不定。   宛遥觉得他好像唇边隐隐含笑,可莫名的,让人隐隐不适。   “朕在宫内,听到坊间流出传言,说是长安有个灵童转世的小姑娘,血肉能值百病……那就是你么?”   “……”   这才几天,已经传成这样了吗!   宛遥正在斟酌言语,沈煜却似笑非笑地在她身边踱步,“可知道朕为何召见你?”   她不敢抬眸直视天颜,只余光窥着他的动作,谨慎的摇头。   天子一个手势打下去,旁边的御医对视几眼,很快有内监低头捧着托盘疾步进来,那其中是一把金银错柄的小刀与一只玉碗。   “如今长安已经戒严封城一个月了,民怨四起,生灵涂炭。”   沈煜信手持起刀,兵刃反射的光照在他阴沉的脸上,“朕要是拿你的命去医长安城的百姓,你怕不怕?”   宛遥盯着那柄锋利精致的匕首,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闪了闪。   怕……   她当然怕。   不过平心而论,朝廷会找上来是迟早的事,哪怕没有项桓闯城门这一出,她也觉得官府该有所行动了。   但季将军已经发话了。   不是说好不会有事的吗……   她轻轻皱起眉,发愁地闭上眼睛,也就是在此时,旁边“哐当”一声响,沈煜慢条斯理地把刀丢回了托盘内,好似挺满意她脸上这反应的。   “放心。”   “朕答应了大司马,要把人原封不动的还给他。君无戏言,朕不会不守承诺。”   言罢转过了身,等候多时的御医们极懂眼色地走上去将宛遥围住,撸袖子准备干活儿。   先是看她脉象,再是观眼、观舌,问其近况。诊病那一套宛遥都熟悉,等实在琢磨不出所以然,才终于动了刀子。   说白了,也就还是放血。   她躺在榻上,把手伸出去,底下的玉碗接着血,四周无声,只听见啪嗒啪嗒的响,有那么一瞬宛遥想起小时候项桓给她讲的恐怖故事。   有一个女子被人杀了,倒吊在房梁上,脖子往下流血……一直流,流到身体的血全部干涸,最后皮肉松弛,贴着骨头,干瘪地在风里摇晃。   想着想着,自己倒把自己吓了一跳,吓着吓着就睡着了……   沈煜批完第十本奏折时,太医便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血在堂下复命。   “陛下。”   他把奏章合上,听他往下说。   “这位姑娘身体孱弱,老臣暂时也只能取得这些分量……”   沈煜看了一眼,颔首:“那行。”   “挪一半去给小公主治病吧。”   御医先是应了,随后又犹豫:“这剩下的……”   “剩下的?”他似乎不太理解这句话,刚拿起的奏本又放下,“朕人都替你们找来了,该怎么治你还要来问朕吗?”   御医伏在案下战战兢兢。   “不管用什么办法,”沈煜比出一个五,缓缓说:“给你五天时间,朕要看到药方。”   “京城已经不能再封锁下去了,五天之后,要么皆大欢喜,要么,就只能‘弃车保帅’。”   “治不好这病,你们和疫区那些人一起‘饮鸩止渴’去吧。”   *   把宛遥请进宫的这件事是秘而不宣的,一连过去了三日,宫里宫外都呈现出一股异样的氛围。   但每日的参朝,咸安皇帝倒是一天没落。   季长川从含元殿出来,一抬眼先瞧见了虎豹骑熟悉的铁甲戎装。他的那个学生正低头站在廊下,一副百无聊赖地焦躁模样。   正殿之外,这是未被传召的列将军所能抵达的极限了,再进一步,两边的禁军即刻能把他叉出去。   看来这点规矩还是有的。   “你来干什么?”   季长川摁着项桓的脑袋把人带到一边,身后是陆续出来的朝官。   “我又进不去,只能来这儿等着了。”他颦眉,问得直截了当,“什么时候把人还给我?”   “着什么急,没一点耐性。”季长川摇摇头,“你的圈儿都跑完了?”   项桓说:“跑完了,昨天下午就跑完的。”   十圈,居然还能站得起来?   他继续问:“虎豹营的操练呢?”   “今日我告假,不用操练。”   “……”   季长川终于有几分哑口无言地叹气:“你就这么信不过我?大魏堂堂一方大国,难不成还能吞了她。”   “将军你,我的确信得过,可其他人我不放心。”毕竟人又不是直接交给他的,项桓别过脸去看旁边下朝的官员们。   “是我向宛遥亲口保证的,她要是出事了,我拿什么向她交代?”   他衣甲上有风尘和露水,青丝被汗打湿贴在鬓角,大概一大早就跑出来等了。   脾气虽然很狗,这小子重起情义来,倒也十分令人动容。   季长川缓和了脸色,“那你想怎么样?”   “我想去看她。”   “不可能,别做梦。”   “……”他抿紧唇,做出退步,“总得让她给我报个平安吧?万一出了什么好歹呢。”   “你倒也真敢讲,存心给陛下找难堪么?”他被气笑了。   正说着,咸安帝从里面信步而出。   季长川示意他闭嘴,项桓掀了眼皮一脸不耐,直到他强硬地摁着他的脑袋把头压下去,才不情不愿地抱拳行礼。   沈煜目光扫向此处,似乎觉得这个少年眼熟,别有深意地看了一阵才收回视线。   宫中,太医院附近的厢房内,宛遥正埋头在一碗鸭血粉丝汤内苦吃。   御膳房果然是天子的御用庖厨,食物用料的奢侈与口味简直好得超出了她的想象。   这几天没事可做,分配给她的任务就是吃各式各样的补血膳食。   当归红枣、爆炒猪肝、里脊肉粥、乌鸡汤……轮着来。   吃得宛遥成日里满面泛红。   沈煜走进来时,她还在喝汤,见状连忙把碗丢下,还没来得及跪,他一叠笺纸就扔在了桌上。   “你家那个小将军,让你写封家书给他报平安。”   “……”   目瞪口呆。   对面的天子很是友好的笑笑:“写吧。”   “省得他以为朕把你大卸八块了。”   末了,捏着汤匙搅了搅桌上的鸭血粉丝,笑问:“好吃吗?”   “……”   他这么一问,宛遥周身的汗毛集体立了起来,反倒有种吃人家的喝人家的还挑三拣四的歉疚感。   她只好点头。   沈煜放下汤匙,叮当一声响,“那就多吃点。”   “你若是瘦了,朕可不好向朕的臣子交代。”   宛遥提起纸笔,心里直打鼓。一侧目,天子还掖手在旁,笑盈盈地看她落笔。   简直毛骨悚然。   为什么项桓人隔得那么远都能给她拉一堆的仇恨……   约莫午时过,内监便将一张薄薄的信纸送到了含元殿外。   季长川见项桓拿过来上下一扫,还没等他看清纸上的内容,对方就迅速面不改色地揣到怀里。   “这回安心了?……写的什么?”   他低声说句没什么,朝他匆匆告辞道谢,掉头往外走。   季长川站在原地眯眼盯着他背影啧了声。   “到底写得有多肉麻,这么隐秘,还不让人看?”   大步走在龙尾道上,项桓把那张纸攥在掌心里,暗暗咬牙。   让你报平安,你还真就只写了平安两个字!   *   一晃眼,五天的限期很快到了。   宛遥虽没逃掉每日被放半碗血的命运,但疯狂的食疗恶补再加上睡眠充足,身体垮是没垮,反倒一天天转好起来。   她坐在椅子上由太医把脉,周围仍是聚着四五个年长有资历的大夫,生平难得感受一回这种供人瞻仰的待遇。   沈煜面无表情地在不远处等消息。   “姑娘以血入药时,药方用的是哪一种?”   她想了想,说:“是早前敬德皇太后治疫病的方子。”   “我试过好几种,唯有这个最见成效。”   “一碗药大约用多少血?”   宛遥四下环顾,信手取了个茶杯,“大概这么一杯的分量。”   这是她在疫区时对项圆圆不断尝试之后得出来的结果,因此用药对症的当天,她人就转醒了。   问得差不多了,几位老臣于是开始交头接耳地一番讨论。   沈煜最不耐烦他们这么磨叽,但也难得负手静静地等。   “陛下。”   大概是终于找出一个去背锅送死的,那太医颤巍巍回禀。   “经老臣与诸位大人这几日的尝试,宛姑娘的血与当初圣母的药方结合能治此次瘟疫,极有可能是这血液之中正有什么乃方子里所缺的药材。”   “所以,只需要找到能替代此血液的药草,宛姑娘就不必受割腕之苦了。”   这番言论较真起来其实挺废话的,宛遥当初也这么想过,但天下药材千千万,全试一遍也得花不少功夫,于是问题又绕了回来,原地踏步。   沈煜不露声色地颔首,“那诸位可有找到这味药?”   老御医避重就轻的没敢正面回答:“微臣猜想,若非是宛姑娘天生异禀,体质与常人不同,那就还有一种可能……”   “在母体十月怀胎之际,宛姑娘的母亲或许曾吃过什么不寻常的东西……”   不知怎的,宛遥脑子里忽然有一线念头噌的闪过去。   ——“你娘我啊,打小便是她照顾长大的,什么补品、补药,都是太后亲手提笔写的方子呢。” 第34章   宛夫人被传召入宫的时候, 显得十分局促与迷茫。   原本女儿让人带进宫她就已经很费解了,今早内官来府上宣谕旨, 更是听得满头雾水。   禁庭偏殿之内, 神色难辨喜怒的帝王高坐在上,一只手正不紧不慢地敲击桌面。   宛遥也站在不远处, 颦眉担忧地看着这边。   “妾身怀胎时吃过些什么……”   宛夫人跪在地上发愁的琢磨,这都多少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 真计较起来她怎么可能记得。   “这……大多是些安胎养身之物吧。”   “似乎也、也没什么稀奇的。”   一旁的太医赶紧补充:“夫人再仔细想想, 好好想想,不仅是孕期, 在此之前的也行。”   你若是想不出来, 咱们大伙儿可都要被就地处决了啊!   莫名被委以重任, 宛夫人脑中其实一片空白, 但又不得不装出一副苦思的模样。   偏殿是皇帝日常议事之所,珠帘后的立柜边亦挂着一幅圣母的画像。   她视线满屋打转,在余光瞥到画中人的一瞬, 周身忽然一个寒噤。   “是……是有这么个东西。”   宛遥蓦地抬起头来。   满是屏息凝神的寂静中充斥着无数道笔直的目光。   宛夫人好似自己也咽了口唾沫。   “妾身幼年时体弱多病,承蒙敬德太后垂爱,赐药方调理,因太后叮嘱, 故而方子一直没停过, 吃了十几载,直到怀胎时也照旧服用,不知、不知能不能算……”   话音才落, 几个太医欣喜得简直像过年:“或可一试!或可一试!”   沈煜听她提到太后,神情恍惚了片刻,垂下眼睑认真把人琢磨了一遍,恍然哦了一声。   “朕记得你。”   “你是谢老夫人身边的那个小丫头。”   沈煜同她年岁相仿,也依稀记得小时候,谢家夫人进宫拜见他娘时,偶尔会带着一个小女娃。茹太后早些年夭折过一位公主,故而对这个孩子甚是喜爱。   宛夫人忙俯首再拜,“妾身惶恐。”   也不是不记得这位九五之尊,实在是今时不同往日,不太好同一国天子拉家常,她也就只好把自己装成个路人。   不承想,咸安帝却很乐意和她拉家常似的,斜靠在太师椅上,散漫地感慨:“一转眼二十多年,想不到连你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诶,谢夫人她老人家如何?”   “……家母已过世。”   “哦,这样。”   ……   话题一起,倒真是有几分闲谈的氛围,一群御医面面相觑,皆搞不太清楚状况,拿不准此刻要不要上前谈点公事。   他们没犹豫出个所以然来,沈煜视线一瞥,倒是先发了话:“还愣着干什么?”   “找方子去啊!”   宛遥看着一帮大臣手足无措地从殿内躬身倒退。   从有记忆起她娘好像就没吃过这种药了,也不知药方能不能寻到。   此后的三日,太医署开始了昏天黑地,没日没夜的辛勤劳作。十几年前的方子,宛夫人一停药,时间一久,方子自然也就无人保留,好在久病成医,她自己倒是记得清楚,半是回忆半是瞎猜的复原了十之八.九。   宛遥回头思索,想自己大概也是急昏了头,试过鸡血、鸭血、寻常无病之人的血,却偏偏没试过她娘的,怎么就没朝这个方向去想过呢……   中秋来临的前夕,大雨滂沱,倾盆而下。   太医署的传令官冒着寒冷的秋雨一路奔入皇城,沿途的宫人皆好奇地回头张望,悄声议论。   一纸文书送进书房,很快,禁军就出动了。   在全京城乃至整个大魏闹得沸沸扬扬,令人谈之色变的瘟疫终于迎来了彻底的根治。   九月,城门大开。   各地收购的药材正源源不断地涌入城东的疫区。   咸安皇帝坐在明堂内,听一旁的内监宣读诏书,思绪显得飘忽游离,良久才似喃喃自语般的感慨说:“真是圣母显灵啊。”   “即便时隔那么久,茹太后还是不忘她的子民,又一次救大魏于水火之中。”   底下群臣面面相觑,不知是何人起了个头:“圣母显灵,陛下英明。”   紧接着一帮人便齐声重复,整齐得好似事先演练过一样。   咸安帝许是感到好笑,勾着嘴角皮肉僵硬地看着这群老臣拍马屁。   得到消息时,宛遥尚在茶水房旁的小屋子里奉旨吃猪肝,拿着汤匙大松了一口气。幸而她娘能东拼西凑地把那些药草的名称想出来,否则又多一个人,她真拿不准朝廷会不会拉着她们俩挨个放血。   然而事情尽管告一段落,仍有不少令人在意的细节。   敬德太后的方子恰好就对这次的瘟疫起效……是巧合吗?   *   宛遥是在疫区的病情稳定下来之后被准许出宫的。   给她领路的依旧是先前那位内官,这回许是为治病贡献了点血,特地安排了一顶小轿接送。   一路行至皇城外,落轿出去,就看见不远处等候的男男女女一大帮人。   桑叶正站在陈文君跟前说话,项桓抱着枪,背后立着季长川,他神色还是懒洋洋的,满眼不屑的样子。   “宛姑娘!”陈文君第一个发现她,提裙子小跑着过来,满脸带笑地把宛遥的手一拉。   “季将军说你今天能回家,我们一大早便等着了。”   看她的气色神采飞扬,想必是已无大碍。   宫门外的空气都是自由的,宛遥也跟着高兴,两个人手牵手甩了甩,左右一环顾,问她:“就你一个人?秦大哥呢?”   “早起没见着他,我就先来了”到底没见过皇宫内苑,她忍不住好奇,“……你怎么样,在里面住得习惯吗?”   “挺好的,陛下待人很客气。”那是相当的客气。   ……   顶着季长川长篇大论似的唠叨,项桓正在神游太虚,转目一望,见她下轿了,当即松开.枪想朝这边走。   还没人等靠近,面前,桑叶一根长棍子挡了过来,颇热情地捧起一个篮子,不偏不倚正把他脸遮了个严实。   “姐姐,我和陈大夫昨天山上摘的鲜枣,他说这枣子不易保存,要尽快吃,你大病初愈,多进食水果对身体有好处。”   宛遥见他举得高高的,一时也挺开心,伸两手帮他接,“这么客气啊,其实鲜枣市集上也有卖,不用那么麻烦。”   眼见挡光的没了,项桓舔了一下嘴唇,正要另寻个方向上前,刚准备开口,桑叶冷不防又绕了回来。   “医馆里的那个小然让我给教训了一顿,说是他端药去疫区的时候被人发现的。”   “陈先生把他送去别家了,临走还写了封书信留给你,估摸着是道歉。”   他把信往前一递,宛遥换了只手提篮子,低头拆开。   “事情过去那么久,你不说我都快忘了……他大概也不是有意的,当时让项桓陪着他去就好了。”   “我们都没逼他,是他过意不去自己要走。”   视线里几道身影窜来窜去。   项桓忽然觉得没意思,索性抱着他的枪站得远远的,轻轻哼了一声。   “项桓!”   没多久,旁边便听到在唤他,迟疑一阵,项桓还是回头看了。   宛遥捧一篮鲜枣冲他笑得满脸灿烂,目光甫一交汇,她抱起篮子便跑到了跟前。   “来吃枣子,我一个人吃不完这么多。”   不想吃。   有什么好吃的。   三个字从他喉咙流到舌尖,到底不动声色地捡了一个,鲜枣沾了晨露,咬下去清爽可口。   “还挺甜是吧?”   项桓瞥着她的表情,毕竟年纪还小,一件心事尘埃落定,所有的如释重负都写在脸上,他吐掉枣核,在篮子里翻了半天。   “别捡青的,都涩得不行。这个红,吃这个。”   雨后初晴的秋季,清晨实在是幅让人赏心悦目的画卷。   森然巍峨的皇城前,几个年轻的男孩女孩聚在一块儿分枣吃,画面和谐得连冷硬的砖墙也莫名温柔下来,大概是许久没见到如此简单纯粹的场景了,季长川靠在马腹上,眯眼出神。   等明晃晃的日头忽隐没入云层里,他才牵马唤道:   “孩儿们,该动身了。”   项桓那匹纯黑的西北回纥马来回踱了两步,低头打响鼻,他把宛遥抱上去,自己紧接着一踩马镫坐到她身后,两手一环去拽缰绳,正好能将人圈在怀里。   驱马向前走了几步,回头看到桑叶不会骑马,慢腾腾地准备绕近路,他心情稍微好了一些,手闲散地揪着几缕马鬃,颇有点兴师问罪的意思:   “喂,我让你写信,你就只写两个字?”   宛遥靠着他胸膛不太好侧身,不解道:“不是你让我报平安的吗?”   “那你不知道多写几行?我求来这么一个机会有多不容易,你两个字就把我打发了。   “这么大张纸,不嫌浪费啊?”   倒是被他说得莫名愧疚。   可似乎也没什么好写的,皇帝那么大个监工戳在眼窝子里,盯她能盯出洞来,如此明显的警告意味,多一句嘴兴许就得血溅当场……   “那……要不回头我给你补上?”   “免了,一点诚意都没有。”   说了这一阵,发现季长川迟迟没跟上来,项桓于是调转马头。   在他们方才离开的位置,宫门的正前方,落了顶不起眼的小轿,轿旁左右各立着一个貌不惊人的护卫,武安侯高大魁梧的身躯站在季长川对面,两人似相谈甚欢。   而陈文君在旁盈盈施礼。   宛遥奇怪:“是袁傅?”   不知谈了些什么,隔了良久季长川才打马追上他们。   “武安侯这时候来干什么?今日又不参朝。”项桓带着宛遥同他并驾齐驱。   季长川脸上有淡淡的笑容,师生二人或许是同出一门的散漫,“疫病的事既然了解,大概是要进宫面圣,商讨南下增兵吧。”   如今北方已平定,还在作妖的,就剩西南边的后燕了。   言至此处,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唇边的笑意骤然一黯,转而对项桓道:“听武安侯之前的口气,我看他似乎对你很感兴趣。”   “我?他对我感兴趣?”他意外中带着几分兴致勃勃——到底还是少年人心性,惊喜多于忧虑。   “别高兴得太早,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季长川的脸难得不笑。   宛遥跟着悠闲的马蹄轻摇轻晃:“武安侯赏识他,不是好事么?”   “得人赏识的确是好事。”他有意无意顿了下,“可若是另有人与之不和,那就是滩浑水了。贸然搅进去,会吃大亏。”   “他这么不可一世,谁敢跟他不和?”项桓不在意,“整个朝里能和武安侯争锋相对的,只有将军你了吧?”   “话也不是这么说,”季长川笑了笑,却回避了自己的问题,“还有当今陛下呢。”   旁边两个人听完都是一愣。   项桓是不参朝的,平日和这些政事八竿子打不着,乍然听闻觉得不解:“将军的意思,是说陛下和武安侯有嫌隙?”   宛遥有同感:“我瞧着陛下似乎很重视侯爷啊,金钱、兵权,处处委以重任,不像是在防着他的样子。”   “欲擒之,必予之……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你们年轻,若回去问问你们父辈,他们应该是知道的。”他握着马缰,人却没动,目光平淡的由马信步,“武安侯对于天子,可是有杀母之仇的,这一点他自己比谁都清楚,面上的君臣和谐,都是做给外人看的。”   杀母之仇?   宛遥同项桓对视了一眼。   咸安帝的母亲,那不就是敬德太后吗?   回去的路还很长,季长川并不介意慢慢解释,“凤口里兵变,你们想必听过。”   这都是被京城老人讲烂了的陈年往事。   章和二十五年。   那是在二十八年前,当时,他大司马本人也不过才几岁。   而开国至此,大魏太平日久,南北防线都有所松懈。境外的蛮人却在这段时间里迅速壮大,多番入侵边境。   镇西将军石应坤于是找了这个由头要北伐匈奴,领军十万北上,最后却在抵达凤口里时陡然兵变,转头就勾结蛮夷挥师南下,直逼长安帝都。   宣宗皇帝安逸享乐惯了,一时慌了手脚,在前线节节败退之下,带领一帮大臣仓皇逃至蜀中。   此后的长安足足沦陷了七年,民生离乱,满目疮痍,直到元熙三年,流落在外的人们才含泪回到王都。   宛遥望向他:“所以,这和太后有什么关系?”   季长川缓缓道:“举国皆知,宣宗皇帝宠爱茹贵妃,颇有烽火戏诸侯,以博美人一笑的昏庸资质。   “因此,石应坤当年打的便是‘诛奸妃,清君侧’的名号。”   宛遥微微一怔,这样熟悉的戏码,她从王朝数千年的历史中能捕捉到无数的蛛丝马迹,于是脱口而出:“是……借口吧。”   “不错。石应坤找敬德太后来当这只替罪羊,借口牵不牵强不重要,好歹有个出兵的理由。   “但大魏的群臣不会这么想,上阵拼命的魏军不会这么想,无数流离失所的百姓也不会这么想。   “从上至下皆认为战火由她而起。禁军是第一个哗变的,紧接着蔓延到两大营,军士和当地百姓堵在行宫前要求‘杀奸妃,平民愤’。”   说到这里,他朝有些怔愣地宛遥微微一笑,“打头的那个,就是袁傅,而今的武安侯。”   她心里隐约有些发堵——   宛夫人自小就给她讲敬德太后的事。   宛遥知道这位倾国倾城,与她们家有些渊源的传奇人物姓甄,名茹,早些年,市井茶楼中还传唱着有一则很受欢迎的演义叫《茹姬传》。   在母亲与老主持的口中,茹太后一直是个心地善良又满腹诗书的女子。她怜悯苍生,爱戴百姓。   她会在瘟疫肆虐的年月里不辞辛劳的带人南下考察病情,也会在数九寒天中彻夜不休的翻看医书。   原来人们在口口称赞她的同时,也会把她推向深渊么?   宛遥忽然生出一丝莫名的感同身受。   “后来大概是迫于人言,敬德太后被同行的妃嫔以一碗汤药毒杀,宣宗帝悲痛欲绝,赐死了妃嫔,同时也以此平息谣言,这件事才算过去了。因为说起来并不光彩,对外只宣称是病逝。”   她之前听说圣母是死于战乱,却不知晓这里面还有如此不为人知的实情。   “可是……可是……”   宛遥一时找不到适当的言语,“但凡仔细想想也该觉得这只是反贼的一个托词,根本站不住脚才,为什么……”   “小姑娘。”季长川笑着打断道,“有时候,人们想要的并不是真相,因为要紧的从来都不是‘杀奸妃’,而是‘平民愤’。”   他表情玩味地信马由缰,“况且还有一件有趣的事。茹姬死后被匆匆安葬在了蜀中,京师一收复,宣宗皇帝便派人回去迁葬,找了一年多却没寻到尸首。   “这时,人们倒是念起她的好来了,说她是为国捐躯,说她普度众生,又是修庙宇,又是供神像。”   项桓冷笑一声:“我看是怕人家找上门,冤魂索命吧——一群马后炮的小人。”   季长川不予置评地笑笑:“这世间上的人啊,大多不会承认自己做错了,于是总需要有些东西来粉饰太平。”   “……”宛遥哑口无言。   那日在疫区时,男子口不择言的话顿时自脑海里冒了出来。   ——“报应……”   ——“圣母给长安城所有人的报应!”   ——“你们每个人,每个人都逃不掉的!……”   明明是青天白日,宛遥却无端一个冷战,惹得头顶的项桓狐疑地低头看了她一眼。   “丫头,你可得留意着点。”季长川信口打趣,“别一不小心当了‘红颜祸水’,这‘红颜祸水’自古可不是那么好做的。”   不过从他们几个人这段时间闯祸的程度来看,别说她倒还真有那个潜质。   “还有你呢,听见没有——”见项桓在走神,季长川一鞭子晃了过去,无奈道,“真是个愣头青。”   *   甘露殿内。   年轻的帝王正负手在案前悠悠踱步。   而堂下,宽袍广带,玄色大氅的男子含笑站得随意,“故土之于国都,如血溶于水。陛下能有此增兵之决心,何愁将来大魏不能统一天下。”   沈煜的眸子里微不可见地闪过一丝寒意,然而瞬间就被和煦的微笑所替代,“侯爷哪里话,朕不过坐明堂治百官,武安侯才是能替朕定国□□之人,要稳固这大魏江山,还不得仰仗侯爷么?”   “承蒙陛下不弃,臣定当死后而已。”   “死而后已言重了。”他面容不改,仍是一副极好说话的模样,“侯爷要保重身体才是。如今撑起的我大魏的,可只剩侯爷你了。”   袁傅闻之一笑,二者对望时,似乎都从各自眼中看出了虚伪。   沈煜笑着目送他行礼倒退,而后慢慢地出了殿门。   一直等对方整个人的踪影都消失在了视线中,他唇边那点微不足道的平易近人才终于缓缓褪去,旋即突然发作,把桌上所有的文书奏本,笔墨纸砚全掀翻在地,哐当一阵巨响,黄檀木的案几轰然倒塌。   沈煜握着笔杆的手青筋突起。   每当这个时候,在场几乎无人敢动弹,各自惶惶不安。   “陛下!”   身后的老宫女紧紧把他的手摁住。   “陛下,您要沉心静气啊……”   她是从前茹太后身边伺候的老人,算是打小看着皇帝长大的,此情此景,也唯有她敢这般上前安抚天子。   “朕还要怎么沉心静气!”沈煜扬袖甩开她的手,指着门外厉声质问道,“乱臣贼子,奸人得势——朕的母亲已经被他害死了!”   “你还要朕每日与这些人虚与委蛇,赐他重兵,唯命是从!”   “……这个天子,做来有什么用!啊?你说啊!”   他狠狠踢开脚边翻倒的书画缸,这瓷瓶却也福大命大,轻悠悠地一路朝外滚,最后碰到了门槛,叮咚一声响。 第35章   陈文君回到家中时, 还不到正午,府里的下人忙着摆饭, 回廊上行色匆匆。   这一次, 梁家虽大难不死,可也元气大伤, 官是做不成了,今后也不知会走哪条路。   在此事上, 他们站不住脚, 也的确做得不够地道,因此要休书的时候倒是没花太大的功夫。   嫁妆退了一半, 她回来了, 幸而父兄不嫌弃, 照旧命人收拾好出阁前的院子给她居住, 而今,宛遥也相安无事的出了宫,心里面最后一块石头落地, 未知的将来终于不那么迷雾重重了。   还得好好的活下去啊。   陈文君走在府中的小径上,去问身侧跟着的侍女,“看见秦侍卫了吗?”   尽管出手并不光明磊落,但自己眼下还能安稳的站着, 确实应该感谢他。   侍女低头小声回答:“没有。”   “是吗。”她并未多想, 心情很好,于是只随意道,“真奇怪, 今天好像一直没见到他。”   回去的途中会经过东厢房外的长廊,几个仆役正拎着水桶清扫地上斑驳的痕迹,她匆匆走过,等进了月洞门,脑中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有哪里不对。   陈文君蓦地折回廊前,奔至栏杆下定定地看着地上依稀可见的血迹。   “这是谁的血?”她问了一句。   四周的仆役悄悄对视,却没一个吭声的。   她抬起头,厉声重复,“我问你们这是谁的血!?”   不同寻常的沉默就像不言而喻的答案,陈文君只觉得自己的心跳陡然加快了,她当下甩开侍女的手,转头朝一个方向跑去。   陈家最西边是马厩,附近临着旧柴房。   明媚的阳光从窗口大喇喇地在地上照出一个方形,那道光束里有清晰的尘埃和细小的飞蚊。木头陈旧的腐味中夹杂着一股血腥。   秦征静靠在冰凉的墙上,凌乱的发丝后是一双平淡的眼睛。   “你以为你是谁?好大的胆子!”   “陈家真是待你太仁慈了,以至于你连擅闯延平门这种事都敢做!”   乱棍劈头砸下来,他摔倒在地,然后又知情识趣地以手支撑,慢慢爬起。   “人家是什么人?虎豹骑的军官!你是什么人?”陈易指着他的鼻尖,怒不可遏,“你只不过只是我们陈家养的一条狗!”   “我让你咬谁,你才能咬谁,我若是不发话,哪怕天崩地裂,山洪海啸,你也得给我在原地跪着!”   ……   门被人从外打开。   陈文君进来的那瞬,打心底里吃了一惊,有好长一段时间,她嘴里没能吐出字来。   “秦征……”   “秦征!”   他睁开眼时,意识与视线都很朦胧,但奇怪的是,他依旧能借着眼前的轮廓,将对方的容貌与眉眼勾画得一清二楚。   秦征叫她一声大小姐。   陈文君轻拉着他的衣袖,伸手拨开血痕已干涸的青丝,忍不住摇头难受:“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他不知为什么,只是笑了一笑却没有说话。   “对不起……对不起……”她眼泪在眨眼间,一下子滚落,好似立誓一般字字深重,“相信我,我一定会找大夫治好你的。”   “不用。”像是怕她起身,秦征蓦地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旋即又反应过来,缓缓松开五指,浑浊疲惫的眸子里出奇的平静。   “小姐才回府,不应当这样大动干戈……大公子一时半刻还不会让我死的,过几日气消了,会想着救我一命。”   “但是……”   他哑着嗓音打断,“大小姐。”   在陈文君犹自怔愣中,他静静开口:“他日再觅良缘,还望能慎之重之,遵循本心……无论大小姐嫁给谁,倘若有吩咐,秦征依旧会赴汤蹈火,肝脑涂地。”   *   九月的长安城,整个一片金黄的颜色。   夹道里落叶堆积,上一波没清扫完,紧接着又簌簌的往下掉。   这段时间的宛氏医馆俨然成为了一处风云之地,离前一次的求药风波还没过去多久,又是一窝蜂的百姓纷至沓来,踩坏的门槛供不应求,最后只好让它继续坏着。   自打圣上钦赐的匾额送来后,附近的人就像炸开了锅,隔三差五前来瞻仰。   烫金的几个大字威风凛凛,横看竖看都写着无上荣耀——杏林圣手!   宛遥一直觉得,这可能是陛下为她贡献的那点血付出的报酬。   “这匹布是眼下时兴的花样,年初就置办着,可惜家里没一个合适使的,想着倒不如拿来给姑娘。”   面前放了一匹布。   “知道宛姑娘身体弱,上月采的几株灵芝,你是最懂药理的,我也就不卖弄了。”   随即又多了一盒药材。   “我家养了几只鸽子,正好给姑娘补一补……”   东西堆得快成一座山,细看金银布匹、灵芝首饰,甚至各地土特产都有,母鸡与肥鸽扑腾齐飞。   宛遥忽然头大,拉了拉对面还在迎来送往的陈大夫,压低声音:“先生,不妥吧?我和他们也不熟,平日里治没治过都不记得了,收这么多是不是不太好……”   陈先生正笑盈盈招呼完一个,偏头同样压低声音朝她解释:“说是来慰问你的,其实这些大部分都是当初堵你家门的那群人……看见圣上亲笔题字,眼瞧着是慌了,也有事后内疚的,所以接二连三跑过来示好。”   “你就收了吧,图个安心。”   “……”   等人群终于散得差不多了,宛遥才望着这一桌子礼甚是无所适从。   来的大部分都是些寻常老百姓,所以倒也不是什么很稀罕的物件,她在里面翻捡。   “这是什么……咸鸭蛋??”宛遥拿了一个悠悠打转,转眼看到旁边帮她收拾的桑叶,信手扔过去,“来,你没吃早点,正好垫垫肚子。”   他接得手忙脚乱。   宛遥却突然涌起一股探宝的乐趣,兴致勃勃地埋头在礼品盒中。   “我再瞧瞧还有没有什么好玩的……”   桑叶握着鸭蛋,垂眸打量了一阵,从单手握变成了小心翼翼的两手合拢。   视线里,一低头刚好便是她梳着的小髻,乌黑如云的青丝间插着支雕花的银簪,正随人的动作枝摇叶晃。   他莫名也有些手痒,窥见左右无人注意,迅速在衣服上擦了擦,怯怯地用指尖勾起一缕秀发。   触感冰凉,却细腻顺滑,又笔直又清幽。   桑叶拿两指轻搓,做贼心虚地望了望宛遥的表情——好在她注意力被别的事物分散,并没发觉。   这回他也颇有点探到宝的喜悦,但说到底也还是心虚,于是捧着他的蛋准备开溜。   甫一转头,正看见项桓抱怀倚门而立,神情淡淡地瞧着这边。   四目交汇地刹那,他甚至歪头挑了挑眉,意味不明。   “……”   桑叶的脸骤然就红了。   他急忙埋下脑袋,飞快地从穿堂跑过去。   项桓此刻才直起身,抬眼冷冷哼了一声。   这小子……   他多大来着?   桑叶无父无母,来医馆时对自己的年纪也很模糊,因见他身板瘦弱,面色蜡黄,乍一看像个十一二的孩子。如今养好了,体格一长,项桓隐约感觉……他的年纪可能不止这么一点。   很快人就已经跑没影儿了,想想跟这种小屁孩置气似乎挺没意思的。   他从门边散漫地走出来,嘴里叼着一根青枝。自这个角度望过去,宛遥背对着此处在整理桌面,发髻上的那根簪子闪得亮晶晶。   他不免有些好奇适才桑叶在干什么。   大约这个年纪的男人手总是比较欠的。   项桓于是下意识抿住唇,步子忽的放轻,三两下上前,抬手一挑,簪子便到了掌心里。   乍然被袭击,宛遥本能地去摸头发,很快发现这多灾多难的银簪又不见了——   “咦?”始作俑者还很诧异,“这次怎么没散。”   “你还拔上瘾了……以为次次都能得逞啊?”她一掀眼皮,想去抢,可也知道抢不过,“赶紧还我了。”   项桓意思意思地躲了躲,嘴贱道:“求我啊,求我就还你。”   宛遥试着去够了两回,忽的回想起那天要发簪的窘迫来,她讪讪收了手,表示不在意:“你喜欢,那送你好了。”反正她还有好几支。   你来我往才比较有趣,这么单打独斗地挺没劲,他于是也不折腾了,摆弄着银簪,“别那么小气……我再玩会儿。”   说着绕到了她正面盘膝坐下,手没个消停地扒拉这些大件小件,“老母鸡、玉镯子、护膝……嗬,真是挺齐全,居然还有腰刀。”他拔刀出鞘,试了试刃,甚是不要脸地开口,“这么多,送我一点儿呗。”   宛遥让婢女收归整理,列出清单,抽空瞥了他一眼,故意道:“那不行,我凭本事得来的。你又不缺这点钱,要刀还不能自己买?”   “还凭本事……”项桓不客气地揭她老底,“卖血换的吧。”   “什么叫卖血啊,说的那么难听!”   宛遥抄起笔扔他,趁他侧身避开的一个破绽,抬脚踩过去——   饶是她反应难得这般神速,项桓却也轻描淡写地一缩腿,笑得满脸欠扁,“行啊,还学会‘虚晃一招’了?”   “再踩啊,单脚让你你都踩不中,信不信?”   言罢还当真起身给她金鸡独立。   “……”无聊!   宛遥不想搭理他的别过脸,到底还是忍不住在笑,垂头把手边的礼盒收放整齐。   “喂,真不踩了?我让你。”项桓站在边上笑,看她没说话,五指翻转将那把腰刀挽了个花,此刻留意到手中还捏着她那支簪,转念一想,就近折了白玉瓷瓶里的一支花。   “我可让了你的,回头别说我占你便宜……”   “现在东西还你,走了。”   他把断枝往她脑袋上随意一插,移花接木地拿了银簪三两下蹦出医馆,溜之大吉。   走在长街上时,隐约听到她人在屋里炸开了锅。   项桓心情甚好地笑出声,看了一眼那块威风凛凛的匾额,手指打着旋,把那支头饰转出了一朵花,吊儿郎当地闲庭信步。   他今日没事,但余飞和宇文钧有事,喝酒赌钱没人陪,正要回项府,冷不防一抬头,发现项南天面色暗沉的立在角门外。   项桓唇边的笑意就渐渐淡了下去,神情多少有几分漫不经心。   原本是没打算打招呼的,但人刚走近,项南天便厉声喝道:“你还把这儿当家啊?”   这段时日,诸多繁琐事情,先是给宛遥守夜,而后又闯城门、被罚跑圈儿。加上项圆圆自打从疫区回来又被禁足在房内,但凡知道他在家,总要过来缠上一阵。项桓疲于应对,索性平日里就在外消磨时,顶多晚上回房睡一觉。   “我不管你,你倒是真是无法无天了——瞧瞧你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项桓颦眉,不耐烦地反驳:“我又怎么了?”   “闯城门有大司马军法处置,我暂且不追究。数日前,你与萧太尉于泰安寺前起争执,聚斗闹事,将对方十来人打伤,此事怎么算!”   他不在意地别过脸,“那是他自己吃霸王餐在先。”项桓说着便是轻蔑的冷笑,“十多个废物还想仗势欺人,没一个能打的。”   “放肆!”项南天眼中隐含怒气,“这是天子脚下,不是西北蛮荒!哪怕他再有不是,上有国君,下有官府,也轮不到你来多管闲事!”   项桓半是好笑半是愠恼地勾起嘴角,“你当了那么多年的官,是不是把自己当糊涂了?衙门那帮人要是能管事,我会插手吗?”   年少轻狂,似乎就有不可一世的资本。   项南天终于认识到自己无法说服次子,盯着他摇头,一字一顿,“无知小儿,目中无人。”   “不过是封了个排不上号的杂牌将军,你便能嚣张成这样。你手下有多少兵?有多少值得你耀武扬威的战功?哪怕当日你大哥在,也从未如此居功自傲过!”   在他提到长子时,项桓唇边的肌肉动了一下,冷然道:“若是大哥在,便不会对我指手画脚。”   父亲的脸却倏地冷硬起来,“在家,我是父,你是子;在朝,我是上官,你是下臣,你有什么理由不听我的?又有什么理由,与我大呼小叫?!十八封将是很了不得的事吗?项家七代武将,十八位及四征将军者何止一二,你算什么!”   他话里话外刻意端出官阶。   项桓在不知不觉间握紧了拳,那根银簪扛不住力,隐隐有变形的趋势。   说到底,项南天是正三品的兵部侍郎,而他往高了算也不过是季长川手下的副将而已。在这样分明的等级悬殊下项桓第一次无言可对。   是。   自己还差太远了。   甚至连父亲这样怕事的人都比不过。   思及如此,他心中蓦地涌起不甘与窘迫来。   他没再回家,反而转身大步朝别处走去。   *   明月,城楼,高墙。   如果没有身后的千家万户,只这么一片景也足以让人联想起当初出征在外时的那段年月。   项桓手边放着两坛酒,酒前是沉郁的雪牙枪。不知是不是随主人,它眼下显得黯淡无光,并不似以往那么锐利凛冽。   项桓喜欢喝酒,但他不酗酒,像今天这么喝还是少有的事。   印象中,教会他喝酒的正是大哥。小时候,每日练功结束,两个人会趁夜色摸进酒窖,挖出项南天藏着的陈年佳酿偷偷喝掉。   十年前,他爹还没有这么喜欢发脾气,他也没学会顶嘴,偶尔因为和邻家的胖子打架会挨他一顿骂。   那时大哥总在旁不着痕迹的打圆场。   项维与他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性格,他稳重老成,温和又谦逊,每每操练回城,骑马走在长安朱雀大街上,两旁便会惹来许多年轻的姑娘争相一睹风采。   有一回,连着三天有媒婆上门。   项桓坐在案前和母亲闲聊,嘴贱说道:“我哥这么招人喜欢,今后我若是讨不着媳妇了,让他送一个给我呗,反正他也不缺。”   话音刚落,背后项维就踹了过来。   “臭小子,又胡说八道。”   他作势一滚,咕噜咕噜滚到了母亲脚边,赖着不起身。   大哥的剑也如其人,锋芒内敛,不张扬也不狂妄,但总是无形中把他的雪牙逼到死角。   两兄弟坐在屋顶上喝酒时,项桓问起他为何不娶妻,“媒婆给你介绍的,你都看不上吗?我瞧画像,还都挺漂亮的。”   他笑着摇头,说再等等,“再等等吧。”   “小桓,而今北有突厥,南有大燕,战场高悬在众生头顶,乱世对于武者而言是最好的时代。”   “我们项氏一族,曾经也是辉煌南北的英雄血脉,我不想让这个姓氏就这么埋没下去。”   他望着他,“我还要再战。”   我还要再战。   项桓饮酒的手忽的一顿,好似做了什么决定,抛下尚未启封的酒水,捞起身边的雪牙倏地跳下城墙。 第36章   咸安元年, 十月初一。   北边难得安定下来,大魏还不曾得一年喘息时间, 南境的战报就如一支猝不及防的羽箭, 射入京师。   燕军的十万兵马已冲着新城浩浩荡荡进发。   自十年前夺下凭祥关后,新城一直是他们垂涎的对象, 但苦于城防稳固,数年来多战无果, 这一次休养生息卷土重来, 想必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宛遥得到消息时,项桓已经跟着大军出征了, 同行的还有宇文钧。   和从前一样, 他没留下书信, 甚至连招呼也没打, 正如当初凯旋,去留都是疾风骤雨,不带痕迹。   因此她不仅不惊讶, 反而有种习以为常的淡然。   现今宛遥每日的时间都排得满满的,看书、出诊、上山采药,医书的注解写了厚厚的几叠。   这是瘟疫一事过去之后,宛遥给自己制订的任务。   在项桓出现之前, 她一度认为刀光血影离她是极其遥远的, 北境与南疆掀起的那些刀山火海,都能被长安的绮丽繁华阻隔在外。自己还能偏安在宅院一方小小的天地下琴棋书画,偶尔心血来潮时再去医馆帮帮忙, 做个无忧无虑的官家小姐。   然而经历了高山集的突厥蛮人袭击、疫病中走投无路的百姓日日围聚,宛遥恍然感觉到那些隐藏在暗里的危险其实无处不在。   她应该要做点什么,至少得有一技傍身。   毕竟。   凤口里兵变与长安沦陷,其实也就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离他们都不远。   转眼到十一月中旬时,曲州老家的姨外祖母过八十大寿,那是宛遥姥姥唯一的姊妹,谢家如今的老太君,怎么着也得去一趟。   宛夫人因瘟疫受了些惊吓,身体不宜长途跋涉,她只好代劳,跟着姨妈南下。   在路上便花去半个月的时间,算了算脚程,大概能赶上回家过年。   谢家是当地名门望族,几十年前在朝廷也是说得上话的,现在这一代人虽不涉足朝政,却打开了另一扇发家致富的门,谢家的男丁都颇有经商兴致,短短几年,把一家子搞得甚是红火富足。   与宛家这种处处追求高雅的书香门第不同,谢氏老家从里到外透着一股财大气粗的味道,恨不能连台阶也是镶金的。   府上阳盛阴衰,沉迷铜臭味的几位舅舅对宛遥这个外甥女的到来显得十分喜出望外,并一致采用了他们独特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喜爱——买买买。   舅舅甲:“遥遥平日在家都有些什么喜好?”   “会看点书,偶尔也练字。”   “哦,看书是好事啊!你舅我前段时间正好收藏了一副玛瑙的水洗,和田白玉狮子的镇纸你喜不喜欢?来啊,去把刘掌柜家上次淘的孤本拿来——”   “……”   舅舅乙:“遥遥可曾许了人家?”   “……还没。”   “那不要紧,多半是嫁妆不够,舅舅给你添点,不怕好男儿不上门。来啊,取我的钥匙上库房——”   “等、等等……”   舅舅丙:“遥遥,舅舅问你啊……”   ……   她来时清爽朴素,临走珠翠满头,从头到脚金灿灿,俨然一块行走的金锭。简直不像是来送礼贺寿的。   住了十日有余,为了不耽搁行程,宛遥提早上路了。   随行的都是女眷,考虑到出门在外恐有不便,几位舅舅倒也周全的安排了一队侍卫沿途护送,还颇为不舍地送到了城门外,含泪依依惜别,若非差个手绢,只怕这会儿已经摇摆挥起来了。   她在车窗里探头告别,马车便晃晃悠悠驶上官道。   返京的旅途漫长且凶险,吃过两次亏的宛遥显然谨慎不少,在车上就换了身素净的衣衫,也提醒姨妈与婢女们不要太过招摇。   树大招风,这年头天下都不太平了,更别说官道,想当初她在高山集外玩命狂奔了那么久,连个鬼影子也没见着,叫天叫地谁都不应,还是靠自己稳妥一些。   近几年,南北的征战虽不频繁却也没断过。   宛遥处在京城,也只是不时听到点战况,但当她真正走出王都,才明白这世事远比自己想象中更为艰辛。   越往北,道旁的景物就越萧条,两边的村郭不见炊烟,田里劳作的百姓零零碎碎,偶有在半道遇上到的,也多是逃难的流民。   南方战祸不断,夹缝里生存的人们苦不堪言,也就只好举家朝北边迁移。   途径恩阳镇时,镇外的田野已变成了荒地,她们这一行意外的在一片荒草丛间救了个饿晕了的小姑娘。   她像是有些时日没进食水了,抱着水壶咕噜咕噜的灌。   这女孩子年纪看上去与宛遥相仿,不过好似有些木讷……说木讷倒也不全对,她眼睛是很明亮的,不是那种呆呆傻傻的感觉,眸子隐约还泛着淡淡的蓝色,仔细去观察,里面仿佛蕴着波澜壮阔的海洋,非常的漂亮。   婢女将一块烙饼递给她,尽管饿得周身无力,女孩子的吃相却很斯文有礼,两手握着油纸包,腕上一个偏大的铁环一直滑到了小臂过半的位置。   这东西不止第一次看见了。   宛遥愣了下,知道她也是战俘。   兴许是想起了秦征,心中无端多了几分怜悯。   “你怎么躺在这儿?家里人呢?”   对面的女孩子顿住了吃东西的动作,一双眼睛平平淡淡地注视她,“主人家逃难,粮食不够吃了,所以把我放在这儿。”   果然是被人丢下的……   论起来战俘比仆役还要更低一等,京城中的豪门大户或许好一些,有如秦征这样被送去学艺学武,养成自家的死士和护卫,终生等着为其送命的;再有些家风良好,也把战俘当家生子看待,伺候公子小姐日常起居的。   不过流落在地方上的战俘就不一样了,死得多活得少,是如奴隶一般是可以随意丢弃、买卖的。   这确实不少见。   宛遥自认没有收纳天底下穷苦百姓的心胸和银钱,想了想问她:“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吗?”   女孩子似乎是思索了一阵,“白石坡。”   她忽然肯定地说,“我要去白石坡,找亲戚。”   一旁的姨妈听到了,略略琢磨片刻,颔首道:“咱们这一趟往北去梁州正是要路过白石坡的,不若就送你一程吧。”   “看你这么个小姑娘瘦瘦弱弱的,孤身走在外面危险得很,还是结伴同行比较好。”   宛遥其实一开始没有这个想法,她是小辈,不敢擅自操这份善心,眼下姨妈既然做主了,自己倒也松了口气,略微跟着点了一下头,转头去问:“你叫什么名字?”   “淮生。”她说,“淮南的淮,生灵的生。”   女孩子寡言少语,可不知为何,解释起这个,却一副很认真模样,唯恐别人不明其意。   宛遥忍不住被感染了几分的好奇:“怎么不是出生的生呢?”   她却摇了摇头,“那个人是这么说的。”   听到此处,宛遥忽就十分懂眼色地没再问下去,因得秦征与陈文君的爱恨纠葛,“那个人”短短三字,让她已然脑补出一场恩怨情仇的大戏。   短暂休息了半日,再次扬鞭启程,几位舅舅置办的车马够大,多挤一个并不成问题,但淮生坚持要跟车步行,大冷的天,她身形单薄地走在队伍的最末端,脸上仍看不出情绪,好似没事人一样,只不时会看看旁边的山水。   蜀地的路弯弯绕绕,动辄爬坡上坎,马匹一步一喘气,走得老驴推磨般缓慢,好几次连附近村民两脚走路都超过了她们的马车,看上去对比分外鲜明,有种诡异的喜感。   “这几天来村讨饭的人又比往年多了几倍,一个一个拖家带口的,难不成又闹饥荒了?”   因为离得近,宛遥坐在车内也能听见旁边的人声。   另一个摇头,“说是新城那边在打仗,头两日输得可惨了,眼看着是要破城,没办法,城里的百姓只好收拾细软跑出来。”   “难怪过路的人那么多。”   “新城要是没了,大魏国的南边只怕凶多吉少啊,没准儿你我也得跟着搬!”   “谁要搬,我有地有妻有儿子,只要南燕不把咱家怎么样,大不了我做燕民不行吗?”   ……   新城?   宛遥抱着手炉暗暗想,那不是项桓他们这次去增兵的地方吗?   新城要输了?   那他们的情况如何?   不会就这么倒霉吧,北去蛮荒那么多年尚且能够全身而退,怎么南下不到两个月,这就要埋骨他乡了……   村民的声音已渐去渐远,宛遥此刻心里装着事,慌得不行,反倒生出要掉头去看看的想法来。   马车还在嘿咻嘿咻地奋斗在高而陡的山道上,两边的山脉郁郁葱葱,长着四季常青的茂盛草木。   等到车子走过立有“白石坡”的石碑旁,一直低着头的淮生突然打量起四周。   寂静的山林间飘过一声鸟雀的清脆的啼啾。   宛遥正坐在车里发愁,冷不防听到车夫“吁”地一声长啸,马匹嘶鸣着扬起蹄子,车身一个剧烈的晃动,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   “你们是什么人!再上前一步我可就不客气了!”   侍卫们的厉声呵斥甫一响起,她内心便起了个“咯噔”,心想这不好,难不成是打劫的?   关键时候,舅舅们雇来的护卫就派上了用场,刀兵声迅速蔓延,伴随着侍女仆役惊慌失措的尖叫,在整片大道上铺开紧张而肃杀的氛围。   宛遥迅速扳着手指算人数——他们的侍卫共有十五人,倘若对方不是以一敌十的高手,只要不超过这个数量,应该可以险胜的。   那要是,不能呢?   怎么办?   还是要什么给什么好了,钱财乃身外之物,无论如何保住命就行。   她强忍着想掀帘子看看外面战果的冲动,然而很快就感受到了兵败如山倒的气场——外面惨叫的,基本都是自己人。   “大哥,找到一箱行李,还沉甸甸的!咱们这回可赚大发了——”   立时又听得一个粗犷的声音大喝:“车上的人赶紧下来,别磨磨蹭蹭,敢耍什么花样我就把这些人全宰了!”   身前身后的马车上传来几位姨妈惊惶的言语,宛遥正迟疑间,车帘子猛地被人掀开。   来者嗓音清清朗朗,甚至莫名透着些许耳熟。   “杨大哥,这儿还有一个漏网……”   “之鱼”二字被猛地戛然而止。   宛遥抬起头。   来者修长有力的五指正攀在门上,他腿长脚长,一身深蓝短打,即便半勾着腰,这空间对他而言也略显狭窄。   两厢一对视,少年纯黑如墨的眼瞳依旧晶晶发亮,但其中本有的散漫与慵懒几乎是在瞬间化作了诧异震惊。   项桓看着面前直勾勾盯着自己的女孩子,两个人心里几乎同时蹦出一个念头——   卧槽!? 第37章   就在双方一起石化的当下, 宛遥的脑子里居然还能抽出时间想。   他怎么会在这里?   难道新城破了,无颜面对江东父老, 不得已落草为寇吗?   还是说被敌方打到失忆所以让人家捡来此地谋求生路的?   长得这么相似……该不会是项桓失散多年的亲弟弟吧?!   约莫就这么对视了片刻功夫, 对面那人忽一把抓住她手腕,整个将人从车里拽了出来。   宛遥满眼懵, 跟着他跌跌撞撞地下了马车。   “杨大哥。”面前的少年笑得一脸痞坏,扬了扬他手上的人, “这女的我看上了, 给我行不行?”   宛遥:“???”   她还没从这句话带给人的震惊里回过神,偏头一望, 不远处是同样绿林打扮的宇文钧, 此刻也挂着和周围如出一辙的表情。   这是, 什么展开?   那被称为“杨大哥”的人瞧着四十岁上下, 生的五大三粗,笑起来声如洪钟,半个山头都能听见回响。   “你小子眼神儿不错啊, 一挑就挑了个最嫩的。”   旁边有人打趣,“阿页本来年纪就小,自然是要捡个小的了,难不成你还要他去啃老骨头?”   一群人心照不宣地开始哈哈大笑。   “杨大哥”于是大掌一挥, 十分爽快, “成!没问题,你们俩头一票就干得这么顺利,是该赏你的, 你要喜欢,拿去便是!”   “谢杨大哥!”少年掌心揽在她腰上,把人顺势往怀里带了带。   也就是在此时,宛遥怔忡地发现原本跟在车后的淮生不动声色地出现在了视线里。   “小金,你们家这个妹妹可真能干啊。”四周有人夸,“做事滴水不漏——简直就是天生干咱们这一行的。”   宛遥眼睁睁地看着她淡定如斯的走到了宇文钧跟前。   怎么回事?什么情况?   至少来个人给她说明一下啊……   然而“杨大哥”并不打算说明情况,他招呼着自己的小弟们开始盘今日的战利品,兴许也想去其他女眷那儿捡点漏,一看全是半老徐娘,于是很嫌弃的走开了。   “把人先押回去,说不准还能捞一笔赎金呢!”   回应他的,山贼们亢奋无比的一声“好”。   宛遥被这个人拖上了马背,那姿势不太好受,一路颠簸头晕眼花,等到了目的地,对方又甚是不温柔地拦腰扛起,大步走进位于半山腰的寨子之中,颇有向沿途炫耀展示的意思。   身侧偶尔有鸡飞与狗跳,宛遥头是朝下的,血液倒灌,满目冒金星,什么也看不清。不多时听到了踹门声,脚一落地,才被人放在了椅子上。   少年敛去他先前那副得意洋洋的神情,迅速掩好了门,回身倒是肃然不解,第一句话就质问:“你怎么在这儿?”   宛遥头还晕着,闻言终于闪出一线清明,咬牙道:“我还想问你呢!”   她刚要起身,奈何被颠得四肢无力,硬生生又跌坐回去。   项桓赶紧道:“没事吧?”但他其实也没办法,只好拿袖子帮她扇风,又替自己解释:“我那也是为了装得像一点,抢个压寨夫人,总不能和和气气地把你请回来。”   桌上一壶冷茶,宛遥倒了杯给自己压压惊,好容易才从他这番惊世骇俗的话里平复下心情。   “你们究竟是演的哪一出?你和宇文将军不是去增援新城了吗,怎么跑这儿来当山贼了。”   说起此事,项桓脸色渐次阴郁,拉开靠椅转了一圈,反着坐进去,两手搭在上面,“别提了。”   “我们打了一个月,半个月都在吃自己人作出来的瘪。”   “领兵的温仰就是个废物。”他冷冷道,“头两天大军刚到,他看人家士气高涨,我方粮草告急,仗还没开始打自己就怂得不行,偷偷派人跑去跟燕狗和谈,打算里应外合开门投降。”   她是听人说,这一次增兵不是大司马领的虎符。   新城乃大魏南边的门户,其重要之处不亚于凭祥关,宛遥不禁一怔,“那城……”   对面的少年眸中浮起一丝淡然的不屑一顾,“有我在,哪有那么容易让人攻破。”   “反倒是这个温仰,见燕狗撤了军,又担心自己东窗事发,居然连夜带着他的亲兵弃城往北逃,跑到蜀地来占山为王。   他语气阴测测的:“我看他是要反。”   宛遥叫他这么一说,草木皆兵似的环顾周围,“这不会就是他的山头吧?”   “怎么可能。”项桓翻了个茶杯倒水,“他认识我,真要是他的地方,我反倒不敢来了。”   喝完一口水,他成竹在胸,信心满怀地同她解释,“温仰头一次当山贼,说是想引领众绿林效仿宋时的梁山好汉,干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伟业——拜山头的帖子上是这么写的。   “我猜他是准备吞并附近山寨的土匪为己所用,毕竟他一个叛将,朝廷迟早会派人围剿,又无法去村镇招兵买马,也就只好用这招壮大声势。”   说着,项桓将空杯子随手一推,扬眉道:“你该好好谢谢我。”   “若非我反应及时,像你这模样的,早就被他们抓去当山贼媳妇了。别看这寨子大,女人根本没几个,连母马都是抢手货。”   宛遥想起那个叫淮生的女孩子,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真是谢谢你了啊,打一巴掌又给颗甜枣。”   “喂,又不是我让人坑你的……”   话刚讲到一半,远远的听得一声喊:“阿页——”   项桓的表情倏地一变,朝窗外飞快看了眼。   “怎么了?”宛遥顺着他视线转头,“这叫的是谁……你吗?”   “跟我来。”项桓没回答,只不由分说地拉她起身。   一路走到了床边,角落里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宛遥正要发问,手腕冷不防被项桓握紧,他动作稍一用力,背后便骤然没了着落,扑通一声倒在床上。   也就是在此时,头顶上的人影倾身压了下来。   那一瞬间,淡淡的皂角与阳光的味道毫无征兆地窜进鼻中。   她好像连呼吸都静止了,心却跳得很快。   寒冬腊月的时节里,宛遥竟感觉到一股蓬勃的热气,就那么清晰而又紧密地贴在身上。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项桓那张近在咫尺的脸,撑在枕边的两只手筋肉隆起,清澈干净的眼瞳似乎也有几分无处安放地打量了她一下。   宛遥满身的鸡皮疙瘩都成群结队地冒了出来,“你……干什么啊?”   “阿页——你在吗?”屋外的声音不死不休,还越来越近。   他抿住唇,也显得略微紧张:“你倒是叫出声来。”   “……叫?叫什么……”   项桓急道:“有人非礼你,你不喊救命的吗?”他又看了一眼窗外,催促说,“做戏做全套,人家找过来,总不至于看见我在和人质喝茶聊天吧?”   “……”   意识到他的用意之后,宛遥脸上血色几乎刹那间翻涌着不正常的红。   不行,不行……无论怎么想都太难以启齿了!   她试了好几次也没能吱出一声来,在项桓眼神的淫威下终于结结巴巴道:“救……救命。”   “……那么轻,你叫给蚊子听呢?”   宛遥苦哈哈地在软枕上拼命摇头,“不行,我真的办不到……”   项桓捏着她肩膀:“快点,别磨蹭了!”   她左右没办法,最后轻得不能在轻的“啊”了一下。   项桓:“……”   宛遥:“……”   兴许是知道靠她不住,眼见门外的脚步慢慢逼近,项桓忽的把心一沉,深吸了口气,伸手掀开她衣襟,对准那方纤细脆弱的脖颈,一口咬下去。   山匪小哥这边喉咙都快喊累了,站在门边刚要叩,只听那里头爆发出一阵又尖又细的惨叫,吓得他两手不自觉的一抖,紧接着汗毛从头到脚直挺挺地炸开了。   倒也不是真有多响多震撼,不过女孩子的嗓音清亮,蓦地蹦出来,简直令人牙酸。   “阿、阿页……你,干啥呢。”杀人分尸啊?   项桓支着上半身回头应道:“正办事儿呢,没空,有什么过会儿说——”   外面的山匪小哥疑惑片刻,总算回过味儿来,咧嘴露了个心领神会的微笑,还“嘿嘿”了几声。   “行,哥不打扰你了。那你悠着点儿啊……”   “知道,赶紧滚。”   小哥甚是艳羡地边走边琢磨,嘴里还嫉妒着,“这小子行啊,才带回来多久就忍不住了。”   “真够走运的,刚上山就有媳妇,我们这些老资格还打着光棍呢。”他酸溜溜地自语。   项桓一直留心附近的动静,待人走远,他才呼出一口气。   “演了这么一出,现在应该没事了。”   正松开手的时候,他未曾发觉宛遥已悄悄收起自己的胳膊放在胸前,侧身把整个脑袋都埋进了枕头里。   等项桓一回头,才看到她缩成了一只鹌鹑。   他没明白出了什么纰漏,只倒是人不对劲,眼中率先紧张,“怎么了,你哪儿不舒服?”   宛遥心中纷乱,五味杂陈,抱着枕一个劲儿摇头。   毕竟年轻,他还不知道怎么给女孩儿家留面子,反倒追问:“难道我咬伤你了?”然后又自语,“不会吧,我也没用很大力啊……给我看看。”   她听着行将崩溃,继续更加拼命的摇头。   项桓满屋子抓耳挠腮地徘徊打转,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真不知要怎么开口:“我这也是权宜之策,你知我知,不会讲出去的。”   “你若真不放心,大不了……我把这些人全灭口了?”   她一声没吭,还是摇头,险些把软枕摇出一个坑来。   项桓无计可施,盯着她背脊瞧了半天,索性做出让步,“那我负责,我负责总行了吧?”   这回床上的人没摇头了,但她好像僵了一僵,半晌不见有动静。   “这也不行?”他烦躁不安地抓乱发髻,“你想怎么样,倒是说句话啊!”   宛遥险些把自己闷死,脑袋一转侧到旁边喘气,一张脸红得生无可恋。   隔了好一会儿她才蜷缩着去捂脸。   天哪。   真是没眼看这个世界了。 第38章   傍晚宇文钧推门进来的时候, 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隐隐散发着尴尬的画面。   宛遥侧身躺在床,瞧着像是睡着了。项桓则盘膝坐于旁边脚踏上, 一张脸写满了“糟心, 勿问”几个字。   他拿不准这是什么事情发生之后的场景,以及自己该不该识相的回避。于是一只脚踩在门里, 另一只干脆就僵在了外面,进退两难。   “宛……宛姑娘……还在睡?”宇文钧小心翼翼斟酌词句, 压低声音。   项桓一手正搭在膝头, 闻言朝旁看了一眼。   别说他也想知道,宛遥已经保持这个姿势缩了一下午了, 动都没动过, 点穴都没这么稳的, 可他又不敢凑过去瞧正面。   故而只回他一个眼神:你不知道自己看啊?   “……”   宇文钧讪讪地:“要是不方便, 那我晚些时候再来……”   宛遥其实就未曾睡着,一听他这么说,又怕越描越黑, 赶紧翻身,“宇文将军。”   宇文钧是个很知礼的人,哪怕在一堆山贼里入乡随了俗,也还不忘立在门边朝她作揖, “叨扰姑娘了。”   “不要紧, 我正好睡饱。你有事请进屋讲吧。”   一见她醒了,项桓立马就从地上爬了起来。两手在裤子上拍了拍,无所适从地跑到桌边搬了俩椅子。   宇文钧狐疑地朝他投去一眼, 倒也没多说什么。   宛遥的全目光落在他背后神色淡然的姑娘身上,因此作势就在面前的那张椅子上坐了。   淮生还是老样子,一副天塌下来也无动于衷的表情,冷静漠然得像个牵线木偶。   宇文钧歉疚地笑笑:“真是对不住,让姑娘受委屈了。”   宛遥指了指淮生:“她……”   他淡笑着把自己后面的女孩子往前推了下,“她是我家的家将。”   宇文钧的解释比项桓的更加详尽。   南燕撤军的当天,统领西城守军的温仰就如人间蒸发,连他的几千士兵也跟着一块儿不见踪影。回过神来的众人虽明白了事情始末,但由于苦战数月,实在无力追剿,太守将军情八百里加急送往长安之后,便命大军原地休整。   而项桓自然不是个肯善罢甘休的人,一路锲而不舍地追到了恩阳,打听到再过不久温仰会上白石坡的土匪寨子,他们俩就义无反顾地……落草了。   “十天前我和小桓潜进白石寨,入寨有规矩,至少得干一票,这也是为了防内鬼。   “没办法,我们权衡之下只能让淮生出马。原是准备劫几个路上逃难的奸商贪官应付了事,想不到把姑娘你给连累了……”   言至此处,项桓在旁颦眉斥责道:“不是跟你说,去找那些马车内敛,陈设奢侈,带一堆金银细软,一看就像不义之财的人,将他们引过来吗?你怎么把她找来了!”   饶是劈头盖脸地被他抱怨,淮生仍不为所动的解释:“她们家,车子不惹眼,银钱一大堆,还有前朝孤本,上古遗宝。一看就不像好人。”   宛遥:“……”   舅舅们啊……   项桓让她一噎,反倒更火大了,“你傻么,你看她这样儿——”说着把指头对准宛遥,“细胳膊细腿儿缺心少眼儿的,还不像好人?书里的好人都没她长得端正。   “你就算拿把刀放到手上,她也没那个胆子去杀人!”   宛遥默默地垂下了头。   心想:其实是杀过的。   然后就更内疚了……   淮生出任务前他们并未教过这些内容,一时显得有点无措,茫茫然的去看宇文钧。   “将军……”   “好了好了,没关系。这也不能全怪你。”他宽慰似的揉了揉她的脑袋,再转而望向众人,“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还是先想想要怎么解决吧。”   宇文钧自怀中抽出了一卷略微泛黄的地图,“我把山寨的布局图拿来了,大家商量一下接下来的安排。   “如今,宛遥姑娘一家子都在寨子里,原计划有变,总得想个法子把她们送出去。”   说着,他将地图铺开在桌上,星罗棋布的房舍连接着四面八方的群山。   旁边的两个女孩子都凑了过来,唯有项桓散漫悠闲地坐在一侧玩枕头。   “这是我们所在的地方。”宇文钧指了指其中的一座小茅屋,在西南角,四处紧挨着数间房舍,“这是关押几位夫人的地方,在最南端。从此处过去大概半柱香的脚程。”随即他食指又一转,挪到东南边的一个小点上,并轻叩两下。   “而这里,有一口枯井,用树枝遮掩着,是寨子里为以防万一特地留的隐蔽出口,可直通向山外——”   “此地就是我们最终的目的。我们需要把你、几位夫人同伴当从这处带离。”   他用食指画了一个圈。   宛遥轻轻颔首,所有人中现目前最不了解地形方向的就是她了,只能靠这张地图勉强熟悉周围环境。   宇文钧见她看得认真,出声解释,“不要紧,反正小桓把你留在身边了,到时候找个理由带你出去逛逛,应该不难。”   她顺从地冲他一点头,随后又想了想,“是要趁夜走吗?”   项桓玩枕头的手一顿,忽然说:“不好。”   “我们还要在这儿待几天,你们提早走了,他们必然会起疑心。”   宇文钧表示赞同,“我也是这么想的。”他向宛遥解释,“五日之后,温仰会带人前来拜码头,本来我们是打算在酒宴上下药,届时趁机取他首级,现在可能得兵分两路了。”   宛遥问道:“怎么兵分两路?”   “温仰上山,寨中大部分的人会去聚义厅,四周戒备必然松懈,这个时候去救人能把损失降到最小。我会派淮生来与你交接,由你换上她的衣服。”   她愣了下,指着自己,“我?”   “嗯,不错。”宇文钧肯定道,“我路上想过了,你们俩的身形相仿,年纪也差不多,是最合适不过的,自明日起我会让淮生蒙上面巾,借口出疹子。   “她平日话本就不多,你装她很容易。”   项桓把软枕抱在怀里,闻言皱了下眉头,“你想让她去放人?不行,太冒险了。”   “没办法,我们的人手不够,”他依旧坚持,“淮生只有一个,要救的人算上护卫侍从大大小小得有二十多,她要去厨房下药,还要去引开看守,根本分身乏术。必须得有人前去正南方向把人带出来。”   “可是她……”   宛遥犹豫片刻,居然在这段凌乱仓促的计划中听出了熟悉感,那种被委以重任,泰山压顶的紧迫令她不自觉打断:“我……可以试试。”   随即,又改口:“我能办到的。”   项桓转过头去,怔忡地看着她。   宇文钧也愣了一下,倒是很快笑起来:“你别怕,淮生手脚很快,她忙完会来保护你。”   “不过你要记住,出了山,千万别回头……我们这一行几乎没有增援,倘若再跑回来,那就真只有送死了。”   “是什么意思?……难道来围剿叛军的,只有你们吗?”   他在宛遥疑惑惊讶的神情里解释说:“新城死伤惨重,根本分不出多少兵给我们。”   说简单点,他们俩这次,其实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在屋内一片黯然寂静之际,远远的,某小哥不依不饶的声音再度响起:“阿页——”   项桓叹出口气,不耐烦地应道:“在呢!”   真是阴魂不散。   宛遥终于想起她之前颇在意的一个问题:“你在这儿……叫什么?”   项桓扬起眉,十分直白地展示自己的审美:“我叫工页。”   “他叫金匀。”   宛遥:“……”   你们起名字可真随便啊。   见外面脚步纷乱,好似来了不少人,宇文钧不便久留,将地图收起:“你先安心休息,山寨里关人也是用的寻常客房,几位夫人不会吃太大的苦头。具体的计划我会进一步完善的,届时咱们再谈。”   说着推开门,依次出去。   山贼群中有人咦了一声,“怎么小金哥也在啊?阿页,你房里那姑娘呢?”   项桓笑得轻慢,“这不是哭了一天,正哄着吗。我实在没辙了,找他俩过来帮忙劝着呢。”   众人对这话不疑有他,倒是凑过来问东问西,“诶诶诶——你和这姑娘进展得怎么样了,她肯不肯跟你啊?”   寨子里的人都是寻常百姓,还是惦记着传宗接代。然而从带头大哥起,十之八.九都是光棍,哪怕身为雄性,也难免会烧起一把熊熊的八卦之火。   “你有病吧,把人家抢过来当天人家就肯跟你了?我又不是金锭子。”   “阿页。”有个人探头张望,“听人说你抢的这个长得贼漂亮,真的假的?”   项桓把他脑袋往前一摁,一脚轻踹过去,“知道你还看,那是我的。”   “是是是,你的你的。”   屋内门窗已闭,纸糊的窗棂里照出朦朦胧胧的夕阳红,宛遥坐在桌前,把额头抵在桌沿上,就算知道他这么讲多半是为了警告旁人,可半晌还是没敢抬起头来。   裙子上的一串流苏在视线中晃啊晃。   不多时,她就睡了过去,这回是真睡着了。 第39章   宛遥保持这个睡姿约莫快一个时辰, 等她醒来,天色已暗, 恍惚间有些不知身在何处的茫然。   她揉了揉酸涩的脸颊, 环顾四周,才想起自己如今是阶下囚。   好像还是个压寨夫人来着……   正在松活她睡得僵硬的四肢, 项桓破门而入——这个人大概是不长手的,所以他习惯了用脚开门。   少年进去之后左右看了一眼, 捧着一个盒子跑过来, “饿了没,给你带吃的了。”   难得宛遥也享受一回被他送饭的待遇。   盒子一打开, 里面三盘一碗, 荤素搭配, 还有鸡腿, 就是那腿稍微寒碜了点,瘦骨嶙峋的。   她捧起碗,接过项桓递来的筷子, “你们这儿一群大男人,谁做饭啊?”   “厨房有个老婆婆带着她孙儿,说是建寨那天饿晕在山门口,杨宿求个吉利, 于是给了她口饭, 正好寨里又缺下厨的,婆孙俩便留下了。”   言罢将两盘菜推到她跟前,“味道是很一般, 不过你就别嫌了……你这顿吃得比我还好呢。”   宛遥刚扒了两口,就看见项桓把搁在墙角的雪牙取了来,“我出门练练枪,你慢慢吃。”   “喂,你才吃了饭别乱蹦,会伤胃的!”   他嫌她烦,“都吃过有一阵子了,哪有那么容易伤。”   依旧我行我素地跑去院中。   冬夜的寒山中,霜雪已渐渐覆满枝头,冷月微风里的连绵山脉深邃得只剩下一片起伏的痕迹。   长.枪在冰天雪地发出清利的鸣响。   月光将枪杆的银白发挥到了极致,锐利的尖端划过地面,好似激起闪烁的星火,而那后面的少年眼里却含着一道锐光。   他不住的将自己毕生所学反复演练,再反复演练,几欲有些走火入魔,直到体力实在耗竭,整个人才大汗淋漓地拄着雪牙枪站稳。   里衣几乎湿透了,长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   项桓大口大口的喘气,随后慢腾腾地走到近处的井边。   宛遥已吃完了饭,收拾好餐盘坐在床前叠了好一会儿衣衫了,虽说这屋还不至于像狗窝,但男孩惯有的随性所欲让那些晾干的衣服也被团成了一坨不明物体。   也就是在此时项桓拎着枪跑进来,他全身上下湿淋淋,在这么大冷天中,短短几步路也能结出霜。   “你干嘛!”宛遥当场就跳了起来,“这种天气你还冲凉水澡?不要命了?”   “你别管……”他在原地跺脚,“袍子袍子……拿件干净的给我。”   她只好迅速挑了件厚实的,连同巾子一并给他。   饶是冻得满脸通红,项桓倒也不忘命令道:“我要换衣服,你转过去。”   宛遥无奈地抿抿唇,依言背过身去盯那堵破墙,后面还听他补充:“不准看啊。”   “……谁要看了。”   房中烧着盆炭火,桌上的灯烛幽幽地闪烁光芒,四四方方的屋内满是橙黄的温暖色彩。极大的里外温差让窗棂结满了细小的水珠和冰花。   宛遥正襟危坐地侧着身子,从脚边延伸到窗下的黑影正模糊不清地晃动。   项桓换衣服的速度是很快的,窸窸窣窣,大概一方面是因为冷,一方面也是由于在姑娘家面前的束手束脚。甫一急躁,动作弧度就比较大,冷不防一下子牵扯到筋骨的伤,他本能的轻呼出声。   才呼完项桓就感觉不妙,因为他看见宛遥的背影很明显地一顿。   她坐在那儿几乎是瞬间意识到了什么,蓦地转过头来。   背后的少年好似炸开了周身的毛,慌里慌张的套裤子,“干什么!不是叫你别看的吗!不怕长针眼啊你!”   他急忙抄起床边的旧衣稀里糊涂地朝前扔,劈头盖脸的糊了宛遥一脑袋。   趁此时机,项桓涨红着脸飞速系好了腰带的结——裤子穿上,总算能见人了!   她挣扎着把笼在头顶的一堆破布扯开,秀眉拧成了一个结,质问道:“你是不是又伤哪儿了?”   “我没有。”项桓固执地扭过身穿上衣,“我像是那么容易受伤的人么?”   宛遥肃着神情看他,她有时候认真起来很有几分医者大夫的古板与严厉,手指一弯曲,在桌沿上轻叩的样子,别说还挺像那么回事。   “过来。”   “干嘛?”   她重复道:“过来。”   项桓瞥她几眼,最后不情不愿的过去了。   高耸耸的一个人立在眼前,她紧接着吩咐:“坐下。”   “……宛遥你好烦啊。”   “坐下!”   她两手摁于他肩头,愣是把人摁在了椅子上。   眼见上衣的带子被她揪住,项桓索性也放弃抵抗了,懒洋洋地靠着椅背,目光调侃地看宛遥低头掀自己的衣襟,“喂,你知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的?这么解一个男人的衣服,是大家闺秀该有的举止吗?”   她说得一本正经,“我是大夫,大夫眼中是不分男女的。”   “大夫又不是脸盲……”   宛遥仔细检查他半身,只有胸前几道结了痂的痕迹,的确是不见有新伤。   “都说了没受伤了。”项桓挣开她的手,顺势在自己肌肉结实的小腹上拍了两下,颇自豪地问,“怎么样,好看吧?”   “……”   找不到话来回应这份没脸没皮的自信,宛遥捏了捏他的胳膊,感觉到皮下的筋肉又紧又硬,就知道不对劲,“四肢这么僵,你成日里练多长时间的枪?不对,不止……肯定还跑了圈儿的,连腿都这样,你训练的强度未免太大了!”   他浑不在意,“大惊小怪,这点算什么……”   然而宛遥已经又抓住胳膊把起了脉,眉头越皱越紧,“吹风又受凉,脉象这么乱,阳气不足,寒邪有余……嘴张开。”   “虚热还这么重,你是不是没好好吃饭喝水,不爱吃青菜,还经常睡很晚?”   招招重要害,项桓听得一脑门儿的官司,掌心在额头来回摩挲,终于说道:“宛遥,我娘要是还活着,估计都没你这么啰嗦。”   也不怕他现在装没事儿人,宛遥松开手,轻飘飘地问:“你肩膀很疼吧,满身的湿气,能舒服到哪儿去。”   这倒是。   比不得受皮外伤可以知根知底,伤筋动骨,着实让项桓吃不消,他总算不再逞强,脑袋活动了一圈。   “那怎么办?过几天我还要杀温仰的,眼下这状态可不行,糊点什么膏药最见效?”   何为最不配合的病人?眼前这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不要老想着用药亡羊补牢好不好,再好的药也不是仙丹,况且……”视线不经意瞟到手边的茶杯,宛遥忽然心念一动,“别说,还真有个办法。”   “你等等,我去准备一下。”   要舒筋活血,祛湿出寒,最显著的方式就是拔罐。   由于环境简陋,只能拿桌上放着的几只杯子代替了——当然此后她是不会再用这个喝水了。   宛遥找了几撮碎麦秸引燃,把火苗子往杯底一丢再迅速罩上去,这是很考验手速的一项技能,她在此前也只练过几回,全当借他试手了。   带着热度的杯口刚刚扣住后背,项桓趴在床上瞬间叫出了声。   她听着头皮发麻。   “……你干嘛啊,又不疼。”   “舒服还不让人喊两声啊。”   “……”   他两手抱着枕头,把下巴搁在上面,闭着眼自在地调整呼吸,由于身子极度的放松,连嘴角都弯弯上扬的。   宛遥正在给茶杯预热,垂眸悄悄睇了他一眼,沉默片刻,忽然道:“项桓。”   “嗯?”   “新城既已守住,你何必非得来一趟冒这个险呢?回头让朝廷增兵来围剿他们不是更好吗?”早在听了宇文钧的那番话之后,她就敏感的察觉到,这次的行动明显太过孤勇。   “那怎么行。”他倔强地别过脸,“这么多兄弟无辜惨死,我咽不下这口气!”   其实项桓还有很多私心,只是不便告诉她——新城无恙,功劳大半是太守的,今后朝廷出兵,更是有一大群虎豹骑来和自己抢人头。   他必须赶在最前面,必须铤而走险,只有这样才能在最短的时间,积累足够的功勋。   “太守说,回去会记我一功。”项桓偏头兴致勃勃的和她讲,“等杀了温仰,我带着这颗人头进京,没准儿直接就能升到骑都尉,还可能是左将军!”   宛遥不知为什么有些忧心忡忡,总感觉他这一趟,好像比以往更加急功近利了,于是摇头劝道:“你别太拼了。”   “不拼哪儿来的战功?战功都是拼来的。”他轻轻攥住枕角,“我不怕流血,也不怕受伤,我一定要拿下温仰的人头,将来还要让项桓这个名字响彻大江南北,如雷贯耳。”   一如既往不知天高地厚的豪言壮语,然而无论每次多少遍听,宛遥都会感慨于那种纯粹的豪情,那是少年人才有的不羁与傲气。   人从生到死,几载春秋,好像正得这般轻狂一番,才不枉活过一场。   六个茶杯满满当当的立着,像个未消肿的大刺猬。   等宛遥洗过手准备给他取罐时才发现项桓已经趴在枕头上睡着了。   年少清俊的脸难得这样无害,透着些许稚气。   看来今天这床得让他一晚上了……   然后又好笑。   到底谁才是姑娘家啊。   宛遥将地上散落的旧衣拾起,把他换下来的衣衫放进木盆中,轻手轻脚的拉开椅子坐下。   *   山上的夜是很静的,梦也格外酣沉。   一觉睡到大天亮,宛遥伸着懒腰自床上坐起来,她脑子还没从深度的好眠中苏醒,一时间未曾抽出空闲去想自己是怎么由靠椅移动至床头的。   寒冬日出较晚,见此刻的雪光被天光反射得直晃眼睛,她就知道肯定不早了。   昨天因为下午休息了一阵,夜里反倒很晚才有困意。   作为医者,深知熬夜如耗命,对此宛遥自责不已,内心沉痛地准备下床。   然而脚刚要去趿鞋,却冷不防踩到一坨绵软的不明物体,毫无防备的宛遥当即汗毛直立,怎么也没想到脚下居然有人,顺着对方的背脊就滚了下去。   对惨遭无妄之灾的项桓而言这简直就是个噩梦,哪怕她再轻,一个人结结实实地砸到身上也足以令他喘不过气,咳了半天,气急败坏,“宛遥,你大清早的在搞什么!”   “……谁让你睡这儿,我怎么会知道……”   “我不睡这儿睡哪儿啊,就一张床。”他恼火,“夜里也不知道叫我一声。”   这场灾难瞬间使人清梦,项桓将她从地上拽起,随意拍了几下裙摆,转出门去打水。   他自己非常好伺候,两把冷水脸一洗就完事儿,宛遥就稍微麻烦一点,还得跑庖厨要热水。   端着铜盆进来,他坐在一旁擦雪牙,蓦地听到她无比惊恐的啊了声,啊得他两手一抖。   “项桓!”宛遥忽然愤愤地转过头来。   “我又怎么了……”   话音刚落,她便愤慨地扯开领子,“你看啊!”   颈窝出乍然是排整整齐齐的牙印,还颇喜庆的泛着红点,张牙舞爪。他立马不吭声了,拿掌心不自在地抓了抓脖子,厚颜无耻道:“我看了,挺好看的啊。”   “……”好看才怪!   “现在怎么办,都怪你!”她上去掐他胳膊,掐一下项桓往后退一下,嘴里还在解释。   “没事儿,这玩意儿过几天就好了。要不我拿口水给你抹抹?”   “不要,走开啊。”   气到失去理智,转身便想冲着雪牙撒气。   “诶诶诶——”项桓终于慌起来,“枪不能拿!”   …… 第40章   就这么风平浪静的住了三天。   估摸着时机已差不多成熟, 项桓在第四日清晨时催宛遥出门。   她必须去熟悉周围的环境与后日行动的路线,同时也要向被劫的几位夫人说明缘由。   “一会儿你认真点演, 不要露馅了, 总不能回回都让我一个人唱独角戏。”他跪在一旁收拾地铺,边叠被子边嘱咐。   宛遥则抱着膝坐在床上, “那我该演成什么样儿?”   项桓直起身想了想,“就……”   “虽然曾经抵死不从, 但奈何生米煮成熟饭, 又在我软磨硬泡的攻势下终于想通,于是被逼无奈只能从了我……大概这种感觉吧。”   宛遥:“……”   真是个内心戏很丰富的角色。   待了数日, 这还是她第一次走出项桓的屋子。   山上已经有微雪了, 树梢和小径白霜如絮。周围的房舍大多相差无几, 瞧着是很简陋的, 比她想象中的山寨还要更萧条。   不一会儿,项桓便领着她来到一间稍微气派的建筑前——也就只是房子略大而已,但和四周相比足以鹤立鸡群。   正要进去, 他忽又想起什么,回来把她的手牵住。   “走吧……你头往下再低一点,再低一点,对, 装顺从一些。”   屋内的布置更像个议事厅, 正前方的墙上挂着写有“聚义堂”三个字的破牌匾。   杨宿和其他几位大哥级别的人物正在里面喝酒畅饮,聊得很是开怀。   出于职业习惯,宛遥进去的时候, 第一个念头不是环境有多宽敞,人群有多豪爽,而是想着早起就喝酒,伤身。   少则十年多则十五,必死无疑。   “杨大哥。”   杨宿眯着醉眼转过头,挺高兴的招呼,“哟,小页啊,来来来……正好来得巧,喝一杯!喝完咱们切磋去!”   项桓站得离他几步远,笑着推拒:“不喝了,我特地来找大哥你的。”   旁边有人眼尖,瞅着宛遥打趣:“还把人家姑娘带上了?难怪不喝你的酒,瞧这样子,是留着喜酒等咱们呢。”   看热闹的不嫌事大,开始起哄:“阿页,你媳妇肯跟你啦?”   他笑着说:“废话。”   “是不是真的啊?可别骗我们!”   “就是就是,你看她怕你怕成那个样子,自作多情的吧。”   “要真是呢,就亲人家一下。”   “快亲快亲!”   宛遥:“……”救命。   项桓也多少有些犹豫地看了她一眼,四周还在没玩没了的起哄,他不太好收场,于是嘴唇抿了抿,飞快凑过去在她脸上轻轻蹭了一下。   其实他只是做了个样子,宛遥知道那根本没怎么亲上,然而背脊后一根筋还是迅速麻到了头顶,整张脸都涨红了。   这帮好事之徒却并不满意,“吁”了半天,很是嫌弃:“亲什么脸,跟个小媳妇似的扭扭捏捏,亲嘴儿啊!”   “对对对,亲嘴,亲嘴!”   项桓唇边含着的笑稍显局促,抬眸朝这帮人骂道:“差不多行了啊你们,回头她该不让我碰了。”   “这臭小子……你还知道心疼人儿啊。”   杨宿端着酒杯走过来,倒是一副带头大哥的做派,“你跟人家谈好了?”   “那往后可要好好对人家,咱们虽然是落草为寇当山贼,但也是有原则的贼,可不能三妻四妾。”   “我知道。”场面话可真能说,这儿连母鸡都没几只,哪有女人让你们三妻四妾。   他言归正传,“杨大哥,她……担心她那几个姨母,我想,今天既然没事,就领她过去看看。”   在听完这话之后,杨宿的神情渐次冷淡,沉吟了良久才勉为其难地首肯:“担心自己的亲人的确是人之常情……那你就陪她走一趟吧,好让她安一安心。”   项桓觉得他语气略微松动,似乎有门儿,索性再得寸进尺一下,旁敲侧击地问:“大哥……咱们钱也得了,人也得了,她都肯留下来了,不如把这些人放了吧,反正留着也没什么用,还了浪费口粮。”   不承想,杨宿的态度却格外坚决,“这不行。”   “我们抢了人家的姑娘,眼下放人走,他们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万一招来官府,只怕还要节外生枝。”毕竟是一寨之主,这点谨慎他还是有的。   但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突然就成了个烫手的山芋。   “无妨,等温统领来山之后再做打算,倘若谈得顺利,届时咱们就有大军护佑,也不怕那些狗官找上门了。”   本来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他既不同意,项桓也不强求。   牵着宛遥的从聚义堂出来,他抬眼望了望,说,“走吧,先熟悉路线。”   白石寨也不是天天都打劫的,如今的世道虽然凋敝,可闹得太大也容易引起官府的注意,干一票大的能供寨子吃上小半年,只要不是杀人放火,官差们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开工的时候,这里更像个寻常的小村落,空旷一点的地方会有人舞刀弄枪耍把式,沿途的屋门前,几个年轻人搭起木梯在修补漏雨的房顶,寨中最稀有的几位女性正坐在庖厨外洗衣择菜,相谈扯淡。   和她想象中的那些土匪寨子有很大的差异。   淮生已经照宇文钧的吩咐带好了面巾,看见项桓同宛遥手拉着手走过去,她视线一路追随,而后指着前方朝宇文钧道:“有伤风化。”   他食指贴在唇上“嘘”了下,“别那么大声,当心他找你麻烦。”   饶是靠抢富商为生,山贼窝也不见得有多少油水,这一点宛遥从每日的伙食里就能看得出来。   越靠近山寨的南边,巡逻的守卫便越多,大约两人一组一个来回。   “哟,阿页。”   路上的山匪小哥们不断同他打招呼,“带你媳妇儿逛山头呢?”   “阿页,明天要不要跟我下山啊?”   “过会儿咱们再打一场,我昨天找副寨主学了几招新的!”   宛遥在旁见他随口应付,有些好奇,“想不到,你在这里人缘还挺好,不是说才来十几天吗?”   “对啊。”   “他们都肯服你?”   项桓斜眼冲她一扬眉,“不服的都被我揍了。”   “……”果然,就不该对他抱有什么和平的希望。   关押人质的地方是几间旧木屋,如果宛遥早两日来还能听到里面侍卫们中气十足的叫骂,幸而擅和稀泥的宇文钧长得一张人畜无害的脸,好说歹说才将一帮人成功稳住。   她进去的时候,姨妈们正坐在屋内长吁短叹,天降横祸,落在谁的头上都不是一件能接受的事。   “二姨,三姨。”   刚一开口,两位姨妈便上前来声泪俱下。毕竟是别人托付给自己的掌上明珠,闹成这样,都想着回去要怎么同自家姐妹交代。   “遥遥,这些时日可还安好?”   “遥遥,那些歹人没伤着你吧?他们没对你做什么吧?”   头天大庭广众之下,一个好不要脸的土匪扬言要留她回去当压寨夫人,两个人一听险些没当场窒息。日子一天天过去,消息怎么问都只是一句“过得很好,不用担心”,简直就跟“你们别想了,这姑娘已经是我们的人了”一般绝望。   知道她们担心什么,宛遥勉强护住自己的袖子挨个安抚,“我没事,我没事的……两位姨,你们听我说,那个山贼其实是京城项侍郎家的二公子,我娘,我爹都见过的……”   解释了一通,姨妈们别的没听明白,倒是纷纷狐疑:“项家的二公子不是死了好久了吗?”   宛遥:“……”   她爹到底散布了多少假消息出去。   花了一顿饭的功夫总算将后日的计划说与众人知晓,关了好几日,无论是贵妇还是侍从皆对重见天日充满沮丧,乍然得知有人相救,各自都是一番欢欣喜悦。   谁也不会想到这救援计划有多么仓促简陋,它的背后只是三个大孩子和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   一切的准备还在继续推进。   而为了迎接即将来拜码头的温大统领,置办酒水,采买鸡鸭,寨子里的人们也一样忙得不可开交。   离初九只剩下半天了。   入了夜,宇文钧带着地图来同宛遥做最后的一次梳理,这次,他说得更细,地图上也标明了每个岗哨的位置和换岗时间。   “你听好。”   “明天,我和小桓一早便要去聚义堂,差不多辰时你就得起床,三刻之后,淮生会在屋外叩门三声与你碰头。   “你换上她的衣服,从这里出发去南茅屋接几位夫人,此时你就是淮生,遇上巡逻守卫也不用怕,问你什么答什么,自己机灵着点,话要少说。”   宛遥点了点头。   “等接到了人,你绕去这里——”他指着地图上,一间屋后生着参天大树的位置,“尽管沿途的巡守已都被引走,但也要小心行动。   “不出意外,淮生那个时候已经到了。你跟着她走去井口,此事就算大功告成,剩下的淮生会处理。”   “那你们呢?”   一直坐在床边磨腰刀的项桓握着刀柄支起身子,“我和宇文拿了温仰的人头之后会到出口与你们汇合。”   他语气忽的就正经起来,深吸了口气,“虽然我不想做这样的安排,不过还是必须要告诉你。”   “一个时辰之内,如果还见不到我们,你就不用等了。”   他说:“那个时候,我哪怕不死,也离死不远了。”   *   心中一有事,夜里就不容易睡着,但很奇怪的是,白天那么早醒来,宛遥却也不觉得困。   辰时的太阳还未升起,窗外是黑压压的一片深沉,床下的地铺已然收好,被子整整齐齐地叠放在靠椅上。   项桓显然早就走了,他和宇文钧今日要去守温仰。   宛遥独自洗漱穿戴完毕,坐在窗边忐忑不安的等待天亮,这种好似举子上考场之前的等待无疑是最漫长而又使人焦虑的,亦有些战栗的兴奋。她甚至无意识地揪紧了衣摆,手指有节奏的在膝盖上叩动。   天幕在她难以平复的心情中渐渐由黑转蓝,缓缓变浅。   隐约能听到寨中人忙碌的脚步声,那些无关紧要的话,一句一句从耳旁穿过,等得宛遥心跳如鼓。   时间就快过去了,为什么淮生还没来?   她忍不住开始猜测——   会不会是在路上出了什么事?   就在宛遥满脑子狂风骤雨,山崩海啸的时候,“砰砰砰”的三声从门外响起。 第41章   她小心谨慎地打开房门, 晨风之中,点点繁星下, 站着一个淡青色衣裙的少女。   淮生的那双眼睛实在是很能让人瞬间静下心, 有时候宛遥都在想,这天底下究竟会有什么人, 什么事是可以使她心绪大动的?   “抓紧时间换衣服吧,”她摘下面巾, 语气有条不紊, “将军他们已经到了。”   大概半盏茶时间后,准备妥当的宛遥推门出去。   面巾遮住了口鼻, 每一次的呼吸都能由绢布传回自己脸颊, 她脚步尽量不紧不慢, 视线却不着痕迹的留意着四周的动静。   因为今日要招待温仰的缘故, 沿途的人少了许多,只远远的能看到几个身影。   宛遥走在略有些空荡的山寨里,目光一直注视前面的方向。   如宇文钧所言, 淮生的确是个极好假扮的人,她似乎毫无存在感,哪怕偶尔有从旁边经过的山贼,也没一个停下和她打招呼的, 形如空气。   拐过矮坡, 是一条篱笆巷,就快能瞧见那一排房屋了,幸而等宛遥靠近时, 换班的看守刚好走开。   不出意外,她大概可以有半柱香的时间。   当然,倘若淮生再替自己拖延一番,便更充裕了。   如此想着,忍不住把整个计划翻来覆去地提醒自己数遍。   等接到了人,避开岗哨,去大树后找淮生,再通过枯井出去……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她的心也跳得越来越快,全然没注意到肩头伸出了一只手,五指摊开,而后蓦地拍了下去。   “啊!”   宛遥这回是真叫出了声,毛骨悚然,周身的紧张一瞬间往外释放。   而对方仿佛也吓得不轻,不自觉跟着一抖。   那是个年轻的土匪小哥,眼见把她骇得花容失色自己也愧疚得很,一个劲儿的挠头,“对不起啊淮生,我不过是看你一个人,所以想来……问候问候你,不是故意要吓你的。”   流落成山贼的百姓不见得读过多少书,客套话说得非常之勉强。   宛遥避免开口出声,只是点了点头。   “那、那什么,今天他们都去聚义堂看热闹了,我没去,你也……你也没去啊?”   宛遥虽觉得这番交谈简直摸不着头脑,依旧耐着性子继续点头。   问候完了,该各回各家了吧?   然而对方不仅没有各回各家,还没完没了起来:“咱们后山上冬天有不少藏在窝在洞里冬眠的兔子,我去掏了好几只,回头你拿去,做个坎肩怎么样?”   “啊对了,我昨日去镇子里瞧见一副很漂亮的耳饰,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   若不是早些时候发现淮生战俘的身份,宛遥险些快以为对面的这个人可能是她的哪位大舅哥——殷勤成这样。   等听到后面才依稀回过味儿来。   说她形如空气真是不应该,满山的光棍挤一挤都快能盖一座楼了,她作为其中的适龄少女,是块高高供着的香饽饽才对。   终于,这位小哥裹脚布般的家常到了头,他羞赧地捧着那对耳坠欲言又止。   “其实、其实我对你……倾慕已久。”   他大着胆子道:“小淮,我知道我现在没什么本事,但你……要是肯嫁我,我立马洗心革面,不做山贼了,带你进城,给你住大房子!”   她身怀重任,一颗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怎么也想不到竟被淮生惹上的这朵烂桃花挡住了去路。眼看着看守离开的空隙一点一点在这嘴碎大哥掏心挖肺的深情告白中流逝,急得简直想跳脚。   “那你……怎么想?”他终于说到了正点上。   出于大局考虑,宛遥只好卖了淮生一回,连连颔首。   “你同意了?真的吗?”   她继续点头。   小伙子喜出望外,大概是没想到会这样顺利,他捏着耳坠原地跑了两圈,倘若没有姑娘家在,或许能当场蹦出好几丈高。   宛遥忽然就生出一丝罪恶感……   骗人家感情合适吗?   这个念头才起,山匪小哥发完了疯转回来作势就想抱一抱她,宛遥惊出一背的冷汗,忙往后退——骗就骗了,逃命要紧。   因她的举动,对方兴许也是发觉造次了,立马规规矩矩地立在原地。   “对不住啊,我……我刚太高兴了。”   行了原谅你了,大哥你快走吧!   她内心叫苦不迭,再不走就真的没时间了啊!   “我,还有事。”宛遥忍无可忍地压低声音挤出字来,只求他识点相。   好在他正沉寂在天降馅饼的喜悦中,颇为听话地嗯道:“好,好,你忙你忙,回头我再来找你。”   不用,你可别来了!   总算送走了这尊大神,她等不及再装淮生的样子,提起裙摆就朝木屋跑去。   早已过了约定的时辰,几位姨妈明显比她还担心,焦急不安地候在门前集体打转,这大概是谢氏一族的通病,由上到下一脉相承。   宛遥深深呼吸,调整情绪,好让自己的手不那么抖,“二姨,三姨,你们稍等。”   说话间,窸窸窣窣的一阵响,钥匙弹开了锁门,哐当掉在地上。   屋内的人如释重负,哪怕有惊无险也是吃了好几天的牢饭,个个心有余悸。   转眼宛遥已把剩下几间房的侍卫与仆从们接连放了出来,乌泱泱一队人,声势一壮大,她心头的焦虑莫名缓解了许多。   大概这便是人们自古以来总是选择群居的缘由吧,就算弱小也期待于抱团成海,各□□藉。   在半途已耽搁了很多时间,担心看守此时折返,宛遥来不及清点人数,只左右看了一眼,“你们跟我来。”   *   白石坡最气派的聚义堂内,案桌被擦得发亮,以往斑驳破烂的匾额脱胎换骨,抠门了多年的杨宿竟也肯花钱做了个烫金字,从外面看进来确实威武不凡。   倘若有心人仔细观察,会发现整个厅中的一干物件已全数换新,青天白日连灯都点上了,亮堂堂的。   这一切皆是为了迎接魏国的叛将温仰统领。作为千万大军之首,什么场面没见过,杨宿自然不肯率先输了脸面让人看轻。   派去山下领路的一早就动身了,想必人应该很快便会入寨。   堂下两旁整整齐齐地站着寨里的兄弟,数十山贼们带着几分好奇探头朝门边张望,时不时交头接耳。   项桓和宇文钧就混迹在人群当中,不显山露水的成为一方背景。   他手里还握着雪牙枪,目光落在案桌间放置着的酒水上,脑袋一偏靠近宇文钧,字都是咬着牙低声挤的,“你家那个棺材板儿到底有没有把迷药放进去?这儿少说也有二三十,再加上温仰带几个随从,不药翻一半光靠咱们俩可是很棘手的。”   出于礼尚往来,宇文钧也跟着咬字儿说话:“你放心,淮生做事一向谨慎……有功夫担心她,怎么不去担心担心宛遥姑娘?”那才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主儿,他到这会心都还是悬着的。   项桓原本是有一些担心,然而听他如是说,忽就不服道:“宛遥做事也一向谨慎,有什么好担心的。”   “……”是吗……   正言语之间,来自门外的脚步声逐渐清晰,举目望去,光影里模模糊糊的数个小点正在向着此处进发。   旁边有人嘀咕:“来了。”   项桓虽紧紧盯着门口,却已把头低了下去,小声提醒宇文钧:“温仰见过我们,当心被他察觉。”   两个人齐刷刷地埋着脑袋,余光却一刻不放的落在即将逼近的人影上。温仰叛变一月有余,随行的士兵还是穿着军服,玄甲戎装,气势昂扬,每步落下都有整齐的金属碰撞声。   打头的是两个百夫长,掌心扣着腰刀的刀柄,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   知道这些都是身经百战,浴过血,杀过人的武士,杨宿不仅不介意,反倒分外客气地拱手见礼。   “温大统领,久仰,久仰。”   紧接着一双重靴踏进视线,披着濯银重甲的将领大步跨过门槛,他约莫四十岁上下,满脸堆着络腮胡,不苟言笑甚是严肃,通身透出一股不近人情的冷漠。   “原来这就是大魏的大将军啊?”   “长得也太威武了。”   “你说他那把偃月刀得有多重?我看起码六七十斤!”   ……   周围的所有人几乎都在议论这队威风凛凛的大军,唯有项桓同宇文钧的脸色极其难看。   他此时毫不顾忌地把头抬了起来,皱紧眉注视着厅中那个耀武扬威的“统领”。   这人,根本就不是温仰!   *   另一边,带着一群男女老少贴墙走的宛遥,轻车熟路地摸到了东南角的一间茅屋之后,因人数众多,大家难免挨挨挤挤,几个婢女可能是被侍卫一不留神吃了豆腐,险些叫出声。   “你干什么呀!”   “我没有……”   “嘘——”宛遥转过来认真地冲他们使眼色。   姨妈们忙煞有介事地颔了颔首,跟着嘘。   她从墙后探出头,附近空无一人,想来多半是被淮生给引走了,情况还算安全。宛遥静候片刻,招呼大家跟上。   第一次干这种事,她还不太娴熟,缺少点随机应变,临危不乱的能力,才一走到约定好碰头的地方,转眼竟瞧见前面直挺挺地站着一个人,看衣着应该是寨中的山贼。   宛遥活生生给吓出满背的冷汗来。   随行的侍卫立马将她护在身后,想着倘若事情有变,他们自然得保证夫人小姐能够平安出去。但当人质时被缴了兵器,如今要做个标准的拔剑姿势很有难度,只好赤手空拳准备肉搏。   一群人屏住呼吸,紧张到了极致,目不转睛地看着对面的那个背影,一旦他有转头的趋势,侍卫们就会冲上去,用最快的速度捂住他的口鼻,甚至拧断脖子。   双方便如此对峙着,良久却不见有动静。   正在宛遥感觉到奇怪时,陡然吹来的北风呼啸着刮过,只见那岿然不动的身躯轻轻一晃,而后仰面朝天地倒了下去。   满地雪花飞溅。   他的脑袋恰好是冲着众人的方向,从他们的位置能清楚瞧见对方脖颈上鲜血淋漓的一道红,双眼瞳孔已浊,竟不知已死去多久了。   宛遥倒抽了口凉气,往后退了一步。   她还只是怔愣,而一干女眷们早已失声尖叫起来,惊慌失措乱成一团。   怎么回事?   这些不是寨子里的山匪吗?是谁把他杀了?   *   聚义堂中,收拾得窗明几净的大厅内,训练有素的士兵已成方形将此处团团围住,他们手里都握着兵刃,刀剑已出鞘,白晃晃的反着耀眼的寒光,组成了一堵无坚不摧的高墙。   杨宿被困在其中,环顾四下,此时才发现派去引路的手下并未归来,他心里隐隐感到不好。   一头雾水的山贼众张皇不安地打量那些削铁如泥的刀,怎么也没想到一场拜把子的酒宴居然能成一席鸿门宴,也没想到鸿门宴还能由宾客来主宰的。   项桓咬了咬牙,终于明白过来——   温仰带着他的大军无处落脚,自是要先寻个窝点安置,从一开始所谓的拜码头就是幌子,他哪里需要笼络这帮乌合之众?不过是为了把人聚在一块儿打算鸠占鹊巢,更可恶的是,这个龟孙子还不敢自己出面!   雪牙的华光如疾风闪电顷刻流逝,临着最近的士卒被他一□□开,阵型被迅速打出一个豁口。   项桓一抹脸颊边溅到的血迹,握枪吼道:“都愣着干什么,想死吗?跑啊!” 第42章   尸体余温犹在, 事出至此想来还不到半个时辰。   宛遥只知道今日满山土匪将与温仰的叛军推杯换盏,是个戒备极松懈的时候, 却没料到也会有人趁虚而入。   她虽还不明白前因后果, 但依计行事总是不会出错的,留着他们自己狗咬狗吧。   “不必管他。”宛遥回头镇定道, “我们走,就快到地方了。”   然而从未见过死尸的女眷们惊恐万状, 瞬间慌了手脚, 腿压根软得寸步难行,一个一个哭得梨花带雨。   两位姨妈到底是年长持重, 很快沉着下来, 端出架子冷声说道:“表小姐肯救你们, 是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家都想活命, 事到临头,没谁有那个闲心来耽搁时间照顾谁,命都是自己争取的, 你们若想继续哭,就在这儿哭个够吧。”   言罢向宛遥睇了个眼色,她有些会意的点点头,转身引着人朝前走。   几个婢女一边抽噎一边面面相觑, 到底还是畏惧主母的, 当真很快平复了心绪,无比老实地垂头紧跟在后。   仅仅这么一会儿功夫,山寨中仿佛骤然变了天, 远处有模糊不清的吵杂声传来,动静还不小。   宛遥虽是想坐山观虎斗,但虎好似并不打算放过她,尚未行至与淮生约定的地点,拐角处忽的涌出数个身着软甲,手持长.枪的兵卒来,杀气腾腾地小跑逼近。   “这边还有人!都别放走了!”带头的如是说。   再放眼一望,曲折的小路上横七竖八倒着山贼的尸首。   附近越来越乱,喊杀声此起彼伏。   这已经不算是狗咬狗了,说是黑吃黑大概更准确一些。   自然不能坐以待毙,随行的侍卫们当即抄起地上尸骨未寒的山匪武器,冲上去与之缠斗。   宛遥站在一丈开外,背后是一干表情比她还惊愣的夫人丫鬟,常年的打仗的士兵武功也不见得有多好,但是胜在装备精良,有甲胄傍身总比侍卫的劲装短打要强。   防线很快被突破,一道笔直的寒光向她刺来。   宛遥眼光一闪,也就是在此时,两柄强有力的短刀把长戟压了下去,少女仿佛从天而降,双脚踩在细长的戟柄之上,倾身一蹲,干净利落地手起刀落。   呲的一声轻响。   她看见对面凶神恶煞的枪.兵动作陡然静止,颈项间的切口迸出一道笔直的鲜血,他犹带杀意的双目随着那颗头颅一并掉落在地,滚出一条蜿蜒盘旋的鲜红溪流。   而前方,则是淮生波澜不惊的眉目,甚至连眼皮也没颤过。   哪怕山崩于前却依旧安如磐石。   少女才轻飘飘的落地,斜里就有人一脚踹了过来。   项桓握着枪站在宛遥面前,满身血气的冲她吼道:“你要死啊!谁让你在她面前杀人的?”   淮生被踢了个趔趄,借惯性俯冲几步,在宇文钧跟前站定回首,很理所当然的解释:“我若不杀,她就会死。”   “要杀你不会引到旁边去杀?抹脖子没学过?这会儿斩首给谁看,就你会斩吗!”   她被莫名其妙地喷了一脸,持双刀的手显得十分迷茫不解,只好转头去看宇文钧:“将军……”   后者哭笑不得,安抚地摸摸她的脑袋。   “宛姑娘养在闺中,是没见过这样的场面的,下回记得注意一些,莫要让人家心惊。”   项桓这边才发了一通火,蓦地扭头去看宛遥。   “养在闺中”的宛姑娘怔怔地盯着他,那眸中居然不见有多害怕,貌似还挺淡定的。   他略感意外地收回了视线,将她往前拉了拉,“快走,我来开道!”   一路上的山贼与叛军混战成一团,犬吠与鸡鸣合奏,那叫一个乱。   逃亡的大队里不断混进来各种老弱妇孺与土匪山贼,逐渐形成了一支十分壮观队伍。   项桓拎枪在前人挡杀人,宛遥提着裙摆小跑着跟上他的速度,回头看见身后突然壮大的人群,不禁气喘吁吁地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不是去杀温仰了吗?人杀到了吗?”   “杀到了才怪!”他挑开一名冲上来的叛军,“他怂得跟鸟一样,压根没出面!”   “什么?那这些人……”   “这些当然是他的人,等着把这帮贼匪一锅端好据此地为己有。”项桓终于忍不住骂了句娘,“我也真是个废物,到现在才发觉!”   “……”   少年一向一视同仁,发起狠来连自己都骂。   接连将沿途的障碍扫清,那口古井已近在眼前,项桓拨开用来遮挡入口的枯枝杂草,露出漆黑的深洞,大概长久没人走,隐隐有股潮气。   井边挂着一张绳梯,他试了下,还很稳固。   “宇文!”项桓张口叫道,“过来开路,我押后。”   宇文钧利索地收起剑,二话不说地爬下绳梯,好在古井并不深,很快绳子一晃动,他就踩到了底。   项桓持枪守在外,片刻便听到他的答复:“没问题,你让他们都下来吧——”   淮生要留着帮忙断后,宛遥是第一个被送下去的,绳梯踩着很有几分摇晃,临着快到底了,她才颤巍巍地落脚,朝井口打了个手势,表示自己安然无恙。   有了前面几个敢于吃螃蟹的勇者,急于逃命的众人纷纷下饺子似的挨个往里跳,除了被劫来当人质的姨妈们,山寨里的各色人物也不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多时就人满为患。   井下的通道可容三人过,宇文钧走在最前,乌泱泱的人马随之开始窸窣移动。   项桓顺手砍了两个拦路的,握住绳梯翻身而下,被一枪毙命的倒霉鬼旋即掉在了他脚边,等淮生落地后,他才抽刀把梯子斩断。   但其实用处不大,因为枯井也没多深,真想杀进来顺着石壁跳几步便成了。   这地方是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窄口,叛军大概也投鼠忌器,迟迟不敢派人下井。   项桓守了一会儿,才低头去拍满身的灰,甫一抬眼,竟看见宛遥站在不远之处,他愣了下跑过去。   “你怎么在这儿?”   “我……”   一句话刚要说,项桓就自顾自的打断,冲着大队的方向骂道:“真是瞻前不顾后,宇文,我让你看着的人呢,你就把人给我丢这儿啊!”   淮生在旁插嘴:“是她自己留下的。”   “少给他找借口。我还不知道你俩蛇鼠一窝么,”项桓冷眼一睇,把她往前推了推,随后又拉住宛遥,“别管他们,跟着我走。”   感觉现在解释多半让他脸上挂不住,她只好颇内疚地回头朝淮生看了一眼——对不住!   幸而后者没什么表情。   甬道是笔直的,正中的位置有个四四方方宽敞的石室,除此之外几乎是一条道走到黑。   “这地方也不备盏灯。”项桓随口抱怨,“你之前来探过,路可通畅?”   话问的是淮生,她嗯了声应道:“没有问题,从此地出去就是山寨背后的官道,来回也不过一炷香。”   逃难逃得匆忙,谁也没带火把,只好这么摸黑前行。   不知过了多久,队伍渐次停了下来,落在后面的纷纷垫脚张望,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此时,一声粗口回荡在四周的石壁上。   打头的几人气急败坏的骂,然而嗓音中还带着不易察觉的悲愤:“天杀的,他们把出口堵了!”   人群中登时哗然。   前无出路,后有追兵,不上不下的卡在这里,简直比一刀挺尸还要叫人煎熬难受。女眷们张皇失措的担忧着。   “这可如何是好?总不能又回去吧!”   “肯定不行,外面全是叛军,回去也是个死。”   “那怎么办,咱们又没食物又没水的,能耗到几时……”   ……   宇文钧摁了摁堵得死死的石墙,纹丝不动,于是回头高声问说:“只有一条出路吗?还有没有别的可以走?”   寨中的山贼苦着脸回答:“密道是杨大哥带着我们一起挖的,就这么一条,没其他的了。”   他自己问这句话其实也没抱什么希望,毕竟一路走来看得清清楚楚,并无岔道。   出口是被大石封死的,兴许这帮人在外用上了火药。眼下倒也没功夫想为什么温仰会知晓这条秘密小道,也没功夫确认寨子里是否出了内鬼,更没心思考虑旁边站着的是山贼还是人质,各自为阵的人们集体开始发愁。   小半个时辰过去了,事情仍旧毫无进展,起初慌乱的情绪一旦平息,众人也就渐渐从甬道内分散开来。   有的守在出口附近,企图盼着有奇迹出现,让这大石不攻自破,有的自暴自弃地抱头坐在地上等死,更多的人则是回到方才的石室里小憩。   毕竟兵荒马乱了一个上午,他们还未能得片刻喘息时间。   宛遥捡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取出腰间的水囊解渴,不一会儿项桓便提着枪过来了,挨在她旁边盘膝落座。   他一身藏蓝色的短褐上东一块西一块的染着血,甫一靠近便闻到浓浓的腥味。   哐当一阵轻响,雪牙被搁在了墙边。   “不用派人到井口守着吗?”宛遥把水递给他,“万一对方杀下来怎么办?”   “要下来早就下来了。”项桓悬空倒了一大口,用袖子擦擦嘴,“我们怕他们突袭,他们也怕我们暗算,这种地形易守不易攻,此时损兵折将对温仰没好处,顶多也就安排几个人在外面把守。”   她听到这里才似懂非懂地点头。   项桓封好水袋,目光瞥见她挺乖巧地在理裙子,嘴唇忽然一抿,想起了什么;“诶——”   “刚刚吓着你没有?”   宛遥怔了怔,意识到他所指为何,如实地摇头。   少年的唇角扬起一个意外且赞许的弧度:“真看不出,你胆子挺大啊。”   她模棱两可地笑笑。   把你丢在野外跑十几里再杀一个蛮人,胆子再小也吓大了。   说话时,淮生似乎是听了宇文钧的命令,走到这边席地而坐,拿帕子擦拭双刀上的血。   她一伸手,宛遥便瞧见了那只铁环,比秦征的要小一圈,但满是斑驳的痕迹,冷硬的铁色把手腕的皮肤衬得分外白皙,一道新鲜的伤痕正印在上面,或许是之前和人打斗留下的。   出于同为姑娘家的“巾帼相惜”,宛遥侧身唤她:“淮姑娘。”   淮生正抬头,手就被人轻轻牵了过去。   旋即便有一股清亮舒适之感自虎口处蔓延开,她不得不怔愣。   “这药膏止血生肌,用了也不会留疤。你毕竟是女儿家,还是注意一些比较好。”宛遥低着头替她轻轻搓揉。   “拿去用吧,一日两次,一个时辰内不能沾水。”   淮生被塞了个精致的瓷瓶在手上,她没道谢,也没言语,倒是狐疑地在指尖转来转去的打量。   项桓在一旁看了,觉得颇不是个滋味。   “喂。我也伤着呢,还流着血呢。”他抱起双臂别过脸嘀咕,“你怎么不说给我瞧瞧。”   “你受伤了吗?”宛遥的确是没发觉,大概是见他平时鲜血淋漓惯了,一时半刻竟未留意。   于是又转过去,“我看看。”   项桓闻言,当即利索地开始解衣裳,三下五除二把上衣脱了,将身线条分明的肌肉露给她瞧。   宛遥捏着下巴肃然打量。   “嗯,是有道小伤……”总算寻到了一个小破口,她抬头说,“这里没水,我简单给你处理一下。”   “哦。”   和四周无精打采的人相比,他们这一堆还算勉强热闹的,近处的一个年轻人小心翼翼观察了这边许久,才终于鼓起勇气走到了淮生身旁,一脸高兴地坐下,同其他人的愁云惨淡截然相反,幸福得好似在过年。   他开口就唤道:“媳妇儿。”   淮生本在把玩手中的药瓶,闻言转头,莫名其妙的将他上下一打量,起身走开了。   “诶……”   土匪小哥一头雾水地抓了抓耳根,视线又落在对面的宛遥身上,后者做贼心虚地打了个激灵。   然而还没等细看,项桓就冷冷瞪了一眼,他只好吞口唾沫把脖子缩回去。 第43章   甬道里白昼难辨, 时间的流逝也变得格外漫长,终于有人忍不住吼出声来, 打算破罐子破摔:“这究竟要坐到什么时候!我不想再等了, 横竖路已堵死,还不如爬回井口碰碰运气!”   他作势要走, 那边还敞着怀处理伤口的项桓却冷笑出声。   “去吧。”   “外面少说有七八个士卒守着,你一冒头脑袋就能给戳成筛子, 不怕死就去。”   大概也是怂, 对方咬了咬牙,转身踹墙数脚发泄愤恨。   “到底是怎么回事?平白无故, 他们为什么要赶尽杀绝!咱们又没招惹谁!”   宛遥已经简单包扎好, 他抖抖肩, 懒洋洋地穿衣服, “还能因为什么,自然是想占个山头呗。”   “他有兵有钱,会和一群乌合之众联手?也就骗骗你们这些没读过书的山贼罢了。”   “难道你不是没读过书的山贼?”他反驳。   话音刚落, 他就瞧见对面的少年意味不明地冲着自己一笑,心中忽的就有些发怵,微微不安。   没眼看他这装模作样的不可一世,宛遥收好药酒, 作势起身, “我再去瞧瞧姨妈和宇文将军。”   项桓便留在原地系腰带。   石室内很宽敞,但因为四下无灯火,显得十分漆黑昏暗。即便过了这么些时候, 宛遥仍无法适应四周,于是每一次的落脚都非常小心。   约莫走到过半的地方,她脚刚迈出一步,便明显察觉到鞋底的触感和别处不同。   似乎有些软。   还没等宛遥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便像是踩了个空,哐当一声响,身子迅速下坠。   项桓就在她不远的地方,他休息时也习惯用余光留意四周,只见前一眼宛遥还在视线中,后一眼人竟乍然凭空消失。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的速度却比思绪要快上数倍,几乎是在宛遥掉下去的瞬间,人已朝前猛扑,将将扯住她衣袖!   “表小姐!”婢女惊呼出声。   一半是由于关切,还有一半想必是被地上凭空出现的一个洞给吓到的。   在衣衫扯碎前,项桓已飞快握住了她的手臂。除了一条胳膊,宛遥整个人几乎都是悬在半空晃动,洞中深不见底,一股阴冷的寒气顺着洞口直往上冒,这种脚尖触不到地面的感觉着实令人生出无尽惶恐。   察觉到她身子在挣扎之下而不住摇晃,项桓往前挪了挪,咬牙吼道:“没事儿的宛遥。”   “你相信我!”   听到动静的淮生和宇文钧接连赶了过来。   “这洞口还很松,小桓你往后退一点,当心别掉下去!”   “我知道!”   他脸颊的肌肉紧绷,青筋隐隐抽动,有那么一瞬,觉得自己掌心里的手腕柔弱无骨,纤细又脆弱,仿佛稍一用力就会拧断。   项桓额头出了些汗,而洞边脆弱的碎石尚在簌簌往下掉,他一咬牙,猛地把宛遥向上一提。   少女娇小的身躯正撞在怀中,尽管不重,两人还是因惯性齐齐往后倒去。项桓揽着她的腰,好悬才护着她的头没磕到地上。   总算人无大碍,在场的都松了口气。   这么一踩空宛遥着实是心有余悸,她是真的吓坏了,一触地,整个人便抱着他不敢撒手,简直四肢发软。   “好了,好了,没事了……”项桓掌心隔着衣袍难得安慰似的拍了拍两下,顺势将人扶起来,前后打量,“没伤着哪儿吧?”   宛遥坐在地上揉手臂,借着黑灯瞎火瞧了一会儿,才摇头,“只擦破了点皮。”   “破哪儿了?我看看。”   他作势把人拉到跟前,兴许是知晓长辈在附近,她稍稍抗拒了一下,把胳膊抽回,低声说:“不用了……不要紧的。”   好在项桓也没坚持。   说完,两人都转头望着洞口的方向,项桓松手把她放在安全之处,“在这儿等会儿。”   那一尺见方的地面兴许是由于石壁顶上漏雨的缘故,被浸泡得非常松软,他们将这大洞附近松散的石土清理干净,不多时,就露出一个两人来宽的不规则深洞来。   项桓和宇文钧单膝跪地,蹲在一旁探头观察,但由于未曾携带火把,目之所及只是黑黝黝的一片,他将手伸下去,能感受到有冰凉的寒意与淡淡的,陈腐的味道。   项桓在身侧挑了一块稍大的石头往里扔,众人皆屏住呼吸,隔了片刻方听得一声清浅的回响。   宇文钧皱眉思忖道:“少说也有五六丈。”   “动静这么清脆,应该没水。”他转头去问,“这下面是什么?”   一干山贼也很懵,齐刷刷摆首表示不解,“我们挖这个密道时,从不知下面还有一层。”   “原本这条路平时也极少有人走的。”   “是啊。”   “若是杨大哥在的话,或许比我们清楚。”   然而从出聚义堂起就再无人见到杨宿的身影,如今想来,怕是早已遭人毒手。   他将手收回,搭在膝盖上,那双清澈的眼睛定定注视着洞口,片刻后,抿着的唇才突然一动:“我下去探一探。”   山匪们闻之微惊:“这么深,你怎么下去?”即便是轻功再好的人,也不敢一口气下五六丈之高,更别说洞底下没准儿还会有别的什么东西。   项桓却不在意地扬眉一笑,“怕什么,我们有绳子!”   他飞速折返至井口之下,叛军的尸体正匍匐朝地,尽忠职守的背着那把让他斩断的绳梯。项桓一手抄起,一路走一路将绳索砍成结,缠成一股。   幸而这群山贼虽然日子过得紧巴巴,在逃生物件上倒是不曾偷工减料,绳子打好了结,粗粗一算恐有六七丈,应该够用。   项桓缠了一部分在腰上,用力紧了紧,另一端递给宇文钧。   宛遥还是有些不放心:“你一个人去会不会太冒险了?这洞还不知有多深,倘若绳子不够长呢?”   “没关系。”他忙着把雪牙固定在后背,匕首入靴,全副武装,“绳子要是不够长你们再把我拉上去就是了,倘若真出现什么意外应付不过来,我会用力拽三下——记住了。”   宇文钧知根知底的,并不很担心,“记住了,你去吧。”   他将匕首深深扎入石壁中,拴好绳,其余能使上劲儿的壮年男子皆围在一旁帮忙,眼睁睁瞧少年的身影隐没在无边的黑暗之中。   由于光线的缘故,能看清的距离实在太短,很快,视线里就只剩下一条绳结孤零零的在洞口晃悠,而盘在旁边的吊绳正在逐渐减少,减少,最后猛地一绷——   刹那间,在场所有人的心也跟着那绳索集体绷紧起来。   看这样子,应该是到底了,然而麻绳不一会儿却忽的松开。   宛遥心里一“咯噔”。   什么情况,总不会是人没了吧!   许是瞧出她在想什么,宇文钧不着痕迹的解释:“应该是他解了绳子在下面探查,不用太担心。约定好的三下还没动静呢。”   话虽如此说,周遭的气氛却骤然紧张,谁也不知晓这数丈高的下面隐藏着什么,以及会否有别的生路可寻。   时间一寸寸地消磨。   静候在旁的山贼与官家夫人们呈现出一幅短暂和谐的景象,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堪堪一炷香过去,绳子再度有了回应,上下起伏,一共三次。   众人同时都露出欣喜的神情,几个男子帮着宇文钧一齐将项桓拉了上来。   洞下想必还是很冷的,他甩了甩一头的灰,手脚并用撑地而起。   宛遥过去帮他理发丝上的尘土,“怎么样?”   项桓搓了搓手,语气倒分外轻松,“我看了,没什么危险。”   紧接着一句就说道:“下面是个墓穴。”   宇文钧讶然:“墓穴?”   “对。”他神采飞扬,“是谁的墓我不知道,但正中停着一口棺材,溜了一圈,墙面、地上、墓道口全踩了一遍,没碰到什么机关。我瞧着这墓挺简陋的,大概主人家也觉得不必防贼吧。”   先前嚷嚷着要去送死的山贼心灰意冷道:“是墓穴又怎么样,大家还不是一样出不去!”   项桓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已经把绳索系到宛遥的腰上了,轻嘲似的笑了声,“你是不是傻?”   “有墓穴自然就有墓道,不然你以为那口棺材是平白放进去的吗?”   说完,许是倦于和白痴交流,只朝宛遥道:“可能是什么时候涨过水,墓门正好被冲塌了,我们应该可以从那里出山。”   在这种时候,她一向是无条件信任他的,连犹豫也没有就点点头。   “下面有点冷,先把这个披上——”项桓遂脱了外袍,结结实实地把她裹住,然后又不太好意思地摸摸鼻尖,“腥味重了点,可能不太好闻……你将就穿会儿。”   少年人的体温略高,饶是并不算厚的一件,在寒冬腊月里,也足够温暖了。   宛遥低头看着他把腰间的绳索稳稳的打了几个结,突然感觉到一丝慰藉,忍不住便想去摸摸那个近在咫尺的脑袋。   一切准备就绪,项桓直起身,语气笃定,“还是我断后。”   他冲着一干巴巴儿等候的人群说道,“你们,要想跟着一起的,一边儿排队去。愿意在原地等死的,我也不强求。”   一伙土匪良民几经坎坷,好不容易才挣扎到现在,加之一贯主事的山贼头子杨宿又死了,不自觉把这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当成了主心骨,二话没说便转过去乖巧的排起了长龙。   *   墓室里的潮气很重,隐约含着一缕难以言喻的酸味,又凉又腥。   紧赶慢赶,也还是花了半个时辰才将众人都送下来。   项桓是最后一个,他倒不用人在上头看着,顺着吊绳自己就利落地滑到了底。绳子还是短了一小节,宛遥在下面朝他伸出手,他老实不客气地递过去,稳稳当当落地。   “行了。”少年麻利的拍去满手的灰,“走吧,我带你们出去。”   他在前面领头,人群一个跟着一个行在身后。   远处墓道中吹来的冷风阴气森森的刮在耳畔,没有灯火照明,众人只好前后脚地排成一列,以防跟丢。   倘若不说这是间墓室还好,有了这个认知,宛遥不禁对四周的环境敏感许多,转眼就模模糊糊地看见了远处棺椁的轮廓。   她裹紧身上的袍子,小心翼翼往项桓背后缩,可目光还是忍不住要去打量。   他侧目睇了一眼,唇边不由自主地噙起一抹好笑来,歪头问她:“诶。”   “你是不是怕啊?”   宛遥抬眸欲盖弥彰地瞧他,把视线挪到别处去,“我没有啊。”   “没有你还拽我腰带?”项桓不满地提了提裤子,“都快被你拽下来了。”   怎么感觉她好像总是跟自己的裤子不对付呢。   被他这么一说才发觉,宛遥抿了抿唇,讪讪地将手松开。   身边的那口棺木黑影幢幢,偌大的地方,竟就只摆了一个棺椁。   到底是女孩子,她瞧得有些心悸,“项桓,你说这墓主人会是什么身份?”   “我哪儿知道。”   宛遥犹犹豫豫的:“我们这么一大帮人打搅他,是不是不太好啊。”   项桓终于白了她一下,“借过而已,又没拿什么东西走……再说了,这破地方也不值钱。”   发现她实在怕得厉害,少年心性也难免生出点捉弄的心思。   他头微微往后仰,刻意指着那口棺,“宛遥,你看那棺盖是不是开了?”   “……”她满手的鸡皮疙瘩往外蹦,“没有,哪有啊……”   “你再看看,再看看——”非引得人家定睛去瞧棺材。   项桓趁机在石壁上抓了把沙。   细细碎碎的触感骤然洒在手背上,宛遥整个人都炸开了毛。   随着她一声惊叫,身后不明真相的人群像是雄鸡报晓一般一串一串地叫到了末尾,愣是把鬼气氤氲的墓室叫出了过年的热闹。唯有淮生和宇文钧一脸茫然。   前面的少年已笑得前俯后仰。   “项桓!”宛遥一路恼羞成怒地拿两手掐他。   他倒也没真躲,边挡边笑,“干嘛啊,我那还不是看你怕吗。瞧我对你多好,都不谢谢我。”   “……”才怪!   有在墓穴里开玩笑的吗! 第44章   “哗啦”一声响, 地底深处的墓门被人简单粗暴地用枪柄砸开,不过片刻, 乱草丛生的山体后便有一只手探出, 将一干茂盛的蒿草拨至一旁。   谁也没想到,在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居然藏着一人来高的洞穴。   黑暗中窝了半日的人们终于灰头土脸的钻了出来, 墓室外连空气都是自由的,历经一番胆战心惊与绝处逢生, 甬道里好似过了有一年那么长, 然而抬眼看看天,竟也不过才日中的样子。   幸福来得太突然, 众人缓神之后才纷纷喜极而泣。山贼们一屁股坐在地上, 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 都只想躺下睡个昏天暗地。   宛家的夫人们倒还是矜持的, 各自携手庆幸,相顾松了口气。   此处约莫是白石坡的南面,满眼丛山峻岭, 野草丰茂,连山道也未曾叫人走出一条来。   宇文钧绕到背后逛了一圈回来,摘去肩头挂着的树枝,“这儿正好在密道出口的下方, 我们的马匹和车应该离得不远。”   为了能将几位夫人顺利送走, 昨日夜里他们便悄悄把马车停在了这附近。   “温仰那孙子已经进山寨了?”   “说不好……离太远了,听不见动静。”   项桓灌完了最后一口,信手把水囊扔掉, 嘴角边全是汗,他一抹,说:“行,那我们不耽搁了。”   “若是车子再被发现就不太好收场了。”   宛遥朝身侧横七竖八的山贼群中看了一眼,问他:“这些人怎么办?”   他视线偏了偏,浑不在意,“不用管。”   白石寨的山匪们在这场浩劫里死了七七八八,想必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但话虽如此说,却耐不住人家要死皮赖脸的跟着,大概也是怕叛军卷土重来,与他们随行反而有个照应。   辗转回到了半山腰,刻有白石坡三个字的石碑还在旁边斜斜立着,前后却没看见一个村民,不用想也能猜到是被清道了。   宇文钧将马车牵来,仆从们当下熟练的套车、收拾行装。   山贼窝里待怕了,还顺带游了一回古墓,眼下恨不能立刻回到人住的地方。   近处的两匹回纥黑马正在一边儿低头找草吃,项桓忙着稳固马鞍。   “不过半个月没使,长了一身的肥膘。”他拍拍马脖子,朝宛遥说道,“看来这马跟人一样是歇不得的。”   宇文钧走过去,“照这个时辰,天黑前应该能赶到镇上,咱们动作快一点,最好今天就送信去新城,看能不能加派人手。”   对方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目光却微微垂下,好似被什么吸引住。   “你接下来怎么打算?我是准备回京的,你在周围找住处等着,还是跟我一起回去?依我看其实……”   话还没说完,原本抚着马鬃的项桓忽然扬手将他的话一挡,撩袍蹲身。   “怎么了?”宛遥有些奇怪。   雪地湿润,极易留下足印。坑坑洼洼的地面密集交错着碗口大的痕迹,他手抚上去,脸色突然一沉,“是战马的铁蹄。”   宇文钧:“战马?”   “不错……这边还有!”   痕迹一路朝上,他将雪牙枪握在手,顺着蹄印追寻过去。   前面的山路转了个弯,他们躲在一棵歪脖子老树后,只警惕地伸头去看。   通往山寨的途中,几十骑聚在入寨长长的石阶下休整待命,军士的玄甲后是绛紫色的战衣,个个风尘仆仆。   而在清一色枣红马之间,有一匹白得耀眼的骏马,众星拱月般的被围在其中。   “是温仰!”   宛遥留意到项桓的表情在那一瞬有细微的变换,凛冽的黑瞳里好似烧起了一把熊熊大火。   项桓知道这个人怕死,但没想到他会这么怕死。   事发至此两三个时辰了,直到现在迟迟也不敢入寨,只站在外面干等着。倘若他眼下已收兵上山,自己还就真的只能打道回府。   本以为这趟要无功而返了,冷不防机会从天而降,他经脉中的血液不自觉沸腾,握着雪牙的五指连着心脏,一并滚烫得冒汗。   不能再错过了。   一定不能再错过了。   “项桓?”   他突然一转身,疾步往半山腰走。   “小桓,你去哪儿?”   宛遥和宇文钧一前一后追上去。   项桓已回到了他的战马前,收腰刀、放长.枪,箭囊搭在马背上,十柄短刃齐齐入鞘。   “项桓,你要做什么?”宇文钧从他这一系列的举动里觉察出一丝不祥。   “还用问?”他把弓背在肩头,直截了当,“当然是去杀了他。”   “你疯了?!”   宇文钧不得不震惊。起先之所以敢陪他杀温仰,是因为借着地盘熟悉,又有迷药辅助,多少有几分胜算,不至于单枪匹马那么毫无准备。   如今整盘棋都乱得跟浆糊一样,根本没法打啊!   “我没疯。”项桓唇角微微动了一下,“如果不是聚义厅里他没出现,我在那个时候就会动手,即便被围!”   他从来都不怕流血受伤,也从来都不怕死,纵千万人亦敢迎刀直上。   宛遥隐约回想起那日晚上他言语里的执着,才意识到这真的不是随口说的豪言壮语。   “对方起码有二三十人……”她摇头上前,“论人数,论武器,我们全不占优势,太冒险了。”   “冒险也要去!”项桓持着枪,回眸狠狠反驳,“况且,我也没打算要谁跟我一起。我一个人去。”   “我一个人,就可以把温仰的人头拿回来!”   他放肆的语气令在场所有人皆不同程度地怔了一怔。   相信在同样的情况之下,换做虎豹骑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选择用他这样不要命的打法去换取军功。   “项桓。”在他转身时,宛遥一把拉住,试图劝道,“你这是何苦,要杀温仰也不急于一时,等以后朝廷发兵讨伐,不是更有把握吗……”   项桓甩开她的手,充血的眼里满是固执,“我若现在走,这一趟就白来了!”   “你懂吗!”   说着他不再多言,翻身上了马背,宇文钧作势便要跟着,却被他一枪抵了回去。   少年居高临下,“不用你。”   “我说过不要人帮忙,你把她们安全送走,恩阳镇上等我。”   “可……”   “别以为你没事干,我告诉你,人要是出了事,我回头剁了你!”   尾音还没落下,马头已被他猛地掉转,嘶鸣着朝前奔跑。   开弓没有回头箭,宇文钧唯有苦笑,知道自己是劝不住他的,只好匆忙招呼:“上马!上车!快快快,赶紧出发!”   余光瞥到秀眉深皱的宛遥,也是无奈,“走吧,再不走,我也会有麻烦。”   回纥马的一大优点就是爆发力极强,项桓能感觉到风在耳畔凌冽如刀,这样的感觉他毫不陌生,那是他最熟悉的,沙场的味道。   攥着枪杆的手更热了,他紧紧盯着那片人海。   温仰就在那里。   只要取下这颗人头,就是奇功一件。   他太清楚军中的论功行赏了,所谓驻守新城的功劳,从军阶一层一层的刮下来,到自己这儿早已经不剩什么。   哪怕再一次班师回京,也不过抬个不疼不痒的官职,依旧无法在项南天跟前立足。   他要独一无二的战绩,就只能胜向险中求!   这才是他此次出征的目的!   长风漫漫。   驻扎在山寨脚下的叛军在风声中听到了急促的马蹄,出于常年征战的警觉,众人猛然回首,几乎是在同时,老树后的黑马一跃而出,在空中高高扬起蹄子。   银白的枪锋映衬着少年英武迫人的眉眼,猎鹰一般刺出寒芒。   *   宇文钧带头赶车,一队人简直是飞到恩阳镇去的,车子停下,坐在一旁的仆从鬓发还是保持着向后的状态。   他跳下去火速换了匹精神十足的马,作势就要往回赶。   “宇文将军。”宛遥忙打起帘子。   “宛姑娘,你们且先跟着小淮,我得去找他。”反正人已经平安到镇,不怕被剁了。   一路上本就担心着,宛遥自然没多说什么。   眼见骏马绝尘而去,她坐在车内不安地来回搅动手指。   这种感觉,很像是那次在高山集的驿站中。   未知的将来在远方蠢蠢欲动,而自己只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姨妈们在镇上寻了间客栈落脚,偏僻之地没有宵禁,入了夜却比长安还要冷清几分。   尚在白石坡的年轻军官们一个也没回来。   悄无声息的街道好似印证了那个词——生死未卜。   宛遥从灯火通明的客店里缓步而出,头顶的两只灯笼把一丈之内的人与物照得温暖如春。   她站在灯下朝镇子以北,一片漆黑的山林看去。   置身于锦绣如云的京都之外,才能深切地感受到那丝乱世将至的荒凉。   等了没多久,衣衫褴褛,满面尘土,几乎辨不出容貌的乞丐便行至台阶下怯生生地朝她递了个碗。   躲在其腿后的小孩子巴巴儿地将她望着,一张脏兮兮的小脸只能看见那双清澈的大眼睛。   宛遥吩咐侍女上厨房捡了几个热包子与热馒头。   然而碗才装满,尽管仍有剩余,乞丐却千恩万谢地走了。   原地孤零零的,又只剩她一个人。   不知为什么,长久的等待令她脑海里已出现了一场刀光血影的厮杀,高山集外小茶寮内的情景无比清晰的在眼前劈过。   长刀,利刃,血流如注。   少年狠厉的面容似鬼非鬼,好像他真的可以无休止的杀下去,一直到死……   也就是在此时,马蹄声响起来了,不像是幻觉,隔了片刻,她可以确定,是真真实实的声音。   宛遥蓦地回首循声望去。   足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恩阳镇的尽头,一抹黑影纵马而来——她没看错,是只有一个。 第45章   宛遥的心瞬间就往上一提, 那匹是宇文钧的青骓马,在夜色里有些泛灰。   项桓人呢?   他没回来吗?   可无论她怎样瞪大眼睛, 漆黑的夜幕里也只有宇文钧独自纵马的身影。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 无非两种可能,要么是他没能找到项桓, 无功而返;要么是他遇到了什么十分要紧的事,不得不暂时撤退。   相处了这么久, 宛遥多少对他们这类人有所了解, 一诺重千金,如果项桓真的出了什么意外, 他拼死也会把人带回来。   那么至少说明人还活着。   虽然像是这么想, 背后的寒意仍然一寸寸的往上冒, 最后连贴身的衣衫也被冷汗浸湿了。   马匹逼近, 已然能闻到血腥的气息。   宛遥忍不住向前跑了几步,迎到街上去,宇文钧穿的石青短打几乎染满红色, 青骓堪堪停在她面前,奔跑的热气在寒冬腊月里简直铺开了一层雾。   “宇文将军!”她站在马下焦急地问,“项桓他怎么样了?”   宛遥往一旁看不清轮廓的长街尽头张望,“他没同你一起回来吗?”   “他……”   “他?”见他良久也只蹦了一个字, 宛遥忍不住追问, “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他……”   就在宇文钧将开口的瞬间,马背下带着血气的人影翻身跳上来,他之前竟一直是藏在马腹之下的!   少年狼狈不堪, 发髻散乱,鲜血将青丝一股一股黏在颊边,那张年轻的脸明明乍一看如此狰狞,偏又带着些微捉弄得逞的笑,张扬得过分。   宛遥一下子就懵在了那里,她仰头怔怔地看着马上浑身是伤的项桓,只觉得忽然大起大落,大悲大喜后的心情,凌乱得让人不知所措。   她就那么望着他,看他眉眼肆无忌惮,不知天高地厚,有那么一瞬,生出要哭的冲动。   “怎么样。”饶是满嘴血,项桓却还用手肘去捅捅宇文钧,“我说能吓到她吧?”   男孩子总是拿使坏当有趣。   他哭笑不得地摇摇头,全然不明白这样吓唬一个小姑娘有什么意义。   “人家是担心你,何必老欺负她。”   项桓边咳边笑,咳完了才发觉宛遥还是愣愣地在发呆。他撑着马鞍跳落在地,微微倾身,想去看她眼底的神情。   然而少女的眉目皆被视线中的血色所迷蒙,他一时间什么也看不清。   “真吓到了啊?”项桓在宛遥脑袋顶上随意摁了摁,“没事儿。”   “我受伤,那帮人比我还惨,少说死了一半,怎么都不亏。”   少年人言语风轻云淡,仗着年轻气盛,贯来不将生死之事放在心上。   而女孩子的耐性也终于到了头,她抓着他衣袖连手也在发抖:“这是闹着好玩的么!”   “你到底懂不懂惜命啊!?”   “懂,懂……惜命嘛,知道的。”他敷衍得不加掩饰,然后把血淋淋的另一只手朝前一伸,献宝似的,“看!”   宇文钧想阻止已经晚了,那里正吊着一个面目全非的人头,他唇边有势在必得地笑,“我拿到了。”   好在项桓动作快,晃了一下就迅速收回。   “小桓!”   哪有给姑娘家炫耀人头的!这小子!   他却散漫地解释:“我没吓她。”   “你这还不叫吓?!”   ……   宛遥生来就是独女,未曾有过不得不去争、去抢的经历,功勋于她而言虚无缥缈,不明白为什么会值得人去以命相搏。   但此刻,能看出项桓眉目间那溢于言表的喜悦,和白日里的急躁凶狠判若两人。   毕竟年轻,心里有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   她也只能无奈地松口气,先推着他进去止血疗伤。   *   白石坡这场血战,没出三日,已在远近传得沸沸扬扬。   拦路打劫的山寨被一锅端了不说,不知谁人麾下的兵痞也死了一地。   这年月间,老百姓不是吃地痞流氓的亏,就是吃恶差横官的亏,跪着过了数年,终于盼到有人肯挺身而出,正好适逢小年将近,双喜临门,十里八乡都张灯结彩的庆祝。   而温仰手底下的残兵败将因无人领头,此时已乱得团团转,不等人围剿,自己先内斗起来。一盘散沙掀不了风浪,仅仅是州城的守军便足以应付。   第三封军报送往京城。   项桓每日无事可做,只能看点闲书养病。   他周身的伤多得简直能换层皮,纵横交错,有深有浅,但居然没一个是致命的。宛遥总想,这种煞星大概老天爷也不太愿意收回去吧。   怕麻烦。   不如放下界祸害人。   皮肉伤不必修养很久,可是伤口未愈合前也无法外出走动,难得外面热闹,若换做以前,项桓早就踹门越狱了,但今时今日人逢喜事精神爽,竟也能在屋里关得住。   “你说,我这次立了这么大的功……会有什么封赏?”   宛遥坐在床边把药膏化开,就见他趴在床榻上开始做白日梦。   “咱们大魏的武将本来就稀缺,我算算啊……骠骑将军、镇国将军、车骑将军,这都还空着呢。”   被他这不要脸的心给逗乐了,宛遥忍不住怼了句:“逮个匪首你就想当镇国将军了?”   她慢腾腾地搅散药膏,不客气的轻嘲,“人家大司马年轻的时候收复了两处失地才不过换了个从二品的官阶,你倒是想一步登天……”   “诶,话可不能这么说。”他顶着满背的血肉模糊,竟还惦记着要起身反驳,“目标总得有个吧,万一实现了呢。   “再者,如今满朝上下正是青黄不接之际,提拔我当大将军也不奇怪。”   “行了大将军,赶紧躺下吧。”   她手一摁上去,这位贯能逞一时之勇的“大将军”便毫不夸张地叫出了杀猪声。   “你轻轻轻轻一点儿!”   宛遥颇嫌弃地冲他翻了个白眼,“我已经很轻轻轻轻了……你又不是头次换药,至于疼那么厉害?”   后者懒洋洋的抱着枕头,“没,也不是很痛,我其实就是想叫两声。”   “……”   他高兴起来一贯不修边幅,当下还真张口痛快的拢着嘴,用尽全身力气大喊。在这么个偏僻小镇上,大半夜能传得人尽皆知。   “喂!”宛遥吓得不行,急忙去捂他的嘴,“干嘛啊,让我姨妈听见我死定了!本来就是偷偷跑来的……”   “怕什么,她又不知道你在这儿。”   项桓拨开她的手,不在意地起身,三两下把布条绑好。   正准备穿鞋走动走动,瞥到床底下放置的方形盒子,指尖一痒,又去捞起来把玩。   那里头装的是温仰的脑袋,每天以冰块冷封住,以保不腐。这东西他宝贝的很,也怕证物会不翼而飞,三天两头要拿出来欣赏,弄得宛遥一阵恶寒。   打开盒盖看到人头尚在,项桓才又安了心,两手来回倒腾,大有把温仰首级当杂耍消遣的意思。   他还挺大方:“你要不要玩?”   “……我才不要。”   她在旁收拾药箱,干净的下巴被烛火镀上一层柔光,圆润小巧,半透明一样。   盒子在空中左右摇晃,蓦地让他两手一拍抱在胸前。   项桓心念一动,便去问她:“对了,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   宛遥没抬头,“我?”   少年笑得分外爽朗,大言不惭的开口:“看你这么听话,要什么?本将军赏你。”   她一面把药瓶捡进箱中放好,一面望了他一眼,并未当回事:“我不要,我什么都不缺啊。”   “也就是个彩头。”项桓不满的啧了声,催促道,“你赶紧说一个……想要什么都可以。”   听他把话讲得那么满,宛遥转念一想,故意挑起眉:“是不是真的?我要什么,你都愿意给?”   “当然是真的。”   “那好。”她把手伸出去,“我要温仰的头。”   全然没料到她会挑这个物件,项桓呆了一下,不自觉搂紧,明显是犹豫了,“……你要它干什么,对你又没用处。”   对面的女孩子笑着打趣,“你不说要什么都给的吗?舍不得了吧?”   意识到被她反将了一军,项桓掀了掀眼皮,正色道:“这个不算……诶你别笑了,我跟你说正经的!”   见他是的确皱了眉头,宛遥才收起唇角的弧度,端坐在椅子上,偏头细细地思索了一会儿。   “嗯……”   项桓在对面认真地听。   “你若是,真要送什么给我的话……”宛遥想了想,“就还我一个发簪吧。”   上次被他移花接木拿走的那支,至今尸骨无存呢!   少年坐在床边若有所思。   带着年味气息的夜风将半开的窗吹得吱呀吱呀作响,从屋内望出去,是恩阳镇难得一见的热闹繁华。   即便是最简陋的红灯笼,满街悬挂,也是一派灯火辉煌。   宇文钧走出邮驿,集市的喧嚣就扑面袭来,入目是人们洋溢着喜庆与幸福的容颜,四周充斥着叫卖的、讨价还价、招揽生意的言语声。   “公子,上好的甜糕,来一块吧?”   “祖传的酱饼,不好吃不收钱!”   ……   而身后,淮生依旧一言不发的安静随行,一路目不斜视。   她的年纪也许比宛遥稍小几岁,身形偏瘦弱了一些,与他走在一起的时候,算上发梢也才至及肩的位置。   宇文钧微微侧目,躲在自己影子里的少女眸色波澜不惊。   客店才点亮的灯烛甫一投射过来,便清晰的照出她脖颈、下巴以及小臂上的累累新伤与旧伤。   铁环上细微的光隐约反射到脸颊边时,他的瞳孔好似被针刺一般,骤然缩了缩,旋即流露出满目的心疼来。   “淮……淮生。”   一直低头的女孩依言仰首,“将军。”   宇文钧温和地看着她,尽量让的自己表情显得自然一些。   “你饿了吗?可要用饭食?”   她忽就站得很笔直,“将军饿了,我就饿了。”   “……”   接下来的一句,只怕他自己都能猜中:将军要吃饭,我就吃饭。   宇文钧不禁有几分无奈的笑笑,“好……那便去吃些东西吧。”   “可有什么想吃的?”   淮生摇了摇头,“将军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他于是不再问了,摸摸她的脑袋,转身示意其跟上。   镇子虽不大,各色的食店却还不少,宇文钧边走边看,想着淮生的口味会喜欢吃什么样的东西,然而思忖很久,他才意识到她平时根本就不挑,几乎是给什么吃什么。   就在此刻,背后一向如影随形的清浅脚步忽的停住了,宇文钧迟疑地回过身来。   几步之外,满城的阑珊星火中,少女静静地站在一张摆开的小摊前,她沉静的眉眼像极了一张干净简单的山水画。   虽然朴实无华,却意味深长。   淮生不知付了店家多少钱,只看到她垫脚从高处取下一个小物件,随后星目里少见的露出几分神采,双手捧着向他跑过来。   “将军。”   她在跟前站定,很宝贝似的,把掌心里的东西摊开来给他看。   “将军的小像。”   宇文钧微微一愣,视线中那布满伤痕的小手正托着一个玄甲戎装的面人,五官清晰,长剑点地,做工粗糙而廉价。   可他却怔了良久。   对面的小姑娘将手往前递了递,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平淡如水:“送给将军的。”   纤细的腕子上,不太相称的铁环轻轻滑到了她的小臂,艰难晦涩地卡在那里,像一个坚不可催的牢笼。   宇文钧紧咬着牙关,唇角由于用力而隐约抽动,隔了好一会儿才将面人小心握住。   “谢谢。”   他星眸里含着浅浅的光,淡笑着重复,“谢谢。”   “我很喜欢。” 第46章   在恩阳住了十来天, 消磨掉了咸安二年的正月初一。   这是宛遥第一次在外过年,感受寥寥无几, 正说起来也不过“仓促”二字。   从十一月南下至今已两个月有余, 途中历经一番艰险的姨妈们各自心有余悸,老早就想催促着上路了, 只是碍于项桓的伤势而不便开口。   他们俩也赶着回京复命,所以这一趟是同行。   车子停在客店之外, 宛遥刚下楼出去, 就看见项桓骑着匹瘦马在闲闲踱步。   他的坐骑不幸血洒白石坡,牺牲得连根毛也没剩下, 那是他们出征得胜而归时, 季长川送的, 一人一匹, 皆是壮硕敏捷的回纥马,如今换了匹杂毛,明显十分嫌弃。   “宛姑娘。”宇文钧牵着他的青骓走过来。   宛遥于是颔首略施一礼, “宇文将军。”   他视线朝那边遛马玩儿的少年身上转悠了一圈,问她道:“小桓的病不要紧了吧?”   宛遥说没大碍了,“都是皮外伤,他人年轻, 好得又快, 只要不再把伤口撑开,赶这点路还是可以的。”   宇文钧冲她露了个感激的笑,“果然有姑娘在, 小桓我就放心多了。”   宛遥觉得这称赞受之有愧,“我也不是什么病都会治,其实只懂些皮毛……”   “现在这样已经很好,路上还得劳烦姑娘再多看着他点儿。”刚说完,他就紧接着补充,“不止是伤势。”   感觉他话里有话。   还没等宛遥问,宇文钧忧思重重地叹了口气,“小桓这段时间,的确有点太拼命了。”   他摇了摇头,“我怕他这么下去,会闹出什么事来……”   不知是否受这语气影响,连宛遥也不自觉心思一沉,顺着宇文钧的目光看去。   古道长街上,是少年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背影。   *   原以为还能赶上回家过年,想不到在白石坡这么一耽搁,返京已经是上元节之后的事了。   长安城中的大街小巷尚未收灯,从车中望出去,可以看到花灯游龙似的朝前延伸,一直到朱雀门的尽头。   身在京师繁华的坊间时,宛遥有种过去半月仿佛在另一个世界的错觉,那些破败的茶楼酒肆好似梦醒后的碎片,而周遭还是楼宇辉煌,雕栏玉砌的花花人间。   途中的遭遇寄信向宛延夫妇说明了,两口子在家担心得不行,一回去便是一番上下左右,头顶脚底的检查。   宛遥在钟楼下就和项桓二人分了手,他们大概要跑去六部交差,毕竟这天气虽严寒,也难保温仰的项上人头不会腐烂,届时辨不清相貌就不大好解释了。   舟车劳顿太久,享受了一回小别后过于热情的家庭温暖,她倒在床上踏踏实实的睡了一觉。   什么蛮人,什么瘟疫,什么山贼土匪、密道逃生,都在梦里被她一锅乱炖。   只恨不能睡个天荒地老。   等到满城的百姓已收灯出门踏青,宛遥才上医馆去帮忙。   不过两个月没见,桑叶倒是长高了一些,在药堂忙碌的时候,腿长脚长跑得飞快。   项桓那边没什么消息,也不知他在圣上面前捞得了些什么好处。原本朝廷里的事宛延最清楚,然而知道他多半不会说实话,被忽悠了数次宛遥也就懒得问了。   差不多过了三天,项桓操练结束顺道过来了一趟。   一打听才知道圣旨还没下来。   “哪有那么快,这里头的手续复杂,而且要封什么官也不是皇上一个人说了算,万一是要职,还得经过几位辅臣商议,少说也要三五日。”   医馆外的板车上装着刚送来的药草,宛遥抓了几支翻看,随口问道:“你没去探探大司马的口风?”   “将军北上巡视边境去了,下月才能回来,不然我老早就问了。”   宛遥查验完了药材,招呼学徒搬进去,然后又同他说话,“你真那么想知道其实也可以问问项伯父。”   “我才不要问他。”项桓顺手抬了一箩筐——感觉蛮轻的,于是掂了掂,干脆单手一举,在小学徒羡慕的眼神中抬了两大筐往里走。   有他出力,一板车的药片刻就盘完了,少年活动了一下筋骨,大概还认为不够他热身的,正想说还要不要他干点啥,冷不防瞧见旁边一顶内官的马车晃晃悠悠驶了过去。   他一愣,眼睛里几乎能闪出光。   “怎么了?”   “是传旨的内监!”项桓脸上瞬间振奋,冲上街去朝那车行的方向一看,转头同宛遥解释,“那边是宇文府——走,跟过去看看!”   说完,就一把拉着她往前跑。   医馆内的婢女正怀抱宛遥的披风走出来,眼前一阵人影如风,飞驰而过。   “姑娘!”   他们家小姐又不见了!   项桓赶到宇文府时,内官的车才走,宇文钧送人至门外,手中还捏着圣旨。   “子衡!”他兴致勃勃蹦上前,“陛下封了你什么?”   宇文钧笑着扬了扬谕旨,“给了个平南将军的称号,提到了散骑常侍护军将军……以后大概是回不了虎豹营,得操心禁军的事了。”   末了,问他:“你呢?”   他有些跃跃欲试,“我还没拿到旨。”   “内官前脚才走。”宇文钧说着望了两眼,“我想多半是要去你家了。”   “我知道……我这便回去看看!”他耐不住性子,风风火火地拔腿就跑,内心的澎湃几欲喷发而出,强烈的想知晓结果。   宛遥还被项桓牵在手上,也只能跟着他狂奔。   握在掌心间的粗粝五指竟微微有些出汗,不经意的用力。她抬起头,虽看到的仍不过是被束起的青丝所遮挡住的侧颜,但不难想象他此刻的心情。   于是无奈道:“项桓,你跑慢点!”   寻常人到底是赶不上疯狗的。   少年终于也嫌她慢了,一如多年前在坊间摘花偷果子那样,伸手一抱,揽住她的腰,使起娴熟的轻功一路飞檐走壁。   人一兴奋,潜力总是无穷,等两人在项府门前落下,传旨的内侍刚掀帘子探出头。   “哟。”他颇惊讶。   “小将军倒是来得挺巧。”   旋即微微弯腰递了个手势,眉眼眯成一条线:“那就请吧。”   项南天并不在家,正厅前跪了一地的人。   宣旨的内官抖开祥云瑞鹤提花锦缎,笔直而立,“……朕初承绪,兵戈未平,长安盛世,仰赖诸臣……”   宛遥因为莫名受牵连,只得不明不白地跟着他们一块儿跪。   项桓垂首,两掌交叠紧贴在地,就听得头顶上冗长的文书念道:“……项家二郎,勋德弘茂,有□□定国之功,朕闻之欣慰,今特赐圣甲玉衣一件……”   “减银七星剑一把……”   “灵芝、人参等各十对……”   “各色绉纱五十匹……”   所赐之物竟意外的繁多,林林总总,项桓极有耐心的把这串没完没了的菜名挨个记入脑海,既忐忑又期待。   然而印象中的字眼一个也没等到,那句收尾却乍然响起:   “……赏黄金千两,以示褒奖。”   他听到最后一个字时,先前飞扬的眉眼骤然一滞,似有些不可置信地抬了抬头,盯着那张谕旨。   内官的声音犹在继续。   “祖宗疆土,不得有失,望尔再立奇功,莫负圣恩。”   ……   这就没了?   别说项桓,连宛遥也觉得颇奇怪。   内官将锦绣成堆的皇恩收拢,等了片刻,约莫是发现周围没动静,遂客客气气地朝他笑道:“接旨吧,小将军。”   项桓此刻头绪正一团纷乱,他脑袋烧得厉害,既不解又怔愣地缓缓叩首,四肢乃至身体不受控制地低声说了句“谢恩”。   在旁的一干人等看着他起身了,方陆陆续续抬头站起来。   直到项桓接过那柄沉甸甸的谕旨,三魂七魄好似才逐渐归位。   他仍不死心地开口:“敢问大内官……就只有这些吗?”   “陛下他有没有……漏掉什么?”   宫中的内侍掖手望着他嘴角轻扬:“小将军真会说笑。”   “这可是圣旨,光拟旨便有两道程序,别说漏,多半个字都是不敢的。”   送走了传旨的宫人。   项桓颦眉,双手紧握着牛角轴,指节泛着清白,眼中分明有茫然的不甘。   为什么?为什么呢?   他究竟哪里做得不对?   不应该是这样。   不应该啊……   宛遥瞧着他面上渐渐冷却的喜气,心下也不禁惋惜,忍不住上前道:“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   “……莫非是有谁冒领了你的功?”   项桓心绪烦乱地叹了口气,“我不知道……应该不会……”   “我和宇文是一起去的,礼部尚书,不对是吏部……与大将军私交很好,我们去之前就是担心这个,所以才找他以保万全。而且明明宇文有晋升……”   说到后面显然语无伦次。   “难道温仰的人头根本不值钱?”他自言自语,继而烦愁地闭目摁住眉心。   此前的一腔热血在这一瞬平复下来,才意识到自己以为的军功很可能只是一厢情愿。   也许叛军杀不杀对于皇帝而言不那么重要,他更看重的是收复大魏流落在外的疆土?   圣旨白纸黑字,陛下不给这样的赏,自己什么办法也没有,纵使流再多血液没用。   宛遥其实很怕他一个想不通冲到宫城里去闹事,于是绞尽脑汁地安慰道:“陛下赏了那么多东西,应该也是很看重你的。”   “这些年我们同突厥交战,北方又连着大雪封山,人参稀缺了许久,拿着钱都不一定能买到……”   平心而论,这些银钱的确十分可观,可金银再多,终究不是他想要的。   项桓好似突然间泄了一股气,认命般地摇了摇头:“算了算了。”   “他不给算了,我也……没那么稀罕。”   成箱成箱的珠宝黄金正陆续拉入府内,他掀开盖子捡了一块,忽说:“走,我请你吃饭。”   *   在坊间最大的酒楼中叫了雅间。   余飞也被拉来陪他不醉不归,只是这次饭局并没叫上宇文钧。   两个人坐在一旁,看着项桓一碗一碗地往朝嘴里灌,都知道他心情不佳,所以谁都没开口劝。   人有时候宣泄一下,反倒会舒服许多。   余飞坐不住了,索性破罐子破摔,把酒碗一搁,“来,好兄弟陪你喝!”   最后,项桓没趴下,他倒是先跪了。   项桓酒量很好,轻易不会喝醉,这次扶他出来,脚步有些踉跄,意识却还清醒着。   宛遥命婢女跑去找小轿,自己用两手去搀他胳膊,项桓却挣了开,寻了个黑暗的角落,靠墙抱膝而坐。   寒冷的隆冬让夜比以往更加漫长,远处的巷子隐隐约约透出灯光,微晃的光影在他身上忽明忽暗。   宛遥回头望了望,朝旁挪了一步,挡住那些光。   他静默地坐了半晌,冷不防低声道:“你是不是也在看我笑话?”   宛遥愣了愣,明白这话是对自己说的,于是在心里轻叹,不答反问:“你有什么笑话可让我看的?”   “费了那么大的劲儿,半个头衔都没捞到,还不够好笑?”   她挨在旁边,也缓缓蹲下,脑袋仰着望向天,气息悠长地开口:“项桓,我没打过仗,可能和你们的想法都不一样。   “我觉得你平安的活着,就很好了。有没有军衔,军阶有多高,并不那么重要。”   身侧的人沉默了好一会儿,也不知听进去了多少,良久只一言不发地把头别开。 第47章   尽管没有喝醉, 项桓还是睡到了次日正午才醒来。   他躺在床上发呆,头枕着胳膊, 双眼漫无目的地看那些雕花。   虎豹营操练的点卯时辰早就错过了, 今日的统领不知是哪一个,兴许还大发了雷霆, 没准儿已经记录在册,预备等季长川回来告他的状。   不过都无所谓。   要告就告去吧, 反正虱子多了不怕咬。   项桓翻了个身, 有些自暴自弃地想。   四肢提不起劲,感觉无所事事。他抱着被子, 打算再努力去睡一会儿, 然而总有人不想让他好过。   门外的响声催命般的连番轰炸。   府上的下人平日里都畏惧他这个二公子, 轻易不敢来打扰, 能这么不怕死的只有一个。   “哥,哥!”项圆圆在外面扯着嗓子喊,“吃饭啦——你还要睡到什么时候呀?”   她拍门的力度没轻没重, 哐哐哐响得人心里烦躁。项桓偏头道:“不吃,滚。”   “干嘛不吃啊。”对方实在不识相,“有你最爱吃的红烧蹄髈,一整个儿的, 走吧, 我等你呀……”   “砰”的一声。   他抄起枕头看也没看就砸到了门上,力道之大,撞得一张门板颤栗不止, 明显是昭告天下里面的人心情非常不爽。   这一招貌似很有效,外面立马便没了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廊上的脚步声又折返回来,嗓音却不似方才中气十足,只弱弱道:“哥……我把蹄髈给你温在厨房里了,你想吃的话,去找他们给你热一热……”   项桓面朝着墙,裹住被衾没有搭理她。   项圆圆噘嘴紧盯那扇铁水焊死了一般的门扉,终于悻悻地走开了。   让她这么一闹,项桓也失了睡意。本就酣眠了一夜,其实毫不困倦,不过只是疲于应付许多人与许多事,才躲避着不愿出门。   翻来覆去在床上滚了几圈,到底还是饥饿战胜了脸面,他披衣起床。   拉开门左右看了看,眼见四下无人,项桓才仔细掩上,拖着步子慢腾腾地朝庖厨的方向而去。   午后,府内的仆婢也多半在打盹。   他低着头,避开阳光的直射,独自行在花园边长长的抄手游廊上。   前面便是偏厅,从自己的住处要前往庖厨那是必经之地。   项桓尚未走近,就听到里头隐约有人语。   “老哥哥难得来府一趟,只可惜我手里没什么好茶招待……”   是项南天的声音。   他耳力颇好,大老远便能分辨出来。   “哪里,哪里,你我共事多年,何必这样客气。”   不知是哪位朝中的同僚登门拜访,扯了一堆嘘寒问暖的琐事。   知道父亲在里面,想到一会儿经过门前时,他或许会叫住自己,然后冷嘲热讽,保不齐再起一番争吵,项桓忽就不想去庖厨了。   少吃几顿又不会死。   于是他掉头往回走。   “南天。”那人大概上了年纪,语速缓慢,而音色略显苍老,“凭咱们的交情,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   “听说这次令郎南征归来大获全胜,兵部本拟提他为领军,你是上书拦了下来?”   项桓的脚步骤然一顿。   这瞬,他的耳力仿佛顷刻增长数倍,甚至连项南天搁下杯盏的动静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不错。”偏厅内的人缓缓应了。   “这是为何?”对方开口的话语和他心中的质问不经意重叠在了一起。   “那些个在军中有军阶的将士,哪个不是日日期盼着天下大乱,好去博个功名利禄、封妻荫子,你倒好,反其道而行之,摆在面前的也不要?”   项南天怅然地叹了口气,“我又何尝不想他功成名就,光宗耀祖。可是老哥哥,这孩子不行啊……”   他指尖轻叩着桌沿,“他还太年轻,行事鲁莽,轻率任性,担不起那么高的位子。十八封将虽是美名佳话,可也不是人人都受得起。   “如今不过是个少将军就敢恣意妄为,恃才傲物,若要再晋他的军阶,我真怕这孩子哪日闯出什么祸来。”   项桓在京城里的名声,对方自然是听说的,闻言发愁地掖手在袖,“你的担心,也不无道理。”   “但少年人,都是极看重名次地位的,这么做对一个孩子来说,未免太残忍了。”   “我知道。”项南天无奈的摇头,“若他有维儿当初三分的稳重,我也不至于出此下策……还是希望他可以再多磨一磨性子。”   日头将人影照在廊下,棱角分明的拳头隐约颤动,发出“喀咯”的轻响。   项桓感觉到视线里起了许多白光,一时像是连前路也不那么能看清了,有些许晕眩。   胸腔憋着一口无法宣泄的气流,周身似被一层又一层厚棉被压住,举步维艰。   “年轻人好冲动,肩头没有重担,总是很难体会什么叫‘三思而后行’的。”   身后的项南天继续说道:“是啊。”   “我有想法,给他定一门亲。都说成家立业,成家立业,有了妻儿他自然而然就懂事了。”   那同僚呛了口水,忙说:“咳,我们家惠儿小了一点,她娘还想多留她几年的,实在是……”明显吓得不轻。   项南天笑道:“老哥哥误会了。”   “他是有个自小玩到大的青梅竹马,我瞧着,难得有姑娘不讨厌他,看他也有点那个意思,不如趁近来清闲,把这事给办了……”   后面的话,项桓已没再听下去。   他一路大步回房,一脚踹开了门,满室熟悉的陈设、熟悉的气息,而站在其中,来回四顾,竟蓦地生出一种无处容身的错觉。   五脏六腑燃起的闷火险些将他烧得炸开,项桓喘着粗气,抬手将近前的圆桌掀了。   这算什么原因?这算什么理由!   哪怕真是宇文比自己厉害,哪怕真是温仰的命不值钱,他都可以接受。   唯独这个。   唯独这个!!   满腔的热忱和执念仿佛一朝喂了狗,令他感到无比的恶心,从未有哪一刻项桓觉得自己如此可笑过。   他一直在等待获胜后的一声喝彩。   但从来都没有。   无论是从茫茫的大漠拼死杀回来,还是在险峻的南疆浴血奋战。   原来自己一直所求所为之奋斗的东西,却有那么多人能够轻描淡写的拿起又放下。   他的那些拼命可不就是个笑话吗?   桌上的杯盘摔了一地,靠椅与案几被他砸得粉碎,稀里哗啦的声响惹来了附近的侍女。   当她战战兢兢地走到门边时,看到的便是杂乱无章的狼藉,而一堆难辨形状的桌椅间,是一个笔直而立的黑影,青丝凌乱,筋肉虬结,像是萦绕着煞气的杀神。   少年垂头大口喘气,却警觉地猛然一侧目。   那双黑瞳恶狠狠的,仿佛燃着一把惊心动魄的野火。   侍女惶恐不安地一抖。   “滚。”   “还不滚?!”   躲在回廊柱子后的项圆圆亦被房中的那声怒吼吓得颤了颤,只见丫鬟逃命般仓皇地往外跑,紧接着是瓷器破碎的巨响,屋子里简直像个人间地狱。   她生平头一次看见项桓发如此大的火,来势汹汹,甚至连她都觉得陌生。   项圆圆咬了咬嘴唇,步步后退,旋即掉头飞奔。   宛遥赶到曲江池畔时,天已经黑了。   项桓正坐在岸上喝酒——和以往不同,他是整坛整坛的喝。每喝完一坛,便起身去,奋力将空坛子扔到湖中,听那阵沉闷的落水声。   宛遥看清项桓的脸色,就知道这次是真的醉了,甚至醉得有几分可怕。   昨天见他情绪稳定,还以为缓几天项桓自己能想通,全然没料到今日会变本加厉。   “你怎么又喝那么多?”   项桓面无表情地望了她一眼,伸手去拎酒坛要启封,冷不防被宛遥两手抱住。   “放开——我不用你管。”他不过一抖手便轻而易举地夺了过来。   并不了解前情后果,只是项圆圆那边的只言片语,宛遥以为他所愁的仍旧是昨日之事,“木已成舟,你再怎么恼,不也没办法不是吗?   “功勋没了还能再攒,你那么年轻,总有机会的……”   话的尾音尚未落下,项桓忽的转身,蓦地抓住她手腕,语气微冲,“还能再攒?”   “那是我拿命换来的!”   他双目充红,定定地看着她,“是我拿命换来的!”   “我知道……”   “你根本就不知道!”   有那么一刻,项桓生出了想要告诉她实情的冲动,可当他凝视着眼前那张纤尘不染的脸,热血终究冷了下来。   她从小便比他听话,在长辈口中永远是个乖巧懂事的女孩子。就算自己对她倾诉了又能怎么样?宛遥多半也会认为,这是项南天为了他好,他应该理解父亲,再感恩戴德,父慈子孝。   她没有站在自己这边。   连她也没有站在自己这边……   项桓松开了手,索性抛下了一堆未曾碰过的酒坛,固执地起身。   而当他走出一段距离,回过头时,岸边的少女依然站在原地将他望着,夜风吹得她青丝与衣袂滚滚飞卷。   *   宛遥到底还是没能劝住项桓。   他似乎有意在躲自己,连着好几天都寻不到人影。但听宇文钧和余飞的口气,无论禁军的巡街还是虎豹营的操练他都统统缺席。   这是平时从未有过的情况。   隐约意识到此事的背后或许还有什么是自己不知道的隐情。   正当宛遥想上项府去问一问的时候,这日清晨,项家的管事忽然找上了门。 第48章   项府偏厅内。   这时节虽已开春, 寒意还是在的,大约也为了照顾她, 特地生了一盆炭火, 烧得满屋子都是热气。   项南天就坐在宛遥对面,亲自烹茶煮汤, 斟了一杯香茗推过去。   “谢谢项伯伯。”   尽管两家人并不陌生,但和项家的家主如此面对面交谈还是头一回。宛遥捉摸不透, 接过了茶盏, 心里却在打鼓。   项南天正襟而坐,语气倒是十分和蔼, “突然叫你来, 可能唐突了些。”   “这件事, 按礼制本应我亲自登门, 拜访你爹娘。但你也知道,我与令尊年轻时有点误会,恐节外生枝, 再生嫌隙,我左思右想还是先问问你的意思。”   宛遥捧茶的手忽然一顿。   其实她并非猜到对方接下来想说什么,但却有一种言不清道不明的直觉萌发。   项南天的态度简直可以用“慈祥”来形容了,这是项桓和项圆圆十几年都没享受过的待遇。   “你同桓儿青梅竹马, 关系又亲密。”   “项伯伯想问你。”他目光里带了几分期盼, “倘若让你嫁到项家来,伴他一生一世,你愿意不愿意?”   宛遥脑中一片空白, 过了好久才意识到他所说的是什么。一直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某种情绪像是突然被公之于众,连她自己都一阵恍惚的不真实。   见她沉默着出神,项南天也不着急,极其有耐心地在旁解释:“我们项家虽不算什么世家大族,但名下多少有点田产、商铺,聘礼是不成问题的。   “这些年,两个孩子的娘过世,我也一直未曾再娶,你想必都清楚,若是嫁过来不会受什么委屈。咱们家少个像样的人主持中馈,你正好教教小圆怎么打理项府。   “要觉得地方小呢,项桓眼下横竖有军职在身,出去另外置办宅院也行……”   在家中,除了上次梁华来求娶,宛延夫妇其实很少和她提终身大事。   而在那之后,诸多意外接连不断,她又被自己贫瘠的医术所困扰,终日忙着如何更进一步,根本无暇多想。   如今,项南天这不伦不类的提亲,让她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不要紧。”   大概看出了她的窘迫和苦恼,对方平易近人地笑笑,“女儿家一生的幸福,是该好好考虑。你慢慢想,不用那么急着给答复,就当是来喝茶,玩一趟。”   知道长辈在此会令她不自在,项南天倒也十分体贴地起身,“我尚有些事要处理,且失陪一会儿。   “这些天,小圆一直很惦记你,正午就留下来吃个便饭吧。”   *   项桓回家时,天已经开始转阴。   他一身风尘数日没洗,先要了桶热水沐浴,换好干净衣裳,才又匆匆推门出去。   一路上目不斜视,临着要出府了,却被书房里的一嗓子叫住。   “项桓!”   项南天在屋内沉声唤道,“你又要上哪儿去!?”   虽然从前他也并不恋家,但多半只是操练或跟余飞几人去赌钱喝酒,而这段时日项南天明显发觉他在外头不务正业地鬼混。   项桓脚步一定,满心不耐烦地掀了掀眼皮,他没回答,只偏头看了一下,就准备继续往前走。   “站住。”   他这态度……项南天勉力压制自己的火气,“你进来,为父有话跟你说!”   院中的少年在原地停了片刻,终究步伐懒散地进了门,目光冰冷,气场冰冷,好像连五官眉眼也是冷的。   “有事?”   看着儿子如此模样,项南天薄责道:“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要成天早出晚归的。”   项桓听了个开头便失去兴致,“就说这个?”   “慌什么,没一点耐性!”   他言罢,自己先别过脸叹了口气,“你今年满十九,早到了该成家的年岁……为父想给你说一门亲。”   堂下的少年表情不见丝毫变化,当他提到“成家”时反而有些轻蔑不屑。   项南天于是接着道:“你觉得,宛遥怎么样?”   “是个好姑娘,也算门当户对了。我瞧你跟她挺谈得来,你若觉得不错,就早日把这事定下。”   他忽然不咸不淡地一声冷笑:“你喜欢?”   “自己娶去啊。”   “放肆!”项南天极力克制的火气轻易被他挑起,“你这叫什么话!”   末了又回过味儿来,余怒未消地质问,“你和宛遥不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吗?人家究竟何处配不上你了!”   项桓似笑非笑地转过眼,嘴角几乎残忍地上扬,“谁说从小玩在一块儿,长大了就得成亲的?”   “你让我娶我就娶?我娶她来有什么用,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在家供着?”   “废话!”他终于骂道,“你是娶媳妇,又不是选兵择将!”   “你不想娶宛遥,那你到底看得上谁?”   项桓冷冰冰地望着他,“当然是娶个权势滔天的名门望族,能呼风唤雨,一手遮天,至少不必担心会被人半道抢功。”   项南天愣了一下,已然从他这段言语里知道了什么,蓦地站了起来。   但那一瞬,次子已经冷漠地转过身,头也没回地抬脚就朝外走。   他喊道:“项桓!”   在出门的同时,项桓毫无防备地撞上了靠在廊柱后的宛遥。她与项圆圆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不知来了多久。   他当即无意识地怔了怔。   四目相对,光影流转间的清瞳中满是无措和呆愣。   项桓的目光定定在她脸上划过去,唇角因为紧咬地牙关而微不可见的动了一下,到底还是收回视线,大步迈出府门。   阴沉沉的东风夹杂沙子吹了他一脸,眼睛被狠狠地迷得睁不开。   项桓迎着风雨直行,忽然在心中想。   可能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一个人,会在深夜里跑来找他,担心他就此在茫茫的世间消失不见了。   原地里,日头照下的木柱阴影渐渐偏离了之前的位置。项圆圆仰头看着宛遥显露在阴影之外的侧颜,她安安静静的注视着地面,微垂的眼睑不时颤动,沉默得令人有些后怕。   “宛……宛遥姐姐。”项圆圆轻抱住她胳膊,“你别听我哥胡说八道,他一向口是心非,等过几天,过几天我让他来跟你赔罪。”   “他一定……”   “我要回家了。”宛遥像是回过了神,忽而缓缓挣开她的手,轻声说,“我要回家了……”   “那、那我送你!”   她摇了摇头。   怀远、崇化,两个坊间离得那么近,仅仅徒步就能回去。   侍女一言不发地跟在背后,宛遥走在柳条飘飞的长街下,看两旁林立的建筑渐次从身侧倒退。   她突然感觉到自己脚步有些虚,一深一浅的,那些飞檐翘角的楼阁酒肆莫名朦胧且扭曲起来。   甫一眨眼,温热的液体蓦地就砸到了地面。   其实她并非不知道那番言语只是一起气话,但肺腑依旧翻江倒海的难过。   宛遥扶住树干,婢女急忙上前搀她。   不经意垂首时,发现足下自己的那片影子中,像是零星地落着几枚雨点。   她怔怔地望着,仿佛搁着层什么也没有的阴影,却如镜面一般能看清自己的眉眼,一瞬间情绪好似收不住势,积聚的泪水像决堤一样,顷刻将人淹没。   宛遥身形不稳地倚着树半跪下去,婢女未能拉动她,挨在一旁边擦眼泪边劝道:“姑娘,你别哭了。   “还会有更好的,会有更好的……”   可她什么也听不见,雾蒙蒙的世界熙熙攘攘,每一道身影,都引来心中刀割般的疼痛。   她发誓不再哭的,原来再坚强也没能做到。   因为人世间的刺,真的无处不在,永远防不胜防。   *   项桓这日夜里还是没打算回家,他在坊中的酒楼喝了个通宵。   别人喝酒,喝到晚上总会醉,但奇怪他就没有。   店伙发现这个人可以一直喝,一直喝,一直不倒,于是也便只能强打精神伺候了一夜。   坊门开时,项桓拎着酒坛子走下楼。   远处的晨钟又响了,一声接着一声往这边传。   他刚上街,不知从何处窜来一道黑影,凶狠而用力地咬住他小臂。   项桓就站在那儿,眸色淡淡的,任由身前那个带着铜质面具的清瘦男孩在臂膀上咬出深红的血痕。   过了一阵,他才绷紧肌肉,轻而易举地将人震开。   桑叶踉跄了几步,险些没站稳,靠着墙勉力支撑。   他抬手抹去唇边的血,依然恶狠狠地瞪着对面的人。   “看在她的面子上,这一口便不追究了。”项桓扬了扬自己血迹斑斑的胳膊。   “不过没有下一次。”   他从桑叶身边擦肩而过,又驻足回头,嗓音透着冷漠,“劝你别招惹我。”   “真想找茬也要掂掂自己的斤两,从头到尾就只会咬人,到底吓得住谁。”   桑叶被他撞了趔趄,直到项桓走远,才不甘的蹲下,两手狠狠地抱住脑袋。   这是他第一次觉得项桓的话如此有理,无可反驳。   自己的确很没用,他太弱小了,什么忙也帮不上……从始至终,都是这样。 第49章   自那之后, 事情就越来越失控了。   项桓夜不归家已成常态,到后来索性直接宿在酒楼、茶寮、赌坊, 或是一些不知从何处结交的狐朋狗友家中。   他不去军营操练, 余飞和宇文钧也找不到他。碍于季长川的面子,虎豹骑的统领才压着火气没上报, 背地里却列好了数十条罪状等着呈给大司马。   而项桓就像变了一个人,他不再练枪, 也不去医馆。成日跟着京城那帮不学无术的富家公子喝酒赌钱, 都知道他身手好,又肯帮着仗义出头, 竟很快在其中混得风生水起。   长安没有季长川, 谁也治不了他。   项南天就算再生气, 终究还是无能为力。儿子大了, 他已经管不住了。   项圆圆只好哭着跑到来找宛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拉着她衣袖。   “宛遥姐姐,你去劝劝我哥吧, 你劝的话他多少肯听的……”   彼时她正坐在房内碾药,闻言将药罐轻放在膝上,静默了一会儿,又轻轻摇头, “我也劝不住他了。”   项桓哪里需要人劝呢, 只要他自己不能想通,就算叫上天底下口齿再伶俐的人来也没有用。   此后半个月的时光有如流水过去,即使他们住得不远, 却再未见过一面。   大概是因为彼此都尴尬,这个时候反而不见更好。   这一天,和风细雨,宛遥照旧上医馆帮忙。   她怀中搂着几叠药方,低头避开足下的水洼,旁边的侍女高高举着油纸伞。   被雨水冲得发亮的石板一直铺到尽头,而拐角处忽然走来三四个说说笑笑的少年人。   为首的那个银冠束发,一身宝蓝的箭袖衬得眉宇意气风发。他周遭贵气逼人的郎君们像是在讲什么趣事,一个一个执扇笑得前俯后仰,而他听着最多也就垂眸带了下嘴角。   但当他抬头时,嘴角的弧度却瞬间一滞。   冷不防地视线交汇,让两个人的眸中都多了一些茫然失措。   隔着人海人山,宛遥的目光波澜不惊,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一眼,却让置身在这群人之中的项桓感到难以言喻的不自在。   他握紧拳,视线不着痕迹地低垂下去。   在周遭嘈杂的喧嚣里,他们逆向而行,无一言一语地渐行渐远。   “这姓高的真是给脸不要脸,得罪到我们头上,活该他被打得满地求饶。”   “可不是。”   旁边却有个认识宛遥的,扭头向后瞅了半晌,拿手肘捅了捅友人,不怀好意地笑道:“诶,那就是上回梁大公子求娶的,宛家的大小姐。”   对方不解地哦了声,“是吗?”   他的长随是项家仆婢的表兄,多少知晓前不久宛遥被退亲的事,本欲趁机讨好项桓,于是自作聪明的开口:“长得也不怎么样,还想着高攀咱们桓哥。就他们家,要身份没身份,要地位没地位的。”   “依我说,送给我当妾都不够格……”   离项桓最近的人,明显看到他的脸色突然变得十分难看,但此时使眼神已经晚了。   那人后半句还未出口,只觉面前一黑,项桓迎头便砸了下来,他这一拳实打实的,一分没保留,当即就把人揍翻在地。   后者满眼冒金星,懵头转向,显然没意识到在短短的一瞬里发生了什么。   项桓一把揪住他衣襟,发了狠似的将人摁在墙。   他神色如恶狼般阴冷,语速却极缓慢,“我让你嚼她舌根了吗?”   这位贵公子捂住脸地将他望着,一时战战兢兢,不明白自己触了哪片逆鳞。   “一个大男人,成日对女人评头论足,你很得意是不是?”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告诉你。”他冷声打断,一字一顿,“就算我拒了宛家的婚,你他妈也没资格在背后对她说三道四!”   项桓下手从来不分轻重,加上近来的诸多烦闷,一连打了五六下,直到两边的人将他胳膊一左一右抱住才勉强停了手。   “桓哥,算了算了……”   “就是,他嘴贱你又不是不知道,别跟他一般见识。”   “回头叫他请一顿酒,给你赔罪!消消气,消消气。”   项桓面颊的筋微微抽动,到底撤了拳头,指着对方的鼻尖警告。   “这次先放过你。”   “管好你自己的嘴!”   他拂袖离开。   早已鼻青脸肿的富家公子挨了顿没头没脑的胖揍,十分委屈地托着徒然大了一倍的面颊,含糊不清道:“什么玩意儿嘛……”   雨在傍晚就停了。   初春的明月寒凉如冰,不近人情地挂在半空,照得屋檐粉墙尽是水一样的清辉。   宛遥坐在灯下,一手执医书,另一手在桌上的药草中翻捡。   不多时,侍女端了碗参茶推门进来,茶香幽幽四溢。   “姑娘,你饿不饿?我见你晚上没吃多少的样子。”   “不用。”她在纷乱的杂物里抬眸冲她一点头,“你把茶水放这儿吧……谢谢。”   婢女也只好抿抿唇,听话地搁下杯盏,收起托盘轻手轻脚的出去。   门扉发出吱呀的轻响。   屋内是极浅极浅的翻书声。   橙黄的灯火从窗中透出温暖的色彩,把冷硬的台阶照得格外柔软。   屋顶上,星月泻下的光辉清清冷冷的,一抹挺拔的黑影正独自站在檐角。   项桓低头拖着步子,沿屋脊那段不那么长的距离来回往复的走,一遍又一遍。长安静馨的万家房舍沉睡在他的脚边。   最后,项桓坐了下来,漫无目的地打量夜幕中的云山雾海,他手中握着一支点翠的发簪,捏得太久,簪身已带了他掌心的温度与薄汗,在月下流光溢彩。   *   二月春分,温润宜人。   含象殿内,咸安帝正提笔批文书,这是早朝后他一贯的功课。每日奏本甚多,然而言之有物者却少,他人惫懒,挑几本看一个时辰足以。   两侧的宫女与内监皆垂首听候。都是下面精挑细选的人,极懂眼色,偶尔只一个动作,不必开口也知晓他需要什么。   老宫女将烹好的茶端上,继而撩起袖子在旁细细研墨。这位皇帝的脾气喜怒无常,寻常的小宫女大多畏怯,也唯有她借着敬德太后的一点脸面方才敢在近身伺候。   内监从堆积成山的政务里取出一本摊开在桌,沈煜刚提笔,眉峰却挑了起来,两手拿着文书。   “哦?”   “都察院御史的弹劾……大司马麾下虎豹骑少将军项桓……”   内监窥着他的表情,“陛下,是项侍郎家的二公子。”   “朕有印象。”沈煜漫不经心地一笑,把奏本扔了回去,“他在北伐、南征两战之中的表现甚为悍勇,还独自一人杀了温仰,年少有为,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连大司马与武安侯都对他青眼有加。”   他取了支狼毫沾墨,一面写一面道:“上个月项南天替他推掉功勋,那道文书还是朕亲手批的。”   内监听得有些不明白了:“恕奴婢糊涂,陛下既然觉得少将军是可造之材,又为何要批项大人的奏本呢?”   沈煜走笔游龙的收了尾,上下一扫觉得挺满意,这才转过眼似笑非笑道:“你说,这人间之事,到底是锦上添花,好上加好呢,还是雪中送炭更让人铭记于心?”   一直默不作声的老宫女抬眸静静地看了他一眼。   话讲到这个份上,内监若再不解圣意这些年也就白混了,他颔首道了句陛下圣明。   “依陛下之意,是要重用项将军了?”   沈煜随意将笔丢在桌上,扫了扫文书内的字,不冷不热地勾起唇角,“殴打朝廷命宫,也不要紧。”   他负手起身,“只要他衷心于朕,想打谁,都没问题。”   “少年人知恩图报。”内监微微躬身,“陛下此时出现,对项将军而言必然如千里马遇伯乐,将此生此世誓死追随。”   沈煜听着顺耳,微微点头。   “那行。”   “火候差不多了,准备准备,召人进宫吧。”   “奴婢遵旨。”   *   项桓被传召入宫时心下还有些狐疑,但很快就释然了——他想,要么是自己的举止惊怒了天颜,要狠狠责罚他;要么是项南天又上了什么奏本,总之不会有好事。   他给自己做了最坏的打算,满心放空的随内监走在幽深的宫墙下。   雪牙枪被收了,宫禁里除了侍卫不能携带兵刃。   没有武器傍身,项桓觉得很不踏实。   大殿之上,国君正摁着膝盖端坐,神情一如既往看不出喜怒。   他在下面跪了,依礼数叩首跪拜。   “爱卿平身。”咸安帝的声音倒是很随和,“今日朕召你来不过闲谈而已,不必拘泥于礼数。”   他越这么说,项桓心中越没底。   沈煜眼光带着欣赏,嘴含笑意地在打量他,“果真是英雄出少年。难怪都说项家世代出名将,你和你哥哥一样,皆是我大魏的有功之臣。”   不知道自己此时要不要回一句皇上过誉了,但又怕他只是先抑后扬,项桓到底没吭声。   犹豫间,沈煜已缓缓走了下来,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拍。   “前段时间,项侍郎推了你的军衔,是有些可惜。朕念在他为父,你为子,自古清官也难断家务事,准了那奏本……你不会怪朕吧?”   想怪也没办法啊。   他抱拳说:“臣不敢。”   沈煜负手在后,仍在项桓周围踱步,不紧不慢道:“是不敢,不是‘不会’。”   言罢嗓音一沉,“近来朝廷中有人上书,说你此一月,懒散懈怠,无心上进,终日饮酒作乐,聚众闹事,欠下的案子数量与日俱增。你这是不想做大魏的武将,改做市井地痞了?”   就知道该来的还是会来。   项桓紧抿嘴唇,他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如今也不怕他降罪于己,索性平静道:“陛下是要罢免我的军职么?”   沈煜忽然笑了,转过身:“朕为何要罢去你的军职?”   “殴打朝官不过是失德,失德又如何?   “朕要的,是能用兵如神,平定乱世的有用之才,不是那些成日里只会满口道义,徒托空言的伪君子。   “这些人,打了就打了,有何要紧。”   项桓听到此处,怔了片刻后,眼睛不自觉地一亮。那是他熄灭许久的火,竟再度被这只言片语给点燃了。   “你懂朕的意思么?”咸安帝的手又拍了两下,着实是语重心长,“你是大魏的将来。”   “武安侯十九岁可以三箭定长安,你未必不如他。江山代有才人出,英雄也终要迟暮,现在就轻言放弃,未免太早了!”   项桓张口想说什么,又犹豫了下,“可是……”   “朕知道你不甘心。”沈煜安抚着,朝他意味深长地笑笑,“不过一个军衔。朕能收回去,自然也能再给出来。   “机会还会有的。”他在少年的结实的臂膀上一打。“只要你衷心于大魏,衷心朕。”   项桓手心生汗,振奋地一抱拳:“臣明白!” 第50章   宫城外, 当内监将虎豹骑的年轻将领送出御街时,一道密信悄无声息地飞入了武安侯府之内。   宽袍广带的男人正执棋与手下对弈, 黑白两子势均力敌, 正是交锋最激烈之际。   他接过那封图文并茂的信纸,粗粗一看, 便笑道:“憋了一年,他也终于忍不住了。”   袁傅把密信毫不避讳地摊在桌上, 指尖点了点, “如今大魏尚能出战的名将,唯有本侯与季长川, 沈煜那个性子, 阴狠毒辣, 善驭却多疑, 谁也信不过。他把目光放在这些后辈身上,约莫也是想栽培一个自己的心腹。”   手下顺着他的话:“竖子年幼,不足为惧。”   袁傅对此却不予置评, 盯着纸上的那两个字瞧了片刻,半是沉吟半是思忖,“项桓?”   他望向手下,“季长川的那个学生。”   后者轻轻颔首。   他于是笑说:“是个不错的孩子。”袁傅在棋盒里挑选棋子, “沈煜知道我看人一向很准, 这是跟我抢人来了。”   手下拿不定他的意图,“那侯爷……要把人抢回来吗?”   对面的君侯一声不屑的轻哼,“我从不喜欢用别人用过的东西。”   “不过是个将才, 天下有才之人多了去了,他要跟沈煜,就让他跟便是,良禽择木而栖,烽火骑营下从不缺人。”   书生扮相的手下含笑恭维:“侯爷真性情也。”   接着又问道:“那侯爷以为,此事当如何?”   袁傅捏住白子在指尖摩挲,忽而一笑,“沈煜要同我争,那本侯就送他一份大礼。”   “不攻自破。”   他将棋子稳稳砸在棋盘上,利落地吃掉了周围大半的黑子。   *   又是一年中的清明,满城细雨霏霏。   春季的时疫永远不会迟到,医馆内挨挨挤挤的全都是人,宛遥正在陈大夫旁边给患者诊脉,前面排着一队看不到头的长龙。   就在此时,余飞和宇文钧突然从门外跑进来,径直奔来找她。   “宛姑娘。”   “宛妹妹!”   有时候单单从称呼就能辨别出谁是谁。   宛遥抽不开身,只好迅速开了张方子,“一剂服半月,一日两次,切忌食辛辣生冷之物,半月后再来我这儿换药方。”   等送走了病患,她才匆匆交代,“蓉蓉过来替我一下。”   领着余飞二人进了医馆内院,侍女端来热茶,她坐在对面,“两位将军,有什么事吗?”   余飞顾不上喝水,反倒是先问她:“项桓要去南燕受降的事,你知道吗?他有没有告诉你啊?”   别说告诉她了,这段时间他们俩连面都没见过……唯一一次还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半句话也未曾讲。   宛遥回了个一脸茫然:“南燕受降?受什么降?”   “是这样的,”余飞解释得飞快,“南燕凭祥关的太守熊承恩,说是妻女被燕王储君所淫,脑袋上带了两顶绿帽子,所以一怒之下密报我军,决定献关投降我大魏。   “陛下一直有收复失地之意,凭祥关又是他的心病,这本来是件挺好的事儿,可他在朝上居然直接指明要让项桓带兵去接应。”   她不懂朝政,听得不甚明白:“让他去……有哪里不妥吗?”   “姑娘大概还不知道。”宇文钧神色肃然,“就在不久前,项桓退出虎豹骑,被调去了京都东西大营。他刚被调走,陛下就委以重任,而且还是接应降将这样的大事。”   余飞插话:“我们怀疑他是不是抱到了皇上这条金大腿,所以想来找你问一问……”   宇文钧皱眉推了他一下,“我可没这么说。”   “说不说都一样嘛,咱们当初拜把子,关公面前承诺了要‘苟富贵,莫相忘’的。”   军政要事,宛遥虽不太能懂,但她能从宇文钧的眼里看出深深的担忧——三人当中,由于年长,也只有他瞧着靠谱许多。   短暂的嘴上交锋完毕,后者别开了余飞的那颗大头,自己心事重重的叹了口气。   “眼下大将军不在,小桓他状况又不稳定,干什么、去哪里也不与我们商量。这一趟若是带虎豹骑还好一些,毕竟都是自己人,谁知他去了京营。”   宇文钧摇摇头,“变数那么多,我心头总是不太踏实,原以为他多少会和你提一提。”   “我跟他……其实很久没说过话了。”   “……”察觉到自己似乎提了一壶没开的茶,宇文钧立马哑了,坐在那里无比尴尬。   意识到对方的窘迫,宛遥于是忙岔开话题:“……那位熊将军献关投降,消息来源可靠吗?”   “不会出什么事吧?”   “这个你不用担心。”宇文钧十分肯定,“此等密报会由内卫左右司探查,确保消息属实才上奏。再说,”他笑了下,“朝中的几位元老也并未反对,想来无碍的。”   与此同时,皇城禁宫。   咸安帝一脸赞许地看着领了他金符的少年将军消失在视线之中,唇边的笑意却凝固着没动,半晌也朝旁问出了一样的问题。   “熊承恩降魏,事情确凿吗?”   随侍在旁的内卫统领当即垂首回禀:“臣此前已派内卫蹲守太守府,熊将军的妻女的确曾被燕王长子带走过,送回家也是面色憔悴,疯疯癫癫。   “熊承恩大发雷霆,还烧了燕王所赐的匾额,以此划清界限。想来请降多半是真。”   他满意的颔了颔首,“那就好。”   沈煜重复道:“那就好啊……”   “收回凭祥关,南方的故土便指日可待了。”他若有所思地冲着门外自语道,“项桓。”   “天大的机会都拱手送给你了。”   “可别让朕失望啊。”   *   三月初,是项桓的第三次出征,而宛遥却是在近四月了才知道他离开的事。   他平日的生活已经离她们越来越远,好久不曾有过往来了。   这天是个万里无云的日子,城外的山花很烂漫,到处都是踏青游玩的人。   项圆圆正和淮生坐在溪边玩水,桑叶则兀自蹲着,架火烤鱼。   宛遥将装满药材的小背篓搁在身边,席地坐于草地上,托腮漫不经心地望向远方。   项圆圆把脚泡在冰冰凉凉的水中,乐此不疲地看着淮生给她表演徒手捉鱼。每抓起来一条她就显得十分欢喜,后者再掏出刀,就地片成了片儿,刀工完美,厚薄均匀,现成一道切鲙,比桑叶烤鱼的速度快得多。   在宛遥发呆的时候,视线里忽然多了一支点翠的发簪。   项圆圆好似特地在她眼下晃悠了一圈,随即挨在旁边坐下,低头认真的把玩。   “宛遥姐姐,你觉得这首饰漂亮吗?”   她不经意地一瞥,随口嗯道:“自宣宗年间四处开始打仗,合适做点翠的翠鸟也死了不少,这么一支应该很贵吧。”   听到此处,项圆圆感觉有门儿,把脑袋凑了过去,语气特别神秘,“你知道么,是我在我哥房里翻到的。”   宛遥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不怕你哥回来打死你?”   “咳……那个……今朝有酒今朝醉,以后再说。”   她清了清嗓子,继续努力,“这玩意儿绝对是要送给谁的,你瞧瞧,簪子被他摸得都亮了一节,你看你看……”   项圆圆一面递给她,一面循循善诱,“反正肯定不是给我的,他要送的话,早就送了。”   宛遥拎着小背篓起身,“那大概是送给他的哪位名门贵女的吧。”   项圆圆:“……”   她眼巴巴地望着宛遥的背影,发愁地去揪她哥的那支发簪,心想不是我无能,我真的已经尽力了,娄子太大,亲妹妹出面也堵不住啊……   冷不防手一抖,那点翠就被她掰下来了一片。   项圆圆瞬间默了默。   做贼心虚地四下环顾,随即把残骸贴身收了起来。   彼时的南燕早已是草长莺飞,花香鸟语。   哪怕有如林的枪戟立在其中,军营的杀伐之气也掩盖不住此地的生机勃勃。   南燕,曾经的大理,一直都是个四季如春的地方。   项桓骑着马,在营地里信步而行,微风中,大魏国的深红色旗帜飞扬招展着。   而旁边与他并驾齐驱的便是南燕的降将熊承恩,沿途走的都是官道,故而两军汇合出奇顺利。   熊太守四十好几的人了,好似被折磨得老了二十岁,须发斑白,双目浑浊,今日亲自带了十名亲卫赶来迎接,其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小将军车途劳累,一路辛苦……想不到而今我大魏的战将皆如此年轻,实在是后生可畏。”   项桓不怎么愿意搭理他,倒是随行的参军不住替他答话。   这回领了十万兵马,虽尚有五万从别处进发,但带这么多人还是头一次。   将领当中独他最年少,自然得受不少白眼,可有虎符在手,哪怕众将士不服也只得咬牙憋着。   风水轮流转,而今他也享受一回圣旨压人的待遇。   熊承恩陪着笑:“小将军,凭祥关据此也不过半日路程,将军为何这就安营扎寨了呢?倘使再多行军两个时辰,傍晚前不就能到城下了么?”   马背上的少年冷笑一声,“着什么急。”   他目光斜斜睇过去,“上阳谷的地形我比谁都熟悉,万一熊将军诈降引我孤军深入,我岂不是要随我哥一起,葬身谷底么?”   熊承恩面容一僵,嘴边的笑有些挂不住,“项将军哪里的话,我都亲自来了,难道你还信不过我吗?”   项桓并没看他,“那可难说。”   一旁的参军笑着打圆场,“将军,熊太守此番来还带了南燕特产的美酒,一会儿不如……”   “你们自饮吧。”他驱马前行,“我行军之时从不饮酒——话先说在前头,如若喝醉,军杖三十。” 第51章   每日的例行巡营完毕, 项桓提着枪回到帐中。   熊承恩似乎正与几位参将相谈甚欢,不远处的辎重营内灯火未熄, 他无心喝酒, 只坐在榻前默默地盯着脚边烛火打出的光影。   雪牙枪就在身侧安静地斜靠,银白的锋芒藏在暗色的灯光下, 项桓知道现在肯陪着自己的,只剩下这柄战枪了。   他于是把雪牙搁在膝上, 一言不发地低头擦拭。   按理高阶武将才有资格出使南燕, 陛下刻意安排自己前往,他明白无论最后结果如何都能得到晋升, 一国之君亲口发话了, 没有什么成不了的。   说到底不过是拿回他应有官衔走的一个过场而已。   项桓放好枪, 躺在榻上和衣浅眠。   他想, 自己这一趟返京后便能光耀项家的门堂,倘若真的能收复凭祥关,还可以完成大哥未尽的夙愿, 成就自己的抱负与雄心壮志。   尽管一切迟了一点,但也没关系。   至少再不必担心有人横插一脚,让他的心血不明不白的付诸东流。   南燕地界的春虫出来得很早,声音绵长悠远, 其中夹杂着巡逻兵的脚步。项桓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到了后半夜, 山风突然变得凛冽,上阳谷两侧茂盛的草木发了疯似的摇曳,牵扯出令人不安的动静。   项桓在黑暗中猛然睁开了眼。   警觉如他, 几乎是在一瞬间便感受到了周遭潜伏的危机,当下翻身拎枪掀帐出去。   营帐内的魏军已经开始骚动,他厉声问:“什么事?”   参军同几位副将急急忙忙上前,跑得气喘吁吁,“将军,谷底两侧突然出现燕军袭营,岗哨那边传来消息,熊太守的五名亲卫杀了北营的哨兵,这会儿才将营门堵上。”   项桓听完,倒也不十分惊慌,“果然降魏是假的。”   他解下披风丢在一旁,“弓兵上营墙,巨盾兵前线防守,点一百骑跟我走,其余人马便宜行事。”   帐外的兵戈声响彻云霄,燕魏两军的大潮浩浩荡荡,在谷底激烈的交锋,盾兵坚硬的盾墙护着身后的骑兵,高处的弓/箭密集如雨。   项桓纵马杀了出去。   宁静了十年的上阳谷再度成为咆哮的地狱。   燕军虽先发制人,然而魏军到底人多势众,一时胜负难分。项桓已杀下了马,他带头冲锋,长/枪所到之处横尸满地,身侧数丈之内几乎无人生还。   燕骑似乎退却了。   项桓立在尸山火海中,拄枪大喊:“巨盾兵后撤,步兵上前来!”   他吩咐下去,提起雪牙抬脚便要往前。然而他虽动了,四下里却无人响应,不知何时聚来的副将们忽然齐齐围在四周,沉默地将他望着。   项桓停住脚,抖了抖枪身上的血,颦眉道:“还愣着干什么?没听见我说的话?”   就在此时,面前的副将缓缓上前一步。   常年征战,对于杀气的敏感让他顷刻戒备起来,项桓这才不自觉握紧了雪牙,目光凌厉地扫过黑夜里的那些带着敌意的面孔。   “你们什么意思?”他将枪锋点地,质问道,“是想违抗军令吗?”   “恐怕违抗军令的,是项少爷你吧。”   人群间,一路随行的偏将冷笑着走出来。如果项桓记性再好一点,他或许能想起,这是上一年与他在山梁镇赌前朝名刀的虎豹骑旧部。   少年面沉如水,刀锋般的双目直直逼过去。   来者却有恃无恐,怀里掏出一叠信纸冲他远远的扬了扬,“项少爷,私通敌国,卖主求荣,同熊承恩里应外合的书信可都在这儿了,你如今作何解释?”   项桓眸子里的戾气有那么一瞬带着微不可见的怔然,他盯着对方手中迎风摇晃的白纸黑字,视线短暂地凝滞,旋即又缓缓移到旁边那些看热闹的副将身上。   尽管天色再黑,周围再乱,他也能清楚的瞧见这一张张满含嘲讽与幸灾乐祸的面孔。   像是等这一刻等了许久似的。   项桓放眼在营地外兵荒马乱的火光里,良久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唇边扬起一抹冷笑。   “怎么,想诬陷我?”   “诬陷?如今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可替自己争辩的。”   “就凭你手上的这几张废纸?”   “是不是废纸,那可不由你说了算。”他轻蔑道,“你看在场的将军,有谁信你?满营五万将士,有谁信你?”   偏将脸上的嘲意骤然一凛,整个人变得锐利起来,“是你与熊承恩勾结,刻意麻痹我军将领,好伺机吞了这上万精兵。”   “你才是大魏的叛臣!”   他掌心的银枪蓦地一紧。   对方显然还是忌惮的,猜到他兴许要动手,便不自觉后退。   “项桓,我劝你束手就擒,省得再给我们惹麻烦。”   仿佛顷刻间,原先沸腾的血性和怒火平白的消退了下去,沉重的战枪陡然冰冷刺骨。   被密不透风围在中央的少年将军略略垂着头,他背脊上还有伤,茕茕孑立的身影忽细微地上下抖动,而后弧度渐次明显。   他在笑。   然后声音渐次放大。   “好!”项桓干涩地笑着,冷不防抬起头,满是鲜血的脸上星眸骤然凄厉,“那你来试试!”   “看你们谁杀得了我!”   话音刚落,只听旁的一名副将尖锐的叫出了声,森然的银/枪和那抹厉鬼一样的身影仿佛融为一体,他们一起纵跃而起,就像离弦的箭,去势甚猛,永不回头。   偏将感觉到寒意是冲着自己来的,但锋芒又无孔不入,似乎四面八方都是人。   他急忙大喊:“放箭,放箭啊!别让他跑了!”   “别放箭,会伤到自己人!”   “项桓,你敢动手?!你不怕做乱臣贼子吗!”   在这句话出口时,四周似乎确有一瞬的死寂。   很快,不知是何人的血溅出了三丈之远,混乱中四五人以长刀架住了那把银芒如雪的枪,然后又在一股迫人的压力下被弹得刀兵脱手。   满身血色的少年拄着枪朝四方悲哀的吼道:“不是要杀我吗?”   “来啊!”   “来啊!!”   *   上阳谷晨风如刀。   黎明前的天幕总是让人有种撕裂天地的错觉。   空气里弥漫着硝烟与焦糊的腥味,而远处的下道口火光冲天,隐约还能听见渺远的喊杀声。   曲折的山道间,一个黑影正缓缓行于其中。   他脸上是血,身上是血,束发的银冠微松,被血液粘黏的青丝紧贴在下巴上,一身狼狈得看不出形貌,而唯有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里还泛着微弱的星光。   长/枪被他拖在背后。   染尽鲜血的枪锋划出一地的痕迹。   项桓另一只手上提着一颗人头。   他想不起杀的是谁了,但他十分清楚的知道,从自己挥枪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前路道阻且长,五洲四海,地北天南,一时竟让他感觉天下之大却无处容身。   项桓驻足仰望星空,血蒙蒙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他想,我只不过是要给自己讨一个公道。   就这么难吗?   耳畔的脚步渐渐逼近,他收回视线,两队人马成包抄之势原地将他圈成了中心,可约莫也是被先前那场不要命的厮杀吓到了,赶来的将士都只是握着兵刃戒备,没一个敢当出头鸟。   毕竟,统领的脑袋还在对方手上挂着的呢,识相的都不太想和他头挨头一起作伴。   而对面的少年平静地望了过来。   他好似一个孤魂野鬼,满眼空洞,毫无表情,尽管不曾显露半点杀意,众人却还是畏惧地朝后缩了缩。   项桓见得此情此景,突然自嘲地笑出了声。   原来这些人,都如此怕我。   可他们即便怕我,也要这般费尽心思的拖我下地狱,该有多大的恨,才能有如此的毅力?   他随手丢下了人头,也丢开了雪牙,形单影只的站在那里,一动未动。   *   消息传到医馆时,正是芒种之日。   余飞上气不接下气地冲到药架子前,“宛遥,项家出事了!”   她正垫脚在药格子上取东西,闻言下意识就转身,凳子腿打了个旋儿,让她险些没站稳。   婢女在旁扶着宛遥跳下矮凳。   “项家怎么了?”   余飞一面跟着她往外走,一面飞快的动嘴皮:“我也是听人家说的……今天一大早,内卫左右司统领忽然领圣旨奔着项府去了,还带了十多个禁卫,好像是要搜什么东西。”   宛遥提起裙子跨过医馆门槛,“什么东西?搜到了吗?”   “就是不知道啊!我方才赶过去的时候那帮人正好收工,只看见项大人被带走了。内卫我又不熟,问什么也不说,急死了。”   门前的轿夫本坐在台阶下乘凉,一瞧宛遥出来,连忙拍屁股起身。   余飞替她打起布帘,“倒是宇文那边人脉广,有个随行南下的百夫长给他带消息,说是……南燕受降出了岔子。”   “项桓让人查出来和燕军暗通款曲,打算弃魏投燕,人证物证齐全得很,简直要什么有什么!”   宛遥愣了一下。   他紧接着便狂叹气,“虽说没至于打败仗,但已经把人给押回了京……”   这事儿连余飞都觉得悬。   因为前段时日项桓的状况的确反常,每天一脸要灭天灭地的架势,万一一个脑抽去投奔南燕,还真不是没可能。   这想法刚冒头,他便赶紧甩脑袋否定掉——不行,关公面前拜了把子的,自己兄弟不能不信。   余飞发愁的跟在轿子边不住地抓耳根,“……现在我就是担心陛下会怎么判。”   所以大将军到底几时才回来啊!   他现在深刻的感觉到季长川的重要之处,他一离京,真是接二连三的闹幺蛾子。   宛遥坐在其中,思忖着咬了咬唇。   “我爹今天参朝去了……”   她深吸了口气,“等他回家我再问问。”   而宣政殿内的早朝,由于西南的惨败,咸安帝甚至连去也没去,索性就下令辍朝一日,放百官自行回府。   众臣议论纷纷地走下龙尾道,沈煜却面无表情地坐在偏殿中读军报。   内容其实并不多,短短的两页纸,每个字拆开来看都认识,可他居然也读了一炷香时间之久。   在旁侍候的内监们恭恭敬敬地垂首而立,氛围太过宁静,这反倒让他们不安。 第52章   沈煜一松手, 满纸的军情便轻飘飘地坠在了案桌上,内监小心翼翼地窥着他的表情。   这位正值壮年的君王有一双细长的眉眼, 眸中时常藏着一种捉摸不透的神色。   他三十岁才登基, 至今也不过在位两年而已,宣宗皇帝死后, 由于年纪尚小,继位的是他的大哥。   本以为这辈子与皇权已无缘分, 谁能料到元熙皇帝这么点背, 居然一生无子嗣。   沈煜并非热衷于玩弄权术的帝王,但这不代表他就可以容忍那些功高盖主的臣子踩在自己的脑袋顶上耀武扬威。   静默片刻, 他偏头皮笑肉不笑地勾起嘴角, 意味不明地微微颔首。   随即, 猛地一推, 将桌上的文书尽数掀翻在地。   即便是他惯有的举止,除了看惯风雨的老宫女,内监与宫人们也还是没来由地抖了一抖。   “废物。”沈煜从牙根里蹦出字来, 一甩袖子,“全都是一群废物!”   “就这么点事情也办不好,朕留着你们到底有何用!”   “一个不争气,两个也不争气!”他站起身, 冲着空荡荡的大殿愤怒地吼道:“难道这天下, 除了袁傅,除了季长川,就真的后继无人了吗!朕莫非, 就此无人能用了吗!”   知道咸安帝喜怒无常,他发火的时候,在场众人皆不敢招惹,只甚有默契地站着等他这阵狂乱的情绪过去。   “陛下。”眼见着他高高举起一盏瓷瓶,老宫女忙上前阻拦,“项少将军毕竟还年轻,不见得就有如此野心。或许真相另有隐情也说不定……”   “另有隐情?”沈煜猛地转头看她,“你的意思是,朕给他军权,赐他兵马,结果他倒头来还让人耍得团团转,最后把自己都折进去了?是吗?!”   “朕有多信任他,他就是这样回报朕的吗!”   “凡事并无绝对,后辈们尚且根基不足,都是需要历练的。”老宫女苦口婆心,“陛下您且再多一点耐心,再等一等,季长川也不是生来便能百战百胜的啊。”   沈煜握着瓷瓶的手停在半空,他若有所思地靠在案前喘气,似乎终于觉得累了。休息片刻后,扭头去唤内卫统领,“罗政!项家父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说清楚。”   内卫左司见他可算是折腾完了,半躬着腰上前回禀,“回陛下。”   “熊承恩在上阳谷设伏诈降,期间假意与众将领饮酒作乐,趁三更时分岗哨戒备松懈,与凭祥关两万燕军里应外合,偷袭我军主营。”   “烽火骑的刘副将此前曾发现端倪,于项桓帐中找到了他同燕军勾结的证据,可惜对方心狠手辣,刘大人为保这几页书信,已被斩首灭口……”   “灭口……”沈煜抿起唇点点头,“你在项家搜到什么了?”   内卫统领道:“除了往来的密信之外还有伪造的路引,从内容的时间上看,项南天与燕王早在一年前便开始通信,这一次派项桓南下送我十万大军的人头就是一个契机,目的是为了以此博得燕王的好感,为将来弃魏投燕做打算。”   他笑了下,“那还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连朕也被他们父子俩蒙在其中。好啊……”   沈煜赞许似的颔首,“好啊!”   他的话素来是反话居多,内卫统领迟疑地瞅了老宫女几眼,“不过,臣见项侍郎似乎对此事并不知情,也难保……难保不是有人捏造……”   “是不是捏造你不会审吗!”   沈煜信手抄了一卷文书朝他身上砸,厉声说道,“项家上上下下,一个不许漏,统统给朕审一遍!朕要看到结果!去啊!”   “是、是……”   内卫统领自然不敢躲,还得把文书原封不动地还回他手上,这才领命忙不迭退下。   *   长安城已经连着好几天没有下雨了。   然而头顶滚滚的乌云又预示着即将到来的电闪雷鸣,因此,雷雨前的大地便格外的潮湿闷热。   刑部大牢内,阴暗逼仄的牢房中只有高处开了一扇小窗,笔直的光线照在染满血迹的干草堆上。   审讯的推官犯愁地看着面前浑身是血的少年,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进行下去。   他已经审了两日了。   尽管用遍了刑具,这个年轻人的嘴却依旧硬得撬不出半个字来。   他此刻正靠墙枯坐,手臂轻搭在膝上,凌乱的发丝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   由于押送的军士百般交代,这人穷凶极恶,十分危险,所以手脚都上了锁拷,铁链一直钉在少年背后的砖墙中,他能移动的距离,唯有墙到牢门送饭食的地方。   “这小子还不肯认?”   门外有人进来,是个不到三十的年轻公子,推官起身行礼,唤了一句“萧太尉”。   “可不是,从昨日到今日,连话也没怎么说,态度还非常嚣张,简直可恶!”   萧公子很愉悦似的轻笑,挽上衣袖慢条斯理地走过去。   推官忙拦他:“太尉,危险!”   “没事儿。”后者不以为意地隔开了推官的手,轻蔑道,“他现在这个样子,怕是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项桓啊项桓。”萧公子绕着他来回走了两圈,才缓缓蹲下,“你也有今天。”   他神色得意地打量着对面那张一如既往令人作恶的脸,语气傲慢,“想不到吧?当日你在街上伤我一臂,而今,我却是审讯的推官之一,真是风水轮流转,合该你落在我手里!”   说到此处,萧公子愤恨地撩起袖摆给他看伤痕,“这个仇我可一直记着呢!”   项桓的双目终于动了,他淡淡地瞥了瞥眼前的人,唇边的笑轻吹起一缕散发,嗓音低沉,“我打过的人,多了去了,谁知道你是哪一个废物?”   萧太尉一把揪住他衣襟,一耳光劈头盖脸扇了下去,怒目切齿,“你狂妄个什么劲儿?”   “你以为陛下还会救你吗?别做梦了!你他妈早就被抄家了。”   “还当自己是大将军呢?我告诉你,定罪是早晚的事,朝廷里,有的是人要弄死你。”   项桓被他扇得别过了头,然后又悠悠转回来,一口血水迎面喷过去。   萧太尉避之不及,让他糊了一脸,这回真的是暴怒不止,猛地将项桓摁在地上。   “妈的,这贱种——给我打!”   他一声令下,背后的禁卫左左右右地攻上来,这群人手中拎着木棍,或有刀却不出鞘,好像并不打算轻易要其性命,只纯粹泄愤似的一哄而上,拳打脚踢。   铺满乱草的地面,被围攻的少年低头紧紧的拽着身侧的干草,他手腕上的铁链死死绷紧。那些拳脚纷纷发疯似的踩在他的背后和手肘。   他好似撑着地想要起来,碗口大的一根长棍忽十分狠厉地劈在其大腿处,发出一声让人心悸的声响。   站在一旁的推官不自觉地向后缩了缩,感觉那人的腿骨仿佛已被打断。   “给我往死里打!”   一滴乌黑在散乱的发丝中滴下,不多时汇聚成溪河。   萧太尉阴恻恻地抱着双臂,冷笑着朝项桓道,“放心,我会留着你一条命的。”   “少说还有十个人,在后头排着队等着报仇雪恨呢,哪能这么轻易地饶过你。”   “是吧,项,少,爷?”   项桓强撑着支起身,他永远不愿在任何人面前低头,饶是膝盖骨再疼,也从始至终一声未吭。   然而有人却一脚狠狠踩在他的后脑勺,迫得他不得不将脸贴在凹凸不平的地面。   “还敢起来?”   “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   额头重重磕在一块凸起的石子上,他没有发出一丝的声音。项桓看着日光照亮的那块方形,心中忽然空洞地想:   我只是想拿回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难道这都有错吗?   我有错吗?   ……   他五指用力扣紧冰凉的石墁地,伤痕累累的指尖在冷硬的石块间划出数道带血的痕迹。   窗外的乌云间闪过一道明亮的光,伴随着山崩地裂般的轰鸣,雨哗啦啦地落了下来,劈开沉寂。   武安侯府的书房内,袁傅将棋子仍回盒中,胜券在握地靠在帽椅里。   一局,他赢得毫无悬念。   “侯爷的棋技又强劲了。”对面的下属垂首恭维。   “太清楚对方的实力,这种棋下得就不那么好玩了。”袁傅懒洋洋地冲他一笑。   “那陛下对侯爷而言,也是无趣的那一类?”   他不紧不慢地抓着棋子把玩,“要扳倒沈煜身边的人,太简单。他这个人,锱铢必较,除了自己谁都不信,虽有谋略却作茧自缚,就像他惦记着茹太后那件事,非得同我争个你死我活一样。”   袁傅摇了摇头,“善藏者,人不可知。”   “我若是他,将韬光养晦,不露圭角。他与我比,最大的优势就是年轻,等老夫花甲之年,杀我,还不跟探囊取物?”   他冷笑,“所以这种人终究成不了大器,迟早有一天是会众叛亲离的。”   *   帘外的春雨突如其来,狂风开始大作,将才冒头的桃花打得遍地凋零。   项桓的案子到底是在朝中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由于牵连着整个项家,兹事体大,若真要祸及三族,自大魏开国以来还是头一次。   有文臣上书请求从轻发落的,也有义正言辞表示要严惩不贷的,早朝闹得不可开交。项南天为官多年,总有几个同僚帮他说话,相比之下,项桓那边便凄凉许多。   宛延坐在偏厅内叹气,也觉得有些惋惜。   “项家这回的劫,恐怕是真的躲不掉了。陛下雷霆震怒,私通敌国的罪名一旦敲定了便是个死。”尽管他同项南天不和,但共事一场,也并非那么想看见他一败涂地的。   宛遥追问道:“……难道朝廷里就没人替他们求情吗?”   “倒是有人替项南天求情的,至于项桓就……”谁让他小子树敌无数呢,没有趁机落井下石的就算不错了。   宛延低头喝了口茶,“所以三司会审,项家人判的只是查抄发配,唯有项桓一个……是秋后问斩。”   前往南燕的大军折损五千,而对方还是诈降,皇帝丢在外面的脸面总得拿人偿还。满朝文武,不是挨过项桓打的,就是看他不顺眼的,余下的作壁上观,都不愿意自找麻烦。   她听得微微怔了一下。   “爹爹我已经尽力了,人微言轻,没有办法。”宛延看着她的表情,替自己辩解,“丫头,人各有命,天意是强求不来的。往年顶多在他坟头烧一炷香,咱们也就算仁至义尽。”   宛遥沉默了很久,最后深吸一口气,问得很轻:   “我能不能……”   “去看一看他?” 第53章   马车行过项家大宅门前。   几个禁卫装束的人正守在外面, 两架太平车上装着好几口大箱子,抄家的官差拖着一只红木箱简单粗暴地丢上去, 因为塞得太满, 那里头就掉出了一个灰扑扑的布老虎。   应该是小孩子玩的东西,做工粗糙, 不值一提。   宛遥记得,这是在她十岁的时候亲手做来送给项桓的。   年幼那会儿为了压命, 两家长辈一人送了一只长命金锁。后来她出门不小心弄丢了自己的那一个, 又害怕被爹娘责骂,偷偷在外面躲了一整天。   项桓找到她的时候, 宛遥已经在桥洞下缩着哭了一宿, 双眼通红, 肿得险些睁不开。他索性往自己脖颈上一拽, 满不在乎地把身上的那只塞到了她手里。   他说,没事儿,我爹不会找我要这种东西来看的。   宛遥信以为真。   直到很久之后, 她才知道项南天其实发了很大的火,结结实实揍了他一顿。   因为金锁是项夫人生前给的。   她为此内疚了好长时间,又苦于没钱买新的来还,于是亲手做了一只布老虎, 在生辰的那日送给他。   宛遥还记得项桓收到礼物的样子, 有点不明所以,有点莫名其妙,大约不明白这玩意儿有什么用处, 但最后仍旧收下了,和雪牙枪一并抱在怀里,懒洋洋地坐在石头上看月亮,像个搂着玩具的小豹子,格格不入。   箱口被贴上了几道封条。   宛遥从车内探出头,去问马背上的父亲:“爹,圆圆她们呢?她们要怎么发落?”   宛延怔了一会儿,许是也没考虑到这一点,说:“按照大魏的律例,十五以上充作官妓,未满十五者……应该是,发卖吧。”   下过雨的监牢潮湿而阴冷,四处有股霉味。   看守对于项桓似乎极为熟悉,连言语间也带了些幸灾乐祸的口气,“哦?那个‘项桓’啊。”   他朝宛遥一扬拇指,“倒数第二间就是了。钥匙?不用,他的牢门没怎么锁过,反正人也已经拴在墙上了,还要锁干什么。”   三司会审的结果早就下来了,几乎人人都知道项家三族之内被抄了个遍,一干女眷等着押送入京。   宛遥尚未走近,远远的就瞧见一帮朝官模样的人站在牢房内。   “白银十万,黄金五千……项桓,想不到你家居然穷成这样。”为首的那个拿着一卷案宗找乐子似的翻看。   旁边有人补充,“那里头的两千还是陛下赏的呢!”旋即一干人便放声大笑。   “我瞧瞧还写了些什么……圣甲玉衣一件,雪牙战枪一把……一柄破枪也算?”对方笑道,“干脆本少爷出钱买了吧,虽然没什么用,留着晒晒衣服也是可以的啊。”   “哈哈哈哈哈哈……”不知有什么好笑的,众人却貌似十分可乐。   角落里坐着的人始终一言不发,他所在之处什么光也照不到,一片漆黑,隐约了影迹,像是被阴暗吞没了一样。   许是见他毫无反应,为首之人心下不悦,握着名录一扫,眸中忽然闪过狡黠。   “你项家那么多女眷,充作官妓的可不少啊。”   “我看看……哦,你还有个妹妹?才十一么?这么小的年纪,按理可以发卖当丫鬟,不过本官也不介意在这名册上多添一笔,不过四年,能养一阵,等到十五再接客……”   项桓终于抬起了头,猛地站起身,铁链子哐当作响。   知道他无法构成威胁,众人都自鸣得意,笑嘻嘻地站在门边。   “干什么?瞪我啊?”对方有恃无恐地抱怀笑道,“瞪我有用吗?”   “你现在早已经一文不值了。”他目光带着挑衅,“不过若是肯求我呢,本官倒不是不能网开一面。”   少年凌乱的青丝遮住面容,套了铁索的手却如磐石一般死死的紧握,每一处的关节都是泛白的颜色。   项桓的脾气一向很硬,他有他的傲骨,一生不曾求过谁,宛遥从未见过在这种情况之下项桓会向人低头,可这一刻,他竟真的,就缓缓地垂下了头。   皲裂的双唇嗫嚅了很久,半晌之后,才听到他又低又沙哑的嗓音:   “我求你。”   她不自觉睁大了双目。   而在场的年轻军官们好似听见了什么无比稀奇的言语,各自意外且诧异的相视,随后嘲笑出声,“他说他求我,你听见没?你听见没?”   那人愈发得意,得寸进尺地吆喝道:“站那么直,这也算求人的态度?”   “不错,要求跪下来求啊!”   四周不住起哄,“赶紧跪下,快跪快跪!”   少年的眼睛在暗处漆黑幽深,仿佛一口望不到底的黑井,只定定地注视着面前的人群,他唇角的筋肉在轻颤,却一言未语。   宛遥忽然觉得那神色,空洞中带着不甘,像极了一头受了伤的野兽。   然后她就瞧见项桓笔直如松的,“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低哑清浅地重复说,“我求你。”   “大点儿声!”旁的一人伸出指头煽风点火。   那人冷冰冰地扬起嘴角,刻意问道:“谁求我啊?”   少年捏着拳一径沉默,他盯着膝盖边已然干涸的血迹,有一瞬觉得往昔十九年的岁月在眼前倏忽闪过。   唇齿间依稀尝到了淡淡的腥味。   他闭目咬紧牙,随后朗声说道:“我项桓求你!”   身侧此起彼伏的笑回荡在牢狱狭小逼仄的空间里,和囚徒们微弱的哀嚎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对比。   宛遥在那一刻狠攥着五指猛然转过身去,将所见的破败和凄凉一并抛诸脑后。   宛延见她作势要走,不禁诧异:“你不看他了?”   她却垂眸摇头,低声说:“不看了,回去吧。”   这世上,最伤人的也不过“无能为力”四个字。   越坚硬越高大的草木,就越害怕被折断。站得高的人,摔下去总是最疼的。   她不想让他活在歉疚里,一辈子在故人面前无地自容。   恐怕这也是自己在此事中,唯一能帮上的一点忙了。   *   当项南天一行被押解发配至西北边塞的第二天,季长川便风尘仆仆地赶回了京。   而等待他的是比以往棘手了好几倍的烂摊子。   盔甲未卸,坐在书房一杯茶还没喝完,他听着外甥讲述这两个月的来龙去脉,只觉一座大山压顶,无比头疼。   季长川不禁苦笑道:“你们可真能给我找事儿做啊。”   “舅舅……”   宇文钧正要开口,就被他打断,“行了,我知道了。”   他放下茶杯,悠悠道:“孙子云,将有五危,必死,必生,速忿,廉洁,爱民。项桓五危者占其二,死拼蛮干,刚忿急躁,他有此一劫也是命。”   说完抬眸,“圣旨已下,你不必对我抱太大希望,若真命中注定难逃一死,算他自己活该。”   宇文钧:“……”   季长川返京之后,局势便起了些微妙的变化。都知晓项桓是他的学生,为徒弟请命无可厚非,大将军左右逢源,人脉颇好,他若上书鲜少有好事者反驳的。   可让出人意料的是,这一回武安侯居然也站出来替项桓辨了两句,风向隐约的开始偏转,连以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文官们都有些摸不清形势。   但已结案十日之久,如今翻案是不可能了,倘使真翻出个什么来,只怕陛下的脸面也挂不住,于是这件事就那么不上不下的吊着。   一直拖到五月底的夏至,谕旨才艰难的批了下来。   项桓已经在长安城的监牢中住了一个多月,那些旧恩仇起初会接二连三的找上门,或打或骂乐此不疲地一番嘲讽,但到后来,连这些人也渐渐少了,门庭冷落。   他很久没说过话,也没人来同他说话,漫长的白天黑夜只是枯坐着,偶尔甚至连狱卒也会忘记这间牢房的存在,而少送一日的饭食。   日子前所未有的空闲,大把的时间让他能静下心去回思考一些从前没想过的事。   项桓有时候会漫无目的地琢磨,北疆离京城有多远?他爹现在会走到哪里?小圆怎么样了,她的情况是好还是坏?   而这段时日,余飞有来过,宇文钧有来过,却独独没见到宛遥。   他曾仔细留意每一个途径牢门外的脚步声,却从未听到那种轻柔细碎的步子。   她应该不会来了。   项桓摊开手,看着自己布满血污的掌心,然后又合拢,在心里想:   我拒了她的婚事,她不会再来了。   他贴墙倚靠,仰头去望高处的那扇小窗子,就那么一眨不眨地瞧了许久,忽然觉得这样挺好的。   她不跟着自己也挺好的。   毕竟他这种人,换成是谁都受不了。   以宛氏夫妇的喜好,大概会给她找一个性格温良的丈夫,一个门当户对的亲事,两个人再相敬如宾,和和气气的过一辈子。也不会红脸,也不会吵架,不会伤心不会哭。   项桓将手中的几缕干草用力握了握,就着冰冷的石墙闭目睡了过去。   而许多时候宛遥就在离牢门数丈之远的地方静静的望着,继而回身将酒菜交给看守的狱卒,一句话没说地离开。   她来过四五次,但一次都没有走近。   这回前来传信的貌似是季长川身边的一名亲卫,隔着牢门远远的唤他。   “将军替你求情了,念在你也曾对大魏有功,陛下已同意大赦,罪减一等改为流放南疆。”   亲卫或许看他不太顺眼,大概几时也曾被揍过,语气颇为生硬。   “将军说,项圆圆他帮你养着了,让你不必担心。此次南行还望你返躬内省,退思补过,将来如有机会,再戴罪立功吧。”   见他要走,项桓忽问道:“……将军呢?”   对方凉凉地瞥了一眼,“将军他不想见你。” 第54章   项桓听完靠在石墙上僵了一僵, 良久却也只是沉默地望着虚里出神。   看他大概是没什么话要说了,那亲卫才不耐烦地收回视线, 快步走出阴湿发霉的过道。   而在牢狱的尽头, 正站着一个清瘦纤细的姑娘。   宛遥隔着数重铁栏,静静地注视前方憔悴萧索的少年, 她看见他别过了脸,又垂首, 眉眼里似乎带了些惘然若失, 像是一头被狼群遗弃的狼,在茫茫的旷野间找不到方向。   她一言不发地望了一阵, 然后慢悠悠地离开了长安城的深牢大狱。   由于季长川的努力, 项桓这条命总算勉强得以保住, 但实际上他的情况并不好, 长久以来的积聚的伤没能得到医治,连站起身都十分的困难。而偏偏又固执地不去开口叫大夫,只任凭创口肿疡化脓, 反反复复的发烧。   回到家,宛遥借一盏烛光昏黄的灯枯坐了一整宿。   她的左手边是一大摞翻得有些发毛的医书,右手边的案几上摆满了才晒好的药草,这间小院自己住了十几年, 一桌一椅, 一草一木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夜里路过爹娘的房门时,依稀听到他们在其中浅浅交谈。   说着要怎样怎样开导她,最好去个景致优美, 能够避世的地方小住几日……   宛遥在灯下颤了颤眼睑,她铺开了一张空白的笺纸,继而抬眸从雕梅纹的笔筒里取下一支紫毫。   *   初一这一天,天还未亮,押解的官差便来牢中提人了。   由于项桓的腿伤得厉害,几乎没办法长途步行,差役只好放弃了木枷,改用牢车押送。   暗无天日的待了两个月,狱卒打开四肢的铁镣铐时,他的手脚早已因为挣扎破得不成样子,铁铐上血迹斑斑。   饶是如此,项桓仍然不让人搀扶,他咬牙绷紧唇角,面无表情地一步步,跌跌撞撞行至深牢之外。   晨曦初绽的天幕下,长街上一个人也没有。   他面对着空空荡荡的四周,视线漫无目的地扫了扫左右,继而仰起头,吃力地喘气呼吸。   “刚卯时呢,坊门都没开,不会有人来送你的。”   “走吧。”差役催他上车,看了一眼天色,“山路崎岖,最快也要两个月才赶能到姚州,别耽搁了。”   正想上前搭把手,项桓却冷漠的避开了他,“砰”地一声,坐在了牢车的最里端,很疲惫一般,有气无力地靠在那里。   鲜少见到脾气这样倔的人,差役好心被当路肝肺,只抿了抿唇,扬鞭驱马,让车子动起来。   长安繁华的街道在视线中缓缓地往后退。   又是一日晨钟敲响的清晨,阳光从竹帘的缝隙照进屋内,桌上的蜡烛早就燃尽。   宛遥看着眼前打包好的行李,终于推门出去。   宛延今天不参朝,夫妇俩尚在酣眠,她一路走到角门外的小巷中,然后停住脚,郑重地转过身,朝二老所住的方向,两手交叠,深深地拜了下去。   对不起。   宛遥迎着日光,走出深巷,走出坊间,走上人来人往的大街。   我所做之事,可能有违孝道,也许遭人耻笑。   但我不愿,等将来回想起时再去后悔惋惜。   人这一辈子,不能只活个非黑即白。   纵然项桓有一身的缺点,纵然他声名狼藉,遗臭万年,可他仍是,曾经为我刀山火海的人。   ——“我敢把自己的命给你,你敢把你的命交给我吗?”   ——“看你刚刚吓成那个样子,我要是不进来,待会儿你又哭了怎么办?”   ——“你们,再上前一步试试。我不保证我枪不会见血!”   收拾得整齐的书桌上,镇纸下的字迹娟秀清丽。   她神情平静而坚定,在末尾处这样写道:   总有些人情债,是要还的。   远山长青,旭日明媚如玉。   树荫斑驳的官道笔直地横在两山之间,囚车摇摇晃晃地行于其中,马蹄声不紧不慢地回荡在耳畔。   有很长一段时间,项桓都觉得周遭的一切像是静止的,来来去去皆是同样的景色。   他的一条腿曲着,另一条只能平伸,胳膊就搭在未受伤的那条腿上,眸色空虚地盯着视线里亘古不变的草木村庄。   天高地迥,而前路漫漫,身侧连个过客也没有。不知从何时开始,绵延的山道上就多出来一抹人影。   他起先不为所动地瞧着,到后来那人的身形渐渐清晰,而少年原本淡漠的双目也随之斗然睁大。   满眼山花锦绣成堆,草木遮天蔽日,女孩儿就站在初夏的这片勃勃生机中,眉目安和望着他。   项桓几乎是扑到木栏上去的,随行押送的官差接触他那么久了,还是头一回看到这张冷硬的脸上露出如此生动的表情。   他隔着牢门,不顾一切地冲她吼道:“谁让你跟来的!”   伤痕累累的五指上,才长出的指甲深陷入木槛之中,刮下一道一道的痕迹。   “滚,我不用你管!”   他发了狠似的,紧扣牢门,“我说了不用你管!”   “你走啊!”   手背的青筋虬结凸起,他的胳膊在抖,嘴唇也在抖,可是无论他怎么喊,宛遥都没有出声,只那样平静地与之对视。   她眸子太清澈了,一汪泉水似的碧波荡漾,映着星光。   到最后,项桓也木然地跌坐回原地,在摇晃的囚车里同少女无言的相对,他拳头已经握出了血却不自知,心口仿佛被一把极锋利的刀子划开,血流如注。   马车行过平坦的大道,行过泥泞的山路,行过独木小桥。   由北到南,从春入夏。   沿途有无数飞鸟划过蔚蓝如海的天空,春花开了又谢,夏虫烦躁不安的咆哮。   他看着宛遥跟在不远处,真的就这么沉默地跋山涉水,风餐露宿。足下的一双鞋子被磨得满是破口,一身风尘仆仆。   正午她会坐在离这边十丈远的地方,低头吃自己带的干粮,夜晚则枕着包袱露天席地的睡觉。   两个差役偶尔得闲了便去和她拉点家常,将路上买的特产分一些给她。   然而自始至终宛遥也不曾开口与他说一句话。   夏季的雨来势凶猛,又毫无征兆。差役将囚车赶到树荫下,两手遮着脑袋,上近处的长亭内避雨,宛遥撑开伞,背对他缄默地站于花枝旁。   瓢泼大雨在茂盛的树叶间依旧连成线的砸在脸上,项桓每每眨眼,水就顺着睫毛一直滑进唇中,他睁不开双目,于是垂首半闭着。   而就在暴雨倾泻之际,脚边忽然有一道阴影投下,项桓茫然地一抬眸,便触及到对方清秀的眉眼。   宛遥站在囚车外,垫脚将青花油布伞在他头顶撑开。   发丝上的雨水一缕接着一缕的顺流而下。   项桓讷讷地注视着牢门外的人,长久没有眨眼,眸子无缘故的酸涩难当,他觉得似乎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伴随铺天盖地的雨一起蒙住了视线。   这是他此生唯一一次涌出的一种想要流泪的情绪。   *   由于盛夏多雨,山道泥泞难行,这一路走得甚慢,七月初也才抵达会州附近。   离姚州还剩一个多月的脚程,但难办的是,项桓的病却越来越重了。   他本就不怎么爱惜身体,入狱后更是自暴自弃,变本加厉地作死,外伤内伤多症并发,连日来连饮食也减少了许多,大部分时光只昏昏沉沉地睡着。   流刑因路程遥远,地方荒凉,死在半途的犯人并不少,押送的官差不蹂/躏打骂已算是上辈子积德了。   但眼见项桓的病情一天天恶化下去,两位差役好像显得十分紧张。   趁着在会州城歇脚,他二人匆匆去趟邮驿,取回了封书信,接着便交头接耳的不知商量着什么。屋内灯光亮了一宿。   翌日,再次启程南下,正过了水马驿置办干粮,宛遥心不在焉地走在后面,囚车冷不防却停了。   押解的差役开了门上的锁,蹲下去唤项桓的名字。半晌无人答应,于是又左右开弓地扇了几巴掌。   “喂,喂……小子,醒一醒……”   “没死吧?”那人问。   “没呢,还有呼吸。”   宛遥见他俩意味不明的对视了一眼,旋即一前一后将人拖出来,随手扔在了路旁。   她微微一怔。   那官差拍了拍掌心的灰,对草丛内半醒未醒的少年叹了口气。   “临行前,大司马吩咐过我们要好好照顾你。”   “咱们哥俩如今就当你死了,项桓这个名字,从今往后也算是从这世上消失了,能不能活下去……看你自己的造化吧。”   囚车重新上了锁,差役一个上了马背,一个坐在车沿,继续打马前行,木轱辘碾着碎石,响声陈旧,在地面上留下蜿蜒的车辙。   宛遥小跑了一段路,见他们的确是没再折返,方才回到草丛边去打量项桓的情况。 第55章   因为一直以来都没有看过他的脉象, 宛遥甚至不知道项桓的病情已经到了哪种地步。   她蹲在草丛边去拽他的手,后者便朦朦胧胧睁开眼, 朝这边默默地望了一望。   宛遥将包袱暂且搁在一旁, 颦眉听了一阵脉搏。   脾虚、血虚、内火还很旺……   指尖撩开他凌乱的发丝,甫一触及到肌肤就被额头的热度烫得收回了手。   宛遥发愁地打量四周, 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她自己其实也是一头热的跟出来, 没地图没向导, 如今身处何处又要往哪里去皆一概不知。   就这么在原地迷茫了片刻,她像是有了什么主意, 作势要起身。   然而正在宛遥站起来的那一瞬, 项桓不知哪儿来的力气, 忽的一把握住她手腕, 掌心相扣,啪的一声。   宛遥不禁愣了愣,试着挣开。   但他握得很紧, 手隐约在抖,人却侧身苍白地咳嗽。   “我不走远。”宛遥解释说道,“你先放了。”   过了一会儿,项桓才缓缓松去五指。   她背起行李沿官道一路走一路张望, 虽还未到大魏南边的疆界, 这一带已隐隐有些荒凉之势了。   宛遥约莫等了小半个时辰,才等到一架预备进城的牛车。   赶车的是父子俩,在当地一户显贵家中做活, 正拉着几大袋粮食回去交差,她给了点钱财请他们捎一程。   两个人倒挺好说话,因为本就顺路,加之宛遥又肯付铜板,于是十分利索地挽袖子,将项桓抬到了车上。   山路颠簸,牛车摇摇晃晃。   他躺在几袋粮食前腾出的一道空位里,宛遥便抱膝坐在他旁边,前面的中年男人见她俩年纪都不大,于是也不时回头来闲谈几句。   “小姑娘是要去城里投奔亲戚么?怎么你哥哥给搞成了这个样子?”   项桓沉默地转过视线,看见她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垂眸模棱两可地回答:“……第一次出远门迷路了,在山里遇到了狼,他没留意,就不小心摔断了腿。”   “哦……那可真是惊险。”然后又自言自语,“这附近有狼吗?”   青龙城位于凭祥关的最北端,因战火从不曾烧至此处,故而也算南界边疆诸城之中,最和平的一座了。   牛车到底笨重,傍晚时分临近关城门时,他们才勉强抵达。   两位车夫体贴地将她送至一间客栈前,说是全城最物美价廉的一家。宛遥同店中伙计一起把项桓扶上了楼。   但早已过了用晚饭的时辰,小二立在门边问道:“姑娘要吃点什么吗?”   夜里吃太多并不好,考虑到项桓脾胃不佳,她只要了些清粥小菜。   “先喝粥吧,你烧得低,等明日我再出去帮你抓药。”宛遥拿勺子搅了搅热粥,发现太烫,便换了一个馒头递过去。   项桓坐在床边,见状要伸手拿,可他五指兼掌心都是些伤,又衬着污泥,实在有碍观瞻,于是在半空顿了下,又合拢手指缓缓收回。   宛遥看着他的时候,他刻意地将脸往旁边不自然地偏了偏,周身都显得格外局促。   她捏着手里的馒头,抿唇放进盘内,很快推门下楼。   不过片刻,宛遥再度折返,怀中却多了个盛满清水的铜盘。   她不言不语地拉凳子到床前,干净的十指探过去,项桓握着拳头,牵第一下的时候他分明微不可见地在躲,第二下时才任由宛遥拉到膝上。   掌心摊开,她低头用巾布细细地擦着里面的污垢和血渍。纤瘦的指尖白皙细嫩,同那张布满薄茧的大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项桓出神地垂眸,才发现她的手好小。   他悄悄张开了些,大概可以一手握住她两只手腕。   真的好小……   等包扎好了伤,宛遥捧起项桓的脸,将他苍白的眉宇擦洗干净,再用木梳就着水,梳洗那一头打结的青丝。   她做这一切时也没说话,而项桓就这么望着她,面前的姑娘神色认真专注,极少极少才与他有目光的交汇。   等大致收拾出了个人样来,宛遥抬起袖子抹去额间的薄汗,“今天暂时这样吧,太晚了,别的明早再忙。”   草草吃了顿半冷的晚饭,饶是没做多少事,也已经过了亥时。   更深露重,梆子敲出一片安宁。   房间里两张床,分别靠着两堵墙而设,一个月的奔波劳累,宛遥几乎挨枕便睡。   项桓却不怎么睡得着,他的腿还隐隐作痛,脑袋一阵一阵地昏沉,对着一面不近人情的墙发了半天的呆,他终于试探性地转头。   背后的宛遥呼吸均匀,眉眼平和,应该睡得很好。见她的确未曾醒来,项桓这才放心地翻过身子。   双目早已适应了黑暗,此时仅有一点月光成了整个客房中明亮的烛火,淡淡的清辉打在少女清秀的脸颊间,微启的嘴唇随着气息一开一合。   项桓一直认为,宛遥不算那种倾国倾城的美人。   他曾见过定国公的妾室,一个容颜绝色的舞姬,恍惚一瞥着实让人印象深刻。   但宛遥给他的感觉与此不同,看第一眼时或许只觉得五官恬静,瞧着挺舒服,然而相处久了,渐渐地会发现她很耐看。偶尔仅仅是站在那里,不言不语的,也依旧赏心悦目。   像块玉。   清幽温润。   项桓恍惚想起幼年时,第一次见到宛遥的情形。   那日是个晴朗无云的秋季,他正在院子里练枪,家中忽然来客了,大哥跑来招呼他,说是父亲的同窗好友要登门拜访。   过了没多久,母亲便带着一个年轻的妇人从回廊上经过,他拎着枪,满头大汗地立在台阶下,看见母亲手上挽了个月白衣裙女孩子。软软的,小小的,恐怕只及自己肩那么高。   项桓。   她含笑对他说,这是你宛叔叔家的那个小姑娘,你要叫她妹妹。   他不知道该怎么应付,愣了片刻,便拖着□□往前走。   而那个雪团子一般的小女孩在他迈开第二步时,就立马怯怯地躲到了他母亲腿后,璀璨生辉的眼中写满惊恐,不安地朝这边打量,感觉像是要哭了。   他没明白自己哪里吓到了她,只好停在原地茫然的抓了抓头。   耳边则是母亲清脆爽朗的笑声,领着那位妇人向花厅方向走去,嗓音渐行渐远。   “还是个傻小子啊。”   “那就别让他吓着咱们遥遥了,将来总还有机会的。”   而此后的数年,沧海桑田。   母亲和大哥相继过世,他成日混迹在街头巷尾,和各种各样的同龄孩子打架。   项桓只记得有一回,自己满头是血地躺在小巷内,四下里与他起争执的那些大孩子们已经跑远了,他盯着蔚蓝的天空,周身又疼又累,渴得口干舌燥,直想喝水。   但四肢痛得他爬不起来,也懒得爬起来。   项桓便不切实际的开始白日做梦,想着要是老天爷现在能掉点水给自己喝就好了。   哪怕一口也行啊。   正在此时,仿佛回应了他内心的企盼,视线里居然真的多出了一只水囊,还圆鼓鼓的!   它晃晃悠悠朝这边的靠近,顶上悬着一根丝线,仿佛随时能砸下来。   项桓惊讶地撑起了头,就瞧见不远处蹲着一个小女孩。   她眼睛大大的,有几分熟悉的惶恐与胆怯,手中握了柄鱼竿,好似非常害怕地与他保持着距离,投喂狗熊一样将水囊颤巍巍地吊到跟前。   从此,他记住了她叫宛遥,也就莫名的喜欢带着她东奔西跑。   月光隐没入云层,睡在那边的少女忽然皱了皱眉头,项桓险些以为她快醒了,急忙闭眼。   不料宛遥却只是侧了个身,翻过去依旧睡得安稳。   他再抬眸时,对面的床榻已剩下一抹背影,可腿骨还在疼,这一整夜不眠不休。   *   宛遥补足了觉,踏踏实实的睡到日上三竿。   她早起再给项桓把了一次脉,对症写好药方,唤来小二去城中的铺子里抓药。   内服的药倒是好说,熬煮成了喝下去便是,不过项桓这一身的破皮烂肉,她拿着外伤膏药真有些无从下手。   再加上腿骨的伤还需要仔细检查。   宛遥站在床边,凝重地盯了他半晌。昨天落脚匆忙,那身旧衣没换,人也没洗,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她不吭声,项桓也不好问,转眼就见宛遥倏忽又出去了。   他只好老实地坐着不动。   这回离开得有点久,小半个时辰后,两个不知道打哪儿来的精壮男子随她推门进屋,一左一右门神似的站着。   现下不问真的不行了。   项桓忍不住,正要开口,对方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蹦出一句:“那就麻烦两位大哥帮他沐浴更衣了。”   他蓦地扭头,一脸怔愣。   “什、什么……”   宛遥递上些许铜板,神情堪称温柔,“他腿上有伤,你们留意一下别碰到了。”   “放心吧姑娘。”壮汉们开始摩拳擦掌,挽袖搓手,“保管伺候这位小哥舒舒服服的。”   “等……”   项桓没“等”出来,宛遥已经关了上门。   客栈正值一天中最热闹的时段,上有住客下有食客,数个店伙在大堂穿梭,掌柜的低头忙着记账。   她倚在栏杆边托腮往下看,身后的客房内是一阵鸡飞狗跳。   “我自己能洗……不用你们。”   “等等,等等,先放手……放手!再碰当心我不客气了!”   许是挣扎要起身,奈何腿伤又硬生生让他跌坐回去。   壮汉颇不解的安抚:“小哥你莫要乱动了,万一伤着哪儿就不好了。”   “就是啊……”   他最后大概实在是没辙,急得在里面唤她:   “宛、宛遥,宛遥!……”   走廊上每隔一段养着一盆水仙,宛遥充耳不闻地拾起一片叶子泡在盛满清水的花盆中,泡一会儿又取出来,再泡一会儿再取出来。   自得其乐。 第56章   折腾了半柱香之后, 里面就没声音了。   又过去不久,门终于打开, 两位壮汉抹着一头的汗珠陆续出来, 纷纷向她作揖告辞。   宛遥忙颔首说:“有劳了。”   “不妨事不妨事,应该的。”这年头钱不好赚, 如此轻松的活儿能挣十个铜板已经算是天大的好事了,哪怕是伺候一位小郎君呢。   于是便很隐晦地补充道:“我看公子伤得不轻啊, 姑娘这段时日若还有吩咐, 尽管托小二来找我们。”   “好,一定。”   送走了人, 宛遥这才转身进屋。   项桓正一脸万念俱灰地坐在床上, 听到动静, 明显有个戒备的姿态, 好似蓄势待发,一见是她,紧绷的神经才渐次松懈。   客栈中进进出出的有些吵闹。   眼看宛遥掩好门扉走过来, 项桓便轻蹙着眉,欲言又止了好一阵。   “能不能别让这些人让替我洗澡啊?”   他想想都别扭,低声抱怨,“我自己又不是不能洗。”   女孩的裙裾骤然停在视线里, 项桓一抬头, 正见她垂眸,神色平淡地把自己望着,有种不言而喻的态度。   “……”   他于是抿唇说道:“偶尔洗两回也是可以的……”   宛遥不由得牵了一下嘴角, 很快又正经地敛容,“怎么洗?知不知道你的腿伤得有多重?”   面对这种话题,项桓只得自认理亏地沉默无语。   她肃着脸色挨在床沿落座,将外伤的药膏一字排开,吩咐道:“把手抬起来。”   沐浴完毕,从上到下换了套衣裳,他整个人清清爽爽的,带着皂角香。宛遥坐上前伸手解开项桓的里衣,这些日子他瘦了,胸膛和小腹的肉轻减许多,摸着还能碰到骨头。   半身的肌肤青一块紫一块,伤口都愈合结了痂,大大小小的,虽不严重,但数量惊人,想是在牢里遭到过不少报复。   宛遥轻轻叹了声,低头一圈一圈地给他缠上布条。   她做事时眉眼总是很认真,乌黑的青丝扫着下巴,两手环至腰间后背,有一瞬,项桓张开的双臂忍不住悄悄地收紧合拢,但最后还是没能抱她。   他居然也恍惚认识到,这世间也有什么东西是自己不愿去轻易惊扰的。   “你这处的骨头没长好,又隔了那么久,恐怕只能打断了重新接。”宛遥收拾好布条和药膏,守着他喝完粥。   “等你休息几天,把烧退了,我再找来人给你治腿。”   项桓喝粥的动作一顿,迟疑道:“不是你给我治?”   “我虽学过接骨,但是手劲小,动作不快,可能会让过程痛苦许多,所以想了想还是找那些有经验的老大夫比较妥当。”   “……我又不怕疼。”   自己的腿,拿给她折腾,哪怕玩坏了项桓也是没意见的,但若换了个人,他心里终究说不出的不踏实。   接骨的当天,来的果然是个有经验的老大夫,因为他看上去又老又秃,大半个瓢锃光瓦亮,须发银白如雪。   待瞧过项桓的伤势,他直截了当地告诉宛遥:“近日雷电交加,引来大火烧山,所以药草奇缺,接骨怕是没有升麻汤喝了。”   她果然在迟疑,项桓见状倒是无所谓:“不喝就不喝。”   在军中时,缺水缺粮食缺药草,什么都缺,一场仗下来少胳膊短腿的人遍地哼哼,别说麻沸汤,有药草医治已是万幸,哪有那么多可挑。   老大夫提醒道:“小哥,断骨再续可是很疼的。”   少年的骨头一向硬,不以为意:“断都断过了,还怕你再续?”   既然病人都无所谓,他也就不再坚持。   于是着手开始准备,打开药箱,其中放置着一柄小铜锤,几张夹板,布条无数。   宛遥到底还是担心,紧拧的秀眉一直没松开,先帮着在他几处止疼的穴位上施过了针,随即才捏着软木,缓缓俯下身。   “不如,还是等采到药材了再行医治吧?”   “没事儿。”项桓语气随意地安慰道,“就一点小伤,我撑得过去。”   说完索性一探头叼住她指尖的软木,扬眉示意。   宛遥眉眼沉着,却只是垂眸而立,并没有回应。   整个过程大概需要一炷香的时间,从敲骨这一步起,听到榔头“砰”的一声下去,她佯作不露声色的表情也不禁起了些变化。   小城镇上的大夫算不上有多高超的医术,但基本的手艺还是有的,老医生阅人无数,倒是鲜少看见这么能忍的年轻人,一时间不由多瞧了项桓几眼。   他紧紧咬着软木,鼻中只急促的呼吸。   钻心的刺骨之痛能将他大脑疼至晕厥,然而咽下唾沫一转头,满目的汗水里还是见到宛遥担忧地蹲在床前,心中便多多少少的感到安慰。   幸好,她也不是全然不在意的。   哪怕身经百战的人,清醒状态下要经历断骨再接依旧是一番不小的折磨,宛遥看着项桓小臂的肌肉绷紧着,凸起的青筋仿佛刀锋般的一条。   知道他在狱中被拔去了指甲,这么用力的攥床板恐怕新生的十指会再次受损,宛遥犹豫了下,缓缓探出手,指尖不过刚刚碰到他手背,便被项桓猛地紧紧握住。   ……   半个时辰后,大夫手脚麻利的上好夹板,宛遥帮着他用布条稳稳的捆扎固定好。   “这伤至少得修养三个月,近期切勿沾水。”   “需要换的药你也都知道了,若有什么情况不能料理,再来城东寻我吧。”   付过诊钱,宛遥坐在床边,将干净的巾布沾水又绞干,探身替他擦拭额头上的汗。   项桓疼得面色发青,偏头把嘴里咬到几乎变形的软木吐出来。   磨牙凿齿地骂道:“下次再让我遇到那帮人,绝对把他们剁了喂狗!”   身侧的姑娘不着痕迹地瞥了他一眼,抖开床尾的被子,忽然啊了一声。   “你这腿……”   她秀眉凝重地皱起,眸色里显然铺满了忧虑,好似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项桓有些懵,撑头问她:“腿……怎么了吗?”   宛遥认真盯了半晌,正色地回答道:“不太对劲,好像他接错了。”   他不可置信地眯眼,差点要跳起来:“什么?!这都能接错?”   项桓一时有些无措,他不知道骨头没接好有什么后果,“……那、那现在怎么办?”   宛遥一脸地遗憾地摇头,“别无他法,只能打断了再接一次。”   “还要再接?!”妈的,要他命啊!简直……   项桓仰头倒回床上,几乎想就地死亡,“我不行了。”   “你等我缓两天,缓两天再说……别再叫那老头来了,我都说你比他靠谱得多……”   宛遥又轻轻朝他脸上望了望,平静道:“啊。”   “原来是我看错了。”   她肯定道:“接得挺好的。”   “……”   宛遥若无其事地把薄被搭在他身上盖好,走到桌边提笔铺纸写方子。   项桓:“……”   他眼睛还怔怔地瞪着,就看她这么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开始低头研墨,愣了半晌又倒回原处。   内心荒凉。   再这么下去迟早得被她玩死啊……   *   最难熬的几天都是在客栈里度过的。   起初是发高烧,后来开始昏迷不醒,第三日反倒是被腿疼醒的,一整宿辗转反侧。足足十来天,项桓的病情才逐渐稳定,虽不至于那么快就能下地,但日常的饮食已基本可以自理了。   青龙城是处夏季清爽宜人的所在,哪怕盛夏已至,待在房中却也不觉炎热。   由于无法动弹,他大半时光皆是在床上发呆消磨,偶尔宛遥会记得带两本书来打发闲暇,但她如果不给,项桓也就只好和发霉的天花板干瞪眼。   他觉得自己这段时间简直怂得不像个男人了,果然一经病倒,管你再如何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也唯有在病榻上哼唧的份儿,尊严扫地……   不过有时候他甚至觉得。   倘若能让宛遥高兴一点,自己尊严扫地一下也无所谓。   项桓若有所思地翻了个身。   毕竟她似乎已经很久没怎么笑过了。   住店的花销其实并不是一个小数目,尽管宛遥临行前将积蓄全带上了,但衣食住行再加药草,总是一笔必不可少的费用。   项桓这病还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她盘算了下,干脆在城中租了间小院,便把客房给退了。   搬家当天倒挺热闹的。   他们这一行,一个半道被丢下的囚徒,一个离家出走的小姐,匆匆动身,其实并没多少东西,但热情的邻里仍前来帮忙,提东西的提东西,搀扶人的搀扶人。   最后还留了些日常用具与家中的果菜酒水来给宛遥。   偏僻的边城之地,补给并不充裕,可百姓们却十分淳朴好客。   她傍晚下厨,借邻居送的三黄鸡取材放锅里煮,切姜丝、葱段、蒜剁成茸,以糖、盐、醋、鲜鸡汤调料,做了一道白切鸡。   一方面也给项桓改善改善伙食,一方面夏季炎热正好能够消暑开胃。   她送去一份给隔壁养鸡的婶婶,剩下留一份他们自己吃。   项桓如今勉强可以用单腿蹦跶了,一蹦一跳地帮她摆碗筷。   鸡肉被煮得尤其鲜嫩,宛遥知道他的口味,于是多放了些辣椒,一口咬下去酸甜微辣,皮爽肉滑,甚是鲜美。   项桓就着一只鸡腿便下了两大碗饭,腹中三分饱,但犹觉不足。   他心不在焉地扒了口饭,偷偷瞅了一眼宛遥的表情,于是颇为刻意地给她夹了一筷子菜。   “宛遥。”项桓放下碗,坐在对面旁敲侧击,“方才我见那个大叔,送了一小壶酒。”   他试探性的提议:“要不,咱们今天喝一小杯?”   实在是有一阵子未碰酒水了,若是没让他瞧见还好,可既然知道她收下了,嘴里就馋得不行。   宛遥没急着表态,只停了筷子,抬眸不咸不淡地瞥向他。   “……”   项桓让她那眼神一看,自己就先没了脾气,悻悻地端起碗,“知道了,不喝就不喝吧……”   见她总算满意,开始继续吃菜,项桓才拿筷子戳了几下碗里的白饭,替自己打抱不平地嘀咕,“宛遥,我发现你最近越来越凶了。” 第57章   宛遥闻言放缓了咀嚼地动作, 轻咬着竹筷,不经意朝项桓那边看了一下。   他正在吃饭, 端起汤碗一饮而尽, 又再盛了一盏推到她肘边。   宛遥搅动手里的粥,想着自己近来是不是真的对他太苛刻了一点。   晚饭后, 项桓喝过药早早就睡下了。   宛遥轻手轻脚走出院子,敲响了隔壁家婶婶的门。   左邻住的是位寡妇, 带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 和蔼可亲很是善言,一照面就夸她那顿白切鸡做得好。   宛遥客套了几句, 问道:“婶婶今年夏天采莲了吗?”   她捧了三四支荷花和一张荷叶回来, 借着清水洗净, 摘开花瓣, 同糯米一起放在蒸笼里用小火烹煮。   灶口的柴禾烧得哔啵作响,宛遥蹲在旁边轻轻煽火,那些温暖的橘红色将她的侧脸映得分外温柔娴静。   约莫等了近一个时辰, 糯米软和下来。她在灶前挽起袖子摊饭,将捣好的酒曲浇上去搅拌,等差不多均匀了,再取了只大陶罐装满, 放入剩余洗好的荷花瓣。   夜深人静, 宛遥抱着荷花酒的坛子走到院中的角落里,用干草窸窸窣窣地遮住静等发酵。酒自然是窖藏得越久越好,但果子酒之类烈性没那么重, 偶尔解解馋也够用了。   做完了这一切,她才拍拍手,伸了个懒腰回自己的房间睡觉。   夏夜的月光自有一种清凉如水的气息,像是熊熊烈火中的一轮冰泉,从高处洒下无边无际的清辉。   她没有关门。   门外一道身形斜斜的在地下投射出朦胧的影子。   项桓悄无声息地走到床边,女孩子正呼吸均匀的,睡得很熟,眉眼是一如既往的温婉清和。他手抚着雕花的床架,静静垂眸。   有好长一段时间,连项桓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那么一言不发地看着,看着,就觉得原来他也不是一无所有的。   *   熬过了酷热难耐的三伏天,青龙城外的莲湖渐渐枯萎,露出了一水的清幽莲子来。   项桓在这大魏的边城里住了几个月,忍受着走一路瘸一路,哪儿都不能去的酷刑,甚至有一丝冲动,认为当初还不如跟着项南天到北边去搬砖修城墙,为大魏添瓦加砖。   百无聊赖的时日里,他又不能练功,每天靠着宛遥“赏”给他闲书混日子。但说是闲书,这丫头别看平时一本正经十分正直,蔫坏起来简直功力深厚,时不时扔他几本《道德经》《清心咒》他也只能感恩戴德地啃完。   倒是邻家那个半大的孩子偶尔会来串串门,将自己珍藏的演义借他阅读。   转眼,伤腿基本恢复了七七八八,地面的暑气也较之以往消散了不少。   趁宛遥说要去买些东西,项桓便闲得发慌地跟了出来。   本是打算四处走走,透一透气,然而很快他就认识到。   陪女人逛街是一件比窝在家发霉还要痛苦百倍的折磨……   一整日结束,他拎着大包小包吊儿郎当地行在街市来往的人群当中。   这年头到处都在打仗,城门口的告示牌几乎一天一换。青龙城处在边境,许多战事的消息反而比京城来得更快。   项桓同宛遥站在人堆的外围,他个头高,鹤立鸡群,目力又好,哪怕站得远,看布告上的字也毫不费劲。   “写的什么?”她完美继承了宛夫人的身高,哪怕踮起脚也还是无济于事。   “……南境告急……”   他只读了几行,双眼就蓦地一凛,随后压低声音,“袁傅反了!”   “什么?”宛遥像是没听清,猛然仰头看他。   咸安二年的夏天,蛰伏多年的武安侯到底还是露出了他的獠牙。   借大魏在上阳谷一战中的失利,他领兵南下欲与后燕决战一雪前耻,收复故土。   然而谁也没想到当初在先帝驾前立誓要做一世魏臣的袁傅,兵变得如此猝不及防,正如多年前的凤口里一样,历史终究还是重演了。   战火在南境的土地上如燎原之势般迅速蔓延,烽火军的铁骑好似一把锐利的刀,切开了魏国的防线。   “……袁傅与南燕联手了。”项桓望着那张布告,想起当日他在凭祥关附近为人构陷,后知后觉般咬牙切齿,“难怪熊承恩的消息可以过内卫那关……多半就是他一手策划的。”   “这个阴险小人!”   而与南燕相距不远的青龙城百姓亦是人人自危,担忧地交头接耳。   “又要打仗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是啊。咱们离疆界那样近,倘若袁贼势如破竹一直北上,城内岂不遭殃吗?”   但仍有人觉得前景颇好,有恃无恐,“怕什么,不还有季大将军么?”   “袁傅老儿野心昭昭,可整个大魏也不是他一枝独秀,总有制得住他的人在。”   “不错,我们有大将军!”   经他一带头,底下附和声渐起,季长川毕竟在百姓中颇有人望。   “再说,大司马手下还有两个得意高徒呢。都是随他征战过西北的年轻将军,前途无量啊。”   “咱们大魏也遍地是后起之秀,不怕他这老匹夫兴风作浪。”   “说得对!”   正讨论得热闹,一番自我慰藉的言语里忽的蹦出来一句突兀的——   “大司马手下不是三位高徒吗?”   四下里一静,宛遥发觉这话说完时,项桓周身蓦地绷紧了。   “嗨,你还不知道呢……”开口的恰好是站在项桓跟前的人,他正对危险一无所知地侃侃而谈,“项家那个早就不行啦。”   “他哪儿比得上宇文世家的公子和余将军啊!”   天高皇帝远,许多人对项桓在京城里发生的事并不知情。   “项老爷家也是世代的武将,项二公子自小习武,熟读兵书,又有大将军提点——不至于吧?”   “不过是顶着项氏历代出名将的噱头,”那人唾沫星子飞溅,“其实能有什么真本事?他哥带兵丢了凭祥关,他自个儿带兵兵败上阳谷,一家子就只会添乱。”   项桓拳头猛然紧握,尽管病过一场,但勇武犹在,他力道灌满肌肉时,是一种令人胆寒的气势。   宛遥悄悄拉住他的胳膊,触手便是冷硬的筋骨。   而旁边的路人甲一脸不屑,“有道是‘一代不如一代’,到他这一代索性全家都没了,你们说可笑不可笑?”   “所以说,再深厚的家族底蕴,也经不起败家儿子折腾……”   项桓的呼吸明显很急促,他双目充红,唇边的筋肉咬得抽动了一下,而宛遥拼命在旁使眼色。   怒火已经烧到了顶端,一触即发。   她原以为他多半会打下去。   可他居然没有。只是鼻息里带着难以克制的怒意。   项桓愤恨地盯着对方的后脑勺,扭头甩开她的手,强忍着腿伤,大步往前走去。   “项……”想起周遭尚有外人,宛遥忙住了口,“你等等——”   一路地动山摇地回了小院,他将一堆东西搁在桌上,自己转身就进屋飞速脱了鞋睡觉。   “项桓?”   宛遥提起裙子跟进来,见他正背对着自己,也不应声也不动弹,铺盖倒是裹得很严实,密不透风。   “你这么早就睡了?太阳还没下山呢。”   她伸手去推了两下,但后者只是更加用力地裹紧被子,却没搭理。   宛遥无奈且好笑,“还在生气?”   尽管也觉得对方说得过了,但眼下今非昔比,顶着一个逃犯的身份本就处处受限了,总不能一上来又打人。   可如今这般情况,却也为难要如何宽慰。   坐在床前左右迟疑,最后灵机一动,同他提议:“要不,今天喝点酒?”   “我酿了梅子酒,闻起来特别香,下一盘干煸小河虾肯定很好吃。”   沉默了一阵,她又再接再厉:“咱们明天去城外钓螃蟹好不好?”   “你想不想练枪,我帮你买一把啊?”   ……   可无论她怎么画大饼,床榻上的人依然没动静。   过了不久,宛遥也说得累了,只好束手无策地叹气,起身出去。   项桓闭着的眼这才睁开,悄悄转过头,看到她是真的走远了,倒莫名有些失落。于是疲惫地叹了口气,索性埋进被衾不管不顾地睡上一觉。   人心里感到烦闷时,总是会不停的逼着自己陷入梦中,好似这样一直沉睡下去,就能忘却许多不那么令人高兴的事。   项桓傍晚入眠,足足到第二日早晨才醒。   外面的天阴沉沉的,给他一种夜尚未结束的错觉。太久的长眠使得周身无力,项桓稀里糊涂地套好衣服,到桌边去灌口冷水。   秋风吹得窗边的竹帘吱呀吱呀作响。   不知为什么,他感觉今日这个小院落隐约和平时有点不大一样……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等一杯茶喝完,项桓终于反应过来——   是太安静了。   以往这个时辰,宛遥多半已经起身,不是在厨房忙碌就是在院子里晒草药,而现在居然一点动静也没有。   “宛遥。”   他试着唤了一声,整个屋子四面八方空落落地回荡着自己的嗓音。   不在吗?   说不出缘由,但项桓喉咙蓦地一紧,一些莫名的预感瞬间涌了上来,他扯过外袍披上匆匆往外走,“宛遥。”   前厅的茶壶是空的,里面没水。   米缸也是空的,篮子里只剩下几片枯萎的菜叶子。   碗盘皆洗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好似从未用过。   项桓胸腔里的心骤然跳得极快,卧房内无人,庖厨内无人,院中里外没人影,连她带来的那个包袱也一并不见了!   他找了一大圈,竟没找到宛遥留下的,那些常用的物件。   冷风狂躁不安地拍打枝叶,角落的草木群魔乱舞似的招摇着。   项桓站在院内,目光怔忡地凝视满地的飞卷的落叶。   他在想自己昨天的话是不是太过分了。   他是不是哪里没做好……   他或许不应该那么不耐烦,或许、或许该回应她一句的……   茫然之后,竟然又有些悲哀。   自己到底恶劣到何种程度,以至于连她也受不了了。 第58章   天才刚亮, 早起的人不多。   项桓穿好衣衫出去,沿着这附近的民居一个一个的敲开门, 他其实平时很少同这些人打交道的, 因为刚搬来不久,腿又伤着, 连院子都不怎么出。   宛遥和他都不是爱时常走动的人,这是生活环境的使然, 大户人家从没有喜欢串门的习惯。   陌生的邻里们皆狐疑地站在门口, 听完少年的描述后,又纷纷整齐地摇头, 表示对此毫无印象。   项桓于是走出了那片民居, 往青龙城方向而行。   偌大的州城, 街巷纵横交错, 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应该朝哪里走,可总觉得脚步不能停下,好似一旦停下, 伤腿便会顷刻间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   长街开始车水马龙,喧嚣的叫卖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在耳边模糊不清。   项桓走在这红尘万象里,依稀想起很久之前的某个晚上, 他挨了一顿打跑出家门, 步伐缓慢地穿梭于坊间的十字街中。   那时候宵禁,四下无人,万籁皆如死寂, 而武侯不知几时就会钻出来。   他也是这样埋首走着,头顶一方深黑的天,毛月亮昏黄得瞧不出形状。   冷清的街道上,忽听得有人小声唤道:“项桓……项桓……”   他站直身子缓缓转头,两扇宅门前的灯笼将两道影子一后一前地交织,女孩子单薄的模样就在背后。   好像永远如影随形一般。   她怔愣地盯着他脸上的伤,“你爹……又打你了?”   项桓不说话。   大概也有些忌惮,女孩儿犹豫了好一阵,才小心翼翼走上前,踮着脚给他擦脸。   项桓低头下来,瘦高的影子将她整个人罩成一抹暗色,他沉默了很久,然后去牵她的手,用力握在掌心。   寒来暑往,枯荣明灭。   时人忙忙碌碌一生,身边去留者无数,回头想起的却也多是当初落魄之际肯为他点一盏明灯的人。   青龙城的当铺内,因战祸不断,百姓银钱吃紧,赶着来典当的人居然不少,柜前甚至排起了长队,人挨人,人挤人,闹大了还得让伙计出来调停。   等宛遥办完了事,已经是日上三竿,她在里边被闷得满脑袋汗,站在门前长舒了口气。   这天老阴着不下雨,连气息都是闷热的。   在附近买了一碗凉茶先解渴,宛遥甫一转身,正对面就看到项桓直愣愣地站在那儿。   猝不及防地四目相对,他似乎也始料未及地怔了下,原本踟蹰的步子蓦地顿住,一双茫然的星眸就那么定定地望着。   不远不近的两丈,像是突然将隔山分海的距离以一线拉近,如此令人没有防备。   宛遥比他还感到意外,匆匆付过水钱便将茶碗还回去,一面走一面道:“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   半句话未及说完,手腕上莫名一痛,一股极大的劲道拉着她往前拽,而面颊所贴着的是堵温热厚实的墙,心跳沉稳有力。   宛遥能感觉到腰身和后背像是被两条铁箍禁锢住,这是从前全然没有过的情况,她知道项桓就是抱她,也不会这样用力。   而那股灼热的呼吸正轻喷在颈窝处,他双臂死死地近乎圈着她周身。   宛遥呆了一阵,也终于觉得窘迫了,试图挣扎了下。   “干什么啊,大街上……”   “你先别动!”他忽然咬着牙,“先别动……”   “听我说完。”   宛遥被他语气一怔,也就只好僵在那儿。   耳畔的气息逐渐放缓,项桓像是深吸了口气,嗓音低沉:“我知道,我昨天做得过分了。”   “……不该把脾气发在你身上。”   “不该那么不近人情。”   他不禁加重了些力道,“今后不会了。”   宛遥在他肩头眨了数下眼,迟疑着要开口,“我……”   “宛遥!”他却咬咬牙打断,“你……先别走好不好?”   再给我一点时间。   他其实还想说:再给我点时间,我能改的。   项桓这个人,连他自己都清楚自己那点脾气,宁可硬着头皮死撑也不会讲半句软话,宛遥能够了解这番低声下气,对他而言究竟是怎样艰难的让步。   周遭已经有过客神色复杂地回眸张望。   她原本被他抱着,两手不知怎么放地晾在外,眼下便慢慢抓住项桓的衣衫。   “我……”宛遥一时间倒有些难以解释地牵了牵嘴角,“我只是……跑去当铺而典当些旧衣服而已,还没打算要走。”   那一瞬,她感觉到后背的手臂动作微滞,先前的力道渐次退却,周围寂静了好一阵,仿佛满世界都是小贩的叫卖声。   项桓把自己那两条胳膊一点一点从她身上撕下来,眼底的情绪霎时变得有些难以言喻,他这会儿大概不瞎了,抬眼明明白白看见了宛遥身后的当铺。于是不自在地抿唇道:   “你……是去当铺啊?”   后者尽量收敛表情地嗯了一声,给足了他面子。   项桓唇边微抽,很是不能理解地问:“那、那你干嘛把包袱拿走了?”   “我不拿包袱,怎么装衣服?”   “……”没法反驳。   他继续追问:“可家里的米缸怎么没米了?”   宛遥很自然道:“都吃光了啊。”   “……”好有道理。   密布的乌云忽被一袭清风吹走了,雨没落下,反而投射万丈日光,照得人简直睁不开眼。   *   饭桌上,宛遥把钱袋子抖开,叮叮当当倒出一把零碎的钱。   几粒碎银子,两吊铜钱。   以上就是他们俩如今全部的家当。   尽管离家前,宛遥起码带了六七十两银子,但沿途一路花费,再加上治病、用药、住店、租房、近半年的饮食开销,各种杂七杂八,有出项没进项,用光是迟早的事。   她将银钱排开,两个人相对而坐,盯着这堆玩意儿大眼瞪小眼。   宛遥瞥了瞥他,用手堆起铜板,好让它们显得多一点。   “再不想办法赚钱,咱们真的要喝西北风了。”   她支肘在桌,和他商量道:“我今天出去逛城里的医馆,碰巧看见有一家缺大夫,我琢磨着,如果可以的话,我倒是能去试试。”   项桓听完就皱眉:“不行。这又不是长安城,你人生地不熟的,太不安全了。”   宛遥瞪他,“说得轻巧,我要是不去,家里吃什么?”   “那不还有我吗?”他往后一靠,倚着帽椅不悦,“我一个大男人,哪有让女孩子养家糊口的道理。”   话音刚落,伤腿处便被宛遥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你现在缺胳膊断腿的,能怎么找钱?自己好好在家养伤吧。”她掀了掀眼皮,“免得惹出新病来,钱没赚着还倒花出一笔。”   “我哪有这么没用……”项桓悄悄看了看她,伸出手摊开,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别说缺了条腿,我只剩手也养得活你。”   宛遥收好银钱,像是想起了什么,垂眸微不可见地牵了下唇角,忽然开口唤他:“项桓。”   她声音轻轻的,“你方才满大街跑,是怕我把你丢下了不管么?”   “……”   项桓其实都不大想提这么丢脸的事了,他把玩着茶杯,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那不是……我身上也没钱吗。”   他揉了一下鼻子,“而且腿也没好,你要真把我扔在这儿。”项桓飞快抬眸,“我岂不是要饿死。”   闻言,宛遥把钱袋打好结子,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起身往外走。   项桓最近挺怕她来这么一下的,目光一路跟过去。   心里忍不住打鼓,难道是话没说对?他选项又选错了?   “你、你干嘛去?”   宛遥提起门边的篮子,随手丢了根烂菜叶到他头上,“做饭啊。”   而对于去医馆的事她到底还是很坚持,第二日就登门同药坊的掌柜详谈。   但项桓有句话确实未说错,此地毕竟不是长安城,人家对她既不知根也不知底,自古对女人的轻视使得掌柜很是犹豫。   不过也许是真的太缺人了,谈到最后也只能勉强答应——暂用半月。   以这半月的时间来检验她的医术,工钱还能不给,得等期满与东家商量了再做定夺。   项桓自然是认为对方欺人太甚,但苦于别无门路,宛遥迟疑片刻,仍旧把这些霸王条款照单全收。   故而接下来的半月,他俨然成了被留在家里的孤寡老人,每日一早就得目送宛遥出诊,正午随便吃点昨天的剩饭,晚上再等她回家做新的。   只过了五天,项桓便觉得这样下去不行。   太不行了。   让宛遥养他已经是奇耻大辱,还别说自己整天跟个废物似的无所事事,简直不如一死了之。   白日里只要得空,项桓就会拖着他的伤腿来回走动,好让身体恢复更快些。   他清楚自己但凡康复了,有手有脚干什么不能赚钱。   这是一段他们俩各自分头行动的时日。   夜里吃过饭,都累得不行,倒头便睡。到后来项桓也会在下午鼓捣一些简单的菜,虽卖相从来不堪入目,好歹已从火烧庖厨变成了饺子水面轮番上阵。   至于炒菜,还是不行的,有时实在是吃面吃腻了,他还能操自己的老本行去烤鱼。   很快,宛遥已在医馆待了半月。   据这些天的观察,她发现城内看病的人其实并不如长安那么多,前来抓药的又普遍是寻常百姓,药草和诊费皆不昂贵,一日下来根本挣不了几个钱,更别说掌柜那边还要层层分成,到她这儿一个月能拿到的工钱委实偏少。   而医馆中的大部分银钱却都是靠另外几位大夫上门给城内显贵治病调理所得。   地方的官员山高皇帝远,自有他们捞钱的一套手段,个个富得流油。   宛遥每日写方子的时候,看那些进进出出的病人,心中不禁冒出一个想法。 第59章   “如果真要安心攒钱, 我想不如也从那些达官显宦入手。”   傍晚吃过饭,她把饭桌收拾出来, 铺开纸一边写一边道, “不过眼下咱们没有人脉,要上门诊病怕是不行了, 但从姑娘家的‘洗面药’上想办法没准儿走得通。”   项桓闻言问道:“洗面药?”   宛遥看了他一眼,一副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表情:“是女孩子常用的东西。”   他只好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   从前朝起, 带有药理的洗面散开始流行于市面, 数药店和胭脂铺中卖得最多。   这些清洁面部的药膏或是药粉皆以种种草药配制而成,功效也各不相同。洗面去皯的, 光泽肤色的, 消除恶疮的……其中最受欢迎的多是治疗面疮、瘢癣之类。   宛遥好歹也算京城的大家小姐, 知道这种东西在名门贵女间很是热销, 价格也是水涨船高。   “我一会儿给你几张单子,你平日若没事帮我去采买一些碾成粉。”宛遥吹干墨迹,“等晚上我再来调。”   治面部的热疮需得排脓生肌, 活血除湿,因此多用的是白芷、白茅、白茯苓之类的药草。   起初项桓脚伤没好,只能找药坊以稍便宜的市价买来,天天坐在院中, 百无聊赖地推着药碾子研磨。   他这个人素来手贱嘴贱, 闲得无聊时连路过的野猫也要抓来虐待一番。   最后连隔壁家的男孩子都看不下去了,上门找他还书时说道:“大哥哥,你这么爱欺负动物, 干嘛不上望北山打熊去啊?你打一头熊,毛皮割下来还能做冬衣,每天虐猫猫多没出息。”   毕竟冬天就要到了。   项桓一听,自己琢磨片刻,发觉挺有道理。   于是到了十月上旬,等固定伤腿的夹板终于卸下,宛遥便见他在院中活动了一宿的筋骨,第二天就拎着把柴刀出门了。   “我山上去采药,你不用担心,过一阵子我自己会回来。”   一声没头没脑的招呼打完,他一离家,便失踪了三天三夜。   宛遥连找人都不知该往哪里去找,担心了一整晚,正打算睡醒后去报官,谁知第四天清晨,他竟拖着一头灰狼自己走回来了。   身后满地滴血,一路蜿蜒着红色。   那狼被他刺穿了心脏,整个巷子都能闻到腥味。   隔壁家的小男孩寻着动静出门一看,险些以为还没睡醒,使劲揉了好几回眼——山上去打熊,真的只是自己随便说说的而已啊!   项桓在门口站定,提气喊:“宛遥——”   她愣愣地披衣出来,只见后者周身血污,将手里的狼往院中一扔,似乎觉得有点亏:“还以为真有熊呢,蹲了三天也就蹲到这玩意。”   他跑上山不务正业,居然没忘了给她采药,后背的竹篓里一堆草。   项桓往里面捞了捞,大概是真累了,抓出两只野兔丢在地上。   “入冬前的野味果然好猎,休息几天,我还要再去一趟。”体力透支太大,他把东西交代完,转身就不管不顾地坐在了台阶上。   而对面的宛遥似乎尚在发呆,看着这些庞然大件讷讷地不知所措。   项桓仔细窥着她的神情,唇边的笑意渐次荡开,拔去水囊的盖子仰头灌了一口解渴。   “怎么样,我说过能养你的吧?”语气里透着不易察觉的倨傲,“想当年我在虎豹营里,骑射也是数一数二的,要不是没像样的兵器使,还能猎几头老虎给你做身披风。”   总算被他可怕的审美激得回过了神,宛遥摇头掀了个白眼:“谢了,我才不用那种披风。”   “当毯子也行啊。”   她到底心有余悸地绕开那头死不瞑目的狼,俯身去收拾野兔和小竹筐,“你三天不回来,就只是去打猎了?”   “那不然呢?”   “既然是打猎,干什么不一开始实说?”她轻轻抱怨,“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项桓靠在背后的柱子上,“那不是怕你担心吗。”   趁宛遥走过来,他便歪头挡住,“诶……往后,就不用再去外面卖药看病了吧?我再加把劲儿猎头熊,咱们一个冬的花销都够了。”   对面那双温婉清和的眸子漫不经心地朝此处一望,他只好如实说道:“你做的饭好吃一些,天天饺子馄饨清汤面……不腻么?”   却没等到回答,宛遥伸手将他额头往后一推,“先洗澡去吧,脏成这样。”   项桓囫囵睡了一觉,晚上精神饱满,坐在院子里肢解那头狼。这活儿估计也就他能做了,宛遥隔墙听着外面的声音,躲在房里愣是没敢出来。   他剥皮还带词儿形容的,刮了一半问她:“你真不拿去制件衣裳?我看毛挺好。”   女孩子在门后应道:“我不要!”   “熊胆能入药,狼胆呢?还有狼鞭……居然是只公的。”项桓切得很带劲。   宛遥无奈地抿抿唇:“狼胆没什么用,好像尾巴可以辟邪……我听说狼都是成群结队,对方不会找上门报复吧?”   “那不是正好,就能多几张狼皮了。”   “……”   “你先别出来。”项桓提了提嗓音,“我开膛破肚了。”   此后的几天,他们这院落里总是飘着一股散不去的腥味,狼皮就挂在树下,项桓给搭了个葡萄架,等晾好了可以做成褥子。   狼肉倒是有药用,温补的能益气养血,宛遥把它切成块儿风干,最后卖给了药坊。   咸安二年的秋季,当大魏南境打得战火连天之际,处在凭祥关最北端的青龙城却呈现出不可思议的温馨与祥和。   宛遥辞了医馆的活儿,在城中的闹市租了个小摊子卖药,因为价格偏贵,生意不太兴隆。但名气却打得很响,至少来问价的都是出起钱的人物。   而这段日时间,项桓则忙着跟城中的猎户三天两头往外跑,他手脚快动作利落,每回上山总是满载而归。   一旁的老猎人见状便出声感慨说:“到底是年轻好啊,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哪有你这般的武艺……小伙子前途无量,将来必然是咱们这附近最好的猎手。”   他提到将来,说的是猎手。   那一瞬,项桓恍惚了下。   自他流放至此已过去数月之久,从颠沛流离再到赚钱糊口,来青龙城之后,每日所思所想的都是如何快些好起来,如何修身养性,如何发家致富。   仔细一想,那些驰骋沙场的风光往昔就像是上辈子的事了,军营,战枪,烽火,突然间变得十分遥远。   当日的自己也许做梦也不会料到,如今会沦落至边城,靠打猎为生吧。   转眼即将入冬,山里的动物也渐渐不太容易觅得踪迹。   项桓拎了头马鹿兴冲冲地回来。他知道鹿茸是好东西,这么一整只拆开,周身都是宝。   彼时,宛遥正坐在桌前写着什么,院子已成了他的屠宰场,夜里若不甚上茅房能看见无数颗脑袋挂在其中,一副冤魂不散的样子盯着人看。   他这辈子……恐怕就是个杀戮的命了。   之前杀人,现在猎物,干的还是老本行。   项桓刚收拾好一地的残局,在角落洗手,远远的听到宛遥在叫他,便把刀子随意涮了两下跑进去。   “什么事?”   她坐在床边示意,“你来,我给你看下腿。”   尽管这些时日他满世界蹦跶,但例行检查还是需要的。   项桓颇听话地依言坐了,不必吩咐就自行卷起裤脚,“起初晚上还有点疼,现在早就没事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他又那么爱折腾,足足熬了四五个月才痊愈,这会儿已是筋肉有力,恢复如初。   宛遥俯下身细细推揉着断骨的交接处,她手劲轻,按在膝上时又极有分寸,软软的很是舒服。   项桓就坐在那儿低头看她。发现宛遥安静做事时,眉眼是十分专注的,哪怕只不过些许小事,也能认真得像在面临千军万马。   “如何?是完全好了吧。”   见宛遥起身,他甚是自信地伸手把裤腿放下去。   “嗯,骨头长得很好。”宛遥隐约松了口气,紧接着丢下一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那等明年开春,我也能放心回京了。”   项桓挽裤子的手蓦地一顿,方才灿烂飞扬的星眸明显有刹那黯然,神色被猝不及防地一句话引得有些懵。   “……你要回长安?”   他在原地愣了下,忙三两下穿好鞋追出去,“为什么?”   宛遥折平桌上的信纸,转身来平静而认真的回答:“我本就是离家出走,此举于我而言已经算是不孝了,因为担心爹娘找来,甚至连书信也没怎么寄。现在你既然康复无恙,又可以在此处养活自己,我再留下也没必要。”   他们俩什么关系都不算,这么住在同一屋檐下原本便不合规矩。   “可是……你一个人回去?”   “我准备让曲州老家的舅舅派人来接我,他们离这儿近,半个月就到了。”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简直无从反驳。   项桓知道自己没什么理由让她非得留下,宛遥有爹有娘有一个家在等着她,肯做到这种地步已是仁至义尽。何况他如今的处境,也的确没资格开口。   “回京之后,我会托人带东西给你的。”她言罢装好信封就往外走。   项桓抿唇站在原地,莫名对先前说的话感到懊恼。   他想,早知道是这样,自己从一开始就不该去打猎。   也不该那么积极的,让腿好得这样快。   现在反倒作茧自缚,不知如何是好了。   目光不自觉转到了自己的足下,他默了一阵,暗道:要不然,再打坏一次? 第60章   庖厨后的灶台生起了火, 隐约听到切菜的声音。   他从屋中走出来,正落黑的院子显出寻常人家的安宁祥和。项桓举目扫了一圈, 老树下是他搭的几张木架子, 平日里用来晒动物的毛皮,宛遥偶尔也会晾些床单。   角落堆着几坛果子酒和腌制的肉干, 水井边上两三只大簸箕,晒的全是药材。墙头常来闲逛的野猫轻手轻脚地迈着步子, 甫一撞见他的目光, 转身就遛了。   项桓将视线收回,不经意地侧头。   厨房门边洒出昏黄的光, 人影朦胧, 他看着那个在灶前忙碌的身形, 眸色淡淡的, 瞧不出情绪。   大锅里的水尚未沸腾。   宛遥揭盖看了一眼又合上,垫脚取下菜篮里的胡萝卜、丝瓜,去皮后均匀地切成丁。   项桓就站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 静静地看她做饭。灶间的热气带着火光铺在宛遥的侧脸,就像某日的夜里,她蹲在这里看火,橘红色的光照在身上, 明亮温柔。   他两手伸了出来, 虚虚探在宛遥腰间。   只要用力合拢就能抱住。   其实项桓知道,如果真想留住她,也并非没有办法。他生来就不是个委曲求全的性子, 若换在从前,倘若自己想做什么事,能够不折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可他居然退却了,缓缓收回手。   总有那么一些人、一些事,让戾气满身的少年也终于隐约明白了什么是不忍心,什么是舍不得。   日子一天天过去,秋去冬来,寒至暑往。   南境的战况也隐隐传到了青龙城,季将军的虎豹骑与袁傅的烽火军势均力敌,在凭祥关恶战了一场,各自不分上下。   这是能让天下英雄惊叹的对弈,他日史书上想必也能落下浓墨重彩的痕迹。   季长川和袁傅皆是乱世中生存的名将,他们对战场的渴望无关立场,因为宝刀都是需要开锋的,太平日久的江山只能让他们的利爪生满红锈,让曾经坚定的意志动摇。   这样的人,注定是属于战火和征途的。   但两位雄狮交手,咸安皇帝又不知抽的哪门子的疯,另调了一批新军从东面出发,在黔中道驻守。名义上是助季长川一臂之力,但总有些监视和坐收渔利之嫌。   听说这是沈煜亲自提拔将才,花了半年时间招募训练,组成的“威武骑”,那里头的人不晓得吃什么长大的,个个体魄强壮,勇猛无比,每一个都是能单挑猛虎的勇士。   项桓从城外回来时,一日一换的告示牌上忽的贴出了征兵的消息,一群人围在旁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虎豹骑和威武骑都缺人?也不晓得跟着哪一位混好……”   有壮汉当即开口:“当然是大司马了!大将军战无不克!”一看就是季长川远在边城的又一位忠实的支持者。   “可我却听人说,威武骑好像更厉害。”身侧的人插话道,“我有个朋友在京城,据说今年东西营演校场演武,两军阵前比试,威武骑的士兵徒手便能撕裂马腹!打得宇文将军的人措手不及。”   “不至于吧?”   “真的假的……”   他在人群的外围站着看了一阵。   熟悉的名字入耳,令他难得想起了故人。   也不知余飞他们怎么样了。   圆圆跟着大将军,应该衣食无忧,倒是项南天,一把年纪了,在北境苦寒之地能不能撑过这个冬天……   而自己呢。   项桓茫茫然的想,他虽捡回一条命,但现在已成大魏的黑户,   季长川说要自己戴罪立功,可如今就算从头开始,身份这一关也过不了——他已经不是项桓了,报国无门。   那还有什么机会能够东山再起呢?   望北山进入冬眠后,项桓就没再去打猎,而宛遥的药摊却做得日渐红火,偶尔他会在街头远远的看一眼。   她雇了两个伙计帮忙,和和气气的迎来送往,人多的时候脚不沾地,一张浅浅含笑的脸不厌其烦地同前来买药品的姑娘小姐们解释。   真奇怪,她哪儿来那么多耐心?明明自己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有人服侍的世家闺秀。   以项桓这样一言不合就动手的脾气,做事全凭自己好恶,或许很难理解什么叫做教养了。   冬天黑得早,不到傍晚,街边的店铺就得点上灯照明。   伙计手脚麻利地拾掇摊子,今日的进项不少,宛遥给他们结了工钱,道了句“辛苦”,便仍低头收拾东西。   “那我们哥俩就先走了。”   “姑娘你路上小心啊。”   “我知道。”宛遥笑着点点头。   青龙城虽不宵禁,但除非节日,集市夜里一般是不做生意的。到这会儿周围的小贩也大多收摊回家,她把药箱背在肩,吹熄悬挂的小灯笼,走上街。   就在同时,巷中暗处月光灯烛照不到的阴森角落,一道人影不声不响地动了。   他留意这位卖药的小娘子已半月有余,知道她与那两个帮工并非同路,每当这个时辰总会一个人独行。   心怀龌龊的人大多会见缝插针地找机会,他不露声色地紧跟在后,走得不远也不近,只等周围僻静下来,不时左右张望。   长街凄清,沿途的灯笼时断时有,宛遥走了没多久,视线中忽然多了一双黑靴,样式眼熟,她立时驻足。   身后的那人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停了,正狐疑的抬头,暗处里显露出的黑瞳森冷阴沉,乍一看去好似恶狠狠的厉鬼,瞧得人惊心动魄。   他一瞬间毛骨悚然,撒腿便跑。   而宛遥听到脚步声转头,似乎还莫名不解。   项桓收回目光,看她的时候眉锋不禁微微皱起,“你就不能不去卖药吗?”   “又不是那么缺钱。”说话间,伸手将那只药箱接过来负在背后。   “我和老板说好要租四个月。”宛遥微微垂头,背着手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同他解释,“不能毁约的。”   他们并肩走在安静的街上,周遭的灯火拉长影子,在眼前一短一长。   到饭点了,满世界都是炊烟袅袅,弥漫着菜肴的香气。   “明天我可能得回来晚一些,而且也不在药摊,你不用来接我了。”   项桓终于问道:“怎么?”   “太守家的妹妹脸上生了疮,今天遣人来让我过去看看。”高官之家,说起来该是笔大生意,一日治不好也许还要多跑几趟。   他本就闲的没事,当即表态:“那我也去。”   宛遥却不冷不热地朝旁瞥了一眼:“可我不想带你。”   项桓大约没想到自己会被拒绝得这么干脆,愣了愣,口气有些烦闷:“为什么?”   她不紧不慢道:“你去,又要和人打架。”   “……”作恶多端,他如今已经没人信了。项桓冤得无言以对,“我这次不会。”   “我这次不信。”宛遥凉凉地一睇,十分坚持,“对方是咱们惹不起的人,倘若你一个没忍住,那怎么办?”   他百口难辩,总觉得怎么说都是错的,“这么久了,我那不是也没惹是生非吗?你就那么不信我?”   后者肯定道:“我就这么不信你。”   “……”   项桓感觉自己最近好像把此生的憋屈一口气全吞了,涨得腹中难受心口发慌,里外不似个人样。   然而无论他怎么生闷气宛遥也不搭理,照旧煮了热粥,将腌制好的肉干切成片,将就吃了一顿。   一晚上风平浪静,原以为这事儿就过去了。   第二日清早,她简单准备好东西,在灶里留了饭食,正一推门,后者已抱怀靠在墙边,像是等她许久。   “你怎么……”   门前的少年站直了身,眉眼难得严肃:“宛遥,时逢乱世,别看青龙城表面太平,实则近来流民激增,往巷子深处走全都是饿死的百姓。你一个姑娘家身在这种地方不得不小心,昨天若非我在,你知道自己后面跟着人吗?”   他说完,又缓缓放轻了语气,“这种事上,听我一回好不好?”   知道项桓讲得并无道理,再推辞未免就有些任性了,宛遥捏着药箱的带子抿唇权衡片刻,还是不踏实。   她抬起头,“那好,你去可以,不过要约法三章。”   至少答应了,也算一大进步。项桓暗暗松了口气,很爽快:“你说。”   宛遥正色地竖起手指,“不准打架,不准吵架,不许用眼神吓唬人。”   “……行。”做好了多么丧权辱国的要求也答应的准备,只这几个还不在话下。   “你先发誓!”   他懒洋洋地应付:“好好好,我发誓。”   见他这么心不在焉的,宛遥不禁瞪道:“认真点!”   衣袖被扯得歪了一大截,项桓只好老老实实的咒了自己几句。   转念一想,又不禁得寸进尺地凑过去。   “诶。”他顺手帮她取下药箱,貌似随意的开口,“我怎么说也是为了你的安危着想,你就……不打算给我点彩头?”   宛遥理好青丝,不解道:“你要什么彩头?”   他厚颜无耻地扬眉,伸出食指:“我一天不惹麻烦,你多留一个月怎么样?”   后者轻飘飘的看了他一眼,转身往前走。   这都不行?项桓忙背起药箱,“喂……”   他只能退而求其次,“那要不半个月?”   “十天,十天总行了吧……” 第61章   会州太守姓彭, 是当地有名的人物,据说家中哪位近亲曾在长安得幸于陛下, 故而安排了这份清闲美差给他。   饶是城中已经饿殍满巷, 太守府依然是富甲一方的所在,甫一禀明来意, 门房便往里伸手请他们进去。   赶来领路的管事丫鬟穿得整齐干净,先恭恭敬敬地朝宛遥行了个礼, 目光不经意往旁边一转, 正对上了一双冷凝的眼睛,她忍不住一抖, 笑容就不那么能挂得住了。   “这、这位是……”   “他……”宛遥刚想开口, 一时间居然不知给项桓找个什么身份为好。若说是药童, 可这么“杀气腾腾”的药童还真是很少见, 若说是大夫,一会儿倘使穿帮也不好解释。   于是竟僵在那里。   项桓接了一句:“是她的伴当。”   丫鬟这才颔首道:“原来如此……那辛苦二位跑一趟了,请随我来。”   宅子气派且宽敞, 比宛遥家中甚至项府都要大得多,门庭威仪,守备严密。可见彭太守此人应该很会敛财。   家宅一大,负责打点的仆婢自然不会少, 沿途一路走过去, 能看见许多低头忙碌的人影。   在廊上匆匆一瞥,日头照亮一道一道明晃晃的光,似从什么铁器上发出的。   宛遥往后一步, 退下来和项桓并行。   后者见状,知道是有话要说,很默契地微微低头。   “你发现没?”她不着痕迹的压低声音同他耳语,“好多西北部落的战俘。”   项桓轻声嗯了,双眸已随她朝旁蜻蜓点水似的一扫。   边境素来是朝廷管不到的灰色地带,战俘如同奴隶一样能够不受限制的买卖,价格又比普通人家出身的下人要便宜许多,再加上奴役俘虏从不犯法,但凡官宦权贵,总是喜欢在府上置办一些,图个物美价廉。   而这太守府似乎更甚,是宛遥迄今为止见过的,家中战俘最多的地方了。   “宛姑娘,这边走。”   丫鬟一抬手便挡住了视线,下了长廊的台阶,正对面便是彭大小姐的闺房。   三人刚要进门,迎面一个端着托盘侍女碰巧出来,她右手带了只铁环,不经意抬眸和项桓的视线撞上,周身一哆嗦,杯盘顷刻脱手。   眼看着就要摔在地上,少年动作敏捷地一俯身,稳稳当当地单手托起,其中的茶水竟一滴未洒。   不过电光火石的功夫,管事丫鬟的内心就经历了一场暴风骤雨从起到平息,简直比夏天的雷雨还迅速。   她愣过后开始厉声训斥:“你怎么看路的?毛手毛脚的东西!砸到客人怎么办!”   那姑娘一直深深垂首不住的道歉,哪怕接过项桓递来的托盘,胳膊也依旧在抖。   “还不滚!”   见她唯唯诺诺地跑开了,丫鬟才颇不好意思地冲宛遥笑笑,“让姑娘看笑话了……我们小姐就在里面。”   “不要紧。”她摇头。   等对方走出十步开外,宛遥才将和气的笑脸一收,朝项桓皱着眉使眼色,压低声音:“你看你!”   “……我又怎么了。”   “说好了不许用眼神吓唬人的。”   项桓只觉黑锅当头扣,无辜得不行,“能不能讲点道理,我哪儿吓唬她了?我眼睛生来就长这样!”   宛遥半是埋怨半是无奈地斜眼睇他,“那就反省一下,怎么才能把这毛病改一改。”   想了想总是缺了点什么,又补充道,“不行,你违反规定了,我要扣十天。”   他听完便是一愣,有些讷讷看着她跨过门槛,终于爆发道:“不是……喂,宛遥!”   “怎么还带扣的?约法三章里几时说有这一条了?”   后者站在院中转身,正色着提醒:“不可以进来,这是姑娘家的闺房。”   “……”   他眼睁睁地见面前的两扇院门关上,在原地绕了几圈挠挠头,最后烦躁地捡了条石阶坐下。   这才半个时辰不到呢,怎么一天没增还反掉了!   项桓头疼地揪了把草丢在地上。   真是……   日子越来越难过了。   *   彭家小姐正值二九青春年华,模样生得平平无奇,但胜在会打扮,倘使面颊白白净净的,一番仔细上妆,大概也能算个中上姿色。   可惜她近来左脸长了一大片晶莹剔透的痘疮,乍一看去很像蟾蜍成精,丑得十分骇人。   彭小姐终日不敢出门,房内一张帘子把自个儿遮得密不透风,和宛遥说起便是一脸泪。   “本来今年就该和太尉家的公子成亲的,可你瞧瞧我这模样,还怎么见人呐?实在没办法,也只得把婚事延到明年去。”   “但推得了一时总推不了一世,再熬年纪就大了!夫家不嫌我自己还嫌呢。”   她一把鼻涕一把泪,“上个月,丫头拿来姑娘做的玉容散给我试了些日子,倒有几分效果,我想着不如请你来替我诊一诊,对症下药或许好得更快呢?”   言语间,宛遥正在观察她的面部,闻言颔了颔首,“小姐这是体内有热毒,毒气不散只使外用的药的确不容易见效,得吃几道方子才行。”   彭小姐忙说无妨,“姑娘尽管治,需要什么名贵药材我差人买便是。”   她笑道:“用不着什么名贵药材。小姐备好黄苓、桔梗、冰片、雄黄等物即可,冬天大雪封山,草药或许不易得。”   “这没问题,你写方子,我命她们去抓药。”   说明白点就是普通的出痘子,年轻的人精气旺盛,皮脂原本容易生油,再加上饮食过于油腻,偶尔引发一场疮灾并不稀奇。   宛遥替彭家小姐用药粉洗完脸,吩咐了些忌讳的食物,便提起药箱准备告辞。   “宛姑娘不如留着吃顿午膳吧?时候也不早了。”   她推拒道:“多谢好意,不过我尚有别的事情要忙,恕不能耽搁太久。”其实是不大想应付这些高门子弟。   彭小姐大概也就随口客套两句,闻言便不再挽留,安排婢女送她出府。   项桓在门外大概是闲得快发霉,起先祸害台阶下好不容易挨到寒冬的草,顺着花坛揪了一圈,最后见四周已无草能拔,便又三两下攀到了树桠上,似乎准备再接再厉。   可刚一上树,他不知是看见了什么,坐在那儿目光专注地远眺了半晌,直到宛遥两手拢在嘴边喊他,才回过神。   少年身轻如燕,一个纵跃稳稳落地。   “这就完了?”   她抿唇一笑,颔首嗯了声,“走吧,回去了。”   一开始彭小姐留她吃饭,宛遥倒还不觉有多饿,这会儿行于宅院夹道的□□内,旁边是端着托盘匆忙闪过的下人,四周遍处不是菜香,光闻味儿她就有些犯馋了。   项桓兴许也没好到哪儿去,因为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加快了步伐。   “你还敢跑!?”   也就是在此时,回廊下摆满精致茶花的园子里传来一阵令人胆颤的哭号。   青砖道上有个管事模样的男子似乎正在教训下人,手握的是根拳头粗细的棍子,棍风呼呼作响。   “说过多少次!公子的茶花比你的命还重要,让你认真看护,认真浇水,你倒好,把这株雪牡丹养得半死不活!”   他好像自己打得也很是疲惫吃力了,便靠着大声嚷嚷助力,每道一句都是掷地有声。   “你赔得起吗你!?便是将你卖了,也抵不过一片花瓣,要你有什么用!”   那人抱头满地乱窜,疼得痛不欲生,口中溢出的凄厉喊叫仿佛远远超过了棍棒对他造成的伤害。   而园子深处却隐约有个身影蹲在一盆山茶花前。   纵然惨叫凄厉刺耳,他也不动如山,只悠闲自得地专注于自己的花草,对眼前的这一幕视而不见,好像管事揍的不过是条狗。   “我打死你这个没用的东西,我打死你!”   挨打的花农似乎再也支撑不住了,跌跌撞撞地跑出乱棍的包围圈,可他周身无力,仅迈了几步便实在走不动,就地打滚,正好不偏不倚滚到宛遥脚边。   “呀——”先叫出来的却是引路的婢女。   她紧张地提起衣裙,惊魂未定地往后退。   “张先生,你怎么搞的,连个人都看不住!”旋即又忙去问宛遥,“宛姑娘没吓到吧?”   静默片刻才听到人轻缓的应答:“我还好……”   在她说话的那一瞬,一直侍弄草木的年轻公子忽的转过了头。   重重花影后的姑娘有一副纤细清秀的身段,在无数馥郁芬芳中显得愈发淡雅纯净。   有的人好看,是在于皮相,肤白貌美,秀色可餐;有的人好看,是在于骨相,五官精致,不易显老。   他阅人无数,单从一个背影,略微轮廓便能大致想象出对方的相貌。   ——直觉告诉他,这是个美人。   此时的长廊下。   对方冷不防来个五体投地,宛遥第一眼着实吓了一跳,没等看清,项桓已将她迅速地掩到了背后,神情戒备。   她小心翼翼地从他肩侧探出头。   这是个中年男人,瘦骨如柴,裸/露在外的肌肤青一块紫一块,有些尚往外渗血。   “救我……”   他面色极差,嘴唇泛着淡紫,形容无光,好像连开口说话都十分困难,却强撑着朝他们的方向伸出手,细瘦的胳膊挂着沉甸甸的铁环,似随时能被其折断一样。   “救救我……”   宛遥揪着项桓的衣襟,秀眉不自觉轻皱起来,解释道:“他脸色偏黑,是脾土衰败的现象。”   “尽管表面不易察觉,但肾水多半已泛滥。如果不及时医治,多半熬不过明年春天。”   知道她心善,项桓转眸看了一眼,宛遥同他视线交汇,“我把把他的脉。”   他于是让了开来,抱着胳膊守在旁边,见她轻轻执起对方的手腕。   “他脉象虚大无力。”宛遥自语着抬头,朝项桓解释,“这是肌肉精气不足的征兆,此时的皮肉对痛觉会尤其敏感,也难怪棍棒下会疼得如此厉害……”   对方的五脏六腑都已衰竭,想必此前受过不少罪。   尽管明白别人的家务事最好不要多管,毕竟还是不忍心,她皱眉轻叹地摇头:“未免过了一些……若真做错什么要惩罚,倒不如给他个痛快的。”   边上站着的“张先生”愣神听这姑娘扯了一堆鸟语,并不知她是什么来头,别的没听懂,反正只悟出个“你们这帮人太狠毒”的意思来。   当即挽起袖子不满道:“你谁啊你?多管什么闲事呢!小爷教训下人,用得着你废话?” 第62章   项桓素来是当惯了打手的, 很有自觉地上前一步,正活动手腕筋骨, 还没等露个凶相, 斜里忽然有人迅速而来,抬脚便将那位“张先生”踹倒在地。   “大胆恶奴!谁许你在府中行凶的!”   说话的是位锦衣公子, 看年纪大概近三十,生着一双丹凤眼, 平白让五官显得过于阴柔了。   他这一动作毫无征兆, 在场的都不同程度有点懵。   “张先生”懵得是最厉害的,趴在地上, 捂着腰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家主子, “公、公子, 您不是说……”   锦衣青年一脸厉色的打断:“我说让你好生照看花草, 你倒会仗势欺人的摆起谱来!不过是给你个总管东院的职权便敢下此毒手,今日好歹让我撞见了,平时还不知怎么横行霸道呢!”   项桓在旁边听着, 高高挑起了眉。   他此前树上坐着瞧热闹,花园中的男男女女一览无余,这位“公子”可是全程纵狗咬人,作壁上观的。   目睹一场变脸大戏, 他颇有兴味地沉下星眸, 静静地看对方卖力表演。   张先生委屈得说不出话,缩在台阶下跟那花农一起发抖,相得益彰。   锦衣青年似是愤恨, “枉我这般信任你,你可真叫本官失望……下去领罚吧,思过半月,何日明白何为‘与人为善’了,何日再来见我。”   管事先生虽一头雾水,却也只能配合地应声,连滚带爬的走了。   锦衣公子目送着人走远,对自己的一番表现很是满意,满身浩然正气地转头想去看一眼观众的反应。   才发现……佳人正忙着替那位病痨鬼诊脉,居然没顾得上抬头。   他摸了摸鼻尖,倒也不气馁,礼数周全地作了个揖,“让姑娘受惊了。”   宛遥反应过来,忙起身回礼。   “不妨事,是我刚才逾越了。”   “也是在下管教无方,竟使恶仆胡作非为。”   两人各自客气各自的,项桓则抱怀在旁,面无表情地看他们俩拜堂。   脚边的花农还在时断时续的哼哼,许是觉得在此处寒暄太煞风景,锦衣公子一个回过神,佯作担忧地后退,看着那奄奄一息的仆役,目光中尽是哀色。   “伤得这样严重……真是可怜。”他兀自感慨,随后不着痕迹地对宛遥道,“在下见姑娘会些医术,不知能否为他诊治诊治?”   她闻言犹豫了片刻,还是觉得义不容辞,答应下来。   莫名捡回条命的花农被安置在一间干净明亮的厢房内,宛遥简单做过些处理,开了道方子留下。   “他肾上积水,病入膏肓,我不能保证一定治好,但会尽全力的。”   从房中出来时,已有丫鬟进去照料。宛遥向那人提议说,“公子可以去城中寻更好的大夫。”   “姑娘太谦虚了……舍妹既然请你入府,自是信得过你的医术,又何必推辞呢。”   看她正要开口,锦衣青年见缝插针地开始介绍自己,“敝姓彭,姑娘可以唤我永明。”他笑得很是人模狗样,语气还颇谦虚,“在下是此地太守,方才见下人鲁莽,一时情急,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宛遥不冷不热地点点头,赞了一句:“太守很年轻。”   彭永明似是赧然地笑笑,“才疏学浅,本就愧不敢当,让姑娘这么一说,在下更惶恐了。”   项桓在旁边听这小子油腔滑调地朝着宛遥扯淡,从始至终把自己当一根路边戳着的树桩,终于忍不住轻咳一声。   对方大概才发现这根明亮的烛台,吝啬地抱拳问:“不知这位兄台是……”   宛遥还没来得及解释,彭永明便自作聪明地恍然大悟,“原来是宛兄。”   后者皮笑肉不笑地冷哼,低沉道:“我姓项。”   “哦。”他倒是不怎么在意,“项兄。”   完了便又看向宛遥,“庖厨已做好了饭菜,姑娘不如用完饭再走?”   ……   直等这人走远了,项桓才阴测测地磨牙,“他真当我是死的吗?”   宛遥闻言忍不住去瞧了他一眼,飞快垂首悄悄牵了牵嘴角。   此后的一段时日,为了继续给彭家小姐治面颊的痘疮,他们少不得隔三差五地跑一趟太守府,也就隔三差五地同那位风度翩翩的会州太守“偶遇”。   这人的戏尤其多,嘴皮子又能翻出花,哪怕宛遥不怎么爱搭理他,自个儿也能唱一出双簧。再借着那位花农的病,总是能想方设法留他们吃茶吃点心。   尽管每回项桓都跟来,彭永明似乎也没怎么把他放在眼里。   如他这般情场老手自然轻易能猜到,永远一脸倨傲的少年会是个什么身份,在姑娘面前太过争风吃醋是十分败坏好感的,因此他不仅不排斥,时常还会和项桓“友好”地搭话。   “项小哥不是青龙城本地人吧?平日都做什么营生?”   估摸着一早就打探好了,待听到说是打猎靠山吃山后,彭永明一脸的怜悯关爱:“年纪轻轻的,又会拳脚功夫,怎么想着当猎户?也太没出息了。”   项桓:“……”   言罢便伸手在其肩头拍了拍,“是男儿,自当奔赴沙场,报效国家才是。把志向放远大一些,目光别那么狭窄。”   言语中透着满满的优越感。   项桓平身揍人无数,但大部分情况下都是对方嘴欠再加上自己脾气一点就着,找打的人他见过太多了,可如此讨打的,还是第一次开眼界。   宛遥是真怕他一个冲动便“流血千里,伏尸百万”,便习惯性地伸手去拉项桓的胳膊——很意外,他的肌肉与以往不同,居然没那么紧绷如石。   耳畔忽而听他轻笑一声,项桓神色如常地微偏了下头,“照彭太守这语气……当是身经百战,立功无数了?”   “那不如,说出来让小弟长长见识?”   彭永明好像就等他这一问似的,颇谦逊地含笑垂首,“哪里的话。”   “不过是当初追随过季大将军,打过几场仗罢了,谈不上立功无数。”他客气道,“都是沾了大司马的光。”   此话一出,项桓和宛遥都愣了下。   本想看看这小子是跟谁混过的能得意成这样,想不到还是自己人?   不过怎么没印象……   见他们这副表情,彭永明以为是这份经历让两位小朋友惊骇到了,毕竟没见过世面,乍一听见大司马的名号,自然会感到崇敬羡慕。   项桓轻眯起眼,“敢问彭太守,是几时随大将军出征的?”   他略一沉吟,“也就五六年前吧。”   “那会儿西北战乱未平,季将军领兵北伐,在下不才。”彭永明羞涩一笑,“是被将军钦点着去的,其实自己无能得很。”   北伐?   北伐他不是跟着去了吗?   项桓越听越不解,自己为何不记得有这一号人物?   宛遥依稀琢磨出点门道来,抿唇试探性的问:“不知道……太守认不认识将军的三位得意门生呢?”   提起这个,彭永明忽然一阵不可言说的朗笑,笑得宛遥和项桓皆是满眼莫名。   “实不相瞒。”他含蓄地负手在后,“在下与那三位将军不止认识,还交情匪浅。”   项桓:“???”   “这个身份我极少与外人说道,但和宛姑娘聊得投机,告诉你们也无妨。”彭永明顿了一顿,忽然极其神秘的压低声音,“我其实是大将军的第四位徒弟。”   项桓:“……”   宛遥:“……”   什么玩意儿?   趁其不注意,宛遥凑到项桓旁边低低问道:“你认识他?”   项桓:“……我认识个屁。”   还想再多问两句,彭永明已经转过身来,宛遥只好敷衍地笑了一笑,没话找话,“嗯……那怎么从未听季将军提过太守您呢?”   他摆摆手,自言惭愧,“在下学艺不精,哪里担得上这种虚名,怕在外坏了将军的名声,还是低调些好。”   说完便仰望长空,神情萧索,悠悠轻叹道,“而今袁贼猖狂,边关风雨飘摇,我奉命镇守此地,将来总有一日怕是要与烽火骑一战的。一别数年,也不知余兄、宇文兄他们现在如何。”   宛遥已经有些听不下去。   这席话扯得跟真的似的,项桓觉得他自己都要信了。   而那边尚不知真相的彭永明一阵感慨之后,以一副过来人的口气,语重心长道:“所以,项小兄弟。”   “人可不能庸庸碌碌一辈子,国难当头,总得做点什么事……你就不想也随军出征,干一番大事么?”   他别有深意地补充:“你若是有那个意愿从军,本官倒能为你引荐引荐。”   知道此人千方百计地画大饼是想将自己从宛遥身边支开。   项桓冷着眼睛看他,随后竟轻巧地扬起唇角,“行啊。”   *   冬天的夜里,南方虽比北方稍显温暖,穿堂风刮着还是阴冷阴冷的。   少年只穿了身单衣靠着门框侧坐在地上,手中上下抛着一块入药用的松香。而房内的一盏孤灯下,宛遥正忙着调明日的药膏。   项桓自己玩了一会儿,到底还是转目望向里面的姑娘,唇线抿成了一条笔直的线,终究忍不住开口。   “诶。”   他轻唤道,“你不会真的看上那个满嘴跑马的太守了吧?”   宛遥抬眸浅浅地望他一眼,手下没停。   “怎么可能。”   她用小铜锤敲开几块牛黄,“那个花农身上的病痛都是多少年的旧伤了,他要真关心何至于等到现在?”   宛遥一面搅拌着碗里的药糊一面说,“我看这个彭家对待下人,尤其对战俘特别地苛刻。即便身份尊卑有别,这种程度也和凌虐没差别了,等治好了彭家小姐,我们还是别和这些人再扯上关系……把松香给我。”   项桓顺手扔过去,脸上倒露了个轻松闲适的笑,把胳膊懒散地搭在膝盖上。   “就知道你不会喜欢他。”   宛遥不解地扬眉。   后者仍靠回门上,语气随意,“姓彭的连我都不如。”   “你喜欢他还不如喜欢我呢。” 第63章   说完, 还自作聪明地朝她一笑,“是吧?”   宛遥捣药的手蓦地抖了抖, 脸上血色翻涌着, 抬眸望了他一下,微启的嘴唇有些无所适从。   半晌她把药碗放下, 抿唇坐在那里。   “项桓,我发现你最近脸皮越来越厚了。”   他神情无辜的一怔, 大概是没想到, “我……”   宛遥起身来伸手推他,“这是我房间, 你一个大男人, 深更半夜, 还好意思坐在这儿。”   她手劲虽实难撼动, 项桓还是一步三回头地出来了,挣扎道:“我帮你干活儿啊……”   宛遥没好气地看他,“不需要。”   说完, “砰”得一声,果断将门甩上了。   天幕一片疏朗的星光月色,项桓站在院中摸了摸鼻尖,将面前的木门盯了一阵, 才淡淡地含起抹笑意, 转过身回房。   隔着一堵薄墙,宛遥正倚靠在门上,即便瞧不见, 她依旧小心翼翼地侧头倾听,确定外面没有动静了,方回到桌前,深吸了口气继续调药。   *   转眼上彭家的日子也有大半个月,按照宛遥原本的计划,十天就能使彭小姐的痘疮痊愈,但这回不知为什么,调理了这么久却依旧反反复复。今日见着起效了,明日又会再次加重;后日换了药方见效了,大后日又会卷土重来。   而折腾太多次,彭大小姐终于开始不耐烦,态度也跟着逐渐冷淡下来。   “我说,宛姑娘,这药的剂量是不是不够?”她颦眉靠在美人榻上,慢条斯理地拢头发,“怎么感觉一直不见好呢。”   “你可不要刻意拖延疗程。”她不着痕迹地提醒,“好多挣一些诊费啊。”   宛遥就当刮了个耳旁风,神色如常地替她把过脉,还是觉得热症太厉害,总不消减,“小姐平时有吃什么过于大补的食物吗?”   彭小姐闻言思索片刻,“没有啊。”   “我都听你的吩咐,饮食上皆以清淡为主,连肉都很少碰。”   那就奇怪了,看她的反应,不像是刻意向大夫隐瞒实情的样子。   宛遥感到不对劲,收起把脉的手,“那您的下人也知道这一点吗?”   彭小姐起先还稳坐钓鱼船,此时被她这隐晦的一句话忽然问得脸色一变。   “不知我能否去庖厨看一看小姐每日的吃食?”   对方好似明白她的意思了,终于正色地坐起身,“这个没问题,我随你一同去。”   大户人家的厨房里一向是不会留剩菜剩饭的,多半当天没吃完,不是赏给下人就是倒掉喂狗。宛遥走进去时,几个厨娘和小丫头正忙着准备午膳,见状赶紧停下,纷纷行礼。   彭小姐倨傲地吩咐:“都先把手上的事放一放,今日的饭食有哪些?给宛大夫看看。”   为了照顾她的病,厨房好几个灶是专做她一人的饭菜。锅里炖着乌鸡汤,托盘中放着才炒好的山药片,肉食是清蒸鲈鱼,蔬菜是苦瓜,的确没有易上火的食材。   宛遥一一检查过去,每一道菜都会借小碗尝一口,等走到最里面的一锅乌漆墨黑的汤前她忽然停住了。   “这是什么?”   旁边的丫鬟解释道,“是我们小姐的养生汤,用枸杞加猪心炖的。”   宛遥拿汤匙轻轻搅拌,闻到里面飘起一股淡淡的辛味,她于是找来碗勺试了一口。   甫一入喉,眉头便皱了起来。   彭家小姐见她这般表情,忽然紧张地问:“怎么了?”   她放下碗,肯定道:“是附子。”   “这种药,药性极热,是治疗寒症和阴虚时用的,只半两的剂量便是大热,小姐身体本就有余毒,每天食用一碗,吃再多的药也未必见效。”   听到宛遥如此说,她神色猛地大变,饶是蒙了面巾遮脸,那双眼也能顷刻喷出火来。   “谁负责的这道菜!”彭小姐大怒,“说!”   那刻,众人好似排练过一般,齐齐把头一转,已经挪到了门口的一名侍女被数道目光钉在原处,显得怯然又惶恐。   她大概十四五岁,身量小,个子矮,被彭大小姐眸中的寒光一射,从上到下都在发抖。   宛遥感觉这姑娘的脸有点面熟……待见得她手腕上的铁环,才记起是当日初来太守府,被项桓一个眼神吓住的那位婢子。   人对危险的来临皆有本能的反应,那女孩子只顿了一瞬,做了个在场之人想都没想到的举动,她居然一掉头,撒腿就跑。   “跑?你跑得掉!”彭小姐冷声喝道,“都给我追!追回来有赏。反了天了她!”   她一令之下,周遭的侍卫与家仆纷纷倾巢出动,场面瞬间不可抑制的乱了起来。   至少撇清了自己,宛遥倒是松口气——无论如何,找出原因,她也能早日把这祖宗给治好,免得再无故惹祸上身。   “真是一出闹剧,平白连累姑娘了。”他们家的变脸大概是祖传的,彭小姐一回眸,表情又顷刻转好起来,“往后还要多麻烦你。”   “不妨事,应该的。”   京城里的富贵人家大多讲究教养,修炼的是笑里藏刀的功夫,哪怕看对方不顺眼也不至于轻易展现在面上。   彭小姐到底是边关土豪,有求于人便好声好气,乍然失了用处当场就能翻脸,何其现实。   宛遥一直都不太喜欢太守府的氛围,总算忙完了出来,她得以活动活动筋骨,朝天吐出口闷气。   项桓在旁边替她背着药箱,见宛遥一路有气没力,不由奇道:“怎么感觉你今天好像比平时累很多的样子。”   宛遥一脸疲倦地望着他,又摇头收回视线:“一言难尽……只怕我还得在那个太守府多待几日。”   她叹了口气,“当初真该听你的,就不应来这儿给那位大小姐治病,结果惹这一身腥……”   项桓闻言小小的意外了一下,随即笑道,“没事儿,那不是还有我在吗?”   他略一思索,将肩上的药箱取下,语气干脆,“算了,看你累成这样,干脆我背你回去吧。”   宛遥瞥到他的动作,也有片刻迟疑,“那箱子怎么办啊?”   “箱子我拎着。”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加上她的确不想再走,见项桓已绕到前面俯身,于是也就恭敬不如从命地欣然要爬上去。   然而还没来得及抬脚,前面的巷子里忽然传出断断续续地啜泣声与呻/吟声,时而鞭风阵阵,夹杂着男人污言秽语的叫骂。   “臭娘们,敢躲!我看你躲哪儿去!”   “什么玩意儿,还敢咬你爷爷。”   和男子的嚎叫声不同,女孩子细细的抽噎听着更让人心惊胆战。   宛遥愣了愣,像是有种无声的默契项桓对视了一下,旋即便由他打头阵,自己垫后,一前一后地走到了那巷子口。   狭窄的地方细长成一条,顶上的屋檐又宽大,几乎过了一丈,太阳就照不到了,深处暗得如同黑夜。   地上的少女被雨点般的拳打脚踢逼得缩成一团,四面八方围着的都是年轻男人,看装束好像是太守府的家丁护卫。   宛遥的眉眼不自觉地往下沉了沉。   自打去过彭家宅院,乱世间的黑暗面好似填鸭子般一股脑地展现在了她的面前,让从来生在桃源的小姑娘也明白了什么是杀人如麻,饮血食肉。   旁边有人阻拦,“悠着点,大小姐说有赏呢,抓回去咱们至少一人十两!”   “怕什么,大小姐又没说要死的活的,难不成还要留她一条狗命?”   下人的身份虽然也贫贱,但至少是大魏的良民,在战俘流于世上之前,他们承担着世家贵族的奴役与唾骂,今此难得有比他们地位更下贱的所在,便好像守得云开,终于可以堂而皇之地高高在上。   “说得也对,既然抓回去也是弄死,倒不如,先给我们玩一玩……”   血气方刚的几个大男人,三言两语之下便意味不明地笑笑,开始对着地上的女孩儿解腰带。   项桓见此情景终于皱了皱眉,后退几步将宛遥拉开。   经历了京城那场疫灾,宛遥许多时候已经学会了不给自己找麻烦,她会把许多“医者父母心”的慈悲收敛起来,哪怕是一个浑身带血的人倒在脚边,也仅仅只能劝一句“不如给个痛快”。   但人心总是软的,大约同为女孩子,此时此刻有几分难以克制的感同身受。   项桓在旁窥得她的表情,好似早有预料地扬起眉:“怎么,心软了?”   宛遥不好直言,于是颦眉瞪了一眼。   他笑容懒散,“心软了就求我嘛,我又不是不肯救。”   她迟疑着抿抿唇,到底松了口,“你能救?”   后者故意道:“你要是求我,我当然能救。”   宛遥垂眸权衡片刻,轻扯着衣带低声说:“那我求你帮忙。”   “行啊……诶,不过先说好,这可是你让我打人的。”他最近被阴怕了,得提前确认一下。   她眸中带了些无语,“是了是了,是我让你打的,出了事全算我头上。”   项桓打了个响指,正抬脚要走,冷不防又被宛遥给拉了回来,“诶——等等!”   她慌里慌张地往怀里摸帕子,“把脸蒙住,以防万一。”   但凡英雄救美的大侠蒙面巾,不是黑的就是素的,但事出突然只能用绣帕,他一身的杀气莫名被衬得有些小清新。   项桓刚往前迈了两步,忽而心机上头,又掉回去,趁机开宰,“救一次留一个月。”   “好了好了,留了留了。”宛遥崩溃地推他,“你快去!”   半年没揍过人了,难得开荤,还是“奉旨打人”,后顾无忧,他这场疏通筋骨揍了个痛快,最后将那姑娘往肩上一扛,从巷子里出来。   宛遥在外面听得心惊胆战,“你没把他们灭口吧……”   “不至于,能用和平方式解决的,我一般不见血。”   ……   *   厨房里的水烧好了,宛遥端着铜盆进屋,小姑娘鼻青脸肿地坐在床上,目光显得十分无神。   她把热水放在一旁。   “要吃点东西吗?还是说先睡一觉?”   对面一双水灵的眼睛讷讷地看向她,嗓音似乎很低哑,半晌才勉强磕磕绊绊蹦出两个“谢”字。   “救你,是觉得那帮护卫欺人太甚。但刻意下毒是你的不对。”   宛遥认真地在床边坐下,“为什么要在彭家小姐的补汤里放附子?”   据她所知,但凡战俘普遍都很怕事胆小,因为只要反抗,哪怕被主人家打死官府也不会管。   小姑娘低着头半晌没说话。   “我不可能留你。”宛遥于是起身,“等你好一点了,会把你送回去。”   她手腕忽被狠狠拽住,低头时是对方惊惧惶恐的眸子。   “……不……要……”   她咽了口唾沫,好容易才说出一句完整的,“我不是有意……想害她的,我只是……为了救我姐姐。” 第64章   “你姐姐?”宛遥想那应该也是个战俘, 略思索了一阵问道,“你姐姐怎么了?”   “她……”小姑娘好像不知从何说起, 支吾半晌, 才低声回答,“她得了一些不太好的病, 就快要死了。”   宛遥并不太理解:“这和你在汤里下药有关联吗?”   “小姐和太尉家的公子订了亲,今年就要完婚。”小姑娘摇摇头, “成亲前都是忌讳府里闹出人命的, 觉得不吉利。我姐姐原本在后院被他们晾着,后来为了吊她一口气, 彭府的管事还派大夫前去诊治。”   她泪眼汪汪的, “我很怕等小姐出嫁之后, 他们会不管我姐姐, 所以才想着能不能让这门亲事再拖晚一点……至少、至少等我姐姐病好。”   这般举动十分孩子气了。   她年纪小,可能还不知道,如果真怕晦气, 主人家多半会将下人直接丢去外面自生自灭。   如今竟能费这样的功夫为一个战俘看病,想必是这个人对他们而言还有用处。   但宛遥一向是不以最坏的恶意揣度人心的,故而宽慰说:“达官显贵素来对奴隶、下人弃之如敝履,既然彭家肯找人来治你姐姐, 大概也是念及旧情, 不愿让她轻易丧命。”   小丫头听了这话,显然欲言又止。   “附子是大热的药草,但也属乌头一类, 剂量用不好是会闹出事来的。”宛遥正色道,“不过幸而彭家小姐身体无恙,你挨了顿打也算受了教训。”   “我可以不送你回彭府,但你是战俘,身份特殊。想好自己今后要走的路,伤好后自行离开吧。”   她闻言眼里更加茫然了,呆呆地应了一声,抱着被子出神。   等推门出去,已经是傍晚,霞光万丈,满地黄昏。   项桓正蹲在一块光滑的青石前磨刀,大冷的天他也不穿外袍,衣领微微敞开,露出里面结实的肌肉。   宛遥在台阶上托腮坐下。   项桓看了她一眼,手里的活儿没停,“怎么?要把她留在这儿?”   宛遥若有所思,视线漫无目的,不知瞧着何处,“我们现在都自身难保了,留一个包袱干什么……”   “不过,送去官府人也是死,送回彭家人也是死。我想着,还不如把她就地放生,听天由命吧。”   项桓顺着夕阳去看她。   荆钗布衣的姑娘安静得像尊雕像,晚霞将她的面颊铺上一层薄薄的粉。   有些时候,项桓会觉得宛遥比以前长大了很多。   他说不清这种感觉是从何时开始的,如果真要说个具体的时间,大概……是在那个初夏,她神色坚定地跟在马车后面起的吧。   “项桓,你们家有战俘吗?”   “没有。”他往青锋上浇了一瓢凉水,“我爹和我娘都不喜欢用这个。”   “嗯,我家也是。”   不知怎么的,宛遥忽就模模糊糊的回想到了秦征。   “人在后院……”她往前坐了下,忍不住道,“你明天带我去找一找她说的那个人好不好?”   项桓慢条斯理地抬了下眸,语气突然一波三折起来,“又要管闲事啊……”   他把刀一拎,翻转着检查刀锋,“之前是谁跟我约法三章,让我不惹麻烦的。这回,我可没违规越轨啊,倒是某个人,成天知法犯法……”   宛遥挪过去握住他胳膊,“我只看一眼,就一眼。”   后者故意不为所动的出声数落,“先是救那个花农……”   宛遥埋下脑袋。   “再是路见不平救这个丫鬟……”   她无言以对。   “现在还要去找她姐姐……”   宛遥简直被他指控得抬不起头来,难得没反驳一句,甚是惭愧地保持沉默。项桓听见没声儿了,余光不经意瞥到她的神情,半晌还是抿抿唇,败下阵来。   “一有事求我就卖乖……”他嘀咕,“行了行了,答应你便是。”   “真的?”她眸子里泛光。   “真的,赶紧做饭吧,我快饿死了。”   *   那个跑出来的小姑娘叫青花。   第二日再进太守府时,上下一片井然有序,并未见有不寻常之处。想来也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奴婢,丢了就丢了,顶多不过几个银子抛水里,连个响声都不一定能听见。   宛遥照旧去给彭家小姐治脸,项桓趁此空闲,片叶不沾身地把整个府邸逛了一圈,守卫都是废物,家丁也多半派不上用场,连当日的半个秦征都不及。   于是,他轻而易举的找到了那一处不算隐蔽的藏身之所。   等侍女照常他们出府后,项桓便背起宛遥,神不知鬼不觉的又转悠回了彭家后院。   这是处十分偏僻的角落,而且已经有一阵子无人踏足了,门扉上聚着薄薄的灰,她不禁怀疑,青花口中“找大夫”这个说法的真实性。   宛遥小心翼翼推门进去,迎面是张冷清的桌子,除了茶碗什么也没有。   “人在那边。”   项桓低声提醒。   一张木床临窗而设,单薄的被衾盖着一个瘦骨如柴的人,她一头长发瀑布似的披散在枕边,遮住了整张脸。   第一眼时,宛遥真没看清那里躺了人,因为她实在是太瘦了,呼吸几乎弱不可闻,乍然一看很像一张摊开的毯子,毫无声息。   青花的确不曾骗她,是个病重的女子。   宛遥缓步走到床前。   冬日暖阳斜斜的几道光,能看见细小的浮尘起起落落。   她没有醒,依旧安静地躺在那里。   项桓抱怀在旁,“死了?”   “不,还有气。”宛遥蹲身探了探鼻息,随即用手轻拨开对方的头发,等这个女孩子的脸显露出来时,她蓦地一下震住了。   尽管接触病人已有五六年的时间,多少形形色色的患者她都见过,但憔悴成这般模样,宛遥还是头一回遇到。   女孩子的嘴唇是内缩的,唇角上是伤,面颊是伤,眼下一圈黑紫,脖颈布满淤青,连手腕也缠着几圈尚未消散的淤痕。   她生得一张令所有年轻姑娘艳羡的姣好五官,饶是虚弱至此,也依稀能辨别出从前生机勃勃时的样子。   此情此景,连项桓都禁不住颦起眉:“她这是什么病?”   宛遥轻颤着扶住对方的手腕,“她……”   “周身有极严重的花柳。”指尖撩起女孩散在唇边的碎发,“上下门牙都被敲掉了,指头和膝盖有不同程度的骨折。”   “还有……”   项桓听她顿了好一阵,才道:   “怀了一个孩子。”   话音落下的同时,宛遥瞬间意识到,会不会这才是彭家人想治好她原因呢?   转念又感觉不太可能,出身下贱的奴隶,哪怕有贵族的骨肉,在这些人看来大概也是极为不耻的东西。   项桓面色许久没沉得如此难看了,他静默片刻,开口说:“能治好吗?”   “……我不知道。”宛遥紧紧握住那只纤细的手,宽大的铁环好似也圈不住如此清瘦的手腕,随时快要滑落而出,“她脉象很虚,应该好些日子没进过食水,我想……彭家八成已经把人放弃了。”   一直对此事不曾发表看法的少年终于褪去了往日的散漫,认真道:“带回去吧。”   “嗯。”她点点头。   *   战俘对于魏国的达官显贵而言是地位最卑微的一类人,因为他们甚至都不能算是大魏的子民。   战俘只能与战俘婚配,再生下的便是供贵族驱使的奴隶。   这是武安侯当年北征回来后,引起的一股畸形的浪潮。   健壮的奴隶会被从小培养成死士,如淮生、秦征一样,终生等着为主子献祭,朝不保夕;而其他的奴隶,男的会留在家中做苦力,女的多半是婢女、粗使丫鬟。倘若其中有形貌标致的,不论男女,皆会成为贵族玩弄的对象。   待在家中的青花已能下地行走。   主要是房间实在紧张,她不腾出床来不行,否则项桓就只能去睡大街了。   “我姐姐她……”   “嘘。”宛遥示意她别多问,“病人身体虚弱,眼下还昏迷着。待会儿喂她吃点米粥,看明日能不能醒过来。”   小姑娘边抹眼泪边应声。   这就是她所谓的……不太好的病。   的确是太不好了。   宛遥坐在床边,轻摸索着那双干燥白皙的手,一筹莫展地叹了口气,转身打开手边的药箱,摸出医针来。   花柳会使得皮肤十分脆弱,几乎一碰便会出现伤痕,然后一点一点溃烂。   历史上只有华佗曾治愈过这种病,然而方法却未曾流传下来,至今无出其右者。   她的肌肤易受伤,宛遥只能简单的施针稳住几处大穴。   不多时,项桓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肉粥,青花帮着小心翼翼扶起她的头。因为没有门牙,勺子能够很轻易的递进去,但总是会漏出来,需得喂一口,再将脑袋仰起才勉强可以咽下。   夜里给她擦身子的时候,宛遥问道:“她叫什么?”   小青花呆了下,“青……青玉。”   在家中照顾了两日。   第三天的午后,这个叫青玉的女子终于缓缓转醒。   她其实也就十七八,但形容太过苍白疲惫,脸色光泽暗淡,人一旦缺少精气神,便会无端有些显老。   在阳光中睁开眼的女孩子,神情中带着空洞,她茫然失措的看向四周。   “姐姐。”   青花正等在床边,见状欣喜地抱住她缠满布条的胳膊,将脸贴在掌心里,无比眷恋的蹭了蹭。   躺着的少女呆了足足有半盏茶的时间,望着自己的妹妹,嘴唇却发不出声,只连着做了好几个口型。等她将目光转向了宛遥时,才挣扎地开口:   “……谢……谢……”   那是一种极其低哑的腔调,仿佛是很久不曾说过话了一样,每一个字都吐得极慢、极艰难。   宛遥朝她苍白地笑笑:“你现在没事了。”   “姐妹团聚,安心休息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青玉躺在床上冲她温暖地一笑。   这一刻的暖阳莫名刺眼,她竟没忍住,感觉双目隐隐作痛。   “你们慢慢聊,有什么想吃的就告诉我。”   “……好……”   说完,宛遥浅浅行了一礼,侧身出去。   项桓就在门外抱臂斜斜倚墙,见她突然向着厨房的方向,走得很急,于是猛地伸手拉住她手腕。   宛遥转过来的瞬间,他看着她的眼睛,有片刻的怔忡。   “你……”   宛遥嘴角轻轻牵动了一下,朝他露了个露了个有点苦的微笑,“没事干的话,去买点鱼和虾回来吧。”   尽管人已苏醒,青玉进食却并不顺畅,她于是会将肉食做成羹,细心的剃去鱼刺与虾壳,让咀嚼更为方便一点。   吃一顿饭的时候,她颤抖的手用力捧紧小木碗,近乎狼吞虎咽地一气喝了个精光,等连着吃了三四碗方才缓过神来。   眼中却不经意噙满了泪水。   宛遥站在一旁怜悯地看着,努力不让自己的表情显得过于不自然,“好吃吗?”   青玉磕磕巴巴地点头:“……好……好吃……”   然后又很小心的问:“我、我可……以么?我是个……奴……奴……”   “没关系。”她说,“这里不是彭家大院,你不用怕。” 第65章   这段时日, 宛遥买来各式各样的食材,尽可能精致地做好每一道菜。   有了食物充饥, 青玉的面色总算比之前红润了不少, 稍有点力气的时候,她习惯坐在靠近窗的地方安静地晒太阳, 或是低头编一些小玩意儿消磨时间。   宛遥想,在那种阴暗潮湿的环境里呆的太久, 她或许更愿意出门走一走, 于是偶尔也会扶着青玉到院子里坐一会儿。   会州这个地界冬天是很少下雪的,倘若不吹冷风落冷雨, 大部分的日子天气很晴朗, 青花揽下了家中所有的活儿, 总是端起小木盆挨在她身旁, 一边洗衣服一边同她说说话。   院门虚掩着一道缝隙,附近的几个小孩子不时从门口嬉笑跑过去,他们手上握着长鞭, 鞭风利落,将地面的陀螺抽得呼呼打转。   每当此时,青玉那双疲惫的眼睛便蓦地多了些神采,目光一动不动, 任凭长发被微风吹得凌乱。   宛取出木梳来站在背后轻轻地替她梳理整齐。   “我……”   面前的姑娘艰难地开口, “……们,小时候,也很喜欢……这样玩。”   她也有童年的时光, 在双亲未曾去世,自己也未曾经历这场人间黑暗的岁月,半大的小姑娘和憔悴的父母亲挤在孤零零的小院内。   阿爹用主人家使剩下的木块雕了一只陀螺,她们成日里围着追着,虽然是不起眼的东西,但对于从没见过玩具的她们,已然是宝贝一样的珍品了。   可惜,后来陀螺滚到了夫人的马车下,轱辘被硌得一阵颠簸,父亲挨了顿毒打卧床不起,从此之后,她就再也没有碰过。   宛遥将手上的一把青丝编成长辫子,温和地提议:“不如,我带你上街逛逛吧?……可以带着斗笠。”   这一句话不知触到青玉何处的逆鳞,顷刻间,她整个人忽然瑟缩地开始发抖,半晌才僵硬地摇了摇头。   一个人在地底下生活惯了,便会无比的害怕外面敞亮的红尘。   听青花说,她们是在彭家养大的奴隶,彭永明还不是太守时,十三岁,夫人就在他房里塞人了。   他喜欢物色模样标致的女孩子,起初是从外面买,到后来把目光放到了府里的下人身上。   长到十四五岁,但凡有些姿色的女奴几乎都被他和他的朋友染指过。   而她因为厨艺好,一早让小姐挑走了,方幸免于难。   等来会州青龙城上任后,由于山高皇帝远,彭永明的权势一手遮天,便愈发的变本加厉,肆无忌惮。   这一点,宛遥倒是能有所体会。   彭家小姐的病不用再治,余下的时间,她大多留在家里。自那之后,差不多过去了五天,青玉便渐渐开始嗜睡起来。   这样的体质有孕在身,几乎没办法好好吃东西,也就唯有睡觉时人才不那么难受。   霉疮正如盛开的花,一日一日的恶化,近乎布满了她所有的皮肤。而孩子在第七天便悄无声息的流掉了,三个月不到,尚未成型,她甚至连眼睛都不曾睁开,也就没机会看一眼自己骨血孕育而成的生灵。   隆冬的雨雪天,窗外的风一阵紧似一阵。   宛遥满屋烧着艾草和菖蒲,她在淡淡的烟熏火燎气味中悠悠转醒,青黑沉重的眼皮只能掀开一道细小的缝。   入目即是窗外夹着雪花的冷雨,腊梅在风里摇曳,是人间美景。   “你醒了。”宛遥吃力的弯起嘴角,毫不介意地轻握住她隐约溃烂的掌心,“你还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东西?或是……特别想要的?”   青玉内缩的双唇无声的动了动,她把耳朵贴过去,好久才听清。   “糖……葫芦……”   “糖葫芦?”   跪在床下的青花忽然就呆了一下。   站在门外的项桓闻言立马道:“我去买。”   满城细雨轻如牛毛,寒意使得街上的行人纷纷退却,以往热闹的市集竟只有寥寥两三个摊位。他顶着刺骨的冷风穿梭于城内的大街小巷,最后在一个驼背的老人手里匆忙买了几串。   等回到家,这冰糖葫芦真如其名,覆盖了一层肉眼可见的霜雪。   宛遥用剪子把糖葫芦剪碎,小心喂到她口中。   活了十几年,对一个年轻的女孩儿来说,就好像一生那么长了。   数千个日日夜夜仿佛一场大梦,到现在她似乎才从嘴里尝到一点点名为甜味儿的东西。   宛遥轻揽着她的肩,小声问:“还想吃什么吗?”   青玉一言不发,只颤抖的伸出十指,覆上她的手腕。   肌肤间摩挲着什么纤细的东西,等她放下来,宛遥才看清置于右手的一条红绳编织的链子。   “宛姑娘……真是……”   “很温柔的一个……人……”   “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   她用仅存的牙,艰难地含着零碎的糖葫芦,长久以来凝聚的悲哀突然夺眶而出。   “可是……”   青玉靠在她肩上,漏风似的语音破碎地啜泣,“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从一开始……就遇到……”   她猛地抓起盘子里的糖果,不住的往嘴里塞,再拼命的咀嚼,拼命的吞下去。   好似在努力争取着什么,追赶着什么。   宛遥也没有阻止,不知过了多久,那股像是挣扎的一样的力道慢慢减弱,变缓,枯瘦的手终于绵软的搭在了她怀中。   口里含得满满的糖葫芦滚落在地。   屋外雨雪如刀,屋内炭盆似火,而那颗果子血一样鲜红。   宛遥闭上眼,用力将眸中的湿意逼退到内心的最深处,揽着那具瘦骨嶙峋的尸身,把头轻抵在她额间。   凛冽的北风中,是女孩子嚎啕大哭的声音。   *   青玉下葬的当天,雨正好停了,城外的泥土格外松软。青花不能出来,宛遥和项桓帮着将人埋在了一棵古榕树下。   老树参天蔽日,可以遮风挡雨,终年常青。   石碑简陋地刻着没有姓氏的名字,她指尖拂过上面粗糙的凹纹,心中压抑着无法言说的难受。   这是学医六年的宛遥,第一次经历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己怀里。   她就像一朵被人精心侍养的花,从来没见过世道的险恶,却在短短的一年中乍然被踹出了四季如春的家,暴晒在烈日之下。   她想,我为什么救不了她呢?   我明明会医术,我明明是个大夫,她却还是死了。   而后来回过神,她方意识到——   正因为我是个大夫,才明白什么叫“束手无策”。   项桓将附近的杂草拔除,微微一侧目,看见宛遥眼底里深深的神伤。   其实从她让自己四处买鱼虾、买瓜果、买糕点起,他就隐约猜到这个女人的命不会长久了。   过了一辈子人下人的日子,受尽折磨,临终前想尽可能的满足她所有的愿望,这的确是宛遥会做的事。   他如此一个满手沾血的人也颇虔诚地拜了拜,而后欲言又止地斟酌了下,出声宽慰“……你要是想哭,就哭出来吧。”   那一瞬,宛遥不知回忆起什么,神情骤然一愣,她红着眼睛,毫无征兆地转头冲他道:   “是你不让我哭的!”   她站了起来,眸中氤氲着一层浅而薄的雾,宛遥低首盯着他重复说,“是你不让我哭的!”   项桓平白让她指控得有点懵,旋即也站起身,“我什么时候不让你哭了?”   心里一直藏着的自尊被她一刀子剜开,她要开口,泪水已经噙满眼眶。   “是你说我哭着让你心烦。”   “是你说我除了哭什么都不会!”   对面的少年明显茫然失措,他看着那张泪流满面的脸,一时慌乱道:“我还说过这么过分的话?”   宛遥酸涩难当的心绪猝不及防地闪过一丝怔忡,她讷讷地站在那儿,才恍然明白,原来自己用力去铭记的承诺,他竟从未放在心上过,根本,连记都不曾记得。   她突然间觉得委屈极了,曾经拼命忍住的那些难过,为了挣得一点点坚强所付出过的那些努力潮水一样浮现在眼前,情绪便好似决堤的山洪,顷刻崩塌。   宛遥伸手不管不顾的去推他胸口,“嫌我烦的是你!”   “嫌我没用的是你!”   “嫌我出身低的也是你!”   她径直将他推到了官道上,双目充红的质问,“什么话都让你说尽了,你还想怎么样!?”   项桓从没见她哭成这个样子,好像积压了成百上千的委屈和怨念,他生出无数的歉疚,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是我不好,我的错。”他只好抓住宛遥的手腕往自己身上糊,“你来打,打到出气为止,好不好?”   她深埋下脑袋,抽噎着摇头。   “那……”项桓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于是语无伦次道,“那你再也不要理我了,就把我扔在这儿,你回京城,去做大小姐。”   她在满山风吹树林里沙沙声中,哭得伤心又单薄。   项桓迫切地希望她能够高兴一点,可也觉得她这么哭出来大概会好受一些。   他忙低下头,两手轻捧起宛遥的脸给她擦眼泪,越擦越多。   指尖浸着湿意,断断续续的滚烫,总是无休无止地往下落。   项桓凝视着那双明眸,眉头轻拧成一缕难以表达的情绪,最后松开了手,蓦地用力将她紧拥入怀中。 第66章   他素来口拙, 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抱着宛遥的时候, 目光只坚定地看向地面, 好半晌才开口:   “宛遥,我现在什么也没有。”   项桓微微加重了几分力道, 语气安静而认真,“但今后, 我会让属于我的东西越来越多。”   “然后把世上最好的, 都给你。”   女孩儿哭得只剩下抽噎,他一番豪言壮语, 也不知有没有被人听到。   宛遥将头埋在项桓的胸膛, 啜泣声由大变小, 打湿了他半边衣衫, 等终于平息下来,项桓才发现她居然就这么睡着了。   掉眼泪也是个体力活,人或许未曾深睡, 但已无力再睁眼。   他于是把宛遥抱上马背,辗转回到了小院。   小仓库前几日收拾出来腾给了青花,她连着数天泣涕如雨,此刻正关着门毫无动静。   家里的两个女人都在发大水, 哭得不省人事, 各自睡各自的,一瞬间这四周便静得犹如无物。   项桓给宛遥盖上被衾,发呆似的在床边坐了一阵, 随后像是下了什么决心,拎起角落的长棍,在空空荡荡的院落里练了一上午的枪。   但到底不是雪牙,总缺少些什么。   直到太阳开始偏西,宛遥才睡足了醒来。没人做饭,项桓便老老实实的饿了一顿。   她眼睛肿得像两个大核桃,因为睡太久,头还有些犯晕,坐在桌边抬不起眼皮,耷拉着脑袋用浸过冷水的帕子敷脸。   项桓端来铜盆颇勤快地涮布巾,一把水拧到半干后朝她递过去。   宛遥却没去接,毕竟在他面前大哭一场是一件比较丢人的事,因此便目光躲闪地挪开视线,尽量不与他有眼神接触。   项桓等了一阵,抬眸看她,只好纵容地抿抿唇,不由分说地伸手去将她握着的那张帕子取下,把湿巾覆上去。   火辣辣的肌肤被冰冷的凉意瞬间冲淡,他指尖隔着布料轻轻按揉,宛遥不禁僵直了背脊,突然感到一丝坐立不安赧然。   就在她脑子发热之时,院门蓦地传来一阵笃笃笃的轻叩。   青花原本在厨房洗早上落下的碗筷,闻声擦干净手跑去开门,一串细碎的脚步溜过去,静默片刻,也不知她看见了什么,忽而慌慌张张地往里跑。   “宛姐姐!”   小姑娘花容失色,“……彭府的人来了!”   刚经历过一番人间生死,正恨此人恨得咬牙切齿,冷不防他找上门,宛遥的神经一绷,也顾不得方才还在天人交战,本能地就和项桓对了一眼。   四目相视,不言而喻。   她把帕子往铜盆里一扔,倒有几分这厮还敢来的愤慨。   “走去看看。”   门外站着的,据青花所说是彭永明座下的第二条狗,第一条上次在她跟前揍了人,大约是不想惹她不快,这回于是另换了一个来传话。   对方笑得像在拜年,脸上和气得简直能开出花,和前面两人的表情对比鲜明。   宛遥漠然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事?”   “是这样的……我们大人让我给姑娘带口信,说前些日子姑娘托他办的事情已经办好了,现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还望姑娘酉时之前,往城东‘名扬’酒楼去一趟,届时有要事相商。”   这姓彭的脸也够大,因为她压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有托他办事了,想来多半是个说辞。   宛遥正准备回绝,那走狗像是知道她会如何推拒似的,笑眯眯地:“我们大人还说了,此事与项公子有关,希望公子也一同前去。”   言罢,便略一施礼,笑容不减地告辞离开了。   原地里倒只剩下宛遥同项桓面面相觑。   没道理啊,他怎么敢这么堂而皇之地把项桓也叫上?   如彭永明这般的无耻之徒,难道不是更应该手段卑劣,无所不用其极么,怎么好似突然光明正大起来?   他如此不按套路出牌,倒她生出些想去看看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的念头来。   青花闻言非常慌张:“那不是个好人,肯定没安好心的!”   宛遥洗了把脸,打起精神深吸了口气,神色冷然道:“他若真有心肝,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我今日不去,他明日也要再来,后日不去,大后日也要来,早晚总是得有个了断的。”   她走出门,仰首看着门外的少年,嘴角轻抿出一点小窝来,继而说道:“你要保护我。”   后者微微歪头,像是觉得她讲了句十分多余的话,懒洋洋地一笑:“放心。”   “他敢动你,我绝对会让他不得好死。”   *   彭永明出手很阔绰,名扬楼算是青龙城最大最奢华的酒楼,说不定还是他自家的产业之一。   宛遥二人走进二层的雅间时,他人好似已恭候多时,大圆桌上摆满了精致的菜肴,四周的布置奢华典雅,贵气里不失大方。   这种场面,换成城内随便哪一个普通百姓看了都是能傻眼的,但可惜,宛遥和项桓皆自京城而来,虽谈不上皇亲贵族,多少也是见过世面的,一桌子菜还不至于让他们瞠目结舌。   “宛姑娘,项小哥。”彭永明很是热情地招呼,“还以为你们不来了呢——随便坐。”   宛遥却没有坐,一副探究的神色打量他。   “这些时日忙于公务,未能抽出时间来尽一尽地主之谊,彭某实在惭愧。”他起身倒酒,“昨天听妹妹提起,才得知姑娘已经妙手回春,替她治好了恶疾。”   她想,我真是后悔上门来给你们家这群人渣治病。   彭永明当然不会知道她心中所想,还忧国忧民一般长叹道,“前线吃紧,袁贼凶猛,只怕再有不久,会州这边也岌岌可危,在下身为魏国子民自然要鞠躬尽瘁,少不得夙兴夜寐,通宵达旦……来,宛姑娘,项小哥,咱们且为边关奋战的将士们干一杯。”   然而两个人都不想跟他干一杯,宛遥冷着眼开门见山地打断:“彭大人此番请我来,究竟所为何事?”   彭永明执杯的手一顿。   他不是没看出宛遥言语举止间的疏离,若说此前还只是一个女子对陌生男子的戒备,那她现在的表现便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了。   彭永明被嫌恶得一头雾水,闹不明白自己何处得罪了这个温婉清和的姑娘。   “噢,是这样的……”他倒是很会掩饰,不着痕迹地放下酒杯,笑道,“那日项小哥提起从军之事,彭某一直放在心上。近日大将军正与袁贼战至紧要关头,会州青龙虽地处偏远,但也是军事要地,大司马于是增兵前来城防支援驻守。   “这来的统领与我正好关系匪浅,我想趁此机会替项小哥你引荐引荐。”   此话一出,项桓稍稍意外了下,眉峰一扬,确实没料到他打的这个主意。   “是吗?”他散漫且倨傲的笑了笑,倒想看看对方是什么人物,“那我要谢谢彭大人了。”   “哪里哪里,客气。”   项桓之所以一开始会答应,是明白自己要早日脱离如今的困境,只有再回战场这一条路能走。   他现在是个黑户,彭永明虽然目的不纯,但愿意来当跳板,也是可以稍加利用的。   正说话间,门外的小厮躬身回禀:“大人,五官中郎将到了。”   彭永明眼前一亮,连忙道,“快请——”   楼梯传来足音,来者步子很稳,应该是位身手不错的武官。   伺候的小厮从外面拉开门扉,客气地请那人进去。   他穿着寻常便服,生得虎体熊腰,威风凛凛,原本也是张能看的脸,奈何脑袋略大,瞧着颇有点不协调。   彭永明先笑盈盈朝对方一拱手,旋即冲项桓点头,“我来介绍一下。”   “这位便是奉命驻守青龙城的统领,大司马麾下先锋,余飞,余将军。”   “这位是项工页,项小兄弟。”他并未留意到正在渐渐失去笑容的年轻将军,仍热情地引荐,“之前我同将军你提过的那个猎户。”   话音落下的一瞬。   烧着炭盆的雅间里,空气好似有片刻的凝滞,除了不明真相的彭永明之外,其余三人都是死一般的寂静。   几双眼睛大眼瞪小眼了半天,才各自在心中“卧槽”出声。   如果在场的这三位有尾巴,这会儿估计全立起来了。   余飞第一个绷不住,先是去看项桓,再转向宛遥,再望向项桓,显然有点丢失理智。   “这这这这……”   彭永明不解其意:“将军,这怎么了吗?”   他瞧见宛遥隐晦的使眼色,立马正色地改口:“这……真是极好的。”   后者毫无所觉,当即附和道:“将军果然慧眼识英雄,项小哥武艺高超,器宇不凡,假以时日多加锤炼,想必定能成为将军的左膀右臂。”   余飞正被他引到座位上,闻言暗道:不敢不敢,这混世魔王非拆了我不可。   奇怪,他不是在姚州流放搬砖吗?为何跑这儿来了?   转念又忍不住腹诽,项工页是个什么玩意儿?怎么给自己起了个这么傻缺的名字。   他一脑门子的问题往外冒,现下偏偏一句也问不得,憋得自己很是难受。   本来就没准备落座吃酒的宛遥和项桓,一经这场突如其来的他乡遇故音一时半会儿也懵了,不自觉便跟着坐了下来。   彭永明堆着笑脸敬了一圈儿酒,趁项桓在帮宛遥盛碗汤缓酒劲,悄然凑到余飞身边。   “余将军,瞧见对面那姑娘了吗?”   他心不在焉地抿了口酒,点点头。   看见了啊,我兄弟媳妇儿……想不到跟这儿来了,难怪满京城找不到人。   彭永明搓手笑道,“说来惭愧,这姑娘小弟倾慕许久,奈何身边总跟着那小子阴魂不散。”   “还望余将军往后多多‘担待’着他一点。”说完,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最好,能神不知鬼不觉的……”   他以手为刀,往下一切。   余飞立马面不改色地往后退了退,扬起眉来。   妈的,你居然想搞我兄弟!   作者有话要说:  大头哥好久不见!   我们的发配边疆日常种田到此基本就结束了,往后是阿怼怼的专场!   [两小只不会分开的啦,大家不要方]   ←_看到昨天大家对一个抱抱如此满意,我忽然很欣慰……   [你们快醒醒啊,明明前面怼怼也抱过遥妹好几次!]   感觉最近的读者大大们,都被我养得越来越佛了,自动不期待打啵这是极好的,以后真的啵了,才能给你们惊喜啊!   [爱的笔芯] 第67章   彭永明向来擅长于见人说人话, 见鬼说鬼话,酒桌上推杯换盏, 一根三寸不烂之舌和谁都能谈出一部长篇大论来。   饶是在座的三人都明显有些尴尬不知所言, 他一个人也能左右逢源,唱出台热热闹闹的大戏。   但圆滑如他, 今日也多少感觉到气氛莫名的不得劲。   不过该讨好的都讨好了,该安抚的也没落下, 彭永明自我感觉甚是不错, 满口称兄道弟,临行前还勾着项桓的脖子语重心长道:   “项兄弟, 你武功高超这我是见过的, 但人啊不能只靠蛮力, 那叫匹夫之勇。上了战场, 排兵布阵,冲锋杀敌,都是有学问的, 这方面余将军最熟悉,可记得跟他好好学一学。”   余飞:“……”   好想让这人闭嘴啊。   一顿饭并没怎么吃饱,总算熬到结束,众人在酒楼门口客气地分道扬镳, 彭永明喝得有些高兴, 由小厮扶进轿中,晃晃悠悠地回府了。   而剩下的两队人则逆向而行,余飞貌似漫不经心地在城中闲逛, 行至街道的某处拐角时却突然一闪身。   半柱香时间后,他站在了一座民宅之外。   院落不大,四四方方,却收拾得十分整洁,很有几分居家过日子的味道。   “想不到你这大半年就住在这儿啊。”   兴许是对此地颇为稀奇,余飞一面往里走,一面仰着他那颗大头转来转去地打量。   宛遥和项桓才刚回来,青花原本还乖巧地蹲在角落剥豆子,眼见这么个大男人走进门,当下炸起毛,一溜烟冲回她的小仓库里窝着——在彭家担惊受怕惯了,到底还是畏惧陌生人。   正厅内碗筷摆得整整齐齐。   方才那姓彭的太倒胃口,三个人都没吃多少,宛遥去厨房切了一盘香肠,火速炒了碟花生米端过来。   余飞拉了凳子坐下,实在是抓心挠肝的好奇,顾不得吃就开始问:“诶,你不是流放去姚州了吗?怎么到这儿打猎来了。”   项桓正往嘴里丢了一粒咸花生,闻言带着些欲语还休的苦笑,“说来话长……总之是一言难尽。”   他将如何被打个半死,如何身染重病被差役丢下,如何在会州这地方摸滚打爬一一告诉了他。   然后又不解:“将军他平日里没提起过我吗?”   余飞耸耸肩:“我倒是去问了,他只说你现在正痛改前非,一心向上,让我们不用记挂。”   项桓:“……”   正说话间,宛遥已从后院取了两壶酒,态度分明地摆在他们二人面前。   项桓刚提壶要倒,忽然看清了自己酒壶上的字,再转眼去看余飞的,感觉到了一丝被差别待遇的不公。   “怎么他是西凤,到我这儿就成果子酒了?”   宛遥耐着性子地解释,“你腿脚才好,冬天难免会有寒疾,西凤太烈了,果子酒暖身不伤胃……刚刚在酒楼你不也喝够了吗?”   “那才几杯怎么算够。”他不在乎道,“一点小疼而已,我还忍得住,果酒能有什么喝头啊,甜津津的……”   话音正落,冷不防瞧见她眉头渐皱,唇角微不可见地往下沉。   项桓本能地刹住口,毫不生硬调转话锋:“……最近嘴里没什么味道,喝点果酒其实也不错,养身。”   宛遥这才点了下头:“那还要醒酒汤吗?”   后者从善如流:“要,当然要。”   余飞坐在一旁,像是看到了什么新奇的动物,比先前在酒楼撞见他们俩时还要吃惊,颇为诧异地瞪大双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送走了宛遥,项桓重新拾起筷子,似乎见怪不怪地巴拉眼前的肉干。   身边的大头嘴还张着,指着庖厨的方向:“不是,她、她……”   “你不知道。”他表情饱含了十二分的沧桑,一副难以言尽的样子摇摇头,“她现在可凶了。”   余大头大概尚沉浸在这幕惊悚的画面里,先是跟着附和颔首,随后又不可置信地猛摇头。   不不不……   最大的问题不是宛遥变凶了,而是你居然任凭她凶你!   转念又感到有哪里不对。   等等,宛遥怎么会生出那么大的胆子!   这短短半年多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日来接受到的信息太多,他一时间有点消化不良。   就在此时,厨房内听到宛遥唤道:“项桓……”   后者闻声便将筷子里的肉丢回去,“来了。”   他说“来”的时候还没起身,等到“了”字时人已行出三步之外。   余飞冷冷地望着对方的背影,心想:“我看你被她凶得挺高兴啊。”   几道简单的小菜做完,三人方认真地开始叙旧交谈。   “宇文眼下跟着大将军的。”余飞吃了口菜,“凭祥关那边战事吃紧,腾不出人手,只有把我调过来。”   项桓随即正色:“现在的战况怎么样?”   “一半一半吧。”他用竹筷沾了水在桌上划给他看,“我军一共有三路,不过所谓的‘威武军’可以忽略不计,这帮人没安好心,全是来监视我们的。   “大将军如今正在苦战凭祥关,我拔营启程时,这道关隐隐已有攻下来的趋势——但将军说,很有可能是袁傅的障眼法。”   “什么意思?”   “我们怀疑,他会舍小取大,借此机会绕道北上。因为从凭祥关出来这一路都是平坦大道,易攻难守,极容易突破。   “如果他放弃关卡,改为占领剑南道一干城池,届时与南燕里应外合成夹击之势,哪怕我们占了凭祥关也全然无用。”余飞放下竹筷,“而据将军推断,破关之日,他所能行军的路线只有两个,一个是西边的天堑虎首山,还有一个,就是这东面的青龙城。”   所以才会派他前来驻守。   项桓的神情骤然严肃,“也就意味着,我们很有可能和袁傅的先锋军对上,是吗?”   “不错。”余飞趁机安慰他,“这是好事儿啊,你干一票大的,若事成了,不就可以早日将功赎罪,官复原职了嘛。”   他们讨论的都是军机要事,宛遥听不太懂,只低头喝粥,直到此刻才稍稍一顿,抬眸不露声色地看向旁边的两位少年将军。   她其实并不太喜欢这种急功近利的行为,女孩儿家大部分的胆子生来就不如男孩儿大,更偏爱稳扎稳打,一步一个脚印。   宛遥有几分担心他会重蹈覆辙,可又不知为什么,总有个莫名的念头将她这种想法压了下去。   “我还没问你呢。”少年神色如常,好像并未因他那番怂恿而瞬间变成热血上头的二百五,甚至含笑抓起手边的瓜子壳丢过去,“你是怎么和那个姓彭的人渣搅在一起的,别告诉我你们俩有八拜之交。”   余飞想起也觉得冤,“那不是刚到人家地盘,得‘拜码头’嘛。他派人来请我喝酒,原以为就是蹭顿饭,谁知道你让他踩得这么惨。”   “滚,少胡说八道。”   “不过你放心。”他拍胸脯保证,“宛妹妹的安危包在我身上,这小白脸敢来挖我们家的墙角,简直活腻了!”   宛遥:“……”   多日不见,他还是一如既往的能占嘴上便宜,三言两语又给自己贴了个“娘家人”的金。   “但是,我话说在前头。”余飞端起酒杯,“你现在是个‘已死’之人了,虎豹骑里认识你的人太多,不合适让你进去。我只能把你暂时塞到别的营中,要怎么拿功勋,兄弟你想必不用我教。”   言罢,手一晃去碰他的杯。   *   腊月十五,校场中寒风凛冽。   项桓在兵器架下散漫的坐着,抬起头,苍茫的晴空里什么也没有,是个灰蒙蒙的天。   视线中一群身着重甲的新兵们正埋首气喘吁吁地从眼前跑过,冬日虽不似夏季那般烈日当空,但负重跑圈儿依旧是件吃力的事,半个时辰下来,内衬的里衣湿得能拧出水。   余飞奉命负责在青龙城四周驻防,行军在外,其实是不必训练的,但适逢特殊时期,人手不足,因而也就辟了快空地,扎营给新入伍的士兵们使用。   征兵早在三四个月前就结束了,项桓作为关系户被硬塞进来,为首的校尉很是瞧他不顺眼,关键是这小子还没什么本事,骑射拳脚,样样都稀松平常,一看便是个只知道拿军饷混吃等死的货。   官场阴暗如斯啊!   就在项桓忙里偷闲的休息时,一个年纪十六七的男孩儿苟延残喘地完成了任务,挨在他身旁一屁股坐下。   这少年叫大毛,五官看着很显小,像是没长开的孩子。满场那么多身强体壮的军士,不知为何,他偏偏喜欢跟着项桓混,尽管对方并不怎么爱搭理他。   “项大哥……你……你坐了……快有一个时辰……了吧。”由于才跑完,他说话不住大喘气儿,“就不怕……被张……张校尉责罚吗。”   大毛总感觉这个不显山露水的年轻人很不简单。   比如他射箭从来摸不到靶子,但跑步二十圈下来气都不带喘的,又比如他明明与人比试一向三招定胜负,只输没赢,却在一道射偏的利箭逼近时,能不着痕迹地轻巧避开。   一个不学无术的人,是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撞出这样的好运气。   “责罚就责罚呗。”   项桓斜靠着兵器架,将两手枕在脑后,神情颇为闲适。   年少成名时吃下一肚子的亏,他借此长了不少心眼,知道什么时候该藏拙,什么时候该张扬,余飞委婉的劝他在新兵营里大显身手,项桓却选择了不露圭角。   一段时间下来,他倒也没觉得这样无盛名所累的日子有多难熬。   “项工页!”   巡营的张校尉终于发现了这颗藏在阴暗处的耗子屎,气急败坏地大发雷霆,“谁让你在这儿晒太阳的,负重十圈跑完了吗?”   地上的少年懒洋洋道:“跑完了啊。”   “……跑完了不知道干点别的啊!成天就知道偷懒,去岗哨换岗去!”   项桓倒没发脾气,真拖着步子上营墙和人换班了。   坐太久,站站也不错。   招募的新兵不多,简陋的木栏围出巴掌大的营地,为了方便调兵,校场是紧挨城墙而设,高处望下去能看见三军巡逻的士兵正在附近整齐的转悠。   他握着长戟兀自发呆,楼梯上一个守营门的士卒走上来,大老远扯着嗓子喊:“项工页,你家里人给你送饭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越来越觉得项工页这个名字很羞耻……   每次打出来都感觉是在公开处刑阿怼。。   咳。   其实上一章有个彩蛋,你们居然都没有发现!   在瘟疫篇里,怼怼曾经说过[我要是喜欢谁,就给她世上最好的东西]   所以昨天其实是……一个隐晦的告白了呀!!   一整章的过渡~~   怼怼终于也长大了,知道穿新手套装去装逼了……   [其实他还是那么中二,只不过现在更上了一个层次……]   明天休息一天,没有更新啦,大家不用等~ 第68章   项桓闻言转向那个传话的士兵, 他在原地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忽的扔了长戟, 拔腿奔跑起来。   张校尉一见他就来气, 正张口要喝斥:“军营重地,送什么……”   冷不防看到了营门外信步而来的余飞, 便硬生生将后半句话自己吞了,化作愤慨的腹诽:官场果真阴暗如斯啊!   “前面就是了, 咱们在这儿等着便好。”余大头摁住腰间的刀, 寻了片树荫乘凉。   宛遥将食盒换只胳膊挎,迎着日光手搭凉棚地往上看, 藏青的大旗在风中烈烈飘扬, 营地里厉兵粟马的肃杀之气扑面袭来。   正是在此时, 栅栏的瞭望台上, 有人如猎豹一样掠出,他单手撑着木栏,饶是穿了厚重的甲胄, 依旧身轻似燕的稳稳落地。   不知道为什么,项桓在远处瞧见宛遥的时候,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踏实与安宁,有一种, 只要她好端端的在自己面前, 哪怕多少刀山火海也能闯过去的感觉。   “这么精神。”余飞抱怀望着他,“看样子过得不错嘛。”   项桓敷衍地翻了个白眼,“真是托你的鸿福, 姓张的天天找我麻烦,我都怀疑你是不是欠他债了……”   说完,顺手接过宛遥臂弯里的食盒,分量沉甸甸的,他掂了掂,唇边噙起一抹笑,低头下去问她,“特地做来给我的啊?”   宛遥避开他的目光将脑袋往旁边埋了埋,掩饰道:“没有啊。”   “我是去给余将军送吃的,顺道路过……才想着来看看你。”   项桓只似笑非笑地收回视线,倒是没再多言,打开盒盖来往里一瞥,才微扬起唇角睇她,“连糖醋排骨都做了,还说不是来看我的?”   宛遥脖颈往上的地方开始不自然的发烫,像是做了坏事被人撞破,她忽然没来由的发难,把食盒抢回来,搂在怀中。   “谁说这是做给你的,我自己吃不行吗?”   “行,你那么瘦,是该多吃点。”项桓笑了笑,也不追问下去,自然而然地伸手,“那我帮你提,你看余大头这人多不懂眼色,这么重也不帮你拿着。”   余飞正在旁静静地瞧他调戏小姑娘,内心一阵鄙夷。   “对了。”他像是很高兴,拉起宛遥的手,“我带你去个地方。”   她不解:“什么地方?”   营地外三丈处有棵古树,不知是什么品种,但树干粗大,长得张牙舞爪。起初有枝干险些伸到了城墙边,未免歹人图谋不轨,守城的将领还下令给砍了一大截。   项桓行至树底将她揽腰一带,几个纵跃翻了上去。   足下的枝杈虽然粗厚,宛遥还是站得战战兢兢,只能紧紧扶住他的胳膊。   “不用怕——过来瞧这个。”   项桓顺着树桠引着她往里走,拨开遮挡视线的枝叶,前方赫然是个小小的树洞。   洞中一阵细碎的喳喳声。   宛遥从他背后一探头,黑压压的干草堆里数个毛茸茸的雏鸟挨挨挤挤,初生牛犊也不怕人,居然还冲着这边张嘴乞食,若不是毛还没长齐,估摸着就要摇晃着蹦过来了。   “怎么样?”项桓见她一脸满足的表情。   宛遥点点头,年轻的女孩子总是对这种生得小巧玲珑的动物感兴趣,当即夸赞道:“很可爱。”   “是我养大的。”他适时补充了一句。   这就有点耸人听闻了!   甚至比起看到一窝小鸟,他突然丢出来的话更令宛遥震惊。   “你养的?!”   毕竟项桓从来都不是一个有耐性的人,他急躁易怒,喜欢虐猫,冲动的时候还容易爆粗口。   项桓坐在一旁语气轻松地和她解释,“这地方清静,我晚上练完枪一般会过来坐一阵。大概在前几天,就听到有声音响,扒开一看发现是雌鸟被蛇咬死了。   “原本我也不打算管的,想着没准儿你会喜欢,反正闲得无事,就试着养养。”   余飞不敢站得太近,佯作放哨般的在树下竖着耳朵听,当下就有些不好了。   我塞你进来攒功勋,你居然没事干,消极怠工,天天跑来这儿养鸟!   宛遥倒是没想那么多,果然很觉得新奇,“你都喂些什么?”   “有什么喂什么,这时节蚯蚓不好挖,米饭它们也吃,反正不挑。”   “我能摸一下吗?”   “摸啊,要不要替你逮出来?”   他习惯性的开始使用暴力。   “不用不用……诶你轻点啊,它都开始吐舌头了!”   余飞开始后悔,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来找虐,平白被秀了一脸。他默默地踢飞脚下的石子,地面投射着树上模糊的两道人影,一高一矮,两小无猜,看着看着,竟生出些令人动容的岁月静好来。   寒冬的饭菜凉得很快,项桓吃时已经渐冷了,他捧着碗迅速地扒饭,再喝口温汤冲一冲,眨眼就消灭了一大半。   宛遥拿手帕替他擦唇角沾上的油渍,正往腰间去摸荷包,忽的捞了个空,她忙仔细地低头寻找了一番,动静有点大,树枝开始上下起伏。   “怎么了?”项桓吞了一口饭问她。   宛遥颦起眉,显得很着急,“我的钱袋好像掉了……”   “是不是丢在路上了?”   “我也不知道……”   说话间,不远处一队巡逻的守卫刚好朝这边走来,其中似乎有一人还拿着什么,正同余大头交谈。   两人对视了一眼,项桓便先抱着她跳下去。   这一队巡逻的战士约莫有十人,看装束都是大魏的普通士兵,但和寻常不同的是,他们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清一色的铜质面具,乍然一望,好似都一个娘胎出生的,分不清彼此。   对方声音很低,绣花的袋子被他捏在手里,和余飞不知说了些什么。   宛遥拿不准自己要不要上前,半晌只弱弱地开口:“那个……是我的荷包。”   后者似乎顿了一下,循声往这边一扫,才颔了颔首,厚重的面具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微响。   那人将钱袋交给了余飞,转身便走回了队伍之中。   宛遥一面注视着那群铁面军,一面行至余飞跟前,不禁迟疑道:“他……”   “他是来还东西的。”荷包轻掂两下抛跑过来,她赶紧手忙脚乱的接住。   宛遥并未急着清点钱两,反而问道:“他们为什么都带着面具?”   “你可能不知道。”那队戍卫继续按着路线巡逻,余飞抱起手臂,慢条斯理地踱步,“这些便是所谓的‘威武骑’,皇帝陛下亲自选拔设立的亲兵。”   提到这个名字,项桓和宛遥才隐约回忆起之前听说过的一些零碎的传闻。   比如手撕战马,单挑猛虎,把虎豹骑打得满地找牙之类的……好像对他们而言不是十分光彩的事……   刚这么想着,旁边的余飞已冷笑出声:“对外宣称什么天下第一,无人能敌,其实就是一群磕大力丸的。”   项桓:“怎么说?”   “为首的叫杨岂,也不晓得从哪儿弄来一堆稀奇古怪的药丸子,寻常人服几粒下去,用不了多久就能脱胎换骨,筋肉强健,力大无穷,数日之内能赶超普通将士训练三四年。”   宛遥到底是医家,闻之惊奇:“这么厉害?”   他兴许看对方不顺眼很久了,语气满满的不屑,“当然厉害,不厉害能跟着我们出征吗?”   “这帮人,正儿八经的操练也不过两三个月。除了一身蛮力,他们懂个屁!”   自古将星成名都是经过时间的沉淀与战火的洗礼,纵然这世间百八十年会出一个天才,但也不至于一步登天。   人体的骨肉有它自己的那套章法,无论多厉害的神药也无法打破千百年的规律,不过是寅吃卯粮,提前榨干体内的精气神而已。   宛遥略一沉吟,忍不住轻叹:“这种药吃下去,恐怕极为伤身。”   “何止,听说一开始试药便死了上百人。”余飞耸耸肩,“十个人中总有一个会出事的。而且筋骨暴涨,也使得他们的容貌扭曲,各自变得奇形怪状,哪怕亲娘站在面前都不一定能认出来。   “可能觉得是有碍观瞻,后来杨岂索性派人给这帮怪物量身打造面具遮丑,人手一个。”   “十个里死一个……”宛遥秀眉紧拧,摇头道,“可就算活下来了,这些人的命,只怕也不长……既然弊端如此之多,为何还有这么一大批人去尝试?”   余飞懒洋洋地轻哼,“还能为什么?”   “为名,为利,为钱……这天底下的好处多了去了,谁不想青云直上,一夜之间飞黄腾达?即便有风险,可也值得一试,那些坊间的赌徒,不都是怀这样的心思么?”   他这席话说完,项桓瞬间就沉默下来,静静地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周遭回荡着整齐的兵甲碰撞与步履声响,方才巡视的铁面军已靠近,正从他们面前经过。   由于望过去都是一张脸,宛遥也犯愁着该向谁道谢,最后只能意思意思地施了个礼。   而就在她欠身之时,隐约感觉人群中好像有谁转向自己望过来,目光灼热又锐利,然而当宛遥抬头追着视线找去时,对方又非常隐蔽地藏回了队伍里。   目之所及,是数张千篇一律的冷硬面具。   *   咸安二年的年关。   长安城下着绵绵的细雪,将街巷坊间与大明宫一起变成了寒冷的雕梁画栋。   这是王子皇孙与平头百姓一样难熬的一个冬季。   禁庭的寝殿之内,火红的两大炭盆烧得正旺,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的烟火味道。   沈煜坐在卧榻上,手端一碗热羹,边吃边翻阅前线的战报。   他没有宣宗皇帝那么沉迷美色,也没有先帝——他哥哥那般依赖辅臣,许多事更喜欢亲力亲为,因此至今后宫萧条,还是登基时的那些妃嫔,自然也未曾得一子嗣。   寝宫中陈设雅致简单,墙上只挂了一尊圣母的画像。   这是沈煜的习惯。   但凡他日常流连之处,总会摆放与圣母相关之物,底下人知晓他思念母亲,于是特地用来讨好他。就连好些个沈煜眷顾的后妃宫内,也供着敬德太后的雕塑,期盼着能借此留住圣恩。   “前日,季将军的大军已攻破凭祥关第二道壁垒,想必不日后便能同袁傅的烽火骑正面交锋,做最后的决战。”   底下跪着的是他的心腹。   沈煜吃了勺羹,若有所思地颔首。   “那么多年了,父皇丢了南境十城,先帝丢了凭祥关上阳谷,大魏岌岌可危了二十年,总算能在我手上得以兴复。”   报信的暗卫垂首道:“陛下运筹帷幄,袁傅这一次必然难逃死劫。”   座上却仍是一声不冷不热的笑。   “你不必恭维朕,季长川和袁傅旗鼓相当,输赢也不过各占半成罢了,姓袁的老谋深算,季长川用兵谨慎,谁也不见得占上风……不过,你说得对,他们谁死对朕而言都不亏。”   沈煜那狭长的眼眯成了一道意味深远的弧度。   “袁傅若死,那西南一带皆可由我大魏掌控;季长川若死,正好我的‘威武骑’可以坐收渔利。”   “当然,倘若他们俩能同归于尽,自然就再好不过。”   他时年三十有六。   前十几年随大军颠沛流离,后十几年看兄长的脸色如履薄冰度日。   他当了一辈子旁人眼中的牵线木偶,现在,他才是牵线人。   三更时分,左右服侍之人皆已退去,灯下的烛火依然温暖。   沈煜执着银方碗站于墙边的画像前,羹汤渐凉,透过冰冷的碗传到掌心里。宫廷画师的手笔,尽可能的还原了太后当年的相貌,和百姓平日供奉的塑像有所不同。   茹姬的眉眼更为清冷一些,她并非一眼看去便是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富贵之象,反而有种超凡脱俗的仙气。   “娘。”   帝王的神色难得温和,用极轻柔的语气唤道,“您等着。”   “儿臣就快替您报仇了。”   数千里之外,凭祥关城内。   雄伟浩瀚的关卡屹立在明月下,古道衰草连天,白日战死的魏军与烽火骑此时一同长眠于漫漫黄沙之中。   铠甲覆身的武士在城楼眺望,头盔未能遮住的几缕发丝被长风扬起,已隐隐现出银色的风霜,不怒自威的脸上,被岁月留下深如刀刻的法令纹。   不可一世的袁侯也老了,但他的精气神犹在,哪怕与正当壮年的季长川鏖战数日,依旧丝毫不见败象。   参谋手捧披风拾级而上,在一丈开外恭敬地行礼。   “夜深露重,魏军昨日初败,今夜想来不会发兵,袁公还是早日回帐中休息为好。”   袁傅没应他这一句话,掌心摁着栏杆,似是随口问道:“凭祥关易守难攻,关隘险峻,季长川已经在我这儿折了不少人马,如果我佯作撤离,你说,他会否觉得有诈,放弃关卡前来追击?”   参谋躬身回答,“咸安帝收复失地心切,一心惦记着夺回凭祥关,属下猜想,季长川必然不会放弃这道雄关……而且,穷寇不追。以他那样小心谨慎,步步稳扎稳打的性子,是不会冒这个险的。”   袁傅听完只是笑,“你有这种想法,说明你还不了解季长川这只狐狸。”   他抬手在石栏上轻拍,“我料他必然会在北上的沿途设重兵把守。”   手下迟疑:“那依袁公之意,我军是否还要弃关往北?”   袁傅神色闲适,“季长川此人惯于面面俱到,青龙城与虎首山都不会放弃,这样一来兵力自然减少,倘若援军久久不至,此计便可不攻自破。”   说完,他原本松懒的眉眼骤然一凝,眸中闪过迫人的冷意,猛地拂袖,“传令三军,连夜突围!”   *   余飞接到紧急军报时天还没亮,他一身单衣立在寒风里飞速读完季长川的来信,后背起了大片的冷汗。   “虎豹营!预备传令!”   满城的军队火速集结起来,打破了小地方以往的宁静祥和。   宛遥在睡梦里被青花推醒,一睁眼看到项桓戎装玄甲站于院外。   “出什么事了?”她披起外袍。   “凭祥关破了,袁傅的大军正在朝我们这边赶来。”项桓将刀兵先立在墙上,拉着她进去,匆忙收拾东西,“你快些把行礼整理好,今夜要护送全城百姓出小嵩山,后日……说不定明日这附近可能成战场了。”   “怎么这么突然?”   宛遥稀里糊涂地跟着他将衣物叠在一起打成包。   “说是将军那边出了点意外。”项桓飞速将银钱塞进去,从厨房取了馒头、面饼等干粮以备路上食用,“眼下援军一时半会儿来不了,这城没准儿守不住。”   她愣了下,“那你怎么办?”   少年收拾行装的动作一滞,转过头来看宛遥时,唇边扬起一抹笑。   “我留下——你放心。”   项桓伸手将她脸颊边的碎发挽过耳后,语气仍是轻松写意一般,“就是死也要回来见你啊。”   年轻的人总轻易将生死挂在嘴边,宛遥却第一次有种心头压着重重牵挂的沉重感,这是与他当年随大司马出征时突然消失的情况完全不一样。   原来送一个人上战场,是这种心情……   她终于有些明白,为什么项桓每次都不告而别的离开了。   许多碎碎叨叨叮嘱的话含在嘴边,想了想又觉得多余且无用,终究一声不吭地咽了回去。   宛遥担忧地垂下眼睑,忽的探出指尖,轻轻地将手贴在他掌心上。   纤细小巧的触感猝不及防地拱进手中,项桓微微怔了一怔,嘴角抿出明朗的笑意,将她手指从自己指缝穿过,十指相扣的紧握住。   作者有话要说:  恭喜两位嘉宾牵手成功。   本章隐晦的开了个小船!   什么?你居然没发现!   遥妹都摸了阿怼的鸟了!尺度这么大,一不小心是会被锁的诶!【。   咳,原谅我酷爱玩鸟梗……   楼大妈的鸟在遍地都留下了它子孙周游世界的足迹【……   还酷爱面具梗……   老王的面具现如今已经量产了,真是一个前途无量的好项目啊! 第69章   城门连夜开启, 卯时初刻,城中的灯光与城外官道的火光如星辰闪耀, 迅速连成了一条涌动的火龙。   由于兵力有限, 护送百姓的大部分是辎重营和新兵营的士卒,战斗力之弱, 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全程轻装简从, 求个速去速回。   领军的张校尉正驱马前后巡视队伍, 不住催促百姓们行快一些。   “赶紧的赶紧的,别磨蹭, 天亮之前必须赶到小嵩山脚下!阿婆, 这驴比你都老, 带着干什么啊!哎!”   然而普通人哪里有行军打仗的将士走得快, 大部分拖家带口,前面推着板车,后面赶着牛马, 辛苦攒了十几年的家当谁都不愿轻易放弃,只能慢吞吞的在郊外缓步推进。   宛遥和青花坐在马车内,厚重的夜空上全是乌云。好在她们俩一个是临时歇脚的外乡客,一个是仓皇逃出来的家奴, 随行携带的东西都不多, 两个包袱足以应付。   宛遥掀开车帘子往外望,四周山峦起伏,满世界都是轱辘咯吱咯吱转动的响声。项桓此次也在随行的队伍中, 见状便打马逛过来。   “赶夜路还习惯吧?”他放慢速度跟在车旁,“你要是困的话,先睡一会儿,不出意外今天正午前就能翻过山。”   她摇头示意自己不要紧,趴在车窗上朝外面打量了一圈,“你们送到小嵩山便掉头回去了吗?那这些人怎么安顿呢?”   “安顿?”项桓似是而非地轻笑,“如今乱成这样,能把人平安送出去就不错了。有亲戚的投奔亲戚,没亲戚的就地生根,这年头背井离乡的多了,自有他们的活法。”   这一番话,让宛遥无端回忆起了那一年在恩阳镇外路遇山匪时的情景。   百姓落草为寇,灾民沿路乞讨。   乱世的流民在用自己的方式试图挣扎着活下去。   项桓看了她几眼,欲言又止似的抓了抓脖颈,“我记得,那地方离白狼镇很近,若战况顺利,你其实可以去镇上……”   还没说完,那张校尉像生了一双火眼金睛专盯着他找茬,当下一声狮吼:“项工页!”   “又在偷懒,还不滚过来!”   半道被人打断,他额头的青筋微不可见的凸起,啧了声,不耐烦地答应,“知道了。”   纵马时回头又朝宛遥把话补齐,“你可以去镇上住几日,如果要走,也记得留个消息给我。”   “记住了!一定要留消息给我。”项桓再三叮嘱,战马被他要走不走的指示搞得十分不耐烦,最后打了个响鼻,自作主张地背着人踢踢踏踏找张校尉去了。   等其走远,青花才小声的在旁一语道破:“我猜项大哥应该很想姑娘你等他。”   宛遥靠在车内,一开始没说话。   青花又凑去瞧了一瞧,回头肯定道:“绝对是,他刚刚还往这边瞅了一眼。”结果看到是自己,目光冷厉得要命。   宛遥抱着包袱垂眸托起腮,模棱两可道:“嗯……谁知道呢。”   人潮如水,全是长住青龙城的居民,好些互相都认识,一路有闲谈聊天的,有嫌前面走得慢的,还有丢了东西低头找的。   逃难的紧张氛围被这些家长里短冲淡了不少,反而给人一种热闹的感觉。   青花好奇地探头张望。   张校尉鞭策战马走在最前面,忙着招呼士兵与百姓赶路。   “动作再快一点儿!”   晨风渐起,随着一声尖利的鸟鸣直刺入云霄,四周黑压压的群山好像也跟着苏醒过来。   风涛吹动了南边常青的树,枝摇叶晃。   而那些自然的声音里,隐隐凝固着沉重的气流。   项桓浑身一凛,猛地握紧缰绳,他对于危险的直觉素来比旁人更敏锐。   “说你呢,往哪儿看呐!”张校尉正在训斥一个开小差的新兵,“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讲了多少遍要眼观六路,眼观六路,真不知操练的时候都学……”   他训得正带劲,身侧一道厉风突然袭来,快到了极致甚至将他鬓发刮下来一缕。   对面一脸衰象的新兵双目圆瞪,讷讷地将他望着,眉心一支长箭穿头而过,直接将他串成了串儿。   他好似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身形一歪,在张校尉震惊的神情里斜斜栽倒,噗通一声摔至马下。   周遭死寂了半刻,恐慌的哗然如涟漪般迅速扩散开。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校尉第一个反应过来,抽出长刀大吼:“全军戒备!全军戒备!”   方才还看上去一片祥和的山脉仿佛瞬间活了,地动山摇的马蹄雷霆万钧一样朝这边奔涌,喊杀声如猛虎长啸,从四面八方响起。   但凡有脑子的都能看出这绝对不会是友军!   袁傅的烽火骑像是自平地里冒出的鬼魅,毫无征兆地袭击了这群老弱妇孺。   辎重营在行军途中本就负责后勤搬运兵刃囤积粮草,多是些马夫和年迈的军士,而新兵营只操练了几个月就仓促上阵,敌军来势汹汹,靠这点战力根本无从抵挡。   张校尉以刀隔开迎面杀来的骑兵,慌不择路的喊:“两翼散开,亲兵压阵,来十二人随我突袭!”   正说着,一抹寒光在暗夜里刺得他双目微痛,不知几时,一匹烽火骑竟悄然而至,高高扬起的马蹄上是战枪冷厉的锋芒。   张校尉心中顷刻一凉。   眼见头顶的枪锋即将落下,就在此时,斜插而至的枣红马忽然闯进了视线。   马背上的人身形矫健而灵敏,只用了一招,伴随着武器脱手,对方的胸口赫然喷涌出腥浓的血液。   长风,血光,月色冰凉,少年在夜风中微扬起的发丝与鲜血一并飞舞,凌厉而可怖。   “还愣着?!”项桓拽着马缰转过头,血迹斑驳的脸上凝聚着一股强烈的气势,“现在不撤,等着去送命吗!”   言罢,他纵马朝中军疾驰,吼道:“辎重营收拢,新兵营断后,撤撤撤!赶紧回城!”   张校尉在原地呆了好一会儿才回神,忙跟着附和:“回城,回城!立刻回城!”   马车早就停了,外面是铺天盖地的兵荒马乱。   宛遥搂着青花小声安抚,刚准备打起帘子,兵刃猛地斩下,正将射来的长箭一刀两断。   项桓抹了把血,冲她急声道:“把头收回去!”   “怎么了?”宛遥忙躲在车里问。   他拽过平头车的缰绳,匆忙回答:“没什么。”   “遇到了点麻烦。”   猝不及防出现的袁军打得一群弱势兵措手不及,天刚吐鱼肚白,大部队便灰头土脸地跑回了城。   伴随着铁轴厚重的声音与满地滚滚的尘土,千斤闸哐当落下,城内的四道大门缓缓关上。   至于这一路有没有死人,死了多少人,现下已无从确认,所有捡回性命的百姓都瘫坐在地上心有余悸。   项桓赶着马车将宛遥送回家。   一整晚的折腾不承想又回到了原点,两个女孩子皆是满头雾水,她把手递出去,由他牵着跳下车。   “是袁傅的伏兵吗?为何会在这里出现?难道他们已经绕开了青龙城?”   “不知道。”项桓把她俩推进屋,视线在街上转悠了一圈,飞快关好门。   等勉强安定之后,他方才迅速地理了理思绪,去回答她刚刚所提的问题。   “那小队人出现的时候,我大致数了数,至多不过几百骑兵,而且他们也没有直接攻城,这说明埋伏在外的袁军数量肯定不多。”项桓抱起胳膊,闭目深吸了口气,“我猜,这支先锋军必定是提早通过某种极端的方法抵达了此处,可能翻山越岭,可能跳崖涉水,总之不容易——只等着和袁傅的大军四面夹击,好把我们都包成饺子。”   青花轻轻惊呼:“我们岂不是出不去了?”   “出不去还是小事。”对面的少年神情冷冷的,“你最好祈祷,这城不要被袁傅攻破。”   *   青龙城虎豹骑大帐之内。   布防图在案桌上铺开,周遭站着的四位尽是三军中说得上话的将领。   余飞在这帮年龄或长或老的前辈间显得很有些年轻了,季长川三个学生,论资质他其实排第三,比起谋略战术,个人更喜欢拎刀上战场不服就是干。   但重任在肩时,他的神情也多少会比平日沉稳冷静几分。   余飞已经一宿没合眼了。   突然冒出来的敌军让他白头发都突突的多了几根。   “好在对方以为我们是派兵出城巡逻,方才自乱阵脚,暴露行踪。否则真等他们和袁傅两边夹攻,那时候才是束手无策。”   “不管怎样,也算因祸得福了。”   他手摁在图纸上,微微抬头,“此前接到急报,我们的援军三日之后才有可能赶到,所以——各位将军,无论用什么手段,青龙城必须撑过三天!”   边城虽小,但作为大魏边境的最后一道城关,防线也是相当的牢固,算上大小城门一共有六座,可他们的兵力有限,眼下也不知袁傅的人数得有多少。   “六道城门都要派大将驻守的话……”其中一位将军举目迟疑,毕竟都是不学无术出身的,大概是怕诸位武夫算数不佳,特地数给他们听,“眼下算上余将军,也不过五人,西南门那边还差一个。”   有人提议道:“实在不行,去各营里挑一挑,找个拔尖先顶上吧?”   “没办法,也就只能这样了。”   “那我先去……”   “不用。”一直盯着布防图琢磨的余飞忽然打断,语气似乎很是胸有成竹,“第六个守城之将,我心里已有人选。”   “是谁?”   ……   听他公布完此人姓名之后,在场的大多对这无名小卒毫无印象,倒是作为太守旁听的彭永明先炸了毛。   “这怎么行!”他急了,“此人就是个没什么出息的猎户,守城这般要紧的大事,如何能交到他的手中……”   尽管彭永明一心是想找机会除掉项桓,但比起私人恩怨,他更在乎自己的小命,眼见余飞如此不靠谱,连忙杀鸡抹脖子的使眼色。   “依我看,余将军还是三思,找个更为妥当的人……”   “他就是最妥当的人!”不知为何,这个素来懒散平和的年轻将军神色一肃,杀气蓦地逼近他的面门。   余飞冷凝的目光在四下环视,“你们谁也没有我了解他!虎豹骑全营上下,找不到比他更合适这个位置的人!”   他知道那个少年生来就是要驰骋沙场的。   他也期待看着他,有再回巅峰的那一日。   城内,小小的民居外,一阵礼貌的敲门声打破了平静。   宛遥似乎想起身去开门,却被项桓给拦住了,他警惕地打了个手势,三两步窜到院中,将长刀拎起挽出个顺手的花,锋利的刀尖对准前方。   旋即,嚯一下拉开门扉。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卷了~   大家好,小霸王战斗机就要肥来了!   你们最爱的【相公耶】马甲即将下线,请珍惜它还健在的时光……   【原谅我随手一取,没想到让阿怼成了整个军营的主攻!(我在说什么】   我们怼真是个连爱称都那么gaygay的少年哦【。   为了把遥妹留在城里我真是煞费苦心啊!【宛遥:……   明后天战小boss~   打完就是美好的明天啦!   我会尽量把战争场面写得不那么复杂的【你好我也好…… 第70章   外面站着的, 是名虎豹骑的将士。   年纪轻轻,眉清目秀。   而令项桓意外的是, 这将士他还认识, 是当初自己做偏将时麾下的一个小卒。   对方一身鳞甲,按剑而立, 态度十分正式地朝他行了个礼。   “是你?”   项桓戒备地打量他,不明白这位旧部突然找上门究竟是有什么目的。   “将军, 大司马有件东西, 特地让我从凭祥关连夜赶来交给你。”   屋内的宛遥已经走了出来,悄然抚着门框。   听到季长川的名字, 项桓委实一怔, “大将军?他有东西要给我?”   对面的军士并不回答, 只伸手取下背后灰布包裹着的长形包袱, 约莫八尺多的长度,快高出了他一个头。   看到此物轮廓的那一瞬,项桓的呼吸便骤然一紧, 心中好像有什么情绪即将涌出。   捆着灰布的麻绳被一圈圈解开,阳光下银白的寒芒渐次从其中展露,那是一柄极干净的战枪,通身雪白, 明亮得晃眼。   久未嗜血的枪锋流动着灿然凄厉的光辉, 它安静的躺在年轻将士的手中,好像正以旧友的姿态呼唤着曾经的伙伴。   项桓被恍惚的低鸣声震颤住了,他缓缓伸出手, 然后猛地握紧了枪杆!   刹那间,宛遥好像看见了一个沉淀许久的灵魂再次从他身上苏醒。   那是本应属于他的凌厉、锋芒与气场,仿佛只在片刻就从四面八方凝聚回来,骤然归位。   宛遥下意识地收紧了握着门板的手,不知为何,连她的血液也跟着开始莫名沸腾,在四肢百骸间滚烫。   “将军。”士卒向他一抱拳,“烽火骑大军将至,青龙城六门户,将军守其一。传大司马令,凡守城将领,必英勇杀敌,战死不退!”   项桓神色却淡淡的,只来回翻转他的雪牙,有些举重若轻的意思,“让我出战?”   “我如今是戴罪之身,这也不要紧?”   “此乃余将军的示下。”对方回答,“您就不必多虑了。”   听到这里,他才隐约明白了这位曾随自己一起出生入死的同袍如此冒险之举究竟是为了什么。   项桓将雪牙一紧,忽然有种从泥沼中慢慢往上浮的感觉,他暗暗咬住牙关,面色冷凝地去问那名将士。   “你也还愿意跟着我?”   面目清秀的小将士此刻才咧嘴一笑,他笑起来时隐约带着点与年龄不相符的稚气,“我若不愿意,就不会来跑这一趟了。”   “将军您可能不记得了,三年前的北境战场上,您还救过我的。”   他确实是不记得了。   项桓深吸了口气,蓦地转过身。   那个永远在灯火阑珊下等他的女孩儿正因这个动作而蓦然抬眸,眼底里是朝阳温和的色彩,显得有些许无措。   他在原地顿了下,旋即大步走上前,正厅与院落间有两级台阶,项桓站在下面时,正好能同宛遥的双眼平视。   四目相对良久,他唇边先浮起了一抹浅淡的弧度,掌心轻托起她的脸颊,语气尽量的温和:   “不用怕,我会把这座城守下来。”   他顿了一顿,“然后再提袁傅的人头,来见你。”   宛遥大概是被那双过分认真的眼睛所惊住,一时半刻竟没意识到他许了个什么承诺,等反应过来时,项桓留给她的只剩一道坚决的背影。   “项……”   门吱呀一声关了。   她把最后一个尾音轻轻含在唇边,内心泛起清浅的百转千回。   宛遥缓慢地合拢五指,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在京城一待十几年,连家门都很少出的小姑娘了,她杀过别人,也被别人追杀过,到如今隐约想明白了一点道理。   知道有一些人,生来就不是靠“小心谨慎”过日子的,世间上那么多的独木桥,总得让怀着孤胆的人们去闯。   “宛姐姐……”许是见她发呆太久,旁边的青花正小声地呼唤。   宛遥在这片刻间回神,像千斤坠般猛地定下心,吩咐道:“走,去厨房和面,把所有能吃的东西都收起来。”   *   项桓虽然放了狠话出去,但其实甚是没底。   余飞满口答应要他守城,这是给自己一个翻身的机会,他是知道的,可眼下无职无权,半个兵都没有……算上身后那位据说救过他性命的,勉强也就凑一个。   哪儿来的人陪他浴血奋战?自己生吗……   一肚子狐疑进了主帅的大帐,几位将领正围成个圈商议对策,圈中好一颗大头,甚是惹眼。   “诶,你来得正好,项缓……那个,工页兄。”余飞紧急改口,若无其事的招呼他,“过来熟悉熟悉我军的布防图。”   彭永明甚是不甘的戳在边上,仍旧想不明白这驻守城门的大事为何会交给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乡野小子。   “青龙城曾有一段时间做过前朝的陪都,所以城防布置甚为谨慎。南北各有一门,东西分别两门,南门是最重要的一处,因为袁傅的大军很可能从这个位置进攻,所以这处我守了,西南这一道是第二要紧的,我把它托付于你。”   项桓若有所思地盯着地图,忽然问道:“咱们可用的兵力一共多少?”   一位威武雄壮的将军回答:“算上城内的驻军共有十二万。”   这群武夫倒不似彭永明那般满身都是心眼,因为久经沙场的人皆知,在如此情况下内讧,只有自寻死路这一个下场。   然而话音正落,彭永明便十分聪明地打岔开捧:“袁贼从季将军手里杀出重围,想必至多不过五六万兵马,光人数上我们就占尽了优势,何愁守不下这城来。”   他一说完,在座的众将领们目光都有点复杂。可能许久没见到活着的蠢货了,各自面面相觑。   项桓懒得跟他多言似的一声冷笑,侧头继续和余飞讨论。   彭永明虽不太明白排兵布阵上的学问,但看人脸色他还是会的,当下不解地朝自己的一名校尉投去询问的眼神。   那校尉亦颇为无奈,压低声音:“大人,我们虽有十二万大军,可城门有六道,算下来每一门也才两万而已。袁军只要集中强攻下一处,咱们这城就完了!”   他捏着折扇往手里一打,倒也没替自己觉得尴尬,反而灵机一闪,“原来是兵马不足……这不难。”   “你们若缺人手的话,下官此处还有三千精兵可供各位差遣。”   闻言,一直没将他当回事的项桓和余飞皆奇怪地对视一眼,内心的想法如出一致:这草包哪儿来的兵?   眼见众人不信,彭永明于是很热情的邀请他们上校场去观看自己准备的步卒。   旗楼下尘埃扬起,远远的,足音震天动地。   所有人都扒着栏杆张望,只见那校场尽头密集如雨的脚步渐次逼近,好像真有三四千人向这边走来,黑压压的一片。   余飞微微惊诧地咦了声。   那队伍很快进入了视线里,此刻才能看清,他们大多是些二十出头的小伙儿,并未穿什么像样的衣甲,周身破旧,甚至连武器也没有,只右手的手腕上带着战俘象征的铁环。   他们每人的眼中都空洞得犹如虚无,像具已死的躯壳。   谁也未没想到,他所谓的“精兵”居然是支俘虏组成的军队,如此异想天开,几乎闻所未闻。   项桓抱怀冷笑,“我说呢,果然是离不开老本行,凑了一堆奴隶给他挡刀子。”   余飞连连摇头,“这些人还不如新兵呢,丢上战场作用也不大,送死而已。”   不过彭永明并不这样认为,晃着他手中的折扇得意洋洋地给众人介绍:“下官早料到会有今日,三个月前便花大力气招兵买马,这一支预备队是从附近州县征集来的,个个精壮有力,且身份又特殊,哪怕折了也不必心疼……”   项桓在他这段灭绝人性的炫耀里不耐烦的挖了挖耳朵,余光一斜,竟从那些苍白憔悴的面孔中发现了一个眼熟的。   青年一如既往的沉默寡淡,他是所有人里最高挑的那个,也是生得最出众的那个。   犹记得他使得一手好剑法,轻功出神入化。   而此时,青年与周遭的同胞一样,脸色灰暗似铁。   如果项桓没记错,此人似乎……叫秦征。   “诶,嘿嘿……”余飞在他面前晃了两下,“看什么呢?”   他不着痕迹的收回视线,“看人家有兵我羡慕。所以我呢?你是要我单枪匹马,披挂上阵么?”   “就知道你会问。”后者笑了笑,“跟我过来吧。”   *   余飞带着他走近虎豹营时,项桓的心里是有些犹豫的。   因为他清楚,一旦踏上这片故土,总会遇到几个旧识的朋友,或者仇敌,而自己毕竟是曾经放弃过这里改投他营的人,虽说算不上临阵倒戈,可多少有些背叛的感觉。   “到了,进来吧。”说着,余飞正要掀开帐子,项桓却难得地拦住他。   “等、等等……”   他踯躅不定地垂下眼睑,终于说道,“我想还是不要勉强了,实在不行,去别的营借点兵来也是一样。”   项桓知道自己从前树敌无数,他争强好胜的性子并不讨人喜欢,将兵若不和,非得凑在一块儿也是互相恶心。   余飞见状却只是一笑,“没事儿,你进来就是了。”   他在帐外略一迟疑,到底还是颔首钻了进去。   也正是在项桓抬头的那一瞬,他听到整齐的盔甲碰撞的声响,紧接着是重靴收拢的动静。面前一排的士兵站得笔直,眸色认真的向他行了个军礼。   项桓登时愣住,一路看过去,唇角似是而非地动了动,“你们……”   目之所及的这些眉眼好像都似曾相识,乍然回想,仿佛是从前无数次在战场上拼搏厮杀,不经意回望时所见到的面容。   这里面,全是他曾经的同袍。   有人朝他拱手,“欢迎回虎豹骑。”   “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年轻的将士脸上似有笑意,“一年不见,将军,久违了。”   ……   项桓握着雪牙站在那里,第一次感觉到,原来漫天诸神也并未抛弃他。   年少时,一心只顾勇往直前,他很少停下脚转头去瞧一瞧背后的身影,不记得自己救过谁,也不记得谁救过自己。   因为枪锋永远朝前,所以他从来不曾留意过旁边替自己挡开无数兵刃的同龄少年。   原来有许多东西一直都在,只是他错过了。   刹那间,胸口一股热流惊涛骇浪般在他喉头滚过去。   “好。”项桓将枪换了只手,猛地砸在地上,双目竟隐约带着些被热血激出的微红,“随我整军迎敌!”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过渡章……   咳咳咳,接下来估计要打两天,建议大家不喜欢这部分的可以等个几天,我保证全文就这么一处仔细描写打打杀杀的地方!   毕竟还是要以谈恋爱为主dei~   ←_相信我,打完就能愉快的撒狗粮啦~~ 第71章   正午冬阳明晃晃的悬在头顶, 巍峨的城墙上,弩手与盾兵整肃地一并排开, 一眼望去, 是苍翠葱郁的谷地。   项桓登上城楼时已换了一身沉重的战甲,肩头的玄色披风正随风烈烈而动。   这不是他第一次上战场, 但周身血液沸腾,就好像是回到许多年前, 自己第一次握枪, 第一次即将上阵杀敌时的感觉。   曾经他立志做一个顶天立地,名扬万里的将才, 无论寒暑, 练枪练剑, 苦读兵书, 也曾青云直上,也曾郁不得志,身陷囹圄。   历经无数磨砺与波折, 而今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这和他以往的每一场战斗都不一样。   在北境时,他背后有用兵如神的季长川,在凭祥关时,面对突如其来的诈降夜袭, 他打不过还能跑, 也有路可退。   而如今,他站在这里,身后是一座城, 城里有他要守护的人,手里握着最后一次机会。   如若不成,便只能万劫不复。   项桓握着雪牙闭目深吸了口气,再睁眼时,黑瞳中是熄灭已久的熊熊烈火。   “开城门!列阵!”   袁傅的大军用了一整晚的时间兵至青龙城下,高耸的门楼在远处遥遥伫立,藏青色的大旗正迎风狂舞。   身披玄甲的武士目光如炬,刀削斧劈般的面颊上藏着让人捉摸不透的情绪。   袁傅和季长川的用兵习惯不同,他没有那么多面面俱到的心思,出兵险而果决,往往有狂傲不羁,破釜沉舟的气势。这一点,项桓和他很像,所以他才会对这个后生小辈格外留意,也不介意放他一条生路,甚至起初他还有些期待,想看看这个孩子最后能怎样过关。   只可惜后来听说死在了半路,实在是天生命浅,与乱世无缘。   干他们这一行,没有一身硬骨头,是活不长久的。   袁傅将大军停在城外,他带了六万烽火骑弃关突围,这差不多是手中最精锐的一支部队了,三天之内攻下一座城池,时间对他而言已经是十分充沛。   知道季长川一早就安排了人守城,但袁傅其实并没有把他那几个年轻的学生放在眼里,经历太浅,哪怕有资质也并不足以畏惧。倘若是季长川本人驻守,他或许还能警惕几分。   甫一整顿好士兵,袁傅当即简单粗暴地下令——准备攻城!   身侧骑白马的随从取出青龙城的地图,似乎正想问他的意思,不料袁傅却一抬手推了回去。   “不用看了。”   “兵临城下还看地图的,也就不必想着能打赢这场仗了。”他手握缰绳,任由自己的战马微微踱步。   “龙城门户有六,朝南最近的是安定门,此刻应该有三万以上装备精良的弩手和骑兵等着与我等交战。”袁傅眯起眼,利刀般的眉目间竟有些不紧不慢的意思,“我们,不打南门。”   他忽然扬鞭一指,“打西南,破军。”   随行的一名主将立即拍马,领命出战。   这是跟了他数年的参将,姓文,时年三十,也算是后起之秀了。   前方中路军,一千人探路的骑兵先行出发,文参将则在列阵在后,静静等待。   这是攻城前惯用的手段,以此探明敌军形势,倘若城门坚固难守,或许会退回另做打算,若是附近并无埋伏,并有机可乘,才会派探子回禀,放大军前行。   斥候们拉紧缰绳,驱马小心挺进,走到离城池数里开外,骏马们便戒备的骏马慢了下来。   然而奇怪的是,通向城门这一路却如入无人之境,直到快至城下了,才隐约看到零星几个沿途巡逻的士兵。   双方刚刚交锋,还没来得及喊“杀啊”,魏军们却好似非常意外,连武器都有些拿不稳,当下神色慌张,掉头就朝城内跑,留给一帮斥候一大片白送的空地。   从未打过这么便宜的仗,后者面面相觑了半晌,立马折返回去如实禀报参将。   “袁公料事如神。”饶是袁傅不在身边,他仍旧由衷感慨,“西南门的防守果然空虚!”   武安侯对于烽火骑而言一直是个不朽的神话,几乎所有人都将他的军令奉为圣旨,久而久之多少也产生了些依赖。   三十岁的参将大小战役经历了不下百回,纵然不能运筹帷幄,也有决胜千里之质,倘使没有袁傅之前的那句话,此刻他只怕还多少会生一些提防之心。   文参将当下领了三万兵马,浩浩荡荡地出发,骑兵打头阵,步兵压后,甚至连投石车他也不着急带,只让其慢吞吞地在后跟着。   大军压境,马蹄将周遭的山林踏出一股强劲的风,在官道间凌冽的吹。   这附近果然戒备松懈,偶有几支负隅顽抗的巡逻军出现,根本不必他下令,瞬间就被大军的马蹄踩成了肉饼。   紧随在后的将士环顾左右,猜测道:“想必是城中兵马不足,此刻尽数守在了南门,别处就自然无暇顾及了。”   参将在马背上冷哼,“季长川啊季长川,你也有今天。”   “小小青龙城,不过如此。难为袁公还这般小心,倾尽兵力,如临大敌,我看只用一万骑兵,足以应付。”   “将军说的是。”   队伍正高歌猛进,前面疯跑等着抢功的铁骑猛地踏过一片平地,马匹有着动物的直觉,率先发觉脚下的异样,然而已经迟了,只听一声平地炸雷,狂奔的骑兵中骤起一道浓烟滚滚的火光。   马匹尖利的嘶鸣,近乎整个儿的立了起来,参将好悬才没被甩下地,他勒紧缰绳在原地打转,扬声问:“怎么回事!”   “参将!是雷火弹!”   四周烟雾弥漫,有人呛着气咳嗽,“这地上居然埋了雷火弹!”   他此时才意识到不对,蓦地大喊,“全军停下!有埋伏!”   参将试图拽住有些失控的战马,在大片难分彼此的浓雾里吼道:“阵型不要乱,找准附近的人,立刻列队!”   四周的马蹄依旧凌乱,他气得咆哮:“我命令你们列队!”   正在这时,纷杂的马匹嘶鸣声中蓦地混进来了无数凌厉寒冷的劲风,好似有什么划破空气,无孔不入的袭来。   伴随着雨点般的“嗖嗖”动静,惨叫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可大军依旧混在了烟尘里,他们马蹄渐起的尘埃甚至还为这场大雾添砖加瓦。   隐藏在暗处的射手与枪骑兵们终于纷纷现身,而原本应该稀稀拉拉的城墙上,数千虎豹骑好似鬼魅般冒了出来。   他们手握兵刃,举着武器低声怒吼:“杀!杀!杀!”   这些吼声渐渐聚集,又慢慢涟漪似的扩散开,汇成了足以响彻云霄的可怖声浪。   “杀!——”   大片马蹄声渐次逼近,而困在浓雾中的人却根本分不清那声音究竟是从何方发出,在四面混沌的状态之下,只觉漫山遍野皆是伏兵!   参将只能用力挥舞手中刀,抵挡着说不准何时何处会冒出来的冷箭,重重的迷雾里,眼见迎面一个黑影奔袭而来,他想都不想一刀砍下去。   鲜血四溅!   这名烽火骑还没来得及让他别动手,头颅已应声而落。   参将根本无暇去心疼错杀的战友,成百上千的箭矢逼得他难以抽身。   “将军!”手下满脸是血地跑过来,“我们现在怎么办啊?!”   “快去通知本队支援。”他吼道,“快去啊!”   而那些站在高处的弩手与射手们仍旧训练有素似的齐齐搭箭、弯弓、射出。   倘若此刻有人仔细往上看,会瞧见一个玄甲战衣的少年将军高举大旗在空中摇曳招展。   “坤。”   “离。”   “坎。”   三个不同的摇旗方位,对应着射手不同的号令。   长箭密集如雨,齐发的那一刻,像一道无法跨越的屏障。   项桓奋力地将旗杆插入地面,冷笑道:   “两次偷袭,眼下原封不动还给你们!”   “多谢款待了!”   前线军报急吼吼地传到了后方,探子跑得满头大汗,周身尽是烟尘,额角还落了一道血痕。   “启禀大将军,文参将在城下遇袭,如今尚在苦战,我军骑兵损失惨重!”   袁傅的神色骤然一凛,这大概并不在他意料之中,“怎么会这样?”   探子神色略显张皇,紧紧抱着拳头,“……敌军于沿途设下埋伏,一路布满了火雷弹,参将一时大意,所以才……”   “真是个废物。”   他冷眼骂完,但很快表情又恢复如常,片刻之后袁傅沉声下令:“传我令,三军听命,立即强攻!”   *   城外正是交战的时候,滚了火油的巨石像是从天而降的火雨流星,迅速把城内的民居点燃,黑烟伴随着热浪腾空而起,百姓们惊慌失措的在街巷中乱窜。   宛遥在无数的鸡飞狗跳间一把拉住隔壁家冲出来的婶婶,朝周围的邻里们大声道:“你们跟我来!”   民宅的背后有一棵歪脖子树,她不知从何处听说这里有个地窖的,推着一群人匆匆忙忙走下去。   地底下阴冷干燥,由于是用来储存酒水食物,气温难免比外面要凉。   两间房大小的地窖瑟缩着好几户人家,有老有少,幸而人多,互相靠一靠倒也勉强能够取暖了。   宛遥让青花生了堆火,借着光将准备好的干粮烤热,分给众人。   外面的攻城声震天响,恍惚还有房屋、树木倒塌的动静。战场的冷漠与残酷毫无征兆地将和平撕碎在了这些寻常百姓的面前。   他们有的,昨日还在慢条斯理的收拾家当,纠结着是带上院里拉磨的老驴还是带上家中养了七八年的老狗,有的今早清晨乍然被赶出家时还满心不愿,舍不得离开这片故土。   而现在,一切已在顷刻间被大火烧得一无所有。   这世上的意外总是来得那么令人猝不及防。   又一声巨响,大概是近处落下了滚石,砸得这地窖顶上簌簌地落灰。   几个年轻的少男少女到底未曾经历过如此大的动乱,紧绷的神经岌岌可危,忍不住低头开始小声的啜泣起来。   哭声很快连成一片。   在这样一种萧条恐慌的环境下,火堆边的姑娘却依旧神情如常地在烤面饼,眉眼间有着与年纪极为不符的镇定。   最后连青花也不禁抱臂哆嗦,努力凑近火堆。   外面已经闹得天翻地覆,她不明白何以宛遥能够这样冷静,“宛姐姐……你就不怕吗?”   宛遥忽然似是而非地笑了笑,转头来看她:“习惯了。”   曾经她同样是会在危险来临时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对项桓说“我不行,我办不到”,到如今,虽没修炼成铜墙铁壁,但居然也能在硝烟遍地的战场中求个自保。   短短一年的时间,大家都长大了。   青花虽不解,想了想又问她:“项哥哥是不是去打仗了?你就不担心他吗?”   宛遥往火里加了把柴,“担心也不能替他多抵挡个一时半刻。”   “我现在,只要等着他就好了。”   只用等着他就好了。   *   破军门上,项桓被这堆蔫坏的火石熏得简直睁不开眼。袁傅倘若铁了心要把这道城门打下来,那势头也并非这么好应付的。   毕竟偷袭只能占得一时先机,待后备军源源不断补上,他这边明显便开始吃力了。   身侧的箭矢如山呼海啸,墙上的士兵不住栽落在地,两军的兵力悬殊逐渐越来越大。   项桓在城头站了一阵,旋即做了出一个众人皆未想到的举动,在援军的绳勾紧紧勾住城墙之时,他直接一把拽住,踹开了欲爬墙而上的步卒,顺着绳索纵身跳了下去!   雪牙的银芒像是一道笔直划过的流星,随着少年疾如闪电般的身形,在一群密集的烽火骑中劈开了一片喷涌的鲜血。   他的目光好似雷电般漆黑凌厉,下手却半分没有迟疑。   战场的气息让他胸腔里流淌的血愈发滚烫。   那真的是一头无所畏惧的猛虎。   这是久在虎豹营里的人皆熟悉无比的身影,几乎是在每一场战役上都能看见一个少年不要命般的冲锋厮杀。   项桓是属疯狗的,他天生带着一种能感染人的热血沸腾。   他冲得最快,跑得最前,也杀得最多,几乎所有人都能在他这股拼命的劲头里被牵出内心深处的些许悍勇来。   守城的大将只身杀进了敌人的包围圈,满场的虎豹骑在这不按常理出牌的带动之下,一个接一个的失去理智,热血上头。   “杀啊!”   他们扯着嗓子大声咆哮,好似将毕生的胆量都倾注在了手中的兵刃上,杀出一条尸横遍野的血路!   对面的袁军们被敌人这场突如其来的“狼变”给吓傻了,冷不防一发怔,就叫斜里一名杀红眼的虎豹骑拦腰一刀两断。   项桓转眼又冲到了最前线,六七八斩/马/刀压在雪牙的枪杆之上,他一咬牙,奋力震开了束缚,旁边一支利箭却笔直射来。   一声金铁交鸣,有人替他斩下了锋芒。   “别冲得太前了!”   对方只穿了身软甲,除此之外几乎没有别的防具,乍然一看像个行走的活靶子,可他居然也能完好无损的撑到现在。   项桓愣了半刻,“怎么是你?”   秦征一剑刺入左侧逼近的烽火骑,解释道,“别误会,瞧你眼熟才过来看看的……当心你右边!”   长/枪应声而至,割开了来者的小腹,他于是把脚边的尸体一踹,紧靠在项桓背后,“我帮你掩护,你自己小心。”   少年回头看了一眼,扬起一抹骄傲又志在必得的笑:“好!那就这样杀到他们主营去!”   作者有话要说:  天哪,战争戏真的好难写啊!!抓狂中……   说起阿怼这么酷爱送遥妹人头……   ←_这就跟你家养的猫爱你的时候会把她捉到的死耗子放在你床边是一个道理,遥妹妹要满脸幸福的收下来哦!   【宛遥:丑拒.jpg】   本章体现阿怼的属性——疯狗真的是会传染的啊!   【烽火骑:害怕】   咳,明天还要打一场! 第72章   从正午到傍晚, 近三个时辰的时间,烽火骑倾尽兵力对西南门发动了猛烈的攻势。   随着投石车不断地发射, 城墙附近已然是黑烟冲天, 好几处墙体开始扭曲,云梯和绳勾也在锲而不舍地往上搭。但让袁军主将恼火的是, 这城门明明就在眼前了,明明开始支离破碎了, 可偏偏就是啃不下来。   袁傅深知魏军大部分的精锐都被困在了凭祥关, 哪怕季长川事先安排了兵马守城,虎豹骑的数量应该也十分有限, 靠自己手中的骑兵, 他有八成的把握能够取胜。   但一下午的战况回报, 让他感觉形势并不如自己想象中的乐观, 迎面便是一块硬骨头。   “禀将军,大军推进缓慢,眼下还在城外百丈之处!”   “禀将军, 敌军势头凶猛,文参将不敌,已经负伤……”   袁傅拽紧缰绳,“他不行就让副将顶上!”   坐下的马匹不安地嘶鸣着, 他冷声问, “守城的主将到底是谁?是姓余的小子吗?”   探子被问得也愣了下,“属、属下不知,是个生面孔。”   “生面孔?”   他微微眯起眼, 望向浓烟笼罩的城楼,一时间对那位突然杀出来的黑马生出了警惕感。   事情变得棘手起来。   袁军行进的过程虽受阻,但却丝毫没有要放弃的意思,巨钳一般死咬着城口不放,城内拼死抵抗,城外奋勇进攻,一整夜的战火喧天。   这是至关重要的一个晚上。   敌军没有睡,项桓与虎豹骑自然也不可能睡。   城下的弓弩手每隔一小段时间便会往城上射一波箭,他必须时刻紧绷神经,指挥盾兵防守。   漫漫长夜里的烽火是乱世之光,烧得谷地一片绚丽。   仅仅只这一日不到的功夫,两万虎豹骑已去之大半,城楼的尸首堆积得让人难以下脚,而城下的尸山已有半人之高。   月光和火光照在他们年轻的脸上,苍白得没有一丝生气。   守在城上的盾兵将士们,每人腰间都挂着一个硕大的水囊,但凡觉得精神稍有松懈,便会将水迎头灌下去。冬日刺骨的寒冷几乎能在瞬间让人清醒过来。   项桓也学着做了,冰冷的水从脖颈上流下,冻得他手脚微颤,但也使得浮躁的心情逐渐冷静。   “将军!”一个灰头土脸的士卒跑上城墙,“余将军调了两千人前来支援!”   “知道了。”他松了口气,再度扬起信心。然而还没来得及点兵,就在此时,一直紧盯着烽火骑动向的守城将士忽然眼前一亮,朝他喊道:“敌军撤了!”   “将军,敌军撤了!”   项桓微微有些诧异,印象中的袁傅绝不是这么容易就放弃的人,他忙奔至石栏旁。   城下星星点点的火把照亮前路,大批的骑兵开始依次向后方汇集。   什么意思?难道袁傅真的不打算再进攻了?   但很快他就发觉情况不对劲,因为城下还留了一批烽火骑,数量不多不少,刚好卡在那里。   项桓略一沉吟,“不太妙,他想必是要六门齐攻。”   当第一天的月亮往西沉下时,袁傅似乎终于意识到在破军门消耗了太多不必要的战力,他开始下令撤回骑兵,转而变换战术,同时对青龙六门发动攻击。   战火四面八方燃起,一场更为惨烈攻城之战打响了。   兵法云,十则围之,这种围歼的举动似乎更适合于兵力较多时采用的战术,而袁傅兵马不多就算了,还比魏军少,一干守城的士兵在对敌之际也都纷纷感到不解。   天光早已大亮,项桓再度纵马冲到了城下厮杀,护他左翼的偏将问道:“将军,袁贼这是打不下西南门,想破罐子破摔了吗?”   来的是当年三箭定长安,能让季长川都对他刮目相看的一代名将,寻常人破罐子破摔还有可能,他袁傅能是用常理来揣度的人么?   项桓一枪挑开马背上的骑兵,抽空回答:“你读过兵书,武安侯难道就没读过吗?连你都知道的道理,他会不懂?”   但袁傅留下来的骑兵好像并没有非得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的打算,反而黏黏糊糊,半是躲避半是挑衅。   项桓只放了句话,其实自己也没想明白,所以干脆抛出问题并不解答。直到面前的烽火骑隐隐有退兵的趋势,他脑中才猛地反应过来。   袁傅是在试探哪个城门的防守最弱!   他立马吼道:“我们六门守将都有哪些人!?”   一旁的偏将被他吼得有些懵,磕磕巴巴了半天才蹦出几个字眼。   项桓没听进去,只将自己彻底代入到袁傅的角色——想着,如果是我,我在西南门受挫之后,会去哪个地方打破防线?   南门有余飞,他铁定不会硬碰硬,北门离得太远,只靠之前留下的千名骑兵必然不成气候……   脑海里闪过一张十分惹人厌恶的脸。   妈的,彭永明!   怎么给忘了这个蠢货!他还带着三千没什么用的送命玩意儿!   “彭太守在哪个门!”他喊完又自言自语,“算了我自己去……你来替我守一会儿。”后半句话是对秦征吩咐的,也不管人家答应不答应,他飞快点了一千人迅速朝西北门的方向奔去。   此时的青龙城已在兵荒马乱中度过了近两日。   整宿的不眠不休,让双方的军队都带着几分疲惫。   彭永明正在盾兵后指挥步卒往城下倒火油,他忙得不可开交,从未穿过的铁甲沉甸甸的压在肩头,激出满身的汗水。   “弩手上弓!檑木!巨石准备!”   他话音才落,平地里好似觉察到一股群雷同鸣,震动天地的动静,所有的将士都不禁顿了一顿动作。   彭永明余光瞥到足下的碎石,竟发现那些石子也跟着隐隐颤抖。   前方浩瀚的刀山火海中,玄色衣甲的军队逐渐冲破了阴霾,他们像是熊熊烈火中生出的怪兽,以坚不可摧之势朝此处缓缓挺进。   军阵中数面写着“袁”字的大旗在风中飞扬,而大军当先的黑色战马上,一名魁梧的武士手持长刀大步向前。   隔得那么远,彭永明似乎都能感觉到对方眼中森森的杀意。   那居然是袁傅!   他竟亲自出马了!   这群聚集在一代战将身后的烽火骑好似瞬间长出了一身的铜墙铁壁,所到之处无人能挡,城门前的那一小波骑兵几乎是在眨眼的功夫就被这波浪潮似的军队给吞没了。   彭永明吓得周身发抖,慌里慌张的下令:“放箭,快放箭!”   墙头的射手大概是吓傻了,只那么眼睁睁地望着,良久没有动作。   “我让你们放箭,都愣着干甚么!”他气急败坏,作势正要去抢弓/弩,就在此刻,前方一支羽箭刺破硝烟,又稳又准地射过来,正中他的右眼。   好似身体里的某一部分蓦地破裂,剧烈的痛感如排山倒海。彭永明太怕疼了,更加怕死,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怔愣了好一会儿才咆哮出声,他双手颤抖,想要去碰伤处,又因为恐惧而瑟缩在半空。   正在此时,马不停蹄赶来的项桓斜里伸出一脚将他踹开。   “要叫上别的地方叫去,别碍事!”   他迅速执掌大旗,将一干已无斗志的弓兵换下,一枪刺进地面,直把稳固的石砖砸出一圈蜘蛛网似的裂痕。   视线里是一群被袁军气焰所震慑住的疲弱之兵,两军交战,在双方兵力对等的情况下,拼的就是那么一点精气神。   有无战斗力从他们的眼中能看得分明。   项桓深深吸了一口气,以丹田运气出声:“战端已开,全军将士,临阵不可退!”   少年双目一凛,星眸中有腾腾杀气:   “自此时起,将不顾军先退者,立斩!”   “军不顾将先退者,后队斩前队!”   “若违军令,格杀勿论!”[注]   纵然已奋战两日,他声音竟依然洪亮。   被袁军震惊满场的士兵在他这三道果断严厉的军令下三魂七魄骤然回体,硬生生逼出一股热血翻涌来。   战场上没有那么多的时间让人犹豫不决,项桓眼光如电的扫过众人,大喝道:“来三百敢死之士,随我出城迎敌!”   他扬起手中枪的那一刻,仿佛漆黑夜空中闪耀的星光,能将所有迷茫的脚步召集在自己身旁。   举刀在魏军里拼杀的袁傅隐约感觉到敌人的气势忽然变了,那些纷繁的,落在他烽火骑身上的兵刃像是骤然有了生命,顷刻间多出不可小觑的力量。   战场中的双方军队依旧在苦战,激烈的局势让人已无暇关心白天黑夜。   惨叫声与怒吼声交织成一片人间炼狱。   隔着无数攒动的身影,袁傅看见了不远处,某个浴血拼命的脸孔。   少年的双眼犹如猎鹰般狠厉,他冷冽,倨傲,那里面像燃着一簇永远不灭的火。   已年过四十的战将微微眯起了虎目,他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看到这双眼睛时的情形,那时西郊猎场,演武台前,少年长/枪如雪,目中无人的与他笔直对视。   “想不到,会是他……”袁傅自言自语。   像是有所感,年轻的将军在战马上朝他望了过来,隔着纷飞战火与无数攒动的将士,那对熟悉的黑瞳仿佛穿透两年的光阴,与之再次交汇。   城上城下的火哔啵地烧着,鏖战了整整一日,冷月将这片土地洒出了一抹散不去的清辉。   烽火骑和虎豹骑同样损失惨重,却也同样不肯倒下。   战马们长啸着扬起蹄子,尘土飞舞。   “袁公!”随从抹着一脸血奔到他跟前,“伤亡已过大半了,可要叫驻扎在槐林里的铁甲骑前来支援?”   为保证万无一失,奔赴城墙前,他们曾留下一万重甲骑兵于城东南槐树林内等候调遣,以备不时之需,也是最后的筹码,倘若此时支援不是没有机会将城墙啃下来的。   但出乎意料的是,袁傅居然摇了摇头。   “我们已失先机,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疲弱之兵,再战也是徒增死伤。”   他长叹一声,“罢了,若耗下去,只怕攻不下这城,反而招来季长川的援军。”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随从愣了愣,抱拳应道:“是。”   袁傅掉转马头,冷冷地回望。   “想不到我北征之路,会断在这座城外,真是失算。”   觉察到往后撤退的骑兵,项桓勒马停在原地,他锐利的星目几乎一眼就看见了从大军中先行那一支军队。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对不起!我居然还没有打完!   而且我还把女主打没了……【。   战争戏真的好难写啊,我以后再也不要作死写这种题材了QAQ   _(:з」∠)_辛苦大家再等几天吧。   [注]“将不顾军先退者,立斩……”引用自《明朝那些事儿》 第73章   已是朗月高升的时辰, 根本记不清这场恶仗究竟打了有多久。   在一片敌我难分的混战中,项桓只觉得有谁冲到了他身后, 扯着一把吼哑了的公鸭嗓强撑力气嚷道:“将军, 后方来报,大司马申时自凭祥关拔营出发, 眼下正在赶来的路上!”   那骑兵带着近乎要哭出来的喜悦,破着音大喊:“将军, 我们守下来了!”   “我们守下来了!”   他紧握着雪牙的枪杆, 以往冰冷的武器在整整两日的拼杀之下滚烫如火,那里沾满了他的血、敌人的血、还有无数虎豹骑的血, 仿佛千万魂灵凝聚在掌心与之并肩作战。   项桓像是骤然间从某个听不见也看不见的虚空环境里猛醒过来, 他一手攥着马缰, 一手扣紧战枪, 狠狠地盯着不远处那支渐行渐远的军队。   忽然,好似下了某种决心。   “虎豹骑第七营!”他嗓音渐哑,但依旧雄浑有力, “全体出阵!”   *   地窖里的火光蓦地暗了一下。   断断续续烧了两天的柴禾,到此时显然是有些不太够用了,阴冷的地下室见不到阳光,让时间的流逝变得格外缓慢。   妇人们蜷缩在一起, 过度紧绷的神经使得人难以入睡, 偶尔浅眠一阵,很快又会被外面的震天响惊醒。   此刻不知是在白天还是在夜里,担忧了许久的众人, 隐约感觉到头顶的轰鸣声和投石带来的地动山摇正渐渐平息。   有心者开始左右观望,疑惑道:“是不是打完了?”   紧接着,更多的人逐渐抬起头。   “打完了吗?”   但很快又陷入了惶恐之中:“那我军……是败了还是胜了?”   “不知道啊……”   青花不禁战栗地握住了宛遥的手,好像只有这样,她才能勉强能分得一点勇气与希望。   终于,有个胆大的跳了出来:“我出去看看!”   这是一件要命的活儿。   毕竟他们藏身之处友军也并不知道,贸然回地面,撞见的是守城的自己人倒还好,若碰到的是烽火骑,那不仅探路的得死,这一尺见方巴掌大的地儿也立马会被发现。   但是没办法,如若青龙城破,小小的地窖能偏安一隅到什么时候呢?   何况他们眼下连干粮都没剩多少了。   一帮人提心吊胆地在原地等候消息。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那位大胆的小伙子已离开了许久,久到众人都不抱什么念想时,他忽如神兵天降一般,喜滋滋地回来了。   “敌军退了,敌军退了!”   挤在狭窄空间里的百姓们登时一个一个站了起来。   “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们赢了?”   “我们赢了吗?!”   “是啊!”他脸上洋溢着劫后余生的兴奋,“袁傅半个时辰前退兵,大将军提前拔营,就快到了!”   大将军这三个字像柄定海神针,把每个人悬着的那颗心安安稳稳地拉了回去。   他们都松了口气,宛遥却截然不同地露出紧张的神色,上前追问道:“外面情况怎么样?我军伤亡惨重吗?”   对方微微一愣,继而如实摇头:“我也不清楚,城墙那边尸首好像挺多的……就是不晓得有没有折损哪位大将。”   这后半句话像锥子一样扎进胸腔里,宛遥心中陡然一沉。   她垂头,原地里沉默了半晌,旋即猛地将几包行李交给青花,“你在这等一会儿,倘若无事便先回家吧。”   顿了一顿,又补充道:“我……要去打听一下。”   *   深冬谷地中的草衰败而枯黄,袁傅的烽火骑护送着他一路急行军。   战役的失败似乎并没有使这位名动天下的将领有过多的悲愤与震怒,那张冷铁一般的脸,总是喜怒不形于色。   他是为战火而生的人。   章和末年来到这个世上的孩子注定是命运多舛的,他们一出生长至七八岁就面临着北蛮南侵,民不聊生,再大一点到十五六便是京城沦陷,家破人亡。   宣宗年间,是大魏由辉煌跌落地狱的转折之点。   世代令袁傅无法停歇,他只能马不停蹄的往前奔跑,才不会被历史那么快吞没。   三十年的纵横疆场,早已将其磨砺得百毒不侵。   “公爷,再有二十里便到铁甲骑驻扎的地方了!”   青龙城已失,他们如今只能退回凭祥关附近再作打算。   然而正在此时,密林前竟突然出现了一队兵马,如铁墙一样毫无征兆的挡住了去路。   尚在左右护卫的副将急忙勒住缰绳。   马匹扬蹄嘶鸣,前肢高高悬在空中,险些将后背上的人甩到地上。   不远处,数十虎豹骑并排列阵,无一例外皆是年轻的后生,他们每个人的面颊都沾满血污,但眼神却很坚定,目光炯炯,犹如猎鹰一样犀利。   被挡住去路的袁军们好似觉察到什么,又扭头往后看,那里亦是一排神色冷峻的枪骑兵,将去路也拦腰截断,显然是想围歼他们。   袁傅眯起眼,注视着这群年龄还不及自己一半的毛头小子。   随即那队伍忽缓缓朝旁让开一条道来,不疾不徐的马蹄音朝着此处推进,手持银枪的少年将军从容驱马出阵,自暗处逐渐露出他英武的眉眼。   “果真是命大。”袁傅好整以暇地端坐着,似笑非笑道,“老夫还道你病死在流放途中,没想是季长川这狐狸使的诈。”   “你的老师的确很护短。”   项桓冷眼与他对视,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手里的雪牙好像在无声的低鸣,看见袁傅,就让他不可抑制的想起当年在上阳谷遭受的挫败,以及那后来一系列不堪回首的过往。   流淌在周身的血液滚烫得近乎要炸开,胸口像是有个声音,一直在对他重复——   杀了这个人!一定要杀了这个人!   “西南门的那个守将,就是你吧?”他忽然问。   项桓略一颔首:“是,又如何?”   袁傅语气略带了几分遗憾:“早知你会坏我大事,当初便不该留你在这世上。”   “你错了。”他神情蓦地阴冷下来,“我的命,从来都是攥在我自己手中的。”   正如他选择随季长川北伐,选择不顾一切的南下死守城门,选择以一己之命夺温仰的人头。他的每一次殊死拼搏,不是为了拼搏而拼搏,是遵从自己本心的舍生忘死。   因为枪,一直都握在他的手上!   对于少年人的狂傲,袁傅倒不以为忤,他笑了一会儿,随后笑意渐次退却,结成了一块缺少温度的冰山。   “这天下,自古就没有不亡之国。”   他正色地看向项桓,唇边的弧度隐隐有轻嘲的意味,“大魏的气数,早在当年长安沦陷时便已经耗尽了。”   “你一路走来,见过多少流民泛滥成灾,多少百姓落草为寇。老皇帝年迈昏聩,先皇优柔寡断,新帝猜忌多疑,刻薄寡恩。只有一口气吊着命的王朝,就值得你这么卖命?”   说到此处,袁傅竟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口气,“所谓乱世,便是要大破,大立!没有那份气度,收复多少失地也不过是粉饰太平而已!”   项桓一开始满肚子复仇的怒火,没将他的话听进去过,但这一瞬,闻得那句“大破大立”居然莫名有一丝触动。   对面的战将把他神情的变化看在眼里,淡淡含笑,面容甚至称得上是和蔼可亲,“你若愿意,倒不如随我一同前往南燕,今后征战天下,号令群雄,整个江山都可以是你的。”   他从这段话里,读出昔日沈煜在大殿中求贤若渴的那份真挚恳切来。   如果再早一些,项桓面对袁傅这样的野心家,说不定会被他所画的这块壮丽无比的大饼吸引。   可在暗无天日的黑牢里待了那么久,他到底不是当初三两句就能引得热血上头,不顾一切的少年了。   项桓在转瞬间收回心神,一振满是鲜血的枪锋,冷然道:“笑话,凭你也配策反我?”   “即便我要与谁平定天下,那个人也绝不会是你袁傅!”   武安侯的虎目倏地一凛。   “袁公!”手下忍不住出声催促。他们实在是耽搁太久了,季长川的兵马随时会回来。   许是也意识到自己说得过多,袁傅抖出长刀来,不再浪费时间。   “罢了,夏虫不可语冰。”   他在说“罢”字的时候,马匹就已经动了,然而他的人更快,话音未落,刀刃便从项桓的头顶上劈了下去。   袁傅是尸山里闯出来的武将,一招一式没有半分炫目的技巧,是实打实的刀劈斧砍,他把所有的刀术都化作了最简单粗暴的力量,仿佛泰山压顶,只一招足以将人对半撕开!   只听“砰”的一声。   兵器交击,在雪白的枪杆上擦出细碎的星火。   在场的两方几乎全都被这大开大合的一串动作惊住了,先是震惊袁公出招之快,其次是诧异他的刀竟会被半途拦截,前后不过眨眼的功夫,谁也没想到项桓能接住这能削金断铁的力量!   袁傅紧压着刀柄,他的嘴唇因用力而死死的抿着,隐约有些颤动,寒光下的少年笔直地迎上他的视线,那双冷厉的眼睛似乎还带着几分不愿服输的强硬。   已经很少有人敢这么和他对视了。   曾经在长安的演武场上,项桓众目睽睽之下挡住他一刀,彼时他未出全力已然让年轻的男孩虎口发麻。   袁傅以为自己多少是知道这个少年的斤两,然而短瞬的交锋却不得不使他惊讶。   想不到仅仅在一年的时间里,对面的年轻人竟已成长至如此地步。   冷月清辉,雪牙反射的光晃进眼里,恍惚间他回忆初见时项桓对自己说的那一句“虚岁十九”,才依稀认识到,原来再有两载春秋他便已过半百之年。   长江后浪,总是来得那么令人猝不及防。   随着少年的一声大喝,战马随袁傅一同往后猛退了数尺。   周围观战的骑兵们像是现在才回过神来,总算想起了自己站在此地的初衷,当下犹如战鼓一击敲响,高扬着手中的武器纵马火并。   战场的气息在远离城门的平原上再度燃起,苍凉的月色下,两军相对的潮水向着对方涌去,而人群之中,是一老一少双方主将激烈的交锋。   项桓其实并没有把握真的能打赢袁傅,他们之间隔着二十年的差距,这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追赶得上的,但他十分清楚,此时若把人放走,哪怕守住了青龙城也将后患无穷。   他尽可能的在陪他拖延时间,也尽可能的拼出自己所有的力气,雪牙在掌心翻转得越来越快,两天两夜的奋战差不多耗光了最后的精气神,可此时项桓居然生出一种回光返照的狂欢。   他同袁傅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杀术,纵然枪法再快,袁傅却总能用最为简单的劈砍毫不费力的将那翻花似的锋芒压制住。   乱世名将的刀,一刀比一刀更快,也一刀比一刀更为凌厉。   接连交手的巨震,让两把武器都隐隐有断裂的趋势。   袁傅虽能游刃有余地对付面前的这个年轻人,但也忍不住在心中感慨——   面对这样一个体格尚不足自己的人,他居然用了十招还没有杀死他。   一段时间的交锋下来,竟也开始感觉到了疲惫。   此时此刻,哪怕一代霸主,亦忍不住喟叹,承认一句自己是真的老了。   挡开项桓刺来的枪锋时,他想,若是在他十九岁的年月,像这样的敌人怎能拖延住他的时间?不出三招,他便可以将对方斩于马下。   那是何等意气飞扬,何等目中无人,好像总有用不完的力气,纵然无权无势,只一把长刀在手,也有征服天下的豪情。   鬓边自头盔中散出的一缕银丝在夜风里飞扬。   不过晃神的片刻,雪牙以锐不可当之势见缝插针地刺了过来。   袁傅挑开项桓的战枪,力道之大,直接将其逼下了马。   明甲虽替他挡了大半的攻势,但肉体凡胎毕竟不是刀枪不入,很快,胸膛上就溢出了一抹殷红。   他竟感到惊愕,惊愕于自己竟会被这样的年轻人所伤!   “袁公,来不及了,快些走!”   两侧的副将护在他左右,从杀出的缺口奋力往外冲去。   袁傅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少年,终于一拽缰绳兜转战马朝前奔驰。   而远处,晨曦与地平线交汇的地方,是千军万马波澜壮阔的身影。   作者有话要说:  呜哇,我居然打到现在才打完……   【对不起大家,本章依然没有互动……】   默念一百遍我写的是篇言情文【。   咳,老袁毕竟是个比较有逼格的人物,感觉死在阿怼的手里好像太轻易了,所以还是留给大将军补刀吧←_   【怼怼:喂……我还是男主吗……】   阿怼靠吃青春饭,终于给老袁造成了-1点伤害!   没错,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就像熬夜一样,现在可以精神百倍的熬到一两点,等老了一到10点就昏昏欲睡,所以大家一定要趁年轻多熬点夜啊!等老了就没机会了!【??   好了,全文唯一的一场攻城战结束了~   也算是圆了我写战争戏的梦【??   这一万多字的内容写得还比较仓促,后期会继续润色的~   接下来就是愉快的谈恋爱时间了……【辛苦大家久等了。   锵锵锵!!! 第74章   朝阳破晓的第一缕晨光照在项桓的脸上, 他的额头在掉下马时磕破了,血水迷蒙住了双眼, 只觉视线中, 蔚蓝的天被笼罩了一层淡淡的红色。   袁傅临走前那一刀犹如劈山分海,简直算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块巨石, 项桓早已力竭,在看见季长川的兵马出现之后, 他哪怕有力气, 也不想再动了,只这般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地间。   目之所及的血色流云, 正闲适的悠悠飘动。   青龙城墙上的火还在烧着, 烟尘染黑了大半个世界。   他把这座城守下来了吗?   通宵达旦的拼命了两天, 到此刻项桓才后知后觉的感受到那名前锋近乎流泪地对自己说“我们守下来了”时的喜悦。   然而眼下, 曾经一脸振奋向他报喜的年轻将士,已经和无数战死的同袍一起,睡在身侧冰冷的官道上。   项桓用雪牙撑着地, 缓缓坐起,战马在方才的乱斗中已被袁傅的大刀劈作了两半,余下的虎豹骑追着袁傅朝西北密林而去了,附近蓦地荒凉下来。晨风吹过的地面, 杂草摇曳, 遍野的尸首伴随着浓重的腥味将他包围。   边城在曙光里莫名变得十分雄壮,仿佛接天而起。   少年茫然的坐在一片尸山火海之中,看着遍地血流成河, 不知为什么,这一刻他突然无比的想见宛遥,想她就在自己身边。   银亮如雪的长/枪笔直地立在地面,他忽的借力,咬牙站起了身。   眼睛里的天地都在旋转,血液慢慢冷却凝固在脸颊,项桓望着城关的方向,恍惚感到归路漫长而又遥远。   他拖着沉重的银枪,深一脚浅一脚地行在旭日的熹微之下。   极度的疲惫和失血使得周身迅速冰凉,项桓隐约发觉自己的五官六感都不那么灵敏了,连兵荒马乱的轰鸣也跟着微弱下去。   朦胧之中,他好似出现了幻觉,竟看见那天与地交接的平线上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女孩儿穿着淡蓝色的裙子,微风吹起她耳边零碎的青丝和天空般颜色的衣袂,聘聘婷婷的,像一尾安静的游鱼。   “宛遥……”   项桓以为自己说出了这两个字,但实际上他只是嘴唇在动,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视线里的女孩子模糊得看不清容貌,她唇角永远挂着一种淡淡的,很漂亮的弧度,似乎正在说着些什么。   项桓浑浊的大脑思绪凌乱而迟钝,也隐隐意识到自己是真的流血过多生出了错觉。   也对。   这是青龙城的战场,她怎么可能在这儿。   她不会在这儿的。   她应该在城里,等着他回家……   有了这个认知,少年步履蹒跚地走向前,像是无所顾忌了一般,蓦地伸出手,把对面的人往胸怀一揽。   然后低头,将带着凉意的唇覆了上去。   那是一种极温暖的感觉,有一缕素淡干净的香味。   他根本不知道要怎样亲吻,于是就那么单纯的贴着,轻轻的触碰,好像只要这般抱着她,纵然是一场幻觉,也可以天荒地老。   ……   少年的嘴唇含着清浅的血腥气,微弱的呼吸若有似无扫在面颊上。   宛遥怔愣地靠在他怀中,只觉得唇边的触感冰凉而柔软,甚至有细微的颤抖。冷硬的玄甲杀气尚未消退,她仿佛能感觉到沙场凛冽的风烟向自己袭来。   宛遥轻轻抚上那张满是伤痕和血污的脸,她没来得及捧住,对方的双唇便缓然从嘴角滑至脸颊,头重重地搁在她颈窝,整个人的重量顷刻压了过来……   随即天旋地转的,栽倒在荒草里。   *   项桓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又很忙碌的梦。   梦里战火连天,他手持雪牙纵马狂奔,而前方原本广阔的平地却陡然变成了悬崖,他和战马一齐摔下了高高的崖顶。   恍惚一阵梦靥惊醒,睁开眼,入目是青龙城小宅院,他的房间。   收敛锋芒的长/枪正静静地靠在角落,屋子里的陈设还是一如既往的简单,墙上挂着兽皮,桌前放着冬衣,隐隐约约给人一种战争从未来临的错觉。   自己怎么回来的?   记忆的最后一幕定格在城外大军压境的山林中,一时间千头万绪推到了面前,让他无从着手。   这时,“吱呀”一声轻响,有人推开了门。   明晃晃的屋外不知是谁走了进来,身形模糊。   宛遥端着盛放粥碗的托盘,小心跨过门槛。里面还是静悄悄的,因怕吵到屋内的人,她脚步尽量放得很轻。   并不知晓项桓已经醒了,宛遥全然没有防备,刚靠近床边,冷不丁看见那双安静的星目正微微睁着,有几分初醒的迷蒙,正定定地望着这处。   宛遥当即一愣,脚边往后挪了一步,萌生的尴尬本能地让她想退却,不料躺着的人动作极快,猛地一把扣住她手腕!   热粥立时往外洒出些许。   项桓吃力地撑起身子,低哑道:“干什么躲我?”   宛遥欲盖弥彰地垂了垂头,“我……没有啊。”   他不动还好,一动才发觉五脏六腑,四肢百骸,无一不痛,痛到连他自己都无法辨别究竟何处受了伤。   项桓艰难地倚着床起身,宛遥将枕头替他垫在背后,自己则挨在边上坐下,将一旁的粥碗端起。   腹中没东西并不好受,就着她的手吃了两口,勉强算是活过来。   项桓慢慢地吞咽,逐渐恢复一点嗓音:“我睡多久了?”   宛遥舀了一勺去喂他,“三天。”   “大将军如今正在城里整顿防务,百姓们流离失所,光重建便是一件麻烦的事。不过我听人说,袁傅还是跑了,余将军带了一队人去追,不晓得有没有追上。”   饿得全身无力,他这会儿倒是对战事没太大的兴趣,专注地喝了一会儿粥,等宛遥再给他盛第二碗时,索性就自己接过来吃了。   她于是坐在一旁看,取出绢帕替他擦唇角沾着的汤汁。   项桓以余光偷偷瞥了她两眼,旋即放下碗,有些刻意似的笑道:“我方才做了个梦,还梦见你了。”   宛遥动作一顿,不着痕迹的问:“梦见我什么?”   “梦见你……在青龙城下看我杀敌人。”少年的语气多少带着点难掩的骄傲,“你都不知道我这回杀了多少烽火骑,两个城门全是我守的。”   她点点头嗯了一声,随后试探性地开口,“那,还有吗?”   “还有……”   还有,梦见自己亲你了。   不过……想了想,觉得这句话说出来未免太过轻佻,他将那几个字在唇边反复咀嚼许久,到底还是吞了回去。   项桓模棱两可地摸了摸鼻尖,“还有就……不太记得了。”   宛遥闻言,在对面舒了口气。   继而又像是早有预感似的,轻轻抿唇——果然是不记得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咳,这章有点短,不过也是亲亲抱抱一条龙服务啊!请不要嫌弃它!   好惨啊。   这本的男女主居然快30W了才亲上,我内心忽然充满愧疚。想想隔壁的芊爷,10W左右就已经一条龙服务了,不禁流下惭愧的泪水……   恭喜阿怼,在遥妹恋爱游戏中,永远完美的避开所有正确选项……   【宛遥内心os:这天杀的果然不记得了!!!!】   [系统提示,你已经永远的失去了女主:)] 第75章   青龙城虽然守下来了, 可连着两日的恶战,大火、巨石、尸首, 推倒的房屋堆积成山, 放眼望去无处不是疮痍。   季长川刚整顿完一个破烂不堪的凭祥关,便马不解鞍地赶来善后, 他甚至连感慨这片焦土的时间都没有,大大小小的事务已迎面而来。   一仗结束, 项桓身上轻伤重伤无数, 姑且只能在家中休养生息。   疗伤的这段时间,虽不能出去看看, 但从那些纷乱的马蹄, 零碎的脚步, 以及墙外人们的言语, 多少能知道城中此时的内忧外患。   袁傅带着他剩下的一万铁甲骑亲兵和烽火骑沿剑南古道南逃,途中与半道拦截的余飞小战了一场,他兵力虽折损大半, 但余威犹在,到底还是顺利跑回了后燕的国境。   经此一役,袁傅损失惨重,又在路上因伤染病, 季长川虽未能取下乱臣贼子的人头, 不过夺回了凭祥关,也算一大收获。   八百里加急的战报一路飞奔送去京城,而会州的百姓们已经开始了重建家园的忙碌日常。   城内角落里一间不起眼的民宅内。   废物一样的躺在床上让宛遥照顾, 几乎成了项桓这些年常过的生活。   他们这租来的小院子倒是在大火中幸免于难,偶尔隔壁的寡妇会带着孩子来上门探望,送些瓜果饭食。   他一身的皮外伤血肉模糊,到第三天才慢慢开始结痂。   枯槁无力的经脉在几只老母鸡的献祭之下总算不再凝滞,也能抬起手让宛遥给他包扎胸口的伤了。   年轻的皮肤上疤痕纵横交错,上次的旧伤还有浅淡的印记没褪,新的刀口已然不近人情地覆盖上去,好像永远没完没了一样。   宛遥手指拂过那些皮肉翻飞的血痕,神色间有深深的担忧,唇角沉默地往下压着。   项桓在边上留意着她的表情,等宛遥给他紧好了背后的布条,才一边穿外袍一边说道:“你要是累了,就先去休息,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   她起身到篮子里拿了几颗核桃,凉凉道:“你要是能照顾好自己,就不必受这些伤了……吃吧。”   项桓接过来,“和袁傅对阵什么都可能发生,我能活着算好运气了,哪能一点伤也没有……”   宛遥俯下身的时候,鬓边的发丝间沾着一点核桃的碎屑,他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想帮她摘掉。   而那一刻,宛遥像是回想起了什么,在他破了皮的指尖碰过来时,有些尴尬的避开。   项桓的手就这样悬在半空,眸中挂着一丝意外,大约没料到她会躲,竟微微的感觉到些许失落。   但少年的脸上并未十分明显的显露出来,只是一闪而过,便扬起一个笑。   “真该让你去瞧瞧我上阵对敌时的样子。”他将核桃拢在掌心,略一用力轻而易举地嘣成几半。   宛遥狐疑地问:“为什么啊?”   项桓挑起一边的眉,“看我那么厉害,你就不会嫌弃我了。”   被他那份少年意气,拽上天去的自大给逗出几分笑意来,宛遥正欲轻嘲两句,外面忽响起一个散漫且熟悉的声音:“战场上不是火就是烟,动辄缺胳膊断腿,危险成这样,你还想让一个女孩子去看你大展身手?”   屋内的两个人闻之皆有片刻的怔忡。   那逆光往里走的,是穿着黑色战袍的将军,他不像寻常武将步履沉稳有力,反而举重若轻似的,像在闲庭信步。   季长川被重置城防的军务所阻,等到今天才有空得闲,来看一看自己这个桀骜难驯的学生。   项桓一身的气焰,在他出现的瞬间偃旗息鼓,仿佛做错了事被人当场抓住,满脸心虚。   偏偏宛遥在旁轻描淡写地行了一礼,“季将军。”   “那你们慢聊。”   这情形显然是要让他们俩独处了。   项桓感到不妙,立马在后面偷偷拉住她,貌似十分慌张的压低声音:“喂……”   宛遥不动声色的,一根一根掰开他攥在自己袖摆上的五指,以一抹文雅又不失礼貌的微笑向着季长川颔首,然后头也不回地把项桓丢在了原地。   孤立无援。   眼见对面的将军撩袍坐下,项桓愈发不太敢面对他,只僵硬地将脑袋埋下,低低唤了声,“大将军。”   季长川漫不经心地打量眼前的少年,人壮了些,也憔悴了些,眉宇间的飞扬还在,只是神色里的戾气不那么重了。   他说:“还知道理亏,也不算全然没救。”   “我……”   没给项桓开口的机会,季长川打断:“这些日子在青龙城过得如何?听说,你为了等援军,只带五十轻骑出阵去拦袁傅?”   少年唇角抿了一阵,固执道:“不错。”   “不自量力。”他薄责一句,却并不严厉。   “你怎知你拦得下他?倘若我的兵马没及时赶来,说不定你就得战死沙场。”   “将军申时拔营出发,即便两个时辰赶不到城下,至少半途也能遇到,自然是拖得越久越好。”   “万一情报有误,只是主将用来激励士气的呢?”   “那没办法。”项桓不以为然地反驳,“行军打仗,要真事事的瞻前顾后,连军营的大门也出不了,还谈什么把握良机。”   季长川静默地看了他一阵,说不上是气恼还是欣赏,半晌才似笑非笑地伸出手往少年的脑袋上一揉。   “臭小子。袁傅没拦住,这兵行险招的性子倒是在他那儿学得像模像样。”   说着将他的头向后一推,“好好养伤吧。”   “你在南境的表现,我会如实上报陛下的,兴许能求个将功赎罪。”   少年不倒翁般的朝后仰了仰,随即又弹回了原处,盘膝坐在床上,难得赧然地笑了一笑。   季长川目光顿了一顿,静静地注视着项桓,半晌说道:“这一阵子,都是宛家的小姑娘在照顾你?”   听到宛遥的名字,他眸中的神色不自觉地柔软下来,如实点点头。   “嗯。”   “那就不要辜负了人家。”   少年闻言将唇角弯起一个弧度,他一笑,像是春日明朗的阳光,不冷不热的刚刚好。   “我明白。”   宛遥沉默地站在门外,她的头微微往旁偏了偏,到此时才缓缓转过来。   听见项桓说“想让你瞧瞧我上阵杀敌时的样子”,她忽的回想起数日之前,余飞送她至青龙城墙下。   彼时蓝天如血,背后黑烟四起,满身是伤的年轻将军,拖着长长的战枪,眼神恍惚地往前走。   她看见他的时候,就像是看见一头初初成年的狼,兀自行在一片光明照不到的黑暗里。   房里的人似乎还在说些什么。   宛遥已收回心神,提裙下了台阶,在架子前摆弄她晒的药草。   也就是在此时,虚掩着的院门让人从外有礼地轻叩了三声。   她蓦地抬眸,来者粗布衣衫,俊朗的面颊上也隐约有战火留下的伤痕,眉眼却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沉静如水。   宛遥半是惊讶半是欣喜地诶了声,“秦大哥?”   项桓并没告诉过她秦征的事,突然在此处碰见,不得不让人感到意外:“你怎么会在这里的?”   “我快走了。”他往院内一望,许是在犹豫合不合适进来,“临行前来瞧瞧他好得怎么样……他不在吗?”   说话间,项桓正好送季长川出门,两厢一照面,也是愣了下。   “秦征?”   季长川有事要忙,故而就便不陪这几个小年轻叙旧了。   因这番下床活动了一会儿筋骨,项桓发觉自己行动也并没有那么吃力,索性和宛遥一起送秦征往城门方向走。   饶是战事已过去好几天,街上仍然能闻到浓重的硝烟味,沿途随处可见被熏黑的城墙,地面残垣断壁一片狼藉。   宛遥从来往的人群中撤回视线,问道:“袁傅同陈家毕竟有亲缘关系,他如今反了,那陈姑娘她们怎么样?”   秦征只是摇头,“袁公无儿无女,即便陈夫人是自己的妹妹,但嫁出去的姊妹泼出去的水,他大概并未放在心上,因此离开时身边一个亲戚未带,连袁家人也不知他企图谋反的事。”   袁傅这一举动可谓是让所有人措手不及,他说走便走,说反便反,朝中前一日还依附其作威作福的官员与宗亲,第二日就人人自危,忙着跟他撇清关系。   宛遥无法理解地皱起眉:“到底是亲妹妹,就不怕自己一走了之,让他们身陷囹圄吗?”   项桓怀抱轻轻一哂,笑她太天真,“袁傅,他是什么人?”   “他是‘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我’,昔年亲娘亲哥哥都能舍弃,一个妹妹算得了什么。”   秦征跟着赞同地颔首,“出事当天,老爷便上奏陛下,与袁公划清界限以表衷心。陛下说是让他不必紧张,可没多久还是借故将人调到了嵩州。”   宛遥讶然:“嵩州?那不是南境的边城之一么?”虽然没有姚州荒凉,可离京城有上千里远,想想也同流放无异了。   “是的。”   秦征去附近寄存马匹的地方牵了一匹瘦削的灰马,三人信步走在繁忙的青龙城内。   “大公子对此并不甘心,初到嵩州,听闻大司马与袁公正在苦战,于是急着想做出点功绩,好让陛下消除对陈家的戒心。他先是带头征兵支援,随后得知青龙太守在附近州城招募战俘,故而……”   项桓冷笑着接了他的话:“就把你们推出来了?”   秦征握着马缰轻轻点头。   他像是发现一件颇稀奇的事,眯眼道:“我怎么觉得,这帮只会纸上谈兵的绣花枕头干的事都一个德行?”   项桓甚至认为,梁华、彭永明和陈大公子有朝一日若能相遇,必会一见如故,相见恨晚。   这场面想一想还有点令人期待。   宛遥在下面拿手肘捅了捅他的腰,示意他这种时候就别瞎开玩笑了。   “姓彭的不是什么好人,多半是让你们去送死。”她淡淡一叹,“你来会州,陈姑娘知道吗?她没帮你说说情?”   提起陈文君,秦征一直寡淡的眉目难得浮起点颜色,“她说了……小姐原本是不赞成大公子的做法。”   他眼睑垂下,“但其实自打从梁家回来,小姐在家里的处境就不大好,举家迁至嵩州后,情况便更糟了……”   略略一顿,秦征抬眼淡笑,“这回上阵杀敌是我自己的打算,与她无关。”   宛遥不太明白了:“那你为什么……”   青年紧了紧肩头的行李,“我想,陈家若能因此再得势,她大概会高兴许多,也不至于再受人白眼。”   “算是,我能够为她做的一点事了。”   他说这句话,眸中的神情与很久之前,在京城外山洞里威胁宛遥治病时一模一样。   眨眼间,青龙城斑驳的北门已在面前。   秦征转身来冲他二人告别,“就送到这儿吧。”   宛遥担忧道:“你保重。”   “嗯,后会有期。”   他翻身上马,清瘦的马匹清瘦的人,沿郊外漫漫长路,一直行到山林的深处。   她站在城门下,眼神感慨的目送秦征渐行渐远。   项桓偏头往这边一看,颇有些不是个滋味,伸手在宛遥眼下晃了几圈。   “喂,你老盯着他干什么?你看看我啊。”   他叉腰替自己抱不平,“我那么辛苦的在外面拼命,不也是为了你吗?”   作者有话要说:  阿怼:委屈   昨天的怼怼成功的表演了一场猪八戒吃人参果!【差点手滑打成猪八戒吃媳妇,不好意思   ←_不用担心,他迟早会想起来的。   秦铁环露了个脸,别方后期还有他的主场。   现在又要开始慢慢吞吞的种田啦~~   下面是谈恋爱顺便重建家园的日常生活! 第76章   宛遥秀眉微微一扬, 总算转过头,目光里波澜不惊, 好整以暇的问他:“为了我?”   “你为我什么?”   “为不让你被人欺负啊。”项桓回答得理所当然, 反而有几分无人理解的郁闷,“你想想看, 袁傅大军围城,我要是不拼尽全力把这一亩三分地守下来, 等烽火骑踏门而入, 你还有命在吗?”   宛遥已经沿着来路在往回走,闻言拖长尾音哦了一声, “原来是为了我啊, 我还以为你是想早点脱离苦海, 回京当大将军呢。”   项桓被她呛了一句, 自觉没趣的跟在后面,“你就不能想着我点好的?”   “可以啊。”她先是点头,继而慢条斯理地反问道, “那你敢说,你自己没这个心思?”   抛出来的问题太过尖锐,项桓有些无从下手,“心思肯定是有……不过也是顺便嘛。”   “第一要紧的, 当然是确保你没事, 至于官复原职……有机会自然最好,没有也就算了。”   言罢在她身侧一低首,嘴角向上勾起, 近乎贴是在耳畔说道,“现在皆大欢喜,高兴了?”   宛遥被他轻喷过来的温热气息激出脖颈后一大块红色,像是能滴出血。   她飞快抬眸看了他一眼,心里翻起一股复杂的情绪,随即微不可见地朝旁避开,疾步往前行。   项桓犹在原地,望着眼前越走越快的姑娘,不知为何心情很好,唇边的笑意渐渐荡开。   “你慢点儿,我还受着伤呢。”   一路插科打诨地回到他们所住的那片民居,还没等走近,大老远就瞧见家门前站着两个熟悉的人,周遭还有几名季长川的亲卫。   年轻英武的将军正在和手下说些什么,他旁边是个身形娇小的女孩儿,一副清爽利落的护卫打扮,此刻仰着头,认真地在听他讲话。   “宇文!”   之前一直没听到宇文钧的消息,快一年没见了,想不到他也在。   项桓脸上登时一喜,顾不得满身的伤痛,撒腿便跑过去。   宇文钧刚把大将军交代的事情吩咐完,乍然闻得有人叫自己,还没来得及去找声音的源头,便被人握住双臂抱了个趔趄。   “小桓。”片刻的怔忡之后,他难得没绷住表情,欣喜地拉着项桓不住的上下打量,继而又恨铁不成钢的责备道,“你这小子!我还真以为就此见不到你了!”   “南边的消息传回来,将军又一直瞒着,大家起初都以为你死了……”他说着,双目竟微微泛红,“现在怎么样?伤好些了吗?”   项桓笑了笑,轻描淡写地揭过这个话题,“好多了。”   “你也真是,既然在会州落脚了,为何不传个信给我们,害大家担心好久……”   言语间,瞥到宛遥从他背后走来,宇文钧忙收敛举止,含笑行礼。   “宛姑娘也在。”   她轻轻点头,“宇文将军。”   淮生将视线从宇文钧身上扯开,也终于多了些久别重逢的意外之色,走到宛遥旁边,学着他的姿势打招呼,“大小姐。”   项桓带着些柔和的眸光垂目瞧了一眼走到自己身旁的女孩子,这才想起去问宇文钧:“对了,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么?”   他笑着回答道:“将军让我来的。”   “他说你负伤在家,需要一个好点的环境休养,而且宛遥姑娘一个人照顾你也确实太累了,所以让我接你们去城东府衙住一阵。”   “府衙?”   宇文钧一面示意亲卫进屋收拾东西,一面说道,“我们现在暂时在府衙和官驿落脚,原本是打算住太守府的,不过听闻彭太守在与袁军对敌时受了重伤,将军觉得不方便打搅,所以只去了当地的官衙。”   “哦,这样。”   他才想起彭永明被射伤了一只眼睛来着,想不到还活着。   “而且……”宇文钧忽然冲他意味不明地一笑,“那里还有几个你特别想见的人。”   项桓听着奇怪:“我特别想见的?”   *   特殊时期,府衙停了日常的公事,几乎腾出来全留给了这群当兵的,而知府则每天跟着季长川鞍前马后的处理大小事务。   宛遥二人刚一进门,只见对面穿堂一个不明之物没轻没重地往这边滚过来,边跑边咋呼,一路哭着喊着,“呜哇——”   “哥!”   项圆圆张开手臂拦腰把他抱了个满怀,胸膛,胳膊,后背,所有的伤被她糊了一遍。   项桓那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险些当场窒息。   这丫头跟着季长川好吃好喝的,从来不知艰辛为何物,人是没怎么着,反倒胖了一整圈,一点也看不出刚经历过一场家破人亡。   “呜呜呜,哥你还活着太好了,腿也没少,胳膊也还在。”她从上摸到下,“你都不知道,我这些日子时常做噩梦,每天都提心吊胆的……”   项圆圆将鼻涕眼泪一股脑蹭在他衣衫上。   阔别已久的聒噪竟让项桓生出一丝怀念,也就没计较她在自己身上作的这些死,只是颦眉喝道:“项圆圆,不想挨揍就松手!”   后者被他凶惯了也没在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扬起小脸,哭得稀里哗啦还不忘心疼他,“哥你都瘦了……腰上全是骨头了!”   她一摸摸到伤处,项桓骤然打了个激灵,忍得多艰难才没把这败家玩意儿丢出去。   “滚!”   然而久别重逢的项圆圆胆子顶在脑门儿上,没惦记着滚,倒是泪眼迷蒙地去看宛遥,“宛遥姐姐,呜呜呜……你也在……”   她边哭边问,“你们俩生孩子了没啊?”   项桓:“……”   宛遥:“……”   宇文钧终于看不下去,握拳在唇边轻咳一声,算是打破这场尴尬,“将军不放心把小圆独自留在京城,此前一直是将人安置在曲州的,得知你在这儿,她非得过来……”   “还有,项老先生……”   他话音一顿,项桓像是有所感似的抬头,之前一直跟在项圆圆身后的老者,此时才负手不紧不慢地从穿堂的阴影中露出脸来。   项南天瞧着好像比从前老了许多。   他确乎是位真正的老父亲模样了,须发白了近一半,面容苍老,神色安然,眉眼间竟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平和。   宇文钧在旁解释:“北境乃苦寒之地,项伯父到边疆时就身体欠佳,好几次重病在床。大将军恐伯父熬不过去,十一月便上书请命,暂且将项家人放到南边来了。”   项桓朝他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多谢。”   后者笑了笑,“谢我什么,还不是将军帮的忙。”   他将怀中的项圆圆轻轻推开,冲项南天略一颔首,叫了声:“爹。”   说不清为什么。   经过那么多波折,那么长的时间,再见项南天,他心头却出奇的平静,没有面对季长川时的无措,也没有从前父子对峙时的烦躁易怒。   似乎有很多事突然之间无师自通了一样。   年迈的武将缓然行至少年跟前,浑浊的双眼与之静静对视,居然没有开口斥责,而是难得地给他了一个肯定的表情,伸手轻拍了拍他的胳膊。   “这许多日子不见……长大了。”   项桓只是沉默地一笑,却并未言语。   “好了好了,不管怎样,总算是一家团聚。”宇文钧照旧打了个圆场,“恭喜你们。”   项圆圆擦干眼泪,去握他的手,“哥,大姑姑他们也没事,现在都在曲州落脚呢,回头我带你过去看看。”   “嗯。”   这老老少少仅一家三口却也营造出令人艳羡的其乐融融来,宛遥并没跟上去,只站在身后安静地注视着。她看着项圆圆有说有笑的身影,心里便不可抑制的,想起了远在他方的爹娘。   她从未离开家那么久,也从未做过这样忤逆不孝之事。   会不会她的父亲和母亲,此刻也因为思念,而鬓发斑白了呢……   项桓是走进正厅时才发现宛遥不在的。   府衙随行的仆役同他解释道:“那位姑娘说是太累,先回房休息去了。”   项南天闻言坐在桌前长叹了一声。   “宛遥是个好姑娘……我们项家,确实欠她良多啊。”   言罢到底没忍住,冲口骂道:“还不都是为了你这个混账东西!”   项桓听了竟也没回嘴,反而垂眸思索片刻,绕到他对面去坐下,一副像是考虑了很久,或者说是等了很久的表情,并不心急也不心忧。   “爹,我正有事要跟你商量。”   项南天微微嫌弃的拧眉看他。   少年微不可闻地吐出一口气来,郑重其事道:“我想,向宛遥提亲。”   这句话甫一出口,在场的氛围便有刹那的凝滞。   宇文钧略感惊讶,项圆圆挑了挑眉,淮生不明所以,反倒是项南天颇以为然地颔首。   “早在长安我就有促成这门亲事的打算了,如今人家姑娘千里迢迢跟你到这儿,你对人家负责是应该的。”说完,却又发愁地摇头,“可咱们眼下这般情况,也不知人家还愿不愿意嫁……”   “所以……我这不是来问你意见了吗。”项桓说起此事忽然莫名地局促起来,无意识地舔舔嘴唇,“这提亲应该怎么提?我是不是要去筹点聘礼?”   项圆圆鄙视的看了他一眼,总算找到一点自己的用武之处,伸出五指给他比划,“哥,娶媳妇讲究的是‘三媒六聘’,得先找个媒婆,两家交换生辰八字,然后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双方长辈谈妥了,再是过小定、大定……你八字还没一撇呢,就想着下聘了。”   项桓:“……”他又没娶过!也没人跟他说啊!   “双方长辈……宛文渊在长安的吧,那岂不是我还得跑一趟?”   项南天若有所思,“这生辰八字和媒婆倒是不必了,按理是应该由我出面向宛遥的父母提这门亲的,既然文渊远在京城,不如便先由我这个长辈去问问她的意思。   “倘若她同意,咱们再捎信如京城也不迟。”   宇文钧觉得可行,正点了点头,又想到了什么,十分怀疑地去看项桓:“你有钱吗?怎么给人家准备财礼?”   项桓给了他一个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笑:“我是没有。”   他挑眉,“但大将军有啊。”   此时,远在城楼上巡视布防的季长川突然打了几个喷嚏,打得一旁的校尉连连往后退。   他不禁关切道:“可是城头风沙太大?将军要保重身体啊。”   后者忙摆摆手,“不碍事,不碍事。”   作者有话要说:  季长川: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妈的,养个学生可真不容易啊!!]   ←_←恭喜,男方家属已全部就位,下面就是辛辛苦苦的全员追媳妇之路……   【最近比较累,随时有断更的危险,大家如果某天看见我没更……不用惊讶,那是我的确没更。。】 第77章   宛遥正在屋中整理换洗衣裳的时候, 项南天便略有些拘束的在门板上轻叩了几下。   她抬头看了一眼,感到意外地放下行李, “项伯伯。”   有了上次的尴尬, 再提这件事项南天其实是十分局促的,“宛遥啊……忙着呢?”   “我不忙。”她遂起身走出来, “项伯伯,有什么事吗?”   “哦,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要紧的……”   宛遥去屋内沏了壶茶, 两人于是在院外的石桌边相对落座,项老爷子并没急着喝, 只手捧茶碗不自在地捂着。   他看上去和一年前比似乎更好说话了, 眉眼间少了些身在庙堂时的官威, 反而有些和蔼可亲。   项南天兀自斟酌一阵, 到底还是开门见山。   “伯伯今日,其实是想来与你谈谈……桓儿和你的婚事。”   宛遥喝茶的手一顿,眸中的神情微妙的沉淀下来, 只将一口茶水抿在嘴里,习惯性地垂了垂眼睑。   “我这个儿子,打小脾气就怪,不像我, 也不像他娘, 一直以来三兄妹里,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了。”项南天叹了口气,“这孩子急躁易怒, 一向目中无人,起初想着若能有一个治得了他的姑娘便好了,多少也可以磨一磨性子。   “同龄人当中,唯有你的话他还能勉强听进去几句。谁承想,此事才刚有个谱,后来就……”   他欲言又止地摇摇头,宛遥不知想到了什么,也跟着一径沉默。   项南天转而露了个平易近人的笑,“不过如今经此一番变故,他为人沉稳不少,在会州击退袁傅的事,我听大将军说了一些,临敌能知轻重缓急,遇事不逞强热血上头,项桓与从前想必是长大许多。实话讲,他若再早些同我提,我只怕还没这么放心……”   宛遥忽然不着痕迹的打断了,“这是您的意思,还是他的意思?”   项南天委实没能揣测到小姑娘这句问话背后的含义,答得很快:“是小桓的意思。”   他笑了笑,“他原本是想自己来的,我觉得不太妥当,婚姻大事总不能由着你们两个小辈来商量,所以再三思索,还是让我这个长辈出面比较好。”   宛遥两手拢着茶碗,长睫如羽,垂眸时轻轻扇了两下,并未抬眼看他。隔了许久,却出乎意料地开口:“项伯伯,这门亲事……我想还是,算了。”   她声音很低,语气出奇的平静,一点也不像是女孩儿家因为害羞而说的反话。   项南天不由得愣了一下。   这个回复的确使他感到意外,哪怕是在大半年前,项家尚未没落时,宛遥出口拒绝他都不会觉得奇怪。   然而知道她千里迢迢一路跟到南境,又衣不解带的照顾项桓,总以为她至少是有那份心的。   “这……这是为何?”想了一想,又道,“可是因为那小子当初说的混账话?不用怕,伯父替你出这口气。”   “不是的。”对面的女孩子连忙摇头,“和他没关系。”   “那到底是……”   “项伯伯。”   她闭目深深呼吸,继而平和道,“我曾经是喜欢过他,也想过要嫁到项家。”   “但我并不希望,项桓喜欢我,是因为我这段时间帮了他。”不知怎么,话一旦开了头,宛遥便有种难得的轻松,也说得愈发流畅,“离开京城到会州,是为了小时候一起长大的情谊,但我不想用这份雪中送炭去束缚他的感情。”   说到这里,她舒了口气,似是而非地一笑,“所以,我帮他其实也并非一定要嫁给他的。大家各过各的生活,没什么不好。”   “……”   这番理由仿佛铜墙铁壁,一时间竟让项南天找不到可以突破的说辞,他才发现这两个孩子真是极难撮合的一对,不是那一个作大死,便这一个出岔子,没一个省油的灯。   将宛遥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项桓,他坐在原处怔忡好一会儿未能回过神,似乎根本没料到会是如此结果。   半晌之后,才无措地颦起眉:“为什么?”   “你别管是为什么。”项南天负手在门边,“总而言之,人家姑娘既然已经这样说了,从今以后就别再去缠着她。咱们眼下的情况本就不好,你拿什么娶人家?你凭什么娶人家?”   方才满屋子喜气洋洋的气氛这一瞬被数九寒天冻成了一股沉甸甸的气流,项桓觉得自己像是被兜头浇了盆冷水,再以重锤猛地击在心口。   昔年跪在项府门外听那道圣旨时的感觉久违的又回来了。   他的脸上露出几分少年人的落寞,眉峰紧皱:“我不明白。”   “难道就因为她救了我,我就不能喜欢她了吗?”   “不是不能喜欢。”宇文钧在旁轻叹,“宛遥姑娘大概是不想让这份感情成为一对一的交换吧。你是不明白,而她是太明白了。”一颗玲珑心,奈何碰到个牛嚼牡丹的缺心眼,老天爷的心思真是难以捉摸啊。   “所以呢?”他转过头,不解地追问,“是不是现在哪怕我没有那种想法,她也不信我了?”   信与不信,宇文钧确实没办法替宛遥回答,只好朝自己的好兄弟遗憾的一笑。   “要我说,还是我哥当时那些话讲得不对,”项圆圆发愁地托腮苦思,“宛遥姐姐肯定记心上了,否则怎么会这样想呢。”   项桓闻言居然少见的缄默下来。   宇文钧疑惑地同淮生相视了一眼,“什么话?”   在旁的项圆圆并没发现,他哥的头竟在此时不自在地往下埋了一埋,眉宇间写着一种名为理亏的情绪。   “还能有什么话……”   她嗓门大,又素来酷爱听书,什么事到了口中都能添油加醋成为一出精彩的话本演义,更别提当日项桓与项南天赌气时她正好在场,几乎绘声绘色的还原了每一个字。   宇文钧还没听完已经开始摇头了。   到最后连淮生都破天荒地给出评价:“负心汉。”   他冷着眼望过来。   知道项桓这种人,不是随便哪个姑娘皆能给好脸色的,宇文钧忙悄悄在袖下拉了拉她,示意淮生别火上浇油。   “从现在来看,多半是她认为你从一开始便没对她上过心,只是觉得自己亏欠她,才提出要成亲的。”宇文钧无奈地耸耸肩,“你当着项老先生的面都那般说了,也难怪宛姑娘会多想。”   得知了前因后果,他才真心有些佩服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女孩儿,究竟得有何等的勇气,何等的坚定,何等的毅力,才能在那样的情况下,毅然决然的告别双亲,孤注一掷。   “不过哥。”项圆圆突然问道,“在咱们家出事之前,你到底有没有喜欢宛遥姐姐啊?”   项桓却并未回答,他不知在想什么,只沉默着一言不发,然后又毫无征兆地站起身,大步往外走。   *   宛遥收拾好床铺从自己的房间出来,几乎是刚上回廊的台阶,就看见一个颀长矫健的身影站在对面。   神色定定的,像是等了她很久。   如今正处在无论说话与不说话各自皆尴尬的阶段。   宛遥下意识地避开对方的视线,只将头往旁偏了一偏,脚步未停,仍向着正院的方向而行。   项桓就这么笔直地立在那里。   从他跟前经过时,宛遥还是低头略欠了下身,甫一迈步,他似有所感,猛地出手用力扣住她手腕——   比以往的力道都要大,滚烫的,带着脉搏跳动的温度。   但很快,又好似回过神一样,小心翼翼地松开。   “……你去哪儿?”   宛遥于是停在他旁边,平静道,“我打算去向大司马辞行。”   言罢,她目光往这一侧蜻蜓点水似的一扫,“青龙城转危为安,你和圆圆、项伯伯一家团聚,互相能有照应,我也是时候回京城了。”   项桓忙脱口而出:“那我送你。”   她轻轻拒绝:“不用,我寄信给舅舅,应该很快就会来人接我。”   是了,很久之前她就提过的。   项桓忽然不知道该怎样继续往下说,喉头来回的滚动,放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握紧,而宛遥居然也就如此安静的等着他。   萧索的北风带起脚边的一片枯叶清晰地在石板地上刮过。   少年用微微带哑的嗓音低低问道:“怎么就……不想嫁了呢?”   他们俩各自面朝着相反的方向,哪怕转头也不一定能看清对方脸上的表情。   很奇怪,那一刻宛遥心中竟什么也没想,她默了半瞬,唇角向着他瞧不见的正前方扬起一个温和的弧度。   “大司马能保住你不容易,今后便跟着他好好建功立业吧,圆圆和伯父对你的期望都很高……愿你可以早日功成名就,心想事成当上大将军。”   她行了一礼,举止间带着淡淡的疏离,依旧沿回廊缓然前行。   这一次,项桓没再拦她。   直到身后的脚步声渐远,才回过头。   他对于童年模糊的记忆,被宛遥那一句话不经意地打开。   想起,在很久很久之前,她还非常爱哭的时候,一边流眼泪一边坐在项家后门那块逼仄的空地上给自己涂药,哭得稀里哗啦地控诉他:“当大将军有什么好的,你当了大将军,就没有人陪我玩了!”   然后现在,她对自己说:“愿你可以早日功成名就,心想事成当上大将军。”   ——“我曾经是喜欢过他,也想过要嫁到项家。”   项桓蓦地生出一丝时过境迁,稍纵即逝的苍凉来。   原来陪着自己长大的女孩儿也曾一心一意打算要和他白头到老的,只可惜他错过了。   项桓没有再追上去,也并未回到前厅,只独自一人在花园的台阶下枯坐了一日。   当天夜里,躺在床上的时候,他整宿都没睡着。   直到朝阳升起时,项桓突然做了一个决定,他掀开被子翻身而起,火速冲向隔壁,踹开了宇文钧的房门。   作者有话要说:  宇文钧:????   [季长川:我们的家人是欠你的啊!!]   成天跟个大爷一样还觉得自己特别弱小可怜又无助的男主……   ←_←遥妹怎么可能是因为生怼怼那一两句气话的闷气呢~~   [发现评论区还是有人和我的思路是一致的!开森] 第78章   彼时宇文钧睡得正香甜, 冷不防被人破门而入,第一反应就是遭遇敌军突袭, 他眼疾手快去提床头的剑, 还没碰到便让人一脚踹开了。   “宇文!”   项桓冲口而出,“帮我个忙!”   他睡得稀里糊涂, 靠在窗边一头雾水地跟对面的少年大眼瞪小眼,只听他一副精神振奋的语气说道:   “我要留下宛遥!”   项桓想了一整夜没有合眼, 起初他把宛遥的话——包括对项南天说的那些细细地琢磨了一遍, 觉得既然她还喜欢,那自己也并非就没有机会, 只要好好把误会讲清楚, 未必不能将人留住。   然而到了后半夜, 他便满心绝望的自我否定了。   项桓发现自己根本就找不到突破口, 宛遥现在已经怀着“他对她求娶是一种责任”的想法先入为主,无论怎么说,说什么, 只怕都认为自己是在试图打消她的疑虑。   就像是一个死局,路的尽头挂着一张“请原路返回”的牌子。   项桓想,也许他爹说得对,宛遥已经做得够多了, 要不要嫁是她的自由, 他应该尊重她的选择。人家出手相助是情分,难道还非得把一辈子交给自己不可吗?凭什么呢?   看来看去,这的确是个对双方都好的结局。   他做出决定后, 便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打算认真地睡上一觉。   但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总有一口气堵在那里,不上不下的十分难受,等很久之后他才隐约明白,那约莫是种叫做“不甘心”的情绪。   等到府衙院墙外的梆子声沉沉的敲过了五下,项桓在朦胧的黑夜猛然睁开了眼。   与生俱来的反骨在这一刻骤然回归并主导了他整个身躯。   我为什么要放弃?   他在心里反问。   他明明是个喜欢什么,就一定要抢过来的人,纵然披荆斩棘,纵然头破血流,也从来无怨无悔……   既然宛遥已经承认了,承认她喜欢自己,那么即便赌上命去争,也要试一试。   他要试一试!   项桓此时正如在一片漆黑里前行,哪怕半点星光,都能点燃他燎原似的斗志。   宇文钧望着好友这打鸡血一般的神情,先替自己叫了个苦,只好披衣下床,暂且将灯点上。   有道是“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紧接着昨晚才回来的余飞也让他拎到了屋内,然后是项圆圆和淮生。   等晨曦初绽之际,房中已然凑成了一桌麻将。   项桓深吸了口气,极郑重其事道:“你们有没有什么行得通的办法?”   宇文钧给众人满上茶水,闻言问他:“你就只是想把她留下?那之后呢?想过要怎么缓和你们之间的关系了吗?”   他摇头说没有,倒也诚实,“一步一步来吧,我如今是戴罪之身,圣旨大赦前出不了会州。她如果回了京城,恐怕就真的不会再来了。”   余飞昨日不在场,听项圆圆讲诉了个来龙去脉,闻之惊奇道:“什么?你们俩都同住一个屋檐下快一年了,居然都没发生点什么吗?!”   项圆圆虽没如他一样说出声,却默默的跟着在内心腹诽:你们俩都孤男寡女这么久了,居然没生孩子!   同为单身汉,余大头这个媳妇没着落的人沉痛不已:“你说说你,若当时生米煮成熟饭了,现在用得着多操这份心么?”   项桓翻了个白眼,不悦道:“那种情况之下,还想着这些事的是禽兽吧?”   “你啥都不做才是禽兽呢!”   “好了好了,如今翻旧账还有何意义。”宇文钧不着痕迹的和了一把稀泥,“当务之急是想一想,怎么让宛遥姑娘晚些时候返京。”   几位参谋倒是十分热衷于出主意。   余飞一拍大腿,“简单,把人捆起来!”   淮生提议道:“半路劫车。”   项圆圆:“再英雄救美!”   项桓:“……”   他忽然觉得这帮人和自己相比也不见得有多靠谱。   项圆圆在将军府住了大半年,季长川不会带孩子,基本上是任由她疯,古今海外能搜罗到的话本志怪看了不下千本,脑子转得飞快。   此时,她心里突然冒出个缺德的想法,“哥,当初宛遥姐姐跟着你到青龙城,是由于你身受重伤无人照顾,对不对?”   项桓迟疑地看着她,拿不准这丫头在打什么歪主意,半晌才缓缓颔首。   “那很简单嘛。”对方灵机一动,“咱们可以用苦肉计啊!你再受一次重伤,她岂不是就没法走了?”   “这提议不错!”余飞几乎是同她一拍即合,认为此计十分可行。   项桓愣了一阵,兀自沉吟,“你的意思是……让我装病?”   宇文钧听完便觉不妥:“宛遥姑娘是大夫,有病没病她一眼能看出来的。”   “宇文,这你就不懂了。既然是苦肉计,演戏肯定得做全套的啊。”余飞言罢,“噌”的一声抽出腰间的刀,刀光明晃晃的闪着项桓的眼,“三刀六个洞!想娶老婆,不流点血怎么成?”   后者被他那刀刃逼得往后扬了扬头,一脸不可置信地把他望着。   余飞一抖武器,宽慰道:“别这么看着我呀,反正你打一场仗下来也没少呲血,咱们皮糙肉厚惯了,随便放点不要紧。”   淮生在边上适时插话:“那柄太小了。”她顺手抄起一把金背大砍刀递过去,“用这个。”   项桓:“……”   这群人是在公报私仇吧。   *   宛遥刚去邮驿寄了封信,还在路上,便被余飞和项圆圆两个聒噪的号角一边一个架起胳膊往回赶。   她懵得不知所措,来回张望,“你们……”   “宛姐姐出事了,要命啊,我哥快死了!”   她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愣住,“什么?”   余飞立刻麻溜地解释:“是这样的,今早项桓让大将军派去城外巡视,偏不巧就遇到了袁狗的几支探路军,对方来势汹汹,他寡不敌众,宇文把人抬回来的时候只剩一口气了。”   “有这么严重?”宛遥确实吃了一惊,随后又担忧道,“不是说袁傅已撤军折返南燕了吗,他又打回来了?”   余飞没料到她会问这么有难度的问题,只好敷衍:“……谁知道呢,战场上的事很难说的。”   继而颇刻意的强调,“不过项桓是真伤得厉害,你赶紧去瞧瞧他吧。”   宛遥进门时,房内一缕熟悉的血腥味便袭面而来。   宇文钧正坐在床边替他清洗伤口,见状忙起身给她让位。   项桓脸色极其惨白,周身的衣衫几乎被血染透,看样子的确是受了刀伤。宛遥颦眉迅速给他把了脉,再解下外袍去检查胸膛和腰部的伤势。   少年的伤处血肉模糊,显然经过了一场恶战。   宛遥忙紧急做了些处理,片刻后,她展开眉头轻轻地松口气,朝众人道:“刀口虽深,好在都没伤至要害,不要紧的。”   余飞在旁喜滋滋:那当然,他技术素来纯熟。   于是冲着床上已面无血色的项桓打了个胸有成竹的手势,后者趁宛遥不注意,有气无力地回以一笑。   然而,很快就听见女孩子不紧不慢地继续道:“我走之后,记得每天给他换伤药,一日两次,不可碰水,若出现发烧要及时找军医来。”   项桓在那一瞬微微愕然地侧头望着她,唇边最后一点笑渐渐凝滞,好似没料到她会是这般反应。   此时此刻连余飞和宇文钧都有些意外。   项圆圆张了半天嘴,最后磕巴道:“宛、宛姐姐,你不用看着我哥吗……”   宛遥剪了一节布条,抖开药膏细细地涂上去,朝她扬起一抹安心的笑,“他的伤势还好,不必那么担心。眼下你们也都在,城里医馆很多,找个靠谱的大夫一样能治的。”   余飞登时哑口无言。   他才知道这个姑娘真下定决心起来是一种无招胜有招的狠厉,简直令人无从抵挡,没法招架。   项桓只觉心口好似被极尖锐的利器划开,跟着伤口一并往外渗血。   他突然强撑着支起身,不顾周身的三刀六个洞,青着嘴唇苍白地问:“即便是这样,你也不管了?”   宛遥抬眸对上他那双清澈的眼睛,有片刻的怔愣。   少年勉力吞咽了一口唾沫,嗓子低哑:“如果我不是只剩一口气,你就不会管我了,对不对?”   她让这句话的分量重重敲击了一下,看着眼前满布伤痕的人,宛遥像是明白了什么,竟莫名生出一点酸涩来,只伸手扶住他肩膀。   “你还在流血,先别说话了,躺下吧。”   项桓定定地注视着她,脸色近乎发青地枕回原处。   身后的一干人等见状,皆对视一眼,十分识相地退了出去。   不过片刻,屋内便只留下了他们两个人。   可一时半会儿,没人先出声打破僵局。   宛遥坐在床边,用金创药暂且止住再度崩开的伤口,听他用略有些发哑的嗓音低声说:“不能等我好一点再走吗?”   带着凉意的布条一圈一圈缠在他身上,宛遥五味杂陈地抿抿唇,“我想家了……想见我娘。”   项桓努力撑起头,“我可以陪你。”   “陛下尚未赦免你的罪,你跟来太冒险了。”她伸手将他的头摁下去,推拒道,“况且……现在又受了伤。”   这伤简直受亏了。   宛遥利落地包扎好,“还是在城里好好养病吧。”   言罢把被衾一拉,仔细地替他盖严实。   膏药的清凉和刀口的火辣一阵冷一阵热的在四肢百骸里轮转。   她是真的不管他了。   项桓默然地看宛遥在床边整理药箱,就算他满身是伤,也没办法留住她。   因为她所在意的人里面……大概已经,没有自己了。   *   书信一旦寄出,曲州来人也就这两天的事。   宛遥说要走便真的要走,去意已决,每日里只偶尔抽空来瞧项桓,看伤势有无恶化。   此次的苦肉计可谓失败得格外彻底。   余飞尤其懊恼,觉得对大夫使这种手段简直是最大的错误,亦或者当初该下点狠手,真把项桓折腾出个好歹来恐怕还奏效一点。   虽说计划是失败了,可刀伤确实是实打实的,纵然没伤筋动骨,但为了“做戏”逼真,好让他能够博得美人同情,余飞捅得都是深可见骨的口子,半点没含糊。   项桓一时半刻连动也动不了,只能躺在床上发愁地继续想对策。   而作为罪魁祸首的项圆圆眼见把亲哥坑成这样,也实在于心不安,想尽办法地给他拖延时间。借过年看花灯的由头,缠着宛遥嘴皮子都快磨破了,终于争取到了一个“年后再启程”的机会。   小年这天,她同淮生拉宛遥出门去逛夜市,项桓则百无聊赖地守着一碗苦药出神,汤水都快凉透了,他正端碗要喝,门外项圆圆叽叽喳喳地蹦进来。   “哥,哥!不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位男主第一次撩妹失败。   【故事告诉我们……苦肉计对奶妈而言是免疫的!】   看到各位的评论……   我觉得本文已经可以完结了……   :)谢谢大家,下面请收看我的新书——《别人家的少年郎》   好像开文之初,我就说过这篇文的血浆储备非常充足,全——都是给男主准备哒!   没错,阿怼上辈子大概是个蚂蟥精。   所以这辈子才会不停的喷血……   啊啊啊,为什么一不小心又虐了起来。   估摸着还要虐个4、5章,大家不喜欢的可以跳过~   [怎么感觉好像一直在跳章……默念一百遍我写的是篇甜文] 第79章   项圆圆的咋呼是刻在骨子里的天性, 纵然家中经历一场动荡也不妨碍她的嗓门。   项桓被她这沿途一路嚷嚷过来的声音瞬间激出两条青筋,忽然觉得, 自己的暴脾气也并非与生俱来, 恐怕有大半都是后天让人给逼的。   “哥!你快别躺着了!”她连蹦带跳窜进来,十二岁的大女孩了也不讲究, 颇豪放地一把掀开他被子。   一股寒风凌冽,好在项桓里衣穿得结实, 不至于被看个精光。但尽管如此他也不禁打了个寒噤。   “干嘛?!”他龇牙咧嘴。   项圆圆半拉半拖的将人拽起, 抄过床头的衣服稀里糊涂地乱套一通,“快别问了, 你先跟我来。”   “去哪儿啊?……你慢点!”   战祸后的青龙城还是一片百废待兴的样子, 街道已经收拾得井然有序了, 倒塌的房屋正在重建。   边城的夜晚没有宵禁, 明月当空照,市集人如山海。   立春之后,年味变得浓厚起来, 即便残垣断壁尚未修复,也并不耽误百姓们过节,家家户户都在门前挂上了红灯笼,连车马也装饰彩花, 站在高处临下而望, 是满目喜气洋洋的景色。   项桓身上的伤还没好,走了小半柱香,居然隐隐有点吃力。   项圆圆颇为神秘地将他拉到一间酒肆二楼的露台上, 只见余飞早已等在那儿了,背靠着栏杆动作谨慎的往下窥视。   项圆圆引着他上前,做贼似的一并躲在木栏后面。   项桓不耐烦:“你们到底干什么?”   “嘘——”她打了个手势,示意其去看街对面的馄饨摊子。   如今大的酒楼未能开张,反而是街上这些小店面生机旺盛。通明的灯火里,项桓极轻易的就找到了那道月白色的倩影。   他于是稍稍提了点精神。   宛遥和淮生同坐一桌,各要了碗云吞,而旁边正站着两个少年模样的人,看上去好像是旧识,不时说起话来还会难为情地挠挠头。   项桓对这俩人有印象,是当初宛遥支摊卖药时雇的伙计。   “怎么样?”项圆圆在旁邀功似的开口道,“我同宛遥姐姐刚逛街呢,这两个家伙就找上来了,零嘴我才吃一半,惦记着来告诉你,连香菇面筋都放弃了……够仗义吧!”   有了上次被她坑得血本无归的经历,项桓多少学精了,回头倚栏而坐,说道:“那就是俩普通的路人甲,宛遥眼光不会这么差的。”   “说不准有万一呢?你难道不怕她被别人抢走吗?”   “我就是怕,所以才千方百计要把她留在青龙城。”项桓无奈地望向她,“宛遥又不是你,成日里受一堆话本子荼毒,这种小地方的人她怎么可能瞧得上,反倒是京城人才济济,宛文渊夫妻俩又看我不顺眼,只怕回去就得给她安排人说亲了。”   “……”   意识到自己辛苦献的宝这般不受重视,项圆圆默了一阵,终于不甘心,“你怎么能这么心大啊,还想不想把她追回来了?”   “看我这次好不容易约她出去逛夜市,你都不跟着来,逛夜市诶!说不准遇到一两个见色起意的傻蛋,你不就正好能大显身手,一展风采了吗!”   你都把淮生叫上了,还能让他怎么大显身手……   项桓将胳膊搭在膝头,颇为无力道:“早些时候让我装病骗她留下,倘若我说跟你们一块儿去,那不是明摆着咱们做戏吗?”   不过有一点不同的是,他的伤是真的……而且是真疼啊。   “别那么不知变通好不好,你带伤陪她逛街,人家才会更感动呀。”   “什么歪理……哥跟你有仇是吧?非得把我玩死你才安心?”   ……   “喂喂,他们结账走了。”旁边的余飞尚在认真刺探敌情。   兄妹俩齐齐回头,趴在栏杆上,动作整齐的望过去。   那两个伙计果然跟着一路随行,模样有说有笑,看样子是打算领着她们逛一圈了。   项桓将两手穿过木栏的缝隙,在外交叠围成个圈。他发现宛遥的容貌其实是很惹眼的,至少周遭人群熙攘,自己却能一眼找到。   举世星火阑珊,而她在其中眉目温暖,含笑的唇边浅淡地挂着两个梨涡。   记得小的时候,他也曾在这样的夜色里混迹于京城坊间的十字街,两个人摘花偷果子恶作剧,一旦被长辈发现便满巷子乱窜。   项桓隐约有些羡慕与低落,轻轻地把头抵在微凉的护栏间,傻子似的看得出神。   项圆圆悄悄瞥了他一眼,开始煽动,“哥,你不想跟上去听听他们说些什么吗?”   “想啊。”他倒也老实,然后又有气无力地皱眉摇头,“可这地方人声吵杂,离得远听不见,离得近了,让她发现又要不高兴。”   项桓说着把手边的一支枯草扔到了楼下去。   三个人一径沉默。   正是在此时,隔间一队舞狮子的杂耍艺人陆续走上楼来,为首的是个中年人,他摘下金光闪闪的狮子头,晃着脑袋松活筋骨。   “快累死了,谁知道今天外面的人比往年都还多——小二,上好酒。”   一干人的舞狮行头都搁在旁边,余飞却单单盯着那黄灿灿的狮子脑袋,忽然有了个想法。   *   “前面不远有卖油炸豌豆粉的,这家店原本还做烤鸭,可惜姑娘你来得不是时候,再早几天没打仗,我们哥俩还能请你吃一顿。”   两人是亲兄弟,土生土长的会州人,对城里的大街小巷,特产零嘴如数家珍,乍然听说宛遥过完年就要离开,委实觉得有点遗憾。   “油炸豌豆粉?”淮生问道,“好吃吗?”   “好吃呀。豌豆粉是凉食,夏天吃解暑,不过这油炸过的就不一样了,又香又脆,最适合你们这样的小姑娘。”   宛遥见她喜欢,不由提醒:“咱们方才已经吃了很多了,晚上要忌口,还是买回去等饿了当宵夜吧。”   “嗯。”后者一向听话,顺从地点点头。   闲谈间行至城内最热闹的所在,迎面敲锣打鼓,唢呐喧天,紧跟着蹦来几头十分活泼的金脸狮子。   伙计弟弟尽职尽责地介绍说:“我们这儿的舞狮也不少,都是练家子的师父,脚下的功夫尤其扎实。”   宛遥素来是个肯给面子的人,哪怕在她看来不算新鲜,也佯作认真地转目去欣赏。   杂耍的狮子摇头晃脑地冲着她们这边眨眼睛,上蹿下跳的很是精神。   淮生捏着串糖葫芦舔上两口,忽的咦了声,自言自语道:“这不是刚刚来过的……”   宛遥的目光随之转过去,那脚下功夫扎实的师父突然打了个趔趄。   余飞顶着狮子尾巴和项桓撞了个正着,他在里头低声骂道:“喂你到底会不会玩啊!?”   后者怒:“我他妈怎么可能会玩这个!”   项桓一头热的被他怂恿上街,等套好了这身装扮才隐约有种上当了错觉。   “你这招到底行不行得通?这么一趟走完能听几个字啊?”   “那也不错了。反正过年热闹,你要是没听够,咱们还可以掉个头再走一躺嘛。”余飞催着他赶紧动。   伙计正站到一旁给舞狮让道,语气里甚是惋惜。   “姑娘,您真的要走么?那往后是不是也不会再来城里开店了?”   毕竟所结识的老板中,数她最好说话,他们俩一开始还打算跟着她发家致富的。   宛遥模棱两可地笑笑:“不知道……也许有机会。”   对方感慨地叹了一叹,突然问:“常跟着你的那位公子呢,他也一起走吗?”   她闻言却不解地愣了下,并没发现身侧的舞狮已悄然停住,不动声色的面向着这一边。   宛遥记得当初因为害怕项桓惹事,自己索性从一开始便没带他去市集摆摊子,而后者抗议了几天也没怎么坚持,顶多会在回家的路上等着。   怔过后,宛遥带了些好奇地反问:“你们知道他?”   “知道啊。”后者挺有活力地呼呼比划两下,笑嘻嘻的,“身手特别好!”   “要不是他在摊子前守了三个月,咱们也没那么容易这么快在市集立住脚。”   一番话听得有些糊涂。   在宛遥的记忆中,自己似乎从没把项桓介绍给他们认识过。   许是见她神色茫然,当哥哥的便挤上来解释:“姑娘你可能不太清楚,城里鱼龙混杂,每条街巷都归不同的帮派分管。   “市集有个规矩,但凡新来的,不交上三个月的月钱是别想安安稳稳做生意。”   她从开始卖药便起一直风平浪静,全然不知背后有这些弯弯绕绕。   宛遥微愣:“月钱?”   弟弟笑着接话:“我们那会儿都已经做好了要硬抗三个月的准备,结果你家郎君第一天就把沿途的地痞全揍趴下了。”   她终于眨了下眼睛,若有所思地侧头。   “我还是第一次瞧见一个人能打十几个的。”   哥哥想起来仍觉得又佩服又自豪,“附近的地头蛇吃过亏,连路上见了我们俩都是绕道走,可真解气啊。”   宛遥讷讷地走了一会儿神,恍惚想起某些日子里,项桓吃饭时脸上曾带着或轻或重的伤。   她出声问:“他每天都在吗?”   “在啊。”弟弟一咧嘴,露出满口白牙,“清早你前脚刚到,他差不多后脚便在对街的巷子里头坐了,一坐一整天。等要收摊了,才抱起剑离开。”   哥哥在旁琢磨,“大概也就提前半时辰走吧。”   “对,小半个时辰。”   ……   项桓罩在密不透风的舞狮头内,闷得心口发慌。   他沉默地盯着脚边的碎石发呆,连自己也说不清自己在想什么。   周遭的人流忽的涌动起来,像条湍急的河。   似乎是哪户显贵人家花大手笔置办了烟花庆祝,夜空中漫天珠玉交织成一张巨大的光网,人们争相前去凑热闹。   莽撞的看客挨挨挤挤,有人的手肘不经意狠狠地撞到了他腰上的伤,项桓猛地一咬牙,疼得满背都是冷汗。   烟花其实离此处并不远。   宛遥随着炮仗声一仰头,能看到大片绚烂的光芒。   一战告捷,难得捡回性命,那位显贵估摸着也是想求个新年的好彩头。   奈何城中历经一场浩劫,物资极为有限,这烟花也不知是从何处买来的次品,不过才放了两三个,便开始横向打转。   火花天雷似的四处飞溅,起先还凑在前面瞧稀奇的路人纷纷抱头鼠窜。   “着火了,着火了!”   “诶,别挤,别挤!”   “你们推什么……”   以往宽阔的长街忽然不够用了。   宛遥被人海迅速冲到数丈之外,也正是在此时,那倒霉的烟花还没消停,居然原地炸了。   爆开的火星窜到她旁边的酒馆内,一坛打碎的烧刀子以一股不可抵挡之势燃起熊熊大火,满街皆是恐慌之声。   火势蔓延得极快,头顶的幌子被烧得噼里啪啦作响,木质的旗杆从底部开始崩塌。   然后砰地一声,砸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一根由作者丢下的助攻神器!   七夕节当然是要烧烧烧了!咳咳……←_←   原谅我,已经失去了虐心的技能……   请叫我虐身爱好者,谢谢。   你们对怼怼好一点啊!为什么说到要虐男主大家都一副欢欣鼓舞好像过年一样!我抱着我的儿子瑟瑟发抖…… 第80章   宛遥听到上方有动静时已经迟了, 一片耀眼的火光带着滚烫的热气轰然坠下。   她心里一声“咯噔”,这会想着要躲显然来不及, 而淮生不在旁边, 如此短的时间内根本赶不上救她。   眼见热浪逼近,手脚却远远没有脑子反应快。   电光火石的一瞬, 身后突然投下一道阴影,宛遥好似意识到有谁不着痕迹地替她挡了一下, 长杆砸在背脊上, 发出沉闷的动静。   很奇怪,明明未曾看见对方的脸, 却总有一股极其熟悉的感觉。   像是曾经, 同样的场景就这么发生过许多次一般。   背后忽一股大力袭来, 极迅速极紧迫地用力将她推出几丈之外。   伴随着人群的喧哗声, 烧断了的窗户和旗杆噼里啪啦落得遍地都是。   宛遥有那么一刻是想回头的,但对方这一把推得太实惠了,根本没法站稳, 几个趔趄之后她便摔在了地上。   周遭是受惊瞎跑的百姓,无头苍蝇似的从身边经过。宛遥刚支起头,淮生已经挤开人群跑到了跟前,伸出手来搀扶。   伙计兄弟俩紧随在后, 慌里慌张地将她围住, “姑娘,要不要紧啊?”   “我刚看到杆子倒了,你没伤着哪儿吧?”   宛遥握着淮生的手起来:“我没事。”   引起满街骚乱的烟花可算消停了, 而小酒馆却惨遭无妄之灾,平白惹来一场大难。   店家一边捶胸顿足,一边不忘招呼着小二提水救火。   项桓两手撑着地,吃力地将压在后背的长杆掀开。   这一下砸得不轻,他觉得身上的“三刀六个洞”全裂了,每一处都是血流如注。   “诶,小哥。”一旁围观的路人见他方才挨了那一记,忙赶上来帮着拍去其衣衫上的火星,“你可真够能的,也不怕把自己砸死……”   言罢搀着他起身,问道:“怎么样啊?用不用去看大夫?”   项桓摁住腰间的创口,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妨,他用手背轻轻拭去唇边的冷汗,抬头时正瞧见宛遥在同随行的几人说话。   她看上去应该并未受伤,甚至冲着周围的人含笑摇头,眼中映着火光荧荧发亮,大概是在说自己没事。   项桓就那么望了一眼,忽然有些疲惫的收回视线。他也说不清此刻心里是个什么感觉,只是捡起散落在地的狮子头,拖着步子慢吞吞地往回走。   宛遥的目光从人丛中找过来时,瞧见的便只有这样的一道背影,而她尚未看清,少年便转瞬隐没在了漫漫人潮里。   边城的热闹被突如其来的火势扰乱,归途灯烛有些阑珊。   项桓行至石桥边时已然感到撑不住了,捂着伤口的掌心粘稠温热,他扶着石栏杆定神站了片刻,再抽手离开时,上面清晰的留下一抹带血的指印。   项桓停在湖岸边,费力地坐下。他创口崩开了,须得尽快处理,这一阵子不曾好好休息,旧伤新伤全都反反复复的,一直没痊愈。   他把那一套可笑的行头丢在身侧,解开被血染透了的外袍,微凉的湖风徐徐吹来,夹带着淡淡的腥味。   如果天色没那么暗的话,旁人会很清楚的瞧见面前的小片水域被血染上了极浅的红,涟漪万千的朝四周扩散。   项桓本在专心清洗伤口,突然间,常年征战的习惯让他觉察到背后一串脚步声的靠近。   他愣了下,好似有种说不出的预感,胸腔内的跳动没来由的加快,迟疑了片刻还是讷讷地回头。   弦月半隐入云层里,女孩子正站在几步开外的树下,像朵悄无声息绽放的花,一双明眸在黑夜中辨不出神色。   她居然真的在他身后。   亲眼看见项桓的伤,宛遥还是悄悄地吃了一惊。   起初在街上瞧舞狮的时候她就有所怀疑,后来项桓挡那一棍子便愈发加深了她的猜想。循着地上的血迹一路找过来,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幅画面。   大概是光线太暗缘故,他瞧着像是从血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宛如深红的厉鬼。   纵然只是皮肉伤,久久不愈合也会引发炎症。宛遥终于皱紧眉大步走过去,在少年遍体鳞伤的胸膛前手足无措地站了一阵,才摸出帕子和药瓶俯身去给他止血,忍不住薄责道:“你就不能安分一点,老老实实在家养病吗?”   但项桓却一直不言语,只是垂眸看着她,看着那张涂满了药的手帕被血浸透,深红与白皙的指尖交相映衬。   他忽然毫无征兆地出手,紧紧抓住宛遥的手腕!   她显然怔住,只听见项桓压抑着声音问道:“也不是全然不在乎,不是么?”   他每说一个字,好像就更用力一分。   “明明还是喜欢的……一定要做到这么决绝吗?”   宛遥试图往后抽了抽手,垂下头,“先把伤口……”   项桓打断她:“不要管伤口了!”   他把她拉到自己跟前,好似感觉不到伤痛,只握住她双肩认真说:“你知道的,一直以来,我对你的感情是不一样的。”   “一直都不一样!”   他这番话说得并不算直白,可是少年已经很努力在解释了,他脸色发青,眼睛却像是燃烧着的火那样明亮,一转不转地看着面前的姑娘。   宛遥望进那双黑而深的眼瞳,思绪却有半刻空白。   冷月清风,岸上的长街是万家灯火。隔着衣料,他掌心的温度一寸寸传过来。   她想起在京城小巷中度过的青涩岁月。   想起爬墙偷果子时的胆战心惊与春天在草丛里捉的各式各样的蟋蟀。   想起那一年,龚掌柜拎着柴刀将他们逼到角落,少年抄起长杆把她挡在自己的身后,眉目间无所畏惧。   遥远的长安坊间,男孩和女孩曾手牵着手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项桓的声音渐渐低下来,嘴唇轻轻嗫嚅了一会儿。   “那天……那天在家里说那番话是我不对。”   他皱眉挣扎半晌,想了想,自己也觉得有点冤,“可我不过是想怼怼我爹,也没料到你会在。”   “不能再给一次机会吗?你连一次机会都还没给过我,就这么判我死刑了……”   宛遥沉默着微垂眼睑,一直不曾说话。   正在项桓还要再争取时,她忽然没头没脑地开口:“记得腊月二十七是什么日子么?”   问得有些突然,少年不由愣了下,直觉告诉他这话里有话,他缓缓松开手,把这个时间翻来覆去的琢磨,醍醐灌顶似的一震。   “是、是你的生辰?”完了,他是不是思考得太久了……   宛遥倒也没计较这些,只将他的伤包扎好,继续说道:“十岁那年,除夕之前,王府曾给小世子点了一盏极大的长寿跑马灯,因为稀罕,回家之后我们也一起做过一个。你还想得起来吗?”   项桓披上外袍,闻言略微一顿,思索道:“记得,当时是我上王府去问的图纸……之后刘翰林家的女儿看见了还向你讨要过。”   她点点头,收拾起药瓶问:“那后来灯呢?”   “灯,被我不小心烧坏了……”   说到此处,他才恍悟似的戛然而止,眸子像是被什么点燃,顷刻便能倾覆原野。   项桓怔怔地盯着她,从宛遥不经意转过来的目光里,恍惚明白了什么。   他脸上的呆愣逐渐变作了狂喜,甚至连衣服也不好好穿,撑着地便爬起身。   “是不是我做到,你就不生气了?”他唇边隐约带着点欣喜,揽住她的胳膊,不等对方回答又急忙抢着道,“你不说话,我就当是这个意思了!”   “那你等我!”   言罢,甚至没给宛遥出声的机会,一转身便风风火火地往府衙方向跑。   “诶……”   想劝他慢点跑的,可是人早已不在视线之中,宛遥在原地无奈且好笑地叹出口气,余光瞥见脚边狮子头还在,于是蹲下去轻轻摸了摸。   金脸,白毛,大眼睛,还挺可爱的……   *   项桓急匆匆冲回府衙时,项圆圆和余飞已经在家了,貌似还寻了他许久。   “喂,你跑哪儿去了?”两人跟在他身后,从一个屋走到另一个屋,就见项桓沿途一路翻箱倒柜的找东西。   “不是陪着宛遥吗?你不要媳妇啦?”   他动作不停,“我就是从她那儿过来的。”   听项桓简明扼要的陈诉经过,后者懵了许久,“什、什么意思?她这话有什么玄机,我怎么不太明白。”   项桓在仓库翻出一把量尺,拿在手里试了试,飞快道:“小时候我和宛遥做过一盏走马灯,结果有一回我跟人打架,正好把灯弄坏了。”   他拉开抽屉,呼啦啦捡了一叠白纸,“她那会儿哭得厉害,我只好说改天再做一个赔给她,之后许是事情太多,我一时半会儿忘了,她也没提。”   余飞心想:你这缺德事还是从小干起的啊。   转念又一回过味儿来:妈的,你们俩居然小时候都那么腻歪!   项圆圆歪头在边上看他忙:“哥,你在写什么啊?”   “写清单。”   项桓笔走龙蛇地写了满满一张纸,出门时叫住一个自廊下路过的仆役。   “这上面的东西,要一个不漏的替我买来。”   见对方接了钱两,项圆圆奇道:“你自己做?那个走马灯什么样儿啊?”   “我不自己做,这地方也没得卖。”说完,他皱眉在腰伤上轻按了下,把面前的小女孩儿往前一搡,“别碍事,滚去厨房熬碗药来,你哥快死了。”   后者顺势往前蹦跶两步,颇乖巧的哦了一声。   余飞却在旁边扳着指头数道:“腊月二十七……那不是还有三天了,你行不行啊?”   “我现在又没事干,三天肯定够。”他一边走,一边胸有成竹。   作者有话要说:  对对对对不起大家,突然断更了一天   【放心并不是去过七夕了……】   主要是这一章真的很难写啊!两天就磨了这么一点,已经能感受到谈恋爱的艰辛。   果然我还是更喜欢写甜甜甜的【。   亲妈党越来越舍不得虐我们儿子了qaq,决定还是让他愉快的吃糖吧。   为什么我要写舞狮子呢!   是因为狮子头真的很可爱啊!!! 第81章   走马灯是从民间传入宫廷的花灯之一, 但因其制作过程十分复杂,到后来反而是宫中用的最多。每逢年节或是皇子公主的生辰, 便会做成命灯讨个好彩头。   项桓休息了一夜, 翌日,下人将买好的皮革、木板、铁丝等物打包交给他, 沉甸甸的一大箱子。   项圆圆蹲在地上翻看,不由啧啧道:“这玩意儿看上去挺麻烦的, 哥, 你会做吗?”   他正喝完稀粥,挽起袖子把白纸铺开, “不会也得试试。”   七八年前的东西, 说实话的确忘得差不多了。   项桓只能先找工匠借来普通花灯的图纸, 寻着记忆往上面修改。   宛遥在府上, 而项桓居然没蹦出来死缠烂打的跟着,这着实是件稀奇事。第一天,宇文钧忙完了自己的活儿, 便领着淮生上门看热闹。   彼时,他正缩在屋里画图纸,用量尺上下左右的比划,乍一看很能唬人。   宇文钧是实实在在的世家子弟, 名门之后, 又不似项桓那般不服教养,自小礼、乐、射、御、书、数,样样都学, 一眼瞧见他画的那布局,眼皮子就忍不住的抽抽。   “这儿应该往旁边挪一寸……不对不对,是挪到这里……”   “你什么眼神啊?”   最后实在是看不下去了,索性接过笔和量尺来帮他勾。   旧时做的花灯大概直径有一尺来长,项桓将木板铺了一地,照图纸标好尺寸,拎了把锯子均匀的锯成条。   等项圆圆送晚饭进来,房间里已经准备得有模有样了。   她颇新奇地放下食盒,绕开那一堆木板子走到桌前,纸上以白描勾勒车马人物,有弯弓骑射的,有纵马奔驰的,也有马背上厮杀的……倒是画得十分惟妙惟肖。   “哥!”她简直要尖叫,“你画的?!”   项桓用小刀刻着剪影呢,被她这么一喊,险些割到自己的手,于是不耐地停下刀,“干什么?”   项圆圆举着画抗议道:“你都没告诉过我你会画画!”   他哥不是只会肢解人体吗,几时学会了这么高雅的技能!   “大惊小怪。”后者不以为意地低头继续刻,“画这个又不难。”   “很难啊,我都不会。”你也从来没给我画过!   “行了别嚷嚷,你哥我会的多着呢。”项桓示意她一边儿去,“要是没事儿干就帮我描图。”   项圆圆坐到桌边,取了支笔在手,“你不吃饭啦?”   “过会儿吃。”   厢房里很快热闹起来,敲敲打打的声音此起彼伏,隔着大老远都能听见响。   从第二天开始,项桓就专心把自己圈在屋内,削木杆、雕花纹、给跑马灯搭架子,紧锣密鼓的忙碌着。   偶尔余飞几人也会跑来给他添点乱,原本是在各自锯木头,锯着锯着,互相看对方不太顺眼,两个人隔着一张桌开始你来我往的交手,把余下的木板丢得满天飞。   许是动静闹得有点大了,连季长川和项南天也跟着过来,探头瞧了一两回。   下午的时候,宛遥不敢走得太近,在廊上远远的望过一眼。   满屋子杂物凌乱,项桓埋头在桌前,小铜锤哐当哐当,把钉子钉入两块木条之中。夕阳不偏不倚刚好洒了他半身,像是有一层灿烂的金粉,眉眼的线条疏朗而柔和。   虽然也是废寝忘食的样子,但好歹不会再出去上蹿下跳的折腾自己了。   宛遥安静地看了一阵,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   等她夜里想起来,再偷偷摸到门边时,厢房的灯火居然还亮着,而住在里面的少年已趴在桌前睡着了。   她愣了下,悄悄提起裙子进去。   宛遥举目打量四周,铜锤、锯子零散地摆在各处,废掉的纸成团成团地滚在角落里。没走两步,便碰到满地尚未收拾的木板,那轻微的响声险些让她误以为会将项桓吵醒。   宛遥捂住嘴,战战兢兢地观察许久,见对方并无动静,这才小心翼翼的从上面跨过去。   项桓将脸搁在臂弯间,大概真的是困极了,竟也没觉察到她,只微动了动脑袋,将双目埋进胳膊肘里。   宛遥确定他未醒,便大着胆子去瞧桌上摆着的东西。那盏走马灯已经基本成型,底座粘着六个惟妙惟肖的人像,只差灯纸没糊。   她稍稍摆弄了一番,余光看到项桓手肘下压着的图纸,于是一点一点的抽出来。   纸上结构分明,画得十分工整,每一部分还附着小字:“此处留心裁剪。”   “此处先以薄板固定,再用柳钉钉实,切记,切记。”   “此处只做参考,略微修缮即可……”   宛遥轻轻颦眉,垂目瞪了项桓一眼——   自己的事还让宇文将军帮忙。   不行,不能作数。   怎么着也只能算半个。   回头还想瞧瞧他垫在最底下的那一张,正要去拿,冷不防项桓忽然就动了,看那样子隐约是有要抬头的迹象。   宛遥当即吓了个半死,忙松手把图纸扔开,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左顾右盼,最后慌不择路地踩着一地狼藉往外跑。   项桓睁开眼时,睡意朦胧地打了个呵欠,正来回转头活动了一番筋骨,准备再战,忽然瞥见散落在脚边的图。   “咦,什么时候掉的。”   他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   就这么赶了个通宵。   等到二十七日凌晨子时,项桓终于靠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   总算是完成一大半,眼下给木材表面刷了层漆,就等着干了。   余飞凑过来新鲜地用手拨弄,此刻里面的蜡烛未点上,暂且看不到车马竞逐的样子,“行啊你,虽说是不如宫里的漂亮,倒也是像模像样。”   项圆圆无比艳羡地托腮感慨道:“哥,你得空也给我做一个吧,我想要一模一样的。”   项桓朝僵硬的脖颈上锤了两下,简短道:“你想要就自己去买。”   这东西再做一个,非要他命不可。   “不行了,快饿死了。”他起身把手里的活儿搁下,一胳膊揽住余飞,“走,吃饭吃饭。”   “这会儿想着和兄弟去吃饭了?”后者酸溜溜道,“往后有了媳妇,还会惦记兄弟吗。”   “废话。”他俩勾肩搭背地走出去,“就是现在没有才想着你的,有了媳妇谁跟你吃饭啊。”   “……”   项圆圆便被百无聊赖的留在了原地,她是个不肯闲着的性子,心里装不下事,只想等着漆快些干,好点了灯看看这玩意儿究竟怎么样。   早已是夜深人静时分,窗外的风掀起一阵枝摇叶晃。她趴在桌上无所事事的晃荡着双腿,夜风顺着缝隙灌进来,终于惹得她打了个激灵。   项圆圆回头瞧了一眼大开的支摘窗,当即跳下椅子打算去关上。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只黑咕隆咚的物体趁机往里飞。   如今正值隆冬最寒冷的日子,按理说大部分的动物皆已不再活动,但南方和北方稍有不同,此地由于冬季暖和,气候潮湿,故而蜚蠊的生命力十分旺盛,不仅照常出没,反倒非常猖狂,每只足有拇指大小,展开双翼还能飞!   项圆圆自小长在北方,从未见过如此硕大的蜚蠊,一声足以刺破云霄的惊叫如烟花上天。   “啊啊啊啊啊——”   偏偏那畜生不长眼,专冲着有光的地方来。她一向咋呼惯了,动作不禁收敛,第一个打翻的就是手边的烛台。   一桌子铺满了纸和木屑,几乎是一点就着,项圆圆连抽凉气的时间都没有,这会儿顾不得怕虫了,一边尖叫一边用手去扑。   然而火借风势越燃越快,顷刻如星火燎原般蔓延开。等她后知后觉想起去救那盏走马灯时,整个桌面已经是满布熊熊烈焰。   黑烟朝着门窗外涌动。   闻声赶来的宇文钧和淮生在门口着实愣了下,好在他们俩反应迅速,抄起床头的棉被就往下盖,不过片刻便将火势扑灭。   “怎么了怎么了?我怎么刚听到有人说走水了啊……”余飞一句话未完,刚至房外,尾声登时戛然而止。   室内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焦糊味,几个人各自对望着不说话,周遭的气氛呈现出一种大劫将至前的宁静。   项桓拨开余飞猛地跑进来。   项圆圆见到他时便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本能的想将那只花灯往自己身后遮掩。   她这个动作太明显了,愈发让怀里的东西变得无比扎眼。   项桓眸中好似乍然被针刺一般,冒出细细密密的疼痛,他箭步冲过去,把走马灯从她手里夺回来。   毕竟是纸糊的灯罩,饶是火势并不大,却也已然烧成了半个架子。   那一瞬间,他竟有半晌的失神,目光怔怔地盯着手中的断肢残骸,好久都没说出一个字。   项圆圆忽然挺害怕他这样的表情,内心五味杂陈,自责到无以复加,她带了些许哭腔地唤道:“哥……”   项桓蓦地狠狠抬起眼,眼底里的凛冽直逼过来,项圆圆吓得周身打颤,立马躲到了宇文钧背后。   她甚至有种错觉,感觉他哥那神情,像是下一刻就能亲手活活撕了她!   宇文钧只得伸手将她护了护,有些苍白的宽慰道:“小桓,你先别着急……还没全然烧坏,也许能试着补一补……”   余飞见状也回过神来,跟着附和:“对、对,我们帮你一块儿补,指不定几个时辰就好了呢。”   “再说宛遥姑娘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大不了同她讲明情况,让她再宽限几日……”   只剩下三个时辰,天便要亮了。   他知道来不及了,自己已经没有时间再做一个完好花灯送给她。   项桓握着灯架子的手用力紧了紧,说不清为什么,有那么一刻,他生出一种“或许老天爷也不想我们在一起”的苍凉来。   项圆圆见他这神情,也急切的想要将功赎罪,作势往外走:“我这就去找宛遥姐姐……”   项桓忽的一声厉喝:“不准去!滚回来!”   她当即定在原地,委屈道:“哥,为什么啊……”   “你哪儿也不许去。”他冷声说,“就在房里给我好好呆着。”   作者有话要说:  圆圆:助攻?不存在的。   [嘻嘻嘻嘻……]   哈哈哈哈哈哈,儿砸,开不开心?   高不高兴?   惊不惊喜!   阿怼,自己插的旗子当然要自己摘哦←_←   追老婆哪有那么容易的!!   本章以此祭奠我作为一个南方人每次被蟑螂迫害的岁月……   【主要是上周五在单位清理库存的时候清理出了两具蟑螂的尸体,觉得不能我一个人惊叫,所以就……圆圆真是个好孩子!啾咪!】   PS:QAQ最近沉迷追剧,码字变得懈怠了,可能更新会有点慢……【。 第82章   夜已经很深了, 年节热闹的集市也收了摊,长街尽头有忽明忽暗的光,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 爆竹燃烧后的气味。   项桓独自走在空寂的石板道上,脚下的影子被模糊的灯火逐渐拉长。   冷风迎面打来, 不知道是不是一直撑着自己的那股精气神消散了,他开始感觉到周身的伤在隐隐作痛。   项桓行至斑驳残缺的城墙下, 就近在一棵古树边席地而坐, 漫无目的的仰起头,朝着好似永远亮不起来的天轻轻吐了口气。   他手里还拿着那盏烧得面目全非的花灯, 支架焦黑, 底座上的几个小人摇摇欲坠。   项桓垂头静静的摆弄了一阵, 目光空虚地盯着掌心纵横交错的伤口。   再过不久就是二十七日的黎明了, 他拿什么给宛遥过生辰?   其实迟钝如项桓也能明白,这个机会对他而言已经是留情了,仅仅只是做个灯并不算为难, 可如今大话放出去了,却连这样的小事也没能做好。   风吹的时候,满树沙沙的枝叶声里夹杂着一串清脆混杂的鸟叫。   树洞内的雏鸟竟大难不死地在战火中存活下来,不知靠吃什么长大的, 居然也能勉强飞出窝蹦跶了。   有两三只羽翼渐丰, 便十分胆大包天,大概是还记得许久前的一饭之恩,便不识时务地朝他撒丫子跑来, 伸脑袋往他掌心里拱。   项桓没什么心情的将它推开。   几只鸟讨了个没趣,因得天寒地冻,索性绕到他后面,一头扎进其衣摆间全当取暖了。   那盏只剩下几根残骸的跑马灯被他拿在手上翻来覆去地转动。   不知过了多久,伴随着一阵脚步声,前方一抹浅淡的影子投到他视线中。   项桓蓦地抬头。   对面的项圆圆被他这举止吓得瞬间缩在了原处,她不敢直视兄长的眼睛,有些怯怯地耸起肩膀,先前想好的话这会儿递到唇边,居然也无语轮次起来。   “哥……”   项桓冷冷地看着她。   只见这丫头颤巍巍把背在身后的手朝他伸出,夜色昏暗,灯火黯淡,隐约能瞧清一根发簪的轮廓,还略略的有几分眼熟。   项圆圆捧着那根点翠的簪子,支吾道:“一年前你和宛遥姐姐吵架了,我见你给她买了这个,就想着要帮你们俩缓和缓和关系,谁料到她没收。后来抄家,我便趁乱把簪子带在了身上……”   她说到后面声音开始低了,“就是……不小心被我弄坏了一点点,只有一点点,不知道还有没有用。”   项桓静默地垂眸望着,忽然一把抓起那支点翠簪,往街巷灯火明朗处发足狂奔。   项圆圆忙转身看去,哥哥的背影在酒肆前挂着的灯笼下一闪,很快融入了浓稠地月色当中。   项桓跑了两条街,终于寻到一家首饰店,他气喘吁吁地拍门唤道:“掌柜的,掌柜的!……”   少年清朗的声音在夜深人静的巷子里回荡。   店家大概是没想搭理他,怎奈此人颇有毅力,一直锲而不舍的叫门,整整一炷香时间不停歇,大有不达目的誓不摆休的架势。   老板终于被搅得无可奈何,卸下门栓睡眼惺忪地拉了个缝隙,“谁啊大半夜的,没见正关着门呢吗……”   年轻人一身利落的劲装打扮,那双黑而亮的眼睛里竟闪闪发光,“掌柜的,我有要紧事,劳驾你帮帮忙!”   “我会付你钱的!”   说完,也不等人同意,径直推着他往里走。   “诶、诶……你怎么能这样呢……”   店家实在没见过这么不讲道理的人,只好半推半就地先将桌上的灯点了。   项桓把那支点翠簪迅速地摆在他面前,语气很急,“麻烦你瞧瞧看,能不能修好?”   掌柜是个两鬓花白的老人,上了点年纪晚上瞧东西就比较吃力,他举灯过去细细地照了一番,项桓忙替他扶住烛台。   翠羽在灯光下是明亮的蓝色,波澜壮阔的,像海水一样。   “雪青点翠啊,这品质只怕京都那种地方才买得到吧。”簪子小巧,花样倒也不复杂,项圆圆掰断的是其中一片花瓣。老工匠拈在灯下前后翻看。   项桓于是屏住呼吸,留意他的神情。   老人家慢条斯理:“保存得还算完整,要修好不难。”   他闻言松了口气,紧接着追问:“那天亮之前能给我吗?”   老工匠被扰了好梦,原本就不待见他,听这话更是不悦:“天亮之前?你怎么不上天呢?当点翠是那么好做的么?”   项桓愣了愣,不禁颦眉:“你刚不是说修好不难吗?”   “要修好是不难,可我这大半夜的上哪儿给你弄翠羽去啊?前些时日打仗打得如此厉害,别说鸟儿了,连只虫也不一定能碰见。”   少年脸上初时的喜悦显然渐渐冷却,眼中难免透着几丝失望,良久才问,“那……没别的东西能代替吗?”   替代翠羽倒是能用颜色相近的丝线,但出于这年轻人先前的蛮横鲁莽,老工匠便有意要恶心他,于是掖手回答,“没了。”   “也就是说,除了找到翠鸟,否则修不好这簪子了,是吧?”   “不错。”   项桓双唇狠狠地一抿,然后猛然转身,撂下话:“好,你等着。”   他如此干脆,反而让对方莫名紧张起来,忙在后面追问:“你上哪儿去?”   “抓鸟。”   *   寒冬时节的天亮得极晚,城外的北望山因野兽冬眠,已好一阵子没人光顾了。   项桓抵达山脚时,远处高低起伏的古树梢头浅浅的铺着一抹晨光。   他翻身下马,将战马拴在附近的树桩上,自己则徒步跑上了山。   多亏数月前跟着猎户到深山中捕过野味,他对这地方颇为熟悉,知道翠鸟是栖息在水边的,倘若顺着水源找,没准儿会有蛛丝马迹。   破晓前是一日之中气候最冷的时段,呵气成云,叶片上积满细细的寒霜,山地被露水打湿,行步甚是艰难。   项桓拨开碍眼的草丛,沿着水流,一棵树接着一棵树的找。   头顶参天的枝头不时飞过几只黑色的寒鸦,好奇似的一路跟着他。   山涧清澈的小溪潺潺流淌,少年涉水而过,扒开河岸的灌木,鹅卵石后被惊扰的蜥蜴慌不择路地往缝隙里钻,他凿开被风吹得光滑的巨石,将堤岸芦苇茂盛的地方全部挖了一通。   栖息于水畔的鸟类和爬虫因这不速之客,纷纷惊慌失措地自洞穴内出来。   项桓一只一只的对照翠鸟的形貌,追着鸟群攀树而上,扒着几根树枝在高处张望。   正在此时,拂晓的阳光沿溪水渐次扩散,笔直地洒了他满身,项桓忍不住伸手挡了挡,山里的日出薄雾朦胧,仙境一样漂亮。   临近傍晚,忙碌了一日,铺子终于清闲下来,首饰店里的掌柜拿着把鸡毛掸子在弹架子上的浮灰,鼻中甚有韵律地哼着首不知名的小调。   这会儿没什么客人,等到戌时他差不多就能关门去吃饭了。   一首曲子刚哼到一半,门前的珠帘忽然哗啦啦响成一片。   掌柜头也不抬,“贵客想要点什么首饰?金的、银的,还是玉的?小店百年手艺,做工绝对……”   话音还没落下,那个武者装扮的年轻人大步走了进来,他同今晨相比似乎更加狼狈了,衣袖手肘尽是泥土,头发凌乱,满脸都是汗渍。   显然没料到他竟会再来,掌柜几乎都快忘记这回事了,登时愣在当场。   项桓并不在意,只抹了抹唇边的汗,将手中攥着的东西递上前,“你看看能不能用?”   那是一只毛色青翠的鸟,大眼珠子来回转动,好像并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   *   腊月二十七的夜晚。   市集要比往日冷清许多,石桥下的湖水闪着远处灯火的微光,零碎得像头顶的星辰。   从项圆圆口中得到消息,项桓回房换了身衣服就立刻马不停蹄地往此处赶。   这般时辰,这般天气,沿岸一个游湖的人也没有,清清静静。   他刚转过桥栏,极轻易的,便看到那抹月白色的身影面向着流动的湖水,聘聘婷婷而立。   宛遥真的就在上次的湖边等他。   不知怎么的,沿途跑得火急火燎,到此刻项桓竟莫名生出点局促来,他在石桥旁停下,调整微微急促的呼吸,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一样,步子逐渐放慢。   兴许是听得身后的动静,女孩子缓缓转过身来,温婉清和的眉眼猝不及防地撞进眼中。   项桓看见她的那一刻,气息不由自主地一滞,掌心修补过的发簪突然变得烫手了。他低了低头,目光朝别处避了一下,方才慢慢地向她走去。   周围有灯火的人家都离得太远,昏暗的光线遮盖了他面颊上那些不太明显的伤。   宛遥若有所思地垂目想了一想,开口问道:“这么晚?”   她轻轻歪头,“我的花灯呢?”   项桓唇边的筋肉犹豫般的动了动,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对不起,花灯昨天……被烧坏了,我也没时间再做一个一模一样的给你了。”   宛遥愣了一下,这时,临街的一户人家忽的将屋门的灯笼点上了,暗黄色的烛火蓦地把面前的少年照亮。   她才发现他的额角有块结痂的血痕,下巴横过一条口子,眼底一圈的青黑。   即便面容写满疲惫之色,然而年轻人还是一如既往眸如星光般看着她,带着些许期待,和些许不安。   “我把圆圆弄坏的发簪修了。”项桓终于迟疑着将紧握在手的点翠摊开,垂首解释,“那天说好要赔你一支的,一早就买好了,原本是打算等我受封当上将军之后再送你,没想到后来出了那些事……”   宛遥一言不发,只是瞧着他掌心里静静躺着的簪子。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见,但总觉得好像与上回看不太相同,几朵素雅的小花映衬着一张伤痕累累的手,翠羽碧波荡漾。   她不说话,项桓便更感到无所适从,他舔了舔微干的嘴唇,“我也不知道,这个能不能作数……”   他狠狠地揉了一下鼻子,“不管怎么说,今天是你生日,我没有做好花灯,也还是要送东西给你的。至于要与不要……你高兴就行。”   过了很久很久,宛遥都未曾答复。   夜风拂面,他摊开的手掌中,那根簪子却迟迟没被拿走,项桓的心绪在这段流逝的时光里逐渐熬成了微凉的一块石头。   就在他已经不抱什么希望的时候,粗粝的手腕忽被人轻柔的摁住。   一缕带有女孩子的温香和药草淡淡苦味的气息靠了过来。   身侧的姑娘借力踮起脚,柔软微热的唇瓣在他脸颊上极轻地亲了亲,随后又稍纵即逝地落回原地。   项桓稳如磐石的胳膊不经意地一颤,呆呆地望着前方。   作者有话要说:  不容易诶!!!我第一次两个主角这么晚才在一起!!   给自己撒撒花!   真是八百年没用过“亲了亲”这淡出鸟来的表达方式了!【果然很合适青梅竹马(泥垢   wwwww这次先么么哒的是遥妹耶!   [芊爷:哼,学我。]   【PS:翠鸟是保护动物,大家请不要学阿怼这种违法犯罪的行为(正色】 第83章   湖面的水波声忽然变清晰了, 底下的鱼虾在平静的水面上吐出泡泡来,涟漪荡开。   项桓目光仍旧怔怔的, 好一会儿没动静, 像个傻子。   脸颊边,原本尚且微凉的皮肤此时烧得滚烫, 那抹余温似乎犹在,带着轻飘飘的暖意。   他好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 眼中如星辰闪耀, 猛然转头看向宛遥。   湖畔的姑娘正埋着脑袋,漫不经心地用手指去卷腰间的丝绦, 浅蓝色的衣带在纤细的食指上缠了一圈又一圈。   因为背对光亮, 她的表情显得模糊又朦胧, 瞧不清是喜是忧。   项桓半是怔忡半是懵地将她望着, 唇边扬起的弧度越来越大,起初的惊愣渐次被狂喜所代替,他蓦地伸出手, 竟猝不及防地将宛遥拦腰抱了起来!   后者全然没料到他会疯得这样突然,双脚毫无征兆的腾了个空,当下惊呼出声。   “项桓!”   “你干嘛啊,快放我下来!”   然而少年却只是笑并不说话, 脸上的喜出望外几乎能顷刻溢满整个湖面, 就那么抱着她在原地来回转了好几个圈。   附近难得没人,宛遥垂眸时堪堪和那双清澈明朗的眼睛对上,漆黑的瞳孔里仿佛有破碎的月光, 似乎这一瞬,整个边城都因他而繁花盛开。   毕竟折腾了三天,饶是项桓心情好,也难免四肢乏力,到后来转得一口岔了气,竟揽住宛遥噗通一声跌在了湖中。   镜湖波光粼粼,围着两个人散出一圈圈的波纹。   “项桓!”完全想不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宛遥狼狈的坐在水里,怨怼的用手捋了捋微湿的发梢,愤愤然道,“你看你,都弄成什么样儿了……”   纵然衣摆湿了大半,项桓倒浑不在意,坐在对面傻不拉几地冲她笑了半天。   漫天星光斑斓,水上的倒影隐约只能看清一个轮廓。   “宛遥。”少年噙着一抹不那么鲜明热烈的弧度,眉眼间的神情却有着和先前截然不同的认真。   他微微歪头,凑过去,“你是不是肯留下来了?”   面前的女孩子捏着胸前的青丝,一缕一缕拂去上面的水花,宛遥一时半刻未作言语,项桓便颇有耐心的静静等待答复。   她还是习惯性的垂首低眉,面颊铺着淡淡的赧然,嘴角却有掩饰不住的浅笑。   过去许久,才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也就是在此时,宛遥感觉到他粗粝而温热的手掌轻轻将双颊捧起,滚烫的唇忽的贴了上来,有些莽撞似的吻住了她的嘴唇。   柔软的触感突如其来,宛遥愕然睁大了眼,有一瞬脑子里空白如纸,脖颈后的筋好像一路麻到了头顶,连指尖都流窜着细细密密的酥麻。   少年并不怎么会亲吻,只能反复辗转地抿着,吮吸着,用唇舌去记忆她微甜的味道。   隔得那么近,他胸膛紧挨过来,宛遥甚至能听到项桓狂躁不安的心跳,他的唇在笨拙的轻颤,喷在鼻翼的呼吸灼热又凌乱,紧贴着衣料的那些体温、脉搏以及干净的皂角味一并将她包围住。   宛遥并不知道该怎么做,由于惊讶而微微启唇,他于是加重了一些力道,顺其自然似的,舔上她的舌尖。   刹那间,心潮如水,再难控制,眼前竟恍惚有眩晕的光芒……   宛遥脑子骤然一热,飞到九霄云外的思绪顷刻归位,她回过神来,一把将项桓推开,对面这块后石墙没能撼动,倒是先把自己推得往后挪了一步。   她张皇失措地坐在水里,眼中又是错愕又是尴尬,整张脸估计已经熟透了,亏得在天色漆黑不大容易看出来。   “你……”   她这边的脸色五颜六色的非常壮观,然而面前的项桓倒是笑得十分无赖,“是你自己答应的。”   “现在盖了我的印,就是我的人了,你再想反悔可没那么容易。”说完,抬手用掌心将她嘴唇上湿漉漉的水渍抹掉。   宛遥面颊红得愈发厉害了,低头拿手臂紧跟着擦了擦。   她脖颈以上烧成了炭火,小腿以下冻成冰窖,上下冰火两重天,等冷静之后,才转念瞪他一眼,捞了把水就朝他身上浇。   “你又戏弄我!给点颜色就开染坊!”   “衣服全都湿了,还怎么回去啊。你真是……”   项桓坐在那边,任由她泼得自己满头滴水,只意思意思地抬手挡了几下,还是挂着一副欠扁的笑。等宛遥差不多发够了火,才拦住她。   “诶,好了好了……这天凉水寒,再泡下去该生病了。”项桓起身去拉她,见宛遥在拧衣裙上的水,也跟着帮忙拍了拍,“走吧,先回府衙。”   时辰已经很晚了。   后宅的走廊上零星挂着几盏昏黄的灯,前些天的小年玩得太疯,这会儿尚未到除夕,众人兴致寥寥,都歇得早,四下里顿时清清静静的。   项桓正坐在床边换完干净衣服,房门便被人叩响了。   他边系腰带边道:“进来。”   吱呀一声,宛遥端着碗汤药推开门。   “你怎么来了?”项桓忙将鞋子穿好,看着她把托盘搁在床头。   “我去厨房煮了点姜汤。”宛遥信手拉过凳子坐在他对面,拿勺子搅拌汤水,一股暖洋洋的热气顺势往外冒,“毕竟泡了冷水,这大冬天不是可闹着玩的。”   他顺从的哦了一声,朝汤水里望一眼,“那你喝没有?”   宛遥轻轻吹去热流,“我喝过了。”   项桓闻言若有所思地抿唇颔首,正专心致志盯着她手里的姜汤,冷不防却瞧见门外窸窸窣窣挤着几道非常可疑的影子。   他颦眉,微偏了头看过去,尽管什么也未瞧清,但不用想也知道那是搞的什么鬼。趁着宛遥不注意,项桓悄悄冲着那边露了个警告的眼神。   躲在门后的人显然被他这一举动吓得不轻,猛一抬头先在窗下磕到了脑袋,好容易才把痛呼艰难地咽回嘴里,退后时又踩了旁边同伴的脚,两人一起捂上抱下的无声喊疼。   余大头一向识时务,见势不对立马就收,急忙拽着项圆圆开溜。   后者压低声音:“我哥是不是发现我们啦?”   “知道你还不走!”   听见脚步声渐行渐远,正巧宛遥把头抬了起来,项桓忙收敛表情。   “应该不烫了,你趁热喝吧。”   汤碗递至面前,他盯着那姜汤顿了一会儿,剑眉轻扬,毫不刻意地缓缓开口:“我受着伤呢,周身都疼,胳膊又没力气……”   猜得出这话是打得什么心思,宛遥鄙夷且好笑地斜斜睇他,不过让他如此一提醒,倒也真的有几分担心,于是将碗一搁。   “衣裳脱了我看看。”   项桓闻言像是计划得逞似的扬起嘴角,利落地开始解衣带。   他这身板简直了,上回和袁傅火并的伤还没好,又自己给自己找罪受来了个“三刀六洞”,宛遥实在没眼看。   “是不是我上次给你包扎之后,你压根就没动过啊?”她忍不住掀了掀眼皮。   项桓正歪在软枕上,由着她给自己上药,嗓音散漫:“我那不是为了给你做花灯吗……七八年前的事了,要想起来多不容易,花了整整两天,都没怎么合眼。你是不知道,项圆圆那个败家玩意儿……”   宛遥听他碎碎念的把这几日的事端出来挨个数落,忍不住也有些想笑。   “活该。”她把药膏敷在已结痂的伤口处,轻轻骂道,“谁让你自作聪明想玩苦肉计的。”   “我哪儿知道你这么能狠下心……”后者埋在枕头里抱怨。   宛遥轻笑着给他重新缠上干净的布条,余光瞥到那碗姜汤,恍然想起来,忙说:“这汤只怕快凉了,你赶紧……”   甫一抬眼,才发现仅仅眨眼功夫,项桓已靠在那儿睡着了,呼吸均匀。   折腾了这几日,想必也是累到极致,连她在旁说话也未醒。   宛遥悄然把后半句话收住,转而吐出一口若有似无的叹息。少年的睡颜眉目疏朗,透着几分难得放松的稚气。   她眼睑垂下,唇角抿出一个浅而小的梨涡,修长纤细的五指在他眉眼上虚虚拂过,最后合拢在掌心,方才起身去吹熄了桌上的蜡烛。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高兴到傻呆傻呆的怼怼!   ←_←终于正儿八经的亲了!看我没有辜负大家的期望吧!   不过,想看深吻的就……基本不用想了。   我们是这篇是青涩的爱情故事! 第84章   转眼, 热闹的年节过去了,几场雨落下之后, 城中的气氛才终于萧索起来。   这一仗为了抵挡袁傅的大军, 死伤的将士实在太多了,军士们花了十日的时间才将堆积于城下的尸骨尽数掩埋。   东城门外一条僻静的小道直通杨树林, 那里有大片翻新的土,葬着死难者的尸骨。   袁傅损失惨重, 季长川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   光是伤兵的数量就已过万, 城中的药草有限,派往附近征集的补给又迟迟没送来, 袁军退兵至今已半月有余, 几乎每日都有人死亡。   除了军医, 药堂、医馆能用的大夫全被调到临时辟出的营房内治疗伤患了, 后来大概是实在缺人手,连宛遥也不得不受季长川之托抽空去帮忙。   项桓只能勉为其难地被项圆圆没轻没重的照顾了三日——吃药用灌的,换药用金创药粉补洞似的往伤口堵, 包扎的布条简直能把他勒出一条小蛮腰来。   躺在床上那些天,项桓真有几分怀疑这个丫头到底是不是来他们家讨债的。   等到第四日,他实在忍无可忍,索性提前宣布自己“痊愈”了, 避灾似的跑出官衙。   街上三两行人, 远远的能瞧见巡逻的官差。   宇文钧和余飞要负责巡视城墙的防守,宛遥也有事要忙,反倒他成了个穷极无聊的闲人, 无所事事的瞎逛。   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城墙边的营房,此地原来是给他们新兵入伍训练用的,眼下将就改了改,成了安置伤兵的地方。   营地外的古树上,当初的雏鸟们已大半能飞了,叽叽喳喳地落在他肩头到处啄,大概是想讨点吃的。   但项桓出门的急,在周身翻了一遍,只摸出一块压扁了的糕点。   后者见状颇嫌弃地将屁股对着他,抖抖翅膀飞走了。   路上有运送草药的士兵,此刻那些请来诊治的大夫们应该也在里面。   项桓于是特地探头朝营门内望了一望,像是想到了什么,眉峰一扬,眼底忽浮起一抹深深笑意来。   营内特地设了几处宽敞的空地用来晒药草,周遭人来人往的,甚是忙碌。   宛遥正在架子前翻捡鹤草芽,项桓找着门路混进来,便不动声色地跟在她旁边,背手在后,看她伸手于一堆干草间拨弄,十指纤纤,在阳光下白得晃眼。   “宛遥。”他抿了抿唇,颇有点刻意的没话找话,“这些天怎么总找不见你人,我在家都快闷死了。”   她朝晒桂枝的簸箕中抓了一把放进篮子,解释说,“大将军让我跟着治疗伤兵,实在走不开。”   项桓不悦地掀了掀眼皮,“我不也是伤兵吗?他这事儿做得也太不厚道了,还没问过我的意思呢。”   宛遥闻言驻足,抬头斜眼睇他,“问你干嘛?你这一身铁骨,自己躺几天就好了,哪里用得着人照顾。”   “喂……话不能这么说吧,再铁的骨头也要流血流汗啊,一刀砍下去都会疼的好吧?”   她对着方子抓完药,将篮子抖了两下,正准备去桌边捣成末,项桓却忽然朝左右飞快一打量。   “你跟我来。”说着迅速将宛遥手上的东西全放下了,拽着她一路绕到药架后面,正好能遮挡住身形的地方。   宛遥不解地跟着他走,“怎么了?”   少年的眼中有掩饰不住的狡黠,两手握住她的脸颊,“趁现在没人。”   项桓垂眸,唇角眉梢皆是笑意,“再让我亲一下。”   被他掌心拖住的肌肤骤然发烫起来,宛遥的脸瞬间就红了,在他往下靠时便慌忙别过头,伸手抵在他胸膛,“不行……”   项桓只好停在前面,“干嘛不行?我就亲了一次,再亲一回也不过分吧?”   因他这句话,宛遥好似回想起什么来,唇边微不可见地牵出一缕笑,又飞快掩盖住,“谁说只亲了一次的。”   她转过身,有意背对他,“明明已经亲过两回了。”   “两回?”   项桓被她说得有点糊涂,倒是定在原处狐疑地开始思索,“我什么时候还亲过一次……没有吧?”   宛遥已然忍不住垂头偷偷笑了一笑。   他皱着眉苦思,脑海里的某些画面忽似昙花一现般闪过,项桓如梦初醒地一怔,猛然转眼去看她。   他唇角牵了下,然后又觉得不可思议,表情反反复复的,最后啼笑皆非地开口:“原来……原来那个不是幻觉?”   宛遥低着头笑而不答,分明有些许戏弄的意味。   少年蓦地把她拉了回去,半是好笑半是愠恼,忿然地抱怨道:“这么重要的事,你居然敢不告诉我!?”   “我有不告诉你吗?”宛遥却噙着弧度挑眉,两颊梨涡浅浅,“谁让你自己不记得的。”   说完扭头便要走。   少年扬起嘴角,使坏似的扣紧她手腕,将人又拽到跟前,“耍了我就想跑了?”   宛遥让他轻巧的一推抵在墙上,秀眉不禁微微皱起来:“什么时候耍你了,强词夺理。”   项桓星眸里笑意深邃,箍着她两手不让动弹,“我不管,反正那个不能算数。”   说着,神色间带了几分的无赖,“我要重新补上。”   见他真要动手,宛遥忙低头想躲,却被项桓捏住了下巴,少年人的身体温热阳刚,灼热的气息作势便要覆上来。   唇瓣堪堪碰到她的圆润的唇峰,尚未深吻下去,正在此时,外面便猝不及防地听得有人唤。   那声音,居然还是项南天的。   宛遥当即被吓出一身的冷汗,猛地挣开他的手,像做了事的孩子,无措地转头张望,直拿眼睛去瞪项桓。   后者倒是意兴阑珊,“要不别管他了。”   “那怎么可以!……”   项南天正在院子里四处环顾,就见得他们两个神色各异地从繁杂的木架子后面走出来。   一个表情如常,另一个满脸通红。   毕竟年长,光是这么一看多多少少能猜出这俩年轻人之间发生了些什么事。   项南天面色渐沉,自然而然把矛头对准自己儿子,语气不善:“你来这儿干什么?”   项桓张口胡诌:“我当然是帮宛遥干活儿了。”   老父亲毫不留情的拆穿他:“你能干什么活儿?毛手毛脚的,不给人家添乱就不错了。”   后者却也没反驳,倒是笑着问他:“爹,那你又来作甚么了?这可是军营重地。”   项南天略一颔首,“方才与大将军闲谈了几句,听闻宛遥在这儿,我顺道拐过来同她商量些事情。”   见他提到自己,宛遥不禁好奇:“我?”   对方的脸色终于好了一点,颇为慈祥地点头,刚想说话,瞥见项桓在边上戳着,眉头不自觉地微微一拧,到底还是嫌弃。   “你若没事可做,上别处帮着照顾伤患去。”   少年不太乐意地嘀咕:“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   “让你去你就去,哪儿那么多问题。”   他心下不愉地朝宛遥看了一眼,又不便多问,只好拖着步子先行离开。   等这臭小子走远,项南天才收回目光,浅浅叹了口气,面向宛遥时唇边已露出微笑,“你们俩的事,圆圆都告诉我了。我那闺女嘴上没个讲究,伯父左思右想不踏实,还是想来问一问你。”   他语气极其小心:“这个……是真的吗?”   宛遥闻言眼睑低垂,似笑非笑地抿唇,毕竟有些赧然,兀自沉默了许久,才极安静地点了点头。   心中一块吊着的巨石落地,项南天松了口气,知道姑娘家脸皮薄,并不去深究其中缘由,只连连颔首,“好,属实就好,属实就好。”   “那你今后是怎么打算的?你父母远在京城,可需要回去一趟?”   宛遥抬起眼,“我前几日已修书一封送往家中……爹娘不太喜欢他,而且近来还有这么多的伤兵缺人医治,我预备过一阵再同项桓一起返京。”   项南天一边认真听一边若有所思地点头。   “当然,如果他能尽早恢复自由之身更好。成亲是大事情,我还是希望能有长辈在身边,不那么仓促。”   “不错,你考虑得很周到。”   说到此处,宛遥又顿了顿,“但是,倘若爹娘执意不肯,也没有办法,就只好……瞒着他们悄悄办喜事了。”   项南天闻之微愣,她中间大喘气,原以为后半句会说“也只好作罢”,想不到这个表面看似文静顺从的姑娘竟能有勇气,做出这样离经叛道的决定。   大约是见他讶然许久,宛遥反而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补充道:“我答应过项桓不能反悔的。”   过了半晌,项南天才感慨的一叹,摇头说:“这小子,真是何德何能啊……”   人此一生到头,过客无数,有人陪伴终老,也有人中途分离。然而却极少有谁,是会一直留在原地,心甘情愿等着对方回眸的。   所谓矢志不渝,大约便是这个意思吧。   *   咸安三年的春天。   一场雷雨的降临加快了营中疾病的蔓延,他们眼下面临的最大麻烦就是医药不够,一万多的伤患,城内的医馆已经倾其所有,但仍旧杯水车薪。   第一批征调药品的使者依旧未归,季长川于是只得再次派人前往各州县支援药草,他奏请撤军回京的表章送到长安亦犹如石沉大海。   近一月了。   这支远在边陲的虎豹骑好像被人遗忘似的,什么消息也没送回来。   项桓身体大好之后,便领了季长川的军令协同余飞几人巡视城防,偶尔换完班也会来营地帮忙。   由于药材奇缺,宛遥几乎忙得脚不沾地,他们自己晾晒烹制完全赶不上消耗速度,很快库存就渐空了。   实在无米难为炊,等这天天气一放晴,她便带着人上山去采药。   作者有话要说:  =v=一章可口的糖~~快来吃!!   今天是追在后面求打啵的阿怼!   【项爹干得好,省去我写吻戏的烦恼了!(。】   这个,碰到了一下也算是亲吧←_你们看还壁咚了,四舍五入就是一个霸王硬上X啊! 第85章   才下过雨的山林里道路湿滑, 春草却都悄无声息地冒了出来。   大战结束,袁傅又回了南燕龟缩, 城防便显得不那么要紧了, 此时但凡能用得上的兵皆已全数出动,加入了满山遍野采药的队伍。   需要的药材太多, 要同这群连人参和萝卜都不太能分清的汉子们讲明草药的形状委实有些困难,最后索性让他们将除了杂草之外的一切草木全采了, 等回去再慢慢挑选。   宛遥背着个小竹篓, 借了项桓的雪牙当登山杖,爬山没爬累, 手倒是先软了。   后者从她旁边把银枪接过去。   “都说了你拿不动, 非得逞强……有我在你还怕什么摔?”   项桓走在宛遥前面, 回头握住她的手, 将人拽上陡坡。   宛遥堪堪站稳,垂首整理衣衫小声抱怨,“你十岁就用雪牙了, 我还以为没多重呢……”   少年闻言一副很骄傲的样子摊开手掌,边翻看边牵起嘴角,“我生来力气就大,是你能比的吗?别看我上回摔了, 其实只是单手抱你的。”   宛遥把竹篓搂在怀, 赏了个白眼给他这份得意,“啊,是吗?”   “你还别不信, 下回让你‘试一试’。”   刚挑完眉,便被她隔着衣袖拧了一把,他倒也不怕疼,仍旧死乞白赖地笑笑,厚脸皮地跟在后面。   宛遥从竹篓后取出把小锄头,蹲在草丛间挖白茅,项桓便帮着给她翻土,闲极无聊地开口:“你说,咱们仗都打完快一个月了,也算是大获全胜,可别说封赏,现如今药草还得自己挖……这是对待有功之臣的态度吗?”   她动作顿了顿,忽然问道:“京师没有诏令下来?”   “有。”项桓专心挖着他的草,“昨日长安的钦差到了军营,一个阉人,鼻子都快朝天长了。”   宛遥好奇:“他说什么了?”   “那皇帝就不疼不痒的夸了几句,赐了点没什么屁用的玉器、神兵便完了,粮草与抚恤自知不提,只命大司马继续留在城内待命,以防袁军卷土重来——这和当初敷衍我的那套简直一模一样,连诏书内容都不带换样儿的。”   宛遥沉默了一刻,“我以前听人说,自古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注]。大将军如今居于人臣之位而有震主之威,名高天下,受万民爱戴,这对刚继位不久的陛下而言并非好事。”   “所以就白给他卖命吗?”项桓大约是想起了什么不太愉悦的往事,挖草的力道有些愤愤的,“反正,我对那个皇帝没什么好感。”   她闻言轻笑了下,把白茅草根上的泥土拍干净,“认真采药吧,看这天儿明日估计还要下雨。”   虽说能靠山吃山,但药草毕竟有限,而且由于附近州县不愿接济的缘故,逼得城内的百姓也不得不跟着跑来挖药材了。   偌大的一面山,竟无处不是人。   宛遥瞧见身侧经过好几个手腕上带有铁环的,她悄悄靠到项桓耳边,“是彭家的家奴。”   少年目光瞥去,揪着草冷哼一声,“那废物伤到眼睛了,想必也急需药草……真便宜他,居然还活着。”   越到下午,山头就越热闹,茯苓、芍药、甘草但凡长得和普通草不一样的皆被洗劫一空,连好些冬眠初醒的兔子都给吓得缩回了窝。   南方温暖,不少杏花树已开始冒骨朵儿,项桓坐在一块光滑的大石上偷闲,一仰头瞧见顶上斜生出来的一枝,花开得正好。   他忍不住手贱地摘了半截,信手往宛遥脑袋上插。   一扎下去却又觉戴得不正,左右看着别扭,于是想取下重新来过,然而花枝粗糙,这一取牵扯出不少青丝,直接把她盘好的发髻给打乱了。   后者终于气急败坏地捂着脑袋,抬脚去踢他。   不远处的余飞正起身抹了把汗,迎面便被秀了一脸,他阴测测的咧嘴鄙夷地啧了声。   “伤风败俗。”   临近傍晚时,雨忽然说下就下,方才还是晴空万里,转眼满山便是哗啦啦的一片响。   众人被劈头盖脸地浇成了落汤鸡,只得提前收工走人,分外狼狈地回了府衙。   由于客房紧张,余飞三人挤在一间小院中,他们是一起从军一块儿操练的,从一开始就同伍同住。   余飞和项桓素来闲不住,刚进军营那会儿两个人窝里斗,互相切磋打了大半年的架,后来相看生厌,终于腻味了,于是跑出去找别人打架,两个祸害被放出山犹如脱缰野马,久而久之才名声四起。   天已经黑了,眼下宇文钧不在,他们俩沐浴更衣完,各自坐在院内小憩。   晚上大雨初歇,余飞斜靠栏杆,饮一壶清酒对月享受人生。   但喝着喝着,视线却不由自主落于项桓身上——他正漫不经心地在擦头发,雪牙如影随形地立在一旁。   自打上回单枪匹马和袁傅对阵之后,军中都快把他传成神了。   从卧薪尝胆蛰伏数年的隐忍小辈,变成神兵附身将星转世,一枪把袁傅打回老家的大仙!   余飞忍不住心痒痒,久违的跃跃欲试引得满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   “喂,小桓。”   他把酒放下,“听说你在袁傅刀下走了上百招,还能和他打平手?你这功夫几时精进到这种地步的?”   项桓连头也没抬,还在擦脖颈,“假的,我哪儿能和他打成平手。”   “这么说,走上百招是真的了?”他准确地避重就轻挑了个自以为是的重点,当即跳过栏杆,“诶,我们俩比试比试吧?可有些日子没跟你过招了。”   “我没空。”后者把一脑袋的青丝抹得甚是凌乱,“一会儿还要去帮宛遥碾药的,你找宇文吧。”   余飞翻了翻眼皮,白天被虐得不够,居然晚上还来!   “宛遥宛遥……你也太重色轻友了。   “平时都围着她转,分我一个晚上能怎么样?”   项桓:“我才不要,谁要跟你一个糙老爷们儿过一晚上。”   余飞暗自龇牙,眼珠子一转,干脆打鸭子上架,抄起自己的刀就往上砍。   项桓听得耳边风声,急忙险险避开,长刀刮过他的巾子,登时划一分为二成两半。   他不禁恼道:“姓余的,你是不是没事找揍?!”   对方显然比他还不要脸,笑嘻嘻地承认:“既然知道,还不跟我打一场?”   “做梦!滚一边儿去!”   项桓不接这个激将法,说着抽身便要跑。   “想跑?”   府衙后院原本一片安静,回廊檐下的灯却被两道疾如闪电的风吹得左摇右晃,瞬间灭了。   这一个在后面追,一个在前面跑,怎么都不肯停下来好好干架。   此时,宛遥房内。   浴桶热气腾腾地摆在屏风后,满室弥漫着清新的水汽。累了这些天都没能好好沐浴,她缩在桶里舒服得吐泡泡,四肢百骸好似脱胎换骨般的爽利。   直等水快凉了宛遥才慢吞吞起身,她将水珠擦干净,在原地里转了一圈却没看见更换的衣裳。   约莫是将外衫搁在了床边,宛遥迅速穿上里衣从屏风后走出来,窗户是关着的,她捡起裙子刚刚系好,忽听见屋外乒乒乓乓似有什么动静。   “站住!”   “吃我一刀‘龙腾虎跃’——”   她正转头朝那声音来源处望去一眼,猛然间传来巨响——面前锁好的窗户连窗带支架一起破开,像是谁一脚踩得过重而落空。   而那人没收住势,从外面蓦地往里一扑,径直倒在了她身上。   冬日的寒气和对方温热的呼吸一并朝她袭来,措手不及。   宛遥那一刻几乎是懵的,她上衣还未穿,裸/露的肌肤让五观六感骤然放大,能将来者的衣衫、衣带,甚至于指尖的薄茧都感受得一清二楚。   偏偏那人还下意识地抱住了她的臂膀,冰凉的地面将后背瞬间激出一片鸡皮疙瘩。   此刻,被窗户残骸砸到后脑勺的项桓也犹在发愣,为了不撞伤屋内之人,他在落地时勉力用手肘支撑,但还是无可避免的压到了对方。   小臂因重击而隐隐钝痛,项桓尚未来得及去查看伤势,只觉面颊碰到一丝湿意,鼻间弥漫着沁人心脾的皂角余香。   目之所及是一把乌黑的青丝,还在滴水,而指腹下的触感却细腻软滑,有些微的湿润。   他不由得来回摩挲了两下,缎子似的光滑。   少年怔怔地抬起头,正对上宛遥一双茫然又惊惶的水眸,眼底写满了错愕。   项桓才发现她只穿了件小衣,海棠红中绣着三朵白梅,衬得肌肤奶白如雪,羊脂一样,在烛光下又殷殷的透着粉。   沐浴后泛起红霞的脸颊随着呼吸起伏,胸膛有什么圆润温软之物正轻轻贴着他的衣衫。   脑子里好似有一把烟花炸开。   他忽然莫名地心跳如雷,回过神刚要解释:“我……”   宛遥的动作却来得比他快,仿佛是本能反应,扬手就扇了一巴掌上去。   “啪”的一声脆响。   她打完之后自己就呆了,两手蜷在胸前一动不动,而项桓竟也这么讷讷地把她望着,显然是被扇得有点懵。   “项桓!”院内的余飞还在不依不饶,“你们没事吧?哎,这房子怎么搞的,这么不禁碰……”   眼见着正朝这边走,项桓猛地回过神,飞快从她身上起来,抓起床头的衣服稀里糊涂地把人裹住,随后箭步冲出去,迎面冲着余飞便是一脚。   后者刚要开口骂,却被他微微肿起的半边脸惊住,一时半会儿没想到发生了什么。   “你、你这脸怎么……”   项桓摁住他的脑袋给转了个圈,朝前推道:“看什么看,还不走!”   “不是,那里面……”   “什么里面外面的,再往后瞧我挖了你眼珠子!”   少年们的言语声逐渐远了。   宛遥吃力的从乱七八糟的衣袍中将头挣扎出来,她在原地呆呆地坐了片刻,旋即打了个激灵,迅速跳上床,将被子一抖迅速蒙头盖住。   全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肤好像都在陪她集体咆哮。   啊啊啊啊!   天哪!   作者有话要说:  [注:“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人臣之位而有震主之威,名高天下”出自《史记·淮阴侯列传》]   阿怼:嗯,可以考虑我们的孙子叫什么名字了!   【???】   谢谢大家,这章四舍五入可是辆玛莎拉蒂啊!   还不夸我! 第86章   回房的这一路上项桓都在发愣。   余飞就见他时不时地看着自己的手, 好像若有所思。   “诶,大头。”   项桓忽然问道, “你摸过女孩子吗?”   后者被他问出一缕心酸来, “你这不是废话吗?我上哪儿摸女孩子去。”   项桓语意不明的感慨一声,便没再说话了。   接下来的客房小院呈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安静, 宇文钧忙完进门就只见得余飞百无聊赖地坐在台阶上耍刀,气氛和谐得令人惊奇。   屋内点着一盏灯, 项桓难得肯这般老实地坐着。摇曳不定的烛火照清他掌心的纹路, 上面有薄茧和粗糙的划伤。   项桓歪头托腮,目光出神。   他同宛遥一起长大, 拉过手也抱过人, 但这样子触碰到她却是头一次。   想不到女孩子的身上居然是这种感觉, 真是……   项桓不知该怎样形容, 换了只手撑头,摊开五指前后翻了翻,莫名觉出点美好来。   如果打他一巴掌, 再让他摸一次就好了。   脑中才冒出这个念头,七经八脉中便似有洪流涌向四周,胳膊上的筋迅速麻至指尖,没缘由地开始燥热。   他自己愣了一下, 忙将窗推开, 试图透点凉气进来。   此时,离厢房不远的书斋内。季长川正挑灯翻看参军递来的账目,听到动静, 抬眸朝外面瞅了几眼。   这才无奈地摇头,“几个孩子都那么闹腾,什么时候能长大啊。”   参军笑着打圆场,“年轻人嘛,总是闲不住的。”   相视笑了一场,季长川把手中的账本掀去几页,其中冷峻的数字到底让他散去了脸上最后的一点轻松写意。   “现如今,军营里就只剩这么些粮食和药品了吗?”   参军露了抹苦笑,“军医与将士们日日上山采药,但还是不够用。药草毕竟有采完的那一天,朝廷再不发补给,怕是要撑不住了。”   “钦差赐来不少金银,可曾向城中征购?”   “征购啦,不过大战烧毁许多房屋,这又是冬天,百姓们自己的储备都不够吃,肯卖的少之又少。”   “我们派去借粮的军士呢?还没回来?”   后者犹豫且低沉的奏报,“……没有。”   “再这么下去,缺粮只怕就是这几日的事了。”季长川合上书册闭目沉思片刻,忽又睁开,问道,“离龙城最近的是哪个州县?”   参军急忙回答:“禀将军,是嵩州。”   与此同时的嵩州还是一派太平盛世的景象。   百姓们并不知晓上面那些权谋诡斗的弯弯绕绕,仍旧过着祥和的小日子,祈盼新年风调雨顺,合家安康。   通判陈朔的府邸之中。   连着数日下雨,难得有轮月亮也还是纸糊的一样不清晰。   趁雨后空气干净,陈文君搁下练字的纸笔,走出门在小园子里散步。   自从发配至嵩州,家里的日子与从前相比拮据不少,老父亲经不起家道中落的打击,终日缠绵病塌,弟弟又急功近利,成天在外结交权贵。   陈家明明已经四面漏风了,但母亲好面子,无论如何不肯落人下风,愣是花了大价钱买下这座宅院,东拼西凑也建起花园来。   她带着丫鬟,独自走在空荡荡的回廊上,日常的花销有限,廊子总共也就几盏灯笼,夜晚降临后便显得尤为森然。   “今天晚膳怎么不见少爷?”   丫鬟毕恭毕敬地开口,“小姐,少爷在外忙事情呢,只怕不回来了。”   陈文君闻言也唯有一声叹息。   自己这个弟弟在品行才干上不思进取,反而总醉心于权谋诡斗,歪门邪道。   将将经过曲径通幽的垂花门,隐约听得四下有异样的响声,声音不大,细细的,又极有节奏,好似铁器在地面上摩擦。   陈文君不禁驻足侧耳凝听,“小慧,这是什么动静?”   丫鬟也跟着她听了一会儿,茫然的摇头。   陈文君于是提裙下了石阶,沿着鹅卵石道,小心翼翼地循声过去。   那声音像是在小径的深处,绕开茂密的花枝,井边坐着一个高大修长的人影,他袖子卷到手肘上方,正躬身在光滑的青石间打磨刀锋,小臂的肌肉线条分明,铁绳般拧结在一起。汗水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俊脸边滴下,明亮的刀光一晃,白刃里倒影出熟悉的眉眼。   陈文君有些诧异:“秦征?”   水井边的青年立刻抬起了头,他眼睛里明显闪过惊愣,旋即丢下手中刀,起身给她见礼。   “大小姐。”   陈文君颔首示意他不必多礼,“这么晚了,你在作甚么?”   “我……在帮少爷磨刀剑。”   他身侧有一大箱子的武器,见陈文君蹲身躯看,秦征也不由自主地坐回原处。   仅仅只是翻了两下,她就感觉到何处不太对,秀眉轻蹙,“这么多?”   陈文君转头去看秦征的时候,他把头低下了,仍捡起长刀搁在石头上,用力地磨着锋刃,一句解释的话也没有。   “天冷水凉,你坐多久了?什么刀剑非得这时候来磨。”她紧接着又质问,“阿朔呢?你平时不是跟着他吗?”   秦征轻描淡写地继续磨刀,“少爷今天心情不好……我不要紧,磨完剩下的,就可以去休息了。”   借着月光,陈文君恍惚瞥到他红肿的手心,不由得一怔,蓦地抓住其尚在打磨的手腕,一转摊开来。   那里冻得布满创口,红一块紫一块,不知为什么,竟在此刻微微发抖。   秦征好似全然没料到她会有如此举动,被触碰的地方引起了周身的惶恐。   陈文君只看一眼就猜到是弟弟故意为难,她神情含有愠色,望向秦征,“他是不是又拿你出气了?”   说完便去掀他脖颈的领子,一道鞭痕赫然在上面,也不知身上还有多少。   陈文君不禁又是气又是恼,“你替他在西南战场出生入死,好不容易保住一条命,他什么赏都不给你就算了,还变本加厉!”   言罢忍不住恨铁不成钢:“你也真是的,他这样的人,你就是死了也不会心疼,既然有机会离开陈家,天大地大,去哪里不好?还回来作甚么?”   她话音落下,一直垂首的秦征却终于转过头,神色安静地将她望着,过了很久才缓缓开口:“我也不知道……可就是,想回来。”   兴许是他的嗓音太温柔了,那一瞬陈文君好像能读懂那双清澈的星眸里隐藏着的话语,拉着他手腕的指尖竟滚滚发烫。   陈文君仿佛才意识到此举不妥,松开手撤回胸前。   一时间谁都没再开口,静谧的夜将气氛铺得愈发柔和也愈发尴尬。   就在她正想着要如何收场,身后不远处忽传来一阵骚乱。   “少爷、少爷您怎么了……”   陈文君和秦征不约而同地往回廊方向望,花枝后的灯火突然通明,脚步零碎繁杂,像有事发生。她忙起身飞快走出去。   几个仆从在前面提着灯疾行,只见陈朔被两名侍卫搀着,满脸是血人事不省。   她吃了一惊,“公子在外面出了什么事?为何会伤得这般严重?”   随行的小厮自己也是鼻青脸肿,龇牙咧嘴地连开口都十分费劲,但好歹把前因后果道了出来:“大小姐,咱们少爷今晚在长春酒楼同巡抚大人、知府大人还有总督的公子吃酒。那巡抚刘大人家的公子讲话不留情面,处处针对少爷,说我们家与反贼同流合污,沆瀣一气,陛下留我等性命不过是想作为今后与侯爷谈判的筹码,如今侯爷事败,我们必然也再无用处,少爷一气之下就……”   言至于此,陈文君已不想再往下听了,头疼地抬手,“先把公子安置好,赶紧派人去请大夫。”   “是……”   *   正月初六。   青龙城的补给依然遥遥无期。   营房内,伤兵的叫声低哑而凄惨,不大的屋子里却弥漫着有气无力的呻/吟,四处愁云惨淡。   宛遥打开药箱,缺少必须的药品,她所能做的也只是清理伤口,给他们服些止疼的汤水,避免溃烂。   躺在病榻上的将士白着嘴唇问她:“宛遥姑娘……我们的伤,到底还要多久才能痊愈?”   “此前听人讲,朝廷不发补给,军中的药草已经捉襟见肘了,是真的吗?”   宛遥也只能努力安抚人心,“没有的事,你别听他们胡说。”   旁边的人强撑着坐起来:“可这都要一个月了,圣旨还不让大将军回京,以往战事结束,将军总是十日之内便撤军复命的……”   她解释说:“也许因为这一次的对手与以往不同呢?袁傅用兵奇诡,陛下大约是怕他还有后招,所以才命将军继续驻守。”于是又岔开话题,“你们别多想了,忧思太重不利于养病,先喝药吧。”   给几位伤患施了针勉强让人睡下,那哀嚎和痛呼方逐渐平息。   宛遥掩上门,尽量轻的吐出口气,直等回了药房的小院,她才把箱子放下,索性席地而坐,靠在木柱边疲惫地发愁。   这地方,每隔不远便有伤者的哭喊声传来,那种氛围是来自死亡的压抑,隐约使她想起当年在京城疫区时的情景了。   宛遥感到久违的无力漫上心头,便将脑袋轻抵着柱子,看向前方出神。   肩膀忽的被人轻轻一打。   她正茫然地回神,手里就多了块热乎的油纸包,等抬头时,身侧已多了个熟悉的影子。   项桓利落地挨在她旁边坐下,扬眉示意:“吃吧,特地给你买的梅菜扣肉饼……看你都快一天没吃东西了。”   宛遥礼貌地道了声谢,拆开油纸小口小口的咬。   她吃得慢,少年倒也有闲心,就那么侧目一直看着,见嘴角沾上一块碎屑,才忍不住用拇指给她点开。   “今天情况怎么样?我刚瞧,抬出去掩埋的伤兵好像没昨日那么多了。”项桓将拇指放在唇边动作自然的舔掉。   宛遥闻言并不觉得欣慰,反而愈发忧虑,因为这不是表示他们救活了多少人,而是意味着病患的数量已然大幅度减少。   死去的伤兵太多了。   她垂眸拿着烧饼在手里摩挲,“还是老样子,药品不齐,伤口愈合得很慢,病人又反反复复的发烧,日子一长,就不太容易保住性命。”   随即长叹出声。   知道这段时间见惯生死,她心情极为低落,项桓抿唇思索了下,想着让她高兴一点,于是忽然伸手往怀里摸。   “诶,给你看个好东西。”   宛遥怏怏地抬眼:“什么啊?”   少年眉宇飞扬地将一只精致的香囊往她视线里一晃,“知道这是什么吗?”   “香囊啊。”她莫名其妙。   项桓把上头的穗子朝手上一打,耐着性子解释,“这个呢,是一姑娘送我的,就搁在我床头,她还写了封情书,说倾慕我。”   宛遥第一反应居然有些怀疑:“竟会有姑娘倾慕你?”   后者听她这语气,骤然不乐意了,“喂……我好歹也是少年才俊,有人倾慕我很正常的好不好?”   宛遥一副等他下文地表情,挑眉问道:“所以呢?是要炫耀吗?”   项桓睇她,“你怎么老喜欢把我往坏处想,我这特地给你拿来的。”   说着轻翻了个白眼,把宛遥腕子拽过来,将香囊一拍。   锦缎面做工精致,针脚讲究,的确像出自姑娘家之手。   “怎么样……”身边的少年将双臂笼在腿间,等她的反应,“我这么及时地上缴充公,满意吧?”   作者有话要说:  [提前写完就先发了~]   zz就是这么哄媳妇的,大家请学习一下这个反面教材【。   没错是我写着写着想吃梅菜扣肉饼了qaqaqaqaqaq   今天也是辛苦卖惨的秦铁环   和继续吃狗粮的大头哥…… 第87章   宛遥并不着急回答, 慢条斯理地将香囊在两手间来回把玩,轻抿着的唇线若有似无地带了点不易察觉的弧度。   “是你自己从外面买来的吧?”她拿上面的穗子往他下巴上一扫而过, “你怎么可能会有姑娘喜欢……若是宇文大人还可信一点。”   项桓听完便有些不高兴地拉下脸来:“凭什么他就可信?我比他差很多吗?”   “不仅仅是差很多……”宛遥把他表情瞄一眼, 扬眉笑道,“想当初还在长安的时候, 几个有名的年轻将军里面,就属宇文大人最招名门淑女的青睐, 上至权贵公卿, 下至青楼市井,没有一个不把他当做梦中情郎的。   “至于你和余将军么……”   说着还刻意顿一下。   项桓听她这口气就知道没好话, 但还是忍不住问:“我和大头怎么了?”   “余将军因为头大不讨人喜欢, 你呢……相貌上是过得去, 但眉眼太凶, 还爱打人,二十岁以下尚未成亲的姑娘基本是第一个把你排除在外的,据说京城媒婆手上有本‘最不能嫁的未婚男子’名录。”女孩子笑得十分狡黠, “项大将军,你可是荣登榜首啊。”   “……”   项桓都不知道自己这么不受待见,先是一愣神,随即脱口而出:“我怎么没听人提过……”   “这些都是闺房里姑娘家的话题。”宛遥顺手把香囊丢还给他, “我自然比你清楚得多了。”   平白又挨了一回嫌弃, 项桓坐在原地捏着那香包自己玩了会儿,悄悄朝旁一瞥,故意把嗓音往上提了提, “我是不如宇文……”   “可谁让某些人就喜欢我这样的呢,打小就跟在我屁股后面追,听说要上战场打仗去了,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拽着衣袖不放。”   话还没说完宛遥脸颊便红了起来,在他胳膊上一拧,皱眉道:“我什么时候一把鼻涕一把泪了?”   “那可多了去了,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小时候有多爱哭?”   宛遥正准备再打他一下,转念不知想到了什么,故意侧过身去:“爱哭也比某人偷亲好啊。”   “说是大将军呢,胆子那么小,亲了人还不敢承认……”   “喂……”项桓环顾左右。   后者自顾自地接着道:“回头问起来居然忘了,怎么会有人把这种事情当成是幻觉啊?”   项桓像是有点急了,似笑非笑地冲她挤眉弄眼,“不准说了。”   宛遥得逞似的笑起来,偏偏要气他:“堵得住我的嘴你也堵不住别人,当时余将军也在,你一路唤着我的名字走过来的样子,他可全看见了。”   “诶诶诶……”   她不依不饶:“嘴唇上挂着血呢,糊了我一脸……”   “你还说?”少年扬起手里的香囊作势要吓唬她,趁宛遥往后退,伸手一把将人拽到怀里,两条胳膊牢牢圈住,使坏地去挠她的痒痒肉。   “还说不说了?还说不说,说不说……”   宛遥在他身上笑成一团,险些岔气,“……行了,行了行了。”   “别闹了!”   项桓却没放手,有意想逗她,女孩子边笑边缩着低头挣扎。   她本就生得娇小,他这样揽在怀中时真就像是熊抱一样。宛遥被他困着坐在腿间,因为怕痒而不住扭动,这么一来二去,项桓居然隐隐的起了些反应……   背后的触感十分明显。   宛遥第一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脑中好似埋了雷火弹轰然炸开,她本能地回头反手便扇了一巴掌。   “啪”的一抹脆响。   项桓再次给她扇懵了,不自觉松手去捂着脸,瞪大的眼睛怔怔地盯着她看。   宛遥心慌气短地“腾”一下站起身,一时间语无伦次,“我……”   后者跟着迅速爬起,很是冤枉的质问道:“喂,你怎么又打我?”   宛遥被他这么一问,根本不知道要怎么解释,顷刻涨得整张脸通红,“谁、谁让你刚刚……”   项桓憋屈得不行,“这又不关我的事,男人的正常反应好不好,又不是我能控制的……”   对面的女孩子却更加说不出话来,面颊烫得像是被烧熟了一般,最后一埋头,慌不择路地往外跑。   “宛遥!”   他正准备追上去,蓦然想起药箱还在原地搁着,只得飞快折返,先把箱子背在肩头。   怎么又生气了。   项桓在后面叫她:“宛遥,你能不能讲点道理啊。”   *   咸安三年的正月。   一道八百里加急的军情连夜冲入帝都,风驰电掣地驶进大明宫,很快,皇城内外宫女太监皆纷纷议论起来。   床榻上的皇帝隔帘听完羽林卫的禀报,细长的双眸竟少见地睁大些许,“你说袁傅病逝了?”   “消息可靠吗?”   跪在外的侍卫颔首说是,“燕王亲自吊唁,辍朝三日以示哀思,错不了的。”   沈煜闻言好似如梦初醒,意味不明地轻笑了声,掌心拍在膝盖上,缓然颔首:“好。”   他重复,“好啊。”   “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羽林卫遂领命告退。   门扉“咿呀”合拢,寝殿内随之沉淀下来,宫灯的光透过纱帘显得朦胧模糊,那张挂在墙边的太后画像如笼于轻梦之中。   沈煜独自坐了一阵,他像是把这个消息含在嘴里,仔仔细细的品味许久,然后才开始笑。起初是几声轻笑,渐渐地放肆癫狂,近乎用尽平生力气。   沈煜撩开纱帐,大步走向那幅端庄清冷的画像前,他伸手过去,却在将要碰到之际又缓缓收回,只带着些许苦尽甘来的笑容,冲着并无生气的画纸殷殷道:“娘,儿子替你报仇了。”   “您在天上看见了吗?”   “儿子替你报仇了……”   满殿的宫人鸦雀无声,习以为常地低眉顺眼,视而不见。   唯有老宫女掖手站在门边,远远地望着那幅画像,好似隔了数十年的光阴与旧主相见,连她这样与世无争的人,竟也生出一丝欣慰与感慨来。   年轻的帝王坐在案几前絮叨且亲切地说着话,好像那不是幅丹青图而是真实存在的,大魏国敬德皇太后。   寝宫的门让人从外叩了两下,伺候的内侍把耳朵贴上去,静听半晌才恭敬地出声打扰。   “陛下。”   “杨将军求见。”   沈煜那张脸转换得极快,从一个乖巧听话的孝子形象瞬间变作了不苟言笑的一国之君。   他冷冷地回身,抛下话来:“让他候着。”   “朕要更衣。”   “是。”   随侍的太监与老宫女一左一右捧着龙袍上前来替他穿戴,沈煜将两手摊开,任由他们披衣系带,嗓音冷而缓慢:“季长川在龙城待了快有大半月了吧?”   伺候的侍从警惕地应了一声。   “想必他此时已经在缺粮的边缘徘徊数日了。”沈煜慢条斯理地勾起笑,“看着自己亲手养大的虎豹骑一点一点减少,是件很煎熬的事吧。   “朕还真想亲眼瞧瞧他现在的表情。”   帝王的神色阴鸷而冷毒,老宫女本想说些什么,然而却欲言又止,终究沉默下来。   *   南方的春天来得早,刚至正月中旬,气候已逐渐回暖,山花浪漫成锦绣,成群的野味也开始在林中活动,天降甘露,万物苏醒。   然而这样的季节来临,对于病患来说却并不是什么好事。   温暖加重了伤口的溃烂,而到如今,药草缺斤少两,宛遥他们甚至连止痛的汤药也调配不出来了。   兵舍里的喊声撕心裂肺,痛苦的伤兵在布条一层层拆开的过程中,煎熬般发出惨叫。   他失了一条腿,由于没有必须的药品,伤口处渐渐恶化。宛遥正在给他清理腐肉,但麻醉的药早已用完,难忍的剧痛使得对方近乎没了理智,拳头不住的砸床。   “为何没有麻沸散,为何没有麻沸散!”   年轻的将士面容扭曲,一把用力扣住她的手,“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   宛遥只好安慰:“再忍一忍,马上便结束了,再忍忍……”   “我不要忍了,我不要忍了!”对方冲她含泪摇头,“一个月了,每天,每刻都有人死去,纵然再硬撑也不过是今日死和明日死的分别,你在骗我,你们都在骗我……军中已无药可用了,是不是,是不是?”   “不是的……”   宛遥试着抽手,却没能抽开。   行军打仗的人,痛到了极致下手难分轻重,力道大得似能将她骨头捏碎。   就在此时,伤兵的胳膊忽被旁边一人出掌挡开,他一个趔趄撞上了墙,来者便趁机拉回宛遥的手腕。   “没事吧?”项桓才刚问一句,还没来得及去看她的伤处,谁承想那士兵借着这个空隙,突然拔出一柄不知从何处得来的匕首,又快又狠地往自己脖颈处一抹!   项桓目光一凛,反应迅速地捂住宛遥的眼睛,侧身挡在她面前。   可惜还是迟了,四溅的鲜血洒出几滴,堪堪从她脸颊划过去。   一刹那,周围有片刻凝固的死寂。   宛遥在他隐约透光的指缝中似乎瞧见对面的人影直挺挺地往下倒,伴随着不轻不重的响声。   旁边躺着的伤兵陆续爬起。   “文涛!”   她原想拉开项桓的手,不了却让他死死摁住,耳畔的嗓音低沉而温柔,“别看了,你一会儿看了又要难过。”   他瞧了一眼,也有些无奈:“走吧……”   说完,向赶来的士兵吩咐,“把这儿处理一下。”   近来每天因伤痛自尽的将士不下十个,情况已有些见怪不怪了。   项桓一路捂着宛遥的双目出了院门,她还是担心,想回望一眼,刚一扭头,便让项桓扳着脑袋又转了回来。   “不要老想得那么多,也不是你的错。”他半揽半扶着宛遥朝药房的方向而行。   远离了压抑之地,走在营地中,她长长吐出一口闷气,眉头却依旧紧拧,“我总觉得事情有点奇怪。”   宛遥神色怀疑地沉吟道:“就算陛下担心大将军居功自傲,不给赏赐,可不至于连附近的州县也不肯卖给我们补给吧?”   眼下整个青龙城更像是一座孤岛,城外没有人肯进来,反倒城内不断有百姓离开。   怕她忧思过重,项桓只好安慰说:“大将军已遣人去东南几个州郡征购了,也许是此处近来战火连连,为了以防万一,大家都不愿意减少药品储备,毕竟咱们所求的数量的确庞大。”   宛遥将信将疑地点头:“如今我们剩下的药材,勉强只能保证不让营地里蔓延瘟疫,这个时节疫病增多,很难控制的。”   项桓正要说话,余光冷不防瞥到她发红的手背,于是伸手捞了起来。   白皙的肌肤上赫然几道深色的五指印,他眉眼一沉,“还疼不疼?”   宛遥顺口便回应:“不疼了。”   项桓先看了她一眼,没急着戳穿,用指腹轻柔的按了两回之后,又看了她一眼,后者似有心虚的绷着嘴角与他对视。   少年冷哼道:“就逞能吧你,刚刚若非我来的及时,有你哭的!”   额头被他轻轻一弹。   宛遥不由拿手去摸了摸。   “行了,今天不要再治了。”项桓将她五指牵住,“陪我到城内医馆转转,看能不能买到药。”   作者有话要说:  阿怼没有开窍,但他的弟弟提前开窍了!可喜可贺【。   两只小可爱的日常发糖要结束啦!   准备走剧情了wwww 第88章   龙城四通八达的街市上, 各类店铺还是照常经营。年节结束之后,城内冷清了许多, 起初那阵大战告捷的欢欣鼓舞冷却下来, 萧索与残酷的气息便如云开雾散,逐渐显露。   宛遥和项桓走在其中, 就像是不久前,他们还未曾遇见余飞时那样, 心无挂碍地在街上信步闲逛。   由于药品粮食入不敷出, 物价或多或少的涨起来,除了刚开始季长川带兵入城时引起震耳欲聋的欢呼, 百姓们这些时日大多数过得有些愁云惨淡。   宛遥踏进药堂的大门, 迎面就看见一个挺熟悉的背影。   “青花?”   小姑娘先是一愣, 旋即回过头便笑得满脸灿烂, 从柜台前开开心心地跑来。   “宛遥姐姐!”   自打搬去府衙后,宛遥他们的旧居就闲置了,因为租期未满, 索性便留给她住。小姑娘平日里帮着隔壁婶婶操持家务混口饭吃,偶尔也会跟着淮生打转,大概是十分稀奇俘虏还能有这样的身份。   “你怎么在这里?”   青花拉着她的手晃了两下,冷不防瞧见项桓在后面, 脑袋又不自觉缩了缩, 老实道:“我来帮人抓药的,你们也是来买药吗?”   宛遥颔首,“军中的药品不够了, 我想店里或许还有剩余。”   她见状,朝掌柜的方向投去一眼,低声说:“不用去了,都被人买光了。”   宛遥不禁奇怪:“被人买完了?什么人会比我们还缺药?”   青花点点头,紧接着讳莫如深道:“听说是彭太守……他伤了眼睛,正花大价钱收购城内草药治病呢。”   项桓听完就冲天翻了个白眼,“这废物居然还没死。”   宛遥深深蹙眉,“他就一个人,即便病了也不至于用那么多的药材,太过铺张浪费了。”   “没办法啊。”后者冷着脸噘嘴,“谁让他有权有势,他开口要,店主也不可能不给。”   项桓闻言狠狠地磨了磨牙,猛然转身便要往外走。   正是在此刻,手腕忽被一只纤细的手及时拉住,他脚下一停,侧过头来。   宛遥那双眼带着提醒的意味望向他,微微摆首。   “我们先去别的地方问一问吧,这件事等季将军得空了再说与他知晓也不迟。”   仔细一想,彭永明不论如何多少算个朝廷命宫,他贸然去闹事的确欠妥,倒不如等季长川来收拾他。   项桓虽感不痛快,到底还是不情不愿地动了动嘴角,听话地嗯了一声,随她出去。   而另一边,太守府的卧房内,摔碗的声音接连不断,下人路过门口时,几块碎片正好飞溅到足下,吓得众人原地打了个哆嗦。   彭永明的右眼缠着半截布条,丫鬟跪在一旁抖成筛糠。   “滚!全都给我滚!”   他抓起手边残存的茶杯往地上砸,愤怒又激动:“一个没用,两个也没用!这么久了,为什么我的眼睛还是那么疼?!”   “大夫呢?以往给太守府瞧病的大夫上哪儿去了!”   说话间,伤处便有浑浊的液体浸透布条流淌下来,颜色淡而黄,混着药膏和伤口的脓水。   小厮战战兢兢地回答:“老、老爷……您忘了?城内有名的大夫全被调到军营帮忙了,是大将军下的令。”   彭永明坐在床边似乎迷惘地静默了一阵,突然抬脚踹倒床头的花架子,吼道:“他军营要大夫,难道我就不要了吗?伤兵要治,其他人便不用治了不成!他季长川这样一手遮天,不怕我上京城告御状么!”   他将身边能撼动的东西全掀了个底朝天,发好大一通脾气才终于平息,大口大口的喘气,约莫是没力了。   小厮一直等到现在方小心翼翼地窥着他表情开口:“老爷……也不是一个没留,好几家医馆还剩两个年轻大夫呢……”   话没说完,便让他瞪得不敢再言语。   满屋子的丫鬟仆从识相地保持沉默,安静许久,这位太守又暴怒:“那还愣着作甚么?去请啊!”   小厮臀部挨了他一脚,跌跌撞撞地往前栽几步,赶紧站稳应声:“是、是……”   *   初春的南疆一片繁花似锦,原野一望无尽,水清如玉,蓝天白云。   燕国的帝都坐落在南边山林之中,城外除了树林便是草原,满目青绿。   袁傅由手下搀扶着站于城头眺望北方,东风烈烈,吹得城楼的旗帜如浪涛翻滚。   身边的亲信悄悄看他,但这位武者并不说什么,锐利的虎目中似藏星河。   “袁公!”城楼下一位锦衣贵人甚是紧张的提起衣袍,拾级而上。   南燕的帝王是在宣宗初年复兴建国的,等到这一位登基,也不过才第二任而已。   “高处风大,袁公身体还未康复,何必再加重病情呢。”燕王十分担忧地从随从手中接过袁傅,亲自扶他,作势想请人回去。   但对方却很固执,只一摆手,仍旧伫立在城头。   燕王不好强求,于是携同袁傅沿城墙信步。   “袁公。”他问道,“那道死讯传入魏地究竟有何用意?   “西南一战,我军仅余两万伤残之兵,倘若魏国国君知晓我大燕已无阁下相助,岂不是要挥师南下,趁机一举吞并吗?”   袁傅的脸色不算好,嘴唇甚至透着明显的苍白,他闻之不冷不热地一笑,“你太不了解魏国的形势了。”   “宣宗时的那场叛变耗尽了国运。沈煜并非昏庸荒淫之人,相反的他有野心,极想做出点成绩来,想以大刀阔斧的手段将腐朽连根拔起。但可惜他生错了时辰,偌大的江山社稷,一旦烂到骨子里,是扶不起来的。”   燕王搀着他走下台阶,认真地侧耳静听。   “我,包括季长川,都不会讨他的喜欢。他需要的是一批新鲜的血液,一批真正效忠于他的人。”   袁傅捂住心口,咳嗽了一阵,在燕王想要说话时又抬手挡开,继续道:“若我尚且健在,纵然苟延残喘,于沈煜而言亦是一大隐患。一日不知我身死,他一日不得心安,迟早有让季长川整兵再战的那天,届时南燕与烽火骑才是真的大患临头,穷途末路。   “而为今之计,唯有我病逝榻前,他方能安枕无忧。”   言罢,他冷凝的嘴角牵起一道刀削般的弧度,“外患已平,鸟尽弓藏。沈煜定然会将锋芒对准季长川,双方战火交锋,我等才可借此得片刻喘息之机。”   燕王听到此处松了口气,可仍不解:“沈煜真会那样做吗?”   “就算他要除掉功高盖主之臣,袁公又焉知季长川不是当日的岳飞呢?”   “是啊。”   没想到袁傅竟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他手搭在城墙的石栏上,神色间带了点说不出的兴味,“我也十分期待季长川的反应。”   “他现在,大概已经焦头烂额了吧。”   *   夜幕降临时,奔波在外的几名虎豹骑陆续风尘仆仆地回到青龙城,尚未饮一口热水,便马不停蹄地赶来向季长川汇报。   “将军,嵩州巡抚、知府闭门不出,四川总督以洪涝为由,拒不允我等征购粮草。”   “将军,附近郡县待我军自报家门后皆寻理由搪塞,城中百姓奉命不卖虎豹骑一粮一药。”   “将军,东南也……”   倒是有个小个子的军士满头大汗地行礼,“将军,曲州几位谢氏富商慷慨解囊,勉强筹得五车军粮,七车药材。”   季长川此前面无表情地低头坐在椅子上,直到这一刻他眉峰才略略一动,好似在异世界沉沦许久,终于渐次回神。   士兵听见他低哑地出了声,第一次大概沉默太长时间,话语未能顺畅的说出来,等清了清嗓子,才缓缓道:“先运去营地,暂解燃眉之急吧。”   年轻的将士按规矩行礼告退,临走前他不经意回望一眼。   这个名声响遍大江南北的绝世战将还是保持着静坐的那个姿势,一瞬间让他看上去无比的疲惫。   原来季长川也并非无所不能,他和寻常人一样肉体凡胎,也有许多令自己无可奈何的事情。举步维艰。   宇文钧与参军分立在两侧,参军比他年长十岁,是舅舅的得力助手,自己虽也时常被叫到跟前商议军情,但毕竟阅历资历尚浅,大多数时候舅舅只让他旁听。   “舅舅……”半天等不到季长川说话,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凭祥关那边传来消息,领兵的虎豹骑统领已被解除武装软禁在营房,如今执掌兵权的是烽火骑的主将,咱们的兄弟眼下还不知是生是死。”   言罢上前一步,“朝廷显然是想把我们困死在这里,既然如此,我们索性……”   没能让他讲完,参军便隐晦地拦住了宇文钧,以一种长辈的口气轻声规劝:“粮草才送到,你且去营中帮忙主持大局,将军自有他的打算。”   他还想再问的,可朝季长川看去时,对方却依旧不动如山,但明明他所视之处空无一物,谁也不明白,大司马所认真注视的究竟是什么。   年轻将军犹豫片刻,到底不甘心地抱拳离开了。   烛火因少年人略为鲁莽的关门之举闪动得忽明忽暗,季长川刚毅的面容却并未因这温暖的灯光显出些许柔和。   他的脸还是紧绷着,五官深如刀刻。   参军语气极缓的,循循而问:“虎狼环视,箭在弦上,将军以为如何呢?”   季长川一沉不变的神情忽因此话稍有动容,狐狸一般的眼睛半带狡黠地朝旁一瞥,不答反问:“先生怎么看?”   “将军是有所顾虑吧?”   “以我对您的了解,早在半月之前,将军恐怕就猜到了魏主的意图,至于迟迟不动,大概还是因为进退两难,投鼠忌器。”   季长川唇边含着他惯常有的熟悉笑容,然而笑意却一点点渐冷,“你错了。”   “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忠志之士,不会等刀架在脖子上还腆着脸当一条忠犬,心甘情愿去送命。”   参军眸中露出几分讶然与迷茫。   只见这位名将站了起来,负手踱步至窗边,声音沉稳而有力。   “我无所作为,并不是怕担上所谓‘反贼’的恶名,那两个字能值几个钱?史书真假可信几分,你我都清楚,我季长川从不在乎‘流芳百世’或是‘遗臭万年’的那点虚名。”   “驰骋疆场固然痛快,但我也并非不想天下太平,永无战乱。”他背后的手紧紧一捏,“只是这一子若落下去,便再无回头路可走,满军将士便得随我出生入死,大魏百姓注定要生灵涂炭。哪一个不是无妄之灾?”   天下江山,太平盛世。   古往今来的王朝都是在一片弱者的尸骨上建立的。   这便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作者有话要说:  咳,谢谢大家我又水了一章。   永远活在袁老头套路里的皇帝……   [沈煜:嘤嘤婴qaq]   你们期待的造反就要来啦!!   ←_这几天走剧情,大家酌情跳过吧,明天是秦铁环夫妻专场。 第89章   府衙厢房的后院, 今夜是个少月的夜晚,星辰比平时都要灿烂。   “你说那皇帝把我们困在这儿, 到底图什么?”余飞趴在栏杆上, 两条胳膊悬空晃悠,“他要是真觉得咱们将军碍着他收买人心了, 直接一道诏令撤了他的职不是更简单吗?”   宇文钧双手抱胸,背对着他倚靠木柱, “陛下没你想得那么蠢, 真要这么做了,就是谋害有功之臣, 他自己岂不是得担一世骂名?”   “舅舅在百姓中声望日重, 要想撼动他多年征战打下的根基, 比起找那些冠冕堂皇的拙劣借口掩耳盗铃, 还不如让我们自乱阵脚,给他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余飞转过头来,盯着大柱子后面隐约露出的身影, “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一直坐在台阶上的项桓忽然开口,他嘴里叼着根枯草,看上去懒洋洋的,“如今我们缺粮少药, 他又刻意命人避而远之, 明摆着是想耗死我们。   “现在无非两条路——要么派兵攻打州城,获取补给,如此一来, 他便可昭告天下,说虎豹骑怀有二心,把大将军推到风口浪尖;要么就什么也不做乖乖等死,待军营里发生动乱,大家一起玩完。”   “你怎么说得这么轻松。”余飞站起身,“咱们白白给他们卖命,最后还要被灭口,这辈子就没打过这么窝囊的仗……项桓,你难道不生气?”   按照他以往的性格,早就眼红脖子粗,抄家伙快马杀回京去行刺圣驾了,为何眼下突然淡定。   “那不然呢?”他懒懒地把枯草呸出来,“逞一时之勇,抄家伙快马杀回京去行刺狗皇帝吗?”   余飞:“……”自己居然被鄙视了!   “小飞,你稍安勿躁。”宇文钧劝道,“事关重大,将军不会坐视不理的。”   以前遇上这种事,好歹还有项桓和他一起“人不轻狂枉少年”,余飞此时此刻突然发现,自己竟不知几时成了他们之中最不“稳重”的那一个。   他瞅瞅宇文钧这个万年和稀泥,又瞅瞅项桓那个半路倒戈的叛徒,萌生出一丝曲高和寡无人识的悲哀来,十分郁闷地掉头走了。   “诶,小飞、小飞……”   宇文钧叫了几声,见后者爱答不理的,只好先追上去。   院中很快就只剩下项桓一人。   他还是漫不经心地坐着,手中随意捡了条青枝,在扯上面抽出的嫩叶。   檐下挑出的灯笼伴随着春虫的声音静谧地随风摇晃。   项桓隐约感觉到身后站了人影,还没来得及回眸,那人便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指尖微凉。甫一抬头,一双清澈安静的眼睛正在看着他,神色间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关心。   他唇边不自觉荡出一抹笑,“怎么是你?”   说话时便站了起来,顺势握住女孩的手。   少年原就生得高,这一年来好像又窜了个头,宛遥只能微微仰头才可以与他视线相对。   “我之前听到一点有关大将军的风声……”她言语里有迟疑,秀眉已逐渐皱起,“怕你又因此生气,所以才想来看看。”   项桓闻言笑了笑,“我没有乱生气了。”   “你看这不是好好的?”   他张开双臂展示给她瞧。   见宛遥的神情依旧带着不放心,项桓两手一伸,去捧她的脸,“好了……”   巴掌大的小脸,他这么一握,近乎给包在了掌心。   不知怎的,宛遥忽然感觉到项桓似乎对军衔和晋升没有从前那么热衷了,反而有点心不在焉。   他松开手一低头,将她整个抱在怀里,下巴垫在脖颈后大把的青丝上。   “如果你与圆圆他们平安待在青龙城,那我就守在这儿,哪怕袁傅来了也誓死不退;但倘若有什么事会威胁到你们,就算是京师帝都。”项桓顿了一顿,“我也去打下来。”   宛遥在他肩膀后露出一双杏眼静静听着,直等听到后半截话,才咂摸出一点久违的狂妄不羁,她把头埋在项桓胸膛间,抿着唇笑。   片刻之后,才用掌心推推他想挣开。   后者却不满道:“又怎么了?我才抱一会儿。”   宛遥在他后背上打了两下,“院子里人来人往的,一会儿宇文将军回来撞见了不大好。”   项桓不以为意:“怕什么,他不会那么没眼力见儿的。”   话音刚落,院门外的宇文钧便急匆匆往里跑,不仅不识相,还边跑还边喊:“小桓!小桓,小……”   他习武之人足下生风,才进门便意识到不妙,双腿一个急刹,几乎在地上划出一道痕迹来,堪堪停住。   对面两个人在同一时间手忙脚乱的分开。   宛遥已经尴尬地将身子背过去了,项桓则颇为打脸地站在一旁抓了抓脖子,显然有些无语,只好去瞪对面那个没眼力见的人。   宇文钧尬在原处,也不知道该不该打声招呼。   少年无奈地开口:“什么事?”   “呃……那个。”他说,“将军找你。”   此时季长川的书房内,案几上正铺了一张布防清晰的地图,右上角写着两个字——嵩州。   “这是离龙城最近的地方了。”参军说道,“城防结构也是最稳固的,驻守的统领姓张,麾下有一千威武骑,算是他的王牌。”   季长川端着碗馄饨,一面吃一面看着布防图点头。   参军小心翼翼地打量他的神情,提醒说:“后方补给永远是个无底洞,单凭一个嵩州城杯水车薪,恐会形成四面楚歌之势。”   “将军,您真的想好了吗?”   “现在再问这些可就没意思了。”他舀了一勺放进嘴里,细嚼慢咽,“该来总要来,躲是躲不过的。项桓有句话说得对,若一度瞻前顾后,我们只怕连军营大门都出不了。”   “让人去清点辎重吧。”季长川搁下碗,“虎豹骑也休息得够久了。”   *   陈府内。   自打陈家大少爷被揍得半死不活卧病在床之后,压抑的氛围已经在宅子上空笼罩许多日了。   陈文君正坐在铜镜前让侍女替她梳妆更衣。   她今日要代替父亲和弟弟去与当地的同知谭大人商量店铺抵押债务的事情。   袁傅一经战败,他们家更有些墙倒众人推的意思,不过三天,便陆续有人上门讨债。陈文君被蒙在鼓里这么久,现在才知道弟弟为了买通权贵在外竟花光了所有积蓄!   父亲得知此事一病不起,陈朔又因重伤昏迷不醒,家中的天说塌就塌,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她的头顶上。   即便她对买卖之事毫无经验,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应对。   最后一支簪子挽好青丝,陈文君深吸了口气,推开了房门。   她带了侍女随行,为以防万一也同时叫上了秦征。   约好的商议之地在城内一家奢华的酒楼雅间,由店伙引着刚行至楼梯下,对方的随从似乎已等候多时,当即便抬手将秦征拦住。   “慢着,这一位得留下。”   青年冷冷地转眸,扣在手中的佩剑被他拇指拨开寸许,警告的意味很明显。   陈文君看在眼中,不动声色地伸手覆在秦征指上,把行将抽出的长剑又摁了回去,冷静地问:“不知主人家是何意?”   后者十分狗仗人势地开口:“我们大人的轿子前一阵曾遭歹人袭击,但凡带兵刃、会功夫的男子一律不许上楼!”   他语气生硬,神情趾高气昂,显然是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   陈文君毕竟知道自己是要有求于人的,只能忍气吞声地抿抿唇,半晌朝秦征露了个安心的笑。   “那你便在这儿等我吧。”   “大小姐?!”   “没事儿的,离得又不远。”   青年的脸上分明写满担忧,他剑眉紧紧皱着,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若发生了什么事,一定要立刻叫我。”   “嗯。”   她提着裙子盈盈上楼。   这些时日瘦了许多,束腰的绫子衬得腰肢纤细羸弱,不堪一握,连面色也比以往要憔悴,若非擦了些胭脂,她连嘴唇都是微白的。   倘若不是陈文君执意要来,秦征其实并不赞同她强撑着身体出门。   很快裙摆的最后一点颜色也消失在了转角,他本想再多看一眼,却被对方的随从威胁似的瞪了一瞪。   秦征并未把这些人放在心上,只轻描淡写地收回视线,垂头抱剑而立。   雅间的门推开,桌前坐着的是嵩州同知,与陈文君的弟弟同在府衙当差,算半个上下级的关系。   “陈姑娘。”谭同知早已不客气的喝了几杯,见她进来才草草的抬手招呼,“你请随意。”   地方官之间大多盘根错节,这位谭大人也是本地知府的侄子,三十出头的年纪,壮得像座山,那满脸堆积的肉与他叔叔很有些神似。   陈文君在他对面坐下,谭同知目光正在打量她,倒好的酒已经推了过来。   “抱歉谭大人,我不饮酒的。”   对方的嘴边挂着一种令人不太舒服的笑,他边喝边说,“那姑娘你可就太不懂行里的规矩了,这生意不分大小,总是得在酒桌上才能谈得顺的。”   “小女子的确从未涉足农商,此次也是由于老父卧病在床,家中已无人主持大局,迫不得已顶门立户,还望大人见谅。”说完,陈文君朝身后示意,婢女心领神会,将一叠地契交到她手里。   “这是陈家在京城和嵩州购置的田产、商铺,请大人清点清点,够不够抵我那弟弟所欠的债务?”   谭同知仰头夸张的饮了一杯,粗略地扫过那几张薄薄的契纸,便不感兴趣地放在了一旁。   “陈姑娘,只有这些怕是还差得远吧?”   她清秀的眉不自觉拧起:“差得远?”   “大人您可看清了,京城的商铺比嵩州的市价高出几倍,虽说盈利算不上极好,但贵在量少而精,长安寸土寸金,您拿着钱都不一定能买到。”   对面的女子五官精致,肤白如雪,略施粉黛。到底是富贵人家娇养出来的小姐,和边城的小门小户不能比,连生气的模样也别有一番风味。   谭同知忽然把酒杯放下了,“陈姑娘,京城的铺子再值钱,离咱们这儿也是山高路远。我要换成银子还得花好大一番功夫。”   陈文君闻言有些沉默。   对方见状,似笑非笑道:“我有个主意。”   “不如,姑娘嫁到我谭家,令弟所欠的银子便权当是嫁妆了……我再备一份丰厚的聘礼,你看如何?”   她的脸色顷刻变得非常难看,仍强忍着不适:“谭大人说笑了。”   “我可是带着诚意来的,怎么能是说笑呢?知道姑娘是嫁过一回人的了,不过本官可以按照娶妻的规格,八抬大轿迎你进门。”   陈文君当即站了起来,“谭大人,我是真心诚意来和你谈生意的,如果大人只存着戏弄的心思,那我们也就不必谈了。”   陈文君作势便要去拿桌上的地契,手腕却冷不防被谭同知掐住。   他臃肿的身形骤然立起,活似一堵高大的肉墙,豆大的眼睛毫无征兆地冷下来,神情说变就变。   “给你脸,倒还真把自己当成官家小姐了?”   未知的恐惧漫上心头,陈文君急忙用力抽手。   而谭同知却纹丝不动,像是猎鹰擒住野兔般静静看她挣扎,笑得阴森且下作,“袁傅都死了,你们陈家早晚得是陛下斩草除根的眼中钉,我肯下聘娶你过门算是仁至义尽,城里多少人等着看你们的好戏。抄家发配,这笔钱十个你都买得起!你这贱人还不领情……”   “你放手!”   “谈生意?你弟弟那是欠债不还,你我之间算什么生意关系?现下我是债主,要如何还债由得了你选择?”谭同知目光突然一凛,扬起胳膊一巴掌将她扇到了地上。   “小姐!”   一旁的侍女惊慌失措,正要上前护主,屋内的随从们已敏锐地一左一右将人拦住。   谭同知俯身跪在陈文君腰间,手狠狠地攥住她的腕子,扭头朝随从道:“把她给我拉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想不到素来阳光向上充满正义感的我也会写这么暗黑的剧情……我真的变了!!   不好意思,又水了一章……   而且还没把这段给水完,辛苦大家明天再来看铁环兄谈恋爱【。   其实这段剧情很久之前是给三朝书准备的,后来出于不(评论)忍(压)心(力),所以给删了。   ←_反正都是一样的cp,就送给铁环哥好了。   【陈文君:???】 第90章   “不过是个被人丢掉的破鞋, 在我面前装什么清高?”   他凑上来,大嘴里喷着酒气。   视线中天旋地转, 闪着刺目的金星。陈文君望着头顶模糊的天花板, 谭同知解开了她的腰带,两臂被狠狠撑在旁边。   她慌乱的挣扎, 伸出手奋力地想从周围摸到些什么,可是空无一物。   “秦征, 秦征……”   侍女被拉出门的动静使得楼下的青年骤然回头, 他抬脚就要上楼,两侧的随从却例行公事地把他拦住。   “干什么?我们大人说了, 你不许上去。”   秦征不客气地掀开面前挡路的两条胳膊, “闪开!”   他力道之大, 直接将那二人甩在了身后。谭家的侍卫没料到对方竟有这般身手, 趔趄了几步站稳,互相对视一眼,紧接着上前发难, 一人擒住秦征的一边肩膀。   他被定在原地,想拔剑却又犹豫了一瞬,只回身用剑柄狠狠拍在来者的胸膛上。秦征本就担心陈文君,这一招近乎使了全力, 直把两个随从逼出一口鲜血来。   他顾不得理会对方是死是活, 飞速窜上二楼。   房门猛地踹开,屋内的情况暴露在眼前。   这是一幅无比狰狞的画面。   男子满身横肉的躯体挡住了他大半的视线,地上水青色裙子的一角尚在无力的扭动, 青丝铺了一地,那条精致的束腰绫子已断作两截,室内充斥着女孩子压抑的哭泣声。   而她的嘴里,还叫着他的名字。   秦征觉得从那一刻起,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大脑,耳鸣的嗡嗡声让整个世界忽然安静,心口跳得快要炸开的频率让他的四肢已经不听使唤。   说不清究竟是怒火还是杀意,他握着剑逼开门边的侍从,神情冷凝,剑锋笔直而锐利的朝下刺去——   只是在眨眼间。   青锋的利刃便自后背穿胸而过,鲜血顺着剑尖滚落,即将滴在陈文君衣衫上,秦征便俯身把人推开。   谭同知的双目尚且大大睁着,臃肿的四肢却僵硬地维持着原状,直挺挺地朝旁栽倒。   雅间外的随从们陆续从地上爬起,一瞧见眼前的情景全都惊呆了,手指颤抖地对准青年的后背,“杀、杀人了……”   “杀人了!”   秦征充耳不闻地脱下外袍盖住陈文君□□的半身,将她打横抱在怀里。她此刻好似都不会说话了,手脚止不住的发抖,头缩在他胸膛间,泪水却哗地流了下来。   饶是自家主子尚尸骨未寒,秦征抱着人出来时,那群侍从却依旧忌讳地往后退了退,战战兢兢地打量,生怕此人突然发难。   而青年的目光平静而清冷,只扫了一眼过去,便一言不发地走下楼梯。   大祸已经酿成,出了这样的事,自然不敢再带陈文君回府邸,秦征辗转寻到城内一间废旧的破屋把她放在木床边。   一路上,陈文君只字未语,牵线木偶一般凭他做主,纵然此时已安全落脚,那双清亮亮的水眸却依然无神。   左脸上清晰的指印泛着红色,唇角隐约有血渍。   秦征站在那里,忍不住伸出了手想去碰一碰她的面颊,但指尖不过刚至陈文君的耳畔便堪堪刹住,合拢握成了拳。   他知道自己这么做是欠妥的。   “小姐,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上街买件干净衣裳给你。”末了又补充,“很快回来。”   陈文君抱着膝盖半晌没说话。   他逼着自己地收回目光,转身往外走。   不知是陈文君的眼神总令他心有余悸,还是冥冥中萌生出的某种预感,秦征在步出房门时下意识地扭头,正见她不管不顾,狠命往墙上撞去。   “大小姐!”   他面色大变,一个箭步抢上前,生生将她拦了下来。   饶是反应迅速,陈文君额头却也已经被磕出了一道血痕。   秦征又是心疼又是不忍,拉着她的手试图安抚她狂乱的情绪,“有什么事过不去的,一定要寻死这么决绝吗?!”   “你别再管我了,你不要管我了……”陈文君挣扎了片刻,奈何手腕被他摁着无法动弹,只能低头无助地啜泣,“我现在这个样子,哪怕活着也是个笑话,还不如一了百了……”   “我从来没这么想过,我从不觉你哪里不好。”他蹲下身去,认真平视她的泪眼,“大小姐,秦征自出生至今,哪一日不是背着众人的耻笑度过的,不一样好端端的活着么?”   陈文君流着泪水摇头,握紧他的小臂,“你走吧秦征。”   “嵩州的巡抚是谭泰的岳父,他如今为你所杀,这些人必然不会善罢甘休的,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别再回来了!”   青年的语气却出奇平静:“我不能走。他们既然不放过我,也肯定不会放过你,我走了,你会很危险。”   “你还不明白吗?”她眼圈通红,几乎有些恨铁不成钢,“陈家已经一败涂地,阿朔没法再限制你了,你还留下来舍生忘死的,为了什么啊?”   对面的秦征波澜不惊地望向她,沉默良久才说道:“为了你。”   陈文君登时一愣,豆大的泪水顺着脸颊悄无声息的滑落。   青年大着胆子用指尖替她轻轻抹去。   在心里默然道:因为你是唯一一个,肯对我好的人。   *   正月的最后一日。   青龙城内。   黄昏时候,夜晚还未降临,府衙的后院却已不声不响地浮起一股肃杀的气息。   宛遥在树下静静地站了许久,早春的杏树抽出了嫩芽,枝繁叶茂的梢头隐约有几点如雪的杏花。   她知道余飞和宇文钧已经披甲执锐,整装待发。   也知道驻扎在城外的剩余两万虎豹骑此时皆修阵固列,等候一战。   得到明日突袭嵩州城的消息是在三天前,所有人对此似乎都摩拳擦掌,欢欣鼓舞,毕竟如今的时局不容乐观,他们要活下去的确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但宛遥却从那天开始,一直沉默寡言到现在。   因为一旦对嵩州开战,也就意味着,他们将自此站在大魏的对立面。   作为一个身在乱世中的小女子,她并非想妄议孰是孰非,论个黑白对错,可千里之外,繁花似锦的长安京都内,也有她在意的人。而这一战打下去,从今往后,大概就真的天各一方了……   项桓推门出来时,正看见宛遥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目光显得很飘忽,一脸的心事重重。   他于是收好枪,缓步过去。   足下的一道身影渐近,宛遥似乎才回神,甫一转头,旁边的少年便朝她弯起了嘴角,明朗的眸中仿佛有星辰闪动。   由于铠甲笨重坚硬,到底没伸手去抱她。   项桓只微微抿唇,“我又要走了。”   宛遥跟着笑了一笑,点点头,“早去早回。”   看得出她表情有些勉强,项桓终究还是探出掌心,在女孩子脸颊上揉了揉,“知道你在忧虑什么。”   她闻言沉默地垂下眼睑。   “放心。”他眉峰一扬,“我不会让岳丈受委屈的。”   没来由的这么一句,反倒让宛遥生出一丝摸不着头脑的不祥预感,“什么?”   少年只是意味不明的一笑,转身走了。   “诶——”   眼见后者越走越远,她忙小跑几步,“你要对我爹作甚么啊?”   项桓背对着她没回头,只抬手挥了两下,示意自己心中有数。   作者有话要说:  十分对不起,因为不可抗力,这章写得比较少。   后面的内容已经不多了,大概二十章左右,熬了两个月身心都比较疲惫,想了想还是决定从明天起开始隔日更,慢慢写完。   主要就是个大战造反的过程,以及收部分人物和线索。   这篇文一开始想写的就是乱世,题材我并不擅长,中途也感觉到多少有些吃力,不知道大家观感如何,但大纲已定,许多剧情不可避免,我还是只能按原计划写。   如果有给亲带来不太好的阅读体验,在此说声抱歉。 第91章   青龙城的城门在漆黑的夜里再次洞开, 开门的声音却很小,像是害怕惊扰了什么似的。   轻微的“吱呀”响动过后, 整肃的马蹄和士兵的脚步声井然有序地鱼贯而出, 他们没有点火把,甚至以口衔枚, 一路急行军。   宁静的树林被大军的推进带起了微风。   所过之处不久前还是血腥的战场,那些掩埋在泥土下, 数量庞大的尸体似乎因为夜色而散发出了腐烂的味道。   偶尔能看见一两把倒插在地的长矛, 森森然如枪林箭雨。   领兵的年轻将军和他身后的士兵们却目不斜视,神色异常坚定, 也异常冷静。   直到晨曦之光在天边浮现, 这支军队方才抵达嵩州巍峨的城防下。   暗色里的微光照过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 一夜悄无声息的跋涉, 脚踩着无数战友的白骨,衣衫吸饱了露水,所有活生生站在此地的将士, 内心都烧着一把难以扑灭的火。   一月以来,他们眼睁睁看着最亲近的同袍一个接一个的死去,不辞辛劳地爬山涉水挖药草,采灵芝, 双手冻得通红, 即便如此,却也无法改变伤兵数量与日俱减的事实。   凭祥关的功劳让人抢占了,虎豹骑是被天下遗弃的军队, 四面楚歌,孤立无援。   枪兵在前,步兵在后,如果有人此刻仔细地观察,会发现这群那年轻人的脸上,无一不是风尘仆仆的泥灰,然而上万双眼睛冷峻得让人不敢直视。   他们直视前方,城池就在对面。   现今什么高官厚禄,乱臣贼子,在这些人心里已无关紧要,他们只知道,这座城里有粮草,有药品,有可以活下去的一切补给。   杀进去,便是另一条阳关道。   项桓握着缰绳,季长川在他身侧,师生二人的神情有那么一瞬竟是一致的。   少年长锋所指处,是城楼上烈烈飘扬的旗帜。   嵩州城门戍卫的百夫长正打着呵欠慢条斯理地前来换班,天光亮起的一刻,他看到了不远处成千上万的军阵。对方出现得无声无息,好似鬼魅般迅速蔓延到城楼下,明明是这样庞大的军队,夜袭的动作却能做到滴水不漏,毫无破绽。   铁蹄密集如雨,浪潮一样席卷了城防。   百夫长此生没见过这样的整齐有效的攻势,他惊在那里许久,半晌才回过神,一面后退一面语不成句地颤声喊:“敌军,是敌军……快、快!找总督大人和张都尉!快去啊!”   百夫长刚一转身,长箭如白虹贯日,势不可挡地冲上来,顷刻将他身躯对穿,挽弓之人不知是有多大力气,箭径直从兵长胸口射出,尖端的火苗燃着余辉,最后落在了角落的辎重上。   微弱的火苗逐渐升腾,在微风的助燃下轻而易举的将木质军械卷入大火。   城下马背上的少年目光冷凝地放下长弓。   传令兵们皆怔在当场,旋即慌不择路地拔腿跑,扯着嗓子喊:“敌袭,是敌袭!有人带兵攻城了!”   就在他们发愣的短短时间里,虎豹骑的士兵已趁着夜色登上了城墙,数不清的刀光剑影从天而降。   满城风烟。   事发突然,嵩州的百姓并不似青龙城的居民提前得知战事,许多人是在睡梦中惊醒的,无头苍蝇般没命的带着细软四处逃窜。   街上人仰马翻,几乎乱了套。   秦征和陈文君躲在破木屋内,原以为谭泰的人不久将会找上门,没想到半途被这场仗打乱,眼下人人自危,就算是城内的高官怕是也没那个闲心前来寻他们的麻烦了。   陈文君已换了件干净的衣衫,听着外面震耳的铜锣声和吵杂的人言人语,心生不详。   她坐在床上探头张望:“出什么事了?”   秦征立于门边侧耳留意街巷的动静,“不知道……”他回眸说,“我出去看看。”   “你就在家呆着,千万别到处走,等我回来。”   知晓事情的轻重,陈文君于是顺从地朝他点点头。   秦征跑上街,入目是四散奔跑的百姓,呼喊和哀号声遍地弥漫,这般乌烟瘴气的环境让他乍然想起当初在青龙城困守的那三天。   他飞快拦下一名过路的老人家,“阿伯,城外到底发生什么了?”   “打仗了!”老者背着行囊满面焦愁,“季长川带着虎豹骑攻城,来势汹汹的。听闻总督大人已经领了三千威武军前去抵抗,可对方有千军万马,此战怕是势在必得。   “你说怪不怪?好端端的,季大人怎会做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呢?”   “季长川?”   秦征愣了愣,“你确定是他吗?”   “那还能有假?他本人亲自督师,据说就在城下站着的,好些人都瞧见了!”   老者言罢,见他已无话要问,便拎着大包小包朝北门方向逃奔而去。   秦征却还留在原地,他目光怔怔的,似有所思,遥远的城墙上两军拼杀正在激烈的进行着,猛地朝旁一望,仿佛还能看到天空里交错的箭矢。   此时此刻,秦征的心中突然萌生出一个念头,某种想法极其强烈地占据了他所有的心神。   青年忽然握紧拳,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蓦地掉头往回跑。   陈文君在屋内等得惴惴不安,自打秦征离开她便一直提心吊胆,朝外忐忑地看了无数次。   院门吱呀打开,来者的身影闪得很快,上前一把拉住她,“跟我走。”   陈文君还没从他平安归来的喜悦里回神,便被秦征的举动搞得一头雾水。   “要去哪里?”   因为是奴隶,他与生俱来的警惕习惯了狡兔三窟,正如在京城那时一样,刚至嵩州,秦征便摸清了附近的环境。眼下,他带着陈文君七拐八拐走到偏僻巷子的一间旧屋内——是平日以防不时之需准备的。   “大小姐。”   他将清瘦的女孩儿摁在椅子上,握着她的手郑重其事地单膝跪下。   青年的眉目中透出些严肃的意味,使她莫名紧张,“怎么了?”   “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秦征的眼睛一直看着她,“现在外面很乱,这里相对安全,但稍显破旧,只怕得委屈小姐独自待上一阵。”   陈文君微微讶然:“我……我待在此处是没什么问题,可你要去哪儿?”   他避重就轻地没有回答,只是深吸了口气,大着胆子唤她:“文君。”   “不管怎么样,我会努力让我们都活下来,这一回,你能信我吗?”   陈文君今年也才十八岁,尽管她短短的人生里已有过那么多波折与经历,但到如今才隐约能感受到青年口中那两个字的重量。   她揪紧衣摆,随后认真地点头:“我信你。”   秦征再上街时,满街乱窜的百姓少了许多,反倒是全副武装的士兵整序地往南城门的方向小跑行进,约莫是去支援的。   他避开这些人,谨慎地挑了小巷子绕近路。   而这时候的嵩州城,权贵们在忧心战事,普通平民躲于家中,却有另有一群人,藏在暗处的角落里,偷偷打量着整个战局。   巷中冷寂,秦征自小习武,很快便发现身后的跟踪者,这些人举止小心,动作窸窸窣窣的,生硬而迟钝。   他正偏头看了一眼,前面忽而走出几道高挑人影。   秦征的视线由旁转至前方,不大的窄巷站着几个瘦削的年轻人,他们的脸上饱含着常年做苦役的沧桑,衣衫褴褛,形容憔悴,年龄与相貌各不相仿,但唯有手腕上沉重的铁环是如出一辙的。   这些都是当年西北部落战俘所生下的后代。   秦征带着迟疑的神色打量来者:“你们……”   为首的大男孩迈前一步,嘴唇嗫嚅了好久,好似鼓起勇气似的开口质问:“秦征。”   “你是不是要去投奔季大将军?”   嵩州城里的大部分奴隶几乎都知晓他,知晓这个为数不多从龙城战场上活下来的男人。   秦征平静地注视着眼前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孔,说道:“是。”   少年带着几分稚气和认真,近乎紧张的飞快道:“我也要去!带上我!”   他有些意外的微微怔住。   “我也是!”   身侧的青年与男孩们纷纷应声,他们明明什么也没有,但脸上的朝气和灼灼有神的双目却一如晨光般,充满了希望。   秦征诧异地看着这群人,此时背后细碎的动静才开始大胆的逼近,一转身,巷中暗处的奴隶们都走了出来。   年长的有三十出头的壮年小伙,年幼的有十一二的男孩。   他们聚集在一起,聚集在这个普通的小巷,每个人的眼中却坚定又满含信念。   “你们不怕死吗?”他问。   便有人回答:“我们怕死!”   那个青年的言语中隐隐有抹悲戚,泪光暗闪,“可就是怕死才要出去。”   “我的哥哥死了,爹、娘、妹妹也死了。   “我已经无路可走,若不为自己争取,战俘在这个时代永远没有翻身的那一天,这是唯一的独木桥!”   年轻人无比信任地望向他:“秦征,你可以平安的从战场上回来,也一定可以带着我们一起出去。”   说完,一个小男孩用力举起手臂,“一起出去!”   “一起出去!”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声音响起,像是被什么所感染,话语潮水似的扩散开,年轻的生命在此刻用力的想要绽放他们的光彩。   秦征呆愣地立在原地,他让一团燃烧的火光包围了,如此明亮,如此炙热,四肢百骸所有的随之沸腾。   起初他只是想,季长川既然在此,那么项桓说不定也会在,他可以凭着这层关系带上陈文君投入虎豹骑麾下。   而如今,数十人将他们的性命交在了自己手上,肩头的重担顷刻便压了下来。   视线里是一双双跳荡着火星的眼睛,秦征握紧拳,有什么东西占据了他的胸前,他喉头上下滚了滚,最后高高举起了手。   “好!一起出去!”   这支队伍穿过巷口,穿过长街,无数躲在黑暗角落中偷窥的身影陆陆续续跟了上来,开始是零散的三两人,到后来是几十人,再然后是几百。   仿佛一道铁索的囚牢让人打开了,涓涓细流汇集成了一条奔涌向前的大河。   无所畏惧。   *   项桓领兵在城门下厮杀,身边不断的有人倒下,也不断有人紧随而上。   男人们在四溅的鲜血里咆哮着策马扬刀,震天的喊杀声如雷霆万钧。   他是第一次和传说中猛如厉鬼的“威武军”交锋,杨岂在城内留了一千精兵,数量不多,但威力不容小觑。   带着铁面的骑兵力大无穷,单只一刀便能将人体斩作两半,三五人的刀枪刺入其身躯,却似不知疼痛一样,仍神勇无比。   就在项桓所带的军队陷入苦战之时,左翼一支铁骑正试图冲破屏障,朝他们聚拢。   万军簇拥着一面熟悉的旗帜。   马背上的宇文钧长剑指天。   “大将军!”一名虎豹骑飞奔到季长川面前,“宇文将军的一万兵马已灭敌军西城,正与项将军会师!”   传令兵刚下去,又有一人滚下马,满头大汗地跪地禀告,“大将军!”   “余先锋成功从凭祥关带出两万虎豹骑,现此刻已朝本队赶来。”   日已上三竿之遥,两支杀气腾腾的队伍终于将夹在其中的敌军尽数吞灭,领兵的主将带着各自的军队相向而行。   项桓的脸颊上已沾满血污,他的眸子却依旧清亮,是少年人的意气飞扬。   年轻的将军唇角上翘,冲着远处而来的兄弟伸出手去,后者亦随之一笑,抬掌与他相击。   阳光照耀下的两只手,掌心紧紧贴着。   攻城战一直持续了一个多时辰。   项桓和宇文钧纷纷策马回到季长川的身边,打了这么一会儿,双方都显得有几分狼狈。   “将军。”   宇文钧擦去滑落在下巴上的汗,“城门前挡道的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不过现在敌方坚守不出,要破城恐怕还得费点时间。”   季长川若有所思地颔首,去问左右,“余先锋是几时从凭祥关出发的?”   随从说:“寅时,最快也要午时才能抵达。”   项桓朝后看了一眼,干脆道:“要不给我两千精兵,我带人杀上去。”   他正要表态,队伍中忽听得一声惊呼:“你们看城墙上!”   项桓随之一抬头。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城楼间的魏军中突然混进了一股装束截然不同的人流,他们粗布麻衫,穿戴各异,周身透着穷苦的气息,手里不过持着一些破铜烂铁的武器,长棍、铁锹、柴刀——好多都还是在街边顺来的。   他们把守城的士兵推下高墙,再被士兵砍倒在地。   尸体渐渐堆积成山,但这些人仍然不知恐惧地前仆后继,像是在宣泄一场跨越了几十年的愤怒和冤屈。   成百上千的奴隶们爬上了城墙,年轻的勇士杀了以往将自己踩在脚下,高高在上的权贵。   然后他站在尸首上面,痛哭般咆哮出声。   很快,有越来越多的人跟着他一起喊,一起吼。   那一片吼叫声仿若空中降下的闷雷,把战场变作了咆哮的地狱。   大地震动了。   远处,马背上的淮生伸出五指紧扣在自己心脏的位置。   她说不明白那是什么感觉,好像体内最深的地方在这一瞬发出了共鸣。   “是城门,城门开了!”   雄伟壮阔的城门从里面缓缓拉出白光,如晨曦破晓,万物生辉。 第92章   季长川想要攻下一座城, 若守城的不是袁傅,那么等同于探囊取物, 轻而易举。   嵩州城很快被虎豹骑占领, 与此同时还有西南数十个郡县和规模较小的城镇,短短数日, 四川往南一带几乎插满了“季”字的大旗。   季长川以嵩州城为据点,将龙城的伤兵或转移或就地安置, 分拨药草、粮食, 派出大量医者前去诊治。   都说铁打的百姓,流水的官, 夹缝中生存的普通人倒是无所谓城池易主, 只要上位者不凌虐压榨, 那么姓沈还是姓季于他们而言是没多大分别的, 日子照常得过。   反而是从前作威作福的官吏权贵们人人自危,高楼红墙内乱作一团。   青龙城从嵩州被攻破起,不少官员的府邸便开始动荡不安。   尤其听闻季长川麾下有位神秘的武士, 乃是西北战俘出身,手中聚集了上千奴隶,专为当年的俘虏提供庇护之所。   得到这个消息,各地的战俘们接连出逃, 纷纷涌向西南边境, 许多大户人家里隔三差五的发生暴乱,四处人心惶惶。   太守府内。   彭永明瞎掉的那只眼还缠着厚厚的布条,伤势虽已痊愈, 但他的脾气却并没有因此好转。听着门外渐次凌乱的脚步声,他从床上爬起,扯着嗓子唤道:“张欲,张欲!”   很快,贴身的小厮推门进来,可依旧心有余悸地往门外看了几眼。   “老爷。”   彭永明坐在床沿上,面色阴沉地问:“出什么事了?吵闹成这样!还有没有一点规矩?”   小厮赔着一脸苦笑,小声提醒:“老爷,季大将军破了嵩州城……”   “那又如何?”他目光冷冷的,很是不屑,“是人家破了城,又不是他们!上赶着要去捧臭脚吗?本官可还没失势呢!”   “老爷,您不知道,季将军眼下放了军令,要优待二十年前的俘虏……”   府邸后院里住着的彭家买来的战俘,有男有女,数量众多,狭小拥挤的院门被这些人愤怒地踹开了。   他们所有人的眼睛里都带着泄愤般的神情,闻讯而来的家丁和侍卫作势要阻拦,然而一接触到对方的目光,连侍卫们也觉得身上一寒。   多少年卑躬屈膝的羔羊,一旦得以重见天日,那些长年累月积攒的怨气便如洪水决堤一发不可收拾。   家丁将一个奴隶的男子推倒在地,下一刻盛怒的战俘群情激奋,蜂拥而上,他们把侍从手里的刀剑抢了过来,对着地上曾经耀武扬威的彭家家仆一阵拳打脚踢。   不多时,彭永明所住的卧房被人从外面踹开了门。   奴隶们愤慨的眸中冒着通红的火气,鱼贯而入。   “你们干什么?”彭太守仍坐在锦床之上,意外且震惊地看着面前手持刀刃的下贱人们,他理直气壮地伸手质问,“反了你们?敢这样进来!”   “张欲,张欲!”他喊了几声,又嚷道,“来人,把这群反贼拖走!来人!”   战俘愤怒地看着他,忽有人把刀兵摔在了地上,猛地扑上前,一口咬在了彭永明的脖颈间,他力道之大像是恨不能生食其肉,鲜血即刻喷涌而出。   这一举动仿佛拉开闸门,更多的人接连效仿,一个又一个地擒住他手脚脑袋,人海将彭永明整个埋了进去,只露出一只手鸡爪般在半空挣扎着乱舞。   令人的毛骨悚然的惨叫回荡在屋内。   躲在门后的小厮周身发抖,透过缝隙,被眼前的画面吓得冷汗直流,险些尿了裤子。   留在青龙城的剩余伤兵正准备送到嵩州,宛遥收拾完行装,刚将包袱放上马背,项桓便从旁边跑了过来。他穿着深蓝的战袍,一身轻甲,饶是忙了好几日还依旧那么神采奕奕的。   “找了半天,原来你在这儿啊。”   宛遥转过头来:“怎么了?”   少年笑着拉住她的手,眼中透着神秘,“走,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她一边随他朝前小跑,一边好奇:“什么好东西?”   “去了你就知道了。”   城内满是运送粮米的车马,项桓带她七拐八拐地穿了两条街,最后停在太守府大门前。此处已站着两名驻守的士兵,周围一片繁杂凌乱,偏门角门不住有许多彭家的下人匆忙出来,各自手上拎着行李。   一见到自己的下属,他神色倒是正经起来,有模有样地问:“里面情况如何?”   “启禀将军。”士兵拱手道,“就府中下人交代,彭太守还在卧房之中。”   项桓一副公事公办地样子点头:“知道了,继续守着。”   “是。”   说完一回身,便拉着宛遥兴冲冲地进了府邸。   “你找彭永明作甚么?”她在后面不解的问。   少年捡起地上散落的砍/刀,在手中掂了掂,嘴角习惯性地往上扬,“还能作甚么,当然是帮你报仇啊。”   宛遥闻言愣了一下。   他凑到女孩子跟前,剑眉挑了挑,“早些时候把你惹得那么伤心,还害我挨你一顿骂,我得连本带利讨回来……你不也瞧他不顺眼很久了吗?”   他这话说的,带了些特地给她出气的意思,言语间满是少年人的乖戾偏执。宛遥忍不住微微垂头,唇边微不可见地露出两个梨涡。   项桓深知她此前的顾虑,笑道:“那会儿怕动了他惹人非议,如今咱们反都反了,也不必瞻前顾后。”   一面说一面还把刀递给她,十分大方似的:“来,你先。”   宛遥扬起眉,嫌弃地推开,“我才不要。”   “去试试嘛,捅他两刀很解气的。”后者循循善诱。   “不捅。”她瞪了个白眼过去,“我是大夫,怎么能干这种事。”   项桓一脸无奈地看着,伸出手在宛遥脑门儿上轻戳:“所以说你这过得才没意思。”   最后又妥协道:“那看我揍他,总得出出气。”于是照旧把她的手腕拽着,疾步朝前走。   两人凭着记忆寻到了彭永明的住处,偌大的府邸内,仆婢、随从四散逃避,好些个顺手牵羊,拿了金银器皿,也无人去管。   院门尚在风中吱呀转动,看上去里面并没有人,项桓在前面开路,还没进入屋内,只见得一个小厮瘫坐在地,神色空洞茫然,倚着墙止不住的轻轻发抖。   宛遥狐疑道:“他这是怎么了?”   甫一看到房中的景象,项桓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宛遥的双目,她惊鸿一瞥也不过一片鲜红而已。   “项桓?”   饶是什么没瞧见,她却能清楚的嗅到空气中那股令人作呕的腥味。   “没事了。”他低声说,“别去看……走吧。”   紫檀木雕铺成的架子床,鲜血浸透锦被,躺在其中的人血肉模糊,似乎尚在微弱的抽搐着。有那么一刻,项桓竟没能认出对方来。   他搂着宛遥一路走出后院,身侧来来往往的人把原本奢靡的太守府搅得一团乱,名贵的盆景与茶花被弃如敝履地摔在地上。   项桓:“落得这个下场,也算他自己咎由自取。”   宛遥点点头,“大概就是报应吧。”她深吸了口气,“但愿青玉姑娘在天有灵,可以就此安息了。”   青龙城留了其他将领驻守,余下的皆跟着前往嵩州与季长川汇合。   宛遥回到官驿,这边已经打算启程,她抬脚正要上车,项桓在一边牵着马,忽然过来拦住。   “诶,今天不坐车了吧?”   他不由分说地将人推到自己那匹新养的战马下。   宛遥不解地左右回头:“又干嘛?”   不知道是不是上一场仗让他纾解了心中郁气,少年今日似乎心情很不错,“坐车多闷啊,你就陪我骑骑马呗。”   “……去嵩州那么远,怎么也要一两个时辰,马背上颠着太难受了。我不要骑。”   她才抗议完,便被项桓拦腰一抱给递了上去,后者旋即踩着镫子纵身一跃,两手握着缰绳,稳稳当当的把她圈在胳膊间。   “项桓!”她朝他手背狠拍了两下以示愤怒,对方倒是一脸无赖的样子在笑。   “别动别动,我这马烈着呢,一会儿把你甩下去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项桓在后面吓唬她。   宛遥侧头睇了个白眼,“知道危险还叫我骑?”   他腆着脸,“那不是让你和它熟悉熟悉么,反正以后早晚也要是骑我的马的。”   “谁说的。”她很是鄙夷,“最不喜欢就是跟着你骑马了,每次都疯跑……”   “你要不喜欢,大不了我骑慢点……诶,来摸摸。”项桓引着她的手压到马鬃上去,“这匹白马毛色最纯,我找大将军足足要了一个月。”   胯下的骏马不耐烦地喷出个响鼻,晃了晃脑袋将他的手抖开。   洞开的城门,车与人往来如流水,到处能看见巡逻的虎豹骑士兵。   项桓带着宛遥甩下了后面装着行李的马车,不紧不慢地顺着官道一路北上。   沿途他嘴里都没闲住,扯些有的没的,却感觉怀里的姑娘有点心不在焉。项桓偷偷睇了一眼,却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很着急,拿下巴闲极无聊地在她脑袋上碰了碰,又碰了碰,最后挨了一下打才消停。   他将头轻轻搁在她的颈窝,“你要觉得累,就靠我身上睡一会儿。”   宛遥偏头看了看他,倒也顺从地颔首,缩进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   *   临近正午的时候,他们一行才抵达嵩州城。   现如今总督、巡抚、知府,但凡五品以上的官员已全数被羁押,有见风使舵,肯投诚的,季长川没说留下重用,也没为难,只放任不管;而稍微硬一点的骨头,基本都关入了大牢。   几处豪宅空了出来,正好给他们安置伤员。   距离攻城一战已过去了四五日,众人都有忙不完的事情,每日来嵩州的战俘也愈渐增多,宛遥刚到大门外,便看到三五成群的奴隶拖家带口地堵在那里,台阶下站着的是一个面容英俊的青年,正好脾气的同前来的战俘们交代事情。   据说攻城的当天,秦征带了三千人大开城门,投奔入季长川麾下,现在随着各地的奴隶纷纷暴乱,队伍逐渐壮大,他也顺理成章的成为了半个主将。   宛遥由项桓抱着下了马,路过他身边时,也不便打扰,只略一施礼,秦征亦冲她感激的点点头。   总督的府宅是整个嵩州最大的建筑,进门绕过影壁,便有东西两个院落,陈文君提着裙子急匆匆向她跑来。   “陈姑娘。”   毕竟身边鲜少有同龄的女孩子,陈文君欣喜不已,见到她跟见到亲人一样,拉着手不肯放,“宛遥。”   “他们说你也要来,我一开始还不信,想不到京城一别竟能在这里碰面,真是太好了。”   宛遥直到看见了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之前秦征是曾经提过他们住在嵩州。   “你和秦大哥都住在这儿?”   陈文君十分开心地点头,“原本我家在此地是有宅子的,不过季大将军说大家分散了不好照料,所以让我们搬过来了……其实我也才刚到不久。”   难得有个能说话的人,她黏在宛遥身边不肯走,一迭声的讲道:“管事有安排你住东院还是西院了吗?南边的宅子和北边的布局不大相同,夜里很容迷路,我带你过去吧,一会儿咱们出来逛一逛,熟悉一下。”   ……   项桓在后面瞧着这两个姑娘久别重逢的絮叨了一串家长里短,他抱怀笑了笑,趁宛遥没留意,悄无声息地先离开了。   等放好包袱吃完午饭,天已经开始变黑。   陈文君和宛遥并肩走在总督府宽敞明朗的宅院内。   “事情发展到现在,其实也很出乎我的意料。”她垂首深深吐出口气来,“秦征杀了人之后,我真觉得天要塌了。家中的男人伤的伤,病的病,因为舅舅我们又成了众矢之的,陛下的眼中钉。说实话,我做过最坏的打算……你知道的,像我们这样的人。”   陈文君看向宛遥,“家道中落,无非是被嫁去做小妾,或者卖了充官妓,所以现在这样的结果对我而言虽然是前途未卜了些,但未必就比坐以待毙强。”   宛遥笑着一语道破:“秦大哥待你很好。”   陈文君闻言沉默了一瞬,脸颊边清晰地浮起淡淡的红色。   “是我们家对不起他。”   “我倒觉得未必。”宛遥慢条斯理道,“他那样狡猾的人,真想走,早就走了。留住他的人其实是你,秦大哥是心甘情愿受那些苦的。”   她不置可否地轻轻抿唇,“眼下父亲和弟弟都在病床之上,真希望他们也能借着养病的时间,放下对秦征的偏见吧。”   听她提起至亲,宛遥心中忽有一阵钝痛,隐约生出些羡慕来。   陈家尽管不复当初,但好歹她的父母兄弟都在身边,即便心上人反了当今皇帝,也不用担心会连累到家中亲人。   宛遥在内心深处叹了口气。   她想,这场仗如今已经是开弓再无回头箭,自己只怕今生是没办法和爹娘再相认了,也不知将来的局势会怎样发展。   “对了。”陈文君没留意到她在走神,笑问,“你的那位小将军呢?”   宛遥好像现在才反应过来,项桓自从她进了府邸,便凭空不见了。   陈文君声音轻轻柔柔的,说话却很直接:“你们俩现在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吗?我看他很黏你啊。”   对项桓用上“黏”这个字,使她倍感不适,宛遥搓了搓小臂上的鸡皮疙瘩:“没有那回事……还是老样子。”   言语之间,一个士兵模样的人飞快走上前向她二人问好。   “宛遥姑娘,我们项将军请您往大门口去一趟,说是有要紧之事。”   “找我?”她狐疑地与陈文君对视一眼。   此刻申时已过,长街上是一层朦朦的夜色,只零碎地有一两个过路人。宛遥刚走到灯笼下,耳边便听得车轱辘吱呀吱呀的动静,她一抬眼见项桓正驾着辆貌不惊人的马车慢悠悠而来。   “吁——”   少年平稳地勒马停下车,纵然夜色正浓,宛遥还是依稀看到他唇角扬起一抹笑。   “你去哪里了?”   项桓朝她跑过来,身上带着寒风的冷气,却出奇的神采奕奕,有几分得意的意味,“当然是去帮你办正事。”说完,眉峰一挑,让她往马车看。   “瞧瞧我把谁给你带来了。”   宛遥迷惘地转头,车帘从里面被人掀开,一旁的随从扶着两个身形熟悉的人接连走出来。   上了年纪的长者约莫是怕冷,还披着件厚实的大氅,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间,几股银丝显而易见。   在他抬起头的瞬间,宛遥的眼睛骤然就亮了。   “爹!”   作者有话要说:  遥妹的娘家人终于来了!!   不容易啊,每日都活在被男方家人包围的无助之中,←_老亲爹终于要来给闺女撑场子啦。   【请感受岳父深深的怨念】   谢谢大家,本章的精髓是马震!   看我又开了一章车,不用谢叫我雷锋吧,我胸前的红领巾更鲜艳了。   接下来是发糖的种田日常www 第93章   算起离开京城的日子其实还不到一年, 但好像过去了有一生那么长。   她跑到马车边时,宛夫人的眼泪已经掉了下来, “遥遥……”   宛遥拉着母亲的胳膊上下打量, 心情五味杂陈,一时间竟说不清是喜是忧, “娘。”   她瘦了,也苍老了, 长久未面见的人更能清楚的看出形容上的变化。   宛夫人顾不得擦眼角的泪水, 伸手捧起女儿的脸,替她抹去满面湿意, 浑浊的双目间雾蒙蒙的, 噙着水汽。   “你这孩子, 跑来这么远的地方也不和家里说一声, 就留了封不清不楚的信!”饶是重逢欣喜,她仍旧含泪薄责,“每回寄来的平安信, 还将地址捂得那样紧,是要让我和你爹急死吗?”   两位老人比之从前明显憔悴了许多,眉宇夹杂沧桑,宛遥不得不内疚心酸地低下头, “对不起……是我不孝, 是我不好……我该早点回家的,害你们担心那么久。”   宛夫人毕竟心疼女儿,两三句抱怨之后, 还是关心她的情况,“在外面吃了很多苦吧?受委屈没有?   “听说南边打了好几次仗呢,没伤着你吧?”   宛遥只能老老实实地摇头。   母女俩在细细叙旧,而宛延一直冷着脸未发一语,站在旁边充当一块铁青的人形巨石,他倒不是现在才脸色这么差,而是一路上都沉默得可怕。   项桓笑得十分讨好,恭恭敬敬地朝他作揖:“岳丈。”   “放屁!”宛延一开口就语出惊人,他嘴角的筋肉微抽,“谁是你岳丈?药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我与你非亲非故,可别随便认亲戚!”   对面的少年依然笑得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岳丈消消气,一会儿我自罚三杯给您赔罪。”   “免了!我受不起!”他大手一挥。   “爹……”宛遥见他实在气得不轻,也只好小声试探性地问,“我此前寄来的那封……和项桓有关的信,您收到了吗?”   宛夫人似乎正要回答,她爹却立马矢口否认:“没有!”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这年头兵荒马乱的,谁知道是不是在路上丢失了。”   这番解释反而听得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宛遥闹不明白他大发雷霆背后的原因,于是小心翼翼地悄声去询问她娘:“爹他不高兴,是因为我吗?”   尽管压低了嗓音,宛延还是敏锐的捕捉到了,当即炸毛:“你还好意思问?”   他伸手一指,正对着项桓的位置,却也不看他,只冲着宛遥说:“离家出走就为了这么个臭小子,他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这么掏心掏肺,连爹娘都不要了!”   后者被他训得简直能缩进地缝里去,眼见父亲顿了片刻,才敢开口,“我其实一开始没打算待那么长时间的,谁能想袁……”   “你还替他说话!”宛延一出声便将宛遥压了下去,“知不知道这小子都干了些什么?”   她闻言,觉得这话里另有隐情,茫然且不解:“什么?”   提起这个宛延就是一肚子气。   那约莫是在半月之前,他缕缕朝会时总能听到点有关南境的风言风语,书房里的信件攒了一匣子,最近的那封才隐约透露出闺女在南边的消息。   宛延心事重重地下朝回家,轿子在偏门落下,人刚才钻出来,便听到附近两个闲汉在摆谈。   “进来的米价是越来越贵了,依我看趁现在风平浪静,不如多屯点,等往后打起仗来,拿着钱恐怕都没地儿买。”   另一个好奇:“边境打仗那么久了,不是向来对京师没什么影响吗?”   “你还不知道呢?”他说,“季大将军怕是要反啦,这可不比从前小打小闹的,只怕得乱上好一阵子。”   “你从哪儿听来的谣言啊。”   “怎么能是谣言,我去过会州,亲眼所见。”   “会州”两个字让宛延的耳朵不自觉立了起来,他在角门口一顿,听到点只言片语。   “季将军还有他那三个学生全在呢,成日里忙着操练兵马,知情的百姓都说陛下吝啬粮草,逼得大军走投无路,多半是要倒戈……”   宛延回到自己房中愈发坐立不安,对方既然说是“三个学生”,他笃定项桓必然在其中,左思右想放不下,于是悄悄摸出府,打算找那两个闲汉再问个清楚。   谁承想他才到巷子里,后面兜头一张布袋把他罩了个结实。   他惊慌失措地挣扎大喊:“你们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做出这种勾当!我可是朝廷命官,你们就不怕……”   话还没说完,脖颈后吃了个手刀便晕了过去。   等宛延再度苏醒,人已经在前往嵩州的马车上了。   被逼当反贼和心甘情愿当反贼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心情,故而这位老御史几乎生了一路的闷气,可想而知,别说项桓现在叫他岳丈,哪怕跪下叫爹他也不会有半分动容。   少年好似不明白他因何而恼,在对面替自己辩解道:“我也是为了你着想,两军开战,立场各异,倘若敌方得知你是我丈人,那时候不止你,连夫人都得一起遭殃。如今,趁着还没打起来先把您老人家送出城,等再过几天,说不定整个宛府已经被监视得滴水不漏。”   末了,还很是占理的样子,“你看,我虽然没提前知会你,但所有的金银细软可都没少拿,银票都赶着去换了。”   “你!……”宛延险些被他气出一口血。   宛遥急忙在旁边杀鸡抹脖子的使眼色,让他少说两句。   就在场面闹得一团僵时,季长川正好闻讯而来,简直是颗令人喜极而涕的救星。   宛延虽然恼恨项桓,但他的面子不能不给,好容易把一股恶气咽下去,整理好袖袍,恭敬地朝他长揖:“季大将军。”   季长川伸手去扶他,“宛老先生客气,如今已不是在长安,就不必遵那些虚礼了。长途跋涉想来辛苦,屋内已备好饭食汤水,先生且进去用点热乎的吧。”   对方盛情邀请,宛延难以推却,只好先消了气,在闺女的搀扶之下跟着走进府邸,视线同远处堪堪赶来的项南天对了一对,旋即倨傲地别了开去。   姑且不论宛延是宛遥的父亲,有魏帝朝中的官员弃暗投明,对于他们这支打着“义”字旗的军队而言也是十分有利的。   知道宛家两口子对自己有一肚子成见,晚饭项桓理所当然地被排除在外。他倒也没所谓,在院中练了一会儿枪,等侍从陆续端走了饭菜,这才去厨房捡起剩下的几个馒头,独自抱着雪牙,坐在廊下慢腾腾地啃。   宛遥提着灯走到栏杆边,少年的背影有点孤单,银色的枪杆反射出一缕微光,项桓叼着馒头一扭身,看见是她,还有几分意外。   “你怎么来了。”他把嘴里的半个馍摘下,眼中显而易见的有些欣喜。一面往旁边腾位置,一面酸溜溜地说道:“将军请你们吃大餐了吧?”   他夸张地捏着手里的馒头叹气:“可怜我啊,只能在这儿啃馍馍。”   宛遥把灯放在了脚边,像是知道某人故意卖惨似的,歪头凑上前去,秀眉轻挑地一笑,“我一会儿给你煮莲蓉汤圆吃怎么样?”   少年垂眸睇她:“你说的?”   “嗯,我说的。”宛遥顿了一下,放慢语速,“所以呢……等下去向我爹道个歉吧?”   项桓将馒头恶趣味地捏出两个酒窝来,替自己鸣不平,“我是真为了他好。”   “你以为杨岂他们是什么好人吗?连给人吃毒药这种事都做得出来,到时候还不拿你爹当盾牌,挂在城墙上要挟我啊?”   “我知道,我知道……”   宛遥去拉他的胳膊,“但是你也清楚我爹那个脾气……和你爹一模一样,不多给他几道台阶,他不会下来的。”   项桓掀了掀眼皮,“他对我那么有成见,我说什么也没用。”   “我爹只是好面子,其实人很好哄的,你这回的确做得太粗暴了点,但怎么也占理,多讲几句软话他肯定会原谅你……”   见他没反应,宛遥牵着项桓衣摆拽了拽,“走吧。”   她站起身,半劝半拉地拖着他手臂重复道:“走吧,这也是季将军的意思。”   后者一开始还有所抗拒,让宛遥扯了两下,到底还是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   项桓懒懒散散地被她牵着走了一段距离,然后又停下脚,垂眸看着宛遥,简单直白伸出食指,在脸颊上点了点,一副让她自己会意的神情。   后者又是鄙夷又是好笑地睇他了一眼,到底还是踮起脚,凑过去亲了一下。   蜻蜓点水的一个肌肤相贴,忽然靠近的呼吸一丝一缕萦绕在耳边。   “现在可以了吧大将军?”   勉强算是得到点好处了,项桓这才肯慢条斯理地跟着她去偏厅。   彼时,项南天和季长川都在厅中坐着喝茶,看情形这几位是开始饭后闲谈了,他礼数周到地上前,颇为恭敬地朝宛延作揖。   “宛老爷。”   项桓刻意收敛言辞,“晚辈此前行事过于鲁莽,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宛老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同我一般见识。”   以他的性格,道歉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很难得了。   宛延看着他的眼神仍旧带了几分不满,勉为其难地皱着眉头:“看在季将军的面子,我可以原谅你。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到底是一军主将,往后做事多注意着分寸,别那么毛毛躁躁的。”   “晚辈多谢老先生教诲,必定铭记于心。”没想到他会这么好说话,项桓暗暗松了口气,正要行个礼准备开溜,后者却不紧不慢地补充道:“不过,一码归一码,宛遥我是不可能让她嫁到你们项家来的,此事你就不用想了。”   宛遥明显看见他眼中的那抹光彩逐渐暗下去,脸色阴沉。   项桓就知道他没那么容易善罢甘休,后牙轻轻地磨了磨,冷声问:“为什么?”   “她跟着我怎么了?我又不会欺负她。”   对方一副不讲道理的语气:“没有为什么。她是我闺女,自古婚嫁遵循的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宛家要选怎样的女婿那是我们的事,还轮不到你做主。”   宛遥:“爹……”   她一个“爹”字才喊了一半便被宛延喝止:“你别插嘴,回头再跟你算账!”   宛遥:“……”   说完便十分严肃的端起架子:“早些时候她不在我身边也就罢了,如今既然咱们一家团聚,我这个当爹的不能不管。嵩州虽不及京城繁华,但有的是青年才俊,过一阵我自会安排媒人说亲,就不劳烦项二公子操心了。”   这话题好像越扯越离谱。   宛遥只好抬眼往在座的人身上扫去,而项南天无动于衷地在喝茶,季长川事不关己的看热闹,就连她娘也作壁上观,居然没一个打圆场的!   项桓多多少少看出来宛延此举大半是为了恶心自己,他早先的耐性到现在已耗得所剩无几,于是一抿唇将宛遥拽到跟前。   “那可不行,她已经是我的人了,这辈子都是我的,不论嫁给谁我都要抢回来。”   若说宛延先前的情绪还算平静,此刻骤然便暴跳如雷:“你说什么?!”   宛遥险些被他坑出个无底洞,面颊翻涌着红色,慌不择路地去踩他:“什么鬼啊!”   她忙语无伦次地跟一众长辈解释,“没有没有,不要听他瞎说,没有的事。”   继而咬着牙压低声音控诉:“咱们刚刚不是讲好的吗?你怎么又乱来……”   项桓没好气地辩解道:“是他先乱来的。”   季长川一杯清茶终于品得差不多了,轻咳一声出面调停:“小桓。”   他悠悠道:“事关姑娘家的清誉,不要开这种玩笑。”   后者侧开脸不吭声。   “清官难断家务事,二位的矛盾,我是插手不了的。不过……”   只见他把杯子一放,轻描淡写地开口:“擅自调动士兵前往京城接人——我不管你是救还是抢,违背军令得按规矩处置。”   前面的少年满眼诧异地望向他:“我那也是因为……”   “三十军棍。”季长川伸出三根指头,“再罚俸一个月……不过鉴于你此前就已经欠我不少银两,这两个月便老老实实替我巡夜吧,权当抵债。”   项桓:“……”   偏偏项南天还不疼不痒地跟着附和:“将军既已开口,还不下去领罚?”   项桓此刻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是场胳膊肘集体往外拐的鸿门宴,一时间感到上了当,只得认命认栽的抱拳告辞。   “……属下领命。”   *   虎豹骑的军棍向来打得实惠,三十下够他皮开肉绽。   项桓大半夜的扶着腰从军营一路走回房,感觉自己险些就快半身不遂了,宛延居然来这么狠,他登时觉得宛遥那个寡淡无味的蜻蜓点水已经不够抵偿——至少还得再加两个正儿八经的吻!   他把门一推,蹒跚地摸到床边。   刚习惯性的一坐下,那股疼痛便激得人瞬间清醒,蹭的蹦了起来。   项桓感慨地咬了咬牙,从床下胡乱翻出几瓶药酒,窸窸窣窣脱去衣服。   若无外人的时候,他素来喜爱不穿里衣睡觉,眼下躺着睡显然不可能了,只好上床趴着。   随便往伤处抹了两把,项桓抖开被子还没来得及盖上,虚掩着的门毫无征兆的被人从外面敲开。   宛遥手里还托着一堆药油,甫一抬头险些把自己吓个半死。   四目相对,各自惊恐。   她想去捂眼睛,可怀中的托盘还在,一阵手忙脚乱该看全看了才想着转过身避嫌。   “你……怎么又不穿衣服!”   对面的项桓也没比她好到哪儿去,慌里慌张地拽过被衾捂严实,反倒质问:“你进来不敲门的?!”   宛遥急得直咬嘴唇,后悔不已地闭上眼,“我敲了啊!谁让你不关紧,一敲就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怼!一个酷爱的裸睡的蓝孩纸!   这个设定,当然是为了让遥妹看光而准备的鸭(*/ω\*)   本文虽然没有肉,也没有船,但是男女主从开头到结尾都在互相看对方的L体   所以也算是……   用眼睛上过一遍了吧【。   ←_←   最近这几章都是纯日常发糖,没有剧情wwww   [毕竟快收尾了……再不加点糖纯度不够我的甜文标签啊趴地] 第94章   他摸到床头的裤子拽进被窝里, 忍着棒伤窸窸窣窣地往腿上套,同时还不忘抬头留意宛遥的动静, 提醒道:   “你……先别转过来, 我还没穿好。”   宛遥当然不会转过去,捧着装有药瓶的托盘, 脸微微泛红,口中依然催促:“那你还不赶紧换!”   项桓的这个老毛病害她吃亏也不是头一回了。   小的时候母亲就常常带她去项府串门儿, 一来二去, 府上的仆从几乎都混熟了,偶尔不必有大人随行, 只她一个人登门, 小厮侍女们也都知道把人往何处引。   那会儿宛遥大概才九岁, 宛夫人正在前厅和几位女眷交谈, 她绕到后院找洒扫的仆役打听项桓。   “二公子啊?”后者随口就说,“他还在房里呢,昨晚上练了一宿的枪, 大概正睡着。”   宛遥想都没想,自然而然地顺着路摸到项桓的住处。她无聊了好几天,想拉他一起出去放风筝,因为再过一段时间, 可能就没有那么大的风了。   彼时正值春夏交替的季节, 天气半冷不热,少年的房门虚掩着,她站在外面, 两手拢在胸前小心翼翼地唤了几声。   屋里无人回应。   宛遥于是试着探出手去,轻轻一推——   小木门咯吱一下,床就在左侧,前面没摆屏风,少年四仰八叉的睡姿大喇喇的展现在她的视线中。   尽管身板还未曾长开,但经年练武的习惯已经让他的臂膀和小腹隐隐生出了结实的筋肉。   那是宛遥生平第一次看见男孩子光着身的样子,尽管只是上半身和露在被子外的一条腿,但也足以颠覆她小半生的认知。   她站在原地发了好一会儿的呆,先是一声不知所措,惶恐失色的惊叫,随后自己就哭着跑出去了。   难为项桓被人莫名其妙的吵醒,他险些给翻到了床底下,揉着凌乱的头发茫然且无辜地打量周围,像是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记得之后宛遥跑到她娘跟前毫无头绪的大哭了一回,宛夫人与一干项家女眷在旁磨破了嘴皮子也没问出个究竟来,无论说什么,小姑娘都只是不停的摇头。   于是最后项南天出面,简单粗暴地把一切缘由归咎于项桓身上,抄起鞭子追着他打了一下午,倒是后者被抽得一肚子冤屈没处诉。   “行了。”   宛遥回神时,他正好出声。   项桓臀部糊了一把药,没法正常躺着,只能抱着个枕头趴在那儿,他勉强理好了被子,上衣索性也就不穿了,颔首让她转过来。   女孩子的脸色并不好看,方才一折腾,托盘里的药瓶子全倒了,横七竖八的。宛遥把整个重重的往床头一搁,显然带着点恼意。   项桓笑得没脸没皮,支起头瞧她:“……我也不是故意的,干嘛把嘴巴噘得这么高啊。”   “每次都这样!”宛遥看上去像是生气了,“不能好好穿衣服吗?”   “哪有每次,顶多就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他微微翻了个身,“再说了,是你自己撞上来的,不能怪我吧?”   宛遥抿着嘴没理他,弯腰整理药瓶子。   她打冷战却不影响某人的厚脸皮,哪怕后面火辣辣的疼还不忘挪到床边来调侃:“你上回不也被我看了吗,今天全当让你看回来,咱们俩扯平。   “我这不仅能看,还给摸,要不要试一下?”   说着把被衾一掀,露出胸前伤疤纵横的肌肉。   宛遥终于让他的厚颜无耻给气笑了,抬手往项桓背上打了一下。   她手劲其实不重,但不偏不倚正好碰到他伤口附近的位置,后者的笑半途终结,咬着牙深深抽了口凉气。   宛遥明显被他这反应吓到了,手足无措地站起来,想去检查又觉得不合适,手指来来回回地悬在半空中纠结,嘴里关切道:“很疼吗?你擦药了没?”   项桓用力抱住怀中的软枕,抬眸瞥了她一眼,“三十军棍,你说疼不疼?”   他是似而非地抱怨道:“你爹真够意思的,见面便送我这么一份大礼……亏得你还帮着他整我。”   宛遥听着心里也有些内疚,小声地反驳:“没有……我也不知道他们会这样的。”   于是安抚似的去摸了摸他的头,“不过,将军此举多少算是用苦肉计给了我爹一个面子,说不准借此机会他就消气了呢?”   “所以我合该白挨打啊?明明是将军自己隐晦的授意我可以调兵去把京城的亲眷接回来的。”少年为自己打抱不平,“一到关键时刻就出卖战友……”   宛遥见他这个样子,不由轻轻一笑,倒了杯茶水递过来。   “让你平日里老给他扯烂摊子收拾,现在遭报应了吧。”   她眼角弯成一道好看的弧度,笑得时候眸子里仿若有星辰闪动。   项桓一路看着宛遥把自己的空杯子接过去,正准备起身放好,他不知怎么的,忽然生出些捉弄的念头,动作极快,一探手搂住她的胳膊和腰肢,径直将人揽入被衾,牢牢圈在怀里。   宛遥被他这么一下给抱懵了,好半天才想起来挣扎,一双耳朵红得特别快。   “你、你干嘛?!”   少年支着手撑在她脸颊边,精壮的体魄悬在上面,周身的温度像是能驱散初春的寒意,阳刚如铁的气息里有药酒的苦味。   项桓扬起嘴角,居高临下瞧着她,一脸不怀好意地样子:“我能干嘛?不都说‘父债子还’吗?你爹把我打成这样了,你不表示表示?”   心里有不太好的预感,她明知故问地小声道:“……表示什么?”   他挑挑眉,不答反应:“你说表示什么?”   “不行,”不论真假,宛遥还是对他这话心有余悸,双手缩在胸前戒备地想躲开,义正词严,“这是……这是成亲之后才能做的事情!”   项桓听得笑了,不讲道理地低下头,“那简单啊,咱们可以现在就成亲。”   说着作势便要去吻她颈窝。   对方蛮横的力道不似作假,宛遥惊魂未定,又让他压得起不了身,只能慌张地缩起脖子用手去捂脸。   他故意用力捏住她手腕拉开,一副嚣张的神情,俯身便要上前。   宛遥急忙胆战心惊地闭紧眼睛,脑子里正纠结着要不要呼救,脖颈处一股痛觉突然传来,他虎牙生得锐利,咬在肌肤间疼痛立竿见影,就像是很久之前在某个山寨时蛮横的样子。   她龇牙倒抽了口凉气。   而视线中少年带了几分得逞的笑,“逗你玩的,看你这没出息的样子。”   “也不想想我伤到哪儿了,怎么可能有力气。”   宛遥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被他耍了,面颊上红白红白的很是精彩。   “项桓!”她气急败坏地掰开他的脑袋,“你讨不讨厌啊!”   看着项桓没心没肺的表情,宛遥翻起白眼愤愤道:“我要回去了。”说完便想起来。   眼见是真生气了,项桓急忙横过手臂挡在她身前,“诶——我就开个玩笑。”   他好歹是不作死了,一旁老实地躺着,“你再陪我说会儿话吧,大将军把巡夜的苦差丢给了我,从明天起咱们俩可就没什么机会再碰面了。”   宛遥气还没全消,听着只觉半真半假,“你都挨了三十棍,还要巡营?”   “那当然,三十棍算得了什么。”项桓懒洋洋地在她枕边撑着头,“你别看大将军人好说话,治军很严厉的,再说,我们现在人手又不太够,就是带伤也得上阵。”   她若有所思,“如今除了嵩州,附近的州县都派了一部分虎豹骑去驻守吧?上回打仗久损失了不少,你们人吃得开吗?”   “当然是青黄不接。”项桓调整了一下姿势,以便跟她说话,“趁着这段时间休养生息,多半得到处征兵了,接下来的操练、征粮都不是小事,反正有得忙。”   宛遥边听边点头。   “所以呢,你在家记得晚上做点好吃的留给我。”他另一只手隔着被衾搭在她身上,两指夹起一缕头发在手里玩,“还有你爹……总得把咱们成亲的事定下来。”   她嗯了一阵,“那明天我去问问我娘,她至少没反对。”   项桓沉吟着开始盘算,“但是这会儿暂居嵩州,结婚又不能没新房,你说要不要在城里置办一座宅子?”   “不要了吧。”宛遥犹犹豫豫的,“这个节骨眼上大张旗鼓的不太好……”   “那也不能随便……反正嵩州这小地方呆不久,改明儿我打下一个更好的,再买一个送给你。”   ……   屋内一直絮絮的有声音。   项南天站在院外,负手在后,勾着腰静静地听了半晌,这才略微放心地直起身,十分庆幸地挑眉暗想:我儿子也没吃亏。   他慢条斯理地走回房,自家那个倒霉闺女便叽叽喳喳地窜了过来。   每每见过了宛遥,再面对项圆圆时,项南天总会不由自主地反思自己教育孩子的过失……   “爹!”   她义愤填膺地站在门口,“听说我哥被宛家人打了,丢人不能丢气势,咱们是不是得去给他撑场子呀?”   俨然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语气。   项南天不甚在意地端起茶壶倒水,“用不着。”   他慢悠悠饮了一口,“我看你哥过得挺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我家的车最近电瓶坏了,害我走了20分钟去挤公交……   所以也让大家感受一下这辆破车的质感←_   [项爹:比拱白菜我家的猪是不会输给你哒!哼] 第95章   初春的嵩州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除了街上巡逻的士兵要比往常多一些以外, 百姓们倒没觉得都城易主对自身有什么太大的影响。   季长川治军有方是出了名的,即便传出许多关于他此次起义反魏的风言风语, 但虎豹骑毕竟没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日子一久,城内的居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在南境这种时常兵戈四起的地方, 高高在上的魏主对于他们而言其实并没有多少归属感,反倒是成日仗势欺人的达官显贵令人生厌, 哪怕总督跟巡抚双双下狱, 也不见有谁站出来替他们喊冤的。   凭祥关剩余的烽火骑隔着一道平原与他们遥遥对峙。   对方大概也很忌惮,除了刚夺下嵩州小打小闹过几场之后, 双方都按兵不动。   季长川接手了嵩州附近三五个像样的大城镇, 迅速开了粮仓和银库, 先是把兵营中幸存的万余名伤员医治妥当, 再向周边以重金田地为酬大肆征兵。   项桓甚少深入边境的城郭,不知是不是穷怕了,几日下来报名入伍的新兵数量竟非常可观, 且大部分是些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老实农民,确实是天生为打群架准备的好材料。   和有钱人家不同,许多百姓守着那一亩三分地过日子,比起国家大事, 良田美宅或许能让人动心。   这段时间军营中排得上号的将军全被调去操练新兵了, 而项桓被罚了两个月的巡夜,几乎是早出晚归,许多时候连饭都顾不得吃, 匆匆睡一觉便得出门。   难得能有一天早上晚起半个时辰,他一面系软甲的带子,一面快步朝前厅走,想着能蹭口热乎的吃。   大宅子里住着的人杂,男女老幼,年龄各不相同。到底是一群大老粗当家,早饭摆得颇为随意,下人们只按人头煮好饭食,要吃什么自取,有不方便想在自己屋里用饭的,也可命人知会一声,再单独另做,颇有些军营里的作风。   项桓一进去,就看见宛家两口子也在里面,宛延正慢条斯理地坐在前面悠悠喝粥。   他瞥了对方一眼,本着敌不犯我我不犯敌的原则,挑了个离他最远的地方落座。   余飞正在项桓对面,见状抬脚在下头踢了踢他,“诶,你今儿怎么得空吃饭?”   项桓:“我和游参领换班了。”   就白粥喝了两口,项桓还是忍不住要去瞅宛延,然而老岳丈根本连也不看他,一副士族风范,愣是把馒头吃出了山珍佳肴的味道。   “项桓。”   宛遥端着一屉热腾腾的小蒸笼快步进来。   她脸上被熏出了酡色,瞧着满面红光,很有精神。   蒸笼一共有上下两屉,宛遥走得微喘,兴冲冲地摆在他手边,“我特地去厨房给你做了流沙包,尝尝看。”   盖子刚打开,一股奶香味便扑鼻而来。   余飞隔得那么远,也不禁馋出一嘴的口水,无比艳羡:有个会做饭的媳妇可是真有福。   项桓轻嗅完,扬眉赞了一句:“这么香?”   宛遥笑着催促:“刚出锅的,快趁热吃。”   流沙包的馅儿有蛋黄与牛乳融合的口感,项桓自己爱吃咸蛋黄,他对宛遥的手艺一向有信心,正伸手去要拿,前边儿不轻不重,听到宛延轻咳了一声。   他咳完却也不说话,只意味不明地把碗勺放下。   两个人身形一僵,面面相觑地对视了片刻,宛遥率先做出反应,悄然给项桓打个眼色,抽出上面那层。   “呃,爹……这六个是专门给您做的,味道没有那么甜,正适合您的口味。”她忙示好地端过去,特地取筷子给他恭敬的摆整齐。   宛延仍旧没什么表示,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句,再次举箸开始用饭。   眼见是把他的嘴堵住了,宛遥才轻手轻脚地走回项桓身边,小声示意他赶紧吃。   后者刚挟起一块,没等放进口中,那老年人独有的咳嗽声又响了起来,似乎还变本加厉,每一声都带着毫不掩饰的不满情绪。   项桓顿时少了大半胃口,包子悬在半空,他缓缓合拢嘴,冷眼抿唇朝对方望去。   这下连宛遥也觉得尴尬,直起身为难道:“爹……这东西甜得很,你吃多了不太好。”   然而宛延不管这些,边咀嚼边不为所动地清了清嗓子,大有把自己咳成痨病的架势。   宛遥左右不是人地站在那里,看看她爹再看看项桓,两张颜色各异的脸。想着此前害二老担忧了大半年,心头多少有愧,她只好抱歉地去拉项桓的衣角。   少年面露不悦,微不可见地磨了磨牙,索性把头扭到一边去了,捧起稀粥发狠的喝。   这下一整笼的流沙包都搁在了宛延跟前,然而他还不算完,约莫是尝到了甜头,专盯着项桓的筷子。   他吃包子,他也咳;他夹糕点,他也咳;就连碰几根油果子也咳个没完。   宛遥瞧见项桓额头上的青筋都蹦出来了,生怕他一起身抄碗朝自己爹脸上糊,只能在桌下不停地摁住他的手,悄声道:“你冷静点……冷静点……晚上我给你炖排骨,不然烧蹄髈?做酸菜鱼怎么样?”   余飞不动声色地捏着包子边吃边围观,不由感慨:媳妇再好,有个难伺候的岳丈也是白搭啊。   项桓就着咸菜三两下灌完了粥,终于在一片咳嗽声中,忍无可忍地把碗一推,起身走了。   曲折悠长的回廊间,少年步伐极快,足下几乎能生风,手甩得连袖摆都能传出他心底的怨气。   宛遥提着裙子在后面,要小跑起来才能勉强跟上。   “项桓,你等等我。”   然而对方像是压根没听见,就是不等她。   宛遥伸出手,总算够到他的胳膊,拉着人停下来,“你别走那么快……”   项桓吃了一肚子的憋屈转过身,指着前厅的方向朝她质问,“你都不帮我,还向着他!”   宛遥被他吼得不自觉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地解释道:“他毕竟是我爹,我总不能跟他对着干啊。”   他脱口而出:“那我还是你的……”想了想似乎还不是,于是不耐烦地摆手,“算了算了。”   知道他在父亲面前受委屈了,宛遥忙示好的去牵他的手,“你不要生气……”   “我还能不生气?你爹显然是不打算让我好好吃饭!”项桓话是这么说,手倒也没甩开,“你看他都咳成什么样儿了,我才吃几口啊?”   过会儿毕竟还要去操练,宛遥知道他素来吃得多,撑不了这么久,“那你饿不饿?我再去厨房给你下碗面垫垫肚子。”   “不饿。”项桓板着脸不痛快,“气都气饱了!”   这最后的法子也不奏效,她束手无策地在旁巴巴儿地盯了他半天,忽然病急乱投医似的垫脚凑到其下巴上飞快啄了一下。   少年眉宇间有片刻的迟钝,旋即不为所动地抱怀侧了侧身,不近人情地说道:“我告诉你,你现在亲脸也没用,我可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人。”   宛遥闻言发愁且茫然地抿抿唇,只好低头绞尽脑汁地想对策。   四周的气氛僵硬着无人吭声,项桓正兀自生着闷气,冷不丁脖颈让她两手往下一勾,女孩子温软的唇瓣毫无防备地贴上来,甜而不腻的呼吸溢满了他所有的感官,动作既轻又缓的吻着嘴角。   大概是宛遥很少主动一回,项桓愣了好一阵,心跳无法控制地开始加快。   那双触手可及的眸子是闭着的,长睫如羽,尚在微微扇动。   他这才将眼睛轻轻合拢,不自觉去含她的唇,辗转摩挲,最后得寸进尺地偏头把舌尖窜进去……怀里的姑娘难得配合,尽可能地靠过来去迎合自己。   她嘴里有柔软的湿润的触感,唇齿间不经意的碰撞让手臂上生出一层战栗的鸡皮疙瘩。   那是一种极其陌生的悸动,项桓甚至忍不住沉浸于这样的美好来。   宛遥倚在他胸膛,能清晰地听到少年胸腔里狂躁的心跳,耳畔有吮吸亲吻的声音,指尖和头顶紧跟着发麻,各自的喘息都显得急切而短促。   揽在腰间的臂膀收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紧,像是要将她摁进怀中。   宛遥从没和项桓这样吻过,抱着他脖颈的两只手隐隐颤抖。   她才发现他其实也没有看上去那么不可一世,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也忍不住要紧张……   然而回廊实在是个人来人往的地方,很快,不远处便隐隐传出脚步声,宛遥毕竟没他那么厚脸皮,率先意识到危机,惊慌失措地打着他后背让他放开。   少年终于松开她的唇,倒是有些遗憾发出声轻叹,随即反应迅速地一闪身,将胸前的姑娘揽到红木柱之后,探头留意着园中的动静。   宛遥趁此时机一头扎进他胸怀平复心情。   终究是女孩子,每每总会感到无所适从。   三两个打扫的仆役拎着扫帚有说有笑,一直等人走远,项桓方收回视线。   宛遥已经把头抬起来了,一张脸带着点不明显的红,故意问他:“现在还生不生气了?”   问得倒像是自己占便宜了一样,不过转念一想,也的确是他占便宜了。项桓莫名地不自在,只无言以对地用手摸了摸发红的耳垂。   她于是从腰间的小包里取出一块油纸裹好的饼,“看我还给你留了肉夹馍……要不要吃?”   项桓垂眸盯着她,在是否为五斗米折腰之间徘徊辗转。最后实诚地张开嘴,后者鄙夷地一睇,颇为默契地把饼子塞了进去,少年大口咬去一半,有滋有味地吃完。   作者有话要说:  又水了一章纯发糖【。   [阿怼:岳丈请尽管作,拱不到白菜算我输.jpg]   每一次老岳父的作死,都有遥妹被迫献身哄相公……   原谅我写着写着想吃流沙包了…… 第96章   嵩州城外的校场上, 新兵营刚刚结束了半天的操练,士兵们或有继续练习骑射的, 或有围聚在武器架旁休息的, 满场皆是厉兵秣马的景象。   项桓正坐在演武台下,拎着水囊满头大汗地看面前正在持戟互相切磋的新兵们, 不时灌上两口水。   附近的城池虽然接手了,但朝廷的驻兵他们是真不敢用, 兵油子一大堆不说, 其中偷奸耍滑的还不少,索性便就地解散。   季长川与虎豹骑兵变反魏之事已经传入京城, 迟早会有大军下来围剿, 他们得赶在那之前把军队训练成型, 好应对随时会来临的战争。   余飞同宇文钧像是也才忙完的样子, 肩并肩从对面走过来。   “小桓,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   台下的这一方石阶够大,刚好能让他们仨挤一挤。   “今天晚上将军请客吃烤羊羔子。”余大头不客气地把他手里的水囊一抢, 兀自喝了一口,故意调侃道,“我知道你又得巡夜了,要不要咱们给你留个半只?这年头这地方, 烤羊可不容易吃到啊。”   对方明显是来炫耀的, 项桓白他一眼,把自己的水夺回,骂了句:“滚。”   “大将军已经撤了我巡夜的任务……不过你们爱吃不吃, 我没兴趣。”   余大头不怀好意地拿手肘捅捅他,明知故问地说道:“干嘛那么大脾气?诶,听说你在家被你老丈人压着打啊。”   他啧啧叹:“你也太惨了吧。”   这语气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宇文钧使了个眼色让他少说两句:“宛老先生只是火气没消。”随即又冲项桓宽慰道,“没事儿的小桓,这一阵子过去就好了。”   少年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只将水囊的塞子一下拔开一下塞进去,也不知在想什么。   余飞同宇文钧隔着项桓的手对视,他歪脑筋动得极快,凑上前意味深长地开口:“喂,老头子气焰那么嚣张,咱们不能老输给他啊,你一日不反击他便一日不得消停。”   后者闻言终于一脸怀疑地朝旁斜眼。   余飞循循善诱:“总得让他也吃吃瘪,你说是吧?”   项桓眉峰一挑,像是咂摸出点什么来。   “怎么吃瘪?”   余大头以手掩口跟着在他耳边低语,讲得挺神秘,最后连宇文钧都跟着偏头听了听。   初春的夜里有种月凉如水的意境,清辉铺在安静的花园中,除此之外,这附近唯一的光源便是不远处长廊下的灯笼了,朦朦胧胧的,像话本内常些的那些山精妖怪的宅邸。   大将军请客吃羔子,府内的人几乎走了一半,唯有宛遥和项桓在青石小径上散步,花影丛丛间闪着两道身影,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大家都去凑热闹了,你怎么还留在这儿啊?”   少年牵着她的手来回晃悠,“知道你不喜欢吃羊肉,我若是去了,不就没人陪你了吗?”   宛遥随意踢开脚边的石子儿,也不看他,“谁说我没人陪,还有陈姑娘和淮生呢。”   “啊,是吗?”   项桓把手指一松,作势便要转身,“那我可走了。”   这人委实半点面子也不给,说走就走,动作何其利落。   “诶。”宛遥从后面拉住他袖子,简直给气笑了,“回来。”   “你怎么都不犹豫一下的?”   少年懒洋洋地站在那儿瞧她,一脸早已看透的神情,“所以说你们女人啊,就喜欢口是心非。明明就想我陪你。”   在这种事上宛遥还是颇有骨气的,当下把他的手甩开了,“我没有啊。”   项桓挑起眉,伸出食指威胁道:“你还敢说?”   “就是没有。”   “再说?”   从这语气里先嗅出了不好的味道,她拔腿便要跑,半路让他给拽住了,项桓还没出手,宛遥已经有预感他下一步要做什么了,毕竟有上回被挠痒痒的经历,她直接一蹲,缩在地上不肯起,俨然是耍赖的架势。   后者全然没料到她会有这样的反应,弯腰站在那儿,看她把自己卷成个球,终于笑出声,“你干什么,我还没挠呢!”   宛遥抱着膝盖固执道,“你总要挠的。”   项桓好笑:“好了好了,我不动你,你先起来。”   大概是对方劣迹斑斑,惯常说一套做一套的行事风格,让她听了也不相信,“又想骗我,我一起身你肯定变卦。”   “这次绝对不会。”没见她怕成这样的,少年又是想笑又是无计可施,只好伸出手指来对天发誓,“我若骗你,今后打仗场场必输,天天被人踩马下践踏摩擦,遗臭万年。”   尽管听着奇怪,但对他而言的确算是毒誓了。   项桓拿指尖去勾了勾女孩儿乌黑的青丝,“姑奶奶,现在行了吧。”   宛遥这才勉为其难地把脑袋一偏,带了些怀疑地瞪了瞪他,抿起嘴角将手递了过去。   后者一把拉她站起来。   刚刚那么一折腾,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全乱了,宛遥伸手去摘发簪,嫌弃地瞪他,“看吧都是你,我头发都散了。”   项桓认错态度非常端正,“好好好,怪我怪我,来我帮你弄。”   此时,回廊上同样没去吃羊羔子的宛延正背着手闲庭信步,隔得不远便看见此情此景,他双目一愣,原本是想张嘴呵斥,又不知为何身体本能地却闪到了花树之后,小心而谨慎地探头打量。   项桓是面朝这个方向的,他何等敏锐,几乎在对方出现的瞬间就觉察到了,正替宛遥打理着耳边的碎发,眼珠一转,忽然说:“宛遥,把头抬起来。”   后者不明所以,自然而然地听他的话,甫一扬下巴,少年俯身便亲上了她的唇,极简单的一个唇瓣相贴。   万万没想到会目睹这般画面。   宛延在树后险些原地起跳,他勃然大怒地用手锤树,刚想冲出去却又觉得让小辈发现自己偷窥是件丢脸的事,内心起伏良久,最后只能把自己气成一个七窍生烟的香炉。   宛遥让他亲得有点莫名,不过想着周围也没人,便挺老实地由项桓磨磨蹭蹭地吻了个够本。   宛延阴沉着脸,面无表情地紧盯着不远处拱自家白菜的那头猪,只觉之前找的麻烦都太轻了,三十军棍算什么,应该打三百!剁成肉泥!   不一会儿,项桓总算是肯把宛遥放开了,两个人边走边闲谈。   “艾草叶都长出来了。”只见她闺女弯腰抚弄一簇茂盛的草丛,继而转头去跟某个臭小子说话,“要不咱们采一点,我做青团给你吃?”   果然女生向外。   居然没惦记着爹,先惦记一个外人!   宛延一面腹诽,一面跟着换到了另一棵树后面。   “行啊。”   项桓懒散地在她身后,随手揪了根青枝把玩,视线微不可见地朝旁一瞥,笑容变得有些狡黠,“喂,宛遥,你生辰我送你东西了,那我呢?”   前方的女孩儿折下一把艾叶不解地回答:“你不是十一月的生日么,还早着呢。”   “不早了,这一年一年的过得多快。有没有想好要送我什么?”   宛遥像是已有打算,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认真地采她的草,“告诉你就没惊喜了。”   “我不需要惊喜,你同我说了,我才有个盼头。”   后者鄙夷地瞪他,项桓仍没脸没皮地笑道:“不然偷偷告诉我?”   她想了想,于是走过去垫脚贴近他耳畔,项桓很配合地抱怀低头。   小情人之间的悄悄话,可惜宛遥离得太远,什么也听不清,他试图努力地把耳朵伸得更长远些,以便捕捉到点蛛丝马迹。   末了就见少年面不改色地开口:“给我生孩子啊?”   宛延脑袋里顿时一炸。   “什么啊!”虽不知他怎么突然抖这个激灵,宛遥闻言还是抬手打了他一下,“谁要给你生孩子了。”   项桓无赖地往前凑,朝她一笑:“你不给我生能给谁生?”   “不过别人也没机会。”他十分暴君地补充,“敢有这个想法的,基本上是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了。”   宛延扶着树干听这小子花言巧语地哄自己闺女,顿时怒目切齿,重重地在心里一哼。   项南天生的果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动不动打打杀杀,满脑子暴戾!就这样还妄图染指我宛家的门楣,想都别想!   那边宛遥又挨在他耳边像是接着说了些什么,他憋下怒火继续屏气凝神地扒着树往前倾——小径上仍旧是朦胧而模糊的低语。   细碎的声音刚结束,项桓便了然的颔首:“你说想生女儿啊?”   “挺好的,我也喜欢女儿。但是不急,反正咱们还年轻,拿十年八年慢慢生,儿子女儿要多少有多少。”   没能瞧见自家闺女追着他打的样子,宛延已经忍无可忍,终于意识到自己听这些废话就是个错误,他猛地一甩袖,愤然离场。   宛遥把两只手都用上了,拧得他节节后退,一直抵到了近处的树干才罢休。   项桓皮糙肉厚惯了,她这点力道就跟蚊子咬没区别,不过怕她打得没劲,倒也肯装出一副疼得要命的表情。   余光乍然瞥到宛延匆匆掉头的背影,项桓转头往回廊方向望,唇边得逞的笑意不言而喻。   大概是这笑容太过瘆人,宛遥觉得多半没好事,顺着他目光狐疑地看了几眼,“你从刚刚开始都胡言乱语些什么呢?”   少年自然不会告诉她,高深莫测地一歪头,“秘密。”   *   咸安三年,三月初。   大魏历史上的又一个劫难从天而降了。   从来忠心耿耿位列三公的季长川,突然毫无征兆的在南境兵变,一连攻占了数座城池,长锋直指京都。   曾经的两位战将接连造反,这让长安城的百姓们人心惶惶。大魏的半壁江山从前皆是由这二人撑起的,一时间没了顶梁柱,论谁都有些心神不安。   御街上的马蹄声急促而凌乱,钟楼的古钟被敲响了,路人见官差纵马从身边疾驰而过,城内的各大告示牌中接连张贴出了季长川的通缉令。   禁庭宫城里的风声却也并没比外面好到哪里去,宫女太监们每每看到前去殿内送军报的人总会聚在下面窃窃私语。   沈煜将手上的文书搁在一边,端茶吹了吹热气,“不出所料,季长川到底还是没忍住。”   “所以外界传的那些‘一片丹心’‘鞠躬尽瘁’也不可尽信。他要真的忠于皇室,无论行至何等绝境都不会反的,只不过是朕给他了这个机会罢了。”   他抿了一口,对身侧伺候的老宫女说道:“你看,所谓人心就是这样,是真是假只要一试就原形毕露,可见盛名之下也不一定为实。”   宫女已年过四十,是茹太后从前的旧人,沈煜一向喜怒无常,近身的内侍与宫人换了无数个,也唯有她靠着一点点太后的薄面尚能安然无恙。   “陛下。”她摇摇头,“大将军原本可以不用起兵的,大魏百姓也就不必受战火所扰……”   “不破不立,你妇道人家不明白。”他大手一挥,示意她闭嘴,继而去问底下的心腹,“季长川的动静如何?”   “近来他收缩防守,只专心练兵,如今虎豹骑的数量已大致恢复到与袁傅战前的状态,不过新兵甚多,还欠缺实战。”   沈煜颦眉:“杨岂为何还不出兵?他在搞些什么?……命人传旨,趁反贼根基未定速战速决,人马如有不足,即刻向附近征兵。”   心腹刚要领命退下,他想到了一事,又出声叫回,“对了,让太医院再多配一些‘转生丸’,速速送去前线,以备新兵之用。”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是怼哥の反击←_←   活在嘴里的船和活在嘴里的包子……   [宛爹:气到变形]   最近好甜啊,感觉自己仿佛成了一个甜文写手【www   然后说一个十分内疚的事情。   今天写到这儿才意识到自己漏了什么……   沈煜这个反派的人设太过单薄了,其实[老宫女]在第三十四章就有出现,原本应该是个衬托其性格的一个关键人物,但不知道我中途是因为什么,写着写着把她放弃了。   今天码的时候还是觉得这个人物着实不该扔,所以后期我【可能】会往前修文补上此人的戏份。现在出现也许有点突兀。   【当然如果没有就请大家无视掉这段话】   但不影响全文观看。   这本光是大纲我就反复改过好几次,包括文中的好几个主要人物的走向都是改动过的……整个故事从一开始对我而言的确不太好写。   请大家原谅我这个生涩的剧情流写手【刚刚不是还说甜文来着(。 第97章   而千里迢迢外的嵩州城, 新兵的操练还在紧锣密鼓的进行着。   郊外漫山遍野的花已经全开了,阳光不冷不热的刚刚好, 春风拂过一路上尽是融暖的甜味。   宛遥拎着一篮卤好的鸭子肉, 提裙走上军营外的小坡,栅栏围成的校场间, 滚滚浓尘直扬上半空,马蹄与响鼻声混成一片, 目之所及, 到处是身着军服拉弓持戟的士卒。   从她站着的位置望下去,正好能看到演武台的情景, 不知是恰逢休息时间还是心血来潮, 士兵们围着台子站了一圈, 兴致勃勃地给其中切磋的人呐喊助威。   场上是执剑持枪对阵的两个年轻人。   剑客显然军阶不高, 并且十分忌惮持枪者招式的威力,时刻保持着高度警惕。相比之下,对面的少年将军便游刃有余许多, 他手中握着一杆通身银白的战枪,枪长约八尺,凝重而森严,据说是前朝项王一脉留下的武器。   然而这样一柄重枪在少年的掌间却挥洒自如, 枪锋与剑刃交汇出刺目的星光, 与之交手的士兵视其如洪水猛兽,神经紧绷,他倒是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 雪牙斜斜递出去,唇边竟还带着若有似无的笑。   宛遥忍不住探头去看,少年在演武场间淋漓尽致的挥枪,旋身避开剑招时,下摆几乎翻出花来。   尽管隔得那么远,她依然能感受到项桓身上那种一如既往的意气飞扬与桀骜不驯。   “噌”的一声,兵刃交击,长剑直接被撞飞出去,场下看热闹的士卒一阵哗然,纷纷惶恐地散开,急促的清响过后,剑尖深深没入地面,尾柄犹在轻颤。   项桓擦着一头的汗水走下来。   原地里众人还围着那柄剑七嘴八舌的议论。   “哇你也太狠了。”余飞看完了全程,蹦过来对他鄙夷道,“一点情面也不给人家留。”   后者不以为意,“情面能值几个钱?咱们当初被大将军打飞的武器还少了?那不一样是当着三军将士的面,大庭广众之下出糗么。”   经他这么一提,好像颇有道理,余大头悠悠颔首:“也是……”   转念一想:“……你该不是趁机公报私仇的吧?”   他意味深长地挑眉:“当然没有。”   对方伸出手指怀疑地点了点他,待要说什么,余光瞥到个熟悉的身影,脑袋一偏:“诶,宛遥姑娘。”   项桓轻嗤一声,不上他的当,“都几回了,又想拿这话来骗我?”   “没骗你,这次是真的。”   他闻言,脸上懒散的笑容不自觉一收,星眸骤然带光似的猛地转头。   只见营门方向,女孩儿穿着那身他熟悉的月白宽袖褙子,正提一个食盒朝这边走来,长发里几缕没有挽好的青丝被风吹在耳畔,萦萦绕绕的。   项桓想也不想当即丢下面巾跑到宛遥跟前,他身上还带着方才比武后残留的热气,甫一走近便有淡淡的温热气息。   “你怎么来了?”说着动作自然地接过食盒。   宛遥于是拿指尖在盖子上轻敲几下,“前天不是老说军营里的饭菜不好吃吗,我特地卤了只鸭子,给你换换口味。”   没等他开口,余飞先就在旁吸口水:“这么说,我也跟着有口福了?见者有份,见者有份啊——”   言罢便动作灵活的避开项桓踹来的无影脚。   临近傍晚,一日的训练也差不多结束,他们仨寻了个背风隐蔽处坐着吃独食。食盒分上下两层,宛遥的刀工实在没的说,一整只鸭被她片成两盘,薄厚均匀,卤水的汤汁已渗入肉内,每一块都是骨香肉酥,肥而不腻。   余飞幸福的吃了两口,打开下面一层,“居然还有酒。”他比了个大拇指赞叹,“遥妹妹你可真上道。”   他刚伸出手,连酒香都未闻够,便让项桓迅速劫走,对方一脸的不满,“我说你有点自知之明好不好?”   他嫌弃地翻了个白眼,“原本就不是给你带的,还这么不懂眼色。”   余大头怨怼地坐在那儿,往嘴里塞了块鸭子肉,“喝两口怎么了,真小气……有媳妇了不起啊?”   他狠狠的嚼着,以示发泄,“改明儿我也去找一个,让你得意。”   项桓正拔开壶盖轻嗅,听了这话习惯性地朝宛遥看一眼,旋即嘴角一扬,抬起胳膊搭在她脖颈后,满眼挑衅地望向余飞。   “你找去啊,找得到像宛遥这样又会做饭又会治病的吗?”   他语气里的自豪之意不加掩饰。   对面的余大头尚没回应,宛遥先就不好意思起来,将项桓手臂一摘,顺势往肌肉上拧了一把,“不要胡说八道。”   “看把你能的,都要上天了。”余大头啃着鸭腿鄙视他,“那也是人家遥妹妹能干,跟你有什么关系。”   项桓开始不要脸:“是我教得好啊。”   趁他一张嘴,宛遥便眼疾手快地挟起鸭子肉塞进去严严实实的堵住了,后者吃得满口是油,她还得拿帕子给他擦。   这边吃得正热闹,三个人在身侧寻水囊,冷不防抬头,瞧见秦征双手抱着剑,心事重重地路过。   宛遥忙招呼道:“秦大哥,快来吃鸭子。”   他那模样似乎一开始想推拒,但不知又因为什么,到底还是向这边走来了。   一只鸭子就那么点肉,两个血气方刚的少年还不够分,这又多一个,余飞的内心其实是很拒绝的,不情不愿的给对方挪位置。   秦征并没关注到身侧这股不甚友好的视线,沉默着席地而坐。   宛遥把一小碟鸭肉和酒端到他面前,像是才回过神,秦征忽然摆摆手:“不了,我刚吃过饭……多谢。”   “他不吃那给我好了。”余大头很乐意为人分忧,三两下将盘子里的肉拨到了自己碗中。   宛遥无奈地摇了摇头,继而关切地去问他:“秦大哥是有什么事吗?”   “看你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后者欲言又止地启唇,随后轻抿了抿,艰难地开口:“听季将军的意思,再过不久我们应该就要拔营出征了。   “嵩州城并非最好的后方补给之地,也许到时候大军主力会在蜀地落脚。”   秦征说到此处,莫名地顿了好一阵,方才缓缓道:“但是文……但是大小姐一家毕竟在嵩州,我……我不知道她肯不肯跟我一起走。”   若说听开头时余飞还有那么一点兴趣,言至于此,他只能咬着鸭肉朝天掀了掀眼皮,转身坐到旁边去了,觉得这个话题不是自己该参与的。   项桓晃荡着酒壶,稀奇道:“你们俩都这样了,居然还没把话讲明白?”   看来这世上磨蹭的也不止自己这一家嘛。   在陈文君没出现在周围十丈之内的时候,秦征此人行事其实颇为狡黠的,难得他会有眼下这般窘迫局促的神情,竟吞吞吐吐半晌才承认:“先前……曾迂回地表达过一次,但没明说,现在安定下来,日子一久,反倒不知怎么开口了。”   他转向宛遥:“宛姑娘和大小姐一向交好,可否给秦征支个招,我现在到底如何做比较妥当?”   “这……”她自己都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问题摆在面前,也显得十分无措。但在如今的环境之下,身边的人不是大老粗就是单身汉,秦征着实是没了办法,否则也不会来问她。   宛遥思索道:“秦大哥是在发愁怎样跟陈姑娘表白心意吗?”   他赧然地颔首。   项桓直截了当地开口:“很简单啊,去向她说不就完了?倘若他父兄不同意,索性把人掳走,反正你们俩郎有情妾有意,不算过分。”   话音才落,便被宛遥狠狠地捅了捅腰,一个眼神使过来,压低声音:“你该不会自己就这么想的吧?”   后者颇为无辜:“我们俩又跟他不一样。”   而秦征好似真把这话听进去了,正襟危坐着颦眉沉思。   知道项桓这帮人的想法是出了名的离经叛道,不着边际,宛遥自己深受其害总不能再拖人下水,忙讪讪一笑:“秦大哥你别听他乱讲,陈姑娘是个顾家的人,做得太绝肯定会伤她心的,还是温和一点为好……”   此刻默默背对众人吃鸭子的余大头忍不住侧了侧身,一副过来人口气,“诶,说白了,你不就是觉得自己出身不好配不上她,怕陈家人阻拦么?”   秦征怔忡地抬头。   “要我说,你压根不必这么担心。想想看——你现在是季将军麾下,雷云骑的主将,那可是八面威风——在自家地盘上。而她陈家呢,树倒猢狲散,哪怕从前是大家闺秀,这会儿也照样寄人篱下。如此一来,若比身份,你也不差啊,怎么着也算门当户对了。”   余大头对于给这种事出主意,总有一种旁人难以理解的热情,扳着指头一件一件的教他。   “你呢,平时硬气一些,首先气势上不能输,得让陈家人瞧见你今非昔比的模样。军威,军威知道吧?”   “也别叫什么‘大小姐’,你都是将军了,还这般低声下气的称呼多不合适,直呼其名懂不懂?直呼其名!女孩子就喜欢凶一点的男人……不信你看他们俩。”   他手才往前一指,项桓已经捞起根鸭骨头扔了过去。   秦征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大概还没来得及消化,冷不丁听见不远处有人叫他:“秦征——”   来者的嗓音于他而言是极其特别的存在,几乎是本能反应,秦征蹭的一下便起身回头。   营门外站着一个纤细窈窕的姑娘,因为体弱吹不得风,肩头尚且披了件斗篷,而其怀中似乎抱了个包袱,不知是否是特地拿来给他的。   “大小姐!”秦征顷刻把先前的话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匆匆向他三人道别,飞快冲着营门跑。   余大头觉得自己方才的唾沫全喂了狗,举着鸭翅膀恨铁不成钢:“真是没救了。”   宛遥见状,低头收拾着食盒无奈地笑笑。   军营栅栏后的两道人影被分割得七零八落,青年刻意朝左边挪了几步,高挑的身形替女孩儿挡住东面吹来的料峭春风。   不晓得是在聊什么,见陈文君忽的垂首打开怀中的包袱,将藏青色的大氅轻轻一抖,像是要让他试一试。   秦征略显无措,用手抓了抓脖颈,继而僵硬接过来。   项桓心不在焉地往嘴里灌了口温酒,慢悠悠收回视线,目光堪堪往旁边一偏,正瞧见宛遥垂眸浅笑,暖阳落了半身,清秀的眉眼间有种不显山露水的美。   说不出什么原因,他心里忽然莫名的一动,总觉得自己的姑娘怎么看怎么漂亮。   少年把酒壶一放,迅速帮她收好残羹碗盘,旋即握住她的手将人拉起身。   宛遥不解地瞧着突然变勤快的项桓,一头雾水,“要去哪儿啊?”   他心情很好的样子,“这里煞风景,我们别处逛逛去。”   说完提起食盒,牵着她便走了。   原地里余飞尚坐在一堆鸭骨头中间,后知后觉地回味过来:“什么意思,煞风景是指的我么?”   *   晚上没有任务,项桓便陪着宛遥在附近多走了几圈。   半空中月满如轮,长街冷冷清清。   他并不是个很安静的人,但却总喜欢和她在一起时那种连时间都会放缓一些的感觉。   宛遥会跟他讲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偶尔是关于身边的朋友,偶尔也是有关于自己。项桓就漫不经心的回答,言语上或许作死惹她一两句,便在狭窄的巷子里打闹起来。   有那么一瞬,像是回到很久很久之前,在长安城的时候。   少年天生爱动,哪怕拎食盒也要前后晃荡不得安宁。   宛遥便在旁边嫌弃的去拍他胳膊:“你好好拿,不拿还给我。”   “让你提我空着手啊?过会儿人家看到了,又得背后对我说三道四。”   她叮嘱道:“知道你就安分一点,里面装着碗呢,一会儿摔坏了……”   “不会的,放心吧。”   他们才从巷口钻出,宇文钧已经却站在大门下焦急地张望,似乎等许久了。   “小桓!”   他神色匆忙,“上哪儿去了,怎么才回来?”视线落到宛遥身上,动作又不禁一顿。   项桓奇怪:“出什么事了?”   宇文钧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宛老先生……今日找了个媒人,说是要……给宛姑娘谈一门亲。”   作者有话要说:  [宛爹:哼,跟我比]   没错,又是我想吃卤鸭子了…………   ←_日常开始进入倒计时啦,请珍惜我还能水日常的日子~ 第98章   项桓拉着宛遥赶到偏厅时, 宛延正把那位媒人送出门,她大概四十上下的年纪, 兴许是在这乱世当头的节骨眼上能接到活儿是件颇为意外的喜事, 笑得两眼成缝。   “老爷请放心,我是自小在嵩州城长大的, 这城中有多少青年才俊,我心里一本谱, 比谁都清楚。姑娘又生得这般好相貌, 不出十日,必然能觅得良婿。”   宛延是看见他们两人走近的, 倒一副没事人的样子, 略略抬手一送:“如此那就有劳了, 请。”   “您客气。”   媒人喜滋滋地下了台阶, 迎面就撞上一双凝如纯墨的眼,少年毫无温度的星眸死死地盯着她,后者被盯出一身莫名的冷汗来, 只能稀里糊涂的加快脚步。   宛延掖手站在门边,轻描淡写地瞥了他一眼,转而朝自家闺女道:“宛遥,跟爹进来。”   毕竟是亲爹, 宛遥本能地就要上前, 可手却还在项桓掌心里,刚走出一步,便发现他还用力拽着。   少年的目光略显阴冷, 面无表情地望着不远处的宛老先生,显然是不打算善罢甘休。   “宛大人,你什么意思。”   他颊边的肌肉微不可见地动了动,“你明知道宛遥是想跟我在一起,非得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刻意为难吗?”   “我是之前未征求同意将你绑到了嵩州,但也已经道过歉了,这是情势所逼又不是我任性妄为,你不至于气量就这么点儿大吧?”   这番话说得全然不客气,宛遥生怕他们俩能当场吵起来,正欲出来打个圆场,项桓却不由分说地将她拉到了自己身后。   宛延站在那里负手冷哼,“项桓,你也不必用言语来激我,既然讲到这个份上,好,那咱们今日就把话说清楚。”   正是饭后消食的时间,此处的动静渐渐将周围过路的人都吸引了过来。   “你要娶我女儿?行啊,你拿什么娶她?”他义正词严地转身,直视着项桓的双眼,“别怪我讲话难听,你跟着季将军如今虽是占了嵩州城,军中也有你一席之地,但是四面受敌,朝不保夕。你连自己的生死都无法左右,又如何保她平安周全?   “你想怎样踏平天下,有怎样的雄鹰志向,老夫我管不着,也不想管。可我宛家这一脉只这么一个闺女,不可能让她跟着你东奔西跑,担惊受怕,这是为人父母的考量!   “我现在把女儿托付给你,你跑去打仗,三天两头不见人,改明儿死在外面,让她怎么办?”   项桓听得一怔,竟被他说得语塞。他在心中辗转琢磨,总认为宛延讲得并不对,可一时间又拿不出有力的证据反驳。   无形的憋屈感好似巨石压胸,冲得人喘不过气。   宛延看他这副模样,语气也稍作缓和,“太远的事且先不提,你想提亲,有安稳的住所么?有妥当的将来给她么?就算是礼金,恐怕也只能让季大将军替你想办法。”   宛遥只觉得握住自己的那只手正紧紧地收拢,陡然加大的力道捏得五指发疼。   “用不着别人帮忙!我自己能筹好聘礼!”   少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一字一顿,“我会把长安打下来,送给她。”   宛遥愣了一下,蓦地抬起头。   或许是项桓从前自不量力的话说得太多,这一席豪言壮语却未曾掀起波澜。宛延不以为意地冷笑:“漂亮话动动嘴皮子谁都能说,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   “我不是信口开河。”他认真道,“三年之内,我一定会把长安打下来。”   但宛延却已经侧过身,置若罔闻地唤道:“宛遥,你还不走?”   一瞬间,四面八方地视线陡然落上来,她不知所措地左右为难:“爹……”   项桓的手仍旧没有放开,宛遥朝父亲的方向望了望,又转头看向他。   少年分明从她眼中瞧见了一丝迟疑,他近乎质问道:“连你也不信我?”   “我没有不信你……”   宛遥却犹犹豫豫地看着宛延,她爹的那个眼神,显然是在催促她赶紧站位——要么跟他走,要么留下来。   这是一个关乎着给父亲脸面还是给项桓脸面的重要选择,她实在进退维谷。   “宛遥!”老父亲冷冷开口。   她没有办法,只好抱歉地朝项桓看去。   少年堪堪与她四目相对就已经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连日来的疲惫与愤慨齐涌上心头,索性也懒得再解释,将手一松,破罐子破摔似的掉头大步离开。   “项桓!”宛遥急得在后面叫他,然而对方连停也不曾停一下。   她连忙同宛延匆匆交代:“爹,我……我去看看他,很快回来。”   女孩子紧跟着追上去。   两道身影在夜深人静的小径间倏忽一晃,很快便不见了。   周遭瞧热闹的人们面面相觑,为避免尴尬也各自佯作无事的迅速散开,唯有宛延犹在门外,甚是感慨的摇头叹气。   “女大不中留啊,哎……”   府内的后院回廊曲折,月色已深,项桓走路又快,宛遥在附近兜兜转转,跑了好几个来回才在小池塘边发现了他。   少年正坐在一块斜伸出的大石上,面朝池水耷拉着脑袋,手中揣了一堆石子儿,让他挨个挨个,泄愤似的砸到水里。   浮萍之下原本尚有一两条游鱼停歇,被这般一搅和,纷纷慌不择路地满池瞎窜。   她远远望见,终于松了口气,随后又不知为什么,反而觉得有些好笑。   最后一块卵石也扔进了池中,项桓微微倾身,将胳膊搭在膝上,双目无神地盯着涟漪万千的水面。   星月清辉,波光粼粼,倒映出他的眉眼,五官却不甚清晰。住处其实离这边已经不远了,可他不太想回去,也不想去其他地方,夜风吹得指尖发凉,忽然感觉心中倦得很,就只想在这里坐到天荒地老。   项桓沉默地发着呆,眼皮低垂,像是要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隐约觉察到袖子被人从旁边轻轻扯了扯,动作既小心又温柔。   项桓蓦地惊醒,似有所感地猛然转头——宛遥竟就在身侧,一双水眸清亮亮地将他望着。   他内心不自觉地一喜,然而很快又强迫着自己沉下脸,背过身去故意不理她。   宛遥像是早料到他会有这反应,唇边一笑,耐着性子靠过去,试探着问:“还在不高兴啊?”   项桓闻言,余光偷偷瞥了瞥,依然没好气,“你不是选你爹了吗?”   他生硬地别过脸,“那找他去啊,还来寻我作甚么?”   少年不肯给个正面,宛遥只好扒着他的胳膊轻晃两下,将下巴贴在他肩膀处,“我爹毕竟是长辈,总得先顾全他的颜面……你就吃点亏,让一让他吧。”   “我基本上全吃亏了,什么时候占过一点好?你看他呢,就会想方设法的找我麻烦!”   项桓说话时将脸颊朝旁偏了偏,宛遥正在一边犯愁地咬唇,于是照例直起身,讨好的往他嘴角啄了一下。   同一招使两次,效果自然大打折扣。   项桓唇边略微一动,对她这般打完脸给甜枣的行为深恶痛绝,不近人情地开口,“宛遥我告诉你,你现在亲哪儿都没用。”   说完丢只给她一堵后背。   宛遥无奈地盯着他的侧脸,对方那举止,明摆着就是一副“反正我不高兴了,你自己看怎么哄吧”的架势。   “项桓,项桓……”   她唤了几声,又拽了两下,后者依然油盐不进,爱答不理,去摸他的手,也被躲开了。   “趁时间还早,我们去放河灯好不好?”   “我不想去。”   宛遥思索道:“那放风筝吧,今天风很大,应该能飞很高。”   “大晚上的,放了也看不见。”   “不如我做夜宵给你吃,你想吃什么?”   “我现在不想吃。”   女孩子的耐心也终于到了极限,她放开手,“又不是我想这样的,就会冲着我发火!”   少年坐在那里愣了一下。   宛遥愠恼地瞪着眼睛,“这件事我也很难做啊,跟着我爹不对,跟着你也不对。既然觉得我不应该来找你,那我走就是。”说着便要站起来。   没想她会生气,项桓急忙回身握住她手腕,“诶……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宛遥秀眉微颦,眼见着像是真恼了,他才没敢再继续作死,半劝半拉,勉强将人稳住,“你知道我这个人平时嘴贱的……没有真要对你发脾气。”   项桓老老实实地说道:“别走了,陪我说会儿话吧。”   宛遥嘴角还沉着,默不作声地看了他两眼,并未言语。这是余怒未消的表现。后者略一琢磨,干脆动用武力,伸出手臂将拉她进怀里圈着,权当是示好了。   一番动作,山石上蹭出几粒碎渣落入池中,叮咚叮咚的发出清响。   自打他们住进府,这花园就荒凉下来,夜晚也鲜少有人经过,周遭静悄悄的。宛遥靠在他胸膛上,抬头正好能瞧见一轮明亮的圆月。   光华温润如玉。   少年的体温刚刚好,可以替她暖着,两个人相依而坐,很长一段时间里,谁都没有说话。   项桓将下巴抵在她头顶,过了好一会儿,他问道:“宛遥。”   “嗯?”   “你想回长安吗?”   她静默片刻,说:“想。”   少年埋首在她发间,轻轻嗅了嗅,“我也是。”   项桓握住宛遥的手,合拢在掌间,“我知道你们都认为我在逞强。   “可我说过,我会把这世上最好的,抢来给你。”决不食言。   *   宛延前脚刚回房,后脚项南天便在外头敲开了门。   他衣着朴素而简洁,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拎着一坛好酒,似笑非笑地向他扬了扬手中之物,“上等女儿红。如何,肯赏脸喝一杯么?”   宛延神色鄙视地瞧了这位老宿敌两眼,半晌才朝旁挪两步,语气嫌弃,“进来吧。”   项南天倒也不跟他客气,慢悠悠地行至桌边,将酒递给一边的宛夫人,目光打量着屋内,撩袍顺势坐了,随口道:“你怎的不问我是为何而来?”   宛延冷哼一声,拉开凳子,“还用问么?”   “我那个不争气的女儿跟你儿子跑了,你这老匹夫自然是上门来看我的笑话。”   宛夫人摆好了酒碗给他二人倒上,项南天挽起袖子,“文渊,都十几年了,你对人的偏见还是一点没改,总那么固执。”   “我固执?你懂什么!”宛延执碗喝了一口,不以为然地哼道,“所以我为什么那么讨厌你们项家这群武夫?包括你那个儿子,占了个天时地利人和,撞上兵荒马乱的时代缺将少兵,凭着几场仗便能步步高升,一夜成名,还一副理所当然,耀武扬威的模样。”   几道下酒菜陆续端来,项南天喝得有了滋味,倒是好脾气的笑笑:“你啊,从年轻的时候就爱跟我比,比了这么多年你还是没比过我。”   宛延端着碗不悦:“你有什么好了不起的。不就是有个臭不要脸天天勾搭人家女儿的儿子么?”   “那可多了。”后者喷着酒气,伸出手来给他数,“你看,当初咱们俩一块儿殿试,你是二甲进士,我是庶吉士,论成绩,我比你高;在魏国时的官阶,我三品你六品,论资历,我也比你高。”   宛延一迭声道:“去去去……现在说这些有个屁用,大家伙儿不一样撂摊子在这儿当反贼吗?哦,我撂摊子还是被你儿子逼的,还不是我自愿。”越说越气,“……你看你们家恶毒不恶毒啊。”   “诶——”项南天不管他,“再说家世。”   “我家祖上可是项王之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今我儿子又战功赫赫,没准儿还会青史留名光宗耀祖……再看看你家,门厅凋敝,人丁不旺,太/祖时期的功臣了,却混得一代不如一代。”   宛延坐在对面冲他翻白眼,夹了块卤肉冲冲酒味儿,“你儿子再怎么不可一世,倒头来不还是得听我闺女的?他战功赫赫,光宗耀祖是吧?嘿,我偏不让我闺女嫁过来,看你们项家还不绝后!”   “所以你这人,真是小肚鸡肠。”项南天拿筷子点了点他,“你比什么比得过我?”   “生孩子,我比你生得多。”   “生儿子,你也比你生得多。”   “看不惯我们家桓儿招惹你闺女?行啊,你倒是生个儿子来祸害我们家啊,我可还有个女儿呢。”   宛延险些被他怄出口血来,加上酒劲上头,坐在那儿涨红了脸却说不出话。   项南天似乎乐于瞧他吃瘪的样子,十分欣慰地一笑,把碗里的酒一口饮尽。不欲输给他,宛延也意难平地喝完一盏,陈年佳酿,烧刀子一般从咽喉滚过,热得满身冒汗。   也就是在此时,宛延听到对面发出一声轻叹,好似那一串幸灾乐祸的笑半途辗转,成了抹无尽的怅然若失。   “不过啊,常言道‘风水轮流转’,这人的好运都是有定数的,前半生用完了,后半生就得乖乖倒霉。你看这些年,我女人死了。”   “我大儿子也死了。”   他一抬头,正看到项南天拿着一支竹筷轻敲着酒碗,面容间满是苍老的褶皱。   “小儿子不争气,闹得个有家不能回,一族的人至今颠沛流离,病的病,伤的伤。”他忽然感慨道,“相比之下,你们家虽碌碌无为,也平安顺遂,无病无灾,闺女又懂事又听话。   “这后半辈子的确是你赢了,我输得心服口服。”   宛延闻之微怔。   突如其来的这两个字对他而言竟有些陌生。   “老兄弟啊。”项南天放下碗筷,语重心长,“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做长辈的,偶尔迁就一些,帮衬一些,只要他们俩过得好,没什么不能放下的。何必把自己孩子,弄得那么狼狈呢?你说是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点题文案了!!【此处应有掌声】   ←_←所以最后搞定宛老爹的,还是项老爹啊!   相爱相杀的好兄弟。   【项爹:你闺女就是我闺女!】   【项爹:为了儿子,没什么是不可以自黑的!】   日常就要结束啦~~只剩最后一点点了wwww 第99章   项南天走之后, 宛延独自端着酒碗,在窗边沉默地站了许久。   他并非还被女儿的婚事所困扰, 也不是非得要跟项桓争个头破血流。只不过在刚刚那一番短暂的对话里, 咂摸出一些时过境迁的苍凉来。   细细回想,他这一生到头所追求的, 不也就是“输赢”二字么?可为何适才听得自己厌恶了十几年的对手,卑躬屈膝地承认一声“你赢了”, 却未曾感到丝毫的痛快, 反而有一种光阴似箭,吾辈日衰的感慨。   然而再一细想, 大魏都已经四面漏风, 岌岌可危了, 那些驰骋沙场的主帅也从昔日的耳熟能详名将换成了而今崭露头角的少年。   连旧时代最后的袁傅都去了, 他们这些人能不老么?   出神之际,宛夫人将一件大氅披到了他的身上,顺势接过丈夫手中的空碗。宛延蓦地反应过来, 正见她朝自己微微一笑。   “还在忧心项老爷的话?怎么,是不甘心他为了儿子娶妻才刻意向你示弱?”   他将手轻轻搭于窗沿,语气里多有几分怨怼,“在你们看来, 我就是这么个睚眦必报之人?”   宛夫人笑着恭维:“老爷不是睚眦必报, 是恩怨分明。”   宛延自嘲地一哼,随即摇摇头,低声说:“岁月逝, 忽若飞,何为自苦,使我心悲[注]……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我早就不在意了。”言罢,他却有些不解,“我倒是奇怪,女儿难道不是你生的?怎么不见你着急?”   宛夫人放下碗,长长一叹,淡笑道:“自从遥遥离开了这大半年,我也怕也怕过了,担心也担心过了,如今难得重逢,算是想通了。她能平平安安的便好,愿意跟着谁过就跟着谁过吧,一辈子只有那么短,咱们又没别的孩子,不迁就她,还能迁就谁呢?”   宛延恨铁不成钢地别过脸,无奈:“慈母多败儿。”   后者倒是一脸心甘情愿,我乐意地表情,转身端碗走了。   *   咸安三年是个多事之秋。   上一年,武安侯袁傅的叛军刚刚镇压,紧接着位列三公的季长川也跟着在西南起兵,这位只有万余残部的将领在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内招兵买马,迅速壮大,很快成为了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   起初魏国的主将杨岂坐拥凭祥关,为留存实力故而出兵谨慎,未能在季长川根基不稳的时机将其一举歼灭,而后四五月的几场大战中,他均没占到上风。先机已失,等回过头来,虎豹骑已然兵强马壮,声势赫奕。   南北之争一触即发,战火从嵩州一代烧至蜀地,仿佛一场燎原大火,烧断了吊起大魏最后一根太平盛世的绳索,让一切都显得风雨飘摇,危如累卵。   年年兴师征战,年年民不聊生。   边境的百姓如浮萍飞蓬,四海为家,无处安稳,从前只在小地方出现的难民乞丐,如今连京师的街头巷尾之中也堆积如山,随处可见。   朝廷将所有罪过推在季长川一人头上,流言与告示漫天乱飞。   于是最开始的那段时日,百姓们无不唾骂,几乎人人在茶余饭后都得将他拖出来用口舌施以极刑,恨不能食其骨肉以泄其愤。   而季长川本人倒是不屑于替自己开脱解释,只潜心研究时局与军阵,调兵遣将,择贤而用之,军中威望与日俱增,一路从南境杀到了蜀中。   杨岂的威武军乃是魏国的主力,一年内,两人曾多次短兵相接。   磕了大力丸的铁面军虽骁勇,但毕竟无运筹帷幄之人排兵布阵,再加上猛药之后必有遗症,这数月的较量中,两军尽管各有胜负,然而威武兵的损失却更为惨重,杨岂不得不加大征兵的力度,向朝廷索要的“转生丹”数量也一天天的成倍增长。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   京城的大街小巷传出了当年虎豹骑在龙城被断粮的消息,一夜之间,长安的风向隐隐起了变化。   沈煜本人并非没有觉察到,但剿灭季长川的难度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期,此时已经骑虎难下,他只能背水一战。   是年腊月初一,虎豹骑攻破了成都,并以此为据点,与长安遥遥对望,已相隔不远。   咸安帝再也无法稳坐朝堂,当下御驾亲征,坐镇巴州,三军士气顷刻高涨。   巴蜀之地,由于地势的缘故,古往今来总是不及中原与沿海区域繁华,但城郭山清水秀,居民自成一格,倒也算是一处富饶的所在。   这些年,南境的战火让百姓纷纷北迁,逃难的灾民们大多经过蜀中,在当地落地生根,久而久之,也给以往萧条的村落与县镇注入了新的血液。   腊月的第十天。   隆冬的微风里夹杂着湿气,宛遥一行的车马跟在虎豹骑身后,摇摇晃晃的驶进城内。   他们是从嵩州而来的,项桓甫一攻下成都,便飞快传书命他们收拾行李准备搬家。锦城地大物博,自然比嵩州这样的穷乡僻野要富庶得多。   不过说走就要走,却也没有那么容易,宛遥一家外来客倒是无牵无挂,陈文君便比较麻烦了,拖着病重的父亲和弟弟,足足耽搁了数日才启程。   尚未到城门口,她从车窗看出去,城防之下一队虎豹骑整齐肃穆的列阵而站,随时保持着对周围最高程度的戒备。   而巡视的一骑白马正不紧不慢地踱步过去,马背上的年轻将军神情冷傲而威严,有着和平时截然不同的认真。   近一年的战火洗礼,也终于将他打磨出一点沉着稳重来。   巡过了南门的布防,项桓带着亲兵前往驻地的军营。正值换防最乱的时候,营地一小队虎豹骑趁机忙里偷闲的席地打起瞌睡,这下子撞枪/头上,不偏不倚让他逮了个正着,一群人只得自认倒霉地低头挨训。   “很困吗?”他冷眼横扫,鹰一样锋利的视线将面前的士卒盯得不敢抬眸,“没睡够是不是?”   将军的年纪不大,也就二十出头,在场的甚至有不少比他还长几岁,但所有人都知道,项桓持令巡视各营,有号令三军之权,十四便持枪出征,军龄已经是自己的好几倍了。   “子时就寝,卯时三刻集结,四个时辰,还不够你们睡是吧?”   他的嗓音和语气一句比一句高,也一句比一句重。   “你们是来打仗的,不是来这儿享清福的!以为锦城攻下来便万事大吉了?魏帝已经亲征,巴州离前线不过三郡的距离,稍有不慎,你我都得一块儿埋骨他乡!”   “你们杀了魏军的同袍兄弟,抢了他们的城镇村庄,倘若有一日我军沦陷,你们的兄弟,你们的父母,你们的妻儿子女,就是旁人的刀下鱼肉,任其宰割。到那时,你们还笑得出来,睡得下去吗?”   众人夹着尾巴沉默无语,偶尔私底下对视,有个凄惨的眼神交流。   项桓的目光从众军士身上一一扫过,冷冷道:“每人负重二十圈,几时跑完,几时吃饭!”   闻言,一众将士都暗自叫苦,想着这只怕得跑到天黑了。   正是在此时,远处有个熟悉的声音。   “项桓?”   几乎所有人都看见将军微微一震,神情瞬间就变了,他猛地转过身去,面前的姑娘聘聘婷婷的站在那里,眉眼安和,温润如玉。   项桓眸中铺出一丝意外,唇边的笑意一点点漾开,一干士卒只听他用活泼得简直过分的嗓音说道:“你怎么来了?”   当着他这么多下属的面,不便把话讲得太直接,宛遥掩饰性地悄悄扯了扯自己的衣带,示意旁边的几名医士,“这几位是城内有名的大夫,大将军让他们来给军中的将士检查身体的。我正好想试试前段时间调制的外伤药,所以就跟着过来了……”   转眼见对面一群整整齐齐的人,气氛貌似很冷凝的样子,于是小声问:“你们是不是在忙?要不,我先跟他们去别处看看?”   项桓朝背后那一队倒霉孩子望了一眼,睁着眼睛说瞎话道:“没有,不忙,一点都不忙。”   宛遥的表情尚有几分茫然,就见他侧身,面不改色地吩咐:“都听见了么?”   “大将军派医士例行检查,现在放下手里的事,同伍成队依次排好。”   负重跑二十的事情顷刻间已被他丢至脑后,方才还怂成一团听训的士卒们此刻很给面子地排成了两队。   宛遥将肩头的小药箱放在地上,挨个取出花花绿绿的几个瓷瓶,随口解释:“这些伤药是在上回给你的那瓶基础上改良的,趁前一阵无事,我多做了一些,还不知道止血效果如何……”   项桓挨在她身边瞧了一会儿,见状略一思索,抬头厉声下令:“有外伤的,排前面来!”   话音落下,窸窸窣窣地动静之后,两三个士兵调换了位置。   都是早些时候落下的刀枪伤痕,早已包扎严实了,士卒自然不敢劳驾她动手,利索地解开布条。   宛遥细细地查看着对方的伤口,不时洒上些许药粉,似乎有些举棋不定。项桓偏头见她隐约皱着眉,不由问:“效果不好吗?”   “不是……”她合上瓶塞,为难地摇头一笑,“嗯……大家的伤都差不多愈合了,所以也看不出什么好坏。没关系,下回有机会再试试吧。”   看得出她还是有点遗憾,项桓垂眸沉思片刻,抬目向对面站得端正的军士们望去,视线最终落在一名腰间佩刀的步兵身上,隐晦地向他丢了个眼神。   后者反应了半晌,诧异地指着自己。   他点点头。   那步兵显然颇为犹豫,左右环顾,游移不定。   项桓不耐烦了,狠厉地一盯,先是冲着他的刀扬扬眉,再用两指做了个小跑的姿势,随即一刀切断。   这是一段非常人所能明白的手势,但那步兵居然看懂了。   他顿了半瞬,立马积极的拔刀,暗暗往小臂间一划。   “大、大夫,我刚刚受了点轻伤!”   宛遥才要把药瓶收捡起来,一条流着血的胳膊便递到了眼前,上面的刀口很是新鲜,正欢快的冒着血泡。   她怔了怔,却也并未多想,急忙拿出药瓶:“你稍等,我这就给你止血。”   眼见她这趟总算没白跑,项桓在旁安心地抿抿唇。   这群兵油子何其聪明,不过眨眼的功夫,拉一条小口抵负重二十的讯息便在众人的眼神交流中迅速传播开来,众人纷纷拔刀效仿。   “大夫,我方才也不小心受了伤。”   “大夫,给我也止止血。”   “大夫,我也……”   很快,宛遥面前便莫名多出七八条伤口各异的手臂,放眼望去,一片血色。   “……”   咦?!!   作者有话要说:  实力宠媳妇。   [阿怼:当将军原来还有这用处?(新世界的大门……]   怼怼,你醒醒!你要是当了皇帝那铁定是个暴君啊!!暴君!!   明天还能更新~~~   该讲讲副cp的故事啦www   [注]岁月逝,忽若飞,何为自苦,使我心悲——《大墙上蒿行》 第100章   巡营的士兵目不斜视地从旁边过去, 校场上的烟尘也逐渐开始消散,眼看着要到午饭的时候了。   宛遥朝远处背着盾牌低头跑圈儿的士卒望了一眼, 跟着项桓往前走, 好奇道:“他们是在作甚么?”   “负重跑,这是军中的惩戒之一。”他替宛遥背着药箱, 不紧不慢的回答,“比挨军棍要轻些, 而且能够强身健体。大将军治军最喜欢的用的就是这招。”   宛遥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 慢悠悠地收回视线。   项桓垂眸瞥了她两眼,忽然笑着问:“喂, 你今天来, 真的就只是想试试药性?”   女孩子故作随意的应道:“那不然呢?”   “你们才到成都, 有什么药非得这会儿试。”他挑起眉, “宛遥,说实话你是来看我的吧?”   她信手拨开唇边的碎发,有恃无恐的样子, “怎么就一定是你?这营里还有宇文将军,还有淮生,我难道就不能是来看他们的?”   话刚说完,少年捏着一只小瓷瓶在她眼底下一晃, 唇边带着势在必得地笑:“润喉丸啊。”   项桓轻嗅了嗅, “前几日我说嗓子不好,你连这个都带来了,还不是来看我的?”   宛遥抿着唇想去抢, 奈何他反应极快,一击不成,只能在旁边狡辩:“谁说是给你的,我是给宇文将军的。”   “你还提宇文是吧?”他高高举着药瓶子,腾出另外一只手,食指往她鼻尖上点了点,“宛遥,我跟你说,你这是在公然挑拨我们兄弟之间的关系。”   “别人才不会像你这么小气。”   “哦,是吗?”项桓把瓷瓶一收,作势转身,“那我可要找他去问问。”   “诶——”   难分他话里的真假,宛遥忙在后面拽住他衣袖,“我开玩笑的……”   营地里的风忽然凌冽起来,加上正午将至,空气中便四处飘着米饭的清香。   宇文钧撩开帐子,夹杂湿意的北风便吹了他满脸,漫漫长空之下,一个身着绛红军装的少女正朝着这边跑来,她高束成马尾的长发不经意扬起,波涛似的在脑后涌动。   而那双眼睛里,一如既往的闪着微光,瞳孔深处带着西北部落族人特有的藏蓝色,像是波澜壮阔的海洋。   “将军。”   淮生捧着一件披风在他面前站定,抬头递上前,“起风了。”   宇文钧道了声谢,从她手里接过来。   而淮生的臂弯还挎着装有饭食的篮子,那其中是他今日正午的饭菜。宇文钧忍不住看着她这身单薄的装束,终于欲言又止地颦起眉,外袍在指尖一抖,最后披到她肩头。   淮生素来寡淡的表情上忽的顿了顿,“将军,我并不冷。”   “穿上吧,外面风大。”宇文钧抿唇轻叹,目光中隐约有些无奈,“我说过,眼下你已经不是战俘了,不必这样日日伺候我。”   面前的少女似乎不太能够理解,垂眸沉默了一阵。   “可将军毕竟是将军。”她想了想,皱眉说,“我不知道如果不伺候将军,自己还能作甚么。”   他被这话背后的苍白刺得心口微微钝痛,宇文钧知道淮生并无它意,仅仅实话实说,然而正是如此,他才会这般的感到自责与内疚。   女孩子纤细的手腕随意垂在腿侧,与铁环相接触的地方缠了一圈结实的布条——这是宇文钧为了防止她肌肤磨破特地缝制的。   淮生这丫头什么都好,就是在女红上实在毫无天赋,想必也是因为这个缘由,当年父亲才会把她派来军中学习武艺。   眼见布条已然斑驳剥落,他将食盒取下放在一旁,“把手给我看看。”   淮生闻言,听话地伸过去。   铁环沉甸甸的,年深日久将小臂压出了一条痕迹。她一向是对自己的事不太上心,宇文钧勉强在破损的绸布上打了个结,不经意往淮生那儿瞧了一眼,她目光依旧淡淡的,瞧不出什么情绪。   “干净布条还有多余的,进来吧,我再帮你重新做一个。”   这句话刚说完,远远的就听见项桓在旁边叫他的名字,不知是因为什么事情。   宇文钧连忙松开手,只好对她说道:“在这儿等我一会儿。”   少女依言答应,“嗯。”   走上前时发现宛遥也在,他礼节性地打完招呼,“两位用过饭了吗?要不要一块儿去我那里吃?”   “不必了。”项桓笑了笑,“正好碰到,找你说点事儿。”   宇文钧闻言肃然:“那我让人去叫小飞……”   “诶,用不着。”他抬手阻拦,语气随意,“也不是什么要紧的。”   “这不赶着要过年了么,将军惦记着众将士背井离乡,很是辛苦,决定在三十、初一、十五这三天安排大家轮班休息,说不定要在营外搭场子烤羊……就跟咱们当初在北境时那样。”   他听完点点头,随即一笑,“那是好事啊。”   项桓上一年被迫巡夜两个月,没能赶上吃羊肉,这一年便准备好好吃个够本,“将军把场地和人手的事交给了我,可你知道我没怎么张罗过,勉强列出个清单也不晓得行不行。”   宇文钧听到这里已知其意,了然地颔首,“我帮你看看。”   后者像是捧着一堆课业没完成的小孩子,终于有人肯帮他作弊,脸上陡然飞扬,打了个响指,“就等你这句话!”   项桓颠颠地请他上台阶进主帐,宛遥于是紧随之后,正将进去时不经意一转头,在前方的营帐前,隐约瞧见一个朦胧却笔直的身影,正一动不动地面向着这边。   有了宇文钧执笔修改,项桓乐得清闲地在边上甘心给他当磨墨的小厮。   “……这地方的预算太多了,删一些为好。”   “这里也是。”   “近年百姓收成并不好,碳价比较贵,改成烧柴吧。”   宛遥给他俩各自端上茶水,宇文钧道了句谢,顺嘴问:“姑娘才到锦城,去住处看过了吗?可有需要添置的东西?”   “劳将军费心了。”她含笑,“爹娘都说东西很齐全,比在嵩州时方便许多。”   宇文钧接过项桓殷勤捧来的茶水,先是睇他一下,继而朝宛遥温和道:“锦城这个地方应该会成为我们后方最大的据点,以后大家可能要在这里长住一段时间,若有什么不习惯的,你尽管提,千万别委屈自己。”   “嗯,我知道了,谢谢宇文将军。”   项桓端起茶杯走到窗边,没形没象地往台子上一坐,酸溜溜地叹道:“宇文,你看她现在对你比对我还好,方才在路上还说今日是特地来找你的,又是做补药,又是讲好话,我这个未婚夫可真没地位。”   宛遥暗自龇牙,回头拿眼神杀了他几刀。   少年仍旧叼着杯子,懒散地笑着。   宇文钧用余光一扫,无奈地轻叹:“你们小两口拌嘴莫要带上我,让舅舅听到,我会有无妄之灾。”   自从那日和宛延一番争吵,他就再也没提过提亲的事,但身边的人都隐隐约约的感觉出项桓在战场上那不同往日的奋进与拼命。   打下长安,有可能真的不是他信口说的气话。   “下着雨呢,不要老坐在那儿,会把衣服淋湿的。”宛遥拉着项桓从窗上下来,伸手合上卷帘。   冷雨随风飘洒入内,零星地落在宇文钧手边,他之前一直专注看账目,此时才被雨珠中的寒意惊得陡然回神,下意识地侧头望向天光明亮的窗外,讷讷开口:“下雨了?”   “是啊。”宛遥自然而然道,“下了有一会儿了。”   静默片刻,宇文钧好似瞬间想起什么,猛地丢下笔,箭步冲了出去。   宛遥不解地望着他的背影:“宇文将军?”   雨早已不知落了有多久,地面湿漉漉的倒映着天空,冬雨不大也不小,却最为阴冷刺骨,巡逻的士兵皆将帽檐往下压,步伐透着谨慎。   宇文钧站在无边无际的大雨里,甫一转身,在白雾迷蒙宛若仙境的四周,依稀看见自己营帐外站着的那个人。   淮生还是保持他离开时的模样,一动未动,甚至连眼神都还那么清澈。   “淮生!”   他走得很急,足下踏着水洼,衣摆顷刻溅上了斑斑点点的泥污。宇文钧靠近时,才发现她浑身几乎湿透了,然而营帐明明就在一旁触手可及的地方,这个女孩儿却依旧固执的选择站在原地等他。   宇文钧用近乎质问的口气厉声问道:“都淋成了这样,为什么不进去躲雨?!”   他已经这么生气了,可面前的淮生似乎并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发火,目光疑惑,言语却带着理所当然:“是将军让我在这里等一会儿。”   宇文钧微微一震,他望着女孩那双好似雨水洗过的双瞳,心中有一瞬无法言喻的心疼难受。   她对他永远是绝对服从的。   哪怕几十年腐朽的战俘制土崩瓦解,淮生还是像她所熟悉的奴隶一般,没有怨言地跟着他上战场,跟着他走南闯北。   甚至于,倘若他要她的命,淮生大概也会连眼睛都不眨的为他去死。   宛遥和举着伞的项桓旋即跟出来,目之所及,便是一高一矮,在雨中互相对视的两个人。   *   淮生的头发并不很长,也许是为了便于打理,她时常会自己动手修剪得短一点。   宛遥用干净巾子给她擦干雨水,淮生就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十分乖巧地由她摆弄。   “等下记得喝碗姜汤驱驱寒,虽说你们成日行军打仗,身体大多强健,可也总不能自己折腾自己啊。”   少女老实地应声:“我知道了。”   背后忽传来两道轻叩,宇文钧正站在门外,他另换好了衣衫,眼神带着询问。   宛遥微微一笑,“进来吧宇文将军。”   他略显局促地在四周瞟了几圈,“小淮怎么样了?”   “她很好,注意保暖就行。”见宇文钧极其自然地伸出手,尽管暗自愣了下,宛遥还是将巾子递过去。   对于这种事她素来懂得察言观色,立马给自己寻了个顺理成章的借口:“那……我去给她找件替换的衣裳,先失陪。”   宇文钧:“有劳。”   一路目送着宛遥出去,看到将军这动作似乎是要亲自帮她擦湿发的样子,淮生惯性使然地就要起身。   “你坐下。”肩头一股不容抵抗的大力袭来,宇文钧用掌心将她老老实实地又摁回了原处。   淮生只能百般不自在地垂首,指尖来回搅动怀里的衣带。   他许久不说话,气氛便这般诡异的僵硬着,脑袋上修长的五指极其注意分寸的搓揉,险些让她萌生出昏昏欲睡之感,正是在此时,淮生恍惚中听到一缕淡淡的轻叹。   “下一次,放聪明一些,别这样揪着那些礼数和字眼不放,懂了吗?”   她张了张口,回答惯了的那一个字忽然停滞在唇边。淮生定定地瞧着自己苍白的十指,然后将它们轻轻交错在一起。   “将军,是已经不需要我了么?”   宇文钧原本尚且带着愠色的星眸蓦地一怔,不自觉地睁大了些许,他狼狈地解释:“……不是。”   她不解地发问:“那为什么总是想让我走呢?”   少女清亮亮地眼睛撞进他的视线里,言语既茫然又疑惑:“为什么将军不想让我跟着你一起打仗了?”   “从嵩州城破开始……你就想把我留在外面。”淮生颦着秀眉,半是自省半是懵懂,“我是不是有哪里没做好。”   宇文钧:“我……”   他想说,我觉得你更应该做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安安稳稳的过完这一生。嵩州,成都,不管是什么地方,只要你愿意留下来,我会找一户富足的人家收养你,白天不必起早贪黑,夜里不用担惊受怕,每一日皆是平静祥和。想学什么,琴棋书画,或是骑射打猎,放风筝,斗蟋蟀,哪一样不比随军风餐露宿要好……   可他望着淮生极认真的表情,终究还是没能将想说的话说出口。   *   宛遥不知从何处捡了一条树枝慢条斯理地打在门边,最后往墙上一靠,显得心事重重。   “我总觉得,宇文将军对淮生的态度有些不一般。”   她漫不经心地揪着枝条所剩无几地嫩叶,双目无神地盯着虚里,“你说他不会喜欢淮生吧?”   项桓才把桌上的清单整理好,一边提笔誊抄宇文给他修改的账目,一边事不关己地闲聊:“那他可就惨了。”   宛遥奇怪地转过身,“怎么讲?”   “宇文是大将军唯一的外甥,他父母双亡,大将军呢,又膝下无子,可以说他们俩算半个父子。咱们总得有战事平息,屯田养兵的那一天,届时要建起自己的势力,自然得拉拢士族权贵。”项桓一副很懂的语气拿笔沾了沾墨,“联姻肯定是少不了的,尤其是正妻的位置。将军绝对不会让宇文娶这么个身份低微的女人,顶多收房纳妾。”   “收房纳妾啊……”她越听越发愁,把枝条折成了两截,“宇文将军这样的性子,只怕会很为难。”   “他为难也没用,时局如此,这是命。”   不大喜欢他这么风凉的言语,宛遥怨怼地投去视线,“无论怎样,他跟你是兄弟,届时大将军面前,你得帮他说话。”   项桓从一大堆书册间抬头,无奈道:“这是人家的家事……我怎么好帮腔?”   “那你让他帮你画花灯图纸的时候呢?就不是家事了吗?”她忍不住走过来,“宇文大人平时对你这么好,连这点小事你都不帮他?”   “大将军的安排,不算小事了。况且这二者的情形又不相同……”不经意触到宛遥的眼神,见她显然带着不悦,分明是行将翻脸的架势,项桓求生欲颇强的闭了嘴,只好不耐烦地改口,“好了好了,我帮,帮行了吧!”   真是,有个媳妇跟供祖宗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宇文x淮生。 第101章   正月北风呼啸。   又是一年战火纷飞的冬天, 记忆里这几回的年关似乎都未曾好好消停过,不是困在城内受人围攻, 就是随军奔走在大小城郭之间。   南北的战争好像永无停息之时, 久而久之,夹缝里生存的百姓们也习惯了这种三天一小仗, 五天一大争的时局,连春节也过得格外放纵热闹, 颇有些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意思。   宛遥去医馆内借了几本书, 她每到一处地方有查阅地方志和当地药草集的习惯,自己常用的医书在当年离家之时未能带走, 这两年的战火奔波, 倒让她又得此机会重新写了一本集注。   宛遥正抱着三两书册从城门前经过, 外面不知怎的, 突然骚乱起来。   原本相安无事的百姓们呼喊着四散逃窜,守门的将领似被什么所惊动,如临大敌地端着刀枪。   她站在长街上奇怪地垫脚望去, 只见那郊外进城的官道上,一个穿着魏军军服的铁面人摇摇晃晃的往这边走。   他的身形甚至比一般的壮汉还要魁梧,胳膊筋肉虬结,嘴里不清不楚地嚎叫着, 貌似十分痛苦, 然而手上的力道却分毫不减,不过一挥臂便将靠近的士兵推得飞了出去。   “是落单的‘铁面军’,快快快, 把西城的兄弟喊过来帮忙!”   在街上巡逻的虎豹骑拎着武器疾步从她身边跑过。   因担心会出现伤亡,宛遥于是寻了个安全的地方观战,并未急着走开。   那铁面人虽然力大无穷,但到底势单力薄,随着周遭围聚的守卫越来越多,终于也难敌四手,很快被众人用枪戳成了筛子。   庞大的身躯轰然倒下,溅起一地滚滚尘埃。   四周是人们心有余悸的感慨之声。   宛遥远远地等了一会儿,眼见并无危险,这才提裙上前给几名倒地的伤兵诊治。   她常往军营跑,不少虎豹骑是认识她的,当即腾出位置,小心翼翼的把这尊佛高高供着。   被铁面人击飞的士兵大多伤到筋骨,宛遥一面迅速给他们做了简单的接骨处理,一面让人去准备担架。   “这里不是前线,怎么会有威武军出现?是杨岂要出兵偷袭吗?”   见她发问,立时有士卒应答道:“跟偷袭没关系……宛姑娘你有所不知,那‘转生丸’消耗人体精气,第一批磕过这药的,已有不少人陆续失控,周身血管暴涨,疼痛难忍,以至于敌我不分,见人就打。”   他道:“杨岂自己应付不过来,索性就把这些祸害放出营外,任其自生自灭,倒让我们帮着擦了不少屁股,着实可恶。”   士卒说得愤愤,宛遥却收回视线去看横在不远处的,小山一般的铁面军尸首。   几个守城的将士合力把人抬起,预备丢出城外,那盖在脸上的铁疙瘩哐当一声坠落,面具之下早已是一张分不清本来面貌的五官。   乱世人命如浮萍草芥,任由几方势力捏扁搓圆,有用时呼来换去,无用时弃之敝履,想这古今千年,多少王朝更替,不都是这样过来的么?   回去的路上,长街已然恢复了平静。   季长川大概是自己没成家,人丁不兴旺,于是惯来喜欢找个大房子将一众人等聚在一块儿唠嗑,尽管他不常回府,却也依旧爱看自己宅邸人来人往,有些烟火气的样子。   宛遥捧着书从角门进去,想趁闲来无事好好的研读一番。正路过拐角要往自己房间里走,一晃眼似乎看到两个人影站在后院内。   到底是个女孩儿,八卦之心很难压制的。   她把刚踏入垂花门的脚又悄悄收了回来,倒退着挪了几步。   十分稀奇。   那院儿里站着的是宇文钧,而他面前的居然不是淮生,而是个宛遥不认得的姑娘,二人轻轻地交谈,不知在说些什么。   女孩儿是侧身背对着她的,身形比淮生高挑一点,但却把自己的头压得很低,一副怯怯的模样。过了没多久,只见她递去一个香囊和一封书信,表情很是羞赧。   这幅画面,摆明了是在表白心意,等看清情况不对时,宛遥再想回避已经很难了。   宇文钧瞧着伸到视线里的东西也显得十分头大,他默了片刻,不晓得是怎样回应的,但看那女孩子隐约泛着泪光的神情,不用想也能猜到是给推拒了。   姑娘连东西都没能送到他手上,便悻悻地转身,抹着眼泪委委屈屈地离开。   感情上的事,的确很残忍啊……   待得那人走远,宇文钧似乎早已觉察她在此处,遥遥唤了一声:“宛姑娘。”   见他先开了口,宛遥也就不好再回避,走出来盈盈一拜,“宇文将军。”   打完照面,她朝适才那位姑娘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没收回视线,“模样标致,举止优雅,衣着光鲜,想来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宇文将军就不多考虑一下吗?”   身边的年轻将领被她这么一问,反倒局促起来:“我……”   “……眼下还没有这个打算。”   宛遥并未细细深究,只不动声色地说:“是因为淮姑娘?”   很意外的,这个平素沉稳自持的青年面色不可控制地涌出绯红来,看得出他是想辩解一番的,但兴许觉得自己的这不正常的反应已经让她看出了端倪,面颊五颜六色的闪了一阵,便也就自暴自弃地冲其笑笑。   有几分少年人的青涩与无奈。   好在宛遥一向没有余飞那样强烈的拉郎配热情,闻言也不过平和地一点头。   “那她知道吗?可需要我帮什么忙?”   “不用了,不用了……”宇文钧有些慌张,然后垂下眼睑,带了点落寞的神色,“小淮她天真单纯,对这种事向来懵懂无知,我也不太想给她平添烦恼,还是罢了。多谢姑娘的好意。”   他的礼数与言辞依然滴水不漏地让人挑不出毛病。   许多时候,宛遥总觉得他和淮生是有相似之处的,一个永远处变不惊,一个一直稳如泰山,也不知究竟要到何时,何日,何种情况之下,覆盖在他们周身的那层坚冰才能有所撼动。   *   前线和军中总是有事要忙,三天的烤羊节,直到十五,季长川才抽得一日空闲。   他虽热爱行军打仗,却也不会亏待自己的嘴,享受人生上很有一套。在自己这辈子漫漫无边的征途中,机缘巧合,曾跟着几位西北的老兵学得一手烤羊的好技艺,可惜当了将军反而无处发挥。这天夜里,他来了兴致,便命人将府内的花园收拾出来,架起几堆火,亲自给众人烤羊羔肉。   大老远的能闻到烤肉焦香的味道,偏生吹的还是北风,项桓跟着一路抽凉气。   宛遥在边上斜眼睇他:“看你那点口水……”   后者原本就做做样子,却还厚颜无耻地侧头示意,“给我擦一下。”   宛遥颦眉嫌弃了半天,“才不要,要擦你自己擦。”   他脸不红气不喘地说:“我口水怎么了,平时吃的时候,也不见你嫌。”   到底是被项桓这不要脸给惊呆了。   宛遥面色白一阵红一阵,一个字都吐不出来,揪着他衣摆就要打。   项桓眼疾手快躲得十分游刃有余,手撑着栏杆,轻轻一跃便跳下了走廊,还顺便闪避了后面扔来的一块石子。   “项桓,你给我站住!”   原地的姑娘气急败坏,绕出台阶往这边追。   早已落座的宛大人强忍住额头快爆出的筋,念了半天的清心咒才把自己那一口老血给咽下去。   摇头叹道:“女大不中留啊,家门不幸……”   宅子之前是座无主的旧府邸,因为够大才被季长川相中,用来容纳这一帮老老少少。说是花园,但实则久久没人打理,荒凉得很,这会儿跟着新主人沾了光,也颇难得的有了人情味。   院中摆好了几张桌椅,来得早的已然落座,一言一语的话起了家常,一派闲适景象。   季长川本人却很是忙碌,在火堆边绕来绕去的翻转羊肉,不时洒上几把调料。尽管出了一头薄汗,他却乐此不疲似的,满眼兴致勃勃。   看样子肉烤好还有一阵子,花台下面,项桓整理着被宛遥扯得七零八碎的衣服站起来,一本正经地作妖:“宛遥,你现在打我可以,以后这样算是谋杀亲夫,犯七出的……”   然后又在女孩子发火前引开她的注意力,往旁边一指:“看他们那帮人在干什么?”   宛遥愤愤地瞪着他,却还是很老实地顺其视线望过去,不远处就瞧见宇文钧、秦征一群人围在淮生跟前,连陈文君也在其中。   “这玩意儿是精铁做的吧。”余大头摸着下巴啧啧感慨,看宇文钧拿他那把佩剑朝着淮生手腕的铁环用力砍了几下。   “噌噌”一串脆响,火星四溅。   陈文君在旁有些心悸,还是怕伤到女孩儿的皮肤:“当心一点。”   他显然很克制自己的手劲了,鬓边上深刻的蹦出青筋。奈何数剑下去,那铁环上也不过就只多了几道伤痕,于事无补。   秦征像是早有预料,“不行的,我试过。”   “这环足有两寸之厚,便是寻常的熟铁也不易斩断,更别说精铁了。”   宛遥伸手去垫了两下,“真沉……这岂不是得戴一辈子?”   秦征抱着怀,无所谓地笑笑:“可不就是得戴一辈子么。”   宇文钧眉头紧锁地端详着那块厚重的铁料,似乎并不打算轻言放弃,反倒是淮生不以为意地提醒:“将军,当心你的剑。”   他轻叹着摇头,又不好再多言,只能先将佩剑收起。   上一代的奴隶正是因为这个铁环,老来几乎抬不起手,等同于废掉一条胳膊,宇文钧到底是想帮她把这块枷锁卸掉。   陈文君见状,低头若有所思地沉吟。   “……这精铁是舅舅当时就地取材,用西北附近的铁矿冶炼而成的。据说为了以防万一,也同样做过一柄能够斩碎此铁环的重刀。”   她毕竟是袁傅的外甥女,武安侯将战俘带到了中原,作为他的家眷,陈文君倒也知晓几分其中的内情。   “对了……”宛遥险些快忘了她的身份,紧接着问,“那刀呢?”   她遗憾地耸耸肩,“舅舅投奔燕王,侯府自然被抄了,我们家为了避嫌不敢去收拾东西,最后大半财务都落到了杨岂手里。”   “那柄刀他好像也留下了,兴许是觉得好用,就连上战场都是随身带着,要拿到估计不容易。”   “很简单啊。”项桓摊开手,“反正迟早有一天我们也是要跟姓杨的决一死战,届时再把东西抢回来,不过顺手的事。”   宇文钧深觉有理地颔了颔首。   余飞便拿手肘去不怀好意地捅捅秦征,“喂,这么说来,咱们打胜仗,对你而言好处最多了。要不给个彩头,谁先帮你抓到杨岂,你付一百两黄金的报酬如何?”   项桓:“一百两?!黄金!你可真能狮子大开口啊。”   他涎皮赖脸地谄笑:“找找乐子嘛,成日里和那帮恶心巴拉的怪物火并多没意思,是吧,秦征?”   后者倒是大方,垂眸一笑,“行啊。”   这群小年轻聊得正高兴,季长川用切羊肉的刀往碗沿上轻敲了两下,一嗓子喊道:“孩儿们,吃年夜饭了,赶紧的过来。”   漂泊了一整年,也就今时今日能有片刻的宁静祥和。   同桌的有宛延和项南天两座大山,项桓于是只在远处看了一眼,近来这一对老兄弟不知怎的冰释前嫌,反倒一致对外,针对起他来,数落的时候简直一唱一和,好似以自己为祭品给二老架起了一道友谊的桥梁。   一个项南天已经够人受的了,项桓吃不起两道唾沫星子,抢羊羔子连轻功都用上了,眨眼便从铁架子上顺了两只,拉起宛遥迅速躲到石亭子里头吃独食。   “这臭小子!”季长川好气又好笑地骂道。   幸而剩下的口粮多,还不至于为他这几块肉落得众人不能饱腹。   大将军举杯之后,这桌羊肉宴算是开席了,项宛两家的老爷今日不知因何兴致颇好,倒凑在一块儿行起酒令来。宛夫人素来是个娴静温慧的性子,只坐在一旁安分的品茶,不时尝上几片,便要用帕子细细的擦一回嘴。   相比之下,对桌而坐的项圆圆全然是随了他哥的模样,上蹿下跳,停不下来。   “大将军我能不能吃那条羊腿啊?”   “外皮还是烤得酥脆些更好吃……陈姐姐,你若不用辣酱,可否借我刷一刷?”   “秦征哥哥……”   她嘴巴甜,满场叔叔姐姐哥哥叫了个遍,吃得满嘴流油,偏偏还往宛夫人跟前凑,“宛姨,你吃里脊肉吗?味道可好啦!”   后者看她那吃相,忙避之不及,十分嫌弃地朝旁边躲了躲:“不、不必了。”   好在项圆圆也就礼貌性地问一句并没打算继续纠缠,见她推拒,也就蹦蹦跳跳地寻别人折腾去了。   宛夫人眼见着这姑娘疯得没个定性,内心忍不住哀叹:项府果然是京城最大的染缸!   在座的人三五成群,很快便分作截然不同的两种类型,上了年纪的,互相感慨人生,对酒当歌,聊着当下的局势,未来的走向;而年轻一辈则图个“人生及时须行乐”“明日愁来明日愁”,不是插科打诨就是谈笑风生,纵然战事依旧遥遥无期,却能凭借今日之酒,将那些家国天下短暂的抛诸脑后。   秦征吃不惯羊肉,但又不好缺席,于是只坐在那里就着一碟花生米下酒。   陈文君环顾四周,悄悄地在桌下拉他的衣袖,继而捧出一个两层的盒子。   “什么?”他唇角微扬,带着好奇。   “我知道你今天肯定吃不了多少东西,所以偷偷去厨房做了一点小点心。”她语气献宝似的,却又有几分小心翼翼,“你尝尝看。”   “你做的?”青年的眼中黑白分明,有诧异与一丝丝意味不明的笑。   “是啊。”身旁的姑娘心思单纯,目光里隐含期盼。   他很配合地捡了一块放进口中,嚼了两下之后,唇边的笑意却再也掩饰不住。   “……怎么了?”陈文君试探性地问。   青年笑着说没什么,“你做完了,自己吃过没有?”   “还没……”   他闻言便不再追问,仍旧轻描淡写地一块一块慢悠悠的品。   陈文君不大服气的瞪了瞪眼,夹起他吃剩下的点心浅尝了一口,糕饼刚刚入口,她气定神闲地表情顷刻土崩瓦解,默默地将盒子收起来。   到底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何曾下过庖厨做过粗活。秦征跟她那么久,对这一点自然是心知肚明的。   他倒是不在意地一笑,摁住她的手把食盒接走,“下回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就是了,犯不着这样麻烦。”青年极纵容的宽慰,“倘若真的要学,不妨去向宛遥姑娘请教一下。”   陈文君也不反驳,与他四目相视,听话地点点头,“嗯。”   余飞坐得离他俩最近,冷不防被塞了一嘴的粮,有苦没处说地端着酒杯换了个地方。   他举目一望,左边是秦征和陈文君,右边是淮生与宇文钧,到处成双成对的,简直能瞎了自己这一双灿若星辰的眼!   “太过分了。”他最后只能选择往项桓待着的这片小亭子走来,一路愤愤不平,“我最讨厌那些在大庭广众之下秀恩爱的,这不是欺负人么!”   话音刚落,就见好兄弟切了一块羊肉递给宛遥,再何其自然的顺手给姑娘擦了擦脸颊沾上的一点油。   余飞:“……”   他一时语塞,觉得自己这肚子里的气,下一刻就能原地炸掉。   “喂,项桓。”余大头苦哈哈地往他身边一坐,“兄弟我还单着呢,你就不能帮我想想办法?”   后者慢条斯理地吃肉,“你想让我帮你什么?”   余飞揪着一把草思考人生。想了想,忽然灵机一动,很“机灵”地开口:“诶,你们家圆圆元熙十年生的吧?明年就该满十四了,我能不能——”   话还没说完,项桓已经冲他臀部踹了一脚,直接把人踹下了台阶,简明扼要:“不能,滚!”   他坐在底下哀嚎,“怎么这样还没说完呢!我哪儿不好啊大舅子……”   “大舅子”被他嚎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举起刀,“别嚷嚷,再嚷我揍人了!”   夜风清冷,寒霜无孔不入。   宛遥缩在项桓背后借他的身体遮风,耳边却静听着四周人语纷繁,觥筹交错,像是太平盛世,人间祥和。   作者有话要说:  【小修了一下,因为觉得铁锤不便于携带,改成了刀】   最后一章日常群像!   前面十来章的内容可能偏舒缓种田一点。   下章开始走剧情收尾啦wwww   大头是不可能有西皮的←_因为他的头太大了!   还有死的那个戴面具的不是桑叶,不要怕……   我是一个热爱和平的作者!没错就是这样! 第102章   昨晚吃到后半夜, 众人都喝得有点高,一帮大老爷们勾肩搭背的睡在一起, 满地像个乱葬岗, 也不知是怎么散场的。   宛遥因为是姑娘家,倒免去了被灌酒的折腾, 照旧维持着早睡早起的好习惯,天还没亮, 便在厨房里帮着煮些醒酒汤了。   难得一天清闲, 项桓睡到日上三竿才悠悠醒来,甫一睁眼, 屋内已经有人在小火炉上烹起了热茶, 浅蓝色的一道倩影, 看得人双目很是舒服。   项桓不知道宛遥已经来了多久, 却也佩服她能有这样的耐性,能够安安静静,一言不语地在屋里等着自己。试想倘若换成他, 只怕早就坐不住要干点什么来磨爪子了。   “醒了?”宛遥并未抬头,揭开盖子往碗里加了一瓢滚水,“脑袋疼吗?把酸辣汤喝了会好受一些。”   四周弥漫着温热的水汽。   少年抱着被子懒在床上,一双还没睡醒的星眸散漫地打量着对面的姑娘, 本能地要随口作死, “给本将军端来。”   然而迎接他的没有汤,是一张厚实的坐垫,结结实实的糊了一脸。   项桓已经习惯了她偶尔这般不疼不痒的回击, 觍着脸笑,把垫子从自己面前抽开,“宛遥,我发现你最近的手劲儿越来越大了。”   “你如果不招惹我,我力道还能再小一点。”   到底是好脾气,虽然身体力行地鄙视他,宛遥却也还是将汤碗拿了过来,挨在床沿坐下。   少年翻身而起,得寸进尺地开口:“都端到这儿了,不妨喂我吧。”   宛遥慢条斯理地扬起手:“信不信待会儿我就照你脸上泼过去。”   后者眨了两下眼睛,厚颜无耻地把碗接着,眉峰轻挑,“不信,你肯定舍不得。”   茶水尚在沸腾,宛遥留他在原地喝汤,自己则坐回去捅了捅火炉,初春的风还是很冷,顺着缝隙溜进来,把炭火里吹出明亮的星子。   项桓注意到她总是看着窗外出神,像有心事的样子,遂放下碗问:“在想什么?”   “我在想……”宛遥手中还拎着火钳,目光却很飘忽,“这场仗什么能结束。”   他正要开口的动作骤然凝滞,很快便沉默下来。这个问题的确非自己所能回答,项桓于是只捧着只空碗,有一下没一下的用勺子在其中敲动。   忽然,她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说,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项桓:“谁?”   “大魏的皇帝。”宛遥若有所思地颔首,“很久之前我曾经被他召去宫中住过一段时间,小有些接触。   “我说不清那种感觉……”   至今回想起沈煜当年的言行举止,回想那张阴郁寡笑的眉眼,她依然感到一种浑身不自在的毛骨悚然。   “他像是,对所有人和事都漠不关心,却又藏着许多情绪在心里。我看过他的眼睛,总觉得那是一个很孤单的人,他甚至连自己的亲眷都不爱。我不清楚历代的帝王,但一个人,真的能冷漠到这种程度吗?”   项桓不以为意地把碗搁在床头,拾起靴子往脚上套,“坐在高位的人都是这样的吧,顾及的事情多了,人就开始疑神疑鬼,便如我最近看将军,也觉得他越来越孤单了。”   季长川占了南边的半壁江山,却一直只专心打仗,半点没有别家造反首领那种要自立为王当皇帝的迫不及待,什么六部、丞相、内阁一概不设,顶多让他身边的参军和当地知府一块儿打理琐碎事务,哪怕属下忙成了陀螺,也依旧对称帝之事只字未提。   宛遥怅然地捧着茶杯搁在自己膝上,“你说将军今后也会变成这样的人么?”   “谁知道呢。”   项桓的靴子才刚穿好一只,屋外廊下脚步声急促,似有何人匆匆而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接挡了大门过半的光线。   “将军!”   来者一身绛红军袍,看装扮应该是他麾下的亲兵。士卒一肚子的话刚要说,眼见宛遥在里面,顿时又颇识时务的闭了嘴,颤巍巍地打量项桓的眼神,担心自己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少年一颔首,示意他无妨:“什么事,讲。”   “启禀将军,驻守曲州恩阳一带的虎豹骑不知怎么的,接连出现高烧不退、咳嗽不止的症状,已经倒下数十个兄弟了。”士卒迟疑地抿紧唇,“听军医那边传来的消息,只怕是……瘟疫。”   几乎是在同一瞬间,项桓和宛遥的脸色皆是一变。   “等着,我换衣服。”他迅速抄起床尾的衣袍,往肩头一披,吩咐道,“去帮我备马。”   士卒应声退下。   宛遥随即起身,“我跟你一块儿去。”   曲州的驻地离锦城约莫有大半天的路程,赶到军营时已临近傍晚,项桓抱着她下马,两个人甚至来不及饮上一口水,便随领路的士卒往兵舍方向而行。   宛遥一直是个爱多想的人,提到瘟疫,一路上她都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心跳得有些快,往事浮光掠影,幕幕惊心,总是害怕当年长安城的旧况重演。   怕她跟不上,项桓勉力稳住脚步,沉声说:“营中瘟疫蔓延,为何现在才来回禀?”   士卒答得略为小心:“进来开春,患风寒者甚多,起初大家的症状和寻常的头疼脑热并无差别,以为吃两剂药就好了,属下一时失察,所以……”   他没有再问,撩起帐子走进一间营房,里面躺了三人,此时都有气无力地瘫在榻上,一位年轻的医士正在旁边整治,见状忙起来行礼。   “将军,当心被过上病气。”   士卒给项桓递上面巾遮脸,他却一摆手,只先递给宛遥。   “谢谢……不好意思,且让我看一看。”她三两下系好面巾,朝军医一点头。   项桓就跟在宛遥身后,见她半跪在榻前,眉头紧锁地把着病患的脉象,好一阵子未曾有动静。   那位年轻的军士双目紧闭,脸色显出不正常的红,间或有不受控制的咳嗽。   宛遥像是在确认什么,很快解开士兵的护腕,往上撩起袖子,露在外面的胳膊十分干净,预想中的紫斑未曾出现,只是有点黑……   “怎么样?”他问道。   宛遥放下那人的手,起身与他对视,“单单只是脉象,与‘那个’疫症是不同的,但以防万一,你最好还是把他衣服脱下,瞧瞧身体别处有没有斑痕。”   大概是被上次的恶疾给吓怕了,知道伤兵营的情况虚惊一场,这倒让她无端松了口气,似乎连立起汗毛也跟着挨个归为。   但静下心来仔细一想,却也未尝是件好事。   旧的顽疾虽怕它恶化,可好歹有方子能够让人有迹可循,新的疫病却是毫无头绪,无从下手,不过看着没那么唬人罢了。   连着几天,宛遥都跟着项桓衣不解带地在营中几处伤兵的房舍内来回跑。   病情虽然勉强能控制住,但没办法根治,而随着时间的流逝,病倒的士兵已经越来越多。   再这么下去,只怕得通知季长川来一趟了。   到了项桓这个年纪,若非是自己实在解决不了的事,他是不想请动将军的,现今也是如此。   宛遥同几位年长的军医相谈到深夜。   从青龙城到嵩州再到成都,跟着这群当兵的南来北往地走动,成日想着怎么给他们换更有效的治病良方,她在药学方面的研究也终于能在长辈面前得到一个吝啬的点头。   比起当初长安医馆时的手忙脚乱,现下饶是瘟疫当前,宛遥也显得镇定许多。   项桓提着吃食撩起帐幔时,她刚送走老军医,正凑在灯下翻阅书籍,摆弄药草。   “还在忙?”少年把帐子抚平,坐在女孩儿对面,十分细心周到地将热好的饭菜摆上桌。   “嗯……方才和几位大夫聊了聊,你吃过了吗?”   项桓替她放好碗筷,轻轻一笑,“我肯定吃了,你不用管我。”   宛遥接过汤碗,吃饭的时候却也不肯闲着,每每吃两口,就得翻几页书,再往药草堆里挑拣一阵。看她这么吃下去,再热的菜肴也早晚得凉。   “诶——”   一页书正待掀过去,项桓不由分说地抬手摁住了,顺势一抽,一副要没收的架势,“吃饭就好好吃,三心二意的,留神一会儿积食。”   她笑了:“听了我那么多碎碎念,你倒也学了个‘积食’现炒现卖。”   项桓将书放在自己脚边,给宛遥另盛了一碗饭,“论医理,我当然没有你那么精通,但是耳濡目染,至少不是个真眼瞎,好歹是能分清萝卜和人参。”   试想她这些年学医,也确实是有些机缘巧合的意味。   初时年幼,因为项桓热爱跟人打架,三天两头的身上挂彩,两个小孩子又不敢告诉大人,因为同项南天交代了,说不定还得伤上加上,彩上加彩。   好在宛遥姑母家开医馆,她惦记着那里头有药,于是借口溜进去胡乱摸了许多来,可药品如此之多,她半瓶也不认识,只能用项桓做个活体的试验品,酸甜苦辣挨个尝试。   直到将他喂了个半死不活,才渐渐摸出点门道来。   很多时候,一项技艺和喜好的产生总是缘于一些微不足道的巧合。   起初不过是抱着让他少受些罪的想法拜在陈大夫门下学一点粗浅的知识,未曾料到历经那么多复杂不可言的少女心事,反而叫她真的一门心思地扎了进去。   “你也别太伤神了。”饶是事情的确棘手到令人焦头烂额,面对宛遥时,项桓仍轻描淡写地给她夹菜,“治不好就治不好,天塌下来还有我顶着呢。”   她吃了一粒圆润的油炸丸子,直等咽下去才说:“刚刚同几位老先生谈了许久,就这些天病人的情况来看……我们猜测,这很有可能不是瘟疫。”   “不是?”项桓动作一顿。   宛遥握着筷子点点头,“寻常的瘟疫大多是邪气入体,以病患为中心传播,而此次,营中的瘟疫却来得非常零散,明明我们已经稳住了疫情,负责照顾的医士、士兵没有染病,反而是隔了十万八千里之遥的营门守卫病倒了,这并不符合常理。如此现象背道而驰,更像是……”   她神色认真,“中毒。”   项桓地表情微妙的起了些变化。   宛遥说:“我怀疑,是有人在我们的日常饮食中投了□□,比如……杨岂的威武军?”   “手段虽是卑劣了一点,但两军阵前无所谓光明正大,倒也未必不可能。”项桓闭目凝神琢磨了片刻,“毒能解吗?”   她为难地摇头,“能解是能解,可也得寻到毒源才行,否则根本无法对症下药。”   尽管听上去依旧是件难办的任务,但多少指明了方向,项桓给了她一个了然眼神,“那容易,明日我派人去查日常饭食有无异样。不过但凡想大规模的下毒,多是在饮水上打主意……”   “这附近只有一条溪流,可以顺着溪水找找线索。”   *   解药之事迫在眉睫,余飞被一纸书信调来营中帮忙了,项桓与他兵分两路,一个查饮食,一个查水源。   消息被尽数封锁,尚未染病的士兵们活动在暗处,不敢太过大张旗鼓,倘若恩阳防线让人得知瘟疫肆虐,只怕杨岂那根搅屎棍的大军第二天便会屁颠屁颠地前来收人头了。   初春的山林里,雾气带着凉意,蜀地的河流冬天极少有结冰的,走在山涧,耳畔都是潺潺的水声。   宛遥跟着项桓沿溪一路往上。   仗打久了,附近的山也荒凉了,村子里的住户减少,开春连野味都没人打,漫山遍野的跑。   身侧的草丛里若隐若现地窜着一只兔子,这畜生居然不怕人,和她竖起耳朵对了个正着,随后撅起屁股往回跑。   它所经之处是间破败的庙宇,宛遥发现那结满蜘蛛网的雕像居然是敬德太后的,只可惜战火年间,哪怕是圣母也无人焚香祭拜了。   “想不到这地方,竟也有圣母庙。”   她由项桓拉着踏上一处陡坡。   “咸安皇帝登基之初举国大肆兴修庙宇,小地方的知县为了讨好上面,粗制滥造的建一些也不奇怪。”   再往上,沿岸倒有几户零散的农家,大概自己有几块巴掌大的菜地,隐约可见得一两个忙碌的身影。   宛遥是在走近时听到小孩子的哭声的,那是个女孩儿,三四岁的年纪,不知怎么了,埋头缩在她母亲怀中一劲儿的喊难受。   妇人束手无策,只能抱着孩子走来走去地哄,“乖,乖。爹爹上镇子给你买药去了,等喝过了药病就能好了。”   宛遥在那家人院前站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范起老毛病,忍不住上前:“能让我看看吗?”   他们一行除了项桓还有两个亲兵,皆做寻常百姓打扮。   望着面前这群不知打哪儿来的不速之客,妇人搂着孩子,眸中分明带着犹豫与戒备,宛遥随即补充:“我是大夫。”   穷乡僻壤,缺衣少食,到底还是这句话触动了她。妇人定定地将视线中的姑娘打量了一遍,这才缓慢将孩子递过去。   女孩儿已经哭得没多少力气了,只不住的抽噎着。   宛遥轻轻哄了两句,正撩起她的衣袖要把脉,却见她小臂上,清晰地烙着一道深紫色的斑痕,何其眼熟。   作者有话要说:  [遥妹:卧槽,一颗□□]   收伏笔~~   我知道肯定很多人都已经不记得开篇的瘟疫和圣母太后了……   没关系,这里来刷个存在感!   后面基本都是剧情了,偶尔会撒一点糖(老夫老妻的生活,别想了,没有车【嘻嘻嘻…… 第103章   正被这道斑痕惊愣住, 项桓的反应却比她快上数倍,几步过来拉住那女娃的手, 仔细打量后, 与宛遥四目相视。   她隐晦地睇了个眼神,颦眉轻轻摇头, 继而看向那位农妇,“大婶, 令爱所染之病乃是春瘟的一种, 闹不好会波及全家甚至全村的百姓……这些天你若碰过她日常饮食之物,也必须立刻服药, 以防不测。”   妇人的脸色瞬间起了些变化, 但比宛遥想象中的要平静许多, 很快她就问:“是狼毒斑吧?”   能说出这句话, 反倒令她意外起来,因为接触这疫病那么久,到现在宛遥才清楚它的名字。   狼毒斑。   平平无奇的三个字却带出一股阴鸷凶狠的意味。   “你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呢?咱们这地方隔个三五年总有人得病的, 我爷爷,太奶奶都是死在病榻之上,附近的村落早些年还有个乱葬岗,专埋这样的疫病尸首。大家已经见怪不怪了。”   农妇只是脸色难看的叹了口气, 将孩子抱在怀里轻轻的拍打, 女娃娃哭累了,晕晕欲睡的样子。   宛遥闻之不解,隐隐觉得有异:“三五年就爆发一次?为什么会这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说是当初凤口里兵变, 宣宗皇帝陛下避难于锦城,几场仗打下来,战死的尸骨堆积如山,遍地腐肉,臭不可闻,时间一久才引发了疫病。   农妇解释说,“这瘟疫发病之时,周身肌肤会起紫色的斑痕,犹如尚未绽放的狼毒花,因此才得名‘狼毒斑’。”   这个由来似曾相识宛遥好像很久之前听人提起过,她问道:“不是说当时大面积的疫情惊动了官府,最后出于无奈,只能将整个村庄焚毁,得病之人一个不留吗?怎么还会有疫毒流传出来?”   农妇摇了摇头,“说是一个不留,难免有漏网之鱼,大家都是怕死的,谁又甘心坐以待毙呢?”   好死不如赖活着,哪怕活着受罪那也是活着。   记忆中恍惚想起那一日在疫区时,某位老者不经意的一句话。   ——“有好些年啊,蜀地的很多村镇都是荒无人烟的死地,你大老远地看见了房屋,走过去会发现里面一个人都没有——能搬的人,全搬走了。”   蜀地,蜀地……   原来这就是当年传出疫病的根源之处吗?   她在沉思,而农妇却百感交集地哄着怀中的女孩儿,“可怜这傻孩子,也不知道上哪里招惹了这阴魂不散的恶病,小小年纪就得吃那么大的苦,早料到如此,我便不该生她……”   疗方其实两年前便从京城推行开了,不过小地方偏僻,信息难免闭塞,再加上连年战事,当地官府顾及不上倒也说得过去。   一直不动声色的项桓,此刻才轻轻一笑,“那你今天遇上她算运气好了,这瘟疫早就有根治的方子,你女儿这回有得救。”   农妇闻言微怔,看着面前笑容轻描淡写的年轻人,大概是他的神色过于玩世不恭,反而让人不清话里的真假。   妇人顿时迟疑不绝,只好巴巴儿地去看宛遥。   她笑了笑,朝她肯定地一点头,“他说的不错,这个病前年就寻到医治之法了,一会儿我将方子写来给你。药一日三剂,不过你和你丈夫也一样要喝,屋子再熏上五日的艾草,半个月后便能痊愈。”   想着送佛送到西,项桓索性吩咐手下亲兵再去镇上跑一趟,顺便也将药方告知附近的村民。   活了大半辈子,逢得今日天降贵人,农妇感激涕零,不住道谢,若非还抱着孩子,只怕等给他们当场跪下。   “诶——谢就不必。”项桓忽然话锋一转,顺口问,“你可知这条溪的源头是什么地方吗?”   “水源?”农妇略一沉吟,抬手给他们指,“顺着这儿往上走半个时辰就是了。那边离恩阳镇外的山脉很近,前几年闹过山贼,这段时间打仗反倒太平了,也不晓得是为什么。”   她说到这儿,宛遥突然一顿,抬起头:“恩阳?”   *   行至溪流的上游,人迹渐渐罕至,各色草木却发了疯似的参天蔽日。   在农妇提起山贼时,项桓和宛遥都莫名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熟悉,随着越靠近溪流的源头,那种感觉就愈发的强烈。   等足下踩到一块破旧的皮革,项桓才隐约意识到什么,他蹲下身把东西从泥土中挖出来。   时间隔得太久远,这玩意儿已经快和地下的树根融为一体了。   宛遥微微垂首,看清那是半张鞍子,她不明所以:“……马鞍?”   “是虎豹骑的马鞍,这里有标识。”他手指拂过上面的纹饰,忽然自语,“奇怪,怎么虎豹骑的马具会在此处……”   顺着方才的位置再往前挖,很快他摸得一个无比亲切的水囊,囊身朴素,还有几片刀痕——是当年跟余飞打架斗殴时不小心划的。   “我的水囊?”项桓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难道这里就是,之前待过的那个白石坡吗?”   数年前为了攒军功,他们一行人曾非常乌龙的聚在某个不起眼的打砸抢贼窝里。女孩无辜受累,少年急于求成,后来又经历叛军围剿,古墓探险,乱七八糟的事如今想来已模糊成一片。   “什么?”宛遥起身四顾,忽然喃喃道,“恩阳,恩阳镇……”   她可不就是在恩阳镇外救下的淮生,然后被她一路诱拐到白石寨的么?   兴许是走到了寨子的背后,景致算不上眼熟,项桓能认出来纯粹是靠这支离破碎的马具残骸,毕竟那会儿自己可是豁了命不要,单刀赴会地折返回来杀温仰抢人头,还把心爱的战马折在此处,记忆想不深刻都难。   两人故地重游,惊喜的心思没有,满腹的疑惑倒是一大堆。   这地方大约鲜少来人,杂草都长出了几尺高,项桓同剩下的一名亲兵在前面开道,沿途摧花折草,动作极为野蛮。   宛遥跟在后面,却觉得周围的景色好似在何处见过,尤其知道这是白石坡以后,旧时的片段零零碎碎的冒了出来,便想让他们等一等,“你慢点,我好像发现……”   她话没说完,却听得亲兵忽的一声厉喝:“什么人?!”   同行的男子们都太为高大,对宛遥的身形而言,要看清前面发生了什么委实是件困难的事,她只能从窸窸窣窣的动静里勉强推断,那茂密高大的杂草中应该藏了一个鬼祟的人,听嗓音是个男的,而项桓一行的出现明显让他很是惊慌。   “你们,你们想干什么!……”   听声音多半要跑路。   可惜能在项桓眼前逃掉人实在屈指可数。   这男子十分矮小,应该只比宛遥高上一两寸,等她视线通明时,对方已经让亲兵老老实实地摁在了地上用力摩擦。   项桓一脚踩到他面前的木桩上,小臂搭在膝头,像个睥睨天下的暴君,冷眼俯视,“我们什么都还没干,倒是你,跑什么跑?”   “我……我……”   短腿男蜷缩在地上吞吞吐吐,也许是手感上觉出异样,亲兵躬身在此人怀中一探,居然摸出一把金银玉珠的首饰。   “将军,你看。”   仅仅只瞧成色,项桓便知晓这些东西价值不菲,他眸中一凛,神情间的戒备之色尽显,语气骤然凝重:“打哪儿来的,说!”   亲兵拎着他后颈,提溜死鱼似的一把将人拽起,使他与项桓面对面。   听到对方叫这位年轻人“将军”时,短腿男就已经感到不妙,此刻甫一照面,被那双深如浓墨的眼睛一望,更是抖如筛糠。   “我……我……”   看样子他大概是不会说话了,项桓挽起袖子揪住对方的衣襟,作势想使用暴力。   “诶慢着——”   宛遥开口的刹那,少年的拳头堪堪停在短腿男的额间,甚至掀起一小股劲风。   男子咽了口唾沫,鬓角的汗水顷刻便落了下来。   她跑上前拉住他的胳膊,皱眉轻声薄责道:“别那么快就动粗,你不能多问两句吗?”   宛遥看了看那短腿男,对项桓说,“让我试试。”   亲兵眼睁睁的瞧见自家将军不过嘴角的筋肉微微动了一下,只朝身边的姑娘看去一眼,竟无比顺从地松开了手——百年难得一遇的奇观。   像宛遥这样的女孩子,大部分人在她面前都会减少一半的戒心。   短腿男还瑟缩在地,然而情绪明显稳定多了。   她随手在珠宝首饰里一翻,问道:“方才为什么这么紧张?这些东西,是你偷来的吗?”   后者急忙道:“不是的,不是……”   项桓在旁不耐烦的提醒:“若有半句假话,我剁了你的手喂狗。”   宛遥深谙□□脸之道,当即点点头:“不错,他真做得出来,我劝你还是如实交代。”   在这般半哄半逼之下,短腿男可算是老实了,蔫头耷脑地回答:“这些金银,是小人在前面那个墓穴里捡到的……”   项桓:“墓穴?”   他颔首说是,“往上头走不远就有个墓。小人原本是附近的樵夫,不久前上山砍柴,偶然发现了一条密道,起初还以为是山洞,走进去才知道连通墓室。小人胆子小,一时不敢深入,等今天壮了一回胆,方往里探了探。”讲到此处,短腿男露出个隐含深意的微笑,“军爷,那棺材瞧着虽寒碜,不想却躺了个有钱人,小人这一点不过冰山一角,里头还剩着不少呢,您可以……”   他尚未讲完,便让项桓一个眼神给瞪得闭了嘴。   不过说起墓,他确实记得白石寨的密道之下连通着一处墓穴,只是当年他们急着躲追兵,未曾仔细观察过。   他二人交涉之时,宛遥正在那堆饰品中一件一件的挑拣,脸色却逐渐异样起来。   “项桓。”她皱了皱眉,指间握着一支金灿灿的发簪,隐晦地说道,“这些首饰可能不简单。”   项桓与她默契的一对视,沉默片刻之后,二话不说地转身,吩咐亲兵,“走,去看看。”   末了又对准短腿男的臀部轻轻一踹,补充,“把他也一块儿带上。”   后者踉踉跄跄地被“连根拔起”,哀怨地在内心腹诽:方才装什么清高瞪自己,这不还是要去的么?   *   墓道入口的所在被重重叠叠的杂草遮挡,乍一看毫不显眼,连宛遥都没认出来,这地方居然是当初他们亲手砸开的门洞。   到底是两年多过去了,坟头草都长出数尺之高,还隐隐有要开花的迹象。   “军爷,就是此处。”   夹道依旧逼仄阴暗,深深地通向下面,站在门外,一股湿冷的空气从里吹出来,有种苔藓与发霉之物混杂的酸腐味。   短腿男身上带着备用的火把,项桓就着火折子点燃了,在前引路。   和多年前一样。   神秘的墓道幽深而冗长,像是没有尽头。   宛遥刚迈进去,足下便“啪嗒”一声,溅起了水花,她提着裙摆垂眸,若有所思地自语:“水?”   放眼一望,火光照出的地面微波荡漾,竟浮着一层积水。   想来是洞口暴露,导致雨水渗入腐蚀了石壁,否则不会有这么重的湿气。   “这地方可真够深的,墓主人生前想来十分富有,”亲兵押着短腿男断后,将宛遥安全的护在中间,“……属下听说但凡庞大的墓穴总会暗藏机关,将军可要当心。”   “不妨事,这里没有。”他语气笃定。   沿着甬道走了半柱香,很快便抵达了进入墓室的石门前,门早就是打开的,借着项桓手中的火把,宛遥发现这里面的聚集的水更多,鞋子一划,还能拨出涟漪来。   “还玩。”少年侧头责备地看着她,“一会儿鞋该湿了。”   亲兵站在后面,十分不能理解自家将军竟能做出带女孩子进古墓这种一旦出口必会挨耳光的事。   他想,如准将军夫人这般的弱女子,八成过一阵便该一跺脚哭着跑出去了吧?   宛遥将绣鞋从水洼中抬起,若无其事地说道:“已经湿了。”   项桓只好无奈地抿抿唇,“我等下来背你。”   亲兵:“……”   他手里还捏着一把金银首饰不得空,左右一环顾,棺材盖正好打开,于是决定先将东西物归原主。   亲兵手里还摁着那短腿男,见状啧啧叹道:“你盗了墓还敢任凭棺盖这么敞着,真是不怕它诈尸啊?”   对方颇为委屈:“我就是怕才不敢去碰的……”   棺椁是木质,底下铸了一圈坚硬的石框,外表还涂了药酒,以防水土和虫蚁的侵蚀。   但不论怎么看,这墓穴从构造到用料,都粗糙简陋得像是闹着玩,难以想象墓主人的身边会有这样富足的陪葬。   项桓这样的人,年少便在战场上开了杀戒,向来百无禁忌,无所畏惧。   他行至棺盖之外,大喇喇地举着火把往里面一照。   昏暗跳动的光芒下,是一具早已化作白骨的骷髅,空洞的双目平视前方,他往骨骸所穿的衣着上一瞥,漫不经心地说道:“原来是具女尸。”   骷髅头的两侧明显空了出来,项桓抓着一把钗环正要放进去,不远处听到他的亲兵狐疑出声:“这墙边还长了蘑菇……”   他喃喃自语着,忽然举目一扫,立时惊呆,“怎么有这么多的蘑菇!”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刚刚路过了一个提莫吧,嗯【。   又来刷古墓的副本啦www   原谅我一生放荡不羁爱棺材梗(连着三本都写过,我发誓下本再也不写了……   今天也是走剧情的一天~ 第104章   那些蘑菇贴墙长了一圈, 外观在不甚明朗的光线下隐约泛着红色,看着只是正常菇类的模样。   亲兵正弯下腰准备伸手去碰, 宛遥却突然变了脸色, “别动!”   他闻言一愣,大概是被她这一声搞得有些不明所以, 又没来由的感到一丝未知的恐惧,姿势便硬生生的僵在了那里, 不上不下。   宛遥飞快取下项桓掌中的火把跑过去。   有灯火照明, 眼前蘑菇的颜色变得更加清晰,鲜红的外表艳丽如血, 伞状的脑袋上还覆盖着细而密的白色斑点。   越看越不详。   宛遥取下帕子在蘑菇上一擦, 一种浓稠的液体藕断丝连地粘在其中。   她皱起眉:“有毒。”   亲兵惊愕:“有毒?!”   将火把往上一举, 众人才看见, 不止是墙角,整个墓室的四壁都密密麻麻的长满了这样艳红的蘑菇。那些血淋淋的花伞挨挨挤挤地开在周围,像是无数双安静的眼睛, 从四面八方悄然凝视着。   宛遥还没说什么,那短腿男先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若非亲兵拽着他衣襟,只怕早就一屁股坐了下去。他之前进门匆忙, 又不敢多瞧, 此时此刻才留意到这墓中的情景,打了一个后怕的冷战。   项桓已经从棺木前走了过来,倒是很淡定, “我们上次经过时还没有这些,应该是石室内浸了水,太潮湿才长出来的。”   亲兵瞧着头皮发麻:“靠尸气滋养而生的东西,也难怪有毒了。”   宛遥举火把沿着墓室打量了一圈,甚至还找到了当年他们在白石寨密道中踩空的某个大洞。   看样子,墓中积水也有大半是从上面流下来的。   “此处是在水源的上游,附近说不定有暗河,这般数量的毒物流入溪中,哪怕被水冲淡了,作用也不可小觑。”   项桓跟在她身后,“你的意思是,军中士兵中毒的原因,就是这里的毒蘑菇?”   “我不好给你一个肯定的答复,得把这些东西带回去试一试毒性才知道。”宛遥转头,“但八九不离十。”   “明白了。”他打了个响指,招呼亲兵挑拣几只新鲜的蘑菇带走。   “眼下还不知道毒性的强烈。”宛遥见对方跃跃欲试,忙在旁叮嘱,“要当心点,尽量别碰到。”   不能用手去摘,这倒是件费事的事情,亲兵自没有女人家随身携带绢帕的习惯,当然也不太敢找宛遥借,左右环顾片刻,最后落到了旁边的短腿男身上,目光简单直白地看着对方那件厚实的外袍。   后者被他视线盯得发毛,不自觉抱起胳膊。   半晌之后,亲兵手中拖着一件半旧不新的布衫,隔着衣料去摘墙壁上的蘑菇,小心翼翼地放在旧衣里包着。背后的矮小男子瑟瑟发抖地搓着自己单薄的深衣,颇为忌惮地望向他。   墓室内尚在滴水,那是一种很安静的声音,好似连空气的流动都变得清晰起来。尽管里面正站着四个不速之客,这般鬼气重重的地方也一样阴森得吓人。   宛遥正在端详那具白骨,见惯了尸首,如今情绪稳定多了,项桓倒不担心她害怕,只在四周观察细节。然而他没想到的是,转悠了一阵回来,发现她竟还站在那口棺木前,一副凝神思索的模样。   回想这一路上宛遥表现出的对陪葬品不同寻常的兴趣,项桓略一迟疑,于是举步上台阶,也跟着往棺椁中看了看。   白骨如旧,并无异样之处。   “在瞧什么?”   宛遥的眉头是皱着的,她扶着冷冰冰的棺椁,不由自主地缓缓摇头:“你有没有发现,这只木棺的陈设有种诡异的违和感,它太单调了……”   他问道:“你指的是,墓室简陋,但是陪葬品很丰厚?”   宛遥不置可否地向他示意墓主人的衣物,“这位先人下葬时的服饰是苏杭织锦,如此提花的布样连我都不曾见过,只怕得是向宫中进贡的珍品,她肯定不是普通人。”   三两句话,让项桓原本轻松的态度也不自觉地收敛沉淀,开始隐约领会到她所要表达的意思。   “莫非是前朝哪位妃嫔的陵寝?”   说完又觉得不对,即便是不受宠的后妃,也不至于葬得这般草率。   “你再看看这个。”宛遥拈起女尸耳畔的一支纯金发簪在光下打转,“累丝嵌宝衔珠金凤簪,这是宫里的样式,能用上如此规制的钗环,至少证明她绝对不是普通的妃嫔。”   也是怕对逝者不敬,她很快放回原处,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我有一个想法……”   项桓正转眸时,宛遥开了口:“你还记不记得,大将军曾经跟我们讲过的,有关敬德太后的传说?”   “他说……”   ——宣宗皇帝在前线节节败退之下,带领一帮大臣仓皇逃至蜀地。   ——况且还有一件有趣的事。茹姬死后被匆匆安葬在了蜀中,京师一收复,宣宗皇帝便派人回去迁葬,找了一年多却没寻到尸首。   时间,地点和人物,若细细探究,不是没有吻合之处。   项桓眼中带着怀疑,语气是显而易见的惊讶,“你认为她就是敬德太后?”   “有这个可能。”宛遥将视线再次投向棺椁内静静躺着的白骨,喃喃自语,“不知到底是何人把她葬在了此处……”   又或者是她自己的遗愿想要留在这里的呢?   远离故土,遥遥千里,纵然长眠在粗糙逼仄的墓穴里,也不愿被当初深爱过的人找到合葬,生生世世,恩怨相对。这样一个曾经心怀天下的女人,临死前应该是有怨愤的吧……   说话间,亲兵已经采好了一袋的毒蘑菇,很是谨慎的用短腿男的外袍包裹好,因为知晓军中瘟疫的来源,他连脚下的积水也戒备起来,走在其中姿势怎么看怎么别扭。   “回去吧。”项桓看了一眼行将燃尽的火把,“到时候找人把这墓修一修,将洞补上,免得再让毒水漏出来。”   亲兵刚应了声,宛遥却不知看见了什么,忽然道:“等等——”   她摁住了项桓正抚着棺盖的手,阻止他盖上棺木。   少年一脸不解,“怎么了?”   宛遥往棺中瞅了片刻,“你把棺盖往后再推一点。”   项桓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虽不甚明白,还是依言照做。   “再推一点。”   沉沉的摩擦声回荡在阴暗的石室内,那短腿男瑟缩地打了个冷战,忙朝他们这边挪了挪,以求个心理宽慰。   此时此刻,他不得不感慨这群人的胆子着实够大,连一个小姑娘都能这样的面不改色。   微弱的火光照亮了白骨的后半身,由于没了血肉,精致的服饰松松铺在里面,而腹部的位置十分明显的能瞧见有块凸起之物。   项桓伸手一探,却从骨架中摸出一块沉甸甸的四角金锭。他拿到宛遥眼前,两人四目一对,各自都未发一语。   “金子……”宛遥沉默了片刻,金锭沉在小腹之中,若不是死后有人放在这里,那就意味着金子是墓主人生前吞进去的。   宛遥怀疑地喃喃自语,“莫非她是吞金而亡?”   金银不会腐朽,因此哪怕数十年的光阴让骨肉化为尸水,这些珠宝首饰也依然完好无损。   而吞金,自古都是一种奢靡却痛苦的死法。   金属入口即刻会划破咽喉,坠进腹中后又会因其过沉的重量撕裂肺腑,最后大出血而死。   但得出这个答案,她又感到哪里不对——按大将军的说法,敬德太后应该是死于奸人的毒杀。   吞金则代表着自尽,毒杀自然是为人所害,如果真相是太后自戕,那所谓的“毒杀”到底是为了掩饰家丑,还是……连当时的人们也并不知情呢?   假设是后者,那个被处死的奸人,岂不是白白丢了一条命?   返程的路上,宛遥就一直心不在焉。   说不出是什么缘由,自打看见了这座有可能是茹姬埋骨之处的墓穴后,长久以来圣母在她心中博爱无私的印象莫名散了个七七八八,反而从这四面透风的陵寝里感受到一个女人临死前天大的委屈与怨念。   回去再途径那间破败的圣母庙时,四周荒草丛生,她远远望着太后端庄慈祥的雕像,竟无端打了个冷战。   脑中甚至萌生出一个很可怕的猜想。   但迎面朝她堆来的事情还有很多,菌子的毒性还需要与几位大夫商量,病情不等人,配出相应的药方迫在眉睫,一回到军营,两个人便立刻忙开了。   几位老军医跟着宛遥紧赶慢赶的调制解毒药剂,项桓和余飞则带着人去补当年年少无知捅下的漏洞,以防毒水继续蔓延。   也就唯有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才能抽出些许空闲想一想这总是萦绕在心里的不解之谜。   项桓晚上帮着她推药碾子,宛遥则坐在桌边,捧着一个药臼,发呆似的捣动。   少年原本嘴上没停地扯着淡,半天没听见人应声,抬头看她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遂伸出手在其眼下打了个响指。   女孩子回神的动作非常标准,茫然了良久迷迷糊糊地望向他。   也许是被她这个表情取悦到了,项桓心情很好似的,碾药碾得越发得劲,“那个墓我已经让人修好了,你没必要那么担心,兴许再过两三天,军中的疫情就能稳定住。”   宛遥捧着药臼摇了摇头,“我并非担心这个……”   “那你这魂不守舍的,想什么呢?”   她像是不知该从何讲起,辗转犹豫,“我总感觉事情有些蹊跷。”   项桓漫不经心地应道:“嗯?”   宛遥极隐晦地问了一句:“你看,敬德太后死在蜀地,紫斑的瘟疫也来自蜀地,这二者之间有没有可能……不是巧合呢?”   他碾药的动作一顿,眼底的神态登时变得有些微妙,“你想说什么?”   “当年的长安瘟疫结束之后,我就一直有个疑惑——为什么偏偏太后无意中给我娘吃的补药,恰好便是方子里最关键的部分,世上真的有那么凑巧的事?”   项桓的眉峰微微一拧,从这只言片语间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你怀疑……这场紫斑疫病是那个太后一手策划的?”   “我也只是猜测……”宛遥深吸了口气,“还得再去问一问我娘。”   毕竟眼下得知太后生前细节的人,就只剩下她母亲谢氏了。   据宛遥自己了解的信息,因为敬德太后早些年女儿不幸夭折,故而对于她的娘亲似乎是格外的喜爱,那说不定会为了让她避开瘟疫,特地安排了那道养生的药方呢?   *   在恩阳营地待了小半个月,等疫情处理妥当,宛遥二人便迅速折返回了成都。   已经是二月初春,城内过节的花灯撤去十之八/九,暖风拂面,山花烂漫,郊外踏青的人络绎不绝。   宛遥到府时,宛夫人也正同宛延从外回来,老夫妻大概玩得挺乐呵,鬓角还带着些微的薄汗。她让两个年轻人先去花园的石亭内等候,自己则去梳洗了一番,换了身干净的衣裳。   “不是到恩阳帮忙了吗?怎么这么突然就回来了。”   宛夫人在石凳上坐下。   怕母亲忧虑,瘟疫的事宛遥没敢提,只找借口说是那边缺人,过去顶两天。   “……忙完了,所以就回来了。”她敷衍了几句,试探性的开口,“娘,我和项桓今日来,是想听你讲讲茹太后当年的事情。”   “太后娘娘?”宛夫人笑道,“小时候我不是同你讲了很多么?怎么,还没听够?”   宛遥半带撒娇半带谨慎地说:“你讲的那些都是在凤口里兵变之前的,我都能背下来了,我就是好奇……南下蜀中的事。”   听到“南下蜀中”,宛夫人的表情便没有先前那般轻松写意了。   太后对她而言是有恩的,她能惦记小半辈子,于是年轻时的许多过往能不提便不提,但想到如今早已并非魏民,给自己女儿讲这些倒也不犯什么忌讳。   她叹了口气:“其实我到几年前都还在想,倘若当初石应坤不曾兵变,大魏不曾离乱,太后和这整个魏国也就不至于到今天这步田地。   “不过现在看来,国运气数有时尽,那日不乱,也必有再乱之日,这是命,躲不掉的。”   底下的丫鬟奉上几杯热腾腾的香茶,宛夫人摸索着杯身,怅然道:“太后娘娘大概便是运气不好,生在大魏行将日薄西山的节骨眼上。”   她饮了一口清茶,嗓音忽然渺远起来,“她年轻时就长得很美,十六岁便初露锋芒,聪慧、善良、端庄贤淑,更有着高超的医术,有幸一睹其芳容的才子学者,写了大把的诗词歌赋来称赞。正是因为名声在外,后来不知怎的落入宣宗皇帝耳中,便被一道圣旨召入了宫内,获得了常人无法比拟的殊荣和宠爱。   “茹太后待人是很温和的,纵然后来被晋为贵妃,也依旧没有什么架子。她甚至给宫里人出体己钱度过难关,随宣宗视察灾情,为百姓治病,这辈子我都不曾见她与谁红过脸。”   宛夫人的眸中多了几分怀念与向往,“那时的长安,才真正的长安……到处花团锦簇,到处人声鼎沸。东西市里聚集着大江南北的商客,你走出家门,能看到许多没有过的奇异容貌来来往往,金发碧眼的高大胡人和操着外乡口音的东瀛人在集市上讨价还价,他们带着本国盛产的各色新奇物品穿梭在街头巷尾,可惜我彼时太年幼,许多东西已记不清晰……”   她的唇边浮起笑容。   宛遥的脑海里,便满是她口中那个繁华似锦的大魏盛世,再想想而今支离破碎的江山,难免感到一丝遗憾。   “事情出在兵变南下的途中……”   只听她娘十分惋惜地摇头,“我那会儿约莫也就六七岁,其实什么也不懂,叛军兵临城下前,被我母亲——你姥姥抱上马车,稀里糊涂朝南边赶。   “我们家当时还算富足,能跟随皇帝的御驾。但不管怎么说,哪怕御驾也是在逃命,一帮人路上奔波劳累,天黑前到什么地方便住什么地方。   “我是在那个时候,觉察出异样的。”   宛夫人言至此处,竟有些许不易察觉的悲戚,“离帝都城破大概过了十来日,守在附近护卫的侍卫,以及随行伺候的内侍、宫女,所有人都在底下窃窃相传,说是因为贵妃‘祸国’才导致家国离散,长安沦陷,她是给大魏带来不祥之人。   “谣言在逃往的途中不断升级恶化,我那时没把这些言论放在心上,然而有一次,被母亲带去陪太后说话时,看她神情间已常常飘忽发怔,想来也并非没有被流言蜚语所影响。”   “母亲与太后私交甚好,不欲她消沉难过,得空便过去开导劝慰,然而等到了陪都,情况还是愈演愈烈了。”   作者有话要说:  [圣母:没错,其实我黑了]   惊不惊喜!   中秋节快乐呀大宝贝们=3=3=3=3=3=3=   既然写到了圣母太后这个人设,必须安利两部我喜欢的电影和电视剧。   一开始的灵感就是来自于《妖猫传》,被贵妃秒杀到体无完肤,所以就想设定一个全程当背景板但又无处不在的角色。   而后看了《军师联盟》又被甄姬美到无法夫吸,于是代入了一下自己,觉得我要是人善心灵美最后还死得那么惨一定要黑化报复社会,于是就……   ←_←   当然剧还是很好看的,推荐给大家~~   放假过节啦,明天可以继续更新~ 第105章   宛遥闻言忙问道:“在陪都, 发生什么事了?”   宛夫人说:“成都是没有行宫的,圣驾只能安置在当地一户大宅内。前线不断有消息传回, 外面的情况一天比一天乱, 石应坤知道皇帝躲在南边,迟早有一日也是要杀过来。   “百姓们都极易受到鼓动, 不知是谁散播的谣言,闹到后来没办法收场, 整个府邸外每天堆得人山人海, 说太后是大魏的千古罪人,骂她对不起天下苍生, 对不起黎民百姓。一天结束, 靠墙一圈的地方能扫出一堆乱七八糟的污秽之物, 全是外面的人扔进来的。”   说不清为什么, 宛遥只觉得她所描绘出的场景,有种微妙的熟悉感……   宛夫人叹了口气,“自此便一发不可收, 渐渐的,连皇帝也不来看她了,贵妃知道自己失了宠,人也消沉了, 一日一日清减下去。   “而母亲带我去见她的数次却越来越多。知道她早年丧女, 格外喜欢小女孩儿,临行前长辈也多番叮嘱,让我嘴甜一点, 去哄她高兴。   “幼年时我们家受了太后不少照拂,我虽不了解时局,但也明白要知恩图报,尽量配合长辈们表现得乖巧听话。也唯有此时,茹太后脸上的笑容能多一些,我总是见她端庄地坐在那里,无论你姥姥怎么安慰,她至始至终都只着说‘好’‘我知道’。”   其实那个时候,贵妃应该就已经明白,她早已不被这个国家所需要了。   人世间是很残忍的,尤其是当自己意识到曾经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虚妄时,很难有谁不会心灰意冷。   宛遥将心比心了一下,想自己如果众叛亲离,千夫所指,大概也忍不住要求个一了百了吧。   她问道:“娘你曾说,太后给你开过一道调养身体的方子……那是在这之前,还是之后?”   宛夫人被她问得一愣,思索良久才斟酌地回答:“好像是,来陪都之后吧?她吩咐这药得长久的吃,至少吃上个十来年……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宛遥略微平复心情,摇摇头:“没什么,随便问问。”   一盏茶由热到凉,宛夫人握着杯身轻轻感慨,“可怜太后遭此非议却也仍旧不改初心,哪怕在这样煎熬的环境里,有找上门治病的也从不推脱,好容易见着她心情转好一些,谁知就遇害了……”   从花园出来,日头刚好隐没进云层里,天气瞧着有些阴沉,街上满是踏青归来的人们,隔着一堵墙都能听到纷繁的声音。   项桓近年时常出没战场,眼见着又蹿高了一节,抬起胳膊能轻轻松松把枝头的杏花折下。   他顺手递给宛遥:“要真如你所想,那这位魏国的太后还挺了不起,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死了能拉这么多人陪葬,还将千万人蒙在鼓里给她建庙宇,修祠堂——实在厉害。”   杏花在女孩子纤细的指间打转,她好像并不怎么赞同地抿唇摇了摇头:“我倒是……挺理解的。”   宛遥垂眸看着面前盛开如雪的花枝,“茹太后的事,让我想起了当年长安城的瘟疫。嗯……怎么说呢,有点感同身受吧。”   她转过身,微微抬眼,“如果不是你,其实我都不知道那个时候要怎么撑过来……”   这么一回想,往昔隔世一样久远了。   可她仍然记得在月光下拄着长枪静静安坐的少年。   项桓也停住脚,唇边不自觉带了点笑意,继而伸出手去将她轻拥入怀,下巴抵在一片柔软的秀发里。   “看来做皇帝也不一定就有意思,魏宣宗万人之上,不还是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护不了吗?可见帝王之权往往束手束脚,反倒不如我一介草民来得痛快。”   宛遥埋在他胸口,轻哂道:“也亏得你还是一介草民。”   按他成日里发怒的次数,这要当了皇帝,估摸天天都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偏偏还没什么人打得过他,届时刺秦王的荆轲尸首大概能在宫内堆积成山吧……   *   巴州,大魏军营内。   春光刚好,主帐里即便不用点灯四面也是亮堂堂的。   沈煜坐在案几前,手边照旧是堆得高如小山的军情,他已经衣不解带地守了五日,到此时才得以有片刻喘息的时间。   就在不久之前,三位主将正于帐中商讨战况,大概是针对要不要先发兵的问题各执己见地吵了半天,最后毫无结果的不欢而散。   茶水凉透,喝下去跟他周身一个温度。   带来的内监都怕伺候他,见皇帝陛下同几位将军议事,索性都远远的跑去躲灾了。   沈煜倒也没发火,不紧不慢地把一杯冷茶喝完,然后从重重叠叠的文书下面抽出一张保存得极完好的画像——是他寝宫里的那幅。   御驾亲征,他什么贴身之物都没带,独独带上了这个。   画上的敬德太后比民间的雕像更为传神,美得仿若不食人间烟火,眉眼间有世家女的清冷孤傲。   他的手指一寸一寸的拂过去,耳畔好像若有似无的响起了雨声,记忆让他回到那个大雨倾盆的日子。   整个世界灰暗如幕,电闪在蒙蒙的雨雾中,不时照亮脚下的湿淋淋的路。   年幼的他沿着不住滴水的回廊,拼了命地往前跑,以至于从那之后的二十年的梦境里,沈煜依然在廊上奔跑,可是前路永无尽头。   “娘。”   “娘!”   温暖的房间内原本燃着熏香,然而那一刻却夹杂了淡淡的血腥味,侍女们压抑的啜泣声回荡在四周。   床榻上的女人像是听到了动静,转过头看向他,那双清澈的凤眼中噙着晶莹的泪水,似乎因为他的到来,而显得格外的哀伤与悲戚。   沈煜想要跑上前,却被两边的内监拦住了,他还太小,挣不开成年人的手臂,只能用力拍打对方的胳膊,无力地冲着母亲啕嚎大哭。   “娘——”   他看到她的嘴角露出微笑,浓稠的鲜血顺着下巴浸透锦被,可她依然看着他,看着他,一直到死都未曾合眼,仿佛要将眼前的人,生生世世记在脑海里。   年幼的沈煜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可无论再怎么哭喊,贵妃也不会醒过来了。   “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   他在日光下,转着晶莹剔透的玉杯出神,唇边是柔软却缺少温度的笑,“念君去我时,独留……长苦悲。”   帐子被人从外撩起,上了年纪的老宫女手托煮好的热茶款步前来给他替换,近前来,自然而然也就看到了桌上的画像。   她只是淡淡一瞥,目不斜视地摆好新茶,佯作随意的说道:“陛下,逝者长已矣。”   老宫女给他斟满,“还是要多将心思花在别处才是啊。”   沈煜听了这句不疼不痒的废话,细长的眼冷冰冰地朝旁边瞄了瞄,正要开口之际,门外却有个参领急声求见,堪堪打断了他的思路。   “进来。”   那将士面色铁青,几大步上前单膝而跪,“陛下。”   沈煜:“说。”   他满脸的张皇,“昨日半夜,金吾卫左将军带着一万军队,投降了季长川,我等带人前去追剿,可惜未能追上……”   参领留意到,在自己说完最后一个字时,四下里的空气无形中凝固起来。他小心翼翼地窥视天颜,余光发现天子的神色十分漠然,甚至看不出什么太大的情绪,但众人都知晓咸安帝行事喜怒无常,如今的反应反倒令人惴惴不安。   过了很久,沈煜才问了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他姓什么……我记得,是姓唐?”   “是……”   后者颔了颔首,手指敲着文书的封皮,“京城中,但凡和这位唐姓将领有关之人,格杀勿论,三族之内不留活口。”   他语气很平静,可命令却字字如刀,“传朕的旨,只要抓到季长川手下的士兵和将领,割下人头,就地,处决!”   身后的老宫女闻言,沉默地看了他一眼,将自己本来想说的后半截话生生咽了下去。   咸安四年的三月,消停了两个月过年的南北势力再度交锋。   战场在山南西道,附近的多个城池反复易主,今日虎豹骑占了,明日又会被威武军抢回去。   但明眼人都瞧得出来,战线距离长安已越来越近。   而针对于沈煜“杀无赦”的禁令,季长川刻意反其道而行之,命手下士兵若抓到魏军,一律好吃好喝的对待,再挑个日子放生,当然如若这帮兄弟有意愿加入虎豹骑,也是可以考虑考虑的。   这一招实在把沈煜和杨岂恶心得不行。   御驾亲征好不容易攒的那点士气,隐隐又有快要崩塌的趋势。   魏军愁得焦头烂额,项桓这边却也没好到哪里去,开春时疫蔓延,早些时候的中毒还没彻底治好,圣母太后给众人留下的“遗产”又开始兴风作浪,宛遥不得不在后方忙前忙后。   也就是在此时,项桓重伤的消息传了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沈煜的背景交代完啦wwww   咸蛋黄兄的个人认证简介文艺版:若想不为鱼肉,只能我持刀俎。   通俗易懂版:我莫得感情(。   宛遥——一个资深后勤,深藏功与名。   咳。   明天可以继续更新~明天能撒一点糖啦=3=   听歌时间~本章推荐bgm——   《我死我生》by不才 第106章   宛遥接到书信时, 人还在附近的小镇上帮当地的村民看病。这里的紫斑瘟疫几年就爆发一回, 又是个偏僻的所在, 单单是普及药方就费了好大的口舌。   等她连夜赶回成都, 已经是两日之后了。   不是没有见过项桓受伤,但这些年大部分时候宛遥都不曾与他分离太远, 无论病得是重是轻心中多少有数, 而像这样将所有波涛汹涌凝聚在简短的几个字上, 她还是头一次碰到。   这信估计还是项圆圆写的,图个简单明了, 偌大的五个字——“我哥快死了”血淋淋的贴在上面,让那单薄的纸隐约透出令人喘不过气来的重量。   彼时天已经黑了,她风尘仆仆地走进府,四面八方都亮着灯。   宛遥顾不得找个人问情况,先驾轻就熟地寻到了项桓的房间,伸手轻轻一推, 门果然开了——他还是习惯性不关门。   迎面一股淡淡的苦味,常接触药草的都知道是治外伤的膏药。   大概又是伤到哪里了。   宛遥轻手轻脚地掩好门,床上的少年正无比安静的躺着, 几个月没见,他棱角又分明了许多, 嘴唇是一片青紫色,显得整个人缺少热气, 好像下一瞬就会停止呼吸。   项桓的感官一向很敏锐,然而这回她已经走到了床头却也还没醒, 宛遥就知晓他必然伤得不轻。   从被衾间摸到他冰凉的手腕,有那么一刻,她甚至觉得眼前躺着的可能是具长相比较好看的尸体。   纤细的手指拂过项桓略生胡渣的侧脸,脉象刚刚把到一半,身后就有个苍凉的声音响起:“没死呢,就是血流多了,睡着。”   宛遥一转头,看到个形容瘦削的老人家。   他手上拎着半瓶外伤药,步伐闲适,十分轻松写意地走过来,慢悠悠接过她把脉的那条小臂,眯起眼,像喝了碗热酒似的细细听了一阵。   “恢复得还算不错,该换个方子了。”   项桓是虎豹骑里的受伤专业户,他比普通人要特殊一点,寻常的士兵上了战场,要么受伤过重直接嗝屁,要么轻伤流点血,自己用唾沫和金创药糊一糊也就过去了。偏他不同,时常断骨流血三刀六个洞,愣是拼着一身硬骨头不愿轻易去死,季长川为了照顾他,干脆配了个医官专给他疗伤用。   宛遥把项桓的手放进被窝,又小心翼翼的搓了两下替他暖暖,旋即跟着老头子往外走。   “是怎么出事的?他伤了有多久了?”   她想问一下事情的经过,老军医却没回答,反倒是一个面生的年轻士兵替他开了口:“五天前打新城,咱们是先锋军,将军带头出去开路,结果不小心踩到了敌方埋的火油,那一片一下子就炸了!”   听语气,他大概是项桓的亲兵,至今说起这个还心有余悸。   “将军算是运气好,摔下马躲过了第一波箭矢,只背后插了几块刀片,靠前的兄弟就惨了,除了他基本都死光了。”   他讲得热闹,没发觉后面的女孩儿神情渐渐往下沉。   三个人进了耳房,这是临时辟出来的一个煎熬处,老军医草草研磨,在桌上奋笔疾书。   亲兵年纪还小,跟着项桓久了,总是不太会懂得瞧人脸色,“当时我在后面看着,他大半身全是血,居然还有力气冲锋,没事人一样杀得那叫一个行云流水,一枪下去能把两名铁面军捅个对穿!真是太痛快了,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厉害的……”   “行啦。”老军医兴许是嫌他话多,不耐烦地敲敲笔杆子打断,“人家可没问你这些,若是闲得无事,出去药堂看一看我要的那几味灵芝有货了没有!”   “哦……”   自家将军的性命要紧,亲兵只好听话的先走了。   宛遥沉默地站在旁边的药蓝子前,有一下没一下的翻捡里面尚未晾晒的药草。   医官像是看出她会点医术,随意地扯了两句老生常谈,“这些年轻人啊,就是不知轻重,成日喜欢找死。看他身上的伤,只怕还是个老兵,奇怪得很,都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怎么还那么爱‘冲锋陷阵’,毛头小子似的。”   他把写好的方子拿起来吹了吹,等着墨迹放干,“等他们老了,才会知道当初旧伤有多折磨人……哦,我倒是忘了,这些人通常活不到那个年纪。”   宛遥听了这句话,手下一个没留神,折断了一根等着入药的桂枝,动静“啪”的一下,有些大。   桌边老医官抬起头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   好似为了遮掩什么,宛遥匆匆说了句“我来看火”,低头到炉子前认真煎起药来。   外伤通常都是外敷内服两种治法,内服药多半补血,闻上去味道有些一言难尽。   等宛遥端着碗再次推开项桓的房门时,他居然已经醒了,自己坐在床边换了药,精神颇好的同项圆圆扯他曾经被人策反的淡。   “哥,居然还有人挖你的墙角?”   项圆圆今年已经是十四的芳龄,转眼就快及笄了,个头窜了不少,可不知怎的,心眼一直缺个窟窿,哪怕亲哥仅仅吊着一口气了,仍能一脸没事人地托腮感叹。   偏不巧,项桓就吃这一套。   他白着嘴唇还不忘给自己脑袋上贴金,“那当然,你哥我在两军阵前很有名的好吧?”   “都不知道多少人想拉我入伙,开出来的条件千奇百怪,也十足的丰厚。”   项圆圆来了兴致,“都有些什么啊。”   “金银珠宝,名利地位,当然要什么有什么。”   她妹妹很上道的问了一句:“也有漂亮姑娘?”   因为背对着宛遥,不知她已在后面,项圆圆可以有恃无恐,项桓却不能挑战女人在感情上的权威,很是识相地一挑眉。   “有……自然有,不过你哥我行得端做得正,那点诱惑还不至于临阵倒戈。再说,你宛姐姐不是够好了么?我要别的女人干嘛,你说是吧?”   毕竟是亲妹妹,能感受到他哥话里强烈的求生欲。项圆圆一回头,果然瞧见宛遥在那里。   她别有深意地哼哼唧唧应了两声,便笑着打了个招呼,“宛姐姐来啦——”旋即颇为识相给他俩腾出位置。   “那你们慢慢说,我去厨房偷点宵夜填肚子。”   项桓赶苍蝇似的催她:“赶紧去,没事儿别回来了。”   他把这柄明晃晃的烛台支开,还冲着迎面走来的姑娘咧出一口白牙笑,只不过发现她目光很淡,并没有非常高兴的意思。   项桓猜想多半是自己刚刚贫过了头,听余飞说,女孩子都不喜欢心上人在自己面前提别的姑娘,他深刻地自我反省了一番,知道对宛遥来软的比较有效,于是忙上去示好的要帮她端药。   后者颦眉避开,“不用,你伤还没好呢,坐下!”   项桓老老实实地听话,盘膝在床,想了想,又扯过外袍来穿——免得她一会儿又说自己耍流氓。   “大将军足足给我放了一个月的假让我养伤。”他语气颇为轻松,“你要有什么想去的或者想玩的,我都可以陪你,这么名正言顺能摸鱼的机会,咱们可不能浪费了。”   项桓系好衣带,接过她递来的药碗,刚一嗅就皱起眉,“这老头儿……都说了让他少放点黄莲。”   咬咬牙,表情狰狞的喝完,他满床头找果脯压味儿,手中捏着两三个青梅蜜饯往嘴里塞,余光瞥见宛遥还是沉默寡言的样子。   以为她仍在生刚才那个话题的气,项桓犹豫了下,只好认真地检讨:“我说有人策反其实是开玩笑的。”   他解释道:“你想想看,大将军是我老师,交情当然比钱财要深。对面的人又不傻,开这种条件我怎么可能答应,那都是骗小孩儿的,你要是觉得不好,大不了我以后就……”   这么久没见面,哪怕战场上瞬息万变无暇分心,但项桓知道自己还是很想她的,所以不管宛遥怎样使性子他都觉得无所谓,甚至有几分纵容的甜意。   然而话还未讲完,他脸颊却猛地被人捧住,一双柔软的唇瓣猝不及防地贴了上来。   微凉清淡,像是春日里最绚烂的杏花,干干净净,令人心向往之。   因为没有他那么高,宛遥是跪在床沿上的,头微微低着,鬓边轻柔的碎发羽毛一样扫在他耳畔。   她吻得极重,又极深入,湿润的舌尖顷刻撬开他牙关,像是不顾一切索要着什么,牙尖碰着牙尖,唇舌缱绻。   少年的两个人单纯地纠缠,追逐,逢迎……初夏夜里的燥热被交织在一起的吐息无法抑制地点燃了。   之前的每一次亲吻都不一样,她素来温柔矜持,纵然一个小小的调侃偶尔也能让女孩儿面红耳赤,但是这一次,项桓感受到宛遥情绪里的失控,能感受到她付之于唇齿中的感情。   她怎么了?   项桓些许疑惑地往前靠了靠,尽量轻柔地回吻去安慰怀里的姑娘。   而就在同时,腰间的束缚却忽然松开,他蓦地一愣——   她竟在解他的腰带?!   项桓怔忡之际,只觉一双细腻修长的手胡乱探了进来,将他才穿好的外袍往后一掀褪到了臂弯下,何其青涩的撩拨他满是伤痕的身体。   等后知后觉,明白宛遥这样做的缘由时,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莫名一痛,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感慨,吻她的时便候愈发怜地怜惜与深情。   可到底年轻,血气方刚的少年尚未经人事,甫一让人触碰,周身收不住势地起了变化,再加上宛遥是自己喜欢的人,吻得越深便越无法自持。   项桓渐渐将空着的两只手放在了她的腰上,力道收得越来越紧,所剩无几的理智在本能的冲动中荡然无存,他终于一用力,把怀里的姑娘压在了身下,在满室凌乱的喘息声里,隔着昏黄的灯烛静静看着她。   光线愈暗,女孩子眼里的星辰就愈明亮,白皙无暇的脸颊上,细细的绒毛泛起烛火的光晕,项桓忍不住用指背轻轻摩挲。   那是一种极其细腻光滑的触感。   此刻她清澈宁静得仿若山涧里流淌的溪水,能让所有人卸下防备。   项桓一直知道宛遥是个温顺文静的女子,如果他想要她,无论怎么做,她都不会反抗的。   而现在,她就在他身下,只要他吻下去……   只要吻下去……   可当项桓对视着女孩儿清亮的水眸,突然想起年幼时那些寒夜里,她守在破败的小巷子中,搂着一堆治伤的瓶瓶罐罐;想起那年牢车在山路间摇摇晃晃,她跟在身后,阳光照了一地,暖风温柔。   项桓望着眼前的姑娘,最终收敛眉目,低低地笑了一声,说不清是无奈还是怎样的情绪,只将头埋在她颈窝,仿佛满含叹意地自言自语:“我果然还是,舍不得啊……”   他结实的手臂环过女孩儿后背,将人抱了起来。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项桓听到宛遥轻轻地啜泣。   起初她只是压抑地抽噎,到后来才逐渐放开声,但即便如此,她哭得依旧很安静,趴在他肩头的样子,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儿。   项桓拿掌心不断抚着她后背宽慰说:“没事的没事的,我不会死的。”   她终于失声难受道:“可我不想看你有事……”   他笑了笑,耐着性子哄道:“当然不会有事,从前不是向你保证过,哪怕爬,我也要从战场上爬回来的吗?我现在可惜命多了。”   宛遥不是不明白他顾忌的是什么,毕竟从那日被父亲言语刺激之后,他就再也没提过成亲的事,两人极有默契的将这一页悄悄的掩盖在厚重的生活与无休无止的战事当中。   等她哭声渐小,估摸着是那一阵宣泄的悲伤已经过去,项桓才将人松开,稳稳地安置在自己对面。   大概也是觉着丢脸,宛遥低垂脑袋小声地抽泣,那模样瞧着很有几分委屈。   项桓拿手指给她抹掉眼底下的水珠,忽然间萌生出莫名其妙的满足感——知道他死了,会有人为自己哭得这么难过,好像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然后又有些自责。   宛遥跟着他这几年,还真是没享到什么福,全受罪去了。   项桓往她唇边的浅浅的小窝上一戳,故意取笑道:“你刚刚那算什么意思?是想给我点甜头,好让我无牵无挂不留遗憾地战死吗?亏你能想出来这种方式。”   “你就是要献身,好歹也挑个好时机吧。”他无赖似的扬起眉,“怎么每次都找我受伤的时候,是打定主意知道我不敢么?”   宛遥含着眼泪瞪他这嬉皮笑脸的眉眼,而对方却厚颜无耻地往前凑了凑,不怀好意地压低嗓音,“不过我也没说不要啊。记得好好留着,等我把长安打下来……”   话说到一半,她掌风就朝脸颊飞,少年也不躲,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还顺势把她手握住,颇为配合地往自己脸上怼,安慰似的笑笑。   “好了好了,傻丫头,让你打个够。打完了就不伤心了,嗯?”   作者有话要说:   我,项桓,俗称蚂蟥精,凭本事放血买互动!   吃了吐的一辆车……而且,没想到吧,居然是遥妹主动的!!!   嘻嘻嘻嘻←_   【我保证这是男主的最后一包血浆……】   ww下一章最后一战啦~ 第107章   人们总感慨“时间若白驹之过隙, 倏忽而已”,宛遥在项桓没回来的时候, 并未觉得日子有怎样的不同, 白天黑夜,按部就班;而当他留在成都养伤时, 才发现一天一天的像泄了洪的流水,跑得比飞还快。   两个人都极有默契的不睡懒觉, 醒着的时间永远比睡着要多几倍, 即便入了夜,也总得烧尽最后一根蜡烛才熄灯告别。   项桓虽然受伤成瘾, 却不怎么爱喝药, 老头子大概天生跟他不对付, 写得方子一个比一个苦。他于是偷偷背着宛遥把药倒在了屋里的花盆中, 生机勃勃的一盆云竹,终于被他滋润得去投了胎。   老医官得知此事后气得直跳脚,招呼起人来把他五花大绑, 项圆圆最爱干这种吃里扒外的事,在宛遥风轻云淡的眼神撑腰之下,端着碗给他哥灌了个饱。   寒来暑往,转眼毒辣辣的夏季就过去了。   前线的烽火烧得依旧旺盛, 而成都这短暂的春天也未能持续太久, 等到秋风乍起时,季长川便将项桓招回了新城。   他的伤其实半个月前便好了,因想着日头太烈不利于伤口恢复, 人手也暂时够用,季长川才放任他多浪了些日子。   今年的后半年似乎是两军对垒最为激烈的时候,沈煜失了半壁江山,原就压着一股未能宣泄的怒火,倾尽兵力跟对方耗了数月却也不见太大的成效,他好像已经没什么耐性,此后的每一次发兵都有猛虎之势,让义军也不得不重新重视起来。   “简直就像狗急跳墙一样!”   余飞坐在火堆旁,用小刀削尖了树枝准备串肉干来烤,言语愤愤不平。   宇文钧和项桓各自围绕着火,一个忙着刷辣子,一个忙着擦雪牙。   “现在魏军士气低落,百姓议论纷纷,他若是再不能灭掉我军主力,朝廷里那些主和派,一人一句,唾沫星子能把他淹死。”肉串是就地取材,打的一只野兔与大雁,烤得滋滋冒油,宇文钧拿到眼前看了看,大概是想吃得老些,于是又放回去再加工,“听说已有几个老臣私下联系明宗皇帝的旧部,想趁机扶持新帝上位,接他进宫当太上皇养老。”   余大头听完差点削到自己的手,“三十多的太上皇,得赶上明英宗了吧?”   他啧啧叹道:“看来这皇帝脑袋上也悬着把刀,比咱们当反贼的好不到哪儿去——诶,若是大将军把魏皇帝的脑袋摘了,到时我是不是能混个一官半职啊,怎么着也是开国功臣。”   宇文钧把肉串给众人分了分,“你啊,先别想那么多,顾好眼前吧。再多的荣华富贵,也得有命享受。”   夜晚的营寨,静谧中透着肃杀的意味,偶尔能看见巡营的士兵走过。   烤肉吃进去十分烫口,余飞张着嘴仰天呵气,才终于留意到一旁安安静静擦拭银枪的少年,他把满齿的焦香咽下,“项桓,你呢?”   后者连头也没抬,“我什么?”   余飞忽然有点奇怪,项桓近来对升官发财都不太上心了,犹记得他从前还是很在意这些虚名的。   “你不是一直视功名利禄为人生所向吗?就不期待跟着将军建功立业,杀昏君,灭奸臣,封侯拜相,青史留名?”   干净的帕子从枪锋掠过,少年轻轻一吹,似乎噌然有声,他不紧不慢道:“想啊。”   “……”真敷衍,完全没感觉出来你有多想。   一杆枪被打磨得通身明亮,后者这才满意的放下,拿起手边的肉串咀嚼。   余大头无奈地瞥了他一眼,抄起剩下的兔子肉在火上翻转,嘀咕道:“看你现在佛得跟个得道高僧似的,也不知你成天那么拼,到底还有没有野心……”   也就是在此时,少年的动作蓦地一顿,原本平淡如水的目光突然一冷,“有。”   乍然开口,他嗓音显得格外低沉。   不知为何,余飞竟被这一个字激出莫名的鸡皮疙瘩。   “不过我的野心不大。”他轻描淡写地喝了口水,“天下要不起,只是承诺了给别人一样东西,就必须得抢过来。”   宇文钧顺着视线望去,隐约感觉那静躺在的草地上的战枪划过一缕幽暗的光。   *   项桓在前线抛头颅洒热血时,宛遥背着药箱,进了少城的伤兵营。   一战下来,还活着的人屈指可数,大多断胳膊断腿,运气好的被同袍捡到送至后方,运气不好的只能压在尸山下活埋等死。   战场的伤兵都送到了少城,此处离成都很近,人口十分密集,据历史上的记载,大面积的瘟疫总是伴随战争而来,不防不行。   宛遥于是紧赶慢赶,带着一群医士和药方前来支援。   看见同龄的姑娘成日里忙得脚不沾地,陈文君待在府上吃闲饭着实有点自惭形秽,趁父亲和弟弟身体已能自理,临行前也自告奋勇的跟来帮忙。   “小火慢熬,一炷香时间后再加桂枝。”   营中临时搭起的棚子里摆了十来个煮药的小炉,医士和帮工进进出出的忙碌。   陈文君没做过什么粗活,一个字也不敢漏的将她的话反复记熟,认真的点点头,守在炉子前寸步不离。   宛遥这才起身擦去鬓角的汗,朝药棚边烧水的小学徒唤道:“你若不忙,跟我出去搬点药材。”   “就来。”   小少年手脚麻利,三两下把沾了药味的外袍脱掉,乐颠颠地随宛遥出门。   他是真喜欢这个温柔漂亮的小姐姐,这年头学医的姑娘凤毛麟角,都得高高供起来,能遇上个把有真才实学的都不容易,还别说是如此耐心又好脾气的年轻女孩子了,光是看着就养眼,哪怕让他天天守锅炉烧水都愿意啊。   为了保证军中药品的供应,宛遥此次学精了,知道找人去各地各药房提前采购——反正钱不必她出,项桓说了,想怎么花都可以。   少城的医馆不多,预防疫病的药一早就让分发到各家各户,一日一服。   宛遥在药店门口检查止血用的百里香,身边伙计知道这是个大主顾,嘴不停的嘚啵:“咱们店出的药材是晒过日子的,保证没虫没潮,绝对没问题。不信您捏一捏,怎么样?我说够新鲜吧?”   见她吝啬地点了点头,后者忙咧嘴笑道:“姑娘要的这批货现今到了一半,您若着急,我给您推个板车,这会儿就可以拉走——剩下那一半应该在路上了,最迟今儿入夜前便能送来。”   正在说话之间,城门处哐当哐当作响,一抬头,就瞧见几辆牛车摇摇晃晃地在街上行驶,车子都还不小,里面清一色装着厚厚的麻袋。   宛遥于是问:“是这些吗?”   “不是。”伙计笑说,“咱们家不用牛拉车的。好像城里哪个大户人家的米面粮食吧,老太太要祝寿,一早来了好几趟呢。”   她闻言哦了一声,并没往心里去。   车子路经城门,守卫就要例行公事地查验一番,粗略看过面上的几袋粮食,然后挥挥手,示意他们可以走了。   推车的千恩万谢告辞,黄牛便甩着尾巴,吃力的拖起身后大大小小的货物。   雨后的道路稍显泥泞,但凡重一点的东西总能留下极深刻的痕迹。   宛遥望着那地上踩出的蹄印若有所思。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这些牛车……似乎比寻常的要大出不少。   蜀地冬夏长而春秋短,虽才是初秋,几场雨一落,好像离深冬就不远了。   夜里的一弯明月躺在厚厚的云层之上,皎洁的光把城中的旮旯照得一览无余。   战时非常时期,哪怕是在后方,一到晚上,城门也还是里三层外三层的关得很严实,巡逻的守卫四人一组在墙下警惕的戒备。   不知哪一户人家的后院里,装满粮食的车整齐地停靠在墙边,清冷的月光映着上面杂乱的干草,夜风哗啦啦的吹过枝头。   忽然,那些麻袋动了。   从一个,到两个,至最后所有的牛车都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惊悚得像是诈了尸。   很快,堆得小山一样高的麻袋滚落在地,车上跳下一个比小山还要高的身影。   这些身影鬼魅一般连成片,在黑暗中各自以手势交流着什么,随后悄无声息地四散开了。   和平静谧的城内,一股看不见的势力正在角落里流窜,毒蛇似的无孔不入。   后半夜的风毫无征兆地变得凛冽,守在门口的士兵正打了个呵欠,身侧烧着的火盆冷不丁一摇摆,一把大火居然就这么灭了。   士兵的嘴好容易从绵长的困倦里解救出来,盯着那干巴巴的火盆,左右环顾了一圈,眼见没什么火种,只好往怀里掏火折子想重新点燃。   正在一瞬间,他感觉到后颈飘过一阵阴森森的凉意,得是什么庞然大物经过才会在已经呼啸的风里再掀起一股劲浪。他刚准备回头,一股温热的液体却顺着自己的脖子滑入衣襟。   士兵本能地伸手一抹,黑灯瞎火,满手腥红。   他静默一会儿,密密麻麻的刺痛终于漫上脑海。   “有——”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惨叫声接二连三的响起,无数黑影仿佛从天而降,把守卫森严的城楼变成了一个充满血腥的修罗场。   掀翻在地的火盆将来者脸上的面具照得异常鲜亮,甚至带着一种诡异的恐怖。   “铁面人,是铁面人!有敌军入侵!”   恐慌席卷人群,整个城防顷刻乱成了一锅粥,而伴随着一边倒的嘶喊声,另一股沉而缓的声音在每个虎豹骑的耳边炸开,这是比敌军入侵更令他们惊惧的动静——   城门吱呀吱呀的叫着,好似老旧的风箱苟延残喘,向黑夜敞开胸怀。   *   陈文君在屋内睡得好梦正香,门扉猛地被人从外面推开。   她这几天干的活儿多,过度劳累反而不容易醒,直到让人掀了被子,冷风一激,才迷迷糊糊睁开眼。   “宛……宛遥?”陈姑娘一脸迷茫,“怎么了?”   “别问了,赶紧换衣服快点走!”黑夜里很难看清她急得要喷火的神情,只勉强能从其语气里能听出一二。   陈文君倒也听话,睡眼朦胧地在周围慢腾腾地摸索。   宛遥瞧得眼皮直跳,三下五除二把床边所有的衣服往怀里一抄,拽起她人就往外跑。   陈文君不得不光着一只脚蹦蹦跳跳地一路穿鞋子。   “为何这么急?到底出什么事情了啊?”   她们白天在伤兵营帮忙,因为是大姑娘,晚上自然得回城里睡,不方便留宿。这地方是虎豹骑临时准备的,一座不大不小的宅院,只有她们两个人。   宛遥拉着她连正门都不走,直奔角门。   “不知道,但多半是敌军杀来了。”   前面的嗓音听着格外冷静,反倒让陈文君没感觉出来她所说的事有多么可怕,“敌军?这里可是成都……怎么会呢?你怎么能肯定……”   “我之前听过的。”宛遥不着痕迹的打断,神情看上去像是想起了某些久远的往昔,“这种声音,我之前听过。”   “听过?”   甫一走上小巷,陈文君才隐约闻得街道那边传来的动静,凌乱的脚步和变了调子的人语充斥着这个不同寻常的夜晚。   久违的惶恐令她的心骤然提了起来!   仔细一想,这样的氛围自己也不是没有体会过,那是在嵩州城的夜晚,虎豹骑兵临城下,偏僻的房舍外人声吵杂。   只是当时,自己的身边尚有秦征,有个能勉强安身的庇护所让她聊以慰藉。而眼下与自己作伴的,不过是一个同样纤瘦柔弱的女孩子而已。   明白所处的境况之后,陈文君无法抑制的开始毛骨悚然,可她全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六神无主地跟着宛遥在深巷里游窜。   “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办?能出去吗?”   宛遥带着她走进一处寻常的居民院落,后院晾着几件半旧不新的布衣,衣衫还打着不少补丁,看得出这户主人家算不上富足,甚至还有几分寒碜。   “我不会打架也不会轻功,满城那么多兵,用飞的也出不去。”   “那、那……”她嘴边徘徊良久,也还是“怎么办”“如何是好”几个字,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趁着陈文君在身后原地打转,宛遥迅速摘下了院内的布衫,匆匆将钱两放在角落,回头递了一件给她。   “先把衣服换下来,我们这一身最好别穿。”   她连问一句为什么都没有,便听话地点点头,依言照做。   “成都是虎豹骑的命脉,大将军不可能不管,如果城内的守军能抗一阵自然最好,如果抗不过去,也迟早是要夺回来的。”宛遥一面换衣衫一面用地上的灰土给她抹脸,好歹瞧上去不至于太显眼,“我们只要能寻个地方躲上几天,等这波乱潮过去大概就没事了。”   陈文君听了这番话,细细一想深觉有理,一颗心总算是勉强放稳,也帮忙将两人换下的衣服偷偷藏好。   然而还没等她放心太久,前院的门好似被人踹开,玄甲碰撞的金属声鱼贯而入。   作者有话要说:  遥妹:我,女主,日常被捕。   [……]   放心不会有拿女主当人质威胁男主的戏码。   古言的女主们总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啊[??并没有]   我前日细细一想,发现我的好多女主都曾被无数路人甲、配角、大BOSS以各种姿势抓过,拿刀抵过,最后坚强的活了下来[……对不起,我是一个没有想象力的人,我应该想别的方式虐待女主的,跪.jpg   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写这种桥段了!再写自杀   前方是大家期待的疯狗现场……【。 第108章   “你们是什么人?!”   近处的卧房传出女子的惊呼, 紧接着是一连串摔碗砸床的动静,显然被突然闯入的人吓得不轻。   陈文君扣着宛遥的手都开始抖了, 近乎要缩成一团。   然而很快, 打砸抢的声音便十分诡异的消停下来,一道浑厚得有些过了头的嗓音蓦地响起:“老实点, 全都出来!”   在附近徘徊的脚步声都极有辨识度,沉重里夹杂着细碎的刀兵相撞, 基本不用想也猜得出对方必然是军中之人。   陈文君的整颗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她听说魏军是没有什么好脾气的,俘虏从来都是开膛破肚不留活口。   眼见着拐角后出现了火把的光, 冷冰冰的铁面具像一堵压抑的墙, 在对面注视着她们——   “这里还有两个漏网之鱼!”铁面军朝同伴一声呼唤, 连手都懒得动, 只招呼说,“别磨蹭,赶紧出来!”   她颤巍巍起身时, 腿肚子软得没力气,几欲跌坐回去,还是宛遥死死拉着才勉强稳住身形。   正院里,屋主夫妇正惊魂未定地跪在一帮铁疙瘩脸的面前, 转头看到自家宅子里多出的这两个人也是十分的纳闷, 再一看对方身上穿的还是自己的衣服,表情就更加耐人寻味了。   陈文君让宛遥抹了一脑门的泥灰,黑夜里乍然望去, 和寻常的仆妇没什么区别,顶多是年轻了一点,并不那么惹眼。   这间小院子虽然穷而简陋,但是够大,穷得清汤寡水,连杂物都没摆几件,一时间竟成了这群铁面军临时安置俘虏的地方。   不过片刻功夫,四处抓来的男男女女便将此处堆满了。   陈文君和宛遥挤在人群中,她一面紧紧抓着身边女孩儿的手,一面提心吊胆地留意身边巡视的铁面军。   看眼下这个情形,外面守城的士兵多半凶多吉少,局势有多严峻可想而知。   她心神难定,已经慌得快晕过去了,却不明白为什么此时此刻,宛遥可以淡定成这样。   “你……”陈文君压低声音,实在费解地问,“你就不怕吗?”   “还好。”她朝人群望了一眼。   “还好?!”   宛遥无奈地露了个笑,“习惯了……等你被人抓个两三次,你也能习惯的。”   陈文君:“……”   “放心吧。”她打量着周围的情况,安慰道,“他们不会杀女人,顶多把我们换个地方关着。”   陈文君刚要问“你怎么知道”,拎着大刀威武雄壮的铁面军们许是见人都逮得差不多了,高声发话:“男人都留下,女人带走——动作轻点,别伤着。”   “……”   这姑娘到底都经历过什么?   *   营寨驻扎于巴州城外,正是两军冷战,各自阴谋阳谋使诈的阶段,双方都在按兵不动,谁也不知道下一个陷阱会设在何处。   “要我说,与其这么僵持着,还不如兵行险招,借道一线天从巴城西边杀进去。”   “那要是敌人设伏,我军岂不是功亏一篑?”   “不然呢?留在这儿等到过年吗!”   “大家未免太过拘泥于沈煜御驾亲征这件事了,他在眼前又如何?依我之见,倒不如另寻北上的线路,直接杀进长安城,来个措手不及。”   ……   诸位将领在主帅帐里各抒己见,唾沫星子你来我往,如果桌上的沙盘自己能打仗,他们估摸着早已拼得你死我活。   后方陷落的消息就是在此时传进帐中的,余飞接的头,身后跟着个小兵,一看便知道事态严重。   少城离成都只有半天的路程,是唇亡齿寒的关系。他们在前线争得脸红脖子粗的时候,敌军居然神不知鬼不觉的跑到后面把自家老巢给端了。   几位年长的将军一听简直要炸:“这群老狗!真是逼急了跳墙!”   “要我说,干脆这会儿就杀进巴州城把他们狗主子逮了,看这帮铁疙瘩废物还能怎么吠。”   “不错,杀进去!就不信一个狗皇帝还没有一座城池值钱!”   这种场合,项桓一贯不爱参合,只抱着怀戳在边上瞧热闹。   觉得看他们急火攻心,火烧眉毛的样子十分可乐。   然而就在他清心寡欲要作壁上观当个闲人时,余大头一脸难以开口地表情靠过来,带着安抚的语气说道:“项桓……有件事情,你知道以后,一定要稳住,千万别冲动……”   后者的一掀眼皮:“有事说事。”   他面色沉痛道:“我刚接到传信,就在不久之前,因为少城伤兵过多,宛妹妹带人跑去帮忙了,不出意外的话,眼下估摸着也……”   话讲到一半,余飞便眼睁睁瞧着面前少年那张玩世不恭的脸从漫不经心转为瞠目怔愣最后慢慢布上血丝。   “你说什么?!”   “你、你冷静一点。”余大头快两年没被他这么瞪过了,后背的汗毛骤然起立,“如今情况尚不明朗,只说是城没守住,杨岂亲自带兵去了,那群伤兵大概凶多吉少。不过、不过她是女孩儿嘛,生得又漂亮,对方冲这个应该也会手下留情的……”   余飞大概没长对嘴,这番话不仅半点没有起到安慰的作用,反而让项桓冒出满身惶恐后怕的冷汗。   少年的手不可抑制的握成了拳,闪烁的双眸里分明映着狂乱的愤怒,似乎下一刻就能夺门而出。   “项桓。”   旁边有人伸出手轻摁在其肩头,努力将他的失控平复住,秦征颦眉劝说道:“你先不要这么激动,莽撞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当务之急是要平心静气地坐下来,想个万全之策。”   后者额头的青筋已然凸起,缓缓转眸看他,脸颊的筋肉隐晦的轻轻颤抖。   毕竟年长几岁,面对这种事,秦征总是要沉稳一些。   余飞眯出一双大小眼,把两个人都看了一遍,最后小心翼翼道:“那个,听说陈姑娘这次也在,本想跟着宛遥学点医术的,谁知道运气就这么不好……”   他后面几个字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已经看见秦征握在项桓肩头的手,手背的筋一根一根往外冒。   “稳重”的前辈猛然扭头,紧咬着牙逼问道:“消息属实,你确定吗?!”   余大头独自承受了两道迫人的视线,只好勉强给自己吃颗安心丸:“都是成都传来的信,宛老爷和宛夫人亲笔写的,上头有落款……”   作势要去拿来给他看,青年却深吸了口气,郑重其事地对项桓道:“事不宜迟,我先去筹备兵马。”   少年凝重地点点头,两个人在简单的眼神交汇中像是做了一场默契的计划,旋即一前一后地跑出帐外。   余飞:“……”   方才还吵得沸反盈天的几位老将目睹了他二人的举动,一副感慨万千的神色摇头叹气:“还是年轻,沉不住啊。”   “哎,可不是吗,要想这帮年轻人学会什么叫临危不乱,还得花上好几年的时间来蹉跎呢。”   一群人深有同感地颔首。   季长川将翻完的军报轻飘飘扔在桌上,依旧是天塌下来也不动如山的语速,“他们要真能忍住,也就没那个上阵杀敌的血性了。   “少年人么,说是家国天下,心里也还是有一寸地方搁着自己喜欢的姑娘。”   他笑了笑,把军报翻卷的一角抚平,冷不防地言归正传,“成都是我军后方补给的重要粮道,既然能派出杨岂,沈煜这一次也算是下狠手了。”   “走吧。”季长川将桌沿一拍,“魏帝不过是一个头衔,只要他们愿意,谁都可以是大魏的皇帝。但威武军却是柄带毒的长刀,不断不行。”   是时候做个了结了。   “将军。”   他正要起身,堂下一直一言不发的宇文钧却忽然请缨。   “属下也愿带一万先锋,前去少城阻截杨岂。”   *   城外风风雨雨,困着一帮老弱妇孺的仓库却噤若寒蝉。   举目望去,不大的房间里塞了五六个女人,都是年轻姑娘,猜也猜得到对方打的是什么主意。   宛遥同陈文君缩在角落里,两人同样的灰头土脸,试图低调到让自己能够隐形。   屋外有守卫,期间好几个身形健硕的铁面人曾推门进来看过她们,确认人数没少之后,又急匆匆退了出去,兴许一时半会儿还没有空闲处理俘虏。   尽管这些其貌不扬的士兵面容被遮了大半,但面具下的目光却凌厉而直白,那是野兽在打量一群准备下口的羔羊时才会有的眼神。   “不用担心。”   宛遥在旁边细细的安慰道,“女人是用来犒赏的,大敌当前,魏军还不至于饥不择食到这种程度。没到大获全胜之日,我们暂时不会有危险。”   而如若真有那一日,在此处和在别处对她们而言也没有分别了。   陈文君胆战心惊了一天一夜,到这会儿也总算冷静下来,靠在她旁边苍白无力地颔首。   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抱在一起瑟瑟发抖,遥想着各种见不到光的未来,眼前一片漆黑。   等到第二天下午,魏军们又骂骂咧咧的来了。   这回大概终于想起要给俘虏们喂点饭食,手上多了一些毫无油水的冷饭冷面。   “躲什么躲,不想吃饭了?”   见姑娘家全挤在角落里打颤,那为首的铁面军不大高兴的嚷了一声,“爱吃不吃,饿死拉倒!”   话虽这么讲,身后提着食盒的同伴还是沉默地蹲下来,将寡淡的馒头与稀粥一一放在女人们的面前。   汤碗里连个气也没冒一缕,可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唾沫。   残羹冷炙再难吃,到底也是能果腹的食物。   饥寒交迫了一整天,陈文君其实早就饿了,但知道对方不是什么好人,突然赏来的饭菜,她委实不太敢碰。   宛遥看了她一眼,从盘子里捡起一个馒头掰开,颦眉嗅了嗅,又端起粥碗尝了一口:“吃吧,没有问题。东西都粗劣成这样了,想来也没那个必要害咱们。”   她的声音其实压得很低,除了近在咫尺的陈文君,离得稍远一点根本听不清晰,然而那个从食盒里端盘子的铁面军不知是听到了什么,动作倏忽一顿,蓦地抬头望向她,露出的一双眸子定定地闪烁微光。   被对方盯了个措手不及,宛遥心头一“咯噔”,本能的担心是不是被他瞧出了什么端倪,毕竟之前准备得仓促,泥灰只够帮陈文君糊厚实,自己反而不过草草的抹了两把。   她暗恼自己刚刚太多话了,很快避开视线,佯作饥饿的大口吃馒头。   幸而对方也并未多看,垂头三两下收拾好,跟着同伴起身离开。   直到门扉掩上,一切还是风平浪静。   拎着食盒的铁面军在冷风萧索的廊下站了一会儿,却忍不住回头,朝身后看了一眼——其实门窗早已关上,他此刻什么也瞧不见。   一旁的同伴发现了,便不怀好意地打趣道:“哟,这么恋恋不舍的,是看上哪个了?”   “肯定是靠墙的那个对不对?我就瞅小子方才那眼神儿不对劲,原来如此啊——”   他只是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被冰冷的面具遮盖。   可同行的几人却不想轻易放过他,不依不饶地问:“怕什么,反正早晚也是咱们的,你去跟统领要,他肯定不会不给。”   “是啊,小心被别人挑走了,还得费一番功夫抢回来。”   ……   外面的污言秽语一个字不漏地刺入屋内。   宛遥捏着馒头的手缓缓收紧,将干得发硬的表皮生生压出两个窝。   她眼里很少流露出这样冷漠且屈辱的神色,只用力把馒头放进口中,吊命似的逼着自己将这些干硬的隔夜饭咽下,再就着一口粥把肚子灌饱。   封闭的仓库让时间的流逝变得模糊起来,女人们浑浑噩噩地发呆,谁也不知晓外面兵荒马乱的世界到底进展到了哪种程度。   拯救她们的友军还会不会来?这天下今后究竟会何去何从?   从最开始恐慌后怕,渐渐被这种环境磨成了惊弓之鸟,一点点动静也会她们焦虑许久。   而这个时候,唯有每日的三餐能给众人带来些许尚存活在人间的感觉。   又一次的晚饭,陈文君拿着盘子里的馒头,忽然凑到宛遥耳边小声吃惊道:“这蒸馍是热的!”   她微微狐疑。   “不信你自己摸。”   陈文君咬了一口,吃得又小心又满足,“里面竟还有肉,这帮冷心冷血的怪物难道转性了?”   然后又犹豫地戒备道:“……该不会放了什么‘料’进去吧?”   “没下过药,干净的。”宛遥捧着一个夹了馅儿的肉馒头,细腻的白面在唇齿间一路留下热气腾腾的余温,这点吝啬的热食终于能让四肢得以舒展。   陈文君还在推测铁面军的用意,她心里却沉甸甸的,装着前不久听到的那些不干不净的话,总有些不好的预感。   一连吃了几顿“肉夹馍”,转眼迎来了少城沦陷的第四个夜晚。   白天下了场雨,院子里的水洼还未干,波光粼粼的倒映出斑驳的明月清辉。   平安度过了一日的女人们正头靠头,肩挨肩的呼呼大睡。   满室弥漫着此起彼伏的均匀呼吸声。   正是在这个时候,房门静悄悄地开了。   来者的身形很高大,足足挡了大半的月光,森然立在那儿,像块静止不动的小山。   随后,那投在地面的庞大的影子缓缓的动了,一点一点朝角落的女人们走来。   宛遥本就睡得浅,受了项桓的影响,她临危时的警觉性极高,惯性使然,几乎一瞬间苏醒,蓦地抬头。   “你……”   对方显然没料到她还醒着,宛遥的嘴不过刚刚微启,只觉后颈一疼,眼前便天旋地转地黑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大决战(上)   来了,你们要的,高大威猛的男配角!   不用谢我,满足读者的需要是我应该做的【羞涩.jpg   [秦铁环:我做事一向稳重!从来不意气用事!]   [铁环秦:……真香]   咳咳,虽然这章疯得不是很彻底,不过没事,下一章也是可爱的疯狗狗哦www 第109章   而此时少城之外, 虎豹骑的援军已经兵临城下,两万大军组成的六个方阵潮水一样涌动着向前推进, 铁蹄与步兵踏起的尘埃好似一道迷雾般的屏障, 将原本皎洁的月色蒙上了复仇的阴影。   后方沦陷,数万人的身家性命被扼于敌军之手, 让这场仗带了些与以往不同的破釜沉舟。   虎豹骑放弃了夜袭的战术,直接现身于夜色之下。   城楼上的同袍早已换成了千篇一律的铁面军, 被惊动的岗哨立时敲响了铜钟, 城防的警报一阵接着一阵的响起。   战马上的少年长/枪指天,冷峻的脸上有不易被人察觉的急迫, “盾兵防守, 枪骑兵左右军护送冲车, 随我攻城!”   他一声令下, 整肃的队伍中立时分列出两个整齐的枪阵,将全副武装的冲车围在其中,旋即, 少年扬鞭一甩,在骏马的嘶鸣声中疾驰上前。   常年跟随他的人早就习惯了将军这种身先士卒,一马当先的打发,当下百人怒吼, 紧跟在其后。   “杀——!!”   马蹄奔袭的声音如群雷同鸣, 好似整面城墙都为之一震。   余飞和宇文钧赶到时,最前面的先锋军早已奔至城下,浪潮一般凶悍拍打在少城单薄的墙体上, 守城的弓箭如倾盆大雨,密布在头顶,而项桓同他身后的枪骑兵则以血肉之躯迎着箭雨奔向城门,猛兽的咆哮声震耳欲聋,像一把焚尽乱世的焰火。   这是一支千百年后被后世之人提起,依然敬畏的军队。   项王一脉的骑兵,是百年间无人能够赶超的辉煌。   “到底是项桓。”余飞忍不住感慨,“手下全是些不畏死亡,视流血为家常便饭的人。”   仅仅转眼的功夫,城门口已经堆满了尸首,然而在冲车锐不可当的攻击下,年久失修的城门也隐约出现了裂痕。   一番交战下来,宇文钧在枪林箭雨中勒马,朝项桓喊了两声,知道他听不见,只好向近处的余飞交代:“这里驻守的人太少了,杨岂的本队应该不在城中。我带淮生先去成都支援,大将军的人马应该很快就会过来,你们没问题的吧?”   后者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挡开迎面射来的箭矢,“没问题,你尽管去!”   两个方阵在混战中悄无声息的撤退分离,朝着另一个方向策马狂奔。   初秋已有些永夜未央的悠久漫长,少城毕竟只是附属的小城镇,杨岂连人都不愿多给,才留了几千兵马守门,在项桓失心疯的火力全开下,两个时辰不到就攻破了。   铁骑流水似的涌入街巷,尚存一命的铁面军们知道大势已去,倒也不浪费力气垂死挣扎,当下识时务的满城抱头鼠窜。   项桓披一身被血染红的玄甲,驱着同样溅上血污的白马冲进城内。   他近乎杀红了眼,却在此刻猛地捏住缰绳茫然四顾。   在赶来之前,他所有的念头都是夺回城池,找到宛遥,但眼下站在一片浓烟滚滚的战火中,看着四下逃往的人群,项桓竟不知应该怎样迈出下一步。   他要找她,可是人海茫茫,该从哪里找起?   秦征紧跟着在他身侧勒紧缰绳,显然也被眼前的场景弄得有些错愕,“她们住在什么地方?”   “我也不知道……慢慢找吧!”   说话间,他看见项桓忽然跃马而下,拎着枪,在无数逼仄的巷子和敞开门的院落中穿梭。   尽管毫无头绪,秦征亦翻身下马,钻进满场横尸遍野的混乱里,企图寻得一点蛛丝马迹。   “有没有看到两个姑娘,大概这么高,去伤兵营帮忙的……”   “认不认识那两个会医术的姑娘……”   “有两个姑娘,十七八岁的样子,来城里治过瘟疫。”   ……   他逮着沿途遇上的百姓就问,不管老少男女,张口便一通解释,但众人都只顾着逃命,回答得可算敷衍。   正兵荒马乱之际,拐角竟冲出一个慌不择路的铁面人,项桓挑开他刺来的长刀,一把揪住对方衣襟狠狠道:“你们抓的人里面,可有一位伤兵营的女大夫?人现在在哪里!说!!”   后者壮实的身躯被他掌心的力道捏得无法动弹,居然还敢龇牙嘴硬:“那个女人早就被我杀了……”   项桓的双目不由自主地一凛,秦征还未来得及制止,他一柄长/枪已经穿透了铁面人的胸膛,轻飘飘的将尸首扔在地上。   “其实应该留着再让人审问的。”秦征望了一眼脚边的铁疙瘩,“没准儿可以从他嘴里掏出话来。”   “不用了,他根本就不知道,问了也是白问。”项桓抬起手,轻轻抹去下巴沾上的些微血迹,匀了匀凌乱的喘息,继续往前走。   但说不清是不是自己眼花,秦征总觉得他的身形步调明显狼狈了不少,那句“让给我杀了”想来也并非没有使他心神大乱。   两个毫无头绪的人在偌大的少城街巷里四处搜寻,满眼是落着灰烬的焦土,满目是疮痍的房屋与废墟。   就在这时,被遣去帮忙的手下灰头土脸地跑了回来,“将军,前面有间失了火的屋子,听声音,里头好像关了不少女人!”   秦征被这短短的几个字调动了所有的心神,当即道:“快带我过去!”   那是座位于小巷深处的院落,不知是什么引发了大火,滚滚的浓烟冲天飞卷,隔着老远都能听到女子的哭喊声。   项桓所有的呼吸都让那些声音逼得出不了肺腑,一群人疾奔至院外,火已经烧得很大了,秦征和他就着角落水缸里的水兜头淋下去,就这么不管不顾的往里冲。   屋内的房梁上不住掉碎渣,动静极大,项桓顶着周围灼热的温度,在一片火海里张皇环顾。   “宛遥!”   火光亮得他睁不开眼,根本不清楚她到底在不在其中。   短暂的犹豫了片刻,项桓只好就近抬了一个女人先带出去。   数名虎豹骑几进几出,巴掌大的小院很快堆满了狼狈的年轻姑娘,被烟和火熏得一劲儿的低头咳嗽,清一色的炭黑脸,分不清容貌。   “当心点,先放在这儿……”   火场里救人的士兵在同伴的帮助之下拍熄肩头的火。   “那屋里还有人吗?”   “不知道啊……”   项桓在劫后余生的人群中焦急地找着他最熟悉的那个身影,一张脸接着一张脸从他的视线中晃过,却总是没有看见自己想找的人。   “文君,文君!”   不远处,秦征正抱着陈文君手忙脚乱地掐她的人中,项桓一听见声响立马跑过来了。   旁边的亲兵递上一碗凉水,秦征小心翼翼地喂入她唇边,不过刚喝进一口,陈文君便呛着偏头猛咳。   他赶紧放下碗,拿袖子给她擦脸。   才经历了一场生死浩劫,陈文君显然没缓过神,转头怔愣地望向秦征,一时间记忆出现了大片大片的空白,好一会儿才想着开口唤他:“秦征,你们……”   “出什么事情了?”他搀扶她坐起身,“你怎么样,可有何处受伤?”   “我不要紧……这火应该是魏军放的。”陈文君颦眉回想,“今天晚上睡得沉,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喊走水,结果一睁眼,便看见四周起了火……”   “那宛遥呢?!”项桓急声问道,“宛遥有没有跟你在一块儿?”   “宛遥?”她反应了好一会儿,才不解地反问,“她不是一直在我身边么……”   少年的心顷刻往下一沉,他不可置信地转头盯大火熊熊的房屋,纯黑的眸中有烈焰燃烧,几乎目眦尽裂,旋即就要冲上前。   “项桓!”   秦征眼疾手快拉住他,“火势太大了,你现在去等于送死!”   少年猛地与之对视,双目充着血丝,吼道:“所以呢?难道让我看着她死吗?!”   “也许……”   他的“也许”未能说出口,单薄的木屋终于难以为继,赖以支撑的木柱砰然断裂,整个房舍从上至下轰然倒塌——   *   天还未亮。   浓云密布的苍穹里露出明月单薄的一角。   宛遥在夜风中缓缓苏醒,能感受到身下颠簸地一起一伏,视线里是城郊荒芜的野草,因为战火枯萎了大半,在惨淡的清辉下泛着微黄。   耳畔弥漫着的尽是粗重而急促的喘息,她不动声色地抬起头,眼前是男人的后脑勺,她正被人背在背上,亡命似的在小路上狂奔。   宛遥对这个人还算有点印象,每日送饭的时候,他那种若有似无的目光很难不让人发觉。尤其是第一天在门后说的那些话,至今记忆犹新。   周身缺少力气,她趴在对方宽阔的背脊间悄悄恢复了一些精神,然后拔下头上的发簪——那是项桓送她的点翠,若非迫不得已,也实在不想这样做……   宛遥还依稀记得当日高山集外让她刺死的那个蛮人,厥阴俞这道死穴是位于人后背之上的,轻易无法碰到,眼下要不是对方采用这个方式掳走自己,她也寻不到机会下手。   食指往胸椎旁比了一寸来长的位置,宛遥暗暗吸了口气,将细长的簪尾猛地扎了进去——   铁面人爆发出一声惨叫,许是没有料到身后的女孩儿会突然发难,他足下一顿,冷不防摔倒在地,而宛遥也随之被甩出一丈开外。   突如其来的刺疼好似遍布周身,一口气沉甸甸的堵在胸膛,噎得五脏六腑难受。   他甚至来不及去看自己伤到了何处,便十分慌张地挣扎起来想要去寻那个被他弄丢的姑娘。   然而甫一抬眼。   树皮苍老的古木下,女孩儿半跪在那里,一手挡在身前,一手以发簪抵于咽喉,表情冷漠而坚决,那眼神仿佛穿越了数年春秋时光,望着他时,就像望着一个危险凶狠的蛮人,充满敌意。   这一刻,他在原地恍惚了一下,垂眸看向自己粗糙宽大的手掌,掌心里布满了老茧与伤痕,上面闻不到旧日的药草味,只有浓郁的血腥,肃杀非常。   至此,他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原来我已经不是当初的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千呼万唤始出来——你们要的……大桑叶!【。   后面一段剧情需要仔细写所以今天就更这么一点了。 第110章   宛遥戒备地捏紧那支发簪, 手脚却已不自觉地开始发冷,只能勉力让心绪冷静下来。   因为对方一直奔跑, 要找准穴位并不容易, 她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扎到了死穴,而铁面军素来身强体健, 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夜风萧索的从两人中间穿过,荒郊野外噤若寒蝉。有好长一段时间, 他们二人谁都没有说话, 也没有动作,画面就这么悄无声息地静止着。   宛遥微微喘了喘气, 目光一转不转地留意着对方的举动, 说不清为什么, 当她对视那双眼睛的时候, 总觉得从里面读出了一丝令人费解的感情。   正在双方僵持之际,林间小路上忽然窜出两个神色张皇的铁面军。   四人毫无征兆地打了个照面,各自都有些发蒙。   那二人怔忡地看了看树下严阵以待的女子, 又看了看不远处肩背受伤的魏国士兵,虽不太明白状况,但自然而然是想着要帮自己人。   “兄弟,出什么事情了……”   两人缓缓靠近, 警惕地注视宛遥, 不着痕迹地以大树为中心将她团团包围,看情形兴许是把她当成了一个十分难缠的角色。   这时,已有人悄然自背后抽出一柄匕首, 低低问道:“一会儿我打个手势,咱们一起上……是要捉活的,还是要捉死的?若弄伤弄残了,要紧不?”   即便是宛遥,此刻也觉察到空气里一触即发的危险,她抵在咽喉的发簪抑制不住地有些颤抖。   如果他们冲上来——她心里想,如果他们冲上来,自己也就只好交代在这里了……   忽然,那个趴在地上的铁面军踉跄地爬起身,急促的喘息透过面具压抑的传了出来。   她紧张地收拢五指,尖锐的簪子无计可施的往前推进半寸,几乎已经不抱什么希望。   然而下一瞬,宛遥却听到一阵恶鬼般的咆哮,那人竟毫无征兆地抡起拳头,冲着旁边的同伴挥过去——   正集中精神的铁面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显然没料到同袍会突然反水,惊慌地怒吼道:“你干什么!疯了你?!”   然而后者却不依不饶,强有力的手摁住他胳膊,飞快拔出腰间的短刃用力刺进其腹部,一连捅了数刀。   剧烈的疼痛让铁面军忍不住撕心裂肺的惨叫,同样也爆发出求生本能的力量,腾出手来拼命捶打着对方的身躯。   “发病了,他一定是发病了!救我,快救我!”   愣在一边的同伴此时才回神,都知晓药物的后遗症非同小可,这样的意外大概也没少见,当即拔出佩刀上前帮战。   三个人扭打在一块儿,皆是磕过大力丸的威武军勇士,手上的劲道不容小觑,倘若火力全开,没人能讨到一点好处,但那个铁面军似乎格外地不要命,顶着一身伤口还依然横冲直撞,力大无穷,仿佛全然不知疲惫不觉疼痛。   宛遥呆呆地坐在原处看这场变故,握着发簪的手早已松开,按理说趁他们现在狗咬狗,自己就应该借机逃跑,但不知为何,眼前的画面总给她一种异样的熟悉感。   或者说,是内心里有一个声音,告诉她现在还不能走,好像她要是走了,会错过一件很要紧的事一样。   三个已非常人的强壮武士打得你死我活,最初的那个因为挨了一记偷袭,很快便伤重倒地。但毕竟是一对二的局面,铁面人自己的伤势也未能好到哪里去,可他偏有不同寻常的执着,是无论如何也要将对方杀死的坚决。   一番较量下来,剩下的那一人终于开始害怕,转身想要跑,可他却如鬼魅般从后面缠上,双臂血流如注使不上劲,便索性一口咬住对方脖颈,活生生咬破了颈项的血脉。   凄厉的大叫登时激起山林中沉睡的鸟雀,一大片呼啦啦惊慌失措地四散飞开。   而这声音并未持续太久,便渐次弱了下去,直到被满世界展翅的动静彻底覆盖。   等一切归于沉寂之后,那个高大如山的身躯才精疲力竭地倒在了地上。   尘埃遍起,万籁俱静。   附近鲜少有人,远处的战火硝烟在此时显得如此缥缈而不真实。   三座庞然大物横七竖八地挡住了本就不宽阔的林间小道,待宛遥靠近了一些,才发现那人还活着。   他正仰面朝天,吐息微弱地轻轻喘气。   说不清是什么使她的记忆忽然回溯,只是有那么一瞬,眼前的冷月,荒野与倒地喘息的人,让宛遥隐隐约约想起了什么。   朦胧的往昔,在人潮如海,繁华似锦的长安城医馆里,曾经有一个其貌不扬的小小少年一直跟在她的身后。   然而此时此刻回想,竟觉得故人的五官已如此模糊不清……   她数年前随项桓背井离乡,经历了白手起家,恶人横行,见识了圣主多疑,都城易主……太多的事轰轰烈烈,占据了每日的心神,根本无暇去顾及那些远在他方的旧友。   如今的乱世太过动荡,所有人都好似被惊起的林中鸟,各奔东西,一朝离别便再无音讯。   宛遥挪到铁面人的旁边,摇摇欲坠的面具下仿佛露出一道熟悉的裂痕。   她试探性的伸出手,指尖缓之又缓地朝他脸颊靠去,正在这时,铁面人双目猛然圆瞪,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大吼一声挥开她,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跑进了密林之中。   “桑……”   她后半个字堵在嗓子眼,无论如何也出不了口。宛遥呆了片刻,随即追上前。   苍青色的山脉在夜空下连绵起伏。   等她追入那片郁郁葱葱的松树林时,周遭已没有了对方的踪迹,清辉照耀的大石块前只有一滩浓稠的鲜血,腥红如火。   宛遥在林子里焦急地四顾,企图从沿途留下的血迹寻找对方的身影,可她毕竟毫无经验,也未曾习武,漫漫深山要找一个人谈何容易,只能茫然地在周围打转。   不知过去多久。   数丈开外的草丛中。   桑叶静静抱着膝盖倚树而坐,等到那串细碎的脚步行远,他才敢悄悄从树后探头看上一眼。   这世上总有太多的造化弄人和事与愿违。   战乱当头,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药童,要在其中安身立命并不容易。最开始,也许是不服项桓的嘲讽,不服命运的不公,不甘心自己的懦弱与一无是处,于是机缘巧合从了军。   可后来又想干出一番成就,让那一点好胜心驱使,当药物带来的利益摆在眼前,便无法抑制地沉沦了进去。   待最后知晓其中利害时,他已经没有后路可退了。   桑叶重新靠回树干上,在沉重的夜风中悠长的吐出一口气。   佛说有八苦,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年少时那些许微不足道的情意,而今或许早就掩埋在了沙场无尽的战火和滚滚的烽烟里。   远方。   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仍在一波接着一波的燃起。   战马和人的尸体一并堆叠在熊熊烈火当中,被奔袭而过的同袍或是敌军踩踏成烂泥,无数骑兵的影子在黑暗中浴血拼杀。   宇文钧领着一队人马冲出了赤潮一样战圈,马尾上好似还带着一溜未散的浓烟,在黎明前的暗夜下发了疯似的狂奔。   不远的前方,是杨岂仓皇跑路的身影。兴许知道大势已去,他甚至连余下的士兵也不再顾及,只保命般的带上最后的心腹往北逃窜。   杨岂太怕死了,如他这样腰缠万贯的人从来都是怕死的,甫一回头瞧见背后穷追不舍的宇文钧,便急忙招呼左右准备流矢。   剑锋与金属相撞出清脆的声响,断箭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去,疾驰过程的狂风凛冽得如同刀刃。   宇文钧找准缝隙弯弓朝前反击,饶是如此,身后的士兵仍旧接二连三的中箭倒下。   “将军!”   淮生在旁轻轻唤他。   但意外的是,宇文钧的神情竟出乎意料的冷凝,只一言不发地策马疾驰。   纵然敌方的人数也在跟着减少,然而暗箭还是防不胜防地逼近他身侧。   淮生正眼疾手快替他斩断一支长箭,忍不住劝道:“将军,别再追了!我们人手不够了!”   宇文钧挥剑的动作却丝毫不见犹豫,他紧咬着牙关,眼光如炬地盯着仅仅数丈之遥的杨岂,对方的手中拎着一柄长刀——是那把传说中削铁如泥,可以斩断精铁的武器。   “不行……他今日大败,损兵折将,必然不会再回去替咸安皇帝卖命了。”   如果现在放杨岂走,便似水入大海,今世今生可能很难再找到此人的下落,而眼下是唯一的机会……   “将军!”   耳畔一声急呼。   不过片刻迟疑,他未能躲开的利箭携带劲风,斜里穿过了肩头的肌肉。惯性与痛感迫得他几乎栽下马去,宇文钧在落地时狠命拽紧缰绳,险而又险地将马匹停住。   好在箭矢没有伤到要害与筋骨,他略一用力,拔出箭锋信手扔掉,随意用布条止住血。   淮生慌忙丢开马,跌跌撞撞地跑来,一并从怀中摸出金创药,洒在他伤口处。   “将军,回去吧,抓不到杨岂也没有关系,我们……”   宇文钧的目光落在她脸颊、脖颈间的血痕上。那只纤细的手腕,原本缠着厚厚的锦布用以减少与铁环的摩擦,而现在,历经一夜的厮杀,布条早已不知所踪,露出下面伤痕累累的皮肤。   他嘴唇微抿,心里没由来得一紧,低声打断:“你留在这里。”   淮生讶然抬头看着他,好似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宇文钧却已经不管不顾地爬起来,将剩余的箭放回箭囊中,一脚踏上马镫。   淮生见他如此举动,便也掉头打算上马,就在她转身的刹那,宇文钧却猛地拽住她手腕。   青年素来平和的星眸里含着不容拒绝的神情:“我让你留在这里!”   淮生怔忡片刻,才终于萌生出强烈的不安:“将军,我们已经没有人了,你让我跟着你……”   “这是命令!”他喘了一口气,厉声说道,“我命令你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生平第一次,淮生对宇文钧的指示产生了犹豫,“可是……”   他咬咬牙,“你连我的话也不听了吗?”   女孩子明显愣住了,神色茫然而无措,双目间却不可抑制地闪出一抹朦胧的水花,或许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又或许她冥冥之中已经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有了一些预感。   宇文钧狠狠收回视线,翻身上马,他强迫自己不要回头,用力拍打马腹,但是淮生最后一眼留在心里的模样却永远挥之不去。   她站在那里的时候,就像一个迷途中被人抛弃的小孩儿。   分明难过哀伤,但又拼命逼着自己去遵守一个无足轻重的军令,   淮生神色平淡了小半辈子,宇文钧从来没在她脸上,见过这样的表情。   而无边无际的战火还在燃烧,便如这好似看不到天明的长夜未央。   少城四起的火被赶来的虎豹骑们扑灭了,原地里只看得见几缕黑烟往上窜。   项桓蹲在一片焦土般的废墟中,四周是令人作恶的泥土气息,他低头将挡在面前的横木推开,半个坍塌的墙面就此失了支撑,乒乒乓乓全数倒了下来,真正成了残垣断壁。   秦征和陈文君站在他身后,看见少年沉默地跪在一堆残骸前,垂首清理着烧得面目全非的砖瓦,一言不发。   陈文君本欲上前说些什么,却被秦征拉住了,只朝她摇了摇头。   大火过后的废墟,满是碎成了渣的墙砖和布满火星的茶壶茶碗,隐约可见的衣裙布料针一样刺进双目。   不知从几时开始,项桓的动作越来越快,近乎疯狂地想要把所有的荒凉从视线中剔除干净。   斑驳的指甲在断裂的木板下猛地被崩断,刺痛让他骤然回过神来。   少年摊开掌心,看着伤痕间夹杂着的灰烬,冷风一过,遍地都是飞扬的尘土。   他茫茫然的想:宛遥也会在这些灰里吗?   仅仅只是这么一个念头,项桓便感到一种铺天盖地的难以接受。   那是他如此珍惜的人,是他曾经连碰都不舍得碰的人……   这一瞬,全身上下的新伤旧伤毫无征兆地剧痛起来,疼得他快要直不起腰。项桓一手撑在乱石碎瓦当中,另一手紧紧揪着心口的位置。   心里忽然莫名地动摇且迷茫——   我为什么要打仗?   我带着她去过安稳的日子不好吗?   哪怕这世间闹得翻了天,跟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她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女孩儿,离战争足有千里之遥,自己怎么就把她卷进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里来了?   项桓忍不住合拢掌心,抓了一把棱角分明的碎石,一颗一颗都硌着皮肤。   “将军。”   有个不懂眼色的小兵冒冒失失地闯入这片凝固的氛围之中,手头拎着还好几个灰头土脸的铁面军,公事公办地过来问他,“这些人全是在路上擒到的,满口说要向咱们虎豹骑投降,兄弟们拿不准,您看要不要……”   他话音未落,正瞧见这位年轻的将军猛然抬起头,一对眸子阴森得令人胆寒。士兵还没来得及惊骇,长/枪的银芒疾如流星,蓦地从眼前闪过。   紧跟着后颈忽的一热,仿佛有何种粘稠温腥的液体洒在了他脖颈上。   士兵不敢回头,却依稀能猜到,那被俘的铁面军大概鲜血溅出了数丈之远,因此泼了他满脸满身。   在场的众人皆让这场变故惊得呆住,直到对方的惨叫声撕心裂肺地响起来才蓦地回过神。   然而项桓的身形更快,雪牙雷霆万钧地扫过这群铁面人的队伍,将每一个都扎出足以对穿的窟窿。   “项桓!”秦征眼睁睁地看着事情一发不可收拾,急忙唤他,“大将军有令,但凡俘虏是不能够……”   少年却已经听不见了,手中沉重的战枪毫不留情地扫下一地尸山火海,鲜血顺着他的发丝滴落,将整个人都渲染成一只血淋淋的厉鬼。   他有成千上万的愤怒无从发泄,而“铁面”两个字,正如刺进他心口的一根刺,在此时此刻,成为了所有罪恶的源头。   一条胳膊斜里横飞出来,直逼他们面门,秦征赶紧护住陈文君飞快避开,项桓杀得太过血腥,他几乎把一切残忍的手段全数使了出来,让这个不大的院落成了铁面军葬身的地狱。   毕竟没直面过这般的惨相,陈文君只能埋头缩在青年怀中,耳畔听着那些震彻心扉的喊叫,甚至可以想象对方临死前的痛楚,思及如此,禁不住不寒而栗。   她认识项桓这许多年,直到今时今日才明白,为何他的名字曾经在京城是一个无法提及的噩梦。   原来少年从前的谈笑风生都覆盖在一层深不可测的黑暗之上,而宛遥便好比镇压心魔的最后一道封印,一旦这个女孩儿没了,他也就彻底的失了方向,成为一条形单影只,不受控制的恶鬼。   铁面军转眼死了大半,项桓却仍旧不愿轻易罢手,他一把拽着最后一人的衣襟,狠狠将他抵在角落。   后者早已被吓了个半死,甚至连求饶的话都没说出口,便被雪牙捅穿了心脏。   项桓依然不肯放过他,他咆哮着,发疯似的一遍又一遍刺着手下这具了无生气的尸首,一直扎到血肉模糊,体无完肤。   满面的血液混着汗水划过脸颊,双眸通红得让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   雪牙在掌心里越来越热,可他的心却冷到谷地。   宛遥不在了。   他心想。   这世上,没有人会像她一样,对我那么好了。   项桓拄着枪,深深埋着头喘气。   束发的银冠不知落在何处,一把凌乱的青丝散下来,遮住了侧脸,所以无人能看清他此时的神情,只依稀瞧见他紧咬嘴唇的动作。   一直将唇上咬出鲜血来。理智在脑海里一遍一遍的逼着他去接受现实。   项桓只觉周身都弥漫着一种竭力的疲惫,耳边空白地泛起了嘈杂的鸣响,麻木的感觉笼罩了他,隔了好久,才听到有人在背后唤自己。   “项桓……”   是余飞的声音。   他不想回头,也不想应声,手中那具被剁成了肉泥的尸首涌出令人一阵阵的恶心腥味。   项桓攥紧了拳,就是在此时,有人伸手轻轻拍在他肩侧。   嗜血的狂浪还未平息,他脑中思绪缓慢,肌肉却先一步动了起来,雪牙的枪锋反手一抄,像猛虎乍然长啸,快如闪电地对准来者的咽喉。   这番举动掀起了一小股劲风,把对方鬓边的发丝一股脑掀至耳后。   一双清亮的眼眸就那么猝不及防地撞进他的视线,干净的瞳子里映着自己狰狞的眉目。   而她的面容温暖如昨,仿佛骤然照破阴霾的天光,被血雾遮掩的世界始料不及地变得清晰。   项桓狠厉的目光在女孩儿温和的注视下一寸一寸地土崩瓦解,碎成了千万缕天地浮灰。   他表情好似经历了惊愕、迷惘与不知所措,最后竟讷讷地呆在原处,像个才午睡苏醒的孩童,就这样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仿佛想不起自己刚刚做了一个怎样的梦。   “项桓……”女孩子细而轻的嗓音浅浅开口。   他眼睛不自觉睁大了,口中喘气的声音却越来越急促,起初那狂暴的表情不知为何,渐渐看上去有些委屈和难过。   雪牙在他五指间轻颤,最终哐当一声砸在满地的血流成河上。   少年猛地上前将她用力抱住。   熟悉的气息充斥着所有的感官,他一整宿狼狈的心情到此刻总算分崩离析,只能拼命地收紧手臂,深深的将头埋进女孩的颈窝。   晨曦照开了云层,远处是打得热火朝天的军队,近处是哭得肝肠寸断的百姓。   这世界乱得一团糟。   而离得如此近,宛遥却直到天亮一瞬,方听见耳畔那近乎压抑的哽咽声,少年的头紧贴在她脸颊,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看不清。   感受到衣衫隐约传来一缕湿意,宛遥忽的就愣了,她伸手去摸了摸项桓的脸,好久好久才将指尖的温热轻轻合拢在掌心,用力握住。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要的阿怼流泪来了……   啊啊,对不起我以为我3000字能写完,没想到今早起来补了3000而且都还没讲完【对自己的估算能力彻底失望了。   (说好的日更,我看多半要黄……)   这章还需要精修,暂时就先这样吧……   一只可爱的疯狗怼怼!!   [陈文君:并不] 第111章   黎明破晓。   成都东南的雄关之外, 两军彻夜的血战在天光大亮前终于缓缓平息。   鼓楼的钟声响起时,季长川骑着战马, 带领他所剩不多的虎豹骑踏进城门。而身后的沙场则是堆积如山的枯骨, 惨淡的晨光里,无数秃鹫盘旋于浓云密布的苍穹。   这是南北两军在魏末应初展开的最后一次决定性的交锋, 双方死伤的人马皆在三万之上,而清扫战场时, 仅仅是收捡魏军遗留下来的铁面具便就雇了几十辆牛车拉运。   威武军的主将杨岂在战役里不知所踪, 等到正午,黑压压的天空无法为继地下起了暴雨, 冲刷着地面干涸的骨血, 让蜀地苍翠的山谷染上了一大片洗不净的深红。   暴涨的溪水在小桥之下滚滚奔流。   淮生站在瓢泼的大雨中, 手里牵着与她同样静默矗立的枣红马, 目光笔直又倔强地盯着苍茫无形的山峦峰林。   前方那被水气朦胧的山间小道上,走来一个高大又蹒跚的身影。   他沉重的玄甲覆盖着淡淡的血红,被雨水冲刷得已看不出本来的模样, 胸前的伤口触目惊心,皲裂似的在盔甲上印出数条裂纹。   年轻的军官一步一步,极缓极慢地朝这边走来,手里的长刀在地面拖出一道浅浅的痕迹。   淮生紧捏着缰绳看着他, 双目通红地在漫天冷雨里喘出一口温热的白气, 她像是憋了好久的一番情绪无法宣泄,视线不由自主的漫出水雾。   对面那张素来温文尔雅的眉眼柔和得没有一点锋芒,苍白唇边逐渐浮起疲惫的笑意。   宇文钧摇摇晃晃地在她面前站稳, 冰凉的掌心抚上女孩儿泪流满面的脸,随后把自己额头抵了上去。   举世乱潮汹涌,人人难以善终,而他却好像已经尘埃落定。   此后的咸安四年,随着威武军的战败,局势彻底倾斜,再加上铁面人因药物发病的不定性,这支军队再也无法投入战场。   魏帝除了剩余的驻军与贵族子弟组成的金吾卫,已经无力同季长川正面对抗,整个后半年,战线往前推移得越来越快。   巴州守不住了,天子退回京城,然而如今的朝廷却维系不了这个看似庞大的国家。南方的雄狮虎视眈眈,北方的蛮族部落也隐隐有要卷土重来的趋势。   江山在风雨飘雨里岌岌可危。   相比之下,季长川就显得游刃有余许多,虽然表面上忙着对付魏军,却也不耽误他从手里腾出兵马,隔三差五地去南燕边境偷袭。   原本龟缩在一亩三分地里等着看好戏的燕王时常被他打得措手不及,这位行事漫不经心的将军似乎是在借此提醒他不要妄想打坐收渔利的注意。   燕王是个能屈能伸的人,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一度派使节频频示好,以表诚心。   零碎的战役一直持续到咸安五年的秋天。   等虎豹的铁骑终于踏进长安的城门,已经是行将入冬的时节了。   这场无休无止的动荡是大魏末年的象征。   故都还是当年的故都,旧的时代却被战火摧枯拉朽的毁去,留下山河疮痍与民生凋敝。   当守城的将领开门投降的时候,沈煜正坐在空旷的大殿上。   以往明晃晃的灯盏内是燃尽的烛蜡,满室昏暗。宫娥内监仿佛都知道大势已去,比树倒后的猢狲散得还要快。   短短一年的时间,他在上百个夜深人静里骤然惊醒,在一次又一次的军报下寝食难安,年岁未过四十,却熬出了两鬓的斑白,到如今,沈煜忽然有种宿命难违的感觉。   他消瘦而孱弱地坐在那里,浑浊的眼光缓缓扫过两旁暗淡的金碧辉煌。   也许再过半个时辰,季长川的大军便会将这个地方团团围住,长剑指在他脖颈下,再拎着人头走出去,展示给大魏千千万万的子民看。   死其实并不可怕,也并不让他畏惧,但沈煜仍旧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失败。   他不好色,不贪财,未曾沉迷享乐,每日夙兴夜寐,拼劲了全力想为大魏某一个更好的将来;他也没有妇人之仁,只要对王朝有异心的,无一不是斩草除根,永绝后患;他甚至创造了一支强大的军队,有着雄厚的财力和武器——可是为何这些臣民会背叛自己?   为何祖宗的疆土会丢在他手上?   他会难道比先皇帝,比宣宗皇帝更为不堪吗?   这是他冥思苦想许久也得不到答案的问题。   萧索的北风从四面八方的缝隙里钻入,将墙上那幅清冷的画像吹得波澜微动,茹姬平和的眉目好似一瞬间鲜活起来。   殿下的老宫女步伐轻缓地走上台阶,把一杯刚煮好的热茶端到他手边,一如既往地默默收拾好桌上凌乱的书册。   禁庭里的太监们早就不来伺候了,一壶茶从热到冷再至见底最后蒙尘。所有人都带着观望的态度,想看看这天下到底几时会易主。   沈煜慢慢地转头瞧了她一眼,嗓音低哑开口:“陈姑姑。”   年迈的宫人掖手而立,礼数周全地站在身侧。   他苍白地问道:“你觉得朕……做错了吗?”   是天要灭大魏,还是他,灭了大魏……   气数已尽的咸安皇帝连最后能说话的人也没有了,他面对这位跟了自己几十年的老宫女,也觉得有几分可怜可笑。   “奴婢,不敢妄议君王。”她垂眸答完这一句,忽又抬眼,静静地补充道,“只是当年凤栖宫中,锦帐之内,圣母太后抱着初临人间的陛下,曾对奴婢说——   “‘希望将来,煜儿能够成为一个爱民如子的皇家子孙。’”   沈煜端着茶杯的手倏忽一顿。   他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冲着荒凉的宫殿无声无息地笑了笑。   殿门口的微光照出外面晴朗的天空,半点也不似宫中的阴暗潮湿,沈煜忽向往的眯起眼,虚弱且疲倦地说:“姑姑还记得,当年朕小的时候,你常用来哄我开心的那只拨浪鼓吗?”   “朕想看一看,劳烦姑姑,替我跑一趟。”   老宫女恭敬地应声,款款退下。   行至殿外时,她驻足往后望了一眼。   仿若看见这空空荡荡的王朝里坐着一个行将就木的皇帝。   沈煜将那张母亲的画像仔细又整齐地摆在自己的面前,干枯的手指拂过宫廷画师细腻的笔触,最后落在旁边那尊晶莹繁复的玉玺上,从龙首一路往下。   脑子里莫名冒出旧日读过的古人诗。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欢乐极兮哀情多……”   他信手打翻那盏跳跃着焰火的烛台,看灯烛点燃帐幔,渐次烧成一片火海。   “少壮几时兮,耐老何。”   *   魏王朝的百年基业终究于烈焰里付之一炬,战争洗礼过的长安城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的恢宏浩大,季长川打马自城下走过时,亦能感受到历史的厚重向他迎面袭来,那是曾经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力中心,是多少皇宫贵族,王侯将相前仆后继的地方。   纵然岁月变迁,斗转星移,都城却依旧巍峨耸立。   “这江山,到底不是一个人的江山啊。”   余飞同他并辔而行,两匹战马一前一后的漫步。年轻的将军没能听明白这话的意思,只顺着他的视线朝皇城打量了一番。   “将军,燕王那边又派使臣来信了,这回送的是锦缎和玉器,说是遥祝新皇登基,愿南燕与中原王朝永世修好。”   他言罢来了兴致似的夹了夹马腹,“您猜猜那落款除了燕王还有谁?”   季长川懒懒地按着腰间的剑柄,“是袁公吧?”   余大头愣了一愣,随即诧异:“您怎么知道的!”   他漫不经心地笑着,从怀里摸出一粒微甜的小药丸塞进嘴中细细的抿。   “那只老狐狸哪有这么容易死,我和他共事十年,他如何想的,我比谁都清楚。”   季长川遥望眼前绵延的关卡城防,身体随马步自然起伏,“袁傅上回吃了败仗,正需要时间修养,就是想借我的手除掉沈煜这个隐患,也好趁此时机整顿兵马。”   余大头跟上他的速度,跃跃欲试,“将军既然知道,那咱是不是不用跟他们虚与委蛇了?眼下士气高涨,干脆派兵把南燕也一并收拾了吧,省得这帮人今后再嚣张。”   季长川终于颦眉啧了声,转头看着他时总觉得自己教出来一个傻子,于是伸手便朝那大脑门儿上弹了一下。   后者被他戳了个东倒西歪,连忙捂住脑袋。   “怎么都是些傻小子,成日里除了打仗,不能装点别的吗?你以为我们的兵是天上掉下来的,不吃不喝不用休整么?”   他翻起白眼,无奈的叹气,“真是和项桓一个德行,好在他现在是改了,你倒还没开窍……你们俩,当初若能学得宇文一点半点,我也就不至于操这些心了。”   余飞摸着额头,当面不敢反驳,心上却不以为然地悄悄嘀咕。   “宇文……宇文也不见得好哪儿去,他自个儿都还有一个烂摊子没告诉你呢,就他心眼多藏得深。等你知道了,不吓死你!”   然而季长川自然不会听到他腹诽,就这会儿功夫,已经不由自主地吃了好几粒药丸。   这东西做得很精致,本来是给他们这群大老粗润嗓子用的,却时常让他当成糖果消遣,三两天就吃完一袋。   他含在口中品尝咀嚼,忽然想着今后大概很难吃再到了,不禁觉得有些遗憾。   两人正走到城门边,手下的士兵跑上前来回禀。   说三军已在十里外整顿完毕,随时可以启程。   季长川咬碎嘴里的糖,颔首示意:“知道了,让他们动身便是,不必等我。”   士兵领了军令,上马折返回营地复命去了。   余飞在身旁问:“将军……真的不打算重建旧都吗?其实这地方挺不错的,山清水秀,风水也好,是咱们从小长大的地方。”   季长川斜斜睇他,“风水这么好,还能沦陷两次?”   余飞:“……”   他低笑一声,回首最后眺望眼前的都城,不带留恋的轻拍战马的脖子,让它小跑起来。   “再不错也是别人用过的东西,大魏的这一页已经翻过去了,年轻人,得学会往远处看。”   末了,他忽又顿了下,淡淡笑道,“况且,我答应过他。男人之间的承诺,一言九鼎,万马难追啊。”   *   午后山风正紧时,宛遥从驿站里走了出来。   马槽边是忙着给战马添草料的虎豹骑,店伙抱着一堆过冬用的粮食绕到后厨。如今天下初定,四周都显出一种有条不紊的忙碌。   父母亲年纪大了,不方便冬日赶路,因此这个年关宛延夫妇就暂时留在了成都,和项家人一起等着明年开春再北上。   三天前,陈文君跟随秦征去了高山集,那里有他新置办的宅院。   而项桓和宇文将军都有军务要忙,抽不开身。   一时间,整个官驿忽然空了,只剩她一个人。   宛遥站在凋零的枝头下,朝苍茫的空中吐出一口白气。   也就是在这一刻,远方恍惚有马蹄声靠近,她正抬眸,悠长的官道间,便看见少年打马而来,战袍如云似雾,波澜阵阵地翻卷在背后。   他脸上带着笑,是那种让人能情不自禁被他感染得弯起嘴角的情绪。   项桓在官驿前下了马,兴冲冲地向她跑来。   “怎么你一个人回来了?”   宛遥正问着,忽然被他拉住了手,“走,我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她不解地跟进院子里,“又去哪儿?”   沿途的军士恭敬地向他行礼。   项桓敷衍着应了两声,笔直地走到一辆备好的马车前,朝旁边的一名小将打了个响指。   后者立刻会意的冲他笑笑:“都准备好了,将军。”   少年闻言赞许地颔了颔首,便把一头雾水的宛遥抱了上去。   “这是……是什么情况?”   她眼看着项桓挨在自己身边坐下,随即便招呼车夫上路。   这一番举动风驰电掣,甚至还来不及让人做出反应,很快马车就已经摇摇晃晃地行驶在了官道上。   宛遥稀里糊涂地回过神,“你到底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后者将两条胳膊交叉叠在脑后,懒洋洋地枕在上面,眉峰一挑,“过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宛遥皱眉瞥他,眼中满含深深的怀疑。   项桓这个人,平时只要能站着就绝对不坐着,就要能骑马就绝不会站着。今天这么委屈自己缩在车里,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她偷偷探身到窗边,刚要打起帘子,手却半途被人拽走。   “诶——现在还不能看。”   “为什么……”   “哪来这么多为什么。”项桓把她两只手轻而易举的箍在掌心,“你呢,眼下就老老实实地陪我坐好,我说能看之前不许那些搞小动作。我可是特地留下来,就为了看着你的。”   “……”那还真是辛苦你了啊。   车轱辘吱呀吱呀地响在四方,宛遥将头靠在少年肩膀,感受到指尖渐渐传来的粗糙而温暖的暖意。   很奇怪,这条道路上似乎除了他们,就没再听到别的动静了,马车徐徐,微风轻缓,安静得有些意外。   不知过去多久,自遥远处响起一道熟悉而钟鼓,涟漪般荡漾开,是从儿时相伴她长大的声音。   少年紧握着的手松开了,璀璨的星眸中闪烁出明亮的笑意,他说:“送给你的,去看看吧。”   宛遥在他目光下掀开车帘。   深秋时节的都城巍峨雄伟,红墙好似拔地而起,方圆数十里空旷无人,而城门上却有彩缎高挂,像民间下聘用的红绸,和四周招展的旗帜相得益彰。   守军战士们笔直伫立,正高擎着上百面虎纹的大旗。旌旗迎风遮天蔽日,烈烈飘扬,上面铁画银钩的一个字——项。   *   魏末的最后二十年,是一个动荡的时代。   王朝年年困于征战,百姓处处流离失所,江山兵戈四起,朝廷内忧外患玉。   边境的城池一再丢失,怀着野心的武安侯在南方兵变,长锋直指京师;仅仅过了一年,魏国的名将们也接连倒戈,铁蹄在半壁江山踏出战火,无数英雄诞生于乱世中。   强弩之末的魏景帝苦撑三年之后,终于在皇宫内自焚而亡,但狼烟已经点燃,天下的格局在新的时代揭开了序幕玉。   咸安五年的冬天,虎豹骑的首领将都城定在洛阳,又一个生机勃勃的王朝淌入了历史的长河,它的国号为大应。   而就在魏王朝曾经的废墟上,雕栏玉砌的皇宫已重修为园林,大应的开国帝王将附近五郡划封地,派遣项王驻守于此泽。   天下虽已平定,战争的影响却如深刻的刀疤,一直延续了数十年。   应朝初期,那些曾与虎豹骑敌对的威武军在好长一段时间里成为了过街老鼠。他们容貌奇特,又时常狂暴发病,引得百姓惶惶不安,让当地官府也一筹莫展,好些地方索性采取了围剿屠杀的政策,但很快便因过于残忍,被朝廷下令制止了泽。   太医院一度召集了各地名医,甚至把当初研制此药的前朝医官也请回了朝中,共同商讨解毒的药方,但始终未能寻得根治之法。   而自当日少城外一别,宛遥便再也没见过桑叶。   她并没有刻意去寻找过他,只在项桓受封后,写了一封书信托他带给季长川,希望所有大应百姓能够善待前朝的威武军。   雁字回时,冬去春来。年少绚烂的韶光在漫山遍野开成了锦绣泽。   大应初年,王府落成的第一个月。   宛遥在角门外发现了一株浅蓝色的小花,那是山间随处可见的野生草木,东西并不起眼,故而也未能使她放在心上。   但此后的每月初一,这些花总会如期而至。   有时是一朵,有时是一株,还有时候是一大把,花朵上沾了晶莹的晨露,随着时节变化各有不同,送花者细心的将它们整理好,端端正正摆在门前。   宛遥不知是谁放来的,问府中的侍卫与门房,却也无人曾留意到对方的行踪。   但摘花的人风雨无阻,从未间断,就这么持续了许久,许久,久到年月模糊,记忆朦胧。   不知是哪一年,忽然从某个月的初一开始,角门的花就再也没出现过。   便如故人远去,渐行渐远渐无书。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