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我当太后这些年 作者:刀豆 文案:   寡妇门前是非多。   二十二岁的皇太后,正值青春,花容月貌,刚刚死了老公,楚楚可怜的像朵带露的白茶花。   家族,家族不行,儿子,儿子是情敌生的。   权臣大魔王:为了国家,为了朝廷,太后应该和我联手,所以咱们应该“结合”一下。   皇帝小魔王:为了国家,为了朝廷,我觉得太后应该改嫁。与其搁这互相看不顺眼,不如大家共赢嘛。   著名太监甲:太后娘娘您要天上的月亮?臣这就给您搭梯子去。   著名太监乙:臣有罪,臣不说话,太后你要打便打。   大臣甲乙丙丁子丑寅卯:太后,太后,你看我,看我。我皮肤白,我腰细腿长身材好。   太后:你们想的都挺美啊? ======================= 第1章 暗暗   “太后正在召见李益。”   听到这句话时,拓拔泓正将双手放在铜盆里,掬了一捧清水洗脸。   太监恭身在一旁伺候。宫女捧着盥沐用品,雪白的巾帕整齐叠了两片,香膏盛在紫檀黑漆描金花卉的六角扁盒子里。   鎏金云龙纹黄铜大镜中倒映出少年的身形。细腰长腿,修长舒展、如杨柳枝般柔韧的脊背裹在素丝单衣里,空气中尽是少年春雪柳叶般清新干净的气息。宫女的彩袖披帛,华簪脂粉,在那一对瘦削挺拔的肩膀骨映衬下,统统黯然失色了。   那是一个寻常的早晨。   和往日也没有什么不同,大抵是寅时刚过,再过一刻钟就要上早朝。作为刚登基不久的新皇帝的日常,拓拔泓习惯性地,每日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打听太后那边的情况。   问她醒了没有。太后若醒了,他便顺道去请个安。若没醒,就等下了朝之后再去。皇帝才十二岁,尚未亲政,朝廷大事悉由太后做主,皇帝自然时时刻刻要将太后的一举一动放在心上。   就比如“太后正在召见李益”,拓拔泓记得,自登基起,类似的情景里,这话他已经听到不下四五回了。   准确地说不止,细算下,至少得七八回了。好像每天早上洗脸的时候,他都会听到太监告诉说:“太后正在召见李益。”或“太后昨夜将李益召进宫去了。”   反正,不是在受召见,就是在受召见的路上。   拓拔泓听到这个名字,心就是一阵不悦。   微妙的情绪在心中发酵,面上却不能表现出来。拓拔泓按序净了脸,帕丢回盆里。转身取了一块折叠的四四方方的棉巾拭手,他语似好奇,貌似寻常问说:“李益怎么这么早入宫,这会宫门都还没开吧?”   太监却回答说:“李大人近日来都在禁中值事,不曾出宫的,太后随叫随到。宫门闭了,有太后的旨,也能从小宫门入的。”   拓拔泓就奇了怪了。   有什么了不得的要紧事,要这么点灯费蜡,晚上不睡,早上天不亮就召去的?真的是焚膏继晷啊,是黄河发大水了还是草原降旱灾了?拓拔泓真是想不通了。   拓拔泓是个敏感的人,凡事很容易多想,他自己也知道。心中不快,却也不表示什么。   太后醒了,拓拔泓本打算先去请安的。   只是今日磨蹭的晚了,更衣又耽搁了点,到后来没时间,他只好先去早朝再说。   不是冤家不聚头,御辇刚行到太华殿外的宫道,拓拔泓就见到李益,朱服俨然,行色匆匆从太后所居的崇政殿的方向过来,正和御驾对上。拓拔泓一身龙袍端坐在辇子上,密密的冕旒从额前垂下遮住脸上的表情,整个人好像深不可测。李益一见要撞上了,十分灵敏地后退数步,下跪磕头,口呼万岁,一套动作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洒练万分。   那时清晨,天还未大亮,雾色朦朦的,李益恭身退到道旁,拓拔泓目光从冕旒的空隙里望外瞥了一眼这人,就见他三十少许的年纪,朱服齐楚,身材玉立挺拔,皮肤异常白皙,凤目修眉,容色恭谨。正是白璧无暇的美君子。   拓拔泓想起他曾听说过的关于这人的传言。   英国公李慕的次子,有朝第一大才子李羡的弟弟。这位李二公子璀璨的光芒却没有被其名头盖天的父兄所掩盖。他年仅三十余岁,却已经历侍三朝帝王了。十五岁就出仕,受拓拔泓曾祖父太武皇帝的赏识,任国子博士,是有此官以来最年轻的博士,当时一举成名。十九岁时,被聘为当时最受宠的南安王王傅,风头无两。南安王篡位被诛后,他却仍得先帝,也就是拓拔泓先父的重用,累官太子太傅、中书侍郎,尚书省从事等职。   到拓拔泓这,越发高升了,二品中书令。   当然不是拓拔泓任命的,拓拔泓不太喜欢这个人,但是太后很喜欢这个人。先帝在位时,太后就曾推荐过他任太子太傅。   太子么,自然就是当时还是太子的拓拔泓。然而事实上这位太子太傅一天也没有教过拓拔泓读书,倒是在太华殿教了太后两个月写字。后来因卷入**,贬官去职,这位太傅也就没有再同拓拔泓扯上关系。倒是先帝一走,太后一垂帘,就大大提拔了他,一下子成了台省机要,御前的近臣。太后拟旨都要召他,什么事也爱同其商议。拓拔泓不喜欢此人。   这听起来有些莫名其妙。这人是有才干的,为人也谦恭谨慎,对拓拔泓也毕恭毕敬,言行得体,举止也从未有任何不当,按理说拓拔泓不该如此厌恶他。   可能是拓拔泓曾听过一些流言,说他和太后有某种关系。   流言是真是假拓拔泓无从探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很可能是有人诋毁。毕竟,天下人都知道,太后和先帝彼此一往情深。但那流言的内容,拓拔泓是记在了心上。每每看这二人的行迹,便觉得越看越像,越看越可疑。再看这李益人物出众,相貌英俊,他就越怀疑那传言可能是真的。   这只是拓拔泓心底的想法罢了。捕风捉影的事,总不能拿出来说。随口问了两句李益因何入宫,那李益答说是太后召见。这不是废话么?拓拔泓知道问不出什么来,他便起驾上朝去了。   早朝一如既往的无聊乏味。   拓拔泓坐在御座上,望着下方一色的朝臣。服饰、外貌都差不多,也分不清谁是谁。大臣举着笏板念奏,他在心里琢磨这人叫什么名字,担的什么职位。   想了半天终于想起了,那奏疏的内容又没注意到。   整个朝会,除了“众卿平身”,“退朝”,拓拔泓总共没有说到两句话。仅有的那两句,不是“准奏”,便是“此事等退朝之后再同太后商议”。大臣上了几十本奏,甭管说什么,别想从他嘴里得到明确的回答。他只有一句:“退朝之后同太后商议。”   这是太后教他的,不懂的事,不要在朝堂上表态,等下朝告诉太后再拿主意。   御座后悬着一道水晶珠帘,安放着一把凤椅。只是无人坐,空落落的。虽然空落,却装饰华贵,擦拭的一尘不染,锦席铺陈,椅身反射着金辉。   那是太后的座位。   原本太后应该坐在这里,陪拓拔泓上朝,顺带听政的。自从半月前太后被大火烧伤之后,这座位便空着了。    第2章 太后   拓拔泓草草结束了朝会,即往太后宫中去请安。   内给事杨信早已在宫门侯着,一见皇帝出现,即命人去禀报太后,同时拂了袖,殷勤赶上来迎驾,口中笑说:“皇上可算下朝了,太后一直担心呢,今儿朝上没遇到什么事吧?”   杨信着一身靛青色锦袍,脚蹬了双簇新黑色缎面宫靴,头戴一顶黑漆拢纱冠,腰上系着青佩,宫牌垂着红缨,整个人精神十足。他入宫还不久,年纪也才三十多岁,却已经是太后的亲信。   拓拔泓说:“没什么大事。”   他随走随问道:“太后今日好些了吗?”   杨信说:“昨日换了新药,试了试不错,这两日应该能见效。”   拓拔泓说:“又是哪个御医开的方子?”   杨信说:“不是御医开的,是那李益前次入宫赠的,一直没用。前日太后想起了,才让御医验了验,没想到竟有奇效。”   拓拔泓又听到这个名字。   他习惯性地,心又一跳,道:“李益还会行医了?”   杨信笑说:“他哪会行医,也是从别人手里得的。不晓得是什么地方的名医,李大人也不肯说,否则也好想办法将他请到宫里来专门给太后诊治。”   拓拔泓心说:宫中御医多的是,轮得到一个村叟野夫献殷勤?   太后还真是信得过他。宫外的东西,来历不明,不干不净的,连出自谁手都不知道,送过来就往嘴里吃。都不晓得自己是怎么尊贵的身份吗?要是对方别有用心怎么办?这李益身为人臣,怎么敢这样做事!简直胡闹!   拓拔泓皱眉说:“太后净信这些东西。是好的医生哪有不出名的,有本事的都在宫里,草野能有什么能人。”   杨信说:“皇上说的在理,臣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李大人那药送了有些时日了,也没给太后用。可这段日子御医的药方不都试过,不太好使么,所以就说试试别的。这也真是奇怪,太后身上的伤先前一直化脓,敷了李益那药只一夜,红肿就消退,两日就结痂了。所以才赶紧将那汤药方子也一并找出来,让人去煎了,配着那膏药一起,昨夜刚喝了一服呢。”   拓拔泓说:“还有这种事?”   杨信说:“可不是。”   拓拔泓面色凝重,就没再说话了。   这杨信是太后忠诚的好狗。太后说一,他绝不敢说二,太后说杀人,他绝不敢去放火。太后做了什么,有什么心思,他是了如指掌。拓拔泓忽想起早上洗漱时的事,很想问这位杨给事,太后召那李益做了什么,但不敢问。   这有什么不敢问的呢?   他是皇帝,想问什么就问,还怕丢人不成?   但他就是不敢问。   总怀疑会被人瞧出什么。   一肚子不爽,他也只好硬憋着。   拓拔泓掀开珠帘。   太后冯氏在锦榻上坐着,据着象牙席子,背靠着绛底金色宝相花软枕。   她一身素色衣裙,夏天了,穿的挺少。   宫中的料子质地极好,那白绸子白的发光,滑的似油,类似于上好的珍珠色泽。衣裳又素的很,没边没纫,也没花纹,人裹在里面,整个人像是卧在雪中。   夏衣凉薄,膝上又盖了块金光熠熠的薄缎子,只将一只受伤的脚伸在外面。   她是个短头发,直的,齐刷刷地垂到肩膀——原本是一头好长头发,前不久给绞了,就成了这样子。也没法梳起来,也没法戴簪子首饰,只好简单剪了一下,额前留出几绺刘海修饰。   没施妆,连粉都没有抹,皮肤本质是好的,白皙光滑,没有一点瑕疵,就是白的太过了,两颊缺了点血色。   说是没血色,那嘴唇又是天生很红润的,好像染了胭脂似的。   拓拔泓记得,他最开始留意她的相貌,就是因为她的嘴唇。   拓拔泓特别喜欢她嘴唇。   一般的人唇色有深有浅,可她的唇色是石榴红的,不但红,而且特别柔特别润。他以前一直以为她是涂了口脂之类的呢,可看那些宫女涂口脂,颜色总没有她的好看,而且有时会掉色。拓拔泓常年看她嘴唇红润润的不掉颜色,怀疑她是用的什么特殊的胭脂,心里怪好奇的。所以有机会近看时,他就特意留心观察。也就是她生病这一段时间,有一天早上,他来见太后,太后当时还未醒,拓拔泓发现她睡着时,嘴唇还是石榴色的,突然发现原来她是天生。   那之后,拓拔泓只要看到她,注意力就会不由自主被她嫣红的嘴唇吸引过去。   拓拔泓留心她的模样,发现她长得是很奇怪。脸白的没什么血色,嘴唇又那么红。眉毛淡的像雾,不长汗毛,头发,眼睫毛和眼珠子却黑的要命。五官非常圆美柔和,毫无攻击性的长相,却特别醒目。她是精雕细琢的脸,每一个线条都美的恰到好处。   外貌如此楚楚动人,做事却是个枭雄。   能忍能狠,能杀能断。   年仅二十出头,其履历却足可书写一部传奇了。   太后冯氏,文成帝皇后。   祖籍辽东人,信都长乐郡人士。   她的出身么,说尊贵也极尊贵,说低贱也是极低贱。她的祖父是旧燕国的国君冯弘,她父亲冯弢是燕国的皇子皇孙,入魏以后,曾任征东大将军。冯弢在太武帝时涉事被诛,罪及家人,冯氏遂被没入宫中为奴,当时年仅七岁。   太武帝是拓拔泓的曾祖父,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冯弢究竟是犯了什么罪,惹怒太武帝,导致满门遭祸,连冯太后本人也讳莫如深,外人更无从说得清。   不过,敌君之后么,皇帝表现的再宽宏大度,再给他优厚的待遇,那心里总还是忌讳的,这种事历朝历代也不奇怪。   冯氏是冯弢的小女儿,旧燕国亡了多年之后才出生的,自幼长在平城。七岁入宫,之后就再也没出去过。   冯家和拓拔家早有姻缘。冯氏的姑姑曾经嫁给太武帝,获封昭仪。到了冯氏这一辈,更加圣眷恩隆——冯氏十岁不到封了贵人,十二岁封皇后,之后就一直在皇后位上,直到先帝驾崩,晋位太后。母仪天下,十多年来不曾动摇。   这听起来不太合理,一个罪人出身的宫奴,背后又没有家族支撑,怎么可能十二岁就做皇后。   就算她再生的美貌无双,十岁的小女孩,都还没发育呢,纵有姿色,又能美到哪里去?外人想不通,拓拔泓也想不通。   冯氏封后多年以来,除了一次流产,不曾生育,不曾有半枚子嗣。先帝宠爱的美人不少,孩子也生了不少,却无人能撬动皇后的地位,哪怕是拓拔泓的母亲,生下太子,也只能一杯毒酒含恨而终。   拓拔泓生母之死是由她,先帝死后,丧钟都还没响呢,她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死了拓拔泓的亲舅,然而拓拔泓登基之后,也只能老老实实尊她为太后,不敢有半分不敬。   不管她当年和拓拔泓的母亲怎样争风吃醋,又和拓拔泓的舅家怎样不和,怎样争权夺利,绞尽脑汁置对方于死地。而今先帝已经去了,朝局又危如累卵,拓拔泓一个光杆皇帝,也没有人能依靠,也只能跟她相亲相爱了。   虽然心里都看彼此不顺眼。   拓拔泓看她,除了长得顺眼,其他哪都不顺眼。她看拓拔泓,女人看自己丈夫跟别人生的儿子,心情想必是好不到哪里去。   拓拔泓的父亲可不是什么丑恶的老头子,乃是一位相当的美男子,极招女人爱的。跟她年纪仿佛,只比她大几岁,自小一块,青梅竹马的夫妻,两口儿夫唱妇随感情深的很,先帝死了她断发又殉情,大戏唱了一出又一出。所以她看拓拔泓,应该还不仅仅是不顺眼而已,恐怕心里是藏着一口恶气吧。   拓拔泓看她坐在那,乌黑柔软,门帘儿似的短发,素着脸,像个小女孩儿似的,宦官正给她脚上抹药膏。   她那脚,是先前被火烧伤的。   当时先帝刚过世,宫中举行仪式,焚烧遗物,朝臣宗室也都在场。太后悲伤过度,要**殉情,被侍卫拉住了。   其实起初伤的不重,只是长时间未愈就有点化脓,后来烂的见了骨,完全无法下地行走,平时躺在床上,吃饭也在床上,没法沐浴,解手都是那杨信等人把她背着去。走一步路都要背,拓拔泓只是看着就觉得遭罪的很,也不晓得她当初是哪里来的勇气往火里跳的。   幸好是没烧到脸,否则以后都没法见人了。   那脚烂的没法看了,她倒是没感觉到疼似的,拓拔泓从来没听她呻。吟过一声,也没见她皱过一下眉头。    第3章 别扭   拓拔泓凡见太后,不喜欢有宫人在场。   太监宫女都知道他脾气,一看他出现,面无表情立在那,也不说话,立刻晓得意思了。一转眼的工夫,众人都退了下去。   只剩下拓拔泓了。   没有人的场合,他放下戒备,就随意了很多。   他也没说话,只是不高兴地走到床边去坐下,背对着她,耷拉着头。   这个动作真是有些孩子气,冯太后看在眼里,觉得他挺幼稚,怪可怜。   拓拔泓是敏感而早熟的性子,幼稚这个词其实是跟他不沾边。但再早熟他也只有十二岁。   他生下来没有母亲,他父亲疼他,却又难得相处。襁褓中就开始做太子,自幼被侍卫太监围着拱着,养出一副唯我独尊的傲慢脾性。但骨子里还有孩子的本能,渴望被大人疼爱。   在他面前,太后是大人。尽管太后也只比他大了十岁,不过辈分上和他母亲是一辈。   他回回来都是这样,不像探病,倒像是在怄气。太后是过来人,知道小孩子生气要用哄,拓拔泓背朝着太后,是要安慰呢。冯太后伸手拉了他,让他坐近一点,手抚着少年柳叶似的薄背,柔声关切道:“好不容易下朝来,怎么又垂头丧气。”   她声音也很好听,柔柔轻轻的,有种格外的亲和力。   拓拔泓皱眉说:“心烦。”   他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不来这里烦,来这里更烦。   太后听到这话,手搭着他肩膀,像个爱护小孩的长辈似的,温和地说:“皇上烦什么?说给我听一听,看不能帮皇上想个辙子。”   拓拔泓赌气似的说:“不晓得烦什么,就是心很烦。”   拓拔泓自己并不知道,他这言语完全是在撒娇。   黑脸,说怪话,赌气,类似的种种表现。   只是他性子别扭,撒娇的样子也像是在生气,旁人还真看不出来。毕竟他是皇帝,他黑着脸,摆出生气的样,谁敢以为他是在撒娇呢?稍微一看到脸色不好就诚惶诚恐了。   太后对他自然不至于诚惶诚恐,但是思维也是严肃的,并不能跟他粗心大意,嬉皮笑脸。   太后如果知道他是撒娇的话,就也会晓得,对这种状况,只是抱着他肩膀哄一哄,摸摸脑袋,说点好听话,给点亲热给点爱就什么事都没了。对于无根的烦恼,爱抚是最好的解决之道。   但太后对这个并非亲生的儿子,又怎么可能这样做呢?   太后说:“是不是昨夜没睡好,所以白天没精神?最近朝中的事多,皇上又不熟悉,身边又没得力的,一个人应对起来确实费神。要不皇上可以试试把李益调到太华殿去,他在台省充了多年的机要,对朝中人事都相当熟悉了,皇上有不解的都可以问他。”   拓拔泓听她张口李益,闭口李益心中就躁的很。只是无法直说。   他口气明显不悦,站起来,回头冲她躁道:“朝中哪有什么事?有什么事用得着朕去处理?朕上朝都说不到三句话,一天折子也见不到几本,朝廷大事又轮不到朕来裁决,朕每天只是吃饭睡觉罢了。朕哪里有费过神了?”   太后知道他是为什么不高兴了。   还是为那乙弗浑揽权的事。   那乙弗浑是先帝时的大臣,先帝临终前曾受命辅政。然而先帝一死这人就野心毕露,不但矫诏行权,一连杀死好几位朝廷重臣,还杀死了皇帝和太后亲信的大臣。   拓拔泓要杀了这人,却又投鼠忌器不敢杀,只能给他加官进爵,任他越坐越大。   太后还没说话,拓拔泓又紧接着生气起来:“太后这些日子生病了,不晓得他现在有多狂妄。原先那奏折,他好歹还要问太后,问朕的意思,现在全是他自己拿主意了。朝中的事也是他说决就决,根本就不问朕。上个月他罢免了城阳令刘缙之,把人打发去洛阳了,换上自己的亲信担任。都过了半个月了朕才知道这事!这么重要的官职任免,朕这个皇帝竟然不知情。朕问他来,他还有种种理由说辞。勾朋结党就不说了,录尚书事还不够,自己给自己封丞相,把自己的官署搬到朕的永安殿来了,整天下了朝就在永安殿批折子,批折子批的上瘾么,吃喝拉撒都舍不得离开呢。前儿还给自己打了一把金椅,就放在朕的龙椅下边儿。太后是没看到朝中那些人现在都是怎么巴结他的呢。”   他怨念看来是深得很了,一开了闸就停不下来:“他现在日理万机,朕就像那庙里的菩萨,木雕泥塑的!”   他转动脚步:“这都是太后你当初拿的主意。当初我就说杀了他,太后却非要留着他,留到现在好了。豺狼不趁他瘦的时候杀,等他长肥了,想杀也杀不死了。”   “那人的胃口都是养出来的,今天做了尚书,明天就想做丞相,今天做了丞相,明天他就会想做皇帝了。”   太后淡淡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他喜欢批折子,就让他批去吧,皇上落得清闲。”   拓拔泓气的甩袖:“太后知道还如此纵容他?这样的清闲朕宁可不要。”   太后笑了笑,道:“你以为那折子是好批的吗?这么大一个国家全是事,那么多事一山一山的堆过来,没有你喘气的工夫。他忙才好呢,他要不忙,整天闲着,那咱们才该头疼了。”   拓拔泓说:“太后太轻信他了,咱们现在都已经控制不了他了。”   太后说:“他只是一个大臣,又不是宗室皇亲,还能篡位不成?皇上大可不必如此担忧。我知道皇上的意思,他是有些过分,回头我会找他谈一谈的。”   拓拔泓始终怀疑,太后表面上厌恶乙浑,实际和乙浑是一伙的,故意用这个人来压制他,不然怎么会一直帮这人说话?乙浑的野心路人皆知,太后却还在这里装傻。   他不是宗室皇亲才可怕呢。宗室操戈,天下还是姓拓拔。让他乙浑得了势,宗庙都要保不住了。   拓拔泓心烦道:“算了,朕只是一时口不择言。”   太后说:“我会跟他谈的。”   拓拔泓本来是没想起乙浑的,只是听到李益这个名字,心一气,竟然说了这么许多,显得自己很冲动很急躁。   他顿时感觉非常沮丧。   他注意力重新回到太后身上来。这回注意到放在手边小几上的药碗,药是刚熬好的,因为烫,还没喝。旁边放着一只羊脂白玉的小瓷瓶。   拓拔泓问道:“这就是李益献上的药膏和药方吗?”   太后见他平静下来,遂慢慢又靠回枕上去。   其实拓拔泓刚才说话那阵,她为了坐起来,牵动了脚伤,刚才没觉得,这回感觉隐隐疼痛。   不过她早已习惯了忍痛,面上也不表现。   拓拔泓试着拿起那药膏,打开瓶口的软木塞嗅了嗅,有股清凉的香气,闻着挺好闻的,就像女人脸上擦的脂膏似的,仿佛还更好闻一点。   拓拔泓转头问她,认真道:“这药见效吗?”   太后面带虚晃笑意,迎着他目光躺回软枕上,道:“这药不错的。”   拓拔泓又端起那碗中的药汁,凑近闻了闻,说:“这个药没什么味儿。”   太后说:“是没什么味儿。”   她道:“我原来也以为汤药得闻着苦,难闻、味儿大的才有药效,现在想想没什么道理。真正的好方子其实都是最简单的方子,往往三五味药材就足够了,都是对症下药的。那些动辄几十味药材,什么稀奇古怪东西都往里加,又是弄出各种花样百出,故意折腾人的炮制法子,那八成都是庸医的噱头,故意骗人钱财的,欺负的是病人不懂行。”   她叹道:“药这个东西最是可怕,任凭你是皇帝,身份再尊贵,人再聪明机智,得了病,落到那庸医手里,也只能被耍的团团转。谁让你不是干这行的呢?”   这句倒是句大实话,拓拔泓深以为然。   他想到他父皇的死。   这世上,毕竟是没有起死回生之术的。人一旦生病,一旦要咽气,那真是神仙也没有办法的,就是皇帝也只能等死。   他竟有点难过。   拓拔泓道:“李益这药方是从哪里得来的?毕竟是来历不明的东西,太后还是不要轻信的好,这宫里这么多的御医,难道就没有一个中用的吗。”   这话其实说的虚的很。宫中那么多御医,也没有治好他父皇的病。   才二十六岁就死了。   正是青年,最年轻有为,最充满活力,英俊潇洒的年纪。   拓拔泓说:“这药方御医验过了,御医怎么说?”   太后没有答话。   她静静地闭着眼睛。   拓拔泓知道她没睡着,只是在想事情。   她经常这样。   或许不是想事,是想某人吧。   拓拔泓其实不太想他父皇,但是太后经常想。   太后倒是的确经常想起那人,但这会倒不是。她这会想的是,其实从什么事都不如从医好。学文学武,学书学画都没用,人要死了,文武书画都救不了命。   还是从医好。   要是能重活一辈子,她倒真想去从医。   她脑子转的倒快,思索着这中原有什么名医,是可以拜师的。这都是些无稽的遐想,打发时间罢了的,人就这一辈子,哪可能重活呢?   没了啊。   下辈子也没了。   只有这辈子,已经过了一半了,另一半是恍恍惚惚的,像一张残缺的,被撕毁的宣纸画。   那画上的人物也没了,只剩下些零星的花草树木,残山剩水。    第4章 五味杂陈   她转头,看到药凉了,伸出手,端那案上的药。   该喝药了。   拓拔泓看到她手伸过来。   药碗就在面前,拓拔泓心想,他应该站起来,帮她把药捧过去。她看起来行动不太方便,其实他可以给她喂。   既显皇上孝心,又能增添感情,拉近两人的关系。   心里这样想,他却一直没动,不是不愿意,只是感觉这样怪怪的,有点不正常。   感情没到那份上。   当着朝臣,两人还能装一装亲如母子,私底下无人的时候,相处其实有点尴尬。   拓拔泓的感情很复杂。   有时候,他觉得太后喜欢他。因为他是他父皇的儿子,别人都说他和他父皇长得像。拓拔泓有时幻想,她爱屋及乌,兴许会对自己有不一般的感情。有时候他又会怀疑她不喜欢他,甚至厌恶他。因为他是情敌的儿子,是她和那人爱情中的一粒老鼠屎。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把药端走,低头吹了吹,喝上了。拓拔泓心里就一阵懊恼。   总是这样。   心里想的,和实际做的对不上。   刚才真应该把药捧给她的。明明就在自己身边上,还让她伸那么长的手来拿,简直是没眼色。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真皇帝,他也确实没伺候人的习惯。   她低头喝药,拓拔泓悄悄瞅着,那神情跟喝糖水似的,眉头都不皱。   拓拔泓很少喝药,偶尔喝一下,也要喝一口歇一会,实在太难喝了。见她一碗药很快喝的见了底,拓拔泓油然而生一股敬意。   拓拔泓小声道:“苦吗?”   太后将空碗放回案上,碗底只剩了一点带着未过滤净的残渣。   “还好。”   拓拔泓这回福至心灵了,看到案上托盘里还放着一块帕子,连忙拿起递给她。   太后接过帕子拭了嘴。   她转头,犹捏着帕:“皇上要用了饭了吗?现在传膳吧?时候不早了,上了一早的朝,皇上肯定饿了。”   拓拔泓说:“那药是苦的,要不要漱一下口?”   看来他不饿,一点没记起吃饭。   太后点了点头,拓拔泓连忙提了茶壶,翻了茶杯,冲了一杯热茶。手心覆在杯面试了试温度,不太烫,才递到她手里。   她咽水的同时,拓拔泓又将榻下的唾瓶移过来。   这个动作就很细致了,拓拔泓突然找到了感觉。她探身低头时,拓拔泓自然而然地替她接过茶杯。   他难得有这样的好心伺候人,又兼得主动示好,太后心有些不适应,但也从容接纳了。   漱完口,茶杯放回去,这边没什么事了,太后说:“让人进来收拾了,这边传膳吧。吃了饭,皇上还要去做功课呢。”   拓拔泓其实还想在单独和她相处一会,总感觉太短暂了,还没说到几句话。   但太后已经唤了来人,那杨信很快就进来了。太后低声吩咐传膳,杨信笑应,说:“就等太后说话了。”宫女鱼贯而入,将药碗、茶杯、帕子等等都撤了下去,小案撤下,唾瓶也换了新。   太后看拓拔泓还穿着朝服,衣裳还没换呢,说:“用膳了,皇上先去换衣服吧。”   拓拔泓知道这一天的密处到此结束了,只得起身,到屏风后去更衣,准备吃饭。   他经常在太后这边更衣,所以殿中备着穿换的衣物。   很快就换好了。   出来的时候,早膳已经摆好了。   排场不算太大。   太后并不好奢靡,一顿饭也仅仅是两三个菜,拓拔泓稍微奢靡一些,十几个碟,荤素错落地排了一桌,各种杯盘碗盏罗列陈次,看着倒也热热闹闹。   有拓拔泓最爱吃的鲍鱼粥。   这玩意很稀罕。平城距海遥远,海鲜之类的东西,不说普通人,连贵族王侯府上也难见得到,更别说这季节,也不是时令。还真只宫里才能吃到。   北方人喜食牛羊肉,饮酪浆,但拓拔泓却喜欢鱼虾海鲜之类的。他嫌牛羊肉有腥膻的气味,闻都不闻一下,却不嫌那鱼虾腥。   他还喜欢吃包子。桌上还有一叠热腾腾冒着气、雪白蓬松的大包子。   鲜素包子、豆沙包子、蟹黄包子都是他的最爱,每天都要吃几个。   拓拔泓开始用膳。   太后的一日三餐都很简单。   早膳是一碗白粥,一枚鸡子,一样小菜,这是正餐。饭后食一盏酥酪或燕窝。总之吃的不多。   拓拔泓知道她很喜欢吃炭烤的食物,以前宫里经常有烤全羊,烤乳猪或乳鸽,都是常菜。后来先帝得了病,碰不得荤腥,这玩意就在宫里绝迹了。皇帝不吃,皇后、后妃、宫人们,自然也都不敢大嚼。   没了烤肉,太后像是吃什么都没味儿了。   她其实很厌恶甜食,什么山珍海味鱼翅燕窝也都不爱。在吃上,就那一点小爱好。   拓拔泓吃了一碗鲍鱼粥,吃了三枚大包子,七八条炸的那种小黄鱼,炸的香香脆脆,外酥里嫩。各色小点心。其他每样菜也都动了一半。   吃的过程中,太后就在一旁静静看着他。   半个时辰很快结束,拓拔泓要走了。   杨信步随他出了太后寝殿。   拓拔泓感觉很失望。每天都在过单调重复的日子,见到太后,也无非就是那样,不会有任何新鲜。每次去的时候都是满怀希望,出来的时候都是索然无味。   毫无进展,一无所得。   只能下次了。   晚上睡觉前,他还要去太后那里请一次安呢。   明明知道下次去,也不过是说几句客套寒暄话,完了再次陷入低落,可就是情不自禁要期待。   拓拔泓问杨信道:“太后昨夜召见了李益?”   他本不想问的,可要走了,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杨信笑道:“是召见了,李大人今儿早朝前才出的宫。”   拓拔泓道:“太后召他做什么?”   杨信道:“昨夜乙浑大人进宫同太后议事,太后召那李益作陪呢。”   这下拓拔泓大吃一惊了,敢情这李益还是个配角?   这乙浑一个外臣,大半夜的,进宫找太后议什么事?   乙浑这人有前科的,当年先帝在时,他就时常出入常太后宫中,和常太后私通。那常太后是先帝的保母,对先帝有抚育教养之恩,先帝登基之后封她做了太后,让她执掌六宫。拓拔泓出生丧母,幼年时便是常太后在抚育。   乙浑和常太后的苟且,宫中无人不知。先帝爷也是个奇人,这等秽乱宫闱的事不但不处置,还怜悯太后深宫寂寞,对这两人的事睁只眼闭只眼。后来还重用乙浑,让他做到了录尚书事的高位。   拓拔泓有时候真不理解,他老子整天都在想什么。   说句大不敬的话,拓拔泓真的打心眼里觉得,他老子这人,脑子里发大水了。   比三岁小孩还不靠谱。   乙浑深夜入宫见太后,这么重要的事,从来没有人告诉他,太后方才也提都没提。   拓拔泓一时心里,相当不是滋味了。   “太后昨夜没有休息吗?”   难怪方才见她脸色有些疲惫。   杨信道:“昨夜没睡,天亮前才睡了一会。”   拓拔泓哦了一声,严肃地抿着嘴,就没说话了。    第5章 丞相   其实在更早,在她入宫前,她还有个小名,叫阿圆。那是爹娘起的,唯一知道这名字的人除了她,只有她亲哥哥冯朗。这个名字只存在她入宫之前。   入宫之后,她就只有一个名字,叫冯凭。只有一个小名叫凭凭。   这世上,会叫她凭凭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曾抚养她的常太后,另一个是先帝。常太后喜欢她,凭凭凭凭的叫,先帝听到了,也跟着太后学。这两个人都去了,凭凭这个小名,今后也不会有人再叫了。   往事既已成灰,不堪回首,那便不说了吧。   只说当下。   这是承平四年七月。   北魏。   这是一个由胡人鲜卑建立起的帝国,疆域非常辽阔。北至大漠,东至辽河,西至蜀川,南至淮河。除了长江对岸的宋国,整个北土中原都是已划入魏朝的版图。   皇室姓拓拔。   自古中原,都是汉人王朝。五胡乱华之后,北方政权林立,拓拔魏是两百多年以来唯一一个通过武力统一了北方,并在黄河流域,传统的汉人统治区域建立了稳固统治的胡人政权。   六十年来开疆拓土,五代帝王筚路蓝缕。踩着无数鲜血和尸骨,经历了无数杀戮和动荡,终于有此辉煌成就,可歌可叹。   刚刚驾崩的文成皇帝拓拔叡,是有魏第五代皇帝,终年二十六岁。   这位年轻的皇帝,和他的祖辈帝王非常不一样。文成帝整个在位期间,没有打过几次仗,也没有进行过大规模的对外扩张,在军事上无甚建树。但他对拓拔氏统治的稳固绝对是功劳卓著。   北魏五十多年的对外扩张,积累了大量的社会矛盾。自文成帝始,帝国上层才开始放弃战争,将政治的重心转向对内。文成帝实行轻徭薄赋,重视官员考核和吏治,完善律法,推行儒化,在位十年,有效缓和了社会矛盾,稳固了统治,逐渐得到北方汉族人的认可和归附,有效统治区域不断向南扩大。   这位颇有政治野心的皇帝,可惜性命不长。   文成帝的皇后冯氏,没有生育,太子拓拔泓是其宠妃李夫人所生。李夫人已死,拓拔泓登基,尊冯氏为太后。   而今是文成皇帝驾崩,太子拓拔泓登基继位的第三个月。冯凭已经做了三个月太后。   文成帝驾崩这三个月里,发生了很多大事。先是冯凭和李氏家族争权,杀死了辅政大臣,拓拔泓的舅舅李惠,惹的朝野震动。而后是另一位辅政大臣乙浑杀死了尚书杨保年、陆丽等五位朝廷重臣,一举上位,独揽辅政大权。   如果说,一个三品以上的官员头颅值千金,这三个月里掉的头颅,快要把皇帝的龙椅买下来了。   经过了三个月的杀戮,要死的都死了,还没死的,也都各就各位。局势像海啸过后的水面,洒满金色的阳光,非常静谧安详。   早膳时,拓拔泓向太后抱怨起了丞相乙浑的事,语气颇有不满。   拓拔泓去了,冯凭问太监:“这会什么时辰了?”   太监说:“回太后,还差一刻就到晨时了。”   冯凭心说:晨时。   乙浑这会应该在永安殿。   过了一会,杨信回来了,说:“皇上回太华殿了。”   冯凭说:“我知道了。你去看看,丞相在吗?在的话请他入宫来,就说我有话问他。”   杨信说:“臣这就去。”   乙浑来的非常快,冯凭这边刚让人将早膳撤下,换了身衣服,他就在杨信的引导下进了殿。   他掀开珠帘,直入内殿,龙行虎步走上来。风度不凡,贵气十足地在冯凭面前立住了,他双手背在身后,高大威武地觑着冯凭,不卑不恭道:   “太后召臣有何事?”   乙浑今年五十四岁。   看起来的年龄,又比实际要年轻一些。他体态魁伟,器宇轩昂,一双鹰似的眼睛,上扬的浓眉,鼻梁挺直,坚毅的嘴唇线条分明,嘴唇微微下撇,非常威严。   有好亲脚舔屁。眼之辈奉承他,称赞他这是地阔天圆,帝王之相。这话不小心传到了冯凭的耳朵里来,冯凭心就忍不住冷笑:才当了三个月的丞相,屁股下的凳子都还没坐热呢,这就帝王之相了。吃太快也不怕自己噎着。   能传出这种恭维,这人的确是不将皇帝放在眼里的。不怪拓拔泓那样咬牙切齿地恨他,痛骂了他一早上。   乙浑其人,冯凭对他可是相当熟悉了。   乙浑,姓乙弗,他的全名应该叫乙弗浑。乙弗是匈奴姓氏,所以他是匈奴人,而且是匈奴人中的王公贵族。   自六十年前,道武帝建国起,魏帝国便开启了一统中原的进程。五十多年的时间里,杀戮不断,平灭了所有的敌对政权,成为北方的霸主。这个过程中许多异族被吸纳进了魏帝国的统治中心,或是通过联姻,或是通过战争,或是联姻与战争手段并用。冯凭的家族就是如此入的魏,乙弗氏和冯氏也大体相似。   不同的是,冯氏是汉人,乙弗氏是胡人。   草原民族,语言风俗相似,历来有婚姻的传统,更容易得到鲜卑贵族的信任。冯氏入魏以后,获罪被族诛,家族连根拔起,乙弗氏却一直和鲜卑贵族们亲近,总能得到提拔,家族体系越来越壮大,高官厚禄,混的如鱼得水。   这种族的区别待遇,并非是偶然或意外。鲜卑贵族上层排斥汉人,太武皇帝时期,曾掀起大案,杀戮大批汉族士人,铲除崔、卢等十几个汉姓豪门。冯家入魏后一直不得意,未尝不和这种政治环境有关。   拓拔氏迄今五代帝王,前面四位皇帝的皇后统统出自匈奴、柔然,或其他胡族强部。冯凭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汉人出身的皇后。   这也是有条件的。   冯氏一族虽然是汉人,但是胡化很深,家族成员衣鲜卑衣,语鲜卑语,吃鲜卑的食物,好习骑射,和胡人鲜卑联姻,不同汉姓联姻。有皇裔之名,没有盘根错节的家族势力,这才不至于招来太多反对。   即便这样,在这个鲜卑贵族当道的帝国上层,要真正得到权力还是相当有难度。   乙浑的人生比她却顺利多了。   匈奴贵族,入魏以后,就担任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官职,几年之内获得了提升,至少能在皇帝面前露脸了。勾搭上了常太后,被常太后举荐,得到先帝的赏识,登台入省成了机要之臣。   先帝驾崩,新君年幼,孤儿寡母无人依靠,趁机捞权,排除异己,清理对手,自命丞相。眼下看他是连丞相也不满足了。   丞相,这名头听着多好笑,分明的一股乱臣贼子味。有魏以来六十几年从来没有设过丞相之职,他也是开天辟地的头一个呢。   看他那神态也很自得。   乙浑直入内殿,竟然如此散漫,打起帘子就自个进来说话,全然无礼。冯凭面上不显,心中却涌起一股强烈的不悦和厌恶之情。   他这是在跟太后说话?   冯凭心中已有杀意。   她早就想杀这乙浑了,但是始终不敢动手。   乙浑么,其实不是蠢人。   他晓得他这动作不恭,太后会很不喜欢。   但是人就是这样的,你向一个手上拿刀的,比你高比你壮的人磕头下跪行礼没什么为难的,甚至会忙不迭地磕头如捣蒜,生怕磕的慢了磕的不响。   你向你爹娘磕头行礼,也不会有太大的难处,那是爹娘么,生你养你,孝敬应当。   你向你的长司行礼,拍马逢迎谄媚堆笑,也是不难,因为他能让你升官发财。你向皇帝下跪,因为他能让你生让你死,让你尊荣富贵让你蹲大牢。   可让你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屁都不懂的三岁小孩诚惶诚恐下跪,总是有点膝盖弯不下去。   虽然装也装得出来,但总觉得怪尴尬可笑的。   太后自然不是屁都不懂的三岁小孩。   她是懂一点屁的,但手无缚鸡之力的程度,比三岁小孩也强不了多少。要让乙浑对她毕恭毕敬,实在太勉强。   对拓拔泓,乙浑也有同样的感受。   看不起。   这是真心话。   不光他,他相信,大多数朝臣也都有这样的心情。   人么,能站着,谁想跪着?汉人讲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可胡人不讲、也不信这些。食的是自己的禄,忠的是自己的事。   刀架在脖子上么,是不得不跪,但自己手里有刀了,不惧你了,谁也不是贱得慌,天生就爱陪你磕头玩。   他看着太后。   那眼神是严肃的,目光又透着欣赏的意思。   太后是个美人,美丽而年轻,男人么,对美人,总是心思多动,就算不能做什么,心里也能意淫一下,目光也能色眯眯地瞄上一眼,也挺有兴味。   冯凭看出他目光中的轻视,很不尊重,心中的厌恶更甚了。   他逼的太近了,已经超越了君臣的距离,两只鹰隼般的黑眼睛直直注视着人,好像要从人眼中挖出什么。冯凭感到了压力,忍不住想退后一些避让。   但是一退让,就露怯了。   一露怯,让人看出底细,就容易被人拿捏操纵。   冯凭不太悦,也没避。她抬头,换了个放松的准备要长谈的姿势,身体往枕上靠了靠,吩咐宫女奉茶,笑说:“丞相坐。”   太监抬来一只小胡床。   那胡床小的,丞相高大的身材,一屁股下去都能坐榻了。   着实不像样。   乙浑知道她是故意,要杀自己的锐气。   小女孩儿的手段,挺幼稚的,让自己坐个矮床,就能显她高了吗?乙浑笑了笑,也不计较。他无视那胡床,大马金刀只往太后所居榻上坐下了,说:“臣还是坐这里吧,这么宽敞些,那胡床太小了。”   他这举动太随意了,把皇宫当自己家似的,冯凭倒也没怒,自自然然,顺了他的意,笑说:“这榻上凉得很,可不好坐。来人,给丞相设席。”   宫女立刻上来,在榻上的座位上设了一张锦席。   乙浑却并不挪位,仍坐在原来的地方。   太后心思多的跟马蜂窝似的,偏偏每一个用意乙浑都看得懂,这搞得他很不舒服。   “太后召臣有什么事吗?”   乙浑神态严肃:“臣刚刚从永安殿过来。”   冯凭说:“听皇上说,丞相近些日子很忙。”   乙浑笑了一声:“臣若不忙,太后和皇上又哪能两耳不闻宫外,整日清闲呢。”   冯凭笑说:“我的确是两耳不闻宫外,若不是听皇上说,哪里知道朝中发生了什么事情。而今朝中巨细,皆仰仗丞相一人,实在辛苦丞相了。”   乙浑说:“臣为国鞠躬尽瘁是应当,只是希望皇上能早些懂事,早些成熟起来啊。”   冯凭听到他提拓拔泓,心一跳,顿时感觉这人是有备而来。他八成已经知道拓拔泓在自己面前说他的话了。   他在吊胃口,冯凭知道他重要的话在后半句。   她笑说:“皇上怎么了?”   乙浑说:“我晓得,皇上最近对我不太高兴。我知道皇上本没恶意,都是皇上身边的小人在挑拨离间。这小人太后不得不防啊,他不但说我的坏话,还说太后的坏话。那皇上听的多了,免不得要生想法。”   这人可真是个精明人,一句话就戳到了太后的心上。比起乙浑揽权,太后明显更畏惧拓拔泓身边讲自己坏话的小人。   冯凭面上仍保持微笑:“你说的这个小人是谁?”   乙浑说:“还有谁,不就是李坤,除了他还有谁敢说你我的坏话。”   他劝告冯凭说:“太后当初这件事就做的不周全。太后既杀了李惠,为何不斩草除根,将李家一网打尽呢?那李坤是李惠的儿子,他在皇上身边,对太后是极大的危险,太后不该留着他。”   冯凭说:“那孩子同皇上一块长大,情如手足,我不想让皇上恨我。”   乙浑说:“那太后也该把他弄出宫去,怎么还让他在宫里。”   冯凭瞥了他一眼,笑缓缓说:“李惠咎由自取,我想皇上心里明白。皇上是有主见的人,不是那种耳根子软,容易被闲言碎语左右的,丞相大可放心。他是皇上,十几岁也不糊涂了,你我说到底只是辅佐皇上的人,许多事情,还是要让皇上自己拿主意,咱们只可给他提供建议,却不好越俎代庖,这也是先帝让你我辅政的意思。皇上已经十二岁了,你我想要代替他,又能代替他多久呢。”   乙浑说:“十来岁的毛头小子,能懂得什么事。皇上这个年纪亲政未免太早了,许多事情都还拿不稳呢。”   冯凭说:“先帝也是十二岁就登基了,皇上刚开始接触政务,自然要有赖丞相多操心一些。”    第6章 花椒   乙浑说:“太后如此说,臣怎敢有违。太后的话,臣记下了。臣以后会注意的。”   冯凭说:“咱们都是为了国家和朝廷,为了皇上。不管是现在将来,都应当相互信任才是,如此才能使社稷安定,国家安定啊。”   乙浑有些感慨。   “臣信任太后,就是怕太后不信任臣啊。”   冯凭笑了:“丞相总是多虑。”   她一笑起来,温温柔柔的,矜贵得很。   这个帝国最高贵的女人,全天下的男人都要畏惧她,奉承她,向她俯首称臣。她本该是一个符号,一个代称,偏偏如此生动,造物赋予她高贵的身份和无上权力,又给她贴上了一张美丽的画皮。   天生就是男人的克星。   乙浑也是个很风流的人,颇好女色享乐。他见冯氏颜色姣美,弱不胜衣地躺在那,模样很堪怜,忍不住就伸出一只手,按在了她腿上。触手紧致,年轻女子的身体充满弹性的肉感,即使是隔着一层衣裳也阻止不了鲜活喷薄的生命力。他眼神暗了暗,手顺着那小腿往上,目光转向冯凭,观察她反应,严肃的脸上带出一抹探究和玩味地笑意。   “是我多虑吗?”   他意味深长道:“太后若肯坦诚相待,臣自然是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你我之间是否能相互信任,全取决于太后你的意思,臣可做不了半点主啊。”   冯凭不动声色地收了收腿,强忍着不适:“这叫什么话,难道我现在对丞相还不够坦诚吗?我对丞相可是掏心掏肝,所说的句句是肺腑之言呐。”   太后明显,并不接他的暗示。   懂装不懂。   乙浑听到这样的话,本该识趣地笑笑,当个玩笑罢了。就坡下驴,这样大家都不伤面子。但他偏就是有点不甘心。   他到了这个地位,权势来说,已经是人臣的顶峰,只差那一步够不着。他竭力克制着自己的野心,但心底里蛮想睡一睡太后,试试做真皇帝的感觉。   那滋味,肯定非比寻常。   乙浑见她腿动了动,以为是碰到了她的伤,低声问说:“疼了?”   冯凭笑了笑。   乙浑说:“这么点小伤,早就该好了。你这儿没事,多出宫去走走,见见太阳。整天窝在宫里病可好不了。”   冯凭笑说:“这皮外伤,又不是伤筋动骨,怎是锻炼能好的。”   乙浑说:“锻炼总有好处,你最近这脸色越发白了。女人太白了也不好看,还是要有点血色好,看着健康活泛一些。身体也要强壮才好,总弱柳扶风的,看着像有病。”   这话不客气的,一般人听了都要尴尬死了,太后却很泰然,说:“这是实在话,我也想无事到处走一走,可惜精神不济。”   乙浑说:“太后若想出去走走,等一两个月,朝中得闲了,臣可以陪太后去。”他一边说,一边手顺着膝盖往上去,抓住了她的一条大腿,声音越发浑浊暧昧了:“太后有想要去哪吗?”   冯凭还未想好要如何应对,忽听不远处有人大叫:“皇上驾到!皇上驾到!皇上驾到!”   大白天的,把人魂都要吓掉了。   乙浑吓得连忙缩回手,一个直立而起,迅速退到榻下,抖了袍子就咚的一跪,急呼:“吾皇万岁万万岁!”   他惊慌之下,差点没把地上的唾壶撞翻。然半天却没见皇帝出现,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急匆匆蹑履而来。   杨信提着个鹦鹉笼子过来,掀开帘子往内一看,见乙浑满头大汗地跪在地上,连忙笑比手势:“丞相莫慌,丞相莫慌,不是皇上,皇上才刚走呢,是这鸟在乱叫。小人没看住,让它惊扰了娘娘和丞相。小人这就把它拿出去。丞相继续。”   乙浑心差点没给骇出来,抬头一看,却见那笼子里装着一只鹩哥。   绿羽黄嘴子的小畜生,头上一块小黄毛,还在那得意洋洋,上蹿下跳地大叫:“皇上驾到!皇上驾到!尔等还不快快接驾!”   乙浑一瞬间脸黑的堪比锅底。   榻上的太后却高兴地笑起来,笑容满面,招手唤杨信把那鸟拿来:“这小鹩哥啊,是它在说话吗?它什么时候学会这句了?”   杨信也挺高兴的,笑说:“臣也不知道,这小秃毛,先前怎么逗它都不说话,今天却忽然叫嚷个不停。”   那鸟眼珠子和脑袋乱转,上下嘴壳敲的咔咔咔的,叫道:“娘娘威武!娘娘威武!”   冯凭笑不解道:“娘娘威武?”   杨信笑说:“这话是臣教的,只教了一次,它就记住了。”   冯凭欢喜称赞说:“真是一只聪明的鸟。”   乙浑神态不悦,又不好意思和一只鸟置气。他勉强平息了不快:“娘娘怎么养上这东西了?这鸟哪儿得的?”   太后温柔地笑说:“这是前天李令送的。李令说它是世上最聪明的一只鹩哥,无聊的时候可以给我解解闷。”   李令,可不就是中书令李益的敬称么。   在太后口中像昵称。   乙浑的笑了笑,没说什么,兴致已经被破坏,没过多久就出宫去了。   杨信笑觑了冯凭,眉飞色舞,捏着嗓子学那鹩哥叫:“皇上驾到!皇上驾到!皇上再不驾到,娘娘就要束手无策了啊。这丞相得罪又不好,不得罪他又要得寸进尺。”   冯凭笑了出来,许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这小东西,它今天怎么会说话了。”   杨信往她榻边坐下,举着笼子,伸手指着鹩哥笑说:“这家伙,通灵性的很,先前刚进宫来,我怕它会飞走,又怕它给猫看见叼去吃了,所以给它系上了脚镣子,结果它不高兴了,不肯吃东西,也不肯说话。刚才我试着把它脚镣打开,又逗它说话,它一下子就活泼起来。”   冯凭凑了脑袋看鹩哥:“它好像不怕人。”   杨信让小宫女拿它的鸟食来。   煮熟的小米,金灿灿的,装在小碟子里,还是新鲜的。冯凭用根竹签扎了小米喂它,这小家伙一口一个,吃的很欢实,一边吃一边在冯凭手臂上跳来跳去。   冯凭一上午闲着,跟杨信在那逗鹩哥。   “李令说它是训练过的,会模仿五十几种不同的声音,会模仿五种普通的乐器演奏,还会识别音色,模仿不同的人说话。”   鹩哥仿佛知道太后在夸它,站在人面前:“白~马~篇~”   冯凭有些没听懂,笑问它:“什么白马篇?”   “白马饰金羁~”   “连翩西北驰~”   “借问谁家子~”   “幽并游侠儿~”   杨信笑的很:“曹植的白马篇,李令真是风雅,还教这鸟背白马篇。”   冯凭笑说:“你还会什么?”   “喵~喵~喵~”   杨信说:“它还会学猫叫。”   “咕~咕~咕~”   冯凭笑:“公鸡打鸣。”   “笃笃笃,笃笃笃。”   杨信说:“啄木鸟。”   “是谁来了?”   轻柔的男低音,磁性温和,像一片羽毛似的撩动着人心弦。冯凭一瞬间不敢相信这声音是鸟嘴里出来的,她差点真以为是男人在说话了。   冯凭顿时笑的脸都红了:“这是李令说的话吗?”   杨信惊叹道:“这鸟学李大人说话的声音真是一模一样啊。”   女人的声音回答,轻描淡写的:“是大哥吧。”   李益的声音又说了一句,冷淡淡的仿佛不大悦:“他来做什么?”   这鸟学人话学的太像了,透过语气仿佛能看到说话人的神态,冯凭笑着笑着,不知不觉笑绷在脸上,她笑不出来了。   女人的直觉告诉她,她方才听到的,是一段夫妻日常的对话。   丈夫说是谁来了,妻子懒洋洋说是大哥吧,丈夫不高兴说他来做什么。这段对话中的大哥,应该是李益他兄长李羡,这对兄弟关系有些微妙,所以说话的口气怪怪的。   她有些难受了。   她眼神一黯,杨信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杨信没法说话,就只干笑。这鸟学什么不好,学人家夫妻说话,太后喜欢那李益,听到这种话她能舒坦吗?   过了一会,冯凭恢复了情绪,又笑说道:“给这鹩哥取个名字吧,你说取个什么名字好?”   杨信说:“李大人之前不是说他有名字,叫花椒吗?”   冯凭说:“那就叫花椒吧。”   她笑说:“以后不给它系脚镣,它不会飞走吧?那猫抓不抓它,你把猫抱过来试试,我怕猫看见了要抓它。”   冯凭还养了一只猫。   杨信笑道:“我去抱来试试。”   杨信把猫带过来,放在榻上。这鹩哥一点也不怕猫,迈着四方步,大摇大摆地朝猫走过去,围着猫转,把猫吓的尾巴竖起来,浑身毛发张开,背弓的老高,一声一声,“喵嗷~喵嗷~”长嚎。   花椒逼近了,猫嗷嗷叫着倒退,冯凭笑着将猫抱在怀里,说:“你怎么这么胆小啊,不捉耗子就算了,连一只鸟都怕。没出息,你可是小老虎啊。”   花椒跳过来,用它的尖嘴,在猫屁股上啄了一口。猫慌的四脚一蹬,一转身跳下了榻,嗖嗖几下子蹿没了。    第7章 药方   另一边,拓拔泓将李益召至太华殿。   “听说太后现在用的是你献上的药方?”   李益小心翼翼道:“那药方却是臣献上的。”   拓拔泓说:“那药方,你是从哪得来的,出自何人之手?你可有求溯勘验过吗?来历不明的东西,你怎么可以随便就进献给太后?”   李益道:“这药方,是臣从可靠的人手里得来的,特意让人勘验过,送进宫,宫中的御医也验过,御医同意才给娘娘使的。臣也害怕会有问题,所以一再小心谨慎,生怕出一点差池。请皇上放心。”   拓拔泓说:“倘若真有人想借用药方谋害太后,怎么会让你一个外行看出来?宫里的御医也不见得识得出。你是大臣,该晓得这个理,宫外的东西本就鱼龙混杂,更别说是无主的药方,谁知道是什么人开出来的。太后信任你才会服用这种药,要是因此出了什么事,你李益承担得起?你拿什么来偿命?”   李益连忙叩首:“臣知罪,请皇上治罪。”   拓拔泓说:“太后没有说你。她要信那方子,朕也不好劝阻她,可这件事的责任在你,这种东西,你就不应该献给她。”   李益跪地不敢抬头:“臣有罪,臣知罪。”   拓拔泓说:“这次就算了,不可再有下次了。”   李益说:“臣谨遵皇上教诲。”   李益献了个宝方,没得到嘉奖,反而挨了一通训斥。他自是无话可说,默默出宫去了。   路遇吏部尚书拓拔郁,恰逢一些公事,拓拔郁同他一道回省中去。李益一路不说话,只是沿着道一步一步往前走,脚步沉甸甸的,拓拔郁看出他情绪和平常不一样,说:“你这神态可不太好啊,皇上找你说什么了?”   李益道:“为太后药方的事呢。”   拓拔郁说:“八成是说的话不中听了?”   李益尴尬笑笑,说:“哪有什么中听不中听的,皇上说什么你我不都得竖着耳朵听么。”   拓拔郁有些严肃说:“我可真提醒你啊。这位新皇上,跟先前那一位可大不一样啊。先前那位,心大,活泼好性子,怎么得罪也没事,这位心眼可细的很呐。他可不止一次跟我问起你了,关心你的很,这要不是升官发财,那你就是要倒大霉啊。”   拓拔郁和李益是好友,但这位是皇帝的族叔,很受小皇帝的赏识,颇能得知一些内。幕消息。李益闻言道:“皇上问我什么了?”   拓拔郁说:“具体倒没什么,就是问你的出身履历,还有朝中的关系,我不都如实跟皇上讲了么,还以为他看上你要重用呢,结果又没提起,我最近还正纳闷。”   李益说:“不可能吧,皇上没事关心我做什么?”   拓拔郁说:“我哪知道啊。满朝文武,他提的多的,除了乙浑就是你李二了,你最近做事可当心着点。”   李益叹说:“难怪他方才会说那些了。”   拓拔郁说:“他说什么了?”   李益说:“说那药方来历不明,不该献给太后。”   拓拔郁说:“这是有些不妥,毕竟是宫里。可御医不也验过了么,太后用了也没有什么不适,病情也好转了,皇上怎么反而责怪起你来了。”   李益说:“是我考虑不周,以后多加小心吧。”   拓拔郁说:“不过我也好奇,你到底是哪里捡到那个方子的?竟然还真有奇效。”   李益心中苦笑:当初只是开个玩笑,这位还真信是地上捡的啊。   地上连金子都捡不到,还能捡药方子?那药方哪是捡的,是实打实出自名医的手笔。   李益离去了,拓拔泓在殿中,侍臣李坤说:“皇上真信李益说的,那药方是无主的么?治病这种事,重在对症下药,怎么可能连太后的症状都不知道就能开出这种针对性极强的药方来?这说不通的呀。李益又不是糊涂人,他怎么可能拿着那来历不明的药方就往宫里献,臣看那药方是有开历的,只是来历特殊,李大人不敢让人知道啊。”   拓拔泓一听,顿觉有理:“还有这种事?那他可是犯了欺君之罪了。”   李益不晓得自己已经犯了欺君之罪,他回到省中,继续处理事务。   他近来非常忙。   本是多事之秋,近来太后又总在公务时间召见他,一见就是大半天,案牍上的工作没时间处理,越堆越多,十几天前的事还累在那里,让人吐血。昨天他得空清点了一下工作,将重要的,需要尽快处理的事项挑了出来,这会一件一件处理。时间在忙碌时总是过得特别快,不知不觉就到了下午,红色的落日挂在窗外的树梢上。   下人进来,替他换掉了杯中的冷茶。   李益说:“是什么时辰了?”   下人说:“酉时刚过。”   下人将晚饭送过来,李益用了个晚饭,继续忙碌。   崇政殿中,冯凭度过了琐碎拥挤的一天。   给花椒喂小米,教花椒说话。内府新进了一些时令鲜果贡品,水晶葡萄和桑葚、红杏、香梨。一半送到拓拔泓宫里,一半留下,赏赐给各宫一些,给丞相赐一些,给外亲内戚家属、朝中重要的大臣各赏赐一些。鲜果不能久放,留了些吃,多余的拿去宫中酿酒,做成果脯和蜜饯。老没牙的宗翰王,食了几颗桑葚,进宫来谢恩,顺便探望太后的病情,冯凭也就陪他聊了大半天。   中间听说拓拔泓召见了李益,询问药方的事,她也没说什么。晚上,拓拔泓再度过来请安,陪她一同用饭。饭间说:“李益说那药方是无主的,太后真的相信他说的话?”   拓拔泓说:“我看他根本就是在说谎话。”   冯凭却一点也不意外,说:“可能那献方子的人不愿意入宫,不想被打扰吧。人家不愿意暴露名姓就算了,本只是一番好意,咱们何必要寻根究底,刨地三尺非要把人挖出来,倒显得无礼不尊重了。”   拓拔泓无话可说了。    第8章 见面   拓拔泓离去之后,冯凭靠在榻上,有些疲惫了。   也没有背山,也没有爬河,手指头都没动一根,怎么会累呢。   但她分明感觉到累。   自从拓拔叡死后,她的精神越来越不济。   这种不济,不单单是身体上的病痛拖累,更多的是心理上的。她已经厌倦了这种日子。   从每天睁眼的那一刻起,无时不刻不感到厌倦。   从拓拔泓过来请安开始,乏味的一天就来临了。   “皇上上朝去了。”太监告诉她。   皇上上朝,关她什么事呢?拓拔泓在哪里做了什么,跟她有什么关系呢?皇上见了什么人,皇上想吃什么想喝什么,朝中那些大臣,宫中那些妃嫔、宫女、太监,这些人做什么说什么,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但是她必须要去做,关心每一个她根本就不关心,甚至是厌恶的人,关心每一件她根本就不关心的事。   好像一个孤独的人,每天清晨推着巨石上山。从山脚推到山顶,从天亮推到天黑,推上去了,一天结束,次日又从山脚开始推,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周而复始。   这惨淡经营得来的荣华富贵,她也握不住。整日担心乙浑会作乱,担心拓拔泓这个非亲生的儿子会报复她,担心自己的地位保不住。但是保住了又怎么样呢?金莼玉粒,日食不过三餐,高屋华殿,日居不过一宇。没有丈夫,没有孩子,没有亲人。囚在这深宫里,什么人也见不到,什么地方也去不了。她身体也不行了,整日就是吃药,不是这疼就是那疼。   拓拔叡死了才三个月,她已经感到寂寞了。   她忽想起早上的贡品鲜果,还留了一些葡萄和桑葚,遂叫来杨信,说:“你去看看,李大人今夜是不是在当值,在的话请他过来进些桑葚果子。”   杨信领命去了。   冯凭让宫女在榻上摆了小案,放了葡萄、桑葚果盘,几盘小点心,另备了一壶春日酿的樱桃酒,一只小小的白玉杯。然后在座上置了一张锦席。   片刻,李益到了。   他穿着白日的绯锦袍。   衣裳是旧的,但是他人白,模样长的好,而且天生的衣服架子,宽肩细腰长腿,从头到脚的线条流畅利落,穿什么都格外新格外亮。   青年洁白,容色修谨,温润的像上好的瓷釉,让人心生欢喜。   冯凭好像心里有鬼似的,一见他走近,那脸就发热,从脖子到耳朵,一寸一寸地往上烧。   她感觉到血涌上脸,知道自己已经失态了。面上却还维持着体面的温柔笑容:“李令来了,不必行礼,坐。”   她自己紧张,因此没注意到李益的神态,其实也是很不自然的。她面红耳赤的同时,李益体温也在升高,心跳也在加速,这清凉的宫殿里,隐隐也感觉到燥热了。贴身的衣服摩擦着皮肤有些难受。   李益知道自己现在这个状态不正常。   一个年轻男人,一个年轻女人,整天大半夜单独相处,要说没有暧昧,傻子都不相信。   男女之间暧昧,本也是极正常极自然的事,没什么见不得人的,然而这个女人是当今皇太后,这就不正常,且见不得人了。感情上的事,一个巴掌拍不响,冯凭总是想见他,总是把他召进宫说话,对他亲近喜爱,并不是因为她生性放荡,借着地位的优势跟大臣暧昧不清,而是他一直在爱她,给她爱情的感觉。   两个人发展到这个地步,是他的主动。   李益认识她,至少有二十年了。   她现在二十二岁。二十年前,她才两岁,刚刚会走路。   李益是亲眼见着她是怎样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李益父亲的前妻姓冯。   冯凭在一两岁的时候,跟她母亲到李姑家做客,那会李益第一次见她。小女孩的模样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家人夸说冯家的女儿长得好看。然后见面的时候,她甜甜的叫了一声李益表兄。   很有礼貌,很乖巧,爹娘教养的很好,没有一般贵族家小姐的骄矜,很讨人喜欢。   李益是李家庶出的儿子。   北朝不同南朝,南朝不论嫡庶,北朝却是极其重视嫡庶的。冯家的表妹和李益这个庶子没半点关系,李益对她那声表兄受宠若惊,但也只是敷衍地应了一声。   过了几年,冯家涉罪被族诛了,李益他父亲休了冯氏另娶,李家就再也没这门亲戚。   李益那时候已经出仕了,也听说过冯家的一些情况。死的死逃的逃,发配的发配,为奴的为奴。天大的惨事,不是落在自己身上,都感觉不到痛,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李益和冯家人并不熟,这种事听听就过,并不关心。   听说冯家的女儿充罪入宫了,在掖廷服役,他那会做南安王傅,天天在宫里走动,也没有想过去看一眼。   有一天早上,他经过贞顺门,看到一个宦官欺负小宫女,往那宫女嘴里吐口水。那小宫女才七八岁呢,哭的眼泪汪汪的。   这种事宫里多了去了。   李益并不爱管闲事,然而和他同行的南安王年仅十岁,身份尊贵,出声喝止了那太监,上前去询问她名字。   那小宫女低着头流眼泪,什么话也不答。李益看她眉眼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哪里见过。   小女孩不说话。他对南安王说:“殿下,走吧。”   转身离去。   后来听南安王说起,他才知道,那个小宫女就是冯凭。   她那时已经不在掖廷了。   被太孙的保母常氏收养,到了太孙身边。   太孙就是先帝拓拔叡。   拓拔叡登基做了皇帝,常氏成为了常太后,冯凭也变成了冯贵人。   李益没感觉她有多幸运,只是感觉挺可怜。   九岁的小女孩,就嫁人了,还是嫁给皇帝。后宫的倾轧,是她一个无亲无靠的九岁小女孩能承受的起的吗?   但她活下来了。   不止活下来,还活的很好,没过两年,就被立为皇后。再见面时,是他受命入宫教她习字。她一边拾笔蘸墨,一边意味深长问他:“古人说,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我现在见着李傅,算不算得上是衣锦还乡的项羽呢?”   那时距离贞顺门下那次见面已经八年了。   八年里,两人没有任何交集。   她贵为皇后,如果憎恨他,在皇帝枕边吹吹风,他就完了。   但是她没有。   她没有在任何人面前提起过他一个字。   他假装不认识她,她也假装不认识他,好像都忘了有这回事情。   八年后见面,她却问:“我现在见着李傅,算不算得上是衣锦还乡的项羽呢?”   她是记得的。   曾经经受的屈辱,深埋在心,从来不曾忘记。   她说:“我记得,第一次见李傅还是孩提时候。事情,模样都已经记不清了,我却知道有这个人。那日在贞顺门下,我遇到南安王和你,当时没有认出是谁,后来听别人说,才恍然大悟,想起原来是故人。李傅当时应该没有认出我吧?当初会想到,那个被人羞辱,往嘴里吐口水的小姑娘,而今你却要向她下跪吗?”   李益苦笑说:“臣那时若知道她有今天,当时一定不打那里经过,远远地绕着走,免得不小心撞见凤凰掉毛露尾巴,让娘娘一眼记恨到现在。”   他说了这句话,她笑了,然后八年的心结骤然消释,再没提过那话,之后见到他,总是亲切地喊李傅,对他信任有加。   李益知道她的信任,也并非是真的信任,而是因为她孤立无助。   她的皇后之位如同傀儡,太子李家飞黄腾达后,一直和她针锋相对。冯家经过抄家灭族,已经衰败了,给不了她任何帮助,她需要朋友,需要在朝中得到支持。   李益只是一介普通大臣,说话不抵几个分量,其实给不了她什么支持,但是她很信任他,对他敞开心扉。   李益没有辜负她。   他对她有求必应。她有危难,他总是第一个出现,她哪里不高兴,他主动替她解决。他关心她,把她的事当自己的事在意。她能想到的,他想方设法替她去做去达成,她想不到的,他先一步替她想。他尽自己最大的力量对她好。   李益不是多情的人。   他不冷漠。他知冷,也知热,他知痛,也知苦。他知怜悯,也知慈悲,更知道什么是万般皆苦,感同身受。正是因为太知,所以看得开了看得淡。   他不作恶也不行善。他的感情太过细腻,然而心里感受,从不付出。   对冯凭,是他第一次付出。   他见不得她吃苦受罪。他想要照顾她保护她。   他知道这是爱情。   三十五岁男人的爱情,说含蓄也含蓄,说直白也直白。含蓄在于眼神交接的不言中,在于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却无法用太多表达。直白在于,他深刻地明白,自己现在出现在她面前意味着什么。   成年男女,不懵懂了,凑在一块不是来谈天说地的,不是来数星星看月亮的,也没法找什么促膝长谈的借口。这就是事实上在苟且,在幽会了。   他知道她会找他。   他天天在省中值事,夜里也宿在官中,只是为了她想见他的时候可以随时找到他。他一直在等待,到夜里这个点了,连鸡和狗都睡了,他却连衣服都还没换,等了大半夜,才终于见到她。   他往席上坐了,象牙簟子冰凉的触感让他的身体稍稍冷却下来一些。   冯凭说:“朝中的事情还没有处理完吗?”    第9章 心潮   李益身上燥热。   他迫切想要抓住一点凉的东西,好让自己浑身的血冷下来,以免当场现丑。   他拿起手边的酒壶给自己倒了一盏酒。   壶是凉的,杯是凉的,酒液也是凉的,他一抬手,仰脖喝了。   嗓子干渴得紧,也没尝出是什么味道,只是凉凉的,一下子入了肚,肠胃非常舒服,体温好像降下来了。   然而很快,热度再次回来了,烧的更厉害,他只得赶紧再倒了一杯,飞快地喝下。   他接连喝了四五杯。   冯凭面红耳赤看着他,想提醒他那是酒,喝多了容易醉。要解渴,让宫人拿一壶冷茶来。   脸热的没好意思没开口。   她有些后悔:方才为什么不备点茶水,非要备一壶酒呢?他会不会以为她有什么企图,故意让他喝酒?   她是觉得这樱桃酒酸甜,比茶有味道,颜色鲜红也很美,适合在这样的夜晚独自品尝。   或者,她是心里,也希望他能喝醉?   他是那样的人。   脸总是白的,下巴干净,衣服总是穿的簇新发亮,脖颈和袖口露出的中衣颜色都比平常的人白。说话做事滴水不漏。   在冯凭眼中,他是接近完美的男人,总是理智而体面。   她暗暗想看到他失去理智,不体面的模样。   冯凭脸更红了,笑说:“早上内府进了些葡萄水果,很新鲜的,我吃了几个,感觉很好吃。这个樱桃酒是春天酿的,今天才刚开封,你尝尝好喝不好喝。”   李益没回答她。他停了杯,手臂横在案上,捏着酒杯的手僵曲着,指骨节发白。   他头低下去,额头抵着手背,眼睛注视着杯中一点鲜红的残酒,忽然暗暗笑了。   冯凭也笑,笑的不解,又有点羞涩的模样:“李令笑什么?”   李益低叹道:“我好像喝醉了。”   这就醉了么?   冯凭看他口齿清楚,神态自然,只是脸红,也没有哪里不正常。冯凭也不知道他是真醉还是假醉,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赧然道:“那怎么办?”   李益听到她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有些惶惑,有些难堪。   李益小声答道:“没事。”   他松开酒杯,放到一边,笑道:“醉了,不喝了。”   冯凭有些迷迷糊糊的,人好像在梦里。看他笑模笑样的,以为他在跟自己开玩笑,冯凭不由也放松了些。   冯凭脸红笑着:“是真的醉了还是假醉了?”   李益笑说:“真的醉了。”   冯凭看他还是不像喝醉了,越发觉得他是在逗自己了。   冯凭说:“看起来还好。”   李益说:“不好,脑子已经有点晕晕的了。”   冯凭意外说:“真的吗?”   李益点头:“真的。”   冯凭说:“你站起来走一走,让我看看。”   她也不知道怎么,净说傻话。   李益笑说:“站不起来,起来就得丢人现眼了。”   冯凭听他说的很厉害,但看他那模样镇定,又感觉不出来有那样厉害,就只是看着他,迷迷糊糊傻笑。   李益剥了一颗葡萄。   他开始专注地吃水果,吃葡萄。葡萄甜的很,就是要吐籽,他将剥下的葡萄皮和吐出的籽都放在桌面的小盘子里。   桑葚是紫红色的,个儿大饱满,吃起来水分十足,酸甜可口。只是上面有绿色的果蒂,他小心摘下来,也放在盘子里。   他就真的只是吃水果,心无旁骛地剥皮,入嘴,咀嚼,又拿下一颗。   冯凭看他这样,就觉得心慢慢的平静下来了,很静谧,很安定,充实而且满足。他喜欢她为他准备的食物,不辜负她的美意。   冯凭说:“皇上最近对丞相越来越不满了,早上还同我抱怨。”   李益一边剥葡萄,一边转头问:“说什么了?”   冯凭说:“大体就是那些,你也猜得到。”   李益说:“乙浑一味揽权,得罪的不止是皇上和太后,更是得罪了满朝文武。大家表面上奉承他,实际支持他的并不多。他越不知足,越会招朝臣的反感。娘娘要铲除他只需一道圣旨,不是难事。关键是铲除他之后。”   他柔声娓娓道:“这边是皇上要亲政,必定会清除一批旧臣,换上自己的亲信,他的安排不见得会如娘娘你的意。那边是豪强、贵族、宗室们,也都有各自的诉求,他们会向你要官要爵要利。娘娘需要慎重考虑整个安排。满足他们,就会被他们胁迫,接下来手伸得更长嘴张的更大你更加头疼。不满足他们,他们不支持你,你也寸步难行。这些人必定要杀一批放一批用一批,至于杀哪些放哪些用哪些,都需要仔细小心地掂量。娘娘现在可以着手准备,提前跟他们通通气,先沟通清楚了,不要贸然动手,否则变成烂摊子无法收拾。皇上那边太心急了,娘娘也得千万看好他,别让他做出傻事来。另外还得防着乙浑这伙人狗急跳墙,他要是看出娘娘的意图,指不定会鱼死网破,那可就是大大的坏事了。娘娘这段日子可以对他再加恩重,一面是麻痹他,一面也可捧杀之。”   冯凭说:“这正是我最近头疼的。”   李益说:“娘娘现在病中,他放松了戒备。近来他朝务压身,整日忙的不可开交,没心思注意娘娘的动静,正是娘娘筹备的时机。”   冯凭道:“你有什么建议吗?”   所有的谋划都在口头,并不付诸字纸笔墨,防止泄密。   这两人都是好脑子的,一件事一事理的清清楚楚,丝毫不乱。对朝中的人事也都相当熟悉,交谈起来没有任何费力。   一会儿话的工夫,盘中的葡萄桑葚已经吃完了,刚刚好正事也说毕。李益拿湿帕子擦手。   擦着擦着,他手撑着额头,又开始笑。   冯凭的心静了一会,又再次被他激热,脸又开始红,有些害羞说:“你又在笑什么?”   李益笑说:“我说我喝醉了,你非是不信。”   冯凭听他说了半天话,一点也没感觉他醉,莞尔说:“你一直在笑,我以为你没有醉。”   李益说:“喝醉了就忍不住。”   “你看到我停不住笑就知道我肯定喝醉了。”   冯凭没见过人喝醉了还条理这样清楚,只是一直笑的。不过她晓得,李益这人自制力一向非常好,这倒也像他的性格。   冯凭关心说:“你难受吗?”   李益说:“没事,只是有点热,头晕的很。这酒太厉害了。”   他说热,冯凭就跟着心一热,浑身也燥热起来。   李益也感觉到自己这话说的有些尴尬,让人无法回答。他转头,面对着她。冯凭就看到他满脸绯红,白皙的面上遍布春。色,情。欲仿佛要从眼睛里溢出来,仿佛要咬住她吃了她。关切的话语从嘴里出来,带出热气腾腾:“今天感觉怎么样,身上有没有好点?”   冯凭已经不行了。   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是废话,她难受得很,叹息着闭上眼,扭过头去。   她呻。吟道:“问这干什么。”   她心想:有问这闲话的工夫,做什么事不好。   然而她想让他做什么呢?她不敢想,她太胆怯,不敢主动。她大半夜把他叫来这里已经是鼓起了最大的勇气了。   李益又低下头笑。   生理性的泪水从眼睛里涌出来,真是见面如受罪。他用了全部意志,控制着自己的手没有向她的身体伸去。   他不敢伸。   一伸出去就回不来了。   他想找个话题,缓解一下眼前的尴尬。他想找个理由,解释一下自己这状况,洗一洗嫌疑,只是如论如何也找不到。   他就只是沉默了,一边笑,一边想理由。   其实他知道无法掩饰,她什么都明白。   冯凭闭着眼,任着心在腔子里隆隆直跳,任着自己脸发烧,身体发热,心潮起伏又定。   两人一个坐着,一个躺着,都是不动。    第10章 人各有命   李益心中在剧烈挣扎。   他想,算了。   何必要踩这烂泥坑呢。   两人再情投意合,也是没有结果的。她这样的身份,难道还能跟自己怎么样吗?只是图个一时的快乐,解个一时的寂寞。没法长相厮守的。   感情越深,来日只会越痛苦,那时要如何收场呢?怎么想都是没有将来的。   转念一想,在旁人眼里,他们早就是勾搭成奸,不干不净的了。背了这个名,自己再强作清白又有什么意义呢?   走不脱,他想要她。   心里有种豁出去的决绝,好像即将行刑的犯人走上断头台。他趁着酒意,转头看向她,手摸向她腰。   触手那瞬间,他可以感觉到她的身体明显地紧张颤抖了一下。   她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   谁都没说话,却分明看清楚彼此眼中的渴望。   她深情注视着他,双手并用,交握住了他放在她腹间的那只手,将它拾起,捧到面上,主动轻轻用脸去蹭他手心,示意他抚摸。   李益摸着她脸蛋,感觉到她柔软的面颊,秀气挺拔的鼻梁,嘴唇,还有双眼微微眨动的睫毛。那种心情特别美,特别温柔,特别缱绻,好像全世界最美好的东西全都在掌中。   冯凭闭上眼,亲吻他手。   好像膜拜似的,她双手捧着他单手,先是亲吻掌心,渐渐吻滑落到手腕,一边亲,一边用牙齿轻咬。李益被她亲的骨头痒,想抽回手,她却舔上了他的指缝,含住了他的手指。   她舔了两下,忽然用力咬住了他的指头,牙关不断收紧。   她是真的用力。   李益疼的嘶了一声,由着她咬也不躲。他宠着她,她反倒是得寸进尺了,松了一下,反而咬的更用力。   李益好像也被她这个动作逗出了意思似的,不退反进,两根手指将她上下牙关一撬,使她张开嘴,拈住了她的舌头,蘸取着她的唾液揉搓她唇瓣,将口水涂了她满脸,手指在她口中搅动。   事实证明,他要技高一筹。她先主动的游戏,然而很快就败倒在他的手下。   冯凭满脸都被他抹上了自己黏答答的口水。   冯凭跪了起来,迎身抱住他男人的身躯,嗅着他身上混着阳刚气的熏香和体热,像渴水的鱼缠住他,头无力地投靠在他怀里。   她看到他脖颈,皮肤白皙,温热美好,嘴上去吻了吻,是梦寐以求的久违味道。   然后她不动了,只是将细腻的脸蛋贴着他脖子,手抚摸他眼睛。   李益也停了下来。   两人默默拥抱着,胸膛紧紧挨在一起,感受着彼此的体温和心跳。   “你跟尊夫人是怎么认识的?”寂静了好一会,不知道怎么,她突然想起这个问题。   这个时候,说这些。李益无奈笑了笑,心却渐渐平静下来了。   她口气没有嫉妒,也无嘲讽,非常寻常,好像她怀里搂的,亲吻的不是某人的丈夫,只是寻常的聊天,单纯的好奇似的。   “也是父母之命吗?”   她说:“婚姻之事,大多都是父母之命。”   李益柔声说:“算是吧,但也不全是。”   冯凭调整了姿势,躺到他腿上,面朝上冲着他笑,手抓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轻轻抚摸着,笑说:“给我讲讲你的家事吧,咱们认识这么久,都没有讲过这些呢。我想了解你。”   李益下面还硬着,却也并没有要继续的意思,只是笑了,目光温柔地看着她,手撩起她额前薄薄的刘海:“家事多呢,一天一夜也说不完,你想知道什么?”   冯凭说:“一件一件来,先说说你爹娘吧。他们把你生的这样好,又把你培养的这样优秀,一定很了不起。你爹娘是怎么认识的?”   李益笑说:“我母亲是一名官妓,是我父亲二十五岁那年在外宦游结识,在一起一年多,我母亲便生了我。李家家教严苛,我祖父不许我父亲纳妾,但是又舍不得亲生骨肉,所以勉强接纳了我进家门。”   冯凭说:“那你母亲呢?”   李益说:“不太清楚。我没有见过她。”   冯凭说:“你几岁到李家的?”   李益说:“一岁多吧,反正还没有记忆。”   冯凭说:“可怜,那你一定从小受了很多委屈。”   李益笑:“也没有什么委屈,养母待我不亏。”   冯凭笑说:“北方贵族之家,等级森严。本朝律法,只有嫡子能继承亡父的财产和官爵,庶子无继承权。哪怕成年之后,户籍、田籍也只能挂靠在嫡子名下,无法单独立籍。吃一口饭都要向人乞食,终生仰其鼻息,甚至生死都被人主宰。国家律法如此,环境如此,她再待你好又能好到哪里去?只怕是装装样子,做给外人看罢了。这北方贵族家的主母们,一个个如狼似虎,家里家外一把手,求钱使利,买卖应酬,比男子汉也不差。丈夫敢在外勾搭结交,冲到那狐媚子家里就敢拿乱棍子打,甚至打到官府。我可真没听说过几个好脾气的。”   “你只是个例外,若不是名气太大得到太武帝召见,赏识给了你官做,而今也只不过寄在你兄长门下讨口饭吃罢了。”   她这样精明的人,没什么事瞒得过她。   李益笑:“贵族家的公子,有得吃有得穿,又有奴仆伺候,比寻常百姓要好得多了。纵有委屈,只敢庆幸,哪敢抱怨。”   冯凭说:“世人都是恨人有,笑人无的。占着不公平的好处,却又抱怨这世道不公平。喜欢骑在别人头上,又不满还有更高的人骑在自己头上。只是贪得无厌,恨不得所有的好都是自己的,恨不得把所有的利都揣到自己兜里,把别人都踩在脚底。李令跟他们不一样。”   李益低下头,吻她嘴。   低道:“我没有那么好,我也常常恨人有,笑人无,看到别人有好的自己没有就嫉妒,总是得不到,不知足。”   冯凭笑说:“比如呢?”   李益没有答,只是吮她唇瓣。   冯凭仰头说:“尊夫人呢?”   李益说:“她家和李家是表亲。小的时候便同我们兄弟相熟,她唤我和大哥表兄,我们唤表妹,经常一同玩耍。门当户对,年纪又相当,自然就结亲了。”   冯凭说:“你什么时候成婚的?”   李益说:“十五岁吧。”   冯凭说:“二十年了,那感情应该很深。”   李益笑道:“时间久了,再不深也是一家人,养个猫狗都有感情,何况是夫妻,要同食同寝,同床共枕的。”   冯凭说:“她爱你吗?”   李益摇头,笑:“不知道,她不讲这些,我也不会讲。我们很少说话,从没这样过。”   冯凭说:“你们不是表兄妹,青梅竹马吗?应该有很多话说的,怎么会无话呢。”   李益说:“小时候她跟我大哥亲热一些,他们是表兄妹,感情好,无话不谈,我同她一直也没话说。”   冯凭说:“为什么?”   李益笑:“可能我是庶出的吧。兴趣爱好也不同,我小时候也不爱和女孩子玩。那时候只晓得用功读书,我大哥倒是很爱玩,经常带她玩逗她开心。”   冯凭笑:“长大了喜欢和女孩子玩了吗?”   李益也笑:“还是不喜欢,主要是性格不一样,找不到话讲。”   冯凭说:“你小时候应该很可爱。你夫人没眼光,要是我见到小时候的你和你大哥,我就喜欢你,会跟你玩,不喜欢跟大哥玩。”   李益笑:“一般小女孩都会喜欢我大哥,他性情很好,出身又高,天资聪颖,长得也好看。你只是没见过他所以这样说。你见了他也会喜欢的。”   冯凭笑说:“你跟我夸过他好几次了,我见过他,他没你好,我还是更喜欢你。”   李益单是笑。   冯凭不解说:“那她怎么不嫁给你大哥,怎么嫁给你了。”   李益道:“都是爹娘安排的。”   冯凭笑,手指描摹着他的脸,感受着他温暖的轮廓:“你们夫妻会吵架吗?”   李益说:“不吵。”   冯凭说:“一次也没吵过?”   李益说:“我们都不是那种爱吵架的人,本来话也不多,脾气都很好,不爱伤和气。有什么不愉快,忍一忍便过去了,而且也没什么可吵的事。”   冯凭说:“我同他倒是经常吵,吵完又好,好了没多久又吵。每次都吵的筋疲力尽,心力交瘁,哭了又哭。”    第11章 继续   说到此处,话题戛然而止。她的神情仿佛凝固,整个人陷入了沉思。   李益也陷入沉思。   气氛停滞了很长一段时间。   谁也没有主动打破,彼此就这么沉默着。半晌,冯凭又握住他的手,和他十指紧扣。   她抬了芬芳的手抚摸他脸。   李益蹭了蹭她掌心,张嘴咬了咬她手腕,感觉身体冲动抵有些难受了。   他目视着她湿润的双眸,感觉怀中的身躯饱满、柔软而滚热,激发着人的原始**。他哑声道:“还来吗?”   冯凭望着他,瞳孔内倒映出他英俊的面孔。   她没拒绝。   李益便当她默许了。   他搂着她,一只手抚着她脸颊,吻住她嘴唇,舌头顶开她唇齿,温暖而柔软地舔舐着她舌尖,品尝着她独特的甜蜜味道。    冯凭闭着眼睛,轻轻喘息。因为嘴唇被迫张开,口水顺着嘴角缓缓流了出来,流到下颌。李益低着眼,注视着她唇边的湿润痕迹,张口吮舔吃了下去。   李益将她抱了起来。   冯凭躺在枕上,双手搂着他腰,将他拥入怀中。   男人的身体紧紧压了过来。   他只穿着单衣,冯凭隔着薄薄一层衣服,感觉到了他腰腹的肌肉,非常结实。冯凭手攀住他肩。   一时两张脸挨得非常近了,五官挤压着,呼吸和唾液交融在一起。她满脸绯红,颤颤巍巍地笑了,看到李益的脸也是醉了酒似的,眼角发红,眼睛里流露出独属于男性的野性和征服欲,像是即将上战场的的勇士。   她急促地哼了一声。   又哼了一声。   李益低声道:“疼?”   冯凭忍痛点点头:“疼……”   她怕他误会,皱眉解释道:“很久没做了。”   李益说:“多久?”   冯凭笑说:“两年了。”   李益低声说:“我也许久没来了。”   冯凭说:“多久?”   李益说:“一年多吧。”   冯凭呼吸带着热,湿润的手摸着他喉结,感到他皮肤在出汗,也是湿的滑滑的。   她问道:“不想吗?”   “想什么?”   “一个人夜里不寂寞吗?”   李益脸热笑道:“事情多,忙起来便忙忘了。”   冯凭说:“忙什么?”   李益说:“公事还有私事。那段时间白天在省中忙公务,闲的时候同敏之一起,在寺院钻研佛画,帮工匠们设计施工。”   冯凭说:“上次在永宁寺,看到你和工匠们在观音阁绘画,很专注,都没有听到我的脚步,然后被我吓了一跳。”   李益笑:“真的吓了一跳。”   冯凭说:“画画很有意思吗?”   李益说:“只是闲的无聊,打发时间罢了。”   冯凭说:“我没什么爱好,只喜欢遛猫逗狗。哪儿的花开了,去看一看,有什么好吃的,弄来吃一吃,看奇奇怪怪的书和画册,看杂戏,听歌曲子。”   李益说:“还喜欢什么?”   冯凭说:“绫罗绸缎,胭脂盒子,化妆打扮。”   李益说:“只要心里高兴,那也没什么不好。不一定非得有什么特别的爱好。”   冯凭说:“那咱们爱好不一样,不也找不到话说了。”   李益笑说:“咱们现在不是正在说话吗?”   冯凭就也跟着笑。   起初还说话,调整姿势,后来两人就都不说话了。    第12章 梦邪,真邪   她出了很多的汗,肌肤又热又黏,李益抱她都要抱不住,感觉她浑身都是水,里面也是水,外面也是水,像个刚出锅的烫手的山芋,烫的他也跟着皮肤发麻。他几乎感到疼痛,酸的整个人都跟着抖了一下,汗出如浆,汗毛都立起来了。   天微微明时,李益出了宫。   身上还残存着昨夜欢愉的痕迹,他隐隐还能回想起她**的触感和肌肤的芬芳。一阵清风透衣而来,他想起她的手,她的嘴唇。   他本打算先回署中更衣,然后去早朝。走到一半,才想起,今天是朝廷休沐,官员们都回家休假了。   休假了。   该回家了。   他想起了家中的妻子,心情有些沉重。   他和妻子算不上恩爱甜蜜,但是作为夫妻是有感情的。他虽然在家的时候不多,但是也只是为了公务,从来没有在外留宿过,也没有同妻子以外的女人发生过关系。   这是第一次。   他认为夫妻是需要忠贞的。   哪怕是感情不好,但既已经在一起了,组成了家庭,便需要承担起家庭的责任,不该三心两意。   他这样想,也一直是这样做的。贵族男子们养妓蓄妾,追声逐色,他离得远远的。妻子很信任他,所以两人才能二十多年来相敬如宾,从未红脸。   而今他也不干净了。   出了贞顺门,他上了大道,过了朱雀大桥,又转了两个弯,沿着河边的人行道一直走。   平城的所有道路,他都很熟悉,闭着眼睛也能走回家。李家的宅子在城北边,豪门贵族聚居的永兴坊,离宫城七八里地。不算太远。   署中有马车的,他不想坐。   这个季节天已经很热了,河边种满了杨柳,遮挡了一部分太阳光,不至于太晒。他走着走着,第一次发现家这样近,没过多久,就望见家门口了。   两株古槐,两级石阶,门就对着大街。看着不大起眼,但要在京城,这寸土寸金的地方有这样宽阔一间宅子,非贵族之家不能办到。   仆人看到主子回来了,连忙出来迎接。   慧娴正在院子里,教阿龙识字。搭着张桌子,一人坐着个小胡床。   见到丈夫回来,她十分惊讶,放下教小孩握笔的手,从胡床上站起来,隔着几丈远和李益相对,问道:“怎么回来了?”   李益笑了笑,说:“休沐。”   慧娴说:“哦。”   然后就再无话了。   李益心说:慧娴真的是个很粗心大意的人。   是真的粗心大意呢,还是她不想去关心呢。   他身上衣服有些褶皱了,还有些汗味,明显是昨天的衣服。他有洁癖,从来不会将衣服穿过一夜的,他自己都能闻到自己身上残留的冯凭的气味。   但是慧娴就是没看到。   他走了几里路,出了一身汗,衣服都有些湿了,脚下也是草屑泥土。他自从二十岁官显以后,出行再也离不了马车,怎么会突然走路了呢。他自己都觉得自己不正常,但慧娴全无感觉。   她看不到也好,免了许多尴尬和解释了。   慧娴说:“吃过早饭了吗?”   李益说:“还没。”   慧娴便让家人去准备早饭。   李益穿过庭院进了门,慧娴后脚跟着进来。   李益背对着她:“走路出了汗,身上有些热,让我先洗个澡吧。”   慧娴让仆人备水。   结束**到现在一夜,他还没有洗澡。   加上又走了长路,实在已难受得很了。水送进来,他便脱了衣服。   衣服脱在衣杆上,也许上面会残留着奇怪的气味,或熏香、液体,种种蛛丝马迹,但他不用隐藏。因为慧娴是注意不到的。   她不洗衣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妇,更不会去碰别人穿过的脏衣服,直接让侍女拿走。   李益挽了衣,坐到案前吃饭。   慧娴已经吃过饭了,只是坐在一旁看他,李益说:“吃完饭,我想睡一会教,昨夜没睡好。中午你和阿龙自己吃饭吧,不用叫我了。”   慧娴说:“你睡哪个床?要不你睡书房吧,再过两个时辰,阿龙要睡午觉了。”   自从阿龙进了家门,李益便睡在书房了,慧娴带着孩子睡他们原来夫妻的正房。   李益点头:“好。”   慧娴说:“你久没回来,那床被都许久未更换了,我去重新给你换换。”   李益仍旧点头:“嗯。”   他们夫妻没有孩子,慧娴身体不太好。阿龙是过继的大哥的孩子。   这件事李益原本是不同意的,但慧娴是有主见的人,不需要丈夫同意,坚决把阿龙养下来了。但那之后,夫妻的关系就有点僵,李益搬去书房睡,和她打起冷战,平时休沐也不回家。   当时闹的那样严重,一向脾气好的人,竟然说出了要离婚的话。   不是当面说的,是他和大哥说,大哥又告诉慧娴的。但也只是说说,这么多年夫妻,是不可能为了一点小事就离婚的。   时间久了,也就不了了之了。   慧娴旁若无人,自顾自的当起了母亲,李益不可能一直反对下去。但是阿龙一天天长大,李益从来也不搭理这孩子。   慧娴觉得他心太狠了。那样小的小孩子,是人看了都要心软的,但他就是不为所动。阿龙牙牙学语,每每拉着他要玩耍,叫他爹爹,他也不理会。现在阿龙三岁多了,只跟慧娴亲,不跟李益亲,见到他只是怯怯地不说话。   慧娴每每提起阿龙就很忐忑,然而看他没有不高兴的样子,也就离开去收拾床铺去了。   平常不在,他的书房也每天都有人打扫除灰。床上的卧具还是春天的,慧娴想着现在是夏天了,有些热,让婢女给他换了夏天的薄被和凉簟、竹枕。用扇子赶了赶蚊子,将纱帐放下来,窗子打开,香炉里换上驱蚊的熏香。   李益确实累了,上了床不一会,便进入了梦乡。   梦中他又在宫里,但环境,陈设却是他的书房,以及书房的床。冯凭在他怀里,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她脸色苍白,笑微微的,病好像是好了,柔弱无骨地偎依在他胸口。   两个人非常愉快,一边亲热地抚摸着彼此身体,一边甜蜜蜜地说话。你问一句,我答一句,我又问一句,都是眉开眼笑,话儿多的怎么都说不完。说一会儿累了,又接吻,叠在一块**。做完了,又翻过身来,继续搂着亲热热聊天。   屋子外面,他妻子慧娴的声音在说话。   也听不清是说什么,依稀听得出是在交代丫鬟做事,对话也是你一句我一句,又清楚又模糊。过一会,又好像听到他在叫阿龙,说:“阿龙乖,不要玩蚂蚁,地上脏。”又喊丫鬟:“快把他抱过来,不要让他戳蚂蚁,蚂蚁有毒,咬了要肿的。”   阿龙奶声奶气的,不知道哪里磕破了,还是摔着了,又哇哇哭了起来。慧娴一边心疼地哄:“哦,不哭不哭,阿龙不哭。”一边骂丫鬟:“你是怎么看着孩子的?我就一眼没看见,他就摔到月季丛里去了。你看看扎的这一脸,全是口子,都流血了。”   声音就在门外,每一句话都如此真实,却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过来,被耳膜阻挠,进不到大脑里。门外的人只顾说话,门内的人也只顾亲热,互不干扰,只是各自做各自的事,好像不知道有彼此的存在。   一上午,李益接二连三的做梦,   梦中的内容光怪陆离。   起初还有人,还有场景,后来便看不清人,也没有具体的场景了。很多画面都像是碎片般一闪而过,画面飞速地闪来闪去,拼凑不出完整的情节。   这一觉睡的很累。   醒来的时候,整个人像是爬了一百座山似的,四肢僵硬,脑子是木的,头中一直在响。他打开房门出去,看到院子里光线明晃晃的,太阳已经越过了天井,照到了台阶和墙根上,日头到了西边。他大致判断了一下时间,快要到黄昏了。   他看到院中有胡床,想走过去,闭上眼睛,晒晒日头,清醒清醒。不料那胡床在烈日下晒了一天,烫得都能摊鸡蛋了,一屁股坐下去,他就飞似地跳了起来。   太阳还很烈呢,外面站了一会,身上就像火在烤。   他又不想待在屋里,呆在外面又被烤得不行,移到阴凉处也还是热。正感觉这日子过不下去了,慧娴来了,看到他,说:“你醒了?”   慧娴神情有些不高兴,李益问她怎么了,慧娴说:“阿龙上午玩耍,滚到月季花丛里去了,身上都扎破了。我让他不要玩蚂蚁他非要玩蚂蚁,那小丫鬟在旁边看着,也不长眼睛,就让他到处乱钻。”   李益想起了睡着时做的梦,又听到她说话,整个人有点恍惚,突然怀疑自己还没醒,还在梦中。他顿时想起冯凭了,借口要去喝水,悄悄回到房中,想看她还在不在,却只看到空荡荡的大屋子,床上只有凉簟,和掀开的薄被。    第13章 兄弟   李益也不知怎么,突发奇想。他走到床边去,怀着隐约的期待,掀开那团在一起的被子。   自然是没有人的。他又往帐子后面去看了看,将帐子掀起来。婢女进来收拾床铺,看到他这个动作,问道:“郎君在找什么?什么东西丢了?”   李益敷衍道:“没找什么……”目光则暗暗打量屏风后,桌案下,甚至瞄了一下床底下。   婢女看出他在找东西,说:“郎君找什么,我帮郎君找吧。”   李益低声说:“不用,没事。”   他出了门,来到院子里,看到墙根有个猫窝,里面铺着旧衣,忍不住将手伸进去翻了翻,没有。又往猫洞里瞅了瞅。   慧娴在吩咐晚饭,他就在院子里和各个屋子里东瞅瞅,西看看。又怕被家人看出行迹,假装出散步的样子。他将宅子里各处角落找遍了,也没找到有人在。   日头渐渐坠入西山,仅留下昏黄的光线,这边慧娴叫他吃饭了。李益怅然若失,终于意识到梦早已醒了,知道自己犯了一下午的傻。   吃饭的时候,他想起自己白天的种种举止。竟然还把猫窝翻了一遍,还特意站到远处眺望房顶,还把每个屋子的床底下都找了,他突然感觉很滑稽,想捧腹大笑。   脑子里想什么了?   猫窝?一个大活人,他怎么会想去翻猫窝。他越想越觉得好笑,从来没有做过这种傻事,像个小孩子似的。他一想笑,就忍不住地,噗嗤一声大笑了出来。   这一笑出来就收不住。   他捏着筷子,头埋在桌上,开始狂笑。   坐在他对面的慧娴,正认认真真地数着米粒吃饭,心事重重一言不发,听到他笑,整个人都懵了,以为自己听错了看错了,抬了两只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李益知道慧娴在看他,拼命想克制住笑声,但是越想克制笑的越厉害。   慧娴看他笑,也笑了,说:“你在笑什么呢?”   李益一只手按着脸止笑,一只手直冲她摆手,表示没事:“别理我。”他笑个不停:“我有病,你不要理我。”   慧娴笑说:“你到底怎么了啊?”   李益连连笑说:“我有病,你别看我,别看我。”   他笑的肚子疼,留的慧娴在对面尴尬陪笑。过了好一会,他终于止住,面红耳赤地直起身来,重拾起筷子,脸色恢复了正经:“继续吃饭吧。”   慧娴看他奇怪,却又不好问,遂继续吃饭。   李益时不时还要笑一下。   他特别想将自己做的这件傻事告诉她,让她也听了,跟自己一起笑。怎么会有这么好笑的事,还是自己做出来的。   慧娴低声说:“今晚让阿龙跟奶娘睡,你就在正房睡吧。”   李益闻言,笑淡下去了,说:“他夜里醒了,找不到你又要哭,你还是带他睡吧。”   慧娴说:“没事的。他最近跟奶娘亲,喜欢跟奶娘睡的。”   李益说:“你还是带他睡吧。万一半夜又要闹。”   慧娴默了,没再出声。   结果李益当晚又没在家中,晚饭过后,有好友派小奴送信,说是得了幅王献之的字,请他去帮忙鉴一鉴真假。李益一向对这些书啊画的来兴趣,一听说有名家的书迹,立刻换了衣服,跟慧娴说:“今晚上我可能不回来了,你早点睡吧不用等我,外面大门留下就行。”   慧娴想说什么,就见他一身灰色锦袍,大步出了门,叫上车夫,扬长而去了。   慧娴心里挺不舒服的。   她一个人吃了饭,带着阿龙往庭院里歇了一会凉。树上蝉子知了知了一只叫,草丛里青蛙、促织也叫,叫得人好心烦。天气热,蚊子也多,熏香也不顶事,她穿着薄衣裳,臂上咬了几个蚊子包。   等了一个多时辰,李益仍然没有回来。阿龙开始闹瞌睡了,她只好带了孩子回屋去。阿龙穿小衣躺在床上,露着小肚子,睡成个大字。她坐在床边,留着盏小灯,拿了小团扇给他扇风,驱赶蚊虫。   等到半夜,李益还是没回来。   她有些失落。   她心里很闷,一个人睡不着,想出去走走。叫婢女看着阿龙,继续给打扇子,她出了门,沿着院子的小径怅然独行。   不知不觉走到了小角门,她停下了脚步,想起了大哥。李家兄弟的宅子是相邻的,只隔了一道矮墙,这边小门穿过去就能直接到大哥家那边。   大哥今天在家的。   慧娴心说:不知道睡了没有。   这两兄弟都是常年不在家的。   李益么,没事就住在官署里,忙他的公事,孜孜不倦。他大哥李羡么,成天不干什么正经事,公务之余就喜欢和同僚朋友们一处吃喝玩乐,哪里人多哪里就有他。   相比较起来,大哥在家的时间要比李益多些。   李益和他的妻子,华阴长公主常年分居。名为夫妻,实际早已经老死不相往来了,公主有自己的住处,李羡而今是一个人住。   慧娴走到他屋外,看到那窗子里还亮着灯,便轻轻走上前去敲门。   片刻,李羡过来开门了,一边打哈欠一边懒洋洋地系衣服,见是慧娴,也没惊讶,只是说:“有什么事吗?”   慧娴找不到话答。   “你还没睡吗?”   李羡说:“我这刚要睡了,刚要吹灯呢。”   慧娴说:“哦。”   李羡倚在门边,慧娴那么站着,好歹一家人,他也不说邀她进去坐。   李羡说:“老二呢?他今早上是不是回来了?”   慧娴说:“晚上又出去了。”   李羡说:“干什么去了?”   慧娴说:“说是有幅王献之字,要去鉴别真伪。”   李羡说:“那你别等他了,早些睡吧。”   慧娴说:“我想说几句话,你让我进去坐一坐吧。”   李羡说:“你进来坐吧。”   慧娴进了门,自己寻了榻边的席子上坐了。李羡给她倒了一杯冷茶。   他关切道:“怎么了?跟老二又怄气了?”   慧娴说:“他以前不这样的。”   李羡说:“你们之间的事,我可真管不了。”   李羡近年来,说话做事,越发让人不舒服了。她想要找人谈谈心,诉诉苦闷,也没要怎么样,他不等她开口,就直接一句将她堵了回去,一点体贴也没有。   慧娴挺讨厌他这样的。   慧娴愁眉不展说:“自从阿龙的事过后,他就几乎不回家了。我们两个现在连话都找不到说了,一对面就尴尬得很。”   她握着杯,叹气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李羡笑了笑,说:“两口子之间的事,只有两口子知道。你们有误会,你不去跟他沟通,来跟我一个外人说有什么用呢?这种事,我只能听听罢了,我毕竟不是他,也帮不了什么忙的。我想你还是找机会跟他谈一谈吧,两个人都藏着掖着,怎么可能相处得好呢。”   慧娴听的一言不发。   半晌,她道:“你知道他最近在做什么吗?”   李羡说:“你们是夫妻,你都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我这个兄弟更不可能知道了。我们的关系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有什么事,何时告诉过我了?”   慧娴再次沉默。   她有些不开心:“阿龙是你的,我们是因为你才闹成这样,你就管都不管吗?”   李羡无奈说:“不是我不管,是我管不了。他三十几岁的人了,难道还会听我的话吗?你们是夫妻,夫妻间磕磕绊绊都是寻常的事,算不得什么,大家说开了就好了。你们两个的事,你不同他说,总到我这里来抱怨,也难怪你们关系不好了。”   慧娴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只是改不了。   她习惯性的,就是跟李羡亲一些。两个从小一块玩,什么话都说,亲近依赖大哥,哪怕是吵架了,讨厌了,也还是跟大哥更有话说。   李羡说:“我是说实话,为你好。”   慧娴有时候,真不懂这两兄弟的关系。   明明很讨厌彼此,家住在一块,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却几乎不往来。感情可以说是非常糟糕了,但李益从来不在任何人面前说大哥一句不是,李羡也很维护弟弟。   慧娴认为他们是装的。   兄弟么,一家人,利害相关,背地里怎样,在外人面前总要装作和睦,齐心协力互相帮助的。但偶尔慧娴又感觉他们关系很亲,至少比跟她亲。    第14章 犹疑坚定   李家兄弟从小一块长大,自幼感情深厚。   慧娴小的时候,就见他们形影不离的,吃饭睡觉都在一起。李羡到现在也习惯性地称呼弟弟“老二”,口气是有一点亲昵的。慧娴小时候一直不懂大哥怎么跟个庶出的弟弟这样亲近,又不是一个娘生的。但这两兄弟就是亲。   李羡是李家的嫡子。   父亲是名满天下的大儒,母亲是中原的士族名门之女。光这出身就耀眼得很了,偏偏他又天资聪颖,伶牙俐齿言行机智,七八岁时就成了人尽皆知的神童。那时当真是众星捧月的,走到哪里都被人围绕。相比较而言,他身边的弟弟李二就平庸得很了。李二出身本就无人识,性情也过分谦恭,几乎从来不在外面表现,只是跟在他光彩照人的大哥身后默默做陪衬。   也不怪慧娴只喜欢大哥,不爱注意他。   少年的李益确实不引人注意。   慧娴只记得他长得挺好看,比李羡要好看一些。李羡长的是清秀,李益长的是好看。五官精致,明眸皓齿。但慧娴不是看脸的人,李益长的好看她也不关心。   慧娴打小便喜欢大哥。   大哥优秀出众,和她感情好,年纪也相当。嫁给大哥,和大哥在一起是她最大的心愿。慧娴和大哥门当户对,两家都有结亲的意思,这件事本该是毫无疑问的。可惜李羡太优秀了。优秀的她也配不上他,李羡娶了公主,做驸马去了。   慧娴就只好嫁给李二。   这桩婚事,她和李益都不情愿。她那样名门贵族的出身,眼光极高,也是极骄傲的。什么都要最好的,挑丈夫也要挑最好的,李大没嫁成,嫁给李二算怎么回事呢?   但是也只好将就了。   李二也不差。   但只是将就,不是她的理想。慧娴年少时也是个痴情的人,觉得这样可以离大哥近一点。做不得夫妻,做一家人也是好的。她可以时常看着他,见见面说说话,便觉得很快乐。李大结婚以后开始和他父亲不和,放纵叛逆,慧娴觉得他是因为自己,越发舍不下他。相思相望不相亲,有种苦恋的浪漫。   现在回想起自己当时的想法觉得有些傻了,可是十五岁的姑娘,哪个不傻呢?只可惜婚姻大事,傻了一次就回不了头了。慧娴真心觉得,十几岁的人是不该结婚的,虽然身体已经发育成熟了,但是心智还差得很。很多事情,她是过了二十以后才渐渐明白起来的。   ————————   李益刚到拓拔郁家外,拓拔郁就摇着大袖出门来,熟惯地登车,和他并肩坐了,笑喊车夫:“打道打道,我们要进宫去。”   李益心一跳:“不是看东西吗?进宫做什么?”   拓拔郁笑:“东西不在我这里,在宫里,太后让我去,我这不是怕拿不准会出洋相么,你陪我去壮壮胆。”   李益心顿时不平静了。   隔了一天,一天的沉静,再迈进宫时,李益听到了自己隆隆的心跳,“咚、咚、咚”,随着脚步,一声一声,仿佛晴天打雷。   一切都不一样了。   见面,两个人相视都笑。   她笑柔柔说:“李大人也来了。”   李益整了衣,叩首说:“臣参见太后。”   他和拓拔郁一同请安,她赐座,话话,看起来和正常一样,但他知道不一样了。心情不一样,他的心在跳。   仿佛一朵花在徐徐开放,仿佛有生命在孕育。   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云里。每一句普通的对话,都像是情人的呢喃。偶尔一个眼神的交汇,看到笑容,心情便蓦地温柔、美丽起来。   冯凭不知道为什么要用这种迂回的方式把他叫来。她想看看他,但是昨夜刚召过,又不好意思明召,怕落人口实。   ————————   女人若是鲜花,爱情便是最好的养料。自那夜之后,冯凭明显的精神好了起来,连身上的伤都愈合得快了。杨信给她拆掉脚上的纱布,看到那伤已经结了痂,高兴笑说:“好了,这脚不会再继续化脓了。再过一个月痂掉了就好了。”   冯凭说:“真的吗?”   杨信说:“还是李大人送的这个药好使。宫里的药用了那么多都没用,这个药才用了半个月就结痂了。可惜这伤的有些深了,可能会留下疤。”   冯凭心想:留了疤,他也不会嫌弃的。   杨信又笑说:“不过幸好不是在脸上,脚上也看不到,不疼就行。”   拓拔泓来见她,看到她伤好,也很高兴,拉着她手多说了许多话,竟一改先前的态度,提出要给李益赏赐,被冯凭阻止了。冯凭笑说:“皇上先前不是说他这药来历不明,不该献进宫吗?”   拓拔泓说:“一码归一码。虽然他这做法不对,可他治好了太后的伤,解了朕的忧愁,朕也要感谢他。”   这话听着还像人话。不过拓拔泓也没赏赐,只是把李益叫过去口头嘉奖了下。   然而男女这种事情,向来是瞒不住人的。   月底时,韩林儿回宫来。   韩林儿先前任内侍省给事,伺候太后多年了,是太后身边得力的人,前阵子得了重病,在宫外休养,最近病好了便回来复职。本也是很高兴的事,太后平日没人说话,身边这几个宦官倒是极亲近的,难得回来了,便传他说话。谈笑了一会儿,韩林儿便说起李益,他一回宫就得知了这件事,便直言了:   “娘娘这样不妥。”   冯凭突然听到这样的话,感到很刺耳了。   她没生气,只是保持着笑,说:“李令品行端方,不是趋炎附势的人。”   韩林儿说:“所以娘娘便爱上他了?”   这话更刺耳了。   她感觉很尴尬,像是遭到了莫大的羞辱。   爱这个词,就像生殖的器官一样,对她来说,是耻辱的、见不得人。因为她曾全心全意地去爱过一个人,用尽心力,却只换来一场浩大的羞辱和绝望的湮灭。以至于她听到这个字眼,就生理性地不适,好像是身体和心理的双重强。奸。   她不爱李益,只是喜欢。喜欢跟他在一起,喜欢听他说话,看到他心情高兴。   “这怕不是你该关心的事。”   韩林儿说:“娘娘这样做,至先皇于何地。”   冯凭听到那个名字,心就一寸一寸冷了下来:“活人我都顾不得了,还顾死人吗?他若是真爱我,当不愿看到我痛苦孤单,当盼我开心才好。”   韩林儿说:“娘娘只是因为仇恨失去了理智,所以才会这样做。等娘娘平静下来,就知道自己有多荒唐。”   冯凭目光冷冰冰:“你说这话是不是太过了?”   韩林儿道:“先帝死了才三月,娘娘就和大臣纠缠,娘娘有考虑过自己的名声吗?皇上知道了会怎么样,宗室大臣们知道了会怎么样,娘娘真若是清醒的,就不会认为臣说的话逆耳了。臣冒着大不敬之罪也要奉劝娘娘,收回此心。”   冯凭被惹的很生气。韩林儿自知道说话不好听,得罪了她,说完也就自请退下,低头默默出去了,只盼她能想明白。   冯凭为韩林儿一句话,连吃饭的心情也没有了,情绪跌落谷底。杨信知道了,又来安慰她:“娘娘不用听他危言耸听,这种事,没人敢去乱说的。这宫里都是咱们自己人,旁人也不会知道的。”   冯凭道:“他不是危言耸听,他说的是实话。”   杨信笑说:“娘娘不用怕。有心之人么,哪里都会有的。别人要想对付你了,就算你再小心谨慎,他也能挑出你的错来。就算你没罪,他也能给你安上罪,自古便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大丈夫成事不成事,不在这些小节上。娘娘大可不必理会他们。”   冯凭说:“可我不是大丈夫。到底只是个女人罢了。”   杨信笑道:“在臣心里,娘娘便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冯凭莞尔说:“大丈夫是李令那样的。”她想到他的嘴唇和**,还是更愿意雌伏,更渴望被人拥抱着进入和征服的感觉,更满足。“温良庄重。”   有原则,专情,不三心两意。做正事的时候很认真很严肃,温柔起来又特别的温柔。   “男人要像山一样。”   冯凭想到他,脸上带着一点虚迷的笑,心动缓缓说:“高大,伟岸,坚定不移。能够忍耐时间,忍受孤独,能够独自屹立,承受雷霆雨电,水击风蚀而不改苍翠,甚至越加秀拔。”   杨信笑说:“不是男人当如山,是人应当这样。女人也应当这样。”    第15章 非礼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拓拔泓得了一种怪病。   只要听到李益的名字,他就会情不自禁地心一咯噔,耳朵自发竖起来,精神高度集中。他面上平淡,内心却像机警的兽。他从宫人日常琐碎的汇报中捕捉着任何有关李益和太后的信息。   李益什么时候入宫,在宫中呆了多久,又什么时候出宫。太后跟他说了什么话,让他做了什么事,每一样,拓拔泓都要暗地里了解清楚,简直成了强迫症。   他被这种情绪扰的心烦意乱,练了一上午的箭,一发都没射中。   李坤不厌其烦地在耳边唆使他除掉乙浑。   拓拔泓听得有些恼了。   乙浑乙浑,天天都是乙浑,一个李益就够他烦的了,又是乙浑。拓拔泓不耐烦道:“这件事太后已经说话了,我不打算再多管。”   李坤说:“皇上指望太后杀他,太后才是他真正的靠山呢。他们不过是联起手来掣肘皇上。”   “谁不知道乙浑本就和冯常两家是一党。冯家和常家是结了姻的,冯氏是先常太后一手扶立起来的,和常氏亲如一家。乙浑又是常太后举荐的人。当年他们合谋逼死了皇上的生母,先帝一死,就滥杀无辜,将朝政大权据为己有。杨保年、陆丽五位辅政大臣之死,太后才是幕后的主谋,乙浑只不过是她的帮凶罢了。”   李坤是拓拔泓生母李氏家族人,李氏和冯氏从先帝时争斗到现在,还没个结果。太后那边么,乙浑天天撺掇太后将李家一锅端了,拓拔泓这边,李坤则天天变着花式地诋毁太后和乙浑。   拓拔泓皱眉说:“你说这种话,可有证据吗?”   李坤说:“这种事还需要证据吗?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还需要什么证据。”   拓拔泓道:“陆丽是太后最亲信的大臣,他被乙浑杀了,太后很悲痛,流了眼泪的。太后杀谁都不会杀陆丽。至于杨保年,我想太后再糊涂,也不会做这种事。这种话你还是不要乱说了,让太后听见了,我都救不了你。”   李坤道:“可她无凭无据,杀了皇上的亲舅舅总是实情吧?”   这是实情。   拓拔泓当时在场。   他记得,那天夜里,他突然被召去他父皇寝殿,到了那里才发现,他父皇已经驾崩了。太后告诉他,他父皇是被他舅舅李惠害死的,召了李惠进宫,当着他面赐死。然后拓拔泓就落在她的手里了。   这件事是个秘密,只有拓拔泓和太后,当日在场的极少数人知道。   李坤说:“乙浑这种无耻小人,当年秽乱宫闱,和常太后私通,而今又和冯氏暗通款曲,实在是有辱皇家的颜面。”   拓拔泓惊讶了:“你是说太后和乙浑?”   李坤说:“那乙浑整天进宫,大晚上也不出,还能是为了什么事。”   拓拔泓心说:你们眼睛都瞎吗?她怎么可能跟乙浑搞。她明明跟那个李益不正常,这两个才不检点,怎么一个也听没人说。难道只有我看出来了?还是只有我瞎?   那乙浑都五十多了,一张老脸,太后才二十出头,青春貌美,能看得上他?   小太监来禀报说:“丞相刚刚进到太后宫中去了。”   李坤就一使眼色:“皇上您瞧,这不又来了。”   拓拔泓心一凛:难道真的是我看走眼了?   不是李益,是乙浑?   拓拔泓想到这个答案,恶心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乙浑再次不请自来。   竟没有一点声音,冯凭完全没有听到通报,也没听到脚步。他掀了帘,来到榻前,背着手,脸色阴沉,冯凭正跟杨信说话,见到他这个样子,顿时都噤声了。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幸而冯凭很快反应过来了。她笑了,说:“丞相怎么来了。”   乙浑斜了一眼杨信,杨信连忙撩了袍子站起来,识色地退出去了。乙浑将目光回到冯凭身上,严肃道:“臣最近听说了一些太后的传言。”   冯凭说:“丞相听了什么传言?”   乙浑动作威严往榻前坐下,一个侧身回首,眼睛盯着她娇美的面容,眼神是明显的不快:“你说呢?”   冯凭说:“我在这宫里,哪知道宫外说了什么。”   乙浑寒声说:“你胆子很大嘛。”   冯凭虽然见惯了他君不君臣不臣的跋扈样子,然而听到这种话,还是胸中憋了一股气,厌恶浮上眉梢。   这个表情藏不住,乙浑看见了,心里只是鄙夷。想来她就是个淫。妇,连卧病在床都离不了男人,就这浪样,也好意思母仪天下。乙浑也不多话,开门见山,命令道:“你跟他了断。”   冯凭以为自己听错了,困惑道:“丞相在说什么?”   乙浑看着她,目光危险,说:“李益,听不懂吗?”他说:“你们两个最近好的很啊,好的睡到一个床上去了,好的裤子都不要,我想不知道都难。”   冯凭有些恼怒了,脸色涨红,发起热来:“丞相注意自己的言行。”   乙浑说:“臣的言行无不妥,臣是来提醒太后注意自己的言行。臣不想再听到任何太后夜召大臣入宫的话了,对太后的声誉不妥。太后若执迷不悟,臣将去告诉皇上,届时李大人怕没有好果子吃了。”   冯凭僵笑:“丞相怕是多心了吧。”   乙浑说:“臣是不是多心,太后心里清楚。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娘娘指望这种事能瞒得住人吗?”   这不是规劝,是威胁,冯凭听出来了。她缄默了没答,心中很想将这人碎尸万段。乙浑冷笑着,一把攥住了她手臂,道:“你倒是挺会享受的嘛?先帝死了才多久,你这就耐不住寂寞了?”   冯凭气的直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语调:“你放手。”   乙浑不放手,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不是我不怜香惜玉,不体恤你非要让你难受。就是要找,你也至少找个靠谱一点的,李益,他能保护你,还是你能保护他?我才一提皇上,你就吓的六神无主了,就你这样,还想跟他长长久久呢?你这是在害他,也是在害你自己,趁早了断了,免得越陷越深。你跟他有几次了?”   冯凭挣扎着下了榻,站起身,正对着乙浑的位置,抬手一巴掌狠狠抽在他脸上。她气的浑身颤抖,太阳穴的血管突突直跳,指帘怒道:“滚出去。”   她连打人都是慢条斯理,乙浑挨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也没滚,而是也迅速站了起来。他是个壮年男子,身材高大,一站起来就把她满脸凶神恶煞的气场压没了,衬得她只像一只绵羊。   乙浑伸手一推,她一个踉跄,一个背仰,就倒在榻上。女子柔弱的身体相比一个武夫出身的男子简直是不堪一提的,那一搡好像是挨了一拳,半天胸口缓不过气。   她感到害怕了,再次想站起,上身刚起来一点,乙浑再次搡了她一把,紧接着跃上榻来,一只胳膊横在她胸前牢牢按住,一只手掀起裙子直接伸进了裙中。   她像鱼似的挣扎起来,腰乱扭,因为上身不能动,只能下半身翻来覆去地颠动,想摆脱那只侵犯的手。然而那手像是长在了她身上,随她怎么动都甩不脱,她挣扎的气喘吁吁,两眼通红。乙浑怕她出声把宫人招来,用嘴去堵住她嘴。热血随着她的扭动也沸腾起来。   有宫人听到喘气动静,在外面探头探脑。乙浑喝道:“看什么!”顿时吓得一哆嗦,不敢再冒头,耗子似的躲到一边去。   乙浑粗声粗气道:“你这人怎么好赖不分呢?好好跟你说你不听,非要动起手来才好看是不是?我不想跟你来硬的,惹你不高兴,你非要逼得我对你动粗。你说是你过分还是我过分?”   冯凭一心要摆脱他的手,力气却小的蚍蜉撼树一般。乙浑说:“你不听我的话,只会害了你自己。你没了丈夫又没儿子,不找个靠得住的男人,跟个小白脸子闹什么劲。他能保你地位,保你荣华富贵?你也不是小孩子了,该切实际一点,别整天想那些不靠谱的。咱们两个齐心协力,还会有敌手吗?咱们是合则两利,斗则两伤,不要再跟那小白脸子胡闹了。坏了名声不说,还落不了好。只要有我在,必会好好护着你。”    第16章 杀了他   拓拔泓是感觉不对。   他无心再习武,打道回宫,往太后寝殿去。   他走的很快,脚下生风,心跳的特别快。他心想:管她呢。今天我非要求证,非要当面问她:“你和李益到底是什么关系?” “你和乙浑究竟是不是一伙的?”   不就是两句话么,就是当面问了又怎么了?他受不了总这样猜来猜去的了。   对,就是要这样。   这么简单的事,怎么早想不到,还纠结了这么久。拓拔泓这样想,脚步更快了。   杨信听到动静,感觉是出事了。然而冯凭没有叫,他又不敢贸然进去,急的火燎似的,忽见皇上驾到,连忙上前去请安:“吾皇万岁!”   拓拔泓说:“太后呢?”   杨信神情慌乱,没敢回答。   拓拔泓心一咯噔,又问了一遍:“太后呢?”   杨信忙求饶道:“皇上恕罪!”   拓拔泓脸一黑,即刻往内殿行去。   太监宣驾了,乙浑听到了。   但他以为是上次那只鹩哥在叫,只当杨信戏耍他,所以压根没理会,仍在继续。拓拔泓一掀开帘子,就看到榻上的情形,顿时炸了,暴喝一声:“你在干什么!”   定睛一看,不是两人在苟合,竟然是乙浑这个畜生欺辱太后,太后分明在挣扎反抗。拓拔泓看到他那手竟然伸到太后裙子里去了,脑子里顿时“轰”的一声。   “你这个混账东西!”   他怒发冲冠,不等对方反应,轰轰隆隆回到外殿。他气得浑身发抖,四下张望,寻找趁手的武器。他看到那那悬在壁上装饰用的宝剑,即走上去,“噌”地取下来,“唰”一下子拔出。他右手举着剑,左手握着剑鞘,再次掀帘回到内殿,乙浑正慌忙地从内冲出,一见拓拔泓,吓得六神无主,颤巍巍抖袍子,即要跪下磕头请罪,还没开口,拓拔泓一剑刺过来,口中大骂道:“畜生!”   乙浑往右一闪,手臂一抬,那剑刺中了他左腋。拓拔泓将剑一挑,“哗”一下撕下了他半边衣袖。乙浑看他竟然来真的,吓坏了,哪还顾得到礼,爬起来就夺路而逃。拓拔泓跑,提了剑在后追,大叫道:“畜生!你给我站住!”   太监侍立在殿外,冷不防见乙浑狂奔而出,都看懵了。堂堂丞相,竟然在宫中鼠蹿!正眼睛瞪的跟铜铃似的,还没反应过来,拓拔泓又嗖的一声跃出殿门,手里提着宝剑,一边狂追,一边叫道:“站住!”   都知道皇上和丞相有矛盾,然而皇帝亲自提了剑追杀大臣,这也实在是奇闻。宫女太监们从没见过这景象,全傻眼了。   说是在杀人,又不像那么回事,说是玩笑,这玩笑也开得太大了点。宦官和侍卫们都瞧见了,一时也不知道要不要去帮忙。正傻着,杨信带着一队侍卫从殿内出来,大叫道:“快追!”   两位都是运动健将,乙浑年纪不小了,身体还强壮,一口气不带停。皇帝陛下更是年轻精力好,两条腿又长,一步顶两步,两人一个跑,一个追,一口气撵到宣华门。值守的侍卫见此情形也都看傻了,都没想起要拦,眼睁睁看二人追了出去。   杨信追过来,骂道:“没看见皇上跟丞相跑出去了吗!还不追,全愣着干什么!”众侍卫忙一群跟上,撒丫子狂奔。   乙浑累成狗,实在跑不动了,嗓子冒烟,停下来,回头冲拓拔叡求饶:“万岁!不可意气用事啊!”   拓拔泓腰子疼,背弯了下去,一手叉着腰,一手举着剑,指了乙浑,气喘吁吁骂道:“意气不意气……朕先杀了你这老贼再说!老不尊的东西!朕信任你、将诸事委托,你却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   乙浑着急之下,也顾不得尊卑:“太后又不是皇上的亲母,皇上何必如此动怒。”   拓拔泓表情狰狞道:“你说什么?”   拓拔泓肺都要气炸了:“你这个畜生!你说什么!”   乙浑道:“太后还年轻,身边总不能没人,皇上要看开一些。”   拓拔泓说:“放你娘的屁!”   拓拔泓气急败坏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配吗!你敢说这种话,朕看你是真的活腻了!朕今天不杀了你,愧对列祖列宗!”   乙浑怕了,赶紧甩锅:“臣绝没有做逾越的事,皇上要杀,应该去杀李中书啊!他才是和太后感情深厚啊。”   拓拔泓骂道:“你以为朕会相信你的花言巧语吗!”   李益那边得到消息,匆匆赶来,正和杨信等人一道。乙浑一抬眼瞧见,如逢救星,忙道:“李中书救命!”   李益分明听到他说让拓拔泓来杀自己,转口就是“李中书救命”,真是一点脸都不要,然而又生不得气,只能抱住拓拔泓劝阻。杨信同众侍卫也一拥而上,按着他举剑的手,连声称:“皇上息怒。”替乙浑求情。   拓拔泓也知道他不可能就这样杀了乙浑,心中甚恨,怒瞪众人道:“朕这样放了他,朕的颜面何存!”   乙浑连忙爬过来请罪,低声下气地好一番求饶,其余人在一旁帮腔,拓拔泓才脸色稍缓:“这次就饶了你,再有下次朕绝不放过。”   乙浑道:“臣知罪,臣知罪。”连连磕头地辞出了。   这样严肃的一件事,竟然以闹剧般的方式收场了。大家心里都明白是因为什么。拓拔泓表面上放过了乙浑,实际上心里已经动了杀意。   回宫的路上,拓拔泓的脸色是相当难看了。   众人跟在身后,没一个敢上前说话的。   回到崇政殿,太后焦急迎出来。她并没有受什么伤害,只是表情仓皇,头发有些凌乱,被一群宦官包围着。拓拔泓铁青着脸,垂着大袖,站在那,浑身煞气,跟个活阎王似的。冯凭连忙上前摸他胳膊手儿:“皇上没事吧?有没有受伤?让我看看手伤着了没有。”   拓拔泓感觉她假惺惺的,生气地甩开她的手。冯凭感觉到了他的拒绝,仍摸着他的胳膊,柔声劝道:“皇上把剑放下,别把自己弄伤了。”   拓拔泓转眼看她,生气道:“你以为朕是三岁小孩吗?玩个剑都会把手指割伤。朕在你心里就那么无能?”   冯凭道:“那也先把剑放下。你这样拿着兵器跟太后说话好吗?”   拓拔泓手握成拳,不肯松手,她伸手握着他手,力道柔柔地扳开他发青的五指。拓拔泓感到她双手细腻而坚韧的力量,不由自主就卸下了防备。   李益在一旁,分明感觉到了这两人之间气氛的不寻常。拓拔泓对冯凭的感情绝不止是对太后的尊敬,实际上他跟冯凭说话的语气,在李益听来,是缺乏尊敬,而多了任性、亲昵。李益隐约地猜出一点什么,却无法对任何人说。   冯凭拉着拓拔泓到内殿去了,李益也退出大殿,退到宫门外。他立在玉阶前,看着日光洒落在平整宽阔的汉白玉御道上,两列青松相对而出,有种别样的静谧和敞亮。他一边等,一边想着心事。   仅仅才半月,李益已经体会到这种爱恋的苦恼了。一切主动权都在她,她不召他,他便无法见她,只能等。夜里睡不着,想她,也就只是想。白天见到了,却有第三人在场,两人便只能装成是不相干的人,没有关切,也没有嘘寒问暖。拓拔泓一出现,他就只能退到一边。   见不到的时候只能想,见到的时候就感觉心花怒放,一切的不安和等待都变成了值得。这般低到尘埃里去,都不像是个男子汉的骨气了。然而在她面前,他不必要有骨气。骨气是给外人的,不是给爱的人的。他站在不易被人注意的小角落,耐心地等拓拔泓出来,他再进去见她。   拓拔泓质问道:“这种事情,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冯凭背对他无语,拓拔泓看着面前女性纤弱的背影,道:“这不是第一次了吧?他这样放肆,你还由着他?难道你真的可以容忍这种人?还是你像别人说的那样,耐不住寂寞了?”   “你为什么不回答?如果今天不是被我看见,你打算怎么办?就这么受着了?”   冯凭转过身来,目光看着他,眼中是冷冰冰的。   拓拔泓恳求道:“杀了他吧。”   他双手伸出去,握住她的手,忽而将双臂拥住她腰,头靠在她怀里,沉声说道:“我忍不了他了,杀了他吧。杀了他,咱们两个才能安生。别让我再看到他欺负你了。杀了他,你不动手,我就动手。”    第17章 吵架   拓拔泓抱着她的双臂又勒紧了一些,头拱到她怀里,贪婪地感受着她肌肤的芬芳。她像他想象的一样,非常柔软,又非常的香。这香气熏得他几乎有些痛苦了,他沉声重复道:“杀了他,求你了,我恨他,杀了他吧。”   冯凭想推开他:“皇上。”   拓拔泓沉声道:“杀了他,我可以娶你。”   李益在殿外等了一个时辰,拓拔泓没有出来。   他隐隐有些不安。   又继续等了一个时辰,拓拔泓仍没出,到了午膳时间,宫中已经开始传膳了。他知道,拓拔泓大概要在太后这里用饭了,无法再留,只好回了署中。   在署中用了简单的便饭。   下午,他一边处理公事,一边等太后那边的消息。署中人来人去,时不时有别的官署来交接公务,却始终没有传旨的人来。他估摸着,可能是要到夜里了,也就暂时将这件事放下,专注处理手上的公事。几天没注意,案上的事情又堆了一堆了。   这一下午过的特别漫长,他总是心悬了一块,一听到门外有脚步声,便心一跳,立刻抬起头来,结果却是下属进来禀事。天总是不黑,烈日好像无穷无尽,他一会看一看漏壶,一会看看门外的日影,终于熬到了太阳落山。   晚上他饭也没有怎么吃,从天黑下来,便无心再做任何事情了,一会看看时间,一会去到门外,看有没有宫里的人来,然而始终都没有人来。署中官吏们都下值了,他一个人点起灯,一边找来一本闲书打发时间,一边等消息。   蜡烛还有大半截。   他心说:时间还早。继续等。   那蜡烛慢慢燃的只剩一半,他就有点焦虑了。放下了书,来到门外。仰头看了看星河,这才是前半夜。他独自沿着庭院回廊散步,消磨这一个人孤独的夜晚。耳听着蟋蟀虫鸣,明月清风入了怀袖,他在内心的寂静中盘算着宫中的事。她现在在做什么呢?皇上回了太华殿了吗?白天发生的乙浑的事,他想到她可能受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怎么还不召见他?是有什么事吗?   这样熬到了后半夜,那蜡烛只剩下短短一截了。他看了看漏刻,已经到了寅时了。   他心想:夜还没完。又重点了一根蜡烛。   他对着蜡烛,看那整只蜡烛燃的又只剩半截,他感到眼睛有点疼。   他有些疲倦了。   他听到宫里的鸡叫了。   第一遍鸡叫,很快,第二遍。第三遍鸡叫的时候,窗外已经隐隐看得到亮光了。两只蜡烛也燃尽了,只剩下一台烛油。   今夜已经结束了,她没有召他。   他只好算了。到了早朝时间,他打起精神来,洗了一把脸,换了朝服,往永安殿去准备上早朝。早朝他见到了拓拔泓,和平常一样,面无表情地坐在龙椅上,不同的是今天乙浑没有到朝。   拓拔泓,实际昨夜一夜,都在太后宫中。   他不走,冯凭也没法赶他走。   他把宫人都赶走了,自己在床上坐着。他一直不走,冯凭也不敢上床,只是远远在妆镜前卸妆,梳头。   拓拔泓用手抠她枕头上的花纹,一个人在那抠了半个时辰,冯凭就在那梳了半个时辰的头,把她那个齐耳根的短发梳了一遍又一遍,把那眉毛画上又擦掉。   后来,拓拔泓终于厌了,来到妆台前,往她身边坐下,奇怪地问:“你在干什么?”   冯凭说:“想事情。”   拓拔泓说:“想什么事情?”   冯凭说:“乙浑的事。”   拓拔泓说:“哦。”   拓拔泓知道,她已经明白自己的心思了,反倒放松了一些。他其实是个很内敛的人,希望对方能主动一些,也不一定是要怎么样,他只希望她能主动疼他一下,抱抱他,这样就不尴尬了。   第一步迈出去,后面的事就会容易了。他可以不计较她和李益的事,只要她以后改了。反正她也不是处。女,和一个男人好过跟和十个男人好过没什么差。   拓拔泓认为,这也算是继承他父亲的遗产。自家父子,是有感情的,也信得过,她本就是拓拔家的人,这也算是胡民的习俗,归了他,总比落到外人手里要好。要让她跟什么野男人生下野种来,那可大大的不妙了。   拓拔泓默了一会,说:“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冯凭说:“乙浑要杀。”   拓拔泓说:“另一件呢?”   拓拔泓说:“我可以再给你一些时间考虑。”   冯凭听到他这幅主人翁的语气,突然就忍无可忍了。她放下梳子,面带怒色,站起来斥责道:“不用考虑了,你这个糊涂小子!吃饭吃的猪油蒙了心。你的眼睛瞎了,你的脑子也瞎了!丢你父亲的脸!你以为我是什么妃嫔媵妾,可以任你们父子轮流使用吗?论年纪我比你大一轮,论辈分,我是你长辈,论身份地位,我是你父亲正妻!是你的嫡母!你有什么资格这样同我说话。别坐我的床!滚回你自己寝宫去!再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我就让你去宗庙跪一天,给你父亲磕头。滚回去好好反省!”   拓拔泓整个脸都黑了。   等了半晚上,等来这个答案,他表情很难看。冯凭比他更生气,大声教训道:“收起你那臭脸,回去好好读书,好好想想什么叫人伦礼仪。白胡小子,别跟你的爹,跟你的祖辈们一样,见到谁都想往身上爬一爬,连兄弟姊妹都不分了。你晓得吃汉人的饭,怎么不晓得学学汉人的长幼尊卑?孝悌之道?”她最后骂了一句:“粗俗不化的蛮夷!”   拓拔泓黑着脸回了宫,在太华殿大发脾气,当着宦官及众人骂道:“说我不知礼仪,说我蛮夷,你也检点一下自己的言行!有让人尊敬的吗?你有资格说这话吗?在朕面前立起牌坊来了。”   他也不怕大声,就是要让众人都听到:“既然要做长辈,该想想怎么以身作则,自己身子都不正,还来教训别人站的端不端了,十个人加起来的脸有你的脸大吗?就凭你也有资格指责我父亲和我拓拔氏的先祖?”   话自然很快就传到了冯凭耳里。她躺在床上,头中嗡嗡的,就有点坚持不住了。   她真想把拓拔泓这小子给一把掐死。   拓拔泓在太华殿骂了她一上午。话说的很难听,宫人们都听见,冯凭最后撑不住了,这样下去,太后的老脸要被他丢干净了。她又派杨信去把拓拔泓请了过来。拓拔泓很快来了,相当的没好脸色,她又软了,拉着他坐在床上,好生好气哄道:“皇上不要生气了,这件事是我错了。皇上原谅我吧,我收回昨晚说的话,是我冲动说话过分了,皇上不要往心里去。”   拓拔泓黑着脸,想到她骂自己的那些话,那样难听,说他“蛮夷”,还让他“不要坐她的床”,还说“滚出她的寝宫”,她竟然敢让皇帝滚。   他一口气梗在胸中,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   他倔强而愤怒地站着,满脸冷漠不肯挨近她。冯凭抚着他少年单薄的后背沉痛说:“你要为这点小事跟我翻脸吗?”   拓拔泓冷声说:“是你先要跟我翻脸。”   冯凭无奈道:“咱们都别翻脸了。我已经跟你道歉了,是我做的不对,这件事就过去吧,你也骂了我了,这已经扯平了。皇上别生气了,让大臣们看见咱们两个这样闹,成什么样。你我是自己人,当着面怎么说话都行,你怎么能在外人奴婢们面前去说那些呢。”   拓拔泓也知道自己扫了她的脸,就默不作声了。   冯凭拍着他肩膀,摸着他头,将他揽入怀里,难过道:“我对你怎么样,也没有起过坏心的,皇上你不该这样对我啊。”   拓拔泓心里很难受:“我也没有坏心。”   然而这事的确做的难看,他也的确没给她留面子。他不是受气的人,她让他难堪,他也不让她舒服。他是皇帝谁怕谁了?他叹口气,惆怅得很,感觉乱糟糟的:“算了,别说这些了。”   冯凭道:“不说了,以后我也不骂你了。”   拓拔泓离去之后,冯凭独自躺在床上,整个人被巨大的痛苦攫住了。   拓拔泓。   这个小子,生下来就是专门和她作对的。   从在他娘肚子里,就让她食不下咽睡不安寝了。今年才十二岁,已经知道怎么折磨她了,比他老子还厉害。   她言行不检,那又如何呢?一日三省,检点自己的言行,并不能让她更快乐。她心里痛苦的想:你们尽管在心里嘲笑好了,尽管骂我放荡好了,除非让我死了,把我钉到棺材里,否则伤不了我一根皮毛。我就是要和他好,要杀要剐我都认,否则活着还有什么趣呢?没有他,我活着还不如死了呢,你们都不晓得他的好。她突然疯狂地想念他的身体,想被他抱紧,想跟他交。合。   杨信看她躺在床上,两眼发红,手紧紧攥着被子,一会流眼泪,一会用手揪头发,一会翻来覆去,牙齿咬的咯噔咯噔的,口中发出痛苦的呻。吟。杨信知道她又犯病了。她时常痛苦,一痛苦起来就是这副不要命的样子。以前是没这毛病的,自从先帝驾崩后,就动不动受点刺激就要疯一场,只有李益是她的药,有李益在她就能高兴一点。杨信上床去搂着她拍哄:“娘娘别生气,我去召李大人过来吧,让他陪娘娘说话。”   她满脸是泪,但其实没哭,表情声音都很平静,说:“算了,皇上看见了又要不高兴了,不要找他了。”   杨信道:“那娘娘便忍一忍吧。”   冯凭轻声道:“你不用管我,你出去吧。让我自己一个人呆着。”   杨信知道她难受,憋在心里只会更伤身,她爱发泄就让她发泄,也就退出去了,只是将床帐放下来。她一个人在那床里辗转翻滚,大汗淋漓地挣扎了一场,最后头发和身上衣裳都湿透了,两个眼睛直愣愣的,张了口大声喘气。   杨信回来,将她从床上扶起来,叫进来热水替她沐浴。   “李大人在外求见,娘娘要见他吗?”   她此时已经情绪平稳了,并不真因为拓拔泓一句话,就不再见李益。她声音疲倦道:“你请他到外殿侯着吧。”   李益在外殿等了半个时辰,见到冯凭从那帘后出来,一身锦衣华服,长裙曳地,冲他温柔地笑。那笑不知为何特别刺眼,对比着她憔悴的脸色,和眼睛底下的青晕,让人感觉不到快乐。他的目光就一直落在她身上,无声地看着她走近。   冯凭笑说:“李令来了,设座。”   她往榻上的主位坐了。笑容温和得体,看不到一点悲伤痛苦的影子,或是对眼前人的思念:“我正要找李令来,商议一件事情。”    第18章 诛杀   八月十五日夜,宫中突然传出了懿旨,称乙浑谋反,命司隶校尉及京兆尹承旨将其捉拿,并抓捕其党羽归案。   懿旨从太后崇政殿发出。   大约在戍时一刻,内给事杨信带着一小队御林军自宣华门持旨出宫,会同司隶校尉杨其昌,京兆尹李特,带兵前往丞相乙浑府中去拿人。同时由内廷禁卫军、廷尉司派出的十几路人马,同时出动,按照谋反名单,搜捕同犯。   这一夜,注定是个不眠夜了。   各宫门、城门戒严,御林军全城抓人。大街上,随处可见来回的官兵。御林军举着火把,持着武器,敲开官员的府宅。一声令下,很快,整个宅子的灯笼都陆续亮了,男人开始叫,女人开始哭,狗吠声此起彼伏。半个时辰后,衣衫不整的人犯被从屋里揪出来,连同府中上下,家眷仆人,一个不落,统统在院子里跪住。为首的官员宣读了诏书及捕文,一片鬼哭狼嚎中,清点人员,简单地讯问之后验明正身,押解着主犯离去,留下部分官兵看守其府门,严禁进出。   全城都是御林军的火把和人马来去的脚步。百姓听到声音,纷纷插上门栓,蜡烛都不敢点,盛暑天,那临街的一排门窗却都闭的死死的,好像是个死街。火把忽然停住,不知道哪个倒霉蛋的门又被踹开了,接着又是哭声,惨叫声,各种骇人的声音,大半夜听的人毛骨悚然。   冯凭和拓拔泓在崇政殿静坐着等消息。大约在亥时,杨信回来了,大步直奔入殿,冯凭看到他,立刻挺身从座上站了起来,问道:“抓到他了?”   进展顺利的出人意料。杨信风尘仆仆,声音克制着激动:“回太后,抓到他了!”   拓拔泓大喜过望:“你干的好!朕重重有赏!”   杨信谦虚地一低头。拓拔泓意识到他有点过于急切,抢了太后的词。这件事毕竟是太后在全盘谋划,他只是在一旁陪观,赏功罚过自然太后说了算,轮不到他来充大佬。他遂面带微笑,有些心虚地看了她一眼。   冯凭没在意他,只看着杨信:“人现在何处?”   杨信道:“现已经将他押到刑部大牢,只要太后有令,即刻就可以开堂审问。”   拓拔泓忙道:“太后,咱们去看一看。”   冯凭道:“去,即刻摆驾。”   杨信先一步去刑部,通知众吏,准备接驾。冯凭同拓拔泓这边,也来不及更衣,只着了便服,外系了件挡风的薄披风便上了銮仪。冯凭让人去中书台召李益,李益也早就侯着了,得诏转眼即到。   刑部外面,老远都看见火光。刑部官员,出了这样的大案,从上到下早到齐了。司隶校尉和京兆尹也都在此。太后同皇帝并肩而来,穿过两列御林军侍卫保护的阔道,众臣齐跪下请安。冯凭请众人平身,向刑部尚书说:“带人犯吧。”   乙浑好像做了个梦。   他只知道荣华富贵到手的这样容易,却不晓得它终结的这样快。   真的是容易。   在他自己看来,这样的成功,都是很不合理,很荒唐的。他好像只是凭着心狠手辣和厚颜无耻就在这权力场上闯荡了,一路顺顺利利,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这个世界是属于坏人的。   坏人做坏事不会受惩罚,但是好人有天罚。善就是弱,弱就是罪,你不去招谁惹谁,也会被天打雷劈。杀人放火富贵终,修桥辅路贫贱死。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人只要没心没肺,虚伪恶毒起来,就一下子富贵也有了,利禄也有了,旁人的尊敬也有了。好像只要你不要脸起来,就一下子天下无敌了。   他从一个小武官做到丞相,当了这么多年的官,你问他有什么政绩,对国家有什么贡献,他不知道。但你问他干了多少坏事,斗败了多少政敌,那他是信心满满,十个手指头脚趾头加在一起都不够数啊!   三后争位。   当年先帝刚登基,要迎自己的生母闾氏入主中宫,朝中也有不少支持闾氏的,但他偏不看好。他看好先帝的保母常氏,并向其建策,毒杀闾氏,嫁祸给赫连皇太后。最后闾氏和赫连皇太后都死了,保母常氏成了皇太后。谁能想得到?但常氏不但成了皇太后,还坐稳了皇太后,他乙浑不但没受到惩罚,反而借着常太后的势,从此平步青云。   常太后病死了。   先帝打压常氏,扶植太子的母族李氏,常家倒台了。本来以为人生就这样了,谁知让他等来了均田!皇帝真是年轻气盛啊,一身壮志,干什么不好,非要作大死去均田!把贵族豪强的田地均给那些流民!靠着一个假公济私的李惠和一个异想天开的乌洛兰延,就想把豪强给限制了,把宗主权力给削弱了。好了嘛,犯了众怒,大家明面不说,背地里捣鬼使眼色。他乙浑第一个扛起反对的大旗,一下子得到大家的支持,顿时被推到众人簇拥的风口浪尖上。他借风起火,整死了乌洛兰延,迫使先帝废除了新政,而后顺利地登台入省,成为录尚书事。   先帝一死,冯凭和李惠窝里斗。他趁冯凭杀死李惠后人心不稳,加上太后元气大伤的时机,一举杀死陆丽和其他五位辅政大臣,夺取了辅政大权,自命为丞相,独揽了朝政。这些事,他而今回想起来,也不由地钦佩自己非凡的谋略和过人的胆识。这等才华,举世也没有几人啊,诸葛孔明也不过如此!   怎么突然就坐牢了呢。   他知道太后和皇帝恨他,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但他还是没想到自己会坐牢。   毕竟这世上恨他的人多了去了,但他这么多年还是活的好好的,富贵荣华一样不缺。他先前做的事,哪一件不是该千刀万剐的?想到千刀万剐,他突然后背心发凉,汗毛就一根根竖起来了。   他不想跪,然而囚服一穿,八十斤的大枷枷在身上,脚镣往脚上一锁,狱卒左右一声呵斥,膝盖不由自主就发软了:“太后……”   冯凭站定了:“事到如今,你还有话说吗?”   她竟来真的了?   乙浑见她锦衣丽服,尊贵无比,脸色倒比先前红润一些了。她旁边,拓拔泓,李益,杨信,至于杨其昌、李特等人,昨日还笑呵呵打招呼的同僚,此时却换了一副嘴脸。这本是常有的事,只是以往站在牢门外的是他,骤然颠倒了一下,竟然有些不习惯。他仿佛就在这一刻,大梦方醒了。他跪在地上,登时头晕目眩,浑身战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19章 再会   大约在寅时,拓拔泓终于离开崇政殿。   冯凭再次将李益召进宫。   他来的那样快,脚步匆匆,好像在赶赴什么盛宴。冯凭站在殿中,看他飞快地走上来,一把将自己抱起。她双腿夹着他腰,手臂搂着他颈,身体因为剧烈的冲撞而失去平衡,头颅重重地往后一仰,腰肢都要折断了。她用力地将上身拗回来,喉咙里发出颤抖的呻。吟。   李益轻轻退了出来,拿手绢替她擦拭身体,又擦了擦她脸上的汗。   “热吗?”   冯凭出了一身汗,的确是热,身上黏乎乎的,但是很爽快。她闭着眼,也没力气睁,也没精神动,摇了摇头:“不热。”   李益无声笑,抱着她汗津津的身体又吻了一会。他将她弄脏了,拿了帕子替她揩拭。   揩不干净。   需要一点水。他看到榻前桌案上有茶具和茶壶,遂下了床,往案上提了茶壶。那水还是温的,他将手帕对着壶口倒了点水,拿着湿帕子回到床边,低着头,继续刚才的工作,细心的像在擦一只花瓶。   冯凭闭着眼笑。   感觉有点奇怪,没有被人这样对待过。她笑说:“不用擦,一会你走了我会洗的。”   李益说:“擦一擦。”   他好像不能看到她身上有污渍,哪怕是自己的,他喜欢看她干干净净的才好。   冯凭扭过头,睁开眼,一双清澈的眼睛看他。   他坐在那,裸着身,看起来仍然端正美好,腰打的很直,背部的线条非常流畅,皮肤是均匀的蜜色。胳膊结实修长,看着就只是美好,干净,没有一点猥亵。   她仰头,他低头。她看他,他也看她,四目对视,两个人都不转眼,就只是笑,眼中是浓稠的水,还有彼此的倒影。   心顿时就很柔软了。   李益一边擦她,一边低笑说:“看什么?”   冯凭笑:“看你。”   李益说:“看我什么?”   冯凭说:“看你长什么样。”   李益说:“又不是第一次见,这还用看吗?”   她是个温柔的人,说话轻声。又是在夜里,两个人一块,声音更柔了。李益也是个说话温柔的人,声音也是小声的不大,低沉和蔼,两个温柔到一起去了。   冯凭说:“远处看和近处看的感觉不一样。以前总是远处看,只晓得大概模样,看不太清楚。”   李益说:“近了不经看,近了就丑了。”   冯凭说:“没有。”   他皮肤很光滑很白,近处看也很好看的,不是耐不住细看的人。他的脸很耐得细看,眼睛,鼻子,嘴,越看越觉得好。   李益低头吻眼睛。   心中有无限苦楚彷徨,见到这双满是爱恋的眼睛,也都通通忘记了,只是想珍惜这一刻的美好。哪怕是一月、一年换这短短一刻也是值得的,因为它足够美好。他吻她眼睛,又到嘴唇,最终松开,叹道:“要见你一面真难。”   冯凭心一颤。   方才见面时,他那样迫切,她分明感觉到了他唇吻中的思念。他揉搓她的力气都比平常要大得多,好像要将她撕碎。   她心想:他可能有点想她了。   冯凭心里,半个月没来,李益可能有点想她,所以会激动。   她并不知道李益心里经历的是怎么样的折磨。   那夜,李益在宫外等了一整夜,也没有等到她的召见。   这半个月里,他寝食难安,甚至感到痛苦了。   白天心事重重,夜里睡不着觉,总在想,她什么时候会见他。猜她的打算猜她的心思,担心她会不会有事。其实她身边有那么多人,离了他不会有任何感觉,他明知道,却总要担心她。   他不是个会诉苦的人,再糟糕的情绪,已经过去了,已经见到她了,也就忘了。只是偶然感慨一句,也没有埋怨的意思。   冯凭却从他的语气中,感到了说不出的难过。   他说见她难,不晓得她是怎样日思夜想。   她试着“检点”一下,不要再找这个人,不要再继续这种关系。然而她做不到,太痛苦了,还是要找他。她跪坐起来,自背后抱住他,脸挨着他脸。   李益从她的动作中感受到了温柔的爱意,也就释怀了,只是笑。   她亲吻他男人脸颊。   “还来吗?”   “天都要亮了……”   他嘴唇轻轻回吻她,低声说:“一会皇上又要来了。”   冯凭说:“现在是什么时辰?”   李益轻声说:“快了,还差三刻到卯了。”   他为了能见她,对拓拔泓的时间已经熟悉了。什么时候会来,什么时候会走。   冯凭搂住他,他背上的汗水蒸发掉了,此时皮肤凉凉的。冯凭说:“最近太多事了。我到现在,昨夜的晚饭都还没吃,这会还没睡觉,一会皇上来,又要梳洗更衣去早朝了。乙浑的事情还没完。”   她将脸贴着他脸,目光扬起,有些痴态,说:“不想吃饭,不想睡觉,只是想你。要是想你你就能在多好。”   李益笑了。   冯凭说:“明日估计朝上要炸开锅了,一堆事情等着,睡也睡不着,干脆不睡了,找你,和你说一会话。”   李益说:“没事,一件一件来。乙浑已经下狱了,大事已定了,余下的只是处理这批人善后,朝中有一大批职位会空缺,你尽可以安插自己人了。首先要拉拢的是拓拔氏的宗室,其次是那些宗主豪强,宫中也得换一批人了。”   冯凭只是亲他。   李益扭过头同她接吻。   冯凭吻着他脸,手摸着他下巴微微有些扎手。男人的下巴,和女人是不一样的,阳刚气十足。她柔软的手摸上他凸出的喉结,感到特别硬,心里就有种别样的感觉。她吻他脖子,牙齿去咬他喉结,手按着他形状完美的眉骨,低声恳求道:“还有时间,再来一次吧。”    第20章 临朝   一晌贪欢。   李益吻了吻她的脸,低声道:“时候不早了。”   冯凭说:“嗯。”   搂着他腰的手却不曾松开。   李益拨开她额前的刘海,小心的一下下,亲吻她温暖光洁的额头。感觉真好,皮肤这样柔软。真想这样一直抱下去,不要分开。   李益说:“皇上一会要来了。”   冯凭说:“嗯。”   李益没有再说了。   这么拥抱了好一会儿,李益没有起身。   冯凭说:“时候不早了。”   李益说:“嗯。”   冯凭手摸着他脸,目光含情脉脉望着他,手指描摹着他的眉眼,鼻子,干爽红润,质地柔软的嘴唇。青色的下巴有点粗糙的扎手,她忽而动情,贴了脸去,感受他须根摩擦在脸上的感觉。柔软和坚硬混在一起,刺的人剧痛,痛的人战栗,她就好像要爱痛了爱疯了,没了他就活不下去了。   冯凭说:“一会皇上要来了。”   李益说:“嗯。”   两人仍旧搂着。   如此又过了很久,李益说:“真得走了。”   冯凭说:“嗯。”   李益说:“那天……”   他说的是那天乙浑在太后宫中发生的事。   他只说了两个字,话未说全。她却明白了,闭目说:“我没事。”   李益默了半晌,只感到心里有些难受。这件事,发生这么久了,他才有机会问。连问也不敢深问。李益吻着她嘴唇道:“臣能力有限,无法时时刻刻陪在娘娘身边,但娘娘只要有召……”他说了一半说不下去。他顿了顿,声音变得低不可闻,几近沙哑:“你跟我说一声就行。”   冯凭笑了笑,安慰说:“没事,你替我筹谋除掉他,你已经帮了我了。”   李益紧紧抱着她。   **的爱。欲是这样强烈吗?仅仅是共度了两夜,他便感觉这个人是属于他的了,而他也属于了她。他是她的男人,有责任要照顾她保护她。   卯时之前,李益离开崇政殿。盛夏的清晨,空气中残留些微的暑热,肌肤上残留着汗味,还有她发肤的香气。身体隐约还能感觉到她体内的紧。窒和包裹。   情景仍和上一次一样。但心情却好像有些不同。上一次从这门出来,他心情沉重地想起了妻子,想起慧娴,甚至有些隐隐的不安和迷茫。但这次他没想起。   偷情就是这样的。   起初或许有一些不适,久了却也像家常便饭,自然而然。他已经在习惯这种感觉,像青蛙一样逐渐适应温水,最后彻底沉浸,无人能将他叫醒。然而李益自己是察觉不到自己的变化的,他的心思放在朝堂上。今日会有大事,他回到官署中,先沐浴了一番,更换了朝服便往永安殿去。   李益去了,冯凭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   她赤着脚,下床去捡了衣服,穿在身上,然后她坐在床上,双腿并拢了蜷着。下巴抵着膝盖,一只手抱着腿,她手掌着脸颊,目光注视着自己的脚,开始笑。   她笑的无声无息,双眸漆黑,目光黑幽幽的像两簇鬼火,笑容在洁白如玉的面庞上缓缓绽放,像一朵温柔的、夜开的昙花。   拓拔叡。   她想起那个人的名字。她已经很久不想起那个人,此时却不知为何,想起他来了。   你败了。她想。   你亏了。谁让你死了,死人只好吃亏,没人帮你申冤。你费尽心机,结果我现在这样好,我现在遇到这么好一个男人。他爱我,我也爱他,你什么都没有。   还是活着好啊。   不管经受怎样的痛苦和折磨,幸福永远是属于活着的人的。这就是你抛弃我的代价。   你要是不死就好了。不死,我也不用受折磨,我不受折磨,也不用去折磨别人。   她笑了一会儿,低头去拨弄自己脚趾。   脚是瘦而有肉的,五个指头圆圆胖胖,呈现出粉红的颜色,指甲盖近乎透明,没有染过,是它本来的颜色。指甲剪的短短的。脚上的伤已经快好了,那褐色的血痂已经很干,似乎过不久就将要和血肉脱离。   她伸出手去,一点一点抠,将那块疮痂撕下来。有点疼,血痂还没落,硬撕撕了一手血。她像感觉不到疼似的继续撕,把整块都撕了下来,再用衣服将血擦干净。   李益,李益,她仰起头,心里念他的名字。他才刚刚走,她又想他了。真是可怕,她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疯狂了呢?拓拔叡要是现在见到她,一定会非常吃惊吧。她脑子里都能想象出他那副瞪大眼睛,瞠目结舌的样子。他一定会说:“我乖巧又听话的凭凭,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真是不可思议呀!”她心里倔强地想:你真蠢,这有什么不可思议的,我连杀人都不怕,我怕这个吗?你不了解我。你没见过我真正的样子。你的凭凭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只是你不了解。她心说,你真可悲,做了十年夫妻,你连我真正的样子都没见过。李益比你有福多了,你就是个倒霉鬼。   她好像又听到他的嘲笑:你只能跟他做狗男女,你们又不能双宿双栖。她好像受了这愤怒似的,眉毛立起来,突然拳头都握紧了。她在幻想中一拳将他打倒在地:那也比你这个断了气的死人强一百倍!   拓拔泓听说自己前脚一走,她后脚就将李益召进宫,眉头就拧的跟个麻花儿似的。更了衣回到崇政殿,她却已经衣冠楚楚在榻上坐着,身上衣带鞋袜俱全,众宫人的陪侍下面色庄严,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拓拔泓看她这样美丽端庄,又怀疑她只是找李益来说话,并没有别的意思,是自己多心。这样想他心里感到舒服了一些,便同太后一道去早朝了。   乙浑被抓了。   皇太后重病三月以来,第一次到永安殿临朝。这一次早朝来的就颇有戏剧性了。   众臣早已知道宫中的行动,所以早早就在朝殿中等候,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大家都怕的很,仔细回忆自己跟乙浑有过什么交情。先前和乙浑关系不好或者骂过乙浑的,自然就十分兴奋,满脸喜色,大肆抨击其人品卑劣,扳着手指头给他算罪状,数的口沫子翻飞。先前和乙浑有来往,或者牵扯不净的,就缩着个脑袋,心里求神拜佛。有那人品低下的,先前和乙浑苟且,此时也跟着同僚大声地痛斥,极力地洗白。   李益刚一出现,即被一群大臣包围了。众人像猪拱食似的,看他露头即涌了上来,拉手的拉手,扯袖的扯袖。巴结谄媚之情形溢于色,那眼神比见了金子美女还要渴慕万分。   “李大人,你刚是不是进宫了?太后见你说什么了?能否透露两句,可有提到我们吗?”   “李大人可是太后跟前的红人,以后我们都要靠你多多关照啊。”   “李大人,咱们平日交情不错,要真出什么事,你可得在太后面前替我说句话啊。我家里还有八十的老母,三岁的奶娃娃……”   李益被缠的脱不得身,拱手道:“诸位,诸位,这里是朝堂,人多嘴杂,拉拉扯扯的不像样子,有什么话等下了朝再说吧。”   过了一会,冯朗来了。   这位是国舅,冯太后的亲兄,其人长得是面如美玉,白白胖胖,年纪也不大,才四十多岁。官位自是不低,骠骑将军。众人见了太后亲兄,就跟见了自己亲爹似的,立刻放开李益,赶去巴结冯朗,媚笑道:“国舅早啊,国舅今天气色好啊!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李益跟这位冯大舅子关系倒是不错,官位品级也接近,是能拉小手拍膀子的同僚。冯朗跟他妹子感情极好,他妹子喜欢谁他就喜欢谁,所以他敷衍完了同僚,这边看到李益已到,即欢天喜地过来攀谈,笏板夹在胳肢窝下:“李大人今天来的早啊。”他看到李益旁边的位置无人:“哎这怎么空着一个人。没事没事,来来,今天咱们两个一起站。咱们两个还没一块站过呢,今天有缘,要好好说会话。”   朝列中有不少位置空着。李益和冯朗中间原本隔着一个人,这位昨夜也下了大牢了,所以冯朗就喜滋滋地捧着笏板,往左边靠一步,越过那空位,跟李大人凑起肩膀来:“哎呀,李大人,咱们聊会聊会。”   李益笑,学了众人打趣他:“国舅今天气色好啊,人逢喜事精神爽。”   冯朗道:“我没有你喜啊,我都好些日子没进宫了,倒是你,天天往太后宫中去。你刚又进宫了?太后又找你说什么了?”   众人其实都暗怀疑李益和皇太后的关系,一听到这话,左右的耳朵都立起来了。   李益不免有些尴尬了。   但他是多老练的人了,混了几十年的朝堂,什么尴尬没经过。众人就看他怎么反应,只见李益收敛了笑容,很认真地冲冯朗勾了勾手指:“这事十分隐秘,不可让外人听见,你过来我悄悄跟你说。”   众人顿时都忐忑起来。   不妙,难道是要他说出谁是乙浑的同党,好抓起来杀掉?听八卦的心思顿时淡了下去,只关心这件要命的事了。   众人全都扎起了耳朵想听他什么隐秘。   冯朗面色严肃贴了耳过来,李益侧手挡着嘴,小声说:“太后跟我说你。”   冯朗小声说:“啊,太后说我什么啊?”   李益声音更低了,口中的热气吹的冯朗耳根子痒痒的,只想挠。   李益目光假装看前面,好像在防着有人偷听似的,一本正经地悄悄说:“太后说,她想你了。”   冯朗心一热,满脸诧异看他,大惊道:“啊?”   李益此时很适时地收回了头,摆正了姿势,表情神秘,不再藏着掖着:“此事千真万确。”   众人只看到冯朗一脸恐惧,听到李益那最后一句“千真万确”,只感到有大事要发生,真是一天的饭都要吃不下去了。   冯朗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到底是什么千真万确。再问他,李益却什么都不肯说了。   这只是一小撮。整个朝堂上,还是有很多人,都是冷眼旁观,不把这当回事的。更有一些人,比如拓拔泓那边的亲信,看太后一系不顺眼的,见到其他人恭维冯朗的样子,就暗暗皱眉头,心里是厌恶的不行。只是没法说。然而不管怎么样,到皇上和太后出来时,大家都各自站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安静下来了。   拓拔泓龙袍冠冕,十分整齐。太后倒不严肃,穿着寻常的宫装,暗红色缂丝齐胸襦裙,赭色的薄纱衣,襦裙丽而不妖,纱衣薄而不透,挽着裙子一色的丝绸披帛,整体颜色偏深。虽是日常穿着,但也庄重大气,能压的住阵,也符合她这大病初愈的身份。除了美丽端庄无别的词好形容。   到了朝上,拓拔泓要谦让,请太后先坐,但太后的座位又在帘后,拓拔泓遂请太后到自己的御座上坐。冯凭倒不在意,皇帝那御座很大,四个屁股也坐的下了。她款款往那龙椅坐了,又拉了拓拔泓的手坐下,将他半搂在怀里,极亲近的样子,声音温柔和蔼说:“列位大臣平身吧,都请起。今日我本当坐在后面的,只是有几件事情要同列位大臣商议,为了方便,所以才到前面来抛头露面,让诸位见笑了。我要说的事,想必大家也都知道了。一件是乙浑作乱谋反的事,昨夜我同皇上已经下旨,将其与一众党羽抓捕归案,而今已经交付刑部审讯。原先的朝廷政务都是由丞相在主掌,而今丞相没了,朝政之事不能没人打理,朝廷也不能少了人就不转了。我今日要同诸位商议的事,第一就是要另选一位贤能,来主录尚书事。这件事我心中尚无人选,也不打算一个人自作主张,想征询大家的意见。诸位心中若有好的想法,尽可提出来供大家一起讨论参详。好了,诸位畅所欲言吧。”   这话可是听的众人如沐春风。本来还以为她会趁机铲除异己,扶植自己的势力,一上来就给大家一通下马威。如此看起来,还是比较通情达理,原先还紧张担忧的众人顿时都放松了很多,开始纷纷有人出列,倡议进言。最后推举出了三位老臣,一个是先帝时曾经担任过录尚书事的常英,一个是京兆王拓拔子推,太后又举了一个汉臣高允。此三人不论能力资历,还是德高望重的程度都是数一数二的,且都能代表某一方的势力,虽不太完美,但也平衡。谁都占不了便宜,谁也吃不了亏,众人都没有什么话说。   太后婉婉说:“那这件事就定了。常英,京兆王,高允,三位大臣,接下来朝中的大事,就要交托给你们了。你们三位要好好共事,不要吵闹才好。”三位老臣即出列,分别谢太后,谢皇上,发誓要尽心尽力,绝不辜负太后信任。   太后说:“另有一件事,而今朝中已经有了三位大臣,皇上也大了,我想朝事交托给你们,由你们来辅佐皇上也就够了,我就不再多事了。先前是先帝刚驾崩,皇上又年幼,我才受诸位大臣之邀来这殿中垂帘听政,而今便可罢了吧。”   常英,京兆王,高允,众臣一听此话,纷纷出声道:“而今朝局还不稳,皇上还年幼,我等也刚录事,太后还不可罢令,恳请太后继续垂帘听政吧。”   其余人也道:“臣等也恳请太后继续垂帘听政。”   太后继续推辞,重臣继续恳请,如是者三,太后终于勉为其难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只好应了诸位,暂时留政一段时日吧。”   众臣一通称颂:“太后英明!”   拓拔泓听她一个早朝的话,几百句说下来,行云流水,自自然然的,心中就很纳闷。她是哪来的把握,让朝臣推举人录事,推举的刚好合她心意,和她的盘算丁点不差。她又是哪来的自信说了要罢令,大家全都跪下,三番的留她非要留下她不可呢?凭什么大家都要买她的帐呢?但是事实是,一切都如她心意,这个朝会非常完美非常成功。拓拔泓只能认为自己年纪太小了,所以说话没分量。大家都愿意信任太后。    第21章 英俊   总是这样。   宦官通传,李大人到了,她有些惶惶,心就开始乱跳,身体开始战栗。她从榻上站起来,走到殿中立住,他掀开帘子,大步走上来,一把将她抱住。男人的体热和阳刚扑面而来,她的瘾就上来了,双臂勾住他脖颈急切地索吻。他顺势抬起她腿,像抱小孩似的,将她整个抱到怀里,让她骑在他的腰上。她直是身子软,直是要往下掉,脸上通红的直是喘。他一面吻她,一面不住用手将她往上提,好像极力挽救一个落水的挣扎者,她就难过地捧着他脸,感觉自己热烫的快要融化,危险而可怕。她声音颤颤的,几乎带着哭腔:“床上去吧,你抱我去床上。”   李益也说不清楚。   其实他不是沉迷肉。欲的人,平常和妻子也同房,但总感觉,这种事,虽然舒服,但无非也就那样了。舒服的只是高。潮那一瞬,其余的整个过程其实都味同嚼蜡。女人的**,对他来说并没有太强的吸引力。脱光衣服,裸。露私密的器官,像牲口一样交。配,那画面情景,实在也并不怎么美好。他只是隐隐感觉这不太雅观,有些太怪异,太尴尬了。   他知道自己不正常。   没有男人会这样想,性。欲是人的本欲,没有什么可羞耻的,夫妻之间袒露身体也很寻常。在他很少年,大概十五六岁的时候,他为这种感觉感到茫然而不安,怀疑自己是有病。过了二十岁以后,他承认自己有病,并且释怀了。有病就有病吧,埋藏在心里,他不向任何人诉说。过了三十岁以后,他又成熟了一些,终于大约的明白,其实不是他有病,可能只是他确实不爱慧娴。但是不爱慧娴又怎么样呢?爱情太稀少,不是人人都能遇到的,大多人只是凑合过罢了。慧娴是他妻子,跟他有感情,十年二十年,到后来,其实也习惯了,亲热起来,也是很好的,是有感觉的。别的女人对他来说只是更别扭更陌生。他自认为他对妻子很专一,是尽了丈夫的职责的,两个人都在努力维持感情。   他不明白男人为何都钟于此道。然而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了,原来就是这种感觉,的确是好,难怪人人都会迷恋。   李益隔三差五的入宫。   一见面就是亲吻,大力地搂抱。   除了身体,好像没有别的言语或表达。   他吻她,揉她,他抱着她,靠到床上,冲动的身体抵上去,一边热情昂扬地亲吻,一边狂热的拥抱。他的声音冲动、低哑而可怕:“好奇怪。为什么一见面就要这样子呢,一见面就想要你,想抱你。明明打算要正经地说一会话,不要动手动脚的,可是一见到你就情不自禁了。我疯了,你怎么不拦着我。”   冯凭两眼痴迷的看着他,说:“不拦。”   李益说:“为什么?”   冯凭说:“想你。”   李益说:“为什么?”   冯凭说:“不知道,就是想。白天也想晚上也想,每时每刻都想。”   李益知道她为什么想他。   他知道她的痛苦。他是她的药,他愿意做她的药。不为了疗伤,只是两颗寂寞的心需要彼此依靠。   她也是他的药。   半个月后。   这天,李益刚到崇政殿外,杨信就侯在那里,笑道:“李大人,太后今日身子有些不爽适,您进去留心一些。”   杨信对李益和太后的事知道的门清,太后召李益入宫,都是他在迎来送去。李益知道他是太后的人,也默认他参与这个秘密。听到杨信提醒,李益约摸明白是什么意思,他低声道:“她怎么了?”   杨信说:“月事来了。”   李益说:“哦。”   杨信笑说:“您去吧,太后在里面呢。”   李益掀帘进去,冯凭躺在榻上,脸色有些苍白,见到他仍是笑,只是不说话。   李益坐到榻边,伸手摸了摸她憔悴的脸,将她短头发别到耳后去,眼神担忧地说:“气色怎么这么难看,吃东西了吗?”   冯凭笑,张了口,沙哑地说:“没胃口。”   李益说:“嗓子怎么哑了?”   冯凭说:“我也不晓得。昨夜睡了一觉,早上起来就说不了话,可能是受了风了。”   李益说:“月事来了?”   冯凭说:“嗯。”   李益说:“怎么样?是不好吗?”   冯凭说:“腹里有些疼,血流得太多了,有点止不住。”   她已经流了一上午血,刚换的止血带,不过一会就浸透了,不小心就将裙子染了。每隔两刻钟就要换一次,整个人完全没法下床,也没法见人。   李益将她抱在怀里。她身子单薄得很,他像抱着个千疮百孔的、破碎的人偶,感觉特别可怜,特别心疼。真想把自己的健康分一点给她,让她能够强壮一点。   “怎么才刚刚好了没几天又病了呢?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   冯凭说:“没事,刚服用了御医开的药,这会已经好很多了。过几天就没事了。”   李益说:“你这身体不行的,必须得想法子根治,否则落了病根,没法长命的。”   冯凭就只是笑。   长命不长命,也都没法。这也不是自己愿意的事,只是看老天爷。   “我要求也不高,活到四十便足岁了。”   李益说:“四十?”   冯凭说:“四十,我就老了。”   李益说:“再过几年,我就到四十了。”   冯凭笑说:“女人老的快。男人过了四十还强健,女人过了四十就不能看了。”   李益笑说:“这不是你该操心,是我该操心的才对。我比你大,你现在才二十出头,我已经三十五了。等你三十多四十的时候,你还要跟一个五六十岁的男人在一起睡觉吗?你还年轻,我已经老了,你到那时也看不上我了。”   冯凭靠在他怀里,他握着她柔软的小手,贴在自己脸上,一边说话,一边用自己粗砺的下巴碾她手心,把玩她指尖。   冯凭摩擦他脸,笑说:“你知道我看上你什么?”   李益说:“英俊。”   他回答的很坦然,好像只是在说一个很普通的事实,也没有自矜。   冯凭笑,脸有些红,因为他说的是实话。   李益说:“我知道你偷偷看我,大概是喜欢我的相貌吧。”   冯凭笑,说:“是很英俊。”   李益知道自己相貌长得好。   相貌好,身材也好,他经常被称赞外貌。女人看中他,也往往是看中他的外貌。但他自己从未对此得意,并非因为谦虚,只是因为外貌的英俊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好处。小的时候,他外貌很好,在家族中也只是默默无闻,别人找不到称赞他的地方,或者找不到话说才会说他的外貌。长大了,外貌也没有给他换来美好的婚姻或者爱情。对于公侯府的庶子来说,相貌这个东西,实在是鸡肋。有它无用,没它也行,大约只是一件没有实际用途的装饰物,给人顺眼而已。他是靠勤奋苦学成才的。   李益吻她手,说:“等我老了,五六十岁,我就不缠你了。人老了要讲体面了,不然成了老不羞,不过还是会对你好,还是心里爱你,心里装着你。”   冯凭听的有些感动,笑说:“你这模样,我料想你老了也不难看,还是体面的。我不介意你是五十六十岁,你现在五十岁,大我三十岁,我也跟你好,你信不信?我也要把你带上床。”   李益笑:“我信。没有你做不出来的事,你只是不会去找女人。”   冯凭心一热,贴在他胸膛就没说话了。   李益说:“待会我去找御医问问你的病。”   冯凭抱着他,感觉他穿上衣服,又和脱了衣服不一样。他很瘦,一身紧绷绷的肌肉,那腰细的一握,看上去跟女人有得较量,其实抱起来很硬,很结实阳刚。他四肢修长,体态舒展,肩宽背实,胳膊很有安全感,无与伦比。    第22章 试探   李益在宫中呆了一个多时辰,临到出宫时,杨信留住他,有话要单独跟他说。   杨信将他引到了内侍省。   内侍省的官署就在内宫,离太后的崇政殿不远。上午天气很不错,李益一边走,一边同杨信闲谈。杨信这几日刚刚升迁,从五品内给事升到了两品内常侍。   “杨大人最近连升三品,我还没来得及道贺。”   他笑祝贺道:“杨大人,恭喜啊,以后我得叫你杨常侍了。这宫中的事怕都有要劳杨常侍操心了。国之栋梁,你这肩上的担子不轻。”   杨信笑说:“李大人客气了。李大人这样的才是国之栋梁,我等小臣,只不过是尽心尽力伺候主子罢了,真正的朝廷大事还是要仰仗李大人才行。”   李益说:“哪里。你我都是为皇上太后效力,论亲近,杨大人比我等外臣更跟太后亲近,是我要仰仗杨常侍。”   李益说:“我听说太后把乙浑的案子交给你和司隶校尉府共同办理,可见太后很信得过杨常侍。杨常侍来日必定前途无量。”   杨信笑说:“这件案子有些特殊,交给外人,太后不能放心。”   两人谈起朝中事。   最近可是发生了很多大事。   太后垂帘听政,表面上看,没有对朝廷大开刀。铲除乙浑,也只是抓捕了主犯,并未大肆牵连党羽。但实际上的动作不小。   整个朝廷按职司分为两个系统。前朝和内宫。前朝分三省六部,六部曰吏部,曰礼部,曰工部曰兵部曰刑部。三省曰尚书、曰中书曰门下。中枢在尚书省。   尚书省的首脑是尚书令,但实际负责人另有其人,叫录尚书事。录尚书事只是加官,不能单独作为官名,如之前的乙浑官名为丞相,加官录尚书事。但只要有录尚书事四个字,即意味着督揽朝政了。   太后废除乙浑丞相兼录尚书事,另以常英、拓拔子推、高允录尚书事,但这只是权宜之计。太后垂帘听政,为了进一步的收拢权力,将主要的事责从尚书往中书转移。   原来中书省只是负责前后廷衔接的事务,主要是诏书、政令的起草和修改、存档,诏令的上传下达,可说是整个朝廷中工作最密,最机要的部门。但是没有权力。   不管事,没有事权。   官员的升降、任免、考核,朝廷的用度、开支,功、刑、赏、罚,全都在尚书省。   其实事权才是最要紧的。   她第一步做的,就是将尚书省处理过的公文,交付中书审核,审核完再呈递到皇帝的御案前。又另设了门下省负责起草政令,又将上传下达的工作分属内侍省。这在实际上,就是将原来中书省的事责一分为二,一半给门下,一半给了身边亲信的宦官,实际就是攥在了自己手中,而将尚书省的工作、大部分事权转移到中书,将原来的尚书省架空了。   李益看起来官职没有丝毫变动,但实际的权责近似于录尚书事。只是构建初成,还需要慢慢调整,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转过来的,至少要一年半载。因为太后刚刚主政,恐株连太多,或者过多的提拔自己人,会使朝臣生疑,朝廷不稳,所以才用这釜底抽薪,另起炉灶的法子。   而内宫是她的地盘,变动就大得多了。   内宫一府六局,中枢在内侍省,也唤做内侍监。内侍监不但主管帝后的饮食起居,且已经将手伸到前朝。杨信被提拔为内常侍,参与乙浑一案的调查审理,和司隶校尉府紧密合作,而今炙手可热。   杨信今天找他倒不为公,只是为一件私事。   杨信送给了他一样好物。   只见这东西薄如蝉翼,颜色洁白透明,好像鱼肚,一片盛在小匣子里。杨信递给他看:“李大人猜猜这是做什么用的?”   李益用手拿起来,捏了捏,感觉薄而脆,有韧性,本身应该是有弹性,只是风干了。应该是从某种动物身上取下来的。他将这物放在鼻端嗅了嗅,却无任何异味。   感觉像是吃的东西,燕窝鱼翅之类的,但吃的东西怎么放在这里,怪想不通的。   “好像鱼肚。”李益不解说,“是进补的?”   杨信看他猜不出来,也就不跟他打哑谜,笑说:“不是鱼肚,不过也差不多了,这是羊肠。是男女房中用的。”   李益“啊”了一声。   他显然是吃惊了。   小心翼翼将其物放回了匣中,他有点尴尬。但毕竟也是成人,倒不至于为这种事脸红,他笑了笑,解嘲道:“我还以为是花胶之类的,用来熬汤进补的呢。”   杨信说:“这是取公羊的小肠,剥去表面的脂肪,刮去里面那一层,才得这个东西。用的时候,需要先在热水中浸泡,抹上油脂,男人戴上,有避孕的奇效。”   李益低声道:“这是太后的意思?”   杨信笑说:“不是,是我得了这么件东西,心想李大人或许用得着,所以送给李大人。其实娘娘的身体,李大人也知道,除了几年前流产过一次,这么多年了一直不曾有孕。应当是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只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是当心着一些才好。娘娘和李大人毕竟都还年轻,若是有什么意外,后事处理起来怕有些麻烦。”   李益怀揣着这小盒子,心里有点郁闷。   避孕。   其实这件事他是留心的,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他全程都会小心,也会算日期。但这种话从旁人嘴里说出来,就有些扎人。杨信的话直白的提醒着他,这段关系的不伦。只能是一场欢愉,不能白头到老,也不能孕育儿女。没有结果的。   李益强迫自己忘了这件事,将注意力转到她的病情上。她先前流产,落了病根。   李益离开了内侍省,又去了一趟太医署。   下午处理了一会朝事。   傍晚时分,他开始收拾桌案,叫车夫准备马车,一刻钟送他去铜驼街。   他有一位朋友,擅长医术,先前给冯凭治烧伤的药方就是从这位朋友手里得来的,很有效果,他准备再去找一找,再问一问她现在的病症,看能否有法子治。那朋友最近刚搬家,现住在铜驼街。地方有点远,拜访的话,最好早点去,不然天黑了不便。这会还没到下值时间,不过这署中他最大,提前旷工也没人能说他。工作安排好,给下属打了个招呼,他便去收拾准备走人了。   换衣服的时候,那小盒子又从身上掉出来。   这玩意其实没什么用,要避孕有别的法子,还得靠他自己做事时注意。他其实不太需要这个,感觉很麻烦而且不太实用。   他犹豫了一下,也不知道这玩意能往哪放。放在公署吧,公署中是没人敢动翻他的东西的,只是有杂役每天要洒扫。杂役也不会乱动,应该没事。但他这种东西放在第三人能够得着的地方总觉不太安全。自是无法带回家,但放也找不到地。   只好带在身上。   他又将其揣进了袖中。   刚换了衣服,离开官署要登车,突然下人送来一封信。   “是大人府上的人送过来的,好像是大爷的。”   李益站在马车边拆了信,果然是他大哥李羡,说是有事,让他现在回家一趟。   信中却没说是什么事。   李益只好让车夫打道,先回家中一趟。   他没回家,先去了李羡那边。   李羡一身单衣,正坐在院子里边试酒。   新酿的桑葚酒,在坛子里发酵了两个月,今天开封,倒出来尝味儿。院子里摆满了酒坛,桌上一排酒杯,老远就闻到酒味。   见到李益,他有些吃惊,转过身来笑道:“老二?今天这么早?我说还要一会儿呢。”   李益说:“还没下值,我先走了。”   李羡说:“哦。”   李羡给他倒了一盏酒:“你尝尝这批刚开的酒,味道怎么样?”   李益尝了尝:“还行。”   李羡说:“吃晚饭了吗?”   李益说:“还没。”   李羡拉他坐下:“你过来,我要跟你说说慧娴的事。”   李益好久没听到慧娴,差点快要忘了。   李羡说:“她昨天又找我了。让我问问你,最近在做什么,问你什么时候回家,还托我给你带几句话,让你有空回家一趟。你还是去看看她吧,别让她担心。”   这话是李羡编的。   其实慧娴最近没找他,也没提起李益。慧娴有阿龙呢,小孩子整天闹来闹去,忙都忙不过来,哪有她闲的。是李羡最近看弟弟少回家,又听说了一些他出入宫中绯闻,有些关心他状况,所以拿慧娴做借口,想试探他,是否确有其事。   李羡骗起弟弟来面不改色,相当坦然。   李益却当真了。   口中感到苦涩,他低着眼,手捏着酒杯,注视着那杏红的酒液,半天没答话。   李羡侧了眼觑他反应。   李益艰难说:“过几天,我会抽空的。”   李羡看着弟弟,见他眉目英俊,鼻梁挺拔。眼睫低下去盖住眼睑,本来是个男人,但近看就很精致了。李羡留心了一下,问道:“你今天进宫了?”   李益说:“去了。”   李羡说:“太后娘娘身体如何?听说又不好了。”   李益说:“是有些不好。”   李羡说:“怎么了?”   李益心情有些沉重:“御医说是月事不禁,下血不止,是旧疾了。”   李羡也有些担忧,说:“好好的,怎么得起这种病了。你没见过,女人得这种病,没几个活得长的,熬个几年就不行了。以前姑父家有个小妾,你还记得吗?还挺得宠的呢。也是生了孩子,落了病,每回月事都流血不止,没过三年就死了。后来姑父又纳了个小妾。”   李益感到胸闷的厉害,挣扎仍辩解道:“也不全一样吧……”   李羡说:“这种病,不都一样么?都差不多了。”   李益低声说:“不一样,还是得看医生的。”   李羡说:“女儿病,我反正是没见过能医好的,不过就是靠养着,多耗一天是一天。”   李益难受得很了,感觉浑身如坐针毡。他强忍着不适道:“别说这个了,你又不是医生,你懂什么。”   他语气有些不快,低声又补了一句:“她没到那么严重。”    第23章 透风   李羡说:“我问你一句话,你若是不肯说,可以不说,但不许骗我。”   李益说:“什么话?”   李羡说:“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   李益就沉默了。   李羡说:“是真心喜欢的?”   李益重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喝了。   这件事悬在心上很久,他知道李羡迟早会问。他咬了咬牙,决定了实话实说。   “是。”   李羡说:“长什么样的?模样好吗?”   李益说:“好。”   李羡说:“动心了?”   李益说:“动心了。”   李羡说:“叫什么名字?”   李益不想说这个,低着头,摇了摇头,有些失落道:“这个就算了吧。”   李羡说:“那是哪里人呢?是本地人吗?”   李益说:“是。”   李羡说:“家住哪里的?”   李益摇了摇头,也不愿回答。   李羡说:“那她多大了?结婚了没有?”   李益其实很想找人倾诉。他希望有人能给他出出主意,如何解了这题。李羡虽然不亲,但是自家兄弟,是能信得过的。他又倒了一杯酒:“结婚了,有丈夫,不能离。”   李羡本来挺有兴趣似的,及听到这句,顿时懒得问了:“那算了吧,另找一个。”   李益不说话。   李羡道:“人家是有丈夫的。不是我看不起嫁过人的妇人,她嫁过人,要是男人死了,或是离了婚了,你们两个要在一起也没什么。可人家丈夫还在,又没打算离婚,你去掺一脚做什么。她要是真的爱你,就该跟她丈夫离婚,这样子不是在耍你么?这种女人一看就是风流惯了,人家说不定和她丈夫感情很好,只是玩玩你,亏得你还为她愁眉不展。”   李益沉默了,还是不做声。   他也不辩解。   李羡有点担心他。   他这个弟弟,能忍。从小到大,做事认真,从来不出格的。和慧娴结婚这件事,这样不快乐,他也接受了,这么多年也忍下来了,从来不在任何人面前倾诉,也没有找过什么红颜知己。这么多年了,这会突然说有心上人了。   李羡说:“你跟她,发生关系了?”   这种问题想来也是废话。都是成年人了,既然动心了,怎么可能不发生关系。   李益没回答,也是默认。   李羡说:“在一起多久了?几次?”   李益长叹道:“别问了,很多次,说不清了。”   李羡说:“她主动的,还是你主动的?”   李益说:“都有。”   他一杯接一杯的饮酒。   李羡站了起来。   他背过身沉思了一会,又转回头看弟弟,李益低着头,仍在喝酒,表情是一脸苦闷,肩膀沉甸甸,好像压着座大山似的。李羡就很受不了了。   “结了婚,也不是没有法子。”   李羡说:“你告诉我她叫什么,家住在何处,我去给你想办法。小事一桩罢了,没有钱摆不平的事。别一个人生闷气。”   李益摇摇头:“没用,她不会给人做妾的。”   李羡目光冷峻了起来。   他表情怀疑且不悦,顿时很像个严兄了:“什么意思?难不成你要慧娴做妾了?”   李益不看他,只是饮酒:“你不要一惊一乍,我没有这么说。”   李羡说:“那你是要跟慧娴离婚了?”   李羡说:“你可别动这个念头,这事没有可能的。好端端的,你要怎么跟慧娴娘家说这个话?你开得了口吗?要离婚你总得有个说法吧,你有什么说法?你们两口子做了这么多年的恩爱夫妻,相敬如宾,美名远扬了,这会离婚,让人怎么看怎么说?你要养姬蓄妾都没人拦着你,只是这件事不行。你别以为老爷子死了,没人管你,你就当家做主了。我大哥我还没死呢,你等我死了再想吧!”   李益笑,没理他。   李羡说:“怎么,你现在硬了,我管不得你了?”   李益说:“我没有说那话,你别叫唤了。”   李羡说:“我知道你没说,我只是先给你提个醒,免得到时候说出来不好看。”   李益说:“我肯,她也不能离,说那些没用。”   这酒有些烈,几杯下肚,竟有些醉了。   他想起自己还有正事没做,便有些想走了。他跟李羡说:“去解个手。”李羡心里已经知道了个大概,漫抬起眼,敷衍的嗯了一声。   李益离开了一会,李羡就在心里琢磨这件事。忽然眼睛一瞟,他看到方才老二坐的地方,地上有个小盒子。   李羡捡起来一看,里面装了片羊肠子似的东西。他在这方面比李益见多识广得多了,稍微研究了一下,就大致猜到了其功能。男女床上用品,性。交时套在男人性。器上,用来避孕的。   李羡明白过来,心情一时相当复杂了。   这种东西,一般妓坊常有,他又不去妓坊,八成是宫里带出来的。果然是她。   李益解了手,顺便检查自己随身物品,突然摸到那小盒子不见,吓的酒都醒了,赶紧沿着原路返回寻找。自然是没找到。   他有些着急,询问李羡:“你刚看到我掉的东西吗?”   李羡装傻说:“什么东西?”   李益说:“一个盒子。”   李羡说:“没瞧见,是不是落在车里或者半路了?”   李益皱眉道:“不会吧,路上都还在的。没落在外面,应该是方才落在家里了。”   李羡给他出主意:“你刚去解手那路上,兴许在那,你去找找。”   李益说:“方才找过了。”   李羡站起来,低头瞅座下,假装跟他一起找:“这就怪了,我也没瞧见,能去哪了。那是什么东西,重要吗?”   李益也不好意思说。   东西不重要,但是被人捡去了怪尴尬。   李羡找了两圈没找到,说:“可能你回来的路上掉在车里了,你还是去车里找找。”   李益找了几遍,没找到,心情可说是相当郁闷了,又要去见朋友,没时间继续找,只能祈求拾到者不认识他,让车夫驾车又送他去铜驼街。那时天已晚了。   李益一走,李羡就把慧娴叫来,跟她说:“老二在外面有人了。”   慧娴听到这句,半晌无语。   李羡没有说那人是谁,只是将弟弟告诉他的情况告诉慧娴。   过了一会,慧娴说:“他今天回来了?怎么没回家来。”   李羡说:“估计是有什么事吧,坐了一会就走了。”   慧娴说:“他吃晚饭了吗?”   李羡说:“晚饭都还没准备呢。”   慧娴说:“哦。”   李羡说:“他说他过几天会抽个空回来的,到时候你还是和他好好谈一谈吧。”   慧娴说:“是他自己告诉你的?”   李羡说:“是。”   慧娴明白了。   这三人的关系说来奇怪。因为李羡打小和慧娴亲,只要李羡知道的事,就一定会到慧娴耳朵里。反过来,只要慧娴知道的事,李羡也一定会知道。所以不知不觉养成了习惯,李益若是有什么话要告诉慧娴,但又不好直说,就会在李羡这里说,让李羡先去给慧娴那边通气。慧娴有什么话不好直说,也会让李羡去找李益说。李羡是连接三个人关系的纽带,互相早已经达成了默契。   如果李益不想让她知道,是不会告诉李羡的。他在李羡面前说,实际就是告诉她了。   慧娴平静的心一下子乱了。   好像有人钻进她心里,放了一窝马蜂,顿时嗡嗡的乱飞。她好像受了极大的羞辱似的,一时面红耳赤。好像是重复了无数个日夜的梦突然成为现实,她如释重负的同时又惶恐不安,她扶着桌案缓缓坐下,虚弱的像是得了疟疾挣扎的病人。她伸手抓住了李羡的手,将头靠在他身上,整个精神都倒了过去。   她声音有些颤抖,好像在承受极大的痛苦似的,两滴酸楚的眼泪从目中落下来。   “现在你满意了。”   李益嘴上说不关心他们夫妻间的事,但真到了离婚的程度,他不能不关心。   他勉强扶着慧娴:“什么叫我满意了,又不是我给他拉的皮条。”   慧娴悲痛说:“都是因为你,他现在也不要我了,我可怎么办。我这辈子都是被你害的,害了一次还不够,还弄个阿龙来继续害我。你明晓得他不喜欢阿龙,你还撺掇我养,你就是成心、故意的,故意不想让我们好过。你怎么这么可恨。”   李羡说:“你不喜欢阿龙,你把他还给我好不好?免得你们两个不和了又把罪归到我身上,我可承担不起。当初你要养,我也跟你说了,你跟老二好好商量,别自作主张。谁知道你们怎么商量成那样的?现在全赖了我了?”   慧娴气得抬手打他一巴掌,眼泪都要飚出来了:“谁让你整天不检点,在外面不三不四弄的小崽子出来,你敢说不是你混账吗?你看看你弟弟有像你这样吗?人家比你有操行,样样都比你认真,你还是个大哥呢,你就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李羡不满道:“你行了吧?我早劝你好好珍惜,你早干嘛去了?现在说这有什么用。你找机会跟他谈谈吧。”   慧娴说:“不必谈了。他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吗?不做就不做,做就要做到底。你这个大哥,一点权威都没有,他早就不听你的了。我们夫妻这么多年,他没有在外面有过人。他上次已经跟我提离婚了,这次他是要铁了心了。”   她靠在李羡身上,仰着头叹气:“我可真是够晦气的,活到这份上,你也不要我他也不要我,不如去上吊算了。我死了你们就高兴了。你们两个都是混账。”   李羡安慰说:“你别这样。他不会离婚的,这件事,我肯定是帮你不帮他的。”   慧娴说:“不离婚有什么用。硬拴着他,他的心也不在我身上了。你能天天按着他跟我同床共枕吗?”   李羡说:“这个老二,真的是欠打了。”    第24章 谈话   慧娴抬眼:“要是我跟他离婚了,你要我吗?”   李羡道:“你别想东想西的,你看这事儿可能吗?”   慧娴说:“怎么不可能了?”   李羡说:“别瞎想了,这怎么可能了?”   慧娴叹说:“你就只在意自己的兄弟。”   李羡说:“不是这么回事儿。”   慧娴惆怅说:“我也不要你娶我。要是离婚了,我就回娘家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爹娘哥哥都疼我,我想改嫁就改嫁,不想改嫁,就留在家里,比待在你李家舒服多了。也不用看你们兄弟的脸色。也不光只是你家有钱有势,谁稀罕在你家吃一口饭似的,谁离了谁不能活呢。”   李羡无言以对。   慧娴说:“我只是舍不得,不然我早拍拍屁股走了。”   任她剖心掏肝,李羡只是个无动于衷的模样。   慧娴也晓得他冷酷。他就是这样子的人,心如铁石,软硬不吃。不管你骂还是求,都触不到他的心。男人都是这样狠,他要你的时候,千方百计都要要到手。他不要你的时候,你跪下求他也不会回头看一眼。你能怎么办呢。   这种话,说的多了,自己也感到没意思了。念念叨叨的,像个神经病似的也讨人嫌。她站起来,疲惫道:“我回去了。”   她走到门外,李羡有些不放心,送了一步:“你们两个好好谈谈吧,这也不是多大的事情,不然真离婚吗?”   慧娴随走随说:“离?我不离,离了让你们兄弟称心如意吗?今天太阳大得很,我要回去给阿龙洗澡了。”   她嘴上硬,其实心里是难过的。   李益就像是一日三餐中的米饭,吃起来寻常,不会让人日思夜想,可是离了他不行。李二其实比李大好。他心比李大要软,细腻温柔,比李大更有安全感。   她回到房中,给阿龙洗了澡。天快黑了,吃了晚饭,又带着阿龙和丫鬟往院子里散步,乘了会凉,到点了就哄阿龙睡觉。一个人的时候,突然又感到心酸难过,默默流了一会儿眼泪。   ————————   离开朋友家,已经是夜里了。回官署较远,李益又想起下午李羡的话。慧娴……   他的确有些日子没回家了。   该回去看看了。   他心沉甸甸的,命车夫赶车回永兴坊。   这么晚了,慧娴应该睡了吧。   他本打算下了车,悄悄进门,不惊动家人。然而刚到院子里,就看到慧娴站在小径当中,独自徘徊,身影有些索然。她是个双手抱臂的姿势,好像在害冷似的,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来,对着李益的方向,目光有些茫然惊异。   李益只听门人说夫人经睡了,没想到会在这里。而慧娴也没想到他半夜进家门会这样做贼似的不打招呼。两人都有些尴尬,一时找不到该说什么。   最后还是李益先开口:“这么晚了还没睡?”   慧娴神情梦游似的:“你怎么回来了?”   她问道:“吃饭了吗?”   李益低了眼,赧然说:“刚从朋友家中回来。我还以为你已睡了,怕吵醒你呢。”   慧娴尴尬说:“阿龙刚睡下……我睡不着,出来看看。大哥说你下午回来过,我怕你晚上会再回来,你还真回来了。”   李益说:“哦……本是想回署中,只是有点远,所以回来了。”   慧娴惆怅的心,又燃起了希望。好像是一种心情触了底了,已经到了最糟糕的地步,反而没什么可怕的了。   大不了就是那样吧。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她反而无所谓起来。无所谓之中又怀着一种隐隐的,柔软的期盼和希冀。   慧娴走上去,拉了他的手。她的手小而软,触感熟悉又陌生,不经意地轻轻地搭在了他的腰上,用一个极亲密的姿势半扶着他手臂:“你要吃什么,我让厨房去做。”   李益有些轻飘飘的。   因为慧娴许久没有对他如此亲密过了。他感觉有点别扭,不大习惯。   李益说:“随便吧,其实不太想吃了。”   慧娴的动作不正常,他已经预感到今晚有话要说了。这一天总要来,躲是躲不过的。   慧娴随着他去了书房。李益要换衣服,慧娴让下人送来热水,然后又去壁橱里取了他的衣服来。李益这边脱衣服的时候,她轻轻出了门,去厨房里吩咐做点吃的,故意磨蹭了很久,本是想避开他洗澡,没想到回来时他刚好洗完了在穿衣服。正面相对,两人又尴尬了一场。   饭桌上,两人都没说话。李益动静很小的吃了一顿便饭,漱了口,他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思索着要说什么。   慧娴坐在床边,解衣服。解了外面的衣服,只剩下里面的裲裆裹胸,李益在背后,仍然没有丝毫动静。她有些难堪,背对着他,脸红低声说:“我这衣服带子好像系死了,解不开,你过来帮帮我。”   李益听到这声唤,睁开眼睛,看到慧娴已经脱掉外衣,露出了洁白的背和臂膀。她侧头叫他,脸红的厉害,好像在极力克制。李益犹豫了一下,慧娴为难说:“带子系成死结了,你帮我解一下。”   李益坐起来,挪到她背后,看到她说的带子,的确是系了个死结。他伸出手去解那死疙瘩,费了一点小力,终于解开了。   然而慧娴上身也见了光了。   他坐在那,呆呆的看着,感觉不到**,只是彷徨,不知道该怎么办。慧娴自行除了裙,像刚出了母体一样无遮了。她三十多岁了,身体白嫩丰腴,是最动人的年纪,他却平静的没有任何反应。   慧娴背对着他,一个曲线婀娜的侧影,说:“好像有蚊子。”   她拿了一瓶蔷薇水过来,递给李益说:“你替我往背上擦一点,最近天热的都长痱子了。”   李益低声问:“这要怎么擦?”   慧娴往他身边趴下。李益撩起她背后的长发,放到枕边,将那蔷薇水倒了一点在掌中,抹到她背上。她背上是长了不少痱子,红了一大片,看着怪吓人的。   “疼吗?”   慧娴说:“忍一忍就好了。”   李益说:“衣裳别穿的太厚了。”   慧娴说:“穿的不厚,可就是老长痱子。”   李益给她背上抹了,慧娴又转过身来,把胸前的痱子也抹了一些。他将瓶子塞上,轻声说:“好了,这味儿香的太冲了。”   慧娴说:“你也抹一点睡觉吧。防蚊虫咬的。”   李益说:“我不要,我穿着衣服睡的。”   慧娴说:“脖子总遮不住。”   李益坚持不要,但慧娴硬是把他衣带扯脱来。他只穿着件薄袍,里面是什么都没有,他拒绝不得,只好让慧娴也给他抹了一身,香气熏得人鼻孔都要打不开了。   慧娴抱住了他。   慧娴察觉到他的不正常。    他夫妻虽同房不多,但每次只要她主动,他是很容易兴奋起来的。男人的身体,碰一碰会有反应,是硬是软很明显。然而今夜她抚摸了好一会,他仍然没什么动静。慧娴很容易想见,这是因为他不久前刚刚发泄过,也许就是在昨夜。    李益说:“咱们谈一谈吧。”   慧娴说:“谈什么?”   李益轻声说:“我最近,和别的人在一起。”   慧娴说:“我知道。”   李益说:“对不起。”   慧娴说:“你想怎么做?你想跟我离婚?”   李益说:“我不知道。如果你觉得我们应该离婚,那便离婚吧。”   慧娴说:“我不想。”   慧娴说:“她是大户人家的女儿,不肯做妾,所以你要跟我离婚?”   李益叹说:“不是。”   慧娴说:“那你为何要离婚呢?”   李益不答话,慧娴小声说:“你把她带回家来吧,我会好好待她,当亲妹妹一般,不会刻薄她的。你不在家中,我一个人也寂寞得很,都没人说话,也挺想有个妹妹作伴的。你能看上的人,想必为人品性也不会差,我信得过的。”   李益说:“你不觉得咱们这样不正常吗?”   慧娴窃声说:“哪里?”   李益说:“你不爱我,我也不爱你。”   慧娴沉默。   李益说:“你整天面对我,又要面对大哥,夹在我们中间,你不觉得很难受吗?眼里看着一个,心里想着一个,想着又得不到,想靠近又不敢,你不痛苦吗?”   慧娴声音低低道:“不痛苦,我很高兴。”   李益说:“为什么我感觉这样痛苦呢。”   慧娴不是好脾气的人。   她的忍耐和做小伏低,都是有限度的。   李羡的话,一晚上都萦绕在她脑子里。   说不难受是假的。   这么多年夫妻了。李益和她感情虽然算不得很好,但也绝不能说没有。李二是个认真负责的人,照顾家庭,对妻子尽心尽力。她有时候看到李羡在外风流,会感觉到自己丈夫的好。可惜而今李益也这样了。她心里有点不安,怀疑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哪里不好,还是对他关心的不够。她睡不着觉,一晚上等他回来,又厚着脸皮地讨好,他却跟她谈离婚二字。她忍着难受,尽力的大度,接受这个事实,他却说出这种话来。   慧娴脸色难看得很:“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为什么你总要提呢?”   慧娴说:“那会我还小,不懂事。咱们做了这么多年夫妻,我对你有没有感情,你心里不知道吗?你真想离婚,真不爱我,可以明说,不要总是拿大哥当借口。他是你大哥,我们是一家人,难道你要我因为年少无知的一些往事就对他横眉冷对吗?”   李益无话可答,半晌寂静。   慧娴说:“原来你一直认为我不爱你吗?”   李益还是没说话。   慧娴说:“过去的事情,你不要再提了。”    第25章 话不投机   李益和慧娴的这次谈话,以失败告终。   次日天未明,他便去了早朝。临走的时候连早饭也没有吃,只是叫进仆人来,收拾了几件常换的衣物,装在箱子里搬上车。慧娴没理他,起床后就去正房给阿龙穿衣服洗脸。李益这边收拾好了,过去跟她打招呼,说:“我要去朝中了。”   慧娴头也没抬,给阿龙套袖子,脸上淡淡的:“你去吧。”   李益说:“我带了几件衣服,可能这几天不回来。”   慧娴说:“好。”   李益仿佛是感到一点分别的伤感。   他不是第一次离开家,但今天的心情有些不一样。   李益说:“你在家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情叫下人到署中送信,大哥在家的多,或者你找他。”   慧娴说:“我知道了,你去吧。”   李益说:“你最近还有什么事情吗?”   他突然变得啰嗦起来了,慧娴冷冰冰道:“没有什么事,你赶紧去吧,别耽误了正事。”   李益默了半晌,走上前来。看着坐在床上的阿龙,那孩子正睁着一双大眼睛也看着他,模样跟他大哥真像。他从来没有关心过阿龙,此时却不知道怎么的,好像是爱恨泯灭过后,残余的一点柔软作祟,他伸出手去,将阿龙抱了起来。   他低声地说:“爹爹要走了,跟爹爹道个别吧。”   阿龙不知道要怎么道别,就垂头丧气的。   慧娴说:“说爹爹路上当心。”   阿龙小声细气地学了一句:“爹爹路上当心。”   李益说:“在家听你娘的话。”   阿龙说:“我知道了。”   便又回到了慧娴的怀里。   李益终于是准备出门了。   他登了车,将要出发时,慧娴又从门内出来,挡在车门前,脸色又有些苍白憔悴,说:“季棠,我过几天想回一趟娘家,你抽个空,陪我一起去吧。”   她的性子,有时候硬,有时候软。   硬的时候像茅坑里的石头,软的时候像和了水的泥。可恶起来招人恨,可怜起来又让人心疼。李益时常被她气的想再也不理她时,她又来求饶了。他是受不得人求,见不得人哭的,于是一次次投降。   李益很温和,答应道:“好。我一定会的。”   慧娴隔了几步望着他,眼泪忽然又落了下来。   “季棠。”   她抓着他的手,不肯松开,头深深地低下去,眼泪簌簌直落。   李益被她哭的有些难受:“慧娴,别这样,有什么事值得你这样呢。”   慧娴忍着泪,哽咽说:“你好像要出远门似的,带了这么多行李,我有点害怕。”   李益安慰说:“我不出远门,过几天就再回来的,你要是有事就让人来找我。”   慧娴说:“可我总感觉你不会回来了。”   李益道:“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慧娴哭说:“我害怕。不管怎么样总要回家的吧,他是你大哥,我也是你妻子。再不好也还是一家人,骨肉连着筋的情分,不管你心里怎么想,我没骗过你。”   李益下车来,她搂着他,靠在他的怀里,哭道:“我心里难过死了。你怎么样都好,我不管你,也不生你气,只是别说离婚的话。我听到这个,我心里就难受。你不要再这样想了。你是怎么回事啊,为什么老是想这种事呢,我不要跟你离婚。咱们是夫妻,你难道对我一点情分都没有吗?”   李益拿手绢给他擦眼泪:“别难过了,我没有要走,过几天就回来的。”   慧娴说:“你不要跟他赌气了。”   她哭泣说:“你们是亲兄弟,有什么矛盾过不去的呢。你们两个原来感情那么好。你小的时候,他那样护着你,别人说你不好,他帮助维护你。他从来没有把你当成外人。他把你当亲兄弟,可你一直把他当敌人,因为他比你好,就事事都想争过他。一家人有什么可争的呢。你现在官比他高,位比他大,他还是没有嫉恨你,只是替你操心。你心里只有你自己,他心里有父亲有兄弟有家族,论心胸这一点你真的不如他。你回头想一想吧。”   李益无奈推开她,对于这样的话也并没有任何反应,也不生气也不恼,只是安慰说:“我知道了,你别哭了,回去吧。”   慧娴见他无动于衷,好像已经没有任何话能进到他心里了。她就感觉很无助,不知道要怎么才能抓住他。她眼睛红红的,只是看着他流眼泪。   李益坐在马车中,心中就想,他已经三十五岁了。   三十五岁,不管是对他人,还是对自己,甚至于对这个世界,他都已经足够的了解。他不会再因为别人的某种评价而犹豫不安,进而去怀疑自己。   狭隘,好争。慧娴心里一直是这样觉得他的。   慧娴的感觉是从何而来呢?大概是因幼年的时候读书。幼年他和大哥一起读书。李羡真是个很聪明的人,别人说他是百年难出一个的聪明人,这话一点也不夸张。不管什么书,他只要看一遍,就能记诵,过目不忘。而且伶牙俐齿。有客人到家里来做客,听说过他的名声,总是爱故意考较或刁难他,他总能语出惊人,把客人怼的哑口无言。大概就像是书中的那一类狡童,总之就是非常出众。加上又是家中的嫡子,众星捧月。李益小时也不笨,但是跟大哥比起来就平庸的很。   同样的书,李羡读一遍,他要读三遍,才能达到和对方一样流畅。所以李羡玩的时候,他常常在读书,李羡睡觉的时候,他也在读书,在慧娴看来,他太“用力”,太苦心孤诣,缺少了一点优雅。   到后来,李羡和父亲关系闹僵,他成了父亲最看重的儿子。在仕途上的成就也远远超过大哥,有能力,试图摆脱这段家庭婚姻时,慧娴便认为他“心里只有自己”,狭隘,好争,为了小时候的事嫉妒大哥,跟她,跟家人赌气。   幼年的时候他不太爱说话,性子非常温顺,父兄说什么就是什么。随着年纪长大,角色变化,越来越强硬。在慧娴看来,他大概就是那类人:出身不如人,天分不如人,非常卖力地终于爬到了顶峰。但骨子里总是嫉妒,好争,狭隘,欲求太多,不够淡泊名利,属于小人得志。   李益也无意去辩解,无意去改变慧娴的看法。一个人十岁,二十岁,你可以去改变她的看法,因为年轻人的思维尚未成型,观点尚有可改。三十岁四十岁,大半辈子已经历练出一套自己的人生经验来,都认为自己已经懂得了世间真理,看透了人的百态,再说那些就没意思了。    第26章 爱恋   李羡心情不太好, 下了朝到署中处理公事。   刚刚坐定, 公文才看了才几份,宫中遣来个小宦官,送来一盘水灵灵的葡萄。   “这是宫中刚进的龙眼葡萄, 最新鲜的,才摘下来不久,娘娘命小人送一点来给大人尝尝。”   李益听到她名字, 心中一动, 脸上肌肉就控制不住地牵动,心情莫名就好了起来。   他低着眼, 唇边带着一抹隐约的笑意, 不注意看却很难察觉。手上蘸墨走笔不停, 他一边阅着手上的奏报,一边挥毫疾书, 轻声说:“放在桌子上吧, 替我向娘娘问安。”   小宦官领了赏去了, 李益继续处理事情。   他上午都比较忙,正事一堆, 没有时间吃东西, 那葡萄又多水,一吃弄的满手都是,没法做事了。本来打算空下来再吃的,哪晓得那人按耐不住,没过半个时辰又派了小宦官来:“娘娘问大人吃了葡萄味道怎么样?要是大人喜欢吃, 让小人再送一点过来。”   李益笑说:“我这边还忙,稍等一会吧。”   小宦官去了。   李益说吃吃,结果忙着忙着,又给忙忘了。两刻钟后,那小宦官第三次寻来,问他葡萄吃了没有,并送来一盘哈密瓜。挖去了籽,洗净切好,用小竹签扎着。   “这是宫中刚进的哈密瓜,娘娘说让李大人尝一尝。”   这一上午没完没了了,每隔半个时辰就来一趟,一会葡萄一会哈密瓜,一会又是核桃酥酪。李益一个没注意,那面前的桌子上就摆了一排,各色瓜果点心开会了。   李益有点害臊。   往往都是男人去追求女人,宠爱女人,送吃的送喝的,没有倒过来的。他没有遇到过,便有些不好意思。然而心里又隐隐的欢喜,忍不住笑,感觉特别傻。   他起身洗了个手,去吃葡萄。葡萄圆圆的,红的鲜艳透亮,像上好的玛瑙珠,光看着就感觉酸甜可口。哈密瓜也清甜,酥酪入口即烂,他每样各吃了一点,重洗了手,回到案前,处理剩下的工作。   小宦官过来,看他吃了,便十分高兴,询问他味道如何,李益说好,小宦官便喜地过去回话了。   那小宦官跑来跑去,一上午的时间很快就没了,也没觉得枯燥。   大概离正午还有半个时辰,小宦官又来了。   “娘娘问,大人中午准备吃点什么?”   李益说:“怎么了?”   小宦官说:“娘娘让大人下值了去崇政殿,太后设宴,嘱咐李大人要早些到。”   李益说:“我知道了,有哪些人?”   小宦官说:“只有李大人一个,没别人。”   李益笑,知道她的用意了。   他一目十行地浏览奏报,含笑轻声说:“好,我早点去。”   小宦官说:“娘娘问大人喜欢吃什么。”   李益说:“都可以。”   小宦官说:“大人说几样吧,小人才好去回话。”   李益笑,实在很难为情了。他从案上抽了一张便笺小纸头,抬笔书写了三个字:不吃葱。一折二,夹在手中递给小宦官,强忍着笑说:好了,去吧。   “不吃葱?”葱那么好吃,这个人竟然不吃葱。   这人的癖好真奇怪呀。   冯凭知道他能吃甜的,口味比较清淡。是北方人,喜欢吃面食,不太吃米饭。   过了一会,李益收到了传回来的小纸笺,展开一看,上面写着字。   “姜和蒜呢?吃辣吗?”   他再次忍俊不禁。合上纸条,他手扶着额头,挡着眼睛,笑了半天,再次拿了张便笺,又写道:可以的,都不忌的。   又让宦官传了回去。   事情处理完,刚刚好到下值,一切都是这么合适,他让下人送来水,就冷水洗了个脸,整理了一下仪容,便去了崇政殿。   冯凭上午身体还是不舒服。还是流血,躺在床上躺不住,坐在那,腹痛的厉害,腰又直不起来,只好借了个凭几放枕边靠着,难受时趴一会。但是心情不坏,一会这事一会那事。李益进来时她正休息,听到脚步声从臂弯里抬起头来。   她脸色比昨天还要苍白,背稍稍有些佝偻,像是直不起腰。但是笑容还是暖的,像初春正午的日光明亮,让人心情柔软。她看着他,目光热烈的像有人在她眼中放了一把火,又因为热烈的过度,所以有点羞涩:“这路上过来很热吧?”   李益笑了笑,脸皮跟她一样薄,受点刺激就要红。   “还好。”   两人虽然认识很久了,但止步于君臣,对于彼此私底下的爱好习性,其实不甚了解。除了床上的欢好,类似这样日常的相处之前没有过。她在试图熟悉他亲近他,在除了**之外的领域探索彼此,他心里也一样。但因为两个人都很害羞,心一起跳,脸一起红,眼睛一起笑,就都羞愧的不知道说什么了。   冯凭一边笑,一边感觉自己的脸在隐隐发烫。这太大胆了,简直不是一个女人该做的,好像在上赶着倒贴,但就是非得这样做。时刻牵挂他,把自己喜欢吃的一股脑儿塞给他,找机会跟他见面,听他说话。除了这样,没有更好的法子能表达自己渴望恋慕的心情。   不好意思找话,就吃饭吧。   叫的设宴,其实很简单,就在榻上摆了个食案,两三道小菜。一道去了骨的烤乳鸽,将整只乳鸽剃了骨,又不损其形,烤的焦香四溢,切成薄片,摆在银器里。一道烤脆饼,是将面擀成薄面皮,将肉糜调好味,抹在面皮上,放进炉中烤制,出来是脆脆的。还有一道羊羹,是将上好的羊肉煮至融化,使肉完全烂入汤中,倒进容器,放凉后结成凝固的羊肉冻子,再切成薄片。吃的时候蘸着酸辣的蘸汁,夏季凉爽开胃,一道凉拌的罗勒,另有几片哈密瓜。主食是汤饼,煮熟捞起来又过了冷水,再入放凉的汤中,看起来也十分凉爽,最适合炎夏食用。   两个人的宴也是宴。   他吃饭的动作也很认真,细嚼慢咽不发出一点声。冯凭坐在对面,手托着下巴,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似的,两眼迷迷看着他笑。   李益被她一直看着嘴咀嚼,就也是笑,感觉他在吃饭,她在吃他。   “为什么不吃葱?”   李益笑:“不知道,就是不爱吃,吃不惯。”   “还不爱吃什么?”   “肉桂茴香,香味太重的香料都闻不惯。”   冯凭心想:可爱。   不吃葱,不吃肉桂茴香有什么可爱的?但听他一说,就觉得满是可爱。   吃完饭,李益漱了口,问她:“下午还长,要睡一会午觉吗?”   冯凭说:“要的,要先洗个澡。”   李益说:“身上不方便,这要怎么洗?”   冯凭笑说:“不能下池子,抬个大沐桶进来,站在沐桶里,用水淋浴。”   李益说:“那你自己不好弄,我来帮你吧。”   冯凭有些羞:“身上不干净,还是不要了。”   李益笑说:“没事。”   冯凭拒绝了两次,李益坚决,她便笑了。等食案撤下去,太监抬了个大沐桶进来,足足有半人高,大的可容纳四五人。大桶的热水也抬进来。冯凭除了衣服下到沐桶中,过了一会儿,后背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肌肉和体温,李益也下来了,他也除了衣服,不留寸缕。   冯凭就背对着他笑。   很快,温暖干净的热水从肩上浇灌下来,烫得她浑身舒服,反射性地打了个哆嗦。   李益也笑,一边用瓢连续不断地往她身上浇水,一边说:“水烫不烫?好像有点烫。”   冯凭说:“不怕,烫一点好。”   李益说:“冷不冷?”   冯凭笑说:“不冷。”   血水顺着她的腿往下流,混合着热水,在脚下汇聚成红的颜色,淹没了两个人的脚,却谁都不在意。她低头看到脚背,男人的脚大一些,瘦而且骨骼分明,女人的脚嫩小一些,柔若无骨,但颜色都是象牙般的无暇净白,各有各的美处。   冯凭有些无力,他胸膛的体温刺激着她,让她不由自主地后靠,后背几次贴在了他结实的胸膛上。李益一只手抱着她靠在怀里,一只手给她身上抹澡豆粉子。   他很仔细,将她脖子,手臂,腰上都抹了,然后用手搓起细沫。   冯凭笑说:“好舒服。”   李益笑:“水舒服还是我给你洗的舒服?”   冯凭说:“都舒服。”   李益笑,拉她手:“转过身来。”   冯凭转过身去,面对他,先是看到他脸上的笑,然后是看到他白皙的胸膛和上身。他算不得顶强壮的人,但胜在身材高匀称,肩膀到腰部的线条非常流畅,条顺,肌肉饱满,正经的穿衣显瘦脱衣有肉。她目光看到他下面,那里已经棒槌似的举了老高,颜色红的非常鲜艳,跟他身上白皙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他知道,但是没当回事,只由它挺着,继续给她身上搓澡豆,搓了背上又搓正面。   冯凭在他的掌控下,像一条滑溜溜的泥鳅,突然就感觉特别活泼快乐,在他身边可以自在畅游。她不由地笑出声来。   李益笑说:“把你高兴的。”   他蹲下去,捉住她脚踝,将她一只脚举起来。冯凭忙配合着他抬脚。他将她腿上,脚踝,脚背和脚底心也搓了一番,搓了这只脚又换那只脚。冯凭一只脚独立站不稳,就将两只手按在了他肩膀上,低头看着他,笑道:“你是不是经常干这个啊?怎么这么熟练?”   李益笑说:“我倒是想有这艳福,谁给我练手来。”    第27章 聊天   冯凭就只是笑。   李益将她身上的水擦干, 又用一张大布巾将她裹了。两人面对面, 他低头她仰头,两人注视着彼此的眼睛,都是笑。   冯凭说:“好了, 去床上了。”   李益说:“我抱你去吧,踩在地上弄的到处是水,还把脚踩脏了。”   冯凭笑说:“我这么重, 你有力气吗?”   李益说:“抱得动。”   他擦掉身上水, 出了沐桶,冯凭也出去。正傻笑着, 身体就一轻, 脚离了地, 被他轻巧巧横抱起来。   冯凭坐在床上,李益又将她脚掌托着, 脚上的水擦干:“好了, 可以了。”   两人欢好过很多次了, 这样单纯的抱在一起睡觉却是头一次。因为她身体不舒服,没法做别的, 反有种别样的亲昵。   李益抚摸她肩膀, 亲吻她脸。她的短发像羽毛一样轻拂在他脖颈,有点痒酥酥的。   “身上还难受吗?”   冯凭说:“你抱着我,我就不难受了。”   李益说:“刚过来的时候,看到你直不起身的样子。”   冯凭笑说:“腰酸。”   李益说:“看得我都难受了,我跟你说个事。”   冯凭说:“什么事。”   李益说:“昨天, 我去了太医署,问太医要了你的药方子,带出宫去,找先前那医生看了看。他改了几味药,变成了一个新方。中午我入宫前又去了一趟太医署,找太医问过。太医署这会还在商榷,要是可行的话,过几天给你换个方子。”   冯凭说:“要是御医商榷可行,便换吧。”   李益说:“其实我想让他入宫,当面给你诊治的,毕竟没有面诊,仅凭我描述和太医的单子也看不出详细。兴许会有什么遗漏的,得亲诊才好,所以我想着引荐他入宫。”   冯凭说:“这是好事,为什么不早说呢?”   李益说:“他身份有些不寻常,他是南朝人。”   冯凭惊讶说:“原来是这样。”   李益说:“朝廷和南朝前不久才刚刚交战,毕竟是敏感时期,我怕朝臣们会有说法。”   冯凭明白了。   “这倒是有点麻烦。”   南朝是敌国,这样公然引敌国的人入宫,不合适。   倒不是说南朝的人就信不过。李益举荐的人自然没问题,只是这是政治的禁忌。先帝驾崩,朝廷手就松了,无力羁糜南土,江淮七州原本是魏治下的州郡,也重新落入了南朝手中。南朝现在正和朝廷为敌呢,她自不能冒大不韪去接纳南人。   李益说:“是个好医生,当真医术超群,学传深厚,人也可靠。你肯定听说过他的名字。”   冯凭笑说:“我听过名字,那得是名扬天下的人物了。只是他是南朝人,为何要冒险来敌国呢?而今江淮一线边界道路都封锁了,禁止北人南下和南人北上,商旅都不得通行,他怎么在这个时候渡江了?”   李益说:“家族遭了祸,无奈才逃来北方的。”   冯凭说:“如此。”   李益说:“他现在生着重病,也不方便进宫,暂时不急的,等这一阵过去再找机会也不迟。”   冯凭一听,顿时好奇了:“他自己是医生还生病吗?”   李益笑说:“谁说的医生就不生病了?医生也有自己治不好的病。我昨天去看他,他情况不太好,我也没法子要他入宫,只是请他看了看方子,他也说了得当面看了才能确诊。我这阵子没事就去看看他,等他身体好些再说。”   冯凭说:“他是什么病?严重吗?”   李益说:“我也说不清,好像是某种弱症,前不久旅途得了疟疾,就病症复发了。卧了好几个月的床了。”   冯凭说:“你怎么认识他的?”   李益说:“是一个老朋友,托我照顾他。他刚来这边,地方还不熟,也没有认识的人,身上有没带钱粮,还生着重病。我替他找的宅子落脚,抓药找的医生,又给他雇了个下人在身边伺候。”   冯凭说:“先前我的伤便是用的他的方子治好了的,有机会要见一见,当面谢谢。”   李益笑说:“好见的。”   难得的一个闲散午后,宫中静静的也没旁人。就好像是他梦里的那样,两人抱在一块儿说话,言笑晏晏的,说一会儿,脸凑到一起,嘴对着嘴,接一会儿吻,或者抚摸一会儿彼此,也不是非要做什么,只是这样简单的亲昵,也感觉很满意。他的手放在她怀里,她的手搭在他腰间。   说完了她的病,两人吻了一会,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说话了。   冯凭想要睡觉,然而身体是不太舒服,脑子困顿,合上眼睛却又一直睡不着。   于是找话聊天,聊着聊着又聊到往事了。   冯凭手摩挲着他微微有些扎手的下巴,眼睛含着笑,说:“你是什么时候中意我的?”   李益笑说:“想不起了。”   冯凭说:“这种事怎么能想不起,你想想,肯定有的。”   李益说:“好像是随先帝北征柔然那次吧,我在随军,那阵儿好像天天能见到。”   冯凭听他说起那人,心中隐隐有些震动:“那个时候就留心了?”   李益笑说:“也不是。”   他有些无奈:“其实我真不知道。”   冯凭笑。   李益说:“你记得那天吗?有一天傍晚,我到营帐中去,刚好你坐在炭火炉子边,见到我,问我手冷不冷,让我坐下烤手,回头还让人赠了我一个抹手的貂油膏子。”   其实这真算不得什么事,那天帐中也不止她和他,当时的情景,也并无半分暧昧。   他一说,冯凭就想起来了。   那时她正在生病,身体也是不大舒服的。皇上在帐中设宴,她却也打起精神来参加。当时许多大臣都到了,明烛高照,官员们衣彩鲜亮,朱紫毕至。李益最后到,一进来,皇上便叫他御前去说话,赐他近座。那时出征在外,天气寒冷,他需要及时奉命,时常需要于马背上作书,冯凭因为看到他手上有生了冻疮,又冒着寒而来,所以才让他近前去炉边烤手。   其实他的手时常掩在衣袖中,平常进帐都垂着袖,如果不是特意留心,是看不出生冻疮的。   那时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留心,当时谁也想不到有一天会像这样。   当时为什么会特别注意他手上的冻疮呢?大概是因为她有那么几年,也那样生过冻疮。那时还在掖庭,是她人生中最苦最难的时候,记忆太深刻。所以看到了,就忍不住心有戚戚。   他一个二十近三十的男人,高官显位的,平日也是锦衣绣服,往来都是富贵公卿,出入宫廷官邸侯门,一个人能独当一面,居然会生冻疮。那种感觉有点违和,她不自禁便多看了几眼。   冯凭笑说:“没想到你一个侯门出身的贵家公子,居然这么能吃苦。当时觉得很奇怪,觉得你挺耐受的。一般王侯公子都吃不得苦。”   李益笑:“哪有不吃苦的,其实我小时候吃的苦比寻常人家孩子还要多的多了。我父亲讲究食素,不吃荤,家里从来见不到一点荤腥,仆人煮饭也不放油,什么味儿都没有。他吃饭每顿只吃小半碗,只够半饱,因为吃太多了,对健康不益,后来还开始辟谷了。全家也都跟他一样,每人每顿只吃半碗。其实现在还好了,吃半碗也差不多够了,但那时候长身体,每天都感觉饿,随时都想吃东西,但是又不能多吃。除了正餐他也不许我们吃别的零嘴。每天的功课又多,看着书,眼睛都是花的,真是饿的路都走不动了。”   冯凭听的就只笑。   她大约知道,李益的父亲李慕,就是极严苛的那一类老儒,在妻妾子女面前非常有权威,在家说一不二,没人敢挑刺,没人敢说半句不是。李慕以博学鸿才和严苛律己出名,培养的出的两个儿子却全都不像老父。李羡为人是出了名的放纵叛逆,李益呢,表面上循规蹈矩,骨子里其实是极清高,绝不妥协的人。   “哪个女人嫁给你爹,也真是够倒霉的了。他自己辟谷,就不让别人吃饭了,哪有这样的道理。”   李益说:“饿得直不起腰,背书的时候累的出不来声,被父亲看见了,就要挨骂,说行不端站不正,萎靡不振,没有读书人的样。他要求儿子走路身体要笔直,坐的时候非常端正,说话中气十足,我们达不到,便被罚去抄书,然后晚上不许吃饭。有一次我跟大哥饿的实在不行了,相约了去厨房偷东西吃,结果被他知道了,被罚在院子里跪了一天。”   冯凭笑说:“是够可怜的了。”   那些曾经经历的事,当时觉得难以忍受,事后讲起来,却都淡定了。李益笑说:“那时也没有别的娱乐,每天就是读书,白天读书,晚上学习到很晚,天不亮又要洗漱穿戴好,到父亲房中去请安,他就会顺便考问我们昨日学过的功课,记得不好就要挨罚,用戒尺打手板心。大哥记性好,学的功课一遍就能记住,每天早上可以多睡一会。我就要每天第一遍鸡叫便起来,悄悄点灯拿着书本温习功课,好应付他检查。”   冯凭说:“你挨过手板心么?”   李益笑:“我没有挨过。只有大哥经常挨,他比较懒,记性好,但有时候会出错。”   冯凭好奇说:“那后来呢?”   李益说:“后来,我们就习惯了。”    第28章 无耻   不知不觉, 又讲起他的家事了。   李益娓娓道来, 冯凭就将手托着半边脸颊听。   那时候兄弟感情还是好的,朝同食夜同宿,学习读书, 后来怎么就不好了呢?   说到底,还是为了利。   都是李羡闹离婚闹的。   十五岁的李氏兄弟,少年成名, 一同受到太武皇帝召见。金殿对试, 太武皇帝对兄弟二人极是欣赏,赐了李大驸马, 赐了李二国子博士的官位。李益入了国子监, 开始步上仕途, 此后一帆风顺,十九岁担任南安王王傅, 南安王被杀后, 又被起复为太子太傅。李羡却从做驸马之后, 仕途再无起色,又和妻子华阴长公主不和, 婚后半年便闹起了离婚, 闹到父子失和,几乎翻了脸。   本来李羡和父亲闹,跟李益也没什么关系。但李羡得罪了父亲,惹得父亲说出要废嫡立庶的话,兄弟之间气氛就不对了。   再加上慧娴在中间。   亲人之间, 真说是什么大矛盾,其实说不上,大约就是日常许多小事的累积。   父亲重病在床卧时,李益日日在床边尽孝,朝视晚请,大小事汇报,俨然一副父子情深的样子。李羡要进门去探望,却被父亲怒赶出门,兄弟见面,李羡语气便酸溜溜的,反正就是,大家都很不高兴。   这两年还好了,父亲去世了,年纪都大了,过去的事也都过去,但是关系也就是那样了。   冯凭说:“你大哥怎么会和你父亲吵架呢?”   李益说:“他这个人,自小就不肯听话。”   李羡素来爱任性,也不专心于读书用事,凭着聪明狂浪一味冶行放纵。李家是儒学传家,他不师儒,偏偏要好玄道老庄,父亲屡次三番说他,他从来不听。   本来父亲就不喜欢他的言行,父子三观不合,又因为母亲、婚姻,各种家事,父子大吵了几回,而后关系便僵硬了。   冯凭听完,意味深长道:“你大哥这个人……”   李益道:“他其实也不容易。”   冯凭说:“听你一说,我倒是明白了为什么当年太武皇帝会赐他驸马,却重用你了。”   其实李益他父亲虽严苛,但却是个真正入世的,教导儿子的不差。在君王眼中,只有儒教才是堪用的,玄道一流都是旁门左道,于统治社稷无益,自然不会信任重用,只可做装饰罢了。   冯凭说:“你应该没同你父亲吵过架吧?”   李益道:“没什么可吵的,他说的都是对的。”   冯凭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其实你们兄弟父子关系还算好的了,至少还不用互相算计,只是吵吵架,不打就好了。你可见着这皇家父子兄弟之间是怎样打杀的,当年太武皇帝和景穆。”   李益笑说:“主要是人少。父亲只有我们两个儿子,要打也打不起来。他有他的事,我有我的事,也不指望靠老子留下的钱财爵禄过活,所以也就没什么好争的。”   冯凭说:“这样挺好的。”   聊了一会,冯凭不觉困了,便枕在他臂上,说:“我睡一会,眼睛快睁不开了。”   李益说:“睡吧。”   李益在宫中睡不着。可能是缺乏安全感,怕有人会来,所以便只是陪着她躺。   她睡的很快,不久,他就感觉怀中的人安静下来了,呼吸声浅浅的,胸膛有规律地起伏。他抱着她看了一会,独自想着心事。   冯凭睡了一个时辰醒。   下午,李益没什么事,还是在殿中陪她。   下午画画。   画画是为了治病。自从卧病后,她就有点歇斯底里的症候,御医建议她息气凝神,不要躁怒,写字画画这种事最能磨炼人,有助于心情平和愉悦。   画画究竟是不是有助于心情这不好说,但李益李大人在身边是肯定有助于心情愉悦的。冯凭其实对写字画画兴趣不大,但她喜欢李益在边上陪她,对外说李益在殿中陪她作画,也是个好理由。   冯凭说:“今天画什么?”   李益说:“还是接着前天画牡丹吧。”   冯凭说:“好。”   她姿势其实不太好,一只手撑在案上,一只手拿笔,身体都要挨到书案上去了。李益也不纠正她,只是笑。   她倒是娴熟的,提笔蘸了墨,一笔一笔,在纸上先涂抹出一朵浓丽的牡丹花瓣,勾出边缘,层次,又换了大号的笔,绘出叶子,浓淡墨晕开,最后用细毫笔轻轻地绘出叶片的茎脉,轮廓。   一朵美丽的牡丹图就在纸上成型了。她举着笔,转回头看李益,眼睛湿润的溢出光彩:“我画的好不好?”   李益笑说:“好。”   冯凭仰着脸看他,故意说:“我画的这样好,你奖我什么?”   李益笑:“还有两朵,你先把它画完吧。”   他低着眼,眉眼俱是温柔。冯凭看到他微微发红的脸,耳朵脖子都变了颜色,整个人笑的很厉害,只是在假装正经。她故作天真地,又假装不经意地拉了他手,逗他说:“我学的这么好,你要奖我什么啊?”   李益笑说:“这个考到我了啊。”   冯凭说:“亲我一个好不好?”   他转脸亲了一下她,提了笔在纸上给她的画润色,不管怎么笑,神态动作都还是端庄的。   冯凭说:“你这个人真有意思。”   李益说:“什么意思?”   冯凭说:“明明不害羞,但是爱红脸。”   李益无奈说:“脸皮薄,没办法,我也不想。”   冯凭就笑。   作画?   在拓拔泓看来,太后和李益这两人是公然的私通了。   下流无耻,不要脸皮。先帝才去世多久,她就做出这种事。那李益也是有家室的人,竟也一点人伦都不顾。   这两个人实在太碍眼了。   拓拔泓正为此事郁郁不乐,李坤在边上又告诉他一个消息:“臣刚刚打探得知,皇上知道先前李益献给太后治烧伤的药方,那背后医生究竟是谁吗?”   拓拔泓说:“是谁?”   李坤说:“这人名字叫徐琰。”   拓拔泓说:“徐琰皇上不知道,说徐济之皇上就该听说过了。这人是南朝的名医。当年先帝病重时,听说过他的大名,曾让那徐州刺史刘彪去请他,但是他不肯来,先帝后来便病崩了。而今他却自己来了北方了。”    第29章 召见   拓拔泓是个敏感又多心的人, 听到这话, 心里就犯了狐疑。   李益竟然认识这个人?当年他父皇重病,想办法召这人北上时,那李益怎么不吭声呢?   晚上, 拓拔泓就试探冯凭:“太后知道,先前李益献进宫的药方,其实是出自谁手吗?”   冯凭白天刚听李益说, 这会又听拓拔泓提, 感觉有内情。   “是谁?”   拓拔泓说:“这人就是徐济之。南朝有名的医生,当年父皇病重时, 曾下诏召他北上, 他没有应诏。不晓得李益是怎么认识他的。”   冯凭道:“真是他?”   拓拔泓说:“朕已经查过了, 确确实实是他。”   冯凭说:“没想到,难怪他一直隐瞒身份。”   拓拔泓说:“这个人傲慢的很, 自恃医术高明, 先帝屡召他不至, 一点尊敬也没有。而今在南朝待不下去了却又来向太后邀宠,分明就是朝三暮四, 厚颜不忠的小人, 太后相信他?李益既然跟他有私交,能请得动他,当年父皇病重,他为何不去请,假装不知道?”   冯凭听他这语气, 是要找事情,劝阻道:“皇上别这样说,李令不是那样的人。他结识徐济之在先帝驾崩之后,徐济之北上应该也是在先帝驾崩之后,否则他绝不可能不去请的。这件事怪不得他,只是机缘不巧合罢了。”   拓拔泓说:“可是他现在竟收留这个人,还想举荐其进宫,太后还准备再接纳?”   冯凭说:“若他真是有才能的,接纳又有何不可?皇上既然有疑惑,何不召他入宫问话呢?看看他怎么说,说完了再发落也不迟。顺便也可以试试他是不是真有本事,还是沽名钓誉之辈。”   拓拔泓面无表情。   冯凭抓着他的手在掌中拍了拍,哄说:“皇上不要不高兴,这是好事。这徐济之不但是名医,也是南朝的高官,人很有名气。原来召他不肯来,现在他自己来了,咱们若能不计前嫌收留他,足见咱们皇上和北魏朝廷的风范。怎么能拒人于千里?那不是正让别人笑话皇上小气?”   拓拔泓知道她说的有理,就埋着头没吭声。   冯凭说:“皇上年纪也大了,多关心关心正事,实在无聊多读两本书,别整天听信这些小道,没点正形。”   拓拔泓没什么情绪似的:“那好吧。”   拓拔泓试探了一番,没讨得好,他也就适可而止,没再纠缠,跟太后告辞离去了。   杨信从帘子外面进来,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和轻轻颤动的水晶珠帘,意味深长说:“娘娘发现皇上最近变了一些吗?”   他的确变了一些。   自从上次和冯凭吵架之后,话就少了。每次来她这里也呆不了多久,不超过半个时辰,有时候,说着说着话,一下子戛然而止,面无表情不言语。一会儿,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就告退离去了。他状态不正常,冯凭也知道他不正常,但是不能怎么办。只能让时间去改变和适应。   没想到杨信也眼睛这么尖看出来了。   冯凭说:“你看他变了?”   杨信说:“大不一样了,恐怕还是没消气。”   冯凭无奈说:“这脾气,跟他爹一模一样。”   杨信说:“不过徐济之的事,娘娘都不知道,皇上怎么知道了?怕是李坤又说什么了吧?”   冯凭说:“不用猜就知道,除了他还能有谁。”   杨信笑说:“这李坤,人不大,事儿还挺多的。”   杨信坐在她身边,伸手给她捏着肩膀。   冯凭正好肩有点疼,也就笑着由他捏了。   她闭着眼睛,杨信便有机会看着她的脸欣赏,但见她雪肤红唇,眉毛淡淡的,眼睫毛直而长,乌黑的头发掩着白皙的脖颈,那模样极是美,杨信便只是着意地看,目光扫过她的一寸又一寸。   “皇上既然知道了,娘娘打算什么时候召见那徐济之?”   冯凭说:“听说他还在病中。”   她让宦官去传旨,召李益进宫来说话。   杨信说:“不知他真本事如何,要是真能治好娘娘的病,那倒好了。”   冯凭说:“你说李坤这孩子,像不像他爹那劲儿?我看这孩子,传承起他爹的衣钵来了,成天喜欢挑事儿。”   杨信说:“得了吧,他爹十几岁要像他这样,还当什么录尚书事。咱们这成天忙得不得闲,他倒是好耍,净盯着咱们找茬呢。李惠虽说爱生事,但做事还算有些能力。李坤,昨天我在皇上宫外头碰见了他,他见了我,低着个脑袋缩起肩膀,眼睛都抬不起来,不晓得又做什么亏心事了,我走的急也没问他。”   冯凭笑说:“他应该是怕你。”   杨信说:“我也没怎么着他啊?不就是之前打了他两下吗?”   那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宫中有阵兴起了常太后的流言,说文成皇帝生母是被常太后所杀,又说赫连皇太后也是她所杀。有人撺掇皇上,要废常太后的名分。冯凭和常太后关系亲近,是常太后抚养长大的,当年被立为皇后也是常太后的主意,她有今天,可说是常太后一手造就。这不是摆明了冲着她来的么?杨信得知这话是李坤嘴里出来的,当时找到面前去,给了他两个嘴巴,教训了一顿。当时宫女太监侍卫们都在跟前,好几十个人,那李坤丢了脸。之后见到杨信,便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他是皇亲国戚,杨信只不过是个宦官,然而打就打了,也不能怎么办。杨信是太后宠信的人,背后有太后在撑腰呢,只是怄气。   说到李坤,杨信想起了一件事。   说:“不过臣最近倒是听了一些传闻。”   冯凭说:“什么传闻?”   杨信说:“皇上跟这个李坤,感情不一般。听说晚上一块儿睡觉的。”   冯凭说:“你说的这个睡觉,和我想的那个睡觉是一个意思吗?”   杨信笑:“这可不敢说,皇上年纪还小。不过听那太华殿太监说,两个在宫里经常换穿彼此的衣服鞋袜。前几天内府的人去那边送哈密瓜,刚经过那御花园,看到有人穿着皇上夏天常穿的那件珍珠衫,在那廊亭子里面站着。只见着个衣服背影,还以为是皇上呢,忙不迭地磕头,结果转过头来,竟是李坤穿着皇上的衣服。皇上身上却穿着李坤的衣服。那太监惶恐的不知如何是好,这两个人还笑,说又认错了又认错了。他两个身高体型又差不多,衣服一换,只看背影,不小心就得认错。”   冯凭说:“我倒有些意思了,皇上还真是不见外。”   杨信说:“依臣之见,皇上也该纳嫔立后了,娘娘应该考虑这件事。”   冯凭说:“是该立了,只是眼下还没空,等过了年再说吧。”   说了一会儿话,李益人到了,冯凭问他说:“那徐济之现在在哪,我想找个机会见见他。”   李益有些高兴,说:“娘娘已经决定了现在就要见吗?”   冯凭说:“你看呢?”   李益说:“我看可以的。他这边其实早就等着娘娘召见了,随时都可以进宫的。娘娘要是定了,我这就出宫去安排他。”   冯凭说:“后天宫中有宴,到时候你可以当众引荐他。不过在这之前,我想先单独见见他,有几句话要问。”   李益说:“这是应该的。”   李益说:“不过有件事比较麻烦,他是南边来的,听不懂北方话,你要见他的话,可能也听不懂他说什么。咱们朝中好像也没有南边来的人,到时候怕有些尴尬。”   冯凭感觉有点稀奇,笑:“你不是认识他吗?那你跟他怎么说话的?”   李益笑说:“我也听不懂,跟他一说话就得打手势,连蒙带猜。他说话口音可奇怪了,我听了就一直想笑。”   冯凭也笑:“不是说南方人口音都很软。”   她好奇问说:“这人长什么样?”   李益说:“年纪不大,三十多岁,长得白白净净的,就是有点瘦,个子跟杨大人差不多高。”   杨信在边上笑:“跟我差不多高?那也挺高的了。”   冯凭说:“我听说南人个子都很瘦弱矮小,面部身材都很扁平,没有北方人高大,轮廓分明。”    第30章 看病   李益笑:“不是, 这徐济之乃是南朝第一美男子, 相貌很出色。”   冯凭说:“是吗?我怎么没听说过?”   杨信笑说:“这我听说过,这人不但医术高明,而且美姿容, 言谈举止很有风度,人赠外号叫徐郎。”   杨信开玩笑说:“这南朝第一美男子遇到咱们李大人,不知道哪个更胜一筹。”   李益就只是笑。   两日后, 徐济之进宫来, 冯凭在崇政殿接见了他。   这人长的诚如李益所说,白白净净的, 举止温文尔雅。那礼仪作派, 一看就受过良好教养的世家子弟。就是有点瘦, 看着总有点弱不禁风的样子。纵使这样,说句美男子也是毫不过分的。冯凭感觉他气质跟李益有点像, 但是不如李益, 至于哪里不如, 一时倒也说不上来。   那徐济之知道要见太后,还以为是位老夫人, 内心还有些惶恐。及见到榻上坐的妇人, 年仅二十稍许,相貌美丽柔和。一张圆润白皙的鹅蛋脸,两道弯弯柳叶眉,一双眼睛大大的黑黑的,像小孩儿似的干净, 模样很是面善,想来不是刁钻刻薄的人,一颗心总算是放下了。   行礼的过程中,他又看到李益,一身朱红色薄锦袍,璧人似的站在太后榻前,正和太后小声交谈着,两个都是面带笑容,目光盈盈,君臣竟像是毫无嫌隙似的。他心说:这两个人看起来好生奇怪……刚想及此,顿时精神一振。心算了一下太后的年纪,又是死了丈夫的人,再看李益相貌出众。他也是见过世面晓得道理的人,一下子就猜着了。   原来李益说举荐他,他还颇有些担心,不晓得李益在太后面前的面子怎么样,要是太后不喜欢他就糟糕了。一看李益和太后是这种关系,李益亲口举荐的人,太后必不至于为难,他心里才有了底。   这会人起身来,冯凭赐了他坐,笑说:“李大人说你听不懂北方话,是完全听不懂吗?”   徐济之说:“臣先祖是洛阳人,臣会说一点洛阳话。”   冯凭笑说:“这倒巧,本宫也会说一点洛阳话。”   汉魏晋三代都城都在洛阳,以洛阳一带为中心形成了一套独特的地方语言,几百年间,一直作为中原官话。当时的人,以讲一口洛阳话自豪。吴国灭后,大文豪陆机陆云兄弟北上洛阳,因为操得一口吴语,不会讲洛阳话,被洛阳的贵族嘲笑其作的是鸟语。八王之乱后,晋室移鼎江南,定都建康,大量的北方侨民随朝廷移居了江南,将北方话也带到了江南,和当地的土著语言相融合。很多南方的侨姓贵族,本身就是北方人,到了南方,也坚持讲洛阳话。   而在北方,因为地方割据,政权林立,不同的政治中心,往往以当地语言为依托,都会形成一套自己的官话。晋阳的讲晋阳话,长安的讲长安话。洛阳一带因为常年战乱,被战争所毁,几十年来,早已经失去了中原重心地位,沦为边缘地区,所以洛阳话在中原早已式微。北魏一统中原之后,定都平城,而今通行的语言却很杂糅。拓拔氏是鲜卑人,鲜卑语自然是通行的语言,但是胡汉融合,汉话也是常用语,朝廷公文往来的书面语是汉语,从皇帝往下的鲜卑贵族们,都是从小学习汉文,都会说汉话。   至于日常偶尔会夹杂着的柔然、高车、匈奴等其他民族和地方语言,都被融合了。   宫中通行汉话,却是从文成皇帝开始的。   文成皇帝拓拔叡,也就是冯凭的丈夫,其养母常氏是汉人。文成帝从小就说汉话,又娶了个汉人老婆。拓拔泓的生母李夫人,也是汉人,拓拔泓身上带了一半汉人血统。常氏后来又做了常太后。皇帝是个鲜卑奸,喜欢装汉人,太后皇后太子全都是汉人,免不得整个宫中都跟着效仿,而今宫中几乎没人讲鲜卑话,都讲汉话。自上而下,影响遍及北魏上层。   文成帝不但会说汉话,还喜欢学汉地的方言。   最喜欢学的就是洛阳话。   朝中大臣高允是洛阳人,因此得到重用。文成帝经常喜欢召他进宫,听他说洛阳话,还跟着学。那人很有语言天分,后来帝后南巡至洛阳时,他能用洛阳话跟当地的土人交谈,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洛阳人。   太后会说汉话,徐济之倒是能想的通,她本身就是汉人。   不过她会说洛阳话,徐济之倒是有些吃惊,顺口就问了一句:“娘娘出身是洛阳人吗?”   冯凭笑了笑:“不是。”   往事在心中泛起涟漪,又悄无声息地散开了。   徐济之感觉奇怪,但也不敢就此多问,便依定好的,上前去给她看脉,诊治病情。   两人用洛阳话交谈起来。   看病的过程中,冯凭就看这人,确实有些病弱的样子。   远看时,觉得外貌不错,但总是有哪里不对,只是说不上来,近看看出来了,就是太瘦。   瘦的好似皮包骨一般,人虽白,但气色不好看,好像刚从地底下挖出来的似的。这大夏天,还穿着两层衣服,衣裳袖口收的紧紧的,中衣领子严严实实包着颈子,竟然也不见出一点汗。   再看李益,就感觉到肌肤生动,血肉丰满,好像一摸就能感觉身体的力量和温度。她便心里很高兴,很庆幸,感觉自己拥有一件很珍贵的好东西,是别人没有的。   她就转过头,冲他笑了一笑。   而李益没明白她在笑什么,便面露疑问,同时也笑,声音温柔,小声问她说:“怎么了?”   冯凭确认了他是属于自己的,便含笑又将头扭了回去。   徐济之给她断了脉,又确了诊,他想说点什么,又不好说,便问道:“除了先前李大人给的那副,娘娘可还有服用别的方吗?”   冯凭说:“那是第三副,先前两幅都已经停用了。”   徐济之说:“先前的方子,能否让臣也看一看。”   冯凭说:“自然可以。”   冯凭这边吩咐,杨信那赶紧派人去将御医召过来,连带原来存档的药方一并送到。   徐济之审方子,冯凭说:“这病能治吗?”   徐济之说:“原来御医怎么说?”   冯凭说:“御医说,这病要慢慢调养。”   徐济之说:“治病重在药到病除,直剖病灶。讲究的是一服药,最多三服药得把病人的病治好。说慢慢调理的,怕八成都是些庸医,治不好病,所以才拿这些托辞搪塞患者,骗人钱财。调理来调理去,病没治好,药吃了一篓子。是药三分毒,人都是血肉做的,那东西怎能长年累月地吃?遇到急病,凡说慢慢调理的,都是骗子,听到这种话不用犹豫,直接将他扫地出门便是。”   杨信和李益虽不会说洛阳话,但勉强能听懂,闻言都是面露喜色,如久旱逢甘霖。   杨信大喜,称赞说:“先生真是直爽人,这种话我从来没在别的医生口中听到过,一听就知道非是一般的庸医。这意思是娘娘这病,先生能治了?”   李益也是满脸喜色,说:“先生有把握了吗?”   徐济之说:“娘娘现在还在行经吗?”   冯凭面色微红,有些不好意思,看向杨信。   杨信会意了,替她回答说:“先生说的不错。”   徐济之说:“有多久了?”   杨信说:“已有半个月了。”   徐济之说:“我给娘娘开一副方子吧。”   冯凭本来是没报希望,听到这样的话,自然也极高兴。徐济之没说要让她慢慢调理,只需几服药就好,再不用长年累月的吃药,她顿感头顶的乌云都散开了。   徐济之这边开好了药方,说:“这药吃了,两个时辰之内,会大量下血,近两三天会持续有血块排出,大概三日方能净。等身上净了,臣再给娘娘开一道保宫的方子。”   冯凭笑说:“多谢先生了。若是我这病能得治,必定重金谢先生。”   徐济之说:“娘娘言重,这是臣应该做的。”   这边,徐济之退出了帘外。留下杨信、李益和冯凭,商量了一下,杨信和李益都觉得这徐济之可信,便决定了采用他的方子。   杨信出去,向徐济之说:“先生这几日就不要出宫了,暂且住在宫中吧,便于娘娘这边传唤。我这就去给先生安排住处。”   徐济之连忙道谢。   李益则是低下身,笑的一把抱住了她。   他强压着内心的激动,低声又高兴地说:“我就知道你的病能治,不会有事的。”   冯凭被他的情绪感染,心情莫名地也特别温柔。她伸手抚摸着他肩膀,笑说:“不要高兴的太早,万一还是不好呢?”   李益说:“不会的,一定会好的,菩萨会保佑。”   冯凭说:“刚刚听他说的那症状我都有点怕,真有点不敢吃。”   李益说:“没事的,我陪着你的。”   冯凭轻轻叹了口气:“真想早日好起来,生病太难受了,浑身都像是陷在沼泽里,一点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李益摸了摸她肩膀,轻声说:“会好的,不要瞎想。我先休息,我再去找他问几句话。”   冯凭说:“你要问什么?”   李益笑说:“随便问几句。”   李益出去了,一会,将徐济之引到了殿外。   徐济之因为一直惦记着太后那个问题,所以一见到李益,就笑问他:“娘娘是哪里人?怎么会说洛阳话?”   李益说:“娘娘是辽东人,祖籍在信都长乐郡。”   徐济之说:“没想到,娘娘洛阳音说的好,听着像是当地人。”   李益没听她说过洛阳话,然而用脚趾头一想也知道是哪里学的。除了那个人还能有谁?然而那却不是他该吃的醋。   李益笑说:“先生想多了。”   李益说:“不过我还有一问,敢问徐先生,娘娘这身体,是否再不能生育了?还能再有孕吗?”   徐济之说:“成孕自然有可能,只是娘娘身体这样,就算有孕,也保不住胎儿,十有**还是会再次流产的。”   李益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徐济之说:“还有一件事,我刚也想单独同李大人说。”   李益说:“什么事?”   “娘娘刚用了药,身体会不适,近半年里,要避免房事,至少两个月之内绝不能行房。两个月之后,可以适量而行。平日里也要多注意一点。”   李益知道,什么事都瞒不过这医生的眼睛,就只是脸热:“我记得了,多谢先生。”    第31章 厮磨   李益一下午, 哪里也没去, 就留在崇政殿。   冯凭服了药,等着看药效,一时也没有什么事做, 只是在床休息。李益伸出一只胳膊搂着她,让她半边身体靠在自己怀里:“要是难受就睡一会,反正今天什么也不做, 专门休息, 我陪你一块儿躺。”   冯凭说:“睡不着呢。”   李益说:“那我陪你说会话?”   冯凭摸着他脸,说:“我身上会不会有味道?”   李益说:“什么味道?”   冯凭说:“就是血的味道。”   李益笑说:“没有。”   他像抱孩子似的圈住她, 鼻子凑到她头上闻了一遍, 说:“香的。”他笑着吻了一下她:“有味道我也不嫌。”   冯凭说:“我怕我会流血, 待会弄到衣服上。”   李益说:“没事的,脏了洗了就是了。”   冯凭笑说:“你不是爱干净吗?”   李益不解, 笑说:“那个又不脏的啊?只是血, 又不是别的什么。再说也不会弄脏的。”   冯凭也就笑, 其实她自己觉得那个很恶心,害怕他碰到会嫌弃, 但是他不在意, 她也就放心地搂抱着他,不去担心那个了。   “那我就这样抱着你。”   她说:“我喜欢这样的抱着你。”   李益搂住她的腰说:“你想怎么抱就怎么抱,想抱多久就抱多久。”   冯凭抱着他身体,感觉怎么抱也抱不够:“真想天天跟你在一起。”   李益笑。   她搂着他,高兴说:“喜欢你。”   李益说:“喜欢什么?”   她摸着他脸颊, 他轮廓深邃,眼睛温柔,鼻梁挺直,有着温柔的神情和温暖的皮肤。   “喜欢你的脸。”   她摩挲着他微微扎手的下巴,男人的脸上有剃掉的须根,摸上去痒痒的非常舒服。   李益笑。   冯凭笑,摸着他腹部的肌肉:“还喜欢你的腰。”   李益伸出手,覆盖住她的手,冰凉细腻的手。这样抓住她,好像抓着一件珍宝。他转过头亲吻她额头。   冯凭手伸到下面去,握住他,凑到他嘴边,舔他嘴唇,悄悄说:“还喜欢你的这个。”   李益抚着她耳边的头发,目光温柔地看着她洁白的脸蛋,低垂的眼睫,嘴唇一下一下吻她,嘴边轻轻笑。   冯凭摸着他的脸,眼睛里全是迷蒙的爱意,说:“等我身体好了,我给你生个孩子好不好?她不给你生,我给你生。”   李益抱着她,只是笑,不回答。他知道她有时候喜欢说胡话,只是为了高兴。实际上,她的身体不能生,他们这样的身份,也不可能光明正大地诞育孩子。   冯凭说:“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李益笑:“男孩女孩都好。”   冯凭说:“那就生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男孩给你,女孩给我,男孩让他跟你姓,女孩跟我姓,这样怎么样。”   李益吻着她手,笑说:“我只要有你便知足了,别的都不敢想,冥冥之中自有天定,随缘就好。”   冯凭说:“可是我好想要个孩子。想要个小女孩儿,每天可以带她睡觉,陪她玩,给她穿好看的衣服,吃好吃的东西。女孩儿好,懂事,跟娘亲。男孩儿要读书要习武,身上担子重,女孩儿不用担心那些,有娘疼她就够了。”   李益说:“可是女孩儿要嫁人的。嫁了人,你就关心不到她了。碰到了坏男人,还要受欺负,伤心流眼泪。我不重男轻女,我只是觉得,这世道,女孩儿活着比男孩儿艰难,生下来容易遭罪受苦。做爹娘的看了心疼,男孩儿能少受些苦。”   冯凭说:“是也是。”   李益说:“先把身上的病治好,其他都不要想。”   冯凭说:“嗯。”   冯凭说:“我爱你。”   李益笑说:“我知道。”   冯凭说:“你不知道。我爱你,要是没有你,我就活不成了。所以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要爱你。你一天也不要离开我。”   李益笑说:“好,不离开。”   冯凭说:“你是我一个人的。”   李益说:“好,是你一个人的。”   她的占有欲,强到李益的心也在隐隐地惊跳。他知道自己是在攀悬崖,而她是崖壁上摇曳绽放的那朵花,吸引着他舍生忘死地冒险,只为了得到那迷人芳华。   说了一会话,冯凭说:“这药服了也没什么反应。”   是有好一会了。   李益说:“不急,好好躺着。”   冯凭说:“嗯。”   能得一刻相伴都是福,李益格外珍惜这样单独相处的美好时光,一会亲吻她头发,一会抚摸她脸蛋,一会爱抚腰肢。   冯凭趴着,闭眼安静了一会,感到身体的隐秘处有东西在往外涌。起初还只是很少,后来渐渐一股一股,像是个泉眼似的冲涌,很快就感觉身上冰凉凉湿腻腻的。   她有点惊惧不安,从李益身上抬起头。   李益看出了她表情不对,说:“不舒服?”   冯凭忍耐住了,说:“没有。”   但是那血涌越发凶,她趴不住,必须要起身了。身体一坐起,姿势一立起来,好像水闸门突然打开了似的,瞬间大股的血一下子冲了出来,她只感到体内一滑,人就有些打抖,险些要软。   李益及时扶住了她。   冯凭压低声音,说:“我没事,好像是那药见效了,在流血,有点厉害。”   李益说:“疼吗?感觉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冯凭说:“不疼,就是感觉有点厉害。”   李益说:“那怎么办,你是想躺着还是想起来。”   冯凭说:“我,我躺着吧,坐起来流血太凶了。”   李益忙把枕头挪了挪,让她躺。冯凭躺下,但是没有疼,只是感觉有点惊慌不安。   李益说:“我去请徐济之来。”   李益出去,让宦官去传话,吩咐好了又回来,冯凭还是浑身不安。她躺了一会,不行,屁股底下湿乎乎的,完全没法躺,又心惊胆战说:“我还是起来吧。”   李益赶紧又扶她。   李益说:“真的没事吗?”   冯凭语速有点快,说:“没事,你不用担心。”   她感觉裙子都贴在了腿上,是被某种黏腻的物质黏住。李益扶她起身,手一摸,却见裙子上全是红红的东西,床上碗大的一片,全都被血浸透了,那血还顺着腿滑落到地上,滴的地毯上一块一块的,浓稠的,颜色红的发黑,鲜血夹着半凝固的血块。李益吓得不轻:“这还是月事吗?怎么跟生孩子似的。”   冯凭腿有点软,说:“扶一下我,我要去厕室。”   李益说:“别去了,你快回床上,别挪动。”   冯凭被他又抱回床上。   徐济之很快过来,看到此情景,却又忙说:“不必躺着,娘娘如果身体感觉不痛,能够行走,便下床动一动。只要像平常如厕一样,让血污能排出体外就好。”   李益说:“这能行吗?”   徐济之说:“能行能行,你先扶娘娘下床来。”    第32章 愤怒   冯凭坐也不是, 站也不是, 身上血涌个不停,一会就要去厕室,一去就是半天。李益看她虚弱无力地躺在那, 脸色发白,人都要站不起来了,还要起来躺下的折腾, 心中着急得很, 徐济之却一直给他吃定心丸,说没事, 让他不要担心。   徐济之坐在床边, 像大人哄小孩似的, 循循善诱问她:“娘娘感觉头昏不昏?”   冯凭脸色苍白,眼睛漆黑, 像动物似的无助, 说:“不昏。”   徐济之说:“那眼睛花不花呢?看东西黑不黑, 有没有重影儿?”   冯凭说:“不花。”   徐济之说:“那身上有没有哪里疼痛的?娘娘不要担心,任何地方不舒服只管告诉臣。”   冯凭说:“没有。”   徐济之说:“那便没事, 娘娘安心躺着便好, 要是累了就闭眼休息会。”   李益替她盖了层薄被,又坐在枕边握着她手,眼睛一直专注地看她。   她笑:“我没事。”   李益说:“嗯。”   徐济之知道他二人的关系,也就当什么都没看到,每过半个时辰, 替她拿一次脉,问她感觉如何,有无不适。又用金针刺脉法给她疏通了一下经络。   李益在宫中待了一天,到酉时,该出宫了。徐济之是医生,需要替太后诊病,观察病情,留在宫中无可厚非,但他是外臣,一直呆下去不妥。但又舍不得走,一直拖延,说一会话,望望外面的天色。   冯凭也舍不得让他走,就说:“一会皇上要来,等皇上来了你再走吧。”   李益觉得这样可以,便说:“好,那我等皇上来了再去。”   拓拔泓平常酉时就会来,今天不知怎么的,一直也没来。李益也就借故一直磨蹭着,一会陪她说话,一会问她要吃什么。   那边,拓拔泓在苑中习射,脸色阴阴的不太好看。今天他出来就一直不太高兴,李坤知道他的心思,只要李益一进宫,他就会不高兴。他不高兴也不跟人说,就只是黑脸,弄的李坤一整天心里也毛毛躁躁的。这是个祖宗,李坤敢不顺着他,李坤让人在太后宫外面悄悄侯着,见李益出宫了,赶紧来禀报。   结果到酉时,那太监来回话,说李益还没走。   因为拓拔泓酉时要过去,所以李益见太后,总会在酉时之前离开的,免得冤家路窄,撞上了不好看。拓拔泓今天本来就脸色难看,李坤听这话急了:“什么意思,他今天还不打算走了,准备在宫里住下了?”   那小太监嗫喏说:“小人也不知,反正李大人现在还没出宫去。”   李坤问说:“那徐济之呢?”   小太监说:“徐济之还在给太后诊病呢。”   李坤有点不安,怕不知道怎么跟拓拔泓说。   果然,拓拔泓开始问时间了,听说到了酉时,就说:“让人去问问,李益还在太后宫中吗?”   李坤知道他不想跟李益撞上,早就问过了,只好实话实说:“李大人还没出宫呢。”   他以为拓拔泓要生气,那知拓拔泓只是皱眉默了半晌,说:“还没有,那我便再等等吧。”   冯凭跟拓拔泓那边一直在等拓拔泓来。   也许是潜意识里,希望彼此相处的时间能够再长一点,再久一点,甚至是隐隐能一直下去。所以拓拔泓今天这样的反常,他二人竟然也没多想。   的确是很反常,拓拔泓从来酉时一过便到,不会有片刻耽误,时间准的不能再准,今天却已经整整迟到了半个时辰了。   半个时辰后,她终于感觉到有点事情了,就让人去拓拔泓那边问:“看看皇上在做什么。”   太监去了,见到了拓拔泓,天已经黑了,他还在拉弓,瞄着靶子,专注地习射。他眼睛倒是好使,这天色暗的靶子都要看不清了,他却还在练,而且太监上前的时候,一发羽剪正从弓弦上脱出,直命中靶心,发出“笃”的一声。   李坤等人在旁边,太监侍卫都是一脸的倒霉样子。这夏夜又没风,天气又热,苑中又没点火把,黑漆漆的,蚊虫又出来了,盯着人咬,这群侍卫们也很受罪。   拓拔泓汗流浃背,汗水湿了衣服又被风吹干,一会儿又湿了。整个人心情又热又燥,背上像是被盐渍的难受,只是靠耐力在强忍着。那太监也是有眼色的,看到这情景,自然知道不对,但又哪敢多问?只是依着太后吩咐说:“太后问皇上什么时候过去呢?这么晚了就别练了。”   拓拔泓忍着天热和肚子饿,等李益离去,结果到现在,她才来问一句,还问的不咸不淡,好像根本不知道他在生气了。拓拔泓心中的烦躁就更甚了。   拓拔泓冷着脸,说:“朕还要再练一会。”   拓拔泓赌上气了。   他就不信了。   他今天就是不说,就是要看她有没有自觉。堂堂皇太后,谈恋爱谈的皇帝都不管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他今天非要看看她脸皮究竟能厚到什么程度。   你要耗,我跟你耗,看谁能耗得过谁,大不了今夜就在这不回宫了,看看她能不能对自己这个皇帝上点心。   太监得到这个话,就去向太后回话了。   奴婢的眼睛敏锐,自然是看出了皇上有点不对,但哪敢多嘴,只按皇上回的话说:“皇上还在北苑练箭呢,说是还要一会儿。”   冯凭心里说:“这个点儿了,还在练箭?”然而想到李益可以多留一会,她也就接受了这个回答,由他去了。   天渐渐黑下来了,宫中,宫女升起了蜡烛。   李益还是坐在床边上,一边等拓拔泓,一边闲说。   这一晚的气氛颇有些怪异,冯凭这边用了晚饭,留李益和徐济之也在宫中用了饭。   又过了半个时辰,拓拔泓那边还是没出现,冯凭说:“皇上今天可能不会过来了。”   李益笑:“我也该出宫去了。”   冯凭又说:“一会有夜宵,等用了夜宵再走吧。”   李益于是又留下,等夜宵。   拓拔泓等到戌时,李益那边还是没有出宫,他生气地扔了弓箭,大步回宫去了。   拓拔泓没有用晚饭,在殿中大发脾气,茶盏摔了一地。他只感觉到胸中憋了一股怒火,无处发泄。他感到说不出的厌恶,愤恨,简直想要杀人了。    第33章 好   李益去了。   冯凭身体没有大恙, 到晚上没怎么流血了, 徐济之便也告退。   冯凭再次遣人去了太华殿,问拓拔泓。   宦官回来告诉她,说皇上身体不舒服, 已经歇下了。   冯凭没说什么,便应了。   夜已经深了,她却精神清醒, 睡不着。   徐济之的出现, 又让她想起了许多往事。   白天李益在的时候,她的注意力在李益身上, 没有心思想事情。晚上独自一人的时候, 回忆便慢慢唤醒了, 无法逃避。她睡不着,让杨信送了酒来。   她不方便起身, 便趴在枕上。杨信跪在床边, 用玉杯斟了一杯, 笑盈盈递给她。   她右手臂横在枕头上,头压在手臂间, 左手接酒杯, 小小的喝了一杯。酒是葡萄酒,甘甜微酸,入口凉凉的,入了肚子很舒服。   杨信很乐意伺候她,喝完一杯, 又给她倒一杯。   “夜难熬。”   杨信笑说:“多喝一点,好睡觉。”   冯凭叹气,说:“难熬。”   冯凭说:“要是只有白天,没有夜晚该有多好。”   杨信说:“我还觉得,只有夜晚没有白天好。”   冯凭笑。   杨信说:“白天人多,晚上就咱们俩。”   冯凭笑。   她喝了几杯,有些醉了,道:“你早些去歇吧,我一个人待一会。”   杨信拿了件薄被来,给她盖在身子上:“夜里要冷的,别受凉了。”   冯凭说:“嗯,去吧。”   杨信离去了,她一个人将剩下的半壶酒喝光,趴在枕上,昏昏沉沉的等待着入睡。   拓拔泓气的想杀人了。然而掂量自己的实力,是不够和她硬碰硬的。自从乙浑被诛后,太后以垂帘听政之名,将大权全攥在了自己手里。拓拔泓名为皇帝,实际上朝中大事都是太后做主,他说了不算。大臣们决事,稍微有点重要的事,就要“问问太后的意思”。朝中的章奏,也要经过了中书省审核,才送到皇帝御案前。太后虽然不看奏疏,但是对朝中发生的大小事了如指掌。李益不仅是她的情人,也是她政治上的同党和助臂。只要太后掌政一日,他便不能将这人怎么样。   他强忍着怒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没有必要为这种事生气。   他告诫自己。   这件事,本质在于太后掌权。   拓拔泓对于这四个字,感觉相当微妙。   拓拔氏家族历代以来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立储杀母,为的就是防止母后干政。先朝从来没有过皇太后垂帘听政的事,不为别的,就是忌讳,忌讳到了不惜因噎废食的地步。怎么到了他的身上,头顶就压着个太后了呢?他失去生母换来的皇帝位,结果现在让一个毫不相干的女人做起了皇太后,毫无阻碍地掌政了?   拓拔泓不能接受。   他父亲登基,杀死了亲生母亲闾夫人,结果让一个保母做了皇太后。他母亲李夫人死了,结果现在是冯氏垂帘听政了?   不能接受。   拓拔泓恨这个。   这样让他觉得他那可怜的生母死的悲哀,而且毫无意义,一个可怜的母亲,为了自己的儿子牺牲了生命,结果换来的是别的女人的荣华富贵。   若是她肯老老实实呆在后宫,安安分分,他也就不去计较那些,可她非要做实权太后,还要堂而皇之的在宫里养情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往来,把他不放在眼睛里,拓拔泓就不能容忍了。   拓拔泓控制住愤怒,洗了个澡,整理了衣服,往太后宫中去。   他一个人,带了两个太监随从,到了崇政殿,太监瞧见他了,要通报,拓拔泓阻止了。   他独立走进内殿。   本来以为李益还没走的,去了才发现,只有她一个人。殿中昏昏的,掌着油灯。非常巧,可能是她把人都遣出去了,拓拔泓进去时,里面一个多余的人都没有。   她侧卧着,两腿并拢,身体用一个极扭曲的姿势蜷缩,两手抱成圈,又将头深深地埋在手臂肩。夏天衣服薄,腰臀的曲线分明显露出来,整个身体骨肉匀停,凹凸有致,不用触手,就能感觉到那柔软。   她看起来很孤独。这个动作看起来特别柔弱,特别引人怜爱。拓拔泓背地里怎么厌恶她,当面见到了,心就要软了。   他心想:李益回去了?   是回去了。   幸好是回去了,不然保不定他就要怒火冲天起来。他心说:幸好。不然真的要火了。   她腰上搭着薄被,床底下放着一只空的酒壶,一只白玉酒盏。   拓拔泓突然动了心思了。   他轻轻坐在床上,生怕吵醒她,然后他脱了鞋,脱了袜,蹑手蹑脚地爬上床。   她睡在床边上,他绕过她,爬到了床里面,悄悄躺下。床里还很宽敞,还有枕头,她的床好像比他的要舒服一点?味道也跟他的床不一样,他闻出哪里不一样,貌似是人身上的香,不是熏香。   他脱了外衣,放到枕边,身上只穿着单薄的中衣和中裤,比较舒服。   已经很晚了,拓拔泓躺了一会,困意就袭来了。   半夜,他被隆隆的雷声吵醒,天外电闪雷霆,很快,大雨哗哗落下。窗外的树木被风吹的左右摇晃,发出沙沙的响声,连内殿门口的帘子也被风吹的响动起来,很快有人关上了窗。拓拔泓听到细细的脚步,有人进来了,将床边的鞋子摆整齐,又往他身上盖上了一层温暖的双层厚夹被。   拓拔泓此时心情就特别的奇妙了。   他上床的时候,也没多想,但此时心中忽然意识到,正在发生一个巧妙的误会。   一床被子盖住了两个人,有人这样看到了,认为了。很快,这宫里对他和她的关系,就会有新的看法了,这种事情,是传的最快的。   不怕。   他不怕大臣和奴婢们这样想。他们这样想最好,对他最有利。   拓拔泓满意了,感觉自己今夜没有白来。   他本来正感到有点冷,这被子一盖顿时温暖了起来,没法更惬意。他转过身去,从背后抱住了她,头埋在她脖颈间嗅着,双手摩挲着她柔软的身躯。   好。    第34章 梦中   他是第一次碰女人。   心跳的很剧烈, 身体有点颤。他尽量放轻动作, 免得把她惊醒。他犹豫了一下,先松开她,后退了一点, 将自己身上的衣衫除尽,又小心翼翼地将她身体扳转过来,使她正面朝着自己。   他扳动的过程中, 她迷糊着发出声音, 睡的正香,不肯被打扰。拓拔泓紧张的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生怕她眼睛一睁醒过来, 前功尽弃。她将醒未醒, 最终还是没醒,被他成功地翻了个身。   她的身体也打开了, 不再蜷缩成一团。   拓拔泓开始吻她。   她的嘴唇很柔软, 一下子就被他咬住了。   他手伸进她衣服里, 她身上真是火热。   她的身体,跟他想象的一样温柔美好, 不, 比他想象的还要好。他亲吻着她,抚摸着她的时候,那一刻心里感觉只要她肯属于他,不管她做了什么,他都能原谅。不管她有什么要求, 他都能满足。她若是红颜祸水,那他甘心做那个昏君。   他算是明白,为何会有那么多皇帝爱美人不爱江山了。   雷声隆隆在天外炸响,雨水哗啦啦的,淹没了一切声音,这殿中却温暖如春,他像给蛇蜕皮一样,将她从衣服中剥离出来,落入了他的怀抱里,和他肌肤相贴。   他一口一口地吃她。   冯凭以为自己在做一场春梦。   是夜里,自然就是春梦了。她梦到的人是拓拔叡。   梦里她也知道是梦,她很不解,为什么会梦到跟一个已经死去了的人亲热呢?然而梦这个东西无法解释。他吻她,她接纳着他的吻,不反抗,也不回应,她心里很难过,心想,他为什么在这里呢?他为什么会出现呢?她已经忘记这个人了,他不是死了吗?   她感觉自己好像在做梦,又好像是真的。她挣扎着想醒过来,但身上像压着一座山,无论怎么用力也醒不来。她拼命集中精神,试图从梦中挣脱。   拓拔泓,在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将她叫醒了。   她迷迷糊糊的,过了好久,目光才渐渐聚拢。   拓拔泓,因为不想让这件事变成单方面的强迫,所以决定叫醒她。然而她醒了之后,他又有点羞耻,不敢正面看她。他低着头,侧了一下头,使自己的脸迎着灯光,让她的目光在自己脸上停留了一会,好让她明白眼下搂抱的人是谁。   她只是呆呆看着,没有反应,眼睛眨也不眨,好像丢了魂似的。   拓拔泓等了好一会,见她仍然是痴痴的没反应,他便默认她是明白了,接受了。他贴了脖子抱了她,将脸挨着她的脸,一边亲吻,一边摆动身体。   这一夜在雨声和雷声中过去了。拓拔泓搂着她,在温暖的被褥间沉入甜美的梦乡。   天亮之前,雨声渐稀了。   冯凭醒了。   醒了,她先是迷茫了一会,想起了昨夜的事。她以为是做梦,然而睁开眼睛,她扭过头,看到了躺在身边的拓拔泓。   这人是怎么来的?   她完全记不起。   梦中的片段和昨夜的回忆交织在一起,她一时分不清哪些是梦,哪些是真实发生的。她躺在那想了很久,越想越糊涂,进而又怀疑自己现在还是在梦中。   他少年稚嫩的面孔,白皙的皮肤衬着朱红的锦被,显得格外鲜嫩。浓秀的眉睫,殷红的嘴唇,颜色好像奶皮子似的,是独属于十几岁年纪的干净,让人无法将他和男人邪恶的**联系在一起。   她伸手去揭开他身上的被子,他的身体见了光,是雪白的,美好颀长的一副裸。体,有着平直的肩膀,修长鲜嫩的胳膊和腰脚。她一眼看到了他腰腹下面,一根通红正刺目地昂举着。她突然受了极大的刺激,好像他身上长出的是一条毒蛇。   他什么时候长成这样了?她感觉很不可思议,他是个孩子,虽然看着长大了长高了,但也只是看着长大了,其实骨子里还是小。就是做错了事,说错了话,你还是要看他是个孩子的份上让着他一点,需要关照他的那种。   他不是孩子了。   他感觉到冷了,翻了个身。   感觉到有人盯着自己,他打了个激灵,顿时也醒了。两人正面对着,四只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对方,一时气氛凝固,谁也没有开口。她忽然感觉他眼睛圆圆的,一脸戒备的好像某种动物。   过了很久,她没有动。   拓拔泓凑近了,吻住她的嘴唇,伸手抱住了她,头埋进了她怀中。   殿外,杨信早起了,听小宦官说了昨天晚上的事,心就一咯噔。   杨信吃惊道:“昨夜一夜都没出宫?”    小宦官说:“现在还在呢。”   杨信说:“皇上只是同太后夜里谈谈心,留下也正常。管好你的嘴,别到处去胡说八道,要是让我听到一点不好听的,仔细你的脑袋。”   小宦官说:“知道了。”   杨信说:“娘娘醒了吗?”   “醒了多时了。”   “唤人了吗?”   “没唤。”   杨信进殿去,掀开帘子。   冯凭已经穿好了衣服,坐在镜台前面,拓拔泓坐在她身边。听到有人掀帘进来,两人同时回过头,好像受了什么惊吓似的,表情十分诡异。杨信愣了一愣,很快反应过来,笑道:“皇上要上朝了吧?臣叫人来伺候皇上梳洗。”   冯凭转头,看了拓拔泓一眼,目光淡淡的,点了点头。   拓拔泓含糊地说:“好。”   杨信让人准备水和早膳,又让人去太华殿取了拓拔泓的朝服过来。   拓拔泓上朝去了。   冯凭一上午,只是身体不适,只感觉有些恶心,想吐。早上的时候还有点迷茫,这时候已经完全清醒了。她越想越不对。   怎么会有这种事呢?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事呢?他是拓拔叡的儿子,是拓拔叡跟那个女人生的儿子,想想就很恶心。她宁愿被狗,被一匹马上,也不愿意跟这个人有任何关系。简直是太恶心了。   她越想越过不去,体温一上来,发烧又病倒了。    第35章 进展   拓拔泓一生里, 有那么几个记忆深刻的时候。   好像都是跟她有关的。   一次是他父皇驾崩时。当时还是皇后的冯凭将他召至太华殿。一见面, 他就看到她涩红的眼睛,什么都不说,走上来就抱住了他, 泪珠子滚滚而出。   她的本意大概是想将他当做小孩子,做孤儿寡母状哭泣,但实际他当时已经长得很高了, 看起来跟个大人没两样, 她抱了一会,大概是又察觉到, 便有些讪讪地松开他腰, 扭过头, 改为握住他的手,继续落泪。那夜一整夜, 她就握着他的手, 有人来, 见到大臣,她就扶着他的肩膀, 将他搂在怀里, 做出很亲近,互相依赖的样子。   她的手柔软,湿润,弄的拓拔泓的心也湿腻腻的,好像有一条软软的凉凉的虫子在心上爬。父亲离世的悲伤, 即将登基的大事,他统统没记起。就只记得了她的手,还有她身上的香气。   那一夜,她穿的衣服,什么打扮他都还记得清楚。他甚至记得她头上戴的凤簪的样式,凤口衔着金珠,凤凰的尾羽像一小簇燃烧着的金色火苗,又好像是并拢的两只佛手。她穿着白素裙,光滑的锦缎面料,上绣着金色的荷叶和莲蓬。他觉得这一身很好看,温柔,素雅又洁净,很想看她穿,可惜那之后再没看过她穿那身衣服,也没看她再戴过那凤簪。   她一直想表现出他还小,还是个孩子,还需要人照顾保护的样子,以便于更好地树立自己监护人的地位。但拓拔泓的个子已经比她还高了,所以两个人都有点不自在。拓拔泓希望自己可以再缩小一号,以便于被她搂在怀里,或者揽在胳膊底下。她大概也希望他能够缩小一号,这样才好掌控。否则一个年轻的女人,对一个已经长成大人的、有着独立的思考,足够强壮的少年,不管怎么定位自己的角色,都有点尴尬。   但这是没办法的事,她不够老,他又不够小。   他对那天印象那样深,大概是因为从小到大,没有人那样搂过他,没有人那样握过他的手。小的时候,他父亲偶尔会抱他坐在膝上,常太后也经常会抱他问话,但他感觉都不深。他父亲是男的,常太后太老了,又爱俗气,他不喜欢。   还有一个,便是他的初夜过后,那连绵了半月的暴雨。   天下着雨。   早上下雨。   中午下雨。   晚上下雨。   吃饭下雨,睡觉下雨,读书下雨。   发呆还在下雨。   随时都在下雨。耳中听到的声音永远是稀稀哗哗的,雷声轰轰隆隆的,宫檐下水流如注,宫中水流成河,排水道都不够用了,淹没了一片,站在宫殿前就可以看海。到处都是湿哒哒的,水涝涝的,几乎让人怀疑世界要毁灭了。   停不下来。   空气湿润而粘稠。   天色也总是阴沉沉。这样的雨,拓拔泓也无处可去,就终日地坐在她床边陪她。   说话,喝药,吃东西。   她脸色雪白,躺在银红锦被里,一张脸只剩下眉毛和眼睛有颜色。但还是醒着的,也没有绝食,也没有生气,不愿意说话。只是精神恹恹,说话的声音很小,有气无力的,像是被鬼掐着脖子。   药送过来,拓拔泓给她喂。   食物送过来,拓拔泓也一勺一勺的送到她口边。   雨声哗哗,心事在漫长的雨水中发了霉,长了毛,又生出了一层碧绿的青苔。   白天不离,晚上,拓拔泓还是宿在崇政殿。   夜里,他抱着她睡。   她身上热烘烘的,好像揣着个小火炉。拓拔泓不敢再碰她,但是亲她,抚摸她。   她睡的很不安稳,口中呼出的气息很干燥,很热。身体挨着的地方像是被火在烤,半夜,她疼的呻。吟,身体翻来覆去,口中时不时发出烦躁难受的叹息。   直到拓拔泓松开她,身体躺的远了一些,她才没有再翻动叹气。   第二天夜里,还是这样。只要他搂着她,她便被笋毛扎了似的,一会翻一个身,一会叹一口气。确实很热,拓拔泓也感觉很热,本就是夏天,她又在发烧。拓拔泓知道她不愿挨着,于是也就不跟她一起睡了,第三天夜里回了自己宫中。   不过白天,拓拔泓还是跟她呆在一起。   吃药,说话,吃东西。   会见大臣。   拓拔泓是得到了就不会再放弃的人。   得到了,自然要巩固,以及保持下去。   拓拔泓这会,承认自己是喜欢她的了。   他喜欢她。   并非一时冲动,而是多方比较,深思熟虑的。   他品格很高,不是什么人都能看上的。   他很挑。   他喜欢人,自然是有前提,前提是要好看。他对女人的审美也是有极高的要求的,不能是普通的好看、可爱或漂亮,得是美的天上有地上无,除了他别人都得不到,这才配得起他这样尊贵的身份。   但只是好看不够。   宫女太监里也有好看的,大臣的女儿里也有好看的,但拓拔泓认为他们跟自己不是一类人,没语言,不会了解自己在想什么。他是需要被人了解,被人懂得和需要倾诉的。他需要知己,需要灵魂的共鸣,需要感情的升华。   拓拔泓认为她能了解自己。和她说话,他感觉很舒服。她能满足他,别人都不能。   他们现在有隔阂,但拓拔泓认为这是能克服的,只要两人共同努力。   看起来,她也并不拒绝。   已经前进了一大步。   关键性的一山爬过去了,剩下只是小坡小坎。   拓拔泓是个注重灵魂相爱的人,并不是粗俗的只晓得**快感。所以他也并不纠缠她**,只要和她感情上先融合。   她自己能动一点,就自己端着碗喝药,自己拿着筷子勺子吃饭了。说话的中气也足了一些,脸上也少了虚弱,看人的眼神也不是软趴趴的了,开始关心朝中事。   一切都在微妙的起着变化。   冯凭病了两日,不曾下床。   但半个月之后,她的身体还是恢复了。   毕竟还是年轻,恢复起来,一天一个样。   人身体好和身体差的时候,感觉就不一样,病的时候天天躺着,说话都没力气,好起来那精神劲都不一样。拓拔泓早上过来的时候,就看到她在训斥大臣。天都还没亮,鸡都还没起呢,她已经盛装地穿戴好了。跟昨天不一样,可能是施了妆,眉眼一下子浓烈很多。    第36章 再见   这大清早的, 为的什么事呢?原来是因连日暴雨, 黄河一路几处口子决堤了,说是死了好几万人,有几个郡都被完全冲毁了, 现在情况还在恶化。黄河筑堤本就是头等大事,朝廷年年往下拨款,结果一场大雨, 全决了口子, 现在到处都在闹水患,哭的喊的, 上下哀鸿一片, 太后自然是火了, 把相关的责任人都叫过来,问那年年筑堤的钱被吞到哪个狗肚子去了, 要问责砍脑袋。   一场暴雨闹的帝国不安, 河道决了口需要修缮, 灾民需要赈济,还要对付瘟疫。   短期之内, 冯凭和拓拔泓都不得安生了。   这天夜里, 李益睡在署中。   夏夜天热,他开着窗,半夜听到风刮的呼呼的,窗子被吹的四面煽动,他乘着风起床来关窗。风吹的他身上的单衣鼓了起来, 豆大的雨点迅速地砸在身上。   然后一夜都是暴雨。   很久没下过这么大的雨了。他是常接触事务的人,听到下大雨,心里就担忧,又要闹水患了,朝中又要一阵焦头烂额了。这些事情让人头疼。雨哗哗越下越大,他后半夜几乎没有睡着觉。   次日还是大雨。   他一直等着冯凭那边召见,结果一上午一直没有。倒是杂七杂八的事老缠着,正忙着忙着,忽然说淹水了,署中存放文件的地方淹了水,一批重要的文件可能毁了,一下子整个官署急的不得了,连忙想办法去抢救,一天忙这个事情忙到上火,才终于把东西转移。下午这边就得到了通知,曰下大雨,各衙门官署不办公了,把重要文档封存好,大家都回家避雨去吧,不用干活了。   李益想着她的病,收拾好,派了个奴婢去找杨信,问里面。杨信告诉他拓拔泓在,冯凭今天不方便见他,又说太后身体没什么大碍,让他不用担心。   李益见不成她,也只好离开官署去了。   接下来几日便都在家中。   大雨一直不停。   署中也未能恢复办公。   被迫在家呆的这几天,他只是有些寂寞,大雨不停,哪里都去不了,除了吃饭睡觉,无聊只是躺在床上看书。有时候看到一个有趣的东西,他特别想跟她说,或叫她一起看,却发现自己自己一个人,便有些失落。看书也少了点乐趣。   空下来,他抬起头望一眼窗外的雨水,想看雨停没停,然而那雨一直没有小下来的迹象。   他放下书,盖上薄被日睡。   惠娴进书房来,看到他躺在床上睡着了,走到床边去,替他将滑落的被子提了提。   他抱着被子又醒来了,笑。   次日,惠娴看他无聊,说要他打双陆。李益的确也无聊,两人便在榻上摆了棋局,拥着衣掷骰子,打双陆。   惠娴说:“赌什么?”   李益也不知道赌什么,就说:“赌钱吧?”   惠娴本来是想说点深刻的话,意味深长的,能引起某种转折的?比如“赌你的心”,“赌一个愿望”,“赌你一句真心话”,类似的。听到李益的回答,她沉默方时,最终让丫鬟去取了两袋钱。   惠娴乃是个正经的贵妇,整天在家没事干,闲来的娱乐就是打打双陆,赌个小博,不想浸淫数十载,已经是个中高手,出手难逢敌。打了一下午,李益输了个精光,只剩下两个铜板。   李益就有点丢人,感觉智商被惠娴碾压了。   惠娴也不好意思说自己在家没事就跟贵夫人们打双陆,赢的钱都够补贴家用了,也有些脸红:“今天手气好。”   打完了。   惠娴提着两袋钱离去,感觉跟这个人玩,真的是很没有意思。   以前跟李羡玩双陆,李羡是多么有趣,他说:我赢了,我亲你一下,你赢了,你亲我一下。多有趣。李二不解风情。   夜里,李益睡不着觉,对着那双陆局研究了半夜,感觉特别想叫她跟自己一起玩。   玩什么呢?   他心想:我赢了,我亲你一下。你赢了,你亲我一下?他想着想着便忍不住笑出来,感觉快乐要往外溢。   过了几日,回到署中。   李益却意外得知太后病重。李益要去求见,仍然是见不到她。他去太医署见徐济之,徐济之却说:“我先前不是曾叮嘱过,娘娘的身体,现在不能行房吗?怎么会弄的又发起高烧了呢?”   李益半天没懂。   回官署的路上,他一路思索着徐济之的话。   他终于知道什么叫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了。   冯凭没有再召见他。   李益心想:等她身体好一些,她应该会见他的吧。   冯凭身体恢复之后,还是没见他。   其实他不知道她身体怎么样。太监的话不可靠,杨信这人也不老实。杨信说她病已经好了,李益总不太信,心里觉得她大概还是不太好。她要是好了总不至于不见自己,不说话的。直到这日他入宫面圣,禀个什么事,来到御花园里,突然发现皇帝和太后都在座。   拓拔泓一身龙袍,自然是十分英俊精神,坐在龙椅上。太后坐着凤椅,她看起来很不错,脸好像比先前还白了许多,几乎有些透明了,两颊之处又有些淡淡的粉红,嘴唇则是红红的,好像盛开的石榴花。她身着常服,衣容鲜艳而断丽,低头间轻波滟滟。皇帝太后并座着,面前摆着一张华丽长案,案上琳琅的是葡萄酒,哈密瓜,食物和点心。杨信等人在旁边殷勤地伺候着,劝进着高昌国新进的葡萄酒和驼蹄羹,如何如何美味。她伸出纤白的五指,端了一盏茶饮,见到他面露微笑,好像从没生过半分病。   “李令许久不见了。”   拓拔泓下了一道令,将李益调出京城。   这令旨还没发下去,转而就到了太后手中,又被太后给压下去了。   拓拔泓得知这个消息,当即就杀到崇政殿来了。冯凭正坐在案前,拓拔泓直接走到她面前,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冯凭不明白他说什么:“什么是什么意思?”   拓拔泓说:“朕下的令旨,太后为何驳回?”   冯凭说:“皇上说的是李益的事?”   拓拔泓忍着气:“是。”   冯凭有点笑,说:“皇上让他去治水?”   拓拔泓听到她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个什么意思,高兴还是不高兴。   “有何不可吗?”   冯凭语气不怒不恼的:“皇上这样安排不妥,他不是做这种事的人。”   拓拔泓觑着她,好像要从她脸上觑出什么秘密来。他也不知道是酸,还是嘲讽地说:“他在你心里不是万能的吗?还有他做不好的事,朕可不会相信。”   冯凭不跟他置气,回说:“术业有专攻,他本就不是做这个的,这种事还是让专业的去吧。”   拓拔泓往榻上一屁股坐下,说:“那朕不知道他还有什么能耐。这点儿事都做不了,那要他有何用?赶紧回家养老去吧。”   冯凭听到他说养老,心中就很不舒服。心想,别人并不老,你又有多年轻呢。   冯凭说:“拟诏制诰,出入参行,裁量官事,这都是他的专长,留在朝中正堪用,皇上何必非要让他去做河工的事情呢?”   拓拔泓冷哼一声,说:“你狡辩。”   冯凭说:“我如何狡辩了?”   拓拔泓说:“你根本就是不想让他走。”   冯凭说:“那皇上不也是成心要让他走吗?这事本就不妥,我不想让他走有哪里不对?”   拓拔泓心说:李益这段日子都没进宫,见都没见了,还非要留着,难道是想以后继续吗?   拓拔泓说:“朕就是不想看见他。”   冯凭说:“我不懂皇上这是为了什么。”   她抬着头,一脸不解,好像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需要从他这里得到一个解释。   “皇上为什么要这样做?”   拓拔泓站起来,原地走了几步,又转回头面对着她。她还是一脸疑惑。拓拔泓皱眉道:“你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冯凭说:“我能假不知道吗?”   拓拔泓说:“你敢说你和他没有那样的关系,你没有做出对不起先帝的事?”   冯凭讶异说:“皇上这话是从哪听来的,这种话也能听得的吗?”   拓拔泓说:“你敢说没有?”   冯凭全没迟疑,一脸坦然说:“没有。”   “没有?”拓拔泓说,“你发誓。”   冯凭说:“没有。”   拓拔泓说:“要是你说假了呢?”   冯凭说:“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吧。”   拓拔泓气结。   冯凭说:“你要问,问我,我说了你又不信,那你又何必问我呢?左右你只相信你自己便罢了,我说什么你都当我是在骗你,那你就不要问我了。”   拓拔泓说:“那你告诉我,你为何要维护他?”   冯凭说:“皇上此举不妥,我只是建议皇上。”   这件事因为太后的阻止,还是没得成,不过李益很快就从好友的嘴中得知了。   “皇上想调你出京,太后未允。”   只是几个字,却让他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李益不敢深问。   李益倒也不是完全见不到她,其实隔三差五的能见到。毕竟他在朝廷里做事,又经常需要出入宫廷,但见到的时候要么是拓拔泓在场,要么是有宦官或者侍卫在旁,都是正式的场合。私底下两人再没有见过面。   李益心想过,是拓拔泓不让她见他的吗?但细一想,不是,宫中朝中的事情都是太后在做主,拓拔泓是拘不住她的。   只能是她自己不愿意见他了。   无疾而终。   情话犹在耳边,但他究竟算不得她的什么。   若是夫妻,分手当有离婚书,若是恋人,分手也一是一二是二地讲明白是何缘故。而他和她之间竟也不必要这一道,本就是见不得人的,到分开,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彼此明白了就是了。   “你晓得我的意思。”   这也是他跟她说过的话,有一天分开便分开,谁也不怨恨,分开了还是记得对方的好,还是心里在意她,还是会对她好。只是没想到幸福这样短暂,当真就分开了,一时有些回不过神。   朝中事务繁多,因为水灾之事,到处忙的纷繁。白日里,李益被各种琐事缠身,也没有太多时间想这些。只有夜里躺在床上的时候,才会想,一夜耿耿不寐。   很快入了秋了。   换下单衣,穿上了夹锦袍。树上的叶子被风卷走,晚秋里,景物已经有些萧瑟。   冬至这日宫中设宴,颁赐群臣。李益在宴中。   席上,太后忽然让宦官来,赠了他一盏酒。   李益当时也在和同僚饮酒,忽然又宦官从御案上方下来,朝他走来,向他示意托盘中的酒,笑说:“这杯酒,太后赏给李大人的。”   李益还有些怔,他忙站起身谢,眼睛隔着人群望过去,见她正在一片灯火辉煌之中向自己露笑。那笑容和他记忆中,两人还未相好那时有些相似,满目期许,不知是紧张还是羞赧。他那一刻几乎有点承受不住,张着口,想说点什么,嘴一动,口中的酒呛进了气管。他发出了激烈的咳嗽,气管中火辣辣的疼痛,好像撕割般的。他咳的剧烈,面红耳赤,两个眼睛也红了,眼泪差点挤了出来。   宦官连忙给他拍:“李大人,当心啊?”   李益忙道:“没事没事,实在是不小心了。”   李益谢了酒,饮了。   宴毕后,众臣将散,宦官又将李益请到了御案前去。拓拔泓坐那,面色冷峻,冯凭则仍是笑,说:“李大人,今夜的菜肴怎么样?”   李益说:“宫中的菜肴十分美味。”   冯凭说:“刚才那酒呢?”   李益说:“酒也十分美味。”   冯凭笑说:“李大人若不介意,留下陪我说几句话吧。”   拓拔泓目光冷冰冰看着他,李益连忙答应道:“臣敢不奉命。”   冯凭向拓拔泓笑说:“皇上要先回宫去,还是再在这坐坐,我同李大人有几句话要讲。”   拓拔泓说:“朕在这里再坐坐。”   冯凭说:“那皇上便坐坐。”   冯凭说:“李大人,咱们移步吧。”   李益随她移步。   这冬日的夜晚,有些风,寒气已然很重了。她穿着夹衣,肩上又系了件白色的狐裘披风。李益也系了披风。两人沿着御园的小径一路前行,久久也没开口说第一句话。   脚走在卵石子地上,发出细微的轻响。   这夜晚,竟然是有月色的。   天边悬挂着一轮明月。月亮穿梭在云层里,像小船穿梭在波涛起伏的大海中。月光如水,水冷如冰,地上藻荇交横。   并肩行了好一会。   李益说:“你身体怎么样?”   冯凭说:“挺好的,徐济之的医术不错。”   李益说:“那就好。”   冯凭说:“前阵病了一些,没机会跟你说,还是想跟你说一说,怕你担心多想。”   李益叹口气,道:“你告诉我,我心里安心多了。”   冯凭笑了笑:“现在没事了。”   李益说:“嗯,那我放心了。这些日子一直在猜你是怎么了,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   冯凭再次说:“现在没事了。”   冯凭扭头说:“你呢?你最近怎么样?”   李益说:“也挺好的。”   她口中呼出冷气,声音却柔而且细润,轻声说:“现在这样也挺好的,你说是不是。”   李益说:“嗯,是。”   冯凭说:“真的吗?”   李益说:“真的。”   他低声说:“只要人好着便好了。”   冯凭说:“嗯。我也是这样想,只要人好着便好了。”   李益说:“嗯。”   冯凭说:“那以后,就这样吧。”   他默了一会,思索,点点头,答应道:“好。”   两人继续往前走。   她停住脚步,转头看着他,目光久久注视着她,一双漆黑而纯净的眸子里蕴含着浓浓的墨意。她眼中有月亮的影子。   他好。   即使是这样的时刻,她还是觉得他非常好。他又温柔,又英俊,是这世上最好的男人,让人想爱他,想抱他。他的身体这样美好,舍不得放开。   但还是得放开。   这题太难了,她不想失去他。   “再见。”   她轻轻说。    第37章 争执   李益没说再见, 只是低下头, 轻轻点了一下头。   冯凭望着他俊脸。   其实也没有什么话了,只是想在彼此身边多待一会。半晌李益抬头,好像有些愧疚似的, 低不可闻的声音说:“天气冷,你穿得少,早些回去吧, 别着凉了。”   冯凭:“我不冷, 你穿的好像有点少。”   李益说:“我不冷,我身体好, 你身子骨弱, 病刚好, 要当心一些。”   冯凭笑了笑,感觉两个人尽在讲废话。   “咱们一起回去, 还是各自单独回去?”   李益说:“一起回去吧。”   冯凭笑说:“好。”   两人又沿着路返回。   李益隔着两尺多的距离, 稍落后一步, 和她并行。这回程的路上,就没有再多一句话了。李益有很多问题, 然而并不问, 冯凭有很多话说,然而也并不说。   李益没有立刻回自己座位,而是同冯凭一同到御前。拓拔泓独自一人据着案,正有些意兴阑珊,派人去打听太后在何处, 宦官刚到殿门处,冯凭就同李益一前一后地回来了。拓拔泓这时候站起身来,面无表情搀扶着太后入座。李益就见拓拔泓一只手握着她的手,一只手微微抚着她后背,两个人极亲密地并肩坐下。   拓拔泓侧头低语了几句,然后侍从上前来,将案上几乎没有怎么动过的食盘撤了下去。她则是转过头,从托盘拿起一块宫女呈上的雪白热麻布巾擦拭了一下双手,慢慢端起了一杯茶饮。   拓拔泓低语几句,目光便落回李益身上,笑道:“李大人素来正直忠诚,太后赐你一杯酒,朕也赐你一杯酒吧。”   拓拔泓单只是赐酒,倒没有别的话说。李益谢恩,饮了酒,奉承几句便回到原位。他面上平静,继续接着方才的话题,和同僚谈笑闲叙,然而那颗心在温热的酒意中飘飘浮浮,却怎么也归不了位了。   他努力想要通过谈笑来控制自己的情绪。但总是说着说着,心事就倏地一下侵袭大了脑,他舌头不由自主的僵住,笑容也凝在脸上,那一刻手捏着酒杯,心里一阵一阵发热。他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不由地捏紧了五指,心咚咚地直跳。   同僚看他谈话骤止,追问说:“然后呢?”   他强行将自己的注意力扭转回酒宴上,眼睛的余光却瞟到御座上首,冯凭和拓拔泓站起了身,在侍卫和宦官的尾随下,离开了大殿。她的一抹身影消失在了宫殿的廊柱间,他心里一空,好像是骤然失去了语言,说话的嘴也张不开了。   慧娴站在门口,李益看见她,也没心思说话。他喝了酒,头中有些痛,抬着着沉甸甸的脚步,四肢僵痛往书房走去。   慧娴正在院子同下人说话,从他下车进门来,目光就一直落在他身上。他穿着一身银灰色的袍子,玉带束腰,大袖翩翩,身形挺拔面容英俊。模样明明很讨人喜欢,像是那种志得意满,娇妻美妾围绕,繁华锦绣堆中的人,偏偏给人的感觉就是特别独。像是冰铁,冷漠难近。   慧娴见他回家来,夫妻见面,却连招呼也不打,心里就很不是滋味。当着下人,这样也很不好看。慧娴遂出言叫了一声他:“你回来了?吃过饭了?”   李益却没答她。   慧娴见他忽冷忽热。上次回来的时候,还一块聊天,打双陆,两个人还挺和睦的,他还时不时笑,前不久还一同回了娘家。慧娴以为夫妻的关系算是缓和了,没想到他今天突然又这样,莫名其妙又摆起脸色。   慧娴对着他背影说:“季棠,我有几句话,咱们谈一谈吧。”   李益没回头,只是随走随说:“今天是怎么了,怎么一个个的都要跟我谈一谈。”   慧娴听出他语气不善。李益这人虽然性冷,但是对人温和,从来不会用这种口气说话的。慧娴感觉他今天有点怪异,遂丢下仆人,跟在丈夫身后,进入书房。   李益想上床躺一躺,进门一看,却发现半月没回,书房布置全变了。里面的床榻不翼而飞,只留了独独一个矮案在。他身体本就疲惫,只想休息,好不容易回了家,却见床没了,顿时心情是说不出的糟糕。他转头问慧娴:“这是怎么了?”   慧娴说:“我前几天将东边的厢房收拾了一下,准备给阿龙住,然后把你的东西搬回了正房。这边的床不用,我就把它搬走了。你没在家,我本说等你回来再告诉你的。”   李益心里莫名的很烦躁:“你要动我的东西,为什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呢?”   慧娴有些懵。   她是厚了脸皮,想要和好,所以才把他书房里的床搬走,让他回夫妻正房去睡。一番热心,没想到换来的是他的责问。慧娴一时涨红了脸,喃喃道:“你这么生气做什么,我只是,只是想让你回去住。”   李益感觉很着急。   好像不论他怎么用力表达,慧娴还是理解不了,还是只按照她自己的想法行事。李益说:“我没有生气,我只是很烦恼,你做什么事,尤其是要动我的东西,能不能先过问我一声。我真的不喜欢这样,可不可以不要这样做了。”   慧娴在家中,一向是当家做主,从来没有受过这种责备,脸涨的红的跟灯笼似的,恨不得打个地洞钻进去。她一时张口结舌,也找不到话解释,而李益头痛地迈出门,去找管家的仆人:“书房里的床呢?”   仆人本是听夫人的吩咐,却见郎君冒火,也是战战兢兢的,连忙答说:“那个床,夫人说太破旧了,摆在家里又占地方,所以就弄出去处置掉了。”   李益是真的生气了。   慧娴强忍着羞耻,劝他说:“今天天晚了,就别闹了,先回房休息吧,那边床也是布置好的,先睡一睡,你要想留着书房的床,过几天再重安一张。”   李益说:“这是我自己的家,我不过几天没回来,连睡觉的床都没了,你怎么能这样呢?这是我睡觉的屋,我这一回来,突然连个躺的地方都没了。”   慧娴听他的口气,火气十足。是要吵架,声音也跟着打颤。她感到眼下很荒唐,很不可理喻,说:“你发这么大火做什么呢?我跟你说了,阿龙搬去厢房了,你回正房去睡,哪里没有你睡的地方了。就是我没有提前告诉你,你也犯不着发这么大脾气。从来也没见你这么跳脚,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她冷声嘲讽道:“你这是在哪里受了气,回来对着自己的妻子发作吗?谁惹得你不高兴,你跟她发火去,别回家来闹。”   李益很无力说:“慧娴,你不要这样子。这是我们两个之间的事,跟其他人没关系。”   慧娴声音又急又颤:“你不用跟我解释,我不晓得你是怎么了,发这种脾气,我也不想知道。”她气到极点,嗓子都变了,怪腔怪调道:“你不想回正房睡就算了,都是我的错,我没告知您,我给您赔个不是,您二爷消消气吧。”   李益道:“我只是想在自己的房间睡个觉,你为什么要阴阳怪气地说这些呢?”   慧娴直感到火在头上蹿:“我是阴阳怪气,都是我的错,那你现在要怎么样呢?”慧娴是个害怕吵架的人,一吵架就脸红,声音直打颤:“我没有听说过夫妻是不能住一间房的,这没有什么好值得吵的,你爱生气就生气吧,我不管你了。”   她生怕李益说出更难听的话,说完就急忙迈着步离开了。她是个心很脆弱的人,受不得这种难堪,她捂着嘴,一路回到房中,关上门,坐在床上就痛哭失声起来。她心中害怕地想:这个家完了。他真的要跟我离婚,真的不肯继续过了。眼泪哗哗地从指缝中流出来。慧娴心想,他真的变了,他以前不会这样子的,他有了别人,就不想好好经营这个家了。   有病!慧娴气哭地想,他疯了!他有病!他到底想要怎么样!慧娴又气又恨,突然又想起,他不会跑了吧?她抹了泪又急忙出门去,就见下人赶过来说道:“夫人,二爷那边在叫车,好像要出门去。”   慧娴说:“这大晚上的,他出门要往哪里去。”   慧娴害怕,一面叫人赶紧去找大哥来,一面急忙出去拦他,在门口将丈夫挡了个正着,她质问道:“你这会儿还要去哪?”   李益经过片刻的冷静,已经心平气和。他放软了声,无奈说:“我去找个地方睡觉。”   慧娴两个眼睛气的发红了:“不许去!家里这么大,睡不下你吗?”   李益说:“咱们不宜再吵了。”   李益执意要出门,慧娴骂退了家中的车夫,叫家中的婢女仆妇一起帮忙拦住他。李益这人素来温和,从不发脾气的人,平日也少在家,慧娴主家,家中下人都听惯了慧娴的话,而且素来都认为这夫妻两感情好,绝不认为他两会离婚,因此只是劝和。李益没想到自己只是出个门,竟然一下子落入了七手八脚推拉掰扯的境地,众人纷纷说:“郎君算了吧。” “快别吵了。”一众人拦腰的拦腰,拽胳膊的拽胳膊,非要往回拉,好像在对付闹脾气的小妾似的。   要换做李羡,或其他爷们,早就一脚踹上去了,两口子吵架,哪个下人敢说话,毕竟是一家之主。偏偏李益和颜悦色惯了,就没人畏惧他,一下子被围了个密不透风。   李益只感觉有些滑稽了。    第38章 衡量   李益定了定神, 呵斥左右道:“放开。”   仆人只是劝和, 实际都不晓得他夫妻究竟在闹什么,见李益恼了,都不安地松了手。而李益斥开了众仆, 振衣出门,慧娴急冲上来,拽住他胳膊, 眼红道:   “你不许走!”   她生气, 急颤道:“要走我走。你要是走了,我现在马上也回去收拾东西回娘家去, 这个家谁爱呆谁呆着。”   李益是个面薄的人。他不想把夫妻的矛盾摆到人前来, 弄的人人皆知, 更不想为这种事全家鸡犬不宁。然而眼下已经鸡犬不宁了,慧娴那话说出来, 眼泪就哗哗掉个不停, 一边哭一边擦着眼泪跑回房中去, 口中急促说:“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不碍你的事, 我现在就走, 我现在就去收拾东西。你不想跟我在一个屋檐下,那我走好了,以后这个宅子你一个人住,你爱跟谁住就跟谁住。”   众仆婢丫鬟见此情形,忙又丢下李益, 一拥而上去劝慧娴。   李羡听到这边吵闹,赶过来,慧娴看到他,痛哭一声,捂着嘴,就穿过院子往正房去了。李羡伸手要拉她,慧娴却看也没看他,低着头一扭胳膊,甩开了他的手,呜呜的只管自己走。   李益继续出门登车,唤车夫,李羡抓不住慧娴,又忙去抓李益,赶在他出门前将他拽住了,急道:“老二,你听我一句劝。”   李益无奈道:“你去劝劝慧娴吧,她哭了,我没事。我只是想找个地方静一静。”   李羡拦住说:“她哭了,还不是你惹的。你不去劝,我劝有什么用?你不许走,我今天非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李益垂着手,转头望了一眼门内慧娴离去的背影,低着头弯着腰,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慧娴是很骄傲很要强的女人,从来不哭的。本来也没有多大的事情,怎么弄成这样了呢?   李益突然就很无力。   “难道这也是我的错吗?”   他这样想,有种说不出的压抑和难受。   李益站在原地,半天,出了一口长气。   一气出毕,他登上马车座位,亲持了缰绳和马鞭御马。   李羡拦不住他,站在车旁说道:“你跟个女人置什么气。她女人家没眼神没见识的,做事不晓得分寸,你看开点就是了。又不是多大的事,非要一拍两散吗?”   李益没理他,说了声:“借过。”直接驾车走了。   李羡看着弟弟绝家而去,那边慧娴还在哭闹,要收拾东西回娘家,直要气撅了。   李二硬气了,他这兄长也没有权威了,李羡怒火中烧地返回宅子。慧娴见到他,哭的两个肿眼泡赶上来,急切地问道:“季棠呢?他人呢?”   李羡道:“走了。”   慧娴呆愣道:“走了?”   慧娴说:“他去哪了?”   李羡说:“我哪知道,我又没跟着他。”   慧娴抬了手捶打他,气的又哭:“你看着他走,为什么不拦着他!他走了我上哪去找啊!”   李羡冷着脸,在慧娴眼里,就是一副心平气和,事不关己的死样子:“我怎么拦?他又不是女人,他非要走,我还能抱着膀子把他搂回来不成?”   慧娴道:“你去啊!”   李羡平静下来一想,又觉得慧娴太大惊小怪了。李二要走就让他走么,他走了又不是不回来,非要拦着,这下弄的不好看了。李羡说:“算了吧,等他冷静冷静,过几天我再去找他。这么大个人又不能丢了。你就随他去吧。”   慧娴见他们兄弟,大的绝情,小的冷酷,痛苦的呜呜哭了出来。   李羡好说歹说,把慧娴劝回房。慧娴也不说什么回娘家了,只是哭,双手捧着脸,泪流不止。李羡劝完,婢女和阿龙的奶妈子也来劝,一堆好言,她却一句也不听,一声也不答,只是哭。   李益到万国寺住了一夜。   次日,天还未亮,李羡就派出家中的婢女来寻他回去,说:“夫人哭了一夜了,昨夜一夜没睡觉,到现在一粒米都没进,一口水都没喝。郎君还是回去看看吧。”   李益正站在屋里洗脸,身上衣服还没换,闻言,他很吃惊道:“她没回娘家去?”   婢女也不好意思说慧娴只是拿回娘家来吓唬郎君,并不是真要回,赧着脸说:“夫人一定要回去呢,东西都收拾好了,被大爷给劝住了。现在家里乱糟糟的,一大家子不安生,郎君还是回去看看吧。大爷也说了,郎君这么躲着不是办法。有话总归要面对面的说的。”   李益将帕子扔回水盆,手上脸上**的,寒意透了骨,只感到说不出的疲惫。   他跟慧娴没有爱情。但是二十多年的夫妻,恩情不浅,他对妻子,对家庭有责任。他们是夫妻,夫妻一体,他和慧娴纵有多少不快,然而大半辈子都过去了。   慧娴的青春过去了,他的青春也过去了。   他对离不离婚已经不在意。不离婚其实是好的,夫妻维持表面的感情,私底下互不干涉。离婚会有坏处,要跟李羡吵架,要对不起爹娘祖宗,要跟慧娴的娘家交恶,要被人指责议论。他不离婚,和冯凭在一起,旁人顶多是私底下揣测他们的关系,或者暗地里笑笑,虽有些不大正经,但也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桩风流韵事。年轻的皇太后和大臣有私情,这实在算不得什么。可他若因此离婚,性质就不一样了。一旦离婚,他李益怕是要声名扫地。知道的人如他兄长李羡,会说他脑子进水了,这把年纪了还追求什么爱情,为了个女人连家都不要。傻了?中降头了?不知道的,就得说这个男人卑劣无耻,无情无义,为了攀附皇太后,连脸都不要,竟然连结发妻子都抛弃。偷情不是罪,甚至是风流美谈,可光明正大的谈情,就是**悖俗的大罪,这世上无处能容你。   更何况,这世上人仿佛容不得有男人不娶,女人不嫁。只要你是独身,千方百计也要给你找个匹配对象。离了婚也不能安生。你若是拒绝,那又是另一重罪。   反正怎么归,最终都得落得个小人之名。只要他和慧娴离婚,就要冒身败名裂的危险。   李益最终还是回家去了。   出门的时候天阴黑黑的,大朵大朵的雪花自天空降落,将街道铺上了薄薄一层白絮。他坐在车中,闭着眼睛,不带感情地想:下雪了。   昨夜没睡好,寺中寒冷,被子又薄薄的,又没火盆,一夜翻来覆去。此时他感到头脑钝痛,浑身酸难,眼睛也干涩的厉害。他在一片苦涩中,又想起了冯凭。她热情又内敛的微笑,她饱含水意和深情的眼睛,她汹涌的爱欲,像暗夜中的潮水,将他的**和灵魂一同席卷。   他知道。   她和他并没有真正了断。   她说了分开,他也同意。但他知道他们并没有真正分开。昨夜的分手,她还在恋着他,他也在恋着她。他不想分开。   他坐在车中随车摇晃,隐隐约约听到外面有人骂:“丢人现眼的畜生!还不滚到阴沟里去!”他好像灵魂被人当头打了个洞,那刹那身体一震,差点以为那是在骂自己。他掀开车帘,探出头去看,原来是马车经过一处宅子外。那大门口有两只狗在交。媾,屁股连接在一起分不开。一只狗跳,一只狗叫,滑稽地转来转去。一群小儿在一旁吱吱哇哇叫着,从地上捡石头丢那狗。一个仆妇样的女人从门内出来,用棍棒扑打那两只狗,同时骂声不绝:“滚!滚!成天不看家,净知道跟骚浪蹄子鬼混,滚阴沟里食屎去!哪天把你宰了吃肉!”   李益从没听人这样骂狗的,倒像是在指桑骂槐,一时感觉心里怪怪的。幸而那马车在行进,很快将这一幕甩到身后了。   李益受了这灵魂一惊,心中若有所感。   爱情。   能结婚的才叫爱情,不能结婚的只能叫□□。未婚的男女私奔,或婚姻不如父母允许,尚且十恶不赦,不能入族谱,更何况你和她呢?所有乱。伦悖俗的恋情,在当事人,自然是轰轰烈烈,舍生忘死,美的超凡脱俗。在旁人眼里,却只不过是街头巷尾的绯色艳闻,茶余饭后的谈资。你以为你是真爱,迷人浪漫,是梦里寻花,水中捞月,虽九死犹未悔,在他人眼中,只是下流猥亵的笑话,充满了汁液和阴谋的苟合。   说出来甚至不如路边两只交。媾的野狗好听。   他老实放弃了离婚的念头。   他这样的高官显位,他是要活名的人。给自己招一身污水,并不能有任何好处,也并不能换来她和他,身体或恋爱的自由。他闭上眼睛,重新靠回车座上,将这一切都从脑海中拂去了。    慧娴在房中,已然哭的不行了,李益一露面,她就冲上来,抬了拳头捶他胸口,狠命撕打。她像头牛似的挣扎发疯,眼泪鼻涕蹭了他一身,仿佛要将他打成散架!她先是捶打,捶打不够,就开始痛声大哭。她紧紧搂着他腰,痛苦呜咽出了声:“你混账你!你跑去哪儿了!”    她哭声断断续续,压抑着巨大的悲痛:“你混账……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你走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的心怎么这么狠!”    李益伸手稳住她,自行解衣服,哑声道:“我身上不干净,你让我换身衣服吧。”    慧娴抱着他不放,哭道:“不!我放了你,你又要走了。我不放,你要是走了,那我也不要活了!没有你,我也不要活了。”    李益低叹道:“我不走,你让我休息一下吧,昨夜没睡好觉,头疼。”    慧娴搂着他哭个不住,眼泪要把房子给淹了。    第39章 改吧   李益这一觉睡的有点沉。   这段日子, 署中的事多, 确实也很累,昨夜又失眠。眼睛一闭就坠入睡眠的深渊。难为的是,一点梦也没做。   醒来时, 已经是傍晚了。他睁开眼睛,看到慧娴坐在床边做针线。屋里生着火盆,炭火烧的旺旺的, 熏笼上正熏着衣服, 散发着熟悉温暖的香气。身上的被褥是新换的,还有淡淡的皂香, 十分舒适。他感觉到浓郁的女人和脂粉的味道, 不是书房里常有的那种墨香。   他迟钝了好半天, 才想起这是他和慧娴的卧房。   很久没住,都快忘了。   慧娴正专注地绣花, 一会, 好像是头痒了, 拿针头轻轻挠了挠头皮。李益醒了,也不说话, 慧娴侧对着他, 倒没察觉,只是专注地拈针走线。李益眼尖地发现她有些奇怪,脸上好像跟寻常有些不同。他将目光停在她侧脸看了很久,发现她的眉毛比平时要浓一些,形状好像要好一些。   李益思考了一下, 没想明白,又看了好久,才慢慢回味过来,她是刻意打扮过的。   涂了粉,描了眉,还涂了口脂。炭火一烤,她的皮肤就白里透红,看着气色特别好,给人一种很饱满,水分充盈的错觉,连眼角的细纹也淡了很多。   李益心想:慧娴老了。   哪怕再打扮,眼神,皮肤状态还是骗不了人。他看冯凭的时候,只感觉到她眉眼璀璨,鲜活生动,像春天初放的花,好像一掐就能掐出水来。   她有劲,哪怕是病殃殃的,抱上去仍然很活,很紧实,很有劲,火辣辣的充满热情。但慧娴哪怕是状态很好,看起来也是无神的,上了年纪的。李益想起慧娴跟他同年,今年也三十五了。   可能男人老的慢一些吗?他并不太照镜子,但是偶尔照一照,他能感觉到,自己这些年,外貌没怎么变。   他好像过了二十岁以后,岁月就在他的身上停止了。这么多年都是那个样子,体重没有增长,皮肤也没有老,线条肌肉还是紧绷绷的,好像跟十年前没有区别。但慧娴却眼睛看的到老。她的眼角、嘴角生出了细纹,笑的时候非常明显。她的眼睛没有当年明亮了。她长胖了,穿上衣服看不太出来,但脱了衣服,身上的肉非常松软,有时候会让他想起发酵过的面团。她年轻的时候肉就不太紧,年纪大了越发显。现在的他和和慧娴,外貌看起来,没有年轻时那么般配了。   年轻的时候,真的是很般配。别人见了都说般配,天生的一对。慧娴年轻时也是天仙似的,只是她不扛老。   过了一会,慧娴突然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她脸色一赧,不自在道:“你在看什么?”   李益轻声说:“看你。”   这话有点暧昧,慧娴左右脸红,不知如何是好:“我有什么好看的……”   李益说:“你老了。”   这一句扎的慧娴心上血淋淋的,撕下疮疤连着肉,她握着绣样的双手几乎要颤抖起来,心里仿佛在经历着一场暴风雨。   她最终还是克制住了自己:“那又怎么样呢?”   李益目光还是停留在她脸上,声音柔和地说:“不怎么样。”   慧娴的手被针扎出了血。她颤抖地掩饰着,说:“是人都会老。”   李益叹说:“是啊。”   慧娴心在滴血,面上淡然说:“你喜欢的人有一天也会老。等她老了,你也这样说吗?”   李益说:“她年纪小。等她老了,我只会更老,我哪好意思挑她。她不嫌我就好了。”   慧娴听他嘴里说“她”。只知道他有个“她”,然并不知道那个“她”是谁。慧娴已经是第二次听说这个人了,她暗地里也探寻过。然而这个人竟好像是空气影子似的,神秘的找不到任何存在的蛛丝马迹。她仿佛是李益臆想出来的,只活在李益的口中和脑海中。   慧娴说:“年轻,谁没年轻过呢,我也年轻过。”   她难过地说:“可我回不去了,你也回不去。”   李益忽道:“你白天说的话是真心的吗?”   慧娴有些愕然,她心一跳,转头低声道:“什么话?”   李益说:“我要是走了,你也活不下去了。”   慧娴脸一热,感觉有些尴尬。她当时情绪激动,控制不住说了那些,但平静下来一回想,非常羞愧。她低着头不知道该如何答,只是十分痛苦。   李益注视她许久,叹道:“慧娴,你这辈子耽误了。”   慧娴听到这句,却莫名委屈,眼睛一红,眼泪猝不及防落了两滴。   李益道:“我这辈子也耽误了。”   还有一句话是没说出来的。他心里浮现起冯凭的面容,想:“她这辈子也耽误了。”   而且已无转圜的可能。   但这也无法悲伤。李益并不觉得她如果不入宫,不嫁给拓拔叡,嫁个凡夫俗子,人生就会好。有的人,你注定要到了那个时间段才能遇见,不能早一步,不能晚一步。如果她不是宫里人,李益今生都不会和她有交集。如果她不曾入宫,她大概也和现在的慧娴一样。无忧无虑的小妇人,没有吃过苦,没有受过难,有些小小的闲愁。她还是美丽,或许也讨人喜欢,但李益不会爱上她。   她是属于那高处的人。就像冬天的寒梅,愈是饱经风霜才愈鲜艳。愈是经历过痛苦煎熬的灵魂,才愈珍贵。   他不爱温房里的花朵。   慧娴低声说:“我不觉得耽误,只要你能像从前一样,就好了。”   李益说:“对不起。”   慧娴说:“说对不起做什么?”   李益说:“我也不知道。但我想我们到现在这样,总归有我不对的地方。你是有些固执,但我对你也常常冷漠,关心的不够。咱们两个人都太被动,谁也不肯主动迁就另一方。你我都太自私了。”   慧娴道:“你别再说了。”   她扭头,泪眼朦胧地看他,表情几乎有些委屈可怜,像是在哀求:“你知道错,那你肯改吗?”   李益说:“改吧。”   他这句“改吧”,意味深长,又说要改,又好像没有什么把握的意思。大约只是说说,并没有行动的表示。慧娴也不知这算不算得上一句承诺。她感到有些悲伤,却无可奈何。她依赖丈夫,他温暖,安全,心肠柔软,哪怕不爱,也会尽力对她好。没了他,她确实会活不下去。   李益和慧娴和好了。   这点事,是瞒不住冯凭的。她虽然足不出宫,然而上至军国要政,下至闾里巷闻,中至朝廷官员的家务琐事,没有她不知道的。李益原来和同室妻子分居,有一段时间甚至闹和离,冯凭这边不再见他,断了关系以后,两个人又渐渐和好了,关系恢复如初。冯凭听到这件事,心脏微微地跳了一跳,一种久违的酸而涩的情绪在身体里蔓延开来。   那时她和李益除了公务朝事上的接见,私底下,已经有三四个月未见面了。   然而人家是正头的夫妻,要分居要和居,轮不到她来说话。况且是她主动要断。   她坐在桌前,用一根竹签,喂花椒吃熟小米,心想:恋爱不好。再爱也修不成正果,还容易遭罪难受。以后不要爱了。   还是养鸟好。   花椒是只好鸟,会说话,像个人一样,会背白马篇,会背野田黄雀行,她在花椒的陪伴中,暂可忘却一点失恋的忧愁。    第40章 噩梦   冯凭有点倦, 回到榻上, 喝了一点酒,想睡一会。她让宫人去,把乌云抱过来。   她原来养的一只白猫, 叫雪团,养了几年了,不太亲近人, 所以杨信前不久又给她找了一只小奶猫。是一只浑身黑乎乎的小猫, 刚刚满月,有着白色的嘴巴、肚皮和爪子, 鼻子嘴巴是粉红色的, 两个眼睛则是很少见的绿色。冯凭给它取名叫乌云。乌云非常黏人, 冯凭最近就不理会雪团了,每天睡觉都抱着乌云。   乌云趴在她脖颈, 像个黑色的小围脖, 一边发出呼噜噜的声音, 一边用带刺的小舌头舔她脸。   冯凭在一片昏黑中沉入梦乡。   梦中隐隐约约,她听到有熟悉的脚步声。   好像是殿外传来的。   她睁开眼睛, 坐起来, 看到是李益的身影,出现在殿中。他穿着一身朱红锦袍,白袜皂靴,挺拔利落。她感到有些意外,那殿门关着的, 她没有听到通报,也没听到开门,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   她就坐在床上,呆呆看着他:“你怎么来了?”   她想起两人已经分手了,她没有诏他,他不应该进来才对。他舍不得,主动来找她了吗?她看到他,隐隐有些高兴,但又有点不安,脑子里顿时想到他和他夫人的事,不是说他和他夫人和好了吗?   李益走到床边来,单膝跪下,目光直视着她,一只手抚上她头,一只手握住她手。   他又回来了?他没离开吗?她激动意外,有种失而复得的狂喜,她直起身来,半边身探下去,扶抱着他,她两眼放光地问道:“真的是你吗?你怎么来了?”   李益很深情地说:“真的是我,我不放心,我来看你。”   冯凭说:“咱们那天不是说好了吗?”   李益笑微微说:“那是你说的,我没有答应。”   她又难过又感动,几乎泣下。她伸出双臂抱住他宽厚的肩膀,急切地解释说:“对不起,对不起,那天过后,我心里一直在后悔。我不想和你分开,我后悔了,你当我没有说过那话,我没有考虑清楚,其实我心里舍不得你。”   李益也抱住她,安慰地拍抚:“我知道。”   他亲吻她头发:“我什么都知道。”   冯凭情到深处,掀开被子。她匆忙下了床,也和他一样的姿势,双膝曲下去,跪在他面前,手握住他双手,目光望着他,像是顶礼膜拜,她伤心道:“那你还愿意和我和好吗?那咱们现在不分开了吗?”   李益说:“我就是来跟你和好的,咱们不分开。”   冯凭听到这句,心里特别委屈。她鼻子一酸,眼泪落了下来。她祈盼,又不安,眼睛含泪地询问他。:“可是你不是跟你的夫人和好了吗?他们说你们和好了。”   李益说:“那是假的,是骗人的。我一直在想着你,特意赶来看你。”   “对不起。”   她靠在他怀里,脸蹭着他温暖而粗糙的面颊,眼泪一直流:“你不要相信我说的话,我是个骗子。我虚伪,我口是心非,其实我根本不想和你分开。没有了你,我每天都感觉好难熬好寂寞。你不要离开我。”   李益一直发誓,一直许诺,她孤寂恐惧了几个月,终于释放出来。他搂抱着他,她埋在他怀中一直哭,哭到最后终于哭累了。她将那天,和拓拔泓的事告诉他,李益只是抱着她安慰,既不惊讶,也无任何激动。这让她很安心,她心已经够惊怕的,只想安静平缓地倾诉自己的情绪,如果他反应很大,她会更糟糕。她就只是哭,求他的安慰,他就爱抚她,哄着她,好像哄受伤的小孩子似的。她说她害怕。   李益说:“他一个小孩子,乳臭未干的,你怕他做什么呢?”   冯凭说:“不,他不是小孩子。他已经十二岁了,马上就要大婚,就要亲政了。我没有任何办法阻止他长大,他是皇帝,一旦他亲政,我就只能罢令退居后宫,除了表面上的名分,什么实际权力都没有了。而且我现在已经管不住他了,我知道他,他性子比他父亲强势得多,他心里丝毫也不敬重我。他不信任我,他怀疑我,他恨我!他恨我夺走了他母亲的地位。他想为他母亲,为李家讨公道,他要报复我!他不会让我好过的。全都是因为他父亲,都是他父亲导致的。如果当初李夫人死,我就把他过继到自己名下,现在也不会这样。可是现在,我畏首畏尾,投鼠忌器。他废了我,他照样是他父亲的儿子,照样是皇帝,可我不能动他,没了他我什么都不是。我已经被动了!我完了!我这辈子都要受他的挟制!”   李益说:“我知道,我就是来带你走的。”   冯凭大吃一惊:“走?”   李益恳求道:“咱们离开吧!”   冯凭惊讶地望着他,有些回不过神似的:“离开是什么意思?你要跟我私奔吗?”   李益说:“对,咱们走吧!咱们离开平城,离开皇宫,离开这个地方。”   冯凭被他这话吓住了,忙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她是真的不懂,她很吃惊,从来没想过这事:“这是我家呀,你要带我去哪里?我不走,再说,你的家也在这里呀,你想去哪啊?”   她不知怎么,突然有点害怕。   她拉着他的手劝:“你怎么说这种话了?你明天还要上朝呢?今天的折子都还没看完呢。”她惊讶说:“下个月是先帝祭日,要去太庙祭祀,请僧众做生还道场,我刚准备过几天去寺中参佛。再过不久就是皇上的生辰,明年皇上就得立后了,还要给他选妃,一堆的事情呢。我走了,你让我去哪啊?你不要家人,不做官了?”   她隐隐约约中,已经意识到有点不对了。李益是不会进宫来的,更不会说这样奇怪的话,很像十几岁的小孩子似的。   私奔?   家就在这里,往哪里奔啊?这是她的家,她自幼生活的地方,是拓拔叡的埋骨处。她童年,青年,成长,婚姻都在这宫里。她熟悉的一切人和物,都在这宫里。宫里寂寞,但除了皇宫,她哪里也呆不惯。拓拔泓固然可恨,但毕竟是一家人,互相算计的同时,也要互相依靠的。她兄弟子侄也都在这里。   李益也跟她一样,家,亲人都在这里,离开这里能往哪去?这不是说梦话么?   她大约明白自己是在梦中了。   然而不知道为何,她和李益又搂在一起了,画面又变成了床上。她被他按在身下,身体敏感的感受到了刺激,她的心过电般的战栗,梦中充满了男子健壮的肢体和滑腻的□□,身体上浓稠的白花花的一片一片,快感一波一波的来袭。她确切地知道自己是做梦了。她很害怕,不停地扭头,挣扎,梦里她感觉拓拔泓要来了,她害怕,她拼命地挣扎想醒过来,但是无论如何也醒不了。她痛苦地辗转反侧,焦虑不已。满脑子都是拓拔泓。   梦中的时光如走马,片段一个接一个的闪现,好像碎片在眼前飞过。不知怎么又跳到了黑夜,风声在耳前呼啸而过,树影飞快地掠过。李益携着她在一片黑暗的树林里飞奔。两个人一直跑一直跑,好像在逃命,追兵密密麻麻,漫山遍野,举着火把在后面追。她用两只脚跑,追兵骑着火把,马蹄声噔噔噔响在身后。   “抓住他!抓住他!”   她拼命地跑,拼命地逃!   火光和追兵将她团团围住,拓拔泓骑着马从黑暗中走出来,他像个冷酷的陌生人。他身边的则是李坤,不知怎么的,还有李惠,全是李家的人。李惠不是死了吗?她又惊又怕,怎么李家这么多人了,杀也杀不死呢?她感觉浑身冰冷,拓拔泓质问道:“冯家只有你一个人了,全都被我杀了,你想往哪逃?把她给我抓起来!”   她惊恐地看向李益,却被眼前几十支利箭射过来,顿时将李益射透。她感到胸口利刃穿透般的一阵剧痛,瞬间从梦中醒过来了。她气喘吁吁,两只眼睛睁开,汗水已经层层湿透了衣裳。   熟悉明亮的宫殿景物呈现在了眼前。   猫咪在脖颈处呼呼睡着,温暖的皮毛摩擦着她脸,小爪子轻挠。她心有余悸地抚摸着小猫的身体,等待着心跳平息。   果然是梦。   杨信感觉到她醒了,进来询问,冯凭单手揉着疼痛的太阳穴,问道:“我睡了多久了?”   杨信一边给她整理被子,边说:“还不到半个时辰呢?时候还早,要不要再睡一会?”   冯凭感觉还困,还想睡。她最近一直做类似的梦,早就司空见惯了,但还是有点怕。虽然知道是假的,李益不可能来找她,也不可能有这种事,但梦境还是很恐怖。所以她打断了一下,起身去厕室更了个衣。   回到床上,她闭上眼,忐忑不安地再次入了睡。   这次如她所愿,没有李益,也没有争斗和血腥,一切都非常和睦。只是梦中的主角变成了拓拔泓。梦里还是在这座宫殿,还是在这张床上,梦里她在和拓拔泓交合,那触觉非常清晰。他的嘴唇,他的手,以至于他的器官,画面比上一个梦境里,跟李益的更不堪。她浑浑噩噩,被这小十岁,却身体矫健的少年按在身下,迷乱地发出呻。吟。   而后殿门被突然推开,拓拔叡出现在门口,他像一抹白色的影子。他面无表情,唯独两只眼睛如火炬,直直瞪着她,仿佛要将她看穿,仿佛带着极深重的恨意。她恍惚受了莫大的惊吓。她懵了,仰头望着他,颤声道:“皇上啊。”   拓拔泓坐在床边,听到她睡梦中发出呓语:“皇上啊……”他有些不解,以为是在叫他。他下午习武时手受了一点伤,血正从包扎的纱布渗出来,他坐在床边翻来覆去盯着自己手瞧。听到她在背后出声,他转过头去,看到她嘴唇在微微蠕动,口中颤悠悠道:“皇上啊。”   拓拔泓心说:她在说梦话,她梦到我了?   拓拔泓注视着她脸,听到她嘴里还在断断续续说:“我错了……原谅我……我错了……”一会又叫皇上,声音好像是在哭。拓拔泓心说:她不会是在装睡,故意说这种话,想让我原谅她吧?拓拔泓认为两人确实有过节,不过她既然求他了,他自然也愿意原谅。他转头拉着她被中的手,一本正经说:“我原谅你,你不要哭了。”边说边用手替她擦拭了一下眼角的泪水痕迹:“别哭。”    第41章 戳破   她口中呓语道:“皇上……”   拓拔泓心里有些安慰, 心想,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心里还是有自己,并不是全然的无情。   他低声回答她说:“我在呢。”   冯凭说:“皇上……”   拓拔泓听她叫自己, 心就难得的软得很了,握着她手,关切问说:“你要做什么?”   她手软趴趴的, 并不是个意识清醒的样子。拓拔泓见她是真说梦话, 觉得自己回答的有点傻。但她叫他,他又没法不理, 他于是脱了衣服, 想上床去抱住她。   然而就在他转身把衣服挂在衣秆上时, 她却醒来了。四目相对,拓拔泓的衣着堪称清凉, 两截白胳膊从宽松的素丝单衣袖口露了出来, 薄薄的衣裳映透出少年结实漂亮的胸肌, 以及两条紧绷绷的大长腿。他不知怎么的,被她目光注视着, 又有点尴尬了。他于是默默地, 又重新把衣服拾起来,一件一件穿上。   拓拔泓有点怕她。   怕她做什么呢?她只是个青年妇人,并没有三头六臂,论德高望重,也实在差的远。但拓拔泓面对她, 总有点心虚。他是个自尊心强的人,说到底还是怕被拒绝。   拓拔泓站着,一时找不到话说,气氛有点尴尬。他把那几件衣服穿了足足有一刻多钟,把每一个褶皱,每一个带子捋平整。冯凭侧着头,全程观看,目不转睛,试图从他身上找出一点类似拓拔叡的东西。   像,脸型,眼睛,熟悉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他的爹种子出自谁身。然而他那面貌上所残存的某个女人的影子,就让人不那么快乐了。他不像他父亲,像他母亲。   对于李夫人,她的厌恶已经深入了骨髓,所以看到这糅合了拓拔叡和李夫人的脸,她提不起半点爱意。这个人唯一存在的意义就是证明了她爱情的失败。他存在的每一刻都在提醒她,她心中深爱的那个人,是怎么不爱她背叛她的。   那痛,只要想一想,她的心都要滴血啊。   拓拔泓穿上衣服,站了一会,又感觉自己堂堂皇帝,在一个女人面前这样胆怯,又太丢人。哪有皇帝还怕女人的?他心不甘,于是又把衣裳脱了,只留了一件薄薄的单衣,瘦伶伶的。为了证明自己不心虚,他故意上前,坐到她的身边去。他伸出自己受了伤的那只手给她看,带着一点撒娇的口气:“你看我这伤口,要不要重新包扎一下。”   那纱布有点脏,中间的一块被鲜血浸润了,冯凭看了一眼,不能不理。她直身坐了起来,问道:“什么时候弄的这样?”   拓拔泓看她终于有反应,心里一高兴,脸上就露出笑。嘴角翘了起来,他克制着喜悦的心情,说:“下午习武的时候划伤了,朕自己包扎了一下。”   冯凭看那伤口有点深,说:“让杨信去请御医来包扎吧。上点药,别伤风感染了。”   拓拔泓说:“没事的,不深。”   冯凭叫杨信,杨信应了一声,进来笑问道:“娘娘有什么吩咐?”   说话的时候,他已经看到了拓拔泓手上的伤,立刻走上来,关切道:“皇上的手怎么了?臣这就去请御医。”   拓拔泓笑说:“不用,你送点纱布和金创药过来,太后替朕包扎。”   冯凭本想说请御医,听他这话,只得压了下去,向杨信婉婉道:“那你按皇上说的,取点纱布和金创药来吧。”   杨信去了,很快,就用一只黑漆漆的托盘呈了药和纱布来。金创药装在白玉瓶里,纱布整齐叠放着。冯凭将袖子挽起一些,取下手腕上的碧玉跳脱,搁在几上,熟练地拉过他手,一圈圈拆下已经脏污的纱布。伤的是手心,一道柳叶般的刀口,有些红肿,血渍在四周干涸凝结。她用细布蘸着热水擦去手上的污迹,再用金创药细细涂抹,最后重新用干净的纱布包扎。   “刀剑不长眼,习武当心一点。”   拓拔泓感觉被药抹过的手微微发热。他试着活动了两下,笑说:“也不怎么疼,过几天就好了。”   包扎好了,一时无话,冯凭向帘外看去:“是不是下雪了?”   拓拔泓追随着她的目光,也往帘外看。他们都看不到门外,只能看到碧光盈盈的珠帘。他笑说:“下雪了,今天雪大。”   冯凭说:“天暗的早,今日早些用晚膳吧。”   拓拔泓说:“今天吃什么?”   冯凭说:“皇上想吃什么?”   拓拔泓吃了一碗鱼肉羹,一盘蟹黄包子,一盘三鲜包子,烤肉吃了足有大半斤,其他菜肴各动了几筷子。完毕的时候他看到冯凭在一边饮茶漱口,盘中的一点食物却几乎没有怎么动。她像一只鸟,不管是正餐,还是平时,拓拔泓从来没见她吃过什么东西。拓拔泓是长身体的年纪,吃的自然多,是以很纳闷她常年不吃饭,怎么一直没有饿死。   晚饭撤了下去,拓拔泓照例是没有离开,而是继续在崇政殿磨蹭。这种气氛很尴尬,他和冯凭并非是亲密无间的关系,甚至可说是很陌生。冯凭跟拓拔泓完全找不到话说,她坐在榻上,垂首假装翻书。   她等着会不会有什么事。晚上这个点,会不会有密折呈上来,会不会有人来求见,结果什么都没有。拓拔泓在妆台前翻翻捡捡了一会,突然悄无声息走到她背后来,探出个头,说:“咱们说会话吧。”   他声音特别低,又特别清晰,冯凭心上好像被刺扎了一下,不由自主地一跳。   冯凭说:“皇上说什么?”   拓拔泓在她面前坐下。两只手分别握住自己的两只脚,他心里有些难受地仰望着她,不安说:“你干嘛总是不理我。”   冯凭低头,对着他少年几分热切单纯的目光,也不知他是真单纯,还是故意假装。   她没答出话。   拓拔泓说:“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的事,她直到现在,仍不知该如何面对,只能装傻,全当作没发生。   她不说,拓拔泓也不提,两人心里各有想法,暧暧昧昧,谁也不肯戳破那个窗户纸儿。拓拔泓也脸薄,不肯去戳破,然而看到她的态度,好像是要将这件事永远地埋藏下去,只当是一场梦或一场错觉了。拓拔泓耐不住,终于决定鼓起勇气,和她谈一谈。   拓拔泓注视着她说:“你晓得我的意思。”   冯凭却抓着她上一句不放:“我何时不理皇上了?”   拓拔泓说:“那你是愿意理我的吗?”   冯凭犹豫着,不知道该肯定还是该否定,拓拔泓继而说:“那我今天晚上就不回去了。”   冯凭说:“不回去?”   拓拔泓握住她两只手:“这些日子我想跟你说,可你总是不理我。”   冯凭说:“那敢问皇上是要说什么呢?”   拓拔泓说:“你晓得我的心意。”   冯凭摇摇头:“我不晓得,皇上没有把话说清楚。”   拓拔泓说:“那天晚上的事,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呢?你别装傻,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事。我不想打哑谜,我想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冯凭默了半晌,说:“皇上做的太过了。”   拓拔泓细味她这句话,仿佛听到了指责的意味。他说:“我怎么过了?”   冯凭知道,这话题说下去不妙,她和拓拔泓,本就没有什么可谈的。她阻止了对方,道:“皇上早些休息吧,不要想这些没用的了,说的没意思。”   拓拔泓说:“你当时愿意的,你不承认吗?”   冯凭听到他谈起这个,就感到头皮发麻,脑子里打雷似的。她不愿意再去想当时愿意不愿意的问题,这个问题本身就是无解的。她敷衍道:“皇上,这不合适。”   拓拔泓说:“为什么不合适?”   冯凭说:“你是皇上,做事情不能这样由着性子。”   拓拔泓说:“这有什么相干吗?”   他说:“朕是皇帝,谁敢管朕的事了?”   冯凭说:“皇上明年就要选妃,就要大婚了,别说这些不合宜的话。我是皇上的长辈,年纪也长皇上许多。”   “朕不在意年纪,再说你也大不到哪里去。”   拓拔泓说:“你跟我不合适,你跟大臣私相授受就合适吗?你跟李益就合适了?”   他说的声音很轻,但说话的内容却分外刺耳。冯凭无奈道:“皇上,我说了跟多遍了,李大人循规蹈矩,他同我并无私交。”   拓拔泓说:“你说没有,那我就相信你吧。”   冯凭有种窒息感,好像是被牢网重重锁住,怎么也挣脱不开。她努力想松一口气,拓拔泓却拉住了她的手,目光真诚地说:“你跟了我吧,我会像父亲一样,好好对待你的。我不许你跟别人胡来,你还能守一辈子活寡吗?我不忍心看你这样。”   冯凭窒息的感觉在加重,说话的声音有气无力:“所以你要替你父亲照顾我吗?”   拓拔泓说:“我是这样想。”   冯凭有些头晕目眩:“你想怎么照顾呢?”   拓拔泓说:“你跟了我,我自然会照顾你的,也会照顾你冯家的子侄,跟父亲在时一样,不让你受委屈就是了。等你老了,我给你养老送终。”   冯凭心中有无数话,到这口,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她一时喉哽,半晌才颤抖地憋出一句:“拓拔泓,你是想逼我去死啊。”    第42章 养老送终   拓拔泓坐在她面前, 手紧握着她的手, 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剧烈颤抖。他暗暗用力,控制着她,低声道:“我何曾逼你去死了?”   她愤怒, 牙关笃笃乱响。她甩开拓拔泓,不知怎么的,突然激动就控制不住了, 恨道:“养老送终?收起你的孝心吧, 我不需要你给我养老送终,你让我去死吧, 你直接把我剁了拿去喂狗好了。”   拓拔泓不知道自己一句养老送终哪里刺激到了她, 然而冯凭的确大受刺激了。她从榻上坐起来, 焦急,满殿的乱转找东西, 像个疯子似的。她抓到一把剪刀就往自己脖子上捅。   拓拔泓跟在身后, 两手并用地抱住她手:“你疯了!你做什么!”   冯凭怒的火冒三丈, 坚定厉声指责道:“养老送终。我是文成皇帝皇后,我是当今皇太后, 我这样的身份, 你皇帝不该给我养老送终?还要我跟了你,伺候得你舒服了,你才肯孝敬我,给我养老送终?要是我不跟了你,你是不是就不替我养老送终, 改而让我不得终老了?要是我不跟了你,你是不是就要把我大卸八块,把我满门抄斩了?这是你该跟我提的条件吗?”   拓拔泓高声说:“我何时这样说了!你不要误解我的意思!”   冯凭说:“你这个崽子,你除了这个意思,你还有什么意思?这种话你随便说出去,让人评评理,让宗室亲戚,让朝廷大臣们听一听,你去跟他们解释解释,什么叫我跟了你,你愿意替我养老送终。你看看他们会不会骂臭你。”   拓拔泓生怕她想不开,一边拼命抱住她,一边大叫:“来人!来人!赶快来人!”   冯凭说:“你厉害得很!我不敢劳烦你养老送终,我今天死了,只求你给我收收尸吧!”   一群宦官冲上来,齐力把冯凭给拉住了。   拓拔泓两只手按着脑袋,疼的满殿乱走,想不通为什么好好的谈话,总要变成这个样子。他猛力一跺脚,冲着她生气道:“这究竟是怎么了?当着这么多人,咱们这样闹很好看吗?你看看你自己,堂堂太后,竟然跟个村妇似的寻死觅活,朕的大牙都要吓掉了!”   他有些恐惧:“你快收拾收拾吧!别在宫里演这套了!”   冯凭说:“皇上,你不要着急给我扣帽子。一码归一码,有些话我不大声讲出来,难道要忍在心里吗?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皇上也听得懂,别人也都能听得懂。可是我不大声说,皇上便要假装不懂,忍气便算了,时间久了,反倒成了我的不是。可惜我死了丈夫,又没有儿女,没有娘家帮衬,我不说话,也没个人肯替我出头。我也没有办法,只能学村妇打滚撒泼,寻死觅活了。我现在就是要闹,皇上你在这总得给个说法吧?”   拓拔泓惊诧说:“说法?你要我什么说法?”   拓拔泓要抓狂了:“朕才是受你欺负的!你还要跟朕要说法?你说了一堆话,朕一句也说不上来,就是被你吓坏了!朕才十二岁,你都二十几岁了,你是长辈,你就不能让着点吗?”   冯凭说:“欺负?我何时欺负你了?我哪件事欺负你了?”   拓拔泓颤声道:“你你你骂我,你还威胁我。”   冯凭说:“我把刀架在你脖子上威胁你了?”   “我欺负你?”   冯凭大声说:“我哪件事不是为你考虑,反过来成了我欺负你。”   冯凭指着他鼻子说:“李氏一个有夫之妇,当年她怀了你,想入宫,宫中都传言你是她跟李效的孽种,是我在太后面前作证,证明你确是皇上所育,太后才答应让她入宫,否则你早就被一碗打胎药打落了,还轮得到今天继位,还轮得到你当皇帝?你父亲刚驾崩时,要议立新君,你知道别人是怎么说你的吗?说你母亲是嫁过人的,说她是先怀了你后入宫,说你出身来历不明,想以此为借口剥夺你的继承权,是我在千方百计地维护你,若不是我帮你,你早就被废了!你父亲死了,你以为这世上还有谁会真心对待你?他为了稳固你的太子之位,不惜给我喝绝育的汤药,让我不能生育。结果你就是这样回报他的?”   拓拔泓脸红一阵,白一阵,最后转为了通红:“你在说什么……”   他眼睛不安地去看四下,发现宦官们全都低着头,小心捂住了耳朵。他也不知道这些人有没有听见,他不安而委屈地说:“你别胡说了,让人知道了不好。”   冯凭见他脸色骤变,语气一下子弱了起来,知道是戳到了他的痛处。她本是不愿意提这个的,然而一时冲动,刻薄的话就出了嘴。她一瞬间,失去了说话的力气,她遣开众侍从,瘫坐回了榻上。   她终于发泄够了。   拓拔泓面红耳赤,站在那,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看着她。冯凭抬手捂了捂干涩的眼睛,又捋了把额前的乱发,低声吩咐四下道:“你们都出去吧。”   殿中静悄悄的,连蜡烛燃烧的声音都清晰可闻,时间仿佛堕入了永恒的沉静和寂寞。她在突如其来的寂寞中,想起了拓拔叡。   想起了他的笑貌,想起了他的嘴唇和眼睛。   要是他活着就好了。   他活着,兴许也还是要恨他,他活着,他们或许也还是一对怨偶。可做怨偶也比丧偶要好。他活着,她就不用这么麻烦去爱李益,不用去和拓拔泓争执了。   她从来没有时刻比现在更期望他能活着。   她寂寞了,她累了,苦了,她受了挫折了,她就希望他能活着,她就希望能回到他身边去,说:“好了,算了,你可恶过了,我也可恶过了,现在我们扯平了,过去的事我们就一笔勾销吧,你原谅我我也原谅你,以后,咱们都改正吧。”   可惜,死亡是永恒的失败,无可翻身。无论有多少改正的念头,都不能重来了。   她埋头坐了半晌,眼泪从指缝里一直流,只是默默地没出声。她先是默默地哭,后来声音越来越大,传出抽泣和哽咽。拓拔泓听她哭,哽咽声最后变成了失声痛哭。   拓拔泓不由地,又想起他父亲刚过世时,她哭的样子了。   那时她似乎是真伤心。只是不久有了李益,她看起来就不伤心了。   拓拔泓走到她身边坐下,扭头看了她一下。想不理的,然而看了一会,还是不忍心,他转过身,伸手抱她:“你别哭了,是我的不是,以后我不跟你吵就是了。”   他手拍抚着她背:“明明是你在骂我,我都没说话,怎么你自己倒哭起来了。”   “那个事……”他扭扭捏捏,脸色不自在地说:“你不愿意就算了,我又没说一定要你愿意。我保证给你养老送终好不好?把你敬着,供着,免得你又到处跟人说我不孝。你私下说就好了,别那么大声,外人都听见了……”   拓拔泓说:“你别哭了。”   他说:“我在你心里就么坏吗?你这么讨厌我,连我真心实意的话都要误解。”   他说:“你是太后,你比我大,我听你的行了吧?你不要哭了。”   冯凭手遮着脸,她眼睛红肿,泪水涟涟道:“皇上别这样了。皇上不必跟我道歉,皇上做的不对,我也没有尽到责任。我太糟糕了,我没有控制自己的言行。”   拓拔泓说:“咱们都有错,你别生我的气,我也不生你的气,咱们都退一步吧。你看,你今天这样骂了我,我也没有发脾气,也没有和你倔,你还不肯相信我吗?咱们不吵架,和好吧。”   他拿了手绢,低着头替她拭泪。冯凭扭头想避,却避不开他那双专注热忱的眼睛。拓拔泓坐上床,双臂将她搂在怀里,手指抹她脸:“你怎么总是这样容易激动,我都没反应过来,你就跳起来了。”   冯凭难过道:“皇上别说话了。”   拓拔泓说:“你真的这么讨厌跟我在一起吗?我在你心里真的就那么糟糕吗?”   冯凭道:“没有什么讨厌不讨厌,糟糕不糟糕的。我答应过你父亲,要照顾你,视你如同己出。我从未忘记过这件事,皇上要什么,我能做到的,都尽量做到。”   拓拔泓说:“你说的是真的吗?”   冯凭说:“真的。”   拓拔泓说:“你不是恨我吗?为什么还要答应他照顾我?我晓得你很恨我。”   冯凭语气绝望,说:“我恨你,又怎么样呢?除了你我还能去依靠谁,除了你我又还能去照顾谁?我没儿子,你没母亲,咱们孤儿寡母,互相扶持着过罢了。”   拓拔泓狠了狠心,咬牙说:“好,所以你一心一意,都是为了拓拔家,都是为了我父皇是吧?既然你这样说了,那我就听你的。只要你别再跟李益不干不净,我便当你是自己的母亲敬重,真心孝养,绝不违逆。我说到做到,但你也得做到你说的,待朕如己出,一心一意为了朕,照顾朕。如果你做出有辱我父皇的事,不管是李益还是别人,你就是违诺,你没资格再要求我敬重你,到时你就任我处置。你做的到吗?”   冯凭犹豫了一下。   拓拔泓激她说:“你做不到吗?那你还说什么呢?你若是做不到,你便没资格做我母亲。”   冯凭狠心道:“好,我答应。”   这天夜里,冯凭再一次从噩梦中惊醒。   杨信半夜起巡,听到声音,连忙进帘内去查看,就见她衣缎松散,曲膝坐着,表情有些茫然,脸色绯红,脸上出了许多的汗。杨信走上前去,关切地扶了她肩膀:“娘娘怎么了?半夜怎么醒了?”   冯凭抬头看了他一眼,说:“我做梦了。”   杨信说:“娘娘做什么梦了?”   冯凭说:“皇上。”   杨信一听二字,就知道她说的是拓拔叡,而非拓拔泓。她并不太提起这个人,但杨信知道,有关这人的一切,都是她的暗疾。因为得她的信任,所以杨信有胆量尝试去挖掘她开释她。杨信关心问道:“娘娘梦见什么了?”   “梦见……”   她有些迟疑说:“我也不知道……”   冯凭说:“我梦见他站在我床边,什么话也没说。”   杨信思忖了半晌,有些不解:“只是这样?”   冯凭点点头:“嗯。”   杨信说:“这是有点不正常。”   他抱着她肩膀哄:“不过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好好睡一觉,明天起来就忘了。”   冯凭说:“不是,我已经做了三次这样的梦了,这是第四次。”   杨信说:“都是一样的梦吗?”   冯凭说:“起初有些不一样,但梦到后来,情景都一样。你说他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杨信感觉她胳膊有些凉,但腰和背又是热烘烘的。杨信拿了块狐裘的薄毯给她裹住,免得她着凉,使她全身能满满地靠在他怀里。杨信问她说:“皇上没有说话,有没有做什么动作呢?”   冯凭摇摇头,说:“没有。他只是看着我。”   她说:“他看起来很哀伤,你说他是不是在生我的气。你说他会不会知道了我和李益的事。”   杨信拍着她背说:“不会的,怎么会呢。”   冯凭不解说:“他有什么资格生气呢?是他要撇下我一个人,还不许我去喜欢别人吗?要是我先死了,他也会喜欢别人的。我活着的时候他都会喜欢别人,更别说我死了。他自己就是这样的人,我没有比他更无情。他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看我。”   杨信说:“娘娘心太软了,所以才觉得有愧。娘娘没有错,只是太善良,换做别的人却会心安理得,娘娘没有做过坏事,所以不习惯,总是多想。”   冯凭说:“我问他怎么了,他不回答我,我跟他说话,他也不出声。”   她独自思索了一会,细细回忆梦中的情景:“他光着脚,没穿鞋。身上只穿了一件衣服,好像很冷的样子。”她突然疑惑道:“你说他是不是在阴间没有钱花了?他平常被人伺候惯了,去了阴间没人伺候,可能要挨饿受冻了。你说他是不是肚子饿了,还是身上冷了。”   杨信说:“不会的,死人不吃不喝的怎么会冷饿呢。娘娘别多想了。”   冯凭想起他的丧事,忽然感觉还是有点冷落了。当时依照他的遗愿,一切随葬皆从简,而今有点后悔,当时不该从简。没把他葬好,所以他老是跑来托梦。    第43章 入梦   杨信劝慰了一会, 冯凭却完全没听进去。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是件很严重的事。   就是几年前, 出征柔然的时候,拓跋叡曾跟她定了个约。   当时说以后若死了,先死的那个人要在黄泉道上等另一个, 等到一起了,再去投胎。那会两人正热恋么,所以什么誓言都肯发, 什么今生来世, 说的特别感人,特别真挚。只不过拓跋叡死的时候, 两人感情正跌到最低谷, 她悲痛愤恨之下, 就把这件事忘了。   直到现在才猛然想起这个问题。   她忽一阵后怕:他不会还把这个话当真了吧?   她想到自己死了之后,可能会在黄泉路上撞见他, 心里就要吓死了。   要是她去了阴曹地府, 他抓着她说:“我们约好了的。”那她可如何是好!她总不能说:“啊?我忘了啊?”要不然, 假装一笑泯恩仇的真跟他投胎去了,下辈子再做夫妻?她虽然不是什么贞洁烈妇, 但心里其实还是有些洁癖的, 她自认为不是朝三暮四的人。她总不能他死了,没人陪,就跟李益在一起,下了黄泉又再跟他恩恩爱爱吧?她已经不是他的女人了,也不打算下辈子再跟他一起投胎。   可是拓跋叡不知道, 他可能还觉得她会一直爱他,守着这个诺言呢。   想到这个问题,她就再也睡不着觉了。   她自我安慰说:我死的时候,可能已经很老了,是个老太婆,到时候去地下见到他,他可能也认不出来,我若看见他,就背过身,悄悄溜过去好了。只要别被他逮着!这倒是个好主意!   但她又有点怕。这人眼神好得很,万一把她认出来了呢!   而且她虽然已经不爱他,但到底有过情分,也不好意思让人家枯等。她心里只盼着两人互相忘记了,再没干系才好。否则再次见到,她都不知道怎么面对呢。   她为这个问题纠结了半夜,提心吊胆的,不晓得该怎么办。到后半夜,她一下子又转过念头了,心说:我真是瞎操心!也许他在地底下过的比我还快活呢!   他什么时候身边缺过人了?指不定他在地下见到什么宋美人,什么李夫人,左拥右抱满足得很,哪里还能记得我呢?不光有美人,他还有乌洛兰延凑趣。他得意呢,不像我,就算死了也没人陪。   她于是又放弃了同情他的念头。她在床上,双手合十的祈祷:你快快地走吧,我跟你的情分已经尽了,我现在不爱你也不恨你。你是个死人了,还不肯放过我吗?不要再来扰我了,你的儿子已经够我受的了。阿弥陀佛,以后我年年给你多烧几柱香,多造几尊金身。   她念念叨叨,神明恍恍惚惚的刚要入梦,拓拔叡的影子又从不晓得何处飘了进脑海。她吓的猛一挣扎,强行睁开了眼睛。她浑身颤抖地,面孔扭曲,双手捶着床,恨不得将他从梦里揪出来打一顿。   在无人的地方,她的思想条缕,密密麻麻,缠绕成一片鬼蜮森林,时刻在和那死去的魂魄对话。白日的时候,她又恢复了神明,清醒而理智地应对着朝堂种种局面。   杨信倒是有点担心她,私底下跟徐济之沟通她的病情:“娘娘最近身体倒是无恙了,气色也好了很多,不过我看她还是有点不对。老说做梦,没事就爱一个人呆着,那天我在帘子外面,还听到她自言自语,一直说重复的话。我问她,她像是回不过神,你说她这是心病吗?”   徐济之说:“娘娘以前是这样的吗?”   杨信说:“以前完全没有的。娘娘性子一向温和沉静,自从先帝过世,可能是悲伤所致……我也不晓得怎么说,她近来好些了,只是做梦,想来是先生你的药见了效。之前她常常犯病,一发作起来,就跟疟疾似的,汗出如浆,咬牙切齿,抓东西,还打摆子,她说是头痛胸闷,身上无力。”   徐济之说:“心病无论如何也到不了这个程度,像你说的头痛胸闷,四肢无力,出汗,都不是病人自己意识能控制的。我看娘娘这不是心病,还是身体的病症,只是因这病容易受情绪的影响刺激而发作,所以被当成是心病。”   杨信说:“先生说的有道理,那既然如此,这病先生能治吗?”   徐济之说:“下官不才,此症能不能治,下官也不敢断言。有时还是得靠病人自愈,平日尽量少受刺激。”   话虽如此,不过徐济之见到她的时候,感觉她并未杨信说的那般严重。她说话的神思条理都很从容,脸上还带着微微笑意,华贵雍容,并没有要精神发疯的迹象。   冯凭最近不见李益了,倒是同徐济之亲近了起来。徐济之专为她治病,时时都在宫中,冯凭闲来无事,便时常同他聊天。徐济之是南方人,冯凭从未到过南方,听他说起水乡泽国的风物,倒是挺有意思的。   徐济之初来北方,水土不服,饮食尚不习惯,前次在宫中吃了太后赏的酥酪,结果回去腹泻三天,差点没折腾的断了气。冯凭有些歉疚,最近专让杨信寻了个地道的南方厨子送给他。除此之外,还赏赐了他百顷的田宅,男女仆婢若干。徐济之自然是感激不已。   徐济之其人,品貌端方,为人也温文,甚有学识,倒是冯凭颇为喜欢欣赏的那一类人。冯凭先前见他过瘦,气色瞧着不太好,衣裳捂得厚厚的,怀疑他是有病,不过休养了这几个月,冯凭看他竟然脱胎换骨似的。他身体明显强健了不少,脸色也白润了,本来就是个五官俊秀的人,猛一下,显出点美男子的样貌来了。这日他坐在殿中,替冯凭拿脉诊治,冯凭一个转眼,忽然注意到他浓眉秀目,感觉他皮肤也比上次见着白皙的异常,着实有点引人注目。   李益是温柔英俊,像玉石雕琢出来的温润的刚毅,徐济之的相貌却偏向于秀美一些,线条更柔和。但是绝对不女气,总之看起来是个很好的人。   她一时突发奇想,心想:他倒是没有家室。   李益没毛病,什么都好,就是有家室拖累。大姓家族婚姻网络,也不是人能摆脱的。她虽见不到李益的夫人,大可不必在意,但还是不愿意跟人分享男人。   徐济之就没这麻烦了。   他无妻又无子,又无家室之累,人看起来也相当不错,是她会喜欢动心的类型,长得也俊美。而且他做御医,可以随时出入宫中,能够随时陪伴在她身边。不像李益那样难得见面,熬的人心都要熬干了。见一面就跟偷似的,想在一块说会话都那样难。这样一天成,长年累月的怎么成呢?她还是想要能陪伴她的人。她心里一分析,觉得这徐济之不论怎么算,都跟自己很合适。   这只是她一时的奇想罢了,实际上她并不敢付诸任何行动。其一,她不晓得徐济之对她有没有意思,这种事情得两人互相看对眼才行。其二,她不敢再弄出事情来,招惹到拓拔泓了。   冯凭的目光从他脸上滑过,又顺着肩膀,衣袖,落到手上,转而又重新回到脸上。她装作关切似的,笑问:“先生到了北方也这么久了,可有考虑过娶妻之事吗?”   徐济之倒没想她突然问起这个,讪讪道:“这,臣倒是还没想。”   冯凭说:“为何?”   徐济之轻轻按着她的手脉,被她那眼神扫的心不在焉:“臣身体有疾,暂不打算娶妻生子。”   冯凭不解说:“我看先生面色皎洁红润,不像是有疾的。不晓得先生是有什么病症,以先生的医术,竟也不能治好吗?”   徐济之叹气说:“臣这病,平时看着和常人无异,只是发病时吓人。而且容易遗传给子女,所以也不敢想什么娶妻生子了。”   冯凭说:“这是有点可惜了。像先生这样俊秀的人物,八成有许多名门闺秀想嫁的。”   徐济之偏生是个很敏感的人。虽初来乍到,但日日见到她,早就将她跟李益以及拓拔泓那点子事猜了个透。今见她用这样的目光看自己,顿时便有些不自在。   冯凭故意跟这徐济之找话说,想试探他,不过看他反应,倒像是完全没那意思,并没有被自己的美色迷倒,也就放弃了这一念头。她本来也只是偶然一遐想罢了,并没有当得几多真。   私下,她倒是有点唾弃自己的饥不择食,见到个好看的男人就要忍不住胡思乱想,已经跟个荡。妇无异了。这可不是个好苗头,她老老实实将自己打住了。   这天,她打开了一直藏放在柜中的拓拔叡的遗物。他的戒指,发冠,碧玉带钩,还有腰间常戴的玉佩。熟悉的气味忽然涌上来,一时好多回忆也全涌上来。真是没有办法,她心想:不管怎么折腾,别人的还是别人的,我的还是我的。   她握着那块玉龙带钩,心中悲哀地叹想:咱们两个都是孤魂野鬼。一个阴间的鬼,一个阳间的鬼。虽然谁看谁都可恶,可最后还是只有咱们两个过。   她忽然又想到:生人都要走。   生人都要走,唯独死人,死人是带不走的。这样想,他死了,那他跟她是不是也永恒了呢?毕竟现在,是再无人能将他从她身边带走了。她把他的魂灵附着在这冰冷的物体上,锁在这一方小匣子里。谁都会离她而去,到这魂灵是永不离开的。这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永远。   是夜,她将那匣子放在枕边,手中握着那块白色玉龙带钩,心中默想:来吧,你不是喜欢入我的梦吗?我原谅你了,你来陪着我吧。我一个人活的太寂寞了,只要有人能陪我,鬼魂我也接受了。   这夜,她没有做任何梦。    第44章 皇后   冬十二月, 冯凭先前命人修造的永宁寺的佛像金身落成。其时也正是拓拔叡的祭日, 寺中开坛做法,冯凭和拓拔泓一同到寺中祈福,顺便参观这座新造的佛像。   佛像位置在全寺主殿, 大雄宝殿之中,占地约有半顷。是铜制的,高五丈三尺, 表面镀了厚厚一层金, 拟释迦成道像,下坐着巨大的金色莲花。除了主造像外, 四周还有大大小小数千的金色小佛像, 皆围拱而坐。冯凭看那佛像面目, 隐约有几分拓拔叡的影子。   这让她心里多少有几分安慰。因为拓拔叡死的时候,丧葬有些孤寂, 除了她的一缕头发, 没有什么陪葬。她怕他地下会寂寞, 造这尊佛像,多少算一点补偿。   因为永宁塔先前被火焚, 所以之后又重建了, 最近也堪堪将成。冯凭遂携着拓拔泓一道登上塔顶观览。是日大风雪,天色晦明,塔上非常寒冷,纵是穿着厚厚的大衣和狐裘,仍然冻的浑身僵痛。回宫的马车上, 拓拔泓像条蚕虫似的,将身整个儿地靠在她怀里,冰块似的双手揣在她胸口,双眼明睁着看她的脸。   她嘴唇鲜红,肌肤白腻,眉眼是淡淡的,像细笔描绘出来的精致,每一个线条都无比干净清晰。拓拔泓已经熟悉她的美,然而他还是喜欢看她,百看不腻。   他的手在她怀中轻轻探摸,摸到那团柔软,轻轻覆住。过了一会,又试图拨开阻碍,伸入她里面那层衣物。   冯凭忍耐了一会,终究还是不大自在,按住他手,无奈道:“皇上。”   拓拔泓反握住她的手,说:“我想你。”   冯凭说:“我听你的话自重了,你也得遵守你的诺言,尊重我。”   拓拔泓说:“我控制不住。”   冯凭说:“皇上。”   拓拔泓说:“已经错了,不如将错就错吧。一次还是两次,又能有什么差别呢?你真的宁愿这样也不肯跟我一起吗?我晓得你身体也很寂寞,有我,你就不寂寞了。咱们可以名正言顺。还是你觉得我不够好吗?那天你不喜欢?”   冯凭眉头皱起来道:“皇上不要这样跟我说话。”   拓拔泓说:“咱们已经那样了,我没法再把你当别的人。咱们这样天天在一起,我放不下你。除非你我再也不见面不说话。”   他捏紧她五指:“这可能吗?”   冯凭说:“皇上先前发过的誓呢?不做数了?”   拓拔泓说:“我跟你说实话。我并不想发那个誓,我只是嫉妒,我不想看到你跟别人亲近,我看不下去。你应该晓得我的心情。而且,是你逼我的。我是违心的。”   他声音有些难过:“我对你是真心的喜欢,你觉得我只是玩弄你吗?我没有那样想,我是真心想要你。”   冯凭没答话。   拓拔泓说:“你想要孩子,我可以给你个儿子。”   冯凭抚摸着他头发,叹道:“我丈夫都死了,哪里来的儿子。我只要有皇上便知足了,皇上便是我的骨肉,我不想要儿子。”   拓拔泓注视着她脸,久久。她神色没有丝毫的犹豫,他知道,她是心如铁石,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心意的了。   冯凭因说今年过年会冷清,蛮想找点热闹。腊月二十九这天,拓拔泓的生日,常夫人带着儿女来宫中贺寿。冯凭因见她哥哥的三个孩子,上回还是一点儿大,半年不见就变了个模样,心下便十分感慨。一时想起往事,和常夫人拉了许多家常。   冯朗的大儿子叫冯翊,今年已满十三岁,他和拓拔泓是同年的。冯凭喜欢他相貌俊秀,前几年把他弄在宫中陪拓拔泓读书。只是这小子很不争气,正经书不好好读,学人家穿衣打扮,涂脂抹粉,在宫里天天跟李坤置气争宠。争宠就算了,还争不过人家,隔三差五跑来找冯凭嗷嗷哭鼻子。年前和李坤怄了一场气,在家装病,打死不进宫了。冯凭被这淘气小子气坏了,这几个月也没过问他。   冯凭自己没有孩子,所以对她哥哥这几个孩子,当的跟亲生似的。冯翊前阵怒气冲冲的,几个月不见,已经恢复了笑脸,见到冯凭,钻在怀里姑母姑母叫个不停。跟小奶狗似的摇尾巴。冯凭见他相貌灵秀,活泼可爱,也就忘了先前的不快,摸着脑袋说:“你这病今天算是好了?皇上前几天还问起你,最近打不打算回宫读书了?”   冯翊笑说:“我倒是想回来。不过要是回宫,姑母你赏我一个什么?”   冯凭奇了,说:“你这念书又不是替我念的,我赏你一顿板子差不多。”   冯翊哼了哼,说:“我当然是为了姑母了。要不是为了姑母,我才不跟李坤他们一起玩呢。你当我不知道呢?皇上天天跟李坤一起,亲热的不得了,一个桌吃饭,一个被窝睡觉,我不替姑母你看着他,他天天在皇上面前说姑母你的坏话。”   冯凭笑:“他说我什么坏话了?”   冯翊说:“他什么都说!皇上什么都听他的!他以前还说你和乙浑是那什么呢,气得我和他打起来!”   常夫人笑打住儿子:“别满嘴胡说八道的!”   冯凭笑说:“小孩子胡话,不必往心里去。”   常夫人谈起儿女,抱怨不停。说冯翊,说:“他,这两年,天天逃学,说习文吧,连篇狗屁文章都背不通。说习武吧,连条狗都打不过。他父亲还说过两年让他到军中历练历练,我看他也不想去,真不知道要拿他怎么办才好。”   冯凭说:“闰儿呢?”   闰儿是家中的老二,今年才十岁不到。常夫人说:“闰儿倒是聪明,就是那病,大夫都说他活不过十岁。这两年越发的消瘦了,脸儿黄黄的,我这整天都为他提心吊胆,晚上都睡不着觉。”   冯凭说:“明日我让徐济之去给闰儿看看病,他医术倒是不错的,我这病自从他入了宫,大有起色了。兴许能治好闰儿。”   常夫人说:“哎,要是能治好倒是好了。”   冯凭跟冯翊笑说:“你最近要是肯好好读书,表现得好了,春天去河西巡兵,便让皇上带你一起。否则到时候大家都去了,把你一个人留在平城,看你哭不哭鼻子。巡兵便要比武,不要给姑母丢脸。”   冯翊说:“我知道了姑母,我这就去给皇上请安。”   冯翊陪着说了一会话就跑了,还留下一个冯珂。小姑娘才八岁,也是个黏人精,一见冯翊走了,就跟兔子似的嗖一下从她娘怀里跳下来,高兴地往冯凭席边来:“我也要姑母抱!”   冯凭和常夫人差不多年纪,只比常夫人小三四岁,当年结婚的年纪也差不多。见别人的儿女就跟老鼠似的,生的一窝窝,一个跳走又来一个,她心里就忍不住有些酸楚,心想:今年二十三岁了。   自己要是能生孩子,现在也应该有这么大了。   冯珂生的漂亮。   冯凭细看她,圆圆肉肉的脸蛋,一双黑眼睛大而有神,眉毛乌黑有型,眼睫毛又浓又长。红润白皙的面皮儿,肌肤吹弹可破。头上绑着两个少女的双丫髻,额前垂着刘海儿,发际还能看到浅浅的绒毛。手儿也是肉乎乎的,手背上还有小窝窝。穿着一身鹅黄衣裳,颜色靓丽,十分清新喜人。尤其笑起来,两个酒窝甜甜的,把人心都要化了。   常夫人笑说:“人家都说她长得像太后您小时候的模样。”   冯凭不晓得自己小时候什么样,就有些惊讶,也笑:“有这回事吗?我倒是认不出。不过我跟阿兄是一母所生,小时候长的的确很像,兴许她是像了阿兄了。”   常夫人说:“可我看她这眉眼跟你更像。”   冯凭笑着把这孩子抱在膝上:“那这八成是我生的了?以后这孩子就归我了吧。”   常夫人说:“她喜欢姑母呢,整天在家里就念叨,想进宫来看姑母。她听人家说她长的像你,就高兴的不得了,整天嚷着也要进宫,说也要当皇后,长大要跟你一样。”   冯珂有些不好意思:“娘你不要说啦!”   冯凭笑说:“阿珂想当皇后?你晓得皇后是做什么的吗?”   冯珂说:“我听爹娘的话,爹娘都听姑母的话,我哥哥也听姑母的话,舅舅外公们也听姑母的话。姑母最厉害了,我长大也要跟姑母一样做皇后。”   冯凭和常夫人都被逗笑了。   冯凭笑逗她说:“皇后不是那么好当的,当皇后要嫁人的。”   冯珂连连摇头:“我不嫁人,我娘说我还小呢。”   冯凭诚心说:“这孩子长得倒好,要是能大几岁就好了。大几岁配皇上正合适。”   常夫人笑说:“是啊。”   冯凭轻声说:“皇上这两年,也该大婚了,只是暂时没有合适的人选。我最近也在考虑这件事。”   常夫人说:“这是要紧事,太后有什么想法呢?”   冯凭说:“皇后之位,关系重大,须得谨慎啊。”    第45章 为难   皇后之位, 自然不能落到外姓人手里。   冯凭绝不希望再冒出一个外戚家族和自己争权, 所以她需要皇后是冯家人。   她就此事征询朝臣的意见,结果却让她很不满意。   她先是询问了京兆王。京兆王是宗室的元老,也在朝中录事, 说话颇有分量,很得人望。冯凭对他态度也很低调谦和,说:“皇上而今也到了大婚的年纪了, 我年纪尚轻, 此事怕拿捏不妥,所以想同皇叔商议, 问问皇叔的意见。皇叔对此事有想法吗?”   拓拔子推听说了立后之事, 极力举荐了陆氏和贺氏的女儿, 大赞其品貌端庄,堪为中宫之选。冯凭找了几个理由把这二者都驳回去了, 京兆王便大概听出她的意思了。   沉默半晌, 京兆王说:“那太后心中是已经有了人选了?”   拓拔子推一向跟她不是太亲近, 朝事上也总爱跟她唱反调,冯凭绝不认为他会支持自己。没敢说自己的想法, 她只是笑:“我正是尚无人选, 所以才想询问皇叔的意见。最近正为这件事情头痛呢。”   拓拔子推说:“臣只是建议,此事当然还是要由太后拿主意。”   冯凭心说:这些人,嘴上乖,说让自己拿主意,等自己真正拿主意, 他们又要跳出来找话说了。送走京兆王,她要召来高盛。   高盛是她一路提拔上来的,对她倒是忠心的,冯凭对这位老臣,倒是实话实说:“这件事,我也询问过京兆王,京兆王推举了贺氏和陆氏的女儿,只是我认为不太合适。”   高盛八成也猜出她的意思:“那娘娘的想法呢?”   冯凭说:“冯朗的女儿怎么样?”   高盛问说:“臣刚刚进宫时,看到宫门处有个小女娃,扎着双丫,身高约四尺,年纪约摸八岁,太后说的便是这个孩子吗?”   冯凭点点头:“正是她。”   高盛说:“这,一门两后,怕不是吉利之相。先帝去岁刚驾崩,皇上年纪尚小,朝局尚未稳。太后不过才垂帘听政一年,便要立一个小小的八岁女童为皇后,又是自己的亲侄,恐有揽权专断之嫌,难免让人怀疑太后的用心。皇上的婚事,虽是家事,却也是国政,臣认为此事不妥。”   冯凭说:“我也知道不妥,那你告诉我怎么才能妥呢?这件事,除了你我尚未同任何人说。就怕一说出来,满朝都是反对声,吵嚷得人头疼。你有什么主意吗?”   高盛说:“臣不建议太后这样做。太后为政时日尚浅,不宜徇私太过,招来非议。持事公允一些,更易让朝臣们心服。一味地行权揽私,怕要失掉人心。”   冯凭尤不肯死心,道:“我当年被先帝封为贵人时也不过才九岁,先帝立我为皇后时,我也才十一岁,当时朝众,也并没有什么话说。”   高盛说:“今时不同往日,何况,当年常太后居宫,也并没有让常家的女儿做皇后,而是立了冯氏,乃是知道常氏出身寒微,不堪当此大贵之选,恐为家族招来灾祸。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自古便是灾祸的衅由。若是做了太后,就必要从自己家族中择皇后而立,这朝廷国家,岂不是要成了外戚的私产。”   冯凭听到这句,已经是不太高兴了,瞥了这人一眼,高盛却还顶着她眼风继续说:“德不称其位,其祸必酷,能不称其任,其殃必大。皇后之位,重在选贤任能,依臣之见,从朝中出身名望相当的氏族中,择起年纪得当,品貌出众者立为皇后,才是得当之选。”   冯凭原地踱了几步,慢慢往凤榻上坐下:“你的意思,冯家的女儿做皇后,就是德薄而位尊,要招来灾祸了?”   高盛说:“八岁的女童,有何德何才足以服众呢?哪怕是加上太后的威望,怕也不足以支撑。太后既然没有让自己的兄长入尚书台揽政,为何要让自己兄长的幼女入宫做皇后呢?”   冯凭知道是说不过他,遂从善如流:“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京兆王举荐的那两位,我都不中意。我记得,你不是有个孙女儿还未成婚吗?她怎么样?”   高盛谦恭说:“臣那孙女,长得跟臣也差不多,皇上怕是不能中意。还是算了吧。真这样,皇上得恨臣了。”   冯凭本被高盛的话说的有点生气,及听到这句,又忍不住笑了。她抬起头,看她这位忠臣,长的是矮矮胖胖,厚嘴唇,大鼻子小眼睛,心中暗笑道:“高令相貌魁伟,孙女能像你不也挺好的,不至于入不了眼吧?”   她把高盛取笑了一通,心情是好些了,然而这事情还是没拿定。   她并不想接受高盛的建议。   这件事放在心上,久未决断,她后又问常英。   常英倒是支持她的,不过也有些迟疑:“臣明白太后的意思,只是怕朝臣们会有想法。一门出两位皇后,这在历朝历代也不是没有先例的,不过冯珂的确年纪尚幼,或者,立后之事,不妨再延后些时日?皇上一旦大婚,立刻就要亲政了,臣其实以为,为时尚早。”   冯凭说:“只是皇上已经到了年纪,不大婚,这也说不过去。”   冯凭为这件事很头疼,这日李益进宫,因为久日未见了,她便忍不住念叨了几句。当时是在御花园中,李益随在她身旁,穿行在一片怒放的牡丹花丛间,她闲闲地说起那日高盛说的话。李益一遍迈步一边听着,没插话,等她说完了,他也没做任何答复。冯凭因为自始至终没得到回应,便转过头去看他,就见他眼神在流连道旁的花朵和蝴蝶。   冯凭驻足,目视他,笑说:“你有听到我在说话吗?”   李益并不直视她的目光,轻轻点头说:“臣听见了,只是臣不知道该如何说。”   冯凭重新启了步,说:“你一直不说话,我以为没有听我说话呢。”   李益低着头看脚下,诚恳说:“此事,娘娘已经问过诸位大臣,心中怕是已经有了决断了,臣再多说也无用,是以不敢开口。”   冯凭低声说:“你是不高兴,因为这件事我没有第一个同你商量吗?以往这些事,我总是第一个跟你说的,而今你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了。”   李益说:“臣没有这样想。”   冯凭说:“你没必要掩饰,我看见你心不在焉。”   她随走随说:“虽然我是最后一个问你,不过这件事,我还是看重你的意见。   李益说:“臣想着,过些日子,回冀州老家去。刚一直想着要如何开口,方才一路行来,一路在犹豫,心中忐忑万分。”   冯凭闻言吃惊道:“你回去做什么?”   她心提了起来,表情有些害怕:“家中有事吗?”   李益说:“没有什么事。”   冯凭说:“那为何要走?冀州离平城这么远。”   李益思索着没答话。   他抬头看了看姹紫嫣红的□□,心中却没有欣赏的意致:“平城生活的太久了,觉得没什么意思,想去别处走一走。”   冯凭笑说:“你也不是一直都待在平城的吧?怎么会厌倦呢?皇上年年南征北巡,你不都一直在伴驾吗?见的世面也不少了。”   李益低笑,笑的有几分索然落寞。   冯凭说:“你最近在做什么?家里还好吗?”   李益说:“还好。”   冯凭说:“咱们许久没有一处说话了,你要是走了,不是更见不着了。”   李益说:“我最近一直在想,**太多,又实现不了,这样的日子持续下去,只会给人带来痛苦。”   冯凭注视着他目光:“你的**是什么呢?”   李益感叹说:“我也不知道。许多事情,纠缠在一起,像一团乱麻。每日忙忙碌碌,宵衣旰食,却不知为何而忙,想做的事情却又总是做不了。心里总觉得少点什么,不知足,总觉得两手空空。”   冯凭说:“那你打算怎么走呢?”   李益说:“若是有合适的职位,可以外调,便请求外调。要是无法外调,便请辞。”   冯凭轻轻拉了他的手,恳求道:“你别走。你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在这里吗?我有时候心里难受,只要想想你,便能高兴起来。你要是走了,我这心里连个惦念都没了。你就陪着我吧,别说要离开我的话了,我听了难受。”   他袖子垂下来,遮住了两人的手。   手心都是温热的,肌肤的触感清晰可辩。两人正默默不语,背后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冯凭本能地心颤了一下。李益感觉到了她身体的震动,他抬起另一只手,抚住了她后背。冯凭半边身体挨着他肩膀,头抵着他颈项,感觉到他胸膛很热,心跳的很厉害。   过了一会,那脚步声远去了。   冯凭低着头。两人身体紧贴,手紧握,脸挨的那样近,连彼此的呼吸都能闻到,只要轻轻一扭头,就要吻上了。但是谁也没有主动去扭头。   都不愿去打破这个平衡。   冯凭说:“咱们难得见面,说点好听的话吧。”   李益低声道:“好吧,我错了。”   李益只是说说罢了。   他不想走,也舍不得走,只是许久未见她了,心里感到很寂寞很不安定,很想说点什么,也许只是想试探试探,她对自己是否还有感情在。试探完了,她是在意自己的,他感到心安的同时,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因为这在意太微不足道了,只能用来挽留,并不足以让他们放开怀抱,拥抱厮守。   他只能暂时拂开愁绪,跟往常一样,随她还崇政殿去。   冯珂正在宫门处玩,看到冯凭和李益一同过来,她高兴地跑上去叫姑母,牵着她的衣袖说:“姑母,我刚看到殿中那个大铜鼎里,长出了几片叶子,绿油油的,可漂亮了,那个是荷花呀?它怎么不开花呀?它什么时候开花呀?它会结莲子吗?可以吃吗?”   冯凭笑说:“现在还早呢,得等到七八月。”   冯珂说:“荷花长什么样子的呀?”   冯凭说:“荷花长得特别大,有粉色的,有白色的,像两只手捧开那样,花瓣是尖尖的,组成一个小碗儿似的,可以滚露珠,像灯那样,在水面举着。”   冯珂说:“哇!好漂亮哇!”   李益笑说:“这个就是冯朗的女儿吗?”   冯凭说:“你觉得怎么样?”   李益看这小女孩,长的粉面桃腮,眉目灵秀,双眉正中间还有一颗小小的红色美人痣,脸蛋饱满,一脸的福相,不由笑说:“这孩子跟你长的挺像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生的呢。”   冯凭已经是第三次听见这话了。常夫人说了一次,杨信见着说了一次,李益又说。她感觉也怪有趣的:“真的吗?”   李益说:“真的怪像的。”   冯珂是第一次见李益,并不晓得这人是谁,但是听他和姑母说话的口气,你啊我的,只感觉两人关系不一般。不过她小孩子,也想不了那么多,只是抬头问道:“你是谁呀?”   冯凭说:“这是中书令李大人。”    第46章 自荐   冯珂端端儿地坐在镜子前。她腿并拢, 两只小手摆在膝盖上, 抱着怀里的猫。猫是软乎乎的,毛皮丰厚油滑,懒洋洋只是打瞌睡。鹩哥在笼子里探头探脑:   “一, 二,三,四, 五, 六,七。”   冯珂笑嘻嘻说:“姑母, 你听花椒它会数数, 它能数到一百呢。”   冯凭坐在灯下给她梳头。小女孩的头发软软的, 非常长,放下来已经到后腰了。   “这鸟太吵了, 嘴不停, 一会让人把它带走, 白天你再跟它玩吧。”   冯珂说:“好。”   冯凭说:“白天在宫里,见识着什么了?”   冯珂说:“见识了好多啊, 我逛了御花园, 见着好多人。我还去皇上的太华殿去过了,不过皇上不在殿里,他们说皇上去习武去了。然后我就回来了。”   冯凭说:“没见着皇上?”   冯珂说:“没见着。姑母,皇上今天来吗?”   她好奇地仰起脸。   冯凭说:“来的。”   冯凭说:“你想见皇上吗?”   冯珂说:“想见呀。姑母,我还没有见过皇上呢。”   冯凭笑说:“前些时候宫宴上不是见过了吗?”   冯珂说:“可是我没有跟他说过话嘛。我只见过他, 听过他声音。”   冯凭说:“皇上要过会才来,到时候你就可以见着他了。”   冯珂说:“皇上是怎么样的呀?”   冯凭说:“怎么样的?”   冯珂说:“他凶吗?会不会发脾气呀?”   冯凭笑说:“皇上不凶。你别做错事惹他,他就不会发脾气。”   冯珂说:“哦。”   她说:“那我怎么叫他呢?我要叫他皇上么?”   冯凭说:“就叫皇上就是了。皇上比你大几岁,你也可以叫他哥哥。”   冯珂说:“皇上几岁了?他比我大几岁呀?”   冯凭说:“皇上十三岁。你算算他比你大几岁?”   冯珂长发齐肩,漂亮的像个小仙女儿似的,她看着镜子里的冯凭笑说:“姑母,我的头发比你的头发还长。”   冯凭笑说:“以后还会再长的。”   冯珂被立为皇后不大可能,冯凭打消了这个念头。不过冯凭挺喜欢她,跟常夫人讨来,留在宫里做个伴。她年纪小爱玩,也喜欢宫里新鲜,一来就嚷着问皇上,问拓拔泓。姑侄两正说着话儿呢,拓拔泓就来了。   拓拔泓进来,见她正坐在榻上,临着小案,案对面坐着个小女娃,正捧着个小碗喝粥,两个在说话。冯凭似是在笑着问她喝好不好喝,小女娃笑的天真可爱,回答说好喝。拓拔泓认得这是冯朗的女儿。   关于立后的事,她那心思,拓拔泓是知道的。不过这么久了,那话也没提出来,所以拓拔泓也就当不晓得。   好像自先帝过世后,拓拔泓就没有见她这样高兴过了。他上前去,向太后请安。冯凭笑问他饿不饿,让人给他捧茶,拉他坐。拓拔泓在榻上坐了,冯凭又让冯珂站起来给他行礼。拓拔泓捧茶饮了一口,也笑着问:“这是冯朗的女儿吧?什么时候进宫来的?”其实他知道是今早上来的,纯属没话找话。   那冯珂年纪又小,最迷恋好看的小哥哥了,见拓拔泓模样俊秀,身份又是皇帝,怎一个喜欢了得。只是不敢多说话。拓拔泓饮了口茶,说了几句话,去了内殿一趟,回来的时候已经身玄色的薄锦袍。这时晚膳已经传上来了。   饭后,冯珂被宦官带下去了,冯凭坐在榻上,拓拔泓像没了骨头似的,软趴趴靠在她怀里,伸展四肢躺着。殿中十分安静,侍从都被遣下去了,拓拔泓软玉温香卧满怀,鼻端嗅着她衣上淡淡的木樨香气。他睁着眼睛,一只手握着她右手,搭在自己的肚子上,另一只手捏着她左手。   他喜欢捏她的手。她手很软,光滑滑的,骨节也很纤细,他喜欢透过肉捏她的手背骨头。捏到她喊痛,他就笑着转过头去问她:“是不是很疼?”   特别亲热的。   他喜欢跟她亲热。   各种形式的亲热。虽然她不肯同他宽衣解带,不过寻常的亲近倒是无法拒绝的。他喜欢躺在她怀里,感受她用女人的胸脯和腰肢为他撑起的世界。   拓拔泓说:“冯朗的女儿长的蛮好看的,也大方,懂规矩。”   冯凭说:“像我吗?”   拓拔泓说:“你?不像。”   拓拔泓说:“她是浓眉毛,像剑眉那样的,你的是淡眉毛,像柳叶。她眼睛是圆的,你的眼睛是杏眼。一点儿也不像。就是脸型长得像,都是椭圆形的脸蛋。”   冯凭说:“别人都说她长得像我。”   拓拔泓说:“你又寂寞了。”   他仰头,看她,真诚地说:“你这么想要孩子?干嘛不自己生一个呢?别人的终究是别人的。你养在身边也成不了你的。你年纪还轻得很,又不是三十几四十几了,干嘛跟自己过不去。”   冯凭被他天天磨,已经磨得没脾气了。他也不怎么样,只是每天在她耳边劝。她不高兴了,生气了,作色了,他就放弃了,算了。但是下次在一起的时候继续说。冯凭一次两次能作怒,十次二十次的时候就再没话讲了。他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只是好言相劝,绝不动手动脚,冯凭也没法当真跟他翻脸。皇帝和太后的关系,情同母子,又要整日一同出入,她无法不让他来自己宫中,也无法和他划地分牢,不相接触,于是时间久了就成了这个样子。   冯凭说:“皇上回宫休息吗?”   拓拔泓说:“朕不想回。回去一个人冷清清的,你让朕再躺一会吧。”   冯凭说:“我有点累了。”   拓拔泓说:“你累了就睡吧。”   冯凭也睡不着。   两人抱着,躺了一会。时间已经很晚了,她精神是有点困,但是仍强撑着没入睡,因为拓拔泓还没走。她一边眯着发困,一边等他。某个时间,她感觉拓拔泓离开了。   她迷迷糊糊的,有点奇怪。她估摸拓拔泓走了。不过他要走,应该会和自己打招呼的,怎么悄悄地起身就走了?   不过她也没想那么多,实在是困的不行了。她一下子就睡着了。   拓拔泓起身去,拿了一壶酒来。他一边喝,一边回榻上来。他站在枕头边上,发现他离去的一眨眼工夫,她已经睡着了。   他喝了几口酒,又抬起她头。他跪在榻前,捏着她下颌,使她张开嘴,将壶嘴对着她口往里浇。冰凉的酒液哗哗而下,灌进嘴,又冲进气管。冯凭顿时被浇醒了。   她睁开眼睛,一巴掌差点将那酒壶打翻。拓拔泓灵活的一缩手,反将酒壶收了回去。   一滴酒未洒。   冯凭呛的满脸通红,大声咳嗽。   拓拔泓说:“没毒。”   冯凭生气道:“你在做什么!”   拓拔泓面色平静地说:“想气一气你,谁让你总气我的。”   冯凭气道:“这样你就舒服了?”   冯凭被刚才那酒灌的,半天气管疼的撕裂似的,咳嗽不止。拓拔泓眼看着她的痛苦,无动于衷,反而是盘着腿在她脚边坐住了。他一边喝那酒,一边跟她说:“我在想一件事情。”   冯凭说:“你的猪脑子,能想什么事情!”   她忍不住骂出来了。   拓拔泓说:“我这样天天缠你,咱们天□□夕相处,我有预感,我觉得你总有一天会应了我的。你没办法。”   冯凭道:“滚开!”   拓拔泓一气,将那一壶酒全部喝光了。他往她身边跪近了些,面色潮红地看着她,正色说:“我跟你说过,我身体很好的,你想看看我吗?”   冯凭道:“皇上喝醉了,不要再说胡话了!”   拓拔泓说:“你悄悄的别喊人,让人看见不好了。”   他说完这句,便坐在地上,开始解衣。   他先是解了腰上的带钩,取下了碧玉腰带。而后脱下了身上的薄锦袍。里面是一件白色的素丝中单,腋下,侧面系带子的,他动手去,动作又快又稳又流畅,很快也解下了,根本就不像个喝醉的人。   冯凭低着头咳嗽的面红耳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当口,他已经迅速地将自己身上衣服除的干干净净。只件那雪白的丝绸从他肩膀上往下一滑,他就像是美人鱼出浴似的,浑身上下,雪白地光溜了。少年柔嫩的杨柳枝一般的身段暴露在空气中,他好像是玉雕出的一截肩膀,脊背和腰肢,肌肤的味道丝丝渗透了出来。   他坐在一片凌乱而光滑的衣物堆中,锦缎的光芒映着一段雪白而明亮的肉身。   冯凭低着头,只是咳嗽。她脸上的红色已经蔓延到了脖子。在看不见的被衣物所遮挡的地方,也像荨麻一片密密麻麻地扎过去。   拓拔泓笑说:“你不敢看我。”   冯凭双手捧着脸,几乎已经难堪地坚持不住了。她不知道要将眼前这个人怎么办。打不得,骂不得,还生怕闹出了动静,影响了和睦。她颓丧地坐在床上,被刚才那一阵猛咳呛出了泪。她掏出帕子来拭泪,擦拭鼻涕,借由这个动作来掩饰尴尬,然而心中已经知道自己早已经丧权辱国,丢尽了城池。    第47章 坚决   拓拔泓直了腰, 凑到她面前, 一定要看她的眼睛。   冯凭被他迫得仰起脸来。她眼角还挂着泪,鼻子都搓红了,两个脸蛋也是红红的, 目光惊惶不定,看起来有种饱受蹂。躏的美感。拓拔泓对她说:“你看到了。”   冯凭眼睛一闭,直仰了过去。   她一时没了主意, 身体本能, 就是倒头装晕。拓拔泓也不知道她怎么突然一下就倒过去了,只当她是犯病。他探了头上去, 伸手就拍打她脸颊。   “你怎么了?”   她两眼紧闭, 跟死了似的, 怎么拍打都不醒。   拓拔泓扑在她身上,手指伸到她鼻端, 试了试她鼻息。挪动的过程中, 他发现她衣着严严实实, 自己身上却是不着寸缕。他爬动的时候,看到自己光溜溜的大腿, 其间的东西也跟着动作摇摇晃晃, 像个吊坠似的,他感觉这场景有点别样的意思,便忍不住在心里笑了一下。   当然他面上没笑,因为实际他笑不出来。   呼吸还在,心跳呢?他又伸手去摸她的心跳。他是习武的人, 准确找到了她心脏的位置,摸了一把。好,心脏不但在跳,而且跳的要疯了。   拓拔泓对她,常常是怀着一点恶意的。她足够刚强,也足够心狠,她不是楚楚可怜的小猫或小兔子,这使得他在面对她时,时而能生出一种坦然的,无所畏惧的淡定。反正无论他怎么样,她也不能怎么样。两个人就是在拉锯,他受她的气多了,就也想整整她。   怎么整,他的心思就坏了。具体不好说,反正,他就是要整整她。先用纯良的,深情的一套外表欺骗住她,再整她。   谁让她跟自己装模作样了。真是可恨!   拓拔泓搂住她,动用了自己最大的热情,去亲吻她嘴唇。他酒气熏天,也热气熏天,脑子里倒是清醒的。他心怀着一种野蛮的,开天辟地的激情,但到了手上的动作还是温柔小心。他将她两腿抬起来,朝两侧打开。   冯凭在这一个关口,又猛然地醒转了。   她身体一动,拓拔泓灵敏地察觉到了她的醒转。拓拔泓在她说话之前封住了她的嘴,在她伸手之前抓住了她的双手,在她动脚之前压住了她的腿。她用热气腾腾的亲吻,将她的反抗都封在了一片嘤唔哼喘的不言之中了。他成功地吻的她浑身火热,颤抖地像一枚风中的秋叶,或者,像是一只刚刚落地降生的羔羊。   “皇上!皇上!放开我!”   她吓得尖叫起来:“拓拔泓!拓拔泓!”   她像只陷在网牢中的动物,舞动着四肢挣扎。她刻意压低着声音,那声音听上去恐惧而焦急,带着一点尖利的余音和回响:“放开我,放开我!”   拓拔泓低声说:“你喜欢的。”   “不!不!我不喜欢!”   拓拔泓说:“骗人。上次你明明很喜欢。”   冯凭手忙脚乱地推他,却触摸到了他光滑的肩膀和胸膛。冯凭急切道:“皇上!不要逼我!你不缺一个女人,你别这样!”   拓拔泓说:“可我现在只想要你。”   “你出尔反尔,太过分了!”   拓拔泓含住她嘴唇,一阵吻。然而她反抗的太激烈了,像是要被人宰杀了似的。拓拔泓连忙抱紧她安抚道:“我不进去,不弄进去,只是抱一抱。你就当是做梦吧,会很高兴,很舒服的。”   冯凭敌不过他力气,她头脑一片混乱,简直要炸开了。她像条死鱼,摊平了,一动不动。试图用无声的抵抗让他死心。   拓拔泓解她衣服,说:“你不动也没事,你不动我动。”   他手触摸到她衣带,那手,热烫的温度激得她头皮发麻,身体一震。冯凭忍无可忍,突然又奋起,“啪”地打了他一巴掌。她眼泪涌了出来,望着他,愤怒沉痛道:“皇上,别这样,你父皇在天有灵会看着你的,给我点面子吧。”   拓拔泓说:“我也不是很喜欢你,也不是非你不可,咱们再做一次,我就腻了你了。腻了我就再不缠了,你求我缠我也不缠了。求你了,不然我这心里过不去,老是惦记着,我睡不着觉。你给我个开始,也给我个结束吧。不要把我的心吊着,我也想换个人喜欢了。跟你在一块太累了,我快要受不了你了。”   他委屈地也要掉眼泪了。   平生没有受过这种气,被个女人在床上嫌弃,还打耳光。他强忍着眼泪和伤心,化委屈为恨意,心中生出了一刀两断的决绝:“我真是在犯贱!”   他恨道:“你这种人,你对我虚情假意,我跟你缠个什么劲!”   冯凭闭着眼睛喘气,拓拔泓捧着她脸,目光注视着她,郑重道:“是我的错就是我的错吧!上次我就不该惹你,我自作多情了,我给你道歉!可是已经这样了,咱们抹不干净了!给我一次完整的,咱们这段就结束了。这是我的第一次,我不要糊里糊涂,潦潦草草的。否则我这辈子都要怀恨!我痛快一点,你也痛快一点!”   冯凭直愣愣地看着他。他表情是她从未见过的决绝,那已经不是一个孩子的表情了。   拓拔泓恨道:“这样不清不楚地算什么!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不要模棱两可地折磨我,让我心怀希望,又一再拒绝我。”   她恨地捶床道:“我不欠你的!你这个混蛋!我没有欠你的!”   她抓着枕头,丢到他脸上:“那是你自己的事!我不欠你的!”   拓拔泓斩钉截铁说:“你不欠我,我欠你的,上次加这次,一起算吧。”   冯凭感到心绞痛:“你、你要气死我了!”   拓拔泓逼视着她:“你不应,我现在就走!”   “好!”“好!”“好!”   她一连说了三个好:“你想要,我答应你,谁让你是皇上呢。皇上的话就是圣旨。这天下都是皇上的,何况一个我呢。”   她伸手去搂抱住他。   她发了狠,张嘴去吻他,咬他,好像是要将他方才那番激烈的言辞还给他似的。   拓拔泓被刺激的一声低吟,扭过头就去迎接她的吻,热情不已。   拓拔泓嘴唇都麻了,肿了,冯凭才气喘吁吁地住了嘴。她按着他肩膀,两只眼睛恨恨地瞪着他,脸上全是被亲的口水和被啃的牙印。她像一只角斗的公羊,那眼神恨的几乎要将他撕碎了!   拓拔泓已经顾不得她眼神了,他生怕她跑了似的,两只手小心翼翼地捧着她上身,颤颤道:“躺下,躺下,咱们轻一点。”   冯凭终究是躺了下去。只是心不甘情不愿,满面灰色。   她在黑暗中闭目宁神,默默地解去了身上衣物。她解的时候,拓拔泓也偎依过来,伏在她身上,一边吻她,一边帮她解衣。   这次,他的吻就轻柔多了。   身上最后一片衣服最终也脱离了肌肤。取而代之的是他的手,从肩膀滑下去,穿梭过平坦的腹部,最终游走她全身,一寸一寸,将她每一处隐秘统统占领。    第48章 知道   好女人就像好马, 骑起来相当酣畅淋漓。   拓拔泓感觉非常刺激。   他低头看到她的脸。她点漆的黑眼睛, 雪肤墨发,红唇皓齿,在昏暗的灯烛光下, 越发显出柔美娇丽的颜色。她的身体洁白柔嫩,细腰圆臀,双腿修长而笔直。她的声音全是媚, 还有她唯独对他开放的禁地。这是视觉、触觉, 嗅觉和听觉的多重体验。拓拔泓对她的爱意,几乎全是来自于色。他终于如愿以偿了。   拓拔泓将她脖子上咬出了一串子牙印。他不知怎么, 就是想咬她。咬得她哀鸣战栗, 他感到非常过瘾。   事毕之后, 拓拔泓软在她怀里,浑身舒畅, 心灵得到了释放。他舒服的上天了。   时间, 长度, 节奏,□□。这一切都刚刚好。刚好让人满足快乐, 又不至于过分疲惫, 以至于厌倦。简直太完美了。   夜殿寒凉,脊背在空气中晾了一会儿,他感到有些冷了,遂扯了被子,盖在身上。他双臂搂住她, 在温暖的衾被里同她又接了一会吻。她的身体湿热而柔滑。遍体上下,已经全是他的痕迹和气息了。   “爱你。”他低声说,吻她耳朵,“你爱我吗?”   他吮她嘴唇:“说你爱我。”   冯凭道:“我爱你。”   这个美梦以完整的形式收场,拓拔泓搂着她,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一夜宁静。   最近几年都是一个人睡觉,她差不多忘了身边有人是什么感觉了。半夜梦动翻翻身,手便摸到他的身体,肌肤充满弹性,体温炙人。而拓拔泓,怀抱着一具温香柔软的肉身,感觉也是前所未有的快慰。   她睁开眼睛,黑暗中凝视了一阵他的脸。他眉目清秀,五官精致,睡着的时候却并不可恨,也不丑恶,那嘴唇和脸颊的线条甚至是美好的。   她闭着眼又睡了。   拓拔泓果然不再纠缠她了。   次日,冯凭醒来,发现床畔是空空的,早已经没有了拓拔泓的影子。他当真已经离去了,而且是悄悄的离去,没有打招呼。若不是赤。裸的身体,欢愉的证据,以及身体上残存的斑驳痕迹提醒,她几乎会以为昨夜又是一个梦。   她预感到,这一切,终于在昨夜结束了。   她下床,唤人送进水来沐浴,而后开始梳妆,更衣。梳头的时候,她看到脖子上有好几块被咬的於痕,衣服领子遮不住。她用粉底厚扑了一层,将那颜色盖了盖。   拓拔泓天不亮就离开了。   他是不辞而别,因为昨夜话说成那样,已经下了决心了。他怕自己再在她身上停留,会越来越舍不得她,最后又纠缠不清。   他已经得到了,满足了,她已经是他的了,是她心甘情愿,两人自愿交合欢好。   谁都不能否认。   她既不肯接受这种关系,他没必要再厚着颜,热脸去贴人冷屁股了。   他拉满弓,瞄准了靶子,心说:走开吧。   天涯何处无芳草。   他年轻,健康,以后他的女人多的是。他是皇帝,什么样的美人没有?他都没有精力去留恋她。该可怜同情的是她才对,一个寡妇,她不珍惜他,以后夜夜孤枕寒衾,自己熬吧。他抱着他的美人快活满足,才不会想起她呢。   箭嗖的一声飞出去,命中红心,左右的侍从都欢呼起来:“好!”“好!”   “皇上箭术有神!”   拓拔泓在一片称赞和恭维声中渐渐心情好起来了。   冯凭日常处理政务。   上午,李益来崇政殿,询问一份半个月前被拓拔泓留中,一直未下发的折子。   “先问皇上,皇上说是呈交给了太后了。已经过了十五日了。”   冯凭将折子取出,递还给他,李益接了,立在案前,却一时未离去。冯凭感觉他的目光在看自己。她抬头,有些不解道:“你看我做什么?”   李益看到了她脖子上的痕迹。   一点暗红,像是桃花花瓣。他心中有点微微的惊动,顿生了某种联想。这印证了他数月以来的猜想。其实他早就感觉到了,只是一直处在怀疑中,不敢求证。   此时他心中一动,离奇地生了一点小心机,他指了指她,道:“你那里有东西。”   冯凭下意识地手挡住脖子:“什么东西?”   李益看她这个动作,更加怀疑自己的猜想。   他假意说:“不是那,是脸上。”   冯凭松了口气,感觉他今天说话很奇怪:“脸上?”   李益指着她右脸:“就是那。”   冯凭不安地摸了摸脸颊。她笑的有点尴尬:“没有东西,有什么……”   李益说:“我来帮你吧。”   冯凭摸不着头脑,说:“哦……”   李益得了她允许,便上前来,蹲在她身侧。他假意摸了一下她右脸,便将注意力转到了她脖颈上。冯凭察觉到他的意图了,吓的要站起来,李益却一手按住了她肩膀,沉声说:“别动!”   冯凭像浮水的葫芦一样,心颤颤地被他按下去。   李益伸手按住她脖子,用拇指去搓她脖颈上那点红色。冯凭大不自在,转过身,尴尬地笑着推他:“你怎么了?你别闹!”   她一手按着裙子,一手推他,试图站起来。李益抓住她手:“别动。”   冯凭笑说:“你下去。”   他的手搓她的皮肉,搓的很疼。冯凭道:“你把我弄疼了。”   李益说:“你忍一忍。”   冯凭又是躲,又是逃,陪笑好言地劝了半天,李益却一定不肯走。她骤然变了脸色,生气道:“李大人,注意你的行止!我命令你下去!”   李益不急不怒,声音平静说:“我只看一下。”   然而那粉遮盖的非常好,他手指搓了半天,也没搓出什么底细来。他情急之下,伸手拿起案上的一杯热茶,试了试温,一杯泼在她脖颈上。   冯凭道:“李大人……”一句话还未说完,就被淋了一脖子的水。   洗去粉质,她原本的皮肤终于见了天日。那不是一点暗红了,白嫩的肉皮上一大片都是牙齿吮咬出来的於痕。他将她领子往下扯,甚至连锁骨和胸前都是。   他得到答案了,却高兴不起来,跪在原地发呆。   冯凭怒不可遏了。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怒。她是很爱李益的,然而此时此刻,只感到一股无名的火,徐徐从丹田生出来。和拓拔泓的关系,她一直不肯承认,也不愿意去正视。她在心里,只把那当做是某种误会。然而在李益这样□□裸地将她的证据扒出来,她感到强烈地受辱了。像是光天化日,被人当众扒去了衣服。   而李益强硬的动作也微妙地刺激到了她敏感的神经。她喜欢李益,因为他温柔体贴而顺从,她说什么,他都能理解,他能体谅她的心意。他现在这样的动作,简直跟拓拔泓没差别了。   她站起来,指着他愤怒道:“你岂有此理!谁许你这样大胆的!”   李益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该如何去想这件事。那人是拓拔泓吗?据他猜想,应该是的,拓拔泓几度流露出那个意思。除了拓拔泓也不会有别人。他心中五味杂陈。她和拓拔泓的关系比和他要复杂,也重要得多。拓拔泓是她最爱的那个人的儿子,他们之间是皇帝和太后。他们的事不是他一个普通的大臣能插嘴,或者是插手的。他甚至不可以问,她的反应已经明白的告诉他。她动怒了。   李益还是不愿意把自己放到臣子的地位上,而是以有爱情的情人。他有些无奈说:“我只是关心你。我不会说什么的,你不要动这么大的火。”   “不要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冯凭打断了他。   她也不知道她怎么了,她愤怒,也许是为了掩饰自己所受到的羞辱。她出口的话变得非常刻薄恶毒:“你以为你是谁?你只是个大臣,你要做的是守好自己的本分,不是来揭主子的短,显示你的机智!”   李益道:“好吧,我错了。”   冯凭脖子上水淋淋的,听到他这一句更加冒火:“你不要这样一副我在逼你认错的样子!背地里却在埋怨我对你的态度,我告诉你,你就是错了!你想想你自己,你什么都不能做,还非要来揭我的疮疤。你想让我在你面前痛哭流涕,求你安慰吗?你想太多了!这是我自己的私事,我自己高兴就行了,不必告诉你,也用不着你来关心。”   李益跪在席上,被她数落的心烦意乱。他手扶着剧痛的额头,道:“你的脾气越来越大了。我什么都没说,你干嘛说这么多,还给我安一肚子想法。我没你想的那么多心思,我没看到,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撒谎!你看看你现在的表情和眼神,跟死了亲娘似的!你分明就是在这样想!”   李益道:“你真的太敏感,想的太多了。我看你病还没好,让徐医生再给你开几服药吧。”   冯凭气坏了。   她受不了他顶撞,受不了他一点点的忤逆。哪怕只是他言谈中隐微的不满她都无法忍受。她走上去,两个手用力击打他肩膀:“你说什么!”   李益被她打的痛了,说:“我说你有病,劝你去休息休息。”   冯凭说:“你敢讽刺我!”   她下手没轻没重,李益两只手按住她手,牢牢贴在腰上,和她对视,目光发了狠,强忍着颤抖的嗓音道:“你真的是个神经病啊。他给你的病还没有好全是吧?亏我想尽办法寻医问药,给你治了这么久,结果吃了一肚子药,全喂了狗了。我之前怎么没看出你病的这么深!”   他低道:“你有病也忍着一点吧!要是连我都受不了你,这世上没人受得了你了!”   冯凭道:“你才是神经病!”   李益道:“谁有病,谁吃药,谁自己知道。”   冯凭打了他一下,挣脱他手,站了起来:“我是神经病,你走吧!爱去哪去哪,你不是要回你的冀州去吗?我准了你了,带上你的妻儿去吧,今生不要再返回京城了,咱们一刀两断了。我有你还不如没有,没有好歹还不惦念,不伤心,有了什么好都没有,只是折磨我让我难过。”她说到最后,带了哽咽。   他手紧紧捂着眼睛,几乎要潸然泪下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何况是三十几岁的人了。他用力忍了一会,终究还是把那泪意忍住了。真是差一点就要出大丑丢大人了。他勉力坐起来,跪正了,行了个礼,一言不发地退出去了。   他鼻子酸的疼,被清风一吹,才好了一点点,只是眼睛干涩的难受。他低着头,行色匆匆地还署中去了。他后悔地想:今早是怎么了,今天就不该进宫来的,都怪自己头脑发热,好好的非要去搓她脖子做什么。惹成这样。   下次没脸再见了。   冯凭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想:他什么都知道了。知道她跟别人,两情相悦已经没有了。她说了那样的话,他不会再爱她了。    第49章 纳妃   冯凭正靠在榻上, 闭目养神, 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温柔磁性,在耳边一吓:   “嘿!”   她吓了一跳。那是李益的声音, 她知道是花椒发出来的,八成又是冯珂小调皮在捣蛋了。只是她精神疲倦,没心思陪她玩。她闭着眼睛, 吩咐她道:“阿珂, 我要休息,把鸟带出去。”   冯珂局促地站在床边, 手里提着鸟笼:“姑母, 你吓着了吗?我看你没有睡着, 以为你不高兴,本想逗你开心。刚我在那玩, 这鸟突然对我说‘嘿!’吓了我一大跳, 我感觉怪好玩的。”   她扭捏地绞着手指:“结果你一点也没笑。我知道错了, 我这就把它带出去。”   冯凭躺在那,脸色有些苍白, 像是被人拆卸了骨头, 提不起力气似的。她手抚着额头,萎靡道:“去吧。”   冯珂吐了吐舌头,跑出去了。心想姑母虽然不发脾气,但那面无表情的样子也怪吓人的。她不敢缠姑母,跑去找她哥哥玩了。   拓拔泓不愿去缠冯凭, 晚上,便将李坤留在自己宫中过夜。这君臣两个一向情同夫妻,白天起坐同行,晚上共枕而眠,宫中多有闲话,甚至说这两是断袖之癖。   断袖之癖?   冯凭心说:什么断袖之癖,顶多跟他老子一样,荤素不忌罢了。他爹当年不也是这德行吗?十几岁的时候,还跟乌洛兰延贺若一块亲嘴儿。都是骚出来的。后来遇到小常,立马降服了。   冯凭也没干涉他。   立后之事暂且撂下不提,但选立妃嫔的事提上日程了。   冯凭和朝众商议了,打算在亲近的朝臣贵族家中挑选三位品貌出众的女子入宫。   这是拓拔氏一贯的规矩,不管是皇帝还是皇子,过了十三岁,都应当要选妃了。这一遴选的目的有二,一是新帝登基,势力还很薄弱,皇帝年纪又尚幼小,需要通过选妃来挑选朝中有力量的家族结为姻亲,培养自己的势力。二自然是为了生育皇子,绵延子嗣。   拓拔家的男人,个个都是长的急匆匆的。刚刚会走路,就迫不及待地拿起弓箭,学习骑马打仗。一过十岁,就开始准备治国理政。十二三岁就必须要生下继承人了。太武皇帝,景穆太子,都是一出生就被立为太子,十几岁就开始做太子监国,主持国政,早早的生下孩子,早早定下继承人。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因为草原民族兄终弟及,部落选举的遗习,并没有因为几代皇帝父死子继的努力而完全消除。因为这宫廷的杀戮和变故太难以预料,九成的帝王死于非命,非要早早的生下继承人,非要继承人成长的够快,才能保证属于父子代递的权力,不被那一双双虎视眈眈的眼睛窃取。危机感已经融入了皇族的血液里。   因为这一次选妃的目的主要是缔结力量,以及诞育皇嗣,对象主要是豪门大族家女,名额有限,一旦获选,位分最低也不出九嫔。一进宫就是有地位的,一定会受宠,其家族也会成为拓拔泓的左膀右臂,得到重用,重要性自然不言而喻。拓拔泓往太后那去之前,李坤就牵着衣袖提醒他:“皇上还记得我前天说的话吗?”   拓拔泓说:“什么话?”   李坤跺脚道:“就是前日说的,我那姐姐呀!太后今天召皇上去,一定是说选妃的事情,皇上不得留着心眼,别被人摆布了。”   拓拔泓说:“你那个姐姐,你不是说她嫁人了么?朕总不能选个结过婚的入宫吧?”   李坤说:“放屁!她许了人,还没嫁过去,那男人死了,清清白白的!”   拓拔泓道:“行吧,朕记住了。她叫什么来着?”   李坤被他这记性气死了:“叫李归华!”   拓拔泓第一次听这名字,感觉挺普通的,没记住,第二次听,感觉像个男人,就记住了。   到了太后宫中,冯凭给了他一个黄帛册子,上面是名单,说:“这次打算选三位,一位淑妃,一位夫人,另一位待定。皇上可以照着这册子看看,有满意的名字挑出来,明日召进宫瞧瞧。”   拓拔泓看那册子上,分别写着许多的名字,还有父母年纪也写在上头。都是十六岁往上,最大不过二十五。年纪是比较大的,甚至二十好几。只因这次选妃最重要的是生育。女子年纪大一些有利于生下皇子,否则年纪太小,容易难产。拓拔家男子十二三岁就当父亲的很多,但宫中选妃都要求年纪在十六岁以上,越大越好。皇帝宠幸妃嫔,也偏向于二十往上的妇人。原因无他,能生崽。   拓拔泓看这册子,感觉自己像一匹等着配种的马。正在挑选母马,准备播种。   但身为皇帝,首要的职责不就是配种么。到了该配种的年纪了,生孩子是他的头等大事,他承认事实,也不发表什么。大致地扫了一眼,他心中已经有了想法。   他合上本子:“朕听说平城令李因那个妹妹,德才兼备,太后认为她怎么样?”   冯凭说:“李因哪个妹妹?”   拓拔泓说:“就是先前许给独孤信的儿子的那个。这婚事不是毁了么,朕听说她现在尚未字人。朕去年在宫宴上见着她,看她容貌美丽,温婉贤良,当时便动了心。这次正值选妃,便想请太后允许朕的请求,将她纳入宫。”   冯凭好奇说:“皇上看上她了吗?”   拓拔泓说:“正是。”   冯凭说:“李氏是皇上的母族,他们家对皇上,倒是忠心耿耿的。我明白皇上的意思。皇上既然看中她,那便按皇上说的办吧。我没什么意见。”   两人商量了一阵,把这事大致定下了。   其实究竟是哪三人,冯凭跟拓拔泓还有诸位大臣这,心里有数,早就已经定下了。不过还是要认真走个流程,假装选一选。次日,在崇政殿,冯凭和拓拔泓一同见了见那几位有意纳娶的女孩。   都算不上女孩,比起拓拔泓来,这些全都是老姐姐了。看了一上午,看了十几个,越看到后来,拓拔泓越有点失望。他感觉所相所看的这些女孩儿,都很平庸,不如自己身边坐着的那个人肤泽鲜艳,美丽动人。   等待下一个的间隙里,宦官送上新的茶点来。他低头捧了茶饮,冯凭瞧着他脸色道:“皇上觉得刚才这个怎么样?”   拓拔泓囫囵说:“还行吧。”   他说话头也不抬,心里实在是不太快乐。感觉自己找个美人报复她的希望要落空了。   冯凭看他有些不满意的样子:“其实方才这几个女孩子,容貌都蛮不错的了。又要限定出身家世,又要限定她年纪。女孩儿家稍稍过了十五岁,差不多都出了嫁了。我看这几个都挺好。”   拓拔泓也觉得挺好,不差,全都长的是一模一样,激不起人好奇探索的兴趣。   拓拔泓说:“没有特别出众的。”   冯凭说:“再看看吧。”   最终的结果,选定了李氏,封为淑妃。另一贺氏,封为贵人,陆氏,封为昭仪。   人不多,拓拔泓依照品级顺序,将三女都睡了一遍。第一个陆昭仪,出身最高,乃是前录尚书事陆丽的孙女,家大族盛,其叔伯都在朝中或地方担任要职,非常得太后的信重,也是拓拔泓有意想拉拢的。陆氏年十八岁,性情温良贤惠,颇识诗书,相貌则平平。长的一张略扁平的圆脸,矮鼻子,眼睛也是不大,嘴唇薄薄的,也说不上丑,就是实在提不起人的兴趣。临幸之夜,他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温和关切,想体现出自己作为一个皇帝的诚意。然而一切最终还是到了床上,解衣裸裎相对。他发现他不会做男人了。他所有过的,次数可数的与性有关的经验,以及他在宫廷中所受到的与性有关的教育,都变成了一片空白。面对一个全然陌生,又算不得美丽的异性,他第一次发现性。爱于他,已经不是自身的快乐,而是他必须要去完成的一桩任务。而他作为皇帝在对女人的选择上,毫无自由。也许看起来是他自由的,他自己选了这个人,又自己主动来临幸。但实际他只是在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驱使着做这件事。这个事实让他非常的沮丧。他根本就硬不起来!   跟一个毫无爱意的人沟通身体这种感觉,非常的恶心。他实际也只是十来岁的少年,并非是阅尽千帆,深沉老道,善于敷衍的野心家。他年轻,还有着一种独属于青春年少的心境,他喜欢美丽的女人,对于爱情还有着美好的期待。   不该是这样的。   他在昏头涨脑的快感,古怪又略带恶心的黏腻中,把这一切都归到了她的头上。   都是因为她,如果她肯爱他,他也不用做这种事情了。他感觉自己像是个被爱情抛弃,无情可依,无家可归的弃儿。    第50章 贺氏   贺氏倒是个美人。   她长的雪白皮肤, 高鼻深目, 一双淡棕色的眼睛。她亦是鲜卑人,出身贺兰部,和拓拔氏世代通婚。拓拔泓跟她在一起, 总算有点当皇帝的感觉了。   贺氏年纪尚小,才刚十六,性情活泼热烈。俊男靓女之间, 天生就是有吸引力的, 不过相处了一夜,两人便打的火热。次日, 拓拔泓就带她到北苑骑马去了。   陆氏分明被冷落了。虽然太后的筵席, 宫中大大小小的场合, 哪里都少不了她,但拓拔泓除了第一次, 之后就再没在她宫中留过。他跟贺氏像是爱起来了, 夜夜宿在贺氏宫中不说, 天天带着贺氏去北苑骑马。宫人们时常听见他们在一起玩闹的笑声,在冯凭跟前说:“贺贵人性情爽朗, 说话大声, 笑起来也大声,隔着墙都听得到呢。有时候一笑半天停不下来,逗得宫人们也跟着笑。”   贺氏为人宽松,又出手大方,喜欢赏赐群下, 挺得宫人们的喜欢,宫中处处能听见她的笑声。   李氏获宠的较晚,但后来风头盖过了贺氏。   李氏是标准的李家人的长相,跟拓拔泓的母亲有几分相似。桃心脸,搭配细腻的白皮肤,秋水眼睛,乍一看就非常清艳,很打眼睛。她举止也很优雅柔婉,是那种小荷风凉的江南美人,身上带着水的灵动。虽然,她是实打实的并州人,跟江南并没有任何关系。但她身上带着不同于鲜卑的气质。贺氏虽也美丽,但比起她来,就有点过分的轮廓粗大,线条凌厉,而像个男人了。   李氏喜欢穿一身白衣裙,宫人们都说她和拓拔泓的母亲,当年的李夫人长的很相像。而获宠两个月之后,拓拔泓也确实给她晋封了夫人,位在贺氏之上了。   李氏和贺氏在争宠。   不过这在宫里太寻常了,一个男人几个女人,不争才奇怪了。冯凭并不管这种事情,只是每日梳洗时,太监来禀事,会顺带提一句,皇上昨夜又睡在哪了。十天有七天倒是在李氏宫中,后来变成十天有十天都在。贺氏竟然也失宠了。   贺氏并不晓得自己为何会失宠。她仅能回忆起的是某个转折,好像是在某天夜里,拓拔泓躺在床上,突然问了她一个问题:“你觉得太后怎么样?”   太后?   贺氏不明白他为何会问起这个。   贺氏隐隐感觉到不妙。拓拔泓作为皇帝,背地里询问妃嫔对于皇太后的看法,这太不正常了。贺氏知道当今太后并非是拓拔泓的生母,两个人的关系颇为复杂。有人说太后杀死了李惠,和拓拔泓结了仇,但也有些流言蜚语,说拓拔泓和太后有某种关系。贺氏也不知道这些谣言是真是假,她其实隐隐怀疑是真。她见过太后,太后很年轻,比她也大不了几岁,而且容貌非常美丽。贺氏觉得,这两人之间有那种意思实在不奇怪。   可拓拔泓问这是什么意思呢?   贺氏的心都提起来了。她不知道拓拔泓想听什么答案,以及问这话是出于什么目的。   然而太后是不可得罪的。   她知道这宫里都是太后的人。尽管是只有她和拓拔泓说私房话,但只要说出口的话,免不得要进到别人的耳朵里去。贺氏说:“太后与皇上情同母子,辅佐皇上,垂帘听政,也尽心尽力,处事公允,深得朝臣的拥戴,自然是朝堂的福祉了。皇上问这个做什么?”   拓拔泓像是不太高兴,说:“前日太后提,撤帘归政,那几个老头子拦着不让,说朕年纪尚幼,还需要太后辅佐帮助,请太后再留政两年。太后推辞了几番,最后应允了,要再留政两年。”   贺氏理解他的意思了,问:“皇上是担心朝臣们都支持太后,会有损皇上的威望吗?”   拓拔泓不吭声。   贺氏说:“太后不过是个女人,朝臣们再支持,她也是个女人,皇上有什么可担心的。这天下是皇上的,太后不过是代为守护。皇上长大了,她总会归政的。”   贺氏以为自己比拓拔泓大几岁,便有种姐姐的责任,生怕他年纪小,钻牛角尖,所以劝他:“再过两年,皇上也不过才十五岁。太后再留政两年,似乎也合情合理。否则,朝廷里这么多事,全堆到皇上一个人头上,皇上也吃力。当年太武帝驾崩,宗爱扰乱朝纲,先帝驾崩,又有个乙浑胡作非为,杀了朝中多少人。老臣们也是担心,怕再出这类似的事儿。”   拓拔泓不甘心,他非要找出她的错误来。   拓拔泓说:“她私德有亏。”   贺氏知道他指的什么,笑说:“那些事只是一些捕风捉影的谣传罢了。就算是真的,皇上也说了,这是私德,小节而已,不干朝廷公务,无妨要义。皇上何必在意呢。”   拓拔泓心说:这些妇女真的是需要好好驯化教育了,竟然认为寡妇偷情是小节而已,无妨要义,不必在意。还能堂堂正正地在自己男人面前说。拓拔泓知道并不是贺氏的想法,而是这个时代男子妇女们的思想就是这样的,不以为奇。   拓拔泓说:“你难道不怕如汉代吕氏之祸再重演吗?”   贺氏说:“皇上怎么能拿太后和吕氏相比呢?当年吕太后当政,吕氏兄弟盈朝,排挤诸王。而今太后垂帘,却并没有让冯氏兄弟盈朝,也并未排挤皇室宗亲。冯家子嗣不继,人丁单薄,连从族中挑选一个年纪仿佛者入宫尚做不到,所以她只能依赖皇上,依赖宗室或他族,成不了吕家那般的气候的。”   拓拔泓说:“此一时彼一时,她现在是不行,等她再揽政几年也就说不准了。”   贺氏说:“妾倒不觉得,再说……”   拓拔泓说:“再说什么?”   贺氏说:“再说,她只不过是个汉人罢了。”   拓拔泓说:“汉人怎么了?”   贺氏说:“皇上是鲜卑人,这朝廷是鲜卑人的朝廷,一个汉人是成不了势力的。皇上忘了当年崔浩之狱了?太武皇帝诛杀铲除了大批的汉姓豪门,自那之后朝中的汉人门阀就被根除尽了。”   贺氏说这话,显然忘了拓拔泓的母亲也是一名汉人。   拓拔泓沉默了良久,道:“你知道的还挺多的。你说的这些东西,是你父亲教你的吗?”   贺氏吓的连忙跪了下去。   拓拔泓也没生气,然而那之后,见到贺氏就很膈应。他不喜欢贺氏了,注意力又转移到了李氏的身上。   他将同样的问题问李氏:“你觉得太后怎么样?”   李氏也不敢回答这个问题。让她一个妃嫔去评价议论太后,她实在是没那个胆量。她先头有个李夫人,乃是嫁给拓拔泓的父亲的,是她姑母。因为李家和冯家的关系,所以她这入宫以后一直小心翼翼,生怕成了太后眼中钉。但她那潜意识里,对冯家是无好感的,认为冯氏是李家的敌人,一直在交恶,只是面上未撕破。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了个话题,问道:“皇上问这个,是遇到了什么事了吗?”   她比贺氏就要聪明多了。她也拿捏不准拓拔泓的态度,所以她不答,反问拓拔泓有什么难过,让拓拔泓说。   拓拔泓心里一难受,就跟她说了朝堂那件事。   李氏听了,也不发表意见,只是抱着他安慰道:“皇上年纪还小,总归还要多忍耐的。”   这话说到了拓拔泓心坎上。   他眼下对冯凭,就只是在忍耐。她一日凌驾在他头上他便不舒服。可是除了忍耐他也没有别的选择。他埋在李氏怀里,感觉漂浮不定的心有了点切实的落脚。   李氏是他的人。   不管是身还是心,甚至是家族政治立场,李氏都毫无疑问是他的人。他对李氏有种血缘上的亲近。   贺氏认为自己是替太后说话,才会被冷落,眼见着拓拔泓宠李氏,她不甘心,遂在太后面前,说起了这件事。她说太后的好话,遭到了冷落,李氏能得宠,是不是就投了拓拔泓某种相反的心思呢?她向太后暗示这一点,以便太后对李氏心生恶感。她是晓得女人的心思的。皇帝么,是太后最在意的人,皇帝身边任何亲近的人,对于太后来说都可能是威胁。皇帝一旦专宠某妃嫔,过了一个度,太后便要危机。尤其皇帝专宠的这个人还不是自己人,太后自然要忧心这宠妃是不是要恃宠而骄,是不是要吹什么枕头风,是不是要上天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怀了有两个月的身孕。只是还不显肚子。   冯凭却没如她所愿地给她好脸色,冷眼说:“你说这样的话,不是要挑拨我和皇上的关系么。以后别再说了,回头我告诉了皇上,那你可不好看了。你对谁不满意,只说谁就是了,别把皇上带上。”   贺氏赧然地不知道说什么:“太后说的是,妾知道错了,妾胡言乱语,考虑的不周全。”   冯凭说:“你好好养你的胎。怀了身孕的人了,当心身体,跟人争什么。你总不能大着个肚子,还非把皇上绑在自己宫里,不让他去亲近别人吧?男女之间的事,重在顺其自然。他这阵不喜欢你,说不定过阵就喜欢了。他这阵喜欢那人,说不定过阵就不喜欢呢。谁说的准呢?别自寻烦恼了。你是个贵人,位分也不低了,别着急,慢慢来吧。我一开始也是文成皇帝的贵人呢。”   贺氏笑说:“太后说的这话,妾记住了。”    第51章 是男是女   拓跋泓近来也懒了。   他到崇政殿的频率, 由最初的一日三省, 变成一日两省,最近更是一天只来一回,大约在晚上空下来才来请个晚安。三言两语, 也说不到几句话。关于那曾经有过的,神经敏感又头脑发热的爱恋,甚至过程短暂的欢愉, 冯凭不再提, 他也似乎已经忘了。   冯凭早起对镜梳妆的工夫,杨信告诉她:“昨天御医给李夫人诊了脉, 说是有孕了。”   冯凭对着镜子试戴一副碧绿的水滴子形状的翡翠耳珰, 听到这话她心中有些微微的惊讶, 扭头说:“李氏也有孕了?”   杨信说:“怕是有不少日子了。”   冯凭感慨道:“怎么别人怀孕都这样容易,生个孩子, 就跟地面上随手捡似的, 说来一个就来一个。我当年怎么就碰不着这好事。难道我真的命中无子吗?”   杨信笑说:“娘娘虽未生育, 不过不是还有皇上。皇上生下来的孩子,也便是娘娘的血脉, 娘娘也当欣慰了。”   冯凭说:“你说的对。”   她命人去, 将昨日给李氏诊治的御医诏来,询问此事。御医也证实李氏确实是有孕了。冯凭照例对李氏关怀了一番,让太监送去一大堆的赏赐和安胎保养的补品,另着人又在内府局挑了两个年长的有经验的宫女,专门去服侍。   李氏那边, 以身体不适为由,没亲自来,只派了身边的内官过来谢赏,冯凭嘱咐了几句。完了,她寻思着,又想起一件事。   她让人招徐济之来。   徐济之随传随到。   冯凭笑模笑样说:“刚才御医说,李氏也怀孕了。”   徐济之拱手,说:“恭喜太后,恭喜皇上。”   冯凭说:“喜事倒是喜的。贺氏刚有了孕,李氏又有了,宫中一下子要添两个,这么多年也没有这样大的喜。不过就是不知道这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你医术这般高明,你会断是男胎还是女胎吗?”   徐济之说:“娘娘希望是男胎还是女胎呢?”   冯凭说:“我么?我自然希望是男孩了。皇上该立嗣了,要是能生下个男孩,我和皇上都会高兴的。”   徐济之说:“胎儿还在腹中,要断是男是女怕不太容易。有一些法子,可以通过脉象,聆听胎儿的心跳,还有观察孕妇的肚子,大致推断所孕的是男孩还是女孩。男胎女胎,心跳的频率会有细微的差别,可以直接听声。不过刚怀上一两月的胎儿,胎心还未形成,无法判断,至少要足四个月,才能听见胎儿心跳。再者,这只是经验之谈,只能做大致推测,不能十分确定。所以也保不准的。”   冯凭看了一眼杨信,笑说:“李氏是刚怀上,不过贺氏不是已经足了四个月了吗?不用你做准,你只随便瞧瞧,我只好奇罢了,看看怀的是男是女,我好有个心理准备。真是男孩,我跟皇上提早高兴高兴。”   徐济之说:“那臣便试试吧。”   冯凭让徐济之同杨信去贺氏宫中诊测,她在这边等消息。她刚坐下,伸手斟了杯茶,拓拔泓那边,放下奏章也跑来了。   冯凭笑说:“皇上来的正好,我让那徐济之去给贺氏诊一诊,她腹中怀的是男孩女孩。”   她倒了一盏茶给他。   拓拔泓又好奇,也想知道,但也有些不自在。他饮了口茶,说:“这个能断得准吗?”   冯凭说:“不敢十分,□□分吧。”   等待的工夫,拓拔泓便很不安。冯凭看他一会抬头看殿门外,那只脚在地毯上反复地点来点去,说:“皇上要是不放心,可以去那边宫里瞧瞧。”   拓拔泓脸一黯,说:“算了吧,朕陪太后在这等。”   冯凭说:“皇上这么快,就要做父亲了,感觉真有点奇怪。”   拓拔泓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冯凭说:“总觉得皇上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好像就是这一两年的事,突然就长大了。”   拓拔泓说:“太后倒是一点也没有变。”   两个人说着话,却谁也不看谁,拓拔泓看着手中的茶盏若有所思,冯凭目光也望着殿外的风景。   冯凭说:“我近日想着,等过几年皇上亲政了,太子也定下来,宫中不需要我了,我便搬出去去住,寻个清净的地方,十几间房,有几个仆人使唤,种上半亩蔬菜,过一点宁静祥和的日子。”   拓拔泓侧了头看她:“真的?”   冯凭说:“最近不知怎的,突然生了这个想法。”   拓拔泓说:“宫里不好吗?”   冯凭道:“宫里好,就是人太多,到处都是声音,到处都是眼睛。”   拓拔泓说:“你想去哪?”   冯凭说:“我想去阴山,河西行宫那边人少,离京城远,风景也好,没事可以去草原上骑骑马。当年陪先帝在那边住过,觉得挺好的。夏天不热,冬天也不是很冷,气候比平城要好多了。”   拓拔泓心里很难受,心说:她就是想远离我,完全不会惦念我。她想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他冷着脸,毫不挽留说:“那你就去吧。”   冯凭说:“我唯一放不下的只是皇上。”   拓拔泓自嘲地笑了一声,说:“你会放不下我吗?”   冯凭说:“皇上还小。皇上是先帝的骨血,看着皇上,就像看着先帝还活着一样。怎么可能不心生不舍。皇上要是出点什么差池,我到了地下,也无颜去见他。我只盼皇上能早日长大,担当起国政。”   拓拔泓说:“可你不肯陪在朕的身边。”   冯凭说:“皇上后宫数不胜数,我陪皇上,谁又来陪我呢。况且我也陪不得皇上一辈子。皇上总归会遇到真心喜欢的人,身边总归会有人陪的。皇上才年轻气盛,精力充沛,我已经老了,跟我同一辈的人已经入了土了。我已经没力气去折腾。”   拓拔泓感觉她像是在跟自己提前告别。他只是听着,也不说话。   贺氏那边已经提前去了人知会,很快二人到了,贺氏坐在榻上,宦官打了帘,杨信以手引徐济之入了内,说明来意。贺氏也有些高兴,她也蛮想知道自己怀的是男孩女孩:“我听说先生医术高明,这能断的准吗?”   徐济之诚恳说:“臣只有七八成的把握。”   贺氏说:“这个要怎么断?”   徐济之说:“臣可能会有点冒犯,先请娘娘恕罪。”   贺氏笑笑的,看他怎么说。徐济之要求闲杂人等散去,贺氏应他的话,将宫女太监都遣走了,只留下他和杨信两人。徐济之让贺氏除了多余的衣物,只着了底衣,立在空处,以便检查她腹中的胎儿。   贺氏已经很不好意思了,敛着裙子笑说:“非得立着吗?坐着成不成?”   徐济之说:“娘娘还是立着吧,坐着不太方便。”   杨信就在边上看热闹。徐济之蹲下去,说:“臣要听一听声,冒犯了。”   边说,边双手抚上贺氏左右侧的腹部,摸了摸形状,又把衣服撩开,耳朵贴上了那光溜溜滚圆的大肚皮。   徐济之说:“娘娘深吸一口气。”   贺氏被这么个美男子看诊,已经是有点脸红羞涩了,突然被他男人的手这么一下摸,又触到了肚皮的痒痒肉,她顿时绷不住,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徐济之低声说:“娘娘别笑,娘娘一笑,臣什么都听不清了。”   贺氏哈哈哈哈笑了半天,笑的哎哟哎哟的呻。吟,只是忍不住。徐济之等她笑完,红着脸说:“我好了,好了,不笑了,你继续吧。”他才又认真将耳朵贴过去。   然而他那冰凉的耳朵触到了贺氏的肚皮,激起了贺氏新一轮的哈哈大笑。   贺氏笑了个没完没了。   足花了两刻钟,徐济之总算说:“可以了。”   贺氏穿好了衣服,徐济之又给她诊了诊脉,询问了一下她的身体状况。贺氏躺在床上,这回倒是安静不笑了,目光专注说:“先生去回报太后之前,可能先告诉我结果吗?依先生的推测,我这腹中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徐济之说:“臣猜着应当是女孩。”   贺氏说:“有几成把握?”   徐济之说:“八成。”   贺氏听到这个结果,十分高兴。   贺氏并不指望能生男孩。生个男孩,一旦被立为储君,家族倒是荣耀了,自己的命可就要保不住了。就算她用尽心机,侥幸保住性命,要想留住儿子也殊为不易。女儿却没有这个烦恼。她悬了几个月的心终于落了地。   徐济之回了崇政殿,向皇帝和太后回报这件事。冯凭有些失望:“是个女孩啊。”   拓拔泓也有点失望:“真是个女孩吗?”   徐济之说:“依臣看八成是的。”   拓拔泓便算了。   冯凭听闻贺氏怀的可能是女孩,遂又将注意力放到李氏身上。不过徐济之说李氏才刚有孕,还不好分辨是男孩女孩,所以也只能等等再看了。倒是李氏那边,听说徐济之帮贺氏看了诊,那日便也将他叫去,询问他贺氏的情况。听闻贺氏怀的可能是女儿,她也说不出是该高兴还是该担忧。她问徐济之:“先生能不能替我也看看呢?”   徐济之说:“娘娘得足了四个月臣才能大致判断。”   李氏哦了一声,就没说话了。    第52章 病人   晚上, 冯凭留着徐济之在殿中陪自己打围棋。   徐济之说:“白天贺贵人听说怀的是女儿, 倒好像很惊喜的样子。”   冯凭说:“然后呢?”   徐济之说:“没有然后,臣只是挺惊讶的。一般后宫的女眷,不都是乐意生男孩吗?下午去见了李夫人, 她听贺氏怀的是女孩,神情有些担忧。按常理她不是应该高兴?”   冯凭笑:“你倒是观察的仔细。”   徐济之说:“有些想不通。”   冯凭说:“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女儿不是跟娘更亲么, 我也喜欢女儿。”   徐济之说:“北朝跟南朝还是有许多不一样。”   冯凭笑:“哪些不一样?”   徐济之说:“南朝宫中, 习惯是立嫡子为太子,不立长子。北朝宫中的惯例好像是立长不立嫡。而且我听说, 宫中生了男孩子, 都不是生母抚养, 而是另外挑选保母,由保母专门抚养。前前朝的惠太后, 是太武皇帝的保母。前朝的常太后, 则是文成皇帝的保母。都是以布衣低贱之身, 凭哺乳养育之功而被封为太后。奇怪的是,却从未见过有皇帝的生母活到新帝登基, 更没有皇帝的生母登上太后位的。太后娘娘您, 也并非是当今圣上的生母。当今皇上的生母似乎在皇上刚出生不久便过世了。”   冯凭点点头:“的确。”   徐济之说:“那位李夫人,是因病而终的吗?”   冯凭说:“是因病而终。”   徐济之说:“年纪轻轻的,不知是什么病?”   他轻轻抬头看对方,冯凭半天没回答他这句问,却是抬手抚着额, 手指遮着眼睛。徐济之不解她何意,看到她泛红的脸,还以为她是悲伤,要哭,直到发现她那双强忍着抖动的肩膀,以及越来越绷不住的面部表情,才发现她竟然是在笑。她又是笑,又是极力忍,忍的很艰难。   徐济之不由地,脸上也带出一抹笑容:“娘娘在笑什么?是我哪里问的不对吗?”   冯凭笑的喘不过气的样子,她从手掌中抬起头来,嗤嗤笑个不停,连连摆手:“没有,你说的很对。我只是想起了别的事。”   徐济之说:“臣冒昧了。”   冯凭说:“你没有冒昧,你说的确实是事实。这宫中的事,我入宫这么多年了也没闹明白,我也想知道你说的这答案。”   她笑起来,真的是明艳的如鲜花一般,生动逼人。五官长的好,怎么大笑都不走形,怎么做表情都不会难看。不像有的人,不笑的时候还好看,一笑顿时毁了。她是不笑也好看,笑起来更添光彩。   徐济之也笑着低下头,感觉她这个人,真是蛮好的。一个女人,高贵和美丽,只要有一样,便足以让男人神魂颠倒趋之若鹜了。她两样皆有,同时又还年轻,又是寡居,名花无主。能招那么多桃花上身,她确实有让男人迷恋的条件。   冯凭虽听徐济之说有病,却也不知道他是什么病,只当他随便说说。直到这日,她正同对方在殿中下着棋,忽然这人两眼一直,“咚”的一声,倒头仰了过去。   他倒下的时候,手抓着棋盘,就见那棋子棋盘随着他哗啦啦地摔下去,洒的一身都是。   冯凭当时正捏着棋子,半天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状况。她以为对方是摔倒了,眼前侍从都不在,她遂屈尊移了步去搀扶。   徐济之两眼翻白,身体直挺挺的硬着,不停地颠动抽搐,手紧紧抓着她的手腕子,捏得她手腕都红了。冯凭想扶起他,然而他身体僵硬的像块石头,仿佛有千钧重,无论如何扶不动,他使不上任何力气。冯凭只得忍着痛,抱扶着他,一边掀开他身上的棋盘和棋子。   过了约摸又半盏茶的时间,徐济之僵硬的身体终于动了动。   他先是翻白的眼珠转了回来,而后手动了动。他见搀扶他的是冯凭,便挣扎想站起来,只是仍有点无力。冯凭算是看明白了,说:“不用着急,要是起不来就再躺一会。”   徐济之面红耳赤躺在她臂弯,他身体不能动,语言机能先恢复,声音虚弱地道歉说:“臣惊吓到娘娘了,还望娘娘恕罪。臣实在罪该万死。”   冯凭倒不介意:“你这病我见过。你这是羊角风吧?”   徐济之羞惭道:“臣这病已经半年没犯了,没想到今天在娘娘面前出了丑。”   冯凭说:“生病这种事,又由不得人自己,怎么能说是过错,快别说这种话了。”   徐济之平复了好一会,才慢慢活动四肢,试图站起。他白皙的脸上已经全是羞愧的红色,头发因为那一摔,也有点凌乱,发冠跌落,衣裳都揉皱了,身上是被他撞翻泼洒的茶水。   冯凭叫进人来,将棋盘扶起,将棋子归位,地面收拾了。   徐济之这场病发的,过了许久,身体还是僵硬无法行走。冯凭让两个太监将他扶到自己床上,安慰道:“先生不必担心,暂且在我这里躺一会吧。”   徐济之冷汗涔涔道:“多谢娘娘体谅。”   冯凭说:“你这衣服脏了,帮你脱下来不介意吧?”   徐济之说:“不介意。”   冯凭让宫女上来,帮他将外面的衣服脱了,盖上一层薄薄的蚕丝被。她坐在床边,将帕子在水里浸湿了,给他擦了擦嘴。她看他面如死灰,神色有些可怖,加之两眼无神,竟有点生无可恋的样子,不由地心生同情,说:“我让人熬一碗参汤来,喝下些,兴许有用。”   徐济之说:“不用参汤,臣随身带的有药,就在衣服袖子里,可否让人帮忙取过来。”   冯凭使了人去,很快取了他袖中的药来。是个白玉的小瓶子,里面盛放的是一种黄色的小药丸。冯凭说:“要几颗?”   徐济之说:“两颗。”   冯凭取了两颗药丸,帮助他用温水送服下。   冯凭说:“休息一会吧。”   徐济之道了谢,当真闭上眼睛。   宫女退下了。   冯凭坐在床边,看这人。见他唇色发白,然而眉目五官还是俊秀的,是个干净又漂亮的人。这么好一个人,怎么得这种病呢?真是怪可惜的。看起来根本不像是有这种怪病的人。   徐济之躺了约有一个时辰,总算醒来了。   发现自己躺在了太后的凤榻上,他有些惶恐,四肢能动了,连忙掀开了被子,下榻来请罪。及至发现冯凭这一个时辰里全程一直守在他床边,他更是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徐济之知道自之前用的很大的力气抓她。起来后,即忙着替她检查,结果发现她的手腕被自己握出了明显的五指印,还有一处被指甲抓破了。而她也没人叫人来上药。徐济之深感最该万死了。   这天下午,冯凭就靠在榻上,徐济之诚惶诚恐地在榻下,用冷布巾替她敷着手腕。   冯凭关切问他:“你这病有多久了?”   徐济之说:“生下来就有,已经几十年了。”   冯凭说:“这是有点辛苦。”   徐济之说:“其实平常也没什么,也就几个月犯一次,一会就过去了。就是受不得累,经不起长途跋涉。”   冯凭说:“去年你入宫前,李益说你生病了,便是这个病吧?”   徐济之面有惭愧之色说:“让娘娘见笑了。之前北行途中犯了一次,当时渡江,坐在船舷上,一发病,直接落进了水里,险些葬身鱼腹。幸而得一小仆相救才将臣打捞上来,之后又发烧,旅途周折,一个月内犯了三次病。到了平城之后,亏了李大人安置我休养,在房中呆了数月,一步不敢踏出门,腿脚行不动。养了数月才好些了。没想到今天又犯了。”   冯凭有些怜悯,说:“这病无药可医吗?”   徐济之说:“治不了,只能靠自己平日注意饮食和休息,臣自己配了药,可以适当控制一些。”   冯凭说:“想来你是受了不少苦了。”   徐济之说:“臣习惯了,只是惊吓到娘娘了。”   冯凭莞尔一笑,说:“我胆子有那么小吗?”   徐济之低喟道:“娘娘胆量确实不一般。寻常人第一次看到,多是要被吓个半死,连看也不敢看,更别说是帮助搀扶了。没想到娘娘却这样体贴。”   冯凭笑说:“这算不得什么,举手之劳罢了。”   徐济之说:“臣实在惭愧,臣想请出宫去休养一些时日,等病好了再入宫来侍奉。”   冯凭说:“你不是说,这病要几个月才犯一回吗?而且又无法根治,如何等到病好了再入宫呢?你只留在宫中休养便是了。你要是几个月不回来,我这又没人陪我说话了。你留着吧,这点小病无妨的,我不介意,你也不用往心里去。”   徐济之惭愧说:“臣实在无颜抬头见娘娘了。”   冯凭笑说:“不妨事的。你服的那个药,可否留给我一瓶,以后你若是犯了病,身上又忘了带药,我这里便有。”   徐济之说:“臣随身都带的。”不过还是抬了袖要给她取。身上一摸,才发现自己没穿衣服,只穿了单衣,药根本没在身上。冯凭望着他笑,莞尔说:“那药我已经留着了,只是给你说一声。”   徐济之惭愧了坐下。   冯凭说:“你这病还有旁人知道吗?”   徐济之说:“除了李大人,只有娘娘知道了。”    第53章 不想活了   冯凭因听徐济之提起李益, 有日好奇问他:“你和李益是怎么认识的?他当初怎么会帮助你呢?”   徐济之说:“臣其实不认得他, 是臣的一个朋友,和他相识,托他帮忙照应的。李大人为人真诚, 我来了平城之后的一应衣食住行,全都是他在帮忙经营打理。后来他说有个病人,想请我帮忙诊治, 我便答应了, 原来他说的就是娘娘。”   冯凭从旁人嘴里听到他,也有种异样的心情。   她笑说:“他是怎么跟你说的?”   徐济之说:“他说, 有个病人, 对他很重要。一定要治好。我问他是男的是女的, 他说是女的,我还以为是他的母亲呢。”   冯凭被这一句逗笑了:“那他怎么说呢?”   徐济之说:“他说是贵人, 我便明白了。”   冯凭说:“他同你说起过我吗?”   徐济之默了默, 低头笑:“他说起过。”   冯凭说:“他怎么说?”   徐济之说:“他跟我讲过娘娘的身世。说他跟娘娘相熟, 是因为当初入宫教过娘娘学习书法。”   冯凭说:“除了这些呢?”   徐济之说:“他问我,娘娘可否再有身孕。”   冯凭红了脸笑:“你觉得李益这个人怎么样?”   徐济之说:“臣倒觉得, 李大人的性情跟娘娘有几分相似。”   冯凭说:“我吗?”   徐济之笑说:“臣有一次犯病, 当时李大人在场,他的反应动作,倒跟娘娘是一模一样。臣觉得他跟娘娘很是般配。”   “般配?”冯凭笑,意味深长:“你说的是般配吗?”   徐济之跟她胆子也大了,忍着笑意, 说:“当时臣犯了病,李大人将臣抱去的床上,解衣擦身,端汤喂药的照料。娘娘猜臣当时心里在想什么?”   冯凭笑,她被徐济之这个话题调动起了全身的喜悦:“你当时在想什么?”   徐济之说:“臣当时心想,李大人真是温柔体贴。对我一个大老爷们尚且是这般,对自己女人,不知道得到什么程度了,八成把人骨头都要酥掉了。当时很想调侃一下他,不过关系不太熟,只是心里忍着笑,没好意思说出来。”   冯凭笑了半天:“所以你就忍到现在吗?你说啊,他不会生气的,他只会脸红。”   她手撑着下巴直乐,眼睛都笑开花了:“那可不一定,兴许他是看上你了呢?你看你这般清俊秀美的模样,病恹恹的,连我看了都要心疼,更别说是他了。”   她已经是忘了形象,开始滔滔不绝了,笑的欢乐不已:“他跟你说话的时候,声音是不是特别温柔,有点润润的,你注意他的声音了吗?那种特别引人心动的音色。好像是风吹过林木激起的涛声,很明朗,又很干净。”她差点要跟他描述他在床上时候的呼吸声了,然而又下意识地咽了下去。她笑说:“他声音真的很好听的。”   徐济之笑说:“这个臣倒是没有注意了。”   冯凭收敛了笑,说:“李益,你知道他这个人好在哪吗?”   徐济之笑:“臣不知道。”   冯凭说:“他这个人,让人很有安全感。”   徐济之说:“何解呢?”   冯凭缓缓笑着说:“他的安全感,不是那样,不是说他高大,他有力量,或者是他手中握着了不起的权力。他是一个有坚守,有定心的人,而且他从不怕寂寞。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渴不饮盗泉水,热不息恶木阴,饥不从猛虎食。士人以此句竖为操守,但李益,他是能真正做到的人。不沉迷浮华,不纵欲,洁身自好,从不糊涂。自己如此,然而对身边的人,却能温柔善待,保留善念怜悯和同情之心,绝不以自己的要求去苛刻他人。我能确定,哪怕我和他从此不再相见,他也不会因此沉沦放纵,或者投入他人的怀抱,他会回到最初的位置去等候。哪怕我有朝一日和他撕破脸反目成仇,他也绝不会在背后说我的坏话捅我的刀子,我需要他的时候,他依然会出现,尽自己的全力为我帮助。哪怕有一天我变成聋子,瞎子,我也相信他的手,相信他的脚,相信他的眼睛。我可以完全信任他的灵魂,像信任我自己一样。这不是爱不爱,或者是爱多爱少的问题,这是人的秉性。他就是有这样的秉性。敢问这样的人,世间能有几个呢?”   徐济之笑了笑,说:“既然如此,娘娘为何又不见他呢?”   冯凭笑:“他再好,也不是我的。我跟他有缘无分,就不给彼此增添烦恼了。”   她眼睛看着对方,手伸出去,一根小手指头勾住了对方的,声音低低调笑道:“不过我看咱们两个挺有缘的。”   桌上的菜没有动几分,不过酒杯已经空了,酒壶也已见了底。徐济之没怎么喝,全被她喝了。她两颊酡红,满脸醉色,眼中的星光摇摇欲坠:“你觉得呢?”   徐济之笑:“有吗?”   冯凭嗤嗤笑说:“我有个病,你也有个病。我一个人,你也一个人,咱们正好凑一对鸳鸯,日日双宿双栖。”   徐济之笑:“娘娘这是在寻臣的开心吧?”   冯凭说:“我说真的。”   徐济之笑说:“娘娘好了疮疤忘了疼了?”   冯凭笑,手一动不动,若有所思看他。   徐济之看她喝醉了,遂起身,去唤人来。不一会儿,杨信进来了,询问她身体是否有不适。冯凭脸感到发热,双臂交叠,头低下去,趴在案上,一言不发。   徐济之说:“娘娘喝醉了,臣先告退了。”   冯凭没出声,杨信示意他去。徐济之便行了礼,脚步轻轻告退了。   他走了,冯凭才抬起头,她目光有些迷茫说:“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杨信说:“已经是子时了,娘娘该休息了。”   她伸出手,杨信扶了她,回内殿床上去。她双手搁在腿上,于床上静坐良久。她感到有些疲惫,背有些微微地佝偻,力气泄光了。她像一滩稀泥,很想就此软下去。   杨信看她还没有要睡的意思。   她思索了许久,脑子里空空的,回味着自己酒醉前的那些话,忽然感到思念难以抑制了。她一时忘了拓拔泓,忘了身边的一切,只是感觉特别想他。   “中书台那边,今夜有人值事吗?”   杨信说:“臣看看去。”   冯凭说:“去,看看,李大人今夜在值事吗?我要召见他。”   杨信说:“臣这就去。”   杨信去了。   冯凭坐在床上,听着漏壶滴滴答答的声音,时间仿佛静下来了。   她心想说:也不知道他今夜在不在值。她其实希望他不在,若不在,她就可倒头睡去,今夜就解脱了,明天早上醒来又是新的一天。可现在,她强烈地控制不住地想见他,天知道这漫漫长夜又多难熬。   这个点儿,他会不会正在家中,陪他的妻子安睡呢?   约摸过了两刻钟,外面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她听出来,除了杨信之外还有另一人的脚步,是他的。她已经有半年多将近一年,没有在这深夜里听到他的脚步了,然而她还是一瞬间就清晰地辨认出来。   他还是跟以前一样,随传随到,这又让她心里有了点安慰。   杨信打了帘子,李益进来了。   她已经嗅到了他的气息。她听到他走上来,下拜行礼。她闭上眼,已经厌烦了他这个动作,也厌烦了跟他无意义的说话。   李益跪在地上,看她满脸的抑郁和不快乐,问道:“娘娘怎么了?”   冯凭眼睛也不睁,只是带着极大的怨意,一字一句地说:“我想死。”   李益顿住。   冯凭说:“我不想活了。”   李益说:“怎么了?”   冯凭说:“我看到你就不想活了。”   李益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冯凭感觉他来了,两手伸出去,像瞎子摸象那样,抓住了他的衣襟。她用了用力,按着他在自己身边坐下,身体靠过去,偎依在他怀里。   她两只手握住了他手。她的手冰凉凉的,纤细而柔软,他的手却是骨骼坚硬的,皮肤干燥,掌中带着力量。   四手紧握,李益颤颤地也闭上了眼睛。   他说:“为什么把眼睛闭着。”   冯凭说:“我累了,不想睁眼了,我想睡觉,我不想看你。我看到你就要生气。”   李益没说话。   冯凭又说:“我不想活了。”   李益茫然说:“干嘛又不想活了呢?”   冯凭说:“心情不好,没乐趣,每天都不想活了。”   她搂着他腰,手顺着胸膛往上,摸到他的脸,还是熟悉的那张脸,还是那熟悉的眉眼,棱角和轮廓。还是那微微有些粗糙扎手的的下巴。她抚摸他光滑的脖颈,那骨骼和喉结,手将他的衣领揭开一些,探进去,里面是他滚烫的肌肤。她脸抵到他脖子上去,手摸他:“我想死。”   她接着,手又去解他带钩,将他腰带扯了,手从他袍子里伸进去,一把抓住他小腹下的要害:“我想死,我不想活了,你杀了我吧。”    第54章 短暂   她话音刚落, 李益猛然一下转过身抱住她的上半身。冯凭只听到他闷哼一声, 炽热的气息扑过来。她两只手臂叠放在身体两侧,被他胳膊一个大力拥抱夹住。他的呼吸急促,火热的,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领了她的嘴唇。冯凭嗅到了他唇齿间浓郁的,酒的酸甜。   是葡萄酒的味道,他晚上并没有喝酒。过了好一会她才反应过来, 那味道是自己唇间的。他的嘴唇没有酸甜, 只有纯粹的水的味道,甘甜清冽。   真是太好了!   一年未吻, 她发现他比她想象中的更加迷人。   他真是激动得很, 像一头野兽或豹子。他发狂似的吻她, 手隔着衣服将她的后背紧紧拥抱,脸热情地蹭她的脸。他的下巴略微粗糙, 扎得她脸疼, 他嘴唇在她面部, 耳朵,脖子吻来吻去, 刚咬疼了她鼻子, 她慌忙地去阻止,他已经放开了鼻子,去亲她耳朵去了。她耳根被热气熏的痒痒的,来不及躲避,他已经又忙着去征服她的嘴唇。她两只手几乎控制不住他。   “你想怎么死?”   他哑声问道:“说说, 我尽力想法子满足你。”   他嘴唇停在她脸上,眼睛直视了她的,她的眼睛终于也睁开了。李益边吻边问:“怎么死你比较开心快乐?”   她像是没了骨头似的,由他按在枕上,就是一个瘫软的形状。上半身歪扭过去,两条腿软软地搭在地上。   冯凭抱着他的头,抚摸他光滑的脖颈,手指插到他头发里去。她低低地笑了出来,望着他的眼睛痴迷,目光中饱含爱意:“用你的剑捅死我吧。”   “没有带剑。”   “那就用别的。”   他笑了笑。   冯凭坐起身来,和他相对,双手拥抱着他腰,抬头和他接吻,手去宽解他全身的衣物。   李益搂住她腰,压倒在床上,呼吸连带着肌肤的热气,沉重覆盖上来。他嘴唇吮住了她,双手伸出,捧住了她的面颊,动作温柔而有力,热烈又缠绵地吮吻,好像小儿吮吃美味的糖果。   是她先主动索要,然而轮到他发起攻势,她很快就败下阵来,由着他翻转摆弄了。   一通大汗淋漓之后,冯凭感觉到他身体渐渐松弛下来,动作停止了。她闭着眼睛,头埋在枕中,李益拿了自己的里衣,擦拭她肚子上的污迹,又擦拭她双腿。   冯凭睁开眼睛看到了,她有些疲倦地问说:“弄脏了待会怎么穿。”   李益低声道:“不穿了,待会我拿走就是。”   他将衣服脏的地方叠了一下,又擦拭自己的。冯凭摸到枕边,是块自己的丝巾,她伸了手递给他:“用这个。”   李益笑说:“没事不用,给你弄脏了。”   冯凭赤着身坐起来,双腿侧叠地歪在他面前,看他擦身。她将那块粉色的丝巾打开,鼓起嘴吹了一吹,盖到他的头上,嗤嗤笑道:“给你盖个盖头。”   李益在丝巾底下笑。她将盖头从面上揭开一点,眼睛偷偷瞄他表情。李益从低头中抬起眼来,好笑地和她对视了一眼,看她童心未泯,像个小孩。   冯凭说:“亲一个。”   李益笑着贴近过来,在她嘴上亲了一个,亲出了响,又在她左右边脸颊上各亲了一下。都亲出了响声。   冯凭说:“我也亲你一个。”   她将自己也钻进丝巾里,像小孩子捉迷藏似的。她学了他动作,也在他嘴上亲了一个,然后又是两边脸上。亲完她坐在他面前,像尾人鱼似的,直起上身,脸望着他笑。   李益别过脸笑:“别老看着我。”   冯凭说:“就要看你。”   这世上最快乐的事,她想,就是有一个人,你只要和他交谈过一次,便能发自肺腑地信任他,认可他。不论你和他分别多久,无论有过怎样的隔阂,再见面时,仍然能嬉笑欢乐如故,绝不会因为时间和距离而变得陌生,找不到话说。古人说的,白头如新知,倾盖似旧游,大致就是如此了。有的人,相处了一辈子,仍然是陌生人,而有的人只说了十句话,就能熟悉的好像是上辈子的至交。   她由此,又联想起拓拔叡。她对拓拔叡,也算不得是新知,她是很了解他的,但是他不了解她,也没有想去了解的意思。他爱的太多了,他的世界百花齐放,丰富多彩,根本没有精力去了解一个小女孩的忐忑。这不是他的错,只是两个人都很自私,计算的太细。   李益搂着她,躺了一会儿。两人互相爱抚着,冯凭吻着他嘴,黑暗中凝视着他的眸子,道:“你爱我吗?”   她以为他会说爱,出乎意料的是李益却没回答。他低着眼,只是一下一下吮吻她嘴唇,默默地不说话。这让冯凭有点不高兴,她知道他是听见了的。   “爱不爱我?”她催促道,手抚着他的脸。   李益还是没答话。   冯凭刚有的一点好心情,又消失殆尽了。   李益的沉默提醒着她,不管这拥抱和亲吻有多热烈,实际上两个人还是没有未来的。   她心情失落地转过身,独自陷入了思索。李益又翻身搂住了她,又开始亲吻索要,他又硬了。冯凭虽然心里不是很快,但还是接纳了他,伸手抱住他的腰,让他进来。这一次就比第一次久得多了,他反复摆弄她身体,换了好几个姿势。冯凭只是顺从配合他。到后来他一直不结束,冯凭感觉有点疼了,又疼又爽,她忍不住哼哼了起来。   冯凭四肢无力地趴在床上,由李益给她擦拭臀部。她感觉自己,不但吃饱而且有点吃撑,她琢磨自己至少一个月之内可以不用再惦念这档子事了。   欢愉短暂,半个时辰之后,李益下床,捡了地上的衣服,一件件穿上。到了分别的时候了,他衣冠整齐,坐在床边,拉着她的手,低声说:“我走了,一会前宫门要换值了,被人看见不好。明天再来看你。”   冯凭报复他之前没有回答她爱不爱她的问话,所以她也没理他,眼皮也没抬一下。   李益道:“你好好休息。”   李益手摸了摸她头发,等了半天没等到她的回答,说:“那我走了,你慢慢睡。”   他起身,真的走了。   冯凭听到他的脚步声消失,知道他离去了,才从床上坐起来。他带走了自己的所有物品,连一根多余的头发丝也没有留下,包括那件沾污的里衣。她站在珠帘内,隔着细密的屏障看他离去的方向,他的气息已经杳无踪迹了。    第55章 复合   冯凭感觉身上有些黏腻, 叫人送进来热水, 沐浴了一下。   她思索李益刚才的态度。他不肯说爱她了,因为他不爱她了吗?不爱她他干嘛还那里卖力地同她欢好,稍微一挑逗便来就范?   他匆匆地来, 匆匆地去,时间加起来也不到一个时辰。只够宽衣解带地纵欲一场,来不及甜言蜜语, 也来不及耳鬓厮磨。不论他们在床上有多亲密, 怎样抵达彼此的最深处,到了白天, 还是只能假装是不相干的人, 客客气气地保持着距离。   我和他之间, 至多也只能这样了?   然而很快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可不就是只有这样了,除了这样, 还想怎么样呢?他爱不爱她都一样, 总归只能是偷偷摸摸, 做对野鸳鸯。   于其用爱来折磨自己,还不如承认现实, 只做一对寻常的良伴, 汲取一点**的慰藉便够了。想要的再多,对彼此都是伤害了。   冯凭承认自己迷恋他的**,甚至远远超过了精神。对她来说,精神的爱是虚无的,是远远不够的, 不能满足她的欲求。她需要的是实实在在的亲吻和拥抱,需要被他的器官进入摩擦的充实感。   反正,他的人是她的。   冯凭不去计较这件事。次日,冯凭坐在梳妆镜前,跟杨信吩咐说:“以后李令入宫求见,引他到内殿来,你知道了?”   杨信笑说:“臣知道了。”   冯凭说:“我同李令有要事商量,不希望被人打扰。那些宫人喜欢背后议论主子,胡乱揣测,管着他们的嘴,别什么话都拿到外面去说。要传到皇上耳朵里,或是引起什么不好的流言,我唯你是问了。”   杨信被她这句吓的心一跳,忙笑了说:“娘娘放心吧,绝对不会的。娘娘身边的人都是信得过的,绝不会到处乱嚼舌根。”   冯凭侧眼说:“那先前皇上为何会知道的呢?”   杨信说:“娘娘,那话绝不是从您这宫里出去的,只是有人无中生有,加上皇上多心罢了。”他忍着笑说:“皇上他也是瞎猜。他那性子您还不知道吗?他要是有人通风报信,昨儿晚上就来抓您了。”   冯凭面无表情说:“这事儿在你看来很好笑吗?”   杨信忙正色解释说:“臣有罪,臣只是想说,眼下这后宫中,是太后说了算的。没人敢嚼您的舌根。至于皇上,皇上最近流连后宫,连往太后宫中请安的次数都少了,只要没人说,他不会来关心的。”   冯凭抱怨说:“我只是奇怪了,我是太后,太后就不是人了?我就不能亲近谁,喜欢谁?就不能单独和谁在一块说说话了?这叫什么理由。如果我是个男人,如果我是皇上,我单独见他,旁人是不是也要说我和他怎么怎么了?”   杨信说:“就算娘娘是男人,也会有人说的。”   冯凭说:“为何?”   杨信说:“因为娘娘垂帘听政,因为娘娘手中掌握着权力。娘娘喜欢谁亲近谁,就意味着谁能得到好处,意味着权力会向哪个方向倾斜。而权力会向哪个方向倾斜,这是人人都关心的事。所以一有风吹草动,他们免不了要议论。此乃人之常情。娘娘能做的,只是遵循法度,处事公允,不因为喜欢谁亲近谁就一味偏袒。”   冯凭目光看向一旁的冯珂,无奈叹气说:“不徇私偏袒,谁做的到呢?汉武帝还任人唯亲呢。卫青,霍去病,到贰师将军李广利,哪个不是他的亲戚?卫青霍去病功劳卓著,封侯拜将自理所应当。李广利数度出征大宛皆败绩,汉武帝不但没处罚他,还一再予以重用,这不是徇私是什么?反观李陵李广的下场,所谓好的君主任人唯贤,只是某些人编造出来欺骗无知者的笑话罢了。我可没瞧见贤者在哪。哪个贤者又不是为了自己的私利了?李大人难道不贤吗?别人都只为了一家一姓私利,恨不得把你踩下去,自己爬上来。你倒来天下为公了。”   杨信知道她只是抱怨立后受阻挠的事,笑说:“娘娘说的是理,可眼下毕竟力量有限。”   小姑娘正在玩一种残忍的游戏,用一根新鲜的狗尾巴草穿透了一只蜻蜓的肚子,那蜻蜓还是活着的,眼睛还在转,翅膀还会飞。她将那狗尾巴草在空中挥舞着,好像蜻蜓在低空飞行。   冯凭突然看见了,说:“你玩的是什么?”   冯珂把蜻蜓给她,仰着头天真地笑说:“姑母,这个是蜻蜓。”   冯凭看那蜻蜓肠肚都出来了,只是恶心极了,说:“谁给你做的这个,还不拿出去丢了。”   冯珂小声说:“是高岳给我做的。”   冯凭把那叫高岳的小宦官叫过来训斥:“让你带着她玩,不要给她玩这种东西。”那小宦官吓的连忙认错:“奴婢只是听小郡主说想要蜻蜓,捉住一只,怕飞走了小郡主要哭闹,所以才想着用个草绳穿了。奴婢知错了,下次绝不再这样了。”   冯凭教育冯珂:“好好的蜻蜓,你把它捉过来,把它肚子穿了,你觉得疼不疼?换做是别人把你捉去,这样对你你疼不疼?”   冯珂说:“可是高岳说,蜻蜓和植物一样,它们不会叫,它们不疼。它们是绿色的,身体里没有血,不会流血,所以不疼。要是小猫或者小狗,我就不敢了。小老鼠我也不敢,它们会叫,会流血的。”   冯凭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她吃惊地问杨信:“这真的假的?”   杨信说:“这臣倒是没研究过。”   那高岳说:“奴婢也是小时候在乡下听别人说的,说蜻蜓蚱蜢什么的,不会疼。掰掉一条腿也能跑,肚子扎个洞也还能活,奴婢觉得好玩所以就给小郡主玩了。”   杨信笑说:“小郡主并非残忍,只是不懂事罢了。”   他逗冯珂笑说:“蜻蜓要吃蚊子,是益虫,你不要玩蜻蜓。你可以玩螳螂蝗虫或者坏甲虫,大瓢虫什么的,那些是害虫,你可以把它们捉来玩。”   冯珂高兴说:“我昨天在御花园里捉了一只大瓢虫!它会放臭屁,被我捏死了,好臭啊,它还流黄色的水!”   冯凭笑说:“这孩子怎么整天净爱玩这些,哪天我给你找个师傅,来教你读书。”   上午,李益进宫来,就见上次见的那小姑娘挡在殿门口,穿着身漂亮的鹅黄衫子,头上戴着珠花。他认得这是冯凭的侄女,遂亲切地问候她:“小郡主在这做什么?”   冯珂手里牵着根棉绳,棉绳那头系着只绿色的甲虫,她一本正经说:“我在放虫。”   李益笑,不解说:“放虫?”   冯珂也认得李益,知道他和姑母的关系亲近。她见对方好奇,便有意要给对方展示,说:“我给你看看吧,这个叫绿甲虫,是在橘树上捉到的,它很厉害的,它会推磨。”   她把那棉绳提起来,在空中打转甩动,甩了两圈过后,那甲虫就自行飞起来,呜呜呜地在空中绕圆圈。李益看她那棉绳绑在虫后腿上,飞了几圈,马上就要松脱了,笑的连忙提醒她:“绳子松了,绳子松了,它要飞走了。”   冯珂连忙去捉那甲虫,哪知道虫飞的太快了,她捉不住。眼看甲虫挣脱了绳子,就要飞走了,李益两手一捧,给它抓住了。   冯珂高兴凑上来,李益说:“棉绳给我。”   冯珂把棉绳给他,李益说:“你要系它的腿根,系紧一点,不要系在前面关节上,这样它容易松脱跑了。”   他把绿甲虫腿系好,还给她。冯珂牵着虫跑去玩了。   李益看那小姑娘,有些喜欢。他感觉冯凭小时候应该就是这样的。如果没有家庭的变故,没有入宫,她应该就是这个模样。   这小女孩比她的姑母当年要幸福多了。   这一年时间里,冯凭和李益保持距离,召见他总是在外殿,身边留着宫女和侍从,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昨夜过后,李益又再次被引入幕中了,一切正如两人的默契。   冯凭正在画画,画一丛兰花。看到李益进来,她笑了笑,招手说:“你看我画的画。”   李益走上来,立在跟前,端详面前的墨兰图,说:“很有风致了。”   冯凭取了一只小毫笔,蘸了墨递给他,说:“你来题诗。”   李益写了首小诗题上:“孤兰生幽园,众草共芜没。虽照阳春晖,复非高秋月。”   冯凭笑说:“这个画给你要不要?”   李益惊讶说:“给我吗?”   冯凭说:“等晾干了,装裱一下再给你。”   李益点头说:“好。”   冯凭往床上去坐,李益默默地也坐过来。他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匣子,打开来,取出一个绿盈盈的东西,头也挨过来,低声问她说:“你喜欢这个吗?”   冯凭说:“耳坠子?”   李益说:“这个是从别人手上得的一块好玉,我绘的图,让玉工打磨镶嵌的,觉得挺好看的。本来去年年底就做好了,没机会给你,昨天回去之后想起来,你看看喜欢吗?”   冯凭喜欢翡翠颜色,见那玉石绿的非常鲜艳,颜色通透如冰,好像要活了似的,形状是个小豆荚。镶嵌的非常精致。她昨夜的一点愁绪又散了,面露了欢喜之色,说:“这个很漂亮。”   李益见她喜欢,也高兴,笑说:“我给你戴上。”   冯凭转过去,把耳朵给他,李益伸出手来,小心将她耳朵上原来的那对珍珠取下来了,将绿色的翡翠坠子给她戴上。    第56章 礼物   冯凭听到他说是去年做好了, 现在才拿出来, 不由地有些心酸。   他们差一点就险些失去彼此了。   可现在毕竟和好,她又感到快乐和庆幸。李益将她这只耳朵戴上,冯凭又转了个身, 将另一边给他。他手轻轻触碰着她耳垂,手背就挨在她脸上,让她心里感到熨帖又温暖。这世上是有人爱她有人在意她的。   李益给她戴好了, 笑说:“好了。”   冯凭问说:“这对耳坠子不便宜吧?费金多少?”   李益笑:“是不便宜, 我一年的俸禄也不够买它一只。”   冯凭知道他,虽算不得巨富, 但好歹李家是世代公卿名门, 且这么多年高官显位, 他并不指靠那点可怜的俸禄养家。冯凭也不担心,她走到镜子前去照了照镜子。   那耳坠子衬得她皮肤雪白, 唇色越发的娇艳。   她盯着镜子, 看到李益从背后走上来。身上一紧, 是他的手臂,拥住了她的腰。她是曲膝叠坐, 他跪在身后, 胸膛贴住了她的后背,头放在她右侧的肩膀上,脸颊贴着她脸。他闭着眼睛,一言不发地沉默,好像犯了错的孩子, 在祈求原谅。   冯凭感觉到了他的依恋,侧头低声道:“怎么了?”   李益没说话。   冯凭伸出手去摸他头。   摸了一会,她转过头去,亲吻他的脸颊。他的皮肤温暖,带有男人特有的阳刚气息。她眼睛注视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这个角度看过去,他的脸越发的白。   亲了两下,李益张了嘴吻她。   因为昨夜刚亲热过,所以两个人都从容不迫,这个吻温情脉脉,一直持续了约摸有半柱香的工夫。两人像是亲不腻似的,反复重复着那个吮吻嘴唇的动作。他的吻带来她微微的心动,但是也不着急,她愿意这样一直吻到地老天荒去。   他亲她,感觉无论如何也不够。亲不够,抱不够,爱不够,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够。心上始终是缺着一块,无处可填补。   冯凭扭回头,结束了这个吻。   李益对着镜子,褪下她肩膀上附着的纱衣。   冯凭笑:“干什么?”   李益解了她腰带,将她抹胸也褪了下去。她的上半身便一丝不着呈现在镜中。他这么一言不发地看了她许久,最后轻叹一声,低下头,在她白嫩的肩膀上咬了一口。   “我很困扰。”他低语说:“昨夜想了一夜,很难受。”   冯凭心一动,说:“困扰什么?”   李益说:“你和他。”   冯凭道:“你想让我说什么呢?我是被迫的,我是自愿的,你想听哪一个?哪一个说法能让你不那么困扰,我说给你听。”   她抬手,推了推他,将衣服重新拉了起来。低着头,开始抠起了手指,手指甲盖附近有点浅皮,她用指甲去抠那皮肤。   她抠了两下,抬头看他表情。李益没有表情,然而看得出很不开心。她在心里冷笑了,面上却嗤嗤一笑,满不在乎说:“你是谁?你是我的丈夫吗?我和他,关你什么事呢?”   李益感觉到了她语气的尖锐。虽然笑模笑样的,然而每一句话都像是刀子出鞘。他意识到这话一谈下去,就会引发争吵。他害怕同她争吵,他及时地打住,无奈叹道:“算了,我没有资格过问你。”   冯凭凑到他面前,忍着笑说:“你是没资格,你自己家里还有夫人呢,你的资格在哪?”   她冷笑道:“你跟你夫人难道没同房吗?”   李益说:“所以咱们还见面做什么呢?我没资格过问你,你也没有资格过问我,咱们还是算了吧。”   他回避着她的目光,难过道:“始终是这样没意思。”   冯凭问到他脸上去:“怎么没意思了?昨天晚上你不是挺有意思吗?你昨天晚上不想要我吗?你要了一次不够,还要了第二次呢。现在一转眼就说没意思了,你也真是个男子汉啊,下了床就不认人了。”   她慢慢将耳朵上的坠子取下来,放回盒子里,盖上,重新戴上自己的珍珠坠子。   李益道:“我想,这总不是我一个人的念头,总归是两厢情愿,否则也到不了这份上。”   他道:“我爱你,所以我不想糊里糊涂的。我想知道咱们究竟算什么。我不想哪天你一说算了,咱们就又算了。你知道,你说这样的话,我没有任何理由能挽留你的心,我挽留也挽留不了。只能一言不发地等着你回心转意。”   冯凭将那耳的盒子还给他。她还是不大正经,调笑似地推他手臂:“那你走吧。”   李益瞪了她一眼,冯凭笑说:“你走啊?说了这么多,怎么不走?敢情是吓唬我的?”   李益道:“你要说的是真心话,那我真的走了。”   冯凭说:“我说的是真心话,你走吧。”   李益侧她:“真的?”   冯凭说:“真的。”   李益被她逗的来气,起身欲走。冯凭抓着他的手不放,他刚站起来,冯凭也随着他站起,一把抱住了他脖子,跳到了他背上,轻轻地亲他脸颊说:“你要走,去哪里,把我也一起带上吧。”   李益不晓得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正经。他生气道:“你以为你才七八岁吗?下来。”   冯凭说:“我七八岁的时候,又没有人背我。”   李益真的是生气,他很认真,她却这幅样子。他问道:“你把我当猴子耍了?”   冯凭说:“你比猴子好耍。”   李益掰她搂在自己脖子上的手,却反被她腿在前面一绊,摔了个趔趄。他仰在地上,挣扎着要爬起,冯凭扑上来搂住了他,道:“你有资格过问我。你不是我的丈夫,可是我爱你,我的人是你的,我的心也是你的,如果你对我是一心一意的,没有背叛过,那你可以要求我对你忠贞。”她捧着他脸,对着他的眼睛问道:“你对我是一心一意的吗?你背叛过我吗?你公平一点告诉我,你是只属于我的吗?”她咬牙切齿,仿佛用了极大的力气,在将那话从喉咙里憋出来:“我在这宫里寂寞孤单,你却在外面夫妻恩爱,儿女绕膝地享福,我不甘心呐!我会嫉妒,我会恨你的。我要是过不好,我也看不得你好。你告诉我,你会跟别的女人分享你的快乐吗?你会跟她们肌肤厮磨,让她们知道你的好吗?”   她低下头,手贴着他胸膛,感受着他剧烈的心跳:“还有人像我这样抱着你吗?”   李益抱住她亲吻,心中绝望地意识到,他将永远是她爱情的俘虏,是她的裙下之臣。她是技巧高明的猎手,她是猫,他是她爪下的老鼠,任她欲擒故纵任她霸占撕咬。他认命地抱住她,低声道:“你不快乐,我也不快乐,没人能分享我的快乐,我也没福可享。”   冯凭吻他道:“我跟他没有那种关系,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是皇上,他还是个孩子呢,我们怎么可能那样,你想到哪去了。我怎么可能跟他的儿子。咱们不说这个了好不好?咱们去外面散散步吧。”   两人稀了糊涂吵了一架,也没吵出任何有意思的结果来。一个打死不肯说真话,另一个没有勇气再追问,实际上一切还是回到原点。冯凭盯着他眼睛,盯了足足好半天,不知怎么的又嗤嗤笑了:“你是不是吃醋了。”   李益感觉她笑的太多了,好像刻意在用笑来掩饰什么,说:“我吃醋了,这好笑吗?”   冯凭说:“你也会吃醋。”   她笑说道:“要是我真的爱上别人呢?”   李益说:“你希望我怎么做呢?”   冯凭笑说:“你哭一个给我看看。”   她手去拉他脸,做哭的表情,李益笑打开她手:“我不会哭的,你以为我是小孩子吗?得不到就哭,傻不傻?”   冯凭说:“男人哭起来比较惹人心疼呀。”   李益说:“想得美了。”   两人亲了一阵,摈弃前嫌,一个时辰后,又出宫散步去了。   出门之前,冯凭忽问:“刚才我若不拦着你,你是不是真走了?”   李益那时候已经恢复了笑容。他有些无奈说:“走了,娘娘下道旨,我不还得回来。”   冯凭笑。她知道两人的关系是藕断丝连,谁也跑不了。   冯凭把徐济之也叫上,杨信等人也跟上,一行人热热闹闹,到凌云台上去赏景。已经快五月了,但是平城的春天才刚刚开始,宫城内,杨树才刚刚萌发出新绿。天空一碧如洗,万里无云的艳阳天,让人的心情也随之开阔,一扫隆冬的阴霾。   冯凭好像是极不愿意让人以为她是在同李益散步。所以一见了天日,她便跟身旁的杨信和徐济之闲聊起来。李益站在离她三尺开外的右侧,稍稍落后了一步,耳听着她说话,眼睛观赏着四处的风景。   坐下说了不多时的话,那陆氏,贺氏,李氏也参与进来,一下子多了许多人,又摆上了宴,欢声笑语,非常热闹了。拓拔泓听说这边在设宴,也往这边来。冯凭拉着他往身边坐下,拓拔泓抓了一把瓜子,一边说话一边嗑瓜子。    第57章 偷窥   崇政殿外。   八岁的冯珂身穿黄衫绿罗裙, 乌黑的头发梳了双丫, 分别用两根红绿绸带编织的发带绑着,发带尾部坠着的金色铃铛在太阳底下十分灿亮。额前落了浅浅几簇刘海,衬的她白皙的小脸越发精致。她站在一丛牡丹旁, 小手一掏,骄傲得意地从袖子里抽出一条绣着兰花的手帕。   她眼睛低下去看人,跟蹲在面前的小太监确认说:“咱们说好了的, 要数十五下, 数了十五下你再把眼睛打开,不许偷看, 知道吗?”   小太监说:“小郡主, 放心吧, 奴婢绝对不偷看。”   冯珂将手帕叠了两下,在自己眼睛上试了试, 看不到了, 才给小太监眼睛蒙上, 说:“不许揭开布偷看啊!我这就去藏了!”   小太监说:“好了!”   “一、二……”后面蒙着布的小太监开始数数。   冯珂大叫道:“你数慢一点呀!”   小太监说:“小郡主,不要藏的太远啊!”   冯珂说:“知道啦!”   她像只小喜鹊似的, 欢喜地奔跑起来。已经是春天了, 太阳照人的,但是她一点也不怕热!   藏哪儿呢!   这附近的地方都藏遍了,每次都能被捉到!但是她今天有了好点子,她一开那条隐蔽的花园小道,就直接跳上了台阶, 顺着回廊,一直跑到她姑母的寝宫去。   高岳肯定不敢到姑母的床底下来捉她的!   她为自己的聪明才智感到非常快乐和得意。她像条小狗似的,快活万分地钻进大殿,又钻到帘子里去。她非常熟悉这宫殿,那床是实心儿的,没处藏人,不过床后面有夹壁,用屏风隔出来的一个窄窄的小缝,七八寸宽,成年人钻不进去,但刚刚好能藏一个小孩。她像只小老鼠一样经过地钻了进去,小手捂着嘴巴高兴地嗤嗤笑了一声。   她刚刚藏好,就听到有脚步声,还以为是高岳找来了呢。高岳胆子有这么大了?她屏息凝神,缩成一团,手把嘴巴捂住。   再细一辩,她听见那脚步声是两个人的。女人的裙摆摩挲在地锦上,发出细细的沙声,非常轻柔和缓。她听得出来那是姑母,只有姑母的裙摆才能发出这样的声音,特别迷人,好像裙子在跳舞。宫女们走路都是小心翼翼,束手束脚的,声音完全不一样,她一听就听得出来!   但另一个脚步声却让她感到熟悉又陌生。   靴子踩在地面的声音很沉稳。   不是女人,是男人。   男人的脚步也不重,同姑母的一样自然和缓,甚至步调一致,走路的节奏都很协调,仿佛肩并肩。这绝不可能是太监的!   但除了太监,还有什么男人能到这里来呢?   她心里疑惑地想:难道是皇上过来了?   但是也不太像。   她本能地感觉到,好像有什么秘密似的。她悄悄从那屏风相连接的缝里看出去,果然是姑母进来了,跟她一块的是李益。两人的确是肩并肩的。   姑母召见大臣,一般都在外殿,不会带到这里面来的。冯珂心说:他们两个关系这样好?难怪她之前见着李益总感觉他和姑母说话的眼神语气,跟平常人不一样,原来私底下好着呢。姑母竟然把他带到自己的寝宫内殿来。   冯珂虽然年纪小,只知道玩,但她对那些事懂的可多了,谁喜欢谁,谁和谁要好。女的一般都喜欢男的么,男的一般也喜欢女的,这种事谁都知道。但是她也晓得,姑母是太后,太后是有丈夫的,只是先皇帝死了。但她还是皇帝的娘呢。   她竟然和别的男人在一起。   这个发现让她感到很吃惊,甚至有点面红耳赤。   在她心里,姑母是最美丽最温柔的女人,天底下最值得人尊敬。她是完美无缺的,永远保持着得体的笑容,和最优雅的姿态。冯珂万万也想不到她会跟那些凡俗的女人一样喜欢男人。   屏风的缝隙里,露出一只小姑娘的大眼睛,长睫毛一闪一闪的。   两人脚步轻缓地进来,似乎在低声交谈着,听不清。过了一会,又没了声音。冯凭往榻上坐下了,她双腿并拢坐的很端,两手交叠在膝盖上,等着对方上前。   李益蹲到她面前来,双手抱着她腰肢,在她嘴上亲了一个,低声说:“要不要先洗一下?”   冯凭说:“待会洗。”   李益拿起她软软的右手,放到自己脸上,欲言又止。她低头注视着他,眼睛一弯,便绽出笑来:“别磨蹭了,去脱衣服。”   李益说:“先帮你脱。”   冯凭笑命令道:“管好你自己,快去。”   李益坚持说:“我帮你脱。”   她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李益抬起她的脚,将她的鞋子取下来。春天穿的薄丝履,紫藤的花纹精致繁复。他低头脱另一只脚的时候,她故意逗她,将那只光着的脚往他脸上去点,耀武扬威似的笑道:“你是小狗。”   李益笑将头往边上一扭,身体后让两寸,同时伸手打了一下她的脚背:“毛病?”   冯凭笑逗他:“小狗,你要吃我的肉肉吗?你看我的脚胖不胖?很多肉肉很好吃的。”   李益说:“一双臭脚也要拿出来炫耀。”   她另一只脚也出来了。她用两只脚去夹他的脸,被李益给打压了下去:“恶趣味。”   他起身来,她两条腿搭在他的肩膀上。李益扛着她腿,帮她脱衣服,一边脱一边接吻。很快,两人在床上叠成了一个,衣物落地的声音,身体挤压,碰撞,还有唇舌相接的亲吻,气息温暖而平和。   亲了一会,两人脸对脸,冯凭摸着他腰说:“去脱衣服。”   李益说:“好。”   她松了手,扭过头去,脸埋进枕头里。李益下了床,脱去靴子,然后是腰带,外袍,最后是里衣。冯凭全程闭着眼睛,没有勇气去直视这个过程。然而他很快过来了,她最终还是从黑暗中抬起头来,睁开明亮的双眼看他。他的**高大温暖,肌肤健康紧实,颜色洁白美好。她的笑容从眼睛里绽放出来,她面向他,伸展开自己的双手,无限喜欢地唤他过来。   她跪坐起来迎接他,在他靠过来地时候,准确无误地搂住了他的肩。    第58章 幽情   冯凭笑说:“那你还不出来,还在里面躲着干什么?”   她始终是没发火。   这让冯珂有些受宠若惊。姑母那天脸上的笑容, 在她心中留下的记忆特别深。   因为不太真实。   那好像是她第一次对大人的表情有了真假的意识。她感觉她笑的模样有点假, 是那种无可奈何, 为了缓解尴尬而故意的逗笑。但是她看到她笑, 还是很高兴了, 她走出屏风后, 冯凭拉着她坐在床上, 看到她头发有点乱,动手给她整理了一下,说:“肚子饿不饿?想不想吃东西?”   她配合地说:“饿了, 想吃。”冯凭笑着从果盘里拿起一只大香梨给她。   她小手抱着梨搓了两下, 要啃,她又说:“还没削呢,削了再啃。”   冯珂不会削, 只会吃,她竟拿起了一把小刀,帮她削起起来了。她像是个老手, 五指纤纤地握着那梨在手上打着转, 眼神专注盯着, 果皮连绵不断地垂下去。这个过程中,李益一直站在不远处,他取了盏,从鎏金鹤纹银壶里倒了一盏清水,低着头抿。时不时回过头往她们身上看一眼。   他的眼神给冯珂记忆也非常深, 那是她第一次感觉到一种类似于欲说还休,欲言又止的状态。她知道姑母是在和她进行某种有特别意味的交流,她知道他是在观察姑母和她的对话,因为他一直在等待,一直没离开。但是他也没有参与,只是背对着。冯珂敏感地意识到她成了这两人在集中对付或者是攻克的一座小堡垒。   冯珂抱着梨啃,假装自己什么都不懂。她以为姑母会全心讨好她呢,结果也没有。她削完梨,也没擦手,而是冲立在案前那人无声地打了个手势。   真是神奇,冯珂看也没听到他们说话,那人还是背对着的,也不晓得他是不是脑后根长了眼睛。她一招呼,他就过来了,往冯凭身边坐下。冯凭从果盘里又挑出了一只乌红的大李子。   她笑说:“吃吗?”   冯珂知道她是在问那个人,就没有吱声。李益没说话,大概只是点了一下头,她就又开始削李子。颜色乌红的李子,削开里面的肉却是金黄的,三两口咬一个。李益尝了一个,酸中带甜。她一边削,一边吃,一个给他,一个给自己。   吃到第三个,她突然忍不住,低着头嗤嗤笑了起来。她这声笑,像是一根上紧的琴弦,骤然拨动了殿中沉闷的空气。李益和她同时也嗤嗤笑了出来。   冯珂莫名其妙。   李益说:“别笑了,你笑什么。”   冯凭说:“我没笑。”   然而她还是想笑,一边削李子一边笑个不止,两个肩膀直抖。   李益笑了一会,知道这边已经不可久留,说:“好了,我得回去了,呆的太久了。”   冯凭笑说:“去吧,回头再找你。”   李益最终还是走了。   冯珂陪她姑母呆了一天,哪儿也没去。到了晚上的时候,冯凭让人把她带去洗了澡,又带回来。她坐在床上,拉着她的手,语气认真说:“白天你看到什么了?”   冯珂羞涩地低下头,说:“我什么都没看到。”   冯凭说:“那听到什么了?”   冯珂捏捏手指头:“我也什么都没听到。”   冯凭将她抱在怀里,抚摸着她的脑袋说:“不管你白天看到什么,或是听到什么,都不要同任何人说。这宫里不比宫外面,不是什么话都能说的。有的话说不好就要送命,不懂的事情也不要多问,时间久了自己就懂了。把它烂在肚子里,记住了吗?”   冯珂半懂不懂,说:“姑母,我记住了。”   冯凭说:“咱们是一家人,我是你的亲姑母,你在这宫里,姑母会照顾你保护你。所以你对我要诚实,有什么就说什么,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不用害怕我,也不用同我耍小心眼子。你犯了错,我虽然会责备你,可是也会帮你救你。旁的人他们表面上喜欢你,恭维你奉承你,可你真正出了事的时候,他们谁也不会救你,只有我会救你,你知道为什么?就是因为咱们都姓冯,因为你父亲和我是亲兄妹。所以你谁的话都可以不听,但我的话你必须要听。你什么事都可以不放在心上,但我交代你的事,你必须得放在心上。没我有我,就没有你爹娘,就没有你们兄弟姐妹。”   冯珂从没见她这么严肃,不由地也有些不安,说:“姑母,我记住了,我会听你的话的,不会去跟别人说的。”   冯凭语重心长道:“你知道咱们是一家人,这意味着什么吗?”   冯珂摇摇头。   冯凭抚着她背,道:“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谁都不是孤立的。当初你祖父一人得罪,冯家上下通通受了牵连,死的死,散的散。你父亲逃命去了北边,我充罪入了宫,冯家人谁都没有好下场。后来呢,我嫁给了先帝,做了皇后,冯家才被赦免,你父亲才能重新入朝。否则你们兄妹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喝风呢。如果没有我在宫里,冯家常家在朝中就没有立足之地。所以你父亲你母亲,你祖父,他们都需要我。可是光只有我一个人是不行的,我一个人在宫里孤立无援,我也需要你父亲,需要你祖父,需要他们帮助我,否则我在宫里的位置也可能站不稳。所以我们谁也离不开谁。家人之间,需要互相扶持互相帮助,才能走的更长远。你是家中的长女,等你长大了,你也必须要承担起家族的责任,为家族奉献力量。这是为了你父亲,母亲,为了我,也是为了你自己。这世道很残酷,你很脆弱,你只是一枚卵,你的家族便是你的巢穴,只有它能保护你为你遮风挡雨。你永远要记住,覆巢之下,无有完卵。你守护着它,它也守护着你,任何时候都不要忘了自己身后的姓氏。”   冯珂不解地说:“那我的责任是什么呢?”   冯凭拉着她的手,无奈笑道:“不论男孩子,女孩子,我们在家族中能奉献的第一件事,便是自己的婚姻了。”   冯珂还是不懂。   冯凭耐心地解释说:“不光我,不光冯家是这样,所有的家族,他们都是这样。家族的利益永远是第一位的,它大于一切,我们有的时候,需要做一些牺牲。”   “牺牲什么呢?”   “牺牲你的自由,个人的好恶,或是一些心情和想法。”   冯珂说:“我懂了。”   冯凭说:“但你不要吃亏,要确保这样的牺牲,它最终能为你换取更大的利益。否则就是用自己的辛苦,为他人做嫁衣了。咱们不要受那种委屈。人是为自己活的,你牺牲的一切,只是为了让自己活的更好,让自己少受些苦楚,不是为了任何人。以及,牺牲什么,都不要牺牲自己的健康和生命。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你为它牺牲这两样。也没什么名义或道理比你自己更重要。”   冯珂说:“我懂了。”   冯珂举一反三:“所以姑母当初结婚,也是因为这个吗?所以姑母喜欢白天在一起的那个人,不喜欢从前嫁的那个人。白天那个人也不喜欢他夫人,他喜欢姑母。”   冯凭笑说:“那也不一定呢?有时候可以两全其美。刚刚好你喜欢的那个人,你也需要嫁给他,这样不是更好了吗?”她捧着她脸蛋,在她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说:“姑母希望你将来可以两全其美。”   冯珂高兴地笑:“我觉得姑母说的很好!我全都听懂了!”   冯凭说:“所以你在宫里,不但要听话,说话做事还要长脑子,要随时替姑母考虑,注意不要替姑母惹麻烦。每句话出口前先想一想,能不能说,有什么后果。比如白天那件事,被人知道的后果是什么。”   冯珂说:“别人会议论。”   冯凭说:“对,别人会议论。议论是不好的,所以你要保守秘密。”   冯珂说:“嗯!我记住了!”   冯凭虽然把冯珂教的闭了嘴,但还是心有余悸,总觉得不□□全,接下来和李益会面的频率更小了一些,而且更加谨慎小心。这样短暂的幽会对两人来说都是个煎熬,她很想找个机会,能够和他相处的久一点,不要一个月,至少有一天。但可惜是一天也没有。隔三差五才能见面一次,一次也总是只有匆匆的两三刻钟,只够在床上欢愉一场。来不及嗅够他的气味,他已经离去了。   她对李益的爱愈发深,总觉得这样不够。闲来翻看古人诗,她觉得自己的心情就像诗中的那样,幽折往复。她想将自己的感情宣泄出来,却苦于缺少文艺才华,无处下笔。勉强凑了几句“清风送香至,入我罗床帏。”她又疑心它会成为自己通。奸的罪证,又转手将它付诸火炬了。她想赠给他一件礼物,一只手镯,或是一块手帕,作为自己爱情的信物,但也唯恐会成为罪证,所以也不敢赠。李益送她的那对耳坠子,她不敢让任何人知道,也不敢戴出来,只藏在最隐秘的地方,连贴身的宫女都找不着。    第59章 河西   冯凭在如绵的愁绪中度过了这个春天,总得来说, 还是高兴的。她不敢想太长远的事, 眼下, 她对李益最大设想是, 两人可以一直维持这样秘密的关系。   到了佳木繁阴, 草原上开满野花的六月, 北魏的皇帝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往阴山北巡去了。   对于北魏这个从游牧部落转变而来的国家来说, 皇帝既是皇帝,也是军队的统帅。每个皇帝,一旦登基, 即要开始带兵。所以每年的巡兵都是大事。这是拓拔泓登基之后的第一次领兵, 比往年更加隆重。冯凭和他同行,一路巡阅六镇,接见大小都护、将领, 接受各镇军队的宣誓效忠。冯凭同拓跋泓共乘一车,并肩而出,隔着守护森严的御林军卫队, 远远就能看见那广场上, 士兵们的衣甲、戈矛、武器, 全部都是崭新,太阳底下整齐的列阵,黑色的潮水一样一眼望不到头。黑色的潮水中间分开一条宽阔的大道,皇帝的车驾就从这大道驰出,一直到达大军最前方的红色高台上。那里每隔两步便有一名御林军持戟, 紫色的大幄撑开,并置着帝后的龙凤座椅。拓跋泓坐在外侧先下车来,伸手搀扶坐在里面的冯凭。她穿着暗红色曳地的长裙,拓跋泓只感觉她的手,触手幽凉,香气袭人。   帝后分别落了座。   然后是点兵。拓跋泓看了一眼冯凭,说:“太后,可以开始了吗?”冯凭说:“直接开始吧。”由宦官呈上军名册来。   足有几十大卷,分别放在帝后面前的御案上,拓跋泓拿起一卷将名册,开始亲自点将。每点到名字,便有一人上前来,高声参见皇太后,参见皇上。拓跋泓是头一次点将,跟将领不熟,冯凭则笑着向他一一介绍出列者家世背景,功勋履历。   这军中,有一半熟面孔,另一半是生面孔。然而面孔生,名字不生,姓氏不生,她自能根据名字将对方的祖宗八代历数一遍,兄弟父母问候一通。拓跋泓,则是十分高兴,面带谦虚,配合着她的介绍将对方称赞赏识,问一两个问题,显示出自己的重视。以后,这些人,都是他的麾下了。   点将就足足点了快有一个时辰,那太阳已经越来越高了,到后面的名字便简略了些。一卷名册点完,拓跋泓当众披上了铁甲,戴上盔帽,跨上了高大的战马,随同诸军的将领亲到队伍中去,挨个点兵,亲自巡阅他的军队。冯凭则没下去了,仍留在座位上,耐心等待他结束。这当然是快不得的,不过好在冯凭有心理准备,便同身边的杨信以及文官大臣闲话,同时侍从送上茶和点心来。   足足等到太阳快落山,拓跋泓才终于结束了一点的巡检。   回营帐的路上,拓跋泓还心潮澎湃。在平城宫里做皇帝,和亲自来到军中点阅自己的士兵,那感觉是非常不一样的。他侧眼看了一眼边上的冯凭,就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力量正在渐渐充实。平常在朝廷里,那些大臣们都听她的,大事都是她拿主意,但到了军中,只有他才是真正的统帅。   总有一天,他可以完全掌握她。   拓跋泓关切道:“明天后天还有两日,你要不要在帐中休息好了。”   天气大,他怕她中暑。   冯凭倒是从善如流,接受了他的建议。毕竟点兵是男人的事,跟她的关系不是很大。   “这样也好。”她笑着说:“我想皇上一个人也能应付,皇上就自己去吧,我便不露面了。”   拓拔泓出来,没带妃嫔,倒又跟冯凭亲近起来。晚上要举行酒宴,他也不回自己的帐中,只是留在冯凭的帐中沐浴更衣,换下盔甲和战袍,穿上轻捷的锦缎绣龙袍。冯凭穿的轻薄,没有太出汗,只是换了身衣服,洗了脸,重新匀了些胭脂。完了,宦官将朝中的奏折送上来,拓拔泓一边批看奏折,一边等宴席开始。   冯凭一时既无事做,同他又找不到话说,便只是干等。她穿戴完毕,盛装隆重地站在帐中,叫进帐外的侍从,低声询问宴席开始的时间。拓拔泓目光看奏章,注意力却全在她的身上。他感觉到她的尴尬和焦虑,知道他的存在,给她带来了压力,却假装不知。   终于到了酒宴时间,冯凭和拓拔泓才相携着到宴。宴上都是军中将领,笑小半是朝中官员,今日也不禁酒,众人举了酒豪饮,拓拔泓出来带了宫乐,加上军中的军乐,两支乐队合奏,现场自是十分热闹。拓拔泓一杯接一杯,酒气上了脸,绯红的一片,渲染成绮艳的云霞。   冯凭拦了他手,说:“皇上少喝一点吧。”   拓拔泓笑说:“没事,几杯而已,醉不了人的。”   冯凭也觉得这场景热闹,只是李益没在,总是少了点什么。此次出巡,李益没有随军,因为署中有些事,他脱不开身。   拓拔泓花了半个多月,沿着六镇一路往西巡视,最后驻扎在河西行宫,带着从六镇集来的兵马,将要进行一场大型的狩猎比武。这也是朝廷的惯例,年年如此的。   冯凭因为不亲到点校场,所以大部分时间都留在帐中,或是召集跟随的亲近们设宴,或是四处去参观。本来她身边带了徐济之,无聊给她下棋解闷,哪晓得徐济之出来没几天,又犯了一回重病,遂足不出帐了,弄得冯凭很是感觉枯燥。   两日后,她接到李益随奏折送过来的一封书信,说署中的事已了,问她还要不要过来。冯凭算了一下时间,估摸他来了,还能呆一阵,倒也不仓促,就让他来,反正还能乐一乐的。年年狩猎都是最放松,最有意思的。更主要的原因是,两人分开的久了,也忍不住有些想念。   李益到来之前这半个月,冯凭有些无聊。某日,她忽想起李益跟他谈过的自己的家事,刚巧,李羡此次正在军中担职,她忽然来了兴趣,便让人将李羡召来。   李羡其人成名已久了,但在冯凭看来不过是那些文人沽名钓誉罢了。不过李益对他的兄长评价挺高,冯凭一直想看看,这人究竟如何。这日同行,私聊了几句,冯凭发现,这人确实有趣。他是那种能让女人爱慕的男人。说话很婉转,语言常笑,口气很随意,但所出口的内容常常锋利且有棱角,时常让人吃惊。但别人吃惊,他不以为意,天生自有一股风流态度。   冯凭分析李家兄弟。论相貌,李益自然更甚一筹。李羡的外貌算不得是太出众,不过身材气质足够迷人。性格方面,李益表现的沉稳谦退,李羡却明显的桀骜不训。但有一个共同点,两位都是人精。李益自然是滴水不漏的人,圆溜溜的像个鸡蛋,李羡是石头,但是表面也抹了一层厚厚的猪油。   倒也不愧是一家兄弟。   冯凭本是因李益才想起这人,心想说不定可以听点关于他的趣事。毕竟他是李益的亲兄,关系比她亲近得多,跟他聊一聊,肯定会有意思。   不过等李羡来了,真说起话来,她发现自己还是脸皮太薄了。   她已经二十多岁了,然而对待爱情始终羞涩。她根本不好意思跟对方提起李益,也根本没有勇气询问关于李益的家事。   怕一问,就泄露了自己的心思。怕被对方看出自己的秘密,也怕听到自己不愿意知道的事情。不过她还是很愿意和李羡多聊聊天。她有一种爱屋及乌的心情,李益的兄弟,亲人,好像也沾上了他的味道,平白多了一种熟悉。   要是她和李益算夫妻的话,眼前这位就得唤她弟妹呢。她不是也得叫声大哥了?她知道不可能,但是心里想一想,也感觉怪有意思的。她对一家人这个词语,总有种格外的亲切和留恋。   李羡取代徐济之,陪她下棋。一晚上,冯凭询问起了对方的家庭,妻妾子女。李羡有三个孩子,两个男孩,一个女孩。最大的男孩已经十五岁,女儿十二岁,还有一个男孩,李羡说:“过继给兄弟了。”冯凭知道他说的兄弟就是李益。   她很想知道李益夫妻为何没有生育子女,不过也不好意思问,只是笑着说:“依你看,儿子好些,还是女儿好一些。”   李羡笑摇摇头,他对儿女都没有什么兴趣。其实到现在,他对做父亲也没什么感觉,只是尽义务罢了,私底下并不爱跟儿女亲近。他的两个孩子都不是正妻所生的,都是侍妾所出。过继给李益的阿龙是外面私生。   “孩子太吵了。”李羡笑说:“过了十五六还好一些。男孩继承家业,女孩更温柔贞静,各有各的好吧。”   冯凭感慨说:“养儿养女辛苦。一生下来就要为他操心。吃喝拉撒,头疼脑热的,小的时候操心他读书,长大了要操心他婚姻大事,成家立业。没有一刻能撒手的。”   李羡说:“一代人抚育下一代人。人生一辈子,忙忙碌碌,只不过是为下一代操劳,自己又能享受多少呢。等他长大了,把他的事操心完,做父母也该入土了。”   冯凭说:“你倒是看得开。”   李羡笑说:“哪里有看得开,只是没有法子而已。没有法子,只能往开了看了。”    第60章 共枕   李益到的时候是晚上。   他比预计的要早到两天,想给她一个惊喜。下了马, 他也未更衣, 只是将鞭子和马缰绳交给侍从, 便往冯凭所在的帐中去求见。当时已经过了亥时, 数到子时了。   帐外自然是戒备森严, 每隔五步就有守卫的御林军和火把。他刚下马, 心跳的还很快, 心情有点激动,也不知道她这个点睡了没有,不过他还是要去试一试。他向侍立在帐外的宦官问了几句话, 请去帮忙通报。宦官认得他, 倒是不敢怠慢了,笑容满面地让他稍等。没一会就出来了,说:“娘娘请李大人入帐进见。”   李益道了谢, 迈步进去。   出乎他意料的是,李羡此时竟然在帐中。   冯凭还没睡,衣服没换, 妆也还没卸。长裙披帛, 墨发雪肤, 嘴唇红艳艳的,容光焕发坐在一张黑色的长方形的矮足几案前,和李羡正在谈话。   李益乍一见他兄长,顿时有点尴尬了。   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他现在这副明显风尘仆仆的样子, 衣服未换,身上未洗,连背上的汗都还没干。臣子面见太后,需得沐浴更衣,这是礼仪,哪有他这样的。又不是有什么紧急大事来不及换衣服。这模样一看就不正常。   冯凭抬头看见他,身穿着一件紧身小袖束腰的银色袍子,袍子的下摆有些灰尘,脸颊白里透着红,是个汗水刚刚蒸发的样子。冯凭只说他来的快,也没料到他这个样子就进来了,一时也替他囧。   李益行礼请安。   李羡倒是没什么表情,见他来了便起身告辞,说:“臣告退了。”   李羡从身旁擦肩而过,李益等他出去了,才抬头看她。冯凭笑伸出手,在他走上来时握了他胳膊,说:“骑马来的还是乘的马车?”   李益笑说:“骑的马。”   李益抱着她,凑上脸亲了一个。   这个亲吻撩得她心有些痒,肌肤上麻酥酥的。   她小声道:“累不累?”   李益说:“不累。”   冯凭看出他有些饥渴,一上来,便有点要动手动脚的意思。冯凭也有点想动手动脚。她由他抚摸了一会,突然有了主意,试探问说:“要不今晚你别走了?”   李益有些心动:“可以吗?”   冯凭说:“这么晚了。”   她其实心想的是,两个人难得在一起。她挺想和他同床共枕一次,今夜又是久别重逢。   冯凭摩挲着他结实挺拔的脊背,思索说:“我去问一问。”   冯凭唤了一名小宦官,派去拓拔泓那里打听了一下,得知拓拔泓已经睡下了,便放了心。她将左右侍从都打发了出去,同时叮嘱了宦官,今夜无论谁来,一率不见。不过这半夜,也不会有什么人求见了,她闭起门来,专心同李益亲热。   李益坐在席上,自己倒水喝。她走上去,侧身做到他怀里,像是邀功似的搂了他脖子,笑:“都打发走了,只剩咱们了。”   李益笑的温柔:“这么好。”   “还有一整夜,咱们不急,今天可以慢慢来。”   她心里很开心,好像小孩子得到了喜欢的糖果,笑说:“从来没有过这么多的时间呢,先做什么呢?”   李益说:“嗯,你想先做什么?”   冯凭说:“你饿不饿?”   李益说:“有点了。”   他中午到现在,还没吃东西,下马这么久,都忘了。   冯凭笑:“那先吃点东西吧。”   她嗤嗤不已,笑的有些傻:“吃饱了才有力气。”   李益说:“吃饱了才有力气做什么?”   她是那样直接,笑的埋头在他肩膀上,手伸进了他的袍子下边攥住。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喜欢。   李益咬她耳朵,热气吹拂在她耳边,低道:“怎么办?要大起来了。”   她笑骂他,假装正直,手指头去戳他的鼻尖,脸已经绯红起来了,心跳更是扑通扑通的。她性子内敛,哪怕紧爱他,但也不习惯淫。言浪。 语。而李益更是正经的,在床上也不太会说话。头一次听到他这种露骨的话,她感到又下流又羞耻,忍着脸热,笑说:“淫。虫!”   李益说:“摸一摸更大。”   冯凭不抽手,仍是戳他鼻子:“淫。虫!”   李益也感觉自己说的话下流,像个骚汉。真是奇怪,这种话,他对旁人对任何人,都说不出的,甚至想想都觉得掉鸡皮疙瘩,但是对着她却不知怎么的出口了。   他遂只是低声笑,承认自己是个淫。虫。   他色,他淫,然而谁人不淫。他这么远来,只是为了幽会偷欢罢了。偷不是个好词,然而因为有欢,便要控制不住去触犯王法。他想自己和这世间的凡夫俗子本质一样,逃不过这脐下三寸的**去。   他第一次发现,**之欢,这样难以摆脱。什么意志力,理智,坚持,面对身体的渴望,都要缴械投降:太快乐了,太想要了,这一次做完再说吧。总要这样想。   “淫。虫。”冯凭把持着他,仰头假装望天,快乐地说:“一会把你打成臭虫。”   她装活泼,装可爱,在他眼里是真可爱。   冯凭让人送来食物。李益说路上太累了,吃不了太油腻的,所以送来一大碗粥,烤的肉饼,还有小菜。李益就着小菜,吃了两小碗粥,吃了一块新鲜的肉饼,饱了,搁了筷子。冯凭让人将餐食撤了下去,又送了水来。她对着镜子摘了首饰,捧水净了脸,漱了口,李益一样净脸,漱口。他把脏了的外袍脱了下来,只着里衣。   冯凭从背后抱住他:“水好了,可以洗澡了。”   李益说:“你先洗吧,我身上脏。”   冯凭身上不脏,便先洗了。李益就着她用过的残水洗了一下,两人相拥着上床去。   后半夜有些下雨,电闪雷鸣,两人在床上翻云覆雨,两条活鱼似的上下翻腾。这次因为不着急,所以两个人有时间慢慢来。她一阵哭,一阵笑,一阵又感觉太刺激,忍受不了想逃了,刚刚爬起来,又被他抓住腿按了回去。他在床上,就不像平常那样好说话了,她哭吟着说:“不要了。”他还是要要,求他“别摸那”,他还是一定要摸。反正,到了他手里,什么都要听他的了。   雨停的时候,床上两人也刚刚收了**。   两人枕着一个枕头,有些挤了。不过她喜欢这样。她靠在他怀里,手抚摸着他脖子,仰头看着他脸。她对他的脸着迷。越是这样近看,越觉得他可爱迷人,他的眉毛那样有型,担得起鬓若刀裁四个字。他的眼睛好看,双眼皮,眼窝很深,凸出饱满的额头和眉骨,鼻梁骨头也很正。他浓而直的眼睫毛,搭配着淡红色的性感的嘴唇。他的皮肤是软的,温热的,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散发着吸引他的阳刚气息。温柔安全的,没有攻击性,只是让人想要凑到他的怀里深呼吸。   她这样想,便果真钻在他的怀中深呼吸,贪婪地享受着他的气息。   李益吻她额头。   他真希望这一刻能永远。   他希望夜夜都能这样,夜夜都能抱着她入眠。除此之外,平生已经没有什么愿望了。他在这偷来的夜晚里,反复抚摸她的脊背。   冯凭困了,睡了,他对着灯,细细地打量她的脸。将这一眉一眼,深深记在心里。   她左边眼角,到太阳穴的地方有一颗红色的小痣,针尖那么大。她长得很奇怪,眉目那样秀美,轮廓那样温柔细腻,光洁圆润,然而因为那双浓郁的黑眼睛,红嘴唇,以及那一点小痣,就奇迹般地显出了艳色。艳的温柔和气,与世无争。   天不亮时,冯凭醒了,见李益在晨光中,正盯着她看。   她还没说话,李益手描了描她的眉毛,好奇说:“你的眉毛怎么这么淡?”   她的眉毛就是很淡。身上也完全不长汗毛,除了那地方,腋下也不长。小的时候眉毛几乎淡的看不到,过了青春期以后,深了一些,但是也还是淡,远远看着像一抹烟雾。近看,其实眉毛数量是长了不少,就是颜色比较浅。   冯凭笑说:“我也不知道,它就是这么淡。”   冯凭说:“怎么醒的这么早?”   真是遗憾啊,这一夜这么快就过完了,都还没感觉到什么。   李益是被尿给憋醒的。昨夜喝的两碗粥,一夜间全成了水,弄得他很早就醒了,只是舍不得叫醒她。   他笑说:“我得解个手,憋的不行了已经。”   冯凭说:“外面有马桶。”   李益下床去,裹了衣,自行去寻马桶。刚刚站定,解了腰带,掏出东西来要开始,她从背后蹿了出来,一把抱住他,手在他肚子上弹琴。   她趴在他背上嗤嗤笑,李益被弄的也笑了出来,拿胳膊肘捅她:“别闹,一边去。”   冯凭笑说:“不去。”   她探头往身前看他,坏笑着轻轻吹了一声口哨:“嘘~”   李益被她抱着,尿不出来,又被她气笑了,转身抓住她,按到床上,狠狠打了一顿屁股。看她笑的前仰后合,爬不起来,才去速战速决地解了个手。刚险险地结束,她又再次跑了过来,没长骨头似的贴在他背上。幸好李益已经好了,赶紧打仗似的系上衣服,再次把她扛着扔回床上。他俯视她,气笑了:“说我淫。虫,你怎么跟个女淫。虫似的?连这也要看,恶不恶心?”   冯凭仰着头大笑,两手揽住他的脖子,将他上身压下来,声音柔媚说:“来呀。”   李益绷不住,笑了一声,合身压了上去。    第61章 动手   人一高兴,就容易放松警惕。尽管冯凭知道她和李益往来太密, 总有一天可能被人知道。这种事情, 向来是藏不住的, 但是那一天没到, 她总是要抱着侥幸。   侥幸没人会知道, 或者侥幸就算被人知道了, 也没人敢说。侥幸就算所有人都知道, 对她也够不成任何影响。非得怀着这样的侥幸,她才能有勇气不顾身份,和李益一次又一次地私会。   她唯一畏惧的是拓拔泓, 拓拔泓年少而冲动, 总是爱盯着她生事。但这半年来,拓拔泓是不爱亲近她了,自从他纳了妃嫔之后, 也没再纠缠过。冯凭便松了一口气,认为他对自己已经没有想法。   李益夜夜都来帐中。   按耐不住。她按耐不住,他也按耐不住, 两人见缝插针地传情, 想尽办法地会面。为了一次偷欢绞尽脑汁。她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像是个畜生, 禽兽,身体里充满了**。为何一定要这样,为何不能只是在心里默默的爱呢?然而事实就是,没有办法!她的嘴唇渴望他的吻,她的身体渴望他的拥抱, 她的皮肤渴望他的温度和气息。甚至而她渴望被他进入,渴望他带来的充实满足。   她听到帷幕外传来的更声,还有宦官急促的脚步。彼时,她正和李益在帐中相拥,吻的难分难舍。宦官来到幕前低声道:“娘娘,皇上来了。”   宦官老远看到拓拔泓,皇帝散着步过来,只是脸色瞧着不太好,是以立刻进来报信。   这大半夜的,冯凭先前派人去打听说他睡了,不晓得怎么突然来了。冯凭有点受惊,回说:“知道了。”   她拉了李益的手说:“皇上来了,你得回避一下。”   李益听到这话,也有点不安。不过还是遵从她的话,说:“好。”   幸而两人都没脱衣服,身上都还是整齐的,就算见人,倒也不丑,所以也不至于太慌。冯凭拉着他手,躲到床背后的屏风里。   李益又感觉不太自在,说:“要不我直接出去吧,外面见到皇上问个安就是了。”   冯凭晓得拓拔泓多心,要是大半夜瞧见李益在她这里,必定要生疑。冯凭不想让他撞见拓拔泓,说道:“你在这等一会,他呆不久,说几句话就走。”   她保证道:“就一会,放心吧,他不会进来的。”   安置了李益,她让人将帐中挽着的帷幕放下来,把床帷遮住,这才出到帷外去。拓拔泓潮红着脸,低头踱步进了帐。   他脚步沉甸甸的,面无表情,将帐中的空气也带的凝重起来。   冯凭坐在镜子前,拿起一把白玉色的梳子梳理头发,侧眸看他:“皇上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情吗?”   拓拔泓不言语,他像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事似的,脸色很忧愁。身上还有淡淡的酒气。面上的皮肤因此漂浮了一层绯红的□□,在灯烛光的照耀下通透的出水。   拓拔泓厌恶她那副生分的,刻意的冷淡口气,然而他不想置气。他不顾她的询问,直接掀开帷幕入了内去了。一举就破了她的保证。冯凭想阻拦他,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她只得跟进去,却见拓拔泓已经自行地在床上躺下。他抬起一只胳膊挡住了眼睛,说:“你这是什么味道?”   冯凭不知道他今夜又发的是什么疯。突然跑过来,莫名其妙的,问话也不答,跟在自己寝宫似的,直接往里面闯。她顾忌着李益,心情已经是有点糟糕了,不知道要怎么把他请走。   “哪里有什么味道?”她感觉自己身上在发热,血在往上涌。她努力克制着面部的表情没有垮下来。但是事实上她的脸已经绷僵了,就差没结冰。   拓拔泓没回答。他只是觉得她床上的香气很熟悉,很安神。   冯凭打起耐心,走上前关切道:“皇上怎么了?是遇着什么烦心的事了?”   拓拔泓不答反问道:“这么晚你怎么还没睡?”   他睁眼看她,发现她穿着素丝的抹胸长裙,外面又穿了几近透明的杏粉色薄纱衣。裙摆摇曳,乌发散下来,仿佛有点天上人间的味道了。他忽然想起一个词叫□□无缝。   冯凭说:“我刚要睡。皇上不也没睡吗?”   拓拔泓说:“朕睡不着,想找你说说话。”   冯凭心里有点焦虑。这样的谈话太诡异了,李益听了要生疑的。她作了温婉道:“皇上睡不着,要不我陪皇上去散散步吧。”   拓拔泓说:“朕刚散步回来。今天散步不太好,没有月亮。”   冯凭说:“这样……”   她当真找不到话说,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一旦参与他的话题,就必定要把时间延长了。拓拔泓真要聊天,她也能聊,但今夜显然不是时候,她现在只想尽快地把他请出去,出去了有话慢慢说都可。但是这么个主儿,她又不能两手抓着把他拖出去。   拓拔泓目光望着她,脸上的神色分明有些哀伤,说:“朕看到星星,就想起了你,想来看看你,跟你说说话。”   这样的话,她听在耳里,说全不动容是假的。他语气那样真挚,目光那样深情,她相信他所说的一切话,表达的一切感情都发自真心。   只是那是没有用的。   人一辈子有很多的真心,谁的爱情都不搀假,总有那么一两次,想将自己的肺腑心肝掏出来。但是不合适,不应该。当初拓拔叡的真心比他还要真,誓言比他还要真,然而最终如何呢?   他是皇帝。   帝王的爱情,是最当不得真的。谁当真谁死。   而她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她已经不愿再受委屈了。   “时候也不早了。”她轻声劝道:“皇上也累了,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有什么话明天我再陪皇上说。皇上想说多久都可以。今夜真的太晚了,这么晚,明天皇上还要去参加比武巡猎呢。”   拓拔泓知道她是不欢迎自己的,这话明显是在逐客。他心里有些难受。他不知道自己哪里不好,她为什么就是不愿爱他。   拓拔泓落寞地下了床来:“那你休息吧,我走了。”   他掀开帷幕,当真出去了。冯凭松了口气,跟随出去相送。   刚刚走了没两步,拓拔泓却突然停下脚步来,又转过身。冯凭还没来得及反应,身体忽然被一把抱住。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大力气,冯凭感觉身上的骨头都要被勒断了,嘴唇被发疯似的啃咬。她第一感觉只是很痛,受不了这样的粗暴。然后紧接着就是害怕。她挣扎着推搡他,战战兢兢道:“皇上!”   她扭开头,想避开他对自己嘴唇的啃咬,然而脸扭开去,他抓住了她的耳朵和脖颈。他牙齿咬她的皮肉,甚至磕到了血管和经脉。她吓的哆嗦起来,感觉他像一只吃肉喝血的野兽。   拓拔泓双手齐下,他仿佛长了四只手有八只脚,她护得了上面,护不住下面。她拼命抬了手去,给他一巴掌,却被他一个推搡,按倒在镜子前的梳妆台子上。   “你发什么疯!”她只想到李益还在那里面,直要气的吐血。   两人挣扎推搡的那镜子,梳妆台直摇晃,旁边立着的一株金树银涂灯架被撞翻了,十几只灯碗打落了一地。灯芯很快被淹没,光线一下子暗了起来,她脚一蹬,踩了一脚的油。两人正在纠缠间,忽然那帷幕被人一把大力掀开,有人从中冲了出来,急匆匆在离拓拔泓不远三尺的地方跪下了,诚惶诚恐磕了三个头,磕的地面咚咚响了三声:“臣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拓拔泓听到他的声音,再看到他的人,那脸色瞬间跟见了鬼似的。   他伏在她身上,转过头去看地上的人,眼神仿佛可以杀人了。李益跪在地上,埋着头根本不敢看他,口中却还强撑着:“臣听到有动静,以为是来了刺客,臣护驾来迟,还请皇上恕罪!”   拓拔泓看他从那幕后出来,敢情他来之前,他一直在里面呢。这会憋不住跑出来了,竟然还有脸装护驾。拓拔泓出离愤怒了,道:“朕和太后在这里,哪里有什么刺客,你护的哪门子驾?”   他站了起来,那股无名火就从肚子里出来了,一直冲到顶上。   李益说:“臣以为……”   拓拔泓凭他本能地,一脚就踹了出去。他是皇帝,在他眼里,任何人都是家奴走狗罢了,一来火气,自然就是上脚。他愤怒道:“我看你不是护驾,你是护女人吧?当朕是傻子好耍的吗!”   李益忙道:“臣不敢!”   拓拔泓说:“你不敢,朕看你敢得很啊!”   他那力气大,当胸一脚,李益哪里敢躲,只是生生受了。拓拔泓看一脚还踹不倒他,气的直要再上前再一脚,冯凭拼力扯住了他,将他一把又搡回席上去,声嘶力竭大骂道:“够了!皇上!你还有点做皇上的样子吗!好端端的跟大臣动起拳脚来了!他是朝廷的大臣,又不是你宫里的太监丫鬟!你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拓拔泓一屁股坐在席子上,还要站起来,冯凭几乎怒发冲冠,指着他厉斥道:“刑不上大夫!你给我住手!”    第62章 劝言   拓拔泓吃惊瞪着她道:“你到底在向着谁?”   冯凭道:“我不向着谁,但我不许你这样胡闹, 你给我住手!”   拓拔泓道:“我胡闹?你怎么不说你胡闹?他怎么在这里?你先前给我的保证呢?”   冯凭说:“你看到什么了?”   拓拔泓说:“我看到什么了?我看到他从你的卧室出来!”   冯凭怒道:“把你的衣服穿好了再说话吧!你看看你自己, 有没有一点成熟的样子!动不动就要打打杀杀!当着外臣的面, 你也不嫌丢人!”   她只感到胸中血气翻涌, 心脏都要炸开了。她不敢去搀扶关心李益, 只能强忍着澎湃如潮的激动, 冷着脸对他说道:“李大人, 你先退下吧,今日是个误会,具体的情况, 一会我会跟皇上解释的。”   李益忙道:“臣知罪, 多谢娘娘,臣这就告退。”说完撩起袍子,连忙退出了寝帐。   夏夜, 草原的凉风扑面而来,吹透了他的衣衫。帐外,守卫的将士们仍在各自的岗位上一动不动, 卫士们并不敢关心帐内发生的事, 见他出来, 谁也没有侧目看他一眼。李益背靠着大帐,慢慢平复自己的心情。红色的光芒从帐门的毡帘内透出来,他的心像过了水,又吹来一阵疾风,凉嗖嗖的。又像是暴雨夹着雷霆。   他知道自己犯了错误。   招惹谁也不要去招惹皇帝。他虽然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孩子, 但他仍然是皇帝。   然而那样的时刻,他又怎么能忍得住。   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了。   胸口隐隐作痛。嗓子眼好像有东西堵住,他压着声,用力咳了几下。仰起头,他任风吹过脸,耳听着帐内,其实什么也听不到。   拓拔泓冷冰冰道:“这就是你先前的承诺?不要告诉我你们没有发生什么,朕不傻。谎话说一次就够了,说太多就没人信了。”   冯凭道:“你到底想要怎样!你闹够了没有?你看看你今晚都做了什么?”   拓拔泓怒道:“我做了什么?你有脸问我做了什么?你看看你自己!我没想到你这样龌龊淫。贱,自甘堕落!你做出这种事,你都不觉得羞耻吗?”   冯凭仍死不改口,坚持道:“这是个误会……不是皇上想的那样。我只是召他前来议事。”   拓拔泓说:“议事需要躲躲藏藏吗?”   “皇上爱多心,我不想多生出事端来,所以才让他回避。”她咬住了口,打死也决不承认。   拓拔泓说:“你到现在还嘴硬!”   他指着她,恨得出血:“□□!我看你是不知廉耻!连脸面都不要了!”   冯凭转头怒瞪他:“被你要去就不是淫。贱,不知廉耻了吗?我哪里还有脸面哪里还有廉耻,你给我脸面给我廉耻了吗?你跟我谈廉耻,你自己有没有廉耻!”   拓拔泓冷笑道:“所以你就破罐子破摔,破鞋子破穿,高高兴兴地当起□□了?”   冯凭道:“你太过分了。”   她闭上眼睛:“这样的话,不是你该对我说的。皇上请回吧,时候不早,该休息了。”   拓拔泓道:“你太让我伤心了,看来的确是我自作多情。你嘴上说不肯跟我是因为先帝在天之灵,实际上背地里跟这个人在一起。你是太后,我是管不得你的事,你自便吧。想宠谁就宠谁,顺便给他高官厚禄,让他哄你开心,对你死心塌地。”   说毕他不再留,当真拂袖离去了。   他出到帐外,李益还没走,正在那侯着,见着他又忙请安。拓拔泓阴沉着脸,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走了。   拓拔泓走了。   然而李益没有再进帐去见她,他在原地默了许久,最终起身整了衣服,心事重重地回了自己的住处。   这一路,他脑子里乱糟糟的,想了许多事,然而想不出所以然来。他感到自己正陷在一个巨大的漩涡里,他想挣扎,却不得而出。   李羡坐在他独居的帐中,一个人摆了案饮酒,案上的一截牛油蜡烛已经烧的快见了底。见到李益,他抬了头,问了一声:“总算回来了?”   李益心情低落,也打不起敷衍的精神:“你怎么在这?”   李羡说:“我晚上来找你,发现你不在。你上哪去了?”   李益语气平静道:“我上哪去了有必要告诉你吗?”   李羡一点也不生气:“是太后召你去了?”   李益点点头,说:“嗯。”   李羡说:“召你去为的何事?”   李益说:“没什么事。”   李羡倒了一杯酒,自斟自饮道:“咱们是亲兄弟,有些事情,你没必要瞒着我。不过有一件事,我得提醒你。”   李益说:“什么事?”   李羡说:“当今圣上,和太后的关系你知道吗?”   李益往他对案坐下,闻此言沉默不语。   李羡说:“当今太后,不是皇上的生母。”   他握了酒杯,低头注视着其中摇曳的酒液:“你说他们感情好,可冯氏和常家,当年和太子李氏,一直都是水火不容。当年的太子生母李夫人和国舅李惠都因此送了命。太后一直看李家的人不顺眼,李家的人看冯家也不顺眼。你说他们感情不好,皇上自从登基,毕竟都是太后在一手扶持。所以你说他们这感情是好还是不好呢?”   他停顿了一下,道:“你可听见宫里的传言吗?”   李益心里一片发凉。他已经知道李羡要说什么,却只能装傻,道:“什么传言?”   李羡说:“皇上有些日子,时常歇宿在崇政殿,这话传了不是一天两天。”   李益说:“这不能说明什么。”   李羡说:“你这口气,倒像是早就知道了?”   李益道:“只是传言罢了。”   李羡感叹说:“咱们太后可还年轻啊。二十出头,这般年纪,其实蛮可以再嫁的。又是个美人,放在那宫里,谁不觊觎呢?就算别人不觊觎,她自己也耐不住。你见过哪个美人年纪轻轻的甘愿守寡了?不过说争,这天下有谁能争得过皇上?她是君,你是臣,她跟那位的感情,无论如何比跟你的要深。真要是遇着什么事,你觉得对她来说是皇上重要,还是你重要?那可是皇上啊。不光你我,这满朝文武上千人,这天下成千上万的人俯仰从之,生死沉浮所系之人,可不就是皇上么?你我孤臣,能耐再大,与之相比不过是蝼蚁一般的。我想你不至于太糊涂。有些事情,你心里应该有数。”   李益道:“我明白。”   李羡冷眼瞥他:“你真的明白?你记得李家的家训是什么?读书习文,以儒为业,不得从军,不参与党争。你我兄弟,从太武时便入仕,侍奉了三代君王了。当初太武帝被杀,宗爱乱权,朝中牵连多少人?南安王之祸,又牵连多少人?南安王死,文成皇帝登基,又牵连多少人?文成皇帝驾崩,乙浑之乱又牵连多少人?哪一次祸事,朝中不是砍的人头滚滚,抄家灭族不知凡几。可是你我兄弟安然无恙,从未受波及。哪怕当年你做南安王王傅,南安王篡位被杀死,先帝登基后仍然重用你,为何?因为李家是孤臣,以文儒才学装点朝廷的门面,力保清贵,从不伸手权力,从不参与党争。可你现在呢?旁人提起你李二公子,都说你是太后的私人。你可知道你现在在旁人眼里,是后党。”   李益道:“能把见风使舵,翻脸不认人,脚踩几只船说的这般好听,也就只有大哥你了。你不是不参与党争,你是参与的太多。宗爱,乙浑,哪件事没有你的份?不党,你看看这满朝文武谁人不党?不党你在朝中还有立足之地吗?怕是早就被撵回冀州乡下去耕田种地了吧?”   李羡轻轻一笑:“见风不使舵,难道往悬崖上去撞吗?我是李家人,我自然只管自己家人族众的安危,旁人是死是活关我何事。有人要掀云弄雨,那人可不是我。”   李益说:“那大哥现在是哪一党?”   李羡说:“太后并非皇上生母,太后而今垂帘听政,冯氏的风光已经到了顶了,她还能怎么样?再往后不过是走下坡路罢了。她要是聪明,就该想尽办法和皇上亲近,尽量摈弃前嫌,和李家人修好。兴许皇上还能看重她,让她表面上还能维持,不至于衰的太难看。皇上不是对她有意吗?这是她的机会。可她若真不晓得天高地厚,要跟皇上一争高低,那就是自作孽了。指不定要落得什么下场。皇上现在尚未亲政,不过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了,到时候朝廷里免不了又要一番变动,我不希望你掺和到太后那里去。”   李益道:“可是她不愿意。”他压低了声道:“拓拔泓何时尊重过她?”   李羡淡淡道:“那是她的事,不是你的事,需要你操心吗?你把你自己的家事操心完了吗?人家过得比你高贵舒坦多了,用得着你皇帝不急太监急?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你不觉得,她在这方面,并不需要你吗?这些事情你不问她都不会说,要是没有你,她也能找到别人。她只需要你陪她上床罢了。”   李益用怪异的眼神看他:“你知道的比我还多了?那天我刚来,看见你在太后帐中,她找你做什么?”   李羡笑说:“你猜呢?”   李益道:“我没兴趣同你猜。”   李羡说:“太后当真挺年轻的,我看她美貌尤胜过几年前。当真令人神魂颠倒,言谈风度也让人如沐春风。比我平生所见的美人都要动人得多。要是她的眉毛再浓一点就好了,不过这样也很美丽,再浓一点就像教坊的歌姬了。”   李益皱眉道:“你行了吧,说的恶心了。”   李羡说:“我这是发自内心的欣赏和赞美。”   李益道:“我累了。”    第63章 挂官   李羡说:“你是不信我的话?大哥站队从来不会站错的。”   他叹道:“皇上啊,你看他才刚登基, 看他年纪小, 但你不要忘了, 他在登基之前, 就已经做了十二年的太子。他刚出生就被立为太子, 那么多年, 东宫之位不曾动摇, 早就是铁打的储君了。他绝不缺乏支持者,也绝不缺声望。而且名分上,皇帝是什么?皇帝是君, 太后只是副君, 名分谁大谁小,这用得着说吗?当初先帝驾崩,乙浑因为和太子不和, 一度想废了太子另立继承人,结果他成了吗?朝中,朝中没人支持, 太后也不支持他, 所以他败了。他可是连陆丽等五大臣都杀了, 他有什么不敢干的?可他还是废不了太子。太子什么都没有,可他有名分,名分就是旗帜,大家都围绕着他,指望着他。谁要砍掉这面旗帜, 就是要断了大家的生路,跟大家过不去。太后当初不支持乙浑废了皇上另立,证明她还不傻。她要是真和皇上反目,别说大臣,她的亲兄弟都不会支持她的。”   李益斟了一杯酒,饮下,道:“我替她难过。”   李羡说:“咱们大魏,历代的皇帝最怕的是什么?最怕的就是自己死了之后,儿子被人欺负。为何这么防?乃是被欺负的怕了。多少老皇帝一死,留下孤儿寡母,不是被叔伯杀了,就是被权臣杀了,要么被外戚杀了。先帝当年便是受了宗爱的欺负,所以千方百计要护自己的儿子,早早给他立太子,早早培养东宫势力,给太子立威,防的就是那些虎视眈眈的的外戚权臣。她当年斗不过太子,而今凭什么斗得过皇帝?”   “冯氏和太子,从先帝时就一直在争,可自从先帝驾崩后,你也看到,他们是和解了。知道自相残杀的内斗只会消耗朝廷的力量,对谁都没有好处。一方是皇帝,一方是太后,而今,一方有名分,一方握着实权,各自背后都站着满朝文武,一大片的支持者。一旦干戈动,不血流成河,交出命来是收不了场的。新君登基不过一年,乙浑之乱才刚刚平息,帝后根基都尚未稳,他们要内斗起来,怕只会两败俱伤,最后给他人做了嫁衣。你在太后身边,也应当劝劝她,多和皇上亲近,保持关系,万不可在其中再挑起争端了。”   他抬眼看了李益一眼:“你再继续和她这样,我怕圣上容不得你们。我希望你可以离开朝堂一阵子,免得生出什么是非。”   李益全程没再答话,李羡将一份方册子推到他面前:“写辞呈的奏章,我已经给你带来了,尽快写好吧。”   说完他站了起来,走出门前,他背对着李益,又说:“老二,你不要怪我多事。我是大哥,我不会害你。”   李益叹道:“阿兄你去吧,我心里有数。”   李羡听到他叫自己阿兄,心里一动容,好像回到小时候的亲热,然而只是一瞬间,他掀开帐帘出去了。   他有些疲倦,叫侍从送来水,洗了把脸,感觉头脑清醒了一些。他取来笔和墨,打来奏本,开始下笔。辞呈写完已经是凌晨了,灯烛刚刚燃尽,最后一点焰心淹没在了灯油中,悄悄熄灭。帐中渐渐暗了下来,他望了望帐外,晨晓的清光隐约从帘缝里透了进来。他想到冯凭,心中怅然若失。   这封奏折,在两日后,就呈到了拓拔泓的案前。拓拔泓没打开,他已经厌恶到不想看到那人的字迹。他将奏折递给身旁的宦官,说:“给朕念来听听。”   宦官念完。   拓拔泓心里说:他还有一点自知之明,晓得看人眼色。他批了个“准”,将那奏章放在左手边的案头上。末了将那一沓奏章都转呈给太后:“请太后拿主意吧。”   回京前一夜,李益拿到了发下来的奏章,准了。拓拔泓盖了玉玺,同时上面盖了鲜红的太后印。   这就是结果了。   他自十六岁起入朝为官,二十多年了,宦海沉浮,这不是第一次去职。当初宗爱乱政,他做南安王傅,为了避免受牵连而病辞,那一辞就是五年,是他最长的一次离官,当时已经做好了从此赋闲,再不入朝的准备。没想到后来又蒙征召,再度入仕。第二次在中书侍郎任上,当时乌洛兰延均田失败,他受牵连被罢免,那次在家中休息了一年多。这次是他第三次去职了。   然而心中悲凉感慨,尤胜当年。   他对朝事的纷冗已经厌倦,去职也没什么,回家又不能饿死,只是还是免不了难受。终归落得这个结果。   李益没有再去见冯凭。回到京中之后,他便还了官署去做交接,将工作转交给同僚下属,同时收拾自己的物品。同僚们见此情况,纷纷生疑,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全都过来询问他为何去职,李益也不愿意多说,只说家中有事,众人便都是一副惋惜的样子,又说要办宴为他送行,李益只是拒绝,同众人一一告辞。   一切手续都办妥了。   该走了。   却无法就这样离开的,他还要去向她告辞。   他前往崇政殿求见,冯凭坐在榻上,声音平静道:“流程都办妥了?”   李益说:“办妥了,只是最后来同娘娘告辞。”   他以为她很平静,好像和往常一样,直到抬起头时才发现她脸色有些憔悴。半个月没见,她瘦的多了,原本圆润的面颊清减了很多,几乎显出骨骼的轮廓来,下巴也变的尖尖的,眼睛不知道多久没睡,有点发红,眼底明显的青晕。瘦的几乎不像了她。他那一刻,心感到非常难受了,心脏好像被人攥住了捏紧,嗓子里也干涩的几乎说不出话来。他感到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他连关切问候也已经说不出了。   她柔声说:“今天就走了吗?明天就不来了吧。”   李益无言以对地点点头。   冯凭说:“这样也好。”   她声音像绷紧的弦:“别站着,坐下说话。你这是现在就着急着走吗?”她招他来自己身边:“坐这儿。”   李益往她身旁的脚蹬上坐了。   她道:“辞官了去哪?还留在京中吗?”   李益低声道:“还没想好。兴许在京中,兴许离开京城去别的地方。”   冯凭道:“真羡慕你,我也想跟你一起去。这宫里呆久了,没什么意思,闷得很。”   李益道:“那你随我走吧。”   冯凭苦笑道:“我能去哪,我哪也去不了。我剃了头发当姑子去差不多。”   李益握了她柔软的双手,抬头面对着她,道:“我不放心你,我辞了官,你怎么办?你是怎么打算的?”   她声音有些颤抖,笑着,眼泪却有点出来:“我能怎么打算,就这样呗,你走了,他也不会来找我的麻烦。也没什么,就跟以前一样。你还担心我会受苦吗?”她笑:“我在这宫里锦衣玉食,奴仆成群,人人敬畏仰视,我哪能吃什么苦?除非自己非要多愁善感矫情。我不会受苦的,你放心罢,我只担心你。他是皇上,你得听他的话,不能违拗,否则就是忤逆。辞官吧,你不主动辞,他接下来也会找你的麻烦,不够你我头疼的。反正先避过这一阵的风头。”   李益道:“宫中的富贵又能有几日呢,我怕他会伤害你。他对你一直有敌意。”   冯凭道:“那你也帮不了我,你留在这,只会加深他对我的敌意。”   她伸手抱了他,将他揽进怀里,袖子笼着他的脸。她心想:这是他们第二次分手了。虽然没有说分手,但本质还是分手。   明知道他一会就要走了,但她不知为何,总觉得他不会走,直觉里总认为他们不会真的分开。她这么爱他,他怎么走的了。他们是彼此深爱,心紧在一处,不是露水姻缘,流水和浮萍。    第64章 见证   因为皇上在永安殿设宴,李益出宫之前, 参加了最后一次朝宴。众臣欢欣鼓舞, 各自在君前献美, 他坐在同僚之中, 将自己淹没在一片阿谀里, 低着头只是饮酒。   冯凭坐在御案前, 目光偶然间扫过群臣, 落到他身上,他一杯接一杯地饮酒,却始终不曾抬头, 也不曾回应她的目光。   拓拔泓感觉到她心不在焉, 好像魂不守舍的样子,他感到别提多厌恶。不过是一对狗男女罢了,装的难分难舍似的给谁看呢?情深?狗屁情深, 一个无耻荡。妇,一个有妇之夫。拓拔泓宁愿她只是玩玩男人,也受不了这副腻腻歪歪, 爱得了不得的样子, 真是恶心。   李益没有动筷子, 也没有品尝案上的菜肴,只是饮酒。将手边的一壶酒饮尽了,又跟侍从要了一壶。在酒宴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他从座位上站起来,悄悄绕过大殿的廊柱, 独自出宫去了。   他没吃东西,回家的马车上,酒意一直在胃中翻涌,老是想吐。胸中不知为何,也被颠簸的隐隐作痛,似乎是那天挨了一踹的位置。他在黑暗寂静一片的车厢之中,寂寞像黑暗的潮水汹涌而来。他感觉像是离开这个世界已久,失去了探究的兴趣,且已经找不到话同它对答。   他醉了,难得地没有坐正,而是瘫在马车中,四肢松懈,脊背弯曲,眼睛紧闭如死。   慧娴听婢女说郎君回来了,却没有回房来,她叫来小厮一问,听说他又去了书房了。   她换了衣服,去书房寻人,却见书房门关着,里面黑乎乎也没见灯。她感觉有点奇怪,抬手“笃笃”敲了敲门,却没人应。她狐疑地看了看小厮,小厮低声告诉她:“在里面的,才刚进去。”   慧娴推了推门,里面被闩上了。她压低声音唤道:“季棠,是我。”   里面没人答话。   她等了好一会,没见动静。她是不放弃的,又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她道:“吃晚饭了吗?我让厨房给你弄点吃的。”   “季棠?听到我说话吗?”   她问了好一会,那门终于从里面打开了。李益站在门口,慧娴说:“你回来了?”   李益说:“怎么还不睡。”   慧娴说:“你没回房来,我怎么睡得着。”   她问道:“我能进来吗?”   李益说:“进来吧。”   慧娴走进门,说:“也不点灯。”她从架子上取了火折,将灯烛点亮。烛光从黑暗中升起,她才发现他在喝酒。   慧娴从来没见过他这样。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李益那边却开了口,告诉她:“我辞去了朝中的职务了。”   慧娴半天还是没说出话。   朝中的事情,她是不懂的。她只知道约摸是发生什么麻烦,否则他不能辞官的。不过辞官么,辞了也好,朝中的是非太复杂了,争来斗去的,总让她觉得惴惴不安。   他平常总在为公事奔忙,在家里的时间太少,辞了官,夫妻相处的时间也多一些。   慧娴隐隐约约猜到,他辞官可能和那个女人有关。妇人在这方面的直觉总是准的出奇。然而那人是谁呢?不是外面的人,慧娴怀疑她是宫里的人。因为李益从来去花街柳巷,或者豪门贵族家的酒宴上消遣,最常呆的就是官署,最常去的就是宫中。慧娴怀疑那个女人是宫里的。   然而宫里的,范围也大多了。宫里有宫女,女官,有妃嫔……   其实李益最得太后的信重,这一点慧娴是知道的,都说太后有事必定会同李令相商,慧娴怎么可能不知。她私下听人说话,谈起那位宫中的皇太后,说她“才二十出头”,慧娴感觉很惊异,想象不出一个二十出头的女人,带着一个十几岁的皇帝,怎么驾驭朝堂。那想象里,死了丈夫的孤儿寡母,总是蛮可怜的。她印象中的太后,是个蛮柔弱可怜的女人,甚至跟她有点同病相怜:都没有孩子,只能抚养别人的孩子。   太后的名字,在人们口中的提及率相当高,比皇帝高得多。这也证明了她眼下炙手可热的地位和权力,光环已经完全将年幼的小皇帝遮盖了。慧娴甚至听人谈起过她的相貌,那原话说:“太后年轻,才二十出头,是个美人。”   是个美人,这话不得不让慧娴心里一惊。   再联想起李益得太后信重的话,她当时就感觉很不好,心里顿时笼罩上了一层阴霾。   当时感觉也是心都凉了。   但是后来细一思索,她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为什么呢?因为太后,和先文成皇帝夫妻恩爱的事迹太出名了,可以说是街头里巷,妇孺皆知。当初文成皇帝驾崩,据说太后还差点投火**,追随先帝去了,所以慧娴总是不大相信。这个女人,她那么爱自己的亡夫,不至于做出这种事吧?那也太骇人听闻了。她从李益的态度能感觉出,他和那个女人当是真心相爱,不是逢场作戏玩玩。一个曾嫁给皇帝的女人,慧娴总感觉,是不太能当真爱上一个大臣。   如果这个女人跟她亡夫恩爱是真的,她是不可能和李益那样的。   如果她和亡夫恩爱是假的,那这个女人一定是很虚伪,很有野心的了。宫里的女人,哪个是良善的?能做出那种投火**的表演,又能垂帘听政,跟情敌的儿子虚与委蛇做母子,简直没长人心。慧娴联想到最毒妇人心,便觉得李益不会爱上这种女人。而这样有野心的女人也不会真爱上自己丈夫的,顶多只是利用他。李益又不傻,他不是会被女人利用的人。   这从哪里都说不通,就算李益亲口告诉她,她也会觉得很荒唐的。   人对于自己不愿接受的事,潜意识就会找种种理由说服自己它不可能。慧娴下意识地否定自己的直觉,认为这事不可能。   慧娴说:“辞了就辞了吧,何必闷闷不乐,在此喝醉酒呢。”   李益叹道:“我惹祸上身了。”   慧娴听到这句,心一咯噔,登时怀疑他勾搭的是宫里的妃嫔,不然怎么也说不得是惹“祸”上身。她担忧问道:“你做了什么了?”   李益说:“我得罪皇上了。”   慧娴听到这句,真是一瞬间心都凉了。   在朝为官,得罪谁不好,偏偏得罪了皇上,这不被罢官才奇怪了。慧娴心里恨恨地想:我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想的,怎么能做这种糊涂事呢?什么女人不好找,偏偏冒犯到皇上身上。简直让人太生气了。平时也不是这么混账的人,怎么在这件事情上这样气人。   她心里恨,面上却不愿意对着丈夫发作。她有些不安,转动着脑筋,就开始想办法。   她走到他身边,陪他坐下,握着他双手,道:“要不你去跟太后求求情?你不是一向得太后信重吗?兴许她能帮你在皇上那说说话。只要不是真犯了什么事,我想皇上也不会太怪罪的。就算怪罪,你这官也丢了,罚的也够了。大不了咱们离开京城,不做这官了。他还要怎么样呢?”   也许是喝多了酒,身体里的水分太多,要往外溢。李益直感到眼睛里温热要往外涌,慧娴伸手抱了他,慰道:“没事,我不怪你,不管发生什么事,咱们一同担着。不会有事的,别太往心里去了。没事的。”   她抚着他肩膀劝道:“去洗个澡,吃点东西,回房睡觉吧。明天醒来就过去了。”   慧娴是个好妻子。   他们之间是有真感情的,慧娴对他好。她有些冷淡,但是也关心他,只是不爱说,不喜欢表达。但是真有事,她是维护他的。   而他曾经,也是一个好丈夫,他们有人人羡慕的,美满的家庭。   什么都好,只是没有爱情。   爱情,听来是个虚幻的字眼,没了它,似乎也不要命。多少夫妻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有没有爱情又怎样?有孩子就好了,是亲人就好了,何必心心念念,锱铢必较呢?然而相处起来,一点一滴,真真切切,如钝刀子割肉,每一刀都割的实实在在。结婚多年,同房的次数屈指可数,都是健康的男女,却从来不爱腻歪。没有爱语,彼此都是一本正经不苟言笑,不是淡淡的,就是讪讪的。想说个笑话,都要担心对方的反应。相爱的人喜欢跟对方分享自己的喜怒哀乐,喜欢探究对方身体,那种小孩子式的热切和喜欢,几乎有点幼稚,然而压抑不住,在对方眼里都是活泼可爱的。但是李益和慧娴,对彼此都没有这种欲。望。   连做。爱都永远只有那一种姿势。   谁也没想过要换一下。   不管是**还是灵魂,他们对彼此都缺乏了一点探索的兴趣。   是不喜欢吗?其实也不全是,只是觉得这样很奇怪很尴尬。   这场婚姻开始的尴尬,两人的一开始,感觉不自在了,后面再想转变,就转变不过来。   他们都是太敏感细腻的人了,一件小事,也能在心里想很久,过几年还忘不了。如果是寻常的夫妻,有话几句就说开了,也没什么芥蒂,可是他们又都不爱说,只爱揣测来揣测去。后来揣测的累了,就不揣测,爱怎样怎样,随他去吧。   反正再好也只能这么好,再坏也不能更坏。因为相信对方的忠贞品格和对彼此尽力的责任。   人都是懒。   是开头没有开好。   不是她计较什么,也不是他介意什么,只是没开好头。两个人的感情其实也像画画,开头那一笔没画好,后面的路子就歪了。而且越来越歪,最后歪成了天南地北。   如果有个好的开头,兴许他们会是一对恩爱夫妻。毕竟她是好女人,他是好男人。   慧娴见证了他一场痛哭。她感觉很慌乱,很无措,心跳的很快,不知该如何是好。男人的眼泪,她想不应该去嘲笑的,他并不是脆弱的人。然而此刻靠在她胸口,泣不成声。她该问什么?她该说什么?她心里一片茫然,什么都不知道。他没有任何话,没有理由,也没有任何诉说。   到此境地,仍然是沉默的。    第65章 玉梳   李益躺在床上,他醉的太厉害, 睡过去了。   慧娴叫人送来水, 替他擦拭了脸和手。夏天, 人易出汗, 慧娴摸了摸, 见他底衣被汗水浸湿了, 遂又替他脱了衣服。   他赤。裸着身体时, 她悄悄扫了好几眼。   她不知道别的男人是怎样的。但李益的身体,显然是美好的。顺顺溜溜一副好骨架,四肢修长舒展, 白皙紧实的一身好皮肉。躯壳是好的, 只是藏在其中的那个灵魂陌生,跟她格格不入。   给他换上干净雪白的中衣,她坐在床边, 看着他的脸,开始思索。思索这些年,思索两个人的感情。这些事不能细想, 一细想就感到绝望。这么多年以来她都常常想:其实他只要肯主动伸出手来抱抱她, 说几句甜言蜜语, 她也就什么芥蒂都没了,两人就没隔阂了,她也就对他死心塌地了。但是,他从来没有。   从结婚时,她就在想这个问题, 想了快二十年。   她可悲的发现这二十年,他们的关系丝毫没有起伏和改变。他始终也没有来“哄哄她”,亦没有甜言蜜语。照顾和关切是有的,毕竟夫妻。但那仿佛也同爱情无关,平淡的似水,她几乎也记不得。   她认为这原因不在自己。男女之间的事,得男人主动,他不主动,她也没那个脸去跟他身上蹭。你是男子汉,你来追求我。你追求我,我就爱你。她要求高吗?可他连这基本的都达不到。   她忽然感到有点恨他了。   她有种冲动,想拎起他质问:“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她想发疯将他捶打一通:“都是你的错,你是个混账。”   她想撕了他,咬死他。   她想挥出一巴掌,挥到他脸上:混账,混账。她心里暴风骤雨似的疯狂咆哮:你就装傻吧!你装傻!你比李羡还要可恨。我不爱你?我们是夫妻,我如果不爱你,为什么要委屈自己跟你过下去,跟你同床共枕?我如果不爱你,你的绿帽子早就戴了一百顶了!我在意你的感受,你却不在意我!竟然想跟我离婚!她简直想将他撕成碎片了。   但是她发现,她已经失去了发作情绪的能力了。她认为发泄对自己没有好处,像个得不到爱的泼妇一样叫喊,太丢人了,有损自己的形象。叫啊?一叫全世界都知道你丈夫不爱你了,全世界都知道你的痛苦和失败了。忍着,还能维持表面的体面,至少看上去,不那么难看。你不爱我又怎么样呢?反正我也不在意。   克制的太多,克制的太久,克制成了习惯。   这些构想,只存在她脑海里。她永远无力将它表现出来。她坐在那,脑子里翻云覆雨,面上却只是平静地没有表情。   慧娴在床边坐了一夜,天亮,却发现他似乎在发烧,身上摸着滚烫。慧娴想唤他醒来,吃点东西,唤了一阵也唤不醒。   她估摸是生病了,只能让人去请医生来。   医生给把了脉,说是伤风,开了两副药。慧娴给他煎服了,到下午,他才清醒了过来,用了点粥和小菜。   没想到这病却耗上了。接下来两个月,李益卧病在床,哪里也去不得。本说要出京,自然也作罢了,留在京中休养。   慧娴日日在房中照料,只是两人之间没什么话说。李益不肯说什么,慧娴也不愿问。   他身体一向很好,几乎不生病,没想到卧床就是连月,心里想想,便觉得自己年纪大了。以前仗着年轻,不把身体当回事,老病老病,而今到了一定年纪,才晓得这二字的可怕。想起而今事业家庭婚姻,便颇有种此生一事无成之感。   这日下午,天气正好,日光透过树荫洒落在地上,一场秋雨刚过,凉风习习。慧娴坐在树下,教阿龙写字,忽然下人来报说:“外面有个小公子,说是来探望郎君的。”   最近家里常常有人来探病,慧娴倒也没奇怪,只问:“是谁啊?”   下人说:“姓冯。”   慧娴有些奇怪,姓冯的,朝中只有那一家。李家和冯家关系一般,不过李益和国舅冯朗同在朝堂,似乎往来的比较多。不过李益刚病时,那边就已经来探望过了。冯家的兄弟子侄个个都出名的很,仆人都认识,倒不知道哪里来的个从没见过的小公子。慧娴估计是他外面的朋友,也不肯怠慢,遂说:“你去跟郎君说一声吧。”   李益正躺在榻上看书,下人跑过来说:“外面有个姓冯的公子来看您。”   李益道:“哪个冯公子?”   下人说:“没说名字,小人没见过。”   来人穿过院子的时候,慧娴抬头瞥了一眼,来者是个十五六岁,模样清俊的少年,身穿锦蓝袍子,看着非常面嫩非常小,相貌挺文弱的。慧娴站起来迎客,问道:“公子从哪里来?不知令尊是何人?”   那人很好奇地看她,又扬起头看这院落四下,仿佛十分新奇似的。只是闭着口不说话,院子里睡觉的小黄犬见来了生人,便冲上来汪汪直吠,围着来人打转。这人吓的往后退了几步,忙从手边的桂花树上折了一根树条子,冲那狗作势挥吓。   “去!去!”   慧娴见他模样,神态动作,都有些女儿气,只当他年纪小,说:“这小狗不咬人的。”   慧娴让下人带他去卧房。然而这位还是很害怕,手持着桂树枝,一直驱赶跟在脚后的那小狗。慧娴目视着她进了卧房,过了一会,那扇房门关上了。   她手持着树枝,站在门口,目光对上那一瞬,两个人都愣了。她有些局促的不敢上前,因为不知道自己来的对不对,他会不会生气。毕竟,这是他的家里,他妻儿都在。她这样来造访是很不合适的。   来的人自然就是冯凭了,只是扮了一身男装。因为面嫩又没胡子,身形看着也单薄,旁人只当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过了好半天,李益笑了,他笑的又吃惊又意外。   她看到他笑,也笑了。   李益放下手上的书,向她招手,示意她到跟前来,声音里满是喜悦:“怎么穿成这样了?”   他笑的满脸诧异:“你一个人过来的?你怎么过来的?走来的?骑马过来的?乘车过来的?你真是疯了啊?”   她往床边坐下,李益握着她肩膀捏了捏,又摸了摸她的头,又想要碰碰她的脸。他好像不知要从哪下手似的,最后只好干脆将她整个人抱进怀里。他亲了亲她柔润的脸颊,感觉像做梦似的惊喜难以言喻:“你怎么来的?谁陪你过来的?”   她心里也很高兴,很激动,感觉自己在做一件惊人的事。她被他搂抱的热乎乎的,低声说:“我听说你病了,想来看看你。”   李益笑说:“我没事,只是小病,休养一阵就好了。”   冯凭有些赧,抱着他脖子,眼睛看着他说:“我怕你受了刺激,太郁闷,会怄死了呢。不然怎么病了好几个月了还没好。”   李益笑叹道:“咒我。”   她不敢出大声。   李益也不敢出大声,只是搂了她身体,靠在怀里,她手上还捏着那根桂花枝子。李益嗅着她头发上的香气,感觉像是失而复得,收到了久违的礼物。   他想起曾经做梦,梦到她出现在自己床边。此情此景,和梦里的几乎一模一样,不得不让他感慨神奇。   慧娴站在门外。   房中的声音,她听不到,然而潜意识她感觉很不安,总感觉有危机,要发生什么。她没有勇气敲门,或者进房去询问,看他们在做什么,也没有勇气把耳朵贴近了去听。她下意识地提高了声调,吩咐仆人做事情。   房中的二人听到外面声音,聪明的都明白了。李益放弃了亲吻她,或是更亲昵的想法,只是靠着床,拉着手,低声同她说话。   “你有没有发现,忽然到了某一个场景,明明是第一次见,却总感觉似曾相识,好像在梦里曾发生过的?”   “就像现在?”   “嗯。”   李益说:“我还以为咱们不会再见了。”   冯凭说:“那是你不想见。若是你想见,怎么会再也见不到呢?你要是不打算见,那依然是再也见不到了。”   李益无奈道:“见不见,并非我能自主。这世上的事并非是我说了算,也不是你能说了算。咱们都太渺小。”   冯凭说:“有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呢?”   “我也在想。”   “想到了吗?”   “暂时还没有。”   冯凭抱着他说:“我舍不得你,不能放你就这样走。你是我的,你得一直陪着我。咱们不会一直这样分开的,总会有机会的。你愿意想就有,不愿意想就没有。事情是变的,形势也是变的,对不对?两个人一个在南,一个在北,隔的再远,只要肯往同一个方向走,总会相遇的。怕的只是原地踏步,不肯往一处走。”   李益抚摸她头发,低声轻叹:“好。”   冯凭说:“我想给你一个礼物。”   李益说:“什么礼物?”   冯凭给他一把小玉梳:“这个是我很久以前的,小时候用的。送给你做纪念,盼你不要忘了我。你可以把它带在身边。”   李益看那小梳,是把黄玉梳,月儿似的半圆形,玉质细腻,十分油润,几近透明,梳背雕作凤栖梧桐纹样,上有小孔,悬着一串五彩的流苏穗子。梳子小小的,一只巴掌就能握住,不单用来梳头,亦可做装饰,看着别样可爱。    第66章 归属   李益和慧娴做了一次促膝长谈,再次提起离婚。   这个话已经提了太多次了, 两个人都已经腻了。这次, 慧娴没有明确说反对, 然而她也没说同意。她听着, 没说话。   李益拿不准她的态度。   不过从这一年来的沉默看来, 两人就算不离婚, 这日子也过不下去了。   李益要求和离。原本慧娴出嫁带过来的财产, 仍旧归她。并愿意给出部分财产的补偿。慧娴听到这些,感觉很难受,很无趣, 她知道在为人方面, 李益是个相当的好人,绝不会在这些方面吝啬的。越是如此,越让人憋屈。他肯付出一切, 就是不肯要她。这样想,她就感觉心里堵着一口恶气。   她去找李羡,希望李羡能给她一点希望和安慰, 然而李羡只是敷衍她。李羡表示会替他找李益谈一谈, 然后就没有下文了。慧找知道他不是骗自己, 他找李益谈过了,只是没有作用。   “我已经尽力了。”李羡说:“他不听我的话,我也没有办法。我看他是要疯了。”   慧娴就只是茫然。   她没有办法,然而呆在李羡房中枯坐,又不肯走。李羡劝她, 安慰她,慧娴听不进去那些废话,她只想被人抱一抱,疼一疼,然而李羡又不肯。这个人成天爱在外风流,唯独对她避之唯恐不及,只有兄长的庄重,决不肯越雷池一步。   九月,贺氏临盆。   贺氏生下一个女儿。   拓拔泓头一次做父亲,自然是十分快乐,太后也高兴。唯一不高兴的就是李氏了。   贺氏生了个女儿,而她腹中所怀的已经八成确定是个男孩。   她感到很不安,很忐忑。   按宫中的惯例,皇子出生,就要由专门挑选的保母抚养,她是没有抚养的资格的。   可是自己生的儿子,没有抚养的资格,她生下他又有什么用呢?摸不着看不着就算了,如果被立为储君——宫中的惯例,也一向是立长子为储,如果她生下儿子,十有八。九是要立为储的……   一旦被立为储,就意味着,来日他登基之日,就是她这个生母的死期。   这甚至是最好的情况。   宫中人心叵测,一旦她成了太子生母,谁知道多少人会想让她死?   当年拓拔泓的生母便是死在常太后手里。儿子刚出生,根本没等到太子登基,因为太后想要抚养拓拔泓,所以就找借口杀了她。   她总怀疑自己会重蹈当年李夫人的覆辙。   她不怕拓拔泓,毕竟夫妻一场,拓拔泓想来不会那么心狠,她怕的是冯太后。   什么规矩,规矩是死的,执行规矩的人是活的。当年太。祖皇帝为了防范母强子弱,后宫干政,所以定下子贵母死的规矩。可实际呢?杀了太子的亲生母亲,后宫就不干政了吗?   杀了太子的生母,后宫不也在干政吗?   只是干政的人变了。   太武帝时有惠太后,文成帝时有常太后,生母死了,有保母。保母当起太后,干起政来了。而今冯太后,她不也在干政吗?   她不但干政,还公然垂帘听政,大魏朝连皇子的母亲活着都容不下,竟然能容得下她垂帘听政?太。祖皇帝要是地下看见,会不会气得活过来?   所谓避免后宫干政,只是那些野心家的借口罢了,所谓的子贵母死,也不过是后宫倾轧的工具。太。祖定的所谓规矩,到了后宫这些女人手里,只是一件工具,一件杀死对手最趁手最好使的利刃。   可以合理合法地杀人,并且不用偿命,这样的武器谁不喜欢?   李氏抚摸着自己一日大似一日的肚子,感觉很忧愁。她想要儿子,这宫里,得有个儿子依傍才能生存。可是有儿子保不住,也是白搭。给别人做嫁衣了。   李氏在忧愁中,太后那边,却已经在准备给即将到来的皇子挑选抚育的乳母,安排服侍的人,并忙碌着打扫宫室了。   众人欢欣鼓舞,好像真有多高兴似的,唯独李氏快乐不起。这一日,躺在床上,她忽然下定了决心。   她不能让儿子被人夺走。   晚上,拓拔泓来宫里,李氏郑重地向他请求,她要亲自抚养孩子。   她要将孩子留在自己宫中,可以挑选两位乳母帮忙抚育,但是必须要在她的宫中,在她的手里,她亲自抚养。   她想明白了,她决不能让别人来抚养自己的孩子。否则就是在给自己培养敌人。谁都知道,谁抚养了太子,谁和太子最亲近,谁将来就会有权力。就算她是生母,儿子从来没见过她,又怎么会跟她亲呢?而一旦那人得到了她的儿子,将来就会把她视为最大敌人,一定会想尽办法除掉她。所以她最重要的事就是留住儿子,亲自抚养,这一步如果被人抢了先,她就无法翻盘了。   她自不能对拓拔泓说自己最真实的目的,只是眼泪滂沱,诉说自己的母爱,如何如何舍不得。拓拔泓听了也有些震动,然而还是说:   “可是,宫中从来是由保母抚养皇子的,朕不好破这个例。朝臣们也会反对的。”   李氏道:“可这是咱们的家事,关朝臣们什么事呢?他们爱反对就让他们反对去就是了。母亲抚养孩子是天经地义,它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若是不亲自抚养他,谁知道他落到别人手里会不会受什么委屈。把它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拓拔泓安抚道:“你多虑了,他是皇子,谁会让它受委屈。你年轻,又还没经验,那些乳娘和保母都是年长有能力的,他们照顾孩子,比你懂得多了。比你照顾的好呢。”   拓拔泓其实有点看出李氏的野心了。   她要亲自抚养儿子?要知道,这在有魏以来的历代后宫中,都是没有先例的。拓拔泓知道,她爱子之情是一,更主要的目的,还是想将亲生儿子攥在手中,为了将来做打算。但拓拔泓不是很想答应她,毕竟,史无前例的事,对于后宫的女人,他也有和他祖父辈一样的担忧。   李氏道:“她们年长有经验,可我是孩子的亲娘。这世上有谁疼孩子能超过他的亲娘呢?皇上也不想想,如果亲娘都欺侮自己的孩子,那别的女人就会对他真心吗?如果亲娘都不可靠,难道跟他毫无血缘的其他人就会可靠?皇上以为皇子不该信任自己人,该去信任外人吗?”   这句话多多少少有点刺中了拓拔泓的心思。   李氏的话是有点道理的。   但拓拔泓不好答应她,只是拿太后当挡箭牌,说:“可这件事,朕一个人做不得主,得听太后的。”   李氏说:“你是皇上,你的孩子你做主就是,为何要听她的。皇上连这点事都做不得主吗?”   拓拔泓道:“这是后宫之事,本就该由太后拿主意,更何况,太后而今垂帘听政,朕的话说了不算。”   李氏道:“那求皇上去太后那里说说吧,皇上的意思,太后不好过分拂逆的。”   她边说变哭:“我不要皇上赏赐,不要皇上晋封,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只求皇上答应让他留在我身边。”   她眼泪滂沱的,拓拔泓离奇的,竟没有丝毫感动。拓拔泓已经看明白李氏的心思了,这女人挺聪明,也挺有想法和野心。不过他也想知道太后的野心究竟如何,所以他答应了李氏,当真就去向太后商量这件事了。   冯凭听拓拔泓说了李氏的请求,顿时就明白她的心思了。她没表态,只是问拓拔泓:“那皇上的意思如何呢?”   拓拔泓说:“这个,朕想还是要太后拿主意。”   两人对座着,饮了一会茶,半天没说话。宦官突然传报说,京兆王来求见了。冯凭遂让人请进来,将李氏要求的事说了说,问道:“京兆王认为呢?”   京兆王说:“这?李氏还没有生吧?怎么知道是男孩女孩呢?”   冯凭笑说:“这又不作真,只是提前说说罢了,兴许是男孩呢。”   京兆王说:“宫中生下皇子,从来都是保母抚养的,这是历来的规矩,李氏这要求怕不合理,臣以为不可。”   冯凭便笑了。   这件事不用她反对,就会有人跳出来反对的,所以她并不多言,只是淡定地饮茶,当着拓拔泓的面一一询问几位主要大臣。   完了,她对拓拔泓说:“皇上你听见了,京兆王这样说。我不勉强皇上的心思,不过我觉得,皇上应该听一听大臣们的意见。”   拓拔泓点头:“太后说的对。”   她已经对这些大臣们看透了。一件事情,他们会站什么立场,会考虑什么利益,会支持还是反对,她闭着眼睛猜也能猜得着。大臣们,并不总是支持她的,也并不总是反对她的,他们都有自己的利益,他们要的是平衡。她想立冯珂为后,是想打破平衡,李氏想自己抚养儿子,也是想打破平衡。有些话根本不需要自己开口,只需要让能开口的人来说,点到即止。   拓拔泓将结果转告李氏,说:“太后不同意,朕也没有办法。”   李氏道:“太后为什么不同意?”   拓拔泓说:“你应该知道她为什么不同意。”   拓拔泓近来心情不好,所以说话的口气也是冷冷淡淡的。    第67章 讲理   李氏对太后怀恨在心。   拓拔泓和太后的关系,是一日比一日僵硬了, 李氏窥到了契机。一个扳倒她的契机。   单凭她自己是不可能的, 但如果拓拔泓是默许的话, 那就全不一样了。这将不是她和冯氏的战争, 主角当是拓拔泓。   皇上现在, 已经厌恨她的很了, 他一定会支持的。   她要找一个点入手。   要扳倒太后, 需要一个理由。朝臣们都支持她,她理政处事,也没什么过错。唯一能找的理由, 就是私德了。她堂堂皇太后, 竟然和大臣有私情,这个理由,怎么也可以让她下台了。而且可以把李益卷进来, 皇上一定会喜闻乐见的。   只是偷情这种事,你没证据,空口白牙就想把人整倒, 那是要搬了石头砸自己脚的。她想找证据, 寻求支持, 然而宫中是太后的地盘,就凭她,能找到什么证据呢?除了自己的家族,朝中也没人肯支持她。她思来想去,想到一个人。   李益的夫人。   宋慧娴。   李益和他夫人一向恩爱, 而今闹到要离婚了,好好的家庭被拆散,人家正房妻子,怎么能不恨她呢?她借口叙话,将,将宋氏召去,挑拨离间一番。当然了,在李氏看来,绝非挑拨——只是告诉对方一个事实。她是发自善意,不忍心这个可怜的女人被蒙在鼓里而已。   实际上她也全是空口白牙,一切消息,均来自编造和谣传,实际上她没有任何证据。不过她相信这事是真的。而且,对于宋氏来说,有没有证据并不要紧。这种事,可不可信,作为夫妻,女人心里自然有一杆秤。   当着李氏的面,慧娴极力地维护丈夫,表示这是有心人的谣言,她绝不相信。对丈夫的人品发誓又担保,并且否认了离婚的事。李氏挑拨了半天,她只是坚持,否认其事。   李氏见说不动她,便只好笑笑,送了她一块出入宫门的令牌:“这牌子可以出入正阳门,你若是想入宫,随时可以来见我。”   慧娴没有告诉李益,李氏召她所说的话,回到家中之后,也没有询问过他事实。   她坐在房中,打量手中的令牌,感觉这一切都很荒唐。   李益久病初愈,这日,吩咐厨房弄了几样好菜,摆了两副碗筷,并备了两副杯盏,一壶酒,邀慧娴一道用饭。这几乎是个小宴了,慧娴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这样隆重。她心事重重地在案前坐下了,面无表情地瞄了一眼桌上的丰盛菜肴:“这是什么意思呢?”   李益给她倒酒:“咱们好久没有一块说说话了。”   慧娴接连饮了三杯:“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你总不是要同我吃饭。”   李益低声说:“离婚书,我已经写好了。家中的财务,田产,该留下的,该带走的,也已经盘点过了。”   慧娴说:“是吗?”   她嘲讽道:“所以现在到了该分手的时候了?要赶我走了?”   李益说:“没有,只是想着,夫妻一场,好聚好散,一起吃个饭。”   慧娴举着那银制的小酒杯,突然疑惑的说:“你知道吗?当年我一直以为你是喜欢我的。当初你,我,大哥,我们三个一起玩,我和大哥要好,但和你有些疏远。不过你好像对我很好,我让你帮什么忙,你总是会帮。我说什么话你总会记在心上。我和大哥怄气,故意不理他,故意找你玩,你也总是哄我安慰我。你不同别的女孩子玩,只同我一个人玩。”   她仰头,眨了眨眼睛,将那欲出的泪水硬生生眨了回去:“你这个人,太会骗人了。要不是你对我好,我那时候也不会嫁给你,我就是被你骗了。”   李益听的很心酸,道:“我那时,才十一二岁,不懂什么,我没有妹妹,羡慕大哥有妹妹,也想当你哥哥。只是你不太喜欢我这个哥哥,也不肯叫我,我一直挺难过的。”   慧娴吸了吸鼻子道:“谁想要当你妹妹了。我有一个哥哥了。”   李益苦笑道:“那会小,比较傻。后来大一点,明白这种事强求不得,便释怀了。”   慧娴道:“我一直不太明白你。”   她道:“你忍让我,照顾我,家中的事处处都由我。但你不爱跟我亲近,总是借口公务繁忙,一门心思都放在了公事上,好像从来也不想我。我以为你是不爱我,可我们夫妻多年,你从来也没说要纳妾,也不像别人,在外面有相好的。所以我总觉得你只是性子冷淡,对儿女之事不太上心。”   “我爱你。”   他突然说出来的话,惊到了她的耳朵,让她的身体不由地一颤。   她默默听他下半句:“我曾经在心里发过誓,要对你好,要照顾你一生一世。也许你不知道,因为这话,我没有同你说过,可我心里是那样想的。你是慧娴,我们从小便相识相亲,长大后你又是我最亲近的妻子,不管遇到什么困境和磨难,我们都不会分开。我从来没想过要找别人,哪怕我们没有孩子,我也没有想过要跟别的人生。因为这事我们两个的事,不想让别人掺和进来。”   慧娴冷嘲道:“可事实上你不是这样的,你和我说离婚的时候,你的心毫不犹豫。”   李益道:“兴许吧,你说得对,我承认我自私。”   他不知道该如何跟她解释。   他感觉张不开口,嘴巴像是被针缝上了似的。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一直感觉自己,出生,长大,出仕,结婚,每一步都是按部就班,也说不上自己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好像生来就应该是这样的。”   “可我总觉得,我应该到处去看一看。”   他咬着字,清晰而艰难地说道:“你知道吗?我从小认得的也是你,长大后娶的也是你。我先是把你当妹妹,后来又把你当妻子,可我觉得心里有一块是空的,少了些什么。我到处去走,到处去看,可是没有任何感觉,每个人看上去都很陌生,看多了只是觉得厌烦。在外面的时候,我常常觉得,很疲惫,很厌倦,我不想看任何陌生人,也不想听到陌生的声音,我宁愿跟你在一起。可回到家里,见到你,我又总觉得少了东西,又总想走一走,看一看。一直这样循环下去。”   慧娴道:“你**太多了,你的心从来没有静过。”   李益道:“从我们结婚那天,我就知道我的心不静。那时我就知道我总有一天会爱上别的人,兴许有一天会对不起你。”   他感觉自己所说的一切话,都像是自相矛盾的,然而他确实曾经是那样想过的。人的一生会有许许多多想法,大多数都无疾而终了。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它突然就改变了。总是要到了那个坎,才晓得自己下一步会真正怎么走。   慧娴说:“所以你的总有一天终于来了吗?”   李益道:“你讽刺我,我也接受。我对不起你,只是因为我没有如承诺的那样跟你过一生。可我也没什么可羞耻可愧疚的,至少这些年,我对你,对这个家是尽了责任的,亦从未伤害过你。你我都付出了自己的年少和青春,都在这段婚姻里付出过努力和心血,只是无缘走到白头。可这无论如何也称不上是罪。”   他难过道:“我不想伤害你,也不是一定要同你离婚。如果我有能力,我一定会继续照顾你,像当初誓言承诺的一样。可是我现在已经无法再履行做丈夫的责任,也承担不起婚姻的义务了。我想婚姻是要让夫妻双方都感到满足和快乐,可我已经没有办法让你快乐。我们很久没有说过心里话,很久没有同床共枕了,夫妻关系名存实亡。我不想让你独守空房,也不想勉强自己。”   他冷静地陈述道:“和离之后你可再嫁,我可再娶,对你对我,都是最好的事。”   慧娴饮了几杯酒,面上泛热,听到这句话,是彻底的心冷了。她口气冷漠道:“我没有同意和离,你有本事就写休书,我有什么罪有什么错,你白纸黑字写出来,我自然滚出你李家大门,此生绝不回来。”   她拿起那份离婚书,看也不看,在手上撕碎了,眼睛通红瞪着他道:“你对我无情,你就休了我,我绝不恨你,绝不纠缠你。你敢说你对我完全无情无爱吗?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我只知道你快要疯了。你和我离婚,又不能和她结婚,所以你和我离婚,弄的自己兄弟兄弟不和,亲戚亲戚难看,图什么呢?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也并非要纠缠着你不放。季棠,我真心希望你好。如果你说今天我们离婚,你就能娶她,你就能跟她幸福,我立刻答应你成全你。可是你能跟她幸福吗?对你有好处吗?咱们二十年的夫妻情分,你说割舍就能割舍吗?你若是真厌了我,你现在就写休书,你既决绝离婚,不想和我纠缠,那就干脆写休书。”   她撂下这句话,转身出了门:“你是被狐狸精迷昏了头了,我不会让她害了你的。”   她仗着一股酒劲,冲出门。叫了仆人赶车,飞快地登上马车。那时正是正午,太阳高照,她一身怒气,仆人们都莫名所以。李益追出去叫她:“你要做什么?”   慧娴恨了他一眼:“我管她是谁,我要找讲理去!”   李益道:“你别傻了,你快回来!”   慧娴道:“傻的是你!”    第68章 羞辱   李益看她去的方向,竟是奔着进宫去的。   就凭她, 怎么可能进的去宫?就算进得宫, 太后又岂是她说见就见的!李益连忙冲上去拦她, 哪拦得住?   马车已经驶出大街去了!   李益连忙去追她, 也顾不得叫上车夫, 自己驾车。家中有三辆车, 一辆是他出门常用的, 另外两辆是慧娴还有家中仆人出门办事用的,慧娴把最好那辆车赶出去了,他现在用的这匹马根本跑不快。   他只能用力打马。   追到正阳门, 他急的下车, 却只见自家马车停在那,车夫坐在上头,全不见慧娴的影子。李益问车夫:“慧娴去哪了?”   车夫一件木讷, 说:“夫人进宫去了。”   李益感觉头都要大了:“进宫去了?她怎么进宫去了?”   车夫说:“出示了令牌,就进宫去了。”   李益根本不知道她是哪来的入宫令牌!他忙去宫门处,却被守卫的拦住了!他现在是辞官在家, 入宫的令牌交接时就已经交出去了!一身常服, 又没有穿官服, 守卫根本就不许他出入。   李益气的要吐血。   这日正是小公主满月。太后,皇帝都聚在贺氏的昭阳殿中,宗室亲眷,后宫妃嫔皆来祝贺。太后因说要大办,所以朝中的大臣们也都来了。殿中堆满了礼物, 吹弹奏乐,曲声喧天的。太后皇帝一到,众人皆行礼,平身罢,贺氏携着两名奶娘抱了孩子出来见过太后皇上。   贺氏身体好,刚生产不久,已经能下地自如行走。她比去年刚进宫时整个人胖了一圈,脸也福相了,眼含秋水红光满面,年轻的水分要从脸上的皮肤里溢出来。打扮的光彩鲜妍,气色相当的红润。两个奶娘也穿的一身红,中间花团锦簇的围着个小襁褓。那满月的小婴儿,已经褪去了刚出生时的一身丑陋褶皱,变的水灵灵白嫩嫩的,小手小脚胖的一截一截的,跟莲藕似的,白嫩的几乎要透明了。脚上戴着祈福的铃铛,脖子上戴着金色长命锁,手上又系着五色丝。   拓拔泓很喜欢婴儿,但是当着冯凭的面,他总感觉有种古怪的别扭,不愿意去多看孩子。只是跟在一旁做出高兴的样子。冯凭倒是真欢喜的,她快乐地从奶娘手中接过孩子抱,笑将她脖子上长命锁摘了,说:“别戴这个了,这么小一个人儿,戴这么重的锁子,别把她勒着了。换个小一点的吧?”   宫人忙去取了个小一点的,冯凭给她戴上了,说:“这个合适一点。”众人都纷纷附和说:“这个合适……”   “这个好看……”   李氏挺着大肚子,也在人群中。那边太后和皇上同众人说着话,她离的稍远一些,一片嘈杂喧闹中,忽然亲近的宦官过来耳语了几句。李氏惊讶道:“她怎么来了?”   宦官低声道:“在外面吵嚷着,说是要见太后,被守卫的拦住了。”   李氏说:“人家要见太后,怎么能拦着呢?”她思忖了一下,说:“你去想个办法,给她帮帮忙,放她进来吧。一个女人家,出不了什么事情的。”   那宦官答应着去了。   李氏的心突然一下忐忑起来,她走上前去,假装看婴儿。然而外面迟迟没有动静,宦官上来同太后说:“娘娘,人已经到齐了,宴也已经备好了。”   冯凭和拓拔泓笑说:“那咱们便过去吧,外面还有宾客呢。”   众人便提步要出去。   刚走到宫门处,老远,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女人声音叫道:“太后!”   她寻声望去,看到一张有些熟悉的脸。   她思索了一瞬,便想起来这个人是谁了。   她认出对方的同时,对方也认出了她了。   是见过的。   两个月前,来家中探病的。当时她打扮成一个清俊少年。慧娴当时竟没看出她女扮男装,只是感觉她女儿气,几乎怀疑她是个娈童。而此时,她衣饰华丽,雍容高贵地站在宫门处,长裙的下摆曳着地,倾髻盛妆,华簪丽饰,那神情自在从容,居高临下,正是这座全天下最具和震慑力的威严宫殿的主人。   此时她身边是年轻漂亮的皇帝和妃嫔,背后跟从的是锦衣绣服的宦臣和高官。对下作威作福的贵族和能臣,在她身边却只充当着恭顺的随从,满口说着阿谀奉承的话语,这场景深深地刺激到了慧娴。   她突然就明白李益为什么会背叛她了。   有什么可说的呢?她一看到对方就知道自己输了。这简直没法比。她已经年过三十,年长色衰了,而对方正年轻,面如桃花,腰如嫩柳,少女的明媚糅合着妇人的娴雅娇柔,正是女人最动人的年纪。她只是普通的官宦妇人,对方却是垂帘听政的皇太后,不但身份尊贵而且大权在握。男人所爱的美色和权力,对方一个人占全了,她拿什么比呢?   没法比。   只有认输的份。   她有种说不出的绝望和恨。   众人的目光都向她看来,各种眼神的目光,各怀心思。   冯凭不解道:“你是?”   冯凭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慧娴丝毫没有要行礼的意思,众人都感觉有些古怪。然而太后和皇帝没有发话,谁都没出声。   “我是李益的妻子,太后娘娘不认得我,应该认得我的丈夫吧。”慧娴高声道。   众人表情就有点微妙了,拓拔泓表情也微妙起来了,顿感有一场好戏,立刻做起了观望的打算。   冯凭感觉不太对劲,这个人怎么突然出现在这……她皱起眉,没说话,然而脸色已经沉下来了。   下边的人却立刻反应过来了。两个宦官立刻上前去,左右抓住胳膊,要将这个女人带离此地。慧娴见状,挣扎着逃脱,不肯离去。她也是醉了酒了,狠了心了,怀了恨了。一边挣脱宦官拉扯的手,一边大叫道:“我有话要同太后说?为何不让我说?”她恨道:“你是皇太后,你什么样的男人找不到,非要找我的丈夫!我只有一个丈夫,我们夫妻恩爱和睦,你却要介入我们家庭,拆散我们的婚姻。你就不恶心,不羞愧,不羞耻吗?他是有妇之夫,他是有妻子的人了!你要找男宠,全天下的男人供你挑选,有的是人愿意为你效劳,为何你非要抢夺别人的丈夫呢?我求求你放了他吧。他只是个普通的男人,他对你丝毫不重要,你可以随意起用他、罢免他,你可以随时不爱他抛弃他。但他对我重要。他是我的丈夫,是我孩子的父亲,是我此生唯一的依靠和指望。我不能没有他。”   冯凭目光凌厉地看过去,那眼神一瞬间燃起了怒,几乎要将对方碎尸万段了。   宦官捂住她的嘴,又被她发疯似的挣开了:“你有权力,你可以赶我走,你可以杀了我。就算你割了我的舌头,我还是要说。”   她那样少言寡语的人,此时却滔滔不绝,思路、口齿,无比清晰。她感到有太多的话想说,都是她平常想说又不知道如何说的,此时全都涌到了舌头根上。   也许是沉默的太久了,压抑的太久了。   像一个满腹心事,满腹言语,却苦于不会表达的哑巴,突然间终于学会了开口,便控制不住说话的**,舌头不由自主地动。   她边说边眼泪急涌,声音却没有因此有丝毫的低弱,反而更加响亮:“你也做过别人的妻子,你也有过丈夫,你也为他流过眼泪,受过痛苦。为什么你就不能体谅别□□子的心情。对,我只是一个低贱妇人,你皇太后不必体会我的心情,可你体会别人的心情吗?你体会过你自己丈夫的心情吗?”   她厉声质问道:“先帝在泉下尸骨未寒,你却和大臣私相授受,你不怕先帝在九泉之下不得瞑目吗?太后口口声声说和先帝夫妻情深,背地里却做出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你不觉得自己太虚伪?你对得起皇上,对得起满朝文武的信任吗?”   她说到这里,拓拔泓已经不能忍受了。他愿意看看好戏,但不容人冒犯到自己的父亲头上。他出声斥责道:“哪里来的疯子,在这胡说八道,还不把她带下去。”   冯凭瞥了宋氏一眼,心中的怒火已经无法遏制了,只是忍而不发。宋氏很快被带下去了。其实她挣扎的时间总共也不超过半刻钟,然而却好像是有几个时辰那么长。每一句话,都说了个清清楚楚,丝毫没含糊。   奏乐声不知道何时已经停了,四下静的可怕,众人都一时噤了声。   冯凭用了全身力气,才将涌到嗓子眼的那股血意生生压下去。她感到胸中肿胀发痛,好像被人重重击了一拳,呼吸不过来,脖子好像被人勒住了。   “混账。”   她心想:“混账……该死!该死的东西!混账!”   她高高在上的久了,早已久受不得任何忤逆,更何况是如此当众的羞辱唾骂。这不仅是羞辱,更是对她地位和权力的挑衅。这是有目的的阴谋。   然而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想骂谁。   她脸色白的难看,表情已经僵硬的没法看了。过了许久,她神情才渐渐缓过来,问拓拔泓:“皇上刚才说什么来着?”   她道:“奏乐吧。”   乐声又响起了,众人胆战心惊小心翼翼地,继续方才的谈话,同时准备入席与宴,气氛好像也没受什么影响。然而全程,冯凭是几乎一言不发了。    第69章 怒火   慧娴下狱的消息给了李益当头一棒。   紧接着,她在宫中当众辱骂太后的事传的沸沸扬扬。李益, 李羡兄弟, 连同慧娴娘家的父伯兄弟, 一群人忙不迭地进宫, 齐齐跪在崇政殿外, 向太后请罪。   冯凭站在殿中, 拓拔泓也在, 同时招来了亲近的大臣议事,商量而今的应对之策。   廷尉周最说:“她此举分明是诽谤太后,欺君犯上, 影响殊为恶劣, 有损太后的威望和皇家的颜面。此事已经传出了宫去,朝臣们恐怕心里也会有想法的。唯今的主意只有将她连同李家一并治罪,将事实公之于众, 才可平息天下的议论。”   冯凭道:“事实是什么呢?”   “事实就是,她诽谤太后,而李益身为她的丈夫, 纵容她此行, 自当一同问罪, 一并处置。否则,太后若是不治罪,就是向天下人承认了她说的话是对的,承认自己确实做了这样的事。”   冯凭道:“那依你之见,这样的罪应该如何处置呢?”   “大不敬之罪, 依律当斩。”   冯凭心里颤了一颤,她闭着眼久久不语,半晌道:“我知道了,你们都下去吧。”   众人都退下了。   拓拔泓看她很痛苦的样子,显然是不肯这样做的。   她还真是舍不得那个人。到这个时候了,还念着情分。   但事实是,摆在她面前的只有这一条路。治宋氏大不敬之罪,同时将李益一并除掉,才能保住她太后的脸面和形象。否则,她就是承认这件事,承认自己和大臣有染。即便没人敢治她的通奸罪,她也没资格再临朝称制,只能撤帘罢令了。   一面是她心爱的小情人,一面是她的地位和权力,天下没有比这更难的选择了。   然而不管她选哪条路,拓拔泓都是喜闻乐见,满意解气的。   他觑着她神色:“太后打算怎么做呢?”   冯凭知道,现在这个局面的形成跟拓拔泓脱不得干系,兴许就是他指使安排的。   只是她已经没有力气动怒。   眼前的道路太可怕,她放眼一看心都冷了。   她心里凉嗖嗖的,声音却还平静维持着体面:“皇上希望我怎么做呢?皇上有什么建议吗?”   拓拔泓说:“太后应该听从廷尉大人的建议,立刻将他们治罪。太后为何犹豫呢?难道真要闹的满城风雨,人尽皆知吗?”   冯凭道:“皇上说的对。”   然而她还是没说要将这件事怎么样处理。   她是觉得很累了。   拓拔泓离去了,她独自一个人坐在榻上,睁着眼睛,将这件事起末始终过了一遍。   杨信小心翼翼开口道:“这事怕是跟李氏脱不得关系。前些日子我听说李氏曾将宋氏召进宫说过话,且她身上带着出入宫的令牌。若没有人引导,她怎么可能冒犯到太后跟前来。”   冯凭眼皮也没抬,疲倦道:“李氏……她肚子里还怀着龙种呢,蹦跳不了几天了,先让她得意吧。”   “皇后还没挣着呢。”   她淡淡道:“只是个妃嫔,就想来扳倒我了。我好歹还是太后,我还能死在她前面不成?”   杨信道:“她这事做的太愚蠢了,如此损人不利己,实在可恨。”   不怕有聪明的对手,只怕有愚蠢的敌人。   杨信低道:“娘娘,这个人留不得了。”   “愚蠢?”冯凭道:“她不愚蠢,她很会找机会,利用皇上和我之间的矛盾来生事。皇上站在她那一方,皇上赢了她不就赢了吗?这算盘打的也不差。难为她了。”   她心想:这姓李的怎么总是爱跟我过不去?我命犯在他家了?可恨。她用了自己最大的肚量在包容李氏,只盼能少生点事,哪晓得只是养虎为患。   她怀疑自己之前手段不够硬,没将他们全部除尽,但转念一想,还是没有办法的。以她当时的实力,并没有能力做到。就算除尽了,根源在拓拔泓,没有李氏,保不准也会有别人跟她来这一手。说到底李氏只是一颗小棋子,谁都能充当,而背后执子的人才是真正的敌人。   然而这并不代表她就不恨李氏。   这个贱人。   跟拓拔泓的母亲一样贱。   她从来不会说粗野话,不知怎么突然学会骂人。她只感到肚子里有一大堆的戾气要喷薄。   李益等人心惊肉跳在外面跪一天一夜。一家人惶悚恐惧,三魂七魄已吓飞了一半,好似利剑在顶。然而没得到任何表态,既没有侍卫将领上来将他们捉住,一伙全拉去蹲大牢治罪,也没有得到太后只言片语的斥责。次日,太监出来说:“几位都回去吧,太后娘娘没发话,你们都回去吧。”   众人已跪了十二个时辰,已经是无法,身体支撑不住,只能暂时回去。回到李家,派家人去打听慧娴的下落,得知已经下了大狱了。李益同李羡想方设法找关系,想要进去探视,却被告知太后下了死令,任何人不得探视。家人使了重金想要见一面,仍是被拒绝了。家人想送些食物和衣物进去,也不行。李益和李羡和娘家兄弟都脸色难看,慧娴她母亲,姐姐却哭了起来,噗通一声跪下来,拽着李益袖子求道:“姑爷,你快想想办法吧,她可是你的媳妇啊。你忍心看她死在里面。你快进宫去,想想办法吧!你不是宫里有人的吗?太后不是信重你的吗?你快想个办法啊!”   又求李羡:“你快救救你表妹啊。你们两个一向感情好,你不是一向法子多吗?”   李益无法回答,李羡也沉着脸,一言不发。后来两家人就吵起来了。宋家人大吵大闹,至于慧娴得罪了太后的缘由,以及李益同那人的关系,自是没人敢提的,只是一味的指责:“我们把女儿托付给你家,你们就是这样照顾的。现在她成了这样,你们兄弟两个当家的都不吭声了,你们难道要坐视不顾吗?”   李羡知道此事是由兄弟而起,慧娴犯傻。然而当着外人,他自然是维护自家兄弟的,被指责的也有点上火。他冷脸冷声道:“让我们想办法,我们想什么办法。你们的女儿,这般有能耐,都能闹到宫里去。现在一家人是好是歹都说不准呢,谁能救得了她。以为我不想救吗?”   吵得不可开交。李益拦住他:“不要再说了。”   而那边,冯凭发现,这一切只是个开始。坊间的议论,朝臣的谏言,舆论如潮涌一般,铺天盖地地冲她而来。   有人写了一篇大作,描绘太后和大臣李益的□□,写的绘声绘色。说她当年和先帝伉俪情深,先帝死后,床帷寂寞,遂和乙浑私通,然而“浑欲自立为帝,太后甚惧,遂诛乙浑。”然后又勾搭上李益。说李益,是“姿容俊美,仪止不凡,甚得太后欢心,出入宫中,夜无禁止。”甚至将她身边的杨信,徐济之等人也牵扯进来:“太后并宠之。”   这篇文章写的非常恶毒,涉及的事件,人物,全是真的,又颇带着点宫廷秘闻的艳色。将冯凭描写成淫。乱放荡又极富野心,心肠狠毒的形象。将太后身边亲近的人描写成,要么是奸邪馋佞之辈,要么是媚上求宠的小人。而且写文的人非常狡猾,细一思辨,其中提到的几个人,乙浑已经是死人了,而且死的臭名远扬,压根没有发言权。徐济之只是个医生,毫无根基的人。杨信只是个宦官,虽然得宠,但也是常人眼中地位低贱的狗腿爪牙之类,并无实权,李益算是地位最高的人,但也只是个普通的大臣,而且已经辞官,久不预事。   对于真正在政治上支持太后的,诸如常英,高盛,元子推等有根基的朝廷重臣,却是丝毫也不提起。   分明是挑柿子捡软的捏。   既能抹黑冯凭,又不至于真的得罪人,同时又能分解她的支持着势力。对重要的朝臣拉拢,对信臣宦官之流,则是往死里打。   文章落到冯凭手里。   她看也不看,丢在火上烧了。命杨信和廷尉去彻查,查出幕后的主使者和文章的作者,诛杀以儆效尤。同时将传抄传谣者一律抓捕问罪,大杀了一批人才勉强止住谣言。   然而朝中已经人心思动了。半个月内又发生了两起谋反案。尽管都是因为有人向太后告密而被捉拿下狱,但她分明已经感受到了四面的暗流汹涌。   这天夜里,李益入宫来求见了。   冯凭接见了他。   李家最近忙着营救宋慧娴,使尽了浑身解数,她知道。   是她下的令,不许李家人探视。   她知道他的来意,是来给宋氏求情的。   她没想到,两人这一次相对却如同仇敌了。话题的一开始,就带着明显的火。药味。她气势汹汹,是怒在心中,犹如一头母狮:“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我劝你不要开口,收回你的意图,免得我将你一起迁怒。我现在很不高兴。”   她目光冷冷地瞥着他,见他低垂着眼,双唇紧抿,神色有些忧郁:“除了这件事,你想说什么?”    第70章 决裂   李益起身,走上来, 坐在了她的身边。   她闭着眼睛, 痛恨, 难受, 扭过了头去。   李益伸手, 将她身体扳过来。她固执地扭着头, 还是不肯看他。只是心里湿凉凉的, 像下了三个月的雨。   他抱住了她。   吻她。   他手紧紧搂住她腰,身体紧贴,手捏着她脸颊, 捏的她脸几乎变了形, 嘴唇带着炽热的呼吸挟裹她。她不愿意失去理智,伸手推开他,语带悲痛道:“放开我。”   他不放。   只是更加用力地抱紧她, 更加用力吻她,咬得她嘴唇很疼。冯凭再次推搡他:“放开我……”她颤抖急声道:“别碰我,放开……放开!”然而随着他抚摸的力度加大, 她最终还是投降了, 被他拥入怀中。她心里太难受了, 太压抑,她需要人安慰。   “我不会离开你的。”   他抱着她,嗅着她头发,道:“你放了她吧,她是无辜的人。不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我和你一起面对。不会让你一个人的。这是我们的事,是我对不起她。”   “放过她?”她听到这话,一下子就醒过来了。   她站了起来,惊奇问道:“你知道她对我做了什么吗?”   她扬声,严厉拒绝道:“你没有对不起她,是她对不起你。她想让我死,她还想让你死,你还说她是无辜?无辜的人是你,是我!她想害死我害死你,她就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李益辩驳道:“她只是太傻,她做了蠢事,她伤不了你半根毫毛。”   冯凭道:“所以我就得原谅她?”   李益道:“她就是算有错,也罪不至死。她只是在不合适的场合说了不该说的话,刚刚好冒犯的人又是太后,她是犯了愚蠢,而且运气不好。可如果这也该死,这代价也太大了。如果这样就该死,那杀人也太容易了,随便找什么理由都可以杀人,只要我不快乐。”   冯凭道:“她错不在冒犯我,她错在卷入了政治,和我的敌人站在一起。这是她最大的错误。”   李益道:“她不曾接触过政治,不懂你的政治。”   她生气道:“你住嘴吧,我简直不敢相信你会说出这种话。因为她伤不了我半根毫毛,所以你就站在她那边?要是她伤了我呢?你怎么知道我就没有受伤?”   李益道:“她现在在狱中,你下一声令就能杀了她,你想让我说什么呢?说她该死,劝你杀了她泄愤吗?她只是个妇道人家,我不是心如铁石,我怎能心安理得,让她因为我的过错而丢掉性命。”   “确实是你的过错!”   她打断他:“这是你的家事,你应该自己处理好。可你不但没处理好,还给我带来了麻烦。你确实大错特错。你让我不敢再相信你。你要么干干脆脆,跟她了断,你要脚踩两只船,也踩得稳当一点,我都不怪你。可我没想到你无能成这样,连一个女人都驾驭不了。更没想到你还如此多情,到这个地步,还想着要救她。”   李益听到她的话,只感到心如刀绞了。然而都是自己的过,他无可推卸无可辩驳。他感慨道:“不是我多情,是你太冷情啊,我只是在做我道义上应该做的事。”   他不解道:“什么时候你的心变得这么冷了呢。”   “不要跟我提什么道义。”   她再次打断:“我要是懂道义,我当初就不会要你,我就不会从她手上将你夺走,我就不会让你爱上我,你连这都不懂吗?”   “我对别人善良,”她注视着他绝望的面容,“可别人不肯对我善良,我自然只能狠心,否则我早就死了。你今天才知道我狠心吗?我以为你了解我,没想到你会问出这种话来,还问我懂不懂道义。”   李益忍着泪眼,低叹道:“我已经快要认不出你了。”   冯凭道:“我也已经认不出你了。”   她问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心软,因为她是你的女人吗?也对,你们青梅竹马,自小相识,你们是二十年的夫妻。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还是二十年呢。于情于理,于身份于道义,你都得救她是吧?”   她背过身去,眼泪出来了,伤心哽咽道:“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我这样为你,我舍不得让你受一点伤害,我宁愿一个人承受所有的压力。而她一心想你死,还想害死我。结果现在你来替她求情。”   李益已经不说话了,然而脸上的表情是冷漠的,好像在他和她之间铸起了一道冰墙。   他想,这确实是个错误。   他是昏了头了,受不住爱情和**的诱惑,才会陷入这样的纠缠。害了自己,害了慧娴,也害了她。如果当初没有开始,今天也不会这样争吵,也不会闹得全家不得安宁。她也不会伤心,也不会恨他。   真的是错了。   如果时间可以重来,他一定不会再爱她。   不是不想爱,是爱不起。   他累了,不想再继续了。也继续不下去了。   他只有一双手,只有两个胳膊,八尺之躯,怎么能撑得住天。他连一片乌云也抓不住。   凡人。   真的是错了。他和她,本就不该有牵绊。   本就该只像树和风,像云朵和鸟一样,日日相见,点头致意。而不是妄想拥有彼此。   拥有不了的,只会不断给彼此带来伤害。   一场空幻想。   他跪下,深深叩首,道:“一切罪责都在臣的身上,请太后惩罚我,赦免无干的人吧。”   而冯凭是深深地震怒了。   你愿意替她去死,你想过我的心情吗?她从来没有感到过这样痛恨,这样愤怒。   “你要替罪,你要我赦免她?你有什么资格?”   她指着他怒道:“我要治罪,连你都有罪!你自身难保,有什么资格替她担罪?凭你是个情夫宠臣,在床上取悦我吗?你以为,你以为她会看得上你替她求情?你以为她看得上你跪在我的裙下声泪俱下,苦苦哀求,替她苟全来的性命?你快算了吧!她根本就不稀罕你在我面前说这些。她要是看到你这样怕是会想吐的!”   她目光带恨瞪他:“收起你这幅多情重义的嘴脸,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它很恶心?再多看一眼,我也会想吐的。”   “你要真是个好丈夫,你就该管好自己的女人,好好满足她,别让她寂寞了没男人满足,跑到我跟前来泄火。否则你就冷漠到底,别这个时候了,在我面前又替她求情,让我看不起你。”   李益道:“臣确实无能,请太后治臣的罪。只恳求太后赦免我的夫人,赦免李家不相干的无辜。臣愿一死,绝无怨言。”   冯凭冲到他面前,气的狠狠打了他一掌:“你混蛋!你为她去死,你为我做过什么?”   李益道:“臣只怕不能够了。”   冯凭恨恨地瞪着他:“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我放了她,你我从此恩断义绝,或者她死,我原谅你,以后只有你和我。你只能选一样。”   他心想,算了吧,爱不起了。算了算了,早就该醒了。他潸然泪下道:“你放了她吧。”   冯凭一字一句道:“你这个懦夫。”   她冷声道:“给我滚出去,永远不要再来见我。”   李益再拜两拜,当真便起身退出去了。   她感到那心中的怒火,再也无法克制。她唤来杨信,命他去狱中,赐死宋慧娴。   放过她?她心想,我怎么会放过她呢?先前我留着她是为了你,那是因为我爱你,才容她活着。可既然你不选择我,那我也不必顾念你的心情了。她有一种开天辟地的决绝,既然已经恩断义绝了,那就撕破脸吧。她想到他兴许会绝望痛哭的样子,心中冷笑:这怪你自己,我对你有情谊,可你不懂,自己选择了放弃。   不过半个时辰的工夫,杨信已经回来了,告诉她,尸体已经去通知李家领回去了。   冯凭觉得这样还不够。   半夜,她紧接着又下了一道旨。   李益已经辞官了,然而李羡人还在朝中,她下旨将其治罪。罢免了李羡的官职,剥夺其世袭的爵位,田产,将李氏一门逐出京城。圣旨当夜写好,当夜发了出去,宦官即刻就去了李家,宣读圣旨。   李益回到家中,先是见到了慧娴的尸体,家里满院嚎啕,已经是哭的不行了。而他已经失去了情绪,只是疲惫不堪。   低着眼睛落了两滴泪,他忍着悲痛道:“准备丧事吧。”   然后他将自己关进了房中,黑暗中默坐,长久地不发一言。后来李羡来找他,敲门,他也没有应。   后半夜,宫中传旨的人来了。   杨信看着哀鸿遍野的李府,又看这李家兄弟,宣读了圣旨。李家兄弟听他念完,恭敬地领旨谢恩,脸上没有半点恐惧或不顺,好像这圣旨是天赐的恩德一般。   他叹气,说了一句:“李大人,这可是太后给你们格外的恩典。她可是一片苦心啊。”   李羡连忙道:“谢太后圣恩。”   李益则是没说话,只是跟着深深叩首。   回宫的路上,秋风萧瑟。杨信身上衣服薄,也感觉到凉了。他可不是什么笨蛋,他晓得太后今夜此举,意味着什么。   他不晓得太后和李益的争吵。然而以他的政治敏感,他知道,她怕是要支撑不住了,所以才会贬斥自己人。她不先动手,一旦局势崩溃,别人就会动手了。    第71章 降生   李氏陷入了阵痛当中。   冷汗一阵一阵地出, 好像是有把刀在肚子里撕割。她身体疼, 心里又慌得很。   接生的宫妇在一旁安抚她:“娘娘没事儿的,娘娘不要怕,一会儿就过去了。”   李氏道:“皇上呢?皇上在哪?”   接生妇都是太后那边派来的,她感觉很不安心, 可又没有办法。她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拓拔泓身上。皇上是会保护她的。   “产房里有晦气,皇上不能来,皇上在替娘娘祈福呢。”   她疼的想哭,宫妇不让她哭,说是要留着力气分娩,要忍忍。她想喊, 也不让她喊, 她感觉自己疼的快死了。   她趁接生妇出去的空,嘱咐她身边亲近的宫女阿德:“待会我不行了,你可一定要把孩子给我看好,不能让别人抱走了。”   那阿德比她大十来岁,平时倒是能担当的。阿德满口地答应了, 但她左思右想,还是感觉不放心。要是别人真要带走孩子, 阿德能有什么办法呢?   她跟阿德说:“要不你去请皇上过来吧,一定要让他来。”   阿德应了, 忙去求见拓拔泓,去了一问,说皇上不在太华殿, 去太后那里了。阿德不敢去太后那里找人,只得又回去了,跟李氏说:“娘娘,皇上在太后那里呢。男人进不得产房,娘娘还是安心吧,奴婢会照顾好娘娘的孩子的。”   李氏叹了口气。皇上明明和太后不和,怎么还老爱到她那去呢,这个时候到太后那去。   然而她实在是疼的要虚脱了,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这样了。   阵痛从早上一直持续到下午,那边拓拔泓在太后宫中,同太后一起焦急等待着。那是腊月里,殿外飘着大雪,殿中生着火盆,拓拔泓奏折也不批了,只等着孩子出生。冯凭坐立不安,一会站起来,一会在殿中走动。她担忧,不确定李氏生的会不会是男孩,要是生了个女孩,那就烦恼了。   她的情绪也感染了拓拔泓,弄的拓拔泓也有点紧张。目光一直跟着她走来走去。   天黑了。   晚饭送上来,她也无心吃。拓拔泓劝她,勉强用了点羹。那边宫女过来传信说,孩子有点难产,这把冯凭和拓拔泓的心都提起来了。后来实在太晚,不知等到何时,冯凭劝拓拔泓:“皇上不如先回去休息吧,要是生了,我会让人告诉皇上的。”   拓拔泓又不肯,要等。   大约在子时刚过一刻,宫殿中传出的婴儿的哭声。接生妇小心翼翼将婴儿的脐带剪断,身上的血水擦干,李氏脸色惨白,精疲力尽地抬起头:“快给我看看它。”   接生妇欢天喜地道:“恭喜娘娘生了个男孩。”   李氏又哭又笑,看了眼婴儿,满足欣慰,疲惫已极地睡了过去。接生妇看她闭了眼睛,连忙用布将婴儿包好,又裹上羊皮的小毯子,连夜运到太后崇政殿去。   那阿德欲阻拦,一看这架势,根本就阻拦不了。皇上在太后那呢,太后要把孩子抱去,皇上肯定也是同意的,李氏不愿意,可又能怎么办?她答应李氏答应的好,然而事到临头,手都没敢伸出去,就任着接生妇抱着孩子走了。   冯凭见到婴儿,欢喜不已。当即从接生妇手中抱过来。   “恭喜太后,恭喜皇上,生的是个男孩。”   接生妇说。   冯凭面带笑意,招呼拓拔泓:“皇上快来看,是个小皇子呢。”   刚生下的婴儿小小的,皮肤红皱皱的,也没几根头发,但是不丑,就看着眼睛就特别大。拓拔泓见到自己的第一个儿子,表情也有种异样的欢喜:“让我看看。”   他掀开襁褓一角,看到婴儿的小雀儿,就跟蚕豆那么大一点,他登时大吃了一惊:“怎么这么小?”   冯凭见他有点幼稚,讪笑道:“他还小呢,刚生下来。”   拓拔泓松了一口气,他差点以为它发育不全呢。   接生妇笑说:“小皇子很健康,哭的声音很响亮,分量也足,一定能平安长大的。”   拓拔泓笑说:“哦。”   乳娘上前来,说:“奴婢先抱他去喂奶吧。”   冯凭将婴儿交给乳娘:“去吧。”   拓拔宏出生了。   长子的出生,是魏宫的大事。正如先前每一位降生的皇长子一样,拓拔宣布罢朝三日,同时降旨,大赦天下,并请礼部官员至宗庙告祭祖宗,还为他占卜,求得了一个好名字,叫宏。宏字跟拓拔泓名字里的泓谐音,这好像是上天的旨意,他本就是皇长子,天生就该是皇位的继承人。   拓拔宏被留在太后宫中。原本为皇子准备的宫室,只是空置着,倒是乳母都搬过来了。罢朝这三日,拓拔泓倒去看了一次李氏,陪她说了会话,然而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崇政殿里,兴致勃勃地疼爱着他的小婴儿,享受着初为人父的喜悦。   的确初为人父,虽然先前已经有了个女儿,但女儿的感觉,毕竟是儿子没法比的。   三日之后,皇太后当朝宣布,撤帘罢令,不再过问朝事。拓拔泓正式亲政了。   这几个月来,因为李益的事,她承受的压力很大,而拓拔泓也一直虎视眈眈地想夺。权。早晚会有这一天的,与其到最后撑不住,被人赶下去,还不如主动宣布罢令,至少还能保存实力,保留脸面。正好借着拓拔宏出生,她将权力和平移交给拓拔泓,就此平息天下人沸沸扬扬的议论。   配合着皇长子的出生,各地屡现祥瑞,有百姓说,皇长子出生当日,看到有五彩云朵飘散在宫殿上方。又有说某地发现一野兽,长的麇身牛尾,圆顶一角,状似麒麟。反正不管什么祥瑞,总之是指向刚出生的拓拔宏。朝中有人上书建议皇上立太子了。   拓拔泓也认为皇长子当为太子,不过这件事不急,他想再等等。   一切看起来都是蒸蒸日上,太后的寝宫中,响彻着婴儿的哭声。乳娘和宫女忙忙碌碌。拓拔泓亲政事忙,一面要处理朝事,稍得空闲就也到太后那边去走动。唯独李氏,生下孩子后,她的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只有几个宫女陪伴着她。然而她终日发脾气动怒,一会骂阿德,一会要见拓拔泓,一会又大骂太后。   她的骂声传到太后耳中,太后也不搭理她,当没听到,随她骂去。这日当着拓拔泓的面,冯凭让人将她骂的话学了一通,贱人鼠辈之语,污秽的不堪入耳。拓拔泓听的大是不自在,却也没法说什么。他晓得李氏为何恨冯凭。   拓拔泓其实对李氏还是有情的,时常去看她,安慰她,说什么:“你跟她斗气有什么意思呢,伤了身体。”   或者说:“不要太多心了,你的病一定会好的,朕不会不管你的。”   李氏在病中,听到他的话,还是有些感动。生病的人了,她无依无靠,只能抓住这根稻草。一直到最后,她病的形容枯槁,不成人样,几乎要与世长辞了,拓拔泓还在安慰她:“没事的,会好的……”   她临终之前,忽然感到一种彻身彻骨的凉意。   她一直觉得拓拔泓是爱她的。   他嘴里说出来的话也很动听,他安抚她也很耐心,像是充满了爱意。然而她一细想,他什么也没为她做。他把她的孩子交给了太后,他对她遭受的丧子之痛和病痛之苦所给出的反应,竟然只是安慰,然后便转身去太后宫中说说笑笑了。   她病骨支离握着他手:“皇上,是她害我,她要杀了我,皇上,你得为我报仇啊。”   拓拔泓心里百般不是滋味:“你不要这样担惊受怕,朕不会让她杀了你的。”   李氏很绝望了。   拓拔泓其实是爱李氏的。   然而,他对她的爱,太肤浅了。他体贴她的心不够细腻,他观察她的眼睛不够明亮。他细腻的心,他明亮的眼睛全用来观察另一个人了。李氏的重病确实让他很心疼,看到她憔悴的样子,他就心酸酸的,感觉很难受,很抱歉。然而他最近太高兴了,他一去崇政殿,抱着自己的小婴儿,捏捏他的胳膊腿,那满心的欢喜一升上来,就把李氏的痛苦给忘到了后脑勺。冯凭对这小婴儿寸步不离,她现在什么事都不做,每天只是关心宏儿的吃喝拉撒。拓拔泓看她抱着宏儿,笑的满心欢喜的样子,心里便涌起一种发自肺腑的快乐。他喜欢看她的笑脸,太珍贵了。   他舍不得将宏从她身边带走。   冯凭因为有了泓,对他的态度也好了很多,拓拔泓感觉两人的关系很不一样了。   他从她怀中接过宏儿,襁褓犹带着她衣上的芬芳。他坐在她身边,鼻端嗅着她发间淡淡的香气。他的心被闹的痒痒的,一有空闲,就想往她那去。   他是宏儿的父亲,而她像宏儿的母亲,他们正像一对恩爱夫妻。   他被这种日子迷住了。   他对李氏太粗心了,他知道,因为他最近的心思根本就不在李氏身上。刚刚亲政,突然到手的权力……似是而非的爱情感觉……   太多的东西吸引他了。    第72章 移权   直到李氏咽了气, 拓拔泓才醒悟过来。他抱着尸体痛哭了一场, 哭的非常伤心。   那天晚上,他悲痛地没有再去太后宫中。   他坐在太华殿中,也没更衣,也不进食。他垂头丧气, 回想起李氏自入宫来,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她是很爱他的,总是温言软语,在他不高兴的时候哄他高兴,什么都由着他顺着他。她还年轻, 才十几岁, 就这样死了。   她那样求他,求他留住孩子,求他救她,他没放在心上,只因为对别的女人神魂颠倒。而且还是那个害死她的女人。   他不是个好丈夫。   她信任他, 他却辜负了她。   他对不起她。   拓拔泓从来没有这么自责过。   李氏跟别人是不一样的。他们不但是夫妻,而且是家人。他们有着血缘的亲近, 从一见面,就那样喜欢信任。他曾答应会一直爱她, 她说会一直陪伴着他,要过一辈子的。然而他辜负了她的真心。   他心想:我这是怎么了?   爱自己的人,被自己害死了。而他整天盯着一个根本不值得爱的人, 他得到了什么呢?   他感觉自己很可恨。   不但可恨,而且下贱,他突然看不起自己。他感到极度的自厌。   拓拔泓悲痛了三天,不肯上朝,也不吃东西。一直到李氏的丧事完毕,他还沉浸在这种极度的痛苦当中,时不时精神恍惚。李氏死了,这世上最亲近最爱他的人没有了,他感觉非常孤独。他白天想她,夜里梦到她。他常常独自一人时,就想落泪,好像自己被世界抛弃了。   太后派人来问候他,送来了一些小厨房做的食物和点心,拓拔泓对她感到了厌恶,他不想听到她的名字,也不想看到她。他让人将那些食物全倒进了马槽。   只有李坤的存在能让他感觉到一点安慰。   李坤知道他伤心,夜夜在床畔陪伴他,说些安慰的话,人死不能复生。拓拔泓闭着眼睛听,听了半夜,叹道:“别再说那些啦,你上床来陪陪我。”   李坤闻言有些脸红。   他知道他说的“陪”是什么意思,但仍然是答应了一声:“哎……”便脱了靴子上床了。   拓拔泓搂住他,翻身压过来,嘴唇吻上他。   李坤并不喜欢男人,他喜欢的是女人。但拓拔泓不一样。他是皇帝,皇帝是不在乎男女的。而且他年轻漂亮。他眉目浓秀,生的唇红齿白,皮肤光滑白嫩,李坤觉得他比任何女人都好看,所以十分乐意和他亲热。至于拓拔泓,李坤猜着,他跟自己也差不多,拓拔泓也喜欢女人,不过有的男人漂亮的跟女人一样,就算是同性也会心动的。李坤是相貌很清秀的,不比拓拔泓长的差。   李坤抱着他回吻,感觉他的嘴唇和身体比女人还要诱人许多,很光滑,但又不像女人那样软趴趴的,像一条皮光水滑的大猎豹,腰肢瘦而柔韧。他遂一边吻一边解他衣服,将他光裸的**从层层丝绸中剥了出来,爱抚不已。   拓拔泓性格霸道强势,李坤跟他一块上床,自然是占不到便宜,只有吃亏的份。一场干下来,他感觉自己像穿肉串子似的,被人穿透了,作为男人,这种感觉当真是相当滑稽的。而拓拔泓其实不是很爱干这种事,因为嫌脏。快活是快活,就是有点膈应,完事下床立刻去叫水沐浴了。   那浴桶够大,他坐在里面,还有很大空间,李坤也钻了进去,抱着他想要亲热。   拓拔泓嫌弃赶他:“你快出去,我不跟你一起洗。”   李坤偏不出去:“你这个人,我不同意,你非要干。完了你又嫌我脏。”他指着对方鼻子数落:“你屁股不脏,让我捅一棒槌看看!你敢嫌我,以后别想再碰我!”   拓拔泓笑了:“半年之内我都没兴趣碰你了。”   他是当时刺激,但事后常常感觉不适。   李坤见他在热水熏蒸中,皮肤越发通透,额头两颊呈现出桃花色,双眼的黑色更加浓郁了,笑起来非常动人,便什么也不在乎,就爱同他瞎搞。在李坤眼中,他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他是独一无二的,他是漂亮的皇帝,反正跟他怎么腻歪他都乐。   李坤缠他,非要一块洗,拓拔泓非不肯,两个人弄的水花四溅,拓拔泓生气说:“你把我的水都弄脏了!”   李坤死活不走,拓拔泓无奈,只好商量着,又换了一大桶清水,这回洗的干干净净了,两个人都钻进去。两人四肢交缠,搂在一块亲嘴儿,这回是欢欢喜喜,谁也不嫌谁了,一直亲的面红耳赤,各自都起了反应,便互相爱抚。   拓拔泓知道他很爱自己,一颗心地恋着自己,叹道:“朕感觉以前挺对不起你们的,朕以前只知道新鲜,忽略了你们。”   他这个你们,自然是包含了刚去世的李氏。   李坤安慰道:“能得皇上这话,臣便高兴啦,过去的事都过去了。”   拓拔泓抚着他肩膀,道:“朕以后会好好对你,真心爱你,宠你,不会再让你受委屈的。你想做什么?朕给你封个官吧?”   李坤高兴道:“皇上要给我封个什么官?”   拓拔泓说:“给你封个右武卫将军怎么样?正三品,可内领十六卫的军队。”   李坤笑逐颜开:“臣谢皇上隆恩。”   拓拔泓说:“明日朕就让人拟旨,早点让你上任。”   李坤笑道:“多谢皇上。”   不久,两人穿好衣服,一同回到床上。   两人在床上继续嬉闹。   对拓拔泓来说,李坤相处起来非常舒服,都是男人,没什么话不能说,没什么是彼此不懂的。男人没女人那么多娇气,什么坏招子都往对方身上使,完全不必害臊。他越来越觉得,李坤比那些女人有意思。他心里很空落,需要亲人,需要一点爱情来填补。   这夜,李坤便留在太华殿过夜。   次日拓拔泓起床上早朝,见他还在酣睡,也不叫醒他。他站在床边,对着床上的人看了一会,感觉也不错。李坤外貌长的是好看的,面容身材都让人喜欢。而且他是自己人,对自己忠诚。   他一边点头赞同自己,一边满意地去了。   拓拔泓说给他封官,就封官,冯凭那边听到了,也没说话。拓拔泓已经亲政了,这些事情,她不便再干涉了,否则会引起矛盾。   对于拓拔宏的抚养问题,原先本说给他安排保母,但如今,太后又改变了主意。   不再给他另选保母。   她要亲自担当拓拔宏的保母,亲自抚养这个孩子。   她这安排,让拓拔泓和众人都很吃惊。因为宫中历来选保母,都是一些出身低贱的人,抚育婴儿这等辛劳,本就是仆人做的事,从没有听过要哪个娘娘亲自劳神。更何况她是皇太后,却来担任这身份低贱的下人担任的职位。   不过拓拔泓也没异议。   她是彻底的不问世事了,一心一意地,都只放在抚育照料宏儿身上。拓拔泓心里有芥蒂,也没去看过她,连带着对宏儿也不再顾问。   拓拔泓亲政,带来朝政上极大的变动。排除旧臣,扶持自己的亲信,这自然是最起码的。不过拓拔泓并不敢做的太过,一切变动,都是在和平当中进行的,并未带来血腥的杀戮。这算是最好的情况了。因为往往权力的移交,都是伴随着残忍的杀戮的,否则难以真正地实现。   这个春天,拓拔泓过的忙碌。李氏的死给他带来了很大的悲伤,不过因为朝事压身,他渐渐地遗忘了创伤。他非常勤政,一天大半的时候都放在处理奏章上,而且事无巨细,非常严谨。原本一些朝中的大事,他是审阅过后,再转呈给太后拿主意,而今全都是他自己做主,或者询问他自己的亲信大臣。他每日都要上朝,而且不单上早朝,还又增加了一次下午的朝会。春天,他独自带领朝中文武郊巡,太后也没有参与。   他渐渐能独当一面,适应起做皇帝了。   他和他的祖辈一样,格外重视军队和带兵。他本身也喜欢骑马打仗,一有空闲,就带着军队去禁苑狩猎。李坤随时跟在他左右。入夏之即,他又北巡了一趟河西,检阅军队,这次也是他一人带着文武百官,太后仍是不参与。   拓拔泓通过这几次带兵和出巡,在军中树立了威望。他通过明升暗降,或调职,或处置罢免,或问罪,等种种手段,清除太后一系的势力,将军队都换成自己信任的人,并且将朝中的大臣换成自己的人。   天气渐渐炎热,随着又一年盛夏的来临,拓拔泓已经差不多,全面将权力掌握在手了。太后的力量,而今被他差不多清除出局,只留下一些不甚重要的位置,也成功的,把一部分太后的支持者变成了自己的支持者。一旦他发号施令,便能立刻得到执行,决没有人说再去请示太后。   他能如此顺利,跟太后彻底的放权有关。   在这方面,拓拔泓认为,她还是识时务的。没有表面上罢令,实际又攥着权力不放,处处掣肘他。这让拓拔泓多少,对她放松了戒心,减轻了忌惮。   所以也就任由她抚养拓拔宏。   这在某种程度上,是一个交换。如果拓拔泓不让她抚养宏儿,她肯定不会这样甘心放手朝政。而拓拔泓若不能真正得权,也不会让她那么称心如意得到宏儿。两人互不干涉,各自都得到了想要的。    第73章 母爱泛滥   对于朝中的事, 冯凭既不想管, 也无力去关心了。她现在心思都放在了宏儿身上。   她二十四岁,才第一次做母亲。这种感觉非常奇妙。拓拔宏一出生就来到她身边,皮肤红彤彤的,肚子上的脐带都还没干, 黄黄的一坨,肠子似的粘在身上,看着怪恶心的,但是她心里有种前所未有的,惊天动地的欢喜。这个孩子是她的,就该是属于她的。她将婴儿从奶娘怀里接过来, 心里想:这是拓拔家欠她的。   拓拔家欠她一个孩子, 这是给她的弥补。   他身上,没有李氏的气味,也没有拓拔泓的气味。他一出世,就到了她的手里,就像她亲生的一样。他同他的父母毫无干连。   她亲自用热水给他洗澡。她从来没有照顾过孩子, 但内心有着做母亲的本能和天性。用手肘去给他试水,水要温暖, 但又不能太热,免得把他薄嫩的肌肤烫伤。他刚生下来还有点黄, 皮肤皱皱的,过了一个多月,黄色褪了, 就显出雪白的皮肉来,五官也日渐清晰。他长的非常白,像个雪娃娃,拥有着大大的眼睛和湿润的眼睫毛,瞳仁是纯正的黑色。   他起初只会吃奶,拉屎,饿了使劲哭,尿了也哭。渐渐大一点,会睁着眼睛到处看了。   手儿伸一伸,腿儿蹬一蹬,看了一会,困了,张开小嘴打个哈欠。闭上眼睛睡一会,醒来了继续看。   他会听人说话了。   有次冯凭和宫人说话,他在床上好像是听的有趣了,发出咯咯的声音,手舞足蹈。他只要一看到什么喜欢的东西就手舞足蹈,咯咯直笑。他还会学人说话,呀呀地叫。   他能坐起来了。   他认识她了。   他会认人,他认得冯凭,看到她就会伸手要抱,别的人他不让抱,谁抱他就哭,非要冯凭才能哄得住。晚上他要和冯凭一起睡觉,他两只软绵绵的小手伸到她怀里去,抓住她的乳。他像一条小虫似的拱来拱去,捏啊,咂啊,想吮吸母亲的乳汁。她起初很不自在,因为她并非他真正的母亲,也没有乳汁。半夜迷迷糊被婴儿闹醒,她总是不自觉地别扭,将他的手从怀里扯下来。然而他一直哭,一直闹着要,她没有办法,只好由他。他摸到乳。头,欣喜若狂,立刻咂咂地吮吸起来。她抱着他肉乎乎的小身体,起初感觉很奇怪,但渐渐也就习惯了,心头涌起一种满足感。她像个真正的母亲一样,在婴儿的吃奶声中入睡。   他会叫“妈妈”。   发一个音,发的不甚清楚,但那却是他在世界发出的最初的声音。她欣喜万分,知道他是在叫她。   她用羊脂玉雕的小鱼儿在他脸上方晃动,他咯咯笑着,伸出小手来抓鱼儿。他嫩藕似的胳膊腿儿,颜色就跟那玉雕的鱼儿一样,让人想咬一口。真是个漂亮的孩子。   她手轻轻挠他脚心,他咯咯笑,她逗他,笑亲他小肚子:“傻小子,你在笑什么呀?你什么都不懂,有什么好笑的呀?”   他笑的更欢了。   她感觉他就是她身上掉下来的。她爱他爱不够。她亲亲他的小脸蛋,他咯咯笑了,欢喜的不行。   她高兴道:“你真是会笑啊。”   她快乐地亲亲他的小手手,亲亲他的小肚肚,亲亲他的小雀儿,亲亲他的小脚丫。她亲一下,他就笑一下,咧着小嘴,笑的口水往外溢。她一边给他换衣服,忽然注意到他嘴里刚刚冒出的白色的小乳牙,可爱极了。她高兴道:“你长牙了呀?我看看你长了几颗牙。”   她捏开他小嘴,看到他下面的牙床上冒出了一颗小门牙。还有一颗也快长出来了。   “真的长牙齿了啊。”   她欢喜道:“长牙齿就可以吃饭了。”   拓拔泓想真心对李坤好一点。然而李坤这小子,却并不让他省心,私底下风流放荡。拓拔泓这人,其实是有一点嫉妒心的,为此和他生了好一场气。但李坤屡教不改,当着他听话,背着他又找相好。   拓拔泓对女人很失望了,所以想跟李坤亲近,哪晓得那男人比女人更爱发骚,而且你还没法管他。这么过了几个月,李氏的死带来的悲伤过去,拓拔泓发现,他对李坤的感情也淡了。   这个贱货。   他心想。   然而不晓得为什么,他对李坤没什么怨念。心里想的是:这贱货!朕不管了!随他去吧!他才懒得为他生气,简直不上档次。   他专心批改他的奏章了。   李坤见拓拔泓好几天没找他,这日又主动凑过来。那时拓拔泓正在北苑中习武,秋日的阳光洒落下来,出了一身的汗,李坤殷勤地给他递巾子擦汗。拓拔泓乘着透衣的清风,往回廊走去,他忽然对这个人生出了一种厌烦。   他坐在案前,饮了一口茶,抬起头看李坤,就见他一身锦蓝袍子,面如敷粉,唇如涂朱,而体态风流。然而毕竟是个男人,除了相貌,拓拔泓找不到他一点动人之处。做个玩伴尚可,动什么感情就是开玩笑了。这么个爷们,浑身上下都跟自己一样,你有的我也有,有什么可腻歪的。   他心里惊了一惊,不知道自己前阵怎么会看上这个人。   他隐约觉得这事很滑稽,怀疑自己中什么降头了。   “你这几天在做什么?”他找了句话来发问。   李坤笑道:“臣这几天都在宫里,只是皇上没召见。”   拓拔泓点了点头,发现对这个人也无话可说了。   拓拔泓心说:这人不值得爱。   一个普通人。没什么意思,也没什么心肠。   他细一想,李氏也没有哪里值得爱的。他现在回想她的容貌,没有感觉多么令人动心,也想不起自己何时深爱过她,想不起两人之间有什么令人深思和感动的过往,就是寻寻常常的。她进宫来了,嫁给他了,她怀孕了,生了个孩子,然后她死了。她没有另他神魂颠倒的**,也没有让他念念不忘的灵魂。   可是当时,为何会觉得自己深爱她呢?   他想不明白。   人在痛苦的时候,会将自己微小的情绪无限放大。被蚂蚁咬一口,会感觉像是被狮子咬了。而且痛苦会使人不断地强化这种意识,不断地挖掘一些平时会忽略的细节和感受。他现在回想起当时为之悲痛的恋爱细节,其实没什么特别感觉。   可既然他不是很爱李氏,那他当时的悲痛又是怎么回事呢?   他感觉很迷茫。   这天下午,他忙完事务,突然想起她,特别想去她那里走走。那种**特别强烈,他忽然间,很想看看她。   他悄悄去了。   太后已经不住崇政殿了。   这边靠近前殿,原本是方便大臣们觐见的,而如今她既然不再理政,住这里也没必要。这崇政殿本就是皇后的宫殿。决意要亲自抚养宏儿之后,她便搬去了永寿宫。   永寿宫一直是太后的居所,位置在皇宫的东北角,地方有点偏。好处是清净,宫殿低矮,宫墙低,屋宇较窄,没有什么人进出,不过园子倒很大。拓拔泓走进去,感觉房檐一低,视野一下子狭窄了,便很不适应。小道旁的空地里种了芫荽和萝卜,一边种了大片的萱草花,这季节正开花,金黄的一大片。一小宫女正提着篮子,翘着指头在地边摘花。   拓拔泓问道:“你在做什么?”   那小宫女慢一抬头,拓拔泓才认出来,她是冯珂呢。拓拔泓看她穿着粉色衣裙,跟宫女有点像,误把她当成宫女了。   冯珂见他高兴,甜甜一笑,走上来给他请安:“皇上,我在摘花呢,摘回去煮甜汤。”   她有些惊喜:“皇上你怎么来了?”   拓拔泓说:“你姑母呢?”   冯珂说:“姑母在陪宏儿呢。”   拓拔泓四处望过去,见太后寝宫的屋顶还是那种老旧的黑瓦,上面长满了青苔。   他一时感觉像到了乡下。   这宫殿是原来惠太后时修建的,当时也是耗费了不少钱财。平城宫刚刚营建时,条件还很简陋,那时拓跋氏初至平城,政权初创,要找一批善于建造的工匠都难找,各种材料也很稀缺。许多宫墙都是夯土墙,又拆了洛阳,邺城等地的旧宫室上的木材,石料和瓦片,用来建造平城宫。当时除了主殿永安殿和皇帝寝宫太华殿还像样一点,是全木结构,其它的宫殿几乎都是夯土的。惠太后建宫殿也用了当时最好的木料和工匠,不过惠太后是保母出身,不敢太张扬,因此将宫殿修建的低矮,倒留了大片园子种菜。多年过去,其它宫殿都重建翻新过,永寿宫建造的质量好,倒一直不曾翻修。房子倒是好的,就是看着有些旧。   两个宫女侍立在门外,拓拔泓掀开门帘进去,就见光线有点昏暗,空气一下子凉嗖嗖的了,殿中非常寂静。过了一会,他眼睛适应了房中的亮度,发现这屋子陈设倒是非常的精致。桌案,梳妆台,镜子,地上放着熏笼,上面熏着女人的丝巾和几件婴儿的衣物,小熏球上熏着手帕。香气非常浓郁,但是并不刺鼻,十分清淡舒缓。里面是金丝楠木的大床,床顶挂着粉纱绣帐,四角悬着香囊和熏香的錾金镂花银球,床上铺着锦褥,缎枕,雪白的象牙席子。床边缘还铺着锦垫,供人坐处。   一个女人的身影,正歪在床上,正是冯凭。她穿着白色的素丝长裙,质如春雪的薄纱衣,乌发半挽,双腿蜷在席上,手里持着把缂丝团扇。婴儿正在她身旁酣睡,她一只手枕在头下,一只手在摇扇子。人已经困的眼睛闭上了,头一点一点的,手却还在一下一下摇着。   拓拔泓走到床边去。   刚坐下,她就醒来了。   睁开眼睛回过头,她看了他一眼,睡眼惺忪,惊讶道:“皇上什么时候来的?”   拓拔泓低声道:“刚来。”   他不知怎么,一颗心,突然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拓拔泓发现她肌肤丰腴了一些。去年这个时候,她是瘦得很,容色也有些憔悴,而今脸色看着非常通透,像剥了壳的荔枝,手腕圆而有肉。整个人又窈窕又饱满。看来李益的离去没有给她带来太大的伤痛,她应该已经忘了这个人了。   拓拔泓有半年没见她了,此事便不知道说什么。   冯凭对他,倒相当客气,唤人给他奉茶。拓拔泓接了茶饮,问道:“宏儿怎么样?”   冯凭道:“挺好的。”   她气色很好,只是神情好像永远是愁眉不展的:“就是最近天热,一到中午他就老是哭,饭也不肯吃。”    第74章 似近非近   她谈起宏儿来, 话很多。   宏儿很乖, 不爱哭,喜欢笑。宏儿身体好,没怎么生过病,很能吃。宏儿会爬了, 他已经长出了门牙。她零零碎碎说了许多,拓拔泓含笑听着,有种云里雾里似的高兴。   冯凭这边让人把洗澡水兑好,用手试了试温度,那边床上,宏儿醒了。   他醒来了, 也不哭, 张嘴打了个哈欠,蹬着小胖腿,伸了个懒腰。像个大人似的,他眼睛朝拓拔泓望过来,见是不认识的人, 也没反应,又向冯凭看过去。   冯凭走过去抱起他, 说:“乖乖,宏儿要洗澡了。”   冯凭把他身上的肚兜解开, 给他抱到盆里去。用柔软的细布捞水,给他擦洗。宏儿像看到什么好玩的似的,两只手追逐着她的手, 目光专注,想要她手中的布巾。   冯凭笑道:“你要这个干什么呀?”   宏儿伸着小手要要。他那小胖胳膊儿,力气来挺大的,抓住了就不放。冯凭将**的布巾给他,又换了另一块擦洗。结果他又不要手上的了,又要从她手里抢。   “这个小无赖,看人家做什么你都要要。”   她非常快乐地笑。   拓拔泓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看着,看的滋滋有味。他以前一直以为婴儿就是一块肉,从来不知道它是个人,原来还这样有趣。   他好奇走过去,弯下腰,取了自己身上的玉佩,悬在半空中晃,逗他:“要这个吗?”   宏儿果然双手来捧。   冯凭笑说:“他喜欢会动的东西,颜色鲜艳,还有发光发亮的。”   拓拔泓说:“真有意思。”   冯凭说:“小孩子都是这样的。”   “朕小的时候也是这样吗?”拓拔泓扭头看她,笑道:“朕小的时候是不是也像他一样?”   冯凭莞尔:“模样是挺像的。”   拓拔泓真诚地笑问她:“他可爱还是朕小的时候可爱?”   “皇上小的时候……”她笑微微停顿了一会。其实她忘了拓拔泓小时候什么样了,因为见的不多,一直是常太后在抚养他。   “皇上很爱哭。”   她终于想起了一点回忆。   拓拔泓吃惊道:“真的吗?”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心肠很硬的人,应该不爱哭的。   “特别爱哭。”   拓拔泓听说自己小时候爱哭,还怪自豪的:“你小时候爱哭吗?”   冯凭笑道:“这就不知道了。”   澡洗好,冯凭把泓儿抱起来,擦干水,穿上衣服:“他下午要玩一会,等太阳落了,外面不晒了,抱他出去走走散散步。他可喜欢出去散步了。”   下午,宏儿吃了一小碗粥糊糊,拓拔泓感觉他吃的那玩意好香,都看的饿了。   完了他又拉了一泡屎。   拉屎就有点恶心了,拓拔泓不爱看婴儿拉屎,冯凭让人把他抱去,拉完了再抱回来。   他坐在床上,玩摴蒲,玩布偶,玩了一下午,冯凭在一旁,给他剥葡萄喂他吃。   “这他能吃吗?”拓拔泓担忧道。   “他不吃,”冯凭说:“他不咽的,只是吮一吮,尝那个甜水儿。葡萄,橘子什么的,还有哈密瓜,他都爱,只是吮一吮。”   冯凭将一颗剥了皮的葡萄喂到他嘴里,哄说:“这个不能吃哦,吮一会就吐出来。”   拓拔泓说:“他听的懂吗?”   冯凭笑说:“他晓得的。你别看他人小,不会说话,大人说什么他都懂。”   拓拔泓果然就看着他,含着葡萄一会,冯凭把手伸到他嘴边去,他就张嘴把一块完好无损的葡萄肉吐了出来。   拓拔泓看的兴致勃勃,到太阳落山了,冯凭给宏儿换衣服,准备要出去散步了。拓拔泓才想起他那边殿中还有事要处理,只好匆匆离去了。   他一直忙到晚上,散了朝,又处理了一会奏章。用了简单的晚饭,已经是亥时了。   他想起白天冯凭给宏儿洗澡,便又忍不住想去看他们。只是时间太晚,永寿宫又离得远,估摸着他们八成是已经睡了,只好作罢。他知道太后而今睡的非常早,因为宏儿要早睡。   他一个人在寝宫,也睡不着。想及此,他遂干脆坐在案前,将准备留到明日的奏章也批完了,以便于明天抽出时间去看她。   次日,他跟平常一样上朝。   下了朝,他迫不及待想过去。但又怀疑自己这样太急切,好像显得别有用心,不够稳重。所以他强行按耐了,处理了半天事务,又去北苑习了一个时辰武。   习武回来,他洗了个澡,又用了午饭。此时已经过了半天,他寻思着可以去了。   然而一算时间,他估摸她们这会可能在午睡,去了会吵醒他们。所以他决定再等一个时辰。   算准了一个时辰后,他连忙起步往永寿宫去了。果然,宏儿刚醒,冯凭正给他解了小肚兜,要抱他洗澡呢。   冯凭每天的生活都一样,时间非常规律,没有什么变化。洗完澡,仍是陪泓儿玩,今天给他吃的是橘子。拓拔泓酸的牙都要倒了,这小家伙,吮的一点不含糊。   冯凭说:“他就喜欢酸一点的橘子。”   拓拔泓昨夜没休息,此时便感觉非常困,两个眼皮直打架。他本来就是年轻人,熬不得夜。冯凭看他坐在那,很久没说话了,两眼发直,已经有点痴呆的样子,她问道:“皇上昨夜是没有休息吗?”   拓拔泓清醒了一瞬,撒谎道:“休息了,只是没睡好。”   “朝廷的事情多。”她劝慰道:“而今皇上一个人操持,应当注意身体,别一忙事忘了休息。奏疏可以多放几天,没必要当天就批复的。就算是要紧的的奏章,三天给他批复也尽够了,不甚要紧的半个月给他批复。皇上精力有限,别太伤神了。”   拓拔泓办事急,重要的奏章,他都是当天或次日发还,其余的也通常不超过三五日。他自己这样,也要求衙门里办事也如此效率,最讨厌拖延。   “朕知道。”   拓拔泓知道自己总是到她那里去是没安好心,但他管不住自己,总是忍不住想见到她。   无奈他非常忙。   他平常要上早朝,晚朝,时常还要接见大臣,还要读书,还要习武,根本闲不下来。他只得挤时间。   冯凭倒像是不在意的,他来也可不来也可。他来了,她也温言软语,同他说说笑笑,拓拔泓感觉她两个人的关系好了一些。大概是宏儿的关系,她没有那么冷淡自己了。   拓拔泓坐在席上,看她给宏儿剪指甲。几个小指头剪了半天没完。   今天天气闷热,午后过了没多久就开始下雨。晚上也没法出去散步了。拓拔泓看了一会剪指甲,感觉困得很,实在支撑不住,就倒过去,靠在席子上睡着了。   冯凭听他久久没出声,偶然间回过头去,就看他半边身子躺在床上。两条长腿还垂在床底下,一直胳膊横出,头歪着,鼻子里发出细细的鼾声。   他的外貌身形,看起来跟他父亲当年毫无二致。   冯凭看着他,感觉这人很熟悉,又很陌生。熟悉的是那脸,那相貌,陌生的是内里的灵魂。   她走上前,将他脚上靴子脱了,把他腿放到床上,头摆正。下雨,天气有点凉,她取了薄被来给他盖上。   拓拔泓睡了个舒服的觉,梦中一直嗅到淡淡的香气,听到淅淅沥沥的下雨声,偶尔能听到她说话的声音,还有宏儿打嗝。   后来,他又做了一阵春。梦。他在缠缠绵绵的雨声中同人缠缠绵绵。梦断断续续的,然而感受非常真切,他无比愉悦。   他在一阵剧烈的战栗当中醒来,快感贯穿了全身。他吓的睁开眼,却见她坐在不远处的案前,抱着宏儿喂饭。殿中已经生起了蜡烛,天已经黑了。   裤子里一片湿凉凉的。   脏东西弄的到处都是,他感觉非常尴尬,想下床,又不敢,怕被人看了出来。正在踟蹰间,冯凭朝他看过来。拓拔泓脸一热,抿着嘴,低了头去。她却站起身来,将宏儿交给奶娘,朝他走了过来。   “皇上醒了?多躺一会,留着一会用晚膳吧。我刚已经吩咐下去了。”   她看他脸色不对,关切道:“皇上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   她伸手去探摸他的额头。   她那手太软,拓拔泓吓的一抖,半边身体都酥了一下。   拓拔泓不敢掀被子,他僵硬地半坐着,一条腿抬起,面红耳赤,有些无助地看着她:“我刚做了梦,裤子里弄脏了。”   冯凭有些没懂:“怎么了?”   过了一会,她才突然明白过来,忙道:“那快换下来吧。”   冯凭宫中有他以前的衣服,忙让人去取了来。拓拔泓让到屏风后去,冯凭唤来宫女,伺候他更衣。拓拔泓兴许是很久没发有泄了,流了很多,被子也沾了。遂将衣裤和薄被全都换过。   完了一起用晚饭。拓拔泓全程安静地用餐,不说话,饭桌上空气静止。   拓拔泓起初是下午过来,后来因为下午常常有事,于是时间改到傍晚,来了一起用晚饭,说会儿话。事情总是做不完,渐渐的,他来永寿宫的时间变成晚上。    第75章 心与心   拓拔泓来的多了, 便时常看见她哄宏儿睡觉。她衣襟解开, 婴儿钻在她怀里,埋着头,两手捧着乳吮吸,咕噜噜的像只小猪。她一边哼着, 拍着,一边在床边来回走动:“睡觉了……宏儿睡觉了……”    拓拔泓乍看到这画面,莫名有点难受。    他也说不出怎么个难受法。好像是看到她喂婴儿,想到她其实并不是个真正的母亲,也并没有奶水的,便感觉她有点可怜。    而且照顾孩子, 这样的事情本就是身份低贱的乳娘保母做的, 她堂堂一个皇太后,竟然做这种事情。跟下人无异了。   拓拔泓想起以前听人说的故事,有一只老虎,它的幼崽死了,有人将小羊羔放到它身边去。老虎是吃羊的, 但是因为思念自己的幼崽,所以它会抚养小羊羔, 给羊羔喂奶。拓拔泓不知道这种故事是不是真的,不过此时, 他感觉她很像故事中的老虎。   冯凭很避讳他,看到他出现,便下意识地抱着宏儿转过身去, 同时拉了拉衣襟,将自己胸口暗暗遮掩一番。她要脸,知道自己这个模样,很滑稽,不好看。   这个时候,拓拔泓便背着手,低了头去,假装看脚下,磨蹭一会,估摸她整理好了,才抬起头来,装作什么都没看到的样子和她说话。说话的时候他心静如水,他已经不是那个刚刚长大,冲动而幼稚,见到女人就要发情的男孩子了。   他思考这两年来,两人的关系,承认自己当初,确实是有过错。他只恨她不爱他,见她跟别人亲近就嫉妒,但实际上他什么也没有替她做过,只是在不断地冲她发脾气,冲她索取。两人的第一次,是他单方面的占有,那之后,她一直不快乐。第二次,也是他单方面的要求,她还是不快乐。但那时他还太小太吝啬,他只晓得自己得不到,自己不高兴。   包括她生病的时候,他也不曾关心过,只是在恨她为何不爱自己。   这样想,她不爱他似乎也是理所应当。   李益确实对她好。   他厌恶李益,可是他不能否认李益对她比自己对她要好得多。   然而要他道歉,他却也是说不出来的。拓拔泓并不后悔同她发生关系,若是不那样,两人永远跨不过那个坎。他后悔的是那之后的事,没有挽留住她的心。   拓拔泓每天晚上来,都看到她在哄宏儿睡觉。宏儿困了要哭,每天晚上都要抱来抱去哄很久,拓拔泓看了,感觉她很累,建议道:“还是抱去给奶娘,让奶娘哄他睡吧。你天天这样哄,白天要看他,晚上又要被他吵醒,身体都熬坏了。”   冯凭面带倦色,边拍宏儿边说:“我带他带惯了,他不要奶娘哄。”   她叹说:“没办法,等他再大一两岁就好了。”   拓拔泓说:“奶娘抱去带几天,他哭几天就适应了。”   然而冯凭还是拒绝:“没事,他一会就睡了,晚上不会太闹的。”   其实她心底里,不想让任何人抱宏儿,不愿意宏儿跟除她以外的任何女人亲近。   拓拔泓来到永寿宫,感觉充满了生机和熟悉的气息,回到自己宫中,便感觉分外冷清,一刻也待不住。他一闲下来,就会想:她在做什么?是不是又在给宏儿洗澡了?   他知道自己是出问题了。   这样是不行的。他一天十二个时辰里,有一半时间是在想她。夜里睡不着觉,想着她。白天批阅奏章,或是习武射箭,脑子也全是她的影子。不管他怎么努力,也无法摆脱。他恨这样,他不想这样,可他无能为力。他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残酷的泥沼,他无法斩断,那一点念头日日纠缠着他。心中的火苗死灰复燃。   这日,拓拔泓在批阅奏章,忽然太后那边来人说宏儿生病了。拓拔泓一听到消息,立马放下手中的事,疾步往永寿宫去。   一进大殿,就见冯凭满脸愁容,坐在床边,怀里抱着宏儿。那半岁多不到一岁的孩子,生病了也不会说话,就是躺在那,满脸绯红,哇哇大哭,哭的浑身又红又热。冯凭神色憔悴,像是已经被折磨的不行了。拓拔泓知道,她不是到非不得已的时候,不会特意让人来打扰自己的,拓拔泓急走上去问道:“这是怎么了?请御医看过了吗?”   冯凭脸色苍白道:“已经看过了,上午还服了药,可是没有一点好转,晚上连药也不肯吃了,扯着嗓子一直哭。”   拓拔泓说:“那再去找御医!”   冯凭语带焦虑道:“能不找吗?刚刚已经来过了,正在偏殿商量怎么施治。”   拓拔泓担忧的一夜没休息,陪她照顾宏儿,又是同御医询问病情,商议治疗,又是给他喂药。孩子也受罪,吃药一直吐,还被逼着往嘴里灌,他拼死抵抗,不肯吃,哭的撕心裂肺,嗓子都要哭哑了。宏儿哭,她在一边看见了,也跟着哭,手捂着嘴,头低下去,哭的止呜呜咽咽不住,眼泪直流,拓拔泓在一旁看见了,伸出手搂住她,口中不住地安慰:“没事的,没事的,别怕。”   宏儿哭累了,哭的没气了,殿中才安静下来,然而也绝望的可怕。她一直垂泪悲伤,拓拔泓从来没发现她是这样脆弱。   “他从来没生过病。”   她哽咽道:“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可能是昨天晚上吓着了。昨天抱他出去散步,碰到一只乌鸦树上叫,回来他就一直哭。”   拓拔泓抚着她肩膀说:“你别自责了,这不是你的错。”   冯凭道:“他才那么小,哪里难受哪里不舒服也不会说。”   拓拔泓安慰道:“没事的,宏儿不会有事的。”   她还是哭。   拓拔泓能感觉到,她并非只是因为泓儿生病的事悲痛。有许许多多事,这一年来,让人痛苦了,只是找不到发泄的由头,一直憋在心里,此时借着这个机会,抒发了出来,所以才会情绪激动控制不住。拓拔泓能理解,因为他也时常感到内心压抑,却找不到原因,也找不到发泄的由头。   唯孤独者能理解孤独者,拓拔泓感觉他们其实是同病相怜的。   如果历经了怀疑和怨恨,还能够彼此安慰,互相拥抱,他想,那也是幸运的事,至少重要的人还在身边,还未消失。   过去的事,不管是她,还是他,两人其实都是一身烂账。洗不清,追究也没有意义,只能这样,彼此带着一身污垢相拥。纵然面目模糊,然而体温和气息却温暖真实,谁也不能嫌谁脏。拓拔泓坚定着信念将她抱紧,心里有话,却万般难言了,只盼她的心中和自己是一样的。   她落泪道:“要是宏儿没有了,我该怎么办啊。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我也活不下去了。”   拓拔泓道:“他不会有事的,肯定会好的。”   她低着头抹泪。   拓拔泓道:“你放心吧,宏儿不会有事。要是宏儿没有了,我一定再给你一个。”   她啜泣着没出声,十分伤心。   拓拔泓抚摸着她满脸的泪水,认真而诚挚地:“我说的是真话,我发誓,要是宏儿这回病好,我就给他立太子,还让他留在你身边。要是宏儿没有了,我们就再生一个孩子,还像现在这样抚养他。”   他一只手握住她湿润的手,另一只手抚摸她胳膊安抚,低了眼,看着她脸说:“反正,咱们不会没孩子的。”   拓拔泓的诚挚的许愿,或许当真打动了她的心,又或许是没了李益后,无可奈何的将就呢?反正,这一夜,拓拔泓一直抱着她,爱抚着她,而她也没有拒绝。   拓拔泓陪她照看宏儿,夜里也不回自己寝宫去了,怕她一个人难受,所以寸步不离。   宏儿病中焦躁哭闹。冯凭坐在大床边,一只手端着小碗,一只手拿勺子给他喂药。宏儿摇晃着脑袋,挥舞着小胳膊,蹬着双腿,拼命嘶嚎。   冯凭耐心地哄他:“宏儿不哭了,不哭了,吃了药病才能好。”   她等他哭声低些,闭了嘴,才将一勺药喂进了他嘴里,哪知宏儿猛一下哭声更大了,将药全都吐了出来,同时剧烈咳嗽:“哇~”   冯凭拿手帕,擦拭他吐到脖子上的药,手帕湿了,药几乎全吐了出来。她看到这情景,眼睛也红了,眼泪也跟着出来:“你别哭了,哭了一天,嗓子都哭坏了,你这么小一个,一直哭,你的肺怎么受得了。身子要哭坏了。”   她忍着泪道:“你不吃药,饭总要吃的吧?”她放下药碗,又端起粥:“我们不吃药了,药苦得很,我们吃饭,喝一点粥。”   她盛了一勺粥,吹了吹:“我们把这半碗吃了。”   宏儿气的发奋用力,挥起小手打落了她的碗。她一个没留神端稳,那一碗热粥全扣在了身上,溅的手上,脸上都是。   拓拔泓见状,连忙去扶她:“你没事吧?”   幸好那粥是放温了,专门给小婴儿吃的,并不太烫,只是黏糊糊的。冯凭红着眼睛,摇头称没事,拓拔泓唤来乳母,把宏儿抱去。冯凭去帘内换了衣服出来,拓拔泓说:“宏儿最近脾气越来越不好了。”   那时宏儿的病已经好些了,脱离了危险,只是不肯吃药,老是哭,整天发脾气。冯凭已经好几天没睡好了,脸色有些憔悴苍白,辩解说:“他那么小,他哪懂什么脾气。天天被逼着吃药,身体又不舒服,肯定要闹的。”   拓拔泓其实已经不担心宏儿,只是担心她,见她有些无精打采,说:“你别管他了,自己也歇一会吧。今天晚上就让奶娘带他,一晚上而已,他又不会丢了。” 第76章 取暖   这季节, 天气已经有点寒凉了。   拓跋泓从宫女手中接过薄被,给她搭在胸口。弯腰坐在床上背对着屏风, 他低目注视着她秀丽的眉眼,耳听着宫女离去的脚步, 更声漏响, 心中忽然唰唰下起了疾雨。   她闭着眼睛不看他, 但他知道她没有睡觉,因为根本听不到呼吸声。他不敢对着她脸, 是以低了眼睫, 将视线落在她的手上。   他一只手正持着她手。   她坚硬刚强的性格, 偏偏有着一双极柔的手。皮肤白皙细嫩, 骨骼纤细,有匀称的肉感。手指细长,指头尖尖的, 指甲修的圆润, 呈肉粉色,泛着半透明的光泽。这让他自然而然联想到她的身体,也是这样骨骼纤细,美好柔软的。   眼睛有点微微的发涩。   他的心在微动。   耳边风声雨声,一阵紧过一阵,他恍惚间真有点怀疑外面下雨了。   但他知道这宫殿里,是听不到雨声的。   是他的胸腔中在呼啸。   他知道他必须要说点什么, 不然一会她睡着了,他今夜又白来了, 像无数次那样,枯坐一会,寂然离去,只带走满身的疲惫和彷徨。只是他不懂开口,在爱情上,他是敏于行而讷于言的人。他想要“一切尽在不言中”,什么都不说,只是去拥抱她好了,主动躺到她身边去,但又害怕不经许可,会像上次那样,自作多情,带来怨恨,落得一身伤痕。   “没什么事我就走了。”他声音低的自己都听不清,他怕这句话说出来,她会回他:“那你走吧。”   他心里多么期盼她能挽留他:“别走了,天这么晚了。”   天这么晚了。   路那么远,夜那么黑了,更深露重,一个人走回去多寂寞啊。   入秋了,这夜晚,树上的叶子应该起霜了吧,他想想就感觉很冷。到处黑漆漆的,只有灯笼的微光,往返一趟,衣服上都结了寒气。回到寝宫,也是冷清清的。他想在温暖,热闹明亮的地方休息,有肉体的温暖,有肌肤的芬芳,有婴儿的吃奶声,这让他觉得生机勃勃,充满活力。   一个人活着,太孤独了。   她仿佛没听到他的话。   又或者是听到了,不愿意回答呢?   “天太黑了。”拓跋泓弯了腰去,额头抵在她脖颈,脸贴在她脸上,贪婪嗅取着她发间的芬芳,低声道:“立秋了,树叶都打霜了。”   时间沉寂。   半晌,她终于有了反应,缓缓抚摸他头发。那是一种温柔到极致的爱.抚,好像母兽舔舐着幼兽,他像从来没有得到过喜欢的幼儿,终于得到了大人的喜爱和奖励。那一瞬间几乎感动的要落泪了。   “再过不久又要入冬了。”她好像是说着无干的话。   她叹道:“又要冷了。”   拓跋泓道:“又要下雪结冰了。”   拓跋泓低声,好像恳求似的说:“我好冷啊,今夜没有月亮,也没星星,黑漆漆的。”   她只是爱怜的抚摸着他脊背,温柔安慰。   拓跋泓掀开薄被,躺上床,在被中双臂搂抱住她。   她暖烘烘的,柔软芬芳的身躯贴在他胸膛,顿时所有的触觉与嗅觉都复活了。   仿佛春风拂过,冰融雪消,蝴蝶将要破茧而出。他搂着她的胳膊用力箍紧,热情地将嘴唇迎上她的脸,动作却因为身体的激动而僵硬,只留下一个轻.薄而颤.栗的吻。   她闭着眼睛,双手拥着他,像猫似的,将脸颊抬起来,蹭他的脸。拓跋泓一时怀疑她在梦游,几乎不敢动,绷的背都僵直了,忽而她又停了下来,手停在他后背上。   他几乎有点受宠若惊了。   过了一会,拓跋泓明白了,她是在尝试。   她大概也是孤单寂寞的很了,所以尝试和他亲近。   他不敢妄动,只是保持着直腰的姿势。   心事缠绵,像一只缱绻的蝴蝶,他一边任由她拥抱,一边轻轻去亲吻她嘴唇。他期待自己的身体能让她喜欢,能给她带来满足和快慰。   她细腻的手从他脑袋,抚摸至他脖颈。   年轻人的脖颈光滑修长,肩膀的线条挺直,脊背挺拔而柔韧,像一只修长的猎豹。美丽,皮毛顺滑。整个身体抱上去年轻,紧实而有弹性,气息清新干净。   动人。   他乖巧的也像一只兽。他是带着獠牙的猛兽,然而只有此时,温良而无害。只是依恋的蜷缩在爱人怀里,等待着抚~摸。   她手渐渐停下来了。   也没表示,拓跋泓也不知道她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他默了半晌,继续亲吻她,这回带了温度。他想要她太久了,终于得到了她的许可,遂无法忍耐了。他需要狂肆一场。   冯凭想起那个人了。   她并不太想起故人。逝者已逝,随着死亡,她在自己和那人之间筑起一道长城,将过去的记忆阻挡在外。她是要活着的人,不愿意沉湎往事,给自己增添痛苦。这么多年,他确实已经从她的心里消失了,消失的干干净净,不留痕迹。   她绝情,然而不绝情,生活没法继续。她不能活在怨恨或者怀念中,她还太年轻,不能用一个人的死亡来埋葬自己的一生。   只有偶尔接触到拓跋泓,她会忽然想起那个人。   太像了。   少年时期还不明显,随着年纪增长,越来越像。身高几乎一样了,身材也都是那种身材,面貌依稀仿佛,远远瞧着,几乎就是一个人。   这样抱着,气息感觉没有任何分别,好像是那个人变年轻了。   心里猛然间一阵刺痛,一时五脏六腑揪在一起,什么都想起来了。什么都想起来了,爱与恨也都来了,几乎要不能呼吸了。   人生怎会如此荒唐。   拓跋泓并不知道自己和那个人像,如果像,她也不会对自己那样冷淡。   他知道他像他母亲,所以她讨厌她。   殿中夜里寒凉,年轻的身体偎依在一起,肌.肤暴露在空气中,却谁也未感觉到冷意。拓跋泓摸到她背上冻起了细细的鸡皮疙瘩,但身体还是火炉子似的暖烘烘。他用自己的体温去覆盖她。   拓跋泓一度满足,拥着她睡去。   夜里,他果真听到了急促的风雨声。   雨声哗哗的,非常吓人,但是却没有害怕的感觉,因为怀里还搂着一个人。雨下了一阵,殿中温度更低了,床簟枕席冰凉,他盖着薄被,小腿露在外面,感觉到冷了。怀中的人却是暖的,睡梦中他感觉非常舒适,抬了腿去贴住她腰,小腿压着她小腿。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感觉到身上热乎乎的,她取了厚的被子来,在给他盖被子。拓跋泓头一次感受到被爱的人所关爱的感觉,太美好了,太温暖了,那是从未有过的幸福。等到她也重新睡下,他再次贴紧了抱住她,腿夹住她。这样的姿势很有安全感。   拓跋泓睡的非常熟,没做一点梦。   不知道睡了多久,他感到眼前有光亮,没有一点困意的忽然醒了。他睁开眼睛,发现她不知何时已坐了起来,在自己身边,怀里抱着宏儿在哄。宏儿还在断断续续的哭泣。   他一时糊涂,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直到看见殿中换了蜡烛,估摸着还是夜里。他眼睛有点痛,伸手揉了揉,头抵到她腰.腹上,嘀咕道:“怎么半夜起来了,别管他了,让奶娘去哄吧。”   冯凭哄宏儿说:“不哭了不哭了。”又说:“我带他到外面去睡吧,皇上明日还要上朝。”   拓跋泓知道,八成是自己睡梦中缠着她,她脱不得身,所以才把宏儿弄过来了。他埋头在她腹部,眯了一会,舍不得让她走,叹道:“算了,一块睡吧。可别再让他半夜哭了。”   拓跋泓对孩子疼爱的有限。   虽然是亲生父亲,但他对宏儿的感情远比不得冯凭深,听到孩子哭就烦。尤其半夜,简直想提起他腿把它丢出去。他不怀胎,也不懂十月辛苦,孩子怎么生出来的都很莫名,在意宏儿只因为是自己的长子继承人,还有他和冯凭感情的维系。   过了一会,他听到咂咂的吃奶声,又高兴起来。他困意消失,完全清醒了。他倾身过去,靠在她身边,看宏儿吃奶。   这个傻小子,有没有奶都不知道,是个女人,就钻在怀里咂。咂半天了,还没反应过来。   “他长的好白啊。”   拓跋泓看婴儿浑身雪白,胳膊腿儿玉雕似的,他伸出手去掐一掐,赞叹说:“男孩怎么长这么白。”   宏儿吃着吃着奶,眼皮子合下去的,像是要睡了。   “真可爱呀,他的手想咬一口。”   拓跋泓说着,当真拿了他的小手放在嘴里咬。   冯凭压低声说:“皇上别弄他,刚睡着,一会又醒了。”   拓跋泓看着宏儿,又生出了一股做父亲的喜悦:“他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长大了朕就可以带他去骑马打仗了。”   冯凭说:“快得很,几年就长成大小伙子了。”   拓拔泓说:“再过几年,就可以带着他出巡了。”   他忽然想起他的小蚕豆,好久没见,不晓得长没长大,好奇地揭开襁褓。及至看到小雀儿翘着,大是惊奇,跃跃欲试地想捏一下。冯凭打了一下他手,嗔道:“别弄他。”   拓跋泓讪讪说:“好小啊。”   他胡说八道,冯凭自然是不理他。宏儿终于睡着了,冯凭将他放到轻轻放到床里头,拿被子给他盖住。   她起身去吹了灯,侧着身子躺过去,拓跋泓自背后埋头抱住她腰,紧贴着她的柔软芬芳。殿中重归黑暗和寂静,没过多久,拓跋泓又睡着了。    第77章 诏回   宏儿会爬了。   宏儿会走路了, 先是被人扶着蹒跚学步, 渐渐可以自己走了。宏儿过两岁了,可以自己小跑了。他呀呀学语,开始只会说一些简单的词,现在已经能磕磕绊绊地用短语表达。他很活泼, 对什么都好奇。地上有个虫,他看见了,就跑上去,奶声奶气:“这是什么!”   奶娘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一天到晚跑断腿:“这是虫虫。”   他胆子大,蹲下去, 捉起虫, 捏在手上看了看,就跑到宫里去,跟冯凭面前说:“虫虫呀!”   他有什么见闻,就要跑过来跟冯凭说。得到东西,也要拿过来给她看, 冯凭哄他说:“快扔了,多脏, 我们不要这个。”   他就“哦”一声,把虫子扔了。   过一会, 他又拿着一朵新摘的月季花进来,高兴跟她比划说:“花花。”   “给你,花花。”   冯凭说哄他:“宏儿乖, 花花你拿着玩吧。”   他转过身又跑了。   他不肯停歇,时刻忙碌着探索这个世界。一花一草都是新鲜的。他穿着留裆的裤子,夏天屁股上长痱子,头发也剃的只留额头前一撮。冯凭看他快活地小跑出去了,便不由地会心一笑,由衷的欢喜。   冯凭身体不舒服,最近可能是有点中暑,吃不下东西,胃里老是有点犯恶心。   一早上,她老是觉得想吐。宫人送了食物来,有她最喜欢的,烤制的羊腿肉,然而那油荤味突然传过来,她感到有种说不出的恶心,弯下腰就吐。   没吃东西,干呕了半天,除了一点酸水,却什么都没吐出来。   她想起上个月月事没来,到现在已经快两个月了,心里莫名有些恐慌。   她也不敢召御医询问。   躺了半天,她心中闷的厉害,想出去走走。奶娘牵着宏儿在殿前玩骑木马儿,冯凭站在台阶前,弯下腰去,拍拍手,柔声唤道:“宏儿,过来。”   宏儿看到她,小跑过来,扑到她怀里,奶声叫:“妈妈。”   宏儿不会叫人,按理说,冯凭的身份是他的祖母,但冯凭还年轻,不喜欢宏儿叫她祖母。叫太后,似乎也还是生疏,婴儿张嘴,第一个词是妈妈,所以他习惯叫妈妈。其实对父母应该叫爹娘,宏儿喊拓拔泓便是喊爹爹,但冯凭不是他的娘,自然不能喊娘,因此他便一直叫妈妈了。这通常是皇子小时候对保母的称呼。   拓拔泓不知道何时过来了,在一边看着,说:“你得让他改口,让他学着叫太后。不能老是叫妈妈,多不好听。”   冯凭不在意这个。对宏儿来说,妈妈是最信赖最亲近的人,他要和妈妈一起睡觉,有什么东西都要给妈妈看。冯凭喜欢被他在意。   “他这么小,哪里听得懂那么难的称呼,就这么叫吧。”   拓拔泓说:“小的时候才好改,大了习惯了就改不了了。”   冯凭说:“叫也没什么。”   拓拔泓总是听不习惯,觉得那是对下人的称呼。   拓拔泓和冯凭的关系,在宫中是人人心知肚明的。   他整日在太后宫中来去出入,夜晚也在太后宫中宿,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猜到,只是没人敢说出来罢了。   这两年他们感情非常好,拓拔泓对她几乎可说是专宠了。   这听起来很奇怪,但也能理解。太后年轻,正当美貌,宫中又没有别的男人,只有一个皇帝。拓拔氏本是游牧民族,不讲什么礼节,高祖还娶了自己儿媳妇,认亲孙子当了儿子呢。她和拓拔泓走到一起,也没有什么可惊讶的。   何况两人只是偷情,并没有打破名分。这种事,放在汉人那也不稀罕。   跟李益是偷,跟拓拔泓也是偷,本质都一样,但方式不同。   拓拔泓是不怕人说的。   他是皇帝,他有那个权力,没人能说三道四,自能偷的坦然,不必担惊受怕。   一个皇帝,一个太后,两个人实际是光明正大,各自尊重,互相需要,有没有名分都不重要。   冯凭叮嘱奶娘说:“看着他,一会太阳出来,热了,就把他带回来。别让他在太阳底下玩,要中暑的。”   奶娘答应着:“是。”   冯凭便又转身回到殿中,想再休息一会。   拓拔泓侧目看她回去了,遂也在后头跟上,说:“你不是生病了吗?”   他亲政日久,而今性情已经越来越沉稳,越来越有帝王的风度了。说话声和脚步都是不紧不慢,镇定从容。   冯凭慢慢往榻上坐下,身子有点疲惫。宫女服侍她脱了丝履,将她双腿也放上榻。   拓拔泓往边上坐下了   看她闭着眼睛,他伸手去摸她额头:“没发烧啊。感觉怎么样?”   冯凭道:“还好。”   拓拔泓说:“可能是中暑了。”   冯凭心里有事,脑子乱糟糟的。她伸手拨开他放在自己脸上的手,想一个人静静。   拓拔泓见她这个动作,却以为她是不高兴,跟自己生气了。   拓拔泓很敏感,很在意她对自己的态度。有时候她冷淡一点,他就内心一咯噔,情不自禁怀疑她是嫌弃自己。   在她面前,他永远缺乏自信,永远怀疑自己缺乏魅力。   他声音不由地低了:“怎么了?”   而对冯凭来说,她在拓拔泓面前永远无法坦然,无法心安理得。   她抬头,迎上他的目光。他的眼神真挚而干净,没有任何杂质。她张嘴想说句话,却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最终她摇了摇头,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怅然:“没怎么。”   拓拔泓听她说“没怎么”,就知道一定是“有怎么”了。但是她不说,他也没法知道。   “身体不舒服,要不要我陪你躺一会?”   冯凭道:“不用了,皇上去忙自己的事吧。”   拓拔泓越是见她拒绝自己,越是要亲近她,否则就感觉有什么隔膜。他无所谓道:“今天没什么事,奏章下午再批也可以的。我陪你躺一会吧。”   冯凭没拒绝,他便上了床来。   冯凭闭着眼睛躺了一会,然而睡不着,拓拔泓的呼吸缭绕在她耳边。他默不作声地靠过来,先是将嘴唇在她的脖子,耳畔游移,亲吻她锁骨和肩膀。慢慢又伸了手,放在她腰上。   冯凭想忽视他,假装睡了,然而身体太敏感。她抬手按住那只试图探入衣里的手:“别……”   拓拔泓低声道:“咱们来吧。”   冯凭道:“我真的不舒服。”   拓拔泓说:“我轻一点。”   冯凭烦恼道:“不要了。”   拓拔泓却不理她的拒绝,他掐着她的腰,将她翻过身来,摆成面朝下,臀部抬起的姿势,自背后搂抱上来。冯凭担心自己的身体,怕被他弄伤,连忙推搡阻止他。拓拔泓固执地坚持,一定要做,冯凭一定不肯,拓拔泓也是存心要跟她赌气,故意下手很用力。他一只手按住她挣扎的两手,另一只手在她身体里侵犯。   然而他还是没成功。   一度松了手,冯凭皱了眉,十分不高兴。   拓拔泓再度搂住她,这回她是真的发火了,两人扭打在一起。她到底是力气不敌,而且不敢用力,很快气喘吁吁的,被拓拔泓按在身下。拓拔泓折腾了半天也有点来气,目视着她质问道:“你怎么了?昨天还好好的,今天突然对我不理不睬。”   冯凭道:“你别闹了,我今天真的没心情。”   拓拔泓道:“你不会是因为他回来了,怕他知道吧?”   冯凭不解道:“什么?”   拓拔泓说:“你别装傻,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冯凭道:“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拓拔泓觑她神色,发现她不是在说谎。也对,而今她不理政了,相关消息也没有那么快。   冯凭说:“皇上刚说的是谁?”   拓拔泓决定大发慈悲告诉她,看看她是什么反应:“不就是李益,朕就将他调回京城了。朝廷里有缺,有人上书举荐他,朕允了,决定起复他,征辟的诏令刚发下去。”   冯凭听到这句话,像被踩了尾巴的猫,顿时炸了。她站了起来,怒瞪他:“你疯了吗!”   拓拔泓好像预见到她反应:“你这么大火气做什么,这不是好事吗?你先前不是称赞他有才能,可以重用。我记得你当初还很信重他,怎么现在又说不行了。”   冯凭怒道:“当初是当初,这人不能任用。”   拓拔泓说:“为何?”   冯凭气的发抖,拓拔泓说:“朕认为他可以任用,朕打算重用他。当初父皇也说他是可用之才,父皇看准的人总不会有错。”   冯凭道:“你要怎么样才肯收回成命?”   “朕不打算收回成命。”   拓拔泓说:“诏令已经发下去了,估计这会已经到了他手里,朕想他应当会应诏的。”   冯凭只感觉气坏了,气的胸口疼肺疼。她认为对拓拔泓,她已经尽了力在笼络了,没想到他还是能做出这种气死人的事。平时看着听话,结果背地里全是招数对付她。她一时棘手的,简直不知道该如何进行下一步。而拓拔泓看她反应,知道自己是戳到了她痛处,心里有点嫉妒的同时,又感到解气。   “我想你也愿意见到他的,还以为你会高兴。”   “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冯凭坐回床上,手撑着额头:“你是皇帝,我管不得你了。”   拓拔泓坐过去搂她:“干嘛这么生气,你要真不想见他,不见就是。我还不想让你见她呢。”   冯凭烦躁道:“行了!”    第78章 书信   拓拔泓使性子赌气, 和她拌了几句嘴, 然而到晚上时,他又有点后悔,讪讪地来道歉。   “对不起……”   他坐在她身边,拉了她的手:“我白天话说重了, 你别放在心上。”   冯凭正抱着宏儿给喂饭,吃一勺子粥,拿帕子擦擦嘴。她好像已经忘了白天的事了,不在意似的说:“皇上不用跟我道歉,朝廷的事情,皇上拿主意是对的, 我不该过问。”   拓拔泓见她如此说, 也就安心了一些,道:“我不想你不高兴。”   冯凭道:“我没有不高兴。”   拓拔泓觑着她神色,见她是不怒也不笑,便知道她是真不高兴。然而要为了让她高兴,而答应她, 让她干涉朝堂上的事,拓拔泓也是不愿意的。他很爱她, 但完全不信任她,他必须要将她关在笼子里, 绝不能打开笼子,绝不能给她留一点缝,否则她一定会飞走。   原则上的事, 他是绝不会对她让步的。   他对着她微笑:“那你还怎么对我不冷不热的。”   冯凭厌倦了他的敏感多疑,甚至神经兮兮。他们两个,只能同患难,不能共欢乐,否则就要生厌。她不想理会这人,只管给宏儿喂饭,脸上冷冰冰地没有表情。而拓拔泓明知道她在生气,却又无计可施,只好坐在一边,若无其事地跟她搭闲话,说朝堂上如何云云。而冯凭对这种话是听也不想听了。   她直接打断了他的自说自话,叫过宫女,说:“给我取一团棉花来。”   拓拔泓其实也是没话找话,闻言好奇道:“你要棉花做什么?”   他没得到回答。   宫女拿了小块棉花来,冯凭将那棉花分搓成两个小球,一边一个塞到耳朵里,然后背过身,彻底地无视他了。   拓拔泓哑然失笑。   他伸手自背后抱住她,去掏她耳朵里的棉花球,无奈笑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冯凭冷漠道:“朝堂上的事,我没有资格问,自然也没资格听,所以将耳朵堵上。以后这些话,皇上去向有资格发表意见的人说吧。”   拓拔泓搂着她腰,又像无奈,又像撒娇似的叹了口气:“哎,你干嘛总对我这么苛刻,我的心也是肉做的。”   他道:“你这样不理我,我心里会难受。”   冯凭真是受不了他这样子:“因为你难受,所以什么都是我的错?”   拓拔泓低声在她背后嘟哝道:“我爱你。”   冯凭道:“所以我对不起你?”   “你没有对不起我,只是我总感觉你一点也不爱我。”   冯凭知道这个人心肠很硬,并不像他表现的那样脆弱,好像真的很在乎那点爱情似的,他只是发发牢骚罢了。他表现的再可怜,也不妨碍他随心所欲地行使帝王的权力,把你拿捏在手心。谁信了他才是好笑。冯凭已经懒得回答他这样的问题了,因为这种试探是没完没了的。她回道:“你真的不可理喻。”   拓拔泓低声道:“那还不是因为我爱你。”   冯凭没觉得他有多爱,只觉得他有点神经病。   拓拔泓也知道她在生自己气,是注定没有好脸色的,默默抱了半晌,也就罢了。   他永远不明白她在想什么。   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本来应该是明白的,因为身在局中,所以有时候又糊涂。有时候他会很迷茫,不知道自己究竟爱了个什么东西。但他确确实实很迷恋她,迷恋她的身体和气息,深深感觉无法离开她。   拓拔泓想试试没有她的感觉,遂打算独自冷落一阵,然而坚持了没十二个时辰,他就空虚的受不了了。次日又再次过来,这次他另起了一个话题:“我打算立宏儿做太子。”   那是晚上。冯凭正心事重重,对着镜子梳发,听到这话顿时抬起了头:“什么时候?”   拓拔泓说:“就下个月。我已经让礼部去筹备了。”   “宏儿聪明,有福相,是太子的好人选。朕喜欢他。”   拓拔泓说:“本来早就该立了。”   冯凭轻轻叹了口气,心中一时五味杂陈。她放下梳子,不知道该去关心哪一头。   拓拔泓抱着她肩膀:“这下你该放心了吧?”   冯凭有些惆怅,心情倒是真的缓和了一些,感叹道:“我放心什么啊。他现在还这么小,至少得十五六岁我才能放心。”   拓拔泓听她语气,知道她是没有生气了,终于放了心:“他是你的孩子,也是我的,你高不高兴?”   冯凭说:“我高兴。”   拓拔泓说:“我也高兴。”   拓拔泓趁着高兴,抱着她,亲亲热热说了好一阵话,又吻她脸颊。她起初是有些不快乐,眉头总解不开,敷衍的很勉强的样子,然而经不住拓拔泓的甜言蜜语,最终还是神色和缓了下来。奶娘将宏儿抱了过来,准备要睡觉了。   冯凭不愿让宏儿跟别人睡,免得他跟别人亲,跟自己不亲了,所以到了夜晚,奶娘就会把他抱来。冯凭睡在床中间,侧身搂着宏儿,拓拔泓在背后抱着她,说着爱语逗她高兴,摸摸索索。   宏儿没有母亲,但对他而言,并没有任何缺憾,相比许多其它的皇子,自幼跟母亲分离,又远离父亲,自小缺乏亲人的爱,他可以说是幸运的多。在他身边,有妈妈,有爹爹,朝夕相处,妈妈和爹爹感情很好,他潜意识里就认为这是自己的父母,温馨而完整。而有关于他生母李氏的一切,没有任何人会告诉他。   太后不许任何人在宏儿面前提起有关李氏的事,拓拔泓也不提。   冯凭把宏儿哄睡了,才是拓拔泓的时间。他翻身搂上来,屏息凝神,长久地和她接吻,温度和情。欲一丝丝地升上来,这漫漫长夜,最诱人的不过此时了……   烛光中,她不愿睁眼,只是伸出一只手,去抚摸身边那张脸。拓拔泓躺在她的臂弯中酣睡,触手一片恬静。   也许是她年纪大一些,拓拔泓在她面前,总有些娇嫩的孩子气,容易任性发脾气,容易低头,连睡觉,也喜欢把她当枕头,需要她体贴照顾。   他不太会照顾人。   她每每这样闭着眼睛抚摸他,就会背心发凉,感觉自己所处的这一切很荒诞,很可怕。   她并不厌恶拓拔泓,只是感觉很荒诞。   她感觉像是沉入了一场漫长而又封闭的春。梦。梦的内容是黏。腻的,质地也像是某种体。液,黏。稠又发腥,散发着淡淡的恶心。其中伴随着不知名的快。感,那快。感也是黏。腻的带着腥。   像梦。然而她心中又明白,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一切都是有因有果,有发展有脉络,绝不是无中生有。她知道两个人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她又是如何从抗拒到接受。   有了一次就有二次,然后是三次四次。只要同在一个皇宫里,随时随地总有见面的可能。总有各种原因将两个各怀心思的人凑在一起,凑成一双。   拓拔泓感觉到她的手,梦中自然而然地伸手握住了她的,放在胸口。   冯凭知道,她今生和这个人是脱不了干系了。   她没有选择。   这两年,两人好也好过,吵也吵过。好过多少回,就吵过多少回,最终的结果都是一样。他们两个做不得仇人,便只好相好了。   冯凭知道,她跟李益,此生不再有任何可能。当初既然撕破脸,她就下定了决心,此生绝不再见。但她还是不愿意李益回朝中。   她知道拓拔泓不喜欢李益,绝不可能是真心想重用他,出于一点旧人的情谊,她不希望对方遭遇什么险境。   她无法说服拓拔泓。这个人一向固执己见,你越是反对,他越要来。性子又敏感,冯凭要拦阻,他多心起来,反而更加闹得不愉快。   次日,拓拔泓离去了。   冯凭思索这件事,犹豫再三,最终提起久未触碰的笔墨,展开信纸,在纸上写下几行短书。   她已经很久不碰纸笔,几乎有些生疏了,不太习惯。而信对面的人,也已经是形同陌路的故人。   当初分手是发下毒誓,而今要主动开口写这封信,可说是难上加难。   然而笔尖落到纸上,娟娟小字,秀雅的小楷,正是那人当初教的,那种自然而然的熟悉又回来了,遂一字字慢慢落笔。   她想,她对这人已经释怀了,遂用一种平淡至极的口吻。   “李君:   别来三载,不知近景如何。昨日听闻圣上说,将辟君入朝,起复旧职,不知是否已经见着诏令?江湖之上风高浪险,愿君固辞,唯保平安而已。”   她让人将信带出宫,秘密送到李益的手上,希望他能听从自己的话,拒绝朝廷的征召,不要回京来。   很快,她收到了李益那边的回信。   回信是行书写就。   他最知名的是楷书,天下共知,但他不论是私人写信,还是朝廷的公文奏疏,从来不用楷书。因为曾经教冯凭学楷书,冯凭用这种字体,为了避讳,他就不用了。他这样谨慎的一个人,聪明地晓得要如何在帝王身边侍奉,每一句话都说的滴水不漏,每一件事情都做到无可指摘,不给自己留任何漏洞。   此生唯一的愚蠢,大概就是跟她扯上关系了。   看日期,他显然是收到信的当天就回了的。   冯凭打开信,只见信上道:“诏令已经到了,想必是皇上的意思。你说的话我也考虑过,只是布衣孤臣,不论庙堂江湖,皆在天子毂中,在不在朝堂又能有什么差别呢。唯能随波逐流,顺其自然罢了。”   冯凭将这信反复看了几遍,默然许久,她最终将信纸折了折,架在烛火上烧了。    第79章 谋反   五月, 拓拔宏被立为太子, 针对这件事,朝廷上掀起了一阵颇是不小的波澜。   拓拔泓作为皇长子,自然没人质疑他储君身份,不过针对太傅的人选, 以及东宫官员的挑选任命,拓拔泓颇费了一点头疼。最后他听了冯凭建议,请高盛来做太傅。高盛是先帝时的老臣,在太后临朝时担任过一年录尚书事,拓拔泓亲政后,觉得他是太后的人, 遂把他打发走了, 而今又请了回来,担任太子太傅。   拓拔宏虽已是太子,不过他年纪还小,还没法去给他新任的太傅、老师行礼。冯凭把他抱到东宫去,让他见一见太傅。   高盛下拜, 给他行了个礼。   冯凭想拦阻,只是来不及, 只得莞尔说:“只有他给先生下拜的,哪有先生给学生下拜。”   高盛老态龙钟地说:“臣行的是君臣之礼, 太子是君,臣是臣,臣理当下拜。等太子年长一些再行拜师礼吧。”   冯凭说:“先生身体不便, 这般年纪了,大可免礼的。”   礼敬了一通。其它一众东宫官员也皆来拜见,冯凭一一说话,了解其品性才能。拓拔宏全程,坐在她怀中,含着手指吮吸。他没见过这么多生人,呆了一会,就觉得无聊,催冯凭:“妈妈,我们回去了吧,回去。”他拿小手捶打她胸口,没有得到允许,就咿咿呀呀的要哭:“我要回去。”   高盛已经八十多岁了,好在身体还健朗,若无什么意外,他应该还能再活十来年。   十来年,由他来教育拓拔宏,也足够了。   冯凭对宏儿寄予厚望,她希望他能健康成长,长成一个善良,懂事的好孩子,不要像他的父亲,祖父一样,不要轻挑,不要偏激。她为他以身作则,告诉他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不要任性随意地行使自己的权力,帝王手中掌握着无数人的生死,应当慎之又慎。但光靠她是不够的,她需要为他挑选一位可靠的老师,教导他,启发他,随时纠正他的言行,保证他不会走偏路。   冯凭希望他快快长大。   同月,冯凭得知了李益还京,起复中书令的消息。   她是从杨信口中得知的,听说,也就罢了。她而今闭居深宫,也不再接见外臣,李益回不回京,跟她都没有什么关系。她仍旧日日只管做她的保母,照顾宏儿的吃喝拉撒。外界的变化,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变故同样发生在这个月。   十八日,拓拔泓带着侍卫在禁苑中狩猎,突然遇刺。一只箭擦着他的袖子穿过去,擦破了胳膊皮肉。他受了一点皮外伤,并无大碍,然而此事引发了朝廷上剧烈的动荡。拓拔泓十分恐惧,如果当时不是左右保护得力,那支箭就从他胸□□进去了。他下令彻查此事,务必抓出幕后的主使。一查之下,最终牵连出一桩惊动天下的谋反大案。担任大司空,兼录尚书事的永安王拓拔徵,连同禁卫军将领刘孝仁,殿中尚书长孙候,一同被下狱,牵连人数达数十人。这是兴安年间最轰动的一案。   拓拔泓很愤怒。   他拍案怒道:“拓拔徵是朕亲自提拔的!刘孝仁、长孙候也是朕亲自任命的,他们怎么可能谋反!”   负责调查此案的是两年前开始担任司隶校尉的李因,李因面色凝重:“皇上亲自提拔,不见得他们就会对皇上忠心,所有的证据都到齐了,而经过对他们的分别审讯,他们也都招了供。”   宦官把证据呈上来,拓拔泓看着案上厚厚的一摞,心里非常难受,那是被信任的人背叛的恐慌。而李因的下一句话让他更加恐惧了:“永安王,还有长孙候等人,打算谋反,废了今上,立皇长子为帝。”   拓拔泓脑子里顿时炸开了!   皇长子?太子?太子才三岁,怎么可能谋反。但是有人要利用他谋反,那不管他是三岁还是三十岁,就都不重要了!哪怕他只是个婴儿,对他来说也会变成致命的威胁!   而他心中有一个更可怕的猜测。   他一听到拓拔宏,顿时就联想到冯凭。   长孙候等人,怎么会动起立拓拔宏的心思呢?要知道,谋反这样的事,若没有九成的把握,没人敢去拿性命冒险的。以拓拔泓的直觉,仅仅拓拔徵这几个人,怎么都不像有胆子谋反的,背后应该有重要的人。   而如果皇长子登基,对谁最有利呢?   他这样一想,便感觉自己一颗心凉嗖嗖的,像浸入了冰水中。   宏儿一直在她手里。她用尽了心机得到宏儿,联想到李氏的死,拓拔泓不敢想象,如果这两年来,她一直是在韬光养晦,假意麻痹他……他不敢想,这太可怕了……如果是这样,他就是在自己的枕边放了一个敌人,一个随时会要自己命的敌人……   这个念头只是在拓拔泓脑中一闪而过。   他不愿这样想。尽管他对她,缺乏一点打心底里的信任,也缺少一点安全感,但这两年里,两人肌肤相亲,他是真的爱她,他不希望这样的感情遭到破坏。   他赶紧将这念头从脑中挥散。   应该不会的。   那李因欲言又止的,似乎还有话想说:“还有一件事情,臣不知道当不当说。”   拓拔泓心越发低低沉下去,他不知道会再听到什么可怕的事情,他几乎有点不敢继续追查了:“你说……”   李因道:“这件事,冯朗也参与了。”   这正是,一个炮仗灭了,又一个炮仗炸响。拓拔泓表情有点僵硬:“有证据吗?”   “有证据。”   李因从袖中取出一份供词,再次让宦官呈递。那是冯家家奴的证词,称冯朗和拓拔徵等人来往密切,时常参与他们的宴聚,又如何秘密谋划,上面还印着血红的手印。   拓拔泓看了一眼,默然不语。   他心想:冯朗是冯朗,她是她。虽然他们是亲兄妹,但不见得冯朗参与了谋反,她就一定也参与了。   然而这样的解释,他自己都觉得无法相信。   冯朗一向听他妹妹的话,在这种事情上,怎么会自作主张呢?   李因道:“是否捉拿,臣请问皇上的意思。毕竟太后那里,臣担心皇上不好说话。”   拓拔泓道:“一个家奴的证词,算不得什么证据,八成是国舅平日里亏待他了,趁机咬他一口。”   李因说:“皇上试想,一个家奴,哪里来的天大的胆子,敢咬国舅呢?诬陷皇亲国戚谋反买是杀头的重罪,臣想他是不会胡言乱语的。皇上若不信,请允许臣到他的府上去搜寻,一定会有别的证据。”   拓拔泓心情沉重:“先放一放吧,国舅的事不甚要紧,以后再说吧。”   那边冯朗在家中,大概知道自己惹上了麻烦,心中也是十分担忧。他夫人常氏让他进宫找太后求救,冯朗心道这事本来很太后不相干,他若进宫,不是正好把太后也牵连进来了!不是更加糟糕吗!   冯朗很恐惧,同时感觉自己落入了圈套。   拓拔徵长孙候,这两人冤不冤枉他不知道,拓拔徵的确对拓拔泓有些不满意,在私下的言谈中,曾透露过想立皇长子的意思,但有无行动,他并无法确定,但禁苑的那场刺杀,他是毫不知情的。他的错误,大概只是听了些不敬之语,而没有去向皇帝揭发。同僚之间私下几句交谈,无凭无据,你如何去揭发呢?那不是自己惹祸上身吗?   然而此时此刻,拓拔徵入狱,罪名谋反,先前的同僚接触,却成了他知情不举,以及同谋的罪证了。   冯朗怀疑是有人陷害。   他觉得,拓拔徵是不太有那个胆量谋反的。   然而此时此刻,说这些都没用,罪名已经下来了!   他不敢有任何行动,不敢进宫,也不敢迈出家门一步,只是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然而心中是焦虑的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   这件事最可怕的,他知道,不是在他身上,而是在太后。   不管是谁想害他,其目的都不会是他,而是冲着太后。只有通过他,才能把太后拉下水。   更可怕的是,不管他,或者太后有没有参与谋反,也不管那证据是真还是假……只要皇上心里认为她有谋反的能力,又有谋反的动机,那冯家就注定完了。   证据只是一张纸,有罪无罪全凭一张嘴,从来这种事情,不在证据,只看听的人相不相信。听的人相信,证据自然有人能找出来。听的人不相信,证据也只是废纸。   而太后在皇上眼里,怕是很有谋反动机的,也有策划一场政变的能力。   这就非常糟糕了。   拓拔泓待在太华殿,没有处理任何政事,只是看了一下午审讯呈上来的供词,看到最后,他感到头昏昏的,非常恶心难受。   这种感觉很难受。   自古君王,最怕的就是谋反。拓拔泓亦然。这让他觉得很不安全,那些大臣,表面上对他毕恭毕敬,背地里谁都有可能反对自己,谁都可能暗暗谋划着推翻他,去拥戴他的敌人上位。   太可怕了。   谁也不知道表面微笑的脸,背后是不是藏着刀子,真相没有揭露前,谁都有可能是虚伪的。   他想起了她的面容,如花一般娇艳的面庞,温柔的抚慰,会不会也是虚伪的呢?   他被这种怀疑折磨的很痛苦。    第80章 入狱   拓拔泓心中很不安, 他出了殿, 想到永寿宫去看看。   那时已经是半夜。   冯凭正在哄泓儿睡觉。   她坐在床上,怀抱着孩子,听到脚步声近,抬起头来, 有些诧异说:“这么晚了,我还以为皇上不来了呢。”   拓拔泓走到床边,低声道:“今天有点累。”   冯凭看出他心情不佳。   她知道最近出了什么事情,然而眼下她的处境很被动,无法采取什么有益的行动。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拓拔泓道:“拓拔徵谋反的事,你知道吗?”   冯凭手拍抚着宏儿的背:“前几日已经听说了。”   拓拔泓道:“你哥哥, 平素跟他往来甚密, 有人揭发了他。”   冯凭道:“哥哥那样胆小的人,皇上相信他有那个胆子吗?”   拓拔泓道:“他们打算谋反之后拥立太子。”   冯凭也没抬头,直白道:“宏儿才三岁,所以皇上认为这事跟我有关吗?毕竟宏儿跟我最亲。”   拓拔泓道:“没有,你误会了。”   他叹道:“朕只是有点难过。”   冯凭道:“我明白皇上的心情。只是这几年, 朝堂上的事,我早已经不过问了。白天给宏儿喂饭, 洗澡,晚上哄他睡觉, 他哪一件事,我不是在亲力亲为的。整天就操心他吃喝拉撒睡,哪还有心思去操心别的。有那个心, 也没那精力了。”   她叹道:“你以为这小孩子多好带的吗?他这么小,身边时时刻刻离不了人,随时都要人看着,十二个时辰都要人陪着,这几年都没睡个囫囵觉。”   拓拔泓听到这话,心里稍稍舒服了一些。这几年,她确实一颗心都放在了宏儿身上,做着保母做的事,没有精力去理任何其它。他又叹了一口气。   冯凭将放宏儿到床里侧,拿被子给他盖好。   拓拔泓伸手抱住了她腰,脸埋在她怀里。   冯凭见他这个样子,不由得也有些心软,转过身将他拥住了,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和脊背:“皇上累了,早点休息吧。”   拓拔泓道:“你不会背叛我的,对不对?”   他声音低弱,是不自信的样子:“我爱你,咱们是夫妻。”   冯凭抚摸着他背,安慰道:“皇上别怕。”   拓拔泓不知怎么的,这夜特别的伤心,他趴在她怀里,莫名其妙地触到了泪腺,竟然掉眼泪了。   “我只有你。”   他低声道:“要是没了你,我就是一个人了,你不要离开我。”   冯凭抚着他背:“不会的,我不会离开皇上的。”   他拥着她上了床,嘴唇吻她,他的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进耳朵里。冯凭那一刻,感觉到他的爱意。她知道他或许是真的爱她的,尽管他不太会爱,但这感情是真挚的。她有一刻,非常想告诉他,她有了他的孩子。只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这话说出来,让她感觉对不起故人。   她引着他手去抚摸自己腹。部。肚子还是平坦的,但她知道,里面正孕育着生命。她用无声的动作想要告诉他,他是她孩子的父亲,她此生已经别无选择了。   只是拓拔泓没懂,他以为她是在挑。逗他。   事情还在不断发酵。   有人弹劾并州刺史梁钦,也参与了谋反,半个月之后,李益也被弹劾,一并下狱了。而且不光李益,李羡以及李家亲眷,也全都入了狱。在**面前,什么公卿大臣,王侯贵族,都如同春天的韭菜一般,脆弱的不堪一击。   在牢中,冯凭再一次见到他。   时隔三年,他模样一点未变,她第一眼,仍是看到他的眼睛。那张白皙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烈火熊熊燃烧过后,万物湮灭,一地灰烬。他冷漠而孤独,唯有一双眼睛在诉说着欢喜和怨憎。   他的目光,毫不躲闪地迎着她,他注视着他,冰冷的,刚强的,利刃一般要将她刺穿。仿佛是怀着极深的恨,她吓的心哆嗦,整个人几乎颤抖了。   信里他的语气那样平和,她以为他是已经对她淡了,没想到见面他却是这样的表情,那是从未放下,从未释怀的眼神。   他是压下了多大的怨恨在写那封回信,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回到京城的呢?   他注视着他,不说话,眼底仿佛有万水千山。   她已经忘了他了,忘了三年了,为什么再见面,她会这样悲痛呢?也许是他眼神太可怕了,太绝望了,好像是受了很大的伤,好像是经历了什么类似地狱的痛苦。她感到罪恶,愧疚的难以言喻。过往的感情通通涌到了心头,她对不起他,相爱的事,他妻子的事,让他离开京城的事,拓拔泓的事。以及现在的事。   当时多么愤怒,多么痛恨,然而此时回想,他并没有任何对不起自己的地方。他只是在爱她,对她好,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尽自己最大的努力。   而她伤害他的太多。   当初翻脸,是因为他为宋慧娴求情的事。她当时很气愤。但她心里知道他没有错,换做是她,她也会那么做。只要不是泯灭了人性的人,都会像他那样做。   然而那时她太恐惧了。   恐惧自己的权力受到挑战,恐惧自己的地位会被撼动,所以她狠下心,绝了情,决心要将他甩开,用了最无情的方式。她实在太了解他了,知道他会怎样做,她给了他一个无法做的选择,得到了她早就预知的回答,然后她唾骂羞辱他,将他赶出自己的视线。   因为注定无路可走。   所以她选择放弃。   她以为这是对他,也是对自己的保护。   这段关系自始至终,懦弱的那个人不是他,而是自己。   她对着他,一瞬间胸闷的厉害,难以呼吸。眼泪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他大概是几天没梳洗,下巴上一片青色的胡茬,看起来有点邋遢,然而模样还是他。她曾无数次亲吻过的脸,曾无数次拥抱抚摸过的身体。她的心要被愧疚吞噬了,她是爱情中的罪人,她是背叛者。   他曾是她的向往,最珍惜的人,然而她伤害了他。   “你怎么成这样了……”她声音哑的自己都听不清,“怎么也不告诉我,要不是……”   李益低声道:“现在你满意了?”   她难过地摇头:“不,这不是我的意思。”   她说着,眼泪又掉下来。   她悲哀地发现,自己竟然还是爱着他的。   明明已经放下了,她已经接受了别的男人,怎么会还爱他呢?她感到极度地不可思议,不可理喻,为什么,为什么她会感到痛苦,窒息。她明明已经快忘了,他们之间的感情有那么深吗?   “这不是我的意思……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李益道:“看来你这些年是真的不问世事了。”   她悲痛道:“我有资格问吗?只是横添是非罢了。”   李益道:“这样也对,这样他才会信任你。”   她伸出手,想抚摸他的脸。   他冰冷的眼神终于稍稍转暖了一些,声音沙哑道:“别碰我,脏。”   她几乎疑心他是在骂她了,然而他放软的表情告诉她,他只是在说自己脸上脏。   “几天没洗了。”   他问她:“我是不是臭烘烘的?”   冯凭道:“没有。”   李益道:“现在没有,再过几天也该臭了。”   他是那样好洁的人,此时却相当坦然。   她想抱一抱他,却不敢,只好低下了头去,握住他的手。她无话可说,无言以对,只是垂泪,愧痛难当。   李益道:“外面没人看,你抱一抱我吧。”   不管她如何伤害他,只要她一露出难过的样子,他就心软了。原来他不恨也不怨,只是渴求她能陪伴他。   她伸出双臂,抱住了他,他的肩膀还是那样宽厚,胸膛还是那样温暖,身体的气息,还是那样让她着迷。   李益嗅着她发间的芬芳,感觉许多日的难受,终于舒服了一点。浑身的肌肉骨骼也放松了,知觉也复苏起来。   太难得,太不易。   “他对你好吗?”   他突然问了这一句。   冯凭听懂了,他问的是拓拔泓。他自然是知道她和拓拔泓的事了。   她哑声道:“好坏都一样,能平安无忧便够了。”   李益低叹道:“对不起。”   她落泪道:“说什么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你。”   李益道:“我想给你我的一切,只可惜李益一介微臣,能给的太少。唯盼来生拥有的多一些,不至于这样束手掣肘地为难。”   冯凭道:“别说这些了。”   李益道:“不说了。”   冯凭脸贴着他,哽咽道:“我有孩子了。”   李益身体一震,紧接着脸色有点发白。他努力保持着原来的表情,只是声音已经低的像是在呓语了:“什么孩子?”   冯凭搂着他,难过道:“我怀了他的孩子了。”   她没有同任何人说这件事,只是见到他,便想向他说。只因为他是她最信赖,也最依赖的人,她的忧虑和彷徨,除了他,她没有任何人可诉说。   李益闭上眼,茫然良久,直感到心中一片冰凉,浑身都结了冰。最终他无奈地抚摸着她头发,叹道:“好好照顾自己吧,别再伤了身子。我现在……也帮不了你了……”   冯凭道:“我会救你的,不会让你有事的。”    第81章 余地   是夜, 冯凭出现在太华殿中。   拓拔泓正在批阅奏章。   她刚从刑部的大牢出来, 脸色有些苍白,唇上的胭脂褪了色,漆黑的双目透着倦色,而暗红长裙的下摆沾了许多灰尘, 鞋袜也覆了尘。拓拔泓从案牍间抬头看了她一眼,知道她是去见了李益了。   拓拔泓最近心情本就极度烦躁,忽然听说她去探视李益了,一下午,更是感觉腹中憋着火。他看着奏章,什么事都做不下去。只是顾及着体面, 才没有让人阻拦她。此时她终于回来了, 他感觉松了一口气,同时另一股火也升了上来。   但他知道他不能发火。   他是皇帝,为一个女人,和一个大臣吃醋,简直有辱他的身份。他按捺着心中的不快, 极力保持着他作为帝王的尊严和风度。   自从两年前罢令,她再也没上太华殿来过。他知道, 她今次是来给李益求情的。   毕竟是老情人呢。   他心中冷漠地想:她要是为这个人跟他红脸,那他就要跟她好好算算这个账了。背着他去见旧情人, 还想帮旧情人说话,把他拓拔泓当什么了?   他低着头翻奏章,冷淡淡的, 假装没看到她。   而冯凭望着面前这人,一时感觉很麻木,很疲惫。   她真的不愿意去求拓拔泓,她知道可能会遭受怎样的羞辱。   就算没有羞辱,要让她一个成年的二十几岁的妇人,去求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她仍然是觉得无法开口。就像要让她去爱这个人,她也觉得,这是下贱耻辱的事。取悦自己曾经深爱的丈夫的儿子,甚至装出一副爱情的嘴脸,这属于为了荣华富贵不要脸面不择手段。她从来是要脸的人,也要自尊。她自幼长在深宫,取悦君王,是希望可以借此摆脱身份地位带来的羞辱,可以活的有尊严体面一点,而不是她就喜欢如此卑微。   她做了皇后,做了太后,她以为自己今生已经不用再体会耻辱,可其实不是的。   她极力想告诉自己,他们之间是自愿和对等的关系,不存在耻辱,然而当她无法对任何事做决定,只能听从他的摆布,甚至不得不开口求他时,她知道那一切只是自己的自我安慰。他们之间并没有爱情,也没有心甘情愿,只是为了生存和权力,出卖**,放弃自我的媾和。   这个认识很残酷,然而是事实。   她走到御案前,努力使自己的态度保持寻常,柔声道:“皇上,咱们能谈谈吗?”   拓拔泓稳坐:“朕现在忙。”   冯凭道:“耽误不了皇上多少时间的。”   拓拔泓道:“那你说吧。”   冯凭道:“李家的案子,皇上知道情况吗?”   拓拔泓道:“知道。”   他很直白地回答她:“是朕发下去让人查办的。”   冯凭说:“查办的结果呢?”   拓拔泓道:“这案子现在,应该还在刑部的手里,还在查证审理当中,还没呈上来。朕现在也不知道结果。”   拓拔泓这话是敷衍话。   当他把弹劾的奏章交给刑部,让其查办此案时,这案子结果就定了。否则他会将弹劾的奏章留中不理,或者干脆认定弹劾者为诬告,直接将其下狱。他既然把案子交给刑部,那意思已经是很明白,就是认定了其有罪,直接让刑部去抓人审问了。都到了这一步,那审问的结果,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吗?   他抬头,看她,目光直直道:“你不关心宏儿,怎么关心起朝事了?你问这个做什么?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   冯凭自然是知道他是在推脱。   她没有回答他的提问。   “我知道刑部在审理,只是皇上的意思呢?”   她知道,李家谋不谋反,刑部是没有决定权的,全凭拓拔泓的态度。他是皇帝,这种事,他甚至不需要交代命令什么,只需要有个态度,下面的人自然会揣度上意。   拓拔泓仍是不愿和她多说:“这件事由刑部在审理。若查证了,他真的无罪,自然会还他一个公道。若他真的有罪,当然也只能依法处置。朕必定秉持公道。”   冯凭道:“皇上不用和我讲这些场面话,都进了刑部大牢的人了,还有无罪的吗?”   拓拔泓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你既然知道他有罪,还说什么呢?难道你还要替一个有罪的人说话吗?”   “我不是要替他说话。”   冯凭道:“谋反之罪非同小可,牵涉太多性命,怎能如此草率就定罪。”   拓拔泓奇怪道:“现在不是还没定罪吗?何来草率之说?朕说过了,这案子现在还在审理当中,结果如何,朕也不知道。朕正是慎之又慎,太后恐怕多心了吧。”   冯凭道:“仅凭某人一言之词,仅凭一封弹劾的奏章就认定臣子谋反,将人抓捕问罪,这还不是草率,那什么是草率?”   拓拔泓被她质问,也有点恼怒:“那你觉得朕应该怎么做?视而不见,不闻不问,随便它去?他有嫌疑,朕连让人审问他都审问不得了?”   冯凭道:“李家三朝的旧臣,从来忠心不二,不争不党,怎么可能谋反?那刘仁昌不过是借机诬告,想博取皇上的重用,这等不择手段的小人,皇上竟然相信他?皇上就该治他诬陷之罪,让刑部查证他的罪行,并予以惩处,否则他会认为皇上是可以利用的,日后会更加猖狂。”   拓拔泓冷笑道:“忠心不二,是对太后忠心不二,还是对朕忠心不二?”   冯凭道:“自然是对皇上。”   拓拔泓忍着怒:“诬陷他人谋反,是杀头的重罪,刘仁昌和他无冤无仇,为何要冒着杀头的危险诬陷他?究竟是朕在徇私,还是你在徇私?太后已经罢令两年了,为何今日又想起来干政?还是不要再说了吧。”   他看了她一眼,冷道:“你若是出于私人来求我对他网开一面,我或许会考虑一下。这般义正言辞,朕实在难以认同你。”   冯凭声音几乎有点沙哑了:“那我以私人的名义,求皇上网开一面,皇上会答应吗?”   拓拔泓批阅奏章的手顿了一顿。他闭上眼睛思索了半晌,又睁开眼,直截了当告诉她:“不会。”   他道:“这件事你不该过问,去做你该做的事情吧。”   拓拔泓态度坚决,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第82章 漩涡   这谈话无法继续。   拓拔泓一句“在刑部审理”, 自己不知情, 便打发了她。除此之外不肯再多说什么。   而冯凭想和他开诚布公,他则是不愿理会,表示将不徇私情,绝不干涉此案的审理, 并斥责她不该干政。两人的对话越来越充满□□味,各自的怒气都已经达到了最高值。她想低三下四地求他,然而看到拓拔泓那张固执的脸,恳求的话说不出来,而且她知道,说出来也没用。   她感觉腹中充斥着一股气。   拓拔泓已经亲政两年余了, 大权都在他的手里。   政不在手, 权不在手,除了恳求和劝说,她无法对他施加任何影响。面对着铁板一块,不容质疑的拓拔泓,她感觉到了蚍蜉撼大树, 不知从何处着手的无力。   拓拔泓希望她能知难而退。   他希望她能明白自己的身份。于公她是一国太后,于私, 她现在是自己的人,不管站在哪个角度, 她为李益说话都是不应当的。这件事,他之前没有告诉她,就是希望她能当做不知道, 就此撇清关系,如此,他也能看到她的真心和忠诚。   然而她现在的表现让他很是不满意。   冯凭知道,和拓拔泓纠缠只是白费时间,她忍着怒回到永寿宫,决定自己亲自去想办法。她先是让人去,召来刑部尚书卢瞻:“李益的案子,现在是你在审理?”   太后已经久不问政事了,突然召见大臣,那卢瞻怎会不知她的目的?那李益是太后的旧情人,而今下狱,案子又在刑部手里,太后自然要干涉。   她居高临下地发问,那态度,分明是很不善,卢瞻有点惶恐:“李益的案子确实是刑部在审理……”   冯凭直问道:“你审理的如何?依你之见,他有没有谋反?”   太后虽然眼下已经不再理政,可她毕竟曾经垂帘,在朝中还是有着不小的影响力的。卢瞻入宫便知她意图,可不敢得罪他,忙撇清道:“回太后,此案确实是交给了刑部,可是皇上特命了司隶校尉李因主审,臣只是陪审,究竟案情如何,臣实在不敢下定论,此案臣做不得主。”   冯凭惊道:“李因?皇上什么时候让李因主审了?”   卢瞻道:“凡是有关拓拔徵谋反的案子,全都是李因在主审。皇上命他全权审理此案,要求刑部配合审理。”   他诚恳说:“臣以为,这还是得看皇上的意思,李因他也是听从皇上的吩咐。”   冯凭冷眼瞥他:“我倒奇怪,司隶校尉主管监察,什么时候你们刑部的案子也交给司隶校尉代劳了?你这个刑部尚书而今沦落到给他做副了?”   这么个事,卢瞻也很憋屈,然而哪能有办法。那李因是皇亲国戚,皇上信任他,谁能跟他去争?表面上还要装作恭维的样子:“李大人做事果敢,深得皇上的重用,臣只是从旁协助他。”   一席谈话耗费了半个时辰,然而没有丝毫用处。冯凭打发了卢瞻,感觉仍是无从着手,胸中憋的更厉害了。   那时已经是深夜了。   她还没有用晚饭,只是坐在冰冷的食案前,右手撑着额头,十分痛苦的样子。杨信在一旁干站着,陪她沉思。   杨信其实是想劝她自保为上,不要趟这浑水的。   只是不敢说。   她这个焦虑样子,明显是很在意那人的,他真敢说那话,八成是要遭她恨的。   但这件事她真的不适合插手。   杨信默默立了一会,见她仍没想出对策来,还在沉思,便想上前去,劝她吃一点东西。他双手扶住她肩膀,她抬起了头来,背靠在他身前,苍白的脸上是极度疲惫的表情,漆黑的双眼都失了神。   杨信劝道:“娘娘吃点东西,先睡一觉吧,明天再想这件事。”   她哑声道:“我睡不着啊。”   李因,李因是李慧的儿子,恨她恨的入骨,拓拔泓将这案子交给李因,分明是不给他活路了。   她此时非常后悔,恨当初没有对李氏家族斩草除根。不,不在李氏,这根源还是在拓拔泓。重用李因的人是拓拔泓,折磨她让她痛苦的也是拓拔泓。   这两年来积攒的一点善意和好感此时消失的无影无踪,恨意又重回了血液里。   他为什么总是要折磨她,总是要让她痛苦呢?知道她会痛苦,所以他才要这样做。对,他就是故意的,故意伤害她,报复她。他一直都是这样的。   她感到头脑有点发昏。   她挣扎着站起来,眼前发黑,腿发软,几乎要支撑不住。   她脑子疼的厉害,完全没法做清楚的思考,然而眼下无法可想,她打算去见李因,当面商谈。没能起身,奶娘又把宏儿抱了过来。宏儿要睡觉了,没有她陪着,一定要哭,奶娘怎么哄都哄不住。冯凭只得忍着头疼和眩晕,将他抱在怀里安哄,不停地拍着,来回走动摇晃着。宏儿今夜也不知怎么了,特别糟糕,怎么哄都不听,还是哭,两个眼睛都哭肿了,单眼皮都哭成了双眼皮,嘴里说:“不要和奶娘睡。”冯凭走不开,只得一直抱着他。昏天黑地了一阵,腹中又一阵阵地翻涌着恶心。她昏昏沉沉地又在床上坐下了,杨信觑她反应,立刻让人捧了小痰盂来,她将宏儿放在膝盖上,一边拍着,一边扭过身去,伸着脖子干呕。   她吐的嘴上全是胃中反上来的酸水,却抱着宏儿,没手擦拭。杨信一边拍她背,一边用手帕替她擦嘴,实在是看不下去她这般受罪:“娘娘还是别操心其他事了,眼下把身子养好才是正经的。”   她干呕不止,然而心中感受不到为母的喜悦,她并不想有这个孩子。它不是爱情的结晶,它只是一场欲。望媾。和的产物,它的存在是如此不伦不类,像个怪物,寄生在她身体里,只让她感到沉重的负担。她只是出于人性中基本的良知和善念才不得不接纳它。   她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中,而且还在不断往下深陷。    第83章 爱他   那卢瞻刚离开永寿宫, 就又被召到太华殿。   拓跋泓冷着脸, 一边批阅奏章,一边头也不抬地问:“太后方才召你去说了什么?”   卢瞻自不敢撒谎,回说:“太后问李益的事,是不是刑部在审理。”   拓跋泓说:“然后呢?”   卢瞻惶恐说:“臣实话实说, 这件案子是李因在主审,臣只是从旁协助,所以也不清楚案子的走向。”   拓跋泓面无表情道:“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卢瞻退下,拓跋泓放下笔,心中实在是不爽。他在殿中踱步了片刻, 思考此事, 很快叫来了李因。   他知道太后找卢瞻无果,下一步必定是去找李因施压,遂给他提前吩咐说:“太后这几日若是传你去永寿宫,你不用理她。”   李因何等精明,这话一听就懂。他自然是巴不得将太后的党羽一网打尽, 只是担心拓跋泓那里态度暧昧,不好下手。皇帝年轻, 迷恋这狐狸精,万一又被吹了什么枕头风, 那他可就里外不是人了。得到这样的示下,他顿时放了心。   “可太后毕竟是太后。”他假装为难,“臣怎么好拒绝太后的传召。”   “有什么不好拒绝的, 你就说你重病起不来了。”   “臣明白了,皇上放心。”李因见他连理由都想好了,顿时无后顾之忧,“可太后若是亲自来官署呢?”   拓跋泓道:“你不用理她就是了。”   李因答应道:“是。”   次日。   冯凭传召李因,果然得到回答,说李因生病了,不能来见太后。而另一边得到的消息是,李因正在官署中料事,根本就没有生病。她在宫中气的血冲头顶,破口大骂李因。她怀疑是拓跋泓从中作梗,让人一打听,果然,李因昨夜被拓跋泓叫去了!   他是当真不让她如意。   她咽不下这口气,亲自前去了司隶校尉衙门。李因正在案前处理公事,就见她独自一人,拖着暗红色金色滚边的曳地长裙,猛虎下山似的杀进门来:“李大人,你不来见我,我亲自来见你了。”   李因本打算的不理她,然而被她这气势汹汹的样子给震住了,忙从案前迎出来,恭敬执礼:“太后。”   冯凭并不纠缠他拒绝自己的事。这个女人,她像一头巡视自己领地的母虎,径直走到李因所坐的那张桌案前,往桌面掠了两眼,很快转过身来,面对着站在室中的李因,不知不觉就反客为主了,一脸严峻,直截了当道:“李益谋反的案子,我要全部的卷宗。”   这是久居上位者才有的姿态。李因顿时后悔了方才出迎的那一步,使得两人位置颠倒,她站在上首,自己倒像了个禀事的下属。方才他应该不起身的,这样才能保持在主动位。他只得忍着气,一直恭敬下去:“卷宗在刑部那里,娘娘需要应该去刑部调取。”   李因估摸着今日怕是对付不过去。   这个女人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他暗暗吩咐几句,让人去告知拓跋泓,说太后在此,同时上前去敷衍她。   冯凭道:“刑部说在你这里,你说在刑部那里,我该找谁去要呢?”   她袖横在身前,那高高在上的命令模样就出来了:“不管在哪里,我现在就要,你现在就给我调出来。”   她走上座前坐下,是个不打算再起身的姿势:“你把卢瞻也给我找来,我要亲自看看这个案子,有没有皇上说的那么复杂。”   李因看她这嘴脸,实在有点上火,恨不得一口老血喷她脸上,奈何既不敢当面顶撞,又不能视而不见。李因强忍着面上的不快,道:“回太后,此案关系甚大,要求保密,恕臣不能将卷宗呈给太后。”   冯凭冷眼看他:“你的意思是,这案子是你在审,卷宗也是在你手里了?那为何刚才推脱给刑部?你在欺骗我?”   李因道:“臣不敢,卷宗确实是……”   太后打断了他:“不用给我解释,我知道你怀的是什么用心。皇上吩咐你不要见我,你只是听皇上的话,我不怪你,我要看一看卷宗,帮助你早日理清此案,你有意见吗?”   李因道:“臣不敢,只是依朝廷的律令,此案娘娘应当避嫌。”   冯凭道:“我为何要避嫌?”   李因道:“据臣所知,太后和李益关系匪浅,曾有过男女私情,为了避免包庇,太后应当避嫌。”   李因当真也是胆子大到天上去了。   这话,知道是一回事,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冯凭感觉很意外,她略感滑稽地笑了笑:“你还真是个人才,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她冷声道:“我避不避嫌不重要,我并非是此案的主审或者陪审,也做不得决定,我只要看看卷宗。有律令规定我不能看卷宗吗?你既然这么懂法律,开口闭口不离朝廷的律令,你不如告诉告诉我,诽谤太后是什么罪名?”   李因知道这话吓不住她,遂避而不答,又另找借口:“是皇上嘱咐的臣,说太后不能插手此案,臣也不敢违抗圣旨擅做主张。”   冯凭生气道:“够了!”   李因不愿和她起冲突。她虽然而今不主政了,但毕竟身份还是太后,余威尚存。李因想了想,决定放低姿态,把这尊难神送走为上,遂忙拍了袖子跪下,恭恭敬敬道:“臣只是奉皇上的命办事,皇命不可违,还望太后体谅臣的难处。”   她居高临下,眼睛冷冷注视着他,那神色几乎是有点瘆人了。   然而她最终像是接受了这个回答似的,低婉叹了声:“好吧,你说的也有理,你确实有你的难处,我不为难你。”   她起身离开了那个座位。   李因表面很恭顺,实际态度很坚决,她知道自己再纠缠下去,可能连皇太后的体面都保不住了。她分明感觉到无力,她已经失去了权力,这些大臣只会表面上恭敬,实际上并不畏惧她。   她脚步沉沉,满心的斗志在短短一刻钟的博弈之后化为了疲惫。李因恭送她出门,她忽然住了足,道:“我奉劝你,李大人,你而今身在其职,得皇上的重用,这自然是好事。但也别只顾着一味取悦皇上。都是一个朝廷共事的,手上沾的血太多,是要遭人恨的。他毕竟是皇上,杀人时用你做刀,洗地时用你做抹布,刀子用久了会钝,抹布用久了会脏,虽能一时得到重用,但终究成不了气候,早晚会被丢弃的。这世上没有不报的事,欠下的债总有一天要还的。”   言毕离去。   自李因之后,冯凭亦找了不少人,希望可以解救李家,然而无一例外地碰了钉子。朝廷而今已经不是她主政时的那个朝廷,自拓跋泓亲政之后,朝中上下早已经换过几轮血了,不管是禁中,还是各部,担任要职的统统是拓跋泓的人,她能寻求的力量屈指可数,要么是压根帮不上忙,要么是干脆躲着她避而不见,或者是表示为难。就连曾经和李家交好的一些家族也都保持了缄默,不敢上书为其声言。冯凭在一片人潮中东奔西走,然后四面迎来的全是铜墙铁壁,人心如石。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一个月,她感到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此时又得知了李家兄弟在狱中被严刑逼供的消息,她想再入狱去探视,却也被禁止了,称是重犯,不许任何人探视。她去求见拓跋泓,拓跋泓而今却是非常冷淡,对她也完全避而不见了。   十四日晚上,拓跋泓悄悄去了一次永寿宫,想看看她到底怎么样,却见她靠在床上,两眼通红,在翻来覆去的流泪。宏儿在床里边酣睡,殿中死气沉沉的,只有几盏油灯在灯架上放着光亮,照着她的脸十分苍白憔悴,仿佛生了重病。   枕头上全是层层叠叠的湿迹水痕,拓跋泓看她这样,又感到有点心疼。他坐到床边去,抱她,哄她,问她怎么了,她像是终于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扑在他怀里痛哭求道:“你放了他吧!”   拓跋泓讶异道:“你说的是谁?”   她涕泪齐下,哭的是悲痛万分:“皇上,他是无辜的,他没有谋反,你这是要他的命啊 ,这是杀人啊。”   拓跋泓没想到,两人这么久没见,她的一门心竟然还在那个人身上!   杀人啊!   她是皇太后,她没见过杀人吗?她没杀过人吗?当初自己母亲被杀的时候,她不知道是杀人,两年前李氏死的时候,她不知道是杀人,现在轮到那个人,她竟然说这是杀人了?拓跋泓感觉万分可笑,亦万分可恨。   那时案子已经定下了,最后的结果呈到御案前,拓跋泓已经用红笔勾了决,大局已定,所以他才能有心情来看她。此时听到这话,他亦是十分愤怒:“他谋反罪证确凿,朕为何要放过他?”   她已经无法再和他讨论是否有罪,只是抱着他的腰,仰起一张满是泪痕的脸哭道:“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放了他吧!我陪了你两年,你就看在这两年的情分上……”   拓跋泓有点动容,但是又十分厌恨:“你到现在心里还惦着他?你是不是爱他?”   她恐惧,混沌,痛苦,没有了撒谎的力气,只知道不断的点头:“我爱他,他也爱我,我们是真心的。”   是真心的。   这个话在拓跋泓耳中久久回荡。   她从来没有承认过她跟李益的关系。   哪怕拓跋泓怀疑,她也只是一口否认,没有承认过爱,也没有承认过两人私通暗合。拓跋泓感觉受到了欺骗,真是出离愤怒了,指着的脸她骂道:“你简直不知廉耻,你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吗?你一个太后,跟一个大臣,你真让我恶心。”   也许是他从未得到过真心,所以听到这两个字,就感觉分外的刺耳,恶心,像是贱人给自己贴的招牌。这世界上怎么可能有真心呢?不过是为了利,不过是为了肉。欲。李益?他是个大臣,怎么可能配得上她呢?他们怎么可能是真心,不过是一个深宫寂寞,饥。渴空。虚,一个厚颜无耻,攀附权势,叠加在一起就是恶心。竟然也好意思说自己是真心了。    第84章 幽禁   拓拔泓感到万分厌恶。   他气的拂袖提步就走, 她却死死抱着他不放, 痛哭恳求道:“那是过去的事了!我现在不爱他了,我们早就断了没感情了……”   拓拔泓转身注视着他:“那你现在爱谁?”   她含泪回应他的目光:“我现在爱你、爱你……我爱你!”   她像站不住似的,摇摇欲坠地跌了下去。   她跪下了。   她抱着他的腰,脸埋在他下腹, 是个极卑微的姿势,哭道:“我爱你……我爱你……”   她哽咽道:“你是皇上啊,天子,你是人世的菩萨,是天上的神明,我不爱你还能爱谁, 我这辈子都只爱你。我生是为了你生, 死是为了你死,我爱你……”   拓拔泓生气道:“你既然跟他断了感情了,那就不要替他求情!”   她泣不成声,哭泣道:“他没有害过我啊,他是好人, 他没有害过我,他没对我做过坏事。我不忍心啊。”   她对爱情的要求是如此之低, 竟然只是因为“他没对她做过坏事”。   拓拔泓心想:她的言外之意,是想说他, 还是他的父亲,对她做了令人发指的坏事吗?所以李益没对她做过坏事,她就感激涕零了?这个意识让拓拔泓觉得更可怕了。他好像在那一刻, 突然就醒悟过来了,她是永远不可能爱他的。   不管她表面上对他多好,不管两人在床笫间如何温存,她都不可能真的爱上他。什么日久生情,只是他一厢情愿的自我安慰罢了。她是个聪明人,不是糊涂虫,不是那种只要给了她宠爱,给了她荣华富贵她就会依赖你,爱你的小鸟儿。   他早该明白的。   他宁愿她是个糊涂虫,只管吃饱穿暖,便给男人喜欢疼爱,除了此什么都不要关心,什么都不要想。这样她会幸福,他也会幸福。   可她若是那样的女人,他也就不会爱上她,也不会为她着迷了。   这是报应吗?   拓拔泓分明感觉到,她对自己的父亲是存了恨意的,而且随着他父亲的死亡,这恨意已经转嫁到了他身上。可她对他父亲的爱意,却没能够转嫁。他继承了恨,没能继承爱,她的爱大概已经消失了。   他感觉自己太可悲了。   我太傻了。   他想:这样有什么意义呢?   他细想,他为什么会爱上她呢?大概是父亲刚过世时,他看到她的悲痛和眼泪。她那样美丽,痛哭起来,有种美好的东西被毁灭而散发出的剧烈的、动人心魄的力量,那种力量是能震撼人心的,是打动人的。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去修补它,想见识它毁灭之前那颠倒众生的模样。   然而这种想法是错误的。   他无法修补她,因为他正是她痛苦的来源。每一次靠近,只是在加深她的伤痕。   拓拔泓第一次认识到自己错了,爱错了,做错了。他十分失望地离开了永寿宫,留下她一人在原地悲痛。   回到太华殿,他一夜未眠,整个心揪在一起,难受的喘不过气来。   他气她这样。   他后悔,后悔爱了她,可是事已至此,他对自己的感情已经无能为力。他想放弃她,只是做不到。怎么可能做的到呢?她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他而今可以对她为所欲为,怎么能放弃。已经吃到口中的肉,没有吐出来的道理。   后半夜,他终于想通了。随便她的去吧,随便她爱谁,大不了,他就做一次坏人。   他是皇帝,只要他满足,何必在意她心里怎么想的。   她要恨,就让她恨吧。   刑部的判决已下,谋反是重罪,不必等到秋后,不日就要行刑了。拓拔泓怕她最近要生事端,于是下令,将她幽禁在永寿宫,不得出宫,也不得私见任何人。同时将她的亲信宦官宫女也都监视起来,近日不得随意出宫。既然已经不能谈感情,就不能怪他用非常的手段对付她了。   他不会让她有任何机会挣扎的。   太后那边,发现被软禁,从次日早上开始绝食。   据太监禀报,她不吃东西,也不喝水,连宏儿也不管了。宏儿这两天都是奶娘在喂饭、洗澡,睡觉倒是跟她一起睡的。宏儿不懂事,天天看她坐在那发呆,就在下面扯着她胳膊叫:“妈妈你在干嘛呀,你陪我玩呀。”天天叫她,她也傻了似的不理不答,或者有时候,眼睛睁开又闭上,掉上一阵眼泪。   过了两天,她仍是一口饭没吃,一口水也不喝。拓拔泓又怕她给气出好歹来,真把身子弄坏了。他不肯在李益的事情上妥协,纠结了一上午,最后想到一个人。他将贺若召进了宫,让贺若去劝她。   他本想让冯朗去劝,但又不想让他们兄妹见面,背地里又说些不顺他耳朵的话,或是生什么暗主意。贺若是忠于拓拔家的,不会帮她,不过这人同太后的关系也匪浅。当年贺若是先帝的伴读,和太后一块,都是自小在先帝身边长大的,似乎算是熟旧?   只是后来交往不深。   不过拓拔泓也找不到别的能跟她有交情,说得上话,自己又信得过的人了。   贺若这些年,在六镇领兵,担任军职,最近还京。他对太后、李益,甚至拓拔泓的事都有耳闻,只是不干他的事情,宫里面乱七八糟,他见多了,不愿掺和。忽然被拓拔泓叫去干这事,他有些吃惊,不过也答应了。   冯凭这日,意外见到故人了。   她绝食了两日,许是看到了拓拔泓态度坚决,而她本质上,仍是一个惜命的人。想到宏儿,又想到腹中孩子,她难受到了极处,嗓子干哑,肠子饿的打了卷,眼前发黑,没有任何力气,最后还是没骨气的,进了一小碗热粥。   她躺在床上,浑身无力,她感觉这样不行,不能这样折磨自己。把自己身体弄坏了,非但害了自己,也救不了李益,她必须得好起来,坚持下去,才能想出办法。所以她又嘱咐人,说要喝参汤。   贺若来求见时,她正在杨信的伺候下喝参汤,精神已经好些了。   贺若见此情景,知道拓拔泓是过于担心了。她这个人,是很爱自己的,一路从微贱爬上来,什么苦没吃过?求生欲极强,绝不可能这么自残。哪怕一时受了气想不开,只要那一阵过去了,她自己就能想办法活下去。当初拓拔叡死了,她那样悲痛,不也很快就找到了新欢了吗?这个人是至情,也无情。本能还是趋利避害的。   看到贺若,她很吃惊。一张苍白的脸,神情冷淡地扭头看过来:“皇上让你来的?”   贺若避开这问,道:“臣听说太后最近身体不适。”   “我怕是快死了。”   眼前的青年男人容貌艳丽,皎若好女,正是当年那个贺若了,这么多年他长相也没变。面对这样一位美男子,冯凭却是没什么好脸色。她原本跟贺若的交情就不深,属于白头如新知的那一类关系。而今在她眼里,这人也仅仅是“拓拔叡的好朋友”。拓拔叡的好朋友并非她的朋友,她极厌恶的一皱眉,说出来的话也不好听:“你是来提前吊唁的吗?也好,皇上不肯见我,你可以帮我向他传递一下我的遗言。”   贺若上一次见她,是拓拔叡刚刚过世,距现在也不过四五年。她跟四五年前相比,已经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陌生的有点不认识。   这四五年里,确实也发生了许多事情。   贺若一时感觉诡异,又像从未认识过她,又像现在才是真正的她。或许她一直以来的性情就是这样的,只是从前一直在克制。   她和拓拔叡的婚姻,他一直是知道的。   他那时在先帝身边,才十几岁。她刚来到先帝身旁才八岁,那会他就见着他们在一块了。自小有感情,长大便做了夫妻,先帝在那些年,她大概,也是受了些委屈的。先帝宠幸颇多,又生了拓拔泓,她做了十多年皇后,却一直没有生育,因此和太子东宫颇不睦。   贺若和她熟悉,纯粹是因为先帝的关系,他实际上也不看好皇后。一是她年纪小,十一二岁就做了皇后,摆明了只是当年常太后的政治工具罢了,二是她出身低贱,背后无家族靠山,根本无法和朝中那些大家贵族相抗衡。贺若一直认为她这皇后位子当不久,对拓拔叡来说,这段婚姻只是个过渡,所以也不值得重视。当然了,因为自小相识,他对皇后本人还是有好感的,不过就是不看好,觉得是个没什么用的小女孩。   意外的是先帝宠爱她,她如履薄冰的,竟也撑了下来,从十一岁做皇后撑到二十岁,先帝猛一下死了,她一下子成了皇太后了。   贺若怀疑她是当年受了委屈,压抑坏了,所以先帝一死,她性情大变,一边揽权,一边跟李益搞到了一起。贺若站在先帝的角度,实在是很看不惯她这样的,那几年和她算是不和了。她曾给他许右卫将军的官职,想拉拢他,他拒绝了。她倒是也没有生气,不过之后也没再给他许官。   哪知这两年,她又和拓拔泓搞在一起了。   贺若感觉她是变了,但是看到她为了李益,和拓拔泓闹矛盾闹成这样,他亦有点不是滋味。   看她这样子,是真爱那李益的。   他是能理解爱情的,他也曾经爱过一个人,经历世人的诋毁和攻击,承受难堪和误解。如果她是真爱李益,他能理解她现在的行为和心情。贺若真心想安慰她。   可惜他有好意,冯凭却对他没有任何好感。   人真是奇怪的。   人的成长,心情的变化,有时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当初她在拓拔叡身边,迷恋拓拔叡,所以看贺若也感觉英俊不凡,看他和乌洛兰延的关系,也觉得令人感动。而今她对拓拔叡已经忘了情了,甚至非常恨这个人了,看到曾经和他亲近的人,也感觉是近墨者黑。冯凭现在处在对姓拓拔的厌恨当中,看到敌人的朋友,只能想起他是个喜欢男人的变。态。   荤素不忌的龌龊玩意儿。   跟拓拔家那对好父子一个德行,不愧是自家的君臣。   贺若知道她眼下在气头上,八成是厌恶自己。他本只是来劝她,想安慰她吃东西,而她既然已经在进食了,也用不着他安慰了。至于别的,他也做不了什么,听她发表了一通遗言,死了之后要如何云云,全是气话,贺若安抚了几句,表示会劝劝皇上,也就走了。    第85章 爱与恨   贺若曾替李家求情,恳请拓拔泓能网开一面。李家毕竟是公卿贵族, 其祖上也与朝有功, 当存些体面。拓拔泓心如铁石,没有接纳, 他不会对这个人留情的。   贺若见他态度坚决,也就只得放弃了。   李家兄弟, 当初也算得上是名满京都,历仕三朝, 屡受帝王青睐,谁能想到会落到这样的下场?一朝谋反,举族下狱, 皇帝御字红笔亲批:凌迟, 夷三族。   惨。   贺若同李家并无深交,不过同在朝为官, 还是打过不少照面的,宴会场合上, 也一共饮过酒。朝廷里一贯论资排辈,李家兄弟,都是资历深厚的人, 又是文臣,贺若和他们,是混不到一块去的,不过时而碰见,也会心中评价少年英俊。的确是少年英俊, 李家兄弟,十五岁就成名,出仕为官,三十出头的年纪,已经是朝廷的机要重臣,和一帮头发胡子都熬白了的老头子共事,怎么不是少年英俊。李羡为人风流,性情机智敏捷,喜欢开玩笑,凡他在的地方,众人的注意力总要被吸引。而李益温文尔雅,风度超群,处理事情又稳重,凡是大型宴会,或者重要的礼仪场合,皇帝总喜欢把他放在身边装点门面。好像除了他,谁站在天子身侧都不像样。   昔在君王侧,今为阶下囚。   眼见他朱衣紫玉,言笑晏晏,眼见他呼朋唤客,进退从容,眼见他朱门豪第,人去楼空,眼见他丢官去爵,锒铛入狱。   贺若心中感叹。   人在朝中,这样的事太多,已经见怪不怪了。   ————————————   她坐在妆镜前,目光一动不动,望着手中那支白玉色的小瓷瓶,瓷器的莹光衬着肉粉色的手指甲微亮。   那瓶中装的是剧毒,鹤顶红,见血封喉。   宫中赐死妃嫔或犯罪的大臣常用的□□,而今得来的却不容易,是杨信担了掉命的风险,费尽心机才从别处弄来的。   只有一颗药丸。   “宫中到处都是眼线,皇上监视的紧,只能弄来这一颗。要是太多,出了事,追究起来,没人能担待。臣尽了力了。”   杨信在她身边,恭腰低声说:“臣已经找到可靠的人,可以将这药偷偷送进大牢里。不管怎么样,留一个全尸。”   她此时已经忘记了悲痛了,好像终于找到了解决之道似的。她久久,轻声道:“会很痛苦吗?”   杨信明确地告诉她:“会很快,痛苦也不会太久的。”   她闭上眼,点点头,道:“好吧。”   她焦虑的太久,此时,又忽然想通了似的。   死吧,死了也好。   也许他死了,她就解脱了,反正活着也不能在一处,与其天各一方,不如永远地留下来。她不怕他死,她只是怕他会痛,怕他会难受。他一痛,她也痛了。   她看不了他受苦。   他活着爱她,死在她手里,这个结局也完整了。   爱他的是她,欠他的也是她。   爱情是她的弱点,他死了,她就再没有弱点了,从今往后,她可以随心所欲,无所畏惧,再也不用忌惮,再也不用受任何要挟。   杨信看她迟迟下不了决心,道:“娘娘不能再犹豫了,再犹豫来不及了。”   他低声劝道:“明日就要行刑。娘娘已经尽力了,而今没有办法,只能如此了。李大人不会怨恨,只会感念娘娘的一片苦心的。”   许久,她叹了口气,把那鹤顶红交给杨信,将自己的心用力地狠下去,哑声道:“你去办吧。”   她一夜无眠,心如槁木。   牢中。   忽然有人用手,叩了叩牢门外的铁栏,他在昏睡中惊醒了。   他已经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只是疲倦,时时刻刻都在昏睡。他已经好几日不曾进食了,自从判决和刑期下来之后,他就杜绝了食物,只是在难受到了极处时,才饮一点水。他没有经历过行刑,但是知道那很污秽,犯人到了刑场上,常常屎尿齐出,他感觉很恶心,他不想死的太污秽。如果要死,他希望自己身体里流出来的,只有鲜血,而不是秽物。   李羡和他关在一个牢房里。   他们兄弟二人倒是有默契的,自从得知了刑期,便都终止了饮食。李羡这些日子,也是什么都没吃,只是窝在床上昏昏欲睡。没有哭泣,也没有任何交谈或抱怨。   他在昏聩中,忘掉了她,忘掉了时间,忘掉了恐惧。   牢门外有人在叩门。   他努力想睁开眼睛,浑身没有一点力气,连挪动一下也艰难。他以为自己是听错了,然而叩门声越来越清晰,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叫他:“李大人!”   “李大人!”   声音好像隔着一堵厚厚的墙,他明明听见了,却怎么都无法醒来。   “李大人!”   他听到外面有个声音小声说:“是不是死了?”   另一个声音说:“没死!早上还是好的。”   他听到开锁的响动,牢门的锁放下了,有人走进了牢室,来到身边。   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李大人?”   他像是灵魂受了一震,非常痛苦地从昏迷中醒来了。是个陌生人,跪在他的床下,道:“小人是奉太后之命,向大人送一物。”   太后?   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想起太后是谁,以及和他是什么关系。   他其实并不想她,也不想见她,没意思。爱便爱了,分手便分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他不是喜欢纠缠的人。   没那缘分,罢了而已。   他希望她活好自己的人生,不要再过问自己这个已经成为过去的人了。他是死是活,跟她没有关系。   他坐了起来,背靠着墙,身体因为无力而松弛着,神情是分明疲倦,好像已经失去了情绪:“替我问娘娘的安。”   他的声音沙哑,但还是一如既往的平和和温柔,全不像是临死的人:“娘娘凤体还康健么……”   那狱卒感觉很不可思议,他到这时候还有心情问这种闲话:“娘娘身体十分康健……”   他心想:那便好。他不想自己的事情牵累到她。   “这是鹤顶红。”   狱卒悄悄将那瓷瓶塞给他,暗暗嘱咐说:“娘娘命小人交给大人,或能替大人减轻一些痛苦。”   他茫然了很久,才想起,原来他快死了。   她给他鹤顶红。   两人早就已断了情了,到这个时候了,她还千方百计的用力,想给他减轻痛苦,看来她是真的很爱他了。   该感动,该感激。   只是他并不感动,也不感激。   他没有接那瓷瓶,只是有些自嘲似的,轻轻笑了笑。他面带哀色,心事又仿佛无限低回,哑声道:“太后送我鹤顶红,太后以为李益是贪生怕死的人吗……”   那狱卒不知该怎么劝他:“大人……”   此时此刻,他想起的是崇政殿那天夜里,她指着他的鼻子怒骂:“你这个懦夫!”   这么多年,他一直记着这句,夜夜辗转反侧,不能入眠。他不肯接受这样的指责,他想,他不是懦夫,他不畏生也不畏死,他爱她,并不曾懦弱。只要她愿意,他可以做任何事,他时至今日所做的一切无愧于心,他绝不接受这样的评判。   哪怕是现在,仍不接受。   他面无表情,一字一句回答道:“请你替我转告她,李益非是懦夫,不需要娘娘冒着风险替我担罪,李益并未犯下罪,也不需要畏罪自尽。”   “这瓶鹤顶红……”   他顿了顿,“多谢太后的心意了。”   他恨她。   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他一直在恨她。   恨她决绝,恨她放手,恨她明明是她先主动放弃了他,却给他冠上懦夫的罪名。他知道他是在报复她,他在用自己的性命和她赌气,报复她当初放弃爱情的自私,以及她对他爱情的侮辱。    第86章 琐事   “大人还是留着吧。”   那人硬将东西塞给他手里:“娘娘不希望大人受苦。”   言毕悄悄离去了。   沉重的牢门重新又被锁上。   李益握着那瓷瓶,触手冰凉, 他的灵魂在这一刻, 终于清醒了。   这是永别了吗?   原来他已经是将死之人了。   ……   他抬头望去,狱室外的走廊黑漆漆的, 隐约看的到转角处的火光。在墙的最高处,有一个小小的窗口, 透进淡白的月光。   这是他人生最后的时光,他即将要失去一切了。   生命的喜乐和哀伤。   荣辱沉浮。   ……   春天的花, 秋天的月……夏天的阳光,冬天的雪……这美好的世间,他将永无机会再体验了。等待他的阴冷的棺木, 黑暗的地下, 潮湿的泥土,他将堕入永恒的虚空, 从此世间再无有他。他忽然感到了恐慌,有一瞬间, 心跳的非常剧烈,手脚也仿佛在发抖。   他急欲寻找什么,想要抓住一个东西。   他走到墙边, 跪下,双手哆哆嗦嗦伸出去摸索。他摸到砖石之间的一道缝隙,遂将手伸进去,他触到一片薄薄的光滑的硬物,试图用力将它抽出。   那是一把梳子。   是她当初赠给他的。他入狱的时候正好带在身上, 那些日子一直提审,搜身,他怕丢了,或被人搜去,牵连到她身上,所以悄悄藏在墙缝里。这是他身上仅存的物件了。   那梳子是玉制的,非常光滑,油润地卡在里面,不好拔出。他手指抠的出了血,总算将它抠出来了。   冰冷坚硬的触感让他感觉到了一点依靠。   梳子上的流苏已经旧了。   这段爱情也已经在往事堆里泛了黄,蒙了尘,无有缘由在提起。他用带血的双手握着这把小梳子,而就着那个姿势,身体慢慢地靠在了墙上。   他双膝着地,面朝着墙,缓缓地倒了下去,像一瞬间失去了力气似的,整个人颓废萎靡了。心脏揪痛的厉害,好像被一记重拳猛捶过,呼吸仿佛要阻塞了,他不得不将手握紧胸襟,急促地喘息了几声。   眼泪鼻涕一同掉了出来,他连忙用手抹去了,只换来几声尖锐的咳嗽。   他努力想振作起来,这个样子太丑陋了。   他一只手扶着墙面,将身体的重量全放到那跪着的右腿上,一面抬动僵硬的四肢,慢慢将背靠着墙。这个简单的动作他用了他足足有半刻钟。当后背和臀。部接触到冰冷的砖石,他终于身体放松下来了。   他疲惫地闭上眼睛。   他恍恍惚惚,嗅到了一点熟悉的香味。   像是她衣上的熏香。   李羡在梦中呼唤他:“老二……”   他像是极度惊慌,声音急促,一直不断地叫他:“老二!老二!”那呼喊声在这黑夜里格外惊魂,一声一声,敲打着人的心神,仿佛要将人的灵魂从躯壳里拽出来。   李益回到现实,忍着痛楚,勉强站起来。他挪到兄长床边,见李羡双眼紧闭,似乎在做噩梦,忽然又大声叫:“慧娴!”   李益伸手推他肩膀,想唤醒他,李羡却一把抓住他的手,口中又喃喃地呼唤起来。   他叫了许多名字。   喊了慧娴,又喊“阿芳”、“端端”,是他一双儿女的名字。他这样的呼唤对李益来说是一种精神的折磨,李益任由他握着手,这一刻只期望自己死了。   李羡从万丈深渊中醒来,像是垂死的人回光返照似的,一跃抱住他:“老二!”   李益忍着痛:“大哥。”   李羡在黑暗中抱着他,他触摸到活着的兄弟,意识到自己刚才只是做了噩梦。然而很快他又想到,这醒来后仍是另一场噩梦,他痴痴茫茫:“老二……”   李益给他倒了一杯水,又取了块干净手帕,在茶壶嘴上润了润,给他擦了擦脸颊。   李羡仍是痴痴的。   李羡的承受能力不太好。   他是公侯嫡子,没受过这等非人的罪,单是精神上的折辱,就已经完全摧毁了他了。他又是宗子的身份,一心背负着家族的安危,不管是对于兄弟还是儿女后代,都有些强烈的责任感,认为自己有义务振兴家族,保护他们。然而却遭受这样的摧残,覆巢之下,无有完卵。   李羡已经是个被痛苦折磨的疯了傻了的样子。   对于这样的局面,他的反应激烈程度是远远大于李益的。刚刚入狱那一阵是发怒,狂躁,不吃不喝。为了避免被刑审定罪,他想尽千方百计地自杀,用摔碎的饭碗瓷片割腕,没死成,血流了一地,被看守的狱卒发现了,包扎伤口又救了回来。他又将腰带系在牢门铁栏上,要勒死自己,结果仍是不成功。他跟狱卒说天冷,要生炭盆,将一块烧的火红的炭块吞进嘴里。就是这样,仍是没死成。   只是嘴里烧坏了,而今说话也不利索了,嗓子是哑的,出不来声。   “我梦到你十五岁那年,为了跟慧娴结婚的事,和父亲吵架……”   他茫茫然地,回忆起梦中情形,声音无限惆怅……   李益非得要冷下心,用毅力将自己的情感和眼下的情景隔离开来,才能勉强和兄长对话。他从桌上拿了酒壶,坐在床上,想回忆大哥说的那件事。只是脑子像是被铁水锈住了,无法开动,迟迟想不起来。   他就一直发着愣。   过了好半天,他才缓缓想起来。他很迟钝地眨了眨眼睛,木然说:“我没有为结婚的事和父亲吵过架。”   “你非要去南安王宫中……”   李羡坐在床上,两眼无神,哑着嗓子说:“父亲让你不要投靠南安王,你非不听。父亲气的将你禁足在家中,不许你出去,跟丽嫔娘娘谎称说你生病,你和他大吵了一架,最后还是去了南安王身边。”   李益道:“那不是结婚,那是十九岁时候了。”   李羡知道,结婚那件事,李益的确没吵过,但他之后和父亲的几次争执根源都是婚事。其实他不是非要去南安王身边,只是借此和父亲赌气罢了。   许久,李羡手抚着额,道:“我这头痛的厉害,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李益道:“你喝点酒吧。”   他扶着李羡坐起来,将酒给他。酒能止痛,李羡接过,饮了一口:“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李益道:“再过三天就是重阳了。”   李羡在牢中已经忘了时间,闻言惊讶道:“你的生辰快到了?”   李益道:“你不说我也忘了。”   李羡说:“你是三十八岁了吧?忽然咱们年纪都这么大了。”   “我老觉得自己才二十八……你也才二十八……”   他叹道:“一眨眼就四十了。”   李羡忽然想起了一些家事,便忍不住叹气,难过说:“今年还没有去父亲母亲的坟前祭拜,本来去年冬天就该去的。”   他低声惆怅道:“也不知道墓还在不在。”   李益道:“想他不至于这样绝,连李家的祖坟都容不下吧。”   李羡道:“但愿吧,只是家中没有人了,以后没有人支撑照应,免不得要受殃劫。”   李益无言。   李羡说:“我有一把琴,原来放在宅子里。”   他想到什么,有些懊恼道:“估计是被抄走了,当初该送给王子昇的,他是个识货的,落到别人手里糟蹋了。”   李益不是他那样恋物的人,物件是物件,人都没有了,还在意什么物件呢?但李羡很在意这个,一会说起他那琴,一会又惦念起他书房那几幅画,一副阴山行狩图,一副兰草图:“不知道落到谁手里了……”   还有他宅子里几万卷的藏书。他非常遗憾道:“当初该送给王子昇的,他定会替我好好保管。”   李益叹道:“阿兄别想那些事了。”   李羡道:“我刚想起一件事。”   李益说:“什么事?”   李羡说:“你记得那副兰草图是怎么到我手里的吗?”   李益闻言,瞬间哑然。   那画儿,本是太武时崔浩的,崔浩被抄家灭门,凌迟处死,家中的珍宝财物流散到各大豪门贵戚手中。其中有一副兰草图,几经辗转,最后被李羡收入了囊中。   这真是,一轮又一轮……   两个人都沉默了。   半晌,李益说:“我刚才听你叫慧娴的名字。”   李羡叹口气说:“哎,慧娴。”   李益想起慧娴,只是有些歉疚,不管感情如何,她是不该死的。   然而这也不是冯凭的错,她的立场只能那样做。   然而也不是他的错。所以究竟是谁的错呢?谁都没有错,终归还是他的错了,他有些无奈:“你大概在怪我。”   李羡说:“我没怪你。”   “她要是活到今天……”李羡语气很低弱,“她要活到今天,看到咱们两个这个样子,怎么能受得了,必定也要受殃及了。她算是逃过一劫。”   他们谈了许多话。   林林总总的,都是些家中琐事,钱财宅地都不敢指望了,李羡只是心疼他的书画和收藏。后来又说到儿女。当初还京的时候,李羡将他的两儿一女留在了并州,让他的姨妹在照管,而今却不晓得下落如何。孩子年纪还小,幸而不至于杀头,但恐怕也难有好结果了,罪臣之子,自然也是罪人。至于阿龙,慧娴去世后,阿龙被她的姐姐带去,后来也送到并州去了。做父母的,什么都能舍得,只是舍不得儿女,小小孩子,这一生已经全完了。    第87章 行动   冯凭的表情麻木冷漠,听到宦官的回话, 心却不由自主地提起了。   “……他不接受?”   她没反应过来, 什么叫做他不肯接受……   他不肯死吗?   她也不想让他死,可是她也没有法子。   小宦官跪在地上, 低头说:“李大人不肯接受娘娘赐的毒药,并让人带一句话给娘娘。”   冯凭木然道:“他说什么?”   “李大人说, 太后送他鹤顶红,是以为他贪生怕死吗?李大人说他不是懦夫, 不需要娘娘为他冒险,也不需要畏罪自尽。这瓶鹤顶红,多谢娘娘的心意。”   冯凭听到这句话, 愣了足足有好一会。   她像是没听懂似的, 坐在那,一直发呆。   宦官的话, 一字一句,都像一根根钢针, 直刺到她的心上,刺的她心上鲜血淋漓,一时疼的无法反应, 也无法动弹了。   她想要假装糊涂,假装不懂,假装没有听到这句话。他不识好歹,就让他去吧,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反正跟她没关系,痛的也不是她。她努力想控制自己的情绪,然而浑身还是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是恐惧,还是愤怒,或是失望,她的心狂跳,脸颊的肌肉也在抽搐,身体里好像有一股力量推着她爆发,她整个人无法克制地要发作。   那宦官见她发呆,以为她是想事情入了神没听见,正要重复,就见她忽然立了起来。整张桌子都被她带的哐当摇晃起来。她像只被入侵领地的狮子,焦躁不安地原地疾走转圈,愤怒的额头青筋暴起:“你这个混账……混账……”   她气的语无伦次,眼睛通红,急得乱转乱骂:“你是想气死我吗!”   “你是要逼死我!”   “你气我……”她感觉自己的自制力在崩解,她想要大怒一场,不知道要如何出声。她嗓子都气哑了:“我气死了你就满意了吗?”   她突然明白了!   原来他恨她……   她心想:他恨我……   他是想报复我,他要死了,也想让我歉疚,想让我也痛苦。他故意用这样的话来折磨我……   他如此狠毒,他想让我下半辈子活的不得安宁。   杨信看她急起来了,连忙赶上前去安抚她:“娘娘别生气……”   冯凭怒道:“他想用死来报复我!以为我会在意吗!他怎么死,跟我没有关系!”   “太后!”   杨信见她这架势,也头发发紧,感觉不妙:“娘娘切莫动怒,您得当心身子啊。”   冯凭甩开他,直要往殿外去,杨信冲出去拦阻她:“娘娘这是要去哪?”   冯凭道:“去刑部。”   杨信最怕的事终于发生了。   他保持着冷静,急忙劝道:“娘娘不能去!”   他拦在她身前,力争谏言道:“事已至此,娘娘就去了又能如何呢?李大人既然心意已决,娘娘便遵从他的意愿好了。他现在身负谋反之罪,是重犯,娘娘此时去见他,不是要将这火惹到自己身上吗?到时旁人会怎么说?娘娘而今已经不在掌政,朝中有多少小人嫉恨娘娘的?如果有人借机诬害娘娘,娘娘该如何脱身?而今只能自保为上,眼下是非常时期,务必小心谨慎,绝不能跟此事扯上关联。娘娘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当为太子考虑,娘娘辛辛苦苦抚养太子为的是什么?怎么能在这个关头意气用事呢?”   她情绪太激动了,杨信压根就拦不住她,外面一群宫婢,宦官,侍卫一齐冲上来拦她,纷纷道:“娘娘三思!”   又有持械的守卫劝道:“娘娘,皇上吩咐了,娘娘不能离开永寿宫。”   冯凭勃然大怒道:“我只是去刑部看一看,你们在做什么?”   那宦官宫女跪了一地,把殿门口严严给堵住了,众人都惊吓的不得了,然而万万不敢把路让出来。冯凭回身怒瞪着杨信:“好的很,你也要变成拓拔泓的狗吗?”   杨信忙跪下:“皇上也是为了娘娘好,此事娘娘绝不应该插手,否则只会无谓受牵连。娘娘去了也无计可施,何必再将自己搭进去呢?娘娘硬要干涉此事,必定会失去皇上的信任。如果失去皇上的信任,再卷进着桩麻烦,臣实在忧虑娘娘的处境。”   冯凭道:“你说的对,我现在不去刑部,我去见皇上总可以的吧?”   杨信道:“此案已盖棺定论,皇上也不会改变主意,就算他想改,天子一言九鼎,发出去的圣旨,难道还能收回去吗?”   他语速又急又快:“朝廷的大案怎能如同儿戏,说推翻就推翻。他李益不死,别的人就要死,弹劾李家谋反的要死,给他定罪的人要死,凡参与此案的通通都要受牵连。这是要命的事,他们怎么会容许娘娘将它推翻?这么大的案子,一举一动都是人命,不是这个死就是那个死,不管如何定论,总归会有人要掉脑袋,皇上又怎么可能做这样的更改?”   冯凭指着道:“你住嘴!你的话太多了!一直以来就是你在我耳边说种种理由!我警告你不要激怒我!”   杨信道:“太后!”   她偏是不肯信那个邪,怒火冲天地直接走到殿门去,抬脚寻着缝隙,要从人堆里跨过。那宫女宦官也不敢硬拦着她,她伸脚踢开两个碍事的奴才,终于走出去了。后边宫女宦官忙追上来,她要去刑部,被守在宫门的侍卫拦住,称是皇上有命,太后不得出宫。她只得又折身返回,转去拓拔泓所在太华殿。   拓拔泓正在召见大臣。   得知冯凭过来了,他很生气。他知道她是出于什么目的,他没想到这个时候了,她还在纠缠这件事。他冷着脸下令道:“送她回寝宫去,朕现在没工夫见她。”   话还没传出去,她已经脚步匆匆闯进来了。   他有点想发火,撂下手中的笔。他阴沉着脸,还没来得及说出话,她已经冲上来,一把抱住他。她双手捧住他的脸,在他面颊上乱吻了一阵。拓拔泓脸瞬间热了,殿中其余人还没回过神。拓拔泓被她按坐在御案前,脸热难堪的不好意思抬头。他抓住她欲动的手腕,慌乱阻止道:“有人……别这样……”   她手已经抓到他腰下去。   拓拔泓吓的往后一仰,慌的连忙叫道:“你们都先退下吧,都出去……”   大臣和侍从面面相觑,很快一起退下了。拓拔泓和她冷战月余,此时总算见她主动低头,心中五味杂陈,他抱住她回吻,喘息道:“当着那么多人,你要让我丢脸吗?”   “还有谁不知道呢?我早就没有脸了。”   拓拔泓感觉她声音很悲伤,遂低头注视她的脸,想看清她的表情,正好迎上了她的目光。她容色甚悲,表情是他从未见过的真诚和无助:“皇上,你放了他一命吧,你要是对我真有过一分的感情,就答应我这一次……就算是我欠皇上的。”   拓拔泓气了这么多日子,而今听到这话,勉强也心平气和了,他审视着她随时要流泪的眼睛,道:“还是因为你爱他?”   冯凭道:“不,我不爱他了,当初我只是错了。”   她说着说着,眼泪出来。她手揪着他的袖子,低下头去,好像是羞耻地无法启齿似的:“那时候我还没有皇上,我很难受,很害怕,我以为这辈子都是那样了,以为今生再无依靠。那时只有他对我好,他帮助我,照顾体贴……”   她哽咽啜泣不已:“我、我只有一个人……寂寞得很……我错了,你就原谅我吧。只要皇上不抛弃我,以后我不会再做那种事了。”   她双膝着地,跪在他身前,啜泣渐渐转成痛哭:“谁能一直不犯错呢,何况那时皇上也并未怜悯我……”   拓拔泓有点动容:“那你现在为何要这样呢?”   她泪道:“我只是不忍心看他死。换做是皇上,一样的人,皇上能忍心做视不顾吗?”   拓拔泓注视她许久,看她样子,是真心忏悔,话说的那样卑微,又哭成这样子,不免也有点心疼了。他将她搀扶起来,搂在怀里,拍抚着她的后背安慰道:“别哭了,你让朕想一想。”   冯凭搂着他:“我有一件事一直没告诉皇上。”   拓拔泓说:“什么事?”   冯凭说:“我好像有了身孕了。”   拓拔泓吃惊道:“真的?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这两月发现的。”   拓拔泓按着她肩膀,使她和自己面对面,她泪眼朦胧,脸颊水润,深情地注视着他,绝不能是撒谎的样子。他忽然迎来这桩大喜,有点不可思议,他慌乱的厉害,再度抱住她,揽入怀里:“这是好事儿……好事儿……”   他抱紧她:“朕爱你……你真让朕高兴……朕爱你……”   冯凭道:“我也爱皇上。”   他吻她的脸:“这么好的事儿,你也不早点说,现在才让朕知道。”   冯凭道:“皇上刚刚喜得贵子,现在不是杀人的时候,我怕血光会冲撞了腹中的的胎儿,行刑的事不如暂时往后推延推延吧。”   拓拔泓道:“应当的,应当的。”   他嘴上说着应当,实际却没有任何动静,听说有了身孕,高兴是高兴的样子,却既没有立刻传御医来诊治,也没有对她的请求有表示。冯凭知道他疑心重,不是这么容易卸下防备,遂进一步催促道:“明日就是行刑日了,皇上还是现在就下旨吧,否则来不及了。”   拓拔泓脑子一阵阵的,其实是很不愿意下这一道旨的。他总感觉幸福来的太过突然了,她的态度转变成的太过突然了,总像是个圈套,这让他高兴的同时又浑身紧张的厉害。然而一时,他又想不到应对之策,她的说辞,理由和情态,不管怎么看都是无懈可击,似乎也看不到什么阴谋。他在她的催促下,以及这种复杂的心情中,召来了刑部的尚书,吩咐将李益的案子先搁置,往后再放一放。    第88章 犯谏   这一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囚室中, 李益没有睡眠, 兄弟相对着饮酒,谈及家人后事。李羡渐渐的有些醉了, 腹中的酒液全化作水,他抱着弟弟的肩膀, 不知何时,忽然痛哭出了声。他只是哭, 也没有话讲,李益只是背靠着墙壁,直挺挺坐着, 伸出一只麻木的手, 动作僵硬拍着他后背安慰。不是他冷情,实在是心凉的很, 他的心已经冷了,被死寂和绝望笼罩, 无力再安慰他人。   李羡一直说,对不起他。   李益不明白他为什么说这话。   在他看来,没有谁对不起谁, 落到这个结局,只是命运不好。但李羡一边哭,一边不止地说话。他像疯了,像傻了,喋喋不休, 喃喃自语地念叨:“我对不起啊……对不起慧娴……对不起你……”   他眼睛通红,低垂着头,单手捂着脸,涕泪齐下:“我对不起父亲……对不起,对不起阿芳和端端……我无能,我护不了他们……上对不起祖宗父母,下对不起子孙后代。”他哭的像头失独的孤狼,哭声只能用悲天惨地来形容。   听在李益耳朵里,好像天与地都塌陷了。   他听了很久,渐渐明白,李羡并非真觉得对不起谁,他不是那种喜欢自责的人。李益想,他大概只是太痛苦,太悲伤了。   他给他喂酒,希望酒可以麻痹他的精神,减轻他的痛苦。他打开酒壶的盖子,将那一颗鹤顶红融进了酒中,重新将盖子盖上。李羡醉倒在他怀中,痛哭不已,李益闭着眼睛,摸到他的脸,将他头扳正过来,酒壶口对着他的嘴将酒灌入。他动作因为紧张而有点粗暴,李羡有点抗拒,想推开他的手。李羡好像是意识到了他要做什么,扭动着挣扎反抗,酒和空气从他喉咙涌出来,他呜咽道:“老二,你要做什么……”   他捏住他的嘴,不让他将那酒吐出来,逼迫他咽下去。他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喊出声音,以免招来了狱卒。   死亡的序幕在这暗夜的牢室中终于缓缓拉开了。   他已经可以看到黄泉路,以及冥水边鲜艳如血的彼岸花。   他在心中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死不可怕,人固有一死。死在床上,和死在刀下,本质都一样,最终都会变成一具朽骨。睡在陵寝和睡在荒野,本质也一样,都是死了,而他不畏痛苦,亦不在意是不是全尸。世人皆庸俗,死了一定要修造高大的陵墓,要富贵体面,要金银玉器陪葬,否则便死不瞑目,他没有那样的执着。不管什么死法,都终归是死了,他看得开,因此痛苦比常人要少一点。   死吧。   死了,一切都解脱了。   不必承受痛苦,忘记所有的烦恼。   酒壶最终空了。   李羡猛咳了两声,最终叹气,闭上眼不动了,他沉下心来,静静等待死神的降临。   那一刻,他终于放松了。   他不怕死,也不怕痛,但他知道死可怕,痛也可怕,是人都受不了,他不愿让至亲的人经受这种痛苦。独自一人站在死亡面前,他无所畏惧,但兄弟父母,妻儿子女,到底还是不忍心的。   从没有一刻,这样清楚地感受到死亡。李羡躺在他怀中,起初是一动不动的,忽然他感到他浑身抽搐了一下,幅度很小,忽然就剧烈起来了,每一次抽搐都像是挣扎。他腰骤弯了起来,身体猛然蜷缩在一起,像虾一样拱起,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袍子,口中发出类似婴儿啼哭的声音。他的心剧跳起来,好像冰面要裂开了,火球要爆炸了,巨大的寒水和无边无际的野火从他心上倏忽漫过,将他冷冻,又将他烧成飞灰。他在一片慌乱中抓住了李羡的头发,他突然发现他头发这样长,乱糟糟的,好像一团幽凉的水草缠住了他。鬼魅的冷意一丝丝,从他的手渗透进了肌肤里。   又好像带着点热。   他感觉有点不对,手臂上好像有水流过。又不像水,粘稠的,流动的非常缓慢,李羡的头偏在他胳膊上。他低着头去,趁着天窗漏下来的月光,他看到乱糟糟的头发下,一张惨白的脸,沿着他手臂蜿蜒的一道黑色的血线。   不知是不是他眼花,乍一看是黑色的,再一看,又是五彩斑斓的。   他使劲闭了闭眼,再次睁开,的确是黑色的,黑色里隐隐看得出是一种暗红,并不是真的黑,只是牢里太黑,月色显的。   李羡停止了挣扎。   李益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死了,他不敢叫他,也不敢去试探他的呼吸。他缓缓靠回墙上,心上冷冰冰的,一百盆炭火也暖不回来了。   而宫外,有人同样未眠。刑部尚书卢瞻将拓拔泓下令,李家的案子暂停行刑的事告诉了李因,刘仁昌等,几位负责主审此案的大臣顿时都惶恐的坐不住了。   原因毫无疑问。本来已经是定了死罪的案子,突然要暂停行刑,有极大的可能,就是要翻案了!   如果翻案,原先揭发李家谋反的刘仁昌,就会变成诬陷,诬陷朝廷重臣谋反,同样是抄家灭门的重罪。而原来审理此案,确证李氏谋反的大臣,也会变成栽赃,同样是重罪。事情已经做到了这一步,你没罪,我就有罪,这么多人齐心参与的大案,岂能如此翻盘!   李因道:“皇上怎么会突然改变主意的?”   卢瞻也很害怕,他虽然没有直接主导此案,但也是参与者:“是太后劝说了皇上。”   李因忧心忡忡:“没想到她真能说服皇上。”   刘仁昌亦忧道:“李大人……这件事,若真是皇上改变主意了还好说,怕只怕李益背后是太后……她一心要救李家,要翻案,而今已经说服了皇上将此案暂停。接下来,她必定要让皇上重查此案,重新审理,到时李家无罪,咱们可就麻烦了。太后必定不会放过咱们的,这事情严重了,咱们得想办法。”   卢瞻说:“你有什么办法?”   刘仁昌说:“要不咱们进宫去劝说皇上,让他收回成命。”   他对卢瞻说:“先不要顾刚才那道圣旨,明日的行程,暂不更改,咱们要去劝说皇上改变主意。皇上对李家绝无好感,只是一时受了女人的蛊惑,咱们得去和他讲道理。”   众人赞同这一看法。   他又劝李因说:“这件事情过后,太后也不能再留了,咱们得想办法,借这个机会,将她一道拉下水,否则让她在皇上身边,迟早要生祸患。皇上有点优柔寡断,动不动就要受她的蛊惑。”   卢瞻这人胆小,有点怕事:“就咱们几个去劝,皇上能听吗?要不要邀请京兆王还有几位宗王同去?”   刘仁昌肯定道:“自然,邀请京兆王等宗王同去,务必要使此事有十分的把握,绝不能让太后得逞。”   众人赞同。   卢瞻又提问:“要是皇上执意要听太后的呢?”   李因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咱们今次去了,明天就没有太后了,还担心她做什么?你是不是糊涂?”   卢瞻听这话,是吓一跳,他只是感觉有点害怕,想找这几位商量对策,没想到李因等人的对策是废太后……   他害怕没消,反而更忐忑了,一缩脖子,差点没咬掉舌头。   李因倒是很淡定,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寻思片刻,从容问道:“皇上现在在做什么?”   卢瞻道:“可能在睡觉吧……”   李因背着手:“在哪睡?别是在永寿宫吧?”   卢瞻道:“那倒没有,在太华殿,不过太后也在太华殿,估计这会两个在一处吧。”   李因问道:“要是咱们去了,他和太后真睡在一床怎么办?咱们这么大半夜去求见,他搂着美人睡的正香,要不开门呢,咱们不是白跑一趟了?咱们可比不上他们亲近啊。”   众人面面相觑。   刘仁昌思索道:“李大人有什么计策?”   李因说:“开门自然是不难,咱们这么多人,不怕那禁门不开。要是他们真在睡觉……”   他指着卢瞻:“你就去那御床上,扯着背心将他从女人身上提下来。”   卢瞻脸都青了,自指着鼻子:“我去提?我可不敢啊……要不让京兆王去提他吧……”   李因说:“那不行,京兆王素来有威望,皇上性情向多疑,忌惮起来,说不定会逆反,保不准就大发龙威了。卢大人你最合适了,你没什么威望,人一贯老实,又忠诚正直,正适合当谏臣犯龙威。”   众人商议定了,便去请京兆王,连同朝中几位有分量的老臣,宗室大臣全部请到了,准备一同入宫进谏,众人商议了此行的目标,一是要让皇上收回成命,二是要废太后。废她也不用再另找理由,就借眼前这件事,仅凭她和李益的□□关系,也足够了。计划终于商议定,众人浩浩荡荡便进宫去了。   卢瞻是吓坏了。   虽然李因夸赞他忠诚正直,没法他实在怕事的很,这么多人去闹事,要是皇上真龙颜大怒了,岂不是更要惹上麻烦!   太后那么老道精明的人,既然在劝说皇上,怎么会预料不到李因等人的行动。说不定他去泄密,太后都知道,说不定早就设好了圈套,等他们去自投罗网呢!这么多人闯宫去,到时候直接全给抓起来,称他们谋反,不全完了!大臣伙众强君,真追究起来,治个谋反绝不是开玩笑!   他是个墙头草两面倒,找了个借口去上茅房,又让人偷偷往宫里送信,将此事告诉太后,免得真出了事牵连到自己。    第89章 一年前   一群大臣深夜叩宫,先在禁宫宣华门处, 就和禁中守卫起了冲突。   很快, 消息传到太华殿。   尽管皇上已经睡了,但是宣华门那闹的太响, 所以消息还是传来了。彼时拓拔泓已经缠绵过几度,精疲力尽, 搂抱着冯凭,困倦的睡了一觉了。   听到宦官通传, 他不得不起身,生气道:“这些人是想干什么!朕已经下了令了,他们想做什么!为这点小事半夜来闹!”   他起床气很大。   冯凭忙拦住了他, 止住他欲穿衣的手, 劝道:“此事因我而起,皇上交给我去处理吧。”   拓拔泓道:“你行吗?他们怕是冲着你来的。”   他下床:“还是朕去吧。”   冯凭再次阻拦他:“皇上交给我, 我去处理,皇上放心吧, 不会有事。”   她抱了抱他肩膀,捧着他脸抚摸着亲了亲:“皇上不想起来,就继续躺着睡吧, 我出去看一看。”   拓拔泓赤着身体,一。丝不。挂,肌肤的温度是热热的,她亦同样,肩膀上和胸。乳前还残存着夜里的吻痕, 是他弄出来的,昨夜他很疯,她难得的主动取悦他,用手和嘴,让他满足了一次又一次……拓拔泓虽然舒服,见她一味哄自己,心底里还是有点不放心她的,沉声道:“朕陪你一块去吧。”   他站起身来:“伺候朕更衣。”   冯凭从床上捡起了衣裙、丝巾,将衣物穿好,又上前来伺候他穿衣。   两人一同出到外殿。   拓拔泓没发话,冯凭让宦官去招来禁卫将军杨骏,问道:“宣华门那发生了什么事?”   杨骏回道:“是司隶校尉李因,还有京兆王,卢瞻,刘仁昌等人,坚持有要是要见皇上。”   冯凭道:“告诉他们,皇上已经休息了,不见任何人,让他们回去。”   杨骏低着头没抬,沉声道:“是。”   冯凭站在拓拔泓身侧,目光注视着杨骏,道:“今夜,明天,最近这几日皇上都没空见他们,你记住,绝不许放他们入宫来,否则失了职我要你脑袋。”   她冷声道:“要是他们敢硬闯,视同于犯上作乱,你可以将他们全部捉拿起来,回头全部问罪,绝不姑息。这是皇上的原话,你可以告诉他们。”   杨骏道:“是。”   拓拔泓想说什么,见她全说了,也就没插上嘴。但他隐隐感觉不对,太后不是不干政的吗,怎么忽然又吩咐起了自己的将领。而且那杨骏还一副很听她话的样子,他想这大概是因为她这话是站在自己身边说的,而自己又没有表示反对,杨骏自然认为她说的就是自己的意思。   但拓拔泓还是有些怪怪的。   拓拔泓是个敏感细腻的人,心里就寻思起来。   杨骏跟她,似乎没什么交集,不过他倒是想起太后曾经召杨骏去过一次永寿宫,不过那是一年以前的事了,据他所知只是问了话。而且之后太后试图拉拢他,杨骏并未接受,太后的赠礼和赏赐都拒绝了,杨骏不可能听她的。   拓拔泓注视着杨骏离去的背影,陷入沉思。   杨骏领命去了。   他感觉到拓拔泓的目光盯着他,后背直出白毛汗。他握紧了拳头,咬咬牙豁出去了。   不豁出去不行,他怕。   谁知道他这一年来活的胆战心惊的,一见到拓拔泓,就腿杆子发软。尽管他面上镇定,其实心里怕的厉害,尤其是方才,太后和皇帝一同站在他面前的时候。   他一边走,一边回忆起了一年前发生的事。   那时他才刚调到此任,太子一岁的生辰宴上,太后见他,夸了一句年轻有为。杨骏感觉她看自己的目光带着浅浅笑意,很有亲近肯定的意味。不过他是拓拔泓提拔的人,所以他知道,太后那意思,是有点想拉拢他的。已经罢了令退居后宫的皇太后,杨骏没打算受她拉拢,自然中规中矩回应,保持距离,免得拓拔泓忌惮。   不过杨骏也承认,她的笑容非常美丽,打动人心。   皇太后冯氏其人其事,杨骏是早有眼闻的,包括她同李益的事。那时李益已经离开京城很久,她同拓拔泓,也传出了一些流言蜚语。拓拔泓偶尔宠幸妃嫔,倒是时常留宿永寿宫,宫中朝中都知道,只是没人说破。她和拓拔泓坐在一起,两人的关系,挺像夫妻的。   也是那天晚上,太子生辰,宴毕后太后让人召他去寝宫。   杨骏不解他的意图,但是只当是有什么事,也没法不奉召,是以他也就去了。当时是杨信领的他,杨信这人他还是蛮信得过的,有人说他是皇上安插在太后身边的耳目,在杨骏看来,也是如此的。毕竟太后罢令了,太后的亲信全都不是被罢免远逐,就是下了大狱,唯独杨信还稳稳的,还留在太后身边。他要真是太后的人,皇上不可能放过。   而今想来,他是看错了。   杨信领他到了太后寝宫,先是请他用了茶,而后遣走了宦官宫女。杨信也离去了,他等了许久,却未等到太后的人,要寻杨信,又遍寻不着,他只得转过屏风,想找寻,结果一不小心,就到了内室。   太后正躺在榻上,一动不动,仿佛在生病。他跪到榻前去,唤了几声,没唤应,便试探低伸出手去探她额。   他手刚刚触到了她脸,她便轻哼着醒过来了,目光迷离说:“杨将军,你来了……”   她笑了笑,脸颊有一抹酡红:“我喝醉了,见笑……”   杨骏看她的脸色和眼神,确实像是喝醉了,他闻到了她身上,浓重而香甜的酒味。   他好像受了什么刺激,心神随着那酒香一荡,身体顿时热起来了。   他恐惧而尴尬,想逃走,却无法挪动。她手抬起来,覆住了他的手,目光炽热地看着他,声音软绵绵的笑:“本来有些话想说,方才在席上,人多眼杂又不方便,所以才将你叫到这来,你不嫌我唐突吧……”   杨骏明显看出她的意思了。他以为她是深宫寂寞,李益走了,皇上又后宫妃嫔颇多,没法夜夜陪她,所以才找上自己,想求一夜之欢。他知道自己样貌英俊,身材又高大强壮,本钱又好,确实是招妇人喜欢的。   他在犹豫间,她又柔声说:“皇上今天会晚些过来,一会我让人送你走,他不会知道的。”   她边说边抚摸着他手,爱恋道:“杨将军,我对你一见倾心,你对我可有好感吗?只要你不嫌,以后我便视你做夫郎,不求朝夕相处,白头到老,只求能鹊桥相会,心中有个念头便知足。”   杨骏看她就是个沉迷男人,沉迷欲。 望的妖孽。   杨骏没有把持住。   他上了床,解了衣,她热情的让他难以置信。他像是在做梦似的,他在皇宫里,和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欢好,她爱他的不行,不住地称赞他,他用了自己最大的力气,最持久的耐力,简直比他的新婚之夜还要激动快活。那短短的一个多时辰,他感觉他完全地迷上她爱上她了,他吻了她很多遍,恨不得将她整个吃进肚里。她太迷人了,他想,难怪拓拔泓要她,她的确让人着迷。   他要了她一共三次,后面有两次是专为满足她,他看得出她很满足,她三次都到了。他抱着她靠在枕上,吻她汗湿的头发。   然而之后发生的事,让他感到头皮发紧了。   就在他要离去之前,她笑吻着他的脸,拿走了束裤的汗巾,笑说:“送给我做个纪念。”   杨骏感觉很不好,总担心留下了物件就是留下了痕迹,容易被人发现。他说:“要不算了吧,被人看见了……”   她笑说:“没事,我会收好,不会被人知道的。”   她执意要,杨骏没法拒绝,只好给她了。   自那之后,她再没找过他。   她见了他,仍然是笑的,只是不曾再召他私会过。后来她又拉拢他,给他送重礼,杨骏生怕被人发现了秘密,万不敢收。她和拓拔泓关系更亲密了,夜夜同宿,他意识到危险,再不敢跟她有牵扯。   杨骏忐忑不安几个月后,热情褪去了,渐渐有点后怕,想起当初被她收走的汗巾,总觉得那东西在那,就像屁股上扎了把刀子。他去找杨信商量,要将那东西要回来,杨信却吓一跳,好像头一次知道此事。杨信表示帮不了,杨骏终于明白自己掉进圈套了。   他委婉的方面向她索回,她却面带笑容说:“皇上知道这事,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呢?杨将军放心吧,只要有我在一天,你必然安然无恙的。怕就怕哪天我自己也自身难保,那就说不准了。我无意为难你,只是给你我留条后路,这样不是很好吗?你大可安心,去做你该做的事吧。”   她说不为难他,但他知道,她在威胁他。   如果真让李因等人把她废了,她来个鱼死网破,那他就完了。拓拔泓会要他的命的,他可不想步李益后尘。   杨骏赶去宣华门,拦截李因等人。    第90章 谁在谋反   杨骏刚走, 外面突然传报,有人要见太后,是永寿宫的。   冯凭看了拓拔泓一眼。   拓拔泓低头摆摆手, 示意道:“你去吧。”   他被吵醒, 精神还很困, 转身回到了榻上。冯凭看他喊宫女奉茶,一脸生气不快的样子, 没有看她,遂转身去外殿,招进来者。   一小宦官恭身进来, 双手呈给她一封信。   冯凭展开信, 是卢瞻所递, 暗告她李因等人入宫,要废后的事。   果然应了她的预料了。   她本来指望杨骏能拦住他们, 这样至少不用正面冲突,而今看来, 是不可能了。   她将信收下,默了半晌, 冲那宦官使了个眼色, 示意他去找杨信。那小宦官是个心腹, 一见她暗示明白,立刻退出去了。冯凭在原地默默站了一会,心中思索着筹划——她已经无路可走,眼下唯有放手一搏了。   早知道李因他们有这一步, 她怎么会坐以待毙呢?   真要你死我活了。   她是爱惜羽毛的人,很不愿意做这样的事,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没有意思。不如寻求合作共存。而敌人显然是不给她这个机会的,敌人认为她已经到了穷途末路,要及时斩草除根,痛打落水狗,不给她苟且偷生的可能。   人的心就是这样坏。   她认为自己是个好人,至少,得饶人处且饶人,凡是不愿意太绝情,总觉得那样太残忍了,只要不是威胁到自己性命,有的人,即便看不顺眼,但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算了。但有的人却不是那样,一定要把事情做绝,不给别人留一点生路。厌恶一个人,就一定要置对方于死地。置于死地仍然不满足,还要死的凄惨,死的难看,亲戚家人一个也不放过。   为的什么呢,只是泄愤,只是为了解恨。   她突然感到太恨这种人了。她说不出恨谁,就是恨这种人,恨不得将他们全部下狱,刀架到他们脖子上,一刀刀活杀了他们,让他们也体会一下这种感觉。   那一瞬间,她义愤填膺,心潮涌动起伏,久久郁恨难平。   她安抚了心绪,感觉到自己的表情已经平静下来,才缓缓转过身,看向拓拔泓。   拓拔泓也正看着她,且缓缓地向她走来。   两人的目光对视,她那一瞬间的眼神,很复杂。在拓拔泓看来,她神情坚毅而平静,好像对一切变故都能坦然从容,不惧任何事,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打倒她。这样的神情,让她那双静如止水的双眸显得十分冷漠孤独,让人肃然起敬,又隐隐伤悲。   她朝他走了上来。   冯凭将那张封信递给他:“这是刚刚卢瞻送进宫的。”   拓拔泓低头展开,很快,他面色凝重,眉毛蹙起。他将那信纸揉碎,往案上一扔,压低了嗓子,斥道:“这些人胆子越来越大,真不把朕放在眼里了。”   冯凭道:“他们胆子从来不小,想必早就想这样做了,而今只是趁着这个机会。”   拓拔泓生气道:“太过分了。”   他转身欲走,冯凭在背后拉住,又拽着他转回来。她抱住他腰,将脸贴着他胸膛。   “皇上!”   她身体有些颤抖,仿佛在经受某种挣扎。拓拔泓拍着她肩膀,安慰道:“别怕,朕难道还听他们的吗,让他们闹去吧。”   冯凭道:“我害怕,他们要逼皇上杀了李益,废了我。他们进宫来了,杨骏拦不住的。”   她仰头看他,不安道:“皇上答应的事不会反悔吧?”   拓拔泓有些烦躁,推开她,转身仍要走:“朕答应的事。反悔什么,你别操心了。”   拓拔泓心浮气躁,其实是心虚。他知道她要将李益案子拖延的意图,然而眼下这样的情况,他根本没打算,也不可能让此案翻案。对冯凭,他只是暂时安抚,免得她闹。但放人?那是不可能的!   这还没怎么样,李因他们就闹起来了!   他虽然说不见,但最终还是躲不了的。   这短短的片刻,他也在迅速地做出反应。他心道李家的案子可以搁置,但人必须得死了。他必须要立刻把这人解决掉,不过这事得瞒着冯凭,硬的不行来软的。   冯凭看他这个态度,也跟着急步赶上来:“要是杨骏拦不住他们,皇上就要杀了他吗?”   拓拔泓怼她:“朕是那种出尔反尔的人吗?”   她一时哑然,拓拔泓摆摆手:“你别担心了,朕自然会护着你的。这件事跟你没关系。”   冯凭冷静道:“李益不能脱罪,我就是他的同谋,皇上又怎么可能护得了我呢。皇上以为他们进宫来,是打算好好说话的吗?他们剑拔弩张,不达目的绝不会罢休的,他们岂会容皇上护着我好让我回头报复。皇上若是真的认为我和李益是同谋,我们都有罪,不如现在就给我治罪好了。”   拓拔泓道:“你别说了,朕不是也在想办法吗?朕现在也很头痛,你让朕想想辙。”   拓拔泓又派出了一名宦官,去查看李因等人的动静。   李因等人闯宫,要废太后的消息迅速传到了永寿宫。   太后的心腹,而今只剩了一群宫女和宦官,都是一些小人阉竖之辈,谈不上多大权力的。自从太后罢令,冯氏一党就遭到了残酷的打击,在朝中已无立足,太后身边的亲信宦官们也夹起了尾巴,小心翼翼做人,以求自保。听到这个消息,众宦官顿时蚁乱成一窝。   先得到消息的三五人立刻找到杨信那去:“眼下情况危急了,咱们要立刻像个办法,否则就成了别人案板上的肉了!”   作为太后最信重的人,还有众宦官的领头,杨信得到消息比其他任何人都要早。此时他站在殿中,正在克制着不安和焦急,隐忍等待。见众人来,他知道这消息已经传开了,遂回过身来:“诸位先不要慌,我已经让人去将消息告诉娘娘了,等她的回复,此事娘娘早有预料,一定会摆平的。”   众心腹道:“娘娘可有应对之策吗?”   杨信道:“咱们不急,先等娘娘那边的意思。”   他保持着冷静,安抚众人道:“诸位不要着急,只要皇上在,娘娘就会安然无恙。只要娘娘安然无恙,就有咱们的前程富贵。越是眼下这种时刻,咱们越要齐心协力,站在娘娘身后。等她来日时来运转,自然不会忘了我们这些人的。”   他道:“娘娘和皇上感情深厚,皇上一定会站在咱们这边的。”   他狠了狠心,道:“就算有万一,咱们手上还有太子,也还有出路。大不了豁出去了。”   他这话鼓舞了人心,众心腹们闻言都镇定下来。也对,还有皇上,就算皇上也靠不住,大不了豁出去了,太后手中还攥着太子……太子……众人看到了不远处的光明坦途,如果太子能够登基,太后能够重新掌政,那大家的荣华富贵也都在望了!   等待那边回话的间隙,杨信开始和众人商议对策。   “现在皇上派杨骏去阻拦李因他们了,就怕是杨骏也拦不住。”   杨信道:“别指望他了,他肯定拦不住的,李因他们既然敢这样做,就知道咱们将来会报复。不成功便成仁,他们此番不达目的绝不会罢休的。”   “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他们人多势众,咱们只能听天由命,任人宰割吗?”   杨信低声道:“反正总归是你死我活了,不如索性搏一把,置之死地而后生。”   “如何置之死地而后生?”   杨信道:“他们夜闯禁宫,等同于犯上作乱,等同于谋反。”   有人担忧道:“他们只是一群大臣进宫犯谏,皇上不会因为这个就治他们谋反的。这样恐怕不行的呀。”   杨信面无表情,说出了一句惊天动地的话:“如果他们勾结了禁军,那意义就不一样了。”   众人面有惊骇之色。   杨信唤众人凑近来,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简明扼要地将自己的安排大意说了一通。   “这是娘娘的意思?”   杨信重新站直了,看向众人:“这是娘娘的意思,你们觉得此计可行?”   他总结道:“眼下他们势强,咱们势弱,要是硬碰硬,必定两败俱伤。而此计无需冒险,也无需大家压上性命。咱们如此只为自保,绝无他图,事后也不必承担罪责。眼下正是咱们为娘娘出力的时候了。”   半晌,其他人纷纷应了声:“如此可行。”   “就按这样做吧,我们听杨大人的安排。”   这边商议定,很快,去太华殿的小宦官也回来了,告诉杨信见机行事。   一切按计划的进行。   半刻钟之后,杨信铺展了纸笔,写了两封短信。仿造的是京兆王的笔迹口吻,称杨骏挟持太后叛乱,皇上性命有危,要禁军立刻去护驾。而后他派了两名宦官,持信和火把,往禁卫军驻地东西二营去,一边纵马奔驰,一边大声呼喝“皇上有险”,“救驾”等语,目的要将禁卫军引到宫前门。呼喝声会惊动各宫门附近的守卫,届时大乱,各宫门会点起火把,点燃信号。禁卫军的将领,都是拓拔泓的亲信,虽然没有接到虎符和军令,但是看到火把,听到信报,以为皇上有危险,必定会立刻赶去救援。   宫里宫外的信息是不对称的。禁卫军以为是太后联合杨骏发动政变,故而行动,但是拓拔泓在宫里,是看不到他们为何行动的。杨骏挟持太后明显是个谎言,太后在皇上身边,而杨骏是听皇上的吩咐的,这是皇上看得见的。拓拔泓看到李因等人联合闯宫,又听到禁卫军未经允许擅自调动,必定会以为有人要逼宫。李因他们就脱不了干系了。   杨信此时出了永寿宫,眼见着外面被搅的一片大乱,急忙跑太华殿报信去了。   宣华门,杨骏横臂去拦李因:“李大人,我是奉皇上的命。”   李因严肃道:“不用你奉命,我现在正是要去请求皇上收回成命!”   一群大臣纷纷附和,大半夜吵的跟集市上似的,比朝会还热闹。杨骏丝毫不让步,拔出剑来,划出界限:“皇上说了不见,有硬闯者,视同犯上作乱。谁要穿过此门,先从我这剑上过!”   李因个子高大,也习武的,不怕这一套,抬袖抽了他一嘴巴子:“滚一边去,你是朝廷的忠良,还是昏君的走狗?皇上圣明之君,就因为你这种是非黑白不问,一味献媚的小臣变成昏君,你来承担罪责?朝堂不稳社稷有危,就是因为你这种奸臣!”   杨骏挨了打,又遭辱骂,登时勃然大怒,道:“皇上正在休息,下旨任何人不得打扰,你虽是国舅,也不能硬闯禁宫。”   他暴怒道:“把他们给我抓起来!”   这些大臣们竟动起手和侍卫们殴打,场面更加乱哄哄。杨骏气的要亲自上阵,他的属下拼命拦住了他:“将军怎么如此糊涂!宁愿失职受皇上责罚,也不能得罪他们啊!失职受责事小,顶多降个职罚个俸。真得罪了满朝,还要不要立足了?”   杨骏骤然又想起太后的吩咐,他怒气冲冲:“什么意思?”   下属拉住道:“咱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行了,将军,你看这架势,皇上都招架不住,咱们做属下的怎么招架得住。”   杨骏其实晓得他说的,只是心里实在火得起,受了一肚子窝囊气:“老子他娘的被人打了!我还放过他们!”   杨骏还要挣扎,两个下属推着他要匆匆撤离现场。杨骏受不了了,甩开这帮下属,转身怒道:“谁也不许走,皇上吩咐了,不许任何人跨过此门,违令者当斩!”把一干侍卫恐吓了一通,他带着一队人,大步赶回太华殿去,找拓拔泓和太后求救。   杨骏到了皇帝太后面前,刚没说几句话,杨信就跑过来了,慌慌张张一个头点地跪住,抢了他的话:“皇上,大事不好了,李因等人强行闯入宫,现在已经到了宫前门了!他们要见皇上,要废太后!”   杨骏见自己才离开一会,那帮人就闯到宫前门了,一时吓的不轻:“他们到宫前门了?”   他连忙请示拓拔泓:“皇上,他们来者不善啊!”   拓拔泓大步走出来:“是谁干的!他们好大的胆子!”   “他们这样子,不是冲着太后,分明是冲着皇上而来的!皇上要赶紧拿主意,否则形势恐怕会生变。”   拓拔泓铁青着脸:“朕倒要看看他们有没有这个胆子!”   话音还没落,又有传信宦官匆匆奔进来,这回是拓拔泓的亲信:“皇上,刚得到信报,禁卫军东西二营的军队忽然调动,朝宫门的方向来了。”   拓拔泓怒道:“谁下的令?是谁在调动!”   “没有人调动,是自己动的,喊着要护驾,要保卫皇上清君侧。”   拓拔泓道:“朕好好的,护什么驾清什么君侧!是谁在擅自调兵!”   什么护驾清君侧,自古以来便是造反的同义词,都带着军队来逼宫了,不是造反还能是什么。拓拔泓一时陷入了混乱当中。   他此时绝没想到这是个计谋,因为来报信的人,不光是杨信,还有他自己的亲信。他理所当然地吓坏了。   “他们称是杨骏和太后谋反,挟持了皇上。”   杨骏一脸目瞪口呆,被吓傻了的样子。   半晌,他反应过来,扑通往拓拔泓跟前跪下:“皇上!臣没有啊!是有人故意陷害臣!臣一片忠心,皇上明鉴!”把头磕的咚咚的,真情挚意,绝对没有演戏!   而冯凭闻言也迅速站了起来,大吃一惊道:“胡说什么?是谁在如此造谣生事?挑拨我和皇上?”   拓拔泓转头看了她一眼,心里冷风呼啸,他感觉大事不妙了!这帮子人不会真的造反了吧!   他慌的坐不住,又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情况,要立刻出去看,冯凭连忙拦住他:“皇上,现在外面危险,皇上不能出去!”   拓拔泓心想也对,连忙命杨骏:“你快去,带兵去,把他们拦住!”   杨骏掷地有声道:“遵命!”连忙出去调兵了!心恨想:这群混账,如此陷害我!现在我奉皇上的命,把这帮逆臣全拿起来!   杨骏先调来一支军,将太华殿铁桶似的层层保卫起来,而后便去和那方交接了。   拓拔泓见外面武士林立,火把光亮冲天,暂时感觉到一点安全感。他喝了一口热茶压了压惊,冯凭紧紧跟在他身后,和他一样焦急不安。杨信又跑出去了。拓拔泓又支使边上太监:“赶快出去看看外面的情况,立刻回来禀报。”   而那边禁卫军赶来,看到皇宫被杨骏的人层层把守,确确实实证明,杨骏谋反了!众士兵喧腾鼓噪,要杀入宫清除逆臣!   摸不着头脑不李因等人,迅速汇入了禁卫军的队伍前头,见到禁卫军的将领,得知:“太后和杨骏谋反了。”众人十分激动,义愤填膺同仇敌忾:“咱们现在就立刻入宫去,除掉这帮奸佞,救出皇上!”   两方人马对峙,火光将皇宫整个照亮了。   一片嘈杂混乱中,京兆王听说是他写信告知的太后和杨骏谋反。他老胡子抖动,感觉有点莫名其妙,他明明没写什么信啊……他感觉,好像中了什么圈套了,然而眼下这样的情形,士兵们几千人一个个提着刀来了,他根本无法再提出疑异,他想大声止住大家:“各位静一静,静一静,我有个疑问,大家听我说一说!”然而不管是李因等人,还是禁卫军的将士们,根本就没人有心思听他说这个。他拉住身边一大臣,暗暗说了此事,然而对方吓了一跳:“怎么会这样呢?”   然而还没来得及商量什么,对方又被其他人拉走了!   京兆王一时也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感觉乱糟糟的,他到底是嗅觉灵敏的老狐狸了,越想这事越不对劲!他拦不住其他人,决心要悬崖勒马。他脚步越来越慢,最后趁左右不注意,一个人悄悄溜出宫,跑回家去了!   李因不经意一找,哎,京兆王怎么跑不见了!   他叫住一大臣问,那人回答:“京兆王刚说肚子疼啊?可能拉屎去了。”   他暗骂老驴上磨屎尿多,也就没多管了。而今太后自寻死路,勾结杨骏谋反,她想不开要自寻死路,这是天赐的良机,正好将她拔除。    第91章 计成   杨骏带着两千人, 赶到宫前门,正好和禁卫军的人马对上。禁卫军的二营统领,一个叫何逊, 一个叫楼粲, 骑在马上, 见到杨骏,即高呼:“你这乱臣贼子, 还不束手就擒!现在投降,给你个痛快!”   杨骏守在门内,隔着数十丈的距离和层层火光, 和对方叫骂:“你们好大的胆子, 竟然敢兴兵夜闯皇宫, 我奉皇上的命来捉拿你们!”   他看向禁卫军众士卒,面色慷慨冷厉, 目光坚定,高声喝道:“所有将士马上放下你们的武器, 皇上不追究你们的罪过,否则一律论罪, 包括你们的妻儿老小, 谁要再前进一步就不客气了。”   后面的军队成阵排开, 脚步声和兵器铠甲摩擦的地动山摇似的。那对面禁卫军队列里便嗡嗡闹起来了。   士兵们议论纷纷。   他们听说有人谋反,可毕竟现在他们谁都没见着皇上,谁也保不准宫里发生了什么。   谁也不确定会不会中了奸计,毕竟他们确实没接到诏令。杨骏一脸如临大敌的样子, 怎么看都像杨骏在护驾,禁卫军在叛乱。   何逊冲杨骏道:“你别废话,我们是来保护皇上,清除奸佞的,你快把皇上交出来!”   禁卫军众将士听了,也一齐大声呼喝:“交出皇上!交出皇上!”   杨骏道:“清除奸佞,奸佞在哪?你说保护皇上,可有皇上的诏命吗?”   楼粲道:“皇上身在险境,哪有机会传诏,我们是得到消息赶来护驾的!”   杨骏扬声道:“就算情势危急,没有纸质的诏书,至少也得有可信的人传递的口喻,或者是圣上的衣带诏,你们有吗?”   楼粲和何逊都哑了声,众将士们议论声更大了。   杨骏道:“皇上现在正在太华殿,我刚奉的皇上的口喻,平定尔等逆臣,识趣的立刻放下武器,退出此宫门!”   李因连同众大臣都急了。   李因道:“诸位别信他的话,我看他根本是在拖延时间,皇上说不定已经遇害了!咱们不要再耽误了,赶紧进宫去找到皇上和太后。”   众将士又激动起来!   李因如此急切,因为他确实以为太后当真勾结杨骏谋反了。   这个女人心思狠毒,她做的出来那样的事!   但他并不认为太后能掌控局势,朝臣,禁卫军,都是忠于皇帝的。就算她能控制了拓拔泓,甚至杀了拓拔泓,也改变不了局面。她犯了大错了,她犯下大忌了,他们自相残杀,鹬蚌相争,眼下正是他渔翁得利的时候。不管是进宫去救驾,还是拓拔泓真遭了难,需要辅佐太子登基,他都是第一个功臣。他甚至暗暗希望这两人真能同归于尽,太子年方三岁,就算登基也无法理政,空出来的一切权力,就都是他的了。   现在就看谁最快。   他被这天赐的良机砸昏了头,一门心地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激动高兴的太过,以至于忘了自己已经身在圈套中。   一宦官从后疾步奔来,高声道:“皇上有旨!”   宦官让杨骏宣旨,杨骏接过宦官手中的帛书,展开,高举在手上:“这是皇上的亲笔诏书,皇上命你们立刻撤军回驻地,任何人不许妄动,违者当斩!”   李因道:“我看你这诏书根本就是假的!”   他大不走上来。   刘仁昌也高声附和:“他们既然敢谋反挟持皇上,难道还伪造不了一封诏书吗!”   杨骏道:“你有何证据证明这诏书是假的!”   李因道:“我认得皇上的字,你将诏书给我一看便知是真是假。”   他敛着袍子,大步流星走上来,索要圣旨。杨骏将圣旨给他,李因展开一瞧。这夜里火光不甚明亮,照的帛书上的字迹也模模糊糊。也许是他心中期待那诏书是假,所以看那字就越像假,何况就算是真,说不定也是他们胁迫皇上写的呢?他将那诏书一撕两半,掷在地上:“这诏书是假的!杨骏谋反!”   “你说是假的就是假的吗?”   一个压抑着愠怒的男中音从那背后传来。   不知道是谁在说话。   众人寻声望去,却见是拓拔泓身前的亲信宦官,叫梁音的!   梁音见李因这个样子,竟然敢撕了皇上亲笔的诏书,还说是假的,十分生气。他本来是不相信李因等人会勾结禁卫军逼宫的,可是眼下却不得不信。这李因看了皇上的手诏,竟然也敢说是假的!   他生气道:“李大人,刘大人,你们看看洒家是不是假的呢?”   这回轮到李因和刘仁昌齐齐呆住了。   他们不是被梁音吓住,而是看到了梁音身后。   拓拔泓来了。   只见那高阔的宫门后方,望不到边的黑暗处,一片火光忽然大亮。大队的侍卫拥着辉煌华丽的御辇,沿着宽广的御道,向宫门的方向行来。火光照亮了御辇上的人,远远的看到那张颜色分外白皙,轮廓分明的脸。皇帝人相貌长得年轻又英俊,即使隔着老远,也能一眼让人分辨出来。   这张脸,太有特色,是绝对不会认错的。   也是无人能冒充的。   不止是皇帝,坐在他身边的,赫然是皇太后。妇人的身姿,是温柔而端庄的,雪肤红唇,墨发堆髻,正是帝后肩并肩,看着十分和谐。   御辇渐渐行近了,整个宫门内外顿时陷入了可怕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那御辇上的人。   最近的侍卫将领们已经层层地跪下了。   火光照亮了玄色龙袍上的刺绣,张牙舞爪的金龙被映照的栩栩如生。   皇帝的脸终于清晰了。   他两道剑眉浓的化不开,越发趁的脸白。这又白又嫩漂亮的少年,确实是如假包换的当今圣上。他身边被宦官杨信扶着,缓缓步下御辇,看起来美貌万分动人的,也确实是当今太后。   何逊和楼粲顿时跪下了,不卑不亢道:“臣等护驾来迟,还请皇上恕罪!”   这两人确实不卑不亢,他们本无谋反之意,确实是为护驾,也绝不怕别人陷害。他们相信皇上一定会明鉴的。   随着何逊和楼粲跪下,禁卫军也齐齐跪下了,喊起了口号:“吾皇万岁万万岁!”   俯首待命。   李因和刘仁昌大恐了。   他们本身也无谋反之意,本身也只为护驾,然而在得知太后谋反,撕毁圣旨那一瞬间,生了歪心,因此见到拓拔泓瞬间吓出了一身冷汗!刚才的事皇上肯定都知道了!   卢瞻反应快,第一个冲上去噗通跪倒:“叩见皇上!叩见太后!吾皇万岁万万岁!太后千岁千千岁!”   拓拔泓没说话。   冯凭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起来吧。”   卢瞻连忙爬起来,老实地站到她身后去。她心中庆幸,他是没猜错的,太后的位子稳着呢,李因刘仁昌废不了她的。   真是万幸没站错。   局势瞬间已经明朗了。   李因跟刘仁昌立刻冲上去,往拓拔泓面前跪下:“臣等听闻皇上有险,立刻赶来宫中救驾……”   他们吓得连入宫来废太后的本意都忘了。   拓拔泓伸出脚,照着李因胸口一脚踹过去。他脸色堪称可怕了,双目释放出要杀人的凶光。然而没说话。他一脚将李因踢翻在地,转身上了御辇,阎王似的冷冰冰发话:“起驾,回宫!”   李因挨了一脚,差点没把肺给踹碎了,半天缓不过来。那刘仁昌在一边吓的,只想让拓拔泓也给他一脚,让皇上减轻点火气,然而拓拔泓已经走了,他慌得抬起头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冯凭看了这二人一眼,知道他们是威胁不到自己了,遂也冷冰冰地转身离去,同拓拔泓上了御辇。她坐稳了,心想:这个李因,这么容易就钻套,可见他确实是有野心的。若没野心,看到皇上的手诏,就该老实退下了。他竟然还不退。   可见他存了恶毒。   也难怪拓拔泓会如此动怒,必定也是看出他的用心了。   本来这计策也不一定能圈住他,但他自己心怀鬼胎,这可就不是她陷害的了。   梁音和杨信一边一个,侍立在御辇边。   她定了定神,淡淡说了一句:“起吧。”   众人目送帝后离去了。   冯凭回到太华殿,拓拔泓的脸色却更加难看了。   回宫的路上,两人肩并肩,很长一段时间却没有互相说话。气氛分明是有点尴尬。   冯凭知道,拓拔泓是个聪明人。就算刚才一时反应不过来,此时也必定回过神了,他不傻,这短短的片刻,他必定已经看出来,这件事全是太后一系策划的了。禁卫军无缘无故不会冲进宫来,唯一能怀疑的人就是她。   他嘴上没有说,但是脸色已经说明了一切。   她亦假装不知。   两人一言不发地回到太华殿。   拓拔泓看起来很不快乐,脸上愁眉不展。没过多久,杨骏回来,禀报他外面的情况,禁卫军二营人马已经撤回驻地,李因,刘仁昌,还有其他闯宫的大臣已经被抓起来下了狱了。冯凭听说卢瞻也抓起来了,替卢瞻求情:“他对皇上还是很忠心的。”   拓拔泓疲倦地摆摆手,神情明显的焦躁不安:“过一阵再说吧,这个先不急。”    第92章 竹篮打水   这夜里, 不知如何下起雪来了。   才十月份呢。   冯凭站在殿外丹墀前,望着宫阶下大雪飞舞,白茫茫席卷了天地。   雪远看着像雨, 像雾, 近看却是透明的。她扭头看着宫门处悬挂着的琉璃风灯, 只见那雪花在宫灯的照耀下,反射出灯火的颜色, 好像有无数冰冷的火花在昏黄的光线中飞舞,光明、辉煌而灿烂。   她感觉这景很美,便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她伸手去接那坠落的雪花。   这景物, 有些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曾经见过。   是拓拔叡。   这里曾是他的寝宫。   大雪飞舞中, 他从身后走上来, 拥住她的肩膀。她转头看过去,对上他那张年轻明媚的笑脸, 两人身体相偎,脸颊贴在一起。   而今太糟糕了, 总是想起往事。   背上忽然一暖,她吓了一跳, 一瞬间的错觉, 差点以为是那人了。   回过头去, 杨信正面带担忧地看着她。   他持了件薄狐裘的披风披在她身上:“娘娘……要不你去休息吧,臣在这边看着。”   冯凭道:“皇上还没睡?”   杨信道:“还没呢。”   冯凭心中隐忧。   她知道今夜的事还没完,遂轻轻移步回殿中去了。   拓拔泓坐在御案前,一只手撑着额头。   四周空气寂静的吓人。   他不睡, 冯凭也不敢去睡。这漫长的夜晚,不眠的人,难保不会出什么变故。   她走上前去,抱住他的头,将他搂到怀里,劝慰道:“皇上累了,还是早点睡吧,有什么事情明天再想。”   拓拔泓脸贴着她柔软的胸怀,她衣上的熏香,混着冰冷的雪意,沁入了他的鼻端。   然而他的心是冷的。   “朕想一个人静一静,你让朕一个人呆会吧。”   冯凭道:“我陪皇上吧,皇上一个人我不放心。”   拓拔泓道:“朕想单独呆着,你早点回宫去歇息吧。”   拓拔泓第一次跟她这样生分。   冯凭听他言外意是赶自己走,感觉很不好,却也没法拒绝。拓拔泓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她找不到借口留下,只得道:“那皇上也早点休息吧,我明日再来看皇上。”   拓拔泓点点头:“嗯,你去吧。”   冯凭欲言又止。   她看着他,少年的面庞,他是美丽的,也是真情的。那一刻她真心想对他说:你信我这一次,以后我也信你……   然而没法说。   她心里叹口气,转身打算走了,拓拔泓却又抬起头来,站起身,尾随着来到她背后,说:“早点睡,不要想的太多了。”   冯凭住了脚。   她没回答,半晌,久久没动。   拓拔泓走到她面前,接过宦官递过来的狐裘披风,替她系上,道:“外面天冷,当心一点,别着凉了。”   既然关切,又为何要驱赶呢。既然驱赶,为何又要关切呢。   她也不知道该喜还是该悲。   拓拔泓抱住她肩膀,将她柔软的身躯揽进怀里,哑声道:“照顾好自己,顾好身子,别的都不要紧。”   冯凭道:“嗯。”   拓拔泓抱着她许久,抱的她身体都有些僵硬了:“朕爱你,也只爱你。不管怎么样,咱们都是有感情的。朕不会因为任何人伤害你,你也不要因为任何人伤害朕。”   冯凭道:“嗯。”   拓拔泓松开她,轻声道:“你去吧。”   冯凭道:“好。”   拓拔泓让杨信送她回永寿宫。   她有点累了,这一夜……身体本身便不大舒服,回到宫中,她感到腰酸背痛,几乎立不住。杨信扶她靠在那凤榻软枕上,持着一碗参汤过来:“娘娘太累了,喝一点参汤吧。”   冯凭靠在他臂上,杨信用调羹舀了参汤喂她。   冯凭枕着他肩,叹道:“今夜多亏了你。”   她说肩膀上疼,杨信替她捏了捏肩膀,舒活了一下筋骨。膳房送来刚做好的夜宵,她没有任何胃口,然而为了维持精力,她逼迫自己进了一点饮食。完了她又叫人送来水,沐浴了一下。   躺到床上,她眼睛也睁不开了。   杨信看她躺在那,昏昏沉沉,却始终挣扎着不肯入睡,不断地想睁开眼睛抬起身体。他坐在榻前,轻轻按住了她胳膊,轻声道:“娘娘要是累了,就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吧。”   冯凭努力睁眼,喃喃道:“我怕皇上那边会出事……李因他们……”   杨信道:“娘娘休息一会,有臣在这盯着呢,有事我会立刻告诉娘娘。”   她闭着眼睛,说话已经含含糊糊地了:“去看看皇上睡了没有,有没有召见什么人……”   杨信哄道:“臣这就去。”   杨信在她喝的参汤中放了会使人昏睡的药物,但似乎是不怎么见效。杨信见她仍然清醒,又再次去外殿,给宫女使眼色,再送了一碗参汤来。   冯凭昏昏沉沉:“怎么又是参汤,不是已经喝过了吗……”   杨信道:“这汤是宁神的,娘娘喝了精神会好些。”   冯凭已经有点听不懂人语了:“我只觉得困得很。”   她道:“我要是睡着了,你就掐醒我……我怕皇上又去见了李因,又听他们进谗言……”   她喃喃道:“你使劲掐我,别让我睡着了,我现在困的不行了。”   杨信一边喂她参汤,一边哄着她陪她说话:“娘娘放心吧。”   不一会儿,去太华殿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杨信放下参汤,轻轻步出了寝宫,来到外殿帷幕下说话,那小宦官告诉他:“皇上没睡,娘娘走后,今夜他一直在召见大臣。”。   杨信怕太后听见,小声道:“皇上召见了谁?”   小宦官道:“先是召见了何逊,楼粲两人,而后又召见了京兆王。”   杨信知道了,道:“你再去打听,一有消息回来告诉我。”   小宦官冒着雪又去了。   杨信站在帷幕出,心思索,尽管李因已经被下了狱,然而眼下的情形仍然是对太后不利的。太后虽然能设圈套陷害李因,但这一切来龙去脉终究还是瞒不过拓拔泓的。他是皇帝,没什么事能瞒过他。   他心中担忧。   回到榻前,他重新坐下。   冯凭竟然还没睡,听到他脚步,又喃喃问道:“是不是皇上那边有消息了……”   杨信随口撒了个谎:“没,是太子哭了,要找娘娘呢。”   冯凭道:“宏儿……这几天也没工夫抱他,他要忘了我了……你让人把他抱过来吧……”   杨信道:“娘娘还是明天再抱吧,今夜太晚了……”   她困倦地没出声了。   杨信心情复杂,劝她:“李因他们也不敢废太后了……”他声音很低,润物无声地说道:“皇上知道咱们玩把戏,也没追究咱们……这件事还是趁早甩过去吧,千万别再提了。李益的事,随皇上处置,娘娘万万别再插手了。”   他的话,仿佛响在梦中,冯凭呓语道:“他可怜啊……我得把他救活啊……”   杨信低声道:“娘娘自己都自身难保,就别再管这个事儿了。”   冯凭梦里含糊道:“当初不是你在撮合这件事吗……怎么现在你又这般态度了呢……你也想让他死……”   杨信看着她,她神态安详,当真像是已经睡着了,只有嘴唇仍然在一张一合地动。他忽然感觉她这模样,很像是垂死的人在挣扎呼吸。   他轻声而柔和道:“当初和现在能一样吗。”   他怕她听不见,又怕吵醒她,他声音飘在空中,像一片羽毛轻搔着她的耳膜:“当初臣只为了让太后高兴,现在可是保命要紧啊,要是早知道太后您而今会为了他这样,当初臣绝不会帮你得到他。”   冯凭道:“我只要他活着,我不为难任何人,只要皇上能网开一面,以后我就不见他了……”   杨信道:“他现在生不如死,你救了他又有什么用,还不如给他个痛快,他并不想让娘娘救他。”   这句说完,她久久没答了。   过了一会,杨信再唤她,发现她眼睛闭的紧紧的,当真是昏睡过去了。   杨信将被子给她盖好,将参汤收下去了。   他不知道她明天醒来会怎样,兴许会责罚他,兴许会发疯,但不论她怎么愤怒,他都是为了她好。她真的不该再管这件事了。   至于拓拔泓会怎么处置李益,他不知道,也无力去关心了。   杨信出到殿外,这夜,他一直没有睡,在等消息。天快亮的时候,他得知拓拔泓去了刑部牢里,见了李因。   他能猜测拓拔泓的心思。他根本也不指望太后设个圈套,就能让李因等人冠上谋反之罪。只不过是一场围魏救赵的戏码而已。拓拔泓对太后的不信任是深入骨髓的,本来这点感情就跟蜘蛛网似的脆弱,如果知道她对自己设这种局演这种大戏,他怎么能不心生隔阂,进而防备。   要是真处死了李因一党,岂不是给了太后再插手朝政的机会,她会借风起浪,借着清除李因一系的机会,顺势将自己的势力再次植入朝堂,拓拔泓会再度陷入太后的影响控制之下。   对于拓拔泓来说,这太危险了,清除自己的臂膀,给更强大的敌人腾挪空间。   这是帝王之大忌。   晨时,刑部传来的消息,李因等人已经出狱了。   而李家的案子,维持原判。   同时,他还得知另一消息:“昨夜李羡死在狱中了。”   杨信吃惊道:“死了?”   “服毒自尽了。”   杨信心里凉嗖嗖的,看那外面风雪弥漫,忽然有点凄凉。都是在这宫中朝中混的,谁也不知道哪天屠刀会落到自己头上,得势的宦官,往往最终也是不得好死的。李氏完了,不晓得哪天轮到自己呢。    第93章 你骗我   李益抱着李羡的尸首一夜。   他一动不动, 眼睛也不闭,只是仰着头,背靠着冰冷的牢室, 目光死死盯着那对面墙上的一个斑点。尸体在冷却, 越来越僵硬, 死人的身体紧贴着他胸膛。他在生死之交的空隙里挣扎徘徊,等待沉沦, 他必须转移自己的注意,唯其如此,才可以不发疯。   这一整夜, 没有人发现牢中的异样。   狱卒只在几丈远处, 也未曾察觉到里面的动静。直到天快亮时, 拓跋泓亲来狱室中,派人打开牢门, 才发现李羡已经死了。   死了已经好几个时辰了。   李益身上红一块黑一块的,全是干了的血, 他仿佛没察觉似的,只是抱着李羡的尸呆。狱卒吓的连忙要上前去将尸首移出来, 他面无表情, 心如死灰地开了口:“左右这里已经是将死之人了, 烦请不要打扰,让我们兄弟多呆一会吧。”   拓跋泓站在牢室外,没有进去。   这个人,没有忠心的。   拓跋泓知道, 李家兄弟,都没有忠心。士人自以为是的清高,绝不真心俯就任何人,哪怕死到临头,也要保留颜面,不肯说一句求饶的话。人是有弱点,需要害怕的,没有弱点,什么都不怕的人,无法为君王所用。无用则弃。   人各有命。   他转过身去,缓步离开了。   这是近年来最大的一场雪,短短一夜,整个平城宫顶上便已覆盖了厚厚一层白色。房顶上,街市上,全是厚厚的雪,天气太冷了,老百姓们都蜷缩在家中不肯出门,以至于这一年闹的轰轰烈烈的永安王、长孙侯谋反一案到了刑决时,竟然没有多少百姓去观刑。只是草草了事罢了。   雪骤紧。杨信站在宫门外眺望,远处,一年轻宦官提着袍子,冒着雪疾步走来:“杨常侍。”   杨信等他走近:“事情办妥了吗?”   来者利落道:“都按大人您交代的,都办妥了。”   杨信点点头:“必要的东西,都保管好,万一太后哪天问起了。”   “大人你放心吧,小人心里有数。”   杨信叹说:“咱们做到这一步,也算是尽心尽力了。太后真要怪罪,我也没有办法。”   年轻宦官道:“大人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太后,太后必定会体谅的。”他从袖中取出一物,从容呈给杨信:“这里有件东西。”   杨信定睛一看,是一把黄玉小梳子,半圆弧形,只巴掌大小,梳背雕作凤栖梧桐纹样,精巧别致。上面还打了小孔,穿了一串五彩的流苏穗子,虽是沾了灰尘,看着还很鲜艳。   “这是李大人的?”   “随身的遗物。有点像宫里的物件,遂带回来了。”   “给我吧。”杨信估摸着,这八成是太后赠出去的,既然斯人已近,东西自然物归原主。他伸手接了过来,打发那宦官去了。   手握着那小玉梳,他思索着,要怎么告诉太后此事。拓跋泓那边忽然遣了人来:“皇上请杨常侍去一趟。”   杨信疑道:“是什么事?”   宦官道:“不知道,皇上没说。”   杨信道:“我这就去。”   他整理了衣裳,很快去了太华殿,拓跋泓正在御案前批阅奏章。天冷下大雪了,他换上了一身新的裘衣,杨信伏地行了礼,拓跋泓也没让他平身,只是头也不抬地问道:“太后醒了吗?”   杨信恭恭敬敬低道:“还没醒,可能是最近这段日子太累了。”   拓跋泓说:“替朕照顾好她。那件事情,要是可以,最好暂时不要让她知道,朕怕她一时不能接受。”   杨信道:“这么大的事,恐怕是瞒不住的。臣不说,太后醒了必定也要问,现在瞒着不告诉她,将来知道了,怕是更要发火。”   拓跋泓道:“朕不管,这些在随你,总之你控制住她,别出什么差子。”   杨信应道:“臣明白。”   拓拔泓摆了摆手,打发他去了。   回去的一路,杨信听见宫中到处都在议论那件事。他将永寿宫服侍的宦官宫女都叫过来,传话下去:“这几日的事情,宫里不许议论,不该提的人,也别在娘娘面前提起,否则逐出宫去。”   众人纷纷应是。   内殿服侍的小宦官过来,道:“娘娘醒了。”   杨信定了数瞬,散了众人,便入内殿见太后去了。   太后坐在床上,手扶着额,皱着眉头,神色是明显的不高兴。宫人劝她用膳,她大发脾气,一掌打开了食盘上的碗,生气道:“滚开,我说了不吃,叫人来梳头更衣。你们听不懂话吗,还是耳朵进水了?”   一群奴婢把她团团围住,劝她进膳劝她躺下休息,她要洗脸梳妆,却没一个人理会的。她像是被一群烦人的苍蝇缠住了:“走开!”   杨信连忙上前去:“娘娘。”   冯凭道:“你在做什么,把这些人给我赶出去,我要洗漱更衣。”   杨信道:“娘娘这么急着洗漱更衣做什么?外面天下大雪,冻得慌,出去也不方便,不如先用点膳,晌午把太子抱过来,娘娘先头不是说想太子,正好抱过来说说话。”   冯凭道:“我得立刻去见皇上。”   杨信道:“娘娘见皇上是要做什么?”   冯凭吃惊地看着他,半晌,她摸不着头脑,生气道:“你在说什么?你听懂我的话了吗?我现在要去见皇上,你扯东扯西的胡说八道些什么?”   她发了火了,直接自己掀开被子站起来:“你给我让开,我看你是越来越糊涂了。”   宫女拿来衣服,她自顾自穿衣,走到妆镜前去梳头,口中道:“为什么我睡到现在?我不是让你叫醒我的吗?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她呼喝宫女:“水!没看见我要等着洗漱吗?”   杨信看她这样子火急火燎的,知道自己必定是拦不住她的了。他来到她身旁,双手伏地,低头跪倒:“娘娘。”   她有些惊讶,手提着裙子,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你在做什么?有话站起来说。”   杨信道:“臣不敢起来,这话得跪着说。”   冯凭两只眼睛不耐烦地看他:“你有话就直接说。”   杨信道:“太后不要急着去找皇上了。”   冯凭诧异说:“为何?”   杨信道:“李因等人,皇上已经将他们放了。”   她急切的心情顿时平静下来,梳头的手也停下了,好像骤然一盆冰水破灭了她体内的火苗。   她愣住了。   她没反应过来,差点以为他在骗自己。   好半天,她问道:“那李益现在在哪?”   杨信叩首再拜:“回娘娘,他已经死了。”   这回她愣的更久了。   她盯着他的脸,脑子里嗡嗡的,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我没有听见,你再说一遍……”   杨信硬着头皮道:“臣说,李益已经死了。”   她神态还是迷迷的,无知道:“怎么会死的?”   杨信道:“皇上放了李因等,李氏一众,还是依罪处置。”   依罪处置。   她听到这四个字,心里慢慢回味了许久。   她是听懂了。   杨信看她两眼直愣着出神,迟迟没反应,也不知道她是没感觉,还是伤心地过了度了。他安慰道:“事已至此,娘娘还是节哀吧。”   冯凭本来还混混沌沌的,听到这句话,像被毒蜂瞬间咬了一口,她凝神反问道:“节哀,我节什么哀?”   杨信见她一瞬间,脸色煞白,语气都变了,整个人像拉紧了弦的弓。杨信感觉她随时要跳起来,他不敢起,只是叩首安慰道:“娘娘当心身子……”   她神情顿住,心上那一点点刺痛忽地蔓延开来,那不单纯是痛,那是带了毒的,是要人命的剧毒。顺着心脏流遍了血液,贯透了四肢百骸。   “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她脸色惨白,一双眼睛质问的人心里发寒。   杨信道:“因为臣不想娘娘参与此事,将自己也搭进去。”他无比坦诚,实话实说道:“臣在娘娘的参汤里放了一些药物,让娘娘昏睡了,所以娘娘不知道。”   她脸色骤变,瞪着他的双眼几乎泛了红。   然而她没有理会杨信,而是立刻站了起来,焦急地奔走要出宫。杨信知道她是要去见拓拔泓,急忙也站起来阻拦她:“娘娘不要去了!这个时候,皇上不会见的!您去了不是要惹他动怒吗?”   她一脸要狗急跳墙的样子:“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杨信道:“现在快正午了。”   她声音坚定道:“还没到正午,还未到行刑,我现在去见皇上,请他刀下留人。”   杨信阻止道:“娘娘!没用了!”   她生气道:“怎么会没用!我现在去见皇上,你放开!”   杨信道:“娘娘你糊涂了,今天已经是十六号了!”   她再度大吃一惊:“什么?”   杨信道:“今天已经是十六号,您睡了一天,昨日已经过去了。那人已经死了,您再去求皇上也救不回了。”   “你骗我!”   她大怒道:“你别拦着我!”   她挣脱开杨信的束缚,大步要迈出宫去,   她不相信。   她不相信拓拔泓会这样绝情。哪怕他再厌恶李益……可是……他答应了她的!他答应了她李益不会死。做人怎能如此言而无信!他是堂堂皇帝!竟然如此出尔反尔!    第94章 人世   杨信早防备着她闹, 五名身强体壮的年轻宦官早已待命在宫门外,此时便奔进来,一起将她制住。   她急的两眼通红, 黑色的瞳仁被怒火焚烧, 仿佛要融化成岩浆。她脸色雪白, 额头已经青筋迸起,冲着杨信大骂道:“你也要学人背叛我吗!你别忘了当初是谁提拔的你!别以为你投靠了皇上你就高枕无忧了, 我捧得起你,也能让你死!”   杨信跪地拽着她裙子,斩钉截铁急声道:“太后要杀我, 现在就可以让人将我拖出去!可我只要还有一条命在, 就不能让太后拿性命去冒险!他人已经死了, 娘娘去找皇上对质又有什么用!”   冯凭冲上来,挥了手抽她。   她用了平生最大的力气, 几乎歇斯底里,然而打在他脸上, 却如柳枝一般轻飘飘。杨信看她不受控制,几近要发狂了, 立刻站起身, 大声道:“送娘娘回内殿去。”   几名宦官冲上来拉住她胳膊, 架着她要走。   她挣扎,破口大骂道:“放肆!我是太后!你们听我的还是听他的!”   然而没人理会她。   “我是太后,我要见皇上!”她发了疯似的大叫道:“你们这群狗东西!你们胆敢冒犯我!你们吃我的,喝我的, 受我的恩惠,你们敢违抗我!”   宦官只管拖她。   她的怒骂,像是落进了无边的深海里,任凭她说什么,没有人听见,也没有人想听。   完了。   她这一生,完了。   她救不了李益,也救不了自己。她以为自己拥有权力,高高在上,实则什么都没有。   几个太监就可以控制她。   无论如何她都斗不过拓拔泓。   哪怕自己精心栽培的人,也都会趋利避害,因为各种衡量而倒向他。而她毫无反抗的力量,只能在他的手掌里周转,任他操控。   她被拖回了内殿,她像是被一群恶鬼拖到了地狱的深渊里,她忍受不了痛苦,大声叫喊,像是一头濒临绝境的孤狼。   杨信冲上来,跪在她面前,按住她的肩膀拼命摇晃了几下。她整个人像是豆腐花一般地散开了,头发凌乱,泪水急涌。杨信将那把玉梳子紧紧塞到她的手中:“娘娘,娘娘,这是李大人留给娘娘的遗物,盼娘娘见物如见人……”   她手奋力一挥,将那把玉梳挥了出去。只听“啪”的一生,远远飞落在了柱子跟前。杨信连忙去捡,却捡那玉梳已经碎成了好几块。   她只要见人,根本看也不想看这死物。   杨信跪在地上,慨然心酸,他的眼泪也出来了。   “让我去见皇上啊……”   她在名个宦官的制服之下,哭的东倒西歪,凭着本能奋力地往前挣脱:“让我去见皇上……皇上!”   杨信低估了她对李益之死的伤痛了。他知道她会悲伤,然而没有预料到她会这样悲伤。她痛苦的神情,仿佛已经跟这世间隔离了。她涕泪横出:“皇上……皇上!”   她想起那个人,想起他的好,她那样爱他,他也那样爱她,她无法接受他惨死这个现实。   他那样好,笑容温柔,那样光彩照人,芝兰玉树,世间最美好的人,却死在残忍的屠刀之下,被凌虐屠戮,死的畜生一样,猪狗不如。   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   她仅有的一份不掺任何杂质,独独纯粹干净的爱情。她不怕失去爱情,宁愿忍受毫无希望的生活,可是为什么要这样虐待他……为什么不能让他好好活着……   拓拔泓啊拓拔泓。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她可以忍辱偷生,可以控制住自己的痛苦,忍下去。忍下去就能活着,可是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在他的掌控下做一个木偶,随他的喜怒。用自己厌恶的方式取悦他,苟且偷生。她看不到一点活着的价值和意义了。   从今往后,她就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了。   她还不如死了,死了到地下,去见故人。   她忽然站起来,疾走数步,朝着那殿中的廊柱一头撞了上去。随着宦官惊恐的齐呼,众人大叫道:“娘娘!”七手八脚冲上去拦,哪里拦得住,只见她额头撞在柱子上,顿时头破血流。   她一次没能撞死,脸颊惨白,两眼发直,再次又站了起来,又一次将头往柱子上撞去。她头脸全被血打湿了,杨信冲上去抱住她:“娘娘,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太子着想,为自己肚子里的孩子着想啊!您不爱惜自己,连太子也不要了吗?”   那宦官见她要寻死,匆匆把拓拔宏抱了来,希望她看了小孩子,能够燃起生念。   三岁的拓拔宏什么都不懂,打扮的花团锦簇的过来,见她撞的满脸血,像个疯子似的,早已经吓的哇哇大哭,隔了老远,伤心地流泪,大声哭叫:“妈妈!妈妈!”   杨信转头大怒道:“把太子带来做什么?带出去!快去找御医来!”   那小宦官又要把拓拔宏带走。拓拔宏不听,扑过来,扑在冯凭怀里,摇着她的手眼泪汪汪:“妈妈,妈妈。”   她不为所动,轻轻甩开了孩子幼小而柔嫩的手。她的心已经铸成了一块铁石,无论怎样的柔软都感化不了了。   “他不是我的孩子……”   她满脸是血,表情却仍是坚定,目光直愣愣地。她仰面朝天,躺在杨信臂弯中,手紧紧攥着他衣袖:“他是贱人生的……”   她喃喃道:“都是贱人的种……养了……将来也是白眼狼……不要就不要了……”   杨信险些也泪下了。   拓拔宏听不懂她的话,只是将软软的身子偎到她怀里,胖乎乎的双手抱着她的脖子,大哭道:“妈妈,妈妈。”   宦官连忙将他抱开,他不肯走,踢蹬着大声哭。   杨信抹了把泪,手按着她不停流血的额头,连忙改口道:“都是臣的错!臣方才骗了娘娘,李大人他没有死!臣刚才是故意哄骗娘娘,胡说八道的!”   她眼珠子微微转了一转,脸上终于有了一些表情,声音低弱道:“真的?”   杨信道:“真的!李大人没死,刑场上死的那个人不是他,是我找的个替死鬼。他其实没死,他活着,只是假装死了!”   她微微有些动摇:“真的?”   过了半晌,她失望道:“你骗我,你哪有这么大的能耐……”   杨信潸然泪下,道:“不是我,是皇上,我没这么大的能耐,皇上有,是皇上让人做的。”   她眼睛里有升起了一丝光:“真的?”   杨信连忙道:“真的。千真万确,臣绝对不敢欺瞒娘娘。”   她像个孩子似的,咧了嘴,骤然大哭道:“我要见皇上……我要亲自问他……”   杨信道:“娘娘将养好身体,臣这就带娘娘去见皇上。”   她两眼湿润,哭的失了声。   杨信见她总算是不闹了,连忙将她抱到榻上,让御医给她治伤。她额头破了个大洞,人已经晕了过去,但是两个眼睛仍然睁着,一点眼青像摇散了的鸡蛋黄似的。   她头发被血粘结在一起,也不敢上水去洗,怕感染,只能额头脸颊,发际擦了擦,用药敷了伤口,用纱布给包扎起来。   御医说她脑部受了震荡,所以眼睛一直不闭,其实她已经晕过去了。   索幸没有生命危险。   拓拔宏小小的千娇万宠,头一次受到这种惊吓,他小小的心灵第一次感到了恐惧和不安。他站在冯凭榻首,拉着她放在床畔的手,一直低声啜泣,两只眼睛都哭红了,小嗓子都哭哑了。   到晚间时,冯凭醒来了一次。   醒来,记忆还在,每一句话都清清楚楚的,并没有失忆。   她真希望自己可以失忆,那样便不必痛苦了。   宏儿见到她睁眼,可怜巴巴的,像条小狗儿看着她,眼睛挤一挤,湿润润的想哭,又怕她生气,不敢哭。   她看也不看宏儿。   杨信喂她吃了药,又吃了一小碗清粥。她麻木的吞咽着,嗓子里疼的像着了火,头疼,身上疼,哪里都疼。   她还是要见拓拔泓。   杨信不敢让她见拓拔泓,只是想方设法地找借口推脱。她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动弹,连撞死自己的力气都没了。   杨信不知道该怎么劝她。   人活下去,是需要一点动力的。   有人为了父母活,有人为妻子丈夫活,有人为了儿子女儿活。有人为了升官发财活,有了为了报仇雪恨活,有人为了理想抱负活。总归得有一个念想在那里。杨信的理想是升官发财,为了升官发财,他什么苦都能受。而她呢,说荣华富贵,她早享也享够了,说身份地位,对于一个女人,她也到了顶。尘世间让人留恋的亲人,她也一个没有。   原本她是爱宏儿的,而今看她这样子,对太子她心也冷了。   她喃喃念着要见皇上。   杨信将她额头的伤换了药,被子盖好,劝她休息:“等伤好了咱们再去见皇上。”   她睁着眼良久,哑声叹了口气:“他在哪啊……我好想他啊……”   杨信握着她手:“还有臣在呢。”    第95章 相杀   拓拔泓下了晚朝, 得知永寿宫这边出了事,朝服也顾不得换,即匆匆奔过来:“她怎么了?”   她躺在床上, 脸像在冰水中漂过一般惨白, 额头缠着纱布, 鲜红的血还在往外渗。   拓拔泓指着床上的人,冲着杨信等一干宫人大怒道:“怎么回事?朕要你们看好了, 这就是你们看的人?怎么会变成这样?”   众内侍宫女慌的跪了一排,纷纷喊着求饶,杨信伏低认过不迭:“娘娘一直冲动, 撞到了柱子上, 臣等没能拦得住……”   拓拔泓闻言, 气的吐血,他一挥龙袍袖子, 直冲到床边,握起她的手, 急火攻心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她整个人都憔悴的不像样,见到他的身影, 双目中却现狂喜之色。她泪流满面, “噗通”一声翻下床来, 直直跪倒在他面前,拽着他的手:“皇上……”   拓拔泓吓得倒退两步:“你这是在做什么!”   她膝行上前,拽他的手,涕泪横流地哭道:“你让我见一见他吧。”   拓拔泓惊道:“你要见谁?”   “我要见李益……”她声音哽咽, 声音像是被堵在嗓子里:“你让我见一见他吧。”   拓拔泓听到这个名字,像个被踩了尾巴的老虎似的,骤然变了脸色:“这人已经死了,朕如何让你见他?”   “他没死……”她泪如雨下道:“我知道他没死,皇上不会这样狠心的。你就让我见一见他吧,我不爱他了,也不要他了,我只想看一看他活着。你就让我见一见他吧,都是我的错,是我连累他害了他,只要他能活着,以后我再也不会见他。要怪罪就怪罪我吧……”   她哭的肝肠寸断了。   拓拔泓怒不可遏道:“你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就为了这件事?”   他目光狠厉瞪着她:“一国太后,谈起儿女私情,为了一个男人,如此作践自己!”   他看着她满面泪水满头血污:“你看看你这个样子,哪还有一点皇太后的模样?朕没想到你这样无情。你是个母亲!”   他质问道:“你可以不顾自己的性命,可连太子也不顾,连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也不顾了吗?”   那是他的孩子,她却为了一个无所谓的男人,狠心杀了他的孩子!丝毫不在意他们之间的感情。   她仿佛没听见他的话,只是扑在他的身上,一声声哀求。拓拔泓气的挣脱开她的手,原地后退,转了一圈,又回过身重新面对她:“朕现在明明白白告诉你,他已经死了,你要见,也只能见到一副骸骨,你趁早死了心吧。”   他冷笑道:“朕原本对你食言,心里还有些歉疚,怕你伤心难受,而今朕的愧疚是一点也没有了,这人死的好,死的快哉,你愿意发疯就发吧,随你爱疯到什么时候。”   他转身,喝令道:“从今天起不许她迈出这宫门一步,给我来人看着她,再出一点差子,把脑袋割下来赎罪。”   他大步迈出内殿去,一刻也不想在这地方多呆了。他心想:疯子,真是个疯子,神经病,受够了,他腹中像是养了一缸蛆,恶心的直是想吐,他再也不想踏进这座宫殿了。给脸不要脸,她不爱她,乐意呆冷宫,那就让她呆冷宫去吧。   “你这个畜生!”   她尖叫一声,崩溃大骂,抄起了席边角落的一只铜兽镇席,朝着他后脑勺砸了过去。那玩意是铜制,沉甸甸的得有好几斤。拓拔泓感到背后有风,急忙侧身躲了一下,那铜块正好砸在了他肩膀上。一击之下,拓拔泓疼的骨头都要被砸碎了。他不可置信的转回身,看到她满脸狰狞,双眼中迸发出极其恐怖的仇恨之色。   拓拔泓没想到她会这样,一时有点错愕。几名宦官冲上来,两个搀扶保护拓拔泓,两个将冯凭按住,奋力抢夺她手中的铜灯架。她发了疯一般,拼命地挣扎,额头的纱布都蹭掉了。   “你这个孽种!我真后悔,当初你娘生你的时候,我怎么没有亲手把你给掐死!”   她两道眉毛立起来,五官因为表情的扭曲挤簇到一起,双眼释放出野狼似的恶狠狠的光来,那是恨极了,好像要露出獠牙来将他活活咬死。   拓拔泓听到这句,非常震惊了,他一刹那,几乎说不出来来:“你,你在说什么?”   他以为,再怨再恨,一夜夫妻百日恩,他们之间也是有情的。然而她那一刻的神情,只有恨,没有任何情。   拓拔泓浑身血液骤然冰冷,心都冷了,身体控制不住颤抖起来。   她满脸的怨毒,口气寒的渗人:“你这个畜生!你怎么不早点不死!你就不该生下来,就该死在你那下贱的野娘肚子里!”   她所出的话太过惊人,简直已经超出了拓拔泓的认知。拓拔泓吓住了,感觉脑子里轰隆隆的一声一声炸开,他出离愤怒了,急促地指了她,骂道:“我看你是疯了!”   他嘴皮子乱颤,声音抖得跟寒风中的枯叶一般,惊恐地连连道:“来人!来人!”   他预感到她接下来的话,是不堪入耳了,急忙叫道:“把她的嘴堵起来!把她的嘴堵起来!”   又两个宦官加进去,一边一个按住她膀子,做势要捂她的嘴,宦官们也吓的发抖。她昂着头奋力挣扎,嘴上仍然是骂声不止:“你爹就是头没人性只晓得乱操的种马!你娘是个人尽可夫的婊。子!你就是个有人生没人养的孽种!你们拓拔家……全都是一群野狗……畜生!不得好死!”   两个太监拼劲力气,也挡不住她那话从嘴里往外喷。头上的凤簪摇落,汗湿的头发一缕一缕粘在脸上,她口中不肯停止叫骂:“活该你们短命遭死……”   她那是新仇旧恨一起涌上来了。   她想到自己的父辈,家人,是如何被灭族,被处斩,想到自己是如何以一个罪人的身份入的宫。真是可笑,她竟然还会嫁给杀死自己家人,让自己变成奴隶的姓氏,并且还曾真心实意地爱上过那个所谓的丈夫。可笑啊,自始至终她都只是个奴隶,她竟然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是个人了。祖父死了有儿子,儿子死了有孙子,这么多年,还是只能向他们摇尾乞怜。这样活着和死又有什么分别呢?她曾经渴求他们牙缝里漏下的一两点残食,为了这可怜的残羹冷饭而小心翼翼地讨好、巴结,放弃自尊,放弃喜怒哀乐地陪笑。现在她不要了,不需要了,她不稀罕了,她什么都不在意了。受够了,她宁愿去死,在死之前她要狠狠地发泄出来,狠狠地恶心他们一场。   拓拔泓控制不住,生怕她再说出什么难听的话。她说出这样的话,已经不再是她的身份了。他抢上去,抓住她的头发,照着她脸猛扇了一巴掌。他手用力地,接二连三地,一口气甩了她十几个巴掌,直到她的脸渗血,鼻血也哗哗地流了出来。   “你闭嘴!”   他是帝王,神赐的称谓,不可冒犯的帝王。当着如此多的众人,她公然辱骂皇室,辱骂先帝,列祖列宗,没有帝王能够容忍。他目露凶光,提着她前襟的领子喝道:“你闭嘴!别以为我不敢杀了你!你说这种话!你欺君犯上,你是大罪!你该死!我可以诛你的九族!”   “你去诛吧。”她眼神冷冰冰,丝毫没有投降的意味:“冯家诛过一次,还怕第二次吗。”   她鼻血流进嘴里,笑道:“你那下贱的野娘,刚被杀了丈夫,从俘虏堆里挑选入宫,就在北苑里,连名字都还没有呢,就被你爹按在地上给操了。我说你娘是个贱货,说你爹是头成天发情的种马,我说的不对吗?不是贱货,怎么生得出你这种贱种呢!一对不要脸的狗男女,还好意思恩恩爱爱,真是笑死。可惜她太蠢了!刚生了你,就被你爹给赐死了。不过是给你们拓拔家充当生育的工具罢了,用完就丢弃。旁人生个孩子还能落个贵妃当呢,她生个孩子就落得一杯毒酒,哈哈哈。你看看你对李氏做的事情,我说你们家的人全都是畜生你不能否认吧?你们一样没人性啊!”   拓拔泓气的简直要撕了她:“是你杀了她!我母亲也是被你害死的,你才是心如蛇蝎!”   她满不在乎地笑道:“对,是我杀了她。可难道不是你点的头吗?我也是揣摩你的态度,我若知道你不肯,她死了你一定会追查,我怎么敢强行这样子做呢?你明知道她是被我毒死的,却假装不知,还把她的儿子交给我抚养,不是为了你自己的私欲吗?因为你淫。邪下流无耻。至于你母亲的事,当年也是你父亲他自己点的头啊,你们是皇帝,决定权在你们手上,你们为了你们自己的利益做的决定,我只是弱质女流,怎么能算到我的头上呢?”   拓拔泓站起来,对着她当胸一脚猛踹。   这一脚踹得好,几乎要将她的肠子踹断。   胸中一阵剧痛,眼前一黑,她感到口中腥甜,大口的鲜血涌出来。疼痛袭来的瞬间她心中想:我这个年纪了,还要挨打,真是够丢人了。然而挨打也无所谓了,她声音虚弱地将那接的下半句说完:“……你现在打我我都没力气还手。”   拓拔泓那一瞬间,真的发了狠,想弄死她。   弄死她,一了百了,免得相看两相厌,免得她在这里口出恶言。已经出了手,无可挽回了,她要是活着,只会更加仇恨他。有什么意思呢?   没有意思。他要的是爱,他并不需要一个会恨他,想让他死的人。她不爱他,就没有什么意思了,留着只是个祸害。他想及此,果真动了杀机了,又上前去,一脚一脚地猛踹她,招招直奔胸前和腹腔的要害去,一是为泄愤,二是当真想弄死她。   这样的人就不该留着了。   她像个死人似,渐渐倒在地上,不说也不动了,只是本能地将身体蜷缩起来,捂着腹部,口中血涌。   三岁的拓拔宏,不知道从哪里跑了出来,拼命抱着他的腿,哇哇大哭:“不要打妈妈,不要打妈妈。”   宏儿一边哭一边推他,张了嘴嚎啕道:“父皇不要打妈妈,父皇不要打妈妈!”   他见拓拔泓不听,哇地哭出来,抱着拓拔泓的胳膊一咬:“父皇……”   拓拔泓心想:我真是养了一条毒蛇,我还险些相信她。这个恶毒的女人,连宏儿都被她哄去,只晓得爱她维护她,还来跟自己的亲爹作对。   拓拔泓脚一蹬,甩开了他:“把太子带下去!谁让他进来的!”   太子哇哇大哭,在太监怀里挣扎着被抱走了。拓拔泓看她躺着的地方,裙子底下,小河般蜿蜒出一大股乌红的鲜血来。   那血的颜色刺了他的眼睛,让他的心情稍微冷静了一些。血是从她的腿间流出来的,拓拔泓是个成人,不至于不明白那是什么。他有一瞬间的后悔,但是再想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他要她死,怎么样都是死。让她去死吧。   她是个祸害。   死了他就解脱了。   一殿的宦官,目睹着全过程,无人敢去阻拦。杨信早瞅着情况不妙,而他无法控制皇帝太后之间的局面。他是不吃眼前亏的人,已经悄悄溜出宫去搬救兵了!而今剩下的众内侍,全都目瞪口呆,吓得魂飞魄散。都知道眼下是出了大事了。   一殿人乌压压地跪了下来,头贴在地上埋地低低的,不敢抬眼。   皇帝这是要杀人了。    第96章 救命   “今日的事……”   拓拔泓站在一地死寂的殿中, 背对着瑟瑟发抖的众内侍:“任何人不得对外宣扬,透露一点风声,自己知道是什么下场。”   众人慌应:“奴婢明白。”   拓拔泓出了一身热汗, 背上的龙袍被汗水湿透了。   她躺在地上, 哀哀地呻口今着, 手捧着腹,身体直颤, 像条狗似的在地上爬动挣扎,鲜血自她腿。间而出,蜿蜒地流了一地。   拓拔泓目视着地上那滩血, 颜色鲜红的刺目。那本该是个生命, 是他们爱情的果实, 是他们耳鬓厮磨,肌肤相亲的见证, 而今变成一地污秽狼藉。   他冷着眼,看她无声无息, 如此爬了有半刻钟,终于停了下来, 趴在那不动了。   他走上前去, 疲惫的蹲下, 探了探她的呼吸。她已经昏过去了,气息时有时无。拓拔泓感到浑身的肌肉酸痛,想来方才那一番手脚,也是用了大力。他费力地弯下身, 拦腰将她抱起来,她浑身都是血,沾满了他的襟袍。   他将她身体放到床上去,叫人送了水来。他亲自动手,用手帕擦了她脸上的血,又擦了一下她的双手。她裙子上是血,额头上是血,十个手指的指甲缝里全是干涸的血,无论怎么清洗都洗不干净。拓拔泓只好大致擦了一下,给她盖上被子。他转身背对着她,那一瞬间心上一酸,眼睛湿润,眼泪下来了。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抬手挡着眼睛,掩饰自己的情绪。   内侍小心地走上来,看他这幅难过神情,只当他是后悔了,胆战心惊地建议他:“皇上,要不要请御医来?”   拓拔泓感觉到有人来,他骤然止了泪,从袖中扯出一条手帕,急忙忙地擦了擦眼睛:“她活不了了,不用请。”   那内侍没听懂他意思,劝说:“让御医来看一看,兴许有救的。”   拓拔泓冷了脸,声音也骤然严肃了起来:“不请。”   内侍立马不敢说话了。   他知道她身上的血把褥子都洇透了,但是已经下定决心,不救。   她必须得死。   他该直接一点的。事已至此,免留祸患,干脆立刻了结她。用□□,用匕首,用白绫,只是他到底心痛,下不了狠手。昨日还好好的,就在昨日,他还在设想着未来,怎么哄她,怎么让她原谅他,忽然今天就说死了,一切发生的太快,他还来不及适应。他现在的心情怅然若失,他需要一点时间来接受这个结果。   他手指有点抽筋,他抬手,想活动一下僵硬的指爪,她忽然醒过来了,双目圆睁,手紧紧抓住了他。力气之大仿佛要将他骨头捏碎。拓拔泓转头看着她的狰狞扭曲的脸孔,声音凄惋道:“你抓着我不放,是想死了变成厉鬼找我报仇吗?还是想拖着我一起下地狱?”   她牙关紧咬,颤的咯噔咯噔的,只是说不出话来。落在拓拔泓眼里,正是死不瞑目,他一根一根掰开她手指,挣开她的束缚,道:“我知道你不甘心,我知道你恨我,你既然这么恨我,这么想见他,我成全你。你想见他就去吧,到了地底下你就见到他了。”   他伸手,将她眼睛闭上:“看在恩爱一场的份上,我会放过你的兄弟。若是你现在死了,我答应,会保留你皇太后的尊位,让你以太后的身份入葬,优待你的家人宗族同胞。否则你不死,我就只好治你的罪,将你废为庶人,同时牵连你的家人。你也不想如此吧?”   她睁着眼,只是不闭,抬了颤抖的手,打开他放在自己眼睛上的手。   拓拔泓难过道:“你这样倔强,只是为了跟我过不去。”   他留恋地看着她的脸,这兴许是最后一面了,他在脑子里一笔一笔勾画她的眉眼,想记住她的相貌。她黑曜石般的眼睛,温柔疏淡的眉毛,她的鼻子和嘴巴。这是他爱的最多,也恨的最深的人。   最终,他站起身来,感慨道:“朕走了。”   走了,永别,从此不见。   他背对他,叫进内侍,吩咐道:“传朕的口谕,太后一心求死,任何人不得给她传医医治,不得给她用药。”   内侍们吓的心都凉了,又哪里敢不听,只纷纷应是。   完毕,拓拔泓又叫进他亲信宦官梁音:“你去太医院,传朕旨意,不得入永寿宫为太后诊治,违者依罪论处。”   梁音明白他的意思,应了声诺,便出殿去了。   拓拔泓让人将宏儿带了过来。   小小孩子,早已经吓的没混,一见到父皇,即哇哇大哭,又叫妈妈,迈着小腿往冯凭身边跑。经过拓拔泓身边时被他父皇一把抓住。   拓拔泓背对着床,冷冰冰说:“你既然要死,自然无法再抚养太子,朕将把他带离永寿宫,而后另择保母。”   宏儿哭的满脸是泪,拓拔泓蹲下将他抱起在臂弯,大步走出内殿。   宏儿哭嚎着拿拳头捶他肩膀:“我不要父皇!我不要父皇,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他踢打着,想挣脱开父亲的怀抱:“我不要父皇!我要妈妈!”   孩子的哭声回荡在宫殿。   杨信深夜出宫,找到贺若,告诉他宫中情况,请他入宫救太后。他跪地行了个重礼:“而今太后危在旦夕,朝中无人可求,亦无人敢替太后说话,只能请求将军。先帝当年视将军和乌洛兰延大人如兄弟手足,先帝过世,留下孤儿寡母,托付给亲信和众臣,而今却如此自相残杀,先帝在天之灵怎能安慰。先帝若是活着,绝不愿意看到今天这样的局面。杨信恳请将军务必劝阻皇上。”   贺若半夜听到这事,也是立刻蹙起了眉头。拓拔泓杀李益是小事,废太后却是天大的事了。当初拓拔叡死,他就担心冯凭和拓拔泓会不合,没想到这才几年,当真你死我活了。他担忧道:“我怕皇上不肯听我的。”   杨信道:“若是将军都劝不动,旁人更加劝不动了。求将军赶紧帮忙保住太后吧!”   贺若只思索了一瞬,便立刻随着杨信进宫了。   这件事,他必须劝阻。   这边匆匆来到永寿宫,里面,一个内侍提着灯笼迎出来:“皇上已经回太华殿去了!把太子也带走了。”   到底来晚了。   杨信道:“太后呢?”   内侍没敢说,只道:“在里面,娘娘状况很不好。”   杨信同贺若一道进去,看到这殿中的场景,都是变了脸色。杨信看她面容惨白身下全是血,吓得面无人色:“这是怎么了?”   “娘娘流产了。”   “怎么不传御医?”   “皇上说不许传御医。”   内侍将发生的事如此一说,皇上下了令,这边内侍们也不敢违抗,只等杨信回来拿主意。杨信一边听,一边慌的着急想办法。御医是找不到了,原来一直给太后治病的是徐济之,这人倒是在太医署。杨信急忙让人去请他。好在那徐济之倒不是个孬种,明知圣上已经下了旨,听杨信这边请,还是立刻悄悄赶来了。徐济之冷静沉着,在众人的压力下,给她用金针刺脉,辅以药剂,暂时止住了血。而后又指挥两个奶娘来帮忙给她清理身子,重新包扎额上伤口,免得感染。   热水一桶一桶送进去,一盆一盆的血水端出来,奶娘热的擦汗。杨信等人只能干着急。这边人究竟是死是活还不知道,贺若也一时不敢离开。   身上的衣服,底下床褥子也换了一痛,火盆添了炭。徐济之开了药方,让杨信去抓药材,明日按着药方服药,他不敢在这殿中多呆,处理完,就立刻又悄悄返回太医署了。尽了人力,剩下的只能听天由命。   等到殿中的血腥味渐渐散去,炭火烤着香料,散发出淡淡的芬芳重新充满永寿宫,她躺在床上,面无人色,静静阖着眼,安详的仿佛与世长辞了。   整个永寿宫的人,都是一夜未睡。    第97章 废后   宏儿哭泣不止, 要回永寿宫,要妈妈。拓拔泓抱着他哄道:“以后她不是你妈妈了,父皇另给你找一个妈妈。”   宏儿哭:“我要妈妈!”   拓拔泓焦虑而烦乱, 拍着他单薄的脊背, 说:“太子八成是饿了, 晚上没吃东西。”   他吩咐左右:“去给太子拿些吃的来。”   宫人拿了些烘糕点心来,宏儿还是不吃, 哭的声音更大了。拓拔泓强撑着耐心,哄了一会儿,忽然暴躁了:“你连朕的话也不听了?”   他声音骤然一高, 将这孩子往地上一立, 站起来, 像要打人似的,怒道:“你要她, 就没有你父皇,要你父皇, 就没有她,你要哪一个?只有一个, 你自己选!”   宏儿站在地上, 仰头看他父皇, 两滴晶莹的眼泪挂在睫毛上。他吓的不敢哭了,嘴巴紧紧抿着,过了一会,又结结巴巴地啜泣道:“我要妈妈……”   拓拔泓将他丢给一个年长的老嬷嬷:“他爱吃不吃, 把他带下去,看他哭到什么时候。”   他没法跟个不懂事的孩子置气,只能将宏儿打发走。   遣退了左右侍从,他一个人站在殿中,四面灯火煌煌,烛影摇荡,愤怒平息下来,孤独寂寞也来了。他不后悔自己下的狠手,只是心中怅然若失。   他不敢细想这事。   谁对谁错,他不敢想。一想,心上某个地方就像被针猛扎了一下,呼吸顿时一窒。结局已定,他避免再去思索任何前因后果,也不再去想任何跟爱情有关的东西。他们是敌人,从来都是,他只是杀死了自己的敌人。如此想,他心情就平静多了。   他是帝王,一生会有多少女人,他还年轻,未来还那么长,这一个,不算什么。   舍弃过去,才能有新的开端。   为了避免自己思想,他让人去中书省,将明日的奏章送来。那中书省值夜的官员也没想皇上这么勤政,半夜还要批改奏章,忙让两个宦官给他搬运过来了。拓拔泓对着一山的朝务,感觉心情充实了很多。   他开始专心致志批阅奏章。   他将自己的心投入朝务,终于暂且地摆脱了空虚寂寞的侵蚀。快到天亮的时候,一案的奏疏已经处理完毕了,他合上最后一本册子,感到眼睛干涩,头昏昏沉沉。他抬手,捏了捏睛明穴,又想起冯凭。   他唤来梁音:“永寿宫那边怎么样了……”   一夜没说话,忽然开口,不知怎么的嗓子竟然哑了,可能是受了风寒。   梁音随时关注着那边,听拓拔泓终于问,低声回道:“已经脱离危险了,想是无大恙。”   拓拔泓听到这个答案,心中无悲也无喜。   梁音说:“昨夜那徐济之到永寿宫去过了,是他给施的诊。”   他说过,不许任何人施诊,梁音所以告诉他。然而拓拔泓听到这话,也没表态。   梁音心说:皇上还是不忍心。   别人怎么想不论,梁音一直伺候拓拔泓的,自然是站在拓拔泓这头。他没觉得拓拔泓狠心,相反,认为皇上有点太儿女情长,优柔寡断。本来么,天下这么多女人由他挑,他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一个死了丈夫,又私通大臣,野心勃勃,水性杨花的女人。他旁观者都看得清楚,冯氏一心爱那个李益,对他只是曲意笼络,哪有什么真心。本就是水火不容的两个人,他偏偏动了情,还想跟冯氏做长久的夫妻。哪个皇帝在自己枕头边上养一条毒蛇。   只是皇帝年轻,身陷情爱,他一个做奴婢的,也没法提醒他。而今斩断了也就好了。   痛苦八成是免不了,但痛一痛,时间长了也就过去了,总比有一天被女人害了强。   她没死。   拓拔泓独自在殿中思索了一日,决定要废太后了。没死是她的福气,然而事已至此,太后这个位置,她是不能再当了。   拓拔泓以为要废她很容易,太后早就不掌政了,然而他没想到竟然会遇到这么大的阻力。   先是贺若,进宫来,听说他要废太后的意思,跪在御案下,劝阻道:“此事关系重大,臣恳请皇上三思。”   贺若和拓拔泓父亲,当年是情同手足,为人忠诚正直,拓拔泓素来是很信任他的,常以“叔”呼之。之前拓拔泓同冯凭之间的种种龃龉,他都不曾开口说过话。这人不是个爱进谏的,这次却替冯凭说话:“当年先帝驾崩,将皇上托付给太后,担忧牵挂之甚,就是怕他们来日会互相残杀。当年清河王弑父,遂有庚申之变,太武帝杀子,而后有宗爱乱政,从来是自家人相互杀戮,才给外人小人钻了空子。太后这些年在朝,垂帘听政,虽有小失,但并无大过,杀李惠清除乙浑,于国有功,在朝野也有不小的声望,皇上要废太后,有何理由。”   拓拔泓道:“冯氏外戚,先帝在时就野心勃勃,朕废了她,只是清除宫中的威胁大患,算不得自家人残杀。”   他冷冰冰道:“她可不姓拓拔。”   贺若道:“诚然皇上说的对,冯氏外戚,并非拓拔家的人,而且一向野心勃勃,图谋不轨。那么,臣有一问,废了冯氏之后,皇上打算将谁扶上后位,或者说,让谁来主持后宫。这是后宫的主位,不容小觑,谁入主中宫,其族众来日,就是新的外戚,野心势力兴许比冯氏更大。皇上认为有谁,眼下比冯氏更堪信任?皇上心中可有人选了吗?后宫而今也有几位娘娘,皇上看好了哪一位?”   拓拔泓默然不语。   贺若道:“一旦废了太后,打破了平衡,接下来就有人要纷涌而上,填补空缺了,贺氏,陆氏,穆氏,李氏,皇上自信能拿捏控制哪一位?还是能全部拿捏了?”   拓拔泓仍然不语。   贺若道:“冯氏野心勃勃,别的人就不野心勃勃了吗?但凡是外戚,终归都一样,太后既有朝野的声望,能平衡六宫,又有处事的分寸,懂得约束,不至失当,且又无子,一心辅佐皇上,皇上废了太后,换谁来代替她的位子。皇上连这后路都没有想清楚,就贸贸然地要废后,皇上晓得后果是如何吗?”   拓拔泓无言以对。   贺若再叩首:“皇上才刚刚亲政,能力和经验都还尚浅,威望也不足,宫中还离不得太后。朝中有人撺掇皇上废后,只为挑拨离间,图一己私利,盼着皇上和太后互相残杀了,好自己上位,皇上不能听信这些人的谗言。皇上若是想废了太后,重用李氏,无异于驱走了狼又引来老虎,而老虎只会比狼更加贪婪凶猛。臣之一言,还望皇上三思,事关大局,当慎之又慎。”   贺若一番苦劝。   拓拔泓招来中书省的人,想要草拟圣旨,中书令陆贾竟也劝谏他,不要这样做,理由和贺若所言大同小异。拓拔泓表露一下要废太后的意思,不似先前李益案子那样缄默,不少人都站出来替太后说话了。   除了李因等人积极支持,大多数朝臣,都上书力保太后。   拓拔泓此时终于意识到,自己太单纯了。   这个时候,后宫之中,还有一位陆氏,也替太后说话。贺氏,刘氏等其他嫔妃,也都劝阻拓拔泓废太后。   好像一下子,又全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拓拔泓正在烦恼中,内侍又惊惊惶惶,进殿来一个叩首。拓拔泓心里正烦得很,回身摔袖道:“这么大动静做什么!”   “皇上,太子昨天到现在也不肯吃东西,哭着一定要见太后。”   拓拔泓生气道:“让他哭,看他饿到什么时候!”   到晚上,太子还是不吃东西,内侍又忙忙的跑过来。   他才一个三岁的小孩,都连着饿了两天了,内侍说他死活不吃。拓拔泓到底放不下,最后又跟着去偏殿,拓跋宏还有一把子力气,饿了两天了,一见到他父皇,却飞跑上来抱着腿,嗷嗷的大哭。   还是喊的那话:“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拓拔泓都听烦了。   他不知道一小破孩子,哪来的这么固执的,非要妈妈,否则就不吃饭不睡觉了,眼泪流了几天几夜还没干,实在是太烦人了。   拓拔泓很疲惫。   太后流产的事,无人知道,对外只说生病了。这个过年,她没有再在任何场合露面,朝宴宫宴,一次也没有参加过,也不见任何人。幽居在永寿宫,说生病,但病的怎么样,拓拔泓也没去关心,只知道没死,大抵在苟延残喘。这个冬天非常冷,李益死的那日,下了一场大雪,平城宫一夜白头,之后雪就没融过。   如此拖到了三月,冰雪消融,百花盛开,梁上飞燕子的时节,废太后的事情仍然犹而未决。拓拔泓知道此事是不大易行,也就不再提起了。他将重心放到了别的事情上,潜力政务,砥砺于朝堂。他实在太空虚,太无聊了,憋的要发疯,非要找点事情做。于是三月开春不久,他忽然提上鞭子跨上马,领兵出征去了。   爱情失意,他决定开始做事业。南人骚扰边境,侵占州郡,江淮一带长期不稳,他决定亲自带兵去打一仗,顺便也南下去散散心。他从来没打过仗,这还是第一回,心中还是有些兴奋。拓拔家的皇帝都是马背上的将军,个个英勇好武,能征善战,骨子里流淌着征服者的血液。    第98章 后事   冯凭昏迷了三日, 在三日之后的一个深夜醒来。杨信匆匆披衣下地,来到榻前。   她的确是醒了。   不过和昏睡着也没什么差别,只是睁了眼睛。然而脸上没有表情, 也不说话, 也不动。杨信问她,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想要什么, 她也不答。也不知是失忆了还是失语了,杨信只知道,她彻底地平静下来了。   她不说话, 杨信也不逼她。   杨信知道她现在的心情, 怕是见了谁也不想说话的。她需要平静, 人的痛苦,悲伤, 只能是独属于自己的,旁人再感同身受, 也无法分担,只能自己慢慢承受, 慢慢消化, 谁也帮不了忙。   所幸, 她而今只剩养病,再没有朝政来烦她,也没有拓拔泓来打扰了。   拓拔泓再也不来了。   拓拔泓意思是想废后的,只是废不了。他低估了太后的影响力, 低估了朝中盘根错节,纵横交错的各方势力,意图明显遭到了反对。杨信每天担心这件事,时刻关注着朝中的态度和事情的进展,想办法找人说话,找人保她,但是她自己,什么也不关心。她知道杨信在忙什么,但是不关心。她一个人躺在榻上,目光长久地望着对面那幅阴山行狩图的才帛长卷——那是一幅壁画,长一丈,高六尺,画的是先帝巡幸阴山,率众狩猎的场面。其画线条流畅,设色鲜艳,人物形态栩栩如生,正是出自当代名家李益的手笔。   李氏兄弟都是世家贵族,誉满天下的书画家,自从李家罹难,其作品在市上的价格数日之内上涨了数十倍,一路被炒成天价。官府明令禁止其书画在市上交易,仍无法杜绝私底下的流传。一时间,连赝品都是铺天盖地。也包括这幅阴山行狩图,是炒的价格最高的,但市上流传的皆是赝品,真品一直藏在宫中,就在太后的寝宫做壁画装饰。   画中那身着彩帛翻领窄袖束腰长袍,头戴鲜卑小帽,背上背着弓,腰上系着箭袋,正同猛兽搏斗的人,就是先帝了。那年阴山巡猎,一头猛虎直朝先帝的马冲过来,惊了先帝的马。先帝被摔下马背,来不及逃跑,身上除了弓箭又没带武器,只能拿出短刀和那老虎搏斗。幸好很快老虎被侍从杀死了,先帝没有受伤。众臣拍马屁奉承,说先帝徒手杀死了老虎,真是天生神力,力大无穷,大力金刚菩萨转世。先帝也非常得意,就让当时在场的李益把这场景画了下来以作纪念。当时那人喜的眉飞色舞,回到宫中,在冯凭面前大吹牛皮,大肆自夸,冯凭又是担心他,看到他厚脸皮不晓得自觉,又骂他:“真不要脸,明明是贺若拿箭射死的老虎,还吹是你打死的。”   他笑的很得意:“朕是皇帝,朕就不要脸,谁敢说一个不字?谁敢指着朕的鼻子说不要脸,朕就把他骂回去,看他敢不敢徒手跟老虎打斗。”   后来那画画成了,冯凭喜欢,就一直挂在寝宫的床壁上。那画的颜料里添加了一种很特别的涂料,说是可以长久不褪色不腐坏。这么久了,确实也没有褪色腐坏,还跟新画成时一样。   她发呆时,每日便盯着那幅画。   杨信偶尔进来时,便看见她对着那画目不转睛。杨信心想:她看这画,心里想的是李益呢,还是那个人呢?杨信不知道,也不敢问,或许谁都没想,或许二者皆有。   杨信很忙。   杨信每天都忙,又要关心她的病情和用药,又要担心她的情绪,李益的事情,不知她要如何接受。他还要和拓拔泓那头周旋,担心拓拔泓废太后。太多烦心的了,他每日忙的废寝忘食,衣不解带。   她大概知道了自己流产的事。   没有人告诉她,但是她知道,五日之后的一个早上,她像是沉默的太久终于厌倦了,第一次开口说了话。那时她讲目光从壁画上收回来,唤来了一名宫女,沉默半晌,低道:“先前做的那些小衣服,尿布,玩具玩意儿,没用的都拿去烧掉吧。”   先前她怀着身孕,只当真要有孩子了,做了不少小衣服,小鞋子小帽子什么的。这是个不被喜欢的孩子,但是既然已经有了,她也隐隐地期待着,想做母亲。毕竟这是她唯一可能拥有的自己亲生的孩子。可惜,已经没有了。悲伤或是失望,都已经谈不上,只是,该结束了。   宫女转身去告诉杨信,杨信有些意外,道:“那就去拿出来,找个地方烧掉吧。”   其实杨信前日也想起这事,认为这些东西该烧掉了,只是冯凭没说,他也不敢自作主张。   杨信回到殿中,掀开帷幕,见她躺在榻上,脸色比前几日要好些了。杨信跪到榻下席子上,关切道:“娘娘感觉好些了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摇摇头。   杨信问了两句,见她还是疲倦,不想说话,便也不强求。她太累了,外面那些烦人的事,他也不想告诉她。杨信给她掖了掖被子,道:“娘娘好好休息吧。”   这天晚上,杨信再进来看她,冯凭又说:“把壁上那幅画收起来,放到库里去吧,放在外面放坏了。”   杨信抬头看着那幅阴山行狩图,灯火通明中,那画上的人物仿佛忽然活了起来,那画上的字也仿佛活了起来。他一时忘了言语,她声音低哑地说:“我看着这画睡觉,夜里老是做梦。”   杨信应道:“好。”   那画是贴在画布上,又用画钉钉在墙上的,杨信叫进两个宦官来,将钉子拔了,画布取下,把画揭下来,拿去装裱入库。   空下来的壁上,换上了一幅三羊开泰壁画,颜色不甚鲜明。隔得远了不太看得清,她也就不看了,每日只是休养睡眠。   拓拔泓再没来过永寿宫,他最近忙于朝务,废太后的事也不提起了。   太子也没再回来过。   杨信有点想宏儿。宏儿在,宫里总热闹一些,有小孩子的地方,总能多一点鲜活的生命气息。但拓拔泓已不许太子回永寿宫了。用心了一场,还是什么也没留下。   这个新年过的无比萧索。宫殿外的大雪,经月不歇,冯凭见不得风,也不出门,也无人来探视。除夕之夜,杨信从库里放了些钱,发给宫中宦官和宫女们,大家愁闷了月余的脸上,终于见了点喜色。这让杨信微微有些欣慰,毕竟过年了,总不能垂头丧气的。   冯凭略微能起坐,杨信让膳房弄了一锅羊肉咕咚锅,这东西滋补的,她已经好些日子没粘荤腥了。   拓拔泓在永安殿大宴群臣,鼓乐笙箫的声音,还有焰火声传到了永寿宫这边来。那边越是热闹,越显得这头寂寥冷清。杨信怕她听了心烦,就早早的闭上宫门,殿门。他将食案置在榻上,炭火锅子摆上来,冯凭披了衣起坐,杨信陪她吃,给她侍奉碗筷。她倒是真的吃了,喝了一小碗汤,吃了几块肉,杨信没太动筷子,伺候她吃完,剩下的让宫女宦官们撤下去分吃了。杨信服侍她休息,她忽然说:“你留下,陪我说一会话吧?”   她醒来这一个月里,第一次真正开口说话,问了许多事情。大抵是有关李益的。   她问杨信:“他真的死了吗?”   杨信没法撒谎,只能告诉她,真的死了。   她大概也早就知道了,也没有再有什么激动的反应,只是沉默。   过了许久,她又问道:“他死的痛苦吗?”   这个话,她终于有勇气问。杨信告诉她:“他死的很平静,没有痛苦,也没有挣扎。”   她不敢深问,只是听到他死的没有痛苦,便心里安慰了一些。   她问道:“他葬在何处的?李家没人了,是何人收敛的尸骨呢?”   杨信说:“是臣让人去收敛的,葬在北邙山上。”   北邙山,那确实是一座坟场。   她又林林总总的说了很多,提起李益的家人。她还记得李益有个儿子,虽然不是亲生的。李家的仆人,宅地,家中的财物,收藏,她一样样问起,杨信告诉他:“李家宅邸,家中财物,都已经被转手,四散流落,臣花费重金,将其全部收购了回来。现在寄在专人名下代为保管。娘娘关心的事,臣也都早早想到了,已经安排妥当,娘娘放心吧。”   她叹口气:“你出的钱,去库里支出吧,这花费恐怕不小,你哪有那么多的钱。”   杨信只低首不语。   两人谈了一会,她事无巨细,一样一样问起,唯恐哪里顾及不到,杨信也不厌其烦,大到房子地基,小到一瓦一草,都告诉她来龙去脉。她有些歉疚地说:“可惜出不了宫,不能到灵前去拜祭了。”   其实杨信知道她不是出不了宫,只是没有名义。一个罪臣当死的,她一个太后,去拜祭,怎么说呢?没有说的出的由头。   只能作罢了。   她想起那把玉梳,问杨信,杨信给她拿了来。东西已经摔坏了,包在一块手帕里,用盒子收着,她拿出来,在手上看了许久,末了也只是落泪。   她已经很久没落泪了,忽然又睹物思人,掉了几滴眼泪。杨信劝她:“人死不能复生,娘娘保重身体,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只是已经找不到它长久下去的意义了。   她叹气道:“我要是死了,对不起你这番殚精竭虑的辛劳了。”   杨信道:“娘娘体谅臣的心意,臣便放心知足了。娘娘不是自己一人,娘娘要是没了,这一宫的人都没指望了。臣也不知道何去何从,往后往哪投靠。就算是为了臣等,也请娘娘振作吧。”   她难过道:“辛苦你了,等我好些了想法子再补偿你。眼下实在无力,这段日子,你先担着吧,事情繁杂,辛苦扛一扛。”   杨信得她这话,也不算白辛苦,扶着她躺下:“臣明白,娘娘如今只管休养身子好了,别的事情都不用操心,都交给臣吧。”   她和着眼泪睡去。    第99章 太子   冯珂提着鸟笼子过来, 站在冯凭榻前,像只鲜艳的百灵鸟似的说:“我听说姑母病了,姑母思念李令, 我把这个鸟儿带过来给姑母解闷。”   她从笼子里捧出一只鹩哥, 黑羽蓝翎, 头上一撮黄毛,正是花椒。   原来李益送的, 冯珂喜欢,天天喂它食。后来冯凭和李益分手,便把这鸟给冯珂带回家养了, 没想到她养得还很好, 毛光水滑, 黑的越发油亮亮的,两只漆黑的圆溜溜的直转, 看起来精神十足。   “姑母你听,它会学李令说话, 你听它声音,就像看到李令一样。”   花椒便念起了诗:“白马篇~”   “白马饰金羁~”   “连翩西北驰~”   “借问谁家子~”   “幽并游侠儿~”   冯凭神情迷离, 听着花椒念诗,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膜。她感到一种世事无常, 而又终归轮回的奇妙,他死了,然而他的声音仍活在世界上。可到底不是真正的他,只是由他延伸出的符号。   冯珂弯着腰, 抱着她胳膊,活泼而体贴地说:“姑母能常常见到李令,就不会伤心,身体就能很快好起来了。”   少女活泼明媚的笑容,驱散了永寿宫的阴霾。冯凭不再每日躺在床上养病发呆了,她开始下床,每天早上天刚刚亮,晨光熹微时,她便下了床,穿衣来到鸟架子前,看一看花椒。花椒踩在台子上,用喙沾着水罐里的水,梳理翅膀和背上的羽毛。她在旁边看半天,等它梳理完了,亲自给它打扫,换水,又给它准备小米、蛋黄等食物。   她闲来无事便站在鸟架子前喂鸟。   冯珂说:“它喜欢吃米虫,我在家里每天喂它吃米虫。”   她看姑母喜欢喂鸟,便积极地跑回住处,拿出一只小盒子打开。冯凭乍一看,就见一堆白色的米,中间有白色的虫子在蠕动,看着怪恶心的。冯珂给她示范,用个小夹子夹起一虫,伸到花椒嘴边,花椒一偏头,一喙啄走了。   冯凭也学起冯珂,养米虫了,没事去开开盒子,看看虫子的长势,用夹子夹起一只,给花椒加餐。这成了她寂寞生活里唯一的乐趣。喂完花椒,杨信把她请到梳妆台前,给她梳头。她足不出殿,也不怎么正经打扮,赤着脚踩在锦地上,身上穿着睡觉的抹胸长裙。殿中炭火催的温暖如春,但杨信仍怕她会着凉,总在外面给她披上一件薄的带袖的袄子。她素着脸,也不施脂粉,杨信将她浓密的乌发用簪子给挽起来。   杨信渐渐,跟她提朝中的事,提拓拔泓:“皇上这一个多月,都没有再提废太后的事了,估摸着这事过去了。听说皇上下个月打算要御驾亲征,我看他是想出宫躲清净去了。最近他被废太后的事搞的头大,大臣不支持他,面子上也挂不住。”   冯凭冷笑一声而已。   杨信说:“可惜,现在太子也不在了。”   杨信是很牵挂宏儿。   宏儿一直在冯凭身边,跟冯凭最亲近的,而今已经好几个月没见了。杨信害怕宏儿被别人抢走,那这几年的辛苦养育全都白费。杨信一直想劝说冯凭把宏儿弄回来。   怎么弄回来,自然是求拓拔泓。但是这话他不敢说,怕她生气,他倒是想去求,要是他求能有用就好了。   “听说太子很思念太后,每日都吵着要见太后……”杨信说:“这孩子可堪培养的,娘娘不能就这样罢手,好不容易养成这样的。”   他其实也知道求情不管用,拓拔泓不会听的,他劝说她:“要是娘娘有别的法子,能把太子重新弄回身边,这就好了。”   冯凭也想宏儿。   她身体越恢复,越清醒,便越发地想他。她有时候想他是李氏的孽种,有时候又想,他是她怀里长大的宝贝。他吃过她的奶,在她胸前睡觉。他是这世上唯一一个她毫无保留地给他,又不关乎任何**的小男人。她有时候想:我从李氏手里将他夺过来,辛苦养了他三年,绝不能功亏一篑。有时候又想:他这么小,见不到妈妈,肯定要哭了,夜里不晓得怎么哭。没有妈妈,那些宫女太监,肯定又要把他教坏了。   如此到了三月,突然传来喜讯:皇上御驾亲征了!   早上,冯凭刚刚起床,在鸟架子边喂鸟,杨信进来告诉她:“皇上刚带着大军出发了!”   这一个月里,拓拔泓一直在忙出征的事。然而他只要还在宫里,冯凭就无法感到安全。御驾亲征,出去的时间必然不短,他要离开京城这么久,朝中的事情,必然会做好相应的安排。他如此厌恶冯凭,说不定出征之前,会给她一个了结。她唯恐哪天忽然,赐死的诏书就下来了,一瓶□□三尺白绫,就像当年赫连太后一样。她从阎王殿里逃回来之后,就不想死了,甚至有点怕死。也不是怕死,只是觉得,不该死的这样潦草仓促,像个笑话。   李益已经死的太惨了,她不能也像他,两个人一块惨。她总要活的像样一点,把他失去了的,亏掉的,在自己身上重活回来。   拓拔泓当真走了。   走之前,也没怎么她,她知道,废太后这事,眼下是真的过去了。   杨信欣喜地告诉她:“皇上此番御驾亲征,命太子留守平城监国,命京兆王,高盛,独孤未,三人,辅佐太子监国。”   她心里高兴了起来。   宏儿监国了。   他才三岁,竟然当了监国,看来拓拔泓是有意要早早培养他!她心里说不出的激动,拓拔泓走了,自是好事,宏儿又监国,两个好事加在一起。她放下手中喂鸟的水罐和竹签,轻轻迈步走到殿外去,见是清晨,一轮火红的朝日从宫殿顶上升起来,朝阳下的树,笔直地向上生长着,树梢上笼罩着金红灿烂的晨辉,仿佛要燃烧起来。料峭春寒的天气,冰雪初化,然而已经看得到树在发芽,地上有些新绿了。她感到空气无比清新,春风里,有股自由的气息。   她平复了自己的心情,回到殿中把鸟喂完。   她好些天不梳头了,喂完鸟,坐在妆镜前,却撇开杨信,叫来那个最会梳头的宫女,给她梳个头。杨信见她有意梳妆,心里隐隐高兴,知道她这是恢复过来了。他也就没插手,站在一旁,看那宫女给她梳头。   她看镜子里的脸有些憔悴,遂自己动手,给自己涂抹脂粉。不敢抹多,薄薄的匀了一点腮红,描了下眉毛,涂了一下口唇。   这样看起来,是有点精神,是活过来了。   杨信本来给她准备了清粥,看她心情好,便说:“娘娘想吃什么?今日吃点不一样的吧?每天吃那粥,吃的怕是也腻了。”   冯凭心想:皇上走了,宏儿会不会来看她呢?   她不敢保证,可是听说这消息,心里第一个冒起了这念头。   拓拔泓有没有下令,让宏儿不许来看她?如果是那样,她就只能空欢喜一场。   可宏儿是太子监国了!   皇帝一走,他最大,拓拔泓不让他来看,他就不来看吗?要那样,他也是个窝囊没用的狗崽子。养了他还不如不养。   她问杨信这个问题。   杨信也不敢给她答案,不过杨信跟她一样,也是心怀期待的。总觉得拓拔泓一走,宫里又会是太后的场子了。   冯凭一早上,心情很烦乱。一会又高兴,一会又担忧,焦虑,她在殿中来回走动,不时走到殿外看一看,想看到熟悉的身影。她坐立不安,没心思用早膳,让厨房里,准备了宏儿最爱吃的饭和早点,心里暗想着,等宏儿来了一起吃饭。   杨信安慰她:“娘娘别等了,自己先用点吧,太子就算要来,也得到了中午了。皇上才刚走,他去送了,从宫外回来就得大半天呢。”   她精神一会紧张,一会松弛,她被这样的焦虑折磨的头痛起来。   宫外说,太子回宫了。   她高兴不已,连忙让人把饭菜摆出来,以为宏儿马上就要来了。然而一直等到饭菜都凉了,宏儿还是没来。   她的心情一会升至快乐的九霄,一会又跌落入地底。   那饭菜都热了好几遍。   杨信进进出出的,不断地让人去打听消息。   快到中午时,杨信告诉她:太子过来了。   她的心已经因为疲惫而平静下来了。   她坐在榻上,也没起身,只是叫来宦官,吩咐把饭菜撤下去,重新做些新的上来。杨信出去迎接太子了,不过一会儿,进殿来,面带喜色说:娘娘,太子到了。   拓拔泓被个侍卫抱着。   他还小,走不了远路,所以是被人一路抱过来的。进殿才放下来。他穿着太子的仪服,当大礼时穿着的,緇衣皂靴,束革带,头上还装模作样地戴了个冠。那冠是纯纯的金子打的,极重,旒珠垂下来,压得他脑袋都抬不起了,整个人像是被挟持着塞进了一堆锦衣绣服中。衬得他人越发小,越发可怜。   冯凭一看这景儿,就忍不住心一酸,两个眼睛抑制不住地涌出泪水。    第100章 小孩子   宏儿好像不认识她了。   他先是高兴, 从侍卫怀里下来,迈着小短腿,朝冯凭的方向奔跑。他像一只华丽而蹒跚的小兽, 颠颠倒倒, 跑了几步, 在离她约有一丈远的地方,却忽然停下了。   他愣住了。   他用一种陌生的, 怯怯的目光,看着她,不叫人, 也不动, 两个大眼睛抬起来, 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好像是忽然傻了似的, 止步不前。冯凭强笑说:“过来啊,站那中间干什么?”   她冲他招手。   他嘴一撇一撇的, 扭捏在那,慢慢的, 两个眼睛就红了, 眼泪水从眼睛里冒出来, 像断线的珠子似往下掉。   他满眼委屈地憋着泪。   还是个倔强的小家伙。   杨信扶着他:殿下别站着,到娘娘跟前去吧。   宏儿还是不动。   冯凭从榻上下来,走过去,将他抱离了地, 举到胳膊上。他屁股墩儿在冯凭臂上坐着,才抬起小手来,自己擦了擦眼泪。   那眼睛已经红红的了,哭的特别的伤心。   冯凭把他抱到床上,说:“好好的哭什么?”   他身上厚厚的穿了一堆衣服,捂的都跑不动了。冯凭说:“穿这么多,都回宫了,全脱了吧。”让杨信去,给他把春秋的小袍子,小褂子拿来。一边给他摘了头上的冠,把腰带,衣服给脱了。   拓拔宏带来的侍卫就立在殿中,也不上前,只看着干笑。拓拔泓交代了不让太子来,但太子非要来,大家也拦不住他,只好跟着来。   冯凭也不理那几根木桩,只抱着这坨肉乎乎的小肉团子,拿手帕擦了擦他眼睛上的泪。看他眼睑红红的,目光有些躲闪,她心里有些心疼了:“跟妈妈说,怎么哭了?”   宏儿拿手揉眼睛,不说话。   冯凭想起,宏儿已经满四岁了。   三四岁的小孩子,他也有心情,也能懂得事,看人的脸色。冯凭猜测到可能自己哪里伤害到他了,遂拉着他肉乎乎的小手,小心翼翼问道:“怎么了?怎么不高兴了?”   宏儿拱到她怀里去,伸出小手抓住她的胸,埋着头,逃避她的问答。   冯凭不能让他把心事藏着,是以将他抱起来,又继续追问:“到底怎么不高兴了?是不是妈妈哪里让你不高兴,你生气了?”   宏儿埋着头不说。   冯凭说:“是哪里不高兴,你跟妈妈说说,好不好?”   宏儿憋了半天,才终于说:“你刚才都不来抱我。”   原来好几个月没见,他看到冯凭没有很高兴地跑过来抱起他,心里就不舒服。他想起之前冯凭不理他,又几个月不来看他,心里就以为她不要他了,所以小心灵难过的受不了,就吓的在那挤眼睛哭。   小孩子的感情,常常超乎大人想象的敏感和细腻。不论冯凭怎么解释,宏儿都不能接受她的理由,小声地低头啜泣着,委委屈屈地说:“那天明明我拉你的手,你不要我,把我甩开了。”   冯凭不想谈那件事,听他说,心情十分复杂,敷衍道:“妈妈那天心情不好……”   她本以为小孩子不懂的。   然而宏儿很较真,伤心地说:“可是那你也不能那样做啊。”   他难过地哭说:“你心情不好,我又不会吵你,你干嘛把我甩开。你知道我有多伤心吗?我以为你不想要我了。你是大人,你怎么可以心情不好就把我扔掉。”   他小小的一个人,竟然有许多的道理说,眼泪汪汪的,小嘴说:“那我要是心情不好,我是不是也把你扔掉。我把你扔掉你不会哭吗?你不能这样对小孩子的。”   他说:“我的心也会疼啊。你的心会疼,就要想到我的心也会疼啊。”   冯凭忍着泪,听他童声童气的,说出来的话却一本正经,像个大人,又想笑。   杨信看冯凭尴尬的要搞不定了,上来解围,笑说:“太子不要伤心了,娘娘那天不是故意的,让娘娘给小太子道个歉,小太子原谅她,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冯凭莞尔笑了笑,说:“对不起,是妈妈错了。”   宏儿哭说:“你还笑,根本不是真心地说对不起,还在哄我玩。我心里这么伤心,你根本不当回事,还笑。”   冯凭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了。   笑,实在笑不出来,哭,也实在哭厌了。   她抱着这孩子,真挚地看他流泪的眼睛:“那你说,要妈妈怎么办?你这样哭,就是不肯原谅妈妈了,妈妈怎么跟你道歉都不管用。”   宏儿伤心说:“我不要你道歉。”   他啜泣着说:“我要你发誓,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冯凭举了两根手指朝天:“妈妈发誓再也不这样做了。以后再这样,宏儿就再也不原谅妈妈了,妈妈就再得不到宝贝了。”   她誓言诚恳,表情认真,是诚心认错的样子。   宏儿含泪注视了她一会,漆黑的眼珠子好像有墨汁要流出来。   冯凭看他不说话,说:“这样可以了吗?”   宏儿揉揉眼,小声说:“可以了。”   冯凭手夹着他腰,把他提起来,放在怀里坐着。   冯凭又抱着他哄了好长一会,宏儿才高兴起来。这时他直起来,双手搂着她的脖子,埋在她怀里,小声说:“我知道,你和父皇吵架了,所以父皇不让我来见你,不是你的错。所以我不生你的气。我刚才说那些,只是试探你,想吓唬吓唬你。”   杨信在旁边都听笑了。心说,这孩子怎么能这么可爱呢,难怪太后这样都舍不下他。   冯凭也笑,摸着他脑袋:“对啊,妈妈怎么会不要你呢。”   宏儿说:“父皇打仗去了,我就跑来找你了。等父皇打仗回来,消气了,我就劝他,不要跟你吵架。”   冯凭笑道:“好,到时候再说吧。”   哭哭闹闹了有半天,总算和好如初了。冯凭把衣服给他换上,怀里给他抱个小手炉,免得冻手,帽子带上,这才吩咐传膳。   饭菜和点心,都是宏儿平常喜欢吃的。   他的口味像他爹,喜欢吃鱼,喜欢吃鲜的甜的。冯凭拿热巾子给他擦净了手和脸,胸前围了块方巾,便给他弄食物,盛汤。冯凭问他早上吃的什么,又问这几个月在做什么,不一而足。   外面有几个侍臣,探头探脑的,杨信过来在她跟前耳语说:“是太子少保刘慈和太子府上詹事,刚新任的,叫卞和,刚刚外面等着,想接太子回东宫去呢。”   冯凭说:“太子才来了一会,他们急什么?”   杨信说:“看样子是挺急。我劝他们先回去,非要在外面等着。”   拓拔宏大概是听见他们说话,他从埋头的碗里抬起小脸:“是不是刘师傅他们来了?是要让我回去吗?”   “我不想回去,我想和妈妈多呆一会。”   冯凭安慰他:“你慢慢吃,不急,今天不回去。”   拓拔宏看她脸色,有点生气,一脸乖巧劝慰说:“妈妈,你别生气,他们只是想让我回东宫去念书,不是诚心跟你过不去的。”   冯凭很惊讶,感觉几个月不见,宏儿长大了很多。她奇怪道:“你怎么学会说这个话的?谁教你的?”   宏儿说:“是师傅教的。”   冯凭点点头,心说,这孩子也太早熟了,聪明的让人吃惊。自己错过了他几个月将近半年的成长,都有点跟不上了。   “咱们吃饭吧。”   宏儿不安地说:“妈妈,要不你让人去跟刘师傅他们说一声,让他们先回去不要等我,我一会回去。或者请他们来殿里坐着等,不要在外面站着了。”   冯凭说:“这又是谁教你的?”   宏儿说:“也是师傅教的。”   冯凭皱着眉,心里不大高兴。这世间的道理,她总希望由自己亲自教给宏儿,不希望由别人来教。不过看宏儿这样懂事,他那师傅应该还不差,冯凭只得勉为其难将两位东宫官僚都请了进来。   太子少保刘慈,东宫詹氏卞和,一齐立在殿中,向太后太子请安。冯凭面带倦色道:“你们都先回去吧,太子在我这里,还怕我吃了他吗?宏儿同我多月未见了,好不容易见一面,今天我们娘儿俩要一块亲热亲热,多说会话。”   这二位面面相觑,暗暗交换了一下眼神,刘慈说:“臣是担心,太子近日每日都有功课,怕留在太后这里,耽误了学业。且皇上任命太子监国,朝中的事情还要太子拿主意,东宫暂离不得。再过一个多时辰,高傅要进宫给太子授课了。”   冯凭道:“朝中多大的事情,要太子拿主意,你们自己商量着拿就是了。这太子监国什么意思,你们还不懂吗?他还真能监国理政了?”   刘慈说:“话虽如此,可太子总不好不在场。我们总得告诉太子知道。”   冯凭打断道:“行了二位,我明白你们的苦心。今天是第一天,让他休息休息吧,天天这么折腾,他这么小,怎么受得了。今天在我这里,明天我把他送回东宫去。要不这么着,以后白天他到东宫去读书,跟你们监国理政,晚上再把他接到永寿宫这边来睡觉休息。这样也不难为你们,我也能见着他。”   刘慈跟卞和就再度交换眼神。太后话说的这样,确实也无可反对,刘慈只得道:“那一会高大人进宫来?”   冯凭说:“高盛一会进宫,让他到我这里来,有什么事我跟他说,你们今日就回去歇着吧。”   将刘、卞二人俱打发走了。    第101章 恨他   擦过嘴, 漱了口,食案撤下去,宏儿眼皮困倦地耷拉下来, 说:“妈妈, 我困了。”   冯凭说:“那睡一会吧。”   宏儿说:“我要和你一起睡。”   冯凭将枕头垫高一点, 抱着他靠在怀里,哄他:“睡吧。”宏儿闭着眼睛, 手摸到她胸口。他还小,还恋奶,总是要摸着她的胸口才会睡觉。   宏儿全身都是肉滚滚的, 抱起来有股淡淡的奶香气, 四肢格外柔软。   冯凭心想:他是拓拔家的孩子。   李益已经碾作尘泥了, 她却还在这里疼爱抚育着拓拔家的孩子。她感觉很对不起他。   她同杀了他的凶手在一起,欢欢乐乐好似一家人, 他在地下该是多么的失望呢?   她对不起他。   可是她要活着。要活着,只能如此强颜欢笑, 要活着,就必须忍耐, 接受现实。宏儿是她唯一的指望, 她不能放手。   她要抓住宏儿。   宏儿乖巧。但越是乖巧, 她心里越是有种说不出的失望。小狼狗,养的再亲热,它血管里还是狼的血液,早晚也会变成狼。不是亲生的崽子, 总归是不一样的,更何况她杀了他的母亲。   总有一天他会长大,会恨她,忽然冲自己龇起獠牙,要给他那死鬼母亲报仇。人都是这样的,不管自己的养父母对他有多好,等他长大了,却总想寻找自己的生母,追根溯源。她想:她不会等到那一天的,不会再培养另一个拓拔泓,如果真的有那一天,她就先下手为强,亲手掐死这个孽障。   一个时辰之后,高盛来了,在外面求见,宏儿已经睡着,冯凭也就下了床来召见他。一番君臣免礼过后,高盛落了坐。   高盛精神瞧着还健朗,冯凭关心了他一番饮食,心中盼着他要活到长命百岁才好。   谈起宏儿读书的事,冯凭说,要让宏儿白日去东宫,晚上回永寿宫,高盛也点了头。冯凭问:“宏儿最近学习读书如何?”   高盛说:“太子殿下很向学,读书十分认真,倒是个好苗子。”   像两个许久未见的老熟人似的,冯凭和他宫里宫外,朝堂野下的聊了许多闲话。倒没什么重要的内容,只是吃喝拉撒,孩子读书。朝廷大事,她倒是事不关己,不爱理会的态度。高盛也是兢兢业业做好自己分内事,教育太子,对冯凭和拓拔泓之间的事,绝不过问。   高盛离去后,冯凭再睡不着,便来到鸟架子前,继续喂鸟。   李益,李益。   她脑子里总是回想这个名字。   拓拔泓不在了。   她忽然想,她兴许可以出宫,去看看他的墓,同他说说话。她叫来杨信询问此事。   杨信说:“去倒是能去,只是路有点远,这一来一回,怕是要花费大半天时间。这会已经是下午了,夜里回来城门都闭了。”   杨信建议她:“今日太子也在,娘娘不如陪一陪太子,臣今晚打点车马,明日一早,便陪娘娘上山,时间充足,也免得来去匆匆。这会去太着急了,去了也做不了什么。”   冯凭想他说的有理,便应了。   她有点累了。   她身子并未完全恢复,但凡起坐一会,走动几步,便容易累。   上午不过见了几个人,说了几句话,这会便有点头昏脑涨的,腰背酸疼,四肢无力。这种现状让她很难受,她感觉自己已经完全是个病秧子了。   她回到床上,抱着宏儿,想接着休息。头挨着枕不一会,就睡着了。   她的睡,更确切的说,是昏迷。因为她每天大半时间都在睡,人没有那么多的睡眠。而她在睡醒之后,并没有感到精力充沛,身体恢复,反而是感觉异常疲惫。   黄昏时间,冯凭带着宏儿,到御花园里走了一遭,瞧了瞧春天景色。许多花儿都开了,景色十分好。然而也单单只是好,无甚特别,都是看腻了的。她有点向往江南的烟柳和荷塘,洛阳城外的碧波万顷。她越来越不喜欢平城,这地方,枯燥乏味,不是冷就是热。   那时有众妃嫔在,又有大臣进宫来说话,都围绕着太子和太后,气氛竟有几分热闹。拓拔泓走了,冯凭感觉浑身从内到外的郁气一扫而空。不知道他这回要出去多久,冯凭盼望着,他永远不要回来才好。   晚上,宏儿留在宫中,陪冯凭一块用饭。   宏儿从不娇气,冯凭让他早早学习自己穿衣服,自己吃饭。冯凭说,男子汉,吃饭穿衣的事,得自己动手,不能连这种小事都学不会,还假手于人。皇帝要治国理政,掌管天下,要知道百姓疾苦。如果连吃饭穿衣都假借人手,又怎么可能会去关心陇亩,柴米贵贱。宏儿对她的话,总是牢记在心,一言一行都按她教的做。吃完饭,冯凭看他小小一个人在那自己拿香膏搓洗小手,就是不要人帮忙,心里又甚怜甚爱。   他将香膏抹到冯凭手上,拿小手搓她的手,专心致志地:“我们一起洗。”   冯凭将他抱上床,换了衣服,将他小肉身子搂在怀里。今夜是个难得的夜晚,她已经将近半年没有这样轻松的休息了。   她睡的很熟,梦中感觉到有熟悉温暖的气息,不似之前那样冰冷。   次日天未亮,冯凭便醒了,宏儿要去读书,她要出宫一趟。她给宏儿梳洗穿戴好,早膳送上来,用了早膳,外面已经有东宫的官员候着,冯凭让内侍陪着送他去东宫。临出门时,宏儿向她拜别:“太后,儿臣去了,晚上回来再向太后请安。”   膝下有儿初长成。   她目送他离去,一身怅惘,满怀萧瑟。   杨信进殿来告诉她:“车马随从都打点好了,一会咱们坐马车出去。今早上雾有点大,天有点冷,要多穿点。晚上可能要下雨,咱们早点去早点回。”   冯凭略微梳妆,挽了发髻,换了出门的衣服。杨信给她系上了一件银红色夹层的锦缎披风,头上戴了帷帽,薄纱挡着脸,免得被人认出。杨信也换上便服,又带了两个同样便服,身强力壮的亲信,便扶着冯凭出宫上了马车。   马车不走前宫门,走后宫门,走的是宫中运煤炭的那条道,一路出去倒是畅通无阻。两个随从一个赶车,一个坐在外面,杨信在车里面陪同。车轮轱辘着向前,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话。   坟茔只是个小土丘,上立了座矮矮的石碑,刻了个名字。土是新土,想是几个月前刚垒的,冻了一冬了,直到开春,上面才长出了不少嫩嫩的野草。野牵牛的藤蔓蔓生过来,看起来十分荒凉萧条。寒风之中,草木十分稀疏,一个人影也无。   杨信看她一路平静,以为她是已经放下了,直到看到那坟茔,还有墓碑上的名字。   李益之墓。   无比熟悉亲切的名字,此时此刻却刻在墓碑上了。闻之则喜,见之则欢的那个人,却已经埋入了泥土中。再不见他的音容与笑貌。   她走到坟前,神色已经变了,脸色凄怆,两眼含泪。她曲膝跪坐下,手抚了抚坟前新栽种不久的那一株翠柏。小小的树苗,像三尺幼童那么高,瑟瑟地立在寒风中。她手颤颤的,又抓起一把坟上的泥土,冰冷而潮湿的触感,一下子凉到了心里去。四野蒿草微苦的气息进入鼻端。   她将那把泥土放回坟头,手抚着那微隆的小土丘,脸贴上去,骤然间泪流满面,失声痛哭。   我要给他报仇!   她心想:我要给他报仇!   谁杀了他,谁伤了他害了他,要他们全部偿还。该偿人的偿人,该偿命的偿命。既然已经开了头,谁也别想就此罢休。   我不会就这样认的了……冤冤相报何时了,可是不报,这口气,她咽不下去。   她的心上人啊。她爱慕,牵挂,渴盼的男人。她竭力想保护的人,宁愿自己忍着痛,也不想他受伤害。   她的爱人。   世间仅此这一个的爱人,他们真心相爱,却无法相守,最终只落得这样的结局。   杨信看她哭的太伤心,那地上实在太冷了,怕她受了凉,又伤了身体,上前去扶抱她。她扑在那湿润坟土上,衣上、手上和脸上,粘的全是土块。她身体软的像没了骨头,虚弱地搭在他手臂上,泪水打湿了泥土,蹭了一身。杨信劝道:“娘娘,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别伤心了。”   “时候不早了,还是早些回去。”杨信扶起她:“娘娘上车吧。”   冯凭仰在他臂上,泪眼朦胧,对着灰蒙蒙的天空说道:“等来日,我给你换一块好地儿,这里太荒凉了。”   一群黑色的大雁自南方飞来,尖唳着穿过寂静的长空。万里的长空,万里的灰色,她心想:大雁去了又回,人为什么不能去了又回呢?他死了,再也没有了。   她的孩子没有了……李益也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拓拔泓……   拓拔泓……    第102章 朝事   拓拔泓不在了。   到得早朝, 拓拔宏便被几个侍臣伺候着, 穿上朝服, 戴上头冠,抱到永安殿去。龙椅的位置空着,高盛等人为他在大殿正前方摆了一幅桌案, 桌案上铺着大红锦色的台布,搬来一张红色的大椅, 专为太子之位。拓拔泓出征这段期间, 朝会便如此开展, 众臣围绕着此位议事。一名高大的侍从抱着拓拔宏,放到太子位上。他人太小了, 还不及那大椅子的扶手高,一放进去,只看得到个头顶。   为了不被椅背挡住,他只好听从内侍的建议, 站在椅子上听朝。   大臣们说的什么, 他全听不懂。睁着一双懵懵懂懂的眼睛, 他如临大敌地看着眼前一张张半熟悉半陌生的脸, 看他们嘴巴动个不停,一串一串的话往外蹦, 他听着, 全像和尚念经。这些人经常争执,有时候在朝堂上,为一件事争的赤急白脸的, 拓拔泓不在,大家也很自由自在,一言不和便互怼起来,拓拔宏也不懂他们在吵什么。但不管怎么争吵,最后必定会商量一致,最后拿出一个所有人都接受的方案来,由京兆王上前来,告诉拓拔宏:“请皇上定夺。”   拓拔宏一句也不懂,只需点头:“依诸位爱卿所言。”   晚上回到永寿宫,拓拔宏便跟冯凭诉委屈,说:“我腿好疼啊。”   冯凭知道他每日都站在椅子上上朝。朝会时间那么长,他一直站,怎么受得了。   冯凭说他:“你不想站就不站,坐着就行了,矮一点就矮一点,又没人敢小瞧你。”   宏儿说:“可是我看不到他们,我害怕。”   冯凭说:“你喊左右,让他把椅子垫高一点。”   冯凭用缎子给他做了个厚厚的椅垫,让他上朝的时候带着。拓拔宏总算不喊腿疼了,但很快新问题又来了。   拓拔泓一走,这几位协助太子监国的大臣,很快闹起了不和。表面上是为了政见,实际还是争权夺利。开始只是私底下互呛,渐渐闹到明面上来,在朝堂上公然地叫阵。拓拔泓在上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见他们几位个个都是怒发冲冠,气势汹汹的,吓的人都呆了,话也不敢说。元子推和独孤未是谁也不服谁,其他大臣也不劝和,反而各自站队,加入进来你一言我一语,煽风点火的,把朝堂搞的乌烟瘴气。   独孤未和高盛一起到永寿宫来,向太后抱怨:“皇上命我们三人协助太子监国,朝中的事情,互相商量着来,可他倒好,凡事一个人说了算,什么都要依他的,根本不听旁人的意见。这怎么可以呢?他这分明有擅权自专之嫌。”   冯凭虽厌恶京兆王,但也没兴趣给人当刀子使。这帮子人狗咬狗,跟她没关系。她坐在榻上,皱眉饮着苦涩的药汁,道:“京兆王年纪大些,资历老,你们让着点就是了,这点子事,用得着特意来报告吗?我现在已经罢了令,朝中的事,不好再多关心了。”   她抬头,看了一眼独孤未,道:“你要实在不服气,写折子给皇上,你参他啊。参他一本,让皇上去骂他,你能做什么。”   她那一脸气定神闲,事不干己的态度,独孤未知道她只是表面装的,仍不放弃,道:“皇上出征在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太子年纪又小,是非尚不能分辨。而今朝中的事,还是离不了太后,臣等想着,皇上不在这段日子里,请太后到朝,协助太子,协同众臣共商国是。”   冯凭拒绝道:“我已经罢令多时,这些事情皇上说了你们决断,你们便自己决断就好,不必说与我知道。我可不想背地里遭人口舌。”   独孤未忙道:“不,皇上出征前,曾召集臣等,有口谕,朝廷之事,由臣等商量决策。倘有拿不定主意的,可请教太后。”   冯凭闻言,有些讶异了。   半晌,她问道:“皇上当真如此说过?”   独孤未说:“确是皇上口谕。”   冯凭心说:真是他口谕,他目的也是为了防止这些大臣结党营私,而不是真相信她。果然是君王处处不忘的制衡之术。   高盛说:“皇上出征在外,朝堂上无一个能够服众,兼主持大局的,臣等恳请娘娘能够出面。”   冯凭既明白此意,便推脱说:“本宫最近身子不大好,朝中的事你们商量拿定就好,其他的,过阵子再说吧。”   还是打定主意不参与。   不过朝廷最近出的这些个事,确实也有些烦人。   晚上,冯凭同杨信谈起:“柔然这些年都没动静,怎么突然袭击了?”   杨信说:“还不是前阵子,河西沃野一带下了场大冰雹,咱们牧场都死了不少牛羊,损失不小。柔然人的牛羊死的怕是更多,那些牧民活不下去,自然就来劫掠了。”   结果闯入魏境,抢了一个镇子几十户人家,抢走几百只牛羊,还杀了一百多人。这是自先帝亲征柔然以来,北边发生的最惨烈的一次杀戮了,死的都是无辜的百姓。朝野间舆论声很大。   杨信颇为好事说:“百姓们坊间都在聚集议论,说柔然尚未平定,皇上却将兵力集中去攻打南宋,此乃军事上昏聩,咱们根本不该率兵南进。柔然人就是趁着咱们的军队南征,才在北边劫掠的。”   冯凭靠在榻上,大夏天,身上穿的颇严实,怀里抱着水暖的小铜炉子。最近月事,身上难受的厉害,她听杨信此言,微微一哂:“既然是饿的要死了,就算皇上不南征,他们还是会来抢,跟这有什么关系。天灾避免不了,这种小规模的突袭又防不胜防。”   杨信说:“无知百姓之言,目光短浅。”   他转看她脸,道:“不过我瞧着不止坊间,朝中不少大臣们也是这样认为的。”   冯凭道:“他们怎么说?”   杨信跪在身后,一边给她捏着肩膀一边说:“他们意思,淮河以南那几个州郡,南朝统治已久。这几个郡,当年太武皇帝南征时才划入魏土,然而距离太远了,这些年每当朝廷有动荡,南朝便要趁势抢夺,就没安生过。那边离建康太近,平城远在千里,统治力量远不能够及,就算一时强兵夺过来,南朝动辄滋扰,要长久安定也非易事。再者中原本就是汉人的地方,朝廷费那么大的劲夺过来,又有多大意思。他们认为朝廷应该集中精力在洛阳以北的地方,这才是朝廷统治的重心。”   她淡淡道:“谁都知道江淮富庶,洛阳以南,地沃膏肥。咱们不去抢夺,别人就要抢夺。柔然,说白了不过就是一群养马放牧的,死活不肯安土定居,归附中原,能成多大气候。就像汉朝时的匈奴,汉朝跟他们打仗费时费力,又没好处。卫青霍去病打胜了又如何,打跑了他们又得再来,最后不还是得靠和亲吗?”   她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冷嘲:“咱们皇上是有大抱负的,北边一两个强盗土匪不算什么,鲜卑人想要在北方稳固立足,需得经营中原。还是得把眼睛往南边看,和汉人联合。洛阳是中原的重心,皇上有朝一日想移都洛阳,必得平定江淮。”   杨信第一次听这话,诧异道:“皇上想移都洛阳?”   冯凭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当年太武皇帝不就说了吗?洛阳名都,帝王之宅,先帝不也心心念念移都洛阳。平城地处太偏北,终不是久居之地。”   杨信经她一提醒,仿佛能察觉到这位帝王的野心了。   杨信道:“高曜这件事,娘娘怎么看呢?朝廷现在意见不一,争执得也很厉害。”   时任雍州都督的贺木真,同凉州刺史刘威勾结叛乱,竟然带着手下一帮部民跑了。跑哪去了?跑草原那头,投奔柔然去了!   贺木真、刘威都本是匈奴人,本是各自部落酋长,手下有兵,被魏朝许了优厚条件,招引来当雍凉刺史都督。哪知道来了之后就不快乐了,魏朝除了封给他们州郡和官职,什么实际的好处都没有。那雍凉又是寒苦之地,刮地皮也刮不出二两油来,朝廷每年的拨款,也不够他们挥霍。这也就算了,近年来朝廷还有意在雍凉二州实行离散部落,改甲归土,落实户籍。那贺木真、刘威担心部落被离散,本属于他们的部民,变成魏治下的在籍百姓,会丧失实权,心里不乐意,于是趁着拓拔泓南征,就暗地里勾搭好一块跑了。手下部民们,也是习惯了马背上的日子,听说要被安顿下来种地,当牛做马,给朝廷纳税,也不乐意,也就跟着一块跑了。   朝廷就震惊了!   这是反叛啊!   不处置了他们,朝廷岂不是颜面全无了。   立刻调人去打。   平城这么老远,自然不能从朝廷派兵去,朝廷下令驻守在长安镇守使的高曜去打,把这两个叛贼抓回来。结果这个高曜,说人跑了,他抓不回来。   大家都知道,那贺木真,实际是高曜的妻舅,他哪是抓不到,根本就是纵容。说不定这件事,他早就知道,兴许还是同谋。叛贼既跑的没影,朝廷里就开始骂高曜了,有人说他和贺木真是同伙,该奏请皇上罢了他的职论罪。又有人出来反对,说高曜拥兵自重,万一真惹急了,他也反了呢!议论争执。   冯凭道:“我就说,不是捅马蜂窝的事,他们也不会来撺我。”   杨信扳着她肩膀,低头道:“他们请娘娘去主持朝会,娘娘去吗?”   “我去做什么?给自己蛰一头包吗?”她疲惫合了眼,倦道:“我没那么大精神。”    第103章 贱骨头   杨信继续给她捏肩, 一行笑, 也没再说了。过了一会, 药来了,杨信起身从宫女手中接过药碗,伺候她喝药。   她有些困了, 喝完药,便靠在榻上小憩。   殿外下着大雨, 她闭着眼, 听了一会雨声。想睡, 却睡不着,觉得有些无聊, 又和杨信说话:“太子什么时候回来?”   杨信说:“还要一个多时辰。”   她哦了一声。   这段日子,拓拔泓不在,宫中又无要紧事,杨信日日和她腻在一起, 这会殿中无人, 又闲的闷, 杨信替她松着肩膀, 不知为何,突然起了念头。手隔着一层衣服, 触摸着她身体, 那肉感意外的分明,弄得他一直心神不宁。   他低头,注视了一会她睡颜, 知道她是没睡着,忽试探着问了一句:“难得今日安宁,臣可以抱一抱娘娘吗?”   当真就是问,好像问的是一句很普通的话。他表情也很正常,并没有任何轻薄的意味。冯凭却听见了,缓缓睁开眼睛。   杨信正看着她。   眼神倒是很认真的,他相貌并不比任何人差,实际上生的英俊。双眼皮浓眉毛,鼻直口方,脸型周正。冯凭这么静静看着他,琢磨了一会,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杨信凝然不语。   半晌,她忽笑,有些不可思议:“你还有这个心思。”   杨信哑然,扭过头去,但有些尴尬了。他皱着眉,心里不太喜欢她开这种玩笑,面上不在意似的哂道:“谁还没有呢。”   冯凭仰头看着他,轻嘲道:“这是皇上的女人,你一个太监,你有那福气吗?”   杨信得到这个回答,叹口气,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本来也没指望,所以倒也谈不上失望,只道:“算了,我就是随口问一问。”   冯凭不解这净了身的男人的那种心思,疑惑道:“你是只想抱一抱我,还是想要我?”   杨信无奈笑道:“娘娘既不乐意,就别拿我当公狗儿逗了,这种话说出来有什么意思。”   杨信倒是爱慕过她的。   若不是他今日忽然提起,她几乎要忘了这件事了,这人曾经几度向她求欢过。   但她一直厌恶他那嘴脸,实在无法跟他亲近,只是留在身边,当做个好使唤的臂膀。杨信屡次献爱不成,也就一心一意给她尽忠,办起事来,倒也不含糊,渐渐成了她身边最得力的人。相处了这么多年,感情深了些,冯凭对他早已没当年那么嫌弃了,忽听他提起这件事,便不由自主想起一些往事。   她认真道:“你说说,兴许我就改变主意了呢。”   杨信脸色不大好看:“算了,我怕吓着娘娘。”   她淡淡道:“我不怕你吓,你有什么想法,说出来听听,咱们可一起商讨商讨。”   杨信本是脸皮厚的人,听到她这样说,却大是不好意思:“臣不敢……”   冯凭约摸猜出他心思,不解道:“太监也有那想法吗……你跟女人在一起是什么感觉?”   杨信见她诚意发问,也就诚意和她聊聊天:“有时候心神不宁。”   冯凭思索了一下,倒是能理解:“还是会心动……”   杨信道:“但没有迫切。”   她思忖道:“宫里宦官净身,只去双卵,保留其势。是这样的吧?只是不能生育子嗣,还是可以享受天伦的。”   杨信脸微微一热,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好奇问道:“男人没了卵,还能举吗?”   杨信尴尬道:“这种话臣不好说,娘娘自己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她被逗笑了。   杨信不笑,她自顾自笑了一会,知道自己笑的没什么意思,也就停了。抬头望杨信,却见他神色不太快乐,眉头紧拧着,仿佛有些受伤。这个人一向脸皮厚没底线,冯凭倒是第一次发现,他大概也是有点自尊,晓得疼痛的。   她而今身边已经无人了。   她暗暗想,他是需要杨信的,若没有杨信在旁边协助,她恐怕能不能活到现在都难说。她身体也不好,以后还是离不得他。   对她而言,这具身体的贞洁与否早已经不再重要了,在意她贞洁的人已经死了,她只剩一副残躯,需要更好地活下去。杨信是个不错的人,对她也还算忠诚,是可以利用,也能做伴的。   她叹了口气,道:“你来抱吧,我愿意给你抱。”   杨信大概没想她会点头,吃惊:“不是玩笑吧?”   她认真道:“不是玩笑,你来。”   她横卧在床上,杨信捏着她手,手心湿润出汗,微微发热。半晌,倒是真抬腿,挪动姿势,随着她侧卧下来。他面向着她,臂肘圈着她腰,一只手抬起她的脸,使她同自己目光对视。   他注视着她眼睛,往下,又看到了鼻子、嘴唇。眼睛是黑的,漂亮,鼻子小巧而挺拔,嘴唇红润。他低头,先含住了她嘴唇。   薄而柔软,有点苦味,然而还是很迷人的。   冯凭闭着眼睛由他吻。   她是想不去在意的,随他喜欢,然而很快便感觉有点不对,要出事。   这杨信,出乎她意料的,是个接吻的高手。   她闭着眼,只感到他一个湿湿滑滑的东西,大概是他的舌头,在舔她的嘴唇。   舔的很有技巧,口鼻的热气忽而吹在她耳边,她痒酥酥的,时不时灵魂出窍似的,通体一个激灵。她感觉自己忽一下,像在高空往下坠落,本能地伸出双手,攀住他的胳膊,紧张道:“你厉害了啊……”   她求饶似地攥住他:“你慢点,让我缓缓……”   杨信衔着她唇,诱她吐出舌。她以为他要交舌,他却忽然又移到她耳边轻呵了一口气,咬了咬耳垂。   她一瞬间软颤的不行了,叹息自喉咙溢出来:“哎……”   杨信知道自己手段高明,看她那神情可怜,嘴唇微张,双眸半睁,目光湿润迷离,若不亲眼见,怎知道美人儿情热间是这样动人。只如此看到,便觉心动了,更何况双手搂抱上去。他能想象李益和拓拔泓,此刻是如何迷恋她。他心中,亦有如痴如狂如醉的想念,满心奉献给予的冲动。   他抱着她,停了下来,嘴唇最后吻了吻她面颊。她脸蛋细润,有种肌肤的香气。   冯凭缓了一口气,脸上的红热渐渐消退,靠在他怀里,抚着脸轻叹:“我还真是小瞧你了,你还有这功夫。”   杨信体贴道:“娘娘身体不便,改日臣好好侍奉娘娘。”   她有些脸热,道:“算了,我不想那个。”   杨信道:“又为何了?”   她讪道:“纵欲伤身。”   杨信认为,她最近心情不错,那次大哭发泄过之后,精神好了许多,勉强是走出伤痛了,遂一本正经,很关心太后娘娘的生理健康:“这不算纵欲,只是适当的放松,情。欲压抑得久了,于身体无益。”   他抚摸着她肩膀,把玩她头发:“女人不能禁欲,老得快。”   冯凭讶道:“谁说的?不是说禁止房事,辟谷养生可长寿吗?”   杨信说:“那是男人,人要长寿,靠的是体内的阳气,行房就是泄阳气。男人禁欲,保存阳。精,保持阳气不泄,自然能长寿。女人体质阴虚,就是需要采阳补阴,多吸收阳气,就要多行房,采集阳。精。”   冯凭思索了一番他的话,竟然还怪有道理。她有点不悦,斥道:“歪理!”   杨信笑。   冯凭心说,自己真是……都什么毛病,跟太监讨论起房。事来了。她一想不太高兴,又觉得杨信这人有点猥琐,便有些动怒,忽然很想把他撵走。   杨信见她动怒,心里有些欣慰。她死了一场,重获喜怒哀乐,到底是活过来了。他抬起她的手吻了吻:“真理,不是歪理,我看娘娘最近见老了。”   冯凭挥手打开他:“龌龊东西,滚一边去。”她讥讽道:“还阳。精养生,死太监连卵都没有,怎么还没死去呢?”   杨信受了这会心一击,只是笑,冯凭斥他:“我看你没什么出息,就是个当馋臣小人的料,给主子提夜壶的。”   杨信被驱赶下了榻,在面前恭身受教,她戳着他额头,说:“杨信,一身贱骨头,吮疮舔痔,总想靠这歪门邪道进身,没点正气。你在皇上身边做事,怎么不想着关心百姓黎民,天下太平,成天只操心主子裤。裆里的私事儿。”   杨信低头忍着笑:“我一个宦官操心什么天下太平,有那些士大夫操心还不够么,我只好好伺候娘娘就行了。”   冯凭也气笑了:“贱种。”   两人正说笑,外间宦官通报道:“娘娘,太子到了。”   杨信敛了笑,立刻换上矜持,退到一边,同时转身面向帘外。拓拔宏在两名内侍的跟从下走进来,杨信跪下朝他叩首,拓拔宏奶声奶气说:“平身。”朝冯凭走来,被冯凭抱到榻上,摸了摸脸蛋手脚,说:“外面听着下雨,身上没淋湿吧?先洗个脸吧,闷的。”   杨信说:“臣去传膳。”   他出去,唤人送水,太子要洗手洗脸,而后便去厨房传膳去了。   宏儿依旧,一边吃饭,一边和冯凭讲他白天的生活。在太后这里,他不讲究什么食不言寝不语。一边吃,一边小嘴里还有很多话说。这是冯凭一天里精神最好的时候。哪怕再疲惫,心里再有心事,面对拓拔宏,她是母亲,得打起精神,露出笑容来。杨信在一旁侍奉他们用晚膳,饭后,冯凭亲自下地,给宏儿洗澡。    第104章 他真奇怪   冯珂像只花蝴蝶似的, 一只手提着裙子, 一只手牵着一支长长的、五彩缤纷的孔雀尾羽。一只白色的卷毛小狗跟在她裙子后, 追逐着孔雀毛,她自顾自走着,大声叫:“宏儿弟弟, 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小狗跑了一路,身上全是泥水, 小宦官连忙把狗捉住, 生怕弄脏了太后的宫殿。另两名宫女出来, 拉着冯珂给她脱鞋换衣服,冯珂拒绝说:“我不脱, 我刚换的新衣服呢,我旁边穿过来的,身上没湿。”   她声音有点娇娇的,眼睛一低, 把漂亮的裙摆提起来, 只露出一双脚:“给我把鞋子脱了就好了。”   冯凭在屏风后, 给宏儿洗澡, 听到外面说话,还有小狗唧唧地吠, 就知道是冯珂来了。这丫头, 走到哪都是动静很大。   拓拔宏赤条条在她怀里,也循声扭头望过去,眼睛一低说:“她又来了, 她好吵啊。”   冯凭说:“她就那脾气,说了多少次也不改。你嫌她吵啊?那我回头让她不要进宫了。”   宏儿摇头说:“还是不要了,你别赶她走。”   冯珂走上来,看到宏儿在洗澡,她像个小女孩似的,捂着嘴笑了,指着他两。腿间小雀儿:“我看到你了。”   宏儿转过身去抱着冯凭,委屈:“妈妈,她又看我,我不要她看。”   冯珂遭到了拒绝,站在原地,睁着大眼睛,好奇地说:“他这么小,还害羞呢。”   她站在旁边看,宏儿就抱着冯凭不肯撒手,背对着她。冯凭说她:“你先出去,别吓着他,他不爱听人开玩笑。”   冯珂也懂事,说:“好嘛……”就乖乖地出去,在外殿等着,心里说:他真娇贵啊,洗澡还怕人看,除了姑母,他谁也不给看,摸他一下还不高兴,真像个姑娘似的。   不过,他是太子嘛,娇贵也是应该的。   姑母真宠他,还亲自给他洗澡,像个奶母子似的。她母亲常夫人都不会自己亲带孩子呢,都是交给奴婢们。   太子就是不一样,还要太后亲手伺候。   冯凭用干燥的布巾将他裹起来,抱到床上。完事让人把水收拾了,她坐在床上给宏儿换衣服。冯珂也进来了,一旁嘻嘻笑,看着拓拔宏,眼睛里明显透着羡慕和喜爱:“姑母,你看他,他长得多好看啊,他长得好白啊。”   冯凭说:“他们家父子仨长得都这么白。”   冯珂说:“他眼睛也好看呀,他眼睛好大呀,那么长的睫毛,以后长大的一定好看。”   她像个小花痴似的:“他鼻子长的也好看,嘴巴也好看,以后肯定会长得很高、很英俊的。他真好啊。”   宏儿不喜欢别人说他,但冯珂老是爱说他,他皱着眉,反身抱着冯凭,钻到怀里,委屈巴巴地:“妈妈,你让她不要说了。”   冯珂觉得他真奇怪。人家夸他,他还不高兴呢。她不晓得拓拔宏这样尊贵的身份,身边的宫婢,宦官,大臣,每天排着队地夸他,他听腻了,根本就不爱听,只是觉得这些人很烦人,每天都说一样的话。   小太子真难取悦。说他不行,夸他也不行。但冯珂总是想跟他说话。她两个手展开,提着裙子,像个小仙女似的转了一圈:“宏儿弟弟,你看我今天好看吗?我今天穿的是新衣服。”   拓拔宏看着她,不假思索说:“你没有我妈妈好看,妈妈是最好看的。”   冯珂说:“姑母当然好看啦,我也很好看嘛。”   她从背后拿出那支孔雀羽:“宏儿弟弟,你知道这个是什么吗?”   宏儿说:“这是孔雀羽毛。”   冯珂说:“你要玩吗?”   宏儿说:“我不玩,我有一把孔雀羽毛扇子,比你这个好看多了。”   冯珂从腰里,掏出一只海螺:“这个给你,这个是海螺,你把它放在耳朵上听,可以海浪声。”   宏儿不接,仍摇头,说:“我不要这个。我有一个大海螺,是我祖父当年巡东海的时候带回来的,比你这个大得多了。”   冯珂看着他,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她说:“那你喜欢什么呀?你想要什么呀,我送给你。”   宏儿说:“我什么都有,我什么都不要。”   两个四眼望对,又愣了,冯珂跟他说一会话就要冷场。   但她还是不肯走,还留在那,和宏儿玩,说这说那。她跟拓拔宏讲起她喂的猎鹰,拓拔宏才感兴趣起来。冯珂高兴地说:“我哥哥不久前出去打猎,刚得了一只野鹰,是只猎隼,可厉害了,还有两只雏鸟,我给你带一只来。”   拓拔宏想要。   冯凭说:“那鸟太凶猛了,你驾驭不住。”   “你又不会骑马,”冯凭说:“等长大些再养吧。过几年,等你满了六岁,就给你弄一匹小马,让人教你学骑马,以后随你父皇去出巡打猎。”   宏儿说:“那我就先不要了。”   冯珂说:“我可以给你一只鹦鹉,它会学人说话,你可以带它去上朝,师傅上课带着它,那样就不会无聊了。”   “我不喜欢鹦鹉。”   冯凭去沐浴梳头,留着宏儿在榻上和冯珂玩,冯珂比宏儿大多了,不过她喜欢宏儿,有意讨好他,所以两个孩子倒能玩到一块。宏儿也接受了她。   冯凭站在屏风围成的浴室里,两名宫女上来,轻轻替她除了身上衣物,脱得一。丝。不。挂了。头发挽起来,她像刚从这世间诞生一般,静静站着,热水自肩膀而下,浇灌她的身体。宫女的手细腻柔软,没有一点茧子,轻柔地蘸取着香膏涂抹她的手臂和身上,包括双腿和脚趾。   杨信站在一旁看着,安静地欣赏这美景。心里很美,想吻她,他脑子里风光旖旎。洗净了,擦干水,她全身上下要涂抹一层特制的玫瑰露,可以使身体充满芬芳,使肌肤保持白嫩细腻。   完了,宫女又伺候她穿上衣服。   她转过身,杨信见了,朝她微微一恭身:“时候不早了。”   冯凭知道他是来告辞的:“那你就先退下吧,今夜大概没什么事了,明日再来。”   杨信笑了笑:“那臣就先告退了,娘娘也要早些休息了。”   冯凭说:“去吧。”   杨信离去了。   他在太后身边多年,早已经磨炼的进退自如,极有分寸,而且极会揣摩她心思,适时地哄她开心,该收敛时立刻收敛,绝不逾矩。   他不是李益,也成不了李益。   长发披肩回到寝殿,冯凭见宏儿盘腿坐在榻上玩九连环,冯珂不知说着什么正开心,凑到跟前,在他粉嫩的脸蛋上亲了一下。宏儿不抬头,不理她,只是自顾自玩着,忽然眼睛余光瞥见冯凭来了,他扭头唤了一声:“妈妈。”   冯凭让宫女带冯珂下去,宏儿要睡觉了。冯珂有些舍不得走,说:“宏儿弟弟,我明天再来看你。”   宏儿点头说:“好。”   冯珂带着她的小狗一块走了。   冯凭上了榻,宏儿放下九连环,钻到她怀里,习惯性地把手摸到衣里,扪住她胸。冯凭拉了薄被给两人盖上,将他小身体搂了,摸着他小脸,说:“这么大了,又不是没断奶,不能老把手往妈妈身上摸。”   宏儿不放手:“妈妈,你身上好香啊。”   冯凭知道他小孩子是没有什么邪念的的,只是依赖母亲。她心里盼望着他能依恋她一辈子,所以要给他断奶的话,只是说说罢了,宏儿不改,她也不逼迫,只是将他抱在怀里,说:“乖乖睡吧,累了一天,明天要早起呢。”   宏儿搂着她脖子,抬起头,在她脸颊亲了一下:“妈妈。”   他说:“宏儿是不是妈妈最爱的宝贝?”   冯凭也回亲了一下他脸颊,小孩子的脸香香软软嫩嫩的:“宏儿是妈妈最爱的宝贝,妈妈爱你。”   “我也最爱妈妈。”   宏儿说:“妈妈也是宏儿的宝贝。”   他说:“我跟妈妈永远不分开。”   冯凭心里有些感动,再亲了亲他的脸:“妈妈也永远不会离开宏儿的。”   他们每天睡觉前,都要这样,亲吻一下,诉说着愿望。   拓拔宏不知道什么父亲母亲。   这宫里,没人敢跟他提他有另一个母亲,太后不提,拓拔泓不提,自然也就没人敢提。   在他心里,妈妈就是他的母亲,拓拔泓是他父亲。这种关系,似乎也没有什么矛盾,毕竟,他幼年一直和冯凭同睡的,而拓拔泓白天夜里,也永远在冯凭身边,同床共枕。他们很亲密,经常会拥抱、亲吻,互相关爱,就像一个家里,他们是男女主人。他以为这就是他的父母,以为皇帝和太后就是夫妻。   拓拔宏不觉得跟妈妈的发誓表白是肉麻,妈妈是他最爱的人,他每天都要跟她示爱,生怕她不爱他了。   冯凭也不觉得这话肉麻,她心里真切地渴望她和宏儿能永远相爱,永不分开。   母子俩拥抱着睡了。    第105章 好舌   杨信说“过几日好好侍奉娘娘”, 于是过了几日, 便当真如言, 好好侍奉了她一回。   冯凭本是不乐意的,然而架不住他温柔体贴,婉转取悦, 也就罢了。杨信给她用了一点□□,说是对身体有好处, 且能助兴。   快感如火星子腾起的时候, 她忽然想起李益, 心说:他要是还活着就好了。   他活着,她的快乐也不至于如此内疚。   哎。   人生苦短, 她要享受生命,不想背着罪恶和负累。可是啊……   得乐且乐吧……   反正到了九泉下,我也不与他们相见。   爱情是早就没有了的。   往去皆为土灰。   终朝一日,她也将为土灰, 这是天地的大平等, 世间万物的大归宿。已死去的不必悲伤, 幸存者亦无须欢喜。天降甘霖, 遍泽大地,万古同欢, 普天同庆。   好啊……   当欢呼, 当鼓掌,当举杯祝祷,当纵情狂欢, 以谢这生命高贵而宏大的恩典。   事毕之后,杨信给她穿上衣服,将她搂在怀里,靠在榻上说话。   颇像一对情人似的,他们相拥吻了又吻,抱着彼此,爱恋的舍不得撒手。杨信凑在她耳边,说着些不堪入耳的浑话野话,她听着倒极入兴。她不无遗憾地想:我这真是越活越糟糕了,竟然跟个太监相好了,跟个太监搂在一块亲嘴儿。   然而,管它的呢。   开心就好。   杨信的确让她开心,这个东西,心眼坏得很,虽是个宦官,然而比什么皇帝,比什么油头粉面的高级大臣都中用多了。   手握着他手放在唇边一吻,她浑身痒痒的,轻笑了一声,由衷称赞道:“好手。”   杨信看她浪的可爱,嘴里也骚气冲天,低声问:“怎么个好法?揉的上面舒服,还是摸的下面舒服?”   她闭着眼笑:“都还行。”   “都还行,”杨信笑说,“不剁下来收藏着?”   冯凭说:“手本身没用,不过长在你身上就是好手了。”   杨信说:“你只管用它当自己的手使。”   冯凭笑。   杨信意味深长,又将舌头舔了一下她鼻尖,慢慢滑过,带出一缕光亮的唾液痕迹,别有暗示:“这个呢?”   她双眼迷离含情,瞳孔像黑色流动的水银,情无处遮掩。听他说,她想起了什么,轻笑,称赞:“好舌。”   “怎么个好法?”   他问。   “巧。”   她一个字答。   “怎么个巧法?”他不放弃,就是要逗她。   她两眼迷醉,吃吃笑了,赞:“能说会道。”   “除此呢?”   “能言善辩。”   杨信也忍不住笑了。   两人搂在一块,聊些闲话。   杨信精心挑选着话题,此时此刻聊不了什么正经的,专捡不正经的,跟男女,跟床笫相关的说。他自是不敢提拓拔泓,也不敢提李益。莫名其妙地竟提到了杨骏,杨信问:“他怎么样?”冯凭就只是笑,一幅别有深意,不可说的样子。杨信又提起朝中几位模样长的不错的大臣:“其实这李因长得还有样。”   冯凭两个字点评说:“恶臭。别让我逮着机会,总有一天他要死在我手里。”   杨信说:“那徐济之呢?”   冯凭说:“那是个老实人,你可别欺负人家。”   杨信说:“那臣呢?”   她那春。药的劲头还没过,意乱情迷地摩挲他脸,缠绵道:“好人,别的人再好,怎么能跟你比。我跟旁人只是逢场作戏,跟你才是真心实意。”   杨信说:“拓拔泓呢?”   冯凭轻轻笑说:“我跟他也是逢场作戏,他也不爱我。”   杨信说:“我还以为他爱你呢。”   冯凭说:“他小毛孩子一个,晓甚是爱。”   杨信叹道:“他可不是小毛孩子了啊,我看他倒是真心待你。”   她笑:“是不是真心又有什么差别呢,道不同不相为谋。我跟他从来道不相同。”   杨信叹息一声,抱着她头,揉了揉她头发,又低头亲吻了一下她脸。   “真可怜的,老在受苦,不怕,以后有臣伺候娘娘,不惦那些人了。”   杨信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晚上再过来,冯凭正喝药,两人谈论着朝事,仍是平平静静的若无其事。兴许是相处的太久,熟悉太过,冯凭对杨信倒谈不上什么爱意,但是也并不烦,她乐意无聊的时候和他亲热亲热,打发空虚寂寞。一种有限的深情,让她身心得到放松的同时,又不必承担太多负累。   这种状态舒适、安全,冯凭暂时得到了安宁。   冯凭过着极有规律的日子。她不问朝堂,韬光养晦多年,而今也开始关心世事。因为世事,确实在起波澜,朝堂上最近闹的不可开交,高盛独孤未几度邀请太后临朝,冯凭三拒之后,倒也答应了。   自此,她陪着宏儿一同听朝。她不算正式的听政,也不坐凤位,而是坐在拓拔宏身边。她处事迅速果决,来了半天,就将朝中正争议不定的几件事吩咐明白,交代下去了。虽然颇有一些亲拓拔泓的党人不服,但眼下皇帝不在,且太后支持者众,所以我没人能站出来反对。   刘威、贺木真叛逃一月,而今仍无下落,朝廷要求召高曜进京,看他是否有反叛嫌疑,或有之,当缉拿问罪,防止他和贺木真等人联合造反。这是元子推,李因等人的意思,高盛、孤独未反对。   冯凭亦反对,说:“两个叛贼都抓不回来,你说他没二心,可能吗?这心思明摆着的,还用得着试探。但若说他真敢造反,那倒不见得。你要是真召他进京,他偏不来,装病、找借口,你怎么办?丢的不还是朝廷的脸吗?”   李因说:“他若拒不奉召,正好坐实了他的谋反之罪,朝廷正好下旨革除他的兵权,将他拿下问罪。”   冯凭听到这话,一转身,看了一眼李因,心道:这人倒是野心不小了。一个高曜,手掌西北兵权,拥簇甚众,他说拿下就要拿下,这口气还真是利落果断。拿下了他想做什么?想换谁?   冯凭说:“他莫不是傻子吗?知道朝廷有这样的打算,他会束手就擒?到时不想反也得反了,惹出祸来,你去收拾?”   李因说:“我大魏朝廷,还怕他一个高曜吗?要拿下他不是区区容易的事情。”   冯凭笑了一声:“区区容易。这话说得好,到时候就请李大人你深入虎穴,亲手把他拿下,给朝廷立大功吧。要不然你就在京城坐等着,看他自己砍了自己头,亲手送到你手上来。”   冯凭只感觉,这个李因——太张狂了。   简直不知自己姓什么。   李因极不喜她嘲讽口气,当堂和她怼道:“这些地方都督,坐拥强兵,朝廷但有风吹草动,他们就要闹事。一向不服从朝廷的政令,但有不顺,动辄以兵相威胁,早晚都要反,不趁早着手清除,只会让他们越坐越大。臣之计之为朝廷着想,太后何来嘲讽挖苦?我一介文臣,难道朝廷也需要我一个书生去打仗了吗?我不能上马杀敌,所以连话也不能说了?”   冯凭道:“我不是嘲讽挖苦你,也没说你不能上马杀敌就不该说话,只是凡事都讲个切实际。你说的这话不切实际。”   李因说:“那娘娘拿出个切实际的方案来呢?怎么挽回朝廷的颜面?”   两人针锋相对,不欢而散。   回到永寿宫,她生了一阵气,直是被那个李因气的,恨不得这人早点消失去死!   她忍着气,唤来杨信:“拟旨,起召。”   远在长安的高曜,接到了太后的懿旨,本是一派沉着淡定的心,顿时惊动起来。   太后多年不预事了,突然出山发了一道旨,必定有大由头。他连忙从左右手中接过旨来看。说是旨,其实是一封书信。太后在信上,将他狗血淋头地斥骂了一通,要求他“立刻把刘威、贺木真的人头送到京城来,否则就等着自己死吧。”   高曜真有点吓到了。   他打定主意朝廷不敢动他,毕竟这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但朝廷真铁了心要动他,他也不定有胜算。他赶紧给太后回了一封书信,信里又是下跪又是磕头,又是诉苦,表示忠心不二,绝无谋反之心,称:朝廷要对付他们这些将领督护,要剥夺他们的兵权。他只恳求效命自保,求太后全他一条生路。   冯凭看了这信,知道:这高曜还是怕的。   她遂回斥他:不要跟我讲条件,立刻把两个人头交上来,饶你不死,其他的事情我不管。然后又说,交上二人人头后,可以由高曜兼任空出来的雍凉二州刺史,最后给他期限:三天。   高曜得到这个话,总算安心了。三天之后,高曜将刘威、贺木真的人头装上了匣子,不出十日,便已快马送到了平城宫。   朝堂上,使臣当众打开装着人头的木匣。冯凭让人验看了一下,确认是这二人无误,当朝宣布此讯。   众臣都不吭声了。   虽然吧,还是便宜了那个高曜,但好歹朝廷的脸面挽回来了。不然人人都以为可以随便叛逃,而朝廷无力处置了呢,那还得了。除此,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兵是不能随意兴的,高曜不见得有多大能量,但造成破坏是足够的。这种事从来,牵一发而动全身,最怕的是引起不稳。    第106章 透悟   “果真三日。”   杨信说:“这么快, 看来他早就有把握啊。”   冯凭骂说:“这个狡猾的东西。那刘威、贺木真, 八成都给他利用了。现在他兼任二州刺史, 原来刘、贺的部下也被他吃下了。真是个老狐狸。”   杨信坐下,捏着她肩膀,笑说:“娘娘别生气了。”   冯凭说:“我不生气。”   她敛着眼, 从宫女呈上的漆盘中接过茶盏:“我只能做到这了,剩下的让皇上去头痛去吧。这帮东西。”   拓拔泓此次出征, 相当顺利。一路连战连捷。谁也没想到, 他一个十八岁的少年, 第一次带兵打仗,竟然能取得如此辉煌的战绩, 短短三个月内,收复江淮七州。武功了得,胜过他爹,隐隐有点他祖父当年的雄风了。消息传回来, 满朝文武都是激动振奋不已, 这的确是朝廷近十年以来的一次大胜仗。颂圣之词一时铺天盖地。   朝廷, 民间, 都在谈论此事。   宫中也不例外。   而今关注的最多的,就是南边的战事又取得什么突破, 除此就是谈论拓拔泓。拓拔泓此番名声骤响。以前大家知道他是皇帝, 但这个皇帝能力如何,有什么功绩,没人知道。现在, 他给这个帝国带来了惊喜。   私底下,冯凭和杨信也谈。   “说实话,”杨信说:“这仗打的是不错,不过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也未免盛赞太过了。此战换谁去打,结果都不会太差。十万大军,后援稳固,打哪打不下来,征一趟南宋都使得了。”   冯凭靠在榻上。她腰疼,时不时就要靠着,懒怠动:“御驾亲征,建下如此大功,盛赞也是应该的。打仗……也不是咱们想的那么容易,还是需要真本事的。换个不成器的将领,再好的仗也能打坏。”   杨信拿一小团扇摇着,替她扇着风驱暑。   他注视着她睡颜,轻道:“皇上威望起来,太后威望可就下去了。”   冯凭似不以为意,淡淡说:“皇上是要建功立业的,抱负大着呢。我一个深宫妇人,德薄浅陋,不懂行伍,也不通政治。不能建功立业,又不能有所作为,我跟他比什么威望。长江后浪推前浪,我是不中用的人了,这天下是皇帝的天下,也是他们年轻人的天下。”   杨信笑了笑:“这话也是。”   拓拔泓在洛阳驻扎了数月,一直到十月近冬,才凯旋回朝。他此次出征的时间超过半年,宏儿又长高了一截,随着年纪长大,眉目也越发清秀,口齿越利落了。御驾抵京这日,冯凭早早给他梳洗干净,戴好头冠,穿好朝服,带领群臣去城外迎接他父皇。临走时,宏儿跟她拜别,认真说:“太后,我想到时候见了父皇,向他求情,恳请他原谅太后。”   冯凭笑了,说:“你知道他原谅太后什么。”   宏儿说:“因为太后骂了他。”   他诚恳地说:“太后只是一时说的气话,不是真的想骂他。我想向父皇解释,请他原谅太后,不要杀你。”   他才五岁,已经懂得“杀”这个字眼了。   冯凭心里一酸,怜爱地抱着他,摸着他小脸和头发,道:“别说,你会惹怒他的。”   宏儿说:“可是……”   冯凭看着他漆黑漂亮的眼睛,心里特别不舍:“我知道你爱太后。妈妈也爱你。可是你记住,在你父皇面前不要这样说,不要违逆他。他是你父皇,你是他亲生的,你跟他,比跟太后亲。如果他知道你跟太后亲,不跟他亲,他就不喜欢你了,也会讨厌太后。在你心里要把他放在第一位,否则对太后,对你都有危险。不要替我求情,好好听你父皇的话,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千万不要为了我和他争吵。”   拓拔宏两眼呆呆的,看着她,他太小,理解不了他的话,渐渐的,眼睛就湿润了。   他扁着嘴,两滴眼泪从他眼睛里掉下来:“妈妈……”   他被她的话吓住了,害怕了。他根本不懂,只以为冯凭这话的意思是不要他了。   冯凭抱着他,安慰道:“别怕,妈妈还是爱你,你也还是爱妈妈,只是别告诉你父皇,这是咱们的秘密,别让他知道。”   宏儿勉强懂一点了,他拼命憋着眼泪说,说:“哦。”   “可是你怎么办呀。”他说:“要是他还是想杀你,那怎么办呀。”   冯凭说:“你别触怒他,别在他面前提起我,他就想不起了。你要是跟他一提,他一想起,一生气,说不定就要杀我了。”   宏儿扑上来,抱着她头哭。   “可是如果他真的要杀你呢?”   冯凭说:“那也不要替我求情,好好做你的太子,还是听他的话。”   宏儿哭:“不要。”   冯凭笑说:“没事的,别担心。他气已经消了,你别再招他就是了。”   “那我今天晚上,还能和你一起睡觉吗?”   冯凭说:“晚上再说吧,可能要回你的东宫去。”   宏儿委屈说:“他知道这段日子我在你这的。”   冯凭笑:“知道归知道,你总得给他点面子是不是?”   宏儿恋恋不舍的,冯凭拍了拍他屁股:“快去吧,别耽误了时辰。”   十月的平城近冬,落木萧萧,寒风呼啸。拓拔看宏着他逾半年未见的父皇车驾到来,懵懵懂懂的心倒是隐隐约约有些知事了。他率众跪在道旁,等那銮驾停下,皇帝拓拔泓一身灰色素锦袍下车来,他用坚定而童稚的声音说:“儿臣参见父皇,吾皇万岁万万岁。”   后面朝臣也一同跪,山呼万岁。拓拔泓道了声:“平身。”见宏儿还跪在那里,尚未起。小小孩童,稚气满满,他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好像也是这幅场景。他刚七岁多,正是太子,他父皇出征柔然归来,他率群臣迎接,也是在这城门处。他父皇拓拔叡,那时也非常年轻,不过二十出头,英俊非凡。他行了大礼之后,拓拔叡将他扶了起来,因为他还小,所以父亲得意地将他抱起,坐在手臂上,带他一块乘銮驾回宫。   十年前了。   他本能的,也学起了当年父亲的模样,伸手将儿子搀扶起来,笑问道:“父皇出去打仗,你有什么想父皇?”   他说着当年父亲对自己说过的,完全不变的台词:“小子长高了不少,还重了几斤,越来越沉了啊?”   拓拔宏见他父皇高兴,仿佛受了感染,心里也有点快乐,说:“孩儿很想念父皇,天天盼着父皇回来。”   拓拔泓抱起他,让他屁股墩儿坐在手臂上:“有没有好好监国,有没有用功读书啊?”   宏儿回答说:“有呢,我听父皇的话,每天都有好好监国,好好读书。”   拓拔泓感觉儿子长大了。   他离开的时候,拓拔宏还非常不听话。天天哭着要太后,要妈妈,成天闹得他心烦想打人,没想到半年回来,就这样懂事了。他心中有点欣慰,本来还担心一回来,这孩子又哭着跟他要妈妈呢。   他抱着拓拔宏登车:“走,咱们一块回宫去。”   坐在车上,拓拔泓摸着儿子单薄的脊背,耐心地问话。问他最近读了什么书,发生过什么事,宏儿认真地一一讲给他听。   这场景,仍是像极了当年他父皇和他。   他第一次感受到父与子之间这样一代又一代的嬗递。老的死去,新的长成,构成生命循环不息的轮回。他忽然头一次觉得:父亲死的太早了。   他父亲死的早。   才二十四岁就死了。他一直知道这个事实,但没什么特别感觉。唯独此时看到宏儿,他深深感到:父亲死的太早了。   怎么会死的那么早呢。   二十四岁,正青春年少,人生还尚未真正开始。   太让人惋惜了。   他同父亲感情不深,此时竟蓦地有些思念。   父亲还是疼爱过他的。   他一直记得父皇抱他,还亲自教过他骑马射箭。   其实是个好父亲的。   他再想到冯凭,心中的那一点爱恋不知为何,就烟消云散了。   交缠这么多年。恨了半年,憾了半年,忍了半年,痛了这半年……此时此刻却神明一清,忽然间释怀了。   他心想:当真不该纠缠,她是上一辈的人了。   他父皇的爱妻。   即便父皇死了,身份仍是,当真不该纠缠的。   对不起父亲。   也难怪她会厌恶他。   他回想起幼年,父皇和她,感情非常好,不是虚与委蛇,是真正的恩爱夫妻,举手投足都是情意绵绵。   真是错了。   这近十年,好像做了一场梦。他在年轻的青春和热血冲动里,做了一场糊涂的不可思议的梦,爱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人。   不该爱的人。   是否人在长大之前,都会这样错一回?   他父皇有没有错过呢?   他无处求知。   他理智地想:她不无辜。她也是对不起父亲的,但也并非不可饶恕。她毕竟没有犯下大过,只是私德微瑕,并未威胁江山社稷,也没有背弃拓拔氏。   而他确确实实伤害了她。   他让她怀了孕,又亲手打死了她腹中的孩子。   对不起父亲。    第107章 忍耐力   父皇一回宫, 宏儿就不得闲了。回到太华殿, 拓拔泓一口气未歇, 召见众臣。元子推、高盛等代替太子述政,交付近半年的朝事,宏儿在一旁听。   冯凭一如既往喂鸟。天有点冷, 黄昏时下起了雪,她加了厚衣, 坐在榻上烤火。杨信忙完事走进来, 看她促膝而坐, 手握着火筴,面前放着火盆, 生着炭火。她身体前倾,头抵在手上,竟然在打瞌睡,睡得还挺熟, 脸烤的绯红。   杨信走过去, 低头轻道:“娘娘困了, 床上去睡吧?”   她一下子就惊醒了, 抬起头,脸蛋红扑扑的, 眼睛水亮, 表情却是无精打采:“我没睡。”   杨信便坐下陪她。   她没事做。   原来有拓拔泓常来,还有宏儿在身边,她倒不寂寞, 每天也有人说话。而今常常就是发呆。天天躺着,她也不爱躺。出去走走,她也不愿去,而且身子不好,热怕太阳冷怕风。杨信想给她找点什么娱乐,音乐啊,杂戏啊,她也不爱。给她找点书看,她也看不进。就爱一个人坐着发呆,呆久了就打瞌睡。   杨信同她闲话,谈近日的天气,谈拓拔泓回来的事,谈宫中朝中,又问她晚膳想吃什么。冯凭说:“也不知道宏儿今晚还来不来,他要是不来,就随便吃点吧。”   杨信派人去问,回来说:“太子还在太华殿,同众臣述政。”   问那边时间,似乎一两个时辰还不能结束。杨信说:“太子今日恐怕不能来了,即便来了,也晚了,娘娘还是自己先用吧。”   然而宏儿不来,冯凭也没胃口。杨信吩咐膳房,做了炙肉,汤饼,她只吃了一点点,晚饭后,继续烤火。   太华殿那边,老不结束。冯凭也知道,拓拔泓刚回来,肯定事多,要商量的,交接的交办的,没那么快完的,所以也就等着。终于在亥时,那边传来消息说散朝了。没过多久,宏儿便穿着厚厚的锦衣,裹着狐裘,头戴着貂皮帽子回来了,说:“我跟父皇说要来太后这边睡觉,父皇说去吧,我就来了。”   冯凭喜出望外,得知他这会还没吃东西,连忙让膳房去弄,这边抱着他脱了衣服和小帽。她问小太监:“皇上今夜在哪?”   小太监回道:“散了朝之后,皇上回贺娘娘那里过夜了。”   冯凭道:“知道了。”   拓拔泓这刚回宫,竟然也不到太后面前请安,让宫人们瞧着,实在是不好看。然而冯凭也不在意,她并不想见到此人,得知他走了,而宏儿回来了,便放心地陪他吃饭,给他洗澡,完毕后带他上床睡觉了。   宏儿抱着她,一手摸着她胸:“父皇说,这几日让我休息,他回来,我不用再监国了。明天也不去东宫读书,我累了。”   冯凭感慨地摸着他头,真的担心拓拔泓不让他过来了。   幸好。   他还是回来了。   她的宏儿。   “妈妈,明天不读书,咱们做什么呀?明天你带我玩吧。”   宏儿仰头。   冯凭低头说:“你想玩什么?也没什么好玩的,就在宫里玩吧。天冷,也没地方去玩。等开春暖和了,咱们去山野间走一走。”   “那我明天要多睡一会,明天你不要叫我起床,让我多睡一会。我真的好累啊,每天都要早起,我每天好都想睡觉。”   冯凭心疼他:“好,明天早上咱们多睡一会。”   宏儿闭上眼,不一会儿,就呼呼睡着了。   冯凭摸着他柔嫰的小屁股,拿起他小手亲了亲,又亲一下他脸蛋。他真的长大了不少了,连小雀儿都长大了。她叹了口气,男孩子,真让人忧心啊。等他再长大一点,他就会去亲近女人,远离她了。   可妈妈只有他,该拿他怎么办。   拓拔泓出征半年,终于嗅到了女人的香味,得以发泄一场。事后,他有些疲倦。四肢僵痛,闭眼仰在枕上,他精神恍惚,不由自主地又想起冯凭。   同样是女人,但床上的感觉到底是不一样。身形,抱起来的触感,嘴唇的味道,发出的声音,反应,甚至是进入之后的感觉……细小微妙的差异,构成了迥然不同的陌生体验。身体的满足之后,他的精神陷入了更大的空虚。   他的精神感到一种强烈的自厌。觉得这很无聊,很恶心,单纯只是为了泄欲,实际上并不爱这个人,也没有多交流的兴趣。**之外的肌肤接触并不能带来愉悦。   贺氏抱着他,默默不语一会。服侍的宫人送来热水,贺氏便体贴地用细绢布替他擦拭身体。拓拔泓坐起来,要衣服,贺氏取来衣服,伺候他穿上:“皇上还要走吗?”   拓拔泓低着头系带:“朕回寝殿去睡吧,这里睡不安稳。”   贺氏道:“怎么睡不安稳了。”   拓拔泓说:“朕一个人睡着习惯一些。”   贺氏望着他,欲言又止。拓拔泓站起身,脚步轻轻出去了。   贺氏心想:刚进宫那会,拓拔泓还是喜欢她的。   他当真已经变心了。   早就变心了。   拓拔泓心想:这不好,他需要新纳后宫了。他厌了,腻了,他需要一点新鲜的美色来刺激他的心情。   回寝殿的路上,风雪交加,宦官提着的风灯被吹的左摇右晃,寒夜又冷又寂寥。他觉得自己有够愚蠢,为了一场性。事,竟然跑这么远的路,还不如身边随便找个人了事。回到寝殿,他独卧上了床,温暖疲惫,很快进入梦乡。   次日,冯凭早早醒,宏儿天亮还在睡,她也不叫。独自下床梳洗,用了早膳,到鸟架子前,喂了花椒。宫殿外白茫茫的一片,昨夜下了大雪,此时还在下。   到晌午,宏儿才揉着眼睛醒了。在床上叫人。冯凭进殿去,将他从温暖的被窝里抱了出来。宏儿睡够了,仰着头开心笑道:“妈妈,我睡懒觉了。”   冯凭笑:“醒了就吃饭吧。”   冯凭给他一件件穿了衣服,给他擦洗了手脸,摆上食案和早膳。宏儿又说要尿尿。冯凭又把他抱去净室,让他撒了尿,又抱回来,才开始用早膳。宏儿吃着饭,听冯凭说外面下雪,便说要去堆雪,打雪仗。他难得有机会玩,冯凭也不拦他,吃完饭,便给他穿上厚衣服,裹上貂裘和貂皮帽子,手上戴上毛皮的手套,带他到殿外玩雪,叫了几个小宦官陪他。   拓拔泓下了朝,批阅了半晌午的奏章,有点累了,忽然想起宏儿,又想起她。这半年多,他一直未见她,也不知道她现在情况怎么样。其实昨日刚刚回宫,论理应该去看看的,只是他心里抗拒,不想去。   他缓缓踱步至永寿宫,进门,正见白茫茫宫殿前,冯凭牵着宏儿,正在用雪堆城堡。宏儿穿的一身黄色缎面小袄儿,外面罩着红色皮褂子,头上戴着白色的雪貂皮帽子,小孩子一身鲜艳,衬的眉眼如玉,肤发秀洁。她穿了素色的窄襟袄儿,下面也穿着裙,外又系了件雪白的狐裘披风,遮的看不到脚面。头发梳了个斜云髻,插了支简单的凤头金簪。   模样没变,还是美,还是媚。   还是动人。   她正团起一团雪,拍在城堡上,冻的双手举在口边呵气。动作有种百无聊赖的无趣懒怠,看来并非是真喜欢这项娱乐。   的确,快三十岁的人了。   这把年纪了,哪能喜欢这种孩子玩意。   众人见皇上来了,纷纷下跪。冯凭听见了,转过头去,拓拔泓今天和她一样,也披了件颜色一样的狐裘披风。他看起来精神奕奕,真是年轻,肌肤白皙紧致,眉眼浓烈,红唇嫣然,身材高挑挺拔,充满绽放的活力,真正嫰的要掐出水来。   “父皇!”   宏儿抢先叫了起来。   冯凭道:“皇上回来了,皇上何时回宫的?”   她故意不知。   拓拔泓道:“昨日。”   她道:“这仗打的还顺利吗?”   拓拔泓道:“胜了。”   她道:“这倒是好事。”   拓拔泓心里倒是平静,言毕,慢慢走上前,视察他们垒的堡垒。冯凭倒似无怨无仇的样子,心平气和,气定神闲同他寒暄:“皇上今日不忙吗?刚回朝中,要处理的事情怕是不少吧。”   她有这样的忍耐力,有这样大方的气度,让拓拔泓十分感叹,道:“忙一阵歇一阵吧。”   冯凭道:“这外面冷,皇上往殿中去坐吧。”   拓拔泓道:“不了,朕一会还得回去。”   她又道:“皇上用膳了没有,留下一块用午膳吧?这会八成也饿了。”   她让杨信去吩咐膳房。   拓拔泓仍道:“不了,朕一会就要回去。”   她道:“那好吧,皇上事忙,那我也不劝了。回头让膳房做些皇上喜爱吃的,给皇上送去。”   拓拔泓找不到话说,倒是她,主动寻着话题,问起朝中的事,劝他:“当心身体为上。”拓拔泓知道她大概只是说的客气话,倒也点了点头,半晌沉吟不语。    第108章 论政   那日最后, 拓拔泓还是离去了。   两人至此, 已经无话可说。之后他没有再来过永寿宫。   他既回宫, 冯凭也就再度称病,不问朝事,每日只是照顾宏儿。宏儿每日去东宫读书, 晚上回永寿宫,冯凭把精力放在他的衣着饮食上, 聊为派遣深宫的寂寞。   她是真的退隐后宫了。   庆功的朝宴, 她没参加。拓拔泓本是邀请来着, 她以身体不适的理由拒绝了。宏儿随他父亲与宴,她在永寿宫中昏昏度日, 偎在火盆边取暖。   宫宴就更不去了,她谢绝任何盼头露面的机会。   没过几日,到了太后三十岁圣诞,拓拔泓派了身边人过来, 问她打算怎么庆祝。三十岁, 按理应该大办的, 拓拔泓有意给她庆办, 太后拒绝了,说刚刚打了仗, 北方又遭了冰雹, 百姓们生活不易,就不庆祝了。拓拔泓听了也没说什么,最后只是在宫中办了场小宴, 邀请的后宫妃嫔,宗室大臣和亲眷。而当日,宴会本该到场的两大主角,太后和拓拔泓,均没有到场。太后那头说身体不适,不能出来,拓拔泓那头则称事情繁忙,也没露面。只让众人行乐。   杨信让膳房进了一碗长寿面,算是她三十岁的祝愿。冯凭在冷冷清清中得到这碗面,心中有些感慨:她觉得自己已经活的太长了。   拓拔叡都死了快十年了。   李益都死了。   感觉身边的人一个个都死了,就她活着。如果这都还不算长寿,真不知道什么才算长寿。   杨信笑安慰她:“娘娘还年轻,才三十岁,将来还长呢。”   杨信随时都很高兴,随时都很爱发笑,有时还同她打趣。冯凭瞧着,看他是真的心情好。也是,她伤心,但杨信又没有死了情人,又没丢了前途,他没有理由不高兴。只是冯凭,她自己心境低落,看别人开怀喜笑,总觉得有点不是滋味。   她叹道:“也不年轻了。”   这几个月,她想了许多事。   她想拓拔叡。   他的生命永远定格在鲜活澎湃的二十四岁,她却在岁月无情的清洗中一日日变老。他到死,还是那个他,十年后的他没有任何改变,而她早已经不是十年前的她了。   人老了,改变的不仅仅是脸上的皱纹,还有不同于年轻的心境。   不知怎么,她有点想他。   这么多年她不曾想过他,死了快十年了,才开始想,或许因为她而今太寂寞了。她想的不是那个帝王,而是那个青春少年,承载着她最美好的少女时光,是她最单纯的初恋。   哎,人真的会变。   她对比现在的自己,和十年前,二十年前的自己,完全是两个人。然而每一段心境,如何竟至于此,却都是想的明明白白。   她无聊的时候,常想拓拔叡,想两人曾经的日子。想拓拔叡能唤起她对美好生活的怀念。时间给往事罩上一层美丽的薄纱,记忆删选掉那些伤人的,不好的情节,只留下那些青葱美好,幸福甜蜜的片段。未来已看不见,她用往事的甜美,来治愈心中现在的伤痛。她不想李益,不想,不敢想,李益的死亡太近,一切都太清晰。关于这人的记忆还存在她的身体里,融进了她的肌肤血液中,还未变成雨变成雾变成风。他是血淋淋的,痛苦狰狞的,一眉一眼一笑一动都还栩栩如生着,夜夜用带血的手掌紧扼住她的咽喉,正是她的噩梦所在。   她看着那碗面,没有任何食欲。   杨信说:“娘娘老是这样,不吃东西,对身子不好,多少尝一点。”   没有办法,吃不下去。   她无奈叹气道:“我每日坐着,又没出宫走动,一顿吃的饮食可管一天饱腹,吃不下了,先放着吧。等一会饿了再吃。”   杨信看她神色惆怅,大概又是在想心事,便将食案放到一边,往她身边坐下。   他伸手揽住她腰肢,将她搂靠在身上,安慰:“娘娘把我当成是李大人就好了,我跟李大人身形也仿佛,李大人怎么哄娘娘高兴的,臣也可以照做。只要娘娘别再伤心。”   她对他兴趣有限,并不回应,只是望着那跳动的烛影发怔。   那影子映在屏风,好像一幅画。   杨信搂着她,靠在温暖的胸怀,握着她柔软无骨的右手放在自己脸颊,轻轻吻了吻,又低头吻了吻她脸颊。   她叹道:“我累了,梳洗吧。”   她想睡了。   不愿意跟任何人亲近,只想一个人沉入幽深梦里。   这碗长寿面,她终究没动,最后又被杨信撤下去了。   杨信得得她的宠爱,但是始终无法打动她的心。   腊月的庙祭,她去了,尽管仍然装作帝后亲近的模样,但是大臣们也都发现,两个人不似当初那样好了。拓拔泓对太后一向是非常亲热的,说话那眼神都不一样,但和臣下说话,总是忍不住笑笑,转头看一眼太后,好像观察她的态度似的。而今却是客客气气,全程无多余的交流。   上元节的宫宴,太后又称病,又未参加。拓拔泓一人坐在御案首,他身边太后的位子,已经空了多时了。   皇帝和太后不和。   虽然没有摆在明面上,但是大家也都看出来了,暗地里议论得紧。不和的缘由,大家也猜都猜。因为年前李益的死,这里面的绯闻艳情,够坊间里巷大肆好奇编排得了,暗暗都猜测,太后和李益有私情,小皇帝争风吃醋,杀死了情敌。太后为了情人的死伤心,和小皇帝翻了脸了。   民间逸闻,不外乎捕风捉影,胡编乱造。朝廷宫中是不相信这说法,认为是皇帝和太后争权夺利。可惜,这次的传言是真的。   拓拔泓是野心不小了。   继南面军事胜利之后,他又将重心放在了朝堂,决意要行新政。那是从去年冬天就提出来的,年后,开始正式实施,一连颁布了好几道诏令,闹的朝廷议论纷纷的,动静颇不小。连冯凭这个不关心世事的人,也听到了风声。   杨信十分积极,将那几份诏令从中书省抄过来,带给冯凭看:“娘娘瞧一瞧,这就是皇上颁布的新令。细则,据说已经拟出来了,月底就要下发到各州府、郡县去落实。近日这事已经炒的沸沸扬扬了。”   冯凭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杨信道:“不好说。”   杨信弯腰,将那几张抄来的诏令呈给她面前。冯凭伸手接过,她低头认真瞧了半晌,道:“我当什么新政,这不就是当年乌洛兰言搞的那档子事么。只是换了个说法,新瓶装旧酒,换汤不换药。”   杨信道:“倒也不全是。当年乌洛兰延改政,重点在均田,皇上此次的重点在兵政。那些地方宗主,督护,仗着手中有兵,不听朝命,朝廷忧虑此事非一天两天了。年前刘威、贺木真和高曜的事怕是触怒了皇上,所以此番下决心要收拾他们,削除地方宗主兵权。”   “啊……”   冯凭轻轻惊讶了一下:“我低估他了,没想到他还有这胆量。”   杨信说:“我看他是决心要做这件事了。”   冯凭说:“皇上不会突发奇想,是谁上书的?谁先出的这主意?”   杨信说:“一个叫管通的人,皇上刚升了他的官。”   冯凭道:“名不见经传之辈,说来就来,看来皇上早有此心了?”   杨信说:“怕是如此。”   冯凭说:“此事谁在主持?朝中谁在支持?”   杨信忙回说:“京兆王,元子推在主持。李因等人在大力支持。朝臣们倒也没明确反对,只是在议论,怕得罪了地方。”   冯凭道:“他要效仿汉文帝削番了?”   杨信道:“而今天下的情形,可比汉文帝时要复杂多了啊。汉文帝要对付的只是几个番王,咱们这,一面是宗主督护,一面是贵族豪强,大多是这两种身份兼而有之。一面有汉人,一面有鲜卑人,又有匈奴、柔然人,大家都各怀其心,要让大家同心一气,可谓难上加难。”   冯凭道:“是难上加难。”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拓拔泓,初生牛犊不怕虎,跟他爹一样。他要真能成事,她倒是真要另眼相看,给他喝声彩的。   只是,这玩意儿,难。   当年乌洛兰延是在这上头栽了跟头的。   她将那诏令递还给杨信:“我倒是想看看皇上,究竟有多大能耐。他要真能强过他老子,那也不错。”   杨信道:“娘娘别说,臣也蛮想看一看。”   她叹道:“当年乌洛兰延……”   她想起了乌洛兰延,那人是先帝的爱宠。她叹道:“要不是乌洛兰延的死他伤了心,兴许还能多活几年。”   她感慨道:“均田的事,当年乌洛兰延主导,李益也参与了。”   “说到均田的事……”   杨信瞥了她一眼,低问道:“娘娘还记得当年青州百姓造反的事吗?后来闹大了,百姓对均田不满,朝野上下怨声载道,皇上不得不撤了乌洛兰延的职,将他下狱,彻底废了均田。”   冯凭点点头:“记得。”   杨信坐下,一边给她捏肩,一边似不经意道:“臣当时,人就在青州,对此事内情倒有一些了解。当时青州太守叫孙秀,事情就是他地方上起的。”   冯凭背往后靠,枕在他胸口,正闭目沉思,闻言,又睁了眼,道:“你认识他?”   杨信道:“颇为熟识。臣一度寄居在他府下谋食。多亏了他收留,否则臣当初就落魄街头了。”   冯凭懒懒道:“说这话,又想让我心疼你了?”   杨信笑:“不敢,臣只是当时人在青州,有一些见闻。”   冯凭说:“什么见闻?”   杨信说:“乌洛兰延。”   他道:“臣当时所见,地方,无论是大小官员,还是普通百姓,都极不喜欢他。百姓恨之者咒其死,官员恨之者欲其早日下位,把他比作朝廷之害。估摸着,全天下也就皇帝一个人喜欢他了。”   “那些人不了解他……”   冯凭叹了口气:“他人不坏的,受无罪之殃了。当初皇上立后,朝中有人反对,是他建议皇上立我的,在皇上面前也几次替我说话。我心里一直感激他。”   她回忆道:“他也就比皇上早去一年多,死时也才二十五岁,只比皇上多一岁。”   杨信道:“说起均田这事,娘娘觉得,当年他为何会失败?”   冯凭道:“事情是好的,出发点也是好的……朝廷的事,你也知道。许多政策,本意是为了百姓,可是下发落实下去就变了味了。实施中出了错,可追究起来,就是施政者的责任,是政策本身的不是。”   杨信道:“娘娘说的对。可是当政者既手执权柄,就应该要知道,任何政策要实施,要下放,大多都会面对这样的问题。会有利益争斗,有人会恶意曲解,有人会借机谋利,正因如此,才越要求为政者但凡有政令下,都需小心反复考量,考虑到任何漏洞,防备任何可能的不利。需知道,对朝廷只是一道小小的政令,若不可行,撤销便是,但对普通百姓的影响却是致命的。如果为政者连这些基本的都不考量,一拍脑袋就决策,心血来潮就施政,最后遭到反对了,损害百姓利益了,就说,政令是好的,只是下面人落实有问题。这样也可以吗?”   冯凭道:“你说的对。”   皱着眉,半晌,她又说:“但均田这事,不能与之同论。均田是朝廷的大事,是皇上的心腹事,根源已久,势在必行,绝不是一拍脑袋就来的。”   杨信说:“的却是根源已久,势在必行。”   他道:“失败的根源呢?”   冯凭看了一眼他:“你说呢?”   杨信说:“依臣愚见,乌洛兰延均田失败的根源,乃是支持者不够。”   她来了兴趣:“你说说。”   杨信道:“这场均田中,得罪的利益者太多,而获得利益者太少。”   “均田,”他道,“无非就是夺了豪强贵族的部分田地,分给百姓。至于目的么,无非就是,一是让无地的百姓有地可种,可以征收更多的赋税。二是避免豪强贵族聚敛土地和人口,借此独占一方,侵吞朝廷的税收,威胁朝廷的统治。”   “试问娘娘,这件事中,得罪的利益者是谁?获利的又是什么人呢?”   冯凭道:“你倒是说说。”   杨信遂直言道:“此均田中,得罪的人,无非是贵族、豪强,甚至占有土地和人口的王室宗亲,外戚,还有享有土地的军功贵族。获利的人呢,那些无地之人,佃户,农民,游民……退役的军人。诏令中甚至也包括权贵家养的私奴,然而这些人都不能完全算在内,因为权贵家的私奴往往愿意依附主人,而不愿意单独立籍,为朝廷缴纳赋税。所以获利的只是这些数量不多的底层百姓。试问这些普通百姓,他们能有多大的力量,和这些豪强贵族相抗衡?”   他侃侃而谈道:   “的确,他们愿意支持均田,他们巴不得朝廷分给他们田地。可娘娘别忘了,这均田是由谁去均的?是皇帝亲自去均,还是太后亲自去均的?还是他乌洛兰延亲自去均的?不还是要靠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员去均吗?那些官员是什么,那些官员不就是贵族、豪强,王亲,军贵?指望他们自己从自己身上割肉吗?”   冯凭说:“这话也对。”   杨信说:“此事,还有一个人能获利,能获利的就是皇上。他乌洛兰延也能获利,他可以借均田之机揽权,位极人臣,可是,除此之外,还有谁是获利的?”   他道:“得罪的人太多,而支持者力量又不够。”   冯凭说:“照你说,这事就没法干了?”   “也不是没法干。”   杨信道:“改革这种事,从来是触犯既得利益者利益的,要想成功,必当团聚一切可以团聚的力量,尽量地拉拢一切可以拉拢的对象,将获利者的范围尽量地扩大化,不说压倒,至少也要旗鼓相当。获利者越多,支持越多,越能成事。要让大家都能分一杯羹,而不能想着一味只将好处收到自己囊中,否则只会把自己推向天下的对立面。皇帝一心地均田,损害豪强利益,目的难道真是为了天下苍生?说到根本,不还是为了君王集权。杀了诸豪强,将权力全集中到自己一个人手里,说到底,是要让全天下只有皇帝一个豪强。”   冯凭轻嗤了一声:“小子,你说这话大不敬,是要杀头的。”   杨信忙起身,往她面前一跪,但一叩首,惶恐道:“这话,臣只敢在太后面前说,自不敢在外去说的。”   冯凭让他起来:“行了,别慌慌张张的,我不会治你的罪。”   杨信笑了笑,又起来,继续同她一处坐。他知道太后不会真动怒,因为本质说来,太后也是起自寒微的人,能理解他的想法。   冯凭道:“那你说,这事该怎么做呢?   杨信说:“这些豪强当中,自然也有一部分是需要打击,一部分是可以拉拢的。拉拢那些力量强大,可以为己用的,给予他们贵族特权,满足他们部分利益,适当地收回一些土地,打击一部分中小地主豪强,予利于民。汉人、鲜卑人,一视同仁,都需要拉拢。依臣所见,这中原,还是汉人的中原。”   冯凭思忖了半晌。   久久,她轻声说了一句:“饮鸩止渴,贻害无穷啊。”   杨信道:“也可以选择无视他们的利益,硬行改革,只是如此,还等不到改革成功,江山怕就要易姓了。”   冯凭说:“你说得对……”   杨信道:“娘娘说,天下豪强,从何而来?为何会有豪强?”   冯凭说:“土地兼并而来。”   杨信说:“娘娘以为,是先有土地兼并,后有豪强。臣倒以为,是先有豪强,后有土地兼并。”   冯凭看他,道:“你说。”   杨信说:“娘娘认为,豪强存在的根源是什么?”   冯凭说:“想必你有高见。”   “算不得高见。”杨信道,“只是臣的一点愚见。”   他道:“臣认为,豪强存在的根源在于,朝廷、皇帝、统治者,无法直接控制百姓。只能间接,必须间接。”   冯凭道:“愿闻其详。”   杨信犀利道:“以皇帝一人,统御万民,这符合天道吗?”   冯凭没话答了,只是干笑。   这问题太尖锐,几乎可说是反。动了。作为皇帝之母的皇太后,她不能回答。   杨信道:“皇帝自称是神,是天子,权力是神授予,但我们都知道,皇帝是人,皇帝一人无法统御万民。”   她凝然不语。   杨信道:“皇帝一人,无法统御万民,这不符合天道,所以皇帝只能假借他人之手来统御。皇帝下面有王公,王公下面贵族,贵族下面有臣民,一层臣服一层,一层压着一层。”   他说道:“周天子一人,无法统御万民,所以他要将天下的土地分封给诸侯,称为国。诸侯国下面有大大小小的公侯伯爵,有贵族,有臣。秦始皇一人无法统御万民,所以,他要设州,设郡县,要州郡县官员代替他行事。只要有诸侯,诸侯就会分化皇帝的权力,只要有郡县,就会有地方长官,就会分化皇帝的权力。这种必然,注定了权力无法真正集中,只能通过平衡和制约。”   他提醒道:“娘娘,这是无法避免的事。   “皇帝对面的敌人,永远是整个天下。天下千千万万人,他们都是皇帝的敌人。他们有时各自分散,有时又三五成群,有时又团聚在一起。他们各自分散,无力对抗天子时,便叫做百姓,他们因为亲缘、婚姻、地域,生存等种种因素团聚在一起时,形成聚力,可以威胁到天子时,便叫做豪强。”   冯凭道:“天下自古以来是拓拔家的天下。天下百姓,自古以来是拓拔家的家臣。”   杨信道:“自古以来,自古以来存在的,所以便是合理的吗?”   他道:“天下自古以来还是刘邦的天下呢,两汉前后持续了四百多年,怎么不见大家把它还给刘邦呢?刘邦的子孙后代,早已经被杀的连根草都不剩了。再自古以来,天下还是秦二世的天下,还是秦始皇的天下,还是周幽王的天下,还是商纣王的天下。天子信奉的从来都只是成王败寇,却对天下人说自古以来?这个古,不过也才五六十年罢了。这世上,只有脚下的土地山川是自古以来,只有日月星辰,天地宇宙银河是自古以来,人不是自古以来。”   他徐徐道:“得民心者得天下,娘娘认为,这个民心,真的指的是鱼肉百姓吗?皇上均田此举,不可谓不得民心了。均田,为了百姓的利益,它本该得民心,为何还是失败呢?百姓从来只是牛羊,统治百姓,叫”牧民“。他们无权无势,他们一生的辛劳只为了供统治者榨取脂膏,得了他们的心又有何用?民心的民,应该是那些豪门贵族。”   他问:“娘娘说,秦为何而亡?为陈胜吴广而亡?我来告诉娘娘,秦末之乱,揭竿而起的是陈胜吴广,但陈胜吴广结局如何?起义军只坚持了区区不过半年。推翻秦朝的,真是陈胜和吴广这样的普通百姓?不是,是项羽,是和项羽一样的旧六国贵族。一百个陈胜吴广加起来也只是无足轻重的灰尘。”   冯凭道:“刘邦的出身,比陈胜吴广也高不了多少。”   杨信笑道:“可他,乃至他身边的人,至少也是县吏出身啊,有几个是真的泥脚子?而且娘娘,刘邦一旦称王之后,不就开始大封功臣贵族了吗?刘邦称帝之后,封了多少异姓王同姓王,封了多少地出去?清除了六国旧贵族,他们难道不是新的贵族?不是新的豪强?他要依靠的不还是豪强吗?难道他依靠的是普通百姓?豪强是有的死有的生,有的豪强,一朝没了,有的平民得了机遇,一朝变成豪强。无论个人怎么变,但它总归是不变的。秦二世残暴,汉武帝就不残暴了吗?秦亡于修长城,汉朝修的长城,可比秦朝修的多的多啊!汉朝打仗死的人,也比秦朝多得多啊。汉武帝论穷兵黩武,比秦二世又好的了多少?难道百姓就不怨吗?可为什么秦二世完了,汉武帝没完呢?因为诸王和贵族豪强,都站在汉王朝这边啊。秦始皇错在抛弃了封王和贵族,秦二世是孤家寡人。皇上若想抛弃贵族豪强,结果只会和秦二世一样。”   冯凭道:“你说得没错,此事是得慎重考虑。只是,还是得秉持:予利与民。不能一而再地满足他们,这些人朝廷已经把他们喂得太饱了,他们获利已经太多了。”   杨信道:“娘娘说的对。”   话题既然已经拉开,两人也就深谈了一些,杨信设问说:“真正对付豪强的法子是什么?分化百姓。怎么分化?开科,通过考核取仕,杜绝贵族豪强通过恩荫入仕,以能力论高低。所谓的乡党品评、察举入仕,不过是贵族们玩的把戏。朝廷唯一的办法,就是控制地方政治、经济资源,防止其被豪强独占。知道归知道,可是这些策略,就像均田一洋,往往是行不通的。贵族强势,庶族弱势,自魏晋以来,南方北方,莫不如此,不是皇帝能说了算的。朝廷也当识时务者为俊杰。”   冯凭说:“养虎为患的下场,你也看到。豪门贵族充斥天下,国家大事,皆为门户私计。如司马、王、谢,庾、桓之流,为祸朝堂,流毒无穷,终有一日会成大害。”   杨信说:“此事,绝急不得。急了反倒火上浇油。”   不知不觉聊到半夜,冯凭觉得有点困了,遂中止谈话,忽说:“宏儿怎么还没见回来?”   杨信起了身,也发现时间晚了,案上蜡烛都快燃尽了。他躬身道:“臣看看去。”   杨信出去了一会,打听得了,回来禀告说:“太子在太华殿,被皇上叫去了。”   冯凭疑问说:“这么晚了,还在太华殿,有什么要紧事吗?”   杨信说:“皇上在召见刘温,元子推等人也去了,说是已有几个时辰。”   冯凭说:“宏儿还小,皇上也是,白天让他听政也就算了,这么晚了,总该让他休息的。他还是孩子,又比不得大人。”   杨信低声说:“臣刚还听说一事。”   冯凭说:“什么事?”   杨信说:“娘娘记得那管通吗?就是之前给皇上上书那个。皇上听了他的建议,所以命他出任长安郡守,让他先秘密去上任。说是上个月就离了京,结果他没去到任,竟自己又偷偷跑回京城来了,被人抓了个正着。皇上得知此事正发脾气呢。”   冯凭惊讶了:“还有这种事情?”   杨信也笑:“这人八成就是个说大话的,本想是讨皇上欢心。没想到皇上认了真,让他去做这事,也是够滑稽的了。”   冯凭说:“那他是有得火了。”   宏儿一时回不来,冯凭虽困,然而也睡不着,叫了杨信坐下:“咱们再说会会吧。”   杨信说:“娘娘饿了吗?要不要送点夜宵过来。”   冯凭说:“也不饿,不过也送一点来吧,这么干坐着也无聊,咱们可以嗑嗑瓜子。”   杨信忍不住笑了。   不一会儿,宫女送上来果盘,红枣栗子糕的点心等,还有一盘瓜子,又有茶、酥酪。冯凭将人都遣散了,独留下杨信,靠在榻上,无聊同他说话。   拓拔宏在太华殿,听他父皇发了半夜脾气。   那管通被带进来,拓拔泓气得,三两步上前,当胸一脚就踹过去,指着鼻子怒骂道:“混账东西!忘八蛋!这就是你干得事儿?你还有脸来见朕!谁让你回京来的?你这上任上的好啊,狗胆子要包天了!”   拓拔宏吓得不敢动,感觉他爹化身成了恶魔,张着血盆大口要吃人。他老老实实立一边,规规矩矩的,大气也不敢出。   那管通从地上爬起来,又跟条狗似的跪稳了,狼狈不堪道:“臣有罪,臣知罪。”说着说着痛哭流涕起来:“臣途中生了重病,险些丧命,这才不得不返回京城,本想等病好了再向皇上请罪。”   “生病?”拓拔泓哈了一声,又伸脚踹了一脚,“朕看你身体好的很啊?连踹了几脚都没把你踹倒。你这身体比朕还结实,瞧你那一身的肉!”   那管通跟个不倒翁似的,被踹一脚又弹起来,拓拔泓怒其不争:“朕信得过你!朕如此看重你,你就是这样来回报的,没良心的东西!朕看你是只会耍嘴皮子说大话,让你去干事,一件也干不成!”   他站在殿中,来回走动,开始数落起来。   “朕瞎了眼了!”   管通一声不敢坑,埋着头,撅着屁股听骂。   宏儿听了一会,看拓拔泓气得当真够呛,主动走上前,扶着父皇的腿:“父皇,你别生气了,别气坏了身子。”   管通连忙说:“太子说的对,皇上别动怒气坏了身子,此事是臣的错,臣自己掌嘴。”伸手一边左一边右,啪啪地自己打起脸来,“皇上尽管处置臣!”   拓拔泓道:“朕处置你有何用?”   宏儿扶着他在御案坐下,拓拔泓气得心想:幸好他是让这管通秘密离京去上任的,外界还不知道。否则,他皇帝的脸丢大了!这个没用的东西,烂泥扶不上墙!   随后,他召见了刘温:“朕决定让你出任长安郡守,去接替高曜那边的事务。”   那刘温脸色就有点不好看,一时眉头紧皱,颜色发灰。然而拓拔泓的脸色比他更不好看,强咳嗽:“这件事,朕只看好你。事情繁难,需要什么帮助,朕都会支持你的,你好好准备吧。”   刘温心说:这岂止是繁难啊,这是提着脑袋要送命的啊!   只不敢说。   拓拔泓那阴气沉沉的样子,脸上分明写着:你要是敢拒绝,朕现在就弄了你。   刘温只能受命。   拓拔泓又召进元子推等,共同商议人事的安排,徐徐说了有半个时辰。宏儿此时离开太华殿,回了永寿宫。冯凭拉着他的手,问他父皇那边的事,宏儿向她说了一遍。冯凭说:“受累了,这大晚上的。五岁的孩子,比我这个太后都忙。”   吃了点东西,都还没洗澡,宏儿就困的睁不开眼了。冯凭把他抱上床,给他脱了小衣,用热水简单擦了擦身,天都快要亮了。冯凭上了床,宏儿已经睡死了,露着肚皮,都想不起要抱她。   次日一早,冯凭又给他梳洗了,送他去东宫读书。冯凭看他困的,眼皮都肿了。   刚梳了妆,正用早膳,刘温来求见了。   杨信说:“八成是为了那件事,娘娘见吗?”   冯凭思忖道:“让他进来吧。”   冯凭看他伏在榻下,行了个礼,她几个月没有接见大臣了,此时望着面前这人奇道:“你今天不去见皇上,怎么见我来了。”   刘温有些紧张不安说:“皇上昨日刚刚命了我出任长安郡守。”   冯凭说:“这是好事,皇上信重你办事的能力。你好好上任去吧。”   刘温急道:“这能是什么好事。长安那边的情况,多么复杂,娘娘又不是不知道。高曜他拥兵自重,早非一日,那边上上下下,全是他的人,皇上要我去剥夺他的兵权,我这小命,去了能有好果子吃吗。这分明是鸡蛋碰石头。再说了,我又不熟悉地方的事务,怎么能担负这样的重任呢。”   他十分不满,跟冯凭抱怨道:“本来这是,谁牵的头,谁提出的主意,谁自己去干。想一堆馊主意,指派别人去干算怎么回事?这烫手的山芋,好端端的谁要接手。娘娘,不瞒娘娘,这个高曜啊,此人,臣觉得他野心甚大,年前就拿刘威、贺木真的事要挟朝廷。皇上若是真削除他的兵权,他搞不好是真会反的。臣要是去了,不是白白送死,给他杀了祭旗的么。”   冯凭端起了茶,欲饮,又放下,佯装正色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皇上让你们去做个事,你们一个个,都来推三阻四的,这怎么能行呢?惹得皇上动了怒,也没你们好果子吃。你好歹也是皇上信重的人,怎的这么胆小怕事。”   刘温道:“不是臣胆小怕事,太后娘娘,这事,臣觉得真得三思一下。臣觉得这件事的提出,本身就欠思量。虽然皇上有心,但是朝廷没人敢干这事,那管通自己都不敢去干,何况别人。”   冯凭说:“那你跟我说这么多也不管用,朝廷的事,都是皇上拿主意,不归我管。就是我想帮你,我也是爱莫能助啊,我看你还是去求皇上吧。”   刘温道:“皇上已经下了决心,我怎么好劝他,我一劝,皇上必定认为我是找借口。”   冯凭说:“那我就更没法子了。这件事,皇上我不会听我的话。”   刘温道:“其实不光我,朝廷大臣们都不赞成此事啊。”   冯凭说:“要不你去找高盛,或者是独孤未,让他们去劝劝皇上。”   刘温说:“臣找过他们了,他们一直也不赞成的,只是也不敢说。这事是点到谁头上谁倒霉啊。”   冯凭说:“你要实在不想去,便找个借口,装个病推脱了,大不了丢个官丢个俸禄,总比以身犯险丢了命强吧?这事,我也觉得有些草率,我会跟皇上提的。这回可不止是一个高曜,地方大大小小宗主督护,势力不小呢。”   刘温忙道:“娘娘说的对,臣觉得此事还是要太后出马拿主意,皇上毕竟年纪太轻了,考虑问题不周全。”    第109章 拒绝合作   刘温刚离去, 高盛、独孤未又来了, 忧心忡忡道:“眼下这个事, 臣觉得不大妥啊,太后是怎么想的?”   冯凭说:“今天是怎么回事,一大早的赶趟似的。你们怎么想的, 直接向皇上说去,怎么一个个的都来试探我了。”   独孤未说:“皇上昨天发怒了啊, 看样子决心已定, 我们没敢说话。”   高盛说:“太后, 这事,臣不赞成。”   冯凭说:“我知道你们不赞成, 我也不赞成,但这话你我说了没用。”   高盛说:“这些宗主、都护,拥兵日久,不是简单一道诏令, 派几个人下去就能解决的。就这么个提法, 臣觉得不大靠谱, 到时候恐怕又要生战事, 对朝廷反而不利。”   冯凭说:“打仗总免不了的。”   她说:“我想皇上总不至于认为这事仅靠诏令就能行。但事情得这么推行,到时行的行, 不行的, 该打还得打。皇上刚刚南征取得大胜,当不怕这点小仗,打就打吧。天下不就是马上打来的么?怕甚?是朝廷没银子了, 还是我大魏无能兵强将了?”   高盛和独孤未面面相觑,知道她大概只是在钓自己话,又谨慎说:“娘娘,江淮一带的仗胜不胜,影响不大,左右都在南人的地盘上,打败了,咱们不损失什么,顶多损些粮草和士气。可而今要生事的这几个地方,雍、凉、并、冀这几州,都是咱们的腹心啊。而且这些宗主都护,都是兵强马壮,又互相联结,跟朝廷是知己知彼,真若打起仗来,胜负难说。而且是在咱们自己统治的地方生灵涂炭,伤的是朝廷自己的根基。自己人打自己人,百姓也会生怨言的。”   冯凭说:“可皇上已经下了决心,你我若不能想出更好的主意,拿什么去劝他。”   “虽然暂时拿不出主意……”独孤未说,“可臣等认为,为了防止局势更恶化,该劝还是得劝的。这么多人,不是说打仗就能解决的,还是得想个安抚的法子,以抚为上。”   高盛说:“臣等不敢开口,唯有太后能劝止皇上。”   冯凭道:“我知道你们的意思,我会跟皇上谈谈的,你们先回去吧。”   高盛、独孤未退。   冯凭看了看面前的早膳,说了一早的话,饭早已凉了,她也没有胃口,让人撤了下去。起身,来到鸟架子前,她拿了食罐,用细竹签挑了一点小米喂花椒,一边看鸟吃食,一边心中思索着。   杨信跟在她身后。   过了一会,她思定了,转过头去,说:“你挑个人,去瞧瞧皇上在做什么,请他来永寿宫,就说太后有事。”   杨信道:“臣这就去。”   那边拓跋泓刚下了朝,又在太华殿,单独议了会事,正在批阅奏章,高盛等人又来求见,正忙的不可开交。太后那边着人来相请,问他,也不说什么事,他实在烦躁,道:“朕现在没空,你回太后,朕晚些再去。”便将人打发走了。   冯凭这边,站在鸟架子前看花椒洗澡,用喙沾着水梳理羽毛,这畜生一抖翅膀,溅得到处都是水花。太阳光照着,反射出几圈彩虹的光晕。杨信进来,说:“皇上正忙,走不开,说晚些再来。”   她没说什么。   拓跋泓忙了一天,都没腾出空,到晚上,都沐浴了将要上床了,宫女正在伺候他更衣,才忽想起来白天太后的事。   他隐约预感到她要请他过去的目的。   他阻止了宫女更衣的手,道:“不更衣了,朕要去见一见太后。”   又让人取来锦袍穿上,戴上头冠。   他心里有点抗拒,然而还是往太后那边去了。   冯凭那边没睡,她知道他要来,遂点起灯烛,衣服也还没换,哄了宏儿睡着之后,便坐在殿中等待。宦官通传,说皇上来了,随后,拓跋泓便打开帘子进来了。他长身而立,面白如玉,眉目口唇鲜艳,看着神清骨秀,只是表情不太快乐,见了她,眉毛就拧起来。他垂了眼,口气严肃道着歉:“朕白日里忙,没得空过来,让太后久等了,还请太后恕罪。”   冯凭随和地说:“没事,皇上事情忙,白天脱不开身也应当。”   她手示意了榻上:“皇上坐吧。”   拓跋泓看那榻上铺陈着象牙锦席,便轻轻坐下了。   冯凭说:“白日高盛、独孤未来求见,跟我说起朝中的事情,皇上打算削除地方宗主、都护的兵权。”   她口气很温和。   拓跋泓说:“太后也知道了。”   冯凭说:“这么大的事,我哪能不知道。”   拓跋泓说:“朕是这个意思。”   冯凭说:“这件事有些复杂,皇上若不再考虑考虑?一旦执行下去,接下来,恐怕是有仗要打了。朝廷才安定了这么些年,不管是朝臣,还是民间,都不愿意再打仗。”   拓跋泓见她提起此事,也就转头看着她,认真说道:“太后,这种仗,早晚都是要打的。结果都一样。朝廷继续安抚他们养着他们,只是养虎为患,将来会更难收拾。这件事,在朕手上解决了,不用把它遗留给下一代。说白了,朕今天不收拾了他们,来日宏儿登基,他一样要面对。到时,他面对的局面恐怕会比今日更加难办,朕提早做一点,他来日这个皇帝就当的轻松一点。朕不愿意把这烂摊子丢给他。”   冯凭轻轻叹道:“你们都是好皇帝,好父亲。”   拓跋泓听到她叹气,又听到那句你们,是称赞的话,然而语气莫名悲凉。   他知道她的“你们”,包含他过世的父亲。   她道:“当年先帝也是这样的话,宁愿自己收拾了,也不把这烂摊子留给下一代。”   拓跋泓坚定道:“朕不怕打仗。这天下,不就是打仗打来的吗?高武皇帝打仗,太武皇帝也打仗,他们都是英明伟大的君主,都是我大魏的奠基者。他们不怕打仗,朕也不怕。”   冯凭说:“我若说百姓不爱打仗,这话大概也太虚了。不过你父皇,他不爱打仗,打仗久了,万事不安。这天下,总归还是要和和气气,百姓能安居乐业的才好。百姓不安,朝廷也会不安。改革之事,不能一蹴而就,还是需一步步慢慢来。”   拓跋泓说:“父皇是仁厚之君,他就是太仁厚了。”   冯凭叹了口气,道:“皇上,我今天说这话,或许你会觉得我是在反对你,在阻挠你。兴许你还觉得我恨你,是故意跟你过不去。即便你这样以为,我还是得劝你。这朝堂政治的事情,太复杂了,我到而今,也没有参悟透。高武皇帝,太武皇帝,如此英明,掌控了一辈子,五六十岁七八十岁了,该跌跟头还是要跌跟头。皇上年纪还小,日子还长。”   拓跋泓说:“太后的话,朕记下了。”   冯凭叹道:“你我再有嫌隙,咱们毕竟是自家人,我总不能合着那些外人来算计你。你我朝夕相处的人,尚信不过,又拿什么去信任那些外人,相信他们的忠诚呢?更靠不住了。我若视你做豺狼,他们只会是更凶恶的猛虎。既然皇上有如此决心,罢了,我也不劝了,皇上放心吧。皇上若是需要我,我能相帮的自然相帮。”   拓跋泓低头,沉默不语。   她的话,听起来像真的,然而他不知道她的内心究竟是几分真几分假。人口中说出的话,是不值得信的。有时候,那心情是真的,那感慨也是真的,但心情感慨都不是行动。   半晌,他道:“父皇他死的早,天不假年,如果能多活几十年,不当是这个样子。他若活着,朕现在还没登基呢。”   冯凭道:“兴许是吧,可这事不怪天。”   空气寂静了一会。   冯凭忽然转头,指了指案前的糕点:“皇上饿了吗?要不要尝一点,刚做出来的,味道还不错。”   拓跋泓伸手拈了一块糕点,放在口中品尝,的确绵软,甜糯芬芳,入口即化。他吃了一块,又吃了一块,低着头,慢慢咀嚼着。冯凭就这么看了一会儿,又说在:“这太干了,喝一点茶润润。”   拓跋泓又捡起茶盏,喝了一口茶。   这么一片寂静地坐着,拓跋泓又有点回想起旧日感觉。他默默地吃那一盘糕点,总共吃了五六个。冯凭侧头看着他,忽然伸手指了指他脖子上,那白嫩的肌肤上有个指头大小的红色瘢痕。她疑惑道:“这什么时候多了个疤?怎么伤的?”   拓跋泓没反应过来:“哪有个疤?”   她指了指那块皮肤:“这。”   拓跋泓手按着脖子,半晌回过神来,低声说:“在南边打仗时伤着了,中了流矢,没事,已经伤好了。”   冯凭说:“你一个大军统帅,怎么跑到前线去了,好歹也是一国皇帝,也不当心着点,以后别这么冒失了。”   拓跋泓道:“朕知道了。”   他低着头,没法告诉她,当时是有多可怕。一只箭穿透了他脖子,血流如注,他吓的心都凉了,以为自己要死了。结果那箭只是穿透了皮肤,并没有伤到动脉,没危及性命。   只是留了个疤痕。   若是从前,他大概会吓的当时就班师回朝,生怕见不到她最后一面。就算没事,也要回来找她诉苦,要她安慰。   可惜,已经不是从前了。   情分已断,他不会再向任何人诉苦。   冯凭见他伤在脖子上,心里约摸能想见当时的情景,必定是十分危险的。然而她不愿关切太过,也就没问。   再多就暧昧了。   接下来,就味同嚼蜡了,他再吃了一个糕点,实在苦涩的吃不下去,然而又不舍得走。他寻了话问:“宏儿呢?”   冯凭说:“早就睡了。”   拓跋泓说:“朕看看去。”   他站起来,走到床边去,宏儿正在被中酣睡。拓跋泓居高临下地看了一阵,感觉宏儿模样很像他,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都跟自己很相似。他对这个儿子是很满意的。   冯凭也走上来,站在身后。   拓跋泓轻声道:“朕回去了,太后也早些休息吧。”   冯凭道:“皇上去吧。”   拓跋泓转身离去了:“朕去了。”   冯凭目送他背影消失。   刘温不肯去长安,闹起了病,说是下不来床。拓跋泓本是有些生气,不过左右又建议说,不好从朝中调派人下去:“毕竟,朝中的官员,也不熟悉地方事务,去了也难办。不如从地方上,其他州郡转调一些熟悉事务,有经验的官员。空出来的位置,朝廷再调人去填补就是了。这样比较容易。”   拓跋泓接纳了此议,遂从地方调派。   剩下的就归拓跋泓忙了。   冯凭也关心着他此事件的进展,然而不足两个月,矛盾就爆发了。拓跋泓派去长安的官员,和高曜发生了尖锐冲突。那高曜胆大包天,竟然找了个罪名,将人给杀了。   这已经是□□裸的造。反,根本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了。   四月,拓跋泓再度出京,御驾亲征,这回打的是高曜。五岁的太子拓跋宏,再度担当起监国的重任。   朝廷这一摊子,再次甩给几位辅佐监国的大臣。   战争是避无可避了。   冯凭这次也担当起听政的事。   拓跋泓离京的第三日,深夜,杨信入殿,手呈给她一封密信。   “娘娘,是从长安送过来的。”   冯凭正靠在榻上发困,手抚着猫儿的皮毛:“高曜现在已经造。反了,他给我来信干什么?这是要让我里通外敌?”   杨信说:“臣没有打开看,不过信是秘送的。”   冯凭抬手,接过那封藏在竹筒中的秘帛,展开看。   杨信立在一旁,道:“他说什么?”   冯凭笑道:“他让我跟他合作。”   杨信说:“怎么合作?”   冯凭说:“废了拓跋泓,扶太子登基。他可以助我一臂之力。只要我能发动政变,控制住京中,宣布太子登基,他会联众响应,届时替我拿下拓跋泓,稳定局面。”   杨信说:“娘娘怎么想?”   冯凭说:“我的确想。”   她顿了顿,淡淡道:“但这个高曜,我信不过他。反复无常,诡计多端的东西。我跟他合作,摆不定与虎谋皮,到头来还是被他算计了。他对我能有什么好意,不过是想利用我,回头倒成了他的傀儡。我怎么能跟这种人联手,引狼入室。”   杨信说:“娘娘考虑的周全。”   冯凭说:“我也不想天下说我是背叛了拓跋氏的奸贼。一旦担上这个名声,可就没有回头路了。”   杨信说:“娘娘说的对。”   他道:“那这封信,娘娘打算怎么办?”   冯凭道:“倒可以利用一下。”   她问道:“那派来送信的人呢?”   杨信说:“被臣拿下了。”   冯凭说:“你可召见一下太子和众臣。”   杨信当真就去,很快召见了太子,和朝中几位担任辅政的大臣。不一会儿,拓跋宏来了,高盛,元子推等人也来了,济济一堂。   宏儿不解她的目的:“太后。”   冯凭此时站在殿中,命杨信,将那封书信,给诸位大臣以此传阅。   众人挨个挨个地看过去,都有些心惊肉跳。   一圈传完,寂静许久,冯凭道:“你们有什么看法吗?”   众人面面相觑。   冯凭说:“这封信,是从长安送过来的,事关太子和我的清白,所以我才召集诸位,将此信给诸位观看。”   拓跋宏听到太后提起他,心里有点惴惴的,又不知是什么意思,只是呆呆地看着她,眼睛睁的大大的,满脸懵懂。   冯凭道:“我不知道高曜有没有给诸位送过类似的信,也不知道这京城,有没有旁的人,私下与他勾结的。不过,我在此必须提醒诸位,不管皇上此政是否草率,高曜公然地对抗朝廷,已经是无可饶恕的叛臣了。谁若是与他勾结,就是在通敌叛朝,罪在不赦。”他让杨信,将那使者带上来:“今后再有这样的奸细,一并处置了,或移交刑部。眼下非常时期,朝廷应当加强人手,各城门增强巡逻,谨防这些奸细混入。”   众臣连忙称是。   冯凭当众,将那封信投入火炬中,很快,信纸随着火苗化为了灰烬。   “此事不宜对外张扬,有损皇上的威望,各位只心中牢记便是。”   众臣齐声,再度应是。   冯凭看到诸臣一派膺服,示意结束,让众人散了。   高曜那边,没有收到太后的回音。   他估摸着,太后是拒绝了。   这个女人,沉着稳重,倒出乎他的意料。换做常人,和拓跋泓如此敌对,趁着这个机会,肯定会和他合作的。   但是皇太后拒绝了。   事情有点麻烦。   但是没有别的办法,打还是要打,不打,就是别人案板上的肉,任人宰割了。太后不合作,他也有准备,只要能打败拓跋泓,他可以逼她合作。他自然是当不了皇帝,但是要扶持一个毛头小儿还是不难的。太子才五岁,正可掌控。   他琢磨皇太后的心思:当初李益也没说过,这个女人这么不好对付啊。    第110章 番外   三年前, 在长安。   某个夜里, 高曜和李二公子谈话, 谈起朝中事。   李益不无提醒地说:“各地宗主、都护,执掌兵权,坐地为豪强, 正是朝廷的心腹大患,朝廷一直有意要拔除此患。而今圣上也是个头脑英明, 雷厉风行的, 将军有想过, 有朝一日他拿你等开刀,要削夺你的兵权, 将军该怎么办吗?”   高曜说:“皇上?我看皇上年纪还小,当不会有这个想法吧?”   他说:“我倒是担心太后。”   李益摆摆手:“不,你错了。”   他道:“太后是不会做这种事的。以我对她的了解,太后为人处世, 刚中带柔, 看似果断, 实则小心谨慎。她不会做这种犯众怒的事。可皇上就说不定了。当今圣上, 野心不小,你该担心的是他。”   高曜说:“你有什么想法?”   李益建议说:“真有那时, 为了自保, 唯有弃旧君,立新君。”   高曜说:“哪个新君?”   李益说:“李夫人所出的皇长子,而今在太后身边。太后为了抚养皇子而罢令, 他肯定会被立为太子的。”   高曜想起听闻的一些流言蜚语,道:“我倒好奇,李夫人这孩子,真是李夫人生的?我怎么听说,这孩子其实是太后所出,只是放在李氏名分下,太后是为了娩乳才罢的令……。”   李益听了,很无语的样子,斜了眼睥睨他:“先帝死了这么多年了,太后哪去生个儿子,梦里神交的?”   高曜道:“她跟那位啊,你在京城,天天出入宫,你不知道?”   李益白眼道:“我天天上朝,可没见她什么时候大过肚子。”   高曜道:“看来还真是谣传啊?”   李益道:“谣传不谣传我不知道,不过这孩子,千真万确是李氏所出,千真万确是将来的太子。我朝的惯例从来,立长不立嫡,更何况,这孩子还是太后亲手在抚养。”   高曜说:“你说的有理。”   李益道:“若立新君,新君年纪尚小,不能亲政,届时由太后辅政。太后毕竟稳重老成一些,只要她主事,不会对你们太刻薄的。”   高曜心中想的是 ,幼儿妇女,毕竟比青壮的男子更好掌控一些,李益这话说得对。   李益在长安呆了约摸一年,高曜和他成了好友。   对于李益和太后的绯闻,高曜是听过一些的。不过,听归听,高曜始终是不大相信,觉得这只是传闻。太后年纪轻,思春是正常的,李益这人相貌长的英俊,那年轻皇太后,天天看着这么英俊的臣子在面前晃,能没点红杏出墙的心思么?换了他他也出啊。但李益,这么正经严肃的一人,从来不拈花惹草的,跟他夫人一直感情又好。说他跟太后有那啥,高曜打死都不信。就算有,人家肯定也是被逼无奈的。高曜觉得,肯定是皇太后垂涎李大人。   出于对朋友的尊重,他也没有问起过李益这事,偶尔谈话时谈起皇上、太后,李益的神情,也没什么异常。高曜便心里认定那些传言只是些捕风捉影的绯闻了,毕竟么,哪个美男子身上没有几件绯闻。高曜是真心同李益交好,这人相貌美,性情也好,做事风格跟他也合得来。难得的朋友。   后来李家遭难,他心里颇惋惜。   拓跋泓要削除宗主兵权,他想起李益的话,只是皇太后并不肯跟他合作……   时间再往前推两年。   李益走出宫门。   他心事疲惫已极,人像一片悬挂在树枝上,摇摇欲坠的枯叶。   眼睛痛,口干舌燥,双腿沉沉像被人抱住似的,身体又仿佛在云中漂浮。   这将是他最后一次踏足这皇宫了。   终于还是到了这个地步。   他想不出什么,只是觉得心有点麻木。爱情,爱到最后成了这般难堪的样子,相对怒目,已经无法收场。   他太累了。   他怀疑自己已经糊涂了,说了什么糊涂的话,做了糊涂的事。是不是错了,不该来求她,让她放过慧娴?是不是他真的做的过分了?他不愿让她伤心,她不能让她伤心。她已经伤过一次的心了,他不能做那个第二个往她心上扎刀子的人。   他头昏脑涨地想:我这究竟是怎么了……   他想要水,想洗洗脸,他想睡个觉,好好清醒清醒,也许睡一觉起来,他会想到别的办法,也许醒来,他会知道该怎么选择。他腾云驾雾似地出了宫,腾云驾雾地上了马车,腾云驾雾地回到家中。他听到家人的哭嚎声,在堂屋里,一家上下的人全围在那哭,屋里停放着一具尸首,用白布裹着。   他走进人群,揭开那遮布,看到熟悉的脸。   慧娴。   他心里还是麻木。   伤心,然而哭不出来,悲痛还是苦涩,都已经耗尽了。   家人哭着说:“是牢里送出来的。”   他看了许久,忍着痛,闭上眼睛,长叹一声道:“准备丧事吧。”   说完这句话,他回到房中,关上门,背靠着,眼泪已经下来了。   他独自一人坐在书案前,抬手,抹去了脸上泪水,只是那泪水抹去了仍然继续往外流。他手扶着额头,曲了胳膊肘撑在案上,任着眼泪下落。目光注视着案上的奏疏,写了一半,本要上呈的,泪水落下,打湿了字迹,墨洇了一片。   她这样做,是铁了心和他了断了。   他起身,就着盆中的冷水洗了一把脸。   后半夜,宫中来人传旨了。   ……。   圣旨如刀,压在人头。   说离京,马上就要离京。御林军的人,几十人,就守在宅子外头,奉太后的旨意,催促他们离京。   慧娴的丧事,来不及办了。李益连夜派家人去棺材铺要了一口现做好的棺材,将人洗敛了装进去。他和李羡则是忙着打点行囊,清点家中的财产,账目,安置家下的仆人等等。太后不知道哪里派来的一群凶神恶煞的人,催促叫嚷,克扣着钱财账目,不许带走,只是赶人:“太后有命,必须天亮之前就离京,不得延误。只许人走,财产宅邸都由朝廷处置。”   天亮时,李益匆忙上了马车,同行的只有一个丫鬟,两个小仆。仆人在地上走路,一辆大车拉着慧娴的棺木,丫鬟在后面扶棺,一大家子,四五个人,心酸落魄回冀州。   李益,李羡,还有几个孩子,挤着一个大马车。阿龙一路上都在哭,端端阿芳也是呆呆的,可怜巴巴依着父亲。李益和李羡被挤肩膀紧紧挨在一起,却都各怀心事,互不交流。   “回冀州就回冀州吧。”   李羡大概是看他难受,反而出声安慰他了:“回去也没有什么不好。家里还有几套宅子,有几百亩地,够咱们安稳度日的了。其实我也早就想回乡下了,远离朝廷的纷争。这些年纷纷扰扰的看够了,也看累了,回冀州也挺好。”   李益不说话。   李羡说:“还记得咱们当初随父亲上京的事吗?当时才不过七八岁,第一次出远门,就是上京城。你我都很欢喜,一路不停地问这问那。当时没想到一生就留在平城了。”   他笑了笑:“而今也没想到还能回去。”   “我也蛮想家了。”   李益提不起精神说话。   李羡说:“回去把慧娴安葬了,咱们兄弟以后,好好地过日子吧,这一大家人,而今也只剩咱们几个了。”   他抱了抱儿子,女儿,把端端、阿芳、阿龙,三个孩子一并揽到怀里。李益这么多年一无所出,但他不孤单,他有三个孩子。他也不觉得弟弟孤单,他的孩子就是弟弟的孩子。   孩子都很可爱,很宝贵。   他对女人,没太留过多少情,都忘了,但孩子们一个个都在他身边。   李益听他提起慧娴,忽问道:“路途遥远,尸身会不会腐坏?”   李羡思忖说:“这是有点麻烦。”   李益说:“该火化了,带骨灰回去的。”   马车辚辚地向前进,一车人正随路摇晃着,忽然车子停了下来,后面跟车的婢女跑过来,拍着车门叫道:“郎君!夫人醒了!郎君!夫人醒了!夫人刚刚醒了!”   那婢女像是受了大惊似的,简直在惨叫,李益率先下了车去:“怎么回事?”   婢女急的道:“我刚刚听到棺中有声音!”   李羡也连忙下了车,一同往棺木去看。那棺盖只是面上合着的,还没有钉棺。李益摸着棺盖,果然听到里面有响动。他和李羡对视一眼,一起用力,打开了棺盖,他看到慧娴,苍白着一张脸,一看到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季棠……。”   她泪流满面,又看到李羡,哭道:“大哥。”   李益惊住了,连忙伸手,将她从棺中抱出来,慧娴吓的不轻,抱着他的脖子不肯撒手,痛哭不止:“我死了吗?”   李益忍着泪安慰道:“没事了,好了,没事了,咱们回家去了。”   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咱们离开京城了,不怕了。”   慧娴嗷嗷痛哭道:“我吓死了!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我以为你不救我了。”   李益泪道:“怎么会。”   李益将她抱出棺木,又抱下车,慧娴见到李羡也哭,见到阿龙也哭。阿龙见了她也哭,一家人哭成一团。   李羡也落泪了,说:“好了好了,都别哭了,没事平安就好了,我还以为这回回去要少个人呢。”   两个仆人,一个丫鬟,都看傻了,也都跟着又哭又笑,原来还悲伤满满的,顿时都欢天喜地。李益让仆人将那口棺材卸了,到了临近的市镇,又花钱买了一辆小车装上。   剩下的路途,李羡同孩子们乘一车,慧娴受了惊,又身子弱,需要休息,单独乘一车,李益在身边陪她。   慧娴哭泣不止,抱着李益不松手:“我见不到你,我还以为你生我的气,真的不管我了,我伤心死了。”   她泪水流进他脖子,打湿了他胸前的衣服。她手抚着他廉价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   李益抱着她,哽咽道:“以后别做傻事了。”   慧娴哭道:“再也不了,我真的好害怕,好怕失去你。又害怕自己死了,又害怕你不要我了。”   李益拿袖子擦干她脸上泪:“你太傻了你。”   慧娴道:“咱们离开京城了吗?”   李益道:“咱们离开京城了。”   慧娴哭道:“我再也不要回去了。”   她抱着丈夫的肩膀,悲痛不已:“你再也别把我一个丢下了。就算要死,我也要跟你一起死。”   李益道:“没事的。”   慧娴哭了好几个时辰才收住,李益问她:“饿不饿?”   她饿了。   李益问婢女拿来一些水和食物,慧娴吃了一些。   李益说:“别吃太多了,晚上到了馆驿再吃吧,这干粮也不好吃。”   夫妻两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大悲大喜,原先的嫌隙隔阂也烟消云散,只剩下互相珍惜的心情。勉强充了饥饿,李益搂着她靠在怀里:“睡一会吧,累了这么多天了。”   慧娴道:“你也睡一会吧。”   李益道:“你睡吧,我睡不着。”   慧娴靠在丈夫怀里,手抚着他脸,枕着他坚实的胸膛,鼻端嗅着他身上熟悉的温暖气息,总算感到了踏实。她含着眼泪睡着了。   到了馆驿里,婢女端进来水,供他们洗脸。   慧娴呆呆地坐在床上,看李益洗脸。他脱了外袍,只着了素色单衣,看起来很健康秀挺,又瘦,肩胛骨分明,挽起的衣袖露出线条干净白皙的胳膊,衣服领子外露的脖子也白。隔着衣服能感觉到下面的的身体是紧绷绷的,充满力量。   他背对着她,只是背影,看着就很美好很诱人,   这是她的丈夫。   她发着呆,不敢置信地想:她胜利了。   她豁出性命,从皇太后手中夺回了她的丈夫。   她怕了她了,她把丈夫还给她了。她几乎有点不敢信,那个女人会把这么好的丈夫还给她。   李益洗了脸,拿着帕子到床边来,唤她道:“你也洗一下吧,多少天没洗了。”   慧娴有些发怔。   李益坐过来,拿帕子给她擦脸,擦净了,又拿起她手,给她擦双手。他动作细致温柔,慧娴有点羞愧了,说:“我还想洗个澡。”   她觉得自己身上脏,怕他要嫌她。   李益道:“那你等一会儿,这会热水不够。”   等了一个多时辰,才终于弄来两桶热水,慧娴刚刚死里逃生,人还有点呆呆的慢半拍,李益看她反应迟钝,道:“你别动了,就坐在床上,我来帮你擦洗吧。”   慧娴坐在床上,难堪地除了衣服。李益将桌案搬过来,放水盆,帕子浸湿了,弯腰给她擦身。擦擦洗洗,换了好几遍的水,足足弄了好几个时辰,最后又洗了头发,总算干净了,这才换上了干净衣服,叫人送进来饭食,用晚饭。   是夜,夫妻两共眠一枕,慧娴侧躺着,搂着他腰:“咱们现在要回冀州去了。”   李益道:“嗯。”   慧娴说:“我是不是连累你了。”   李益轻声道:“过去的事情别再说了。”   慧娴哽咽道:“你不能再抛下我了,我不许你去喜欢别的人,跟别的女人相好,我受不了。我原以为我不在意的,我想假装不在意,你不爱我,我也装不爱你,可我就是受不了。我宁愿跟你一块死了,也不要看你跟别人在一起。”   李益叹道:“别再这样了,我不想死,也不想你死。咱们都好好活着不好吗。何必非要至对方于死地呢。”   慧娴低泣道:“以后不会了。”   她仰头看他,伤心道:“季棠,我想你了,我好想你,真的想你。”   李益抱着她,哑声道:“放心吧,我不走了。”   慧娴泪眼汪汪,心酸不已,听出他话中深意,问:“真的吗?”   李益道:“真的。累了。”   慧娴道:“你可别再说话不算话。”   李益无言。   慧娴摸着他柔软的脸颊,嘴唇贴过去吻住他,泪道:“咱们好久没在一起了,我想你了,你抱抱我吧。”   李益点了点头:“好……”   次日,再度启程。   慧娴终日靠在李益怀抱中,片刻也离不得。李益感觉她大概是受了惊吓或者刺激,性情大变了似的,十分依赖人,完全不是往日的模样。他无可奈何,只得陪伴安慰她。   他想,想很多事,有时,她的脸,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然而思维太迟缓,来不及抓住就飞走了。这戏剧的人生,让他精神也变得有点麻木而迟钝了。他感觉自己像个傀儡,被命运玩弄于鼓掌。他追求什么,他想要什么,自己也不知道了。   半个多月后,一家人回到冀州。    第111章 番外   老家有宅有地, 还有仆人,日子倒也能过。一家大小安顿下来, 已经是入了冬了。天下传出皇长子出生的消息,配合着皇长子的出生, 皇太后宣布罢令, 正式将朝堂权力完全移交给新帝。   雁城太守, 和李益是故交,时常来宅中闲谈, 谈论起朝中的事情, 说:“你现在罢官只是暂时的, 你是太后的亲信。依我看, 皇太后是为了罢令,提前将你支走,避免落入这场政局风波。等这段日子过了, 不管是太后, 还是皇上,说不定都会重新起用你的。你要是闲着,可以到州府走一走。”   他说:“刺史招你去就任,让我来问问你,你去吗?”   李益叹了口气:“夫人在重病,我去不了,过段时候再说吧。”   雁城太守说:“家下有仆人伺候, 也不必太牵挂。我看尊夫人的病,一时半会也好不了, 你总不能日日陪着。再说州府也不远,也就两三日的路程,也能时常回家的。”   李益推辞道:“算了吧,还是过些日子,明年开了春再说吧。”   “这样也好,反正今年已到了年底了。”   雁城太守起身告辞了,李益送出门外。   腊月的天空飘着鹅毛般的大雪,他穿着灰布袍子,感觉有些冷了。   冀州靠南边一些,怎么觉得比平城还要冷呢。他回想起平城的冬天,可能因为一直待在宫中或官署中,有炭火温暖,所以没感觉冷。京中的宅院也暖和一些,接了地炉。他许多年没在乡间待过了,家中这宅子着实冷清,门口的石阶上都长出了碧绿的苔痕,仆人三两个,连个做饭的厨子都没有。   李羡是受不了寂寞,回到家中,便被州府的刺史请去当参军,和州中一干青年俊秀、旧游打成一片,日日宴饮欢聚,十天半月也不回家门。把几个儿女,还有家中一堆事情,全丢给李益。李益也没奈何,又不能不管。幸而慧娴虽然生病,倒也还是能起坐行动,她闭门不出,便担当起教育儿女的重任。   他离开客室,回到卧房,见屋子里生着火盆,慧娴正坐在榻上,手里拿着书,教几个孩子读书识字。端端、阿芳、阿龙三个孩子,都围在她身边,婶婶婶婶的叫。桌案上还摆着好几盘的小点心,翻的乱糟糟的。   李羡成天不着家,不管孩子。端端和阿芳没母亲,便天天依着慧娴和李益。   看到丈夫回来,慧娴有些笑容,说:“客人走了?”   李益在外间洗手,用帕子擦干水:“走了。”   慧娴说:“找你说什么事了?”   李益说:“就是闲聊。”   他掀开内室门口的帘子,走进去,往席上坐了,手拢在火盆上烤了烤。看慧娴教孩子的书,是毛诗。   慧娴说:“你反正整天闲着,不如教他们几个读书。”   李益道:“我没心思,也没空闲。我准备过些日子,送他们到卢禛老先生的私塾里去,跟先生读书。我跟阿兄小时候也在这位先生的私塾里读过书,先生人品很好,又有才学。”   慧娴说:“怎么了?你要走吗?”   李益说:“刺史大人来相请,等明年,我也想去州府走一走。”   慧娴说:“你在京城待了这么多年了,小小的州府有什么好看的,也没几个俸禄。我看大哥更他们在一起,成天就是吃喝玩乐。”   李益道:“待在家里太闷了。”   慧娴道:“你们闷,我也嫌闷呢,整天待在屋里。”   慧娴听说他想去州府任职,就有些不大高兴。   然而她也没说什么,只是眉头皱起来,嘴唇微微撅着。   坐了一会,李益问她:“想吃什么?”   慧娴说:“随便吃吧。”   李益又出去,跟婢女吩咐晚饭。慧娴前几日在乡中雇了个厨子,今日才刚到,第一回下厨掌灶,颇弄了几样好菜,有牛羊肉,有地方特产的生鲜。家人一处用晚饭。然而慧娴的心情似乎是被他说要去州府的事打扰了,饭菜很好吃,她却只尝了几口。   晚上,阿龙跟端端阿芳他们去偏房睡,李益上了床,慧娴搂着他,靠在他怀里,难过道:“你能不去吗?你去了留我一个人在家里,也没人陪我说话。寂寞得很。”   李益道:“我又不是七老八十了,总不能就这样在家中养老了吧。”   慧娴叹道:“哎,你离开一会,我就难受。”   李益道:“州府也不远,几日就回来了,得了休沐我就会回来的。”   慧娴道:“你去了州府,不要成天跟他们花街柳巷的喝酒胡混,没必要的应酬就免了吧,又不是在朝中。”   李益道:“不至于的。”   慧娴偎在他胸口,抚着他脸吻了吻,直叹气:“哎,其实我想着你就在家里也好,干嘛一定要出去就职。”   李益道:“家计总要维持。”   慧娴轻声说:“抱抱我,季棠,我想你了。”   慧娴似乎是到了如狼似虎的年纪了。   她这几个月,身体一直不好,老是害病。但是夫妻两同床共枕,她夜夜都要索要。李益一开始满足她,后来就有点招架不住,身体真吃不消,但又不能明说。有时候睡着,她手摸过来,他就装作睡着了不回应,反而慧娴锲而不舍要挑逗,或者直接开口,他便无法拒绝。夫妻恩爱,自然是好事,但时间久了也容易发闷,于是过完年,州府再度征召,李益便应邀去就职了。   他出发前两天,慧娴刚刚好,怀了身孕。   慧娴多年前是怀过身孕的,只是身体不好,没留住,这些年也没有再孕。突然怀了孕,李益也很意外,同时又担心,怕这个又保不住,反而连累她伤了身。但慧娴很高兴,只说要当母亲了。   李益收拾好了行囊,又不得不放下。   他担心慧娴的身体,决定暂时不去就职了,等慧娴生了孩子再说。   慧娴肚子里有了个孩子,反而不害怕了,好像是吃了定心丸,倒劝他说:“已经说好了去的,临走又推辞,也不好,你还是去吧,州府也不远,得空回来就是了。”   李益说:“可要是……”   慧娴说:“没大碍的,我身边有人照顾,你放心去吧,我没事。”   她高兴笑说:“等过半个月,你回来看,我肚子就大一圈了。”   李益抱着她,也不知道说什么。   慧娴依在他怀里,说:“咱们有了孩子,以后就再也不怕分开了。你不知道,以前跟你在一起,我总是没安全感,现在我什么都不担心了。你要去就职就去吧,家里交给我就好。我一个人能行的。”她拍了拍他的脸:“你只管放心。”   她说的信誓旦旦,李益也只好应了。   不久后,李益去了州府。   到了州府的第一日,便被一群人拉去酒楼,说是刚到,给他接风。在座的,他兄长李羡,同乡的旧游,同学,一眼看过去全是熟面孔,同僚们十分热情,待他如宾客。小州县,人际关系毕竟简单一些。少了朝堂的尔虞我诈,李益心情莫名也开朗了不少。离京数月以来,第一次感到空气新鲜。席间的菜肴也丰盛可口,他被劝着饮了不少酒,一杯接一杯。   他坐在畅怡楼上,此地是个好地方,风景秀美。背后就是二楼的栏杆,一株古柳挨着楼檐生长,将碧绿的柔条垂在他身后,案上美酒佳肴,远处是绿柳如烟,而清风拂面。   一群关心国家的官吏,席间,又谈起朝中的事。话里时时有皇帝,太后的名字,他听着,只是面带笑意,低着头,一个人饮酒,假装自己不曾认识过那个人,也从未和她相熟过。众人笑笑嚷嚷,插科打诨,说了一堆,李羡笑打住道:“莫谈国事,莫谈国事,病从口入,祸从口出,隔墙有耳。”   众人都笑,亦说:“对,对,隔墙有耳,莫谈国事。”   莫谈国事。   她的名字,对他而言,已是不可提及的了。   他喝了许多酒,头昏昏沉沉的。他醉了,他起身来到栏杆处凭栏远眺。他醉了,神魂颠倒,身体发软。一根冰凉柔软的嫩柳从楼檐处落下,正好扫在他脸上,那痒酥酥的触感让他回味起了女人的手。他浑浑噩噩,伸手牵着那细嫩柳枝,压在面上,脸一蹭一蹭地,感受那种爱抚。   一同僚叫他没答应,上来扯他袖子,扯不动,见他抓着那柳枝子磨蹭,顿时气笑了,叫大伙一起看:“你们瞧瞧,他在做什么?”   众人一看,忍不住都笑了。   因为他那个动作很暧昧,很像是发。骚,同僚拉他:“怎么回事?你这才刚离家,就想夫人了?”   在座皆哄堂大笑。   众人来了兴致,离开酒楼,又约了一大群,往教坊去访妓寻乐。车上,李羡看他有点不行了,拍着脸颊说:“要不,我先送你回去,我看你再喝,一会要走不动道了。”   李益昏昏欲睡道:“没事,一道去吧,大家都去,我不去说不过去。”   到了教坊,又是酒和菜,摆了一桌,一人叫了一名□□陪伴佐酒。这几位,包括李羡,都是时常来此地的熟客,都有熟识的相好,落座就点了名字。李益醉的东倒西歪的,靠在李羡肩上摇晃,众人开他的玩笑,要给他叫两个人,李羡连忙给拦住了:“算了算了,他醉了,咱们玩咱们的,不管他。”   众人笑道:“怎么能不管,他刚才不是想嘛,给他叫两个好的。”   李羡笑说:“他不行,他家里有个母老虎,知道了要发威的。”   众人聊起李益家中的母老虎,李羡把慧娴一番渲染,弄的在座都笑,揶揄中夹杂着羡慕,纷纷开起玩笑。   众人又要给李益劝酒,李羡再拦住了:“莫了莫了,他醉成这样了,真不能喝了,待会走不动道,我还得费劲把他抬回去。莫了莫了,咱们自己喝吧。”   众人起哄说:“咱们今天是给他接风。”   李益马车一路过来,醉的更厉害了。大家出来寻乐,一时半会散不了,不知道要玩到什么时候呢。李羡招手叫来一名□□:“弄一个干净房间出来,他不行了,我扶他去躺躺。”   □□收拾了房间,李羡搀着李益进去,将他放倒在床,脱了靴子,外袍,拿水给他擦了擦脸。拿□□惊奇道:“真不中用,这才刚进门,还没喝呐,就醉成这样啦?”   李羡说:“给我弄点醒酒汤来。”   那小□□说:“有呢,常备着呢,就防这些酒鬼,我这就拿去。”出门去拿醒酒汤。   李羡这边扶着李益,又感觉他身上酒气太重。李羡时常参加这种宴聚的,看起来天天在喝酒,但其实有分寸,并不会当真多喝,席上也没留意,李益竟然醉成这样。他胸前袍子有点汗热,起身想理理衣服,李益却拽着他的手不放。   李羡说:“你今天是真坏了,我刚才就看你不对。”   李益伸手想搂他,李羡扯开他乱摸的手,睥睨道:“你搂我做什么呀?我又不是娘们儿,别跟我借酒撒疯,乖乖地躺下睡觉。”   李益紧抱着他不放,也不出声,只是眼泪在流。李羡无奈得很:“真喝多了,让你不要喝那么多的。”   他掏出手帕子给他擦脸。   一会,小□□回来了,端了醒酒汤,跨进门,说:“这郎君还哭上啦,怎么醉成这样了呀。”   “该不是遇着伤心事了吧。”小□□端了醒酒汤来,“把这个喝了,喝了睡一睡就好了。”   那碗还没比到嘴边上,小□□惊叫一声,一让,李益身子一倾,一张嘴,只听哇的一声,酸水吐了李羡一身。   李羡跳了起来:“你慢些,慢些,吐之前能说一声吗?”   他急忙拉过床边的痰盂,给他接住,拉过他手放在痰盂肚子上:“来,你抱着这个吐,我要去换个衣服。”   李羡把脏袍子脱了,返回来看他,见他已吐完了,那小□□给他漱了口,擦净了嘴巴,正在收拾地上。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也没流眼泪了,看起来是清醒了。   他安安静静的,目光不动。   李羡走过去,按了按他肩膀,关切道:“没事吧?”   李益道:“没事。”   李羡说:“好些了?”   李益说:“好些了。”   李羡知道他心情不好,但是不想问,也没法问。他在榻边站了一会,感到没什么话说,发现床上有被子,便拉过被子给他盖上,轻声道:“你休息一会吧,这会起来头晕,睡一觉就好了。”   李益闭了眼,没说话。   李羡道:“那你睡,我去了?他们还等着呢。”   李益道:“你去吧。”   那次醉酒过后,再有宴会,李益也不饮酒了。   州府清闲无事,公务也不忙,一群同僚们时常出去游玩酒聚,倒也无忧无虑。李益一个月回家一趟,陪陪慧娴。他担心慧娴的身子,幸而,没有什么大碍,医生说她很健康。   如此到了快入冬时,孩子出生了。   是个男孩,而且健康。   慧娴非常高兴,脸上洋溢着为母的喜悦,那时腊月,李益决心辞了州府的职位,回到家中,专门陪伴慧娴。   李羡知道他在州府呆的不快活,问道:“这回辞了,接下来你又打算去哪呢?总不能就待在家吧。你要是想陪慧娴,不如请几个月或半年的假,等孩子大一些再回来。”   李益道:“还是辞了吧。”   其实也不只是为了慧娴,他在州府呆了快一年,已经感到十分无聊和厌倦了。不知道为何,自从离开京城,不管在哪里待着,超过一两个月,他就开始厌倦,腻味。   他想,去别处走一走。   他毅然辞了,李羡也劝不住。   回到家中,他专心陪伴慧娴和孩子。北方习惯给小孩取猛兽或者猛禽的小名,他给这孩子取了个小名叫老虎。   慧娴很快能下地,每天的生活就是给老虎喂奶,给他洗澡穿衣服吃饭,婴儿的出现,给夫妻两带来别样的生趣。李益一直在家中呆了将近一年,到老虎长到能被大人搀扶着蹒跚学步时,他再次感觉在家中呆的有点腻了。此时慧娴也不需要人陪伴了,他决定再次去谋职。这回,他选择了去长安。   长安的高曜,手握重权,是个人物。高曜帐下有他相熟的朋友,他写了封信给好友,让好友替他举荐,很快,高曜便十分殷切送信来,请他去长安,担任军中长史。   李益辞别妻儿,出发往长安。   慧娴舍不得他去那么远,但又无法劝阻,临别前,很是伤感了几天。李益其实也不忍心丢下他们母子,毕竟,长安路途遥远,不是州府,可以时时回家。他们孤儿寡母的留下无人照管也可怜,思索了一番后,他决定带慧娴一起动身。   慧娴又有点不愿。   长安太远,人生地不熟,李益又不知道能呆多久,万一有呆几个月就辞了,太折腾了,但经不住心中不舍,最后还是跟着丈夫一起动身了。   高曜待他甚厚,知道他带了妻儿,特意让人给他置办了一座小小宅子。地方不大,但是位置繁华,闹中取静,是个四面合围的小院落,还赠了他两个婢女。慧娴很快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她无聊的时候,在院子里开辟一块地,种起了蔬菜。   李益不太参与官场中的应酬。   高曜时常在府中设宴,高朋满座,夜夜笙歌,回回邀请李益,李益从来推辞不去。白天去署中做事,日暮便归家,慧娴张罗好了饭菜在家中等他,一同用饭。除此以外的,他不想去关心。   有一天,他回到家中,慧娴高兴地告诉他:“老虎今天会自己走路了,今天没人搀扶他,他自己走到门外去,捡了一片树叶子回来。”   李益笑道:“真的?他哪捡的树叶子。”   婢女拉着老虎洗完手,从房中出来。老虎看到他,也不要人搀扶,自己迈着小腿走上来,叫:“爹爹。”   老虎长的白白嫩嫩的,眼睛特别乌黑,过了一岁,骨骼的轮廓长出来,就能发现,他跟李益的确非常相似。李益蹲下身将他抱起来,看到他额头上有块乌青,问道:“怎么了?这怎么肿了?”   慧娴说:“下午我没看住,他撞树上了。”   李益揉了揉老虎额头上的包,说:“疼不疼?”   老虎呀呀说:“可疼呢,都哭了。”   李益说:“都哭了啊,爹爹给吹吹。”   慧娴说:“饭好了,快洗手准备吃饭吧。”   李益抱着老虎回房中去,慧娴含笑跟在身后进门。   老虎长的很快,眨眼就能跑路了。   有一天,慧娴说:“老虎快两岁了呢。”   李益一算,大吃一惊地发现,原来他离开京城已经有三年了。   在长安呆了两年之后,李益再次想走了。   高曜野心勃勃,对朝命时常阳奉阴违,对朝廷也不恭,李益总担心他有朝一日会反叛。就算他不先动手,朝廷也会先动手的。留在这里,不是长久之计,来日恐怕要受牵连。   就在他思索何去何从的时候,朝廷忽然下旨,征召他回平城,担任尚书郎。   他兄长李羡也得到诏令,起复一五品官职。   他感觉到这封旨意有些不寻常。   他想,这不会是太后的意思,应当是皇上的意思。   太后是不会征召他的。   太后,他想,她大概此生也不想再看见他了。   只是,皇上为何会突然征召呢。   他心里不安,去信去询问他兄长李羡的打算。李羡对此事也觉得很奇怪,他一时没回复,但很快,朝廷又下了第二道征召令。   一直等到第三道诏令下来,他估摸着,这遭是躲不过去的了。   某天夜里,他收到了一封密信。   是冯凭。   是她的字迹,劝他不要回京城。   熟悉的字迹,激起了他心中久违的波澜。   他知道自己其实是想回去的。   尽管有不安,有担忧,但还是想回去。   他走了许多路,到了许多地方,心情总是陌生,又陌生又厌倦。总是待不了多久,便想离开,想回去。回去他曾生活过的,最熟悉的地方。他喜欢平城这个城市,喜欢平城宫这座皇宫。   高曜劝他不要回京,说:“皇上先前就和太后不和,你是太后的亲信,皇上怎么会突然召你回京呢?”   然而,长安已不可久居。   他不敢带慧娴回去,仍旧送她回了冀州。慧娴得知他又要回京中去担职,十分伤心,哭了好几天。   他辞别家乡,再次踏入了阔别三年的平城。   梦中的平城。   他已经忘了自己曾有多思念这个地方。他魂牵梦绕的所在,他在一场有一场的欢宴过后,脑海中恍惚想起的地方。   他不曾见到她。   尽管,他日日出入宫,但是从来不曾见到她。   她从来不露面。   朝堂上看不到她。   宫宴上,也没有他的影子。   他觉得这样很好,他亦没有勇气再和她相见,再见太难堪了,不如不见。然而他知道她离她并不远,他们生活在一座皇城。   拓拔徵、刘孝仁、长孙侯等谋反一案,是他和李羡参与并策划了的。拓拔泓遇刺一事,也是他参与并策划的。   而幕后的主使者,是杨信。   杨信持着一对碧绿耳珰找到他,告诉他:“太后娘娘想跟李大人商量一桩事。”   那是一对造价不菲的翡翠耳珰,碧绿的透着冰,雕工很精致,做成小豆荚的形状。李益不会忘记,那是他曾经送给她的礼物。   他拾起那幅冰凉的首饰,那色泽、触感……上面仿佛还带着他的温度。旧日的感情重回心头。也许从来都未消失,只是被深藏进了心中的某个角落,此时像大浪拍击着海崖一般重重拍击着他的灵魂。   他镇定道:“太后有何指教?”   杨信低下身,看着他眼睛,压低了声音,道:“过几日,皇上要去禁苑中狩猎,太后要他死。届时需要李大人相助。”   李益吃惊地看着杨信。   她要弑君?   他没有太吃惊,只是有一点吃惊。或许,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他将这话在心中斟酌半晌,继而问杨信:“娘娘打算怎么做?”   “废了拓跋泓。”   杨信道:“杀了他。”   他道:“只要皇上一死,咱们可以立刻扶太子登基,然后由皇太后垂帘听政。届时朝堂便可重新回到太后手中。只要能控制好局面,事情就能顺利,一朝天翻地覆。”   李益道:“有哪些人?”   杨信看他有意,遂坐在案前,目视了他一眼,手指蘸着杯中的茶水,一笔一划,在案上写了一排名字……。拓跋徵、刘孝仁、长孙侯……一共十一个人。李益如此认真看了半晌,忽然感到有些不妙。   不够。   没有最重要的人。   仅靠这些人支持是不够的。他凭他的直觉,就知道这计划绝对不妙,失败的可能太大了,没什么希望。   等一排名字写完,没有他想看到的人,他有些担忧道:“这不行,不够。这样太危险了。”   他问道:“元子推怎么办?宗室诸王,他们不会允许太后这样做的。若是他们反对,咱们会立刻陷入危险。”   杨信道:“若他们听话便可,不听话便杀。”   李益道:“高盛呢?其他大臣呢?”   杨信淡淡道:“他们都是两面派,谁掌权,谁说话就听谁的,只要咱们手中握有太子,他们不会说三道四的。”   李益道:“我还是觉得,这太危险了。”   杨信看他犹豫,道:“但凡做这种事,都有危险,不冒险怎么能成大事。有什么政变是全不冒险的?”   “还是不能如此草率。”   李益道:“这是要送命,一旦失败要株连九族的,而且也会牵连太后。咱们不能冒这个险,此事需得从长计议。”   杨信变了脸色了。   他站起身来,忽冷道:“李大人,你该不是怕了吧?”   半晌,李益道:“我能否见一见太后。”   杨信道:“这件事是太后的意思,太后让我来联络你,说你会相助。”   他危险的目光看着李益:“我有点担心,太后不会看错人了吧?”   李益道:“杨公,不是我胆小怯懦,只是我认为眼下时机还不成熟。”   杨信冷道:“等他羽翼丰满,咱们就更没有时机了,只有现在就下手,或可有一线生机。咱们不能再犹豫。”   李益竟不知道,原来她跟拓拔泓的关系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   他知道,她和拓拔泓之间一直是有些龃龉的,但那都是暗地里的心思,表面仍在尽量维持,力求合作,避免争斗,却不料他离开的这短短三年,已经发展到了要置对方于死地。   当初因为罢令的事,她遭遇了什么,承受了多大压力,他根本不能去想。这些年,她怕是也忍够了。   他努力平复着情绪,坚持道:“咱们不能拿太后去冒险。这样做,不光咱们有危险。你我死不足惜,可若皇上知道了,必定会连累了太后,害了她性命。”他其实隐约猜测道,这可能并不是真正太后的意思,只是杨信个人的意图。   “她现在这样活着,比死又好的了多少呢?”   杨信道:“既然没有差别,不如放手搏一搏,成败就在此一举。”   他看着李益道:“你若不做,我就去做。你要是怕了,大可以去皇上面前告密。李大人,太后如此信任重用你,对你深情厚谊,难道你却对她的处境不闻不问吗?”   这句话切切实实触动了李益。   她的处境……。她的处境怎么样呢?他不知道,也不能去多想。她跟拓跋泓……。他自始至终无法探知他们的关系,他知道他们一直在一起,不是一天两天了。她不肯承认,但他其实都知道。他想,也许他们有感情吧……。也许她也爱他吧。   只能这样想。   她爱不爱自己呢?   他并不晓得。   她大概喜欢他。她大概,对他也有情义,否则不会让他远离京城,让他重回到慧娴身边。   但爱的有限,他也并非她的必须。   李益道:“她现在……怎么样。”   杨信道:“她怎么样?你难道不知道吗?”   李益摇摇头,否认道:“我不知道,我没见着她,我从哪知道。”   杨信沉默了半晌,道:“她现在很不好。”   李益听到这句很不好,心蓦地一惊,好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辞了一下。他惊讶道:“怎么了?”   杨信道:“嫁完爹又嫁儿子,伺候完大的伺候小的,你说好不好?”   李益哑然了。   杨信笑了笑,面容中忽挑起一抹不正经的戏谑之色:“李大人,我看你这几年过得不错,老婆孩子热炕头,过去的事情全忘光了吧?要不要我提醒你一下啊?好歹也曾夫妻一场,怎么跟那些负心汉一样,一穿上裤子,就翻脸不认人了呢?”   他轻叹了一声:“男人啊。”   他问道:“你对她的心,及得上她对你的十一吗?”   李益感觉心抽痛的厉害,胸口像被千钧巨石重击。他长舒口气,无奈道:“你用不着对我使激将法,我不吃这一套。感情的事,分分合合,由不得我一个人做主。过去的事情,我跟她早已两清,互不相欠。无论过去如何,我对太后的忠心绝不会有变。太后既然需要我,李益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杨信闻言,面色转晴,笑道:“有你这句话,咱们大事必成了!”   杨信坐下,开始和他从头商议,仔细规划此事。   他们一起列了一份名单,针对朝中的大臣,眼下哪些是自己人,哪些是可以拉拢的,哪些是必须要除掉的。要除掉的人当中,哪些是要立刻除掉,哪些是要往后再行除掉。朝中的职位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凡是重要的位置,都要事先先做好安排。   每一步都考虑周全了。   在哪里动手,什么时候动手,有哪些人参与。拓拔泓死之后,下一步如何,推皇太子登基,邀请太后垂帘听政。杀人的事,是杨信那里安排,李益这边要做的事是协助太后,控制好京中局势,以免发生变动。这件事很复杂,需要反复地斟酌商议,防止任何突然的变故或不测。大致拿定之后,细节还要具体安排。   有可能会失败。为了避免一旦事败,牵连到太后身上。杨新需要全身而退,所以这其中的事,杨信均未直接参与,他只动了一番嘴,全都交给李益了。只要李益不供出来,没人会知道太后是主使。就算供出来,全凭一张嘴,没有证据。   这是应当的。   李益心想:要是杨信直接参与,一旦追查起来,太后势必承担罪责。   行动之前,他计算过,这件事有五成成功的把握。   然而失败了。   事败泄密,拓跋泓逃过一劫,很快开始追查其事,抓捕与案的党羽。   李益、李羡一并入了狱。   他和李羡被分开审讯,司隶校尉府,李因问道:“你参与拓跋徵,长孙侯的谋反,欲弑君图篡,你承认吗?”   他矢口否认:“没有。”   李因道:“我有证据显示,此事你确实参与了,而且还是其中的主谋。已经有人招供了,供出了你的名字。”   李益道:“有人?有人是谁?”   李因道:“招供的人昨夜已经被灭了口,的确是我们看管不力,我自会向皇上请罪,但供词如山,罪证确凿,这事你跑不掉。”   李益道:“你打算拿一个死人的话当证据吗,你觉得这样的话皇上会信吗?别告诉我你们司隶校尉府原来就是这样审案的。”   李因道:“难道证据是假的?”   李益心如死灰,平静说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李因道:“你的意思,是有人陷害你了?”   李益道:“的确是陷害。”   李因道:“谁陷害你?”   李益道:“谁陷害我,这我怎么知道呢?我只是区区一个四品尚书郎,手中又无实权,我弑什么君图什么篡。就是我想这样做,谁又会听我的,李大人也太看得起我了。我既无那个胆子,也没有那个本事,我也不知道怎么落到你手里。”   李因干笑,道:“你自然不能篡位,不过据我所知,你们是想谋害皇上,利用太子,扶持太子登基。你虽然是区区一个四品尚书郎,那只是眼下,你可曾是皇太后的亲信呢,当年担任中书令,朝廷的什么诏令、政务,不经过你的手?你在朝中的人脉关系可不浅,策划这样一件事,对你并无难度。”   李益道:“李大人说笑了,绝无此事!”   李因冷笑一声:“李大人,何必如此倔强呢。只要你说出幕后的主使者是谁,兴许能从轻发落。”   李益道:“李大人,我既然没有参与此事,哪来的幕后主使者。如果你有证据,尽管拿证据,你问我,我只能照实回答你没有。”   李因切了耳,低声道:“你们怎么会想立太子呢?太子可一直是太后在抚养,这事当不会和太后有关吧?”   李益冷声道:“李大人,你这是在诱供了。太后一直处在深宫,对朝事不问不闻,连我的面都没见过,怎么可能和我合谋呢。”   李因猛然变了脸,道:“你既然抵死不认,那我只能得罪了。”   他吩咐狱卒:“给他用刑。”    第112章 番外   十几种大刑酷刑一一熬过来, 他感觉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了。皮肤肌肉仿佛从骨头上剥离下来,他没吃过这种苦, 他不知道疼痛原来可以到达这种程度,他不知道人的身体原来可以承受这样的煎熬。这么痛, 痛撑这样, 竟然也不死。   他不承认谋反。   李因的意图, 并不是要他承认自己参与了谋反,而是要让他供出太后。   李因要让他说出太后才是此次事件的主谋。   他抵死不认。   李因大概是拿他没办法了。   他伤痕累累, 被重新关押回狱中。   他没想到还能在见到他。   入狱的第三天, 她似乎是得到了消息, 前来探望他。   她的模样, 还是没有怎么变,和他记忆中的一样。她面露焦急和关切的神色,双眼含泪, 好像要哭出来。见到她的那一刻, 他突然发现,他那样恨她!就是这幅楚楚可怜,看起来无限深情的表情,看起来那样可恨。   无情的人偏偏多情。   然而他又是那样爱她,那样想她,以至于当她哭着蹲下来抚摸他脸的时候,他毫无抗拒的力量, 只因那手掌的柔软,只因那气息的芬芳, 他的心便由草木铁石,瞬间软化成了流动的岩浆。   他真想她。   三年不见了。   他真想抱一抱她。   可她已经不是他的了,他也不是她的了。   他身上太脏了,怕弄脏了他的衣服,他甚至怕自己主动抱她会太唐突,太龌龊。然而他还是想抱一抱她,太想了。   她搂着他肩膀,告诉他:“我怀了他的孩子了。”   原来她怀了他的孩子了。   她已经要做母亲了。   这三年,他们各自过着各自的生活,各自有了枕边人,各自成了父亲、母亲。他们早已经各不相干了。   那一刻,他感到心已经死了。   她抱着他身体,抚摸着他的脸,泪如雨下,哭的十分悲痛伤心。他想了许久,鼓起勇气问她:“你爱他吗?”   他心想,如果她说她爱他,那他就是罪人,他就是罪该万死,那他今日入狱,只能说是罪有应当,怪不得任何人。那就认了吧,不要再做无谓的抵抗了,一切都是该得的,怪不了任何人。   她抱着他脖子,眼泪长流,哭泣不语。   他忽然抬起头,握住她的手,目光直视着她,逼问道:“你爱他吗,告诉我?”   她啜泣着抱着他,哭道:“我爱你。”   她低哭道:“我爱你。”   她手抚摸着他的脸,伤心道:“我只想跟你在一起,只有跟你在一起我才高兴,可是我要怎么办。”   她哽咽道:“不成的,我没法子,没法子。你好好去过你的吧,我也好好过我的,咱们都好好的……都平平安安……”   她哭道:“我让你不要回京,你怎么不听呢?”   他握着她的手,哽咽道:“对不起。”   她摇头:“我没怪你。”   他摸着她脸上的泪痕,观察她的脸颊和眉眼,故意说着轻松的话:“让我看看,我都快忘了你长什么样了。”   她哭道:“我也忘了你长什么样了。”   他道:“那你也看看吧。”   她捧着他的脸看,看着看着,又哭了出来:“你已经是别人的人了。”   她伤心说:“你不是我的了。”   他心也要碎了,为了她这句话,心也碎了,魂也飞了。   他忍了很久的眼泪,终于也出来了。   他将她肩膀拥入怀里,紧紧搂着,压抑不住地去吻她脸蛋和嘴唇。他手按揉着她背,她摸索着的骨骼,那一刻,只想将她融入自己的血肉里去。   他哑声道:“是真心的吗?”   她点头道:“是真心的。”   他道:“为什么分开这么久,还是跟昨天一样呢。还是跟昨天一样想你。”   她说:“为什么呢?”   他说:“我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   她流着泪说:“我也不知道。”   他们的确已经不再属于彼此了。   一切只是过去。   李益拿手擦干她的眼泪:“回去吧,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她道:“我会救你的。”   他道:“不要救我,该自私的时候,要自私一点。”   她落泪不止。   李益思索这件事,心想,这件事,她大概是真不知情的。   杨信那天所持的信物,想必是杨信的意图,虽然他当时就猜出来了。他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这件事。他感觉杨信这个人不可靠,这个人心机太深沉,当面是一片忠心的,背地里不知道有多少事瞒着她。这人胆子太大,也非常有主见,敢瞒着主子策划这种事,有朝一日,或许会成为祸患。但眼下杨信毕竟对她是忠诚的,即便是出于利益,也会站在太后这边。这人目前还用得着,她还需要这个人。他心中犹豫,最终还是没有告诉她。   她并不傻,杨信绝无能力事事瞒着她。如果真有一天,这人做过了,她想必自己能处理的。   只是一个宦官罢了,可以充当工具,对她而言,构不成太大威胁。   她已经不是单纯的小女孩了。   总要自己展翅高飞,他不可能事事都为她操心。   冯凭离开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事隔几天之后,他再次被提审,李因是决计要从他口中得到供词。   审讯的过程中,他和李羡被分开关押,防止串供。一天十二个时辰不间断提审,没有休息,食物是水和馒头,冬天天气寒冷,狱中也没有被褥,他的衣服被人剥去了,只剩下一件薄薄的单衣,随时随地都在瑟瑟发抖,肠子胃部饿的紧紧搅缠在一起,然而那痛楚已经不算什么了,身上的伤口在发炎,新伤叠着旧伤,在化脓。由于伤口和天寒,他右脚的一只脚趾腐烂掉了,他已经能闻到自己身上散发的寒湿臭气。最可怕的是提审,因为李因每天都能想出新的逼供法子,千方百计要撬开他的嘴,每天夜里,他噩梦连连,梦中也全是酷刑。   他不肯招供。   死也好,活也好,他不在意。   他知道,不管他招不招,结果八成都是一样的,李因不会因为他不招,就将他无罪释放。拓跋泓也不会因为他不招供而认定他无罪。但是他不能承认。   承认就死了。   他不想死。   然而最终,还是撑不下去。   他招供了,承认自己参与策划了此事。   李因仍不放过,问道:“谁是幕后主使?杨信曾经和你私下见面,是不是在商议谋反的事?”   他否认:“没有,没有幕后主使,跟后宫无关。”   李因道:“你连自己都招了,还留着这点秘密做什么。”   他低声道:“只要你招了这件事,这案子就了了,你的痛苦就结束了。”   他气息奄奄道:“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犯下大罪,但也不能空口无凭诬陷他人,太后娘娘对皇上一片真心,她确实跟此事无关。”   他不知道别人有没有招供,不知道李因手中到底有多少证据,他不知道案子的进展,什么都不知道。   一切都不清楚。   但李因既然一直在逼他指控太后,想必证据并不充足。   他行事的过程,也没有留下任何物证,李因应当抓不到什么确凿的证据,只是一些口供罢了。但口供这个东西,在审案当中可信度并不高,也有可能是栽赃陷害,屈打成招。他在朝多年,深谙朝中人事的种种奥妙以及刑部办事的种种流程,只要他不配合,李因没有办法。   狱卒不愿再审了,强压着他手,沾了印泥,往写好的供词上盖手印,他半死不活中,又惊醒过来,坚决抵抗。他像发了疯一般,将两只手伸到火盆中,最后,烫的手心的掌纹都起了泡,两手烧的血肉模糊,无法再按印。   连狱卒们全都吓坏了。   连续一个月提审。   起初他还回答,否认,说没有,到后来,麻木了,他就什么话也不说了,不管怎么问,一个字也没有。   他当自己已经死了。   疼痛到了一定程度,也就麻木了,感觉不到了。   一个月过后,李因不再提审他了。   他得以在狱中安顿下来。   牢中的日子,暗无天日,他已经忘了时间。   不再提审之后,煎熬减轻了一些。他得到了一身勉强保暖的衣服,日常饮食,也不再苛刻了。但身体还是糟糕,他患上了咳喘的病,只要醒着,便忍不住一直咳嗽,嗓子里发出喘气声。没过多久,他被转移到刑部的牢房。刑部牢房比司隶校尉的大狱要好多了,他得以单人居住一间,还有床,饮食也更好了一些。   他身体实在糟糕,跟狱卒索要药物,衣服,幸而,狱卒一一满足了他,并没有对他太冷酷。他这时候,整个人已经有点麻木了,事情大半都忘光了,只剩下生存的本能。   李因费尽千方百计,也没能从他口中套出任何关于太后的信息。然而案子还是要结案,两个月后他将全部的结果、证据呈交给拓跋泓:“他已经认罪,但是不承认太后与此事有关。”   拓跋泓道:“兴许真的无关吧……”   他是亲至狱中,亲眼看过刑审的。   李因道:“李益跟太后有旧情,所以才刻意袒护。皇上,臣觉得,这件事,太后有重大嫌疑,应当将她身边的人,杨信等拘捕问罪,一并审理。”   拓跋泓轻声道:“他既然说没有,那就算了,不要再审了,就这样结案吧。”   李因道:“可是……。”   拓跋泓轻声打断道:“没什么可是,朕相信她。”   李因道:“那便依皇上所言吧。”   拓跋泓亲自下的判决,对人犯名单一一下了结论,该杀的杀,该流的流,一个也不能放过,名单勾决了,择日行刑。   李因将勾决的名单拿下去实施了。   这天夜里,李益见到了拓跋泓。   他不知道皇帝为何会来。他听到外面过道中年轻人沉稳的脚步,有股熟悉的龙涎香的气息,幽幽地传进来。他没有看到他的人,却率先嗅到了他的气息。而后,一双黑色缎面靴子来到牢室外,皇帝还是个孩子,才十七岁,说话的声音是分明的少年气,但又故作沉稳压得很低,吩咐说:“把牢门打开。”   他顿时知道是他来了。   拓跋泓走进牢中来,漠然站定,居高临下看着他。李益一见他,连忙从蜷身的床上下来,跪到面前,深深叩首。   “微臣叩见皇上。”   皇帝当真年轻,美貌如花的男孩子,冷漠起来也是漂亮好看的,他穿着簇新的龙袍,簇新的靴子,就那么冰冷而略带嘲讽地瞥着他。   拓跋泓承认李益这个人是有魅力的。   作为一个男人,有迷倒女人的本事。就凭他这一身死也不承认的骨头,换做一般人,还真是做不到。就凭他这一派镇定温和的气度,哪怕此时此刻,面对自己,还是能做出谦恭的忠良样子,演技入了魂了,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还是个爱形象的人,死也不忘风度。   他轻哂道:“臣?你现在还能自称臣吗?”   李益道:“臣永远是皇上的臣。”   拓跋泓哑然失笑:“你还承认我是皇上。你怕是心里盼着朕死吧。”   李益道:“臣盼着皇上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拓跋泓道:“你到现在还嘴硬。”   李益道:“臣无罪,不需要嘴硬,臣对皇上的忠心,苍天可表,日月可鉴。”   拓跋泓默了许久。   他看着他,突然很想刺激一下他,想看他还能不能维持体面。   他道:“朕告诉你一件事。”   李益道:“臣洗耳恭听。”   拓跋泓道:“朕爱她。”   李益叩首,回答道:“臣知道。”   拓跋泓惊讶说:“你知道朕说的是谁吗?”   李益道:“臣知道。”   拓跋泓道:“你知道?你难道不想说点什么吗?朕和她的身份,也不太合适啊,你这个忠臣,忠心苍天可表,日月可鉴的,你不想劝劝朕?不想说点什么?”   李益道:“这是皇上的私事,臣无话可说。”   拓跋泓咂摸了一下这话,道:“你说的也对,你倒挺识趣的。”   他说:“她早已经是朕的人了,我们好几年了。”   李益道:“臣知道。”   拓跋泓说:“这你也知道?”   李益说:“臣知道。”   拓跋泓叹了口气:“你什么都知道,真是太没趣了。”   他好奇地问他:“你难过吗?”   李益说:“臣不难过。”   拓跋泓看他果真没有难过的样子,有些失望说:“朕还以为你会难过呢,看来你也不是真心的爱她。”   他说:“我知道你要说,让朕好好待她。你放心吧,这话不用你说,朕会好好待她的,朕真的很爱她,朕以后会一直跟她在一起的,可能会在一起一辈子,想想就很长。朕今年才十七岁。”   他感叹道:“朕觉得自己好年轻啊,像昨天才刚刚出生的一样。”   李益伏地不语。   “她年轻的时候是真好看,一看就让人动心。鹅蛋脸,眼睛水汪汪的,嘴唇红红的,皮肤白白净净。身上香香的,又嫩又软。”   他自顾自说:“可惜,她马上快要三十了,再过几年就要老了,她年轻漂亮不了十年了。朕不知道等她老了以后还爱不爱她,到时候她变的像我母似的,可能会有点奇怪。”   “朕心里有时候还真的是蛮担心的。”   他说:“都说男人好色、爱新鲜。后宫的女人,都是应季的花儿,色衰爱弛。皇帝身边有很多美人,就算是个天仙,时间久了也腻了,朕也许也避免不了。朕想想就好害怕呀。不过朕现在还是很爱她,朕跟她在一起几年了,也没有觉得腻,感情还越来越深。朕觉得她别那些女人应该是不一样的。”   他看了看李益:“你给朕想想,朕有什么办法,能一直这样吗?”   李益道:“臣没有办法。”   拓跋泓说:“这点办法都没有,朕看你也是个无能的人。”   他转过身,道:“朕回去了,你慢慢休息吧。朕今晚要回去陪她,她可能要生气了,朕要哄哄她,要抱抱她。”   李益道:“臣恭送皇上。”   拓跋泓道:“不要送啦,朕不稀罕你虚情假意。”   李益伏地,久久没有起身。   判决下来之后至行刑前的这段日子,李益和李羡被关到同一间牢室中。李羡的身体状况非常糟糕,狱中一直重病,精神也受了极重的摧残,夜夜发梦说胡话。兄弟二人,这么多年感情一直不太好,也是逢到挫折,才渐渐又亲近。狱中相偎相依的日子,他们说了许多话,谈起家事、幼年和过往,都是惆怅不已。   谁能料到,他们兄弟,一生不睦,而今竟然要同年同月同日死了。   此生已落幕。   李家因罪入狱,慧娴得到消息,匆匆寻逃。高曜来信表示愿意庇护李家,慧娴遂带着阿龙,刚满两岁的老虎,还有李羡的一双儿女,端端和阿芳逃去长安。她在长安呆了三月,日日以泪洗面,同时千方百计想营救丈夫和大哥。   这段时间,高曜也动用自己的力量,试图营救李家,然而不成。上头皇帝压着,死盯着这起案子,李因更是一门心思的试图利用此案将太后一并拉下水,高曜也没有能力伸手。   最后,李家还是被定罪了。   李氏被叛夷三族,李益李羡兄弟被叛凌迟。   慧娴听到这个消息,当场直接晕了过去。   她在床上病的奄奄一息,汤药不进,高曜关切寻医给她诊治,没有任何起色。一个月之后,京中有人来,送来李益的几件遗物,他身上穿的衣服,还有几件随身佩的玉佩。   衣服是洗过了的,然而很破,袖子和纫的边子很多地方都磨白了,有些地方还隐隐约约看到未洗净的血点子血块,颜色发暗。那是她离开京城之前,她亲手为他做的衣服。   一针一线,都是她用手缝出来的。   那把梳子……。   她忽然想起,问来者:“那把梳子呢?”   来者说:“并没有什么梳子。”   她说:“有的,肯定有的。”   他身上有把小小的玉梳子,是他最喜爱的物件。经常挂在身上,做个小装饰。样子挺可爱的,但是她不知道这物件的来路。   作为夫妻,他身边的每一样东西,她都知道来路,唯独这把小梳子不知道。问他,他说朋友送的,但是哪个朋友,他又不说明白。她问过几次,他含糊其辞后,她就不问了。   妇人的敏感告诉她,这东西,很可能是另一个女人的。   梳子不见了。   是她。   那个女人,是她害死他的。   她知道,一定是那个女人害死他的。   他太傻了,太蠢了,竟然为了个女人送了性命。   她捧着这身衣服,脸贴在上头,痛哭失声,泪流不止。   他死了。   只留下这身带血迹的衣服,上面还残存着他的气息。   离京前的那一次,竟是夫妻的最后一面。   她哭着道:“他的遗骨呢?大哥的遗骨呢?”   来者告诉她:“太远了,遗骨带不回来,留在平城了。”   她再次痛哭。   高曜劝慰她要节哀顺变,表示会收留她,不会让他们母子流落。高曜的夫人,小妾,也一并来劝她。   没有人能真正体会她的悲伤。   她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没听进去,只知道他死了。   他死了。   她的丈夫,此生唯一的丈夫。   众人劝慰了一场,最终还是离去了。这个节骨眼,高曜也没法安慰,心想等她冷静一会也好,放声大哭一阵,发泄发泄吧。他让下人将孩子带出去,将房门给她关上。   她在房中枯坐了一下午。   他死了。   她拿起一段披帛,悬到梁上,打了个结。她踩上凳子,将自己的头放进那绳索里,踢掉凳子。   老虎,阿龙,端端,阿芳,她通通不在意了。她本就是自私的女人,只在意自己的感受。李益死了,李羡也死了,留下她一个人,她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她也已经是朝廷在录的逃犯罪人了,活着也是蝼蚁般苟活,孩子,她也保护不了。就这样吧,她宁愿到地下去找他,兴许还能够相见。   她想到冯凭,万般怨恨。   你害死了我的丈夫。   她心想。   可你夺不走他的。   他还是我的,他去哪,我跟哪。   你高兴吧,你活在世上好好的享你的福吧,做你的太后娘娘。我到地下去陪他,我们还要做一生一世的夫妻。    第113章 太监   杨信站在永寿宫外, 看那殿前的天空中,五彩的彤云像一只展翅高飞的天鹅, 停在前殿的宫顶上。黄昏的火烧云将整座宫殿笼罩在一层金灿灿、红彤彤的光芒中,仿佛有层层金屑洒在树枝上, 屋瓦上。连宫门前值岗太监的头发衣服都被染成了蜜金。初夏傍晚, 空气中残留着太阳的余温, 带着香气的,暖烘烘的, 又不灼热, 正是最好的天气。他穿着薄锦袍子, 玉带挽着一截细腰, 就瞅那天上云。形状可是真有趣,刚开始像只鸭子,这会儿变成天鹅。他就抱着手臂闲看着, 想看它还能变成什么样, 结果,那天鹅云越来越细长,很快变成一只腾飞的凤凰,红色的凤头,金色的翅膀。   杨信感觉这是个好兆头,连忙回宫去,笑道:“娘娘。”   冯凭刚被朝中一群大臣骚扰过, 精神累了,此刻靠在榻上闭目养神。她懒洋洋地歪着头, 听到杨信的声音,只是抬了一下眼表示:“做什么。”   杨信一身惬意,心情很好,笑歪坐到她榻前来,一手杵在她肩侧:“臣刚刚瞧着,宫殿前那朵云,像一只凤凰,怪有意思的,娘娘要不要去看看。”   冯凭无聊道:“不去,云有什么好看的。”   杨信低下身,双手扶着她肩膀,脸切近了,笑道:“去看看吧?老躺着多没意思。”   冯凭道:“我就爱躺着,站着累,躺着多舒服。”   杨信手在她后背上摩挲了几下,笑说:“起来嘛,要不我抱你去?”   他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高兴活泼的像个小孩。见冯凭不动,他故意拿手去挠她肋下:“快起来!”   冯凭怕痒,手臂紧紧夹住,同时忍笑。杨信两只手齐上地挠她,冯凭回了手打他,憋不住笑说:“你怕不是疯了?这么高兴,喝了弥勒佛的尿了?滚出去,别来烦我。”   杨信说:“没事就躺着,人都要发霉了,这会天不热,出去晒晒。”   冯凭老不肯,经不住他死缠,只得起身,整理了衣服往殿外去。她站在玉阶前,被杨信扶着,看那天上彤云,无精打采说:“哄我,你看这云像凤凰?这分明是一只猪啊。”   杨信抬起头,也纳闷了:“哎,刚才明明是凤凰啊,怎么变成一只猪了。”   他笑说:“不过也没事。”   他指着那片云:“你瞧,这云的形状一直在变,现在是猪,一会不定变成别的了,娘娘别着急,你慢慢看。”   他怕天气凉,唤小宫女去,取了她的披风来给系上。冯凭被他活泼欢快的口气说的心情也莫名轻松开朗,也就听他站在那不走,只是望着天上:“今天这云是不错。”   杨信笑道:“臣不是说假话的吧,这景象,三五年也难得一见啊。”   他道:“娘娘当心着,说不定一会又变回凤凰了。”   冯凭等着看凤凰,结果那云层的颜色越来越深,原来金红交错的地方,渐渐也被染成红彤彤的一片,那金色的小猪也被红云吞噬了。天空变成了均匀的红色,太阳也缓缓地沉到了宫殿下。   火烧云散了。   杨信有点失望,道:“哎,出来晚了。”   冯凭感觉他有点好笑,几十岁的人了,还巴巴的为一朵云欢喜。   她笑,道:“行了,看完了,回去了吧?”   杨信叹道:“哎,回去吧。”   回到殿中,冯凭重新躺下。   冯凭看他精神奕奕,红光满面,感觉很奇异:“我怎么觉得你最近心情很好?”   她抬着眼睛,审视着他:“遇着什么好事了?”   杨信笑道:“有吗?”   冯凭道:“你去照照镜子,瞧瞧你这神采飞扬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马上要当新郎官了呢。”   杨信笑眼看着她:“真的?”   冯凭说:“自己去照镜子。”   杨信笑说:“大概人逢喜事精神爽吧。”   冯凭说:“我怎么不见你有什么喜事?”   杨信说:“皇上最近出征去了,宫中悠闲自在,我看娘娘身体好,我自然也心里高兴。”   冯凭说:“不止这样吧?”   杨信说:“真没有了。”   冯凭笑了笑,其实也挺高兴的。   她也不喜欢看身边的人成天板着个脸子招人厌。杨信这样的人,遇事能担得事,无事时能说笑话逗她开心,找乐子,把宫里弄的喜气洋洋的,当真是个难得有用的人。她自己成天精神萎靡,心事重重,搞的一宫的奴婢们战战兢兢的,要没杨信在这里进进出出,调节气氛,这宫里,真的好似座冷幽幽的坟墓了。   她感觉自己是不是上年纪了。以前的时候总是好静,人多的时候,众人说说笑笑,你言我语,她老觉得嘈杂,享受一个人,或两个人的静处。现在她却总觉得周围冷清,总想热闹一些好,喜欢听那活泼有趣的人说话,感觉精神愉悦放松。哪怕仅仅是假意的寒暄,也觉得充满了人情味。   可能真是上了年纪了。   岁月不饶人。   回想起刚入宫的时候,她才七八岁。   而今已经三十了。   年幼就是好,不管多么苦,心中总还有指望,指望能长大,指望生活会有所改变。三十岁的人,就没那么蓬勃生长的精神了。   三十岁算老吗?也不老,然而也不年轻了。   再往上,就是中年了。   她猛然发现,自己的人生已经过了一半了。   这会,说用晚膳还早,但说要做点什么事,好像也做不了了。杨信看着她脸,只见她闭目躺着,精神舒展,姿态十分放松,面上肌肉牵动,有点隐隐的笑意。   他闲的无聊,弯下腰,凑近了,手撩着她鬓发,眼神往下,不怀好意觊觎着她脖颈间,笑问道:“娘娘今天心情怎么样?”   冯凭感觉到他忽然挨近来,说话声压低,便知道他是起了坏心思,故意逗自己。   她笑着说:“还不错。”   杨信笑了一声,伸出手,轻轻摸上她脖子。   肌肤洁白柔软,触手温暖,带着丝丝诱人的芬芳。他展开五指,如此触摸着。她闭着眼,假装不知,然而心里有种与人亲近的满足和舒适。   她很愿意被人这么一直爱着。   杨信看她那闲适样儿,心笑她爱享受,像个猫儿似的,喜欢被人顺毛。他也想享受享受呢,可惜没那个福气,这辈子只能伺候她。   他伸手去,将她衣服领子往外打开一些,想露出更多的肌肤。   她外面穿了交领的上襦,领子款式比较宽松,手轻轻拨了几下便从肩上滑了下来,白皙的香肩和光洁的脖颈一起见了天日,露出里面杏子色的抹胸,红白交映,煞是醒目。   杨信抬腿,半边身上榻。   抬起她两条嫩藕般的粉臂,圈住了他的脖颈。杨信见她躺的有点低了,身子深深陷进了榻中,遂伸手从旁边顺过来一只软枕,垫在她背后,将她抬高一些,而后才俯下抱她。   真香。   他脸埋在她怀中,移至她的颈,最后吻住她的唇。一身细嫩的骨头,一身软肉儿,真是个甜人的小鸟儿,诱人的花朵儿。   他心想:何德何能,他杨信有这样的福气。   李益没那个福气,拓跋泓不晓得珍惜。   对这样的宝贝人儿,得哄,得用计策,怎么能说要就要说弃旧弃那么随便,真伤了她的心,要挽回就难了。   不过,他不会让她伤心的。   冯凭拿开他按到腰上的手。   杨信低声道:“怎么了?”   他道:“我伺候娘娘吧。”   冯凭道:“我没心思。”   杨信说:“我伺候娘娘。”   冯凭道:“我不跟太监行房。”   杨信埋着头在她脖颈间,无奈叹了口气:“这也不是我想的,你当我就不难受吗?我要是个好人,都不用你说…”   他捏着她耳垂,轻声说:“我早就给了你,也不等到今天了。我的心是什么时候的,你不知道?”   冯凭不爱理他。   杨信说:“你不能将就一下?除了我,也没人陪你了,要不给你找那杨骏?”   她摇摇头:“不用了,我不想要。”   她些许无奈,不太高兴道:“你把我当什么了。”   杨信凑到她耳边,道:“我用舌头。”   她仍旧摇头:“不要了。”   杨信说:“没事的。”   她坚持道:“不要。”   杨信说:“我服侍你,又不要你受累,你只管高兴就是了。”   冯凭不愿意。   她觉得这样不好。   这种事,是讲究个相互的。她知道杨信的心思,一直是想要她,但她并不愿意跟他那样做,心底里不接受。她无法满足他的愿望,而一味的让对方付出,她也觉得过意不去。   杨信捏着她脸:“弄你怎么就这么难。我要不舍弃了这一块肉,又不能和你朝昔相处,让你亲近。亲近了吧,你又嫌我不是个好人。”   冯凭听他说的十分真诚,只感觉很意外。   她始终不晓得杨信对她这么深的感情是打哪来的。   他像是不晓得自尊似的,在她面前说这种话。但他的语气又不像是失去自尊,只是单纯的信任喜欢她。   信任这个词,她不敢在杨信身上用。主子和奴婢,他信任她什么呢?若说两人利益一致,她利用他,他依附她,这还差不多,说信任喜欢是哪跟哪儿呢。   若是为了取悦她,这也未免太过了。而且,似乎也没有那个必要。   她心中寻思着,感觉想不通。   杨信对她的迷恋,在她看来纯属“有病”,总像是脑子不正常。   杨信忽然拍拍她脸,道:“你闻着我臭吗?”   她愣愣的:“什么?”   杨信说:“我臭吗?”   他身上也是熟悉的熏香,很香,衣服的香,还有面颊头发的香。还有她自己身上的香,和他混合在一起。   她摇头,很不解说:“不臭,问这做什么?”   杨信说:“那你瞧着我脏吗?”   他将脸伸到她面前来,说:“瞧瞧。”   冯凭笑了,感觉他这个动作有点孩子气了。他偏过头,将衣服领子拉下一点,脖子和耳后根露给她:“你瞧瞧我身上脏吗?”   冯凭感觉他问的很有趣,是故认真去瞧。他脖子颜色非常白,白的几乎刺眼发亮。年纪虽然不轻了,但身体还看不出有变老,脖颈连着一段瘦削锁骨,竟然还挺诱人。她伸手去拉开一点领子,眼睛隐约能看到平坦结实的胸膛。   身材也相当好。   虽是宦官,他在宫中的地位,也可谓是养尊处优了。   她背靠着枕,坐起来,笑道:“给我看看手。”   杨信坐近了,挨着她,伸出一双手来。   男人的手,骨骼感很明显,五指修长,论形状是很漂亮的手了,一抓一握,很有力量。皮肤很白,保养的是极好。   她笑回答道:“不脏。”   杨信说:“那你再看我丑不丑呢?”   丑,这人自然是不丑了。一度靠脸吃饭的人,能丑那还得了。他比冯凭要大个十来岁,年纪很不轻了,但也并没有怎么见老,还是很精神的样子,举止言谈很活力,一双眼睛精气湛湛。正当盛年。   她笑说:“也不丑。”   杨信双手握着她两边肩膀:“我倒奇了,我又不脏又不臭又不丑,那你嫌我做什么?就为了那个?”   她没有笑了,身体随着他摇晃而前后波动,像失去了骨头似的。杨信就势将她抱在怀里,她也就软软地靠在他怀里,闭着眼睛默不作声。   杨信手按着她后脑勺:“我真巴不得我有那个,塞到你嘴里堵住你的嘴。”   她两眼放空,忍不住又笑了。   冯凭不愿意和杨信有超越尺度的关系。对于杨信,她其实说不上嫌弃。然而她再缺男人,也没到那地步。她觉得那种事是残疾的,病态的,有点恶心,她不能接受。    第114章 观望   冯凭陪着宏儿一道用晚饭。   刚提起筷子, 外面又有朝臣来求见,说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冯凭只得让杨信将人请进来, 是高盛独孤未。   “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   “兖州都督的魏桓和均州都督粱春前日联合造反了。”   冯凭惊住了:“什么?”   宏儿正坐在她身边,自己拿勺子喝汤, 听到她语气忽然提高, 顿时抬起小脑袋来, 一脸懵懂看他们:“妈妈?”   高曜虽然说的是形同造反,但毕竟还没有明着反, 然而魏桓粱春是直接打出了造反的旗号。这断不能容忍。拓跋泓帝驾刚出平城, 没能去攻打高曜, 而是直接南下去打魏桓和粱春去了。   冯凭站在殿中, 寻思着这事。   魏桓、粱春。   两个小州的都督。   手下兵力,加起来也就几万,不是朝廷的对手。朝廷的军队她清楚, 战斗力丝毫不逊, 眼下国库也充裕。这场仗看起来似乎并无难度,然而坏就坏在这个时机,正是拓跋泓欲图改革的时候,各地方将领皆有异心,不光一个魏桓粱春。   那边高曜已经反了,只是还没交锋。   这仗不好打。   很可能会陷入泥泞。   而且,兖州, 均州,都离平城不远。   在帝国的腹心打仗, 朝廷、百姓很容易恐慌,一旦战事失利,很容易威胁到京城。拓跋泓……拓跋泓毕竟还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他当这皇帝,无事还好,一有事,他要应付恐怕不易。   她转过身,问道:“你们觉得这仗如何?区区一个魏桓粱春,当算不得什么威胁吧。”   独孤未道:“太后,魏桓粱春,他们明面上说是手下几万人,但实际蓄养了多少私丁,真正的兵马数怕不止这点。而且高曜那边,还在蠢蠢欲动,他到时候再插上一手,情况就不容乐观了。”   冯凭道:“你们有什么主意吗?”   高盛道:“臣等也没主意,所以来请太后的主意。”   冯凭道瞥了他们一眼:“我现在也没主意。”   大家面面相觑一阵,未想着话说。冯凭道:“这件事,再观望一阵吧,皇上既然已经带兵去了,总会有个结果,咱们先看看战情如果,等事态有变化,咱们再行斟酌。”   她道:“你们先回去吧,这件事还是继续等消息。”   高盛、独孤未告退离去了。冯凭看杨信立在一边,若有所思,道:“你有什么想法吗?”   杨信摇摇头:“臣没想法,还是等消息吧。”   这种事,按理,是拓跋泓的事,要头疼也是该拓跋泓去头疼。然而冯凭既然在这个位置,又怎么可能不担心。   这毕竟威胁到朝廷。   冯凭受了一惊,心觉不大妙,然而还是得继续吃饭。案上的食物已经放了一会,宏儿也早就没吃了,听他们说话。冯凭看那炙肉烤的焦香,刚才还觉得好吃,此时却感觉颜色油腻腻的。   宏儿问说:“妈妈,父皇怎么了?他是不是打仗遇到危险了?”   冯凭安慰他:“没事。”   宏儿说:“可是我刚刚听你们说,好像有危险。”   冯凭摸着他头说:“没事,那是朝廷外面的事,咱们在宫里。”   宏儿说:“可是父皇在外面呀。”   冯凭道:“父皇自己会处理的。你还小,这事用不着你操心,咱们吃饭吧。”   宏儿说:“哦。”   冯凭让人将炙肉撤下去,弄点热汤饼上来。   宏儿吃着自己食盘里的炙肉,侍从捧着热腾腾的汤饼,放在冯凭面前。他看了,说:“妈妈,我也想吃汤饼。”   冯凭用个小碗盛出一些给他。   母子二人用了饭,漱了口,和往常一样,冯凭问一遍宏儿白天的功课。她像个慈母一样,陪他温习一天读的书,师傅要让记诵的文章,她考问检查他背诵。待他全部记熟了,又将学过的字一一重温,并陪他练习一会写字。他是太子,他现在要练习学汉文,写汉字。   宏儿是个聪明孩子,师傅教的东西,他都能当天学会并且记住,学过的文章也能过目不望。他聪明,也认真,喜欢读书写字,他在读书学习上比他父亲、祖父都要用功。冯凭觉得这孩子大概是拓跋家历代皇帝里最好学的一个了。   宏儿坐在案前,乖乖地执着笔练字,冯凭坐在边看着,给他铺纸研墨,纠正他的姿势。看他写的不好了,便伸手握着他小手,亲自一笔一划地引导。   冯凭自己读书写字,也没这么用心过。   然而陪着宏儿,她不厌其烦。   毛笔不好运笔,他写的很慢,冯凭也告诉他不要急,慢慢写,一篇字要花半个时辰。每天写两篇字。加上温习功课和背书的时间,这样下来,写完已经是亥时了。   宏儿放下笔,揉着小手说:“墨弄到手上了。”   冯凭说:“咱们去洗一下。”   她叫人将笔墨收走了。   宫女端了水来,宏儿站起来,把手放到盆里,冯凭给他手上抹了一点香膏,替他搓洗。   那墨沾在皮肤上,很难洗,冯凭一点一点用指甲给他刮一刮,又搓了几下,洗干净了,帕子给他擦干水。   今夜因为议了会事,时间太晚了,也来不及先给宏儿洗澡了,又自己再去洗,实在有些困,冯凭说:“今天跟妈妈一起洗好不好?”   宏儿说:“好,我跟妈妈一起洗。”   宫人抬了个大沐桶进来,往里注满了热水,冯凭给宏儿脱光了衣服,先抱去净室撒了尿。她自己也脱了衣服,先下了水去,感觉温度适中了,然后再把宏儿也抱进来。   宏儿难得和她一起洗澡,十分高兴。他小脚踩在她的肚子上、腿上,双手搂着她脖子。他人小,在这大沐桶里,都可以游泳了。冯凭抱着他小腰让他站好:“水进眼睛去了。”   她拿香膏替他抹手臂,脖子和身上。   小孩儿的肌肤,沾着香膏,滑滑的,真可爱。冯凭给他搓着搓着,又在他小脸上亲了一下,轻轻笑:“小汉子。”   宏儿也回亲了她脸一下。   冯凭一边给他搓身上,一边笑逗他说:“你是什么?是不是小汉子?”   宏儿不晓得汉子是什么意思,说:“我是宏儿,我不是小汉子。”   冯凭笑眼问说:“那我是什么?”   宏儿说:“你是妈妈。”   冯凭说:“妈妈是什么?”   宏儿说:“妈妈就是妈妈。”   他说:“妈妈是最疼我最爱我的人。”   冯凭笑。只要有宏儿在,她便觉得不寂寞,心里很高兴。   宏儿说:“我也帮妈妈洗。”   他伸出两只小手来,在冯凭的脖子上,胸上抚摸,学了她的样子,将香膏抹到她的身上、手臂上,抹的两个人全身都是香香滑滑的。他带着一身滑腻扑在她身上,像个小宝贝。   冯凭笑道:“等我先给你洗好了,你先出去。”   冯凭给宏儿洗干净,擦干水,自己也洗净擦干,换上了素净柔软的单衣,宏儿坐在榻上,冯凭给他头发梳了梳,把水也擦干。   她回到妆镜前,梳理自己的长发。   宏儿不肯一个人呆,也来到妆镜前,说:“我给你梳头。”   他跟冯凭要了梳子,赤着白嫩的小脚站在她背后,一副很会的样子,小手拾起一缕头发。   妈妈的头发很柔软,很长,乌黑光亮。   很漂亮。   在宏儿心里,妈妈就是美的代名词。   冯凭关心着朝外的战事,然而局势并不容乐观。   朝廷上,朝臣们是人心惶惶,一面是担心战情,同时对拓跋泓的新政也存在着很多不满,都在纷纷上疏。上面的令颁下去了,下面的人却并未执行,只是在伸着脖子观望,看拓跋泓这仗到底怎么样。那些被削权的宗主都护们,除了已经起兵反抗的,其余的都在看形势。朝臣们则分了两派,一派积极支持拓跋泓,力图通过改革上位,另一派则反对此举。反对者中一部分是本身政见保守,不赞同此举,认为削除宗主都护的兵权对朝廷不利。这些宗主都护,本身是忠于朝廷的,但拓跋泓这样做是逼他们造反。另有一大部分则是利益受了损。因为朝中的各族贵姓,他们本身就和这些宗主都护性质一样,或与这些宗主都护、地方豪强根连根枝缠枝,自然不肯吃亏。   支持者们日日鼓吹宣扬,信心十足,对战争,也大肆鼓彰热崇。反对者们则日日高声反对,各自列出一堆理由,朝堂上你争我吵,互相攻讦,闹的乌烟瘴气,不可开交。反对者们背地里则来撺掇太后,力图利用太后来阻止拓跋泓。有人积极劝太后,认为太后应该还政,重新担当起朝廷的重任。   冯凭处在这两派之中,按兵不动。   她也在观望。    第115章 腹背   这夜, 冯凭正在睡眠,杨信急匆匆进来, 将她唤醒:“娘娘,中书省刚收到的紧急军情。”   冯凭披了衣坐起:“是皇上那边的?”   杨信道:“是。”   杨信将手中的一封信递给她, 道:“皇上此战大捷了, 擒了魏桓粱春, 割下了二人头颅。”   冯凭道:“这么顺利,不知是好事是坏事。”   她快速打开信, 浏览了一遍:“现在情况怎么样?皇上准备继续去攻打高曜, 还是什么打算。”   杨信道:“皇上可能要班师回朝了。”   冯凭道:“他不趁着此战大胜, 一鼓作气拿下高曜, 怎么班师回朝了?”   杨信道:“我也不知道。”   他补充说:“不过消息可靠。”   拓跋泓大败魏桓粱春的消息传回来,朝中的态度,再次微妙起来。   有人大唱赞歌。朝廷大胜了, 一出师就大捷, 将那作乱的叛贼给收拾了,可见皇上武功不凡,果断英明,支持者们兴奋不已。而那些反对者,都默默缄了声。反对者都盼望着拓跋泓此战失败,让他跌个跟头,碰碰壁, 让他吃点教训,免得他一心想着揽权。可他这一仗打的大胜, 少了阻碍,接下来必定要大刀阔斧地推行新政。到时将有更多人利益受损。   大家暗自琢磨:他既然打败了魏桓粱春,怎么不直接再去打高曜。高曜如此狂妄,不去打他,实在说不过去啊。   反对者继续观望。   拓跋泓打败了魏桓和粱春就班师回朝,没去打高曜,因为他生了病,身体不行。然而这不是主要原因。   主要原因是他这两战虽然胜了,然而损失惨重,无力再去打高曜了。   然而对外,他不能这么说,只说是偶感风寒,要回京中休养,于是就带着大军班师了。众臣到城外去迎接他,他也没有露面,而是直接让车驾驶进了宫城,直接住进了太华殿。   众臣也不知道他病的如何,看这场面,顿生忧虑。元子推李因聚集了一干大臣,前往太华殿求见,却被他身边的宦官挡了驾:“诸位大人先行回去吧,皇上眼下身子不适,暂时不能接见大臣,处理朝务。有什么事情,过几日再说吧。”   元子推不放心,悄悄拉了那宦官到一边,问道:“皇上到底生的什么病呀?真是偶感风寒?”   宦官同他相熟,说:“皇上说是偶感风寒,这有什么可怀疑?”   元子推说:“这看着有些严重啊。这才刚得胜回来,就生了重病,会不会影响士气?朝中也人心惶惶啊。你实话说,皇上是不是受伤了?故意瞒着大家?”   宦官道:“京兆王,你就别担心这么多了。皇上吩咐你们做什么,你们按照皇上的吩咐去做就是了。”   元子推道:“我想请求单独觐见皇上,可否辛苦你替我通报一下。”   宦官道:“好吧,我替你去通报一声。”   那宦官进去了,不一会儿又出来,道:“京兆王,皇上这会身体不适,不见任何人,你还是先回吧。等过几日皇上身体好了,他会召见你的。”   元子推等人没有见到拓跋泓。   宏儿也到太华殿去见他父亲,仍旧被拦住了:“太子,皇上现在身体不适,太子今日不用来见驾了。”   宏儿站在殿前:“可是父皇生病了,我想去看看他。”   宦官道:“请太子恕罪,皇上这会不见太子。太子还是去见太后吧。”   拓跋宏也没能见到他。   冯凭这边没出宫去,只是听杨信说,也有些惊讶:“皇上是不是真生重病了?该不会是受什么伤了吧?”   不然怎么一回来就不见大臣。   杨信道:“我倒觉得不像。皇上一向身体好,不至于突然重病的吧?也没说受什么伤,应该不严重的。”   冯凭说:“那怎么连太子也不见了。”   杨信道:“臣琢磨,皇上可能是心情不好。他这一仗可是不太顺啊,表面上说是大胜了,实际上,娘娘算算,只对付区区一个魏桓粱春,损失多少兵力了?足足三分之一。眼下还有一个高曜摆在那,这根骨头,比魏桓粱春难啃多了。皇上这个时候班师回朝,说的是生了病要回京休养,我看根本是这仗没法打吧。”   他低声道:“我看,皇上八成是受挫了。朝廷上那些人还在鼓吹呢,明眼人都看出来,他这是不行了。”   冯凭道:“这件事,本就不是那么容易。受挫也是很应当的。”   杨信说:“皇上毕竟还年轻。”   冯凭一边和杨信谈话,一边寻思着。用了晚膳,她依旧陪宏儿温习白日的功课,练了两篇字,练字时,宏儿一直不解地问她:“妈妈,父皇为什么不肯见我啊?他病的很重吗?”   冯凭道:“他是皇上,他想见你就见你,他不想见你就不见你,没有为什么。专心地写字吧。”   宏儿不明白:“为什么呀?”   冯凭说:“不要问这么多为什么,别人怎么说,你怎么做就是了。”   宏儿低下头。   他将两篇字写完,冯凭给他洗了手,又洗了澡,便抱他上床去睡觉。   宏儿睡着了,冯凭睡不着,她想去看看拓跋泓。   派了一小宦官打听了一下,说:“皇上已经睡了。”她看看时间,的确有点太晚。但是白日里嘈杂,人心也乱,总不是说话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去看一看。   她叫了一名小太监提灯,随她往太华殿。   殿外掌着灯,阶下是侍卫值岗,殿门口是小宦官候命。见到太后,皆下跪行礼。没人拦阻,冯凭直接入殿去了。   殿中空荡荡的,隔着一道帘子,能看到内殿里有微微通红的光亮,宁谧而温暖,又仿佛透着某种死寂。这太华殿,曾是她非常熟悉的地方,先帝在这里居住,就寝,也时常在这里处理朝务。自从换了主人,这里的一景一物便沾染了陌生的气息。   她轻轻走进去,掀开帘子。   一抬眼,便看到御床上,年轻人的身影。拓跋泓穿着素色中衣,头发散着,正抱着枕头,伏在那看什么东西,手里拿的好像是什么奏本。夏天天气有些热,他衣服穿的薄,背上只搭了一条薄薄的锦被,两条腿和肩胛骨都露在外面,一双脚,尺寸颇不小,又白又瘦。   听到帘子响,似是有人来,他回过头,上半身抬起,往身后看了一眼。这个动作就有点孩子气了,他见是冯凭,目光顿了一顿,重又趴下了,将那奏本合上了,出声说:“太后坐。”   冯凭看他样子,似知道自己要来。   她见他这姿势不对,背后一截衣服卷起,露着腰和半个屁股:“皇上怎么趴着睡?”   她看他样子,倒不像是偶感风寒。   拓跋泓道:“后面长了个疮,疼的睡不着,趴着舒服一些。”   冯凭讶说:“哪?”   拓跋泓说:“屁。股上。”   冯凭愣了一愣,不知道说什么,半晌,道:“我瞧瞧。”   她坐在床边,侧着身,将他腰上的裤子往下挽一些,这一看,她吓住了:“怎么长这么大一个疮。”   那一半臀肉上起了个红红的疙瘩,手按一按,里头像是有硬块,看着是红肿的,但还没化脓,也没伤口。   冯凭道:“请御医看过了吗?”   拓跋泓道:“没多严重,只是有点疼,就没请御医。”   冯凭谨慎地收回手。   拓跋泓自己伸手,拉被子盖住身体。   他其实没感风寒,就是屁股上生了个疮,起坐睡觉都感觉有点疼,又不好意思让人知道,所以假称风寒。他可不想让大臣进来看到他这个样子,皇帝的脸都丢尽了。   冯凭只感觉跟他这么趴着说话,怪怪的:“我听说皇上生病,所以想着来看看。既然没大碍,我就放心了。”   两人默了一会。   拓跋泓忽然开口,道:“朕离京这两个月,倒听说一些事情。”   冯凭道:“皇上听说了什么?”   拓跋泓冷笑了医生,道:“朕一出去打仗,就有人在背后给朕使绊子。朕不得不放下军务,赶回京城来。朕本来可以去打高曜,可生怕有人在背后捅我的刀子,操心外面,还要操心宫中。”   冯凭听他这语气不对,道:“皇上说的是谁?”   拓跋泓道:“你觉得呢?”   冯凭道:“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她站了起来,低头看着他:“皇上说的是我吗?”   拓跋泓道:“你心里应该有数。”   他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赤脚踩在地上。回头瞥了她一眼,他走到屏风前,拾起自己的袍子,穿在身上,腰带也没有系,转身又走到床前,拿起刚才所翻的那几本奏本,举在手上给她看:“你知道朕刚刚回宫,看的都是什么?”   冯凭约摸知道了,然而面上淡淡的,很不在意:“皇上看的是什么?”   拓跋泓道:“都是弹劾你的。”   冯凭说:“弹劾我?”   她道:“我这整天待在宫里,不问世事,哪里来的人弹劾我。”   拓跋泓不大悦道:“你自己说呢?”   他将那几封奏疏丢到她怀里,道:“你自己看。”   冯凭道:“不用看,我也猜到是什么。”   拓跋泓道:“你知道?你知道还不收敛一些?高曜给你写信,要合谋废帝,独孤未他们几人,暗自撺掇着,要让太后还政。朕才刚出京城,你们如此胆大,把朕放在眼里吗?”   冯凭道:“这是他们的意图,难不成皇上也要追究我的罪过了?”   拓跋泓道:“你别装傻,朕知道你们是怎么回事。”   冯凭道:“是吗,那皇上倒是应该反思自己了。”   拓跋泓觑着她:“你什么意思?”   冯凭道:“你做皇帝,弄的上下不满,朝野人心惶惶,群臣分门结党,各生异心,甚至不惜把我这个与世无争的人都抬出来作为旗帜反对你,你难道不该反思一下吗?”   她看了一眼那榻上奏章。其实不光是榻上,不远处的御案上也摆了一堆的奏章。她淡淡走过去,口中说:“我倒是好奇了,是弹劾我的多呢,还是反对你的多呢。”   她弯腰,持起一本奏章,翻开,看了看,丢一边:“这不是弹劾我的,是说皇上你的。”   她又捡起另一本:“这本也是说皇上你的。”   她一连翻了十几本,依次丢过去,末了,直起身,转头看拓跋泓,严肃道:“皇上,这一堆的奏疏,十本有八本可都是在说你的啊。我可没有那么大能耐,撺掇这么多人反对你。这恐怕是皇上你自己的原因。你这才出兵两个月,这背后就是这一堆反对的,若不解决了,下次你怎么能安心再出兵。他们再在背后给你使绊子,捅刀子,喝倒彩,皇上还怎么做事。”   拓跋泓不屑地哼了一声,坐回榻上。   冯凭看得出他是很生气。   她走上前,直视他道:“这事关切身利益的事,没人会相让,他们肯定会反对的。你要是有决心,谁反对你,你就将他们全都抓起来,一一给他们治罪,然后你要做什么事,放手去做,拿出你的气魄和铁腕来,你有这个胆量和决心吗?否则你就只能妥协怕了他们,和个稀泥得了,较什么真呢。”   拓跋泓冷着脸说:“朕不会妥协,朕一定要收拾他们。只是这需要时间。”   他抬眼看了她一眼:“一年不够三年,三年不够五年,朕有的是精力。”   冯凭见他态度坚决,也就不和他争辩。反避其锋芒,她和缓了语气,关切道:“那皇上这几日不打算上朝了?”   她道:“皇上刚打仗回来,朝臣难免猜测。”   拓跋泓略微有些不耐烦,道:“朕需要休养一阵。”   冯凭道:“我和皇上说了,若是皇上需要我,我可以替皇上分一分忧。”    第116章 还政   拓跋泓皱着眉, 抬头看了她一眼。   她的目光,不可谓不真诚了, 然而拓跋泓心中忌讳,不知道是否该再信任她。   冯凭道:“此事, 我和皇上的立足点是一样的。”   她坐在一旁, 认真道:“而今朝内朝外, 事情繁多,皇上一个人要应付, 一方面, 精力有限, 另一方面, 皇上需要时常出征在外,军事冗杂,也无暇顾及朝中。需得有人帮助皇上担当。宏儿毕竟还年幼, 朝中的事情他不懂。他监国, 短期内是可以,但时间长了恐怕还是不行,京中要生事的。”   拓跋泓轻叹了口气:“朕知道。”   他无奈道:“朕不也在为这个头疼。”   这正是他担心的地方。   此次出征,他便分明感受到了。   一离开京城,背后就有暗箭和危险,导致他在打仗时一直心中不安,根本不敢在外面呆太久, 战事一毕,不得不匆匆赶回来。   可是, 要把朝政全权委托给太后,他还是不情愿。   这等于是又让皇太后还政了。   他才刚亲政几年,又还政给太后,这算什么。   而且这次若还政给她,再想让她罢令,就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时候了。   到时候弄的不快,又是凭空给自己添堵。   冯凭道:“不管我们母子之间私下如何,对外,咱们是自己人,我信任皇上,也希望皇上能信任我。”   拓跋泓也道:“朕何尝不是这样想,太后所说的话,也正是朕的心愿。这件事,朕会考虑的,等朕身上好些,再做决定吧。”   冯凭点了点头,又想起他的病,扭头道:“要不,还是传御医过来看看吧,总不能一直这么躺着。”   拓跋泓不肯,然而冯凭做主,传了御医来。拓跋泓除了小衣趴在床上,御医检查他臀部的疮。倒不是什么疮,御医说是长了个疖子,乃是体内毒火引起的。御医给他开了一副清热解毒的方子,要求每日按时服用,同时开了一副外敷的药方,将新鲜的药材捣成药汁,敷在患处,大约十日就能好。   冯凭站在不远处,看那御医给他褪了裤子敷药,完了,众人退下,只留得冯凭在那。拓跋泓两条腿精光,腰上拿薄被子盖住了,模样有点滑稽。冯凭这时想起,道:“皇上用过晚饭了吗?”   她是没话找话,拓跋泓也是没话答话,说:“用过了。”   冯凭进一步关切说:“晚上吃的是什么?”   拓跋泓说:“吃的粳米粥,奶香熏鱼,还有两个奶黄包子。”   冯凭说:“什么时候吃的?”   拓跋泓说:“刚过酉时吃的。”   冯凭说:“两个多时辰了,怕是该饿了,皇上要不要用点宵夜?”   拓跋泓似乎也感觉有些饿了。   冯凭问他想吃什么,拓跋泓说了,冯凭便叫进人来,吩咐给皇上送些夜宵来。这半夜的,他想吃炙羊腿。幸好御膳房刚刚备的有料,已经腌制好了的,立刻烤了送上来。   拓跋泓举箸,食了几片。   半夜,宏儿从梦中醒来,手往身边一摸,忽然发现妈妈不见了。他顿时吓的哭了起来,口中叫唤:“妈妈。”   自从他断了奶,奶娘已经不住在宫中了。宫女忙进殿去哄他,同时遣了人去太华殿请太后。冯凭正同拓跋泓说着话,宵夜用到一半,听见宏儿哭闹,便向拓跋泓道:“今夜时候不早了,皇上一会也早些休息吧,我这便回去了。”   拓跋泓知道,而今跟她,已不可能再有任何暧昧,哪怕表面上关切客气,心中也是隔了一层,他道:“朕送太后。”   冯凭道:“不必送了,皇上早些歇吧。”   起身出了太华殿。   时间都已经快到子时了。   回到永寿宫,宏儿正被一名宫女搂着,坐在床上大哭,眼睛哭红,脸蛋都哭花了,一道道的泪痕,嘴里要妈妈。冯凭在拓跋泓那里压抑憋闷了一个多时辰,回来看到这个哭的眼泪汪汪的小娃娃,沉重的心,像被吹进了一缕清风似的,顿时轻松了起来。   也许,只有孩子才有这样的力量,让人彻底放松,彻底开怀。   她笑坐到榻上去,将他从宫女手中抱过来:“怎么,睡的好好的哭什么?”   宏儿哭着说:“你去哪了?你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   冯凭笑摸着他小脑袋,将他小身子搂在怀里拍抚:“妈妈有点事,事完就会回来,你继续睡好了。”   宏儿说:“你去哪也不告诉我一声,我一醒来,看见你不见了……。”   冯凭不晓得他这样脆弱,只得柔声轻哄安慰:“你都五岁了,以后大了也要一个人睡觉,总要慢慢习惯,妈妈又不能一直陪着你。再说,妈妈只是离开一会,又不是不回来。”   宏儿说:“可是你也要告诉我啊。”   冯凭说:“你在睡觉呢,要是妈妈把你吵醒了多不好。”   闻言软语的哄了半天,才哄得他止了泪。冯凭拿手绢擦了擦他脸上的泪痕:“这么久都没哭过了,今天又哭了。”   宏儿脸上犹在抽噎。   冯凭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半夜醒了,肚子饿了,吃点东西吧。”   哄小孩的最好东西,还是食物。冯凭让人弄了一碗糖蒸酥酪来,是宏儿最爱吃的,上面淋了鲜红的玫瑰酱,撒了几粒金黄的桂花。宏儿看到这个东西,总算好了一些。冯凭拿勺子喂他吃了半碗,宏儿说:“我饱了,我不吃了。”   冯凭放下碗,她还没沐浴呢,这才叫人送进水来沐浴,而后才上床陪宏儿睡觉。她已经累极了,头一挨着枕,很快就进入梦乡。   宏儿小声说:“妈妈,父皇怎么不陪我们一起睡了啊。”   冯凭道:“他睡他的,咱们睡咱们的。”   宏儿说:“哦。”   拓跋泓连续一个月,一直称病,不曾上朝。   朝中的政务,他也没管,借着生病的机会,交给各部门的大臣。这是无可奈何之举,如果他不称病,就要立刻面对朝中这摊子破事。高曜那边,他还无力动手,削除地方宗主兵权的事,诏已下达,然而实际也未能执行。这是一桩复杂危险又繁难的事情,他一时不知道从何下手。此政非要落实,必定有仗要打。不打仗不行,这些地方都护将领,个个手握重兵,土皇帝的性质,绝不会老实听话交出手中的权力。要对付他们,非武力不能解决。然而打仗,他一时又没力气,同时也担心自己出征在外,朝中会失去控制,到时腹背受敌,更加危险。他陷入了一种欲进不得欲退不能的两难之中,十分矛盾。   然而要他妥协放弃,他又万万不肯。   所以他只能称病,先拖着。   朝中有人立刻看出苗头,抓住机会,上书忧国忧民,称皇上病重,不能理政,要求太后还政,代替皇上处理朝政,代决朝事。   此事出自杨信的授意,也即是太后的授意。   冯凭暗示承诺朝中有异心的诸侯诸臣,以及地方各宗主都护,如果太后还政,将废止拓跋泓先前的诏令,保证他们的权力,绝不损害大家的利益。一时,朝野内外,纷纷支持太后还政,积极上书。拓跋泓此时正号称生了重病,所以众人要求太后还政也有充足的理由。一个月之内,太后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而原来支持拓跋泓的声音,顿时被淹没了。   冯凭的目的,就是要重新还政,至于做出的承诺,兑不兑现,到时候再说吧。她现在需要的只是朝野的支持,大家各有所图,互相利用罢了。而对拓跋泓,她也充满了要携手合作的诚意,表示要替拓跋泓分忧。分忧的方式,还是要还政。   她呆在永寿宫中,寸步不出宫门,然而一切的局势都在掌控之中。   事情在按她计划的方向进展。   她仍旧重复着每日的日常,起作休息,给花椒喂食,晚上陪宏儿温习功课,陪宏儿吃饭洗澡睡觉。朝中的剧动,由杨信传到她耳朵里。   拓跋泓坐在太华殿中,感到很愤怒。   太后的目的已经昭然若揭。   这个时候!   趁着欲行抱负,朝野多生异心时,她公然地结党和他作起了对!   然而朝野一片汹涌的支持声,呼吁太后还政,他根本就没有法子。   他被逼进了一个死角里,四周的人越来越多,空间越来越逼仄,空气越来越稀薄。他没想到反对他的人会这么多!   以至于他现在被逼的无法立足!   他站在御案前,翻动着案上的奏本,全是这个!   全是这个!   全都在喊太后还政!   胸口像是堵着一块重重的石头,又像是烧着一把火,他看着看着,忽然气冲颅顶。他一阵火起,伸手将那一案的奏疏全丢到地上。   他力气太大了,连同那案上的砚台,笔墨,也一并被摔了开去,墨汁溅了一地。    第117章 残酷   呼唤太后还政的声音如巨浪一波接一波, 越来越高涨。   面对这汹涌而来的反对压力,拓跋泓察觉到危险了。   舆论已然成了压倒之势, 他必须要采取措施,否则这种舆论很快就会演变为武力。他有两种选择, 要么, 选择强硬, 将太后与其支持者一网打尽,打压舆论, 清除反对者, 彻底将权力揽回手中, 要么, 选择顺应朝野的呼声,让太后还政。   这第一个选择,他显然是做不到。   他不敢。   支持太后还政的力量太多, 而且紧密抱成团, 而他能调动的力量有限,如果强行打压,后果是致命的。   而让太后还政……他同样会陷入被动。太后一旦还政,其势力会立刻挤占朝堂,届时他将彻底失权,被排挤的无立足之地。   拓跋泓感到了深深的无力。   他是个皇帝。   刚出生就被立为太子。尽管父皇死的早,但他登基的过程还算顺利, 并未遭受太大挫折。十二岁登基,十四岁亲政, 一路走来顺风顺水,以至于他忘了自己能力有限。哪怕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也无法掌控一切,也还是要受群臣的制约。   他没想到身为帝王的他有一天,会经历这种艰难,被迫要让出权力。   他病已经好了,然而仍未上朝。他深思熟虑了两月,这天夜里,他召进京兆王,问:“朕打算让出皇位,你觉得怎么样?”   他道:“朕打算让出皇位,由皇叔来接替朕做这个皇帝。”   他忽然提起这个话,京兆王给吓住了,顿时跪下,惊道:“皇上万万不能做此想啊!”   拓拔泓背对着他,低叹道:“朕近日一直在想此事。君主当由贤者当之。拓拔氏自有部落以来,定居代地,也一直是选贤能者为王。如此部落强盛,首领才能得到所有部众的拥护。道武皇帝一定要将天下传给自己的儿子,不许叔伯兄弟继位,这是不是一种自私呢?朕觉得这样不好。道武皇帝正是因为这种自私才送了命,连累的子孙皇帝们,也跟他一样,总是步步维艰,处处掣肘。德不胜其任,其祸必酷,才不衬其位,其殃必大。朕认为这句话很对。拓拔氏的部落先祖们能让位给叔伯兄弟,朕怎么就不能做尧舜呢?”   京兆王惶恐叩首道:“皇上万万不可如此说!”   他急忙道:“此一时彼一时!天下是一家的天下,父传子是天经地义!自始皇帝以来,哪朝哪代不是这样。凭武力选举首领,那是野蛮人的行为,不是儒家所说的君主。再说了,一家家产,如果叔伯兄弟都可以继承,那大家岂不是要打破头了吗?这样只会增加更多无谓的杀戮,绝不利于百姓和社稷!”   拓拔泓道:“你也觉得父传子是天经地义吗?”   他转身看着元子推,那眼神黑沉沉的没有任何情绪,却让人不寒而栗。   元子推自不会傻的以为拓拔泓是真觉得皇位父传子不合理,只是试探自己罢了。然而他拿这话来试探自己,元子推吓的都要冒汗了。这不是要他的命么!他毫不犹豫回答道:“自然是天经地义!”   拓拔泓道:“你说天经地义,可有人不这么觉得,他们要逼朕。你没看见他们都想逼朕退位。”   元子推诚惶诚恐道:“皇上是一国之君!是天下之主!天下百姓仰望皇上的恩泽如同禾苗仰望甘霖,绝不会有这样的事情!臣从未听说过!”   拓拔泓道:“是吗?”   元子推道:“臣绝无半句虚言!”   拓拔泓仰起头,心事重重,感叹了半晌,道:“朕知道你是哄朕高兴,只是这种空话听来没有任何意义。朕现在只想听一点实话,朕是不是个无能的皇帝。”   元子推道:“皇上英明果敢,不逊任何帝王。只是皇上而今尚年轻,遇到一些挫折也是再正常不过的。皇上万万不可胡思乱想。”   他情急道:“皇上是天下唯一的君主,无人可取代!”   拓拔泓冷笑一声,道:“什么无人可取代,分明是人人都想取代。”   元子推叩首,悲痛道:“皇上!皇上绝不能做此想!”   拓拔泓心有些悲凉:“他们想让太后还政。”   他道:“朕觉得,与其这样,还不如让位给皇叔。”   元子推道:“即便皇上想让位,也当让位给太子,而不是旁人。自古没有这样的道理!臣第一个不赞同!”   拓拔泓看了他一眼:“你当朕没有想过吗?如果让太子继位,太后势必要垂帘听政。朕就如了她的意了。”   他抬头望着殿前,冷声道:“朕不想让她如意。”   低下头,他看着元子推:“而今太子年纪尚幼,不能理政,让位给太子,摆明了是将朝政交到太后手中。到时候一切让她掌控,如何能行?拓拔氏历来禁止后宫干政,避免外戚专权,当年先帝驾崩,冯氏已经破例垂帘听政。才罢令五年,而今她又要再度还政,朕担心来日无能再能控制她。”   “朕若让位给皇叔,”他道,“皇叔在朝中年长有资历,自然能凡事决断,免得小人篡权。朕宁愿将这天下交给皇叔你,也不愿它落到冯氏外姓人手里。朕信得过皇叔,信不过她外人。”   他想到一个办法,既可以避开舆论的攻击,又可以保存实力。   他认真道:“有皇叔接替皇位,执掌京城,朕可以放心地代替拓拔氏南征北战。咱们叔侄齐心协力,还怕对付不了那些宵小吗?”   他意识到,自己处处掣肘,说到底还是因为“无功”。拓拔氏是马上得天下的,要想拥有真正的权力,必须得靠自己建功立业。否则得到的只是虚有其表的尊荣,而非真正的帝王权力。而拘束在宫中,这样一个复杂微妙的平衡的环境,他永远没有机会建功立业。   元子推双膝跪下,拒绝道:“皇上万万不可。这是坏了规矩,不说臣不能接受,朝臣们也不会接受。臣一心只愿辅佐皇上,替皇上尽忠,绝无任何非分之想。皇上这样做,来日只会增加无谓的杀戮,无利于宗室、朝廷。”   拓拔泓目了他半晌。   最后,他有些失落的转过身去,低叹道:“朕累了,你退下吧。”   元子推惶惶然离去了。   拓拔泓还是忘不了这事。   数日之后,拓拔泓特意在宫中设了场宴,召集群臣,同时将太后也请了过来。   拓拔泓几个月没上朝了,朝野呼唤太后还政,他躲在太华殿,愣是没出一点声。今日突然召集群臣,众人都预感到是有事了,心里都打起了鼓。殿中长案上罗列了美酒和佳肴,乐曲声欢乐激昂,奏的是西域龟兹引进的声乐,节奏明快,旋律清晰。然而在座众臣谁也无心赏乐,注意力都集中在御案上首的皇帝太后身上,气氛透着隐隐的压抑和沉闷。   冯凭面前放满了酒食,她目视着殿中裙摆飞旋的舞姬,一脸不苟言笑,筷子放在杯盏上没动过半分。   拓拔泓也没吃,只是一直饮酒,不断让身旁侍奉的宦官斟酒,一杯接着一杯。   席间,冯凭转过头来,劝道:“皇上少喝一点,当心醉了,身上病才刚刚好呢。”   她关心的虚伪,拓拔泓冷着脸,目不斜视,不想看到她假惺惺的嘴脸,只是敷衍说:“这又没有什么。”   或许他还年轻吧,他做不到明明讨厌一个人,恨一个人,却故作关切假意寒暄。这也越让他感到厌恶她。   口蜜腹剑,笑里藏刀。   一面装作对你好,一面筹划着置你于死地。   乐曲声很响亮,他端了一杯酒饮下腹,低头看了一眼偎坐在她身边的拓拔宏。   他吩咐宦官,引太子过来。   过了一会,宦官拉着拓拔宏从另一边过来了。   宏儿乖巧道:“父皇。”   拓拔泓充满慈爱地说:“到父皇这边来。”   他抱着宏儿,坐到膝盖上,问:“你想吃点什么?父皇给你拿?”   宏儿说:“我不吃,我不饿。”   拓拔泓摸着他小脑袋,给他拿了一块桂花点心。   冯凭又转过头来,看宏儿,说:“别让他吃太多了,下午读书,一边吃了不少的点心。”   拓拔泓听而不闻。   冯凭像是母兽盯着小兽似的,时不时转过来看拓拔宏,似是很不当心拓拔泓抱着他。   她见宏儿嘴上沾了糕粉,从袖中取了帕子递给拓拔泓:“给他擦擦。”   拓拔泓接过帕子,给宏儿擦嘴,完了又还给她。   继续看歌舞。   拓拔泓抬头目视前方,忽道:“你觉得朕退位怎么样?”   他像是在对空气说话,然而冯凭听见了,知道他是在同自己说。   冯凭知道他是在试探,竟然也没惊慌,也没劝阻。她面色平静,没有任何意外,平淡道:“皇上要是想通了,也未尝不可。”   这话就相当嚣张了,连一点假意的挽留都没有,更莫论尊重。他好歹也是皇帝,拓拔泓心像被扎了一刀,血淋淋的。   “朕还没到四面楚歌的地步吧。”   他平静的饮着酒,低声和她做着这世间最残酷的交谈:“你就这么盼着朕退位?万一朕不肯呢,你当如何?”   冯凭道:“此事在随皇上,怎么做全凭皇上心意,我只顺其自然罢了。该走的留不住,该留的跑不掉。”   拓拔泓道:“这话说的好。”   宏儿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感觉他们语气怪怪的,却听不懂什么意思。    第118章 资格   “不管怎么样, 你我是自己人。”   “宏儿是朕亲生的。朕若是退位坐太上皇,朕相信你能好好辅佐他。宏儿年纪尚幼, 若要登基即位,只能恳请太后再次垂帘听政, 大小事情, 替他主持分担。”   拓跋泓语气平静说:“而今除了太后, 朕也无人可再相信了。”   冯凭比他更平静,说:“皇上说这干什么, 照顾宏儿是我分内的事, 就算皇上不说, 我也当尽力的。”   拓跋泓道:“太后这样说, 朕便放心了。”   他将宏儿从膝上放下来,让他回到冯凭身边去。   冯凭抱着宏儿,继续看歌舞。   酒到三巡时, 奏乐停了, 拓跋泓有话要说。   宦官站定提示了一声,众臣都停了箸,转头面向御案前。拓跋泓举起了酒盏面向众臣,众人也都抬袖举杯,望着他,恭敬等他说话。   满殿朱紫华贵。   拓跋泓望着众人,四下熟悉的面孔, 此刻却感到分外的陌生。高高在上坐在人群中,他却头一次感到强烈的孤独。被万人所抛弃的感觉让他心中酸涩, 一时失语。   然而半晌,还是回过神了。   他在人群中看到元子推,正在御案下首,离他不过两丈的地方。拓跋泓忽然转了笑,道:“皇叔,朕敬你一杯。”   他笑的很虚伪,没人陪着笑,四下寂静的鸦雀无声,气氛很尴尬。元子推端着酒站起来,低着头不敢抬,捧盏的手几乎有点哆嗦了。拓跋泓见了,竟亲自走下御案来,替他扶稳了颤抖的双手,笑容可掬道:“皇叔怎么如此紧张。”   冯凭目光看着他,众臣也同时看过去,只见拓跋泓握着对元子推的手,诚恳笑说道:“朕敬你一杯酒,因你是宗室的老臣,于国、于家都有功,又一直忠心辅佐朕。”   元子推诚惶诚恐:“皇上言重了,臣分内之事。”将酒饮了。   拓跋泓看了一眼众臣,道:“朕近日在想一件事。”   重回了御案前,他面朝着诸臣,正色道:“我朝自高祖皇帝始,皇位皆是传与儿子,没有传给叔伯兄弟的。历代皇帝,往往因此而立太子。即位的太子,或者年幼,无法亲政,权力旁落到外戚权臣手中,要么太子年长,羽翼太强,还未及即位,就与自己的父亲发生龃龉,酿成父子相残的惨事。朕每每思及此,便感十分心痛。先古尧传位与舜,舜又传位与禹,三位君主皆德才兼备,胸襟博大,治理天下,遂天下和乐,国泰民安。而今朕思慕古人,欲效仿先贤,禅让皇位,传位与贤能,诸位以为如何?”   他这话一出,犹如石头投进了水潭中,又似水滴溅进了油锅。   众人一时议论纷纷,一殿大臣全炸了锅。   拓跋泓继续道:“京兆王是朕的皇叔,宗室中最年长,素有贤能声望,能担大任。朕欲传位给皇叔,如何?”   冯凭坐在他身边,脸色都变了。   她瞬间脸色变得很难看,仿佛啃了口泥一样,只是强忍着情绪,绷着表情没动。拓跋泓说话,眼睛的余光看到她神色。她绷的脸皮都僵紧了,他心里有种戏弄报复得逞的快感。看到她愤怒的样子,他心中的痛苦减轻了不少呢。他坦然面向众臣:“朕心意已决,诸位爱卿以为呢?   京兆王第一个冲到御前来,忙不迭跪下:“皇上,臣绝不敢担此重任,还请皇上收回此议,臣万死不能受!”   拓跋泓说:“皇叔,何必太谦虚呢。朕是心甘情愿传位与你的。”   京兆王顿首道:“此议不可!臣不赞成!”   众臣也纷纷上前劝阻:“皇上不可!”   一时满殿七嘴八舌,全在力劝拓跋泓收回提议,而拓跋泓,眼瞥见太后脸色变的像茅坑里泡过的石头一样,他心情甚好,几乎有点兴奋的发飘。   他坐在上方,不慌不忙,同众臣玩起了游戏:“这怎么不可了?此事是朕深思熟虑,朕希望京兆王以及众臣能接受朕的打算。”   有人慷慨激昂,大声反对,理由自然十分充足,皇叔没有继位的资格,这是乱了套,这是胡来。拓跋泓笑吟吟听着,跟对方你一言我一语的凑话儿,故意让太后听见,刻意想羞辱她。众人正议论纷纷,冯凭面无表情,冷着脸从御案前站了起身,一手拽上莫名所以的宏儿,一个招呼也不打,转身离去了。   众臣一时噤了声。   谁都看得出来,太后生气了。   而且不是一般的生气,这是连装样也不肯装了。   拓跋泓听见她离去的脚步声,解气的同时,心中也一阵索然无味,顿时失去了谈话的兴趣。他木着脸,听着座下激烈的陈词,却是脑子停动,一个字也听不进耳朵里了。   拓跋泓要传位给元子推。朝臣们哪能不急,嚷的皇帝耳朵都要破了。   是夜,太华殿中。   拓跋泓躺在床上,昏昏欲睡。   他心情的确太糟糕了,晚上没有用膳,服了寒食散,独自在榻上醉酒。   宦官进来通报,道:“太后来了。”   拓跋泓正浑浑噩噩,迟钝道:“她来做什么?”   “奴婢不知。”   拓拔泓道:“请太后进来吧。”   冯凭走进内殿,拓拔泓赤着脚,衣衫不整,靠在榻上。他露在外面的皮肤有种不正常的粉红,似乎吹弹可破。冯凭站在榻前,看着他,目光冷漠。   拓拔泓仰头看了她一眼,笑了:“太后所为何事?”   冯凭道:“你这皇帝可当得。”   她冷笑了一声:“白天宫宴上,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拓拔泓收回目光,懒得看她:“朕知道。”   冯凭道:“所以你是打算禅让,将皇位传给元子推了?”   拓拔泓道:“朕确实这样打算。”   他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回视她:“怎么?太后有什么意见吗?”   冯凭道:“我确实很有意见。”   拓拔泓道:“朕洗耳恭听。”   冯凭道:“元子推是什么人?宗室疏属,他有什么资格继承皇位?”   拓拔泓道:“有没有资格,由朕来决定。朕认为他姓拓拔,他有资格,否则谁有资格?”   他嘲讽道:“你吗?”   他目光直视她,冷漠万恶。她终于被激怒了,忽然伸出手,照着他脸扇了一耳光。只听到“啪”的一声脆响,拓拔泓脸上登时红了五个手指印。他愤怒瞪着她,那一瞬间几乎要暴躁了,然而很快,他脸上又再次挨了一巴掌。   还是痛快淋漓的一掌。   “你问我有没有资格?”   她被这句激的勃然大怒:“我没资格继承你拓拔家的金山银山,可我有资格问,有资格管!”   冯凭指着他痛骂道:“你这个不肖子!这一巴掌,我替你父亲打你!这是你父亲传给你的江山,你若是不要,可以把它传给你的儿子,或者当初就不要即这个皇位,把它让给你的兄弟!谁许得你将它拱手让人的!我在一天,就不允许你胡作非为!你现在给我收手。”   拓拔泓拽住她的手,沉声道:“朕是皇帝,朕说了算!朕传位给谁,轮得到你来插手吗?”   冯凭用力撤回手,冷道:“你看我插不插得了手。你如此任意妄为,已经没资格做你父亲的继承人了。你要是敢把社稷拱手让人,我就以先帝的名义废了你,惩罚你这个不孝子。你若真敢这样做,就是在置我,置宏儿,置你自己于死地。你想跟我同归于尽吗?”   她转身背对着他,冷笑一声道:“皇上,别任性。”   手掌心痛的发麻,热乎乎的血流充满掌心,她忍着痛,轻轻蜷了手,极力克制着情绪,语重心长道:“你不是不知道这其中的利害,也不是不知道群臣的反应。你知道这事不可能,你也不会这样做。传位给皇叔?除非是篡位,否则还没有哪个皇帝敢做这样的事。”   她眼睛瞥着他,道:“我知道你只是在故意激怒我,跟我赌气。我不跟你计较。可我告诉你,激怒我没用。对你自己没好处。你对我满意也好,不满意也罢,宏儿都是太子,都是你的儿子,是你唯一的继承人。你犯不着跟他过不去。”   “至于旁人。”   她顿了顿,道:“你也知道什么这意味着什么。”   拓拔泓冷嘲道:“满口冠冕堂皇,别以为朕不知道你怀的是什么心思。”   冯凭转身看着他:“你就当我是冠冕堂皇吧。”   她严厉道:“你若是怕我听政,利用宏儿,我可以不垂帘,不听政。我可以不做这个太后,让你放心。可宏儿是你儿子,是你亲封的太子,你这样做,是要害他的性命。我是他祖母,你这做父亲的不肖,我自然要护着他的。”   拓拔泓不想跟她多说,转身蜷回榻上,哑声道:“朕累了,朕要休息,太后请回吧。”    第119章 鞭子   冯凭上前抓住他的胳膊:“我不是在同你商量, 我是在命令你。”   “你必须听我的。”   她生气道:“这是为了你好,你也不想咱们之间落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她这句话, 彻底击穿了他的心理防线。   拓拔泓由她攥着手,自下而上, 抬眼静静凝视着她, 目光中有种说不出的悲伤:“咱们之间还可挽回吗?”   他那语气, 有点像试探,又有点像求饶。   冯凭愣了一瞬, 心中骤然刺痛。   有些事情, 不去想, 便可当做没有发生。然而一旦被提起, 仍然是血淋淋的。李益,还有身心曾经经受的痛苦刹那重回心头。她的心再一次疼的轻轻颤抖了,好像被剥去一层皮, 血脉突突地跳动。   她缓缓松开他手, 转过身,想克制这种情绪,她怕自己会突然崩溃,大喊大叫,或者失声痛哭。她忍了很久,才让自己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她精神松弛了一些,许久, 冷漠道:“你知道你是怎么对我的。”   她镇定道:“我不恨你,可我也不能原谅你, 咱们之间情分尽了。”   拓拔泓两眼发红了,他声音凉悠悠的:“他要杀我。”   他恨道:“他要我死,你竟然还拼死护着他。你又是怎么对我的。咱们这么多年感情,你可能考虑过我的安危。你可曾替我想过半分。若不是我命大,我已经死了,让你们二人重修旧好,你情我爱,你知道我对你有多寒心吗?”   他冷笑道:“我不后悔。如果能重来一次,我还是会杀了他。如果可以,我也会杀了你。我爱你,我不怕坦诚地告诉你,哪怕是现在,我仍然,时常地想你。有时候一个人太难受太寂寞,便想跟你在一起。可是,你不值得我这样爱你。”   冯凭转过身来,看着他,神色带着冷漠和嘲讽。   拓拔泓忽然站起身来,跳下床,压抑着声嘶力竭,指着她鼻子怒骂道:“你就是活该自找的!你就是犯贱!犯贱害人害己!我也是犯贱,我是犯贱,瞎了眼睛才爱上你!你不配我对你一心一意!”   他怒不可遏:“你有什么资格!人尽可夫的淫。妇,放荡无耻的贱人!朕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你,朕为了你,抛弃了六宫,专宠你一个!哪个皇帝会像朕一样专地心待你!朕把太子都给你,结果你竟然盼着朕死,你竟然勾结你的情夫,想要杀我,想另立新君。你把朕的真心拿去喂狗,你把朕当什么了?”   “朕是皇帝!”他指着她怒道:“就算是个寻常男人,也没有任你这么践踏的!”   冯凭听到他满嘴污言秽语,一口一个贱。人,淫。妇,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怒火。   她压抑的太久了。   这个畜生……无法交流,她只想狠狠地揍他一顿。她疾转身,四面环视殿中,想寻找趁手的武器。她忽然看见壁上悬着的马鞭,她立刻去取了来,握在手中,冲回榻前。拓拔泓此时正冲上来欲抓她,一只手向前伸出。她转身扬起鞭子,朝着他猛地一挥:“畜生!”   鞭子瞬间划破了空气,发出“咻”的一声脆响,拓拔泓应声惨叫!   那鞭子抽在他的肩膀,腰上,鞭梢弹到了他的手。那软鞭子,粘着肉就要带起一层皮,拓拔泓跳起来,痛的狂甩那手。冯凭趁他来不及躲避还手,上前又再抽了一鞭子。她避开他的手脸,和露在外面的皮肤,照着他身上猛抽。她用尽了全身力气,两鞭子下去,浑身的汗都出来了,手心被粗硬的鞭柄磨得火辣辣的。然而停不下手。   她太愤怒了。   拓拔泓惨叫一声,两手捧着脸,身体一踉跄,倒回榻上。他突然一下子弱了,她完全压制了他,冲上去,一鞭子抽他腿,怒骂道:“你不是能得很吗?躲什么?没挨过打是不是?我今天就是要打你!我打你这个不孝子,我看谁能拦着我!”   拓拔泓缩成一团,捂着脸,喊得跟杀猪一样。她量定他是要脸,只是痛声惨叫,不敢喊人来。她放开手脚,气喘吁吁抽了他一鞭:“你也知道疼了?你打我的时候我不疼?我还有孕在身,你一个好生生的壮人身子骨,挨两鞭子就疼成这样,我挨了你十几巴掌,挨了你几十脚,你想想是什么滋味?”   “我身上血差点流干。”   她居高临下,拿鞭子指着他:“我日不能食,夜不能寐,我快死了,吃喝拉撒都要人服侍,你跟我说你痛苦?你有什么痛苦?你的痛苦及得上我的万分之一吗?你说说?我一个寡妇,没了丈夫,没了儿女,我一无所有。你皇帝当着,女人睡着,儿子生着,你哪里还不满足,轮得到你来跟我诉说痛苦?”   “你痛苦什么?”   她嘲笑道:“没有爱情你就痛苦了?”   她忍着喘息:“你要亲政,我让你亲政。你要当皇帝,我让你当皇帝,你要娶妇,我给你娶妇。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我哪件事不是依着你?我何时跟你争过抢过?”   她拽开他挡脸的手:“我不够疼你吗?我可是把我的一切都给你了。”   拓拔泓紧紧闭着眼,咬牙切齿地不肯看她,颤声说道:“你不用解释,我恨你。”   冯凭道:“恨我?你有资格恨我?”   拓拔泓睁开眼,眼睛血红道:“我爱你,你不爱我,我就恨你。”   冯凭收回目光。   她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了。   她丢下鞭子,站起身,背对他,有话要说,却一时想不起。而拓拔泓蜷缩在榻上,却渐渐嚎啕痛哭起来。   他哭的像头孤狼,悲恸之声,极尽震撼。那样子,便跟某人有些相似。她回想起拓拔叡,站定不动,一直听那哭声。她清楚地明白他并非某人,是全然不同的两个灵魂,就算此时此刻是某人在她身后哭,她大概也是如此冷漠。   然而她还是一时沉浸在这样的气氛中,思绪万千。   过了一会,她想,这样并不好。不管怎么说,他还是皇帝。今夜她的确有些冲动了,传出去让人听见,并不太好听。   她挪动脚步,走去殿外。   整个过程中,无人进来。她走到殿门处,方才侍立的宦官,还是老老实实侍立在门口。方才的动静,他们估计是听见了,只是拓拔泓没叫,也就没人敢进来。估摸他们只是争吵,不敢闹出人命。   那几名侍从,见了她,跟见了鬼似的,哆哆嗦嗦的,直接就跪下了,也不能说话。   冯凭立定了一会。   刚才用力太激烈了,她感觉浑身燥热,出了不少的汗。夜色中,从太华殿望出去,可以看见一列列昏黄的明灯沿着中轴线往前方延伸,和星辉交映。凉风吹透了衣裙,吹散她脸庞的热气。   她让人送水进来。   折身回到殿中,拓拔泓已经停止了哭泣,面无表情地仰在榻上发呆。头发散了,衣服也乱糟糟的挂在身上。   她走上前去,检查他的伤势,发现他手背,和手臂上被挂了几道血痕。脚和小腿,膝盖、大腿上也是伤。伤口并不深,然而出血了。情形有点凄惨。   他闭着眼睛,一只手盖着眼睛,她试图拿来他手,查看他眼睛。他十分厌恶地甩开她手,抗拒她的气息,哑着嗓子道:“滚开。”   她按住他手,拨开他眼皮,发现他眼睛里有一小块淤血,可能是被鞭子伤到了。   他怒骂道:“滚开!”   冯凭道:“咱们之间两清了,从今往后我不恨你,你也别恨我。过去的事我就当全忘了。皇上,咱们往后还是好好相处吧,就像你当初说的,一夜夫妻百日恩。”   拓拔泓满嘴骂她滚。   他嘲讽道:“你的情人是我杀的,不算这笔帐了?那他可要含恨九泉了,谁晓得你又来跟我言和,他白死了。”   冯凭此时心平气和。宫女送了热水进来,她耐心将细布浸湿,替他擦拭了身上的伤口。拓拔泓起初拒绝,然而疼的太厉害,后来也就不反抗了,只是喊疼。冯凭将热布巾叠了两层,替他敷在眼睛上。   拓拔泓疼得受不了,哑声道:“朕受伤了,朕要叫御医,给朕传御医。”   冯凭有些担心他眼睛。真把他弄伤了,对朝臣不好交代了。她让人去请了徐济之来。   上回拓拔泓大打出手,请的是徐济之来救命,这回又是徐济之。徐济之对这两人,着实有些生畏了,一句话也不敢多问。当下给拓拔泓检查了一下身上的伤,又看了一下眼睛,低声说:“只是些皮外伤,敷点药膏便好。眼睛里有点淤血,只能等它慢慢散去,没什么大碍的,三五日就好了。”   他带了有金疮药,专门敷治外伤出血的,冯凭打发徐济之去了,坐在榻前替拓拔泓除了衣服,身上涂抹药膏。    第120章 真心话   是夜, 冯凭未曾离去。   她和拓跋泓做着持续而耐心的沟通。   拓跋泓冷着脸,只有一个滚字, 然而她温和平静的,就是不滚。拓跋泓懒得理她了, 仰在榻上装睡, 冯凭从宫人手中接过汤药来, 一边拿调羹搅动,一边说:“而今的形势, 皇上必须得退一步。让位给太子, 皇上可退居幕后, 一方面, 避免直撄其锋,另一方面,也可将精力集中在战事上。”   她将调羹喂到他嘴边:“这是我能替皇上想到的最好的法子。”   那药味苦涩, 直冲入鼻端, 拓跋泓恶心的抬手打开:“朕凭什么相信你?你刚刚打了朕!”   冯凭道:“我若想害你,就该杀你,而不是打你。”   “宏儿年纪还小,又是皇上亲生,就算他登基,这宫中也还是皇上说了算。皇上说的话,他不敢不听。除了他, 还有谁能担此重担?皇上难道还真能信任那元子推?皇上能信任,朝臣们也不敢信任, 皇上知道皇权易主不当会酿成多大风波,又要死多少人?你这皇位,早晚也是要传给太子的,我只希望皇上能够为了社稷,为了拓跋氏的江山,放下你我之间的私怨,理智考虑此事。”   她柔声劝道:“把这药喝了吧,伤好得快。”   “只要你传位给宏儿,以后咱们还跟从前一样。”她低着头轻轻叹道,“这宫中只有你我算得至亲,这么多年了……就算是铁打的心,揣在肚子里这么久,也揣热了。话说的再狠,你也知道,只是一时的气话,人逼急了,哪能不说几句气话。你对我,说的难道就没有气话?说无情就能真的无情吗?说恨就能真恨到底吗?再恨,再撕破脸,还是下不得狠手。咱们的日子还长着呢,这宫里……高处不胜寒,各有各的寂寞,各有各的苦,往后的日子,互相陪伴互相扶持罢了。”   拓跋泓冷笑道:“谁要跟你像从前一样,你这恶妇,如此蛇蝎心肠,对朕下如此毒手。朕是傻子,信了你的邪!”   冯凭道:“皇上信与不信,我这是真心话。”   她硬劝他喝药。   拓跋泓抵抗不了,勉强尝了一口,又勃然怒道:“这么苦的药,你想毒死朕吗?”   冯凭道:“哪有药不苦的,皇上忍一忍吧。”   药碗放回去,冯凭给他漱了口,又拿手帕,擦了擦他嘴角的水渍。   拓跋泓道:“朕要解手。”   冯凭没动,唤进宫女来伺候。一小会,拓跋泓回来了,冯凭起身,扶他躺回床上,拉锦被给他盖好。   拓跋泓见她又坐下了,恶声恶气道:“朕要睡了,你还不滚,还留在这做什么?还等着朕操。你吗?”   “朕看到你就想吐。”   冯凭并不在意他的恶劣言辞:“我不走,我陪皇上多呆一会儿,说说话。”   拓跋泓嗤笑道:“怕是为了监视朕的吧?”   冯凭不理他,拓跋泓转头看她,嘲笑道:“还是你这段日子没了男人,寂寞了,又想让朕睡你了?”   他恶意羞辱她:“朕不介意你是个贱货的,你要伺候朕还不跪下来?”   冯凭淡淡地瞥他一眼。   她今夜的确是不打算走了,最近这几日,她得随时看着拓跋泓。两人刚大打出手,她得防着他背着她生事。想了想,她站起来,立在床边俯视他。拓跋泓被她吓住了,裹着被子往床内缩了缩:“你要做什么?你还想对朕动手?”   冯凭见他床上空出了一人的空位,便挪上榻,躺下了。她双手交叠在腹部,闭上眼睛,心中一波一波的起伏。   拓跋泓退到一边,怒指着她:“谁让你上来的?你给我滚下去!”   她充耳不闻,像是睡了。   拓跋泓知道她不可能这么快睡着,上脚踢她,想将她踢下床。谁料她面无表情,手上却奸诈,抓着他的脚,在脚心轻轻一挠。   拓跋泓痒的缩了回去,霎时暴怒了,扑上前,双手并用打算将她掀下去:“给我滚下去!”   冯凭抓住他的手,双臂抱住他不许动,声音透着冰冷:“皇上,别闹了。”   拓跋泓欲挣脱她,却被紧紧抱着手臂。   他起身想退开,却带着她一并翻了个身,他仰倒在床,她自上压着他。拓跋泓欲推开她,身体却又再次跟随她翻转,变成了她在下方,他控制她的姿势。两人在床上挣扎搏斗,拓跋泓受了伤,体力竟然仍优过她。不一会儿,她便累的大喘。拓跋泓双手掐着她脖子,压低声道:“朕杀了你!”   她目光注视着他。   她闭上眼,双手抱住他头:“皇上别闹了。”   拓跋泓此时感到身上的伤口刺痛,汗浸出来,汗中的盐分渍到了皮肤,着实有些难以忍受,同时眼睛也痛的厉害。他疲惫已极地伏下身,抱着她身体,热汗贴了她一脸。   他不再动弹,就着这个姿势睡了。   冯凭睡的不太熟,一直半睡半醒,拓跋泓睡的沉。然而后半夜的时候,他又醒了,说身上不舒服,喉头发干,他说他想喝水。冯凭听到他说话的声音完全哑了,一摸,额头发烧,嘴唇发白干裂,身上也全是汗。她有点担心了,下床去,准备叫人来。   拓跋泓骤然脆弱了,拉着她的手,不让她走,道:“朕是不是要死了?你别离开朕,朕好像要死了。”   冯凭见他这样霸道自私的人,竟然也有这种时候,一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她抚着他的手安慰道:“皇上别怕,我去让人请御医,皇上有些发烧了。”   拓跋泓喃喃道:“请御医……朕不要请御医……。都是你害的……你给朕的汤药里下毒了……”   两滴眼泪从眼角流了出来,他攥着她不放,哑声道:“你是要我死……御医跟你是一伙的……联手想害死朕……朕不要御医……你让元子推,让宗室诸王来见朕。有他们看着,你不敢害我。”   冯凭听他这话,直是可怜又可气,劝道:“皇上不要说胡话了,病要御医才能治。”   拓跋泓忽然急了,大声道:“朕不要御医!”   冯凭连忙哄他:“好,好,皇上别急。”   拓跋泓说:“给我找皇叔来。”   冯凭道:“这会宫门都闭了,出宫太晚了。”   拓跋泓说:“你下毒害我!”   冯凭受不了他了,只得道:“皇叔这么晚了来不了,明日再请吧,我替皇上把太子召来,太子亲眼看着,皇上总能放心了吧?”   见拓跋泓没有反对,冯凭这才松了口气。   她走到殿外去,一面让人去请太子,一面再去请徐济之来看诊。同时又让门下送了热水来。回到殿中,冯凭给他倒了一杯热水饮了,而后就着巾帕和热水,除了衣服,给他擦拭身上的汗。   拓跋宏先到。   他半夜睡的迷迷糊糊的,被人传召,说是父皇和太后让他过去。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被人伺候着穿了衣便过来了,两个眼皮此时还在打架。他云里雾里的向父皇和太后请安,冯凭拉了他的手,让他站在床边,说:“你父皇生病了,想你,你在这陪陪他。”   宏儿乖乖站在床边,拓跋宏见真是太子来了,心里才安心一点。   冯凭总不敢当着宏儿的面害他。   冯凭很受不了地瞥了他一眼,听说御医来了,便起身出去迎。徐济之仍向她行礼,冯凭道:“皇上昨夜高烧了,你再替他诊治一下。”   徐济之应了,随她入内殿。   徐济之替他拿了脉,望闻问切一番,末了道:“汗已经发出来,捂一捂,睡一夜就好了,不用太担心的。臣这里再开一副方子,明日就这个方子煎药服用,两三日便好。”   冯凭这才放了心。   这一折腾,一夜都快过完了。   宏儿立在殿中,还是不知道父皇和太后召他来做什么。父皇也没跟他说话,太后也没理他。冯凭此时摸了摸他的头,宽慰道:“好了,这一晚上的,你回去好好睡觉吧,我在这里陪一陪皇上。”   宏儿这回理解了,点头道:“好。”   冯凭道:“我今天没有陪你睡觉,你一个人怕不怕?”   宏儿说:“有一点怕,我想太后,但是有冯珂陪我,所以不是很怕。”   冯凭道:“她跟你一起睡吗?”   宏儿说:“没有,她不敢,我睡了她就走了。”   冯凭笑了笑:“好,那你回去吧。”   冯凭让人送了宏儿回去。   一切再次重归平静,冯凭上了床。拓跋泓这回主动过来抱住了她,像羔羊觅乳似的,靠在她怀里:“朕要是死了,你也活不了。会有人给朕报仇的。”   冯凭拍着他肩膀,像哄孩子似的:“皇上别多心了,只是发烧生病,睡一觉明日就好了。”   拓跋泓泪道:“可是朕好难受,浑身都疼,像要死了一样。”   她不带感情地亲吻了一下他脸颊。她的唇冰冷,他的脸却是火热绯红。   她轻声安慰道:“睡吧,睡一睡就好了。”    第121章 即位   六月十四日, 拓拔泓正式下诏退位,由太子接替皇位登基。拓拔泓晋位为太上皇。   这是拓拔泓深思熟虑的结果。   正如太后所言。   他政治上遇到一些挫折, 需要退居幕后,避免直撄其锋。另一方面, 也为了更好地将精力放到战事上。让位给元子推, 那大概只是嘴上说说, 调戏太后和群臣罢了,实际上他能信任的, 还是自己的儿子。   这个决定对他来说很艰难。   他知道, 一旦退位, 失去了皇帝这个天然合理, 发号施令的身份,他会处处陷于被动。皇帝再无权也是皇帝,自上而下, 名分上具有优势。太上皇, 也是皇帝,听着似乎还比皇帝高,但相比起皇帝,名分总不那么正宗。退位放权的皇帝,名义再好听,也算不得一国之主。   然而他也只能如此了。   这在某种意义上,是他的韬光养晦之策。   他太年轻, 太锋芒毕露了,遭到了群下的忌惮。他需要采取一种委婉的态度, 间接控制朝政,太子登基是个好选择。   他带着拓跋宏临朝,当着众臣,表达了托付太子之意。冯凭在殿后听着,朝堂上议论纷纷,大臣们交头接耳,然而谁也没有站出来明确反对。一直到退了朝,大家才各自纷纷聚成团,私底下讨论此事。李因是忍耐不住了,同中书令和缪,御史刘仁昌等,商议要去单独求见皇上,求皇上收回成命。刑部尚书卢瞻又胆小,唯恐这一出头,太后知道了记恨他,劝阻众人说:“皇上既然决心已下,咱们还是尊重皇上的意思吧。太子乃皇上亲生,皇上传位给他,也无可厚非。反正太子早晚也要登基的。”   他劝阻李因:“李大人,太子不也是你的侄子吗?他当皇帝对你也没什么害处,你为何要反对他呢?”   李因忧心忡忡道:“太子才五岁,如何能执掌大事,他现在这般登基,无非是给太后操控罢了。他虽是我的侄子,可是一直被太后抚养,而今也被太后拿在手中,他不会听我这个舅舅的话的。”   卢瞻心想:“那我更不能去了,这不是摆明了,要给太后留下印象么。等太子一登基,那就是直接撞刀口上啊。”   他道:“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   李因见他拒绝,愤怒了,将他大骂了一通:“我看出来了,你就是个见风使舵,两头讨好的东西,以后你我别在一个屋檐下! ”   卢瞻忍着骂没出声,下定决心是不能去了。   卢瞻能退,但李因不能退,他同众人来到太华殿外。拓跋泓此时已经回了寝殿,听到宦官通传,他知道李因等人是来劝阻的。这些人,要么是他的亲信,要么,多多少少跟太后有些过节,一旦他退位,太后重新掌政,他们八成也要跟着倒霉的了,所以来的非常积极。然而拓跋泓眼下自身都难保,哪还保得了他们。   拓跋泓闭宫不见。   李因道:“皇上若不见,臣等今日就不回去,在这里跪着,等皇上愿意见为止。”   宦官又进去传话。   拓跋泓心里很烦,被闹的更烦了:“让他们跪着吧。”   那夏日的太阳火辣辣的,李因等几十人在殿外跪了一上午,拓跋泓不肯见他们,他们也不走,坚持求见,非要见到皇上。宦官将这件事悄悄禀告太后,冯凭听了,淡淡道:“他们爱跪就跪着吧,正好了,你拿一张纸去,把他们名字都记下来。谁这么恨我,倒是给我留一笔。”   那小宦官叫李修,闻言,立刻拿了纸笔去了。来到太华殿外的空地上,见大大小小的官员,齐齐跪了三排。前面的李因等,自然是大名鼎鼎,专门和太后作对的,他可知道,直接记下了。后面是一群存在感不太强的小喽啰,但也全都知名知姓。   李修走到一名小官员跟前,假装不认识,故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朝中担任何职啊?”   那小官员抬头看他,脸色都白了,反应很迟钝地报了名字和官位,又没耐住多嘴问了一句:“这位中官……你是哪个宫的,我怎么没见过你?这是做什么呀?”   后面一群小官员,也同时惊恐地看着他。   李修说:“我奉太后的旨意,太后让我拿纸笔来,将你们的名字记下来,做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一群官员,同时变了脸色,同时大嚷道:“别!别啊! ”   刚报了名字那官员,惊的拍袍子站起来,要抢他手中所执的纸笔:“别记,别记,快把它删了。”   李修闪身一躲:“这位大人,你别乱动。”   那官员急的不行了,求爹爹告奶奶:“快给我删掉吧!删掉我这就回去了。”   李因听到李修那话,顿时也勃然大怒了,又见二人争辩,起身夺了那纸笔。他撕了纸,折了笔,往地上一掷,大骂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   就要打李修。   手刚扬起来,李修预感到了,机灵地转身就跑,边跑边嘴里叫道:“李大人好嚣张!你在皇上寝殿门口打人呐! ”   李因一巴掌没抡上他,李修已经一口气跑到大殿前,累的气喘吁吁的。又有一名小太监从边上跑过去,给他递上纸笔,李修直起身,抬眼望了一下众人,拿着纸笔接着记,边记边念。   李因气的直要吐血,指着他,半天说不出话。   殿外值岗的众人都忍不住看笑,杨信那头也过来了,远远望着这情景,也觉得想笑,倒不上前阻止。争执间,后面跪着的一些官员见势头不妙,悄悄站起来,抛下李因,脚底抹油溜了。李修低头记了一气,抬头再数人时,见下方原来二十多人,走的只剩下了七八个。   剩下的人,个个脸上露着一种丧家之犬似的神情。   他将走掉的人名字一一做上标记,回太后宫中复明去了。   冯凭拿着那份名单,看了看,道:“识趣的删掉吧。”   李因等人,最终还是见到了拓跋泓。   他跪在皇帝面前,痛哭流涕,声泪俱下地恳求:“太子才如此年幼,怎么能担当大任,皇上无病无灾,从未有听说过君主年富力强却禅让给太子的,这不是效了东汉献帝故事了?臣等坚决反对,皇上正当盛年,怎么能退位?我等忠心追随皇上,不忍见此。”   七八个人一起哭,满殿都是悲泣声,拓跋泓听的,心里也有点凄凉。他无可奈何说:“朕知道你们的忠心,只是朕心意已决,你们都回去吧。太子需要你们辅佐,你们应当尽心,侍奉他如而今侍奉朕。”   李因等人如何说,拓跋泓决心已定。   但凡能有更好的选择,他也不会选择退位的。   退位的诏书在十四日下达,朝廷虽有议论,但最终还是接受了这一结果。   新君年幼,罢令已久的皇太后重启垂帘听政。   拓跋泓禅位这日,也就是拓跋宏登基之日。钦天监择定了一良辰吉日,举行禅位和登基大典,诏令下达之后,宫中各部便开始纷纷忙碌起来,为大典做准备,礼部拟制诏、印册。内府的,制作新君的衣服。大典要穿的仪服,庙祭的礼服,还有上朝的朝服。从头到脚的衮衣,冕服,旒珠,大带,剑佩纁绶,全都要新制。除了基本的仪服,还要日常的常服也要做一些。另外,太后的仪服也要新做。登基是大事,要忙的颇不少。时间赶的很紧,冯凭招来内府的人商议此事,说:“登基大典、祭庙祭天,还有朝服,这几样马虎不得,常服若是来不及,便先放一放吧。至于我的,原来的仪服还是新的,若是来不及,就用原来的罢了,皇上的得仔细一些。”   内府领命去办了。   大典前三日,礼部的人前去宗庙请册,代为告祭祖先。宏儿近日则停止了读书,礼部的官员进宫来,向他讲解大典之日登基的种种流程,还有礼仪规范,并给他排练演示,要他牢记在心。冯凭担心他年小,不放心他,陪他一同学习,亲自教授他。   宏儿不懂自己为何要登基,但太后跟他这样说,他就按照这样做。   他要登基,要当皇帝了。   父皇也是这么跟他说的,当就当吧。   拓跋泓在太华殿中,也在关心这件事。关于登基的事,或者请示他,或者请示太后,商量着来,倒也没什么不快。冯凭重搬回崇政殿居住,离永安殿较近,上朝议事比较方便,拓跋泓则仍居太华殿,两殿相临近。宏儿,鉴于他年纪还小,仍同冯凭一道住。   吉日来到,拓跋泓勉强排开心中的不快,同太后一同出面,参加大典。拓跋泓亲自将玉玺和符册交到拓跋宏手上,而拓跋宏按照礼部大臣交给他的套路话,用着小孩带着奶音的小嗓子,谦虚诚恳地说:“儿年幼德薄,不能当此重任,还请父皇继续称位。”   将玉玺推了回去。   拓跋泓再次给他授印,他再次拒绝,如此三遍,最后跪地接了印玺,说:“儿臣谨遵父皇之命。”   洒酒祭奠。   冯凭在一旁露出微笑。   礼毕,遂率群臣,往郊外祭天。    第122章 明升暗降   是夜, 冯凭回到殿中,杨信悄悄进来告诉她:“白天大典结束, 皇上让内府的人,将玉玺符印交还至太华殿了。”   冯凭闻言, 皱眉道:“怎么没人告诉我?”   她问道:“是谁交接的?”   杨信说:“周赞。”   冯凭心里很不快。拓拔泓已经让了位, 当着众臣将符玺交给新君, 敢情只是个形式,晚上就要回去了。   这算怎么回事?   她还未及发表意见, 杨信觑着她神色, 又说:“皇上召见了中书令和缪, 要求从明日起, 朝中的所有章奏,有中书省誊写两份,一份呈递给太后, 一份呈递至太华殿, 由他过目。凡是需要加印的公文诏令,亦由皇上先过目。今日的奏章,中书省已经送过去了。皇上这会正在批折子呢。”   冯凭道:“行了,我知道了。”   她心中不乐,然而还是暂时将这件事放在一边。她眼下没空理这个,事情还多着呢。过了不一会儿,拓拔宏更了衣入殿, 见到她,恭敬说:“孙儿给太皇太后请安。”   拓拔宏最近刚变了称呼。这是礼部大臣教他的, 他大了,不能再叫太后妈妈了。太后是他的祖母,他对太后,应该自称孙儿。他现在登基了,太后也应该改称太皇太后了。   拓拔宏心中很迷惑。   原来太后是他的祖母,是他父皇的嫡母。   太后是他祖父的嫡妻。   他叫妈妈,并非是太后生了他,而是太后养育了他,妈妈,在宫中是皇子幼年对保母的称呼。   他直到现在,才渐渐懂得宫里这层关系。   他幼小的心中,生起了迷茫。太后是他的祖母,父皇是他的生父,那他的母亲是谁呢?他从师傅读书,所学的第一个字,便是“母”字。母和父并列,人人都有父母,父母将自己带到世上,母亲是生育自己的女人,父母共同养育儿女是生命的法则。但他却没有母亲。   他应该有母亲的。   是死了,是活着,怎么死的,活在哪,都应该有个说法,然而他从未听宫中任何人提起过他的母亲,好像世间从没有这个人,他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似的。   他问师傅:“人人都有母,那我母亲是谁?”   师傅说:“这个,太子当问皇上,问太后。”   但拓拔宏的潜意识里,不敢去问太后,他直觉这样问,太后要生气。他隐约感觉到,太后不喜欢他的母亲。否则这么重要的人,太后不可能在他面前从来不提的。   他感觉,他父皇似乎也不喜欢他的母亲。   因为他父皇也没提过。   可他父皇若是不喜欢他母亲,又怎么会生出他呢?   他不懂这些大人。   拓拔宏穿着轻便的龙袍,窄袖束着腰,头上没有戴冠,只是束了发。深色衣裳衬得他小脸一团,面如敷粉,唇如涂朱,一双黑色的眼睛非常漂亮,瞳仁大而乌黑,分外惹人怜爱。   冯凭听到这声孙儿,心中一时感慨万千。   原来她已经是抱孙子的年纪了。不可思议,尽管她并不老,但这声孙儿一喊出来,她就顿时感觉到,自己离老不远了。   冯凭坐在榻上,拉了他,立在自己身边,说:“待会有几位大臣来,我要同他们说事,你不用说话,在一旁听着就好。”   宏儿点头:“好。”   冯凭摸着他小孩子细嫩单薄的脊背说:“你登了基,以后就是皇上了。朝廷的事情,早晚会由你来接手。现在你还小,不懂的不要紧,多看多听多学多问,慢慢就懂了。”   宏儿仍旧点头:“好。”   冯凭招进大臣,开始议事。对于接下来朝政的安排,她心中已经有了大体的规划,要同众人商议一番。拓拔泓削除地方宗主都护兵权的政令,考虑的不太周全,罪人太多,需要革除了。朝中的人事任命,也需要做相应调整。这是私下议事,召见的都是她比较青睐的大臣。   太后这人,不爱啰嗦,简明扼要地表达了一下自己的方向和态度,做了简单的部署,针对一些细节,众人稍做沟通后,便各自下去了。而后又有朝臣来求见,请教几件事,耽搁了一阵。   终于空下来,冯凭想起周赞,派人去召他来问话:“太上皇让你把玉玺符印都交给太华殿了?”   周赞伏地不安道:“是。”   冯凭道:“玉玺符印,本来应该由何处保管?”   周赞道:“本是内府保管,但皇上为了方便取用,大多时候都放在太华殿保管。臣想着,这是太后皇上共同的意思……”   冯凭瞥了他一眼,道:“我召你来的意思,以后这样的事,你要是做不了主的话,先来问我。别自作聪明。”   周赞有点冒汗:“是……那要不臣再去请回来……”   冯凭道:“着急送过去,又着急的请回来,这叫什么事儿?”   周赞道:“那……那怎么办……”   冯凭道:“你下去吧。回头我去跟皇上那要。”   周赞擦着汗退下了。   冯凭又召来和缪,问奏疏的事。和缪说:“确实是太上皇的吩咐。”   冯凭心道,中书令这个位置太特殊了,而这和缪,是拓拔泓的人。她得撤了他。心中拿定了,她却不预备打草惊蛇,故作大度道:“这样也好,以后就按这样吧,中书省的奏疏,一式两份,一份给我,一份给皇上。”   和缪说:“中书省还需留底一份。”   冯凭说:“那就一式三份吧,这抄着怕有些辛苦了,可以调两个太学生过去专门抄录。”   和缪道:“臣遵旨。”   冯凭道:“退下吧。”   和缪退下了。   一问时候,已经过了亥时了。   宏儿全程在一旁听着,冯凭估摸他饿了,问:“饿不饿?”宏儿说饿,这才让人送了晚膳来,洗了手一道用膳。   沐浴过后,仍一道睡觉。   接连十几日,中书省的奏疏,便一一送到太华殿去,由拓拔泓批阅。冯凭这里奏疏堆了一堆,但是无用。玉玺在拓拔泓那里,她没法加印。朝中拟好的公文诏令,冯凭这里审阅过了,要下发,也不行,要送到拓拔泓那去。他要同意了才加印,他不同意的,又给发回来。冯凭处处受阻,她表面上不说话,也不加行动,这日将和缪召进宫中,赐他座,赐酒赐茶点,一派和气地问了他一些近日工务的事,又拉了一堆家常闲话,最后话风忽一转:   “你在朝中担职有多久了?”   和缪有点惧她。太后刚刚当政,怕是会对拓跋泓的一些旧臣下手。   他谨慎小心地说:“臣入仕有三十余年了。”   冯凭说:“何时担任中书令的?”   和缪心道,这些事,太后怎么可能不知道,没话找话。然而仍低头回答说:“和平二年。”   冯凭点了点头,说:“哦……皇上亲政不久。”   她有时候把拓跋泓也叫皇上,两个皇上,都分不清了,但是和缪听得懂。   “是……”   冯凭道:“皇上说你处事稳重,很有分寸,说你是可信任重用的人。朝中难得有你这样的人才。而今太子刚刚登基,我也诸事不太熟练,六部之中,户部的事情最多最繁杂,大大小小的都要理,需得要个能人。而今那户部尚书王煜,我看他是个糊涂虫,做不了事情,我准备将他调到尚书省去,让你来接任户部尚书。”   和缪心一惊,没说出话来。   冯凭笑问道:“让你这机要秘书去当户部尚书,这不算委屈你吧?”   自然不算委屈,中书令是三品,户部尚书是二品,这品级是升了。且中书省的职责是辅助性的,比不得六部,有油水可捞。但是中书省掌管着朝廷的章奏,负责所有政令的上传下达,知晓皇帝的机密,担任此职的,都是皇帝最亲信的人,这一点,怎是户部的品级和油水能比的。太后如此做,实际上是将他明升暗降,调离权力中心了。   然而和缪哪敢有什么意见。   给你个户部尚书都不错了,真要是下狠手,想个法子弹劾整治你,那才叫遭殃。   和缪连忙道:“太后言重了,太后如此信重,臣万分惭愧。”   冯凭才刚刚还政,朝中有许多位置,她都需要动,但她不想一上来就大动干戈,那样不好看,也容易伤筋动骨,造成激烈的党派斗争。所以她还是采取折中一点的法子。   她笑道:“那这事就这样定了,回头我这里拟旨。明日你就先到户部去吧。”   和缪道:“臣遵旨。”   冯凭任命杨度担任新的中书令。   杨度任职第一天,当夜,冯凭将他召进宫中。   “你知道你找你来是为了什么。”   杨度刚担任此职,突然被提拔,不禁有些惶恐。他是寒门出身的人,虽然在朝多年,做事颇有能力,同僚间也有声德,但由于缺乏家族背景和机遇,官位一直是不高不低。太后突然升任他做中书令,突如其来的重用,不免受宠若惊。   “最近朝中的事,你也知道。太上皇已经退位了,我想朝务诸事,还是当由皇上做主。我刚派了李修去太华殿中,跟太上皇取回玉玺和符印。”   杨度一听这话就明白了,低头道:“理当如此。”   冯凭说:“我叫你来,是让你在一旁看着,待会我有事情要交代你。”   杨度道:“臣谨遵太后旨。”   冯凭坐在榻上,让人给杨度赐坐,奉茶点,道:“一时半会回来不了,你稍坐吧,咱们谈一谈。”    第123章 玉玺   李修来到太华殿。   拓拔泓正在批阅奏章, 玉玺就放在案头。李修跪下,撅着屁股四脚着地磕了个头, 给太上皇问了安,而后表明来意:“臣奉太后之命来取玉玺和符印。”   话音落了半天, 上面没回响。   拓拔泓没理他。   李修跪在地上, 老老实实再重复了一遍:“启禀太上皇, 臣奉太后之命,来取玉玺和符印。”   拓跋泓道:“谁派你来的?”   李修道:“是太后派臣来的。”   拓拔泓抬眼看了一眼他, 这个不识趣的狗奴才。他低下眼, 冷冰冰说了两个字:“出去。”   李修低着头:“太后说了, 东西拿不到, 让臣不许回去。”   拓跋泓再次没理他。   李修在下面促膝跪了半晌,拓跋泓只管做自己事,眼睛也不抬一抬, 只当他不存在。李修膝盖都跪麻了, 这小子,也是个胆子大的,遂第三次开头提醒:“太上皇,太后命臣……”   拓跋泓打断了他:“她要玉玺和符印,让她自己来拿。”   李修代替太后回答道:“太后近日国事繁忙,没有办法亲自过来拿,所以才吩咐臣过来。”   拓跋泓道:“她能有多忙, 连这点工夫都腾不出来吗?”   李修说:“太后在召见大臣。”   拓跋泓道:“让她亲自来。”   李修说:“太后说了,她亲自来取, 和交给臣,让臣带走是一样的。所以她就不亲自来了。”   拓跋泓问一句,他答一句,拓跋泓被惹怒了,再次道:“滚出去。”   李修完不成使命,自然是不能滚。   拓跋泓冷声道:“玉玺就在这案头,你要拿就来拿。”   他那话的意思,摆明了是威胁,“看你有没有那狗胆子”,但李修也不知道是没听出来,还是真有狗胆子。听到拓跋泓这么说,他略微犹豫了一下,便抖着袍子站了起来,当真上前,来到拓跋泓的案前,伸出他一双手,去捧那玉玺。也没用绢帛包着,就是一块石头,放在印盒里。印盒的盖子打开着,玺上雕着龙头。   他想着是只拿印玺,还是连盒子一块抱,犹豫了一下,还是只拿印算了。   他刚捧起玉玺,拓跋泓冷冷道:“印盒不带着?”   李修应了声,是,放回去,又连着印盒也一并抱起来。他只拿到玉玺,也不敢问符信了,因为拓跋泓那样子太可怕。   他刚准备要告退,拓跋泓忽道:“放下。”   李修吓的连忙一放下。   拓跋泓冷嘲道:“怎么不拿了,拿啊?”   李修不理他的嘲讽,鼓起勇气,再次伸手要将那印盒抱起来。   拓跋泓这回是出离愤怒了。   李修还没反应过来,拓跋泓怒跳起来,抓起那玉玺,砸到他脸上,口中大骂道:“你好大的胆子! ”   他一脚踹了出来。   李修见势不好,慌忙躲闪,避过了那致命一击,那玉玺的一角实打实地磕在了他脸上。那是石头东西,极坚硬,拓跋泓又是用了大力,猛砸到脸上,顿时皮开肉绽,血流如注。李修被打的头嗡地一声,脑浆都要震出来了,他两手捧着脸惨叫,同时转身就跑。   手中的印玺跌落在案,玉上沾着鲜血,拓跋泓刚那一下,用力过猛,手抽了筋,五指僵硬弯曲着,半天伸展不开。他失去力气似的跌坐回龙椅上,眼睛紧闭,单手抚着脸颤抖不止。   冯凭正和杨度说着话,李修满脸是血,被搀扶着回来。冯凭惊的站起来:“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成这样了?”   杨度也是惊的不行,跟着站起来。   “是太上皇打的……”   李修忍着痛,还坚持要行礼,冯凭止住了:“别跪了,赶紧下去把血止一下,伤口包扎了。”她吩咐左右:“去请御医来。”   李修道:“臣……”   冯凭道:“你先下去,包扎好了伤口再来回话。”   李修退下了,不一会儿,御医来了,给他包扎了伤口。李修顶着伤,再次回到殿中,向冯凭讲述他在太华殿发生的事,将那对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给太后:“……臣有罪,触怒了太上皇,没能完成娘娘交代的事。”   冯凭道:“皇上这脾气也忒大了,说着说着就兴动手。堂堂一个皇帝,跟宦官打起来了。”   李修无言以对:“都是臣的错,臣激怒了他。”   冯凭脸色但微和缓下来。她看了看李修,道:“这事儿也怪不得你,换了我去,他八成还冲我发火呢。”   她向李修道:“你这伤的不轻,回去好好养着吧,最近就不用做事了,哪里不舒服就传御医,要用什么药跟太医署说一声。流这么多血,回头拿两棵人参,让膳房炖汤给补一补。”   李修道:“谢太后。”   冯凭让他回去养伤。   杨度有些坐立不安了,起身询问道:“太后,那太上皇掌着符印不给,咱们这怎么办?总不好去跟他强要吧?”   冯凭也有点头痛。   这事真有点麻烦,她亲自去要,怕也要不过来。   她起身,站定思索了片刻,回头又看了看杨度:“你有什么主意吗?”   杨度摇摇头:“臣暂时没有。”   冯凭心思一转,忽道:“他要留着印,就让他留着吧。”   杨度道:“那这要怎么办?”   冯凭一下子想通了,说:“我也是糊涂,我非跟他要那个印干什么,让他留着吧,不就是个印么,咱们让内府的工匠再刻一个就是了。”   杨度“呃”了一声。   冯凭说:“不可以吗?”   杨度道:“倒没什么不可以。”   冯凭说:“没什么不可以,那就再刻一个吧。”   冯凭传进杨信来。   杨信听她说要另刻一副玉玺用印,当下也赞成。冯凭想了这个主意,顿时很高兴,兴致勃勃说:“我记得我库里有一块和田玉的籽料,你替我找出来,我瞧瞧。”   杨信说:“是国舅爷前年送的那个吗?”   冯凭说:“就是那个,你拿出来。”   杨信立马去了。   没过多久,杨信取了那块籽料过来。   品相非常好的一块料子,羊脂白玉,洒金皮的,质地细腻,非常油润,没什么裂,没什么瑕疵。方圆足有八寸,拿在手上是沉甸甸的。国舅爷得了这个料子,舍不得切了,送给太后,冯凭原本打算开一对镯子的,或者串珠子,只是这么大块料子,有点浪费。又说雕个什么摆件,一直放着,也没想起来。这回倒是派上用场。   冯凭让杨信取了笔墨来,蘸墨在纸上写了“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仿李斯的篆书。她收了笔,示意杨度来看,笑说:“你看我仿的这个字怎么样?”   杨度诚恳道:“娘娘仿的颇有神韵。”   冯凭将纸交给杨信,让他把籽料一并带下去,安排这件事。   籽料雕刻颇要耗费一些时候,所以冯凭这边,先让人刻了一副黄梨木的,不过半月便做好了。印拿到手,冯凭在纸上盖了一下试了试,极好,而且还比那玉石的印玺轻些。   杨度站在她座席前,恭听吩咐。   冯凭站起身,站在案旁,案上堆叠着一堆的奏疏,是中书省刚抄送过来的。冯凭道:“以后中书省的章奏,你还是抄录一份给皇上送去,免得他闲的发闷,又疑心这个疑心那个。他喜欢批折子,你就每天送些折子过去给他批,别让他呆在那宫里憋出病来了。”   杨度低头称:“是。”   冯凭道:“原本给我,批阅了发还,副本给他。中书省留底抄录的。”   杨度仍道:“是。”   冯凭说:“找几个机灵的学生,什么折子是能给他的,什么折子是不能让他看见的,分得清楚才好,别混淆了。像这户部、工部的一些折子,你瞧瞧这些琐事,黄河发大水了,要修河堤,青州又干旱了,要朝廷发银救济赈灾,这种头疼事,有多少算多少,你就给他拿去,让他多操心操心。”她拿起一本折子,给杨度轻轻比划了两下,又放回原位,再拿起一本:“像这种,这个弹劾李因的折子,还有这个,几年前李家的案子,上疏恳请赦免其罪的,请求给李家两个侄子恢复爵位的,还有这个,这个谁,拍我马屁的,拍的有点过分了,类似这种东西你就不要给他看了,皇上看了不高兴,晚上睡不着觉。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具体的分寸你自己拿捏。”   杨度说:“臣明白了,太后放心吧。”   冯凭道:“我现在拟一道旨,你记下来。”   杨度道:“是。”   立刻取了随身携带的笏板,取下头上笔簪,借了案上墨,在笏板上记下。   冯凭道:“以后朝廷下发的公文,诏令,除了要加盖玉玺,一律还要加盖有太皇太后印,才可做数,否则不得作数。就是这样,回头你制成诏令,拿给我看一下,完了下发朝廷及地方各署。”   杨度道:“臣这就去制诏。”   冯凭坐回席上,道:“你去吧。”    第124章 报复   将和缪调离中书, 任命自己亲信的杨度担任中书令之后,太后做的第二件事, 是重置内外侯官。   侯官之名,乃是先帝时所立, 作用在监察, 其职责分内外。外侯官监察诸曹及州、镇, 内侯官监察京师,发现地方及诸臣有过失或行为不当者, 则向上级禀告。由于体系分散, 加之人数不多, 品级也不高, 且分属吏部,官员自相考核,官官相庇, 设立不久便被虚置了。太后重启这一制度, 并做了相当大的调整。她将这一机构从吏部提了出来,单独立了个省,职位不再由朝官担任,改为宦官担任,授五品衔位,下置两百从属,亦由宦官担任。官署设在内宫中, 辟用长秋寺的旧官署,离太后所居的崇政殿不过半里。官署的日常维持不走朝廷财政支出, 而是直接从太后的私库拨款。   原来侯官只专事监察,并无立案,抓捕,审讯之职,太后增加其三项权力。这些宦官的日常工作,就是在宫中,以及各官署府寺间明察暗访,搜集信息,专行举报、告密之事。名义上说的是监察百官,实际是太后的耳目和鹰犬,为的是控制朝臣,严密统治。   主要是用于铲除异己。   她下令群臣百姓,发现有官员违律,或百姓违法者,可向朝廷告密,凡告密者,皆给予奖励,依据罪名轻重,赏金不等。侯官负责收集这些告密信息,并将其一一抓捕审讯治罪。   人人都看出来了。   太后已经不是当年的太后了。   当年先帝置内外侯官,监视群臣,鼓励官员百姓互相告密,当时年轻,还是皇后的她,曾出声反对,说:“这些宵小之辈,专事攻讦构陷,为了邀功请赏,随意栽赃嫁祸。皇上信任他们,恐引得朝臣人人自危,百姓道路以目,不敢言喘,届时人人争相举报,百姓争相构陷,冤狱横行,官民朝不保夕,非国家百姓之福。”   大臣听了这话,都称赞皇后仁德。   而今她却也这样做了,手段比当年先帝更甚。   高盛知道了她的意图,上书反对,说的,也是当年她对先帝说过的话,几乎一字不变:“这些宦官宵小之辈,专事攻讦构陷,此令若真推行下去,恐致冤狱横行,官民恐惧,朝不保夕。此非国家百姓之福。”   她看了,也不发脾气,只留中不发。   私底下,她和杨信提起,感慨:“宁要人惧之,莫要人爱之。惧之易,爱之难。”   杨信道:“愚民多贱,他们不惧你,就不会爱你。你要是事事都顺着他,处处做好人,他们反不把你当回事,一点做的不好,便要来恨你。你要是天天威胁恐吓他,时间久了,他们反倒顺从了,偶尔给他个甜头,他们便要感激涕零,把你奉作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   她站在殿中,侧对着杨信:“真是如此吗?”   杨信道:“自古帝王,莫不如此。”   她想起一些往事,忽有所感,说:“高傅是正人君子。正人君子们胸怀天下,张口国家,闭口百姓,河清海晏,人间太平,动不动就要为苍生谋福祉,你说说,这些正人君子图什么?”   她侧目道:“图青史留名吗?”   杨信道:“贪夫徇财,烈士殉名。所谓正人君子,谋求的也不过是个人的私利。他们哪个君主都可以侍奉,整日企求仁君,你听他们的,他们就说你是仁君,你不听他们的,他们就说你昏君。这个也是小人,那个也是小人,在他们眼里,出身低贱,又不甘心想出人头地的都是小人。上位后抢夺了他们的好处跟利益,那就更是小人,罪该万死了。太后掌政,他们就追随太后。皇上临朝,他们就追随皇上,谁当政对他们有利,他们就支持谁,随便怎么样都有道理,哪管太后你是死是活呢?论忠心,他们怎比得小人。”   冯凭听了这话,转过身,抬眼看他:“你难道不是谁对你有利就支持谁吗?”   杨信迎着她目光,不卑不亢道:“臣怎么能跟他们比,他们一个个,皆是世家贵胄,当权者拉拢他们都来不及,大可坐地生财,左右逢源。臣等小人,微末寒臣,想投靠别的主子做只鹰犬,人家也不稀罕。天下之大,哪里找不到鹰犬,何必要你只别人养过的丧家犬呢。要是娘娘失了权,我等也必跟着粉身碎骨,别无选择。”   “你说的有理。”   她目光留在他脸上,好像在窥探他的心思,一边将手中的密报放回桌案。那时举证李因结党谋反的密报。   杨信道:“那娘娘,这案子查吗?”   冯凭道:“查,怎么不查,不光要查,还要好好地查,谁是主谋谁是同谋,都有哪些同党,一个漏网之鱼也不要放过。”   杨信道:“娘娘放心吧。”   杨信退下,立刻着手部署行动了。派出他提拔的亲信,专负责抓捕的孟兰田做指挥,带着长秋寺百来名寺吏,外加一部御林军为辅,拿上抓捕的名单,直接照着名单抓人。他已经得到了密信,李因等人此时正在广平王府上聚会,遂直接带人包抄广平王府。   此时已经是深夜,人畜皆息,广平王府上却正热闹,厅堂里灯火辉煌,儿臂粗的牛油蜡烛照的宴厅明亮如白昼,乐曲声一里之外可闻。宾客们饮酒狎妓,觥筹交错间,不速之客来了。四面的弦歌声顿时沉寂,为首一位黑衣皂靴的青年人径自走进厅中。   宫中的宦官,都穿青色袍子,他却穿玄色袍,质地是上好的锦缎,胸口刺着猛禽图案,袖子上还绣着暗色的花纹。这看着真让人不舒服,好像是某种邪恶的傀儡,背后有只看不见的手在操控。   众人大惊失色间,他将一张逮捕令往空中一扬,面色如霜,冷冰冰道:“接到密报,你们当中有人组织参与谋反,奉太后之命,将其全部捉拿归案。”言毕右手一抬,在空中一划。   顿时穿着同样衣服的众寺吏进来,将众人纷纷拿下。   场面顿时乱成一锅,婢女姬妾们尖叫着躲到角落,慌乱间挤翻了食案,杯盘碗盏稀里哗啦摔了一地,鲜红的葡萄酒水像血水一样流满案头和地面,混合着食物的残块和汤水,狼藉一地。   有人反应迅速,立刻躲到帷幕后,想趁乱溜走,却被当场捉住了带走。在一片杂乱喧闹间,李因脸色剧变:“你这般抓人,有什么证据?”   那孟兰田道:“有没有证据,抓回去审问便知,李大人你当初不也是这样办案的吗?当初李家的案子,你是怎么抓人,又是怎么审讯的?你该不会忘了吧?回去大刑伺候,不怕你不老实交代。”   他冷笑道:“李大人,请吧。”   李因道:“你敢抓我,我是皇上的亲舅舅,你敢审问我。你不怕皇上治你的罪。”   孟兰田道:“管你是谁,你犯了案,今日都要带走。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何况你一个皇帝的舅舅。”   他下令众人:“把他带走。”   主犯抓捕完毕,剩下一众惶惶然如丧家犬的宾客,广平王出来打圆场,孟兰田走到一张食案前,提壶看了看壶中酒,又看到食盘中有炙牛心,炖牛骨、牛肉等物,道:“朝廷而今正在禁酒,下令官民百姓,任何人不得饮酒,秋耕不得宰牛。你们在这,又是饮酒又是吃牛肉,违反朝廷律令了,全部都给我带走。”   一窝全给端走了。   八月,李因因涉谋反罪被批捕,一同下狱的,还有刘仁昌、和缪、王寔、卢蹇等十余人。这个案子,太后没有交由刑部或司隶校尉府,而是交给了自己信任的宦官。杨信主理此案,效率也是惊人的,入狱不过半月,案子便查实,李因谋反,罪证确凿。   这场牢狱,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太后还政之后,在着手清除异己了。入狱的这批人,或是原来拓拔泓的亲信,或是同太后有过过节的。主谋者李因,更是因为当年李益的事,同太后有着血海深仇。朝臣心明眼亮,都看的懂,她明着是履行公事,实际就是报复李家罢了。不管李因有没有谋反,都逃不过这一劫。然而除了少数几个人,称李因是皇帝的舅舅,是皇亲,恳请太后能看在皇上的面子上,网开一面,从轻发落,也没人替其说话。因为太后这样的行动本就在意料之中,新的执政者上位,清除旧党,是必须要行的一步,换谁都是如此,所以也没人敢触那个霉头帮李家求情。   李家被判夷三族,李因被判凌迟。   尽管朝臣百般求情,说,李因虽然谋反,罪该万死,但李氏毕竟出了两代皇帝,太上皇拓跋泓,幼帝拓跋宏的生母,都是李氏家族的。虽然大家都知道太后跟李家有仇,但这事,总不好做的太难看,是以都劝她。杨度在身边也劝他:“当年的事已经过去,臣知道娘娘心中怀恨,但李氏毕竟也死了,李因,看在皇上的面子,赐死也就罢了。真要凌迟,,反而让人议论,皇上心里也有想法。”   然而太后不听任何意见。    第125章 不同   她固执到底了。   一上午, 好几个大臣进宫,见她都是说这事。杨信看她脸上的表情越来越难看, 分明是生气了。   她在里头动怒,他也不敢离开, 一直守在殿外听着, 那叫兰因的老御史一边摇头, 一边叹气地从殿内出来,正要离去, 看到杨信在不远, 遂走过来, 叫道:“杨大人, 杨大人。”   杨信而今是太后跟前的红人了,又手握重权,朝廷大臣, 都对他有些畏惧。但这人除了办事果决狠厉, 平日里并不嚣张跋扈,相反为人极其低调谦和,待人友善,遇事也肯通融。上次孟兰田在广平王府抓了人,后来又被杨信给放了。这一抓一放玩的好,既展示了他手上有权力,又表达了宽厚仁慈, 不知道的,尽恨孟兰田, 当他是个好人,知道的都明白他是个厉害角色了,敬畏者有之。   他向对方颔首,眉眼间尽是和气,看起来是个体面的好人,兰因道:“杨大人,太后信重你,这件事,你倒是也说几句话,劝劝她呀。李因好歹也是皇上的亲舅舅,皇亲国戚,多多少少,留一点脸面,这也是为了太后的名声。否则此事传扬出去,我怕太后遭人非议。”   杨信说:“太后的心思,你也知道,我怕没人能劝得了她。”   兰因说:“话虽如此,可毕竟这样太不合适,对皇亲国戚如此处置,有刻薄寡恩之嫌,也不好开这种先例。”   杨信点点头,送对方走:“我会尽力劝劝太后的。”   兰因前脚离去,殿内一小太监出来,向杨信道:“杨大人,刚太后发话了,让传与众臣知道,说谁再替李因求情,就替他去死。”   杨信听这话心一跳:“太后的原话?”   小太监道:“是原话。”   杨信道:“好,我知道了。”   他道:“那你在这殿外守着吧,要是有人进宫来求见,你就把这话告诉他。”   小太监道:“好嘞。”   杨信定了定,转身进殿去了。   她站在殿中,什么也没做,只是站着,背对着殿外,像是在压抑某种情绪。   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脸上怒气仍未散,见是杨信,冷冰冰道:“你也是来劝我网开一面的吗?”   杨信上前道:“臣是担心娘娘被那些个多嘴多舌的大臣气坏了身子,所以进来劝劝娘娘:那些人就是闲的,芝麻绿豆大的事都要议论一番,娘娘不要理会他们就是了,犯不着跟他们生气。”   冯凭听到这话,脸色才稍解。   杨信道:“娘娘别气了,我扶娘娘去榻上坐一坐。”   她没有拒绝,杨信扶着她手,往席上坐了。她大概是很有心事了,坐在那,闭着眼睛,长喘气,也不说话。   杨信知道,她大概是想起李益了。   她大概这会,心里是堵的厉害。每逢遇到堵心事时,都是这个样子。他揽着她肩膀,手上下用力摩挲着她臂膊给她解压,想帮她释放出来。   她声音平静道:“我不在乎别人说我刻薄寡恩。”   杨信附和道:“娘娘不用在意他们怎么说,他们不是娘娘,也不懂娘娘的心思。”   她道:“我也不在乎别人说我是公报私仇,说我是为了李益,为了报复才不饶李因的。”   她无声地喘出一口气:“我而今也不图什么了,只图个自己心里痛快。谁不让我痛快,我就不让他痛快。”   作为一个执政的皇太后,这种想法其实是不合适的,然而杨信绝不跟她顶嘴,赞同地说:“人活一世,不就是活个痛快么。要那么多金钱,权力在手,却不能随心所欲,不能活的痛快,事事还要听别人聒噪,受别人的指挥,那要那金钱权力又有何用呢?”   她没有再接话,默然不语。   杨信抚摸着她肩膀安慰道:“娘娘别往心里去了。”   他知道她在想李益,道:“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人早晚都得有一死,逝者早已安息,娘娘也该放开了。”   冯凭没有回这句话,许久,道:“赦令发下去了吗?”   那是给李家的赦令,杨信想办法让李因承认,当年李益的案子是他故意构陷,证实李益是被冤枉。而后太后发布赦令,赦免了李家的罪过,恢复其爵位,由其子继承。同时召李羡逃亡在外的二子进京,命其将李益和李羡的遗骨迁出,带回故乡安葬。   杨信道:“已经发下去了。”   冯凭道:“李羡的儿子,什么时候进京来?”   杨信道:“估计要几个月,路途遥远,没那么快。可能要年底去了。”   她道:“我补偿再多,也补偿不了孩子失去父亲的痛苦。”   杨信不言语。   她忽道:“李羡的那两个孩子,我又忘了,叫什么名字?”   杨信道:“叫李芳和李端。”   冯凭道:“ 哪个是男孩?”   杨信道:“李芳是男孩,是哥哥,十二岁了,小的是妹妹,才九岁,还有一个叫阿龙,名分上过继给李益的。”   冯凭道:“儿女双全,他倒是有福气。”   她知道李益也有个孩子,算起来,也即将四岁了。那个孩子小名叫老虎,大名还没取,宋慧娴已经死了。   是个男孩。   她心里有点好奇,那孩子长什么样,很想将他诏回京城来,看上一眼。太好奇了,她一直以为,李益跟她一样,此生无子,没想到他临终之前,还留下了一个孩子。她并不嫉妒宋慧娴,孩子是好的,如果可以,她也愿意要一个孩子,不管是跟谁生。   都不重要,只要有个小生命。   但是她还是硬忍住了,没有这样做。   说不嫉妒,但她还是害怕看到了之后,自己会伤心。   她有自知之明,也有点隐隐的惭愧。他和宋慧娴的孩子,跟自己没有关系,那孩子从不认识她,就算认识,也不会喜欢她。对老虎来说,她就是一个伤害了自己母亲,且害死自己父母,让自己变成孤儿的人。   她其实没有那个脸看那孩子。   她想起什么,忽叹道:“你也该成家了。”   她有些疲惫,想找个地方靠一靠,杨信拿了枕头,给她垫在身子下边。她往榻里侧身歪着,面向外看着杨信,忽说:“你也老大不小了。”   杨信执着她的手,低着头没说话。   冯凭望着他眼睛,目光竟有几分怜悯,柔声道:“年轻的时候不知道,越上了年纪,越觉得孤单,才晓得身边有个人的好处。最起码,白天有人说说话,晚上有个人暖被窝,随便什么时候,不觉得孤单。老了,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活法,旁人有旁人的日子,谁都各顾各了,也只有夫妻两个,能手拉手做个伴。到死的那天,有人牵着手,晓得两个人终要一起走,地下还能相见,黄泉路上也不太害怕。”   这是肺腑之言了。   杨信默默听着。   她道:“你知道我最近在想什么吗?”   杨信道:“想什么?”   “我在想,当年他死的时候,心里大概非常害怕吧。害怕没有人作伴。一个人上路,去从未去过的地方,黑漆漆孤零零的,想想都觉得很怕。”   杨信道:“那李益呢?”   冯凭道:“他们是不一样的人,皇上他喜欢活,喜欢热闹高兴的活,他喜欢身边有人,他怕死。李益不怕死,他是意志坚定有信仰的人,死了对他来说没有什么,他并不爱这浊世。相反,他对人世充满消极的回避和旁人不易察觉的厌恶,他跟这人世貌合神离,就像他和宋慧娴的婚姻一样。只是我舍不得他。”   “这世道是很糟糕,它不讲理。”她道,“有的人性爱洁,靠忍耐活着,可有的人就是爱它,也泥水里也要跳舞。”   杨信道:“那娘娘是哪一种呢?”   她无奈叹了口气:“可惜,我大概和李益一样,其实我更喜欢皇上那样的。”   杨信道:“那娘娘觉得,臣是哪一种呢?”   她笑了笑,淡淡道:“你哪种都不是,你是第三种,这世道越是污浊,有的人越是把它当成觅食的天堂。”   杨信也笑,没把这当真。   她问道:“人,越是有灵,越是痛苦。若是人如蜉蝣一样,朝生暮死,无知无觉,感受不到生,也体会不到死,会不会更容易一点呢。”   杨信道:“可是那样,生也等同于未生。”   冯凭道:“我算是知道,为何历代的帝王们都苦求长生了。可惜这世上并无真正的长生之术。”   她话终于转回来,道:“所以,还是成个家好,娶一房妻,留个后。哪怕是宦官,也有天伦之思,以后老了,也有个归处。”   杨信轻声道:“臣只愿此生陪伴娘娘,娘娘身边,便是臣的归处。”   她笑了笑:“你别老这样说,你这样,我还以为你是真的爱上我了。我说的是真心话,咱们认得这么多年了,你也不容易。”   杨信道:“臣说的也是真心话。”    第126章 求救   他道:“我已经这般年纪了, 就算娶个妻,半路夫妻, 凑成一对,又能有多少感情呢。不是没想过, 只是细一想想, 觉得没什么意思。人过了一定岁数, 心肠就变硬了,难得对什么人生好感, 也难得对什么人动心, 大多是照着年轻的老路将就活了。”   冯凭头一次听他谈起这些, 不由深思。   杨信侧身坐在榻边, 认真道:“臣二十几岁,就认得娘娘了。”   他道:“在臣心中,娘娘不仅是臣的主子, 也是臣的亲人。臣背井离乡, 来到宫中,这么多年,家乡的故旧,早已无了音讯,去日的好友相识,也都往来渐稀。身边的人来来去去,留下的没有几个。唯独娘娘, 从第一天起,便一直是臣心中所爱。臣知道臣的身份和娘娘并不匹配, 不过臣别无所求。能待在娘娘身边,给娘娘说说话解个闷,此生也未尝不好。旁人修也修不来这福气呢。”   冯凭笑道:“看不出来,你还是个痴情的人。”   杨信一手握着她手,低头注视着她眼睛:“这话,臣说了很多遍了,只是娘娘一直不信。为什么呢?”   “臣说的都是真话。”   他目光真挚,认真的让人有点受不了了。   冯凭脸热起来,承认他这样的表白很打动人。女人都喜欢听甜言蜜语,她闭上眼,轻轻叹了口气,不知该如何回答。杨信低下身抱住她,脸贴上来,吻了吻她面颊:“只要娘娘不嫌弃我,不赶我走,我便知足了。”   冯凭仰在他怀里,思索这事,伸手摸了摸他脸:“说真的。”   杨信道:“什么?”   冯凭道:“你这年纪也太大了,当男宠不合适了。”   她认真道:“哪有这么老的男宠。”   杨信丝毫不受打击,反低笑道:“万一娘娘品味独到,异于常人呢?   冯凭叹了口气。   信这个人,其实蛮有意思。不管他是真心还是献媚,然而他能让冯凭高兴。冯凭承认自己而今离不开他。   不仅仅是利用。   人无法一个人存在世上,总需要与人为伴,哪怕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或是太后,也需要伴,需要同类的慰藉。李益去了,拓拔泓也分开了,而今身边最熟悉,最亲近的,也就是杨信了。   冯凭怜悯他这么多年不易,想为他置个家,可杨信自己不肯受,她也就罢了。   太后对李家,可说是恨之入骨了。   凌迟了李因,诸了李氏三族,她还不算。数日之后,她让人将先帝谥封的文德皇后,以及拓拔宏生母,谥号孝纯皇后的两位李姓皇后的牌位从宗庙里迁出,意是李家谋反,这两位不配再留在宗庙中。同时,她让人将两位李姓皇后的陵墓也给掘了,意是其不配葬在皇陵。   两位李姓皇后,拓拔宏之母,已经去世六年,先头那位,已经死了二十年了,却被挖出来暴尸。朝廷上颇有议论之声,有人当堂上奏反对,称太后此举太不人道,太过刻薄。太后将上书反对的人全部罢了职,朝中一片岑寂,遂再无人敢出声。   但民间还是颇多议论的。只是老百姓议论,也没什么大道理讲。不干大家的利益,百姓们只当做是戏谈,冯氏和李氏,从先皇帝在时就在争斗,而今看来是冯氏赢了啊。不免多嘴一阵,讲起冯李两家的过节。当年李氏生了孩子被立为太子,冯氏皇后未育,双方就剑拔弩张的。拓拔泓登基后,表面上相安无事,实际李家一直想至太后于死地,哪知道太后翻了盘,将李家一网打尽。李夫人当年和冯氏争宠,而今自然遭到了报复,人死了都被挖出骨头来。   太后极度厌恶李氏。   不管是当年的李夫人,还是后来拓拔宏的生母,她都一样厌恶。   她下令宫中,朝中,任何人不许再提起李氏的名字,将李氏曾居的宫殿中所有器物,摆设,包括所存的衣物,饰品,统统由内府销毁,一件不留。宫殿外的匾额拆除,不再留人看管清扫,将空殿封闭上了锁。勾除其存在宗府的名籍,封赐的典册、玉印,全部销毁。宫中所有关于李氏的记录,一点不许留,付之一炬。   原来李氏宫中的旧宫人,也一个不留全部清出宫。   这一系列事,拓跋泓后知后觉。他在宫中,与世隔绝,并不知晓自己身边的人,已经渐渐被太后所收买。他所听到的,都是太后愿意让他听到的,所看到的,都是太后愿意让他看到的。除此之外他一无所知。直到李家出事这天深夜,李坤乔装改扮,悄悄摸进太华殿来,跪在他面前痛哭流涕:“皇上,你得救救我啊! ”   拓跋泓不明白发生了何事,问他,李坤惊慌失措道:“有人诬告李家,说李家结党谋反,太后今晚就要让人去拿人了。皇上你一定要救我,太后对李家恨之入骨,她一定会杀了我的。”把头磕的咚咚响,眼泪鼻涕齐下,跟抓着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抱着拓跋泓的腿不放。   拓跋泓站起来,大惊失色道:“胡说,朕怎么没有得到消息! ”   他像是在美梦中,忽然遭了惊魂一震。   他惊恐道:“朕没有得到任何奏报,也没有下过此诏,她是如何行动的?”   李坤哭泣道:“皇上,你整日待在这殿中,又不上朝,早已经被太后的双手蒙蔽了耳目,这数月以来,太后在朝中大肆培植亲信铲除异己,原来的旧臣,贬的贬调的调,而今大开杀戒,用意不言自明。她现在重掌大权,没什么事情是她不敢做的了。”   拓跋泓才渐渐明白。   明白,他也平静下来了。   自他主动禅位,就知道可能有这一天。太后还政后所做的,正和当年他亲政时所做的一样。当年他杀了李益,诛其满门,而今她报复李家,也没什么可意外的。他只是心凉凉的,而今自己也只能独善其身了。   他救不了李坤。   李坤唯恐被捉拿,呆在太华殿中,守着拓跋泓,不敢离去,然而后半夜,太后的人还是来了,带着一队武士,称奉太后之命,捉拿叛臣李坤。李坤吓的瑟瑟发抖,躲在拓跋泓寝宫帘后不出,拓跋泓很不高兴,冷着脸斥责来人:“这里没有你们要的人,出去。”   “臣等接到密报,李坤就在太上皇宫中,这是太后旨意,李坤身负重罪,还请太上皇允许臣将他捉拿归案。”   拓跋泓道:“好大的胆子,你们是什么人,敢到朕的宫里来抓人了!”   来者道:“臣等只是奉旨办案。”   拓跋道:“谁给你下的旨让你们闯入朕的寝宫!”   “太后说了,不管嫌犯藏身何处,都要将其抓捕。”不理会拓跋泓的脸色,直接进殿去搜索。   李坤在幕后听着外面对话,已经几欲瘫倒,两名武士将他提拎出来,便欲带走。李坤一声痛哭,扑上去抱住拓跋泓:“皇上,皇上你快救救我!我不想死啊皇上!看在臣伺候你真么多年的情分上你不能抛下臣不管啊!”他惊恐的嗓子都哑了:“你是皇帝,还保不住区区微臣一条性命吗?臣愿意从今往后留在皇上身边当年做马,只求皇上救我一命。臣要是死了,留皇上一人在世上,还有谁肯心疼皇上伺候皇上,留下皇上孤独一人形单影只,臣不舍得啊!臣要死也当为皇上而死,和皇上同生共死,怎么能如此含冤而死。”   “我生是皇上的人,死是皇上的鬼!”   他被人提着,大半个身体拖在地上,死抠着地面,一只手拼命抓住了御案的一角,另一只手朝拓跋泓伸出,不停地招摇,祈求他能握住他的手,嘶声喊道:“皇上!救我啊! ”   拓跋泓见他吓的魂不附体,面色蜡白,惨无人形,那模样实在太可怜了,再听到这一番他声嘶力竭,让人痛彻心扉的陈词,他实在是万般难忍,听不下去了。他奔上前去,搡开武士,抓住他摇曳在空中的那只手,将他拽回自己身边。他扬起大袖,忙忙伸手护住李坤,揽着他,尖声大叫道:“朕护他,你们统统滚出去。”   李坤跌倒在他怀里,涕泪横流,沾了他一襟,嚎啕不止。拓跋泓也顾不得嫌脏了,只是心跳如雷,万分惊怒。他浑身颤抖,胸膛起伏热涨,手臂紧紧抱着气喘吁吁又哭泣不止的李坤,气急败坏出声道:“朕今日偏要护他!朕看你们今天谁敢跟朕动手!谁敢跟朕过不去!”   他颤着手指着众武士:“都给我退下!你们反了!”   李坤哭道:“皇上,皇上……”   拓跋泓抚着他肩背,搂抱着,用自己也感觉颤栗恐惧的声音安慰道:“你别怕,别怕,朕护你,谁要是想杀你,让他从朕的头顶上跨过去!”   他激动指着众人:“去,去,给我去,把太后叫过来,朕亲自跟她说!”    第127章 你我一样   这边闹起来, 执事到底还是有所顾忌,不敢强行动手, 遂去请示太后。   不久,太后来到太华殿。   她面色庄严, 庄严中带着冷漠, 望着地上两人。李坤犹如落水狗儿似的, 满脸泪水,扑倒在拓跋泓身上。拓跋泓则是个护狗的主人, 将他搂着, 一副鸳鸯情深的样子。模样着实不好看。   冯凭冷声吩咐左右:“将他带走。”   李坤抓着拓跋泓不放, 惊恐大叫道:“皇上, 皇上。”   这回无人再能就救他了,太后亲口下令,左右立刻上来, 分别提起他两臂, 将他搀了出去。“皇上……皇上……”殿内外回荡着李坤的喊叫声,拓跋泓阻拦不得,只得松了手,任由他被带走了。   拓跋泓坐在地上,低着头垂泪。   他也会哭。   这么铁石心肠的人,没想到还能见到他掉眼泪,而且还是为了个男宠。而对曾经口口声声说爱的人, 却心肠极狠,没有一丁点善良和仁慈。   冯凭立定了, 冷淡的目光看着他:“皇上不是找我来,要跟我说事的吗,皇上说吧。”   她居高临下,望向地面:“皇上还是起来说话吧,地上凉。”   拓跋泓默默垂泪不语,也不看她,冯凭示意身旁的宦官:“扶皇上起来。”   宦官上前去,搀扶拓跋泓站起来。   他脚步有些不稳了,似是受了重创,整个人东倒西歪,有些颤抖。眼睫上凝结着几滴晶莹的泪水,他视线模糊,被人搀扶着坐到了榻上。冯凭亦随着往榻前走近几步,有人拿手绢给他拭泪,又有人端来水,给他擦拭脸上。他看起来太狼狈了。   冯凭看他说不出话,就淡然地站在一旁等他缓过气。   她想,自己大概也是老了 。人越老,心越硬,曾经会动容会怜悯的场景,而今却有些麻木了,心软的时候越来越少。   等待的工夫里,她让左右退了出去。   拓跋泓哑声道:“李坤犯了何罪。”   他已经不提李家了,因为知道无法转圜。但对李坤,他有一点感情。   毕竟是一同长大的,又常朝夕相处。李坤也不是李因,李因是颇有野心的,除去便除去,但李坤年纪不大,才二十出头,性子又一向单纯。在太后眼里,他大概是为人蠢笨,又坏的,因为曾几度在他面前中伤太后,太后从来记恨厌恶他。但对拓跋泓来说,他是个不太有用、但一心诚恳的臣子,忠诚的伙伴。他不忍见其死。   但对冯凭来说,李坤必须死。   她不会再给自己留下一个仇敌,将来再成祸患。当初杀死李惠而保全李家,结果就是把自己逼到了角落里。   她不会再留情一次。   她很淡然地回答拓跋泓:“他协同李因谋反,秽乱后宫,罪该当死。”   拓跋泓听了这话,半晌无言。   如何谋反,如何秽乱后宫,他没有再问了,他知道,她要置李家于死地,不会找不着证据。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自古君王便是如此的。他默了许久,神情麻木地叹道:“冤冤相报何时了。你自己受过的罪,便也要别人受一遍吗?有什么意思呢。”   他无情无义,抛却心肝,感叹道:“你杀了他,你要的人也回不来了。人死了,该放下的就放下吧,何必执迷不悟。杀人见血,不是更加增添他的罪过吗,想必他是不愿意见的。老老小小,都是一条条的人命,你是善人,造这么多杀孽,死后如何去西天见佛祖。”   冯凭冷笑道:“你也知道都是人命吗,你怎么不怕杀孽太重死后无法见佛祖呢。”   拓跋泓面色冷静,心如铁石道:“朕是皇帝。”   他漠然道:“帝王天生就是要杀人,天生就是要执掌生死的,否则何其称其为帝王。这是为君者之本分,如同天降甘霖,佛祖普度众生,如同狮子捕食牛羊。这是天道,算不得杀孽。”   他是帝王,他必须这样告诉自己,如此才能问心无愧。他手下要死多少人?帝王,他手上沾的鲜血比屠夫还多,如果个个都去悲悯同情,那没法活了。所以他是帝王,这是他应该做的。   “但你不一样,你做这种事是在造孽,佛祖不会宽恕你的。”   冯凭毫不在意,淡淡道:“你能做,我也能做,我现在就是在代替帝王行事。”她背过身,又回头看了他一眼:“按你的道理,这也是天道。”   拓跋泓面无表情道:“你别做梦了,我有天道,你没有天道。你一个女人,你注定了只是个女人。你手上的权力,只是捡男人的残羹冷炙,他们需要你,就会推你上位,他们不需要你,就会拉你下来。你以为你能永远垂帘听政吗?你只是暂时在这个位子,借着君王的威风。借出来的东西,到底不是你自己的,早晚有一天要还回去的。自古外戚掌权,有几个有好下场的。登高跌重,为了来日不至于摔的太惨,能多留一分情是一分,你说我说的是不是。”   冯凭道:“来日的事情,谁知道呢,我不是没有让过,但并未落得好下场,所以我也不再顾虑那些了。皇上今年五岁,等到他长大了亲政,至少还得要十年吧,十年我也够了。再过十年,我已经四十岁,怎么样也不亏了。何况,宏儿是我一手带大,我亲手给他把屎把尿,把他养大成人,他怎么样也不能对我太没良心。而后我还要日日陪伴他,日日熏陶教养他,我相信他会是个好孩子。”   她看了看拓跋泓,道:“他不会像你。”   她嘲讽地看着他:“他跟我,和跟你不一样。他当你是父亲,但他跟你不亲,他敬爱你,只是出于道德。但他爱我,信赖我,我是他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他会孝顺我,给我养老送终,等我死的那天,他会跪在我的床头,拉着我的手哭泣,求我不要走。而我也会舍不得他的。至于你么,”她顿了顿,审视着他。道:“他大概只有在你下葬的时候,才会象征性地哭一下,给大臣们看。转过头就高高兴兴过自己的日子了,除非祭日,朝廷要求,否则他想都不会想起你。不像我,我要是死了,他会伤心好几年,甚至更长呢。”   拓跋泓道:“你可真是信心十足了。”   他嘲道:“如果有一天,他知道是你杀了他的母亲,将他从他的母亲手中夺走养育,他还是那样爱你吗?”   他轻轻叹道:“你不懂人对于父母的感情,我是知道的,我亲生体验过。养育终究是养育,怎能跟生父生母比。人人都爱自己的母亲,尤其是从未谋过面的母亲,你会忍不住的想,我是从哪里生出来的,我的母亲长什么样的,她要是活着,她会多么爱我,我会多么幸福。每个孩子都会这么想,这是人生来就有的渴望。尤其是当你知道,你的生母并非有意抛弃你,而是被人害死,你会心里多么痛苦,多么难过,你会多么怜悯她。他小的时候,你可以用甜言蜜语哄他,等他长大了,有自己的主见了,就不一样了。”   他回忆起往事,仿佛自言自语:“我依稀记得,幼年长在常太后膝下。她待我也像你待宏儿一样,嘘寒问暖,处处照料。什么都依着我顺着我,当我是亲生的。我五六岁之前,也很爱她,什么话都跟她说,遇着什么烦恼就去找她。但渐渐的,就变了,我长大了一点,就想亲近母亲,特别想她。母亲死去了,无法亲近,我就对我舅舅有好感,看到舅舅,就像看到母亲一样。我觉得他们才是我的亲人,他们对我,应该像我母亲一样。舅舅确实也很疼我。如此一来,时间长了,我对太后的情分就淡了,她在我眼里,只是个小人得志的保母,当我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我母亲是被她杀的,我对她就越来越嫌恶,觉得她是个狠毒的女人,她对我好是有阴谋。你说说,这世上,难道不是只有母亲爱孩子是天经地义?其他人都是有阴谋的,所以我不相信。血缘的亲情骗不了人。我父亲,我幼年觉得他伤害了母亲,宠爱别的女人,是以厌恶他,但等我长大了懂事了,我还是能理解他的苦衷,偶尔还是怀念他。因为他是我的亲生父亲,他对我,再不好,也比任何外人的感情要真。尤其是在宫里这种地方,能信赖的人不多,亲情纵使脆弱,但也比那些阿谀奉承,别有所图的虚情假意要来得真,你不觉得吗?所以我亲近李氏比亲近你更多,尽管我更爱你一些。”   拓跋泓转头看向她:“如果有一天,他发现你并非是他最信任最爱的人,他发现你是利用他,他发现你杀了他母亲,并且你在朝堂上处处控制他,让他处处掣肘,甚至他觉得你威胁到他,你觉得他还会信任你吗?”   “他是皇帝,帝王天生疑心。更何况,还有无数数不清的小人为了自己的利益,会在他耳边说各种各样的话。他怎么可能只听你一个人的呢。等到他过了十二岁,就会有人告诉他,他是帝王,他应该主宰一切,而不是听你的命令,你看他还爱你吗。”   冯凭冷声道:“多谢你提醒了我,我会有所防备的,不会让他知道真相。”   拓跋泓道:“那就祝你如愿以偿吧。”   冯凭道:“不劳皇上费心。”   拓跋泓道:“别人,我就不说了,李坤,能从轻发落,赐他一死吗?”   冯凭道:“不可以,我要他的人头。”   拓跋泓没抱希望,知道她会这样回答,闻言默了许久。他哑然笑了笑:“他不过是个无辜之人罢了。你自诩正义,说我心狠手辣残忍冷酷,你而今做的事情和我当初做的又有什么差别呢。你我的仇恨,拿无辜之人的性命送死,用他们的恐惧来实现报复。你也和我一样罢了。”   冯凭道:“除此我还能怎么做呢,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那对死去的人也太不公平,我也想仁慈一点,得饶人处且饶人,但想了许多遍,总觉得不甘心。我饶了人,别人也不会心存感激,当事人仍然是一样的恨我,若是有机会报复,他们仍会用最残忍狠毒的法子对我,比我还狠辣百倍。至于旁观者,只会认为我妇人之仁,连对仇人都心慈手软。想了想觉得没什么意思。所以残忍冷酷就残忍冷酷吧,我连我自己的命都不在意了,还在意别人的命吗。”   拓跋泓道:“你倒是跟我想的一样。”   冯凭道:“不谋而合吧。”    第128章 梦断   腊月, 李羡之子,少年李端来到京中。   冯凭在崇政殿召见了他。   这个十二岁的少年, 穿着一身白衣带孝,身量已经跟个成人仿佛了。只是瘦, 皮肤白皙, 看起来异常单薄。冯凭惊讶的发现他竟然同李益有几分相似。或许都是李家的血脉吧, 眉眼五官,神态精神气, 隐约能看出一家人的影子。面目清秀隽永, 干干净净的像一泓清泉。这让她惊讶之余, 又恍惚地感觉像是在做梦。   李端却是第一次见她, 恭敬中带着分明的疏离,冯凭让人给他赐座,他固辞不肯坐, 只愿跪着回话。赐他用茶点, 他也滴水不敢沾唇。冯凭瞧着瞧着,感觉到这少年大概是畏惧她了。   她心想:十二岁的李益,大概就是这副模样吧。   她好像看到一个从未看到的他,或像是故人死而复生。生命如春草繁衍不息,死去的人死去了,新的一代又成长起来。不管历经怎样的痛苦和伤悲,孩子们, 永远意味着明天和希望。   她面带着柔和的微笑,道:“只你一个人来京吗?你的兄弟姊妹们呢?怎么不一起来?”   李端小心翼翼回话道:“臣奉命, 来京中收敛父亲及叔父家人的遗骨。路途遥远,弟弟妹妹年幼,不堪风霜,所以未曾一道上路。”   他仪态规整,说话有礼有节,一看便知是受过很好教养的贵族子弟。冯凭问他:“你想不想留在京中,我给你赐个官做。”   李端道:“臣此行唯一的愿望,便是收敛家人的遗骨归乡,将亡父入葬。臣尚在求学,愿能安心读书,照顾兄弟姊妹,保一家人周全。”   冯凭点了点头:“你这想法也是好的。”   她道:“这京中是非之地,名利场上,刀光剑影,杀人不见血的地方,能远离兴许是好事。难为你想的明白。”   她问道:“不过你们兄弟,无亲无靠,而今靠什么维生呢?”   李端道:“太后已经赦免了罪臣等的罪过,允许返回原籍,返还家产。而今家中尚有几间宅子,有几亩薄田,虽不甚富裕,但糊口也尽够了。”   冯凭觉得有些亏欠,准备了一堆的赏赐,让人带上来,并配给了回程的马车,李端也固辞不肯受,称:“无功不受禄,娘娘的心意臣心领了,但实不敢受赏。臣来时,有一老仆护送,乘的也是自家的车辆,回去还是乘此车。唯独想去旧宅子里取一些旧物,还请太后允许,除此便不需要了。”   李家的宅子,早已经被贴了封条,后又转卖。不过而今契书拿了回来,东西也都完完整整保存着,冯凭听他说要去拿东西,便唤来杨信,道:“他派几个人,同他去吧,他要取什么,由他取。”   李端谢了恩,没在宫中久留,便离去了。   后来的事,冯凭是听杨信说的。李端独自回来,也没有去拜访任何故旧和相识,只在京中呆了三天,将遗骨迁出,重新入殓,装进了新制的棺木里,是日便冒着大雪回冀州了。杨信的人要挽留也挽留不住,这孩子固执,一刻也不愿在京中多呆,也不接受任何人的好意。   杨信看他年纪小小,平平静静地处理这一切家事,脸上也不见任何悲伤。他本以为家宅被查封里,里面器物家具早已散失,只抱着看一看的心思,说:“想找一把父亲珍爱的古琴。”回到家中却发现宅子里一切保存完好,东西完整如初,连家具的位置都不曾挪动过,还跟原来走的时候一模一样,那琴,也仍然放在父亲书房的案头,只是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李端将那琴拿起来抚摸许久,又放下了,道:“看来这宅子有人特意守护,便不用我操心了。本来我是想着,怕宅子被封了,家中的东西流散到外人手里被糟蹋了,既然有人这样珍惜,妥善保管,也就无碍了,可放心离去。”   也没有问而今的宅子主人是谁,谁在管理,也没有带走任何东西,便空着手,只带着几具遗骨走了。   杨信极力称赞那李端:“这孩子,小小年纪,胸襟开阔,又诚恳谦虚,真是个不一般的,来日又是个人物。李家的孩子真是个个聪慧啊。”   冯凭道:“他的遗骨带回去,应当会同宋氏合葬吧。”   杨信笑容便止了,轻轻说:“应当是。”   杨信怕她难过。李益死了,而今遗骨也被人收走了,往事烟消云散,跟她再无关系了,想来怎不让人悲伤。杨信安慰道:“他们是家人,遗骨自然是要自家人收葬的,李家的祖坟在冀州,不带回冀州,还能葬在哪。落叶归根,总不能一直留在京中。何况李家的宅子还留着呢。”   冯凭道:“你不用安慰我。人死都死了,活着的时候都不能在一起,死了硬留着一副朽骨有什么用。让他带回去吧,该怎么入葬便怎么入葬。”   至于她怎么想……不重要。   两人本就是无缘的。   该走的都走了。   一场大雪降下,这平城,终于只剩下她自己了。   李端扶棺离去的这天,深冬的寒夜里,她做了一个梦,梦到李益来跟她道别。梦中他坐在床头,握着她的手,说要回冀州去,跟慧娴在一起,慧娴在等他。她听了这话很难过,抱着他不放:“你不是爱我的吗?为什么要跟她走?你不是说了要跟我在一起吗?”   他说:“我爱你,可惜你又不肯跟我走,咱们身份悬殊,在一起没有将来的,为了大家好,还是分开吧。我走了以后,你好好照顾身体。”他将她赠给的那把小玉梳塞回她手里:“咱们只是露水姻缘一场,你不必惦记我,我也不会惦记你的,这个东西,你自己收着吧,我留着也没用了 ,还给你,你可以做个纪念。”   她梦里特别伤心,觉得自己所托非人,她不肯让他走,抱着他哭泣说:“不,不,不是露水姻缘,我是爱你的,你不要走,你要是走了我怎么办。你明明当初说的爱我,不会离开我。”   他说:“那都是骗你的。”   她流泪说:“你为什么要骗我?”   他温柔地抱着她,说:“因为你好骗。可我真要走了,我和慧娴才是夫妻,我们是一家人,不能分开的。”   后来她突然怒了,忽然记起自己的皇太后身份,她站起身,指着他说:“我不许你走,你就别想走。”她连忙叫宦官:“把他给我抓起来,把他给我抓起来,给我关到牢里去,你以为这宫里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她命令他:“你去给我反省,直到你想明白了为止。”   这个梦可说是非常漫长的了。   她断断续续的,一直做了下去。她将他关进大牢里,让他反省不许他走。可他还是坚持要走,怎么都不肯改口。她要疯了,她感觉一切都变了,他原来那么温柔,那么爱她,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固执了呢,她简直要气死了。她给了他一巴掌,说:“你要走我就杀了他。”他像是从容就义似的,说:“我要走。”她生气地捶打他,抓住他的前襟,撕扯他的袖子,抓挠他的脸和头发,她挠着挠着,他忽然变的浑身是血,披头散发了,她的双手也变成了利爪,一爪一爪的将他刨成了个血人。他带着血跪在那里,说:“你太狠毒,我死也不跟你在一起。”   梦里一阵一阵的大雾,将画面一场以场淹过,场景不知道为何又变了,又变作两人恩爱的情景,她躺在床上,他抱着她,说着甜言蜜语,心情是无比的快乐。可惜不到片刻,戛然而止。   杨信听到这边有事,急忙赶过来,就见一小宫女可怜巴巴跪在地上哭,不住地说“娘强饶命”,太后在大发脾气,衣裳也没穿,也没梳洗,赤脚站在床边,指着其怒斥道:“把她给我带下去掌嘴,掌嘴。”   杨信头一次见她发这么大脾气,还迁怒宫人,连忙前问:“怎么回事了?”   那小宫女哭道:“奴婢不小心吵醒了娘娘,打扰了娘娘睡觉。”   杨信一听就这点事,道:“行了行了,自己去掌嘴,掌完了下去吧,别再这碍眼了。”   那小宫女哭啼啼的自打了两下嘴巴,委委屈屈退出去了。   杨信前问太后,她神色有些疲倦,似乎也感觉到自己方才的情绪有点太激动了。她萎靡地坐回榻上,扶着枕,慢慢躺下,道:“今日休沐,不上朝,我还没睡好,想再睡一会,别让人吵醒我,今日有事也别叫我。”   杨信感觉她心情有些不好,也不敢问,便低应道:“是。”   他将被子给她盖在身上,她闭上眼睛,又睡了。   她再没睡着。   杨信守在一旁,抚着她后背,过了许久,听她叹了口气,睁开了眼睛。   杨信问道:“怎么了?娘娘不睡了?”   她道:“梦断了。”   杨信笑道:“什么?”   她无奈说:“昨夜做了个梦,梦的正好,给人吵醒了。想接接不上。”   杨信说:“娘娘做了什么美梦?莫不是做了黄金梦?”   她不说是,也不说不是,重又闭上了眼睛。    第129章 欣欣向荣   宏儿六岁时, 冯凭感到他岁数够大了,不适合再跟自己一床睡觉。而且她事情渐渐多了起来, 没有太多精力放在照顾他吃喝拉撒上,所以给他单独置了殿居住, 并安排了细心妥帖的人伺候他饮食起居。   拓拔宏住交泰殿, 就在崇政殿旁边, 一步之隔。他吃饭还同冯凭一起吃,每晚读书习字, 也在冯凭这里, 只是回交泰殿睡觉。起初他很不习惯, 不肯单独睡觉, 要跟冯凭一起睡,哭。   六岁的孩子,哭的跟六个月断奶似的, 嘴里说:“我不要分床睡, 我就要和妈妈一起睡。”   冯凭白天处理政事,累了一天,晚上坐在床上抱着他,拍着他肩膀哄,温柔地劝,说:“皇上长大了,要学会自己睡觉, 不能再跟太后一块睡了。”   宏儿泪眼汪汪说:“为什么呀?”   她抱着他说:“因为人都是这个样子的。孩子只有小的时候,才跟妈妈一起睡。妈妈哄着你, 抱着你,免得你哭了,免得你饿了,免得你生病了。等你长大了,不会哭,不会饿,也不会生病了以后,就要自己睡了。而且,你是皇上,要学会独立,学会自己面对事情。”   宏儿说:“可是我不想一个人睡。一个人好黑,好害怕啊。以后都必须要一个人睡吗?”   冯凭笑摸着他脸蛋,说:“也不会一直一个人睡啊?等再过几年,皇上长大了,就可以娶妻,可以纳妃嫔,那时候就有妃嫔陪皇上一起睡。那时候就是皇上的自由,皇上喜欢谁就和谁睡,她们都是皇上的妻妾和爱人。但不能跟太后睡,因为太后是亲人。亲人之间是互相陪伴,互相照顾的,只有夫妻和爱人才一起睡觉。”   宏儿懵懂说:“夫妻和爱人,那是什么?”   冯凭说:“男人长大了要娶妻,女人长大了要嫁人,男人女人结成一对便是夫妻。皇上以后长大了也要娶妻,她们便是皇上将来要同床共枕的人。”   宏儿说:“她们?是有很多吗?”   冯凭说:“有的人只娶一个,有的人娶很多。”   宏儿好奇说:“什么人娶一个,什么人娶很多?”   她抱着他说:“穷人娶一个,富人娶很多。皇上是天下最有权力,最富有的人,娶的妻也是天下最多。”   宏儿听的似懂非懂,然而已经不再哭了,他对这个世界感到了好奇。   很多的妻妾。   他不懂什么是妻妾,也不晓得要那么多人来陪自己睡觉做什么。然而年幼的心里,觉得多就是好的,少,就是不好的。多和少是一对反义词,对应的富和穷。   他终于听话,肯到交泰殿睡觉。   他睡的不安心,结果夜里竟然尿了床。他过了三岁就不再尿床了,突然分了床睡,就一泡把褥子尿湿了,天还未亮,醒来又在床上哭,冯凭匆匆忙忙赶过来,宏儿哭着说:“我要回那边,我要回你的床上,我不喜欢这个床。”   冯凭不肯,只让人将床褥换过,衣服换过,仍将他放回自己床上。宏儿闹的厉害,也不肯吃饭,冯凭好说歹说才把他哄住。   他不肯离开冯凭,哪怕仅仅是几步远。   他抗拒的厉害。   冯凭又何尝舍得他呢?   如果可以,她愿意让他永远在她怀里长大不离开,但那是不行的。   他六岁了,他是个大孩子了,他是个男孩子,她必须要同他保持亲人的距离了。   为了让宏儿能够适应,她每天夜里呆在交泰殿,拍着他,哄着他,陪他入睡。等他睡着之后,再起身回去自己殿中。   有时候他睡的沉,一觉醒来就是天亮了,也就不闹。有时他睡不稳,半夜又醒了,发现她没在身边,又哭,她已经在自己殿中睡着了,听到宫人来叫醒禀告,又穿衣起身,去交泰殿陪他。那时天往往已经快亮了,她也就不再回去了,就抱着他,陪他睡一两个时辰。   宏儿知道妈妈爱他。   只要他呼唤,妈妈不论何时,都会来陪他。妈妈再忙,也会陪他读书,陪他写字,这让他内心充满了安全感。渐渐的,他适应了一个人睡觉了,不再需要冯凭每晚哄他入睡。但他还是很依赖冯凭,早上一醒来,便要来冯凭殿中蹭一蹭。冯凭总是起的比他高,他过来的时候,她常常正在镜子前,被宫女伺候着梳妆。他便钻到她怀里去,要跟她抱一抱。没法一起睡觉了,他就特别爱跟她抱一抱,每天要抱上三四遍。趁着拥抱的时候,将小手伸到她怀里,把晚上失去的摸回来。每当这时,她便拿住他小手,给他摁回去,不许胡来。他长大了,太后不许他这样做了,起初只是教导他,说他,渐渐便直接制止。宏儿已经晓得这是不能做的事,只是小孩子天性一时还改不了,遭到了拒绝,便又渴望又害羞地钻在她怀里扭啊扭,掩饰自己的脸红。   在太后的呵护下,宏儿健康地成长着。   冯凭很忙。   不像原来罢令那般闲,而今她非常忙。   到处都是事,要照顾宏儿,要处理朝政,批阅奏章。后宫的大小事情,她也要管,从早到晚,没一刻闲着。一边吃饭一边听人禀事,夜里休息的时间也非常短。不过这样正好,忙起来,忘掉许多不快和悲伤,心被事务填满,便感觉不到空虚和伤痛了。她不肯闲。   朝政大事,已通过种种手段,被太后悉数掌握在手中。拓跋泓逐渐被排挤出朝堂政治之外,深受打击,也无心思再批阅奏章了。度过了一个郁郁寡欢的漫长冬天,开春,他心情恢复一些,便带着军队离开平城,去巡幸阴山。六岁的皇帝拓跋宏和他同行。这是拓跋宏第一次出巡,也是他们父子第一次领兵同行。   冯凭留守京城,处理朝政事。   拓跋泓彻底放弃了朝政事,而将精力转向了军事。他很少呆在京中,大概也是不愿和冯凭打照面,大多数时间不是在东南西北的巡视,就是在打仗。宏儿有时同他一起,有时留京。冯凭一心一意专注朝政,加之身体不太好,则没有离开过平城一步。两人之间达成了微妙的默契,即拓跋泓不管朝政,冯凭不管军务,各自做自己分内的事情。   这个平衡维持了三年。   太初八年至太初十一年,天下风调雨顺,朝堂上也一片稳定和谐。太后延续先帝时的国策,一方面轻徭薄赋,减轻百姓负担,一方面加强监察,整顿吏治,严肃官吏的任命、考核和升迁,安抚和拉拢诸豪强贵族,同时推行儒教,各州郡开设学堂,兴办儒学。以皇家为表率,拓跋宏的老师,皆是汉臣,她让宗室的皇子王子们,都入宫中学习。始平郡王勰,长乐郡王嘉,高平郡王绮疏,皆从天子读书。冯家的两个侄子,冯仁冯诞,年方五六岁,分别是她二兄弟所出,也入宫,一道学习汉文,孔孟诗书。她要求,年龄在二十五岁以下者,不管是鲜卑人还是其他族人,不论文职武职,需要通习汉文才能出仕,朝廷要做相应的考核,以为成例。   太后是汉人出身,掌政之后,提拔任用了不少汉人官吏。如高盛、杨度,皆是能臣。又赏识寒贱,又提拔了不少寒士如王谓、李冲,甚至重用宫女宦官。关于此事,朝堂上颇有说法,有议论说她信重小人。不过议论归议论,总体上,太后还是得朝臣拥护的。   朝野呈现出一派向荣之象。   帝国蒸蒸日上的同时,太后的威望也与日俱增,朝廷一切决策权均在太后手中,她作为帝国的真正主事,俨然已经是这个帝国的主人了。   拓跋泓主掌军务,他的存在,引起了太后党羽的忌惮,暗暗在太后耳边说,太上皇和禁军将领密切往来,有图复位之谋。冯凭听了这话,面上装作不在意,说:“太上皇已经传位给皇上,他不会这样做的。”   然而这话不知为何,连拓跋宏都听说了。   拓跋宏已经八岁了。   年幼的帝王,已经懂了许多事。这传言让他很害怕。他已经登了基,如果他父皇想复位,他就只能被废,不可能继续回去做太子了。没有哪个被废的皇帝能得到好下场的,哪怕是亲父子,也不会留情。他父皇还年轻,不止他一个儿子,就是废了他,以后也还能立别的儿子。这让年幼的拓跋宏内心感到很害怕。   但他不敢向任何人说,也不敢问。   幸好有太后在。   他想:太后是会保护他的,不会让他受伤害。   拓拔宏很敬畏他的父亲,他心里也爱父亲,父亲也爱他。但他知道皇帝的身份意味着什么,他很不安。他宁愿不当这个皇帝,让父皇当,反正他小,也不会当。可他不当,太后又不肯。他而今约摸懂得一点他父皇和太后的关系。   就在拓拔宏懵懂不安中,南巡洛阳的太上皇却因身体恶化,提前返回了平城。    第130章 自白   拓拔泓病得很突然。   这两年, 他身体一直不坏,是以四处巡幸。这夜在军帐中, 侍从服侍他刚进了一点羊肉,忽然腹中隐痛, 嗓子里像是堵了什么东西, 喘不上气。左右以为他是呛了食, 连忙替他拍抚,他用力地咳嗽了两声, 猛呛出几点鲜血。   左右大惊失色, 急忙呼唤御医。御医拿了脉, 又检查食物饮水, 也没验出毒,只说是胃心痛,给用药。拓拔泓服了两副药, 痛觉稍轻了些, 他感觉身体很糟糕,不敢在外久留,便起驾返回京中。   病情恶化的太快。   在军中发的病,回到京城时,人已经奄奄一息了。拓拔泓连续多日水米未进,稍稍进食,便会腹痛吐血, 只能靠参汤吊着。拓拔宏来殿中看望父皇,八岁的他跪在龙榻前, 看着父亲紧闭的双眼,颜色腊白的脸,平生第一次感到了害怕。   也许是父子连心吧。   宫殿里死气沉沉的,满是药味,御医们表情凝重,宫女宦官们垂头默不作声。这样的景象让他喘不过气。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就跪在一旁看着。看了一会,心里泛酸,他又害怕又难过,两滴晶莹的眼泪便止不住涌出来。   “父亲……”   “父亲……”   他在心里默默地念,很难受,不知道如何向老天祈求。他还是个孩子,父亲,母亲,太后,对他来说,都是至亲的人,他需要他们,害怕他们离开。他希望神灵能感受到他的恐惧,听到他的愿望,让他父皇能好起来,恢复健康。   拓拔泓听到床边的啜泣声,小孩子低声的哭泣,夹杂着抽噎和吸鼻子的声音。他知道是宏儿在哭,摸索着伸出手去,道:“你近一些来,父皇同你说几句话。”   宏儿红着眼睛跪近了些,头颅在他掌中,头压的低低的。拓拔泓道:“好好的哭什么?”   宏儿默而不答。   他是看到父亲生病,心中害怕而哭的。   拓拔泓心想:他是个心软的孩子。   尽管他曾经想过,不把皇位传给宏儿。甚至盘算着,有朝一日废了他,重新复位。可是他心里也承认:宏儿是个好孩子。   这孩子重感情。   作为父亲,他并没有太关心照顾过他,也没有为他付出过多少,但是宏儿尊敬他,且爱他。孩子的感情是最真挚的。   “生老病死,都是人生常有,没什么可害怕的。”拓拔泓一字一句,面色平静地说:“你现在已经是皇帝了,有太后辅佐你,就算朕有个万一,也不担心身后。”   他闭着眼睛,仿若自言自语:“你是朕的长子,朕自幼对你寄予厚望,天下,朕已经传与你。朕若活着,也好,朕若要去,你也不必太过伤心,没了朕,你也不会是孤家寡人。男儿郎,心当坚强一些,你虽没有母亲,但太后待你甚厚。朕要告诉你的是什么……你是帝王,帝王生来孤独,高处不胜寒,要珍惜身边人的感情,善待你的亲兄弟和非亲兄弟,他们都是你的臂膀和依靠,你不要排斥他们。兄弟之外,其他人,也应当珍惜,感情来之不易。此外防人之心不可无,再亲近的人,都有可能背叛你,要有心理准备。”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能闭目将就过去的事,就将就过去吧,朕从来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现在想想,觉得不好。有阳光的地方,就会有灰尘,有水的地方,就会有泥沙。不管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都不必太过苛责。朕的身体,怕没有来日,所以提前告诉你,你好自为之。朕现在说的话,你或许听不懂,听不懂也没关系,等你长大了,自然能懂,不必着急领会……”   宏儿低着头落泪,一声未答。   冯凭站在帘外,听着他这般谆谆嘱嘱,喁喁细语,不由听的入了神。   她是第一次听拓跋泓说这样的话。   不是那个固执倔强的少年,仿佛是个历尽沧桑的中年,被岁月磨平了棱角。她静静站着,本没打算动,不料帘子被脚带动,发出沙沙的摩擦声,殿内的拓跋宏转过头来,正哭的伤心,含泪望着她。   拓跋泓则仍然是静躺着没动。   她掀开帘子,轻轻走进去,向宏儿道:“你父亲身体不适,你别引他多说话了,先出去吧,晚些再过来请安。”   宏儿默默站起来,泪说:“那孩儿便先告退。”   冯凭等他出去了,这才将目光放到榻上。走上前坐在席上,她道:“皇上感觉怎么样了?”   拓拔泓低声道:“很不好。”   冯凭一只手抚着他脸,一只手握住他手:“皇上想要什么,只管告诉我,我替皇上去办。”   拓拔泓抬臂,轻抚着她手,道:“朕是不是快要死了。”   冯凭安慰道:“皇上别多想了,皇上会没事的。”   拓拔泓道:“你不用安慰我,我自己的身体,自己心理有数。我父亲当年也是这样的病,最后也是这样死了。”   冯凭默然无语。   拓拔泓道:“你说,朕怎么会跟他生一样的病,是不是父子遗传。”   她道:“兴许是吧。”   这三年,他们私底下的关系时好时坏。有的时候,她将他忘到一边,他也将她忘到一边,彼此像陌生人。有时候又为了一件事互相嘲讽,彼此厌恶,欲至对方于死地。有的时候……或许在某个寂寞的,无人能诉说的时刻,又会莫名来到一起,忽然心有所感,好像又没了仇,说起心里话,互相拥抱慰藉。这是寂寞所致,也是在假装和平,互相麻痹。   拓拔泓抚摸着她手,闻言,渐渐睁开了眼睛。他抬起头,直视她目光:“真的吗?”   她道:“真的。”   拓拔泓说:“有人说父皇当年是中毒而死,是被人谋害。你觉得他是生病死的,还是被人谋害?”   冯凭道:“过去了太久,我早已经忘了,那已经不重要了。”   拓拔泓叹道:“是啊,已经不重要了。”   她不说话。   拓拔泓注视着她的脸。真奇怪,她已经这般年纪了,脸颊仍然有点圆润的婴儿感,看起来柔软无害。眼睛则是三十岁人的眼睛,沉静无波,有着分明的距离感,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非常美妙地调和在她脸上。她还是美,在那乍见乍一相视间,激起他心底平静已久的波澜。   那一瞬间,他感觉非常舍不得。   他爱她,他恨她……爱的有多真恨的就有多深,若无这纠缠,活的也就没多少乐趣了。   她是他的孽。   他道:“你大概还在恨我。”   她道:“恨。”   他道:“打了一顿鞭子,还不够你出气的吗?”   她道:“恨完了,想到此生,剩下的无数个不眠之夜,恨又回来了。总是一阵一阵的。”   拓拔泓道:“对不起。”   她低头,看着他:“对不起?”   拓拔泓道:“朕此生最后悔的事,就是那天打了你。朕后来想,知道你当时说的是气话,朕当时也气坏了,管不住自己的手。其实第一个巴掌下去,朕就后悔了,心想:我们完了。我知道你会恨我,不会原谅我,越是害怕,越是要发疯,然后就真的疯了。我只是害怕你会离开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他叹道:“后来我后悔,可是也没脸同你道歉。你是必定不会谅解我的,我也不去热脸贴冷屁股了。我只想,要是那天没打你就好了。或者就算打了,没有打那么重,没有害你流产,甚至差点送命,兴许还能挽回。就算李益死了你生气,气一阵估计也就过了,咱们日日夜夜在一起,怎样的隔阂,也能渐渐淡忘。可惜我当时下了死手,没给自己留退路。那时心里想的是破釜沉舟。”   她道:“我知道。”   拓拔泓轻声道:“李益谋反的事,你确实不知情,我不该迁怒于你,这是我的错。我不该因为他,无端怀疑你。就算真怀疑你,就算你当时真背叛我,恩爱一场,看在你腹中孩子的份上,也该留点情面的。”   冯凭道:“人都有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时候,我时常也会。这种事在所难免。”   拓拔泓道:“可朕伤害了你。”   冯凭道:“过去的事,还提它做什么。”   拓拔泓道:“朕说这个,不是想请你原谅,也不是要和好,只是告诉你,那件事,朕知道是自己的错,朕心里后悔过。”   冯凭道:“我知道。”   拓拔泓看着她:“你知道?”   她道:“我知道。”   他久久不语,她说:“皇上的心思我都明白。”   他道:“你都知道……看来真是解不开的结了。”   他叹道:“朕以为让你打一顿,退让一步,咱们的关系会和缓一些。朕再打你,也没能狠下心杀了你,你晓得朕对你是留了情的,否则你已经死了。”    第131章 诀词   不管他说什么, 她的回答都是:“我知道。”   “可是朕不知道。”   拓跋泓望着她眼睛,认真道:“朕想听你一句实话。”   她道:“皇上问任何话, 我都据实以答。”   拓跋泓问道:“你可曾对朕有过一分的真心吗?你想过咱们可能会长相厮守吗?哪怕只是一瞬间,也算。”   他注目, 她缄默。   空气静止了有那么片刻, 她轻轻开口:“有过。”   有过。   他心里细细回味这两个字, 渐渐的,心如刀绞了。原来两人的过往是真的, 那三年里, 日夜的恩爱厮磨也是真的, 那些感情也是真的, 不是他的幻觉。他时常想,那段日子,是不是他的幻觉, 他想自己并没有糊涂到那般地步, 分不清真心还是假意。   “你跟他长的太像了。”   她道:“我无法爱你,可是咱们同病相怜。我是一个人,你也是一个人,我怕寂寞,你也怕寂寞。这宫里人情淡薄,有一点真感情不容易,我也想有个男人, 有个伴儿。除了你,我也没有别的选择了。你是皇上, 不跟你,我还能跟谁呢?”   拓跋泓道:“那你为什么还要为了他同我翻脸呢?你明知道我介意。”   她回答的很明白,很干脆,道:“你我之间,自始至终,缺乏信任。你不信任我,我也不信任你。一点风吹草动,咱们的感情就会濒临破灭,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怪只能怪你我的身份立场敌对。你我都是被各自身后的人驱赶着在走,在厮杀。这不是你愿意见的,也不是我愿意见的,可你我都没有办法。”   拓拔泓听完这句,就那么一动不动望着她。   许久,他收回目光,眼睛干涩,一点干涸的眼泪从中分泌出来。   他顾不上动,而冯凭发现了,拿出手帕替他擦了擦。动作细致温柔。   拓拔泓再度握住她手。   他无法再说话了,胸中涌动,身体难受的厉害,腹中如绞。他感觉嗓子眼有点发痒,痒的厉害,干疼,他很想咳嗽。   他忍不住,轻轻咳了一下。   冯凭发现了他的不适,连忙低下身抱着他。她急了,一手当做枕,垫在他头下,一手替他掩着口,又轻轻替他抚平着胸膛。拓拔泓努力忍着痛楚,越来越多的眼泪从眼睛里流出来,湿润了他的面庞。   她不住替他拭着泪,口中无声地安慰道:“别怕,别怕……”   拓拔泓泪流不止,并非是哭,只是疼痛到极点,生理性的眼泪。他哑着嗓子和她说话,语气还是很平静:“不要碰我,我没事,一会就好了。”   她道:“忍一忍,别咳。”   拓拔泓道:“痒的难受……”   她道:“忍一忍。”   八岁的拓拔宏在帘外,听太后和父皇说话。从帘子的缝隙中可以看见,他们离的很近,特别亲热,几乎是手拉手偎依在一起。说话的时候,声音非常地低,像是窃窃私语,语调缱绻温柔,有种特别地,撩动人心的力量。尤其是在这样的情景下。太后背对外面,她脸上的表情看不清,只知道是低着头,而他父皇抬起来,面上的神情,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含情脉脉了。他看到他们紧紧扣在一起的双手。   八岁的他,隐隐明白,太后和父皇的关系,不是表面上那样简单。他们名分上是太后和皇帝,实际上,是那种关系。   年幼的他,已经窥见了这皇宫之中若隐若现的某种旖旎暧昧,是玫瑰花园的一角,浓郁的,神秘的味道。这是皇宫,是整个帝国最富有,最充满权力的地方。这里的男人,是天下最高贵的帝王,这里的女人,是帝王的女人。这里的男女关系,也比任何地方都神秘,永远吸引着人揣测,好奇,津津乐道。权力和富贵,给这座宫殿的男女身上,笼罩了一层靡丽的艳色,感染着懵懂无知的拓拔宏。   过了一会,他突然看见,父皇的表情痛苦起来,他满脸是泪。太后在不住地安抚着他,想减轻他的痛苦。他的心剧烈跳动起来,恐惧再次袭上心头,他远望着父亲,心紧紧揪在一起。他吓得再次走进殿中,跪在床边,拉他手:“父皇……”   他的手心湿润,被太后握着。   宏儿眼泪又出来了。   “父皇……”   他顾不上想那么许多,只是担忧恐惧不安地落泪。   拓拔泓目光仍是看着冯凭,他抢过她的手帕,自己捂着嘴。他忍着咳,忍到战栗,他的手剧烈抖动起来:“我可能真的要死了。   冯凭抱着他,闭上眼睛,脸贴在他头顶。她不爱他,可是同样的痛苦,仍然感同身受,她努力不如回忆往事,然而往事仍然一幕幕纷至沓来,在她脑子里重现。拓拔叡临终时的情景,她知道这有多痛。   她平抚着他胸膛道,自言自语:“我还真是菩萨心肠,连你这样狠毒的人都要怜悯,见不得人疼痛受苦。我同我有什么关系呢,本就是不相干了。”   拓拔泓道:“我要死了……”   她道:“我心太软了……你和他有什么两样,你还不如他呢……他好歹还舍不得我死。”   拓拔泓连续咳嗽了两声。   她抚摸着他的脸,声音平静道:“不要怕,忍一忍就过去了。你死了,我早晚也会下去见你们的,天理循环,有因有报,今日是你,明日就是我。你不用遗憾,不用不甘,你没活够的,我会替你活,你恨我的仇,有人会替你报。”   她看着他眼睛:“说不定那一天我会比你更痛苦,更凄惨,你不是早说过的吗,我不会有好下场的,你说的是对的。”   她鼻尖微微发红,目光专注道:“我不会比你更幸福,你可以瞑目。老天是公道的,不会让你白白受苦。你杀不了我,老天会收我,菩萨佛祖会收我,不会让我恶人逍遥。”   她问道:“你想二十年后我会是什么下场?你至少还有我陪你呢,谁知道到时候谁替我送终。我可不想死的时候,只有太监在旁替我送终,可是我还有谁呢?这就是我的报应,我这一生,不会再有幸福了。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担忧和烦恼,一直耗到死那一天,孤零零的一个人上路。黄泉路上冷啊,你们都尚是青丝红颜,只有我换了白发。”   拓拔泓抬起手,颤颤地抚了一下她脸,坚持不住,又要落下去,被她一只手握住了。   他听到这话,迸出泪来。   他哑声道:“别这样,别这样……”   她道:“你不是盼着我这样吗?盼着我落不到好,盼我下场越惨越好。”   他抚着她脸道:“我不是说的气话吗……你怎么连气话都听不懂。你气急了不也说难听话吗……话说的再狠再难听,真到了那时候,还是难过的。怎么能不难过,我本希望咱们两个都能好好的,你不伤心,我也不伤心。”   他轻轻喟叹了一声:“哎,是我对不起你。本来……想的多么好,未来要怎么样,要怎么跟你好,只是想法跟不上变化。”   他道:“我当初真不该像那样打你的,咱们的孩子没了。原本还心心念念盼着的。真后悔,你别恨我。”   她道:“这都是命,我早已经看开了。”   拓拔泓道:“虽然我恨你,可我还是盼你好着,别像我一样,不得好死。还是少受一点苦吧,你半辈子吃的苦,也够多了,比我多。有机会了享享福,听你说的,怪不忍心的。”   她道:“你也知道心疼人了。”   她嘲讽道:“我还以为你只心疼自己呢。”   拓拔泓欲再说话,然而终究是力不能支了。他控制不住,猛一阵剧烈的咳嗽,整个人都直坐起来。冯凭随着他身体也连忙站起来,他手帕掩着嘴,猛咳了好几下,像山崩地裂一般,鲜血呛了出来。那薄薄的丝帕子,很快就被乌红的血浸透了。血从口中出来,洒在被子上,红色的锦被上开出黑色的花。   她抱着他,转头叫道:“来人,传御医!”   “来人!”   她叫的那样慌张,好像真不知道他的病因似的。侍从连忙碎步跑进来,很快,御医也被召来了。她放下他,一身风雨站起身,衣服袖子上也被沾染了点点鲜血。她站在一旁,拓拔泓的咳嗽始终不停,伴随着咳喘,血往外涌。她感到头皮发麻,浑身肌肉僵硬,汗毛似乎也竖了起来。她一刻也无法在这地方多呆,空气腥甜,是浓重的血腥味。她杀死过很多人,但她并没有亲眼见过几个死人。他们都不死在她眼皮底下,死的远远的,所以她不害怕。但她其实害怕流血,害怕死人,她不能看。   她身体轻飘飘的,眼前一黑,双腿一软,整个人就失去知觉。   她直坠了下去。   左右一看太后昏倒了,七嘴八舌地齐叫一声,连忙搀扶住她:“太后!”   她已经昏过去了。    第132章 雷雨   太初十一年冬, 腊月十四日,太上皇驾崩。   他是夜里去世的, 临终前召见了拓跋宏。宦官立在帘外,先是听到殿内在说话。拓跋泓说了好些, 声音低, 听得不甚清, 拓跋宏只是应,间或回答一句。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 约摸寅时一刻, 里面传出了皇上的哭泣声。不久, 拓跋宏从殿内走出, 锦衣华服颓在肩上,垂着袖,白皙秀丽的脸蛋上满是泪痕, 向众人宣道:“父皇晏驾了。”   “去告诉太后, 父皇晏驾了。”   消息经过殿中宦官之口,传到太后宫中。拓跋宏也没有在太华殿继续待下去,而是立刻去了崇政殿,跪在冯凭榻前:“太后,父皇晏驾了。”   冯凭那时犯了旧疾,躺在榻上休养,也已经三日未临朝了, 听到这个消息,她不得不强撑着坐起来。拓跋宏悲伤哭泣, 冯凭搂着他身体,将他抱在怀里,安慰道:“皇上别怕,有我在呢。”   拓跋宏抱住她:“太后……”   冯凭带着拓跋宏回到太华殿,开始处理后事。   先是宫中御医,然后召见了几位族中有地位的拓跋氏宗王,召见辅政大臣,宣布太上皇晏驾的消息。御医当着众人的面,验明太上皇的遗体,告知众人死因,是因病而死。完了太后拭泪说:“诸位若是没有什么疑问,咱们便齐心协力,共同办理后事吧。”   宗王、众臣心里打鼓,太上皇好端端的,突然暴病,又突然驾崩,谁心里不提着悬着,然而哪敢有疑问。而今太后把持朝政,生杀大权都掌在她手里,太后如此说,众人也就齐跪在地上,放声哭起来。一时满殿都是哭声。外围的宫女宦官听见了,也都跟着下跪哭。   等到天亮,太后正式召集众臣,宣布太上皇的死讯。   拓跋泓死的突然,确实让人吃惊,然而宗王和主要辅政大臣们都不说话,朝臣们自然就更没什么可问的了。毕竟是太上皇,这里皇帝坐着,皇太后坐着,太上皇的死,对朝堂而言,似乎并没有太大影响。众人挥袖洒泪一番,便共同准备办理太上皇的后事。   太后宣布罢朝一月,为太上皇治丧。   一日之间,平城宫覆上了一层素缟,宫女宦官,宫中一应妃嫔仕宦,俱换上了白色的丧服,各宫殿门上也戴上了白绸。拓跋宏换上了衰服,太后的鬓发间,也簪上了一朵白色的小花。   整个宫中忙碌起来。   冯凭不是第一次经历大丧了。   先前拓跋叡驾崩,形势比而今烦难多了,所以这次反倒没什么可慌乱的,一切驾轻就熟。尽管身体仍是不太好,然她病恹恹躺在榻上,召见大臣,发布诏令,熟练地吩咐安排着一切,丧事进行的有条不紊。大殓之后,停灵七日,出殡,移梓宫至太庙暂居。拓跋泓死的突然,陵墓正在修建,等新陵建成,再移陵。大致已经结束了。   拓跋泓死后,次年,改元太和。   自此,整个帝国,一应权力,俱为太后掌握。拓跋宏年幼,朝廷一切事,皆听太后的吩咐。太后怎么说,他怎么做,不敢有丝毫违逆。自太和三年,太后又陆续清除了一大批异己反对者,冯氏的权力达到鼎盛。冯氏兄弟在朝中,获得一众阿谀奉承者,身边团聚了大批党羽,上至中书令、大将军,各部尚书,宗室诸王,下至普通官员,府寺小吏,无人不争相巴结。宫中更是太后的地盘,三府六局,宫女宦官,无不是太后的亲信。太后信重宦官爪牙,加强监察,罗网密布天下,宫中朝中,无处不是她的耳目。   冯氏兄弟,为拓拔宏伴读。拓拔宏自幼聪颖好学,冯仁冯诞兄弟却很不成才,整日不读书,在宫中嬉戏遨游,追鹰逐犬,书没念到两本,纨绔子弟的习气沾了一身。那冯诞是冯朗的幼子,他母亲常夫人宠儿子,自小护的跟个脓包似的,碰也不让碰一下。冯仁是冯曦所生,冯曦对儿子则是不闻不问,加之又是个庶出,一直缺乏管教,而今长到十一二岁,模样倒是漂亮可爱的很,内里却是两草包。太后因为他们年纪和拓跋宏相当,所以才挑他们入宫,同拓跋宏一起读书,指着他们能有出息,来日立身朝廷,为国建功,也承担家业,哪晓得他们是这等蠢材。太后对此十分头痛。   冯家的几个男孩子,都不成器,已经长大的那几个,太后看着是不可指望了,这两个小的,又是这德行。而今冯家权势鼎盛,太后的心思却非常忧虑。冯家权焰熏天,全是靠着太后一人的威望在独撑,如果子孙后辈不成材,不能承担起这份家业,她很担心自己百年之后,冯家会招致大祸。尤其是跟拓跋家几个孩子相比。拓跋宏就不说了,出了名的聪明颖悟,能文能武。提笔能写文章,上马能拉弓射箭。他的几个兄弟,始平郡王勰,长乐郡王嘉,也都个性沉稳老道,低调谦退,眼瞧着前途不可限量。太后不喜二侄子,隔三差五将他们叫到跟前教训,有时叱骂,有时苦口婆心,这两小子听了,只当耳旁风,两三天就忘没了。气的太后直想打。   好在冯仁冯诞虽没出息,但是和拓跋宏,以及拓跋家几兄弟感情非常好,自幼一处玩耍,亲如手足。冯仁冯诞虽读书不通,但听太后的教导,对拓跋宏亲近友爱,跟两个小跟班似的,成天把拓跋宏捧着抬着,哄着爱着,拓跋宏年长几个月,对他们兄弟,也非常呵护,并不闹什么龃龉,太后聊感安慰。若不是如此,太后真要急死了。   现年三十五岁的冯太后,大权在握,朝中有信重的大臣,高盛杨度等等,身边有位心腹宦官杨信。这些年,她的精力都放在了朝政上,过往的爱恨,也早已随着时间,烟消云散了。   李益、拓跋泓这些名字,早已经多年不在她口中出现了。   她而今最关心的人是她的孩子。   她没有亲生的孩子,她的孩子是拓跋宏。幼年时,他便是她唯一的指望,被她抱在怀里,捧在手心里。他的吃喝拉撒,件件由她亲力亲为,亲手照顾。随着年纪的增长,这份感情日益加深。   像所有失去丈夫,独自抚养幼儿的女人一样,她把孩子当做精神的寄托,未来的期许。拓跋宏自幼懂事,对她亲近依赖,百依百顺,这让她在寂寞之余,找到了安慰。她年纪大了,越来越渴望亲人的陪伴,羡慕儿女绕膝的乐趣。有时候,想到年华老去,这辈子已注定孤独终老,她会感觉很寂寞,夜不能寐。只有拓跋宏出现的时候,她的心才会轻松一些。看到他偎依在自己身边,一声声叫着她太后,她才感觉没有那么寂寞,日子不是那么难过。   她越来越爱他了。   拓跋泓刚死的那时候,她还觉得这感情有限,然而随着自己逐渐老去,她感到自己精神上,越来越需要他。   拓跋宏五岁的时候,觉得妈妈是温柔美丽的女人。   像一只华丽优雅的鸟儿,她是彩色、甜美、芬芳的。她的胳膊柔软,怀抱温暖。她的声音让蝴蝶起舞她的抚摸让冰雪融化,她的笑容令花朵盛开。他想永远被她宠爱着,被她抱在怀里。她是他全部的世界。   八岁的时候,她变成了皇太后。   原来她并不只是温柔美丽。她是个强大的女人,她可以一人掌控朝政,满朝文武大臣皆听她吩咐,对她俯首帖耳。   她会发怒,会发号施令。她斩钉截铁,说一不二。   在她面前,他永远是个不解事的孩子。她说什么,他都只会点头,答应,说:“好。”有时候看到她冲大臣发脾气,他甚至隐隐有点害怕。她是一切的主宰,是这个帝国的中心,所有的人都围绕她的意识行动,随着她的手势和眼神运转。   他开始敬畏她。   皇太后,他的妈妈,是他在世界上最爱的人,也是他最敬畏的人。   她一冷起面孔,他就忐忑不安,她一露笑,他就心中放晴。   妈妈是他头顶的一座山,巍峨高大。   不论她是鸟儿,还是高山,他都爱她。因为她是妈妈,是世界上最疼他爱他的人。妈妈是他的亲人,是他的港湾和依靠。   她温柔强大,他信赖她。   拓跋宏有时候,也会感觉,她很脆弱。   有一天晚上,他睡的迷迷糊糊,听到宫殿顶上雷声隆隆。宦官将他唤醒了,说太后召他过去。那是半夜,他撑着沉重的眼皮,被人伺候着穿上衣服,去了太后宫里。太后在榻上,也在睡觉,似乎才刚醒,衣服还未换,见了他,拉着手关切说:“天上打雷了,皇上一个人睡怕不怕?要是怕了,到我这边来,我抱着皇上。”   拓跋宏很困地揉着眼睛,在榻沿上坐下,说:“我不怕。”   他脱了鞋,上了榻,她将他搂在怀里,双手堵着他的耳朵:“皇上还小,听了打雷,晚上要做噩梦的。”   拓跋宏说:“妈妈,我不怕打雷。”   她还是坚持说:“小孩子都怕打雷的,多吓人啊。”然后抱着他。   那天晚上,打了一夜的雷,拓跋宏便靠在她怀里睡了一夜。轰隆隆的雷声,好像要把宫殿顶掀开,他却睡的很沉很沉,梦里只感觉到她的怀抱很温暖,她的手一直抚摸着他头,堵着他耳朵。第二天早上醒来,拓跋宏才知道,原来她一整夜都没睡,一直那样抱着他。   拓跋宏很感动,觉得妈妈很爱他。   每到打雷的时候,太后便将他叫过去,抱着他睡,说:“皇上年纪小,害怕打雷。”   其实拓跋宏一点也不害怕打雷。   他告诉太后,太后却坚持自己的看法,说他害怕,然后每逢雷雨的夜晚,便抱着他入睡。拓跋宏后来渐渐明白了,其实是太后知道他不怕打雷,是太后她自己怕打雷,故意说成他怕。   她其实是想让自己陪她。   拓跋宏心里很高兴,原来太后也怕打雷。   从那以后,每到雷雨天气,他就会特别敏感。天上第一声雷炸响,他就从梦里惊醒了,心想妈妈要害怕了。他连忙下床,穿了衣服,往她那边跑去。她果然是醒着了,却不知为何,没有让人来找他,只是自己一个人侧躺在那,睁着眼睛,若有所思。他主动走上前,钻到她怀里去,说:“妈妈,打雷了,我害怕。”   她见到他,特别高兴,面露喜色,说:“皇上过来,我抱着皇上睡。”   拓跋宏靠在她怀里,被她抱着,仰头露出小脸,道:“妈妈,你怕打雷吗?”   她笑了笑,说:“不怕,只是吵醒了,睡不着。”   拓跋宏搂着她脖子,说:“你要是睡不着,就叫宏儿,宏儿过来陪你。”   她摸了摸他脑袋,没说话。   他像小时候一样,紧紧偎依在她胸口,她是他所爱的那样,温暖,柔软而芬芳。妈妈需要他,这让他感到很满足。   由打雷而起,拓跋宏发现,她其实并不真的强大。   她怕很多东西。   她怕喝药。   她怕苦,一喝药就皱眉头,总抱怨,杨信千方百计地哄她,还是不能把她哄高兴。她总是为这个闹事情。   她怕痛。   她身体不好,经常生病,说这里痛那里痛,这里不舒服那里不舒服。拓跋宏看她生病,感觉她比自己想象的要脆弱的多。    第133章 委屈   八岁的拓拔宏, 理想是成为一名好皇帝。   怎么才能成为好皇帝?   他的太傅,高盛给他授课, 说:“尧舜之道,孝悌而已。”   他翻来放开面前的诗经。   《诗经·小雅·蓼莪》   蓼蓼者莪, 匪莪伊蒿。   哀哀父母, 生我劬劳。 …… 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 入则靡至。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 长我育我, 顾我复我, 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南山烈烈, 飘风发发。民莫不穀,我独何害!南山律律,飘风弗弗。民莫不穀, 我独不卒!   ……   年幼的他, 内心震动。他看到那句“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悲凉,一瞬间,几乎感到有眼泪要出来。原来没有父母,就是失了恃怙。诗里是这样说的,没有父母的孩子, 多么可怜。他从小长在太后身边,从小没有母亲, 听到别人说起自己的父母,偶尔也有些迷茫。但太后是疼爱他的,他并未吃过苦。   他从来没感觉自己可怜。   直到看了这篇诗,他才知道,原来自己是可怜人。   父母生我,养我,我身上流着父母的血,我从母亲的腹中出来。父母是孩子的至亲、至爱。没有父母的孩子,就像是路边杂生的野蒿,无依无靠。   他的母亲早早就死了,他的父亲在不久前也死了。   而今的他,也是野蒿了吗?   他脑海里,没有丝毫关于母亲的印象。他也从未从任何人口中听说过自己的母亲。他一直以为,这个人是不重要的,原来这个人很重要,而且应该是他在世间最重要的那个。   怀胎十月。分娩了他,给了他生命,将他带到这世上的人。   本该抚养他,照顾他,爱护他一生的那个人。   他应该感恩,孝顺的那个人。   那个人是谁呢?   他怎么从来没有听过她,也没有见过她?   她长的什么样?   她死了,还是活着?死了,埋葬在哪?活着?又活在什么地方?   死了,她是怎么死的?是生病死的,还是被人所害?病死的,她有留给他什么遗言吗?她爱他吗?她死的瞑目吗?有没有什么遗憾。被人害死的……是谁害死她的!谁是他的杀母仇人!   活着,她有在思念他吗?他怎么才可以见到她?   他太好奇了。   这几乎是人类的本能,每个孩子都会想知道自己的父母。幼年隐隐约约的感情,随着年纪的增长,越来越强烈。   他的父亲,他已经知道了,他现在只想知道自己的母亲。那个从未谋面过的至亲。   他假装不解,问面前的太傅:“这首诗是什么意思?”   太傅高盛,花白胡子的老头,是拓拔宏自幼心中学问最渊博,最尊敬的老师。高盛解释说:“诗经·小雅·蓼莪,说的是子女思念父母的感情。”   高盛说:“是人都有父母。”   他心想:是人都有父母,原来是这样,为何我没有。   高盛道:“父母是孩子的至亲,给予生命的人。孩子是父母血脉的传承,生命的延续。父母爱护、怜恤自己的孩子,是天经地义,子女孝顺父母,回报父母,也是天经地义。可有的时候,天不遂人愿。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在,遇到这种事,做子女的,自然心中悲痛难过。这篇蓼莪,便是诗人在抒发自己父母离世,无法尽孝的悲痛之情。”   高盛道:“羔羊跪乳,乌鸦反哺的故事,皇上有听说过吗?”   拓拔宏摇了摇头,说:“没有听说过,是什么意思?”   高盛道:“羔羊跪着吮乳,是感激母亲的哺育之恩。乌鸦老了,它的孩子会给它喂食物,使它免于挨饿。这是动物在用自己的方式来回报生育养育自己的母亲。畜生尚且如此,何况是人呢?”   拓拔宏听到这话,脸有些微微的发热。   他感到很惭愧。   诗人的父母离世,这样悲伤,痛不欲生。羔羊会跪乳,乌鸦长大也会反哺。而他,连自己的母亲是谁,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岂不是畜生都不如呢。   他问太傅道:“如果父母从未谋过面呢?孩子并未见过自己的父母,无从尽孝,这算不算得上是不孝?”   高盛知道小皇帝的心思,说:“孩子不会无缘无故就长大,就算生育他的人不在了,也总有养育他的人。养育之恩,等同于父母之恩,同样需要回报。”   他熟练地阐述着那一套君臣制下的人伦道德:“又如一家之中,庶出子女,也并非嫡母亲生,他们对嫡母难道就可以不孝吗?同样也应当孝。因为嫡母对他们,也有养育之恩。”   拓拔宏点了点头,心里稍稍安慰了一些:“朕明白了……”   高盛见他若有所思,怕他会有想法,引起太后的不满,遂又跟着加了一句:“皇上,分娩生造之恩固然重于泰山,但有时候,养育之恩也并不比生造之恩更少。怀胎毕竟十月,养育一个孩子,却要花费十年,几十年的心血。婴儿时期,吃喝拉撒,头痛脑热,样样都需要付出精力。这比生育一个孩子需要花费更多的耐心,付出更多的爱意。两种恩情是一样的,没有孰轻孰重。”   拓拔宏道:“朕明白。”   高盛道:“皇上知道,为何要谈孝道?”   拓拔宏道:“因为孝顺父母是人伦天理。”   高盛道:“这是其一。不过这跟治国有什么关系呢?”   拓拔宏道:“朕不知道。”   高盛道:“国家,有国有家。一个国,是由千千万万家组成的。这国家上下,无数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欲求,人有欲求,就不会听从君主的号令,这样国家就会乱。怎么才能够让他们遵守君主的规定,呆在自己该呆的地方呢?这就需要建立一个统一秩序,这个秩序就是孝。子女孝顺父母只是其一,延伸开来,妻子孝顺丈夫,弟弟孝顺兄长,家庭有了秩序,家庭才会安定。家庭安定,国家才会安定。臣子孝顺君王,也是同理的。汉人自大汉朝起,讲究以孝治天下,便是此理。皇上想成为一代圣君雄主,就必须谙熟这一个孝字,以身作则,为天下做表率。这就是尧舜之道。”   拓拔宏道:“朕明白了。太傅是告诉我,要孝顺太后。”   高盛道:“皇上很聪明。”   拓拔宏心想:原来这就是治国的道理,帝王以身作则,原来是这个作法。   这堂课,让拓拔宏,第一次对自己的身世生出了好奇。   他的母亲。   他问太傅:“朕的生母是谁?”   太傅告诉他:“这个问题,皇上应当去问太后。”   太傅不愿告诉他。   他问他信任的大臣:“朕的母亲是谁?”   信任的大臣听到这问题,很忐忑地回答说:“这个问题,皇上应当去问太后。”   也不告诉他。   他问身边亲近的宦官:“朕的母亲是谁?”   亲近的宦官慌忙摇头:“这件事奴婢从未听说过。”   没人肯告诉他,他母亲是谁。   拓拔宏隐隐感觉,他们都是知道的,但是他们都不愿告诉他。   他母亲的身份,在这宫里,好像是个秘密,无人敢提起。   大家谈虎色变。   他知道,这其中一定藏着什么秘密。   他不敢问太后。他知道太后不告诉他一定有原因,但他想知道。   太后知道他的心事。   他知道。   太后什么都知道。   这宫里都是她的人,宫女宦官都是她的耳目。他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她都知道。可她装傻,明明知道他在问,却就是不告诉他。那天晚上,他坐在太后宫中的食案前,对着面前的一盘盘丰盛的食物,失去了胃口。   太后问他:“皇上怎么了?今天好像不高兴?”   她摸了摸他额头:“也没发烧。”   拓拔宏倔着头不说话。   她若无其事笑:“皇上今天八成是读书累着了。待会吃了晚饭,就不必再温书了,今夜早点睡吧。”   她给他夹菜,柔声说:“这个鲈鱼做的不错,肉嫩没刺,火腿也鲜,皇上尝尝合不合胃口?”   她语气那样温柔和蔼,让他无法生出拒绝的勇气。然而还是委屈,他摇了摇头:“我不饿,不想吃。”   她道:“这个羹也可以,皇上要不尝尝?”   他还是摇头。   那天晚上,他什么也没吃。   他没吃,太后也没吃。轻轻放下筷子,她默了一会儿,便让人将食物撤下了。   她没说话,拓拔宏下意识感觉她生气了。她生气不会流露在脸上,但他和她朝夕相处,已经太熟悉她的情绪变化。她不说话了,呼吸声压起来了,殿中的温度下降好几度。   他很难受。   他不想让妈妈生气,但他心里真的很委屈。   后来,太后没有管他,转而叫进人来禀事,处理起正事来了。拓拔宏见她彻底将自己撇到一边,一点也不在意自己,心中酸楚的不行,委屈的眼泪都要下来了。   他不肯低头,忍着泪,倔强地说:“妈妈,我回去了。”   她看了看他,面无表情道:“去吧,早些休息。”   她第一次对他态度那样冷漠,像个陌生人。   拓拔宏出了殿,眼泪不争气地下来了。   他第一次对妈妈生气。   她不是不了解他,不是不知道他的心情。她那样了解他,每次他有什么心事,不用说,只是脸上微微流露出不高兴,她就知道了,立刻会帮他解决,让他重露欢喜。她从来不会让他感到任何委屈,她舍不得他掉一滴眼泪。   她是妈妈,她爱他,不应该让他有任何难过,有任何心事的,天生就该这样。   他难过的饭也不吃,她却装什么都不知道,对他不闻不问,还用冷漠的,几乎是不耐烦的眼神看他。    第134章 秘密   他躺在床上流眼泪。   他悲伤的重点, 由母亲,转到了妈妈不爱他身上。   一整夜, 他无法安睡,心里总在回想她的表情和语气。他是被妈妈呵护宠爱着长大的孩子, 一旦感觉到不被爱, 便觉得世界支离破碎了, 他很害怕。他一会想,她为什么不关心他, 她是不是没发现他在伤心。一会又想, 她是不是发现了, 生气了。她是不是不喜欢自己, 讨厌自己了。他心里很担忧:他不是她亲生的孩子,她会不会有一天真的不爱自己了呢?   他害怕有这一天。   妈妈是他唯一的依靠,如果妈妈也不爱他, 这世上就没有人爱他了。   幼小的他, 第一次失眠了。   次日天不亮,他便穿戴好了,去太后宫中请安。他再不想生母的事情了。他格外乖,口中叫着妈妈,听着她的安排和嘱咐,一点也不闹气了。她大概也看出他的主动听话,拉着他手, 抱着他坐在自己膝上,爱抚着他脸蛋叹道:“昨天是不是怄气了?”   他委屈地低下了眼睛, 摇摇头:“没有。”   她道:“还说没有,昨天晚上饭也不吃,功课也没温,是不是回去一个人哭了?”   他心酸的,眼泪就吧嗒一声掉下来了。   他伸出小手,自己抹眼泪。八岁了,有自尊心了,不好意思当着别人的面哭,他强忍着伤心,眼睛都憋红了,眼泪从手指缝里流出来。   他心这样柔软,像纯净的琉璃一般,经不起触碰,只是轻轻一碰就会碎。冯凭看到他的眼泪,又不自禁心软了。   他只是个孩子。   好奇自己的出身,是孩子的天性,她无法苛责他。本质里,他是个善良的男孩,有懵懂有畏惧。   她抱着他,怜惜安慰道:“别哭了,妈妈昨天有事情,没有及时地关心你,你总不能为了这个生妈妈的气?”   拓跋宏小声流泪,哭着说:“我没有生妈妈的气。”   冯凭说:“一说你,眼泪就下来了,还说没有生气呢。妈妈给你道歉,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主动跟妈妈说。你又不说,只是自己闹气不吃饭,妈妈怎么知道你哪里不开心呢?”   拓跋宏想问她,自己母亲的事,然而终究是没问。   他敏感的意识到,这件事情,直接跟太后有关。太后同他的生母,仿佛有着某种特殊的联系,这是太后忌讳的。哪怕是他,也不能提。   拓跋宏从此知道了。   他的生母,是这宫中的忌讳。   是太后的忌讳,任何人也不能提起。宫女,太监,师傅,无人敢跟他谈论这个。他的兄弟们,都有母亲,宫里几位太妃,也无人告诉他,关于他母亲的事。她们应该知道的,但也不说。   拓跋宏渐渐的,不再问这件事了。   他爱太后,害怕她生气,也害怕会触及到自己不敢触及,无法接受的秘密。然而这件事埋藏在他心中,从未释怀过。   他有了心事了。   六岁时,太后是他最亲的人,他有任何心事都会告诉她。在她面前,他是赤。裸。裸的,没有衣服,没有秘密。   八岁时,太后仍然是他最亲最爱的人,但是他开始有了自己的小秘密,不能告诉她,不敢告诉她。   十二岁时,太后还是他最亲最爱的人,但是他的秘密也越来越多了。他对他敞开心扉的时候也越来越少了。   不光因为母亲的事。   还有别的事情。   他渐渐长大了,他所受的帝王教育告诉他,他是皇帝,是一国之君,是帝国的主宰,要承担大业。   然而现实里,太后主宰一切。   太傅教给他为君之道,然而他发现这些道理,派不上用场。太傅告诉他皇帝是天下之主,人人都要臣服他,然而实际上,不管是宫女宦官,还是朝廷大臣,都只臣服太后,并不听从他。他的一言一行,皆要受太后的束缚。每当他做什么事情说什么话,总有人立刻去告诉太后。在这宫里,他没有隐私,没有秘密。   十二岁的他,已经需要隐私了。有些事情,他就是不想让太后知道,但是不可以。太后需要知道他的一切。   拓跋宏发现自己在太后面前,仍然是赤。裸。裸的。   太傅给他讲外戚。   外戚,就是皇帝的妻子,以及她们的家人。   因为接近皇帝,作为皇帝的母亲、妻子身份的她们,常常能够获得权力。尤其是当皇帝年幼,或软弱的时候,她们常常能够代替皇帝,行使帝王的权力。她们的家族,亲戚,她们所借助和仰仗的人,也会因此得到权力,形成利益团体,最终威胁帝王。所以魏朝一直有遗训:后宫不得干政,后妃不得抚养皇子。太傅给他讲了历朝历代,很多外戚后宫干政的例子。汉代的吕后,晋代的贾后,本朝的贺太后,这些外戚势力,都曾权倾朝野,威胁江山社稷。   太傅告诉他:“后宫外戚干政,容易给国家带来祸患,君王应该有所防范有所忌惮。”   拓跋宏始终听不懂这句话。   他很纳闷。   太后不就是后宫,冯家不就是外戚么?太傅的意思,是让他防范太后吗?可太后掌权,大家都觉得是理所应当的,太傅也很尊重太后。为什么又说应当防范和忌惮呢?   他很不解。   他问太傅:“太。祖禁止后宫干政,为何太后会垂帘呢?”   太傅告诉他:“因为先帝驾崩那时,皇上年纪还小,不能明辨是非,不能治国理政,所以太后才暂时代理朝政,帮助皇上。但皇上是真正的一国之君,太后不能够代替皇上,早晚有一天,皇上要亲政。”   拓跋宏说:“那太后是外戚,朕也应当防范吗?”   太傅说:“太后是明理之人,对皇上有抚育之德,又深孚朝野众望,皇上应当恭敬信赖。”   拓跋宏感觉他在说假话。   太傅的道理,总是自相矛盾的。   一会说本朝禁止后宫干政,一会又说太后垂帘听政是应该。一会让他防范外戚后宫,一会又说让他信赖太后,拓跋宏有时候,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告诉自己什么。   他问太傅:“可是朝臣们都听太后的,朕要如何才能亲政?”   太傅说:“皇上年纪还小,不要着急。”   他的太傅,高盛,是个典型的汉人士大夫,脑子里装的是明君贤臣那一套,有着为万世开太平的崇高理想,培养一代英明伟大的帝王,是他作为人臣的追求。太后权势愈盛,尽管她本人,在竭力的公正温和,并未显得太过专横霸道,然而许多事情,并非是她自己能控制。随着太后当权日久,威望越盛,冯家,以及团聚在她周围的力量也越来越多,几乎充斥了整个后宫和朝堂。冯氏的存在严重挤压了拓跋氏的生存空间,威胁到了拓跋宏的安全,这让作为帝师的高盛感到了危险。是以言里言外提醒他警惕防范。然而话又不敢说直白,怕拓跋宏因此和太后产生矛盾,故而含糊其辞。   拓跋宏和太后感情好。   太后宠爱他,体贴他,冯仁冯诞在宫中,为他伴读,对他十分亲近友爱,奉承他讨好他,所以他并未感到什么威胁。尽管他有自己的心事,但他还是亲近信赖太后,青睐冯家的。   拓跋宏日益成年了。   他长大了,身体急速发育。嘴唇上长出了浅淡的绒毛,喉结也长出来了。洗澡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身下也长出了毛发。   他在宫中,受过性方面的教育,知道这是成长的必经,并没有丝毫讶异。有一天早上他醒来,感到裤子里湿凉凉的,伸手进去一摸,黏黏的。他明白那是什么,并未感觉到成人的喜悦,只是觉得腥腥的,黏糊糊的,有点恶心,触发了他的洁癖。   对于自己的身体,他从来不太上心。小的时候,是太后在照顾他,给他穿衣洗澡。长大一点,是宫女伺候他,他习惯了在任何人面前袒露身体,并无羞耻心。对于自己外貌身体的美丑,也不甚关注。他约摸知道自己是好看的,太后总是说:皇上长的漂亮。那些宫女宦官们,也总夸他好看。冯仁冯诞,他的伙伴们,也总是夸他好看,喜欢和他亲热。他照镜子,觉得自己不丑。除此之外,并不关心这副皮囊。   他叫人来更衣,洗完手,便忘了这回事。   他不在意,但是太后很在意。太后显然是知道他的变化,晚上吃完饭,一宫闲话时,太后拉着他的手笑说:“皇上长大了,要采纳嫔妃了。”   采纳妃嫔。   他确实已经到了年纪了。   他有点羞愧。   他自己并不羞愧,然而太后说这话,他便感觉有点羞愧,好像是个动物,好像在她面前没穿衣服。他从来不想那些事,怕被她知道了不好意思,但还是所有秘密都被她看在眼里。   太后笑着问他:“这宫中的女孩儿,皇上有喜欢看中的吗?”   拓跋宏摇摇头:“没有。”    第135章 不舍   拓跋宏的日常很单调。   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 到太后宫中,陪太后用早膳, 完毕,穿戴好, 一同去永安殿上朝。朝会时间一个时辰, 回来之后, 还要再用一遍早点。太后召进大臣来禀事,对朝堂上未清楚决果的事, 再做详细的讨论商议。拓跋宏在一旁听, 对她们谈话的内容, 各自的态度, 做到面上明白,心中有数。太后有时候,也会问一问他的看法, 他就得说话, 要能说出个一二三,显得自己是个聪明、有想法的皇帝,不是个蠢材,但又不能表现太过,太有想法,引得太后不满。   这叫小朝。   太后更重视小朝,超过正式的朝会。因为朝会上人多嘴杂, 小朝上论事的,或者是太后的心腹, 或者是具体事件的相关者,做出来的决定,才是有效的,往往会推行下去。   小朝有时长,有时短,不论长短,到了巳时三刻,太后就会停止手上的事,说:“皇上该读书了,去读书吧。”   拓跋宏便同太后告辞,去咏春堂读书。   他读书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到正午,午膳时间,回宫和太后一道用膳。午膳用时稍长,约摸持续半个时辰,到未时,要睡一个午觉。午觉在太后宫中睡,睡半个时辰。离申时还有两刻不到,他起床更衣,下午去北宫苑,跟他的鲜卑老师习武。所习的内容,骑马、射箭、击剑,这三大类。酉时,天将黑了,回宫更衣,太后在傍晚还有一次小朝,他同样在旁听。戌时用晚膳,完了沐浴,换了衣服,太后要考问他的功课,监督他练半个时辰的字。   有时母子说一会话,肚子饿了,一同用些夜宵,亥时之前,回自己宫中睡觉。   他所住的交泰殿,同太后崇政殿仅数步之隔,身边的宫人,也都是太后的亲信。他一天的时间,不是在学习,就是同太后呆在一起,所关心的事,不是太后,就是功课。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想别的。   十二岁的拓跋宏,外貌看起来,似乎也已经跟成人无异。他长的跟他父亲一样高,身形骨架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单薄和柔韧,肌肉薄薄的,还不很分明。模样则像他祖父,有点媚气的桃花眼,眉毛英气斜长,鼻梁挺直,薄红的菱唇,线条很清晰,干净秀美。鲜卑人的男孩子,皮肤白皙的像上好的奶皮子,看不到一点瑕疵。他继承了拓拔家美男子的基因,已经隐约显露出男人的魅力了。   他的祖父、父亲,像他这么大,早已经开始垂涎女人了。他身体也已经长大了,男女之事,夫妻交。配,什么都懂了,但精神上还是个小孩子。关注的总是妈妈,读书,这样的事,头脑里想的是当皇帝、治理天下,对女人,他既没接触过,也没兴趣。   拓跋宏很少跟女性接触。   这可能是太后有意识培养的,太后不希望他长成一个闻腥好色之徒,不让他跟女人太亲近。他身边的宫女,挑的也都是老实本分的,不让那些狂蜂浪蝶有机会靠近他。拓跋宏又惯会察言观色,唯太后的意志是从。所以他虽在脂粉丛中长大,却不沾染脂粉气。   他认识的异性,除了宗室的公主郡主,就是大臣的女儿,或者后妃亲眷家的女孩儿,都只是宴会上,或一些特殊场合才见到,记住的只是名字、门第出身。唯一相熟的大概就是冯家的女儿了。因为太后在宫中,冯家的孩子经常进宫陪太后,拓跋宏也因此和她们亲近。冯珂见到他,开口闭口宏儿弟弟,叫的满宫都知道。   若说引人注意,这宫里谁也没有冯家人引人注意。   拓跋宏眼里,太后自然是最美丽。冯家的孩子,和太后有着相似的血液,不管男孩女孩,都生的骨骼清奇,相貌动人。就说穿衣打扮,也无人敢与之争艳。冯诞常年在宫中,他喜欢穿紫衣,拓跋宏有一次夸他,穿这个颜色好看,冯诞便经常穿紫衣。那些王孙公子,仕宦子弟,见他穿紫衣,便无人敢再穿了,这颜色就成了冯诞的专属。冯诞如此,他的兄弟姐妹们亦然,不管什么场合,总要打扮的最漂亮,最引人注目。太后也总是把最好的绫罗绸缎,最漂亮的珠宝首饰赏赐给她们,风光程度也就只比皇上差一些了。   拓拔宏还没感觉到长大,婚姻便如期而至了。   他当选妃了。   太后将要在冯家挑一个女孩儿嫁入宫。   她选中了冯琅的第四女。   她将这件事同拓拔宏商议,说:“年纪只比皇上大一岁。女孩子家,大一点也好,大一点懂事。太小了不好,跟闹着玩似的。也不光这一个,这一次是选妃嫔,我一共挑选了五个女孩,都是朝中世家大族的女儿,首选相貌出众,又知书达理的。下个月便送入宫。”   太后将一本小册子递给他,上记载了几个女孩名姓,以及出身,年纪等大致情况。怕他看不明白,又在一旁跟他解说。拓拔宏挨个挨个看过去,看完了又轻轻放回原位,低着眼没出声。   太后温婉道:“皇上看过了,有什么意见吗?”   拓拔宏全无感觉,道:“孩儿对此也不熟,也不晓得怎么选,太后拿主意便好。”   太后点了点头,这事便算这么定了。   那是晚上,说完了正事,拓拔宏没离开。宫女送了茶点来,他陪着太后吃茶点,心事重重,不知道该想什么。他只是觉得很慌张,要纳妃嫔了。   人生的大事。   却好像跟他不相关似的,没有感到快乐,只是有些茫然和惆怅。   他心情沉重,低头一直不言,太后似有些欢悦,笑容满面,陆续说了很多话。说他的婚事:“下个月,皇上便搬去太华殿住,以后除了朝廷大事,你的私事,我便不管你了。你爱跟谁亲近就跟谁亲近,爱宠谁就宠谁。小儿女,就喜欢自由自在的,我也不打搅你。正好你走了,我也清净清净,过几天清闲日子。皇上在这里住着,我这多少年没有好好睡觉了。”   拓拔宏吃了一块点心,他抬头看太后,心里莫名有些乱:“妈妈。”   太后笑道:“怎么了?”   拓拔宏忽然想到,妈妈这么多年一直是一个人在过。她那么怕寂寞,只有自己陪着她。如果自己结婚了,她怎么办呢?   他鬼使神差问了一句:“我要是结婚了,你会难过吗?”   冯凭心里瞬间一阵刺痛。   她找了许多理由来告诉自己,宏儿长大了,要成婚了,这是好事,然而其实心里还是难受的。这么多年,她早已经习惯了拓拔宏在身边,习惯了母子两个相依为命。突然他要搬出去,过自己的小夫妻日子,她真的很舍不得,好像心空了一块。   他不说,她还没感觉。他一说,她眼泪都要下来了。   要下来了,没下来。这么多年,她早已经心如铁石,不流眼泪了。   她叹道:“早晚都有这一天。皇上不是我的,就算我舍不得,也得让你去娶妻生子啊。你过的开心,我也便开心了。”   拓拔宏道:“真的吗?”   他神情真挚,那目光,仿佛要看透人的灵魂,一直看到人的心底。   太后道:“为人父母,都是这样子的。”   她笑道:“不过,等你娶了妻,大概一心都放在了女人身上,也没心思理我了。哎,这也是人之常情。”   拓拔宏道:“要是那样,妈妈你怎么办呢?”   太后莞尔道:“等你生了孩子,我给你带孩子,我抱孙子。”   拓拔宏心中一涩。   他来到她面前,在她膝前跪下,肩膀低下去,伏在她腿上,抱着她:“宏儿不会的,不管到了何时,妈妈在宏儿心里都是第一位。没人能替代的。”   冯凭笑搂他起来:“好端端的,怎么跪上了。起来吧,别说这些了。你我是什么样的,我心里怎么会没数。”   拓拔宏道:“妈妈。”   太后委婉笑。   拓拔宏道:“要是可以,宏儿宁愿不结婚,一直陪在妈妈身边。”   太后摸着他的头:“这么大人,说什么傻话。”   拓拔宏说:“不是傻话,宏儿真的想一辈子个妈妈在一起。”   太后将他搂在怀里,摸他头,笑得合不拢嘴说:“嘴巴这么甜,故意说这好话哄我开心。跟哪里学来的?”   拓拔宏抱着她:“宏儿觉得,结婚没什么意思。宏儿跟她们又不熟。”   太后抚摸着他单薄的脊背,柔声道:“又胡说。你只是现在这样想,暂时的,等你娶了妻就不这样想了。”   她闭着眼睛,无奈道:“我巴不得皇上是属于我的,这样我就能天天和皇上在一起。可惜,皇上不是我的,我留不住。”   拓拔宏仰头看着她,认真道:“宏儿是妈妈的,永远都是的。”    第136章 倔强   太后笑叹了一声, 温柔摩挲着他发顶:“好孩子,我知道你的心。”   拓跋宏低着头, 靠在她怀里,久久没说话。   拓跋宏纳妃的事定了。   过了好几天, 这日, 众人正在禁苑中习武, 拓拔宏忽然想起此事,问身边的冯诞:“你四姐长的怎么样?”   太后拟为他娶的女子之一, 便是冯诞的姊妹。   冯诞有些愕然:“怎么了?皇上怎么突然问这个?”   拓拔宏说:“太后打算把她嫁进宫里来。”   冯诞道:“啊……”   拓拔宏道:“你觉得她跟朕般配吗?”   冯诞愣了一会, 莞尔道:“她和皇上郎才女貌, 自然是般配的。太后选定的人, 怎么会有差,皇上放心吧。”   拓拔宏手挽着弓箭,已经搭上箭拉紧了, 却迟迟没发出去。他目光注视着十步开外的靶子, 注意力却集中在和冯诞的对话上,将信将疑:“真的?”   冯诞笑道:“自然。”   拓拔宏收了弓,转头看冯诞。日光站在他脸上雪白,整个面孔显得十分精致,唇如涂朱,眉目如画,睫毛根根分明。   他难得笑, 此时笑了,仿佛有些好奇似的:“你们冯家兄弟姐妹当中, 哪个长的最好看?我只见过你,冯仁,还有冯珂,其他的都没太见过。”   冯诞笑:“那自然是我了。”   拓拔宏看他鹅蛋脸,眉睫乌浓,洁白的脸蛋上,是活色生香的五官,活泼泼的灵气,像一捧清泉逗人心动。他忍不住也笑,由衷的高兴:“你?”   冯诞道:“不过我四姐,她同我长的有三五分像,模样也是好看的。我们是一个母亲生的,她右边颧骨上有一颗痣,我左边眼睛下边有一颗痣。我不懂事,但她很懂事,性子也温柔,太后说她为人大气。”   拓拔宏点了点头:“哦……”   太后宫中。   冯珂跪在太后膝下,抱着她腿,哭的眼泪汪汪的:“姑母,你就答应,让我进宫吧。四妹她和皇上,见都没有见过,我和皇上从小就认识,我们相处这么久了,青梅竹马。明明就应该是我嫁给他的,你怎么不选我啊。你明明晓得我喜欢他。”   她哭得非常伤心,脸都花了。   冯凭没想到一大早的,她为这个来闹自己,被她哭的头都要大了:“皇上选立妃嫔是国事,只有合适不合适,没有你喜欢不喜欢。”   冯珂仰着头哭道:“我哪里不合适了?我也姓冯,我也是爹娘生的,凭什么我不可以。你就是嫌我,觉得我比皇上年纪大的太多了。可这不都是因为你吗?原来你想让我嫁给泓,我就当你说的是真的,爹娘因为你的打算,也不给我安排婚事,把我给耽误了。我都这么大了,还没嫁出去。现在你又要给皇上挑选妃嫔,你却不选我,嫌我大了。”   冯凭道:“你又胡说了。”   她指责道:“前年我给你挑了一门婚事,右卫将军独孤未的儿子。这么好的婚事,你自己不要的,当时怎么劝说你的去年我又给你挑了两门婚事,你都不要,自己拒绝了,回头倒怪我把你耽误了。这些年我给你挑了多少男孩子了,你这孩子,连姑母的好心都不要了。”   冯珂伤心哭道:“我知道姑母您的好心,可是您知道我不喜欢那些人的啊。你明明晓得我喜欢皇上。皇上已经十几岁了,我心里想着,他再过不久就要纳妃嫔了,没几年了,我当然要等他了。我不要嫁其他的人。”   冯凭瞥了她一眼:“你当嫁给他是什么好嫁的吗?他不是娶你一个,他的女人多着呢,就算你进了宫,他也不会专宠你一个。你看看你这样子,都要为他着了魔了,又是鼻涕又是眼泪的。平日里见他跟别人多说几句话都要吃醋的人,我怎么放心把你嫁进宫。宫里还不给你掀翻天了。”   冯珂道:“我不会的,我真的不会的。我听皇上的,我听姑母的,我真的不会吃醋的。我知道他是皇上,不会专宠我一个,我不会闹他的。”   冯凭站起来,转过身,烦闷的换了口气。   冯珂抓着她的袖子前后摇晃:“姑母,你就答应我吧。我想嫁给皇上,这是我的梦想。我爱他,要是不能跟他在一起,我活的还有什么意思。”   冯凭道:“你爱他,那你知道他爱不爱你呢?”   冯珂说:“他也喜欢我的。”   她抹着泪说:“再说,还有姑母您在呢。你让他喜欢谁宠幸谁,他敢不听您的吗?您说要立谁当皇后,他就得立谁当皇后,都是姑母您说了算的。”   冯凭叹口气:“不是我偏心,不疼你,正是因为我疼你,我自小看着你长大,所以不想你搅进这滩浑水,来日同我一样。你还小,现在一时冲动。这皇宫,你一旦进来,就出不去了。你这性子太单纯,姑母是过来人,不想让你将来伤心后悔。”   冯珂说:“我有什么可伤心可后悔的呀,我最伤心后悔的事,就是不能嫁给皇上。”   她伤心问道:“像姑母一样有什么不好,像姑母一样最好了。你自己不也入宫,嫁给皇帝了吗,为什么又说入宫不好。”   冯凭无奈道:“我当年入宫,并非自愿。嫁给先帝,也是因为没有别的选择。你跟我不一样,你有选择,没必要非挑这一条道。”   冯珂道:“可是我喜欢他啊,我要是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我更不会幸福的。”   冯凭不高兴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呢?”   冯珂道:“别人都说我像您,我的倔也是跟您学的。”   冯凭不耐烦道:“行了,你不要再说了,我看不得你哭哭啼啼这样子。一点小事,唧唧歪歪的。没出息,一个男人能要了你的命?他还不是个男人呢。”   冯珂道:“姑母……”   冯凭不高兴,将她赶出去了。   拓拔宏和冯诞正含笑说话,冯诞不经意转头,看到了不远处一个鹅黄色裙衫的身影。   是冯珂。   她一直远远看着这边。   冯诞轻声提醒道:“皇上,二姐来了。”   拓拔宏寻着他示意望过去,也看到了。   他疑惑道:“她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冯诞道:“肯定是来找皇上的,不是来找我。”   拓拔宏放下弓箭,冯珂也知道他们看到她了,便朝这边走过来。   拓拔宏同冯珂要好。只是冯珂向来是到宫里找他,从来不到禁苑来的。拓拔宏以为是太后有什么事:“你怎么来了?”   冯珂手里捏着帕子。她皱着眉,眼睛红红的,好像是哭过。她一脸的失魂落魄,站在那,半天没有出声,险些要流出泪来。   冯诞感觉到不好了。   拓拔宏也感觉她不对劲了,关切道:“你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   冯珂道:“弟弟,你先回去,我有几句话要和宏儿说。”   冯诞答应了,便转身走开。冯珂低头看了看左右侍从,拓拔宏见了,吩咐侍从退下。   冯珂走到他面前,低着头垂泪。   拓拔宏有些难为情,问道:“你怎么了?”   冯珂哭道:“宏儿,你去求一求太后吧。”   拓拔宏道:“怎么了?”   冯珂哭道:“太后不许我入宫,不许我嫁给你。”   这件事,太后的安排,拓拔宏早就知道了,只是没想到冯珂会这样的伤心。   他有些迟钝,不知该如何答。   默了一会,他从袖中掏出手帕,走上前替她擦眼泪。冯珂趁机问他:“你喜欢我妹妹吗?”   拓拔宏低声道:“我从没见过她。”   冯珂道:“那你喜欢我吗?”   拓拔宏道:“喜欢。”   冯珂仰头看他,抓着他手,泪眼朦胧了,道:“那你去求太后吧,说你喜欢我,说你想娶我,让她把我嫁给你好了。”   拓拔宏有些犹豫,道:“这是朝廷大事,太后做主,我不好说话的。”   他由她握着手:“太后前几日便同我说了。”   冯珂觉得他是年纪小,所以唯太后之命是从,不敢表达自己的想法。她伸出手抱着他:“我不管,我只爱你,只要嫁给你。就算太后不答应,我也要嫁给你。”   拓拔宏头一次被人搂着表白,耳朵都红了,却也没说什么。他没经历过这种事。   冯珂道:“只要你同意,我心里就不怕。”   拓拔宏脸热没答话。   这一幕,被宦官瞧见,晚上,便传到了太后耳中。冯凭听了,心里只是叹气。   冯珂这孩子,惯坏了。   从小就被宠着,在她身边长大,脑子里有主意得很,但冯凭心思里不太看好她。太不沉稳了。没经过事,没吃过苦,没看过人脸色,脑子里想的都是些少女心思,情绪表现在脸上,还不如拓拔宏心思深。别看拓拔宏年纪小,但他待人处事,分寸尺度,圆融得很,是个有主见的孩子。冯珂性子单纯,跟了拓拔宏,冯凭觉得她要吃亏。   可阻止不了。    第137章 猜测   冯珂回到家中闹绝食, 说太后不答应她入宫,她这辈子就不嫁。冯凭有些犹豫, 询问拓拔宏的意思,问他愿不愿意娶冯珂。   拓拔宏并不肯表态, 说:“这件事还是太后做主。”   冯凭说:“你自己没有想法吗?”   拓拔宏说:“太后比宏儿要考虑得更周到。”   冯凭叹道:“她打小便喜欢你, 我看得出她是真心的。”   拓拔宏不知道该说什么。   对冯珂, 他是有喜欢的,冯珂一直很疼爱他, 同他亲昵。但娶不娶, 他倒是没想过。好像娶也行, 不娶也可。   他扶着冯凭的手臂, 走在寂静空旷的佛寺之中。秋日的天气清朗,风舒云淡,视野极辽阔, 寺中枫叶红成阵。冯凭久违的放松闲适, 不由地谈起一些往事。   她很少跟他谈往。   因为他小,他是个孩子,并不能理解她的心情。然而现在,他已经长大成人了,他不再是孩子,而是和自己一样精神独立,思想对等的成年人。他是她最亲近, 最信赖的人,她需要共鸣, 需要同亲人分享自己的喜怒和悲欢。   “我是盛德十四年入的宫,那时冯家刚刚获罪,我是戴罪之身,是常太后救了我,将我抚养成人。”   拓拔宏不插话,只是默默听着。   “她是文成皇帝的保母。”   “本朝的故例,后宫皇子,皆由保母抚养。你应该也知道。这是太。祖皇帝定下的规矩,包括子贵母死,一整套儿的,为的是防范后宫。保母说起来只是奴婢,照顾皇子饮食起居,但实际上皇子没有生母,一宫的事,差不多都是保母在做主。所以常太后喜欢我,我便成了文成皇帝身边的人。说来也是运气好,不费吹灰之力便当了皇后。”   拓拔宏听得认真,道:“你们感情好吗?”   她笑淡淡道:“好,少年夫妻,毕竟年纪相当,感情自然是好的。”   拓拔宏很意外。   他知道他父亲不是太后生的。他祖父生了很多孩子,太后却一个亲生骨肉也没有,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宫外都传言,说太后和文成皇帝夫妻恩爱,拓拔宏从来不信的。他一直觉得那是坊间瞎说的。如果太后和他祖父,感情真那样好,怎么会一个孩子都没有呢?   其实太后的事,拓拔宏并非什么都不知道。   他知道很多。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从哪晓得的。成长过程中,断断续续的吧,他知道她很多秘密。   他记忆里,一直残存着幼年时期的一些画面。他清晰地记得,他被妈妈抱在身边,他父皇坐在妈妈身边,伸手指逗他,身体挨的很近很近,脸几乎是挨蹭着的,手几乎要将她搂在怀里。   小的时候,他没感觉有什么,然而渐渐长大,这画面时常在他脑子里,慢慢明白了一些事,就感觉到了问题。   他记事非常早。   他记得很小的时候,他是和太后一起睡觉的,那时候父皇也在。三个人睡一张床,有时候夜里醒来,他会看到父皇抱着她,睡梦中偎依在一起。   幼年时,他觉得这很正常,从小就是这样的,他不觉得哪里不对。而今在想这件事,他就知道了这有多荒唐。   一个是太后,一个是他父亲,却是那种关系。   至于他们最终争吵,撕破脸,这个过程,他的记忆更清晰了。他清楚地记得那天夜里,在永寿宫,他父皇是怎样的动怒,用巴掌打她,用脚踢她。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是怎样害怕的大声哭泣。   他甚至知道,她那次流产了。   这件事,整个宫里也没多少人知道,没人敢说,然而他知道。   他记得她拉着他的手,说:“不要违逆他,他是你父皇。不要在他面前替太后求情,否则太后和你都有危险。”   而他泪眼婆娑。   他整理自己零碎的记忆,很容易对当年的事情,有一个大致的轮廓。他心生好奇,他私底下,探寻这个秘密。他心想,这会不会同他的身世有关。   他探寻过的。   不是没有探寻过。   他得到过两种不同说法,一说他是李氏所生。他悄悄让人,将当年李因谋反案子的卷宗找出来。又去宗府试图寻找李氏的籍册。然而什么也看不出。刑部的卷宗没有提及李氏。宗府的籍册里也根本没有李氏这个人。好像是凭空捏造的似的。   有说太后厌恶李氏,将她的籍册通通销毁了。   他又听到了第二种说法。   第二种说法是,他其实是太后所生的。   他的父亲是拓拔泓,毫无疑问,而他其实是皇太后亲生。他是太后的私生子,为了躲避流言蜚语,才将他安在某个妃嫔名分下。   这个说法,有迹可循。   太后和拓拔泓的关系,早在他出生以前。   在他出生前几个月,太后几乎就已经不问朝政了。在他出生一个月后,太后宣布罢令,从此专心抚养他,视如己出,亲力亲为的照顾。时间上衔接的如此巧合,无法不让人怀疑。   他不敢相信。   这是真的吗?   难道他名分上的祖母,实际上的养母,真正的身份,是他的亲生母亲?只是不肯认他?   他心中悲痛又茫然。   难道他一直想找寻的生母,原来竟一直在他身边,一直陪着他?   不然为何,她会那样疼他?如果他不是她亲生的孩子,她为何会那样爱护他,为他付出?如果不是亲生的,她怎么会那样舍不得他,他又怎么会那样依恋她?   他怀着这样的猜想,却不敢再继续探寻了。   他没有勇气。   他害怕。   她告诉他,或不告诉他,都必定是有原因的。   这个原因,兴许是他不能接受的。   他害怕知道真相。   他只能将这一切,都藏在心里,一个人想着,忐忑着。   他没能找到自己的母亲,然而抽丝剥茧,将李益给找出来了。李益那桩案子,跟太后和他父皇决裂,时间上离得太近,他不得不引起了注意。他反复翻起居注录中,关于太后的一些记载,发现了她跟李益的蛛丝马迹。有那么几年李益深受宠信,时常出入宫中,跟她的关系,是紧密的不能再紧密了。   再往前翻,两人还有故事。   他们的事,在当年,几乎是宫中人尽皆知的,他要得知一些密辛,算不得多难。   她一生的脉络起伏,大致已经呈现在他心中了。   拓拔宏的了解当中,他的祖父拓拔叡,大概是跟她关系最不重要的人。两人几乎没有什么过往,又没孩子,他祖父死的早,在一起的时间也不长,他一直以为他们之间没什么故事,大概就是普通的政治婚姻,感情匮乏,过得大概也不快乐。没想到她却说感情好。   她说了很多事。   关于文成皇帝的。说他十二岁登基,说他相貌英俊,很会吸引女人的芳心。她说拖拓跋宏:“你的样子长的很像他,只是性子不如他活泼。他跟你父亲一样,小的时候都不爱读书。”   对于拖把宏的祖父,她提及的,都是恩爱赞美之词。拓跋宏敏锐地感觉到,她在刻意地省略一些东西,所谈的都非常肤浅,像官修的史书一样,客气而浅薄地溢美着,描述着不相干的细枝末节,并未涉及到这段往事真正的内容。   他想象着她和祖父,一对她口中少年恩爱的夫妻,如何成婚多年却一无所出,如何貌合神离地恩爱,如何持久地忍耐。她是如何抚养着别人的孩子,如何在丈夫死后,同别的男人偷情。这样一想,他便觉得,帝王的婚姻,没什么意思。对自己未来的婚姻,也毫无期待了。   相爱的模范帝王夫妻,尚且如此悲哀,生前各怀心思,死后一地狼藉,更何况是不相爱的呢?他的婚姻,只是政治的工具。   “我知道,你这些年,一直在探寻你母亲的身份。”   她忽然说起这个话题。   拓拔宏已经有预感,她会谈论起这个。   他心中震动,没说话。   她轻轻叹道:“你的心思,我早就知道。这件事,我一直不想告诉你,是出于我的私心,不愿让你知道,也是为了你好。你一出生,便是我在抚养照顾你。你是我唯一的孩子,我把你当亲生的骨肉疼爱。不管你生母是谁,我对你的心都是一样的,你我的感情也是一样的。所以我想,这件事不告诉你,对你、对我,都更好。可是你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心思,不肯告诉我。我也明白你,所以也没有阻止过你。可我还是担心,我怕你听多了旁人的闲言碎语,有朝一日连太后也不相信了。”   拓拔宏默然无语。   冯凭道:“答应太后一件事。”   拓拔宏道:“太后说什么,宏儿都答应。”   冯凭道:“如果你真的想知道你母亲的事,不要去问别人。话从旁人嘴里说出来,传着传着就变味了,他们不是当事人,他们告诉你的都是传言。如果你一定要知道,你来问我,如果你来问我,我一定亲口告诉你。实我心里期盼着你永远不要来问我。”   拓拔宏感到她的语气充满悲凉。    第138章 水到渠成   太后最终答应了冯珂的请求。太和五年秋, 冯珂和冯绰一同入宫,获封为贵人。   一起受封的, 还有另外四名世家大族的女儿。第一次觐见,拓拔宏陪在太后身边, 一一打量其形貌。都是半大的小女孩子, 刚刚发育, 脸上犹带着团团稚气。冯珂年纪最大,她已经满了二十岁了, 更具少女的娇艳和风情。冯绰长的也很秀美, 脸上两个酒窝, 笑容透着一股羞涩和娇憨。其余四人, 长的也是好看的,只是都稚嫩的分不出彼此。   这就是他的婚姻了。   对拓拔宏而言,谈不上喜悦, 只是疲惫。要记住这些女孩的名字, 对应她们的相貌,要跟她们说话,处理各自的关系。   他有种突如其来的惶恐,不想做大人,想变回幼年时的孩子,抱着太后的膝嬉戏玩耍,无忧无虑。他的内心还是个孩子, 他不敢一个人去面对这纷繁的宫廷。   然而不行,他是帝王。   他必须要快速成长, 比平常的孩子快几倍。这是皇宫要求他的,长得越快才能越安全。只有长大了,才能行使帝王的权力。   拓拔宏搬出交泰殿,正式入主太华殿。   太后心中的不舍,就好像是女儿出嫁了。她连续好几夜,夜夜都做梦,梦到拓拔宏。梦里他用冷漠而嫌恶的眼神看着她,说:“你不是我的母亲,你为什么要欺骗我。”   她恐惧不安,高声说:“我是你的亲人,我抚养你,照顾你,我为你付出了心血!”   他甩开她的手:“你做这些,都是为了你自己。你这个蛇蝎心肠的恶毒女人,我不会再承认你。”   他的表情,是她从未见过的刻薄冷漠。她感到天塌了,心都要凉了。她拼命想要挽留,她拉着他的袖子,悲痛地恳求他,却一点情面也不讲,非常绝情地推开她。   “我父亲是怎么死的?”   “我母亲是怎么死的?是不是你杀死的?”   一句句厉声的质问,犹如鬼魅声飘在空中。   她望着他的脸,不住地摇头,用力挣扎。   不是这个样子的,她的宏儿,怎么变得这样陌生了。他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他跟拓拔泓一模一样。完了,一切都完了。   她梦到他高高在上,站在面前,指着她说:“你不是我的母亲,你不配做太后,你不配住这个宫殿。朕才是真正的皇帝,来人,把她拉下去。”   她不住地恳求道:“皇上!皇上!”   他却像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像个无情无义的畜生。   类似的梦,反反复复。   她知道,这是自己的心病。   这样的梦她时常会做,她知道症结所在,早已经习惯了。只是最近做的次数越来越多,这大概跟拓拔宏搬离交泰殿,入居太华殿有关。   他长大了。   他越长大,她越做梦。   她有心事,只是这样的心事,已无任何人能够诉说,包括杨信。睁开眼睛时,她知道那是梦,也就忘了,不愿去回想。   拓拔宏开始召幸妃嫔。   第一次,他感受到女人的身体。   缺乏一点惊喜。   因为对于女人,他虽然从未有过经历,但是已经相当的熟悉了。肢体的触感,气味,乃至于内里的构造,打幼年便看过无数次,毫不新奇。小时候,太后每天抱着他睡觉,亲自给他洗澡。一直到八九岁,他还经常偎依在太后怀里撒娇。他知道女人是什么样的。女人的柔软身体,肌肤香味,乃至于嘴唇,手臂,腰肢,胸脯,对他来说,不带有任何性的气息,只同母亲有关。所有的温柔美好,都意味着母亲,不关欲望。   而冯珂,对他来说,又是姐姐。总是类似亲人的身份,熟悉的太过,忽然一下变成夫妻,说不出的别扭尴尬。   她柔软的嘴唇吻上他时,他浑身发怵,骤然一激灵。她嘴唇不厚不薄,软软的带点肉,那触感十分古怪,他脑子里顿时想起了太后。那身体的气息,触感跟她太相似了,总让他感觉像是在同太后亲热,心中升腾起一种诡异的,如同乱。伦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有点隐微的恶心,像是在猥。亵自己的母亲。   他知道,这可能是自己的问题。应该不是每个男人都会像他这样想,女人和母亲,应该是不一样的。可是在他的感知里,对于女人,最本能的反应,就是母亲。   这是不对的。   眼下的人,并非母亲,而是他的妻妾。   她的手伸到他腰间,替他除去多余的衣物。   他闭上眼睛,将脑海里,太后的影子挥开。   冯珂很喜欢他。   几乎可说是爱不释手了。   他身上的每一样,都吸引着她。   他柔软乌黑的头发,比女孩子的头发还要好,摸上去滑滑的。   他的眉毛像墨笔描画出的。   他的眼睛很漂亮,双眼皮,眼尾微微挑,眼睫毛细密直长,瞳仁像泉水般明亮。   鼻梁挺直,鼻子好看。   嘴唇红润,形状美好。牙齿也长得好,非常整齐洁白。他身体也好看,细腰长腿,腰背挺拔,她特别喜爱他,而今终于如愿以偿了。   她很主动。   替他解衣,主动拥抱,索吻。她用自己红着脸,放下羞耻所学到的生涩拙劣的技巧取悦他,讨好他。拓拔宏起初躺在那,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后渐渐地,他发出声音,身体也有了反应。   后半程,便成了他主动。   虽然年纪大几岁,然而她毕竟是个女孩儿,还是个未经事的处女。拓拔宏则有着男性的本能,两人的位置调换了,变成了她在下面,他在上方。   一切便水到渠成了。   她只是感觉很痛。她一直以为他是个不解人事的小孩子,没想到他已经有了这样的力量,能让她痛。   他稳重的不像他这个年纪。   “皇上有什么心事吗?”   冯珂在身边抱着他,手充满爱意地抚摸着他的面颊:“一直不说话。”   拓拔宏听到殿外巨大的雨声,被宫殿的厚壁重檐所阻隔,已经相当稀疏了,只有记忆里响着沙沙声。他睁着眼睛听那雨声,心不在焉:“说什么……”   冯珂说:“随便说点什么,皇上在想什么?”   太后不许她老把拓拔宏叫宏儿,所以她改了口叫皇上。   拓拔泓轻声道:“没想什么。”   她抬头望着他眼睛:“皇上好像不高兴。”   拓拔宏答非所问道:“在下雨了。”   冯珂道:“皇上喜欢下雨吗?”   他摇了摇头:“不喜欢。”   不一会儿,又改口,说:“我喜欢下雨。下雨天不去读书,在宫中陪太后坐。说话吃东西,看书习字,感觉很温暖很舒适。”   冯珂说:“我也喜欢在太后宫中陪太后坐,说话吃东西。小的时候,姑母还亲手替我梳头呢。”   拓拔宏说:“真的?”   冯珂说:“真的。”   拓拔宏道:“你在宫里没事,可以多去她那边陪陪她,我没时间天天去陪她。她一个人蛮寂寞的。”   冯珂说:“姑母才不寂寞呢。她整天忙朝廷的事,那些大臣天天找她。那些宫女太监成天逗她开心,她心情可好了。”   拓拔宏十分讶异,将信将疑:“真的?”   冯珂道:“当然是真的了。我昨天见她,还看到她在笑呢。我和妹妹都在宫里陪她,她现在可高兴了。”   她笑靥如花道:“皇上,咱们睡觉吧,我陪皇上休息。皇上,你怕不怕打雷?”   拓拔宏心道:不怕。   冯珂双臂搂着他,紧紧和他偎依在一起。   近日朝中忙,夜里,又突发了一件急事,几位大臣聚在崇政殿议事,太后让人去请拓拔宏。宦官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说皇上在召幸妃嫔:“召了冯贵人伺候。”   太后愣了两下,过了好半天,她才反应过来:“这样……”   宦官道:“那还去请吗,这会已经半夜了,估摸着已经睡了。”   她心道:人生第一次,还是去不要打扰他了。   太后默了半晌,回答道:“那就算了,让他休息吧。”转而同几位大臣继续。   这事情确有些繁难,太后这几日本就心事颇多,夜里睡得少。加之最近天气冷了,不知是不是犯了旧疾,身体隐隐很不适。众人离去后,她到榻上躺了一会,感觉身体酸痛的厉害,腰也几乎有点直不起来,像是僵住了。她正让人去请御医徐济之过来瞧瞧,忽然才发现来了月事,而且血流的很汹涌,根本来不及更衣,很快把裙子都浸透了。   徐济之对她的身体很清楚,连忙给用了药,暂时稳定住了。然而她身体还是痛,到第二天,已经无法下地,因为腰直不起来,没法站立。次日,拓拔宏来太后殿中请安,才知道她生病了。   昨日还好好的,说下不来床就下不来床,拓拔宏跪在榻前,看徐济之给她把脉,十分惶恐,又害怕,不知如何是好。    第139章 窃窃   这天早上, 拓拔宏一个人去上的朝。   他担心太后的安危,然而到了早朝时间, 还是不得不离开。这是他第一次独自上朝,朝臣们都担心太后, 朝会过后, 都纷纷来到崇政殿叩见。太后刚吃了药, 缓过一点精神,躺在榻上, 听众人禀事, 一禀又是一个多时辰。拓拔宏在旁边, 明显看到她体力不支, 脸色雪白了。他真想替她分担一点,让她好好休息,只恨年纪小, 无法独当一面。   大臣们走了, 冯珂,冯绰,还有众妃嫔又来探望,在殿外候了多时。她实在没有力气了,缓缓道:“让她们都回去吧,有什么好看的,我累的很。”   拓拔宏也没去读书。   一上午, 守在太后榻前,陪着她休息。   她闭着眼睛, 是睡着了,拓拔宏目光静静地注视着她,心很痛,有种说不出的愧疚。   她病成这样了,肯定不是昨夜才发作的,估计早几天前就不舒服了。她身体不好,又要操劳国事,他不但没有关心她的身体,却还在召幸妃嫔,享受夫妻之乐。   她没有责怪他,然而他知道,她心里大概很难受。   冯凭睡了一整日。   她很久没有生大病了,这一天里她昏昏沉沉,整个人像是一朵云在半空漂浮着。有时候挣扎着醒过来,身体又骤然沉重起来,像是中了魇胜一般。   宫人送了药来。   拓拔宏伸手接了,放在面前的平脱漆盘里,低头轻声唤道:“太后,喝药了。”   他低着头,还穿着早上那件鹅黄颜色的窄锦袍,没换过,看样子一天都没出去。   冯凭虚弱无力,身体动不了。   拓拔宏伸手搂着她肩膀,将她抱起来。他坐在床头,用自己的身体支撑着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然后一只手端起药碗,一只手拿着调羹。盛了一勺药汁,他放在嘴边吹了吹,然而才递到她唇边。   殿中已经掌了灯,冯凭也不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一问,才知道已经是巳时了。   拓拔宏问她:“太后醒了,想吃点什么?”   冯凭没什么胃口。   杨信让人准备了米粥,几样清淡的小菜,送到床前来。拓拔宏端了碗,持着调羹,给她喂,冯凭吃了一口。吃下去是苦的,尝不出什么味儿。   她气息微弱问拓拔宏:“皇上吃了吗?”   拓拔宏低着头:“等太后吃了,我再去吃。”   冯凭说话的嘴巴有点张不开:“等我做什么,你饿了便早点吃,我一个病人,也吃不下多少。”   拓拔宏道:“我不饿。”   冯凭一口一口吞咽着粥。嗓子干疼的厉害,每吃一口,都像是在吞炭,感觉不到丝毫滋味。然而必须要吃,饮食能让她恢复精神,比药物更有用。   一碗粥吃完,她摇头,表示不再需要了。   “皇上也出去用饭吧,估计一天也没怎么吃东西。”   拓拔宏知道,她醒来要更衣,估计要一会时间,所以便暂时回避。他回到自己殿中,用了个晚饭。漱了口,侍从送进来热水,他洗了个澡,修整了一下鬓角和面容,换了衣服,又回到崇政殿去。   是夜在殿中陪了一夜。   冯凭劝他:“皇上回去休息吧,不用在这,我没什么大碍。”   拓拔宏道:“宏儿不放心。”   冯凭道:“有什么不放心的,过几日就好了。”   拓拔宏低着头。   冯凭见他这样难过,知道他心里有负担,不由有些心疼。她叹道:“其实我这一病也是好事。这些年,我一直替你主掌着朝事,可我毕竟不能帮助你一辈子。你早晚要亲政的。你而今也不小了,也该学着自己理政了。正好我这段日子身体不适,我明天开始,朝中的事你便和臣子们自己商议做决吧。非是紧急要事,不用问我了。”   拓拔宏闻言抬头,错愕道:“宏儿年纪还小,还不能独当一面,还是需要太后主持大局的。”   冯凭手抚摸着他头,轻声道:“你不小了。你是皇帝,我本该早点让你亲政的,只是担心你一个人拿不定。”   拓拔宏鼻子发酸,道:“宏儿不想亲政,宏儿只想太后身体好起来。太后在病中,宏儿也无心理政。宏儿盼着太后早些恢复健康,再陪宏儿一起处理朝政。”   冯凭听他说的情真意切,眼睛都红了,不由动容。拓拔宏低下身,双臂搂着她,头靠在她怀中:“这宫里不能没有太后,朕的身边也不能没有太后。”   冯凭轻轻叹了口气。   她的话,其实一半是试探。这源于她一直做的那个梦。   她的确是怀疑,不放心。   皇帝一日日大了,心思已不是她能管得了的了。她想试探他的心,是否还在她的身上,是否还在意太后,还是一心只想着亲政夺权。   拓拔宏的回答,无疑很动情,让她很满意。回答的太好,太满意了,所以这试探等于白试探。然而心中到底宽慰了一些,她抱着他的头轻抚着:“我明白皇上的心。只是我这身体,这些年越发糟糕了,也受不住操劳。皇上早些亲政了,我也早些放开手享清福。再看看吧,若是过几日我好些了,还是陪皇上一同理政。若是过几日还不行,皇上就得自己应对了。”   拓拔宏点点头:“宏儿知道了。”   次日,太后仍旧卧病。   比昨日还糟糕。   拓拔宏是个孝顺的孩子。连续好几日,他守在太后床榻边,亲自伺候太后汤药。他读书也没去了,习武也暂时不习了,一整日都待在崇政殿,夜里也不离开。   冯凭看在眼里,心中还是有些感动的。   不说平常的孩子,他一个皇帝,能做到这样,亲自伺候病人,古往今来也没几个了。朝臣们也都暗暗赞叹,称皇上纯孝。   冯凭身体还是不能下榻,遂让拓拔宏独自主持每日的早朝,朝中的事情让他同几位辅政大臣们商议做决。   对于太后这个决定,拓拔宏心中是忐忑的。   那天太后说自己生病,让他提早亲政,他的回答,一半是真心,担忧她的病情,无心想正事,一半也是害怕,怕她只是嘴上说说,故意试探他,是以不敢答应。   没想到太后这一病,竟然真的把朝政都交给他了。   拓拔宏学习了十几年如何做一个帝王,终于在他十三岁这年,真正触摸到那了柄神圣的权仗。他小心翼翼,又暗怀希冀的开始了他帝王生涯的第一次政治冒险。   是冒险。   因为,他很快就尝到了苦头。   这次亲政,最终证明,只是太后的一场表演。   拓拔宏接触政务之后,母子间的矛盾便渐渐出来了。   太后掌权日久,前朝后宫尽是她的亲信,对于这个现状,拓跋宏其实一直是有些隐隐忌惮的。原本他只藏在心中,并没有表露出来,哪怕他身边亲近的大臣和宦官,也无人敢诋毁冯氏。然而随着太后这一病,拓跋宏亲理政务,形势渐渐起了变化。似乎是察觉到了太后的虚弱无力,开始有人在他的耳边窃窃私语了。   第一个敢出声的,是东平郡王绮疏。他是拓跋宏的亲兄弟,是原刘妃所生。刘妃一向讨好太后,所以先帝病崩后,她仍居在宫中生活。绮疏不知何时,从他母亲刘妃那里,听说了一些关于拓跋宏母亲和他身世的事,暗暗讲给了拓跋宏。这本来是个秘密,可那拓跋绮疏,嘴上把不住门,告诉了一个他喜欢的小太监。那小太监嘴上也把不住门,说给了他最近相好上的一个对食的宫女。那宫女正是冯贵人身边伺候的人,冯绰听了有点害怕,于是告诉了她姐姐冯珂。   冯珂听了也害怕,她虽然平常糊涂,然而什么是大事,她心里是晓得的。她想这事不能瞒着姑母,拓跋宏听了这种话,指不定心里怎么想呢。但她也怯,怕说出去了,拓跋宏和太后不高兴,牵连到她身上。她两姊妹一合计,又把这事告诉了冯诞。   冯诞听了,说:“这怎么能说,太后要知道皇上知道了这事,以后感情便不能像现在这样了。”   冯珂说:“可皇上已经知道了,要是不告诉姑母,岂不是对姑母不利。”   冯诞说:“告诉了太后,对皇上不利。”   冯珂说:“我也爱皇上,可咱们是冯家人,咱们当然要站在姑母这边,没有姑母哪有我们。”她到底年长,也成熟理智一些:“姑母要知道我们知道了这件事,还不告诉她,姑母会生气的。”   冯绰也赞同姐姐的话,这事要告诉姑母。   三人商量了一通,没商量出个结果来,冯珂是大姐,决定去把这件事告诉姑母。   太后在病榻上,听了她的话,却没什么反应,只是稍稍疑问了一句:“绮疏跟他说的?”   冯珂点点头。   太后说:“你从哪知道的?”   她又从头到尾地解释了一遍,说明缘故。   太后轻轻应了一声:“哦。”   她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冯珂忐忑地回去了。   那冯诞却和拓跋宏更亲,得知冯珂去见了姑母,他估计太后是知道了,遂转头去找拓跋宏,暗暗将这事告诉了拓跋宏。   拓跋宏被这个消息吓住了。    第140章 旗帜   然而过了好几天, 太后没有提起这件事。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她仍旧和往常一样, 闭宫养病。拓拔宏每日去殿中请安,说些关怀问候的话, 侍奉汤药。无数次, 他心中忐忑, 他希望她主动提,他希望她告诉他, 那一切都是假的, 他跟那个女人没有任何关系, 他们才是世界上最亲的人……   可他又怕, 怕那是真的。   如果那是真的,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她。   他无数次好奇过的自己的身世,到如今, 真相快要揭开时, 他却变得怯懦了,不敢去剥开那最后一层秘密。   他退却了。   拓拔宏不愿意听别人说太后的坏话。   然而总有人要在他耳边说。   许多原来他不知道的事。太后当年和李家争斗的经过,她是如何杀死了李夫人,坐稳了皇后。她又是如何在文成皇帝死后杀死李惠,垂帘听政。她是如何和大臣李益私通,又因为这件事,被迫罢令退居后宫。她如何杀了小李夫人, 夺得了皇太子的抚养权,又如何跟先帝反目……   所有的事情, 所有的时间、细节都是那样清晰清楚,人物有名有姓,有头有尾,绝不像是能捏造出来的。   拓跋宏被迫学习着,开始用一种帝王的思维来审视冯凭。她不是个普通的女人。她不是一个单纯的母亲,或者祖母,她也不单纯是某位故君的遗孀,她是皇太后,是一位手执权柄的政治家。她是冯氏家族力量的代表,是宦党的支持者,是后党的旗帜。   而这些力量,是皇权的敌人。   太后的权力,主要依靠朝中贵族豪门大姓的支持。太后掌权之后,充分满足大姓豪族的利益。作为其利益的代表,冯氏的权力也得到了极大的扩张,双方互相借力生长。太后一面仰仗贵族,一面又培植亲信,重用宦官。冯氏支持者的势力充斥朝堂,引起了皇族成员及其利益相关者的忌惮。拓拔宏名义上亲政,实际上对朝政毫无自主权,只是听命而已。太后足不出殿门,然而朝廷发生的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以羡阳王拓拔丕、晋阳王拓拔翰为代表的皇族成员、以太子太保刘慈为首的东宫力量,以郑绥为首的亲近宦官力量,积极推动拓拔宏对抗太后。   冯氏野心太大,权力太盛了,不及时遏制,将会对拓拔氏皇族形成严重威胁。拓拔宏既已成年,太后必须放弃权力,真正还政新君。   他们秘密商议,如何对付太后。拓拔丕同时也是太后倚重的大臣,太后得政,对他利益损伤不大。他提议众臣一同上书太后,并往太后宫中请愿,恳请太后予政与拓拔宏。   刘慈心中觉得不妥。太后一度罢令,当初吃了苦头,好不容易还政,她这些年,明显的疑心重多了,几乎不太相信任何人,对百官严加监视。就连对拓跋宏,她也一直严格管控着,皇帝的一言一行,宫女都要向她汇报,没有一丁点儿信任。要让她主动放权,怕是不太可能的。一旦激怒了她,反而会坏事。而且,以冯氏现在的力量,她身后的支持者太多了。就算她肯放,她的追随者也不会愿意。   唯一可行的方法,是通过政变,逼迫她罢令,而后再一并清除其党羽。冯氏党羽力量太强,非武力杀戮不能成功。   这件事,是在拓跋宏不知情的情形下发生的。   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也不需要知道,他才十三岁,还是个孩子。他唯一的价值就是作为一面旗帜,作为帝党反对太后的旗帜,被高高举起。拓跋丕等需要的并不是他的智慧或者能力。甚至不需要他的支持,他们需要的,只是拓跋宏作为皇帝,作为名正言顺的帝王的名义。   拓跋宏完完全全被蒙在鼓里。   因为拓跋丕担心他和太后母子有感情,会不同意,导致泄密,所以没有告诉他。   事情发生在五月十九号深夜。   就在他们即将行动前,事情突然泄密了。   有人向太后检举告发了拓跋丕等人谋反事。当夜,杨信奉太后之命,开始满宫全城搜捕谋逆乱党,很快就查到了太华殿来。   拓拔宏很莫名,招来他身边亲信的宦官郑绥。   他把郑绥唤作郑师傅,因为郑绥年长,且是宫中的老人,拓拔宏对他很客气,以师傅呼之。拓拔宏听到宫中的动静,是太后的人在抓捕乱党,禁卫军都动起来了。   外面火光和人语乱糟糟的,拓拔宏穿了衣下床,招来郑绥:“郑师傅,发生什么事了,何人谋反?太后在捉拿谁?”   失败来的太快。   自以为十分周密,万无一失的计划,却没想到在太后面前,就像一张满是漏洞的蜘蛛网。这么隐秘的事,这么容易就泄密,还是被人告发,冯氏力量的强大已经超过他们的判断了。郑绥几乎有些没回过神,心都跳起来了。   太后抓捕的人马上就要来了。他此时被拓拔宏叫来问话。夏日的夜晚,殿中空气如兰,十分温暖,他心中却冷嗖嗖的,起了一身密密麻麻的疙瘩。   他吓的屈了老膝,“噗通”一声,往拓拔宏面前跪下。   站不住了。   拓拔宏大吃一惊:“郑师傅,你为何要下跪?”   郑绥无计可施,知道自己人头将要落地,又惧又怕。他知道自己必定难逃一死了,只得沉下心,向拓拔宏沉重磕了三个头。   即便要死,也要捞一个忠君的好名,否则便是谋反,罪有应得。   他老泪纵横,颤声道:“臣等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皇上啊!”   拓拔宏惊愕道:“什么?”   郑绥道:“冯氏野心勃勃,欲行吕后、贾后之事,臣等不愿意拓拔氏的江山落入外戚之手,决意行此大事。臣等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只要能为朝廷铲除奸凶!当年高武皇帝有言,后宫不得干政。为此不惜立下规矩,皇子登位,赐死其生母,以防止太后摄政。高武皇帝一片苦心,不惜冷酷残忍之名。可而今太后,不但摄政,而且还独揽大权。而今朝中上下,已经全是她的人,这江山都要改姓冯了。臣等实在无法眼睁睁看着她如此专横跋扈。皇上一国之君,怎能受她的控制摆布,受她的威胁!臣等只恐皇上重蹈先帝的覆辙啊。”   拓拔宏愣愣的,半天,道:“先帝的覆辙?”   郑绥道:“臣等一直不愿意告诉皇上此事,怕威胁到皇上的安全。可事到如今,不能不说。当年先帝之死,是太后一手所为,她弑君专权,犯下了滔天大恶,她是拓拔氏的罪人。不除掉她后患无穷。”   拓拔宏半天回不过神来。   他觉得,不应该是这样。可为什么不应该是这样的,他又说不清,只是直觉不应该是这样。他知道太后不见得是好人,她甚至对某些人来说,可能是坏人,因为她掌握着权力,决定着许多人的生死起落。可再怎样,她也不应该是郑绥说的这样,是十恶不赦的恶人。   然而郑绥说的似乎又是真的。   他一时不知道什么是真,又什么是假了。   郑绥道:“她敢弑君,她还有什么不敢做的!她对皇上不是真心,只不过是把皇上当做可以利用的工具,当做可以掌控的傀儡。一旦皇上不肯受她的掌控,她便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皇上万万不可受她的蒙蔽啊!”   拓拔宏愣愣的,心中想:她对我不是真心,你们对我说这种话,你们就是真心了吗……   “臣所言,若有半字虚假,愿遭天打雷轰。等为了皇上宁死不惜,只盼皇上记住臣今日所说的话,提防身边的小人……”   拓拔宏不能接受。   郑绥声泪俱下,痛哭不已。拓拔宏后来,几乎一句话也没听了。没过多久后,殿外有人进来,向拓拔宏道:“皇上,臣等奉太后之命,缉拿谋反的叛臣归案审理。”   拓拔宏看了一眼郑绥,没说话。很快有人将其拿住,带出宫。郑绥冲着他大叫:“皇上一定要记住臣的话啊!”   来这边办案的是杨峻。   他抓了人要走,忽又想起什么,转身问拓拔宏,笑道:“皇上,刚才那人叮嘱皇上要记住的是什么话?”   拓拔宏心一咯噔。   杨峻的态度有些轻挑了。   自己听了什么话,轮得到他问?年轻的皇帝心一动,感到了隐隐的厌恶。他皱着眉,不动声色,反问道:“谋反的是谁?”   杨峻回答道:“羡阳王拓拔丕、晋阳王拓拔翰、太子太保刘慈、中常侍郑绥。一共十三人,太后已下令,将其全部捉拿归案。”   拓拔宏心一惊。   宗王,还有原东宫的,全都是他身边的人。   他的心忐忑不安起来了。   怎么会这样。   拓拔宏的精神,顿时高度紧张起来。    第141章 隔阂   拓跋宏跪在鸿德殿中。   腊月天气, 他只穿了一件单衣,外袍被宦官剥去了, 冻的瑟瑟发抖。寒气像凌厉的针尖一样刺入骨髓,他脸色发青腿发麻, 几乎要失去知觉了。   他是皇帝, 他生来锦衣玉食, 从未受过饥寒交迫之苦,可是眼下他饥寒交迫。这座空旷的大殿, 里头什么陈设也无, 只有一尊观音像, 四周围着许多小佛像。佛像们生着一双双慈悲的眼目, 却都是冷冰冰的,华丽而僵硬,无人向他伸出援手。   太后冷漠的表情在他头脑中挥之不去。她是太后, 是他世上最爱最尊敬的人, 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她会用那样的眼神看他,会用那样的口气跟他说话,好像是敌对的陌生人。   “你去面壁思过,好好反省反省。”   这是今天早上,太后在崇政殿对他说的话。   他反省,他一遍一遍的回想, 他回想自己哪里做错了,只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脑子里全是她冷漠的脸,和冰冷的言语。   “你知道皇帝该怎么当吗?”   怎么当?他不知道怎么当,他从来没当过,他只知道惟太后之命是从。   他确实不知道皇帝怎么当,这大概是他的错。他没有好好学习当皇帝,没有做到让她满意。   他太蠢笨。   “谨言慎行,你做到了吗?”   拓跋宏很惶恐,他不知道该怎么谨言慎行,他甚至不知道她为何要这样说他。是因为这些天,自己夜里没有去看她,陪她的时候少了吗?他知道她近来在生病,身体很不好,但他刚刚亲政,可能有点太开心了,没事就喜欢跟那些大臣一起,就是刘慈,郑绥、拓跋翰那些人,他特别亲近,连去禁苑习武也要把他们叫上,让他们陪同。她可能觉得自己亲近别人,不关心她所以生气了。   “你要是不想当这个皇帝,有的是人愿意当。你的兄弟他们个个都想当皇帝,你要是当的不耐烦了,不如让给他们。”   他以为以为自己事独一无二的。他出生时,就是独一无二的太子,他登基后,是独一无二的皇帝。在太后心中他是独一无二的孩子,她却说,原来他不是独一无二的,他是可被替换的。   他从来没想过会被人替换,根本不可能。   但太后说了,如果他不想当,可以让别人当。   他太害怕了。   她生气了,她会替换掉他吗?   他反省。   他错了,他欺瞒她。他暗地里探听自己生母的事。他知道太后不希望他知道的,可他还是忍不住探听,那些全是对太后不利的话。可他总觉得,自己是没有恶意的,只是好奇。   他不应该“自己觉得”,在太后眼里,这就是有恶意的。   他错了,他不该跟刘慈、拓拔翰等人亲近。其实他一直知道,刘慈拓拔翰忠心于他,对太后有些不满意,经常怂恿他对抗太后,他都知道,只是假装不知道。   没想到那些事,太后全部都知道了。   他们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太后全都知道,只是没表露。她什么话也不说,他便放松了戒备,直到突然发生这件事,太后连先前的事一同,向他发怒了。   而今刘慈、拓拔翰谋反下狱,太后认为他参与了,他是主谋。   他没法辩解,确实没法,他明知道这些人反对太后,却悄悄晓得,不让太后知道。   他没想到他们会谋害太后,他以为他们只是劝说他。   他反省,他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一件什么事了。他终于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大错特错的事了。他以为自己是皇帝,他在培植亲信,他在试图揽权。尽管他心里没有这样想过,但他的行动,确确实实是这样做的。他在冒犯她,他在威胁她。   如果郑绥、刘慈、拓拔翰他们行动成功,太后可能就没命了。   看似平静的宫中,刚刚发生了一场生死的搏杀。   所以她才会那样生气。   他突然意识到这件事有多严重。   他在玩火,他只知道妈妈,忘了她是太后,她手掌权力,也充满野心和猜忌。   她可能会因此废了他,甚至是要他的命。   他不知道跪了多久,没有人来叫他起来,殿门是关着的。他终于发现自己这个皇帝是多么弱小,多么孤独。   崇政殿中,太后也已经一日没吃东西了。   她在认真思索着,如何对待拓拔宏。   她已经厌恶了跟这一家的父子打交道了。   子肖父,父肖祖,什么样的种子就结出什么样的果实。哪怕今日这件事她睁只眼闭只眼过去了,跟他无关,然而同样的事情还会再次发生。只要彼此处在这样的地位,就会发生争斗。她并非为郑绥等人谋反的事惩罚拓拔宏。实际上她知道,这件事,拓拔宏并不是很知情。   她知道根本原因在哪里。   拓拔宏已经长大了,他想要当实权皇帝,可她不肯放权。   她知道,拓拔宏对她有感情。她一手抚养带大的孩子,她了解他是什么样儿的。就算有猜疑,他也不至于如此背叛她。然而她早已经不相信什么情分了。   拓拔叡对她也有情,拓拔泓对她也有情,但都没有丝毫意义。情分是最易施舍,也最不值钱的,只有权力才是实打实的。   她这一生,都在为人做嫁衣,为拓拔氏鞠躬尽瘁。需要她的时候,她就是皇太后,不需要她的时候,她就是专权揽政。   皇帝长大了,她就该放手了,谁让她是外人。   她不打算放权。   她这些年为了揽权,已经树敌太多,放弃了温和自保之道,行事处处用狠,没有给自己留任何后路。支持她的人多,反对她,想扳倒她的人更多。一旦她放手,就会立刻遭到反噬,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放手就是死,她从来没指望过有一天放弃权力,还能安度晚年。   拓拔宏只是初执事,但很快他的力量就会成长起来了。那些反对她的人自动往拓拔宏身边靠拢。要对付一个掌权的上位者,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支持另一个人上位。   不管她心里愿不愿意,也不管拓拔宏愿不愿意,他们母子现在,已经是敌人了。   她需要一个小皇帝,用他的名分来支撑自己的权力,但她不需要一个和自己旗鼓相当,势均力敌的政敌。   她宁愿他是个孩子。   如果他是个孩子,她会疼他,保护他,可他长大了,这关系就不是那么好处了。   她想废掉拓拔宏,可是又难以实现。废掉拓拔宏,她从哪去另立一个新君,就算另立一个,如果不听话,兴许还不如拓拔宏。   却是无法子的。   杨度、穆泰,李冲等人,皆是太后的亲信,得知太后有意废拓拔宏,皆入宫来劝阻。杨度说:“皇上自小由太后抚养大,对太后素来孝顺,平日里处事也温柔婉顺,并未犯什么过错,一向深得朝臣之心。拓拔翰等人谋反,皇上也不知情,太后这样惩罚他,怕是不太合适。”   冯氏姐妹,冯珂,冯绰,还有冯诞冯仁,兄弟几个,也都害怕了,来宫中求她:“太后,这件事跟皇上无关,太后就原谅他吧。皇上已经在那里跪了一天了,一口饭也没吃,一口水也没有喝。”   冯珂有些担忧说:“我怕他受不住……姑母,你就不要迁怒他了。”   太后靠在榻上,闭目道:“我也在这一整天,一口饭也没吃,一口水也没有喝。怎么没有人来过问我。”   冯珂不安道:“姑母……”   太后道:“你们不用劝我了,凡事我心中有数。”   “可是皇上他……”   “不要来打扰我。皇上虽然是我亲手抚养,我同他感情更亲过你们。可他姓拓拔,咱们姓冯,你们跟他不是一家人,他跟我也不是一家人。只要我在一天,你们就能享荣华富贵一天。都回去吧,我累了。”   杨信在一旁听着,等他们都离去了,小心劝太后道:“太后既不忍心废他,又何必这样伤了感情,弄得互相都不高兴。”   太后道:“早晚要伤的,他的心大了,我管不了了。”   杨信不敢多说,缄口为上。   冯凭夜里也没用饭。   拓拔宏还在鸿德殿跪着,冯珂担心他,去殿中劝他:“皇上别跪了,再跪身子跪坏了,皇上起来吧。太后只是一时在气头上,皇上你去好好劝劝她,她消了气就好了,你别跟太后置气。”   她弯下腰,搀扶他肩膀,看他冻的脸色惨白,嘴唇发紫,难过的有点想落泪:“皇上你起来吧,别跪着了。”   拓拔宏不理会她,好像当她不存在一般,眼睛定定看着前方。他浑身冷的吓人,又瘦,骨头又硬,像一块冰坨子似的,黑眼睛仿佛也已经结了冰。   冯珂带来狐裘大氅,披到他的肩膀上:“皇上……”   拓拔宏抬动手臂,将大氅从身上掀了下去。   “皇上……你就听听劝吧,你们这样赌气要赌到何时呢。太后也一天没吃东西了。”   拓拔宏一言不发。   冯珂难过极了,她心疼他,可他不听她的话,也不接受她的好意。    第142章 离心   已经是子时了。   太后仍靠在榻上, 闭着眼睛,未更衣, 也未梳洗。   两日了,她没有见任何人, 也没吃东西。   烛影倒映在屏风上, 火苗被拉的老长, 像一柄利剑。太后的身影也倒影在屏风上,像一幅无声的画, 静悄悄的。   年满五十的杨信, 似乎丝毫感觉不到衰老, 十年如一日地重复着他太后亲信的职责。熟练地掀开面前珠帘, 他脚步轻捷行至太后榻前去,弯腰请道:“娘娘,臣刚刚去过鸿德殿了。”   冯凭道:“他还跪着吧。”   杨信说:“还跪着呢。”   冯凭说:“已经两天了。”   杨信说:“再过半个时辰就是第三天了。”   冯凭说:“他不肯起来?”   杨信说:“冯贵人去劝了。皇上不肯起。”   冯凭说:“让穆泰去。”   “穆泰也去了。”   杨信道:“而今弄成这样, 倒有些不好收场了。”   冯凭道:“你说, 是不是我太过分了。我年纪也大了,整天操心这些事做什么呢?朝廷的事交给下一代,我也安安生生放开手,好好享清福。自己受累,也弄的别人不快活,图什么。”   杨信道:“这也由不得娘娘。娘娘就算不为自己打算,也不能不为冯家打算。”   “冯家……”   冯凭道:“这从古到今, 灰飞烟灭的事儿还少吗?那么多权倾一时的外戚之家,有谁繁荣昌盛过三代的?最后都是一样的下场。一朝天子, 一朝皇后,总有新人换旧人。”   杨信默默不语。   冯凭道:“我只不过撑一天算一天罢了。至少在我眼皮子底下,不想看到这种事发生。至于身后,我管不得。他要是真有耐性,等我死了。看在我们母子一场的份上。他还年轻,等个十几二十年也不算什么,我总归要死在他前头。”   她停了片刻,若有所思,末了,轻声开口道:“摆驾,我去见见他。”   冯珂、冯绰,冯仁冯诞,还有几名大臣,都在殿外,御辇和御医也守在殿外。冯凭留下侍从,命众人在殿外地方等候,她独自步入殿,像拓拔宏所跪的位置走去。   他跪的笔直,瘦削的脊背挺立在冰冷的空殿中,好像一株单薄的芦苇。然而是倔强的,头不曾低,身子不曾弯一弯。   听到她的脚步走来,也没有转过头。   她从他的右后方一直向前,走到他前方去,左转走了两步,最后在他面前转过身,面对着他。她低下眼,目光轻瞥了他一眼。   他脸色惨白发灰,嘴唇已经完全失去了颜色,因为干渴,上面裂开了好几道血口子。整张脸只有眉毛和眼睛是有颜色的,青黑青黑的。他眼睛看起来像是睁开的,但是眼珠死死地定在眼眶里,不知道多久没转过了。他根本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也不知道她来到。   她突然发现,她对拓拔宏,是有控制欲的。   她希望他快乐,但他的快乐只能是因为她,只能是被她取悦,否则她宁愿他痛苦。她不能接受他脱离自己的掌控,去展翅飞翔。她不能接受他背离自己,去亲信他人。他只能是她的。   如果一定要蒙蔽他的眼睛,折断他的羽翼,才能把他留在身边,她愿意这样做。   她弯下腰,解开系在肩上的颈上的披风,取下,披在他身上,伸出双臂紧紧抱着他。   他身体真冷,又冷又硬,好像一块石头。她闭上眼睛,抚摸着他单薄瘦弱的脊背,抚摸着他头发,抚摸着他冰凉的脸。   他真的跟小时候不一样了。   记忆中柔软芬芳的婴儿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少年坚硬而修长的肌肉骨骼。他的脸,小时候摸上去非常嫩,触手是肉感的面颊,而今却是分明立体的五官。饱满的眉骨,深邃的眼窝,挺直的鼻梁,还有棱角分明的嘴唇。   拓拔宏冻的已经失去知觉,他什么也不知道,只是本能感觉到温暖。他感到一双手拥抱住了他,鼻端嗅到了熟悉的熏香,是他记忆中母亲的味道。他仿佛回到了幼年时。   他被搂在一个温柔的怀抱中,一双手轻轻抚摸着他。那是他骨子里深深向往的,妈妈。饥饿和寒冷统统消失,那些怀疑、不安、伤害,好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他像幼年的婴儿一样靠在母亲怀里,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抓取着渴望已久的柔软。   “妈妈……”   他哑着嗓子,口中喃喃念道:“妈妈……”   他的手太冷了,钻进衣服里,她被冰的打了个哆嗦。陌生的触感让她感到很不适。她皱了皱眉头,终究是没有拒绝。   他不是旁人,他是她的孩子,她亲手抚养大的。幼年无数个夜晚,他便是这样偎依在她怀里,抚摸着她的胸脯入睡。不管他长到多大,对她而言,他都是她的孩子。   她将他抱的更紧了。   她搂着他的后背,摸着他头颅。   她感觉到他头在往她怀里拱,好像不够似的,手捏的很用力,力度几乎和男人无异了。   他很单纯,只是在她怀中抓,并不往别处触碰,好像婴儿饿狠了,在获取食物。   他靠在她怀里,贪婪地汲取着她的体温。冯凭见他已经冻的有点神志不清了,忙将披风给他裹紧,抱着他手臂紧紧束着。她想让他站起来,看这样子也是不成了。   他跪的太久了,身体已经僵硬,膝盖也无法伸直。   他一脸冷汗,在她怀里仰起脸:“妈妈……”   他认出了她。   他呆滞了一会,好像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膝上的剧痛唤醒了他。   他呆呆的看了她许久,终于回过神了。   他闭上眼睛,握着她胸房的手也松开了,自然地向下垂去。   拓拔宏被送回崇政殿,躺在太后的榻上。御医给他检查了一下身体,又把了脉。他受了点寒,有点发烧,需要吃药。   冯珂站在姑母旁边,看他受了这么大的罪,人折磨成这样,难过的心都要痛死了,眼睛一直落在拓拔宏身上,一刻也不曾离开过。紧张的手足无措。她想上前去关切他,照顾他,她想伸手去抱住他,却又不敢,只能看着宫女给他服侍更衣,擦拭面孔,热巾敷额。   宫女送上来粥和食物,冯凭本想让宫女给他喂食,侧眼看见冯珂跃跃欲前,知道她是关心拓拔宏,对这丈夫喜欢的入迷了,遂成全道:“你去服侍皇上用膳吧。”   冯珂连忙答应了:“哎。”立刻坐到榻前去,手接过粥碗,盛了一勺,喂拓拔宏。   她安静地喂,目光关切地看着拓拔宏。拓拔宏安静的吃,也不说话。   冯珂很想拓拔宏,想单独跟他待在一起。然而在太后面前,她是没有资格拥有丈夫的,只能小心翼翼看姑母的脸色行事。一碗粥喂完,太后示意众人出去,也示意她出去,她便站起身,老老实实出去了。   宫里就是这样,等级分明。尽管她是太后的亲侄女,但作为冯贵人,她的地位还是太低了。对拓拔宏,她只是个贵人,太后和皇上说话,她连听的资格都没有。   退散了众人,冯凭也并没有同拓拔宏交谈。有些事情,他们心知肚明,无话可说。拓拔宏知道她的目的,她也知道拓拔宏的心思。   “皇上好好休息吧。”   她道:“这几日,安心静养,别的事情无需多想了。”   她转身,预备要离去,拓拔宏忽然轻声问了一句:“母亲,你是我的母亲吗?”   冯凭背对着他,道:“我是你的妈妈。”   拓拔宏轻轻道:“我想也是……不大可能……是我想太多了。”   他望着她冷漠的背影,眼神有些难过:“这件事是宏儿的不对,宏儿识人不明,亲疏不当,这两日在鸿恩殿真心地反省过。太后不听一听宏儿的心里话吗?宏儿有心里话,想告诉太后。”   冯凭叹道:“皇上要说什么,我都知道。皇上先休息,真有什么话,等身体好些了再说吧,不急这一时。”   拓拔宏道:“宏儿是真心的。太后于宏儿如生母,宏儿不愿意因为这件事和太后发生误会,产生隔阂。太后是宏儿在世上最信任的人,只要是太后说的话,宏儿都肯听。儿知错了。”   冯凭不答。   “儿真的知错了。”   他声音有些沙哑变了调:“儿年纪小,许多事考虑不周。太后对儿有什么不满,恳请太后说出来,儿好改正。儿和太后是一条心,儿愿意为太后做任何事。”   “该说的我都说了。”   她无动于衷,说了这句话,许久,长出一口气:“皇上别多心了。”   拓拔宏凝然不语。   她再次要迈步,拓拔宏强遣开悲伤看着她:“太后对我,还会同从前一样吗?”   冯凭道:“一样。”   她说完这句,终究是冷漠地离去了。   拓拔宏望着她身影消失在帘外,心中的悲痛再也抑制不住,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他眼睛通红,他伸手去擦拭眼睫上的泪,然而眼泪越流越多,怎么擦都擦不干。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难过,他只感到心痛的要碎了,好像活生生被人把心剖开,被挖去一块肉。他感觉失去了一切,他的整个世界都崩塌掉了。   他想挽留也挽不回了。   他手捂着眼睛,躺在床上,平静地哭泣。   他从此孤身一人,再也没有亲人了。    第143章 嫉妒   拓拔宏在崇政殿住了两日, 又回到太华殿。   冯珂得以守在榻前,日日伺候他。   他身体没什么大恙。受了寒, 起初只是冷,渐渐地暖过来了。毕竟是年纪轻, 一开始膝盖僵的没法动, 没过两三天便好了, 只是走路时有点隐痛,御医说无碍。   不过太后说了, 还是让他休息, 这半个月不用上朝, 也不必去读书。   这会是春天了。   这大概是拓拔宏最抑郁的一个春天。   病中, 他想了很多事。   他渐渐地,想通了整件事情的因果。   刘慈等人谋反,八成是确有其事的, 但就算没有这件事, 太后也会动手除掉他们。   大概是从近几年起,冯氏的力量越加强大,有独揽大权的势头,朝中开始有人不满,时常在拓拔宏耳边进言,要他提防太后。   太后是知道的。   不但知道,而且一直在密切监视着。这次刘慈等人谋反, 很可能一开始就在太后的掌控中。太后先前称病不出,让他接触朝务, 很有可能,就是一出引蛇出洞的大计。   刘慈等人谋反尚在计划中,就被太后一网打尽,同时牵连到他。   太后真的是误会他了吗?   他认真思索了一下,发现,不尽然是。   太后应该知道,这件事他并未参与的。   可她为何还要惩治他,让他去反省呢?   他认真思索着太后对他的前后态度,发现她转变的很突然,几乎没有任何预兆。就在年前,还是慈母,忽然一下子就变了脸。   那天她斥责质问他时,他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完全被吓到了。然而这个突然可能只是对他来说,在太后那里,她这一次发作,可能已经酝酿很久了。   她惩治他的目的,应该不只是针对他的。   太后要教训他,犯不着用这种伤感情的凌虐法子。她这样做,很明显,是在宣示威严。他要亲政,太后不肯放权,太后通过这件事打击他,展示自己强硬的态度。   更主要的,是做给那些大臣看。让他们看看,这宫里,谁才是主。太后让他跪便跪,让他低头便低头,太后可以想废他便废他,朝中除了穆泰等三两位大臣求情,其余人,是吭也没吭一声的。   如果太后当时决心废掉他,朝中估计也不会有多少人出声。   她是要让朝臣看清楚,这个帝国有多少人在支持她。   太后不愧是太后啊。   他在鸿恩殿时,一直在想,她是误会了他。他想跟她解释,但又觉得想不通。他总觉得太后消息那么灵通,不至于如此糊涂,连这点事都搞不清楚。   她做任何事,都是有目的的。看似无理,实则有深意。   包括太后掌政的经历,他自己的身世。这些东西串一串,很多事情,就清晰明了了。原来心中模模糊糊的一些感受,也清晰明白了。   这才是太后的真面目。   他的心,仿佛浸泡进了一盆冰冷的水里。   他闭上眼睛,扭过头,沉沉地睡去了。   冯珂看得出来他很难受。   回到太华殿这几天,他几乎没有说话。   她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她爱拓拔宏,但她的立场,是站在姑母那边的。她知道太后为什么要惩治拓拔宏,她希望拓拔宏能和姑母和睦相处,这样对大家都好。但这样的话,她不能说出来,引拓拔宏不高兴。她只能假装什么都不懂,陪在他身边,照顾他饮食起居。   她感觉拓拔宏对她,有点冷漠了。   她跟他说话,他答也不答,笑也不笑。   她替他更衣,手刚触到他肩膀,他拒绝了,轻声道:“换人来吧。”   她只得讪讪地收回手去,侍从上前去,替他更了衣。   她站在旁边看着,他的眼神让她感到了害怕。   他们才刚刚新婚,却已经这么难处了吗?   她能嫁给他,因为她姓冯。而今关系这样尴尬,也是因为她姓冯。   过了一日,偶尔,拓拔宏趁她不在的时候,跟左右说:“让冯贵人回去休息吧,我这里,不需要人伺候了。”   傍晚,他正迷梦中,听到了隐隐约约的啜泣声。醒来时,他看见冯珂坐在他床畔,侧对着他,正在垂泪。   他盯着她的侧脸看了一会儿。   她长得很美。   如花似玉。   尽管他不太注意女人的长相,但是这样偶尔留意一下,他还是承认她长得很美。非常精致的脸蛋,眉眼乌青,瞳仁很黑,白生生的脸蛋儿,搽了薄薄一层粉,唇上胭脂淡泽。浓密的乌发挽成时兴的发髻,鬓边戴着石榴色绒花。浓而不腻,艳而不妖,满是少女的新鲜干净。   她的相貌,跟太后有三五分的相似,只是皮肤状态更年轻,眼睛更有神采,多了青春的朝气。此时哭起来,也是楚楚可怜,充满动人的意味。   拓拔宏一直不太注意女人,好像在这一刻,才终于成年了,他感觉到了异性的诱惑。   为什么是这一刻呢?   很奇怪,以前从来没关心过。   他注视着她,问道:“你哭什么?”   冯珂背对他,擦了擦眼泪,忍着没说话。   拓拔宏想起了,她也是自己的妃嫔,是自己的妻妾。他道:“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冯珂拿手绢擦着泪,哽咽道:“皇上若是不喜欢我了,跟太后说一声,休我回家便是了。”   拓拔宏道:“这话从何说起。”   冯珂道:“皇上不说我也知道。皇上和太后这段日子闹不愉,皇上不想看到我。皇上要是真烦了我,不用让别人传话,只要当我的面说一声,我以后再也不来了。”   拓拔宏闭上眼睛,道:“我和太后的事,跟你没有关系。你不要多想。”   冯珂望着他:“那你为什么说不要我在这里。”   拓拔宏回答不出。   冯珂含着泪,道:“你就是在说假话。”   拓拔宏默默无语。   冯珂转过身,扑在他身上,手抚摸着他脸,道:“她是她,我是我,咱们是夫妻,你真的不喜欢我了?我跟她不一样的,我爱皇上,我要陪皇上过一辈子的。”   拓拔宏睁开眼睛,迎上她目光。   她滚热的泪珠滴在他脸上,委屈地说:“有些事情,我也没办法。你们一个皇上一个太后,我一个小贵人,我夹在中间能做什么。帮这个也不是,帮那个也不是,还怕话说的不好,惹了你们生气。”   拓拔宏伸手抚摸着她头发。   她脸贴着他脸,道:“你让我怎么办?我是冯家人,我要听姑母的,可我就是喜欢你,想跟你在一起。”   拓拔宏道:“别说了。”   她低着眼,寻着他嘴唇,轻轻地吻过去,贴着他双唇,吮了一下。她声音带着恳求,好像在求他原谅:“宏儿……”   拓拔宏双手抱住她,搂着她身体上了榻。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了眼。   拓拔宏抚着她的脸,观察她,感觉她很美,很动人,便凑上去吻她。冯珂有点脸红了,局促的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拓拔宏抱着她,疲惫道:“朕有点想你了。今晚不要走了,留下来陪陪朕吧。”   冯珂看着他的眼睛,见他真的有些脆弱的神色,不像是装的,心里终于转悲为喜。她破涕为笑,说:“我天天陪皇上都愿意,皇上不要想那些烦心的事了,我给皇上解解闷。”   拓拔宏抱着她,手抚摸着她腰,闭着眼睛。   一众妃嫔当中,冯贵人独得拓拔宏的宠爱。两人感情非常亲近,冯贵人夜夜都到太华殿侍寝。她是太后娘家的侄女,拓拔宏又喜欢她,其余妃嫔,也没人敢跟她争长短。小冯贵人,对姐姐基本上也是言听计从,从来不多说什么话的。   如是久了,冯珂觉得,她和拓拔宏好像真的是两情相悦了。直到这天,她来了月事,身体有些不适,便派了人去太华殿,说,今夜不能侍奉了。拓拔宏当时站在案前练习书法,听到宦官来禀报,也没有多问,只是点点头,道:“让她好好休息吧,朕有空去看她。”   冯珂在自己居住的紫寰宫休息,到夜里时,她让人去询问拓拔宏那边的情况,却得知,皇上已经召幸了林氏在侍寝。   林氏,跟她一同入宫的,封号是昭容。   她觉得拓拔宏从来没有注意过林氏,也没看拓拔宏关心过这人。她日日和拓拔宏在一起,她以为两个人的关系跟寻常的皇帝妃嫔是不一样的,没想到她只是一日身上不方便,他立刻就召幸别人了。   她知道拓拔宏是皇帝,他这样做是正常的。他对她已经够专宠了,平日里也没有宠幸过别人。后宫这么多女人不会白白放在那,他没有做错,然而她的心还是猛然刺痛了一下。那一下特别疼特别酸。   她一整夜,没有睡着觉。   她一会想,他怎么能这样,把她当什么了,两人在一块的时候,甜言蜜语恩恩爱爱,他表现的那样爱她,好像她是他的唯一。可是一转头,他就找别人去了。   她一会又想,是不是自己太贪婪想要的太多了,他是皇帝啊,她还想要怎么样。先前要嫁入宫时,姑母就提醒过她了,她也有心理准备。可是明白归明白,昨日还肌肤相亲的爱人,今日就跟别人肌肤相亲去了,她还是感觉心里很难受,难受的喘不过气来。    第144章 开解   姑母说, 在这宫里,做皇帝的女人需要忍耐。   原来这就是忍耐。   忍耐他喜欢别的女人, 和别的女人亲近。   可是,他连这几天都等不了吗?这样迫不及待?一天都空不得。   次日, 她见到了林氏。   拓拔宏青春年少, 相貌又生的相当漂亮, 性情又温和体贴,身份地位非常人能比。女孩儿没有不爱他的。林昭容含羞带笑的神情刺痛了冯珂的心。   她努力不去在意, 假装没有发生任何事。   这天夜里, 拓拔宏又召幸了另一位妃嫔。   不是林氏。   拓拔宏每夜, 换一位不同的妃嫔侍寝。很快, 选入宫的几位妃嫔,都侍过寝了,包括冯绰。   冯珂身上过去了, 再次派宦官去知会拓拔宏。   拓拔宏还是在写字, 听了这话,仍是点点头:“朕知道了。”   是夜,拓拔宏召了她侍寝。   进殿的时候,拓拔宏正坐在案前读书,案上还放了一堆章奏。他穿了一件素色绣锦袍,头发束了冠簪,显得脸色特别白净, 身姿秀拔,特别动人。   男人就是这样的坏, 让人欢喜,让人忧伤。   她走过去,偎在他身边,肩膀轻轻挨着他:“皇上在看什么呀?”   拓拔宏拍了拍身边坐席,说:“你过来坐。”   他仿佛很高兴。   冯珂的精神也受了感染,不由地也高兴起来。她提了裙子,往他身边坐下了,头伸过去,看他手中书。她没留住神,脚踩到了自己的披帛,拓拔宏弯下腰,伸手给她拾起来,然后拉着她靠在自己肩膀上,亲热地将她搂在臂弯:“朕在看这本书。”   冯珂一瞬间心酸涩的,眼泪险些要下来了。   她还年轻,心还是活着的,遇到高兴的事要笑,遇到难过的事要哭。一点细小的事情,都会触动她的心弦。   拓拔宏看她哭了,关切道:“怎么忽然哭了?身上不舒服?”   她抬了手拭泪:“没什么。”   这时候,侍从送上来酥酪点心,是她喜欢吃的。拓拔宏让人放在案上,笑着说:“朕特意让人给你准备的,朕不吃这个,你吃。”   冯珂说:“哎。”   她靠坐在他身边。他的身体那样温热,美好,芬芳,洁净,却不属于她一个人,还属于别人。他给她的,只能是喜欢和宠爱,不能是真正的爱情。   她拿着勺子,吃了一口酥酪。香甜滑嫩。她舀了一勺,转过头,故意举到他面前,问道:“皇上吃么?”   拓拔宏专心看书,摇头:“朕不吃。”   她撒娇:“吃一口么。”   她将酥酪递到他嘴边,笑说:“尝一尝。”   拓拔宏有些不想要,然而也没有拒绝。抿着笑尝了一口。   她笑:“再吃一点。”   拓拔宏说:“太腻了。”   冯珂说:“好吃的。”   她自己吃一口,伸手喂一口给拓拔宏。拓拔宏说不吃,然而还是就着她手上,一口一口吃了。   她注视着他嘴唇,感觉他嘴唇的形状色泽特别美好,吃东西也仿佛在跟食物接吻。   好,只是不属于她的。   她一边吃着酥酪一边心想:他跟旁人,有跟她这么好吗?他们也像这样亲密吗?   不得而知。   她有点惆怅。   她不知道该如何抓住他,抓住他的心。   他看书,只是看,不说话,而且一直持续很久。她看不进去,拿起案上的墨笔,在纸上写写画画,画着自己看不懂的图案。她百无聊赖,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   忽然,她手一用力,一片墨汁飞溅起来。她失手打翻了砚台,漆黑的墨汁弄了拓拔宏一袖子。   她慌乱地傻住了。   拓拔宏眼神复杂,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袖上的墨汁,最终无奈道:“算了……”   冯珂起身,陪他去更衣。   他上了榻,她也跟着上榻。   她贴着他肩膀,在他耳边说着甜言蜜语。她夸他,宠他,说她有多喜欢他多爱他。她不是含蓄的性格,喜欢什么人,就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白出来,生怕对方不懂不晓得。她追着他问:“皇上,我好不好看?”   拓拔宏内敛而羞涩,是不喜欢表达的人,他有些不情愿跟女人说腻歪肉麻的话。然而冯珂缠着他,迫着他,他最终还是投降了,说:“好看。”   冯珂说:“皇上,咱们会永远在一起吗?我真想永远和皇上在一起。”   拓拔宏仍然是宠爱冯珂,大多数时间都跟她在一起。   然而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他也会召幸别的妃嫔。起初他只跟冯珂感情亲近,但渐渐的,他跟其他女人,也变得熟悉了,宫宴上,众人相聚谈笑。冯珂留意着拓拔宏,发现他跟林氏说话的口吻特别亲近,于往日不同。他对穆氏高氏,也特别关照,亲切问候。包括一直跟他有些生疏的冯绰,看起来,也没有丝毫生分了。   她太难受了。   她很焦虑。   她感觉自己地位太低了。她只是个贵人,无法和拓拔宏平起平坐,后宫的事情,她也没有话语权,只能被动地接受选择。   她心中闷的厉害。   夜里,她忍耐不住,想去找姑母说说话。   来到崇政殿,宦官却告诉她:“太后不方便见人。”   她心中纳闷,道:“这么早,太后便休息了吗?”   宦官笑着说:“太后在同李令谈事情呢。”   冯珂心中微讶了一下。   她记得,曾经有一个人,被宫中亲切地呼之为李令。那人叫李益,和姑母的关系非比寻常。而今又有一个李令了吗?   这个时候睡觉太早,可跟大臣谈事未免又太晚了。最近朝中,似乎也没听说有什么大事。   她问道:“哪个李令?”   宦官说:“就是李冲李大人。”   冯珂说:“杨度呢?”   “杨度升任三空,昨被调到尚书台了,李冲接替他的位子。”   冯珂隐约察觉到了点什么。   因为李益的事,太后受了打击,最近这几年,她是很爱惜羽毛的,一心放在朝事,以及照顾拓拔宏身上,没传过什么风流韵事。如今,她和拓拔宏没有当初那么亲近了,倒有点随心所欲。冯珂听到过宫人传她的一些绯闻了。   冯珂回忆起李冲。这人性情倒和李益有些相似,身上带着汉人贵族的谦退温和,冲淡隐忍,相貌极英俊,是个高大白皙的美男子,朝野传闻里,也是才华横溢的才子。她姑母好像就吃这一口的。   前几年,他好像上一个什么议论奏疏,得到了太后的赏识,从此就平步青云了,才三十几岁,就已经做到了中书令。听说他家境清寒,太后赏赐了他一座大宅子,时常想起,便赏赐一堆金银玉器,李家的赏赐都堆成山了,而今再也没人说他清寒。   这位李冲,家中也是有夫人的,有妻有妾。   又一个李益。   她将要离去,走到殿外,宦官忽然又跑上来,将她追了回去,笑说:“冯贵人,太后请你入殿呢。”   冯珂有些纳闷,点了点头,遂跟着宦官入殿了。进去,发现太后正靠在榻上,榻前摆了果盘、点心和酒器。李冲坐在她榻前的位置,离得很近,似乎是方便说话。太后今夜格外美丽,看得出来是施了妆的,气色非常好,嘴唇红润润的,面若梨花,眼睛漆黑,亮的仿佛要滴下水来。她看起来仿佛年轻了十岁,冯珂感觉,哪怕是镜子里的自己也比不过她此时的容颜娇艳。   她面带笑容。不知是花香,还是她衣上的熏香,在殿中弥漫。   冯珂走上前去请安,李冲也站了起来。   李大人今夜也格外英俊。   冯珂看他玉树临风,当真是极好看的一个男人,眉黑眼青,唇红齿白。五官轮廓很阳刚,彬彬有礼的低头笑,温和含蓄内敛,有种说不出来的动人。不说姑母,连她都觉得这人真是好看。   他跟姑母年纪差不多,两人看着非常般配。   冯凭叫她,说:“坐。”   冯珂看了一眼李冲,说:“我想单独和姑母说话。”   李冲抬了抬眼。   太后看了一眼他,目光似有些留恋不舍,柔声道:“那你就先回去吧,改日再找你。”   李冲低了眼,声音温和:“那臣便告退了。”   太后说:“去吧。”   李冲离去了。   冯珂坐在她身边,低头道:“对不起姑母,我搅了姑母的局了。”   冯凭莞尔一笑:“没什么局,只是说说话。你有什么话跟我说?”   冯珂看着李冲离去的方向,好奇问道:“姑母,你喜欢他吗?”   冯凭笑了笑,说:“你不觉得他很英俊吗?”   冯珂这才想起,她和姑母之间是亲密无间的。这样的话,姑母和皇上不会说,她和拓拔宏也不会说。   冯珂也笑,说:“我觉得。他跟姑母很般配。姑母,你们在一起吗?”   冯凭笑:“是吗?”   冯珂说:“是的。他刚刚站起来那一瞬间,真好看。”   太后笑:“他是很不错。”   冯珂说:“他也喜欢姑母您。”   太后笑说:“是吗?”   冯珂说:“是的。他刚刚离去时看您的眼神,我看出来了。”   太后笑,说:“你今天的嘴巴怎么这么乖了,我看你最近不大快活,怎么还大晚上跑我这还说笑话儿。”   冯珂叹了口气,想起了自己的烦心事。   “姑母,我好难受啊。”   太后说:“怎么难受了?”   冯珂说:“他喜欢别人。”   太后说:“就这点小事。”   太后道:“他够宠你的了,你可别不知足。他宠你,也是给我的面子,不然你以为你在他身边算老几。你要不是冯家人,他看也不会多看你一眼。”   冯珂低着头,很难过。   太后摸着她的头,安慰道:“别瞎想了,不是还有姑母在吗?只要有姑母在宫里,你就不会失宠的。咱们姑侄两在宫里相依为命,做个伴,也没什么不好的。至于皇上,你就放开怀吧,他毕竟是皇上,能做到这样已经很好了。”   冯珂说:“姑母,你当初也是这样过来的吗?”   太后道:“这宫里,谁人不是这样过来的。要说哭,林氏,穆氏,她们才该哭呢,还轮不到你哭。她们不比你可怜多了?皇上一个月陪你几次,陪她们几次?这世上,也不只你一个人有爱情,大家都不容易,能和则和吧。”   冯珂叹气:“嗳。”   太后道:“就算你不嫁皇帝,嫁个凡夫俗子,你当他就老实了吗?不也要纳妾,也要在外花天酒地。刚才那位李冲李大人,他算是节制的了,但他也有妾,也有我。男人都一样,只要他不打你杀你就行了,别的事情,只能咱们自己且自开怀了。不管他,他乐他的,你乐你的,你要真为这个生气,你气不完的。”   冯珂道:“我晓得,我就是难受。”   太后说:“不怕,难受难受就过去了。”   冯珂抱着她:“姑母,我想跟你一起睡。”   太后道:“我一个人睡惯了,不想跟你一起睡,你别缠着我。”   冯珂抱着她,头抵在她肩膀上不撒手。   太后拿她没办法了。    第145章 有孕   冯珂有了身孕。   这是喜事, 意味着拓拔宏,也即将要做父亲了。宫中非常高兴。太后则有些感叹。时光太快, 不忍细想,她入宫好像还是昨天的事, 然而马上就要抱重孙了。   太后派了专人, 去冯贵人宫中, 照顾她饮食。   冯仁冯诞习武时私下议论。   “阿姐有了身孕了。”   冯诞悄悄说:“如果阿姐生了个男孩怎么办?”   冯仁说:“什么怎么办?”   冯诞看了一眼远处的拓拔宏。他正弯着弓瞄准靶子,表情冷峻, 仿佛有不高兴的事。   自从冯贵人怀孕, 他就没有高兴过。   冯诞以为他是担心阿姐, 怕阿姐有性命之危。   “你没听说过吗?宫中凡是生了皇长子, 被立为太子,皇子生母便要被赐死。如果阿姐生了皇子,那她岂不是要没命了。咱们怎么能让阿姐做出这种牺牲。”   冯仁看了弟弟一眼, 感觉他是个傻瓜。   “赐死阿姐?”   冯仁低道:“你也不想想, 现在这宫里是谁在主事。现在这宫里是太后主事,谁敢赐死阿姐?难不成太后要赐死阿姐?别开玩笑了。”   冯诞道:“可是宫中几代皇长子的生母,都是被赐死的。”   冯仁说:“谁告诉你的?谁说生了皇长子就该赐死?”   冯诞说:“难道不是?”   冯仁冷笑一声:“你笨,这只是传言,朝廷的法令何时写了这一条了?早些年的咱们不说,当初景穆太子的生母被赐死,是因为她碍了赫连皇后和惠太后的眼。文成皇帝的生母郁久闾氏被赐死, 是因为她碍了常太后的眼。先帝生母,李夫人被赐死, 也是因她碍了常太后的眼,还挡了姑母的路。皇上的生母李夫人被赐死,还是因为她碍了姑母的眼。这跟咱们阿姐有什么关系,咱们阿姐碍了姑母的眼了?姑母疼阿姐呢,阿姐要是生下皇子,她就是咱们冯家的大功臣,姑母护着她都来不及,怎么会杀她。”   冯诞吃惊地说不出话。   “阿姐不会有事?”   冯仁道:“放心吧,阿姐不但不会有事,她还有可能当皇后呢。”   冯仁道:“那是不成文的规矩。什么叫不成文的规矩?你想承认它就可以承认,不想承认它就可以不承认。姑母比咱们聪明多了,她怎么可能害阿姐。”   冯诞道:“意思是,要是阿姐生下了皇子,咱们冯家就要飞黄腾达了?”   冯仁道:“什么就要飞黄腾达,冯家已经飞黄腾达了,这是拜姑母所赐的。可姑母早晚有一天要去的。姑母不是皇上的生母,要是姑母没了,冯家也就树倒猢狲散。可若是阿姐生下了太子,下一代江山稳固,冯家的地位,百年之内,就没人能动摇了。”   冯诞道:“有这么厉害吗?”   冯仁白眼道:“太子,你说呢?拓拔氏从来立皇长子为太子,除非太子死了,否则决不改立,这一点从来没变过。”   冯诞道:“那阿姐既然无险,那皇上为何最近不高兴?”   冯仁低道:“冯家的地位无人能动摇,拓拔家的地位不就被动摇了吗?而今姑母已经大权独揽了,阿姐再生下了太子,当了皇后,这宫里还能有皇上的立足之地吗?你瞧着吧,皇上和太后的关系不能好了。咱们姑母说不定哪天当女皇帝了呢。”   冯诞捂他嘴:“你莫要胡说八道!”   冯仁道:“我哪胡说八道了!我说的是事实。咱们虽然现在和皇上关系亲密,但总有一天言成仇的,你要有心理准备。”   冯诞忧心忡忡的。   冯诞转头,再看拓拔宏,只见他双眉紧蹙,面色严肃,很不快乐。冯诞心说,冯仁都明白的道理,皇上人那么聪明,肯定更明白的。这宫里,个个都是聪明人。   他忽然感觉拓拔宏看起来势单力薄,有点孤单可怜。   他只有一个人。   原来身边还有一些亲信,因为上次拓拔翰谋反的事,被太后连根拔起,一网打尽了。他身边的人,都是太后派去控制他,监视他的。他的好朋友,只有自己跟冯仁,虽然从小一块长大,但是是根本上是他的敌人,根本不是跟他一条心的。他娶妻纳嫔,也只能娶冯家的女儿,宠也只能宠爱冯家的女儿。阿姐要是再生个太子,他真的没有立足之地了。   他现在身边,已经没有朋友,全是敌人了。   冯氏兄弟说了会话,朝拓拔宏的方向走去。   拓拔宏一箭正命中靶心,冯氏兄弟跟着众人一同鼓舞喝彩:“好!”   拓拔宏挽着弓,将要再射,又放下了,扭头看冯诞:“你们刚才远远的说什么呢?”   冯诞说:“我们打赌,阿姐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拓拔宏“哦”了一声,没说话。   冯诞蠢笨的脑子,终于也看明白他的心事了。   冯诞道:“皇上休息一会吧。”   拓拔宏出汗了。   他嗯了一声,将弓箭交给身边的侍从。冯诞积极地上前去,拿手绢给他擦了擦额头的汗。冯仁则殷勤地递给他茶和汗巾。   拓拔宏习武越勤了。   他每天练箭,都要练到很晚。冯诞感觉他箭术越来越好,几乎发发都能命中。   他骑马也骑得好,身手矫健,技巧娴熟,宫中无人能及。他最近还开始学习击剑。他聪明,学什么都快,很快就学的有模有样了。   冯珂每天瞧着他,忙忙碌碌,唯独对自己,不甚关心。除了御医刚诊断出她怀孕那日,他过来看了看,之后几乎没来过。   她不能侍寝了,他又开始召幸别的妃嫔。   他连续两个多月,拓拔宏一直在宠幸林氏,偶尔宠幸穆氏,对冯珂,则几乎是不闻不问。   冯珂心里很难受,这天,实在是受不了了,去太后面前哭诉,眼泪汪汪地哭了半天。太后只得安慰了她,回头把拓拔宏叫到崇政殿说话:“阿珂最近有了身孕,皇上也应当去看看她。她肚子里怀的是皇上的孩子,皇上不要一门心思地只放在旁人身上。”   拓拔宏面有惭色,道:“孩儿知道了。”   冯凭道:“女人怀孕生孩子,希望丈夫陪伴在身边,这是人之常情,不是无理取闹。我晓得你整天忙,闲了抽空陪陪她,也要不了你多少时间。”   她目光瞥了他,有些不悦:“你们是夫妻,她在意你。你这样冷落她,伤了她的心,对你有什么好处?”   拓拔宏被太后训了一通,心事重重地离开崇政殿。当夜,才又来到冯贵人宫中。   他有些疲倦之色。   冯珂见到他很意外,连忙从殿内迎出来,挽着他的手臂:“皇上……”   拓拔宏一言不发地走到榻前,心情疲惫地坐下。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冯珂握着他的手,等他说话:“皇上。”   拓拔宏感觉嗓子发干。   “朕来看看你。”   他低着头,不肯看她的眼睛,不愿和她对视。   他轻声解释道:“最近忙,没来看你,别放在心上。”   冯珂注视着他的神情,他看起来非常沮丧。   “皇上是不是见过太后了?”   拓拔宏道:“不是太后,是朕想来看看你的。好些日子没来了。”   冯珂知道,他肯定是见了太后,被太后教训了。   拓拔宏在殿中呆了一夜。冯珂看他怏怏不乐,就跟被绑来的似的,几乎也没说什么话。晚上,两人肩并肩地躺在一起,仿佛已经失去了恩爱多年的老夫妻一般,拓拔宏一句话不说。   冯珂主动转过身,伸手抱着他,手抚摸着他脸。他的脸干净漂亮,只是冷冰冰的,面无表情。她将脸贴在他温暖的脖颈上,嗅着他身上淡淡的熏香,努力排遣开心头的忧伤。   她知道他不会对她忠贞专一,可是已经嫁给他了。这婚姻是她自己要选择的,她爱他。他漂亮,温柔,足够吸引她。她愿意接受和别的女人分享他。她只希望她能占有他多一点,不在乎厚下脸皮死乞白赖,也不在乎通过姑母给他施压。   她肚子里已经有了他的孩子。宫中的妃嫔,她是第一个怀孕的,证明他们之间感情是不一样的。   她闭着眼睛,悄悄吻他,抚摸他身体。   他有什么不开心的呢?   她给他生孩子,让他做父亲,这难道不好吗?他不晓得生孩子多难受,吃不下东西,老是想吐。肚子大了,还要受罪,生的时候还要挨疼,听说会疼的死去活来。但是她不怕,为了他,她愿意受这苦。   她这么爱他,他还不高兴。   她抱着他,假装看不懂他的疏离和冷漠,厚着脸皮跟他找话:“皇上,你说生出来会是男孩还是女孩?皇上你想要男孩还是女孩?”   拓拔宏闭着眼睛,回答说:“男孩女孩都好。”   冯珂说:“皇上有空,给它想一个名字吧。”   拓拔宏说:“我拿不定,让太后想吧。”   冯珂说:“你也想一想么,你是他父亲呢。”   拓拔宏没说话。   冯珂继续说:“我前天晚上做了个梦,梦到生了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是对双胞胎。兴许梦是真的呢。”   拓拔宏还是没说话。   冯珂说:“皇上,你睡着了吗?”   她没听到回答,轻轻伸手去摸他眼睛。他眼睛闭着的,呼吸声几不可闻。    第146章 拓拔恂   拓拔宏陪了她一晚。   接下来几日, 他又召幸了别的妃嫔。   冯珂拿他是没法了。   她已经有了身孕,无法侍寝, 也无法留住拓拔宏。她只能安下心来,认真养胎, 指望能生下个小皇子。   这日, 太后将她叫去, 说:“昨天听御医说,林氏也有了身孕了。”   冯珂听到这话, 半天有点回不过来神。   “真的……?”   太后道:“我同御医问过了, 时间也对的上, 皇上也去看过了。”   冯珂眼睛发红, 目光也带了几分怒意,她像个孩子似的涨红了脸:“宫里是不是都知道了?昨天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   太后扭头道:“是我不让人告诉你的。”   冯珂道:“为什么?”   太后道:“你正怀着身孕,我怕你听了不高兴。”   冯珂坐在榻上, 长久地不出声。   她感到嫉妒、厌恶。   自入宫受宠以来, 她第一次体会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好像蚂蚁啃噬心脏。   这半年里,她一直知道拓拔宏在宠幸别人。可知道归知道,她心里总幻想着,他的心在自己身上,他跟别人只是躺在床上盖着被子聊聊天。她知道这样的想法很幼稚,可是她需要这样安慰自己, 使自己不必太难过。她眼睛看不到的事,她便安慰自己不存在。可是一切水面下的东西, 终究要浮出水来。   林氏怀孕了。   跟她只相差两个月。   她心里算一算时间,林氏怀孕的时间,她正和拓拔宏要好着。   男人都是这么虚伪吗?一面表现的很爱她,一面又让别的女人怀了身孕。   她心里太难受了。头一次感觉未来很迷茫,找不到方向。她一心地爱着拓拔宏,千方百计嫁给她,她以为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就会开心幸福。可是她从拓拔宏身上,感受不到一丁点爱意。   她失魂落魄。   太后将她搂在怀里,安慰道:“我早就告诉过你了,既入了宫,就要学会适应。”   “我告诫你不要对他动真心,不是因为我觉得皇上无情凉薄。相反,皇上他是心地纯良之人,论宽容,善良,他比这世上大多数男人都多。若是生在普通人家,你们是普通夫妻,他对你,兴许也会有深情。只是这宫里牵涉的利益太多,一处不慎,就可能众叛亲离。他要关心的事太多了,容不得他去在意感情。”   冯珂低着头。   太后叹道:“你喜欢他这个人,没用。他这个人,并不属于他自己。他是皇帝,是拓拔氏的继承人。他属于拓拔家族,属于朝廷。他属于这个帝国。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代表着整个拓拔家族,以及他身后这个帝国的意志,而非他自己的意志。他连他自己的意志都不能拥有,你说,你再喜欢他有什么用呢?”   冯珂悄悄流下了眼泪。   回到紫寰宫,她独自黯然神伤了半夜。   这天夜里,她正在休息,梦中感觉身体有些不适。好像有阵阵暖流,一股一股自身体向外流淌。起初她以为是月事,然而很快反应过来。她已经有了身孕了,怎么可能来月事呢?她心跳恐惧起来,连忙唤人:“来人!来人!扶我起来!”   不是错觉,是真的。   有血顺着她的裙子流下来。   腿上是血,裙子也被浸透了。她完全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她惊恐的脸色煞白,手足无措。深更半夜,宦官连忙奔去太医署去请了御医来给她检查。   太后和拓拔宏也被惊动了。   御医称:“冯贵人流产了。”   太后和拓拔宏,同时变了脸色。太后不敢置信地转头看了一眼拓拔宏,拓拔宏同时也转过头,不敢置信地看向太后。   母子俩都试图从对方脸上寻找答案,然而双方都是一脸诧异。   她为何会突然流产,御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说:“冯贵人的身体不适合受孕,胎儿着床不稳,可能近日又偶然风寒,邪气入了体……”   幸而冯贵人身体无大恙,御医说需要卧床静养一个月。太后问道:“那她以后还能受孕吗?”   御医道:“这个,臣也说不准,兴许可以,也兴许还会重蹈覆辙,毕竟冯贵人的身体……”   太后只能哀叹了。   她让御医退下了,让冯绰留下陪冯珂。   拓拔宏跟着太后出了殿。   两人并肩行着,只隔了一步远的距离。拓拔宏微微低着眼,似是有话要说又说不出口。   他发现殿外下雪了。   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银屑,宫殿上和殿前的树梢上,也涂了一层白。空气格外安静,格外冰凉。拓拔宏望了一眼雪,低声道:“天冷了,孩儿送太后回宫吧。”   太后道:“你留下陪珂儿吧,不用送我。她现在需要人陪。”   拓拔宏坚持道:“这里有阿绰在陪着,我送太后吧。”   太后没再拒绝。   宫人上前,为太后披上了披风,拓拔宏扶着她上了辇,自己也系上了挡风的狐裘,坐上去,陪着她同行。   太后心里很惆怅。   这就是命吗?冯家的女人,都这样不幸。她嫁进宫啊,阿珂和阿绰,也嫁进宫来。她生不了孩子,阿珂怀了个孩子也没了。莫非是上天注定了冯家的女人都要嫁进宫,都无法有孩子。   她的姑母,冯昭仪,当年嫁给太武皇帝的,也是未曾生育。   冯家女人不育,就像拓拔家的男人短命一样,莫非真的是有什么诅咒?   拓拔宏将手轻轻放在她膝上,握住了她的手。   “太后别难过了。”   拓拔宏怕她想起自己的伤心事。   他知道太后没有亲生孩子,曾经流过产,孩子的事情,一直是她心里的一根刺。   他的手,已经是男人的手了,骨骼坚硬,宽厚有力。太后叹道:“我不难过,我只是怜悯阿珂,怕她以后跟我一样。在这宫里,没有孩子,将来还能指望谁呢。”   拓拔宏道:“太后有我,宏儿会一直陪着太后。”   太后轻轻叹气。   拓拔宏说:“太后冷不冷?”   太后道:“不冷。”   拓拔宏伸手揽着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冯珂的孩子没了。   她躺在紫寰宫养身体,拓拔宏去看过她几次。她精神很不好,完全没有了刚入宫时的热情活泼,人恹恹的,也不说话。好在没哭没闹。太后知道她心里难过,也没法安慰,也没法劝,只能让人小心伺候着罢了,同时让冯绰多去陪陪她。   拓拔宏和太后的关系,却意外地渐渐回暖了。这半年里,母子关系明眼人看着都很僵,拓拔宏去太后宫中请安的次数变少了,太后也经常训斥他,数落他的过错。自冯贵人流产,拓拔宏跟冯贵人的关系没变,跟太后反而渐渐和好了。   他有时常出入太后宫中,一日三餐陪太后一同用膳,晚上也呆到很晚。宫中但有什么宴会,母子一同出场,说说笑笑的,瞧着倒是很和乐。朝臣们悬着的一颗心终于也放下了。很显然,冯贵人是不可能生下皇子了,冯家想要独据后宫,也不可能了。太后需要重新依赖拓拔宏,拓拔宏对冯氏,也减轻了不少忌惮。对于局面的转变,帝后之间心知肚明,也默契地达成了和解。   林氏生下了一个小皇子。   按照宫中的惯例,皇长子,就是未来的储君。虽然冯贵人流了产,但林氏生下了儿子,太后还是很高兴的。像当年对拓拔宏一样,她不辞政务辛苦,让人将这孩子抱到了自己宫中,要亲自抚养。   拓拔宏自然是尊重她的意见,不敢有分毫违逆。他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可是已经做了父亲了,对于这个崭新的身份,他又惊喜,又有点兴奋。太后给皇长子取了名字,叫拓拔恂。拓拔恂住在太后宫中,拓拔宏每日到太后宫中看望它。   对于生下孩子的林氏,结局,和这宫里所有皇长子的生母一样,太后是不会允许她活着的。她生下了孩子,被宫人抱走,随之在一个平常的夜晚被一杯忽然到来的毒酒给赐死,而后获得了一个夫人的称号。拓拔宏对这一切,心知肚明,却无法做主,也不能改变。只能接受。   他对林氏的感情有限,故而也谈不上悲痛,只是觉得很可哀。   人伦惨剧。   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生母的死,大概也是很而今的林氏一样吧。太后是罪魁祸首。   太后犹如当年一样,亲自担任起了照顾拓拔恂的重任。像保母一样,亲自给他穿衣喂食,给他把屎把尿。她是真的喜欢孩子,对拓拔恂,比对拓拔宏更亲了。   拓拔宏在拓拔恂身上,在太后对拓拔恂的关系上,隐约地看到了自己幼年的成长轨迹。他庆幸,庆幸这个孩子不是冯氏所出,否则他和太后之间的关系将不可挽回。    第147章 姑侄   冯珂养病的两个月, 只有冯绰陪着她。   她始终见不到拓拔宏来。过了几日,实在想不通, 便开始询问:“皇上呢?”   冯绰低声说:“皇上事情忙,最近没空过来。”   她心里很茫然:我孩子没了, 他也没空过来看看吗?   她不相信拓拔宏这样冷漠。   她不安道:“太后呢?太后怎么也不来?”   就算拓拔宏冷漠, 姑母总不能不管她吧?她发生了这样的事, 姑母该怜惜她的。   冯绰知道她的心思,小心翼翼, 生怕惹了她不快:“皇上刚得了龙子, 心都放在龙子身上。太后也是, 最近怕分不出精力。”   冯珂道:“林氏生了?”   冯绰道:“生了。”   冯珂道:“是男孩?叫什么名字?”   冯绰说:“叫拓拔恂。这名字是太取的。”   冯珂默了半晌, 轻声道:“林氏现在呢?皇上该不会已经晋封她了吧。”   冯绰道:“她死了。”   冯珂疑问道:“死了?”   她明白了。   “是皇上赐死她的,还是太后赐死她的?”   “太后。”   冯珂面无表情道:“死的好。谁让她自不量力,想替皇上生儿子。”   冯绰对这件事, 还心有余悸。毕竟同是皇上的枕边人, 时常还见面,一块说过话的,突然说死就死了。姑母平日里对她们那样亲热疼爱,可是下这种毒手也丝毫不心软,冯珂想想,觉得有些害怕。没想到冯珂这样镇定平静地说出来。   冯绰低着头,也没说什么。   她姐姐性格一向很活泼开朗, 冯绰觉得她是善良的女孩。这话说的,隐约有点恶毒, 不像善良人说的话了。冯珂流了产虽然可怜,但总比林氏好,林氏连命都没了。冯珂这样说人家,有点太过。冯绰感觉怪怪的,但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她想冯珂可能是伤心过度,受了刺激。   “太后把拓拔恂抱去了崇政殿,要亲自抚养。”   冯珂说:“那是要立太子了。”   冯绰说:“应该是。”   冯珂心里,隐约对太后产生了一点怨恨。一点,连她自己都难以察觉。太后,她怎么能这样呢?自己这个亲侄女才刚流产,她就去捧别人的儿子了。她有为自己的以后打算过吗?拓拔恂当了太子,以后她在宫中怎么立足?   她还在悲痛中,太后却高高兴兴地抚养起太子了。   她头一次,对姑母产生了怀疑。头一次对姑母感到了不信任。   她心里很不安。   产后的虚弱,让她长久地头晕,无法饮食,呼吸总像是接不上。身体像被掏空了一般,精神也空洞洞的。她好像变成了一朵风中的柳絮,忽然感觉孤单冷落,寂寞无所依。   勉强能下地了,她带着病体,轻轻踏入太后寝宫。这个倒春寒的夜里,已经是子时,鸡狗都歇了,太后却仍然没有歇睡。她站在帘子外,就听到里面有婴儿的啼哭。   那哭声相当刺耳。   她掀开帘子,走进去,见太后正坐在榻上,抱着婴儿在哄。她面带着轻松愉悦的微笑,像是十分高兴。   冯珂轻轻叫了一声:“姑母……”   她惊讶地发现,拓拔宏竟然也在这里。   这个时间,已经是深夜了,他在这做什么呢?   不过拓拔宏确实在。   恂儿夜哭,太后在哄他,用小调羹盛了羊乳喂他。太后卸了妆的,素面无粉黛,肌肤看着还是那样年轻白嫩,恬静温柔的像一朵牡丹,眉目五官都是带了媚的。冯珂长得也好看,但她总觉得自己的漂亮很单调,比不上姑母有魅力。   她穿了藕色的薄纱衣。   不是平日的穿着,而是就寝时穿的寝衣,薄的贴在身上,衣料柔软垂顺地逶迤在地。从冯珂的角度看过去,能看到她优美而单薄的肩背。颈部的线条如同天鹅,隐约能感觉到丰盈的胸部和纤细柔软的腰肢。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身后。拓拔宏穿着银色窄襟小袖长袍,白袜皂靴,明显是白日的打扮,还没有更衣。   拓拔宏手里拿着碗,碗里盛着雪白的羊乳,太后用调羹,从他手里的碗中一勺一勺盛取羊乳喂拓拔恂。两人目光专注地围着太后怀中这个婴儿,笑容生机勃勃。   她忽然感觉这一幕有些刺眼。   这气氛太和谐了,太明亮了。拓拔宏太乖了,乖的像个小孩子,眼神都透着认真。冯珂从没见过他在哪个女人面前这么乖。   冯珂本能地想起拓拔泓。   这种联想太不好了,她知道自己不该产生这样龌龊的想法。然而,那一刻她心里确确实实想到了拓拔泓。   她在宫里待的够久了,她知道姑母和先帝是什么关系,也知道他们是怎么发展起来的。姑母之前的父子两任皇帝都有夫妻之实。拓拔宏……冯珂知道太后对拓拔宏是母子之情,可是谁说的准呢?他们毕竟没有血缘,不是真正的母子。太后尚美丽年轻,拓拔宏又那样依赖她。   她向太后请安。   这么大晚上来请安,显然是有话要说。然而她的思维被打断了,一时也想不起说什么。拓拔恂的存在,让她浑身不舒服。她待在这里,听到这婴儿的哭声,看到太后和拓拔宏对拓拔恂的宠爱就心情郁闷。而太后似乎也没有话要对她讲,随口问了几句,注意力便回到拓拔恂身上。   冯珂后背像针扎似的,头一次感到在姑母面前是这样坐立难安。   太后冲她笑:“你还没见过这个孩子吧?”   太后似乎是看她尴尬,故意缓解气氛:“正好过来,瞧瞧他长什么样。这是皇长子,以后便是太子了。”   太后好像在刻意提醒她似的。冯珂不得不上前去,假装抱了抱那孩子。这种感觉太不舒服了,她根本不想看这婴儿的脸,只要一看到,就会有种隐隐的烦躁和恶心。她抱了一下拓拔恂,又将他还给太后。   衣上沾了婴儿的奶味,她感觉那恶心感越来越重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味道。   拓拔宏和太后在一起时,她总像是个多余的,插不进去。真是奇怪,她这样活泼多话的性子,唯独在这两人中间插不进话。   太后说句话,拓拔宏接,拓拔宏说句话,太后接。她插一句,不管她引出什么话题,最后总会变成是拓拔宏和太后的讨论,而她被忽略在一旁。   冯珂待的很不自在,不久,便告辞退出去了。    第148章 悲愤   冯珂越看拓拔宏和太后亲近, 越觉得不舒服。她总怀疑这两人之间有点什么。   虽然,拓拔宏在太后那呆得久, 但也从不过夜。太后对拓拔宏,似乎也没有什么暧昧。但她总是忍不住怀疑。她觉得拓拔宏对太后的亲近有点过了, 超过了正常亲人、母子之间那个度。她跟自己的母亲, 她跟太后都没有这样亲的。   她暗暗试探拓拔宏, 跟他提起太后和李冲的事。   “听说太后最近常召见李令。上回有一天夜里,我去太后那, 还看见了他。”   拓拔宏正从盆里捧了水洗脸。闻言他皱起眉, 回头看着冯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冯珂道:“我的意思是, 姑母年纪还轻。这么多年, 她身边无人,难免有个寂寞的时候。咱们做小辈的,也要体谅体谅,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当看不见便罢了。”   拓拔宏生气了,帕子掷回盆中,激起了小小的水花:“你从哪学来的嚼这种舌根?诽谤太后,败坏宫纪,这是你一个后宫妃嫔该说的话吗?”   他冷着脸,坐在镜子前,唤宫女梳头。冯珂接过了梳子, 扶着他的头,边梳边低声说:“她是我姑母, 我诽谤她做什么。”   拓拔宏奇了,笑道:“那你说这话是什么意图?”   冯珂道:“我是看皇上总在太后宫中逗留,怕宫人们说闲话。不过,皇上既然认为自己深夜还在太后宫中待着不算什么,那李令深夜逗留在太后宫中,应当也不算什么。兴许是我多心误会了。”   拓拔宏一脸的惊讶:“你是在说朕?”   冯珂道:“难道不是吗?”   她道:“太后和献文皇帝的事,皇上又不是不知道。表面上是母子,实际上……”   拓拔宏隐隐感到有点恶心,道:“你够了,说这些干什么。”   冯珂并不怕他,倔强道:“我提醒皇上。”   拓拔宏挑眉道:“你提醒朕什么?”   冯珂道:“提醒你,不要学了先帝的事。”   拓拔宏道:“你看朕是那样的人吗?”   冯珂道:“我不知道。”   拓拔宏一脸嫌恶,道:“你的思想太龌龊了。你我是夫妻,太后是你的姑母。她是长辈,你我是晚辈。你怎么能想这种东西。”   冯珂不高兴道:“太后不也是献文皇帝的长辈吗?我的思想再龌龊,也比不上你们这些男人的行动龌龊。我只是担心而已,可是你们男人就干得出来这种事。”   拓拔宏说:“你太龌龊了。”   冯珂被他讥讽,也不满,道:“我龌龊,我比得上皇上你吗?毕竟我只侍奉这一个夫君,你却今天宠这个,明天宠那个的。我怎敢相信皇上你。”   拓拔宏道:“你今天就是来同朕吵架的吧?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你不想伺候就别来了,朕不想听你神神叨叨的。”   冯珂和拓拔宏的蜜月期,彻底地过去了。   她已经做了父亲了。   除了身体,性情也长大了不少。十五岁的他已经久历花丛,不复少年的青涩。或许一开始,他对冯珂,还有一点新鲜感,而今新鲜感也逐渐消失了。   但是冯氏不能冷落,他还是必须得宠幸她。冯珂的性子又倔强好强,不是那种肯忍气吞声的。太后立拓拔恂做太子,她不肯甘心,总是要挑刺嘲讽拓拔宏。两人凑在一起,三言两语不合,便容易吵架。他们吵架,自然不像寻常百姓家夫妻那样叫骂,面上还是和气,带着笑的,然而说出来的话很不好听。拓拔宏饶是好性子,毕竟皇帝,从小被捧着宠着的,冯贵人说话不好听,他也要生气。   冯珂对他,越来越有点失望。   嫁给他不到两年,她心里那点蓬发的爱情之火,便几乎要熄灭了。拓拔宏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可爱,他有着帝王的专制和自私,也有着帝王天生的多情和风流。   随着他年纪增长,越发地显露了出来。   拓拔宏宠爱冯诞。   冯诞自幼长在宫中,同拓拔宏关系亲密。拓拔宏同冯贵人疏远,却没移情向旁的后宫妃嫔,而是宠爱起冯诞,同冯诞相亲近。不但平日习武、出行要他陪同,甚至夜里也留他在殿中陪宿。冯珂听到他们许多绯闻,她很生气,去找太后,太后却说:“由他们去吧,这也不算什么出格的事。不过就是玩玩闹闹,难道还能生出孩子来不成?”   冯珂道:“姑母!”   太后道:“你能怎么办?他这么大的人了,又不是小孩子。这种事情,你还能管着他吗?腿脚长在他身上,他是皇帝,你拿他没办法。他不亲近冯诞也要去亲近旁人,你总归要怄气的。”   太后显然不关心这事。   她一边说话,一边抱着拓拔恂,给他脱衣服。她用一只手,动作轻柔地托着婴儿的头,另一只手脱了小衣。宫女捧了铜盆来,她小心翼翼将肉乎乎的小娃娃放在温暖的净水中,一手给他身体端着,一手撩水替他洗沐。冯珂见她注意力都在拓拔恂身上,对自己的事,则是不假思索,她心里真是厌透了恨透了!对这个小崽子!   拓拔宏同别的女人生了皇长子就算了,太后也这样重视他!她听到婴儿那让人烦躁的啼哭,只感觉自己快要憋屈的疯了!   她一无所获,悲愤压抑地离开了太后寝宫。   她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圈套中。拓拔宏和太后互相利用,互相支持。拓拔宏稳居皇位,太后得到拓拔恂,而她得到什么呢?她什么也没得到。她失去了爱情,也失去作为皇后,抚养太子的资格。   她感觉自己一无所有。   拓拔宏变心了,太后一心谋求自己的野心私利,包庇纵容拓拔宏。她谁也指望不上,她在这宫中,仿佛就是个笑话。   她不能接受这个太子。   拓拔恂活着,对她就是最大的威胁。这个婴儿,占据了太子之位,毁了她的地位前途,夺走了姑母对她的宠爱。   拓拔恂必须死。    第149章 犯错   婴儿躺在床上酣睡, 她弯腰站在一尺开外的榻前,悄悄伸出双手去, 扼着他的脖颈。   婴儿真嫩啊。   他柔软的毫无力气,丝毫没有反抗的能力。只要她渐渐收紧双手, 很快他就会窒息过去。只要他死了, 她就少了个威胁。   她心跳的厉害。   她手也颤抖的厉害, 拼命用力也掐不下去。太后在屏风外召见大臣,隔着一道帘子, 说话的声音隐隐传入她的耳中。   她知道她不管怎么做, 都是瞒不过太后的。不管她采取什么手段对拓拔恂下手, 都不可能瞒过姑母。太后亲自抚养拓拔恂, 她没有机会,只能在姑母的眼皮子底下……可是……那是她的姑母。她们是自家人,就算姑母知道了生气, 最终还是会原谅她的。只要她狠下心, 杀了他,再向姑母自首,姑母会保她的……   对……   就是这样做……拓拔宏,她无需去管拓拔宏,她只要除掉这根肉中刺,再讨好姑母。   手上渐渐用了力,她两手并用, 掐住婴儿,用小被子捂断他的呼吸。   她动作不够利落, 她是个柔弱的女子,根本就不懂杀人。婴儿感觉到呼吸被堵塞,挥舞着手脚,紫涨着脸哇哇大哭起来。她被这哭声吓的魂飞魄散,她太紧张了,浑身汗毛直竖,冷汗都下来了。她慌乱地将丝绸被子捂住婴儿的面部,想阻断他的哭声,然而那哭声嘹亮刺穿她的耳膜,根本就挡不住!   太后在外面,听到了拓拔恂凄厉的哭声,连忙回到殿内来。她无比震惊地看着面前这一幕,怒斥道:“你在做什么!”   冯珂仍然没松手,反而加大了力量,将几层被子一起捂住婴儿,下了死力去掐他。她眼带着仇恨和愤怒,对着着月余大的婴儿显露出杀气腾腾。太后疾步走上来,抓握住她的手,要将她拽开,大骂道:“你是不是疯了!”   冯珂出乎她意料的倔强,不但没有被她的呵斥吓到,反而用力甩开了她的手。她反手将她一搡,用力之大,太后几乎被推了个踉跄,险些向后摔倒。幸而被赶上来的两名宫女扶住,才堪堪立定了!   太后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了,指着冯珂,急得呼喝左右:“这个混账!把她给我抓起来!”   宫人立刻冲上去,冯珂紧紧掐着拓拔恂脖子不松手,厌恨道:“他不是冯家的孩子,外人所生的种,留着他对冯家没有好处。他会给冯家带来大祸。姑母,咱们不能扶他,咱们必须要杀了他!”   她像是着了魔一般:“姑母你下不了手,我来动手!这个小崽子,他就不该被生出来!”   “你疯了……你疯了……”太后气的口不择言。眼见着婴儿的哭声断断续续,脸已经憋成紫色,太后吓的心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大叫道:“快把恂儿给我夺回来!她这是中了邪了!”   冯珂的确是疯了。两个宫女一齐上都制不住她,被她推搡开了。她将拓拔恂举在半空中,向众人骂道:“你们都滚开!再来阻拦我,我就把他掷在地上活活摔死!”   太后大骂道:“好端端的!你要丧心病狂了吗!”   冯珂道:“是你逼我的。”   她见掐不死拓拔恂,便不顾众人阻拦,奋力将婴儿举高,往脚下一掷。太后险些气晕过去!只见一个宫女眼疾手快扑在地上,将拓拔恂接住了,另外几名宫女同事按住了冯珂。太后被吓了个魂飞魄散,差点以为恂儿保不住了,忙冲上去从宫女手中接过太子。只见拓拔恂脸色乌紫,脖子被卡的通红,真正是怒不可遏,一手抱着拓拔恂,一手朝冯珂脸上抽了一耳光,怒骂道:“你不想活了!你连太子都敢杀!还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害人!我怎么教出你这么个心狠手辣、畜生不如的东西!恂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不会饶了你!”   太后将拓拔恂放回榻上,慌忙给他平抚着胸口。拓拔恂受了惊了,哭闹个不止,扯了嗓子大声嚎啕,太后让宫女端了温水来给他喂服。冯珂在一边看了只觉得很可笑,心想:装的就跟真的似的,好像她真有多爱,真有多在意这个孩子,实际上,不过是把拓拔恂当利用的工具罢了,还做出一副担忧情深样子。   冯珂冷漠而怨毒的目光刺激了太后,太后将拓拔恂交给宫女,上前来再次用力,抽了她一巴掌,喝斥道:“你给我跪下!你好大的胆子!你知道你是在做什么吗!你是在谋害太子!”   冯珂近乎哀求般地看着她:“你说他是太子他才是太子,你说他不是太子,他就不是太子。姑母,决定权在你手里……”   “你给我跪下!”   太后愤然怒道:“我告诉过你,他现在已经是太子!你连我的话也不听了吗!”   她怒斥道:“跪下!就凭你现在做的事,我立刻就可以将你交给宗正,废了你的名分。你要是想去冷宫里静一静,我立刻送你去!”   冯珂终究是怕了她了。   她含着泪,不情不愿地跪下。   太后太生气了。   殿中寂静的不可思议,埋头仿佛能听到耳中的嗡鸣。   眼泪落在地上,发出啪嗒一声轻响。   “你这是在做什么?”   太后目视着她,不可思议,难以置信:“你告诉我你是中了邪还是发了疯了?你要是中了邪,我请神仙入宫来给你驱邪。你要是发了疯了,我请御医来给你治。我看看你是得了什么病!我看看你发的哪门子疯!”   冯珂跪上前,抱着她腿求道:“姑母,你让我做皇后吧。”   太后惊讶道:“你要做皇后?”   冯珂道:“姑母,您就让我做皇后吧。我受不了了,我不想等了。”   太后问道:“你不想等?你是想盼着我死吗?”   冯珂仰头拉着她衣袖,伤心摇头道:“不,我不盼着姑母您死。我盼着姑母您长命百岁。您要是活着,冯家就有希望,我就有希望。您要是死了,皇上就再也不会理会冯家,再也不会立我做皇后了。我就永远没机会了。您一定要活着立我做皇后。这对您而言只是一句话的事,只要您说一句话,皇上就会照办的。您说我是皇后,我明天就可以当皇后,冯家明天就可以变成全天下最荣耀显赫的家族。”   太后气怒道:“一门不容二后,你知道这宫中,盛极必衰。凡事,月满则亏,杯满则溢。我现在是太后,我再让你做皇后,别人会怎么想?冯家会成为他人的眼中钉。”   太后指着她道:“我今天立你,等我死了,他明天就能废你。你以为那一纸诏书能保得了你地位,能保得了你荣华富贵?我若是可以这样做,我用得着你来教吗?”   冯珂哭道:“怎么会呢?我做了皇后,只会对冯家有利。冯家权势越大越安全,哪有什么盛极必衰。您若不趁您活着的时候将冯家势力壮大,等您有朝一日故去,冯家就会树倒猢狲散,再没机会在宫中立足了。”   太后生气道:“我愿意把你,把冯家扶上这个位置,可你也不看看你们坐的稳吗?冯家有几个人才,可以在朝中担当大任?冯家而今的地位,全是仰仗我一人,你看看你父亲,你看看你的叔叔伯伯,兄弟姐妹,有一个是成器的吗?没有这个本事还想争这位置,将来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我指望你入宫侍奉皇上,来日可以继承我,替代我在宫中的地位。可你看看你又做了什么?小女儿心性,成天和皇上讨不快,成天怄气,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在皇上面前抖搂。这些事情,我都懒得说你。太子是皇上亲生,是我亲手抚育。你不但不尊重爱护他,还敢对他下毒手。就凭你的所作所为,你还想做皇后,你看看你配做皇后吗?浅陋短薄,狠毒愚蠢,你看看你从头到脚,哪里有半点像当皇后的样子?”   冯珂低头良久。   她垂泪半晌,低道:“我狠毒?我有错吗?您对先帝下毒,您杀了李夫人,您杀了拓拔恂的母亲,您做的事就不狠毒吗?我再狠毒也比不上您,我只不过是跟着您学的啊。我没有狠毒。我连您的一半都不及。”   太后恼怒说了一长串话,正背对着她,心情久久难以平静。听了这句,再次被挑起了愠怒,她慢慢转过身,震惊看着她,像看着一个怪物:“你是什么人?你敢这样对我说话?”   冯珂道:“我是您的亲侄女,我说的只不过是实话而已。”   太后冷了脸道:“你真的太让我失望了。”   她感觉心都冷了。对这孩子本有的一腔爱意,疼惜之心,一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烂泥扶不上墙。   没法指望,她将她宠坏了,宠成这般无可救药的样子。   冯珂质问她道:“您不解释解释您自己吗?您说我狠毒愚蠢,您为何不解释解释您自己的所作所为?这宫里有善良人生存的空间吗?您也不善良,您何必这么说我。您不过是找借口。您让我做皇后就应该大度包容,可您自己什么时候包容过?”   太后生气道:“我的事情,不必要向你解释。”   她冷漠道:“你的确太愚蠢了,我后悔当初让你进了宫。这是我的错。我不该让你侍奉皇上。让你留在宫中,冯家早晚有一天要毁在你手里。”    第150章 冷宫   “把她给我带回宫, 好好看着。”太后命令道:“没有我的吩咐,不许她跨出宫门一步。”   冯珂痛哭道:“姑母!”   她抱着太后的腿不撒手, 伸手去扯她袖子,死死纠缠着, 满脸泪花。太后心意已决, 道:“你回宫去, 好好反省你的所作所为!”   抓住她的手丢开,让宦官将她带下去了。   冯珂被带回宫了。   太后坐在榻前, 胸中气血翻涌, 额头上的血管一跳一跳, 直感觉血管要炸开了。杨信安排了冯贵人回宫, 进殿来回话,伸手拍抚着她:“娘娘别往心里去了……”   太后道:“这件事,不能让皇上知道。”   杨信道:“太后放心吧, 已经吩咐下去了。”   太后手扶着额, 沉痛道:“冯贵人身染恶病,派御医去给她诊治。从今往后不许她跨出宫门,也不许任何人入宫探视,包括皇上。”   杨信轻声道:“是……”   冯贵人被禁足。   太后说她身染恶病,然而她身体一向康健,怎么会突然染病。宫中,包括拓拔宏,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约摸知道她大概是惹怒太后了。她们自家姑侄的事, 外人,也没有人敢去过问求情。冯绰以及冯仁、冯诞等,在太后面前问起,太后只说:“她发了疯,我让她好好冷静冷静。你们兄妹,也收敛自己的言行,谁要是在宫里犯了错,我不会容忍包庇他。”   冯绰等人小心翼翼地应了,也不敢再去看冯珂。   拓拔宏不知她们姑侄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冲突,以至于如此,然而太后没有告诉他,他也不敢多过问。   冯贵人的事,没有人敢多话。   冯珂在宫中,也并不悔改。成日里不是绝食,就是哭闹,和宫女太监面前发疯,太后得知了非常生气,屡次让人去责备她,却毫无用处,她不肯听。太后感到留她在宫中,将来定会惹下祸事。   半年之后,太后以冯贵人身患恶疾为名,将她遣送出宫。在冯家宅子中辟了一处小院,让她静养,并从宫中派出专门的侍卫看守她,不许她走动,不许她跨出院落。包括她的父母兄弟,冯家的家人,也不许去探视。   这在实际上,等同于幽禁了。   拓拔宏有点惋惜。   他并不很爱冯珂,甚至时常和她闹矛盾。然而毕竟是夫妻,在一同生活了两年。太后自作主张,将冯贵人遣送出宫幽禁,没有过问过他的意思。他心中戚戚,不免也生出几分兔死狐悲的哀伤之情。   拓拔宏难过了好几日。   他其实明白,冯珂是爱他的。只是他不爱她,少了几分真感情。可是她落得这样,他还是有些怜悯。她毕竟是个小女子,今生嫁给帝王,才刚刚侍奉了两年,就被遣出宫。往后失去自由,也无法改嫁,这辈子,大概只能在空虚寂寞中度过了。   拓拔宏此时,隐隐感觉有些对不起她。   夫妻一场,自小相识,纵使没有爱情也有感情,但他并未认真待她。   冯珂被囚禁在一个小院子里。   院子有两丈长,两丈宽,高墙达一丈余,头顶是四四方方的天空。院子里有一棵枣树,除外空无一物。身边除了一个伺候的宫女,其他都是侍卫,从早到晚,十二个时辰,门边都有人在值班看守。   刚开始,她哭,她闹。   渐渐的,她就开始怕。   姑母真的放弃她了,姑母真的不要她了吗?   她是姑母看着长大的。姑母是世上最疼爱她的,她万万不敢相信姑母会真的不要她了。   她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坐在这院子里想。她想自己是如何入宫。她想这两年来发生的事,她想那天晚上,她和姑母的争执。她承认自己某些话、某些行为,可能真的伤了姑母的心,可能真的让她失望了。   她这样想,心里就很难过。   后来,她又想到拓拔宏。   她伤了姑母的心,可她对拓拔宏自始至终是真心的啊……她那样爱他,她一颗心都给了他。哪怕她再闹,哪怕她再做错了事,可她对他是真心的。他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遣出宫,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囚禁在这一方冰冷狭窄的监狱里吗?夫妻一场,他不可能这样无情。   她相信他不是那样冷酷的人,她相信拓拔宏对她是有感情的。   她想,兴许他无能为力。这件事是太后的主意,他只是个没有实权,空有名分的傀儡皇帝。他是无法改变太后的意志的。   对,一定是这样。   她每天坐在院子里,就这样想。   日子过得真慢啊,春天长长的总不结束。院子角落里的那从蔷薇花,粉红洁白地开放,总不见凋谢!花儿赶紧凋谢吧!   姑母,姑母,她心想,姑母真的生我的气了。   她想,姑母不会气太久的。   等她气头过了,她就会回心转意接她回宫。   她的气头何时才能过啊。   为什么这么久了,她还是没有接她回宫。   她心里涌起一种害怕的感觉。   姑母是不是忘了她了……   姑母会不会,永远不原谅她,永远也不接她回宫了……   冬天到了。   院子里覆盖了皑皑白雪,墙边的那从蔷薇落了叶子,彻底被雪掩埋。   一年过去了。   她穿着旧衣服。这里没人来,她也无心更衣,无心梳妆。她已经一年没有照过镜子,一年没有画过妆容。   她已经快忘记了自己长的是什么模样了。   她站在屋门看雪,寂静的雪,孤独的雪。   她心想:姑母兴许真的,永远也不会原谅她了。   她会在这里过一辈子吗?   她很焦虑。她才二十二岁。她最美丽最年轻的岁月,却在这冰冷寂寞的冷院里度过。她不想呆在这里。如果她一年出不去,两年出不去,再过几年等她出去,她就老了,人老珠黄了,她就再也不能得到拓拔宏的爱了。她已经二十二岁了,她等不起了啊!   她想起拓拔宏:他会不会有新欢了?   他现在在爱着谁?他现在在宠幸着谁?   他还记得她吗?   她安慰自己,他肯定记得她的,他只是违抗不了太后的旨意。皇上,他何时亲政,何时才能做一个真正的有自己意志的君王。他何时才能来看她,来接她回宫……   拓拔宏……   渐渐,春天又来了。   渐渐,秋天又到了。   一年过去了。   两年过去了。   三年过去了。   ……    第151章 天年   冯珂离宫后的第五年, 云冈石窟中,新造了帝后的佛像。拓拔宏陪着太后去瞻仰。巍峨的石窟中, 年轻的帝王和皇太后并肩而坐,象征着他们共同主宰这个大魏帝国。据此不远处, 是早年开凿的昙曜五窟, 其中树立着文成皇帝拓拔叡的塑像。太后带着拓拔宏走在窟寺间, 一一瞻仰他故去的列祖列宗。   她又一次看到那个人。   拓拔叡。   他死了,只有这尊塑像, 依稀仿佛他的容貌。   还是年轻的模样, 他精神焕发, 眉清目秀, 冷冰冰地生长在这坚硬陡峭的石壁上。而真正的他已经死去,尸骨也已经腐烂,肉体消失, 灵魂掩埋在幽暗的地府。   她想起, 他已经走了二十年了。   二十年,一不留神,就已经二十年了。   而她也将垂老衰暮。   她对拓拔叡,早已经忘了恨。   她时常期望他还活着,如果他还活着,她还愿意再爱一爱他,愿意不计前嫌跟他好下去。毕竟, 独自活在这世上实在太寂寞了,她需要伴侣, 需要精神的安慰。不止拓拔叡,她期望李益也活着,期望所有人都活着。他们活着,她的生命才热闹。   用不了多久了。   她有些惆怅,又不无安慰地想。   用不了多久,她也要死了。她就要到地底下去见他们了。   回程的路上,经过方山,太后提出要下车看一看。   拓拔宏搀扶着她,走在旷野中,文武官员们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纯净的山风迎面吹来,秋日里草木凋黄,太后望着不远处那片连绵起伏的山峦,衬着碧蓝的晴空,在日光下闪耀着金色的光芒。她笑着对拓拔宏说:“你觉得这里风光怎么样?”   拓拔宏说:“风景甚美。”   这片山位置极佳,就在平城的东北方向,山高而平,从那顶上,可以俯视整个平城,甚至可看到平城宫,视野非常开阔。而且冬季背风,一年四季风景都很怡人。   太后望着那片山峦说:“我打算在此地建陵墓,百年之后归葬此地,永享太平。”   拓拔宏心中蓦地一惊,想要说一句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   过了许久,他低侧了头,扶着她的身体说:“太后说这些做什么,太后必当长命百岁,想这些还早着呢。”   太后笑道:“不早了。”   她转身,将这件事告诉大臣,命人督办此事,在方山上修建陵墓。拓拔宏耳听着她面带笑容,将死后的安排一一述来,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悲凉。   太后迎着原野的风,望着眼前的壮美景色,面带微笑说:“你是个优秀的帝王。你是太后的骄傲,也是你父亲和祖父的骄傲。就算没有我,你一样会是个好皇帝,兴许,会比现在还要优秀还要能干。”   拓拔宏说:“宏儿没了太后,就像是盲人失去眼睛,像瘸脚的人失去了拐杖。宏儿不能没有太后。”   太后笑了笑。   他说的是真心话还是假意讨好,她已经不在意了。   只当是普通的暖心话,她听了会由衷的笑一笑。   这些年,太后和拓拔宏的关系越发紧张了。   太后专权独断的倾向越重,冯氏的力量已经完全控制了朝堂,拓拔氏被排挤的没有立足之地。皇帝拓拔宏也是整日小心翼翼。拓拔宏对太后的专政隐隐不满,却不敢在面上有丝毫流露。   她总归要死的。   拓拔宏心想。   他不能与她正面起冲突。   她是皇太后。她是他的养母,不管上一辈有什么样的恩怨,她抚养他,待他恩重如山,他没有办法背叛他,没有办法伤她的心。他就熬吧,毕竟,他还年轻,他才二十出头,而她已经四十多岁了。   她没有多少日子了,总归有一天要走在他前头。等她死了。这天下就是他的了。   太后抚养拓拔宏到十五岁。十五岁以后,拓拔宏娶妃纳嫔,开始独立辟宫居住,她大概是身边无人寂寞了,渐渐开始纵欲。先是宠幸李冲,时常将其召入寝殿秘会,后来又看上王睿,二人并宠。宫中流传着她的绯闻艳情,各种闲言碎语,她似乎是全不当回事,只管纵浪。拓拔宏看在眼里,也不说话,假装不知道。   从方山回来之后,她却好像是转了性了,接连一个多月,意外地没有召见李冲或王睿,对外说是身体不适。拓拔宏去看她,她精神的确不太好,脸色有些苍白,御医说是着了风寒,一直在吃药。   拓拔宏深夜,从梦中惊醒。   他睁着眼睛,再也睡不着,脑中回想着从方山归来,她说的话,她的面容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殿外响起了轰隆隆的雷声。他听着电闪雷鸣,心情难以平静。   冯绰也醒了,伸手抱着他:“皇上怎么了?怎么不睡了?”   拓拔宏道:“外面在打雷。”   冯绰靠近了,搂着他头,贴在自己怀中:“皇上怕打雷吗?没事的,妾陪着皇上。”   她轻轻抚摸着他的脸。   拓拔宏道:“你睡吧,朕忽然想起白天还有一些奏章没处理,朕要去忙一会。”   他安抚了冯绰,轻轻下榻,无声无息穿上了衣服,在冯绰目光注视下,走出殿门。   他没叫任何人陪同,只是独自提着灯,来到太后的寝宫。他没有让宫人通报,只是脚步轻轻走了进去。   这深夜里,太后竟然没睡。   殿中点着烛。   她独自躺在榻上,手里正拿着一把破碎的玉梳在把看。那是一把凤栖梧桐雕刻的玉梳,只是碎了好几块,已经拼凑不出形状。她反复翻看着这梳子的碎片,仿佛在回忆什么。她想的专注,连拓拔宏的脚步声都没有听见。   拓拔宏唤了一声:“妈妈……”   她看到他了,收起梳子,抬起头面带微笑。   “皇上……”   拓拔宏无声走上去,跪在榻前。两人像天生的默契一般,太后伸手搂抱住了他,拓拔宏也同时伸手,抱住了她的腰。   “怎么半夜不睡?”   太后病中,难得的温柔,拓拔宏仿佛回到了小时候。他回答道:“宏儿睡不着,想您。”   太后抚摸着他头发:“好孩子……”   拓拔宏盼着她死。   可他又怕她死。在朝堂上,他希望她早日离开,早日放手,可私底下,埋在她温暖的怀里,他又渴望她能永远陪着他,永远不要离开。他的精神永远跟她同在。   太后不知道拓拔宏为何今夜突然变得脆弱了,这样离奇地走进宫来拥抱她。她心中若有所感:“皇上今天是怎么了……弄得我都有点心慌了。”   拓拔宏仰头望着她,目光十分真挚诚恳,道:“太后往后,不要再亲近那些小人了,太后要是寂寞了,宏儿来陪您。宏儿可以陪太后说话,给太后解闷。”   太后笑了笑。   她听出他意有所指,不免有些赧然了,笑说:“皇上这是怎么了……突然说这个……”   拓拔宏说:“宏儿只是想多陪陪太后。”   太后抚着他脸蛋,隐隐有些恋恋不舍地叹道:“皇上还是回去吧。这大半夜了,该去休息了,我也要睡了。有什么话咱们明天再说,今天太晚了。”   拓拔宏凝望她不语。   太后安慰道:“皇上回去吧,我没事。”   “太后……”   她低声劝道:“回去吧……”   拓拔宏执迷了一会,终究还是放弃回去了。   心中有种说不出的低落萧索,他感觉很难过。   他离去之后,太后独自睡了。   太后有点后悔。后悔了当初将李益的尸骨和遗物还给李家。让他和宋慧娴葬在一起,万一他们到地下,又一块做夫妻去了,她觉得不高兴。当初应该留着的,这样她就能携着他一同入土,在地下还能相见。   冥冥之中,她好像能预见自己大限将至。   她身体一直不太好,时常卧病,但以往都没有想到过死,唯独这一次,她隐约感觉到时日无多了。   她很高兴。   死亡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她好像要赴一场来生的约,心中充满了想象和期待。她为此早做准备,立下了两份遗诏,分别交给身边的宦官,和亲近的大臣。   她很想见李益。   她不想见拓拔叡。拓拔叡,跟他在一起累,她要精心打扮,要察言观色小心翼翼,要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的心。拓拔叡是个孩子,他爱走马观花,他爱任性玩闹,他喜欢美人。他要是看到她老了,没有年轻时那样美丽,就不会再喜欢她了。但是李益不同,李益是不会嫌弃她的,不管她变成什么样,李益都会爱她。   他是那样的人,他的爱情稀有,温和,绵长而持久。在他面前,她是充满自信的,感觉自己是这世上最美丽,最有魅力的女人。   拓拔宏无事便来崇政殿,到榻前来陪她,同她说话,伺候汤药饮食。他好像生怕她会死了似的,时常夜里在殿中呆到很晚。到后来,他对她几乎是寸步不离。   她不肯再用药。   拓拔宏劝她吃药,她叹说:“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再吃药也没有用,撤走吧。生死寿短,阎王爷自有吩咐。”   拓拔宏安慰道:“太后多想了,只是小病,吃一阵药就好了。”   太后道:“这药太苦了,我这一辈子没断过,受够了,我不想吃,你别再劝了。”   拓拔宏默默无语。   停了药之后,她病情加剧,身体状况恶化的更厉害了。    第152章 终章   到最后, 她停止了用药,并且中断了饮食。   最后的日子里, 她也一直清醒。拓拔宏陪在榻前,听她一件一件, 交代身后事。她唯独放不下的是冯家, 担心自己走了以后, 冯家会败落。她对拓拔宏说:“我死之后,万望皇上遵照我立的遗嘱……不可更改。朝廷, 以后就交给皇上了。你要像你父亲、祖父一样承担起天下的担子, 做一个好皇帝。”   冯绰站在一边, 手帕掩着面, 悲伤哭泣。太后拉着她的手,轻轻放在拓拔宏手中,目光恳求地说:“我把阿绰交给你了。我不在了, 她一个人在宫里无依无靠, 盼着皇上能好好待她,别让她受委屈。”   冯绰眼泪涟涟不止:“姑母……”   拓拔宏红着眼睛道:“朕答应太后。”   她轻叹道:“这样我便放心了。”   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   拓拔宏已经长大了,成婚了,他可以独立承担起帝王的责任。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再让她留恋了。   昏昏沉沉间,她感觉到有许多灵魂漂浮在空中,他们在向她招手。她看到了拓拔叡,看到了乌洛兰延, 李益。她看到了拓拔泓。   她看到了常太后,李氏……她还看到了她的父亲、母亲。他们依然是生前的模样, 像一层稀薄的雾,无声无息地悬在半空中,注视着她,等待着她的加入。   他们一动不动,目光一模一样,好像在说:你终于来了。   你终于来了,我们等了很久了。   她临终的样子有点可怕。拓拔宏陪在榻前,她迷迷糊糊中,一直伸出手去在半空中挥动,好像在摸索什么,口中则念念有词,好像看到什么人影。拓拔宏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看到空空如也的大殿,和被风吹动的帷幕。他怔怔地愣了很久,一时脑中空白,什么也想不起。   她在一个寒冷的冬夜里过世。天气非常冷,吹了一天的风,宫门外的松柏都被吹歪了。到夜晚的时候,下起了大雪。拓拔宏知道她要不行了,接连几日寸步不离地守在榻前。平常夜里,她总会同他说说话,但那天夜里,她一直闭着眼睛。她已经连着三日水米未进,拓拔宏知道她没有力气说话,也不忍打扰她,只是在一旁用帕子沾了水,擦拭她的脸。宫外面,冯朗来求见,说是有事要见太后,拓拔宏轻唤道:“太后,国舅来了。”   她没有出声。   拓拔宏以为她没听见,再唤:“太后,国舅来了。”   她静静地躺在榻上,面如死灰,没有丝毫的反应。   杨信将冯朗引了进来。   冯朗来到榻前跪下,望见太后已经没了声息,便埋头在此地,唏嘘流涕痛哭起来。拓拔宏听的惆怅,只是低头不语,杨信则在一旁安慰搀扶冯朗。   冯朗同太后,兄妹之间感情是很深厚的,拓拔宏知道。但冯朗此番并不是为哭丧而来,他哭了约有半刻,便拭了泪起身,含着悲痛,向拓拔宏道:“皇上,太后恐怕,就在今明两日了。太后若山陵崩,朝中恐怕人心有变,为防不测,皇上应当早做准备,切莫沉溺于伤痛。”   拓拔宏道:“朕知道。”   拓拔宏召令几位重臣进宫侯旨,以防变故,同时召见禁卫军将领,吩咐宫中戒严的事。旨意传出后不久,李冲等一干大臣十几人便连夜进了宫,拓拔宏让他们在外殿等候。同时,禁卫军也行动起来,一面向京中各大营派出人马监视,一面将平城宫各宫门,以及重要的大殿层层把守。拓拔宏跪在榻前,久久的等待。   天亮之前,她终于断了呼吸。   御医宣布了太后崩逝,殿中便响起了一片哭声。   拓拔宏已经悲伤的太久了。   此时此刻,他茫然之中,有种解脱的轻松,如释重负。她死了,从今往后再无人控制他,他得以自由,可以真正做一个皇帝,开始自己的人生了。这是他向往已久的,盼了这么多年,终于实现。   他没落泪,哭不出来。   所有人都哭,他知道,这些人的眼泪都是假的,都是伪装出来的。他们并不难过,真正难过的人是他。但是真正难过的人不哭。   杨信的脸色很难看。   从太后病重日开始,杨常侍的表情就不那么愉悦了。拓拔宏看着这人,心想,他是一条狗。主人死了,他也没好日子了。拓拔宏不喜欢这个人,甚至说的上厌恶,原因无他,因为杨信此人实在是作恶多端。他是太后的狗,是太后的匕首,太后死了,拓拔宏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他。杨信大概也看出来了,近日很是惶恐。   他打量着这些朝廷大臣,心里一一盘算着,哪些人是忠于自己的,接下来可以重用。而哪些人是太后旧臣,应当疏远打压了。这是个漫长的过程,不能操之过急,但是他心里得有数,做长远的打算。冯氏一党势力太大,他必须要开始清除。当然了,眼下,太后还尸骨未寒,不管是哪一系,他都需亲重,以礼相待。   朝臣们共同商议,准备料理太后的丧事。   宦官请出太后遗旨。   遗旨主要关乎两件事。   一件事太后的丧葬事。太后生前曾将自己的陵寝定在方山,并且修造了自己的陵墓。她是文成皇帝的皇后,按理说,应当要同文成皇帝合葬,但太后遗嘱称了,要独葬方山陵。众臣一致也认同,最后遂定葬方山陵。太后遗旨:山陵之制,务行俭约,其幽房设施、棺椁制造,不必劳废,陵内不设明器,至于素帐、幔茵、瓷瓦之物,亦皆不置。   对于太后的陵墓规格,尽管众臣皆请求,一切按照太后金册遗旨办。但拓拔宏仍然坚持,将太后的陵墓拓宽六十步,以国君之礼安葬,以示恭敬。   太后另一道遗旨,要求拓拔宏立冯绰为皇后。   拓拔宏向众臣道:“儿谨遵太后的旨意。只是眼下太后大丧,不宜行册封之礼,等丧期毕后,一切按照太后遗旨遵办。”   众臣纷纷曰喏。   拓拔宏命人在太后陵墓旁,为自己修建了陵墓,命名为“万年堂”,表示百年之后,将要归葬此地,于太皇太后同葬,往去地下陪伴太后的魂灵。以示怀念和孝心。   朝臣纷纷感慨皇上的孝子纯心。   拓拔宏将自己关在殿中,接连三日不寝不食,水米未进。他不悲痛,既未嚎啕,也未大哭,只是难过。太后死去了,他生平最畏惧的人……最让他胆寒的敌人死去了,他唯一的亲人,最爱的人也死去了。   他能想到她无数的不好。   她无情。她掌控他,利用他,把他当做工具和傀儡。她杀死了他母亲,害死了他生父,她占据荣耀和尊严,然而实际上,她是拓拔氏的罪人。她早就应该死了,她再不死,母子俩真要反目成仇了。   死了,一切都好。   迎着蜡烛,他望着手心里的那束头发。那是太后头上剪下的一束头发,用来留作纪念的。她还未老,头发还是乌黑的,柔软光滑,似妙龄的美人。   在拓拔宏心中,她的确是世上最美的女人。   太后死后的第三年,拓拔宏定计迁都洛阳,同时,册封冯绰为皇后。自高祖皇帝定都平城,历经六代帝王。拓拔氏向往汉人文明,在汉化的过程中,帝国的统治重心渐渐向南方转移,为了能够更好的经营中原,统治汉域,拓拔宏决定迁都。其实这个想法,在他的祖父辈就有了,只是当时帝国统治重心在北方,以平城为中心,迁都的想法难以实现。   太后故去,拓拔宏一面,是为了摆脱平城旧贵族势力的影响,是以将自己的目标转移到中原。洛阳,那是汉人的地盘,自古以来,是汉人的都城,而今将成为魏帝国的新都。他离开平城,离开祖宗创立的安稳的基土,野心勃勃地开创真正属于自己事业了,他相信未来会很不一样。   姑母死了。   冯珂得知这个消息,她先是愣了一会,紧接着便笑。姑母死了,这意味着再也没能管束拓拔宏了,再也没有人能囚禁她了。她笑啊,笑到后来眼泪出来了,一边笑一边哭。她躺在床上笑,躺在床上哭,她哭哭笑笑,平生从未有过这样至悲至乐的时刻。她边哭边笑停不下来。   她等啊等,盼啊盼,盼着拓拔宏来接她回宫。   她等了五年,等到太后死,又等了三年,等到拓拔宏丧期满,终于能来接她还宫了。她精神振奋,翘首以盼,最终等来了拓拔宏大婚的婚讯。皇帝正式大婚,立后,册封她的妹妹,冯绰为皇后。   拓拔宏带着新皇后迁都,离开了平城。   听到家人的消息,她愣愣的,终于不说话了。   杨信被罢了官。   他倒是没死,受拓拔宏之命,留在平城,替太后守陵。他驱着车,前往方山陵,经过平城宫外的城墙脚下,忽而听到外面有幼儿在欢笑奔跑,好像唱什么歌儿。依稀听的不甚清楚,他闭目听了一会儿,命车夫停车,打开帘子。   一群衣衫光鲜的幼童正在拍着手儿唱歌,是京中新传的调子。他仿佛听见两句:   “但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生者首上金簪翠,逝者坟头草青青。”   他有些不解,问车夫:“这唱的是什么?”   车夫道:“但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唱的是先头的冯贵人,和当今的冯皇后。”   “后面那一句,唱的是……”车夫有些不敢说了,尴尬地笑道:“大人明白的。”   杨信默了半晌,拉上车帘。他回忆了一会往事,心中却是空落落的。   荣华富贵,一场空梦。   他疲惫吩咐道:“走吧。”   马车扬长而去了。   只听到道旁,幼儿还在唱:“但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生者首上金簪翠,逝者坟头草青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