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我救的人全死了 作者:迦陵频伽儿   文案:   黄泉谷谢时雨师承医圣谢蕴,尽得一身真传,更是越过众位师兄师姐成为下一代谷主。   慕名而来求医的人数不胜数,然而每一个经过谢时雨之手诊治的病人都死了。   从此黄泉谷真的化为黄泉。久而久之,谢时雨女魔头的名声传了出去,   谢时雨:冤枉啊,真的不怪我。   我见过最好的你,也见过最坏的你。我和你互相看尽对方的底牌,了解彼此的阴暗,然后我们依然相爱。   单元剧,1v1,he   内容标签:强强 虐恋情深   主角:谢时雨 ┃ 配角:新文《求生欲使我告白》 ┃ 其它: 第1章   黄泉谷,青山环绕,花团锦簇。数只淡眉柳莺划过明朗的天际,扬起一阵晶亮的光芒,是水。是山间的瀑布。望不到尽头的一条瀑布飞流直下,穿过云雾缭绕的山顶,坠落在山脚,成为黄泉谷内谷和外谷的分隔。   山脚下一辆楠木作顶的精致马车疾驰而来,赶了三天三夜的路,终于看见这片象征着黄泉谷的巨大瀑布,吴峥紧紧地抱着怀里昏迷的消瘦女子,坚定地开口:“我会救你的,阿颜。”   山脚下接待客人的小僮从容地上前,“这位公子可是看病?”   吴峥抱着怀中的女子走下车来:“是我的夫人,她生病了,敢问神医可在?”   小僮淡淡点头,“公子请随我来。”   吴峥脸上划过喜色,神医在,她一定有救。传闻黄泉谷的神医能医死人,肉白骨。一身医术出神入化,妙手回春已是救人无数。即便是即将踏入黄泉的人也能救下来。只是黄泉谷有个规矩,诊金因人而定,若是不能拿出令人满意的诊金,必须即刻下山。任你是王侯将相还是平民白丁都要遵守这个规矩。   吴峥随小僮来到山脚下的一间草庐处,小僮恭声说:“还请公子夫人在这里稍作休息,待小僮禀报了神医再来请二位上山。”   上山?“神医住在山顶?”吴峥不自觉的皱了皱眉头,以她的身体,怕是受不了登山之苦。   小僮没有回答,径自走了出去。   原本以为会等很久,可没过一会儿,小僮就回来了,说是神医有请。   吴峥跟随小僮来到瀑布的另一面,原来有两根粗如手臂的铁索拴着吊篮一直延伸到山峰处,抬头望去,吊篮被云雾遮住,看不见尽头在哪里。小僮先上,吴峥抱着夫人随后登上,铁索十分稳健,不会在空中摇曳。吊篮的空间也足够大,站五个人也不会嫌拥挤。随着吊篮渐渐上升,吴峥的心情也愈加激动起来,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从她生病的那一天起,已经有半年了,整整半年,他都看不到一个活泼健康的人,记忆中总是她被病痛折磨的样子,虚弱苍白的令他痛入骨髓。   片刻后,吊篮停了下来,往下望去,已是深不见底的山涧。终于到了,神医的居处。   一眼望去,饶是见惯了富丽堂皇的吴峥也不由得微微张大了眼睛。山顶处,一座巨大的宫殿坐落在峰峦雄峙似鬼斧神工,林海浩瀚如缥缈仙境的苍穹之下,凝重典雅,气魄宏伟。在最接近天堂的地方建起一座这样的宫殿,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吴峥怀着震惊的心情随着小僮一起走进了宫殿......旁边的茅草屋里。   小僮停住脚步,躬身说:“就是这里面了,公子请。”   ......所以宫殿是个摆设?   吴峥缓和了下心情,慢慢走入茅草屋,其实也不是茅草屋,而是一间简单雅致的竹舍,只是相比于旁边华丽巨大的宫殿,这座竹舍显得十分朴素。   舍内,竹凳上坐着一个白衣胜雪的女子,低着头,手里捏着笔,不知道在写些什么。难道是医僮?神医不在吗?吴峥有些讶异,正想回头询问小僮时,那女子突然抬起头来,笔墨难形的一张脸。玉肌伴轻风,淡眉如秋水。脸色素淡,不施粉黛却有别样风情。   那女子看了看吴峥,再看看他怀里抱着的女子,轻轻蹙了眉,开口说:“快把她放到床上。”   吴峥短暂地愣了下,还是依言将人放在了床上。刚站直了身子,打算开口,就听那女子说话了,声音泠泠如珠玉:“你出去。”   “我是她的丈夫......”   “我诊治之时,不喜有人在旁。”   吴峥极为惊讶:“你就是神医?”   女子淡淡开口:“神医不敢当,我姓谢,唤我谢大夫即可。”   黄泉谷的神医竟然是这样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她真的能治好病人?吴峥怀揣着满心疑问走了出去。他十分怀疑那座雄伟的宫殿里会走出另一个仙风道骨,白发苍苍的神医来。   门外,小僮尚在。吴峥忍不住开口问:“那女子果真是黄泉谷的神医?”   小僮听了此话,神色未有变化,仿佛听过这话千遍万遍一样。“确是神医无误,公子不必担忧,耐心等待即可。”   不过盏茶的功夫,女子就出来了。   吴峥急忙迎上去,“我夫人怎么样?谢大夫可能医治?”   女子走至舍外,吩咐小僮去打水,才在树下的石桌旁坐了下来。“尊夫人是中毒了。”   吴峥神色一暗,“我知道,家中大夫也是这样说的。”   女子打量着吴峥晦暗的神色,不紧不慢的开口:“听公子的语气,似乎是知道尊夫人的毒从何而来?”   吴峥一顿,旋即惨笑了下,“不愧是神医,在下确实知道,这毒......”说到一半,像是想起了什么,神色变得阴沉。“下毒的人已经被我处死。”   女子突然抬起头,面色严肃:“这毒是以下毒之人的血喂养而成,要想解毒,就需要下毒之人身上一物,你却将下毒之人杀了,尊夫人的病怕是......”   吴峥的面色一下子惨白,“我夫人会如何?”   女子瞅他剧变的脸色,很是满意地笑了下,“便是没有那些东西,尊夫人的病,我也有办法医治。”   ......   “你是浥国人?”女子很突兀地张口提问。   吴峥尚在后怕中,不明所以的抬起头,“不是,我是魏国人。”   “那下毒之人是浥国人?”   吴峥顿了顿,“没错,神医怎会知道?”   “这毒叫噬情毒,是以浥国独有的毒虫‘蜚申’的唾液混合下毒之人的血液制作而成,毒性不算强,不会即刻致命。却能长期潜伏于人体内,时日一长,中毒之人便会忘记所有的事情,虚弱而亡。”   “那我夫人她......”   “尊夫人中毒已有半年,积毒已深,幸好你来得早,再晚半月,便是我也救不了她了。”   吴峥庆幸地吐出积压在胸臆的一口气,缓缓道:“多谢神医......”   “先别急着谢,救人之前,我们先来谈谈诊金。”   ......吴峥一口气卡在胸腔。“不知神医的诊金是怎么收的?”   女子思索片刻,开口:“你是魏国人,魏国重兵,魏国的兵器天下闻名,军事实力仅次于北方大国晋。你就给我一柄魏国的铁剑。”   吴峥渐渐眯起眸子,“听闻黄泉谷的神医退隐红尘,不问世事,不成想却对天下大事如此关心。我若是给了你铁剑,你拿去送给敌国,敌国再研制出生铁方子,对我魏国岂不是灭顶之灾。”   女子莞尔,支颐看着面前的男子。“灭顶之灾?公子言重了。黄泉谷从不参与天下之争,在下不过是出于好奇,若是公子不肯,自可携了夫人下山离去。”   “神医这是在威胁我?”吴峥的声音变得冰冷起来。   “怎会,仅仅是个建议罢了。如何选择,端看公子的决定。”   呵呵。吴峥轻笑了下,“神医就这么确定在下能取来如此贵重的铁剑?”   “对别人而言恐怕是难的,但是对魏国的征西大将军吴峥来说,只是举手之劳罢了。”   吴峥嘴角笑意渐渐凝固,目光如炬地盯着眼前的女子,不放过任何一个表情。女子不闪不避,从容地回视,波笼烟纱般的瞳仁有亮光流转,有种迤逦的迷人。   树上叶子渐渐飘落,在空中放肆的旋转、飘摇、尔后坠落在泥土之中。天空中不知名的鸟儿飞过,留下清脆的啼叫声,一声又一声。   良久,吴峥开口:“好,就依神医所言。还望神医尽快医治好我夫人。”   ......   山里的夜有些清冷,竹舍之内寒气四溢,身处其中有种凛冽的刺骨。身穿单薄白衣的女子渐渐走至床前,看着床上女人苍白的脸,问:“你想活下去吗?”   上官颜缓缓睁开眼睛,虚弱地扯了下嘴角,“你真的是医者?我还是第一次听医者问起这样的问题。你难道不是为了治好我吗?”   白衣女子淡哂:“我没兴趣医治一个根本不想活的病人。”   上官颜疑惑的笑笑,像是不明白女子在说什么。“神医何出此言,我怎么会不想活,没有人想死。”顿了顿,像是喃喃自语,“活着那么好,为什么不活下去。”   “为什么不想活下去?这个问题夫人倒是应该问问自己。”   上官颜挣扎着起身,动作无比的缓慢,从床上坐起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好像花费了她全部的力气,良久,她靠在了身后的软垫上,轻轻吐了口气,一边擦拭着额头上的汗,一边开口:“不愧是神医,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你中毒半年,时日不短却也称不上很长,而你的身体虚弱到像是毒发的晚期。我观你的手上,身上,都有被利刃割伤的痕迹,尤其是你的手腕,那些明显是自杀过的痕迹,可瞒不了我一个大夫的眼睛。”   有风吹来,烛火微微的闪烁,晃得墙上二人的身影隐隐约约,起起伏伏。良久,空气中响起上官颜清冷的声音:“神医,你可有兴趣听听我的故事。”   白衣女子淡淡开口:“我不叫神医,我姓谢,谢时雨。”   “好,谢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小主们动动手指收藏一下我的新文《求生欲使我告白》   拜托啦,这对我真的很重要~ 第2章   上官颜的故事不算长,它开始于大兆十一年,魏国第三代王魏武王治下的第三年。   十四岁的上官颜在生辰这一天邂逅了魏国的少年将军,吴峥。上官颜生辰的这一天,是魏国著名的花神节,每年的这一天,魏国的百姓都会做花灯迎花神,魏王会在皇宫前向他的子民散花,万人于城墙下迎接花神。金花映日,宝盖浮云,幡幢若林,香烟似雾,是魏国难得的盛景。到了晚上,街市上便悬挂了琳琅满目的花灯,流光溢彩,美不胜收。上官家在坊市里有一个专门的铺子,夫人小姐们亲手做的花灯就悬挂在铺子的外面,供往来的游人观赏。花灯上往往会附上灯谜,若是猜中了即可取走花灯。   上官颜的花灯就挂在最中央的位置,她做了只鸭子,看起来却像鸡,兔子或者是猴子。旁边的花灯都被人取走,只她这一盏,挂在最好的位置却无人问津。她甚至听到来自身旁姐妹们的低声嘲笑。可她不在意,她向来不擅长做这些玲珑精致的东西,她甚至不喜欢花神节,无论是去皇宫前受魏王的散花还是制作花灯供人观赏,她通通不感兴趣。   在街市的匆忙和喧嚣里,她站着,沉默而安静,孤独而超逸。她静静地等待着花神节的尾声,像以往的每一年,收起唯一剩下来的那一盏花灯,带回府中。她原本以为会是如此。   直到白衣的少年分开连衽成帷的人群,闲庭散步一般行至她的灯前,伸手取下上面的谜面,用略带着流水气息的清冷嗓音念道:“涂上白,反而黑。可是一个‘七’字?”   上官颜少许怔忪地凝视着少年的容颜,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白衣少年略显困惑:“这‘七’字有何深意?”   上官颜回过神来,取下花灯递给他,“没什么深意,只不过是家中行七。”   白衣少年从善如流地接过花灯,纤长的手指仿佛不经意间碰触她未来得及收回的指间,二人皆是一顿,上官颜面颊一红,迅速抽回手指,少年眼中骤现暖色,唇边扬起柔和的弧度:“原来是七小姐。”   透过暖黄色光芒的花灯,少女的脸红得滴血。   讲到这里,上官颜微微停顿了一下,精致的眉眼绽放出柔和的笑意。她接着开口:“十四年来,第一次有人取走我的花灯,尽管它那么丑。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喜欢上吴峥,可以算是一见钟情。后来......谢姑娘,你猜后来如何?”   “后来你就嫁给了他?”谢时雨猜测。   烛火摇曳里,上官颜摇了摇头。“我没能嫁给他。因为一桩事,耽搁了我们的婚事。”   这桩事要从大兆十二年说起,魏国边境的小国浥国向来对强大的魏国俯首称臣,浥国土地贫瘠,农作物的种类少,还得靠着魏国的粮食接济才能度日,但浥国出美女,每年还需要向魏国进贡美女和珍宝,两国就这么相安无事了几十年。直到浥国的王世子继任老浥王的位置,这年要上贡给魏国的美人竟是新任浥王的心上人。浥王自然不肯献出自己的女人,经过几十年的修生养息,浥国国力日渐强盛,竟然不再想臣服于魏国,反而觊觎起物产丰富的魏国来。于是一场战争,不可避免。   魏侯派征西大将军吴峥挂帅,领兵二十万,直往魏国的边境而去。魏浥之战爆发了。   而这一年,上官颜十五岁,即将嫁给征西大将军吴峥为妻。吴峥写给她的信上,只有简单的两个字:等我。上官颜看了却觉得十分熨帖,吴峥不是一个浪漫的人,她也不是一个整日幻想着浪漫爱情的小姑娘。他们像以往那样,时常写信寄托相思,虽然二人都不善言辞,信件内容寥寥,可这样就仿佛彼此从未分离,互相牵挂,互相深情。从最开始的三日一封信,到后来的一周一封,一月一封。然后是时隔了三个月,上官颜再没有收到一封来自边境的信件。   父亲母亲渐渐着急起来,魏浥之战到底要打到什么时候也没有一个准,待嫁女总是留在家中也会惹来闲话。连上官颜的小妹妹十岁的上官瑶都开口问她,七姐姐,你是不是嫁不出去,要成黄脸婆了,黄脸婆是什么意思。   上官颜歪头想了想,摸了摸小妹妹扎着的两个辫子,说:“七姐姐不会嫁不出去的,七姐姐的新郎是天底下最勇敢的人,他会大胜归来迎娶姐姐的。”   上官颜无条件的相信着吴峥,相信他会赢,相信他会回来娶她。信件越来越少意味着战事到了后期,吴峥马上就会回来了。上官颜料得不错,战争果然很快结束,魏国大胜,浥国再次俯首称臣。两个月之后,吴峥班师回朝,而上官颜没有料到的是,吴峥还带回了此次战争的战利品,浥国的长公主司心。二人已于三月之前,在浥国的王都邹城成婚。   吴峥回城的那日,百姓自发地守在城外迎接英雄的归来,长长的队伍载着浥国的俘虏,载着浥国的美人和珠宝,载着浥国的长公主回来了。众人欢呼着,雀跃着,高声呼喊英雄的名字,高声赞美鸾轿之上的绝世美人。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这是一桩被人祝福的婚姻。   据传魏浥之战胶着,是长公主司心盗取了浥国的军事地图和粮草位置来到了魏国的大营前,求见征西大将军吴峥。长公主的条件只有一个,娶了她,做吴峥的妻子。战争面前,吴峥毫不犹豫的答应了,胜利那天,他穿着浥国的传统婚服,迎娶了浥国的掌上明珠。这是他的承诺,他必须兑现。与此同时,他也背弃了自己的另一个承诺。当然,这个承诺比起国家而言,又是微不足道的。   上官颜终于明白那些没有寄信来的日子里,吴峥原来是忙着和另一个女人成婚。但他却没有告诉她,而是在他班师回朝的这一天里,她从别人的口中听到了这件事。她想,这段感情如果注定要结束,她希望是由他亲口告诉她。   七日之后,吴峥亲自登门拜访,向上官老爷和夫人表达了自己的歉意,并恳求二老把自己的七女儿嫁给他,以平妻的身份进门,与公主不分大小,平起平坐。   上官家当然没有同意。因为上官颜不同意。吴峥又寄来许多封信,与之前二人靠互相传信的日子不同,这次吴峥的信总是很长,不再是几个字,而是塞满了厚厚的信封,给人一种情深意重的感觉。上官颜一封也没有看,她全烧了。   又是两个月过去,吴府大公子吴询听闻府上七小姐蕙质兰心,贞静娴雅却还待字闺中,便特意上门提亲,上官家允了。一个月后,上官颜凤冠霞帔,嫁入吴府,成为吴府的大少奶奶,吴峥的嫂子。   ......   这段往事,上官颜讲得很平稳,几乎没有什么情绪波动,谢时雨却听得唏嘘,本是相爱的两个人,却走到这一步。   “你怎么会答应嫁给吴询的?”谢时雨只对这一点感到好奇。   上官颜想了想,“大概是觉得不能嫁给吴峥,嫁给谁都无所谓了吧。”   谢时雨倒了杯水,递给上官颜。“你没有想过嫁入吴府会遇上吴峥吗?”   上官颜接过水杯,想了想:“我可能是想看看,他娶的人生得是什么样子。”   “什么样子?比你美吗?”   上官颜轻咳了一声,喉咙深处发出沉闷的笑声。“浥国的长公主,有着绝世明珠美称的人。生得比我美多了,那可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看了一眼谢时雨,又道:“当然,她不及你美,谢姑娘的美貌是我生平仅见。”   谢时雨上前捏了捏她的脸颊,眉目飞扬。“上官姑娘真是好眼光。”   上官颜不理会她的小动作,接着开口:“我嫁入吴府前,就听闻大公子吴询是个病秧子,到了洞房花烛那一夜,吴询突然犯病咯血不止,那个当下,我竟然有一丝释然,仿佛松了一口气,我知道自己对吴峥还没有忘情,尚且做不到全心全意的成为另一个人的妻子。我对不起吴询,他娶了我实在不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嫁入吴府的第一夜,我守在新婚丈夫的病床前,囫囵了一觉。第二天敬早茶的时候,我遇见了吴峥。”   吴府门第虽高,规矩却不大。吴府老爷吴震年轻时上过战场,是个略显严肃的中年男人。吴府全由吴夫人杨氏当家做主,杨氏温柔贤惠,治家有方。对待小辈也是无微不至,关怀体贴。杨氏受了上官颜一杯茶之后,就拉着她的手开始叙话了。   “我想你也知道了,询儿的身体不大好,平时你要多注意不要让他受了风寒,旁的也就没什么了,就是有一事你要注意,于房事上,你不可多加勉强。”   听了这话,上官颜面上浮现尴尬之色,却也只是欣然点头,不作他话。   杨氏拉过她的手,力道不轻不重的拍了拍,“你是个好孩子,嫁来吴家不免有些委屈。”   上官颜摇了摇头,没什么好委屈的,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她刚要开口,门外传来下人恭敬的声音:“将军,夫人。”   上官颜转头望去,几步开外,吴峥携着他的妻子缓缓而来。 第3章   看见上官颜一身新妇的喜庆装扮,吴峥显而易见地愣了下,她这个样子,和他幻想中的新婚之日妻子的模样分毫不差。只是现在,她成了别人的妻子。   杨氏和蔼地看着这一对丽人走近,将军夫人司心嫁来不过几月,已经学会了使用魏国的礼节向婆婆请安。杨氏满意地拉起司心,对于这个儿媳妇,她很是喜欢,虽是公主却不骄纵,为人有礼待人热诚,当然她最喜欢的是,司心献上浥国的军事图,相当于是救了她的铮儿一命。   司心起身,嘴角扬起一抹明丽的笑容,“婆婆,这位就是嫂嫂吗?”   上官颜看向司心,确实是个美人,行为举止优雅大方,谈吐不凡,身上有一种异域美人的风情,气质极佳。上官颜也回以一礼,“二叔,二弟妹。”   二叔,听到这个称呼,吴峥的眉头微不可见的皱起。   “颜儿,昨晚你也乏了,就先下去休息吧。”杨氏体恤她照顾了吴询一夜,和蔼的开口。   “是,媳妇告退。”   上官颜走出大门,没过多久,身后便传来熟悉的轻快的脚步声。一双手将要拉住她之际,上官颜不着痕迹地退开几步,低头行礼。“二叔有何吩咐?”   吴峥顿了顿,“二叔,谁是你的二叔,我本该是你的丈夫。”   “二叔不喜欢这个称呼?要不然换一个,将军?”上官颜语气认真的询问。   吴峥捏了捏额角,开口:“你是为了报复我才嫁进吴府的?”   上官颜突然抬头直视面前的男人,仿佛还是记忆中的那个白衣少年,她被他清朗温暖的笑容所迷惑,付出了自己的一整颗真心。“你那时为什么取下我的灯?”明明是那么丑的一盏灯。   吴峥不明白上官颜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提出这样的问题来。   “没有什么为什么,兴许是合了眼缘。”   合了眼缘。一眼之缘,这是他们之间缘分的开始。   吴峥执着地开口:“我换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不肯嫁我了?是因为我娶了浥国公主?当时谁也不会想到,浥国还会有这样的兵力,我们都低估了浥国,而这低估的代价却要用生命来支付。如果没有公主手上的军事图,魏国将士或许会埋骨他乡,而我,也许永远都不可能回来了,也永远都不会再见到你了。”吴峥深深的看着上官颜的脸,就是这张脸,是他在残酷的战场上唯一的信念,是赖以存活的勇气和动力。因为她,自己的每一次挥刀都势如破竹,所向披靡。为了回来见她,他一定要赢。   上官颜没有说话,眼神悠悠的,不知道在看往何方。   吴峥好像也没有指望上官颜有所回应,自顾自的开口:“与公主成亲之后,我就没再给你写信,我没有不想让你知道,只是这件事我想亲口回来告诉你。我想告诉你,我没有变心,我还是想娶你为妻。浥国公主是我的责任,你却是我一生的承诺。”   上官颜仿佛终于有所动容,视线回到吴峥的身上,迟疑地问:“你还爱我?”   吴峥眼神一亮,上前几步握住她的手:“你终于明白了。”   上官颜盯着那只布满了茧子的手,一字一顿,道:“可是已经迟了。”   吴峥有些急切,手上力气不由加深了几分:“不迟,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等大哥过世之后娶你。”   吴询的身体状况早已不是秘密,他能不能撑过这个冬天还是个问题。   上官颜却觉得可笑:“娶我?如何娶我?就算你大哥死了,我依然还是这座吴府的大少奶奶,你的长嫂。”   吴峥低下头,眸中晦暗一闪而过:“只要你想嫁给我,我自会有办法。”吴峥抬起头,凝视着这张梦中出现过的容颜,深情地唤了一声:“阿颜,我知道你对我还有感情的……”   “夫君——嫂嫂?”   吴峥受惊般松开紧握她的手,退开一步,看向来人,皱了皱眉头:“你怎么来了。”   司心看一眼吴峥身后一言不发的女子,清瘦的身躯,淡薄的眉眼,刚刚在杨氏面前只觉得平凡的女人,此刻看来,竟有一种冷冷清清的绝尘的气质,尤其是站在她高大伟岸的丈夫身后,浑身散发着不可忽视的光芒。   有点刺眼。   司心在须臾之间换上得体的甜美笑容,上前挽住吴峥的胳膊:“母亲让我来寻你,她仿佛还有些话要对夫君说。”   吴峥淡淡地点了下头:“我知道了。”继而看了一眼上官颜,她正凝望着院中墙角处盛开的木香花,团团簇簇,白的似雪,黄的似霞。摆放错落有致,极为讲究。其中几株单瓣的黄色木香花更是韵致高雅,姿态尽妍,完全吸引住了上官颜的目光。   吴峥冷了神色,无声叹了一口气,随即转身离开。   司心却没跟着离开,而是走到上官颜的面前,端着笑:“嫂嫂,夫君方才多有失礼,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话音一转,带着点探究:“不知我夫君方才和嫂嫂说了些什么?”   上官颜眼神飘忽,静默良久。司心面上的笑容快要挂不住的时候,她才开口:“很少看到开的这么好的单瓣木香,你可知是谁种的?”   “什么?”司心愣了愣,精致的容颜上闪过少许错愕。   绿裙上的蝴蝶刺绣映入眼帘,上官颜轻笑一声,带了点冷冷清清的意味。“是了,你也才入府不久,怎会清楚,是我欠考量了。”   司心一怔,抬起一双美目,眼中有精光流转,她这话,可是含了什么特殊意味的。才想开口,眼前一角红衣飘过,错身之际,还能闻到女子身上幽幽的一阵香,似墙角的木香,馥郁又冷清,雅致又神秘。   上官颜,似乎不是什么简单的女人呢。   ……   吴府是魏国顶级的高门,府中富丽繁华仅次于魏王宫。一路分花拂柳,亭台水榭林立,奇花异石炫目。渐向北边,平坦宽豁之地,有一片掩映在花木深处的清池。清池两边飞楼插空,雕甍绣槛,俯而视之,但见青溪泻玉,白石为栏,风景之秀丽奇竣,乃是吴府的头一份。   此处便是吴府大公子吴询的住所,素闲居。   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不知这是不是代表了吴府大公子的心境。   上官颜想起昨夜见到的那个名义上的夫君,甚至来不及挑开她的大红盖头,便捂着胸口吐出一大口血,无力地倒在床榻边,惊动了一室的仆从。   他们甚至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新婚当夜,没有合卺酒,也没有洞房,只有一个体弱多病、不省人事的丈夫。上官颜在丫鬟们满是同情的目光里服侍吴询安歇,守在他的塌边,就是一夜。   不知道他此刻有没有醒来。   上官颜推开寝楼的大门,迎面而来一阵浓郁到刺鼻的中药味。她皱了皱眉,当差的丫鬟们是怎么做事的,竟不晓得开窗通风。   她快步来到小轩窗前,正打算推开,寂静的室内蓦的传来一阵轻咳。   上官颜一顿,立即意识到这暗哑声音的主人,正是她的丈夫,吴询。   “是谁在那里?”轻咳声歇,那暗哑的声音陡然清润起来,还带着一丝中气不足的低沉。不轻不重,音色有种华丽的动听。上官颜想起家中珍藏的一把箜篌,拨动间如轻云流水,泠泠之声,似玉碎,又似琉璃跳珠。   这样好听的声音。   她微微转头,重重纱幔掩映下,依稀可见一个清瘦的人影。   推开窗,明媚的日光穿过天光云影,穿过绿柳如茵,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姿态流泻进来,一片光亮中,上官颜缓缓来到榻前,声音有些迟疑:“……可需要水?”她突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   纱幔下的人影动了动,少顷,伸出一只白到透明的手,白的手上的青筋也清晰可见。   “扶我起来。”   上官颜愣了愣,反应过来他是在和自己说话。一双手已经先于自己的思维伸了出去,触手一片冰凉,寒意彻骨。她条件反射般要松开,那只看起来瘦弱无力的手却牢牢地握住她的,一个借力,已经站了起来。   墨的发,俊的颜,略显苍白的薄唇,以及沉静而微微冷漠的神情,吴府的大公子,吴询,她的夫君,昨夜已经见过一面的男子。漆黑的眼睛里蕴藉着隽永的风流,是一个比吴峥还俊美的男子。   “娘子。”   上官颜扶着吴询的手一抖,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惊到了。余光瞥见身旁男子脸上的神情,没有一丝波动,自然无比,像是两人已经成亲多年。   吴询松开她的手,来到放着龙凤花烛的桌前取了一壶酒,随手斟满两杯,一杯递给上官颜,深潭般的眸子扫过她的脸颊:“合卺酒,虽然有点迟,娘子请饮。”   上官颜抬头看他,见他神色认真,不似玩笑。但她没有接,而是取走他手中给自己准备的那一杯:“你身子弱,饮不得酒。”   吴询颇有些意外地盯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左手,看了看她,半晌才道:“这是娘特意准备的果酒,饮上少许并无大碍。”   上官颜依旧用不赞同的眼神望着他,二人对视良久后,她方饮下手中的酒,又将另一杯酒置于他的手心,微微低着头,就着他的手饮下。   掌心有发丝划过,吴询的视线扫过她长长的睫毛,扫过她白瓷般的侧脸,来到那张微微启开且沾了酒渍的红唇上,顿了一顿。   上官颜很快饮完酒,抬起头,向着吴询道:“如此便算是你我二人饮过这合卺酒了。”   吴询深深看了她一眼,突然趋近她的身前,上官颜有些怔忪,还来不及反应,唇上已是覆上一抹冰凉,稍纵即逝,快到让她几乎以为是错觉。   吴询收回手,白瓷般的指间有一抹晶莹流转。是她唇边的酒渍。   他略略抬起眼帘,仿佛没有意识到那是怎样一个亲密的动作。他眼底闪过些轻快的笑意,唇角勾起一个微不可见的弧度:“娘子果然贴心。”   上官颜一愣,这是她第一次见他笑。鲜活的,明快的,有别于昨夜那个弱不胜衣的公子,笑意流转间,眼角眉梢,俱是风流。 第4章   上官颜说到这里,脑海中突然传来一阵刺痛,如针扎斧凿,隐秘而又剧烈的疼痛瞬间席卷了她的脑袋,她止不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口中发出支离破碎的呻/吟,光洁的额头迅速渗出大滴的汗珠,落在她浅色的华服上,留下深浅不一的痕迹。   谢时雨迅速上前扯开她的衣袖,莹白的手臂上一道紫色的细线正蔓延至手腕,这正是毒发的症状。   噬情毒发作之时,头痛欲裂,除了忍耐别无他法。这不是她第一次医治身中此毒的病人,却是她第一次看到毒发之时如此痛苦。   “不要想着去抵抗,顺从它,你会好受一点。”   上官颜像是没有听见谢时雨的话,狠狠抓着身下的竹床,指节发白,青筋暴起也不松手,左手死命掐着右手腕处,力道之大连竹床也在微微震颤。   谢时雨皱了皱眉,联想到她手腕上的刀痕,用这样近乎自残的方式来压制毒发之时的痛苦,实在不像是一个柔弱女子做出来的。   这时,竹舍外凭空响起一阵箫声,音色圆润轻柔,幽静典雅,如春风拂面,润泽心田,拥有安抚人心的力量。   箫声由远及近,柔和安详的曲调渐渐缓解了上官颜的痛苦,听着箫声,她不再颤抖,缓缓松开双手,脱力地倚在竹床靠背上,深深的喘息。   竹舍大门被一阵轻柔的风推开,十来步外,衣襟翩飞的红衣男子手持长箫,噙着一抹笑意,缓缓步入屋内。   “小师叔。”   谢时雨侧身行了个礼,红衣男子微微点了点头,径直走向床榻上的女子。   “身直静坐,两手搭膝,舌抵上腭,凝神静气。”   红衣男子的声音如有魔力,令听的人不由自主臣服,上官颜依照此法吐纳后,缓缓平静下来,面色也恢复如初。   “多谢神医出手相救。”上官颜虽不清楚眼前男子的身份,但听谢时雨称呼他为师叔,叫一声神医总不为过。   不曾想红衣男子听了眼圈一热,几步走到床榻前蹲下,执起上官颜的手,神色诚恳,语气哽咽:“神医?姑娘能否再唤一声?入谷十载,这还是我头一回被人称作神医,姑娘人美心善,叶度倾心不已,愿……”   “小师叔——”   “嗯?”叶度回头,睁着一双泛红的眼睛,纯真又无辜,仿佛在控诉出声打断他情绪的人。   然而谢时雨并不吃这一套:“男女有别,上官姑娘需要休息,小师叔还是先出去吧。”   叶度撇撇嘴,很是委屈:“时雨丫头过河拆桥,明明是我治好了上官姑娘——”   “多谢小师叔,我要施针了,还请师叔回避。”谢时雨忍不住提醒叶度,能治好上官颜的人并不是他,而是自己。   叶度只好松开手,泪眼朦胧地望了一眼上官颜:“姑娘安心就诊,我这师侄就是心冷了一点,医术还是很好的。姑娘住在谷中的这段日子,叶度会时常来探望的。”   上官颜只是微笑。   叶度还想再说些什么,余光瞥见谢时雨不耐的神色,只好放弃,起身打算离开。经过谢时雨身边的时候,还是没忍住,开口说了一句:“时雨哪里都好,就是不通音律。若是学会了这箫音疗心之术,谷主之位可就非你莫属了。玄渐那小子也就不至于……”   “小师叔!”   “好了好了。我走,马上就走。”   竹舍内好不容易安静下来,上官颜轻轻笑了一声:“谢姑娘的师叔平易近人,看着很好相处。”   谢时雨抽了抽嘴角,整个黄泉谷中,除了一向与她不对付的师兄玄渐,就属叶度最不讨她的喜欢了。   “我这师叔话多而且自来熟,见一个姑娘就表白一个。上官姑娘平时还是少与他接触为妙。”   “好,我记住了。”   ……   施完针后,上官颜便沉沉睡了过去。谢时雨望着她轻蹙着的眉心,微微沉思。噬情毒在她体内已经潜伏了半年之久,发作起来却还是这样又痛又疾。而且让她感到奇怪的一点是,除了脸色苍白,上官颜简直和常人无异。   这里说的无异指的是她思维清晰,记忆持久。从她对自己描述的过往来看,她竟然一点都没有忘记过去发生的事,要知道噬情毒之所以得名,就是因为此毒会吞噬情感和记忆,长此以往,中毒者会忘记所有人,所有事,甚至连她自己都会忘记。而上官颜却没有一点失去记忆的征兆。   谢时雨思忖片刻,将这奇怪的一点归结于上官颜本人对此毒的抵抗。或许是她的执念太深,有着什么不想忘记的过去。谢时雨感到稍稍苦恼,如此抵抗带来的只有噬情毒更为激烈的反扑,所以毒发之时才会如此痛苦。恐怕到后面连小师叔的箫声都难以抚平这样的痛苦。是忘却后开始新的生活还是带着回忆走向毁灭,谢时雨第一次感到犹豫了。   或许她该问问上官颜唯一的亲人,吴峥的意见。   黄泉谷的规矩是,除了病人,任何人都必须住在谷底。哪怕吴峥是魏国的征西大将军,入了谷也不得不遵守谷里的规矩。黄泉谷里不分尘世的身份和地位,按照入谷的时间排顺序。有着医圣之称的谢蕴一手建立了黄泉谷,门下弟子十一,谢时雨排行第七,上头还有四位师兄并两位师姐。小师叔叶度是个特例,作为谢蕴的师弟在十年前就入了谷。   据谢时雨所知,叶度还是某国世子,抛弃了尘世中的地位隐居于此,除了一手出神入化的箫音,别无长处。而众位师兄师姐中,也不乏出身世家贵族者,除了谢时雨,几乎所有人都大有来头。而谢时雨,是谢蕴捡回来的孤儿。   十六年前,谢蕴在黄泉谷外捡到一个女婴,那天还下起了大雨,师傅就给她起名时雨,还冠以自己的姓氏,俨然将她当做亲生女儿疼爱。她这辈子最感激的人就是师傅谢蕴,她唯一的心愿就是继承师傅所有的本事,将黄泉谷天下第一谷的名声维持下去,百年千年,让世人听到只有称赞的份。   “七师姐,吴峥求见。”   小僮的声音打断谢时雨的思绪,正好,她确实是想见见他。   “去接他上来吧。”   吴峥第二次见到谢时雨,依旧无法将眼前貌美的年轻女子同传说中生死人肉白骨的神医联系在一起。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子面不改色的盯着自己这个在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将军,冷冷地道:“我有话要问你。”   无论是淡定自若的神态还是冷若冰霜的语气都叫吴峥不得不忘记谢时雨的年龄。   “神医但说无妨。”   “你希望我治好你的夫人……不,你的嫂子吗?”   吴峥挑了挑眉,“看来她和你说了很多。”吴峥慢慢抬起头,一双眼睛直直望向谢时雨:“我当然希望神医能治好她。”   谢时雨接着道:“哪怕会忘记所有的人和事,包括你?”   吴峥深吸一口气,眼里有着几分道不明的晦涩:“只要她能好起来。我想看着她活下去,哪怕变成一张白纸,忘记又有什么关系。”   谢时雨端详着他的神情,突然抛来一句:“你知道她一直企图自杀吗?”   吴峥一震,山岳般的身形晃了晃,瞳孔深处闪过一丝沉痛。   谢时雨颇感意外,吴峥竟然是知道的。   “我知道是毒发之时太痛苦了,阿颜她受不住才会想不开的。是的,一定是这样的。”吴峥喃喃了几句,仿佛不是在说服谢时雨,而是在说服自己。“所以我恳求神医治好阿颜,治好了就不会再痛苦了。只要能治好她,我什么都可以答应。”   谢时雨抱着手臂,没有说话。   “神医?”   “我在等你的真话。”   吴峥一顿,终是垂下眼睫,苦笑了一声:“神医年纪轻轻,心思却很剔透。如此洞若观火,真叫吴峥甘拜下风。”   谢时雨姑且把这话当做是称赞:“当然,我是医者,察言观色可是基本。所以,将军还是据实已告为好,了解到症结所在,我才能更好的为上官姑娘医治。”   吴峥遥遥望了一眼紧闭着大门的竹舍,神色间突然多了几分凄楚:“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了解阿颜的,看来我错了。从她嫁给我大哥的那天起,她就再也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上官家的七小姐了。”提起他的大哥,吴峥的语气便有些不好:“是吴询,是他害阿颜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连大哥也不叫了,看来吴府两位公子间的关系确实有些微妙。 第5章   吴府的两位公子并不都是杨氏所出,大公子吴询的生母乃是魏国王室之后,按照辈分来算是魏武王的堂妹,封号端和郡主。郡主出身高贵,年轻时嫁给吴震为妻,生下长子吴询后不到两年就因病去世。而吴峥的母亲杨氏是吴询生母的陪嫁,杨氏之所以能从妾室到吴府主母都是因为郡主的缘故。   吴震与郡主感情甚笃,本没有续弦之意,是郡主在临死前恳求吴震给自己的孩儿找一个母亲,因为吴询年纪小,身子又不好,自娘胎里就带了一身病,大夫曾断言他活不过十二岁。杨氏温柔善良,没有野心,又对主子忠心耿耿,对她唯一的孩子吴询更是尽心尽力,把他当做自己的亲生儿子。或许比对待亲生儿子还要好,因为一年后吴峥出生,杨氏不仅没有忽略吴询,反而对他越加上心,呵护关怀无所不至。   吴峥从小就活在兄长吴询的阴影里,父亲疼爱他,连自己的亲生母亲比起自己来都更喜欢吴询,吃穿用度,吴询都是府上头一份。缺乏父母关爱的吴峥一直不喜欢这个病恹恹的兄长,考虑到他根本活不到十二岁,吴峥也就默默忍了。只是没想到,吴询在吴震和杨氏的悉心照顾下,挺过了他人生中的大劫,一直活到了成年。   少年吴峥见不得杨氏的偏爱,负气离家,走上从军之路。五年后,功成名就的吴峥回到都城佘阳,在一场灯会里邂逅了十四岁的上官颜。郎才女貌,二人在佘阳漫天的灯火里一见钟情,互许终身。   然而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吴询会娶上官颜。这根本就是拖累,吴询年过二十还未娶妻正是因为他的身体状况,寻常人家根本不会考虑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去的夫君。   他愤怒,他不解,他难以释怀。不过是一场魏浥之战,心爱的女人怎么就嫁给了他在这个世上最讨厌的男人,成了他的嫂嫂。任何人都可以,只有吴询,他不可以。   “你在害怕?”谢时雨悠悠抛来一嗓。   “你说什么?”吴峥错愕地抬眸。   听了这么久,其实谢时雨对吴氏兄弟二人间的龃龉并不感兴趣,但是她注意到吴峥提起吴询的时候,除了显而易见的厌恶还有一丝掩藏的很深的惧意。   他在害怕,堂堂征西大将军竟会害怕一个病歪歪的,大半时间都躺在床上的兄长?谢时雨有点好奇。   但她的质问显然触犯了吴峥的尊严,他脸色一冷,硬声道:“神医最好还是不要妄加揣测别人的心思,因为你想的并不一定都是对的。”   谢时雨耸了耸肩,神色微敛:“抱歉,在下并无冒犯之意,请将军继续。”   吴峥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了,缓和了神色。同时看着眼前一双澄澈却犀利的眸子,暗自心惊。良久,他才道:“魏浥之战让我错过了阿颜,但是我并不后悔。这是我身为将军的职责,为了魏国的子民,别说是娶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哪怕是豁出性命,我也在所不惜。”   “我唯一没有料到的是阿颜竟会如此决绝,不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就披上嫁衣,嫁为人妇。但是我相信她绝没有对我忘情,她性子虽清冷,却很执拗。表面上对人对物不甚在意,没有什么能入了她的眼,但是当她认定了一个人的时候,就不会轻易改变,我很庆幸,能得到她的钟情。”吴峥眼底攒出一丝暖意:“相爱的人不会因为一点误会就分开,在吴府的日子里,我常常去找她。”   面对吴峥的执着追求,上官颜从一开始的拒而不见到后来,也会偶尔走出素闲居的小院子,同吴峥见面。   令她转变态度的人当然是吴峥,以往不管吴峥如何纠缠,她都没有给出一丝回应,能避开就避开,不能避开的家宴上,她就会贴着杨氏坐,吴峥再大胆,也不会在杨氏面前放肆。面对她的冷漠,吴峥没有放弃,每日都等在素闲居外,企盼着能见上她一面。   有一回下了场大雨,吴峥就在冰冷的雨水中站了一宿,隔着素闲居的清溪玉石遥望,一夜风寒,他生了场大病。第二天依旧拖着憔悴的病体守在素闲居外,没了健硕体魄的吴峥变得萎靡不振,失去了往日的意气风发,独立雨中时,有种深入骨髓的落寞。   “你到底想做什么。”   远方大雨微澜,花叶飘摇,五步开外的上官颜执了把白色的油纸伞,静静望着雨中略显狼狈的白衣青年,垂落的青丝被雨打散,贴在脸颊一侧,素来平淡的眼眸透出浓浓疲惫。   “我想见你。”吴峥眼中含着喜悦,勉力撑着身子望她。   “眼下你已经见到了。”上官颜缓缓走了几步,直到白色的油纸伞下多出一个人影。   吴峥一把将她扯入怀中,湿透的衣衫紧贴着她,带来一阵凉意。上官颜执伞的手颤了颤。   “我错了,我不该娶别人。但是阿颜,我的心意从未改变,我只喜欢你一个人。”急急说完这一句后,他便靠在她耳边微微喘息。   上官颜望着清池边上被雨吹乱的木香花,没有说话。   “你……你真的不要我了么?”   认识吴峥这么久,上官颜从未见过他如此说话,透着紧张的小心翼翼,浑身都在发抖,不知是冷的,还是怕她说出一个不字来。   明明没有什么力气,吴峥揽着她的手却越来越紧,像是抓着最后一根稻草。   “阿颜,你说话呀。”语气微微哽咽,他如同一个孩子,在她耳边嘶声力竭。   油纸伞倾斜,雨水落在上官颜的脸上,她闭了闭眼,双手环上他的腰间。   “你赢了。”   雨停了,吴峥如愿以偿地昏了过去。   上官颜不是铁心石肠,哪怕知道吴峥多少使了些苦肉计,却也不能狠下心来不去管他,到底是曾经深爱过的男人,她妥协了。   从那以后,她便不再刻意躲着他。二人发乎情止乎礼,仿佛回到了初见的那段日子。他们甚至就约在素闲居见面。一是因为吴询缠绵病榻,他同上官颜并未住在一处。二是因为素闲居空旷又清净,没有那么多仆从。   然而好景不长,将军夫人司心到底还是发现了端倪。新婚的丈夫白日里总见不到人影,夜里对她冷漠如冰,虽是同床共枕,二人却根本没有过一夕温存。原以为吴峥是性格使然,冷心冷面,然而一次家宴上,司心却见到了他看上官颜的眼神,炽热而又满含深情,甚至还有从未对她露出过的和煦笑容。   细心留意过吴峥的行踪,司心发现他经常去素闲居。整个吴府都知道他同兄长关系不睦,那么他去素闲居见的人,就只有上官颜。   司心感到深深的愤怒,丈夫心里有别的女人,她不是没有准备,毕竟是那么优秀的男人,倾慕他的人自然不会只有自己一个。她有自信,凭她的容貌和资质,收回一个男人的心,不是什么难事。然而吴峥的心上人居然是自己的嫂嫂,同处一座宅邸,日日相见,即便是司心有自信,吴峥也不给她这个机会。   司心的第一反应就是告诉杨氏,吴府的主母不会容忍叔嫂乱/伦这样的丑事发生。而且有杨氏亲自出面,吴峥不会不从。她一向雷厉风行,简单梳妆后就前往杨氏住的东苑请安。府里人员简单,吴震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妾室,杨氏又免了素闲居那里的请安,这个时候,会去东苑请安的人应该只有她。   然而,司心万万没有想到,出现在东苑里的还有一个人。   吴询。   嫁进吴府三月,司心头一回见到这个传闻中深居简出、体弱多病的大伯哥。   他穿一身青衣,坐在杨氏对面,神情沉静而微微冷漠,棱角分明的侧脸在轩窗照进来的光里俊逸生辉,白到透明的指间握着一只青瓷茶杯,放在唇边微抿了一口,便皱着眉头放下。   杨氏见状不安地站起身来,搓着手小声问了一句:“不合你的口味吗?”   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来:“冷了。”   “我这就去换。”杨氏一向温柔和善的脸上多了几分急色,竟端起茶壶,亲自去了。   将这一切看在眼底的司心暗自心惊,这二人的相处方式根本不像是母子,倒像是主仆。而且这个长相俊美的大伯哥总给她一种怪异的感觉,冷冰冰的,似乎很不近人情。   “吴府何时多了这样鬼鬼祟祟的下人。”   明明是清澈如流水的一把好嗓音,站在门外的司心却感到一阵寒意,如坠冰窖。反应了半天,才惊觉这话是对她说的。鬼鬼祟祟,下人?身为公主的骄傲战胜了莫名的惧意,司心理了理鬓发,换上一副端庄神情,缓缓走了出来。   “浥国长公主司心,见过大公子。”   一双古井深潭般的眸子扫了过来。 第6章   “原来是公主殿下。”   司心眼皮一跳,殿下两个字从吴询口中说出来,冷然的如同天边的云彩,高高在上,有种幽远不可触及的距离。   司心嘴角弯弯,尽量忽略他冷淡的语气,摆出一个练习过多次的完美笑容。即便是吴峥,初见她时,眼底也不可避免的闪过惊艳。她的美貌,可不止是在浥国争相传颂。   吴询淡淡瞥她一眼,仿佛失去了兴趣,起身就要离开,颀长的身躯经过她身边的时候,突然停住了。   司心一僵,屏住呼吸,克制着没有转头。   半晌,头顶传来凉薄的一声轻笑:“既是阿峥的妻子,怎么不称我一声大伯?”   司心勉强一笑,斟酌半天,打算开口,回过头却发现吴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远了,步子轻快地根本不像个病人,刚刚那一句话仿佛只是随口一说,根本不在意她是怎么回复的。司心一窒,心中一股郁气油然升起,身为一国公主,她还从未被忽略的如此彻底。   凝视着那抹青色的影子,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在她脑中浮现。   “等一下!”   司心提起裙子,小跑着跟上前方的人影。   “公主殿下还有事?”声音里明显带着点不耐。   司心看着那张冷漠如初的俊颜,心中冷冷一笑,我倒要看看,听完我的话后,你是否依然能保持这样的镇定。   “大伯,弟媳有些话想同你说,但是这里似乎并不适合开口。”   正是府中下人忙碌的时候,四周还可见到不少人影。   吴询瞥一眼面前优越感十足的女人,嗤笑了一声:“公主有话要说,我却不一定想听。”   四周匆匆的脚步声顿时停了一瞬,空气寂静了几秒,司心忍着难堪接受下人们的打量,脸上的笑容是无论如何也挂不住了。   居然敢在人前折她的面子。司心愤恨地抬头:“事关你的妻子,大伯难道也不想听吗?”   吴询顿了顿,眸中骤现冷色。   司心满意地笑了:“大伯恐怕还不知道吧,您的妻子背着您,暗地里同我的夫君……”   “住口。”   这就受不了了,现在才刚开始呢。司心怨毒的目光紧紧锁定着吴询:“她勾引别人的夫君做下苟且之……啊——”   脚跟突然离地,司心猛的被吴询掐住脖子狠狠抵上背后的院墙。   “咳咳咳,放开我……”背后是冰冷的院墙,面前是比院墙还要冰冷的男人的视线。司心看着他的眼神,一瞬间仿佛坠入深渊。   吴询松开手,用丝毫没有起伏的声线开口:“我叫你住口。”   司心抖着嗓子,半是愤怒,半是恐惧:“你竟敢如此对我!我可是浥国的长公主!你能承受得起浥王的怒火吗?你想让魏浥两国重新陷于水火之中吗?你这个……”   “呵呵。”   吴询突然笑了一声,嗓音里噙着冻人的嘲讽:“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一个盗走军事重图、背叛国家的公主还值得浥国上下为你拼命吗?”   司心红着眼睛嘶吼:“就算没有浥国撑腰,这吴府难道还是你一手遮天不成!我要去告诉娘,告诉爹,你是怎么对我的,你那个表面上单纯的妻子又是怎么勾引……”   吴询突然扬起手,吓得司心紧紧闭上双眸,等待许久,并没有发生任何意想中的事。她睁开眼睛,看见吴询只是抄着手,冷冷看她:“你尽管去试试,如果我听到任何关于我妻子的流言,不管是不是你说的,我都会要了你的命。”顿了顿,他森然一笑:“是不是觉得我不敢,另外提醒你,我可是个没有多少日子可活的疯子。疯子会做什么事,你想不想知道。”   一字一句,含着戾气,眼底的疯狂之色令司心胆战心惊,她毫不怀疑,吴询说的都是真的。他真的会杀了她。刚才被掐住脖子的一瞬间她是真的感受到了死亡降临的阴影,这颗恐惧的种子终究是让吴询埋下了。   疯子,十足的疯子。   ……   吴询只身回到素闲居,在自己的寝楼外停顿片刻,像往常一样朝东边望了望,清池边上,几根长的竹竿架上爬满了花藤,浅紫色的花朵交错攀缘在稠密的绿叶间,风吹开细密的花叶,隐隐可见一个素色的单薄背影。那是他的妻子,上官颜。   吴询突然转过身,带着泠泠的一阵微风,快步穿过曲桥长廊,跨过青石台阶,一步一步走向紫藤花架。   那道身影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靠近,独立花间,纹丝不动,望着藤蔓若有所思,干净的侧脸清冷如常,长睫微微垂落,阳光透过重重花叶照下来,深浅不一的落在她的脸上,晕染成破碎的光圈,那是比漂亮更多一点的东西。   “你来了。”   吴询恍了恍神,足间发出细微的一声轻响,是踏过花叶的痕迹。这声响惊动了上官颜,她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没有回头:“这些花开的都很好,却不及我上回我见到的单瓣黄木香,那可真美。”   顿了顿,声音里几分惋惜,几分疑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从小到大我都养不活花,但凡到了我手上,都会凋零败落,再无开日。那时候我还很想养一只兔子,幸好被七妹阻止了,要不然又得遭了我的毒手。”   上官颜慢慢转身:“你能请府上的花匠教教我怎么养……”   话音在看到面前男子的脸庞时,戛然而止。   是吴询,不是吴峥。   素来冷清的性子令她保持住了镇定,没有露出惊愕的神色。   吴询微微抬眼,凝视着她的脸颊:“原来娘子喜欢木香花。”   上官颜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少的可怜的几次接触根本不能让她捉摸透吴询的性子,距离上次见到吴询已过一月,那时候他说,怕染了病气给她,让她搬到主寝楼东面的院子居住。二人虽同住素闲居,却几乎没有相处的机会。   这个时候,她能想到的话只有一句:“你……身子好点了么?”真是生疏的不能再生疏的一句问候。   吴询看她憋了半晌只憋出这一句话来,有些好笑,不答反问:“娘子既然如此关心为夫的身体,怎么不见你前来探望?”   这话是责备?上官颜微怔,抬头望他,那双幽深的眼睛里看不出有任何异样的情绪。   然而她确实没有尽到一个做妻子的本分,或者说,她根本没把自己看作是吴询的妻子。而且她潜意识里认为吴询的想法与她也是一致的。   不过是比陌生人近一点的关系。   然后她听见这个陌生人开口说:“初五是你的生辰,我和娘说过了,会给你办个生辰宴,请几个戏班子,然后在素闲居里点满红烛,燃至天明。或者,我还可以陪你去城中看灯会。”   上官颜一愣,疑问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在生辰时看灯会?”甚至还有点红烛,这已经成了她每年生辰的习惯。   花影下,吴询淡淡一笑:“哦?我猜的,没想到你会喜欢。看来我们真的很有缘分。”   这话上官颜当然不信,但她没有问出来,仿佛问出这一句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就不只是陌生人那样简单了。所以她只是点头称谢:“让你费心了。”   然后就是沉默。   一阵清风拂过,紫色花朵簌簌而落,乘上风飘摇旋转,飞过曲桥长廊,坠落于青湖,在水面画下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上官颜抬手将被风吹乱的碎发撩至耳后,沉默已久的吴询忽然道:“初五那日我来接你。”   素手微顿,她默默垂下眼帘,无可无不可的应了一声。   吴询转身离开,没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   “对了,不必请教花匠,你若想学园艺,尽管来找我。非时之花亦或是变色之种,你的夫君恰巧略知一二。”   上官颜惊讶地抬眸,吴询的视线从她鸦青色的发上移开,转而看着她的眼睛,那双幽黑的眼中不再是深不见底的晦暗,一抹笑意轻轻流转,仿佛心情不错的样子,不知是不是她讶然失语的样子逗笑了他。   风扬起她素色的纱裙,却吹不散她心头的讶异,原来府上的变种木香竟是出自吴询之手。实在是同他冷漠傲然的形象很不相符。这算是他不轻易在人前展现的另外一面吗?   “阿颜!”   沉浸在思绪中的上官颜被这陡然而来的一声吓了一跳,转过身来,花影阑珊里,吴峥逆着光微笑。   上官颜看着那清爽俊朗的笑颜,微微一怔,他们兄弟俩似乎一点都不像,连笑起来的样子都迥然不同。   “后天就是初五,魏国一年一度的花神节,阿颜和我一同去王宫外受花可好?”吴峥期待地望她。   魏国的传说里,相爱的人在花神节这一天携手于宫墙下接受王的恩赐,就能白头偕老,共度一生。   上官颜无意间瞥到脚下吴询踏过花叶的痕迹,顿了顿,眼底闪过难辨神色,半晌,极缓慢地点了点头。   吴峥展颜一笑,上前牵起她的手。 第7章   花神节很快到来。   作为魏国最盛大的节日,整个王城一派喜庆欢悦。通往王宫的青石大道上,挤满了成双成对戴着不同样式面具的男男女女。上官颜安静的站在人群忽视的角落里,等待着被人群挤散的吴峥。   相比于其他人华丽鲜艳的衣裳,她着一袭素衣,独自倚在墙角,反而变得显眼起来。吴峥应该很快就能找到她。   噼噼啪啪的爆竹声不绝于耳,混杂着人群热烈的欢呼声,简直震耳欲聋。   上官颜皱着眉,她一向不喜欢过于喧闹的场合,对于这样的盛事也不像其他人那样喜悦企盼,如果不是吴峥,她根本不会出府。她唯一想看的,只有夜晚的灯会。暮色西沉,暗云层叠,灯光焰影将银色的湖波,黛色的山,都消融的黯淡了,周围一切的纷杂都仿佛远去,天地寂静,她在漫天的灯火里沉潜,得到圆足的空灵。   尤其是在她十四岁生辰的灯会上,她遇见了吴峥。她永远记得那个白衣少年,取走她灯时,温柔含笑的眼睛。   “快看!是吴将军!咱们魏国的战神!”   人群里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上官颜顺着众人的视线望去,吴峥脸上原本覆着的铜面具不知去了哪里,被认出来后,簇拥在人群中央,面带笑意地向百姓挥手致意。   作为魏国的名人,吴峥无时无刻不在接受着众人的瞩目,原本戴上面具是为了不暴露身份,融入人群中,过一个普通的花神节。现在看来是不能了。   上官颜静静看了半晌,确定吴峥不可能越过人群来到自己的身边,抬起脚步,便要回府。无意间撞到一个人,她低低说了声抱歉,抬起头来,却撞入一双宝石一样的眸子。   “嫂嫂,这么巧。”   眼前人着一袭华丽红裙,虽戴着面具,但从她的称呼可知,是司心无疑。   上官颜淡淡点头,算是回应。   周围声响越来越大,司心不由上前几步,贴近上官颜身侧,开口:“怎么没见大伯,嫂嫂是一个人来的吗?”   上官颜没说话,司心状若不经意地开口:“我是同夫君一道来的,可是眼下他被人群围住,我连他的身都近不得,嫂嫂有什么方法助我吗?”   上官颜终于看了她一眼,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里夹着几分不加掩藏的嫉恨。   原来她已经知道了。   上官颜见司心没有让开的意思,皱了皱眉,抬起手,指尖移动,来到司心的脑后。   “你想做什么——”司心的话随着上官颜指尖的动作停住,她碰到系着面具的丝带,轻轻一勾,金色的面具垂落。   “将军夫人,再见了。”   上官颜利落地转身,身后顿时响起一片惊艳声。   “是将军夫人!浥国的公主殿下!”   “天呐,怎么会生的这么美——”   “原来将军是和夫人一起来的么?真是恩爱的一对啊——”   ……   顺利走出人群,上官颜最后回头望了一眼,白衣红裙,郎才女貌,屹立于人群之上,仿佛天造地设。真是说不出的般配。   一个逃避已久的问题瞬间浮上心头,就算她今日和吴峥一起受了王上的恩赐,他们真的就会白头偕老了吗?   司心,才是吴峥名正言顺的妻子。   上官颜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行走在王城街头,与整个欢闹的人群背道而驰。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儿,好像哪里都不能成为她的归宿。直到华灯初上,夜色降临,她才恍惚停住步伐,一盏盏花灯亮起,色彩斑斓的晃花了她的眼,对了,今天不止是花神节,还是她上官颜十八岁的生辰。   她走到一家小摊子前,烟雾缭绕的热气蒸腾在她的眼前,空气中传来一阵食物的香味。饥肠辘辘的感觉一下子充盈着整个胃部。   “来碗面。”   “好嘞,姑娘稍等——”   她快速解决完一碗面,饥饿的感觉并未缓解,她一边伸手至腰间取钱袋,一边对着面摊老板喊了一声:“再来一……”   没带钱袋。这真是个令人困扰的问题,巡视了一下周身,唯一值点钱的东西只有她放在桌边的面具,她默默思考该用什么样的方式说服老板收下这个面具。   “再给这位姑娘上一碗面。”   “好嘞——”   有人自她身旁从容落座,并放下一个装满银两的钱袋。   “怎么没等我来接你,就自己跑出来了。娘子如此迫不及待吗?”   吴询虽是笑着,幽黑瞳眸却如往常一样注视着她,带着点意味不明的深意。他说这话的时候,身后千盏灯火突然亮起,伴随着尖锐的一声,夜空中霎时升起无数焰火,当空飞溅而下,似点点星光坠落在他的瞳仁里,亮的出奇。   上官颜微微一怔,脱口而出:“好美……”吴询眸色陡然深沉,她及时改口:“好美……焰火。”   吴询笑了笑,听不出是什么情绪:“娘子果真迫不及待。只是一个人看焰火灯会未免孤寂,有个人陪着方显圆满。”   上官颜不再去看他的眼睛,埋头吃着刚端上来的面。即便在吴询的注视下,她的胃口依然很好,喝尽最后一点汤水后,她放下筷子,眼前出现一方干净的帕子。   她顿了顿,缓缓接过:“谢谢。”   ……   花灯种类琳琅满目,色彩斑斓绚丽,技艺也是纯熟精巧,看的她目不暇接。上官颜余光瞥见身旁的吴询,他只注视着前方,目光并未停留在任何一盏花灯上,冷月寒星一样的眉眼间,透着疏冷、淡漠,和隐隐傲然。他的容貌盛极,引得路上的姑娘频频观望,周身冷漠的气质却将姑娘们玲珑的心思拒之门外,无形之中隔开了距离,让人不敢上前搭讪。   他似乎不喜欢这样的景象。   上官颜暗自叹息,原本同他一起逛灯会就是件完全无法想象的事,以吴询的性子,会出现在人潮如水的闹市街头已是罕事,她不该因为自己,而去改变另一个人的生活。   “我们回去吧。”   喧嚣的人声淹没了她的话语,吴询停下脚步,微微偏头:“你说什么?”   上官颜近前几步,踮起脚尖凑到他的耳边道:“我说……”   顽皮的孩童飞快从人群中挤出来,一路撞到了不少行人,一边奔跑,一边朗声致歉。   上官颜没有被波及,因她落入了一个怀抱,带着春末夏初最特别的清香,似苦又甜,隐秘的芬芳,似乎是木香花。   谁也没有开口,四面八方都是往来的人群,唯独他们两,亲密又疏离的搂在一起,肌肤相贴,清凉微温的触感蔓延在二人的心头,鼻翼间若有似无的淡香,浮在微凉的空气里,恍惚间卷入一个秘境,光和影纷繁交错,宁静和迷幻复杂难辨。   不解风情的小摊贩招揽顾客的吆喝声四起,上官颜指尖轻颤,从一瞬间的迷离中抽出身来,退出这方温暖的怀抱,垂落羽睫,淡淡开口:“我们回府吧。”   声音依旧清冷淡定,耳间却不可避免地爬上一抹绯红。   吴询直视着那抹绯红,勾唇一笑,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好。”   夜色深重,回到吴府已过亥时。   才一踏入府门,上官颜就感到了些异常。前院灯火通明,挂满红绸,偌大的院子里摆满了一桌又一桌的美食,座上却无一人,西侧还有一处未来得及拆除的戏台,四下冷寂,只余耀眼的灯火闪烁在空阔的院子里,一派清冷之意。   有人从厅堂中走出,含着怒气的威严声音响彻在吴府的前院里。   “你们还知道回来!”   是吴府的最高掌权人,吴震。   上官颜有些不解吴震的怒火从何而来,却仍是执了晚辈的礼上前跪拜,一双手及时拉住了她。   吴询淡淡挡在她的身前,“是我欠考虑了。”   吴震脸一黑,显然还在气头上:“欠考虑?令长辈大费周章的布置生辰宴,到了点却不见人影,抛下一府的人玩消失,让你爹我白白受人嘲笑,一句欠考虑就打发了?”   上官颜心内蓦然一震,吴询那日说过的话终于回响在她的脑海,原来他真的请爹娘操办了她的生辰宴么?   “阿询临时改变主意却没有让人通知爹一声,是我的错。要打要罚我都认了。”又对身后的上官颜吩咐了一句:“你先回素闲居休息吧。”   上官颜怎么可能回去。是她没有把吴询说的话放在心上,还和吴峥偷偷出府,连累吴询出来寻她,还白白受了吴震的骂。   向来温和的杨氏都忍不住说了一句:“阿询身子不好,吹不得冷风,不能长时间待在府外。原以为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如今怎么也这么不知分寸……”   吴询突然抬头,冷冷看了杨氏一眼。   杨氏一窒,生硬的改口:“念在颜儿年纪小,阿询又久未出府的份上,老爷就饶过他们这一回吧。”   吴震在杨氏的温言软语下,脸色稍稍转晴。   “明知道自己身子不好,还任性行事,惹得长辈担心。长了年岁却不长记性,真是令为父失望。”   吴震拂袖离去,话虽说的不好听,却已经没了惩罚的意思。   从上官颜的角度看到,吴询低低笑了一声,说不出的凉薄讽刺。 第8章   一路行至素闲居,上官颜都在斟酌着如何开口,然而吴询走得极快,根本不给她开口的机会。   见到素闲居的大门时,吴询才停下脚步,淡淡说了一句:“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是夫妻之间,不需要道歉。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在吴府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脸色,我护着你,天经地义。”   上官颜看着吴询那双幽深的眸子,很好的压下心中不合时宜涌起的淡淡愧疚,在她无法从上一段感情中抽身之时,她不打算伤害另一个人。心中是这样想的,但唇边还是无可抑制的溢出一声叹息:“我不是要说抱歉,只是想对你说一声,谢谢。”谢谢你为我办生辰宴,谢谢你来寻我,谢谢你在爹娘面前维护我。   吴询垂眸看她半晌,莞尔一笑:“我还没见过有人用这幅表情说谢谢的,你从来都不笑的么?”   上官颜一怔,她性子清冷,神思内敛,不爱在面上表露出内心情感,或许是缺乏安全感的一种表现,总之她习惯了人前一副冷冷清清的样子,很久不笑,或许她笑起来的样子不会很好看。   “你若想看,等我回去练习好,再来笑给你看。”   噗嗤——   吴询突然不可自抑的笑出声来,像是从未有过这般爽朗畅快,凝望着她犹自怔忪的脸庞,久久无法平息。   “相信我,你笑起来的样子一定很美。无须刻意,我等你对我由衷而笑的那一天。”   上官颜突然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下一秒,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之时,突如其来的温暖就这样猝不及防的袭来,将她整个人包围住,依旧是那股隐秘的木香花的芬芳,带着清泉气息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娘子,生辰快乐。”   不绝的焰火声炸响在春末夏初的星空上,一瞬间耀眼无比。   踏进素闲居的第一步,上官颜就屏住了呼吸。   到处都是红烛,青石路上,缘风亭里,苍云阁间,还有晚风吹过的清池里,红色的烛身,跳跃的火焰,铺天盖地而来的光芒,从她脚尖处,一步一步亮起。素闲居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在茫茫烛海间扯出一副朱色的画卷,像洞房花烛那夜缀满的红绸,触目的颜色,纵使她没有放在心上,也不可避免地闯入了她的眼。上官颜想起那一夜未能燃至尽头的龙凤花烛,怕是也及不上这满院红烛的绚丽吧。   波光和焰光交融,熠熠生辉的清池对岸,那个颀长的背影渐渐远去。   上官颜心中一动,她以为自己不喜欢那些哄小女儿的所谓浪漫手段,因为吴峥不是一个浪漫的人,她就做一个懂事体贴的不需要浪漫的恋人。   直到今日她才明白,自己原来和天下千千万万的小女儿没什么不一样。   说不感动是假的,从来没有人为她做过这些。但也仅止于此,上官颜和吴询,终究不是一路人。   ……   花神节过后,吴询又变得深居简出。上官颜自那一晚后,再也没见到过他。主寝楼的大门总是紧闭,除了几个丫鬟,再无人进出过。   府中已经习以为常,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因为一件大喜事夺走了人们所有的关心。   司心怀孕了。   这个消息是上官颜亲自确认的,在她和司心一同给杨氏请安的那天,司心突然晕倒,随即大夫便诊出了喜脉。   这无疑是件大喜事,以吴询的身体不可能会有子嗣,而吴府传宗接代的大任,就落在了吴峥的头上。司心嫁进来大半年都未曾有孕,杨氏和吴震不是不急,但司心是浥国公主,吴峥不可能在没有经过她的同意下纳妾。   而如今司心终于有孕,算是了了杨氏一桩心事。   吴峥在第一时间来到前院,面上没有将为人父的欣喜,而是一派盛怒。   “她给我下药。”   上官颜知道吴峥是在向她解释,但是杨氏不知道。   她慈祥柔和的面容上满是不解:“你说什么?下药?”   “花神节那晚,她给孩儿下了媚药,否则我根本不会和她……”   “等一下——”   杨氏冷冷打断他:“你是说,在此之前,你和公主根本就没有圆房?”   吴峥顿了顿,似乎不经意望了上官颜一眼,继而颔首。   杨氏道:“糊涂!你娶了公主,竟如此冷落她,如今她怀孕了,你还没有好脸色,真是枉为人夫!”   吴峥不可置信地抬眸:“娘,她给我下药,万一不是媚药,而是毒/药,你的儿子此刻不可能全须全尾的站在这里和你说话了。”   “那也是你自找的。公主救了你的命,救了魏国千百将士的命,你竟然如此对她。”   吴峥气急道:“是,她是救了我的命,所以我才会娶她,但我根本不爱她,也根本没打算让她生下我的孩……”   啪——   上官颜一震,看着吴峥的头在骤然的冲击下偏到了一边。   杨氏缓缓放下手掌,呼了口气:“这样不知好歹的话以后就别说了。好好对待公主,好好对待你们即将出世的孩子。”   半晌,吴峥涩然一笑:“记忆中娘您总是这样,不会耐心听完我的话,也不在意我的心情,我做的事永远只分对错,没有愿不愿意。”他抬着微红的眼睛,极轻地问道:“如果今天站在这里的人是大哥,你还会这样对他吗?”   杨氏微怔,一双眼睛中闪过些什么,又消失不见。   “你和他不一样。”   “是啊,我和他不一样,我只是娘你的儿子,他却是端和郡主的儿子,魏王的侄子。流淌着王室高贵的血液,和我这个仆人所出的孩子当然不一样。”   即便被吴峥说成是仆人,杨氏也毫无反应,垂着眼帘静默不语。   吴峥凄厉一笑,似乎习惯了杨氏的样子。“孩子可以生下,算是我留给吴府的交代。但我会离开,这个吴府,不需要我。”   说完这句话后,他便转身离开,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   上官颜匆匆向杨氏告了退,追了上去。   “等一下!”   听见她的声音,吴峥停下脚步,回头重重扯上她的手腕:“你和我一起离开,去没有人认识的地方,过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日子好不好。”   吴峥手劲极大,上官颜吃痛地喊道:“你冷静一点,先放开我。”   吴峥没有松手,直视着她的眼睛,突兀地道:“阿颜,你似乎冷静的出奇。”他的神色一下子冷下来,“这种时候,最不冷静的人不该是你吗?没有生气,没有愤怒,还反过来叫我冷静,你是不是根本不在意我有没有背叛你?”   上官颜索性放弃挣扎,任由他用力扯着。   “我一向冷静,你不会不清楚。”   吴峥突然甩开她的手:“是啊,你一向冷静。知道我娶了妻,你问也不问一句,冷静的披上嫁衣,做了别人的妻子。花神节那天,我被人群纠缠,你冷静的转身,头也不回。现在我有了孩子,你依然冷静的不像话,没有一点心痛的感觉。你这不是冷静,而是冷漠。上官颜,你骨子里其实就是个自私冷漠的人吧,你根本不爱我,你只爱你自己。”   上官颜仿佛没有看见他眼底的嘲讽,依旧心平静气的开口:“我知道你在气头上,说的话都不作数,我等你冷静下来,重新做回那个淡定睿智、果决英勇的征西大将军吴峥,我会和你一起面对接下来的……”   吴峥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不管这里是不是前院人来人往的地方,高声喝道:“冷静冷静,去他妈的冷静!我受够了你这幅波澜不惊的死样子,我只问你一句,你要不要跟我走?”   上官颜深深看他一眼,一字一句道:“不会,我不会和你走。”   四下一片死寂,天空中不知名的鸟儿拍打着羽翅飞过,留下一声两声的啼叫,有些婉转的哀伤。   吴峥低头看她,眸光复杂难辨,良久,长笑了一声,说不出的失望和悲凉:“我明白了。你对我的感情就只是这样而已,真可笑,是我看走了眼,就当我从来没说过那些话。”   语毕,决绝的转身,再没有回头看一眼。   ……   “我就这样离开吴府,抛下了一切,坠入风月把酒弄花,在王城最大的妓馆里,终日饮酒作乐,浑浑噩噩的过了两个月。”   山崖间的风冷冽而刺骨,吹在吴峥的心头,冰凉一片。   “两个月的时间足够我冷静下来,我知道阿颜是对的,我不可能抛下吴府一走了之,她也不会跟着一个没有担当的人背弃亲人,远走天涯。”   谢时雨沉默的听着,不发一言。吴峥有没有担当她不清楚,但是换作是她,也不会跟吴峥走。   “然而我留下那样伤人的话离开,一时之间不敢回去,我害怕看到阿颜眼中的厌恶。”说到这里,吴峥紧闭着双眸,压抑地说道:“但是我错了,错的离谱。一个月后,我回到府中,做了一件令我后悔至今的错事。”   谢时雨敏锐地察觉到,吴峥接下来说的话一定同上官颜如今这副模样有所关联,她适时地接上话:“你做了什么?” 第9章   一个月后的深夜,吴峥借着酒意回到府中,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素闲居。三月前那场争吵,与其说是争吵,不如说是他一个人愤怒的宣泄,上官颜从头到尾都没想和他吵。她理智的劝慰,自己却说出伤人的话。吴峥含着愧疚偷偷来到素闲居,上官颜居住的院子。   今夜他依旧喝了许多酒,酒气冲天,身上醉意昭昭。但他觉得自己很清醒,他还知道哪里是门。然而推门而入,上官颜并不在。   这个时辰,她不在屋内睡觉,会去哪儿。   东边主寝楼里骤然亮起来的灯光一下子刺中了他的心。他迈着惊疑不定的步子来到吴询的寝楼外,雕花轩窗上成双的剪影映入眼帘。月光下,两个影子奇异的和谐,像一对恩爱的夫妻,叙着亲密的家话。   屋中传来女子熟悉的清冷的嗓音。   “你先躺着,不必等我。”   “不急,反正我这会也睡不着。再说灯下看美人,如此有趣之事,怎能错过。”   “那我熄了灯?”   噗嗤——男子发出一声清脆笑音:“有没有人说过,娘子很是风趣。”   女子淡淡道:“没有。家中姐妹常说我木讷、呆板,没有人情味,很是无趣。”声音顿了顿,继续道:“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   男子安心地长叹一声:“幸亏你嫁给了我。”   女子不解:“什么?”   “找到一个如此欣赏你的夫君实属不易,我们这么合拍,真是天赐良缘。”   ……   女子半晌没有接话,即便以她的性子也无法坦然面对这样直白的心迹。“我去看看药煎好了没有。”   “那我和娘子一起……”   “不必了!我很快就回来。”   “很快回来……唔,娘子今晚是打算留宿么?”声音里带着点笑意,虽是疑问,调笑的意味十足。   她果然不擅长应付这样的人。   匆匆跑出寝楼,上官颜直奔自己的小院,有些东西,她需要取。   收拾妥当后,她拿着整理好的衣物打算出门,推了推门,却没有推动。   “思琴?是你在外面吗?”   门外并没有声音传来。   上官颜再次伸手推门,用力过猛之下,跌入了一个沾满了酒气的怀抱。   “吴峥?”   她微微讶异,仰起头,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满含愤怒的眸子。   “你居然还记得我的名字。”   忽略他阴阳怪气的声调,上官颜缓缓道:“你这段日子去了哪里?爹和娘都很担心你。”   “爹和娘担心我,你并不担心我是么?”   上官颜微微皱眉:“我当然担心你。”鼻间酒气越发浓重,她感到不适地向后靠去,“你喝酒了?”所以才会如此阴阳怪气吗。   吴峥禁锢着她的头,不让她偏离自己的视线。“你怎么可能担心我,应该是巴不得我就此消失吧,如此你才能和大哥两个人相亲相爱,你侬我侬。”垂眸看了看她手中的衣物,嘲讽地笑了起来:“怎么,我来的不是时候,打断了你和大哥的好事?”   上官颜知道他是误会了,张口欲言,却被轻易打断:“你还真是个冷漠自私的女人,一个男人走了,转身就能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呵呵,如此和妓馆里的女人又有什么不同。不,她们至少纯粹直白,不会像你,披着大家闺秀的假面,行着令人作呕的举动。”   上官颜冷下眼神,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响起在幽黑深邃的夜空里:“放开我,吴峥。哪怕你是醉酒,也不该说出这样的话来玷污我们的感情。”   吴峥渐渐加深了禁锢她的力气:“讲点道理,是你背叛了我。”语气透着些无奈,仿佛她是任性不懂事的小孩。   “我说最后一遍,放开我。”   吴峥贴近她的耳边低低开口:“不放又能如何。”   上官颜一口咬上吴峥的肩膀,在他吃痛之际曲起右腿膝盖,狠狠抵上他的胯间。吴峥早有防备,闪身离开,并未中招。   上官颜看准了他撒手之际的空隙,飞快地退身几步,一下子回到自己的房中,紧紧阖上了门。   然而她到底还是低估了征西大将军的力气,反应过来的吴峥一个纵身落到台阶上,伸脚一踹,大门轰然倒下,门板顷刻间碎成木屑。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吴峥看着她脸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霜,慢慢逼近:“我当然知道,阿颜,若我得不到你,吴询他也不能。这个世上,只有他,不配和我争。”   直到上官颜退无可退,吴峥轻轻摸上她的脸颊,语气温柔,神色却渐渐狰狞:“你说他那么喜欢你,如果知道你私底下和我在一起,他会怎么样。气到吐血?或者是愤怒的晕死过去?真想看看他那张骄傲冷漠的脸上,会露出怎样令我拍手称快的表情来。”   “因为这么可笑的理由你就想毁掉我?”力量悬殊,上官颜只能赌她在吴峥心中最后的那一点位置。   吴峥笑着开口:“怎么会毁掉你,阿颜你忘了我曾经说过的话吗?等吴询一死,我就娶你。虽然你背叛了我,但我仍痴心一片,深情不悔。毕竟,不是人人都和你一样的。”   真是残忍的人。   上官颜心中酸涩一片,紧闭上双眼的同时,耳边响起衣帛被撕裂的刺耳之声,像一柄利刃刺进了骨血,不由分说的斩断一切或悲或喜的过往。   这段感情,终于还是走到了尽头。   双腿被吴峥死死压住,双手也被粗鲁地按至头顶,衣不蔽体的上官颜以一种近乎耻辱的姿势躺在吴峥身下。挣扎无用,她静静看着头顶的纱幔在破败木门吹进的风里肆意飘摇,就像她接下来的人生,一片昏暗。   叔嫂乱/伦,吴府不可能牺牲一个战功赫赫的大将军,那就只好牺牲她。好一点的结果是随便找个借口将她休了,或者是送出家,最坏的结果就是被吴峥保下,成为他的禁脔,从此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家丑不可外扬,无论是哪一种结果,她都不能再顶着上官颜的名字安生的过完下半辈子了。   哪怕平常再如何冷静理智,此时此刻,她也不由留下两滴清泪。   被酒意支配的吴峥终于顿了顿,缓缓拂过她的眼角:“跟我在一起就这么痛苦?我第一次看见你哭。”   “所以你会放过我?”如果流泪能让吴峥停下来,她不介意多流一些。   吴峥沉默了。   上官颜扯了扯唇角,偏过头去,不再看他那张变得面目全非的脸。记忆中的少年吴峥,取走她花灯的白衣将军,已经死了。   她唇边讽刺的笑容成了摧毁他理智的最后一击。扯下最后一件衣服,吴峥倾身覆了上来。   扑呲——   钝器入体的沉闷之声响起,吴峥不可置信的盯着自己右肩的位置,那里,一把泛着暗光的铁制剪子刺穿了他的肩头,尚未回过神来,身体已被一脚踢飞,在地上滚了几圈后,狠狠撞上门槛。胸腹处传来一阵剧痛,吴峥瞬间吐出一大口血来。   “咳咳,是你,吴询。”   吴询没有理会地上的吴峥,一把扯过床上的锦被将上官颜包裹起来,将她连人带被揽进怀中,柔声安抚:“没事了,我来了。”   上官颜怔然地望着他俊朗的侧颜,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明明在最绝望的时候,自己都没有想过会是这个名义上的夫君来救她。她爱的人要伤害她,她不爱的人反而来救她。真是讽刺。   吴峥费力抬起手抹去唇畔的血迹,低低一笑:“使了这么大的力气,看来大哥是真的想置我于死地。你很生气?”   吴询依旧置若罔闻,以指尖抹去上官颜眼角的泪痕,静静道:“他让你哭了。”   声音里不带一丝情绪,上官颜听了,心底却倏然一沉。她紧紧攥住吴询的衣袖,神情有些不安:“我没事,你来的及时,什么都没发生。”   吴询“嗯”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唇边却忽然溢出一个笑。上官颜觉得奇怪,刚要开口,眼睛突然被一双手遮住,紧接着耳边响起一个低哑而略显魅惑的声音:“你累了,睡一会吧。”   话音落地,她脑海里顿时昏沉一片,神思恍惚间,不受控制的闭上了双眼。   屋内一片死寂。   吴峥踉踉跄跄地支起身子,“你对她做了什么?”   吴询将上官颜缓缓放平,整理好锦被,拉下床前的帷帐,缓缓走到吴峥面前,居高临下的俯视:“这句话该是我问你吧,我的好弟弟,阿峥。”   “峥”字还未落地,已是伸出一脚,重重地踢上吴峥还在流血的肩头。顺着这力道,吴峥跌出了屋外,从台阶上翻滚而下。   “噗——”又是一大口鲜血飞溅。   真他妈疼啊,吴峥捂着胸口,吃力地呼吸着。   夜色下,青衣如鬼魅降临,一步一步踩过地上的血迹,来到吴峥面前,随手拔出插在他肩头的铁剪,以尖端抵上他的喉结。   “阿峥,你不该动我的人。”   吴峥被迫仰起头,看着眼前人冰冷幽暗没有一丝温度的眼睛,掀唇冷笑:“你的人?事已至此,大哥还是爽快的休妻吧,我与她暗中往来不是一天两天,大哥头上的这顶绿帽子,是无论如何也摘不下来了。为了吴府的脸面,也为了大哥你的脸面……”   话音被突然逼近的铁剪打断。   “你以为我会在意这些?”吴询以手捏住他的下颚,嗓音里带了无限遗憾:“阿峥,你还是不够了解我。”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给基友看了文,然后她萌上了吴询X吴峥这对CP......   好吧,我忘了她很久不看bg了 (●′?`●) 第10章   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境里纷繁复杂,光怪陆离,她在亘古的黑暗里追着一盏灯光,脚步匆匆,却怎么也触摸不到那光芒,不管她怎么努力,四周还是黑暗,唯一可见的光芒又那么遥不可及,她独自彷徨,寻不到出口。画面一转,她又陷入一个无限循环的回廊,不辨前路,越陷越深。不知什么时候,身上开始流血,眼,鼻,嘴,还有胸口,像破了一个大洞,流出迷茫和恐惧。她张口欲喊,嗓子却沙哑干涩,发不出一点声音。   划破黑暗的是一道光,围绕在她身边的种种不安烟消云散,有人伸出一双手,白的透明,瘦的嶙峋。她欣喜地将自己的手递过去,脱口而出一个名字。   然后她惊醒了。   头顶是根根青翠的绿竹,身下是柔软舒适的床褥,她想起来了,这里是黄泉谷。吴峥带她来看病了。   上官颜起身推开竹舍的门,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确实不了解吴询,素闲居那一晚,他一改往日的冷漠平静,露出自己暴虐的一面,刺穿我的右肩,踢断我数根肋骨,让我在床上躺了整整三个月。”吴峥顿了顿,语气有些嘲讽:“神医很难想象吧,缠绵病榻二十几年的人居然会有那样的力气。”   谢时雨站在医者的角度,客观地开口:“能将魏国的征西大将军打成重伤,看来阁下的兄长,并非如传说中所言,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   吴峥沉下嗓音道:“体弱多病是真,弱不胜衣是假。他从小习武,只是碍于自己的身体状况,不会轻易出手。那唯一的一次动手,却是令我刻骨铭心。”声音一下子轻快了几分,“当然,他也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什么代价?”   谢时雨好奇地询问,吴峥却没有回答,而是盯着她背后的方向,神色从欣喜到懊悔,几经变化,最后只是淡淡出声:“阿颜,你醒了。”   上官颜像是没看到他一样,走到谢时雨身边开口:“谢姑娘,我有些事情想请教你。”   谢时雨瞧了瞧面前人寡淡清冷的神情,又转过头去盯着吴峥,虽然她很想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但是此时此刻终究是不合适了。   很快作出决定,她朝上官颜微微颔首,向着身后的竹舍走去。没走几步,身后却传来一个带着好听鼻音的女声:“七师妹!”   谢时雨回头,模样清雅端丽的三师姐梁浅刚从铁索吊篮上下来。   “上官姑娘先回竹舍等我,我一会就来。”   上官颜淡淡点头,径直走入竹舍。   谢时雨迎着梁浅道:“三师姐,此行可顺遂?小十一怎么样了?”   梁浅微微一笑:“一切都好,十一师妹已经在陈越边境的柴桑城安顿下来了。”   身后突然传来悠悠一嗓:“陈越正在交战,柴桑城此刻乱的很。姑娘家去那里似乎有些不妥。”   梁浅看着翩然步出的吴峥,有些惊讶:“这位公子是?”   谢时雨随口一答:“入谷看病的,姓吴。”   “原来是吴公子。”梁浅微微欠身施了个礼,“吴公子不必担忧,入谷三年下山历练乃是我黄泉谷的规矩,陈越交战,柴桑城多了许多受伤的百姓,正是需要医者的时候。我黄泉谷本就派了不少弟子前往救治,十一师妹只需完成师傅交代的任务,便可归来。”   吴峥不由得啧啧称叹:“不愧是天下第一谷,将历练场所定在战火频发的柴桑城,实非一般人能做到。”顿了顿,又道:“想必谢神医也是经历过此番历练的人吧。”   “当然。”谢时雨想起自己出谷历练的那半年,艰险困苦比之小十一只多不少。   吴峥一拱手:“如此,在下对神医治好我夫人就更有信心了。”   梁浅温婉一笑:“吴公子放心,七师妹可是师傅手把手亲自教的,她的医术在谷内最佳,一定会治好尊夫人的。”   吴峥走出老远后,谢时雨才轻声开口:“师姐和他说这么多干什么。”   “看他的样子,应该是很担心自己的夫人。我也衷心希望他的夫人能好起来。毕竟相爱那么难,有情人若不能长相厮守,我这样的人又有什么盼头。”梁浅叹息了一声,终于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叶……小师叔在哪?”   谢时雨摇了摇头,上回在竹舍见过一回叶度后,就再也没看到他了。叶度常年行踪不定,堪比黄泉谷谷主谢蕴,一年也回不了谷中几次。   梁浅心中苦笑:“或许我该出去的再久些,如此他便不用为了躲我而四处漂泊了。”   “师姐不要那么悲观。”谢时雨出声安慰:“或许他不是在躲你,而是被外面的花花草草迷住了眼呢?”   梁浅:“……”   这真的是安慰人的话吗?   然而思索起叶度平日的行事风格,说不定真的是看中了哪家小娘子,死缠烂打,不肯回来呢。梁浅心中的苦涩一下子化为怒火,若他继续惹来一堆桃花,自己真的会忍不住对他动手的。小师叔,但愿你不要让我失望。   “阿嚏——”   位于黄泉谷北方的晋国某处客栈,叶度揉着发痒的鼻子,有些意兴阑珊。   眼前多出一杯热水,耳边响起一个清朗温润的声音:“晋地天凉,小师叔一路奔波,许是受了风寒。”   叶度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方道:“玄渐那小子什么时候来,我都等了这么久了,他连个面也不露。”   “小师叔稍安勿躁,师兄知道师叔来了晋国,第一时间就从都城连尹赶来了。估摸着很快就会出现的。”   叶度喝了一口不再冒着热气的水,方抬眼看着面前的男子,道:“浦深,你同玄渐时常联系吗?”   黄泉谷二弟子浦深摇头:“前段日子我去都城诊病时见过他一面,但是我们没有聊太久,师兄他看上去很忙。”   黄泉谷大弟子玄渐出身晋国世家,因幼时身子虚弱被家人送至黄泉谷习医,在谷中待满八年后,玄渐回到了晋国的家中。   叶度饶有兴趣地道:“他这个年纪,不能继承谷主之位,也只好回家娶妻生子了。估计是在忙着终身大事呢。玄渐会娶什么样的姑娘,师叔我还真是好奇呢。”   叶度其实不比玄渐长几岁,尤其是他还生着一张极具欺骗性的娃娃脸,浦深同他说话的时候,总有种错觉,以为自己面前的人不是什么长辈,而是言谈随意的朋友。   叶度也没有丝毫身为长辈的自觉,勾着浦深的肩膀,神神秘秘地问:“怎么样,你师兄的气消了吗?”   浦深没说话,只默默拉开了点二者的距离。   “那我换个方式问,玄渐他有没有可能回黄泉谷参加时雨丫头继任谷主的仪式?”   这个问题,浦深依旧不能轻易回答。他同玄渐的关系是不错,但在有关继承谷主之位的敏感之事上,他们是没有过细细交谈的。   叶度见他沉默,心下了然。三月前他云游天下的师兄谢蕴突然寄来了一封信,信上指明要在三个月内选出下一任的谷主,并且交由谷中十一弟子自行抉择。三个月后他会回到谷中,参加新任谷主的继位仪式。   谢蕴突发奇想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的时候也会突然寄回来信,布置若干任务给弟子们完成,出谷行医,深山采药,编纂医经,匪夷所思的还有寻人、带孩子、织布耕田等等和治病救人完全无关的任务。   这么多年都是如此,一众弟子表示已经习惯,挑选出了两位医术最精的候补人,一个是大弟子玄渐,另一个就是七弟子谢时雨。   经过投票,谢时雨胜出,登上谷主之位。玄渐不服,论资历他是最长,论医术二人虽然相当,但是谢时雨不懂箫音疗心之术,他自以为也是占据上风,却万万没想到他会输给这个比自己小上不少的七师妹。而且他一向与谢时雨不和,断然不能忍受她骑在自己头上。玄渐气急,抛下黄泉谷的一切回归晋国,打算过他贵族少爷的生活。   而叶度此行就是为了劝诫玄渐而来。谷主继任仪式,十一个弟子都需要在场,玄渐若没有出现,等于是他抛弃了自己黄泉谷大师兄的身份,一来谢蕴会寒心,二来,踩着他上位的谢时雨心里也不会好受。叶度觉得自己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师弟和师叔,时雨丫头知道了一定会很感动。   “师叔我仔细想了想,若是玄渐不同意,到时候咱们就打晕他,直接将他绑回黄泉谷。”   浦深观他表情认真,不似玩笑。无语半晌才道:“师兄自尊心极强,性子又高傲,小师叔这么做只会适得其反,师侄以为不妥。”   “那你说怎么办?”   浦深沉吟道:“我知道有一个人,他的话一定能改变师兄的想法。”   “是谁?”   “晋世子,沈恪。” 第11章   黄泉谷,乌凤崖顶的御机宫,是谷内十一弟子的居所。坐落在黄泉谷最高峰的御机宫雄峙宏伟、凝重典雅地屹立于苍穹之下,不仅外观震撼,内部结构更是令人叹为观止。除了十一位弟子居住的房间,还有藏经阁、药炉、百草园、药膳房、授课室等将黄泉谷打造成天下第一谷的核心机密。每一位弟子的最高理想就是成为谷主的亲传弟子,入住御机宫,习得一身本领,享受世人的敬仰。   谢时雨入谷之前这座御机宫就已经存在了,她曾经问过师傅谢蕴,为什么要将宫殿建在崖顶,谢蕴对她说,这里是最接近天堂的地方。世上不存在医好所有人的大夫,即使黄泉谷被世人传的神奇,入谷的病人也不是都能活的,而这里,就成为了送他们最后一程的地方,就算不会上天堂,曾经也是最接近天堂的人。   生,是一个人的顺从,死,是一个人的特权。谢蕴希望每个人在行使这项特权时,都能面带从容,平静的接受。   小小年纪的谢时雨听不懂谢蕴玄妙高深的话,她只问了一句,师傅也能在御机宫里平静的接受死亡吗?   而谢蕴的回答令她记忆深刻,他吹着胡子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回她,怎么可能,我恐高。   从那以后她就不怎么相信谢蕴一本正经说的话了。   谢时雨向看管药炉的三师姐梁浅借了钥匙,炼制了几颗能够缓解噬情毒发作时痛苦的丸药。小师叔和大师兄都不在,懂得箫音疗心之术的人寥寥无几,上官颜毒发之时依旧疼痛难忍,这丸药只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疼痛,效果虽有,却不是那么大。   三师姐梁浅手里拿着一封信,待在药炉外等她。见谢时雨出来,她面带喜色地迎了上来:“有个好消息,浦深师兄来信,十日之后将同玄渐师兄一同还谷。”   谢时雨挑了挑眉,这倒真的出乎了她的意料,毕竟当初玄渐留下的那句话,有她没我,有我没她,可是令她印象深刻的。   “这就证明玄渐师兄承认了师妹谷主的身份了!你高不高兴?”   “唔,高兴。”谢时雨的声音很平静,表情也是淡淡的。   梁浅还是兴奋:“谷主继任仪式,除了外出历练的十一师妹,其余十个弟子都能到场了,最重要的是,小师叔他一定也会回来的。”   谢时雨不由得心疼了一下被默默遗忘的师傅谢蕴。继任仪式在半个月之后,她还有半个月的时间医治上官颜,虽然赶了点,但也不是不可能。从御机宫出来,她便听到竹舍内传来压抑的呻/吟,同她推测的毒发之时分毫不差。   她快速走入竹舍,及时制止了上官颜的自残行为,掰开她的嘴,将丸药喂了进去。   出了一身冷汗的上官颜渐渐平静下来。   “谢姑娘不是说毒发之时除了忍耐别无他法的吗?”   谢时雨摸了摸下巴,道:“大概是我天赋异禀吧,研制出了前人没有研制出的秘方。”   上官颜称许的话还未出口,又闻得她道:“不过效果一般,估计你一会还得痛。”   脑海里瞬间传来熟悉的剧痛,上官颜忍了忍,勉强浮现一个笑容:“比起以前已经好了许多。”   谢时雨看着她痛苦至极时虚弱的笑容,有些许的怔忪,她记得在吴峥的回忆里,上官颜并不爱笑。她笑起来的样子其实很好看,冷清五官上绽出的笑颜,柔和了她寡淡脸上的轮廓,疏散了周身那一点遗世绝然的气质。即便是如此虚弱,也有着触动人心的美。   “你笑起来很美。”   上官颜怔了怔,眼底闪过一瞬间的悲伤,汗水顺着她的脸颊滴落在翠竹床棱上,像是她澄澈双眸里流出的泪水。   半晌,她开口:“谢姑娘,我的病能治好吗?”声音里没有丝毫期待,似乎这与她的生死并无关联。   谢时雨点头:“不是什么绝症,我有十足的把握。”   上官颜脸上果然没有出现欣喜之色,她只是淡淡道:“我听说,中毒之人会忘记所有的事情,即便治好了,那些丢掉的回忆也不会回来。”   “的确如此。”   上官颜沉默良久,缓缓抬起头盯着谢时雨看:“谢姑娘,可以完成我一个心愿吗?”   “嗯?”   “别治好我。”   谢时雨闻言,陷入了沉默。并不算出人意料,初见时她就发现了上官颜有寻死之意,后来看到她毒发之时那么强烈的抵抗痛苦,以为她想通了,不再轻生。没想到上官颜还是没有改变心意。   谢时雨只问了一句:“上官姑娘想好了吗?”   上官颜笑了一声:“谢姑娘是第一个没有说我不对的人。你没有什么疑惑吗?”   谢时雨点头:“疑惑当然有,正因为我不明白上官姑娘经历了什么,所以没有资格评议你的生死。而且我尊重每一个病人的选择。”   “很多人曾经对我说过,活下去就一定会好。寻死是错的,那不是我该有的想法。”上官颜的声音听起来飘飘渺渺,“可是活下去说不定会更坏呢?”   谢时雨默默聆听,她知道这个时候,上官颜并不需要别人开口。   “我十八岁的时候嫁进吴府,至今已有五年,短短五年,却过的仿佛比一生还漫长。我不知道别人的一辈子是怎么过的,也不知道我这一辈子过的好不好,嫁进吴府前,我只是城里上官家普普通通的七姑娘,每天烦恼的无非是如何觅得一个如意郎君,嫁进吴府后,我知道,如意郎君终究是与我无缘。”   上官颜缓缓叹息,前尘往事化作烟云消散:“我和吴峥,大概可以用十个字总结,初见惊艳易,余生相守难。他的不信任,他的恶言恶语,还有处在我们之间永恒的隔膜,他的妻子,是这段感情里受伤害最多的人。我可以自私,可以冷漠,却不可以去伤害一个无辜的女子。”   “我花了一个晚上整理好所有心绪,决定了断这段情,决定和吴峥道别。”   上官颜的道别,是真正意义上的道别。她要离开吴府。不仅仅是因为吴峥,还是因为另一个人,吴询。   素闲居那一晚,吴峥被他打成重伤,这件事很快就被吴震和杨氏知道。吴询隐下了其中与她有关的原因,承认是自己所为,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吴峥对此保持了沉默,他也没有说出真相。吴震震怒,不顾杨氏的苦苦劝说,硬是要以家法处置吴询。   然而吴询又病了,其实在上官颜生辰之日吹了一夜冷风后,他就病了。但是他没有告诉任何人,闭门不出,静静的一个人养病。上官颜偶然路过寝楼时,看见了从他房间里端出来的血水,那个时候她才知道吴询病了,病的不轻。   她开始前往寝楼照顾他,其实她是想留下过夜方便照顾的,但是吴询怕过了病气给她,一直没有同意。吴峥回来的那一晚,是她第一次留到深夜,回到自己的院子后,她拿了几件做到一半的冬衣打算用一个晚上的时间缝好,顺便照顾病重的吴询。   她和吴询清清白白,从未越过礼数。吴峥却不相信,后来发生了那件事,吴询将他重伤的同时,又加重了自己的病情。最严重的时候,吴询差一点就醒不过来了。吴震只好强压下自己的怒气,找来宫中御医全力医治吴询。   素闲居不再是整个吴府最安静的地方,整日都有御医出入,杨氏也派了不少丫鬟小厮前来帮忙,身为吴询妻子的上官颜反倒不能日日守在他的床榻前。虽然没有亲眼所见,但上官颜知道了吴峥被打成重伤的缘由,因为自己,挑起了他们兄弟间的矛盾。这样两败俱伤的斗争,她不想再看到第二次。尽管她已经决定忘记吴峥,尽管她根本不爱吴询。   上官颜打算将一切都告诉杨氏,她都想好了结果,碍于吴家和上官家的面子,杨氏不会拿她如何,多半是会叫吴询写下休书,而她得偿所愿,离开吴府,去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过安逸平淡的生活。   和她预想的一样,杨氏没有愤怒,没有谩骂,带着复杂的目光盯了她半晌,说了一句:“孩子,你和我们吴府没有缘分。”   此后,她便回素闲居收拾行装,等着拿到休书的那一天离开吴府,离开佘阳。她等了许多天,没有等来休书,却等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她的夫君,原本应该躺在床上治病的吴询。 第12章   彼时,她正挽袖提笔,打算在离开前写下寄给父亲母亲的信件。她被休离吴府,对她而言不是坏事,对上官家而言,却是辱没门楣的一桩羞事。外人如何看她不在意,但至少,父亲母亲那里,她不希望自己变成他们的耻辱。   才写了几笔,亮堂堂的屋子里就一暗,她抬起头,只着了件素白中衣的吴询站在门口,背着光,静静地望着她,看不出脸上的神情。   上官颜放下笔,几分惊讶,几分担忧:“你的身体好了?怎么穿的这么单薄?”她走到衣橱前,翻出了一件宽大的灰白色斗篷替他披上。   正要系住领部的短带系结时,一双修长白净的手握住了她。   她仰起头,看见他失了血色的脸上,沉静而微微冷漠的神情,一如那时他从纱幔中走出来的样子,贵气天成的公子,带着隐隐傲然和目空一切的疏狂。   “发生这样的事,你想离开也无可厚非。”吴询依旧保持握住她手的姿势,轻飘飘的开口:“如果你要走,我和你一起离开。不想留在佘阳也行,七国那么大,除了魏国,还有很多好的去处,北方的晋国,南方的越国,还有西方神秘的玄火国,我们都可以一同……”   “等、等一下。”   上官颜注视着他一闪不闪的眸子,神色变得越来越惊讶。   “你为何要与我一起?”离开佘阳,甚至离开魏国,这是她一个人的事。   吴询的视线略过她惊疑不定的脸庞,淡淡道:“我们是夫妻,不是么?”握着她的手微微一动,改握为牵,将她带进屋内。   走至桌前停住,吴询的目光沉聚在书桌上的信纸前。   上官颜略显尴尬地移动纸镇,将信上字迹遮住后,转过身来,仰首看他。“我与吴峥在未嫁前便互许了终身,如果没有魏浥之战,或许今天站在他身边的人,不是司心,而是我。”她打定了主意开口,要将一切都告诉他。   “我不知道你为何要上门提亲,但我那时刚知道吴峥另娶,心有怨气,不假思索的答应嫁给你,确实有赌气的成分在。即便嫁给了你,我同吴峥私下里还是有所往来,那夜你看到的,不过是其中一次罢了。”   上官颜深吸了口气,心中愧意愈加浓厚。“我不是一个好妻子,更不配做吴府的大少奶奶。娘亲那里我也已经说过了,愿自讨一封休书离去,断不敢再入吴府一步。”   紧握她的手渐渐松开,上官颜说不上是轻松还是难过,大概是惆怅吧,阴差阳错,她同吴询短短的夫妻缘分,终结在这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普普通通的一个日子。   空气静了一瞬,细碎的微光顺着吴询背后的缝隙里洒落进来,吴询的侧脸因此浮现出斑驳的光影,淡淡的一层,像是摇曳的光晕,晃得她微微走神。   “你已经不爱他了,不是么?”   “嗯?”吴询说的话和她意想中差了太多。   “如果你还爱他,不会想要离开吴府。”沉着冷静的声音里透着笃笃定定的坚信。   上官颜一怔,不解其意:“我确实放下了这段感情,但这和……”   “如此便可,你心中既已没了别人的影子,我们之间就不存在其他问题。”吴询淡淡打断她。   怎么会不存在?上官颜只觉得惊奇。“我背叛了你,枉为人妇。你大可以休了我,上官家也不会有任何怨言。”   吴询轻轻笑了一声,“这些东西,如果我不在意,根本算不上是什么问题。还有,”他顿了顿,神色变得认真起来:“我会上门提亲当然是因为我喜欢你。”   如惊雷炸响在她耳边,上官颜猛地抬起头,素来清冷的面孔上充满了不敢置信的神色,她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可是我不爱你。”   吴询似乎有点受伤,垂了垂眼睫:“虽然我一早就知道,但是被自己心爱的女子如此不留情面的拒绝,还是有些难过呢。”他看着上官颜一下子不知所措的样子,轻声笑了:“逗你玩的,我没那么脆弱。但是留下来会有很多好处,我可以照顾你,可以教你种木香花,可以陪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最重要的是,在我身边,没有人可以伤害你。”   “所以,你愿意继续做我的妻子吗?”   吴询披着她灰白色的斗篷,站在日光里微微发亮,一只手缓缓递到她的面前,神色郑重,嘴角却微微含笑,依旧是沉静的样子,姿态高雅而端肃,无限温柔地注视着她,仿佛在完成一场盛大的求婚。   上官颜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记忆中那个灯下握住她手的男子,那个焰火星空下,温柔环住她的男子,那个挡在她身前,承担所有辱骂和斥责的男子。她名义上的夫君,却是整个吴府唯一全心全意待她的人。她只觉得难过,她当不起这样的深情。   “谢姑娘,你猜我当时有没有牵住吴询伸来的手?”   谢时雨微微沉吟,想起如今的景象,她身边的人是吴峥而不是吴询。当时应该是没有牵的吧。她说出自己的答案,上官颜却摇了摇头,眼角泛出一点泪光。   “我牵住了。然而这个决定,却叫我后悔至今。”   上官颜不知道为何会选择牵住吴询的手,那个当下,那个氛围里,她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但她确定自己没有爱上吴询,爱一个人没有那么容易。但她却常常想,如果一开始没有遇上吴峥,她会不会爱上吴询。但如果没有遇上吴峥,她根本不会遇上吴询。   那之后,上官颜便留在了府中,也不知道吴询是怎么处理的,杨氏那里始终没有消息传来,似乎忘记了上回的谈话。吴峥身体痊愈后,离开了吴府,不知去向。她和吴询在素闲居里过了大半年无人打扰的清静日子。   直到司心临产前的几日,她一个人拖着硕大无比的肚子硬闯素闲居,守门的侍卫知道她怀着吴府的嫡长孙,压根儿不敢拦她。司心就这样直奔上官颜的寝院,撩起裙摆,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声嘶力竭地恳请她将吴峥找回来。   上官颜从吴询那里回来,看到的就是司心跪躺在地上,同几个要拉起她的丫鬟周旋,口中还不停哀求着,要见上官颜一面。她额前的碎发全被汗水浸湿,身上宽大的衣裙也看不出原来的颜色,面色苍白的像是马上就要死去。   上官颜眼皮一跳,快速跑到司心身边,一边伸手去扶她,一边对着旁边的丫鬟吩咐:“快去请大夫!”   身边丫鬟全部离开后,司心瞬间变了表情,甩开她的手,冷冷一笑:“嫂嫂真是好本事,逼走了我夫君后,竟然还能堂而皇之地留在府中继续做你悠闲的大少奶奶,脸皮之厚,真是我前所未见。”   上官颜只皱着眉去搀她:“有什么话先起来说,不要伤了你肚子里的孩子。”然而怀胎十月的笨重身子不是她能轻易搀起的。   司心依旧一动不动:“孩子?连他的父亲都不在意,我又有什么好在意的!”她隐秘地朝上官颜身后望了望,突然一个前倾,死死抱住了上官颜的大腿,力气之大,叫人一时挣脱不得。这个姿势,在外人看来,就像是上官颜用脚在踹一样。   “我要你们所有人都永无宁日!”司心恶狠狠说了一句,突然歪倒在一旁,扶着肚子用力哀嚎起来。   “快给我住手!”   身后,响起吴震愤怒的吼叫。   当夜,司心诞下一个死婴,而上官颜因为谋害司心被关进吴府柴房。未至子时,吴询便将她救走,安然带回素闲居。   “不是我害她的。”上官颜倚在吴询怀里开口。   “我知道。”   “你这样做,爹和娘会怪罪的。”   “没关系,你安心待在素闲居,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吴询停下脚步,往怀中望了望,“对了,这次事了,我们就启程吧,答应过带你去看魏国之外的风景,是时候离开了。”   上官颜抬起头,只看到他弧线美好的下巴。“你是认真的?”   “当然,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认真的。”   素闲居的大门近在眼前,吴询缓缓将她放下来,揉了揉她的发,道:“我去去就回。”   上官颜及时拉住他的袖子,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些画面,那是半年前的夜晚,吴询从吴峥手中救下她,吴峥却被打成重伤。   她心里不知怎的有些不安。吴询解决问题的方式简单直接,却又暴戾凶狠,面对吴峥都不留情面,面对自己的亲生父亲吴震,不知又会如何。   吴询心念一闪,漆黑眼中闪过一点笑意,一只手揽过她的腰,另一只手遮住她满含担忧的眼睛,在她反应过来之前,迅速吻上她鲜红的唇瓣。   温热的唇如蜻蜓点水,掀起浅浅涟漪后,翩然离开。   “等我。”   低哑暧昧的气息划过脸侧肌肤,激得她颤了颤,上官颜脑中轰然一响,那是他们的第一个吻。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作者君生日,更新的晚了,还请见谅。   明后天会出去浪,我尽量更新,理解万岁!   十八岁生日快乐!(来自不肯承认年纪的大龄女青年) 第13章   吴府正院厅堂,气氛有些凝重。自下人来报大公子硬闯柴房,将大少奶奶带回素闲居后,吴震的脸色就有些不好。   “反了反了,他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爹了,仗着王上的恩宠,竟敢如此无法无天。吴府还轮不到他来当家!”   “老爷消消气,询儿不是不知轻重的,他把人救走自有他的道理,兴许是老爷误会了,询儿媳妇是大家闺秀,端庄贤淑,就是性子冷清了些,可也不像是会恶意伤人的。”   杨氏递上一杯茶,温言劝慰。   “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吴震瞪大了一双眼睛:“我看他就是被你惯的,端和临终前叫你照顾他,不是为了让你这般纵容他的。”   杨氏低垂着眉眼,轻声道:“都是妾身的错,请老爷责罚。”   吴震见她如此模样,不由发出一声叹息:“这些年辛苦你了,我知道你待询儿如亲生,但因此也忽略了峥儿,他们兄弟不和,未免不是因为你有失偏颇。如今峥儿媳妇出了这样的事,峥儿又不在府中,我这个当爹的必须要给他一个交代。”   杨氏低着头不作声。   吴震抿了口茶,接着道:“说起来询儿媳妇还是个有本事的,寻常连家宴都不参加的询儿竟为了她几次三番的走出素闲居,甚至还出了府。原先我是没什么不满的,但她竟然害了我的孙儿,这次不管询儿如何袒护,我都要……”   “父亲都要怎样?”   几步开外,衣衫单薄的吴询不紧不慢的走了进来,深潭般的眸子扫视过屋中两人,一人大怒,一人不着痕迹地移开了目光。   大怒的当然是吴震,他单手成掌,重重落在身旁的茶案上,将茶盏振的哐当作响,杯中热水也洒出来几滴,溅到了一旁杨氏的手腕上。   “逆子!谁准你不声不响带走我关的人?”   吴询随意撩起长袍,在杨氏身旁的空位坐下。“父亲想关谁便关谁,只是儿子的妻子并未犯错,自然不能白白受这关押之苦。”   “并未犯错?她害死了老二的孩子,这还不算过错?”   吴询淡淡道:“孩子在她闯入素闲居之前就已经死了,实在怪不到儿子妻子头上。”   “你说什么?”   吴震大惊,低垂着眉眼的杨氏也抬起头来。   “进来吧。”吴询扬声,外头走进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   “徐老太医?”   来者正是魏王派来给吴询治病的宫中御医。   “见过吴老爷,吴夫人。”徐老太医医术高超,深受魏王宠信,即便是吴震也不敢受他的礼数。   “三日之前,我的徒儿给府上二少奶奶诊脉便发现她的胎动减少,过了一日再诊治,胎心也消失了。那时我徒儿便怀疑胎儿已经死于腹中,只是二少奶奶说她并未感到任何不适,我那徒儿也只是怀疑,并不能确定,便给她开了几剂保胎的药方。没想到二少奶奶真的产下死胎,我来之前去瞧了瞧,胎儿确实死于前日。”   徐老太医淳厚而平缓的语调说出来的却是令人心惊的事,杨氏听了双手合十,面露不忍,口中喃喃:“怎会如此?公主的身子一向康健,前几日见她还好好的。难道有什么别的原因?”   徐老太医摸一摸胡子,沉吟道:“二少奶奶身子瘦弱,又终日酗酒,腹中胎儿想必也是因此而受到了伤害。”   “酗酒?”这样的事情,吴震还是头一回听说。   吴询缓缓道:“弟妹终日饮酒,昏昏沉沉,会误闯素闲居也不奇怪了,我妻子好心搀扶反被误解,真是委屈至极。”   吴震看着他低头不语的样子,还真有几分委屈的意味,一口气窒在嗓子里,进也不是,出也不是。只得轻咳一声,转向杨氏:“老二媳妇那里,就劳烦夫人多多教导了。”   杨氏柔柔的应了一声。   吴震看了眼还坐在位子上不动的吴询,没好气儿地道:“你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吴询耸了耸肩,站起身来:“当然是还要话要对父亲说。我要离家一段日子,短则一年,长则数年。”   “什么?”   杨氏惊愕地抬眸,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又匆忙补了一句:“你的身体还没好,怎么可以……”   “吴夫人,大公子的身体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出府不是什么难事,只要牢记服用我调制的药丸,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既然徐老太医这么说了,那就真的没什么问题了。吴震只皱着眉说了一句:“你都已经考虑好了吗?”   吴询只笑了一声,没有回应。   吴震沉默了一会儿,方道:“你向来是个有主意的,要走我也拦不住。你要去哪里,做什么,这些我都不会过问,只是你需得答应我一件事,将阿峥找回来。”   吴询挑了挑眉,大概明白吴震的意思。吴府不能少了男丁,没有他不要紧,没有吴峥却不行,他是魏国的将军,也是振兴吴府的希望,同时还承担着传宗接代的重任。他点了点头,表示答应。走之前见一见这个弟弟,也没什么不好。   吴询出了厅堂,便往素闲居走。没走几步,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他顿了顿,回过头,“找我有事?”   树影婆娑下,杨氏慢慢走了出来。声音有些忐忑:“你……真的要走?”   吴询轻笑了一声,弯下腰,靠近她的耳边:“我走了你应该高兴才对,哭丧着一张脸做什么。”   杨氏颤了颤,嘴角抖出几个字来,“你……要当心自己的身体。”   吴询觉得没趣,拍了拍她肩膀上不存在的灰尘,直起了身子:“你想说的就是这个?对了,刚刚你也听到了,父亲要我去寻阿峥,你没有什么要对他说的吗?我可以替你捎几句话。”   听他提起吴峥,杨氏面色一沉,闭了闭眼睛,良久说出二字:“没有。”   风吹动树叶的声音响在耳边,除此之外,并没有别的声音。杨氏慢慢睁开眼睛,原先吴询站的位置只留下了一片青绿色的叶子,他的人,早就不见了。   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杨氏的脸色一下子转为灰白。因竭力克制紧张和恐惧而产生的战栗感终于消失,面对这个继子,她总有种说不出的害怕。   吴询和她的母亲端和郡主一样,身上承袭着王室的凛然和霸气,不可冒犯的姿态令人又敬又怕。端和郡主出身高贵,又得堂兄魏王的宠爱,性子高傲,寻常男子根本不放在眼里。直到英俊潇洒的吴震出现在她面前时,她的眼中更容不下别的男子。   魏王对她有求必应,端和很快就下嫁吴震。而杨氏,只是郡主的众多陪嫁之一。她不是从小跟在端和身边,是以不太了解她的性子。端和占有欲强,她不容许自己的陪嫁做了吴震的妾室,便将她们都放在身边伺候。她的脾气又极差,稍有不顺心便会打骂下人,杨氏连同其他陪嫁,都是经常被打骂的对象。   有一回吴震多看了一眼其中一个陪嫁的侍女,端和便命人划花了她的脸,打的只剩一口气后发卖了出去。杨氏容貌俏丽,却整日将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生怕郡主一个不顺眼就要打死。   后来吴震渐渐来的少了,郡主的坏脾气与日俱增,对身边的下人更是不留情面,动辄打骂,院子里总是一片哀嚎。这种情况在端和怀孕之后渐渐转变,她终于怀上了孩子。或许是上天对她残忍恶毒的报应,她的孩子一出生就带了病,不哭不闹,像个没生气的娃娃。   大夫说孩子活不过十二岁,端和变得歇斯底里起来,她甚至会虐打自己的孩子。小小年纪的吴询本就体弱,又遭了母亲的毒打,更是瘦弱的不像话,长到三岁,还不会说话。   更糟糕的是吴震见了很是心疼,常常往端和院里来,端和于是变本加厉,变着法折磨自己的孩子以骗取吴震的留宿。   端和想要再怀上一个健康的孩子。然而她的心愿落空了,她一直没有怀孕,而且不到两年,她就得了重病。即便如此,她也不准其他人霸占吴震,她扶持了软弱温良、最能拿捏的杨氏上位,做了吴震的妾室,临死前还逼着吴震把她扶正,做吴府的女主人。   端和死的那一天,久久不来的吴震也有些伤心,坐在院子里喝了酒,一醉到天明。郡主夫妇情深的佳话传了出去,端和在死后得了一个备受夫君宠爱的名声。   端和下葬的那一天,吴询第一次开口说话了。说的是:“好。”   彼时吴询被抱在杨氏怀中,勾着唇角说了这么一个字,惊的她差点将怀中的吴询摔了出去。杨氏再细细看时,正撞上吴询抬起的眼睛,这一次,她真的将吴询摔了出去。   不到六岁的孩子,怎么会有那么一双眼睛,冰冷,轻蔑,带着十足的嘲讽,微微笑着看她。到现在她还记得吴询爬起来说的第一句话,“母亲,你弄疼我了。”   瘆得慌。她生生打了个哆嗦。   不知道是对端和说的,还是对她说的,总之,那天晚上,她被吴震训斥了一顿。   从那以后,她就不怎么敢接近这个继子。 第14章   吴询找到吴峥的时候,他正在佘阳城最大的酒楼里喝的烂醉如泥。怀中还搂着一个衣着暴露的艳丽娇娘,拿一对染了凤仙花汁的指甲一下一下的点在吴峥的胸口,对桌还传来城中纨绔子弟的调笑声,场面很是奢靡。   以至于吴询进来的时候,屋内众人还没能从美酒和佳人的温柔乡中醒过来。   吴询掠过东倒西歪的众人,来到吴峥面前,漫不经心地执起桌上一壶酒,随手倒在吴峥敞开的衣襟上,也浸湿了娇娘染的鲜红的豆蔻。   “呀,你做什么——”   娇娘有些刺耳的声音惊扰了半睡半醒的吴峥,他眯起眼睛望了一阵,有点惊讶,因为吴询很少会出现在这样公众的场合。   “这家伙什么人,竟敢在这撒野!吴少,没事吧?要不要……”一绿袍男子清醒过来,比了个揍人的姿势。   吴峥笑了一声,坐直了身体,推开大腿上的美人,“钱少可要想好了,面前这位连我都不是对手呢,害得我躺在床上三个月,无法出府来见你们的元凶可就是这位了。”   众人一惊,紧接着眼神就微妙起来,原来这位就是吴峥的兄长,备受魏王疼爱的吴府大公子,传说中病的快要死掉的吴询。   “都出去。”   虽然不是很想听吴询的命令,但碍于魏王,这帮纨绔子弟们也不得不给他几分面子,魏王疼爱妹妹端和,爱屋及乌也很是喜欢吴询,有王上撑腰,他们还真的默默退了出去。   留在屋中的只剩吴询吴峥,以及娇羞倚在吴峥身边,不肯退去的美娇娘。   吴询只瞥了一眼,冷冷道:“不肯走?那就留下来好了。若是听到什么不该听的,丢了性命也怨不得旁人。”   美娇娘闻言瞪大了眼睛,吴峥笑着安抚:“别害怕,我这大哥面冷心不冷,对女子可谓是温柔呵护,关怀备至,捧在手心里舍不得受一点伤害,比方说我的嫂嫂,大哥的妻子。”言罢,眼神幽幽地望着吴询:“大哥这次来是为了什么?难不成还想像上次那样动手?事先说明,这次我有了防备,可不会像上次那样凄惨了。”   “就算有防备,你照样赢不了我。”吴询在桌边从容落座,“不过,我这次来不是动手的,父亲要你回家。”   吴峥嗤笑一声:“你什么时候这么听爹的话了?我回不回去,跟你有什么关系?”   吴询眸中闪过不耐,对待旁人,他一向不是很有耐心:“阿峥,你不过是我跟父亲交易的筹码罢了,回不回去,不是你说了算。你若是不肯走,我会派人将你绑回吴府。”话音方落,屋外顿时多了十数条人影。   “交易?什么交易?”吴峥不解。   “我要离开吴府了,条件是将你带回去。”   多年的心愿实现,厌恶的人终于要消失了。吴峥愣了愣,难得会有说不出话的时候。   “你是自己走还是我派人绑你走?”   ……   吴峥回到府中才知道司心生了,而且生下了死胎。心下有些怆然,这个孩子虽然不是按照他的意愿来到这个世上,但是毕竟流淌着他的血,如今这样死了,总感到几分哀伤。   尤其是当司心躺在床上摸着平坦的肚子时,双眼失神,流泪不语的模样,与她往日的明媚艳丽不同,竟有几分清冷的意味。那模样神似未嫁进府中的上官颜。   他一颗冷硬的心肠有些松软,陪在司心床边守了一夜。   一夜过后,他才得知,吴询已经带着上官颜离开了。吴询根本没告诉他,上官颜也要离开。   他匆匆站起身,来不及整理一夜过后略显凌乱的衣衫,就要出门。   一只手拽住了他的衣袖:“夫君要去哪儿?”   吴峥低头看面色苍白的司心:“有点事。”   司心惨然一笑:“你是不是要去找她?你醒醒吧,她早就不爱你了,她都跟别人跑了,你还想着她……”   吴峥面色一沉,缓缓松开那只紧握着他的手:“她若是不爱我,更不能爱上别人!”   锦衣从手中划走,吴峥的背影一如既往的决绝,不留一丝幻想给她。真是可笑,她还以为昨夜过后,吴峥会待她有所不同。司心漠然地躺在床上仰望着吴府富丽堂皇又乏善可陈的天花板,嘴角冷冷攒出一个笑来,彻骨冰冷。   佘阳城外,载着吴府大少爷和少夫人的马车刚刚走了不远,吴峥很快便追上。   “停车!”   熟悉的声音令上官颜一怔,他还是来了。   吴询刚喝了药,沉沉睡去,背对着她躺在宽敞的马车里,一动未动。为了不惊醒吴询,上官颜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身子,掀了帘子走下马车。   “阿颜——”   “这边说话。”上官颜走进马车西边的林子,转过身来,看向吴峥,“你是来同我告别的?”   吴峥看她波澜不惊的样子,面色倏沉:“告别?你这样一走了之,给我向你告别的机会了吗?”   上官颜依旧不为所动:“眼下就是机会,有什么想说的就都说了吧。以后也没这个机会了。”   光影摇曳里,吴峥的脸一点一点白下去:“阿颜,你是真的要离开我。”   “当然是真的,我不说假话。”恍惚间脑海中响起一个声音: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认真的。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想起吴询来,原来他对自己的影响已经不知不觉到了这个地步吗。   “你是不是变心了?你爱上他了?”   上官颜回过神来看着眼前一脸深情的吴峥,只觉得匪夷所思:“吴峥,是你失忆了还是我失忆了?我对你的感情早就终结在素闲居那一夜了。你那样对我,还指望我对你死心塌地,太可笑了,不是吗?”   吴峥心中苦涩,拉住上官颜的手,道:“那夜是我喝多了,后来我就后悔了,所以吴询动手的时候,我根本没有还手,我觉得愧疚,如果这样能弥补你……”   “不需要。”上官颜拂开吴峥的手,淡淡道:“关于那一晚,你我都最好忘掉。如果没什么要说的,我就走了。”   “我还爱你!别跟他走,回到我身边吧!”   上官颜脚步一顿,仿佛有些疲倦:“你早就不爱我了,年少时的情思逝去,你对我只是求而不得的执念,也可以说是,因为吴询。你嫉妒他,厌恶他,憎恨他,你想抢走所有属于他的东西,包括我。”   远方天空蓦然响起一声惊雷,天光一下子黯淡下来,云色浓重如墨,几滴雨水坠落在吴峥脸上。   “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埋在心底的阴暗一下子被戳破,吴峥有些慌乱的辩解。话出口,却突然说不下去了。   “你看,你连自己都无法欺骗,又怎么骗得了我。”上官颜最后看一眼雨中那张显得模糊的脸,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多年前灯下一见钟情的那张少年面容。原来她早已将吴峥摘除干净,从她的心中,彻彻底底的摘除。   顿了顿,她在心中默念,别了,吴峥。别了,十四岁的少女上官颜。   暴雨顷刻而至,上官颜从变的泥泞的林中小道上飞快跑向马车,泥土和着雨水打湿她的裙摆,她的内心却是从未有过的轻松和畅快。   登上车辕的瞬间,帘子里伸出一只手来,依旧白的透明,青筋可见。   她望着这只手,内心却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还不晚,上官颜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前路不管是崎岖还是平坦,总有人和她一起走下去。她牵起这只手,一跃登上马车,跌入一个温暖中带着花香的怀抱。   从此以后,流转往复的季节里,都有我和你共同的呼吸。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读者“木子李”灌溉的营养液,谢谢支持。 第15章   “魏武王十年,八月。我和吴询来到魏国边境的小镇重吾。经过三个月的旅途,我们走遍了魏国所有大大小小的地方,遇见了很多人,也看了许多风景。重吾是我们在魏国的最后一程,过了那一夜,我们就要离开魏国,前往南方的越国。”   “重吾?”谢时雨有些惊讶,因为黄泉谷就位于魏浥越三国交界之处,而重吾正是最靠近黄泉谷的小镇,就在山脚下不远。原来,上官颜曾经那么接近过黄泉谷。   “是的,重吾。没想到我和黄泉谷还有这样的缘分。”上官颜平静的说来,语气听不出有什么起伏。   “后来呢?你们去越国了吗?”   其实问出这句话后,谢时雨就知道了,他们并没能去成越国。因为面前的上官颜突然沉默了,她缓缓以手覆住自己的眼眸,停顿了许久,像是陷入什么难以自拔的回忆。上官颜低低哽咽了一声,浓重的悲伤围绕着她,她那样淡淡的人,居然在一瞬间爆发出强烈的感情,强烈的让人不敢直视。   上官颜的身体突然开始颤抖,一种无以名状的疼痛随着血液升腾,刻骨铭心,痛入骨髓。   她死死按住自己的胸口,唇边溢出丝丝缕缕的血迹,拒绝谢时雨伸来的手,随意地抹去,双眼无神地望向屋外连绵的山峦,一字一句道:“后来,他死了。”   谢时雨沉默着看她绝望而麻木的眼睛,原来,这就是上官颜心中解不开的结。   接下来的时间里,谢时雨只能断断续续地听到来自上官颜的声音,这段回忆大概是太过伤人,她几乎不能完整的说出关于那个夜晚所有事情的经过。   那一天的天色从夕阳西下后便有几分不同。晚霞漫天,天空的云从西边一直烧到东边,红的似血,又像是天空着了火,一片又一片的火烧云,将天空染成浓重的赤色,沉甸甸的压在苍穹之上,似乎随时都有可能砸下来,烧出一片灰烬。   火光突然四溅,周围空气变得灼热起来,上官颜从床上惊起,喉间已有几分不适。她住的院子着火了。吴询去镇上采买用物,院中只余她一人。上官颜的第一反应不是逃命,而是奔向床前的箱子,那里有吴询用来救命的丸药。这些东西,他全都交由她来保管。   火势越来越大,嗓中吸入不少烟尘,呼吸有些不顺,上官颜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前方突然坠下一段横梁,险险擦过她的额头,掉落在地上,燃起一片更大的火海。火舌顷刻席卷至存放药丸的箱子。上官颜一手掩着口鼻,一手扯过床上锦被用力地包裹住自己,扑向火海中心已经烧起的箱子。   屋外传来吴询焦急的呼喊。“你在里面吗?能听到我的声音吗?”   上官颜眼角一湿,扯着嗓子开口:“我在——”   门很快就被踢开,吴询一眼望到火海中央摇摇欲坠的上官颜,踢开阻拦在身前的障碍物,用力伸出自己的手:“快过来!”   上官颜摇了摇头,泪水被热焰蒸腾:“药,你的药还在里面——”   “别管它了,快把手给我!”   上官颜只是固执地向着火海深处进入。那箱子离她还有不远,一时很难伸手靠近。又是一段横梁坠下,这回没有那么幸运,照着上官颜的脑袋直直砸下来,几秒过后,压住的却是吴询的脊背,危急时刻,上官颜被他用力推到远处,重重磕在床棱上,晕了过去。   吴询闷哼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沫,勉力从横梁下爬出来,扭曲着身子开辟出一条通往上官颜身边的染血的道路。   大火烧毁了他半边衣服,手臂和大腿都是被烧伤的痕迹,即便如此,他还是用肌肤摩擦着滚烫的地面,一点一点向上官颜的方向挪动,伸手触碰到她身体的一瞬间,消失殆尽的力气又重新回到他的体内,吴询一个挺身,打横抱起上官颜,将她牢牢护在怀中,额头紧紧贴住她的脸颊,沙哑着嗓音开口:“别怕,我来救你了。”也不管她能不能听见。   紧接着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跃起,带着上官颜逃离出了火海。   他的身后,是被大火吞噬的箱子,吴询连看也没看一眼,任它消失在世上,哪怕那是维系生命的丹药。   上官颜慢慢醒来,身上烧伤处已被包扎处理,除了喉中几分干渴,身体并未感到不适。床前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是住在隔壁院子的邻居。   “吴询呢?他人呢?”上官颜匆匆起身,紧握着老妪的手臂,焦急道:“婆婆,你有没有看到我的夫君?”   老妪没说话,只爱怜地看着她,默默叹了一口气。   上官颜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接着就是席卷而来的不安。   “我夫君呢?求您告诉我,他去哪儿了?”上官颜直直跪在地上,抱着老妪的大腿,声泪俱下。   老妪有些不忍的别开眼睛,指了指屋外,“他就在外面。”   上官颜用她有生以来最快的速度奔出屋外,然而眼前的一幕却令她几近崩溃。   吴询就躺在那里,紧闭着一双眼睛,身上盖了一块雪白的布料,遮住脸以下的所有部位,安静的,悄无声息的躺在那里。   上官颜跌倒在地上,缓缓用手碰上他灰白的脸颊,触手冰凉,毫无生气。“你怎么了?为什么要睡在这里?”她仓皇抱起吴询的上半身,盖着的白布滑落,露出烧灼的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手臂来。   她颤了颤,嘴唇贴上他冰冷的额头。“你起来呀,我们该出发了,去越国看星星,那里的星星很美,是你和我说的,你忘记了吗?”   没有人回应她。空气安静的不像话。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一个脚步声。   “他还没死。”   “什么?”上官颜抬起头,一个白头发,白眉毛的白袍男子出现在她的眼前。   “我以金针封住了他最后一口气。”一边蹲下来拂开吴询颈处的头发,那里,果然扎着一根细细的金针。白袍男子轻轻一拔,金针掉落,怀中人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睛。   “接下来,就是你们道别的时间了。”   白袍男子低低说了一句,悲天悯人地望着地上一双男女,神色平静地离开,就像他来时一样,没有惊扰任何人。   ……   “娘子,外面好冷,我们进去吧。”   吴询躺在屋内的床上,望着上官颜,低声地开口:“本来不想让你看到我这个样子的,可我又舍不得就这么走了,想在临死前再多看你一眼。”说话间,又没忍住吐出一口血来。   上官颜红着眼睛搂住他,说不出一句话来。   有些话,现在不说,就永远没机会了。   吴询躺在她的怀里平静的开口:“你十四岁生辰的那一天,我跟在阿铮的身后见到了你,周围那么多嬉笑打闹的小姑娘,只你一个人不笑,执拗地盯着自己的花灯,表情倔强又可爱,直到阿铮取走了你的灯,你才羞涩的笑起来,我想你平时一定不爱笑,因为那一刻,你的笑容很陌生,又有点不知所措。但是你笑起来的样子依然很美,我看到向来眼高于顶的阿峥都愣住了。那个时候,我就想着,这样的一个小姑娘,如果有一天我能把她娶回家,一定要教她常常笑,一定要告诉她,你笑起来的样子非常美。”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亮亮的,有星光在闪烁。   上官颜怔怔听着这段吴询从未开过口的一段往事,一段只存在吴询记忆中的往事。原来这么早,吴询就认识她了。   “但我知道那不可能,我不能娶你,因为我根本活不到那个时候。一个偶然的机会,黄泉谷的医圣来到佘阳,见了我竟说他有九成的把握能医治好我。就是这个时候,我又想起了灯会上见到的那个小姑娘,如果我能活下去,是不是就可以娶她了。”   缓了口气,吴询接着开口,断断续续的说着:“没想到真的......真的有这一天,我娶回了这个小姑娘,可惜我没有时间来......来教会她如何去笑了。”   满身疼痛,眼皮也在疲惫的打颤,吴询勉强打起精神开口:“还记得我和你......和你说过的话吗,我真的很喜欢你,比阿铮还要早,我喜欢你......很久了......”   上官颜哭得不能自己,喉咙深处发出低低的呜咽,一声更比一声凄厉。双手紧紧地抱着怀中被折磨的瘦削的身体,眼泪流在吴询的额上,鼻上,嘴上。   吴询扯了扯嘴角,想留给她最后一个笑容,没有力气,脸部僵硬的不像话。   “我从小和别人不太一样……生来就带着病,也没得到过母亲的疼爱,一度活的很艰难,无数次想着,我出生在这个世上,是不是错误的。直到我遇见了你,才觉得,能来到世上走一遭,真是一桩幸事......”说完这一句话他仿佛终于解脱,身体停止抽搐,双手也不再颤抖,慢慢地抚过上官颜的脸庞,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嘴巴。像是对待一生之中最重要的珍宝,温柔而卑微。   吴询动了动嘴唇,说了一句什么话,声音却低不可闻,上官颜根本就听不到。她凑近到他的唇边,费力地辨认着他的口型,一下子泪如泉涌。   他说的是,我想听你喊一声,夫君。   上官颜哑着嗓子开口:“夫君,夫君,夫君......”字字泣血,夹着肝肠寸断的绝望,吻上他血色尽失的嘴唇。   窗外蓝天明净高爽,白云浅淡悠闲,依稀有金风乍起,几滴白露初凝。室内枕衾生凉,有寒意袭来,入秋了。   上官颜用干涸布满血丝的双目茫然地望着力竭死去的怀中的人,他终于还是闭上了眼睛,沉眠在她的怀抱里。   生命不是空虚,它是如厚重的大地一般真实而具体。吴询的一生,虽然短暂,但他在执着的时候执着,沉迷的时候沉迷,清醒的时候清醒。纵然他身处深渊,也会为了从缝隙里照进来的一点光而奋不顾身,粉身碎骨。而上官颜,就是他黯淡人生里唯一照进来的那一道光。   这个用生命守护上官颜的男人终于还是离开了,他的表情就像是随时能笑出来一样安详。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以为能在十二点之前发上来的,看来还是高估了我自己......这章写的太艰辛了。 第16章   吴询这一生只骗了上官颜一次,就是在离开吴府前,他骗她说,自己的病已经好了。医圣说有九成的把握能治好吴询,偏偏他是那最后一成。他的身体好不了了。即便没有那一场大火,他依旧活不过三个月,比起躺在府中看着自己死去,他更想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和上官颜一起,看看七国的天下。   他联合徐老太医,骗了王上,骗了吴震,也骗了上官颜。他靠着那些丹药,在三个月的旅程里勉强维持着自己的身体,没让上官颜看出一丝不对来。他以为自己至少可以带她去越国看星星。   吴询的后事几乎都是医圣谢蕴处理的,那个白眉白发的男子,正是曾经为吴询诊治的黄泉谷谷主谢蕴。上官颜自吴询死后便陷入昏迷,被不久赶来的吴峥带回佘阳。而吴询的尸体则由谢蕴亲自火化,变成一把灰,撒在重吾镇旁黄泉谷的山脚下。   回到吴府的上官颜变得沉默不语,无论吴峥想什么办法,都不能让她开口说一个字。吴府的人都道,大少爷死了,大少奶奶也疯了。   后来的事情就很好猜了,司心嫉妒吴峥日日陪在她的身边,对上官颜的存在深恶痛绝,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便起了歹心,在上官颜的茶水中下了毒。魏国医术最精的徐老太医也对噬情毒束手无策,吴峥只好将上官颜带到黄泉谷,寻求医治。   兜兜转转,上官颜又来到魏国边境,来到吴询生前最后待过的地方。   “一年前我的夫君死了,半年后我中了噬情毒,或许是天意,我们注定要在一起。”阳光将她的身影拉的很长,上官颜对着谢时雨微微欠身:“谢姑娘,我唯一的心愿就是,去见我的夫君。”   这句话她说的极为平静,嘴角含笑,眼中却是一潭死水,没有丝毫波澜,也不见任何起伏。了无生意的一双眼睛。她早就不想活了,或许早在司心递给她毒、药之前,她的心中就已经作出了决定。   谢时雨脑海中不期然闪过一双琥铂色的眸子,纯粹、明亮、冷若冰霜,瞳孔的颜色在阳光下渐渐透明,明明是将死之人,抬眼看她的时候,眸中一瞬间生出夺目光彩,执着的超乎寻常,那是对生的强烈渴望,迫切的求生欲令她感到震撼,不由自主的停下脚步。   这两个人,一个求死,一个求生。尽管目的不同,但有一点,执着坚定的样子都令人深深的动容。   上官颜见她表情松动,接连开口:“我已经厌倦这样日复一日的昏昏沉沉了,哪怕是清醒的时候,我也无时无刻不在担心自己会不会就这么把往事都忘了,如果连我也把他忘了,这个世上,还会有谁记得他呢?死不是最可怕的,被人遗忘才是。谢姑娘,就让我带着对夫君永恒的思念离开这个世界吧。这是我最好的结局。”   谢时雨认真看了她许久,终于开口:“好,我答应你。”   ……   三日之后,一个晴朗无云的日子里,上官颜选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她画了一个精致的妆容,清冷的面容难得染上了几分明艳,一个人平静的靠在躺椅里,眼神悠悠落在青翠连绵的远山上,露出了一个来到黄泉谷以来最轻松,最自在的笑容。从谷外炊烟袅袅的村寨里,不时地传来几声狗吠鸡鸣,薄薄的暮色松松斜斜地笼罩下来,在她静美安然的脸庞上投下一道光影,看起来平静又安详。   都说人死的那一刻,会回忆起一生中最美好的画面。上官颜闭着眼睛,脑海中就出现了吴询的脸,他坐在素闲居满地的红烛里望她,眼中含笑,烛光映着他的脸,静谧又温柔。他笑着向她伸出自己的手,轻声说了一句,你回来了。   上官颜眼眶微热,抓紧了那只手,夫君,让你久等了。   人的命是站在一座孤悬于时空之界的桥上,凭栏远眺,江河奔腾,一面汹涌而来,一面渐行渐远渐无音。吴峥于她,是短暂相遇后的分离,或许曾经有过美好的回忆,但随着时间长河远去,这份感情渐渐消失。吴询于她是汹涌的江水,携着滔天之势而来,是她在桥上邂逅的缘分,是命里的侥幸。   最后的那一刻,她感觉自己轻盈的像只蝴蝶,向着天空的方向振翅而飞,她知道,那片天空的尽头一定是天堂,那里有吴询,那是她此生的归宿。   夕阳西下,远处山峦披上晚霞的彩衣,像是无声的哀悼。上官颜面带着微笑死去,见证她死亡的除了天和地,就只有黄泉谷的谢时雨。或许真的如师傅谢蕴所说,这片山崖之巅,是最接近天堂的地方。在这里迎接死亡,不会再有恐惧和害怕。如果真的有天堂,就让她和她的夫君在那里相会吧。   “带吴峥上山吧,把我房中那把铁剑还给他,这诊金我是不能收了。”谢时雨转过身,有些遗憾地吩咐小僮。   ……   夜幕降临,风声四起,谢时雨坐在竹舍中整理药材,一道凌厉剑光突然穿透薄薄的窗户纸,准确地刺向她的颊边,削断了耳廓后一缕碎发,牢牢钉在了她背后的墙上。   “阿颜为什么死了!是不是你害死了她!”   谢时雨看向来人,惋惜的表达了自己的遗憾:“是我医术不精,没能救得了上官姑娘,害她情毒发作,力竭而亡。”   “力竭而亡……”吴峥怔怔地听着,双眼渐渐泛红。像是终于接受了上官颜的死,他喃喃问了一句,“她走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谢时雨拔出插在墙上的剑,放在吴峥手中,淡淡地道:“情毒发作是什么样子,你应该见过不少。”   吴峥猛地一痛,抬起红通通的眼睛:“也好,她终于解脱了,再没有人逼着她活了。”   果然如上官颜所料,不能将她自尽的消息告诉吴峥,他可以接受她不治而亡,却不能接受她自寻死路。爱上吴询,为了吴询求死,这是吴峥永远不能接受的。   上官颜临死前求她隐瞒这件事,何尝不是明白吴峥心中可笑的执念。至于他还爱不爱上官颜,这个问题,上官颜不想知道,谢时雨也不想知道。   又过了一日,谢时雨将上官颜火化,骨灰撒在黄泉谷山脚下,为她和吴询立了个衣冠冢。这应该是上官颜的心愿,生生世世,都和吴询牵连纠缠,不分彼此。   ……   乌凤崖顶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谢时雨知道这平静只是暂时的,因为师傅定下的三月之期已到,再过不久就是新任谷主的继位仪式。谢蕴,叶度还有出谷的各位同门弟子都要回来,这其中包括曾是她竞争对手的大师兄玄渐。   其实她一直不太明白玄渐为什么要回来,因为他离谷时掷地有声的话语和决绝的表情都像是在告诉所有人,他不会再回来了。当不成谷主的玄渐根本没打算屈居于谢时雨手下,这对他来说是耻辱的。听师姐梁浅说,是小师叔叶度专程去晋国请的玄渐,其实玄渐能不能来对她来说并不是一件重要的事,相反的,她认为玄渐还是不来的好,因为以他的性子,难保不会在继位仪式上给她惹出什么乱子。   事实证明谢时雨想的不错,玄渐的到来,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她的未来。她没想到,有生之年,自己会再一次见到那个人。   有着一双琥珀色眼睛的男人。 第17章   四月初五这天,谷主继位仪式在乌凤崖顶如期举行。   礼台搭在御机宫内露天大殿的正中央,高于地面约莫五尺,四周是玉做的台阶,上面堆满了谷中各种药草,礼台中央放着一张黑石椅,那是黄泉谷上一代谷主谢蕴的位子。两边是观礼台,最前方的位置放着十一把椅子,留给谷主亲传的十一位弟子。后方空出的位置则留给其他弟子以及前来观礼的谷外人士。   不算是太大的排场,以黄泉谷天下第一谷的名声,这样的阵仗显得十分朴素。看着陆陆续续入座的观礼人群,藏身在殿内石柱后的梁浅面上划过几分遗憾。   “我说将礼台搭在山下,弄的隆重一些,你偏偏不让,这么小的台子怎么能体现出师妹贵为谷主的气度来?”   梁浅身后,谢时雨淡淡开口:“黄泉谷一向以朴素著称,我也只是遵从师傅的教诲。”整了整衣襟,“再说气度这个东西,也不是靠场面撑出来的。一个仪式而已,师姐不必太较真了。”   朴素?抬头看看这金碧辉煌、闪瞎人眼的御机宫,哪里当得起朴素二字。梁浅原先也只是怕谢时雨紧张,特地在仪式开始前找她说说话,现在看来是她杞人忧天了,师妹淡定得很。   梁浅看了看天色,“时辰差不多了,我也该入座了,你在这里待好了,一会儿记得从礼台左侧上啊。”拍了拍谢时雨的肩膀,匆匆跑向观礼台。   谢时雨看了一眼观礼台上出现的男子,才不是时辰到了,而是小师叔叶度到了。见了梁浅,叶度那张线条柔和的娃娃脸上,立即换上了深沉模样,严肃而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同他往日的嬉皮笑脸大相径庭。   也是奇怪,在任何女人面前都能展颜欢笑的叶度在梁浅面前,却是这样的一本正经,就像个真正的长辈一样。   师姐这么好,真不知道叶度是怎么想的。   “哟,这不是咱们今天的主角嘛?怎么一个人缩在这么个阴暗的角落里。”   谢时雨正感慨着,身后就传来一个熟悉的阴阳怪气的男声。   她缓缓转身,施了一个礼:“大师兄,二师兄。”   着谷中长长的白色弟子服的玄渐避开了她这一礼:“别,谷主这声师兄我可当不起。今非昔比,师妹已是一谷之主了,大可不必向我这样的普通弟子行礼。”玄渐特意在普通弟子四字上加重了几分音调。谁都听得出来他话语中的奚落。   谢时雨只对着一旁的浦深点了点头,默默朝殿外走去。   “站住!”玄渐有点气急败坏:“都这个时候了,你还上哪儿去?”   谢时雨停下脚步,面色几分不解:“我是谷主,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还用对你一个普通弟子解释吗?”   玄渐气笑了:“还没当上谷主呢,这就开始摆谷主的谱了?我可是听说,你刚刚治死了个人,这样的医术若是当上黄泉谷的谷主,怕不是要惹天下人耻笑。”   谢时雨盯着玄渐那张一开一合的小小的嘴巴愣神,曾听看相的人说过,男人口小,做事包容性不够,心胸自然偏窄,一点小事也会啾啾唧唧,一生很难做成大事。原先她还不信,现在她依旧不信,因为玄渐不止气量狭小,还得加上一条,不可理喻。除了医术精湛,玄渐身上她是找不出一点好来。   “方才你亲口承认我的谷主身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即便是天下人耻笑,你一个谷中弟子也得维护我的名声,而不是出言侮辱。”   玄渐张了张嘴,刚想反击,就被谢时雨打断:“对了,我其实并不在意这些虚名,你也不必拿名声来压我,看得惯就去老实坐着,看不惯也别起来,憋着。我可没时间应付你这样的,”顿了顿,她找了个合适的词,“糊涂虫。”   玄渐怒了,身为贵族还从没有人敢这么对他说话:“你!谢时雨你说什么!你给我站住!”   “师兄息怒,师妹只是一时气话,她还小,师兄千万担待着点……”   “你看看她那个样子,满口妄言,刁钻刻薄,哪里有谷主的样子?”   身后传来老好人浦深苦口婆心的劝慰。贵族也有贵族的好处,至少以玄渐的教养,还骂不出难听的话来,这些话,至少还不够伤到她的程度。同她骂人的话比起来,玄渐还是小儿科了些。   不过浦深师兄有一点说的不对,她今年十六,已经不小了。而今天的另一个主人公,养了她十六年的谢蕴至今没有露面,谢时雨很是怀疑他根本把今天给忘了,以谢蕴的记性,还真不是不可能。   她走到负责迎送客人上山的小僮身边询问:“你们看到谷主从这里上来了吗?”   小僮摇摇头,谢时雨皱了皱眉,这个老头子,真是令人头疼。他不出现,仪式根本没法举行。她继续待在崖边,向下观望。上山的铁索吊篮响起了链条摩擦发出的刺啦声,又有人上山了。   今天来的人还不少。谢时雨知道他们大多是冲着谢蕴来的,医圣的名声在七国广为流传,不管到了哪里,谢蕴都是各国君主的座上宾。高位之人,最注重的就是身体安康,这才是征战天下的本钱。没有健康的体魄,再大的野心都撑不起一个君王逐鹿天下的理想。   谢蕴常年行踪成谜,很少有人能找到他,只有今天这样的日子,他才有可能回到谷中,出现在众人的眼前。那些有求于他,或者只是为了防患于未然而讨好他的人,都卯足了心思来到黄泉谷,争取那几个仅有的观礼名额。听梁浅说,光是王公贵族,就来了不少,也只有黄泉谷这样的地方,才能让平时针锋相对的各国上层们暂时放下恩怨。   不比梁浅出身贵族,谢时雨认得出身份的贵人寥寥,除开下山历练的那一年,她几乎就没出过谷,见过最多的人除了师傅谢蕴就是谷中弟子。所以当这一批又一批上山的贵人出现在她面前时,她仅是微微欠身相迎,这些人在她眼里,和谷外村寨里的村民们没什么不同。   送走了又一批前来观礼的人群后,谢时雨暗自叹了口气,谢蕴还是没有出现,她都等的不耐烦了。   锁链声响,谢时雨打算最后再等一次,这次若还不是谢蕴,她就要回去了。   刺啦声小了许多,和之前不同,铁索吊篮上似乎没载有那么多人,谢时雨往下望了望,只能看到一顶深棕色的笠帽。这次居然只有一个人,还真是少见。   吊篮渐渐向上到达崖顶,头戴笠帽的高挑男子走了下来,身姿挺拔,行走间步履如风,明明不疾不徐,却给人一种压迫感,不沉重,却深刻。双手垂在身侧,没有多余的动作,手指修长匀称,骨节明晰,指甲修理的很平整,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杂质。   应该是个生的不错的男人。谢时雨轻易得出结论,笠帽虽遮住了他的脸,却露出来一截下巴,很白,很细腻,摸上去的感觉不知道怎么样。   又不是谢蕴。她欠了欠身,打算离开。   “姑娘留步。”   连声音也很好听,月照清泉,金石击玉,脑海中一下子浮出这样的画面,就是有点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   谢时雨回头看他。   “不知谷主可在?”   又是找师傅的,可惜,她也想知道谢蕴的下落。   她看一眼男子被笠帽遮住的脸,摇摇头:“医圣行踪成谜,连谷中弟子也不知。公子找他有事?”换成平时,她是不会多问这一句的,但是面对眼前这个男子,她不知怎么的,很想多说一句。   在谢时雨看不到的地方,笠帽下的唇角微扬,男子上前几步,拉近了同她的距离:“我不找医圣前辈,我找的是,黄泉谷谷主。”   他们之间就隔了一人不到的距离,近到谢时雨能清楚的看到他棕色帽檐上沾染的一丝水光,那是谷中的瀑布。   谢蕴没教过她男女之防,如果师姐梁浅在这里,估计会让她退后几步,拉开同眼前男人过近的距离。但是谢时雨没有,她不退不进,在原地仰起头,挑着眉看他:“公子找的人,莫非是我?”   男子顿了顿,伸手取下笠帽,露出一双淡琥珀色的眼睛:“一别多年,姑娘还记得在下么?”   怎么不记得,她前段日子还想起来的人,没想到这么快就出现在眼前了。   “是你。”她有点意料之外。   “别来无恙?”男子微微偏头,琥珀色的眼睛在阳光下变得透明,浅色的瞳色柔和了他周身的锐利之气,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个温和无害的翩翩贵公子。   但谢时雨知道他不是。望着他的眼睛,点点回忆坠落心头。那是两年前,远离黄泉谷的一座深山里,她第一次遇见这个男人,差点丢了自己的小命,那委实称不上是一段美好的回忆。   作者有话要说:  没错,这就是男主。小天使们假期快乐~ 第18章   入谷三年下山历练是谢蕴给亲传弟子定下的规矩。谢时雨和其他弟子不一样,她从小就被谢蕴收养,入谷已经十多年了,跟从谢蕴学医却是近几年的事情。   从谢时雨学会生火做饭照顾自己的时候,谢蕴就时常离谷,不知道去了哪里,一去就是几个月,谢时雨一年也见不到他几回。与其说是谢蕴手把手教她医术,不如说是她自学成才。黄泉谷别的不多,医书药经多的几个屋子也装不下。她无聊之时,就会捡几本图画多的医术打发时间,等到谢蕴回来的时候,她已经能给受伤的兔子处理伤口了。   谢蕴浑然不觉,以为她天赋异禀,夸张地抱着她在屋子里上蹿下跳:“哈哈哈,我白捡的小丫头居然是个天纵奇才,我这一身医术总算有传人了!”   一,她不是天纵奇才,二,谢蕴那时候已经收了玄渐浦深并梁浅好几个弟子,并非没有传人。但谢时雨知道,谢蕴只听自己想听的,根本不管她说什么。   谢时雨就这样成为黄泉谷的第七位弟子,学医三年,刚刚过完她十四岁的生辰,便下了山,这是她头一回下山。从前她去过最远的地方不过是谷外的村寨。   叶度对此很是担心,整日对着谢蕴声泪俱下:“你自己养大的娃儿怎么一点也不心疼,她不像她几个师兄师姐,从未下过山,又不谙世事,天真单纯的像张白纸,外头人心险恶,她一个小女娃什么也不懂,长这么大,连银子都没摸过,一个人出去可怎么活,怕是撑不到三日就要饿死在外面,葬身狼腹……”   彼时,叶度口中白纸一般的小女娃正百无聊赖地抛着一个杏色的荷包,里面装满了从大师兄玄渐那里骗来的银子,一边抛着,一边头也不抬地对着谢蕴道:“午饭我已经烧好了,就在小厨房里摆着,我几时可以下山?”   谢蕴默默掰开叶度抱着他大腿的双手,面色淡淡:“什么时候都行,准备好了就下山吧。”   谢时雨就在叶度的哭泣声与玄渐的怒骂声中离开了黄泉谷。   谷外的生活并没有想象中艰难,饿了吃饭,困了住店,并没有遇见师姐梁浅话本子上所说的拐卖未成年少女的事件。什么采花贼,飞贼,山贼之流的,她一个也未遇见。搞得她所有自卫的手段,一个也没使出来。和想象中不同,她的历练太过普通。   一路向北,她进过村庄,也去过繁华的大城,医了大病小病无数,还有许多谢蕴不曾教过的病症,这番经历可谓宝贵,远不是在黄泉谷医治几只小兔子能比的。   两个月过去,她来到越国边境的一个名为源潼的小村庄里,那里瘟疫大作,十室九病,传染者接踵而亡,数口之家,一染此疫,尽数覆没。她到的时候,村庄里已经尸横遍野,没有几个活口了。靠近源潼的芗城城主听说这里染了瘟疫,害怕瘟疫猖獗,会危及到自己的安全,命人围住源潼,放了火打算屠村。   从客观来讲,除开那几个还没死的感染者,放火烧村,绝了后患,没什么不对的。但是谢时雨是医者,她此行正是为了救人而来,断不能看着没死的人葬身火海。她趁着夜色救出了三个身染瘟疫的村民,其中两个都在路上死去,最后只剩下一个感染还不深的男孩。   为了躲过官兵的追捕,她背着男孩进了源潼外的深山老林里。传说有猛兽出没人类止步的深山老林。官兵自然不再追捕,因为他们并不认为一个少女带着一个孩子能活下来。   谢时雨却不这么认为。黄泉谷同深山老林差不了多少,她活了十几年也平安无事,更何况这里草木茂盛,是一个天然的药田,有着不少治疗疫病的草药,她有自信治好这个孩子。   月黑风高,她背着孩子进了深林,不到一会儿就听闻他开口了:“姐姐,我饿……”   村民死的死,病的病,可怜这个孩子,不知道多少天没吃到东西。身上干粮所剩无几,也不适合重病中的孩子,当务之急是先找到干净的水源。   “别出声,我去找吃的,很快回来。”   她将男孩放在一处隐秘的地方,用树叶遮好,并留下猛兽不喜的药草,离开去找食物和水。   她渐渐向树林深处走去,月很圆,风很大,空气又十分潮湿,依稀还能听到猛兽低语,火折子根本点不着,她只能一步一步地摸索着前进。借着微弱的月光,她终于找到一片湖水。刚要取出腰间的水囊装水,脚下突然踩到了什么,软软的,与一路踩过的泥土不同,还能感到微微的突起。   取水囊的手停住,慢慢伸向腰间的小瓷瓶,她屏住了呼吸,一点一点移开自己的脚,视线慢慢下移,她终于看清自己踩到的是什么,那是一只人手。带血的人手。   尖叫生生卡在喉中,这样诡异的夜晚,突然出现的诡异的手,哪怕谢时雨再大胆,也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她安慰自己,或许是个死人呢。才这么想,那手指就动了动,突然反手扯住她的脚腕,一个拽动,便摧毁她的重心。   风声疏狂,遮住男人身体的落叶漫天飞起,张牙舞爪的扰乱她的视线,一个天旋地转,她就被牢牢钉在身后的参天巨树上,脖颈上一只带血的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呼吸。   干脆利落的,毫不犹豫的,顷刻间就要剥夺她的生命。   生死一瞬间,谢时雨挣扎着开口:“我是……大夫……可以……救你……”   话音落地,男人的手松了松,她立刻找到机会,打掉掐住自己脖颈的手,一个用力的翻身,以极其不雅的姿势抱头滚出了老远,脱离了危险的范围。   身后,一声巨响,男人应声倒地,又重重摔在山石嶙峋的小路中,扬起一片尘埃。倒下的方向正直直对着她,露出一张满脸血污的面容。四目相对,谢时雨只看到一双琥铂色的眸子,眉目不动,眼里闪烁着冷寂的光,正死死地看着她,不肯闭上。   谢时雨浑身一凉,只是被这双眼睛盯着,她竟不能动弹,比之前掐住她脖子更令她胆寒。冰冷、嗜血、还有超乎寻常的执着。   “救我。”   然后她听到了这冷冷的一声,不像是请求,更像是命令。   月光洒下来,被风吹的破碎,然后她再没听见他开口。   身受重伤,还险些杀了自己,撑了那么久才失去意识,真是个意志力坚定的可怕的怪物。   谢时雨自问不是个好人,虽为医者,却不像师兄师姐他们那样,有一颗悲悯之心,她学医的目的也不纯粹,没有救死扶伤,医治天下的情怀,对一个刚刚还想动手杀她的人,她做不到以德报怨。万一她将他救活了,他反过来把自己杀了,真是哭都哭不出来。   她能做的就是视而不见,不动手杀他,也不去救他。虽然以他的伤势来看,是撑不过今晚了。不过那是别人的命数,实在与她无关。   取了水摘了一堆果子后,她回到刚刚藏匿男孩的地方,他见了她怀中的果子,目光大盛,一个跃起,夺过果子便往自己口中塞。汁水淋漓,一堆果子很快就下了肚,男孩眼巴巴望她:“姐姐,我还饿……”   谢时雨道:“就这些了,吃太多不好,足够你撑一晚上的了。”   男孩只好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角。   “姐姐,你受伤了?”   谢时雨顺着男孩的视线望去,自己白色的衣襟下,沾了几滴粘稠的血液,正是那个男人掐住她脖子时留下的血迹。   “不是我的血,我没事。”   男孩立刻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那就是别人的?姐姐你杀人了?”   谢时雨有些烦躁地扯了扯头发,虽然她没有杀人,但那个男人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死去,若是死了就算了,若是他没死,说不定会回来报复她。最好的方法其实是回去杀死他,斩草除根。但显然她办不到,她可以不救,却不能杀人。她也没办法对一个半大的孩子解释这些,刚刚脱离了被火烧死的命运,又陷入了这样两难的境地,真是令人苦恼。   很快,令谢时雨更苦恼的事情就发生了。   树林外突然亮起火光,有脚步声渐渐响起,谢时雨一顿,立刻捂着男孩的嘴默默躲在树丛后面,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粗犷中带着深深不耐烦的男声响起:“一个女人一个孩子,用得着这样兴师动众嘛……”   “你不懂,那女人没什么,那孩子上头可是交代了,一定要抓住,哪怕是尸体也得给带回去!”   “那孩子什么来头?”   “我怎么知道,上头交代的就去做,哪来那么多废话!”   “再找一柱香的时间,找不到就等明早,再带些人手给我围住了,半只苍蝇也不能放出去!妈的,黑灯瞎火的,这林子里阴森森的,保不准有什么精怪冒出来……”   骂骂咧咧的声音渐渐远去,怀中男孩的身体却止不住地颤抖,谢时雨渐渐放下了手,目光深深地凝视着他。   男孩终于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姐姐,你一定要救我……”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第一次见面你居然要杀我!   男主:第一次见面你居然见死不救。   作者:这恋爱没法谈了。   继续感谢读者“暖暖”灌溉的营养液,谢谢支持。 第19章   “你若是不想活了只管哭个痛快,离我远些,被抓了也硬气些,别供出我来,牵连无辜。”   谢时雨抱着臂冷冷看他。   男孩立刻以双手捂住自己的嘴,豆大的泪珠却怎么也止不住地往下掉。   片刻后,树林里人声尽消之时,谢时雨才开口:“让我猜猜看,难不成你是某国王室的私生子,因为不容于王宫而被暗中送走,流落民间,不料却被敌对势力发现,村民为了保护你而被杀尽,从而引发瘟疫。你命不该绝,又遇上了我,来自黄泉谷的天才神医,本以为逃出生天却又面临敌人围捕……”   谢时雨顿了顿,拍着男孩的肩膀得出结论:“按照这话本一样的展开来看,少年,你将来必成大器。”主角的命格啊。   男孩听得一愣一愣的,连哭都忘了。姑且不论眼前这个小姐姐的长篇大论是如何的天马行空,匪夷所思,单听她对于自己的定位“黄泉谷的天才神医”,他就觉得有些微妙,将自己的命交到她手中这个决定,是不是有些草率了。他认真的想了想。   然后谢时雨就打断了他的思考。   “我一个弱女子,带着你这个拖油瓶,显然逃不出去,明早一到,怕是你我二人会一同死在这里。”话语十分凝重,谢时雨的神色却不见焦灼,她说:“我现在只能想到一个办法,冒险是冒险了点,你愿不愿意一试?”   “我觉得……”   “当然你要是不愿意的话也没什么,最多我自己去做,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半晌,男孩才憋出一句:“我......全听姐姐的。”   谢时雨没想到自己会再次回到这里,再次见到这个男人。   依旧是那片湖水边,浑身是伤,血流满地的男人静悄悄地躺在泥土里,那双令她印象深刻的、慑人的眸子此刻也紧紧闭着,若不是他胸口尚在微微起伏,谢时雨会觉得他已经死了。   没办法,要想逃出去,眼前这个男人必不可少。她蹲下身子细细瞧了瞧,除了遍布胸腹处的刀伤剑伤,男人身上还有多处骨折,寻常人活着已是难事,很难想象他是如何用这副伤痕累累的躯体完成对另一个人险些致命的打击的,要知道被他掐住脖子的时候,谢时雨是真真切切无法动弹,差一点丢掉自己的小命的。   不过也正因如此,谢时雨知道这个男人并非等闲之辈,收拾几个官兵定然不在话下,不过这都是在他可以行动的前提条件下,若他不醒,一切都是白搭。   “来,搭把手,将他翻个身。”谢时雨一个人搬不动,便指挥着男孩动手。   男孩显然是被地上人一身的血污吓到了,僵着身子不敢动。   谢时雨盯着他半晌,终于意识到他还只是个孩子。遂放缓了声音,问:“你叫什么名字,我还不知道呢。”   男孩迟疑了会,像是下了什么决心,抬头看着谢时雨,认真道:“微生流。”   谢时雨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奇怪的名字。”没再说什么。   微生流明显松了口气,这个名字对他的意义非同寻常,他原本不打算告诉任何人的。幸好谢时雨没有露出什么异样的神色。   费力地给男人接完骨上完药后,夜色已经浓重,黑的像墨,好不容易点起火折子,谢时雨便看到对面的男孩已经昏昏欲睡了。替他号了个脉,并无大碍,他染上的疫毒本就不深,离了那个肮脏的环境,再服了自己的药,微生流的身体已经大好。解下自己身上的外衫披在男孩的身上,谢时雨抱着膝盖靠在大树旁冥想。   她不能睡,她得等男人醒来。   男人比她想象中更快醒来。当他的眼皮开始轻轻颤动时,谢时雨便立刻起身离他远远的,保持了一个安全距离,以防他突然出手伤人。   男人一点一点睁开眼睛。   “你醒了?”一句显而易见的废话。   琥珀色的眸子闪过一瞬间的迷惘。紧紧一瞬,他很快就恢复了清明,打量起四下的环境来,眼神扫过地上睡着的微生流,来到谢时雨的面上顿住。   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记得你。”   谢时雨忍不住想翻个白眼,你还差点掐死我呢。心中如此愤然,她口中却道:“你伤重的快死了,是我救了你,费了我好大一番功夫,如果不是我,你此刻已经命丧黄泉了……”她抬眸看他,挟恩以报的意味十足,这仅是个试探,若是他根本不把这点恩情放在心上,那她只好使出后招。   男人垂眸看了眼被包扎过的伤口,拧眉不语。   谢时雨心中一凉,果然如此吗,救命之恩对亡命之徒来说,或许不算什么。这真是最糟糕的情况。她抿了抿唇,道:“我也不是白救你,外面围了许多人要抓我们,我希望你能带我和这个孩子逃出去。我相信你也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种地方吧。我们合作如何?你负责追兵,而我负责照顾你的伤势。”   男人缓缓开口:“姑娘对在下倒是很有信心,只是我这个样子,自保也成问题,谈何保护别人?”声音还有少许失水的艰涩,却意外的并不难听。   这就是不愿意了?也算是意料之中了,谢时雨终于下了决心,道:“我给你下了毒,没有我调配的解药你必死无疑。所以,我不是在请求你,我是在威胁你,你必须保护我们。”   夜风微凉,摇动着树林,发出簌簌的响声,空气微微沉凝,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男人大半的面容隐在月光之下,半明半暗的,看不太分明。   篝火噼噼啪啪的闪了下,熟睡的男孩在梦中砸了咂嘴,翻了个身,继续睡去。   隔着篝火,男人弯唇笑了笑:“你才多大?”说出的话却全然不相干,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威胁。   谢时雨把这声笑理解为藐视,看她年纪小所以不把她的威胁放在心上?她还是头一回被如此看轻。“不要以为我……”   “可以。”   话声被打断,谢时雨无言地将他望着。   男人缓慢而坚定地迎上她的视线:“我可以保护你们。”   谢时雨暗暗松了口气。   男人招了招手,示意她靠近些。“既然要合作,姑娘大可放下对我的戒心。毕竟我的命还握在你的手里,为了活命,我也不会做出伤害姑娘的事情。”   虽然很想提醒他,一个时辰前,他的手刚刚掐在自己的脖子上意图伤害她,但是既然决定合作,她还是要表现出适当的信任。谢时雨慢慢靠近了些,跨过篝火,来到他的面前坐下。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身体还有哪里不适?骨头虽然接回去了,但是还不能大幅度的动作。”说出这话,谢时雨其实有些心虚,因为冲破包围圈的关键就是这个男人,靠的就是他的武力。不想大幅度的动作,基本是不可能的。   男人只是晃了晃手臂,不在意的说道:“挺好的,没什么问题。姑娘年纪轻轻,医术却如此精湛,委实令人钦佩。”   谢时雨默默听着,没有作声。她只觉得玄妙,上一刻他们还争锋相对,你死我活,现在却能相安无事地坐在篝火旁,平静地对话。尤其是眼前这个男人,像变了一张脸,上一秒还杀气腾腾,要取她的性命,下一秒却温文尔雅,对着她轻声细语。   不知道哪一面才是他的真实。   谢时雨定了定心神,决定不再想下去。眼下最要紧的不是追究他是什么样的人,而是好好思考一下,该如何突出重围。   正沉浸在思考中,耳边突然传来急急的一声:“姑娘小心!”   谢时雨心中一沉,该不会是追兵追上来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三次元出了重大变故,一个重要的亲人过世了,这几天要去火化,事情一大堆很麻烦,更新短小不及时,还请见谅。 第20章   谢时雨的第一反应是用脚踢起泥土扑灭篝火堆,叫醒地上还在熟睡的微生流。男孩揉着惺忪的睡眼,疑惑不解地看过来,正对上谢时雨唇边竖起的手指。   方才出声提醒的男人此刻却环着手臂好整以暇地望她,脸色平静,毫无担忧之意,手上还捏着枚石子,扬了扬下巴,示意她往身后看去。   月光之下,一条鲜绿色的白唇竹叶青抬着身体前部,发出“呼呼”的声响,腹之上,头之下的部位卡着一枚不起眼的小石子。   原来是条毒蛇。   谢时雨不禁松了口气,幸好不是追兵。   男人看着她放松下来的表情,颇觉遗憾:“姑娘不害怕吗?那可是毒蛇。”   谢时雨顿了顿,原来是等着看她笑话。难怪以他的身手,竟没将那蛇打死。   “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我是个大夫,从小便与毒蛇毒虫打交道,对别人来说是毒物,对我来说却是治病的一味药材。”谢时雨蹲下身子,捏起还在抽搐的竹叶青,小心翼翼地收进一个瓷瓶里。正好,能给谢蕴制一瓶新的蛇毒酒了。   微生流看着她拿起瓶子,面露惊恐地后退了几步,默默站到男人的身后拉住他的衣角。   “别怕,有神医在,区区一条毒蛇算不了什么。”男人轻笑了一声,说不出是称赞还是戏谑。   微生流有些尴尬地松开男人的衣角,面临危险,他下意识的站到了看起来最强大的人身后,不知有没有伤了姐姐的心。   像是掩饰这份尴尬,他摸摸鼻子,对着男人开口:“哥哥你醒了?姐姐可是费了好大的功夫救你。”   男人拿眼神瞧她,又恢复了温润神色:“多谢姑娘相救,这份恩情,在下一定会报答。”   又来了,好像刚刚意欲拿毒蛇吓她的人是别人一样。真是个善变的男人。   谢时雨浅哂:“不需你如何报答,只要带我们出了林子便可。”顿了顿,望向他手中的石子:“你拿什么对敌,就凭这几枚石子?”谢时雨很是怀疑。   男人笑了笑,随手拾起地上一截树枝:“姑娘不必担心,就算在下身死也定会保得姑娘平安。”   死了还怎么保护她,也就是说得好听。谢时雨嗤之以鼻,然而她的担心确实多余,因为接下来,她见识到了男人真正的实力。   当第一缕晨光照在谢时雨的脸上,树林外便响起嘈杂的人声,集结了人手的追兵去而复返。   男人缓缓睁开眼睛,拿起脚旁的树枝,当他站起身的时候,身上的气势却一下子变了。沉重的压迫感向她袭来,脖颈上明明没有任何桎梏,却生生感到窒息,像被掐住脖子,无法动弹,呼吸困难。   “姑娘务必拉好令弟,跟在我的身后。”   留下淡淡的一句,男人开始向前进发。   谢时雨深吸了一口气,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没走出几步,很快便遭遇敌人。   “不是只有女人和孩子吗?怎么又多出一个男人来?”手持砍刀的男人目露不解。   另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扫过他身上缠绕的绷带,面露不屑:“别管他,不过是个受了重伤的男人。我们的目标是那个孩子。”说着,便举着重剑向微生流而来。   微生流紧紧拉着谢时雨的手,脸上瞬间浮起惊惧的神色。不为别的,因为刚刚还在说话的男人,此刻已经成了一具尸体。谢时雨甚至没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   死不瞑目的尸体身后,拿着染血树枝的男人微微叹了口气,对着呆立当场的追兵们道:“我也不想杀人的,你们若是就此退去,我也……”   话声被陡然打断,远处响起追兵头子的怒吼:“先杀男人!再取孩子!一起上!”   四面八方的敌人持着武器呼啸而来。男人顷刻被包围,再无退路。谢时雨一眨不眨地盯着人群中央的男人,他的脸上没有半点惊慌,倒是露出了一个微妙的表情,还不等谢时雨细看,他的人就已经消失在原地了。   紧接着树林里就响起惨叫声。众人只觉得有什么影子闪过去,然后就失去了意识。   谢时雨看的分明,树枝所过之处,必会有人倒下。那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树枝在他手中竟像一柄绝世神剑,轻易取人性命。   速度比利剑更快,没有什么华丽的招式,也没有多余的架势,以木枝为剑身,内力催发的气组成的剑锋和剑尖,出手只有刺穿,没有劈砍,他追求的不是伤人,而是杀人。她见过谷中师弟练剑,一招一式看着极有章法,但是同眼前这个男人比起来,更像是虚有其表的花架子。   杀人的剑,当然是不一样的。   晨光熹微,笼罩着树林的却是一片血色。很快就没有人还能站着,那个方才还嚷嚷的追兵头领,此刻却如风烛残年的老人,抖着胳膊和腿,趴在地上站不起来。   男人来到他的身前,带起泠泠的一阵微风。   “……不要……杀我……”或许是死亡带来的压力化作动力,头领原先动弹不得的身体突然有了力气,正一点一点往后蠕动着。   树枝微微抬起,空气中响起男人没什么感情的声音。   “所以说,为什么要打断我的话呢……我给过你们机会的。”   “啊——”   所有的声音消失,谢时雨只看到一截树枝穿过头领的胸口,将他牢牢钉在一棵巨树上。鲜血一直流到谢时雨的脚边。   她久久不能动弹。   早已被捂住眼睛的微生流小心翼翼地开口:“姐姐,追兵都被赶跑了吗?”   望着一地的尸体,谢时雨忍住呕吐的欲望,声音力持镇定:“嗯,都跑了,别害怕,已经没事了。”   明明站都站不稳了,还在这里安慰别人。   男人勾勾唇角,扯过一角衣袍,擦干手上的血迹,慢慢靠近谢时雨:“我来抱他出去吧,你的脸色不太……”   “不必了。”   伸出的手僵硬在半空中,男人看着谢时雨匆匆的步伐,失笑:“好像被讨厌了。”   ……   两日之后,某个小镇的客栈外,谢时雨颇有些灰头土脸地被赶了出来。   “没钱还想住店,还装大夫,去去去,滚远一点,别打扰我做生意。”   谢时雨并未放弃:“掌柜的,我真的是大夫,可以治病的那种,不信我可以给你把脉……”   “谁他妈有病!给我滚!再不走小心我动手了啊!”   谢时雨抹了把脸上的唾沫星子,还是臭的,掌柜您真的有病,肠胃肯定不好吧。大腹便便的掌柜没给她机会,转身就进了店内。   日头高照,谢时雨默默叹了口气。黄泉谷带出来的银子早已花光了,从深山老林中出来已经两日,她却连个客栈都住不起。往日她行医都是免费,因为穷人家也没什么银两,今日想用一身医术换取一间客房,没想到还是不行。   黄泉谷的人,竟也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若是被玄渐知道了,指不定怎么嘲笑她呢。   “小姑娘想要住店?”   身后传来一个浑厚低沉的男声。   谢时雨转身,穿着丝绸长衫的青年男子手持一柄象牙的折扇,向她慢慢走来。   “在下家中正是开客栈的,或许可以为姑娘提供住所。”面白无须的青年男子露出善意的微笑。   “可是我没有银子。”   青年合起扇子,来到她身前站定:“姑娘不是大夫吗?以你的医术抵住店的费用,不就行了?”目光扫过她姣好的面容和纤细的身材。   谢时雨见他面善,便问:“我还带着一个弟弟,可以吗?”   “这个嘛……”青年露出为难的神色,“家中客栈好像只剩了一间房,姑娘若不嫌弃,可以和令弟挤一间吗?”   谢时雨当然不介意,有住的地方就行了。“多谢公子,现在就可以去吗?”   白面青年笑着点头,目光紧紧锁住她落魄却难掩靓丽的容颜,也只有这样的容貌才能将一身素衣也穿出几分风情来。他眼神微闪,刚要说话,远处就传来一个声音。   “不止一个弟弟,还有一个哥哥,公子觉得成吗?”   白面青年一顿,皱着眉转身,街角处,一个身形高挑的男人牵着一个小男孩,缓缓向这边走来。   黄了。谢时雨心中顿时闪过这两个字来。她好不容易遇见的好心人,他偏要来坏她的好事。   果然,她回头便看到青年拧着眉头,脸上露出不悦的神色。   “这位公子是姑娘的哥哥吗?”看着一点也不像。   谢时雨摆摆手:“我不认识他,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这话可不假,她确实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姐姐,哥哥说你遇到坏人了,坏人在哪里,我替你赶跑。”微生流四处张望着,目光渐渐定在白面青年的脸上,“你是坏人吗?”   青年顿了顿,勉强扯出一个笑容:“童言无忌,小弟弟应该是搞错了,我是开客栈的,可以帮你们解决住宿的问题。”   “只剩一间房也没事,咱们三个挤一挤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熟悉的戏谑声响起,谢时雨看也没看他一眼,对着白面青年欠了欠身:“多谢公子好意,我再找找其他的客栈好了。”   透过她弯腰的动作,依稀瞥见谢时雨衣襟下露出的一段秀致脖颈,青年眼里闪过不甘,伸手想要扯住她的手腕:“姑娘等一下……啊——”   一声刺耳的尖叫声响起,青年手中折扇坠落在地上,左手捂住右手手腕处,被这突如其来的疼痛吓了一跳。该死的,好像是被石子打到了,居然流血了。   有人牵着孩子经过他的身旁,嗓音淡淡:“今日风大,飞沙走石的,公子可要小心点。”   青年抬眼望去,正对上男人笑吟吟的眸子,他浑身一凉,莫名感到一阵寒意。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读者“二十”,灌溉营养液+402018-05-04 22:37:17 第21章   “这里的客栈都不好,我们换一家吧。”男人的语气轻飘飘的,几乎让谢时雨以为他身怀巨富了。   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连镇上最便宜的客栈他们都住不起,还想住好的。   “你有银子?”谢时雨瞥一眼身侧男人身上天青色的袍子,也不知道他从哪找来的干净衣裳,明明是个比她还落魄的穷鬼。   男人只是淡笑:“跟我来。”   谢时雨蹙眉不语,亦步亦趋跟在男人身后的微生流却已经走远了。这小子,才过了几天,就已经变心了。整天哥哥长哥哥短的跟在人家身后,俨然已经忘了是谁将他从大火中救出来的了。   一行三人又走了很远,终于来到一座看起来十分雄伟的城池,宛城。繁华程度仅次于越国都城,连谢时雨也有所耳闻。   一路上都轻松自在的微生流却在看到城池的名字后变了脸色,踌躇不前。   “怎么了?”看他脸色苍白,谢时雨问道:“身体不舒服吗?”   微生流忙点了点头,伸手捂住肚子:“我头有点疼,可能是疫病还没好。”   ……   无语半晌,谢时雨才道:“你不想进去?是有什么苦衷?”   微生流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人人都有苦衷,你不必勉强自己说出来,若是不想进去,我们可以去别的……”   “天就要黑了,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咱们就只能接着露宿山林了。”男人弯下身子,盯着微生流的眼睛:“我是无所谓,你们的身子还撑得住吗?”   谢时雨看着一大一小两个人,低头沉吟起来。他嘴上说的不在意,其实却是伤势最重的那一个,遇见她之前就已经伤痕累累,遇见她之后又动了武,伤口估计早已裂开,她只是简单的做了包扎处理,那之后也没有多问。现在他最需要的就是休息,深山老林里怎么能够安心休息。   微生流显然也是明白,他咬着唇道:“那就进城吧,明早我们再离开。”   男人摸了摸微生流的头,没有说话。   谢时雨看他:“喂,你的伤不要紧吧。”   男人直起身子,笑着看她:“我们差不多可以互称姓名了吧。到现在我连救命恩人的名字都还不知道呢。”却是转移了话题,没有回答谢时雨的问题。   谢时雨不答反问:“你呢?你叫什么?”   “晏非,沈晏非。”淡琥珀色的眼睛牢牢盯着她,在夕阳的余晖中闪烁出一点不一样的光芒。   “燕飞?”谢时雨在心中默念了一次,觉得倒是个不错的寓意。忽略了一旁的微生流在听到这个名字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色。   晋国世子,晋王唯一的儿子,名满天下的公子恪,字晏非。便是他一个稚龄少年都听过公子恪的许多传闻。竟然还有人不知道?黄泉谷究竟是怎样偏僻的一个地方啊。   黄泉谷并不偏僻,哪怕十四年来头一回出谷的谢时雨也听过沈恪这个名字,尤其是一向自负的玄渐师兄也对他颇为推崇,只是她并不能将眼前人同高高在上,尊贵无比的晋国世子联系在一起,毕竟是连客栈都住不起的人。   “你我萍水相逢,也该到了分别的时刻。你若执意报恩,便来乌凤崖,找黄泉谷谷主。”出门前谢蕴说了,有什么事都报他的名号,天底下敢找他麻烦的人还没有几个。谢时雨别的话没记住,这句话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沈恪看着眼前极力掩饰内心雀跃的小姑娘,这么急着同他撇清关系,还真是新鲜。他还是头一回觉得想要知道一个姑娘的名字会这么难。普通人听到这句话或许会识相的离开,但他可不是,他可是出了名的厚脸皮。   “姑娘说的不错,我还没有报恩,怎么能现在离开,这实在有违家风,晏非也会因为良心不安而彻夜难眠。”   我管你能不能睡得着觉。谢时雨心想。   “宛城之行吉凶未卜,姑娘一个人带着孩子,恐怕会有诸多不便,就让晏非留下来保护你们吧。”   谢时雨沉思片刻,她明白燕飞的意思,微生流的身份,还有之前那些追兵,终究是隐患,若她一个人,还真无法护得周全。   沈恪见她犹豫,又默默添了一把火:“阿流也不舍得我离开吧?”   微生流自然点头,晋国世子,光是这个名号,就能震慑到许多人了,如果他在,说不定……   “姐姐,就让晏非哥哥留下吧。”   一大一小两双眼睛顿时集中在她的脸上,谢时雨点了点头,这可不是她的妥协,而是权衡利弊下做出的决定。   进入宛城,沈恪往城中最大的客栈里跑了一圈,就见掌柜满面笑容地迎了出来。   “上房已经备好了,姑娘和小公子是先沐浴还是先用膳?”   谢时雨看着抱臂站在一旁的沈恪,也不知他用的什么法子。   沈恪对上她的视线:“我的房间,楼上左拐第二间,就在姑娘旁边,有什么事记得叫我。”   等谢时雨沐浴完下楼后,沈恪已经坐在厅中长桌边上用餐了。大厅里用餐的人不少,谢时雨却第一眼就瞧见了他,看来好的皮囊确实引人注目。   “阿流呢?”沈恪向旁边移了一个位子。   谢时雨却在他的对面坐下:“他睡下了。”   刚要拿起筷子,隔壁桌却突然传来一声惊呼:“这么说,少城主已经凶多吉少了?”   另一个听来略粗豪的声音响起:“你没看到这两天宛城的人突然多起来了吗?少城主的痴病又犯了,城主召集天下名医为少城主治病,赏金五千两呢。好好的一个人,说不行就要不行了,我看这其中还有蹊跷,听说是红蕊夫人……”   先前的男声及时出声阻止:“嘘——妄议红蕊夫人可是大罪,你还想不想活命了。”   谢时雨觉得纳闷,这红蕊夫人是谁,看众人讳莫如深的样子,竟连议论都不成,哪怕是越王也没有这样的规定呢。   “城主如此贤德,却接连丧子,前头才死了一位大公子,如今连二公子也危在旦夕,唉,我从前还见过二公子一回,虽是个痴儿,却生的一副好皮囊,真是可惜了……”语气不无惋惜。   “该说微生家的人都命途多舛嘛……”   谢时雨手中一顿,放下筷子。微生二字入耳,她再不能事不关己了。才想起身多问几句,就被对面的人制止。   谢时雨看着按住她手的人,微微一怔。   沈恪顺势拉住她坐下:“先吃饭,那些事吃完再说。”   “你早知道?”谢时雨看他一脸淡定,毫无意外之色,终于反应过来。难怪他要来宛城。   “宛城城主微生珏,越国几乎人人知晓。”状似不经意的问了一句:“你不是越国人?”   谢时雨一顿,眉头紧锁,她是哪国人,这还真的不清楚。生父生母不详,按理应该跟着谢蕴,可是谢蕴是哪国人,她也不知道。别看他平时倚老卖老,说话神神叨叨的,可是关于自己的消息,谢时雨真的没听他提起过。   沈恪见她一张小脸百转千回,闪过诸多情绪,颇觉神奇。也只有这个时刻,她才流露出些与年龄相符的天真来。   对面人撑着下巴望她,谢时雨脸上闪过些不自然。对了,凭什么他问了自己就要答,就算知道是哪国人,也不会告诉一个才认识了几天的人。出门在外,防备心还是必不可少的。她想了想,学着他转移了话题。   “微生一族,你知道多少?”   沈恪换了个撑下巴的姿势,缓缓道来:“知道的不多,却也不少。”   真是废话,和这人说话真累,谢时雨心想,他们肯定是合不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有了名字的男主和依旧被嫌弃的日常。   感谢“霸道总裁学习骚”的地雷,谢谢支持。 第22章   微生珏,曾做过越国冢宰,为六卿之首,掌邦治,统百官,深受越王宠信。正值不惑之年却辞了官,越王百般挽留,微生珏皆不受,回到家乡宛城做了个城主打算平淡度日。没多久就娶妻李氏,生下长子微生承,次年,生下二子微生离。   微生一家本该平静的生活却被一个女人的到来给打破了。   红蕊夫人,越国赫赫有名的战将齐云之妻,嫁过去不到一年齐云就身死战场,红蕊夫人成了寡妇,却因其绝艳的容貌和出色的口才闻名于越国门阀,善于钻营,受到贵族们的追捧,传闻越王都是她的入幕之宾。   齐云生前与微生珏为友,他死后微生珏对其妻多有照拂,红蕊夫人便生了异样的心思,要嫁给微生珏为妻,微生珏自是不愿,一来齐云尸骨未寒,二来他对红蕊并无情思。   微生珏为拒红蕊很快娶妻,本以为会断了她的心思,不料红蕊一路追至宛城,痴缠猛打,铁了心思要入城主府,微生珏却不能赶人,因为他知道越国的一桩秘辛,红蕊夫人的真正身份是先代越王与其弟媳私通而诞下的私生女,齐云死后她常年出入宫闱,与现任越王确实有着暧昧无法言说的关系。   说起来,她还是越王同父异母的姐姐。   有越王庇护,微生珏只好一退再退,对红蕊颇多容忍。直到五年前,长子微生承因病去世,原配李氏大恸,随了儿子而去。红蕊夫人终于等到机会,入了城主府,做了微生珏第二位妻子。   而食客口中的少城主就是微生珏原配李氏生下的第二个儿子,微生离,是个痴儿。   “以姑娘的医术,这五千两恐怕是手到擒来,可愿一试?”沈恪喝了口茶,拿眼神望了望她。   谢时雨却不能轻易应承,她沉吟片刻,道:“微生流同微生珏有什么关系?”   沈恪不答,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回头。   垂手站立的微生流微微颤抖起来,清瘦的脸颊一片惨白之色,眸中微热,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看见谢时雨回头,微生流几步上前直直跪在地上,也不管旁人的眼光,声声如诉:“求姐姐救救我二哥!”   她猜的不错,原来微生流就是微生珏的第三子,微生离的亲弟弟。   回到房中,微生流在沈恪的安抚下渐渐止住泪水,眼眶和鼻尖却通红一片:“我离家的时候,二哥还好好的,不过走了几月,他怎么就……怎么就……”话锋一转,小小年纪的微生流眼中一片愤恨:“一定是那个女人!她害死了大哥还不够,现在还要害死二哥!”   那个女人是谁,不言而喻。   谢时雨本无意卷进豪门纷争里,但微生流是她所救,相处了这些天,也算有了感情,她当然不会坐视不理。   “我会尽我所能救你二哥。”   微生流大喜,牵着谢时雨的手就要往外走。“那我们现在就去城主府!”   大门却被沈恪以身挡住。   “阿流还是留在此地为好,你忘了那些追杀你的人了吗?”   微生流一窒,想起自己离家的初衷,脚步顿时变得迟疑。   谢时雨难得认同沈恪的话:“不错,你和燕飞留在这里,我一个人去就行。”   沈恪的视线停在谢时雨脸上:“不可,姑娘只身一人,我不放心。我同你一起去。”   谢时雨拧眉:“你留在这里陪着阿流,他还那么小,离不开人。”   沈恪弯了弯唇角,“你又有多大?”   谢时雨一怔,只觉得熟悉。这好像是他第二次问起她的年龄。回过神来,她微微恼怒:“别把我当做普通的小姑娘,我……”   “你本来就是个小姑娘。”沈恪快速截断她的话,“城主府我会陪你去,阿流这边也会有人照看他。”   “是谁?”   话才问完,楼道上就响起稳健的脚步声,那声音很快来到门外,停住。笃笃的叩门声随后响起。   沈恪淡淡笑了笑:“看来已经到了。”   ……   去往城主府的路上,谢时雨沉思着,一言不发。   天色渐黑,清冷的月色洒在道路两旁的槐树上,落下一地清晖。   半晌,谢时雨才开口:“你说城主会留我们过夜么?”   走在她身旁的沈恪旋即失笑:“你想了半天,原来是在想这个?”   谢时雨困惑:“要不然我该想什么?”   沈恪道:“我以为你会问我,刚刚那个人是谁。”   “人是你找来的,看阿流的神色也是认识的,我问不问,他都来了。”言下之意是她根本没有问的必要,而且对于陌生人,她一向缺乏好奇心。   沈恪低笑出声,真是特别的小姑娘。   城主府近在眼前,二人向守门小僮通传了声,很快便有人前来接应。中年管家对着沈恪躬了躬身:“大夫里面请,城主正在前厅等候。”又疑惑地看了一眼谢时雨:“这位小姑娘是跟着兄长来的吗?”   沈恪在一旁忍着笑,谢时雨抽了抽嘴角:“我才是大夫。”   “啊?”中年管家的嘴巴几乎张成了一个球。   谢时雨在管家错愕的眼神中步入城主府。   这个时候来的大夫不多,前厅里也没见到传说中的城主,只有一个伺候茶水的小僮百无聊赖地等候着。见了谢时雨二人,往她面上瞅了瞅,笑眯眯说了一句:“大夫远道而来还请稍作歇息,我家主人很快便来。”   谢时雨见小僮模样轻佻,有些不满。倒是沈恪从善如流的坐下了,拿起桌上茶壶倒了两杯茶,一杯递给了谢时雨。   只抿嘴品了一口,便皱着眉头咽下。伸手拿走谢时雨面前的那一杯,“别喝了,难喝。”   小僮的脸色有些不好看。   沈恪漫不经心地说着:“城主府的待客之道,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小僮忍不住了,白了一眼沈恪:“这位公子还请慎言,城主府不比别处,最好放尊重些。”   沈恪奇道:“城主府自然是非比寻常,连一个下人口气都能如此轻慢,真是闻所未闻。看来此行不虚,还能长了见识,你说是不是?”他靠在背后雕花木椅上,神态放松,看也没看小僮一眼,却将人家气的冒火。   谢时雨不答他的话,只默默坐着。   小僮还要出声,厅外就进来一个美艳妇人,穿金戴银,着一身华丽繁复的百褶红裙,妆容精致,行走间腰肢轻摆,带进来一阵香风,将整个厅堂照的一亮,真是明晃晃的艳色。   “让大夫久等了,还请见谅。”嗓音婉转柔媚,带了点娇嗔的意味,让人不忍苛责。   传说中的红蕊夫人,确实风情万种。只是这浓妆艳抹的模样,看上去不像是迎接大夫,倒像是迎接什么恩客。微生离真的重病将死吗?至少在这位城主夫人脸上,谢时雨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担忧。   谢时雨见了一礼,淡淡说道:“不知何时能见府上二公子,我想先看看公子的病况。”   红蕊夫人似乎有些惊讶于她的年纪,但并未多问,只是柔柔笑道:“夜色已深,二位一路奔波,定是疲累不堪了。还是先到东苑休息,待明日再为阿离诊治。”   居然真的可以留宿。此刻谢时雨的心中不合时宜的响起这句话来。   “我不累,二公子的病要紧,还是先去看看为好。”   红蕊夫人美眸一闪,小姑娘真是不识趣,竟拂了她的意。心中不满,面上却不动声色:“大夫仁心仁术,一心为病人,真是令人感动。只是阿离已经睡下了,这个时候去了也无济于事,还是等明日吧。”   谢时雨还想说些什么,沈恪却抢在前面开口了:“舟车劳累,确实辛苦,就依夫人所言,我二人先下去休息,明日再为公子诊治。”   红蕊夫人这才满意地笑了,看着沈恪点了点头。   ……   东苑外,谢时雨语带不满:“你刚刚做什么拦着我,红蕊夫人千般阻挠,其中定有蹊跷,指不定阿流的哥哥就快不行了。”   沈恪慢条斯理的道:“你也知道她千般阻挠,这是别人的地盘,我们最好不要轻举妄动,惹恼了红蕊夫人,恐怕为二公子看病会更加困难。”见她小脸皱巴着,又加了一句:“脚长在自己身上,我们偷偷去就行了,别叫她发现就是了。”   谢时雨急道:“那就今晚?”   沈恪将目光移向天边的弯月,唇边带着笑天高云淡的笑意:“那就今晚,咱们好好探一探这城主府的虚实。”   谢时雨看着他眉宇间的轻松,莫名舒缓了紧张急切的心情,他说的轻巧,似乎没有将守卫森严的城主府放在眼里。他自信,张扬,嘴巴毒,人前人后判若两人,有的时候又冷漠的可怕。她不喜欢他,可是此时此刻,竟觉得他无比可靠。   大概是月色惑人吧,谢时雨心想。   作者有话要说:  沈恪三问:问年龄,问名字,问出身。 第23章   冬草漫寒碧,幽兰亦作花。   通往城主府西侧院的小路上种满了兰花,落叶兰,沙草兰,寒兰,品种繁多,黄泉谷也种了许多兰花,因为这种细小的花叶散发出的淡雅高洁气质向来是谢蕴的最爱。恍惚间发现,她已经离谷三个月了,也不知道师父他们有没有担心她。大概是会担心的吧,想起临走前小师叔抱着师父的大腿哭诉的模样,她便觉得好笑。   沈恪轻声问:“你在想什么?家人吗?”   谢时雨微微一怔,原来她竟然在想念他们。师父,师叔,并黄泉谷的几位弟子,都是她的家人。   “你的家人是什么样子的?”   大概是月色阑珊的太美好,面对这样隐秘的问题,她竟然会有诉说的欲望。   “他们很好,对我非常包容。我想,应该和寻常人家没什么不同吧。”谢时雨难得多问了一句:“你的家人呢?”受了重伤的人,应该会格外思念家人吧。   沈恪若有似无地笑了一声,声音在月色浸润下透出几分凉薄:“他们不太管我,我们也不常见面。”一副不想多谈的样子。   谢时雨站在石阶上,低头望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一场短暂谈话似乎陷入尾声,所幸微生离居住的寝院已经近在眼前。   烛火高照,巡逻的人提着灯笼步伐整齐地走动着,守卫果真森严。   沈恪拉着她蹲在一片不引人注目的假山后面,道:“我去引开守卫,你趁机偷偷溜进去。”   谢时雨没问他用什么办法引开守卫,只对着他点了点头,神色平静。   “击石为声,听到我的信号,你就即刻出来,不要耽误。”   说着就要站起身,谢时雨及时拉住他的袖子,沈恪偏头望过来:“嗯?”声音有些低沉。   “万事小心。”城主府的守卫对付起来或许会有些棘手。   沈恪愣了愣,随即展颜,伸手摸了摸她的发,神情愉悦:“我会的。”随后翩然向南跃起,惊起一队守卫。   谢时雨在原地呆了呆,发顶上的触感似乎还没有消失。这是第二次有人这样对她,第一次是师父谢蕴,但是燕飞的举动显然和谢蕴不同,说不上是哪里不同,总之有点怪怪的。晃了晃脑袋,现在不该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屏息半晌,直到寝楼前的所有守卫都被引开之后,谢时雨才猫着脚步飞快朝亮灯的地方奔去。   轻而易举突破了大门,她转身小心关上,慢慢朝屋内更深处行进。   室内一片寂静,四下都点着灯,亮如白昼,床幔深处散发出一股缥缈冷淡的熏香,似乎是安神的熏香。   透过深紫色的床幔,依稀可见床榻上微微的隆起,她的进入似乎并未惊醒房间的主人。伸手拉起床幔,她一点点向塌上摸去,这动作才进行到一半,就有什么冰冷物什抵上她的脖颈。她想,这莫非是谷外的风俗,杀人不是掐脖子就是捅脖子。   视线下移,泛着寒光的匕首映出持刀人高挺的鼻梁和薄薄的嘴唇。   “别动,再动我就杀了你。”含着冷冷威胁的沙哑声音响起,带着粗粝嘈杂之感,摩擦着她的耳朵。   谢时雨举起双手,示意自己并无歹意。   “是谁派你来的?”   这个问题,她怎么回答。并没有人派她来。   她的迟疑引起了别人的不满,持刀人冷笑一声,匕首又近了三分:“她的胆子真够大,在城主府内就想动手。派个小姑娘来暗杀我,算是蔑视?”   谢时雨一顿:“你可能误会了,我不是刺客,我是大夫。”   “大夫?”像是听到什么笑话,身后人低低笑了一声:“我不对女子出手,却也不能放任你泄露秘密,割了你的喉咙,将你变成个哑巴,如何?”   虽然很想告诉他,割喉不会致哑,只会致死,但这显然不是现在应该做的事。谢时雨顿了顿:“你听过微生流这个名字吗?”   身后人心绪浮动,手中匕首不稳,又近了一分,将她细嫩的脖颈割出了一条淡淡的血线。有点疼。   “你说什么?”   谢时雨握着身后人的手,小心翼翼将匕首移开了几分。触手冰凉彻骨,没有一丝温度。她面上浮现惊异之色,良久才道:“你就是微生离吧。我乃黄泉谷谢时雨,受微生流所托前来救你。”   身后人怔愣许久,终于放下匕首,谢时雨连忙拿出腰间瓷瓶给脖子上了点药粉。   视线一转,她终于看清男人的模样。单薄的身形,尖细的下巴,精致的俊颜上一双眼睛清澈又明亮,此刻正闪烁着震惊之色,全然不像是得了痴病之人。从他清晰的口齿和条理分明的话语判断,城主府的少城主,微生离,根本没有痴病。   “阿流他在哪里?”   谢时雨道:“宛城四海客栈,有人照顾着他。”   微生离皱着眉冷静道:“我如何确定你话语的真伪。”   谢时雨想了想,“几日之前我路过源潼,救了因为疫病而险些被烧死的微生流,之后遭遇官兵追杀,侥幸逃脱后来到宛城,听说少城主将死,来到城主府见到了红蕊夫人,然后就到了此处,我的同伴引开了守卫,我才得以进来。”抬眸看他,“这就是全部的经过了,你若是还不相信,我也没办法自证了。”   微生离在听到“源潼”二字时,表情便有所缓和。微生流是他秘密送往源潼的,这件事,应该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他终于放下戒心,道:“虽然很感谢姑娘前来搭救,但是眼下我还是希望姑娘能带着阿流离开宛城,走得远远的,不要回来。需要多少酬劳,我都会尽力满足。”   谢时雨在桌案后坐下:“阿流会不会跟我走,二公子想必也知道。他非常担心你,也很想见你一面。”   微生离嘴角扯出一个苦笑来:“我何尝不想见他,但赏金治病正是红蕊毒妇引他现身的诡计,只有离开宛城,他才能平安。”   谢时雨看了他一眼:“那你呢?”   微生离突然沉了目光:“我当然是要留在这里,我是宛城的少城主,绝不会逃跑。”   谢时雨看他坚定的眼神就明白,这个人不是自己轻言两语几句劝就能说动的。她不知道红蕊夫人做过什么,也不知道阿流同她有什么恩怨,但既然受人所托,她就不能有负于人。   “我是为了治病而来,治不好你的病,我不会离开。”   微生离紧锁眉头:“如你所见,我没病,那些痴傻不过是装出来欺瞒红蕊的。”   谢时雨却笃定道:“你有病,病的还不轻,若是没有及时医治,后果不堪设想。”她神情严肃:“或许会毁了你的一生。”   微生离愣了愣,眼神闪躲着避开她的视线。   “我不明白谢姑娘在说什么。”   谢时雨叹了口气:“都说我是来自黄泉谷了,黄泉谷是什么地方,你应该有所了解。”她慢慢起身,走向微生离,靠近他的耳边,一字一句道:“刚刚无意间触到你的脉搏,我知道了你的秘密,微生姑娘。”   姑娘二字一出,微生离终于面色大变。   微生家的二公子,宛城的少城主,微生流口中的二哥哥,居然是个女子。   这件事,或许连微生流都不知道。   “你的经脉受损严重,身体异常寒凉,我观你气色也有所不足,应是服用过什么抑制生长的药水。如此下去,对你身体会有很大伤害,或许还会折损寿命。”谢时雨直截了当地问了一句:“微生姑娘的葵水还未至吧?”   微生离面色尴尬,有些不自在地点了点头。   谢时雨长叹一声:“若你还想过寻常姑娘的生活,便停了那些药水,尽快接受我的医治。”   烛火摇动,微生离的声音响在缥缈冷淡的空气里:“寻常姑娘的人生,从我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不会再有了。”她张开修长的手,似笑非笑地:“这样纤长的手和脚,还有宽阔的肩膀,日夜锻炼的有力的肌肉,正是这些寻常姑娘不会有的东西让我活到了今天。谢姑娘不必可惜,这样的人生没什么不好,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撑起微生一族的天,那是我的心愿。”   谢时雨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姑娘。从小被当做男孩子养的姑娘,她坚强,她不慕红妆,她甘愿做一个男人。谢时雨无法想象她是如何以男儿身瞒天过海走到今天的,其中艰辛一定难以对人诉说。   “会折寿的。”谢时雨又强调了一遍。   墙壁上投下两个影子,一高一矮,隔着一个桌案的距离,却像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同为女子,她们的人生却如此不同。   微生离抿唇一笑,嗓音力持镇定:“那也没什么,我不害怕。”   有些不忍再看微生离的笑颜,恰逢此刻窗外响起击石之声,这是燕飞说的信号。谢时雨知道时间到了,她温声道:“别急着做决定,微生姑娘,我明日还会再来的,你要相信,你不是孤身一人,试着依靠下别人吧。”   微生离愣了愣,没有说话。   谢时雨心里闷闷的,那样天真讶异的神色,像是第一次接受别人的好意,令人心疼。   她想,这个姑娘,她一定要救她。 第24章   此次为少城主而来的大夫们都集中居住在城主府待客的东苑里。或许他们不仅是为了五千两的赏金,更是为了得到宛城城主微生珏的赏识。微生珏虽已辞了冢宰的官职,但是没有人会因为如此小看他。他的门生遍布越国,虽不在朝野,却依旧占据着不可动摇的地位。   微生家这几年更是多了一位游走在权势中心,能在越王跟前说上话的夫人。红蕊夫人的名声在越国不会比微生珏低。   这一点谢时雨深有感触。红蕊夫人在府中极有威信,大小事务都是她当家作主。连这一次,为府上二公子治病的事宜也都是红蕊夫人一手操办。   然而东苑住了这么多大夫,却没有一个人见过二公子。管家来传信,明日巳时,会在西侧院举行一场比试,所有大夫均自愿参加,胜者方有资格为二公子医治,还能得到城主的亲自接见。   不同于那些听到消息后便摩拳擦掌的大夫们,谢时雨显得极为冷静,她略一思索,便明白了红蕊夫人的用意。   “恐怕又是红蕊夫人想出来的拖延之计,微生离得了病,她没有落井下石已是仁慈,又怎么会好心救她。”   东苑厢房设有书房,内置花果,散发着淡雅宜人的清香。镂空的雕花窗桕中射入的阳光被古朴竹帘遮住,四处皆整洁明净。沈恪居上座,背对着梨木长椅,与谢时雨隔着竹木石的棋盘遥遥相对。   他双眼微垂,修长手指间捏着枚白玉棋子,模样既随意又放松。听闻谢时雨的话也不回答,轻轻落下一枚棋子后,方抬起头,笑吟吟开口:“你要输了。”   谢时雨本就心不在焉,一看棋局已定,干脆放下黑子,斜斜靠着,神情似有疲惫。   沈恪静静看她,看的有些久了,才开口道:“你似乎很关心微生离?昨夜回来后,你就一直心绪不宁的。”   谢时雨答应帮微生离隐瞒所有的事情,自然不会告诉他其中细节,只道:“她是病人,病的还不轻,我身为医者当然会牵挂。”   沈恪瞧了瞧她的神情,又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昨夜见过微生公子后,一见倾心,对他念念不忘。”   谢时雨半晌无言,又是熟悉的戏谑,似乎世间事都不在他的心上。   沈恪收起戏谑,缓缓道:“你猜的不错,我得知消息,明日比试,红蕊夫人请来了近来名气极大的怪医孙炜,只有赢过他,才能见到微生公子。看来红蕊夫人是铁了心不让外人接近微生离了。”   怪医孙炜。这个人谢时雨知道。近来在魏越一带名声显著,但他的名声却不是太好听。听闻他性格怪癖,喜好一个人居住在义庄、乱葬岗这些阴森的地方,以死人为试验,炼制了可以长生不老的药水。又擅长使毒,一身毒术凌驾于医术之上,亦正亦邪,为人所不喜。   而让谢时雨真正记住这个人却是因为他的一句话。孙炜曾放言自己能医死人肉白骨,黄泉谷医圣谢蕴在他面前也要甘拜下风。嚣张的话语传到了谢蕴耳中,他淡淡一笑,只说了四个字,我等他来。   之后便再无下文,孙炜到底胜不胜过谢蕴,也无人知晓。没想到他居然到了宛城,为红蕊夫人所用。   也是巧了,谢蕴不在,身为谢蕴关门弟子的谢时雨却在这里。她倒是想会一会这个孙炜,长生不老的药水是什么样的,她还真想见识一下。谢蕴说过,世间不存在长生不老的药水。生老病死不仅是人之常情,更是自然的规律,违背自然,违背生命的东西,是不存在的。   “若此人真有这样的本事,或许可以请他为我解一解你下的毒/药。”沈恪似乎随意地说了一句。   谢时雨眼皮一跳,她差点忘了这一茬。“我给你下的毒是黄泉谷的不传之秘,世间除了我,只有我师父能解。旁人别说解了,甚至都发现不了我下了毒。”又接着补充了一句:“你找他没用的。”   “是么。”沈恪看她一眼,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谢时雨讪讪移开目光:“对了,我们离开时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阿流不会等的着急了吧?”   沈恪的目光落在她袖口的兰草刺绣上,道:“你不用担心,会有人将他照顾的很好的。”   他说的应该就是那日来到客栈的男人。谢时雨匆匆一瞥,只记得他的轻衣玉带,缓袖如云,还有灿烂的过分的笑容。应该是个很好相处的男人吧。   “微生流不用担心,需要担心的是他的哥哥微生离。你有把握赢过那个怪医吗?”沈恪一边收拾着棋盘,一边随意问道。   谢时雨轻佻蛾眉,一双墨玉眼睛微微眯起,再抬起头的时候,眼里的光芒都变得不一样了:“我姑且算是师父的得意弟子。”   阳光被竹帘遮的淡淡,少女唇边的笑意也是点到即止,轻若微风,淡如烟丝。沈恪细细端详了会儿,倚向身后的梨木长椅,露出个期待的表情:“这么厉害。”   这次似乎不再是戏谑。   ……   第二天巳时未至,城主府西侧院里已经聚满了参加比试的大夫,或背着药箱,或带着医童,孤身一人且两手空空的谢时雨站在人群中显得尤为突出,尤其她还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   议论声不绝,谢时雨眼观鼻鼻观心,对外界的声音充耳不闻。   看台上,提出以比试来治病的红蕊夫人终于现身,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全身裹在漆黑斗篷中的矮个子男人,应该就是怪医孙炜了。   “首先要感谢各位大夫为救犬子而来。”红蕊夫人在下人准备好的圈椅上端庄坐下,美目一转,扫过台下诸多大夫,“但是犬子的痴病十分怪医,看了无数大夫也治不好,反而因为频繁的诊治而加重了病情。今日在此设试,正是为了挑选出一位医术最为高明的大夫,若能治好犬子的病,便是我宛城永远的客人。”   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红蕊夫人掩着樱桃小嘴娇笑了一声,扬手示意身旁的管家开始宣读比试的规则。   “诸位大夫首先要通过的第一关考验是,两人为一组,互相给对方下毒,然后以一个时辰为限,开始配制解药,为自己解毒,在规定的时间内清除毒/药者为胜,超出则负。当然了,未曾成功解毒的一方需要另一方及时送出解药。”   此项规则一出,在场大半人都变了脸色。连谢时雨也认真思考起来,她看了一眼台上安稳坐着的红蕊夫人,心中有了计较。   最毒妇人心,果真不假。相互下毒,哪怕最后成功调制出解药解/毒的人,也会因为之前中毒而导致状态下滑,到了第二关比试必然不能发挥出原本的实力。这应该是红蕊夫人为了牵制众人的双重保险,即便过了第一关,后面遇上全力发挥的怪医孙炜,或许也会落入下乘。   看来红蕊夫人对孙炜的实力也没有百分之百的信任。   “诸位面前的云台上摆了许多草药,要求是只许使用城主府提供的草药来配制毒/药和相应解药。”   如此还好,城主府提供的草药俱为常见品种,其中并无毒性特别强烈的。若是没有限制,众人也不敢服下来自陌生人的毒/药。   “鼓声响起之时,第一关比试便开始,请诸位做好准备。”   随着震耳的鼓声响起,谢时雨不慌不忙地走上第一座云台前站定,与她一同登上云台的还有一位穿着素白色锦衣,中等个子的青年男子。   这就是她第一关比试的对手了。   那青年男子甫一上台见她,便皱起了眉头,语气不屑:“怎么是个小姑娘,即便是赢了也会被人笑话,胜之不武。”   谢时雨挑了挑眉,语气比他更不屑:“你先赢下来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接到编辑通知,周六会入V,V章下两分评论都会发红包,请大家继续支持啊,鞠躬感谢。 第25章   城主府西侧院的空地上,摆放着数十张云台,每一张云台上皆放着两份一模一样的草药还有各类器皿。   场上大半大夫都埋头研究着面前的草药,是药三分毒,药效和毒性之间不存在不可逾越的鸿沟。只要剂量适当,草药也可以变成毒、药。   城主府显然有所准备,提供的草药数量都是固定的,且以冰片、白芨、甘草这类常见的草药居多。在数量有限、毒性微弱的条件下制出令对方束手无策的毒、药来,显然不是件容易的事。   谢时雨看了看自己的对手,中等个子的青年男子正手忙脚乱地将各种草药混合,企图利用药物相忌的特性令所成之物产生毒性。场上跟他持同样想法的人显然不少,不一会的功夫,四处皆响起了捣药之声。   谢时雨并未急着动手,她仔细扫过台上草药,确认它们当中没有相反者,无论怎样混合都不会产生毒性。相畏相恶者倒是不少,混合使用,最多导致药效丧失。   青年男子抽空往这里瞥了一眼,见谢时雨仍静立不动,便露出几分颇有胜算的笑意。还以为是多厉害的人物,原来只是逞口舌之快。   半个时辰已过,谢时雨还是没有动手,她的异状渐渐引起了台上红蕊夫人的注意。   “她是要放弃第一关的比试吗?”红蕊夫人身后,被漆黑斗篷罩着的孙炜保持着原本的姿势,一动未动,斗篷下也没有传来一丝一毫声音。   红蕊夫人脸上的笑意便有些挂不住了。她屈尊降贵开口,反而被无视了。若不是看他有几分本事,这样古怪的人怎么能留在府中。   擅长察言观色的中年管家适时开口:“夫人说的对,我看她是被这么大的场面吓住了,毕竟还是个小姑娘。”   斗篷下传来一声轻笑,阴恻恻的,有些刺耳。红蕊夫人皱起一双黛眉,冷了神色,克制住心中的怒火,将目光重新投到比试场上。   这个时候,完成第一步的人已经有不少了。拳头大小的药钵中,变成丹状和膏状的草药散发着或浓或淡的清香。负责监视比试的裁判小心翼翼地取出药钵中的成品,将之放在准备好的瓷制器皿中,等待另一方完成后,交换服用。   第一座云台上,谢时雨的对手此时也已经完成了所有工作,他以袖擦拭过额头上的汗水,扔了个略带挑衅的眼神过来。   谢时雨扯了扯唇角,将研成粉末的药草加水搓成了一个不太光滑的丸子,随手递给了一旁等候的裁判。裁判愣了愣,这就成了?是不是太草率了。为显公平,他没有多问,只是将东西接过来放在相应的位置。   终于到了交换服用的时刻。谢时雨打开面前的器皿,一颗颜色斑驳,混杂着多种草药制成的丹药静静躺在其中,她没有犹豫地将之送入口中,苦涩的滋味一下子在唇舌间化开,迅速蔓延至喉咙深处,久久不能消散。太苦了,她一张小脸几乎褶成了包子。   青年男子站在对面,看着她的脸色变幻,心中一动,莫非是毒性发作了他满含期待地望着,一边取了自己面前之物吞下,不过几息的时间,竟感到一阵眩晕,脑袋昏昏沉沉的,手脚绵软,力气尽失,心中不由大骇,这是什么毒,不及细细思量,视线便开始模糊,他晃了晃身子,直挺挺地朝云台下倒去,被早有准备的裁判一把接住。   四下哗然,红蕊夫人也惊疑不定地望了下来。   这是什么毒。几乎所有人心中都响起了这句话来。   谢时雨垂着眼帘,只有她知道,这根本不是什么毒、药,而是一种致人昏睡的迷药,没有任何副作用,药效也不是很长,刚好一个时辰。她钻了规则的空子,一个时辰内若是醒不过来,也就不存在解毒一说了,时间一到,她自动就获胜了。至于她所服下的丹药,除了略苦涩,根本不具任何毒性。   胜负已分,她沉着地开始制作解药,清香宣散,具有开窍醒神功效的冰片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鼓声响起,她的解药也刚好制作完成。待裁判取走后,她将目光移向看台中央处,红蕊夫人身后的男子,孙炜,第二关会不会下场呢。   管家的浑厚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恭喜赢得第一关比试的大夫们,你们将有资格参加第二关的比试。”眼神扫过仅剩的十几个大夫,道:“第二关比试的规则很简单,就比谁能更精准的判断出病人的病症,并开出合适的方子。至于如何评判胜负,城主府有幸请到了孙炜先生,就由他来担任第二关比试的评委。”   怪医孙炜场上再次响起震惊的呼声。城主府居然请到了他,虽然他身为医者既古怪又邪气,但一身医术妙手回春确实毋庸置疑。场上不喜他的人不少,但单凭实力,由他担任评委,还是绰绰有余的。   谢时雨则是有些意外,看众人惊讶的神色似乎事先并不知道孙炜的存在,那燕飞又是如何提前知晓并告诉她的呢此人的身份似乎越来越神秘了。   在她的沉思中,第二关比试开始了。   病人很快被抬了上来。大夫们依次上前诊脉,做出判断,再用一炷香的时间写下药方。   若说第一关考验的是对药材性质的分析,第二关则是对综合能力的考验。治病如同打仗,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通过望闻问切收集病因,谓之“知彼”,通过君臣佐使的法子组合各类药材,谓之“知己”,最后还需兼顾药物的烈性或毒性程度,选择对病人身体伤害最小的一种,如此排兵布阵,方能取胜。   对这一关的比试,谢时雨信心十足。黄泉谷是天下人心中学医的圣地,所开药方千金难求,谢蕴对此最有研究,谢时雨跟在他身边也学了不少。   诊脉完毕,她略做思索便提笔开写。   ……   与此同时,宛城四海客栈的天字上房中,迎来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哥哥,你怎么回来了?神医姐姐呢?我二哥他怎么样了?”微生流惊讶地看着突然出现的沈恪,急切地问出一连串的问题。   沈恪摸了摸他的头,笑道:“我回来看看小阿流啊,这几日吃得香睡得好吗?”   微生流咬唇站在一旁,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   沈恪失笑,揉乱了他的头发:“不逗你了,你神医姐姐还在城主府为你二哥看病,有她在,你二哥一定会好起来的,她可是对你我有救命之恩的神医,阿流只需做一件事,相信她就行了。”   “真是奇事,有朝一日竟能从你口中听到相信二字。”   水墨屏风后面,走出一个笑意翩然的男子,着一身月白色的直襟长袍,五官端正甚至有些普通,但脸上笑容却灿烂明朗,是个很难令人生出厌恶之心的男子。   淡琥珀色的眼睛微闪,沈恪凉凉道了一句:“你是不想从我这听到消息了?”   即便面对如此冷言冷语,男子脸上的笑容也没有消失:“不敢不敢,我怎敢得罪公子。”   微生流看着二人间熟稔的交流,有些惊讶:“江大哥你和沈大哥是认识的吗?”   江静石走到微生流的面前,道:“当然认识,世间怎会有人不识大名鼎鼎的……”收到沈恪的眼神警告,话锋陡然一转:“阿流饿了么,先去楼下用膳吧。”   微生流不明所以地被热情的掌柜带走用膳,屋中一时只剩下两个成年男子。   沈恪将怀中一封书信递过去,道:“我见了她一面,并未如传闻中那样重病不起,你不必太担心了。这是她托我转交的信,你看看吧。”   江静石脸上亘古不变的笑意终于淡了,他没有接过那封信,而是走到窗前,看着一楼喧闹的厅堂里独自用膳的微生流,许久没有说话。   良久,江静石才道:“看着阿流,有的时候我会忍不住生出妒忌之心,因为在她的心中,我永远排在家人的后面。”苦笑了一声:“不,或许我根本就没走进过她的心中。不用看也知道,她信中会说什么,肯定是劝我离开。”   沈恪将书信置于八仙桌上,淡淡道:“信我已经带到了,看不看随你。”   江静石考虑片刻,还是转身走向八仙桌。   沈恪嗤笑一声,没说什么。   江静石拿起信,放入怀中:“但我不会离开。她太要强,从未想过依靠别人,又固执又骄傲,往往搞得自己一身伤。哪怕一次次被拒绝,我依然会留在她身边,她最想守护的是家人,那我就把阿流当成自己的亲弟弟。”   沈恪脸色淡淡的,似乎并未因江静石的话而有所动容,只说了一句:“这不像你。”   江静石终于又笑了出来:“遇到她之前我也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变成今天这副模样。”将目光移到沈恪脸上,“总有一天,公子也会遇到这样的人,为了她伤神,为了她改变自己,甚至为了她背弃自己的原则。”   “不可能。”沈恪否定的极快:“我和你不同,如果遇到这样的人,我会选择杀了她。”他极为冷静地说出这样残忍的话来,因为他根本不相信,世界上会存在令他打破原则的人。   江静石怔了怔:“你永远都那么冷静理智,不为外物所动。所有的一切都在你的计算之中,我曾经很羡慕这样的你。”   但是现在不会了。如果能重新回到那个夏天,他依然会选择,遇见微生离。   作者有话要说:  期待沈公子的打脸之旅。   注:本人非医学生,本章所涉及医学知识极其浅薄,如有不对,尽管提出。但不接受人身攻击,还请轻喷。 第26章   城主府西侧院,第二关比试结束,病人也已经被抬了下去。   孙炜解下包裹全身的斗篷,露出一张苍白透明没有血色的脸,他的眼睛生的极诡异,看似浑浊,却有黑亮的光芒,盯久了会产生一种被吸入其中的错觉。   他从高台上走下来,拒绝了裁判想要帮忙收集药方的行为,而是亲自开始检查。   孙炜来到第一个人的桌前,在他紧张的眼神中拿起药方,不过匆匆一瞥后,便开始指出其中错误:“桔梗配枳壳,一升一降,上下通达,可调理气机,然你用量不对,枳壳二钱,桔梗却用了三钱,观你所用半夏、干菖蒲、郁金、苍术、杏仁配以六一散,看来你认为病人是湿热胸痞。”面色严肃地下了定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愚蠢。”   说完便快速走向下一个人,根本没给人辩解的机会。他话说的难听,不留情面,每次点评都会给人留下难堪。但不得不服,他确实一针见血,所提建议十分中肯,难堪过后,却会不由自主的深思。   最后一个人是谢时雨。孙炜来到她的面前,没有先看她的方子,而是冷着脸说了一句:“靠着耍小聪明过了第一关,看来黄泉谷的弟子也不过如此。”   谢时雨默然不语,对于他看穿自己的来历并不感到意外。   倒是周围人,听到她竟来自天下第一谷,纷纷露出了艳羡的表情。   孙炜冷笑一声,似乎对众人的反应很是不满。“哼,徒有虚名之辈。”   说她可以,说黄泉谷却是万万不能。谢时雨终于开口:“孙先生还没看过我的方子,就这样贸然下结论,是否不妥。”一边拿起自己的方子,缓缓递了过去。   孙炜紧锁眉头,伸手接过药方,随意一瞥,目光却定了下来。   血府逐瘀汤。   谢时雨解释道:“病人唇痿,舌青苔薄白,面容消瘦无力,腹痛,外表却正常。我曾见过师父诊治过此类病人,他们或胸痛,稍一按压便痛呼不止,或头痛,却没有表证,没有里证,诊脉后没有气虚,没有痰饮。百方不效。”   话说到此处,却孙炜扬声打断:“意思是你只见过你师父诊治?只通过类似的病症便轻易定论?黄泉谷的弟子都是这样……”   “低热,腹满,此为瘀热内阻,气血乖逆。口唇舌为血华之处,唇痿、舌青是血脉瘀之证候。我当然不是推测,黄泉谷的弟子也不是只会纸上谈兵。”谢时雨特意强调了黄泉谷三个字,可以看出,孙炜对黄泉谷很是不屑,话语间多抵触,动辄要捎带上贬斥一番。   她不仅代表自己,也代表了整个黄泉谷,不能堕了谢蕴的名声。“孙先生还没看完,待全部看完再评论不迟。”   孙炜被她拿话堵住,重又将目光投向药方。主神志异常,开胸行气。观点确实新颖,其中所用药材也比较温和,就是寻常人喝下去也不会有什么不妥。   “孙先生若还不信,大可以水煎服,给病人一试。”谢时雨道。   “对啊对啊,试试看不就知道了。”   “让我们也见识一下黄泉谷弟子的本事。”   本是竞争关系的其他大夫们都如此说了,城主府也不好再推辞。   红蕊夫人当机立断:“就依此方煎药,请病人当场服用。”斜斜扫了一眼不言不语的孙炜,眸中失望显而易见。   半个时辰后,在众人见证下,胸闷头痛躺在地下不能动弹的病人神色平和的睁开眼睛,站起了身,说的第一句话是:“因为心悸许久不能成眠,此刻竟有睡意了。”发黄的面色也有好转,整个人看上去精神多了。“多谢神医相救。”   “黄泉谷果真名不虚传。”鼓掌声由远及近,红蕊夫人走下了看台,来到谢时雨的面前,笑着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小姑娘医术精湛,令人大开眼界。此次比试姑娘为胜者,想必没有任何人会有意见吧。就劳烦姑娘和孙炜先生一同为犬子治病了。”   谢时雨一顿,第三关比试就这样取消了?   孙炜僵硬的面容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红蕊夫人这是对他失去信心,怕他不敌黄泉谷的小姑娘,才会提出二人共治的法子。   “明日此时,犬子就拜托给两位神医了。”红蕊夫人笑意一缓,面上露出伤心神色,“犬子多年痴傻,我这个做娘的看着心痛,却不能为他做点什么,只求上苍保佑,明日能得偿夙愿。”   谢时雨垂首凝眸,静默不语。   ……   比试结束后,东苑大夫大多离开了城主府。热闹了多日的东苑终于安静下来,燕飞也不在,谢时雨一个人倒是有点冷清了。   她还记得那日燕飞脸上期待的神情,令她险些信以为真。倒不是失望,只是明日与孙炜一同去见微生离,她辛苦隐藏多年的秘密恐怕要暴露了。她想今夜再去见一次微生离,让她有所准备。只是燕飞不在,她一个人无法轻易接近寝楼。有他在,似乎就不用担心了。   这个念头一出,谢时雨便怔住了,什么时候自己竟会如此依赖别人了,这个人还是曾经要取她性命的人,虽不过几日的相处,她却很明白这个男人的危险程度,自己这样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显然不是对手。   说到底,他会帮自己也不过是因为体内毒、药的牵制,若是没有这一层,或许他根本不会来宛城。更甚者,他会在醒来的那一刻就对自己下杀手。   谢时雨摇了摇脑袋,将求助于人的想法甩出脑海,她决定自己想办法去见微生离。   她装作散步不经意间来到西侧院外,才刚靠近寝楼就被守卫拦住。   “神医姑娘这时候来有什么事?”语气还算客气,今日一场比试,她的名声倒是传遍了整个城主府,没有几个人不认识她的。   谢时雨瞥见房间内的烛火,略提高了音调:“夜里睡不着觉,出来散步途径此地,便想着顺便为二公子诊诊脉。诸位可否让我进去?”   “这……”守卫犹豫着开口:“夫人有令,任何人要见二公子都需经过她的同意。见不到夫人的信物我们不能放神医进去。”   谢时雨做出气愤的样子,故意道:“红蕊夫人今日亲口所说,命我医治二公子,你们难道不知道吗?”   守卫比想象中还固执,他面不改色道:“职责所在,还请神医见谅。”   谢时雨换了个方式,道:“此时房间内烛火还亮着,证明公子并未入睡,或许是他身子不适,若是身边没有个大夫,突然发病,你们依然也要请示过夫人后才放我进去吗?若是公子出了问题,你们谁能担得起这个责任?”   “这……”守卫一怔,接连的提问令他有些招架不住,谢时雨说的也有道理。   像是验证谢时雨的话,房中突然响起瓷器碎裂的声音,还伴随着一声低沉中带着惊慌的尖叫,烛火摇摇晃晃,衬得门上影子跌跌撞撞。   谢时雨面色一沉:“一定是二公子发作了!快让我进去为他诊治!”一边用力向前方推进。   守卫尚在犹豫,阻挠的力度却似乎没那么大了,谢时雨稍一用力,便突破了包围,她面上不显,心底却松了一口气,飞快推开大门,闪身而入。   一阵兵荒马乱,谢时雨眼神扫过地上的碎瓷片,落在红木书桌后安然静坐的那个人身上。   “谢姑娘找我有事?”微生离果然听懂了她的暗示。   谢时雨快步上前,隔着书桌与她对望:“我的时间不多了,红蕊夫人那里估计很快就会得到消息了。”她言简意赅道,“明日巳时,红蕊安排了我与怪医同时为你诊病,我来是提醒你早做准备。”   “我知道。”微生离面上并未浮现忧色,似乎成竹在胸,她甚至笑了笑:“我听闻姑娘今日在比试中大展风采,力挫群雄,没能亲眼看到,很是遗憾。”   谢时雨观她神色,心中暗道,似乎是自己杞人忧天了。“微生姑娘是否已有对策?”   微生离目光沉静,落在窗棂的繁复雕花上,缓缓说道:“这些年,与红蕊斗智斗勇,我自然有所凭仗,我身边有一种药物,服下后可以短时间内混乱脉象,制造艰涩不畅的假象。”   谢时雨一怔,她还从未听说过这种药物。“服下此药后,会对微生姑娘的身体造成伤害吗?”   轩窗缝隙里渗入一阵风,摇晃着屋内的烛火,隐隐绰绰。微生离清瘦的脸颊落在阴影里,看的不太分明,却有一种沉默而微微压抑的氛围。   她没有说什么,谢时雨却已经知道了答案。   她无声的叹息着,认真看着她的眼睛,只说了一句:“微生姑娘需要我做些什么?”   微生离顿了顿,抬起眼帘望着身前比她矮了近一头的姑娘,眸中流露出几分真心的笑意。医者仁心,她却见了太多揣着同情和怜悯,高高在上施舍她的所谓大夫。她听了太多惋惜和劝慰,真正将她放在与自身同等位置上看待的人,却没有几个。   但谢时雨没那么复杂,至少在她纯粹的眼睛里看不见那些令她厌烦的东西,她只是想帮她,仅此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更会晚一点,今天论文答辩,保佑我通过啊~ 第27章   严立从西侧院出来,走在通往正房的道路上,路上遇见的丫鬟小厮见了他,皆停下脚步躬身行礼。他淡淡颔首,目不斜视地向前走着。严立原先是城主微生珏身边的侍卫,在微生珏身为越国冢宰的日子里,负责跟随主子,保护他的安全。待微生珏卸下冢宰的官职后,他跟着回到城主府,做了侍卫长,却被红蕊夫人寻了个错处调离城主身边,去保护微生二公子。   名为保护,实为监视。严立实在不明白,二公子那样孱弱痴傻的人,为何会引起红蕊夫人如此强烈的戒备之心。难道仅仅是因为他是城主唯一的嫡子,仅仅是因为他占了少城主的位子?   但是身为一个下人,又有把柄捏在红蕊夫人手中,他却不得不按照命令行事。就好比今晚,二公子痴病发作,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去请大夫,而是要向红蕊夫人汇报情况。不得不承认,红蕊夫人确实有手段,城主不在的日子里,她依然将整个城主府打理的井井有条,上上下下不说满意,至少对她的雷霆手段没有不从的。远远不是上一位温顺善良的城主夫人能比的。   严立一边想一边走,很快便来到正房。由夫人身边的大丫头巧倩领着,进入了房中。首先闻到一阵缥缈的熏香,氤氲缠绵,丝丝入扣,那是红蕊夫人惯用的百濯香,香气沾衣,历年弥盛,百浣不歇。这样珍贵的香料他只在越国王宫里见过。   “夫人,严侍卫到了。”   隔着淡烟色的暖帘,依稀可见红蕊夫人体态轻盈地躺在贵妃椅中,从其垂弧的肩颈和纤细的手腕看,仍可显出贵妇柔弱的风致。她侧身躺着,左手执拂尘,正用拂尘的红缨挑逗卧在地上的一只小狗。小狗摇尾吐舌,伸出爪子捉弄红缨,却怎么也够不到,不时还发出了呜呜的声音。红蕊夫人仿佛被逗笑,酥胸微微起伏,掩嘴轻笑着,声音很是诱人。   实在看不出来是嫁过两次的女人。   “微生离出事了?”红蕊夫人依旧躺着,并未起身。   严立低着头,恭敬道:“二公子突发痴病,恰巧住在东苑的神医姑娘经过,正为二公子诊病。”   帘内小狗突然发出了痛苦的低吟声,红蕊夫人用修长的指甲刺入了小狗雪白的毛皮里。   “废物!谁让你放她进去的。”   严立一惊,低垂着眼帘,不敢开口。   “夫人息怒,严侍卫定然将神医当成了夫人的贵客,所以才不敢怠慢。”貌不惊人的巧倩柔声劝慰着,严立心中一动,正对上巧倩看来的视线。   红蕊夫人伸出染着丹蔻的鲜艳指甲,巧倩拿起洁白帕子擦拭着上面的几点血迹。   “无妨,只要过了今日,城主府中便再没有微生离这个人了。”红蕊夫人淡淡开口。   严立心中大骇,先不管她话中的深意,当着他的面就这样说出来,是笃定他不敢泄露吗?换句话说,红蕊夫人掐住了他的死穴,料定他不敢说出去。   严立心中苦笑,事实的确如此,为了自己,他不会说出去。脑海中微生离清瘦的容颜一闪而过,想到那个少年,他只觉得惋惜。丧兄,丧母,自己又是个傻子,出生在微生家,对于他而言,根本不是一件好事。   “你退下吧,继续守在西侧院,不要再让多余的人进去了。”红蕊夫人轻笑了一声,眼中却一丝笑意也无。“毕竟,人太多,处理起来就麻烦了。”   严立只觉寒意彻骨,她竟连毫无关联的神医也不放过。   临出门前,他听到红蕊夫人吩咐巧倩的声音:“小的那个也尽快捉回来,至少得让他见见兄长最后一面不是么。”顿了顿,又道:“呵,不过是个下贱胚子生的野种。”语气既轻慢又鄙夷,像是提到了什么肮脏的东西。   “把孙炜叫来,关于明日之事,我还有几句吩咐。”   “是,夫人。”   ……   更深露重,宛城城郊,一辆雪缎为幔的马车正徐徐驶向宛城,车轮辘辘地碾过石青路,留下一行浅浅的痕迹。马车顶部与周身皆雕刻一朵硕大的宽瓣莲花。   城门守卫见了这纹样,神情一振,立刻命人打开城门,跪在道路两旁高声呼道:“恭迎城主回城!”   消息很快传至城主府。   彼时,红蕊夫人召见完孙炜,刚要入睡,正在大丫头巧倩的服侍下卸去精致妆容。才将一头青丝散下,便有丫鬟匆匆来报:“夫人,夫人,城主回府了!正在前院休息。”   红蕊夫人一顿,无比迅速地吩咐道:“快替我梳妆!”又对门外侍立的丫鬟道:“你去通知厨房,立刻准备老爷爱吃的酒菜来。”   丫鬟应了一声,刚要出去,又被红蕊夫人叫住。   “萱娘也一起回了吗?”   丫鬟有些犹豫地点着头:“小姐回来了,不过她没在前院,她去西侧院了。”   红蕊夫人面色一变,叱骂道:“愚蠢至极!速速将她找来!”   “是。”   ……   西侧院里,谢时雨正同微生离商量着明日之事。   “怪医孙炜应该是被红蕊夫人收买了。”谢时雨沉吟道:“我怀疑他明日会借着诊病之名对你不利。”   微生离转身添了灯,郑重道:“我会小心。”   谢时雨在心中组织了会语言:“孙炜擅使毒,有些毒物不是你小心就能防住的,无色无味便能致人于死地,我也没有十分的把握可以发现。”   微生离背对着她,声音有些不太清楚:“其实有一个办法可以让我脱离险境。”   谢时雨问:“是什么?”   “杀了孙炜。”   谢时雨注视着那修长的影子,半晌没有说话。微生离转身,缓缓攒出一个笑来:“骗你的。”她走到桌前坐下,“没有人可以轻易定夺别人的生命。”她眼中骤现冷色:“我不能,红蕊她也不能。”   微生离端详着她的表情,神色缓了缓:“没有吓到谢姑娘吧?”   谢时雨摇头,她不说话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微生一族的恩怨情仇,远不是她一个外人可以插嘴的。   微生离张了张嘴,还要说些什么,门外却突然传来一阵争执声。声音由远及近,夹杂着少女的轻斥,声音却娇俏甜美。   “我就是要进去!我看你们谁敢拦我!”   “小姐,没有红蕊夫人的命令……”侍卫的声音听着很无奈,却怎么也强硬不起来。   “我娘当然会依我了,你们速速让开!否则我要城主爹爹砍了你们的头!”   “外面是谁?”谢时雨压低声音问了一句,听少女的称呼,似乎是微生离的妹妹。   微生离皱起眉头,哑声说:“齐萱怎么来了?”   齐?谢时雨想起那日在四海客栈里听到燕飞提起过,红蕊夫人第一次嫁的人好像就姓齐。难道齐萱是红蕊夫人和前夫的孩子?   微生离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解释道:“齐萱,就是红蕊五年前嫁到宛城时带来的孩子,她是齐将军的女儿。”微生离起身从座位上离开,走到床榻前躺下,对着谢时雨道:“劳烦谢姑娘替我诊病。”   谢时雨明白,这是要做戏给齐萱看。   门外侍卫拗不过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姐,只得将人放进来。   齐萱嬉笑着推门而入,蹦跳着跑到床前,身上不知带了什么,叮当作响。   “傻子哥哥!看看萱儿给你带了什么——”   话音在见到谢时雨的脸时戛然而止。   “你是谁?为什么在傻子哥哥的房间里?”语气充满疑惑。   谢时雨才要开口,齐萱便看到她搭在微生离脉上的手,张了张嘴巴,像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你是傻子哥哥的妻子吗?”   谢时雨:“……”   少女,你是怎么得出结论的。   齐萱撇了撇嘴巴,竟然有些泫然欲泣:“傻子哥哥娶了嫂嫂,就不会陪萱儿玩了是不是?”   双目呆滞,眼神迷离的微生离静静望着天,忠实于自己的设定,没有说话。   这是要她自己看着办的意思?   谢时雨想了想,低头往腰间和袖中掏了掏,好不容易找出一颗甘草搓成的药丸,随手递给齐萱,道:“吃吗?甜的。”   齐萱一双大眼睛里的泪光滞了滞,半晌没有掉下来。   床榻上突然传来微生离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齐萱回过神来,着急慌忙地扑了上去,发育可观的胸脯牢牢压着微生离的臂膀:“傻子哥哥,你没事吧,又犯病了吗?不要吓萱儿啊……”   谢时雨在一旁,淡淡开口:“她没事,只是郁结于心,气机不畅。”   齐萱愣愣的:“那该怎么办啊?”   谢时雨认真地想了想,提出了自己专业的看法:“食地瓜,肠蠕腹鼓,排矢气。”   齐萱继续愣愣的。   “就是放屁。”谢时雨补充道。   郁结于心的微生离:“……”   这回很快反应过来的齐萱立刻起身,一边向外跑一边回头喊:“我这就去找地瓜!傻子哥哥你坚持住,我马上就回来!”   室内只安静了一瞬,下一秒钟,一头雾水的齐萱去而复返:“地瓜是什么啊?”   谢时雨和微生离:“……”   齐萱有没有可能不是红蕊夫人生的。从遗传学的角度上,谢时雨认真地思考着。   作者有话要说:  答辩终于结束了啊啊啊!开心!   红包继续走起! 第28章   城主府前院,一个身躯凛凛,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坐在厅堂正中央的太师椅上,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刷漆。一旁的管家弓着身子面色恭敬地递上了茶水。   “城门口的告示是怎么回事?”男人一手接过茶,一手放在雕镂着卷草纹饰的扶手上,胸脯横阔,一身气势凌厉无比。   管家道:“是少城主又犯病了,红蕊夫人借着城主您的名义广邀天下名医,为少城主看病。”   微生珏抿了口茶,一双剑眉似蹙非蹙:“阿离现在如何了?”   “这……”红蕊夫人有言在先,谁也不能打扰少城主,是以他这个管家还真的不知道微生离现在的身体状况。   “吞吞吐吐的,像什么样子!”微生珏不耐道。   管家暗暗捏了把汗,斟酌着道:“红蕊夫人请到了黄泉谷的神医,想必少城主很快就能好起来了。”   黄泉谷。微生珏拿杯盖的手一顿,显然是听说过这个名字。“阿流呢?找到他了吗?”   管家摇了摇头,心中暗道不妙。果然,下一秒,微生珏的嗓音变得冰冷起来:“废物!这么多人连个孩子都找不到!”   “老爷息怒——”   一阵香风飘来,笑意吟吟的红蕊夫人手捧托盘走了进来。   “老爷一路辛苦了,先用些桂花糖蒸栗粉糕垫垫肚子,妾身已经吩咐了厨房,一会儿准备好酒菜为老爷接风洗尘。”   那些精巧细腻的点心,微生珏连一眼都没看,只漠然地道:“我累了,先去睡了。”在红蕊夫人苍白的脸色中起身,离开了厅堂。   厅内死一般的寂静。   管家屏着呼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好消除自己的存在感。红蕊夫人嫁入府中,吃穿不愁,大权在握,享受着下人们的尊敬崇拜,却得不到城主一个好脸色。五年夫妻生活,城主不是出门便是自己一个人待在屋内,能不见红蕊夫人便不见,世上没有哪一对夫妻是如此。   管家在心中叹了一口气,随后便听到红蕊夫人说了一句,“吩咐厨房将老爷爱吃的几个菜送去竹轩。”   管家低着头称是,小心地向门口走去,余光瞥见红蕊夫人一个人端着那杯城主喝过的冷掉的茶水,不言不语。   那样骄傲的红蕊夫人,脸上竟然露出了疑似难过的神情,将一张如花容颜衬的几分黯淡。   五年前的红蕊夫人还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她甚至不是城主府的女主人,城主府的女主人是生下微生承和微生离的原配李氏。   李氏是宛城李记米行的千金,不算什么高门高户的出身,但李氏从小就生的貌美异常,不到十四岁,求亲的人就踏破了李家的门槛。   李氏却看上了一表人才,刚刚从都城回到家乡的微生珏。虽然李氏生的很美,但是微生珏也是做过越国冢宰的男人,见了无数美人,比李氏美的多了去了。众人都以为是李氏的单相思,不料微生珏却真的上门提亲了。   二人很快成亲,过了一段相敬如宾的夫妻生活。直到他们的第一个儿子,微生承出生的时候,李氏才明白,微生珏为什么会娶她。   微生承出生不到三天,就被微生珏派人接走,开始接受微生一族继承人的培养。微生一族不仅是越国,也是七国最古老的家族之一,代代单传,子嗣艰难。微生珏之所以会娶她,不过是看中了她比寻常千金小姐好生养一些,说白了,看中的是她的肚子。   刚生产完毕就与亲生儿子骨肉分离,李氏受到了很大的打击。最令她绝望的却是,小小年纪的微生承生了场大病,险些丧命。微生承被族中老人送回城主府,断言他并无继承微生一族的可能。微生珏很快放弃了微生承,逼迫她又生下了第二个孩子,微生离。   李氏自此一蹶不振。为了孱弱的微生承,她一直坚持着留在城主府,用最好的药材吊着他的性命。微生承病弱,微生离痴傻,两个孩子都没有继承微生一族的能力。微生珏终于死心,冷落了李氏,这一冷就是十二年。   这段日子里,李氏安安分分地待在城主府偏院,听说微生珏在外面养了许多女人,也听说了红蕊夫人的事。但她早就对微生珏死心了,对他同其他女人的事不感兴趣。   偏偏红蕊夫人不是这么想。李氏到底还是占着原配夫人的位子,微生珏不肯接纳年轻貌的她,无非是害怕别人的流言,害怕别人说他抛妻弃子,薄情寡义。红蕊夫人这么一想,只觉得那个住在偏院的老女人无比碍眼。   她趁着李氏带微生离去寺庙祈福的日子,偷换了微生承的药,让这个从小就饱受病痛折磨的孩子永远停在了十二岁的这一天。李氏回府,只看到一个没有呼吸的脸色青紫的瘦弱少年,当即就昏了过去,没过几日,也随着大儿子一同去了。   这一年,微生离十一岁,红蕊夫人带着十岁的齐萱嫁进了城主府。大婚不到一个月,微生珏从府外抱回一个男婴,取名微生流,是他的外室所生。   红蕊夫人得偿所愿了吗?反正,她没有得到微生珏的心。宛城的城主,微生一族的族长,他的心里没有任何女人。   爱上他的女人,才是最悲哀的。   ……   在齐萱离开的短短的时间里,谢时雨听微生离讲完了她生下来至今的十六年。又短暂又漫长的十六年。   “我娘太傻,她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男人,毁了自己的一辈子。”微生离躺在床上,如此说道:“大哥那样不幸,我娘不想我步他的后尘,微生珏眼中只有继承人,我一个女孩,做不了继承人,在府中的日子一定不会好过。我娘将我当男孩养,又让我装傻,她想让我好好活下去,不要变成哥哥那样,成了微生一族的牺牲品。”   “你娘一定很爱你。”谢时雨看着她清澈明晰的眼睛,缓缓道。   微生离笑了笑,“世上哪有不爱子女的母亲,即便恶毒如红蕊,对待齐萱也是疼爱有加。”   谢时雨沉默了片刻,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那个将她遗弃在黄泉谷底的人,莫非也爱过她么。   “可我却不能按我娘说的那样活下去,我想成为微生一族的族长,我想以我自己的力量改变微生一族的罪恶,为了不再有像我娘一样悲哀的女子,哪怕赔上我的一生,也在所不惜。”微生离坚定地说着,眼中折射出的光芒耀眼的令人不敢直视。   交浅言深,微生离和谢时雨不过认识了几日,竟就将心中深藏多年的理想脱口而出,说完后她也愣了愣,却并不觉得后悔。因为她不会看错,谢时雨是个好姑娘,值得她以真心相待。   “我期待你成为微生一族族长的那一天。”   ……   短短一场谈话在突然出现的齐萱面前,落下终结。仅比微生离小一岁的齐萱,灰着一张脸,拿着从厨房深处找来的地瓜,兴奋地来到微生离的床前,道:“快吃掉它,吃掉它傻子哥哥就好起来了。”   谢时雨看着微生离坐起来接过沾满泥灰的地瓜,顿了顿,似乎在犹豫该如何下口。对齐萱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甚至是仇人所生之女的妹妹,微生离倒没有露出什么厌恶的神色。大概是齐萱这样的性子,实在让人讨厌不起来吧。   夜色深了,谢时雨打算回东苑休息,齐萱却还留在房中不肯走,她似乎真的很喜欢这个傻子哥哥。一边守在微生离床前,一边掰着手指头道:“萱儿这次和城主爹爹一起去了都城,祭拜了将军爹爹,还见到了王上。傻子哥哥,王上说要封我为县主,还要给我赐婚。”   齐萱一张小脸上闪过些不高兴,“可是我不想嫁给别人,我只想嫁给江家哥哥。”   谢时雨清楚的看到,江家哥哥四字一出,本在装傻的微生离面色一变,露出了少见的怔忪之色。   齐萱只顾着玩自己的手指,没见到微生离的异状。“傻子哥哥,快点好起来吧,等你好起来江家哥哥就会来府里找你玩了,到时候萱儿就可以见到他了。”她努着嘴,不开心:“都怪城主爹爹不让我去见他,到了都城路过江府也没进去。你说,爹爹是不是不喜欢江家哥哥啊?”   微生离当然不会回答她,她的异样只是一闪而过,继续维持着呆滞痴傻的神色静静望着天花板。谢时雨却觉得她哪里变了,莫名有些怪异。   齐萱很快被红蕊夫人派来的大丫头巧倩带走,谢时雨也向微生离告了别。她走在回东苑的路上,脑海中却是微生离脸上一闪而过的挣扎。她想的认真,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房门外。才推开门,一股异样的感觉就袭上她的心头。   习医练就的嗅觉告诉她,屋子里有人。黑暗中她一步也走不了,紧紧靠着身后的门板,细细嗅着空气中不同寻常的味道,右手渐渐向腰间放有迷药的地方伸去。   噼啪一声,合着她的心跳,一道悠然嗓音随着烛火亮起。“这么晚才回来,姑娘去了哪里?”   谢时雨抬起头,向着深处望去,一日不见的男人,正隔着烛光望她,神情是熟悉的戏谑,带着点微微的笑意,她竟觉得暌违已久。   作者有话要说:  我终于想起来把男主放出来了。   感谢读者“折子”的地雷。   感谢读者“折子”,灌溉营养液+102018-05-14 19:31:39   读者“等风来”,灌溉营养液+52018-05-14 13:03:38 第29章   谢时雨没有说话,只远远地瞧着他,眼神令人捉摸不透。   沈恪奇道:“怎么这样看我?”上前靠近几步,却被谢时雨不着痕迹避开。   他顿了顿,脚步停在原地,同谢时雨隔着长长的一方木桌,安然坐下。   “怎么了,心情不好?今日两场比试不是都赢了么?”   谢时雨看着他自若的神色,有些不确定了:“你今日在场?”   沈恪解释道:“姑娘身在云台看的不真切,我就坐在台下观赛的人群里,比试场景,看得一清二楚。”笑了笑,又道:“只是没想到姑娘会以那样的方式闯过第一关。”   谢时雨这次是真的惊讶了,没想到他竟能看出自己并未下毒,哪怕是在场的众位医者,也都以为她是制了什么厉害的毒、药才使得对手昏迷不醒的。   “你怎么看出来的?”她将心中疑惑宣之于口。   沈恪漫不经心地道:“见的多了,自然就能看出几分门道来。”   见的多?意即是他的亲身经历?谢时雨又想起初遇他那一晚的狼狈情状,似乎他的身边总会发生什么危险的事,想要取他性命的人还真不少。莫非他是什么声名狼藉的江湖大盗?   沈恪似乎没发现她的面色变幻,认真道:“第一场比试,比的就是医者仁心,如果存着害人之心,此人纵然医术再厉害,也不配被称为医者,姑娘想出此法,医德高尚,已是胜过场上所有人了。”   谢时雨总算是听明白了,这是变着法子讽刺她对他下毒的事吧?什么医者仁心,医德高尚,这是拿反话激她呢。再觑他面上神色,果真带着半真半假的笑意,看不出丁点儿恭维之意。换了旁的小姑娘,指不定就一个惭愧加心虚,想也不想就给他解药了。   谢时雨当然不会上他的当,也不接他的话茬,而是缓缓走到榻前,铺开锦被,放下床幔,紧接着开始解自己衣领上的盘扣。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看得沈恪也愣了一愣,连忙背过身去。   “……这是做什么?”   谢时雨一边解扣子,一边直言不讳道:“我要睡了,你不走吗?”   这逐客令下的,还真是单纯不做作。   沈恪摸了摸鼻子,识趣地道:“那晏非就不打扰了,姑娘早日歇息吧。”   关门声响起,谢时雨停下手中动作,走到山水屏风阻隔的净房处,洗漱换衣。   一夜安睡,当晨曦的第一缕光照下来,谢时雨就醒了,还不到为微生离看病的时辰,她走到院子里,开始晨起的锻炼。   九曲回廊下,依稀传来人声。听着不像是燕飞的,这东苑里下人本就不多,她好奇地上前瞧了瞧,只看到被柱子挡住而露出一角薄衫的人影。   杏黄色的,似乎是府上丫鬟的衣服。   那声音也不怎么清晰,隐隐约约听出几个关键词来,“怪医”、“城主”、“公子”什么的。   走的近了,方听到谈话的内容。   “城主大怒,红蕊夫人也不敢吭声,眼下府中战战兢兢的,只是可怜了二公子,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就这么溜走了。”   “别沮丧啊,东苑里不是还有那一位吗?难道她一个人还看不了吗?她不是很厉害吗?”   “哪怕黄泉谷再厉害,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也难以服众,当日比试情景,城主也并未亲眼所见,再说出了这档子事,城主又怎么能轻易相信红蕊夫人挑选出来的人呢?二公子的病,怕是又要拖下去了。”   “那咱们还要不要去叫她?”   “等着吧,没有城主的命令,你我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出了什么事?”   谢时雨从廊后现身,两个长相清秀的小丫鬟惊了惊,面上浮现少许尴尬。   其中一个年长点的问道:“神医姑娘早,要不要先用膳?”   谢时雨正色道:“不必了,我只想知道二位姐姐方才口中之话,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见她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丫鬟只得无奈道出真相:“昨天夜里,怪医孙炜盗了府中重宝,逃走了。”   谢时雨挑眉,还有这种事?   “城主震怒,责骂了红蕊夫人,又严惩了府中侍卫,命令任何人都不得随意出入。”   谢时雨只关心一个问题:“我也不能出去?”   丫鬟点了点头,道:“是的,任何人。”   “那替二公子诊病一事怎么办?”   “这……奴婢也不清楚,还要等城主的命令。”   谢时雨沉吟着回到房内。先不论孙炜的目的是什么,城主府守卫森严,他是如何在盗取重宝的情况下安然离开的。过了夜里亥时,府门都会关闭,没有城主的令牌,谁也不得出入。大门紧闭,巡逻森严的情况下,他是怎么出去的?用飞的吗?   等一下。来去自如,视守卫为无物的人,她的身边,不就有一个?   谢时雨快步走出房间,来到燕飞居住的毗邻她的房间外敲门。   没有回应。   透过薄薄的窗户纸向内望去,床榻上叠的整整齐齐的被子,一丝不苟的床单,房中根本没有人。   燕飞也不见了。   这实在是太可疑了。   同她一样陷入沉思中的还有红蕊夫人,她实在想不明白,向她表露投靠意味的孙炜为何会背叛她。仅仅为了那件东西?他拿走了也毫无用处啊。不对,对他来说或许没有用,对别人来说则未必。   只是如此,她靠着孙炜谋害微生离的计划也实现不了了。真是命大,又让他逃过一劫。   想起方才微生珏在府中下人面前斥责她的模样,红蕊夫人就觉得一阵难堪,这还是她嫁进来五年第一次面对微生珏的盛怒。孙炜,等她找到他后,一定要将他扒皮抽筋,让他尝尝背叛她红蕊的滋味。   “夫人,府上来了贵客,城主请您过去。”   红蕊夫人有些不悦地抬头看着打断她思绪的丫鬟,语气不善:“什么贵客?”偏偏这个时候来。   “是江家大公子。”   红蕊夫人一怔,当即起身:“是他?替我梳妆。对了,萱娘起了吗?快把她喊到前厅来。”   江家大公子江静石,来自越国都城的世家江府。是越国代代相承的大姓氏大家族,称得上是除了王室之外最尊贵的一族。即便骄傲如红蕊夫人也不得不小心对待。说起来,江府还同她有所关联,因为她的前夫齐云就是江府老太君的外孙,而江静石,从辈分上来说,还要叫她一声表婶。   齐云同微生珏又是至交好友,微生珏初至都城时,也曾受过江府老太君的不少恩惠。因着这层关系,江静石偶尔来宛城时,便会到城主府做客。   红蕊夫人赶到前厅的时候,江静石正坐在微生珏边上,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直襟长袍,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专注的听着微生珏说话,神色认真,也不发表自己的观点,只是适时地点着头,俨然一个懂礼数的晚辈。   见了红蕊夫人,江静石很快起身,施了一礼,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静石见过表婶。”   红蕊夫人连忙上前去扶。“什么时候来的宛城,怎么也没提前说一声,你萱儿妹妹可是日也盼夜也盼呢。”   一旁的微生珏脸上顿时浮现出几分不悦。   红蕊夫人笑意僵了僵,江静石像是没有看到,依旧笑得灿烂:“许久不见萱儿妹妹了,静石也很是想念。”   红蕊夫人这才找到台阶下,拉着江静石坐下,道:“这次来宛城,便多待一段日子吧,就住在府上,表婶好好招待你。”   微生珏皱着眉道:“静石是领了王上的差事来的,你莫要耽误了他的大事。”   江静石又替红蕊解围:“不急不急,王上交代的事办的差不多了,我主要还是来看看离表弟的。听说已经找到了医治他的大夫,静石能去看看他吗?”   微生珏顿了顿,看着红蕊淡淡道:“一会用过早膳,你便带贤侄去看吧。”   红蕊夫人笑得勉强,点头应下。她看重的女婿人选,偏偏跟那个傻子关系不错。不止是那个傻子,微生流还在的时候,他也多有照拂。每次来了,总会带给那两兄弟不少礼物,碍于男女之别,萱儿同他也没有其他人那样亲近。   听萱儿说,此次去都城,微生珏根本没带她拜访江府,难道是不愿让萱儿嫁给江静石?真是搞不懂他的想法,明明江静石是最好的女婿人选。红蕊夫人咬了咬牙,就因为萱儿不是微生珏的亲生女儿,所以对她的亲事就这么不上心?若是他的亲生女儿……说来说去,还是因为她嫁进府中这么久,都未曾诞下子嗣。   在红蕊夫人一阵百转千回的心思中,一顿早膳很快用完。她带着江静石往西侧院走去,一路上免不了打探起他的心思来。   “静石打算什么时候成亲?老太君有没有操心你的亲事?”   “还不着急。”   红蕊夫人走在前头,没看到江静石脸上瞬间变得淡漠的神情。   “怎么还不急呀?你这个年纪的公子哥们,怕是连儿子都生出来几个了。”红蕊又旁敲侧击道:“莫非静石还没有心上人?”   江静石望向近在咫尺的西院大门,柔了柔表情,道:“……”   什么也没道出来。因为道路的尽头,穿着一身粉蓝色织锦长裙的齐萱挥舞着双手向他跑来:“江大哥!”   红蕊夫人看着齐萱鲜艳的打扮和精致的妆容,笑了笑,她的女儿呢,比她年轻时候还美上几分,细心打扮之后,更是美的不可方物。她就不信江静石不会被这倾城艳色迷住了眼。   她端着表情,看似不在意的道:“正好我前院还有点事要办,就让萱儿带你去看阿离吧,我先回去了。”她总要为自己的女儿创造一点和心上人单独相处的机会。   “表婶慢走。”江静石执礼目送她离开,待她的背影完全消失后,加快了步伐,向着西院走去。   一旁的齐萱有些大喘气地跟着:“江大哥你慢一点啊。”   江静石充耳不闻。   很快来到微生离的卧房外。望着门廊上鲜艳依旧的红灯笼,江静石反而停住了脚步。距离上一次见她已经多久了?三个月零六天,他的思念已经泛滥成灾了。大费周章的领了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来到宛城,不眠不休的忙了三个晚上,这一刻,他才感到一丝脚踏实地的真实。   他对着身旁的齐萱,露出个苦恼的神色:“我给妹妹带了礼物,却忘在前厅了,萱儿能去取来吗?还有你二哥哥的,我也忘记拿了,若是两手空空,恐怕他一会见了我该不高兴了。”   齐萱兴奋地点着头:“给我的礼物?我这就去拿,江大哥你等着啊!”也不顾行动不便的裙子,一路小跑着走了。   深吸了口气,收敛了笑意,江静石一步一步踏上白玉石阶,他的心上人,此刻,就与他隔着一扇门的距离。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还有一章。   感谢读者“云月小熊”灌溉的营养液。 第30章   江静石第一次见到微生离,是在一个炎热的夏天,他随着父亲第一次来到宛城,为了躲避酷暑,来到城主府后院的假山里,在那里见到了一个被人殴打的小男孩。   一个很瘦弱的小男孩,被一群不比他大多少的孩子围在角落里,拳打脚踢,甚至还有人向他脸上吐了口水。那男孩眼神木木的,又圆又黑的大眼睛里毫无神采,像个瞎子。孩子们的手和脚一边往他身上招呼着,一边还骂道:“傻子,白痴,微生家的耻辱。”   他来之前听父亲提起过,城主府的二公子和他一样大,是个心智不全的小男孩。原来就是眼前这个男孩,骨瘦如柴的,个子也不高,完全看不出来已经十多岁了。   “别打了吧,离他远一点,我娘说他克母又克兄,跟他在一起会被他克死的。”   大多数孩子都停下了动作,为首的一个小胖子却还不过瘾似的,又伸脚踹在了他的脸上。力道十足,直接将男孩痴傻的脸踹的偏了过去,生生撞在身后一块假山石上,肿的老高。   男孩呆呆地将手指头伸进嘴巴里,似乎要摸一摸肿起来的地方,嘴巴张着,流出好大一滩口水。   “傻子哥哥——”远处有小女孩稚嫩的声音传来。   “是齐萱,走,咱们找齐萱玩去——”方才还一脸恶相的男孩们一改面色,咧着嘴发出大笑声,跑出去了。   江静石无声的叹了口气,低头找了找随身携带的帕子,就要从假山后面走出来。   清脆的、有些男女不辩的阴柔嗓音在空阔的假山内响起。   “呸,晦气。”   然后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方才还一脸呆滞、弱不胜衣的男孩一个鲤鱼打挺,轻轻松松站起身来,身手十分敏捷。只见他用力吐了口血水,摸着红肿的下颚,嘴里骂骂咧咧道了一句:“这次居然改打脸了,小兔崽子们。”   他惊讶地踢到了脚下的石子。圆滚滚的石子一路顺着低矮处滚过去,停在男孩的脚边。然后他只来得及看到男孩飞扑过来的身影,就被牢牢压在身下。   原来他一点都不轻,这是江静石当时的唯一反应。看着瘦弱的男孩,一屁股坐在他的肚子上,完全没有顾忌着力气,就这么直直地压了下来,险些让他窒息。更令他惊讶的是自己竟然动弹不得。   男孩用沾着自己口水的手紧紧捂住他的嘴,恶狠狠地道:“把你刚刚看到的都忘掉,不许说出去,听见没有!”   江静石偏着头失笑,这是他贵公子的人生里第一次被人扑倒,也是第一次被同龄人威胁。   “你笑什么?小心小爷废了你!”身上人故意压低嗓音,在他耳边恐吓道。   江静石举着双手以示投降,睁着一双漆黑眼睛望着身上的男孩,眼里满是真诚。   男孩将信将疑地松开手,江静石长长出了一口气。他忍着笑,说了一句:“这位小兄弟,可以从我肚子上下去了吗?”实在是太痒了,他快忍不了了。   男孩利落地翻身而起,抱着臂冷冷打量着他:“刚刚为什么不救我?看一群人欺负个小孩很开心?”   江静石站起身,拍了拍身上尘土,露出一个微笑:“除了最后一下,你并未受伤不是吗?”   男孩僵了一下,的确如此。那些小毛孩的攻击对他这个日夜锻炼、体魄强健的人来说,不痛不痒的,实在算不了什么。   “我若是贸然出面阻止,只能救你一时,说不定等我转身走了,他们就变本加厉地讨回来了,到时候你的日子肯定更不好过。”   这话一点不假。每次齐萱出面帮他赶跑那些熊孩子后,他们便会趁齐萱不在的时候,找回场子。作为齐萱毫无血缘关系的哥哥,他可是吃了不少苦头。   男孩终于不再追究他的袖手旁观,转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江静石。”   “你是宛城人?”   “不是。”   “那太好了。”   “嗯?”   男孩笑得开心,一双眼睛亮闪闪的。“看你是个聪明人,想必不会多嘴。”学着书上的侠客抱了抱拳,“就此别过,后会无期。”分明是不想再见到他的意思。   “微生离。”江静石在他身后低低叫了一声。   男孩诧异地转过头,像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   “你为什么不还手?”以他的身手,那些孩子根本不是对手。只要打怕了一次,他们就不会再来找他的茬。   微生离当时是怎么答的,他至今还能记得。   他说:“只有弱者才会逞一时之快,我习武不是为了对一帮小屁孩动手,而是为了保护我自己,保护我的亲人。”   他们第一次见面,一样大的年纪,他在都城享受着贵族公子衣食无忧的生活,而他丧母丧兄,在宛城一隅忍辱偷生,却毫不犹豫地说出保护别人的话来。   那个当下,看着微生离闪着光芒的眼睛,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惭愧。   回到都城后,他一改往日玩世不恭的态度,拒绝了那些游手好闲的公子哥们的饮酒作乐之约,学习臣子之道,培养自己的手腕,建功立业。不靠家族庇荫,仅凭一己之身,站在越国的朝堂之上,成为肱股之臣。   父亲母亲只道他懂事了,却没有人知道他的改变是从那一个夏天开始。偶尔也会想起那个宛城偶遇的少年,外人口中痴傻又可怜的微生家二公子,哪怕是饭后闲余里,他的名字也只是被一带而过。他不知道他过的怎么样了,有没有保护好自己,有没有成为强者。   他以为他们不会再见面了。直到命运安排,他们重逢在越国南边的小城里。   他受王上命令,前来调查一桩贪污受贿的案子。而微生离受人追杀,藏身在戏台上唱戏的戏子中,戴着繁重的头饰,画着浓妆,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水灵的眼睛。   隔着高高的戏台,他一眼就认出了他。他长高了不少,个子几乎赶上他了,即使隐在人群中,也是最亮眼的那一个。   他们的视线有一瞬间对上了,但他一刻也没有停留,毫不犹豫地移开了目光,望着他的眼神同望着台下的座椅没什么分别。   原来他已经忘了。得出这个结论,他的心里不知怎么有些失落,就像寒窗苦读十年,好不容易状元及第,结果官府却派人来告诉你是他们搞错了,你连个秀才都没考上。这种落差感还不是一般的令人难受。   他心中憋了一口气,几乎是幼稚的无视了在场所有人,打算出声叫他。“微……”   恰在此时,一队官兵脚步匆匆地闯了进来,将整个戏院团团围住。为首的人声如洪钟:“捉拿刺客,所有人都不许动!”   他敏感地察觉到了戏台之上,那个纤长的身影,微不可闻地摇晃了一下。原来捉的人就是他。   他皱了皱眉,立即摆出不悦的神色,“怎么回事?”   这本就是为他接风洗尘而设的戏台,一旁作陪的小城城主陪着笑道:“都是我手下的兵不懂事,扰了大人兴致。”一边对着官兵喝道:“都给我退下!御史大人在此,由不得你们放肆!”   那领兵的虽吃惊于城主出现在此处,却没有依命退下,而是小声地道:“城主,属下亲眼看见那刺客进了这里面……”   江静石的眉头皱的更深,将手中茶杯重重落在桌上。   城主眼皮一跳,怒道:“叫你下去就下去!哪那么多废话!”又贴近官兵的耳朵小声说了一句:“蠢死了,不会守在外面等刺客出来吗?”   城主的嗓门不小,他一个字不落全听到了。   官兵退去,城主继续陪着笑说了什么好话,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的眼中只有那个在台上穿着厚底靴子,挥着长柄兵器的人。竟然扮的还是武生,也不知道他一个微生家的二少爷,是什么时候学会的。因为身手矫健敏捷,动作看起来干净利索,打起来很漂亮,又灵活多变,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渐渐的,原本在他耳边聒噪奉承的城主也将目光移到了戏台上。所有人都被这一出精妙绝伦的武戏吸引住了。那些咿咿呀呀的唱念声终于停下,一台戏落幕,他在城主略带深意的眼神中起身,走向后台。   “这戏唱得不错,城主一会可要多多赏赐。”   身后传来城主极为促狭的声音,“原来大人好这一口啊……”   好吧,他忍。   微生离猫着腰跟在队伍的最后面,表演完毕的戏子们不知要去哪里集合。她有些惴惴不安,若是卸了这厚厚的妆容,被人发现她的冒名顶替,定会引起不小的动静,又将那些官兵引来可就糟了。   她越跟着就越着急,额头上生出了细细密密的汗,是继续跟着他们走,还是找机会溜,她有些犹豫不决。正想的认真,不妨身后伸来一双坚实有力的手,一只捂住她的嘴,一只搂住她的腰,将她连拖带拽地扯进一间屋子内。   该死,这么快就被发现了?大门一关,她的前胸抵在门板上,双手被缚,固定在身后,整个人还拘囿在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双脚还能动,她刚刚抬起脚尖,耳边就传来一个温润的嗓音:“微生离。”这名字像是念了无数遍一样,自然无比。   束缚被解,她揉着手腕转身,只有一个人,很好,她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嚣张。   “敢对小爷动手,你不想活……”毫无防备地撞进一双含笑的眸子里。   “你真不记得我了?”   微生离皱着眉头冥思苦想,脸上表情随着油彩动作,看起来十分滑稽。   江静石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开口:“宛城,城主府的假山里,那个被你压住的少年,你还记得吗?”   微生离一拍额头,沾了一手油彩,作恍然大悟状:“啊!我想起来了,原来是你!江……”   江静石弯了弯唇,眼看着就要露出一个笑容。   “江玉平!”   他的笑意僵在唇角。   这谁。   叹了口气,不再指望微生离想起来,他郑重地开口:“我叫江静石,静水流深的静,石破天惊的石。微生公子,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云月小熊”的营养液,谢谢支持。 第31章   微生离当然不会记得当年被她压在身下的少年长得什么样子,眼前的江静石对她而言只不过是一个陌生人。但她清楚的记得,方才在台上所见,那个看上去不近人情的城主对着江静石是如何的热情谄媚,尽心奉承。   看来他来头不小啊。只是摸不清江静石的意图,是为了和她这个有着一面之缘的老朋友叙叙旧,还是为了回报城主的热情来抓人来的。   微生离眼神一转,心中已经闪过许多个念头。她选了个最稳妥的,抱拳道:“一别多年,江兄风采不减当年,小弟甚是想念,只是今日不巧,有事傍身,改日江兄来宛城,微生离定当扫榻相迎。”   若是她没有急着挪动脚步往窗边靠的话,江静石或许还能勉强自己相信什么“甚是想念”、“扫榻相迎”之说。   他看着微生离明显敷衍的神色,心中有些气馁,面上却不露声色,拿手指了指窗外:“那些人是来抓你的?”   微生离脚步一顿,“抓”这个字真是听得尤为刺耳。   “我可以帮你逃出去。”   她猛然抬起头,面色疑惑不解:“此话当真?”   江静石望着她笑:“只要你扮作我的侍卫跟在身后,整个南城也没有人敢抓你。”   这么厉害?微生离却没有立即应下,而是好奇道:“你为什么要帮我?”他根本就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要抓自己吧。   江静石依旧维持着灿烂的笑容,露出一口白晃晃的牙:“因为我想和微生公子交个朋友。”   ……   片刻过后,洗去一脸油彩,换上侍卫服饰的微生离默默跟在江静石的身后,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南城城主看见江静石终于从后台出来,立马笑脸迎上去:“御史大人,下官在酒楼为大人摆上了一桌好酒好菜,还请移步。”   江静石笑着婉拒:“城主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职务在身,不宜久留,这顿酒席还是留到下次吧。”   南城城主面上很是理解的答应着,心中却忍不住犯嘀咕,方才进去同戏子待了这么久,怕不是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眼下这么着急,连饭也不吃了,一颗心怕是都拴在那戏子身上了。都城来的大人也没什么不一样,不过是被美色迷住的纨绔罢了。   被美色迷住的江静石此刻正在南城驿站的房间里歇息,这里是他暂时下榻的地方。   隔着一道荷花屏风,微生离正飞快地换着衣服。半明半暗的烛火映出她纤细修长的身形,看着单薄,却隐藏着不可小觑的力量。江静石不由自主多看了两眼,神思便有些飘忽,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以这种方式和微生离重逢。   “江兄能替我拿些干净的绷带进来吗?”   沙哑中带着几分犹豫的嗓音传来,江静石回过神来,立即道:“你受伤了?”   微生离看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前胸,叹了口气,喝了那么多药,该长的地方却还在长,虽然比起正常姑娘小了许多,在外人看来,顶多算是锻炼的不错的胸肌,但要抑制住胸部的发育,束胸还是必不可少。这种情况下,也不好叫江静石取来束胸,用绷带缠个几圈,也聊胜于无。   “你等着,我去找大夫……”   微生离连忙打断他:“不必了!只是一点小伤,大夫就不必了,我自己上点药就行。”   江静石的办事效率极高,很快便取来干净的绷带,上好的金疮药还有少许清水。隔着屏风,江静石把东西递了过去,一边问道:“需要我帮忙吗?”   虽然从来没有给人包扎过伤口,但江静石就是有种莫名的自信,自己应该可以做得很好。   微生离想也不想的拒绝了,接过一大堆东西的时候倒是愣了愣,没想到这个人如此细心。   “多谢江兄。”这是她遇到他以来第一句真心的话了。   江静石背对着她笑,这不是他第一次听到别人对他道谢,却是第一次感到发自内心的喜悦。或许,微生离对他而言是不一样的。当然是不一样的,他单方面把人家当成是知己来着。   微生离将替换下来的衣服团成团背在身后,从容地自屏风后走出来,穿一身紧身黑衣,衬得他肤色莹白如玉,看上去像个容色俊秀的杀手,半点也看不出当年那个装疯卖傻的可怜小男孩的影子。   “饿了么?不如我们先用膳?”   微生离摸摸空空如也的肚子,虽然饿了一天,但她还有事情要办,耽误了这么久,也该上路了。   遂躬身作了一揖:“江兄大恩,微生离没齿难忘,有机会一定报答。只是城外桦树林,还有人在等我,我怕晚了会有危险,还请江兄见谅。”   江静石上前扶起她,沉吟道:“贤弟还有伤在身,不如你告诉我具体地点,我派人将他接来?”   微生离瞧着江静石认真的神色,便知道这不是他的客套话,对一个只见过两次面的人如此诚心相待,也是少见了。但她不能再将无辜的人拖到自己的恩怨是非中去,他是个好人,她真心感激,所以更应该远离他。   “实在不必麻烦了,我并无大碍。”   江静石知她心意已决,再多的挽留也说不出口了。想了想,他道:“贤弟稍等,我去拿点东西,你路上带着。”   微生离还未及开口,江静石就已经风一般地消失在原地了。真是个难得的热心肠。   直到离开驿站,微生离还在感叹,该如何报答这份恩情。   背着江静石给的包裹,微生离脚步轻快地穿梭在寂静空阔的桦树林里,天色已晚,除了偶尔略过的几只山兔雉鸡,几乎看不到什么生物。晚风拂过桦树林,掀起一阵林涛,四下里静的出奇,微生离终于察觉到几分不对劲来。   她早已走过了约定的地点,该出现的人却并未出现。   树叶发出沙沙之响,云层将弯月遮住,视线顷刻黯淡下来,触目所及几乎一片黑暗。微生离停下脚步,双手渐渐触向腰间。   在微生离看不到的身后,一柄淬了毒的飞刀以极其刁钻的角度穿过树林,直取她的背心处,千钧一发之际,她执起九节鞭,轻抬肘部,鞭身自下方绕过,呼啸而起打偏了飞刀轨迹,硬生生插在了一旁的树干上。   “好身手!”   微生离凝神执鞭,穿着银色铠甲的高大男人自树林深处走来。   “想不到微生家的痴傻公子,竟有这样过人的身手,若是被红蕊夫人知道了,你觉得会如何?”   微生离冷笑一声,直视着男人的眼睛:“我也没想到大名鼎鼎的血衣卫会是这样背后伤人的小人。”   云层不停地移动着,月亮露出了一角光芒,照亮了男人脸上一道横跨脸颊的伤疤。   肖军挑了挑眉,那伤疤跟着动了动,看上去极为狰狞。“原来二公子才是深藏不露,竟然知道我的身份。”   势力遍布七国的杀手组织,红蕊毒妇为了杀她竟然请到了他们。   “废话少说,阿流和芸娘在哪里?”   肖军看一眼微生离手中通体漆黑的九节鞭,摸着下巴阴森地笑了笑,“二公子若是能打赢我,自然可以见到令弟和……”   话未说完,九节鞭已是凌空而起,携着破空之势向他飞速而来,像一条毒蛇,吐着猩红信子,划过他的脸侧,留下一道血痕。   好凌厉的攻击!肖军面色一沉,抽出砍刀正面迎击。奈何九节鞭上下翻飞,灵活多变,在微生离的手中使得虎虎生风,易守难攻,让他半点都近不了身。   这个城主府的公子,还真是不可小觑啊。原先他以为这次的任务不过是暗杀一个痴傻的富家少爷,没有任何难度,还觉得雇主红蕊夫人大材小用,没想到这次撞上了铁板,叫他遇上了练家子。   攻势减弱,肖军渐渐有些力不从心,在九节鞭收回到微生离手中的一瞬间,他抽身而退,避开了微生离的攻击范围。   “一起上!”   一个人看样子是拿不下这个微生离了,肖军一声令下,暗处又跳出了几道黑影,个个拿着武器,将肖军牢牢围在中央,滴水不漏,根本找不到一处破绽。   微生离神色一沉,表面上认真地寻找着破绽,眼神却隐晦地朝树林深处飘去。不知道对方还有没有人手了,阿流会不会就在附近。   多想无益,肖军一行人已是操着武器靠近了。看来只有先打败他们了。   反手挥起九节鞭,微生离一个跃起,向离她最近的一个人袭去。肖军看准她的动作,指挥着队伍旋转,防守,第一击就这样落空了。   人海战术不是没有效果,以一敌三她还可以,超过了这个数可就不行了。身上渐渐挂彩,江静石给她的包裹也被掀翻在地,糕点、伤药、纱布,还有银子纷纷滚落在地,双脚不得已碾过去,微生离心中满是对江静石的愧意。   人家这么用心的准备了,自己却连享用的机会都没有了。   但她并没有放弃,九节鞭重新回到手中,她立即向地上挥去,瞬间扬起一片尘埃,遮住了敌人的视线。一阵兵荒马乱,原地已经没有微生离的身影了。   肖军看着满地的狼藉,冷笑道:“区区障眼法,他的弟弟还在我们手中,跑不了的。追!”   诚然如肖军所说,只要微生流还在他们手中,微生离就不会逃走,而且她也并没有逃走的打算。硬碰硬,她不是对手,但是一对一,她自信不会输。眼下只能等待机会,逐个击破。比耐心,她装傻装了十多年,谁也不是她的对手。   与此同时,南城驿站。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房间里。   “启禀大人,微生公子在林中遇袭,敌人有十五个,看武功路数,大概是江湖人士。”   江静石端详着屏风上的秀丽荷花,空气中似乎还留有微生离身上的药香,他敲了敲手指,叩击着桌面,神色平静:“去帮他。”   “是!”   “做的隐秘些,别被他发现了。”江静石又补充了一句。   因为微生离似乎并不喜欢得到别人的帮助。 第32章   微生离受了伤。身上黑色夜行衣被血衣卫的联手之击划出不少口子,露出了白嫩细腻的肌肤。这大概是微生离身上唯一像姑娘家的地方了。她的娘亲李氏就很白,或许是遗传,无论她怎么晒,一身雪肌依旧白的发光。   这可不是件好事。至少在此刻,白到反光的她在夜色里极为显眼,一不小心就会暴露自己的位置。   远处果然传来脚步声,微生离攀上近旁一颗巨树,嗖嗖嗖几步上了树,小心翼翼地趴在树干上往下望。夜色很深,月光也若隐若现,其实看不到什么,但是她能听到那些血衣卫的声音。   听的久了,疑惑渐渐涌上心头。血衣卫的脚步声杂乱无序,不像是在往她这边移动,而像是在对战。对战?这片桦树林里莫非还有别人?   惊叫声络绎不绝。血衣卫似乎遭受了致命的打击。她会如此想,是因为听到了肖军的一声怒吼:“阁下确定要与血衣卫为敌?我们在江湖中的势力,可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回答他的只有刀剑相击的声音。   微生离凝神细听,有一个脚步声在渐渐接近。很快,就有人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是腹部中箭的肖军。血从他腹部的伤口中流出来,他甚至没有止血上药的时间,狼狈地仓皇逃窜着。他的部下呢?不会全军覆灭了吧。   微生离一边震惊,一边控制着不发出声音,缓缓下降。在肖军走到她藏身的巨树下时,她一个纵身,黑色衣摆翩翩落下,挡在肖军的面前。   “微生离。”肖军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个名字。若不是为了抓他,他的部下根本不会死。这次任务失败的彻底,至少要砍下微生离的首级。   微生离执起九节鞭,以鞭头指着他,道:“阿流和芸娘在哪里?说出他们的下落,我可以饶你不死。”   以他现在的伤势,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   肖军眯起眼睛捂着腹部,笑意森森:“若是你杀了我,就一辈子都见不到你那个宝贝弟弟了。”   “所以你不肯说?”   “只要微生公子放了我,我就……”肖军眸光微闪,隐藏在身后的右手一番动作,牵动着腹部的伤口,又流了不少血。他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一柄淬着毒的飞刀从手中飞出,直往微生离的门面而来。   微生离看着扔出飞刀后立即转身逃走的肖军,叹了口气,道:“没用的。”九节鞭刷的一声飞起,将飞刀打掉,速度不减,又将背对着她的肖军整个人抽翻,深深陷入了泥泞里。   肖军抽搐着身子,渐渐没了声响。哪怕没有她这一击,以肖军的伤势能不能活下来都是个问题。但是她不能放过那一丝的可能,知道她秘密的人都不能活在这个世上。   至于微生流,只要他还活着,她就能找到他。   眼下还有一件要紧的事,袭击了血衣卫,造成肖军一行十五人全灭的人究竟是谁?血衣卫确实树敌不少,但是如此巧合的出现在这里,还是令人心生疑惑。而且自肖军死后,桦树林那一边就再没有传来过任何声响。她有心想要去探探究竟,理智却告诉她,能杀死十几个血衣卫的人一定不是普通人,或许连她也不是对手。   微生离不由得陷入一阵沉思。   “二哥哥?”   微生离猛地抬头,视线所及处,一个身材丰腴的妇人牵着堪堪到她腰部的小男孩走了过来。   “芸娘?你们怎么……”微生离惊讶地走过去,仔仔细细确认二人的身体状况,没有受伤的迹象。   “二哥哥,你去哪儿了,阿流等你等了好久好久啊……”微生流张着双手,微生离蹲下身子一把将他抱了起来。   芸娘看着微生离身上的伤,担忧道:“小少爷下来吧,我来抱你,你二哥哥受伤了。”   微生流摇着头,死活不肯下来,更紧地圈住了微生离的脖子。   “不碍事,一点小伤。”微生离摸着微生流的头,笑了笑。   芸娘看着相依在一起的姐弟二人,欣慰地抹了抹眼角。她是李氏的丫鬟,跟着李氏一起嫁进城主府,亲眼看着微生离长大,也是这个世上唯一知道她女儿身份的人。微生流不是微生离的亲弟弟,他是城主外室生的孩子,年幼丧母被带入府中,成了红蕊夫人的眼中钉。或许是同病相怜,微生离待他极好,处处维护着他,让微生流得以保持着这个年纪应该有的天真。   想到这里,芸娘又是一阵心疼。微生离在微生流的年纪,可没有任何人保护,城主爹不重视,继母红蕊又处心积虑要除掉她,她靠着装疯卖傻,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到今天,除了她自己,没有人是她的依靠。   微生流的到来可谓是加剧了她生活的艰辛,为了保护这个幼弟,微生离吃了不少苦。这次他们之所以会被红蕊夫人追杀,也是因为微生流闹着要出门,哪怕知道离开宛城后,红蕊不会再有顾忌,微生离还是答应了阿流的要求。   芸娘明白,微生流是微生离的救赎。母亲和兄长过世以后,她一直怕失去所有亲人的微生离会变得冷漠,不再对这个世界抱有善意。幸好天真活泼的微生流出现了,他变成了微生离最后一个亲人。   “芸娘,你们之前去了哪里?是被血衣卫的人绑架了吗?”   芸娘吃了一惊:“原来那些凶神恶煞的人就是血衣卫。”   凶神恶煞?微生离皱紧了眉头:“他们没对你们怎么样吧?”   芸娘摇了摇头:“今夜我和阿流到了约定的地点后,你没出现,来了一帮人抓住了我们,想要逼阿离你不战而降,但他们也只是绑了我们并未出手伤人,我们就在桦树林的另一边,阿离你同他们交手之时,我还听到了声音。后来……”说到这里,芸娘面上浮现惑色,“后来我听不到你们的声音了,看守我们的血衣卫走的也只剩一个。那唯一的一个还被突然出现的黑衣人杀了。之后,我和阿流就循着你的声音过来找你了。”   黑衣人?应该就是杀掉十四个血衣卫并且重伤肖军的人吧。若只是血衣卫的仇家,为何又救了素不相识的芸娘他们?   “那个黑衣人还在吗?芸娘你看清他的样子了吗?”   芸娘还是摇头:“他出现的突然,走的也突然,像个影子一样,无声无息的,头上还戴了笠帽,我根本看不到他的脸。”   微生离摸着下巴思索着,身上的微生流却突然叫了起来:“二哥哥我饿了,好想睡觉……”   瞥一眼趴在她肩头的微生流,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了。   她不再去想黑衣人,看一眼芸娘,道:“我们先出了这片林子,找个休息的地方吧。”   南城是不能再回了,红蕊夫人的势力比她想象中还强大,连南城城主这样的人都听命于她,她不得不重新评估起红蕊夫人来。这次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让她看到了红蕊夫人的势力一角。   ……   距离南城数十里之外的小镇上,微生离一行三人在这里安顿下来。只等她身上的伤好起来,三人就出发回宛城。   最后的这几天,至少要让阿流好好享受一番。   “阿流想去哪里玩?让芸娘带你去镇上转转可好?”   小小的微生流抱着她的大腿,声音十分稚嫩:“阿流想和二哥哥一起玩。”   虽然芸娘吩咐了这几天她要在客栈里好好休息养伤,但这点伤带个娃娃逛一逛小镇上的集市,还是可以的。微生离低下头来,柔声道:“阿流如果能自己走,二哥哥就陪你一起去。”   “我知道,芸娘说哥哥抱不动阿流了对不对?我可以自己走的。”   小镇上的集市不比宛城,虽然规模不大,却很热闹,当地人也十分热情。走了一路,她怀中已经收到了许多礼物,糖葫芦,灯笼,剪纸,小猪面具……吃的玩的,应有尽有。嘴里叼着糖果的微生流兴奋地四处瞧着,要不是还牵着她的手,可能撒丫子就跑了。   李氏还活着的时候,也带她逛过宛城的集市,只是那个时候她是痴傻的城主府二公子,走在路上,只负责啃着手指头流口水,目光略过那些小玩意,不能流露出一丝欣喜之色。即便有她喜欢的,也只是一带而过,她怕多看一眼,就会暴露她眼底的清醒。   这会不一样,这里不是宛城,也没有人认识她,她可以放心大胆地瞧,任视线游移在大大小小的摊子上。   微生流在一家首饰摊前停下来,指着一根簪子,喊个不停。   “莲花啊,爹爹的莲花。”   微生离面色一顿,那根金灿灿的簪子下方,坠着一串莲花样的流苏。莲花是微生一族的徽章,不仅城主府中种了不少,连微生府出行的马车上,都要雕刻莲花纹样。这是微生一族的象征。估计是阿流见了莲花想到了微生珏,到底是小孩子,不管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心中总是抱有不一样的情感,或崇拜,或尊敬,这些感情,在微生承和李氏还没去世的那段日子里,在红蕊夫人尚未入府的日子里,她还是有的。   或许是她盯得时间久了,店主笑着问道:“公子买几个簪子珠花,送给心上人吧,小姑娘带这个可好看了。”   微生离不禁失笑,她可没有什么喜欢簪子珠花的心上人。不过小姑娘好像都喜欢戴这个东西,齐萱的头上,手上,脖子上,都挂满了这些东西,走起路来,叮当作响的,看着确实十分漂亮。不如给她买一个?   她伸出手,在店主充满笑意的眼神中,向那根挂着长长的莲花流苏的簪子伸过去。就要触到那流苏之时,一道阴影盖过她的手,先她一步将那簪子拿了起来,长长的流苏划过她的指尖,带来些微的痒意。   她伸回手,转头看向身旁。   一身月白色长衫的青年逆着灯火,莞尔一笑:“贤弟,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   云翳消散,月光一点一点从天幕中落下,江静石的眼睛黑的发亮。嘴角勾起的柔和的笑,给他那张略显平凡的面容蒙上一层辉光,像春风,像暖阳,让她想起冰雪初融,雨后晴空。那是一种直抵人心的温暖。   作者有话要说:  实在对不起大家,毕业季,这段时间忙疯了。   感谢读者“熾鳴”和“云月小熊”的营养液。   晚上我争取再码一章出来。 第33章   “江静石?”微生离惊讶地喊出声,在这里遇见他是不是太巧合了。   江静石欣慰地笑了,总算是记住他的名字了。   “你是谁?是二哥哥的朋友吗?”   江静石低着头去寻那个糯糯的童音,这才发现微生离的身后还站着一个脑袋圆圆的小不点,嘴里含着糖果,仰着头好奇地望着他。之前完全被微生离挡住,他竟然没有发现,仔细一看,男孩的轮廓同微生离有几分相似,这大概就是他口中要保护的家人吧。   “小朋友叫什么名字?”江静石蹲下身子,温柔地抚摸着小不点毛发稀少的脑袋。   “这是阿流,我的弟弟。”微生离介绍道。   微生流很快便对江静石失去兴趣,转身跑到卖泥人的摊子前张望。微生离看着他一蹦一跳的背影,宠溺的笑了。   江静石觉得他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既不像初见时的霸道肆意,也不像重逢时的自信灵动,他的身上散发着柔和的气息,令人忍不住想要亲近。看来,这个弟弟在他心中的地位十分重要。   “江兄怎么会到这个小地方来的?”微生离收回目光,对着面前的人道。   江静石拿出一早准备好的说辞:“奉王上之命,前往禹城办差,途经此地休息,不曾想得以偶遇微生贤弟,你我真是缘分不浅。”   微生离没觉得哪里不对,很是高兴地同他致谢:“上回走的匆忙,还没有感谢江兄赠礼之情,这次我做东,请江兄喝一杯如何?”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二人相视一笑,正打算离开,耳边就传来店主不耐烦的声音:“两位公子到底买不买啊?”   江静石一顿,这才想起手中的流苏金簪,那是从微生离手中拿走的一支。他当时见微生离神情专注,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一时冲动才抢了人家的簪子,再说他一个大男人,也用不到这些姑娘家的东西,此刻拿在手中便有些尴尬。   微生离瞅他表情复杂,估摸着是不好意思抢她东西了,便很善解人意的开口:“江兄是要买给心上人的吧?尽管拿下,小弟我再换一支便好。”   江静石才想开口解释,微生离已经低头去挑了,目光落在那些花花绿绿的首饰上,很是认真。等一下,想到他刚刚那句话,莫非,他是为了买给心上人的吗?。再看看手中的金簪,果真是姑娘家喜爱的款式。不知为什么,心上人这三个字一出,他心中便没来由生出几分郁闷。   他比他大一些,都还没有心上人呢。   “就只有这些吗?店家你那还有没有别的款式了?点翠的那种,我记得她比较喜欢。”齐萱戴的最多,应该是比较喜欢吧。   店家有些不满了:“这么多还不够公子挑啊?我家的首饰已经是镇上最好的了,公子要点翠的,怕是只能上城里买了。”   江静石适时地上前打圆场:“心意到了便好,不管贤弟买什么,相信你的心上人都会喜欢的。”   这么一想也是,齐萱虽娇贵,却不是挑剔的主。“那好,就这些吧,帮我包的好看一点。”微生离掏出钱袋就要付账。   居然没有否认,江静石看着他的动作,心中仿佛更郁闷了。   小镇上没有那么多客栈,微生离便带着江静石来到他们下榻的那一间,地方不大,却很干净,掌柜的也很淳朴可亲。   想叫一桌子菜时,却被掌柜的告知,厨房里干活的小李家媳妇生了,今日没法来,店里暂时都是他和一个伙计在帮忙,实在忙不过来。看着掌柜一脸的歉意,微生离略作思索,道:“不知可否借贵店厨房一用?”   想来想去,光是请江静石吃一顿饭似乎并不能表达他的谢意,虽不知道他的出身家世,但从他的言行举止来看,定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吃惯了山珍海味,想必寻常酒菜也入不了口。即便如此,他也想不出什么别的法子,至少,他亲自下厨会更有诚意一些。   君子远庖厨,但是对他一个不受宠的傻子而言,红蕊夫人派人送来的那点吃食根本不够饱腹的,更何况他每日习武,没有足够的粮食就没有支撑他的体力,芸娘自小跟着李氏算是李家半个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只负责陪着李氏解闷。微生离只得抽空学着厨艺,这么多年下来,也是可以烧得几个好菜的。   食材简单,她烧的也不多,一道桃仁鸡丁,一道萝卜桂鱼,一个拍黄瓜最后一个海带冬瓜汤。即便如此,菜端上来的时候还是让江静石吃了一惊。   先不说浓郁扑鼻的香味,光看卖相,就堪比都城大酒楼里那些精致的菜式。   “贤弟居然还有这样的本领,真是令人钦佩。”   微生离抿唇不语。早早坐上桌子的微生流已是动起了筷子。“二哥哥做的饭最好吃了!不会吃不饱的!”   看来微生离经常下厨。江静石从没听说都城里哪一家的公子会亲自下厨的。联想起初见时被人围殴的微生离,他在府中过的什么日子简直一目了然。   这筷子顿时有些动不了了。   “怎么不吃啊?不合胃口吗?”   江静石淡淡笑了笑:“不是,只是心中惭愧,比起贤弟,我似乎一无所长。”   “怎么会,江兄赤子之心,助人无数,又是越国肱股之臣,殚精竭虑,为百姓谋福,那才是大本事,我这点微末伎俩,实在不值一提。”   江静石看着微生离清澈的眼睛,心想,我只是帮了你一个人而已。但是在微生离的心中,他是这样一个好人,想想就觉得开心。   “贤弟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微生离给坐在身旁的微生流夹了一筷子鱼肉,才道:“过几日我们就打算离开这里回宛城了。”   江静石犹豫着开口:“那之前那些要捉你的人……?”   微生离放下筷子,道:“想必江兄也已经猜到了,那些人正是红蕊夫人派来的,她不想让我和阿流平安回到城主府。”   江静石担忧地问:“那你们之后的路上还会遇到危险吗?”   “可能吧,我也说不准。”微生离似乎显得不是那么在意。   “回了城主府一样会有危险,既然如此,贤弟有没有想过带着令弟离开?”离开宛城,他甚至可以为他安排最好的食宿,安安稳稳地留在都城,不再过那样装疯卖傻的日子。这些话在他心中出现了不止一次,到了嘴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因为他早知道答案了。   果不其然,微生离静默须臾后,开口:“她不想我回去,无非是不希望我占着少城主的位子,但事事岂能如她所愿,微生一族,无论对错,都容不得她一个外人来插手。”   微生离笑的淡漠,第一次在人前透露出自己的野心。“我不仅要少城主的位子,更要微生一族族长的位子。我要她亲眼看着,一个傻子是如何登上家主之位的。”   “红蕊夫人的名声我也略有耳闻,她不是个简单的角色。”江静石提醒道。光是她和越王的关系,就很有些耐人寻味。   “若是简单的角色,也不会在新寡之后便攀上丈夫生前的好友,逼得微生珏不得不娶了。”微生离讥诮道。   听到微生离直呼自己父亲的名字,江静石没有露出太惊讶的神色。若是他们父子关系融洽,红蕊夫人想必也不敢如此任意妄为。   “贤弟务必小心,如果有任何我可以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微生离与之四目相对,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   “那就先谢过江兄好意了。”至于会不会向他求助,这一点微生离心中有数。欠的多了,就不是一顿饭能还得起了。如此谦谦君子,品性高洁,实在不适合卷入微生一族的斗争中去。   一顿饭在江静石有意无意的拖延下吃了很久,喝完最后一口汤,他放下竹筷,优雅地执起巾帕擦拭嘴唇。“多谢贤弟,让我大饱口福。”   “江兄不嫌弃就好。”   坐了许久的微生流终于忍不住站起身子,“二哥哥,我还要出去玩!”   芸娘从二楼上走下来,朝江静石微微施了一礼,向微生流招了招手:“我带小少爷去玩可好?二哥哥要上楼去换药了。”   微生流看着微生离的目光,勉为其难地点了下头。   “别玩得太晚了,一会儿要回来睡觉了。”   芸娘笑着说:“我自有分寸,你快去歇息吧,房里沐浴的热水我都备好了。”   微生离同江静石互道了晚安后,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一个泛着热气的大木桶里装满了满满一桶热水,水中仿佛还放了不少疗伤的草药,颜色看上去有些绿绿的。木桶一旁的案几上放着换洗的衣物和干净的纱布。芸娘细心,准备的妥当,她没什么要弄的,便快速解下身上一层层的衣衫,裸、身进入了水中。   肌肤贴着热水,撑开着身上每一处毛孔,微生离不由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喟叹。尤其是胸前少了束缚,呼吸似乎都畅快了许多。也只有每天这个时候,她才能真真切切的放下所有防备,任由自己沉浸在水汽中,享受着难得的清闲时光。   热水中混着的草药似乎真有疗伤的功效,她感觉到些微痛楚,身上的伤口好像在吸收药效,她不由低低呻、吟了几句。   双颊也泛上红润,衬着她白的透明的肌肤,多了几分娇艳欲滴的意味。伤口渐渐适应了药效,不再疼痛,脑袋却变得昏昏沉沉的,看什么都不太明晰,这药似乎还有致睡的功效?一片水汽中,微生离放松了心神,缓缓闭上了眼睛。   “贤弟,贤弟睡下了吗?”   叩叩叩,三声节奏平稳的敲门声。   江静石手里拿着个小瓷瓶在门外敲门,他想起自己那里还有上好的金疮药,先前给微生离的似乎被他弄丢了,所幸他随身总会带着一瓶以防不测。   室内并未传来任何回应。   难道是睡了?   罢了,转交给芸娘,让她带给微生离好了。江静石转身,才走了一步便想到芸娘刚刚带着微生流出去了。   算了,放个药就走,不会出什么声音,也影响不到微生离的睡眠。   江静石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迎面而来一片蒸腾至眼眸的水汽,他眨了眨眼睛,视线清晰起来,手中瓷瓶却险些砸到他的脚上。   风拂幔动,淡香萦绕,水光潋滟中,他只看到一抹雪白雪白的肌肤。   心头巨震,一抹热意爬上他的耳垂,江静石条件反射般闭上双眼。   温泉水滑洗凝脂。   他的心中第一时间浮现出这句诗来。微生离的皮肤未免也太白了吧,比他家中精心保养的几个姐妹还要白上三分。难以想象有如此肤质的人会是个武艺高强的男子。   眼下他似乎是睡着了,若是水凉了可就该着凉了。江静石压下心头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缓缓上前几步。   木桶里的人却在这个时候醒了。   “是芸娘回来了吗?”声音哑哑的,没有寻常女子的轻盈婉转,却带着几分雌雄莫辩的性感。   江静石听得心头猛然一跳。他忙清了清嗓子,在微生离转过头的一瞬间,道:“是我,贤……”弟字尚未说出口,便被一张泛着红晕的脸蛋震慑的说不话来。   酡红的颜,丰润的唇,如墨的青丝,还有修长的脖颈下,微微隆起的洁白肌肤。这哪里是他认识的那个微生离。   四目相对,真是说不出的尴尬。   空气静了一瞬,微生离懊恼地开口:“你转过身去!”一边将整个身子朝水下缩去,又是震惊又是羞愤,惊慌之中她甚至喝了好几口带着药草涩味的洗澡水。   愣在当场的江静石半天回不过神来。信息量太大了,他得缓缓。   作者有话要说:  江静石:居然这么平......   微生离:不说话。(并笑眯眯的拿出了九节鞭。)   谢时雨:好久没我的戏份了,来刷一下作为女主的存在感。   沈恪:......   更没有存在感的男主。 第34章   微生离是个女人。   只要想到这里,江静石的心跳就不受控制的加速起来。他背对着微生离,空气里却满是她的气味,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刚才的画面,整张脸顿时红的滴血。   他哑着嗓子打破凝滞的氛围:“我是来送伤药的,敲了门喊了你的名字,我以为你睡下了,我没想到……”接下来的话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支吾了半天,道:“泡太久对身体不好,你记得上药,我走了。”   接着用他最快的速度打开门走了。   室内,憋了半天气的微生离终于浮出水面,她靠在桶壁上调整呼吸,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在靠近门边的地上,那里摆着一个通体碧绿的瓷瓶。   室外,神色恍惚的江静石差一点撞上迎面而来的微生流。   “你的脸好红啊。”微生流指着他通红的脸颊。   芸娘面上也浮起讶异神色:“江公子怎么了?生病了吗?”   江静石面不改色道:“里面太热了,我出去走走。”   小镇的夜晚,月凉如水,喧闹的夜市过后,街市上只余几盏光辉黯淡的灯火。江静石独自一人走在街头,衣着单薄,身上却不觉得冷,凉风吹过,他纷繁杂乱的思绪才稍稍清明。他的脚步停在与微生离重逢的首饰摊前,这里空空如也,只剩下一块用以摆放货物的木板。   才不是像他说的那样,都是巧合。自那日南城分别后,他一直循着她的脚步而来,微生离离开之后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他都一清二楚。包括桦树林一战,他也是知道的。暗中派人帮微生离剿灭了杀手,救下微生流,他做的不露痕迹,只是为了让微生离能安心接受这份好意。   他原本没打算出现在微生离的面前,直到属下来报,微生离受了伤。伤得重不重,有没有生命危险,上次的伤还没好,又添了新伤,她怎么就学不会照顾好自己呢。   他告诉自己,只是去看一眼,知道她安然无恙后,就会离开。朋友之间互相关怀,本就是应该的。更何况微生离还是他这么多年来最欣赏的那一个。对,只是欣赏,他欣赏微生离身上那种有别于世家子弟的韧性和坚强。   直到亲眼看见微生离后,他才确认,原来自己对她不止是欣赏。还有心疼。这份心疼在得知她是个女子时,到达了极点。   别跳的这么快啊。江静石右手触上紊乱失序的心际,怎么办,他好像动心了。   ……   “阿离?阿离?”   “嗯?怎么了?”   微生离坐在铜镜前,散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对着自己的脸发呆。   芸娘喊了她好几遍,也没有唤回她的心思。很少见到她这个样子,芸娘觉得十分稀奇。   “阿离在想什么?连我叫你都没听见。”芸娘细心地为她擦拭着头发。   微生离明眸中闪过一丝犹豫。   芸娘的手顿了顿,觉得今日的微生离实在有些不同。“出什么事了?”不会是红蕊夫人又派来追兵了吧。   “没事。只是……只是我有些疑问。”   “什么疑问?但凡芸娘知道的,都能为你解答一二。”   微生离转过身来,认真看着芸娘的脸,在她的心中,芸娘是除了微生流以外自己最重要的亲人了,她年幼丧母,芸娘对她来说,就好比是李氏。   她想了想,道:“……有一个东西,我觉得它很好,但是那个东西很贵,我买不起,我也没想拥有它,远远看着就好。但是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事情,我不得不离开它,或许还要为了自己的利益将它毁了。我心中实在矛盾,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芸娘说:“那个东西有多好?”   微生离顿了顿:“很好很好。”   芸娘笑了:“哪怕你现在要不起,也不代表日后就不能拥有它,若你真的喜欢,定然舍不得将它毁掉。而且芸娘相信,如果是阿离,一定能找到两全其美的法子,既能保存它,又不会违背自己的利益。”她温柔地顺着微生离垂直肩胛的长发,“我的阿离聪明又善良,想要的东西一定能通过自己的争取得到。”   微生离面色微红:“也不是想要的东西,就是觉得……就是觉得它很好。”   芸娘了然一笑,没有多说什么。   芸娘带着微生流入睡以后,躺在床外侧的微生离蹑手蹑脚地起身,随意披上一件外衫,推开门走了出去。   夜色宁静怡人,整座小镇仿佛都沉入了梦乡。空气有些凉薄,乳白色的轻霭化成小小的水滴,洒在路面上,洒在树梢上,也洒在微生离的脸庞上,轻轻的,带着点潮意,浸润了她的心。她一个纵身跃起,登上高高的屋顶,默默注视这片夜色极久。   空荡荡的小路上,缓缓走来一人,白袍如雪,缓袖如云,风骨卓然,踏着夜色一步一步前行。   视线相对,她在上面坐着,他在下面站着。   空无一人的街道,遥不可及的屋顶,带着余温的残月,透过树荫看到的,模糊的影子。江静石微微一怔,来到屋檐下,轻声问了一句:“微生离?”   “是我。”   “这么晚了还没睡啊?”   “睡不着。”   “我也是。”   “上来坐坐?从这望下去,风景不错。”   “……好。”   正如微生离所说,风景确实不错。远处的青山也尽收眼底,繁星仿佛就在头顶,稍一伸手就能触碰。只是,越靠近,好不容易平缓下来的心跳又剧烈起来,仿佛要从他的胸腔里蹦出来。江静石在离微生离一臂之隔的地方坐了下来。   微生离毫无预兆的开口:“老实说,在你发现我的女儿身之时,我曾想过要杀了你。”   江静石:“……”   “因为这个世上知道我女儿身的人都死的差不多了。”   微生离似乎没想得到身旁人的回应,兀自说道:“在微生一族,女子是不被家族重视的,她们没有继承族长之位的权利,也不能在族内担任要务,甚至不会得到父母的喜爱。有些女孩,甚至一出生就会被父母掐死,因为流着微生血脉的女子是不详的,会给家族带来灾难。族中记载,微生一族先代族长的妹妹,生的倾国倾城的女子,引起了君王之间的争夺,险些给家族招来灭顶之灾。   微生珏为什么年纪轻轻就离开了都城,卸去了冢宰之位,因为他为人臣子,善解君心。王上对微生氏族的不信任,早就开始于先代族长的妹妹。一个与敌国高层有着暧昧联系的家族,是不会被君主信任的。   回到宛城,安分守己的做一个城主,这才是王上想要看到的。我甚至怀疑过,红蕊夫人就是奉了王上的命,来到微生珏身边的。所以她至今没有生下微生珏的孩子,可笑的是她还以为是我娘亲挡了她的路。”   微生离笑了笑,嘴角说不出的讽刺。   “我出生的那一天,娘亲吓坏了,她怕微生珏掐死我。当时芸娘替她出了两个主意,一是将我送走,假称死亡。二是扮做男孩,苟活下来。娘亲舍不得我,自然要将我留下,又担心暴露身份,便叫我装疯卖傻,让常人不愿接近。”   “虽然艰难,我也活到了现在。”微生离眸中陡然一深,犀利的目光落在江静石脸上,“但是今天,你知道了我的身份。若是你泄露出去,我说不定会死的很惨。”   江静石郑重道:“我会替你保守秘密。一辈子。”眼神真挚的望着微生离,似在立誓。“若你不信,我可以……”   “我信。”   嗯?   微生离目露笑意:“对你说了这么多话,若是还要杀你,岂不是浪费口舌。”   “况且你救了我两次,南城一次,桦树林一次,我报恩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杀你。”   江静石呆了呆:“你都知道了?”他以为自己做的很隐秘了。   微生离耸了耸肩:“之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没想到真的是你。”   “……”这是被耍了吗?“你怎么会知道的?我派的人应该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才对。”江静石有些疑惑。   “……嗯,女人的直觉。”   江静石:“……”   微生离接着道:“江兄出现在这里应该也不是巧合,你是追着我来的吧?”   被拆穿的江静石面上闪过些不自然,但还是在微生离的眼神中点了点头。   微生离突然坐近了些,将二人之间的距离无限拉近,几乎是贴着江静石的脸颊,暧昧地张着口:“江兄,你不会是……”   靠的太近,微生离的头发都触上了他的鼻梁,身上还散发着沐浴后若有似无的清香。江静石喉结一动,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你不会是断袖吧?”   “咳咳咳。”江静石呛了呛,突然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她的脑回路转变太快,自己完全招架不住啊。   微生离见他面色涨红,抿嘴淡笑:“然而如你所见,我是个货真价实的女子。欺骗了江兄,实在过意不去。我一直将你当成好兄弟,对你的恩情更是牢记在心。但凡我能做到的,无论是什么,江兄你都尽管开口。或者你我还可以结拜为义兄妹,乐必同乐,忧亦同忧,自此以后成为彼此的亲人。”   微生离一番话说完,江静石的面色已从血红变得青白。   她那么聪明,怎么会不明白自己的心意。断袖,义兄妹之说不过是为了斩断他的情丝。表白的话尚未出口,就被拒绝了,还是这样,不留幻想的,不给他一点机会的,拒绝了。   江静石认真凝视着眼前这张容颜,带着笑意的,徘徊在他心头的一张脸,此刻竟觉得有些残酷了。   深吸了口气,他说:“我不是断袖,也不想同你做义兄妹。”   微生离的面色一紧,像是生怕他说出什么自己承受不起的话来。   江静石黯然笑了笑:“我们已经是朋友了,不是吗?知己难求,能和贤弟相识,才是我的幸运。”   是我的幸运才对。微生离心想。   “不知不觉,都说了这么久的话了,我都犯困了,先回去睡了,你也早点下来吧。”   江静石尽量显得若无其事,站起身,拂了拂灰尘,转身走下屋顶。   身后,微生离默默望着江静石略显萧瑟的背影,暗自叹了口气。不是不明白他的心意,只是她恐怕一辈子都要以男儿身活在世上,肩负的不止是自己的人生,还有阿流和芸娘的,还有她那个看上去遥不可及的梦想。   她永远都不能以寻常女子的身份站在江静石的身边,既然不能在一起,就不要做他的牵绊,不要耽误了他的人生。他值得更好的姑娘,更完美的爱情。   这一夜几乎可以算是不欢而散。   第二日清晨,客栈里已不见江静石的身影,他留下一封信,匆匆离开了。看来他是明白自己的意思了,微生离松了口气,在陷得不深之时,抽身离开,这是最好的选择。没过几日,她便带着微生流和芸娘,返回了宛城。   只是没想到,她还是低估了江静石的心意。 第35章   江静石居然拜了微生珏为师,向他学习书画。微生珏年轻时就有越国第一才子的美称,辞官后回到宛城,更是潜心诗文书画,声誉卓著。他擅画人物,尤长仕女,既工设色,又善水墨,笔法圆转流美,劲丽艳爽。购求他的书画者踏破了城主府的门坎,这其中甚至还有越国的公主。   想拜他为师的人数不胜数,而江静石是微生珏收的第一个徒弟。微生珏甚至专门在府里给他辟出了一间屋子,供他居住。江静石来府上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据微生离了解,越国的御史可不是个闲职,作为王上的心腹,他却时常离开都城,真不知他是怎样分身乏术的。   江静石居住的院子就靠近西侧院,与微生离仅隔着小小一道院墙。原先他不是住在这里,红蕊夫人为他在前院安排了上好的居所,是江静石主动提出搬来此地,理由是僻静少人,利于潜心学习。   学习个鬼。   “这院里的海棠开的不错,小阿流躺好了别动,江大哥替你描一副海棠春睡图。”   “今日天气不错,我扎了个纸鸢,阿流同你二哥哥一起玩吧。”   “阿离你快出来,我烤了些羊肉,煮了一壶好茶。过来尝尝。”   ……   凡此种种,数不胜数。久而久之,连西侧院的丫鬟都与江静石熟悉起来,深知这位贵公子秉性良善,平易近人又热情洋溢,不仅没有嫌弃痴傻的少城主,还对他照顾有加。每次来都会带上礼物,有少爷们的,也有丫鬟小厮的。往日里清静安谧的西侧院,也因为江静石的到来而变得热闹起来。   四下无人的时候,微生离也曾问过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江静石的回答十分简单,因为他拜了微生珏为师,照顾师傅的子女无可厚非。   绝口不提自己的私心。   屡次劝诫失败后,微生离只得无奈地放弃,任由西院凭空多出一位客人来。日子久了,整座城主府的人都知道,西院那个傻子少爷交了一位都城来的尊贵的朋友,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可以任人欺侮的白痴了。连红蕊夫人都收敛了几分,不再像往常一样,克扣西院的用度,动辄就找二少爷的麻烦。   江静石走的第一天,一向开朗活泼的微生流拉拢着小脸,来到微生离的房里,问道:“江大哥怎么还没来啊?他给我留的字帖我早就临摹完了,那上面的字我都能倒背如流了!”   微生离失笑,摸着他的脑袋:“阿流这么聪明,不如二哥哥教你读书?”   哪成想一直喜欢粘着他的微生流居然拒绝了:“不行!江大哥说剩下的等他下回来亲自教我,他已经是我的师傅了,阿流不能再拜其他人为师了!”   其他人。辛辛苦苦将他拉扯这么大的微生离心中默默记了江静石一笔。“哪怕是二哥哥也不行?”   “不行,言而无信可不是男子汉的作为。”   幸好江静石走了,否则自己这个哥哥的地位就要岌岌可危了。   午饭的时候,微生离总是同芸娘和微生流一道用,这日,她才刚坐下扒了一口饭,对面的芸娘就来了一句:“怎么多了一双筷子?”   微生离拿筷子的手一顿。   身旁立马传来微生流的笑声:“二哥哥是忘了江大哥已经走了吗?”   筷子是她摆的,这段日子江静石总是与他们同桌用饭,她习惯性地摆了四双,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原来,一个人真的可以潜移默化的深入她的生活,成为她的习惯,让她在不经意间会想起他。   芸娘望她的眼神突然深邃起来,带着几分她看不懂的复杂。   饭后,芸娘没有像往常一样收拾碗筷,只静静坐着没动。微生离便知道她有话要说,叫阿流走了之后,隔着圆桌与她相对。   芸娘问的十分直接:“阿离你觉得江公子怎么样?”   微生离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不怎么样。”   “那你讨厌他吗?”   “……不讨厌。”   芸娘又道:“阿离你是不是动心了?”   “……”   芸娘叹了口气,来到微生离身旁位置上坐下。“江公子是个好人,出身高贵却不摆架子,温和善良,又体贴人,最重要的是,我看的出来,他对你和对别人是不一样的。什么好的东西他都想拿来给你,又把阿流当成自己的亲弟弟,关怀备至。即便是对我这个身份低微的老仆,也是笑脸相迎,毕恭毕敬。”   微生离小声说了一句:“他就是个老好人。”   芸娘拉住她的手,道:“江公子待人温和,却总是隔着一层若有若无的距离。萱小姐几次来西院,他也只是敬而远之,并未过多亲近,除了平常问候,几乎不会再有别的交流。你还觉得他对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吗?”   微生离静默不语。   “他知道保持和别的姑娘之间的距离,却过分亲近你。说他对你没什么心思,芸娘是不相信的。”   第一次在长辈面前谈论这样的话题,微生离觉得浑身都不自在。   看她如坐针毡的样子,芸娘不觉好笑:“阿离若是喜欢他……”   微生离矢口否认:“没有,我不喜欢他。”   “如果他和别的姑娘成亲了,你会是什么感觉?”   微生离一想到江静石会对别的姑娘嘘寒问暖,亲近有加,心中便有些不是滋味起来。   芸娘早就看透了她,一针见血道:“芸娘知道你动心了。”顿了顿,“没什么不好的,阿离终归是个小姑娘,会有自己的心上人,会想和他过一辈子。”   “不是这样的。”微生离抬起头,眼神坚定:“我确实不讨厌他,还很感激他,或许对他还抱着更深一步的感情,但这不意味着我要和他在一起。微生离的一辈子,绝不会沉溺于男女之情中。”   “他真的让我很开心。”微生离低垂着眼睫,话锋一转,将头埋近芸娘的怀里,“可是又让我变得软弱。我甚至开始依赖他了,对他的好意也照搬全收。再这样下去,我怕有一天,我会离不开他,会为了他做出什么令人害怕的事来。”   芸娘抱着她,心中不禁泛起酸涩。这孩子,就是太清醒了,清醒的可怕。她的身边只有李氏、红蕊夫人这样的女人,一个为了所爱丧失自我,早早的离开人世;一个为了所爱不择手段,练就一副蛇蝎心肠。她害怕自己变得不像自己,害怕自己会走上与既定的人生相反的道路。   “傻孩子,相爱的人在一起,不是为了更坏,而是为了彼此变得更好。你不是你娘,更不是红蕊夫人,江公子也不是城主。”芸娘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如果喜欢就去告诉他,让他知道自己的心意没有白费,也不要留给自己遗憾。”   “好。”那就在下一次见面,说清楚。   下一次见面,比想象中更久一些。   江静石已经四个月没来过城主府了,小半年的时间足够让城主府的人们淡忘了他的存在。红蕊夫人刚开始还会问微生珏几句,被他一句“他忙着呢”给打发了之后就没再过问了。   江静石不来也好,她又可以向西院那一对兄弟下手了。傻子和微生流几乎没有离府的时刻,唯一一次出远门,她派去的杀手也不知道怎么了,竟然被不明势力给灭了。愣是没给傻子兄弟造成半点伤害。微生流渐渐大了,微生珏的意思是要将他送到宗族里教养了,哪怕微生流不是嫡子,也等不到她生下儿子的那一天了。   微生流是个麻烦,不得不除。   红蕊夫人计上心来,刚打算派人前往西院时,下人就传来消息,江公子来了。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来。低骂一声,红蕊还是不得不换上笑脸前去迎接,没办法,谁让萱儿喜欢江静石呢。   江静石匆匆打完招呼后,便直奔西院而去。五个月不见,不知道微生离有没有想他。他手里捧了一大堆东西,都是要送给微生离他们的,想到其中的一样礼物,江静石就默默激动起来,她看到了会不会高兴呢。   想象着她笑的模样,江静石的脚步越发轻快起来。   没想到迎接他的却是微生离严肃而凝重的面容。   “怎么了?病了吗?”江静石急忙放下手中的东西,来到微生离面前查看起来。还好,只是表情严肃了点,脸色看着还是不错的。   “到底怎么了?”   微生离依然严肃:“你走了多久?”   “四个月零三天。”   “整整四个月,阿流都死死抱着你那劳什子的字帖拒绝我的教导,说是除了你,他谁都不要!”   江静石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还笑?”   江静石直起身子:“我是笑我自己,还以为你是想我了呢,看来我又自作多情……”   “我想你了。”   咦咦咦——?   江静石愕然地张着嘴巴,疑心是自己听错了。“你刚刚说了什么?”   回答他的是微生离渐渐靠近的脚步,有淡香扑鼻,眨眼间,身前已经多了一具温热的身体。纤长有力的臂膀自他腋下穿过,用力环着他的背,细润的下巴抵住他的肩,耳边有低声在萦绕。   “江静石,我好像喜欢上你了。”   昏黄的光,清淡的香气,炎热的夏天,空气中飞舞的不知名的花粉,以及胸腔里,一下比一下更激烈的跳动。   江静石只觉得他在梦里。   他动了动,立马遭到微生离的制止。   “别动啊,暂时不想看到你的脸。”   他的脸怎么了?透过房间的铜镜里依稀望见,他的脸上,溢出的笑容几乎淹没了五官的轮廓,真是得意的不行。   双手紧紧搂住怀中的女子,她不娇小,不温柔,拥抱之时也没有放松自己的力气,两条臂膀勒的他生疼。但江静石却觉得,这是世间最动情的怀抱,涵盖着一个女子热烈的思念和纯粹的爱意,而他被汹涌的情愫包裹,信步走过风清雨亮,于炎炎夏日里得遇花红柳绿,山清水秀。   “如果我一辈子都不能嫁给你怎么办?”   “那就换我嫁给你。”   微生离嘴角勾了勾,笑容清丽:“要是我不愿意娶呢?”   江静石拿手指挠了挠她的腰心:“那我只好恬不知耻死缠烂打,厚着脸皮追到你改变主意为止。”   微生离还是笑。   江静石小声问了一句:“这种时候是不是该接吻了?”   回答他的是微生离用力掐在他背上的手指。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结束回忆,啊不,是回忆中的回忆。   感谢还在追的小伙伴。 第36章   宛城放出消息,赏金五千两为少城主治病,江静石得到消息,便从都城出发,披星戴月,赶赴宛城。还没等他到达宛城,却收到了故人的来信。   故人便是沈恪。晋国的世子居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宛城,江静石不知道沈恪有什么目的,哪怕二人相识已久,他还是捉摸不透这个人。   因为担心微生离,他托沈恪去城主府一探究竟,得知微生离并未生病后,他悬着的心才放下。微生离却让沈恪交给他一封信,让他不要牵扯进来,她自有分寸。   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懂。微生离要对红蕊夫人动手了。红蕊夫人的身后是王上,即是他江静石效忠的君主,微生离不让他牵扯进来,是不想让他为难。   但他没有听微生离的话,依旧走到了这里。   有些话,他想亲口告诉她。   “阿离?”推开门,他唤了一声。   床幔微微一动,微生离迅速翻身下床。“你怎么来了?”   不等他答,又急忙问道:“阿流呢?你将他一个人留在客栈了?”   江静石说:“我留了人在那里照看他,不会有危险的,你放心。”顿了顿,又道,“我们三个月没见了,你见我的第一句话却是问阿流。”言语之间竟有些委屈。   微生离失笑,来到他身边坐下,“我第一句话明明是问的你。”替他斟了杯茶,放在桌上,推了过去。“我让人给你的信你没看到吗?”   江静石浅酌一口,道:“看到了。”   “看到了你还来?”   江静石放下杯子,深深看她一眼:“阿离,你太高看我了。”   “嗯?”   “我或者江家,效忠的不是王上,而是越国。江家几百年的历史,辅佐了越国好几代君主,那个位子上坐的人是谁不要紧,重要的是,他是否能给越国上下带来安稳。”江静石笑了笑:“我不是愚忠的臣子,所以阿离你不用担心我会在你和王上之间动摇。我没那么无私,心里想的不是什么大义,我只想让我爱的人开心。”   微生离对上他的视线,忽然说不出话来。   “所以你对付红蕊夫人的事,能不能让我也掺上一脚?”江静石拉过她的手,放进自己的手心里,握住。   微生离想了想,道:“原本我没打算这么快的,但是天赐良机,孙炜盗走重宝,下落不明。不止红蕊,想必微生珏也急的团团转吧。”   “重宝?难道是……”   微生离点了点头,道:“没错,孙炜偷走的就是先王留给微生一族的免死金牌,那道据说是盖了先王金印的,可以决定越国君王的诏书。”   先王临死前,曾召时任冢宰的微生珏入宫,匆匆说了几句话,叫近侍的太监拿了个文书样的东西给他,随后就驾鹤西去了。没人知道那是什么,但渐渐的有留言传出,说微生珏手中持有的就是先王的传位诏书。   虽然他这么些年一直没拿出来过,但还是召了多疑的王上忌惮,体察圣意的微生珏主动辞官,王上却还派了红蕊夫人到他身边埋伏,伺机盗走诏书。   眼下诏书真的被盗走了,还是红蕊夫人的手下孙炜做的。微生珏恐怕是恨死了她。   趁此机会,微生离搜集多年的,红蕊夫人所做龌龊之事的罪证,也是时候拿出来了。   但江静石想的却不是这些,他说:“孙炜真的是红蕊夫人的人吗?若他盗走的诏书不是交给王上,而是交给任意一个与越国敌对的国家……”江静石面色一变,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   “怎么了?”微生离瞅他面色不佳,忙反握住他的手。   江静石向她笑笑,示意自己没事,“诏书既已被盗,红蕊夫人的使命便结束了。王上为了保存颜面,必不会为她出头。卸磨杀驴,这可是他常用的手段。”他辅佐的君王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最是了解不过了。   “那便好。等我大仇得报之后,我就将阿流和芸娘接回来,也不再装疯卖傻,最好能很快继承城主之位,到时候……”微生离罕见的红了红脸颊。   “到时候怎么样?”江静石以手抚上她的脸,触手微烫,彰示着她此刻起伏的心境。   微生离拍掉他的手,移开视线,颇有几分恶劣地道:“到时候就纳个十个八个小妾,享尽风流之事,将以往没有尝过的滋味通通尝他一遍,你说我要不要……呜……”微生离瞪大了双眼,未竟的话语通通被堵在唇舌间。   江静石在她唇上辗转好一会,才依依不舍的放开,随即将还呆愣着的人揽入怀中,语含警告:“除了我,你谁都别想。”   一刻钟之后,江静石离开了西院。   方才对着微生离还和煦温柔的笑,瞬间消失在脸上。他眸色沉沉,整个人充斥着山雨欲来的气息,路过的仆人见了,竟不敢上前招呼。   头一回见到这么严肃的江公子呢,居然有点可怕。   宛城最大的客栈里。   微生流窝在房中摆弄着一个复杂的九连环似的玩意。不妨大门突然被推开,他苦了苦脸,头也不回地道:“这个太难了,沈大哥,我实在解不出来……”   “你沈大哥人呢?”   微生流抬起头,欣喜地看向来人:“江大哥,你回来了。二哥哥怎么样了?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   江静石柔声道:“现在还不是时候,不过那一天不远了。”又四处瞧了瞧,道:“你的沈大哥不在吗?”   微生流重新低下头摆弄起手中的玩具,一边回道:“他出去了,说如果有人找他,就去城外十里长亭的茶肆。”   江静石心一凉,越发确定心中猜想,他摸了摸微生流的头:“你好好留在这里,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十里长亭茶肆,是宛城郊外靠近官道的一间小茶馆,供来往的商客歇脚。   江静石不是头一回来,却敏感地发现这里的氛围变了。   荒草丛生的官道,不起眼的小茶馆,迎风招展的旗帜,以及正襟危坐的客人,都显得那样肃杀。风一吹,尘土飞扬,他甚至看到了茶馆伙计端起的托盘下方,一道突然闪烁的亮光。   那是一柄泛着寒光的匕首。四处望了下,坐在长凳上看似在喝茶的客人,却若有似无地将视线向他扫来。   好大的阵仗。江静石心中冷笑,右手却缓缓滑入左袖中。   伙计端着托盘一步一步靠近,在距他一步开外的地方,突然抽出匕首,直奔他的面门而来。   “住手!”   茶肆深处,走出一个穿着青衫的男子,随着他的话语落下。不管是伙计还是客人都恭恭敬敬地跪倒在路边,身体笔直成一条线,训练有素的样子显露无疑。   江静石看着他淡琥珀色的眸子,冷了声线:“世子早就料到我会来?”   沈恪没有回答,挥了挥手,跪着的人顷刻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来到桌边坐下,随手倒了盏茶,邀请江静石同桌。   “江兄何出此言?”   江静石没有动,依旧站在原地,神情紧绷:“孙炜是世子的人吧?”   沈恪笑了笑,算是默认。   “我早该猜到的,你不可能毫无缘由的出现在宛城。以你的性子,必然是有所求。”江静石顿了顿,“我托你去看微生离的时候,你就趁机将整个城主府都摸得一清二楚了吧。既然诏书的位置你已知晓,为什么不自己拿出去反而是让孙炜……”   聪明如他,一下子就想通了其中关节。挑拨红蕊和微生珏的关系,加深王上对城主府的怀疑,更进一步的,挑起越国君臣间的纷争,甚至诏书在手,他轻易就能毁掉越国表面上的安稳平静。   “世子好手段,静石真是自愧不如。”   沈恪似笑非笑地开口:“这话听起来不像是称赞啊。”   阳光下呈现透明的瞳色让他看起来显得人畜无害。就是这幅假面,才让他弄混了眼前人的真实,误以为他是自己可以交心的朋友。从江静石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沈恪漠然的,无动于衷的神情。   “各为其主,我其实可以理解世子的立场。尽管如此,我还是有一句话不得不说,能否请你交出诏书?以朋友的名义。”说出这句话,也意味着他俩的交情走到尽头了。   沈恪慢悠悠喝完一杯茶,起身走到江静石的面前。   “好,我可以交给你。”   江静石面色一正:“此话当真?”   沈恪以手捶了捶他的肩,面带笑意:“朋友间的请求,岂敢不从?”随手从袖中扔出一个卷轴来。   江静石怔怔地接过,一时不敢相信他就这么轻易的拱手相让了。   沈恪同他擦肩而过,留下一句他听不懂的话:“越国的先王,可真是个没意思的人。”   江静石望他背影,出声相询:“你去哪里?”   沈恪头也不回,随意摆了摆手:“去找个小姑娘。”   阳光淡淡地洒落在前方的背影上,他那袭天青色的袍子纯净无瑕,不染任何尘埃,却如隔着烟雨朦胧,只留下一个浅淡的剪影,再抬眼已消散了。   那是一种任何人都能难以接近的疏离,冷漠,傲然,拒人于千里之外。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读者“静宁”和读者“熾鳴”浇灌的营养液。谢谢支持。   另外推荐一下我的现言小短篇,已经完结。指路作者专栏,《我的白月光》 第37章   谢时雨此刻却正同城主府的下人们发生了些冲突。   原因无它,城主府戒严,下令任何人都不得随意出入。哪怕身为城主府的客人,谢时雨也被困在东苑。她才要踏出门,就遭到了侍卫的阻挠。   “神医姑娘请回。”   “我要去药房取药,如果不放心,你们大可以跟着我,监视我的行动。”在东苑的这些日子,谢时雨研制出了调理微生离身体的方子。   “这……”侍卫有些犹豫。城主的命令他是不敢违抗的,但是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怎么看都不像是可疑之人,当她一双秋水明眸扫过来的时候,自己竟有种立刻放行的冲动。   到底是理智占了上风,侍卫低下了头,神色恭敬:“此事还需得到城主的同意,还请神医姑娘稍安勿躁。”   竟是不肯退让半步了。谢时雨只得回到房中。也不知这戒严令什么时候才能取消,若是一直不取消,她就要一直被困在这小小的东苑吗?也不知道微生流怎么样了,燕飞说的那个人有没有照顾好他。   提起燕飞,谢时雨心中便有几分不快。那日比试结束,燕飞同她说了几句话后,第二日便消失不见了。直至今日,仍未露面。当初二人结伴而行本就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他不告而别,或许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与他一同消失的还有怪医孙炜,以及他盗走的城主府重宝。这个时间点太过巧合,她不得不产生几许怀疑。   当她开始重新审视起燕飞之时,却发现自己对他实在知之甚少。这个男人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又突然消失,来无影去无踪的,浑身上下都充满了秘密。、   正当她为了燕飞而陷入深深思考中,有人正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城主府,慢慢向东苑的方向接近。   “什么人?”东苑门口的侍卫拦住一个弓着腰,拎着红木食盒的仆从。   那仆从轻咳一声,嗓音沙哑,像是从喉咙深处憋出来的:“小的是替神医姑娘送饭的。”   侍卫上前检查一番,确定无误后,收起佩刀,放了行。   仆从拎着食盒向院内缓慢走去。   笃笃笃。敲门声响起。   “进来吧。”谢时雨头也不抬地道。这个时辰能进入她房间的无非就是送饭的仆从,这几日她天天如此。   食盒被放在方桌上,发出一声轻响。脚步声却并未响起。   谢时雨并没有觉得不对劲,往日那仆从都是等她吃完饭后收拾好食盒再走的。   她依旧埋头于书桌,认真地删改着手中的药方,没有药材,也没有病人,除了一遍又一遍地修改药方,她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神医姑娘快些用膳吧,一会儿就该凉了。”   “知道了,我……”谢时雨猛地抬起头来,被这熟悉的声音惊了一惊。   噙着一脸笑意望她的正是那个她方才还念叨的男人。   她快步走到门口,四处张望了下,确定没有人看见后,迅速地关上门,靠在门板上望他:“你怎么进来的?”   沈恪悠然坐下,不答反问:“姑娘最近过得怎么样?”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谢时雨就有些不淡定了。她来到方桌的另一端坐下,语气不善:“拜你所赐,我最近过得不赖,清闲极了。真是我下山以来最轻松的一段日子。”   “姑娘何出此言?”沈恪看着她因为愤怒而闪闪发亮的眸子,神情愉悦。   “让城主府下了戒严令,害我不得出门半步的人不就是阁下吗?”谢时雨唇含讥诮,冷冷睇他。   沈恪眉峰一拢,收起面上笑意。   谢时雨接着道:“我突然有几分好奇你的来历了,能将怪医孙炜那样桀骜不驯之人收为手下的,想必是有着十分惊人的身份。”   沈恪长眸深处划过一道讶色,江静石能猜出来固然有他玲珑心思的成分在,更多的还是他对自己的了解,二人相交为友,已逾数年。而这个小姑娘不过同他认识了几日,甚至不清楚他的来历,就能看出孙炜是他的人,实在令人惊讶。   “姑娘是如何知晓的?”   谢时雨直视他:“因为你是第一个告诉我怪医孙炜在城主府的人。”   那日西院比试,孙炜跟在红蕊夫人身后现身,在场所有人都显得十分惊讶。她原本以为孙炜会出现是所有参赛者都提前知晓的消息,然而事实是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而她的消息来源正是燕飞。比试前一日,燕飞就将这个本应处于保密状态的消息告诉给了自己,他一个刚来城主府不过一日的人,是如何知晓的。   当然仅这一点,只是让谢时雨产生了一丝怀疑。直到孙炜盗宝而逃,她才敢确信,能将人从守卫森严的城主府中安然带走的,除了燕飞,她暂时想不到别人。   沈恪笑了笑:“原来是我大意了。”脸上却毫无被拆穿的尴尬。   “我不管你有什么目的,进入城主府是为了什么。我只想说,我是一名医者,是为了治病救人而来,眼下被困此地,既救不了微生离,也救不了别人,实非我所愿。”谢时雨顿了顿,道:“你的身上还有我下的毒,哪怕是为了解药,我希望你能想办法解除此时的困境。”   好一个软硬兼施。原以为她不谙世事,没想到说起话来还很有章法。   小姑娘睁着一双水润圆眸望他,几分紧张几分忐忑,放在桌面上的双手不自觉的握成拳,自己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只一瞬不瞬的盯着他。有点像他养的小豹崽,刚一出生就离开了父母怀抱,送到他面前的时候,还很稚嫩,带着几分探究的打量着他,眼神就如她此时一般,有点可爱。   沈恪的神情豁然开朗,心情突然一派大好:“姑娘不必担心,这戒严令很快就会解除了,就是这几日的事情。”   虽然不明白他哪来的自信,但是谢时雨相信,就算是为了解药,他也不会欺骗她。   她顿时放松了下来,看一眼手边上的食盒,问道:“里面不会是空的吧?”   谢时雨在沈恪一个“你看看就知道”的眼神中,打开了食盒的盖子。食物的香气一下子飘至鼻间,饥肠辘辘之感顿时萦绕全身。不过几道家常菜,竟被城主府的厨子做的如此精致。比起她堪堪能入口的厨艺,真是强了太多了。   她才夹了一筷子,就顿住了。   实在是对面人如有实质的目光令人无法不在意。   想了想,她道:“要不一起用一点?”   沈恪将视线移到她手中的筷子上,那是唯一的一双。   “……嗯,要不你下手抓,我转过头去?”   沈恪:“……”有时候真想敲开这姑娘的脑袋,看看她里面装的是什么。   无语良久,沈恪才道:“不必了,姑娘吃吧,我不饿。”   “那你转过去吧。我吃饭的时候不习惯别人看着,会有一种吃独食的罪恶感。”要知道,在黄泉谷吃饭的时候都是师兄弟几个一起抢着吃的。   “……”   燕飞说的果真不假,到了下午,戒严令便被解除了。听说是什么人找回了被盗走的重宝,只是怪医孙炜还没有抓到。   谢时雨心想,被你们抓到了才奇怪呢。燕飞人在这里,就意味着孙炜至少是安然无恙的。   没过一会儿,城主派来管家请她去前院,似乎终于想起来她这个被遗忘在角落里的神医来。   这么多天,第一次踏出东苑的大门,谢时雨望着院外的红墙绿柳,深深吸了口气。自由的感觉真好,连空气都是香甜的。   她被中年管家带着,向前院走去,一路上皆目不斜视,很快就到了前院。管家向前伸了伸手,示意她进去。谢时雨颔首,脚步微抬,才要迈上台阶,厅中却走出一个高大的人影。一身月白色长袍,笑容可掬,一步一步踏下台阶,路过她之时,甚至点头打了个招呼。   谢时雨一顿,只觉得这人有点眼熟。回过头望,那男子已经走出老远,逢人便点头致意,看着十分亲切。似乎不是特意向自己打招呼的。   她侧首问身旁的管家:“刚刚走过去的那位是?”   管家笑了笑,似乎理解她的疑问。毕竟是优秀的男子,寻常女子会多上几分心也不足为奇。   “那位是城主府的客人,来自都城的江公子,他不仅是城主的徒弟,还同我们府上公子关系很要好。”   府上公子,那不就是微生离。对了,还有微生流。谢时雨脑海中闪过那人的笑脸,顿时开朗,他不就是那日出现在客栈里,燕飞口中能照顾微生流的人吗?他此刻怎么会在城主府,微生流又是谁在照看。   不及她细想,管家催促的声音便传来了。   谢时雨撇去杂念,重新聚精会神起来。她迈上最后一个台阶,走进前厅,一眼就看到了那位安坐在太师椅上的中年男子,眼如寒星,身如巨树,凌厉之气显露无疑。这位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宛城城主,微生珏了。   传说中的负心汉,微生离不愿承认的父亲。相貌堂堂的一个男子,无怪乎那么多女人喜欢了。   谢时雨掩去眸中的探究,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   “黄泉谷谢时雨见过微生城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读者“云月小熊”,灌溉营养液。 第38章   “神医有把握治好我儿的痴病吗?”   微生珏单刀直入地问话,倒是让谢时雨省去了很多场面话。   她理了理衣裙,巧笑嫣然:“我有十成把握。”   微生珏眼神犀利,审视她片刻后,才道:“既然神医信心十足,我会尽快安排你替阿离诊治。若是真的治好阿离,我会重重有赏,不止那五千两银子。想要什么,神医尽管提出来。”   说完这句话后,微生珏便定睛看她,谢时雨的眼神里一派沉静,既无欣喜,也无激动,仿佛对于微生家主的赏赐毫不关心。出身黄泉谷,到底是不一样,说不定阿离的病真的有治愈的希望。   “多谢城主好意,等少城主病愈的那一天,我会提出自己的要求。”谢时雨也不客气,该是自己得的,她会照单全收。   没有红蕊夫人的阻挠,谢时雨很快就见到了微生离。   她的气色看着不错,精力充沛,隐隐有一股劲绷直着,激动,亢奋,似乎随时都有可能爆发出来。   谢时雨一边把着脉,一边问她:“最近是有什么喜事?”   微生离勉强镇定下来,稳住心神:“红蕊被禁了足,微生珏对她已经失去了耐心。该是我这个少城主走到人前的时候了。”   “你的意思是?”   微生离双臂环起,嘴角微扬:“我的病也差不多该好了。”   谢时雨淡淡看她,“你想做什么尽管去做,但有一点,你要听我的,按时吃药,每日三次例行诊脉,睡前需药浴,再辅以按摩推理,不出半月,葵水便至。”   微生离苦了苦脸色,“如此麻烦?”   谢时雨面色难得的严肃起来:“我观你手足冰冷,脾肾阳虚,内寒积聚。若是没有尽快调理,将来你很有可能怀不上孩子。这可不是小事。”   微生离默了默,在遇到江静石以前,她根本没有考虑过会嫁人生子,她以为自己这一生,只能孤独终老,有没有孩子,对她来说无所谓。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她想和他在一起,也想为他生个孩子。   “辛苦谢姑娘了,我会按照你的吩咐吃药的。”   谢时雨看她下定决心的样子,缓缓松了口气,就怕她会为了所谓的复仇,而不顾自己的身体。在她眼中,什么事情都抵不上一个健康的身体。   “治疗的过程会有点疼,但以你的韧性,一定可以坚持下去的吧。废话不多说,咱们开始吧。”谢时雨净了净手,取来自己的药箱,“脱衣服吧。”   接下来的日子里,微生离充分见识到了人间地狱。   什么叫会有点疼,简直是疼的生不如死啊。   无论是药浴,还是按摩针灸,对她来说都是一天中最难捱的日子,每当她痛的忍不住钻出浴桶时,那个平日里温温和和的小姑娘,就会面无表情地将她按回浴桶中,一边又倒了更多的味道难闻的药材,将一桶热水泡的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即便她习武多年,也难以忍受那样浸到骨子里的剧痛,像无数只蚂蚁,爬到她浑身上下的每一个角落,用力地啃食着她的骨髓和血肉,每一次治疗,都是煎熬。   如此泡了十多日,微生离人生中的第一次葵水,终于来了。   很难想象,有一天她会被一个比自己小上不少的姑娘,教着如何使用月事带。谢时雨在她药浴之时,就坐在灯下细细缝制,模样专注,像是在认真研读什么医理药经。   “你真的只有十四岁?”微生离自迷蒙的水汽中向外看去。   谢时雨手上动作不停:“过完十四岁生辰已经有三个月了。”距离她下山也有三个月了,这场历练大概要结束了,微生离或许是她治的最后一个病人。   “等我的病好了,谢姑娘有什么打算?”   “回黄泉谷吧。”如果没有什么别的问题。   微生离好奇道:“那里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能培养出谢姑娘这样的神医,想必是个宝地吧。”   提起黄泉谷,谢时雨的神色柔和不少:“谷里有几座山,一条很美的瀑布,还有一座很宏伟的宫殿。风景很美,如果有机会的话,微生姑娘不妨来谷里……”顿了顿,“算了,还是不要有这样的机会好了。”来黄泉谷的都是病人,她不可想哪一天在谷里看到微生离了。   水声花花溅起,微生离从浴桶中慢慢起身:“听你这么一说,我更好奇了,有机会一定要去瞧瞧天下第一谷的风景。”   “坐下,接着泡,时间还没到。”谢时雨一眼看穿她的小把戏。   微生离讪讪地退了回去,原以为提起黄泉谷她会软化不少呢,真是个不为所动的小姑娘啊。   ……   少城主的病好了。没过几日,宛城上下开始疯传这一消息。痴痴傻傻十多年的少城主居然被治好了,听说是一个来自黄泉谷的大夫给治好的。黄泉谷三个字无疑给这一消息增加了不少可信度。紧接着,城主府便放出消息,要在城中设流水席,大宴三日,庆祝少城主病愈。   这其中最高兴的人不是微生珏,也不是微生离,而是齐萱。   她的傻子哥哥清醒了,能和她说话和她玩了。这是娘亲被禁了足之后她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她迫不及待地要去西侧院找微生离,却被告知,微生离这几日一直待在前院。城主爹爹好像有不少话要和他说。   虽然有点怕那个不苟言笑的城主爹爹,但是想见到微生离的心还是超过了那份害怕,齐萱稍微犹豫了下,就往前院跑了。   府中也热闹了起来,都在谈论着久病未出的少城主。微生离一直深居西院,很少踏出院门,府中的下人又被红蕊夫人叮嘱,不得接近西院,是以刚入府的下人竟没见过微生离的样子。没想到那个痴傻的二公子好起来竟是如此丰神玉朗,仪表堂堂。不少丫鬟们谈起他时,还羞红了脸颊。   齐萱一边高兴,一边又有些生气。仿佛傻子哥哥再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哥哥了,他现在可是被整个府的人肖想着呢。齐萱便在种种矛盾的心情里加快了步伐,很快来到前院。   才打算迈上台阶,厅中就传来一道含着怒气的声音。   “你刚刚说什么?再说一遍!”声如洪钟,气势非凡,是她的城主爹爹。只是他好像在发火?齐萱抬起的脚步停下了。   “孩儿说的还不够清楚吗?我不去族学,也不需要接受宗族里的教诲。”这声音微微沙哑,面对盛怒的城主依旧淡定自如,正是她的二哥哥,清醒的微生离。   “理由,我要知道你的理由。”   微生离轻轻一笑,“我只是昏昏沉沉了一段日子,不代表我什么都不懂,如您所见,我有正常人的思维,会说话,会写字,眼下能和您对答如流还不够证明吗?”她顿了顿,语带讥诮:“毕竟是承袭着父亲您的血脉呢,除了我那个可怜的哥哥,微生家的人都足够强悍。”   微生珏静静看着眼前这个像是第一次见的儿子,黑眸幽暗,良久不语。   “族中所教,无非是继承人的学问,为家族效忠,带领微生一族登上顶峰,这些东西,父亲不是最擅长了吗?”   微生珏剑眉微蹙:“你似乎对自己继承家族很有信心?微生家,可不止你一个候选人。”   微生离好笑地看着他:“我是父亲唯一的嫡子,这么些年来,哪怕我是个傻子,您不是也没废掉我少城主的位子吗?”或者他早有废掉他的打算,但是微生一族没有庶子继承的传统,百年来,都是如此。哪怕微生珏是一族之长,也不能由着自己的心意胡来。   或许被她戳中了伤口,微生珏久久没有开口。   她敛去笑意,正了正神色:“在那之前,我们先来谈谈红蕊夫人的事吧,父亲。”   门外偷听的齐萱一怔,她娘亲的事?   “你什么意思?”微生珏黑眸紧锁着她。   微生离接着道:“红蕊夫人害了我娘和哥哥,还想暗中对我和阿流下手,她让微生家差一点断了香火,父亲您不会打算就这么放过她吧?”   微生珏面容一沉,门外齐萱大惊失色。   “阿离!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爹。”微生离突然柔声一唤。   微生珏一怔,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微生离如此叫他。   “即便您根本没有爱过娘亲,也不愿意为一个错付终身,绝望至死的可怜女子完成她的遗愿吗?她临死前,曾经对我说过,是红蕊夫人害了哥哥。她没办法替哥哥报仇,含恨而去,即便九泉之下也无法安息。”微生离脸色一凛:“害死她和哥哥的凶手却依旧活着,还成了您的夫人,作恶多端,妄图掌控整个城主府。”   微生珏只皱着眉听着,不作回应。   “红蕊夫人埋伏在微生家多年,只是为了找出先王的诏书,孙炜是她的人,您不是已经知道了吗?诏书被盗走,等待微生家的只会是王上毫无顾忌的打压,红蕊夫人是王上的人,这一点,父亲您应该比我更早知道吧?”   微生珏终于抬起头,深深望着眼前这个滔滔不绝的儿子。   红蕊夫人是王上的人,他一开始就知道了,早在红蕊夫人嫁给他之前。那时候,他的至交好友齐云还在世,刚刚娶了美艳的妻子,正是得意之时,却战死沙场。齐云乃是越国第一猛将,那次战争占据了巨大的优势,本该大胜归来,却死在异国他乡。他事后经调查发现,是军中出了叛徒,在齐云领少数精英团偷袭敌人时,泄露了情报,引来敌人的反杀。而那个叛徒,正是与红蕊夫人有染的越国贵族。   战争过后,齐云以忠烈之士下葬,那个背叛他的人却成了王上身边的宠臣。当有一日,他无意在王上寝殿里见到红蕊夫人才知道,原来红蕊根本就是王上派到齐云身边的棋子,她的作用正是暗中除掉功高震主的越国名将。齐云到死都不知道是自己的结发妻子害死了他。齐云与红蕊成婚后,便上了战场,哪里有机会留下子嗣,而齐萱,到底是王上的骨肉还是那位宠臣的骨肉,想必只有红蕊自己清楚了。   他一心想为齐云报仇,却成了王上的眼中钉肉中刺,当红蕊奉命来到宛城时,他终于明白,自己多年付出的忠心是多么可笑。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齐云死了,下一个就是他。   微生珏心里比谁都清楚,红蕊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阿离所说的话,不可能是刚刚清醒的这几日里才了解到的吧?”微生珏犀利的眼神扫过她的面容,凉凉地道:“你根本就没疯。连为父也敢欺骗,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微生离早就知道今日所说之言会暴露自己装疯卖傻的事实,但是她并不在意,事到如今,她确实该和微生珏摊牌了。   “不错,我根本没疯。若是没有装疯卖傻,我怕是早已死在红蕊夫人的手上了。不仅是我,还有阿流,父亲您的孩儿,一个都不会活下来。”   微生珏脸色一变:“你这是在怪为父护不住自己的孩子?”   “当然不是。”微生离轻勾唇角,“身为微生家的孩子,有一点我很早就明白,那就是永远都不要依赖别人,能相信的只有自己,能依靠的也只有自己。哪怕那个人是你的亲生父亲。这些年的艰难困苦,我只当做是对自己的磨炼,撑不过去就是死,撑得过去就是脱胎换骨。”   她平静宁和地说出这些话,清澈的双眼里映出微生珏怔忪的脸庞。他颇复杂地盯着微生离,一字一句道:“你做的很好,是我这个父亲做的不合格,对不住你和你娘。”   她娘亲痴情一生,到头来不过换来微生珏一句对不住。微生离掩去眼底的讽刺,道:“我不怪您,要怪只怪心狠手辣的红蕊夫人。”她眸闪暗光,语含催促:“是时候除掉她这颗毒瘤了。”   微生珏有些犹豫:“她的身后是王上……”   “王上一直奈何不了微生一族不就是因为父亲您手中的先王诏书吗?有诏书在,王上不敢对我们下手的。”   微生珏听她语气自信,狐疑道:“你怎么知道诏书已经被找回来了?”   微生离愣了愣,当然是江静石告诉她的。因为诏书就是江静石找回来的。   她的迟疑立刻引来微生珏的猜测。   “难道是江静石和你说的?他也知道你装疯的事实吗?”微生离还没有回答,微生珏就已经知道答案了。难怪以江静石的身份竟然会拜自己为师,他是王上最为倚仗的臣子,明知道微生家是王上的眼中钉还要如此频繁的往来,原来还有微生离的原因在。   这样想来,他心中暂时定了一定,如果是江静石的话……   “父亲,江公子只是我的朋友,他不会帮我们对付红蕊,更不会帮我们对付王上。”微生离一眼看穿微生珏的想法,正因为如此,她才不想让江静石掺和进来,她不想让父亲利用他。   被她一堵,微生珏面上闪过些不自在,为了掩饰一般,他拿起桌上的茶水抿了一口,方道:“红蕊必除,只是时间早晚而已。关键是除掉她之后,微生家该如何面对王上的怒火。”   微生离轻轻一笑:“这一点父亲不必担心。眼下谁也不知道诏书已经被找回,咱们只要咬死了是红蕊盗走的,王上那边拿不到诏书,自然会怀疑起红蕊来。甚至可以反过来挑拨他们的关系,到时候红蕊一除,死无对证。王上只会关心诏书的下落,不会在意一个棋子的死活。”   她之所以会这么自信,无非是因为江静石那日的话。越王那样的人,重权势多于感情。他能让自己喜欢的人先后委身于两个臣子,甚至是以美色相诱,游走于贵族之间。这样的人,又怎么会为了她的死而大发雷霆呢?在越王的眼中,红蕊不过是枚略有姿色的棋子罢了。   微生珏沉吟片刻,为好友报仇的心愿胜过了心头那丝不安,终于还是赞同了她的意思。   “红蕊死后,你便将阿流找回来吧。我们一家人一同去祭拜你的娘亲。”   微生离深吸一口气,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好。”   她心中被即将报仇雪恨的快意充斥,微生珏也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父女两个完全忽略了门外一角,那个粉色的小小的身影,是如何竭力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的。   齐萱完整地听完这一场对话,泪水不受控制地溢出眼角,娘亲是王上的人?娘亲还害死了大哥哥和大哥哥的娘亲?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只知道,城主爹爹和二哥哥要将娘亲逼死。那是她的娘亲,不管她做过什么,都永远是生她养她的人。她不会就这么让别人害死她的。   齐萱擦干眼泪,提起裙子,一步一步地向外走去。微生珏有令,他要和少城主谈事情,任何人都不得靠近,是以偌大的前院,连一个守卫都没有。齐萱才得以安然离开,她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向红蕊夫人居住的地方飞奔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预告一下,微生篇马上就要结束了。 第39章   红蕊夫人就被禁足在自己的院子中。那日微生珏听说孙炜是她的人后,就发了好一通脾气,当着一众下人的面,将红蕊禁了足,甚至没有交代禁足的时限。   齐萱当时也在场,她第一次看到城主爹爹如此怒火冲天,原想为母亲开脱,却只得到微生珏一句冷冷的“将小姐送回房间。”从那之后,她就再没见过母亲一面。   院子门口有两个微生珏派去的侍卫看守,目不斜视地守在院外,面无表情的看着齐萱接近。   “我要见我娘亲。”越是紧张,齐萱反而越是冷静。她知道,如果自己今天救不出娘亲,等待她的只有死路一条。   “城主有令,任何人不得探望夫人。”   齐萱面色一冷,一双遗传自红蕊夫人的润泽美目在两个侍卫脸上流转,最后停在了他们腰间的佩剑上。   “本小姐奉爹爹之命前来探望母亲,你们还敢阻拦?”   两位侍卫皱了皱眉,奉城主之命?他们可不知道是真是假。   “你们不信?”齐萱盯着二人的眼睛,冷冷地说。   侍卫二人不动如山。   齐萱冷哼一声,自腰间拿出一块碧绿色的令牌。   “睁大你们的狗眼瞧清楚了!”   侍卫们的眼神扫过令牌上的莲花纹样,纷纷变了脸色,城主令。二人快速对视一眼,向着齐萱跪下身来:“小人失礼,还请小姐恕罪。”   齐萱收回令牌,昂起头,迈着高傲的步子,向内院走去。只有微微颤抖的双手,泄露了她此时的不安。城主令自然不是微生珏给她的,上回微生珏带她去都城,将随身携带的城主令遗落在马车上,她偷偷收了起来,原本打算找机会还给他,没想到此刻竟然派上了用场。   进入正房,齐萱微微一愣,没有闻到熟悉的熏香。她娘亲极爱香料,任何时候房中都熏着各种珍贵的香料。数年如一日的习惯,居然被她忘了?   隔着淡烟色的暖帘,昔日体态丰盈的娘亲略显憔悴地躺在贵妃椅里,肩胛拉拢着,看起来没有一丝精神。   “娘亲?”   红蕊夫人立即坐起身,惊喜地看向帘外:“萱儿?是不是你爹叫你来带我出去的?”   齐萱看着她面上的神色,一阵心酸。一把掀开帘子,扑倒在红蕊夫人的怀里:“娘亲,你快逃吧,他们要杀你。”   揽着她的手臂僵了一僵:“你说什么?”   齐萱抬起头,泪水从眼眶里流到唇边:“爹爹和傻子哥哥,他们说,你害死了好多人,你派人盗走了诏书,还说你是王上派来的细作……”   红蕊夫人怔怔的,像失了魂魄,一动不动。   “这不是真的,对不对?娘亲,你没有他们说的那么坏是不是?”齐萱晃着她的手臂,声音都嘶哑了。   红蕊夫人回过神,视线落在齐萱脸上,以手拭过她的泪:“好孩子,告诉娘,那些话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齐萱一抽一抽地道:“傻子哥哥的病好了,不对,傻子哥哥根本没有生病,他是装的。他和爹爹说了许多话,我在门外全部都听见了,他们要杀你,娘亲你快逃吧……”   红蕊夫人突然一展红唇,娇滴滴笑了一声:“不会的,老爷不会杀我的,萱儿你又说傻话了,怎么还像以前一样。”   “我没有骗你,娘亲!是爹爹亲口说的,他说等你死了之后,还要去祭拜傻子哥哥的娘亲……”齐萱急切地道。   “住口!”红蕊面色一变,拂袖将齐萱振落到地毯上。   齐萱怔怔地望着她,像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红蕊眼中射出怨毒的光:“那个懦弱的女人她不配!我杀了她的儿子她都不敢吱声,一个人郁郁而终,死后也得不到老爷的一丝疼惜!还有那个杂种的娘,一个妓子出身,勾引了老爷,被他养在外面做小,以为我不知道?生下微生流的时候,我就将她毒死了。哈哈哈……”红蕊突然癫狂地笑了起来:“跟我抢男人,你们所有人都该死!”   笑声入耳,齐萱面露惊恐,趴在地毯上瑟瑟发抖。这不是她认识的娘亲,这不是那个端庄优雅,雍容美丽的红蕊夫人。   红蕊蹲下身子,凝视着齐萱惨白的小脸,以手指勾起她的下巴:“萱儿乖,我的宝贝女儿,你去帮娘做一件事,到城中的济世医馆去找一个左眼有刀疤的男人,告诉他一句话,光华日改,木棉蒙尘。他会救我们娘俩出去,我们到都城去。”   齐萱面上浮起惊疑不定的神色。   红蕊揉了揉她的脸颊:“你不是想嫁江静石吗?到了都城娘亲都可以帮你。”   江静石三个字一出,齐萱立马提起了精神,咬了咬牙,将城主令递给她:“娘亲你拿着这块令牌,我现在就出去找人。”   有些意外地接过令牌,红蕊夫人紧紧盯住齐萱的面容,缓缓露出一个笑来。   ……   夜色浓重,城主府静静笼罩在一片昏黄的灯火里。经过诏书被盗一事,巡逻的侍卫较之以往更加尽职,步伐整齐,面容严肃,身上的金甲在月光下泛出冷然的光华。很是突然的,一阵急速呼啸的破空之声打破了夜的寂静,侍卫们抬头望去,一支带着火苗的箭矢点亮了城主府的半边天空。   “着火了!”   “那方向是——城主的寝楼!快救火!”   “外面出什么事了?”微生离披着宽松的外袍,走出房门。   “少城主,主寝楼着火了!”慌乱的侍卫像是找打了主心骨,急切说道。   微生离皱着眉,看着东边已经亮起火光的地方,迅速作出判断:“立刻调派人手前往灭火,召集府中所有侍卫……”话说到一半,第二支箭矢已经划破长空,坠落至西侧院外的草地上。   “不是失火,是敌袭——”侍卫心里大惊,掩护着微生离向院内避了一避。   接二连三的箭矢朝着城主府的方向疾驰而来,火光很快蔓延至整座府邸。   微生离裹紧了外衫,一个纵身,便落在二层屋顶,放眼望去,整座城主府都被熊熊火光照亮,四处皆可见仓皇逃窜的仆从。微微眯起眸子,只有一个地方不曾着火,那就是红蕊夫人居住的前院,依旧静悄悄的,安静的出奇。   跳下屋顶,微生离冷静地向一脸惊愕的侍卫吩咐道:“火势不大,重在扰乱我们的视线,严侍卫你带领手下,迅速赶往各地灭火,记得时刻提防有人趁乱偷袭。”   “少城主你呢?属下先派人送您去避难吧?”   “不必了。”微生离回到房中取出九节鞭,挂在腰间向外走去,边走边道:“某些人为了活命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红蕊夫人,我倒要看看,在我的眼皮底下,你能如何脱身。   与此同时,城主府东苑,一道鬼魅般的影子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谢时雨的床前。   门外火光漫天,四处都是奔走呼号,唯独床上这个小姑娘,双目紧闭,呼吸绵长,睡得香甜。那影子轻轻笑了一声,似是觉得稀奇,默默打量了会儿,紧接着连同被子一起,将她打横抱起,轻巧地掠出房外。   谢时雨在一阵轻微的颠簸中醒来,耳边尽是刷刷的风声,脸上还飘着什么惹人发痒的东西,整个人如在云端漫步,飘飘然不知所止。好不容易睁开眼睛,等她看清了周围环境后,又安心地闭上了。   一定是在做梦吧。   头顶上响起一声嗤笑。谢时雨再次睁开眼睛。   “燕飞?”   “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视线相对,谢时雨终于意识到眼下情形。她被一个男人抱着,于月下飞驰在屋宇间。这算什么?采花大盗?   “发生了什么?”谁来给她解释一下,自己明明是写完药方后睡下了,怎么会躺在这个男人怀里。   几个起落后,沈恪停下步伐,随手指了指下方。谢时雨顺着他的臂弯望出去,燃着火光的院落,蒙着面巾的黑衣人以及城主府的金甲侍卫们,正大打出手。   “城主府着火了,又来了一波黑衣人,现在乱的很,我就带你出来了。”   谢时雨看了半晌,又将视线转回到沈恪脸上:“你可以先放我下来了吗?”   沈恪依言放下她,随意问了一句:“你似乎不是很惊讶?”   她当然很惊讶,但是刚刚匆匆一瞥,被她瞧见了微生离。她正持着鞭状的武器和一群黑衣人对峙,黑衣人的身后站着一个身材丰腴的女人,那女人背对着她,看不清楚脸,但不难猜到,应该是红蕊夫人。   因为她听到了红蕊夫人的声音,熟悉的婉转柔媚,带了点娇嗔的意味,吐出的话语却是恶劣不堪:“装疯卖傻骗了我这么多年,真是好手段。看来是我小看你了,微生离。不过那又如何,你跟你那个懦弱恶心的娘一样,都是个被人轻贱的废物!”   微生离将九节鞭横在胸前,冷笑不已:“我这个废物是怎么杀了你的,还请红蕊夫人睁大眼睛仔细瞧瞧。”   话未说完,已扬起九节鞭欺身而上,鞭未落地,却遭到一众黑衣人的抵挡。   红蕊夫人吃吃笑了一声,“这就是你让我看的?乳臭未干的臭小子,还敢在我面前大放厥词。也好,走之前就先要了你的狗命。给我杀了他!”   得到命令后的黑衣人攻势更为猛烈,微生离不屑地笑了:“多年前我就能杀得血衣卫仓皇败退,多年后要想杀我,这点人还不够。”   九节鞭在她手中化为一条柔韧而凌厉的黑影,劈头盖脸地朝着黑衣人抽去。片刻之间,那长鞭已无处不在,所过之处皆会留下一具尸体。   当最后一个黑衣人倒地,红蕊夫人倒吸了口凉气,狼狈地后退一步,望着宛如修罗向她走来的微生离,步伐不稳:“你……不敢杀我的!”   像是听了什么笑话,微生离勾了勾唇角:“我等这一天等了十几年,你说我不敢?”狠狠一鞭落下,抽在红蕊夫人失了颜色的面容上,留下一道血痕。   “啊——”红蕊夫人捂着脸惨叫一声,跌落在血泊里。   微生离看着跌在自己脚下的红蕊,深深吸了口气,脑海中闪现过许多张脸,虚弱苍白的哥哥,面如死灰的娘亲,以及霜染鬓发的芸娘。那些饱受着红蕊折磨的人,终于等来了这一刻。   到地狱里去偿还自己的罪孽吧。   微生离扬起九节鞭,在红蕊惊恐的神色里全力挥落下来。   “傻子哥哥!不要——”   血色纷飞里,齐萱捂着胸口不敢置信地向后跌去,那用尽全力的一鞭,最终贯穿的却是她纤弱单薄的身躯。   作者有话要说:  立个flag,今天我能更三章。 第40章   “萱儿——”   两道声音,一道来自红蕊夫人,一道来自微生离。   几乎是亲眼目睹了齐萱以身挡鞭的全过程,九节鞭那尖利如刀刃的鞭头毫不留情地刺穿了她的胸口,微生离尚握着鞭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心中大恸,她一下子跪倒在齐萱面前,握住她的手:“萱儿,对不起……”语气沉痛压抑,握住的手却轻柔的像是不敢用力。   “傻子……哥哥,不要杀我……娘亲……”齐萱动了动唇角,大口大口的血往外溢出,染红了她洁白的衣裙,也染红了她身下红蕊夫人的苍白的脸颊。   “别说话了,你不会有事的,有黄泉谷的大夫在,哥哥叫她来救你。”微生离擦拭着她唇边的血迹,一遍又一遍,渐渐的将齐萱半张脸都抹得鲜红。   “谢姑娘——来人呐,快去东苑请谢姑娘——”   谢时雨站在屋顶上,暗暗摇了摇头。沈恪偏头问她:“救不了了?”   她叹了口气,只道:“先带我下去吧。”   地下的齐萱已是气若游丝了,她撑着最后一口气,向被她压在身下的红蕊夫人道:“娘亲……萱儿恐怕不能和你一起去都城了……如果你见到江大哥,替我……替我说一声,”她用力睁着快要闭起来的眼睛,模糊的视线里,好像走来一个风清月朗的身影,“我好像……看到他了……”   标志的月白色长袍,沉静的步伐,一片狼藉里,他是唯一一个不受火舌和兵戈干扰的人,闲庭散步,云淡风轻。离得太远,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但齐萱猜,他一定是带着和煦温暖的笑容。   一滴泪自齐萱眼角滑落,跌入血泊中,晕染开一圈涟漪。   嘶吼声,打斗声,火光燃烧的噼啪声,好像还有谁在她的耳边一遍又一遍叫她的名字,都不那么清晰了。   她好累了,要睡了。   素白的手自微生离掌中滑落,坠入血泊中,溅起几滴鲜血,落在微生离的脸上。风声吹过,似乎还能听到齐萱唤她傻子哥哥时娇软的音调。   可她不傻,她骗了齐萱很多年。   “她已经死了。”谢时雨看着齐萱胸口处开的大洞,在那样重的伤势下,还撑了一会儿,这个小姑娘比她想象中更坚强。   “节哀。”右手拍上微生离的肩膀,除了这两个字,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微生离只是怔怔地望着倒在血泊中的齐萱,对她的声音毫无反应。   谢时雨不忍再看,转身回头的一刹那,惊变骤然而起。   原本躺在地上的红蕊夫人发了疯一般扑向微生离,高扬着手中匕首,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这尖叫声好似什么信号,原本寡不敌众、且战且退的黑衣人突然放弃了眼前的敌人,不要命地朝微生离扑来,手中兵器一股脑儿地全抛了过来。   “阿离!快退!”   微生离本可以轻易避开,但她的第一反应却是护住面前齐萱的尸身。谢时雨大惊,想要去拉她,一柄短刀却险险地擦过了她的脸颊。紧接着腰间一紧,她被一股大力拉扯着,几个起落,已经远离了混乱的现场。   成群的黑衣人封死了微生离的退路,红蕊夫人面容狰狞,持着匕首向微生离刺去,离心脏不过一寸之处,她的身子却一僵,“哇”的张口喷出一口鲜血,手中匕首无力地滑落。一支漆黑的箭矢正中她的胸口,箭矢的前端刻有一朵洁白的莲花。   红蕊夫人缓缓回头,给了她致命一击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夫君,宛城城主微生珏。   走在他身旁的,却是齐萱临死前都念念不忘的男人,江静石。江静石飞奔到微生离面前,神情紧张,双手颤抖着拥住她,像是找到了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   微生离只是抱着齐萱,将她已经冰凉的身子缓缓推到江静石的怀里。你爱的男人来了,你快睁开眼睛看看他啊。   比江静石稍慢一步的微生珏缓缓放下弓,冰冷着容颜,一步一步走到红蕊面前。   “……为什么?”那张昔日美艳的容颜上只剩下一片绝望。   微生珏扯了扯唇间,笑容森然,含着不尽的冷漠和讥诮:“毒妇,罪有应得。”   毒妇。原来她在他心里,只得到这么一个称呼。   “你从来……都没有爱过我吗?”这句话问出口后,微生珏的面上就露出了显而易见的鄙夷之色,看着她的眼神像看着什么污秽。   “凭你也配。”   入骨的冷漠和鄙夷顺着她被刺穿的胸口,流进她的心脏,让她喘不过气来。红蕊笑了一声,仰面倒了下去。微生珏那厚底的靴子踏过她的身子,毫不留恋地走了。   她静静地躺在血泊里,华丽的衣裙像一朵盛放的花蕊,孤单又绝望的开在她死去的这一天里。其实她的名字不叫红蕊,她有一个好听的乳名,叫木棉。除了她的娘亲,只有一个人叫过这个名字。   “木棉花?只要这样美丽的名字才配得上越国的公主。”十六岁的微生珏如是说道。   她姓孙,孙木棉,被关在冷宫里的见不得光的公主殿下。在十四岁那年爱上了一个误闯冷宫的少年。然而直到她死了,也没听到那个少年,再喊一遍她的名字。   ……   直到很多年后,城主府的下人们还能记得,那个燃烧着熊熊大火的夜晚,权倾一时的红蕊夫人和她的女儿齐萱,永远的离开了人世。   那夜过后,微生离生了一场病,不算太严重,受了点轻伤,守着齐萱的尸体吹了一夜冷风,发了几日高烧,但在谢时雨的精心照料下,已经有所好转。   微生珏当即宣布,等微生离痊愈之后,便将城主之位传给他。   十日之后,微生离在继承城主之位的那天,当着微生一族所有长辈的面,说出了自己的女子身份。微生珏当场气的吐血,指着微生离的鼻子大骂一通,却被突然闯进仪式的不明人士拿住,押送回了寝楼。族中持反对意见的长辈们被微生离的雷霆手段震慑的不敢出,一场继位仪式在众人不甘不愿的眼神中结束了。   微生离成了微生一族有史以来,第一个以女子之身当担当族长的人。成为族长以后,她下的第一条命令就是,废除女子不得在族内担任要职的规矩,废除族人出生后必须到宗族内闭关学习的规矩,也废除了庶子不得继承族长之位的规矩。   微生一族在她的统领下,子嗣绵延,女子不再受人歧视,不必担心会被亲生父母杀死或抛弃。凡是有才能的族人,无论男女,不分嫡庶,都有机会成为族长。微生一族也重新登上了越国顶级门阀的位置。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时间回到微生离成为族长的三个月后。谢时雨最后一次为她调理身子。经过几个月的药浴,按摩,她饱受摧残的身体终于回到正常发育的轨迹,沙哑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平坦的胸部也微微隆起。补血补肾之后,阴寒的体质也在逐渐好转。到了谢时雨功成身退的时候了。   “谢姑娘真的明天就要走了吗?”微生离趴在药桶边缘,有些不舍的发问。   谢时雨一边收拾着行囊,一边回道:“出谷历练已过半年,我师傅该想我了。”又偏过头来,道:“你呢?有什么打算?微生一族的发展已经步上正轨,你已经兑现了当初的承诺。”以一己之身,撑起微生一族的天。   微生离想了想,道:“我当然不可能当一辈子的族长。前半生的心愿已了,后半生,我还欠一个人的情。”   那个人是谁,不言而喻。   谢时雨说:“你们打算成亲吗?你现在的身体已经可以孕育子嗣了。”   微生离红了红脸,动辄就把孕育子嗣挂在嘴边的小姑娘,真的只有十四岁吗?   “世子继位,他忙着辅佐新王,我也有我的事情要忙。”说起来,她和江静石,好像自她继承城主之位那一日起,就没有见面了。已经有三个月了。“而且,我身为一城之主,就算要成亲,也不能嫁到男方家去。”   “你的意思是,等你不当族长了,就嫁给江静石?”   微生离顿了顿,“那个时候我已经很老了吧。江家等不了这么久的。”   谢时雨奇道:“你是嫁给江静石,又不是嫁给江家。管他们做什么?”   微生离低垂着眼睫,道:“谢姑娘不明白,他是江府长孙,又是越国权倾朝野的御史大人,他的婚姻不能由己,其实我也是……”微生离喟叹无声,于水汽朦胧里缓缓闭上了眼睛:“总会有办法的。”   两个月之后,谢时雨终于明白她口中的办法是什么了。   那时候,她已经离开宛城,在赶往黄泉谷的路上了。路过一间客栈时,偶然听到人聊天,才得知年轻有为的宛城女城主微生离因为操劳过度,已经逝世了。她的幼弟微生流在族中长辈的扶持下,登上族长之位。短短半年之内,宛城竟换了两位城主。   谢时雨听后不过淡淡一笑,置若罔闻。   ……   越国边境处的一座戏院里,一对年轻的夫妻坐在台下看戏。   那满脸笑容的丈夫柔声对着一旁的妻子道:“他们唱的没你好。”   “我又不会唱戏。”身材高挑的妻子一边磕着瓜子,一边津津有味的看着台上一角。   丈夫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年轻英俊的武生挥舞着长刀,在三张高桌上随意翻滚,于空中拔刀,跪腿时压刀亮相,姿势优美且从容不迫。丈夫的脸色便有些不好。   “你别看了,你比他厉害多了。”   妻子目不转睛地道:“动作是一般,但人家脸蛋生的好呀。”   丈夫黑了黑脸,语气有些生硬:“哪有人看戏是只看脸的?”   妻子转过头,笑眯眯地贴近丈夫的耳朵:“你呀。当年你不就是在戏台上一眼看中了我吗?”   丈夫滞了一瞬,“谁说我只看脸的。”他明明看了全部的,全部的她,从头到脚,一瞬都不曾错过。   看着妻子满含笑意的眼睛,丈夫无奈地妥协了:“好吧,我对你一见钟情,再见倾心,泥足深陷,不可自拔,可以了吧?”   妻子略带嫌弃地拉开了点距离:“第一次见面我才多大?原来那个时候你就喜欢上我了,江静石,你不会是有恋童……呜——”   丈夫捧起妻子的脸,以吻封缄,堵住她那张喋喋不休的小嘴。   不知什么时候,戏台上的人都退下了,戏院里的客人也都散去了。偌大的院子里,一男一女忘情地拥吻着,唇舌相交,辗转厮磨。   良久,江静石搂着微微喘息的微生离,道:“你可后悔放弃城主之位随我浪迹天涯?”   “后悔是有一点。”搂着她的怀抱骤然收紧,微生离在他耳边狡黠轻笑:“不过,此时此刻,我最想要的,是你。”   你是比我理想还多一点的,最高的渴望。   作者有话要说:  六一儿童节快乐!   作为礼物,我再拼死码一章啊啊啊!!! 第41章   离开越国,谢时雨一路北上,几日之后,很快就到了魏浥越的交界处,一个名叫重吾的小镇。黄泉谷近在眼前,但她没有急着回去,而是选择在重吾的一处客栈里落了脚。   夜半时分,她点着一盏灯,坐在桌边提笔,关于这半年多的历练,她需交一份心得体会给师傅谢蕴。虽然她很怀疑谢蕴会不会看,但小师叔叶度说过,黄泉谷成为天下第一谷的原因不仅仅是医术,谷中弟子无不是集医学、文学、道德、礼仪于一体的多方面发展的适应七国新时代的综合性人才。为了培养弟子的文学素养,每次下山历练都需要上交一份文笔优美、内容丰富、意义深刻的心得体会,而且不能低于三千字。   谢时雨觉得叶度可能有病。她和师兄师姐几个,曾经强烈抗议过这份作业,但三师姐梁浅临阵倒戈,洋洋洒洒写了三千字的情书交了上去,到谢蕴手里,只是看了个字数,就让她过了。于是这三千字的心得体会,谢时雨决定用尽生平所学来谈一谈如何医治叶度。   窗外夜色渐浓,屋内烛火越亮,她坐在桌前一坐就是半个时辰。落下最后一笔时,院子外传来细微的风声,她静静听了一会儿,放下笔,对着噼啪的烛火开了口:“跟了我这么久还不现身吗?”   屋内半晌没有动静。   室内透出的暖黄的烛光里,映出窗棂上男子棱角分明的好看的侧影。   “姑娘是什么时候发现的?”随着一声轻笑,男子身手利落地自窗外翻身而入。   “从我离开宛城的那一天起,就发现了。”谢时雨仰头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神色有些疲惫。这么多天她都等着他主动现身,睡觉时也不曾放松警惕,一向好眠的她竟然也会在每天早晨醒来时,顶着厚重的黑眼圈。   沈恪动了动唇角,“姑娘是如何发现的?”他自问一身隐匿术出神入化,从无失手,没想到跟踪个小姑娘却还暴露了。   谢时雨缓缓道:“我的嗅觉很灵敏,你身上有我留下的药粉味,我一闻便知。”   “原来如此。”声音有些讶异,没想到是这样的原因。   “你一路跟着我所为何事?”谢时雨凝神看他。   “当然是为了解药而来,姑娘不会忘了曾在我身上下的毒吧?”沈恪低着头,似笑非笑地看她。   谢时雨终于想起这一茬来。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毒、药,那不过是她用来吓唬他的手段罢了。但是她不能直接告诉他,万一他听了之后心情不快,杀人泄愤怎么办。   想了想,她道:“解药我可以给你,但是你得保证服下解药后不得伤我。黄泉谷就在前面,若是我出了什么事,师傅和师兄们会……”   “姑娘。”沈恪打断她,语气有些受伤:“咱们好歹共患难了几个月,你竟然这样看待我。我若是有心伤你,宛城那个血夜,就不会出手相救了。”   谢时雨心想,你救我不过是因为解药罢了。她揉了揉有些发昏的脑袋,自袖中掏出一瓶固本培元的丹药,递给他:“这就是解药,一日三枚,服用一周,毒素便可消散。”   沈恪伸手接过,冰凉的指尖无意触碰到她的手腕,谢时雨冷的哆嗦了一下,心想,这人到底在外面站了几个时辰。   看着他将所谓的解药收入囊中,谢时雨催促道:“外头风大,我看你手脚冰凉,记得披件衣裳,几个月没回家,心里一定很着急吧。”   沈恪轻飘飘来了一句:“不急。”   谢时雨看着他,想这人怎么这么油盐不进。“那你家人一定等的急了吧,可别让他们担心了。”   “我平时闹腾的很,家里人好不容易落得个清净,估计是不想我这么快回去。”   谢时雨:“……”   沉默半晌,她才道:“莫非你今晚想要留宿?这里只有一张床。”   沈恪难得呛了一呛,这姑娘有的时候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即便有两张床,他也不会和一个姑娘家共寝一室啊。   “我一会儿就走了,姑娘不必担忧我会......图谋不轨。”沈恪挑了挑眉,换上一副受伤的表情:“姑娘不告而别,连声招呼也没打,在下心里很是受伤,又担心姑娘途中会遭遇不测,现在见到姑娘的面了,我也放心了。”   其实她离开的那日有想过去找他说一声,但是此人行踪飘忽不定,她便是想说也找不到人。在她面前的时候,他都是一副清闲无所事事的模样,见不到他的时候,她才惊觉,这个人出现在她面前的时辰寥寥,往往露了一面后又匆匆消失,根本说不上几句话。   她知道他很忙,跟着她来宛城也另有目的,孙炜是他的人,受他指使盗走了诏书。除此之外,他还做过什么,自己一概不知。在城主府那场流血的争端里,他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自己也不得而知。她所知道只有一点,就是和眼前这个深不可测的男人保持距离,能远则远。她可不想再被莫名其妙地牵扯到什么事端里去了。   沈恪看着她在自己说完话后,便陷入沉默,一张小脸上闪过多种情绪。眉头一会蹙起,一会展开,似乎陷入了某种复杂的思考之中。   这好像不是第一次了,自己竟会被一个小姑娘忽略至此。   他清了清嗓子,出声打断她的思考:“姑娘救命之恩在下铭记于心,日后若有什么事,可以来晋国找我。”想了想,他又拿起笔,刷刷在她刚刚写完的纸上留下一个地址。笔走如飞,谢时雨来不及开口阻止,他就已经放下了笔。   她的三千字啊,简直欲哭无泪。   “就此别过,姑娘珍重。”沈恪顿了顿,若有似无地笑了下,“我有预感,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希望这预感不要太准才好。谢时雨在心中暗道。   沈恪走到门前,又想起了什么,退回一步,倚着门框轻飘飘来了一句:“对了,姑娘给我下的是什么毒,将近半年的时间里我竟没有感到半分不适,天下还有这等奇毒?”   谢时雨心里一咯噔,他不会知道自己骗了他吧?   沈恪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姑娘是不是不方便说?”   她点头如捣蒜:“对对对,这是黄泉谷的不传之秘,师傅叮嘱我不得外传。”   沈恪轻轻勾了勾唇角,浮起一个笑来,落在摇曳的烛火里,显得有些不一样。谢时雨也说不上是哪里不一样,总觉得比起他以往的揶揄和戏谑,那个笑容格外浅淡,却也格外真实。   “告辞。”   他走了很久之后,谢时雨才从刚刚那个莫测的笑容里回过神来。她总觉得他已经知道自己在骗他了。那他为何又一路跟到这里来?难道真的只是为了护送她?   不可能的,他那样满腹深沉的人。摇了摇头,谢时雨重新坐回到桌边,视线却无意落在他留下的字上。   晋国连尹,城西长安街左转第一家糕饼铺子。   晏非留。   晏非,原来是这两个字,原来她一直都搞错了。只是这个名字,怎么有点耳熟。对了,他姓什么来着?她依稀记得他提起过,只是眼下她昏昏沉沉的,实在想不起来了,干脆的放弃回忆,她熄灭了烛火,摸着黑走到床前。   总算可以好好睡上一觉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真的日万了!对着电脑一整天,视线都模糊了...... 第42章   黄泉谷,乌凤崖顶,御机宫。   四月初五,新任谷主继位,广邀天下英雄前来观礼。吉时已过,礼台上却并未出现传说中的新一任谷主,也不见医圣谢蕴的踪迹。   台下渐渐响起议论声。   坐在首位的大弟子玄渐皱了皱眉,问一旁的师弟浦深:“怎么回事?谢时雨呢,为何还不现身?”虽然他一直对谢时雨心有不满,但此时此刻,黄泉谷的名声比他个人的不满来得重要,作为谷中的大师兄,他不能看着黄泉谷在天下豪杰面前堕了名声。   浦深自然也不清楚,之前进入大殿时他们还看到了七师妹。他看了眼坐在角落里眼观鼻鼻观心的小师叔叶度,这种时候,显然应该由他来主持大局。   然而一向话多的叶度此时却默默无语,安静的坐在角落里,仿佛游离于整个人群之位。   三弟子梁浅缓缓起身,绕过浦深走到玄渐身边小声了一句:“我出去找师妹,劳烦大师兄先上台主持一下大局。”   玄渐瞄了眼毫无动静的叶度,点了点头。   梁浅自观礼台右侧而下,绕过人群走出了大殿。   崖边迎客处,她一眼就看到了今天的主人公,七师妹谢时雨。   她的对面站着一位高个子身材挺拔的男子,两个人似乎正在说话。都这个时辰了,她还在这里与人叙话?   梁浅急的一溜儿小跑,足音引了谢时雨回首。   “三师姐?”   梁浅眼神扫过对面戴上笠帽的男子,薄纱遮面,看不清五官,应该是前来观礼的客人。视线重新落到谢时雨脸上:“吉时已过,你还在这里做什么?里面都等的急了。”   谢时雨无奈道:“我是想进去来着,可是师傅还没到,仪式也开始不了。”   梁浅低声叹了一口气,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都能迟到,师傅他老人家真是……   “谁说我没到的?”   崖下传来悠悠一嗓,梁浅一怔,面上浮现出一抹笑容。   “师傅?”   崖边出现一个着白袍,白发白眉的男子,五官端正,面容祥和,看起来也不过三十出头的模样。   他一身素白走入四月春光,仿佛冰雪沉凝,给人带来一丝凉意。   “时雨丫头,快来掺我,我这恐高症又犯了。”谢蕴大笑着扑过来,动作夸张,生生破坏了他一脸的慈眉善目。   谢时雨略一闪身,避开,淡淡道:“到了就快进去吧,别让人家久等了。”   谢蕴撇了撇唇,嘴里嘟囔了几句,眼神却不着痕迹地落在了斗笠男子的身上。   “这位公子也是前来观礼的?”   帽檐下传来温润嗓音:“晚辈仰慕谷主已久,今日一见,甚感荣幸。就让晚辈掺着谷主进去吧。”   谢蕴得意地笑了一声,眼神溜到谢时雨面上,似乎在说,看吧,仰慕我的人多了去了,不缺你一个不敬师长的小女娃。   谢时雨浅哂,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有多尊敬谢蕴呢。不愿再看他的假面,她转身进了大殿。   三人一经入内,殿中气氛便火热起来。尤其是当谢蕴走到礼台上代表着谷主身份的黑石椅坐下时,众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只有一人例外,那就是坐在首位的大弟子玄渐。他的视线始终盯着那个戴着笠帽,举止低调,默默走到观礼台末端坐下的男子身上,双拳紧握,神情激动,引得一旁的浦深连连注目。   顺着玄渐的视线望过去,浦深面上出现讶色,这一位居然有空出现在黄泉谷中。   耳边响起惊呼声,浦深重新将视线落到礼台上。   七师妹上台了。   她今日穿着朱色长裙,外披紫色纱罩衫,上搭朱膘色帔子,三千青丝挽成高大的发髻,上面插了一支碧绿竹簪。轻纱罩住她光洁的肌肤,在殿中灯火照耀下,如明珠生晕,美玉萦光。在众人的注目下,她一步一步登上玉阶,面容庄重,眉目间隐然有一股书卷的清气。   头一回看她如此盛装打扮,谷中弟子也不免晃了晃神。都知道七师姐生的极好,但她平日里总穿着素白的弟子服,不苟言笑的样子让人难以接近。今日她站在万众瞩目的中心,弟子们才敢将视线放到她那一张过于精致的脸上,这样的五官和轮廓,说她是金生玉养的尊贵的公主,恐怕都有人信。可她只是谷主捡来的一个弃婴。   谢时雨跨过铺在玉阶上的药草,登上礼台中央,提起裙摆在谢蕴的注视下跪了下去,双手平举,视线低垂。   谢蕴起身,拿起放在高台上象征着谷主地位的信物,一枚刻有草木纹样的碧玺扳指,那是谢蕴常年戴在手上的东西。看着这枚扳指,谢蕴似乎想起了什么,眼神闪烁,滞了一瞬后,才将它套在谢时雨的大拇指上。   谢时雨戴着它,恭敬地伏低了身子,磕了三个响头。   礼成,黄泉谷的新一任谷主诞生了。   仪式比想象中更简单,谷中弟子拜见完新谷主之后,谢时雨便回了自己的屋子。   接下来就是谢蕴的时间了,毕竟那些观礼的人可不是为了她而来。   暮色将至,给乌凤崖染上了一层极淡的灰蓝颜色。山顶上空不知何时飘来了一朵厚厚的雨云,不一会儿竟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来。   陆陆续续将观礼人群送往山脚,那里有专门留作待客的院子。谢蕴久未现身,想要见他的人多如牛毛,有些不远千里而来,自然不肯只待几个时辰。   谢时雨将碧玺扳指小心放在玉盒里,这是师傅的贴身之物,从她记事以来,就一直见谢蕴戴着,片刻也没摘下。想必是对他很重要的东西,虽然传给了她,但她并不打算戴着。   雨声扰人,原本打算读一本医书再睡的谢时雨,走出了屋外。一片凄迷的烟雨中,远远地站着一个人。   细细一瞧,才发现是三师姐梁浅。她孤身一人站在雨中,也不知在想什么。   谢时雨撑着伞靠近,梁浅的肩膀突然颤抖了起来。走进一瞧,才发现梁浅面前还站着一个人,被身侧的杜梨树遮住了身影,看身形,应该是小师叔叶度。   梁浅朝着叶度大喊了几句,树下的影子却一动不动。   谢时雨见她突然上前几步,死死抱住了叶度。脸埋在他的胸口,整个人都在发抖。   叶度就这么站了一会儿,随后将梁浅推开,转身走进了雨幕中。   梁浅僵了一僵,突然蹲了下去,抱起膝盖哭了起来。雨水打湿了她的衣衫,黑色的长发紧紧贴在她的身上,显得很是狼狈。   谢时雨撑着伞靠近,走到她的身边,替她遮去雨丝。   梁浅惊喜地抬起头,眼底的光芒却在见到她的脸后,骤然消失。   “师姐。”她轻轻喊了一声。   梁浅抹了把眼睛,站起身来,却因为蹲的太久腿部发麻,差一点栽倒在雨水里。   谢时雨一手撑伞,一手牢牢地扶住她。   梁浅干脆趴在她的怀里哭起来。“我哪一点不好,为什么他不要我?”   谢时雨抱着她冰冷的身子,默默不语。关于梁浅和叶度,她一个外人实在说不出什么来。她心疼梁浅几年如一日的单相思,却也想不出办法让她放弃。梁浅是个很执着的人。   梁浅哭够了,终于从她怀里仰起头。   “师妹……不对,该叫谷主了。”   隔着竹伞,她发现梁浅的鼻端有一抹浅浅的红色,眼睛也微微肿了起来。   “还是叫师妹好了,叫谷主多别扭。”还生生将两人的距离拉远了。   梁浅颔首,“多谢师妹,让你看笑话了。”   谢时雨摇头,“我先送你回去吧,泡个澡喝些姜茶,免得着凉了。”   然而才将梁浅送回房,还来不及替她煮个茶,就有人前来寻她了。   “谷主在吗?师傅找你。”   阴阳怪气的,是大师兄玄渐。   梁浅对她笑了笑:“我没事了,你赶紧去吧,这么晚找你可能有什么急事。”   谢时雨推开门,玄渐皱着眉望过来,一言不发的转身就走。   她撑着伞,慢吞吞跟在身后。没走了几步,玄渐就不耐烦了。   “快点行吗?别让世子等久了。”   世子?   她眼中疑光闪过:“不是说师傅找我吗?世子又是谁?”   玄渐看她一眼,目光里有一丝掩饰极佳而不易察觉的嫉恨:“我不知道你耍了什么手段让世子非你不可,但既然世子选择了你,你就要心存感激,小心伺候,不得怠慢。”   什么小心伺候,她又不是谁的丫鬟。   转念一想,玄渐是晋国人,能让玄渐尊一声世子的人,就只有晋国世子,沈恪。传说中才智过人,礼贤下士,德才兼备的七国第一君子,沈恪。   她确实有点好奇。   然而这份好奇在见到坐在谢蕴身旁,谈笑自如的男人时,彻底灰飞烟灭了。   沈恪,字晏非,她怎么就没想起来呢?这家伙把她对第一君子最后一点美好的幻想给破灭了。   谢蕴看着站在门口的她,招了招手:“时雨丫头,快过来,想不到你居然认识世子殿下。”   沈恪放下手中的杯子,似笑非笑地看她。   谢时雨皮笑肉不笑地走上前:“师傅找我什么事?”   谢蕴笑眯眯地道:“有一桩好差事,让你去做。”又转头看向沈恪,“世子告诉她就行了。”   沈恪站起身,英俊的脸庞上一双浅色的瞳仁升起明亮光华,他轻轻一笑:“劳烦谢姑娘下山一趟,替我诊治一个病人。”   谢时雨淡淡看他一眼:“身为谷主,我不便轻易离山,世子殿下另择弟子吧。”   “你别不识好歹!你……”玄渐愤怒的声音在沈恪扫过来的视线里渐渐低了下去。   谢蕴像是看不出场中骤然凝滞的气氛,笑呵呵道:“这段时间我会常留谷中,时雨你尽管去,不必担心。”   “师傅,我……”   谢蕴摆了摆手:“时雨长这么大还没去过晋国吧?就当师傅放你的假了,去晋国好好玩一玩。”他虽是笑着,语气清淡,却已经带上了几分不欲再说的意味。   很少见到谢蕴这副模样,以前她不愿,谢蕴从来不会勉强。这次看来说什么也要让她下山了。   “时雨知道了。”她姑且先答应下来。   谢蕴这才满意地抿了口茶:“没什么事就回去睡吧,明日就跟着世子殿下一起上路吧。对了,玄渐好像也要回去吧?正好路上照应照应你师妹。”   玄渐不情不愿的应下,谢时雨看了一眼沈恪,退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生出了一种自己可以连续日万的错觉。   新篇章开启,还请大家多多支持啊。 第43章   大朵的暗色雨云将月亮遮住,夜色愈加深沉,谢时雨一个人独立廊下,雨水顺着屋檐落在她的脚边,沾湿了她洁白的裙摆。   沈恪从屋子里走出来,一眼就看到站在廊下的那个纤细白影。她静静站在那里,望着身前的雨幕出神,一贯清冷无波的目光多了几分不一样的柔和。   “时雨姑娘。”   那白影微微一愣,随即回过头来,看着他皱眉:“没那么熟。”   沈恪唇角微扬,话音愉悦:“方才你对我使了个眼色,是有话要说?”   谢时雨横他一眼:“你跟师傅说了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我下山不可?”谢蕴不仅是她的师傅,更是她的养父,平日里对她言听计从,宠爱有加,怎么会因为一个外人而不顾自己的意愿,想来想去一定是沈恪说了些什么,难道他威胁了谢蕴?   沈恪似乎明白她心中所想,无奈地道:“我还没有这么大的本事。此次上山也只是为了求医问药。谷中其他弟子我也没有熟识的,唯一有交集的就是时雨姑娘你了,况且亲眼见过你的医术,我很是放心。”   睁着眼睛说瞎话。“你不是认识玄渐师兄吗?”而且看玄渐的样子,对他的尊敬甚至超过了师傅,一定会对他言听计从的。   “正因为陈兄力有未逮,我才斗胆上山求医。”玄渐姓陈,谢时雨还是头一回知道。   “玄渐师兄都做不到的事情,我估计也不行。”这话不假,谷主十一位弟子中,她和玄渐的医术最佳,并且二人相差无几。   “时雨姑娘太过谦虚了,连重伤将死的我你都救回来了,医术高明令人心悦诚服。而且……”沈恪看了她一眼,眼含深意:“连陈兄都治不好的病,姑娘就没有一点好奇之心?”   这是拿话激她了?   即使看清他眼底的兴味,谢时雨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有几分心动了。   天下疑难杂症数不胜数,她亲眼见过的,医书上学到的,以及谢蕴口中说的,加起来恐怕都不到半数。她有一个梦想,就是有朝一日,自己能写一本医书,上面记载的全是她亲手医治的病例,流传下去,供后人瞻仰。算是满足了她一点虚荣心,也是为了更多的病人能够得到救治。   沈恪口中所说,确实打动了她。   “好,我跟你去。”   沈恪气定神闲,似乎料定了她会答应。   “时雨姑娘早些休息吧,晋地遥远,明天一早我们就要上路了。”   晋国,军事实力最强大的国家,隐隐有着一统天下之势。是谢时雨从未踏过的一片土地。   这一晚,她罕见的失眠了。   第二天清晨,下了一晚的大雨已经停了。空气格外清新,伴随着虫鸣鸟叫,谢时雨顶着两个黑眼圈走出了屋子,同时背上还背了个巨大的包裹。   前来送行的叶度夸张地道了一句:“时雨你不会一夜未睡在整理行装吧?这是打算一去不回了吗?”一张娃娃脸上写满了惊讶。   包裹太大,连吊篮都装不下,为了方便下山,谢时雨只好放回一部分东西。其实里面都是药材,医书,工具之类,当然还有她的衣物粮食。   玄渐鄙夷地看了一眼:“晋国什么没有,你还准备这些东西做什么?”身为贵族的他,大概是看不上她的穷酸样。   只有沈恪上前搭了把手,一把将沉重的包裹扛在自己身上。   谢时雨不放心地道了一句:“小心点,别给我弄坏了。”有些药材十分易碎。   看的一旁的玄渐目露责备。   叶度悄悄附到谢蕴耳边说了一声:“我怎么觉得时雨丫头和这世子很熟悉呢?”看他们两个人站在一起的样子,总有种莫名的亲密感,像是熟稔已久的老朋友了。   谢蕴平静地道:“之前见过面,有什么奇怪的。”   “什么时候见的面?我怎么不知道。”   谢蕴没有回他。他走到沈恪面前,说:“此次还要劳烦世子殿下照顾我这个徒儿了。”   拜托,她已经十六了,根本不用人照顾好不好。   沈恪看着她面上的不满,笑了一笑:“前辈放心,在下一定奉谢姑娘为晋国的座上宾,会小心翼翼地对待,不让她感到一丝不适。”   谢时雨现在就已经感到不适了。她走到二人中间,隔开他们的谈话:“师父快回吧,记得把我房里的蛇毒酒拿出来,放到通风的地方。还有里面的药田,每日别忘了浇水。”   谢蕴笑着点了点头,一旁的叶度探出个头来:“我呢我呢?时雨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   谢时雨瞥了他一眼:“师叔好好照顾三师姐就行了。”梁浅今日甚至没来送她,估计是昨夜淋了雨,身子不太舒服。   叶度噎了一噎,有些不自在地偏过头去。   “你还是赶紧上路吧。”   山脚下,谢时雨有些愣愣的看着一字排开的十数辆马车。终于明白了玄渐口中的“晋国什么没有”是何意思。   真是财大气粗,世子出行都这么大的排场。他们一共三个人,一辆马车都绰绰有余了。   沈恪将背上包裹拿下来,吩咐随从拿去马车里装好,又叫了两个侍女伺候她。谢时雨本想拒绝,却在侍女如沐春风的笑容里不由自主地登上了马车,啧,真是美色惑人。   一连三日,车队都平安无事的行进着。按理说他们此行异常高调,应该会引起山贼的注意,勒索敲诈,杀人越货什么的,居然一次都没有出现过。前几天,谢时雨还打着一万分的精神,到了后几日,她干脆睡了起来,不分白天黑夜。因为除了睡觉,似乎找不出什么打发时间的东西。   沈恪倒是有几次请她去前面的马车下棋聊天,但谢时雨在玄渐杀人般的目光中拒绝了。而且她的棋艺不如沈恪,曾经在越国宛城就深有体会,赢不了就没什么意思了。   一路向北,空气渐渐干燥起来,远山的线条也从柔和变得深邃,脚下的土地厚重又坚实,肥沃的土壤上更是生长着许多南方不能种植的草木。谢时雨觉得十分惊奇,路过的树木她都会细细看上一眼,观察它们的生长,在心里盘算起可以带回黄泉谷种植的品种。   马车走了一个多月,终于来到晋国的都城连尹。车马喧嚣,人声鼎沸,比之她去过的宛城更加富饶热闹。马车行驶在长安街上,原本喧闹的人群自动分开了一条道路,训练有素的士兵守在道路两旁,无需维持秩序,马车便能顺畅的通过。   人群中“殿下”“世子”的叫唤声不绝于耳,不用人说,谢时雨也能看出沈恪在晋国的超然地位。沈恪掀开帘子,微笑着向道路两旁的百姓们挥手致意,尖叫声几乎捅破了谢时雨的耳膜。   下一个街角转弯处,马车停了下来。玄渐从上面走下来,来到谢时雨的马车前,脸色不冷不热地道:“陈府到了,下来吧。”   谢时雨动了动身子,刚要下去,前面就传来一声:“陈兄。”   玄渐转过头去,沈恪慢悠悠走了过来:“让谢姑娘住在世子府吧。”   玄渐大惊:“殿下,这怎么可以?于理不合,还是让师妹住进陈府吧。”   沈恪淡淡道:“没什么不可以的,医圣前辈让我照顾她,住的近些比较方便。”   玄渐还是觉得不妥:“殿下……”   “若是陈兄担心师妹,随时都可以来世子府探望。”   玄渐怎么可能会担心她。谢时雨默默腹诽。   寥寥数语间沈恪已经定下了她在晋国的居所。马车重新行驶起来,路过城东一片世家贵族林立的府邸之后,终于到了世子府。   不同于世家府邸的华丽清贵,世子府占地宽广,更加巍峨宏伟,宫阙众多,殿宇连绵,幽房曲室,玉栏朱榍皆互相连属,回环四合,牖户自通。建筑楼阁无不刻有金虬玉兽,壁砌生光,琐窗曜日,工巧至极。谢时雨虽没见过王宫,但想来也是相差不了多少的。   早就得到世子归来的消息,世子府的中年管家丁宿领着一众侍女仆从在门外恭迎,双袖垂落,目不斜视,神情举止无不恭敬。   “恭迎世子回府——”   谢时雨迈下马车的腿抖了一抖,被这洪钟一般的声量给震到了。沈恪上前扶了扶她的手:“到家了,时雨姑娘。”   此言一出,不仅是中年管家,还有低着头的侍女仆从都睁大了眼睛,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难以置信。   即便好奇的要死,世子未发话前,他们也不敢开口。   谢时雨站稳了脚步,看着乌压压一群人挡在门前,略有不解:“你每次回府都是这么大的排场吗?”   众人一惊,这姑娘说话真是没有一点轻重。   不等世子说话,那姑娘又道:“不觉得麻烦?”   沈恪笑了笑:“是有一点。”随即向众人摆了摆手,“你们都退下吧。丁总管留一下,找人将谢姑娘的行李都搬到清辉殿去。”   清辉殿?丁宿又吃了一惊,在心中重新评估了这个谢姑娘的地位。殿下让她住进清辉殿,等于是当着众人的面提醒了,他们应该拿什么样的态度对待这位贵客。   “谢姑娘请随我来。”他伏了伏身子,声音变得恭敬无比。   “一路奔波,姑娘早点休息吧。晚一点我会吩咐下人将饭食送到清辉殿里。有什么缺的东西,尽管跟丁总管提,他会为你准备的。”沈恪举步走向大门,留给谢时雨一个修长雅致的背影。   不到一个时辰,整个世子府的人都知道了,殿下从外面带回来一个姑娘,还让她住进了未来世子妃居住的宫殿。消息传开,立即引起了轰动,谢时雨一下子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论对象。一时之间,关于世子要娶妻的传闻也开始甚嚣尘上。   而话题中心的谢时雨,在十二个侍女的簇拥下,来到清辉殿内奢侈华丽的暖泉池边,被迫褪下了自己的衣衫。   “你们可以出去了。”   十二个侍女低垂着眉眼,不肯退去。   谢时雨头一回知道沐浴还要被人围观,心中生出几分不适:“我去和你们世子说。”说着就要跨出浴池。   为首的侍女立刻跪了下来:“姑娘息怒,若是不喜,我们便在屏风后候着,有什么需要,就唤一声。”   十二个侍女迤逦而出,谢时雨终于松了口气,缓缓沉入水池。   但愿世子府的生活能像黄泉谷一样,简单清静。   作者有话要说:  同居生活开始了。   感谢“楚舒月”的地雷,谢谢支持!   今晚试试看我能不能码出第三章。 第44章   北方的夏天,夜晚清冷而幽静,没有了白天的狂躁不已的热流,空气格外清新而又舒爽。笼罩在夜色下的世子府有一种宁静而又神秘的气息。清辉殿内灯火辉煌,明黄的宫灯晕散下来,多了一种朦胧迷离的幽静。   世子府很安静,从谢时雨进府的一瞬间她就发觉了,无论是道路上往来的仆人,还是宫殿前候立的侍者,皆静默不语。她甫一进入清辉殿,就有十二个侍女领着她去暖池沐浴,既不问她的事情,也不说自己的名姓,静静地站在那里,既沉默又恭敬,却有着不可忽视的存在感,令她不得不注意。   就好比此刻,她沐浴完毕,回到寝殿内收拾行李,十二个侍女就站在她身后,两边排开,眼神清澈,好像在无声的询问,需不需要她们的帮忙。   谢时雨顿感如芒在背,和十二个人同处一室让她有一种窒息般的感觉,哪怕清辉殿大到足够容纳上百人。   她决定回头跟沈恪说一声,自己实在不需要这么多人伺候。想到这里,她干脆顺口问了一句:“沈恪住在哪儿?”一边停下手中的动作回头。   殊不知侍女听她直呼世子的名字时,脸上露出的震惊之色。   “世子殿下住在九华殿内,就在清辉殿旁边。”   清辉殿是距离九华殿最近的一座宫室。世子第一次带女子回府就让她住进了清辉殿,这其中的深意不得不令人深想。   谢时雨没觉得不对劲,只是道:“那就去九华殿吧,你们来个人带路,我有事找他。”   暮色四合,府内到处点着宫灯,谢时雨跟在侍女身后,走过一道道长廊,穿过不知多少条小径,终于到了九华殿,原来这就是侍女们口中所说的旁边。和她理解的有些不一样。   侍女停在殿外,躬身执了一礼,道:“寝殿重地,未经通传,任何人不得入内,请姑娘稍等……”   “时雨姑娘?”   谢时雨抬头望去,玉阶之上,沈恪着典雅的宝蓝色对襟银扣锦袍,玉冠束发,面带笑意,缓缓从上面走了下来。   “你怎么来了?可是下人有什么地方怠慢了?”   此言一出,谢时雨身旁的侍女就跪了下去。   她额角一跳,“没什么怠慢的,我找你有正事。”   正事,当然是治病救人之事。   沈恪将她领进九华殿内,殿中弥散着不知名的熏香,清淡又绵长。殿内的紫檀桌案上摆放着一册卷宗,旁边列了一盏茶,似乎已经凉透。   谢时雨猜,他刚刚应该就在这里处理政务,他这个世子,绝不像表面上那样清闲。   沈恪站在桌案后,从身后的书架上取出一卷厚厚的帛书,放到谢时雨的面前。   “这是什么?”   沈恪道:“这就是姑娘此次诊治的对象。上面记载的是他生病之后,身体出现过的所有状况以及服用过的药物。”   居然有这么厚。谢时雨吃了一惊,这是吃过多少药看过多少大夫才累积下来的记录啊。   谢时雨小心地翻开,一行小字映入眼帘。   楚源,年二十,双腿残废,身染奇毒。楚泉,年十八,盲一目,经脉俱损。   竟是一对兄妹。   谢时雨又翻了翻帛书,后面的字迹渐渐变得不一样了,看得出来是经过不同人的书写。想必这些人就是医治过他们的大夫。谢时雨翻到最后一页,果然看到了师兄玄渐的字迹,他只留了一句话:不治之症,无药可医。   谢时雨心中一动,抬头看了沈恪一眼:“只看这些记载不能轻易判断,我需要见一见他们的面。”   沈恪道:“今日已晚,恐怕不行,明日一早我带你去见他们。”   “这些东西我可以拿走吗?”她想要带回去好好研究一下。   沈恪注视着她的眉眼,像是找到了心爱玩具的孩童,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兴奋。这些东西,似乎比珠宝玉器,脂粉香薰更能引起她的兴趣。   他点了点头,又道:“不要看得太晚了,对眼睛不好。”   谢时雨拿起帛书站了起来,显然是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走到殿门口,她又想起了一件事,回头看他:“对了,我不习惯人贴身伺候,那十二个侍女,你还是叫她们回去吧。”   沈恪瞧着她,琥珀色的眸子微微动了一下。   “好。”   ……   第二天清晨,当谢时雨睁开眼睛,一声惊叫险些溢出喉咙。   头顶上一张带着戏谑笑意的脸,离她不过一寸,呼吸相闻,她的额角强烈的抽了一抽。克制住自己的惊怒,她伸手拉了拉被角,哑着嗓音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沈恪笑了笑,环着手臂靠在床柱边:“刚来一会儿。你不要别人伺候,我只好亲自来叫你了。”   这位高高在上的世子,眼中似乎没有男女之别。若是叶度在这里一定会惊讶,向来视礼法为无物的谢时雨,有一天也会在意起这些东西来。   “你出去。”   沈恪笑着转身,留下一句话:“我这就出去,时雨姑娘快些起身吧,一会儿就要去见你的病人了,对了,记得穿的隆重一些。”   隆重一些?她只有白衣裳,素白,洁白,粉白,灰白。不知道哪一种算是隆重的。   快速穿好衣服,谢时雨匆匆绾了个发,就走出了寝殿。等在外面的沈恪见到她过分简单的装束,也没说什么。   “收拾好了就走吧。”   世子府外,一驾黑楠木马车已在等候。   “我们这是去哪儿?”需要马车,是不是很远。   “王宫。”   谢时雨愣了一愣,难怪他要自己穿的隆重一些,没想到那一对兄妹竟然是住在宫中。看来他们的身份很不一般。   上了马车,沈恪主动跟她解释:“楚源是我母后的侄儿,舅父舅母早逝,他从小就住在王宫里。”   原来是王后娘娘的侄儿。   “既然住在王宫里,他的腿疾又是怎么得的?”昨夜她看了帛书,发现楚源和她妹妹不一样,他的残废并不是天生的。   沈恪沉了沉目光,没有回答。   谢时雨心想,自己该不会是问了什么不该问的问题吧。   马车被突如其来的沉默浸染,镶金嵌宝的窗牖上挂着的淡蓝色绉纱随风飘了起来。谢时雨顺着窗牖望出去,巍峨雄壮的宫殿近在眼前。   马车停靠在王宫的朱色大门前,有太监前来行礼问安:“世子请,娘娘等候已久了。”   沈恪翻身下车,掀开车帘,向里面递出一只手。   谢时雨从容不迫地伸过去,借着他的力,下了车。   下了车后,沈恪却没有松开手。谢时雨挣了挣,引来他更用力的紧握。   “我怕你迷路了。”他随口一说。   引路的太监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二人交握的手。   谢时雨用力甩了甩,沈恪笑着松开。   王宫的道路果然很长,从大门走到宫殿,差不多有一炷香的时间。太监的脚步停在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前,谢时雨抬头看了看,金色匾额上的“玉华宫”三个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沈恪当先一步走进了宫殿,谢时雨紧随其后,很快就见到了晋国的王后娘娘,沈恪的亲娘。一个慈眉善目,面相柔和的女子,手里捏着串佛珠,看上去不过三十岁,雍容华贵的后服穿在她身上也不显艳丽,反而有种深深的雅致。沈恪同她长的倒不是很相像。   那引路的太监凑到王后身边说了些什么,她拨弄着佛珠的手便一顿,柔和的视线向她扫来,含着几分打量。   “这位年轻的姑娘就是黄泉谷的神医吗?”声如其人,柔和又轻缓。   谢时雨不懂任何规矩,只是伏了伏身子,道:“黄泉谷谢时雨见过王后娘娘。”   王后笑了笑:“真是个水灵的姑娘,恪儿怎么没早一点带进宫里给我瞧瞧。”   谢时雨听的皱眉,这话什么意思,仿佛她和沈恪有什么关系似的。   沈恪低着头,声音有些冷淡:“楚源醒了吗?我带神医去看他。”话语间也不见多少恭敬。   王后的笑意滞了一瞬,手中拨弄佛珠的动作快了几分。   “采薇,你带他们去霜云殿吧。”   王后身旁一个着黄衫的姑娘站了出来:“世子请。”   沈恪头也不抬地走了,从始至终,视线竟一瞬也没停留在他娘亲的脸上。   母子关系令人堪忧。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更!我日万两天了,简直不敢想象。 第45章   霜云殿内灯火通明,一步一隔的宫灯看的谢时雨有些惊讶。渐向里面行去,地上桌上,随处可见正燃着的蜡烛。然而殿内采光极佳,光源充足。她不明白为何青天白日里还要点着这么多盏灯。   沈恪见怪不怪地绕过地上的烛火,来到帐幔围拢的床榻前。   “阿泉?”帐幔里传来一声疑问,有些低沉,带了几分中气不足的虚弱。   “是我。”沈恪凉凉道了一句。   帐幔里再没有声音传来。   沈恪动了动唇,示意谢时雨上前。   她缓缓登上榻前足踏,伸手拂开帐幔,深色的锦被里现出一个蜷缩成一团的人影。她一边抬手去触他的肩膀,一边柔声道:“公子得罪了。”   原本沉凝不动的身影却陡然一个翻身,抓起什么东西便往她脸上砸来。   谢时雨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向边上躲去,身子却稳不住似的向后倾斜,腰间突然多了一臂,将她稳稳接住,伴随着重物落地的声音传来,沈恪冷冷地道:“胡闹!”   谢时雨转头去看那落在地上的东西,是一个金黄色的汤婆子。   六月的天,她在满殿的光照中微微流汗,有人却盖着厚厚的锦被,使着汤婆子。她垂下眼睫,微微沉吟起来。   床榻上又传来杀气腾腾的一句话:“滚出去!”   沈恪抬了抬手,随手挥了一下,袖风游走,顷刻袭上殿内四处燃着的蜡烛,噗嗤一声,火焰被尽数熄灭,只余丝丝青烟袅袅升起。   楚源一惊,身子剧烈动了动。   殿内响起沈恪没什么起伏的声线:“你若再发脾气,我就让你一辈子都见不到楚泉。”   楚源沉默不语。   沈恪又对着门外道了一声:“将宫灯和蜡烛都撤下去。”   楚源的眉头抖动起来,终于道了一声:“别撤!我听你的话就是了。”   沈恪冷冷地朝塌上瞧了一眼:“黄泉谷的神医在此,接下来的日子就由她为你诊治。你若再出手伤人,别怪我不念兄弟之情。”   旁观许久的谢时雨重新登上足踏,在床边跪坐下来:“把手给我。”   楚源顿了顿,在沈恪摄人的视线里乖乖伸出了手腕。   谢时雨把上他的脉,神色一瞬间变得凝重起来。   手下脉搏节律紊乱,忽疏忽密,随着时间增长,又变得时起时伏,似有似无。属元气离散,病邪深重之兆,也难怪楚源要发那么大的脾气了,跟他的身体状况不无关联。   诊完脉,她细细看了一眼楚源的脸,不过二十岁的面相上,已经染了一层淡淡的黑气。   “脱衣服。”   此言一出,两个男人俱是一愣。   谢时雨皱着眉催促:“自己可以动手吗?要我帮你脱吗?”   沈恪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非如此不可吗?”   谢时雨坚定道:“非如此不可。”   沈恪默默走上前,将楚源扶了起来,开始解他身上的衣衫。楚源动了动,却根本无法挣脱沈恪的力气。   谢时雨则是转身去取自己的针灸包。   上半身衣衫褪去,谢时雨取过金针开始扎上楚源背上的几处穴位。她每下一针,楚源的眉头就紧锁一分,身子也开始颤抖起来。谢时雨的手法极快,不过几息时间,楚源的背上就密密麻麻地扎满了金针。   谢时雨看着楚源额头上渗出冷汗后,又道:“裤子也脱了。”   沈恪挑了挑眉,扶着楚源肩膀的手动了动。   “若只是针灸,可否请陈兄来施,时雨姑娘可以在一旁指导。”   谢时雨抬眼瞧了瞧,道:“何必这么麻烦,我一个人就能做的事。”   沈恪看着她淡然自若的神色,心中突然生出几许不悦:“男女有别,还是派人去请陈兄吧。”   谢时雨这才明白他在顾忌什么,不免有几分好笑:“我是医者,病人在我眼中没有男女之分。”意思是她绝对不会对他的宝贝弟弟生出什么异样的心思,也不会在施针的时候分了心神。   沈恪还要说话,出了一身汗的楚源突然吐出一口黑血,直直喷在了沈恪的衣襟上。   谢时雨满意一笑,开始取他背上的金针:“行了,不用施针了,让他先休息吧。”   将昏过去的楚源安置在床榻上后,谢时雨看了看沈恪衣襟上的黑血,从包袱里取出一个玉瓶,递给他:“那黑血有毒,你先服下一枚,沐浴全身后,再服一枚。”   沈恪接过,没有急着离开,而是问她:“楚源的病怎么样?有治好的把握吗?”   谢时雨想了想,回道:“以他现在这幅身体,怕是没有什么机会。”玄渐师兄的诊断不错,楚源的身体出了很大问题,暗疾旧伤一大堆,即便没有中毒,也不是长寿之相,更何况他身上还潜藏着一种连她也觉得棘手的毒。   沈恪却注意到她话里的机锋,“现在不行?你的意思是说他日后会有痊愈的可能?”   谢时雨将目光放到那个沉沉睡去的身影上:“这就要看他自己有没有足够的意志力支撑过我接下来的治疗了。”   从楚源刚刚的状态来看,他的精神很不稳定。整个人都非常暴躁,处在一种随时会崩溃的边缘。这样的精神状态对于治疗而言,是非常不利的。若是换成意志坚定、求胜欲强烈的沈恪,谢时雨就有八成的把握能治好。   想到这里,她瞥了一眼老神在在的沈恪,这个表面上温和的男人对生的渴求,对活下去的可怕的执念以及初见时,他用生命散发出的杀气都在告诉她,不管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他都可以顽强的活下去。   话又说回来,以沈恪的本事,又是怎么会落到重伤将死的地步,很难想象,世上会有人能将他伤到那个地步。   看着一地的蜡烛,谢时雨又陷入了沉思。   沈恪在她眼前挥了挥手,提醒她该离开了。   谢时雨回过神来,突然问道:“白日里点这么多蜡烛干什么?烟味也不利于楚源的身体,我建议你还是将它们都撤走。”   沈恪沉默了一下,才说道:“这恐怕不行。”目色沉沉地望了望晕黄的宫灯,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那可是他的命。”   真是奇怪了,还有人把蜡烛当成命的。   “不撤也可以,记得通风就行。”   谢时雨收拾好针灸包,将之小心地放进自己的包袱,跟在沈恪身后,走出了霜云殿。   出去的路和来时不太一样,走了没几步,就看到了王宫里随处可见的白玉石阶。   谢时雨脱口而出:“不用去见王后娘娘吗?”   沈恪走在前方,一瞬也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来。   “不必。”   说的是不必,而不是不用。似乎王后在他眼中,不是他的母亲,而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物。   一直到马车里,二人都再无对话。   谢时雨也不觉得尴尬,她本来就不爱说话,便靠在马车壁上,闭目养神。世子府的马车驾驶起来非常平稳,里面又设置了防震的垫子,她闭着眼睛,睡意就汹涌而来。   意识渐渐涣散之际,她听到沈恪开口了:“你似乎一点都不好奇?”   她立刻睁开眼睛,看着沈恪近在咫尺的眸子,道:“好奇啊,我早就想问了……”   沈恪牢牢注视着她。   “楚泉在哪里?”   琥珀色的眸子闪了闪,沈恪面上现出讶色,目内沉沉:“你好奇的是……”顿了顿,看着她疑惑的神色,移开视线,只道:“没什么。”   所以呢。楚泉到底在哪里。   沈恪从窗牖中望出去,目光落在道路两旁高大的红桦树上。   “楚泉在别的地方。”   谢时雨迟疑道:“我能见见她吗?”昨夜她看的帛书上记载,楚泉盲一目,经脉俱损。听起来似乎不如她哥哥楚源病的厉害,但她今日见了楚源后,心中却浮起了一个猜想。   “暂时不行。”   谢时雨看他神色,似乎无力转圜,转念一想,道:“那我要去见玄渐师兄。”   “好。”   马车停在城西繁华的长安街上,昨日经过的陈府赫然出现在眼前。   沈恪冷淡的眼神扫了过来:“你自己进去吧,晚上我来接你。”   等她跳下马车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谢时雨一怔,莫名觉得他有几分不高兴。真是,男人心海底针,令人捉摸不透。   她这边还在心中犯嘀咕,那边陈府的侍卫已经迎了上来。   “姑娘找谁?”   她虽然衣着简单,浑身并无饰物,但是侍卫亲眼见到她从黑楠木的马车上走下来,身份想必很不一般。   “我找玄……陈玄渐。”   侍卫怔了怔,眼里划过惊讶。找大少爷的姑娘,还真是少见。   侍卫领着她入了陈府。   和世子府不同,陈府显得有人气多了,快到饭点,四处都是走动的仆从,或端着盘子,或捧着茶壶。路过她时,也会转头看一眼,在她脸上停了停,小声开始议论起来。   这是在世子府里绝对看不到的景象。   转过一条小道,出现一座开阔的屋宇。厅堂里摆着一张巨大的圆桌,桌边坐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总共十几个人。鱼贯而入的侍女正摆着一盘一盘的碟子。   谢时雨觉得自己可能来的不是时候。   厅堂内有些喧哗,一屋子的人正相互交谈着。侍卫停在门外,高声道了一句:“少爷,有一位姑娘找您。”   屋子里顿时寂静下来。谢时雨在一瞬间感觉到了十几道目光,刷刷的飞了过来,牢牢定在她的身上。其中最为犀利的一道,来自她的师兄,陈玄渐。   “师妹?你怎么来了?”坐在上首右侧的玄渐站了起来,看到她,面色有些不善,该不会是惹恼了世子殿下,被人赶了出来吧。   玄渐向主位上道了一声:“娘,你们先吃,我有事离开一下。”   等他们两个人离开之后,主位上面色威严的中年女子才开了口:“一会儿把那姑娘请到前院来,我有话要问问她。”   这还是她头一回在自己儿子身边见到姑娘家。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读者“26857398”投的雷。   感谢“云月小熊”的营养液。   我努力码第二更去了。 第46章   “你来府上做什么?”   陈府的花园里,奇花异草竞相开放,身处其中可以闻到浓郁的香味。露珠沿着花瓣滚落,滴在陈玄渐的厚底靴子上,他拂了拂青色袍子上沾染的花瓣,看着谢时雨发问。   谢时雨的目光稍稍停在他繁复华丽的衣襟上,不穿谷中白色弟子服的玄渐看着有些许的陌生。   “我有个问题想找师兄求证一下。”   玄渐似乎没想到她会这样说,有些惊讶:“什么问题?”   “我方才去见了楚源,发现他身上的毒有些奇怪。”   听她说起楚源的事,玄渐的神色渐渐认真起来。   谢时雨接着道:“我发现他身上中了两种毒,一种是‘瑶草牵机’,服用后会致肌肉萎缩,手脚痉挛,浑身抽搐,他的腿应该就是因其而废。”停顿了一下,她看着玄渐的眼睛,道:“另一种是‘玉软花柔’,服用者全身都会笼罩一层黑气,不出半月,血液逆流,神气涣散,逐渐窒息无力,死后尸体仍会抽搐,面目狰狞,形状极惨。而‘玉软花柔’天下只有一个地方存在,就是黄泉谷。”   研制出此毒的正是黄泉谷谷主,谢蕴。这种恐怖的毒、药却有一个非常美丽的名字,玉软花柔。这大概是谢蕴的恶趣味了。而“玉软花柔”会出现在楚源的身上,就意味着……   谢时雨看向玄渐:“师兄,是你给他下的毒吗?”   玄渐怔怔站着,没有说话,眼神看向远处淡紫色的梭鱼草。   谢时雨走到他身前,挡住他涣散的视线,迫使他面对着自己。   玄渐低着头,第一次在谢时雨面前露出类似挫败的神色:“或许这就是我不如你的地方。”他吸了口气,抬头看着谢时雨:“没错,是我下的毒。”   “师兄是为了什么?”谢时雨知道玄渐不是无的放矢的人,作为黄泉谷的大师兄,他这么做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   玄渐在花园里的石桌边坐了下来。   “‘瑶草牵机’毒性强烈,我第一次为楚源诊治之时,就发现他已经毒入骨髓,无药可医了。”像是回忆起他诊治的过程,玄渐的脸上透出一丝迷茫,“那个时候,也是我竞争谷主之位失败,灰溜溜回到连尹的日子。我从王宫里出来,遇到了一直效力于殿下的怪医孙炜,他毫不犹豫地嘲讽我,言语间还有侮辱师傅之意,我气不过,在殿下面前立誓,以黄泉谷弟子的身份保证,一定将楚源救回来。”   那个时候,他一边被不敌师妹的挫败击垮,一边又被势不两立的对手冷嘲热讽,心绪浮动之下,整个人显得十分冲动。他在第一时间想到了师傅的“玉软花柔”,想用以毒攻毒的法子,去除楚源身上的“瑶草牵机”。   然而他低估了“玉软花柔”的恐怖程度。楚源服下之后,几乎被毒性冲撞致死,最后能捡回一条性命实在是上苍垂怜。   “就像你现在看到的那样,他身中两种剧毒,命不久矣了。”玄渐有些懊恼,天之骄子的他第一次明白了沮丧的滋味:“是我太过天真,未经思考就贸然行动,我对不起楚源,也对不起师傅的教诲。”   谢时雨站在一米之外,细细看着他脸上的神色,骄傲自负如玄渐,也会有这样一天。作为玄渐一直以来的对手,谢时雨并未出声奚落,而是抓住了他的手。   “你干什么?”玄渐受惊地甩开了她的手。   谢时雨也不恼,眼中缓缓爬上一抹兴奋之色:“师兄,如果我说楚源还有救,你会怎么做?”   玄渐愣了愣,迟疑道:“你是说你能救他?”不是他不相信她,而是以楚源现在这幅残损破败的身体,即便是师傅谢蕴在这里也无能为力。   谢时雨依旧显得十分激动:“我今日用金针刺了他的穴道,他吐出一口毒血来。”   玄渐皱着眉:“那又如何?”   谢时雨缓缓道:“我替楚源诊脉之时,发现他之前有武功底子,内力绵长深厚,正因为如此他才能撑到现在不死,若是以无比精湛之内力,将毒拘于下腹丹田,定神之后再以金针化毒成气,排出体外,如此便可保住性命。他今日吐出毒血便是最好的佐证,这说明他的身体依旧在排斥,而不是吸收包容,任由毒素侵入。”   玄渐听着她的话,神色渐渐由疑惑不解趋于平静,再抬眼看她的时候,眼底的光芒似乎亮了一亮。   “你我联手,师兄以内力助他凝毒,我再以外力替他排解,毒气逸散,说不定可行呢。”谢时雨想了想,说:“这还多亏了师兄,‘瑶草牵机’无解,若不是你想出以‘玉软花柔’牵制,他体内也不会生出现在这样的异象。”   玄渐呆了片刻,他误打误撞竟成就了眼下这样的结果。可以称得上是奇迹了。他看了眼面前自信飞扬的师妹,终于明白自己败在了哪里。论心性,他不及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成熟稳重,论天赋,谢时雨学医不过几年,就有这等悟性,与之相比,一向被人称作天才的他,似乎真的有些不够看了。   他暗暗叹气,不得不服。   “好,就听你的,师妹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谢时雨笑了笑,这还是玄渐第一次在她面前服软。   “为了方便快速定下诊治方案,我觉得你还是住在陈府比较好。”玄渐提出了意见。   谢时雨想了想,确实如此,来回跑浪费时间和精力。没什么犹豫的,就点了点头。   玄渐斟酌了一下,道:“那我一会儿就去世子府同殿下说一声。”   “不用那么麻烦,他说晚上会来接我,到时候再说也不晚。”   谢时雨随口说着,便转脸去瞧花园里的植物了。忽略了玄渐看过来的含有深意的目光。   世子居然要亲自来接她?这个师妹,在殿下眼中,似乎有所不同。想到这里,他的心中不由生出一丝嫉妒来,殿下与他相识十多年,也没有这般亲近。他虽然始终谦和有礼,笑靥相待,但偶尔望过去时,眸中却透着强烈的疏离,仿佛面前耸立着一道坚实巍峨的高墙,阻隔在殿下与任何想要与他亲近的人面前。   谢时雨是那个可以打破隔阂,触摸到他真实内心的人吗?   陈府这一边,师兄妹两个,各怀心思。另一边,也有人时刻关注着他们的动静。   陈府的主母,陈玄渐的母亲坐在厅堂上圆足方背的梨木椅上,静静听着下人的回报。   “夫人,奴才亲眼看到了,那姑娘与少爷到了小花园里,相谈甚欢,坐在石桌边上聊的火热,言至兴处,那姑娘还抓住了少爷的手,少爷竟然没有发怒,看得出是很喜欢那位姑娘了。”   陈母满意地笑了笑,威严的面容上多了一抹趋近柔和的欣慰。   “哦?他们说了些什么?”   下人回道:“奴才站的远,听的不太分明,但是少爷最后说的那句话,奴才听的十分清楚,他邀请那位姑娘留宿呢。”   “都这么迫不及待了?”陈母身旁,着绫罗翠烟衫的女子捂嘴笑着:“嫂嫂,我看你就快抱上孙子了。”   “别乱说,还没那么快。”陈母虽是责备着,脸上的笑容却怎么也掩不住了。   “嫂嫂快准备好聘礼吧,听说那姑娘是玄渐的师妹?也不知道出身如何,家中还有什么人,门第登不登对,兴许还要知会他们师傅一声,黄泉谷离晋国千万里远,可要提早做准备啊。”   陈母瞟了身旁女子一眼,有些不悦:“咱们廷尉府没那么多规矩,只要家世清白的姑娘即可,若论门第,以你这样的出身,又如何能嫁进咱们陈家。”   女子花一般的容颜硬生生一窒,她是歌女出身,嫁给了陈府的二老爷做续弦,低贱的身份一直是她心头的一根刺,在陈母这种出身世家的千金小姐眼里,她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   她倒要看看,她的儿子到底能娶到什么样的姑娘。   ……   谢时雨在陈府花园里待了段时间,玄渐师兄刚走一会儿的功夫,就有个个子瘦瘦小小的丫鬟前来找她,说是夫人有请。   她琢磨了会儿,这个夫人到底是玄渐的娘还是玄渐的妻子?玄渐师兄年纪应该也不小了吧,说不定连娃儿都有了。   既然她要在府中住下来,就必须得去见一见这陈府的当家主母。她是客,就这么白吃白住也不太好,回头得问问沈恪,要不要准备什么礼物,也不知道她带的银子够不够。   沈恪有求于她,她可以心安理得的住在世子府里,玄渐师兄却是不一样的,即便作为他的师妹,谢时雨也该去拜见一下玄渐的家人。   被丫鬟领到前院,谢时雨整了整衣襟和头发,提步入内。   厅中坐着的神态威严的夫人,正是方才匆匆一瞥的陈母。   谢时雨听到玄渐喊她娘亲,自然是知道她的身份,不卑不亢行了一礼:“时雨见过夫人。”   陈母的视线凝在她的脸上,倒是个漂亮的姑娘,就是打扮太素净了些,少了些这个年纪的姑娘的娇俏。   “姑娘是玄渐的师妹?”   谢时雨低垂着眼帘,说:“我在谷内排行第七。”   难怪看上去这么年轻。   陈母笑了笑,又道:“不知时雨姑娘如今下榻何处?”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若是住在外面确实令人不太放心。   陈母面色看着严肃,声音倒是很温和。谢时雨抬头看着她:“暂时住在世子府中。”   陈母笑意一顿,眉梢微动,语含试探:“世子府?姑娘同殿下相识吗?”   谢时雨浅声道:“我此行正是应了沈……世子所邀,前来连尹诊治病人。”   原来如此。陈母眉梢舒展,她还以为……   撇去心头遐思,陈母看着她的发旋想,既然是玄渐的师妹,想必二人之间会有不少共同话题,他们谷中相伴多年,不是亲人胜似亲人。若是将她留在府中,再经由她推波助澜,或许就能水到渠成了。   心念既定,陈母便直言了:“时雨姑娘既是玄渐的师妹,不如就住在府中,也好有个照应。尽管把陈府当成自己的家好了。”   这话她还没提,陈母就先说了。她确实打算住在陈府的,正要同意下来,门外就走来一个丫鬟,躬身说道:“夫人,世子殿下来了。”   谢时雨看了看天色,阳光正好,微风不燥,这还没到晚上呢,怎么来的这么快。   作者有话要说:  沈恪:再来晚一点,媳妇儿就要被人拐跑了。 第47章   陈玄渐的父亲陈策是晋国的廷尉,位列九卿之一,掌管刑狱。这几日,陈策因为修订律令的有关事宜常常来世子府同沈恪探讨。   晋王身体一向不是太好,世子沈恪又是晋国唯一的王储,加之他品貌过人,德才兼备,深受百姓爱戴,在晋国内有着超然的地位,是以陈策虽为九卿之一,修订律令前还要过问世子的意思,才好拿捏分寸。   这在晋国以外的地方是很难想象的。   这日陈策照例于世子府书房商议正事,他拿前朝律法与今日所立之法进行对比,叙述完自己的看法后,便问沈恪的意思:“请世子示下。”   沈恪的视线落在窗外爬满墙院的薜萝上,沉默不语。   陈策顺着他的目光望出去,薜萝下方置着二三松桧盆景,形茂青葱郁然,却也只是寻常之景。不明白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等了会儿功夫,他又重复问了一遍。   沈恪收回视线,淡淡道:“陈大人所言‘明德慎罚”,于预防罪案发生上或有益处,然缺少准确的划分,非眚和眚,惟终和非终需要加以区分。至于前朝主张的“毁则为贼,掩贼贿为盗,盗器为奸。’这一点并不适用于我朝。断狱定罪,须有充分的事实根据,有关五刑的讼辞,也须核实,验证可信,方能实施刑罚,难于确定的疑案,更要慎重处理。”沈恪顿了顿,等他记完后,方道:“希望陈大人回去后注意删改律令,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再来问我。”   陈策放下笔,不得不钦佩沈恪快速记忆的能力,虽然他还能清楚的复述他刚刚的话题,并思路清晰的加以评论,但陈策就是知道,世子方才走神了,还不止一次。   这在他们数次议事中可是从未发生过的,一旦谈论起正事来,世子都是全神贯注的。看来是有什么事让他分心了。   本着对晚辈的关心,陈策清了清嗓子,尝试着开口:“殿下方才在想什么,想的那么入神?”看着沈恪沉稳老练的模样,陈策总会忘记他的年纪,明明只是同他儿子差不多大的年轻公子。   沈恪抬眼望他,目色清冷无波:“思及前朝之事,心中略有感慨。”   陈策笑了笑,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殿下显然不是在想什么前朝之事。既然他不愿意说,自己也不便继续追问。整理好书案,他躬身正要退出去,无意见了沈恪面上神色,却不由自主地道:“殿下不嫌弃的话,与臣回府共进晚膳如何?正好方才还有些疑问,需要叨扰。”   琥珀色的眸子望了过来,似乎对于他突然的邀约感到惊讶。“天色尚早,我还有些事需处理,改日陈大人来府上,我一定备好酒菜相迎。”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拒绝之意。   陈策掩嘴轻咳一声,心中暗骂,让你多嘴,徒惹殿下厌烦。“哈哈,都是家里夫人催的急,非让我今天早点回去,说是要见见未来的儿媳妇,估计又是没影的事……”   “儿媳妇?”沈恪疑惑,据他所知,陈策应该只有一个儿子。   陈策有些尴尬:“玄渐那小子,眼高于顶,脾气又差,常年不在连尹,适婚之龄已过,夫人便有些着急。”   沈恪站起身,宝蓝色的衣袍随着他不疾不徐的步子轻轻摆动,露出袍底一角金色缀丝的内衬。这是要走了。   陈策识相地让了让身子,嘴里小声嘀咕着:“但愿渐儿能收敛住脾气,相熟的师妹他总该满意了吧……”   沈恪的背影一顿,宝蓝色的袍角无风自动。他回头看着陈策,缓缓开口:“突然想起来事情已经吩咐手下去处理了,陈大人不介意我去府上叨扰吧?”   啊?   ……   于是世子殿下就跟着陈府的马车来到了府上。   陈母眉关紧锁,神情讶然。世子殿下突然到访,她也没有什么准备。老爷也不提前知会一声,真是头疼。   “老爷让奴婢来传话,吩咐厨房加几道殿下爱吃的菜...... ”   陈母一顿,搞得像她知道殿下喜欢吃什么一样。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陈母这才看向一旁静立的谢时雨,声含歉意:“让姑娘久等了,我先安排下人带你去厢房休息,等我这里忙完了,再来请姑娘用膳。”   谢时雨欠身施礼,笑而不语。被陈府下人带着,走了出去。   身后传来陈母威严的声音:“厨房那里,先叫他们准备些时蔬,糕点果盘也加一些,最难弄的就是酒,也不知道殿下喜欢烈酒还是清酒,算了,我亲自去一趟吧……”   谢时雨不由腹诽,世子的架子真是够大,陈母这样的长辈还要为他忙前忙后。原来他这么早来是为了蹭饭的。   到了饭点,她终于见到了前来蹭饭的沈恪,他老神在在坐于主位,右手边坐着陈母,左手边那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子想必就是陈府大老爷。   见她进了堂内,沈恪才懒懒的将视线投了过来,谢时雨顿了顿,总觉得有股凉飕飕的的意味。   待她落了座,人便到齐了。   她的位置紧挨着玄渐,算是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等开了席,她也不说话,偶尔动两下筷子,眼观鼻鼻观心,安静的像个影子。   然而总有人要将话题绕到她的身上。   “时雨姑娘别客气啊,多吃点菜,渐儿你这个做师兄的,也不知道帮着夹两筷子,看她瘦的,身上也没几两肉,看着怪心疼的。”   谢时雨抖了抖身子,也不知这说话如唱戏的女子是什么身份,头一回见面,就让她肉麻。   陈老爷这才注意到她,温声询问:“这位姑娘就是玄渐的师妹了吧,真是英雄出少年,听说你还继承了谷主之位。渐儿也常和我们夸你呢。”   这一定是假话。谢时雨不知道该如何应答,只保持微笑。   陈母附和道:“老爷还不知道时雨姑娘就住在世子府上吧,她还领着殿下给的差事呢。说来还要多谢殿下,如此照顾渐儿的师妹。”   什么叫沈恪给的差事,听起来好像是他施舍的一样,明明是沈恪自己跑到黄泉谷求医的。   玄渐显然也不懂这些酒席上的奉承说辞,耿直地道:“师妹今后就住在府中了,也不用麻烦殿下了。”   沈恪放下筷子,眼神幽幽地朝她望了一眼,正逢谢时雨抬起头,两人的眼神直达对方眼底,片刻之后,沈恪的薄唇微微一掀,缓缓吐出两个字:“是么。”随后又执起面前酒杯,向身旁的陈老爷敬了一杯酒。   气氛又活络起来。   推杯换盏间,谢时雨吃得差不多了,便借故离席。散了会儿步,她才想起自己的行李还留在世子府里,今日已晚,不便去取,明日一早借陈府的马车,不知道可不可行。   月色天光,一片清凉。晋地的夏夜同黄泉谷比起来,又不太一样,少了些虫鸣蛙叫,多了些断断续续的人声,她一个人走在小径上,聆听着这些低语,心中一片宁静。   “该不是迷路了吧?”   身后陡然传来人声,带着熟悉的戏谑,谢时雨头也不回地说:“你走路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的。”   谢时雨走到树边停下,婆娑疏影斜斜落了一地,她站在月光皎洁中回首,白裙纤尘不染,墨发流淌着清辉,面容却隐在树影下,看的不太真切。   沈恪瞧了瞧,辨不出她面上的神色,又上前了几步,说:“你真打算留在陈府?”   谢时雨动了动,一点白光扫过她的眼角,黑瞳中透着肯定:“当然。”   沈恪嗤笑了声,“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什么意思?   沈恪看她眼神透出几分不解,便知道她还被蒙在鼓里,心中轻了一轻,总算不是她自愿的。   “陈大人陈夫人想把你许配给他们的儿子。”   她和玄渐师兄?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我留在府里只是为了和师兄商议治疗方案。”   沈恪凉凉道:“他们可不这么想。”又漫不经心地扫了她一眼:“若你继续留下来,保不准二位长辈会生出什么错觉……”   “我走,明早就走。”想到陈母的打算,她只觉得毛骨悚然,她和玄渐明明只有同门之情,怎么到了这里,就变得如此复杂了。   沈恪嘴角一翘,嗓音里噙着不自知的夷悦:“无需明日,现在就可以走。”   嗯?   谢时雨尚未回神,一片衣衫就兜头罩了下来,冷冷清香覆在她的眼上,腰间一紧,头顶上传来沈恪轻飘飘的声音:“别出声。”   喂,这可是不告而别。   风声划过,她在他的怀里余裕满满地想,轻功真是个好东西。还有,这动作是不是太自然了些,无论是抱的人,还是被抱的人。   毕竟也不是第一次了。   作者有话要说:  日万的第三天,觉得自己棒棒哒。   默默吐槽一下,男女主的戏份是不是太多了。   楚源:作为这一单元的主角,我居然就露了一次脸。   楚泉:作为这一单元的主角,我......不说了。 第48章   睁眼时阳光透过窗缝射进来,懒洋洋的,不太热烈,不知名的鸟儿在窗外轻啼,微风送来院子里满架蔷薇香,疏疏朗朗,清醇芬芳。谢时雨转眼看到殿中倾散开来的绯红色罗纱,才完全清醒。   这里是清辉殿,昨夜她被沈恪带回了世子府。   走出清辉殿,轻抬手臂,舒展了下腰身。视线所及处,看到一个姑娘,模样俏丽,身上绿裙清新动人,正步履轻盈地向她走来。   那姑娘见了她,脸上自带三分笑意,秋水双瞳柔柔的望过来,让人心生好感。   “奴婢琴衣见过谢姑娘。”敛衽施礼,她缓缓抬起头来。   谢时雨看着她身上质地考究的绿裙,怔了怔,“你叫晴衣?”   琴衣虽不解,却依旧点了点头。“琴棋书画的琴。”   谢时雨垂袖走近,微微一笑:“我有个师妹也叫晴衣,不过她是雨过天晴的晴。”   十一师妹元晴衣,黄泉谷年纪最小的弟子,现在应该在陈越边境的柴桑城历练。她们好像快有一年没见面了,晴衣下山历练的时间比他们几个师兄师姐还要长。想到陈越正在交战,谢时雨心中就有些隐隐的担忧,但愿晴衣不要出什么事。   琴衣望着眼前明显走神的姑娘,拔高了些声量:“谢姑娘,殿下今日一早有事出去了,便派我来带你进宫。”   谢时雨点头施了一礼:“那就劳烦琴衣姑娘了。”   琴衣连忙闪身避开,她可不敢受这位谢姑娘的礼数。   坐上马车,谢时雨才想起一件事情来,她看向琴衣:“能否顺道去一趟陈府,接上我的师兄。”   琴衣抿嘴一笑:“殿下已经安排好了,此刻陈公子应该已经入了宫。”   谢时雨颔首,昨夜自己不告而别,也不知道沈恪是如何同陈父陈母解释的。   马车停在宫门前,琴衣出示了腰牌后,便领着谢时雨去了霜云殿。   去霜云殿务必要经过玉华宫,琴衣走在前面,一路上宫女太监皆向她微微伏身,口中称一声“琴衣姑娘。”   谢时雨暗暗诧异,莫非这琴衣还大有来头?   及至霜云殿,玄渐师兄果然已经到了,他看到谢时雨身旁的琴衣,面露讶色,殿下竟将琴衣拨给了师妹。   世子府两大总管,丁宿主外,琴衣主内,各司其职,掌管府中各项事务。琴衣平日里也是个大忙人,被派到谢时雨身边,是不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谢时雨见到玄渐却有些尴尬,“师兄,昨夜我……”   玄渐皱着眉打断她:“我知道了,殿下近来身子虚弱,你便细心留意着,一日三次请脉,不可省去。”   谢时雨嘴角轻抽,原来沈恪是这么说的。身子虚弱,即便是编个理由,也这么不靠谱。若他身子虚弱,世上怕是根本找不出什么身强体壮的人了。   “开始吧。”玄渐淡淡道了一声,转身向床榻走去,衣衫轻摆,吹灭了地上一根蜡烛。   “灭了!灭了!快点上!”   谢时雨脚步一顿,看着出声的方向,楚源斜靠在床柱上,神情愤然,双瞳紧锁那根被熄灭的蜡烛,眼中再无别物。   玄渐停了停,蹲下身,用另一支蜡烛上的火焰点燃了熄灭的那一支。   居然照做了,谢时雨看的惊奇。要知道玄渐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   如此小心翼翼走到榻前,玄渐低头看着楚源,道:“从今日起,就由我和师妹一同为你诊治。”   楚源冷冷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没有理会他的冷漠,玄渐上前把了把脉,谢时雨则转身取了金针。   “怎么样?”   玄渐摇了摇头。   虽不指望昨日那一口毒血能化解他体内一丝毒气,但如此收效甚微,还是出乎了谢时雨的意料。   背对着楚源,谢时雨轻声道:“右手在外,左手于内,放置腹前,凝神静气。我替你针灸时,要保持住姿势不变。”   楚源像是没听见一样,谢时雨递了个眼神给玄渐,玄渐会意,架起他的上半身。   “放开我!”楚源果然开始剧烈地挣扎起来。   对不准穴位,谢时雨只得放下金针。   “你若不配合,治疗难以推进,待毒气深入五脏六腑,无药可医,便只有死路一条。”她试着开口劝道。   楚源一张脸平静冷漠,看不出任何端倪。   谢时雨垂着眼睫,看来他是不想活了。   玄渐难得的苦口婆心:“昨日我与师妹已经找到了根治你的方法,只要坚持下去……”话未说完,楚源就将脸转向墙内,这是根本不愿意听了。   昨天沈恪在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谢时雨顿了顿,心中一动,看着那道背影说:“楚泉……”   那背影僵硬了一瞬,立马转过身来,眼中含着急色:“楚泉怎么了?”   “听说楚泉是你妹妹?”   眸光连连闪烁,楚源又低下头默不作声了。   “你很想见你妹妹吧?如果你配合治疗,我就去和殿下说,让你们见一面。”   楚源眼神不屑地扫来,“你以为你是谁?他根本不会同意的。”   谢时雨笑了笑:“我姑且算是殿下的救命恩人,在他面前能说上几句话。”   楚源还是怀疑,显然不相信她有这个本事。   “退一步说,你现在别无他法,除了相信我给你的这条路,治好了病,到时候自己走出这座霜云殿,别人也拦不住你。”   楚源忍不住道:“你能治好我的腿?”   她挑眉:“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楚源低头沉思了会儿,终于道:“好,我答应你。”   一旁的玄渐松了口气,对于楚源,他心存愧疚,始终不能厉声疾色,除了尽量满足他的要求,也不知道能做些什么。眼下看到他愿意接受治疗,最高兴的无疑是他自己。   左手将他身体扶正,右手成掌,贴在他的小腹前,敛息聚气,玄渐对谢时雨点了点头:“师妹,可以开始了。”   谢时雨沉下心,开始动作起来。“会有点痛,要忍着。”   没一会儿,楚源的背上又插满了金针。谢时雨观察着他的反应,轻声问道:“身上是否感觉发热发胀?”   楚源咬住唇,艰难地点了下头。汗水将他的鬓角浸湿,顺着脸颊的弧线,一滴一滴落在深色的锦被上,积成了一滩水渍。   玄渐苍白着脸,渐渐感觉到透支了,他比楚源更累,耗费心神替他凝聚毒气,还要保证收敛住内力,不能外泄,以免伤及身前弱不禁风的楚源。   谢时雨看他手已经在抖了,心下了然:“师兄,时间到了,休息一会儿吧。”   玄渐收回手,睁开眼,缓缓喘了口气:“我先出去一下。”   谢时雨知道他自尊心极强,不愿在自己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   等玄渐出去后,谢时雨掀开盖住楚源下半身的被子,取来一根略粗些的金针扎在他的大腿上。   楚源毫无反应。看来他的腿部肌肉已经僵死,只是不知道为何没有呈现出溃烂的趋势。莫非也是因为“玉软花柔”的作用?   她沉思了会,楚源已经睁开了眼睛。   剧痛的感觉过去后,他难得感到浑身一轻,心胸中似乎有口清气,润泽着他的五脏六腑。自生病以来,还是头一回感到这么畅快。   他看了看陷入沉思的谢时雨,道:“你能治眼疾吗?”   谢时雨走到桌前,执起笔,写下为他补气的方子,随口回道:“要看是什么样的。”   “生下来就有的,还能治好吗?”   谢时雨抬头看了他一眼:“你是说你妹妹?”她记得楚泉的资料上写着,天生盲一目,经脉俱损。   “你妹妹这样的状况,我也不是第一次见了,有的人能治好,有的人则未必。还是要看个人的体质,没见到她之前,我也不好轻易下定论。”   谢时雨又道:“不过她的经脉问题,我可以解决。对了,你们兄妹都是习武之人吗?”   她发现楚源身上的内力绵长,犹如汪洋大海,显然不是短时间内就能练出来的。   楚源低着头,眸色深沉:“楚家是晋国首屈一指的杀手家族,族人从小就要习武。”   杀手家族?这么说那个看上去慈眉善目的王后竟是杀手出身?真是令人惊讶。   “血衣卫你听过吧?那便是楚家的势力之一。”   谢时雨的睫毛猛地一抖,连遍布七国的杀手组织血衣卫都是楚家的势力,王后娘娘的后台真是够硬啊。   出身杀手家族,也难怪楚源兄妹俩又是中毒,又是经脉俱损的。不止在晋国,楚家的敌人是遍布天下的。   楚源纵目远观,看着窗外虫鸣鸟叫,心头生出一丝倦意,如果不是出身这样的家族,他和楚泉,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谢时雨,神情毅然:“神医,我有一事相求。”   谢时雨在他双眸的注视之下,不由自主地近前了几步。   “你说。”   “我想请神医帮我去找一个人。”   “谁?”   “怪医孙炜。”   听到这个名字,谢时雨不禁皱起眉:“找他做什么?”   楚源淡淡敛眉:“想必神医也发现了我腿上的秘密。我身上的‘瑶草牵机’正为他我转移而来的。”   转移?谢时雨头一回听说“瑶草牵机”还能转移。   “原本中毒的人就不是我,是楚泉。是我请求怪医将楚泉身上的毒转移到我身上来的。”说到这里,楚源停顿了一会儿,瑶草牵机,天下至毒之一,转移之痛实非常人能忍。他想起那个日子,便觉痛楚涌上心头,躺在黑暗的小屋里,生死不由人的画面再次浮上眼前。   那段日子虽然痛不欲生,但只要想起楚泉,他就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只要她能活下去,就是舍去自己这一条命也不算什么。   “连尹城外乱葬岗,怪医孙炜就住在那里。”   怪医孙炜,这个违背自然,违背生命的人,没想到他此刻就在晋国。是了,孙炜正是沈恪的人,她怎么给忘了。   谢时雨面色一沉,不管楚源有没有请求自己,她都得去会一会这个故人了。   宛城一别,已经两年多了。 第49章   这是谢时雨第一次来乱葬岗。   荒郊野岭上,随处可见荆莽丛生的孤坟,经历风吹雨淋,露出烂掉的棺木,更甚者只有一张草席卷着尸体,隐约可见其下森然可怖的白骨,附近皆是焦黑的树干,扭曲的树枝,指着沧茫的天空,阴气森森又诡异芜乱。空气中充斥着腐烂肉块的腥臭味,偶尔有乌鸦的叫声,也令人毛骨悚然。   明明是白日,她却觉如坠暗夜,浑身一凉,在炎炎夏日里打了个寒颤。再往里走,也不见什么可以居住的地方,倒是附近几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一边搜刮着死人身上值钱的物品,一边向她递来不怀好意的视线。   她一身白衣,立在阴气森然的乱葬岗上,格外引人注目,若是夜晚,她这个样子,估计会被当成是什么勾魂的女鬼,但烈日炎炎下,向她围拢过来的流浪汉却越来越多起来。   “小姑娘,来这里做什么?”裸露着臂膀的大汉朝她靠近。   “找人。”   “到乱葬岗找人?你找的该不会是死人吧?”大汉指着周围一圈孤坟,“这里面的人死后来了这里,连个墓碑都没有,你怎么找。”   静止片刻,她问:“怪医孙炜,不知道各位有没有听说过?”   “不认识,怪医没有,怪叔叔可是不少……”光膀子的流浪汉色眯眯地靠了过来。   谢时雨垂下眸子,动了动手。   那大汉突然怪叫起来:“啊啊啊,什么东西痒死我了!你……你是不是对我做了什么?”   谢时雨从袖中拿出一包粉末,扔在他的脚下:“我无意伤人,这是解药,离我一丈之外安静地找个地方服了,身上就不痒了。”   大汉捡起药粉,骂骂咧咧地走远了。   围在她身边的流浪汉们渐渐都远了几步。   谢时雨继续向荒芜的乱葬岗深处探去,还没走出几步,身后就传来一阵不小的骚动声。   “诈……诈尸了!”   “救命啊——”   她回过头,原本放着一口棺木的地方,露出了截森森的白骨,白骨下,一只苍白失了血色的手伸了出来,那手还在乱动,像是胡乱在抓什么东西,周边都是死气沉沉的白骨,衬得这只不停动作的手格外诡异。   原本还聚在周围的几个流浪汉纷纷不见了人影,谢时雨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   那棺木一动,一个黑压压的脑袋从里面钻了出来。沙哑苍老的声音自下而上传来:“谁在上面吵闹?”   谢时雨讶异地望了过去:“孙炜?”   那吓走一片人的不是别人,正是怪医孙炜。   听到她喊自己的名字,孙炜顿了一顿,浑浊却异常黑亮的眼睛瞬间扫了过来,“谁叫我?”   “是我,黄泉谷谢时雨。”   头顶传来的声音清凌凌的,似一汪净水。   孙炜蹙着眉,想,他记得她。宛城城主府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姑娘,来自那个他由来厌恶的黄泉谷。   孙炜终于从地底爬上来,谢时雨眼尖地发现他黑色的袍子下面,遮住的一抹亮光。   下面好像有什么东西。   孙炜看着她,问:“你来找我?”   谢时雨点头。   他眼含深意地望了过来:“谁告诉你我在这里的?”   “楚源。”   垂眼思量了一会儿,孙炜道:“跟我来吧。”   来哪儿?孙炜重新俯下身子,向地底深入。谢时雨看见一把木梯,架在棺木下方,孙炜刚刚就是顺着这梯子爬了上来。   孙炜的身子下去了一半,看着地面上还在观望中的谢时雨,催促了一声。   她抿抿唇,雪丽容颜上最后一丝犹豫也无,沉着地蹲下身来,向地底一方世界行去。   “把棺木合上。”   孙炜的声音传来,谢时雨伸手阖起头顶的棺材板,光线一下子黯淡起来,却还能瞧见地下的情景,几盏烛火,一张石床,一个树墩子,以及树墩子旁边摆放的几具棺材。   孙炜就住在这样的环境里。   联想起那些传闻,说孙炜常常用死人试验,暗中炼制了什么长生不老的药水。虽然谢时雨不信有什么长生不老的药水,但是孙炜拿死人试验这件事倒是真的。   孙炜见她盯着那几口棺材,桀桀笑了一声:“只有这样的地方,死人的身体才能任我随意取用。”   谢时雨不置一词。   孙炜走到石床边上,俯身取出一个锦盒,递给谢时雨:“拿走吧。”   谢时雨不明就里。   孙炜看她神色,诧异道:“他什么都没和你说,就让你来了吗?”顿了顿,眼神阴鸷:“你就不怕我对你下毒手?”   谢时雨注视他道,“你我无冤无仇,更何况孙先生也不是什么恶毒之辈。”   他又笑了一声:“你个小姑娘又知道些什么。”却也不再拿话吓唬她,只是道:“东西拿了就走吧,我在这里的消息不要透露出去。”   谢时雨驻足不动。   孙炜皱眉,“怎么,你还有什么事吗?”   她说:“我想向孙先生请教一些事情。先生是如何将楚泉身上的‘瑶草牵机’转移到楚源身上的?”   “我为何要告诉你?”   谢时雨说:“我只是在想,既然此法有效,为何不将楚源身上的毒也转移出去?”   孙炜轻飘飘瞥了她一眼:“自然是毒性浸体,无法转移了。”   “那晚辈再问您一个问题,转走‘瑶草牵机’后,楚泉从此就不再受毒素侵扰了吗?”   孙炜冷淡地道:“剩了些余毒,不过宫中那些迂腐的太医都能清除。”   这么说,楚泉是真的安然无恙了。她早上听楚源这么一说,先是惊奇,后是怀疑,生怕楚泉会在转移毒素的过程中遭遇什么不测。毕竟她之前从未听说过这样离奇的方法。   谢时雨福了福身子:“多谢前辈相告,晚辈告辞。”拿起那锦盒,转身向外走去。   “慢着。”   孙炜的声音在幽暗的地底响起,显得有些缥缈:“你若愿意改投师门,弃了你那顽固迂腐的师父,拜我为师,我便告诉你如何转移‘瑶草牵机’。”   谢时雨重新提起脚步,白裙在地底两边的微弱烛光里轻轻掀动,清冷的背影十分果决,走的又稳又快,没有一丝犹豫。   “打扰了。”   孙炜摸摸下巴,暗想,真是同她师傅一个模样,冥顽不灵。   ……   谢时雨拿着锦盒回到世子府时,已是暮色四合。她从乱葬岗回来后,又去城中的医馆转了一圈,见了医馆里在南方不常见的药材,她的老毛病又犯了,向伙计打听了几句,耽误了点时间。   世子府朱红色沉厚的大门前,伫立着一道深黑色的影子,如纸上一点墨色,浓郁的衣色直逼眼眸。   谢时雨脚步不停,径直走了过去。   踏上白玉石阶时,却被重重扣住手腕。   她抬眼看去,暮光落在他沉静的面容上,有一种暗沉沉的压抑。   “我……”她张了张嘴,打算说些什么。   沈恪的视线自她灰扑扑染着尘土的白裙上飘过,神情淡漠:“下次出门前记得带上琴衣。”一瞬也没看她的脸。   松开手,他转身向府内行去,衣衫摆动间,流转出沉重的墨色。   谢时雨望了会他的背影,心中一动,终于敏锐了一次。   她朝门口侍立的守卫道:“你们世子站在这里多久了?”   侍卫低着头,看不出神情,声音却很是恭敬:“有一个时辰了。”   谢时雨点点头,心道,应该是沈恪找不到她人,有些生气了。毕竟她肩负着替楚源看病的重任,结果病看到一半,人却不见了,说起来算是擅离岗位了,换作是她,恐怕也会不高兴的。太没有责任感了。   只是她此去乱葬岗并不方便说出来,因为楚源看上去不想让沈恪知道。   谢时雨想了想,决定还是主动认错比较好。她提起脚步,就要去追沈恪的背影。   侍卫听她的声音走远了,才敢抬起头来,面上已是大汗淋漓了。他没有说的是,世子不仅在门口站了一个时辰,还狠狠斥责了琴衣总管,又命整个府上的下人去找谢姑娘,城中找不到,自己又骑马去了城外,如此风尘仆仆了一下午,皆是无果。   回到世子府后,他便直直站在门口,静立不动,身上散发出的沉重气场,却令他们几个下人颤颤巍巍的,腿软的厉害。   世子不说话的时候,谁也不敢近他身前。   但愿这位胆子足够大的谢姑娘能够承受得起世子的怒火。   胆子足够大的谢姑娘这会儿跟丢了沈恪的身影,他走的极快,世子府里又七弯八绕的,等她意识到自己迷路的时候,前方已经没路了。   前方只有一条湖。   偏偏这个地方还看不到别人。她记得世子府里侍女和仆从众多,怎么这个地方连个影子都看不见。   手里拿着孙炜给的锦盒,身上又脏兮兮的,说不定还染着乱葬岗里腥臭的腐尸味,最重要的是,她此刻腹中空空,脚上没什么力气。   谢时雨在湖边坐了会儿,看着游来游去的锦鲤,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   摇了摇头,不能在待在这里了,她怕自己忍不住跳进湖里,对那些色彩艳丽、漂亮迷人的小东西下了毒手。   随意找了个方向走去,说不定运气好,一下子被她找到厨房了呢。   怀着这样乐观的心态,当她再一次回到湖边的时候,忍住了满腔的怨气,朝着与第一次相反的方向而去,刚一抬脚,却被凭空出现的一道墨色人影吓了一跳。   重心一歪,扑通一声,栽进了身后的湖水里。   当四面八方的湖水向她包围过来的时候,谢时雨依然乐观的想,好歹跟她心心念念的锦鲤待在一起了。   “救——命——啊——”   作者有话要说:  出门办个事,回来继续,第三更可能会晚点。(可能会没有) 第50章   世子府的这一湾清澈的湖水名为玉湖,湖水一路向东,通向连尹城中最大的一条河流,蜿蜒而去。玉湖水平如镜,倒映着月下世子府中的奇花异草,水榭亭台。   扑通一声,玉湖的平静被打破了,垂于湖边的树木掩映间,可以看到一个女子,漆黑的长发散在湖面,白色的衣裙随水波飘荡。一黑一白,一轮明月,飘摇在澄澈空灵的湖水中,本该是夜色里如妖精般的美景。如果忽略那女子不太雅观的姿势的话。   谢时雨不会凫水,黄泉谷里没有湖,只有一条巨大的瀑布,她平日里也不会去接近。落水的一瞬间,她立刻保持住冷静,憋着气,尽量不随意扑腾,但是她很快发现,湖水很深,她的脚根本碰不到底,当湖水顺着她的口鼻涌入时,窒息的感觉强烈了起来,她在呛了好几口水后,终于开始慌了,一边呼救一边朝有树枝垂落的方向挣扎。   意识开始模糊,眼前却仿佛出现一个黑影,像是害她落水的元凶,她睁不开眼睛,只能凭着模糊的感觉接近。   腰间一紧,她像抓住救命的稻草,死死地缠绕在面前人的身上,双手紧搂着他的脖子,双脚环着他的腰,甚至拉他呛了几口湖水。   即便这时候,男人也涵养极好的没有推开她,一只手环住她的腰,一只手向前划水,臂膀有力而坚实,她紧紧缠绕住的前胸和后背也异常宽阔沉稳,让人不由自主的依靠,信赖。   终于到了岸边,她被打横抱起,轻放在柔软的草地上。谢时雨有些难耐地咳了咳,口中溢出不少水来。鼻间却依然难受,男人靠过来贴在她的耳边,声音有些低沉:“很难受?”   谢时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终于感觉到胸腔里没那么难受了,缓缓坐起身来,靠在身后树木上,“没事了,多谢你了。”   虽说害她落水的也是他,但是谁让她今天惹人家不高兴了。只当自己理亏,谢时雨平静了会,道:“今天我……”   “谁在那里?是落水了吗?”远远的,有人迟疑的声音喊了一声。刚刚听到这里传来呼救声,似乎是有人落水了。   夜色朦胧,玉湖又被枝叶繁茂的花树围绕着,只看得清一点波光粼粼的影子,至于立在湖边的两个人,从远处看,是不太分明的。   沈恪皱着眉,看着谢时雨被水浸湿的身体,冷冷道了一句:“退下。”   那侍从惊闻这一声来自世子殿下,手中灯笼直接掉在了草丛里,他迅速捡起来,借着火光望了过去,却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只见湖边花树下,白衣胜雪的少女,长发垂肩,赤着双脚,脸上,发上都是水珠。湿透了的衣裳紧贴着她的肌肤,在月光闪烁下,依稀可见那薄衫下皓如白雪的肌肤,以及……玲珑有致的身躯。   明艳又圣洁,美的不可方物。   “立刻退下!”   含着凛冽杀气的声音打断他的绮思,侍从抖了抖,匆忙地转身跑远了,美人再美,也比不过自己的小命啊。   谢时雨望了过去:“有人来了……”话音未落,沈恪已是拉下了墨色的外衫,将她裹了起来,同样湿透的衣服贴住她的身体,带来加倍的凉意。她抖了抖身子,立刻被拦腰抱起,沈恪垂眸看着怀里的人,眼中暗光明灭:“我先送你回房。”   鞋子在挣扎间脱落,她赤着足,双脚悬空,白皙粉嫩的脚趾蜷缩了起来,有点尴尬,她第一次在人前裸着足。   所幸沈恪一直目不斜视,步子又迈的很大,似乎没注意到她的窘态。   很快来到府中亮灯处,谢时雨只觉更尴尬了。掌着灯笼的侍女仆从,再也管不住自己的视线,若有似无地朝一个方向瞥了过去。   实在是太罕见的场景了。   世子殿下怀里抱着个姑娘,身上湿漉漉的,头发丝还在滴着水,一路行来便留下一路的水迹,众人望着那通往世子寝殿的痕迹,怎么想怎么觉得香艳。   因为太尴尬而忽略了沈恪抱着她去的方向,等到了九华殿前,谢时雨才反应过来,仰头看着沈恪下巴的弧线:“怎么把我带到这儿了?”   沈恪动了动唇,胸腔处传来闷闷声响:“我也湿透了。”意思是他也需要好好沐浴一番。   九华殿的浴池之奢华比之清辉殿有过之而无不及,沈恪抱着她穿过层层屏风,走到以丝绒帷幕遮蔽起来的净室内,将她放在池水边。   转身就走。   没给谢时雨说话的机会,她其实很想问一句,换洗的衣服怎么办。   很快沈恪又折了回来,手中拿着丝绸料子的光滑的寝衣,放在池边高高的台子上,道:“换这个。”   显然是男人的款式,该不会是他自己的吧?   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沈恪答道:“干净的,我没穿过的。殿内只有这样的,你先将就着穿。”因他还未大婚,九华殿里没有准备任何女子的衣物。   待沈恪走后,谢时雨褪下衣衫,缓缓走进水中。总算是消停了会儿,累了一天的筋骨也能放松一下了。   ……   沐浴完毕,沈恪已经在殿外等着她了,他换上了白色的寝衣,款式面料都与她身上的如出一辙,两个人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互相对视着,空气似乎都暧昧了起来。   良久,谢时雨打破沉默,开口:“我先道歉,上午从王宫出来后,去城外转了一圈,擅离职守,也没派人知会你一声,是我不好。”   沈恪沉沉看她:“你是我请来的客人,去哪里,做些什么,都是自由的。只是,我希望,你日后出行能带上琴衣,她是世子府总管,熟悉府内的事务,也了解整个连尹城的动向。我把她给你,就是为了方便你在晋国这段日子的生活。”   谢时雨怔了怔,没想到琴衣小小年纪,已经是世子府的总管了。不过,将日理万机的总管指给自己一个小小的大夫,是否不太妥当。   沈恪低沉的声音还在响起:“若你实在不愿有人跟着,便跟琴衣说一声,告知你的去向即可,她必不会执意跟随。若是像今天一样……”   像今天一样,他到处找不到人,宫里问了,府上寻了,城里城外都跑了个遍,内心的焦灼和煎熬,此刻竟不愿再回想。   沈恪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担心她,或许是因为她对自己的救命之恩,或许是因为她生活上的随意,以及看似聪明实则单纯的性格,又或许只是因为他答应了她的师傅,要好好照顾她。   当他等了一个时辰,看到她出现在世子府门口,看到她裙角沾染的灰尘以及手中紧握的锦盒。他的心中才松了一口气,整个人从紧绷的状态下解放,不管她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只要平安无事,就行了。   他将内心深处这些陌生的情愫归结为担心,归结为对谢蕴的承诺。至于心底那一丝微弱的质疑,他从不去深想,也不愿去深想。他还是他,还是那个不受他人影响,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的晋国世子,他永远都是理智冷静的,永远将一切都计算好了。   谢时雨对他来说,和其他的人没什么不一样。   沈恪在心中对自己说。   他话虽说了一半,但谢时雨还是听懂了。她第一次向着这位尊贵的世子殿下福身行了个礼,低下头致歉:“让殿下费心了。”声音难得的真诚。   她垂落的湿发,低头间露出的莹白的耳垂,以及掩盖在他寝衣下的纤细身躯,似乎都是那样恰到好处,在寝殿微黄的宫灯里,散发出自己独特的韵致。   沈恪看了一会儿,便移开视线。   沈恪不出声,谢时雨以为他还在生气,隔着衣袖偷偷瞄了他一眼,好吧,他根本就没在看自己。   抬起头,谢时雨淡淡道:“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回清辉殿了。”   恰在此时,一声响亮的“咕噜”声响起在九华殿的上空。   沈恪视线斜斜扫来,停在她的腹部,谢时雨若无其事地伸手掩住。   这种事,只要自己不觉得尴尬,别人也就不会多在意了。   偏偏沈恪不是那个别人,他说:“过了饭点,你回清辉殿也没有东西吃。”   谢时雨张了张嘴。   沈恪又说:“留下来吧,我叫人给你做吃的。”   如此,她又留在了九华殿里。   等送饭的侍女收走她用过的碗碟后,一条消息又在世子府里传开了。   听说那位谢姑娘不仅在九华殿沐浴,用膳,还要在九华殿留宿了。   听说那位谢姑娘还穿着殿下的衣服。   听说那位谢姑娘马上就要嫁进世子府,做世子妃了。   ……   等谢时雨终于回到清辉殿,躺在那张柔软舒适的大床上,打算闭上眼之时,她终于想起了一件被遗忘许久的事,怪医孙炜给她的那个锦盒,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更,连着几天身体实在吃不消了。   先去睡了,看明天能不能起得来。 第51章   应该是掉在玉湖里了,因为她清楚的记得,自己回到世子府的时候,还将它拿在了手中。玉湖的水很深,这一点她已经亲自体会过了,湖水又一直通向城外,如果锦盒随之流了出去,她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回来了。   谢时雨从未打开过那个锦盒,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但是楚源需要它,如果一个锦盒能让他振作起来,一心一意接受她的治疗,那她说什么也要找回来。   只是这么晚了,她一个人去玉湖里捞,显然不切实际。   脑海里又浮现出方才沈恪说过的话,她决定明日去找琴衣试试看,有没有什么好的办法。   心里存着事,谢时雨醒的比以往更早一些。天蒙蒙亮的时候,她就已经洗漱完毕,在清辉殿外宽阔的院子里舒展身体,然而有人比她起得更早。   琴衣看着院子里做着拉伸的谢时雨,嘴角泛起一丝苦涩。昨日,她第一次被殿下斥责了,在她入府的三年里,还是头一回看到殿下发这么大的脾气,仅仅是因为她没有跟住眼前这位谢姑娘。   琴衣的出身不错,父亲是连尹城里的小吏,虽不算大户人家,但也是吃穿不愁的小姐。三年前世子府招女总管的消息传开,不仅是平民女子连晋国的贵族小姐们都卯足了心思要进入世子府,只为了有机会见到殿下的面。   要知道殿下还未大婚,府里连个侍妾也没有,而做了世子府的总管,哪怕不能日日跟在殿下身边,也是晋国最有机会接近殿下的女子。若是幸得殿下垂青,说不定还能成为世子府的女主人。所有人都抱着这样的打算进入世子府,她也不例外。然而当她杀出重围,战胜那些身份比她高贵的贵族小姐们,成为世子府的女总管时,她才知道自己错的有多离谱。   除了汇报每日的工作,殿下根本不会同她有多余的交流,在殿下眼中,她和丁宿丁总管一样,是他看重的人才,值得信赖的下属,绝不是别的什么身份,成为总管靠的不是家世和姿色,而是能力。   当认清这个事实后,琴衣心中就不再有别的心思,本本分分做她的总管。她的工作能力无可挑剔,三年来从未受过殿下一句重话,直到昨天,她只身一人从王宫回府,殿下面沉如水地训斥了她。自那一刻起,她便明白,谢姑娘在殿下心中的分量。   那是世间唯一的一份,另眼相待。   “琴总管?”   谢时雨扭转着脖子,正好看到身后的琴衣。   “谢姑娘,叫我琴衣就好。”   琴衣笑得端方亲切,身上还带了兰草淡淡的香气,是个让人看着舒心的姑娘。谢时雨松了口气,看来昨日自己的不告而别,并未惹她生气。   “琴衣,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不知道方不方便?”   琴衣缓缓道:“谢姑娘尽管吩咐,不用客气。”   琴衣的办事效率果然极高,一刻钟后,玉湖边上围了许多善水的小厮,在琴衣的指挥下一批又一批地入水去找锦盒。   谢时雨苦于不会凫水,只能在一旁看着,看着水花里翻腾的小厮们,她下定决心,回到黄泉谷后,一定苦练凫水,救人也救己。   “琴总管,我们到处都找了,没找到你说的那个盒子。”   当最后一个小厮气喘吁吁的爬上岸后,谢时雨便知道,锦盒是真的找不到了。   琴衣看着谢时雨,略带歉意地说:“不好意思谢姑娘,不过下午我会让人继续下去找的,一定将你的东西找回来。”   谢时雨连连摆手:“该说不好意思的是我,耽误了你这么长的时间。琴衣日后有什么身体上的不适,尽管来找我,除了一身医术,我似乎也没什么可以报答的了。”   琴衣笑着点头,虽不敢劳烦她,但此刻不答应,谢姑娘恐怕心里会很过意不去。   “那我们什么时候入宫?”谢时雨已经在想,该如何向楚源道歉了。   琴衣总是笑得矜持得体,她指了指谢时雨身后,道:“今日不是我带姑娘入宫,而是世子殿下。”   谢时雨回头,一袭墨衣的沈恪不知道已经伫立多久了。   ……   马车上,谢时雨望着窗牖外似曾相识的街景,有些疑惑:“这不是去王宫的路吧?”昨日她出城去乱葬岗,似乎经过这里。   沈恪懒懒地抬眸:“难为你还记得路。”话里又是戏谑。   谢时雨心如明镜,昨夜既尴尬又暧昧的氛围下,两人都有些说不清的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她还担心,今日见面会不会难以交流,没想到沈恪还是以平常心待她,随意的,戏谑的,却让她感到安心,他二人似乎又回到了往日的相处模式。   沈恪注视着她的脸,道:“你不是一直很想见楚泉吗?今日正好有空,就带你去见她。”   谢时雨一怔,原来楚泉不在连尹城里。   “楚源那里怎么办?”   “你师兄这几日都会待在宫里。”他淡淡答道。   玄渐一个人,她还是有些不放心。若是楚泉也在王宫里就好了,省的来回跑动。一直以来的一个疑问浮上心头,他们兄妹俩为什么没有在一起,看楚源的样子,明明很想见到他的妹妹。   她不自觉地将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沈恪的目光淡淡流转一番,道:“去了你就知道了。”   马车渐渐向郊外驶去,窗牖外的景色变得幽静,翠竹如云,松柏林立,少了些人迹,却多了鸟语花香。谢时雨暗道,这样的环境倒是很适合修养身体,比起王宫奢华绮丽的霜云殿,楚源更适合生活在这里。或许他浮躁的心境也能改善。   马车停靠在一座幽静清雅的宅院外,屋舍俨然,土地平阔,三两棵烟树,门口还有一条流淌着的清溪,颇有些南方小桥流水的雅致。   穿过四角亭,再走过一座不高的石桥,来到了一间屋子外。楚泉应该就住在里面。   叩了叩门扉,无人应答。谢时雨以眼神相询,该不会是出门了吧。   沈恪背对着屋外烟树稍稍思索一下,眼中划过了然。他挡在谢时雨身前,淡淡道:“一会儿闭上眼睛。”   手下一动,屋门被他推开,谢时雨即便是闭着眼,也感觉到有光晕划过她的眼睑。   然后就是安静,诡异的安静。   因为闭着眼睛,她的其他感官变得无比灵敏,清晰的感觉到身边沈恪身上传来的淡淡冷香,清晰的感觉到脚下踩着的微微凸起的地砖,除此之外,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直到沈恪的声音传来:“睁开眼睛吧。”   眼睑一动,她睁开眼睛,虽然早有准备,她还是被眼前看到的景象怔住了。   到处都是亮光,桌上摆着的刻有朱雀纹路的青铜圆灯,床头悬挂的夜明珠,屋顶上垂着流苏的玉石灯,以及满地的,无处不在的白烛。   兰膏明烛,华镫错些。这场景却有些熟悉,她一下子想起霜云殿内,那个暴躁易怒的男子。   窗户四周大概围着遮光的幕布,使得外面的阳光一丝一毫也照不进来,所以屋内的灯光更加明亮,明亮到刺眼。   谢时雨看见那个坐在煌煌华灯中央的女子,纤眉细眼,墨发青衣,却面若冰雪,不苟言笑,看上去像尊冰做的雕像。哪怕有人进来,她的目光也纹丝不动,安静的坐在那里,仿佛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   这就是楚泉,一个冷到骨子里的美人。   “楚姑娘,我是黄泉谷谢时雨,冒昧来访,希望能看一下你身上的伤势。”谢时雨放柔了声音。   楚泉冷着眉眼,不作声。   谢时雨又试探地唤了一声:“楚姑娘?”该不是不会说话吧,她记得楚泉的资料上,没有这一项的。   沈恪淡淡道:“她不会回你的。”   什么意思。   “人你已经看到了,咱们可以回去了吧。”沈恪转身就要走。   谢时雨踌躇道:“我想替她诊下脉。”主要是她想知道,楚泉的身上还有没有“瑶草牵机”的余毒。   沈恪沉吟一下,道:“我在外面等你。”   屋中只剩下她们两个人。谢时雨想了想,走到楚泉的身边蹲下:“冒犯了。”一边伸手搭上她的脉。   离得近了,谢时雨发现楚泉的右眼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翳。   脉象平和,浮而稍缓,除去轻微的气虚,似乎没有什么大的毛病。   “楚姑娘没什么大问题,我替你开个补气的方子,一日喝三次即可。”写完方子后,谢时雨才发现,这方子她也替楚源开过。兄妹俩倒是很有缘分。   至于她的眼睛……   谢时雨再次回到楚泉身边,伸手在她右眼前挥了挥,再次尝试交流:“楚姑娘的右眼能感觉到光吗?”   毫无反应。   谢时雨叹了口气:“那我改日再来,先回宫里去看看你哥哥。”   她收拾好纸笔,正要出门,身后却传来冷冷的一声:“他还没死吗?”这声音仿似含了冰渣,大热天里,生生带来如坠冰窖之感。   谢时雨回首,有些惊喜:“楚姑娘?”原来她还是会说话的。   楚泉眉目不动,视线虚无地盯着地上的白烛,声音依旧冷漠:“我不姓楚。”   谢时雨愣了大概有五秒钟,然后问:“那姑娘的姓氏是……?”   “忘了。”   好吧,这兄妹俩有一个相同的地方,就是难以交流。   不过似乎只有提到楚源时,楚泉才会有所反应。谢时雨想了想,道:“我是你哥哥的大夫,他很担心你,希望我来给你治眼睛。还说,等他腿好了,就要来看你。”   楚泉终于动了,她垂着眸,长睫轻颤,声音却很平静,只说了两个字:“出去。”   ……   坐在回城的马车上,谢时雨还是想不通,为什么楚泉会是那样的态度。楚源时时刻刻惦记着她,甚至不惜将她身上的“瑶草牵机”也转移到自己身上来,可楚泉看起来,冷若冰霜,提及她的兄长,仿佛含了杀气。   她忍不住问沈恪:“他们兄妹间是出了什么问题吗?”   沈恪定定看着她:“现在你该明白了,不是我不允他们兄妹相见,而是楚泉,根本不愿意看到楚源。”他顿了顿,眸光浮动:“她恨不得杀了他。”   辘辘的车轮声滚滚前行,车厢内的空气却随着沈恪淡淡的声音凝固起来。   谢时雨怔忪了下,心念一转,听见自己试探的轻问。   “发生了什么?”   沈恪唇角微扬,虽是在笑,表情却冷冽如雪,含糊了一点意味不明的怅然。   “你想听,我就说给你听。”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让大家久等了。 第52章   十年前,十二月初七,大雪。   整个连尹城都裹上了一层厚厚的积雪,一向热闹繁华的长安街上看不到一个行人,街市上冷冷清清,一片雪白的寂静。   十丈之外,一辆菱锦为幔的马车却快速奔驰在苍茫大雪里,车轮辘辘地碾过雪地,留下两道深浅不一的痕迹。从被风吹开的车帘里望去,一个小女孩紧闭着眼睛,脸上布满着不正常的潮红,雪花飘落在她的细长的眉毛上,顷刻间化作了水汽,蒸腾而去。   马车十分颠簸,尤其在难行的雪地里,一下比一下摇晃。小女孩喘着粗气,纤细的身子随着车马颠簸,剧烈地撞上车厢坚实的内壁,很快就晕了过去。   马车一路急行,终于停在长安街的一处大宅邸前,宅子上悬挂着金色的匾额,上书两个大字,楚府。   小女孩被车夫一把抱起,慌慌张张地送进了府内。   庭院里堆着雪人的男孩见了,惊讶地小跑了过来。   “白叔,这孩子是谁?”   “少爷,快帮白叔去喊大夫,她快不行了。”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小女孩躺在楚府柔软的大床里,慢慢睁开了眼睛。黑宝石一般的瞳孔里闪过少许迷茫:“……你是谁?”   被叫做白叔的男子微微一怔,眼中划过讶色:“你不记得我了吗?”   小女孩咬着唇,摇了摇头。   白叔沉默半晌,摸了摸她的头:“我是你的叔叔,这里是楚府,是你的家。”   小女孩眨了眨眼睛,床脚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那你就是我的妹妹啦?”   唇红齿白,穿着一身厚厚棉服,带着滑稽的虎头绒帽的小男孩笑眯眯地看着她。   白叔顿了顿,眸光扫向小男孩的笑脸:“没错,她是少爷的妹妹,叫……楚泉。”   从此,楚府里便多了一位生的漂亮却不苟言笑的小姐。   ……   “楚泉不是楚源的亲妹妹?”谢时雨听了,惊讶开口。   沈恪不疾不徐地道:“楚泉是被白叔,也就是楚府的管家,从外面抱回来的孩子。或许是高烧烧坏了脑子,楚泉八岁那年来到楚府,将过去的那八年人生都忘记了,她以为自己就是楚府的小姐,楚源的亲妹妹。”   作为楚源的妹妹,楚泉开始了她人生中第一次习武。身为杀手家族的一份子,她必须学会杀人。   而楚泉的老师,正是比她大两岁的哥哥,楚源。   第一次练剑,楚泉就展现出了非凡的才能。在楚源驴头不对马嘴的乱讲了一通后,楚泉提起那把比她个子还高的木剑,无师自通地挑翻了楚源手中的剑。   楚源愣愣看着雪地里的剑,傻傻笑道:“妹妹你真厉害。”   楚泉将剑捡起来,小心翼翼放在楚源的手上,说:“一般厉害。”   到了楚泉十岁那年,楚源已经不是她的对手。即便如此,楚源还是将她当成那个躺在床上,柔柔弱弱的小女孩,在楚府其他大孩子欺负她的时候挺身而出,挡在她的面前,以自己脆弱的小身板护住楚泉,挨了许多顿打。   十二岁的楚源就抱着楚泉,一边挨打,一边龇牙咧嘴地同她说话:“妹妹别怕,哥哥保护你。”   楚泉睁着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看他,小小声问:“你疼吗?”   楚源扯着嘴,笑得比哭还难看:“不疼,一点都不。”   楚泉缩在哥哥的怀里,将那些打他的孩子一个一个记了下来,第二天提着一柄木剑,上门将他们暴打了一顿。   那之后,楚府里的孩子们见到这对兄妹的影子就开始跑。   楚源插着腰笑得不可自抑:“哈哈哈,你看他们看到本少爷后,脸都吓得白了。你说,哥哥是不是很厉害?”   楚泉就跟在他的身后,默不作声地点着头。只有在楚源的身边,她才安静的像个影子,无声无息地追逐着他的背影。   他们一起练剑,楚源跟不上她的动作,她就故意崴个脚,摔个跤,待他熟练了以后,自己才慢吞吞的站起来。   他们一起玩耍,楚源在前面跑,她就在后面追,刻意放慢了脚步,始终跟在他身后一米以内的地方,看着他笑,看着他说大话,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显摆哥哥的威风。   他们一起长大,作为兄妹,作为亲人。就像他们的名字,他是源头,她是泉水,不管什么时候,他都依托着自己,他是她的根,是支撑她的一切。   源泉混混,不舍昼夜。   终于有一天,天赋极佳的少女楚泉受到了楚府当家楚剑雄的重视。作为府中第一的剑术高手,楚剑雄开始亲自指导楚泉练剑。而作为楚剑雄亲生儿子的楚源,却被有意无意地疏远,不是送到连尹城外的庄子上,就是送到宫中王后娘娘的宫殿里,很少回去楚府。   楚家讲究以武服人,历代家主无不是府中第一高手,只有这样,才能镇得住血衣卫这样强横嗜血的组织。   当楚泉接受着家主魔鬼般的训练时,楚源一个人偷偷的从王宫里溜了出来。他很想念妹妹,他不知道为什么爹爹不允许他们兄妹见面。明明他们从前是那样亲密,寸步不离。   楚剑雄看着偷跑出来的儿子,面露阴鸷:“让你跟着你姑姑学习,你偷跑回来做什么!快滚回去!”   楚源觉得非常委屈,这里是他的家,他为什么不能回来。“爹,我想妹妹了。”   楚剑雄一脚踹上楚源的前胸:“胡闹!你还不明白吗?你就是她的软肋,有你在,她的剑法只会变得迟钝,一辈子都登不上剑道的顶峰。”   楚源红着眼睛开口:“为什么楚泉要登上剑道的顶峰,她只是个女孩子,她不应该被你关起来整日练剑……”   啪——   楚源的脸被掌风扇歪了过去。   “混账!”楚剑雄怒火冲天地道:“就是因为你的愚蠢,你的不成器,我才不得不放弃,若你有她一半的天赋,她也不至于受这样的苦了!”   楚源怔怔地捂着自己的脸,口中喃喃:“是因为我……是我害了她……”楚源神情呆滞,只会重复一句话,渐渐的有些魔怔了。   楚剑雄皱着眉,才要说什么,内室就传来冷冷的一声:“哥哥?”   穿黑色紧身衣的楚泉从黑暗的密室中走了出来,手中提着剑,剑尖处染着刺目的鲜血,随着她的走动,一点一滴落在雪白的地毯上,殷红又诡异。   楚剑雄一愣:“你破阵了?”   楚泉像是没有听到他说话,径直来到楚源面前,用手托住他被扇的红肿的脸,小声地问:“你疼吗?”一如多年前,她被他护在怀里那时,她也只是问了这样一句话。   楚源伸手抱住她,“不疼,一点都不疼。”眼中却落下泪来。她受了好多伤。   楚剑雄紧锁眉关,看着地上相拥的两个孩子,冷冷道:“楚泉,进去。今日的训练你还没有完成。”   楚源紧了紧怀抱,不肯松开她。   楚泉就维持着被他抱住的姿势,背对着楚剑雄,开口:“我已破了阵。”冷冷清清,声音浸着凛冬冰霜。   “破了阵又如何?不够!你还远远不够!”楚剑雄的声音里透着难言的疯狂,他又一次看到了楚泉身上的可能性,小小年纪就已经如此厉害,难以想象她未来会有多强大。他仿佛能看到,这个不苟言笑的小姑娘,执着剑,踩着成堆的尸体,屹立于剑道顶峰,睥睨苍生的模样。   楚源握紧了双拳,声音都在颤抖:“父亲,我可以代替妹妹,我知道我不够聪明,也没天赋,但是我可以加倍的……”   “方才我差点走不出来,我眼睁睁地看着刀剑向我袭来,身上却已经没了力气,在我差一点死掉的时候,我听到了哥哥的声音,听到他在叫我的名字,为了见他我才重新站起来。”楚泉打断他的话,回过头,深深看着楚剑雄,声音坚定:“他不是我的软肋,他是我的支柱,是他让我变得更强大。”   这是她第一次说这么长的话。楚源父子俩明显都愣住了。   片刻的沉默后,楚剑雄瞧着楚泉清冷却稚嫩的轮廓,忽然漾起一个笑。   大概是他不常笑,此刻突然做出这样的神情,竟然看的两个孩子有些毛骨悚然。   楚剑雄说:“很好,不是软肋而是变得强大的理由。如果你能完成我的任务,我就让楚源永远留在府中。”   楚源僵了僵,迅速道:“别答应他。”那肯定不是什么简单的任务。   楚剑雄又笑了,似乎胸有成竹:“这次任务,楚源也可以跟着你一起去。只要你们二人中,有一人能完成任务,就算过关。怎么样,你愿不愿意?”他虽是向他二人提议,视线却只盯着楚泉一人。   小小年纪的楚泉已经有了大将之风,眉目不动,眼神灼灼,沉稳又自信:“好,我相信自己可以做到。”   “十日之后,跟着血衣卫行动,他们会给你们下达指示。”   楚剑雄留下这样一句话后,就消失在了原地。   楚源怔怔地开口:“血衣卫……他们做的都是杀人的营生,你才多大,不行,我去跟父亲说我们做不到,让他收回成命,我不能看着你去涉险……”他急忙起身,想要去追楚剑雄。   楚泉慢慢地靠过去,下巴蹭在楚源的肩上,伸手环住他的腰。   没关系,我会保护你的。   她一只手握着剑,一只手抱住他。剑尖还滴着血,她的眼神却坚韧无比,哪怕豁出她自己的性命呢。   ……   难以想象,那个把楚源看的比自己的命还重要的人,有一天会想要杀了他。   有什么东西,能比自己的命还重要呢。谢时雨心想,想了半天,反正她是没想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明明上一秒还想起来的东西,下一秒就忘了,还忘得一干二净。不止我一个人这样吧,心好累。 第53章   漆黑的夜,冷月如霜倾洒而下,有寒风凛冽而来,略带婴儿肥的红润脸庞早已被风吹得苍白。楚源不由得紧了紧自己的衣裳,趴在草丛中一动不动。已经半个时辰了,再待下去,他可能就要冻死了。   前方突然传来脚步声,掠过草丛,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楚源精神一振,连忙抬头望去。   月下,两个身影,一黑一白,一前一后的追逐,只是前方那白衣男子的脚步凌乱,身形不稳,腹部的白衣已被血浸染,一路逃跑,一路血。身后的黑袍人却依然紧追不舍,手中长剑不时的挥出,每一下都会刺中前方人的身体,不一会儿,白袍上就布满了剑痕,伴随着鲜血流下,有一种凄艳哀绝的美。   白衣男子终于面露绝望之色,转身回头,跪倒在地,崩溃地大喊:“求你了!要多少银子才肯放了我?一千两?一万两?不,再加十倍!放过我吧,留我一条命,我什么都可以为你......”未竟的话语终结在穿胸而过的长剑中,血色身影渐渐无力的倒下,那张惨白的脸上,仍然充满了不敢置信的神色。   身后,黑袍人面色冷淡地拔出长剑,轻拭剑上的血迹,缓缓扯出一个笑来,左眼的灰翳在月光的映衬下,微微闪烁,显得十分诡异。   “妹妹!你没事吧?不是说好了由我来动手的吗?”   黑袍人一愣,身子微微侧过来,稚嫩的脸庞陡然闪过一丝迷惘,她刚刚仿佛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境界,身体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手中长剑出手必要见血。明明和楚源约定了,她在后方追赶,他在前面埋伏,协同作战。可她一个人,竟然全部结束了。   楚源怔怔地看着她,明明是第一次杀人,却如此得心应手,无论是挥剑的角度,还是拭剑的动作,都像是做了千百遍一样,自然无比。   望着楚泉衣襟上明显的血迹,他突然感到身上有些冷。   “你做的很好。”   沙哑的声音自二人身后传出,身穿银色铠甲的高大男人自阴影中走了出来,看着楚泉,目露欣赏。   干脆利落,面不改色,第一次出手就如此完美,不愧是家主看重的孩子,而且她今年,应该只有十五岁,真是潜力恐怖的孩子,仿佛她天生就是为了杀人而活。   楚泉垂着眼眸,冷淡道:“接下来还要做什么。”眼前人正是此次带队的血衣卫首领,代号赤月。   赤月指了指视线尽头:“前方十里处的村庄,就是我们此次行动的目标,村中一共三十二人,不能留一个活口。”   楚源忍不住在一旁出声:“这太残忍了,无冤无仇的,为何要下如此杀手。”   赤月看着他,静默不语。虽贵为家主的儿子,却没有继承家主的果决和冷酷。   “拿钱办事,仅此而已。杀手的眼中,哪有什么人情义理。对别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楚少爷,若你实在不愿,大可以留在这里,等我们完成任务后,再一同回去复命。”赤月顿了顿,眼含讽刺,“反正家主吩咐过,只要一个人完成任务就行了,不是么?”   楚源的思绪游离而混乱,他一边不愿意杀人,一边又不愿意让楚泉孤身一人,不管她多厉害,多有天赋,在他眼里,也只是自己唯一的妹妹而已。   挣扎过后,他还是选择与她同往,明知道这条路是错的,他依然舍不下楚泉。但愿完成任务后,他们可以做一对平凡的兄妹,过着平静如水的生活。   夜凉如冰,十二月的天冷得让人牙齿打颤。赤月带着楚源兄妹以及手下十个血衣卫,埋伏在村庄外的密林里,几乎是第一时间,楚源就发现了这庄子的诡异之处。   没有灯,没有人声,附近一里内甚至没有活物,空气里还隐隐可见一层薄薄的红雾,带着淡淡的腥味,闻久了还会有些头晕。   赤月捏着鼻子,低声道:“憋着气,别吸进去,雾里有毒。”   楚源连忙掏出两块巾帕,递给楚泉,以眼神示意她蒙上。这些东西,原本该是女孩子家随身携带的,楚泉老是忘记,楚源每次就会在身上多放一块,以备不时之需。   “一会儿看我手势行动,我和血衣卫解决掉东边两处屋子里的,西边那个小竹屋,你们俩负责清理。记住,要快,同时行动,不能耽误。”赤月观察了会儿,迅速判断完形势后,做出指挥。   楚泉蒙着白色巾帕,目光紧紧锁定西边,楚源在下方握了握她的手,多年的默契让二人无需言语,便明白心中所想。   赤月扬了扬手,十几道影子飞速地闪了出去。   楚泉敛着气息,如鬼魅般掠近,抽出腰间软剑,聚气成形,直直地劈向看上去颤颤巍巍的小屋。   竹木倾塌,有人闪身而出,一手扬起紫色粉尘,口中吼道:“老身等候已久了!”   竟是个会功夫的老妇人。身手还十分利落,楚泉一击不中,迅速退开,露出身后楚源的影子,他五指成爪,直取妇人的咽喉。   妇人灵活地转身避开,嘴里还道:“毛没长齐的臭小子!”一脚已是踹向楚源的下腹处。   楚源躲避不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脚,闷哼一声退了开去。楚泉见他受伤,眼中厉色划过,出手再无顾忌,软剑在空气里带出一道轻啸,携着凌厉气势袭向妇人的胸口。   电光火石间,那妇人单脚支地,迅速矮下身来,另一脚扫过楚泉的下盘。重心被毁,楚泉斜斜倒了下来,妇人嗤笑一声,掌风紧随而至,楚源大叫一声,飞身扑至楚泉身前,替她挡下这来势凶猛的一掌。   血气翻涌,楚源一口血喷在楚泉的脸上,抱着她直直落地。   “哥哥——”   楚泉心中一恸,在空中翻转身子,垫在楚源身下。楚源的意识已经模糊了,楚泉咬了咬牙,抽空看了一眼东边的战况,不出所料,赤月以及十名血衣卫全部陷入苦战,没有人能分神过来帮忙。   没想到这个看上去不起眼的小村庄里竟然隐藏着这样的高手。   楚泉将楚源轻轻放在一旁的草地上,以枝叶掩藏好,缓了缓呼吸,再抬眼已是一片血色,连带着那只蒙上阴翳的左眼都透着暗暗的红色,胸中一股清气回荡,她似乎又找回了方才杀人时的那种快感,浑身每一处都在叫嚣着,要杀了面前这个女人。   老妇人微微一惊,虽然不明白为什么面前的姑娘像是换了一个人,但气势变化,她不得不掩去轻视,打起精神来面对这个看上去绝不超过十八岁的小姑娘。   “你敢伤他——”   楚泉放弃防守,不要命地挥舞软剑发起进攻,或劈或砍,时挑时刺,浑身沐血,宛如修罗。老妇人渐渐不敌,心下凛然,且战且退,看似毫无反击之力,双手却背在身后,不知在准备着什么东西。   待她身上遍布伤口之时,老妇人终于扬起手,眼中含着嗜血之色,“一起死吧!”狠狠地抱住楚泉,软剑自她腹中穿过,以自己的血肉之躯禁锢住她的行动,手中之物死死贴上楚泉身上的伤口,粉末混着血液进入身体,楚泉浑身突然开始抽搐起来。   手脚痉挛,肌肉渐渐无力,她躺在老妇人身下坠地,耳边闻得她疯狂的笑声:“哈哈,想杀我可没那么容易!血衣卫的杀人魔,在‘瑶草牵机’带来的绝望中死去吧——”   脸上巾帕随风滑落,楚泉挣扎着去看楚源的方向,眼角垂下一滴泪光。   “……畅儿?”   老妇人看着她巾帕下的脸,突然喊了一声,嗓音却颤抖的不像话。   “你是我的畅儿吗?”   楚泉重重摔落在地上,耳边尽是厮杀声,有人轻轻托起她的头,放到自己的腿上,“畅儿,你睁开眼睛啊,是奶奶啊,畅儿……”声声如泣,听得她眉头紧皱。   “这双眼睛,我怎么会没想到呢……畅儿,原来你没死……对不起,是奶奶瞎了眼,是奶奶害了你……”   老妇人哭的绝望,族人渐渐分心,战斗开始呈现劣势,一会功夫后,东边的一块空地上,就没什么活口了。   伤了一条腿的赤月一瘸一拐的走了过来,看着抱住她哭泣的老妇人,语含讽刺:“哈哈哈,杀了自己亲孙女的感觉如何,老虔婆?”   老妇人呕着血,眼中尽是怨毒:“你们不是人!杀了她爹娘还不够,还让她认贼作父,反过来向自己的亲人动手。我诅咒你们!我就是死也要在下面……”   “那你就去死吧——”   赤月反手一剑就要刺向老妇人的胸口,千钧一发之际,从远处飞来一枚石子,勉强击偏长剑的轨迹,赤月顺着脱手的长剑,怔怔地望了过去。   “少爷……”   楚源勉力站起身,一步一步走来,眼中尽是骇然:“你刚刚说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更,大家晚安。 第54章   “那一战,血衣卫死了六个,赤月重伤,楚泉中毒,敌人却全军覆没。以少胜多,几乎是完美地完成了任务。只除了一点,楚泉的变化。”沈恪淡漠的声音自车厢内响起:“原本就沉默的人,在那之后几乎就不会说话了。”   回到楚府的楚泉,开始闭门不出,除了替她治疗的大夫,任何人都不能从她嘴里听到一句话,包括楚源。因为她起了八岁之前所有的记忆。   她的父母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刀客,奶奶罗刹医以一身毒术闻名天下,一家人厌倦了江湖中的打打杀杀,隐居在晋国一个小村庄里。在她八岁那年,平淡美好的生活却被血衣卫打破了。楚剑雄带领血衣卫袭击了她的村子,杀了她的父母和一干族人,奶奶罗刹医因为外出采买而逃过一劫。   或许是继承了父母血脉中的强大,八岁的楚泉拿起剑以她弱小的身躯杀了一个血衣卫。楚剑雄看中了她的资质,当她清澈的眸子里染上嗜血之意时,出手打晕了她,将她带回楚府。受了刺激的楚泉失去了记忆,在楚府迎来了新生。   一直到她十五岁那年,一切才真相大白。收养她、教导她的楚剑雄是杀害她父母和族人的凶手,朝夕相处的楚源则是仇人的儿子。   这一切对一个十五岁的姑娘来说,太残酷了些。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崩溃,但楚泉没有,即使身中近乎无解的“瑶草牵机”,她也没有放弃希望,认真的练剑,认真的生活。   直到楚源找到传说中的怪医孙炜,希望将她身上的“瑶草牵机”转移到自己身上。   “这是我欠你的。”   楚源再一次来到楚泉的房中,低着头在她床边说了这么一句。   楚泉不说话,沉默地望着他。这个带给她快乐和幸福的单纯的少年,其实不欠她什么。楚剑雄做下的事,楚源身为他唯一的儿子也一概不知,更何况那个时候楚源才多大,不过也是一个孩子。   她明明知道这样的事实,却不能放任自己继续和他做一对亲密无间的兄妹,那样太对不起她死去的父母和奶奶,对不起那些死在血衣卫手上的无辜的族人。   她只能硬下心,冷着情,像看一个陌生人那样看他,嘴里说出冷酷的话来:“楚剑雄打算什么时候杀我?”   楚源痛苦地撑着头,将脸庞深深地藏在他膝盖上的衣衫里:“父亲不会杀你的……”声音十分压抑,像扼住自己的喉咙才说出的一句话。   楚泉冷笑了一声,视线飘向窗外的白云:“是了,反正我就快死了,动不动手又有什么分别。”   楚源哽咽片刻,才能恢复如常。他抬起头,看着她冷漠的脸庞,语气坚定:“我不会让你死的。”   三日之后,怪医孙炜秘密地来到楚府,替楚泉转移“瑶草牵机”。转移的条件只有一个,就是被转移者需要心甘情愿的接受,不能进行半点反抗,否则遭到反噬,二人都会受伤。而普天之下,愿意心甘情愿地替楚泉去死的人,只有楚源一个。   楚泉清醒的时候,是绝不会同意楚源这样做的,所以楚源请孙炜迷晕了她,在她意识昏迷的时候完成了“瑶草牵机”的转移。等楚泉醒来的时候,楚源已经不在她的身边。她的身边只有一个人,就是将她身上的毒转走的怪医孙炜。   楚泉看着他,眼神凌厉:“楚源呢?他怎么样了?”   孙炜那双诡异的黑瞳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他没死。”   楚泉皱着眉就要起身:“我要见他。”   孙炜抱着臂打量她:“你这又是何必?身上的毒没了不是很好?难道你还想再体会一次那种浑身抽搐,肌肉萎缩的痛苦吗?”   楚泉面色一变,那样的痛苦连她都忍受不了,更别说身体素质不如她的楚源了,他此刻一定痛不欲生了。她身子一动,却忽略了自己被毒素侵扰后异常虚弱的身体,直直地滚落在房中冰冷的地板上。   孙炜就这样看着她,一动不动:“那是楚家欠你的,他们让你家破人亡,孑然一身,如今不过是替你承了点痛,你就这样心疼了?难道你就不想报仇?不想手刃杀了你父母亲人的凶手?”   楚泉抖了抖身子,在地上缓缓抬起头:“你是什么人?”这些事情,除了楚家的人,应该不会有外人知道才对。   孙炜蹲下身子,黑瞳中罕见的闪过一丝柔光,“你的奶奶罗刹医,是我的师姐。”那柔光一闪而过,像是从未出现过一样,孙炜接着道:“都怪她太傻,没有听我的话,什么退隐江湖,不问世事,年纪这么大了,还这么天真。入了这个圈子,她这一生就由不得自己了。”罗刹医成名多年,在江湖中树敌无数,血衣卫就是其中之一。有些恩怨是不死不休的,她的天真的想法害死了一家人。   孙炜看着一时怔住的楚泉,继续道:“你是她拼上自己性命保下来的孙女,这个世上只有你才能为她报仇,若是你忘记了这些仇恨,她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宁的。”   楚泉闭上眼,奶奶临死前对她说的话仿佛就回响在耳边。   “畅儿,不要认贼作父,记得给你爹娘报仇。”   说完这句话后,罗刹医就死在她的怀里,久久的没有闭上眼睛。   楚泉知道,她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死去,她们相认的时间甚至不到一炷香,她才知道自己的孙女尚活在人世,就再次面临分别,这次还是真正的生离死别。那个时候,楚泉就在心中发誓,一定要手刃仇人,用楚剑雄的头颅来祭奠父母和奶奶的灵魂。   “但这和楚源无关,楚剑雄造下的孽,不应该由他来偿还。”   孙炜嗤笑了一声:“你父母和楚剑雄的恩怨,那是上一代人的恩怨,你还不是要独自背负下来,一个人担着血海深仇,踽踽独行。”他顿了顿,又道:“换句话说,你认为楚源会眼睁睁看着你杀掉他的父亲吗?”   楚泉愣了一愣。   孙炜肯定地说:“他不会,他一定会阻止你。所以你们注定会成为敌人。”   敌人。她和楚源,会成为敌人。   他们相伴着走过人生七年,早已成为了彼此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他们比真正的兄妹还像兄妹,为了彼此,都可以毫无保留的牺牲。   楚泉扶着床沿,一点一点地站起身:“那不是我现在需要考虑的,我只想他好好活着,不管我们之后会发生什么,会不会刀剑相向,我只希望他此刻活着。”   片刻的沉默过后,孙炜开了口:“你放心,他死不了。我既然能将‘瑶草牵机’转移第一次,就能转移第二次。”   楚泉将信将疑地望着他:“你真能救他?”   孙炜傲然道:“你以为我是谁。”话锋一转,孙炜突然变了眼神:“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你说。”   “我希望你能先杀死楚剑雄。”   孙炜终究还是不放心,在他见到楚泉如此担忧楚源时,他的心中就开始犹豫了,楚泉会不会因为楚源而放弃报仇呢?这一点,他真的不敢保证,说到底楚泉是个什么样的人,自己并不了解。   “好,楚剑雄身死之日就是你救楚源之时。若是被我发现你有一死欺瞒之处,不管你是不是我奶奶的师弟,我都会要了你的命,希望你最好能相信这一点。”   十五岁的楚泉说出这样威胁的话语,面上的杀气凛然,直逼人心,孙炜在一旁暗自心惊,心中对她能杀死楚剑雄的怀疑也少了几分。如果说有一个人能杀死楚家的第一高手,那个人一定是楚泉。   楚泉没有让孙炜失望,闭关不到半年,她就提着三尺青锋杀上了家主的正院。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浑身浸着血的楚泉宛如地狱中走出的修罗,一人一剑,整个楚府找不出一个能阻挡她的人,当她杀光了最后一个拦在她身前之人时,楚剑雄终于现身了。   闭关半年,心中又受仇恨驱使,再加上孙炜给她炼制的增加内力的丹药,楚泉轻而易举地拿下了楚剑雄,把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怎么样,用你教我的东西杀死你,是不是很难受?”   楚剑雄心底生狠,面上却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我当初就不该留你的命,是楚源跪在我院子外,整整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就为了求我饶你一命,为人父者,又怎么让忍心让自己的孩子受苦,都怪我,怪我一时心软……”   楚泉果然面色剧变,心绪浮动之下,手中剑也不稳了,楚剑雄目露寒光,找准机会一掌击出,直接将楚泉击飞了出去。   楚泉倒在地上,颤抖着身子喷出一口血。这一掌下去,她的经脉受了重损。   楚剑雄踩着她的手,冷冷地道:“终究是个孩子,太嫩了点。想杀我,痴人说梦。”   楚泉掀了掀唇,突然一笑:“看来只能同归于尽了。”手中一动,已是死死拽住了楚剑雄的腿。   “你要干什么——”楚剑雄惊呼着倒下身来。   楚泉闭上眼,死死禁锢住他的身体,一只手拿起了剑,调动起周身最后的力气,将剑端狠狠地插进了他的身体。   长剑快速没过楚剑雄的胸腹,来到她的胸前,因为没有收敛力气,几乎毫无停顿,一瞬间插进了自己的心脏。楚剑雄还在挣扎,楚泉已经将自己和他牢牢地钉在了地上。   血尽数喷洒在她的面上,楚剑雄终于停止了挣扎。   这样也好,她不会再和楚源成为敌人了。只是临死前没能见他一面,心中有些遗憾。   怪医孙炜,希望你能遵守和我最后的约定。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读者“离苏”和“云月小熊”灌溉的营养液。 第55章   楚剑雄身死,楚泉侥幸活了下来,却筋脉俱损,元气大伤。   匆匆赶回来的楚源甚至来不及见父亲最后一面。最疼爱的妹妹杀了自己的父亲,楚源心里是什么感受,恐怕没有人知道。   楚泉醒来已是三天后,胸腹间翻江倒海的疼痛提醒着她,昏迷前经历过怎样一场战斗,那穿胸的剑居然没有要了她的命。难道说,楚剑雄也活下来了?   “他已经死了。”   楚泉这才注意到床前的人影,他背对着她,坐在黑木轮椅上,背脊弯曲着,声音也有气无力,整个人像是失去了灵魂。   楚泉看着他的背影,哑声道:“你的腿……怎么了?”   楚源答非所问道:“为什么你没有听我的话?我托怪医带给你的锦盒,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打开?”   什么锦盒,她根本没有见到过。   然而不等她开口,楚源又道:“七年的兄妹情,对你来说真的抵不过……”他瘦削的背脊僵了一僵,而后道:“是我太自负了。”   楚泉心中苦涩,她以为自己一定活不下去了,以为这样就可以逃避,一个人带着对他的愧疚和祝福坠入地狱。可是天意弄人,她活了下来。   楚泉一双干涩的眸子落在他坐着的轮椅上,语气有些哽咽:“你的腿怎么了?孙炜没有替你解毒吗?”   “毒素早已侵蚀我的五脏六腑,我活不长了。”楚源的声音落在摇曳的烛火里,有些空落落的:“在转移‘瑶草牵机’的那一瞬间,我就决定,用自己的命来换父亲的命,让上一辈的恩怨终结在我的身上。如今说什么也没用了,等你的伤好了,就离开楚家吧。”   楚源控制着轮椅,朝大门的方向而去。   身后,楚泉寂然一笑:“哥哥……”这声音却有些颤抖。   楚源顿了顿,道:“对了,你的一身武功,我让人给废了。从今往后,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罢。”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看她一眼。   ……   “三日之后,楚泉便离开了楚家。听说她去找了怪医孙炜,他欺骗了她,根本没有治好楚源,而怪医孙炜却像是人间蒸发,哪里都寻不到他的踪迹。你猜猜看,他去了哪儿?”   沈恪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谢时雨想了想,道:“他在……世子府?”据她所知,怪医孙炜是沈恪的手下。   沈恪看着她,笑了一笑:“没错,整个晋国只有世子府,是楚泉不能轻易踏足的地方。”   谢时雨奇道:“你为什么要收留孙炜,他应该可以算是间接导致你舅舅死去的人吧?”若是他将锦盒拿给楚泉,说不定楚剑雄就不用死了。   “那个时候,孙炜是唯一有可能救活楚源的人。”沈恪注视着她的脸庞,道:“在没遇到你之前,我是这样认为的。”   谢时雨道:“要不是玄渐师兄保住了楚源的性命至今,我也没有办法救他。”这是实话,没有“玉软花柔”,楚源绝对活不到今日。   沈恪依然笑着,唇边笑纹却淡了许多,看到她对玄渐多有推崇的样子,自己心里不知怎么有些不是滋味。   谢时雨没注意到他的微妙变化,继续道:“听你刚才所说,楚泉离开楚家后还对楚源身上的毒念念不忘,到处去找怪医孙炜,显然是不想让他死。为什么我刚刚见她的时候却……”面若冰霜,恨不得楚源立刻去死的模样。   沈恪望着街市上喧闹的人群,长眸微敛:“这还要多谢我那个端庄雍容的母后。”嘴角轻撇,讽刺意味十足。   这还跟王后娘娘有关?   “楚府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身为楚剑雄的妹妹,她岂会坐视不理。将楚源接进王宫之后,她就发布了追杀令,派人去捉楚泉,不论死活。”沈恪垂下眼眸:“而且,她还是以楚家家主的身份,发布的追杀令。”   “楚剑雄身死,楚家稍厉害些的人都死在了楚泉的手中,家主的位子就落在了楚源的头上。当然,这只是外人看来。高明的王后娘娘岂会错过这个将楚家收入囊中的机会,她一边软禁了楚源,一边派人去抓导致上一任家主身死的凶手,双管齐下,又是晋国一人之下的王后娘娘,还是上任家主的亲妹妹,名正言顺,就是楚家人也没有什么不满的。”沈恪笑了一下,眼底却是淡漠:“只有我知道,她真正的目的是楚家背后的血衣卫。楚剑雄,楚源,楚家的任何一个人,都跟她没什么关系。我的母后,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呢。”   谢时雨听得心惊,那个看上去慈眉善目的王后娘娘居然如此心机深沉,连自己的亲侄儿都可以拿来利用,亲哥哥的死在她眼中或许也不算什么。难怪沈恪对她如此冷漠。   楚泉不知道楚家背后的主人已经换成了高高在上的王后娘娘,她只当是楚源派了人要杀她。   当楚泉被王后派去的杀手围攻将死之时,她依旧不死心地问了一句:“是楚源派你们来杀我的吗?”   好巧不巧,派去暗杀她的人正是曾经的血衣卫头领之一赤月。赤月冷笑一声,以剑指着她:“不然你以为家主为什么要废掉你的功夫。其实早在你知道自己的身份时,他就对你有所忌惮了。”   楚泉怔怔地道:“那他为什么还要替我转移‘瑶草牵机’?”   “‘瑶草牵机’又不是无解之毒,晋国宫中有的是闻名天下的神医,还怕解不了毒?不过是为了让你放松警惕,对他心存感激罢了,你还当真了。”赤月摇了摇头,假意叹息一声:“可惜了你这一身俊俏的功夫,若他没废掉你的武功,我又怎么会是你的对手。”   楚泉顿时心如死灰。难怪最后一次见面时,他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原来已经厌恶到如此地步了么。   奄奄一息之际,她想,若是自己死在八岁那年的冬天该多好。没有那么多仇恨,没有那么多欺骗,她不会来到楚府,也不会遇见楚源。   楚泉闭上了眼睛,等待最后那一刻的来临。呼啸声至,耳边传来赤月的哀嚎,她睁开眼睛,突然出现的蒙面人杀光了所有的杀手,救了她一命。   “那个人是你吧?”谢时雨看着沈恪。   沈恪摇头:“不是我,是孙炜。”虽然孙炜就是他派去的人。   “找到了楚泉后,孙炜就将她带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就是你刚刚去的地方。挂着世子府庄子的名头,没有人敢去查它。”   这就是事情所有的经过。谢时雨听完,只能叹一句命运弄人。这兄妹俩,原本是世间最亲密的人,因为上一辈的恩怨和种种误会,却成了陌路。如今一个身处王宫,一个隐居城郊,相隔不过数里,却恍如天堑。或许他们这辈子都见不了面了。   她能做的,只有尽力祛除楚源身上的毒,治好楚泉的眼睛,至少让他们的身体不再有伤痛,至于心病,那可不是几服药下去就能医好的了。   马车很快到了长安街,沈恪问了一句:“先回世子府还是先去宫里?”   谢时雨想了想,道:“先去宫里吧。”她从怪医孙炜那拿回来的锦盒弄丢了,说什么也要跟楚源交代一下。她之前不明白那个锦盒的意义,现在才知道,原来是楚源送给楚泉的东西,虽然没有到她的手上,但想必意义十分重要。   到了霜云殿,师兄玄渐正在替楚源针灸,连续治疗几日后,楚源脸上的黑气淡了许多,面色也微微红润起来,整个人看上去有了点精神,也不再像从前那样阴郁暴躁了。本来以他的性格,也不是那样爱发脾气的人,应该是身中两种剧毒的缘故,等他身上的毒素都清除了,或许就能恢复成从前那个爽朗温和的少年了。   再次看到霜云殿的蜡烛,谢时雨也不再惊奇了,应该是楚源为了楚泉所准备的,她的眼睛不便,住处需要光亮。楚源日日燃着,想必是希望楚泉能来霜云殿一次吧。   等玄渐施完针后,楚源睁开了眼睛,看到她,眸中闪过一丝光亮。等玄渐出去后,楚源迫不及待地开口问她:“怎么样,见到怪医孙炜了吗?”   谢时雨心存内疚,低着头道:“他给了我一个锦盒,我却将它弄丢了。非常抱歉,若是需要什么补偿,尽管开口,我会尽我所能。”   楚源眼里的亮光熄灭了,他将视线投向屋内的宫灯:“里面只有一封我写给楚泉的信,她既然没能看到,也就失去了意义,不怪神医。”终究是他不好,没给楚泉辩解的机会,还将她赶出了楚府,沈恪后来告诉他,王后派人追杀楚泉,他的心中便满是后悔,若是没有废掉她的武功该多好,若是将她留在自己身边该多好。   谢时雨看着他一脸沉痛的样子,决定还是不将自己去见了楚泉的事情告诉他。楚泉现在对他恨之入骨,若是楚源知道了,恐怕就不会安安分分接受她的治疗了。   “神医,我的身体什么时候能好起来?”楚源神色焦灼,他不想再留在霜云殿了。   谢时雨道:“短则十数天,长则数月,主要看你的配合程度。”   十数天,他等得起。“这段日子,就麻烦神医了,我一定会积极配合的。”   谢时雨颔首,等楚源好起来后,她就可以回黄泉谷了,在晋国的日子所剩无几,她打算趁这段日子,好好准备一些可以带回去的东西。晋国土地肥沃,物产丰富,还生长着许多黄泉谷没有的药草,她需要好好采买一番,只是人生地不熟的,没有什么向导。不知道琴衣姑娘愿不愿意做这个向导。   说起琴衣,她又想起了小师妹晴衣,柴桑城距晋国也不是太远,回去的时候顺便可以看望一下。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受苦。忽略心头隐隐的不安,但愿她一切都好。 第56章   昨夜,连尹城下了场雨,一扫连日来的闷热,生出阵阵清凉。庭院里小雨依旧淅沥,大而宽的芭蕉叶,盛着雨滴,一点一点落在清辉殿外的小阶上。   世子府的女总管琴衣已经候在殿外许久。昨日谢姑娘特意来找她,说是要看一看城中的医馆,采买些药材。其实世子府里就有药房,药材分门别类,数量众多,有专人负责打理,丝毫不逊于王宫。   琴衣应了下来,等谢时雨走了后就去请示了殿下,不过得到三个字的回应:“都依她”。   所以她今日起了个大早,专程候在清辉殿外,因为谢姑娘习惯早起,但她又不喜欢人伺候,拒绝了殿下拨给她的十二位侍女。   几日接触下来,琴衣发现这位谢姑娘是个朴素,话少,性子有些清冷的人。除了医术上的一些事情,她似乎对什么都不太上心,这份不上心甚至还涵盖了殿下。府里的下人都传谢姑娘是要成为世子妃的人,琴衣却觉得不然,至少谢姑娘绝对没有入主世子府的念头。她真的只是将自己当成府中普普通通的大夫。至于殿下是怎么想的,实在不是她一个下人可以揣摩的,他的心思岂是凭她就能猜透的?   等的久了,琴衣有些纳闷,谢姑娘难道是睡过头了?可是她的作息一向规律,往往比府中下人起的还早,从不贪睡。   “谢姑娘?”琴衣朝殿内喊了一句。   无人应答。   “谢姑娘,奴婢进来了?”琴衣放轻了步子,缓缓踏入殿内。   寝殿的大床上,谢时雨整个人蜷缩在一起,香肩露在锦衾之外,雪白的有些刺目,双唇微微张开,呼吸间带着一阵热气,长睫微颤,似睁未睁,不时地蹙眉,红唇里溢出一丝嘤咛,听得琴衣心头一紧。   “谢姑娘,你生病了吗?”琴衣上前摸了摸她的头,手中一片滚烫。   谢时雨勉强睁了睁眼睛,迷蒙的眸子透出些许茫然:“……琴衣?”   “谢姑娘,你等着,我这就叫人去请大夫。”   “不必......”翠绿的衣角翩然而过,跑的可真快。   身上虽然没什么力气,谢时雨还是挣扎着起身,大概是昨夜落了雨,吹了风,有些发热,不是什么大毛病。她披着外衫,汲着绣花鞋,来到桌边提笔。手上没什么力气,下笔就有些飘忽,字算不上太好看,不过只要清晰即可。   “谢姑娘,你快回床上躺着吧。”琴衣进来,见她不歇着反而在写什么东西,内心便有些着急。   谢时雨正好写完,将手中纸递给她:“琴衣姑娘,劳烦你按照这方子替我煎一副药,微火小沸即可,我喝下去就好了。”   琴衣愕然,这才想起来谢时雨自身就是个大夫。她接过药方,扶着谢时雨躺回到塌上,细声细语道:“谢姑娘安心歇息吧,大夫一会儿就到了。”   虽不想兴师动众,但琴衣一片好心,她也不能拒绝,谢时雨拥着被子缓缓躺下去,感受到额前一阵凉意,琴衣正拿着润湿的帕子替她擦汗,真是个心细的姑娘。闭上眼睛,意识渐渐模糊。   再次清醒时,身边隐隐有人在说话。她有些口渴,喉中干涩异常,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不过是感了风寒,发发汗就好,她连药方都一并开好了,一字不差,我都挑不出错处来,殿下实在不必如此娇惯她,身为医者,师妹比谁都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   声音里有些不赞同,是大师兄玄渐,琴衣口中的大夫居然是他么。   另一个声音响起,似乎是笑了一下,声音很纯净:“劳烦陈兄了。”谦和有礼的样子似乎不是谢时雨记忆中的沈恪,她发现,在别人面前,沈恪总是温和沉静的,不亲近也不冷漠,恰到好处的保持着完美的距离。   “殿下,臣有一句话不知该不该说。”玄渐的声音有些犹豫起来。   “陈兄但说无妨。”   “殿下对我师妹似乎……格外上心?”   谢时雨怔了怔,意识瞬间清醒。   沈恪勾起笑:“时雨姑娘是我请来的客人,自然要上心些。”慢悠悠的声调一听便知敷衍,偏偏玄渐很吃这冠冕堂皇的一套。   “殿下心善,只是师妹并无大碍,臣就先回宫中去了。”   “我让府上的马车送陈兄一程。”   “臣谢过殿下……”   玄渐的声音渐渐远了,有脚步声却在接近。   谢时雨睁开眼睛,手拿帕子的沈恪正好迎上她的视线。   “醒了?”   谢时雨指了指桌子。   “要什么?水?”   她点点头。   沈恪放下帕子,倒了杯水,走了过来。   谢时雨缓缓起身,沈恪在她身后垫了个软垫。一手扶住她的臂,助她起身,一手拿着杯子递到她的唇边。   这是要喂她?   谢时雨想也不想地拒绝,伸手接过杯子却被烫得微微抖了一下,她抬起头,对上沈恪似笑非笑的打量,明明他端着的时候面不改色的。   “生着病就不要逞强了,给我吧。”看似是询问,手却已经接过了杯子。   谢时雨就这样就着他的手,缓缓将一杯滚烫的水喝了下去。喉中的不适感稍稍减弱,她哑着嗓子开口:“谢谢。”   “感觉怎么样?”沈恪一边问着,手指却无意间触到了她的脸颊。有些凉,贴着她滚烫的面颊,反而很舒服。谢时雨不由自主蹭了蹭,二人皆是一怔。   她转过头,拿手在脸颊旁扇风,解释道:“有点热。”   沈恪望着她绯红的脸蛋以及水润的双瞳,心头一股莫名的躁动挥之不去。   窗外雨打芭蕉,落在二人心头,既闷且燥。   一时间,各怀心思的两个人,谁也没有出声。   走进来的琴衣见到的就是一人靠着床发呆,一人握着杯子走神的诡异场景。明明他们没有说话,周身却仿佛笼罩着看不见的气场,将二人紧紧联系在一起,让琴衣不敢贸然出声。   还是谢时雨先发现了她的身影。   “琴衣姑娘?”   琴衣俯身行礼,向背对着她的沈恪开口:“世子殿下,廷尉大人求见。”   沈恪放下杯子起身,走到她身边,淡淡吩咐道:“照顾好谢姑娘。”   琴衣躬身送走沈恪,吩咐下人将煎好的药汤端了上来。   谢时雨一口气灌了下去,嘴里满是苦涩的味道。琴衣适时地递上一块蜜饯,谢时雨愣了愣才放入口中。甘甜可口,带着微微的酸意,一下子盖过了嘴里的苦味。   在黄泉谷里可没这个待遇。她身体底子好,不常生病,偶尔生病也是自己熬药,喝了药照样煮饭干活,不假他人之手。如今到了世子府,不过是小小的风寒也有人伺候着,兴许是他们大户人家的规矩,小病也比较重视,让她有些受宠若惊了。   “琴衣姑娘,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出发?”今日的计划本该是去城中医馆采买,虽耽误了些时辰,所幸还不是太晚。   琴衣惊道:“谢姑娘还病着,此刻不宜外出吧。”   谢时雨起身活络了下手脚,示意自己并无大碍。   琴衣还是不大放心,却又想起殿下吩咐过的,事事都依着谢姑娘,不知道这件事算不算。本想着再去请示一番,但殿下日理万机,若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扰,未免不懂分寸。   思及此,琴衣微微一笑,向着面前的姑娘道:“待奴婢备下马车,再来请姑娘。”   谢时雨颔首,虽然她不需要马车,但琴衣不同,身为世子府的总管,地位非比寻常,确实不适合抛头露面的。   连尹城中的医馆不少,光长安街上,就有三四家。这可不大常见,谢时雨在其他地方见到的医馆通常都是冷冷清清的,称之为医馆或许还不太合适,充其量只能算作是药铺,除了卖药,并没有坐堂大夫看诊。寻常百姓,生了病不过是喝些姜汤白水熬过去,稍富裕些的,上药铺买些药材,至于问医,那昂贵的费用不是人人都支付得起的。   或许是连尹城比较繁华,又是晋国的都城,富裕的人不少,各行各业都比较兴旺,看着医馆门前络绎不绝的人群,谢时雨都有种来此开医馆的冲动了。黄泉谷名气虽响,诊金却贵,入谷求医的人却不多,加上谷中弟子众多,常常会有医多病少的窘境。难怪谢蕴定下规矩,谷中弟子必须外出历练,常年待在谷内,确实不会有太大的提升空间。   谢时雨一家一家看过来,手中的银子越花越多,不愧是连尹城,连物价都非比寻常。   当最后一两银子花出去的时候,身旁的琴衣适时地递上一个沉甸甸的银袋,脸上带着得体矜贵的笑容:“谢姑娘替殿下做事,每日的酬劳却忘了领,琴衣都替姑娘存着了。”   谢时雨夸张地睁大了眼睛:“你们世子府都是按日结算的?”   琴衣笑而不语。   真是财大气粗。谢时雨几秒钟之内又转变了想法,开医馆还不如在世子府当个大夫,每日睁开眼睛,就有银子从天上掉下来。   银子当然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即便是财大气粗的世子府也不是按日发放俸禄,谢时雨是唯一的例外。   她当然不知道,拿了钱袋便有些蠢蠢欲动。   “琴衣姑娘,不知道城中哪里的食肆比较有名,我请你去吃顿饭?”   琴衣脸上笑意不减,领着谢时雨就要出门,转身的一瞬间,却迎面撞上了一个男人。   那男人带着斗笠,低声致了句歉,脚步不停地往前走了,琴衣想说些什么,谢时雨却将她拉住了,因为她眼尖地注意到他腰侧佩戴的刀,心中一怔,连尹城内有明文规矩,士庶之家,不得私蓄兵器。能随身佩刀而不被管制的,身份应该非比寻常。   谢时雨瞥了一眼,那男人步履匆匆,虽扶着斗笠,却有意无意地张望着前方,神色警惕,目光却始终如一,似乎在跟踪什么人。   恰此时,人群分开了一条缝隙,谢时雨顺着望了过去,却怔立当场。   纤眉细眼,墨发青衣,披着一身冰雪疾行的,正是数日前才见过的楚泉。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   作者有话要说:  实在对不起大家,这几天比较忙,15号又要返校,只有晚上才有一点时间,更新不及时,还请见谅。 第57章   谢时雨神色凝重,目光紧紧追随着楚泉的背影,琴衣察觉到她的变化,有些不解:“谢姑娘,怎么了?”   远处楚泉的背影已经重新融入了人群中,那个戴着斗笠的男子也紧随其后。谢时雨有些担心,她知道楚泉此刻已经武功尽失,若是那男子要对她动手,想必楚泉根本无力回击。若是楚泉出了什么事,难以想象楚源会是什么反应。   谢时雨望向琴衣,满含歉意:“方才看见个熟人,该去打个招呼,这顿饭先欠着,改日我再请琴衣姑娘。”   琴衣秀颜带笑,语声柔和:“不碍事,谢姑娘尽管去。”   “我很快就回世子府。”   作别了琴衣,谢时雨便朝着二人离去的方向前进。眼瞅着斗笠男子跟着楚泉转入一条小巷,谢时雨顿了顿,轻手轻脚地跟了上去。   幽深的巷子中,楚泉与斗笠男子隔着五步的距离对峙,背着光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但她那微微凹陷的琵琶骨却透着一股子渊渟岳峙的傲然,哪怕武功尽失也丝毫不惧眼前戴着刀显然心怀不轨的男子。   她甚至先开口出言挑衅:“凭你也想抓我,你家主子没告诉你我是什么人吗?”   斗笠男子不为所动:“看样子你是宁死不屈了?”   楚泉冷笑一声:“叫楚源亲自过来,或许我会考虑考虑。”   斗笠男子拔出佩刀,刀身在幽暗的小巷子里泛起一阵泠泠的光。   “家主岂是你想见就见的。”   动手时,楚泉反而一言不发,轻易脚步,虚晃过几个身影,只守不攻,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刀光,纵然没有丝毫内力,但她的底子还在,身法轻盈灵活,几个来回下来,都未让斗笠男近身一步。   谢时雨不懂刀,却也能看出那男子的攻势在楚泉巧妙的闪避中,愈发凌乱起来。下一秒,他抬肘提刀的瞬间,楚泉精准地捕捉到他的空隙,抬脚踹上他的腰部,斗笠男踉跄了几步,迅速稳住身形。“呵呵,失去内力的你,也不过如此。”   这一脚造成的伤害并不大。楚泉却并未迟疑,欺身而近,连续数拳落在他腰部的同一个位置。谢时雨看的分明,那斗笠男开始吃力起来,弓着身子缓解拳头带来的伤害,与此同时,他的手中佩刀被楚泉一脚踢飞,甩至上空又飞速落下,最后稳稳地落在了楚泉的手中。   兵刃被夺,斗笠男似乎失去了勇气,转身就逃。楚泉操着刀柄,飞速投掷过来,利落地刺穿了男子的胸腹,鲜血在谢时雨面前飘飞,她忍了忍,转头看向别处。   这时,楚泉的声音突然响起:“暗处藏的那个,不想死的话,赶紧给我滚出来。”声音十分冰冷,谢时雨却听出了一丝隐晦的气息不稳。   以失了内力的身躯对战一个武功不俗的成年男子,已经用尽了楚泉的全力。   她在硬撑。   “楚姑娘,我们又见面了。”谢时雨从暗处走出来,看着楚泉如临大敌的神情一下子缓和下来。   “是你。”调整了下呼吸,楚泉慢慢靠近几步,第一件事却是拔出插在斗笠男身上的长刀,紧紧握在自己手中。   她在防备自己。   谢时雨得出结论,立刻表露出诚意:“我见有人跟踪姑娘,不放心,特意来看看。”   楚泉拧着眉:“我们很熟吗?”左眼中的阴翳渐渐透出一丝暗色。“还是你跟着我另有目的?”   居然一下子跟她说了两句话,谢时雨都有些受宠若惊了。今日的楚泉同那日庄子上见到的,似乎有些不同。   谢时雨斟酌了一番,回道:“我唯一的目的就是确认姑娘的安危。此刻你体内气息异常紊乱,不宜再动手了。”   楚泉依旧握着刀,面若寒霜。   端详着她的神色,谢时雨开口:“不知道楚姑娘为何会出现在连尹城中?”   “找人。”   谢时雨一顿,该不会是找楚源吧。她道:“不知楚姑娘找的是谁,若有我能帮忙的地方……”   “你是沈恪的人?”   谢时雨一怔,迎上楚泉的视线。   “你知道怪医孙炜的下落吗?”   怎么人人都要找怪医孙炜。   “我知道。”   似乎意外于她的直接,楚泉沉默了会儿,才道:“他在哪里?”   谢时雨望着楚泉的脸,若有所思。如此说来,楚泉是要往世子府去寻沈恪,然后通过他打听孙炜的下落。至于中途遇到自己,应该是不在预料之中。   “若楚姑娘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将怪医的下落告诉你。”   楚泉不吱声,俏丽的脸上却未见不耐。   “楚姑娘不想见一见楚源吗?他的腿快好了,不日就能下地行走了。”   楚泉秀颜一沉,声音顿时冷了几个度:“原来是腿伤好了,难怪这么迫不及待地派人来杀我。”   方才那斗笠男子显然不是楚源的手下,想起沈恪曾经说过的话,谢时雨觉得有极大的可能是王后派来的人。但她没有证据。   “我落到今日这个地步,楚源功不可没,但凡我还有一丝力气,就不会轻易放过他。”说出这话的时候,楚泉垂着头,敛去了眼中神色。   谢时雨却觉得她并未如话语中那样坚定,如果真的想杀楚源,她不会等到今日。哪怕知道他派人暗杀自己,楚泉心中依旧无法对他狠心,或许是因为她杀了楚剑雄,又或许是因为楚源那些年对她的好,不是任何东西可以抹消的。愧疚,感激,让她杀不了他,却也不能放下心结,若无其事的去见他。   两者都做不到,所以她选择离开。   “告诉我怪医孙炜的下落,找到他之后,我会离开晋国,劳烦你跟世子说一声,多谢他这些年的照顾。”   谢时雨心下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怪医孙炜就住在连尹城外的乱葬岗。”却是并未告诉她具体的位置,孙炜住在地下,她找起来估计要费一番功夫。   楚泉抱拳作揖,算是道谢。扔下刀,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时雨注视着她清冷消瘦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连忙转身,拔腿朝世子府的方向跑去。   但愿还来得及。   ……   “我要进宫。”   沈恪放下手中的卷宗,看着她额角微微渗出的汗,目光复杂。一路跑回世子府直奔他的九华殿,脱口而出就是这样一句话,真是少见。   “你的身体好些了吗?”说出的话却是风马牛不相及。   谢时雨心中一急,连忙去拽他的衣袖。“我有急事,人命关天。”   沈恪低头看着她牵住自己衣袖的手,长眸幽淡,看不出什么情绪来。半晌,他轻笑了一声,“好,我命人准备马车。”也不问她人命关天的急事是什么。   谢时雨松了心神,见他视线落在自己手腕上,意识到自己焦灼间不当的动作,迅速放开了手。   沈恪似乎有些失望,漫不经心地抬了抬手,殿外很快走进来一个侍女。   车行辘辘,伴随着有节奏的晃动,谢时雨抬头望着对面的人:“你也要去?”看他刚才的模样,似乎在阅览什么卷宗。   沈恪撑着下巴道:“既然是人命关天的事,我怎么能置之不理。”又似乎不经意地提了一句:“听琴衣说你在长安街上遇见了熟人。”   谢时雨点头:“你也认识的,楚泉。”   沈恪似乎并不惊讶,换了只手撑下巴:“然后呢?”   “她打算离开晋国。”   沈恪不置可否。   觑他神色,谢时雨心中一动:“你不会已经知道了吧?”   “早晚而已,她总会想通的。”他回答的随意,似乎没把楚泉的离开当成是什么大事。   谢时雨挑眉:“你觉得她离开晋国是对的?”   沈恪淡淡道:“这是她自己的决定,我不会干涉。”   “我进宫就是为了告诉楚源这个消息,你不阻止我吗?”若是沈恪赞成楚泉离开,或许不会愿意看到自己这么做。   沈恪笑了,琥珀色的眸光微微闪烁,让人想起世子府澄澈的玉湖,在月下倒映出的花树和绿草,不太真实,却很漂亮。   “你的决定,我会支持。”   谢时雨怔了怔,突然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   ……   霜云殿内一切照旧,玄渐刚施完针,楚源这几日积极配合治疗,毫无知觉的腿渐渐有了痛感。   见了谢时雨,他神色有些雀跃:“神医,我是不是很快就能走路了?”   谢时雨却没看他,只向玄渐道:“以他现在的身子,禁得住车马颠簸吗?”   玄渐思忖了下,道:“注意抬高脚,不碍事。”   楚源听了这话,脸色微微涨红,神情开始激动起来。   “我可以出去了吗?”视线却是朝着沈恪而去的。   沈恪环着臂,神色淡然,默不作声。   谢时雨走到楚源的面前,神色严肃:“你先冷静下来,我告诉你一件事,是关于你妹妹的。”   听了这话,楚源显然不能冷静下来。他急切地拽上谢时雨的胳膊,力道相当大。   “楚泉怎么了?她出事了吗?”   沈恪皱着眉,上前分开他的手,嗓音冷淡:“她要走了。”   楚源怔然无言。走了?走去哪里?   谢时雨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由得庆幸自己做出的决定。   她静静地瞧着他:“她此刻就在城外乱葬岗,要不要去,由你自己决定。”   楚源的眉梢凝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愁绪,瞳眸映着满室烛光,尽是深深浅浅的悲哀。   他点了满室的灯,他照亮整个大殿,他无时无刻不乞求着,她能踏入这座大殿。   原来一切都只是妄想。   他的喉间有些发涩,声音变得脆弱:“我要见她。”   哪怕是最后一面。 第58章   乱葬岗外,楚源推着轮椅朝阴气森森的荆莽丛中行去。   谢时雨跳下马车,刚要跟上,就被人从身后握住了肩膀。   “怎么了?”她回头看着将修长手指搭在她肩膀上的男人。   沈恪淡淡道:“你跟着去做什么,那是他们兄妹间的事。”   “我怕一会儿起了冲突,楚源会犯病。”她连药箱都带上了,就是为了以防万一。   “不会的。”   是不会起冲突还是不会犯病?虽然他语气笃定,但是谢时雨还是有些不放心。若是他情绪起伏巨大,毒气攻心,可就有些不妙了。   她一身白衣立在肮脏又泛着腥臭味的乱葬岗上,身后是焦黑的孤坟和森然的白骨,脸上却没有露出嫌恶和畏缩之色,即便身处这样的环境,所思所想也只是她的病人。   沈恪挑了挑长眉,“有什么动静我会立刻赶过去的,你就老老实实待在马车上。”   谢时雨看了他一眼,还是转身上了马车,倒不是被沈恪说动,而是站在楚源的角度想,他也不会希望有人打扰他和妹妹见面吧。   谢时雨猜得不错,楚源一言不发地推着轮椅疾行就是不想让沈恪或者谢时雨跟上。虽然路面不平,碎石嶙峋,他坐在轮椅上颠簸摇晃,刚刚有了知觉的腿在冲撞下变得疼痛难忍,即便如此,想要见到楚泉的心还是异常坚定。自那日楚府中转身离开,他就再也没有见到她的面了,说不清有多久,但午夜梦回,他总记得那些年与她相依为命的生活,她蹙眉的样子,冷言冷语的样子,以及只会在他一个人面前露出的笑容。   汗水淋漓而下,想到这里,他的脸色就变得苍白起来。她把自己当成唯一的亲人,他却将她赶出了楚府。   木制的轮椅碾过乱葬岗的碎石,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惊扰了一地叮食腐肉的乌鸦,黑色的翅膀扑棱棱挥起,几片黑羽旋转飘摇,落到一双沾染了芜草的黑底金面的革靴上。   楚源划动轮椅的手停住,抬起头,几乎有些贪婪地看着眼前的人,视线自下而上,落在那张浸润着冬雪的脸上。   “……妹妹。”声音颤抖的不像话。   双拳紧握,楚泉的视线只落在他的发顶上。   “谁是你的妹妹,楚大人认错人了吧。”   楚源心中一痛,为这冷漠的语气,也为她根本不看向自己的眼神。   “你的腿不是已经好了?怎么,堂堂楚家家主只会靠博取同情来取敌人的首级吗?”   敌人……他怎么可能把她当做敌人。   “我从没想过要杀你。”   楚泉嗤笑一声:“不是自己动手就不算杀?你派来的那些杀手可都不是我的对手。是不是很后悔当初仅仅废了我的内力?”   “不是我……”楚源的解释显得苍白无力,就算不是他派人追杀的楚泉,但王后是他的姑母,他脱不了干系。更何况是他废掉了楚泉的功夫,才会让她身临险境。虽然他的本意只是想让她过上普通女孩子的生活,平凡的、安逸的、不用拿起剑武装自己的生活。   楚泉看他想要解释却又徒劳无力的样子,心中莫名生出一股烦躁,面色沉沉道:“你这次来是为了什么?亲手了结我这个杀父仇人吗?”   杀父仇人四字一出,楚源的唇色也黯淡下来了,他刻意回避的话题,却被楚泉轻易的摆到面前来,深深提醒着他,他们之间的鸿沟有多深。   “听说你要走了,我只是想……”他其实没想那么多,只是乍闻她的消息心绪浮动,想要见她的意愿超过了所有顾忌,他还想问一句话。   “你愿意……回到我的身边来吗?”没有数条人命,没有上一辈的恩怨,只是回到他身边,做那个不爱笑的楚家小姐,做他的唯一的妹妹。   乌鸦声又起,围着荒郊野岭上的两个活人振动翅膀,叫嚣着愤怒,叫嚣着驱逐。   他们不该属于这里。   楚泉却在这漫天叫喊声中沉默下来,眼睑微微颤动,僵硬的面容上闪过一丝微不可见的挣扎。   就在楚源随着她的沉默而心怀希望时,楚泉开口了。   “没有杀你已是我的仁慈。”冰冷的,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比起楚源,她更像一个出身杀手世家的孩子。掩藏真实感情,只露出冷酷决然的一面,这一点,即便是楚剑雄也对她赞不绝口。   说完这句话,楚泉毫不犹豫的转身,衣衫翩跹,带起泠泠的一道风,吹过楚源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   “你还没找到怪医孙炜,就要走了吗?”他执着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不找了。”楚泉头也不回。   楚源拔高了声调:“我知道你找他一定是为了那个锦盒。那是我给你的东西,你不想留在别人那里。”   楚泉的脚步微顿,“你想太多了,与你无关。他是我祖母的师弟,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楚源撑着木轮椅的把手,硬生生地站了起来。   “我不信!你为什么不回头看我?”伴随着钻心的剧痛,他又重重跌坐回轮椅中,发出巨大的一声响。   楚泉再次攥紧了手,抑制住自己想要回头的冲动。   “你回去吧。我不杀你,我会永远离开晋国,不再出现在你的面前。”她的语气抑郁低沉,突然说出这么一句不像是告别的话来。   “楚泉!”楚源突然大叫一声,声音震动荒木杂林,也震飞了一群等着觅食的乌鸦。夹杂了内力的一声吼,令他张口喷出一大口黑血。   乱葬岗外,谢时雨迅速抬起头,望着闭目养神的沈恪,道:“你刚刚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好像是楚源的。”   沈恪睁开眼睛,神色平静:“似乎有。”   “可能出了什么事了,不行,我得去看看。”她立马坐不住了,拎着药箱就要下去。   “我去。”沈恪淡淡看她一眼,“我会快一点。”   何止是快一点,沈恪使了招轻功,极速掠向乱葬岗深处,速度之快在空气中留下一道道残影。   入目处,两道身影紧紧贴在一起。楚源倚着轮椅抽搐着身子,口中不停地吐出黑血,楚泉搂着他,一边擦试着他唇边的血,一边惊慌失措着。   “……怎么了?楚源你别吓我!”   她光洁的额头上因为焦急而渗出的汗水不停地落在他的脸上。   楚源扯着嘴角笑了一笑:“你终于……终于肯看我了。”   楚泉握着他的手,神色慌张:“你到底怎么了你身上的毒不是已经解了吗?你又在骗我对不对?”   “他中了两种毒,哪那么容易好起来。”   沈恪自树后而出,冷静地看着楚泉砰然变色的脸。   “两种?”为何她从未听说过。   “现在来不及解释了,他急需治疗,我要带他走了。”沈恪俯身抬起楚源,将他背在身后,抽空朝身后望了望:“你要跟着去吗?”   楚泉望着他失了血色的脸,咬了咬唇,点了下头。   “自己跟上来。”   沈恪速度极快,背着楚源也不见吃力,很快来到马车这里,谢时雨早就在外面候着了。   “快把他放平。”   沈恪依言将他放在垫着毯子的马车里,谢时雨拿出金针,快速扎在他前胸的几个穴位上。   楚源闭着眼睛,胸口不住地起伏,嘴唇泛着诡异的青紫色,原本被逼至腿部的黑气渐渐回到了他的腹部,甚至还在不断上升。   “情况不太好?”沈恪看她脸色凝重,轻声问了一句。   “气急攻心,情绪起伏过于激烈,将他这段日子精心调理压制的毒气重新逼了上来。可以说是前功尽弃了。”   姗姗来迟的楚泉在听到这句话后,怔然失语。   “还能治吗?”沈恪也不废话,问的十分直接。   谢时雨顿了顿,两道视线同时集中在她的脸上。尤其是楚泉,似乎谢时雨嘴里说出的话会成为掌控她生死的利剑。   “若我师傅在这里,也许还有几分可能……”   虽没有明说,但话中意思已经十分明确了。   偏偏楚泉还不相信,红着一双眼问她:“你师傅在哪里?我去找他。”   谢时雨低着头,沉默不语。已经来不及了。   楚泉突然用力扯住她的衣襟:“你说话啊!你师傅究竟在哪里?”   沈恪皱着眉,才想上前分开她,就瞥见谢时雨递来的视线。   没关系,交给我来。   她是这样说的。   “我师傅在千里之外的黄泉谷,一来一回需要数月,楚源他甚至撑不过今日。”   而且就算谢蕴此刻就在眼前,也不一定有办法救楚源,毒素深入五脏六腑,已经没救了。甚至拔掉金针,那些被抑制已久的毒气经过反弹,凶悍无比,会顷刻间吞噬他的神智,摧毁他的灵魂。   楚泉怔怔地松开手,望着他青紫交错的脸庞,呼吸突然变得极为困难。胸口仿佛在滴血,寸寸绞痛袭上她的心头。   除了楚源艰难出着气的声音,整个马车里静的出奇,静的她喘不过气来。   她的脑子一瞬间成了空白,不知道该做什么,不知道该说什么,整个人仿佛回到了那个血夜,祖母倒在她的怀里,说出残酷真相的时候。那个时候,她也是像现在这样,喘不过气来,眼里什么也看不到,脑海中的世界也静止了,万丈红尘里,她一个人,绝望的沉沦。   “哥哥……”   压抑了许久的声音,终于从她瘦小的身躯里爆发出来。   这一声哥哥,迟了三年。 第59章   谢时雨拉着沈恪走下了马车,她第一次知道,这个冷到骨子里的姑娘,有一天会露出那样的神色,脆弱又伤心,绝望又茫然,像个天真的小姑娘。   “从前我总觉得杀手是没有感情的,眼里容不下任何人。原来不是没有,只是他们足够隐忍,真正到了伤心处也会像普通人一样,会哭会痛,会变得不像原来的自己。”   谢时雨感叹道。从医多年,见惯了生离死别,每每到了这样的时候,她还是不免伤心,在别人的故事里唏嘘落泪,甚至常常因此而不能自拔。   “生而为人,怎么会没有感情。”   沈恪朝她望了一眼,目光幽深,令人捉摸不透,他似乎只是对自己刚才的话发表意见,又似乎是在说别的什么。谢时雨看不懂他,她所遇见的人里,就属他最为复杂。   马车里渐渐响起哭声,断断续续,压抑的厉害。   谢时雨想了想,看向静立不动的沈恪:“咱们往外走走吧,总觉得这里的气氛太过阴森。”   沈恪望着她的眼睛,笑了一笑。这份不着痕迹的体贴,算是她的温柔之处了吧。   “走吧。”   ……   马车里,楚源在楚泉的哭泣声中悠悠醒转,他摸着她的脸,有些难过:“这好像是我第一次看见你哭。”   坚强的楚泉,隐忍的楚泉,伤痕累累也不作声的楚泉,认识她十年,从未见过她掉一滴眼泪。   “我这个哥哥,做的真是失败。”楚源笑了起来,似是带着追忆,明明在笑,却无端让人觉得凄楚:“你来楚府前,我总是被院子里的大孩子欺负,我虽是家主的孩子,却没有继承家主的天赋,在练剑一道上没有丝毫潜力,院子里的孩子都是下一任家主的竞争者,见了我这个废物,总是要嘲笑奚落一番,我表面上装着不在意,心中却觉得苦涩。直到你出现后,那些孩子就再没打过我,我不傻,当然知道是你去教训了他们。”   “那个时候我就知道,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妹妹其实是个狠角色。为了顾及我的自尊心,你依然低调的跟在我身后,一边崇拜我,一边保护我。后来,甚至为了我,你不得不接受那种暗无天日的训练。即便如此,你也从未哭过。”   楚源缓缓拭去她脸上的泪,“我想保护你,想让你做个普通的女孩子,想让你永远站在我的身后。可是我太没用,不能像其他哥哥一样,挡在你的身前,为你出头,为你抗下所有痛苦。”   楚泉哭得更厉害了,她摇着头,神色怆然:“你一直都挡在我的身前,明明知道自己打不过别人,还是将我护得牢牢的,明明知道我有能力回击,却从不让我出手。整个楚府,只有你把我当做亲人,在我心中,你就是最好的哥哥。”   “可是最好的哥哥却废了你的功夫。”楚源望着她,眸色深深:“你恨不恨我?”   “没有,从来没有。”   楚源笑了,眼角微微弯起,脸上又现出了那个爽朗的少年的影子。   “那些追杀你的人,是王后派去的,楚家早已落入她的手中。”楚源缓了一口气:“我怎么舍得……伤你一根汗毛。”   望着他胸口上密密麻麻的针,楚泉心内蓦然一痛:“那些都不重要,我只要你活下来。”   黑气已经泛上他的脖颈,楚源的脸色也很难看,任谁看了都知道,他已是强弩之末了。   “我怕我离开人世之后,你不懂如何照顾自己,怕我不在身边,你会吃到苦头。原本我是这么想的,可是见到你之后,我就知道,你一个人也可以走下去,你比谁都坚强。”   “我一点也不坚强,如果你走了,我就陪……”   未竟的话语止于楚源伸来的手指。   “别说傻话了,我只是先离开一会儿,就像这三年里,虽然没有见面,但我们彼此牵挂,哪怕没有血缘相连,我们依然是天底下最亲密的兄妹。”楚源的眼中带着怜惜,带着遗憾:“我这一辈子没走出过晋国,生在连尹,死在连尹,见过的风景太少了。所以你要代替我,去看看那些山,看看那些河,每到一个地方,都托梦告诉我,好不好?”   楚泉已经泣不成声了。   “我托孙炜给你的那个锦盒,你一直没有收到,你想不想知道里面装了什么?”   楚泉点着头,泪水早已模糊了她的视线。   “三年前我替你转移‘瑶草牵机’前的那个晚上,我在灯下坐了一夜,脑子里想的都是,在离开人世之前,能为你做些什么。我写了六十封信,一年一封,你能看到七十多岁。在你老的牙齿都掉光的时候,还能记起来,曾经有一个不太中用的哥哥,深深的爱着你。”   “可惜那个锦盒丢了,不过没关系,这三年里我又写了许多,全部藏在霜云殿床下的那个柜子里了,应该不止六十了,足够你看到一百岁了。”楚源笑了出来,颤抖的手指摸着楚泉的头发:“希望你能活到那个时候。”   楚源觉得有些累了,缓缓闭上眼睛。   楚泉心内痛苦难言,趴在他耳边嘶吼:“不许睡!睁开眼睛啊!你听到没有?”   楚源皱着眉,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来:“你以前可不是这样霸道的。”话虽如此,但他还是勉力睁开眼睛,看着她,神色无限的温柔。   “我多活了三年,已经很满足了。”他感谢上天赐给他的这三年,让他完成了许多没来得及做的事。   “谢谢……”不知道他在谢什么,只是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像一剪清风,微微拂过水面,留下一道很浅很浅的涟漪,顷刻消散。   马车外,乌鸦低低叫了一声,声音粗劣难听,却带着些期待和欣喜,那是进食前的愉悦。   荆莽丛生的孤坟,腐朽溃烂的棺木,森然可怖的白骨以及焦黑扭曲的树枝,乱葬岗的风景一如往常。   与肮脏腥臭的乱葬岗格格不入的华丽马车里,楚源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良久,马车内传来一声哀嚎,凄厉又哀伤,声音一直送出去很远。   听到声音,谢时雨看向沈恪,眼中带着微微的涩意:“我们走吧。”   沈恪搀扶住她微微颤抖的背,谢时雨没有推开。两个人并肩走在碎石堆里,背影被阳光拉成一道线,又细又长。   楚源死了,他的尸体被运送回王宫,等待巫祝七日祈福后,葬入王室的陵墓里。对于一个没有王室血脉的人来说,这是莫大的荣幸。他的父亲楚剑雄,甚至都没有受到这样的待遇。然而祈福的第三天夜里,楚源的尸首被盗,与尸首一同消失的,还有霜云殿内的一些东西,经过宫女检查,发现少了一只柜子,以及所有的宫灯和蜡烛。   王后大怒,却用雷霆手段将这个消息隐瞒下来,四天后,依旧举行了盛大的仪式,命人抬着楚源的棺椁葬入陵墓。   整个连尹城都挂上了白布,哀悼这位生前并不出名的楚家公子。楚府上下,都感念王后娘娘的恩情。   唯有世子府门前没有悬挂白布,一如既往的恢弘贵气。   是夜,清辉殿里,谢时雨正收拾着行囊,此间事了,她不日便要离开连尹城。   宫灯微微摇曳,一个黑色的影子从窗棱外翻身而入。   谢时雨顿了顿,看向来人,便是一惊。   “楚姑娘?”   楚泉穿一身黑色紧身衣,头发高高束起,脖间挂着一个天青色的瓷瓶,神色平静地看她。   “神医还记得曾经对我说过的话吗?”   谢时雨愣了愣,不知道她说的是哪一句。   “你说过要治好我的眼睛。”   谢时雨沉默半晌,有些讶异,她记得当初楚泉并不愿意医治。   “求神医治好我的眼睛。”   楚泉直直地跪在泛着冷冽光华的地砖上。   谢时雨连忙将她扶起,“楚姑娘,不必行如此大礼,我会尽我所能,医治你的眼睛。”   楚泉站起身,伸手摸上脖间的瓷瓶,唇边含笑,左眼中的阴翳幽深,有些扎眼。   谢时雨第一次见她笑,真是漂亮极了,她在心中暗自赞叹。“我能问问姑娘为什么突然想治好眼睛了吗?”   “因为我想用一双最亮的眼睛带着他一起去看这世间万物。”她的声音里带着追忆的恍然,如梦境一样不真实。   谢时雨的视线落在她脖间的瓷瓶上,神色含了惊讶。   然后她听见楚泉开口。   “哥哥,见了熟人应该很高兴吧。”   原来如此。   谢时雨望着楚泉天真的模样,无声说了一句。   楚源,愿你的在天之灵能够安息,你最爱的妹妹,没有辜负你的希望,她一定可以坚强勇敢的走下去,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十日之后,楚泉的左眼重获光明,她微笑着向谢时雨道别,只身一人离开了连尹城,开始他们兄妹二人的盛大的旅程。 第60章   一只通体雪白的鸽子顺风振翅,滑翔飞入连尹城中的世子府。白鸽降落在靠近九华殿的紫竹林里,低头啄食藤萝花架上放置好的谷物和浆果。有侍者从林外而入,见了鸽子的颜色后,面上浮起疑色,稍作犹豫后还是取下白鸽脚部的信筒,向九华殿的方向而行。   “殿下,奴才打扫紫竹林的时候发现了一只白鸽,脚底还绑着一只信筒。”侍者恭敬地弯着腰,双手呈上灰褐色的信筒。   世子府有专门训练的信鸽,头颈部为暗灰色,颈部往下逐渐变淡,有紫铜色的光泽。白鸽显然不是世子府所有,不知为何会落在紫竹林里。   沈恪拆开信筒,狭小的筒内装着一张卷成条的信纸,信纸呈浅云色,质地坚洁如玉,细薄光润,是陈国特有的云心纸。   沈恪心中一动,垂眸望着躬身的侍者,吩咐道:“好生照料那白鸽,明日此时呈上来。”   他转身走进书房,在剔红云龙纹的条桌前坐下,缓缓展开云心纸,神色有些奇异,长眸蕴着玩味的光。   已至柴桑城,谨此奉闻,勿劳赐复。   谢时雨敬上。   如此简洁凝练,不多言一语,确实是她的风格。只是未免过于冷淡,透过细薄的纸张,他甚至可以猜到她提笔时的神情,清冷的,带着少许不耐烦的意味,想必她那时的心情定然是敷衍和不悦。   墨迹犹存,佳人已远。   半月前,谢时雨收到她师傅的来信,让她回黄泉谷之前先绕道柴桑城,接历练途中出了变故的小师妹回程。   他听了却觉不妥,陈越正在交战,位于两国交界处的柴桑城此刻必然一片混乱,她的师妹出了变故正是最好的佐证,也不知那位高深莫测的医圣前辈是怎么想的,竟然让自己的又一位徒弟身涉险地。   但谢时雨是什么人,怎么可能听从他的劝诫而放弃取道柴桑城,此行不可避免,他退而求其次,让手底下的侍卫护送她至柴桑城,并叮嘱她适时写信回来好让自己确认她的安全。   直到此时他依然记得她脸上不情不愿的神色。   沈恪俊颜淡淡的,凝视着云心纸上的小字,勾唇一笑。不让他回信,他偏要回信。   ……   陈国,柴桑城。   十几年之前,柴桑城还不属于陈国,那是越国的领土。陈国领土面积为七国最小,实力却不是最弱,尤其是在锐意进取的世子即位后,大刀阔斧的实行变法,想要改变在七国中的地位,哪怕不敌强晋,至少也要跟南边的魏国不相上下。   同为七国中实力最弱的几个,越国安守一方不问纷争,首当其冲成了陈国的目标,一次战争后,柴桑城便割给了陈国,如今十几年过去了,越国又想夺回曾经的领土,带兵压境,与陈国再次开战。   战争永远是百姓的噩梦,柴桑城的百姓们又一次陷入了水深火热。如此情况下,十一师妹元晴衣被师傅派来此地历练,救治在战争中受伤的百姓,时限为半年。然而半年早已过去,晴衣却一直留在了柴桑城。   谢时雨于三日前来到柴桑城,却至今没有见到晴衣的面。战争中想打听一个独身女子的消息,难度不小。男人上了战场,柴桑城里不是伤残的士兵便是独身的女子,在不知道晴衣落脚处的情况下,谢时雨三日里都没有打听到任何消息。   “谢大夫,忙了一天了,你也休息一会吧。”她正煎着药,抬起头,一个穿着褪色旧衣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   男子叫许术,是城中医馆的郎中。三日前,她找到城中临时搭建的安置百姓的帐子里,表明了自己大夫的身份,跟着这位在百姓间颇有美名的郎中救治伤兵。   谢时雨放下手中的蒲扇,注视到许术眼底的淡淡青色,他已经不眠不休地照顾了伤兵几夜,哪怕身体再好,此刻也只剩下深深的疲惫。   “许叔,我熬了些解暑汤放在石墩那边了,您先喝一些吧,手上的药也快好了,等好了我就歇一阵。”   许术走到几步外放着汤碗的石墩边坐下,端起解暑汤饮了一口,默默叹了口气。   “怎么了,许叔?”谢时雨见他愁眉不展,轻声问了句。   许术道:“刚刚从北边伤兵营回来,这一会儿的功夫又死了好几个,天气太闷,伤口溃烂的快,死的人越来越多了。”   谢时雨沉默起来,城中医者急剧减少,即便他们不眠不休,也敌不过越来越多的伤兵数量。每日都有大批的伤兵从战场上退下来,匆匆救治后,没那么严重的又要奔赴前线,剩下的都是重伤难治的,存活几率本就极低,条件艰难,得不到及时医治的,便只有死路一条。   许术看着蹲在地上的谢时雨,经过三日的相处,他已经知道这个看上去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有着极为高明的医术,更难得的是她吃得了苦,不怕脏不怕累,明明是来找人的,却不遗余力地救治伤兵和百姓,几天下来,也没见她叫一句辛苦。这个年纪的姑娘能有这份定力,实属罕见。   想到这里,他道:“对了,谢大夫找的师妹,有消息了吗?”   谢时雨收回视线,缓缓道:“暂时还没有。”   许术安慰她:“谢大夫也别太担心了,伤兵营的人日日在换,没见过你师妹也算正常,再等几天,总能找到见过你师妹的人。”   谢时雨也知道这事急不来,所以她才会耐心守在这里,一边救治伤兵一边询问师妹的消息,晴衣来此地半年多,总不会一点消息也没有。   帐帘一掀,有些燥热的阳光照进来,一个身材高挑,皮肤略黑的姑娘朝她走来:“谢姑娘谢姑娘,你昨日教我的方法真的有用,小福子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了!”声音透着股爽利,在炎炎夏日里带来一阵清风,让人心生好感。   许术皱了皱眉:“娟丫头,我不是说了没事别来打扰谢大夫吗?”   “叔,人家就是想和谢姑娘学一点医术好帮你们减轻些负担嘛。”   来者是许叔的侄女,名叫许娟,父母双亡,被远房表叔许术收养,这段日子,就跟在他身后帮忙。   许娟夺过谢时雨手中的蒲扇,大眼睛转了转:“谢姑娘您歇着,这点小事我来就行。”   蹲的久了,双腿发麻,谢时雨揉了揉腿,对着许娟笑了笑。   “您看,我也不是一点用没有嘛。”许娟朝许术吐了吐舌头。   许术有些无奈,转向谢时雨:“还请谢大夫多担待,若嫌她聒噪,只管赶出帐子。”   “许姑娘聪明伶俐,帮了我许多忙,许叔不必担心。”   许术还是不放心,叮嘱了许娟几句,才走出帐子。   见许术走了,许娟立刻放下蒲扇,笑眯眯地跑到谢时雨边上来。   “谢姑娘,今天你再教我点什么吧,把脉针灸什么的,包扎伤口我已经很熟练了。”   谢时雨很喜欢她的笑容,无忧无虑,开朗又活泼,在饿殍遍地,人人惨淡的阴郁境况下依然保持微笑,非常感染人,连带着她的心情也好起来。   “我一会要去北边伤兵营巡视,你跟着我吧。”   “好嘞!您等我煎好药的。”   ……   柴桑城北边的伤兵营,与南边百姓的营帐分开,那里住着伤势更重的士兵,谢时雨一天要去好几次。   才进了大帐,一股混着血腥味、汗臭味以及男子浓重的体味的气息飘然而至,许娟直接伸手捂住了鼻子,谢时雨面不改色地走在前面,一个一个开始检查伤口。   “谢大夫,您来了。”   “谢大夫,吃过了没?”   不时有人同她打着招呼,谢时雨都一一点头致意。这三日里,她同伤兵们熟悉起来,这些爽朗的大汉们都非常照顾她,毕竟她是这么多大夫里头唯一一个女子,还是个长得好看又不娇气的小姑娘。   许娟越过她,走到帐子的角落里,那里躺着一个面容清秀的男孩,左臂上包着纱布,正看着某一处发呆。   许娟大喊了一声:“小福子!”将他吓了一跳。   男孩没有将视线放到她脸上,反而缩了回去将头钻到被褥里蒙着。   许娟一把扯开蒙在他头上的被褥:“这么热的天,盖什么被子,我来给你伤口换药了!”   “不用了,不是刚刚才换过。”小福子小声嘟囔着,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的。   旁边一个壮硕的汉子打趣道:“许家妹妹区别对待啊,怎么不给虎子哥换药啊?”   许娟脸都不红,笑着啐他:“你那厚皮厚脸的,哪里能跟细皮嫩肉的小福子比。”   “哎呦喂,这话哥哥可不爱听,妹子又没看过没摸过,怎知我皮糙肉厚的。”虎子朝她眨了眨眼睛,话里夹杂着些荤腔。   小福子皱着眉,朝角落的位置靠了靠。   虎子突然大喊了一声:“谢姑娘!”   小福子身子一顿,缓缓转过头来。   谢时雨拿着纱布剪子和伤药瓶子走了过来。   她在虎子床铺前蹲下:“左腿伸出来,我看看伤势怎么样了。”   刚刚还肆无忌惮调笑许娟的虎子,此刻有些局促起来,不安的搓了搓手,“麻烦谢姑娘了。”   谢时雨手脚利落地上药、换着纱布,处理完伤口后又看向隔壁床铺的小福子。   “左臂还疼不疼了?”   小福子移开视线,不敢直视她的脸,小声地说道:“还有一点。”   小福子的左臂受了箭伤,所幸扎得不深,前日处理过后应该有所好转,又上了止疼的药,按理不会痛了。谢时雨向他身边靠了靠:“那再换一次药试试看。”   小福子立刻坐起身,脑袋险些撞到谢时雨手里拿着的剪子上。他伸出手,没有看她的脸,耳间却微微泛上了一层暗红色。   许娟顿了顿,不满地嘟囔了一句:“刚刚还说不用换的……”   小福子的耳朵更红了。   谢时雨置若罔闻地换好纱布,又走向下一个伤兵。   这是今日刚送来的伤兵,他于马背上坠地,双腿被马碾过,腿骨断裂,虽然被许术处理过,却还是惨白着脸,一副生不如死的样子。   “嘶——”   谢时雨碰到他的伤腿,男人哀嚎了一声。   “怎么换了个手脚重的大夫,以前那个圆脸的,留着齐刘海的小姑娘呢?”   谢时雨一顿,放下手中的纱布,视线落在他胡子拉碴的脸上。   “阁下说的小姑娘可是姓元,名晴衣?” 第61章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只知道她姓元。大概是三个月前吧,我受了伤,那时候就是元姑娘替我医治的,她心地善良,又会照顾人,见人总是带着三分笑,不像姑娘你,冷冰冰的。”胡子拉碴的大汉额头上渗出的汗水一直滴到了灰扑扑的床褥上,忍着剧痛说出一番话后,他又按捺不住的闭上了双眼。   谢时雨手上用了些巧劲,以推、拽、按、捺的手法替他正骨:“是有点疼,忍着点。”   大汉闷哼一声,汗水又淋漓一片。身上顿时传来一阵不太好闻的汗臭味。   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谢时雨抬眸问他:“后来你还见过那位元姑娘吗?”   大汉闭着眼睛道:“没有,伤好了后我又重新上了战场,直到前几日坠了马才回到城里。”   那就是不知道晴衣的下落了。线索似乎又断了。   谢时雨也不气馁,至少有一件事确定了,三个月前,晴衣还是在柴桑城的。   想到这里,她看向蹲在小福子边上的许娟:“许姑娘,三个月前,你同许叔不在柴桑城中吗?”   “在啊,那时候城里人多,自发前来营帐帮忙的老少妇孺都不少,她们白天来烧水煎药,送饭送布,人来人往的,我也记不住全部的人。圆脸齐刘海的姑娘多了去了,也不知道哪个是谢姑娘要找的人。”若是那位师妹长得跟谢姑娘一样花容月貌的,或许她有可能记住。   许娟看着谢时雨吹弹可破的肌肤,以及在闷热腥臭的营帐里也不流汗的光洁的额头,哪怕她的白衣已经血迹斑斑,身上带着书卷气的清冷气质也不曾改变,是炎炎夏日里望一眼就能生出清凉之意的存在。   她朝四周望了望,果然帐中的男人们视线全部集中在她的身上,就连那个平日里不爱搭理人,总不拿正眼瞧她的小福子也是,一双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人家。许娟心里泄了气,甩了甩手中的纱布,有些烦躁。   就在此时,帐子外传来一阵不低的说话声。似乎是许术,在同什么人交谈。   “你们是什么人,为何在帐外鬼鬼祟祟的?”   “找人。”   听到这干巴巴毫无感情起伏的声线,谢时雨顿了顿,将手中药瓶递给许娟,掀了帘子走向帐外。   许术面色凝重,眼里带着些隐藏的极好的骇意,他的面前站了一列人。个个都穿着紧身窄袖的长裤皮靴,右肩上斜披着帛做成的黑色披肩,腰间覆着铠甲,甲片相连如鱼鳞,坚硬如铁,刀剑不能轻易刺穿。站姿笔直,面无表情却令许术心惊。看上去像军人,但衣着风格又不像陈越两国的士兵。   谢时雨看到他们便皱起了眉。   “你们怎么还在?”   一列人顿时跪倒在她的脚边。   “谢姑娘。”   许术一惊,这些看上去就不好惹的人居然同谢姑娘有关,而且看他们的样子还十分恭敬。难道谢姑娘不止是个大夫,还有什么大的来头?他的目光顿时深邃起来,含着几分探究和打量。   “惊扰了许叔十分抱歉,他们不是坏人,我立刻让他们离开。”谢时雨转身向树下走去,一列人又立刻起身,动作整齐划一,连脚步声都是一致的。   她看着为首的一人,迟疑道:“三日前你们没有出城吗?”   那人低着头:“殿下命我等护送姑娘回黄泉谷,任务尚未完成,不敢提前回去。”   这一行人正是沈恪派来的,一路从连尹城将她送到柴桑城,三日前到达之时,谢时雨便让他们返程,没想到沈恪的命令不止是这样,他当初可不是这样说的。   这些人奉沈恪的命令为天,不可能听从自己的话就回去。谢时雨明白后就不再坚持,只道:“你们找我什么事?”   那人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信筒,递给她:“殿下来信。”   谢时雨不动声色。   怕她不接,男人突然有些紧张。伸着手有些为难,殿下的人,自己又不能硬逼她收下。   谢时雨接过,随意收进袖中,道:“没什么事我就进去了。”   “等一下。”   “还有什么事?”   男人梗着脖子,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殿下还说……要您尽快回信。”   这死缠烂打的样子,真是不符合殿下在他们心里英明神武的形象。   谢时雨微微抬起头,“辛苦各位了。”她确实需要给沈恪回一封信。   回到营帐中,许术看谢时雨的眼神有些不一样了,欲言又止,面上闪过种种思考,还是没有问出口。算了,只要她一心救治伤兵,身份又有什么重要的。   谢时雨却没注意到许术的异样,低着头沉思。她被方才一行人启发了思维,她找不到晴衣,但是可以让晴衣主动来找她啊。   她看着许术,斟酌了会儿,方道:“许叔,我有些话想对您说。”   或许是她面上的神色太过严肃,许术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谢大夫你说。”   ……   第二日清晨,柴桑城安置百姓的营帐外排起了长长的队伍,男女老少,排在队伍里小声地讨论着。   “真的是黄泉谷的神医?真的不收银子?”一个矮小的老妇人怀里抱着个闭着眼睛的孱弱孩子,狐疑地道。   “大娘您放心吧,我表哥就在城北伤兵营里,他亲眼看到神医将一个快死的伤兵救了回来,上一刻连呼吸都没了的,下一刻突然就能坐起来了。”年轻的男子拍了拍胸脯,保证道:“大娘您有什么病尽管看,神医慈悲心肠,保准不要您的银子。”   老妇人默默红了眼圈:“就是没有银子,我孙子的病才拖了那么久,他爹上了战场生死未卜,她娘早早改嫁,独留我们一老一小,这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   年轻人叹了口气,战争面前,柴桑城里多少人家都是如此。老妇人的生活只是城里一个小小的缩影,比她更惨的也不是没有。   他看着妇人怀里瘦的皮包着骨头的孩子,安慰道:“神医一定可以治好您孙子的病的。”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议论声不绝,他们都是看到了昨日城里贴的告示而来,黄泉谷神医坐诊,不收分文,免费为乡亲们看病。还有白粥发放,一直持续三日。天底下会有这样的好事,哪怕怀疑,城里大半的人还是来了,万一是真的呢。   队伍的最前面,谢时雨替一位妇人把完脉后,提笔写下方子,耐心地指了指后面的木桌子,道:“您去后面同许郎中抓药,具体怎么服用他会告诉您的。”   妇人一手拿着方子,一手激动地握住了谢时雨,眼含感激。   “多谢神医,我都不知该如何报答才好了。”   谢时雨笑了一笑:“不需您如何报答,回去喝了药没好再来找我,顺便向身边的人说一声,三日之内我都在这里看诊。”   以柴桑城的大小来看,三日之内足够这个消息传遍全城了。如果十一师妹还在城中,定然知道黄泉谷来人的消息。届时,她能自己找上门来,就最好不过了。   等最后一个人拿着方子离开后,谢时雨抽空看着一旁粥棚里负责施粥的许娟,喊了一声。   许娟放下勺子看了过来:“怎么了,谢姑娘?”   谢时雨揉了揉酸胀发麻的腿,站起来:“休息一会儿吧,我这边结束了,好替一替你。”   许娟笑着摆手:“没事,我不累。最累的人可是姑娘,我不过是盛了几碗粥而已。”   谢时雨道:“真是麻烦你和许叔了,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了。”   “姑娘这话说的,银子和药材都是你出的,我和表叔不过出了点力气。”许娟和许术有救济百姓的心,却没有银子。战争来临,药材和粮食涨价不少,表叔又时常免费替人看病,身边实在存不住银子,若不是吃住都在难民营里省去了点花销,恐怕现在也是食不果腹了。   只是她没想到,这个看上去穿的朴素的谢姑娘居然身怀巨富,眼睛也不眨的掏出一堆银票,又是买药材又是买米面,做了柴桑城里的富人都没做的事。难道真如传闻一样,黄泉谷的大夫都是金银堆出来的,收取的诊金贵的吓人,没钱的穷人根本不敢上黄泉谷看病。   她哪里知道,那些银子已经是谢时雨身上的全部财产了。那还是她从世子府里带出来的、沈恪给她的酬劳。原本不止这些,只是她自问没能救活楚源,并未完成自己的任务,再收取沈恪的银子显然不妥。原本打算分文不取,离开连尹城后,却在马车里发现了一沓子银票以及不少银两,而那个时候,她已经快入陈国境内了。   “许姑娘……”   她才要说话,就被许娟打断:“谢姑娘,我盛些粥端到伤兵营去,这里就暂时交给你了。”谢时雨抬了抬头,远远望见一个高挑的身影倚在帐子边上,面容俊秀白皙,在阳光下格外显眼,视线似乎朝着她这边瞄来。   是那个叫小福子的少年,看起来不超过十六岁,是个有些腼腆不爱说话的男孩。他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不仅是因为相貌,还是因为他身上的气质,同伤兵营里五大三粗的汉子们格格不入。   许娟端着粥匆匆向他跑了过去,谢时雨笑了笑,难怪她最近总找自己学习医术,原来是为了他。这个年纪的姑娘,心思确实很微妙,但少女情怀总是诗,单纯又美好,热情又活泼,总是人生中最难忘的一段记忆。   说着这话的谢时雨却忘记了,她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女,某个人眼中的小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读者“云月小熊”和“星晚”灌溉的营养液。 第62章   小福子刚从伤兵营走出来就见许娟向他跑过来,他皱了皱眉,不明白这个黑黑瘦瘦的姑娘为什么总是缠着自己。或许是因为他们年纪相近,但是他和她,却并没有什么共同话题。   许娟似乎没看到他脸上的不耐,径自将碗递过去:“我亲手熬的,你尝尝看。”   小福子看也没看一眼:“不必了,你还是分给难民吧。”   许娟的手僵在半空中,撇了撇嘴,看着少年的身影笔直地朝一个方向而行。   “谢姑娘,需要我帮忙吗?”   谢时雨诧异地望了他一眼:“你的伤口已经不疼了?”   小福子晃了晃左臂,示意自己已经没事了。本来就不疼,昨日不过是想让她为自己换药才扯谎的,想到这里他的脸又红了,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为了一个姑娘撒谎。   谢时雨只当他天性如此,不善于同姑娘家交流,随口道了一句:“差不多忙完了,也没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   小福子点了点头,却没有离开。   谢时雨微微抬着下巴,望了他一眼:“还有什么事吗?”   被她波笼烟沙般的美眸注视着,小福子的心便突突的跳的厉害。   “我……谢姑娘救了我,我很是感激,不知道该如何报答才好。我想……我只是想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谢时雨没说话,神情一如既往的淡淡的,只是一双眼睛却牢牢地盯住了他。   小福子背在身后的手紧紧的攥起,难道被她看出自己的心思了?他低着头,胡思乱想着。谢时雨突然从长桌后起身,一步一步地向他走来。   小福子喉间起伏着咽了口唾沫,他甚至能闻到她身上好闻的淡淡药香味,即使身处腥臭扑鼻的伤兵营内,那香味还是弥久不散,萦绕在他的鼻间。他顿时想起她昨日离开后,隔壁床铺刘二虎说的话。   “谢姑娘身上真香,还有那手,嫩得都能掐出水来,嘿嘿嘿,替我包扎的时候,我的小虎子都有反应了,哈哈哈……”   他当时皱着眉,只觉得言语粗俗,是对谢姑娘的亵渎,但内心深处却不可避免的浮想联翩。   “离这里远一点。”谢时雨突然开口。   小福子听到这一声,猛地抬起头来,这是要赶自己走?他笑的有些牵强:“我…..”   “谢姑娘——”   身后传来男人们整齐划一的嘹亮嗓音,小福子吓了一跳,回过头就发现十几个穿玄色铠甲的男人站在他身后,面色不善。   他连忙挡在谢时雨身前,做出一个防守的姿势:“别怕,我保护你。”   谢时雨就在他身后淡淡开口:“不离开柴桑城可以,但是不要出现在百姓集聚的地方,见了你们的样子,谁还敢过来看病。”那些远远观望的百姓,正是见了他们而踌躇不前。   小福子愣了愣,原来是认识的么。   为首的玄衣男子走了出来:“谢姑娘,人多的地方难免会发生危险,我等奉命保护你……”   “这里很安全。”谢时雨打断他,从袖中拿出一个信筒扔了过去:“我已经写好了回信,将信带给你的主子,他看了自会重新决定你们的去留。退下去吧,至少不要影响我看诊。”   小福子惊讶地看着她三言两语打发了黑衣人:“谢姑娘,刚刚那些人……”   “没事,不用去管他们。对了,你刚刚说了什么?”她全副心神都放在别处了,没注意到他说的话。   小福子笑了笑:“没什么。”视线却落在黑衣人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   免费看诊施行的第三日下午,终于有人找上了门。   “下一位。”   谢时雨诊治完一位病人后,照例喊了一句。   一个穿着乳白搀杂粉色绸裙的小姑娘慢慢走上前,腰间一根彩链上串着晶莹的珠子,看起来价值不菲。   “你就是黄泉谷的大夫?”不同于那些感激涕零的百姓,这姑娘的嗓音里透着一股子高傲还有隐隐的不屑。   谢时雨抬起头,那姑娘眼神一闪,眸中划过深深嫉色。   “我就是。这位姑娘不看病么?”年纪看上去很小,气色红润,比起那些面黄肌瘦的百姓来,不像是来看病的。   “黄泉谷难道是按照相貌招收弟子的么?个个都长得这样……艳俗。”   被第一次见面的人奚落,谢时雨没有发怒,反而有些兴奋:“你还见过别的黄泉谷弟子吗?”   “哼。当然见过,不止见过,她此刻就住在我们家呢。”   “冒昧的问一句,姑娘家住在哪里?”   小姑娘再次不屑地冷哼一声:“护城河以西闻府,快将元晴衣那个不识好歹的女人带走。”   果真是十一师妹,这三日的功夫没有白费。只是闻府是什么地方,谢时雨问了一下身旁的许娟。   许娟答道:“闻府?闻姓在柴桑城里不多,我记得只有城主手下的一个幕僚姓闻。”   城主的幕僚不住在城主府,而是另立府邸?谢时雨记得她去宛城的时候,城主府里就有专门为幕僚食客准备的院落。能另立府邸的,想必在城主的心中,地位很不一般。小十一怎么会在那里?   至少是知道晴衣的消息了,太阳下山之后,谢时雨踏上了前往闻府的道路。   许术对她一个人不太放心,就让许娟跟着她一起。   闻府在护城河西边,离伤兵营有段不小的距离。谢时雨她们走了半个时辰才到,闻府门前也不见门童,大门紧闭着。许娟看了一眼谢时雨,便上前叩了叩铺首嘴里铜圈的门环。   等了会功夫,才有小厮模样的男子启开了一条门缝,眼含戒备地望了出来。   “你们找谁?”   谢时雨几步跨上石阶:“我是黄泉谷的大夫谢时雨,来找师妹元晴衣,劳烦小哥通传一声。”   听到元晴衣三个字,小厮眼里闪过些狐疑。   谢时雨想了想,道:“方才你们府里有位小姐,穿粉色绸裙的,她来找过我。是她告诉我师妹在贵府的消息。”   小厮迟疑了会儿,道:“你们跟我来吧。”   府内比想象中更加简朴,或许是她见惯了世子府那样的巍峨贵气,只觉得府中院落格局简单,山石花木摆放随意,虽然没有章法,看上去也算别具一格。   许娟忍不住左顾右盼起来,对于闻府,她的好奇可不少。   小厮领着二人来到一处厅堂。   晴衣很快便出现了。   谢时雨险些没认出她来。她穿着白色纱裙,腰间用水蓝丝软烟罗系成一个精致的蝴蝶结,墨色的秀发上斜插一支薇灵簪,齐刘海下一双笑眼弯起,见了她便释出三分笑意。   “七师姐。”   谢时雨坐在椅子上打量了一番,由衷地夸了一句:“真漂亮。”晴衣是谷中最小的弟子,比她还小两岁,今年只有十四岁,许久不见似乎是长开了几分,圆润的下巴也变得尖细起来。   “师姐怎么来了?对了,你当上谷主了吗?师傅回来了吗?还有师兄师姐们,他们过得怎么样?有没有想小十一?”   晴衣连珠炮弹似的问题惊呆了一旁的许娟。谢时雨习以为常地笑了笑:“这么想知道,怎么不自己回去看看?”   晴衣顿了顿,坐在谢时雨身边,神色有些娇羞。   “师姐,我要成亲了。”   谢时雨:“……”   原来这就是晴衣迟迟不归黄泉谷的原因。   “你要跟谁成亲?”   晴衣正要回答,门口便传来熟悉的一声娇哼。   “想嫁进咱们闻府,门都没有!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   晴衣面色有些尴尬:“小雅……”   “别这么叫我,咱俩没那么熟。”   粉白色裙子的少女正是来找谢时雨的小姑娘。她跨入门槛,看也不看晴衣,径直来到谢时雨面前,居高临下地道:“既然是这个女人的亲人,就将她带走吧,我们闻府不欢迎她。”   谢时雨慢条斯理地倒了杯茶,抬眸看她:“闻府是你当家作主?”   少女滞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本小姐是闻府唯一的大小姐,要赶一个人走还不简单?”   谢时雨似笑非笑地朝她面上望了一眼,“如果简单你就不会来找我了。”   少女显然被她戳中了痛处,绞了绞手绢,怒道:“果真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脸皮都这么厚。怎么,你想同你师妹一样,死赖在我闻府不成?”   许娟简直被她气笑了,“这位姑娘如果要成亲,谢姑娘这个做师姐的可不是要留下来观礼。”   “成亲?有我闻雅在的一天,她元晴衣就别想嫁进闻府!”闻雅冷笑一声:“我可是给过你们机会了,别逼我使出最后的手段来,若你们还不走,我就让天下人看看,黄泉谷的弟子是怎样勾引有妇之夫,又是怎样不知廉耻地想要谋夺别人家产的!”   谢时雨皱了下眉,放下手中的茶杯,看着元晴衣道:“她说的是真的?”   晴衣咬了下唇,露出一个苦笑。   “当然不是真的。”   字正腔圆,声如洪钟。谢时雨和许娟双双向门口望去。   身穿竹青色长袍的男子走了进来,剑眉星目,面冠如玉。看似平静的眼波下暗藏着锐利如鹰隼般的光芒。   “小雅,快向客人道歉。”   闻雅努着嘴不愿出声,终于还是在男人锐利的眼神里低下了头。   “爹……”   谢时雨吃了一惊,这个相貌堂堂的男人居然已经有了一个这么大的闺女了。   更令她吃惊的是十一师妹晴衣,她站了起来,走到男人的身旁,牵起他的手,小脸微红,神色娇媚。   “你怎么来了。”   男人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当然是听下人说你师姐来了,所以来看看。”他朝谢时雨扫了一眼,眼含机锋。   谢时雨挑了下眉,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那眼神不是打量也不是探究,而是带着侵略意味的露骨的暗示。   直觉告诉她,眼前这个男人绝不像表面那样简单。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读者“熾鳴”,“星晚”,“云月小熊”,“离苏”,灌溉的营养液。   昨天坐了一天车,晕死我了,今天又是填表又是排练的,默默吐个槽,毕业真不容易。 第63章   “谢姑娘你好,鄙姓闻,闻见英。我常常听晴衣提起你这个师姐,她很是想念你呢。”   厅堂内古朴雅致,放置数盆兰木,闻见英长身而立,背后兰木在他周身凛然之气的映衬下愈发隽永。谢时雨稍稍抬眸,迅速地打量了下他的样貌,看不出来多大岁数,但有闻雅这么大的女儿,想必岁数也不小。   晴衣站在高大的闻见英身后,显得小鸟依人。闻雅看着举止亲密的两人,咬着牙,面露不满。   一目了然的状况。小十一想要同闻府的主人也就是闻雅的爹成亲,闻雅却不同意,但又不敢违逆父亲的意思,所以才会来找她,希望自己可以劝晴衣主动离开闻府。   谢时雨看了一眼不说话紧紧握着闻见英手的小十一,心想,将晴衣带回黄泉谷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谢姑娘正好留下来,过段时间参加我和晴衣的婚礼,如果能得到你的祝福,她一定会很开心。”   谢时雨笑了下,神色却显得漠然:“成亲这么大的事,也不是晴衣一个人能做主的。她的爹娘和师傅都还不知道呢,闻先生何必如此着急,至少该同长辈们打声招呼吧。”   闻见英鹰隼般的黑瞳牢牢注视着她,意有所指道:“难道谢姑娘不支持我们的婚事吗?”   “我自然是站在小十一这一边的。如果她喜欢,我当然会支持。”   晴衣听了这话,面露喜色。她就知道,七师姐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但是我一个人的支持不能算什么,闻先生还是尽快通知晴衣的父母吧。”   闻见英道:“自然是这个道理,我会尽快安排的。”扫了她一眼,又道:“谢姑娘这几日便留在闻府陪陪晴衣吧。”   谢时雨很快就拒绝了:“这恐怕不行,我暂时住在城中难民营里为百姓看病,那里的大夫本就不多,少了我也许会很困难。”   晴衣听了她这话,面上浮起些愧色。她身为黄泉谷的弟子,没有留在难民营,反而沉浸在风花雪月儿女之情中,实在有违师傅的教诲。   “师姐,我……”她有心解释,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谢时雨瞥了眼晴衣,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便道:“不过今晚我会留下来,有些话还需要和十一说上一说,闻先生不会不同意吧?”   闻见英扬了扬唇,笑容柔和了他锋利的棱角:“闻府的大门随时为谢姑娘敞开。那闻某便先告退了,小雅,同爹走吧,让她们师姐妹好好聊聊。”   闻雅瞪了一眼元晴衣,敢怒不敢言地走了。   待厅中只剩下她们三人时,许娟极有眼色地开口道:“我出去逛逛,一会儿便回。”   谢时雨坐回到椅子上,不疾不徐地开口。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人前她需要给晴衣几分面子,人后却需要好好问上一问。   晴衣敛了神色,颇有些低眉顺眼的意味:“我和见英就是在伤兵营里认识的,那时候他受了伤,我照顾了他一段日子,没想到伤好之后他便对我表白了心意。他对我很好,又比我年长许多,对我关怀备至。师姐,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对我这样好过,他高大威武却敦厚善良,同他的外表比起来,他的内心更吸引我。我觉得这辈子就是他了,我认定了这个男人。”   “哪怕他有妻有女?”   “见英是个好人,他的妻子去世的早,生下闻雅后便撒手人寰,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没有续弦,一个人带着闻雅真的不容易,我很心疼他,想要照顾他。”晴衣说起那个名字时,脸上便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幸福之色,情真意切,确实是爱极了那个男人。但谢时雨考虑的可不止是爱情。   “你要想清楚,嫁给闻见英后你不止成为了他的妻子,也成为了他女儿的母亲,你已经做好了照顾那个对你不屑一顾的闻雅的准备了吗?”   晴衣顿了顿,还是坚定下来:“我相信只要我真心相待,总有一天能够打动她,让她认同我的。”   真心一定会换来真心,努力一定会换来回报。今年只有十四岁的元晴衣坚持着这样的信念。她想的很简单,甚至没有想过闻雅不被自己打动的可能性。正是因为如此,谢时雨才会担心,在她最爱闻见英的时候,为了他可以忍受刻薄刁钻的女儿,但当这份感情随着时间流逝而渐渐淡去的时候,她还愿意为了闻见英而忍受闻雅的刁难吗?   换做是谢时雨,她肯定做不到。   “师姐,我想嫁给他,这辈子,我只想嫁给他一个人。”   十四岁的元晴衣执着而坚定,热情又阳光,她的眼神告诉谢时雨,她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如果你想明白了,师姐也不会阻挠,我希望你不会后悔今日做出的决定。师傅那里,我会写信回去,至于你的父母和亲人,就由你自己去通知。”   晴衣一把搂住她的腰,兴奋地埋进她的怀里,“我就知道,师姐是最疼我的。”   谢时雨任她搂着,眼神却远远地飘向窗外。小十一真是乐观的不像话,世俗眼中不太相配的他们,真的能得到所有人的祝福吗。   还有那个闻见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值不值得托付终身,这些都不得而知。   ……   或许是许久未见,晴衣对她显得十分依赖,缠着她说话不放,同吃同睡还不够,到了睡觉的时辰,也不肯让她闭眼,一直在她耳边叽叽喳喳,左一句师父师叔,右一句师兄师姐,好不容易说累了睡着了,谢时雨却完全的失了睡意,睁着眼睛望着闻府的天花板,耳边尽是虫鸣蛙叫,在寂静的夜晚显得十分聒噪。   她小心翼翼地挪开晴衣放在她腰间的手,披着外衫来到中庭。月上中天,明月正悬在她的头顶,穿过树荫,漏下一地的碎玉,娴静而安谧。只有这样的时候,她才觉得柴桑城是温和而美好的,没有战争和流血,也没有难民和伤兵。   当然这只是她的一厢情愿。明日醒来,她就要重新投身救治病人的行列,将他们从病痛的折磨中解救出来,她的一身医术正是为此而生。   吹了阵凉风,她的睡意似乎回来了,紧了紧外衫,打算回到屋内睡觉。   远远地,却传来一阵轻声笑语。柔媚的,婉转的,夹杂了几分不知如何排遣的娇羞嗔怪,合着夏日微风,送进了谢时雨的耳朵。   “大人,别这样……被人看见了可怎么办……”   “还不是媚儿老勾引我……别动,爷可要忍不住了。”   谢时雨皱着眉,那娇滴滴的女声她从未听过,但后面那个声音,明显是熟悉的,白日里还曾听过的,闻见英的声音。   谢时雨回过头,高高的楼阁上映出一点灯光,一男一女旁若无人的相拥着,以一个过分亲密的姿势。从她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见,女子软若无骨地依附在男人身上,水蛇般的腰身款款摆动,在月下蜿蜒出一个曼妙的弧度,男人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托住她的脑袋,将女子按在身前细细吮吻。唇齿相依,很快传来一片暧昧的水声,听的人面红耳赤。   谢时雨的脸确实是红了,不是羞愤,而是惊怒。   这算是怎么回事。   她重重地咳了一声,缠绵的难分难舍的一对男女顿了片刻,才意犹未尽地分了开来。   那女子喘息片刻,攀着男人的肩膀,慵懒地望下来。对上谢时雨的脸,眼神闪了闪,嗓音里带着些不满。   “大人,媚儿一个人还不够吗,您还找了别的女人来。”   闻见英抹了抹唇上附着的口脂,低低一笑,深邃的五官顿时染了些不一样的邪气:“媚儿可别乱说,那可不是普通的女人。”   媚儿扭了扭不盈一握的小蛮腰,媚眼如丝:“不是普通的女人?难道是天上下来的仙子不成?大人您的魂儿都被勾走了。”   闻见英在她胸前摸了一把,笑得放肆:“我的魂难道不是被你这个小妖精给勾走了?”   媚儿捂着嘴笑了两声,识趣地从楼阁间隐去。   闻见英这才回过头来,整了整凌乱的衣襟,迈着步子走了下来。   “这么晚了,谢姑娘怎么还没睡?莫非是府上的床铺不适?”   闻见英仿佛没事人一样,丝毫没有被撞破的尴尬,反而一脸关怀地望着谢时雨。   “如此有恃无恐,你不怕我告诉师妹?”谢时雨冷冷地瞧着他。   闻见英十分淡定:“你没有证据。”   “我的话就是证据。”   男人笑了一声:“谢姑娘以为今时今日,你在晴衣心中的地位能及得上我?”   “晴衣把我当作是她的亲人。”   “她能为了我放弃回到黄泉谷,放弃你们这些亲人,这就证明了一切。”闻见英无情地嘲讽,让谢时雨顿时下了决心。   “我会带她离开。”   闻见英自信满满地道:“随你。”摆明了不相信她有这个本事。   谢时雨不想再同他周旋,转身就要走,身后却传来闻见英淳厚的嗓音。   “我劝谢姑娘还是不要告诉晴衣的好,免得伤了你们姐妹之间的和气。”   这是在劝她不要自取其辱?   谢时雨控制住内心的波动,平静地问了一句:“你真的爱晴衣吗?”   “当然,不爱怎么会想要同她成亲。”闻见英停了片刻,又道:“可是我爱的人有很多,晴衣,闻雅的娘亲,甚至是刚刚的媚儿,男人的爱可以分成很多份。”   但晴衣的爱却全部给了你。这话谢时雨甚至不想说,她只觉得不值。   身后脚步声慢慢靠近,微热的吐气声就响在她的耳边,低沉的,带着几分暧昧。   “如果是谢姑娘这样的佳人,或许我会为了你放弃其他的女人。”   谢时雨低着头,没让自己露出嫌恶的表情。她想起自己第一眼看到闻见英的时候,心中不自觉涌起的强烈的排斥感,原来不是她的错觉。   或许他今晚露出的这一面也不是不小心被自己看到的。甚至有可能是有预谋的,否则他不会挑选这样靠近此处的楼阁。言语的挑逗,眼神的暗示,如此驾轻就熟的模样,仿佛也不是第一次了。   “闻先生以为我是什么人,可以随意亵玩的妓子还是晴衣那样单纯天真的傻姑娘?”谢时雨第一次知道自己也可以用这么满含嘲讽和轻蔑的口吻同他人说话。   闻见英怔了怔,似乎不解其意。   “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吃你这一套的,劝你还是放尊重些,免得得罪了人也不知道,最后徒惹一身祸事。”   闻见英听着这不知是警告还是威胁的话语,面色一沉,眼神顿时冷漠起来,望着她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   这一夜,谢时雨睡得不是很安稳。因为心里装着事,身旁又躺了一个晴衣,总是将脚翘到她的身上,辗转反侧许久,好不容易闭上眼睛,天色却亮了起来。   晴衣伸了个懒腰,看着眼底一圈青灰的谢时雨,有些纳闷:“师姐你还认床啊?”   谢时雨看着她精神抖擞的脸,心情复杂。   “有一点。”   “师姐你什么时候走?我先让人准备早膳吧。”   “不了,我马上就走。”谢时雨想了想,又道:“小十一你能同我一起走吗?伤兵营里人手不太够。”   晴衣没什么犹豫地答应下来:“原本住到闻府来我心中便十分愧疚了,但是见英担忧我的安全,也不许我再回去。”   这话说的七分为难三分甜蜜,大概是被心爱的人如此牵肠挂肚,内心不可避免的会产生悸动吧。   “那你愿意跟我走吗?”谢时雨试探道。   “当然了,师姐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谢时雨松了口气,先将晴衣带走,至少远离闻见英的身边。晴衣受蒙蔽已久,继续留在那个男人的身边,只会越陷越深,看不到他的任何错处。   但是她们的想法却遭到了闻见英的阻挠。   “伤兵营里太乱,又都是男人,你一个小姑娘我不放心。”   如此冠冕堂皇,真是令人称奇。   晴衣果然有几分犹豫:“医者眼中没有男女之分,都是病人。再说师姐也在,怎么会有危险呢。”   闻见英笑了笑:“你师姐也是女人,还要照顾那么多病人,哪有时间照顾你。”   谢时雨淡淡道:“这就不劳你费心了。黄泉谷的人,没那么娇气。”   晴衣有些惊讶地望了她一眼。   ……   去往伤兵营的路上,晴衣仔细端详了一番谢时雨的神色,斟酌了片刻,道:“师姐,你是不是不喜欢见英?”   “嗯?”   “我感觉你好像有些冷淡,虽然你平时就是一副冷冷清清的样子,但是今早对他说话的时候,不仅没有拿眼神瞧他,也没有什么表情,而且说话的语气还有些冲,似乎对他有些偏见。”   粗枝大叶的小十一居然也有这么细致入微的时候,谢时雨在心中反省,自己是不是表现的过于明显了。   “嗯,我确实不太喜欢他。”   晴衣一怔,没想到她如此直接。   “为什么呀?”在她心中,闻见英可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   谢时雨失笑:“很正常吧,若是我喜欢他,才会奇怪吧。第一次见面的人,除了名字一无所知,更何况他拐跑了我们小十一的心,你指望我对他有什么好印象。”   晴衣松了口气,“我还以为师姐不希望我们在一起呢。”   “若我不希望你待如何?”谢时雨看似是随口问了一句。   晴衣挠了挠脑袋瓜子,乌黑顺滑的秀发都蓬松了起来。   “……我不知道。我喜欢他,也喜欢师姐,若是师姐可以爱屋及乌,就更好了。”   爱屋及乌……怕是她永远都做不到了。   ……   回到伤兵营的时候,许娟匆匆迎了出来。看到谢时雨身边的晴衣,也没有惊讶,毕竟昨日见过一面,知道她是谢时雨要找的师妹。只是她此刻面色有些焦灼,看到谢时雨后仿佛看到了救星,急急地来拉她的手臂。   “谢姑娘,你总算是回来了。”   “出什么事了?”   “刘二虎生了怪病,一会发冷一会发热的,还出了好多汗,头痛腹泻,神智混乱,疯疯癫癫的,看上去很吓人。连他附近的几个人也有相似的症状,表叔替他医治后也感到身上不适,此刻躺在塌上,昏迷不醒的。”   元晴衣一怔,有些紧张地看向谢时雨:“该不会是疟疾吧?”   谢时雨皱着眉:“不要轻易下定论。”又看了看许娟,道:“你先和小十一待在外面,我一个人进去看看。”   “师姐,如果我猜得没错,也许你也会……”晴衣立刻拉住了她的袖子。   谢时雨安抚的笑了笑:“我的医术可比你高明多了,你就放心吧,我会小心的。”一边使了个眼色,让许娟拉着晴衣离开。   许娟虽然担心,却还是无条件地信任她,见识过她的医术和心性,总对她有一种莫名的崇拜和信赖。她连忙挡住晴衣的视线,边走边道:“这位姑娘,我有个问题想要请教一下……”   待她们二人离开后,谢时雨面上的笑便淡了,神色立刻变得凝重起来。将身上一件中衣扯了下来,包裹住身体露出在外的部分,又蒙上一层面巾后,才小心翼翼地掀开了帐帘。   作者有话要说:  亲个小嘴都被锁,难过=_= 第64章   帐帘一经掀开,便飞出一只不小的暗色蚊虫。谢时雨扫了扫帐中一圈,果然发现不少这样的虫子,嗡嗡地飞舞着,叮咬着躺在地上的士兵。   而那些被叮咬后的士兵,皮肤上都起了红肿的疙瘩,大大小小,形状不同。有的口唇发白,指甲发绀,颜面苍白,全身全身发抖,牙齿打颤,有的人盖着几床被子也不能抑制。有些则是面色转红,发绀消失,体温迅速上升,辗转不安,呻呤/不止;严重的则是身体抽搐或者不省人事。   谢时雨找到许娟说的刘二虎,他紧闭着双眼,眉头痛苦地纠结起来,看到谢时雨后,虚弱地从青白的唇边溢出了一声:“……谢姑娘,我是不是就快死了……”   谢时雨伸出手指搭上他的脉搏,看了看他的舌苔和眼球,心中一跳,面上却是不露声色。   “没事的,放心,我会救你的。”   刘二虎松了口气般昏睡过去。   谢时雨又看向刘二虎身旁的床铺,原本躺在上面的小福子却不见了踪影。   思索片刻后,她慢慢走出营帐,来到许术居住的地方,他躺在榻上,沉睡不醒。   谢时雨从药箱里拿出一颗丸药送入他的口中,一会儿功夫后,许术悠悠的醒转过来。   “谢大夫,你回来了……那些伤兵他们……咳咳咳……”   谢时雨抚着他的胸膛,替他顺了顺气,道:“我已经知道了。许叔你先冷静听我说,我怀疑是疟疾。”   许术一惊,直接从床榻上坐起。   “那该怎么办?”   谢时雨快速道:“那个营帐已经不能住人了,若是继续住下去,很有可能所有人都会感染上。许叔,我需要你的帮忙。”   “你说。”   谢时雨有些不忍:“许叔您的身体……”刚把他老人家弄醒,就要人家为自己办事,怎么想都有些过分了。   “不碍事,我这把老骨头好歹是吃了许多天材地宝的,没有你想象中那么虚弱。”这话倒是不假,如果不是许术的身体原因,或许还没有那么容易醒来。   “我需要许叔去城主府一趟,找一位主事的人商量一下重新置办一个干净的营帐给那些伤兵居住。”   许术面色认真的听着。   “还有一件事,我需要一些人手,我自己一个人可能难以配置大量用来治病的药丸,而且还有一些清扫工作需要进行,此刻最重要的就是打扫出一个通风干净的环境来。速度要快,不然天气继续热下去,情况可能会更加恶劣下去。”   这要求显然有些为难人。许术苦笑一声,道:“谢姑娘你也看到了,你来之前这里只有几个大夫,还是不愿意离开柴桑城打算终老于此的老人家,大多是都是像我这样的。战争爆发,城主府却没有任何作为,不过是建了两座营帐,然后分发了些少的可怜的粮食。他们根本不管百姓的死活。”   竟会如此。   谢时雨不太了解柴桑城的情况,连年战争,柴桑城虽是陈越的争端,却也是两国都不愿接手的烫手山芋。任命的城主多为犯了过错,在都城过不下去的官员。战火连连,谁也不愿意待在这样吃力不讨好的地方,一丝油水也无。   谢时雨沉思片刻,道:“城主府那里,许叔还是先去试试看,实在不行,我再想……”   说起城主府,谢时雨突然想起一个人。   闻见英。   他似乎是柴桑城城主极为看重的幕僚。若是他的意思,或许会……   但这显然也不切实际。先不说她昨日的恶语相向,光是闻见英的为人,看上去也不像是会为了百姓而冒风险的人。若是招了城主的不喜,或许会对他的仕途生涯造成影响。   还是先将希望放在许叔身上好了。因为这边看起来反而会更有希望一点。   商量完对策后,谢时雨又回到了伤兵营里。   渐渐有些严重的病人,耐不住痛苦,开始在地上打滚起来。   “我宁愿死在战场上,也不愿意窝囊地死在这样的地方。”   一个年轻的士兵抱着膝盖坐在角落里说道。   “别担心,我会想办法的。”   谢时雨除了反复说这一句话,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深吸了口气,缓缓露出一个笑容,虽然蒙在面巾下,看不太出来,但是至少自己的精神面貌该积极向上些,才能带给他们希望。   师傅谢蕴曾经说过,无论怎样的绝境,身为医者的他们,都不能露出脆弱的神色,这样只会让那些深深相信你的人,深深的失望。   在她埋头研究医治疟疾的方子时,许术终于回来了。   只是看他的神色,谢时雨就知道结果了。   “城主府的人,根本就不愿意见我。或许是我去了太多次惹了城主府的厌烦,没走到府门口,大门便紧紧地合上了。守门的小僮或许早已得到了管事的吩咐,见了我这个糟老头子,千万不能放行。”   谢时雨没想到情况会如此恶劣。许术竟然连城主府的大门都没能迈进去。   看着许术因愁容满面又增加不少的皱纹,谢时雨感到深深的自责。如果只剩下最后一个办法,无论如何,她都应该去试一试。   “许叔,按照我的方子抓些药给那些症状不重的人服下,可以有效的防止,能走动的,便让他们自行离开伤兵营,找个干净的地方待着。”谢时雨拿起刚刚写出来的药方,递给许术,道。   许术见她一副托付之态,便隐隐有些不安:“谢大夫呢?你打算做什么?”   谢时雨微微一笑,道:“我去见一个人,他同城主府有些关系,说不定能说动城主改变主意。”   如果这么容易,她就不会一开始没有说出这个办法,而是让自己去城主府了。许术心里跟明镜一般,但也无能无力,只说了一句:“无论结果如何,老夫都代柴桑城的百姓对谢姑娘道一句谢,你的大恩大德,柴桑城永远都会铭记。”   说着便直直地朝谢时雨跪了下来。   她连忙也跟着跪地扶着他:“许叔,不可行如此大礼。时雨受不得。”   许术鼻间泛酸,眼角释出一丝泪意。这一切本不关谢时雨的事,她只是来此找人,而且昨日听娟丫头说,她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师妹,原本可以带着师妹永远的离开,她却选择在危难时刻留了下来,如此大义,实在令他感怀。   “谢大夫,早去早回。”   离开伤兵营的时候,她看到许娟带着晴衣远远地说着些什么。谢时雨只是犹豫了一会儿,就放弃了将晴衣一同带回闻府的想法。   她不想拿晴衣做筹码来向闻见英谈判。关于这件事,她希望晴衣是一无所知的,如果成功,闻见英便成为了她心里的大英雄,如果不成功,至少她不用陷入自责和愧疚的沼泽之中,无可自拔。   伤脑筋的事情,交给自己一个人去烦就可以了。   谢时雨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地再次光临闻府。   还是那样的大门,还是那个门童,再次来到闻府,她的心境却有了很大的变化。第一次是好奇的,期待的,第二次却是负担感十足,心头被重重压住,脑海中除了完成任务,便再无其他。她绞尽脑汁想了想,闻见英有可能会提出的条件,都不是些好的,或许是她将他想的太坏,但打算,总要从最坏的开始做起。   门童见了她的模样,很快放行。显然是闻见英事先交代过什么,她想起他曾经说过的一句话:闻府的大门永远都为谢姑娘敞开。   居然不是客套话。   这一次,闻见英没有让她等太久。   或许是晴衣不在的缘故,他甚至带上了那个叫做媚儿的女子,堂而皇之地领到她的面前。神色亲密,举止放肆,丝毫没有将她这个未婚妻的师姐放在眼中。   “怎么,谢姑娘这么快就去而复返,该不是已经想通了我昨日提的建议吧?”   闻见英笑得颇为自得。   媚儿倚在他身边,娇滴滴的问了一句:“大人,你昨日对这位姑娘说了些什么,可别是那些对媚儿说过的话呀,媚儿心眼小,可是会嫉妒的。”   谢时雨皱了皱眉,看着仿佛柔弱无骨地依偎在闻见英怀里的女人,淡淡道:“有桩事情想同闻先生商量一下,闲杂人等不方便在场。”   媚儿嗤笑了一声:“闲杂人等?这位姑娘该不是在说媚儿吧,这也太过分了吧,大人?”她看了一眼闻见英,却见他老神在在,眼里满是兴味,似乎并没有因为她的话语而有所动摇。   果然,闻见英开口道:“媚儿你先退下吧,这位谢姑娘难得有话想同我单独谈谈呢。”单独两个字咬的极重,仿佛是在提醒她什么。   媚儿心中有些不爽,试探地说了一句:“可是媚儿不想,媚儿想留在大人的身边……”   几乎是话一开口,媚儿就敏锐地察觉到了空气中的变化,有些滞涩,有些沉重。再看闻见英的脸色,虽然并无不悦,可眼底已经没有笑意了。   媚儿识时务地从他身上起来,恭敬地福了福身子:“媚儿告退。”   “好了,闲杂人等已经离开了,谢姑娘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闻见英撑着下巴,玩味般地看着她。   谢时雨只做没有看见,缓缓开口:“我听说闻先生是城主的幕僚。”   “不错。”声音淡淡的。   “柴桑城里出了疟疾,急需城主府的帮助,但城主的面显然不是我这样的平民可以窥见,我希望可以通过闻先生的关系,见一见城主大人的面。”   闻见英放下手,有些意外地看着她。   “谢姑娘来就是为了找我说这个?”   谢时雨点了点头。   闻见英难得的没有反唇相讥,而是直言道:“告诉谢姑娘也无妨,我确实可以让你见到城主的面。”   谢时雨心中一动,便抬眸看他。   眸光水润,眼神似乎会说话一般。闻见英晃了晃神,心中不由叹道,比起元晴衣的小家碧玉来,她的这位师姐可真是生了一张明艳漂亮的脸蛋啊,还有些浑然天成的贵气,远非那些空有外表的女子可比。   “但是话说在前面,城主可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人,即便谢姑娘见到了他的面,也不一定能让他同意出手帮助你救治伤兵。说不定还会一怒之下,将姑娘打入城主府的大牢呢。谢姑娘这娇滴滴的美人,如何能受得了那牢狱之灾。”   谢时雨的眉头却舒展了开来:“无妨,只要闻先生能够帮忙引荐,一切后果都由时雨自负。”   闻见英笑了一下,道:“我为什么要帮你引荐?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意味深长地望了她一眼。   谢时雨顿了顿,立刻明白他的意思。   “你想要什么?”   “果然爽快。”闻见英站起身,走到她的面前,垂眸望着她:“只需谢姑娘答应我一个条件。”   原来在这等着她呢。谢时雨当然知道此行不会那么顺利。   “什么条件?”   闻见英道:“我暂时还没想好,等我想到了,再来告诉谢姑娘。”   谢时雨皱了皱眉,这比直接而无礼的条件更为苛刻。因为她不知道闻见英会提出什么条件,冒然应下来显然不是明智的做法。   “若是伤天害理,或者非常为难的事,我或许做不到。”非常为难这个界限其实也很模糊,不知道闻见英听懂了没。   闻见英依旧保持着笑容:“放心,我提出的条件一定是谢姑娘力所能及的事,若是你根本做不到,我又何必强人所难。怎么样,谢姑娘是答应不答应?”   谢时雨的脑袋飞快地转了起来,一瞬间的功夫,她的脑海里闪过许多想法。甚至设想了闻见英有可能提出的条件。而那些对于自己来说,或许会有些难度的条件同柴桑城百姓和士兵们的性命比起来,真的不值一提。   救人如救火,迟一秒或许就会有变数。她摸不准闻见英的想法,却不能不同意他的条件。   不过是一会儿功夫,她便点头同意了下来。   “闻先生心系柴桑城的百姓,真是令人感动。好,我就答应你的条件,只要我成功见了城主,一定会完成你说的在我能力范围之内的要求。”   闻见英眼神闪了闪,真是个警惕的姑娘。先是用一顶爱民如子的高帽子扣了下来,又在话语里加了两个前提条件“成功”、“能力范围之内”,即便是见到了城主的面,若没有成功说服他,恐怕谢时雨也不会答应,再进一步,只要是她认为的能力范围之外的事情,似乎都可以轻易反悔。这样看来,似乎吃力不讨好的人还是他自己。   但闻见英只是笑了笑,胸有成竹地道:“三日之后,我们城主府门口不见不散。”   谢时雨立即道:“三日太长了,柴桑城的百姓们可等不了。”   闻见英抚额失笑,“谢姑娘还真是有些不依不饶呢。性格如此固执,倒是和晴衣有些相像了。”   谢时雨不说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   闻见英思忖了片刻后,道:“好,明日此时,谢姑娘便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谢时雨站起身,施了个礼,难得的真诚:“多谢闻先生相助,我便代柴桑城的百姓谢过你的恩德。”这话许术刚刚才同她说话,此刻被她拿来用,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妥。   闻见英眯起眼睛笑了笑,伸手想要去搀扶她,却被谢时雨不着痕迹地避开。   闻见英的手落了空也不见恼怒,心情似乎还很不错,收回手,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问了她一句:“谢姑娘不如留下来用完膳再离开吧?”   “多谢闻先生好意了,只是那些染病的百姓们…….”   又是同样的说辞,闻见英不耐烦地打断了她:“慢走不送。”抬脚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叮嘱道:“记得替我照顾好晴衣,别让她染了上病疫。”   谢时雨顿了顿,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或许晴衣就是在他这样的攻势下沦陷的也说不定。他的关心不知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或许正如他所说,他真的爱着晴衣,只是爱着她的同时,心里还装着许多其他的女人。对待其他的女人,他也会如同对待晴衣一般,关怀备至,细心呵护。   说到底,谢时雨还是不喜欢他。不管他有多好,能将爱分成很多份的男人,定然不是可以托付终身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舒月的地雷。   感谢“星晚”和“熾鳴”,灌溉营养液。 第65章   虽说谢时雨并不喜欢闻见英对待感情的态度,但是不得不承认,他的办事效率还是很高的。当天下午,就有闻府的下人前来传话,说是明日一早,她可以坐上闻府的马车前往城主府见城主一面。   第二天清晨,当谢时雨见到来接她的马车里坐着的闻见英时,面上并未露出太多惊讶。据说他是城主手下最看重的幕僚,说话很有些分量,同她一起去反而能增添几分胜算。此次将她引荐给城主便能看出,闻见英的地位,至少在柴桑城里是有头有脸的。   闻见英看她一身素衣坐在角落里,上了车后也一言不发,面上淡淡的看不出内心的想法,闭着眼睛,长睫毛静静地垂下,似乎是在闭目养神。   他好奇地问了一句:“谢姑娘已经有了把握可以说服城主吗?”   谢时雨连眼皮子都没动一下,“尽我所能而已。”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闻见英摸了摸鼻子,心中的好奇却更深了。听晴衣说过,她的这位师姐只比她大上两岁,今年不过十六,看起来却比晴衣沉稳了不知道多少,城主府近在眼前,却不见她一点焦躁,甚至没有开口向他打听城主的事,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仿佛自己不存在。仔细想想,他甚至没有见过她的笑,或许这就是她的本性,淡漠的如同天边的云彩,有种不可触及的距离,越是如此,却越是惹的人心痒,想看她清冷的脸蛋上,染上别样的情绪。   就在闻见英的视线越来越热烈,谢时雨忍不住皱起眉头时,马车终于停了。城主府到了。   有下人上前行礼:“闻大人,城主派小的前来迎接您。”   看来城主果然看重他,谢时雨瞥了眼他的背影,默默跟上。   柴桑城的城主是个身材发福的矮个子男人,看上去有四五十岁,鼻子上密密麻麻的斑点红通通一片,眼神有些醉酒后的浑浊,嘴里散发着阵阵臭气,怀中坐着个衣着暴露而艳丽的女子,一双粗大肥硕的手正在她衣襟内起起伏伏。谢时雨看见她的脸后,脚步顿了一顿,竟然是个熟人。她在闻见英身旁见过两次面的,名叫媚儿的姑娘。   城主的女人竟同闻见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真是耐人寻味。   媚儿看上去却极为享受,一边依附着城主一边却拿媚眼不住地瞟向闻见英。   闻见英勾勾唇角,不露声色地回看她一眼,媚儿顿时酥了半边身子,咧着嘴媚笑出声。   矮个子的城主似乎没有发现二人眉目间的互动,颇热情地笑了笑:“难得见英也来了,过会留下来吃午饭吧,正好陪双儿说说话。”   闻见英垂了垂眸:“许久没见大小姐了,不知道是不是出落得更漂亮了。”   城主笑而不语,眼神却瞥向了闻见英的身后,浑浊的双眸一下子亮了起来:“这位姑娘是……?”   闻见英不着痕迹地替她挡去视线,恭声回道:“她就是我同您提过的来自黄泉谷的神医,并且刚刚继承了谷主之位。”   城主惊讶的声音响起:“竟如此年轻?”   谢时雨向前迈出一步,态度不卑不亢:“黄泉谷谢时雨见过城主大人。”   自她出声后,城主的视线便一直紧盯着她,半晌没有出声。谢时雨保持着弯腰行礼的姿势一动不动,任人打量。   “哎呀,人家最近正好睡不着觉,不知道谢神医能不能治一治?”   给她递了台阶的反而是城主怀中的媚儿。谢时雨抬头看她一眼,媚儿仿佛第一次见到她的面一般,露出个恰到好处的惊讶的神色:“好年轻的神医。”又在城主身上扭了扭,语气娇嗔:“老爷你就把她给了我吧,难得有这么合媚儿眼缘的大夫。”   城主用肥硕的手捏了捏她的下巴,眼角不时显现出条条明显的皱纹。   “大名鼎鼎的黄泉谷神医,为你一个人治疗,那可真是屈才了。”又转向谢时雨,道:“不知神医还擅长些什么?”   谢时雨明白,她的机会来了。   “除了各种病症,时雨还对养颜美容,延年益寿下了不少功夫,颇有一番心得体会。”   这话一出,城主的视线更加热烈起来,甚至还有媚儿,从原先的漫不经心转为兴趣浓厚,对女人来说,美貌果然是永恒的追求。至于城主,权势在握却上了年纪的人,总是对健康颇为关心,尤其是城主这样的人,这把年纪还对美人和权势不懈追求的人,更是妄想会有一具长生不老的躯体。怪医孙炜行事乖僻,为人轻狂依旧受人追捧也是因为他掌握了传说中可以延长寿命的方法,不管是真是假,只要他致力于研究这一方面,总有人会支持他。   柴桑城城主也不能免俗,急切地追问了一句:“如何延年益寿?”   谢时雨张口就道:“补气补血,排毒壮阳,益精,延缓衰老。只要一直按照我的法子调理改善身体,自然能比常人活得更久些。”她又对上媚儿的视线,道:“睡眠好坏直接影响到夫人的美貌,时雨可以替您开一剂方子,利睡解乏,再辅以药浴药膳,常驻美貌不是难事。”   二人显然意动。闻见英看了她一眼,眼中划过些深思。   “好,就依谢神医所说,今日起便留在府中,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提出来。”城主大人笑着发了话。   谢时雨状似为难地摇了摇头:“恐怕有些不妥。”   “如何不妥?”   “时雨奉了师命在城中伤兵营行救助之事,一时无法离开,还请城主见谅。”   城主皱了皱眉:“那些低贱的伤兵残将如何能同本官相比?”   果真是不把人命放在心上。许术说的不假,要得到城主府的救助,难度不小。   “城主同夫人尊贵无比,时雨内心也十分敬仰,但师命难违,除非……”她欲言又止的样子令城主有些不悦。   “除非什么?”他显然不是很有耐心的人。   “除非城主能援手,派出些人手参与救助伤兵的过程,缩短我的治疗时间,我才能尽快入住城主府,为您分忧。”谢时雨认真地望着城主通红的酒槽鼻。   “不行。”   没想到却被一口回绝了。   闻见英似乎一点也不惊讶,面不改色地注视着她。   “陈越交战,城主府的银两和人手都用在了前线,哪里还有余力支援那些老弱病残,反正都是战场上淘汰下来的弱者,对我陈国无益,对我柴桑城无益。即便如此本官也并未抛弃他们,早就下令建了营帐,分发了粮食,一片为民之心想必神医也有所了解。”   了解个屁。方才还说他们是低贱的弱者,现在又说自己爱民如子,前后矛盾,心口不一,真是令人作呕。   城主府不可能没钱,媚儿穿金戴银,府中华丽奢侈,城主更是安逸的不像是身处战争中心。说来说去,还是不愿意出那份银子。   谢时雨沉吟片刻,道:“其实城主府可以不出这份银子。”   “哦?此话怎讲?”   “据我所知,柴桑城地处两国交界,交通发达,贸易往来频繁,城中不乏富商巨贾,城主可以召集他们集资捐款,援助伤兵百姓,如此城主不仅分文未出,还能谋得一个好名声。”   谁想她话一说完,闻见英就笑了一声,城主面上也有些愠色。   “谢神医还是想的太简单了,战争初期,他们就捐了不少银子,元气大伤,此刻再叫他们捐款,怕是有些为难人了。”闻见英话里未说的是,那些捐出去的银子没有送往前线,而是悉数进了城主的府库。城主府有钱,只是城主一分一毫都舍不得出而已。   这就是现实。闻见英笃定谢时雨不会成功的原因。   谢时雨虽不明白全部的细枝末节,但也能猜出几分。想从一毛不拔的铁公鸡身上刮出银子,实在不容易,却也不是毫无办法。   “战争继续打下去,需要用银子的地方就越来越多,伤兵残将也越来越多,若是陈国胜了还好,若是越国胜了,柴桑城说不定也会易名换主,到时候城主的位子就……”   城主面色一变,眼神都犀利了几分,不用她多说也知道,成为越国城池的柴桑城必然不会让他一个陈国人继续接管。   “换言之,若是柴桑城主援助伤兵,大力支持战事,胜了越国,那就是天大的功劳,都城里的贵人必会考虑到城主您的功劳,到时候您就不会一辈子都待在柴桑城这样远离权利中心的边缘地带了。”   柴桑城主原本就来自都城,因为犯了过错得罪了人才被贬到此地,内心本就不甘,早有回归都城之心,只是苦于没有机会。仔细想想,此行说不定就是王上对他的考验,若是打了胜仗,保住柴桑城,就会让他再次翻身,重返都城。   闻见英看他面色动摇的厉害,心中还是吃了一惊,转头看向谢时雨,没想到她还是有备而来,能改变城主这样的人的,永远都只会是利益。一旦牵扯到自身的利益,他就再不能像以前那样,置身事外了。   只是万事都有风险,若他出了银子陈国还是输了,到时候不仅丢了城主之位,连东山再起的银子也没了,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谢时雨何尝不明白他的顾虑,默默添了把火:“若城主带头捐款,城中富商想必也不敢坐视不理,官商通力合作,定能治好大部分的士兵和百姓,让他们得以重返战场,百姓也能继续安心地在后方支援。军民一心,哪怕最终不能胜利,大家还是会感念城主的恩德的。相信陈国的君主一定是位重视百姓,爱护百姓的贤明的王,他一定能倾听百姓的心声。”   谢时雨想说的只有两个意思,银子不是他一个人出以及得到百姓的支持为自己留一条退路。总之无论最后的结果是什么,作为柴桑城的城主,他是没有后顾之忧的。   闻见英再次深深地看了谢时雨一眼,貌美,心善,沉稳,多智,越是与她接触,就越能发现她身上的闪光点。老天爷似乎对她颇为眷顾。   城主果然被打动,同意了谢时雨的话,叫她回去耐心等待。   谢时雨得到回复后,终于松了一口气,若是城主还是不同意,她都想以下毒威胁的方法逼迫他出钱出力了。当然这样的方法是下下之策,所幸最后没有使出来。   “你为什么不告诉城主,伤兵们染上的是疟疾?”出府的路上,闻见英随口问了一句。因为谢时雨全程都没有提到伤兵们的病,那远非普通刀伤可以比拟。   “若是我说了疟疾,恐怕城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我隔离起来,而不是耐心地听我讲完全部的话了。疟疾有传染性,目前知道的人只有我和伤兵营的郎中还有闻先生你,希望你可以保密,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以免动摇人心。”即便是那些身染疟疾的伤兵,谢时雨也不打算让他们知道,她本来有办法能医治,若是人心惶惶,惊惧之下做出什么扰乱治疗进度的事,那是她最不想看到的。   “好,我答应你会保密。”闻见英顿了顿,停下脚步:“只是我答应了谢姑娘这么多事,谢姑娘总应该有所回报吧?”   谢时雨面色不变,抬起头望他:“闻先生所提的条件,已经想好了吗?”   闻见英浅浅地笑了一下:“想好了,我只有一个条件。”神色不动,鹰隼般的黑眸里却覆了一层志在必得的光芒:“做我的女人吧。”   作者有话要说:  在学校里除了睡觉几乎没有回宿舍的时间,也没有打开电脑码字的机会,这阵子总算是忙完了,我又恢复更新了。谢谢不离不弃的小伙伴们,么么哒。 第66章   城主府很快派人送来了粮食,前来帮忙的人手也不少,有负责支援她制药的,也有负责搭建营帐的,短短三日之内,所有的伤兵已经全部换了居住之处,干净的,没有蚊虫叮咬的崭新大帐同时也成了谢时雨拟定药方的地方。   关于疟疾,她虽然是第一次见,但医书上相关记载却不少。壮热多汗而渴,用达原饮;烦热大渴有表证,用桂枝白虎汤;谵妄狂闷,用凉膈散加草果;寒热便秘,用大柴胡汤;虚人发散后热不止,用人参败毒散。或用不换金正气散、五瘟丹、如意丹等方。药方偏多,所需药材也不少,她一个人实在是忙不过来。   “前胡柴胡各四两,桂心、桔梗、浓朴,半夏,汤洗去滑,各三两,干姜 、 甘草各二两上锉散。每服四大钱,水盏半,姜三片,枣两枚,煎至七分,去滓,温服。师姐,我说的对不对?”   晴衣坐在谢时雨身边,念着自己写的药方。谢时雨这几日忙忙碌碌,几乎没有合眼的时候,同为黄泉谷的人,她却只能远远地望着,做些简单的煎药工作,她知道师姐怕她感染上,不让她轻易靠近病人,她一向都听谢时雨的话,也不争辩,只默默地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就是对她最大的帮衬了。   谢时雨两个晚上没有合眼,此刻却不觉得困倦,她的精神状态还有些亢奋,越是困难就越是想要迎难而上,这一次疟疾,从感染人数和规模上,都称得上是前所未有,对她来说也是个不小的挑战,她虽然性子较为清冷,但骨子里却有股不服输的劲儿,医治好柴桑城的伤兵,成了她当下最想完成的一件事。   “小十一按照你的方子去煎药吧,一会儿许郎中来了,你便将煎好的药端给他。”许叔之前感染上了疟疾,虽不严重却也不能忽视,该喝的药更是不能少。   “好,师姐。”晴衣答应下来后,却并未离开。低着头摆弄着指甲,似乎有话要说。   谢时雨瞅了一眼,问道:“怎么了?”   晴衣面上浮现出红晕,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来这里已经三四天了,我……我有些想家了。”   谢时雨不由神色一凝,晴衣说的家自然不会是生她养她的那个。她俨然已经将自己当成了闻府的女主人。   “师姐,我知道这种时候说这个不太妥当,但是见英一次也没来看我,我担心他出了什么事情。”晴衣小声道:“认识以来我们还没有分开过这么长时间。”   谢时雨淡淡道:“你想回去了?”   晴衣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我只是想去看他一眼,确认他的安全后还会回来这边的,这里离不开人,我怎么会如此不知轻重呢。”说完话后,晴衣便抬起头看着谢时雨的脸色,她有些担心师姐会不同意。   谢时雨的脸色一如既往的平静,声音也没什么起伏:“想去就去吧。”   “真的?”晴衣圆圆的眼睛倏然放出些惊喜的光芒。   “等手头事情了了,我抽空陪你回去一趟,正好有些事情需要和闻先生谈一谈。”   “太好了,师姐,那我先去忙了。”   谢时雨望着她一蹦一跳的轻盈欢快的背影,眸色却渐渐深沉起来,没能见到闻见英的这几天,并没有消磨晴衣对他的感情,反而令她时刻思念起他来,这实在称不上是一件好事,或许她应该想一想别的法子了。   ……   出了营帐,有一位浓眉大眼的年轻男子静静守在那里,个子不高,身材却很壮硕,见了谢时雨后,微微弓了身子,叫了一声:“谢姑娘。”   谢时雨看一眼他,轻声道:“回去告诉闻先生,就说他的条件我已经考虑好了,会在明日当面回复他。”   年轻男子是闻府的小厮,闻见英身边的亲信。那日他提出了条件后,谢时雨并未作出答复,闻见英便留下了一位小厮,说是给她考虑的时间,等想好了就让人传信回去。   “还有一句话,我希望明日能在闻府中见到媚儿姑娘。”   小厮有些惊讶,身为闻见英的亲信,他当然知道媚儿是谁,他也知道自己的主子对面前这位格外美丽的谢姑娘打的是什么主意,但是谢姑娘说要见媚儿姑娘,还是让他想不通,难道是谢姑娘接受不了媚儿姑娘,想让主子在她俩中间做出一个选择吗?   甭管小厮内心是怎样浮想联翩,但他脸上却没有一丝表情,只是应承下来,他作为一个传话筒,除了将谢姑娘的话传回去,并没有其他的任务。   ……   第二日清晨,安排好一切事务后,谢时雨和元晴衣踏上了前往闻府的道路。   一路上晴衣都显得十分激动,相思之情与日俱增,想到能见到闻见英,她便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没想到不过三四天,她会这么想念闻见英,她甚至在想,若是成了亲,自己恐怕就不能回到黄泉谷了。一边是师父师姐的深情厚谊,一边是所爱之人的浓情蜜意,她似乎陷入了两难。   谢时雨一直观察着晴衣的神态,见她一边咧着嘴笑一边又马上低落下来,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脸上表情千变万化,真是可爱极了。然而一想到她接下来会面对的东西,谢时雨就有些心疼,不知道小十一能不能撑下去。   然而越是如此,她的心就越坚定下来,她不允许任何人来破坏小十一这份纯真,她的美好,她的善良,值得自己一辈子守护下来。   闻府门前一如既往,没有门童,大门紧闭着,晴衣熟门熟路地就要上前叩门,却被谢时雨拉住了袖子。   “等一下,我们从后门进吧。”   晴衣有些不解:“嗯?”   谢时雨面不改色道:“上次来闻府没能见到全部的景致,有些遗憾,听说闻府从后门进去,看到的风景又与前门处不同,我有些好奇。”   晴衣虽然不明白这个冷冷清清的师姐为何会有了看风景的兴致,但是闻府后门无人把守,推开门就可以轻易进去,自己的出现定然能给闻见英一个惊喜,想到这里,她就开始期待他脸上无奈又纵容的神情了。   “好吧,师姐你跟我来,从这边走马上就能看到后门了。”   推开闻府的后门,确实花红柳绿,粉墙环护,绿树周垂,还有大片大片茂盛生长的凤尾竹,屋角墙隅,竹叶三三两两的聚在一个枝上,色泽浓郁,姿态随意,有种不加管制,冲破束宥的自然美态,令人眼前一亮。   晴衣如数家珍地向她介绍起了闻府的绿植和山石,谢时雨只静静听着,不发一言。若是晴衣细细观察,便会发现,谢时雨此刻颇有些心不在焉,眼神四处打转着,不像是在欣赏美景,而像是在寻找什么人。   透过凤尾竹中间宽两边窄的长条形的叶子,谢时雨终于看见了两道熟悉的身影,她停下脚步,拉了拉晴衣的袖子,示意她向前望去。   被凤尾竹细密的叶子遮住了视线,那两道身影并没有发现隐在其中的她们。   但见一袭轻薄紫纱裙的媚儿靠在闻见英的肩头,声音柔媚入骨:“上次在城主府见到大人,你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媚儿心里真是十足的委屈呢。”   闻见英的嗓音慵懒带着笑意,听来几许漫不经心:“城主看着,我又能说什么呢,这不是心疼你要服侍那个老头子,又把你接近府了么,没有被老头子发现吧?”   媚儿的声音里尽是有恃无恐:“放心吧,他那宝贝女儿又拉了府里一圈侍卫试身手,差点把城主府给拆了,他还哪里有空来管我。”   “双儿那丫头,真是一点没变呢。”   媚儿闻言给了他一拳,却轻飘飘的,毫无力气:“大人不会还打着双儿的主意吧?”   闻见英笑的有些邪气:“双儿今年才多大,跟小雅一样的年纪,你也想得出来。”   媚儿不满地嘟囔着:“你府里又不是没有这样娇滴滴的小姑娘,也不过才十四岁,大人还不是收了。”   “呵呵,媚儿拈酸喝醋的样子,真是百看不厌呢……”   ……   那边的欢声笑语还没停,这边的晴衣却仿佛再不能听下去了,身子微微靠向谢时雨,背脊都在发抖,脸色发白,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谢时雨牢牢撑住她的身体,紧握住她冰冷的手,看向她的眼神爱怜而温和,声音却十分坚定,甚至有些冷硬:“看下去,看清他的样子。”   晴衣抬起头,一张圆润的小脸上布满泪痕,无声哭泣的样子令人心疼不已。她有些语无伦次地开口:“真的是他……我不相信……师姐你快打我一拳……”她只希望这一切都不是真的,这一切都只是她做的一个噩梦。   熟悉的人,熟悉的背影,音调却那样陌生到恐惧,带着调笑的口吻,说出的那些话她完全听不懂,这个在她面前温柔而霸道的男人,沉稳而又有耐心的男人,此刻却对另一个女人轻怜蜜爱,无尽宠溺。   晴衣只觉如遭雷击。媚儿是谁,双儿又是谁,在她不知道的地方,究竟还有多少个女人被他如此对待。难怪他这几天对她不闻不问,似乎完全忘了她的存在,原来不是出了事,而是在和其他的女人......   这一刻,元晴衣突然有了勇气,她放开谢时雨的手,从凤尾竹后走了出来,闻见英闻声回头,见到她时,露出了一个惊讶的表情。   “晴衣,你怎么......”   话未说出口,晴衣已是一个巴掌用力地扇了过去,裹挟着满溢的愤怒和被背叛的绝望。 第67章   “大人!”   媚儿心中一紧,连忙上前查看闻见英脸上的伤势,晴衣这一掌用了全力,闻见英猝不及防下挨了一掌,左半边脸颊已是通红一片。   媚儿看了十分心疼,一边狠狠地瞪着晴衣:“放肆!竟敢对大人不敬!闻府由不得你……”   闻见英伸来一指,阻止了媚儿的厉声呵斥。   他并没有看晴衣,而是透过她的身影看向了凤尾竹下的谢时雨。   视线相对,闻见英眸光一沉,嘴角扯出一丝莫测的笑意。难怪要叫他将媚儿接来,原来打的竟是这个主意。他看着晴衣,温言开口:“气消了?”   晴衣看着他俊颜上明显的掌痕,努力让自己的声音镇定下来:“你没有什么要解释的么?”   闻见英漫不经心的笑了一笑,不置可否。   晴衣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连解释也不屑说一句了么。   闻见英看她面色不太好,身子也在微微颤抖,便上前扶住了她的肩,“没事吧?还站得住吗?”声音里还带着温柔的关切,仿佛刚刚暧昧地搂着媚儿说话的人不是他,而是别的什么人。   晴衣拂开他的手,黑亮的瞳仁里只剩下一片冰冷。   “对别的女人你也是这样关怀备至?”说着,冷冷瞥了一眼站在闻见英身侧的媚儿,“看到他这么对我,你是何感想?”   看着晴衣的眼睛,媚儿一愣,却很快回过神来,娇媚地笑着:“元姑娘放心,媚儿自知低贱,配不上大人,是以从未想过和你争这闻府女主人的位子,大人的正妻之位还是属于你的。”   晴衣只觉得可笑:“事到如今,你以为我还会稀罕这闻府女主人的位子?”   媚儿掩着红唇,似乎显得很惊讶:“难不成元姑娘还希望大人一辈子只有你一个女人吗?”摇了摇首,发上珠翠晃动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十四岁的小姑娘,果然充满了不切实际的幻想呢。”   “即便是十四岁的小姑娘,也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媚儿姑娘所求或许只有十分之一的垂怜,晴衣渴求的却是全心全意的爱情,媚儿姑娘还是不要以自己的标准来衡量晴衣的心意。”   谢时雨的声音自晴衣身后传来,听来沉静如水,却隐隐有几分锐利的深意。   闻见英鹰隼般的眸光牢牢注视着她,谢时雨挡在晴衣的身前,遮去了这过分热烈的视线。   “闻先生,先谢过你这段日子对小十一的照顾,我会带她收拾好行装离开。”   闻见英的唇边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这话里是带了讽刺的吧?   “谢姑娘真是过于冷漠了,这么对待自己的师妹,让她遭受巨大的打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很讨厌她呢。”   站在谢时雨身后的晴衣僵了僵。   谢时雨只微微蹙起眉,不发一语。   闻见英继续开口道:“让她离开的人是你,带她回来的人也是你。如果一开始就听我的话,现在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他望着谢时雨,言语挑衅:“甚至,今日的一切都是你这个所谓的师姐设下的一个局,媚儿是你让我请来府里的,方才的场景也是你想让晴衣看到的,让她伤心的人是你,让她落泪的人也是你,谢姑娘到底怀着什么样的心,难道只是看闻某人不顺眼,刻意要拆散我们吗?”   媚儿听了这话颇有些惊讶,再看谢时雨的眼神已是充满了讥讽:“看着一副清清淡淡的模样,内心却如此阴暗不堪,真是人不可貌相呢,媚儿此刻都有点心疼晴衣姑娘了,被自己的师姐如此戏弄,心中想必很不好受吧?”   闻见英笑着附和她:“或许谢姑娘就是想看到眼下的场景,让大家都不好过,她就开心了……”   “够了!”   闻见英一怔,泪痕未干的晴衣面上一片怒意。   “不许你们这样说我师姐!”   晴衣红着一双杏眼,声音颤抖个不停:“自己做了恶心人的事,反而怪到我师姐头上来。我从不后悔自己爱过你,但是你不能诋毁我师姐,她一心一意为了我好,哪怕多少天都没有合过眼还是为了我跑这一趟,我在她的心中比她看得最重的病人还要重要,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犯不着扯上我的师姐!”   闻见英第一次见晴衣发这么大的脾气,甚至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她的师姐。他转眼看向谢时雨,却见她脸上也是一片怔然,似乎也被晴衣的怒吼所震慑。   他自嘲地笑了一笑:“还真是姐妹情深……”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对着谢时雨道:“这就是谢姑娘给我的答复?”   不等谢时雨回答,他又慢慢走到晴衣面前,静静地望着她。   “是我负了你,但我的的确确爱过你,直到现在也不曾改变,从你自城墙下救了我的那一天到此刻为止,所有对你的情意都不是骗人的。往后回忆起这段往事,希望你想起的总是那些愉快的,美好的东西,而不是此刻面目狰狞,愤然相对的我们。”   过了很久,闻见英才将目光从晴衣脸上缓缓移到庭院里盛开的大红色的凌霄花上。   “感谢你在我生命里留下的浓墨重彩的一笔,晴衣,就算你此刻离开我,我也会在你身后默默祝福,希望你一切都好,希望你能坚强的走下去。”   这些话或许是触动了晴衣深深的情思,她颤了颤眼睫,抬眸望向闻见英,语气微微凝涩:“我只是爱错了人,我才十四岁,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一切都可以重来,你说的那些话,仿佛离开你之后我就活不下去了,闻见英,我才没那么脆弱。”   晴衣吸了吸鼻子,郑重其事道:“我不后悔,不后悔曾经爱过你,也不后悔此刻离开你。但是我不会祝福你,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我一句都不会说,只希望你没有了我,日子越过越差!”   这赌气一般的狠话放完后,晴衣便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开了,背影虽然很娇小,却格外笔直,格外坚定,有种一去不复返的气势,也有独属于十四岁少女的脆弱而又坚强的自尊心。那背影清晰而深刻的映在闻见英眼中,他怔愣了好一会儿,心中陡然一空,仿佛在一瞬间失去了什么。   原来她不是攀援着他才能活的凌霄花,而是纯洁无瑕,奋力生长的紫丁香,芬芳馥郁,沁人肺腑,大概会留在他的回忆中,长长久久。   谢时雨追着晴衣的背影就要离开,经过犹自怔愣的闻见英时,淡淡笑了一声:“我记得闻先生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那时你说的是:‘你在晴衣心中的地位能及得上我?’”谢时雨的笑声里带着些前所未有的畅快:“现在,我将这句话原封不动的还给你。还有,晴衣单纯却不愚蠢,她抽身的越快,受到的伤害就越小,一时的痛苦算不了什么,我相信以她的开朗一定能很快走出来,忘记你不过是时间问题。”   闻见英面色一沉,目光变得狠厉,声音暗哑而紧绷:“你记着,你永远欠我一次。”   谢时雨顿了顿,笑靥如花道:“当然了,闻先生对整个柴桑城的大恩大德,时雨必不敢忘。”   ……   柴桑城的夜晚同白日一样,闷热的带着几分燥意,但是漆黑的天穹里布满了点点生辉的星星,显得格外耀眼。明月也高高地悬挂在空中,淡淡的光像轻薄的纱,飘飘洒洒的,落在树梢上,像撒上了一层碎银,晶亮闪光。人的影子也格外清晰,营帐边上的小树墩上,坐着两个相互依偎的清瘦的影子。   元晴衣侧了身子,将脸埋进谢时雨的怀中,紧紧地抱着她,长久无声。   谢时雨一只手缓缓地摸着她的背,一下一下的,温柔而耐心,耳边有虫鸣蛙叫,四周却一片静谧,令人舒心。   渐渐的传来晴衣小声的啜泣:“我还是难受,一个人睡不着觉……”   “那就不睡了。”   “我是不是太任性了,师姐你明明都这么累了。”   谢时雨抿了抿嘴角,微微一笑:“你是谷里最小的,有权利任性。等师父什么时候收了小十二,就轮到你这个做师姐的来安慰人家了。”   “那师父还是永远都不要收其他弟子好了。”晴衣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闷闷的:“我想起我刚来谷里那会儿了,我总是哭,师父和师叔都拿我没有办法,玄渐大师兄甚至还劝我回家去,只有师姐你,从不嫌弃我,像现在这样,摸着我的背,不说什么话,却让我感到莫名的安心。”   在这个寂静的夏夜,夜色太过美好,晴衣显然是将她美化了,谢时雨不得不提醒她道:“梁浅师姐才是对你最好的那个吧,唱着小曲儿哄你睡觉,背着你下山采药,这些我可做不来。”   晴衣用脸蹭了蹭她的膝盖:“我想师父和师兄师姐了,我好想回去看看他们。”   “总算你想起他们来了,这次我来柴桑城,就是奉了师父的命,来将他这个不听话的徒儿领回去的。”   “师姐,我是不是让师父他老人家失望了?”   “嗯,有一点。”   晴衣立马抬起头,一张小脸上布满了惊慌:“真的吗?”   谢时雨一本正经的说:“你叫他老人家,他肯定是要失望的。”   晴衣怔了会儿,终于破涕为笑。   “小十一。”   “嗯?”   “等这次事情结束后,我们就一起回去吧。”   “好。”   元晴衣陡然想起,黄泉谷对于她和其他师兄师姐来说,或许只是拜师学艺的圣地,然而对于七师姐谢时雨来说,却是她唯一的家。望着谢时雨在月光下静美安然的侧脸,晴衣突然有些心疼了,她的师姐,明明这么好,却被自己的亲生父母抛弃,独自一人的时候,她会不会也想过去找一找自己的父母呢。   “没想过。”   当谢时雨说出话后,晴衣才惊觉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将心中的疑问说了出口,不知道师姐会不会感到难过。   谢时雨想了想,道:“没有时间去想吧,或许是我已经过的非常幸福了,所以才不会期待那一点可能存在的亲情吧。”   晴衣端详着她的神色,确定她没有一点失落后,才开口:“或许是师姐的父母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呢。”   谢时雨笑了笑,摸着晴衣的头,道:“怎么轮到你来安慰我了,有睡意了吗,要不要回去睡觉?”   晴衣点了点头,谢时雨站起身,牵着她的手走回了营帐。   ......   然而这一夜终究是不得安眠,谢时雨好不容易闭上了眼睛,营帐外却传来许娟略带急切的声音。   “谢姑娘!谢姑娘你睡了吗?”   一旁的晴衣睁开困倦的眼睛,揉了揉脸,看向谢时雨:“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谢时雨一边安抚她,一边拿过床边的外衫随意披上:“你先睡,有可能是伤兵营出了状况,我出去看看,很快就回来。”   谢时雨从帐中走出来,差点撞上心神不宁的许娟。   她镇定地开口:“怎么了,慢慢说。”   许娟却没有被她的镇定感染,神情依旧焦躁不安:“谢姑娘,小福子不见了。”   不见了?谢时雨仔细回想了一下,发现这几日确实没怎么见到过他。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见的?”   许娟一向对小福子颇多关注,脱口而出道:“就是刘二虎生病的那天,帐子里许多人都病了,我忙的忘记了,以为他只是出去了下,很快就会回来的,没想到他失踪了这么多天,我担心他……”   “你先别急,营帐里其他人最后见他是在什么时候?”   “他们病的厉害,有的神志都模糊不清了,又怎么会记得小福子的下落……”许娟急的快要哭出来了:“他不会一个人上了战场吧?他的伤势还没好全,我怕他随意动作,伤口会裂开,还有一个可能,他会不会也染了病,死在了没人知道的角落里……”   关心则乱,此刻的许娟丝毫没有平时的伶俐大方,脑海里想的全是各种不好的场景,越想越可怕,她似乎已经看到了小福子身首异处的景象。   谢时雨握住她黏腻的、满是汗水的手:“小福子在营帐中的床铺,离谁最近?”   许娟怔怔地道:“……是刘二虎。”   谢时雨冷静地开口:“好,我们现在就去找他问问,说不定会有什么线索。”   作者有话要说:  沈恪:什么时候放我出来。   作者:......快了,真的快了。 第68章   作为第一个感染上疟疾的人,刘二虎是谢时雨重点研究的对象,此刻的他早已没有了当初的意气风发,一个人虚弱地躺在营帐的角落里,眼窝深陷,双目无神,整个人消瘦的厉害。帐中闷热的厉害,没有任何消暑的措施,刘二虎的额头上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他的床铺边放了一盆水,已经有些浑浊。   由于是深更半夜,许多人已经睡下了,谢时雨和许娟尽量放轻脚步来到他的面前,刘二虎睁着眼睛望过来:“谢……?”   谢时雨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放低声音。   “睡前喝了药吗?”   刘二虎点了点头。   谢时雨缓缓露出一个笑容:“你已经渡过了最危险的时期,此刻虽然发汗发的厉害,但这正是好转的迹象,这几日好好歇息,睡个好觉,精神轻快了,食欲也能很快恢复正常。”   刘二虎沙哑着嗓音开口:“谢姑娘找我有什么事吗?”他当然清楚,谢时雨和许娟深夜至此,不可能只是为了关心他睡前有没有喝药。   许娟和谢时雨对视一眼后,缓缓开口:“刘大哥,小妹想问你一件事,你最后一次见到小福子是在什么时候?”   刘二虎静静地看了许娟半晌,突然笑着说了一句奇怪的话:“许家妹子能帮我去换一盆清水吗,身上汗臭味重的很,怕熏到了两位姑娘。”   许娟有一瞬间的愤怒不解:“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有的没的……”   谢时雨默默打断她,道:“去吧,这里交给我就好。”她的眼神给人满满的信赖感,许娟不由自主地点了下头,拿起床铺边上的水盆走了出去。   刘二虎注视着她的背影完全消失后,脸上的笑容立即敛了起来,神色在一瞬间变得犀利无比。   “谢姑娘,我怀疑小福子的身份不简单。”   谢时雨面容一凛:“什么意思。”   刘二虎的目光变了变,沉着嗓音道:“在我得病前的一个晚上,一向不与人亲近的小福子突然同我说起话来,我当时很有几分受宠若惊,那小子傲得很,平日里不拿正眼瞧别人,竟对我虎子有说有笑起来。我一时放松了警惕,谁成想没说了几句话后,慢慢的开始头晕眼花起来,等我回过神的时候,已经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了。”   谢时雨一顿,从刘二虎的描述中可以轻易推测出,他或许是中了什么迷药。   “我最后的意识里只看见小福子拿着刀子开始割我小臂上的肌肤,鲜血流的不多,我当时也感觉不到任何痛苦,只是全身发麻,口舌僵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第二天等我清醒的时候,已经染上了那不明不白的病。”   谢时雨沉吟片刻道:“你的意思是小福子令你染上了怪病,还害得帐中其他人一并受到了感染?”   刘二虎的眸光愈来愈冷:“没错,我怀疑他是……”   话虽然没有说出口,但谢时雨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怕许姑娘伤心,才找借口将她调出去?”   原本还目光如炬的大汉气势突然一顿,有些讪讪地低下了头:“许家妹子是个好姑娘……”   没想到这个粗犷豪放的大汉也有心思细腻的一面,谢时雨对他已然是刮目相看了。   “你得病至今,为何此刻才将这件事说出口?”   刘二虎道:“这几日总是昏昏沉沉的,原想等着明日一早告诉姑娘的,再加上我也只是怀疑,也许小福子并不是那样的人……”话说了一半,他却有些说不下去了。   谢时雨敏锐地察觉到不妥,开口发问:“你在战场上见过小福子吗?”   刘二虎摇了摇头:“帐子中的大伙都是受了伤从前线退下来的,只有小福子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样,左臂受了箭伤,说是被越国的军队伏击了,小队人马全军覆灭,只剩下他一个人苟活下来。”刘二虎说着用手背重重的拍了下脑袋:“唉,当初我怎么就没有一点怀疑呢,真是猪一样的脑袋!”   谢时雨其实能理解他,小福子那样纯良的相貌和青涩的年纪,怎么也不像是大奸大恶之辈。   “这件事还是不要声张,免得人心动荡,待我明日向城主府禀明经过后,再行定夺。”谢时雨想了想,还是觉得这样做最为稳妥,关乎到两国之间的斗争,已经不是自己这样的小小的大夫可以插手的了。   刘二虎郑重地点了点头,“但愿我的猜测是错的,若是真的,许家妹子该有多难过啊,毕竟她那样喜欢小福子……”   许娟对小福子的关注和偏爱,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只是连小福子这个名字,说不定都是假的。谢时雨微微叹了口气,突然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向许娟开口了。   她替刘二虎最后诊了下脉,站起身打算离开营帐,眼前却有一瞬间的眩晕,帐中景物一下子变得模糊,她晃了晃身子,险而又险地站稳了。   刘二虎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谢姑娘,你没事吧?”声调一下子高了起来,帐中数人受惊般地动了下身子,有些醒来的预兆。   谢时雨连忙摆了摆手,另一只手捏了捏额角,小声地道:“不碍事,我先出去了。”应该是近几日忙碌的多了,又缺少休息,一时有些缓不过来。   走出了营帐,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谢时雨摇了摇脑袋,看向端着水盆小跑着来的许娟,头变得更痛了。   水洒了一地,许娟却浑然不觉,急急扯住她的手腕,力气用的有些大,谢时雨吃痛的蹙了蹙眉。   “刘大哥说什么了?他知道小福子的下落吗?”   头痛欲裂,又不能对许娟说明白,谢时雨难得的感到一阵深深的疲倦,她伸手揉了揉太阳穴,闭上了眼睛:“他也不清楚小福子的下落,许姑娘也别太担心了,明日一早我们再来此地问问。”   许娟看着她疲惫的样子,心里任是有千言万语也无法开口,只静默了片刻,在原地呆立着,身影被月光拉的很长。   谢时雨看了一眼就转身离开了。后来每每回忆至此,她总是感到说不出的后悔,若是当时跟她说清楚该多好,若是将刘二虎说的一切完完整整的告诉她该多好。   ……   谢时雨只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天就蒙蒙亮了。   晴衣也已经醒来,一夜过后,她的脸上还能见到浅浅的情伤痕迹,两行泪痕以及眼下淡淡的乌青。大概是昨夜又哭过了,只是谢时雨睡得沉,没有听到。   谢时雨明白她离走出来尚且还需要一段时间,也不逼她,这样的事,她虽然没有经历过,却也知道顺其自然才是道理。或许是常年在谷内听到小师叔失恋后的郁闷的呐喊,往往没过几日,受了情伤而颓废的小师叔又嘻嘻哈哈地出现在众弟子面前。谢时雨总有一种错觉,失恋后短暂几日的沉郁后就能恢复过来,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希望小十一也能如此。   “我要先去城主府一趟,小十一你没睡好就再睡一会。”   晴衣扯了扯唇角,让自己看上去尽量开朗乐观:“师姐你有事就去忙吧,别管我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谢时雨摸了摸她的头,嘱咐了几句话后,就离开了。   倒是在帐外看到一个熟人,许娟。她一身昨夜的衣衫,发上沾了些露珠,此刻正攥着衣袖,有些心不在焉。   难道是在外面站了一整夜?谢时雨吃了一惊,上前问道:“许姑娘?”   许娟却仿佛比她更加受惊,长睫轻颤,脸颊抽动着,眼神微微闪烁,不太敢看她的眼睛。   这心绪太过复杂,谢时雨一时之间分辨不出她是紧张还是惊讶。   “谢姑娘,我……我刚刚好像看到了小福子……”   谢时雨眉目一动:“他在哪里?”   许娟伸手指了指东边的一处宽阔的官道,“从那里走过去不远,有个八角亭……”顿了顿,低着头小声道:“我带谢姑娘过去吧。”   谢时雨有片刻的犹豫,此行本该是去城主府禀明刘二虎的猜测,可转念一想,本就是猜测,毫无证据,说出来城主估计也不会信,还不如亲自去见过小福子,再做判断。   心思已定,谢时雨对许娟说:“劳烦许姑娘带路了。”   许娟神情微微一松,并没有多说什么,转身朝官道的方向走去。   这条路谢时雨好像只有从连尹城来的时候经过一次,那时候还是沈恪派了世子府的侍卫马车一路护送着,坐在里面不觉得什么,等到自己走的时候,谢时雨终于发现这条路有多长,一眼望不到尽头,尘土飞扬的,自己还被迫吃了几口沙子。   谢时雨想说些什么,可是许娟的脚步越走越急,像是后方有什么吃人的凶兽,她只得奋力追赶,好不容易跟上去走完一整条官道,喘息了片刻,她向四周望了望,却根本没有看到什么八角亭。   她这时心中已经起了疑虑,一边不着痕迹地后退着,一边状似无意地开口:“许姑娘,还有多远?”   许娟背对着她,一言不发。   谢时雨此刻深深的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劲,她疾步后退着,身子却陡然撞上了一堵坚硬如墙体的物什。   她身子一僵,右手已经条件反射地摸向头上唯一的青玉簪子,手还未抬至头顶,鼻间已是闻到了一阵细细的冷香。   昏过去的一瞬间,谢时雨自嘲地想着,一定不能告诉师叔师兄他们,身为医者的自己有一天竟然也会中了别人的迷药。   身材如厚实城墙的大汉接住谢时雨倒下来的身体,向某一个方向恭敬地道了一声:“公子,人已经抓到了。”   许娟望着自暗处走出来的身影,眼带迷茫,声含质问:“你跟我说过不会伤害她的!”   来人衣着华贵,气度雍容,身上再无一丝少年青涩的滋味。他冷漠的眼睛一如既往,言语间是不假思索的坦然:“我是个骗子,骗子说的话你也信。”   许娟泪眼朦胧的面上,写满了惊痛和惶恐:“她救了你,你不能这么伤害她,小福子!”   小福子皱了皱眉,挥一挥手,立刻有一道人影出现在许娟身后,重重一个手刀下去,许娟便没了声音。   “上路吧。”   “这位姑娘怎么处置?”人影指了指地上的许娟。   “丢在这里。”   声音里泛着无边的冷意,令人遍体生寒。 第69章   近日来,柴桑城颇有些不太平,先是城中伤兵难民间染上了一种不知名的怪病,紧接着就是前线告急,僵持数月的战局有了变化,本已显露颓势的越国突然改变了进攻的策略,不知从哪里出现的一队精锐离开主力大军,深入陈国军队腹地,杀了陈军一个措手不及。士兵死伤无数,后方无人的情况下,本就以少敌多的陈军开始节节败退,眼看着柴桑城就要失守。   柴桑城城主陷入了巨大的焦虑之中。由于听信了谢时雨的话,他投入了无数人力财力,本想着赢得战争后能重返都城,现在别说回到都城了,连他这条小命也要保不住了。手下幕僚门客里没有一个能想出办法的,就连他最为信任的闻见英这段日子也看不到人影,派去传信的手下回来说,闻府已经是人去楼空了。   大难临头各自飞,除了咒骂几句,城主也别无他法。偏偏府里还有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的小妾和不懂事一心只想着上战场的女儿,吵得他不得安生。   “收拾收拾赶紧逃命去吧。”   当小妾媚儿再次揽着他大腿哭泣的时候,城主终于做出了弃城而逃的决定。   而另一边,柴桑城的伤兵营里,还没有人知道城主出逃的消息,满面沧桑的许郎中只是一言不发地煎着药,神情有几许悲凉。   帐帘一掀,元晴衣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眼角余光瞥到角落里的一个身影,立即发出了一声冷哼。   那身影一僵,却一句话也没说。   许术微微叹了口气,看向元晴衣:“元姑娘也别忙了,早些离开柴桑城吧。”   晴衣只是固执地摇着头:“我师姐没回来,我是不会走的。”   许术的视线落在闷热的空气里若隐若现的尘埃上,说不出的哀伤:“柴桑城撑不了几日了,我这把老骨头活着已无多用,但是元姑娘还年轻,还有大好的人生,不应该死在这里,至于谢大夫……”话说到一半,许术突然跪在了晴衣的面前:“是我对不住谢大夫,所以更要保住元姑娘,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即便是死,也不能瞑目。”   晴衣连忙去扶他,角落里蹲着的那个身影也跑了过来,想要搀扶许术,却被他用力挥开了。   “事已至此,我只好腆着老脸开口求元姑娘离开柴桑城了。元姑娘不走,我就在此长跪不起。娟丫头,你同元姑娘一起往北边逃,一路上务必要保证元姑娘的安全,也算是为自己赎罪了。”   许娟跪在许术脚旁,早已泣不成声。   “表叔,我不走……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害的谢姑娘,我愿意以死谢罪……”   元晴衣不愿意去看许娟的脸,垂着眸冷冷地道:“你以为死就能换回我的师姐了么?”身为一名医者,她最见不得的就是轻言死字。有些人活着已是难事,有些人却不知珍惜。   谢时雨失踪,许娟难辞其咎,她为了那一点好感而迷失了自我,答应小福子的要求引谢时雨出城,现在谢时雨生死不知,小福子也杳无音信,尤其是她回来后听说小福子很有可能是越国的奸细后,更是如遭雷击,深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元晴衣气她骂她,许娟一句也不敢反驳,她只希望元晴衣能如许叔所说,离开柴桑城,前往更安全的北方,若是因为她,连谢时雨的师妹也遭遇了不测的话,她会一辈子都良心不安的。   许术依旧跪在元晴衣的面前,看着他头顶上冒出来的簇簇白发,即便元晴衣心中有再大的怨气也不得不收敛了,更何况这件事情本来就同许郎中无关,要怪就怪……   只能怪自己瞎了眼,没有在历练结束的时候回到黄泉谷,才让师姐受此危难。晴衣攥着衣裙的手因为用力而略显颤抖,指节处一片青白,半晌,她才平缓下来,呼了口气,道:“二位都起来吧,我会离开柴桑城。”   许术惊喜地抬头望她,元晴衣默默移开了视线。她确实会离开柴桑城,但是不是去北方,而是去南边的越国。若那个小福子真是越国的奸细,说不定会带师姐回去。   想到这里,她给许娟使了个眼色,然后搀扶起许术,默默走出了营帐。许娟会意,紧随其后,看到元晴衣站在营帐外的坡道上等她。   “元姑娘。”   晴衣转过身,冷淡道:“我要去找我师姐,听说你和那个小福子最熟悉,我希望你能跟着我一起。”   许娟苦笑了一声:“我根本不了解他,或许连他的名字都是假的……”她顿了一顿,看着晴衣的眼睛,道:“但是我知道一件事,小福子他对时雨姑娘……有着不一般的感情。”因为她时刻关注小福子,看到他的目光总追随着谢时雨,同自己看他的眼神如出一辙。   晴衣一愣,随后理解了许娟的意思。由于她来的时候小福子已经失踪了,她并不知道小福子是什么样的人,心中猜测的也是因为师姐治好了许多陈国的士兵而引起了越国奸细小福子的不满,但眼下看来,似乎还有别的原因……   “你的意思是我师姐现在是安全的?”   许娟点点头:“小福子如果真的想害她早在那天抓到她的时候就会出手了,而不是仅仅迷晕了她,他抓走谢姑娘一定有自己的原因。”冷静下来后,她细细回忆了那日的情形,小福子不仅没有杀谢时雨,也没有将她杀人灭口,虽然不明白他是怎么想的,但是谢时雨活着的几率一定很大。   许娟沉吟片刻后,道:“谢姑娘冰雪聪明,又身怀医术,我相信她即使受人制肘也会想办法脱身。我会和元姑娘你一起去找谢姑娘,只是越国比陈国还大,人海茫茫,我们要去哪里找她?”   晴衣沉默了,她只凭一腔热血行动,根本没有详细的计划。许娟也是如此,两个姑娘大眼瞪小眼,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或许我能找到她。”清冽的声音凭空响起。   元晴衣和许娟纷纷惊讶转头,坡道下边低洼的土地上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位身形颀长的男子,穿着典雅华贵的玄色衣袍,衣襟袖口间以深紫色的丝线绣着繁复精致的纹路,腰束同色宽玉带,看不清相貌,但气质清逸绝然,仅仅是站在那里,就有一种浑然天成的贵气,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晴衣最先回过神来,几分试探,几分警惕:“公子认识我师姐?”   “那可真是太熟了。”   玄衣男子缓缓仰起头,阳光恰到好处地洒在他的面上,晴衣微微一怔,发现他有一双浅琥珀色的眼睛,透明而又瑰丽,似乎一眼就能望到底,又似乎隐藏着千万种秘密,晴衣心中一沉,此人给她的感觉很危险。师姐怎么会认识这样的人呢?   “你是她什么人?”晴衣摆明了不太信任他。   男子笑了笑,缓缓上前几步:“我是谢时雨的……未婚夫。”   啊?   未婚夫三个字一出,元晴衣便惊愕地张大了嘴巴,紧接着脱口而出:“可是她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你。”   自称谢时雨未婚夫的可疑男子面上毫无尴尬之色,神情舒朗:“她可能是害羞。”   元晴衣:“……”   许娟:“……”   ……   当男子拿出谢时雨亲笔所写的信件后,元晴衣终于放下了戒心。师姐的笔迹,她还是认得的。只是没想到分开短短半年,师姐竟然有了未婚夫。   未婚夫自称燕飞,晋国人士,两年前与师姐相识,二人互生情愫后定下终身。这话晴衣怎么听怎么别扭,因为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师姐那张冷冷清清的脸上会露出害羞和恋慕的神色,就好比黄泉谷边上村寨里的刘寡妇摇身一变成了她师娘一样,令人难以接受。   不管晴衣能不能接受,营救谢时雨的行动还是迅速展开了。当燕飞冷静镇定地指挥着突然出现的数十名黑衣人的时候,晴衣总算是相信他有这个本事能将师姐救出来了。据说师姐的身边一直有燕飞派来的护卫暗中保护,此次她失踪,护卫立即飞鸽传书,一边将这个消息告诉他,一边埋伏在那伙贼人身边,伺机营救。   元晴衣还是不可避免地吃了一惊,燕飞竟然在短短几日里从遥远的晋国赶到柴桑城,行动力实在惊人,换一个角度想,他对师姐确实是情深意切。有了主心骨,元晴衣渐渐放宽了心,她相信一定可以救出师姐的。   护卫再次传来消息,确认了敌人的巢穴和周边环境后,燕飞当机立断,决定今夜子时前往越国营救谢时雨。   一切部署完毕后,晴衣看着燕飞淡定的模样,鼓起了勇气开口:“我也想去,不知道能不能……”虽然一心念着谢时雨,但她就怕自己会拖后腿,成为燕飞他们的累赘。   燕飞淡淡笑了下:“当然可以,时雨一定也很想看到你这个师妹。”   见他轻易答应,一旁的许娟也抬起头,有些犹豫,瞥到燕飞骤然扫过来的视线,心头一跳,垂下眼来。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好像在那双浅色的瞳眸里看到了一丝冰冷的厌恶。   当元晴衣离开营帐去收拾行装的时候,燕飞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了,帐内气氛一沉,许娟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了起来。   半晌,她听见一个不带感情的、寒冷如冰雪的声音:“不要做多余的事,留你一条性命已经是看在谢时雨的面子上。”燕飞渐渐走到帐边,语气有些不善:“她会上你的当意味着信任你,她拿你当自己人,若我动了你,指不定还要跟我发脾气。”   许娟心中一涩,鼻间立刻泛了红。谢姑娘那么好,她却辜负了她的信任。   “凭越国还破不了城,老老实实待在柴桑城里等着她回来见你。”   燕飞说完这话后就离开了,独留许娟一人在帐中深深地懊悔着。   作者有话要说:  晴衣:姐夫看起来人还不错,挺温柔的,对我还挺照顾的。   许娟:......好可怕。   消失了一章的女主角:我怎么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有了一个未婚夫......   好消息是面试通过了,下周上班。坏消息是码字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第70章   出乎了许多人的意料,原以为很快会被越国攻破的柴桑城的大门依旧坚固,兵临城下时,越国军队却不知出了什么变故,迟迟没有发动攻势,拖得久了,陈国的援军终于赶到,柴桑城的百姓得以死里逃生。   郎中许术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虽然不明白形势一片大好的越军为何会突然放弃,但是能活下来真的是再好不过了。   “娟丫头,快将之前藏在地窖里的酒搬出来,再做些可口的饭菜,今日咱们便同虎子他们好好庆祝庆祝。”许术兴奋地对着缩在角落里的侄女许娟说道,苍老的容颜上难得焕发出几分夺目的光彩。   许娟却仿佛丢了魂儿,独自发着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娟儿?”   许术又叫了一声。   “嗯?表叔您叫我了?”许娟迷茫地回首。   大难不死,许娟的脸上却没有一丝兴奋,许术叹了口气,走过去将许娟拽了起来。   “还在想谢大夫?”   许娟怔了一怔。   许术缓缓道:“谢大夫的未婚夫看起来很不简单,行事果决,气势非凡,他身边的那几个穿铠甲的护卫也是身手不凡,一定可以救出谢大夫的。等谢大夫回来了,你再同她好好道歉。现在别想那么多,赶紧准备酒菜去。”   许娟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桩事。   三日前,那个自称是谢时雨未婚夫的男人带着手下护卫和元晴衣一同前去营救谢时雨,离开前的那一晚曾对她说过,柴桑城不会被攻破。当时她听起来以为只是安慰之辞,没想到三日之后真的等来了陈国的援军。那个男人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他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如果真的是这样,希望他能早日找到谢时雨并且将她带回来。如此,她的良心才会安稳。   ……   距离柴桑城数百里的某个小屋里。谢时雨像往常一样睁开眼睛,淡色的纱幔,典雅的木制桌椅以及屋中角落里皆放着银制的灯架,点着高大的蜡烛,把全屋子照得通明。   四面墙上悬挂的水波幔的窗帷将外面的光遮盖的一丝不透,谢时雨躺在柔软的大床上,几乎不辨白天黑夜。   那日清醒后,她就在这间屋子里了。那之后,将她迷晕绑来的小福子守在她的床前看了她足足一刻钟后才离开,而且从头到尾只对她说了一句话:你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他确实没有伤害她,只是限制了她的人身自由,将她囚禁在这座小屋里,一日三餐好吃好喝的伺候着,甚至怕她无聊还送来了一些打发时间的小玩意,搞得她根本弄不明白他的打算。   即便如此,她也不想留在这里。她得回到柴桑城,回到小十一的身边。   咚咚咚。   门被轻轻敲了三声,谢时雨心中一动,抬眸向门口望去,正迎上了少年讶然的视线。   少年立即垂下眼睛,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你醒着?”   谢时雨掀开被子走下床,来到木桌前坐下。   “我们谈一谈吧,小福子。”   少年顿了顿,走到她一米之外的地方停住。   “我不叫小福子。”   谢时雨倒了杯茶,慢慢饮下后方抬眸看他。意思十分明了。   她不在乎自己真正的名字叫什么。少年心中越发苦涩,即便如此,还是郑重地说道:“闻见贤,我的名字。”   谢时雨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闻见英是你什么人?”   闻见贤面色一沉,眸中闪过几分暗色。   “我不认识他。”   谢时雨当然不信,他这个反应可不像是不认识的。谢时雨看了他一眼,又道:“那我换一个问题,你抓我来是为了什么?”   闻见贤眸中的冷意渐渐淡去:“我是为了保护你,柴桑城很快就要破了,你不应该再留在那里。”   城破?谢时雨心中一紧,面上却不显分毫:“我怎么知道你不是骗我?”   闻见贤不为所动地道:“不管你信不信,柴桑城注定都要被越国拿下。”   “你果真是越国人?”   闻见贤点了点头,这个问题他还是可以轻易回答的。   小福子是越国奸细,这一点刘二虎早早地提出来过,是以她并不惊讶,只是有一点没想到,闻见英居然也是越国人。越国的奸细,同时埋伏在城主身边以及军营中,真是好本事。既然如此,闻见英又为什么会答应带她去见城主呢?   对于想不通的问题,谢时雨也不再纠结,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她去思考。若是柴桑城真的被越国攻下,小十一岂不是会有危险?   “要怎么样才能放我离开?”谢时雨直截了当地问出了口。   闻见贤面上的神情隐隐狂乱:“留在这里做客不好吗?”   谢时雨对着他微微一笑,闻见贤看得愣了一愣。   “你似乎搞混了囚禁和做客的意思。”一个是自愿,一个不是自愿,如此简单的问题,眼前这个少年却不太懂。   闻见贤的表情有些僵硬,强迫自己对上她的视线,不闪不避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为了报答你的恩情,我才将你带到这里。”   谢时雨有一瞬间的哑口无言。视囚禁为报恩,这还真是闻所未闻。   静默了一会儿,她才一字一句道:“既然你已经如了自己心愿偿还了恩情,那什么时候可以让我离开?”   闻见贤抿了抿唇,神色有些受伤:“你还是要走。”   难道要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认命地留下来?   “不行,在确保你的安全之前,我不会让你走的。”   谢时雨不明白他为何固执地认为自己会有危险。远离了战争和动乱,她的身边还会存在什么样的危险呢?她素来与人无冤无仇……   等一下。   谢时雨皱了皱眉,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   “公子!”   门外的声音打断了谢时雨的思考。闻见贤顿了顿,向前靠近了几步:“你不要多想,安心留在这里,等时机成熟后......”看着她无动于衷的样子,闻见贤突然有些泄气:“算了,当我今日没来过。”   闻见贤转身走出屋子,合上大门落上锁,才看向门外站着的仆从,声音有些冷漠,神情也不复方才在谢时雨面前的样子:“什么事?”   仆从喘了口气,方道:“陈国援军赶到,柴桑城没有攻下来。”   闻见贤面色一变,厉声喝道:“怎么可能?”意识到自己的声音过于激动后,他立即压低了嗓子,道:“越军都是死的?放着大好的机会不进攻,眼睁睁看着敌军增援赶到战场?”   仆从抹了把汗,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属下也不清楚,只知道攻城那日,军营里似乎来了什么人,听说是……上面派来的。”   闻见贤的眉头依旧紧锁着,却默不作声了。   屋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紧贴着门框的谢时雨重新回到座椅上。   仅凭含糊不清的几句声音,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闻见贤似乎遇到麻烦了。至少短时间内,他不会再出现在这里了。   趁此机会,她得想办法逃出去。   门窗紧锁,外面似乎也没有守卫。除了闻见贤,能进到这间屋子的人就只有每日负责送饭的仆妇。为了防止她逃走,那些仆妇都挑选的十分壮硕,臂上肌肉分明,脚下却轻盈如风,一看就是练家子。而且她身上的药物都被收走,屋内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帮助她逃走的。除了闻见贤派人送来给她打发时间的杂书和刺绣……   谢时雨的视线不由得落在了针线筐里闪着银光的细细的绣花针上。   很快到了送饭的时间。肤色黝黑、面无表情的粗壮的妇人打开了房门,将三层高的食盒放在桌上,瞥了眼躺在床上的谢时雨,重重咳了一声。   谢时雨在被中滚了滚才坐了起来,面色如常地来到桌边坐下,袖中的手却紧紧攥着。   按照惯例,她需要在仆妇的监视下完成用餐。   执起竹筷,她在仆妇如炬的目光中夹起了一根青菜。没有任何咀嚼的动作直接吞咽之后,谢时雨果不其然地呛到了。   她一面佯装难耐地敲着胸口,一面用眼角的余光去瞥仆妇的脸。那张严肃冷漠的面孔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名为疑惑的裂痕。   谢时雨继续撕心裂肺地咳嗽着,仆妇见她一副要将肺咳出来的模样,犹豫了会儿,还是向前近了几步。   谢时雨屏住呼吸,在仆妇的头发划过她脸颊的一瞬间行动了起来,右手捏着绣花针飞速地朝她项后枕骨下两筋中间的穴位刺了下去。   仆妇吃了一惊,迅速捉住她的手用力一掰,谢时雨吃痛,手中的绣花针便滑落在地毯上,钻心的疼痛一下子袭了上来,她的额角渗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   从发现她的意图到制服她,整个过程不过须臾,由于错估了仆妇的力气,谢时雨的双手正以一个扭曲的姿势被牢牢缚在她的身后,若不是她足够柔韧,此刻或许已经被折断了手腕。即便如此,她还是痛的出不了声,咬着唇一下子见了血。   仆妇粗粝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给我老实点,别跟老婆子耍什么手段。”   谢时雨咬了咬牙,默不作声。   “让你长个记性,下次可不要这么愚蠢了。”仆妇又加了几分力气,谢时雨觉得双手似乎要从自己的身体里分离了。   “老婆子眼里可没有什么娇滴滴的小姑娘,想要逃跑的都得接受惩罚……”   一、二、三……   谢时雨忍着疼痛,在心中默念着数字。   砰——   数到十的时候,身后的仆妇终于松开了钳制住她的手,一下子栽倒在身后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谢时雨揉了揉手腕,转过身来,仆妇已经晕了过去。她项后枕骨下的两筋中间留下了一个淡淡的血痕。那被谢时雨用烛火烧灼过的针尖在她之前的攻击时,确确实实地划过了仆妇项后的穴位。   人身上的致晕穴很多,那仅仅是其中一个。   费力地脱掉仆妇身上的衣服,并将她沉重的身体拖上床铺后,谢时雨用锦被细心地将她裹住,只露出一小截乌黑的头发。   在仆妇肥大的外衫里裹了几层中衣后,谢时雨看起来才显得没那么纤细,将长发包裹进黑布,驼着背低着头,谢时雨终于像一个普通的随处可见的仆妇了。   她仔仔细细地将窗外景致浏览过一遍后,拿着红木做的食盒,慢慢走出了屋外。   这里似乎是个面积不小的庄子。大道连着小道,条条蜿蜒曲折,似乎都通往不知深浅的远方。路上看不到什么人,谢时雨便更紧张起来,她不知道这个庄子里有多少人,也不知道哪条路才通往正确的出口方向。   选了一条看上去幽深僻静的小路,谢时雨吸了口气,加快了自己的步伐。   或许是她运气不好,没走几步就看见了一座冒着炊烟的小院,院落里迎面走来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穿着一身类似于她身上装束的衣裳,见了她便叫:“哎,你干什么的?”   谢时雨心中一紧,捏着食盒的手动了一动,压低着嗓音道:“送饭的。”   男人打量着她手里的食盒,略显疑惑:“这不是送到潇湘苑的食盒吗?潇湘苑那里不是刘嬷嬷负责的么,你又是谁?哪个院的?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原来她这几日住的地方叫潇湘苑。谢时雨面无表情地道:“刘嬷嬷闹了肚子,让我替她的。我是公子院子里的。”   公子二字一出,男人立即换上一副恭维的表情:“原来是竹影院的姐姐,难怪我没见过了。放着我来拿就行。”一边伸手要接她手中的食盒。   被一个大自己不少的男人捏着嗓音叫姐姐,谢时雨只觉得一阵恶寒。她忍着不适递过食盒,略显倨傲地点了下头,便转身走了。   男人在她身后艳羡地望了望,什么时候自己能上竹影院里做事该多好。听说竹影院里的下人,吃穿用度都和别的院不一样,连衣服都是府中绣娘亲手制的……   等一等。   男人望着谢时雨背影的眼神突然犀利了起来,那件衣服,不是竹影院的!她在说谎!   “站住!”   听见身后的叫喊,谢时雨心知已经败露,迅速转入一处丛林,漫无目的地跑了起来。   身后脚步声渐渐多了起来,身前道路却越来越曲折蜿蜒,一处比一处更难走。谢时雨在心中暗暗骂了句,以生平最快的速度狂奔起来。胸中的空气似乎要被剥夺了,即便如此,谢时雨也不敢放慢步伐,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发力往不知名的方向奔跑。甩不掉身后的追兵,谢时雨慢慢的有些焦急。   眼角处瞥见一处低矮的灌木丛,谢时雨找了个隐蔽的角落猫着身子迅速蹲了下来。尖锐的枝叶一下子划破了她的皮肤,顾不上去擦血珠,她只紧紧抱着膝,尽量将自己缩成一团。唯一庆幸的是那仆妇衣服的颜色同绿色的枝叶接近,追兵一时没有发现她的踪影。   “我亲眼看着她跑进了这里!一定就在附近,给我仔细搜!”   搜查还在继续,追兵并没有轻易放弃,谢时雨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这时候一个追兵的脚步渐渐在往她的方向靠近,谢时雨只能在心中祈祷不要发现自己。   脚步声落在泥土里,明明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谢时雨却觉得那心脏都快要被震碎了。眼看着自己就要暴露踪迹时,南边的道路那里顿时传来了人的呼喊声。   “南边发现了可疑的影子,应该是往南边跑了!快追!”   那靠近她的身影立刻远了,四周都是脚步声,尽数朝着一个方向跑去。   当所有的声音消失后,谢时雨紧紧环着膝盖的手终于松懈了下来,紧绷的身子也缓缓向后靠去。当她以为自己能松一口气之时,很是诡异的,她的耳后突然传来一阵微热的呼吸,无声无息,却令她放松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她的背后有人!   她浑身的汗毛都在这一刻竖了起来,一声惊叫就要溢出喉咙。比她叫声更快的却是一只手,一瞬间捂住她的唇,堵住她即将脱口而出的声音。   紧接着一个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是我,时雨。”   熟悉而又陌生的,独属于一个男人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次通宵......   码完就起来上班,好苦逼啊。   感谢各位小天使的营养液,就不一一列举了,让我睡半个小时。 第71章   谢时雨第一次有在人前哭泣的冲动,还是被吓哭的。   “沈恪?”   她的声音有些艰涩,同时充满了不敢置信。   “是我。”   得到肯定的回复,谢时雨几乎在一瞬间软倒在他的怀里。   沈恪的胸膛硬邦邦的,怀抱却无比的厚实和温暖,双手牢牢地揽着她,让她不由自主地信赖。安心,放松,紧接着而来的就是满满的疲惫。   被追逐的疲惫,手腕上的疼痛,以及腿上被枝叶划破后留下的口子,所有的痛苦似乎都在顷刻间向她席卷而来。   沈恪感受着怀中颤抖的娇躯,声音显得有些紧绷:“你在哭?”   “……没有。”   闷闷的,带着几分说不清的委屈。谢时雨也不明白为什么,听见他的声音,自己竟有一瞬间觉得委屈。   沈恪缓缓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声音变得无比的温柔:“没事了,我带你回家。”   怀中的身体渐渐停止颤抖,沈恪顿了顿,换了个姿势将谢时雨轻轻抱起,视线划过她紧闭的双眼和失了血色的唇瓣,渐渐变得阴沉。如果谢时雨还清醒着,就能发现他此刻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息,如同他们初遇那一晚,冰冷,嗜血,只消看上一眼,便有如坠深渊之感。   ……   谢时雨是被饿醒的。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她误入了一个猛兽的巢穴,一边逃命一边寻找食物,猛兽找不到她便吃光了所有的植物动物,到处都是光秃秃的,她只能盯着暗沉沉的泥土欲哭无泪。   睁开眼睛,没有流着口水的吃人猛兽,却有一个流着眼泪的圆脸小姑娘。   元晴衣一下子扑到了她的胸前:“呜呜呜,师姐你快要吓死小十一了……”   谢时雨还处在发蒙的状态,刚醒过来的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整张脸还呈现出呆滞的神态。晴衣抬起头看了一眼,抽泣着道:“师姐,师姐你怎么不说话呀?”   谢时雨的声音干干的,满是疑惑和不安:“你是谁?”   晴衣怔了怔,吓得直打嗝:“师姐……嗝……师姐你失……嗝……失忆了吗?”   谢时雨呆呆地望着她。   “完了……师姐不是……不是成了……嗝……傻子吧?”   谢时雨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以手拍了拍晴衣的脑袋:“小十一你看起来更傻呢。”   晴衣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师姐真讨厌……”   等元晴衣的鼻涕眼泪浸湿她的衣襟时,谢时雨才猛然反应过来:“小十一,你怎么在这儿?这里是柴桑城吗?”   元晴衣看着她,泪眼朦胧地摇着头:“我也不知道这里是哪里……是姐夫带我来的。”   谢时雨愣了一下,姐夫?没听说小十一还有姐姐啊。   暂且将心中的疑惑放下,谢时雨现在只想做一件事。   “小十一,我饿了。”   总算是吃了一顿正常的饭,谢时雨心满意足地放下了筷子。自她被抓后就没吃过一顿饱饭,总有一个仆妇以监视的目光盯着她进餐,弄得她常常食不下咽,再加上不能轻易相信饮食的安全,她每餐都是用的极少。逃出来的那一天,更是什么也没吃,饿着肚子跑了那么久,又被吓得半死……   谢时雨顿了顿,欲言又止地望着元晴衣。   “沈……把我救回来的那个人呢?”   晴衣撑着下巴,颇有些暧昧地笑了笑:“师姐居然瞒了我那么久。”   “啊?”谢时雨真是摸不着头脑。   晴衣捂着唇,发出了一种桀桀的怪笑来:“没想到你会是师兄师姐几个中最快成家的那个。”说着用手肘抵了抵谢时雨的肩膀:“真是看不出来,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完全不知道在说什么,谢时雨第一次感觉到同小十一之间深深的沟壑。小师叔叶度常说三岁一个代沟,自己和小十一只差两岁,没想到也面临着这样无法交流的危机,难道真的是自己老了?   “如果是姐夫那样的人,我也能够理解。师姐的眼光比我好多了,不像我……”说到这里,晴衣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闻见英对她的影响显然没有那么容易消失。   谢时雨也不约而同的想到了闻见英,他和闻见贤的关系显然不是那么简单,从名字上看,他们似乎是兄弟,但是闻见贤看上去和闻见英的女儿闻雅差不多大,即便闻见英保养得当,也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了,年纪上似乎不太相称。   总之这次被绑也不是毫无收获,只是还有一件事谢时雨有些疑虑,闻见贤口中的“危险”到底是不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   看着因为闻见英而陷入沉思的晴衣,谢时雨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闻府有女主人吗?”   晴衣虽然不解,却还是回答了她的问题:“他前妻死的早,府里也不见父母长辈,我曾经天真的以为闻府里只有我和闻雅两位女眷。”   听出晴衣语气中的讽刺,谢时雨又问:“闻见英是陈国人吗?”   晴衣摇了摇:“这我也不清楚,他从未跟我提起过他的身世和父母亲人,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不是城主最器重的幕僚,而是在守城之战中为城主挡了一箭,受了重伤后才被提拔的。那之后,城主才将闻府赏赐给他,我们便一同搬进了府内。”   这么一说,晴衣更觉得郁闷了,明明完全不了解闻见英这个人,自己怎么就一门心思、死心塌地的爱上他了呢?   谢时雨给出的回答只有一句,不是你的错,是闻见英太过奸诈狡猾,又深谙少女的心思,且来者不拒,经验丰富,如晴衣般稚嫩单纯的少女又怎么会是他的对手。   虽然不能将过错全部推到闻见英身上,但是谢时雨这么说,晴衣的心情居然莫名的好了起来,离开闻见英后,她竟然有一天会如此欣然地听着别人数落他的不是。   “不说那个恶心的男人了,师姐我们还是来聊聊姐夫好了。”元晴衣饶有兴致地托着腮,圆润的眼眸里写满了好奇。   谢时雨心中渐渐有种不妙的感觉。   果不其然,晴衣脆声道:“虽然我知道师姐你很害羞,但是也不能将多了一个未婚夫这么重要的事情隐瞒不说,十一这半年不在谷中也就算了,若是师父师叔知道了该有多伤心,你可是他们眼中最宝贝的小七啊。终身大事也秘而不宣,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了。”   谢时雨:“……”   所以她到底是怎样突然多出了一个不能说出口的未婚夫啊。   然而用脚趾头想一想,谢时雨也知道是谁让晴衣有了这样的错觉的。   戏弄她一个人还不够,现在连带着她身边的人也戏弄起来了,真是……   然而此时此刻,谢时雨的心中却并没有觉得十分恼怒,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待沈恪的态度开始转变了。说不上讨厌,但又不像是喜欢,他明明热衷于戏弄她,却又屡次在危难时刻出手相帮,他变幻莫测的像天边的云朵,让人永远搞不明白他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   但谢时雨内心深处却有种莫名的肯定,沈恪,是不会伤害她的那个人。   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如此肯定。除了黄泉谷中的亲人,沈恪似乎是这个世上唯一能让她信赖的家伙。谁能想到,初见时要掐死她的男人,有一天会变成自己的例外了。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谢时雨心中的别扭就像疯狂生长的蔓草一样,无法阻挡,无力遏制。   “你们打算何时成亲?”   天马行空的小师妹已经从未婚夫联想到了成亲,谢时雨不得不制止她发散的绮思。   “他不是我的未婚夫。”   晴衣瞪大了眼睛:“怎么可能?”   谢时雨有些无奈了:“我亲口所说还能有假?师姐什么时候骗过你?”   晴衣显得意外极了:“那他为什么要那样对我说?”   谢时雨扶了扶额头:“他是在逗你玩呢,这姑且算是他的一个恶趣味吧。”   晴衣笑嘻嘻地道:“师姐可从来没有对一个男人如此了解过,看来你们的关系真的很不一般。”   越描越黑,谢时雨索性不再费力解释。   “随你怎么想,总之离他远一点,那可是比闻见英更为险恶的男人。”   ……   越国某处小镇,被谢时雨夸赞为险恶的男人此刻正骑着高头大马,冷着眉眼瞧着地上的人影。   “很好,手腕被卸了也一声不吭,年纪虽小,倒有几分血性。”   双手手腕以一个诡异的姿势翻折着的人影正是闻见贤。   他被人按着脑袋,又惊又怒,狠狠地瞪着悠闲立在马背上的那个身影,破口大骂:“有本事单挑,只会仗势欺人,以多欺少的孬种!”   紧接着脑袋便被狠狠踩进泥土里,半张脸都陷了进去。   “放肆!若是公子出手,焉有你活命之路!”   沈恪仿佛没有听见这样不堪的谩骂,反而朝侍卫摆了摆手:“别踩坏了闻府小少年娇生惯养的脸蛋,到时候可怎么跟闻大帅交代。”   被人一语道出身世,闻见贤反而渐渐冷静下来:“你究竟是什么人?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闯我府邸抓人?”   “无冤无仇……”沈恪细细重复了这四个字,淡淡一笑:“我可是个记仇的人,一点小小的恩怨都能记上一辈子,更不要说是……”   是什么,沈恪并未明说,闻见贤更是百思不得其解,他实在想不明白,自己在家中待的好好的,怎么就突然被人闯入府邸,不分青红皂白的将他打了一顿,当着全府人的面将他这个主子劫了出来。偏偏自己还一点反抗之力都没有,只能任人宰割。   “既然你知道我的身份,就不怕我背后的人报复你?”   闻见贤头一回将自己最为唾弃的身份拿了出来,实在也是被逼到绝路了。   “报复?”沈恪像听了什么笑话似的,低低笑了出来,“如果有这个本事,尽管找上门来。我一定奉陪到底。”   闻见贤心中一沉,第一次碰到这样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人,他也觉得很无奈。双脚蜷缩,双腿用力地摩挲着地面,心中的憋屈可想而知。   欣赏够了闻见贤挣扎不得的模样,沈恪才冷冷哼了一声:“敢动我的人,闻府的两位少爷真是好本事,回去告诉闻见英,最好藏的好好的,否则被我找了出来,可不是你今天这样楚楚可怜的模样了。”   “驾——”   话音落下,马蹄即刻翻飞,尘土飞扬间,闻见贤撕心裂肺的咳嗽了起来。   原来,来人真正的目的是闻见英,他一母同胞的亲哥哥。 第72章   谢时雨醒来后才听晴衣说,柴桑城险些被越国军队攻陷。她被绑架的这几日,战势呈现了一边倒的局面,闻见贤曾经信心满满的对她说过,越国一定会拿下柴桑城,虽然不知道他依凭的是什么,但闻见贤既然埋伏在柴桑城里,一定打探到了不少情报,更不用说那个埋伏的更深更久的闻见英了,他甚至能够左右城主的决定。   然而越军最终还是未能攻下柴桑城来。谢时雨和晴衣此刻落脚的地方乃是陈国,这几日也听人说了不少柴桑城的事情,增援赶至前线,越军不得不撤退,谢时雨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柴桑城里的人至少是保住了一条性命。那些她费了力气去救的人,能活下来真的是太好了。   “我想回柴桑城看看。”   谢时雨心中挂念着许郎中他们,便看着晴衣开口。   “不行,师姐你受了惊吓,身体也很虚弱,不能再继续奔波了。”   晴衣这次显得很坚定,其实她对柴桑城并没有什么好感,不止是因为闻见英,还是因为许娟,她只想等谢时雨养好身体后,直接回黄泉谷。   谢时雨微微一笑:“我自己的身体还能不清楚吗?没多大事,骑马坐车都可以,不会有什么问题。小十一你若不想回就留在这里,等我回来后,咱们再一起回黄泉谷去。”   晴衣撇了撇唇,“许娟那样害你,你还回去干什么?”   提起许娟,谢时雨停顿片刻,道:“许姑娘是许姑娘,许郎中对我照顾有加,而且伤兵营还有我医治过的病人,我得对他们负责到底,至少要确认过病情之后再离开。”再说她此次被绑架也没有受到什么大的伤害,虽然不能做到对许娟毫不介怀,但其实心中可以理解她的所作所为,毕竟还是个小姑娘,谁还没有个犯错的时候呢。   晴衣一向拗不过她,只好妥协:“好吧,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看着晴衣晶亮的眼眸,谢时雨反而沉默了。   “师姐?”   谢时雨微微移开视线,淡声道:“再过几日吧。”   晴衣不解,方才说身体已无大碍可以出发的人是谢时雨,现在却又说要等几日,真是搞不明白她的想法了……晴衣突然抬起头,仔细地打量着谢时雨的表情,看上去和平日别无二致,但晴衣却发现了一个细节,师姐的双手有些不自然的交握着,眼神也一直回避着她的视线,似乎有些说不出的别扭。   该不会是……   晴衣状似不经意地开口:“燕飞他……”   话一出口,谢时雨立即望了过来。   晴衣很好的克制住了心中的激动,原来真的是她想的那样,师姐居然在等燕飞。三日之前,燕飞将昏迷过去的师姐抱回此地,叮嘱她好好照顾后,人就消失不见了。也没跟她交代去向,像之前突然出现在柴桑城一样,突然的消失,来无影去无踪的,神神秘秘,令人充满好奇。   “我还是等燕飞回来再去柴桑城吧,至少也要感谢一下他对师姐的救命之恩不是吗?”晴衣笑眯眯地望着谢时雨,心想,燕飞说不定真的能成为她的姐夫呢。   谢时雨淡淡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她确实想要见沈恪一面,也有许多要问的问题,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能发现闻见贤的藏身之处,又为什么突然消失,诸如此类,她第一次想要问个清楚。   ……   谢时雨和晴衣居住的府邸很宁静,坐落在村庄的西边,周围没有什么人烟,对面是山,站在窗前,满眼皆是翠绿。府后一条溪流弯弯,一直延伸至远方。这里给她的感觉和黄泉谷很像,有山有水,又宁静安详,是个非常适合修养的地方。   谢时雨一身素衣立在门前的银杏树下,能听到叮咚的溪水,清脆的鸟鸣,以及风过竹林的婆娑,声声悦耳,炎炎夏日里也不觉闷热。她向远处望了望,看见晴衣正逗着一个红布裙子的小女娃玩耍。   晴衣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不像谢时雨,一个人安安静静不说话也可以过上几个月。她喜欢热闹,喜欢和村里的人说话,淳朴的村民也喜欢这个圆圆脸活泼爱笑的姑娘,总是拎些瓜果蔬菜前来探望,晴衣也都一一笑纳。只是在这里生活几日还好,时间长了,晴衣就有些忍不住了。   “刚刚阿曼跟我说,晚上要和阿爹阿娘一起去逛庙会,还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晴衣送走小女娃后,来到谢时雨的身边。   “你想去的话就去吧。”   晴衣面上的眉飞色舞怎么也掩盖不了:“师姐也一起吧?”   谢时雨摇了摇头:“我一会儿还要整理药方,你自己去吧,玩得开心点。”   虽然有些失望,但总体还是十分兴奋的,晴衣笑着同谢时雨摆手:“别留我的饭了,今天我会很晚回来的。”   晴衣说的不假,月上三竿,她还是没有回来。谢时雨站在屋檐下等了等,渐渐有雨丝滴落在她的眼帘。   下雨了,估计庙会也快结束了,谢时雨转身回到屋内,关上了窗户。点了一盏烛火,开始坐在桌前看书,她得等到晴衣回来。   过了片刻,雨下的大了,打在窗户上,啪啪直响。屋中烛火也被窗户缝里漏过的风吹动,不停地摇曳着,映在她的医书上,影影绰绰。   谢时雨用手揉了揉眼睛,门外突然传来几声轻响。雨声很响,她听得不太真切,但多半是晴衣回来了,也不知道有没有淋雨。   谢时雨起身拿了干净的丝帕,向门边走去。   合着雨声,大门被推开的吱呀声也不太清晰,谢时雨低着头,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双湿透的赤蒂金舄,华贵,精致,朱黄色的缎面上沾染了一些泥垢。   谢时雨拿帕子的手顿了一顿,几丝雨水便顺着屋檐飘落在她的脸上。眨了眨眼睛,她一点一点抬起头。没有月光,他的面目朦胧,深色的斗笠下几缕发丝湿漉漉的黏在额角,浑身都被雨水浸湿,衣衫垂落,多少有些狼狈,一双眼睛却带着奇异的光亮,柔和而又深邃。   谢时雨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沈恪勾勾唇角,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戏谑道:“看我淋雨那么有趣?你都看呆了。”   谢时雨回过神来,往后退了退,让开了大门。看着他湿透的背影一路前行,心中却有一丝奇异的感觉。攥了攥手中的帕子,她跟在后面递了过去:“你怎么来了?”   沈恪侧过身,无比自然的接过帕子,一边伸手去解衣襟上的盘扣,修长的指尖划过湿漉漉的衣衫时停顿片刻,微微偏头看她。   谢时雨脸上一烫,背过身去:“你还是先洗个澡换身干净的衣服,我去烧水。”   也不等他回答,谢时雨就匆匆跑了出去,雨水打湿她的脸,却熄灭不了她脸上炙热如火的红晕。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看到沈恪的一瞬间就想到了那天在闻府的情形,她靠在他的怀里,颤抖着几乎哭泣。那一点也不像她,她平日里从不这样的,黄泉谷的谢时雨不应该有这么脆弱,依赖别人的时候,一想到沈恪目睹了她狼狈的样子,谢时雨心里就有些发堵,再次见到他也不能像以前一样保持平静了。   将水送至房门外,看着那个自己居住了几日的小屋的雕花窗棱上映出另一个人的身影时,谢时雨的心里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她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在黄泉谷的每一晚都不会有人点着灯等她,那个朴素简单的小屋里除了她养的花花草草,再无其他。   在这样一个下着雨的夜晚,在这样一间空落落的府邸里,突然多了一个人与她为伴,竟然也不觉得讨厌。   她似乎……   “师姐?”   元晴衣将手里的油纸伞柄挪了挪,惊讶地看着端着水盆呆立在雨中的谢时雨,高声喊了一句。   谢时雨回头,不知怎的有些心虚,挡在晴衣身前遮住了她的视线。   “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   晴衣面上满是没有尽兴的失望:“我还觉得早了呢,要不是下了雨……”怕谢时雨说她,晴衣连忙转移话题:“师姐怎么一个人淋着雨?端着热水又干什么?莫非是知道我回来了,特意为我准备的?”   谢时雨顿了顿,面不改色道:“没错,就是为你准备的。”   “正好淋了雨难受,我得赶快洗洗。”晴衣说着就要往谢时雨的屋子里走。   谢时雨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小十一你先回房休息吧,我一会儿把水送到你房里。”   “那么麻烦做什么,今晚我就跟你睡了,师姐。”   “咳咳咳……”谢时雨重重地咳嗽了几声:“我夜里睡觉会翻身,怕你睡不安稳。”   晴衣笑得满不在乎:“我睡得死,听不见你的动静的,在闻府咱们还不是一起睡过了,不碍事的。”   看着晴衣即将推开门栓的手,谢时雨只觉得欲哭无泪:“十一……”   “怎么去了那么久?”低沉浑厚的男声响起。   大门已经先一步被人从里面打开。   晴衣目瞪口呆地看着墨发披肩、衣衫不整的男人,又转过头去看静默无语的谢时雨,半晌才道:“......你们……”声音里都带上了颤抖,也不知道是震惊还是激动。   “刚刚跑那么快做什么,伞也不撑,是喜欢淋雨还是想再生一次病气一气我么?”沈恪从善如流地走下台阶,撑着伞一步一步来到谢时雨身边站定,将伞罩在她的头顶,神色里带了不赞同:“还不进去?”   谢时雨干脆放弃了解释,对着晴衣道了一句:“你先回房休息,我一会儿来找你。”   元晴衣呆呆望着伞下并立的二人,心情极其复杂。千言万语,却只化作一句叹息:女大不中留啊......   作者有话要说:  对对对不起大家了!因为是第一周上班,不敢开小差也不敢玩手机,战战兢兢的新人时期,很忙而且假期只有一天,等不及更新的小伙伴可以隔段时间再来,就是不要取收啊啊啊,好不容易到了1000收,又被我作死了......   有一点可以担保,本文绝不会坑,迦迦是个坑品有保证的孩纸,本文还有很多想写的内容,七国七个单元故事,后面更精彩哦! 第73章   夜色微凉,透过窗子的风轻轻卷起竹帘,雨点敲打着窗棱噼噼啪啪,雨水顺着屋檐流成一道银线,屋外是声声作响,屋内却是出奇的静寂。   良久,谢时雨凝望着面前那道只着了中衣的清癯背影,开了口:“为什么要对十一说你是我的……未婚夫?”   没等他开口,谢时雨反而有些懊恼了,明明有一肚子的话要问,想问他为什么会出现,为什么救下了她,又为什么突然消失,话到嘴边,却问出了一个看似无关痛痒的问题。   但是她此刻心里又有些奇异的轻松,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背影,有些紧张,又有一丝隐秘的、说不出口的期待。   面前人拭着发的手一顿,明明是背对着谢时雨,她却分明感受到了来自于沈恪的少见的怔愣。   她咬了咬唇,突发奇想道:“沈恪,你是不是喜欢我?”   烛火在一瞬间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像是被她毫不知羞的话语所震,那“喜欢我”的尾音却萦绕在沈恪的耳边,久久不散。   他停在她几步开外,微微偏了偏头,从谢时雨的角度似乎看到他的唇角弯了一弯,叹息了一声:“真不容易啊。”语调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悦。   谢时雨静静地望着他。   过了一会儿,他仿佛终于察觉,转过身来,浅色的瞳仁牢牢地盯着她:“我以为我已经表现的足够明显了。”   表现的足够明显了……足够明显了……明显了……   谢时雨眨了眨眼睛,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美目一扬:“你真的……”   话未说完,面前已是多了一道高大的身影。谢时雨抬起头,忽然嘴唇一热,他竟低头亲了上来。   刚沐浴完的男人身上带了一阵清冽的水汽,干净,好闻,墨发上的水滴甚至顺着她洁白的脖颈一直流进了衣领深处,带起她一阵深深的战栗。   四唇相接,谢时雨双眸紧闭,长睫轻颤,呼吸一声更比一声急促。   她竟然没能推开他。   屋中一时响起了暧昧的唇齿相交又分离的水声。   良久,在她快要抑制不住自己紊乱失序的心跳之际,沈恪松开了她,用克制压抑的嗓音在她耳畔喃喃道:“时雨……”声音恍若变了调子,沙哑的不像话。   腾地一下,谢时雨的脸色涨得通红,那颜色一直蔓延至沈恪炽热气息所拂过的耳垂,红的仿佛要滴出血来。   她没什么力气地推了推近在咫尺的身子,触手所及之处一片滚烫,谢时雨受惊般地后退几步,一直抵到合紧的门板上,半晌,才喏喏道:“我……我去看看水烧好了没……”   惊慌之下,脚尖踢到了她一进门便带进来的冒着热气的水桶上。   滚烫的热水一下子溅出几滴,落在她细嫩的小腿肌肤上。   顾不得疼痛,谢时雨匆匆打开了门,慌不择路地朝外跑去。   门内独自被留下的沈恪望着她毫无顾忌地冲入雨幕的背影,琥珀色的眸子闪了几闪。半晌,以手抚过自己温热的唇,那里似乎还留着她清淡的、若有似无的香气。   如同她的人一般,淡若烟絮,却如影随形,一刻也不能将她从心头拔除。   ……   一觉醒来,元晴衣异常惊讶地望着床畔多出的一道人影,她的鬓发散乱,衣衫未除,小小的缩在床的角落,微红的小嘴启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一张一合的呼吸着,皱着眉头,似乎不太舒服,却意外的带了几分前所未见的孩子气。   晴衣有心逗逗她,以两指捏住她秀气的鼻子,呼吸不畅,谢时雨几乎有几分委屈地睁开了眼睛,一双妙目带了几分初初醒来的怔忪。   晴衣一下子笑了开来:“师姐,你也太可爱了吧!”一双手止不住去捏了捏她的脸。   谢时雨似乎终于清醒过来,不满地拍开她的手,语气却淡淡的:“小十一,别顽皮了。”   元晴衣扫兴地垂下手来,一觉醒来,师姐似乎又变成那个冷冷清清的黄泉谷谷主了。   元晴衣并没有问谢时雨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的房里,只是随口问了一句沈恪的去向。   谢时雨一顿,昨夜刻意遗忘的记忆又浮上心头,脸色红了红,所幸晴衣没有注意,已经大大咧咧地走出了房门。   谢时雨跟在她的身后走了出去,远远就望到了一袭青衫,气质出众的沈恪。   沈恪同晴衣打了声招呼,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在她的脸上,视线扫过她的脸颊,缓缓落到她的唇上,勾了勾嘴角。   “时雨姑娘早。”   谢时雨不自在的移开视线,极力忽略心头的异样,淡淡点了点头。   晴衣似乎没有发现他们二人之间的暗流涌动,颇真挚地同沈恪说道:“燕飞兄替我救出了师姐,又将我二人安排妥当,照顾的很是周到。晴衣心中感激,不知该怎么报答才好。”   沈恪朝她微微一笑:“元姑娘不必介怀,我与令师姐早就相识,说起来她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又帮了我许多忙,燕飞怎敢图报。”   “噢?救命恩人?”晴衣像是非常感兴趣地扬了扬眸,以眼神询问师姐这桩自己从未听过的事情。   谢时雨无奈地同她道:“以后再跟你说,阿曼不是约了你一起玩吗?别让人家小姑娘等着急了。”   元晴衣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她望着二人并肩而立的身影,总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似乎这两人天生就该站在一起。   相配的出奇。   ……   村庄里的日子过得很悠闲,除开偶尔与沈恪碰面的些许尴尬,谢时雨觉得继续这么住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要不是她还惦记着柴桑城的那些难民和伤兵,甚至生出了一种长留于此的打算。   这天,沈恪再一次出现在她的面前,谢时雨轻声叫住他。   “我想回柴桑城。”   “不行。”   如此迅速的拒绝倒是未在谢时雨的意料之中,她抬起头,声音透着不解:“为什么?”   沈恪迟疑了下,还是决定告诉她现下的情况。   “越军已经占领了柴桑城,眼下这座城池的主人已是易了姓名。越国兵马大元帅闻毅鸣,成了新的柴桑城之主。”   姓闻……   谢时雨听到这熟悉的字眼,皱了下眉:“闻毅鸣……”   “他是闻见英和闻见贤的父亲。”   谢时雨一顿,困惑道:“你还认得他们?”   提起这二人,沈恪的神色突然冷了几分:“他们兄弟俩倒是蛇鼠一窝,居然敢对你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谢时雨听着他的语气,便明白沈恪一定是在她身边安插了人,所以才会如此清楚她的境况,再看一眼他眉间的戾气,顿觉不妙:“你把他们怎么了?”   沈恪看着她,敛了敛神色,淡笑如常:“还能怎么样,不过是暗地里骂了几句,你把我想成什么穷凶极恶的人了……”   谢时雨才不信,见识过沈恪杀人不眨眼的戾气,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把他当成什么温润如玉的翩翩世子爷。她直觉地认为沈恪一定在私下里做了些什么,对于伤害过小十一的闻见英她不会有任何的同情,但是闻见贤,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也没对她怎么样,不应该受到牵连。   她本医者,无意伤人,下山为救百姓,却总是牵扯进一些糊里糊涂的事件里,似乎碰到她,就不会发生什么好事,现在想来,连她救过的那些人里,都很少有人能活下来的。   眼下她最担忧的,还是自己曾经救过的柴桑城的百姓们。   闻见贤是越国奸细,闻见英又不知在柴桑城潜伏了多少年,至于他们的父亲,想必也不会是什么心思单纯的人。这样的人做了柴桑城的主人,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想到这里,谢时雨越发不安,觉得自己更应该回柴桑城去看看了。   沈恪似乎明白她的担忧,淡淡开口:“闻毅鸣此人虽狡猾奸诈,却也不是杀戮成性之人,对于柴桑城的普通民众,他还不至于出手。”   “一座城池几经变乱,争得陈越两国交战十数年还僵持不下,今天是越人做主,不知什么时候又会变成陈人当家。城中百姓的日子也过得不安生,我不懂战争,却也懂战火纷飞下,柴桑城早已不复当年盛景,为何两国还要执意争个高下。”   谢时雨一双美目闪过几许怜悯,她生在山里,心思单纯,不懂得人心的欲望和贪婪,战争会让人变得疯狂,可于她而言,只会感到厌倦。   眼前一暗,沈恪突然近了她的身,用手轻轻环住了她的肩膀:“五年之内,你一定会看到一个没有战乱的太平盛世。”   没有任何根据,可谢时雨偏偏就信了,她静静倚在他怀里,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默默地闭上了眼睛。   沈恪对她说过那么多话,许下的所有承诺,似乎没有一个不曾兑现的,因为是他,所以谢时雨选择相信。   她又想起那个下着雨的暧昧的夜晚,如果山河不再飘零,百姓不再流离失所,天下真正太平,自己也不再是黄泉谷的谷主,她和沈恪,会不会有所不同。   你是不是喜欢我?这个问题的答案,沈恪似乎回答了,又似乎没有回答。   那她自己呢?究竟对沈恪抱着怎样一种感情,谢时雨扪心自问,似乎是......   喜欢的。   作者有话要说:  桑晚篇一直卡文,我连后面的流火篇和年轮篇的结局都想好了,就是卡在了现在写的这一篇上......小伙伴们,实在对不起了。留言的都会发红包,以后不敢保证更新,反正不会坑的。 第74章   六月十二,陈越两国于边境会晤,确定了柴桑城的最终归属。失去这座古老城池十数年的越国,终于重新收回了失地。而做了柴桑城新城主的却不是越国兵马大元帅闻毅鸣,而是一个叫徐卫的人,听说是寒门出身,远比不得闻大帅的矜贵。   越国,都城闻帅府。   身高足有七尺的魁梧大汉愤怒地摔了一只青瓷茶杯,扯着嗓子怒吼道:“我平日里是怎么教导你的,小不忍则乱大谋,潜伏柴桑城这么些年都忍了,如今却为了一个女人抛下城中事宜,竟还与你弟弟大打出手,闻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跪在下首的男子身姿挺拔,一动不动地任由人骂,只是在听到“弟弟”二字时,面带嘲讽地笑了下。   这幅样子更是激怒了上首的人,随手扔了个冒着热气的茶壶,直直撞在男子的额头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怒骂声接着响起:“……你还有脸笑!谋划多年的柴桑城也拿不下来,白白叫一个身份低贱的寒门子给夺了去,惹了王上的厌,我看你是不想在越国立足了!到底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离家多年怕不是忘记自己姓甚名谁了……”   男子抬起头,额角的鲜血一直往下流,直到唇边尝到了血腥味,他才慢慢开口,道:“闻大帅说的不错,在下本就不是什么正统出身,生父不过是市井间的流氓头子,身上流的更不是闻家高贵的血液,即便惹了王上厌恶也不会连累闻家,大帅尽管放心,有什么罪责全由我一人承担。”   “你……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闻毅鸣的声音再不复初时的愤怒,只余震惊。   闻见英道:“离开闻府的前一夜,我听到了你与祖父的对话。”那个当下,十多岁的闻府长公子终于明白,为什么父亲不喜他,母亲也从来不拿那种瞧着闻见贤时的慈爱目光看他,原来他根本不是闻家的血脉,只是个母亲被掳走后与贼人生下的孩子,他的存在是闻夫人失贞的象征,是整个闻府的耻辱。   闻毅鸣看着这个名义上的长子,沉默良久,难怪那时他主动提出要去卧底柴桑城,那时正逢夫人病重,他也不想闻见英每日留在跟前惹她烦恼,便同意了他的离家,没想到这一走就是许多年。   鲜血模糊了闻见英的视线,看着这个不复记忆中高大威武的父亲,他直起身,最后道了一句:“王上早对士族存了忌惮之心,江家隐退,没了掣肘,闻家这些年权势滔天,即便我安顿好了柴桑城的百姓,处理好一切事宜,他还是会提拔徐卫,而今不过是给闻家一个警告,后面估计还会有大动作……父亲还是谨慎些,王上已不是当年那个任人拿捏的少年郎了。”   话说完,闻见英也不去看闻毅鸣的脸色,淡淡告了声退,向外走去。   迎面正遇上难得鼻青脸肿的闻见贤,不由得嗤笑了一声。“弟弟这是怎么了,竟有人不长眼敢动闻家二公子的脸。”   闻见贤最讨厌这个比自己长了许多的兄长,见他耻笑,更是动怒:“别再打谢姑娘的主意了,免得惹上不该惹的人,连累了整个闻府。”   闻见英一怔,便明白他脸上的伤是从何而来了。居然与谢时雨有关?但即便是她身后的黄泉谷,也不会有这个胆子敢同闻府作对吧?更何况黄泉谷远在千里之外,即便要为她出口气也没有这个实力吧?难道她的身后还有别的势力牵扯进来?   闻见贤见他不语,神色晦暗,想起自己无端受了一顿打,还不知道那个人的身份,只是他言语间并不把闻府放在眼里,似乎来头不小。   即便再不喜闻见英,他还是出言提醒:“谢姑娘早就被人救走,已经不在我的府上了,原先我绑了她也只是为了不让你找到,现在更是不清楚她的下落,你也不要再执着于她了,她是个……”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神色有些凄楚:“总之,你我都不是她的良人。这段时间你也别出府了,那人的目标是你,估计会寻机会动手。”   一个女人而已。闻见英原本是不放在心上的,但这个女人当众打了他的脸,他是想好好报复一番,抓她回来关起来好好磨一磨性子,成为他的女人之后再弃之如敝履。对待女人无往而不利的他才算是真正出了一口恶气。   即便她背后有什么依靠,他也是不怕的。   闻见英并没有将闻见贤的提醒放在心上,出了厅堂,便直接离开了闻府。都城的朱雀街上热闹祥和,夜色落下,繁华的都城披上了一层迷蒙的光,他照例向位于朱雀街深处的烟花巷走去,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周围尽是喧闹,男人插科打诨的声音混着青楼女的娇笑,似乎和往常没什么不一样。   喧嚣的街道上,有什么细小的声音却破空而出,闻见英背脊一凉,心头划过些不妙的预感,蹙着眉加快了脚步,却不小心撞上什么尖锐的东西,胸前一痛,他停住了脚步,不可置信地低下头来,一柄匕首,正中心脏。   擦肩而过的人群里,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僵直的人影,嘴角正不停的溢出黑血。   闻见英到死都不知道,究竟是谁想要害他的性命。   ……   “世子,得手了。”   沈恪挥退了送来消息的暗卫,悄无声息地步入了庭院。   谢时雨正和元晴衣收拾行装,准备返回黄泉谷。一向迷恋谷外花花世界的晴衣也没有反对,大概真的是受了情伤,性子依旧大大咧咧的,人却比以往沉稳了些,只是绝口不提柴桑城的事,也不会在谢时雨面前提起那个人的名字。   但谢时雨偶尔还是会看到她一个人坐在廊下,夏夜星空熠熠,虫鸣鸟叫,她抬头望望天,又低头环住膝,静悄悄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谢时雨默默看她的背影,便知道她并没有走出这一段情伤。或许等回到了黄泉谷,一切都会变好吧。   这么想着,一抬眼却看到沈恪走了进来。   沈恪看着她手中的包裹,表情淡淡的:“不再多住几日了?”   谢时雨正要摇头,元晴衣很快回过头来,声音惊喜:“姐夫!你什么时候来的?”   ……   一句话说的谢时雨面色尴尬,早就和晴衣解释过了,她与沈恪并无关系,这丫头却跟故意似的,连珠炮弹般开口:“姐夫,你是来送我和师姐的吗?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回黄泉谷?那里风景很好,人也很好,师父师兄们都很好相处,只除了我一个师叔,有点……嗯,有点奇怪,不过也是好的,姐夫你不必担忧……”   “好啊,老远就听到哪个小丫头编排我,原来是晴衣这个没良心的小妮子!”   谢时雨和晴衣纷纷惊讶回头,厅堂外,一身红衣的男子笑骂着走来,脸上却无一丝不悦之色。   竟然是许久未见的叶度。   “小师叔!”晴衣有些不敢置信,直到叶度走过来揉着她的脸蛋,晴衣才反应过来:“小师叔,真的是你……”眼圈竟有些泛红了。   “哎哎哎,小师叔错了,不该骂你,怎么就掉眼泪了呢。”叶度叹了口气,拍了拍晴衣的背,将人搂进了怀里。   久未见到叶度,晴衣哭得直打嗝,叶度来不及同谢时雨打招呼,只顾着去哄怀里泪流不止的小姑娘,颇有些手忙脚乱。   谢时雨瞥了一眼沈恪,见他神色并无惊讶,便道:“是你将人找来的?”   沈恪嗯了一声:“我有事不能亲自送你们,便派人通知了黄泉谷。”只是没想到来接的人竟是叶度。   “不用你送,我同师妹也可以找到回去的路。”   沈恪道:“世道这么乱,你们两个姑娘家,我不放心。”   谢时雨不由想起上回被闻见贤绑走的事,抬头观他神色,果真严肃无比。   便不再说什么,心中却感叹他的周全。   到了半夜,叶度好不容易哄了晴衣睡着,踏着夜色来了谢时雨的院子。   面对谢时雨,叶度一张娃娃脸上却失了往日嬉皮笑脸的神色:“我看的出来,晴衣丫头受了不少苦。”   谢时雨道:“是我这个做师姐的没照顾好她。”   叶度觉得好笑:“关你什么事,师兄叫不回晴衣,才让你出马,多亏了你,不然晴衣也不会愿意回谷里去。你也不必自责,晴衣我会带回去,好好送到你师父跟前。”   谢时雨一顿:“小师叔的意思是……我不用回去了?”   叶度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对她躬了躬身。“实不相瞒,我有一事相求。”   谢时雨被吓得不轻,连忙起身去扶他。   “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了,什么求不求的,时雨可当不起师叔的礼。”师侄多年,这还是谢时雨头一回看到叶度如此郑重的模样。   叶度叹了口气,重新坐下。他低着头,眉目都纠结起来,似乎是不知道从何说起。许久,他才缓缓道:“还请你前往玄火国一趟,救一个孩子,他叫卫昭,是我的……侄孙。”   叶度说完这句话后,莫名松了一口气,话一旦开了口,似乎也并不是想象中那么艰难。   再抬起头,便见谢时雨直直盯着他,像不认识他似的,神色有些微妙。叶度也没觉得奇怪,这毕竟是他第一次提起自己的身世,她心里应该有很多疑问吧。   有很多疑问的谢时雨开了口:“您老连侄孙都有了,不知今年高寿?”   叶度:“……”   一张娃娃脸上青红交错,颇有些恶狠狠地磨了磨牙。 第75章   叶度是在谢时雨六岁那年入的黄泉谷。   她记得很清楚,那会儿谷中只有她与师傅二人,又因她尚年幼,谢蕴不像现在这样常年离谷,只偶尔下山行医,三两天便回来。唯一的一次远行便带回来一个浑身是血的年轻男子。   谢时雨犹记得谢蕴背着他回来的时候,蜿蜒一地的深深的血迹。尚不及谢蕴大腿高的她只能看到那男子垂下来的掌心里,钉着一柄十字型的短剑。造型很特殊,剑端还刻着一个物什,似虫似鸟。   谢蕴花费了大力气将人救回来,从此以后她便多了一位师叔。关于叶度的身世,她只在谢蕴醉酒时听过,含糊不清的,说是什么贵族。   如今看来,他竟来自玄火国,那个七国中最为神秘的存在。   玄火国不问纷争,同为了称霸而互相联合的各国不太一样,玄火偏安一隅,不与外界联系,而最叫人称奇的是,玄火国的开国之君乃是一个女子。卫玄火,一个以名为国的奇女子。   谢时雨不由摸着下巴打量起面前的叶度来。不知道他与卫玄火是什么关系。   叶度迎上她的视线,硬着头皮开口:“丫头有什么要问的?”   谢时雨真实的有了些期待:“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叶度顿了一会儿,什么话也没说,手却挡在眼前,掌心一道疤痕模糊了岁月,不再清晰,却依然留下了存在的痕迹。   良久,谢时雨听见他开了口:“我发过誓,此生不再入玄火。”   ……   就在谢时雨以为玄火国之行只她一人的时候,师姐梁浅出现了。   有叶度的地方总会有梁浅。她应该是追着他的脚步而来,叶度走的时候却没跟着他一起,只是眼神复杂地望了望叶度。叶度什么话也没说,在当天夜里带着晴衣走了,临走前留下了一封书信,托她交给玄火国的亲人。   最终梁浅还是留在了谢时雨身边,要同她一道去玄火国。   谢时雨自然不会反对,更何况梁浅红了眼睛,她说:“我甚至不知道他出身玄火国。”喜欢一个人这么久,却根本一点都不了解他。她想去看看,叶度从小长大的地方是什么样子的。   拿着叶度给的信物,谢时雨和梁浅踏上了前往玄火国的路途。照例是沈恪派了人马护送她们,临别之际,他却并未出现。或许他们之间,并不需要告别,谢时雨总觉得,她又会在不知什么地方,再一次命中注定似的,与他重逢。   ……   七月流火,夏去秋来,晨曦微白之际,一辆疾驰了半月的马车停在了靳州城外,微凉的风轻轻掠动了马车的帷裳,露出一双白腻的玉腕。玉腕的主人是个极年轻的女子,模样端丽,眼下却泛着一圈淡淡的青色,满脸倦色。下了马车,望着靳州城三个大字,她缓缓呼出一口气,叫了声师妹,才向马车里道:“总算到了。”   赶了半月的路,即便梁浅身子骨不错,也有些疲了。谢时雨比起她来要好上一些,精神还不错,便叫了梁浅回马车上来,早些进城找个落脚处让她先歇息一会儿。   排了许久的队,马车经过城门时却被拦下,车夫递上了路引,守城的士兵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又非要掀起帷裳查看。车夫尚在同士兵周旋,谢时雨端坐不动,凝神听了听,便知如此戒严竟是因为玄火国的一桩大喜事。   女王不日便要成婚了。难怪天还未亮,进城的人就排上了长队。谢时雨也是赶巧了,竟有幸得见这样一场国婚。   如今的玄火国依然是女子为王,当今王上卫灵溪正是开国之君卫玄火嫡亲的孙女。而谢时雨此行的目标卫昭,则是女王如今唯一的子嗣。卫昭是叶度的侄孙,这么算来,叶度竟是女王的叔叔了。   叶度不是一般的贵族而是王室中人。梁浅也是贵族出身,然而同叶度一比,却也落了下乘。梁浅用了半个月的时间来接受这件事,到了靳州城,心里却不可避免的有了几分忐忑。   “师妹你说,他的亲人该是什么样子的,会不会……不喜欢我,若是不喜欢我,我又该如何……”入了城,梁浅又开始心绪浮动起来。   “不见便是。”   梁浅:“……”她这边满腔愁绪,师妹却径自盯着街道上挂满的红绸,打量了起来。   凉风一吹,梁浅浑身的血液渐渐冷了,人也冷静下来。她这次确实带着搞不定叶度,便搞定他的家人这样的想法来到玄火,虽说无耻了些,但若能逼得叶度真的娶了她,她也豁出去了。   当然,她也没忘了此行的首要目的,是为了救治叶度的侄孙卫昭而来。若是自己能治好卫昭,叶度也不会再像以往那样避着她了吧。   梁浅望着谢时雨的背影,心里渐渐坚定起来,她一定会同师妹一起,尽全力救治卫昭的。   ……   谢时雨和梁浅在城中一处客栈刚刚落了脚,便有人找上了门来。来人自称是乌嬷嬷,乃是女王身边的奶娘,亲自来迎两位大夫入宫。   说的是大夫,看来女王已经摸清她们的背景了。消息倒是很快,恐怕是她们前脚入了城,后脚就有人入宫报信去了。只是不知道光凭那一纸路引,她二人的身份是如何暴露的。   既来之则安之,早晚是要进宫的,谢时雨和梁浅梳洗片刻,便在这位乌嬷嬷的带领下,入了王宫。   乌嬷嬷脚程极快,头发花白,却丝毫不见年老力衰之人的虚弱,步走如飞,带起一阵阵风,谢时雨琢磨着她的步法,似乎还是个练家子。玄火果真人才辈出。   梁浅快步跟上,有些疑惑地凑到谢时雨耳边:“师妹也觉得这嬷嬷奇怪吗?我见你总盯着她,可看出什么不妥来?”   “我观她身轻如风,健步如飞,想着日后讨教一下保养之法。”   梁浅:“……”好吧,她才起的一点紧张之心也被谢时雨这话给击沉了。   乌嬷嬷带着二人来到一处殿宇,名宇和,正是女王惯常休憩之地。   来之前,梁浅在脑海中设想过叶度的侄女,玄火如今的女王会是什么样子,或许是端庄典雅,老成持重,又或许是妩媚昳丽,娇艳多姿,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先见着的是女王的睡颜。   塌上安睡的女子发髻微乱,肤色素白,额间饱满,鼻子小而翘挺,五官线条柔和。圆润的下巴掩在深紫色的长袍里,若隐若现,看上去极为稚嫩。卫家的人似乎都生了一张娃娃脸,叶度如此,卫灵溪亦是如此。   乌嬷嬷轻悄悄上前喊了一声,侧身卧在塌上的女子终于醒了过来,浓黑的眸子随着眼角挑动微微下瞟,漾起一层涟漪。   梁浅一怔,这双眼睛倒是生的极好,弱化了她小巧脸上的稚嫩,隐隐含着的锐利更是带给她一种说不出的气质。她的身上,杂糅了少女的娇嫩和少年的英气,奇异的融合。只是实在不像是已经生过一个孩子的女人。   老实说,这叔侄俩长得并不很像,但梁浅却恍惚在卫灵溪身上,瞥见了叶度的影子。   “两位姑娘想必就是皇叔的师侄了?”卫灵溪的声音不知为何有些沙哑,她低低笑了一声,梁浅便觉得耳蜗痒痒的。“孤也是皇叔的侄女,说起来咱们还是平辈的了。”   梁浅敛袖执礼,俯身跪拜,道:“黄泉谷梁浅携师妹见过陛下。”身旁的谢时雨学着梁浅的样子伏了下身子,姿势却有些怪异。是个不太标准的礼数。   卫灵溪浅浅瞥了一眼,视线又回到梁浅身上。   到底是一国之君,多年威仪沉淀下的气质沉静而凛然,梁浅竟觉得头顶的视线有些沉重了。   “二位姑娘请起,赐座。”   谢时雨飞快地起身、落座,动作行云流水让一旁本打算服侍引路的侍女怔愣了一小会儿。   卫灵溪又笑了一声,看着谢时雨的方向,轻飘飘地开口:“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谢时雨。”一边回着女王陛下的话,谢时雨一边打量起殿中的陈设来,她眼尖地望见女王陛下身旁的矮脚桌上,刻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似乎是孩童刻下的,十分稚嫩。   “姓谢……”卫灵溪将这名字在口中念了念,似乎明白了什么,再抬眼时,看着谢时雨的目光又不一样了。她道:“前些日子皇叔捎了信回来,孤便知道二位要来替昭儿治病,今日晨时,守城士兵多有得罪,还望二位姑娘不要介怀。”   梁浅连道不敢,谢时雨却觉得这位女王陛下话语里似乎没有多少歉意。二人仿佛例行公事般问候了一番,梁浅又呈上了叶度的书信,卫灵溪淡淡扫了一眼,平静如水地合上书信,指了身旁的侍女,又对梁浅笑道:“先将二位姑娘带去慈云殿休息吧。舟车劳顿,想必也是乏了。待明日孤再派人带二位去见昭儿。”   谢时雨细细瞅着,这位女王陛下虽是笑着,但眼底的不耐之意似乎都快溢出眼眶了。真是个巧妙的人,也不知是如何练就的皮笑肉不笑的神奇本事。   似乎是没发现女王的不耐,退下去之前,梁浅又极真诚地对着女王道了一声:“听说陛下不日便要大婚了,先在这里道一声恭喜了。”   卫灵溪颔首一笑,便吩咐侍女送她二人出去。   踏出宇和殿的一瞬间,谢时雨又在门边的木雕屏风上看到了熟悉的歪歪扭扭的大字,细细辨了辨,似乎是一个钦字。   去往慈云殿的路上,沉默许久的梁浅突然回过神来:“女王陛下还没成亲,那卫昭是从哪儿蹦出来的?”   谢时雨顿了会儿,道:“未婚先孕,女王陛下果真是个风流人物。”   负责引路的侍女:“……”   作者有话要说:  亲们,圣诞节快乐! 第76章   在慈云殿安置下来后,谢时雨终于有心思打探起世子卫昭的事情来。原来卫昭不是女王陛下未婚先孕诞下的孩儿,而是女王同前一任王夫成亲后生下的孩子。前一任王夫不得女王宠爱,又犯下重罪,早早被废黜,连带着卫昭也不受女王的待见,如果不是因为他是女王唯一的子嗣,说不定连世子之位也保不住。   可如今看来,卫昭的位子还是保不住了,这个月初八,新王夫便要入宫,据说女王陛下很是喜欢这个出身寒门的王夫,待女王陛下再次诞下孩儿,卫昭的世子之位便要拱手让人了。   师姐梁浅听了卫昭的凄惨身世后,心情便有些低落。爹不疼娘不爱的,如今又得了病,真是怎一个“惨”字了得。   “梅香你见过世子殿下吗?”梁浅同慈云殿的小宫女蹲在角落里,低声说着话。   梅香摇了摇头:“小殿下身子虚弱,久居深宫,奴婢未曾见过他。”   梁浅点点头,看一眼左右,突然扯了小宫女的袖子,悄声问道:“那你有没有见过叶……卫度?”   梅香一愣,表情有些迷茫:“那是谁?”   梁浅也愣住了。   听到动静的谢时雨循声走过去,神色如常,淡淡道:“成祖的亲儿子,女王陛下的叔叔卫度,你听说过吗?”   梅香神色微讶,仿佛这才明白过来:“姑娘说的是裕隆世子?贵人早已去世多年了。”   ……   听到这样的消息,谢时雨也不算太过震惊,先前宇和殿上女王看叶度的信时,脸上平静如水的神色以及叶度曾经说过的,他此生不会再回玄火的话,多多少少都证明了一些,小师叔与故国的关系,至少不像梁浅以为的那样和谐。   只是叶度明明还好好活着,显然女王也知道这个事实,为什么宫中的人却会以为他死了。女王为什么要编造这样的谎话来欺瞒世人。既然叶度曾经是世子,那就意味着他是继承国祚的不二人选,可如今玄火国的王却是身为叶度侄女的卫灵溪,这一双叔侄间的关系,似乎也不是那么简单,毕竟牵扯到了王位,谢时雨不能想的太单纯了。   梁浅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她一心为了打探叶度的消息而来,完全没有考虑到她同师妹的安全,万一女王真的与叶度有龃龉,她二人说不定还会有危险。   “师妹,这王宫我们还是不要……”   谢时雨柔声安抚她:“别担心,你我此行只是为了救人,救的还是女王的儿子,她不会对咱们下手的。就算你不相信她,也要相信小师叔吧,他不会明知有危险还将我们送来玄火的。”   后半句话显然触动了梁浅的心,她稍稍放宽了心,只是也不再有心思打探叶度的消息,一个人回殿内去了。   第二日用过朝食后,女王派乌嬷嬷来请她们前去西宫见世子殿下。   谢时雨同梁浅跟着乌嬷嬷往西宫行去,一路上内侍环绕,身前数位梳双螺、穿绿襦红裙的宫女开道,手捧鱼戏莲花的烘漆盘,穿花拂柳,一步一步走过九曲玲珑的回廊,步入凤尾森森的庭院之中。   谢时雨瞧着这样的排场,心想,女王对这位不受宠的世子殿下似乎也没有传说中那样不近人情。   西宫的庭院里竹帘高卷,光洁的木板地上设坐塌案几,铺云毯,悬锦帐,正中的孩童被个高挑的宫女抱在怀中喂着一瓣切好的桃肉,红润的唇咬下去,饱满的汁水一下子溅到脸上,宫女也不恼,掏出帕子细细擦拭,偏那孩童还伸出肥肥的小手,费力地握成拳去够那绣了花样的帕子,一边够,一边用脚揣着紧抱他的宫女。   乌嬷嬷见了,慌不迭一口一个小祖宗迎上去,接过宫女怀里的孩童,细声安抚着。一边回头训斥方才伺候的宫女:“殿下身娇体弱,要是有个磕磕绊绊,仔细你们的脑袋!”   身娇体弱的世子殿下抬起头,唇红齿白的小脸上,大眼睛乌溜溜一转,指着谢时雨,趾高气扬:“你,过来,服侍本世子洗手。”   谢时雨:“……”   突然不想救人了。   传说中不受女王待见、身世可怜、孤苦无依、被弃深宫的世子殿下,卫昭,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个病重的人。   职责所在,谢时雨还是耐着性子替世子爷把了把脉。这一把,却惊了一惊。   心气不足,血脉瘀滞,又因脏痹日久不愈,复感外邪,内犯于心。   谢时雨敛了敛神,问随侍的宫女内侍:“殿下是否时常胸中窒闷,心悸心痛?”   宫女点头:“发作之时还会伴有气喘,有时还会痛昏过去。”   梁浅沉思片刻:“短气喘息,心悸心累,不得安卧。心疾之兆。”   此类症状一般是思虑过重之人易发,且伴随心绪不宁,亦会反复加重。卫昭不过三四岁,孩童心性,天真烂漫,私底下却病重至此。哪怕他身上没有流着同叶度一样的血脉,梁浅也会心疼,不过是个稚嫩的孩童啊。   她摸了摸卫昭的额头,心疼不已,才要开口,双手已被推开:   “大胆奴才!竟敢轻薄本世子!”   梁浅:“……”心好像没那么疼了。   谢时雨同梁浅交换视线,二人告退后,来到庭中的柏树下站定。   “应该是娘胎里带来的病。”谢时雨断言道。   梁浅表示赞同,但又有些想不通:“可看女王的身子健朗,似乎不曾被病痛折磨。”   孕中思虑过重,是常有的事。谢时雨见师傅的医书上记载过一次案诊,浏阳孕妇苏氏孕期郁郁,闷闷不乐,夜不能寐,至生产前期更是胸痛彻背,难以安卧,及至十月怀胎,诞下麟儿之际,病痛不药而愈,然产下的婴儿却心悸连连,偶有闭气,不过三月,便夭折了。   或许女王陛下的状况也与此相类。但详细情况还是要等为女王诊脉之后,方可知晓。   小师叔口中的救人,应该不止是保住卫昭片刻的性命,更是希望卫昭能够平安健康的长大成人。然而《素问·藏气法时论》说:真心痛,手足青至节,心痛甚,旦发夕死,夕死旦死。虽然卫昭已经挺了三年,但心疾发作,还是十分险峻,说不好什么时候就会死去。接下来的这段日子,看来是要常住西宫了。   前去回禀的内侍很快带来了女王的消息,同意她二人住在西宫偏殿,就近照顾殿下。   于是,谢时雨和梁浅便开始了短暂的与卫昭同居的生活。   刚开始世子殿下还老大不乐意,得知她的落脚处,找了一堆内侍杀上门来,一进门就直奔梁浅处,小短腿跑得飞快,看得身后一群宫人直捏了把汗。   梁浅正在整理药草,卫昭不管不顾,双手胡乱一挥,刚整理好的药草四散分离,掉落在地上到处都是。梁浅哭笑不得,只得蹲下身子重新整理。   一旁站着的卫昭终于得以平视她的眼,叉着腰笑得好不猖狂:“哈哈哈!轻薄了本世子还想来占我的宫殿!老女人你别妄想了,本世子可看不上你这样的!”   老女人三字一出,饶是梁浅好脾气,也被这个三岁的毛头小子气得面露青黑。   梁浅深深吸了口气,看了眼卫昭得意的眼神,强压下怒气,浮起一个笑,什么话也没说,转头拾掇东西去了。她不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卫昭清楚地瞥见她眼底的忍耐,还有隐藏在其中的怜悯和同情,三岁的孩子并不是什么都不懂,他嘴角一撇,又去扯梁浅衣服上垂下来的穗儿,那里系了一个圆形的玉佩,被轻轻一扯就攥在了卫昭手中。   梁浅回头一看,见玉佩离身,皱着眉头去抢。   卫昭见她面色不妙,反而开心地笑出声来。一边跑一边叫:“来啊来啊,看你敢不敢从本世子手中抢东西!”   梁浅显然是顾忌着他,没有认真去抢,追了几步就停下来,看了看卫昭手里的玉佩,心里一阵为难。   卫昭见她停了,有些不满,转而又坏笑,拿起玉佩作势往屋外扔去:“你怎么不追了?不想要回玉佩了?不想要了本世子就丢了!”   梁浅看了会玉佩,又看了会卫昭,鼻间一酸,心里难得的委屈起来,干脆起身去抢,卫昭还在高兴着,正准备说些什么话奚落她,就见面色不善的梁浅从他手中抢了玉佩高高一抛,用力扔向屋外,神色晦涩地盯着卫昭看:“丢了就丢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事物。”   圆润的玉佩撞到庭院外的石阶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当场碎成好几瓣。   梁浅盯了一会儿玉佩碎片,眼眶渐渐红了。   卫昭这下傻了,手还保持着往外扔的姿势,嘴巴张得大大的,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谢时雨拿起手边的医书,走到卫昭前头,轻轻敲了下他的脑袋:“还不快去捡回来。”   有宫女紧锁眉头,以示不满:“殿下怎么能做这样的……”   卫昭已经迈开小短腿往外跑了。   宫女大惊,赶紧跟在身后追了过去。   谢时雨这才看向梁浅。   梁浅有些脸红,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她低着头,声音泛着苦涩:“那是叶度送我的,其实也不是他送的,只是我趁他不备从他身上抢来的,他没问我要回来,我就一心把它当成是宝贝,看来不属于我的东西,终究不是我的……”   卫昭这会已经在侍女的帮助下,以帕子包着玉佩,神色扭捏地来到梁浅面前,高举着双手,递过去:“还……还给你。”生怕梁浅不接,他还恶声恶气地道:“再不接本世子的手臂都举得酸了!”   梁浅抹了把眼睛,接过玉佩,转身就走了。   卫昭呆呆地站在原地,对上谢时雨的视线,心情有些低落。   “想交朋友可不是这样交的。”说罢,拍了拍他的头:“没有人会因为同情而忍让你,你是尊贵的世子殿下,是宫里独一无二的存在,别人羡慕还来不及,又怎会同情。梁浅就更单纯了,她是你的大夫,只想盼着你好好的。”   “独一无二……”卫昭突然又笑了:“娘亲说过了,我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我才不在乎别人是同情还是羡慕,我就是世子殿下,你们所有人都得奉承我、讨好我。”卫昭轻轻哼了一声:“本世子才不稀罕什么朋友呢。”   还真是三岁的孩子,心情一会儿好一会坏的,这会儿又指挥着一群宫人跑去庭院里捉蛐蛐儿了。   谢时雨仔细看了看卫昭的笑脸,他生的其实不太像女王,只一双眼睛乌黑有神,像极了陛下。她也注意到卫昭刚刚喊女王陛下喊的是娘亲,似乎很是亲近。她突然很想知道卫昭的亲生父亲,女王陛下的原配王夫,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单元的主角就是女王X王夫,我个人很喜欢的一对CP。 第77章   女王陛下的原配王夫谢时雨没能见到,不过即将同女王成婚的下一位王夫,她倒是很快就见到了。   七月末的这一天,王宫设宴,托了小世子的福,谢时雨也被邀请至昭德殿赴宴。   宴至中旬,女王陛下不胜酒力,离了席。   女王陛下前脚刚走,谢时雨就瞧着邻桌的一位喝多了的大人便开始胡言乱语起来。言语间对女王陛下安排的席间位置次序颇有些微词。   那位姓庾的大人掷了酒杯,见引了众人注意之后,才故作不满地道:“陛下果真还是年轻,也不知受了谁的蒙蔽,竟容那等莽夫之流与我等同席,真是有失身份。”言语间颇轻蔑地瞅了眼对面大口饮酒大口吃肉的军将。   原来是女王陛下近日提拔了不少寒族子弟,引起了都城中一些士族的不满。玄火向来重文轻武,当年开国之君卫玄火以一女子之身建立帝国,除了自己的雄才伟略,便是依靠了手下得力将士扶持,建立帝国之后,这些有着从龙之功的将士被一封再封,绵延数代,高官厚禄,形成了几乎垄断玄火政权的士族势力。   到了现任女王父亲那一辈,士族权利更是达到了顶峰,“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已是平常。士族牢牢把持着选拔官吏的权利,寒族入仕无门,只得以武职为升官阶梯,投身军营,依靠军功取得政权。当今陛下提拔武官,此次设宴也是开了先例,并未分席而坐,将士族寒族安排坐在了一起。   一个络腮胡子的武将听了这话霎时起身,面露不屑道:“庾大人自诩身份,不也做出这掷酒扔杯、薄唇多言之举,有失身份的到底是谁,一望便知。”   这大胡子看起来鲁莽,说起话来却颇有章法,一句骂言也未出,却气得那庾大人吹胡子瞪眼。“粗鄙至极、不堪为伍......”   大胡子坐在席间继续挑衅:“陛下安排,若是不服只管滚出殿去,少了你这等扰人酒兴之人,想必大家都能落得清静。”   此言一出,不仅触怒了庾大人,连同着与之交好的数位士族更是面露不满,被寒门庶族当面下了脸子的可不止是庾大人一人,他代表的可是士族的颜面。   席间已经有了骚动,谢时雨换了个姿势,手撑着下巴闲坐一边且看接下来的发展。   这一触即发的气氛却因为一个人的到来而无形消散了。   来者佩刀,着紫袍,身量纤长,相貌清秀。   大胡子忙收了脸上不屑,抱拳掬礼:“郎中令大人。”   庾大人见了他也只得不情不愿的咽下不满。   郎中令柳文倾,陛下眼前的红人,也是下一任王夫的人选。   当初陛下力排众议,看中了这位寒族出身的柳大人,可是惊掉了众人一地的下巴。女王扶持寒族,打压贵族的念头越发明显,早年登基之时便颁布了一系列法令,碍于士族阻挠未能实现,如今寒门势力与皇权的结合,更是大大打击了门阀贵族的力量,士族地位已经开始动摇。   谢时雨瞧着卫昭这位继父像个面善的,虽是习武之人,身上也不见杀伐之气,比起席间肤脆骨柔、体羸气喘的庾大人们,更像一个清贵洒脱的士族。   柳文倾环视一周,淡淡开口:“陛下设宴,众位大人尽饮即可,若多喝了几杯,有身体不适的,尽管开口,我可着人送大人回府。”   柳文倾乃御赐的郎中令,掌宫廷侍卫,负责宿卫警备,佩刀入殿,不必经陛下之口便能缉拿作乱之人,庾大人也不敢再造次,匆匆离了席。   气氛凝滞了片刻,便恢复如初,觥筹交错,还算融洽。   席间有人同柳文倾敬酒,他也一一笑纳,看得出来是个性子和善的。只是这位郎中令大人饮了几杯酒之后,似乎不胜酒力,脸颊微红,与众人招呼之后,便离开了。   谢时雨兴致寥寥,见梁浅也不在席间,便打算回西宫了。走出昭德殿,略略辨了个方向,就往西走。路过一片池塘,隐隐约约瞥见两个人影,其中一人正是不胜酒力的郎中令大人,只是此刻他背影极为挺拔,脚步也无虚乏,看样子不像是个醉酒之人。背对着他的是个女子,看不清样貌。   虽然无意撞见了未来的王夫与一女子私会园中,但谢时雨也没打算久留,只当做没看见,正要离开,便听见那柳大人开口:“臣这次从利州带回来一个当地极富盛名的郎中,尤擅小儿之病,现下正居于府中,兴许能根治世子殿下,不知陛下打算何时召见。”   哦,原来不是私会女子,而是未婚夫妻一叙相思。   “有劳爱卿了,昭儿近日新换了位女医,身体瞧着比往日好上了许多,过一阵子再召见也不迟。劳卿挂念,好生安抚那位郎中,一会儿孤便派人送些赏银去府上。”女王陛下的声音依旧带着微微的沙哑,谢时雨听着似乎是天生的。只是这一对即将成婚的夫妻言谈之间却无比客气,合乎君臣之道,却不见半点浓情蜜意。   “今日未曾见到殿下,臣还带了些小玩意呈给殿下,明日便去西宫看望殿下。”   “不必了,他需静养,孤派人去你府上取便是。”   ……   一时沉默,君臣二人似乎再无话可说。谢时雨远远瞧见梁浅领着卫昭正往这边来。世子殿下见着娘亲,脚底生风,几步就跑来跟前,挤在女王身边。   “娘亲~”卫昭用沾满泥巴的小手去抱女王陛下的大腿,明黄的龙袍一角被蹭得黝黑。   卫灵溪丝毫不恼,矮下身子去摸卫昭的小脑袋,确认他的体温。   小小的卫昭摊开手心,手掌中一只绿油油的虫子冒出尖尖的脑袋来。   “娘亲看,我抓的。”   卫灵溪笑了笑,以指尖弹走那虫子:“花园里的活物都快被你折腾死了,你呀。”语气虽还是淡淡的,偏偏让人听出一股子宠溺来。   “嘻嘻,我这都是和娘亲学的。”   身后,柳文倾神色复杂地望着这一对母子。   有多久没有看到她露出这样真心的笑容了。   柳文倾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她的那一天。   他出生偏远的利州,生平第一次随了行商的舅父进入繁华的靳州城。利州盛产刺绣,舅父是利州有名的商人,这次专为庆贺王后生辰而送来了十车刺绣布匹。   说是献给王后,其实真正到王后手上的也不过一车,其余的全进了士族府邸。舅父自然知道,使了许多金子,不过是想捐个小官,洗去一身铜臭。谁知进贡的布匹不知出了什么问题,穿在贵人身上起了不少疹子,舅父匆匆进宫问责,他却跟丢了宫人,一个人迷失在繁花锦簇的王宫里。   宫人们见他穿得朴素,不愿搭理,他一个人兜兜转转,意乱心慌,生怕舅父被贵人笞打。他正焦灼时,附近传来一阵窸窣声。   他探头望去,穿着漂亮宫裙的少女挽起袖子,露出胳膊和腿,轻巧地往树上爬,爬至顶端,又从腰间抽出弹弓,装上石子便射向前方小道上一位妙龄女子。   那女子尖叫一声,回过头来,却恼怒地瞪着自己。原来她并没有发现树上藏着的少女,只以为是自己动的手,便命随从围上来,要教训教训他。   他挨了不少打,树上的人始终无动于衷,等人都散去后,她才从树上跳下来。   他低着头,捂着被打青的鼻梁,听见少女说:“第一次见到这么傻的,你怎么不跑啊?”   她年纪不大,声音却哑哑的,有些老成,但不难听,他甚至有闲功夫想这些。   “就当你帮了我一个忙,你叫什么?”   他抬起头,看见少女灿若星辰的眸子,不由自主地开口:“柳文钦。”   少女顿了一下,问他:“哪个钦?”   “钦慕的钦。”   少女抿了下唇,认真道:“为什么不是’文章天下倾’的’倾’?”   他一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你若是改名,我便帮你一个大忙。”   少女的要求显然非常无理和唐突,但他此刻担忧舅父的安危,加上这少女能在王宫逞凶,兴许出身不凡,恐怕真能帮上忙。   他说完自己的要求,少女便笑了。   “这有何难,你回家等着吧。”   一个时辰不到,舅父果然被放了回来。说是自己本该被下入大狱,是王姬替他说了情,王后疼爱王姬,便不打算再追究。   知道她身份高贵,没想到原来竟是王姬。   只是舅父受了惊吓,再也没有买官的心思,匆匆收拾了行李回了利州老家。   从那以后,他便将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柳文倾,或许她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但他必须遵守自己的诺言。   只是没想到再次听到她的消息,便是登基成婚。   女王登基,许婚靳州宣氏之子。   宣庾许陈,她嫁的是玄火最负盛名的士族,而他还是个在为走上仕途之道而烦忧的商户之子。   那天晚上,他喝了一夜的酒,第二日便拜别舅父,赶赴边境,投身军营。   无数个军营里度过的夜晚,他都在想,当初那个躲在树上欺负小姑娘的王姬,如今做了女王会是什么样的,她会不会也偶尔想起过,曾经有一个少年一声不吭的替她挨过一顿打。   或许她早就不记得了吧,然而只要想到自己此刻正在替她收复失地,为她守卫边疆,他一颗凉薄冷硬的心就会再次热血沸腾起来。这脚下踩的每一寸土地,都已经烙印上了她的名字——卫灵溪。   我亲爱的女王陛下。 第78章   女王大婚,玄火上下欢庆,整个靳州城笼罩在一片欢腾的喜悦之中。   到了吉时,女王一身红衣出现在城楼顶端时,百姓的呼声达到了最高、潮。   等人群里的呼声渐渐平息之后,卫灵溪摆了摆手,身旁便出现了一位身姿挺拔的清秀郎君。她挽着柳文倾的手,含蓄地笑着,她知道自己此刻的笑容看上去多么完美而亲切,那是她对着镜子反复练习的结果。   身旁人的手居然在微微颤抖,卫灵溪有些讶异,轻轻捏了下他的手心,低声安抚:“爱卿不必紧张,不过站个一刻钟,接受完百姓的礼拜之后,就可以回宫安歇了。”   感受到手掌心的温润,柳文倾一怔。   她低低凑在他耳边说话的样子柔和又缱绻,更加坐实了女王尤其喜爱这位王夫的说法。   百姓们又是一阵欢呼。   “好大的排场。”   梁浅嗑着瓜子向对面的人感叹道。   “这算什么排场,比起三年前那回大婚,这次显得朴素多了。”另外一桌传来不一样的声音。   这是一座靠近王宫的茶楼,楼下围着的多是平头百姓,自恃身份的达官显贵多半不愿意在人群里挤着,因此这座收费不菲的茶楼反而成了贵人们看热闹的去处。   说话的正是靳州城里有头有脸的士族陈家的二小姐。   梁浅见她面善,便问:“三年前是女王第一次成亲?”   陈小姐垂睫,了然地笑了笑:“看来姑娘是外乡人。”   梁浅点了点头,陈小姐又道:“三年前陛下登基,与之成婚的又是......”似乎是叹了口气,有些唏嘘:“他……那样的人。说是举国欢庆也不为过,我远在抚州的表亲还专程赶来观礼,提前了好些天还挤在城外排了半个时辰的队,那场面要多热闹有多热闹。”   似乎是回忆起了当年那场轰动一时的婚礼,陈小姐的眼神有些飘散。   谢时雨抿了口茶,道:“兴许女王更喜欢那位宣氏子。”   陈小姐噎了下,有些古怪地睨她一眼。   梁浅赔笑道:“我妹子心直口快,小姐不要见怪。”   陈小姐搁下杯子,嗤笑一声:“若是喜欢,又怎会由那寒门子取而代之。”语调之中不无嘲讽,靳州城的士族子弟与寒族之间的矛盾可见一斑。   无人应答,过了片刻,陈小姐又道:“真不明白陛下的心思,那柳文倾哪一点及得上那位了。论出身,自不必提,论品貌,那柳文倾不及他十分之一。”   梁浅听了,挑了挑眉:“小姐这样一说,我倒是十分神往了,真想见识见识上一位王夫的风姿。”   谢时雨在心中掂量了下,小世子卫昭眉目精致却不太像她的娘亲,估计是遗传了他的父亲。想来,宣氏子的样貌是不差的,至于是不是比柳文倾高出十倍,还有待商榷。   陈小姐半晌没回话,视线望着城墙下熙熙攘攘欢呼着的人群,有些落寞。   “怕是没那个机会了,宣氏一族早已覆灭。”   宣庾许陈,曾经最煊赫的一族,似乎是随了王夫的倒台而湮灭在玄火的历史之中了。   ......   大婚之后,陛下并没有一味沉溺于后宫,而是比从前更加勤勉,朝堂之上,也越发说一不二,颇有当年成祖的风范。如今玄火的朝堂之势,也逐渐清晰明了,女王有意扶持寒族,打压贵族势力。没了宣氏一族的阻挠,其余三族应付起女王来也是力不从心了。   能毫不留情对枕边人一族下死手的女王,带给朝臣们的压力愈发大了。   作为女王新的枕边人,郎中令柳文倾俨然顶起了朝堂上的半边天,陛下不仅允其继续居于府中,不必日日侍奉于宫廷,更是给予了柳大人前所未有的权利。朝堂之上,屡屡抨击贵族,朝堂之下,亦惩治了不少贪官污吏,其中就有之前在宫宴上与庶族将军发生矛盾的庾大人。庾大人是庾氏一族的长公子,承袭了父亲的爵位,于朝章大典,并无建树,骄奢淫逸却是无一不通。   这几日,朝堂上关于处置庾大人一事的议论从未休止。   柳文倾面不改色,舌战群臣:“余观庾大人,未尝目观起一拨土,耘一株亩,不知几月当下,几月当收,更不堪世务,于户部事务无益,恐难服于众。”   庾大人族弟出言反驳:“长兄长居于户部,熟悉一应事务,善待手下官吏,虽没有亲力亲为,却懂得任用贤才,各司其职,深受户部官员爱戴。”   女王陛下以指敲击金龙扶手,未发一言。   柳文倾又道:“据臣所知,前户部官员尚云潭一死与庾大人不无关系。庾大人夺人妻子,又将上门讨说法的尚云潭打得半死,寻了个不敬上司的由头下了大牢,尚云潭在狱中又得知妻子宁死不从,香消玉殒的消息,当夜便惨死在牢中。”柳文倾抬眼看了身旁的庾氏族人,淡淡一笑:“不知深受下属爱戴的庾大人夜深时分是否能看见尚云潭一家数口枉死的面容。”   笑容阴恻,配上他那张清秀寡淡的面容,颇有些毛骨悚然。   半晌,小庾大人红着脖子:“......你,血口喷人!”   柳文倾垂手执礼:“臣句无虚言,还请陛下定夺。”   小庾大人还待争执,女王陛下微微一咳,道:“此事孤会派人查证,若柳大人所言属实,庾大人便不必从牢里出来了。”   ......   散了朝会,柳文倾被女王陛下留了饭。   席间又一次提及庾大人,卫灵溪眉目一展:“爱卿办事,孤放心,只是经此一事,恐怕不少人会视你为眼中钉,爱卿日常出行,记得多带些侍卫,定要护得自身周全。”   柳文倾:“臣乃行伍出身,自保不成问题,谢过陛下担忧。只是......”   卫灵溪看他一眼:“怎么,如此吞吞吐吐的。”   柳文倾:“臣今日怒斥庾大人不理政务,自己却也是失职之人,臣领了宫廷侍卫一职,却未能在陛下身边服侍,实在是......”   卫灵溪淡笑着打断他的话:“爱卿有大才,区区侍卫一职,不打紧,孤的身边,不缺你一人。”   柳文倾一怔,顿时有些食不知味起来。   用过膳,女王去了后头歇息,还不等柳文倾开口,女王身边的宫女蕊初便过来了,她笑得恭敬而有礼:“陛下让奴婢送大人出宫,柳大人,请。”   柳文倾安静了片刻,只好压下心头苦涩。   谁能想到,成了亲却还不及未成亲,如今连陛下的身边都待不得了。他要的根本不是权力巅峰,他只是想站在她的身边。   “先去一趟西宫吧。”   ......   蕊初送了柳文倾,便回来复命。   “禀陛下,柳大人去见了世子殿下。”   卫灵溪垂睫,但笑不语。   蕊初又道:“陛下,要不要......”   卫灵溪摆了摆手:“不必了,昭儿一向不喜欢他。”   她卸下一身帝王端肃的宫装,换上艳丽的水红色襦裙,吐字轻柔:“怎么样,这身好不好看?”   蕊初眯了眯眼,扶上她的鬓发:“再插一根钗,便完美了。”   主仆二人向宫苑深处行去。   在深宫中数不清的宫殿环宇之间,有一座殿宇显得格外冷清。   卫灵溪抚摸着手下精致的玉石纹理,冰冰凉凉,渗入人心。玉白石柱在苍穹下笔直出一派伟岸和孤傲,此处名为千秋殿,是她尚为玄火王姬之时的寝宫。   卫灵溪独自一人步入这座久违了的宫殿,推开门,一阵凉风沁入鼻间,萦绕着淡淡檀香味。   她向蕊初比了个手势,脚步声放得更轻。   殿中坐着一个锦袍青年。   时值午后,那青年背着光,看不清面貌,身形挺拔,犹如玉雕。檀香化作的丝缕烟气自他发间升起,缭绕氤氲,仿若不在人间。   锦袍青年微微偏头:“灵溪?”   水红色的裙角拂开一室冷清,他半眯着眼,看向来人,面带笑意。   有细碎的光漏进来,世间万物都比不过他弯弯生春的凤眸。   “师父!”   矜持高贵的女王陛下笑得神色飞扬。   “这个时候来,你是处置了庾家?”青年斟了杯茶,放在卫灵溪面前。   卫灵溪一口气喝完,“我就知道什么都瞒不过师父。”她坐在青年身边,道:“那个讨厌的庾纪年跟他爹一样,令人看一眼都心烦。”语气里竟有些撒娇的意味。   青年低低一声笑:“我记得你小时候还挠过庾大人的脸。”   她秀丽的眉毛一抬:“谁叫他当众斥我仪态不端,那我就不端给他看。”   青年克制住笑意,方道:“老庾大人城府深沉,看似闹得不可开交,实则是在向你低头,庾氏不比宣氏,人丁寥落,为了保全子嗣,他会暂时蛰伏。”   确定他神情淡淡,没有丝毫异样后,卫灵溪才开口:“宣家的事......我......”   似乎是知道她要说什么,青年慢慢开口:“我从不曾怪过你。”见她笑意疏散,青年俯身亲了亲她的额头,道:“昭儿还好吗?”   卫灵溪点了点头,环住他的腰身,将整个脑袋埋在他的怀里。   “黄泉谷来了两位大夫替昭儿看病,其中有一位姓谢,估计与谷主谢蕴有很大关系,昭儿近日来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容易昏厥了。”   青年想了下:“是你王叔请的人?”   卫灵溪闭目佯睡,用下巴蹭了蹭他的肩。   “你再不喜欢他,他也帮了昭儿。”   卫灵溪懒懒睁开眼睛:“我不是不喜欢他,我只是嫉妒他。”   嫉妒他轻而易举抛下这偌大的帝国,嫉妒他孑然一身离开这腐朽的王室,责任、权势、财富地位,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   “他是个懦夫。”   卫灵溪叹了口气:“好吧,我就是不喜欢他。”她抬起头,直直看着锦袍青年,眉眼含笑:“我只喜欢你啊。”   她的师父,她的夫君,她孩子的父亲。   青年姓宣,名钦。   作者有话要说:  心疼一下柳文倾。 第79章   宣钦,宣氏长子,曾为少傅,辅佐世子卫灵夷。卫灵夷乃卫灵溪的异母兄长,元后所出,身份尊贵,又得宣氏一族扶持,很是威风。   元后早逝,陛下又娶了元后的妹妹小周氏为继后,小周氏膝下只得一女,取名为卫灵溪。玄火有别于其他国家,开国之君是个女子,所以王姬亦有继承王位的权利。   卫灵溪打小就明白,同父异母的兄长卫灵夷不太喜欢自己。他看自己的眼神,丝毫没有兄长看待妹妹的怜惜和喜爱,有的只是同为竞争者的探究和敌视。   不过她也不喜欢卫灵夷就是了。   母后小周氏心高气傲,从小被嫡姐压了一头,一心盼着自己的女儿能击败嫡姐生的儿子,登上王位。卫灵溪则不同,虽然从小被母后灌输了这样的思想,本人却没什么上进心,加上出生时带了心疾,身子也不太康健,对王位争斗兴致缺缺,更没有什么王姬的风范。   可惜卫灵夷不这么想,对她处处防备,时不时还在父王面前给她上点眼药,生怕她得了什么好处。日子久了,卫灵溪也觉得烦了,打算给这多事的兄长找点麻烦来。   这找的第一个麻烦就是她那兄长大人最倚仗的人,宣氏一族的嫡长子,亦师亦友的宣钦。在她看来,站在卫灵夷身边的人,那就也是她的敌人了。   她得知宣钦三五日便入一次宫教导世子念书,便守在他的必经之路上,想着将这宣氏子捆了蒙着眼毒打一顿。想来只会死读书的贵公子应该是文弱书生那个类型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吃了这顿打兴许就不敢再来宫里了。   她那时尚年少,自以为学了些上树摸鸟蛋的本领便天下无敌了,再加上宫里的侍卫宫女也俱是她的手下败将,她便觉得万无一失。没想到,这次行动却给她留下了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   当她躲在暗处屡次偷袭不中的时候,卫灵溪心中对宣钦的迁怒已经变了质。想她一柄小小弹弓打遍王宫无敌手,如今射一个书呆子还屡屡不中,她一怒之下就要从树上下来打算来明的,偏偏脚一打滑,整个人从树上栽了下来。树下恰有一处池塘,她分毫不差地落入了水里。   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她,薄唇紧抿,丝毫没有出手相助的意思。   卫灵溪好不容易从水里爬上来,湿淋淋地躺在草地上,头上一暗,便对上他从高处俯视的眼神。她怔了怔,一下子弹跳起来,衣衫到处滴着水,发丝湿淋淋地披在苍白脸颊上,像是从水里冒出来的女鬼。   “今日算我栽了,下次必有你好看的!”殊不知冷风吹得她哆嗦个不停,这话一丝杀伤力也无。   年轻的公子哥儿瞅着她纵使落水也不放手的小弹弓,笑了笑:“这种样式虽精巧,射程却不足,杀伤力也有限,你使再大的力也打不到我。”   卫灵溪实实在在的怒了,这是还要嘲讽她?   “有本事一对一来个正面胜负,嘴上逞威风算什么英雄好汉!”   宣钦瞧着眼前因偷袭不中而落了水的小姑娘,边叉腰边放狠话的样子实在有几分滑稽。他因被搅了清净而略有不快的心情似乎也纾解了不少。   “好,我同你比。”   结果自然是卫灵溪输了,输的无比凄惨。   “你叫什么名字?”   她躺在草地上喘着粗气,听见声音只白了个眼,一言不发。   听见他轻松离开的脚步声,她越想越伤心,暗暗咬紧了牙发誓:“此仇不报,我卫灵溪三个字便倒过来写!”   过了一会儿,卫灵溪忽然感觉身上一沉,一件长袍兜头盖下,带着温暖的体温和淡淡的檀香味。   宣钦正看着她,隔着袍子将她抱了起来:“原来是小殿下。”   要不是身上没了力气,卫灵溪险些就伸手给他一拳了。她舔了舔唇,感觉嗓子火烧火燎的,脑袋也昏昏沉沉的,勉力勾了勾手指,扯住他的衣袖:“下一次,我一定赢。”   宣钦摸了摸她的额头,有点黏黏的,发了不少汗,人烧得不轻。眼睛都红了还不忘撂话,这可真成他的罪过了。   “嗯,我等着你。”   ......   从那以后,卫灵溪就常常埋伏在宣钦进宫的路上,挑衅生事。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直到又一次输了比试后,宣钦看着她毫无章法的动作,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不如我教你吧。”   “教我打败你?”卫灵溪张了张嘴,心想这人也是嚣张极了。   宣钦挑了下眉:“你这么想也行。”   本以为自尊心溢满每一根毛发的小姑娘会立马爆发,没想到小姑娘大眼睛滴溜溜一转,立马跪倒在地,哐哐就是三个响头:“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还挺能屈能伸的。   原本只打算随意指点几下的宣钦,就这么不得已的成为了小王姬的师父。   卫灵溪自然不是轻易屈服于敌人淫、威之下的人,她自有她自己的考量。亲近宣钦,其一,确确实实是为了提高自己的本事,她观这读书人不同于一般的书呆子,能文能武,样样精通,难怪能被她那挑剔的兄长看上;其二,她也是为了给卫灵夷找不自在,看到宣钦这么教导自己,难免不会生出异心,若是能离间他们二人就更好了。   宣钦年纪轻轻便做了少傅,自是有几分本事的。   卫灵溪跟着他学会了不少东西,不止是武艺,还教她读书习字,知道她从小就有心疾,还专门针对她的身体情况研制出了一套强身健体的法子,督促她日日练习。   别人家的师父是什么样的,卫灵溪不知道,但她至少知道,宣钦是真正将她当成自己的徒儿,悉心传授所学的。有的时候,她甚至会产生一种宣钦是站在她这一边的错觉。明明宣家早已站了队,卫灵夷才是他们要扶持的主君人选。   当她旁敲侧击的提起这一话题时,宣钦只是抬眼望着她,眉眼凝澹,不见任何异色。   “心境不定,心浮气躁,等你什么时候将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再来练习吧。”   便是不欲再谈。   宣钦平时看着温和,在教习过程中却很是严厉。卫灵溪撇撇嘴,不再多言,这个疑问却长久的留在她心底。   只是她依然致力于给卫灵夷找麻烦。   第二日,等到宣钦再一次入宫见世子时,她便趴在卫灵夷宫院的墙头上,扬起笑脸,对着宣钦打招呼:“师父好。”那笑容要多灿烂有多灿烂。   卫灵夷忍了忍,见宣钦如老僧入定,并无动静,便继续课业。   卫灵溪越发得寸进尺,时不时跃上墙头,唱个小曲,丢个小石子。   “我给师父吹个《梅花三弄》吧。”   一会儿又道:“师父听我背一段《武子西征赋》吧。”   ......   耳边尽是女子略为沙哑的背书声,吵得他不得安宁,卫灵夷忍无可忍,扔了笔杆,扬声恶骂:“不过是墙上芦苇,山中竹笋!得了先生一点好处就轻狂自傲,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到底顾忌着宣钦,最难听的话还是收了回去,只道:“再不离开,我就使宫人轰你出去了!”   卫灵溪才不怕他,要的就是激怒他。“世子哥哥好威风,妹妹怕得很,都僵在这墙头上动不了了,还真需你的人搭个手,帮扶一把呢。”   “你!”卫灵夷面色一沉,随手抓了镇纸朝墙头丢去。   卫灵夷灵巧地闪身避过,末了还朝他吐了吐舌头。   “殿下,策论还未完成。”   一句话说得卫灵夷停住所有行动,策论乃是父王留下的课业,耽误不得。他深吸了几口气,面带愠怒地坐下,重新执起笔,手却抖个不停。   偏偏还有人要在这熊熊烈火上添一柴木:   “师父,训完劣徒,记得来找我,徒儿在御花园等您!”   咔嚓一声,卫灵夷生生将笔给握断了。   宣钦淡淡一眼望过去:“定力不够,不做也罢。”毛笔一搁,一支栩栩如生的红梅跃然纸上。   一场闹剧过后,受了影响的似乎只有自己一人。卫灵夷顿感惭愧不已,复埋头疾书起来。   御花园里,恶作剧得逞的卫灵溪眯着眼,发出吱吱的怪笑声。   白袍一扬,有人自角落步出:“你倒开心。”   卫灵溪掩住嘴,肩膀却依然颤抖个不停。   “师父。”   “背吧。”   咦?卫灵溪傻了眼。   “不是要背《武子西征赋》么?为师我听着呢。”   “额......武子是个能人,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我很是欣赏他......”卫灵溪推三阻四道:“只是君子常言,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及之。如我这般文思阻塞之人,还须开导蒙昧之处,多做教化......”   “背不下来?”   卫灵溪:“......”   “回去抄个一百遍。”   卫灵溪:“......”   眼望着小姑娘难得怔愣的傻相,宣钦笑了。   “徒儿抄得再多也不打紧,只是不敢劳烦您老人家,思及您灯下批阅,耗费心神又伤及眼睛,徒儿这心里就愧疚难当,心揪着一般疼,真是不敬师尊、天诛地灭......”   宣钦笑不出来了,他才比她大了八岁。   “两百遍吧。”   真是白费了这许多口舌。   ......   此后多年,卫灵溪在宣钦孜孜不倦(?)的教诲中渐渐成长起来,终于变成了连父王也轻忽不得的存在,曾经不为人看好的小王姬,于储位之争上也有了一拼之力,王后小周氏无疑是最开心的那一个。   为酬谢师恩,王后做了一个决定。   只是万万没想到这个决定,改变了几个人的一生。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读者“丶言言言sun”,灌溉营养液。 第80章   王后小周氏决定给宣钦做媒。   虽然宣氏一族明面上是站在世子这一边的,但宣钦不似那些个拎不清的,他既然愿意教导卫灵溪,就证明他不是那等愚忠迂腐之人,再加上他又是宣氏的嫡长子,他的态度比起其余族人,自然是十分重要的。小周氏想的单纯,认为只要以姻缘绑住宣钦,便能令他一心一意为王姬效力。   卫灵溪不知道自个儿母后打的是什么主意,实在是小周氏太天马行空,登上后位靠的也不是手段智慧,而是陛下对元后的思念,考虑到她是元后唯一的妹妹,才娶她进宫。小周氏嘴虽坏了些,人却单纯的很,幸好陛下不是贪恋女色之人,后宫之中妃嫔极少,又无争宠之意,不用宫斗,小周氏便将所有心思都花费在了唯一的女儿身上,只是缺乏经验,空有一腔热情,不知如何施展。   宣钦的出现给她带来了巨大的惊喜。要不是两人岁数差的太大,小周氏甚至怀疑宣钦是不是瞧上自个儿女儿了。为防万一,她还特地在宣钦来授课之时细心观察,确认他们二人真的只是师生之情并无不妥行径之后才放下心来。毕竟,让她嫁唯一的女儿,她也舍不得。   只是她又忍不住怀疑起宣钦的眼光来,按理说卫灵溪长得就算不是天香国色也是沿袭了自己的美貌,灵动秀美,性子也不差,身份又高贵,怎么就吸引不来宣家小子的青睐呢?   小周氏又陷入了难言的思绪之中。卫灵溪见她日日叹气,忍不住发问。小周氏满脸复杂的望着她,道出心底疑问。   卫灵溪听闻后,险些被自己嘴里的糕饼呛死:“我和师父?母后您怕是发癔症了吧?”   小周氏啐她一口:“怎么说话的?”   卫灵溪指天发誓:“师父在我心里是跟父王一般的人物,不,他比父王教导我还多,我将他当做庙里的菩萨,天上的神仙,一日三炷香供着都不够,同他老人家扯上师徒之外的情分,这不是亵渎佛祖么?”   “......”   小周氏的表情顿时跟吃了苍蝇似的难以言说,以至于她每次见到宣钦,只能想到寺庙里头戴宝冠,手持莲花,以千佛点缀,自带圣光的菩萨,这是多么的悲天悯人、普度众生啊!   小周氏决定给菩萨、阿不,是给宣钦寻一门最好的亲事。   她于宫中设宴,邀请了全靳州城最为端庄贤淑、仪态万千的贵女们,替宣钦择妻。   小周氏看好的人选有两位,一位是她闺中密友的女儿,宣庾许陈之一的陈家大小姐,陈秋水。另一位是大理寺赵家的六小姐赵墨然。   二位小姐都是靳州城中出了名的美人,一位蕙质兰心,满腹诗华,曾做咏絮诗引万人传咏。一位妩媚娇艳,落落大方,马术射艺无不精通,乃是贵女中的豪杰。当然最重要的是赵陈两家不是世子党,属于支持王姬的一方。   不论宣钦看上了谁,小周氏都开心。   小周氏开心,有一些人却不那么开心。   卫灵夷知道小周氏的打算,顿时将她母女二人臭骂了一通,什么只会使些狐媚子的手段拉拢人心,不改下作低贱本性云云。卫灵夷真是恨不得化身女子,亲自嫁给宣钦才好,以绝了这母女二人的痴心妄想。   只是宫宴这日,世子还是露了面。只因父王听了消息,说是世子到了大婚之龄,也需王后帮他好好挑选挑选人家。陛下眼中,小周氏还是世子的姨母,世子没了亲娘,自然是姨母帮衬着为好。   宫宴的主人公一下子成了两位。不是世子便是宣公子,二位皆是人中龙凤,赴宴的贵女们一下子就沸腾了。   只是主人公之一的宣公子却低调的很,似乎看不见那些明目张胆的秋波,同小王姬坐在了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低声说着话,样子看起来很是亲密。   旁观的命妇们心里不约而同闪过一个猜测,莫非真的是看上了隶属王姬殿下一方的赵陈两位小姐?   殊不知群众眼里的亲密的交头接耳是这样的:   “《楞严经》之二十五圣圆通章,背一遍给我听。”   卫灵溪顿时露出欲、仙、欲、死的表情来:“师父,徒儿悟性实在不高......”   宣钦淡淡道:“无妨,习得这十方如来,便得咒心,制诸外道,提高悟性,指日可待。”   卫灵溪一副生无可恋脸:“师父我错了。”   “错哪儿了?”宣钦细细望着她。   “徒儿错了,徒儿就算再怎么尊敬爱戴师父也不该在母后面前夸耀您,应该时时谨记谦虚恭顺,不吹嘘不奉承......哎呦......”她的额头猛然被弹了一下,卫灵溪吃痛地叫了一声,大眼睛眨巴眨巴瞧着面前的人。   “还贫嘴。”   宣钦扣着她的下巴,以指尖拂去她眼角因疼痛溢出的泪痕。   “不是说我像菩萨么?不是要日日三炷香供养么,怎么,菩萨叫你念念经书都不肯?”   该死的宫人,不知是哪个多嘴的,竟叫这话传到了宣钦耳里。偏偏母后还真信了她的鬼话,日日派人送经书佛典去宣府,搞得宣家上下都以为大公子要遁入空门了。一听说王后要搞一个以相亲为实质的宴会,整个宣府,老老小小的挨个来劝,恨不得他立马赴宴,相中个四五六个姑娘。   师父被闹得头疼,这便也要来敲打敲打她这个始作俑者了。   卫灵溪只得沉痛道:“别说是《楞严经》了,就算是《金刚经》、《华严经》、《无量寿经》,徒儿都一一记下,背的滚瓜烂熟,回头就去无云寺找住持大师探讨佛法,潜修学问。”   宣钦嗤笑一声,“行了,你这油嘴滑舌的,别到佛前去丢人现眼了。”   卫灵溪顿时唇角弯弯:“这么说,徒儿不用背......”   宣钦慢慢地点了点头。   “老规矩,抄一百遍就成。”   卫灵溪:“......”拉拢着脑袋,继续生无可恋。   宣钦望着她一点一点的小脑门,凤眸里笑意不减。   只是这笑意在带着馨香脂粉味的小姐靠过来时,渐渐变淡。   赵墨然眨了眨眼,再看过去,那人人称颂的宣家长公子依旧维持着礼貌的笑容,既不过分亲切,也不叫人觉得疏离。刚刚那一点冷淡和不耐,应该是自己看错了吧?   “六小姐好。”   果然是自己看错了吧。这翩翩如玉的君子比起那虚有其表的世子殿下更得她的心。   赵墨然嫣然一笑:“见过宣公子,小女近日登无云寺而感怀,做了首词,却因其中几个字眼而犹豫不决,苦恼许久,都说公子有大才,不知可否讨教一番?”   卫灵溪抬起头,果然见自家师父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因“无云寺”三个字而黑了一黑。   那赵家的小姐继续道:“听闻公子亦精通佛法,喜结善缘,小女不才,曾得住持大师亲笔题字的佛家经典,若公子不嫌弃,便送给......”   “不嫌弃,不嫌弃,大师亲笔题写,又得赵小姐熏染,必是天上有,地下无,世人争抢还来不及,如此贵重怎么好意思拒绝,哈哈,我收下了,收下了。”卫灵溪连忙赶在师父俊脸更黑之前开口。   赵墨然:“?”   卫灵溪见她一脸“什么玩意儿”“这谁这么不知礼数”的表情,仿佛这才发现小小的王姬的存在,顿时有些难过,难道是师父珠玉在前,她这小小的萤火就如此不起眼么?   卫灵溪扯了扯那佛经,没扯动。笑笑,继续扯。   赵墨然死死揪着,一点也不想给她。   宣钦轻咳一声:“既然殿下如此诚心向佛,我便代她谢过六小姐赠经之恩了。”   去他个诚、心、向、佛。   于是,便出现了送礼之人和收礼之人都不情不愿的尴尬场面。   卫灵溪向来奉行她尴尬,别人必须比她更尴尬的准则。收了佛经,她便高声道起谢来:“赵六小姐蕙质兰心果真名不虚传,得此重礼不仅没有私藏,还想着赠与旁人,舍己为人令我感动不已。我只恨不得自己是个男儿身,娶了你这样的女子为妻,才不枉此生。”   说着还抹起泪来,一副悔生为女子注定蹉跎一生的悲戚。   围观群众见着赵墨然身边的宣钦,哪还有不明白的,哪个闺秀会吃饱了撑着在这种男女相亲宴会上赠送礼物给王姬殿下。便纷纷议论起这位赵小姐是怎样的迫不及待,竟不避讳着私相授受,而是当众赠礼,传递定情之物。才女果真和一般人不同,如斯生猛,令人慨叹。   赵小姐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迫于周围人的视线,只死死瞪了卫灵溪好几眼,掩着面走了。   卫灵溪擦擦脸上根本不存在的眼泪,才淡定坐下,头顶上便传来一阵闷闷的笑声。   她家师父以手抵着唇,用一种“朽木终可雕也”的欣慰眼神瞅着她,像个年迈的老父亲一脚迈进棺材终于得见自己儿子成亲,即便是死也能瞑目了。   于是,宣钦完美的(?)在卫灵溪这儿完成了从佛光普照的菩萨到满怀欣慰的老父亲的蜕变。   皆大欢喜。皆大欢喜。   最后宣钦的婚事没成,世子卫灵夷的却成了,他要娶的人是陈家的大小姐陈秋水。   咦咦咦?   卫灵溪觉得自己耳朵可能不好使了,“母后,您说谁?”   小周氏一脸哀伤地道:“没错,就是陈秋水。枉我一世英名竟栽在了她们母女身上。”   先不论母后这哪里来的一世英名,但是陈家,妥妥的王姬党,小周氏最看重的闺蜜,此刻已然叛变,倒向了世子党。   赵家被自己当众得罪狠了,陈家叛变了,王姬党荡然无存,还玩什么,洗洗睡吧。   小周氏显然还没有放弃:“儿啊,看来只剩下最后一个办法了。”   望着亲娘幽深的眼神,卫灵溪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只能靠你来施展美人计了。”   卫灵溪:??? 第81章   “所以说是你施展了美人计将我拿下的?”宣钦摸着怀里人黝黑的小脑袋,温声问道。   卫灵溪沉思了片刻,道:“应该说是我错误估计了敌我双方的真正实力,引火烧身,被你反杀,最终不敌你的美人计。”   “敌人?”宣钦含蓄地笑了两声。   清冷嗓音落在空荡荡的千秋殿里,回声阵阵,显得格外......刺激。   卫灵溪趴在他怀里抖了抖,道:“我俩这算不算偷情啊?”   宣钦顿了顿:“如今名不正言不顺的,还被一国之君幽禁在此处,如果非要下一个定义的话,我以为‘幽会’比‘偷情’妥帖一些,嗯,显得更暧昧和神秘,陛下觉得呢?”   卫灵溪立即抬起头,用颤抖的指尖戳着他:“啊啊啊,人怎么可以这么无耻,明明是你自己要进来,逼我金屋藏娇的。”   宣钦笑眯眯的扫了一眼过来。   “好吧,是我自己贪恋美色,从此君王不早朝的。”迫于某人积攒已久的淫、威,女王陛下不得不从。   唉,谁叫她是尊师重道、可怜又可爱的小徒弟呢。   檀香袅袅,有凉风从窗牖外吹进来,清淡而缥缈,像雾一般凉润,卫灵溪不自觉地又靠上宣钦的肩膀,闭上眼睛,就想这样一直睡下去。   温润的指尖贴上她的额角轻轻搓揉,力道舒缓又绵长,她舒服地叹了口气。   宣钦好听的声音奇迹般的安抚着她的心:“该回去了吧?”   只是说出的话却深深打击了她。   卫灵溪抬眼望了望,宫女蕊初已经从殿外走进来了。   在千秋殿里的时间总是过得这样快,不论是她做王姬之时,还是此时此刻。   卫灵溪整了整衣衫,站起身:“那我明日再来,再带上昭儿?”   宣钦摇了摇头:“算了,叫他好好养身体,你也别太宠着他了,我听闻西宫里的人连他跌了一跤也要吓个半死。”   “是,师父,徒儿记住了。”   卫灵溪咧嘴笑着,连连点着头,却一脸不正经的样子。她转身欲走,身后传来轻飘飘的一声。   “离那柳文倾远些。”   嘻嘻,她还以为他不会开口提这一茬呢。   卫灵溪得意的笑着,转身走出千秋殿。下一秒,她便挂上完美亲切的假笑,又成了众人眼里高贵而端庄的女王陛下。   什么妖魔鬼怪,牛头马面的,都放马过来吧。   ......   柳文倾垂袖而立,看着面前一块地砖发呆。   向来热闹的西宫难得沉静下来,他还有些不适应。   半晌,玉阶之上响起一道尖细嗓音:“柳大人,殿下已经睡下了,您改日再来吧。”   是女王陛下身边的乌嬷嬷,他记得这声音。没想到乌嬷嬷来了小世子身边。   改日再来。他三次来两次都是这个说辞。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女王陛下授的意,但是如今他成了小世子的继父,有责任也有权利去探望他,对这个身子骨弱的三岁孩子,他是真心想要亲近的。   “左右今日也无军务,我便等世子殿下睡醒吧。”   “是。”乌嬷嬷始终微低着眼睛,神色谦和。   一墙之隔的梁浅巴着六角状的洞窗望过去,细细观察。   谢时雨放下手中画笔,跟着望过去:“可看出什么来了?”   梁浅回眸,“怎么瞧着这位王夫,在西宫不是很受欢迎呢。”   谢时雨看了眼画上的杜英,略有些不满:“受女王的喜欢便够了。师姐你来瞧瞧,我这画总有些不妙。”   梁浅走过来瞧了瞧:“你这画的是......乌鸦饮水?还挺别致的么。”   “我画的是院子里那棵杜英。”   梁浅:“......好别致的杜英,嗯......我觉得你的问题在于观察还不够细致,我建议你把画架搬到外面去。”她尽量委婉地提着意见。   谢时雨想了一瞬,道了声好,决定把画架迁到墙外的院子里去。   二人抬着画架出来,才仿佛想起了外头这位不速之客。   梁浅同他问了声安,柳文倾见到画作时礼貌性地赞了句:“这乌鸦画的极有神、韵。”   梁浅:“......”险些掩面而去,好想离开这是非之地。   所幸谢时雨没再出声,摆正架子执起笔对着杜英重新描摹起来。   院中一时静寂无声,只余画笔经过画布时,留下的沙沙声。   大概是为了表示亲切,柳大人居然又开了口。   “听闻两位姑娘特为世子之病而来,劳烦二位,文倾感激不尽。”   梁浅笑了笑:“大人多礼了,殿下乃是谷内师叔的侄孙,不肖你说,我与师妹也是要尽心尽力的。”   听闻此言,柳文倾抬头看了她一眼,墨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波动。   “姑娘说的师叔莫非是裕隆世子?”   居然还有人知道叶度的消息,梁浅压下心头激动,尽量心平气和地开口:“正是。”   柳文倾奇道:“莫非裕隆世子尚在人世?”仿佛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似的,他又低声致歉。   梁浅当然见不得别人说她心上人一句话,更何况是事关生死,只是碍于自身修养,只道:“师叔自然还好好的。”   气氛有些凝重之际,谢时雨搁下笔,淡淡插进来一句:“为何阁下会觉得我师叔已经不在人世了?”   柳文倾斟酌了片刻后,道:“先王是裕隆世子的亲哥哥,原本不该先王继位,只是因为裕隆世子......仙去了,才变成先王继位。”   这话一出,三人表情都有些莫测,事情一旦牵扯到王位继承,这语焉不详的“仙去”也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梁浅几乎立即脑补了一出被兄长迫害,惨走他乡的凄楚少年的故事来,想起叶度娃娃脸上时常挂着的笑容,也变成了掩盖悲伤,坚强又脆弱的象征。   她心里对叶度的喜爱顿时又上升了几个层次,眼底的心疼遮都遮不住。连带着对先王所出的女王陛下都有几分不待见起来,也不知这侄女有没有参与进来。   “陛下......”   “陛下的请托我们一定会好好完成,我们还要拟定世子的药膳方子,就先告退了。”   谢时雨连忙打断梁浅的话,不用看也知道她在想什么,师姐对小师叔的喜欢简直是着了魔。只怕她说出些对女王不敬的话来,这里毕竟是人家的地盘,她们还是得悠着点。   “二位姑娘若是要打听王叔的消息,恐怕是找错了人,不若直接问孤,再没有人比孤更有发言权了。”   独有的沙哑的嗓音响起在西宫宽阔的庭院里。   女王陛下到了。   三人纷纷行礼。   卫灵溪语锋一转,先看了眼柳文倾:“宇和殿里许大人尚等着爱卿议事。”   柳文倾垂首:“臣告退。”   等人走后,卫灵溪才在宫人摆好的贵妃椅上坐下。   “这件事说来话长了。”挥了挥手,屏退了身边所有人的女王陛下嘴角泛起一丝冷淡的笑意。   “孤的王叔,曾经的裕隆世子是个不一般的人。”   不一般的裕隆世子从小就聪慧异常,比起木讷少言的大王子更得母亲卫玄火的欢心。在卫度十二岁的时候,便立为世子,封号裕隆,可见宠爱。裕隆世子顺风顺水的长大成人,在他二十岁那年却遇到了自己命中的劫数。   一个女人。一个敌国派来的奸细。   奸细潜伏在世子府里做婢女,日日与他为伴,情窦初开的世子殿下很快便坠入了爱河。世子想要迎娶这位来历不明的女子为妃,女王自然是不同意的。世子不顾众人的阻挠,带着他心爱的女子参加母亲的生辰宴,试图劝说母亲答应。   女王对自己寄予厚望的世子感到非常失望,她替儿子挑选的妃子是清流人家的闺秀,贤淑温良,端庄柔婉,而非一个身份低下的婢女。女王甚至威胁他要废除世子之位,可卫度依然无动于衷,竟然还想要抛下一切与爱人远走高飞。   那位婢女被女王关了起来,打算瞒着卫度秘密处死,卫度在无意间得知了消息,拼了满身伤痕去救人,婢女却已经奄奄一息,时日无多。卫度抱着婢女跪倒在女王面前,只求二人能够在一起,共同度过他们最后的日子。   女王毕竟是一个母亲,望着满身鲜血的儿子,无奈之下只好同意。   谁知变故陡生,上一秒还奄奄一息的婢女夺走了卫度手中的剑,以迅雷之势行刺了女王,一刀即中,女王当场晕死过去。   卫度失了神,亲眼看见心爱的女人以自己的剑刺伤了母亲,那剑甚至是母亲在他生辰之日赐给他的。肝胆俱裂,卫度当即吐出一大口血来。场面一片混乱之际,大王子带领人马前来围剿,欲要逼宫。   受了巨大打击,浑浑噩噩的世子殿下几乎丧失了自保之力。   那名为婢女实为奸细的女子又从袖中拔出一柄短剑,拼命保护起世子来。那女子暴露了身份后,便越战越勇,武艺高强,寻常人接近不得,大王子皱着眉冷笑一声,扶起昏倒在地的女王陛下要挟卫度,让他杀了那女子,否则便要弑母。   女子终究动了真情,不忍卫度为难,惨然一笑,将剑反握于卫度手中,自己挺胸撞了上去,当场死去。   卫度险些发了疯。   清醒之后,得知母亲伤重不治的消息后,孤身一人离开了玄火,并留下誓言,永生不再入玄火。这个埋葬了他关于亲情和爱情美好想往的国家,再也不是他记忆中的故国了,继续留在这里,他只会感到窒息和绝望。   从此,世间再无裕隆世子。   ......   这不是一个很长的故事,而梁浅早已听得泣不成声。   谢时雨看着面前用轻松的语调道出残酷往事的女子,她唇边带着笑意,表情称得上是轻松,仿佛这样一桩事关自己父亲,并且算是丑闻的往事在她嘴里只是个不相干的故事。   “你很讨厌自己的国家?”   卫灵溪向她眨了眨眼睛:“你是第二个与我说这话的人。”   素淡的光辉从中庭落下来,光华染上她生动的眉眼,谢时雨听见她说:   “最美的王宫里往往盛开着最动人的花朵,因为它生于腐朽,饱饮了鲜血,罪恶是它的根茎,仇恨是它的养分,黑夜滋长了它的歇斯底里,却又能游离于种种之外,因为它桀骜不驯,所以有万种艳色。”   “这样腐朽而美丽的王朝,令人深深着迷,灭顶般沉沦。我怎么会讨厌?我简直爱惨了它。”   澄明的月光映出一双安静的眼,眸光倒转,宛若流火。   张扬而恣意,热烈而疯狂。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也是为女王陛下而疯狂心动的一天。。 第82章   夜色深重,重重叠叠的花影布满了中庭长廊,宫苑内只燃着一盏孤灯,透过微弱的光晕,谢时雨温柔地抹去梁浅颊边的泪痕。   众人均已安寝。   梁浅在梦中依旧哭泣,不知道她梦到了什么,或许是为了小师叔。想不到叶度看起来风流潇洒的一个人,背后竟隐藏着这样一段称得上是悲伤的往事。   可叶度如今过得很好,他是黄泉谷唯一的小师叔,笑对生活,自由自在。至少在谢时雨看来,能为了侄孙千里奔波的人,他的心底始终保留着对亲人的善意。   卫灵溪的父亲伤害了他,可卫灵溪并没有,说不定卫灵溪比叶度更加厌恶她的父亲。   这巍峨王宫的浓浓夜色里,不知掩埋着多少令人压抑的绝望。   ......   卫灵溪回到宇和殿中,已是夜阑深时。浓云遮目,不见月色,天光很是黯淡。   穿过重重帘幕,依稀可见一个挺拔的背影,柳文倾还没有离开。她特意支走他,除了隐藏王室丑闻,还有更深层的意思。   柳文倾觉得自己猜到了。   “陛下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吗?”   柳文倾转过身,石青帐幔下他的眉眼沉沉,有别于平日里的温和持重,竟有几分怆然的落寞。   卫灵溪立刻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没有自称“臣”字。似乎是想和她聊聊天的意思?君臣之间,似乎还是头一回谈及私事。   她想起那个人留下的一句“离那柳文倾远些”,不由自主地绽开笑意。   “孤当然记得,武举考试的马场上,爱卿一鸣惊人,枪挑十一将,赢得满堂喝彩。”   柳文倾勾了勾唇角,嘲笑自己,还在期盼什么,世间怎会真有奇迹出现,她果然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第一次见到陛下的时候,才十四岁。”   卫灵溪挑了挑眉,她记得柳文倾夺得武状元那年,已经二十有一。仔细回想起年少往事,她确定自己没有遇见过少年柳文倾才是。更何况以柳文倾的寒门出身,又如何有机会见到高高在上的王姬殿下。   柳文倾踱开几步,没再说什么,心情却仿佛跌落谷底。尽管嘴上说着不在意,在他内心深处,仍是希望她记得这些往事,那段他珍藏在心底的回忆如果不是他一个人的该有多好。   “陛下曾经救过臣一家性命。虽然......您已经不记得了,但臣依旧铭记于心,不敢忘怀,终此一生,愿为您效犬马之劳。”说着便俯下高大的身子,长跪在冰凉的地砖上。   他的称呼从“我”变回了“臣”,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好像今晚的失态不复存在。   难怪以柳文倾之才就算出身寒门,依附世家贵族也可出人头地,然而他放弃了那些向他抛来的橄榄枝,选择自己这一根飘摇不定的,竟有这样的原因。   虽然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救过他一家性命,但是卫灵溪依旧温和地笑着,矮身去扶他:“爱卿的忠心,孤从未怀疑过。”   没有丝毫犹豫,卫灵溪也选择开诚布公:“想必爱卿也明白,我朝备受士族掣肘,王权衰微,至先王那一辈,四海之内,殆无孑遗。饱学之士苦于出身无法入仕,民间更有诗道: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①造成这样局面的正是玄火权势滔天的门阀士族们。不知爱卿可听过宣氏一族?”   柳文倾眼角狠狠一抽,宣庾许陈,他怎会不知,更何况宣氏的长子还做过面前人的夫郎。   卫灵溪宽唇犹道:“那时宣家势大,几乎到了左右朝政的地步,父王空有一身抱负,碍于宣氏,竟也施展不开。当朝堂之上,三中有二的官员尽数对方人马时,拔除这一毒瘤,已成了父王的心病。”   “孤那兄长尚且要依靠宣氏的力量争夺储位,父王迟迟不允,便是看中了孤这个背后没有任何势力可依的孱弱王姬,兄长蠢笨,就算上位也只是任人揉搓的傀儡,为了保全王室最后一丝尊严,孤越过了兄长,成了玄火的王储。”   “后来的事你应该也听说了,宣氏以婚事相逼,迫得孤许婚长公子。新婚当夜,宣家却满门抄斩,长公子亦被废,囚于深宫。你可知宣氏是如何没了的?”   柳文倾尚处于震愕中,卫灵溪已经开口答道:“是因为孤。”   “从不曾被众人放在眼里的小王姬,默默在朝堂培植起自己的力量,待宣氏有所察觉,已经与世子人马分庭抗礼。宣氏作恶多端,对上发动党争、压迫王权,对下中饱私囊,轻士绅地主赋税,大肆兼并田地。发觉孤不若兄长,难为傀儡时,竟意图谋反,自取灭亡。”   卫灵溪不曾说出口的是,宣钦,这个宣氏一族的长公子,她的夫郎,在这一场宫变中,扮演的是怎样的角色。   她与宣钦成亲的日子并不是在那个众人以为的流血政变的四月初四,早在更久之前,他们已经达成了某种共识,宣钦被废之时,她已有了身孕。   当然,这些事情,柳文倾并不需要知道。   卫灵溪端持着龙袖,朗声道:“栋梁之才若只因出身便毫无出路,那济苍生、安社稷的夙愿终其一生也实现不了。孤想改变这样的局面,没了宣氏,却还有庾氏,许氏。孤选择你,除开你自己的本事,便是因你的出身,你身后代表的无数寒族是孤亲手扶持的势力,孤要叫天下人知道,寒门终能傲视权贵,俯笑王侯!”   此刻浓云散去,月光透过石青帐幔洒下来,依稀是少女模样的帝王,于小小的暗室中慷慨陈词,神色飞扬,湛然若神。恍惚之间,柳文倾以为回到了金銮殿下,仰视着御座上的君王,心神激荡,忍不住俯首称臣。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②   柳文倾明白她的意思,她想让自己借着这桩婚姻登上高位,带领寒族做那人上人。她想告诉自己,这桩婚姻的开始并不是出于两心相悦,而应把它当做是君臣间的一种默契。他的一生应该有更远大的志向,绝不是沉溺于儿女之情,拘泥在一方小格局里。   柳文倾第一次觉得,或许她早已看清了自己的心意,只是不会接受罢了。正如她从不允他亲近西宫,因为她并不承认自己是她孩子的父亲。   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冷漠的近乎残酷,不给他留一丝一毫的余地。   柳文倾想,她会有真正爱上一个人的那一天么?不做一国之君,不做一家之主,只做一个人的妻子,一个孩子的母亲。他曾经以为,宣家的长公子,会是那个人,可是宣氏子依然被她废弃,终身囚禁。她的心里,除了家国天下,还能容得下一块小小的地方给别人吗?   他问不出口。   宇和殿外的穹顶之上挂着一轮冷月,静寂无声的映照着柳文倾苍白的半张侧脸。   今年的秋天,似乎比以往来的更早一些。   ......   入了八月,或许是天气变凉了的缘故,小世子卫昭的病情又反复起来。   谢时雨研制的方子也失去了原有的效果。床榻间,卫昭惨白着一张小脸,一双大眼睛半眯半睁,一点精神都没有。   梁浅坐在床头哄他,一手持药汤,一手持汗巾,只是伴有细细的泣音。   屋子里的女使仆人们急得团团转,却也毫无办法。陛下派她们来服侍小殿下,说句难听的话,若是小世子没了,她们的小命估计也保不住了。   只有乌嬷嬷依然淡定自若,皱着眉屏退了下人:“屋子里容不下这许多人,转来转去的,仔细扰了殿下的清静。若尔等继续添乱,不用禀明了陛下,老身自能撵你们出西宫去。”   周遭安静下来,便显得梁浅的哭声更为清晰。   乌嬷嬷皱着眉看过来,谢时雨以口型回她:师姐只是心疼殿下,并无他意。   陛下虽没有日日前来,可乌嬷嬷是她身边的人,世子殿下有了什么不好,女王陛下也是第一时间知道的人。   药味太苦,小殿下摇着头根本不愿意喝,便是硬生生灌下去,也只咳得淋漓尽致,足足要把肺咳出来一样。梁浅从女使手里拿来蜜饯,细声哄他:“吃下去就不苦了啊,小殿下乖。”   卫昭刚被灌了药,很是难受,脾气又大,伸手便打掉了。   还剩一碗药需喂下去,可世子殿下是怎么也不肯开口了。   谢时雨示意梁浅拿着药碗退下来,自己进前,低声说道:“若殿下喝了药,我便满足你一个要求。”   “真的?”猩红的大眼里闪过一丝期待。   谢时雨点点头,许诺道:“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我想见我爹。”   ......   殿中一时静寂下来。   生病了难受想见亲人这本无可厚非,只是世子的亲爹身份尴尬,听说犯下了谋逆的重罪,被陛下囚禁,不死已是垂怜。谢时雨一时也拿不准意思,只偏头看了看乌嬷嬷。   乌嬷嬷也有些为难,因为这还是世子殿下第一次提起要见他的生父来。   她是陛下身边的人没错,可牵扯到前王夫,她这个下人终究是没有什么发言权的。   思考了片刻,她才开口:“......待老身禀告了陛下,再来回复......”   “我不要......我不要!我现在就要见我爹爹!”世子殿下又开始在床榻间闹腾起来。   谢时雨敲敲额角,颇有些头疼,病人太年幼了不听话也是难事,并不是所有人都如沈恪一般,任她折腾,伤重痛极了也一言不发的。   “昭儿。”   正僵持着,外头传来一声唤。   院外砖石铺就的长廊上,走来一道修长人影。青年一路行来,长廊外雪白的杜英花蕊便撒落了一地。青袍之上,如玉铸造的五官逐渐清晰。   “宣......钦。”   乌嬷嬷向来没什么起伏的嗓音里俱是惶恐。   风清月朗,长身而立的青年,微微一笑。   谢时雨一瞬间想起她在宇和殿到处看到的那个“钦”字,原来便是眼前人么。   作者有话要说:  ①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   ---出自魏晋,左思《咏史》   ②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   ---出自汉,佚名《今日良宴会》   感谢读者“丶言言言sun”,灌溉营养液+5   读者“红尘庶民”,灌溉营养液+5   祝大家小年快乐!新的一年一定要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啊! 第83章   小世子卫昭瞥见来人,动作飞快地从床榻上奔下来,连鞋袜也不汲,便投身而入那个带有淡淡檀香味的怀抱。   “爹爹!”   宣钦稳稳地接住他小小的身子。   “昭儿想我了么?”   梁浅侍立一旁,看傻了眼。是你们玄火的国情比较与众不同么,这大逆不道的罪人竟然还能自由走动,现身于人前?莫非是女王陛下将人赦免了不成?她回首去看乌嬷嬷打算一问究竟,可她老人家双目圆睁,一口气差点背过去,震惊之意丝毫不逊于自己。   梁浅只好转头去瞧自家师妹,很好,人还慢条斯理地在收拾要碗。果真是做谷主的料子,处变不惊、临阵不乱,有大将之风。   谢时雨还是有些意外的,虽然她心里多多少少有些猜测,宣钦的名字能被刻在女王休憩的卧房之中,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只是戴罪之人如此光明正大,还是挺令人好奇的。他凭的是什么?   谢时雨扫了眼青年怀中的孩子,想,莫非这就是父凭子贵。   宣钦抬眸,望了眼环绕在一旁的三个女人,歉然一笑:“不好意思,没有提前知会一声,打扰各位了。”   何止是打扰,惊吓还差不多。   乌嬷嬷仿佛终于回过神来,看向趴在宣钦怀里蹭来蹭去的小世子,神色略僵硬地张开手:“殿下,来老身这儿。”   卫昭转过头,朝她做了个鬼脸。   乌嬷嬷:“......”   善解人意的宣钦适时地开了口:“无妨,嬷嬷平日照顾世子辛苦了,今日便歇着吧。”   谢时雨第一次在乌嬷嬷那张八方不动的脸上品出“我也想歇着,可我不敢啊,还有你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我该不该派人抓你啊”诸如此类的生动表情。   在乌嬷嬷坐立难安之际,女王陛下终于再次驾临西宫了。   卫昭赖在他爹怀里,眼瞅着他娘一步一步靠近,眼里的光芒怎么遮都遮不住了。谢时雨见他此刻精神极了,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拉着梁浅就要撤退。   梁浅立在原地没动,小声地问她:“你就不好奇这是怎么回事儿?”   一家三口都在这里团聚了,还有他们什么事。   “不好奇。”   梁浅无语半晌,还是跟着谢时雨施了个礼告退了,临走前还不忘递给乌嬷嬷一个“好好打听消息,明儿个找你八卦啊”的眼神。   乌嬷嬷:“?”我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   一屋子人终于都退去了,卫灵溪耸了耸肩,放下君王的架子,来到桌边就坐,才歇了一口气便道:   “怎么回事?不喝药还惊动你爹?”   卫昭苦着一张小脸:“娘亲,这药太苦了,我实在喝不下去。”   卫灵溪皱眉:“难道见了你爹,这药就变得不苦了?”   三岁的孩子只是想见见父亲,这会儿面对母亲的质问,显得委屈极了,睫毛扑闪扑闪的,眼看着就要落泪。   宣钦安抚地摸了摸卫昭的脑袋,瞟她一眼:“得了,也不知道是谁为了不喝药,偷偷将一整碗黑乎乎的汤药倒进我的鱼池子里,还对看管池子的婢女说是鱼儿饮了墨汁,要在池塘里写字呢。”   卫昭立即睁大了眼睛:“鱼儿这么厉害?连我都不会写字呢。”   卫灵溪:“......”   这么蠢,真的是我儿子么。   她抬头看向某人,撇撇唇:“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您老人家也记得这么清楚......”瞥见他陡然幽深的视线,连忙改口:“不愧是师父,记忆力如此出众,徒儿望尘莫及,拍马也追不上您......”   拍马追不上,拍马屁的本事却还是有的。卫灵溪自我陶醉的想着。   心情一好,她复又望向便宜儿子:“喝药吧,娘亲来喂你。”   卫昭只得不情不愿地凑了过来。   总算将闹人的小家伙哄睡着,卫灵溪拉过薄毯掩在他胸口,端详了一阵他的睡颜,突然道:“长得像我,这么好看。”末了,又无尽心疼地叹息了一声:“只愿这身子不要像我一般就好。”   她从小就有心疾,拜宣钦为师之后跟他学了一段时间功夫,强身健体,这才慢慢好转。没想到她的孩子也随了她,小小年纪的,就要吃这样的苦。   “是不是我作孽太多,上苍才这样惩罚我。”卫灵溪低着头,狠狠掐了把自己的手。   她登上王位这条路牺牲了太多人,她的王座是血与人头堆砌而成的。   宣钦抓住她的手腕,拉过来放在嘴边亲了亲:“你如此顽劣,上苍才不敢惩罚你,若是要罚,也该罚我这个做师父的不加管束,纵容徒弟。”   卫灵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以前一直觉得宣钦严厉,直到发生了一件事后,才知道宣钦确实很纵容她。   那个时候,她刚得了母后小周氏的命令前去施展美人计,整个人正处在即将欺师灭祖的一边为难一边又隐秘欢欣的纠结沼泽里。偏偏这个时候,宣家传出要替长公子招亲的消息来。   什么玩意儿?招亲?卫灵溪震惊了,什么为难和纠结通通被她扔到了一边。   从来只听说女子依着文才或武学招亲,择如意郎君的,宣钦堂堂一个大男人是娶不到老婆了还是得了失心疯了,竟用这样的手段来择定婚事。   事实证明,得了失心疯的不是宣钦,而是宣家人。宣家人行事如此荒唐,实乃狼子野心已经不欲掩饰。前脚世子娶了陈秋水,后脚原本站在王姬一方的陈氏倒戈,向宣家低头,宣庾许陈四大家族同气连枝,已经不把王室放在眼里了。搞出这么一场声势浩大的招亲来,无非是要效仿天子选妃,迫不及待地打算改朝换代了。   听到这个消息,他父王气得当场吐血,三日都没有上朝。   总归王室颜面扫地这样的事情,也不是头一回发生了,卫灵溪到底是比她父王脸皮厚实些,拾掇拾掇就准备去闯一闯这宣家摆出的擂台了。   等上了擂台她却傻了眼。   望着对面登场的肌肉纠结、胡子拉碴的彪形大汉,卫灵溪呆若木鸡。   “莫非英雄也想入这宣府,做那大公子的......嗯......娇妻美妾?”   她一向知道自家师父魅力无边,走两步便能遇上女子投怀送抱,没想到如今连男人们都不能幸免了,真真是造孽啊。   那大汉听了这话抽了抽嘴角,看了眼自己的对手,一个戴了面具的瘦弱小姐,这细胳膊细腿的,怕是打不了两下就要折了。   他好心地提醒:“别家小姐都是府内侍卫代打,小姐这是要亲自上场?”大汉姓吴名勇,乃泗水巷李府的侍卫。   啊?   卫灵溪面具下的小脸满是懊恼,都怪她事先没有打探好消息,以为对手不过是些孱弱的娇小姐,凭自己三脚猫的功夫足以应付。   眼下叫她去哪里找个代打的勇士来?   台下观众渐渐不耐起来,打还是不打啊?他们只等着看热闹呢。   卫灵溪心念一转,高声开口:“这位大哥,同我比武,想必你就是赢了也不会高兴,与其被众人笑话胜之不武,不如咱们换一种比法,可好?”   吴勇:“???”   我怎么就不高兴了?赢了你,小姐只会赏赐我,我何必要跟银子过不去,更何况这本来就是以武论胜负的擂台,谁要跟你换一种比法。   卫灵溪像是生怕他反对似的,立即抬头望向裁决席,扬声道:“这位大哥也觉得欺负我一个小女子不太好,不知可否请您裁决,挑一种合适咱们比试的法子呢。”   裁判也有些为难,这才第一场比试就遇上了这样的状况,本该是这女子的不是,偏偏在她的灼灼目光里,自己却说不出撵人下场的话来,正犹豫间,上首有人开了口。   “允了。”   人潮渐渐开始躁动,有人发现开口的人正是宣家的大公子,宣钦。   卫灵溪太熟悉她家师父的声音了,也不知这人什么时候出现的,明明刚才她望过去的时候并没有发现他。她摸了摸遮住大半张脸的面具,心中稍定,如此打扮,又改了声音,师父应该认不出她吧。   遂捏着嗓子开口:“不如咱们就比射艺吧。”   裁判:“......”说好的我来裁决呢。   “今公子择妻,以武取胜,想必选的是明达果断、气力过人之辈。宣府不以容貌论人,重德行,乃大善。古者以射选诸侯、卿、大夫、士。射者,因而饰之以礼乐也。故事之尽礼乐,而可数为,以立德行者,莫若射。”卫灵溪顿了顿,正立拱手:“以射定胜负,想必也不会辱没了大哥。”   吴勇:“......”心好累,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宣钦望着台下侃侃而谈的小女子,做沉思状,片刻后才慢悠悠道:“言之有理,取弓箭来。”   吴勇想了想,比就比吧。我好歹是崇武的李府侍卫,区区射箭还是不在话下的。   “且慢。”   “又怎么了?”哪怕吴勇脾气再好,此刻也怒了,他瞪着眼睛望向卫灵溪。   “礼不可废,圣人皆于射前举行饮酒礼。”   裁判瞄了眼宣钦,见他端坐不语,便明白他的意思,只唤人取来酒盏。   吴勇率先上前举起酒盏,怒饮了三杯后,挑衅地看着卫灵溪。   卫灵溪不紧不慢地上前,小小抿了一口,沾唇即放。并用一种“你怎么喝了这么多,明明只是个仪式,走个过场你还当真了”的眼神回望了他。   吴勇:“......”怎么感觉自己被耍了呢。   “还请大哥手下留情。”   吴勇原先有些看不起这小女子,谁想到她执了箭后,眼神一凝,周身气质一下子发生了改变,转身从箭囊取箭的动作娴熟快速,张弓,搭箭,一气呵成,竟以最快的速度射向了箭靶,而后淡定的归位。   众人只听箭矢咻的一下射出,顷刻便传来裁定之声,正中靶心。   吴勇晃了晃神,强压下翻涌的酒意,神志逐渐清晰。射箭讲究心平气和,他无端被挑起火气,又迷惑于她的话语,眼下还为这一手精湛技艺所震,内心起伏不定,难以平静。   不成想竟是个扮猪吃老虎的。   结果一点也不意外,卫灵溪赢了。   她先是松了口气,又将目光移向案几上的弓箭,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这弓轻巧又利于瞄准,是女子惯用的样式,她激弦发矢之时得心应手,简直像是自己平日里练习使用的那把。兴许是老天爷保佑,让她超常发挥呢。   总之是赢了,忽略那一丝异样,卫灵溪低了低头,应该没有暴露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更,今天还有两章。 第84章   第一场比试便坏了规矩,还是位横空出世的女子,再加上戴了面具,众人都对这个射艺精妙的女子产生了好奇之心。宣府的当家人,宣钦的父亲宣匡之也出现了。   他当然不是出于好奇,而是对坏了规矩的卫灵溪感到愤怒。最后一关比试他要亲自坐镇。   比武招亲这样的事,背后总是要有些猫腻的。这其中便不乏与宣府交好的一些世家贵族。这些家世匹配的小姐们自然省去了第一关的擂台比武,算是众人心照不宣的保送选手。   凭着老天爷眷顾,卫灵溪一路闯到了最后,然而这最后一关,却并不比武。等知道了比试环节,卫灵溪险些笑出了声。   抛绣球。   还能更搞笑一点吗?只要一想到师父穿着花衣裳站在绣楼之上的场景,她就忍不住要破功了,戴着面具都遮不住她满脸笑意。   临近的贵女们见她这幅样子,心头也是恼怒非常,这分明是不把她们放在眼里了。   一位穿着青色罗裙的姑娘讥笑了一声:“威风一阵有什么用,这最后一关靠的可不是你那三脚猫的功夫。”   卫灵溪转头望过去,险些被她一身绿色晃花了眼。绿裙绿披风,碧玉簪子加上深青绣花鞋,让她在一众贵女中显得十分出众。   传言宣钦酷爱青色,爱慕她的少女们纷纷效仿,希望至少能让意中人多看一眼。但凡宣钦出现的地方,青色总会成为主流。   兴许是她盯得时间久了,那姑娘看起来有些恼怒:“看什么看?小心本小姐让人剜了你眼珠子。”   乖乖,好大的脾气。   卫灵溪摸了摸下巴:“姑娘这一身极好,师……宣大公子必定一眼就能相中你。”   “哼,算你有几分眼力。”   这青衣姑娘除了造型有些奇特,人生的还是十分不错的,卫灵溪又多瞧了几眼,这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的,师父真是艳福不浅呢。   如果说前一关比的是实力,这最后一关就是运气。绣楼上会放出与贵女们人数相同的绸缎,每根绸缎的尽头都连接着宣钦手中的绣球,而这所有绸缎中只有一根才是真正与绣球绑在一起的,贵女们随机选择绸缎同时往下拉,绣球落在谁手中凭的便是运气。   卫灵溪瞧见宣匡之与准备绸缎的侍者说了些什么,那眼神不住地往自己这边瞄。看来是想暗中操作,让自己接不到绣球了。   好了,这下连老天爷也不站在她这一边了。   卫灵溪挠挠头,瞅着宣匡之得意抚摸大胡子的模样,突然狡黠一笑。   等侍者拿着绸缎过来叫她选的时候,卫灵溪便装模作样地挑了一根,那侍者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她自然没有错过。这些绸缎里分明没有真的。   等到最后一位贵女,也就是离卫灵溪最近的那位青衣姑娘挑选完毕后,宣钦便出现了。他的手中正是一个连接了数根绸缎的七彩绣球。   人群里又一次爆发欢呼,贵女们也有些躁动起来。卫灵溪细细观察下来,只有那位青衣姑娘面色虽镇定,眼里却隐隐闪过一丝紧张。   锣鼓声响,所有贵女们开始激动地拉着自己手中的绸缎。一个人失败了,第二个人又失败了,等到最后一个姑娘泄气地扔掉手中一扯就掉的绸缎后,全场只剩下两个人一动不动。   一个是那青衣姑娘,另一个正是卫灵溪。看来胜者就在这二人之中了。   青衣姑娘的面色有些僵硬,手里握着绸缎却没用一丝力气。   卫灵溪笑眯眯地看着她:“妹妹怎么不动?”   青衣姑娘抖了抖唇:“……你先。”   卫灵溪眼尖地瞥见宣匡之双手握拳,面色不善。于是她笑得更开心了。   “我不急,等你好了。”说着便盘膝坐下来。   敌不动,我不动。   观众们却开始不满了。   怎么回事儿?倒是扯啊。到底是谁的绸缎一端连着绣球啊?关键时刻,居然不动了。   青衣姑娘见她真的坐在地上,没有丝毫动静时,一双大眼睛险些喷出火来。   卫灵溪动了动唇,以只有青衣姑娘能听见的声音开口:“实话告诉你,宣钦,我师父,他生平最讨厌的颜色就是青色呢。”   “你胡说什——”   哗啦一声,伴着小姑娘的怒吼,她无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绸缎,轻飘飘的绸缎瞬间落了地,而绣球却依旧安稳的留在宣钦手中。   卫灵溪拍拍衣袖,站起身来:“嘻嘻,是我赢了。”   这里头自然没有一根绸缎连接着绣球。当所有人都失败了,剩下的那个人就是赢家。   青衣姑娘是提前知道这其中猫腻的人。她气不过,指着卫灵溪便开口:“她手中的也是假……”   “胜负已分!请其余小姐们离开场地。”   宣匡之冷冷地开口打断她。真是不像话,竟胆敢开口揭发事实。若是暗中操作的事情暴露,宣府岂不是落人笑柄。   卫灵溪得意洋洋地抬起头,宣钦站在高处,逆着光,瞧不清脸上神情。   遭了。万一宣钦知道胜者是自己的徒弟,会不会很生气?尤其自己还是背着师父偷偷参加的,一想到宣钦发怒的样子,卫灵溪就慎得慌。   卫灵溪硬着头皮站上擂台,宣匡之皱着眉道:“赢了比试还不肯摘下面具?”   “且慢——”   宣钦的声音刚一响起,卫灵溪便已经摘了面具,且慢什么?她疑惑地望了过去。   宣匡之的脸色在看到她展露真容的一瞬间变得明朗起来。   “老臣见过王姬殿下。”   宣钦的脚步顿了顿。   卫灵溪面前霎时乌泱泱地跪倒了一片。   ......   小王姬恋慕宣钦,为他打擂台获胜的消息在一日之内传遍了整个靳州城。   当天晚上,卫灵溪便被许久未见的父王召去了御书房。   才进书房,便听得父王一声怒道:“混账东西!还不跪下!”   卫灵溪怔了片刻,额头便被一个硬物给重重砸了。   鲜血顺着额角流下来,她闻到血腥的气味,默默跪了下来。   “蠢货!这般迫不及待嫁去宣家,是想造你老子的反不成?”   卫灵溪第一次听到父王用这样的语气同自己说话,抬头望着他震怒的面容,有些迟钝地想,上一次被他责骂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似乎是她拿着自己绣的香囊献给他时,被他随手扔进屋内烤火的炉子里时。兽金炭烧出的火一丝烟气也无,她却偏偏觉得窒息。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花了许多功夫用心绣出的香囊在火焰中化为灰烬,耳旁是父王迁怒的骂声,来来回回就是几句,吵得她头疼。   印象里的父王一直郁郁寡欢,兴许是王位得来的手段不太光明,父王一直很在意自己的名声,生活节俭,善待臣子,既不沉溺女色,也不耽于玩乐,塑造了一位贤明有德行的王。可他私底下并不如此,易怒,且动辄打骂宫人。   “不成器的东西!原以为比你那功利愚蠢的哥哥强些,没想到你竟主动去招惹宣家!怎么?觉得嫁了宣家便能拿下储位了?那等狼心狗肺的东西,想要改朝换代,还早了一万年!”   卫灵溪一声不吭地听着。   父王骂累了,便坐回到龙椅上。他一生受制于人,每时每刻都在刀尖上行走。士族权势滔天,民间甚至称宣匡之九千岁。他从始至终都隐忍不发,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一种平衡,没想到如今连这样岌岌可危的平衡也被自己的亲生女儿给打破了。宣家娶王姬,名正言顺成为了王室一员。不必等他百年之后,便能轻取权柄,更何况世子还被捏在他们手中。   “你以为嫁过去后就有好日子过了?不知死活的东西!等待你的也不过是一死。”   卫灵溪突然低着头笑了一声:“母后总想着我能嫁给师父。”   “是那个愚蠢之极的妇人怂恿你的?简直是——”   “母后觉得宣钦是良配,我与他又有师徒之情,总能顾惜着我。”卫灵溪抹了把血水,抬头:“父王张口闭口只有宣家,因为宣家便轻易否定了宣钦这个人。”   龙椅上的人似乎是没料到她会打断自己,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我不是父王,也不是哥哥,不会任人拿捏,也不会......”卫灵溪顿了顿,道:“死于非命。”她站起身,直视着面色黝黑的男人,“盛极必衰,宣氏鱼肉百姓,为祸一方,早已引发民怨。本以其之势,不必娶我,也可造反,何必多此一举?实则府内权力倾轧,府外民心尽失。父王只看到权势滔天,却不知宣家已至要靠迎娶王姬来挽回民心的地步。”   额间疼痛越发明晰,卫灵溪定定望着虚空:“父王你做不到的事,由我来做。”   良久的沉默。久到卫灵溪以为他不会开口的时候,有冷淡声音响起。   “但愿你不要让孤失望。”   ......   十日之后,王上颁布旨意,立王姬为储,指婚宣氏长子,宣钦。   卫灵溪于第二日收到宣钦的秘密传信,邀她于宫外一见。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悄咪咪日个万。 第85章   这是宣钦头一回约她在宫外见面。   卫灵溪也是自那日比武招亲后第一次见他。   她有些忐忑。再说两人已经有了婚约,她还没能这么快的接受二人身份上的改变。从前她受气之时,常暗地里吐槽,希望宣钦将来找一个不称心意的师娘,也尝尝这屡屡受气的滋味,没想到一语成箴,娶了不成器的徒弟,可不是要天天生气嘛。   宣钦会不会是找她来退婚的呢。若真是退婚,她是答应呢还是不答应呢?   她随手揪了一棵路边的不知名的草,一片一片的拔它的叶子,嘴里还不停地嘟囔着。   “答应什么?”   卫灵溪抖了抖,一身白衣的宣钦持伞站在她面前。   “额......徒儿在想师父会不会答应给我买福锦记的水晶蒸包。”   宣钦将伞往她头上移了移:“想的这么出神,连落雨了也不知。”   霏霏细雨里,卫灵溪一直低着头没有抬眼。   宣钦皱了皱眉,以手挑起她的下巴。“这额头是怎么了?”   “呵呵,不小心磕到的。”卫灵溪掩了掩被父王用镇纸砸出来的伤口,由于止血不及时,至今还留有一道深深的口子。   宣钦了然地开口:“是王上?”   卫灵溪笑了笑,没出声。   叹息自头顶响起:“走吧。”   “嗯?走去哪儿?”她懵懂地抬起头。   “不是要吃福锦记的水晶蒸包?”   ......   “婚期已定,我本不该叫你出来。”   “咳咳咳......”卫灵溪一口包子皮卡在嗓子眼里。   “我知你嫁我不是出于本心。”宣钦淡淡道:“那日擂台之上本想阻止你......却未能。”   卫灵溪想,她自以为万无一失的伪装,果然早就被师父识破了。   “我父亲打的什么主意,你不会不知道。”   卫灵溪怔了怔,这是师父第一次在她面前提起家人。   “宣府微末时,我母亲带着丰厚嫁妆嫁了进来,不到半年,父亲便纳了第六个妾室。母亲生下我,落了病根,不久后病逝,所余嫁妆尽被父亲吞没。”宣钦眼里流露出些嘲讽之色,“我七岁那年,听见父亲身边的钟伯说,父亲使了奸计坏了母亲的清誉,才将人强娶回来,图谋的只是母亲身后周家的财产。他就是这样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这些年,我看着宣氏一步步壮大,父亲的心渐渐不满足于做一个忠臣良将了。你嫁进来更加助长了他的气焰。”宣钦看了一眼她,又道:“但我不会害你。”   卫灵溪一脸茫然地望着他。   “谁叫你是我的徒儿呢。”宣钦浅浅一笑,语出惊人:“你想登上那个位子么?”   “咳咳咳......”不要这么一脸淡定的说出大逆不道的话来好么。   宣钦凤眸微垂,神色温和了不少。   “我想看你坐。”   卫灵溪“......”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您老人家说想就想吧。   “我只有一个条件。等你登上大位后,放了宣氏仆人,将我囚禁起来。”宣钦漫不经心地开口:“或许等我活够了,再求一死吧。”   从始至终,宣钦神色始终淡淡,但卫灵溪知道他是认真的。   他答应帮她对付宣氏,可身为宣氏的子孙,他又不能原谅自己做出的背叛。   卫灵溪踌躇了下,终究下了决心,伏地而拜:“徒儿答应师父。”   恍惚间想起许多年前,她也是这样拜宣钦为师的。   那个时候她的心里只想着要学会了本事,打宣钦的脸。这会儿,她的心里依旧有着相似的感受,只是想要打脸的人换了。   从那之后,宣钦致力于搜集宣家罪证,激扬民愤,甚至是唆使宣匡之加快谋逆的进程,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给他致命一击。身为宣氏族人,没有人比宣钦更清楚的知道该如何搞垮宣家。   他看着她坚定不移的朝着帝王之路走去,越走越远,直到她走到了最后,站在了无人企及的高度。   玄火的第二位女王风光无限,可没有人知道她的身后站着一位纵容她的师父。   没有荣光加身,他的一生只背负了篡权夺位的奸臣之子的骂名。   只有卫灵溪一个人知道,她的师父宣钦,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   前王夫逃出千秋殿,偷闯西宫的消息很快就被柳文倾知道了。   他乃郎中令,负责整个王宫的宿卫警备。他于第一时间带领手下侍卫包围了西宫。   他生怕那位私逃的犯人会伤到女王陛下。   可他赶到西宫的时候,只看到卫灵溪一人。   “你怎么来了?还带这样大的阵仗?”   卫灵溪慢慢从世子寝殿里走出来。   柳文倾一脸惊讶:“陛下您......没有受伤吧?”   卫灵溪皱眉:“孤应该受什么伤?”   柳文倾一时语塞。   “臣听说......千秋殿的那位逃了出来......”   卫灵溪恍然大悟:“不必担心,孤已经派人将他押送回去了。”看了眼严阵以待的侍卫,又道:“叫你的人都退下吧,世子的病需要静养,西宫的戒备不必如此森严。”   说出口的一瞬间,卫灵溪从不曾想到,她下的这道命令却令她悔恨终生。   当天夜里,世子卫昭于西宫,失踪了。   卫昭失踪的前一个时辰。   谢时雨正替他把脉。   或许是今日一下子见到了父亲和母亲,小世子殿下显得十分配合,让他喝药便喝药,让他药浴便药浴。   感染了他的好心情,谢时雨笑着开口:“这么喜欢爹娘,你想不想每日都同他们在一起?”   小小卫昭光裸着上半身坐在浴桶里,水汽缭绕的他几乎睁不开眼睛。即便如此,他还是使劲摇着头:“不行,爹爹很忙的,他每日都要去抓坏蛋。若我跟着他,只会影响他出剑的速度。”   原来女王陛下是这么忽悠自己儿子的。   谢时雨替他按摩了背部几个穴位,小家伙舒服的几乎要睡着了。   “等殿下身体好起来,就能学剑了,到时候不就能和爹爹一起打坏蛋了吗?”   卫昭的脑袋渐渐滑落到浴桶边缘,也没有完全睁开眼,就这么半眯着跟她讲话:“那我要快点好起来,只是爹爹忙的很,谁能教我学剑呢?”   谢时雨想了想,给出建议:“那位柳大人怎么样?听说他是习武之人,厉害的很。”   卫昭鼻孔里轻哼一声:“他才不厉害呢,最厉害的是我爹爹!”   好吧。   谢时雨低低笑了笑,柔声哄他:“嗯......我认识一个厉害的剑客,以后介绍给你认识。”   “他在哪里呀?快叫他来西宫教我!”   谢时雨显得有些为难:“这恐怕不行,他行踪不定,此刻或许在晋国?”   “......晋国在玄火哪里?”   谢时雨仔细思考了会儿,该怎么深入浅出的同三岁小孩普及最基础的地理知识。   “晋国在最北边,北边你知道在哪里吗?就是早晨起床的时候,面对着太阳,你的左手边的方向。”久久没有动静,谢时雨顿了顿,“小殿下?”   卫昭已经舒展开眉头睡着了。   谢时雨轻手轻脚地替他擦干身上的水,将他慢慢抱到了床上。   同乌嬷嬷交代了几句话,谢时雨便离开了。回到卧房里,梁浅已经睡下了。   她梳洗完毕后躺在床上,有些睡不着,今晚风大,吹得窗户震动的声响也大。空气里渐渐飘来杜英馥郁的香气,比起前几日的淡雅,更浓烈了些。大概是花开的太盛了。谢时雨吸了吸鼻子,渐渐感觉有些刺鼻了,空气中似乎还混合着什么其他的味道。   不对!是血腥气!   谢时雨飞快地从塌上爬下来,顺手摇醒了师姐,梁浅睁着迷离的眼看她,谢时雨一把捂住了她的唇。   “嘘,别出声,我怀疑外头死了人。”   梁浅一下子清醒。   窗边闪过一道黑影,谢时雨从腰间取下装着毒药粉的香囊,紧紧握在手中,一点一点地向门边移动。   梁浅屏住呼吸,从桌上敞开的药箱里取出数根细小的银针。   脚步声越来越靠近,有人自窗户纸上捅开一个小洞,正打算吹迷烟进来,谢时雨已是顺着小洞将毒药粉撒了出去。黑影惊呼一声,梁浅的银针紧随而至。   闷闷的一声重物落地之声,谢时雨踢开门,高声喊了起来:“有刺客!”   刺客已被她二人放倒。   院子内却许久没有人声。   谢时雨心头顿时狂跳,她快步朝世子殿下的房中走去,推开门,血腥气更浓重了,她点了灯,一眼望见倒在血泊中的乌嬷嬷。而床榻上本该安睡的世子这会却不见了身影。   她探了探脉,乌嬷嬷已经死了。   梁浅随后而至,看到屋内景象立即发出一声惊叫。   一炷香之后,柳文倾带着侍卫再一次踏入了西宫。   身后跟着面色凝重的女王陛下。   “昭儿呢?”声音是从未有过的焦灼。   谢时雨同梁浅跪着回话:“来的时候已经不见了。”   “我的昭儿呢?啊?我昭儿去了哪里?”卫灵溪扯下床榻上的毯子,脸色一片苍白。   “陛下您冷静点!”柳文倾上前去扶卫灵溪的肩,被她一把推开:“我很冷静。”   闭了闭眼,她力持镇定地下令:“立刻派人封锁宫内所有出口,速速盘查可疑人物,将那名刺客带上来,孤要亲自审问。”   那刺客受了毒粉,又遭银针伤了眼睛,此刻扭曲成一团,在地上不停地蠕动。   卫灵溪的眼神冰冷,如一泓幽深的湖水:“很难受吧?恨不得此刻就去死吧?只要你说出世子的下落,孤便叫神医为你解毒。”   那刺客像是没听到一般,喉间溢出痛苦的哀嚎。   “如今这个状况,你连自尽都做不到,若你不说,孤便叫人用刀子一刀一刀地剜你的肉,再将你的手指一根根掰下来,用毒虫钻遍你身体的每一处角落,吸你的血......”   “呜......”刺客发出的哀嚎声更大了。   梁浅有些不适地捂住了嘴巴。   谢时雨递给她一枚醒神清气的丹药。   耐心告罄,卫灵溪冷冷开口:“带下去,给孤从胸口开始割。”   复又转向谢时雨二人:“你们可还看到些什么?细细道来。”   谢时雨思忖道:“只看到一道黑影,闻到一阵血腥气......还有花香......对了!杜英的香气极浓郁,或许劫走了殿下的刺客身上也沾染到了!”   卫灵溪眼前一亮,立刻吩咐道:“将御兽园的猎犬牵过来!” 第86章   夜色转浓,露水渐重,本该是安寝时辰,西宫却灯火通明,没有一个人能够入睡。   女王陛下雷厉风行地下达了一系列追踪世子殿下的命令后,就晕倒了。   谢时雨替她煎了服药,卫灵溪这才醒转,白色的雾气漂浮在床榻间,亦敌不过她眉目上的霜华。   “陛下,您千万要保重身体,世子殿下的事,臣一定会竭尽全力。”   柳文倾走到她面前停步,双手侧垂在腿边,想向前伸,瞥见她冷寂的眉眼,却又踌躇起来,良久还是紧握成拳,规矩有礼地垂在一边。   这时,殿外侍卫突然骚动了起来。   卫灵溪立即望了出去:“怎么回事?可是有了世子消息?”   “灵溪,是我。”   这声音一出,她的眼色便流淌出温情,像是春风翻涌,化解了寸寸冰寒。   “师父。”   看见来人,卫灵溪强撑的镇定终于瓦解。   “都怪我不好,是我害了昭儿。”   宣钦伸手接住她倾倒的身子,以衣袖檀香覆盖在她的脸侧,带给她莫大的安宁。   “如果不是我让侍卫撤出西宫......昭儿根本不会失踪......”   “没事,我会找到他的。”   宣钦将她移到臂弯里扶住,直视她充满血丝的眼睛,“为师最擅长找人了,你不记得了么?那时候你喜欢一个人在宫里乱跑,身边侍者找不到你,总是我,在宫中各个角落里找到你。”   卫灵溪躺在他怀里,面色逐渐柔和。   嗅着鼻间的安神香气,她渐渐睁不开眼睛。   “多谢姑娘相助。”   宣钦柔声望向谢时雨。   谢时雨垂眸立于一旁,面上不动,心中却惊了一惊。没想到这人竟然发现了她使的小手段。   看来他对香气格外敏感。   宣钦的视线转而望向床边的男人,虚抬左袖,稍稍做出请的动作,示意他离远一些。   柳文倾的眼神落在卫灵溪即使安睡依然紧紧握住他衣袖的手上,神色复杂。   他大概知道这个男人是谁了。   “我想见见乌嬷嬷。”   柳文倾看着他的侧脸,清俊的轮廓上浮起一层淡淡倦色,想必也是听到了消息,立刻向西宫这里赶来了。   有侍者不由自主地回答:“乌嬷嬷遗体就摆在偏院,未曾挪动。”   宣钦起身,望向谢时雨:“劳烦姑娘照顾她,我去去就回。”   一副主人翁的姿态。   柳文倾咬紧了牙。   戴罪之人在这里指手画脚,居然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止。   “宣.....公子,陛下先前吩咐过,要请仵作验尸,细查乌嬷嬷的死因。”   所以还请不要随意行动。   宣钦抬步向前,并不看他。   柳文倾抽出佩剑,剑鞘摩擦的清脆声响一下子响起来。   宣钦停住脚步,皱了皱眉,回头看向床榻的方向。   卫灵溪蹙了蹙眉,并未醒来。   “有话出来说。”   柳文倾收回剑,跟在他身后出去了。   谢时雨望着两人的背影,点点头,又摇摇头。   情敌见面,分外眼红啊。   院外,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月下对峙,静寂无声,柳文倾首先开口。   “你本是罪人,不该出现在此处。”   宣钦垂下眼睛,不置可否。   柳文倾又道:“陛下仁善,不曾责怪于你。你不心怀感激,也该安分守己才是。”   宣钦笑了笑,“你很喜欢她?”   柳文倾微微一怔,脸上浮现出不屑之意:“是又如何?我与陛下拜过天地,受过万民供奉......”   “喜欢她就更不该阻挠我办事了。”宣钦素来温和的神色一冷,“闪开,莫耽误了寻找世子的时机。”   这人神色变化之快,再无半点温文尔雅之意,周身的冷冽之气让他这个征战惯了沙场的将士也有些忌惮。   耳边似乎还残留着他冰冰凉凉的嗓音,柳文倾望着他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片刻之后,宣钦回到殿中。   “厚葬乌嬷嬷吧。”   他已经弄明白了是谁劫走的卫昭。   睡梦中的卫灵溪面色苍白,浅浅吐纳之间,眉头也随之纠结起伏。   宣钦缓缓凑到她的耳边,轻柔道:“睡吧,睡醒了昭儿就会回到你身边。”   ......   “大人,此人武功高强,我们的人拦不住,叫他跑了......”柳文倾手下侍卫面带愧色地上前回复。   柳文倾一字一句听着,神色淡漠。   “无妨,当务之急是追查世子下落。”   至于一个大逆不道的罪人,逃了便再抓回来。不,或许他再也不回来会比较好。   柳文倾心中隐隐不安,这种莫名的直觉是他在战场上厮杀拼搏时才积累的,自他离开边疆回到朝堂,已经很有没有再次出现过了。   今夜注定不眠。   ————————————————   王宫东北角,长信宫,旧时世子寝宫。   宣钦一人一剑来到这座废弃的宫苑,视线落在荒草丛生的某一处,道:“出来吧。”   草木窸窣声起,有什么东西从暗处浮现。   “呵,真不愧是师父,居然找到这里来了。”   月光照在那人的脸上,清晰可见两道穿过眉骨的狭长疤痕。   “你的功夫是我手把手教的,杀害乌嬷嬷的手法如此利落,殿下,这些年进步不少。”   “殿下?”像是被这两个字眼刺痛,那人跳出草丛,眼神骇人,声音尖利:“你还有脸说出这两个字?是你背叛了我!害我变成如今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那人尖叫过后,又突兀地笑了:“卫灵溪那个贱人一定没想到吧,我不仅没死,还好好的活着,哈哈哈,宣钦,你看看自己,你帮了她,她是如何回报你的?宣家满门抄斩,你又得了什么好下场?嗯?”   “卫灵夷。”宣钦漠然地开口:“昭儿在哪里?”   卫灵夷,曾经的世子殿下阴恻恻地笑着:“卫昭怎么说也是我的侄儿,我将他接出来玩几日,怎么了?”   阴鸷嗓音配上他眉骨间的伤疤,有种森然的可怖。   宣钦目光扫过他身后,神色冷峻:“你想怎么样?”   “哈哈哈......”卫灵夷笑出了眼泪:“当初没有一个人愿意听我说一句话,我任人摆布,到头来,不得父王的信任,又失去了宣家的支持,最终还被那个卑贱的女人踩在脚下,烂如草芥。”   “我想怎么样?我要你们统统去死。”   宣钦眉眼安然,不置可否:“若你放了昭儿,我会安排人送你出宫,保你后半生无忧。”   卫灵夷眼角微微挑起:“何必如此着急,你我师徒一场,叙叙旧多好。”说着便撩起衣摆,席地而坐,姿态优雅,仿佛还是那个王孙贵胄。   宣钦突然扔下剑,轻声一笑:“殿下如果想要报仇,我束手就擒,随你处置。卫昭只是个孩子,心脏还不好,即便没有你,他或许也......”   卫灵夷怔愣片刻,眼中渐渐渗出得意:“师父放心,我将那侄儿藏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只不过谁也找不到就是了。”   宣钦神情微微一动。   卫灵夷站起身,拾起宣钦扔掉的剑,握在手中。确认他真的毫无出手之意时,手腕一转,剑身扫过宣钦的侧脸,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珠子。   血珠子顺着他的下巴轮廓滴下,落在蛮芜的荒草上,溅起不少尘埃。   望着草地上的血迹,卫灵夷眼角狠狠抽动着,眼中划过嗜血之色。   不再试探和猜忌,他持剑靠近,狠狠刺入他的前胸。   鲜血很快染红宣钦的衣襟,他的身体微不可动地晃了一下。   没有什么比仇人在自己眼前露出脆弱的一面更叫人兴奋了,卫灵夷舔了舔唇,憋闷了数年的压抑一扫而空,简直是神清气爽。   “你从来都偏心,明明我才是你的徒弟,你却主动去教那个贱人,与贱人为伍的你,太让我失望了。”欣赏够了宣钦血色尽失的脸庞,卫灵夷仿佛突然又有心情开始追忆往事了。   宣钦的视线依然落在卫灵夷身后那片杂草丛生的空地上。   “失去了一切的我,成了条可怜的狗,终日躲躲藏藏,我的脸也是那时候毁的。”卫灵夷摸了摸早已刻骨的伤疤,唇角绽出一抹毫无意义的笑容,冷冷的,大约是想起了那段昏天暗地的日子。   乌云散开,月光落下来,宣钦眯了眯眼,渐渐发现草地里的玄机。   身边人恍然不觉,还在侃侃而谈。   “我无数次的想,一定要复仇,一定要让害我的每一个人都付出代价!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叫我等来了这一天......”   宣钦看准时机,等卫灵夷再次晃到他身边的时候,弯曲膝盖,飞速地向着他的小腿扫了过去。   “啊——”   重心不稳,卫灵夷一下子倒了下去。宣钦又是一脚,踢飞他手中的剑,稳稳落在自己手中。   卫灵夷咬牙翻滚了几圈,躲开了宣钦手中长剑。   “你疯了!卫昭还在我手里!”   一番动作下来,胸口流的血更多了。宣钦并不停顿,再次提剑追了过去。   “住手!你信不信我杀了......啊......”   宣钦再次激荡内力,飞速跳转,剑气清越,金石震荡,发出清脆的剑鸣。   这是一种两败俱伤的打法,不过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剑身刺入卫灵夷右肋,他死死睁着双眼,双手握住剑身,不让它再进一分。   喉咙里嘶嘶吐气两下,卫灵夷道:“如果我死了,你就一辈子都找不到卫昭......”   “我知道他在哪里。”宣钦打断他的话,手中用力,剑身终于刺穿整个右肋。   “噗——”卫灵夷顿时吐出一大口血来。   宣钦抿着嘴,抽离剑身,冷冷看了他一眼:“是你告诉我的。”   旋即头也不回地转身,奔向荒草掩埋的一处角落。   卫灵夷震惊地望着他用剑挑开草,露出一块方形的石板来。   揭开石板,露出一片灰暗的天地,一眼望不到底。   宣钦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这是一处废弃的地窖,常年未经疏通,里面空气不流通,越往下深入越有窒息之感。   宣钦面色一点一点的苍白起来。   卫昭体弱,如何能孤身一人留在隔绝了空气和光源的阴冷地窖里。   伸手不见五指,宣钦难以辨清前路,只得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的呼唤着卫昭的名字。   始终没有得到回应。   不知道下去了多深,宣钦终于听到了微弱的呼吸声。   “昭儿?”   他伸手摸到一个冰凉的身子。   撕下血衣,宣钦将卫昭紧紧绑在胸前,一手护住他的头,一手持剑往上攀爬。气息骤然翻滚起来,一股甜腥涌上喉头,他吞下血沫,继续提气上攀。   有风掠过,渐渐来到出口。宣钦借着月光瞥见卫昭青紫的脸色,状况很不好。   外面卫灵夷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只余一滩猩红的血迹。   宣钦身形狼狈,衣襟沾染着触目斑斓的血色,一条血路在他身后蜿蜒开去。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见人影,宣钦晃了晃,以剑支地,张了张嘴。   什么话都没能说出来。   意识灭顶的一瞬间,他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第87章   世子卫昭的情况不太好。   兴许是谢时雨沉思皱眉的时间太久,柳文倾忍不住道:“神医,殿下他......”   梁浅在一旁比了个轻声的手势,示意柳文倾出来说话。   “柳大人,我师妹想的入神,就是有救的意思。此时此刻,千万不能打扰她。”   柳文倾知道这师姐妹二人,向来是以师妹为主,做师姐的这位反而经常在师妹身边打下手。   如今陛下还昏睡着,梁浅便负担起了照看陛下的重任。   卫灵溪的身体倒是不打紧,先前会晕倒不过是突发气机逆乱,清窍暂闭。只需补虚泄实,调整阴阳。一副半夏白术天麻汤即可。   柳文倾也不是很担心,他担心的是......   一墙之隔的卫灵溪猛然从梦中惊醒。   “昭儿!”   照看她的小宫女被吓了一跳,手中茶壶啪的一声,落在案上。   卫灵溪望着那壶口冒着热气的水,眼皮突突的跳。她做了个噩梦,梦见昭儿流着泪叫她娘亲,一边跑一边流血,身后仿佛有猛兽在追着他跑。   她感到很不安。   “昭儿呢?找到他了吗?”   听到声音的柳文倾和梁浅相视一眼,推门而入。   “世子殿下已经回来了。”   卫灵溪猛然抬起头:“在哪儿?我去看他。”   房中只有谢时雨候在床前,她孱弱的孩子脸色乌青,向来灵动的一双眼睛紧紧闭着,嘴唇也失了血色。卫灵溪颤了颤,伸手摸向他的额头,“怎么这么冰?”   谢时雨眼睫低垂,缓缓道:“体温过低,小殿下受寒已久,心疾复发,一时昏睡。”   卫灵溪低下头,亲了亲他的脸颊,替他掩好被褥,转头郑重地道:“请神医多费些心,救我昭儿一命。”   谢时雨注意到她以“我”相称,或许此刻不是一个帝王的请托,而是一个母亲的恳求。   谢时雨自然称是。   卫灵溪这才看向一旁侍立的柳文倾,“孤有话要问你。”   柳文倾身子一僵,却也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一众人退下,留下几个精英值守。   卫灵溪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殿下是怎么找回来的?”   柳文倾拿出早已打好的腹稿:“依据神医的指示,猎犬嗅到了刺客身上的气息,沿途搜查,万幸在他逃出宫门前拿下了。”   “刺客呢?”   “已伏诛。”   卫灵溪操着手,冷眼将他望着。   柳文倾的视线落在她鼻间眼下,没能与之对视。   良久,他听到卫灵溪开口:“这个既已伏诛,那另一个呢?”   柳文倾依旧眼观鼻鼻观心:“用了刑,没撑住也死了。”   “孤知道了。”   卫灵溪目送柳文倾离开,望着虚空之中,突然低低道了一声:“你出来。”   一身夜行衣的死士出现在她背后的阴影里。   “查出什么没有?”   “没有。”声如其人,十分缥缈虚无。   ......   一切似乎都很合理,但卫灵溪总有一种怪异的直觉,像是有人隐瞒了什么不让她知道。她以手撑头,静静思考着,终于觉得不对劲起来。   “宣钦呢?”   那个飘忽的声音又响起:“属下不知。”   昏睡前,迷迷糊糊的时候,她听到有人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那声音平和,令人安心,她才会在惊惧交加的状态下入了睡。   师父,你去了哪儿?   从来都是她玩失踪,宣钦总是会第一个找到她。而如今宣钦不见了人影,她却不知道该去哪里寻他。卫灵溪自嘲一笑,她这个徒儿当的确实是没心没肺。   回到卫昭身边躺下的时候,卫灵溪还在想,若是她这个徒儿做的称职些,如今他们一家三口是不是就能像寻常人家一样平平安安、团团圆圆了。   她踩着众多的尸骨走上这条帝王的权柄之路,放眼玄火,再没有哪一方势力能够与她抗衡。可午夜梦回,她总会回到做王姬的时候,被父兄厌弃,被母后包容,没什么野心,整日悠闲度日,最大的烦恼不过是如何应付师父布置的课业。   王室式微,士族谋逆,这些事情总有别人去苦恼,她顽劣,她随心所欲,她只做一个不学无术,惹人讨厌的王姬就好。她人生最开心的一段日子,却是做那个无权无势的小王姬的时候。   卫灵溪以手枕头,静静望着卫昭的侧脸。可如果她继续做小王姬,或许就不会嫁给宣钦,也不会生下昭儿了。人生就是有得就有失。她既然选择了这一条路,早已明白自己应该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她什么都可以不要,只有师父和昭儿,是她所不能失去的。   卫灵溪吻了吻卫昭的眼睛,在心中默念,你们父子俩一定都要平安无事。   ————————————————   女王罢朝已有数日。虽有消息传出,说是世子殿下发了病,陛下无心朝事,身为人母,陪伴一两日也未尝不可,可连续七天都不上早朝,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若世子殿下的病一日不好,难道陛下就一日不上朝吗?   身为女王心腹的柳文倾,这几日总是收到来自同僚们的各种邀约。   说来说去无非就是几句,让他开导女王陛下,回归朝堂。也有说的难听的,觉得女王妇人之仁,世子本就不康健,除了尽力救治,更应该亲善王夫,早日诞下子嗣,绵延向来稀疏的王室血脉。   可一向精明强干的郎中令柳大人,这几日不知怎么的,也有些精神恍惚,常常别人唤了好几声,他也没回一句,像是根本看不到其他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样。   “柳大人?柳大人?”   “嗯?”   柳文倾松开紧抿的双唇,隔着酒桌望了过去:“吴大人刚刚说了什么?”   “我说,陛下一直宿在西宫也不是个办法,她若实在不喜欢你,就再替她寻几位郎君嘛。”姓吴的将军性子直接,以为柳文倾是受了冷落,才终日惶惶。   吴将军饮了杯酒,接着道:“由你这位王夫亲自替她挑选,陛下自然会高看一眼的。当务之急是要将陛下从西宫里请出来。”   柳文倾垂了垂眸,神色倦怠。   吴将军以为戳到柳文倾的痛处,惹他不高兴了,又道:“当然了,柳大人您在陛下心中是不一样的,就算得了再多的郎君,陛下还是最看重你......”   “吴大人,我酒饮的多了,有些头疼,先告辞了。”   柳文倾捏了捏额角,起身向外走去,将一室的热闹抛之身后。他在屋外站了半晌,露水染上衣衫,陡生寒凉,他仍是无知无觉地站着。   身后有人捧上一樽茶,茶香氤氲,模糊了他的视线。   “大人喝茶。”   是个女人。   这本是一处男子寻欢作乐的酒楼,方才席间也有不少女子作陪,柳文倾只顾想心事,并未注意到身边的女人。   他接过茶,热乎乎的涤荡了心胸,脸色缓和了不少。   “多谢。”   他原本打算转身走开,身后女人突然拉住了他的袖子。   他回眸看她。   “大人若是心情郁闷,不妨下次再来,绿衣替您煮一壶好茶。”女人的声音柔柔的,话语里尽是体贴,很难让人讨厌。   可柳文倾却想起宫里的那位,嗓音从来都是沙哑的,与他相对不是谈政事,就是聊军务,唯一一次与他袒露心扉说的还是世家贵族,而且他隐隐记得她提及了宣氏一族。   想到这个姓氏,他的头更疼了。   绿衣身处风尘,早已见惯了各式各样的男人,面前这个却和别人不太一样,他只饮酒,不谈风月,也无心朝他卖笑的女子。从席间他的眼神里,绿衣可以看出,他在想另一个女人。   哪怕是此时此刻,他也在透过自己看另一个人呢。绿衣低着头微勾唇角,这还是头一次呢。重新抬眸,她笑得更加柔软:“大人,若是实在难受便在隔间休息一下再走吧。”一边伸手去扶他。   “不必了。”柳文倾推开她的手,径自离开了。   与其留在此处消磨时间,不如想想办法该如何说动女王,或许吴将军说的没错,哪怕自己不行,也得找找其他人来劝。柳文倾自嘲地想。   除了世子卫昭,对卫灵溪算得上重要的人,其实还有一位。   前王后小周氏。   先王仙去后,小周氏主持着解散了后宫。先王不近女色,后宫里本就没几个妃嫔,询问了她们的意见后,便将人送出了宫去,而小周氏自己,也没有继续留在宫中,而是去了远在青州的一座寺庙清修,青灯古佛,为先王祈福。   小周氏远在青州,从靳州过去,最少也要五日。柳文倾想了想,给同在青州的一位将军,曾经在战场上与他共同御敌的生死之交,去了一封信。   十日之后,小周氏回了靳州城。   离开王城已有数年,再次回来,小周氏已经没了当年的意气风发。或许是庙中清修的缘故,远远望着,小周氏身上仿佛自带一股禅意。   下了车辇,小周氏步行入西宫。   西宫侍者不曾接到消息,望着一身素衣的小周氏,怔愣了许久。   还是女王身边的蕊初最先回过神来。   “王后娘娘?”   小周氏负手而立,淡淡一笑:“我早已不是什么王后了。我记得你叫......蕊初。我儿何在?”   卫灵溪依旧陪在卫昭的寝殿里。   卫昭自那日失踪后,便一直昏迷,从未醒过。她不吃不睡的陪着,整日只饮一些谢时雨调配的药水。此时脸颊消瘦,精神不济,听见蕊初来报,少见的愣了一会儿。   “你说谁来了?”   “先王后娘娘,陛下您的母后,从青州来了。”   说话间,小周氏已经走了进来。   “灵溪。”   听到这久违的声音,卫灵溪仿似梦醒,撑了下床沿,费力地坐起。   “母后,您怎么来了?”   小周氏瞧着卫灵溪枯瘦的形容,长叹一声:“再不来,我怕你就得代替我去见你父王了。”上前几步,握住她的手腕,说道:“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她的女儿,何时有过这样狼狈的时候呢。 第88章   西宫虽偏僻,却是整个王宫里面积最大的几个宫苑之一,庭院里头还搭建了高高的秋千架。从雅致的雕花窗望出去,依稀能看见秋千椅上飘落的杜英花瓣。   那曾是世子卫昭平日嬉戏的一个好去处。卫灵溪每每入西宫,都能听到卫昭摇荡间传来的清脆笑声。   “我外孙如何了?”小周氏拨开遮住女儿眼睛的几缕青丝。   卫灵溪侧了侧身,露出床榻上安睡的孩童容颜。   小周氏摸了摸卫昭的脸,无声喟叹。   这孩子刚出生的时候身子就不好,她身为外祖母特意去道观替他算了一卦。   一阳陷於两阴中,有重重险阻之意。卦名坎坷、波折,是个短命福薄之相。信了卦象,她一开始便对这孩子多有疏远,总归是个留不住的,何必徒添伤感。   这孩子同他们没有缘分。   可身为人母,卫灵溪从未信过这些。她看了看卫昭的脸,透过他的眉目,仿佛又看到了昔日那抹灵动而活泼的影子。“神医说昭儿会醒过来的。母后,你想必还不知道,替昭儿看病的,是黄泉谷的神医,还是王叔亲自请回来的。”   小周氏顿了顿,她显然也是少数几个知道卫度没有死的人。夫君使了卑劣的手段从裕隆世子手中夺走王位一事,她虽不清楚其中细枝末节,却也听闻个大概,尤其是作为枕边人,她曾目睹了丈夫夜半梦魇时喊出的名字,卫度。执念如此之深,不是爱极,就是恨极。   没想到卫度受了如此背叛,还能念着昭儿之病。   “他比你父亲小了许多岁,你小时候,他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少年,偏对你很是喜爱,常常抱你玩耍。灵溪,是咱们对不住他。”想到曾是天之骄子的裕隆世子,小周氏不免生出许多感叹来。   卫灵溪并不应答,面色始终木然。   小周氏见她这幅样子,气不过也骂不得,只环视一周,道:“我那女婿何在?当初娶你的时候说的好听,如今娃娃出了事连个人影也看不到。”   卫灵溪死水一般的神色终于生了波澜。她伸手压住小周氏的肩头,紫袍袖口却在微微发抖:“母后,我找不到他了。”   小周氏见她眼角泛红,神情一肃,她的女儿向来是个铁打的,没心没肺不说,也从来没在自己这个做娘的面前露出过伤心之色,哪怕是小时候被父王责打,回到她身边也只是龇牙咧嘴一番,痛骂几句就了事。   如今这幅真心实意伤心的模样,令她狠狠一抽,心底的感觉也由惊慌转为悲痛。   “莫哭,莫哭,找不到便不找了。天下男人何其多,大不了再替娃娃找个后爹,啊?”小周氏离开的早,并不知道卫灵溪已经同柳文倾成了亲。   卫灵溪攀着小周氏瘦弱的肩膀,隐忍的吸了口气,逼回眼中的泪意。   “昭儿要喝药了,母后先去偏殿休息吧。”   “娘不需要休息,我看真正要休息的是......”小周氏触及她的眼神,突兀地收声,哑声道:“罢了,我一会儿再来看你。”   走出屋外,迎面碰上前来送药的谢时雨。   小周氏叫住她。   谢时雨不知她的身份,只微微颔首,停住步伐。   “陛下如今虚弱消瘦,你们做下人的多用点心,留神照顾着,她喜欢食甜的,尤爱水晶蒸包,叫厨房的去做,即刻送到屋里来。”   看来是将她当成了值守的小宫女。   谢时雨也不解释,点点头,向里间行去。   “唉,等等。”   谢时雨驻足回眸。   “算了,我自己去吧,她最是挑剔,不是福锦记的手艺就不买账。”   说着又匆匆走了。   谢时雨目送她离开,待素衣消失在庭院拐角处,才转过了身。这位中年美妇人眉宇间同女王陛下有些神似,心中便也猜测到了三分。   待小周氏做了蒸包送进来时,女王陛下已经睡着了。   到底是亲人在侧,接连数日都难以成眠的卫灵溪也放下了心防,睡了过去。   小周氏将手中托盘放下,叹了口气。   她此行是为了劝卫灵溪重开早朝,人心惶惶之际,一国之君却不理政事,如此下去,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士族门阀势力又会卷土重来,多年心血也将付之一炬。可看到卫灵溪这个样子,她又实在不忍开口。到底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她不疼,还有谁能疼呢?难道靠那个女婿?   转念又想起了宣钦,小周氏眉头一皱,问道:“你们王夫呢?”卫灵溪说的找不到了是什么意思?   谢时雨自然以为她说的是柳文倾,便照实答道:“王夫一直候在西宫外面。”没有传召,他始终没能进来。   小周氏蹙眉:“叫他进来见我......”低头看见安睡的母子二人,又改变了主意:“还是我去见他吧。”   ......   七月流火,入了八月,天气一日日转凉,幔帐高卷,庭院里吹来风,凉爽宜人。   小周氏跨过门槛,余光飞快逡巡一圈,却没有见到意想中的人。   西宫院外栽了一棵古树,枝干盘旋虬曲,张开的树冠覆盖满座庭院,罩下一片浓密的阴影。柳文倾就静静立在这片树荫里,他一眼看到了四处张望的小周氏。   人是他从青州请来的,连进宫的车马也是他亲自驾的,小周氏对他也只是有个脸熟。走出树荫,小周氏见了他,自然上前问道:“你们王夫呢,不是守在外面么?”   柳文倾身边仆人奇道:“王夫不就站在夫人面前嘛。”   小周氏眉头紧皱,细密的皱纹聚集在一起,成了一道拧不开的结。   “我儿什么时候变的心?宣家小子这么快就失宠了么?”   方才出声应答的仆人沉默了。   柳文倾向她深深鞠了一礼,恭敬道:“臣与陛下举行婚礼时,夫人尚在青州,未及时告知,还请您谅解。”   女儿成亲这么大的事,她竟然不知道。哪怕是闲居青州佛门,也应该派人来通知她一声才是,没有高堂在上的婚礼,像什么样子。   小周氏沉着声,问他:“是你派人来青州接我的?”   柳文倾低眉颔首。   “出了事才想起我来。”小周氏冷哼一声,“宣钦呢?”   “宣......钦?”柳文倾重复着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神色一下子变得古怪起来。   小周氏轻轻嗯了一声。   柳文倾抖了抖唇,像是难以承受她的话似的:“......哪个钦?”   小周氏看了他陡然变白的脸色,感到些许不对劲来。   “钦慕的钦。”   他猛地抬头,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似乎小周氏嘴里吐出的四个字直接宣判了他的死刑,柳文倾眼圈赤红,宽阔的脊背颤了颤,惨然一笑:“原来如此。”   记忆回到那一年,少女拧着眉头看他。   你叫什么?   柳文钦。   哪个钦?   钦慕的钦。   为什么不是文章天下“倾”的“倾”?   你若是改名,我便帮你一个大忙。   ......   只不过是因为一个名字,便引来她的出手相助。原来她叫他改名,不是他以为的想帮自己踏上仕途,而是因为不喜欢他有着和她心上人一样的名字。钦慕的钦,这个字,她希望只属于一个人。   如此霸道的,不讲道理的,玄火的小王姬。   原来,一切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你......怎么了?”   见他越来越不对劲,小周氏忙问道。   柳文倾遮住眼,不想流露出任何软弱的神色,即便如此,小周氏依然透过他的指尖窥到那苍白的脸,血色褪尽。   柳文倾抬起头,一字一句,椎心泣血:“宣钦,他已经死了。”   天空一只仓庚飞过,发出兴奋的啼声。   小周氏心脏狠狠一跳,额角渗出冷汗,“你说什么?”   柳文倾垂下手,微微翘起唇角,眼角眉梢,俱是冷意。   “他死了,我亲眼所见。”   小周氏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她伸手揉了揉胸口,才继续道:“给我细细说来。”   世子失踪的那天晚上,所有人都找不到卫昭的时候,宣钦满身是血的抱着孩子从长信宫里出来。   他遇见的第一个人便是柳文倾。   也是最后一个人。   宣钦什么都没能说出来,失血过多,力竭而亡。   柳文倾远远地瞧见他山岳般的身形倒了下来,即便如此,他怀中牢牢护着的卫昭,依旧毫发无伤地躺在他已经纹丝不动的胸口之上。   或许是感受到了什么,一直没有动静的世子殿下突然嚎哭了起来。   哭声哀绝,在静寂的寒夜里久久不散。   柳文倾俯身去抱卫昭,一点一点解开死死缠绕在宣钦胸口上的血衣。   有什么轻薄的东西从胸口处落下来。   是一块淡青色的巾帕,四个角俱缝了几朵小小的杜英花。   柳文倾慢慢捡起,上面以血写着一行小字。   照顾好卫昭,不要告诉她,我已经死了。   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   柳文倾不知道宣钦在最后一刻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写下的这一句话。   但既然是他看到了,就要替他守住秘密。   宣钦死了,他将卫昭安全地送回西宫,卫灵溪一辈子也不会知道。   这就足够了。 第89章   “师父——”   卫灵溪自梦中醒来。身边躺着卫昭,殿外是寂然月色,檐下悬着一盏孤灯,跳跃的烛焰在床帐上投下她的影子。周围静悄悄的,并没有其他人在。   她翻身下床,桌上蕊初留下的一壶茶早已凉透。她抄起茶壶一口气饮下,胸口一凉,窒闷的感觉渐渐消散。她不明白近日为何频频梦到宣钦。   自他失踪那日起,便时常入自己的梦来。她隐隐不安,觉得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梦里,关于他的一切,卫灵溪其实不大能清楚的记得,隐约朦胧,他的脸像被厚厚的雾霭遮住,看不清五官和神色。   她一声声的喊他,他却始终没有回应,这不是记忆里宣钦的样子。即便是他最生气的时候,也不会冷漠以对,她的师父,看起来漫不经心,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呢。   可梦里的他却如此冷漠,自己忍不住想要靠近,伸手时却连他的一片衣角也触碰不到。   大片水泽从指间溢出,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才能露出伤心的一面,哪怕是面对母后小周氏,她也是强忍着不哭,因为她是这个国家的王,没有轻易哭泣的权利。   一直没有上朝,除了卫昭没有清醒,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她不想带着那张名为女王的假面继续生活,在没有后盾,心里空落落的时候,她连做戏都不愿意。   宣钦一直以来都是她坚实的后盾,数度厮杀在前朝之时,只要一想到千秋殿里的宣钦,她就格外安心,哪怕再糟糕又怎么样,总有人替自己收拾烂摊子。   她最喜欢的事就是在欣赏完朝堂上的老家伙们因为她而说不出话时露出的懊丧神色,比这更开心的却是下朝之后她跑到千秋殿里,一一将他们的反应告诉宣钦,听他或夸或损的嘲弄自己一番。   因为如此,哪怕他们并不曾分分秒秒在一起,每一日度过的时光依旧是如此令她饱含期待的。   喜欢上宣钦,并不是一件难事。   或许比他们在成婚前达成共识更早,她就已经喜欢上自己的师父了。所以向来无心风月的她才会在母后提议之时一下子同意下来,才会不经思考地去打擂台比武招亲,才会在宣钦提议整垮宣家登上大位之时,毫不犹豫的应承下来。   那个微雨的午后,他轻飘飘许下的承诺,她一直记得。   她也记得他说,或许等我活够了,再求一死吧。   小麦黄,桑葚熟,又是一年秋。人世间如此繁华,诸多留恋,宣钦怎么会活够呢。   所以卫灵溪坚信,宣钦没有死,他终究还会回到自己身边的。   ......   翌日,谢时雨替卫昭把了把脉,脉象中正平和,软而稍数,是寻常之象。她终于宣布了一个众人翘首以盼的好消息。   “世子殿下不日将醒。”   小周氏松了口气,宣钦拼上性命也要护住的卫昭,终于是护住了。如果连卫昭也不在了,难以想象她的女儿会变成什么样子。   这日午时,卫昭便清醒了。除了久未饮食带来的虚弱之感,并无其他不适。并且谢时雨惊喜地发现,卫昭的心疾似在慢慢好转,这次昏迷因祸得福,从出生起便一直困扰着他的不治之症终于要痊愈了。   梁浅抬起袖子抹了抹眼泪,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否极泰来,小殿下定能一世无忧,再无病痛。”   谢时雨拍了拍她的手,道:“这是好事,师姐怎么还这样伤心。”   梁浅伤心的却是她们应该要离开了。   与卫昭相处了这些日子,虽然刚开始只当他是个顽皮捣蛋的孩子,日久天长,当看到向来意气风发的小人因为病痛折磨而失掉朝气时,梁浅的心里只剩下了心疼。哪怕不是因为叶度,梁浅也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孩子。再加上卫昭还是她行医以来遇上过的年纪最小的病人。她对卫昭的疼爱可不是一点半点。   乍然分离,她的不舍和伤心在谢时雨面前一下子就爆发出来了。   谢时雨只得安慰她:“回去马上就能见到小师叔了,你还难过吗?”   梁浅吸了吸鼻子,抬起头,坚定地道:“不难过了,明日就出发吧。”   谢时雨:“......”   当谢时雨姐妹俩忙着收拾行装离开时,玄火国的女王陛下卫灵溪终于重开了早朝。   所有人都在第一时间感受到了女王陛下的变化。她以雷霆手段迅速镇压了许陈两氏刚要冒头的气焰,风格一改往日的迂回含蓄,凌厉而猛烈,直逼的许陈两家元气大伤。失去了宣家和庾家的帮助,再也成不了什么气候了。   至此,辉煌了玄火三朝的士族门阀势力终于离开了历史的舞台。朝政军务大权重新归于王室,以柳文倾为代表的寒族势力也渐渐崛起。女王锐意改革,不以役作之故,害民耕织之时,削心约志,从事乎无为。   新政颁布,赋役甚寡,万民富乐,不再如从前被士族剥削时的饥寒交迫,百姓拥戴,亲君如父母,玄火上下再也不复先王在位时的暮气沉沉。   这一日,卫灵溪下了朝,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全身松泛地躺在黄花梨木椅上,殿外传来侍者通报,说是郎中令柳大人求见。   虽是累极,卫灵溪还是强撑起来,摆一摆手,示意侍者将人带进来。   方才朝堂上所见,柳文倾就有些心不在焉,眼神始终虚浮,约莫是有了什么心事,堂上不便开口,卫灵溪淡淡望他一眼,道:“爱卿有何事寻孤?”   柳文倾直视她,神色有些僵硬,一言未发,忽然伏地而拜。   卫灵溪不明其意,斟酌了一会儿,看着跪拜着的人,问:“爱卿这是怎么了?”   半晌,压抑着的低低的声音自脚下传来:“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卫灵溪眼睫垂下,脸上喜怒不辨。   “孤这没头没脑的,尚不明白事情经过,你便自己揽了个罪名。”顿了会儿,才道:“说来听听,爱卿犯了什么罪?”   柳文倾依然不抬头:“臣罪该万死,同......一女子有了私情。”   卫灵溪换了个坐姿,将手撑在扶椅边上,这话从柳文倾口中说出来,着实新鲜。   “你继续说。”   “前几日臣约了几位将军去百花楼喝酒,多饮了几杯,一时糊涂,同一女子......”柳文倾的话里都是自责,嗓音里却不见什么懊悔。“臣做下此等错事,实在无颜见陛下。”   百花楼,听着是个秦楼楚馆之名,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酒楼。做的是卖酒的营生,席间偶也会有女子助兴,但不似花楼,那里的女子只卖艺不卖身,是个靳州城里难得的风雅之地。   卫灵溪没想到这柳文倾成日里板着一张脸,肃穆如老头子,竟也会有这种雅兴。听他话中所言,不像是被逼无奈,似乎是自愿的。   这就有意思了,如今看似是到她面前求罚,实则是......   卫灵溪略略展了展眉,笑了一声:“那你待如何?”   柳文倾坚定不移道:“请陛下废了臣王夫之位。”   “嗯,然后呢?”   柳文倾愣了会儿,深吸了口气,抬起头,道:“请陛下恩准臣与绿衣姑娘成亲。”   绿衣,好水灵的名字。   卫灵溪故意拧着眉头,重重击了下扶手:“柳文倾!你好大的胆子!”   柳文倾维持着跪姿,纹丝不动。   半晌,卫灵溪轻笑一声:“准了。”   嗯?   这下轮到柳文倾发怔了。   卫灵溪起身扶起他:“这有何难,明日孤便同你写下这和离书,后日便替你赐婚,可好?”   柳文倾:“陛下......”   卫灵溪笑眯眯地道:“孤与你的婚事本就名存实亡,当初也是出于利用之心拴住了你的婚事,本就心存愧疚,如今寒族崛起,不再需要靠一桩婚事来证明,孤也就可以放你自由了。”   柳文倾深深望了她一眼,再次跪拜:“臣......谢陛下赐婚。”   “唉,若不是孤的身份尴尬,便能替你们主婚了。”   眼前还能看见她紫色的衣袍上以细密针法绣上的杜英花,她继续说了些什么,柳文倾都听不见了,似乎比起自己,更高兴的人是她。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了,你还在奢望什么。   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就不会再去后悔,事到如今,放两个人自由,才是最好的结局。   他抬起头,在心中默念,别了,我的女王陛下。   踏出宇和殿殿门的时候,他还是没有忍住回了头。   高高在上的女王陛下,肤色素白,一身华贵紫袍遮住她小巧的脸,只露出一双浓黑的眼眸,带着隐隐锐利的气息,一如初见。然而他的心境却再也回不到那个时候了。   天高云淡,不知名的花朵穿过院墙,洋洋洒洒,飘落在他的肩头。   下一秒迈出的步伐,终于再次坚定起来。   ————————————————   十日后,载着黄泉谷两位大夫的马车悠悠荡荡驶出了王宫。   朱色门扉开启的一刹那,谢时雨在梧桐树下看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小小的孩童攀着树干吃力地往上爬去。   晨风拂起青绿色的树叶,露出一张秀丽的容颜。   “手伸过来,娘抱你。”   孩童喘了口气,望着二者之间遥远的距离,撇了撇唇,潸然欲泪。   “男子汉大丈夫,当年你娘从树上摔下来落在你爹脚下时,都没嚷嚷一声呢。”   “真的?”   “娘什么时候骗过你?”   “娘上次还骗昭儿说要去看祖母......”   “......行了行了,你再加把劲,来,伸手。”女子挑眉,唇边勾出个无奈的笑容。   风吹乱她额前的碎发,却吹不散她眼瞳里的安然。   小巧而安稳的马车里,谢时雨望着树上相拥的一双母子,若有所思。   梁浅顺着她的视线望出去,轻声感叹道:“总算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谢时雨放下车帘,朝她晃了晃袖子:“小师叔来了信,你看不看?”   “死叶度,臭叶度,都不写给我......”   ......   马车辘辘前行,转眼便消失在秋景深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读者“星晚”灌溉的营养液,么么。 第90章   叶度信里说,谷里来了些人,说是来寻亲,并指名要见谢时雨。   梁浅一时兴奋:“寻亲?还是找你的,师妹,是不是你的亲人寻来了?”谢时雨是谢蕴捡回来的孤儿这件事,并未隐瞒众人,谷中十一弟子都是知晓的。   黄泉谷的十一位弟子,来自七国,有的有权,有的有钱,几乎所有人都大有来头,谢蕴收弟子的门槛本就奇高,第一步便是要收价值不菲的束脩,只这一条就杜绝了源源不断的人上山拜师。第二步,才是看天分。   谢蕴不曾将谢时雨的身世隐瞒众弟子的原因,就是寄希望于各位弟子的人脉,寻找谢时雨的亲生父母。   虽然谢时雨本人不怎么上心,但谷内弟子还是铭记于心的。如今有人寻亲上黄泉谷,梁浅一边是惊讶,一边又替谢时雨高兴。   然而谢时雨却一直淡淡的,安稳地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   实在不是她过于冷漠,而是这么多年来,谢时雨早就将谢蕴当成了亲人,而黄泉谷就是她的家,谷中弟子便是她的兄弟姐妹,她一直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幸福了。至于她的亲生父母,除了那一点血缘关系,于她而言不过是两个陌生人。   十六年来,她从未想过去寻找自己的亲人。   出了玄火,一路东行,萧萧黄叶落在马车顶上,又遭车轮碾过,碎了一地。车外景物一路变幻,翻过一座山,终于看到了象征着黄泉谷的巨大瀑布。   马车停靠在黄泉谷下的小镇重吾修整。   梁浅下车饮马,谢时雨打算去购置些干粮食水,过了夜,明日便回谷中。   才下了车,便听到临街的客栈里有人高谈阔论。   “壮士此行也是上黄泉谷去拜会那女魔头?”   谢时雨闻言,默默近前几步。   另一人道:“哼,女魔头声名远扬,修罗手出,断无活命,江湖中人闻风丧胆,我袁志刀却不信,自然是要上山会上一会。”   二人布衣冠帻,相貌平平,却悬刀佩剑,周身匪气伴随着高声谈话显露无疑。   谢时雨同梁浅对视一眼,皆从双方眼神里看出疑惑,黄泉谷的女魔头?说的是谁?   “原来是惊天一刀袁兄,在下崀山赵无旸,也是慕名而来,不妨结伴而行,共同闯一闯这天下第一谷,如何?”   此言一出,客栈中又有数人响应。   谢时雨这才发现,小小的一间客栈里,竟然隐藏了无数江湖侠士,哪怕是不起眼的角落里都坐了一个凶神恶煞的汉子。   此种情形倒像是武林人士共赴江湖盛宴一般,令人捉摸不透。   梁浅静听半晌,向一位看上去面善的豪杰道出疑惑:“敢问大侠,他们口中的女魔头是谁?”   豪杰兄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惊艳。   瞥了一眼梁浅身上魏地产出的绢丝裙,笑道:“姑娘不知女魔头之名,想必是路过此地的外乡人吧?”   梁浅:“......算是吧。”   豪杰兄清了清嗓子,拍案而起:“姑娘可听说过黄泉谷?”   梁浅险些被他的唾沫星子溅到,闻言点了点头,默默退后了几步。   “女魔头正是黄泉谷谷主谢时雨。”   梁浅:“......”   谢时雨:“......”   岁月静好,时光绵长,谢时雨长到十六岁,第一次知道成为一个江湖名人是什么感觉。   突然想使一招飞檐走壁,再顶个锅碗瓢盆表演胸口碎大石了。   豪杰兄见她们二人表情难言,便想当然以为是娇滴滴的小姑娘被女魔头之名吓到了,忍不住出声安慰:“二姑娘莫怕,咱们这么多人正是铲奸除恶而来,区区女魔头定让她束手就擒,再不敢为非作歹。”   谢时雨:“......”所以我到底是为什么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女魔头啊?   梁浅瞥见自家师妹表情,言辞隐晦地问道:“敢问这女魔头之名从何而来啊?”   豪杰兄这下十分爽快的答了:“曾有病人慕黄泉谷之名前来求医,可得以安然下山的,却没有一个人。那些经了女魔头之手诊治的病人通通都死了。”末了还作惊骇状拍了拍胸口,并朝她眨了眨眼:“你说可不可怕。”   可怕可怕,大哥你的眼珠子都要眨到师姐脸上了。   谢时雨拉了梁浅的手就要离开。   “且慢。”   身后传来豪杰兄的挽留声。   “二位姑娘这是也要上山?不知是问诊还是学艺?此行凶险,在下愿为姑娘们保驾护......”   “看病的,麻风病,了解一下。”谢时雨头也不回地说道。   豪杰兄目瞪口呆,反应过来后一下子退出三大步远。   乖乖,可惜了两个娇滴滴的小美人了,居然染此恶疾。天妒红颜、天妒红颜啊。   马儿喝足了水,谢时雨重新套了缰绳,果断道:“不等今晚了,现在就出发吧。”   再不回去,她一个落单的黄泉谷谷主想必就要被人道毁灭了。   梁浅的脸色异常难看:“这谣言传的也太离谱了,师妹你别伤心,等回了谷,咱们就对外公布,你才不是......不是......”   女魔头三字含在齿间,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谢时雨面无表情地转头看她:“我不伤心,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梁浅:你的表情才不是这么说的......   一番辗转,二人终于在日落之时来到了谷底。   远远望见有两人立在山脚处,一个身段高挑,一个娇小玲珑,长长的白色弟子服在山风中飘摇,十分相得益彰。   看那身形,应该是十一师妹元晴衣和二师兄浦深。   晴衣正向这边招手,谢时雨倒是有一段时日不曾见到浦深了,记得上次见面仿佛还是在她继任谷主之位时,自那之后,她奔波于数国间,说起来也是很久没有回到谷中了。   不知道师傅他老人家怎么样了。   山间薄雾弥漫,遮住了夕阳落下的身影,谢时雨同梁浅加快脚步,直直朝山崖间前行。   “三师姐!七师姐!”   晴衣飞奔过来,挤在二人中间。   “小十一,可想你师姐了?”   浦深低着头,一派从容地望着三人:“谷主,三师妹,师傅思念心切,已经迫不及待等在山脚处了。”他的声线始终平和。   梁浅忍俊不禁道:“难道不是他老人家恐高,所以才常居谷底么?”   师姐,看破不说破。   二人说话间,晴衣朝谢时雨身后望了望,又偷偷给她使了个眼色。   “什么?”谢时雨愚钝,她向来看不明白这眼神间含蓄的你来我往。   晴衣瞪了她一眼,看上去气鼓鼓的:“姐夫呢?我说姐夫没随你一起回来么?”   那边两个人谈话的声音顿时停了下来。   连一向稳重平和的二师兄浦深也眼含深意地望了过来。   谢时雨干巴巴地笑一声:“累了一天,先回去吧,不是说有人来找我么?”   晴衣拍了下头,仿佛这才想起来这一桩事,连忙牵过她的衣袖:“来来来,我同你说......”   二人的背影消失在薄暮深处。   梁浅干巴巴地哼了一声:“姐夫?谢时雨你可瞒的真好啊。”两人同处玄火这么多天,她竟然分毫不知。   浦深虽也有好奇,但性格使然,让他不会主动开口,只默默地跟在师妹们身后。   接近山脚处的竹舍时,连素来活泼的晴衣都闭口不言了,一路无话,四人各怀心思的来到谢蕴栖身的小屋外。   “进来吧。”谢蕴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弟子时雨见过师父。”   “弟子梁浅见过师父。”   白发白眉、仙风道骨的老头子抬起头来,只是神情有些哀怨,幽幽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两位女弟子:“出谷这么久,连一封信都不曾寄回来过,还是你们师叔面子大,说一句帮忙便千里迢迢跑到西边去,这是嫌弃我老头子年纪大了......”   很好,看样子她不用担心师父遭受谣言侵扰,不得安宁了。   “师父,徒儿在路上听闻了一件事。”   谢蕴停下唠叨,仰头看窗外:“啊呀,看这个天色马上就要下雨了,我晾在御机宫外的衣服还没收呢......”   “黄泉谷女魔头,师父您听过么?”   咳咳咳,谢蕴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时雨丫头,你都知道了?”   谢时雨继续面无表情:“重吾的客栈里都有人要上山灭了我呢。”   谢蕴见状狠狠拍了一下案几,震得上面茶壶发出清脆响声。   “也不知是哪些人嚼舌头,将这闲言碎语四散传播,原本不过是说你医死了两个人,传到后面竟恁的荒唐起来,什么女魔头,时雨你别往心上去,就当是他们放屁!”   谢时雨沉默了。   她确实医死过人。山上山下,她救治过许多病人,其中包括一心求死的,伤重不治的,她虽感到遗憾,却并不觉得抱歉,无论一个人选择如何结束自己的生命,都不是未经历死亡的我们可以指手画脚的。别人的死亡是否正确,不是凭活着的我们妄加评判的。   她身为一名医者,尽到了自己的全力去救治病人,这就足够了。说她医术不精也好,心肠歹毒也罢,那些经了她之手离开的人,她都一一尊重。   她也不会去对广大群众作出多余的解释,女魔头便女魔头吧,左右他们再仇视她,坐不了上山的吊篮,也就寻不到她的麻烦。   思及此,她不复方才的咄咄逼人,嗓音平和:“弟子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谢蕴有的时候真想敲开他这养女的脑袋瞧瞧,里头装的都是些什么东西。时而沉默寡言,时而又能将人呛得说不出话来。这性格,一点也不随了自己。难道这就是血缘的差异?   提到血缘,他终于想起来一个事。饮了口茶水,方开口道:“有几个人,你需要见一见。”又转向侍立一边的二弟子,道:“浦深,你将你七师妹带过去吧。”   浦深垂首,恭敬地鞠了一礼。   “师妹,请随我来。”   谢时雨歪着脑袋望了会儿谢蕴,忽然开了口:“师父养育之恩,时雨永生难忘。今生只将自己看作是黄泉谷的人,并无寻亲之意。”说着便是一叩首。   谢蕴默默放下茶杯,看着她的脑壳儿,叹了口气:“你难道就不想知道十六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你的父母要将你弃于黄泉谷中么?”   谢时雨顿了顿,依然开口道:“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时雨的亲人都只有师父一个。”   “臭丫头片子,这是不把我同其他师兄师妹们当成亲人了?”梁浅睇来个谴责的眼神,声音却很温和。   师妹晴衣和师兄浦深立在一旁,眼底的深意同梁浅如出一辙。   这才是她的家人啊。   谢时雨眉眼一松,笑得甜丝丝的:“好,我去见见他们。” 第91章   出了屋舍,一路向东,山间寒凉的风吹拂过脸庞,谢时雨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   身边的浦深见到她并无一丝见亲人的期盼与紧张,也不感到奇怪,七师妹是什么样的人,他入谷那年就已经知道了。那时他同玄渐大师兄走得近,玄渐与谢时雨总是不对付,看她哪都不顺眼,偏偏谢时雨又是弟子中唯一一个能与他竞争之人,每每面对师父的考核,两人总是能在弟子间拔得头筹。   优秀的人会不会欣赏同他一般优秀的人,浦深不知道。   但是浦深知道,优秀如玄渐,是欣赏不了谢时雨的。   偶尔的骂战里,玄渐说不过谢时雨,便会口不择言,拿她没有亲人之事说项,暗暗讽刺她没有教养,粗鄙不堪。   谢时雨听了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张口就来:“你骂谢蕴没有教养,一点都不尊师重道,我去告诉他,罚你打扫整个御机宫几十间屋子。”   玄渐一脸错愕:“我什么时候骂过师父了?”   “你骂了还不承认,错上加错,不止是御机宫,还得打扫山脚下的茅屋。那里鸡鸭成群,屎尿味冲天,师兄,你今晚,啊不,明晚得多洗几遍澡了。”   她缓慢而冷淡的嗓音里仿佛总是自带讥诮,玄渐哪怕气得火冒三丈,这种时候也只是恼羞成怒地指着她的背影,骂也不是,打也不是。   那时候,在一旁默默看他们对骂的浦深就知道,七师妹虽然嘴上不说,但眼里心里已经将谢蕴当成了自己的亲生父亲,啊不,亲生爷爷?   好吧,谢蕴到底多大年纪了,至今依然还是一个悬在每一名黄泉谷弟子心头的疑惑。   ......   一路无话,浦深很快就带她到了山东边另一处屋舍,这是黄泉谷中专门置出来给那些病人的家属居住的。   屋内点了一盏灯,窗户纸上映出两个身影。   浦深抬手叩了叩门,屋内传来女子柔婉之声。   “谁?”   “是我,浦深。”   谢时雨扬了扬眉,二师兄这口气听起来似乎是认识屋里人的。   “进来吧。”   二人推门而入,谢时雨的视线一下子就被坐在角落里的玄衣少年给吸引了。   他有着一张精致妍丽的脸庞,一双轮廓狭长的眼睛在屋内黯淡的烛光里莹莹生辉,眼睫轻眨间,谢时雨仿佛看到了被暮色薄罩的乌凤崖,像是染上了一层极淡的灰蓝颜色。   最重要的是,他竟同自己生的有八分相像。   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男子朝她望过来,四目相对,互相都怔了一会儿。   山顶上空不知何时飘来了一朵厚厚的雨云,屋外突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谢时雨先移开视线,淡淡打量起屋子里的另外一个人来。   一个容貌普通、毫不起眼的小姑娘。   或许是少年太过惊艳,这小姑娘在他身边便显得更加平平无奇了。   捕捉到她的视线,小姑娘有些羞怯,低着头,声音轻轻地:“浦哥哥,这位是......”   浦深走到中间,向她介绍:“她便是我的七师妹谢时雨。”   小姑娘嗯了一声,还是没敢抬头。“谢......谢姑娘好,我......我是......”   “她叫盈盈,我姓冷,名星河。”半道里插来一句话,角落里的少年终于站起身,猛地前进几步,来到谢时雨面前,几乎与她鼻间贴着鼻间:“你就是那个医死人无数的魔鬼神医?”   与很有可能是自己亲弟弟的少年见的第一面,实在称不上是愉快。   谢时雨看着咫尺之间,呼吸可闻的妖冶少年,面色冷淡而从容。   “魔鬼不敢称,你再不后退,这一双好看的眼珠子可就保不住了。”   “这么......不近人情......”少年朝她呼气,退开一步,拉长了声调嗔怪:“——姐姐好狠的心。”姐姐二字自他口中而出,有种分外昳丽的柔情。   谢时雨视而不见地回到浦深身边,沉着地开口:“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我是你姐姐?”   冷星河慵懒地坐回到椅子上,指了指自己的脸:“这张脸,即是最好的佐证。”又情不自禁赞了一声:“没想到本少爷这张脸生在女人身上,也如此好看呢。”   谢时雨挑了挑眉:“没有证据?那就告辞了。”转身便要走。   浦深连忙拉出她,名叫盈盈的姑娘也急的红了眼圈,走到少年身边,小声说着什么。   少年蹙眉,漂亮的眼睛里尽是不爽。   半晌,他才从袖兜里掏出来半块漆黑的令牌模样的东西,丢向一旁小姑娘的怀里。   盈盈怯怯地拿着走过来,只望着浦深,脉脉不得语。   熟知她性格的浦深善解人意地解释:“这块令牌是沧州冷家家主的象征,十六年前冷家主母诞下一对双生子,却遭到江湖仇家追杀,为保一双儿女安全,主母将女儿藏在草地里掩好,独自带着儿子奔逃,并将家主令牌作为信物,一分为二,一半留给了女儿。”   谢时雨望着那半块黑漆漆的令牌,则是毫无印象。   浦深继续道:“后来师父外出捡到了你,并将藏有身世信息的令牌......妥善收了起来。前些日子,我在藏经阁收拾东西,才偶然见到了这块令牌。”   浦深不是个会撒谎的人,话语间的停顿,谢时雨一下子就听了出来,估计令牌不是被谢蕴妥善收起来,而是被他弄丢了,才在这么多年后浮出水面。   “我瞧这令牌眼熟,又想起远房表妹盈盈出身于武林世家,兴许是见过这东西,便将令牌的样子摹了下来,以消息传递给她,没想到才过了半月,他们便寻上山来了。”   原来其中还有这样的关节。谢时雨记得,二师兄浦深确实来自江湖。   冷星河望着她喜怒不辨的神色,愤愤埋怨道:“这下你该相信了吧,阿姐?”   “急什么?”谢时雨扯一扯唇角:“或许我并不是当年的那个女婴,要想验证,还需做一件事。”   冷星河扬眉:“什么?”   “滴骨认亲。”   二师兄浦深颇感意外地望了一眼谢时雨。   盈盈小心翼翼道:“何为滴骨认亲?”   谢时雨掀一掀红唇,缓缓道来:“就是将活人的血滴在死人的骨头上,观察是否渗入,如能渗入则表示有亲缘关系。”   盈盈以手掩着唇,惊呼一声:“死人?”   谢时雨瞅了瞅角落里的少年,声音放的缓缓的,异常轻松和愉悦:“是啊,就是死人。我身为魔鬼轻易死不了,不如先将他拖出去打死了,再来同我验一验。”   “不可以!星河哥哥不能死!”盈盈鼻翼一耸,焦急地就要落泪。   谢时雨耸了耸肩:“那就没有办法了。”说完便利落地转身而去。   身后还能听到盈盈低低的哭泣声。   被落下的浦深叹了口气,再一次清醒的感受到了自家师妹的顽皮。   他忙上前安慰道:“表妹,别哭了,她是骗你的,根本没有什么滴骨认亲之说。水也好,尿也好,一遇到疏松的沙子,都会漏进去。没有皮肉保护的骨骼就更易腐蚀发酥了,血也好,水也好,尿也好,都能滴进,渗透其间。”   盈盈:“......”为什么要骗她。   角落里的冷星河来到盈盈身边,以指腹抵住她抖动的唇瓣,笑得亲昵而又诡秘:“这位姐姐,很讨厌我呢。”   谢蕴看到谢时雨从屋舍里走出来,立马迎了上去。   “怎么样?怎么样?到底是不是你的亲人?”   眼神焦灼,倒是比谢时雨本人还要上心些。   她眨了眨眼,神色顷刻间变化,攒出一个失望的、泫然欲泣的表情来。   谢蕴瞧见,颇有些手忙脚乱起来:“没关系没关系,不是就不是,咱们再找,下次再找。都怪浦深那个小子!还说什么确定无疑了......”   谢时雨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肩膀轻轻抖动了一下,又一下。   谢蕴僵了僵,白花花的眉毛上下一挑,立即皱成一个“八”字。   “这不是傻了吧......丫头......”   “小丫头骗你的,还看不出来呀。我的师兄。”   身后突然响起一个贼兮兮的声音。   谢时雨回首看去,标志性的红衣在夕阳里纷飞,腰间一管碧玉长箫是周身唯一的绿色,即便是红配绿的诡异搭配,也无损他一张英俊迷人的娃娃脸。   小师叔叶度,在谢时雨离开玄火后,再次见到时,竟带给他一种说不出的感受来。   还记得那个初秋的夜里,玄火的女王陛下一脸轻松的,用一种平缓的语调娓娓道来的一段异国往事里,裕隆世子卫度扮演了一个堪比话本主人公一样坎坷的悲情角色。   叶度摸了摸自己的脸,疑惑道:“我脸上有什么东西?怎么这样看我?”   谢时雨终于问出了一个困扰她已久的问题:“小师叔你为什么要改姓叶?”   叶度显然是已经习惯了小师侄的语出惊人和天马行空。   他想了想,便道:“因为叶度听起来比较帅气?”   谢时雨:“......”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感谢“星晚”小天使的营养液。 第92章   次日,乌凤崖顶的御机宫主殿里一早便挤满了人。   侧边角门开启,黑发凌乱的妖冶少年现身,整个主殿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哪怕是已经见过一次冷星河的容貌,众人还是不免被他惊艳,说来也是奇怪,明明谢时雨同他生的有八分想象,可为何在谢时雨身上,大家却并没有得到相似的感觉。   昨日认亲过后,冷星河便笃定了谢时雨是她的孪生姐姐,要将谢时雨带回沧州冷家见冷氏双亲。   谢时雨自然是不同意,一个人回了房间便再也没有出来过。两方僵持之下,谢蕴居中调停,并请了谷中所有弟子一同见证,决定谢时雨的去留。   老实说谢时雨身为黄泉谷谷主,轻易不得离谷,但她十六年来一直流落在外,如今真正的亲人寻上了门,谢蕴也不好意思不放人,更何况冷星河今日才找上门也有他的疏忽,如果他当初没有弄丢令牌,说不定谢时雨早就回了父母身边。   沧州冷家,即便是谢蕴也听说过,是武林世家,在江湖中有着不菲的地位。如果说黄泉谷是天下习医之人眼里的桃源,沧州冷家便是习武之人心中的圣地。   冷氏一门三盟主,冷家接连出了三位具有统领整个武林权利的盟主。当今的武林盟主冷继峰便是冷家家主,也就是谢时雨和冷星河的亲爹。   有一个武林盟主做爹,谷中不少尚武的师弟们都十分羡慕,恨不得代替谢时雨回冷家。十一师妹元晴衣也想同谢时雨一道回冷家,不过她与师兄们的想法不同,她的目光自冷星河出现后便再也没有移开。   晴衣望着黑发玄衣的少年,眼神渐渐迷离,如痴如醉道:“我要嫁给他!”   谢时雨默然,当初晴衣和那闻见英爱的死去活来,她还担心小十一走不出这段情伤,如今看来是没有这个必要了,只是她要开始担心另外一件事了,冷星河比起闻见英来,还要危险的多。   三师姐梁浅的关注点则不同,或许是因为已经有了心上人,看着冷星河出色的容貌也只是感叹了一句,而后问道:“师妹,冷时雨和谢时雨,哪个名字更好听?”   谢时雨:“......”   为什么你们都笃定了我会去什么沧州冷家呢?   “咳咳咳。”   高台主座上的谢蕴清了清嗓子,示意众人肃静。   “大家应该都知道,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关于谷主去留一事,不是老夫一人所能决定,是以邀请了大家一同商谈。”   “时雨虽为谷主,黄泉谷也不是离不了她。之前数次外出行医,谷中事宜交由叶师弟与浦深暂代,也没出什么差错。”   听着谢蕴倾向性明显的话语,谢时雨渐渐蹙起了眉。   议论声纷纷扬扬。   冷星河的话突然穿透整片嘈杂,响在了主厅上空:“母亲思念姐姐,身体一日渐不如一日,父亲十六年间从未停止过寻找自己的女儿,一得知黄泉谷有消息,便想亲自前来,若不是被家中族叔劝阻,如今已然弃了盟主事务不远万里而来了。”   他骤然看向高台上的谢时雨,语气沉重:“姐姐,为人子女,你难道忍心见父母为了你终日以泪洗面,伤神不已么?”   坐在谢时雨身边的晴衣立即两眼放光:“连声音都这么好听!”   谢时雨闭了闭眼:“为人子女,十六年没有见过亲生父母,要我感同身受,还做不到。”   场面又如昨日一样僵持。   谢蕴看了会儿,以眼神示意二徒弟浦深。   大师兄玄渐不在,二师兄浦深便成了众弟子之首,他站起身发话,众人纷纷看向他:“我有一个折中的法子,不知诸位可否听一听。”   冷星河同谢时雨都没有说话。   还是谢蕴开口,“请说。”   浦深平静的说:“请师父废除师妹谷主之位。”   此言一出,议论声轰然炸开。   梁浅吃了一惊,小声道:“二师兄——”   浦深视而不见,身子转向谢时雨:“敢问师妹任了谷主之位后留在谷中几时?何时处置过谷中事务?又是何时组织过例会,行调遣之事?”   众人都沉默了。   一向是老好人的浦深这次如此尖锐,直戳问题核心,细细一想,确实如他所说,谢时雨什么也没做过。再加上一手创立了黄泉谷的谢蕴本人,自爱徒接任谷主之位后,就没有再如往常一样,轻易离谷。以谢蕴威严,谷中弟子依然以他为首,奉他为尊,谢时雨的存在感就更低了。   综上所述,黄泉谷好像并不是非她不可。这个谷主之位哪怕是换了二师兄浦深来坐也没什么不妥的。   俨然已经忘了当初谢时雨会任谷主一是因为谢蕴突发奇,二是出于众弟子推选。   高台上的谢蕴一言不发,只低头把玩着手中一盏白瓷杯。   浦深温和沉稳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近日江湖中有一桩传闻甚嚣尘上,黄泉谷女魔头之名想必大家也都有所耳闻。如此有损谷内名声、败坏风气之言,也是师妹这个谷主带来的。”   浦深眼色一沉,深深望了她一眼,说出的话却无比犀利。   “师妹做了谷主之后不仅无益于黄泉谷,还堕了我天下第一谷的威名,难道不应该反省吗?”   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连元晴衣都不再关注冷星河,转而担忧地望着谢时雨了。   视线中心的谢时雨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上一次站在这里还是继任谷主,这一次在这里却是接受众人批判。   不得不离开了。   谢时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起身来到浦深面前驻足。   “师兄用心良苦。”   浦深看着她,动了动唇。   她又抬起头,眼神灼灼,扫过台下众人。   “能者为之,时雨愿放弃谷主之位,听凭师父发落。”   高台之上的白衣女子面容平静,在众人注视之下一步一步走下玉阶,跪倒在谢蕴座下。   此情此景不禁让人想到不久之前,谢时雨是如何在这玉阶之上,接受谢蕴的谷主信物的。   那日盛装出席,庄重清贵的样子不免又浮现在眼前。   半晌,谢蕴凝视着她,语调几近叹息:“暂时卸下谷主之位,好好休息一段日子吧。”   这便是同意浦深的说法了。   ......   漫长的会议终于结束,宣布了浦深暂代谷主之位后,谢蕴便离开了。   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石阶梯后,谢时雨甚至还有心思想,若是大师兄玄渐今日在场,说不定就能一偿心中夙愿,出任谷主了。   “姐姐。”   身侧石柱后传来人声,谢时雨步子一顿。   冷星河从柱后阴影中走出来,漂亮的眼睛里满是笑意:“他们如此对你,你就不寒心么?”   谢时雨口气冷淡:“你懂什么。”   冷星河觑她神色,乐不可支:“我可怜的姐姐,似乎又一次被抛弃了。”   谢时雨不再搭理他,转身就走。   冷星河看着她轻摆的腰肢,怏怏叹息了一声。待要离去,余光却见到谢时雨又折返回来。   她站在自己面前,比他矮了一头,气势却如高高在上,眼含挑衅地望他:“弟弟,我便答应同你回沧州。”   冷星河微微一怔,“嗯?”   谢时雨笑眯眯地,学着他拖长了语调:“当——然——是为了,抢走你独占了十六年的父母啊。”   冷星河顿时笑容全无,幽幽盯了她片刻,最后还是保持了沉默。   谢时雨再次转身离开。   ......   ——————————————————————   出了殿门,梁浅和晴衣在转角处等她。   谢时雨弯了弯眼角,迎上她们的视线:“我知道你们要问什么,不用担心我,我没事。”   梁浅握了握她的手腕,什么也没说。   晴衣冷哼了一声:“没想到二师......那个浦深平日里老实厚道,摆出一副对谷主之位漠不关心的样子,原来他才是幕后小人,比起成日把谷主之位挂在嘴边,要同你争的玄渐师兄,可恶多了!至少大师兄不会背后伤人,为此小人行径!”   说这话的时候,恰巧浦深从旁经过,晴衣连忙朝他的背影吐了吐舌头。   “阴险小人!”   浦深顿了顿,又继续向前走了。   谢时雨对她恨不得将浦深的背影瞪出个洞来的样子哭笑不得。   “你误会二师兄了,他比任何人都不想做谷主。”   “什么?”晴衣很是错愕。   谢时雨想起方才在厅中浦深以唇语告诉她的话,心中不由一暖。   他说的是,对不起。   早在很久以前,他们师兄妹就曾在私下里讨论过谷主一事。   他同玄渐走得近,与自己关系也不错,常常夹在二人中间,却从来没有身不由己,言不由衷的时候。   她曾经问过浦深,你的医术不比我们二人差,人缘又是师兄弟们当中最好的一个,难道就没有当谷主之心?   浦深是怎么回答的,她至今还能记得,记得他回答时的表情。   带了些微微的讶异,他揉了揉自己的脑袋,“师兄和师妹都很好,无论你们谁当了谷主,我都高兴。师兄当了谷主我就带师妹你出谷去散心。他性子暴躁,虽然表面上对你不喜,其实每次切磋技艺之时,都要偷偷看你,生怕你弄混了材料,担心你在师父面前落了下乘,他老人家就不让你经常同他比试了。”   “若是师妹你做了谷主,我便替你打下手,再回头去安抚大师兄,让他撒撒气,别老找你的麻烦,怎么样?二师兄够讲义气吧?”   “黄泉谷需要锐意进取的人带领,我一个温吞憨实的,就不来凑这热闹了。”   其实谢时雨一直知道,师父属意二师兄接自己的担子。所有弟子中,只有浦深是一直跟在师父身边,很少离谷的。师父几乎看着他长大,最知道他的性子,他沉稳持重,与世无争,但只要他想,就连大师兄都不会反对。   师父曾经说过,浦深怕麻烦的性子真是随了自己,比起谢时雨来更像是他收养的孩子。   性子沉静、与世无争的二师兄浦深今日却站在人前,咄咄逼人。   他不过是做了一场戏,逼得自己离开黄泉谷,回冷家。想必又是谢蕴的主意,自己不想开这个口,逼着二师兄当坏人。他也是吃准了自己不会反对二师兄,谢时雨最尊敬的人便是浦深。   浦深从小便待她很好,就像自己的亲妹妹。   对如同亲妹妹一样的她恶语相向,哪怕是做戏,浦深都很不安心,明明自己没有任何错,还非要同她抱歉。   那一句无声的对不起,让谢时雨心中酸涩不已。   她何德何能,有浦深这样一个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的师兄。   ......   晴衣听了她的话,面色一红,支支吾吾的道:“我......我就知道,二师兄绝对不是那样的人!”   谢时雨:“......”   你刚刚可不是这么说的。   梁浅也觉得不妥,心中对错怪浦深而感到愧疚不已,“要不,咱们去道歉吧,二师兄心里该有多难受啊。”   谢时雨摇了摇头,“去道歉了师兄心里才会难受呢,他最见不得我们如此。”   有的时候,谢时雨甚至在想,二师兄浦深最大的心愿会不会是世界和平。   “下次见了他,我再好好反省吧。”晴衣忽然转过他,看着谢时雨,道:“当务之急是你真的要和你那个帅弟弟一起回家啊?”   “冷家牵扯到江湖势力,水深的好,不会是个平静的地方,师姐你害怕了怎么办?十一陪你一起回吧?”   梁浅与谢时雨心照不宣的摇了摇头,这个小妮子,司马昭之心,能更明显一点嘛。   不过话说回来,谢时雨确实没想好要什么时候去沧州。   沧州位于燕国境内,在黄泉谷的东边,是片谢时雨从未踏上过的土地,那里居然就是她的家乡。   不过还没等谢时雨纠结,她那个便宜弟弟冷星河便主动找上门来了。   即便是那日撕破了脸皮,他脸上依然带着笑意,幽深的眼里一派情意荡漾,轻飘飘抛下一句:“老家来了人,暂时不回了。”   说回的是他,说不回的也是他,总之暂时不需要离开黄泉谷了,谢时雨也乐得清闲。   ......   ————————————————————————   过了一日,谢时雨就见到了冷星河口中的老家人。   一个年轻的女子。   谢时雨是在山脚上的古木林里见到她的。   她入后山采些药材,打算换掉屋中的蛇毒酒,低着头挖草的时候,附近的灌木丛里忽然传来了一阵轻微的响动。   她侧头看去,一匹通体赤红的骏马出现在眼前。   骏马的背上,坐了一个带着面纱的女子。   最先吸引她的却是一双修长纤细的腿。   笔直的双腿水润匀称的垂在马腹处,曲线柔美,骏马行走拉伸间,露出来的一截小腿肌肤却不是想象中的莹白,而是带着健康的蜜色,在火红色的骏马毛发掩映下,小腿的肌肉格外突出。   这不是一双大家闺秀的腿,却依然漂亮的让人移不开眼。   谢时雨初步扫了一眼,体态轻盈,朝气蓬勃,看样子很年轻。   女子见了她,一个翻身跃下马,动作干脆利落的让谢时雨忍不住叫了个好。   “敢问姑娘,此处可是黄泉谷?”   谢时雨望着古木林边上木牌写的大大的三个字:黄泉谷。   沉默了会儿,向她身后指去。   女子回首一看,惊讶的喊了一声:“啊,方才太过专心,竟没有看见。”   专心什么?专心骑马?   女子像是终于看见了谢时雨的脸,盯着盯着,忽然就入了神。   半晌,骏马不耐的打了个哈欠,她才如梦方醒:“姑娘,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谢时雨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女子顿时抓耳挠腮起来:“奇怪了,我总觉得是见过你的。”   谢时雨低下头,继续挖草。   一阵凉风拂过,女子摘下面纱,凑近她身边,双手比着奇怪的姿势,一字一句问她:“姑、娘、能、告、诉、我、内、谷、怎、么、走、吗?”   谢时雨抬头望过去,女子左脸上一块呈半圆形的暗红伤疤异常显眼。   女子注意到她的视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啊,这个是胎记,吓到你了吧?”顿了会儿,又拍了下脑袋,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继续张着奇怪的口型:“我、忘、记、你、不、会、说、话、了,我说......”   “谁说我不会说话的?”   谢时雨放下手中的铲子,拍了拍灰尘,站起身。   “啊?在心无心冒犯,姑娘见谅。”女子朝她抱拳,施了一个带着江湖侠气的礼节。   谢时雨大概知道她是谁了。   “你找冷星河?”   女子顿时眼前一亮:“姑娘认识他?”   谢时雨淡淡道:“不熟。”   女子爽朗一笑,向她介绍起自己来:“我姓容,单名一个叶字,是冷星河的......额......未婚妻。请教姑娘芳名?”   谢时雨小小的惊讶了一下,未婚妻?跟在冷星河身边的那位盈盈姑娘看起来更像是她那个便宜弟弟的未婚妻。   “谢时雨。”   “......谢时雨?”容叶变了变脸色:“原来姑娘就是......”看她的神色,估计也是听闻过自己女魔头的名声的。   谢时雨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容叶就再次抱拳:“久闻大名,姑娘如此深藏不露,容叶敬佩。”   敬佩......女魔头?   你们江湖侠女的作风我也不是很懂。   “谷内设关卡,外人无法轻易进入。你随我来吧。”   容叶一边称是,一边回身牵马。   一路无话,只闻得骏马喷吐热气的呼吸声。   既然是人家的未婚妻,谢时雨便将人带到了山脚下冷星河居住的屋舍外。   容叶已经重新带上了面纱,她没有进去,而是笔直地站着,对谢时雨说:“谢姑娘,不知哪里可以饮马?烈焰一路奔驰,我想喂它些草。”   比起见未婚夫,马儿的饥渴更重要?   谢时雨不由高看了她一眼,转身吩咐侍者来牵马了。   容叶对牵马的侍者微微一笑:“小哥辛苦了,烈焰脾气很好的,不会伤着你。”   侍者脸色一红,牵了这么多回马,还是头一回有人对他这么客气。   说话间,门扉轻轻动了一下,屋里人似乎是被屋外的动静吵到了。   盈盈姑娘推开门,走了出来。   谢时雨注意到她的神色在看见容叶的一瞬间,变得僵硬无比。   不过很快就恢复了羞涩的神情,小声说道:“容姐姐来了。”   容叶却仿佛没有看见她的神情变化,脸色如常:“是盈盈啊,好久不见了。”   “容姐姐随我进来吧。”   “滚出去!”   屋里头却传来暴躁的一声吼。   盈盈有些尴尬,搓了搓手,不知道该怎么办。   容叶从容地站在屋外开口,似乎不曾听见那一声吼:“伯母托付我来给你带几句话,你若不想听,我此刻便走了。”   片刻之后,屋子里又传来一声重响,似乎是瓷器砸在地上的声音。不久,冷星河走了出来,一张精致面容笑意浅浅,丝毫看不出发怒的痕迹。   他见了容叶,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刚要开口,边上便插来一句:   “杯子要赔的。”   谢时雨从门启开的缝隙里望进去,地上白瓷茶杯,一片一片的碎在木质的地板上。   冷星河浅浅笑了下,走到她耳畔呢喃:“姐姐同我双生共命,不分彼此。我摔的便是姐姐摔的,不必如此计较了,对吧?”   对你个大头鬼。   谢时雨偏一偏头,耳垂险些擦过他的挺翘的鼻梁骨。   “十两银子,记得交给管事。”   冷星河眸色幽深,不再说话。   “姐姐?”   望着他俩的互动,容叶终于反应过来,“我说怎么看你眼熟,原来谢姑娘就是冷家伯母牵挂多年的女儿,冷星河的孪生姐姐?”   冷星河眸子扫了过来,声线稍冷:“跟我进来。”   一旁的盈盈抬起头,幽怨地盯着冷星河,神情十分委屈。   未婚夫妻二人便在众人的注视下进了同一间屋子。   盈盈踢了踢脚下石子,朝古木林深处跑去了。   这三个人的关系,令人看的一头雾水。   ......   到了晚上,谢时雨终于知道了容叶是为何而来。   乌凤崖顶的竹舍里,容叶坐在谢时雨亲手编织的一张藤椅上,微微低着头看向竹案上的一面昏黄铜镜,不知她在思考什么,连谢时雨走到身边了也未曾察觉。   谢时雨泡了杯去火的花茶,放在她右手边。   热气氤氲的整面铜镜都模糊了,容叶才恍然抬头。   “不知谢姑娘能否除去我这左脸上的胎记?”   “抬起头。”   谢时雨来到她身边坐下,细细观察着她的胎记。暗红色的半圆形,从左脸颧骨处一直延伸至左眼下方。   容叶的相貌其实生的不错,五官非常大气,只是脸上这胎记太过显眼,轻易就能将人的视线吸引过去。   谢时雨摸了摸下巴,思忖了许久,似乎确定以一己之力无能为力后,方开口:“可能性不确定,我也不敢完全保证,尚且需要同师兄师父商量。”   谁知道容叶听闻这话也不见低落,反而松了口气似的,笑道:“没关系,去不掉也无所谓。没什么......打紧的。”   女子皆爱惜容貌,容叶看上去不在意,不知道心里会不会失望。   容叶饮了口茶,味道清冽,带些微微的苦涩,很符合她眼下的心境。也不管谢时雨在不在听,她悠悠开口:“我生来便没有爹娘,这块胎记是他们都给我唯一的东西。”她将茶杯换了个方向,继续握在手中:“许多人劝过,但我还是不想去掉它。直到我十五岁的时候,知道了冷星河这个未婚夫的存在。”   “冷家伯母与我爹娘是旧识,当年伯母和我娘同时怀了孕,便约定着要做一门亲事,没想到我娘生了我便去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养在舅父家。”   “舅父在我及笄那年告诉我,爹娘给我订了一门娃娃亲,得知对象来自大家冷氏时,刚开始还是有些开心的吧,直到见了冷家伯母,她说,我若是要为冷家妇,脸上便不能有这胎记。她的儿子不能有一个容貌丑陋的妻子。”   谢时雨听得直皱起了眉,心中对未曾谋面的母亲有了一个初步的印象。   容叶见她神色,连连解释:“你别误会,冷伯母是个很和蔼的人,对我很好,把我当亲生女儿一样,只是冷氏乃武林世家,冷星河将来极有可能成为新一任的武林盟主,盟主之妻不能是个见不得人的丑八怪。更何况,在我们沧州,视带着胎记出生的人为不详。”   听得出来,容叶对自己的胎记十分坦然,甚至因为是父母所赐而心怀感念,不愿去除。   “我本不想去掉,便想解了这门婚约,可伯母爱重,舅父劝阻,爹娘临死前唯一的心愿就是能亲眼看着我嫁进冷家。若我解除婚约,爹娘在天之灵也会不宁。”容叶忽然眨眨眼:“所以我今天来,是因为我妥协了。只是没想到......”   只是没想到天意弄人,谢时雨并没有办法保证万无一失。   谢时雨听完所有经过后,沉默了。   若是她治不好容叶脸上的胎记,难不成还是毁了一桩婚事?继女魔头之后,莫非又要多一个辣手摧人姻缘的名声。想想就......很带劲啊。   因为当事人之一是她那个不讨喜的弟弟,谢时雨反而没有什么负担了。她不遗余力地抹黑他:“冷星河性格如此恶劣,实在配不上你。”   容叶愣了一下,继而失笑:“......都说是我配不上冷家公子。”   “在我眼里不是。”   容叶唇角一抿,眉眼弯弯道:“我很开心。”又露出那种在古木林初遇时的笑容。   她是谢时雨见过笑容最爽朗的女子。   她笑起来的时候,左眼的暗红色胎记伴着笑纹抖动,看上去也没那么狰狞了。   谢时雨忽然突发奇想,或许这位容姑娘压根儿就不喜欢她那个阴阳怪气的弟弟呢。只是为了履行婚约,完成父母的遗愿也说不定。   这么想着,她便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喜欢冷星河那个小子么?”   容叶毫不犹豫地答道:“喜欢。”   谢时雨:“......”居然猜错了。   “在我十五岁知道他的存在时,我便喜欢上他了。”   她只是想有一个家,那个家既不是舅父家,也不是伯母家,而是自己同另一个人一起用心经营的一个新家,是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一个栖息地。   偶尔躺在舅父家侧院的小床上时,她就会想,冷星河会是什么样子,听闻冷伯父伯母都是人中龙凤,万里挑一的出色。他们的儿子想必也不会差吧?她未曾谋面的爹娘在临死前替她许下的夫君,只要一想起这个,她就会变得安心。   所以,她是喜欢他的,她想同冷星河一起建立起一个完整的家。   得了,谢时雨明白了,容叶不是喜欢上了冷星河,她喜欢的人只是父母为她订下的未婚夫,换言之,哪怕那个不并不是冷星河,容叶也是喜欢的。   好吧,先替她的倒霉弟弟默哀一秒。   也不对,还有一个人呢。   “那个盈盈姑娘呢?她又是怎么回事?”   容叶迟疑了一下:“盈盈是冷星河的青梅竹马,他们从小就在一起了。”   这小子真是艳福不浅啊。   谢时雨磨了磨牙,一个未婚妻,一个青梅竹马,莫非是要尽享齐人之福?   这次上黄泉谷,他还专门带上了盈盈,看来还挺喜欢她的。   她尽量委婉地表达自己的看法:“臭小子喜欢盈盈?不喜欢你?”   容叶:“......”这一点都不委婉,好不好。   “我也不知道。总之如果胎记除不掉,我就决定解除婚约,一个人回沧州去。”   谢时雨顿时摊开手,面露难色:“怎么办,好像一点办法都没有呢。”   容叶:“......”   这同方才判若两人的样子是怎么回事。   谢时雨正色道:“开玩笑的,等我回去商量之后,再给你答复。”   ......   谢时雨向来是行动派,当天夜里,就去御机宫里把刚刚睡着的叶度叫了起来。   谢蕴自知之前做了对不起她的事,一直躲着她。谢时雨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或许小师叔叶度能找到他。   叶度睡眼惺忪地从床上坐起,肩头的寝衣随着动作滑落,露出锁骨处肌肤。   他低头直打着哈欠:“男女有别,就算我是你的师叔,也不该擅闯我的闺房吧。”   谢时雨:“......”闺房可不是这么用的。   眼看着叶度又要躺下去,谢时雨连忙使出杀手锏。   “我刚刚碰见三师姐往这边走了,她还问我小师叔......”   “行了行了,我怕了你还不成么,小祖宗。”   叶度瞪了她一眼,飞快地套上外袍。   谢蕴此刻正将自己反锁在藏经阁内整理经卷,看着叶度拿了钥匙开门,谢蕴眼里满满都是被背叛的愤慨。   “你你你——”   你了个半天,啥也没说出来。   谢时雨静静盯着他:“师父,时雨有正事相求。”又向大门口转身欲走的叶度开口:“麻烦小师叔替我找来二师兄。”   谢蕴一听,顿时觉得不妙,连浦深也喊上了,这是要同他算总账啊!   等谢时雨翻出一本医书正儿八经地问他疑问时,谢蕴反而愣了。   “你不问我其他的?”   谢时雨再次点头,说:“手掌大小的胎记去的掉吗?”   还是浦深率先回过神来:“胎记呈何色?”   “暗红色。”   浦深大略翻了翻谢时雨手中的医书:“既然是深色,这上面的案例大概不可取。”   “师兄有什么办法?”   “我心里确实有一个想法,不知道可不可行。”   “师兄请说。”   一旁的谢蕴望着两个徒儿一来一往,内心很崩溃:你俩这样毫无芥蒂,探讨学术的样子让我很没面子啊。   浦深不愧是最得他心意的弟子,立马接收到了他的视线,谦虚道:“师父应该有办法,我还差得远呢。”   谢蕴清一清嗓子,装模作样地开口:“这个办法呢......为师确实有。”   “什么办法?”   “植皮。”   所谓植皮,就是取身上其他地方的一块皮肤,移植到胎记上,覆盖掉,再缝合。技术好的情况下,也不会留下很明显的疤痕。   只是谢时雨从未亲手试过。   谢蕴一脸慈祥的望着她:“怎么样?你自己来吗?”   “徒儿没有把握。”   “凡事都要有第一次嘛。”   浦深也点点头:“我可以从旁协助。”   有浦深在,谢时雨的信心就上升了不少。只是事关姑娘家的脸面,还是需要师父坐镇。   谢蕴自然是一口答应下来。   商量完正事后,谢时雨合上医书,双手环胸,眼神幽幽的飘向了谢蕴。   “嘿嘿......”谢蕴努力扯一扯唇:“我突然想起来有一事还需要和你师叔商量。”   谢时雨顺势说道:“把我也带上吧,说不定还能替师父出出主意,不是师父您常说的嘛,我脑子转的快。”   谢蕴干巴巴笑了一声。   谢时雨忽然笑眯眯地凑近他,伸手环住了他的腰。   “时雨知道,师父都是为了我好。”   她将头埋进他的前胸,就像小时候不愿意走路,便赖在谢蕴身上一样。五岁之后的谢时雨就不会再有这样类似撒娇的举动了。   谢蕴老眼一红,大概是想起了自己一个单身老头子一把屎一把尿的把她拉扯大的日子,差点落泪。   他又何尝想让自己养大的丫头片子回到沧州冷家呢。   谢时雨的声音闷闷的,从他胸口传来:“我永远姓谢,不姓冷。”   谢蕴轻轻摸着她垂至自己脚踝的长发,“等你医好手头这个病人,就随你弟弟回去吧,也不是要你一去就不回来了,还跟以前下山行医一样,过不了多长时间就回来。”末了,长长叹了一口气,“黄泉谷永远都是你的家。”   谢时雨依然埋着头,再次重复以前的老话:“我只有师父一个亲人。”   浦深在一旁听了,不由伸手摸了摸鼻子。   谢蕴拍了下她的头:“傻丫头,你还有父母,弟弟,将来嫁人了,还会有夫君。”   谢时雨只道:“我一辈子不嫁,就留在师父身边。”   难得看到七师妹这幅小女儿娇俏的模样,老成的浦深也支颐浅笑,唇边笑意方绽开一半,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悄悄收了回去。   浦深不由得想起那日在山脚下听到十一师妹无意间说的一句话。   她说,姐夫没随你一起回来吗?   他听得清清楚楚的,三师妹梁浅还重复了一遍。虽然七师妹当时只是岔开话题,并未承认,但是她也没有否认。   浦深心中油然生出一种自家养大了的水灵灵的小白菜要被......拱了的错觉,虽然他并不知道小十一口中的姐夫是谁。   谢蕴见他神情似叹息似欣慰,短短数息一张脸上便闪过种种情绪,可谓是复杂极了。   便有些尴尬,深觉是自己抱着娃娃这幅慈爱又宠溺的样子刺痛了他一颗被师父冷落的心,但要他对着浦深一个七尺汉子也来一个拥抱,视觉上没有那么好看,情感上也有些下不去手。   遂松了松揽着乖徒儿的手,朝浦深眨了眨眼,一张老脸上也挤出些慈祥笑容,尽量显得一视同仁,没有丝毫厚此薄彼之意。   于是浦深的眼里,就看到他师父僵硬着四肢,抽搐着唇角的慈祥(?)面容。   难道是师父嫌他太碍眼,不该打扰他与七师妹的温情时刻?浦深深深的剖析了一番谢蕴的心理活动,知情识趣地悄悄退出了藏经阁,还细心地掩好大门,孤身一人守在外面。   有路过的侍者看到,十分疑问,浦深便轻声同他们解释,师父正与七师妹在藏经阁里联络感情。   侍者眼神复杂的离开。   第二天,一个消息突然传遍了黄泉谷上下。   前前谷主谢蕴将前谷主谢时雨关在藏经阁里打了一顿,而替他们看门的正是现谷主浦深。   浦深:“???”   作者有话要说:  沈恪:再说一遍,小白菜被什么拱了?   浦深:......   亲爱的们,除夕快乐! 第93章   谢时雨很快同容叶敲定了植皮治疗胎记的时间。   只是其中缺几味药材,谷中并没有存货,需下山到重吾跑一趟。   谢时雨本想亲自前往,但想到她如今的名声,以及在重吾聚集的江湖侠士们,顿时有些恹恹。只好劳烦二师兄浦深替她跑这一趟。   谁知,浦深下了一趟山竟带回来一个好消息。   集结在重吾的武林人士不减反增,江湖中关于她的传说又添了新的变化。   只是再没有人打着惩奸除恶的旗号要上山来教训她了。   一说,女魔头名不副实,不过是嫉恨黄泉谷盛名之人所编造的流言。   另一说,谢时雨自十四岁学成下山后,走遍了七国各地,救人无数,到处都有她的传说。什么不惧瘟疫救下整个村子、深入乱葬岗治疗中毒之人、孤身上战场营救黎民百姓等等,从平头百姓到王公贵族,妙手回春,枯骨生肉,生生将她从一个女魔头变成了活菩萨。   谢时雨沉默了,她一个当事人听了都感到十分震惊,染了瘟疫的村子她是去过没错,但也只是救下了几个人,并没能拯救全村。乱葬岗她也到过,不过是去寻人的。至于孤身一人上战场更是无稽之谈,她明明只是在后方为伤残的将士处理处理伤口而已。   但这些事又确实是她所经历过的,只是经过加工之后仿佛变了味。   不知道消息是从哪儿传出来的?如此有预谋的宣扬,简直就像是隆重为她准备的一场洗白大会。   浦深淡淡道:“消息的源头似乎是晋国。”   谢时雨大概知道是谁做的了。   难怪流言半真半假,像模像样的,也只有几乎见证了她所有经历的沈恪才能办到了。   似乎又欠了他一个很大的人情。   谢时雨想起上一次同他见面,还是在去玄火之前,匆匆一别,甚至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说。对于这个屡次出手相助的男人,谢时雨的心情其实有点复杂。   她又想起那个雨夜的小屋里,两人曾经那样亲密的靠近过。   或许在离开黄泉谷去沧州前,她应该先去晋国走一趟。算了,要不然还是先写一封感谢信?   她难得如此纠结,浦深看了也称奇。   “流言虽然变化,但重吾也因此聚集了许多上山求诊的人,鱼龙混杂,师妹近日还是不要下山的好。”   谢时雨看着一本正经的浦深,突发奇想:“二师兄,你有没有心上人?”   浦深顿了顿,面色平静,心里却有些翻涌,看来师妹真是不把他当外人,竟还与他交流起少女心事了。   “没有。”   “那有没有姑娘曾经向你表白心意?”   “没有。”   谢时雨奇道:“二师兄生的好,性格好,怎么会没有姑娘喜欢呢?”   浦深微微一笑:“我性子沉闷,应该不讨姑娘的欢心。”   性子沉闷的浦深又没谈过恋爱,显然不是谢时雨可以讨教的对象。然而想想陷于苦恋的梁浅和所托非人的晴衣,谢时雨只觉得郁闷,似乎她们师姐妹的情路都很是坎坷。   罢了,想来沈恪也不是看重形式之人。   ......   千里之外的晋国,不看重形式的沈恪坐在书房里,再次出声询问信使。   “你确定没有收到任何信件么?”   信使弯着腰点头,冷汗却自额头留下。   这已经是殿下今日第十二次召见自己了,而且每次召见问的都是同样的问题,他恨不得将紫竹林里的信鸽们都开膛破肚瞧一瞧,里面到底有没有殿下希望收到的信件。   沈恪把玩着手中木管描金的紫毫笔,问:“消息已经递往各国了么?”   “回殿下,七国都传遍了,都道那黄泉谷谷主乃是在世菩萨。”   沈恪握着笔在云心纸上挥了几下,俊颜始终淡淡的。   信使见他神色,便知道该退下了,走路静悄悄的,没敢发出一点声响。   沈恪扔了笔,心中略有烦躁。七国都传遍了,没道理黄泉谷还不知道。他将消息放出去的时候,特意嘱咐人带上消息源头,务必要说是从晋国传出去的,为的就是让谢时雨知道。   看来她是打定了主意,不想同他叙叙旧了。   没心没肺。   沈恪忍不住用拇指去摩挲紫毫上的夔凤纹,恶劣的想,指间若是谢时雨的脸,便用力去扯,捏个棱角形状出来方能出一出他心中恶气。   很好,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浅色眸子闪了闪,沈恪转身走进耳房,风轻轻掀起书案上的画纸,一双墨眸栩栩如生。   ......   “阿嚏——”   谢时雨坐在四面漏风的竹舍里,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左脸缠着纱布的容叶望了过来:“天凉了,时雨还是多添一件衣服,这茅屋凉飕飕的,我们习武之人火气重,不觉得什么,你这娇滴滴的小姑娘还是不要逞强了。”   谢时雨磨了磨牙:“这是、竹舍。”   她请教过大师、精心布置的地盘。   这几日同容叶亲近了些,二人说话间也无所顾忌,再加上她又是冷星河的姐姐,容叶也当她是未来的大姑姐。本就爽朗的姑娘更是不把她当外人了。   不过天确实冷了,离开玄火的时候方入秋,现在就已经要添衣了,日子过得还真快。   谢时雨摩挲着案前一个方正瓷瓶,叮嘱她:“这药你脸上记得换,一日两次,不要忘了。”   她脸上的胎记颜色太深,即便是植皮,也不能轻易遮住,谢时雨和浦深一起调制了淡化色素的药膏,待颜色浅了些,再做植皮。   容叶点点头:“我记得的,时雨你不必日日都来,你那么忙,我怕打搅你。”   不,她一点儿都不忙。卸下谷主之位后,谢时雨已经快闲出病来了,她都开始怀念下山历练的那段日子,整日奔波忙碌,一路行医,一路还要为衣食住行担忧。   自她不做这谷主之后,谷中众人看她总是带着一股同情,什么活也不让她干,生怕她累着心情更加烦闷。   如今她也只有为容叶祛除胎记这一件事可做了。   容叶看出她的烦乱,勾一勾唇,露出洁白的牙齿:“等你跟我们去了沧州就不会无聊了,那里好玩的很,到了八月,谷物熟了,沧州的姑娘们便开始酿酒,男人们喜欢赛舟划船,江上比武,还有斗鸡、打铁花......你见过打铁花吗?火星漫天,漂亮极了。”   谢时雨被她说的心动,眼睛都亮了:“还有什么?”   “还有......”   竹舍的大门突然被人用力推开,西风猛的灌进来,谢时雨紧了紧衣襟,神色不悦地看向来人。   “你发什么神......”   “你对盈盈说了什么?”   冷星河直接略过谢时雨,径直来到容叶面前,口气不善。   容叶不解:“没说什么啊,怎么了?”   冷星河目光冷凝:“若不是你言语挑衅,她会留书一封独自离开吗?”   容叶神色不变,淡然道:“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知道她离开的原因。”   冷星河看着她滴水不漏的样子,深深吸了口气。他不明白为何眼前人总是都将他充满恶意的一面轻易撕扯出来。   谢时雨也发现了,妖里妖气的美人小弟见人便是三分笑,却只有在面对容叶的时候,总是神情冰冷。   冷星河闭了闭眼,终究还是没有压住心头火气:“盈盈体弱,生性怯懦,从未独行,若是出了个什么好歹,你一辈子都别想踏进我冷家的大门!”   谢时雨抱着手臂对他进行冷嘲热讽:“对着尚在治疗的未婚妻大吼大叫的人,我这间小小的竹舍也容不下,好走不送,希望你永远也别踏进我的大门。”   冷星河转头看她,眼里满满写的都是:你最好不要多管闲事。   “有这个功夫瞪我,不如赶紧去找人,你那身娇体弱的小青梅这会儿或许还没出得了古木林。”   冷星河拂袖而去。   谢时雨皱着眉,道:“什么态度。他一直是这么对你的?”   容叶不置一词。   谢时雨看着她脸上的纱布和案前的药膏瓶,深觉不值。她为了嫁进冷家而费尽心机的去除胎记,可她要嫁的夫君却如此待她。   “他如此对你,你还要嫁吗?”   容叶避开她的视线,答非所问:“冷伯父冷伯母都待我很好。”   谢时雨无奈,她知道容叶并不爱冷星河,既不爱他,也许就不会受伤。   但愿如此。   谢时雨沉吟良久,久到容叶以为她不会再说话的时候,谢时雨终于开了口:“我只管祛除你的胎记,别的一概不多过问,今日便到这里,你先回去休息吧。”   ......   山脚下的古木林里,果然如同谢时雨所说,盈盈并没有走出去。   她哆嗦着嘴唇,陷入高大的古木林里迷了路,也不知这黄泉谷谷主是如何想的,竟将入口选在此处,是存心要让人进不来出不去吗?   天黑了,林子深处渐渐传来野兽的吼叫声,盈盈心中又委屈又害怕,倚着一棵树蹲下去,双手环膝,眼泪控制不住的落下。   星河哥哥,你怎么还不来找我?   恰在此时,左前方的阴影里,有什么动静逐渐清晰。   盈盈猛地抬起头,一张泪颜满是欣喜:“星河哥......”尾音在瞥见来人的脸时瞬间堵了回去。   “是我,盈盈。”   容叶带着标志性的面纱,现身在这片古木林里。   盈盈擦干泪水,站了起来:“容姐姐。”   容叶瞥见她裙边一片灰扑扑的,尽被林中落叶和尘土沾染,看来是走了许久的路。   “听他说,你要走了?”   盈盈紧紧攥着大腿侧的裙子,点了点头。   “若此行顺利,我回沧州就会与冷星河成亲。”   盈盈的身子颤了颤,险些站不稳,容叶上前一把抱住她。   “我知道你们两情相悦。”容叶身材高挑,比盈盈高出半个头来,此刻俯身在她耳边开口,样子亲昵,就像是一对感情甚笃的姐妹花。“奈何天意弄人,是我同他从小订下婚约。”   盈盈在她怀中滑倒。   容叶依旧稳稳地揽住她,继续开口:“若你愿意,在我们大婚之后可以入府做妾。”   盈盈不可置信地仰起头。   容叶声色平静:“我知道一个妾室委屈了你,但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除了一个正室妻子的名分,我不会同你争什么。”   盈盈的声音抖了三抖:“你这样做,星河哥哥他知道么?”   容叶想了想,道:“他应该也是会同意的,因为没法忤逆父母的心意所以至今没有提出与我解除婚约。不过你不用担心,你过门之后他定会加倍疼惜你,不让你再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她认真的扶起盈盈,与她对视:“如此,你愿意么?”   盈盈脸色苍白,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不愿意。”   数米之外,冷星河黑着一张脸,冷冷将她望着。   盈盈挣脱了容叶的怀抱,小跑到冷星河面前,伸手牵住他的衣袖。   冷星河并不看她,只是紧紧盯着容叶的脸,语气讥诮:“我竟不知,天底下还有你这样尚未过门就替夫君纳妾的奇女子。”   “现在你知道了。”隔着面纱,完全看不清容叶的表情。   “你觉得我不敢忤逆父母,不会与你解除婚约?”冷星河微挑起浓眉:“那你未免太小瞧我。”   他牢牢将盈盈搂在怀里,用一种饱含着恶意的声调说:“我会八抬大轿娶盈盈进门为妻。”他将那个“妻”字咬的极重,似乎在提醒容叶,方才她所说的话不过是滑天下之大稽。   盈盈动了动,在他怀中怔怔抬起头。   林风阵阵,吹落容叶脸上的面纱,半张缠着纱布的脸在阴影处看不真切。   数米之外的距离,像是隔着半个银河。   容叶望着一双相携而立的玉人,觉得自己今日这一趟简直是匪夷所思。她不争不抢,不过是求一个虚名,可在别人眼里,她似乎连挂上虚名的资格都没有。   所幸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至少由冷星河开口解除婚约,也不算是她违背了父母在天之灵。   “也好。”   容叶拾起掉落在泥土里的面纱,转身离开。   一双玉人被她抛在身后。   秋风吹过脸颊,身子僵硬了半天的盈盈动了动,肩膀却仿佛被人钳制,力气大的她痛呼出声。   冷星河终于回过神来,松开桎梏:“抱歉。”   低头擦去盈盈脸上已然干涸的泪水,心中却不知怎么烦闷,像是有人拿铁链死死栓住,喘不过气来。   “星河哥哥......”盈盈观他神色,有些不确定的开口。   “下次不要留下那样的信,一个人跑出来了。”冷星河退后几步,同她拉开距离,“回去吧。”   盈盈确定了,现在绝不是开口的好时机。那么方才她听到的娶她为妻之言到底作不作数呢?毕竟冷星河待她极好,却从未开口承诺过什么。   他说的话是气容姐姐的还是真的发自内心呢?   盈盈望着他高大挺拔的背影,心头再次浮现出因对未来的不确定而产生的不安来。   如果星河哥哥真的爱她,为妻为妾又有什么分别呢,她要的不过是一颗爱她怜她的真心罢了。   ————————————————   替容叶植皮那日,谷中所有弟子几乎都聚集在了谢时雨的小小竹舍前。   连为了躲避梁浅而终日不见身影的叶度也出现了。   毕竟谢蕴亲自坐镇,谢时雨动手,浦深从旁协助这样大的阵仗还是头一回见。   容叶躺在竹塌上,险些被眼前白花花的一群弟子服晃花了眼。   “你们黄泉谷治病之时都是如此兴师动众的么?”   谢时雨拿出所有诊具,一一放在案前:“你是头一个。”   容叶笑了笑:“这么说还是我的荣幸了。”   见她神色平静并无不安,谢时雨禁不住想替她鼓个掌了,江湖儿女,果真不畏疼痛。   但她还是好心的提醒了一句:“会很疼的。”并在烛火下磨了磨刀。   容叶笑容一缓,看了眼她手中锋利的刀刃,调转过头:“不行,我有些晕冷兵器。”   谢时雨:“......”   她听说过晕血、晕针,晕冷兵器是什么鬼。   “而且你们江湖儿女平日里难道不是舞刀弄枪,你来我往的拼杀吗?”晕冷兵器还怎么威风的打架。   想象一下,打架前还问一声,你带刀了吗?我晕兵器,不如咱们改成拳脚比划?   对方还不分分钟就要砍过来。   容叶古怪的看了她一眼,道:“你话本看多了吧,我们江湖儿女都是有组织有纪律的守法良民,一言不合就亮出兵器的那是匪类。”   谢时雨沉默了。   见她默然,容叶还加了一句:“你对我们江湖儿女偏见太深了。”那眼神说不出的谴责。   谢时雨:“......”她继续手中动作,细细磨了磨刀。   容叶果然立即转头,“不行,我开始晕了,快点开始吧。”   谢时雨眯着眼睛笑了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等你晕过去了,正好省了我一剂麻沸散,用省下来的银子替你添一件趁手的武器。”   容叶:“你是魔鬼吗?”   谢时雨舔了舔唇:“说起来我确实还有一个女魔头的称号呢。”   众弟子默默地退开几步,离她远了些。   ......   浦深哭笑不得地看着这一番唇枪舌战,他看着谢时雨微抖的手,就明白她心中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淡定,这位容姑娘不过是为了帮她缓解紧张心情。   病人还替医者担心起来,也是头一回见了。   浦深取来麻沸散,以酒化开,递给容叶。   容叶一饮而尽,回味一番,道:“这玩意味道竟还不错。”便一头栽了过去。   谢蕴坐在一旁,淡淡瞥了一眼过来:“开始吧。”   众弟子又纷纷围拢过来。   谢时雨深吸了口气,下刀。   植皮的过程比想象中顺利,一旦沉浸到治疗中去,谢时雨刚开始担心的一切东西就不存在了,也因为师父谢蕴坐镇,她格外放心,刀也使得稳稳当当。   等到一切都结束后,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众人专心致志,不觉时间已过,等回过神来,也有了疲倦之色。   偏偏谢蕴还在这时开口。   “回去写一篇八千字的感想,明日这个时候交上来。”   谢时雨呵呵笑了一声。   比起她来,谢蕴才是魔鬼吧。   谢蕴瞥见她置身事外的样子,抿了抿唇:“你也要写,今日累了,便后日交。”   谢时雨:“......”视线扫向老好人浦深。   浦深用眼神告诉她:你死了这条心吧,我是不会帮你写的。   于是谢时雨在忙忙碌碌一天之后,又忿忿坐在灯下提笔,洋洋洒洒回忆起那些年被感想心得支配的日子来,神伤不已。   ......   容叶恢复的很不错,左脸上只余淡淡的痕迹,用脂粉轻轻遮一下,便看不清了。   又继续观察了几天,确定没有出现任何后遗症后,容叶便打算动身离开了。   谢时雨讶异:“你不同我们一起走?”   冷星河与盈盈还在谷中呢。   容叶摇了摇头:“马上就是爹娘的忌日了,我再晚就赶不上了。”   其实比起她那个弟弟,谢时雨更想和容叶一起回沧州,至少一路同行也不至于无话可说了。   谢时雨只好惋惜地道:“我们便在冷家再见吧。”   容叶笑了笑,心中却在想,以后可能都没有机会再去冷家了。   一旦回了沧州,她同冷星河的婚约大概就要终止了。只是有些可惜,不能和谢时雨做亲戚了。   三天后,谢时雨的案几上出现了一封信,容叶悄悄离开了黄泉谷,没有惊动一个人,就像她来时一样,一人一马,行走天涯。   谢时雨展开信,上面只有四个字。   珍重,勿念。   谢时雨扯了扯唇角,江湖女子连告别都是这么不拘一格、短小精悍的嘛。   反正自己不日也要去沧州了,谢时雨也不觉可惜,开始收拾起行囊。   她发现自己收拾行囊的次数越来越多,似乎每次回到谷中,待不了很长时日就要下山,以至于她用来打包行李的布料都磨损了。   谷中唯一擅长女红的梁浅替她重新缝了一个新的,上面缀有淡蓝色的花纹,手艺精巧极了。   谢时雨忍不住抱住夸她:“师姐如此贤惠,以后谁娶了你可就有福气了。”   梁浅的笑意慢慢淡了。   谢时雨恨不得给自己脑门上扎个几针,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梁浅任她抱着,过了很久,才长叹一声,道:“我放弃了。”   嗯?   谢时雨抬眸。   “其实等你离谷后,我也要回魏国老家了,毕竟到了这个岁数,家里父母都在催了,我已经没有那样的时间去等一个人了。”梁浅怔怔望着屋中角落处的一盆绿植,声音像是浮在尘埃里:“我在叶度身上耗费了太多时间,我不知道值不值得,我只知道,我等不起了。”   谢时雨松开双手,看着梁浅的眼睛,如一汪死水,再无波澜了。   她以前不是这样的,虽然饱经挫折,但提起叶度的时候,眼里总是带着融融笑意。如今这个样子,看来是真的打算放弃了。   “发生了什么?”如果不是叶度说了什么,谢时雨相信梁浅是不会放弃的,毕竟她一路追在叶度身后,已经这么多年了。   梁浅入谷有多久,这场单相思就持续了多久。   梁浅原以为她自玄火归来,了解了叶度的过去,弄明白了叶度不愿意接受她的原因。当她再次站在他面前的时候,叶度还是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她。   梁浅嘴唇发白:“他说,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喜欢上一个女人了。”   他只喜欢过一个女人,而那个女人背叛了他,又救下他,最后却死在自己手上。   梁浅没忍住落下一行清泪,忙以袖子擦泪,却越擦越多,像是断线的珍珠,怎么也止不住。   谢时雨小心翼翼地递上一块帕子。   梁浅没接,失控地伏在谢时雨肩头啜泣。   “他叫我不要浪费时间了,他从来都没喜欢过我。”   谢时雨轻叹了一口气,小师叔叶度流连花丛、游戏人间,从来没有说过一句伤姑娘心的话,如今对梁浅却如此不留情面,怕是彻底伤了师姐的心。   梁浅吸吸鼻子,眼睛红红的。   “我也不是没有自尊心,放弃就放弃好了,等我回去了就找个人立马成亲,决不再想他!”   谢时雨知道她是一时气话,随意附和了一声:“是是是,天下好男人这么多,也不差他叶度一个!咱们随便挑一个......师姐!”谢时雨眼前一亮,摇了摇梁浅的肩,突发奇想:“我想到一个法子可以帮你试探小师叔的真心。”   梁浅愣了一下,长长的睫毛上落下一颗泪珠。   ......   每个月的十五,是谢蕴为谷中弟子授课解惑的日子。谢时雨起了个大早,在众人聚在御机宫前将梁浅拉了出来,替她上妆。梁浅今日一身盛装,着鲜绿色长裙,胸前搭宽片锦缎,袖口上绣着牡丹,以银丝线勾勒出花瓣纹样,长裙散开,修短合度,腰如约素。   梁浅扯一扯裙子,微微脸红:“这样真的行么?”   谢时雨肯定的点点头:“行不行,一试便知。”   她决定给梁浅相亲。她认识的青年才俊虽不多,但谷中大把大把的男弟子,除去谢蕴亲传的十一位,还有不少外谷弟子,这些弟子平日不住在山上,只有在每月十五谢蕴授课之时出现。   谢时雨便在御机宫内的浮云殿里,搭了个台子,摆了相亲宴。浮云殿正是出御机宫的必经之地,只要弟子们听完课,便能看见谢时雨精心布置的台子。   万事俱备,还差一阵东风。   未免梁浅害羞,谢时雨还叫来了晴衣。示意她俩先入浮云殿就坐,自己则混到弟子里面去听谢蕴讲课。   这样的场合叶度必然是会在的,他负责镇场子。   谢蕴一眼扫到幽幽弟子间的谢时雨,还欣慰地摸了把胡子。身为亲传弟子的谢时雨很少出现在这种场合,看来是即将离谷,不舍得他了。谢蕴顿时跟打了鸡血似的,滔滔不绝起来。   谢时雨只觉得这场讲演格外漫长,漫长到身边一个男弟子都垂下了头,打起了哈欠。   谢时雨悄悄看了一眼,凑到他边上开口:“这位小兄弟,如此无聊不如我们出去相个亲啊?”   “啊?”   小兄弟的耳朵刹那间就红了。   谢时雨压低了声音,道:“浮云殿,等你。”   趁谢蕴没注意,悄悄溜出去了。   一刻钟后,终于下了课。   男弟子们路过浮云殿,果然驻足不前。   谢时雨站在殿门前把关:“排队排队,只限前三名啊。”   人群喧闹,很快就吸引来了叶度。   叶度挤不进人群,只得在外围对她疯狂地使眼色。   谢时雨以口型回复:“相亲呢。”   叶度抽了抽嘴角,这小丫头又搞什么事了。   谢时雨又向他喊了一声:“快点过来替我看场子啊!”   有叶度维持秩序,人群果然安静了不少,最先站出来的一个男弟子得以进到殿内,又留下两位靠前的,让其余弟子都回去了。   叶度看了一眼,奇道:“你怎么不进去?”   谢时雨眨了眨眼睛:“又不是我相亲。”   “那是谁?”   “三师姐和十一师妹。”   叶度眼眸闪了闪,淡淡哦了一声。   她又装模作样道:“也不知道他们在里面聊得怎么样了,真好奇啊。”   叶度垂着眼,没说话。   很快,第一个进去的人就出来了。   谢时雨故意拦住他,当着叶度的面问:“怎么样?两位师姐漂亮吧?”   那人不好意思的点点头,“师姐端庄,师妹活泼。同二位聊天很愉快。”   叶度始终无动于衷,只耐着性子将第二个人放进去。   谢时雨不信邪的想在他脸上找出一丝称得上是嫉妒和吃醋的情绪。然而那张娃娃脸上只有坦然和平静,连一丝不满都没有,谢时雨沉默了,难道叶度真的对梁浅没有一丝感觉吗?   谢时雨咬一咬牙,击了击掌,向里头发送信号。   没一会儿,梁浅就出来了,身边还跟着一个白面清秀的少年郎。两人聊得开心,时不时相视一笑。看上去很是相配。路过她时,梁浅有些羞涩地道:“我同师弟去前头走走。”   这是要深入发展的意思了。   谢时雨朝她挤眉弄眼:“师姐慢走。”   梁浅克制住自己不让视线飘向叶度,淡淡点了点头,往右前方去了。   谢时雨望着他们的背影,感慨一声:“真是一双璧人,师姐看起来很满意啊。”   叶度悠悠望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谢时雨朝他笑了笑,目光却阴恻恻的:“听说师姐过几日便要回魏国了,若是顺便带了心上人回去,也算是喜事一桩了。”   叶度眼皮也不抬:“那我要提前道一声恭喜了。”   谢时雨索性不装了,冷着脸道:“师姐如果要成亲了呢?”   “祝她幸福。”   四个字秒杀一切,尚未走远的梁浅顿了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那原本跟在她身边的白面少年郎愣在原地,傻了眼。   “怎么走了?方才还聊得好好的,唉,师姐,你去哪儿?”   谢时雨摸了摸鼻子:“你真狠心。”   叶度眼色沉沉,满脸肃然:“我一开始就说过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又无奈地叹了口气:“小丫头别总是操心别人的事了,你三师姐她是个聪明人,会明白的。”   谢时雨微微一怔,心知自己这次帮了倒忙,有些泄气。   叶度揉揉她的脑袋,转身离开了。   谢时雨一个人呆呆的留在原地。   良久,身后响起一个羞涩的声音:“师姐?”   谢时雨回过头,方才同处一殿的小兄弟正腼腆的望着她,脸上一片潮红。   “我来赴约相......相亲了。”   “相你个大头鬼。”   小兄弟满脸错愕,看着恶狠狠离开的少女,心中一片失落。   ......   本想在离开前办成一件大事的谢时雨,只余满腔懊恼,几乎没脸去见梁浅。   几日之后得知梁浅回了魏国,谢时雨心中更是愧疚不已,三师姐走之前都没有同她打声招呼,是不是生她的气了。   晴衣也和她抱着同样的疑惑。原来梁浅是夜里一个人静悄悄的走的,谁也没知会一声。   晴衣止不住的叹气:“三师姐走了,马上你也要去沧州了,看来我要孤独终老了。”   谢时雨双眼眯起,情绪依旧不是很高涨。   “你不是看上了冷星河?”   晴衣连连摆手:“别别别,我那就是单纯的欣赏,你弟弟那样的美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我可不敢看上他。”   了不得,有长进了。   谢时雨用袖子压下一个哈欠,百无聊赖。   晴衣神秘兮兮地伸了脖子过来,“我说,你打算什么时候去见姐夫啊?”   谢时雨冷冷瞥她一眼:“说起来上回你在二师兄和三师姐面前说漏了嘴,我还没找你算账呢。”她声线压得低低的警告她:“不许再说什么姐夫,八字还没一撇的事若是被你闹得人尽皆知,你师姐我还怎么做人。”   晴衣憨笑两声:“嘿嘿,怎么就没一撇了,我看这个八字写的好好的。姐......燕飞看你的眼神就很不一般。像是苍蝇见到裂了缝的鸡蛋,直往上叮。”   谢时雨:“......你这个比喻很是别致啊。只是我看起来就这么像裂了缝的鸡蛋?”   晴衣直点头:“当然了,你以为苍蝇为什么要去叮?还不是因为鸡蛋给出了信号,快来叮我!快来叮我!”晴衣变换了声调来调侃她:“师姐你恐怕早就喜欢上人家了吧!”   谢时雨一顿,幽幽的目光定在晴衣的脸上。   晴衣身上立即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搓搓手臂,赔笑:“开玩笑,开玩笑......”   “你说的不错。”谢时雨深深的点了点头,原来她也表现的如此明显了么?连晴衣都看出来了。   “既然如此,等离开沧州之后我便先去晋国走一趟吧。”   晴衣听的目瞪口呆,不愧是当过谷主干过大事的人,这么直截了当的么?   “你去晋国干什么?求婚么?”   谢时雨撑着下巴想了想:“也不是不可以。”   晴衣动了动唇,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原以为自己已经很直接了,到了师姐这儿简直成了生猛。   谢时雨沉吟片刻,疑惑的看着她。   “求婚要怎么求?”   晴衣:“......”   这种事情她还是少出主意为妙。   于是在一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里,谢时雨背上行囊再一次离开黄泉谷,往沧州而行。这一次离开的心情同以往不太一样,她原本并未对沧州之行怀有什么强烈期待,但想到离开沧州之后要去找沈恪,心中就有些隐隐的激动,她已经开始期待沈恪在突然见到她时,脸上露出的表情了,一定是精彩纷呈。   至于求婚之说,不过是她逗晴衣玩的,见沈恪主要还是以感谢为主,他帮了自己这么多忙,她一封信就了事,显得太不人道了。说什么也要捎上些贵重物品,幸好自己平时存有从师兄师父那里敲诈来的小金库,只是不知道沈恪喜欢什么东西,略有些为难。   不过一路上有这么多时间,谢时雨一点也不着急。   车窗外路过一片花田,肆意生长的紫红色花朵小而娇艳,花色不落。   落叶萧萧,花木扶疏,真是个好时节啊。   三日之后,黄泉谷山脚下,迎来了一位稀客。   天青色的锦袍服帖地穿在颀长的身形之上,下摆沾染了些许尘埃。如此风尘仆仆,也无损他一派清贵之气。奔波了数日而来,男子容颜上却并无一丝倦意。   他弹了弹衣角灰尘,方要步入谷中,耳畔便传来一声:   “姐夫?”声音惊讶以至变了调子。   他抬眸,浅色的瞳孔里映出一张略有几分熟悉的脸。   似乎是谢时雨的一位师妹。   晴衣急急道:“师姐还说要去晋国求婚呢,你怎么来了这里?”   “求婚?”   沈恪眉峰一拢,声音带了几分低沉。   作者有话要说:  全场最佳助攻:元晴衣。 第94章   八月下旬,谢时雨一行终于到达了郦城,沧州冷氏的大本营。郦城位于沧州地界的中心,地饶物丰,以奇山异水而闻名。   长街之上,人来人往,马车队明显放慢了速度。行人似乎认出了冷氏车队的标记,纷纷热情地上前打招呼,谢时雨看着那个妖冶的美人弟弟化身翩翩公子,摇一把折扇,频频惹来小姑娘含羞带怯的注视。   啧,冷星河卖弄风骚起来还是很有一套的。   “少主,前面似乎是主母身边的无双姑娘。”   冷星河颔首致意,转身走到谢时雨乘坐的马车旁,撩起了车帘。   “阿姐,穿过前面的巷子就到家了。”   一路上都对她爱答不理的小弟伸了手,一副温柔体贴的模样,仿佛是刻意要同她在人前装亲密。   谢时雨抿一抿唇,将手递过去。   这时,车队前头忽然传来一阵躁动,骏马在骚乱中惊了蹄,险些冲撞到冷星河身上。   他皱着眉看过去,喧闹的长街之上,一人一剑一斗笠,凭空出现,拦于马前。天青色的长袍恍若天幕云彩,轻描淡写的落在红尘深处。   周围不知什么时候安静了下来。   在侠风盛行的郦城,负剑而行的人并不少,只是敢于当街拦冷家马车的人,前所未有。   冷星河直觉此人并不简单,周身冷凝的气质有如剑气,直指一个方向,似乎对自己有很大的敌意。   他拧着眉头开口:“阁下何人?是何目的?”   众目睽睽之下,那人拿下斗笠,琥珀色的眼睛在阳光下变得透明。   “我来接我的未婚妻。”   谢时雨瞬间抬起头,有些怔怔地望了过去。   冷星河面色依旧严肃,此人方才散发的敌意足以让他重视。   “不知阁下的未婚妻又是哪位?”   沈恪笑而不语,像没看到他似的,冷星河眸色转深。   谢时雨看着似乎有那么点儿针锋相对的二人,顿觉头疼。   她不得已走出来,挥一挥手:“好巧,你也来沧州......”她想了个词,“旅游?”   冷星河扯住她的衣袖,“找你的?”话一出口,便觉得对面人的视线凝在了自己的手上,那只扯住谢时雨衣袖的手。   谢时雨点点头,又摇摇头。   冷星河有点不耐烦了,松开她的手,“给你一盏茶的功夫解决了,我替你拖住母亲身边的人。”   ......   “所以他是你亲弟弟?”   谢时雨递了盏茶给对面的人:“你不觉得我们很像么?”   “不觉得。”应该说是根本没在意。   沈恪接过茶,慢慢饮下,眼底有淡淡疲色。   从晋国出发,紧赶慢赶好不容易到了黄泉谷,却得知人已经走了,他又骑马追赶数日,一路上辗转数地,说不累是假的,好不容易见着人,又见一个男人以一种碍眼的姿态进入自己的眼帘。   “从来没听说你还有一个弟弟。”   谢时雨自嘲地笑了下:“我也是最近才知道,我不仅有一个弟弟,还有一双做武林盟主的父母。”抬头看他:“很威风罢?”   沈恪蹙了下眉,没开口。   “你打算留在这里?”   谢时雨摇头。   “过些日子就回了,师父他们还等着我。原本没打算来沧州的,只是......”谢时雨顿了下,忽然不知道怎么继续说下去了。   沈恪听罢,搁下杯子,淡淡道:“我同你一道吧。”   “嗯?”   “沧州冷氏,神往已久。”   ......   一盏茶之后,冷星河继续拧着眉头,看着面前的二人。   “母亲身子不好,要见十六年没见的女儿就已经很激动了,再见一个女婿,她老人家或许就起不来了。”这是不同意沈恪进门的意思。   谢时雨刚想开口,沈恪便悠悠抛来一句。   “神医在此,令堂想必会平安无事的。”   冷星河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油盐不进、冥顽不灵的人。   谢时雨思忖道:“我这位朋友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唯一认识的就是我,阿弟就当是帮阿姐一个忙吧。”   冷星河被她一声“阿弟”叫的抖了抖,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再对上她笑眯眯的眼睛,顿时什么想法也没了。   于是,沈恪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进了沧州冷氏的府门。   府里早就收到了失散多年的大小姐要回来的消息,众人一边好奇一边期待,听说大小姐与少爷是双生子,也不知道他们长得像不像。   当谢时雨顶着那张肖似冷星河的脸出现的时候,府里顿时炸开了锅。   那眉眼,那轮廓,活脱脱的女版冷星河啊。更有护住的下人,忍不住捏一把辛酸泪,主母多年的心结,终于要解开了。   谢时雨不知道府里下人们的想法,她在入府的第一时间就被带到了冷王氏的卧房外。   嗅着房中浓浓的中药味,谢时雨心道,冷府主母的身子确实不太好。   那位领她来的叫无双的姑娘自进了卧房后,便没再出来。   谢时雨垂首而立,不曾往里间望一分。   半晌,深深浅浅的咳嗽声由远及近,无双扶着冷王氏走了出来。   两道脚步,一道轻巧,一道沉缓。   方细细辨别,手臂上便多了一抹温热。   “......可是我儿?”   谢时雨低垂的瞳眸闪了一下,妇人的声音柔和,气息却很急促。   她抬起头,冷王氏的眸子在触及她面容的瞬间,蓦地睁大,两行清泪便落到谢时雨的手臂上。   “谢时雨见过夫人。”   冷王氏听她生疏称呼,鼻间一酸,再也忍不住似的,紧紧将她搂进了怀里。   “我的孩子,十六年......十六年了呀,你终于回到娘的身边了。”   谢时雨的头埋在她的胸前,脸被衣襟上密密麻麻的刺绣咯疼,心中比意想之中的起了更多的涟漪。   到底不是一个普通的陌生妇人。   这就是她的亲生母亲。   从懂事起,她就没有问过一句亲生父母的事,谢蕴偶有问起她,想不想自己的父母,可她连父母是什么模样都不知道,更别谈想与不想了。   望着谢蕴的脸,在脑海里幻想他穿女装的模样,那是她对母亲这个模糊概念唯一的描绘。   女人和男人到底是不一样的,至少谢蕴的胸脯不是这样柔软。两人唯一的相似之处就是身上都带着药草香味,一个浅淡,一个厚重。   冷王氏又开始剧烈地咳嗽。   无双连忙过来搀扶,谢时雨抬起头,手指轻轻搭上她的脉。   “进去坐,咳咳......咱们娘俩进去说话。”   冷王氏生的很美,哪怕容颜不再年轻,眼神不再清澈,也能从她的眉眼间看到昔日美丽的影子,美人即便老去了,也是优雅的美人。   “我唤你时雨可好?”   用了药的冷王氏优雅地坐在塌上,神色柔和地望着她。   谢时雨嗯了一声。   冷王氏望着她,思绪又飞了很远。   “当年我狠心将你藏在草堆里,只有一个原因。星河总是啼哭不已,而你却十分乖巧,吃了便睡,从不吵闹。我将哭泣的星河带走,好不容易引开了追兵,再回来找你的时候,你已经不见了。”   “那地方多有野兽出没,很多人告诉我,你或许已经......可是我总不能信,午夜梦回,我总见到你闭着眼睛躺在草堆里的模样,安静的令人伤心。”   冷王氏强忍住心头悸动,缓缓抚摸着她的脸:“本该我亲自上山去拜会恩人的,可我这残败的身子已是许多年没有踏出过冷府了。没想到我还能等到这一天......时雨,我能否听你叫我一声母亲?”   谢时雨在冷王氏期盼的眼神里,默默低下了头。   冷王氏心头一沉,抹着止不住的泪珠,道:“是我太心急了......你才刚回来,一定很累了。娘带你去看看你的屋子,娘每天都让人收拾的干干净净的,就等着你回来。”   谢时雨默默扶住她的手。   不是看不到她面上的失望,也不是吝于叫出那两个字来,哪怕血浓于水,十六年的分离依然清晰的横亘在眼前。   或许再过些日子,就好了。她心想。   傍晚时分,谢时雨的院子里迎来了第一位客人。   面沉如水的冷星河。   “娘叫你去用饭,你怎么不去?”   谢时雨扬了扬手里的薄纸,“我替......她把了脉,正研究药方子。不是已经叫人去说了?”   冷星河冷笑一声:“你不来,娘就傻傻的等着,水都不喝一口。才头一天,这府里就要为你翻了天了。”   谢时雨顿了顿,放下笔。   到底是不一样的。这里不是黄泉谷,冷王氏也不是谢蕴。以往吃饭的时候,她不吃也不会有人来催,他们默默留好她的那一份,便自顾自大快朵颐。谷里不讲究什么,想吃就吃,不想吃也不会有人逼你。   生平第一次被人等着吃饭,哪怕是去了,谢时雨估计也会食不下咽的。   她吃不下饭比起冷王氏吃不下饭,还是微不足道的,谢时雨想了想,便对冷星河道:“稍等一下,我去洗个手。”   冷王氏见她来了,连忙吩咐人将菜热了,席间不停地嘘寒问暖,短短一会儿,碗里的菜便堆成小山一样高了。   谢时雨深吸了口气,在冷王氏爱怜的眼神里将她夹来的菜通通吃光了,好不容易离了席,走在回自己院子的路上,她差一点便要吐出来。   当她扶着小道旁的树干呕不停的时候,有人递来一袋子水,用羊皮制成的水囊装着,尚带着些温度。   她当然知道是谁,只接过饮下,并不说话。   缓了一阵子后,才开口道:“多谢。”   沈恪又递过来一块帕子,替她擦去唇边的水渍。   神色认真,语气温和:“这府里待着不痛快,咱们私奔吧。”   谢时雨:“......”   作者有话要说:  去亲戚家吃饭,人热情地夹菜劝酒,我又不能拒绝的情况下,每次都用最快的速度吃完饭从饭桌上下来。想想也是很厉害了。   感谢读者“我是胡歌,不要声张”,灌溉营养液+5。 第95章   星光寥寥,单调月色照耀下的脸庞,迷离着清冷的光晕。   谢时雨拂开他的手,有气无力地道:“你看见了?”   席间并未见到沈恪,除去冷王氏和冷星河,也没有其他人,看上去就是单纯的家宴,可她那个做武林盟主的亲生父亲也不在场。   沈恪见她不再干呕,便收回水囊,环着手戏谑道:“你不想吃便不吃,哪有在自家还如此拘谨的道理。”   沈恪可以这样做,可她不行。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他这样随心所欲的。   谢时雨抬头看他:“你怎么会来沧州?”   沈恪神情一动:“我听说有人要……”见她表情怔怔,心中稍顿,话锋一转:“你师妹要我照拂你。”   “晴衣?”谢时雨又迷茫了,难道沈恪去过黄泉谷?   “有事路过,正好见到元姑娘,她告诉我你来了沧州。”沈恪出言为她解惑。   这么巧的事。   谢时雨也不傻,晋国离黄泉谷千里之遥,远在北地,身为世子的沈恪也不是闲到随随便便就路过的地步。谢时雨也不戳穿,刚好省去了她去晋国找他的时间。   “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谢时雨摇了摇头,她原本是打算见过冷父冷母的面之后便离开,如今冷父不在,冷王氏身体又不好,她也不知道该留到什么时候。   沈恪又道:“冷盟主去了容家商量儿子的婚事,如无意外,三日后便归。”   谢时雨闻言没有丝毫的惊讶,沈恪的消息总是灵通,来冷府不过一日,便连冷星河未来的婚姻对象容家都打听到了。话说回来,自黄泉谷一别,她也许久未见到容叶了,也不知道左脸恢复的怎么样了。只是这么好的姑娘,嫁给冷星河实在是可惜了。   “等冷......他回来再说吧。”   同样的,对这个未曾谋面的冷盟主,她也叫不出一句父亲来。   沈恪漫不经心地望过来,显然是早就知道她并未认同冷氏夫妇二人,对这个家自然也没有什么归属感。了解她之后才知道,她内心对于亲人的珍重一点也不下于别人,就拿她的小师妹来说,之前孤身入柴桑城,费尽心力将她带回去,显然是在心里已经将元晴衣当成了自己的亲妹妹。反之,没有走进她心里的人,哪怕是名义上的父母弟弟,她也不会多加亲近。   也不知自己在她心里算哪一种?   沈恪半抿着薄唇,俊颜淡淡,仿佛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二人不说话,静静立在月下,不亲密也不生疏,看着就像是一对偶遇的路人。   只是二人的背影奇异的融合在朦胧月色里,叫别人看了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暧昧来。   搀着冷星河的手,冷王氏拿出帕子轻轻拭了下鼻,远远望着树下的身影。   “那是什么人?”   冷星河笑了,精致面庞上闪过一丝嘲讽:“席面上一言不发,原来只是不想和我们说话罢了。”   冷星河才懒散开口:“半道上拦路的人,说不定还会成为娘亲你未来的女婿呢。”   冷王氏一顿,缓缓咳嗽一声:“去打听打听,你姐姐常年生活在谷里,心思单纯,别叫人骗了去。”   “她机灵得很,只有她骗别人的份,哪有......”冷星河的话尾匆匆消失在冷王氏淡淡的眼神里。   儿女婚事,轻忽不得。   冷王氏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转向冷星河,语重心长地道:“明日便将盈盈送回去吧,你马上要成亲了,留一个外姓女子在府里像什么话,说出去还以为我们冷家不知礼数。”   轻轻叹了口气,她继续道:“等你的婚事了了,娘便将时雨留在身边一心一意的照料,再替她挑一门妥当的婚事,看着她出嫁,即便是马上死了,也不会留下什么遗憾了。”   “娘,不许这么说了,儿子还要孝敬您百年呢......”   冷星河垂下的眼眸里,却闪过一丝暗光。   只是他的婚事,恐怕要让娘亲失望了。   ......   三日之后,冷盟主果然如沈恪所说,归了家。   与他一同回来的,还有冷府未来的大少奶奶,容叶。   依旧是飒爽的面容,牵着她那匹叫烈焰的通体火红的马儿。江湖儿女果真是不拘小节,大婚之前孤身入夫婿家门这样的行径,世家还是少有的。   至少谢时雨已经从府上丫鬟口里听到了不少流言蜚语。   听说还是容姑娘亲口提议要跟着来的。   谢时雨不知道她的目的是什么,也没打算知道,她只是想见一见容叶,看一看她恢复的情况。   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临了。   这一日,她照例给冷王氏请安把脉,结束之后并未像往常一样离开,而是特意留了下来。   冷王氏果然留她用饭。同席的除了冷星河,就是冷父和容叶。府上人口简单,冷父身量中等,并没有谢时雨见到的一些武林侠士那样虎背熊腰,雄壮威武,相反的,他看起来很清瘦,气质温润,更像是个读书人。   容叶气色不错,左脸上胎记只剩下浅浅的一层,即便没有敷脂粉,也看不太清了。她进了门便同谢时雨点头微笑,看的冷王氏很是欣慰。   冷父洁身自好,只有一妻一妾,妾室得病去了后,便没有再纳。一大桌的席面上了,只他们几个人,根本用不完。冷王氏似乎这才想起府里另一个人的存在,语气存疑地道:“时雨,你那位朋友呢?来了许多日,娘也没见到一面。”   冷父疑惑:“什么朋友?”他才归家,只听说儿子寻回了十六年不见的女儿,并没有听说女儿还带了一位朋友。   谢时雨随口胡诌道:“他性子孤僻又怕生,喜欢一个人待着。”   冷星河飞快地瞥了她一眼。   冷父缓缓道:“来者是客,岂有冷落客人的道理,去将人请来前厅。”   谢时雨低着头也不说话,席面上顿时静悄悄的。   过了一小会儿,沈恪出现了。   冷王氏抬起头,微微一怔。那日夜里只瞅见一个背影,并未见到相貌。如今见了,才发现这位也是人中龙凤,相貌不俗,站在天人一般的冷星河身侧,也毫不逊色。   她笑了笑,又想起儿子传来的话,心绪有些不宁。   查无消息。   冷府都查不到的人,会是什么来头。   冷父看出她的走神,关切地问了一句。   冷王氏回过神来,看向沈恪:“不知这位公子怎么称呼?”   “姓燕名飞。”   “燕公子快请坐,之前是我疏忽了,招待不周,还请公子不要见怪。”   沈恪噙着有礼的笑容,抱拳道:“是燕某仰慕冷盟主及夫人的风采,不请自来,闻名不如见面,二位果真铮铮佼佼,令人心折。”   冷王氏不由自主地笑了,看了一眼埋着头的谢时雨,心道,哪有她说的那样孤僻古怪,人不是挺好的么。   谢时雨自然知道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   接下来的席面上,沈恪果真将这一项本事发挥的淋漓尽致,数杯酒饮下,冷氏夫妇二人皆与他和颜悦色,言谈甚欢。容叶时不时也附和上几句,冷星河不知怎的,面色沉沉,似乎不爽利的样子,谢时雨则是全程埋头用饭,不与任何人交谈。   冷母见了,便笑着打圆场:“果真是亲姐弟,这不发一言的样子也是像了个十成十。”   冷父顿了一顿,话题终于回到冷星河身上。   “这个月初八,沧州武林大会上,我会向江湖豪杰宣布冷容两家的婚事。”   容叶的心随着这话微微一跳,第一次抬头看向冷星河的方向,神色不再淡然。   冷星河见她两道目光终于落在自己脸上,眸色暗沉。   “怎么不说话?你有意见?”冷父向着冷星河问。   冷星河勾唇一笑:“容小姐都没意见了,我还有什么话可说的。”   这话一出,他便直勾勾地盯着容叶。   容叶停箸,对上他的视线,眼里突然多了些什么,像是尘埃落定后的轻松,又像是屈从命运的无力。总之,都不是冷星河想要看到的东西。   一番眼神交汇,落在冷氏夫妇二人眼里,更像是郎情妾意的象征。   冷母自是感到欣慰,总以为星河心系盈盈,原本对这桩婚事也是抵触有加,现在终于同意下来,也不枉她一片苦心撮合,总算是没有愧对容氏夫妻的在天之灵了。   交代完正事,冷父又转向沈恪,道:“武林大会不仅是沧州,更是天下武林的一大盛会,贤侄便多留几日,在这武林大会上一展风姿,与天下豪杰切磋一番。”   沈恪笑得谦虚极了:“不敢不敢,在下三脚猫的功夫上不得台面。”   谢时雨抬起头,倒是有了几分兴趣,沈恪的身手如何,初次见面她就已经很清楚了,能在身受重伤的情况下护着她和一个半大的孩子全身而退,不可谓不是高手。   只是她终究是门外汉,不懂习武之人的路数,不知堂堂世子殿下遇上了武林豪杰,谁更胜一筹。   沈恪像是听到了她心里的声音,朝她望了过来,目色幽深,看不出深浅来。   冷母不比冷父,对这些打打杀杀的东西不感兴趣。她遣人拿了巾帕拭手,以一个长辈的口吻和蔼又关切地问:“不知贤侄是哪国人士?家中几口人?有无婚配?”   谢时雨滞了一瞬,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沈恪不卑不亢地回道:“晋国人士,家中父母健在,婚配么......”刻意拖长了的音调令谢时雨的手臂上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应该快了。”   说着便毫不掩饰的调转目光,牢牢锁定着谢时雨的面容。   众人均随着他的视线望了过来,谢时雨顿觉无所适从。   这个沈恪,总给她搞事情。 第96章   “我……” 谢时雨抬眸,刚要开口。   “冷前辈,”沈恪挪开了眼,出言打断她的话,“早就听闻沧州山水如画,郦城景致更是一绝,只是晚辈初来乍到,对此地还不太熟悉……”   “哈哈,郦城内确实有不少出游之地,净真寺香火旺盛,这时节寺内青莲正开得好,就让星河带你四处转转,尽一尽这地主之谊。”冷父笑着看向冷星河。   冷母眼底的失望之色一闪而过。   时雨同这叫燕飞的男子关系果真是不一般的。如此明显的转移话题,却不知是要隐瞒什么。   冷星河显然没有当这导游的心情,刚想说话就收到了母亲看过来的眼神。   他顿了顿,按照冷母的意思开口道:“阿姐不如也随我们一道吧。”   ……   当容叶站在拥挤的净真寺大门前仰头望天时,确确实实的感受到了净真寺的香火旺盛。   蜂拥而至的姑娘们几乎挤破了头,卯足了劲往她身边靠来。   “姑娘,买花么?”   当卖花的姑娘再一次踩到了她的脚时,容叶终于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她到底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不过是遵循冷伯父的意思,他留下一句“你们年轻人多出去走走”的话,她便处在这水深火热的境地。   前有燕飞,后有冷星河。   她夹在两位相貌出色的公子中间,不知已经遭了多少姑娘白眼。再看一眼身旁的谢时雨,同样是蹙着眉,神情不愉。   来了这净真寺,不仅一片青莲都没见着,连这大门都进不去。   谢时雨拉了容叶的手,想要挤出这暴风圈,不料身后姑娘推了一把,容叶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小心。”极低的一声。   站稳脚跟,容叶瞥见男人昳丽的侧脸轮廓,不变的表情似乎在昭示着,方才扶了她一把的人根本不是自己。   好不容易进了大门,宝相庄严的气氛好歹是缓和了众位姑娘们的疯狂。   谢时雨看了眼容叶,道:“……”   什么也没道出来,沈恪拉着她就走了。   “你干什么?”   到了无人处,沈恪放开手,对上谢时雨不解的眼神,几近叹息:“人家未婚夫妻一道,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谢时雨细小的含糊一声:“乱点鸳鸯谱。”容叶才不喜欢冷星河呢。   “嗯。”男子回应的嗓音分外柔和。   原来眼前已是青莲池,寺内禅音不绝,池中青莲亭亭独立,隔绝了寺外的喧嚣,唯余热闹和繁荣剥离后的淡泊与洒脱。   谢时雨看着他深邃眉眼下淡淡的墨色,道:“多谢。”   “嗯。”   谢时雨轻笑一声。也不问她谢的是什么,如此坦然受之的模样,倒让她后面的话有些说不出口了。   “给你。”谢时雨索性什么也不说了,直接从怀中取出一物。   沈恪低眉看过去,皙白的掌心静静躺着一枚以五色丝线编织的佩饰,最底端还坠着个样式简单的布包,像是香囊,又像是长命缕。   “这是什么?”   “我仔细想过,你什么也不缺。”谢时雨微微转过身去,自言自语般道:“这里头盛了我特制的药草,调神静气,驱煞辟邪。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你若是不喜......”   “我很喜欢。”   谢时雨微微一怔,抬起头,他正盯着自己的眼睛,神情无比专注。   寺院里,饱含了水汽的凉风缓缓流转,青白分明的莲花随风起伏,传来细细的声响。   宛如她心头微妙的波动,一种不是血液的东西流进了她的心脏。   沈恪已将那佩饰系在腰间,五色的丝线在月白色的袍子上飘荡,他只沉默的站着,清俊恬淡的脸庞上缓缓浮起温和澄净的笑意。   让她想起初见时的那个冰冷嗜血的青年,恍如隔世。   脸庞应该有些发烫,谢时雨压下心头热意,将视线移到一池青莲上。   沈恪望着她素净的侧脸,逐渐加深了笑意。   晋国的习俗里,已婚的丈夫都要佩戴上五彩的丝线,以示对妻子的忠贞。或许她只是误打误撞,根本没听说过这样的习俗,但他依然觉得满足,连日奔波的疲累荡然无存。   沈恪低眉看了看自己的肩头:“你是不是还有话要对我说?”   谢时雨缓缓抬起头,目光里充满了疑惑。   东西已经送出去了,还能有什么话说?   沈恪挑了挑眉,试图提示她:“就是求......”   “你来这里做什么!”   远远传来一声嗓,打断了沈恪的话。   谢时雨望过去,一丈开外,只一会儿不见的容叶和冷星河旁边,多出了一个人。   一个熟人,盈盈姑娘。   这会儿盈盈正泫然欲泣地望着冷星河。   “星河哥哥......”   冷星河抿紧了唇:“我不是将你送回......你是偷偷跑出来的?”   盈盈伸手环住自己的身子,双手紧紧箍着,纤细的肩膀止不住地颤抖:“我不要走......我知道你要同容姐姐成亲了,难道我连留下来观礼的资格都没有了么?我只是想祝福你们。”   奇了,谢时雨第一次见她完整的说出一句话而没有磕磕绊绊。   沈恪问:“那是谁?”   谢时雨嗤笑一声:“我那便宜小弟惹来的桃花。”   二人的对话尚未停止。   “那也不该抛下侍卫他们一个人跑回来,若你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向你爹交代。”声线稍冷的是冷星河。   “你还是关心我的是不是?”听了这话而雀跃的姑娘挽着冷星河的手,连眼睛里都是亮闪闪的。   一旁的容叶就像是个局外人,神色莫名。   冷星河将盈盈的手拉下来,默默拉开了距离:“走吧,我再送你回去。”   “我不走!”   向来胆小羞怯的姑娘,声音里满是坚定。   冷星河拧着眉,面色渐渐沉下来。   “留下来当然可以。”一直保持沉默的容叶终于开了口,“只是佛门净地,不宜生事。盈盈姑娘的去留,不如等回了冷府再做定夺。”   遂抬头询问冷星河的意见。   冷星河一触及到她的视线,便冷淡地开口:“随你。”转身就朝寺外走去。   容叶笑着看向盈盈:“咱们也一起吧?”   盈盈将信将疑地将她望着,半晌,才抬起脚步欲追上冷星河。   容叶背过身,神色有了些遗憾,这青莲,到底是赏不了了。   注意到谢时雨二人,淡淡打了个招呼便离开了,也不知道是回冷府还是哪里。   总之这郦城里,似乎暂时并没有她的去处。   谢时雨不知怎么从那背影里瞧出一丝寥落,这样一种绝对不会存在于爽朗乐观的容叶身上的情绪。   待容叶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谢时雨重新面对着沈恪,道:“你方才说求什么?”   沈恪眼皮也不抬,快速回道:“哦,难得来了庙里,你就没有什么想求菩萨的?”   “没有。”谢时雨又补充了一句:“有什么想要的我都自己争取,菩萨那么忙,就不劳烦他老人家了。”   沈恪笑出声,同时心头又添了一丝懊恼,那元晴衣说的话莫非是忽悠他的?   他满腹心事,频频走神,四个人里最终赏了花的只得谢时雨一个。   ......   回到冷府,太阳才刚下山。   也不知冷星河是怎么同冷父冷母解释的,最终,盈盈还是留在了府中。   本来送盈盈离开也是冷母的意思,为的是给容家姑娘留面子,既然容叶都不在乎了,盈盈也没必要强送走了。再则,以冷母的私心,盈盈从小在她身边养着,弥补了自己的离女之痛,算是自己半个女儿,若是没有容叶,说不定还能成为冷府的少奶奶。   性子虽怯懦了些,人还是好的,最主要是讨星河的喜欢。她这个做母亲的,见着儿子开心便也开心。   冷母开心了,有人却不那么开心。   第二日朝食,冷父见到饭桌上的盈盈,表情不变,眼底却沉了一沉。   他一向知道妻子疼爱盈盈,可饭桌上除了亲生女儿还有未来的儿媳妇在,只有盈盈算是外人,实在不适合待在这样的地方。且盈盈更不是他心中的儿媳妇人选,只有容叶这样的姑娘才能镇得住自己的儿子。   盈盈喏喏地放下了调羹,十分有眼色的降低存在感。   冷父沉吟了会儿,温和道:“盈盈是想留下来参加武林大会么?这样也好,等武林大会结束了,伯父再派人送你回家。”   声音虽温和,语气却是不容置疑。到底是当了许多年的武林盟主,表面上再是儒雅可亲,气势却依旧惊人,盈盈不敢出言反驳,只怯怯地望向冷星河。   冷星河沉默地用着粥,像是没有接收到她的视线。   盈盈咬了咬唇,神情委屈极了。   冷母不忍见她难过,柔声给她夹菜。   谢时雨全程旁观,望着盈盈碗里小山一般的菜,莫名的有些同情起她来了,原来冷母对谁都是如此,并不单单只是自己一个人,只希望纤弱的盈盈姑娘不要被撑到吐才好呢。   只是沈恪不知道又跑到了哪里,昨日净真寺一游后,再次不见了踪影。   莫非他对这武林大会并不是很感兴趣?   从未见识过这样盛会的谢时雨可是完全兴奋起来了,只等着这月初八饱一饱眼福了。 第97章   九月初八,天下英雄齐聚沧州参加武林大会,地址就选在郦城外的君行山下。谢时雨到了现场后才发现君行山就在净真寺对面,巍峨的山峰高耸入云,遮住了半边天空,山间苍松迎风鼎力,千山一碧,净真寺在巨大的天堑下显得秀气而温柔。   高山深涧之中设立了竞技的场地,以一块巨大的石台为基,四周设拦,插有武林盟主冷氏的旗帜,正前方为观战台,此刻已经坐满了人,唯有正中央空出来了一大片,那是盟主的位置。   谢时雨跟在冷氏夫妇身后来到了石台正中央,还未坐稳就收获了诸多视线,耳畔还能听到不少议论声。   临出门时,冷母细心替她准备了一顶帷帽,此刻面对各种各样的视线打量,谢时雨也不觉得别扭,默默坐在冷母身旁,冷母怕她不习惯这样的场景,执起她的手,轻柔的抚摸。   人群里却炸开了锅。   冷家寻回千金的消息并未传到江湖,此刻有资格坐在冷母身边的只有冷家的儿媳妇。   虽早有消息传出,冷盟主会在这次武林大会上宣布儿子的婚事,但依然有不少属意冷星河的名门闺秀,在心里暗暗期盼,攀上了冷家在江湖中的地位就不一样了。更何况冷星河还是一个帅哥。   谢时雨偏头望着身后的帅哥,红唇轻启:“容姑娘呢?”   冷星河轻扣扶手,抬起长睫,意味不明:“你就这么喜欢她?”   “总归比喜欢你要多。”   冷星河噎了噎,冷母笑出了声。   一炷香之后,容叶姗姗来迟。   谢时雨眯了眯眼,真想吹个口哨。一身红色劲装将她大长腿的曲线显露无疑,高高竖起的马尾更是增添了几分英气,再加上那爽朗的笑容,谢时雨明显感觉到一部分英豪们的视线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心中偷笑了下,竟觉得像是个相亲大会。   招了招手,容叶在她身边落座。   “容姑娘也要上台比试吗?”   “那倒不是,只是想到今天的盛事一时兴奋,昨夜没睡好,今早出门迟了些。”   “哼。”   斜后方传来冷星河的嗤笑,何止是迟了些,他派去三拨人都没能敲醒她的房门。   容叶顿了一顿,只作不察,继续同谢时雨攀谈起来。   时辰一到,场上交谈声轻了下来,冷父起身说话,宣布比武开始。   “切磋武艺,点到为止,不得伤人性命,跌出场外者为负,留到最后的人便是胜者,届时在下会奉上霜寒剑作为今日的彩头。”   此话一出,众人俱是精神抖擞。   霜寒剑出,十里冰封。江湖传说里排的上前三名的宝剑,也是武林盟主的佩剑。此剑更是冷父年少成名的倚仗,冷府能拿出此物来作为彩头,不是一般的阔气。   谢时雨不懂这些门门道道,只是观察冷星河的表情,难得也有了淡淡的遗憾,看来此剑确实非同一般。   “青州袁志刀,斗胆做了这第一人,请各路英雄赐教。”   灰袍一扬,青年抱拳,目光毫不避讳的直视场下豪杰。果真自信飞扬。   “惊天一刀袁志刀?近年来声名鹊起的男人,没想到是如此的年轻。”   听着众人窃窃私语,谢时雨却莫名觉得耳熟,这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似的。   “好久不见,在下崀山赵无旸,不知袁兄可还记得?”   台下响起一个厚重的声音,众人循声望去,持着剑的男子一步一步走上石台。   “黄泉谷山脚下,我与袁兄曾有一面之缘,不想今日又相聚于君行山,果真是缘分不浅。”   谢时雨眼皮一跳,终于想起这二人是谁。   重吾镇上的客栈里,声称要入黄泉谷讨伐女魔头的二位英雄。   “怎么?时雨你认识?”冷母攥着她的手,明显感觉到了动静。   谢时雨低着头,轻声回道:“不认识。”   说话间二人已经交上了手。   刀光剑影里,不苟言笑的袁志刀出手凌厉,逼得剑影寸寸停滞。   身旁容叶看得聚精会神,替不懂武艺的谢时雨分析战况。   “赵无旸使的是轻灵飘逸的剑法,以身法为佳,擅长速度,偏偏遇上了以力量为优势的袁志刀,刀刀绵长,身法受到克制,时间一久,体力消耗完,气息混乱,速度降下来的一瞬间,就是落败之时。”   大刀数次朝赵无旸的面庞袭去,险险避过后,赵无旸持剑立在场上,衣衫散乱,呼吸沉重。   袁志刀却根本感觉不到疲累一般,又是横刀欺上,赵无旸心中暗道不妙,举剑格挡,袁志刀暗劲一摧,巨大压力重重落在了剑上,赵无旸双手一震,唇边溢出一丝血迹。   数息过后,赵无旸已被大刀逼着石台边缘。   袁志刀大喝一声,反手持刀,赵无旸瞅准空隙,凝力一剑刺过去,谁想到袁志刀不闪不避,一个轻晃,重踹赵无旸的腹部,下一秒,赵无旸惨白着脸,落出场外。   第一场比试,胜负已分。   谢时雨望着倒地不起,狂吐鲜血的赵无旸,心想,点到为止,点到为止,去他的点到为止。   赵无旸看上去快要死了一样。   她作为医者的职业病蠢蠢欲动,幸好冷府早有准备,已有医护人员架起受伤的赵无旸撤到后方疗伤。   “刀剑无眼,两者实力相当时不拼上全力是试不出深浅的,只有冷伯父这等实力出众远胜于常人的大前辈,才能随心控制,把握分寸。”   容叶看出她的疑惑,出言解释。   江湖果真不是好混的,谢时雨神色如常,双眸却缓缓落在容叶身上。   “你不是晕冷兵器的么?”   容叶微笑:“离得远就还好。”   “你好像很厉害的样子。”尤其是方才头头是道分析战况的样子,看上去像个高手。   容叶也不自谦,颔首道:“我好歹出身容家,从小耳濡目染,略有几分薄识。”   从小耳濡目染?容叶父母双亡,寄住在舅父家,莫非容叶的舅父家也是个有名的武林世家?还不等谢时雨思量这其中的曲折,第二场比试就已经开始了。   容叶又津津有味地解说起来。   袁志刀连赢三局,刀法出众,横扫群雄,丝毫未露疲态,一时风头无两。   相貌平凡的青年立在石台中央,傲然俯视众人,看的谢时雨心中也是激荡。   “还有哪位英雄敢上台一较高下?”大刀指着众人,台下却是鸦雀无声。   武艺一般的,被袁志刀的身手所震,不敢出头,自诩非凡的又碍于他连战三场,若是赢了也面上无光,顾忌颇多,一时竟无人吱声。   冷父暗暗点头,显然也是十分认同袁志刀的实力,确实是个身手不错的小辈。   “莫非天下豪杰都惧我一人之威,不敢上来比试?”袁志刀目露傲然,神色轻蔑:“我连惯用的饮血刀都未出手,真是好不尽兴。”言毕,他将视线逐渐移向观战台中央。   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来三场比试下来,他还掩藏着自身实力。   有觉得他乃当世豪杰,英勇无比的,也有觉得他过于轻狂,所言不实的,总之,台下已有不少人跃跃欲试了。   身为武林盟主的儿子,冷星河倒是一点也不着急,神色如常,风姿潇洒的抄手端坐,似乎没看见袁志刀那毫不掩饰的挑衅眼神。   众人心底却默默响起一个声音,冷星河究竟会不会上场呢?   连谢时雨也似笑非笑地望他:“小弟,莫非你也不是这袁志刀的对手?”   冷星河连眼神也没分她一个,吐字轻缓:“霜寒剑不能留在冷府。”   好大的口气!谢时雨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眼角渗出的傲然。   意即是只要他上场便能得第一,霜寒剑就是他的囊中之物喽?   幸亏他声音并不高,并未被众人听到,否则大家磨刀霍霍的对象就不是袁志刀,而是向他冷星河来了。   谢时雨刚要出言嘲讽,石台上就有了新的变化。   罩着一身黑袍的男子登上石台,中等身量,全身笼罩在阴影里,没有露出容貌,谁也没看清他是怎么上来的,袁志刀收回放在冷星河身上的视线,嘴角含讽:“你又是谁?”   “小娃娃连战三局,老夫也不占你便宜,便让你二十招,二十招内任你攻击,绝不还手。”   黑袍男语气认真,听着不像是在开玩笑。   可这一番言语着实是惹恼了袁志刀。他拧着眉头,大刀一横,直接以动作回话:“狂妄自大!动手吧!”   然而黑袍男似乎真的在信守自己的承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看着大刀就要落在他身上,袁志刀的动作仿佛被定住,身形一凝,手中长刀也前进不得,似乎被什么东西挡住。   “轰!”是大刀砍在石台上发出的重响。   瞬息过去,袁志刀茫然地看着手中长刀,似乎是不明白为什么没有砍在黑袍男的身上。   谢时雨眨了眨眼,感觉自己好像看到了重影。   袁志刀咬了咬牙,又欺身而上,就在这时,黑袍男动了,他的动作极其缓慢,对比起咄咄逼人的袁志刀,他简直就是闲庭散步,黑袍一扬,已经落在袁志刀的身后。   台上台下,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袁志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扔了长刀,高喝一声,台下有人扔来一个长布包裹的物什,袁志刀随手一挥,抖落长布条,露出一柄锋利的闪着寒芒的弯刀。   “在下青州袁志刀,师承鬼手袁桀,此乃师父亲手所铸,饮血弯刀,不见血不罢休,还请兄台赐教。”   又是一阵哗然,原来袁志刀居然真的隐藏了本事,虽然没听说过什么鬼手袁桀,但是能亲自锻造宝刀,想必也不是凡人,至于这一招就逼得袁志刀亮出真本事的黑袍男子,更是深藏不露。   眼看着又是一场好戏。   黑袍男子果然如他所说,二十招内并未出手,只用那诡异至极的身法巧妙地躲闪着袁志刀的攻击,饮血弯刀居然连对手的衣角都没能碰到。   袁志刀的面色越来越凝重,二十招后,黑袍人终于动了。   随着黑袍人抬起手的动作,谢时雨身旁的容叶突然失态地站了起来,花容失色,眼底划过巨大的震惊。   口里喃喃个不停:“无相指,他怎么会使容氏绝学......” 第98章   谢时雨自然看不出黑袍男使的是什么功夫,同她一样看不出来的人显然不在少数。但这之中并不包括冷父。   向来儒雅温润的脸上也添了几分震惊。   冷星河的目光移向容叶,眉一挑,神色若有所思。   相比起持着巨大弯刀的袁志刀,黑袍人称得上是手无寸铁了,即便如此,众人还是不敢看轻他,之见他缓缓抬起一指,光摇影动,袁志刀只觉头一沉,周围的声音都消失了,没有观战人群,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下了面前的一人,泰山般的压力攫住了自己的身体,浑浑噩噩间,他突然感到背脊一寒,本能地退后一步。   再抬眼间,那诡异的一指似乎又消失了,黑袍人立在原地,并没有什么动作,好像方才并未出手。   玄妙难测,没有行迹。   袁志刀脑海中闪过这八字,等他回过神来时,胸口却是重重一痛,他低着头,不敢置信地望着身前,一个手指大小的窟窿正汩汩的往外冒血,他刚刚分明已经横刀格挡了!   怎么会......怎么会......   没等袁志刀想明白,他已经一头栽到了地上。巨大的饮血弯刀随着他倒下,发出轰然巨响,坚硬的石台被生生砸出一个大坑。   陷落在坑里的人却一动不动。   随时准备在场下的医护人员立即上台查看,半晌,艰难的吐出一句。   “袁志刀,死。”   容叶的目光一眨不眨的看着黑袍男子。   冷父微微动了动手指,容叶神色坚定地点了下头。   无相指。确实是容氏绝学无相指。   冷父命人将袁志刀抬下去,神色郑重地望向台上人影。   “不知阁下是何人,为何会使这不传外人的无相指?可否露出真容?”   黑袍男子重重一咳,声音阴沉:“比试规则里似乎没有一定要露脸这一条吧?”   他越是不露脸,众人越是怀疑。   有不少曾经见过无相指的人听了冷父的话也认了出来,威力如此巨大,一指间取人性命的绝学也只有曾经威名赫赫、震慑江湖的无相指了,只是十多年前容家灭门,容氏夫妇惨死,只留下一个嗷嗷待哺的女婴,这门绝学便失传了,没想到今天却重现江湖。   莫非容氏并未灭门,台上人是容氏子孙?看他身骨、听他声音似乎是个中年男子。   她早已没有什么亲人,容叶双拳握得咯咯作响,台上人绝不会是容氏族人。   黑袍人的声音渐渐不耐:“还有没有人上台打了?没有人上来那霜寒剑就是老夫的了。”   无相指一出,无人敢争锋。   冷父皱着眉道:“阁下违反了比试规则,杀了袁志刀,已是......”   “桀桀......”黑袍人笑声森然的打断他,“无相指下,焉有命存。冷盟主亲眼见识过,老夫也别无他法,无相指若不是这样逆天嗜血的绝学,容千秋那老家伙也不会死于非命了。”   容千秋,正是容叶的父亲。   容叶全身颤抖,双目赤红,死死盯住黑袍。   半晌,她深吸一口气,缓缓起身,一步一步登上看台。   冷星河随之起身,皱着眉要去阻止她。容叶冷冷的回头,居高临下的看他。被那褐瞳一看,冷星河不由自主的收回手。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眼神。   “容家容叶,前来讨教。”   高山深涧里,容叶清晰的嗓音来回激荡,满是杀气。   “容家的人?”   台上人动了动,黑袍划过一道不一样的弧度。瞥见她手中的剑,黑袍轻蔑地笑了:“容家的人却使剑。”   容叶丝毫不被他话语所激,负剑凝立,目光突然一凛,极快地抽出剑,轻灵的划动一圈,整个石台上顿时响起清越的剑鸣声。   剑光留影,她手中的剑似乎变成了两把,又变成了四把、八把,很快所有的剑影都指向黑袍人,将他包围起来。   “内力不浅,比那个袁志刀强多了。”   黑袍人道出一声,却依旧不屑:“于我却依然是雕虫小技。”   黑袍人动了,又是无相指。   指法破剑影,几乎是一瞬间的事。   容叶很快感觉到无相指的威力,直逼胸口。与杀袁志刀相同的招数,黑袍又使了一遍。   容叶提气飞快地闪身避过,那一指落在了她的红色衣袍上,半边袍子被撕裂开来,露出她大腿侧的肌肤。   黑袍桀桀一笑,言语粗俗道:“小美人若是跪地投降跟了我,老夫便饶你一命。”   谢时雨立即感觉到周身一冷,有狂风卷起她的帷帽,落在台下。   乖乖,她侧脸看了下冷星河的脸色,果真黑如锅底。   台上容叶还在奔走,她的身法巧妙,一次又一次从无相指下遁走,黑袍渐渐急切起来:“小美人不识相,可别怪老夫不怜香惜玉了!”   一指击出,又叠上一指,后劲绵延不绝,重压之下,容叶的脚步渐渐迟缓起来,无相指的特点便是威力巨大,绵延不绝,一指击出,天昏地暗,然而这样凌厉的攻击并不是只有一次,而是绵绵不断,一指强过一指。   数指叠加,黑袍速度丝毫不减,终于找出容叶的破绽,在她转换身形之际,迅疾一点,无相指正中她的脚踝!   容叶忍着脚踝处的疼痛,提气后退半步,狼狈地半跪于地上,鲜血顷刻染红地面。   容叶只觉得脚踝处有数万只蚂蚁在啃食她的肌肤,寸寸入骨,痛得她忍不住想亲手割掉脚踝处的腐肉。额间冷汗流下,一滴一滴,在她脸庞滑落。   黑袍显然没有放过这个绝好的机会,又是一指击出,容叶蜷缩身体,以一个诡异的姿势扭曲着,险险避过这一击。   脚上伤口再次被扯动,容叶终于忍不住痛呼出声。   “嘶......”   声音痛苦而压抑,听得谢时雨头皮发麻。   容叶显然不是黑袍的对手。   谁都看了出来,却谁也没有打断比试。   因为台上那一次一次奋不顾身的身影,哪怕狼狈,哪怕破碎,依旧坚毅的,顽强的对敌,并未开口讨一句饶。哪怕无相指穿透她的腹部,那个叫容叶的姑娘,依旧倔强地挥舞着长剑,摇晃着身体站起来。   她的头发散了,衣袍破了,嘴角,腹部,脚踝上全是鲜血,可她的眼神却是那样清冷、高傲,直视着不可战胜的敌人:“无相指不是用来滥杀屠戮的绝学,它的存在是为了守护亲人,在你的手上,发挥不出原本十分之一的威力,我还站在这里,就证明了你的无能。”   身形单薄的姑娘笔直着身子,一字一句的说着话,气势冲天,眼睛亮的吓人。众人突然想到了传说中的不死鸟,在烈火中燃烧自己获得重生,于血红的火焰中,唱出最辉煌的乐章。   耀眼的让人想哭。   冷星河遮住眼睛,突然想起自己见到容叶的第一面。   于马车轮下救了人的小姑娘,却因为脸上的胎记,被自己亲手所救的人唾弃、辱骂。   “都是你这个瘟神,不祥之人替我惹来了祸事,滚远一点!谁稀罕你救!”   “天呐!别看她的胎记,会变得不幸的!”   “她手上有剑!刚刚就是用剑挡住马车的,马都快死了,学武又怎么样,只会伤人的孽畜!”   人群在一瞬间退散,狂风骤起的黄土地上,小姑娘抚摸着脚下受了伤嘶吼的马,声音温柔:“对不起,一定很疼吧,坚持一下,我带你去看病。”   因为脸上的胎记,整个城里并无一人愿意为她看马身上的伤势,小姑娘倔强地跪在医馆外,始终不肯离去。   雨下了一场又一场,医馆主人磨不过她的耐心,随手丢出几个药包,将大门重重关上。   “滚远一点!别脏了我的地!”   暴雨中,衣衫湿透的小姑娘拾起药包,第一次笑了:“看吧,学武果真是一件好事,至少我身子骨硬朗,没有晕过去。”她俯身亲了亲马的眼睛,神色郑重:“下次我会保护你。”   此后那匹马便一直跟在她的身边,她唤它烈焰,是她永远保护的亲人。   她学武的目的,保护自己,保护亲人,保护不理解她的、视她为不详的孱弱百姓。   所以见到以父亲的绝学来伤害他人的黑袍,才不能忍受。   容氏夫妇是为了保护她而死,断然容不得被他人辱没。   容叶剑指黑袍,神色凛然:“若我赢了,还请阁下向我父亲道歉。”   “你!”黑袍一窒,气急而道:“不知死活!”   狂风大作,台上突然扬沙走石,众人眼前一暗,台上已是多了一人。   容叶脸色苍白地望向身前人:“你来做什么?”   冷星河沉默不语,抽走容叶手中的剑。   容叶晃了晃身子,被冷星河牢牢扶住,她眼里满是不解。   冷星河望着她强撑的模样,分明已是站不稳了,手都在颤抖。心头微微叹息,打横将人抱起,走下石台,来到谢时雨身边,轻手轻脚放下人,道:“劳烦阿姐替她疗伤。”   声音不低,整个观战台上的人都听到了,原来这女子不是什么未婚妻,而是冷星河的姐姐。   “什么意思?害怕了不打了?”黑袍在台上嚷嚷。   冷星河眸色沉沉,执起容叶的剑,转身回到石台。   “我替她认输。”   容叶立即起身:“谁说我要认输......”谢时雨伸出一指点上她的昏睡穴,容叶阖上血红的眼睛,睡了过去。   “你凭什么替她认输?”   黑袍望着缓步而上的冷星河,声音存疑。   “就凭我是她的夫君。”   话音一落,冷星河左手持剑登上石台,半空中一声剑鸣响起,眨眼间剑气破空,纵横交错下,黑袍硬生生被逼退半步。   兜脸而罩的黑袍缓缓落下,露出一张震惊中夹杂着愤怒的脸,竟是不陌生的一张脸。   有人脱口而出他的名字。   “呼延雷?” 第99章   而今江湖中或许有人不知道武林盟主的名字,但呼延雷这个名字,即便是初出茅庐的新人也有所耳闻。   曾是恶贯满盈的江洋大盗,烧杀抢掠无一不为的穷凶极恶之徒。十多年前,呼延雷灭了在江湖中颇有名气的一大门派之后便销声匿迹了,此后都不怎么听闻呼延雷的消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被众人遗忘,依旧是最需要小心的江湖名人榜上的前几名,没想到如今居然出现在了这里,江湖人心中的圣地,沧州。   他的目的会是什么?想来想去也只有此次武林大会的彩头——霜寒剑值得他出这个手了。   呼延雷成名已久,十多年前他闯荡江湖的时候,容叶甚至还没有出生,自然不是他的对手。   可冷星河也是同样如此,他能打得过呼延雷吗?   众人心中不约而同闪过了这样一个疑问。   身为武林盟主之子,冷星河的名声也不弱,只不过这都来自于他不错的出身以及出色的容貌,真正实力如何,至今还未展现在众人面前。   可看他方才一剑逼退呼延雷,似乎也是个剑道高手。   呼延雷的内心可比围观群众多了一份震惊。   与其说是剑术高超,不如说是杀气凛然。小小年纪就能使出那样凌厉的一招逼得他退了半步,这还真是前所未有。   “不错不错,只逼得老夫露了脸这一招就够你吹嘘一辈子了。”   呼延雷这么说着的时候,背在身后的右手已是默默竖成掌,打算出其不意的袭击了。他远不像表面那样不以为然。   然而冷星河并没有如他所想露出马脚,而是不慌不忙地架起剑,右脚一迈,攻了过来。   居然是只攻不守的招式。   呼延雷不愧是成名已久的老怪物,一眼看穿了冷星河的攻击,动作轻巧的避过身,心中冷笑一声,不过是个毛头小子,方才被他突然一击惊到,竟还以为他有什么厉害的招式。   一击不中,冷星河又提起剑,转身追了上来。   呼延雷始终游刃有余的闪躲着。一追一避,看起来像极了存心挑衅的猫逗弄老鼠。   数十招下来,呼延雷连发丝都齐齐整整地贴在额间,没有乱一根。   台下已有嘘声。   谢时雨替容叶疗伤的空档,看了一眼台上,情况似乎不容乐观。若是她小弟也被打成这幅惨样,自己可腾不出手来救治第二个病人。   “别担心,胜负快要揭晓了。”   偏偏身边还有人提醒着她这个惨烈的事实。   “嗯?”   谢时雨慢半拍的回过头,“你怎么在这里?”   沈恪抚了抚额,失笑:“我都站这半天了,你不会才发现吧?”   谢时雨手头一顿:“可能是你存在感太低了。”又转头问了一句:“冷星河要输了?”   沈恪摇摇头,笑得高深莫测。   只有少数的人才看明白,冷星河看似毫无章法,实则已经把握了先机,将那呼延雷困在一个圈子里,始终踏不出半步来。   呼延雷也不复一开始的轻松,闪避间已有了不少仓促。   冷星河的速度始终没有降下来,以剑招封了呼延雷后路后,终于改了招数,直刺呼延雷的下盘。   呼延雷看着那闪着寒光的剑尖,瞳孔猛地收缩,待要退身躲避时却撞上了另一处锋利的剑尖,后背肌肤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   呼延雷的脸色终于变了,冷星河使的正是方才容叶用过的招数,变一为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剑招,处处是剑,防不胜防。   然而这样的剑招在容叶手中并没有对他产生巨大的威胁,换一个人之后,却有如此威力,逼得他连无相指都使不出来。   呼延雷眼皮跳了跳,神情僵硬道:“点到为止,小友这剑招确实厉害,老夫认......”话音未落,已是趁冷星河收剑之际攻了上去。   卑鄙无耻!   众人边骂呼延雷边提起了一颗心,生怕冷星河被他偷袭得了手。   然而一道闷哼响起,倒下的人却是呼延雷。   只见冷星河右手处,一柄长剑抵着呼延雷的脚踝,深深扎了进去。   原来关键时刻冷星河竟然换了手,还当他是个左撇子,不想却是个练双手剑的行家。   胜负已分。   “道歉。”   冷星河冷冷地看向地上的人,眼里不带一丝情感。   “老夫......我错了。”呼延雷咬着牙,半晌才轻轻道了一声。“啊——”   冷星河一剑挑断了他的脚筋。   呼延雷在冷星河幽凉的视线里低了头:“容姑娘饶命啊——日后再也不敢对令尊无礼了!”   如果我赢了,还请向我父亲道歉。   原来冷星河一直记得容叶的话,哪怕此刻那个躺在谢时雨臂弯里的姑娘并没能听到。   ......   之后的事容叶都是在冷府婢女的口中听到的。   她昏迷了数日,身上伤势颇重,冷星河赢了比试之后并没有人上台挑战,这一届的魁首理应是他,但盟主有言在先,霜寒剑不会留在冷府,是以三日之后重新召开了武林大会,择出了霜寒剑的新主人。   而呼延雷则被冷府关押了起来,责问他习得无相指的经过。   对容叶而言,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就是她与冷星河的婚期延迟了。   听说是冷星河主动提出来的。   容叶神情平静,似乎早已料到,并没有多问什么。   日子过得极快,容叶躺在床榻上近半月,身上的伤才算好的差不多了,只脚踝处一伤,穿透了整块骨头,恢复起来缓慢了些。   偏偏容叶又是个躺不住的,见谢时雨不在就唤婢女扶着她,偷偷的在园子里走。再不走动几步,脚底板估计快要生疮了。   只是假如能提前预知到眼下的情景,容叶就是说什么也不出来走这一趟了。   几步开外,一树之隔的孱弱姑娘正倚在男人怀里,无声的哭泣。   “我......我这次真的走了......”盈盈哽咽了会儿,继续出声:“祝......祝你和容姐姐百年好合......”   男人背对着容叶,手缓缓抚上姑娘的背,细细替她顺气。   郎有情妾有意,偏偏因为她一个绑有婚约的第三者,而不得不分离。   真是罪过。   婢女扶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脸色。   容叶微微叹了口气,有些事还是趁早说清楚比较好。   “什么?你要解除婚约?”   冷母错愕的眼神望过来,看的容叶情不自禁低下了头。   “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只脚上这一处还需静养,谢姑娘也建议我换个环境,好好放松一下,不要老是闷在府里。”其实谢时雨并未说过这话,只不过是容叶扯得一个谎。   冷母还是不解:“这有何难?等你们大婚过后,让星河陪你出去散散心,想去哪里都成,我和你伯父不会阻拦的。”   冷父思忖片刻,道:“是不是星河哪里做的不好,惹你伤心了?”   容叶连忙摇了摇头:“不,他很好,是我自己的问题。从前我只想着能有一个家,才执著于此,如今伯父伯母待我好如亲生女儿,我心中满是感激,只是我同星河始终没有感情基础,若是两个人勉强在一起,许多年后回想起今日,心中也总会有遗憾和怨怼的。”   “这......”冷母没想到容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其实她或多或少也知道,两个人并没有未婚夫妻的亲密,在一起也是冷脸居多,原想着婚后还能培养培养感情,如今却连婚约都要取消了。“你母亲去世前总摸着自己的肚子说,若是个女儿一定要同我做亲家......”   “若是个男儿,便可以同星河做兄弟了。”容叶笑着补充,“如今伯母认我做干女儿也不迟,往后还能以干女儿的身份时常回府孝顺您和伯父呢。”   “可......”冷母还在迟疑。   “那就解除婚约吧。”   厅外却传来清冷的一声。   凉风透窗而入,容叶将袍子裹了裹,余光瞥见他雪白的襟领上带着的浅浅茸毛,原来不知不觉已经入秋了。   “如你所愿。”   冷星河捏着额角,脸色有些淡淡的疲惫。   冷父皱着眉,方要出言骂他,就见冷母摆了摆手。   “你们年轻人总是想一出是一出,若真的决定了,可就不能轻易悔改了。”冷母坐直了身子,神色难得的郑重。   容叶正襟危坐,虽没答话,表情却十分坚定。   “好。”冷母瞥了瞥儿子毫无波澜的神色,叹了口气,“是咱们冷府没有这个福气。”   这便是定了。   容叶郑重地行了个大礼,在冷氏夫妇复杂的神色里磕了三个响头,方退了下去。   出了厅门却是着急地一瘸一拐往园子里走。   冷星河听到身后的动静,渐渐停下脚步,回过头去。   容叶挪动双膝,一点一点的靠近。   “方才多谢你。”   神色很是真诚,连笑容都是恰到好处的感激。   冷星河垂了垂眼,心情很是烦躁。   “还有事么?”   听出他语气里的不耐烦,容叶也毫不在意,加快语速道:“多谢你那天替我出手,本想醒来就去找你,但听婢女说你一直不在府里,就......”   “道谢就不必了。”   冷星河拧着眉打断她。   “还有上次黄泉谷的事,也要多谢你从中相助,还有上上次在沧州,虽然你可能已经不记得了,但我还是要向你说声谢,你的恩情我都记在心里,虽然这辈子可能都无法报答了,但伯母认我为义女后,咱们还是一家人,你就是我的亲哥哥,妹妹一定牢记哥哥的恩情,结草衔环必不敢忘......”   越听她多说一句,冷星河的眉头就更紧一分。接连着数天不眠不休地审问呼延雷,他已经够累了,此刻看着她那张喋喋不休的小嘴,一张一合,开口闭口就是什么哥哥妹妹的狗屁话,冷星河觉得自己已经到极限了。   头上突然多了一道阴影,容叶说着说着就停了下来,正要抬头,下巴上就多了一处炙烫的桎梏,紧接着面前人就低下了头,用了些力气抵住她,恶狠狠地一口咬了上来。   咬的是唇,似乎还流血了。容叶吃痛地要捂嘴,双手却被更用力地缚住,随后便清楚的感觉到铁锈腥气流转在二人唇舌间,凶狠而执着,最后化作暧昧的交缠。   一吻毕,冷星河依旧保持着捏她下巴的动作,低头望她,眼中似火燃烧。   “去他娘的哥哥妹妹。”   一边伸手掠向了她衣领深处。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发现这文的字数已经超过《先帝》了,所以我们...... 第100章   寂静的林子里忽然传来极短促的“呀”的一声。   冷星河神色一僵,手上动作瞬间定住,迅速压着容叶的脑袋将人揽进自己怀里,“谁?”   夜鸣虫叫了几声,月色一片静谧。   好半晌,冷星河的眼神才从黑漆漆的丛林深处收了回来。这才惊觉胸前的人安静的不像话,连呼吸声似乎都没了。   “怎么了?”   容叶连动都没法动,脸也只能埋在他胸前,开口时声音很闷:“......没什么,就是有点晕。”   “......我送你回去。”   谢时雨摩挲着下巴从阴影处走了出来,望着两个人一前一后又别扭又暧昧的背影,忍不住啧了一声。   “怎么,还没看够?”   身后,沈恪望着她一脸意犹未尽的模样,戏谑道。   “之前就觉着冷星河这小子对容叶有那么点意思。”武林大会上冷星河的表情她看的分明。   谢时雨继续感慨:“夜深人静、孤男寡女的,没想到冷星河这小子看着人模人样的,居然是个色中饿鬼。若我方才没有出声,指不定得发生些什么呢。”   说这话的时候,丝毫没有意识到眼下同沈恪两个人也是相同的境况。   或许是她对他不设防。   沈恪垂着眼睫,把玩着腰间五色的佩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谢时雨回头望他一眼,终于想起来自己同他走到这里的初衷。   “你要回晋国了?”   沈恪轻轻应了一声,月光透过婆娑林木洒在地上,宛如镀了一层银霜。   谢时雨见他又沉默下来,颇觉惊讶,这厮在她面前总是能说会道的,眼下这沉默寡言的样子还是十分少见的。   遂拉了拉他的衣袖,道:“......你来了不过几日,匆匆便回,这郦城的山水,也没看多少。”   殊不知这动作有多亲昵。   她用食指勾着自己银边的袖口,剪裁适宜的丝线被她莹白的指尖摆弄的渐渐凌乱起来。   沈恪忍着笑,道:“一场武林大会,已见识了不少。”   那摆弄他袖口的手顿了顿,他听见她开口,用一种含了遗憾的语调叹息:“那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明日。”   “这么急?”   “嗯。”   “非走不可?”   “嗯。”   谢时雨的头抬得更急,匆匆撞进他幽深的瞳眸里,说了一句令自己险些都不敢相信的话:“你就不能留下来陪我?”   话音一落,连沈恪都有些愣住了,怔怔地将她望着,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谢时雨用力抿了抿唇,到了这地步,索性抛开种种顾虑,由着性子开口了:“等我治好容叶姑娘的脚伤就会离开冷家,师傅希望我在沧州多留一会,所以暂时先不会回黄泉谷,这里我也没什么熟人,恰好遇上了你......”   她顿了会儿,向他迈近了一步,微微仰头望他。   “如果不是我自作多情,你是因为我才来的沧州吧。”   她的眼神极认真,不笑的时候眼底恍若有一汪清泉,此刻更是澄澈见底,不含一丝杂质的清晰明了。   真是直接的可怕。   沈恪没有回答,沉敛俊容回望她的眼睛。   “晋国的习俗里,成婚前的男女需要分开三个月,待嫁女静候家中,男方则要斋戒薰沐,拜请神颜,以示虔诚。”   谢时雨不明所以地听着他说起晋国的习俗来。   对上她显然迷茫的眼神,沈恪笑了笑,俯下身,两片薄唇轻轻地贴上她的额头。   “梅花开的时候,我想看到你穿上嫁衣。”   谢时雨猛地抬起眼帘,心跳如擂鼓。   “沈......”   “嘘。”   温热的指尖贴着她的额角滑落,停留在轻启的红唇上,阻止她下面要说出的话。   耳畔传来极低的一声叹息:“嫁给我吧,谢时雨。”   ......   那一夜之后还发生了些什么,谢时雨都没有印象了。   只是不管流年如何辗转,岁月如何变迁,她依然能记得沈恪当时的神情。   期盼、试探,带了点紧张的小心翼翼。   那双浅色的瞳仁里,第一次闪过祈求的意味。   傲睨一世的晋国世子沈恪,从不会有这样的表情。   偏偏那一刻她觉得心动极了,与另一个人共同度过余生,好像也不是一件坏事。   “等梅花开了,我就来娶你。”   留下这样一句话后,沈恪离开了。   谢时雨依然留在冷府,替容叶医治脚踝上的伤。   深刻入骨的疤痕横贯了整个脚面,从脚踝处一直延伸至脚掌。   这一次,容叶却并没有叫她特意祛除疤痕。   她抚摸着长长的疤痕,暗下决心,将此作为一生的教训,铭记于心底,时刻鞭策自己习武,磨炼心性。   想法果然不同于一般的姑娘们,谢时雨由衷感到钦佩,当然主要是省掉了她调制去痕药膏这一费力的环节,令她觉得尤其高兴。   可有人非要跟她反着来。   冷星河带着几大箱礼物进她院子的时候,着实把她惊了一惊。   哪怕是刚入府的时候,她这位小弟都没踏进过她的院子里一步,更别提是带着东西来了。   “我有一事求阿姐。”   冷星河妖冶的脸庞上难得的一片清爽笑意。   “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早猜到了,你说。”   “劳烦阿姐替容叶祛除脚踝上的伤疤。”   谢时雨:“......”   见她盯着自己,冷星河有些局促的解释:“姑娘家的留了疤,就算伤好了,心里也会不痛快的,她不痛快了,娘亲看着也会心疼的。”一副只是为了母亲考虑的孝子模样。   谢时雨心道,你真不了解姑娘家的心思。   “这忙我是帮不上了。”   “嗯?”瞅着她平静如水的神情,冷星河又道:“如果是银子的问题......”   谢时雨顿时不高兴了:“我看起来很缺钱?”   冷星河打量着她样式简单、通身素白的衣裳,沉默着没有回答。   谢时雨怒了,她只是不讲究,身边的银钱都用来换药材器皿,于穿着打扮上简洁了些,却也不是买不起一件衣裳的,遂豪气万千地一挥手,指着地上五六个大箱子开口:“你这些东西加起来多少,我自己掏银子。”   “一千两。”   “......我自己掏银子岂不是叫你这个冷府少爷丢了面子。”   她改口改的极快,冷星河只是无言地将她望着,好一会儿才道:“你也是冷府的一份子。”并不是只有他才是冷府的少爷。   谢时雨弯眉浅笑,不置可否,他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要融入一个十几年没回过的家,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既然不是银子的问题,为什么不能医治?”   冷星河显得异常执着。   谢时雨缓缓抬起头来:“或许你觉得自己是为她好,其实却不明白她在想什么,容叶她根本不在意这些疤痕。”顿了顿,她意味深长的道:“包括她脸上曾经的胎记。”   “我知道。”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容叶是个怎样的姑娘。   哪怕因为脸上的胎记被人嘲笑,她依然可以毫不在意的微笑,怀着最大的善意救人于水火之中,这样的女子又怎么会因为脚踝上一道伤痕而不痛快。   “你既然知道今天还来我这儿说这些话做什么?”谢时雨挑了挑眉,表示不解。   冷星河沉默了,视线落在屋子里的几大箱子上,自嘲地笑了一笑。   望着他的样子,谢时雨突然明白了,或许这只是他表达好意的一种方式。但凭这样的手段要追到容叶可不是那么容易的,谢时雨本着为人姐的一番好心,打算替这个各方面都有些不开窍的弟弟疏导疏导,便语重心长的开口:“听说你们解除婚约了?”   一提这话,冷星河脸色堪比寒雪。   这事显然不是出于他本心,谢时雨瞧了瞧窗外,突然拔高了嗓音:“既然喜欢,为什么还要   放她走?”   冷星河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忽略了她突然转换的语气和音调。   “因为她不喜欢我。”   还挺有自知之明,看来并不笨,谢时雨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道:“你怎知她不喜欢你?”   冷星河几乎是有问必答:“她喜欢我爹喜欢我娘,喜欢冷府少夫人这个身份,她只是为了完成父母的遗愿才来到这里,心里多半是瞧不上我的。”他也不知是怎么了,平时埋在心底的话此刻却轻易在谢时雨这个才认回来不久的姐姐面前说了。   虽然心情很不爽,但这一事实冷星河很早就明白了,容叶不是图他这个人,而是图他冷府少爷的身份。若他不是父母替她定下的婚约对象,怕是连一句话都不会同他多说的。抛开你的身份,你这个人什么都不是。这样巨大的挫败是他从未体会过的。   “所以你一直没给人姑娘什么好脸色还总是同你那小青梅拉拉扯扯不清不楚的,只是为了让她不必带着负疚的心,毫无芥蒂的离开你?”   虽然对她口中不清不楚的小青梅这一段很有些不满,但冷星河还是点了点头。   见他这幅难得乖顺的模样,谢时雨心中很是满意。送佛送到西,她再次开口问道:“你同她表过白吗?”   冷星河摇头。   “若是此刻她就站在你面前,你愿意向她袒露自己的心意,让她留下来吗?”   出乎谢时雨意料的,冷星河依旧摇了摇头。   “既然已经决定放她走,就不会再徒增她的困扰。”   “这真的会成为你的困扰吗?容姑娘?”   冷星河惊愕地抬起头,雕花窗外的长廊下,一道绯红身影不知已经立了多久。   谢时雨识趣地离开了自己的屋子,将这一方小小天地留给二人,怀着对自我产生的崇高敬意感叹着,若是这一对真的成了,自己可算是半个红娘了。   得姐如此,他冷星河真是走了大运了。   ......   十日之后,冷星河与容叶即将成亲的消息传遍了整个郦城。   外人并不知晓他二人曾提过解除婚约的事,只知道武林大会上冷星河为了这个未婚妻而大打出手,教训了侮辱容叶的呼延雷,震慑江湖。   俊男美女,听说又是从小订下的婚约,这样的喜事众人没有不拍手叫好的,只除了仰慕冷星河的个别姑娘,听了这消息后伤心的都没吃下饭。   谢时雨也是这没吃下饭的姑娘其中之一,只是她不是因为冷星河,而是因为婚期将至,身为新郎待字闺中的孪生姐姐,府里居然多了上门求亲的人家。   偏偏冷母还很是上心,时不时嘱咐她前去前厅隔着屏风相看。   搞得一到饭点,谢时雨就要躲到别院去,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好了。   恰好今日她藏身的地方正是容叶的院子。   她一边啃着容叶屋里煮的软糯的玉米,一边问她:“你怎么就下定决心嫁给我那除了脸一无是处的小弟了呢?”   容叶听她形容,险些失笑。   “大概是觉得,如果错过了这个人,下半辈子都会在后悔和遗憾中度日吧。”   容叶笑了笑,突然想起冷星河那一日对她说的话。   只要有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她一个人漂泊太久,习惯孤独,却第一次知道自己原来已经走到了另一个人的心里。   锦绣山河,从此与你共赏。 第101章   梅花开的时节里,谢时雨重新回到了黄泉谷。   飘着雨花的乌凤崖上,翠绿的小竹舍静悄悄的矗立着。   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简朴的竹凳,木制的案桌,以及墙角几盆颜色清丽的花。   明明离开的时间并不长,可谢时雨却觉得隔了许久,望着舍内朴素的摆设,她微微吸了口气,虽不及那冷府的奢华贵重,可她却更偏爱这样的环境,自在、温馨,只属于她的一方天地。   午间,竹舍里来了一位熟人。   暂代谷主之位的浦深看上去还是老样子,稳重又温和,多日不见,身上似乎又添了些上位者的尊严,谷内弟子对他也是敬重有加,只是浦深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要将谷主之位还给她。   谢时雨抚了抚头顶简易的木钗,浅笑着拒绝:“这个谷主,师兄当的比我好多了。”   浦深犹在劝她:“当初我暂代谷主之位时便同师父说过了,等你回来就还给你。眼下师妹回来了,理应是由你继续......”   “二师兄。”   浦深被她话音里的郑重打断,细细看了看她的神色。   “你是知道我的,在每个时期都有不同的想法,当初大师兄在的时候,为了跟他争谷主之位闹得不可开交,现在他走了,我又对这个位子没那么上心了,或许只是我一时心血来潮。”   浦深耐心十足地问道:“那现在呢?眼下你的想法是什么?”   谢时雨眯了眯眼,突然笑得好生得意:“现在,大概是到了考虑人生大事的时候了。”   浦深:“?”   向来稳重的浦深一脸的震惊,人生大事?是他想的那个人生大事吗?   不对,七师妹的想法一向与众不同,以她的性格来说,人生大事或许是编写一本传世的医书,又或者是如师父谢蕴一般,悬壶济世,四方行医。   总归不会是他想的那件事吧?   “我要成亲了。”   浦深:“......”   谢时雨看了看他的表情,还挺镇定。遂继续道:“我都想好了,即便是成亲了也不会离开黄泉谷,依旧住在这里,听听师父讲学,隔三差五的下山行行医,偶尔也会在外面住一阵子,不久后就会回来......”   殊不知表面镇定的浦深心里已经是翻江倒海了。   他张了张嘴,声音艰涩:“你要同哪个成亲?”   谢时雨耸了耸肩,语气轻巧:“你们应该都认识,晋国人,姓沈名恪。”   浦深倏地僵住。   不到半个时辰,整个黄泉谷的人都知道了谢时雨即将要同沈恪成亲这个劲爆的消息了。   说是整个黄泉谷,其实也就是谢蕴、叶度和晴衣三人。   晴衣作为知情者,虽惊讶却也在意料之中,而毫不知情的谢蕴和叶度两人显然是受到惊吓了。   在打发了心中有无数个疑问,又是八卦又是感伤的叶度之后,白发白眉的老人家谢蕴,茫然若失地走了进来,迎头就问:“你都想清楚了?”   谢时雨点点头,没说什么。   谢蕴在竹凳上坐下,深深叹了口气,神色复杂的将她望着。   “我一向知道你是个有主见的孩子。”   谢时雨见他这幅模样,乖乖在对面坐下,做细心聆听状。   “既然是你已经决定了的事,师父也不会反对。关乎到你的后半辈子,想必也不会草率决定。只是晋国的世子殿下,身居高位,你若是嫁给他,将来会不会吃苦我不知道,可是至少不会像从前一样,随心所欲的过日子。”   谢蕴望着她恬静面容,目光微缓,伸手帮她抚平发丝:“但是师父知道,不管世子如何待你,你都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在他的目光下,谢时雨低头笑了笑,还是师父最了解她。   “师父想说的只有一句话,不管将来的日子如何,你永远都是咱们黄泉谷的人。你虽不是娇宠着长大,却也没有受过什么委屈,若有一天过的不如意了,随时记得回来。”   “师父、师叔,师兄师姐妹们,永远都是你的后盾。”   谢时雨矮下身来,笑眯眯地凑近他,伸手环住了他的腰,并将头埋进他的前胸。   这是她惯用的撒娇姿势。   “师父待我最好。”   谢蕴鼻间一酸,差点落泪。   当初掀开草丛时,在摇篮里睁着一双大眼睛望他的小小女婴,终于还是长大成人了。   他一介孤家寡人,从来都是独自一身,不曾有过收/养/孩子的念头,却在那一瞬间被女婴眼里的神情触动,没有害怕,没有哭泣,只是好奇地望着他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打量半晌,嘴里发出些意味不明的声音,又咯咯地笑起来。   大概是缘分,他们师徒二人命里合该有这样一场相遇。   谢蕴揽着她的肩,无声地落泪。   ......   十日后,依旧是个微雨的日子里,沈恪如约而至。   以花期为信,沈恪终究是遵守了他的诺言,在梅花开的最艳的时候,带着盛大的车架,浩浩荡荡的入了黄泉谷。   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明明没有任何征兆,谢时雨却从竹舍里走了出来,来到崖边俯视下方无尽的深渊。   丝丝绵绵的雨,在最接近天堂的地方飘落,有雨丝打湿了她的额发,她却毫无所觉。   叶度疑心她听错了,劝她回去避雨。   崖底却隐隐传来铁链摩擦之声。   一声一声,催动她的心弦。   最后一声落下时,有人自吊篮而下,身姿俊挺的男子微笑着向她走来。   谢时雨微微一怔。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着红色。浓烈的、鲜艳如雪下红梅的颜色。   竟是这样好看。   他的衣衫上沾了不少水珠,不知是雨,还是谷中的瀑布。玉冠束起的墨发也有些凌乱的披散在身后,水红色的衣袖不住地滴着水,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湿润的气息,多少有些破坏他清冽矜贵的气质。   两人静静望了会儿,半晌,谢时雨微微偏头,眯着眼睛笑他:“这么不巧,挑了个落雨的日子,看起来这么狼狈,一点也没有新郎官的样子。”   淡琥珀色的眼睛里倒映出姑娘狡黠的笑颜。   沈恪的唇缓缓勾起,带着一身水汽靠近,“偏生你是水做的,忽降忽止,总有落在我头上的一天。”唇角无声的轻抿,噙住一抹笑痕,看上去心情极好。   男人朝她伸出手来:“夫人,久等了。”   谢时雨笑着迎了上去,紧紧握住他的手。   崖上冷雨潇潇,并肩而立的两道身影却再也没有分开过。   时雨,时雨,从此所有落雨的日子,都不再变得阴沉。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了,后面或许会有番外。   感谢大家的一路陪伴,祝所有看文的小伙伴们都能收获美好的爱情。   也请期待我的下一篇文《求生欲使我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