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掌柜假娇媚 作者:苏章峭人   文案:   【假风情万种女掌柜VS真清冷霸道少将军】   闻名京城的嫁衣铺,掌柜安儿出了名的娇媚动人,一张巧嘴更占尽上风,是多少人赶着一见的香饽饽。     然而,一切都止步于唐忱班师回朝。     自打跟那位孤高的少年战神杠上,安儿的各种娇媚衿贵、妖娆造作通通破功,再也捡不起来。     也自那时起,所有贪慕安儿美貌的人,不敢再接近半步。     于是开始有人传言,掌柜安儿被小她三岁的少将军唐忱看上了,要高嫁做将军夫人啦!“不存在的好吗,比我小的我压根不会多看一眼。”女掌柜悠哉地躺在贵妃椅上,不屑一顾反驳道。     话音将落,卸去甲胄的唐忱便走进来,二话不说拎起酥筋软骨的女掌柜。    “不看一眼?”他唇角轻勾,声色低沉,“先前是谁说的望眼欲穿,思之如狂?”   内容标签:年下 天作之合 青梅竹马 甜文   主角:唐忱(chén),姜柠 ┃ 配角:陆绍人,宁康 ┃ 其它: =========================== 第1章 退婚   槐序,夏也。   鸣蝉儿闹声喧天,吵得盐铁使司府不得安宁,前脚刚送走一位孙婶子,后脚又迎来位黄媒婆。   “小桃,麻利些看茶。”姜夫人拈起帕子印了印额上细汗,纵是疲于应付,面上也笑得端庄得体。   浅淡寒暄几句,黄媒婆直奔主题:“夫人,老婆子我脸皮厚,说话也不拐那弯儿了。京城上下本瞩着令府千金同辅国将军府嫡孙的姻亲,原是女大三抱金砖的大喜事,怎的近日听闻谣言四起,说柠姐儿被怀化小将军退婚了,不知……”   刚出了此事便在姜家夫人面前提及,无异于伤口撒盐,不过这几日忙于处理大小事务,姜夫人倒也云淡风轻许多:“确有此事。只怪阿柠这孩子福薄,攀不上将军府的高枝。”   一番话正叫黄媒婆顺路下坡:“夫人可不兴妄自菲薄,柠姐儿在咱们京中是出了名的貌若天仙,又知书达理,可是十里八乡多少男子求都求不来的好姑娘。退了婚,那是他怀化将军不识明珠,父母之命指腹为婚,说解就解了,真是可惜了了。”   姜夫人低头理了理裙衫,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也罢,婚姻嫁娶讲究一个你情我愿,既是唐忱这孩子心系国之大业,不在儿女情长,也算朝廷之栋梁,乃天下百姓之大幸。”   黄媒婆连连应和,心中却盘算着如何能引出自己带来的好些个媒事。毕竟是个利短的妇人,混迹市井,哪里有心思关心其中利害,直管收了各家垂涎姜大小姐美貌的公子哥儿们的好处,上门说亲便是。   夫人也知她来意,亦不好驳了名门权贵们的面子,便无可无不可地听着。   只是这黄媒婆比上一个孙婶子还要不靠谱,晓得拿钱,什么人也往使司府里介绍。   林太守家小儿子,二不挂五的个混不吝,满肚花花肠子,简直没个正形儿,显然不是可托付的良人。赵宝仪家的外甥,都娶了三房妻,死的死伤的伤,柠姐儿嫁过去不是要给他克惨了么?   更有甚者,城南瘸了条腿李书生,凭两首酸诗谋个一官半职也癞□□想吃天鹅肉,心倒不小,学些浪子惦记柠姐儿的样貌。   不过都是给了些钱财,便让媒人夸得天花乱坠,没的说成有的,有的说成稀罕的。   姜夫人心有不满,也未曾甩脸子,好声好气地谢绝了。   黄媒婆的碎嘴可歇不下来,舔脸笑着,嘴边长着黑毛的大痣一上一下:“这些哥儿门第低,入不了贵府的眼也实属正常。咱姜府那是盐铁总司,朝廷命官,如何能让他们轻薄了去!”说完,悄摸瞅了眼姜夫人,试探着道:“我还有个顶好人家,可谓门当户对,便是周侍郎家。”   闻言,姜夫人的脸色变了又变,思了半天,犹疑不定:“也不曾听说侍郎家有哪位适龄婚配的公子啊?”   “诶哟~这可比嫁给甚公子富贵多了去了!~”黄媒婆细眼一眯,手绢往姜夫人面前一甩,“不是别人要娶,是侍郎大人自己。”   姜夫人当即便沉了脸,紧紧攥着衣摆尽力不发作。   “周匹夫年逾半百,阿柠不过二九年华,难不成老来忽逢第二春么?可笑至极!回去告诉他,想吃嫩草的,那是畜生!”屋中这厢陷入沉默的僵持,屋外传来颇有中气的男音,随之进厅堂。   正是府中老爷,盐铁司使,姜劲梧。   还未及黄媒婆争辩,姜劲梧横眉冷眼,厉声厉色道:“我只有一个宝贝女儿,如今是被他辅国将军府退婚了不错,但你记住,无论何时也轮不到这些纨绔子弟觊觎。你这糟老婆子也尽管少收些腌臜钱,昧良心的事更是别做。”   姜夫人得了自家官人撑腰,自是拍案而起:“不错!乱牵姻缘可是要积孽遭报应的。小桃,送客,今后说媒的姑子婆子一律给我挡在门外!”   黄婆子多年游走在达官显贵府第中,多少有些本事,也有些颜面,何曾被这样驱赶。一张黄脸拉下来,横眼冷笑,挑着不中的话不管不顾往外吐:“定亲时以为飞上高枝,结果摔得被谁都惨的人家我见多了,像你们这样眼高手低的绝不会有好果子吃!”   姜劲梧浓眉间的不耐呼之欲出:“撵出去!”   几个下人抡起笤帚硬是将她往门外扫,她仍是叫嚣不放人过:“走着瞧吧,柠姐儿被将军府退婚,说白了就是将军府不穿的破鞋!现在还挑主人,我看以后有谁想穿它……”   难听的话落在两口子耳朵里何尝好受,却也只作充耳不闻。   姜家被他唐家退了亲事,里外看来都是姜家去了条粗壮的大腿,为官做人自是应当小心谨慎些才是。   蹙紧眉头,姜劲梧安抚地拍拍夫人的肩:“不必理会外人言语,阿柠现下可还好?”   夫人点点头,念起女儿昨日告了身体不适早早睡下,到现在还不见人。忙吩咐婢女做些吃食,备了茶点去唤。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老两口还没定神,小桃又慌慌张张来报:“老爷,夫人,不好了不好了!方才去请小姐,怎么也没人应,奴才几个开门一瞧不见人影,只有这一封书信在岸上。”   二人接来一看,相视无言。   姜母终是长叹:“阿柠虽自小乖巧懂事,却也是个有主意有自尊的,好端端地被退了亲,她要自个儿出去耍完一番也由她去罢,她知轻重,想通了自然会回来的。”   “话是不错,可近日正逢唐忱班师回朝,圣上大摆洗尘宴,将军府为表不计前嫌,一再邀请阿柠亲自赴宴……现在姑娘不知去向,到时如何交代呢?”姜劲梧忧心忡忡。   姜母不料这茬,也慌了:“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   “这可如何是好啊,安儿!”洗华满面愁容,“我还有四件成衣要赶制,浣月又去相府给相夫人量身。放眼咱这长香琳琅阁,只有你最靠得住,待会儿你替我去给明玥县主送衣裳呗?”   被唤安儿的女子生得好一副美人骨,便是揣着青葱玉手立在那儿,身段也有婀娜万芳,细眉水眸。自是媚眼如丝,音调娇软:“你又知晓我靠得住了?”   洗华嬉笑说是,不许安儿反驳。   要说安儿,说是陆老板找来的帮佣,可瞧那眉眼间的妖冶,满身矜贵气质却更像个掌柜的。   因着相貌丰姿冶丽又笑容可掬,才来两日,铺子里的绣娘们都喜欢同她说话。其中要数洗华首当其冲,黏着她攀谈半天,连手头的活计也忘个干净。   女人家的闲话左右不过些小道消息。   昨儿黄媒婆才被姜府赶出来,今天街坊间便流传起姜家小姐非怀化将军不嫁,定要在将军府这棵参天大树上吊死不可的说法。   洗华边打理明玥县主的衣裳边惋惜道:“怎么说姜家小姐也是名满京城的贵女,和少年战神怀化将军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谁料这样好的亲事都让唐将军推了,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安儿扇睫扑闪,眨眨明眸,语中尽是调侃:“谁知道呢?许是常年戍守边疆,脑袋给关外的风吹傻了罢。”   这话逗得洗华咯咯直笑:“听闻近日将军返京述职,可不能再说些大逆不道的话了。”   安儿伸手帮忙,樱口中不屑嘟哝:“他从小辫子就翘得很,张牙舞爪的,我还能怕了他?”   “哎?安儿你说什么?”洗华没听清。   安儿忙摇头说没有,洗华也没在意,又道:“瞧你扮相,也还是个未出阁的黄花闺女,定亲不曾?可有心上人?”   纤纤酥手一顿,安儿不自然地避开她好奇的视线,仓促间低了低头:“嗨,哪壶不开提哪壶,我这不是被那杀千刀的负心汉抛弃了么……”   瞧洗华惊讶同情的神情,安儿赶紧催着她将衣物收拾妥当,捧起来便往外走说急着送去明玥县主府上。   “安儿,慢着点儿!县主的宅子,你可认得么?”洗华只当提了她的伤心事,便也知趣不谈。   安儿露出皓齿:“认得,小时候爹爹带我去过两趟,还记着呢。”   洗华像那丈二的和尚,百思不得其解:“你家是做甚么营生的,能客到县主府去?”   “家……家父不过是做些小生意罢了,没甚特别之处。”自知说错话的安儿提裙快步跨出店门,蘸了些颤儿的声音,随袅袅曼曼的脚步渐而飘远。   惹得洗华只好扯着嗓子在后头嘱咐:“这是县主的嫁衣,千万当心啊!”   摇摇头重新埋首赶工的洗华也只是无奈一笑,出走的安儿却暗自长舒一口气。   在此焦头烂额之际不辞而别,已极为不肖,断不可暴露身份,给爹爹惹上更多麻烦。   其实也难怪,她三岁时看着唐忱呱呱坠地,萌成一团;五岁被告知这个咿呀学语的奶娃娃就是自己未来夫君,不知甚解;八岁见幼年的他饱览兵书,心气渐高;又过了一年,唐家虎爹便将他带入军营远赴边陲,走时没曾留一句话。   依稀记得那年早冬,身量还不及她的男童跨坐下高头大马,已有英姿勃发。垂眸望一身粉罗裙的小姑娘,薄唇紧抿。倒是女娃乖巧懂事,稚嫩童音跌碎在萧萧寒风:   “我等你。”   那时便极为寡言的唐忱终是轻轻颔首,一夹马腹,提枪纵去,火红披风携着气流翻涌如赤浪,也浸湿了她的眼。   此后天涯两端,各自生长。   前些年听闻他在军中崭露头角,升至三军都尉;近些年又屡战屡胜、大退北狄,皇上龙颜大悦,万里加急传去手谕,封怀化将军,除此以外,一概不知。   他捱的刀受的伤,他开的疆扩的土,以及他的荣耀与辉煌,甚至他的容颜变化得如何,全然不知了。   姜柠抱着喜服孤身一人默默走在街边,姣好的容貌引来无数艳羡的目光。   论起平日总是打堆儿的丫鬟小厮跟着伺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哪做过跑腿的活。   自叹罢了,姜柠也不怨谁。下了面子是真,但她从前就知道唐忱胸怀远志,对待感情便是块木头 。故而幼年虽时常往来,但两位当事人却谁也没提及婚约,仿佛这段媒妁之言根本不存在一般。   如此说来,唐忱退了她的婚,她也没甚奇怪。只是他分明近日就回京,却竟然赶在之前让老将军出面退亲,岂不是给盐铁司使府难看?   就这样见都不愿见她一面再退婚,连个适当的由头都不愿找?   她姜柠再怎么知书达理也是个姑娘家,自然是羞愤难当,连夜就跑出来,寻了旧友安置些时日。   挥挥手驱散烦闷,她也懒得时刻给自己找不痛快,转而端起笑颜。   “还是想想怎么当上长香琳琅的掌柜罢。” 第2章 开价   姜柠也未想太多,念及明玥县主为人和蔼没什么架子,又同她一样喜欢甜食,便顺道停在糕饼铺子前,正打算买两块甜花糕带去。   腾出一只手点点下唇,姜柠嘟嘴暗自言语:“不知明玥可还记得我。”   巳时,城门开,城门外浩浩荡荡传来整齐划一的行进声,百姓眼中无不鼓动出欢欣向往。随着时辰临近,戌央街上东西两头的人群慢慢聚集。   愈来愈多,愈来愈挤,整条街上沸开激动人心的喧闹。   主路上,大批大批的铁血将士,手持枪矛,跨骑骏马。   不由踮起脚瞧两眼,只看到乌压压的一片人群,她也不愿去凑那热闹。全在她躬身纠结着挑选糕点时,人潮已不觉涌至身畔近前。定得差不多了,才在掏出钱袋时忍不住回头望去。   泱泱长的一队精锐兵甲,于民众的欢呼声中铿锵行至。   风花雪月见得多了,姜柠一眼便觉察出为首那一人才是真正的众星拱月。   乘匹四蹄踏雪的宝驹,身姿周正,风鬟云鬓。面颌是棱角分明的俊秀,眉目却锋利如刀刃,恰有直逼咽喉的气魄。   背后旌旗绸旃,盈皇天十里,称得上一个举世无双。   那人银甲外错金绶带于日光下熠熠烁辉,无处不彰显高于穹顶的身位。   姜柠乍一看,恍然觉得那挺拔的男子,举手投足间都似曾相识,还未及定睛细瞧,忽地被人从跟前猛撞将开去。   虽霎时间懵了神,她也反应极快,下意识就牢牢扯住怀中衣物。   街巷川流不息,拥挤非凡之际,难免有鸡鸣狗盗之鼠辈趁乱行窃,好巧不巧被她撞上。   方才震颤间,钱袋从她手中一骨碌抖落在喜服门襟里,贼人跑得仓促,一把抓连起她手中衣裳撒腿欲跑。不料小妮子是个手脚机敏的,于是二人僵扯,谁也不放手。   笑话,她出门时便没带多少银钱,暂且投靠陆绍人那得意奸商,食宿也全靠为他做工来偿还,全身独一个儿巴掌大的钱袋,岂能给小毛贼抢去?   更不要说这件嫁衣,倾注多少绣娘的心力,破财事小,若耽误了明玥成婚的良辰吉日,简直是大大的晦气,出不得差错。   大伙儿的注意力全在打城外进来的大队兵马身上,故无人发现被贼人缠住的姜柠。   姜柠自是不敢松神,怕一不留心便被他得了手逃之夭夭,忖度间加紧了攥扯衣摆的力道。二人一个拉起衣领,一个揣着衣尾,较起劲来跟拔河似的,互不相让。   毕竟是个闺中娇娥,力气再怎样也比不得常年流窜在街头的地痞,即便重心向后也还是无可避免地拖拽着向街边踉跄几步。   浩大的声势渐而近至,姜柠无心理会,贼人急于逃遁,又不肯放弃到嘴的肥肉,立马如同点着屁股的猴子撕扯衣料,意欲向街道对岸的人群更深处扎去。   姜柠顾不得旁的,只怕扯坏衣裳,虽不肯让步却也小心翼翼,险些被拖倒在地。   不觉间二人已扭扯至路边,贼人也急红了眼,卯足劲往外冲。等到大家都注意到两人时,纠葛已经移至半边路牙子。   再定神,轰隆作响的战车已近在迟尺。处在视野盲区的姜柠僵在原地,后边驱车的士卒根本无法看见她,更无法在相当短的距离里准确驻停。   此危急关头,姜柠无措地转过头去,忘了松开揪着衣摆的手,惊慌还不及在她俏生生的脸上铺展。   一人来高的车轱辘在她眼前轰隆作响地放大,耳畔只剩下人群中爆发出愈演愈烈的嘈杂,显然大家面对于突如其来的意外也十分震惊。   “铮——”   隐泛青光的长剑猛力掼出,破空而来,近乎一瞬从绷紧的衣衫中心飞穿而过,然后狠狠扎在铸路的石板中。   “嘶啦”一声,裂成两半的衣物没了力的支撑,让后仰的姜柠猝不及防跌坐在地,车轮擦着脚尖堪堪滚过。   剑鸣的余音回绕在霎时安静的人群耳边,久久不散。深嵌在石峰的剑锋,足见掷剑之人之力拔山河。   惊魂未定望向剑来的方向,她瞥见一条长列的雄师,肃穆地盘踞在那人身后,一息一动全由他行止掌控。   逐渐唤回心神的姜柠,终于听清人们口中百般赞颂的名字——   “是唐将军,唐将军出手了,你看清了吗?”   “没有啊!不过要不是咱小将军,这好端端的一个小丫头怕是……”   “是啊是啊!我可看到了,将军抽剑的动作那叫一个英姿飒爽!”   “谁说不是呢,只看到他拔剑,眼前一花,那姑娘变得救了。”   ……   抚上仍砰砰直跳的心口,姜柠稳了稳心神,抬眼去寻他们口中那个万人敬仰的少将军。   似是应了一个多年的夙愿,意气风发的唐忱到底是携着无限昂扬,于万道滟芒种俯瞰众生。   唐忱极像他的母亲,多年来虽已长得开身阔腿,但眉眼间还存着明润。微抿的薄唇刻下刚柔并济的神秀,像上古壁画里走下来凛凛司战的仙。   听闻他人无限的褒赞,恍惚里,姜柠甚至也以为这是冥冥之中缠绕于他和她之间的羁绊,是掐不尽抹不灭的渊缘。   直到一顶华盖的轿辇从队伍后方缓缓移上前来,从里面伸出一只暖玉似的小手,“唰”地挑起帘帐,露出张白净惹人怜的小脸。   “沣哥哥,发生什么事了?”少女不过豆蔻之年,一双眸子盈盈灵动,清越脆嫩的声音如雨后春笋才露尖尖角。   纯良模样惹起又一阵窃窃私语。   纵眺唐忱,仍是敛着眉不为所动。   “是北塞的宁康郡主!”七嘴八舌中不知谁人高声点破!   众人登时惊奇不已,你一言我一语地闹开了:“啊?宁康郡主?封地不是远在千里之外的边关么?怎会出现在京城?”   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凑在一块儿:“这郡主什么来头,能跟在军营中?自古以来,女子进军队都是行军打仗的大忌啊!”   传的话也越来越不着边际:“什么大忌,将军这不是打了大胜仗回来的嘛?依我看,带上她多半是将军首肯,不过你们说这是何意?”   “是啊,好端端的,怎会把个边塞的郡主带回来?”   “这你们就不懂了吧!瞧郡主的轿子,同将军的座驾离了才短短数丈,明眼人都知道什么意思……还不明白?这么说吧,前些日子老将军才上盐铁司使府退了婚,若不是小将军自己不要,谁会舍得弃了姜家姑娘那样好的孙媳妇儿?”   众人恍然大悟:“怪不得呢!连姜小姐的面儿都不愿见上一见,原来是已有美人在侧了。”   眼见话题渐渐转移到自己身上,姜柠还没有宽广如斯的胸襟,视线也在宁康和唐忱中间来来回回扫,越瞧越觉得扎眼。   倒不为旁的,羞辱罢了。   天下没有空穴来风的谣传,唐忱做到这种地步,不顾世交之情,给盐铁府难堪,叫爹爹在朝堂上下都抬不起头来,不正应征这些臆测有据可循?   唐忱冷着脸,没理会四下嚼得起劲的舌根,一甩缰绳又令马儿踢踏向前走起来。   没得到回复的宁康郡主也不恼,甜甜一笑便放下帘子吩咐:“我们也跟沣哥哥走吧。”   ——“请慢。”   绵软的女音从人群中骤然脱出,拦住了一队人马的去路。   姜柠在所有人的目光中从容站起,拍拍衣裙,又煞有介事地捡起残破的喜服。   只顾看热闹的人们倒没注意她也是个天香国色的女子,现在瞧去,方被那细柳眉桃花眼惊得胸中一窒,皆定定遥望。   微眯了眯清眸,姜柠又多扫了一眼旁侧轿辇,红唇扬起:“少将军弄坏了旁人的衣物,便要这样一走了之?”   马背上的男人身形微顿,身后女子说话的声音不大,但还是一字不落的全数进了他的耳中。   唐忱只侧了侧头,目光也没落在她身上,抿唇不语。   场面看得围观群众又是一阵骚动——这转折,难不成小姑娘还想碰瓷?   姜柠不理会旁人眼光,自有盘算。唐忱背地里给她安排了天大的羞辱,任谁也咽不下这口气,奈何不可自露马脚,又不好和比她小好几岁的宁康争风吃醋,叫人看了笑话。   更何况破了这件衣裳,她不知要给陆绍人白做几年的工才能还上。   “将军救命之恩,小女子感激不尽。可这番相救,还不如要了小女子的命去。”姜柠拎挑着喜服抖落上头沾染的灰尘,在不明所以的人群中央缓缓旋身,刻意展示起半件残衣,面上柔柔弱弱,戚戚艾艾,“我一个跑腿的弱女子,就是丢了脸面也不肯放弃衣裳,现在衣裳破了,回去如何交代?掌柜定会打断我的腿。”   话毕,唐忱终于拿正眼瞧她,漆黑深邃的眼中有似笑非笑的好整以暇,轮廓清冷疏离。   女子泫然欲泣的样子不断拨起人的怜悯之心:“方才的贼要抢我钱袋,将军一剑下去,他正卷了我全部身家跑了。如今是钱也没了,营生也快没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看戏的人就这样被她提溜来提溜去地摆布,一时又全都向着她说话了。   姜柠正暗中得意,却倏然瞥见那头的唐忱二话不说,身姿利落地直接翻身下马。   眼睁睁看着他旁若无人地径直朝自己走来,姜柠忽然间慌了神,可怜兮兮的表情顿在脸上。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观望着眼前的不明状况,包括轿辇里再次掀开帘帐的女孩儿。   逼近姜柠时,他仍未停下,只是放慢了脚步。来时身畔带着飒沓的风,和属于他的冷硬气息。   太近了。姜柠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他却又进一步。她又往后,他再上前。   退无可退时,他缓缓压下身凑近她,抬起长臂。她何曾被这样压迫,吓得紧紧闭起双眼。   唐忱嗤笑了一声,似有若无。臂弯绕过她,拔出她身后插在地上的长剑。   小心翼翼地睁开眼,见他收剑入鞘,她这才知被耍弄了,当下便怒火中烧,原本娇媚的声音也跟着沉冷了几分:“也是,嫁衣脏了破了,该扔便扔了,哪有新衣裳来得美丽动人。至于它是怎么破的,又是被谁弄破的,有什么关系呢?旁人的死活又有什么所谓呢?”   姜柠的语调不温不火,让人听不出个所以然,实际上含沙射影,正是意有所指,特地说给他听的。懂的人自然懂。   唐忱笑了,笑得让人心生寒怖,凌厉视线刮在她精致的脸上。“那你说,如何弥补?”他开口的声音十分好听,声线清晰,音质沉沉。   姜柠撤开一步,拉开安全距离,挺起身板:“不多,两千两。”   众人对这狮子大开口的要价皆是倒吸一口凉气。   唐忱倒镇定,嘴角笑意未收,“可以。”   言罢,不及姜柠反应,男人早已回身上马,黑眸轻眯:“有胆,到将军府来拿。” 第3章 上门   自打怀化将军进宫面圣之后,最为京中百姓津津乐道的两件事,其一便是姜家小姐被唐少将军退了婚,第二,唐少将军加官进爵,获封宣祁侯。   如此看来,唐忱本乃开国大将之后,祖父更是当今辅国大将军,家中嫡嗣世代从军,多年积下来泼天的功勋,足以光耀许多代。   这样高的门楣,已是天底下都找不出几个,更有少将军骁勇异常。年纪轻轻便大有赶超前人之势,抚一回朝便封了侯,从臣子一跃成了半个主子,姜家姑娘哪里还有机会够得上他?   唐忱端坐在凉亭中,案上炉中沸一壶香茗,着一身松墨绣纹春锦长袍,颈外压金云符领口,腰间犀角通玉束带,少了戎装衬起的肃杀之气,俞显面如冠玉,风雅落拓。   也是个惊世少年郎。   “公子,您好些年没回来,怎的不多陪陪夫人老爷?如今您是侯爷,往后圣人赐了宅邸也是要自立门户的。”从流躬身垂手,立在一旁,面上是颇有感染力的笑容。   唐忱离家时从流才没买来不久,原是派在唐忱院内的小应侍。因着为人机敏做事爽快,又胆大心细,才得以在自家公子走后一直全权打点他宿的庭院。   唐忱执剑柄的长指执起壶柄也十分潇洒有度,碧色茶汤斜斟,泠淙落入白玉盏的水声和上他低磁的音调:“昨日母亲已拉我同父亲彻夜长谈,方才歇下。”   宫中赏的两瓮南疆特供饮雾,回来便压在库房。他常喝的茶叶还是嵩山雪顶,甘冽自唇舌淌入肺腑。   从流是孤儿,对母子间的体己话总是向往的:“夫人说了什么?”   “选妻婚配之事为多。”唐忱押了口茶,容色平静不辩喜恶。   从流小眼一眯,露出整齐的牙齿:“倒是公子为何退了姜小姐的婚?”   唐忱握杯的手微不可查地一顿,垂眸作不在乎状:“盐铁司使是钦定的朝廷命官,怎可让她牵制了将军府。”   幼时姜柠勤来将军府,从流也有幸见过几回,那是便觉得她美艳无方为之赞叹,举手投足可见彬彬大家之风。   从流眼珠滴溜溜地转,心下猜个八九不离十。唐家四代名将,不止靠满身铁血,更靠胸中韬略,相互制衡向来是帝王心术,他岂能不知此时与姜柠成婚才是万全之策,既是退了婚,恐怕是:“公子不想将姜小姐牵扯进朝堂之争?”   “活都做完了?这般话多。”唐忱竖着英眉斜一眼从流。   “是是是,小的就去,就去。”从流嬉笑地躬身退出亭台,转身偷笑着走了。身后唐忱松了口气,握拳于唇边不自然地咳两嗓子。   不多时,半柱香前走开的从流去而复返,咋咋呼呼跑进来:“公子公子!侧门处来了个姑娘,说来拿东西,问起来也不说,只道公子你允了她一个大数目。”   唐忱抬眼,近乎一瞬便想起那日口若悬河不饶人的姑娘:“请进来。”   “啊?哦!”从流不敢多做耽搁,小喘着又朝侧门去了。   姜柠娉婷袅娜地候在门外,耐心极好地等着方才进去请示的小内侍,见他又噌噌跑出来,才端上温软柔和的笑意:“小哥儿慢些,天热,不宜急躁。”   从流见她面若桃花,明艳如灿霞,不由不好意思起来,背手摸去额上细汗:“不打紧,我家公子请姑娘进去。”   姜柠却摇摇头:“我拿了钱便走,不多叨扰。”   “这……”从流不知作何反应,多少姑娘求着想见他家少将军一眼都没机会,这个小妮子竟然请她去见都不去。从流哑声,还了个礼转身又跑进去报信。   直到他不见身影,姜柠才放松下来,慢慢蹲下身歇息一会儿。为了同洗华拼命赶工新喜服,几乎两日不曾合眼,好不容易才腾出些时间赶急赶忙来一趟唐府,现在她及其困乏。   “听说有人只想见钱,不想见我。”百无聊赖之际,冷冽的男声冷不防在头顶响起,惊得她一激灵。   抬头望去,他正居高临下站在她身前,垂眸看她,眼神淡淡,下颌线条清晰凌厉。   她满眼都是他挺拔如一丛墨竹的身形,回神时迅速以手撑膝站起来。   未料气虚腿麻,还没站稳便头晕脑胀地踉跄一下往后仰去,姜柠反应也是快,下意识便伸手扯住他的蜀缎广袖,用力将自己拉回来站定。   站稳脚跟后瞟去一眼,却见他长眉挑起,眼神落在被她大方抓在手中的袖口,表情微妙。   她也全然不慌,慢慢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才随意拍平被抓皱的宽袖,丢甩回去。   从流在一旁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她竟如此胆大妄为。   反观姜柠,窈窕地施下个礼,语调懒懒散散:“小女子拜见宣祁侯大人。”   唐忱洋洋洒洒地嗯了一声,而后问她:“你叫什么?”   她张口欲答,顿了半晌却说:“连姜家小姐都入不了侯爷青眼,小女贱名怎敢污了您的耳。”   唐忱闻言拿眼扫她,冷笑罢,并不追究:“从哪来的?”   “珞花街长香琳琅阁。”她语速极快。   他若有所思:“宝昌商行,陆绍人的产业。”   “正是。”   唐忱瞧她撇开眼不爱搭理的样子,也不恼,只是颔首:“要钱是吧,好。”   说到银钱,姜柠立马抬眼去看他,一双大眼水波粼粼,见他接着吩咐道:“去账房取两千两银票……不,两千两纹银来。”   从流见阵势也不敢多问,慌里慌张就去了。   转眼姜柠也懒得再强作矜持,拧过腰一屁股坐在他脚边门槛上,将活生生的怀化将军晾在旁边。   唐忱见状越觉有趣,在她身后沉声道:“长香琳琅在正南方向,为何绕远到侧门?”   姜柠头也不回:“虽然你已经跟姜家小姐解除婚约,但若有个莫名的女子上了将军府的门,对将军的影响总归是不好的。”   对我的影响也不好,她在心中默默补了一句。   “哦?”唐忱饶有兴致地在她身侧蹲下来,“如此说来,怎么不见你从后门来?”   姜柠陡然觑到他英气鼻梁,往上去傲人长睫根根分明,再往上去紫琅冠意气凌人,吓得她赶紧往边上捎捎,离得远些:“此言差矣,我可没有姜家小姐的背景,后门太过荒僻,若是将军想除我而后快,连给我收尸的人都没有。”   唐忱简直被她气笑了,一扯嘴角审视她:“三句不离姜家小姐,你跟她什么关系?”   姜柠壮着胆子翻白眼给他瞧:“婚都退了,就是一刀两断,她跟谁有关系您管得着吗?”   话毕,唐忱面色竟阴沉下去,眼中卷了铺天盖地的暗翳,直压得她喘不过气。   “公子,银两取来了。”从流的通报声适时打破僵局,唐忱脸上不愉一瞬消散,平静如常地直起身。   视野里只剩他一双濯丝步云履,姜柠思虑片刻也跟着站起来,一览无余地望见几个侍女手捧紫檀雕镂大木盘前后有序地走出来,盘上铺红绸,绸中盛满闪闪银光,都是一个个实打实的元宝啊。   姜柠生在大户人家,也不是没见过钱,但出手如此阔绰,着实令人咋舌。   他抬手风度翩翩做了个“请”的手势:“两千两,数数?”   姜柠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遂咽口唾沫道:“将军的为人我还是信得过的。”   “是吗?”他像是听到什么笑话般勾唇邪笑,勾人心魄,“那你将银子拿走吧。”   看他反应,除了给钱不眨眼的败家子,姜柠对他又多了一层变脸怪的认知,说笑便笑,风过不留云。   她不知唐忱在等着看她如何将银子带走,站成长排的侍女,手中银两加起来少说也有四十来斤重,她一介弱质女子,只有一个人,一双手,如何拿得下。   既然主人已经发话,姜柠也不做作,从腰间爽快掏出一块印蓝碎花大方布,抖落两下铺展在地上,这是她特地裁了店里最结实的布匹带来,有备无患。   “烦请各位姐姐妹妹将银子倒进来。”这种时候,姜柠的礼数仍然周全。   场面顿时井井有条起来,唐忱显然也没想到她还留了一手,扬着眉一脸看好戏的样子。   不多时,姜柠利利索索给方布四角两两打起对结,将堆成小山的银元宝裹在里头,系成个包袱状。弯腰气沉丹田,猛提一口气甩在背上,巨大的惯性推得她纤弱的身子险些往另一边倒去,颤巍巍稳了许久才找准支点。   沉重的包裹使她的柳腰不得不下弯,薄薄的肩背也斜过去,随时会倒的样子。   姜柠背起包袱,尽力抬眉去看神色怪异的唐忱,露出属于她颠倒众生的笑颜:“谢谢将军,体恤百姓疾苦,出手大方。”   女子妍丽柔软的五官倒映在他深渊似的眼瞳里,忽然拨乱心底的涟漪,那一刻便动了恻隐,直到这女人又吐不出象牙地说出些不找着边际的话。   “我也不是什么不念恩情之人,反正连姜家小姐这么好的姑娘都放弃了,您以后就随便娶个女子也罢,到时大婚来我们长香琳琅订制成衣,价格绝对优惠。”姜柠动作迟缓地转过身。   唐忱头疼地按住眉心,不知结的什么深仇大恨,话里话外都在酸他。   不过。   “你说对了。”他突然落下的话音拦得她离开的脚步一顿。   身后那人吐出的语息似远隔天边,又恍惚吹散在耳畔。   “如果不是她,旁的人都只算随便。” 第4章 婚宴   姜柠扛着那袋子沉甸甸的元宝倒也没往南边儿去,径直就奔着往明玥县主府走。末了到了府邸门口,等小厮去里面通传的功夫,姜柠将肩上的包袱卸下来,稍缓了口气。   揉了揉压得发麻的肩头,抬臂来回活动了几下。来时只顾着走路不觉得,这会子一放松,磨出了红的白嫩颈侧方才传了火辣辣的痛感出来。   “好你个唐忱。”姜柠低声嘀咕了一句,“早知今日,幼年你尿裤子之时便该将那尿布塞你嘴里!”   “姑娘,县主有请,您随小的来罢。”这厢正当姜柠难解心头恨时,小厮早已溜溜儿的躬身来请。姜柠连忙清了清嗓子,弯腰拎起那重如巨石块儿的包袱,重又换上温柔明媚的笑靥,软语娇声:“得嘞小哥,您头里带路便成。”   那小厮瞧她一柔弱女子背那样个大包袱,心有不忍,开口欲帮忙。姜柠艰难腾出手轻摆了摆笑道:“不劳烦了,小哥人真好,回头若要娶媳妇便来铺子里寻我,定给你个最低价才是。”   小厮哪里见过这般美艳又不傲气的姑娘,霎时便羞红了耳根。   这边说着,不觉得一路就到了正厅。   一切都还是老样子,还是她年幼时来过的样子,物是人也是。   明玥并未有许多的变化,只是身子骨张开了,去了婴儿肥,愈发出落,但瞧着举手投足还依旧是孩童时的那股子温良淑德。   姜柠莲步轻移,仍拎着包袱扛在肩头,微垂首躬身行礼,音色绵软道:“小女子安儿见过明玥县主。”   “不必多礼,姑娘这是……”明玥县主虽温婉得体,持大家风范,说到底也还是个小姑娘家。若真轮起来,倒要比姜柠还小上一岁。见姜柠削瘦纤弱的肩上扛的大包裹,顿时张目结舌地没反应过来。   说话也还是从前那样的轻声细语。   “回县主,小女子打长香琳琅阁来,此番前来是为您大婚之日的喜服一事。”姜柠尽管撑得有些吃力,面上依旧笑吟吟地,该有的礼数还在。   明玥回过神儿来,“可将包裹卸下说话。”,后又转头道向婢子:“小灵,看茶。”   “谢县主。”姜柠也没矫情,当即弯腰将肩上之物稳稳地放于脚前毯上,躬身又行一礼道:“县主莫怪,您的喜服原是定好三日前交工,却因赶上些差错导致给您算的工期有误,遂迟了这些时日,到底是我们的不对。”   “这事我记得。”因着正巧是唐少将军班师回朝之日,所以明玥印象格外深刻。那日原本约定试穿喜服,可左等右等又来信儿说喜服尚有未成之处,需得再等几日。   “县主放心,喜服今个晚上便完工,明儿早天一亮安儿定会亲自送至县主府。”一面说着,姜柠一面蹲下身,细长的指尖解开包袱上的系扣。   随着灵巧的长指轻绕,蓝布缓缓垂下,个顶个的大肚 元宝堆砌出的小山赫然现出。   “当初铺子里收了县主一千两的喜服工钱,如今工期延误,铺子里决定除了将这钱全数退还之外,再双倍赔偿您一千两,以表歉意。”姜柠抬手比了比身前的银两,语速不慌不忙,逻辑清晰,神态不卑不亢。   不知是否错觉,恍惚间明玥竟觉得眼前女子有份遥远的熟悉感,不由得又多瞧了姜柠两眼。   小姑娘皮肤似皓月般白腻,净透着红润的光。脸盘儿小且精致,鼻翼高挺而秀致,一双桃花眼浸漫着水洇似的上挑着勾人。眉梢细长,唇红齿白。曼妙玲珑的身形便是裹在不起眼的绣娘工服里,也是掩不住的骨娇皮软。说话待人总蓄着盈盈笑意,不刻意讨好也不冷落。   明玥越打量越发觉得她气质出挑,与寻常往日里那些个跑腿儿的绣娘大不一般。   她更像是掌柜。或者说,倒有一种极致贵气的娇媚。   这样的人,她只见过一个。   “贵店的诚意我已知晓,如此便多谢了。”明玥忍了又忍,终是憋不住问道:“或许这样问会有些唐突,姑娘可识得盐铁司使府的千金,姜柠?”   她细细望着姜柠,生怕漏过了什么。   姜柠被她这蓦然一问,不免愣了下,但她素来反应极快,笑着打趣道:“自然识得,县主所指可不就是那位名满京城的美人嘛?”   明玥不料她会这般回答,反倒哧地一笑:“你这姑娘倒有趣,既是我们相识一场也算缘分,不知几日后铺子里可有假放,我能否邀请你到我的婚宴上来?”   姜柠听闻,眼前倏然一亮,躬身行礼:“小女子荣幸之至,届时定前来道喜。”   ————————————————   明玥县主大婚的日子定在五天后,农历六月初八。   “诶诶,那果盘怎摆的还少了这些个,你们几个还不快去补上愣着作甚!”   “哟喂!这是哪个小猴崽子干的好事!大喜的日子竟把莲子退了皮,这露了白里儿出来可还了得!”   “新郎倌儿可眼瞅着便要到了,都给我提溜起神儿来!若要出了岔子便仔细着你们的皮!”   ……   临近吉时还有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宴客们皆已陆陆续续地携礼而至。家丁婢子排成了队儿,手捧着各式贺礼鲜果鱼贯而入。整个拜堂的正厅被裹了层红,灯火幽幽,哪儿哪儿都是喜庆。喜婆嬷嬷们还在忙里忙外地吆喝着,个个儿似打了鸡血般情绪高涨。   若要仔细观上几眼,席间一高挑绰约的身姿十分扎眼。绣花鞋面儿绣了蜜色云纹,及踝襦裙碎碎泠泠,黑金木漆托上置了一盘的喜糖喜饼,含笑盈盈地穿梭于宾客之间,好不讨喜。   对于那档子风花雪月之事,姜柠往日里也未曾有过羡艳。只不过像今晚这样的婚宴她倒是头一回掺和,好奇而又兴奋地根本歇不住,没多会儿就自告奋勇地上去帮起了忙。   “来来来,同喜同喜啊!大人您多子多福,福寿安康!”姜柠手捧着黑金木漆托,也不觉累,柔声笑语地将喜糖从南头到北头地散给来客。笑嘻嘻的模样惹得那些个喜婆子都不舍得吼上一句,古灵精怪的俏皮劲儿十分得人喜爱。   “诶这是您的喜糖您拿好,祝您今个沾了喜气便财源广进——”姜柠正乐呵呵地将喜糖散出,却不料倏然一道低磁的声音落入耳畔,让她瞬即止住了动作抬眸望去。   “财源广进?”唐忱把玩了几下手里的喜糖,双眸微眯,上下打量了她两眼,淡漠出声:“能否广进尚未可知,广出的财源倒是不少。”   老祖宗说的冤家路窄还真真儿的丝毫不差,姜柠恨恨地腹诽了一句。   伸手将他手里的喜糖重又抢回,递给了一旁的孩童,眉开眼笑地温柔哄道:“小弟弟,来给你,你吃两份。”待那小孩儿欢天喜地的蹦跳离去,姜柠才懒懒地看回面前的少年,“将军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吃甜食多不符合您的身份。”   唐忱也不在意她的阴阳怪气,走近几步,“借花献佛,倒是符合你的身份。”   这话说得云里雾里,姜柠一时未反应过来,抬头对上他清黑的眸子,目光存疑:“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他又往前了两步,倏然猝不及防地俯下身子,慢慢凑近她,压低了嗓音:“我只是在想,你将那两千两亲自背来县主府,一路应该很辛苦。”他低磁喑哑的声音一字一句地滚落进她的耳中。   许是两人离得太近,唐忱硬朗挺拔的身形几乎笼罩着她。摇曳斑驳的烛光千丝万缕地洒下,光线似碎金子般缭绕在他深邃轮廓的脸上,好闻的松木清香自他身上浅淡散出。   瞬间,姜柠只觉得耳廓燥热得厉害。   强作镇定地压了慌乱下去,柳眉挑了挑,似是懂了什么般点了点头,娇媚勾唇,尾音轻饶:“跟踪我?”   “知己知彼而已。”他缓缓直起身子。   姜柠暗松了口气,将手中托盘搁了旁侧桌上,身子懒散地倚靠在桌沿儿边,双手环胸,阴阴凉凉地笑道:“啧,将军还真是送佛送到西,给了钱还不忘看上一眼这钱的去处。不愧是胜仗打得多了,做事风格都独树一帜。”   “不过呢……”她故意顿了下,细长的手指揉了揉肩膀:“您就甭总是挂怀这两千两了,总之拜您所赐,我也没捞着好儿,这肩膀骨也是生生疼了好几天呢。”   唐忱习惯了她阳奉阴违的语气儿,面容仍是平静而清疏。掀了眼皮,目光落在她的肩膀上,嘲讽一笑:“钱,是你要的。数目,是你定的。自然,这疼也要你受着。”   姜柠气不过,眯了眯眼刚要回嘴,忽闻锣鼓声渐进,过了会儿子只见一身材矮小的傧相匆匆而来:“吉时到!”   拜堂仪式进行的有条不紊。听闻这新郎倌儿今年科举刚中了状元,面圣后第一件事便是奔至县主府上门提亲,看那新郎倌儿的眼神里满是柔情,几乎快要黏了明玥身上。   好一个痴情郎。   姜柠明亮的眸里蓄着熠熠的光,打心底里替明玥高兴。蓦然又想起了身旁的少年,不由得轻叹了口气,幽幽凉凉:“哎,瞧瞧,这才是良人该有的样子。”   唐忱微垂着眉眼,话里有话:“明玥县主确实和善,连来参加婚宴的人都不挑。”   姜柠这样聪明的人儿,如何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倒未生气,只不慌不忙地拆了颗喜糖塞进嘴里:“听说柠姐儿人也和善。”她慵懒的声音似勾人心魔的小妖儿,悠悠道:“说不定,她大婚的时候我也能去。”   顿了半晌,姜柠妖娆一笑:“就是不知,将军那时能否吃上姜小姐的喜糖?” 第5章 赌局   细雨霏霏,捎染潮雾,颇有佳人半遮面的媚态。放眼朦胧间,城南琼楼鳞次栉比,碧瓦朱甍,皆隐约露出轮廓的端倪于暮色氤氲里,好不气派。   长香琳琅阁内,笑语盈盈。   “安儿安儿,快说说你到底是用了什么法子让将军乖乖给了你两千两啊!素来听闻唐少将军为人冷峭寡言,怎的会这般好说话?你又是如何将明玥县主哄住的,她非但不怪罪我们工期延误,还亲自邀你去了婚宴!这不近几日来订嫁衣的贵人们便没断过,入冬前的单子都满了。而且而且……”   打一早姜柠进铺子里散喜糖起,洗华便黏在她耳边儿上喋喋不休,字里话里神色里,尽是对姜柠愈发地崇拜和钦佩之色。   姜柠弯腰执着熨斗,熨着手里的烫金红绫衫,头也不抬地笑道:“浣月你瞧她,还未出阁便这样絮叨,这若是往后生了娃儿,那小家伙非要给她念叨地离家出走不可。”   “可不是,到时候可别哭啼啼地跑来铺子找我们,找你的小良婿去。”浣月笑着搭茬。   洗华听了这话,瞬即脸颊“唰”地红到了耳朵根儿,跺着脚急吼吼地喊道:“什么啊!你们说什么呀!什么生娃什么小良婿,人家还是个待字闺中的姑娘呢!”   瞧她那羞讷的模样,姜柠抬头和浣月对望了一眼,更忍不住笑起来。   浣月捧了待绣的红罗至洗华跟前儿,换走了她怀里抱着的一提篮喜糖,指尖戳了下她的额头训道:“你啊,送嫁衣到县主府原是给你的活儿,你却支使了安儿去,你且说说,安儿来铺子里不足半个月,替你擦了多少回屁股了?”   浣月是这里的大绣娘,往日里掌柜的不在,铺子里的绣娘们都听她管教。   洗华自知理亏,忙不迭拉了拉姜柠的衣角笑嘻嘻道:“好安儿~快帮我说说话呀~”   姜柠将红衫翻了个面儿,顺道瞥了眼她可怜兮兮的小样儿,边低头熨着调笑道:“浣月是担心你以后嫁了人就没人给你擦屁股了,无妨,等回头你嫁人那天,我去集市上寻个最好的熨斗来送你当嫁妆,保准儿啊让你熨地那位小女婿服服帖帖的。”   浣月原要训斥的话还未出口,便忍不住捂唇笑弯了腰。   “你你你!你们!!”洗华本就绯红的脸颊更烧了起来,羞答答地倒真一副小媳妇儿模样。   “挺开心啊?”正嬉笑着,倏然一道冷懒散漫的嗓音落下,打断了香阁里女儿家的嬉笑声。   男人推门而入,逆着光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   一袭墨绿勾金鹤纹长袍,勾勒着他高大修瘦的身姿。黑金发冠高绾着发髻,偶有些缕碎发轻垂散落,却丝毫遮不住他阴郁迷人的眉眼。   男人的一双桃花眼格外撩人心魄。   狭长的眼尾,略微上挑,尽是透着妖冶的邪气。浅棕色的眸子只稍一眯,便又是说不出的潋滟不拘。   “掌柜的。”   “掌柜的。”   洗华和浣月瞧见来人,忙止了笑,躬身行礼。   姜柠瞧见来人,也不慌,稳妥妥地将手里熨斗归置好,跟着行了一礼:“早,陆掌柜。”   陆绍人缓缓踱步,步调似他的人一般漫不经心,“哟,聊什么思春话呢,脸这么红?”路过洗华身侧,上等的和田玉扇于他手掌中玩弄一转,手持扇柄挑起她的下巴,语气戏谑。   洗华被自家掌柜这番架势,吓得身子一抖,思及方才被调侃的话,脖子都红了,哆哆嗦嗦道:“没、没聊什么……”   一旁的姜柠和浣月皆低着头,极力憋着笑。   陆绍人自然也不是真想知道,妖里妖气地朝洗华抛了个媚眼,扬了扬手中的玉扇:“乖,你们先下去,我跟安儿单独聊聊。”   “是。”得了赦令的姑娘们忙匆匆行了礼便退了出去。   姜柠因方才熨衣服始终低着头,脖颈早有些酸意,但面儿上的礼数怎么也要端着。她耐着性子,躬身垂首微笑道:“掌柜的有何吩咐?”   哎,寄人篱下啊。   陆绍人依旧步履悠闲,仔细打量了她几眼,拎起一颗喜糖往上抛了下复又接住:“我听说,有人讹了将军府两千两。”   闲散笑了声,走至姜柠身后,故意贴近她耳侧,意味深长道:“怎么?公报私仇啊?”   陆绍人是美的。   不同于唐忱的清冷淡漠,陆绍人像只千年的老妖豹,他美的野性、狂侫,也渣的恣意,放肆。   姜柠深吸了口气,转过身子往后退了步,细指揉了揉酸痛的后颈,明媚一笑:“他毁物赔钱,天经地义,何来私仇一说?”   “哦?原来姜大小姐如此大度,被人退婚也不记仇?”他轻挑了挑眉梢,环胸抱臂,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这个死人,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陆家几代从商,家大业大,是京城屈指可数的商贾大户。姜柠认识陆绍人刚好是在唐忱远赴边陲那年,算下来也有六七个年头了。他俩打小就不对付,三天一大吵五天打一架,扯头发掐脖子都是家常便饭,直打到双方父母都有了不薄的交情。哪怕在家宴的饭桌上,两个人也从没消停过。   但那毕竟是小时候的事。   如今即便姜柠心里头不乐意,也不得不时刻提醒自个儿要端庄,要淑女,要优雅大方。   “他不娶,自然有旁人娶,我又何必耿耿于怀。”姜柠仍笑吟吟的,一双清盈盈的眸子尽是水光。   陆绍人长指勾了勾玉扇“啪”的一声打开,轻扇了几下,摇了摇头惋惜道:“我早便说过那姓唐的小子不是你的良人,你仔细想想,你俩青梅竹马,父母之命。两家又门当户对,但他为什么不愿意娶你?”   “为什么?”姜柠不明所以。   “啧,还是记仇。”陆绍人笑得奸诈。   记仇,当然记仇。   她姜柠又不是圣人,平白被人退了婚连面都不见招呼都不打,不知道的还当是姜家小姐有多差劲。再怎么说,姜府也是有头有脸的门户,她父亲上京盐铁司的名号在朝中都尚有三分薄面,她姜家大小姐在坊间更是口口相传的好。   怎的便莫名被退了婚,唐忱不是故意给她难堪是什么。   “自然,是嫌你年老色衰。”他收了扇柄,蓦然抬手,长指轻轻拂过姜柠滑腻的脸蛋儿,削薄的唇噙着道不明的笑意。   ???很好,变着法儿地刺激她是吧。   姜柠实在绷不住脾性,抬手打掉他的手,撩眸道:“到底是不是年老色衰,我自有法子证明,但看陆掌柜敢不敢跟我赌了。”   “赌什么?”   “赌我能不能扳回一局。”她接话极快,水亮的眸子透着笃定的光:“让唐忱,娶我。”   陆绍人许是没料到她会突然甩出这样一个赌局,一抹诧异迅速掠过他的眸底:“如何赌?”他扬了扬眉,满是浓郁的兴趣。   “我若赢了,铺子归我。”姜柠食指打了个转儿,她盯上这间铺子可不是一两天的事儿了。   “若输了——”   “若输了,铺子还是归你。”姜柠话还没说完,陆绍人忽然开口打断了她。   姜柠被他说愣了一下,还未来得及反应,耳畔又传来那男人贱痞痞的声音:“但,你归我。”   暖阁里忽地便静了下来,极静。   檀木窗棂外,淅沥沥的雨丝儿仍落地缠绵。天地间似被扯了层朦胧轻薄的雨雾,迷蒙地罩着。雨点子泛着伶仃,深浅不一地碎在飞檐,碎在廊柱。   也碎在了姜柠的眼中。   姜柠直望着他,只笑不语。双眸清亮如星子般绚烂,湿漉漉的透着水汽儿,如坠了窗外头的雨雾里,明艳地灼人眼。   她纤软窈窕的腰身斜斜地倚着屏风,描绣于屏风之上红梅花枝,本该洁净贞烈,此刻绽放于她身后,偏生透了几分冶艳出来。   陆绍人只一瞬便泄了气儿地怂了,掩唇轻咳了声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你若输了,就得再多给我打个十年工。”   他从小就怕惨了她这招。   小时候吵嘴不够他吵,打架也打不过他,姜柠就笑眯眯地盯着他看不说话,说不上来的渗人。往往这时候陆绍人就赶紧妥协,溜溜地顺着她去。   姜柠这才直了身子,狠瞪了他一眼骂道:“奸商。”   陆绍人转玩着玉骨扇柄,浑然又是那副阴柔又放荡的样子:“赌不起直说便是了,何苦骂人呢。”   “少说些没用的,你只备好这铺子的地契,等着消息就成了。”姜柠知他激自己,懒得同他多费口舌去争论。   “好说,不过……”他话头一顿,倦懒的笑意未及眼底:“这赌局,总也要有个期限吧。别回头唐忱又打仗去了,还要我抛家舍业地跟着跑去边疆不成?”   被陆绍人这一提醒,姜柠也反过神来。唐忱身系将军一职,说要出征片刻都耽搁不得,若等他下回再班师便遥遥无期了,保不齐那时候他孩子都呱呱坠地了。   这样,长香琳琅的掌柜也要跟着遥遥无期了。   “三个月。”丝缕游离状的思忖滑落了清眸里,良久,姜柠伸出三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逾期,算我输。”   陆绍人听了,勾唇一笑,微眯的眸子瞬即沾敛了满室的风华,   他就是喜欢姜柠这副自信又倔拧的模样,从小就喜欢。   “好,成交。”边说着,男人修白的长指拎着玉扇慢悠悠地,一一滑过她冰凉酥白的指腹。攀附在扇骨上的美玉触手生温,拂过便传了些微微的细痒出来。   又是这招。   不等他下一步动作,姜柠直接长指一握夺过了他的扇子,扇头顺势抵住他将要前倾的胸膛:“你——”   话还未出口,蓦地便被慌慌张张闷头跑进来的洗华打断:“掌柜的,安儿,不好了不好了,外头出事了!” 第6章 讹钱   “少跟我在这儿扯没用的皮,喊你们掌柜的出来!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倒要看看他这铺子还开不开得下去!”外间正堂里,离老远儿就听到嘈吵嚷闹的叫嚣声传出来。   “大热天儿的这么大肝火,可仔细别中了暑气。”轻泠泠的一句温柔嗓儿飘出来,如湿霭的淙淙棉雨淋洒在燥热青砖上,瞬即浇灭了赤乌的恣肆气焰。   挑事人的恣肆气焰也跟着一同被浇了下去。   厅堂里有了片刻的安静,姜柠在这片刻的安静里走了出来,笑意款款。身后,早不见了陆绍人的踪影。   来闹事的女子一副大婢女行头,不知是否因着身后跟了五六个家丁,下巴都快翘上了天。瞧见姜柠等人出来,立马又来了气势,只等着对方一问出了什么事,便可以理直气壮地开口讨伐。   却不料姜柠并不急着询问事情缘由,只抬眸四下撩了两眼,稍一皱眉,侧目对上洗华等人:“如今越发不懂事了,来了客只管傻杵着,也不知要好生招待?”   洗华年纪小,愣愣地懵在了原地。到底是浣月眼劲儿足,配合地极默契:“我们这就去。”   说完,便拉过不明状况的洗华转身往外走,行至朱红漆门处,望见仍聚在一堆儿欲凑份子热闹的绣娘们,呵斥了声:“还围着作甚?今儿个手头的活计可是都做完了?!”   观众散了场,挑事人的气势自然而然地也散去了大半。   那大婢女见闹事氛围就这样被人轻易破坏,愈加不忿。对着姜柠昂了昂下巴,尽是轻蔑:“你是掌柜?”   “不是。”   “那我跟你说不着。”大婢女哼笑了声,指着她命令道:“叫你们掌柜的来。”   姜柠非但不恼,反倒明艳一笑:“是徐府千金身边儿的春雁吧?掌柜的近来有些私事,交代这铺子里的事务暂由我代劳。”说着,她率先坐了下来,后又伸手朝对面的梨花镂雕木椅比了比:“坐。”   她语气轻而温和,气场却强而有力。   “你识得我?”春雁不自觉地依言坐了下来,半眯着眸子,傲然的劲儿头依旧足的很。   不认识。姜柠来铺子满打满算半月有余,自然不认识三个月前来下订单的顾客。不过是来正堂的路上,听洗华讲了个大概罢了。   “谁人不晓城中银饰打造的行当,贵府占了半壁江山,就连府中婢女小厮,也个个玲珑过人,何况是跟在千金身边的掌事姐姐,想不识得都难。”姜柠身子往后靠了靠,温笑道。   说是这么说,行里人都清楚,这徐家不过是个暴发户罢了。   春雁本就是个虚荣到骨子里的人,听到被人这样夸,心里自然得意的不行。面上矜傲,话里跋扈的劲儿倒是缓了不少:“你既识得我,自然知晓我今日来所为何事。我也没工夫跟你在这儿兜圈子,我们家夫人和小姐今儿遣我来,就问问你们这事怎么解决。”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据洗华说的是,徐府千金于三个月前来订的嫁衣,前几日完工刚送去府上。不想今儿一早春雁便带着人来,口口声声喊着她们家小姐因试穿嫁衣后起了过敏疹子,皮肤瘙痒难忍,连着卧床了三日。眼瞅着不日便要大婚,新娘子元气大伤,徐家人定不肯善罢甘休。   须臾,浣月捧了金玉兰纹红漆托盘而来,青玉白瓷碗置上,桂花梅子汤伴着莲步悠悠晃荡。   “来,先祛祛火气。”姜柠胳膊微弯,臂肘支了旁侧的小几上。梅子汤是冰过的,捧于指间清清凉凉的,她来回轻转了两下瓷碗,瞧着莹润柔亮的碗壁,忽然开口问道:“徐小姐现下身体可痊愈了?郎中如何说?”   春雁一路行过来,加上方才又喊叫了半天,倒还真有些口渴。她抓过碗,“咕咚咕咚”不停歇地吞咽了几声,三两口便将整碗都一饮而尽。喝完,又轻蔑地瞥了姜柠一眼:“我家小姐打小身子骨便虚弱,哪里经得起这番折腾,这会儿子还卧了床上呢。郎中说了,就是你家布料的问题。”   “郎中的话,可有证据?”姜柠问。   “此话何意?郎中的话还能有假不成?”春雁霎时又恼了脸,“噌”地一下站起来,声调都跟着高了不少:“你可别想着推卸责任!我们家小姐因穿了你们的衣服大病一场,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今儿我们若是得不了个答复,你这铺子便等着关门罢!”   她身后的几个家丁怒目而视地盯着姜柠,一旁的浣月被唬得不轻,暗中拉了拉姜柠的袖子,示意是否要喊人进来。   姜柠丝毫不见慌乱,只给了浣月个眼神,让她别动。而后也懒得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问了句:“那贵府的意思是?”   春雁见状,冷哼了一声,双手环胸,趾高气昂之态浮上面容:“我们家夫人说了,该怎么赔偿怎么赔偿。”顿了顿,又添了句:“前些日子明玥县主的嫁衣,你们不也出了岔子吗?”   姜柠一听,懂了。   合着是来要钱的。是不是真过敏且不论,是不是因为嫁衣过敏也且不提,单凭最后这句话,再瞧瞧春雁那副虚张声势的样子,到底是要钱还是讹钱,还都两说。   姜柠半垂眸子,略微思忖了几分,长睫眨了眨,忽然计从心起。   抬眼,只见她笑得真诚:“哎呀春雁姐姐,别那么心急啊,徐夫人说得在理,若真是我们的问题,那自当是该赔偿的。”   听她改了称呼,春雁的语气也松了松:“那你说说,如何赔偿?”   她搁下手里的瓷碗,碗底搁置在桃木几案上,掷地有声:“既是如此,那这事呢也不难解决。只待我派人通传一声,你们便去将军府拿钱罢。”   春雁好久没回过神,愣愣问道:“将、将军府?哪个将军府?”   “京城中有如此丰功茂德的将军府哪里还有第二家呢?”姜柠起身,走到春雁身旁,抬手轻拍了拍她的肩道:“当然是誉满天下,战功显赫的唐将军府呀。”   跟春雁同样惊愣住的,还有在一旁瞪大了眼睛,定定看着她的浣月。   “姐姐~你想想看,我们这样的蝇头小店,账上能有多少银子呢?还不是背靠大树好乘凉,要赔给姐姐那样大笔的款子当然也要从上头拨下来。放心,将军府那头我都帮你打点的利利索索,你只管去府中找账房领了银子就成。”   ……   外头细密如丝的晨雨收了,日头晴朗。   “安儿……你就这样打发她们去将军府好吗?会不会……”见春雁等人被打发走,浣月一颗心始终提在了嗓子眼儿。   将军府可不是甚阿猫阿狗都去得了的地儿,尤其是唐将军府。   见浣月欲言又止,姜柠直接一伸手拉过她,往旁边挪了挪空,拍拍身侧的位置:“来来来坐,不要担心不要紧张,喝汤!”   说完,她重新捧过方才未动一口的梅子汤,舀了一口,酸甜的汤汁儿顷刻漫化进唇舌间,清凉透润,弥着桂花香扉入鼻腔里,一路淌了下去,说不尽的舒爽。   “嗯,浣月,你这双手也是绝了。花绣得好,汤煮得也妙。”姜柠满足地眯了眯眼。   浣月将她手里的梅子汤添满,不由笑道:“平日里就数你伶牙俐齿,旁人十个也抵不住你这一张巧嘴。”后又回想起方才之事,轻打了她一下:“心这样大,还有工夫喝汤,也不知徐府那帮人什么情况,这会儿子恐也早该到了。”   正说着,外出采办的池音正巧步子匆匆地赶了来,身后还屁颠儿屁颠儿地跟着一脸兴奋的洗华。   “天哪,我刚回来路上途径将军府,你们说我看到了什么?”池音似是看了场大戏,神魂未定。   “看到了什么!快说快说呀!”一旁的洗华早已沉不住气的催促道。   浣月听闻将军府三个字,心头一沉,目光担忧地望了姜柠一眼。   姜柠仍是那般气定神闲,一派优雅。   长指捏着勺柄轻轻搅拌了两下,桂花碎瓣随之而动,勺尖卷着汤水打着旋儿,碰撞地碗壁叮铃当啷。   池音稳了稳心神,平复了下,徐徐道来:“我路过将军府,看到一群闹事的婢女家丁正从府里被赶出来,那将军府里的守卫本意只想撵他们走,谁知那领头的婢女十分嚣张跋扈,嘴里不停喊叫着徐府啊赔偿啊,愣是要带着人往里冲,嘴里不干不净还先动起了手。将军府是何等的地界儿,守卫哪个是吃素的,直接将他们拖去门口处打了起来。”   洗华听了更是激动,晃着池音的胳膊追问:“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正赶上下朝回来的唐少将军看到了这幕。”   当啷作响的碰撞声倏然一停,姜柠食指轻扣勺柄,半垂的水眸不着痕迹地泛过一丝笑意,意味不明的笑意。   “少将军看到了!然后呢!”洗华惊呼。   池音继续道:“然后少将军就问守卫是怎么回事,我当时离得远,不知道那守卫汇报了什么,就看见少将军脸都黑了,扔下一句话便转身走了。”   “扔了句什么话?”浣月问。   “接着打!狠狠地打!”池音答。   洗华听到这话不禁哆嗦了下,缩了缩脖子,随即又像猛然想起了什么,转头问姜柠:“诶徐府!安儿,这徐府不是早上来闹事那帮人吗!”   “来铺子里闹事?”池音一头雾水。   浣月沉吟了下,望向姜柠:“安儿,你瞧着眼下是什么状况?”   姜柠一手支着下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搅着汤汁,波澜不惊:“没什么状况,我们只管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就行。”   ……   “哈哈哈……”浣月等人前脚刚走,姜柠就将汤匙往碗里一扔,早已憋不住嗤嗤地抖着肩膀笑个不停,哪里还有人前那派淡然端庄。   开心,说不出的开心。   既教训了徐府的人,又膈应了一番唐忱,这样一箭双雕的事,她别提有多开心了。 第7章 抢人   三伏天,又见暴雨倾泻。   狂风仿似饕餮临世般越发凶桀,将廊檐前的雨柱卷得东西泛滥。噼啪作声的雨点砸出片片雨雾,霎时,天幕被忽闪而过的华光生扯出几道口子,炸雷骤起,声势浩大。   回春堂   “先生,外头雨大,我家公子特命我备了轿子接您到府上。”药阁里,从流躬身作揖,礼数周全,恭声道。   从流所请之人,乃京中闻名遐迩的回春堂掌柜,臧神医。   这臧神医常被世人称颂术精岐黄,华佗再世,一手回春之术更是妇孺皆知。虽已过了杖乡之年,身板儿却极硬朗,精神矍铄,丝毫不见腐朽之态。   老头儿为人随和,没甚子繁文缛节的穷讲究,但也懒理攀附权贵那一套,往往坐诊回春堂,鲜少上门。   唯独待一家不同,便是将军府。臧老爷子与唐家父子再世之交,是这家的上客,每月必有一日登门造访。喝茶下棋、饮酒谈天,顺道再把个平安脉。   这日大暑,照往年旧例,臧老头儿该去唐府饮伏茶。   “唐忱这小子是越发会办事了,我这也都收拾妥了,走走走。”老头儿边说着,拎起药箱便要往外走。   从流忙接过药箱,微弓着背,至其身后撑了把伞罩着他,两人一前一后正欲踏出药阁。   忽然——   一道熠光猛地划闪而过,天色豁亮的一瞬,闪得从流微眯了眯眼,隐约望见一抹极窈窕又熟悉的身影自雨雾中持伞行来。   她婀娜婷婷地似走在松山淙泉,携着急风浮荡,伴着碎雨零落。轰然一声惊雷炸于她身后,一碧千里,也只似一笔烟火,跌落于千里山黛。   从流稍愣,人尚在晃神之际,冷香已娉娉袅袅地丝缕袭涌,漫入鼻端。   “请问,这里医术最精湛的大夫是何人?”姜柠收了伞踏进药阁,裙摆盈动,周身的清香泛绕着洇湿,连声色也蒙了湿润。   从流听闻,不假思索地朝身侧一比:“自然是我身旁这位仁心仁术的臧神医。”   臧老头儿望见面前突然出现的小姑娘打听自己,疑惑问道:“你是?”   姜柠嫣然一笑,乖顺行了一礼:“见过臧神医,小女子自长香琳琅阁而来。”   老头儿捋了捋胡须,忖量着长香琳琅是何地方。那边从流一双小眼儿溜溜地在她身上打量了好几番,这声音听着耳熟,这面孔也似曾相识……细一回想,顿时恍然大悟:“诶你不是——”   “难为你还记得我啊,从流。”未等他回忆完,姜柠率先开了口。   从流仍懵着神儿,不太懂大雨天的这姑娘为何突然找上这里。   “回去代我向宣祁侯大人问好。”她唇角挂着笑,莲步略移,微不可觉地挡了臧老头儿身前。   从流不傻,见她这架势,当即明白了过来。   这是来抢人的。   却无奈这姑娘将人堵得严实,他无从出手,只好旁敲侧击:“我家公子邀先生有要事相商诶您这是——”   “要事今儿是商不了了,臧神医现下须得随我去个地方。”姜柠没工夫听他咬文嚼字,直接上手拎过他肩上的医药箱背了过来。   “瞧您说的,这看病寻医总也要讲究个先来后到吧?”从流不料她手脚如此利落,竟一时没应过神儿。   姜柠细眉略挑,反倒不慌不忙,她往身上挎了挎医药箱,双手环胸:“怎么?生死攸关之际也要分先后,这便是将军府的规矩?这么说,人命也要分个高低贵贱,这便是将军府的待民之道?”   她语速极快,思路清晰,一针见血。   从流给她这番说辞惊愣了一下,急忙解释:“自然不是!我家公子和老爷上忠朝廷下爱百姓,仁慈得很,何曾有你口中这样刻薄。”   “那我问你,是你家老爷病了?”   “不是……”   “那是你家公子病了?”   “没有……”   “那我来寻臧神医前去救人,有何不可?”姜柠步步追紧。   “并无不可……”从流给她绕蒙了脑子,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姜柠点点头,颇为满意:“既如此,人,我接走了。”说着,她重拾过立于木门上的油纸伞。   臧老头儿也有些蒙圈,不明所以地就要随着她往外走。   见两人欲转身离去,从流这才蓦然反应过来,情急之下一把抱住姜柠肩上的医药箱:“不行,你不能就这样把人带走。我家公子命我前来接人,人没接到,叫我如何交差?”   姜柠深呼吸了口气,转身,又笑得明媚:“从流,不怕与你透句实在话,我此番前来,也是为了将军府好。”   从流更摸不着头脑:“这话从何说起?”   “昨日徐府家仆在将军府门口平白遭了一顿毒打,这过往行人可都看得真真儿的。你若此时不允我带臧神医上门诊治,回头徐府那边恼羞成怒告了官府,说将军府的人光天化日之下,滥用私刑,草菅人命,罔顾王法。”   姜柠说到最后,故意放慢语速,一字一顿,一步一紧逼。   他真被这几个词唬得惊恐不已,一步一步跟着往后倒退。   “这责任,你可担当得起?”从流身子瘦小,真要比上去,姜柠还要高他几分。她微垂眸凝着他,看似在笑,实际却藏着刀呢。   “可是……先生还要去府上请平安脉……”他从未见过伶牙俐齿的姑娘,直怼得人话都说不利索。   姜柠扶着臧老头儿转身往外走,纤指随意朝后摆了摆,只听药阁间留了句揶揄道:“放心吧,将军府阳气重,唐忱命硬,死不了。”   姜柠带着臧老头儿寻至徐府,自不是当真要替春雁那帮子人诊治。不过是去探探究竟,看看这位千金小姐大婚前来这么一出,到底为何。又不好堂而皇之平白捎个大夫去,像是挑衅,所以借了这么个由头罢了。   打一棒子再给颗蜜枣,她做事向来有章法。   “这么说,有麻烦的并非将军府,而是你那铺子。”轿辇内,臧老头儿坐了她对面,大概明白了过来。   姜柠将医药箱双手递过去,态度谦卑有礼,语气坦诚:“若不是燃眉之急,也不敢劳烦先生雨天行这一趟,望先生谅解。”伸手轻撩了下软帘,扫了一眼:“前面便是徐府了,待会儿还请先生配合,安儿定不忘您大恩。”   臧老头儿笑着颔首,来都来了他也没打算再走。况且这丫头做事不同寻常,有魄力,他倒颇有些欣赏。   ————————————————   演武场上,万人禁军正秩序井然地接受着操练,飒爽英姿,整齐划一。作为保护天子的暗影,作为卫戍皇宫的城墙,作为这个国家的底线,雷鸣闪电于他们而言不过尔尔,狂风暴雨也不过是激发斗志的催化剂。   放眼,满场尽是明光铁甲,豪情壮志的好儿郎。   只是好儿郎们觉得,今日带兵的唐少将军并不十分愉快,使得整个演武场的气压比那头顶密布的阴翳还要沉上三分。   唐忱站于至高处,神情冷峭,眉宇极淡,愈显凌厉。漆黑的眸色清冽微烁,深不见底。鼻骨英挺,下颌骨棱角分明。   身着轻薄玄色甲胄,身形线条利落而笔挺,他未撑伞,凉雨顺沿着瘦削脸颊缓缓滑下,明明只是那样屹立地站着,却每一寸骨都透着军人的硬朗,   他薄唇微抿,清疏的气场似昆仑山上的素雪银月,暴雨溅滟在他的盔甲上,亦会柔软地弹跳开。   似敏锐察觉到异动,倏然移眸,瞥见远处小跑而来的身影,眉头一蹙。长腿迈出,不动声色地拾级而下。   “公子……”从流气喘吁吁地蹿了过来,见唐忱未打伞,急忙踮脚将头顶的黑伞移了过去。   唐忱抬手推开伞柄,淡淡出声:“不是让你去接人?”   从流缓了缓气,说得火急火燎:“公子,人、人给抢走了。”   唐忱闻言,浓眉拧紧:“说清楚。”   “就是,先生被那个漂亮……不是,是上次来拿钱的姑娘给接走了!说是要去给昨天来咱们府上闹事的那帮人诊治,还说——”从流正说得起劲儿,却在注意到唐忱逐渐阴沉的面色时,倏然又将后话生生咽了回去。   “说什么?”他眸光半敛,喉结微动,尾音轻挑。   “她、她说、咱们将军府……滥用私刑……草、草菅人命……罔顾王法……”从流几欲快要哭了出来,声音里都带着颤抖地涩意。   唐忱神色波动了下,唇角抿紧,咬了咬牙根。自从班师那次见面起,这姑娘就没消停过。知道她是伶牙俐齿、蛮不讲理的主儿,就算昨日莫名让人去府中闹事,唐忱心里虽不痛快也尚未计较。如今不过半日,又主动上门找茬寻衅。   “继续。”   从流下意识咽了咽口水:“还说……”   “说。”他声线又沉冷了几分。   “她还说咱们将军府阳气重公子您命硬死不了……”从流豁出去般,一口气没带停顿地将话倒了个底儿透。末了,他又悄眯地偷瞄了几眼唐忱,试探性地问道:“公子……您是不是哪儿得罪她了……”   不然,没道理被她三番五次地针对。   唐忱冷笑了声,掺了些玩味:“好,倒要看看是我命硬,还是她骨头硬。”言罢,头也不回地转身,只淡声丢下两个字:   “解散” 第8章 微糖   姜柠带着臧老头儿入了陈府,陈家人本就骄傲自持,昨儿将军府那一出更是颜面扫地,加上春雁再火上浇点油,自然一路都得不着什么好脸色看。   她也不计较,由着春雁等人明里暗里尖酸讥讽,面上依旧笑意柔软,好声好气地同人攀谈。臧老头儿默不作声地于一旁观察,心里越发对这小妮子刮目相看。   知轻重,懂规矩,有眼色,话还说得滴水不漏。现如今这样的杂役丫头可不多见。   “徐小姐现下身子可好了些?”描金樟木雕花架子床前,姜柠细细观着卧于床上的女子。   徐氏千金卧了金丝被里,身子轻倚靠在床头。不知因委屈还是羞愤,打从姜柠进屋起,她便一直用帕子半捂着脸,在一声不吭地抹眼泪。   徐母靠了一旁的软榻上,真真儿是母女俩,一个哭哭啼啼,一个骂骂咧咧。   “好?如何好?!我这闺女自来体弱,如今摊上这么一出,可不是要把人往死里折腾吗?”徐母拿冷眼睨着她,话里头满是鄙薄。   “收钱的时候笑脸相迎,银子一进兜儿里翻脸便不认人了是吧?昨儿个我好心让春雁过去同你们商议,你可倒好,竟大打出手?你们长香琳琅就这般黑着心肠营生法?”   这徐家人也不傻,想是不敢得罪将军府,连同打人的罪名也一块儿泼了姜柠头上。   “徐夫人这是说哪里的话,咱徐府是何等人家,便是给我十个胆儿也不敢跟您翻脸不是,这中间啊定是有什么误会。”姜柠笑说着,一双水眸仍不动声色地落在床上。   还是太白了些。   不单是脸,徐家小姐执着帕子擦泪的素手,连带裸露在外的脖颈,也没什么瑕疵,丝毫没有因过敏而起过红疹子的迹象。反倒是一双眼因哭得梨花带雨的,红肿的厉害。   “啧,来前儿只是听闻徐小姐天生丽质,如今这一见,怕是京城里再没有比得上咱家小姐这般美貌的了。瞧瞧这凝脂般的肌肤,白得透光呢。”姜柠轻叹同时,似是刻意提了提音量。   徐母心里得意,面上冷哼一声:“用不着跟我来这套。我告诉你,因着你们家那件破衣服,险些要了我闺女半条命去,这事儿若不给个说法,没完!”   闺房内,香气浓郁,混拌着暑气,十分辣眼刺鼻。   姜柠四下扫了几眼,发觉屋里檀窗木门闭得严实,密不透风,甚是奇怪。   “那是那是,过敏之事马虎不得。您瞧瞧,大夏天儿的这窗子怎都闭得这样死呀。”她嘴里边儿应和着起身,走到檀木格窗根儿旁,伸手作势要打开窗棂:“这屋里可得通通风才是。”   “诶你作甚!”徐母原本正悠哉地冷嘲热讽,见她这番动作,猛然从塌上直起身子,三步并两步地小跑过去,一把将姜柠推到一旁,尖着嗓子:“少在这儿假惺惺地!我们家的东西岂是你个小蹄子随意翻动的!”   这妇人反应如此强烈,倒有些欲盖弥彰的意思。   这时,一旁始终未曾言语过的徐家小姐忽咳了几声,忽轻忽重地,不像是普通咳疾。   姜柠移眸看过去,还在哭。   徐母不知为何,愈显焦躁起来,指着姜柠刻薄骂道:“我可不惯着你们这些个拖拖拉拉的臭毛病,今日必要给个准话。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姜柠微微一笑,屈膝行礼:“徐夫人莫要生气,是小女子僭越了。徐小姐的情况和夫人您的意思,我都明白了。既这样,今儿过了晌午,便让春雁姐姐她们来铺子里罢。夫人放心,这事我定会给您个满意交代。”   ……   “先生,方才您都听到了?”马车上,姜柠低声问道。   进陈府前,她便与臧老头儿协商好。臧老头儿假意替春雁等人在外间诊治,姜柠进去闺房里一探究竟。   臧老头儿习惯性地捋捋长须,眯了眯眼思忖道:“衣物接触的过敏,身上必是红斑遍布,奇痒难耐,且没那么轻易消褪。依此来看,这徐家小姐并非此病。”   “哎,这徐府千金还真是水做的,从我进屋到走前儿,一直在哭,多大点儿事。也不知道娶她的是哪家苦命的公子哥儿,这往后啊,可有得受了。”姜柠倚靠着软垫,摇头叹道。   臧老头儿静默了会儿子,忽然道:“流泪,也不见得是在哭。”   ————————————————   “砰”的一声,春雁扬手将洗华手中的茶盏摔得稀碎:“少跟我在这儿拉东扯西的!这都几个时辰了?我话可先撂下,今儿没个说法出来,你们这些个贱蹄子,一个都轻饶不了!”   洗华被她摔这一下,瞬间压不住火了,将手里托盘一扔:“骂谁是贱蹄子——”   “洗华。”姜柠喊住她,朝她递了个眼色:“没规矩。”洗华还欲再争辩什么,被浣月拉到了一旁。   “春雁姐姐总是这般心急,你人都来了,我哪有道理让你白跑一趟。”她微微一笑,朝旁侧招了招手。   只见池音拎了捆药包走了出来。   “贵府小姐既然身体不适,我们长香琳琅与客人感同身受,特请臧神医开了这副药以表心意。”姜柠食指挑着药包,拎放到春雁面前,轻拍了拍:“听先生说,这里头的细辛、荆芥、钩藤都是大补的良药。”   春雁见姜柠丝毫没提银子的事,也明白了过来。   脸色旋即变得青绿,伸手指着姜柠的鼻尖破口大骂起来:“你这死妮子,这般无耻!一开始跟我装得人五人六的模样,想来昨儿将军府那出也是你一手指使的!现如今拿了副破药来打发要饭的不成?谁知道你安了什么鬼心思,让我们家小姐吃这药不是要她的命——”   春雁正说得起劲,蓦然又顿住了。   “怎么?不往下说了?”姜柠挑了挑眉梢,殷红的唇一反常态地略敛了笑意。   “你不说,那不如我替你说?”她施施然地坐了梨花木椅上,手臂微曲,身子斜斜地倚靠在桌边儿,懒懒散散地剥了颗坚果:“老祖宗的‘十八反’里有道细辛反藜芦,两者相克。想必你家小姐这会儿子食补的药材里,正有藜芦一味,碰上这药里的细辛,才会要了她的命吧?”   “用不着扯那些无用的浑话!我听不懂,也没那闲工夫。只一句话,赔给我们的两千两银子,一分不能少!”春雁自知失言,眼神来回闪躲了几下,只得提高嗓门掩饰慌乱,佯装无赖压制心虚。   姜柠笑了,倦懒地捎她一眼:“慌什么,我话还没说完呢。”将手里剥开的坚果壳往蓝儿里一丢,拍了拍手拂去碎渣,慢悠悠地又添了一句:“藜芦,治得不是花粉过敏吗?所以你家小姐才会流泪、咳嗽、气喘,紧闭门窗生怕花粉飞入,没错吧,姐姐?”   姜柠有条不紊地在磨光,在覆灭她的锐气。她喊了一声姐姐,却让春雁莫名地打了个颤儿。   众人一听这话,皆惊呼了一番。   “哟,合着您是跑我们这儿来讹钱了啊?又是威胁又是恐吓,也不掂量掂量自己什么德行。”洗华讥诮出声,早也看她们不顺眼了。若不是姜柠拦着,怕要打个十回八回都算少的。   春雁一帮子人见被当场揭穿,一时间都哑了口,无从辩驳。只是这样回去,一是心有不甘,二是交不了差。   “好,就算我家小姐病因尚未清楚,那你们打人总是事实了吧,开们做生意竟如此横行霸道,这要传出去你们这铺子一准儿被查封!”她依旧不依不饶。   姜柠摊了摊手,状似无辜:“打人的是将军府,整条朱雀街的百姓都看到了,与我们何干?”   春雁的恼怒对上姜柠的平和,像是一拳实实地打在了棉花上,连个回响儿都没有。   “蛇想吞象,只会撑破肚皮。你们回去若是还想到法子能把这档子烂事,赖在我长香琳琅的头上,尽管来找。”姜柠不紧不慢地起身,拍了拍自己的裙衫略作打理,而后走到春雁面前,一双眸子浮动着水光,音色透亮:“我,一定奉陪。”   “你!”   春雁正要扬声恶骂,倏然门口处传来好一阵骚动。这时,只听池音低声喊了一句:   “少将军来了!”   “参见宣祁侯大人。”   厅堂内,方才还剑拔弩张的画风乍然转变,一屋子的人齐唰唰地面向门口躬身行礼。   姜柠对于唐忱的到来始料未及,微躬身跟着行礼,心里却忍不住哀嚎个不停:今天不知是什么日子,没个消停。   一身黎色宝相花刻丝对襟长袍,勾勒着少年修长挺拔的身形。眉眼清隽,挺鼻薄唇。他慢条斯理地踏了进来,周身气息泛绕着疏冷。足上黑金暗纹云履落地,掷地有声。   “起来吧。”开口的声音似剑勾雨落,烧着微哑,蒙着清冷。   “谢宣祁侯大人。”   姜柠起身,尚未理会唐忱,细长的手指解开药包,将桑皮纸折了道辄,边走边一点一点的将里面的雄黄撒在春雁等人脚下:“慢走啊各位,恕不远送。”   一旁洗华、浣月等绣娘三五成群的,忍不住嗤嗤发笑。就连唐忱,也眉头微动,长身倚靠在玉兰鹦鹉鎏金屏风旁,双手环胸,绕有兴趣的样子。   谁不知这雄黄,是用来驱虫辟邪的。   春雁等人几欲被她气疯,却不得不忌惮一旁的唐忱。毕竟昨天的那顿打,疼痛还清晰得很。她狠狠地剜了姜柠几眼,气急败坏地甩袖而去。   ……   没了春雁的叫嚣,厅堂里蓦然静得出奇。   铺子里的绣娘们甚至来不及高兴,排成个儿的立了原地,大气不敢喘出一声。这是她们第一次见到少年战神,如此风华,个个心里都激动得不行。   但唐忱太冷淡,她们不敢抬头,也不敢直视,更不敢造次。   唯有姜柠,不冷不淡地来了一句:“这雄黄就是不够劲儿,赶走了蛇虫鼠蚁,却挡不住大老虎啊。”   众绣娘:???!   “都下去。”唐忱从容不迫地直起身子,眸里的光华皆聚了一处,突然出声。   姜柠估摸着他是来秋后算账的,撇了撇嘴,此刻不溜更待何时。微行一礼,刻意略过唐忱的目光,转身便要跟着浣月她们一同离去。   然而刚没走出几步,倏忽一只温热的大手覆在自己的后颈上,姜柠身子猛地顿住,跟着就是一抖。   紧接着,她感觉耳廓一热,那道低沉凉薄的嗓音伴着淡淡的松木香,缓缓袭来:   “现在知道跑了,晚了些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就要开启柠姐儿勾引的副本啦!   请准备好你们的期待!   这章更新得有点晚,大家晚安。 第9章 半糖   姜柠整个人都怔住了,定在原地,尚未来得及退出厅堂的众绣娘们,见状面面相觑,皆纷纷惊愣在了原地。   这啥情况?安儿和少将军……?何时这般熟悉了!?   察觉到不该停留的一众目光,唐忱并未收手,而是冷冷懒懒地掀了下眼皮。他未开口,可眼神却锐利似刀,凌厉逼仄,轻易便击退了那群莺莺燕燕。   厅堂里只剩下他们二人,静得出奇,静得让人心慌。   姜柠本不怕他,挑衅这事儿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但她没想到唐忱会突然这番动作,关键是……她后颈十分敏感怕痒,这近乎是她的死穴。   ……   唐姜两家自父辈同朝为官起便是世交,除去娃娃亲一说,两人也算竹马之好。   霁月素雪,四季瓜代。不论何时,总能望见软软糯糯的小丫头身后,跟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她在前面说得眉飞色舞,他虽缄默寡言,但也听得专注认真。   两人一动一静,一娇俏一清俊,说不上的般配。   “唐忱,我困了……”   “唐忱,我饿了……”   “唐忱,我走不动了……”   小姑娘的体力总也不及男孩子,幼时两人于一处玩耍,常玩着玩着小姜柠就开始耍赖。每每这时,少年总会耐着性子地转身,背对着她半蹲下:“上来。”   而后,任由小姜柠乐呵呵地爬上他的肩头,任由她乱蹬着小细腿哼唱出不成调的曲子,任由她安然入睡后,口水浸湿他的锦袍。   也任由笑意,不着痕迹地浮动在他微勾的唇角。   但唐忱极少抱她,倒不为别的,是姜柠自己怕痒。每回都哼哼唧唧的,用唐忱的话来说:像是一只待宰的兔子。   ……   “挺会折腾啊。”修长的手指仍捏着她的后颈处,微垂眸,意味不明道。   姜柠下意识一缩脖子,双手忙摆了摆,嬉皮笑脸地装起了蒜:“不敢不敢,是她们有眼不识泰山,去府上冲撞了您。如此放肆,该打!”   识时务者为俊杰。尽管心里白眼翻上了天,被人捏住死穴的姜柠不得不乖巧服软。   “哦?”唐忱微微挑眉,指腹稍一用力,将两人间的距离再次拉近。   他轻俯身,刻意凑到她的耳畔,自喉结间散落出的性感磁音,幽幽吹拂过她柔软的发丝,低醇得要命:“可我还没说,是什么事。”   姜柠忍不住地猛打了个颤儿。   不知是香阁里的暑气过热,还是身侧男人的气息过于醇烈,姜柠只觉得心跳急速,一下一下没命地撞击着,震得耳膜都略有些痛感。   后颈处不断传来他指腹的温度,又热又痒,烫红了她娇嫩的脸颊:“痒……放、放开我。”细软的素指拍打了几下他紧实的手臂,半垂美眸,泛着盈盈的水色。   娇娇软软的女儿家,哪里是他的对手。姜柠使足了劲儿挣扎半天,身后人依旧纹丝未动。   “我觉得你应该有话,要对我说。”唐忱压低了嗓音,薄唇几乎快要贴上她的耳侧。像是引诱,又像逼供。   他声音如入了心魔般,前赴后继地跌落进她的耳蜗。   霎时,姜柠几乎半个身子都酥麻了下:“我没有!诶、你先放开……”抬臂绕到颈后去掰他的手指,她指尖冰凉,触上唐忱的温热,仿若触电一般又迅速收了手。   香炉吞吐着白芷熏香的烟丝儿,薄雾缭绕,将香阁里的暖意又推高了几分。   唐忱不为所动,指间反紧了几分力道,稍用力往后一带。恍惚间,她娇软的身骨便被困在了镂雕木桌和他坚硬的身体之间。   姜柠被他捏着的后颈实在太难受了,奈何又挣扎不开,只见她削瘦的肩膀习惯性地耸立着,脖子缩起,脊背弯出了漂亮的弧线,两只纤柔的手背耷拉起来。   这动作姿态,活像一只……待宰的小白兔。   他望见姜柠这副样子,眉头拧起,莫名愣了下神。脑海中的名字一闪而过,似陨星般的熠光也跟着那个名字,在他清黑的深眸里缓缓滑落。   “你以前认识我?”他修瘦有力的长指仍捏在她香颈后,一手撑在她身侧的桌沿儿边,轻吞慢吐。   ??!这就被认出来了?这么草率??!   姜柠打了个颤栗,愣是惊出了一身汗。原本还在挣扎的身子蓦然一顿,细薄的汗绵密地浸铺在额头和鼻尖上。   清了清嗓子,开口又是那套场面话:“将军何等身份——”   “好好说话。”唐忱直接打断她,手上力道又紧了几分,语气清冷,掺着威胁。   姜柠咽了下口水,开口的声音里蒙着涩意:“不识。”   “但你对我不满。”他接话极快,并非疑问,而是神色平静地在陈述。停顿了下,唐忱又添问了一句:“是你不满,还是姜柠不满?”   话音刚落,姜柠长睫轻掀,猛然抬头。如秋水般的眸子湿漉漉的,里头隐着不解,藏着惊异。不解他为何突然喊出自己的名字,惊异这名字于他口中喊出,竟如此自然。   自然到,让她有一种唐忱从未离开过的错觉。   松了松布满湿汗的掌心,姜柠抬手,轻轻扯住少年的衣角,声色软媚得不像话:“我饿了……”   ……   事实上姜柠也确实饿了。一早冒着雨去请神医,去徐府挨骂,中午前脚刚迈进铺子,春雁那帮子人后脚便跟了来闹嚷。   从晨时到现在,她还滴水未进。   唐忱优雅自持地端了茶盏,轻抿了口,抬眼看向面前的女子。   姜柠吃得很香。近乎不停歇地咀嚼,腮帮子鼓得圆圆的。   一来是真的饿,二来她原本是想着要多少保持些矜持,端着点儿形象。可转念又一想,幼时何等鼻涕横流、吸溜口水的洋相没他面前出过,思索了番,她还是决定吃饱为主。   唐忱到底是看不下去,倒了杯茶放在她面前:“看你的吃相,也不像是跟姜家小姐做朋友的人。”   姜柠并不在意他话里的嘲讽,拎起茶盏一饮而尽,又执了长匙舀了一勺玉田香米粥送入口中,反问道:“莫非你很了解她?”   一丝波澜漾过,如惊雷雨落,弥漫过空荡无音的山谷。唐忱回过神,敛眸:“自然。”   姜柠闻言,突然来了兴致,身子略微前倾,一手托着下巴,长匙拎在指尖转着碗壁:“有多了解?”   “比你了解。”他几乎没带犹豫地开口。   末了抬眼,反手扣了扣桌面:“所以往后,不要再以她的名义,出去招摇撞骗。”   “招摇撞骗?”姜柠被他逗乐了,哧地一笑,白腻的长指托着腮上下拨动了两下:“大人,小女子好生冤枉呀。我从来待人都真心实意,天地可鉴。反倒是您,时常恐吓老百姓,欺压良民。”   唐忱牙关微动,冷冷地瞥她一眼:“良民?”他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嗤笑了声:“讹钱、闹事、抢人、强词夺理、专横跋扈,你告诉我,这哪一样是良民所为?”   眨了眨明亮的眸子,食指略带慵意地戳了戳额角,若有所思:“哟,原来少将军对小女子印象如此深刻啊?”她话说得含糊不清,笑得轻挑妖冶,顾盼生姿。   唐忱尚未来得及开口,只听对面的小妮子又十分欠揍地幽幽来了一句:“啧啧,难怪将我们的往、事、记得这般仔细。”   她刻意咬重了“往事”二字,更显暧昧。   话音落下,她还谄媚地拎过茶壶,半掩壶盖,像模像样地替他斟满了面前的茶盏:“来,大人请慢用,小心烫。”说着,甚至微倾身子向前探了探,撅起嫣唇朝茶盏里吹了两下。   嚣张程度,与方才被捏住脖子时的乖巧模样完全判若两人。   唐忱见她这一番动作下来,简直要被她气得说不出话。他很少有这样大的情绪波动,或者说很少有人敢在他面前这样,肆无忌惮。   紧咬了咬牙根,只一瞬又恢复了往日那副平和冷淡,他从怀中掏出一锭元宝,“啪”的一声置于案上,不温不火道:“之前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饭钱我付,以后各不相欠,互不纠缠。”   说完,唐忱起身,头也不回地便要转身离去。   “少将军的意思是……”姜柠忽然开口,阻止了少年提步离开的动作。   他健硕笔挺的身形微顿,耐性良好地等着她的下文。   “您可以不计前嫌?”她笑得意味深长。   “是。”他答。   姜柠点点头,往窗外挑了一眼,又下雨了。   远处山岭绵成了层层浪,锦云堆叠了上头,如同遮了片素色的帕子。隔开蒙蒙烟雨,隔开缭荡长风,独留风雨,缠绵不休。   良久,姜柠端着茶盏低头细嗅了番,学着唐忱方才的动作抿了一口,方道:“如此甚好,雨天路滑,将军慢走。”   ……   他离开后,姜柠并不急着走,依旧姿态悠闲地将饭吃完,茶喝尽。偶尔抬头瞧一眼对面空荡荡地位置,不由地身子向后倚了倚,一手撑在桌边儿上,指尖一下一下轻敲着案面。   唐忱,咱们的路还长着呢。这么着急撇清关系,想得美。   作者有话要说:  铛铛!   紧赶慢赶终于还是抓住了七夕的小尾巴。   为了应景,今天这章如题【半糖】微甜啦!   下章开始,柠姐儿的小计划要开始逐一展开!致力于撩翻唐忱!   最后祝大家七夕快乐!晚安~ 第10章 量身   晨曦淌开。   净透天幕上生出锦云堆攒,似渲墨,颤巍巍地缀了上头。终是难得住了雨,舍得放出个艳阳天。   姜柠手捧着衣裳包袱,脚步停留在拐角处,神色踌躇。   伸出小脑袋朝前探了探,但见不远处那朱漆大门,两侧狮雕,气势庄肃,凛冽恢弘。打这拐角过去,便是这朱雀街上最为尊贵的人家——唐将军府。   唐忱她是不怕的,加上与陆奸商的赌约,若真碰上,反倒省了她刻意寻机会勾引。可她怕唐忱的母亲,虽说唐忱赴边陲行军打仗之后,两家人来往便少了些。只是逢年过节的,总还是要礼尚往来一下。   这若是给认出来……   若是再给唐忱撞上……   若是再传到家中被爹爹得知……   姜柠肩头一缩,不敢往下想。这走也不是,回也不是,一时间犯了难,犹豫不定。   谁会料到唐母偏就从长香琳琅给下人们订了换季衣裳,偏就赶上铺子里只她得闲。   深吸一口气,双手用力攥了下包袱。   没法,还是要上,只能谨慎行事,随机应变。她是姜家小姐这事儿早晚要挑明,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待到时机成熟之际,她要给唐忱,备份大礼。   姜柠捧了衣裳,莲步款款,移步至了府邸门口。守卫的士兵瞧见她,应是一早得了通传,确认了身份便放她进去。   一入府,久违的熟悉感扑面而来。   幼时常来唐府玩耍,她长得可爱水灵,小嘴儿又甜又会说话,唐母喜爱得不得了,几乎是当自家闺女来养。时常玩得晚了,便留她吃饭不许她走,将唐父赶去东厢房,带小姜柠宿于自己房中。   因而这将军府中,哪里是哪里,她闭着眼都能摸到,如同自己家般。   只是怕露了端倪,她还是候在原地,等着小厮来引。   ……   “这如今长香琳琅的手艺是越发精湛了,瞧这勾线收边,细致得很。”唐母将衣服拿了手中细细看着,越看越称心,笑道:“不错不错,怨不得你们铺子这生意愈做愈好。”   姜柠从进屋行礼后,始终未敢抬头,闻言微一行礼,乖顺道:“夫人谬赞。做好衣裳原就是我等本分,倒是让您等这些时日,还望夫人见谅。”   “无妨,慢工出细活儿。”唐母一向宽容大度,从不计较这些。正说着,忽地望见从外面缓缓踏进来的身影,笑意更甚:“阿忱,快过来。”   姜柠一听,两只小耳朵瞬即动了动,因她仍垂着首,故而没人注意到她暗自翘起的唇角。   侧过身子,规矩行礼道:“小女子拜见宣祁侯大人。”   唐忱原本并未注意到她,方向唐母请了安却觉这声音煞是耳熟,偏头看了她一眼,眉头稍蹙,神色清冷地嗯了一声。   他向来这般冷峭寡淡,唐母也未有甚察觉,依旧笑道:“原就想着要给你添置几套新衣,正好赶上这长香琳琅阁的姑娘来送衣裳,那做工我瞧着不错,顺道让她给你量着,也省趟腿了。”   言罢,不等唐忱回答,转头问向姜柠:“安儿,你可会量身?”   姜柠略一愣,但立马反应过来:“回夫人,有绳子便可。”   她其实去铺子的时间不算长,量身这类真正上手没几次。但好容易来得机会,她自然不能放过,不会也要装会。   唐忱是个征战杀伐的军人,对衣物一类自然无甚兴趣。何况在军营穿军服,在朝堂穿朝服,能穿便装的时间很少。只是见唐母笑逐颜开地遣了人去拿绳子,也不愿拂她了的兴。   婢女很快将绳子送了来,姜柠接过绳子,看起来袅袅娉娉,实则忐忑不安地垂首朝唐忱走去。   她十分谨慎地低着头,整个人躲在唐忱身子前,小心翼翼地生怕被唐母认出。自然,因着心不在焉,量的尺也并不专业,   就是再外行的唐忱,也轻易便察觉个一二。   “你确定,这样量得好?”他视线淡淡地聚在她头顶,嗓音低沉。   姜柠略往后偷瞄了眼,见唐母在喝茶并未注意他们,才仰起小脸对上他的眸子,笑得娇艳,压着嗓悄声道:“量不好,就下回见面再量,直到量好为止。”   唐忱不料她会这般直白胆大,被这番毫无边际的话说愣了一下,冷笑了声反问道:“我昨天的话,白说了?”   “少将军就这般急着跟我撇清关系?”她捏着绳子一头,沿着他的肩线量了肩宽,记了个数。   “不是。”他接得倒干脆,还让姜柠好奇又望了他一眼。   “是我们原本,就没有关系。”他眸色薄凉,语气更凉。   猜也是这么句话,姜柠在内心翻了个白眼。   面上却笑了。   像是被他的话逗乐一般,也不急着反驳什么,认真仔细量了袖长和衣长。   而后见她长指倏忽勾缠着绳子,状似无意地,竟来回抚了几下他的胸前。锦缎衣衫下紧实的胸肌,隐隐暗藏着力量。如同盛日之下矗然屹立的城墙,而她细柔的手指正如无骨藤蔓,肆意妄为地攀爬着。   在她冰凉指尖抚触的须臾,唐忱身子瞬间僵了下,几乎反射性地出手一把擒住她的皓腕。他用力不小,甚至听得到姜柠“嘶”了一声。   在他掌中费力挣扎了几下,委屈地撇了撇嘴:“胸围不量的嘛?”她眨了眨好看的眸子,浸润着水汽,很是惹人怜惜。   唐忱眸色闪了一下,眉头仍拧着,犹疑着微收手上力道,慢慢松开了她:“老实点。”   姜柠扬着唇充耳未闻,刚得到解放的小妮子,半刻都未消停,忽又出声:“没有关系,”   故意顿了顿,她蓦然将身子靠近了些,纤长的双臂出人意料地环上他的腰间:“就创造关系嘛。”她声调极软,却又轻而有力。哪里还有刚才可怜楚楚的模样,全然一片诡计得逞。   随着她微微上前,妖冶柔媚的冷香旋即丝缕而来,是独属于她身上的女儿香,盈盈娆娆地,侵袭在唐忱的鼻间。   姜柠手上动作未停,将绳子轻轻圈住唐忱的腰,绳头对接了下,记下他的腰围:“少将军从军在外这么多年,身子骨果然不是一般的精健呀。”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呢喃细语。   这是实话。他不但模样生得好,身材更是没得说。宽肩窄腰,长腿笔直,背脊线紧实分明,脖颈线条修长,说话时喉结滚动,撩人心弦的性感。   唐忱淡淡凝着她:“多谢。”说完,又添了一句:“不过能否别上下其手,到处乱摸?”   姜柠:“……”   其实相对来讲,姜柠还是将两人间的距离把握得很好,从唐母这边儿望去,只是一个绣娘在规规矩矩地为唐忱量身,而唐忱……似乎还有些不太配合……   “少将军莫要乱动,尺寸乱了数便不准了。”唐母听到小姑娘软声细语的提醒道。   “阿忱,你配合人家一些。”唐母跟着提醒道。   唐忱:“……”   “可以了吗?”唐忱终是忍不住,一把握住她细瘦的小臂,阻断她在自己身上四处游走的动作,安分又不□□分的动作。   姜柠表面端得风平浪静,心里暗爽得不行,好容易才憋住没笑出声。   轻哼一声,有仇不报非姜柠。昨天捏脖子的仇,加上退婚,这一桩桩的新仇旧恨她可都在小本上记得真真儿的呢。   还没等她说话,忽见一小厮脚步匆匆来传:“夫人,宁康郡主来了。”   姜柠望了眼唐忱,见他没什么反应,甚至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也不知是一早便知还是特意请人家来的。   想到这儿,她刚爽了一番的心情旋即止住。倒不是别的,就是想起了坊间关于三人间的流言蜚语,很是羞辱。   亮眸转了转,她倏然手中一紧,捏着绳子用力勒了下他的腰,像是坏心眼的恶作剧。唐忱感觉到腰间一紧,垂眸看她,发现姜柠也在盯着他。   “手不疼?”唐忱见她紧握着绳子,指节泛白,忍不住有些好笑地讽她一句。   唐忱常年如一日的锻炼,腰肌坚硬有力,怎会被她轻易弄痛。反倒是姜柠细皮嫩肉的,坚持没多会儿便先给勒疼地松手作罢:“腰围要量准。”她嘴硬道。   想来唐母也没料到宁康会来,未等着人去请,已经听到那娇滴滴地声音离老远儿地从外间传来:“沣哥哥,我来找你啦!”   宁康就这般不管不顾地蹿了进来,一进屋便四处张望着,见到唐忱,小脸儿上简直乐开了花:“沣哥哥!我就知道你在家!”   边说着边跑到唐忱身边,也不知要给唐母行礼,只管双手抱住他的手臂,撒娇般摇晃道:“沣哥哥,这都回京多少时日了,你也不来找人家玩,人家都快闷死啦。”   姜柠早已乖乖退到一侧,低头捋着方才量好的尺寸。听到宁康一口一个“沣哥哥”,摇了摇头,身子都颤栗了不知道多少回。   姑娘,你好歹也要懂点礼数吧?难不成唐忱就好这口??!?   “量好了?”   正独自愣神的姜柠,被耳边忽然传来地嗓音吓了一跳,差点儿没拿稳手中簿子。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因为个人原因没来得及更啦,后面会补上哒。   更新时间依旧很晚,大家晚安啦! 第11章 接你   “量好了?”唐忱似全然未将身旁的宁康放在眼里,不着痕迹地抽出手臂,偏头看了眼尚在簿子上勾勾划划的姜柠,声色沉沉地问道。   姜柠微愣,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应完方觉后悔:刚才还说要见面到量好为止,这会儿又量好了,可不是自个儿把退路都堵死。   反应过来,又见她垂着小脑袋用力摇了摇,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一本正经地轻声软语:“回少将军的话,现下只是初尺,并不完全准确。之后待衣裳图稿出来须得复尺、三尺,试衣之后照您实际身量,这尺寸也要再稍作调改。”   唐忱当然清楚她的鬼心思,只笑哼了声,放任她在一旁诡辩,懒得同她争论。争论,也争论不过。   被冷落在一旁的宁康有些不忿,重又伸手搂上身侧少年的胳膊,摇晃不依道:“沣哥哥~你怎么不理——”   “松手。”唐忱淡漠出声,干脆利落地打断她的娇嗔,眸眼冷峭,满是漠然的疏离。   宁康倒还没甚反应,姜柠身子先瑟缩了下。她虽始终垂首盯着簿子,耳朵却仔细竖着。听了半天没动静,迫于好奇悄咪撩起眼角,余光暗瞥了他一眼。   啧,真冷。   想来也不奇怪,这些年战场待得久了,人杀得多了,再不是幼时为她爬树摘花,翻墙采果的小竹马了。   又瞥了眼那位郡主。   宁康早习惯了他这番清冷,爱的也是他这番凉薄如冰的模样。她看上去丝毫不在意唐忱的冷漠,笑嘻嘻地依言松了手,仰着脸嘿嘿一乐:“诶呀这么凶干嘛啦,人家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只认识沣哥哥你一个人呀。”   ???……这俩人是不是都不太正常,姜柠偷偷撇了撇嘴,在心里下了结论。   唐母见这场景,温柔一笑,开口化解气氛的尴尬:“这位就是宁康郡主吧?”   宁康闻言娇俏一笑,转身看向唐母,这才施施然地行了一礼:“见过夫人。”   唐母点了点头,和颜悦色:“让郡主见笑了。阿忱这孩子打小就性子直,脾气差,你莫要与他一般见识,来,坐吧。”   婢女扶宁康入座,上了茶点,她捏起一块儿糖糕咬了口,边吃边道:“没事呀,我知道沣哥哥向来外冷内热,也习惯他冷冰冰对着我的样子了。”说着,还不忘看一眼唐忱,满脸娇羞。   唐母被她这没头没脑地话怼得一时接不上茬,眼瞅着气氛重回尴尬。   这时,只见姜柠将簿子合上,移步至前,低眉顺眼:“夫人,尺寸皆妥当了,回头待少将军得了空,安儿备几匹上等的好料子来,您给一块儿选选。”   唐母见这丫头打进门儿就低着头说话,低着头走路,可谈吐言语,举手投足又不像个唯唯诺诺的,心里头觉得几分怪异。   “安儿,不必太过紧张。你这般低着头,倒显得我很是严厉似的。”唐母温声笑语道。   完了,姜柠在心里暗叫不好。   “夫人说笑了。掌柜的有规矩,出门在外不能坏了礼数才是。”她强作镇定,尽量保持波澜不惊的仪态,实则满心都在思量着如何撤退。   唐母笑着,轻轻颔首:“你本就是个极懂规矩的,咱们这儿也不是甚刁钻严苛的人家,放松些便是。”   姜柠嘴上应着,指尖却因紧张而用力攥紧了手里的簿子,半晌,她弯腰行了一礼:“时候不早了,夫人若无其他吩咐,安儿便先行告退。”   话毕,她躬身朝后退了几步,末了转身,正欲抬脚往外走,倏地后领子被人一把扯住。她登时瞪大眸子,整个人都傻杵在了原地,定定地一动不动。   “跑什么?”唐忱声色低沉,扫了眼她泛白的指尖,清黑的深眸含着几分笑:“我还没说,要什么样式呢。”   闻言,姜柠暗暗发窘,懊恼地闭了闭眼。应该早跑的。   她脊背僵直,试探着用力往外拽了拽衣领,却不料唐忱更用力了几分,旋即急出她一身的汗意。又潮又热,烘得她耳垂都染了绯色。   “如今这会儿没有图稿,待安儿回到铺子仔细选些样式出来,连带着布料一同携来供您挑选可好?”姜柠极力压住惊慌,梳理了话里的逻辑,尾音悬了些颤儿。   “不好。”他并不理会姜柠那一套,手上未松,冷淡出声:“怎么?陆绍人的规矩,就是教你们背对着客人说话?”   唐忱倔,她心里清楚得很。   无法,若一直僵持下去只会显得此地无银,可唐母此时正坐于她背后,若依言转身,更是暴露得彻底。   得想个法子才是。   姜柠美眸转了又转,当身后少年手上再次用力之时,她几乎以迅雷之势,眼疾手快地扯住他的衣襟,之后顺势将小脸埋在他的胸前,遮藏地严严实实。   霎时,清隽净透的雪松木香袭来,袭入鼻端,袭入肺腑。像雷雨骤停后的林间薄雾,空灵而湿润。   这味道十分好闻,姜柠又用力深嗅了两下,嗯,也很熟悉。   “你做什么?”耳畔传来唐忱低醇的磁音,语气里隐着不明喜怒的意味。   姜柠回过神,从他怀里退出来,状似十分惊慌的样子,躬身半蹲,小脑袋垂得更低:“大人恕罪,是安儿失礼了。想是来的路上沾了些暑气,一时有些头晕方没站稳,还望大人莫怪。”   唐母见状,正欲开口唤人去煲碗解暑汤,却见唐忱一下将小姑娘拎起来。   “沣哥哥!”宁康早在姜柠倒进他怀里那刻,就开始坐不起住了。   “别吵。”唐忱开口,径直打断宁康。伸手朝后指了指她,头也不回地拎着姜柠往外走道:“从流,派人送郡主回去。”   “是,公子。”   ……   “放开我!”一出府,就见姜柠缩着脖子,要从他手里挣扎着出来。   这鬼人,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的毛病,不是捏脖子就拎领子,姜柠恨恨地腹诽道。   唐忱凉淡地瞥她一眼,手上松开她:“暑气消了?”   姜柠假装听不到一般,整理了下被□□的衣领,嘴里边儿还振振有词:“少将军好不地道。”   他冷笑了声,耐着性子:“哦?我如何不地道?”   “您要躲着宁康郡主,也别拿我当幌子呀。”她将簿子卷了卷握在手里,双手环胸,懒洋洋地戳破他。   “怕了?”他看上去心情不错,难得勾了勾唇。笑容很淡,很轻,几乎微不可闻,但好歹不是冷笑。   她稍愣了下,这似乎是打两人开始针锋相对以来,头一回见他笑。   这鬼人,笑起来也跟小时候一样好看,好看得灼人眼,勾人心魔。   她回过神,清了清嗓子:“不是怕,是防患。”说着,又煞有其事地耸耸肩:“郡主心里倾慕您,舍不得拿您怎么样,可保不齐迁怒我们。若要跑来掀了我们铺子,那我们多冤呢。”   “一箭双雕而已。”他说得漫不经心,忽而又补充了句:“还是得你言传身教。”   “我何时——”话冲出嘴边儿,突然刹住,她反应了会儿,若有所思:“你说的是……”   他说的是上回陈府之事。   她借唐忱之手教训陈府的人,顺带膈应了他一顿;他便拎自己当幌子摆脱宁康,搞不好还会让那位郡主记恨上自己,正好报了自己对他三番两次的招惹之仇。   啧,这仇记得,真够狠的。   姜柠这才明白过来他刚才的笑,不是冷笑,而是得意。   她也不生气,像是想到了什么,妖冶的小脸儿蓦然笑了,笑得不怀好意:“这姜家小姐您不要,宁康郡主也不讨您欢心,宣祁侯大人还真是难伺候得紧啊。”   唐忱眸色微变,如深潭般瞬即隐着阴翳,笑意敛起,落在她身上的视线满是压迫。   他沉吟片刻,忽然道:“既然尺寸是你量的,那便交由你亲自负责。”   “少将军此话何意?”姜柠怔愣了下,不明所以。   “我的意思是,”他伸手,双指弹了弹她怀中抱着的簿子,淡淡出声:“从选布、刺绣、制衣皆由你一人完成,亲力亲为。”   姜柠尚未愣过神来,只听面前的少年又不紧不慢地添了句:“绣法,就用双面绣。”   双面绣是苏绣的一种,也是最难的一种,于同一底料上绣出正反两面,轮廓样式皆完全相同的绣品。其绣工精致,形神兼备,配色秀雅,引得一时坊间纷纷效仿,名手竞秀,掀了好一股热浪起来。   因而即便常年征战沙场的唐忱,也略有耳闻。   只是这双面绣绣工繁琐、耗时长,价格高,大多只绣于经帙、锦帕等物什,鲜少有绣于衣物之上。   显然,唐忱在故意为难她。   姜柠倒也没什么惧怕,反正铺子里最多的便是绣娘,任他有再多空闲也总不能盯了铺子里不走。到时候随便找浣月、冼华帮帮忙,如何辨认这衣裳是不是她做的。   “少将军还有何吩咐?”她笑得明艳,压着性子问道。   唐忱也微微勾唇,缓缓道:“为了保证你不假借他人之手,自明日起,我会让从流去铺子接你。”   “接我作甚?”她惊愕出声。   “每日辰时到戌时,来将军府。”他顿了顿,笑道:“慢慢绣。”   作者有话要说:  文章中涉及的双面绣信息来源于百度百科。 第12章 做梦   姜柠做了一个十分夸张的梦。   梦里梦到她赢了赌约。全京城的百姓都得知唐少将军反悔了,昭告天下非姜家小姐不娶,连夜上门携礼提亲,结果,被柠姐儿拒之门外。   将军府上下一片死寂,仆人小厮皆屏气凝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而长香琳琅里,却全然另一番场景,好不热闹。   此时拒绝了少年战神的姜柠,正斜靠在暖阁的软榻上,两眼放光地抚摸着铺子的地契,哗啦哗啦数着手里厚哒哒的银票,耳边是浣月、洗华等人一口一个“姜掌柜”的恭喜道贺。贺得她简直心花怒放。   尤其看到陆绍人一脸阴鹜的样子,更是让她笑到连眉梢都染着喜悦,说不出的美滋滋。   就在她捧着一沓银票傻乐之际,忽然,唐忱来了。   姜柠一脸错愕地呆愣住。   看了看陆绍人,只见他笑得邪痞,笑得居心不良。又看看浣月等人,她们也丝毫不见惊讶,好像是意料之中,纷纷笑作一团地退了出去。   望着他径直朝自己走过来,姜柠迅速将双手背在身后,同时用力攥紧了手里的银票。   唐忱拾阶而上,走到她面前,二话不说伸臂揽住她的腰肢,将她整个人往怀里一带,死死地抵在了软榻之上。   这个姿势,暧昧得不像话。   他另一只手掐着她的后颈,微微摩挲了下,姜柠跟着就是一抖,打着颤儿地酥麻了全身。   “过河就拆桥啊,姜掌柜?”他头垂得很低,削薄的唇就在她的唇边儿,似乎她稍稍一抬头便能亲到。   姜柠慌了起来,“唐忱你别闹,快放、放开!”说着,急忙扭着身子挣扎了几下,却不想圈在她腰间的手臂更加收紧了几分。   “老实点。”唐忱眸色深沉,声线隐了份喑哑。   “你、你听我、听我解释……”她吓得身子一怔,瞬间一动不敢动,说话都磕绊着不利索。   然而唐忱似乎,并不想听她解释。   发觉他越压越低,两人几乎要贴在一起,姜柠方寸大乱,不得己伸手一把覆住他紧实的肩头,以此来稳住自己的身体,却稳不住自己的心跳。   他薄唇轻勾,眸光那样冷冽,她下意识吞了下口水,指尖温度在一点一点地走失。   “没良心的东西。”他笑骂了一句,倏忽一手松开她的后颈,不知从哪里拎出一盏烛灯,“烧死你算了。”   烧、烧死?!??这人是恨疯了吧???   姜柠惊愕地瞪大了眼,眼瞅着唐忱将灯罩取下,炽热摇曳的烛心旋即蹿出,烘得她一侧脸颊滚热发烫。   他阴恻恻地笑着,姜柠从未见他这样笑过,比不笑还吓人。感觉到脸侧的烫意愈浓、愈近,她一颗心都跟着吊到了嗓子眼儿。   “唐忱不要……”她快要急哭了般,伸手拍打着他的肩头,奈何整个人都被他压得死死的丝毫动弹不得。   无奈情急之下,姜柠拼尽全力猛地用额头去撞向唐忱,她用得力道不小,磕得他吃痛了下,身子往后退了退。手上没防备刚一松,姜柠瞅准时机立马从他怀里弹跳出来。   “想跑?”他起身,高大的身形看似悠闲地朝她踱步而来。   姜柠喘着气:“你别过来!”   唐忱充耳未闻:“乖,别跑。”   “救命啊!!”她不再试图跟这疯子理论,转身撒丫子就往外跑。   身后唐忱大笑着,提着烛灯在追她…   ……   将军府有个后院儿,朝南,名曰【南院儿】。   南院儿里栽了芭蕉树,很多。芭蕉乃阴邪之物,少有人家愿栽植于府中。但唐忱从不信这些,他喜芭蕉。也确实如姜柠所说那般,将军府世代从军,阳气重,不惧那个。   征战在外时,南院儿的芭蕉树皆由从流打理,他回来后,便时而由他亲自侍弄。   头半夜里下了场大雨,洗得院儿里清清种种。褪了郁热湿濡,日光稀薄,透着净爽。芭蕉叶柄粗壮,生得茂盛,扇叶光滑如伞,碧绿如玉。弄影庭前,阴郁苍苍。   唐忱将将踏过月洞门,忽觉有些不对劲。他眼里本就过于常人,极敏锐。只捎一眼,便见不远处两颗芭蕉树间,置了张紫藤木编织的摇椅。   放缓了脚步,慢慢走近,但见个小姑娘身着红衣,温温软软地窝在摇椅里。   晷景斑驳,散落了幽旷的漏花窗,散落在翠绿蕉叶上,北北被碰撞、揉碎,投下虚实晕染的光。她便在那束光里,美眸轻阖,悄然沉睡。   稀疏的光影洒落,照出她的眉若春山,美肌如绸,剔透的白。周遭树影婆娑,大片缠绵地凌霄花迅猛绽放在她身后,绚烂间泛着清苦的香。   颇有番,万绿丛中一点红的意思。   唐忱瞥见她睡得并不沉,娇嫩的小脸儿上千变万化,一会儿贼兮兮的,一会儿很得意,偶尔傻笑,偶尔又蹙紧眉头。   他眸色不自觉地闪了下,紧接着又拧紧眉头,伸手拨了两下她的胳膊。   姜柠睡的正香,感觉到有人碰到,秀眉轻皱,十分不耐烦地扒拉开他的手。   “醒醒。”唐忱微曲食指,在她耳边的摇椅扶手上敲了敲,掷地有声。   混实的敲击声落入耳蜗,一下一下地,好像有人在梦里敲她的额头,终于姜柠被敲醒了。转醒,她眉宇间还残留了不耐的戾气,有些浑噩地坐起来,   “谁扰人清梦——”睁开眼,她快要到嘴边骂人的话蓦然咽回。   姜柠呆愣愣地望着眼前这个,在梦里追着要烧死自己的人,此时正居高临下地垂眸看着她。   时有凉风巡巡,吹掀起他纹有松鹤刺绣的衣袂。他长身玉立,眉眼清冷,深眸挺鼻,周身散着清隽的飒气,极淡,又耀眼夺目,全然一副惊世少年郎的模样。   “口水。”唐忱出声,打断她的愣神。   ????她流口水了?!   姜柠闻言,赶紧抬起手背去抹唇角,然而发现并没有。   唐忱诓她的。   “你拿烛灯做什么啊?”她脱口而出,像是还未从梦里醒过来。   “什么烛灯?”唐忱被她没头没脑地话说得一愣。   “就,要烧死我的……烛灯呀。”她轻声细语,尾音上扬,掺了些委屈的鼻音。   唐忱反应过来,双手环胸,懒散地倚靠在一旁的芭蕉树干,声色淡漠:“白日做梦?”   “白日……”宣.淫二字还未出口,又被她生生憋了回去。   不对,太不文雅。   “大概是饱暖思你。”她也没甚太过考虑地换了个词,话接得利落干脆,字正腔圆。然而刚一出口,瞬即回过神来,脑子也立刻清醒过来。   什么???   什么饱暖思你???   饱暖思什么??思淫.欲?!??   她刚才说了什么????   坏事了……   如梦初醒的姜柠稳了稳心神,提醒着自己不能慌,面儿上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安儿拜见少将军。”话毕,她小心翼翼地飞快瞄了他一眼,心里忐忑得不像样。   好在唐忱似乎并没有注意听,淡淡嗯了一声,神情依旧漠然:“如何来这儿的?”   南院儿其实是他与姜柠幼年时的秘密基地,并非多隐蔽,只是将军府太大,鲜少有人注意这里,偏于一隅,反倒说不上的安静。   这院儿里的芭蕉,府中的人皆以为是少将军喜爱,实则不过是因为有人喜欢听【雨打芭蕉】的磅礴声儿罢了   姜柠一早被接来将军府,尽是一百个不情愿。刺绣难不到她,京城里的大家闺秀,有几个不会绣花织鸟的,可她才去铺子半月有余,哪里会做衣服,心里头怨怼着唐忱故意刁难她。   但她素来是个适应力强的,想得开放得下,思来想去,这也是个近水楼台的机会,省得她见天儿费心思想着如何接近唐忱,也算是因祸得福。   更可况这将军府,说到底也有些年未曾好好逛上一逛了。遂她一来,见唐忱不在,便四处循着记忆闲逛,走着走着,就到了南院儿。   这儿人少,鸟语花香,芭蕉冉冉,蝉鸣贯耳,偏又配了把摇椅,姜柠没一会儿就昏昏欲睡起来。   “原想寻个绣花样子,谁知将军府地界儿这样大,一不留神儿便迷了路。”姜柠从方才的慌乱里恢复平静,随口扯了个谎。   唐忱站直了些身子,负手而立,像是在思忖她这话里的真假,语气存疑:“怎么不喊人?”   她稍一耸肩,话说得亦真亦假:“不相关的人来,会打扰我的灵感。”   “所以睡了一觉,找到灵感了?”唐忱嗤笑了声,听着新鲜。   “不。”姜柠否认的干脆,转而抬眸对上他的,“是见到你,找到灵感了。”   唐忱顿了三秒,落在她脸上的视线多了分探究,挑了挑眉,来了兴趣:“哦?说来听听。”   一手环胸,一手抚触着下巴,她绕着他走了一圈儿,上下打量,若有所思:“我在想,少将军这个身材若是穿上嫁衣,”   稍顿,继而听到她缓缓吐出四个字:“一定不错。”   唐忱一向清冷的眸子难得染了些诧异,不明所以:“???嫁衣不是你穿的东西?”   姜柠忽而翘起唇角,莲步前移,朝他站近了些,音调放软:“一成不变多没意思啊。”她笑得意味深长。   眼波盈盈流转间,似有萤火跳跃,似熠熠的雨露,娇媚楚楚,胜却人间无数。   “所以?”他不动声色,垂眸反问。   “所以你来得正是时候,刚好给我做个模子。”说着,她不怀好意地轻笑着,纤凉的长指轻抬,正欲触碰到他臂膀上的松鹤纹之际——   不料唐忱快她一步倏然出手,一把握住她不安分地手腕,稍一用力轻易将她两只手皆反剪于身后。姜柠惊了一跳,挣扎着扭动着身体表示抗议。   他勾了勾唇,一手牢牢地箍住她两只皓腕,将她的身子带离开一些,两人间保持着足够安全的距离,冷笑一声:“又要上手?嗯?”   “少将军也不吃亏。”处于弱势的姜柠十分不忿,仰着脖子嘴硬道。   唐忱颇有些玩味,语调透着慢条斯理地倦懒:“这么说,先前的动手动脚,是故意的。”   姜柠不答,眸子一转,避重就轻地反问道:   “难道唐少将军都喜欢这般样子,审讯别人?”   作者有话要说:  高冷唐:你说,饱暖思我?【邪笑   娇娇姜: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高冷唐:满足你。【意味深长   娇娇姜:嘤嘤嘤再也不敢瞎说了…… 第13章 委屈   唐忱冷笑,知她下套激自己,并不理会。手上未松,反而更用了些力,逼得姜柠纤软的身子被迫往前送了送。   她低呼了声,忙用手撑在他胸前滑凉的锦衫之上,水眸逃窜般四下扫了眼周围,音色发慌了些:“少将军有话好好说便是。”   “好好说?”唐忱微垂了垂头,故意凑近了些,声线低磁地仄人:“我好好说的时候,你听了吗?”   “唐……少将军先放开我,若要给府中婢子瞧见,对您影响不好。”她一时激动,差点儿脱口而出他的名讳。   纤凉的长指因为紧张而蜷起,用了些力紧攥着他的衣衫。   “放心,不会有人看见。”他充耳未闻,薄唇挂着笑,眸底却蔓延着深沉的冷寂:“知道为什么吗?”他问。   姜柠闻言,心头蓦然划过一丝警觉,抵在两人身体间的手掌又用了些力,稍侧眸对上他冷冽的目光:“为…为何?”   她说话间带了点儿鼻音,听起来软糯楚楚,瑟瑟娇弱。   唐忱抬手指了指周围,声色清润而透彻:“芭蕉属阴,煞气重,府中除了我,并无他人敢来此地。”低头看着她不安的小脸儿,唇角的笑意似有似无。   他离她那样近。   迂风游丝,自他身上散出的雪松木香,幽微清隽,浅淡滚落进她的鼻腔,渗入肺腑。   姜柠飞快地仔细思忖了番,前后掂量了下他话里的意思,越想越不对劲:“您的意思是,今日便是将我活埋……在此处,也无人知晓?”   言及“活埋”二字,姜柠唇齿间不禁打了个颤儿。   她错了,她不应该总在潜意识里,觉得面前的少年依旧如昨日。他是少年战神,手握铁骑重兵,常年硝云弹雨,心性早已不同往时。   只要他想,杀一个不起眼的绣娘,不过须臾。   就像此刻,她绵软的身子牢牢掌握在他的手里,进退抑或收放,皆由他操控,也任他宰割。   想到这儿,她竟真的有些害怕,更加用力地扭动着手腕,想要从他的禁锢中挣扎出来。   唐忱听闻她的话,反倒愣了一下。活埋?她当他是什么人??   见她反应这般大,他原本想说的话莫名一转,低笑了一声:“将你活埋倒不至于。”   话毕,怀里的小姑娘身子微微颤栗了下,便安分了下来。声音轻轻柔柔地,试探地问道:“真的?”   他将头一偏,凑在她耳畔:“不过,我劝你还是安分些。”顿了顿,刻意放缓了语速,音色低醇:“老老实实做你的衣服,以免哪天我改了心意,让你小命堪忧,就不好了。”   “那……我能再说一句话吗?”她水亮的眸子如雾秋起,柔柔弱弱。   “说。”   “我…手酸麻得紧呢。”   “……”   唐忱眉梢微挑,手臂一松,将她从怀里放出来。   哪知刚一放手,只见那小妮子迅速后退了三两步,确保两人间的距离安全,一双蕴水的瞳眸方泠泠转动,水亮得勾人,娆娆冶冶,活像只得了势头的懒猫儿。   轻捏着皓腕活动了两下,挑衅的散漫笑意落在眼尾。   “堂堂宣祁侯大人,竟在自家府中欺辱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这般非君子的行径,若要传了出去,不知该让多少奉您为战神的百姓失望。”她几乎顷刻间换了个人似的,唇角眉梢都洇着鹘伶伶的熠亮。   “看来这衣服我也要慢些工夫做,免得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衣服您拿到手后脚我连将军府的大门都迈不出,便成了这芭蕉树下的冤魂女鬼。”   ……   收回思绪,姜柠幽幽淡淡地轻叹了口气。   哎,早知道方才收敛着些,少说两句。只是她先被唐忱吓了一下,后又发觉他是在戏弄自己,一时气急恼火,未压得住性子,嘴上自然也不轻饶人。   思及唐忱离开前青黑的脸色,冷硬的眸光,紧抿的唇。再想想自己不管不顾扔出来的话:   鸟尽弓藏?   兔死狗烹?   之前还冒了句:饱暖思你???   她到底都说了些啥啊……说好的是要勾引人家,这下可倒好,别说娶她了,怕是杀了她的心都有。   姜柠躺回摇椅上,手持白鹭啄穗流苏团扇,随着摇椅晃晃悠悠,有一下没一下地懒散扇动。   鸟语花香,红桃绿柳垂檐向。   桃花眸半敛,凝睇天穹,宛若将将过水的瓷釉,薄亮净透。柔软素腻的绒绒锦云挂了上头,像极了绣娘针下游走出的勾丝云纹,呈了月牙白的淮香绸缎间,自在丰盈,浮流熠动。   不成!   不能跟银子过不去!   不能让陆奸商看笑话!   想到这儿,姜柠也没心思赏云看天了,“噌”一下从摇椅上起来,娉娉袅袅地走出南院儿。绕了长廊,路过前院儿,正巧见几个婢子蹲了荷花池旁修枝剪叶,悄声细语。她旋即躲藏于廊柱后,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听闻前儿郡主来府里了,你们几个可有幸见其尊容的?”   “郡主一来便直奔了咱们将军去,哪是我们见得上的。”   “还别说,那日我去给咱们夫人送绳子,远远儿的倒真瞧了个侧脸儿,也不顾当时夫人尚在一边儿,只管偎了将军身上,好一副小鸟依人地娇羞模样呢。”   一听这话,几个婢子忙往一处凑了凑,来了兴致,话说得也更小声:“如何如何?可美得过姜家小姐?”   姜柠听着话头往自己身上引,挑了挑眉,听得更加认真。   “那柠姐儿可是咱们京城第一美人,如何能比?”   “都道柠姐儿与咱们将军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打小便定了娃娃亲。多好一桩姻缘,也不知咱们将军怎么想的,竟生生退了婚。”   “可当真是为了那边关的郡主不成?”   “主子们的事,何时轮到咱们几个说东嚼西,还不去做事回头又要挨了说道,散了散了罢。”   ……   “安儿姑娘,可是有事?”姜柠正听得起劲时候,忽地身旁不声不响地多了个人出来,唬了她一跳。   回头一看,原是从流一脸奇怪地望着她。   意识到自己听墙角的姿势,多少有些尴尬,她清了清嗓子转移了话头:“少将军去了何处?”   “公子行踪一向不定,从流不知。”他恭敬有礼道。   “那少将军何时回来?”   “不知。”   “他今个晚上还会回来吗?”   “不知。”   很好,一问三不知。姜柠撇了撇嘴,这人跟唐忱一般无趣,根本无法沟通。   “安儿姑娘若有何需求,可随时唤我。戌时,公子吩咐人备了轿送您回去,从流告退。”其实从流惯是个话多儿的,哪怕是在唐忱跟前儿,也常絮叨个不停。只是他实在怕了这姑娘,瞧着人美,实则毒得很。   他家公子吩咐了,少与她攀谈。从流自个儿也生怕一个不慎得罪她,再惹她说些大逆不道之言。遂这才谨言慎行,大气儿不敢乱喘一个。   然而,有道是怕什么来什么,他前脚转过身还未及开溜,便听身后响起她清冽有力的声音:“慢着。”   从流身子一定,愣是没敢再动一步。   “需求我倒是有一个。”她微微一笑,双手背后,慢悠悠地绕到他面前:“借我个竹梯用一下。”   “竹梯?您要那东西有何用?”从流惊讶,小眼儿眯缝着尽是警惕,生怕她搞出些出人意料的动静。   姜柠来回踱了两步,忖度道:“我自然,有我的用处。”   “那您需要架了何处?我遣几个仆人帮您。”   “也好。”她朝廊前望了一眼,是个好天,入夜该有星月可赏。回眸,毫不犹豫道:“现下我需要出府一趟,你便安排人将竹梯架了你家公子书房后吧。”   “公子书房?!”从流惊呼一声,心肝儿都跟着惊颤了几下:“姑娘要作甚好歹先跟小的交个底,若要回头出了岔子,公子责问起来,咱们下面的人也好有个交代不是?”   “上回臧神医的事,你交代了吗?”她忽然问道。   “交……代了”   “你家公子可怪罪你了?”   “没有。”   “可责罚你了?”   “没有。”   “那便是了。你按我说的去做,我保证你不会挨骂。”说完,她忽而神秘一笑,双手环胸,稍稍俯身与从流平视,笑得意味不明:“从流,这往后的日子还长着。”   从流吓得往后退了两步:“安儿姑娘……此话何意?”   “意思是,咱们要互相照拂,好、好、相、处。”她一字一顿,敲得从流半晌都未反应过来,只觉得她话里有话。   “另外,”不再理会面前人的震惊,亮眸灵动眨了下,她抬手轻轻拍了拍从流的肩膀,笑靥如花:“好生歇着,今晚就不劳烦你送我了。”   ……   晦朔,初更,上弦月。   浮云散开,星河琳琅,零零点点,洒地剔亮。新月颤巍巍地,坠了夜幕上。远处群山起伏连绵,银光透过薄纱般的云层溅落,山脉卧如海浪,泛着波光,参差跌宕。   良辰美景,明月夜,赏心乐事,好不惬意。姜柠坐在屋顶上,深吸一口半空中的桂花香,满足地长长伸了个懒腰。   幼年唐忱时常带小姜柠去书房,他会让她翻看自己的兵书,会给她熬一碗桂花梅子汤,会同她“微雨竹窗夜话”,屋子里暖融融地,时间都变得悠长。   因而他从小就有临窗夜读的习惯,所以姜柠在书房的屋顶上等他,一准等个正着。   只是不知后来这些年,唐忱的兵书只给姜柠一人翻看的习惯,是否还在。   果然,不过多时,姜柠便望见长亭前,走进来道落拓飒然的修长身影。   “少将军日理万机呀。”   作者有话要说:  从流:安儿姑娘   姜柠:你叫我什么?【笑   从流:姜小姐……【虚弱   姜柠:不对   从流:柠姐儿……【更虚弱   唐忱:叫夫人 第14章 哭了   唐忱方一入月门,不远的高处便传来一道温温软软地酥媚声。抬眼望去,只见屋顶上蹲坐了个红衣女子。肤若凝脂,眼波灵动,浅笑嫣嫣。   月色凉如水,投下皎皎轻薄的光,宛若上等的绫罗纱,披挂在她纤瘦的肩头。   他淡淡地收回视线,不作理会,径直提步朝书房走去。   被冷落在屋顶上的姜柠见状,笑哼一声,并未生怒。也不矫情,起身拍了拍裙衫,顺着竹梯身形灵巧地爬了下来,颠颠儿地跟在他身后一同进了书房。   书房里的陈设,一如从前。   整齐、干净、利落,该有的物什一样不少,不该有的也一样不多。看来唐忱这些年征战在外,这里除去被定时打理,不曾有过改动。   也是,他脾气臭,向来不喜旁人随意乱动他的东西。   姜柠双手背于身后,慢慢踱步在房中,毫不见外地肆意打量起来。   看着看着,姜柠这才发觉,其实她与唐忱之间有太多共同的回忆。先前因着退婚一事,她心中尽是不满,因而只顾着挤兑他不曾觉得,如今瞧着旧物,啧,怕也是物是人非了。   不知怎的,姜柠心里的某一处壁垒,没由来地柔软了一下。   他这些年,望着边塞的黄沙飞雪,可有想她?那里的大漠孤烟,可有京城美?那里的夷族姑娘,可有她美?   回朝后,府中的一景一物,依稀残留着儿时美好的痕迹,他可有想她?可有……打听过她?   究竟为何要退婚?针锋相对了这么久,说到底,这才是她想问的话。   虽说是父母之命的娃娃亲,可她自认为两人的感情还算不错,她是年纪小,但不傻。唐忱性子清冷,待人寡淡,可对她总有额外的包容和照顾。   所以即便他离京九年,这九年里,她也从没想过会嫁给别人。潜意识里,她认为自己总该是要入唐府的,总该是要做他唐忱的夫人。   早晚而已。好像这种潜意识,早在她心里牢牢生根,变成了一种习惯的认知。   退一步来说,就算真的要退婚,她姜柠也不是放不下的人。但无论如何,都该是他亲口来说。   侧眸暗自瞥了眼身后少年。却见唐忱全然将她视作空气一般,眉宇淡漠,端坐在桌案前,浑身上下都散着冷峭的气息。   哎,身份不对,问不出口。   姜柠深呼了口气,散掉脑子里那些莫须有的伤春悲秋,婀娜提步,悄然而至案边。   有时她会怀疑唐忱这人是不是念旧,若不然,怎会连兵书摆放的位置,都未曾变。   微微靠前,几乎是习惯性地抬手欲翻开面前的《战乱策》,不料在她指尖堪堪要碰上扉页边沿儿,一只大手徒然落下。   “这不是你,可以看的东西。”漠然冷淡的嗓音响起,他似乎眼皮都懒得掀一下,毫不犹豫地抽走她面前的兵书。   姜柠愣了一下,像是没反应过来,话便未加思考地脱口而出:“为何?不过是本兵书,你从前不是允许的吗?”   ……完了,她说了什么?!   ……怎么回事??今儿是不是不宜说话??!   果不其然,唐忱闻言,便是一顿。而后视线扫过来,定定地看着她。漆黑的眸里倒映着烛光,也映着她,深邃地摄人,似乎他只需轻轻眨眼,便能轻易撕碎她的假面。   “你如何知道?”他长指轻敲了敲桌案,慢条斯理地出声问道。   姜柠垂在裙侧的手一抖,攥紧了些,一颗心蹿得极快,直逼耳间,擂鼓般震得她生疼。   状似无意地后退了两步,素手在半空中随意一比,面上极力保持冷静,殷唇勾挑:“自然是听柠姐儿说的。”   “不过,瞧将军这反应,想来是已经厌弃她到了一定地步,都不愿再看见她曾做过的事。”为了掩饰心虚,她故意转了注意力,生怕唐忱揪着她刚才的话不放。   好在唐忱并未深究她方才的破绽,只是听闻她的话,眉头紧蹙,目光跟着沉冷了下,声线掺了些不耐:“你很闲是不是?衣服都做好了?”   姜柠见他忽然转变的态度,缩了缩脖子。这阴晴不定鬼人,她在心里暗骂了一句。   不过人家既已下了逐客令,姜柠也不好赖着不走。然而正欲转身时,倏然身后再度凉凉淡淡地传来一句:“听说府中下人管不住你,是吧?”   姜柠:“???”   罢了,人在屋檐下,她细胳膊拧不过大腿。耐着性子重新回身,嫣然一笑道:“下人管不住我,难不成少将军要纡尊降贵,亲自看着我绣不成?”   她不信唐忱有这么闲。   “未尝不可。”他不置可否,回答得一派云淡风轻,瞬时让姜柠瞪大了眼。未再给她开口的机会,只听他嗓音稍抬:“从流,去将针线绣具一应拿了来。”说话间,面色也已恢复了以往的淡漠。   这鬼人,到底是去边陲学打仗还是去学变脸???师从的班主怕不是御用的!   “少将军公事繁忙,我怎能为了区区做几件衣裳,在此打扰到您。”姜柠不服,试图顽强地做一下最后的挣扎。   “不打扰。”桌案前的人已经翻开兵书,眼也不抬地淡淡扔了一句:“你去外间绣。”   姜柠:“……”   ————————————————   唐忱素来言出必行,说到做到。于是自书房那晚起,姜柠几乎失了自由身,日日从早到晚地被迫跟着他。   如果再重来一次,她那晚一定不会在屋顶等他,一定不会跟着他进书房,一定不会胡乱感物伤怀,去翻他的兵书。   他话说得没错,自己就是闲的……   原本姜柠想着,跟着他也好,顺便还可以聊聊天,动动手脚,说不准气氛好了,能加深加深感情也不错。然而唐忱似乎一早看出她的意图,几天下来连看都未看她一眼,铁了心的惜字如金。   任由姜柠在一旁如何指桑骂槐,口蜜腹剑,明里暗里激他讽他,他自始至终愣是半个字都未曾应过她。   于是接连十几日,将军府上上下下的人便时常见到如下这般场景:   书房里,唐忱读书,她在外间刺绣;   武场上,唐忱练剑,她在一旁刺绣;   凉亭里,唐忱喝茶,她在花池边绣;   就连此刻膳厅间,唐忱在吃饭,她也跟着坐在饭桌旁,……埋头绣。   指骨修瘦的长指轻放玉箸,执着汤匙舀了碗红枣雪蛤汤,倏忽一声轻叹落在了耳间。这轻叹幽幽凉凉地,仿若一片泠雪的清白里,不慎钻了朵殷红的凌霄花。花枝缠绕,一路蜿蜒。   唐忱将手里的汤碗搁置在身侧小姑娘面前,抬眸瞥了眼,轻嗤了声:“饿了?”   这是自书房那晚后,唐忱第一次同她开口说话。   姜柠确实有些饿,只是心里有气,又拉不下脸,显得多没志气似的,遂始终憋着不肯吭声。如今又瞧他这番动作,加上那股子云淡风轻的语调,越发听着像施舍,刺耳得很。   于是嘴硬:“不敢,替少将军绣衣是何等荣幸的事,哪里敢喊饿呢。”   说着,她纤白的手指勾挑着绣线,灵巧利索地打稳了落结,懒得去篮子里拿剪子,直接头一偏用牙尖儿咬断。   唐忱见她这副大大咧咧的样儿,不免好气又好笑,还真是“牙尖嘴利”。也不愿与她多计较,直接将她面前的碗拎走:“既不饿,那便算了。”   ???这就算了?   姜柠眸子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将碗拿走,当真顾自优雅地喝起来。更气得不行,暗恨恨地在心里记了一笔。   这事儿没完,绝不能完。   ……   又过了些时日,在唐忱“寸步不离”地看管下,姜柠终是兢兢业业地绣完了。应唐忱的要求,还是双面绣。   只是,难题来了——她不会缝制衣裳。   且不说她去了铺子没多久,便是做了一两年的绣娘,缝制的手上功夫也并不精湛。姜柠虽大事儿上稳得住,可若真实打实地研磨起硬功夫,横竖是差远了去。   因而平日在铺子里,她不过帮着浣月等人打打下手,缝补下露出的线头,绣些山鸟花纹,顺带熨熨衣裳罢了。   也不知唐忱那鬼人到底什么时候能松口,跟着他这些时日,从早绣到晚,眼都快瞎了。   本想着晚上回了铺子让洗华她们帮帮手,奈何那鬼人非要靠到戌正时分才放她走,每每回去时她们都睡了。用脚想想,也知他是故意的。再这般下去,搞不好到最后长香琳琅的掌柜没当上,小命先搭进去。   “嘶……”   正想三想四的,忽地一个不慎,食指传来瑟瑟地痛感。恼气地望了眼,只见指腹上被扎了个眼,轻微一按,霎时便渗了血珠儿出来。殷红红的,覆在白腻的肌肤上,格外妖冶。   丰腻纤白的十指微张,圆润柔嫩的指腹上扎了不少针孔。刚刚冒出的血珠儿尚没来得及擦拭,顺着指缝滚滑下去,好巧不巧地滴落在象牙白的绸缎上。   姜柠是真有些恼了。   先前刺绣那些时候,只是有些无奈生气,但毕竟难不倒她,应付得来。如今这赶制袍子,她连皮毛都没学会,越急越乱,越乱越错。   抬头望了眼窗外将要擦黑的天儿,好像,再过几日便是七夕了。   原还想着去逛花灯,游夜船,好好玩上一番,现如今看这状况,唐忱定不会放她出去。连陆绍人那奸商都知给铺子关门,放浣月她们歇假,她却还要累死累活地缝这劳什子鬼衣裳。   想到这儿,她心头烦躁得不行,胡乱将腿上的缎子扔了桌上篮子里。   也不知,爹爹他们近些时日来可都还好。   自唐老将军去姜府退婚那日至今,姜柠都未回去过。游玩也好,散心也罢,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唐忱。结果这会儿子他倒还反过来这般欺负她,不准这不准那,活像入了牢狱一般。   削薄的身子蜷缩在廊柱前的红木椅上,纤臂抱膝,精致的小下巴抵在膝盖上,心里头愈发委屈。   想着想着,竟鼻头一酸,漂亮的桃花眸渐渐聚起水汽,似浸了雨雾般潮润不堪。额前细碎柔软的薄发轻遮,长睫半垂,整个人看上去盈盈弱弱的,娇软的不像话。   唐忱踏出书房门的刹那,便见到她此般模样缩在角落。小脑袋耷拉在膝上,鼻尖儿微红,全然没了往日那番伶牙俐齿。   可怜楚楚地活像是被谁,遗落在人间的小妖。   他稍怔,沉如凉夜的眸底掠过几分惊讶。目光微凝,脚步放轻,不动声色地走过去。沉吟半晌,方开口,嗓音隐着些惑人的低哑:   “哭了?”他问。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也是在掉马边缘拼死试探的娇娇柠呀。 第15章 撞上   低沉微哑的嗓音滚落在耳边。   掩着滟眸的长睫似是受了惊般,轻打了个颤儿,缓缓上掀。姜柠抬起头,晶莹饱满的泪珠儿如星子陨落,随之一并悄然滑下。   唐忱眼力极佳。那双桃花眸里的水泽朦胧,鼻唇间泛着委屈的微红,就算在暗夜,他也看得清清楚楚。   “扎疼了?”他目光锐利,一眼就扫到篮中白缎上的殷红,朱砂般突兀冶艳,像极了小姑娘因不快而轻撅的嫣唇。   唐忱不问还好,一问反倒让姜柠更觉委屈。虽说她往日里不太拘泥小节,也没甚富贵人家的娇气毛病,但到底是姜家二老捧了手心里宠大的。   何况女儿家心量细,夜里本就容易多愁善感,加上这缝制的活儿属实也不拿手,一来二去,便都是难过憋屈。   “这衣服怎么缝呀我真的不会……”姜柠指了指案面上篮儿里的缎子,盈白的小脸儿上还挂着泪,滴滴答答地。   唐忱满以为,她一开口便是话里带刺地埋怨控诉他,不成想她只是如受了万分委屈的小妖,摇着小尾巴在向他告状,向他示弱。   眼波微动。只见她一双眸子仿若含着湿霭春水,眼睑润红,眉梢唇角都添了软柔的媚。   不等他开口,姜柠用力抹了把眼泪,伸开手掌递到唐忱面前,仰着小脸,水眸湿漉漉地望着他,抽噎地哭道:“我手都扎破了…你瞧…都出血了呀疼…死了呜呜……”   越说着,她越觉得自己可怜,眼泪汹涌地开始决堤,泛滥起来止也止不住,最后索性呜咽出声哭了起来。   她哭得嘤嘤弱弱,恍惚间,唐忱真觉得有只小尾巴轻扫过他的耳间,细细痒痒地蠕动着,让他心里竟有些不落忍。   “罢了。”唐忱走上前,半蹲下身,从怀间掏出一方锦帕放在她摊开的双手上,抬眼看她:“你与几块布过不去作甚,不做了便是。”   声线依旧寡淡,但若细听,较素日而言倒少去了大半的清冷。   哪知小妮子倔性子上来,拧得很。拎起手帕一抖擞,胡乱将脸上的泪痕擦干,随手往怀里一揣。末了转身抓起篮子里的锦缎,抽抽搭搭地恨声道:“我偏要把它缝起来,偏要狠狠地扎穿他们,偏要把这衣服做出来!”   看着凶,可因着哭过,说起话来透着软糯软糯的鼻音,连带着声音都仿佛被软化了般细柔。   唐忱简直被她气笑了。   起身一把扣住她的纤腕,将她手里的针线抽走,扔进篮子里。而后扣在她腕间的力道微重,姜柠整个人便轻易被他拽了起来。   “去哪里?”姜柠不明所以地,上挑的眼尾被蹭地红红的,煞是怜人。   唐忱手上一松,保持回原来不远不近的距离,轻吞慢吐了两个字:“吃饭。”说完,转身往前走了两步,却迟迟未听到身后有动静。   停下步子,回眸淡淡看她一眼,察觉出那双眸里错愕不解的神色,才不咸不淡地解释了句:“免得有人说我欺辱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传出去,百姓又要对我失望了。”   姜柠:“……”   这话听着,怎么这么耳熟?!   ……   膳厅里,唐忱瞥了眼对面,半柱香前还哭得梨花带雨的妮子,此刻正吃得正香。轻呷了口茶,淡声道:“往后可以不必来了。”   其实在唐忱拉她吃饭的时候,姜柠就已经恢复了生机,早就收了泪。本来也不是甚撕心裂肺的大事,不过是一时恼意。   正咬了一口松瓤卷酥,听闻这话倒是怔了怔,也不顾嘴里东西尚未咽下,边用力咀嚼着接话问道:“为何?”   “不是很委屈?”唐忱说得云淡风轻,盛了碗芙蓉羹放在她面前,视线淡淡落在她脸上。   姜柠夹着最后一口卷酥放下,细品了品他话里的意思。   这话若搁旁的人说,总会叫人听着像含沙射影。可偏自唐忱口中道出,实实切切,倒像是她真受了什么委屈。望着面前的芙蓉羹,姜柠忽然有些无所适从。   思及他前些时日的冷硬强势,与此时相比,这前后的态度反差不是一星半点儿的大。难不成……   “少将军宽以待人,何来委屈?”她心里拿不太准,话说得也四两拨千斤。   “那你方才哭什么?”他言简意赅,一语中的。   “……我那是因为、因为手疼!”她含糊其辞,色厉内荏。   这会儿想想,她不由觉得刚才哭咧咧的样子很是丢人。   唐忱点点头,倒像是一副十分相信的样子,不置可否道:“所以你可以回去休养。”   ???这么好说话?   难不成这鬼人吃软不吃硬???   ……早说啊,早说她早哭了。   “少将军仁慈宽厚,体恤下人,自然是好的。只是……”她将剩下那口卷酥塞进嘴里,脑子里飞快忖量着如何将话说得周全,说得合情合理,让他挑不出毛病。   “只是什么?”   只是她性子倔,越不成的事越要去做。尤其听到唐忱让她不用来了,更激了她一下。   素手捏着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下唇,“只是当初是少将军命我来府上制衣,如今衣裳未成便回去,知道的呢是您让我回去休养,不知道的,还当是我给铺子做了甚丢人事,掌柜的那边我没法子交代。”   说着,她状似埋头喝着芙蓉羹,趁机偷摸瞄了几眼对面的人,想试图看出他是何反应。   然而唐忱并没有什么反应,只轻淡地看了她一眼,并不冷,也只是轻淡。   良久,她听到对面淡淡飘来两个字:“随你。”   ————————————————   打上次姜柠哭过那回之后,唐忱没再苛刻她,也没再盯着她,放她在府里自由出入。当然,这并不表示她日子过得有多美好。   想来是唐忱冷性寡言,府中下人亦养成了尊卑有序,谨言慎行的规矩。因而每每她想找人搭个话,都只会得到对方一句“奴婢不知”。   又怕被唐母等人认出,她也不敢四下闲逛,好容易有【南院儿】那么个幽静地儿,结果还被唐忱锁死了。   也罢。至少还可以像现在这样,溜出来偷闲。   ……   北安街是条纵横南北的官道,康庄阖阔。朝中小半的宦官人家皆云集两侧曲巷,雕楹碧槛,飞阁流丹。   姜府,便在其中。   不同其他府邸的静寂森罗,姜家近些日子门庭若市,府门口人来人往,马车熙攘,伴着红绸墨箱,热闹得格外厉害。   从流站了街道对侧,看着近一个时辰前路过此地的自家公子,欲言又止了半天,憋了又憋,到底也没憋住:   “公子……您离京多年许是不知,那柠姐儿乃坊巷里公认的第一美人,知书达理,性情温良,城中不知多少公子哥儿但求一面。头前儿因着与您的婚约,无人敢觊觎,这不自打您退婚后,姜家的门槛儿几乎要被提亲之人踏破了去。”   唐忱长身玉立,不动声色地望着对面的方向。唇线紧抿,眸光晦暗,深不见底,早不似往日那般不食烟火的淡漠。   “那些是什么人?”沉默片刻,他忽然微扬下颌,嗓音喑哑,叫人辨不出喜怒。   从流眯缝着眼儿稍一定睛,瞧了瞧府邸门口那些个红绿花哨的身影,环肥燕瘦的,互不理睬,瞬即了然。正欲开口解释,突然被人抢了话头——   “那些姑子婆子,是京中爱慕柠姐儿的公子少爷们,特遣上门来说亲道媒的。”姜柠纤腰袅袅地走上前,一脸笑吟吟地看着唐忱,意味深长地又补了一句:“但近些日子到访的人这些实在是太多了,姜夫人应接不暇,这才将她们挡了门外。”   从流抹了抹额头的汗,实不知这神出鬼没的姑娘,又从哪儿冒出来的。   唐忱感觉身侧多了个人,眉头蹙起,敛去眸里的复杂神色,声色冷峭:“你怎么在这儿?”   “来探望柠姐儿呀~”姜柠柳眉轻挑,手里拿着冰糖葫芦指了指对面,“莫非少将军,也是来姜府拜访?”   唐忱并未理会她,面上波澜不惊,只是眸光不着痕迹地微变了下。   “那大门打一个时辰前就没开过,安儿姑娘如何出来的?”从流见他沉默,忙转移话题做掩饰,一脸狐疑道。   “啧,我自然是走的侧门。这儿围了那么多姑子婆子,正门儿若一打开,她们还不一块堆儿地蜂拥而上啊?”她眼也不眨地扯了个谎。   其实是她本想出来逛游着解解闷,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姜府,想着来都来了便溜回去瞧瞧,谁知一打眼就看到了对面的主仆二人。   啃一口山楂果儿,姜柠倏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后知后觉道:“等等,一个时辰?你们在这儿站了一个时辰?”她惊愕愣了下,后又哧地一笑:“这大热的天儿,少将军怎得不进去吃杯茶?”   从流被她这一怼,顿时哑口无言,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领教过这妮子的伶牙俐齿,他瞬间半个字都不敢多说,局促地看向唐忱。   后者已收回视线,一如从前的淡漠矜贵,开口道:“路过而已,不必叨扰。”   姜柠仔细凝了他几眼,带了点儿探究。“路过?”   她看上去心情极好,红唇因沾了山楂果的糖衣而色泽润亮,眼尾细长,光影濯濯间,更显软媚。   “柠姐儿此时就在府中,少将军是不想见她?”话毕,故意一顿。扬唇凑前了些,放轻声音,语气里隐着浓浓地揶揄道:   “还是,不敢见她?” 第16章 试衣   想来是被自己刺激到了。   姜柠咬下最后一颗饱满圆润山楂果,裹入口中,大快朵颐地咀嚼着。同时抬眸,偷偷瞄了面前的少年一眼。   唐忱始终默不作声,眉梢尽是侵染的冰冷,漆黑的眸子浅眯着,薄唇紧抿成线,神情肃漠,风骨孤清。   看上去,似乎有些生气。   罢了,她今日难得心情好,不想揪着他不放。   毕竟说到底,他从未承诺过自己什么,婚退得也干脆果断。不来找自己,她也可以理解是他性冷寡淡,总好过那些个浪荡公子哥儿,只管撩拨,到头来反倒徒增烦乱。   朝他跟前儿靠近了两步,长睫慢慢上掀,似有薄雾下的水露不慎溢出,脱俗的亮。   她笑得明艳:“生气了?”   温声软气,像在诱哄。   唐忱身量高出她许多,小妮子只好被迫微仰着脑袋看他。午后的风是静的,祥云舒卷,漫着安宁。光影错落的明媚,似水柔情地斑驳在她脸上。   她的唇畔处黏了颗糖粒儿,闪闪熠着光,柔软地贴附在娇嫩的嘴角旁,竟生出几分好看。   唐忱淡淡地收回视线,低眸看她一眼,微微拧眉,语气里略有些嫌弃:“擦干净嘴。”   就在他以为姜柠会像大部分姑娘家那般,娇羞地遮掩住嘴,连忙拿帕子将嘴角擦抹干净时,他发现他错了。   只见她懒懒一挑眉,将嫩红的小舌.尖探了出来,在唇瓣上飞快地舔了一圈儿,卷走了嘴角处残留的糖渍。   而后不以为然地朝他嘿嘿一笑:“干净了嘛?”   这姑娘做事总另辟蹊径,从不按常理出牌,是他仍未习惯。   唐忱被她这番动作搞得多少有些惊讶。眸底神色变化了番,仔细凝着她好一会儿,方移开视线。没与她搭话,径直转身走开了。   姜柠对他那股子清冷模样早就习以为常,也不生恼,撇了撇嘴颠颠儿地跟了上去,一把扯住他的衣袖。   “少将军可是打道回府?”   “松手。”   “那捎我一程好不好呀?”   “……”   “您不说话我就当您默许咯?”   “……”   “我——”   “闭嘴。”   “可是——”   “想让我扔你下去?”   “我闭嘴了。”   “……”   ……   要死要活地又磨了数日,姜柠终是将那位冷脸将军的衣裳做好了……一套。   只是自从那日姜府门口之后,也不知是嫌她烦还是躲着她,唐忱连续好几天都不见人影。   问府中下人,皆是奴婢不知,问从流,……等于没问。   被迫之下,她只得故技重施,像现在这般跑到他的书房屋顶上,等他。   坐得久了,屁股有些发麻。往周围瞥了两眼,见四下无人,她小心翼翼地轻挪了挪身子,索性慢慢躺了下来。   说起来,她能这样不怕死地上梯爬梁,还要多亏年幼时唐忱常带她择了高处去,看星赏月。   姜柠自小时候起,就不若其他闺秀那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喜闹处,好高处,爱远处。   她喜欢竹外桃花,唐忱便替她爬树摘花;她喜欢飞流直下,唐忱便带她去看瀑布;她喜欢一马平川的辽阔,唐忱便带她去郊外,策马疾驰;她喜欢雨打芭蕉,唐忱便将整个【南院儿】赠予她。   唐忱征战在外的这七年里,有时候姜柠会想,如果离别前她说自己喜欢大漠孤烟,是不是唐忱也会带上她去往边塞。   躺在流光溢彩地琉璃瓦上,一只胳膊枕在脑后,曲着腿百无聊赖地晃悠着。她软媚的桃眸半眯,望着天儿,思绪悠长地游离出去。   “下来。”   正当房上的小姑娘有些昏昏欲睡时,蓦地一道冷峭低磁的嗓音响起,打破了屋顶那番风月迤逦的画卷。   姜柠听到熟悉的声音,浮绪抽回,唇角微微上翘,身子却未动,只歪了小脑袋往下看他:   “少将军,好久不见呀?”   她声色细柔清越,娇软得不像话。   院中清风涩然,雀声禅禅。唐忱立在廊前,抬眼,目光落在房顶之上,深眸里倒映着那幅被揉碎的画。   金乌迤渐跌落,整片天幕落入一方粉墨渲染的无边池里,仿佛办了场声势浩大的天宫街市。霞云簇簇地低垂着,姜柠松松懒懒地躺在上头,像是躺在了日薄西山的云翳上。周身氤氲着大片胭脂红的霓彩,染红了琉璃瓦,染红了她的衣裳。   也染红了廊下少年的清眸。   “先下来。”许是黄昏过于旖旎,让一向冷冽的少年出奇地耐着性子,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衣裳我给您做好了,要不要试试?”小姑娘偏不遂他愿,眉开眼笑,玉软花柔。   唐忱敛了口气,不再多言。足下一蹬,借力飞身跃起,姜柠错愕间尚未看清那人身影,已被他捉揽入怀。   耳畔风声瑟瑟,呼啸窈窈而过,混杂着好闻的雪松木香,清冽沁人,撩人心弦。   缓过劲儿来,两人皆已稳稳落地,盘桓在她腰间的手掌撤开,“以后不准再上去。”他声色冷淡,语调平缓,丝毫不带微喘。   “怎么,大人担心我啊?”姜柠双手背在身后,凑在他脸前儿嘻嘻一笑。   不得不承认,她还是喜欢像刚才那样被他携在怀中,干脆直接的落地方式,比她自己一点一点爬上爬下来得舒坦。   唐忱不着痕迹地退了两步,拉开两人间过于近的距离,忍不住教训道:“一个姑娘家躺了屋顶上成何体统,让别人看见——”   “败坏了你的门庭?”她顺嘴接了话茬,啧声摇头。   慢慢绕着他踱步一圈儿,揶揄道:“大人凛凛一身浩然之气,固然是好。但要当心日后娶了夫人,人家娇滴滴的小娘子会怨怼您,只顾体统,不、解、风、情。”   她故意咬重最后几个字,一字一顿地道给他听。   “如何算解风情?”唐忱暗觉好笑,双手环胸,掀了掀眼皮将话头扔还给她。倒要看看,她能折腾出什么花样。   “比如,跟我去试衣。”姜柠朝书房指了指,“这尺寸究竟合不合适,总要试过方知晓。”她笑得不怀好意。   ???唐忱一愣,瞧她的笑模样,明显话里有话,拒绝之意脱口而出:“不必。”   “诶阿忱,你们聊什么呢?”这边两人正说着,忽见唐母携一行婢子缓缓而来。   “给母亲请安。”唐忱转身,弯腰作揖。   “安儿见过夫人。”姜柠惊了一下,紧忙往唐忱身后躲了躲,行礼时候头垂得很低。   唐母慈笑:“都起来吧。”说着,往后看了一眼姜柠,“安儿,我刚才听到你说试衣,可是衣裳做好了?”   姜柠娥眉浅扬,“回夫人,正是。这衣裳初步制成,尺寸方面尚有待改进,安儿方才想让少将军去试穿一番,看合不合身,只是少将军不肯……”   她佯装委屈,语气带了点儿可怜兮兮,乍一听倒真让人觉得好似唐忱欺负了她一样。   “你这孩子,人家铺子想得周到,你又何苦为难她。”唐母深知自家儿子的脾性,不疑有他,“还不快去穿了来看看,趁安儿在这里,若要真有不合身处,也好改动不是。”   唐忱紧咬了咬牙关,余光瞥了斜后侧的姜柠一眼。   只见小妮子低眉顺眼,瞧着柔柔弱弱的乖巧样儿,“是呀,少将军快去试试罢。”她顺手推舟,有了唐母撑腰显然更有底气。   唐忱不用看也知,她暗垂的小脸儿上,是如何嘴角勾笑,全然一副奸计得逞地得意神情。   相处久了,旁的人不了解,他还能不知她是什么伶牙俐齿的德行么。   ……   半晌,唐忱自书房内慢条斯理地走了出来。   姜柠为他制的这身袍子,选用了最上乘的翡冷蚕丝缎。这缎子乃她们长香琳琅的镇店之绸,高价暂且不提,只是得之不易。加上那缎面抚之柔软顺滑,触手生温,质地轻薄,其自然凉感更是伏暑季里的良品。   唐母眼前一亮,不禁走近前,细细观察了起来。   象牙白的缎色,上锈了一整片墨绿的芭蕉叶纹于左侧衣袂下摆,鲜活如舟楫,托了一轮小巧的上弦月暗纹坠在叶尖儿上,似有似无地翠掩着,玲珑透渗在腰侧间。   想是考虑到唐忱不喜繁复,其余地方并无多余的绣纹。唯右侧领口的细窄处,攀附了一朵独自缱绻的凌霄花纹,恣意绽放。其脉络硬朗,傲然擢秀,丝毫不显女气。反倒与唐忱身上的寡淡气质,有几分相似。   可见刺绣之人是上了心思的。   “为何此处是独一朵的凌霄花?”唐母发现了领口处的纹绣,疑声问道。   “回夫人,古人有云‘披云似有凌霄志,向日宁无捧日心’,安儿觉得少将军为人正如此花,谦逊内敛,壮志凌云,刚正不阿,有功却不居功自傲,日后必将鹏程万里。”   听闻自家孩子被这般夸奖,还是出自毫无干系的一个小绣娘之口,看得出唐母甚是喜悦不已:“想不到,长香琳琅阁竟藏龙卧虎。”   “夫人谬赞,安儿班门弄斧,愧不敢当。”   唐母浅笑,转头问向身旁的少年:“阿忱,你觉得可还合身?”   “不合身。”唐忱几乎没有犹豫的果断开口,一点不给姜柠面子,“接缝粗糙,肩线太窄,袖口还存着线头。”   姜柠在一旁恨得直咬牙,这鬼人,存心鸡蛋里挑骨头。   其实唐忱这话也不完全是故意挑刺,姜柠虽擅女红,却不会制衣,临头抱佛脚让浣月、洗华几个教了点儿三脚猫功夫,能勉强成衣已是下了几宿不合眼功夫。   她深吸一口气,面上仍不急不慢地柔声道:“少将军莫急。”   说着,莲步缓缓移了过来,背对着唐母,面朝唐忱,抬手像模作样地替他来回整理了几下,皮笑肉不笑地低声道:“少将军别是公报私仇,存心找茬才好。”   “私仇?我们之间有何私仇?”唐忱装蒜,星眸带笑,“所谓‘壮志凌云’的凌霄花,是你的补救之策吧?”   姜柠:“……”   他所言不差,确实是。她不慎扎到手,落了一滴血珠儿在上头。   想到这儿,姜柠替他整理领口处的素手顿住,回忆起上次在他面前哭哭唧唧的样子,她觉得简直想撞墙失忆。   不理会他的调侃,“这新料子制成的衣裳,难免会稍紧一些,穿多几回便会宽松下来。因着是初步成衣,还未最终定下,接缝处的线头待真正成衣那日会给您清理干净的。”   她说的有条不紊,头头是道,唐母深以为然,笑道:“他啊打小就对自身用的物什格外挑剔,我瞅着这衣裳制得也甚好。”   姜柠勾唇,挑衅地看了唐忱一眼。   末了唐母走后,姜柠复又大大方方地,里里外外地,将唐忱身上那件出自自己之手的衣裳横竖打量了一遍。   啧,果然这鬼人就是个衣裳架子,穿什么都好看。她竟莫名的,颇有些成就感。   “这是我做的第一件衣裳。”她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   唐忱淡淡瞥向她,“所以?”   她眉眼盈盈,娇俏一笑,纤指轻抬,柔嫩的指腹缓缓拂过他领口,指骨凉凉地,有意无意触碰着他的脖颈。   一如绽放在她指下的那朵凌霄花,殷红肆艳。   “所以作为奖赏,后日七夕夜,你该与我一同过。”她说。   作者有话要说:   冷漠唐:你想跟我约会?   勾引柠:我想跟你开车   冷漠唐:…… 第17章 七夕   时值乞巧,接连数日未曾放晴。   直至七夕那日,日暮侵黄,方才雨势渐收。夜幕暗垂,许是雨后初霁,梨花香浓,流夏的晚风似叠皱水中波,娓娓绵恒。   夜市早已熙熙攘攘地闹了起来,摊主商贩们纷纷撤了遮雨的油布棚子,重又添补得货物摆饰齐全琳琅。巷尾楼阁皆挂了艳红的大小灯笼,灯火晕开,万家阑珊,尽是一番祥和景。   城中第一大茶馆「近水阁」,因附着姑苏河巍然屹起而得名,笙旗飘展,经久不衰。   执壶斟水,泡了上好的嵩山雪顶散落盏底,碧汤澄亮,于玉瓷盖碗间汩汩泻入紫砂盅。稍作轻嗅,茴香荡开。   七夕夜素来气氛浓厚,唐忱喜静,本不欲凑这热闹。只是心里烦闷异常,如何也静不下来,干脆便出来换换心境。   “柠姐儿此时就在府中,少将军是不想见她?还是,不敢见她?”   又是一阵烦躁莫名袭来,唐忱微微蹙眉。   常年于沙场兵戈交锋,早就让他心性沉稳,学会冷静缜密。纵是兵临城下,纵是深入敌营,他也从未皱过一下眉,乱过一次心。何曾如这般焦灼不定。   长指持盅,将茶缓缓注入品茗杯,微呷一口,他神情不耐地朝窗外扫了眼。却在无意瞥到一抹熟悉倩影时,手中动作一顿,眉峰蹙得更紧,须臾片刻复落桌案。   ……   窗下水桥之上,姜柠望着陆绍人递给她的油纸包,一脸奇怪地左右看了眼:“这是什么?”   “本掌柜赏你的,七夕礼物。”陆绍人似是邀功一般,媚眼一抛,潇洒地在她耳边打了个响指。   姜柠在他的目光注视下,将油纸包打开,“???就,一包巧果?”她嘴角有些抽搐。   也好意思称作“礼物”?!?   “诶,此言差矣。这可是掌柜的我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在万千女儿家惊羡的目光下,买给你的,全京城仅此一份。”陆绍人指间玉扇利落一转,持着扇柄挑起她小巧的下颚,笑得轻佻:“感动吗?”   姜柠唇角一撇,毫不迟疑地抬手打掉他的扇子:“搞这些个虚头巴脑的,有那闲钱还不如给我涨涨月俸。”   说着,她低头选了颗金鱼模子的巧果,轻轻咬了一口,酥脆清甜,细细咀嚼间,还泛着芝麻碎香。   “月俸那点儿碎银子算什么?只要你想,我陆家八抬大轿和一屋子貂都是你的。”他唇角挂着邪痞的笑,语气里隐着散漫不羁。   瞧瞧,八抬大轿,一屋子貂,再衬上他俊郎风流的浪荡样儿,可不勾尽了那些个思春姑娘家的心魂儿么。   姜柠见怪不怪,在心里狠啐了他一口,面上只微微一笑,“陆掌柜好像昨儿对杜家小姐也是这么说的,好像前儿对白家姑娘也是同一番话,再往前数数,”   她眯了眯眸状似思考了下,“上个月要把心窝子掏给人家临街胭脂阁殷掌柜的,也是您吧。啧啧,合着您家里那八抬大轿和一屋子貂是‘见者有份’的呗?”   “见者有份?”陆绍人倒给她这稀奇古怪的词儿给说愣了下,疑惑重复道。   “可不‘见者有份’吗?凡给你见到的美人都有份啊。”她说得理所当然,嫌弃之态溢于言表。   而后又稍低了低声,讥讽道:“改日得了空家宴时候,我倒要问问令尊,究竟给你置备了几屋子貂当聘礼。”   陆绍人闻言,非但不见恼,反倒给她逗笑出了声。他就是偏爱姜柠这副古灵精怪,嘴上不饶人的劲儿。   只见他朝前走了两步,倏然伸手抢过姜柠咬了一半的巧果,动作自然地丢进嘴里:“到底几屋子,等你嫁过来慢慢数就是。”   言罢,顺势摸了一把她软若无骨的纤手,捏了两下,贱兮兮地轻薄挑眉:“啧~小手真嫩!”   不等姜柠回过神,果决地迅速转身大步跑走了。   姜柠反应过来给人谐了油,心里气得半死,立马低头往周围瞅了两眼,蹲下身拿起一块儿石头便往前砸了过去。河风款款,随之传了声惨叫回荡开来。   上下轻拍了拍手,“狗东西,叫什么陆绍人,改名陆奸人算了!”她恨骂了一句,方觉解气。   正洋洋得意地准备下桥,却不料刚转身,蓦然撞上一个坚硬紧实的胸膛。姜柠吓了一跳没得设防,身子不受控地往后退了数步,眼见手里捧的油纸包就要跟着她一同跌倒在地。   尚未来得及哀呼出声,徒然间,她感觉腰间一紧,紧接着便被面前少年又稳稳地捞入怀中。凉风自耳畔拂过,夹杂着清冽空灵的雪松木香,和他落拓飒冷的气息,一并窜动滚落进她的鼻间。   电光火石,余惊未了,她本能仰起头,少年刀刻般清俊的侧脸轮廓赫然映入眼帘,无比明晰。   眯了眯眸子,望着他如画的眉眼,像是浸润着红尘烟火,敛却人间风华。奈何深邃如墨海,无边无尽头,让人万般也猜不透。   目光下移,凌隽的鼻骨高挺,唇线紧抿,下颌骨线条分明,喉结微突,满是性感禁欲的味道。   “巧果不要了?”姜柠人还未醒过神,只见眼前人的喉结上下滚动,低沉磁性的嗓音钻入耳蜗,激得她瑟缩了下身子。   离别太久,姜柠时至今日才仔仔细细地看清,她的小竹马真的长大了。从前瘦弱的肩骨如今这样牢靠踏实,竟让人觉得有些心安。   唐忱垂眸,扶她站稳便收回手臂,毫不犹豫地放开她柔软的身子。腰上一空,姜柠觉得心里也空了下。   还要什么巧果,她眼里哪里还看见甚巧果,心里默默腹诽了句,手上不得不松开他一直被自己攥着的胸襟。   “好巧啊,少将军。”缓过神来,姜柠有些懒倦地倚靠在竹木栏杆上,话里话外掺有点儿阴阳怪气:“这良辰美景的,怎么独自一人呀?”   她殷唇勾笑,望向他的一双眸里似是漫着江南水雾,湿霭薄亮。   “你不是人吗?”唐忱声色冷淡,将方才接住的那包巧果递回给她。   “那少将军的意思是,今晚要与我共度良宵?”姜柠笑嘻嘻地接过油纸包,低头一看,形态各异的精小巧果好端端地被裹在油纸包里,原封不动,一颗不少。   唐忱不料她这般胆大直接,“你懂不懂矜持——”然而他话还没等说完,忽觉衣衫袂角有细微拽动,低眸望去,只见一只嫩白的小手扯住他。   “诶有花灯诶,我们也去游船放花灯好不好呀?”姜柠一脸兴奋地拉着他的衣袖轻晃,小脸儿上洋溢着羡艳和向往的光彩。   唐忱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放眼望去。   姑苏河畔,善男信女比肩接踵,将岸上围了个水泄不通。花灯一个接着一个地被送往河面,多是芙蓉、睡莲、荷花模子,样式各有不同,却都寓着和乐美好。   “不去。”唐忱敛眸,不着痕迹地将衣袖自她手中抽开。眉头未舒,心头那份燥意仍在徘徊,消褪不去。   姜柠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回眸瞧他,想了想,轻叹一声,故作感慨道:“哎,要说起——”   “姜家小姐?”轻易便看透了她的心思,他尾音微挑,话头接得极快。   “……咳”姜柠清了清嗓子掩饰尴尬,“其实这花灯呢,是柠姐儿喜欢的,只是她此时出门并不方便。若我能替她放盏花灯,许个心愿,想来柠姐儿该是极高兴的。”   河面上灯盏点点,顺水逐流,漂浮木筏花船旁轻伏轻落。风清月皎,烛火仿若流萤忽明忽灭,与天上繁星交相辉映。   唐忱不做声,盯着她的眸光深邃了些,带了点儿探究,沉吟半晌,方道:“看来,你们关系很是亲密。”   他在试探。   姜柠不觉得有多惊讶。唐忱是何其聪明的人,两人相处以来的这段时间,她偶尔不经意流露出的小破绽,还有时时刻刻挂在嘴边的“姜家小姐”,怎么可能不让他起疑。   不过,她并不担心。因为很快,她会真正以“姜家小姐”的身份出现。   暗沉了口气,神色仍保持镇定,翘唇浅笑:“自然,是少将军想象不到的亲密。”顿了顿,她又添了句:“亲密到,不分彼此。”   “既然不分彼此,”唐忱舔了舔唇,半笑了下,音质沉沉,勾着意味不明:“那你说说,她有何心愿?”   他无意的小动作,倏地让姜柠有一瞬间的失神。   目光不由地被吸附在他削薄的唇上,覆上的那层淡淡水光,浑然冲散开他的薄凉矜冷,竟透出风月迤逦的诱惑。   “女儿家的心愿自然是嫁个好良婿。”她像是被蛊惑了,未加思考地话下意识便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姜柠就有点儿后悔。这若是以后见了面想到这话,好像她多恨嫁似的。   左右觉得不妥,她转过身朝向河面,深吸了下晚风里清润的味道,幽幽道:“不过呢,少将军也不必担心。虽然不知道您是什么原因而退婚,但那天姜府的场景您也看到了,柠姐儿不愁嫁,好良婿也不愁找。”   像是又想到什么,她偏过头,狡黠地笑了一下:“就连我们陆掌柜,都在盘算着提亲的聘礼呢。”   唐忱听闻,旋即就变了脸色。唇角笑意敛起,长睫下暗藏的深眸泛出冷冷的光,阴鹜如鹰隼,锋芒尽显,直压得人窒息。   空气凝结,月色皎皎,银光洒落,却不及他万分之一的寡淡如斯。   就这样,僵持了片刻。   在姜柠思考着是不是应该在唐忱爆发之前开溜时,忽闻一声浅淡的嗤笑,“聘礼,他下多少?”   “……”   姜柠没料到他会这样问,仔细斟酌了下语句,“……大概,八抬大轿,一屋子貂?”   听她说得有模有样,唐忱愈发不爽,收回视线,眉宇冷峭之色更深。牙关微动,放于竹木栏杆上的手掌紧攥了起来。   不得不说,他一双手极好看。手指修长干净,骨节分明,手背隐隐匿有青筋。因着攥拳的动作,指骨泛白。   看似清心寡欲,实则张弛着力量。   看着看着,姜柠突然就想试一试他手背间凸起的血管,是何触感。   想着想着,她便真的那样做了。   唐忱心头正烦乱不已,那日在姜府门口的场景,从流和她的那番话,以及方才陆绍人的聘礼,都让他很火,莫名的火。   就在他紧蹙着眉望向对岸时,倏然手上温存了一片微凉。他稍愣,垂眸看去,只见一只盈白柔嫩的小手覆了上来。   她纤指冰凉,小心翼翼地,一点点蠕动在他手背的肌肤上,细腻丰润的指腹划过,像是冬夜里的雪花幽幽。   唐忱不自觉地,缓缓松开了手。   他方一松弛,瞬即给了那只小凉手入侵的机会。粉润透亮的指尖顺着虎口处的缝隙钻入,轻擦过不算薄的茧,有意无意地,圈绕着他绵长的掌纹。   细细痒痒地,像极了她那晚绵软的呜咽声。   “啧~小手真嫩!”她嘻嘻一乐,又重重揉捏了一把,而后敏捷抽手,不待唐忱开口便笑着跑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懵逼唐:???我以为你要安慰我?然而你只想吃我豆腐???   谐油柠:嘻嘻嘻现学现卖,就是这么骄傲!   陆某人:???都闭了吧,这波助攻我不当【微笑脸】 第18章 咋办   晚间,唐忱回到府中,照例仍是去了书房。   明晚是他的洗尘宴,皇帝亲设于乾清宫,小半位尊势重的权臣皆会携眷参宴。   人人都晓,乾清宫惯是皇家举办盛宴之地。圣上特旨选在此处为唐忱接风,乃是整个唐家莫大的殊荣,朝中上下,京城内外,无不感慨惊羡。   如此可见,明日此宴,何其重要。   从流将洗尘宴上唐忱所穿的夏季戎装,及一应的穿戴配饰捧了来,给他过目。这是他,过目的第三遍。   “寻常军服即可,不必夸张。”唐忱将那些个大大小小的环佩腰绦捡了出去,这也是他,捡出去的第三遍。   从流看了又看被扔在一旁的数件玉饰,不免有些心疼,“陛下于宫中亲自设宴只为将军接风,乃我朝开国以来头一遭,独您一个,明儿个那场合您可是角儿,若太素了是否不妥。”   “太夸张,反而不妥。”他眼都未抬一下,看着手里的兵书淡声道。   唐忱性情淡漠,为人处世素来低调内敛,懒理虚荣是非。这些从流是知道的,只是多少还是有点儿不甘心:“可这荣誉,是您在千里之外的边关,浴血奋战七年之久,用血肉性命换取来的,旁的人就算羡嫉,也说不出半点闲话。”   终于将手中书放下,“这荣誉,属于边疆的万千将士,而非我一人所有。另外,”他敲了敲桌案,语调平缓,却字字有力:   “天子面前,无人是角儿。”   从流听这话儿,瞬间懊悔不已,恨不得咬断自个儿舌头。   唐忱是何人,他一向对自己定位清楚,不功高盖主,不僭越半步。况是如今唐家圣眷甚隆,风头正盛,多少双眼睛虎视眈眈地觊觎着。方才那话,若是被有心人听了去,随意曲解几句,便是个大逆不道的罪头。   从流懵过神儿来,才明白唐忱是在提醒他,伴君如伴虎 ,要谨言慎行,当心祸从口出。   “公子,照您的吩咐,安儿姑娘那边小的去查过了,只是,未查到她是何背景来历。”从流巧妙转了方才的话茬,想起前几日唐忱吩咐他的事,有些不可思议道。   唐忱倒没太大意外,“接着说。”   “但有一件事可以确定,与柠姐儿相交好的富贵姊妹里,并没有位叫‘安儿’的人。”   指腹缓缓摩挲着下巴,唐忱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下,正欲细思时,忽然一小厮匆匆入殿,打断了他的思考:“公子,姜大人携夫人前来拜访。”   ……   “唐忱拜见姜大人,姜夫人。”书房外,唐忱躬身作揖,从流几人在其身后纷纷随他一同行礼。   姜劲梧双手背了身后,目视前方,昂了昂脖子,始终不拿正眼看他:“老夫就不必向宣祁侯大人行礼了罢?”   唐忱仍未起身,甚至又将身子压低了几分,语气恭敬而谦逊,丝毫不见恼意:“唐忱不敢。”   姜夫人见状,忙暗暗怼了自家老爷一把。姜劲梧冷哼一声,双手将广袖用力一展,径自拂袖朝书房殿内走去。   活像是个,倔强的小老头儿。   “小忱啊,快起来,你姜伯夫素来是那样的脾性,快莫要同他一般见识才好。”姜夫人上前拉过唐忱,细细地打量了番。   “瞧瞧,可与儿时大不一样了。”看着眼前少年身姿挺拔周正,样貌眉清目秀,薄唇挺鼻,姜母越瞧越觉遗憾。心里轻叹一声,这样仪表不凡,又年轻有为的孩子,日后定然前途无量,却偏与自家闺女无缘。   哎,可惜了了。   唐忱轻颔首,难得勾唇一笑,眉宇间掩去往日的冷清。遣了下人后,扶着姜夫人慢慢进了书房。   松山白露的茶香荡开,从流最后一盏茶还没放稳在姜母面前,身侧的姜劲梧直接开门见山道:“今日我来,是要告知于你,明晚洗尘宴,阿柠不会去。”   对面座上的少年倒还气定神闲,并不十分心急,稍沉默了片刻,淡淡道:“是她不想去?”   还是您不让她去。当然后半句,他没有问出口。   “既然你已经退婚,那便无须再做这些表面功夫——”姜劲梧桌子一拍就要教训他,被身旁的姜夫人一把按住。   她深谙自家老爷憋着一腔火气儿,遂临出门前儿还千叮咛万嘱咐,来了唐府定不可情绪过重,瞧这模样,合着嘱咐了一顿全成了耳旁风。   “小忱啊,是这样,先前本想着阿柠与你有婚约在身,你凯旋而归,她理应为你接风洗尘,去赴宴也属合情合理。”瞧着愈渐冷凝的气氛,姜母连忙开口打着圆场:   “只是我跟你姜伯父都明白你志存高远,不在儿女情长。既然你们没这缘分,阿柠若再赴宴,这身份上名不正言不顺的,她又是个姑娘家,脸皮子薄,总也觉得难堪了些。”   姜夫人这话说得不轻不重,委婉又周全,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听着在理,滴水不漏,让人挑不出毛病。   唐忱仔细凝了姜氏夫妇一眼,这一眼略微复杂,像是含了千万层意思。他没说什么,却让老两口心里莫名发虚。   见唐忱始终沉默不语,姜氏夫妇对视了眼,“小忱啊,既是阿柠那孩子不愿赴宴,就罢了。明儿个宴会上,还要麻烦你好好解释几句了。”姜母道。   “她是不愿来,”顿了顿,他望向对面两人的目光微沉,态度从容,语气仍旧恭谦:“还是不能来?”   洗尘宴的旨意皇帝下了月余,倘若当真如姜母所言,姜柠因被退亲事而没有脸面赴宴,该是当天就来找了。可姜家这么长时间都没动静,偏偏赶在宴会前一晚来。   很奇怪。   其次,这样大的事,姜家二老就算心有怨怼,按理也该是去找唐忱的父母商议,可他们没有,而是连夜匆匆赶来,亲自找到唐忱本人。   更奇怪。   退一万步来讲,唐家退婚之事,闹得满城风雨,众人皆知。若洗尘宴上姜柠真的未到场,反倒显得此地无银的小家子气,更给了他人嚼舌根的话头。   姜柠不会这样不懂事,至少他所认识的姜柠不会。   姜氏夫妇或多或少也知道,能在这般风华年纪统领边关,赐封将军,晋升侯爵,能让敌国视作眼中钉又不得不望风而逃,让全京城的百姓口口称颂,夹道欢迎,这样的人,自然不好骗。   只是不成想他会如此迅速地揭穿,一语中的,两人不由面面相觑地惊愣了下。   将两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唐忱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指骨微蜷,蹙紧了眉,声线掺杂了几分沉郁:“她出事了?”   打姜氏夫妇到访入门起,对面的少年始终不温不火,风度翩翩,以礼相待。此刻蓦然变了脸,让老两口心里有些拿捏不准起来。   这是生气?还是……担心?   “去不了就是去不了,何须多问!”姜劲梧声量提高,试图用强势态度来掩饰心虚。   “大人若不以诚相待,这忙,恕唐忱无能为力。”他虽言辞敬重,但眸光坚定,语气轻而有力。显然若老两口不肯妥协,不说实情,他亦不会让步半分。   姜夫人见此情景,想来瞒是瞒不住的了。   “也罢,这要说起来也不是甚太大的事。”姜母不得已松了口,轻叹着扔了句话出来:“阿柠她,离家出走了。”   她果然出事了。   一瞬间,唐忱只觉喉间发涩,眉目更添冷意,晦眸深谙,连带着嗓音都漫了分不易察觉的涩哑:   “离家几日了?”他问。   “自你父亲来府上退婚的第二日。”终究是女人家心量细,姜夫人直觉感到,那少年不知为何,竟有些说不出的紧张。   她笑了笑,缓声宽慰道:“阿柠那孩子素来是懂事明理的,不会乱来,想是觉得羞愤面上挂不住,才出去些时日散散心调解番罢了,倒也不打紧。”   “只是……眼下最要紧的,是明晚的洗尘宴。我们原想着,她出去耍玩几日会回来,定误不了宴会的日子,谁成想一晃便过了月余。”姜母手执锦帕,拍了拍桌案上姜劲梧的胳膊,复又道:   “这等子大事,我与你姜伯父断不能声张出去,只好等着,可左等右等一直到了来前儿,也迟迟未见着那丫头影子。思来想去,只好来找你合计,看该如何先将明日的宴会妥当圆过去才是。”   ……   唐忱将姜家二老安抚好,亲自送回了姜府。   到了姜府门口,他并未马上离开,而是看着姜氏夫妇,目光坚定,丝毫未曾犹豫地道了这样一番话:“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情形,她的平安都是我自发愿意守护的东西。”   他语气诚恳而坦然,姜氏夫妇未曾料及他会这样说,俱是一愣,互相对望了一眼,略感惊异。   而后唐忱未再多言,深作一揖,转身离去。   姜家二老只当是他念着旧情,作为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道出这话。只是这字里行间,究竟含了几分深意,只有唐忱自己心里清楚。   ……   “公子,柠姐儿离家月余之久,现如今人还在不在京城尚未可知。明儿个这洗尘宴,她会来吗?”回府路上,从流忍不住心底好奇问道。   “会。”   唐忱轻阖双目,倦懒地倚靠在软垫上,毫不迟疑地回答道。   “您何以如此肯定?”从流不解。   唐忱良久未接话。就在从流觉得他大概是睡着了时,倏然听到身后马车里不咸不淡地传了句话出来:   “因为,她是姜柠。”   话毕,唐忱睁眼。   一丝宛若流光的薄亮碎影,随着“姜柠”二字于唇齿而出,猛然爆裂在他幽深黯淡的双眸里,灼艳得不可一世。   作者有话要说:  猫宁,艾维巴蒂!   推眼镜,敲黑板】北鼻们看过来!!划重点!!!   下章该是什么了!洗尘宴!!!   洗尘宴该怎么了!要掉马!!!   OK!下章重头戏!搞起来!!! 第19章 掉马【一更】   酉正时分,日头渐落, 余晖尚残。   晕染成霞的火烧云, 织出十里红妆,像是一块儿无边无际的遮羞布, 铺罩在起伏连绵的琼楼殿宇,泛漫着鎏金异彩的玫瑰色, 半掩着卧睡春闺里美娇娘。   须臾, 红了脸儿的天穹将要擦黑,万物归位。   阖宫掌灯,霎时, 矗立于重重宫闱之心腹地界的乾清宫, 气势恢宏,烛灯阑珊如繁星萤火,自成一派。   盛宴在即, 金砖上铺赤红裁绒蟠金丝绣团龙纹毯, 与龙纹丹柱、天花、藻井交相呼应,浑然一体。万盏红木宫灯悬然挑起, 映得殿宇金碧辉煌。   大殿之内,金丝楠木透雕鸾纹宴桌自东向西而置,黄花梨木椅摆放两侧。宫婢监侍手捧香果瓜木鱼贯而入, 步调匆匆, 有条不紊。整座殿堂庄重典丽,其富贵景象,无不处处彰显着天子余威, 皇家馔饮的磅礴大气之态。   随着宫监尖声报幕,群臣将相已相继至殿,各自偕同家眷择位入席,彼此抱拳以礼,却不过虚与委蛇,尽是浅谈相道些浮文套话罢了。   片刻至后,唐家与姜家先后到来。   唐忱作为这场洗尘宴的主角,方一入宴瞬间便成全场人瞩目的焦点。又见姜家二老随后而到,关于两家的风言风语迅速刮过席间,可比相互尴尬的假客套有意思多了。   男人虽不爱闲侃些不着边际的碎语,却堵不住自家妇孺间的好奇心,场面绷着僵持了下,但没过一会儿就听女人家纷纷悄声议论起来:   “此前少将军退婚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地,我还当这唐姜两家该是老死不相往来了呢。”   “哎呀怎么说都是京中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私下如何撕破脸这面儿上总也要装装样子的。”八卦总会瞬即将妇人之间的距离无形中缩短。   “听闻啊,少将军此番回京,将八王爷之女宁康郡主给带了回来,人人皆传两人于边塞日久生情,这才退婚的。”   “究竟为何退婚的也无甚要紧,倒是少将军才一退亲啊,那姜家的门槛便要给提亲之人踏平了呢。对了刘大人,听说前儿贵公子也去下了聘礼不是?”   那边刘大人尚应付着,席中眼尖之人忽然道破:“诶你们瞧,这姜家小姐并未随姜家二前来赴宴。”   “到底也是个姑娘家,好端端地被退了婚,终究是意难平,想是觉得失了脸面不敢来了罢。”   ……   习武之人素来耳力极佳,席间的流言蜚语七零八落地落入耳间。他目光微冷,旁若无人地迈开步子走了进来。   周身气场凛冽,是自尸横漫骨的战场之上锤炼出的冷。   唐忱虽年纪轻,品阶却不低,席中不乏低阶于他的年长朝臣,他皆以礼相待。举手投足间情礼兼到,温文尔雅之姿,又带着份杀伐果决的硬朗,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恰到好处,丝毫不见违和。   偶尔轻描淡写地抬眼扫过,仿似昆仑玉石投入碧波,引得那群金枝玉叶们个个漾了春心,眼睛黏了他身上看又不敢,不看又不舍。   若非怕了他那股子淡漠清冷的气息,便早该趁宴会尚未开始的缝隙挨着个儿来递荷包香帕了。   “妹妹莫急,离开宴尚有一会儿,且再等等。”唐母瞅着坐了对面的姜夫人面容微染焦灼之色,出声抚慰道。   “若早些时候说,我多派些人手暗地里去寻,兴许还能将孩子找到。”压低了声色说话的,乃当朝开国大将,一品骠骑大将军,唐忱之父唐岱霖。   姜劲梧听闻这话,掸了掸衣袖,语气透着生硬:“既退了婚,你我两家便再无干系。大将军日理万机,我等怎敢随意叨扰?”   唐岱霖当了一辈子粗人,性格直来直去,向来不绕弯子:“你这倔夫!孩子要是出了事,有你悔的时候!”   “在下亲手养大的宝贝女儿,在下心里有数,怎好劳烦大将军操心?”姜柠就随了姜劲梧的驴性子,真要倔强起来,拧巴得很。   “你!!”   “这是作甚?天家圣宴,还不快消停些,可是要逞口舌之快让旁人看了笑话去不成?”唐母见二人话不投机,忙瞪了唐岱霖一眼,开口阻道。   那边姜夫人也暗怼了身旁倔人一把,姜劲梧气哼了一声,两人这才作罢。   唐母暗自摇摇头,说起这事儿,归根结底还是自己家个儿的不对。   两家婚约是唐忱尚在娘胎里时,就定好的亲事。加上两个孩子自小青梅竹马,金童玉女,任谁瞧着都觉得般配不已。   何况要说起姜柠这孩子,也几乎是在她眼皮子底下长大的。聪明伶俐,漂亮可人,懂礼数会来事,她一早儿便认定了将来做自己儿媳。   哪知唐忱此番回来,硬是要退亲不成。他性情冷硬,真犟起来,饶是强势如唐岱霖,也降不住。   姜家独女,自然是二老捧了手心里宠大的。要不是因着跟自家的这场娃娃亲,依照姜柠那孩子的条件,要家世有家世,要品学有品学,样貌更是京城里拔了尖儿的,早不知被哪家权贵公子哥儿抢了去。   不会被耽搁至今,也不至于如今这般被坊间里当做茶余饭后的消遣话儿。   因而姜氏夫妇若心有怨怼,也不算过分。   “沣哥哥!”   唐母正如是想着,忽然被一道娇滴滴的俏嗓儿给打断。打眼望去,只见一身粉嫩裙襦的宁康满脸笑靥,身后还跟了高高瘦瘦的青衫少年郎。   “参见九皇子殿下,郡主殿下。”众人见到来者,纷纷起身过了礼节。   “沣哥哥,我与你一同坐可好?”宁康并不理平辈人的行礼,也依旧不记得要向长辈问候,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径直奔着唐忱而来,脸蛋儿上不加掩饰地洋溢着喜悦与爱慕之意。   反倒那青衫少年是个极稳重有礼的,他微微颔首,算是受过礼。而后眯眼一扫,越过众人定目在唐忱身上。挑了挑一侧眼皮,不动声色地提步走了过去。   在座众人被宁康这番举动搞得有些懵,待缓过神儿来,不少倾慕唐忱又羞于言表的千金小姐们,都有些坐不太住,暗暗不忿于心底。   原来传言不假,这宁康郡主与少将军的关系果真不同寻常。   唐忱只是神色淡淡,甚至连眉头也没有蹙一下,仿佛不管宁康如何折腾,在他这里也激不起任何一丝波澜。   “不好。”   他看都未看她一眼,干脆利落地直接拒绝,但丝毫不带犹豫。   宁康从不在意他的冷声冷色,伸手勾扯着他的衣袖:“为什么呀?这里我谁都不认识,只识得沣哥哥你。”说完,朝他娇然一笑,又不轻不重地加了句:   “毕竟宁康是因为沣哥哥,才从千里之外跟来的。”   这话乍一听,像是普通女儿家的撒娇,可在旁的人看来,难免多少会让人误以为唐忱始乱终弃。   唐家二老很尴尬,姜氏夫妇也跟着尴尬。只是尽管宁康自小生长在边关封地,身份终究贵为郡主,况是八王爷为国捐躯,其女也算功臣之后,几人虽面色不愈,也不好说些什么。   唐忱掀了掀眼皮,却并未将目光落在宁康身上,而是微微瞥过,看向站于她身后的青衫少年,眉梢微动,暗递了个眼色于他,“因为殿下要坐正座。”   青衫少年,名为刘淸洵。   刘淸洵自然瞧见了唐忱的眼色,先是“哦”了一声,却又偏假装不懂他的深意,温润有礼道:“无妨,今日是少将军的洗尘宴,自然是少将军为上。”   唐忱似是早便料到他会这样说,只扯了下唇,淡淡道:“一码归一码,规矩不能坏。”   刘淸洵闻言,亦移眸望向他,两人就这般对视起来。目光较量间,空气都跟着沉了几分,可又并不像是剑拔弩张的情形。   宁康愣愣地看着他二人你来我往,实在看不出是何情况,一时也不敢多言语。只好咬了咬唇,眼里闪烁了几丝不甘,终是哑言闭上了嘴。   “那位便是当今德妃娘娘之子,九皇子殿下吧? ”宴席未开,离了远处的莺莺燕燕们百无聊赖之际,又凑了一块儿说道起来。   李家少爷悄摸瞅了两眼,嘘声道:“可轻些声罢,那位爷素来冷血无情,动辄六亲不认,尔等可要小心说话!”   “我看不然,头年里北边儿淹了数个县,多亏九皇子殿下治理有方,这才及时止损。圣上对其大嘉赞赏,便是东宫里头那位——”   “何来这般多话!”王家公子正说得起劲儿,徒然便被自家父亲厉声呵斥。   再瞧众人,个个当没听到般各顾各的。倒也不奇怪,天家之事一向难料,但凡涉及了敏感话头上,自然率先明哲保身。   “方才谢过殿下。”唐忱经过那位九皇子身侧,略微压低了声音,谢他刚才配合自己演得一出小戏。   刘淸洵勾唇一笑,风度翩翩,“举手之劳。”   聪明人之间,一个眼神就够了。而他一向赏识聪明人,比如唐忱。   就在这时,席间蓦然传出阵阵异样地骚动,众人循声望去——   ……   “姜柠见过大将军,见过夫人。”   姜柠几乎是在万众瞩目的注视下,不紧不慢地挪着莲步至唐家二老面前,施施然屈身行了一礼,巧笑嫣嫣。   愕然见到离家出走之人忽又现身,几人俱是惊愣了番。   原本姜柠究竟到底能否参宴,连姜氏夫妇心里也拿不准,因此来前儿,几个人已商量好如果到最后她仍未到场,该如何向皇帝解释。   到底是经历过大场面的,唐岱霖率先回过神来。见眼前儿的丫头这般谦逊稳重,又一想是自家儿子先负了人家,不免声音都柔和了许多:“起来吧。”   姜柠缓缓直起身子,唐母忍不住在一旁细细打量起面前这姑娘。   她今日穿得并不似其他富贵千金那般,长裙曳地的隆重。不浮夸,亦不矫柔。   一袭荼白竖领斜襟长衫,外罩靛青满绣薄纱立领披风,雪银盘扣,广袖轻拢,掩不住丰肌秀骨的窈窕身量,曼妙绰约。   唐母直愣愣地瞧着,心底踌躇不定。这丫头通身娉婷袅娜的劲儿,落在耳边的柔嗓儿,总给她没由来的熟悉感。   应该是在哪儿见过。   姜氏夫妇见自己女儿赶在开宴前一刻钟到,一颗心将要落下,却在听闻她下一刻冷不防道出的话时,落了半截的心重又提回了嗓子眼儿。   “哟,这不是小忱嘛?”姜柠偏了下头,水眸娇娆流转,对上他的目光,红唇轻启:“都长这么高啦?”   她全然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适当得体地客套话,信手捏来,倒当真像是多年未见的故人般。   “阿柠,休得无礼。”姜母惯是知晓这丫头不按常理,适时提醒道。   姜柠笑了。而后十分乖巧听话地重又施下个礼,却未低头,眸光灼亮地望着他,温声软语:   “姜柠,拜见宣祁侯大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宝宝们的厚爱和支持啦!   之后会稳定更新哒,更新时间一般在晚上十一点半左右,宝贝们晚上不用等第二天再看也是一样哒!   收藏和评论永远是我码字最大的动力~!   最后祝阅读愉快,请持续爱我~ 第20章 敬酒【二更】   “连姜家小姐这么好的姑娘都放弃了,您以后就随便娶个女子也罢。”   “不知将军能够吃上姜家小姐的喜糖?”   “不过是本兵书, 你从前不是允许的吗?”   “我们亲密到, 不分彼此。”   ……   自姜柠出现那刻起,唐忱整个人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久久伫立在那里,一瞬不瞬地低眸望着她。   这些时日以来两人相处的情景如走马灯般, 一幕幕接踵而来。仿佛投入波澜不惊的镜湖里, 涤荡出阵阵涟漪。那涟漪圈圈绕绕地盘桓着,连绵蜿蜒在他古井无波的心里。   其实他不是没有怀疑,只是来不及细想。抑或是他还没有做好准备, 去接受她就是她的这份事实。   唐忱仍在看着她, 目光那样复杂。从怔愣,震惊、困惑,到了然, 甚至掺杂着微微的局促, 压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一同收束在他过于深邃的眸底。   女儿家的心思是极敏感的, 尤其是对爱慕之人。宁康站在他身侧,几乎瞬间就觉察到了异样。   她见到他的眸色有很大一番变化,却唯独消散了惯有的冷漠和疏离。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唐忱。   直觉到是与那位自称“姜柠”的女子脱不了干系, 宁康不由得将打量的眸光落在她身上。   确是很美。   柔软如瀑的长发梳成飞天髻, 露出整张皙白净透的小脸儿,肤若凝脂,润红丰腻。娥眉淡淡, 眉梢细长,愈显温柔。一双桃花眼泠泠妖冶,眼尾上挑,本该尽是软媚,然水眸却泛着雨霁后珠露的春光,浸藏着灵动。   宁康凝着她唇畔间若有似无的笑意,稍加回想,赫然发觉这双眸,这番笑意,煞是眼熟。   “我们应是见过罢?”宁康蓦然出声,紧盯着她。   “柠儿,这位是宁康郡主。”姜母见势不对,忙开口将话头岔了岔。   姜柠并不见慌,蹲了蹲身,“给郡主请安。”   宁康并不理会这些个,只顾着方才被岔开的话茬,“沣哥哥班师回京那日,在戌央街上那位,是你吧?”她语气肯定。   姜柠心里微嗤,腹诽着这宁康眼神还挺尖儿,好在她早有准备。   “回郡主的话,近来小女子身子欠佳,只得抱恙深闺,日日药石汤汁调理着,方稍有缓释。哪里有精气神儿去那街上抛头露面,想是还未走出自个儿屋子便昏晕过去了。”   她手持团扇,掩唇垂眸,“郡主怕不是认错了人?”娇娇弱弱的柔软嗓儿,轻声细语,做足了玉叶金柯该有的乖顺模样。   饶是知晓实情的唐家二老,也险些被她这副可怜样子哄骗了去。   一旁始终注视着她的刘淸洵闻言,蹙了蹙眉,稍往前走了两步,“可有看过郎中?”他声色温和,甚至还挂了些担忧。   “参见九殿下。”姜柠朝他行了一礼,微微一笑: “回殿下的话,如今虽未完全病愈,可也算大好了许多。”   刘淸洵点点头,末了又添了句:“回头叫太医院的人去给你请个脉。”   席中众人暗暗惊异不已。   “如今这是何情形?莫不是刚被少将军退婚的姜家小姐,顷刻之间便被九皇子瞧上了眼不成?”   “看来这姜家小姐,孙公子是惦记不得了。”   孙家少爷清了清嗓子,以掩饰尴尬。   被晾在一旁的宁康如何肯作罢,不依不饶起来:“那日我瞅地清楚的,如何能认错?沣哥哥——”   “够了。”   唐忱倏然开口打断她的话,他音色并不大,反而有些沉郁,唬得宁康顷刻闭了口,不敢再多言半个字。   话毕,深深看了一眼姜柠,以及站在她一侧的刘淸洵,抿唇不语。   ……   吉时已至,盛宴伊始。   “皇上驾到——”   “皇后娘娘驾到——”   伴着宫监又亮又长的一道尖嗓儿,众人齐刷起身下跪,繁缛礼节一一行过,洗尘宴算正式开了。   “今日是朕为唐忱接风洗尘,也借此与诸位爱卿难得一聚。既是聚,便算家宴,尔等不必拘谨。”弘元帝不过年逾四十,于历代皇帝中算年纪最轻者。   然天子气势不逊分毫,不怒自威,眼神锐利如刀,轻易将人从里到外看个底儿透。   众人谢过。   说是家宴,到底也不是家宴,如何能不拘谨。且不说天子尚在,就单单是姜家小姐的身份,也必须要捂唇吃,捂唇喝,轻嚼慢咽,连咀嚼声儿都不能有。   姜柠望着面前金盘玉蝶里的山珍海味,食欲大开,却不得不按捺下来,与席间所有女子那般,端着矜持。   眸波流转,暗暗观察着目光能及的所有千金们,个个都是一口汤恨不得分八口喝。   轻轻幽叹了声,心下惋惜,这么多佳肴不能放开了吃,真真是暴殄天物。   她忽然有些怀念安儿了。坊间市井的小碟小菜,虽比不得宫中珍馐美馔,却是想吃甚,何时吃,同谁吃,吃多少,皆是一壶酒足以慰风尘的万般自由。   思及……自由。   姜柠忍不住好奇地,悄咪咪地,微不可觉地探了眼龙椅旁侧的女人。   皇后娘娘真漂亮。   只是这种“漂亮”,并非是往日里人们口口传颂的那种香肌玉体,夭桃秾李的“漂亮”。   皇后执掌后宫三千,却掌不了一人心,享得了母仪天下的风光,也要受着茕茕孑然的落寞。寂夜里郁郁寡欢,白日却谈笑风生,要学会张弛有度,进退自如。   还要懂得自渡。   因而她的漂亮,是接受了孤独的锤炼,认清了所有悲欢之后,依旧自信坦然,风韵十足的漂亮。   姜柠正凝神忖着那无中生有的“漂亮论”,不由得往凤位上瞧了一眼,又瞧了两眼,再瞧第不知多少眼时,终于被皇后发现。   “那位就是姜大人家的千金罢?”皇后温柔笑道。   姜柠心下一惊,忙搁下玉箸,起身行礼:“姜柠给皇后娘娘请安。”   皇后凤眸凝过去,抬手微示意:“免礼。”细细观了她两眼,顺带扫了眼唐忱,又是一笑:   “本宫听闻,你与唐少将军青梅竹马,本是郎才女貌,珠联璧合的美事,唐姜两家又为世交,门当户对,这样好的姻缘实在难寻,如今说解便解了,你心中可有怨他?”   皇后这般单刀直入的问话,瞬间勾起了所有人的好奇心思,就连喜怒莫辨的弘元帝闻言,手中喝茶的动作也是一顿,搁了茶盏侧目过去,看向那个削肩纤腰的小姑娘。   一时间,姜柠颇有些众矢之的的境况。   殿内霎时寂静无声,众人皆屏气凝息,等着看那位被退婚的小姑娘该如何作答。   可有怨他?   唐忱移眸瞥过去时,姜柠恰好站在一束宫灯下,暖黄琳琅的光晕簇拥着她纤瘦的身量,似幻似真,让她整个人变得软化、羸弱、楚楚娇柔。   她那样柔弱。   她的柔弱仿佛狠狠地抽打在了他的七寸,打得他硬如磐石的心垒,没由来地塌陷了下。   手掌不自觉地攥拳,就在唐忱因不落忍而要起身替她回话之时,小姑娘轻盈的音色悠悠地落在耳畔,拦住了他的动作。   “回皇后娘娘的话,少将军在外征战七年,姜柠亦在家中望眼欲穿了七年,这七年每每忆起往事,无不辗转反侧,思之如狂,少将军婚退得这般决绝却是让人难料,没成想父母之命到头来也不过是段露水情缘……”   姜柠慢慢开口,眸泛雾起,鼻尖染红,带着软糯的鼻音,宛然一副泫然若泣的委屈模样,叫人看了不觉怜惜。   她轻咬了下唇瓣,吸吸鼻子,复又低眉顺眼道:   “然姜柠心里虽难过不已,却知轻重,知晓少将军终是芝兰玉树,一腔精忠报国的鸿鹄之志,誓为陛下分忧,无心纠缠儿女情长。如此想着,姜柠非但无半分怨言,反倒觉得这七年光阴没有白等。”   姜柠娓娓道来,话说得有头有尾,不慌不忙,逻辑清晰有章法,大度释然,恰当得体。   且这番话,并不妄自菲薄,也给足了唐忱面子,话里话外任谁都听着舒坦。   皇后听着这话,不禁多量了她一眼,小姑娘蛾眉曼睩,明眸皓齿,落落大方地站在那儿,言语稳重不飘浮。   心下倒多了几分爱怜,点头笑道:“想不到姜大人教子有方,出落了这样个识大体的可人儿。”稍顿,似有感慨地对她道:“只是唐家少了位这样好的姑娘,实在是可惜,日后可不要后悔了才好。”   姜柠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与姜劲梧一起谢礼。   起身时抬眸,却无意间撞上唐忱投来的眸光,撞得她心脏不其然飘忽了下。嘴角轻翘,朝他晏晏一笑,而后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   心跳仍不稳的姜柠不曾注意,这期间弘元帝落在她身上的几眼,隐隐漫着意味深长。   宴过三巡,弘元帝与皇后以乏累为由率先撤了驾,留下口谕让众人继续尽情玩乐。   天子离席,场面顺即放开了来,终归是唐忱的洗尘宴,不少欲将自家子嗣送进军营的朝臣官员,借此由头向唐忱敬酒,为博个脸熟,日后好行事。   那头姜柠犹自顾着礼节地吃吃喝喝,不至于放肆,但在“端庄得体”地夹这夹那下,也都算是尝了个遍儿,到底没亏着嘴。   各世家的公子少爷早有耳闻柠姐儿的美貌,只难有机会一睹芳颜,如今好容易是见上了,有意无意地都要多瞅上几眼,可是体会到了“秀色可餐”究竟是何意,个个心里叹着古人诚不欺我。   姜柠感觉得到,也不甚在意,任由他们看去。   只是除此之外,她还感觉到不远处有一道目光,自开宴起便紧紧地盯视着自己,炽热浓烈,让她低头咀嚼间会不自觉地耳廓发烫,微染酡色。   出奇的是,一向活跃的宁康几乎整晚没有说话。确切的说,是在皇后那番问话之后,才变得安静起来。   她在观察。   顺着唐忱直直注视着的方向望去,只见姜柠长指捏着卷好的小薄皮饼,吃得眉开眼笑。   宁康是今日才知有姜柠的存在,方才听皇后那番话,她很是不舒服,也愈加确定了自己没有认错人。   她想,或许那日在戌央街上,姜柠是存心招惹唐忱的也未可知。   是她大意了。   “既是沣哥哥的洗尘宴,大家都敬了酒,怎的不见姜姐姐敬上一杯呀?”   宁康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稍有暖意的场子瞬间又冷却下来。   她就是在故意,揪着这乐子不放。   众人面面相觑,只得安静下来,再次默默看戏。   姜柠塞了最后一口卷饼进嘴里,刚嚼了一半,还没等咽下,就听到突然再次被提名,她多少有些气。   还让不让人好好吃东西了妹妹???   食不言不懂吗妹妹???   要不要我掏银子请个礼教嬷嬷给你啊妹妹???   心里有气,可面上还要保持端庄。就这样,姜柠在一众人的注视下,细细嚼完口中的嫩饼。她庆幸自己因为顾及身份,每口咬的都不算大,尴尬的场面很快被遏制住。   嚼完,她从右侧上衣开襟处取下锦帕,慢条斯理地擦干净细长的纤指和唇角,随后拎起小酒盅,“郡主就算不提醒,姜柠也正有此意。”   突然间,唐忱似是被什么东西引起了注意,清隽的眸子眯起,虚搭在案沿儿边的长指微动了两下。   姜柠手里的帕子,是他那晚给她擦泪的那块儿。她还留着。   正想着,小妮子已自梨花椅上站起身,面向唐忱,微举酒盅,字字清晰:“姜柠祝少将军平安喜乐,万事顺意,前程似锦,”顿了顿,又添了一句:   “尽早寻得好姻缘,再无波澜。”   唐忱竟笑了一下。   没有什么特殊含义,就是很轻的一下,稍纵即逝,但深及眼底。   他从容不迫地款款起身,在所有人都以为两人将要碰杯共酌,冰释前嫌之时,却见唐忱并未拿起自己的酒杯,而是手臂微伸,直接从姜柠的指间接过酒盅。   在接杯子的过程中,姜柠明显感觉得到,他手指刻意停顿了一下。刹那,两人指尖有一丝短瞬地相触,他温暖干冽的指腹缓缓抚过,有淡淡的舒适,零星暖化着她指骨的冷凉。   姜柠愣愣地望过去。   只见唐忱轻举酒盏,一饮而尽,仰头间,脖颈处有青筋隐隐而现,喉结上下翻滚,散着禁欲,说不出的性感。   那酒盅,是她方才喝过的……   “劳烦阿柠,日日记挂。”低磁的声线将她拉回神,唐忱将酒盅倒扣在桌案之上,轻吞慢吐。   他语气模棱两可,似是意有所指,话里有话,让人捉摸不透。   姜柠重新对上他的目光,勾唇一笑,纠正道:   “叫阿姐。”   作者有话要说:  懵逼柠:宝贝,你变坏了【微笑脸   傲娇唐:宝贝,是我变得更爱你了【得意脸 第21章 又撩【三更】   戌时末,一更天, 宴毕, 宫门肆敞。   众人陆陆续续自乾清圣筵撤出,唐家二老也已离席, 姜柠见唐忱尚未走,便让姜氏夫妇先回府歇息。   这样好的机会, 总要叙叙旧才不算浪费。   姜母终是不放心, 离前拉着她多嘱了几句,大抵是叫她不可再整幺蛾子,务必老实回家。   再者, 莫要与唐忱发生口角, 徒惹是非。   姜柠不免好笑,她自不会与唐忱发生口角,不仅如此, 赌约尚在, 她只会对他更好。   宫外头的天儿都辽阔了许多。   踏出宫门,目光寻到那抹挺拔修长的身影, 唇角上翘,敛裙踩着匆匆莲步,十分刻意地打他面前经过, 拦住了那个孤清少年的去路。   事实上唐忱也并未走太远, 他的脚步很是缓慢,仿佛是有意在等她。   “少将军走得这样慢,可是在等我?”   月影婆娑, 薄凉的银光缱绻地洒落在姜柠的肩头,鬓额,及鼻唇间,她一手微微提着裙襦,仰着小脸儿,笑意盈盈,声色软糯地不行。   眼中是收揽了凡尘阑珊的清亮、无暇、剔透而柔媚。   唐忱驻足,定定地望着她良久,只觉得先前塌陷地心垒,像被人猝不及防地揉捏了下。   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就在姜柠习以为常地以为他不会有所回应时,却冷不防听到他不答反问:   “你去长香琳琅,是因为陆绍人?”   仍是他惯有的玉石凉音,声线低醇,带了点儿许久未开口的喑哑。   “陆绍人我倒是识的。”姜柠似是回忆着下,而后一脸茫然相,轻眨了眨眼睫,长而成扇,目光里混杂着亦真亦假的困顿:   “只是……这长香琳琅是何处?我未曾去过。”她语气认真而笃定。   唐忱意外地挑了下眉,见她一副无辜的一样,分明是铁了心的要装蒜到底。   点点头,也并未继续追问,他略作思考,随后便换了一种问法:“听说你有位朋友,叫安儿?”   他并不是个会随便留意女孩子姓名的人,因而之前并未在意。是在今日宴会上初一见她,唐忱方才反应过来,“安儿”的“安”,取自姜字的“女”,和“柠”字宝盖头的合并。   姜柠一听,旋即轻笑出声,不假思索地应道:“是啊~”说着,她双手环胸,“不知少将军与她相处还算愉快吗?”   淡淡撇开视线,知她存心调侃,唐忱不予理会,不料姜柠却并不打算就此作罢。   “将军府果真是家底殷实又体恤百姓,我听安儿说,”她变换了下姿势,改做双手背在身后,在他面前若有所思地来回踱步:   “少将军宅心仁厚,抚一回京就拨款赈灾,还有闲钱打发成衣铺子,且出手阔绰,动辄便是两千两……纹银。”   姜柠放慢语速,故意咬重“纹银”二字,这连续几日的肩痛之仇,她时至今日都记得真切。   唐忱像是也想起了此事,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她的肩头一眼,眸色微闪,眉目清冷,依旧保持沉默。   “我还听说,少将军特地接了安儿到府上赶制了新衣,可今日却不见你穿,”说着,她身子顿住,蓦然凑近他:“怎么,是她做得不好看?”   “不是。”他音色仿佛被这浓郁的夜浸润渗透,哑意更甚。   “那是你不喜欢?”她又往前凑了几分,吐气如兰,音细声媚。   晚间姜柠在席上吃了少许花酒,唇齿相触时,有桂花酒的浅香淡淡散出,夹杂着丝缕自她身上飘出的女儿香气,浮荡在这更深露重的夏夜,浮荡在唐忱俊挺的鼻尖,绚艳绒绒,温软而不失妩媚。   眸色瞬即晦暗了下,唐忱有片刻失神,恍惚间分不清她口中的“喜欢”,指的是衣,还是人。   “没有。”   他语气里的冷硬不复存在,细细听来,还有几分头疼的无奈。   姜柠嘿嘿一笑,她就是喜欢揉碎唐忱的冷漠,看他被自己怼得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的样子。   “所以你会穿的,对吧?”她用指尖轻戳了戳他颈侧的领口,“这里的凌霄花,绣起来很辛苦的。”   唐忱倏然一把扣住她不安分的手腕,却并未推开她,只是力道不大地控制在掌中。   而后听到他淡淡地“嗯”了一声,几不可闻,却表示了他会穿的意思。   ???姜柠原是随口一问,乍一听到这声回应,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或是出了幻觉。   心下微讶,这鬼人,怎么感觉怪怪的???   今晚看她的眼神怪怪的,用她的酒杯喝酒怪怪的,说的话也怪怪的,姜柠愈想愈不对劲。   莫不是今晚见到因为他的退亲,而把自己推上众人舆论的风口浪尖,心有愧疚?   “其实你不必愧疚,今晚筵席上,我道与皇后娘娘之言,并非句句属实。”姜柠凝着他,掂量了几下话里的轻重:   “你不留情面的退婚,我不可能没有怨言。不过我还是会告诉自己,虽然你如今贵为将军,位至侯爵,身份比从前高了不知多少去,但,”   她话尾一顿,“是我太好了,是你配不上我。”   唐忱眼角一抖,有些怔愣,本就晦暗的眸色更加黯淡了下。却又在下一刻,听到姜柠意味深长地说:“但也并不完全,是假的。”   “嗯?”唐忱不解,耐着性子等她的下文。   “至少,想你是真的。”她眸眼的亮意滚烫,有些飘飘然。唐忱看着她,亦好似被这份滚烫灼烧,一路延续至心窝塌陷处,烧得那里一塌糊涂。   她在俘获他。   姜柠却并不自知,幽幽轻叹了口气,“阔别七年,我原有好多件事想跟你说,可真到了嘴边,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手上动作仍为松开,“一件一件说。”他出奇地耐心道。   “那我此刻,最想说的是,”她突然抬起另一只手,出其不意地覆在他握着自己皓腕的手背上,“你的手好暖呀~”   说着,沁凉地手心摩挲着轻蹭了几下,纤指甚至灵动恣肆地钻进他的掌心里。刹那,温暖干冽的舒适感前赴后继地裹上来,缓释了她指间的凉意。   恍然间,唐忱只觉得将手浸泡在了山涧清凉的泉水里,如美稠般缓缓滑过,温柔没顶,酥软入骨。   是那份再熟悉不过的触感。一如七夕那晚,一如从前的每一晚。   “还是跟儿时一样。”她小拇指指腹习惯性地刮挠着他虎口处的薄茧,一下一下地,若有似无地,好像睡眼惺忪的懒猫儿在撒娇一般。   京城位北,一入冬便是刺骨的寒。姜柠常常出了门没多会儿,就喊着手冷,撒着娇让唐忱为她暖手。   每回,她小拇指都会有这样不安分的小动作。   说起来,倒也不算她矫情。实为姜柠儿时生过场大病,因此落下了个体寒的毛病,常年四季手脚冰凉,姜家二老不知难受了多少个日夜,请了多少个郎中,简直操碎了心。   姜柠依稀记得,唐忱临要西去塞北的那年初秋,突然消失了半月有余,她与唐忱自小一处玩耍,未曾分开这么久,惹得小姜柠日日去唐府,磨着唐母问阿忱何时回来,去了何处,唐母只笑不语。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那时唐忱随唐父南下至姑墨林数十日,亲手猎了两只白狐,回京后寻了最好的铺子连夜赶制,终是在他临行前的头一晚,赠了她一件狐白裘,一套狐毛手笼,却只字未留。   尽管那两样东西,无论多冷,姜柠一次都未用过。   离别总是苦的,此后数年里,姜柠每每想起这段潮湿的记忆,心里难免有些空落落的涩。   手上的温暖倏地撤离,将她从回忆里捞了回来,缓过劲儿,才发现唐忱已经不动声色地抽回了手。   不知往事,唐忱还记得几分。   如今身份对了,按理说可以理直气壮地问上一句“为何要退婚?”,然而此情此景,她却又觉得原因究竟是何,不重要了。   因为比起这些,她更想知道:“所以现在轮到你说了,”   姜柠稳了稳心思,微醺似的眯了下眼,语速极慢,几乎一字一顿地问道:   “你想我吗?” 第22章 怒了   中秋将至,这日一早唐母便喊了唐忱往街市采办。   虽说平日府中采办事宜有管家婆子等人专门打理, 但细节上的物什唐母惯是喜欢亲自去置办。何况唐忱平日里军中事物繁琐, 难得挤出半日空闲,也算略作消遣了。   唐母细致, 一应物什选完已是晌午,从流驾辇途径南郸街, 恰巧打「郸水舫」跟前儿过。唐母随手掀帘儿打眼一瞧, 余光瞥见一抹倩影儿袅袅而入。   “逛得许久也有些乏了,左右无事,去舫里吃杯茶歇会子脚再回府里去罢。”唐母放下帘儿说道。   从流耳根子尖, 未等唐忱应, 已极利索地拉了缰绳,稳稳当当儿地停了舫间门口。   「郸水舫」地处鼓楼以南,三面皆临郸水湖, 正门衔接南郸街之尾。因风景隽秀, 环境幽静,因而多为京中名士之流、富家名媛闲遣麇集之地,   唐母常来这听曲儿。   此舫别具一格,不同于京中大多的玉楼金阁。其分设两层,外呈冥色, 门匾并无, 只于右侧墨色梁柱之上,刻一暗金漆的“郸”字草书。白日光影洒下,亦可隐隐见百种微小“郸”字样书, 暗刻于此梁柱金字之上,也可算作奇观之一。   舫内一层以戏曲赏舞为主,二层主评弹说书,两层格局相同,皆设镂空雕花落地罩作隔断,以屏风交错相连,屏风左右分置茶座、棋盘各数十,可品茗对弈。   唐忱算是被唐母半扯着进了舫门,心里并不太情愿,毕竟午后军中尚有要事,时间紧了些。   只是在他发现某道云鬟纤腰的熟悉身影时,身形微顿,正要拒绝出口的话又蓦然咽了回去。   眯了眯眸子,唐忱主动寻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不动声色地看着前面。   唐母见唐忱默许的样子,内心偷笑,全然一副奸计得逞般甚是满意的神情。   ……   台上一出【娇红记】正唱得戚戚艾艾,赚了好些女儿家的眼泪。姜柠一手支着下巴,长睫半垂,端盏小抿了口,兴致索然。   回归了姜家小姐的身份,自然也要过回富贵名流的生活。   晨间姜柠方梳洗完,就听李氏千金结伴了杜家、陈家小姐来府里寻她游街市,姜柠虽兴趣不高,但身份在哪儿,朋友间相互走动,维持下人际关系总还是免不了的。   于是她应了邀,与这三人一逛就是大半日。午间略感乏累,便来了舫里歇歇脚,吃茶聊会子天,顺带听个戏曲儿。   “阿柠,这是我前儿去庙里替你求得平安符,你近来身子不好——”   “咦,这不是姜姐姐嘛?好巧呀~”突如其来地清灵声儿,径直打断了李氏千金的话。   姜柠循声望去,见到来人,心里暗翻了个白眼,起身行礼:“姜柠见过郡主。”   李氏等人愣了一下,待听闻姜柠口中称其“郡主”,方反应过来面前人就是近来坊间传地沸沸扬扬的“宁康郡主”,几人连忙起身跟着行礼。   无意间,姜柠瞥见李氏将手里的符印往后藏了藏,而后暗自收入袖中。   宁康大大咧咧地,顾自在姜柠对面坐了下来,“姜姐姐好雅兴啊。”   终归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姜柠虽心中无语,面上也端着礼数,四两拨千斤地笑道:“今个天儿好,闲来无事,与姐妹们出来坐坐。”   宁康一脸喜眉笑眼地瞧着李氏几人一眼,颇为羡慕道:“你们都是姜姐姐的朋友呀?真好,我初来乍到,到这会子都没个朋友呢。”   李氏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陈家小姐忙替宁康斟了茶,“郡主这话说得,若郡主不嫌弃,我等皆可做您的朋友呀。”   “就是就是。”杜氏跟着在一旁附和道。   宁康旋然一笑,一脸纯真无暇地对姜柠道:“我瞧着姐姐精神头尚好,看来沣哥哥退婚一事,姐姐是丝毫不在意的。”笑顿了下,又道:   “想是这里民风开放,与边塞不同,女子并不会因为年龄大了便急着嫁人,几位姐姐应该也与姜姐姐一般,思想前卫,当真是女中英豪呢。”   姜柠挑挑眉,不置可否,只心中失笑。   她当然听得出宁康话里话外的意思,不过是懒得同她辩驳罢了。   李氏等人可没她这般的好脾性,听着宁康字里行间的暗讽,瞬即明白过境况来。   “郡主这真真是折煞我们了。我们几个与柠姐儿可是万万比不得的。柠姐儿是京城里出了名的美人,虽说被少将军退了亲,但这上门提亲的人啊可是排到十里八乡去了呢。哪儿像我们没人瞧得上,到如今还都是未出阁的姑娘呢。”李家千金率先出口,语调里满是阴阳怪气。   “那是自然,柠姐儿心性宽着呢,岂是你我能比的?再者说,这凡事啊就是要想开些,少将军如今身份高贵,喜新厌旧再正常不过了。”陈家姑娘接着茬,嘴边儿漫着讥讽地笑。   另一头的杜家小姐忍不住捂唇嗤笑,娇嗔着假意斥道:“瞧你这话说的,甚喜新厌旧,咱们柠姐儿好歹也乃京中第一美人,远了不说,那城南的李书生可是日夜惦记着咱们柠姐儿呢!”   “那李书生瘸了条腿,如何配得上咱柠姐儿?”   “诶这你就不懂了,他虽身残志却不残,且满肚子诗书才华,前儿不还为咱柠姐儿赋诗了两首么?”   几人瞬即嬉笑连连,饶是姜柠身边一向稳重的大丫鬟净余听了,也气得小脸儿涨红。   ……   前头这番笑闹的声调不小,完完整整地落了不远处静坐的人耳中。   唐忱目光晦郁而不见底,脸色铁青,削薄的唇紧抿着,整个人都浸漫着冷峭肃杀之气。   冷哼一声,在他欲要起身上前之际,倏然被一旁的唐母急忙按住:“小忱,不可。”   唐忱起身的动作被拦了下来。自己母亲是何意,他当然懂。   论说今日这事本就因他而起,况是他们二人现已解除婚约,便不再有任何瓜葛。若此刻唐忱上去替她解围,他并无立场,这样名不正言不顺的,会让姜柠更加落人话柄,误认他们藕断丝连,反倒平白污了她的声誉。   “阿柠是个有想法的孩子,她会自己处理好的。”唐母轻拍了拍唐忱的手臂,“我相信她。”   这也是唐母最喜欢姜柠的地方,她性格独立活络,做事果决且周全。   唐忱紧蹙的眉宇未松,修长的手指狠攥着拳,直直地盯视着前方。   相信她是一回事,心疼,又是另外一回事。   ……   姜柠瞧着几个人坐在自己面前唧唧歪歪,柳眉微挑了挑,懂了。   虽说这些人先前与姜柠并非是十分要好的交情,但面上总还是过得去。况且姜家地位摆在那儿,姜柠又是各世家公子追逐的对象。这几人往日里也会象征性地嘘寒问暖,讨好着她,顺带跟着她出来沾沾风光。   如今突然变得这副嘴脸,想必是认准了宁康贵为郡主,又想攀着这份高枝儿上了。   唇角轻勾,抬手拍了拍身侧净余的肩头,示意她莫要太过激动。   随后姜柠敛了敛裙衫,云淡风轻地坐了下来,面色不怒不恼,似乎根本没有将方才的过分碎语放在心上。   李氏千金等人满以为姜柠会大发脾气,正好顺了她们心意让她出丑。可这会子见她这般不温不火的态度,俱是一愣,皆有些琢磨不透。   难不成她当真是个没脾气的主儿?   “不过是被退个婚而已,也要被人嚼来嚼去,话都要给念叨碎了来回也就是那么几句。”姜柠重新冲泡了碧螺春,纤指拎着盖碗将茶汤缓缓倒入长把瓷盏中,“既然大家都这么爱嚼舌,又一口一个姐姐的叫着,那今日做姐姐的就陪你们好好聊聊。”   李氏三人面面相觑,不知她葫芦里要卖什么药,由着净余将茶盅一一摆放在她们面前。   只见她酥手捻着长把,敛袖将李氏跟前儿的茶盅倒满,“听闻令兄嗜赌好博,奈何时不走运,十赌九输,上个月酒后又为鹊枝楼的花魁豪掷万两黄金,啧啧,这般散尽家财的痴情之举也是人间少有,却不知你与这位花魁嫂嫂相处得可还融洽?”   李氏千金见自家丑闻被这样抖搂出来,委实难堪至极,张着嘴哆嗦半天也未见憋出个声儿来。   姜柠轻笑一声,不予理会,转头对陈家姑娘道:“令尊近来人逢喜事啊,娶了个貌美如花的小娇娘做侧室,虽说这年纪比你还要小上两岁,肚子却争气的很,一击即中,贵府也算是双喜临门了。”   “这是我的家事,与你何干!”陈家姑娘恼羞成怒,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险些气得要拂袖摔盏。   “你既这般关心我,姐姐我自然也要关心关心你。”姜柠眼皮都懒得掀一下,径自为她斟满茶,温柔笑道:“回去呢,也多劝慰下令堂夫人,这凡事啊要想开些,令尊大人如今身份高贵,喜新厌旧也是正常。”   “你!!!”听她将自己适才的话扔怼了回来,陈家姑娘简直怒火中烧,可见她笑意盈盈的模样,愣是哑口无言地不知如何将火气发泄出来。   姜柠笑着撅了撅唇,表示无辜。   而此时的杜家小姐头皮已微微发炸,一种不详的预感不可抑制地油然而生。   果然,下一刻,姜柠终于舍得抬眸扫她一眼,“好妹妹,听姐姐一句劝,那宝昌商行掌柜的陆绍人,最是个流连温柔乡的裙下鬼,风流浪荡,品行不端,可莫要信了他那劳什子八抬大轿,一屋子貂的浑话。”   杜家小姐似是狠狠被人敲了一棍子,震惊不已,一脸错愕地不可置信道:“你是如何知——”   “我若是你,不会跑去他府邸门口,死乞白赖地上赶着让他娶,若你真这般恨嫁,”姜柠嘴角一翘,对净余吩咐道:“去将咱们府门口那些姑子婆子都打发了杜府去,让她们给从京中各世家公子哥儿里寻摸寻摸,毕竟这好事儿也不能让咱们都占了去。”   净余憋笑应是。   三盏茶一一倒满,姜柠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杯,纤长的手指捏着盏沿儿把玩着,懒懒道:“你们一个两个,人生阅历既如此丰富精彩,还花甚冤枉钱特来此处听戏,自己个儿上去扮一出儿,怕是不日便要誉满京城了。”   她以一当十,逐一击破,却又始终气定神闲,淡然自若,不动一丝恼意,像是柔软的白绫将青白凌剑挨个卷了折断。   李氏三人被她这样好一通酸讽,自觉羞辱到了极点,再也坐不住,个个悻悻然地起身离去。   耳边终是清静下来,姜柠瞧着宁康一身绿缎绣并蒂莲花金线勾丝,笑吟吟道:“郡主可能有所不知,我们这里的规矩是,看戏者不穿花衣,以免乱了老祖宗的眼,不知谁是看客,谁是戏子。”   她故意顿了顿,唇角笑意加深:“京中规矩多,不比塞外。郡主初来乍到,难免犯了忌讳而不自知,不若姜柠寻个礼教嬷嬷给您?”   宁康环胸而坐,巧笑嫣然道:“不劳烦姐姐,我若需要,定会自己去找沣哥哥的。”话毕,她若无其事地起身,搭了婢子手离去。   ……   台上【娇红记】早已下了幕,换之秦腔名曲儿【背媳妇】,丑角插科打诨,洋洋作滑稽之态,惹得众人纷纷鼓掌,捧腹轩渠,哄堂大笑。   “诶小姐、小姐你快看!你瞧那角儿多好笑!”净余看得十分入神,精彩之处大笑着拍手叫好。   姜柠瞧着台上,咿呀声婉转,尾音绵长。她亦跟着嗤嗤娇笑起来,水亮的桃花眸半眯,纤薄瘦削的肩膀轻轻颤着,唇角上翘,眉目弯弯,几欲迷醉了旁人的眼。   ……   姜柠好像极开心的样子,与一旁婢子嬉笑闹着。唐仍目不转睛地坐了斜后方,望着她的侧脸。   只见小姑娘微微仰面,盈盈美目笑成了好看的弧度,温柔地不像话。她长睫卷翘如扇,纤弱地打着颤儿,眯起的眼角似染了春水湿霭,隐隐泛着亮闪的水泽,随着她的颦笑之间,眼波流转,娆娆楚楚而烁。   像是,笑出了眼泪一般。   唐忱深眸微眯,又细看了两眼,敏锐觉察到她隽挺小巧的鼻尖儿上,浅透着微红。   方知晓,她哪里是笑出了泪。   她分明是真的哭了。   周遭观客笑声震天,她却那样委屈地,怕人觉察地,强颜欢笑地哭了。   唐忱只觉得心里咯噔一下,惊诧的一瞬,紧随而来地是灼闷的痛感,压得让他瞬间喘不动气。他竟又把她惹哭了。   气氛凝住,他冷冷咬牙,呼吸都促了下,声线透着无比森寒,浸着蚀骨地凌厉:“看来,京中的日子太过安逸了。”   身后从流猛地打了个颤栗,忙躬身静等着吩咐。   “李圣培区区史吏,于烟花之地出手便是万两黄金,通晓大理寺彻查李家账目,不准延误。”   “听闻陈家男子在禁军中皆享官衔厚禄,却少有作为。从现在起,即刻将陈昊璋等人遣派北塞,无有立功不得调回。”   从流背后直冒冷汗,低声应是。   “至于杜家……”唐忱眯紧了眸,目光仍落了前方小姑娘身上,“身为督查使却任由其女公然纠缠男子,败坏朝纲,看来杜老不中用了。今晚备好奏章,明日早朝,”   他牙关微动,一字一顿咬重道:   “一、个、一、个、弹、劾。”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更晚了更晚了!【跪地认错   唐母:我这波助攻打得如何?【得意脸 第23章 啥香   日暮,长香琳琅阁。   姜柠的心情一天都不太好。   昨日【郸水舫】里李氏等人嘲弄诋毁的嘴脸, 伤心谈不上, 原也不是多深挚的关系,她也不是多脆弱不堪的人。但愤恼总还是有的, 不为别的,单是宁康两句话不到的挑拨, 就能让她们临阵倒戈, 想想都觉得不忿。   加上,洗尘宴之后,她便再未寻得适当的机会和由头去撩拨唐忱。   算算与陆绍人的赌约, 还剩不到一个月。再瞧瞧唐忱那鬼人, 依旧雷打不动,软硬不吃。   越想越心烦。   姜柠索性将锦帕往脸上一搭,遮盖住那张盈白剔透的小脸儿。身子顺势往下滑了滑, 斜着身子半躺半倚在铺了水貂毛绒毯的贵妃椅上。   庭院里, 云雀莺莺啼,风软融融乱游丝。残阳擦着迤渐染粉的流云, 叠叠幢幢,仿似密密簇簇的棉疙瘩。偶有大片潋滟之光渗出,浮绘出蜃楼海市的闹景儿, 勾勒着鎏金边儿, 琳琅易碎。   她一手支在椅子扶手上,撑着鬓额,美眸闭阖, 晃晃悠悠地假寐着。稀微光影掠过,投了剪影下来,映铺在青帕上,掩去帕下那方绝世出尘的妩艳。   思绪缱绻,绵绵绯长,一不留神儿便钻了空子,入侵在记忆回潮的缝隙里。   ……   “你想我吗?”   宫门前,姜柠静静地望着面前英姿挺拔的少年,眸光坦然,眉柔声细地问道。   唐忱不说话,只看着她,深眸里似浸泡着化不开的墨汁般,浓稠阴邃。   姜柠像是早就料到他的沉默,也不见恼,只是娇笑了一下,“或者,我换过一种问法。”她略微一顿,轻咽了下口水,敛了敛眸,语调温柔地重新问道:“你是真心要退婚的吗?”   唐忱呼吸一滞,身子猛然跟着僵直了下。   “退婚的缘由我现在并不想问。”她垂眸,凝着他腰间玉绦,缓缓道:“这个问题,你也不必现在就回答我,如果退婚,并非是你真心的话,到时我自会问你缘由。”   “但如果你是真心想退婚,那么往后,我再不会歪缠于你。”长睫上掀,斑斑点点的光影衬下,只听她声色轻柔却坚定道:“所以我要你想清楚,再作答复。”   以退为进,还是儿时师承于他。   ……   端绪尚在游离翻涌,面前徒然罩了一抹阴影下来,姜柠扯了扯嘴角,帕子都懒得拽下来,“陆掌柜,信不信我一把火点了你这铺子?”   因为蒙着帕子在脸上,她说话声音都有些闷闷的鼻音,格外软糯。   陆绍人妖魅地“哟”了一声,斜挑起一侧的眉峰,捏过锦帕微掀了个角儿,露出她色泽嫣红的唇,“我小心肝儿,这么大火气呢?”   他双手撑在姜柠两侧,将身子压得更低,勾唇邪笑了下,“铺子点了,你也当不上掌柜了。”   姜柠一把将脸上的帕子扯下,突如其来的光线逼迫得她半闭了闭眼。就在这时,面前的男人蓦然一把攥住她撑着头的皓腕,“啧,这般花朝月夕的美景儿,”   他手上一用力,将她扯近了些:“不亲一下,太浪费了。”说着,陆绍人竟真笑着低下头来。   姜柠迅速抬手,牢牢地一把摁在他肩头,撑开两人间的距离。   睁开眸子,余光瞥过一抹匆匆跑开的黄色纤影儿,微微一笑,“好了,戏散了。”她几乎习以为常,不见一点儿惊慌,甚至连头都未曾偏开一下。   用姜柠的话来说,陆绍人就是个处处拈花惹草的下流胚子,看似多情,实则最是无情。往往勾了人家姑娘到手,不出三天就不合心了,又懒得费口舌跟人家解释自己的下流习性,遂直接拎了姜柠来演演戏,将那些花红柳绿都索性气跑。   就像刚刚跑开的那抹黄色纤影儿一般。这样寡情而粗暴的行径,非陆绍人莫属。   “陆掌柜,常在河边走,小心湿鞋啊。”她撇了撇唇角,笑着揶揄道。   只是往日不曾觉得,此刻却不知怎的,见姜柠这副一点不害怕的样子,陆绍人心里莫名就不太舒坦。   “躲都不躲,不怕我真亲你?”陆绍人邪痞一笑,语气里漫着些不太服气的意味。   “你不敢。”并不习惯两人间这样近的距离,姜柠撑在他肩头的手一用力,将他的身子推离些。   她一双迤逦的桃眸直望着他,并无挑衅,只是笃定。   “男人激不得。”陆绍人低头笑了一声,同时加重了手上的力道,继而狭长的眸眼眯起,半威胁道:“不懂吗?”   姜柠笑哼了声,纤腕在他掌中猝然狠狠地转动了下,力道大得陆绍人都怕她伤到,这才松了手。   “不懂。”只见她整个人都懒洋洋地窝在椅子里,“我若懂男人,唐忱现在早该答应娶我了。”   陆绍人忽而就默然了片刻,他唇角仍挂着笑,目光却紧盯着她。良久,只听他轻声唤了句:   “柠柠——”   “掌柜的,酒都装好了,可以启程了。”陆绍人未出口的话,就这样生生被跑来的管家打断。   “酒?什么酒?”姜柠好像听到什么新鲜东西,恹恹了一天的小脸儿突然来了兴致。   显然,她并未听到陆绍人轻唤的那一声。抑或是,陆绍人原本就没打算,让她听到。   “去看看?”陆绍人直起身,敛了神色,重又换上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笑问道。   陆家富甲一方,其家族的宝昌商行分辖了众多产业。大到客栈酒楼、茶馆典当,小到胭脂水粉、书铺药铺。姜柠曾研究过,陆家的产业分布的很有规律,几乎算是织了一张由南往北的大网,将京城的几大心腹街巷罩得严严实实。   当然,研究这个,并非是姜柠觊觎陆绍人的财产。而是她衡量过,长香琳琅阁正好是在这张大网的中心节点。她若真的接手这铺子,往后行事起来可不只是一星半点的方便。   这是块不可多得的肥肉,姜柠势在必得。可她想将这铺子纳入囊中,按照赌约,如今便是死死地卡在了唐忱这里。   话说回来,其中这酒业可以算是宝昌商行的一大分支。陆绍人有自己的酒庄,平日里皆自产自销。今日便是将酒庄里的部分盛夏凉酒中转过来,再从这儿一趟腿儿地拉到各个酒楼里去。   “诶,给我两罐尝尝呗。”姜柠好奇地摸了摸光滑的青花瓷罐身,猛地深吸了一大口。   嗯。香得很。   陆绍人一巴掌招呼在她后脑勺上,“一罐三百两,掏钱。”   “我要那个小瓶的就成。”她一眼就看中了一个手掌大小的墨青色玉瓶。   “你莫要小瞧了它。”陆绍人邪邪勾唇,拎过瓶身在手里掂了掂,“这一小瓶,可比那些个大罐都上劲儿大。”   姜柠当他是舍不得,不以为然地翻了个白眼,恨骂了句:“抠搜样儿!”   ……   长香琳琅阁后院儿,有一片小竹林。   姜柠到底还是将那瓶酒偷了出来。她歪着身子坐在一块儿石头上,翘着腿,丰腻的素指捏着瓶口朝下倒了倒,一滴不剩。   “就这么点儿啊……”她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尚有甜甜的味道。   陆绍人并没有骗她,这酒虽属花酒,入口并不辛辣,反倒香甜,但后反劲儿。   姜柠尽管酒量不算浅,也架不住后劲儿上来,脑子开始晕晕乎乎地泛沉起来。   她意识有些许涣散,整个人都仿若飘荡在鸿蒙之间,迷迷糊糊中,她瞧见不远处一道挺拔修长的身影正朝她走过来。   “陆绍人你这酒不行啊——”   “喊我什么?”   清润低醇的玉石凉音倏然入耳,声线沉沉,不可抑制地落入她的耳蜗。   姜柠猛地瑟缩了下身子,仰起脑袋,嫩软的双颊因为酒意而酡红,她半瞑着眼,醉态朦胧的望着面前人的重影。   用力甩了甩头,她伸手,食指微微弯着指了指他,而后又无力地坠下。   “唐忱。”姜柠喊出了他的名字。   这是时隔七年,久别重逢之后,她第一次唤他的名字。   轻飘飘的两个字,在她的舌尖儿上滚落了一圈儿,自唇齿间悠然吐出。“忱”字的尾音让她的娇唇微微撅了下,格外诱人的好听。   唐忱身形顿了下,仔细凝了她一眼。随后走上前,稍一靠近便闻到自她身上散出的柑橘香,甘冽沁凉。   姜柠醉醺醺地嘿嘿一笑,朝他招了招手,“你蹲过来好不好,我脖子好酸呀。”   说着,她欲起身去拽他的衣角,却不想脚步虚浮地踉跄了一下,随之一声清脆的响儿,只见她手边儿的玉瓶被打了个稀碎。   唐忱眼疾手快地伸臂接住她的身子,却不料下一刻,她骨软筋酥地径直钻入他的怀里,纤臂顺势缠在了他的颈间。   “香吗?”她偏过头,在他耳边嬉笑出声。甚至十分坏心的,故意用唇尖儿轻擦过他的耳际。   唐忱徒然僵直了下身子,鼻端满是怀中人清芬的柑橘香,掺杂着酒香,竟熏得他亦有几分醉。   “快点说呀。”迟迟未得到回应,姜柠不依地又要凑上去。   耳畔的娇声让他回了回神,稳住姜柠的身子,双手将她的纤臂拉下来,颇有几分无奈地哄道:“香。”   姜柠闻言,似得逞一般眯着眸子,再次笑问:   “是我香,还是酒香?” 第24章 重叫   唐忱知她在说醉话,不再作答, 双手握在她瘦削的肩头, 试图将她扶好。   可怀里的小姑娘许是喝了酒的缘故,竟力气不小地拨开他, 而后双手径直攥上他交领处的衣襟,“别动!”   偏偏姜柠整个人软绵绵地, 一点儿力气都没有, 话音将落,便脚步虚浮往后踉跄了一步。   唐忱下意识手臂一收,稳稳地捞回她的身子, 同时, 也接住了她的风情。纤娆的身段像是无了骨般落在他怀里,如何也无法推离开,只任由她拽着自己的衣领。   “是我香吗?”她纤指用力一扯, 唐忱未设防地低了下头, 小姑娘趁势猛地凑了上去,柔软的红唇几近就要触碰上他的, “那你要感受一下,我到底有多香吗?”   林中迷雾渐起,朦胧似薄纱弥漫, 郁郁翠掩间, 隐约有星星点点的飘晃。   原是流萤纷飞,铺天盖地地点了萤火,熠亮了整片竹林, 亦灼亮了姜柠水泽盈动的桃花眸。   她呼吸略染重了些,吐气如兰,伴着浓郁的酒香,缱绻缭绕在唐忱的鼻端。   温香软玉的身子几乎要软化在他怀中,细腰轻摆,每动一下都散着清隽酸甜的柑橘香气,是酥到骨子里的窈窈曼妙。   这距离太近了。   引得空气都浮留了几分甜腻。情丝动荡,湿热的暧昧被缓缓推进,愈渐拨挑了高处。   唐忱目光低垂,漆黑的眸微深,喉结无意间滚动了下,抬手握上她的双腕,试图控制好彼此间的距离:“姜柠——”   “你从前不是这样唤我的。”她径直出口打断他的话,音色说不出的绵软,像撒娇,又像命令:   “重叫。”   唐忱抿了抿唇,眉梢微动,而后轻吞慢吐了两个字:“阿姜。”   他嗓音如此沙哑,喑晦着禁欲的磁性,音质胶着。   姜柠闻言,轻颤着身子得逞一样直笑,醉意昏沉地愈发上头,“唐忱,你好烫呀~”她媚眼如丝,语调慵懒,话说得不明不白,格外惹人遐想。   他手掌的温度的确炽热,覆在她凉薄如稠的肌肤上,几乎要烫化了她。   姜柠一只手自他的掌中抽出,长指柔弱无力地抚触着他的下颌线,继而一点点地偏离,小心翼翼地,蓦然触碰在他削薄的唇上。   “怎么,你紧张啊?”她尾音轻挑,漫着醉态的揶揄,像极了古书里入世的狐妖,好看地不像话。   唐忱倏然僵直了身子,心紧缩了下,连同气息都跟着几分紊乱。   夜色浓稠,唯有萤火缭绕在周遭忽明忽暗,触觉在这一刻空前绝后的敏锐。他清晰地感觉到,唇上肆意摩挲游走的指尖,冰凉软嫩,且带着撩人的香。   “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家。”唐忱犹自压下心头的那份燥乱,一把拉下她不安分的手,未防止她再乱动乱摸,他干脆加重手上的力道,将她牢牢地锁在怀里。   “回家?回谁家?”姜柠眸光染疑,水嫣流转地望着他,懵懵懂懂的样子哪里还有方才风姿妖冶的媚态。   “你家。”   “你家?回你家?好呀!”小姑娘霎时两眼放光,灵动的眸里闪出鲜活的雀喜,“我要去南院儿!喝梅子汤!还要看你的兵书!”   唐忱倏地低笑出声。修长的手指轻抬,撩拨开缠绕在她唇角的发丝,动作无比轻柔。   “好。”他应道。   只是一个字,却透着万般的宠溺。   不料话音将落,只见姜柠迅速扭头,小鸟啄食般微撅红唇,亲在了他尚未来得及撤开的食指指腹上。   唐忱怔愣了下,垂眸落在被她亲过的地方,拇指本能地细细摩挲了几下。不经意间,心中塌陷的壁垒越来越大。   始作俑者却全然不自知,“那你可会给我看你的兵书?”她扯住他的长指,娇声问道。   “会。”   “可是只给我一人看?”   “是。”唐忱耐性良好地,一一答过她的疑问,并无半点敷衍之态。   姜柠笑了。虽然醉着,却依然笑得极开心。用力捏了捏他温热的大手,小脑袋在他胸膛间蹭了蹭,眉柔声细地威胁道:   “你若骗我,我便告诉姜大人是你将我灌醉的,瞧他会不会轻饶了你。”她声音小小的,仿佛怕被人听到似的。   唐忱闻言,觉得好气又好笑,无奈地轻揉了揉她的小脑袋,“不骗你。”   “可是、可是我也舍不得你挨骂呀……”兴是酒意作祟,不知怎的,她说着说着竟忽然泪如雨下,一发不可收拾地嘤嘤哭啼了起来。   唐忱吓了一跳,见她哭得厉害,一时也无法带她回去,只好揽着她坐回石沿儿,自己在她面前半蹲下来,“怎么哭了?”   他周身冷峭消散,语气里满是温柔。   原本今日来找她,便是因为那日在郸水舫里见到她哭,心里实在堵得难受,如何也放心不下。   “你知不知道我总是记挂着你……”姜柠桃眸泛泪,小拳头软软地锤打在他胸前:“我会想你在、在边塞冷不冷……上阵杀敌…可有受伤,军中都是一帮子粗心、粗心爷们……如何能将你照顾好呜呜呜……”   唐忱躲也不躲地任由她打,定定地抬头望着她,眸光深沉,迟迟说不出话来。   “我还、还会想那里有没有你爱喝的嵩山雪顶……”她梨花儿带雨地抽噎着,鼻尖儿红红的,可怜楚楚。   “还想过什么?”他从震惊中回过神,像是十分好奇,饶有兴致地问道。   “还想…想过你、你有没有长残……”姜柠抹着眼泪儿,囔囔着鼻音,十分委屈的模样儿。   唐忱笑了,懒懒地挑起一侧眉宇,声色低沉:“你觉得呢?”   醉眼朦胧地半眯了眯眼,她倒像是真思考了下,唇瓣轻轻蠕动了下:“好像…比儿时更好看了。”   “还有呢?”他抬手替她拭去泪珠儿,低声诱哄道。   “还有……塞外的姑娘,会不会比我好看……”   “远不及你。”他眉目温和,声线低磁而摄人心魂,语气十分坦诚。   姜柠渐渐止了哭,眸眼染红,是被水洗过的水泽潋滟。卷翘的长睫上坠着雾气般的凝露,“那,你想我吗?”   她眼尾细长,泛着软媚,软糯的鼻音像猫儿一样乖巧安静,漫着柑橘香丝丝绕绕地淌进唐忱心坎儿里,款款滋生出萌动的芽儿。   这是姜柠第二次问。   四周浮华着绒绒的萤火柔亮,交织着星子的光色,映得整片竹林都柔情起来。   “活着的时候,都在想你。”他说。   ……   唐忱最后是用了轻功,一路飞檐走壁,抱着姜柠在怀里悄悄潜入了姜府大院。使了他这些年用人头历练的一身功夫,躲过重重婢子小厮的眼儿,最终摸到了姜柠的闺房。   房中未掌灯,幸好唐忱夜视中亦眼力极佳,精准地找到姜家小姐的雕花落地架子床,将怀中纤柔的身子轻放上去。   “你要走了吗?”唐忱刚一放下她,手臂便被身下的小姑娘用力扯住。   “不想我走?”他修长的指骨轻勾了下她精巧的下颚,唇角噙着笑,故意逗她:“想让我留下?”   姜柠微微支起身子,紧咬着唇也不说话。只是漂亮的眸子湿漉漉地望着他,仿似盈着两波碧水般,即使在暗夜里依旧头鹘伶清亮。   唐忱被她这样一看,瞬间心都化了。   “好。”   他轻笑了下,开口的嗓音隐着沙哑,尾音浅浅,甚至掺着淡淡地魅惑。   姜柠在黑暗中的视线自然比不得唐忱,只听到旁侧窸窸窣窣的声音,可等了半天,也不见人躺上来。过了会儿,旁边突然又安静下来。   “唐忱?”她试探地出声喊他,跟着伸手在半空中,接着窗外的月色去摸索。方一伸手,冰凉的手指便被一只温暖的大手包裹住。   “我在。”唐忱低声应道。   原来他是拎了方软墩过来,就坐在床畔。   姜柠感受到他的存在,嘻嘻一笑,立马爬起身子去寻他,却因为看不太清差点儿扑了个空。   唐忱手疾眼快的长臂一伸,直接拦腰将她抱起来,重新放回床上,“乖点。”他无奈哄道。   正要起身,却不料姜柠直接搂紧他的脖子,阻止他离去的动作,“知道我今晚喝的酒叫什么吗?”她嗤嗤笑着,故作神秘。   伸手想要将她的胳膊拉下,却不想她用力极大,唐忱怕伤到她,只能一手捉着她细腕,顺着她的话问:“叫什么?”   “余情未了。”她字正腔圆地念出名字,轻而有力,笑得意味深长。   清冽的柑橘味儿混绕着凉薄的雪松香气,缠杂着丝缕若有似无的酒香,潮润了空气,将那份蠢蠢欲动的情.欲再次烘托。   “余情未了?”他声色低醇,跟着重复了句,语尾轻饶。   姜柠对着黑暗里的他点了点头,唇边的笑意更深,没头没尾地冒了两个字出来:“很甜。”   唐忱疑惑地“嗯?”了一声,知道她尚在醉着,并未太留意她扯东扯西的话。腾出一只手拎过里头的锦缎蚕被,准备给她盖上,就在这时——   姜柠纤臂徒然用力往下一压,唐忱没得防备,竟生生被她拉至脸前儿。而后,她侵染着凉意的嫣唇几近贴上他的,声音低低的,销魂蚀骨地勾人:   “我的意思是,你也该尝尝。”   作者有话要说:  哈喽北鼻们晚上好,今天这更比较早哟!夸我!   原本有些话呢,是打算在这里跟大家解释一下的,不过后来头脑风暴了一下,觉得大家是来看文的,那我还是把所有的解释都放在文中。   最近收到了很多留评,很感动各位北鼻这样用心的看文。其实每部小说说到底都是个故事,「掌柜」一定不是最好的故事,但一定是我最想呈现给大家的故事。   最后感谢北鼻们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请持续爱我~晚安 第25章 送礼   晨曦迤偏,曙辉洒漏花窗, 风径清朗。   姜柠娇然转醒时, 已是晌午天光正盛之际。适应了几下光线,慢慢睁开眼, 她懒懒地从塌上撑起身子,靠了身后软垫儿上。   很晕。整个人都是晕的。   不过陆绍人的酒还不算是坑, 至少没有让她头痛欲裂。   所以, 昨晚发生了什么?嗯。记忆好像很混乱。   垂眸,目光下移,她低头瞅了瞅自己身上, 穿戴整齐, 连外衫都没脱。   ???怎么回事?她隐约记得昨晚偷了陆绍人的酒,跑到后院儿的小竹林里喝。   后来好像...见到了唐忱?好像...她还哭了?好像...唐忱还来了她房间里?   ......记忆断断续续的,根本没得连接。   手腕上还有点儿隐隐的痛, 抬手撩袖, 只见赫然一圈儿齿印挂了上头。   ???唐忱咬她?这是她的第一反应。   第二个反应是:完了,她完了。她昨晚铁定是说什么不该说的, 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不然唐忱怎么会咬她?   水精帘伶仃款动,净余莲步轻轻而入, “小姐?”她悄声细语地喊了一句, 以免惊动帘中人。   只听里头懒洋洋地“嗯”了一声。绕了屏风进去一瞧,但见那丰肌秀骨的人儿裹着蚕被,若有所思地靠了软垫上出神儿。   “小姐, 您昨儿个晚上是如何回府的啊?奴婢几个在外间一直候着,怎得都未曾听到动静呢。”净余上前,缓掀了十二红的落地帐幔挽分至两侧,好奇问道。   “是啊,我是如何回府的呢?”姜柠仍游离着思绪,跟着嘟囔了句。   净余偏头看了一眼自家小姐那副懵懂样儿,不免摇头失笑,“若您下回再喝那样多,奴婢定要告诉老爷夫人去。”   姜柠一愣,心里晃了一下,脱口而问:“你怎知我喝酒了?”   莫不是她昨晚酒后失德,搞得整个府里人都知道了???又细一想她方才的话,不对啊,若真如此净余怎会不知她是如何回来的?   “今儿不是十五嘛,奴婢晨时来想给您换新褥子,哪知一进这屋子酒气那样浓。再一瞧您睡得正熟,想来定是您昨儿个夜里过了量,便未惊动您。”   净余是姜柠的贴身大丫鬟,也是这府中唯一知道她行踪的人。   “不过小姐您这是喝了甚酒,酒气虽浓,倒也香得很。”说着,净余又多嗅了两下。   姜柠轻叹了下,幽幽伸了个懒腰:“反正不是甚好酒。”似是意识到什么,歪头问她:   “今儿十五?”   “可不是。小姐您该沐浴更衣了,这九皇子殿下一早便携礼来了,这会儿啊正于【曲水亭儿】与老爷喝茶呢。”   姜柠由着她扶自己下地解衣,“也不是来看我的,让咱们姜大人应付咯。”   时值中秋佳节,东宫太子身份多有不便,其余皇子们自然要替当今圣上往各大臣家走动走动。   姜劲梧身居盐铁总司,官职并不说有多高,却实打实地掌着财政大权,手握国库玺印。九皇子又是皇帝几个子嗣里,除太子之外极为看重的一个,且姜劲梧与刘清洵一向算谈得来,因而逢年过节的都是他来府里问候,姜柠早就习惯了。   “那可没准儿,我听说九皇子方才还向老爷问起您了呢。”   ……   【曲水亭儿】   芙蕖池西面儿,环九曲青石长廊,廊尽,落一八角小亭。   小亭飞双檐,丹梁柱,四四方方。亭周栽蕊白茉莉数余排,嫩瓣小巧,晶莹沾露。植芭蕉做绿遮盖,清清种种,零落迭香。   “姜柠见过九皇子殿下,给父亲大人请安。”   亭前,姜柠身着茶色绣桃花缠枝金丝勾纹长衫,纤窈婀娜,掩不住的风姿绰约。立领盘金丝扣双条,凸显削肩细腰,竟格外有几分干净利落的飒气。   未梳甚繁复发髻,只略做半束半散发饰,柔亮软密的如瀑长发披落及腰,两鬓碎发随风浅飘。偏又在那几分飒气里,透了些楚楚的娇媚出来,好不怜人。   刘清洵移眸看她,颔首受过礼,开口问道:“如今身子可痊愈了?”   姜柠被他问得一愣,随即迅速反应过来是上次自己在洗尘宴,为了应付宁康而随口扯得慌。原本她以为刘清洵说让太医院的人来请脉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第二日宫里的人还真来了,搞得姜柠好一阵紧张。   “托殿下的福,现下已大好了,劳殿下记挂着。”她微垂着头,轻声软语道。   偶有浅淡的女儿香,伴着清风袭袭而来,丝丝绕绕地轻缠在亭间。   刘清洵偏过头,深凝了她一眼,这一眼似乎深有含义,却又叫人无从捉摸。   姜劲梧正巧敏锐捕捉到了他停留在姜柠身上的目光,缓捻了几下胡须,亦不动声色地暗瞧着。   这时,徒然一道散漫邪痞的嗓音由远及近地飘过来,打碎了亭中三人间的宁静。   “伯父,侄儿来给您拜中秋礼了。”   姜柠闻言,都不肖回头看,光听这痞里痞气的声儿,便知天下除了那奸商再第二人。   她没甚奇怪,往年也都是这般。论说皇子与商人之间身份有别,本该见不上面,可偏偏这两人每年都赶了姜府,一来二去倒也熟识起来。   “你小子这礼,怕不是拜给老夫的罢?”姜劲梧笑哼一声,多冲了盏茶出来。   陆绍人三步并两步走上前来,拱手作一揖,嘴里油腔滑调地,“伯父若肯将阿柠嫁给侄儿,侄儿日日来给您拜礼!”   说着,还不忘朝一旁的姜柠抛个媚眼过去。   姜劲梧笑骂一句“混小子”,也习惯他向来如此顽劣,不与他做计较。而后依照以前一般,起身离开,留他们年轻人品茗畅谈。   “今年走月,殿下可要随我们一同耍乐一番?”陆绍人顺带朝他微做一礼,继而直接大咧咧地入座石凳,端盏深嗅了番。   刘清洵尚未开口,姜柠暗白了身边人一眼,纤指拎盏小抿一口,嘴上却温温柔柔道:“九殿下自然是要回宫赴宴的,哪里有时间与你耍乐。”   “不是我,”陆绍人痞痞地挑挑眉峰,“是我们。”   “我也没空。”她直接拒绝。   这天杀的每年中秋过了团圆饭后,都约她出去走月,话说得极漂亮带她吃玩耍乐,结果哪回都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把她扔了半道儿上,自己寻乐子去了。她今年铁定不信他这个邪,何况自己到现在还有点儿晕乎。   陆绍人也不急恼,只朝她招了招手,凑在她耳侧故意压低声儿道:“昨夜的酒好喝吗?”   她还未反应过来,又听耳侧落下一抹邪笑:“你若今晚不来,酒钱从月俸里扣,另外,赌约作废。”   ???这死奸商。   姜柠深吸一口气,懒得理会他,而是转眸望向刘清洵,微微一笑:“中秋这样的大日子,必是阖宫同欢,馔饮于乾清,天家团聚,定不会得闲——”   “得闲。”刘清洵竟意外打断了她的话,轻置茶盏于案,温润勾唇:“虽有宫宴,却也都是历年听歌赏舞的旧路子,既然坊间这样热闹,”顿了顿,复又抬眼笑道:   “去看看也好。”   ……   午后略作小憩,辗转起身,姜柠思前想后,还是不能错过走月这等良辰美景的机会。   “净余,快,从陆绍人和九皇子送来的东西里挑几份出来。”起身拎过外衫罩上,趿拉着鞋子匆匆忙忙往外走去。   净余见她这般行色匆匆,忙跟上去问道:“小姐,您这是欲往何处送礼去?”   “唐府!”   ……   “姜柠见过夫人,祝夫人中秋吉乐,阖家安康。”   唐府,姜柠携礼而来,眉柔声细地向唐母乖顺行礼。   唐夫人未料姜柠会突然前来。只是一见那可人儿,便瞬间喜上眉梢,越瞧越喜爱,也就越发可惜。   “柠儿,你怎来了,还带这些东西作甚,快来坐。”唐母慈眉善目地看着面前小姑娘,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其过来。   姜柠起身,款步走向唐母,顺带四下悄摸扫了几眼,未发觉那道清疏修瘦的身影,流光潋滟的眸子略微黯淡了下。   唐母见状,了然一笑,拉了她坐于身侧,轻拍了拍她软若无骨的素手,“阿忱今晚与他父亲都不回来。”   姜柠被忽然瞧破了心思,倒也未太过不好意思,只思忖了下问道:“可是因为今夜走月?”   “是啊,听闻今年走月不同往年,格外声势浩大。”唐母点点头,笑看了姜柠一眼,又状似无意地添了一句:“这不,半个月前,阿忱便奉命镇守雨花街极周边巷尾。”   “雨花街……”她下意识地念叨了句,忽而抬眸,见唐母只看着她笑而不语,立马恍然明白了什么,嫣然一笑,起身行礼道:   “多谢夫人指点。”   姜柠自唐府出来,艳阳高照,碧空如洗。抬头望了望明媚天儿,心情大好,嘴角不自觉上翘。   净余见状,跟着笑问:“小姐可是见着少将军了?”   “没见到。”她乐呵呵道。   “那您怎这般高兴?”   “因为,很快就见到了。”她懒散地展了展广袖,轻甩了下,双手慢悠悠地背于身后,吩咐道:   “去告诉陆绍人,今晚戌时,雨花街见,过时不候。”   作者有话要说:  哈喽宝贝们我来啦!   昨晚因为回老家过中秋没有更,但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天补上~   需要重点说一下的是关于文中【刘堇澈】的人设,之前是有Bug的,所以在这里做了修改,并改名为【刘清洵】,身份从【九世子】更改为【九皇子】。那如果是看过前文的宝宝觉得这里有些奇怪的话,可以倒回去看19和20章,已购买的章节不需要重复购买哒。然后如果嫌麻烦的话也可以不用倒回去看,只是在人物性格上做了一些调整,并不影响剧情走向。   另外如果今天不出意外的话,会有第二更。如果有意外的话,就放在明天~   如果这几天都不出意外的话,会有日更!如果有意外地话……不,没有,不可能有意外我保证!   好啦,北鼻们慢慢看,留评会有随即红包降落!我继续去码字啦~爱你们! 第26章 遇刺   走月是从前老祖宗留下来的遗风馀俗。   意为中秋之夜,门庭巷陌大摆街市长龙, 楼阁高悬亮红灯笼, 排排成串,共贺团圆良宵。   皓月当空, 薄影如纱。散了冥脆的莹白光晕,皎皎琳琅, 浅泛剔透。湖上花灯盏盏, 伴夜幕孔明灯火重重,似繁星点点,铺满水面, 搅着粼粼波光, 交相辉映。   中秋乃大节,京中单只夜市便开了数不尽的多,其中, 当属雨花街最为闹腾。   街市熙攘, 妇孺提灯执果,嬉笑作闹;女儿家翠袂委地, 掩唇挨肩;文人墨客游船泛舟,登楼围坐,此月圆之际, 大有一片融融祥和之态。   只是此刻, 姜柠却并不十分乐呵。   且不说这一路下来,连唐忱的影子都未见着,单单是与刘清洵并肩游街市的尴尬, 足以让她问候陆绍人的祖祖代代了。   原本陆绍人嘴上便是个闲不住的,有他在一旁囔囔着,姜柠也能跟着应和两句,定不会使气氛尴尬了去。   谁知他死性不改,刚出来走了没几步,转身就进了鹊枝楼去逍遥,只留他们两人大眼瞪小眼。   姜柠简直气个半死。   若不是因为听到唐母说唐忱在雨花街,她定不会应了陆奸商这鬼邀约。   她与刘淸洵并非很熟,又要端着大家闺秀的乖顺模样儿,自然无法表现得多热情。可说到底人家堂堂一个皇子被约出来,总不好陆绍人那死鬼一溜,她就将人撇下不理。   其实坦白来讲,刘清洵也不是多难相处之人。   既不似唐忱那般冷峭寡淡,也不同于陆绍人那样狂狷不羁。他待人接物向来从容有礼,说话平和儒雅,并无戾气。举手投足间是矜贵,透着温润的矜贵,是与生俱来的风度翩翩。   这与故作姿态无关,是自小生存的环境和接受的教育,是他形成这般性情。   清朗洵然,典型的人如其名。   “很不自在?”刘淸洵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眼睑微动,温声笑问。   他问得十分平静,并无任何调侃的意思,听上去倒像是在关心她是否真的“不自在”。   姜柠收回胡乱飘忽的思绪,侧头看向他,本能地开口道:“回殿下——”   话还未说完,蓦然被身后蹿出的两个孩童给莽力撞了下,她正抬头望着面前人说话,两个孩子跑得快,撞上来的力道不小,她一时没得防备猛地朝前踉跄过去。   刹那间,姜柠忽然觉得肩头一紧,预料当中的摔倒并未发生。   回神一看,只见刘清洵结实的手臂横揽在她肩上,以此扶稳她的身子,另一只手顺便将两个蹦蹦跳跳的孩童给拦了下来。   姜柠吓了一跳,站稳后迅速退了几步,从他身体范围内撤出来,保持回原来适当的距离。   “多谢殿下。”她微行一礼,言语得体,垂首道谢。   刘清洵点点头,确认她没事,未过多言语。转身蹲在两个孩童面前,抬手摸了摸其中一个的小脑袋,神情温润,和煦笑道:“这里人多不可以乱跑,你们的娘亲呢?”   两个孩子闻言,立马朝后指了指,虎头虎脑地煞是可爱。   不多会儿,便见一对年轻夫妇步履匆忙地赶至过来,显然是在后面追了一路。若不是给他二人碰上,街市上人这样多,很容易便走散了去。   刘清洵将两个孩子亲自交到其父母手里,并体贴细致的嘱托了几句。年轻夫妇感激不尽,一人抱一个在怀里,笑颜而去。   待他回过头,发觉身后的小姑娘正直直盯着对面的摊铺,满目清辉,坠了层期许的亮。   “要去放灯吗?”刘清洵提步走至她身侧,顺着她的目光瞥了一眼,眸中含笑。   姜柠闻言收回目光,见他已经处理完事情,清了清嗓子,忙道:“殿下身份尊贵,这样有失妥当。”   笑话,跟堂堂当朝九皇子一同放孔明灯,她哪来那么大面子。若要给人认出来,免不了又是一顿口舌之争。   “私下里,不必与我拘礼。”他静静听完她的话,笑得温和,而后径直朝对面摊铺走去,只留下一句:“放个灯也有失妥当,那当皇子未免太过委屈。”   ……   碍于刘清洵的身份,两人到底还是在湖畔处挑了个不那么扎眼的地方,也算是曲径通幽,闹中取静。   姜柠虽一开始有些担心,但转念想想,至少不用像方才在街上那般,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左右尴尬。她已经在心里盘算好了,等会儿灯一放完,她便说以姜大人有门禁为由,结束这场莫须有的“走月之行”。   然后再去街上好好地寻上一寻,她就不信逛遍整条雨花街,还能找不到唐忱那鬼人。   “别动。”   这厢姜柠正在心里美滋滋地想着,耳畔突然传来刘清洵的沉声提醒。她心里咯噔一下,四下瞭望了眼,却并未发现有何异常。   “将火熄了,跟紧我。”刘清洵微微侧头,神情并不见慌张,一派镇定自若对她道。   姜柠低头将手里的火折子吹灭,十分听话的跟在他身后,尽管她还尚未察觉到危险,不过瞧身前人的神色,丝毫不像是开玩笑。   既然他这么说,那她照做便是了。就算等下真有不测,也只能随机应变。   周遭瞬时静谧得出奇,风平浪静,应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   姜柠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喘一下,睁圆了眸子警惕地望着四周。末了须臾,果然传了窸窣的动静出来。   只闻数十道水漾声纷纷撩起,再一定睛,便见有黑衣人纵跃湖面,踏水而来。   姜柠登时警觉起来,慌忙之中不忘粗略一数,大概十余人之多。   那行黑衣人方一落地,将他二人团团紧围于中央,其个个面裹黑布遮掩,手持长剑,脚下缓慢迈步,逐渐缩小形成的包围圈。   饶是姜柠这般外行人,亦能瞧出几分端倪。这行黑衣人训练有素,且有领头,显然是一场事先便预谋好的行刺。   至于目标,自然不必说。   气氛愈发冷凝下来,一触即发。   姜柠接连吞咽了几下口水,说不紧张是假的,她终究是个女儿家,自小于姜氏夫妇手心里捧着长大,何曾见过这般剑拔弩张的紧张画面。   低头瞅了眼面前的刘清洵,只见他身量翩翩,垂于身侧的双手缓缓握紧,青筋尽显。   终于,在领头黑衣人的一个手势下,数名贼人齐齐挥剑,直冲他二人而来。   刘清洵丢下一句“照顾好自己”,便急速飞身上前,与一众黑衣人厮打起来。   仲月明夜,湖上点点藕花,大放骨朵,盛绽傲立。枝头被花蕊的艳情压弯了腰,偶触水面,泻送了馨香。晚风来袭,涤荡开圈圈水晕,惊起几抹水中倒映的满月银光。   如此良辰美景,本该花前月下,对影独酌。然湖畔之上,肃杀之息直教人寒颤不已。   刘清洵生长于帝王天家,总要会些手脚功夫,以备不时之需。奈何他终究不是练家子出身,体力消耗良久,寡不敌众,连番后退,渐落了下风来。   这时,忽有一被击倒在地的贼人撑掌而起,举了短小利刃,直冲刘清洵狠狠而去。刘清洵应付面前几人已显吃力,眼瞅着那偷袭贼人将要得逞。   姜柠一眼瞥见,瞳孔霎时猛烈收缩,几乎毫不迟疑地冲了上去,动作敏捷地一把猛力推开贼人持刀的手。   刘清洵惊愣了下,继而反应过来,迅速伸手将她扯到身后,堪堪避开对方再一次的袭击。   此刻刘清洵已有微喘,逐感力不从心。   黑衣人自然有所觉察,更加激了劲头上来。手中皆换过短小利刃,隐泛寒光,大有破釜沉舟之势。   刘清洵凛凛扫视了一眼,紧咬牙根,周身杀气不显而露。目光阴沉得骇人,全然不见往日温润儒雅,取而代之的是姜柠从未见过的,寒若冰霜的冷决。   双方相对而立,短暂对峙过后,黑衣人再次冲了上来,在此千钧一发之际——   众人忽觉厉风迎面,被迫闭了闭眼,重又睁眼时,只见一玄墨黑影骤然飞身直入,而后小股部队的戎装战士紧随其后,来人速度之快根本令人无法反应。   望见那抹清隽挺拔的熟悉身姿,姜柠始终悬了嗓子眼儿里一颗心,终于稳当落下。甚至不自觉间,眼角眉梢都侵染了软媚的笑意。   唐忱将一入场,对峙场面迅速扭转局势。   他稳稳落于刘清洵和姜柠身前,姿态不疾不徐。却在下一刻,动作奇快地探手一把箍住对面贼人下颌骨,手劲发狠,猛然收力,径直震碎贼人银牙。而后脚风狠戾,粗暴地将他踢跪在地,逼得其跪趴着狂呕了几口血水出来。   微嗤一声,唐忱收手间顺势扯了贼人面上黑布,淡扫了眼,直接一脚将他踹翻出去。   再看紧跟唐忱而来的几名将士,个个身手不凡,招式干脆果决,却又偏都避了要害。显然是受了唐忱之命,有意留下活口。   整个过程,并不见一人顶剑出鞘,几乎是在顷刻之间,便游刃有余地解决了一众贼人。   万物归寂,湖畔亦重回安宁。风丝幽幽泠然而过,引得月光婆娑,引得云翳织绰。   唐忱轻撩衫袂,拱手半跪,却偏是气质疏朗出尘,清冷周正。   “末将救驾来迟,望殿下恕罪。”他声线冷峭,语调不大,却重而有力。   即使跪着,亦丝毫不输半分气势。   唐忱身后,众将士步调划一,齐刷刷皆随他而跪,说不出的气场强大,满是冷硬傲骨之态。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啊答应你们的二更我做到了!!   今天要更加爱我!!   明天有更!!!早点休息宝贝们,晚安~ 第27章 撒娇   刘清洵抬手掸了掸因打斗而褶皱的衣料,微颔了颔首, “无妨, 都起来吧。”   他目光已褪了森寒,眨眼恢复到一如既往的儒雅温和, 仿佛方才周身覆存着阴佞戾气的人并不是他一般。   唐忱起身的同时,深凝了一眼刘清洵身后的那抹纤影, 眼眸半眯, 隐匿着阴郁,说不尽的幽深而暗沉。   姜柠不其然撞上他晦佞的目光,微愣了下, 继而眉尖儿挑动, 一双水眸似聚了氤氲湿霭的灵气,蕴着勾人的笑意,朝他轻眨了下。   不料唐忱却不为所动, 清峻的眉眼满是冷漠, 淡淡地撇开了视线。   这时,唐忱的副将卫喆匆忙上前, 拱手相报:“禀殿下,少将军,适才留有活口的贼人, 皆已自尽。是属下失职, 请殿下责罚。”   唐忱紧蹙了下眉宇。   他奉命维护今夜京城“走月”的秩序,因此早在半月之前,便将各街头巷陌严密布控起来, 其中雨花街属布防任务的重中之重。   数日前,卫喆的人敏锐察觉到这行人踪迹诡异,像是有组织预谋的在进行踩点。为防止出乱子,唐忱下令密切监视这伙人的举动,却在无意中发现,暗中与他们接头之人——   竟出自东宫。   唐忱虽常年卧于塞北,宫闱之事知晓的并不详尽,但天家皇冑的夺嫡戏码,历朝历代并不少有,他多少也略知一二。   当今皇帝共育有九子,太子因是皇后嫡出,自幼便盛居东宫。若论说德行才情、打理人脉这一套,他样样都不逊色。平日里严以律己,不贪女色,不嗜豪奢,对待朝事也很是上进好学,甚少踏出东宫。   相比其余皇子而言,太子确是条件不错,只不过真论起当皇帝,却到底还差了一样——天赋。   刘清洵恰与太子相反,他极少待在宫中,大部分时间都在游历坊间,知民情,体民意,慰民心。近些年治水灾,平饥荒,绞奸佞,件件功绩显著,朝野群臣常赞其天赋异禀,皇帝更觉欣慰。   且他出身不凡。其母德妃乃当朝一品大学士之女,虽位不及皇后,于后宫也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太子本就生性多疑,深知其慧根殷实,能力远高于自己,更觉人心叵测。即便此时刘清洵无夺嫡之心,难保改朝换代之后,仍无篡位之意。因此愈发忌惮,为保日后无忧,唯有除之而后快。   刘清洵如何不知自己早已是太子的眼中钉,既要除,自然不会寻些泛泛之辈来。   因而听闻贼人自尽,他并不感到意外,稍作沉吟,方道:“既已自尽便罢了,本殿并无大碍,今晚之事不必声张出去。”   “是,殿下。”   唐忱迈开步子走至他身侧,扫了眼地上的横尸,淡淡提醒道:“殿下身边的人,也该清清了,以免德妃娘娘担心。”   话虽含着深意,可他的语气倒像是在聊家常那样,不显山不露水,语调平静而低沉。   前来夺命的刺客能如此准确地寻到刘清洵,毋庸置疑的是,他的身边早已有太子安插的眼线。   其实坦白来说,到底是皇帝的哪个儿子继承大业,对唐忱而言都没什么所谓。他只需要恪尽职守,保护好百姓的安危,守护好国土疆域便足以。   而此刻他之所以会多一句提醒给刘清洵,是因为他同自己一样,俱是有志之人,难免惺惺相惜。   “多谢。”刘清洵默契会意。   抬眼看向他时,却发现面前的少年始终注视着某一处的方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只见那个娇柔的小姑娘,似乎已经从方才的惊怵场面缓了过来,正低头摆弄着她幸存的孔明灯罩。旁侧还横躺了几具死.尸,也不见她害怕,神情安静而专注。   事实上,刘清洵和唐忱二人都有察觉,早在刚刚卫喆前来汇报要事之时,她便默不作声地退到了角落,   姜柠自然知道今晚这帮贼人的目标,是那位身份矜贵的九皇子。至于是何人要行刺,反正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她便没必要知晓。   不该听的事不听,不该问的话不问,姜柠一向进退有度,识得大体,懂得明哲保身。   无意间抬头,瞥见对面两人皆朝自己看过来,想来是要事已商谈完。姜柠将灯罩拎了手里,款步袅娜。   姜柠上前蹲了蹲身,微微一笑,道出心中早已盘忖好的说辞:“时候不早了,殿下今日又受了惊,不如——”   “方才那样危险,为何要救我?”刘清洵出奇地没有听她讲完话,垂眼看她,目光带了几分考究。   唐忱面色沉郁,指骨不自觉地微动了动,不着痕迹地拧起俊眉。   姜柠蓦然被他问愣了下。许是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事,毕竟她自己也没太在意。   好在她素来反应够快,懵过神来,便不假思索地娓娓道来:“今个儿午后,约莫寅末时分,我打将军府里出来往家去,途径西淮坞,恰巧瞧见殿下在布施粥米钱粮,救济老少穷苦。看那些妇孺皆与您相熟,想来这布施之举并非一次两次了。”   “所以?”刘清洵挑了挑眉,一抹惊诧之色划过眼底。   “所以我想,殿下乐善好施,体恤百姓疾苦,爱民如子,实乃百姓之福,自然不能遭奸人所害。”顿了顿,她为自己的行为下了结论:   “贤德之人,就该顺遂安康,永享福禄。”   她音色幽凉,语调温柔,言语之间未有分毫犹豫,目光坦诚直率,掷地有声,可见是发自肺腑的。   姜柠所言其实并不掺假,因着十五,原本她也是打算去布施的,赶巧碰上刘清洵在那儿,便没去打扰。救他那时候,也是想着这样一个爱戴百姓的皇子,若真有不测,实在令人惋惜罢了。   刘清洵见她眸眼澄亮如春水,盈盈流转,心里略觉触动。   面上也没流露什么,只唇角漫过一丝笑,温声道谢。末了,有宫中监侍小跑着赶来,弯腰恭声问安:“奴才给九殿下、少将军请安。”   转而搭了拂尘于臂弯,低腰道:“殿下,德妃娘娘唤奴才接您往凤栖宫一趟。”   唐忱闻言,不动声色地扬了扬手。卫喆领意,随即从队伍中分了小队精锐将士,一路保护刘清洵回宫。   刘清洵点点头,提步欲走时,又像是思及起什么,指了指姜柠手里的孔明灯罩,意味不明地笑说了句:   “欠着,下回补上。”   ……   姜柠被他莫名巧妙的一句话说得云里雾里,见他转身离去,也就没放了心上。   刘清洵走后,她心里放松不少,终于不用时刻拘谨着。只是碍于尚有唐忱的手下在,姜柠亦不好太过放开。   卫喆与从流一般,都是极有眼力劲儿的。见事情办完,可自家将军仍没有半分想走的意思,眼神往唐忱和姜柠两人之间来回一转,便知事情不太简单。   他自幼跟随唐忱北伐,鲜少回京。   虽不识得姜柠,却仍忍不住在心里感慨,竟有如此温软冶媚的俏佳人,不同于边疆女子的粗蛮,也没有京中世家千金的娇嗔。瞧她与九皇子那番从容不迫,逻辑清晰的谈吐,定非寻常女子。   此外,比起姜柠的美貌,更让卫喆觉得惊异的是,他竟隐隐觉得自家将军有些不郁。   跟在唐忱身边这么多年,他很少见到唐忱心情不好,也很少见他心情好,他永远都是冷静自持,寡言淡漠的样子,几乎是没什么情绪可言。   “都杵着没事可做了?”   卫喆正胡扯八想着,突然被唐忱的一声冷斥吓得抖了三抖。赶紧回神,“属下告退。”   话毕,忙带着人七手八脚的去湖畔处理横尸去了。   姜柠虽不惧他的冷模样,倒也本能地一缩脖子。   正要开口欲说什么,却被唐忱率先截了话头:“午后来将军府做什么?”他音质沉沉,声色里透着阴霾的冷峭。   “我去给你送中秋礼呀~”   她往前靠近了几步,仰头看他,嘴角不自觉上翘,对着他勾挑了个明媚的笑。   唐忱眯起眸子,半信半疑道:“你会有这么好心?”话是这么问的,却不难听出他嗓音里的疏冷稍缓。   姜柠“啧”了一声,“我满腔的好心都给了你。”   唐忱还未及反应,便差点儿被她接下来的话气个半死。   “我送去贵府的,可是从京城的富商与皇子赠与我的奢昂之物中,精心挑选出来的,都是一等一的好东西呢。”姜柠似是还嫌不够,又添补了句:“见到那些稀罕物,人家第一个就想到了你。”   富商与皇子,显然,一个是陆绍人,一个是刘清洵。   说着,她甚至还放肆地抬起素手,作势拍了拍他的肩头,秀眉轻挑,“怎么样,我对你好吧?”   唐忱原本确有些愠意,正欲烦乱地拨开她的手,却倏然敏感地嗅到丝缕的血腥味儿。   一把扣住姜柠的纤腕,这才发现她细腻丰润的掌心里,赫然一道不长不短的血痕躺了上头。   姜柠偷偷地瞄了他一眼,将手往他嘴边儿送了送,软糯糯地哼着鼻音撒娇道:   “好疼呀,要不你帮我吹吹?”   作者有话要说:  吃醋唐:???故意气我还想让我给你吹吹?   撒娇柠:那你不吹我便去找别人——   吃醋唐:回来 我吹【微笑脸   今天有二更啦~ 第28章 谁慌   “这是方才救他划伤的?”   唐忱脸色很难看。   低眸看了眼她的手伤,俊朗的眉宇紧蹙起, 复又冷着眸子凝回在她脸上, 目光稍染阴鹜,周身气势凉薄间, 似是掺着几丝莫名的不悦。   确实是在贼人欲图偷袭刘清洵,姜柠冲上去推那下子时不慎拉了道口。   但当时因着生死关头的形势, 她整个人都太过紧张, 根本没觉得疼痛。直到后来,唐忱的出现让她松懈下来,方感觉手心里有一股粘稠的温热, 低头一看才发现是流血了。   只是伤口不算多深, 姜柠也一向不是个矫情的。或者说,对于该矫情的对象,她一向拎得清楚。   纤冷细长的手指轻摊在他掌中, “你快瞧瞧, 是不是割的可深了?”   嫩白柔滑的小手在他的掌心里软蹭了蹭,秀灵的眸子根本没看伤口一眼, 而是始终偷瞄着少年棱角分明的侧脸。   比起这点儿伤,她更在意唐忱的反应。   “贤德之人就该永享福禄。”唐忱自她脸上撤回视线,冷然重复了句她适才的话, 同时朝不远处的卫喆扬了扬食指, 淡淡挖苦道:“你倒十分大义凛然。”   她指尖儿若有似无地在他掌心勾勾圈圈,听闻唐忱这话,眉梢一挑, “教书先生说了,成大事者要有‘博爱之心’。”   卫喆是个聪明人,刚一过来便瞅见姜柠手上的伤,立马反应过来自家将军的意思,连忙从腰间取出药瓶递过去。   同时心里又纳了闷:什么时候他们家冷硬无情的少将军,也这般怜香惜玉了?   “博爱?”唐忱微嗤一声,弹了下她不乖巧的指尖儿,接过卫喆手里的药瓶,“所以,宁愿自己受伤也要去救那位‘贤人’?”   说话间,他抬眸扫了她一眼,目光冷冷幽深,手上动作却说不出的轻柔无比。   姜柠笑了。   “心疼啦?”她歪头朝前探了探,声音细软得很,小手亦偏不遂他愿地扭了两下。   唐忱俊眉深拧,手上加重了几分握紧她,防止她乱动。却不想姜柠反而借着他收紧的力道,蓦地往后一拽,顺势将自己的身子往前拉近了一大步。   她抬起另一只手,削瘦的指尖儿戳着他的心窝处,有一下没一下地撩拨道:“还是,吃醋了?”   听闻“吃醋”二字,唐忱持瓶的长指漠滞了下。   脑海中,姜柠刚才站在刘清洵身后,一娇柔楚楚,一温润翩翩的画面,不可抑制地猛闯出来。喉结微动,心里竟当真泛了几丝酸酸的涩意上来。   “嗯~好酸呀。”耳边儿传来小姑娘的嬉笑喃喃,甚至作势皱着小鼻子嗅了两下。   唐忱回神,敛去眸里的复杂神色,充耳未闻她的调笑,顾自继续着给她上药的动作,边倨冷冷地半威胁道:“再不老实,扔你进湖里。”   姜柠尚未有什么反应,倒是一旁的卫喆本能地望了眼身后的湖水,内心感慨这丫头胆量真大,连他们家将军都敢调戏。   然而当他听到接下来姜柠的话时,才发现自己错了。不是这丫头胆量大,而是……   “进湖里之前,有个疑问还要烦请少将军解答。”姜柠一点儿都不惧他的冷骇模样,往上稍撩了下腕间的锦袖:   “昨晚,为何咬我?”   “噗…”卫喆一个没忍住,差点儿憋笑出声。   姜柠确是在道出心里的疑惑,可她又偏偏像故意似的,将话说得暧昧不明,嘴角上翘的笑意更是惹人浮想。   原来少将军真跟人家有故事,卫喆默默在心里把“而是”后面那句话补上。   唐忱先是怔愣了下,继而懒懒地掀起眼皮,淡淡地看了卫喆一眼。很平淡的一眼,可在卫喆看来,却隐匿着致命的危险气息。   唬得他紧忙噤了声,憋着笑意匆匆拱手作了个揖,溜溜地跑回了不远处的大部队。   反观唐忱,面色倒多了几分不自然,“不是我。”他瞥了眼小姑娘皓腕内侧的那圈浅浅齿印,开口的嗓音喑着微哑,格外惑人。   “不是你难道是我自己?”姜柠脱口而出的惊异道。   唐忱动作稍顿了顿,而后用干净的锦帕将她的伤口包起来,“昨晚,你都不记得了?”   姜柠被他这么一问,心头生疑,水光灵闪的眸子染着困顿:“昨晚有什么事情,是需要我特别记得的?”   唐忱松开她已经包好的纤手,抿了抿薄唇,良久淡淡地吐出几个字:“没有了。”   ???姜柠又不傻,瞧他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分明是有什么事她断片了。但既然他不说,姜柠也就不打算问,免得是什么让她出糗的洋相事,还是忘了的好。   姜柠抬起受伤的那只手在半空中,仔细地看着锦帕上的那道结扣,心头浅觉微涩。她其实有留意到,唐忱方才替她上药包扎的手法,极其娴熟利落。   大概……这些年没少受伤吧。   “唐忱。”姜柠忽然喊出他的名字,伸手轻轻扯住他骨感的长指,“陪我放个灯吧。”她声音不大,带了点儿娇弱的商量。   指间传来的软凉触觉,让唐忱不自觉地指节微蜷了下。他想不到理由拒绝,即使想到,也说不出口。   回答姜柠的,是唐忱不着痕迹地将手抽回的动作。   就在她暗暗有些失望的时候,却看到唐忱寻来火折子重新点了火。随后拎过她手里的灯罩,放落在地上,轻轻地点亮了烛芯。   姜柠笑着舔了下唇,跟着他半蹲在孔明灯前,豁然蹿出的火苗儿摇曳乱颤着,瞬间烘暖了两人的面庞,散着浅浅地松脂香,圈圈缭绕在风丝里。   唐忱静静地注视着对面的小姑娘。   只见她从身上拿出一张便筏,显然是提早写好的,随后熟练地绑在灯罩的绳结上,神情认真而专注。   “可以啦,放吧。”姜柠大功告成一般兴奋,橙红色的烛火跳跃在她闪着雀喜的桃眸中,灵隽溢亮。   唐忱慢慢拖着灯罩两侧的木架子,将手里的孔明灯缓缓放飞出去。   姜柠仰着脑袋,并没有许愿,而是双手背在身后,目送着不断上升地那盏孔明灯,越飞越高,越来越远。   “写的什么?”唐忱望着她满是期翼的小脸儿,不禁好奇问道。   “嘘。”姜柠回过头看他,纤白的食指竖在唇前,故作神秘地朝他扬了扬眉:“说了就不灵了。”   唐忱也未深问,又似是想起了什么,懒散地翕动了下薄唇,意有所指道:“同样的愿望写两次,也会不灵。”   姜柠乍一听没怎么懂,但是看到他面色仍不郁,不知怎的,她冷不防就想起了刘清洵走前留下的那句“欠着,下回补上”,再瞧唐忱一晚上脸色都不怎么好,好像就有点儿明白了。   “我怎么觉得,你似乎不太喜欢我与九皇子一起呀?”姜柠一手环胸,一手食指摩挲着下唇,不紧不慢地上下打量着他,故意问道。   原本,答应与陆绍人他俩一起在雨花街走月,也是为了让唐忱看到,有意气他。见他今晚一直面色不郁,姜柠觉得自己应该是达到了目的。   唐忱听到她这句话,微微眯了眯眸子,不答反问:“难道,你很喜欢与他一起?还是说,你更喜欢与陆绍人一起?”   姜柠忽然被他逗乐了。   “你回来多久了?”她也学他那般不答反问,问得很不着边际,问得他一头雾水。   “快三个月。”唐忱虽然看不懂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如实答了。   “都快三个月了,”姜柠倏然长睫上掀,极快地接过话茬,唇角上翘,“那我喜欢跟谁一起,你看不出来吗?”   唐忱闻言,挺拔的身形恍然一滞。刹那,空气仿佛被人锁住一般凝固。   月光温柔如水,细碎洒落,万物皆被虚影化,朦胧不堪。   “看来,是我表现的不够明显。”半晌的静置后,姜柠率先开口,而后低头笑了下,“我会反省。”   说着,她走近到唐忱面前,“准备好了吗?”   在她靠近的一刻,那份熟悉的柑橘香瞬间漫溢开来。昨晚的暧昧,旋即蹿过唐忱的脑中。   “什么?”他微蹙的俊眉染疑,开口的嗓音不太通透,声线里混沌着沙哑。   “准备好,接受我的反省了吗?”她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眉唇上侵染着妖冶的笑意。音色温柔软糯间,透着千娇百媚的蛊惑,颇具风情。   湖风自远处的山黛迂回而来,空气渐渐变得湿润,让她的声音也沾着低低的湿润,“等下别挣扎得太用力。”   话音落下,姜柠挑了下眉角,根本没有给唐忱反应的时间,细长的双臂径直勾缠上他的脖子,小巧的鼻尖轻轻擦过他的颈侧。   她鼻尖薄凉,他脖颈温热,触碰上的顷刻间,如同狐妖的小尾巴柔软扫过。细痒的触感自脖颈,一点点蜿蜒蠕动进唐忱的心梢上,又自心梢丝丝缕缕地绕到他的喉间。   姜柠不稳的呼吸肆意散落在耳侧,交缠着媚软的香气,彻底紊乱了唐忱的心跳。   喉结上下滚动了下,方让唐忱缓了些神。垂下眸子,抬手一把桎梏住姜柠圈着他的双臂,手上加劲,试图钳制住她的动作。   “你——”   “嘶……”耳边传来姜柠咝咝地抽气声,打断了他欲出口的轻斥,唐忱这才意识到她手上有伤,不由得放松了些力道。   然而他手上刚一松,姜柠旋即趁机而上,毫不犹豫地直接吻上了他的耳垂。   他耳廓间的温度那样灼热,几乎要烫化了她的唇。恍惚间,姜柠感觉到唐忱的身子绷得僵直,鼻息渐重,起伏不定。   不远处的卫喆等人突然望见这一幕,个个都面面相觑傻了眼。   铁?铁树开……花??!?   下一刻,一簇簇光灿异彩的烟花闪速地蹿上天幕,紧接着猛然劈炸开来,仿佛一场人世的大火,浓烈地烧绽在姜柠身后。   光怪陆离间,她似是初入世的灵妖,光影璀璨,如影随形地泛萦着她,似幻似真。   惊艳,在这一刹那迷蒙了唐忱的眼。   尽管这个称不上亲的“吻”是由姜柠起得头,尽管她努力地强装镇定,可酡红的脸颊,紧攥的手心,以及纷乱如擂鼓的心跳实际上早已出卖了她。   姜柠紧张得不行。   所以她并没有做任何过多的停留,在这场烟花结束之后,她迅速撤离开唐忱的身体,而后一言不发地转身,撒腿便跑走了。 第29章 被cue   晚间,唐忱回到府中, 去书房前正巧给唐夫人拦了个正着。   “小忱啊, 今个儿走月可碰着柠丫头没有?”唐夫人笑迎上来,单刀直入地奔了主题。   唐母总还是盼着他俩好, 哪怕要她跟唐老将军亲自登门致歉呢。一来,她确实对姜柠那丫头喜欢得紧, 二来, 她觉得唐忱对人家并非完全没有感情的。   唐忱只是清了清嗓子,淡淡地“嗯”了一声,瞧着没什么情绪。   唐夫人闻言, 心里一乐, 拉着他的胳膊拽他进了正堂,“要我说啊,姜柠这丫头真是喜人得很, 虽然人家被你退了婚, 可还是没忘了咱们两家的交情,今儿午后特意携了礼来看我。”   说着, 唐母招了招手,小桃领了人前后捧着大小各式,长短不一的锦绣礼盒而来,   “你瞧瞧, 这些个东西都是柠丫头捎来的,我观了几眼确实不错,定是用了心挑选的。”唐夫人招呼他过去, 将礼盒开了几个递给他瞧,且暗暗瞥着自家儿子的面色。   唐忱低下眸子,打量着面前的和田籽料双貔貅玉挂,修长的双指轻抬,无意识地抚触了几下耳垂,有些微微出神。   原本他看到这些该是很烦躁的,可现在,好像又没那么气闷了。   耳间的指骨微动了动,透过眼前貔貅一对灵秀的小圆目,唐忱竟隐约间望见了那双流光熠潋的桃花眸,眸中汇聚着月圆下盛绽的一场人间烟火,一掠而过。   让他惊艳,让他念兹在兹,让他久久都无法平复。   “你这孩子,究竟有没有在听我讲话啊?”唐母见他直不愣地走了神儿,不满地拍打了他肩膀两下,“我说,姜柠是个好姑娘,你可莫要辜负了去,若不然有你悔不堪言的时候。”   唐忱缓过神儿,指腹仍摩挲着耳间,而后,竟意外地浅勾了下唇,“嗯,是不错。”   他话中满含深意,“不错”二字不知指的是物,是人,还是今晚落在耳间的吻。   顿了顿,唐忱朝一旁的从流招了招手:“将这些东西一律摆放在正堂最显眼的位置,没我的许可,任何人不得移动半分。”   他要时刻看到这些,时刻警醒自己,还有不少人在惦记着她。   ……   秋分,八月中。   初候,雷始收声。二候,蛰虫坯户。三候,水始涸。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   中秋后,秋分始,晨昏瑟凉。   亦止不住天清风朗,午时仍有融融暖意,偶掺了丝燥。   晌午头巡过,日头偏正,慈宁宫。   入了月洞门,便见德妃只携一贴身婢子,款款立了莲花池旁,静赏着肥硕艳红的锦鲤四下游荡。   德妃三日一来慈宁宫,陪太后诵经礼佛。然太后素来膳后要憩眯一会子,醒来的时辰有早有晚。德妃每每会提早半柱香的功夫,若太后尚寐着,她也不允人通传,只立了外头候着。   这一候,便二十年如一日。一年到头,任寒暑交替,皆风雨无阻。   加上德妃为人低调素朴,虽妃位尊贵,却最是不喜奢靡豪侈那一套,甚得太后欢心。   “你啊,直接进来便是,何苦在那日头底下傻杵着,哪回都不听。”太后自内屋里出来,由着德妃搀扶着倚了软塌上去。   德妃端了热盏递给太后,也不见外,笑答道:“老祖宗这话念叨快二十年了,臣妾要听啊早听了。”   “可不是,偏就遇上你这么个倔性子的。”太后假意嗔怪地拍了下她的手背,接过盏来瞅了眼外头,叹道:“这十五一过便是小年,人老了,一年比一年不禁混。”   “老祖宗可不兴说这些个丧气话,您身子骨硬朗得很,臣妾啊还等着给您贺百寿呢。”德妃上前,替太后理了华服,接过小婢手里的团扇,轻缓打扇着。   太后不由笑她,似忆起什么,偏头问道:“再过几日该是去万安寺了罢?”   太后信佛,每年重阳过后,便要去食斋饭,诵经文,潜心礼佛数日。往年万安寺一行德妃必要陪同,今年也不例外。   德妃点头道是。   “这年年啊,都是咱们几个去诵经念佛,也没甚新意,怕是佛祖都要厌烦了去。”太后抿了两口热茶,忽而拎着盏盖刮茶的动作一顿,思忖着问道:   “倒不如今年挑些个小辈儿,陪咱们一道去?”   德妃正欲开口接茬,却被一道温润声儿给截了去。   “给老祖宗请安,给母后请安。”刘清洵自殿外掀袂踏入,风姿卓绝,眉目星朗,翩翩儒雅地拱手作揖。   太后跟前儿的人哪个不知,陛下的几个皇嗣里,她老人家对这个老幺最是偏爱,甚至胜过东宫。   见到来人,太后慈笑连连,往身边拍了拍示意其坐:“瞧瞧,正搁这儿念叨着他便来了。”   “老祖宗可是今年想让洵儿陪您去烧香祈福?”刘清洵坐了塌边儿上,温和一笑。   太后不免哧笑一声,鎏金镂雕的护指套点戳了他几下,“你们几个平日里,一个比一个忙乎,尤其是你,连德妃一年到尾都见不着你几面,哀家还能指望上你们不成?”   话虽是这么说,可语气却未见半分责怪,细听起来倒尽是宠溺之意。   刘清洵任由太后假意训着,接过婢子手里的瓷盏,浅呷上两口,只笑不语。   太后慈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继而道:“洵儿他们总归是想着做大事的,自然不愿与我们这些妇人啰嗦一处,何况真要让他们侍候起来,反倒添了乱。”   “那…老祖宗的意思是?”德妃接了话茬问。   “到底还须得是甄选些心量细致的女儿家。”太后笑答。北北   德妃染疑,好奇道:“可陛下的子嗣中暂无公主诞出,宫中何来心量细致的小辈儿?”   刘清洵浅笑了下,“宫中没有,宫外却不少有。”他刮了刮茶,将话道出一半,点到为止。   “老祖宗所指的,可是权贵世家的千金们?”德妃聪慧,经自己儿子一提醒,立即明白过来。   太后点了点头,“这朝中大臣所养之女,必然是懂规矩识大体的,从中选些个知书达理的妮子出来,也不是甚难事。”   德妃思来亦觉妥当,“她们年轻人有活力,话也比咱们多几分,若随之一路同行,陪您逗趣儿解解闷,倒也再好不过。”   “只是,这名门贵族家的姑娘这样多,却不知一时要从哪里着手挑选是好。”德妃细想,又犯了难。   太后知刘清洵常年游际宫外,转头对他问道:“洵儿可有举荐之人?”   刘清洵垂眼望着手中茶盏,听闻太后询问“举荐之人”,几乎不肖想,脑中便现了一抹伶俐曼妙的身影出来。   然他并未急着作答,而是仿佛略微做了番回忆,搁盏置于金丝楠的小几上。   继而扬了扬眉,缓缓道:“前几日时值中秋,洵儿替父皇往盐铁司使府走了趟脚,正遇盐铁总司姜大人之女于家中。”   浅顿了下言语,他语调平缓,慢条斯理地稍一勾唇,淡笑道:   “此女瞧着钟灵毓秀,剔透玲珑,如此想来倒是个不错的人选。”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临时有事要出趟门,所以这章比较短小啦~下章会补上!   接下来开启寺庙副本,爱你们~ 第30章 姻缘   月尾,长香琳琅阁。   “安儿, 这都巳时末了, 掌柜的怎地还未到呀?”洗华朝外屋又瞅了眼,心不在焉地嘟囔道。   铺子里每逢月末, 会打外边儿进一批上乘的锦缎丝绸,北至塔姜, 南往秦淮, 若遇上罕贵物料,陆绍人便会亲自押镖。   往常这个时辰,运货的马车早该到了, 今日却不知为何, 晚了近一个多时辰。   姜柠忙着手里头的熨帖活儿,听闻其言,知那妮子又八成惦记着新运来的那批缎料, 嘴上还是不忘了逗她两句。   “你若这般想他, 回头等他来我跟他说说,往后赶上他亲自押镖之时, 捎上你一同随行可好?”她眼也不抬地笑着揶揄。   洗华一听,瞬即煞红了小脸儿,跺着脚不依道:“浣月你瞧呀, 安儿她又拿我打趣!”   浣月对其二人习以为常, 只笑着摇头,并不理她。一旁的池音比对好手里的线色,抬头望了一眼, 不由跟着调笑:“瞧这如今都已入秋多时了,莫不是小呆瓜儿还在思春不成?”   洗华霎时羞粉着脸,追着池音笑闹缠缠了一旁。   这时,外间终是传来了马蹄声儿的动静,姜柠收了笑意,与浣月对视一眼,叫止了洗华二人的嬉笑,一同往外走去。   外院儿里,小厮仆人们已前前后后地卸着车,动作麻利儿地一趟趟往返着。洗华等人亦跟着围聚过去,端详讨论起新一批的绸缎。顿时,闹哄哄的场面轻易便击退了初秋的凉意,倒别有一番暖意融融。   熙攘喧闹间,姜柠忽而心细地发觉,这趟护镖的领头镖师竟是名女子。   只见那女子一身紫衣侠客行头,怀中持抱一银饰镂雕的凌光长剑,双手环胸,一言不发地站在洋槐树下,看着眼前小厮们来来回回地搬运,神情漠然。   凉风漶满,丝缕游乱之际,袭带着她轻软的发梢零落而飘,更显其身段单薄,茕茕孑立。是与院儿里的热闹场景,极不相符的恹恹泠泠,坚韧而郁郁孤寞。   姜柠瞧她周身散泛的寡凉气势,脑子里瞬间浮现了唐忱清冷如斯的模样。   难道常年游走在刀尖风雨里的,都惯以罩着这般冰冷示人么。   微眯了下眸,姜柠又仔细多凝了她几眼。   想来是习武之人的敏锐,那女子几乎在下一刻便注意到了姜柠投来的目光,正欲移眸望过来时,却蓦然被一道伟岸的身姿遮挡了开来。   “啧,第一女师爷?”说着,男人抬手准备覆上那女子的下巴,笑得邪气:“这江湖上,莫不是按模样儿给你排名的?”   如此番玩世不恭的浪荡样儿,除陆绍人那奸商外,世间再无第二人。   姜柠浅扬了下眉梢,微微一惊:原来这姑娘竟是出自西山镖局?   混迹江湖的行者谁人不晓,西山镖局乃天下第一大镖行。就连姜柠这香闺里的人亦略有耳闻,西山镖局的唯一女镖师宋南芷,冷面无情,杀人如麻,且美艳无双,人送名号——第一女师爷。   怪道她第一眼便觉得那女子气质出尘,犹如镣铐穿透浮冰的冷,视万物为草芥的漠。想想也是,像陆绍人这般富甲一方的奸商,自不会花重金去随意聘些泛泛之辈。   但见宋南芷闪速伸手,掰过陆绍人的手腕用力反手一别,声色冰冷道:“现在呢?”   陆绍人似是受不住手上的疼,忙不迭地适时识相,也不知真假,只听他呲牙咧嘴地抽气道:“嘶……疼疼……轻点轻点…”   他故意喊得很大声,引得几个小厮纷纷侧目。宋南芷不想被人围观,手上一松,撤回了掌上力道。   “真辣。”陆绍人笑嗤一声,扭了两下手腕又不长记性起来,“这么喜欢动手动脚,看来你对我这个雇主还是很有感情——”   宋南芷压根不等他话说完,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转身走开。   陆绍人被闪了一下,伸臂欲将她扯进怀里,却在刚一探出手掌之际,便被宋南芷回身一把反扭着胳膊用力按在树上。   下一刻,只见她将未出鞘的剑柄狠狠抵在了陆绍人的后颈处,似乎只要他再多一句废话,便会被宋南芷一剑毙命。   姜柠不由得弯唇一笑,暗觉过瘾,她还是头一回瞧见陆绍人吃瘪。   就在她看得正起劲儿时,大概是那俩人的动静太大,引得洗华几个一脸好奇地朝这头奔过来。姜柠为了不影响那头“花前月下”的戏码,不得不停止观战,哄骗着洗华池音等人一同进了暖阁。   ————————————————   万安寺坐落在皇家园林——香雾山,乃前朝开国皇帝所建,逾至今日大抵也有个几百年历史,前后经历代皇帝翻修五次有余,常年香火鼎盛,旺足得很,可见其地位之重。   起初太后的懿旨下了姜府,姜柠得知自己被选中一同随行万安寺祈福时,心中甚是疑惑费解。   虽说其父姜劲梧为盐铁总司,但就官职而言,朝中位高于他的权臣比比皆是,若单论官宦世家的千金,也未必见得能排上姜柠。   因而临行前,姜氏夫妇特意嘱托再三,叮咛她于众人面前行事须低调,切不可张扬莽撞了去。   姜柠连连应下,她原也不是漂浮的性子,自然省得轻重分寸,反过来抚慰二老几句,倒也让两人稳下心去。   香雾山位及远郊,太后心慈,为避免波及百姓晨起营生,年年不顾皇帝劝阻,执意天尚未亮便启程行进。   故此寅时三刻,戌央街上黄土垫道,泱泱仪仗似长龙曳尾,双侧行婢提以羊角宫灯,缓缓行进。   前后皆由铁面禁军相护,整条队伍静默肃肃,只闻马蹄纷沓,轮声碾尘,轱辘作响。   好在边郊路途平坦,亦不算太远,漫漫长列行了大半日,终是约莫未时那会子抵了山脚。   整座香雾山设寺庙有十,从山脚算起,往山头上依次叠高。此山虽为皇家园林,但当今天子宽宥待民,登基当日以头七后三而划分,对民间开放前七座寺庙,平民布衣皆可进山上香,祈福求子。   遂上山之路分两道,太后一行踏皇家私道,一路浩浩荡荡进至了山头。末了,队伍在与万安寺十阶之隔的空当地儿上,勒缰停驻。   剩余拾阶之路,须得众人步行替代,以表虔诚。   姜柠因着头半夜思绪冗杂,浅眯了两炷香的功夫不到,便给唤起来进宫。   方才这一路行来,途中虽略有颠簸,倒也不耽误她补眠,被净余悠悠唤醒之际,还算精神。由着净余为自己稍作打理,掀帘窈窈而下。   将将一站稳,她本能地美目流转了圈儿,四下打量间,蓦然瞥见一抹孤清疏朗的身影。   姜柠乐了。   出发时因着天黑没来得及看清楚,这会儿她才发现,此番随行相护的禁军正属唐忱麾下。   原来,率军领队的就是唐忱。   思及是他在一路相护,思及接下来有几天尚可以共处,她眉眼唇捎间禁不住侵染着柔软的笑意。   似是有所感应一般,唐忱倏然侧头过来,视线淡淡地落在她身上。   嘴角上翘,姜柠朝他悄悄地眨了下眸,而后听到身后动静,动作敏捷地迅速转过身,与其余随行的世家小姐一同向太后和德妃行礼。   “贫僧印玄特携万安寺众弟子,在此恭候太后娘娘、德妃娘娘及各位女施主大驾光临。”印玄单手立掌,躬身行礼道。   姜柠寻常逢年过节的也会随姜父姜母去庙里祈福上香,所见之僧侣皆是老者。   可瞧着那印玄大师年纪不过三十好几,却得以领众弟子在此迎接太后,且看起来与太后似故人般相熟,可见定是位年轻有为的得道高僧。   “太后娘娘一路行来,想必舟车劳顿,寺内斋饭客房皆已备下,不若过了这行签礼,便先行入寺歇息如何?”   太后双手合十,微微弯腰慈笑道:“那就有劳大师了。”   所谓【行签礼】,是万安寺几百年来遗留下的旧俗。意为凡入寺前,寺内会让众人抽取福运之签,并由高僧亲自解签,虽是询个过场,也是讨个好彩头。   太后与德妃年年来此,显然已是熟识了流程,未表现出太大反应。   倒是那厢的世家千金们像是极有兴趣,个个看上去跃跃欲试。待到大师上前逐个解签时,便见几人兴致浓厚地左言右语,又因碍着太后和德妃二人在场,不敢太过肆意多问,但言语间还是止不住的兴奋劲儿。   轮到姜柠时,她没有像其他人那般挑挑选选,而是大致飞快地扫了一眼,直接自竹筒里拎了枚签子出来,也未多看,想是看也看不懂,就双手递交与了印玄。   印玄接过,对着签面略作端详,不过须臾,只见其淡淡一笑,单手立掌施了一礼,继而开口解签道:“女施主福运绵长,此姻缘签乃为上上签,离之大有,则谓之桃花泛绕……”   姜柠点着头,有一耳没一耳地听着,面上笑得虔诚,实则却有些兴致索然。   一双溢亮的水眸迤逦灵动,悄咪咪地四下撇了撇,余光暗暗寻着那抹修长身影。   “施主若尚有何疑问,只管开口,贫僧定知无不言。”印玄解完签面,从容道。   姜柠回神儿,弯腰复还一礼,微微勾唇,笑容浅浅而娇:“小女子已有所悟,不曾有疑,多谢大师指点。”   印玄似早有意料,只温儒一笑,也未有多言,而后行至太后跟前,引众人陆续入寺。   “不信这些?”正当姜柠拾阶而上时,耳畔徒然落下一道低沉磁音,声线温隽惑人,引得她耳梢一热。   姜柠偏过头,看到身侧的挺拔少年,眼睫轻掀,声色清越而不失媚:   “这万安寺是皇家寺庙,听闻太后娘娘年年来此礼佛斋戒。他们这样大的庙宇,若想盼着香火兴旺,长盛不衰,永享皇家恩泽,定是要往吉祥福禄上引,又如何会在那竹筒里放些寓意不好的败兴签子呢。”   “更何况,”她故意顿了一下,侧眸瞧了唐忱一眼。   “何况什么?”唐忱微挑了挑眉,耐着性子等着她的下文。   姜柠含笑望着他,峨眉弯弯,眼尾细长而翘,笑意潋滟,漫着风光月霁的温柔。   “何况,我这姻缘如何能成,还得看将军你呀~”   说着,她抬手轻拍了拍唐忱的肩头,潇洒而去。   却不曾注意,身后途径而过的一位老者,听闻其言后流露出的深意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  哈喽北鼻们~   万分抱歉断更了三天,接下来会保持稳定日更哒~   最近因为系统升级,收到大家的评论好像变少了,还是那句话,收藏和评论永远是我码字的动力!   欢迎大家留评啦~爱你们 第31章 论佛   翌日。   天刚蒙蒙亮,姜柠眼都没睁开, 便被净余掀了帐幔, 一唤二晃三托扯地给闹醒。   因着辰正时分的祈福大典,净余片刻都不敢耽搁, 手脚利索地侍候自家小姐沐浴更衣。姜柠倒也不慌,全程半眯着眼浅寐, 由着那小丫头在自己身上捯饬这鼓捣那。   折腾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 终是赶在离卯时末尚有一刻钟之际,姜柠在净余的催促下,身段袅袅地踏出了屋门。   她看上去仍然不赶。   迈着莲步, 碎碎轻挪, 神色不慌不忙。甚至有几分闲情逸致慢下步调,长睫半掩,阖上眸子, 去深嗅这漫漫山间里坠下的初秋。   香雾山除却闻名遐迩的万安寺外, 更有两样引人神往,便是早秋的红叶及晨起的薄雾。   恰巧, 皆被此刻静赏晨光的姜柠给碰个正着。   秋意渐浓,绵亘的山峦似落了云波里,卧塌成千姿百态的娇娘, 云破日出, 净透辽荡。   雾气稀薄,像是被人掀了笼屉般蒸腾缥缈,轻易便被晞光打透, 洒上浅淡的熠金,微闪出绒绒的亮。薄雾下,红叶如火苗般铺卷了漫山遍野,峰岭枝头,仿若团团俯仰成趣的焰火覆上来,是层林尽染的妖艳殷红。   光影斑驳间,弥漫了鸿蒙初辟的朦胧,朦胧中,又收拢着飞焰欲横天的火红,像极那往日柔声细语的娇娘醉了酒,不慎露出温柔外表下的放肆狷狂。   姜柠几欲被这晨景迷醉,若非那道半隐在粼粼柔光里的修长身影朝自己走来,赫然叫那美景失了色,今儿这祈福大典她怕是必要迟了去。   “唐忱~”她弯起嘴角,音调软媚地喊住他。眉眼间挂着不加掩饰的愉悦,连同朝他奔去的步子都沾着雀喜。   唐忱停下步子,侧头看向朝自己小跑而来的小姑娘,眸光不由得深沉了下。   他眼力何其敏锐,自是早便看见了姜柠。   唐忱一早带兵巡逻万安寺的三进院落及周围山岭,以保祈福大典时太后等一众女眷的安危。   却在无意中瞥见一抹曼妙娇媚的倩影,直直伫立在大片的红叶下,阖眸仰面,眉柔鼻俏,唇畔微勾,柔媚地不像话。   恍惚间,那小姑娘仿佛是天宫扔了朵夜来香在燃燃的火簇里,未成余烬,反倒在滚烫中恣意绽放。   惹得唐忱竟不由自主地顿在原地,怔怔地望着林深处良久。   身后卫喆等人皆一脸怪异跟着停下,他们只瞧着自家将军神色依旧寡淡疏凉,却不知他心里早已柔软泛滥。   “大典时辰将至,别迟了。”唐忱淡淡提醒道。   他声线里喑了些微的嘶哑,低磁沉沉,听上去格外撩惑得紧。   姜柠因迈着碎步小跑着奔来,双手轻提裙襦,身姿高挑,愈显单薄纤窈的美。   “晓得啦,我这就去。”嘴上这般说着,却并不见她提步离去,反而微微上前探手,纤指轻拈了下唐忱的衣衫,笑眼盈盈:“穿这么薄,你不冷呀?”   “不冷。”唐忱喉结微滚,幽深的眸子有丝丝不自在一掠而过,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掩下声色里的喑哑。   姜柠像是捕捉到了什么,仍是笑。   身后卫喆等几个冷面硬汉见此情形,皆用余光对视了眼,而后很明事理地纷纷低垂下头,亦憋着笑意。   她歪头往后瞧了眼卫喆等人,稍稍往唐忱跟前儿捎了两步,悄声说道:“我昨晚有梦到你。”   唐忱身形一顿,微微眯起眸子,垂眼看着她。   只见姜柠似乎并不想给他开口的机会,飞快地抬眸瞄了他一眼,又反手掩唇,凑在他耳边儿:“若能往后是你将我从梦里唤醒,而非净余,我会更开心。”   她说得含蓄,却越含蓄,越暧昧。   言毕,不等唐忱有所反应,姜柠便撤回身子,朝他晏晏一笑,转身向大殿翩然行去。   耳畔温热的气息撤离,唐忱却迟迟未缓过神,丝缕的柑橘香仍萦绕在鼻端,又不止在鼻端,仿佛是沁进了他的记忆里,深嵌在身子中。   “唐少,听闻此番出宫随行的世家小姐皆由礼部甄选,唯独这盐铁总司姜大人家的千金,是太后亲下了懿旨,点名道姓要的。这老祖宗……”   最疼的皇孙儿便是九皇子刘清洵。卫喆点到为止,后边儿的话他不说唐忱也懂。   打上回中秋那晚见着烟花下的那幕,卫喆回去便对从流那厮威逼利诱,打他嘴里听晓了个大概。   唐忱望了眼小姑娘离去的方向,眸色幽深了几分,“太子那边最近如何?”   “一直派人盯着,暂时没什么动静。”卫喆闻言,正了神色道。   唐忱收回视线,抿了抿唇,目光隐匿了些冷清,只淡淡地扔下三个字:“盯紧点。”   ……   万安寺共有三进院落,祈福大典便在第三进院落——大雄宝殿。   姜柠前脚赶到殿前,后脚德妃便扶着太后款款方至,时候不早不晚,恰是她想要的。   初秋的朝晨已有瑟凉,加上香雾山地势不低,山涧素风迂巡,不免含风带露地卷了寒意上来。   大典尚未开始,早有官宦小姐们在大殿门口等着,想来只顾着美,个个冻缩着身子打着颤栗,又怕旁人瞧出来笑话,只得硬挺着。   姜柠没那么早到,且来前儿多留了个心眼儿,特嘱咐净余多备了几件厚衫。   旁边儿的几个官家小姐常年止步于闺阁,深居浅出,不似姜柠这般喜游连山水,自然不曾料及这山上寒意。   瞧她穿得暖暖和和的,丝毫不见瑟冷之态,个个暗觉惊诧,却也没好意思流露出来。   辰正时分,祈福大典开。   印玄携一众僧侣弟子引着,上供香十三炷、三进佛殿、三出院落、贡酒、贡食、取签、洗珠、渡水、奉金、迎文诵经。   一番祈福礼仪后,以向殿内供奉的【三世佛】行三跪拜,九叩首之大礼,以此作为祈福大典的收尾。   三跪九叩分尊卑先后,德妃随太后率先行叩拜礼,以求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后入面北座,待其余晚辈再行叩拜。   姜柠默不作声地随两侧僧人礼佛诵文,始初尽是乖顺恭敬。继而该是行跪拜之礼,殿中一干众人皆已匍跪。   却偏见她眉尖儿浅蹙,桃眸微眯,定定地立在主佛像前稍作迟疑,像是出神一般若有所思的样子。   殿堂内肃穆静谧,姜柠直立着身子于跪了一地的众人之中,尤显突兀,扎眼得很,瞬即引起了太后和德妃的注意。   “那厢仍所站之人是何名字?”太后出声询问,一双凤眸盯向姜柠,面色微染不悦,不怒自威。   太后一言,立马引起了殿内所有人的侧目,纷纷朝姜柠的方向望来。   唐忱率兵把守在殿门外,忽闻殿内动静,提步至门扉处长身玉立,目光淡淡地落在那抹婀娜纤影上。   姜柠闻太后轻斥,并不惊乱,镇定自若地屈膝而跪,行了大礼,音色柔柔:“臣女姜柠给太后娘娘请安。”   太后听闻,不悦之色顿了下,略染好奇:“你便是盐铁总司姜劲梧之女?”   姜柠并未听出太后语气中的异样,温声应是。   太后与身后德妃对视一眼,不动声色,重又凝回在姜柠身上,厉声问道:“方才行祈福叩首之礼,你为何不跪,可是有意怠慢神明?”   “回太后娘娘的话,臣女只隐隐略觉这主佛像的坐像方位有异,并非成心对佛祖不敬,还望太后娘娘恕罪。”   姜柠此言一出,顿时语惊四座,非但太后等人深感奇怪,饶是一旁闭目盘珠的印玄亦是手上忽顿,缓缓睁眼望了过来。   “抬起头说话。”太后凤眸凌厉,上下扫视着她两眼,复出声问道:“何处有异?”   姜柠移眸,又仔细瞧了那释迦牟尼佛一眼,心中仍觉怪异连连。   “回太后娘娘,臣女虽不通佛家儒文,却常随父母烧香拜佛。曾留意到寺庙供奉的诸多佛像,皆朝南面,取‘万物朝阳而生’之寓,然此殿内的释迦牟尼佛,竟是朝北而坐……”   说着,她声音逐渐变弱,眸光一闪,方觉大悟般恍然明白过来。   仍屹立在殿门处的唐忱看到,那小妮子言语一顿后,连忙转身面向主佛像,跪于蒲团之上,双掌合十,行了三叩九拜,姿态认真而虔诚。   太后等人更被她搞得糊涂起来,这时,只听始终沉默的印玄淡淡一笑,单手立掌,悠然问道:“阿弥陀佛,既然女施主觉此坐像方位有异,又为何行这叩拜之礼?”   但闻姜柠音色轻柔,目光笃定如磐石,“因为,小女子适才忽谙这其中缘由,诚觉贵寺普度众生之良苦用心。”   “敢问女施主,是如何想通的?”徒然传来一声的笑问,打破了殿内的寂静,其语态是饱经沧桑的深沉。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印玄旋即起身,与众僧弟子一同弯腰作揖。   随后便见一位身披袈裟的老者,慢悠悠地踱步出来。姜柠抬眼瞧去,只觉其活像是古书上佛法无边,踪影不定的玄师。   来前儿她略作了些打听,想来这位便该是万安寺的住持了。   “姜柠见过虚觉方丈。”姜柠微微福身,端着不紧不慢的礼数道。   虚觉稍回一礼,“施主对这主佛之坐像有何见解?”他笑问,眼角间的褶皱勒着深深的沟壑,更添慈祥之态。   姜柠浅浅勾唇,娓娓道来:   “香雾山地处南岭,面朝北端,前有阜江环山而行,中坠徽河穿山而过,且万丈峭壁亦面北,因而形山水聚阳之瑞气汇于北方。更有万安寺背靠终南鼓楼,系与北风俱下,推移祥云往北,此乃大吉。”   言及此,她轻轻一顿,“故此主佛像居北,方可坐镇山头,集天地日月之辉灵。”   唐忱见她那般不卑不亢,逻辑清晰,谈吐从容的模样,薄唇漫过一丝笑意,俊美舒张,连同眸光都不自觉地柔和起来。   虚觉闻言,望向姜柠的慈和目光里,欣赏之意愈发明显,赞赏道:“施主慧根极深,可成大器之才,前途定无量,阿弥陀佛。”   作者有话要说:  小姜:调.情?我是专业的~【傲娇   小唐:被老婆撩拨的第三百六十五天,我太难了!【忍住   小净净:嘤嘤嘤小姐嫌弃人家……【哭唧唧 第32章 吃肉   青山松郁,疏影飞涨, 钟晨暮鼓见秋黄。   天清日晏, 残阳欲落未落。锦云流风间,挂了一弧皓皎精巧的月牙儿, 浅白弯弯的似美人颈。   日月同辉,交替坠入水雾, 便是入定时分。万安寺在这昏蒙蒙中, 又过了一天。   转眼来香雾山已近五日,换言之,斋戒五日未得荤腥。   姜柠慵懒地倚了朱漆梁柱旁, 手里散漫地上下轻抛着颗蜜枣, 幽幽淡淡地浅叹了口气。   五天了!   整整五日没尝到半口油水!!!   这吃斋念佛当真不是人人皆能胜任的活儿,姜柠但凡一思及那淡之无味的斋饭,就脑仁发麻, 浑身打怵。   她其实倒并非十分嗜肉, 往日里怕自己长肥了去偶尔也会心血来潮吃些素食。只是这当真要半点荤腥不沾起来,实在受不住, 简直味如爵蜡。   懒懒散散地望了眼天色,风清旖旎,白云出岫, 确实美。然而此刻再秀丽的景儿, 在姜柠这里,都比不上一盘水晶猪肘来得快活。   好想吃肉啊!!!   轻咬娇唇,将手里的蜜枣抛起又接住, 姜柠忽而似是想到了什么,嘴角一勾,笑得意味深长。   ……   末了,天擦了黑。   唐忱将巡视轮值等一应事务交代给卫喆,叮嘱了几句,而后朝琼昭殿提步走去。   行至殿前,迈了步子拾阶而上,然下一刻,他蓦然停驻脚步,抬手欲推门的动作跟着顿住。   耳骨略动了下,紧接着,他落飒挺拔的身影迅疾闪侧开,同时修长的手指精准接住凭空而来的物什。   似乎都不肖思索,亦无须侧目,只见唐忱抿了抿唇,“姜柠,出来。”   他语气里掺隐着淡淡的无奈,偏又无意间放软了嗓音。   这几日除去陪太后礼佛诵经,闲暇之余,姜柠便会悄咪咪地去摸索唐忱的行踪。她记得,按照惯例,每晚戌时一刻,唐忱都会来她身后的琼昭殿。   因而她在这里等着他,一准儿能碰上。   “嘿嘿……”只见自梁柱后悠悠地钻出个小脑袋,娇俏皙净的小脸儿上盈满了笑意,泛着春水秋波的潮眸湿漉漉地望着他,柔媚楚楚地眨巴又眨巴,蕴着灵气的萌动逼人。   姜柠笑嘻嘻地小跑向他,却不知是因为太黑还是故意地,反正她就是跑了没两步便被猛地磕绊了下,眼瞅着一个趔趄就要扑倒。   千钧一发间,唐忱眼疾手快地闪身过去,一把扣住她的纤腕轻轻一带,瞬即托稳了她的身子捞入怀中。   其实光线很暗,可姜柠还是很清楚看到望向自己的那双清黑的俊眸里,浸泡着化不开的潭水,幽深莫测,无时无刻不惹人沦陷。   “我的枣呢?”她顺势赖在他的怀里,双手环上他的腰间,弱柳无骨般的身子整个地偎向他。声音软绵绵地,仿佛能掐出水似的。   消散在夜风里的柑橘香清甜暖绒,格外浓郁,亦格外勾人心魄。   唐忱方才便是凭这香气,轻易认出了她。   “站好。”他伸手将她带离自己的怀抱,开口的嗓音却那般混郁嘶哑,尾音漫着隐隐魅蛊,瞬间穿透进姜柠的耳蜗。   竟引得她打了个颤儿,跟着就是脚下一软。   唐忱再次收紧手中的力道,稳稳地扶正她的身子,“别闹。”他轻轻呵斥,可细听又不像呵斥。   似乎察觉到自己的声音太过沙哑,他清了清嗓子,试图压下那些蛊惑,抬手将那颗饱满圆润的蜜枣举至她面前,“给。”   可还是喑哑。   姜柠伸手,却并未从他手里接过蜜枣,而是拉过他的手直接凑上去,下嘴便啃咬了一口,“啧”了一声:“好甜呀。”   月色过于朦胧,她并不能像唐忱那样准确地找准位置。于是在不管不顾地啃那一口枣肉时,整齐洁白的贝齿如小妖新长的獠牙,牙尖儿不轻不重地磕了下他柔软的指腹。   不,与其说是指腹,不如说更像是磕在了他柔软的心峭上。   姜柠便这样一口又一口地,就着唐忱的指尖啃完了那颗蜜枣,而后撩眸望着他,翘起嘴角,“唐忱,我们下山吃肉好不好?”   “每日跟踪我,就是为了这个?”他声色仍旧淡淡地,薄唇却扯了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完了,被发现了。   纤薄的香肩暗暗耸了下,尽管如此,可姜柠并不打算退缩,她实在太想吃肉了,嘴和胃同时在弹劾。   纤指径直覆上他温热的手掌,捏了捏他修长的手指,又轻扯了两下,“你说好,好不好?”   她楚楚可怜地微微仰头凝着他,带着弱弱地商量语气,在撒娇,在耍赖。   ……   唐忱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总之到底还是跟着她一同下了山。   姜柠初来万安寺的那天,补眠之前特意嘱咐净余,临到山下多观察两眼附近的境况。虽然那时候她尚未想好作何用处,但有备无患总还是好的。   如今看来,便是要派上用场了。   净余告诉她,香雾山的脚下,有个百十来户人家的村落,依山傍水,名曰【雾村儿】。为防止姜柠找不着地界儿,净余还画了个简易明了的图给她。   唐忱扫了一眼她手里的地图,实在觉得好笑,俊眉微挑,开口揶揄道:“你们主仆为了吃肉,也算煞费苦心。”   “架不住我们家净余会识字。”姜柠衬着烛灯细细看着图上标识,一边眼也不抬地得意道。   净余识字,唐忱是知道的。   姜柠是家中独女,姜劲梧常唯恐自己的宝贝女儿太过寂寞,因而打小便让净余随她一起熟识四书五经,琴棋九礼。以便姜柠百无聊赖之际,与身边人总不至于鸡同鸭讲,话不投机,权当打发些闲散时光,聊作慰藉。   两人寻寻觅觅辗转至山脚下,已过了二更天。村里人家歇得早,不似京城,整条村子皆已阖灯打更,一路从村头暗到了村尾。   姜柠望见这番情景,不免万分失望,直觉是一只肥厚香嫩的水晶猪蹄从眼前飘走。   “想吃个肉就这么难的吗……”她十分不满地嘟囔着,下意识抚了下平坦的小腹,咽了咽口水。   唐忱瞧她那副嘴馋的小模样,眸中含笑,十分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后在她面前半蹲下身,“上来。”   “啊?”姜柠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看着少年的宽阔肩线,愣愣地傻杵在原地。   唐忱也不急,耐性良好地半蹲着等她,待小妮子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儿的时候,嘴角旋即扬起一抹娇笑。   幼时唐忱背她已是习惯,可如今长大了,她更想感受一下被他打横抱在怀里的感觉。   但姜柠到底是个姑娘家,没可能不羞涩。   双手背在身后有些紧张地十指交缠,身子轻轻飘晃了两下,心一横,“要不,你抱我吧~”她咬了咬唇,还是轻喃出声。   “看来,吃肉的欲望还是不够强。”唐忱以掌撑膝,作势就要直起身子。   姜柠“诶”了一声,“强强强!要多强有多强!”见他要起身,姜柠赶忙嘴上应和着,丝毫不再犹豫,动作灵敏地走上前,从身后一下子圈住他的脖颈,继而整个人爬上他紧实的脊背。   感受到背后娇软香盈的触感,他深邃的眸光轻闪了下。   “能行吗?”身后传来小姑娘略染担忧地犹疑,湿热的如兰气息轻洒在他的颈项。   唐忱下颌微动,“搂紧。”他淡淡开口,声线愈发沙哑。   当然行。连北狄皇帝的老巢他都轻而易举地只身三入,一个小小的后厨房有什么不行。   唐忱未再多言,微微提气跑了两步,蹬了脚树干借力一个纵跃,飞身蹿上一旁酒馆的房梁,而后稳落在后院儿的厨房门口。   将身后的小姑娘轻轻放下,他锐利的目光四下扫量了眼,“进去吧。”说着,抬手将面前的小木门推开。   姜柠终归是大户人家出来的闺秀,这般偷鸡摸狗的事儿还真是头一回,不由得心跳加速,咚咚的直往嗓子眼儿里蹿腾。小手紧紧地拽着身前少年的衣袂,亦步亦趋地跟着在他后边儿。   唐忱似是觉察到小姑娘的紧张,心生逗弄,低声调侃了句:“这么怕?”   “我像不像是混入敌营,刺探敌方军情的女细作?”姜柠黏在他身侧,微微猫腰仰着小脑袋,半眯起一只眸,舌尖儿上轻轻打了个响,对着唐忱做了一个酷酷地抹脖动作。   唐忱笑哼一声,“若女细作都如你这般刺探军情,怕是要亡国了。”说着,他飞快地弯下腰一把捉住姜柠的小腿。   姜柠不明所以地低下头,才发现脚边的酒坛差点儿在得意忘形间被她一脚踢碎,嘿嘿一笑,吐了吐小舌头,便进了灶房去寻吃的。   虽然紧张,可也刺激,更何况有唐忱在,她并不怎么害怕。   找了一圈儿,也没找到什么合她口味的。慢吞吞地踱着步子转悠着,倏然间,姜柠眼眸一亮。   但见灶台旁的黑檀木几案上供了谐气而坐的兔儿爷,甲胄披挂,彩绘施身,其前置香炉及一应贡果外,更有美酒佳肴。   姜柠一眼就瞅中了那盘鲜美肥嫩的酱香烧鸡,嘴角吸溜了两下,小脑袋又扭转着探了两眼。   见四下无人,她毫不迟疑地伸出了小魔爪,嘴里边儿还振振有词地嘀哩咕噜道:“诶呀兔儿爷实在对不住,您大兔有大量自不会与小女子一般计较——”   话还没说完,蓦然听她“啊哟”一声,清冽温隽的雪松木香随之袭来,原来是唐忱拍回了她怯怯的小猫爪。   “干嘛打我呀。”姜柠摸了摸自己小手背,委屈地努了努嘴,水眸还滴溜溜地打着兔儿爷的那盘烧鸡。   “越发胆大,贡食也敢动?”唐忱轻喝了句,却随后不知从哪儿转出一盘蜜汁烤鹅腿,递至小姑娘面前。   姜柠立马乐呵起来,“唐忱你真好!”她一手抄起一根烤鹅腿,半刻不停留地发泄般狠狠地撕咬了一口,鼓着娇嫩的小腮帮用力咀嚼起来。   许是因为那句“唐忱你真好”,或是她在自己面前全然放松的模样,又或者仅仅是因为她吃得这样欢实,唐忱突然觉得心里热乎乎的。   唇角勾过一丝笑意,漆黑的眸眼里不再平静似水,而是隐匿着万千星辰般灼亮。   “不跟你抢。”他瞥见她光洁的额间因为大力咀嚼,而微微突起的细小青筋,忍不住提醒了句。   “嗯~还是老祖宗说的好,无肉不欢!”她边嚼边屋里哇啦地碎碎念,同时十分豪爽地将没啃过的,完整的那根鹅腿递到唐忱嘴边儿,“美得很!尝尝~”   唐忱推开她的手,又不知从哪儿整了碗水搁在她身侧的灶台上,淡淡拒绝,“不用,你自己吃吧。”   姜柠知他本也不喜荤腥,何况更是个死守规矩的古板怪,撇了撇嘴,不以为意地继续享受着嘴中肉食带来的快.感。   唐忱斜斜地倚靠在窗根儿下,看到姜柠大快朵颐地啃完手里那根,又从盘中拿了个,而后扭头对他说:“走,咱们去感受一下这雾村儿的风土人情!”   窗根儿前的少年不禁嘴角抽动了下:“……”   ……   雾村儿前邻阜江,背靠香雾山,左为峭壁,右怀天然温泉。这样特殊的地理位势,让整个村落一年四季都如浸朦胧的雨雾,想来便是因此而得名的罢。   晚风习习,浮荡着净爽透彻的舒适,丝丝江水的腥膻,漶满着山涧花草软腻的清香,云开月明。   姜柠和唐忱两人就这般走在阔路上,唯一与这安宁静好的场景格格不入的,是姜柠手中啃咬地两只烤鹅腿。   唐忱:“……”   就在小姑娘尚沉浸在烤鹅腿的美味之际,忽闻前方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碎碎杂杂地朝他们这个方向走来。   姜柠被唬得惊了一下,还未等抬头望去,只觉腰间一紧,耳畔溯风呼啸而过。   甚至来不及惊呼,再睁眼时,才发现唐忱早已带她飞上了一颗几人怀抱的老槐树,自己正稳稳当当地坐在粗壮地枝干上,纤细的腰肢间仍横着少年精健有力的臂膀。   稳了稳心神,姜柠稍缓过劲儿来,方垂眼朝下看了过去—— 第33章 偷听   树下,只见有宫婢模样的女子三五成群, 手提荷叶琉璃羊角灯, 臂挎红底黑面珐琅云锦盒,襦裙委曳, 莲步接踵。   盈眸轻眯了眯,瞧那身量走姿皆有些眼熟, 但因光线太暗如何也瞅不清晰。   姜柠不由得努力将小脑袋往前探了又探, 试图辨得仔细些,却不料身子刚动了动,盘桓在腰间的手臂立即收紧了些。   “是德妃的人。”唐忱附在她耳后, 刻意压低了嗓音, 声色沉沉道。   “她们这是在?”姜柠心头稍紧,别不是被太后发现了他俩一同消失,派人下山来寻的吧?   身后的少年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 淡扫了她一眼, 薄唇轻启,打消了她的紧张不安:“布施。”   太后素来慈悲仁爱, 德妃跟了她身边这么多年,自然也是宽厚之人。因而每逢来万安寺礼佛那十日半月的,德妃都会派遣婢子下山布施, 且为避免过于张扬行事, 布施的时辰皆选在阖灯定昏后。   雾村儿的百姓受此恩泽,诚觉皇恩浩荡,备受鼓舞, 日子过着愈发同心协契。   姜柠听闻其言,心头稳当下来。   又往下睇了两眼,借着宫灯打出的光晕发觉那几个宫婢确实有些眼熟,但并未瞧见德妃跟前的掌事大婢。   这倒也不奇怪,布施亦不是甚难事,只需将布施的钱粮分置好,搁放在家家户户门口处的方形墩石上即可,自犯不着大婢来盯着。   姜柠放下心来,想着左右一时半会儿也下不去,又开始继续啃着手里香气腾腾地烤鹅腿。   唐忱:“……”   再看树底下,婢子们早已三两围成一圈儿,边分置手里物什,边有一言没一语地悄声聊起家常来。   “老祖宗今年怎得忽然想起唤上各世家小姐们随行了呢?”   “主子的心思,岂是你我能猜得透的?不过话说起来,那柠姐儿当真是美艳绝尘,一打眼上去,哪里还有其他家千金的影儿。”   “可不,不光模样生得美,瞧那纤纤身量,温雅举止,更有大典之上那番博学之论,看上去像是连老祖宗都不怵,怕是咱们这些个粗鄙之人一辈子都望尘莫及的了。”圆脸婢子似是极羡艳般,说起来小眼儿都放着光。   另一高个的婢子拍了下她的脑袋,打趣笑道:“可醒醒吧,人家金枝玉叶的你这臭妮子也敢拿来比,何况那京中第一美人的名号哪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叫的。”   料是几人如何也想不到,那位美颜绝尘、温雅举止的“第一美人”,此刻就坐了她们头顶的树干上大口啃着鹅腿,因为心情甚是愉悦,一双小腿耷拉着轻轻摇晃,边吃边漫不经心地听着她们讨论自己。   同时还不忘了回头朝身后的少年挑挑眉,得意地勾唇一笑,“瞧瞧,世人皆爱我,奈何我只想与你好。”她悄声道。   唐忱斜睨了眼面前沾了一嘴油光的小姑娘,哪里还有她们说得那般端庄,全然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不免有些失笑。   拎着那小人儿的纤腕将其手里的鹅腿递到她嘴边,低声调侃道:“接着吃吧,看看这树干还能不能撑得住你这重量。”   姜柠瞪他一眼,继而用后胳膊肘狠捣了下他坚硬紧实的胸膛。   唐忱只淡淡勾唇,也没躲,紧了紧手臂力道,以免她掉下去。   树下几人的言论仍在继续。   “只是不知那少将军如何想的,竟生生退了与柠姐儿的婚约,听闻他二人青梅竹马,可算得上是金玉良缘,天下怕是再难寻着如此般登对的了。”   圆脸婢子嗅到八卦味道,立马又来了兴致:   “就是就是,虽说如柠姐儿这般好的女子自是不愁嫁,可放眼这世家贵公子里,哪里还有像少将军那样风姿卓越的少年郎可与之相配呢,实在是教人觉得惋惜。”   她想了想,不由得停下手里的活儿,诧异问道:“莫不是少将军连年升官,此番回来又获圣上大加赞誉,封侯进爵,风光无限,便嫌弃了柠姐儿不成?”   唐忱听闻其言,不禁眉宇紧蹙,幽暗的眸子更深了几分,抿唇望了怀中的小姑娘一眼。   姜柠反倒没什么情绪变化,仍是大大咧咧地啃着鹅腿,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她们嚼舌根,不甚在意。   “哎,最难消受是皇恩。这功功过过的如何分得清楚,是福是祸可难说着。”高个的婢子叹了口气,摇头道。   圆脸的小婢子将手里篮子搁了石墩儿上,满是费解,“这话从何说起?难不成少将军打了胜仗,反倒是过错了不成?”   高个婢子也未反驳些什么,只是话头一偏,反问道:“你可还记得平南候?”   此话一出,几个婢子瞬即大惊失色,“那、那位不是给……”   “若真论较起来,那平南侯所立之功决不逊于咱们如今的宣祁侯大人,可到最后还不是落了个满门抄斩的下场。”高个的婢女倒算通透,只听她将声音放得更低,话说得十分隐晦:   “听闻抄家那日,正乃平南侯之子大婚后一天,可怜那娇滴滴的新娘子甚至连娘家门未及回,便命丧平南侯府。”   圆脸鼻子愣了愣,“你的意思是咱们少将军也会……”   她越说越小声,这后边儿的话是何意,不必挑明,大家伙儿皆心知肚明。到底都是在德妃跟前儿做事的,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这点儿规矩都还是要有。   唐忱仍不动声色地听着,面色上倒未沾染不郁。倨傲的长睫淡淡低垂,半掩着漆黑的深眸,同时将眸中的那份复杂之色一并敛去。   坦白说,那婢子的话也并非不无道理。细算起来,反倒有些一语中的,基本道出了唐忱此番退婚的深意。   唐家往上数三代,代代皆获一等军功,如何高的门楣自不必说。唐忱自幼从军,戍守边塞七余年,条件如何艰苦且先不提,单这攻克北狄,收复塔姜,一扫西北内乱的累累战绩,已被世人万般称颂,“少年战神”的名号更是于街头巷尾传地沸沸扬扬。   此等史无前者之荣耀,必引朝堂党羽恨嫉在心,即便唐忱无意,其“功高盖主”的耳边风早已在皇帝跟前儿吹了多年。   当今太子的多疑之性便是随了弘元帝,如今天子态度尚未明朗,不过是因唐家位高权重,唐忱手握军中大权,更一手带出了天下最精锐的禁卫军队。   连一个小小婢女都知“最难消受是皇恩”,唐忱又如何不晓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帝心既已有猜忌,难保日后不会风起云涌。   而至于姜家,柠姐儿与少将军的婚约天下人皆知,又怎会瞒得了圣人之眼。姜劲梧进官至盐铁总司一职,说白了便是被皇帝套牢,用姜家来约束唐家,用姜柠来制束唐忱,这才是帝王真正想要的权衡之术。   可唐忱不想。   他不想见姜柠被扯进肮脏的朝堂纷争,不想见姜柠被无辜牵连,更不想因为自己,让她遭受任何的不测。   姜柠的平安,永远是他最看重的。这才是洗尘宴的前一晚,他对姜氏夫妇的所言之意。   她是美好的,她不该被这俗世玷污,她就该一直平安喜乐,万事无忧,顺心顺遂下去。   唐忱的思绪正游离着,这时,树下蓦然“啊”地一声将他撤回了神。仔细一瞧,只见怀中的小姑娘一脸不忿地翻着白眼,正准备将手里啃干净的第二根鹅腿骨头丢扔下去。   他旋即圈住她的腰肢往后一带,迅敏地出手桎梏住她的皓腕,阻止了她胡闹的动作。幸而这老槐树年岁已久,郁蓊茂密的枝叶足够很好地遮挡住两人。   “你做什么?”唐忱微讶,不懂她突然扔骨头砸人的动作是何用意。   姜柠看上去像是还未解气,仍不肯罢休地挣扎道:“她们咒你,我帮你教训教训这帮口无遮拦的!”   唐忱稍愣了须臾,这才忆起方才树下几人拿平南侯与自己比较一事,眉宇舒展,唇角难得地噙了丝笑意。   然而接下来树下传来的对话,又让他瞬即收起笑意,微眯了眯眸子,面色漫了几分阴霾冷然。   “其实啊依我看,若柠姐儿与少将军当真无缘,也便罢了,毕竟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   “说到这个,那日我路过南厢房时无意听了一耳朵,咱主子正与老祖宗说起柠姐儿那番大殿上的风水之论,还提到了咱们九殿下,我正纳闷呢。”   “诶呀你不知道呢吧,这别的世家小姐都是礼部那头选的,唯独柠姐儿是咱们老祖宗亲下的旨。”   “这是为何?”   “听内院儿里的说柠姐儿是咱们九殿下亲自举荐的……”   “……”   宫婢一行布施完,恢复了来时的队形,打着羊角灯渐行渐远,悄声细语的议论声亦渐渐消散在夜风中。   ————————————————   上山路上,唐忱始终一言不发,神情一如往常的疏冷淡漠,瞧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   姜柠亦有些心事重重,还未消化完方才几个婢女的舌根话儿。   原来是刘清洵。   难怪她会接到太后的随行懿旨,那日宫里的大伴来姜府宣旨时,她就觉得很是奇怪。且不说她与太后素未谋面,这随行一事也不过就是下个令儿而已,礼部的人来便够了,何必兴师动众,竟还要宫中总监侍来亲宣懿旨那样大的阵仗。   现在看来像是解释通了,可也还是奇怪。   刘清洵为何要举荐自己,难不成是因为中秋那晚遇刺一事?   思来想去也未得解,索性作罢,姜柠悄悄抬眸,偷瞄了眼身侧的少年,忍不住嘴角上翘。   什么时候她变得与他同处便想笑,一思及他也想笑,甚至慢慢习惯了他清冷的样子,就连听闻他疏冷的言语都觉得有些悦耳。   好像自己也变得很奇怪。   姜柠舔了舔唇,见身旁的人一直沉默,不知是不是因为那几个婢子提及平南侯一事让他不悦,正踌躇着要找些什么话头,打破彼此间僵持的气氛。   却不料唐忱意外地率先开了口:“刘清洵,离他远点儿。”他语气不温不火,让人难以捉摸。   姜柠怔了一下,继而偏过头望他,浅眉轻扬,笑靥曼丽而潋滟:“直接说让我离你近点儿不就得了?”   言毕,她徒然脚步加快了两下,曼妙纤柔的身量敏捷一转闪到他面前,两人并肩行走的姿势改为面对面,唐忱脚下的步子被迫停了下来。   “干嘛?欲说还休啊?”姜柠微微仰面凑近他,蛾眉曼睩,眼含春山,音色倦懒而软媚。   唐忱并不理她,淡淡移眸,提步欲从她身侧绕开。   却不想姜柠妖冶一笑,早有意料般忽然伸手,指尖精准地在他腰间丝绦上用力一勾,而后借力将整个身子跌入他坚实的怀中。同时,她细长的手指肆意攀爬在他身上,一路往上。   唐忱俊眉拧起,直接一把扣住她不安分的小手,阻止住她接下来动手动脚的“不轨企图”。   “黑灯瞎火的,再闹我把你卖了。”他冷声半威胁着,耳廓却随着方才那双纤手的攀爬,而沾染了几分不易察觉地滚烫。   姜柠“啧”一声,“那你亏大了”,说着她用力扭了扭手腕,试图从他掌中挣脱出来。   然而彼此力量实在过于悬殊,唐忱只需手上稍稍一用力,小姑娘便已如猫儿一般被驯服住,任由少年将她从自己身上拎了开来。   可若这样就消停下来,那就不是姜柠了。   她索性踮起脚尖猛地朝他凑过去,之后在唐忱微愣之际,将嘴上残留的油光报复性地一股脑擦在了他的衣襟上。   唐忱:“……”   ……   待两人回到山顶,已快四更天,正巧赶上卫喆一班巡逻。突然见到唐忱与姜柠二人孤男寡女地打山下来,震惊过后,亦激起了他赤城浓郁的八卦心。   即便这个点儿山上除了唐忱手下的兵以外,连根鸟毛儿都见不着。但卫喆还是先装模作样地四下巡视了一圈,之后作势一脸严肃地凑了上来。   那是个嗅觉比狗还灵敏的主儿,走过来的一瞬间,便轻易在唐忱身上嗅到了股可疑的气味儿,严肃之态瞬间稀碎。   “唐少,你这身上……”说着,卫喆又探了脑袋绕着唐忱嗅了一圈儿,“怎么有股子…酒肉味儿?”   唐忱眼皮都懒得掀一下,全然当做没听到一般,任由卫喆上上下下地抻着头打量。   姜柠这一路都对适才被强行中断的撩拨耿耿于怀,极其不爽。听闻卫喆这话儿,原本打算回房的脚步突然一顿,指了指唐忱道:“对,我适才起夜时,撞见他下山偷荤了。”   她煞有其事一般越说越来劲儿,顺道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瞧瞧,佛门净地竟做出这等子事,明儿个待我上报老祖宗,有你好果子吃。”   卫喆还真被她这说辞唬了下,随后反应过来:???姑娘,你们二人不是一道儿下山的吗?   一时无言以对,他只好傻愣傻愣地又看向自家主子——   反观唐忱倒是一派气定神闲,懒懒一挑眉,云淡风轻地淡淡道:“无妨,不过是下山巡查时,被只小花猫弄脏了衣裳。”   姜柠恨恨地白了他一眼,转身离去。却在走了没两步后,耳尖地听到身后卫喆低声道:“唐少,宫里出事了。”   语气,是与刚刚全然不同的严肃。 第34章 弟弟   多事之秋,风雨如晦, 云聚, 则翻涌浮沉。   宫里出事了,据说出事的是东宫那头。   宫里的人踏马飞尘来报了信儿, 消息旋即不胫而走,传得飞快。众人虽个个面上无波澜, 却止不住暗里纷纷揣测, 愈揣测愈惶恐,愈惶恐愈自危。   弘元帝性多疑,但天子皆多疑, 这并不能抹灭他乃一代圣君的事实。自其登基以来, 前朝后宫从无太大波澜,他有一套自己的手段,统筹兼顾, 未雨绸缪, 因而万事都理得有条不紊。   故此太后自弘元帝亲政后,便潜心虔诚向佛, 享儿孙绕膝之天伦,再不过问朝政之事。   然此番不同。   宫里消息尚一传来,太后即刻下令提前结束万安寺一行, 翌日回宫。午后的盥佛礼亦未现身, 唯见德妃前去替代。   “听闻这回太子爷撺掇群臣一事不知如何被摊了圣上那里,惹得龙颜震怒,连皇后娘娘觐见都数次被拒, 宫里头如今人心惶惶,怕是要乱了套。”   净余打理细软的空当儿,边忍不住把探来的消息低声诉与姜柠。   姜柠半趴在梨木桌案上,削纤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跟前的胭脂盒,半眯着眸,百无聊赖地瞧着对面丫头手里的动作,恹恹地像是快要睡着一般。   “不该咱们管的,不说不问不打听,忘了?”她眼都未抬一下,声调懒懒地问道,   小丫头抿了抿嘴,自知理亏,强行压了话头,可不过须臾功夫,到底也架不住直肠子,憋了又憋道:“小姐,朝中出了这样大的事,会不会……”   “天塌下来自有大个儿顶着。”姜柠手里停下对胭脂盒的蹂.躏,倦懒地直起身子,往后倚了倚,“朝中之事亦有朝中的人处理,哪是轮得上你我在这儿闲操心的。”   净余素来悉知自家小姐独善其身的性子,想想也对,遂点了点头未再多言。正欲转身朝外间走去,又忽地被身后传来的声音拦住脚步。   “明儿个回城时候,叫唐忱那厮走慢些,我有话要跟他说。”姜柠出声道。   净余微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不由得转过身故意调笑她:“小姐,您方才不是说,朝中的人咱们不操心嘛?”   “谁说,他是朝中的人?”姜柠慢悠悠地伺她一眼,勾挑了个微笑在嘴角,幽幽地眯眸反问。   “那少将军可不就是——”   “他是我的人。”她毫不迟疑地打断道。   ————————————————   其实自中秋那回与刘清洵一同遭歹人行刺后,姜柠心里便隐隐感知,朝中风云动荡,是早晚的事。   如今东宫出事,姜柠出于本能,不免将下令行刺的幕后之人与太子做个联想。天家从来无情,为夺皇位杀父弑兄之事前朝也不少有。   只是她未曾意料,那位太子爷竟这般险中求胜,心急至此。   结党营私向来乃为人臣子的大忌,更何况东宫太子身系一朝储君之位,明知故犯,不单单是戳了皇帝的眼眶,更使皇室蒙羞。如此恶劣行径,昭然揭于一众臣工与皇帝面前,几乎算是自毁前程,往后之路该当如何便可想而知。   朝中境况难以捉摸,翻手为云,玩弄权术,朝夕之间变幻莫测。北斗之尊沦为蝼蚁不过一眨眼儿的事,实在令人唏嘘胆颤。   晴日郎净,太后一行仪仗再摆,起驾回宫。   香车踽踽前行着。暖轿里,姜柠缓缓扯回游离的思绪,纤白细指微扬了扬。净余会意,轻撩了锦帘儿挽扣一侧。   长睫掀起,但见踏雪宝驹之上那束清冷矜贵的身影,身姿遒劲峻拔,眉眼凉薄如斯。他修长的手指缠握着缰绳,骨节削瘦,淡青色的脉管隐匿蛰伏,暗藏凌佞倨冷,张弛着力量。   曦光灼滟,熠曜出泛着金丝儿的光,洋洋洒洒地落在他宽阔紧实的肩线上。淡金浅晕簇拥着他,绒绒暖暖地,将那层淡漠撤去,寡冷过滤,徒余疏凉,耀眼的亮。   “不是有话要说?”唐忱撇过头,视线淡淡地看了眼始终望着自己的小姑娘,低声问道。   姜柠双臂交叠搭在窗沿儿,小脑袋自轿内微微探出来,尖俏的下颚搁枕了纤臂上,凝眸睇向他。柔软的鬓丝轻轻拂动,因着日头正盛,略有些刺眼的光线使她被迫半眯起了眸。   “唐忱。”她轻飘飘地唤了声他的名字,音色细柔,声线里染了分迟疑。   “嗯?”唐忱缰绳轻收,驭着宝驹休缓了两步,挺拔的身子恰好遮住晅曜之光,罩了份阴影下来缓释了姜柠的眸眼。   嘴角不禁勾翘了下,眼前的舒适让她更加看清了面前的惊世少年郎。   舔了舔唇,姜柠稍组织了下言语,思忖道:“在朝为官不比塞外沙场,要谨言慎行,切勿意气用事。朝堂之上……”话及此处,她顿了顿言语。   唐忱因她的停顿而侧了侧眸子,深看了她一眼,耐着性子等她的下文。   “朝堂之上,更要万事小心。无论何事皆要周全,不可轻信于人,更不可落了话柄于他人手中,记得了吗?”   她静静地抬眸望着他,声色间漫了份不自知的温柔。   如何会不担心呢。   前些日子在山下,无意听了德妃跟前儿的婢子嚼地那番子舌根,姜柠几近彻夜未眠。如今再加上朝野局势动荡,更加危险万分,令人堪忧。   且抛开她与唐忱二人不提,唐家与姜家世代交好,姜柠对其家人亦有极深的感情。不管最后她与唐忱如何,她都希望唐家好,希望唐忱好。   唐忱似是未料到她会突然出此言论,身形微顿,定定地伺了她片刻,而后薄唇轻勾,淡淡调侃了句:“你倒是不少操心。”   姜柠翻了个白眼给他,不以为然地耸了耸香肩,“啧,没了婚约,朋友总还做得吧。”   “朋友?”唐忱闻言,瞬即收了笑意,声线低喑了些,尾音上挑地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   “再不济,以我们两家的交情,你还算我弟弟呢。”姜柠美眸轻眨了眨,朝他抛了个风情妖娆的媚眼,“来,唤声阿姐听一下。”   唐忱面色愈发不郁,漆黑的深眸浸染着阴霾,收回目光,再不发一言。手中缰绳用力一抻,踏雪宝驹扬鬃跃蹄,纷沓惊尘,径直潇洒而去。   留下姜柠一脸懵相,不满呢喃道:“这混小子怎地说变脸就变脸,究竟有没有记得我的话啊……”   净余在一旁掩唇哧笑,摇了摇头,对这二人当局者迷的模样实在无奈。   ————————————————   晚间,凤栖宫。   “儿臣给母后请安。”刘清洵携了一身凉夜瑟意踏足殿内,惹得烛火摇曳几许,翻动点点,明暗不定。   德妃早便命人沏了枫山白露,下了三遍茶色,正坐于小叶紫檀木的雕花椅上,静待着他。   刘清洵见到这般架势,是何用意,他了不说然于胸,多少也猜了个七七八八。   温雅挑笑,掀袂入座,“不知母后召洵儿前来,所为何事?”他慢条斯理地拎了茶盏,执盖轻刮浮叶,尽是一副悠闲之态。   “近来前朝不太平,东宫那边儿结局如何,谁也不好说。”德妃低头理了两下华服,容色奕奕,提醒道:“与其跟朝里那帮子老狐狸乱作一团,倒不如择身出来,多为你父皇分忧。”   刘清洵应是,他本就是极睿智的人,不必德妃嘱咐,自然也知晓如何明哲保身。   “太子殿下此番东窗事发,闹得满朝文武皆知,动静不小,父皇怕是很难做。”他食指轻扣几案,掷地有声,轻描淡写地分析了两句,却又一语中的。   罚得轻了,对臣工及其余皇子无法交代;罚得重了,终究也是自个儿的一块儿肉。   德妃摇头微嗤,轻摘了手上尖长的描金指套,于指间转弄,没什么情绪道:“这太子的位置坐久了,难免被蒙了心智。既是让你父皇难做,那便表示他不再适合。”   说着,话头一顿,将指套复又戴了回去,抬眸道:“东宫,是时候该换主儿了。”   刘清洵手上端盏的动作微滞,倒也并未有太大意外,“母后是想让儿臣,”搁下盏,他身子向后靠了靠,轻描淡写地扔了两字出来:   “夺嫡?”   德妃瞧着自己儿子这般风度翩翩,眉目星朗,诚然浸了弘元帝的影子,却并无他父皇的戾气。   “太子这些年深居浅出,无过亦无功。身为储君,不体民情,不察民意,不能想百姓之所想,甚至不知这外头的天变了几回。只一心埋头贪拢人心,却不知这人心又岂是单靠笼络便轻易可得的,实在愚昧。”   她按了两下太阳穴,凤眸狭长,暗眯了道精光溢出:“况且,他只顾猜疑妒忌,心思一股脑儿搁了如何坐稳皇位,甚至不惜行弑兄此等卑劣手段,如此无能之人,又如何担得起江山社稷的重担。”   中秋那夜过后,刘清洵当真将遇刺一事压了下来。倒并非是他有多心善,只是他深知,自己与太子在弘元帝心里,是等同重要的。   手心手背都是肉,就算他将此事捅了出去,就算弘元帝无奈之下重罚了太子,那又如何,这不是多光彩的事,传将出去,不过是让天家受辱。   他并不需要以此,来博取弘元帝的注意。他不屑,亦瞧不上眼。   更何况,无论太子如何猜忌,他确实无意储位之争。对刘清洵来说,只要圣明,对百姓爱戴怜悯,可担得起天下苍生之重任,谁当皇帝并没有什么所谓。   德妃见其半晌不语,浅叹了口气,凤眸敛了光,抚慰道:   “母后知你自小喜无拘束,这些年来去自如惯了,一心向往自由。但太子目光短浅无知,撑不起这梁子,再放眼细数过你这些皇兄,哪个又能担此重任?洵儿,国家兴亡当口,定要拎得清才是。”   刘清洵自然知晓母亲深意,沉吟半晌,良久后,方开口道:“如若太子殿下让贤,东宫空缺,儿子自可勉力一试。不过在此之前,儿子有一不情之请作为条件。”   德妃闻其松口,不免缓了口气,然下一刻自家儿子所言,让她将将稳下去的心神儿旋即又提了上来。   “何事?且说来听听。”德妃诧声询问,心头颇有些意外。自家儿子从小便懂事,甚少提有要求。   只见刘清洵勾唇浅笑,轻吞慢吐,语气笃定而有力:   “儿臣欲迎娶姜柠,还望母后成全。”   作者有话要说:  入秋啦,火葬场该倒计时啦!   不过还是放心!再大的火葬场都是为了后面的高甜做铺垫啦~ 第35章 躺枪   “迎娶……谁?”德妃眼角狠抖了两下,在自己儿子口中蓦然听到这两个字, 她简直觉得不可思议, 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比起德妃的惊诧,刘清洵反倒显得淡定从容, 微微勾唇,十分确定地重复了一遍:“姜柠。”   “姜柠?”德妃乍一听这名儿, 懵了好一会子。又搁嘴里反复念叨了两遍, 甚觉熟悉,再细一回想,方反应过来:“盐铁总司姜劲梧之女?”   她仍有些不可置信。   都道是知子莫若母。对于刘清洵的性子, 德妃再了解不过。   尽管平日里瞧着温润儒雅, 彬彬有礼的,像是个好说话的脾气,然实际上却妥妥一外热内冷的主儿。不要说女子, 便是这些年德妃派遣过去伺候他起居的女婢, 都被他三日不过给打发了去。   这如今莫名来了句要“迎娶”,竟还是与“储位”置了同等重要的分量, 实在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正是。”刘清洵浅呷了口碧茶,稍作回味,而后望向德妃笑问道:“万安寺一行, 母后与她相处可还算愉快?”   此言一出, 德妃这才恍然了悟,“合着你向老祖宗特意举荐她,便已有了这番心意?”   其实那日贸贸然自刘清洵口中道出个“姜家之女”, 她心里就隐隐有些感觉。只是当时过于仓促,没来得及细寻思。   刘清洵没有承认,亦未反驳。瞧他淡笑不语的样子,算是默认。   “这朝臣之女不计其数,大把的女子待字闺中,为何偏是那姑娘?”德妃好奇道。   “母后不满意?”刘清洵也不着急,慢悠悠地反问道。   德妃不由得回忆起于祈福大典之上那位侃侃而谈的女子,模样身量自是不必说的出挑,学识胆量亦不逊色,家世虽不说多显赫,倒也还过得去。   只是这之前从未听闻自己儿子跟那姑娘有何牵扯,更何况……   “那孩子倒是个挑不出毛病的。”正说着,德妃好像忆起什么,忽而蹙眉对他道:“可我怎么听说那姜唐两家乃是世交,唐家独子与其青梅竹马,更有父母之命的婚约维系?”   若因一个女子,而与手握军权的将军对立,绝对是件得不偿失的傻事。这才是德妃所担心的。   “唐忱已退婚,他二人现在并无干系。”刘清洵四两拨千斤地解释了句,似乎对于此事并不太在意。   德妃心里疑惑更甚:   这好端端地为何被退婚了?   饶是那姜柠再貌美再□□,堂堂一个皇子,甚至可能是未来的储君,若要迎娶位被退了婚的闺秀,日后又该叫人如何揣测了去?   “洵儿,母后知道你如今也大了,这往常里繁事夯碎,寻个心细的女儿家在身边无可厚非。你若真觉得那姜丫头不错,先纳过来也无妨,不见得定要迎娶不是?”   “姜柠,是定要做正室的。”   那头话音将落,刘清洵便极快地接了话茬。他语速不紧不慢,却如磐石般笃定,丝毫未见犹疑。   德妃微惊,却见他并无玩笑之意,不禁疑道:“为何?”   “中秋那日,儿子前往西淮坞布施,姜柠说她回姜府路上途径此处,恰巧瞧见我。”刘清洵将手中盏盖扣上,轻笑了声,“可问题是,西淮坞坐南,姜府朝北,两地相隔数条街,如何也不会是途径路过。”   “所以?”德妃心下揣摩了几分,未明其意。   “所以,她出现在西淮坞绝非偶然,亦并非一二次便可轻车熟路。不正说明她和儿子一样,经常去那地界儿行善布施么?另外,”他停顿了下,眸眼清隽,漫了丝浮华的光,“遇刺那晚,她还救了儿子一命。”   德妃显然吃了一惊,未等回过神儿来,又听刘清洵分析道:“她既心地向善,且胆大心细,懂眼力,知进退,无论将来儿子是何身份,这正室的人选,她都是最合适的。”   ————————————————   城郊外,晏芝林。   日入晦昏,穹宇斜捎了层浅薄的黄,裹挟着金针似的亮丝,刺透软绵成团的缎云,蛰伏在叠嶂横卧的山峦上。   不过盏香更迭的功夫,日更沉,坠了丝绒的天幕里,渐浮渐逝。云梢褪黄,染漏霞涌,淌了橙红出来,如醉意朦胧,滚烫酡容。纷掩的松涛亦涂惹了那抹红,混沌如磷火,细瞧方觉,原是摇挂岌岌的落叶红枫。   晏芝林深,有马蹄哒哒仿若溪边暮砧,轮声辘轳,曲折蜿蜒了无尽车痕出来,道道深壑皆示载物之重沉。   这是一趟走苏北至京内的镖车。   前后各骑有数十镖师相护,中驭一乘四马套车。车身通漶墨黑漆色,外披同色暗纹麻布,束以一指粗的麻绳捆拢,尽是内敛低调之意。   棚顶支三角红纹勾边小黄旗,上书“邬”氏隽逸字样,内行的一眼便知,此趟镖物乃西山镖局所保。   镖队徐徐缓进着,行在队伍最头里的便是此行走镖的镖头,未见寻常那般彪型野汉,唯有一清影单薄的紫衣女子,持剑跨驹,身骨伶伶。   瞧那女子目光沉着玄霜,别样寡冷,眼风凌厉似隐泛青光的刀尖儿,沾霜肃肃。   自入林中,她便瞬时警惕异常,紧握着剑柄的指骨泛白,提着十足的戒备。   这倒也不奇怪。   常年跑商的镖头皆知,此晏芝林地势错综复杂,素来是个三教九流,泥沙俱下的混杂地界儿。饶是西山镖局这般响的名号,也几次三番地历了惊险,折兵损将亦是不可免却的事。   倏尔,蛙鸣止默,雀鸟振翅惊跃,寂叶逶迤而晃,簌簌沙沙,飘零起落而扬飞尘。   紫衣女子敏锐觉察到异样,旋即勒了缰绳,左手握拳抬起,示意停止前进。而后耳骨微动,黛眉紧蹙,低垂了眼帘,细细感知这死寂里细若游丝的窸窣声。   末了,骤然一道狠戾的刀锋自其身后挥劈而来,紫衣女子螓首微侧,冷幽的眸子稍眯了眯,如浸透浮冰般挂着阴寒。   但瞧她撑掌借力一跃,足尖轻点马背,登时身子倒挂腾空而起,从容避开袭来的刀刃。继而一个飞旋,双腿似青藤般紧紧勾缠住贼人颈项,只勾唇冷嗤了声,执着剑端迅速朝其小腹猛捣下去。   那贼人受创欲吐血之际,却被肩上女子扯了纶巾绷捂住嘴,下一刻,只见她两指轻捻纶巾往下用力一扥,直接将人活活勒死后,一脚蹬踹出去。   就在紫衣女子轻盈落地之时,已有大片劫匪包抄上来,将其镖队整个围住,死堵了个严实。   ————————————————   醉春楼。   初秋露重,正是蟹肉肥美酥嫩的时候。   醉春楼隶属宝昌商行底下,每年这会子酒楼里都会进一批闸蟹来,因着是京中最早到又鲜得很,陆绍人会趁势将价格抬高两成,且每人限次限量不可批购,惹得各富庶世家提前半月便涌来排了队预定。   不得不说,那奸商虽看着吊儿郎当没个正行的样儿,到底还是个能谋善断的。姜柠也是这些年在他跟前熏陶着,对商道上的事稍微开了点儿窍。   牙尖儿磕了两下蟹钳,纤指娴熟地剥了碎壳下来,露出里头嫩白酥软的肉条儿,姜柠正要往嘴里递,却不料蓦然凑了个头过来,直接一口叼走了她手里的蟹肉。   “嗯,嫩得很~”陆绍人桀佞不拘地一屁股坐了对面,嘴里边儿嚼着满意道。   若不是此刻旁桌儿都满着客,姜柠定要将手里剩下的空壳扔他脸上,无奈要在外面端着矜持,只好暗狠狠地白他一眼,故意奚落道:   “这蟹虽嫩却也金贵得很,您这一口怕是要吃掉我三两银子,陆掌柜可真是抢钱的一把好手。”   陆绍人邪痞痞地扬了扬眉,笑得浪荡,“就是金贵才显得嫩。”说着,朝她招了招手。   姜柠瞅他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儿就来气,但嫌弃的同时,还是稍往前抻了抻脑袋。因为她知道往往这时候,这奸商总会扔出些经商语论出来,而这些正是她想学的东西。   “你以为这些人当真是馋这点儿零碎肉沫?”陆绍人拎了个蟹在手里掂了掂,又随手往瓷盆里一扔,刻意压低了嗓音:“不过是寻常人吃不到的虚荣罢了。所以穷富有道,赚银子不能看他需要什么,要看他想要什么。”   小姑娘嘴里吸.吮了口流出来的蟹黄儿,边抬眸看着他,倒像是一副真在仔细琢磨的神情。   陆绍人正得意地朝她打了个响指,这时,只见他身边儿的随从曾也忽然神色匆匆地小跑着来,瞧见姜柠也不是外人,径直汇报道:“掌柜的,咱的货在晏芝林给匪贼劫了,领着走镖的宋姑娘——”   曾也话未说完,陆绍人倏然起身,只留了两个字便大步朝外迈了去:“备马。”   ……   姜柠听闻货被劫了,幸识通些马术,怕出什么大乱子便急忙跟着跑了去。   几人正要准备出城,却见行在最前边儿的陆绍人忽然勒马停驻。微染不解,抬头朝城门口处望过去,姜柠心下惊了番,不由地整个人怔愣在了骏马上。   美眸浅眯了下,她先是瞧见了不远处正缓缓行近的“邬”氏旗帜,展了溯风里飘摇款款。眸光下移,原是四马套着的镖车只剩了单匹,由一黑衣女子牵拉着走来。   这个时辰,城门欲关,鲜少有人迹走动往来。   周遭凝了股子细微的孤寂,像是冰雪消融的沉谧,又像血珠儿滚落下的静默。   风在呜咽。拂过女子绾成高髻的青丝,卷缠着她过于削瘦的腰肢,衣袂纷飞,蔓绕在她纤颈间的披帛被吹落在地。那女子似未察觉一般,丝毫不在意,只紧紧攥着手里的缰绳,一路行至的步伐很沉。   姜柠跟着众人下了马,这时方才看清,那姑娘哪里穿得黑衣,分明是被血染了的紫衣。   她目光暗若清霜,眉头拧得极深,唇色白得骇人,饶是这初秋近晚的凉风里,她洁净的额上仍布了层密密的薄汗,似乎隐忍着剧痛。   即便如此,那姑娘依旧一声不吭地硬挺着,咬着牙强撑到陆绍人面前,将手里染血的缰绳递交给他。她唇瓣蠕动了两下,却来不及吐露只字,身子一软,便泠泠窈窈地昏倒了过去。   一如,那条飘落在地的披帛,柔弱地惹人垂怜。   姜柠头一回瞧见这般坚韧的姑娘,更是头一回在陆绍人的脸上,意外地瞧出“紧张”二字。   见他面色染着阴郁,将那姑娘打横抱在怀里迅疾地策马离去的背影,姜柠不禁若有所思地唇角勾起。指尖儿轻擦过下颚,心里觉得这第一女师爷,确实不错,说不准是个能降住那位风流浪荡子的主儿。   正想着,耳畔忽然传来的一道细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姜姑娘,九殿下邀您前往大观茶庄一聚。” 第36章 凶凶   东宫。   “殿下,那边传了信儿来, 说九殿下这几日皆宿了自个儿宫里, 只往凤栖宫走了趟,未往其余地儿去, 亦未接见任何人。”蒙面近侍拱手作揖,似是思及到什么, 顿了顿复又道:   “中秋一事, 像是被九殿下压了下去,陛下那里并无风声。”   太子刘清寅顾自敛袖持笔,神情专注地撰豪书在宣纸之上, 头也未抬一下, “那晚的事,都有谁知道?”   他的发髻有些乱了,几缕鬓丝垂凌下来, 杏黄缎儿的袍子松松垮垮地挂了身上, 隐冒青色的胡茬显出几分颓然之态。   “除前去救驾的唐将军及其手下人外,还有一位女子。”蒙面近侍话语里存了迟疑, 小心翼翼道。   刘清寅这才手上蓦然地顿住,端着持笔的动作,抬头重复了句:“女子?”   蒙面近侍点了点头, “是……”   “砰”地一声巨响, 只见金案之上的笔墨玉砚被一股脑儿地飞摔出去,墨溅四方,清脆作响, 扰乱了烛火,颤曳纷纷。   蒙面近侍旋即跪下,拱手端肃:“殿下息怒!”   “狗屁不是的东西!”刘清寅旋然暴怒,狭长而细的眼缝里尽染阴戾,明烛将其森寒的面色映得半明半暗,“前日本王询问之时为何不说?莫不是如今连你们也不将本王放在眼里了不成?!”   “属下不敢,请殿下责罚!”   蒙面近侍低头领罪,却迟迟不见面前之人有所动静,若不是余光所及之处可以瞥见散碎在地的砚台,他甚至觉得方才的一切皆为幻象。   这安静来得诡异。仿佛华殿未曾染尘,殿上之人未曾怒过。   有良久的沉默,那近侍被生生惊得冷汗直流,外人都道太子谦和风度,只有侍奉在跟前儿的这些人才知,未来储君何其喜怒无常。   “那女子,是何身份?”半晌,刘清寅缓沉了口气,眸底浑浊,摩挲了几下胡茬,指腹轻捻着残留的墨痕,眯眼问道。   近侍忙回道:“回殿下,属下已派人查清,此女乃盐铁总司姜劲梧之女。”话头一转,后又道:“似乎与九殿下关系匪浅。”   刘清寅听闻此言,情绪一反常态地没有太大波动,只浅嗤了声,不轻不重地扔了两个字出来:“做掉。”   蒙面近侍似是大松一口气,连忙应下,正欲领命而去,却忽然又被身后之人唤住了脚步。   但闻其声色平静,仿若道了句家常那般淡声道:“若此番再失手,本王会亲自派人送你们一同去乱葬岗。”   ————————————————   大观茶庄位坐汤庭谷东岭,白雎瀑后。   入夜,青月敷了暗昧的薄银,衬着婆娑,一尘不染地剥蚀着秋夜的纹路。云雾团簇,偏遮出几分妩媚的冷色,在引诱。   姜柠在这份冷色下,缓打了个颤栗。   因着谷中地势不平,高低错落,她只得于谷外下了轿辇,步行进谷。绕过白雎瀑,是一整片望不着边儿的格桑花田,大观茶庄便被蕴封在此处。   姜柠进了茶庄里,半倚靠在侧柏下,曼妙纤窈的身量微微弯着。她双手背在身后,削纤指尖儿轻缓地敲打着树干,瞭望着面前那片格桑花,幽幽出神儿。   或者说是在忖量。   来时走得急,心里又只顾着寻思陆绍人那俩人的喜事儿,一时没顾得上细想。这会儿空下来细琢磨几下,实在有些奇怪。   姜柠不傻,而且是个剔透玲珑的姑娘。她很心细,尤其对于琢磨不透的事,一定会在心里反复掂量。就拿此刻这件事来说,不论她如何掂量来揣摩去,都觉得不太对劲儿。   她不清楚刘清洵忽然邀自己来这里所为何事,但在姜柠看来,他二人的交情还并没有到这样深的程度。   更何况刘清洵素来是个情礼兼到的人,退一步讲,就算他真的有事,也不太可能会让她独自来到这样略显偏僻的地方。   再者,也是最重要的,姜柠已在这里等了他近三炷香的功夫,却始终不见他人影,这不像是他的作为。   直觉告诉她,邀她来这大观茶庄的,应该另有其人。   思及此处,姜柠心中隐隐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田间高草轻晃,抬眸瞅了眼繁乱的星相,柳眉微动,轻蹙秋波。   进来那会子天色尚残留了几分亮,她还能摸索着路探进来,此时已入沉夜,周遭皆是茫茫的格桑花田,压根寻不着南北,方向大乱。   而刘清洵,仍未到来。   她的感觉更加不妙,瞬即警觉起来。   这汤庭谷呈阴阳两级之形,其中小道岔路很是密绕,跑是跑不了的。强行稳下心头的慌意,姜柠开始迅速聚目凝神,努力辨识起四下能否有暂时避身的躲藏点。   眸色流转间,她渐渐在挪动步子,猫下盈瘦细软的腰肢,试图悄声隐匿在格桑花的田海里。   徒然,姜柠似是听到身后传了道细微的动静来,唬得她身形猛然一顿,都记不得要直起腰,整个人像是被谁点了穴般定在了原地。   “……谁??!?”她娇唇轻打着颤儿,惊怵地下意识脱口而问:“是…九殿下……吗?”   格桑峥嵘,草叶枯荣,飞雁低伏后盘旋,蛙声潺潺而溜入风。万物皆有声色,若有心赏景,也该是别样好风光。   然姜柠此刻却全然顾不得。   身后并未有人回应她,继而只觉眼前一晃,蓦然落了道黑影在面前,生生惊得她低呼一声,玉背早已溢了层腻汗漫遍。   瞧那黑道倒也不急,只慢慢地抬手抽了腰侧匕首出来,在姜柠面前随手比划了两下,仍未发一语。那匕首铮亮如霜,晃得她眼前一闪,寒意仄人,登时瞳仁收缩,本能地往后退了数步,而那黑影亦跟了数步上来。   这样般情景,姜柠若再不知自己遭了贼人暗算,那可真是十足的痴傻了。   “小女子与这位侠士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不知您受何人指使,也好叫小女子死得明白。”她紧紧攥着两侧裙衫,深吸了口气,撑着胆子哆嗦道。   姜柠总有一点异于常人,她每每愈发紧张之时,头脑愈灵活得紧。   在那黑影白刃出鞘之际,她已在脑中将近日接触之人飞快地一一过了个遍儿,未果,并没有得罪过谁。遂再往前过,除中秋那日之外,就数在「郸水舫」里奚落过李氏等人。   姜柠深知,李氏等人虽势利,却到底也是闺中之秀,没那个胆量物色到此等武艺高强之人来行谋杀之事,也不至于。思来想去,唯有中秋那晚行刺刘清洵之人心有不甘,欲要斩草除根罢了。   “横竖是死,你无须知晓太多。”那黑影像是志在必得,反倒真出声搭了她的话茬。   姜柠一喜,知此时后退无用,逃跑更是徒劳,索性压着内心恐慌,动之以情柔声道:“侠士身后之主若要再行未完之事,该好好寻对主儿才是,小女子一介草民,何苦要牵连无辜呢?”   她在想尽法子拖延,尽管希望极其渺茫,尽管也不知是否会有人前来相救,可姜柠就是不甘心这样命丧于此。   想是贼人耗尽了耐心,不再多言,径直玩转了下手中匕首后倏地高抬,裹着凌厉的狠劲儿直直地朝她猛扎过来。   姜柠心底一凉,反射性地脖子一锁,双臂弯起护在脸前儿,身子漠滞在原地不再动弹。心知怕是躲不过今晚这劫,只好认命地阖上了那双潋滟的眸。   电光火石之间——   预料中的彻骨疼痛并未袭来,取之替代的是腰间一紧,一只精健有力的手臂将她用力圈进怀中,而后钳制着她的身子迅疾往后一撤,紧随而下的是“砰”地一声巨响掉落耳中,   姜柠几乎没来得及睁开眼,却也不必睁开眼,单凭鼻尖儿泛绕的这股子凉彻透骨的雪松木香,便知了。   是唐忱,每次都是。   只见他一手揽着自己,另一手持了长剑精准而闪速地抵挡了贼人狠刺下来的那一刀,刀尖儿甚至未及收力在剑鞘上深剜了一道,伴随着“吱——”的刺耳声响。   唐忱将怀中柔软的身子提了身后,只字未语,二话不说转身便抽剑扔鞘,飞身上前,与那黑影厮杀起来。   姜柠这会子已慢慢自惊慌里缓过劲儿来,她桃眸微微眯起,安静地观赏眼前难能一见的兵戈之象。没有浮夸炫目的招式,唐忱提落间的动作幅度并不大,可却狠戾、稳健、迅猛凌厉而倨傲恣肆。   那长剑于他手掌之中,似幻化成魑魅鬼影一般,直逼出十里玄寒,剑尖儿所及之处,万花漫天零落,却片叶未沾他身。   姜柠不自觉唇角上翘,眉眼弯成一抹柔媚的弧,疏懒地双手环胸,一眨不眨地望着。   她想这世间习武之人怕无人如那清疏的少年一般,将凶残嗜血的夺命之事,形成一种暴力美学。且丝毫不带矫揉造作,是浑然天成的悦目。   直至最后,唐忱一脚将那贼人踢飞起来,跟着跃身腾空,于其正上方将手中剑刃直直甩刺入其胸间。   剑刃因着重力而直接穿透贼人身体,继而狠狠地被钉在地上,其身子如同残旧的破布一般高挂着,随即汩汩猩红的血液涌.射而出,喷溅四方。   紧跟着,那道挺拔如竹的修长身影优雅落地,周身是挥散不开的冷峭漠然。   姜柠抿了抿红唇,莲步轻移,悄悄地磨蹭到少年的跟前儿。   正欲开口之际,却不料唐忱冷冷咬牙,似是隐忍着莫大的火气,紧实的胸膛略微有些起伏,而后一声不吭地掉头转身,干脆利落地一把拔住刺扎在贼人尸体上的长剑,殷红的血珠儿顺着剑身缓缓滚落,滴染进花瓣之上。   “唐忱……”小姑娘伸手轻轻扯了下他的衣袂,软声轻喃,将他的名字唤得那般柔情似水。   然而唐忱只是蓦然一把打开她的手,幽深的眸子满是阴沉,“姜柠,你知不知道自己刚刚差点儿死了?”   似是刚杀完人,他气息微喘,俊眉紧拧着,额上青筋微微突起,开口的嗓音嘶哑而低喑。   姜柠一时怔愣住,有些反应不过来,不明所以地抬眸看着他,眸光侵染着困顿。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离刘清洵、离我、离所有的事情都远一点?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他声线那样沉凉,仿若雪山凝结成冰的阴寒,“朝中凶险更甚塞外沙场,我至今走的每一步仍百倍谨慎,输赢算计,”   言及此,他不禁停顿了下,闭了闭眼,喘了口气,目光微染混沌,声色亦蒙了层无奈的涩意:“你不要一次又一次的扰乱我,行吗?”   如何不生气?如果方才不是姜柠在场,他恨不得将那贼人碎尸。   他退婚,努力克制自己的情感,努力不表露出真心,努力一次又一次地推开她,他做得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不牵连她,让她远离这些腥风血雨,远离朝堂黑暗的纷争,保证她的平安,仅此而已。   可偏偏,她还是被无辜扯了进去,甚至差点儿有性命之忧。   唐忱简直气疯了,却又殊不知,他有多气,就有多后怕。若自己再迟一步,那后果将是他这一辈子都无法招架的痛。   可姜柠不懂这些。   她被唐忱吼得有点儿发蒙。本就将将历了惊吓,手心里湿意尚未褪,本以为唐忱会安抚会慰藉她的情绪,会告诉她没事了不用怕,谁成想这鬼人竟莫名其妙地吼她???   他以前从未吼过她。   “你……”姜柠又气又恼,被他一把打开的小手尴尬地晾在半空,越想越委屈。   瞬时,她一口气噎得眼睑漫了湿潮上来,红红地泛出泪意,水雾凝结成珠儿,欲掉不掉地挂了眼里,盈盈楚楚,没一会儿便顺着皙白地脸颊淌了下来。   唐忱一见她这般,瞬间没了法子,什么火儿都没了。轻叹了口气,往前走了两步伸手欲拉她过来。却不想姜柠抬手狠狠地抹了把泪,气得跺了跺脚:“你就是块儿冥顽不化的木头!”   她好像还想说什么,可又不知该如何说,气急之下只踢了他一脚,抽噎着哼唧了句:“我再也不要喜欢你了!”说完,便转身跑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的,火葬场开启!预备—— 第37章 预备   戌时一刻,日堕, 曛黄。   白藏净兮, 叆叇协爽。昼日浮华殆尽,终是脱离鼎沸, 归于尘土,没再纷扰。   穹宇含混, 呈雾紫色, 薄暮的朦胧使万物虚幻。天际辽荡,勾勒了云山或云河、渲染着有形或无形、暄映出乌蒙或透亮。   香阁里,极静, 阒寂郁沉的静。   雕花架子床上, 姜柠半梦半醒地昏眠着,不难瞧出,她睡得不好, 十分不安稳。   眉尖紧蹙, 细薄的汗绵密浸铺在额上、鬓间以及丰腻的脖颈处,修柔的身子整个缩卧进软青色的缎被里, 伶俜姣姣。   天色擦黑。   末了,姜柠倏然痉挛地抽搐了下,继而掀眸, 猛然惊醒, 瞬即拥被坐了起来。   她目光空洞而呆滞,良久都没有缓过神儿来。   自汤庭谷那晚已半月有余,半月来, 姜柠始终未断生桑之梦,或长或短而已。那梦境里的画面一遍复又一遍:茫然无际的花田、悄然而至的黑影、仄寒逼近的锋刃,以及……   “你不要一次又一次地扰乱我,行吗?”他拒人千里地冷漠寡淡。   同样是遇刺,偏中秋那夜她却做了个浟漪潋滟的美梦。   还真是奇了。   象牙木的窗牖敞了半开,凉风款款,侵袭过透雕石榴纹的棂格子,回旋吹拂着,这才让姜柠捡回些神儿。   珠帘伶仃款动,莲步纷沓,是净余掀帘儿而入。   “小姐,九殿下来了。”净余抬手合闭了绮花窗,音色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软榻上的那位俏人。   “那位殿下倒是悠闲。”姜柠已完全缓了过来,掀了锦被自床上下来,坐了梨花木的软墩儿上,声色里透着分忪醒的疏懒:“爹爹呢?”   净余哧笑了下,拾了件披风替她仔细拢了拢,乖顺答道:“尚未归府呢。”   近来宫中风云晦暗,头前儿听闻太子不知又犯了何事而被禁足东宫,后脚又传圣上大怒,竟下昭废黜其太子之位,直接打入冷宫。   如此大的动静,直逼得三司六部惶恐之余,政事愈加繁亢,夜以继日。姜劲梧上回归府之时,还是数日以前,也不过是风尘仆仆地让姜夫人伺候着打理了番,饭也顾不得吃便又赶了宫里去。   姜柠幽幽地叹了口气。   她并不关心那位太子爷如何擢发难数,也不想追究他到底是不是欲图刺杀自己的人,姜柠只祈盼河清海晏,国运昌隆。   可如今瞧着,今年入冬前儿,怕定是要变天儿了。   “能不能称病拒见啊……”姜柠瘫软在几案上,赖唧唧地不想动。   她心里头生气归生气,可唐忱有一点还是没说错,她确实要离刘清洵远一些,最好永不搭嘎,总归是小命要紧。   净余见自家小姐那副耍赖模样儿,不免摇头轻笑,无奈地将她扶了起来,“您快些罢,可别让人家等久了才是。”   姜柠:“……”   ————————————————   如意波纹的花墙头下,西府海棠已坠了沉甸甸的果儿,好一番金秋光景。   “殿下今日怎得空儿过来?”姜柠行礼后,与刘清洵并肩齐行,于九曲回廊间浅作漫步。   “昨日我已向父皇请命,前往乜府赈灾。”刘清洵并未着急作答,只微垂眼睑,似是闲聊一般,声色温润,又莫测。   姜柠难免给他说愣了下,倒也反应得快,“殿下向来如此仁德慈厚,爱民如子,实乃百姓之福。”虽未有华丽辞藻的恭维,字里行间却也是掩不住的真诚。   “何时出发?”为避免沉默的尴尬,姜柠旋尔又问了一句。   “明日。”说着,刘清洵停住步子,微微侧身面对着她,叫人琢磨不透地道了句:“走前特来看看你。”   “看……我?”姜柠几乎下意识脱口而问,问完又随即反应过来,不禁低头咬了咬唇,暗自懊恼。   ……怎么回事,怕什么来什么,这下好了,更尴尬了。   这刘清洵又是怎么回事,好端端地为何跑来……   刘清洵自然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唇畔漫过一丝笑意,后又敛色,话锋一转:“大观茶庄一事我听说了,可有受伤?”   ???他是如何得知的?!   姜柠惊怔,愣愣地眨了眨清眸,在脑子里快速斟酌了下语言,“没有,多谢殿下关心。”他既已知,自然有他的道理,她没必要多问。   姜柠依旧是那般,不多言不多语,举止从容,得体有度,做事从来细致周全,叫人挑不出毛病。   让人满意。   刘清洵挑了挑眉梢,眉宇舒展,目光似赞赏般藏了几分灼亮,温声提醒道:“往后若再有假冒我的名义邀你之人,大可不必理会。”   微顿,他凝了她两眼,别有深意笑道:“如若我当真有事要寻你,会直接过来,或者派人来接你。”   ???什么……意思?   堂堂皇子与臣女之间能有什么事?难道还会有甚共同话题需探讨的不成?   不知是自己过于敏感,还是刘清洵确实话里有话,总之姜柠觉得他今日有些怪怪的,可又说不上来具体是哪里不对。   姜柠是个十分自知的姑娘。   她不但时刻清楚自己的分量,更清醒地明白对方的身份地位,因而才使得她在任何时候都能进退自如。这种进退自如并不虚,自始至终都是踏踏实实的。   就好比刘清洵而言。在姜柠的认知里,他二人不过泛泛之交,她并不觉得自己与这位天家里的人有丝毫可以拎出来说的交情。故此她觉得捉摸不透,从刘清洵今日莫名来看她的行为上来说,就很是让她捉摸不透。   “为何这样看着我?”刘清洵轻笑了下,他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却又偏偏明知故问。   或许姜柠不知的是,刘清洵看中的,换言之他需要的,就是她这份恰到好处的“自知”。   姜柠被他这样蓦然一问,聚拢的诧异迅速消散在她眸底,此刻她才惊觉不好。刘清洵是何等人物,哪里是由得她在这里胡乱揣测的?   啧,不知以后哪家的冤屈姑娘会前赴后继地嫁入皇室,说句话都要斟酌半晌,怕是要累死了。   “只是在想,如殿下这般优秀之人,日后迎娶的皇子妃该有多蕙质兰心。”她大言不惭地扯了个谎,倒是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   刘清洵闻言,意外地勾挑了下唇角,静静地垂眸睇着她,只笑不语。   残阳弥留了份金光,斑驳在芭蕉弧纹的漏花窗上,似隐还现北北,投了千姿百态的光影下来,细腻描刻着他清隽疏朗的身形轮廓,愈发显得他温润翩翩,颇有番公子世无双的气质。   其实姜柠也并非没有猜测过,像刘清洵这样淡墨暖酒般的人,若多年以后当真被缚于龙椅之上,犹如困兽,不得自由,也实在是令人惋惜。   思绪游离间,姜柠隐隐又听身侧之人淡声轻语了句:“等我回来,再作答与你。”   ————————————————   姜柠算了算日子,然后往西山镖局走了一趟。   她选了些大补的药食去探望宋南芷,到的时候不巧赶上她刚换完药歇下了,姜柠也没打扰,将手里的东西交代给了侍候宋南芷起居的婢子。   反正来日方长,往后定有见上的时候。   只是让姜柠瞠目结舌的,是在平生第一次瞧见陆绍人的“紧张”之后,又平生第一次瞧见了陆绍人的“狼狈”。   她真的从未见过那奸商如此狼狈。   虽说陆绍人一向不修边幅,但在打理自己这方面,简直是精益求精,无论何时都保持着风流倜傥的洒脱模样。但瞧如今,额前的碎发凌乱散落,胡子拉碴的显然几日未曾打理,奢华缎袍上尽是褶皱污渍,估摸着也得有几日未换洗了。   全然一副蓬头垢面的邋遢样儿,哪里还有从前的衣冠楚楚,唯独精气神儿看上去倒还算不错。   “没事吧?”问宋南芷,也是问他。   看陆绍人的样子,估摸着是陪那女师爷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姜柠声色间不由地掺了分担忧。   陆绍人是嘴上坏了些,人也没个正形儿,但不管怎么说,他这些年总归是照顾她很多,教会她很多,于姜柠来说他是益友,亦是良师。   姜柠私心里定是盼着他好的,自然也盼着他喜欢的姑娘好。尽管陆绍人此刻也许还不确定自己对人家的心意。   陆绍人“嗯”了一声,坐于凉亭石墩儿上,顾自给自己倒了杯茶,饮尽后方将茶盏移开唇边儿,睇了姜柠一眼,“难得你肯舍得主动来找我。”   他语气惯是往日的那番狷狂,邪佞勾唇挑笑:“怎么,想我了?”   姜柠白了他一眼,同时心里也安稳了些,看他还能不正经的样子,想来是没事的了。   “西山镖局。”她也给自己倒了杯茶,指尖儿轻捏着盏沿儿,撩了眸子放眼观赏着周遭景色,“啧”了两声,点头感叹道:“不愧是天下第一镖行,嗯,是个好地方。”   说着,纤长食指轻点了两下盏身,娥眉微挑,有意调侃道:“看来,陆掌柜这下是钱财与贤妻兼得啊,佩服佩服。”   听闻陆绍人将西山镖局买下的时候,姜柠就知道,陆奸商这回是动了真心的了。   “终究是一物降一物啊,老祖宗诚不欺我。”她想想就觉得乐呵,总算是有人能降服这浪荡子了,这下陆家二老也不用日日发愁了。   “诶哟!”   正得意着,只见陆绍人抬手狠弹了下姜柠的小脑袋,“有空在这儿奚落我,搞定唐忱那小子了?”他眯了眯眼,“我要是没记错,赌约期限还剩不到十日吧?”   姜柠听他提起这茬,顿时如泄了气般,一手托着腮,懒懒散散地认输道:“搞不定了,算我输。”   只可惜那长香琳琅的掌柜之位,哎,多好的一块儿肥肉啊。   陆绍人笑哼了声,似乎对于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漫不经心地翘起二郎腿,轻扣几案:“那我若再给你一次机会——”   “当真?!”他话都没等说完,姜柠瞬即眸色放光般来了精神,直起身子打断他的话问道。   “哟,看来你还真是盯上那铺子了?”陆绍人不免觉得好笑,而后故作勉为其难的样子,漫不经心道:“也罢,谁叫我这么爱你呢。”   说着,他伸了两根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两成。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若能将铺子收成提高这个数,便归你。”   “三成。”姜柠直接放话出来,小脸儿上是抑制不住的兴奋,“算作我上个赌约的惩罚,若提不了三成,我便再不会打长香琳琅的主意。”   陆绍人挑眉一笑,算是默许,同时眸中暗含了丝欣慰。   对姜柠而言,别说提高三成,就是五成,也比勾引唐忱那鬼人容易远了去。   姜柠迫不及待地起身离去,走了两步好像是想到什么,又迈着小碎步折了回来,跑到陆绍人面前,莫名来了句:“你只管好好照顾小美人儿,铺子里的事包在我身上,保准给你打理地明明白白的。”   顿了顿,又拍拍他的肩膀,学着他方才的语气轻叹道:“谁叫咱们是兄弟呢。”说完,便身量款款地潇洒而去。   陆绍人不禁笑骂了句“臭丫头”,轻摇了摇头,将目光朝楼上宋南芷的东厢房投去,心中似是有什么情感在渐渐明了。 第38章 火葬   姜柠是姜家大小姐的身份被揭开了,长香琳琅阁的绣娘们炸开了锅, 个个目瞪口呆。   “安儿就是……姜家大小姐?!天下第一美人?就是……安儿?!?”洗华良久未懵过神来, 委实不能消化这样大的消息。   浣月到底是大绣娘,性子略沉稳些, 虽她心里着实讶了一把,倒也未如洗华那般惊得合不拢嘴。   伸手拍了拍洗华不太灵光的小脑袋, 温柔笑道:“你这傻妮子, 想想如安儿那样博学多识,明眸善睐的姑娘,又与咱们掌柜是故交, 怎会出自一般人家的小门小户。”   池音摇摇头, 感慨万分:“怪道直觉得那安儿浑身遍是矜贵绝尘的气势,你们可还记得上回徐氏那帮子来咱铺子里讹钱,瞧她始终不慌不忙, 有条不紊的, 呛得那些人半天憋不出个鸟语,当时我便觉得她实在不一般。”   洗华忙跟上附和:“记得记得, 还有之前明玥县主的事,出了那样大的岔子,安儿只去县主府上不过半个时辰便解决了。”   “可不, 难就难在安儿她不精通女红, 却真真是处理事情的一把好手。”池音又道。   ……   “小臭妮子又趁我不在,在背后编排我什么呢?”洗华和池音两人正说得起劲儿,忽闻一道细软清越的嗓音自外头飘了过来。   “呀!天下第一美人!”洗华一瞧, 瞬即乐了,忙不迭地跑到姜柠面前,仰着小脸儿咋咋呼呼地直接一把搂住了她。   “这么爱我啊?”姜柠唇角挑笑,抬手捏了捏她娇滴滴的小脸蛋儿,朝她缓送了个媚眼儿揶揄道:“只可惜我是个女儿身,若不然,定要将你这小嫩娃儿娶回家。”   “啊呀安儿你都跟掌柜的学坏了!”洗华连忙从她怀里钻出来,揉了揉自己被蹂.躏的脸颊,撅唇嗔怪道。   “有吗?”说着,姜柠又趁势拍了下她的小屁.股,跟着细长眉梢挑了挑,学起陆绍人平日里的油腔滑调,轻挑一笑:“哟,真嫩~”   洗华被她摸了这下像是踩了尾巴的小花猫,忙捂着屁.股惊叫地跳起来,而后躲到浣月身后佯装委屈:“浣月你看安儿呀,只知道欺负我呜呜~”   几人皆被她这副娇羞女儿家的小模样给逗乐了,纷纷哧笑出声。   玩闹过后,姜柠与浣月对视了眼,浣月会意,正了正神色,“掌柜的近日要出趟远门,今早遣了人来吩咐,他出门在外的这段时间,铺子里的事暂由安儿主理。咱们几个要与安儿打好配合,带着底下的绣娘们认真做事。”   洗华与池音点头应下,之前陆绍人常不在铺子,她们这些人也习惯了拿不准的事就去找姜柠做主,因而不疑有他。   “昨儿个我与浣月察看了近些个月咱们铺子的账簿,除去嫁衣那部分进账数目有所提高,其余收成都未见变动。停滞不前那便是在倒退了,故此掌柜的不在的这段期间,我会带领大家大规模的整改一番。”说着,姜柠抬手朝净余示意了下。   只见净余拎了摞卷宗,一一铺展了几案上。   姜柠走上前,顺便招了招手唤她们几个人过来,双手撑在案沿儿上,不紧不慢地分析道:   “你们瞧,铺子平日里最大的进账收成是定制嫁衣,可嫁衣往往是大活儿,局限性太大,耗时耗力,且出一套的周期太长。”   “那安儿你想如何整改?”池音疑惑问道。   姜柠勾了勾唇,“放出消息,今个年底前咱们铺子限量只接五套嫁衣,且以拍卖的形式接单,价高者得。”她放缓了语速,字字清晰。   洗华几人皆面面相觑,唯浣月最先反应过来,“搞得动静越大,来得人越多,届时价抬得越高,”   “没错,这只是其一。”姜柠盈盈一笑,复又道:“按照工期将这五套嫁衣依次列了顺序,那腾出来的空当儿,咱们可以再额外多捞一笔。”   洗华一时有些懵住,摸不着头脑道:“此话何意?”   “限量之后,便该是走量了。”说着,姜柠不知从哪儿转了副地图出来,缓缓展开在几人面前:“京中有这样几处地方,每年都会定制大批量女子的衣物挂饰,你们觉得此为何处?”   “……总不会是妓……青楼吧?”池音不敢置信地试探道。   姜柠打了个响指,眯了眯清眸笑道:“正是。”   “青楼???!”   “鹊枝楼??!?”   “春十里??!?”   众人皆震惊不已,纷纷错愕道。   姜柠伸了纤长食指在几人面前摇了摇,“都不是。”继而她指节微蜷,轻敲了两下地图上的某一处方位,只笑不语。   众人立刻往前凑了凑,方见赫然两个大字映入眼帘:   「梅园」   ————————————————   朝暾缥缈,隐褪沉沉暗郁,晨曙瞳曚,消弭寒霜纤细。萧萧绸缪,眨眼遁入秋。   末了,天际温吞了寸寸霾灰上来,忽晴忽阴,涨足料峭,漶满薄凉。不过半晌,似是老天爷抖落了下指头,霎时,大雨霶霈而起,气势磅礴,炸开天地昏晦,清冷上梢头。   这暴雨僵持了半盏茶的功夫不到,便萎谢下来。湿意未歇,仍淅淅沥沥地沛然作雨。   近来宫中不太平,恐坊间作闹,遂禁卫出动,蛰伏各街头巷陌,紧密部署,加强了京中的安防巡逻。   “唐少,雨小些了。”卫喆一行人于廊檐下避雨,见雨势稍收,而身侧之人仍沉眸盯了落雨出神,不禁低声提醒道。   近来自家将军也不太对劲。唐忱往日里虽性情寡淡,沉默寡语,至少与手下兄弟还会多少有些交流。可自从那日打汤庭谷回来之后,整个人都阴郁了三分,愈发惜字如金,冷峻淡漠,甚至偶尔还会盯着一处发愣须臾。   这可苦煞了底下的弟兄,个个惶恐胆颤,蹑手蹑脚,大气不敢喘一个,生怕不留神儿让那位冷冰冰的爷儿爆发。也有胆大的猴崽子趁其不在,暗戳戳地揣测着是不是因着这几日宫里头的那档子事,才让自家将军心事重重。   然而只有卫喆深知,纵是兵临城下亦不会皱半分眉头的人,却唯独会为一个小姑娘而恍惚了神。   唐忱眼睑微垂,自雨帘里收敛了视线,声色平缓,淡淡道:“走吧。”   卫喆点头,朝后方禁卫队比了个前进的手势,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跟了唐忱身后,照旧巡逻起来。   他撑了手中的黑伞至唐忱头顶,略瞄了眼身侧少年清冷矜贵的漠然气质,忍不住在心里感叹:情字当头,实在缠人。   也不知那位柠姐儿究竟如何惹怒了这位爷,若再不言和,这泱泱骁勇铁骑怕是都要冻死在他的冷色里,还未报国便要先行捐躯殉职了。   可偏巧想啥来啥。   卫喆这厢正胡乱寻思着,无意间抬头瞥了眼 ,蓦然发现对面四五结伴的莺莺燕燕正朝这边走来。   那为首走在最前头儿的红衣女子瞧着那样眼熟……   他往前抻了抻脑袋又仔细多瞅了两眼,待看清那姑娘是谁时,登时瞪直了眼。   这、这不是!?!!   ……   “池音,今个儿晚上唤了铺子里所有的绣娘往西厢楼里,各自带好手头儿上正做地活计,到时我会挑一班绣女出来。”   “洗华,去告知青墨染坊,叫他们即刻备下空闲作坊,另外遣人邀玲珑阁的方掌柜明儿往郸水舫一聚。”   “是。”池音及洗华二人连忙同时应下。   姜柠携着几人朝梅园方向走,一边仍条理清晰地嘱咐分工着。末了似是想起什么,微侧首对浣月问道:“过会儿要报给梅掌柜的账簿子可带了?”   浣月轻笑了下,安抚道:“放心吧,都妥当着。”   姜柠闻言,娥眉微纾,唇角间侵染着软媚的笑意。顾盼流转间,美目盈盈,妖冶丰姿,仿若收拢了这天地的湿霭水汽,莹柔而晶亮。   这时,忽觉衣袖稍动,原是一旁替她撑伞的净余停住脚步,暗暗扯了下她。姜柠眸光染疑,不明所以地望向她。   只见净余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随后悄悄朝前方指了指示意她看。   长空辽荡,溟濛小雨仍淅淅而作,解封了酣睡的十里长街。   丹枫洗尘,点缀着丰满的露珠儿,沉淀出,此番两方对弈,水火交融,但瞧该是哪面率先臣服。   秋水旖旎,氤氲了大片潮雾弥漫。移眸,长睫轻掀,姜柠于这雾泽朦胧中,隐约望见一行皮革铁甲的铮铮将士,踏着雨洼铿锵而来。脚边儿涟水随整齐步伐,层层荡开。   行在最前方的那道身影,甲胄裹身,宽肩窄腰,身形线条修长而硬朗,半隐在潮润泛绕的雨雾里,锋芒尽敛,颇有番兵不血刃的气势。   恍惚间,姜柠竟嗅到了几丝雪松木香的清冽,沁透心肺的好闻,浸泡着蛊惑,叫人欲眠似醉。   这是汤庭谷那晚过后,她与唐忱的第一次见面。未曾想会这样碰上,着实有些始料未及。   “姜柠见过宣祁侯大人。”   她并未上前,只是顿了步子在原地,继而微微欠了下身子,眼睫低垂,声色湿润,如沾着烟雨的酥软,却不难听出话语间,故意漫了些许客气的意味。   身后洗华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如今众人已知安儿是姜家大小姐,自然也知晓她与眼前这位少年战神青梅竹马,父母之命,却又反被退婚的莫测关系,不免皆有些不明状况。   好在浣月素来与姜柠极默契,感知情况不对劲儿,她立即使了个眼色,不准几人多言多语,而后领头纷纷福身,跟着行礼道:   “见过宣祁侯大人。”   尚不说唐忱作何反应,饶是一旁的卫喆都有些懵了神。   香雾山上,姜柠那番挑逗撩拨,勾引厮.磨的暧昧场面仍历历在目,他满以为那姑娘会跑上来诱哄自家将军,而后两人言和,谁料人家姑娘压根没想理他。   卫喆能隐约感觉到唐忱近日的阴郁与那柠姐儿脱不了关系,但他始终以为是自家将军冷情在先,这如今瞧着,怕不是那么个意思。   连卫喆都觉察出姜柠态度的莫大转变,唐忱又如何不晓。   她语气里掺染的淡淡疏离,何其刺耳,让他一口气堵噎于胸口,生生闷了钝痛出来。   他就这样茕茕屹立在她面前,眉目疏冷,然凝着她的眸眼却万般深邃。唐忱的唇色极浅,紧紧抿着,遒劲挺拔地身子绷了几分僵硬。   “少将军若无其他吩咐,我等先行一步。”须臾片刻,姜柠唇角勾挑了下,但无往日地娇软柔媚,而是始终端着礼数,不温不火道:“失陪。”   言毕,她不待唐忱有所回应,径直领人移步欲从其身侧绕开,却不料眼前蓦然罩了分阴影下来,只见面前的路已然被那矜贵少年堵了个严实。   作者有话要说:  嘻嘻~   大家期待的火葬场安排上啦~   小唐同志,追妻路漫漫,加油! 第39章 轻薄   所以……这是??!?   众人纷纷被眼前的情形震住了,皆屏息凝神地愣在原地。   姜柠不解地抬头, 眉尖儿轻蹙, 却只字未言,看起来像是不太想与他讲话。仅是微偏了偏螓首, 眼梢半眯,略染了些懒懒撒散地倦意。   她因着要去「梅园」那等子风月场儿, 今儿个特地戴了檀红的流苏珠帘, 隐隐半遮了面。愈发衬得美眸如水洗般明艳的亮,似是含了柔韧的秋波,就那般一眨不眨地睇视着他。   唐忱被她看得心垒软塌塌的, 几近沦陷, 险些溺死在这双浅泛水色的眸眼中。   “您有事?”到底是姜柠沉不住性子,见他迟迟未言语,只好率先开口, 轻声问道。   唐忱原是有话想说, 偏被她客客气气地问了一句,正欲出口地话茬又生咽了回去。   他看起来仿佛很是不郁, 漆黑的眸子深沉了下,喉结微微滚动,“这么客气?”高大修长的身子仍挡着她的道儿, 接着蓦然道了句让所有人都瞠口结舌的话:   “我们不认识吗?”   他声线敷了丝丝喑哑, 尾音浅绕,音色低醇,惑人勾魂的好听。   姜柠耳廓抑不住的燥, 整个人都跟着顿了下,差点儿便真被勾了魂儿去。心底暗骂自己没点儿出息,深喘了口气,“认识。”   强自按下心头的悸动,她嘴角轻翘,眉眼弯了道极漂亮的弧儿,春山秋水般旖旎脩嫮。停顿了半晌,继而缓缓道出的话更让众人惊愕不已:   “只是不太熟。”   她眸中淬满了笑意,声音温温柔柔地,冷薄无情的几个字自她唇齿间出来,竟像情话,透着百转千回的柔媚。   瞧见面前少年闻言脸色紧绷,难看到了极点,姜柠心有稍稍不忍的同时,又有些痛快。   谁叫他那晚对自己又凶又吼的。   话毕,姜柠朝他略作颔首,行尽礼数,金扇红流苏耳坠随之轻磕面帘儿,伶仃作响。而后不再多言,领了净余、洗华等人径直进了梅园里去。   耳边环佩玎珰地琳琅声儿渐弱渐远,直至殆尽。   “柠姐儿……怎、怎么往梅园里去了?!”卫喆一脸不可思议的错愕样儿,嘴上都不利索起来。   若说起这梅园,可谓是京中多年以来便与那鹊枝楼不分伯仲的欢愉地儿。略有不同之处是,鹊枝楼里的姑娘皆为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而梅园,则是两者皆卖的红倌人。梅园里的大当家梅掌柜,虽为媪妪,却顶十个男人般精明强势,手底下的姑娘绝非空有一副好皮囊,单拎出来个个通文达礼,熟识词赋。   因而往这梅园里头挤的,皆乃非富即贵的达官贵族,或权势富庶,这也是姜柠此番选择此处的原因。   可话又说回来,无论再怎样赘述,这梅园到底也是痴男怨女的风月场儿。堂堂宦官之女的大家闺秀跑进去,实在匪夷所思了些,也难怪卫喆会吓成那副模结巴样儿。   卫喆这厢话音未落,但见唐忱紧咬了两下牙根,冷冷攥拳,几乎不曾有半点迟疑地提步便欲跟上去。   幸而身旁的小子眼疾手快,强行一把抱住少年修瘦的窄腰,“唐、唐少唐少!冷静!别冲动、千万别冲动、那地儿咱们可去不得!”   大抵是卫喆真用尽了力道,唐忱竟真被他拖住了脚步,“先松开。”他冷淡瞥了眼自己腰际的手臂,淡声命令道。   卫喆吞咽了两下口水,边嘱咐他“冷静”,边仍有些不太放心地撒开了手。   “为何去不得?”唐忱没什么情绪地回头看了他一眼,长指掸了掸腰间锦缎的褶皱,寡淡如斯。   “军令里挂着呢唐少,那、那些风月场地,咱们——”   “就是因为风月场地,才多是非。”唐忱直接开口打断他的话,语速平缓,轻吞慢吐道:“本将军现在怀疑里边儿的人不安分,须亲自察验,这梅园是去得,还是去不得?”   卫喆抹了把脸上直淌的冷汗,颤颤巍巍地小声答复:“去、去得。”   ————————————————   “安儿姑娘,头前儿你遣来的人应该有带话回去,你我之间,并无甚生意可做,还是莫要耽误工夫。”梅掌柜随手合上浣月递过来的簿子,“长香琳琅的高枝儿也不是人人都想攀的,请回吧。”   虽说是她始终是笑脸相迎,可话里拒人千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姜柠对她的这番态度好像并不意外,不慌不忙地拎了簿子,长指重又将其摊了开在红木几案上,“生意,不过都是谈出来的。梅掌柜若仔细瞧了我开出的条件,说不准会觉得这生意可以试试。”   梅园往年初冬时节,都会办一场“香笙宴”,届时此宴会云集京中不计其数的权贵,梅掌柜手底下的红倌人定要使尽法子去表现,若运气好,讨得欢心,使哪位大爷豪掷千金万银都不在话下。   姜柠便是打了这香笙宴的主意,想给这些红倌人们提供当日所穿用的绫罗绸缎。   她勾了盈盈笑意在唇畔,浅淡地望着面前这位同自己母亲差不多年纪的女人,深意笑道:“何况在您面前,长香琳琅算甚劳什子高枝,我这不是正弯着腰,请您上来摘果儿呢么。”   话落,姜柠纤长指尖儿轻伸,将簿子缓缓推回到她面前,目光笃定,音色并不大,却字字有力。   竟让梅掌柜不由得再次打量起款款落座于对面的姑娘。   姜柠今日着了一袭月牙白的鎏金盘扣立领大袖衫,外罩赤红锦缎绣金线芥子重明鸟披风,暄衬着身量纤瘦姣姣,摇曳曼妙。弱柳莹莹的纤腰挂了串儿并蒂青铃,随之颦笑举动而浅伴细微的叮铃声儿,当啷作响。   灼艳红妆愈发显出她的容色皙白,剔透丰腻,眉梢儿细长,眼尾上挑了几分妖冶。挺俏尖巧的鼻骨上挂着流苏面帘儿,红唇若隐还现,不经意间散了诱惑出来,偏又是天然去雕饰的软媚风情。   在看透这份美艳之外,梅掌柜更瞧出了她眸眼中的那股子倔,倒与她年轻时候的风姿颇有几分相像。   “我能盈润多少?”梅掌柜素来不喜兜圈绕弯,单刀直入地道出自己最关心的点。   姜柠笑了,索性主动合扣了几案上的簿子,“既然您这样直爽,那我也开了窗说句敞亮话。”她长指轻拍了拍,慢条斯理地说道:“价格我就跟您挑明了摆在这儿,除去园子里些个姐儿们穿用的衣裳物件儿以外,这头上戴的腰上挂的一应给您配全活儿了,钱,我一个铜子儿都不会多要。”   梅掌柜顾自摆弄着手里的帕子,瞧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未有何反应。姜柠倒也不急恼,继而红唇启阖,不轻不重地扔了几个字出来:   “东西我先做出来,您后给钱。”   那梅掌柜原是心不在焉地,听闻这话,不免微讶,“你可知我这园子里有多少姑娘?就不怕你兴师动众地一股脑儿赶出来,我却一件不要?”   而后哼笑一声,语重心长般教育道:“这经商之道,可不是凭一时冲动就能赚了银子的,我瞧你年纪尚轻,还是劝你稳稳当当儿的,莫要莽撞了去。”   “梅掌柜无须担心,东西我能赶制出来,就一定能卖出去。”姜柠看上去丝毫不见慌乱,微顿了顿,又添了一句:“而且我相信,货真价实的好东西您不会不要,至于盈润点,”   她香肩轻耸了下,抿唇娇笑,“只要园子里的姐儿们会讨巧儿,这笔买卖,我保管您赚得比我多。”   那媪妪定定地瞧了她半晌,心里不禁有几分意外,暗道这姑娘看着满面春风,眉柔声细的温软模样,可也是个不省油的狠茬。   末了,她摇头一笑,扯了案上的簿子在手里,出声问道:“何时量尺?”   ……   姜柠于华殿里挑了个边角的位置,静品香茗,百无聊赖地赏着台上靡靡之音,等着浣月、洗华等人去□□里给那些姐儿们量身回来。   近几日忙络铺子里的大小事,又顾着张罗这梅园一单,加上噩梦缠扰,姜柠几乎未曾睡过几回安稳觉。由着这殿里暖熏熏的,耳际琴音袅袅弦绝,悠悠绕梁,难免让她生了困乏。   净余替她身后垫了个软靠。只见她倦懒地一手支额,懒散散地长腿交叠,慵怠泛绕,眯了眸子稍作浅寐。   “哟~这是哪儿来的娇俏小人儿,藏掖了这角落惹哥哥生怜。”正当姜柠昏昏欲睡之际,徒然一声油腻的男音惊扰了她,语调里满腔的猥.琐不显而露。   姜柠娥眉浅皱,显然是被这声油腔滑调的惊醒了,困意全无,却更染疲乏之态。   净余眼力劲儿足,瞬即将身子挡了姜柠前面,一脸警戒:“您做什么!”虽心里狠啐了几口,但她谨记着自家小姐的嘱咐,仍秉着好教养厉声提醒道。   奈何净余的小身量儿又如何能将后边儿的春光遮挡完全,那七尺壮汉直被姜柠那副慵懒窈媚的丰盈娇姿给吸溜了眼,饶是珠帘半遮面,也抵不住那眼角眉梢的风情楚楚,更掩不住如浸润着春水的美人骨儿。   相比之下,倒反衬得台上的姐儿们似悬梁小丑,搔首弄姿,故作妩媚。   “滚边儿去!”壮汉嫌站了跟前儿的净余太过碍眼,伸手一把厌恶地将其扯拽了开。这男人手上没轻没重地,力道之大竟让净余脚下一个趔趄,眼瞅着便要朝那丹漆梁柱上一头怼过去。   到底是姜柠反应极快,下意识探了纤臂旋即揽住那丫头的小腰,随后泠泠起身,直接将净余护了身后。   这一下壮汉彻底直了眼,耳畔波荡着女子盈盈细腰上的青铃声响,玎玲撩拨着那汉子的心都失了智。   “天下竟有这般美艳绝尘的小娘子,今儿个哥哥我可算是来着了。瞧瞧,光喝茶有甚子乐趣,来跟哥哥走,哥哥我定带你享便这世间极乐。”壮汉贪婪地盯视着姜柠,连着往前走了数步。   就在忍不住朝她伸了魔爪之时,姜柠尚未来得及反应,只觉面前一阵冷风飕过,紧随而下地是那壮汉滔天恶嚎的惨叫声。,以及台上一众女子惊慌失措的尖叫。   那壮汉身子如破布一般直飞撞出数丈之远,再定睛时,但见唐忱倏然现身,身后还跟了卫喆等一干铁骨将士。   因着这会儿子不过晌午,梅园里并无客人,大殿之内格外空旷辽荡,阒然无声。   壮汉匍匐在地,狠吐了口淤血出来,将要张口骂人之际,却在蓦然瞧清那道挺拔精健的身姿时,大惊失色,吓得就快尿了出来。   唐忱本就是携了不痛快来的,此刻面色愈显青黑,眸里一片冰寒。只见他冷冷咬牙,步伐极缓慢,落地有声地朝那壮汉走过去。   壮汉见这情势,压根没那脑子回旋过来,他无力地狂咽血水,感觉少年战神所走的每一步,都像辗在自己身上凌迟一般。   人之将死,总归是要挣扎两下。趴了地上的壮汉硬撑着爬站起来,猛喘着粗气,斗着胆子牙齿打颤:   “想、想不到堂堂少将军,却也有这青天白日逛窑子的癖好。” 第40章 来咯   唐忱笑了。   骨感有力的长指摸了下鼻尖儿,神情冷峻, 沾着微嗤不怒反笑, “青天白日。”   他模棱两可地重复了句,薄唇仍噙着笑意, 居高临下地垂眼望着他,声线清冽而寡凉:   “青天白日下欺男霸女, 该当何罪?”   卫喆胆怵地清了清嗓子, 生怕自家将军做出甚不可控之事,连忙接了话茬,跟着端肃答道:“回将军, 该是死罪。”   唐忱淡淡地“嗯”一声, 没什么情绪看了眼面前的壮汉。他眼风极轻浅,一扫而过,却叫那汉子直觉被锐如锋刃般的刀子狠狠剜割着。   他微微抬手, 食指懒散地轻扬了扬。   卫喆瞬即领命上前, 同另一将士一把将其桎梏住,摁着脑袋俯首在唐忱面前。   壮汉一听“死罪”二字, 登时吓傻了魂儿,这才大梦初醒一般回觉自己说了何其忤逆之言,急忙惶恐地哆嗦道:“少、少将军, 您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草民罢!草民、草民冤枉啊将军……”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 突然伸手指着姜柠控诉:“是她、是她勾引在先!草民方才是被这妖女蒙了心智——诶哟!”   那壮汉后几个字还没等吐完,只听“咔嚓”一道筋骨断裂的脆响儿。   随着他一声哀嚎,但见是唐忱眸泛冰渣儿, 径直将其指着姜柠的那根手指头给生生掰断,继而扬手狠戾地甩了他几巴掌。不等那汉子喘上口气,唐忱揪扯过他的衣领直接将他摔在梁柱上,下一刻便闪身过去一手死死卡住壮汉的脖颈,   他出手迅疾如闪电,力道果断而决绝,全程一言未发,甚至丝毫不带喘地转动了两下脖子,杀气尽显。   姜柠自然也厌恶那壮汉,只是懒做计较一直憋着,却压根没成想唐忱会动这样大的火气,一时心里五味杂陈。   这时,浣月等人量完了尺打里边儿出来,乍一见这番剑拔弩张的场景纷纷惊呼出声,皆唬得怔了原地一动不动。   “哟,这不是少年战神宣祁侯大人嘛,瞧瞧是哪个不长眼的猴崽子惹怒了咱们小将军,竟值得动这般大肝火。”到底是久经商道儿的梅掌柜,虽起先也被吓了一跳,终是稳了心神儿反应过来,摆了笑脸出来好声哄着。   然唐忱却充耳未闻。反倒手上力道更加重了几分,掐卡着壮汉竟渐渐使其双脚离地,整个身子唯有脖子是受力点,堂堂七尺的汉子如玩偶一般任人宰割,整张脸都窒息地涨紫。   “刚才的话,再说一次。”   他漆黑眸眼深邃地骇人,眼睑泛了几缕血丝缠绕,声线低沉而嘶哑,一字一顿,显然是要爆发的前兆。   那壮汉哪里还有说话的余地,只管蠕动着肥身子吱呜哼叫,两只短臂甚至都够不着唐忱青筋暴突的手臂,气若游丝般,鼻息在渐渐走弱。   梅掌柜瞧着形势,估摸这位爷是要动真格的了。她倒是并不在意那牲口的死活,可却不想在自家地界儿上闹了人命出来,晦气不说,还坏了名声。   遂忙赶了唐忱跟前儿,“诶哟我的好将军——”   奈何她刚一抽帕子话都来不及道完,只见唐忱微侧头,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只一眼,便让这梅掌柜纵有天大的能耐也使不出来,硬生生地僵在那儿,没出口的话也给憋咽了回去。   壮汉两条胖腿腾空着,挣扎的幅度明显在逐渐变小,眼瞅着人就要不行了。而唐忱却仍未有收手之意,便是连卫喆等人亦知其此刻已全然动了杀意,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姜柠真有些急了眼。   她倒也没想着说因为唐忱在梅园闹事而坏了自己生意,只一心觉得朝中近来本就不太平,加上唐忱位高权重,本就有无数党羽嫉恨觊觎着,绝不可因这些个废物而落人口实。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战功赫赫的少年战神在青楼里将人打死,若传将出去,实在难听得紧。   “唐忱,放手。”   情急之下,姜柠来不及多想,略往前挪了几步,青铃随之伶仃作响,清脆晏晏,格外勾人耳梢。   尽管她嗓音不太大,音调平缓,在场众人却也听得瓷实。   ???这姑娘竟……直呼将军名讳?!   唐忱身子微僵,手上动作跟着便是一顿。   他亦是偏头将视线落了姜柠身上,可这一眼,却与方才瞥梅掌柜那眼千差万别。就仿佛被人自弑血杀戮的气场里给捞了回来,阴寡的戾气不再,望向姜柠的那双眸眼冷漠并无,反倒浮了丝光亮熠熠而过,只是迟迟不见他松手。   姜柠恼了。瞧那壮汉脸色愈加黑紫,一时气急直接抬手狠狠地拍了下身侧桌面,提高了几分音色,娇声呵斥:   “我叫你放手!”   众人纷纷被这“砰”的一声闷响给唬了一下,个个心惊肉跳地懵在原地,整个场子阒寂得让人心慌。   卫喆等人几欲哭出声儿来,这姑奶奶当真胆儿肥至此,谁人不知这唐少动气怒来全军上下连气都不敢喘一下,怎就偏她敢在这节骨眼儿往上撞。   浣月与洗华几人更是瞠目乍舌,呆若木鸡一般睁大了眼:   这还是平日里温软娇柔、与她们嬉笑闹作一团的安儿吗???   就连一旁的梅掌柜,也惊讶地说不出话来,看不出来那小妮子还有这等魄力???   就在众人皆以为唐忱要暴怒起火之时——   他却在下一刻做了番让所有人都难以置信的举动。   只见唐忱缓了神儿回来,眼睑敛了敛,收回视线,继而深喘了口气,喉结微动,淡淡地回了她一个字:“好。”   他嗓音依然蒙着喑哑的晦涩,语调平静,面色仍不太好,但总归是休缓了几分。   手上力道很听话地慢慢撤开,唐忱将那壮汉一把甩扔回地上。   那汉子如重获新生一般,大口大口地蜷着身子喘粗气,猛咳不止。然而刚舒服了没两下,亦不待众人稍松一口气,又见唐忱倏然提步上前,拎着那汉子的衣襟扯到姜柠面前,声色冷硬,含着无比阴郁道:   “跪下,道歉。”   壮汉尚未从持续缺氧的状态里缓过来,脑子里一片蒙圈儿,却因着刚从鬼门关里溜了圈儿,直当身后少年是位惹不起的阎王爷,瞬即依言双膝跪地,双手合十地颤栗着搓手道:   “姑、姑娘、对不住实在对不住,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姑娘,您行行好饶我条贱命,您就是我祖宗、求求祖宗饶命啊!”   姜柠见这男人的邋遢样儿,实在看不过眼去,心里暗觉好笑,嘴角都忍不住上翘了起来。而后正了下神色,煞有其事道:“这梅园是何等地方,也配尔等下流东西兴风作恶,可不是要玷污了这地界儿?扔出去罢了,往后再不许踏足半步。”   “都听见了吗?”唐忱轻飘飘地道了一句,抬眸瞧了眼跟前儿的小姑娘,眉宇轻舒,不甚在意地擦拭着指间污血,云淡风轻地道与卫喆:“押入刑部大牢,等候听审。”   “是!”卫喆低头领命,不敢多言半个字。   “梅掌柜,此番多有叨扰,我等就先行告辞了。”姜柠朝梅掌柜欠了下身,笑意盈盈:“合作愉快。”   梅掌柜颔首受过礼,目光不禁在她与唐忱二人之间来回流连了几眼。   “浣月、净余,咱们走。”姜柠轻唤了嗓子,便领了几人身量款款地转身离去,柔莹的眸光自始至终都未曾分给唐忱半眼。   ————————————————   姜柠在那之后便常出入梅园,自然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流言蜚语很快蔓延了坊间内外,不胫而走。   谣言大多还是围绕退婚一事来的。   不过是说姜家小姐自打被唐少将军退婚以后,萎靡不振,破罐儿破摔,日日流连烟花柳巷,与梅氏那等子半老徐娘厮混一处,实在令人唏嘘不已。   又有者言,天下第一美人竟颓废至此,不思进取,自暴自弃,怕是不日便要进了梅园,同那群下三等的污秽贱胚惺惺相惜了。   更有甚者放言道,梅园的梅媪妪狠下血本憋了大的,今年初冬的“香笙宴”特邀了柠姐儿入席,到时宴上众人皆有幸一睹那姜美人不可一世的芳颜。   这谣言一出,瞬即压倒了头前儿两种,柠姐儿出席“香笙宴”的消息似瘟疫一般极快席卷了街头巷尾,闹得沸沸扬扬。权贵富庶们一股脑儿地往梅园蜂拥而去,要求提前预定位置,几近要将梅园的四方楼阁给挤破了去。   香笙宴的入宴票钱更是一夜之间翻了数个番儿,且仍在持续飙升。   梅掌柜受宠若惊,这才知那日于众人面前,胆敢出言训斥少年战神的佳人乃其青梅,怪道觉得其气质绝尘不与寻常绣娘一般。可那媪妪也算是个拎得清的,并未因着坊间流言与姜柠的身份便随口应下这门生意,她仍道与姜柠东西不好还是不要,不管她是谁,生意就是生意。   姜柠反倒松了口气,同时暗暗佩服起梅掌柜的为人。遂更加上心起来,几乎不曾回过姜家,半月以来全靠了长香琳琅里,与浣月洗华等人同吃同住,几番折腾下来,人也跟着瘦了一大圈儿。   ……   昏暮过晚,雨止,风收,星相繁乱,斑斑点点地铺了夜幕上。皎月倒挂了个玉钩,像滴水琥珀浮溢着光,抖落了喑潮薄透的雾霭,银绒绒的,剔亮明朗。   长香琳琅阁,烛火摇曳,风生水起。   “浣月,「大漠」那套腰边儿勾得不够紧,再收收。”香阁里,姜柠双手环胸,身子斜斜地倚靠在丹柱旁,随手比量了两下小绣娘身上那套异域风情的金色华服,轻蹙眉尖儿道。   浣月连忙捏了软尺来,“安儿,再收多少?”   “收半扎。”姜柠头也没回地应了句,语气十分果断,继而伺了眼净余手里挑着的一红一青两套缎袍,转身吩咐道:“洗华,抓紧把「無欢」、「眠书」这两套熨帖妥当,准备试衣。”   “诶来了来了!”洗华挪着碎步小跑着来,差点儿被脚下裙边儿绊个趔趄。   姜柠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她,缓冲了她扑在地上的力道,“嘻嘻谢谢安儿~”洗华稳住身子,朝她嘿嘿一笑,随后往里间跑去。   姜柠却仍顿在原地,像是思及到什么,“池音,「惊落」那套裙尾要再缩短——”话还未说完,她刚一转头便径直撞进一方精健坚实的胸膛,涌到嘴边儿的话倏然咽回。   瞬即,雪松木香清冽荡开,疏凉如斯,缱绻泛绕在她鼻端。   “参见宣祁侯大人。”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娇然行礼声,提醒着姜柠来者不善。   唐忱眼睑低垂,温香软玉落了满怀。微微勾唇,大掌将她柔软身子扣得死紧,嗓音嘶哑如潮:“梅园好玩吗?”   话势轻顿,姜柠忽觉耳垂间缓缓擦过一抹温热,片刻后,只听他低唤了两个字:“阿姐。” 第41章 咬她   他唤了声“阿姐”,却太过暧昧。   引得姜柠身子僵直, 不可自抑地狠狠打了个颤儿。   少年俊美疏朗的面容近在咫尺, 鼻息浅浅。   这样贴合的姿势也,太过暧昧。让姜柠一时惊愣地忘了挣扎, 傻杵在他的怀中,一瞬不瞬地睇视着他。   直到——   “出来, 我有话说。”唐忱偏了下头, 温热的气息落在耳际,语气间侵染着微微霸道的意味。   姜柠这才脑子清醒过来,渐渐懵过神儿。   “没空。”她纤柔细嫩的手臂撑在他胸前, 试图撑开两人过近的距离, 想也不想地直接拒绝。   这话倒也不假,事实上她确实很忙。然而更重要的是,姜柠便是用脚趾头想都能猜到, 出去之后, 唐忱会对她进行怎样一番谆谆教导,她懒得听。   只是挣扎未果, 唐忱反倒收紧了手上的力道,将她整个人紧紧桎梏在怀里,“或者, 你想在这里谈。”他也十分直白, 威胁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在这里,在浣月、洗华等几十个绣娘的面前,跟他谈。   姜柠还没有那么疯。   “外头冷。”姜柠没好气地扯了个谎。即便听出他话里的威胁意味, 她还是再挣扎两下。   其实只有她自己明白。不想出去,不想跟他单独相处的原因,除了怕他的“训斥”以外,更多的是,担心自己不自控,被他蛊惑住。惹不起,唯有躲。   唐忱耐性良好地听着她狡辩,冷眸里撤开了几分寡漠,薄唇微勾。深深看了她一眼,像是当真信了她的话 ,手上一松,将她从怀里放了出来。   姜柠暗舒了口气,然而还未等站稳脚跟,只见唐忱蓦然将身上的墨缎外袍脱了下来,扬手披裹住姜柠单薄的身子。而后一把揽住她细弱的腰肢,微微弯下腰,二话不说直接将她甩在肩上。   他动作极迅速,手上力道却是温柔,丝毫不费力地扛起她就往外走。   “??唐忱!你做什么!?!”姜柠对于他突然的这番动作始料未及,低呼出声,又怕摔下去不得不紧紧攥着他背后的衣料,两条小细腿乱蹬一通,大惊失色:“快点放我下来,唐忱!你听见没有!!”   唐忱充耳未闻,只单手扛着她径直走出了香阁,徒留屋内众人面面相觑,一个个震惊地懵在原地。   ……   姜柠手脚并用地挣扎了好一阵子,闹到后来像是有些累了,知道抵抗也没什么用,索性一言不发地任由少年扛着。   一路走到庭院假山处,唐忱有意尽量寻了个避风的地方,才将肩上如小猫儿般安静的佳人放下来,动作无比轻柔。   奈何姜柠双脚刚一沾地,瞬即不消停起来。秀拳七零八落地狠锤在他紧实的胸膛,仍觉不解气,恨恨地赌气道:“阿姐?”她又抡拳打了他几下,“那你就是这般对阿姐的?”   她实在太不满意这个称呼了,尽管从前总是自己逼迫着人家叫。   “起开!”姜柠越想越气,最后伸手欲拨开他的身子,“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说了你也不明白!”话落,她凶巴巴地从他身侧绕开,准备转身离去。   然步子都未及迈出,纤细的手腕倏然被一只大手箍住,继而腰间一紧,整个人踉跄地跌入他怀里。他圈搂在她细腰上的掌心那般温热,几欲要灼化了她。   秋夜瑟凉,然而姜柠偏就觉得有份炽热一路滚烫了上来,竟让她有几分无措。   身子略动了动,试图逃离开这份莫名的滚烫,可唐忱却并不打算放过她,反而欺身上前微向下压了几分,旋即姜柠整个人被锁困在假山与他的身体范围内。   “知道让我叫这两个字,会有什么代价吗?”他薄唇轻启,声色湿哑,并着似有若无的雪松香气,一并滚落进她的耳蜗。   姜柠不明所以地抬头,对上他漆黑的眸,“什么…意思?”   因方才被他一路扛着,血液倒流,让她丰腻的脸蛋儿红潮未褪,隐隐敷着几分酡红,娇嫩楚楚,煞是迷人眼。   唐忱并未开口,只淡淡低眸,丝毫不避掩地与她对视,眸眼暗沉地极深。   姜柠被他盯得心慌得不像话,率先败下阵来,长睫半垂,微偏开头不再看他。不料就在下一刻,唐忱猛然凑近,薄凉的唇精准地覆上她的耳垂,辗转厮磨了下之后,直接咬了上去。   姜柠傻了。   登时僵直了背脊,长睫愕然上掀,她抖了下,直觉刚刚顺流回来的血液重又倒涌,顷刻间猛然充斥进脑子,犹如轰然炸裂的火山,伴着思绪滚滚翻腾。   她秀拳紧攥,瘦削的指骨隐隐泛白,“你……在做什么?”   她尾音轻颤,声色间蒙了层浅浅的涩意,美眸眨了又眨,试图唤醒自己,唯独不记得要推开他。   他咬的力道不算小,却也不疼,只是让姜柠方寸大乱。   一切感官在此刻全然钝化,唯有耳际间的温存上升到空前绝后的敏锐。她指尖的温度在一点点走失,脑子也在一点点的迷蒙。空灵的雪松木香自唐忱身上泛绕出来,薄凉透骨,愈渐浓烈。   一瞬间,仿佛是倒钩的月玉在燃烧,潮雾燃烧,星火燃烧,万物起了火,烧得她走投无路,日暮穷途。   “这东西往后不准再戴。”他终于舍得松口,鼻息微喘,不知何时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取下她腰间那对儿并蒂青铃,长指勾着轻轻晃动,深眸微微眯起,舔了下唇,声线低醇地哑:“不然,见一次咬你一次。”   那天在梅园,他便被这东西勾足了魂魄,似是会蛊惑人一般,一想到那壮汉对着姜柠贪婪垂涎的样子,他就气得想杀人。   耳边儿当啷作响的清铃声,让姜柠渐渐抽回几缕游神,耳垂微微灼痛,像是仍在提醒着她方才的暧昧,让她整个人都不太好。   “无赖!”她缓过来,才意识到他说了什么,红润的小脸儿上挂着浅愠。   “梅园是什么地方,你应该清楚。”唐忱深喘了口气,松开对她的桎梏,同时一并敛去眸底的复杂。   那方温热尚一撤离,深秋凉夜的风随意席卷而来,一个激灵过后,姜柠终于完全缓过劲儿来。   她自然不懂面前的少年在想什么,只觉得他无理取闹,“你不是说,不准我扰乱你?”她柔媚的嗓儿里沾着几缕哑意,浅浅娆娆地,摄人心魂。   唐忱微怔,下意识紧握住手里的那对儿青铃,还未及开口,随即便见姜柠移眸凝回他,语气平静:   “那么,你也不要来干涉我。”   ————————————————   “安儿,西凉的作坊来信儿说,咱们从他那儿定的料子准备在五日后启程,运往京中。可问题是如今掌柜的不在家,单靠镖局里那些个爷们儿押车委实叫人不放心。”池音将手里的书信递给姜柠,全然一副焦头烂额的模样。   浣月那厢也搁了手里的活儿,话里染了几分担忧,“此番打西凉运来的那匹料子极稀贵,乃是今年入冬的头拨,若是出了问题,且不说亏损不亏损,关键是再重新要货定时来不及的了。”   洗华在一旁急得直跺脚,“这可如何是好啊,安儿!”   铺子里近些日子简直比过年还忙。梅园那边儿的衣裳将将做了过半出来,嫁衣的拍卖宴也才开始筹备着,这节骨眼儿上若赶上进京的料子出问题,那便十分被动了。   姜柠倦懒地窝了软椅上,纤削指尖儿有一下没一下地抚触着白瓷盏沿儿,沉吟半晌。良久后,她像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的思想斗争,方松开紧咬的下唇,淡淡地扔了俩字,回应众人:   “我去。”   净余率先惊了一跳,断然出声儿:“不行小姐,从京中往西凉去少说也要行个三天路程,一路上凶险莫测,要让老爷夫人知道,非打断奴婢的腿不可。”   浣月亦跟着顾虑道:“是啊安儿,这一路长途跋涉的,若出点什么事,那可还了得。再说家里这边,也少不得你啊。”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批料子无论如何不能丢。”姜柠素来是个主意正的,性子也倔,一旦决定好的事谁也说不听。她扬了扬唇,盈盈一笑:“家里这边有你在,我放心。”   说完,姜柠长指在几案上来回拨动了两下,思忖道:“琳琅阁的方掌柜那边什么情况了?”   “昨个儿我已将梅园的这批衣裳画样交了方掌柜那边,方掌柜说叫咱们放心,他定会在咱们前面将首饰挂件儿赶出来。”洗华闻言紧忙回道。   姜柠点了点头,水眸轻眯,“衣料库里这会儿还剩多少过季衣裳?”她若有所思地问了句。   池音翻着簿子,捋着挨个寻了几页道:“估摸还有个三捆儿”   “全捡出来,我一块儿捎了西凉去,也省得平白浪费一趟腿儿的钱。”她唇角轻勾,如意算盘打得一套又一套。   浣月几人皆抿唇一笑,暗觉自打跟了姜柠以来,日子过得愈发刺激又乐趣十足了。   姜柠长喘了口气,轻轻拍了下案面,起身道:“成,那便这样定了,走前儿我会列个条子给你们。净余你现在先回府收拾细软,过了晌午我去趟镖局,后日一早准备启程。”   “是。”众人应道。   ————————————————   风清云朗,斜阳稀疏。   姜柠启程这日,是个难得的好天儿。   长香琳琅阁门口,四马套车已装备齐全,姜柠一干人候在巷子头,一边等着镖局的人来,一边浣月、洗华等人挨个嘱咐着。   “浣月,离香笙宴还有二十日左右,倒也不用慌,这些日子你只管按照头前儿的顺序来也就是了。先带着她们将衣裳都打理妥当,待我回来再试衣。”   “池音这几日盯好拍卖宴那边儿,叫他们尽快将场子捯饬出来,若有那滥竽充数的,你只暗暗记着,我回来再收拾他们。”   浣月与池音皆笑着应下。   末了,姜柠转头瞧了洗华一眼,那妮子今儿个一反常态地话少,倒是出奇的乖顺。姜柠走过去,这一瞅可不得了,只见那小姑娘眼圈儿红红的,攒了泪珠儿在眼眶里,撅着小嘴全然一副要哭的模样。   “舍不得我啊?”姜柠不免好笑,长指捏了两下小妮子柔软的脸蛋儿,弯唇打趣道。   她不说还好,这一说,那妮子瞬即止不住眼泪“哇”地一声扑进姜柠怀里,抽抽搭搭地哭着喊道:“安儿,要不你带我一道儿去吧,万一、万一你遇到坏人了怎么办呀呜呜……”   姜柠哧哧地笑出了声,伸手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瓜儿,“你跟我一道儿去了,那方掌柜那边儿谁来盯着呀?嗯?”   “我不管……呜呜……我就要跟着你……我舍不得你安儿……”别瞧洗华这小姑娘往日里没心没肺,其实倒是个极重感情的。   “好啦乖~我不过是去个三五日,被你搞得生离死别似的,来我瞧瞧。”说着,姜柠纤长手指抬起她哭得梨花带雨的小脸儿,一边儿捏着帕子给她擦泪边笑道:“瞧瞧你啊,哭得小花猫儿一样,我答应你,给你带一套西凉城最漂亮的衣裳好不好?”   洗华还欲开口说什么,池音与浣月二人怕耽误了姜柠的行程,只得将拿那小妮子拉了开。“安儿,出门在外要完事小心,多留几个心眼儿,可莫要吃了亏去。”浣月不放心地对她道。   “家里面不用担心,一切有我们呢。”池音跟着道。   这时净余自后边儿过来,轻声提醒道:“小姐,西山的镖师们皆已到齐,咱们可以启程了。”   姜柠微颔了颔首,与浣月等人对视一眼,方道:“启程吧。”说着,便由净余扶着上了马车,正欲掀帘儿而入,却蓦然听闻身后传来一道清冷低沉的嗓音:   “慢着。”   是唐忱。   但见他一身象牙白的翡冷蚕丝缎长袍,上锈墨青色芭蕉叶纹,更有银月凌霄作伴,脉络硬朗,傲然擢秀。他未穿军装,因而并无往日冷峻杀伐之气,风骨轩昂,浑然透着一股子世家贵公子的矜贵。   身形遒劲修长,眉宇疏朗,清黑的眸子卧隐星辰。挺鼻薄唇,寡淡如斯,若要微微眯了下眼梢,便是勾人心魂的清魅。   唐忱淡淡地看了眼怔在马车上的女子,轻扬了扬眉,唇角噙着似笑非笑的意味。   姜柠微讶,细软眉尖儿紧蹙着,娇唇抿起。她抬眸伺了眼唐忱,又瞧了眼其身后跟着的卫喆,直觉这鬼人不怀好意。   果然,不过须臾,只听卫喆轻甩了下衣袂,走至那群镖师跟前儿,沉声命令道:   “宣祁侯大人有令,此趟镖物须按朝廷贡品来押送,由将军亲自押车,尔等请回吧。”   作者有话要说:  嘿吼!   今天双更啦!夸我!   霸王硬上弓的小唐你们爱嘛!   嘿嘿早点休息啦北鼻们,记得持续爱我,晚安~ 第42章 粘人   姜柠愣住了。   唐忱搞这一套着实让她始料未及。   什么朝廷贡品,什么需亲自押送, 听着冠冕堂皇, 可唬得了别人唬不住姜柠。她甚至都不肖细想,也知道是那鬼人随口扯的幌子罢了。   长睫上掀, 抬了抬眼皮,细长纤指灵巧地玩转着手里的地图画轴。她半蹲在马车之上, 舌尖轻抵唇角内侧, 反复勾蹭几下,浅眯着眸子望向斜前方身形峻拔的少年,泛隐万潮思索。   她在睇视, 在忖量, 在仔细琢磨他这是唱的哪出儿戏。   少年自然轻易感受到马车上投来的灼烈目光。他向来这般敏锐,对万事万物,亦或只对她。   微微侧偏了下头, 淡淡挑眉, 薄唇噙挂了丝笑,足够撩人, 也够玩味。   他不语,持续不语,连那份似有若无的笑也一并敛回, 毫无怜惜地。须臾又散了点滴清冷出来, 俨然是来时的那副矜贵公子模样。   目光对弈,倒算是离经叛道的较量。   姜柠最终还是在这场较量里先败了阵,她也好像从未赢过。从未看得透过, 从未窥探得到过。   那便作罢。   “怎么,想抗令不成?”气氛僵持下,到底是卫喆提高音色,厉声敦促,将表面戏份做得充足。   尽管底气不足。   面对眼前这位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不对,是战神将军,镖师们个个面面相觑。这些个高大块头的爷们儿是江湖悍痞,却也是性情汉子,对跟前儿难能一遇的少年战神暗生崇敬自不必说。   只是拿人钱财,理当依律行事。   数个彪野铮铮的爷们儿相互对视无果后,只好瞅瞅唐忱,又瞧瞧马车上那位姑娘的脸色,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委实好不为难。   “既然有人想以权谋私,那我们就成人之美。”   末了,幽幽凉凉地柔声蓦然飘来,是马车上的姑娘发了话。   姜柠懒懒地倚靠了身后马车横梁上,削瘦指尖抵着画轴拨转一圈儿,语调不痛不痒的,含了三分讽意,轻笑:“不过,想必将军乐善好施眼高于顶,此番路途也不会要我们一个字儿的辛苦费。”   说着,不冷不淡地睨了少年一眼,指间的画轴又转回一圈儿。她在等他的答复。   就在方才的这会子功夫,姜柠敛下心思,认真而飞快地在脑子里算了笔账:   从西凉往京城走的这趟镖,路途虽不算远,可所经地带常年有不要命的匪贼盘踞,吉凶难测。且载运的货物极其稀贵,价值不菲,若有闪失,等同于折了铺子近小半年的盈润。   因而姜柠特扔了笔款子,额外多聘了数名镖师押车。   即便如此,她心里也明镜儿着,再多的江湖武夫,在厮杀于横尸战场的唐忱面前,都太脆,脆得不值一提。   倘若得了少年战神的名号庇护,既保下货物,又省了镖费,姜柠何乐而不为。何况是那鬼人主动找上门儿来的,她顺水推个舟又有何难。   唐忱接过她的目光,嘴角扯了抹笑,轻吞慢吐了两个字出来:“自然”。   他如何会不知她的小心思,她再古灵精怪,在他这里也是了若指掌,一目了然。   语毕,他视线未移,依旧停留在姜柠身上。   她今日似是为了行动方便,并未袭着逶迤襦裙,而是选了身银月白错青纹缠枝交领长衫,外罩冷缦浅绿锦锻纱,盘绣凌霄花纹刻丝图腾。   云纹黑带裹束纤腰,勾勒了曼妙款款的身量。细软墨发并无繁复发髻配饰,半梳半披,覆以银镶玉冠,风姿绰约间又透了几分飒气出来。   冥冥中,两人的衣着竟隐隐有些相配,仿佛事先约好一般。   不知是哪里讨了那少年的欢心,引得他唇角笑意更甚,前赴后继地漫涌入深眸间,全然褪了那股子冷峭疏凉之气。   他总是在笑。   姜柠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暗骂这鬼人阴晴不定。   她决定不再与他做对视战。扬手将那份地图画轴甩将出去,唐忱微微抬手,只见画轴稳稳地落入他筋骨分明的手掌中。   随后姜柠起身,优雅地掸了掸衣衫,转身轻掀车帘儿,下令道:“出发。”   ————————————————   去往西凉约莫行了三日的脚程,抵至城中,已是二更天。   街上黑得浓郁,好在有零星的两三家客栈尚未打烊。唐忱领着镖车缓缓行进,终是选了「弄里客栈」门口歇停下来。   这一路上,姜柠自始至终也未多瞧着唐忱一眼,更无甚言语交流,全程当他是个透明的。   反倒是与卫喆搭了几句话。   唐忱为几人开的房间皆是上房,挨上块儿。上楼前,姜柠故意打唐忱跟前儿略过,完全将他忽视,而后挪着步子经过卫喆身边,柔声细语地瞥下一句:   “这几日赶路辛苦你了,早些歇息。”话落,还挑了挑唇角,似笑非笑。   卫喆一时傻不愣地怔在原地,瞬间直觉身后一道炙戾的目光逼仄着自己。   事实上,这道目光大概是逼仄了他一路。   他从未如此煎熬过。姜柠与他说话,他不敢不应声,可再瞅瞅自家将军的神色,他又不敢应声。两边儿都是得罪不起的爷,卫喆只得暗自在心里叫苦连天。   哪怕叫他即刻去砍下邻国国主的头颅,都好过夹了这两位主子之间左右为难的强。   卫喆狠咽了几下口水,愣是不敢回头去看,只好被迫将求救的目光投向净余。奈何净余故作丝毫不懂不清楚的样子,掩唇憋忍着笑意,火上浇油地添了句:“难得我家小姐记挂着你,还不快去?”   说完,便也紧跟着姜柠身后进房侍候去了。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主仆二人,当真一个比一个狠。   木梯廊上,终究是只留下他与唐忱二人。无奈之下,卫喆认命转身低垂着脑袋,闷声缓缓地认罪道:   “唐少……”   “睡马车上。”   “……”   ……   姜柠是有些认床。   头半夜里辗转反侧了好一盼子,方稍作浅寐,多少眯了会儿。不料后半夜噩梦蛮横闯来,霎时惊醒过后,生生将睡意掐得干净,再酝酿不起来。   长吁了口气,细细凉凉,她自塌上坐了起来。   抬眼看了下外头的天色,仍是黑,只是不见那般浓郁,隐约掺进几丝朦胧的青蓝。   离天亮还有些时候。   可姜柠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索性掀了被子起身。   懒得穿戴整齐,左右这个时辰也无人迹。她随手拎了件外衫披着,甚至襦袜也懒得穿,只趿拉了绣花鞋便往外间走去。   然而刚一敞了闺门,倏然望见一抹修长身影伫立在门槛儿处,映衬着蒙蒙天色,独有番孤清的孑然寡落。   姜柠怔怔地杵在原地,肩上的外衫自长指间悄然滑落,“你、你怎么在这儿?!”她错愕出声。   这个时辰,唐忱竟会出现在她的房门口,实在意外。   “去哪儿?”   他眸色间的几丝不自然很快被掩下,徒留声线里的喑哑,蕴着不太通透的惑意。   鬼知道他在这里守了多久,也许几个时辰,也许是整晚。   垂眸,他一瞬不瞬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番。在视线触及到那双纤细脚踝时,好看的眉宇瞬即蹙起,似是在对于裸.露在外的丰腻肌肤表达不悦。   姜柠还是没缓过神儿,只话赶话地愣愣回了句:“出去透透气。”她尾音间还弥留着慵懒的倦意。   唐忱闻言,又上下打量了她两眼,眉宇不禁蹙得更深。   弯腰捡起她掉落在地上的衣衫,抖了两下灰尘,重新披裹在她瘦削的肩头。   “回房。”   他声色略微低沉了下,语气不容置疑。   许是他回绝得太过果断,反倒引了姜柠的倔脾气上来。   “你睡你的。”   她置气一般偏不遂他愿,继而收回视线,侧了身子欲试图从他身旁绕开往外走。   却见唐忱往旁侧挪了一步,挺拔的身形罩着她,也严严实实地堵住了她的去路。   姜柠懒得理会他,翻了个白眼朝另一旁走去。   这次唐忱并未堵住她的路,只是她还未来得及迈出门槛儿,只觉腰间一紧,而后整个人随着外力不受控地跌入他怀中。   下一刻,只听“砰”地一声,是唐忱一手搂着她的同时,将闺门踹合上的声音。   待到姜柠再次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被唐忱揽着腰肢紧紧抵在了檀木门梁上。   他离她那样近,是他从未有过的,主动靠近地距离。他已经控制了她在怀里,可手上的力道却并未放松,反倒愈发收紧了几分。   像是唯恐她会跑走,唯恐她会逃脱,唯恐她会,与自己一直这般陌生下去。   是他先怕了。   “唐忱!”   姜柠挣扎着身子要逃离他的身体范围,秀拳不停地敲打在他精健的胸膛间,卯足了劲儿地反抗着。   却是徒劳。   面前的少年不动分毫,似乎根本不用费什么力气般轻易将她桎梏,“我就问一次。”他低眸,凝视着她的眸光晦暗得浓郁,比二更天的夜更浓郁,更沉。   “你睡不睡?”他嗓音变得更为低醇,甚至掺染着丝丝湿哑,疏懒地勾人魂。   姜柠身子不自控地抖了下,险些沉溺在他颇具蛊惑的音色里。   可残存的理智却让她并不肯就此服软,“我睡不着!”她有些气急败坏,继而仍扭动着身子,几乎恨不得要下口咬他。   唐忱笑了。   修长的手指蓦然抬起,指腹缓缓拂过她柔软的耳垂,不轻不重地揉捏了两下。随后沿着她尖俏的下颌骨一路滑落,停滞在她的下颚间,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那里软腻的肌理,同时不紧不慢地勾挑着唇角:   “我帮你。”他说。   作者有话要说:  嘿北鼻们~   这章更新的好晚,但总归还是赶出来啦。   有件事情还是在这里说一下,因为年底结婚,所以这段时间一直都比较忙。之后可能更新时间不能保证特别稳定,会断断续续地请假。   但可以保证的是,我会对【掌柜】负责,会对姜柠唐忱负责,会对我敲下的每一个字负责,会对一路追坑到现在的你们负责。   所以再忙都会抽空码字,尽量赶在年前完结,绝不弃坑,绝不敷衍每一个情节。   真的真的十分感谢章章留评的小可爱们,你们的名字我都已经烂熟于心啦,希望我们可以一起走到最后。   最后还是阅读愉快,请持续爱我,以上。   晚安。 第43章 你猜   天快亮了。   穹宇抻着迷蒙,料峭寒清, 无云。   远近皆是幻化的大片灰黛, 大片昏聩,如暗夜下的潭井, 隐匿云峦,浸泡晨星。   有破晓的第一缕风, 自迤逦青山拂来。   裹挟松涛的沉, 粼泉的澈,怯怯地袭花窗钻入香阁,吹卷珠帘帐幔, 缱绻几重, 又穿堂而过。   扰了烛火,也惊了秋蝉。   待那稀风缭荡着晃悠了去,徒留下细小的静寂, 无声。   姜柠不知是何时走的神儿, 只茫茫然地盯着那暗自消融的白蜡,水眸轻眨, 羽睫颤动,却总也不算净透,甚至无光。   见怀里的小姑娘竟是错愕地出了神儿, 少年不禁颔首, 暗觉好笑。   顽劣的心思一时涌了上来,哪能收住。   紧搂在她柔软腰间的那只手,并非白皙, 是健康的麦色。   骨节分明,长而有力,青灰色的脉管微微凸起,嶙峋蛰伏在他的手背上。张弛有度,似是藏匿着无穷无尽的力量。   姜柠那羸弱不堪一握的小纤腰儿,在这只大手的映衬下,形成极鲜明的对比。   一强一弱,精健与姣美,掌控与陷落。   修瘦的指骨微蜷,唇角轻勾,唐忱玩捏了两下掌中软媚的腰肢,力道不轻不重地。   更像抚触,温柔地。   引得姜柠下意识浅吸了口气,方才状似敛回游离的思绪。   腰间蓦然传来有淡淡的痛感,细觉又不太痛,应该是密密的痒。   她被惹得两颊染酡,盈白的美颈都遍了绯色。   “阿姐。”他又那样唤她,十分坏心地,居心叵测。   不过是简单的两个字,奈何总平白让她心驰荡漾几分,颤了几许。   “我不用你帮!”姜柠提高声色,娇斥了声,同时暗恨自己不争气。   她神色自认为凶煞无比,可唐忱还是低笑出声,笑得叫人捉摸不透。   原来小妮子方才的出神是装的。   见这鬼人仍纹丝不动,姜柠不欲再与其废话。径直身子用力地胡乱扭动一番,试图挣开他的桎梏。   她双臂弯曲,直直抵档在两人的身体之间,却如何也抵不住那份浓烈的男性气息。   更抵不住他的蛊惑。   她只得用眼神示威,语气里透着恼羞成怒的愠色:“旁人睡觉你要如何帮?!莫不是要两人一起睡不成!”   话一出口,姜柠简直恨不能一头撞死。   瞧瞧这说得都是什么话???   一起睡???   怕不是嫌这暧昧气氛不够,还要再叫人多遐想上几分???   视线上移,瞥了眼怀里人那对儿红得几近快要滴血的耳垂,尽是娇翠欲滴的艳,诱人心魂。   蓄着雾泽的水眸也恢复了明亮,尽管里面盛满恼怒,却莹润如晨露,何其怜弱楚楚。   眼睑微眯,性感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两次,不适感仍难以吞落。   唐忱明显感觉到有一小簇火苗,自心房处腾起,盘旋浅浅,上升,坠落,再一路蔓延至嗓子眼儿。   不自觉地舔了下唇,欲缓解干涸,却是徒劳,更抑不住喉间滋生的痒。   这感觉循环往复,偏不肯放过,不肯离去,不肯轻饶了他。   少年静静地注视着她,良久,“有何不可?”他倏然出声,嗓音沉哑得不像话。   “什么?”许是唐忱开口的声线太过低喑,姜柠没听清,本能地往前凑了一下,疑声问道。   望着她唇瓣开阖,那抹殷艳娇嫩的红直晃晃地刺进深眸里,让他燥意更甚。   他想汲取水分,从她这里,那样才能得以缓释。   然而最终他也只是沉了口气,视线自她的红唇上移开,缓缓直起身子。   “也不是没睡过。”他淡淡地扔了句话出来。   话毕,不待姜柠反应,他长臂一伸,轻易便将怀中纤柔的身子打横抱起。   同时压制下心里那份不该萌生的念头。   姜柠显然被他搞得措手不及,没得防备,整个人乖顺地落入他坚实的怀里。   正欲开口惊呼出声,耳侧忽然飘了句话过来:“如果你想把卫蛰和净余都喊进来,就大点儿声,祝你一次成功。”   他语气不咸不淡地,嘴角噙着三两分笑,是不友好的警告,实打实地威胁。   但这威胁管用,让小妮子将要出口地谩骂成功噎卡住,她当然不想引人观战。   尽管生气,可她还是不得不压低声音,磕磕绊绊地回击了一句:“谁、谁跟你睡…睡过!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姜柠有些气急败坏,小脸儿涨得通红,光洁的额上因着恼怒有隐隐青筋暗藏。   哪还有往日在他人面前那份进退自如、知书达理、端庄美人骨的模样。   或者,这才是真正的她也未可知。   “说了,你既无睡意,我便帮你。”唐忱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不为所动。   只见他丝毫不费什么力气地抱她至软塌上,却并未离开,下一刻便身形利落地跃上了塌,随即将她牢牢地压在身下。   四目相对。   姜柠真的有些紧张起来,紧张到双手都无处安放。   手足无措之余,心里竟隐隐生了几分雀跃和喜然,还夹杂着些许微小的期待。   她只感觉胸腔间似是冒了火,汹涌奔走在她体内,蹿行四肢,一路烧到了脖颈,烧得双颊酡红滚烫。   姜柠在心里狠狠地暗骂自己善变。   明明方才还煞有其事地千百个不情愿,此刻竟又是这般没出息的德行,当真羞愧恼人。   记忆里上一次自己主动靠近他,还是在万安寺一行下山吃肉那晚。   上上次,是中秋,再上上次,大概是竹林醉酒。   这样细数下来,好像之前的每次见面都是她在主动,这充分说明在姜柠的内心深处,其实从未排斥过唐忱。   甚至,是喜欢的。她没得否认。   女儿家的心思向来是纯粹而无杂念的。   喜欢就追逐、靠近、撩拨、试探,不喜欢便该是像对刘清洵那般礼仪周到。   大概打从一开始,所谓地因为“赌约”去接近唐忱,本就是三分真,七分假。   如若换了旁人,别说是区区一个长香琳琅,便是将整个京城许给她,也不见得姜柠会多瞧一眼。   只是汤庭谷那晚,唐忱的话着实教人伤心。   她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因而在这之后的每次相处中,她总在躲避、在抗拒。   思及此,那对明艳澄亮的眸子旋即又黯淡了下去。她别开头,抿了抿唇,赌气似地不再看他。   唐忱始终在注视着她,一瞬不瞬地,自然看穿了她眼底转瞬即逝的光。   轻叹了口气,他抬手揉了揉她头顶细软的发丝,终究是没忍住,他顺从本心,俯下头去吻住了她粉嫩的耳垂。   像是被他咬怕了,身下的小姑娘躲不及,张口便骂他,“你这夯货又要咬——”   她嘴里的抗议尚未说完,却因为唐忱接下来的动作又蓦然咽了回去。   他这回没咬。   只是单纯的亲吻了她的耳垂,很轻的一下,蜻蜓点水一般。   随后少年便翻身下来,安静地躺在了姜柠的身侧。   嘴角微勾,他的唇似乎没那么干了。   姜柠愣了半晌,突然反应过来,瞬即猛地转身侧躺背对着他。   她将整个身子缩蜷起来,手脚冰凉,脸蛋儿却是火烧火燎地烫,几近要灼化了自己。   耳际间尚残留着唐忱唇上的温热,难以褪散。   静了不过须臾,唐忱便将她的身子捞入怀中,从身后紧紧地圈搂住她,下巴轻抵在她的肩窝处。   无意间,少年感觉到手边沁了几丝凉气,在窜动,在缠绕。   他甚至没有深思,轻车熟路地直接一把捕捉住她两只小巧的脚丫。   他掌心炽热,她脚趾冰凉。   他温暖的大手裹挟着她淡淡的冷,暖释着她的体寒。   这样的温暖,很熟悉,是儿时就有的熟悉。   姜柠正要挣脱反抗,倏忽间,唐忱再次出口的三个字让她整个人都静止下来。   “对不起。”他说。   是他想错了。   如果不能推开,那不如就拥她入怀。   ————————————————   那一早的回笼觉姜柠当真无梦到天亮,睡得极踏实,以至于她一天的精神头儿都足的很。   “小姐,咱们这一上午都跑了六七个成衣铺了,打京城里捎来的衣裳也卖得没剩几件儿了,您就歇会子吧。”净余瞧见从前在府里养尊处优的自家小姐,如今像拼命三郎一般东奔西走也不觉累,实在是心疼得紧。   “歇什么,未时约了锦隅作坊的乔掌柜装货,还不快些跟上。”说着,姜柠已头里往前走了去。   净余跺了跺脚,望见提步要跟上去的唐忱和卫蛰二人,忙道:“少将军,您看这——”   唐忱并未有太大反应,只扫了眼不远处的倩影,淡淡道:“由她去吧。”   他了解姜柠的性子,执着又倔强,若要有事真拦着不给她做完,那必然没得消停。   只要能在身后保证她的平安,她想做什么都可以。   一旁卫蛰上前推搡着净余往前走,边催促道:“你瞧瞧你家小姐都走大老远儿了,再不走就撵不上了快快快……”   “诶你别推我啊你……”   ……   锦隅作坊   “怎么,陆绍人这就提前退位,跟他身边儿那个女镖头逍遥快活去了?”那厢几个伙计正往镖车上装着货的空当儿,乔掌柜趁势将眼前的小美人上下打量了好几眼,讪笑调侃道。   这年头的小姑娘还真挺有胆色,带两个侍卫便敢走镖。   乔掌柜年长过姜柠三岁左右,西凉的民风比京城更为开放,因而女子当家,在外抛头露面的居多,不足为奇。   姜柠虽与她相处不过三两个时辰,却也瞧出她是个通透的。也是,能与陆绍人有稳定商业往来这些年岁的人,自然通透。   姜柠挑了挑眉,算是默认。   “啧啧,打上回来,我就瞧着那俩人不太对劲儿,合着还真花前月下了。”只见乔掌柜双手环胸,尽是风姿妖冶,摇头道了句的同时,不经意地往后方槐树的方向多瞅了两眼。   “乔掌柜好一双慧眼。”她抿唇轻笑,心里倒是对这女人颇有几分赏识。   姜柠做事风格学了几分陆绍人,干脆不拖沓,因而亦喜欢与性情直爽的人打交道。   乔掌柜便是这种人了。   然而下一秒,乔掌柜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便瞬即让姜柠收回了此前的所有好感。   “小姑娘,我这一双慧眼识中了你的人,左右不过是个小侍卫,不若你将人赠予我,我便免了你这趟货钱,如何?”   姜柠嘴角笑意微僵,须臾,便敛了去。   她随着乔掌柜的眼神往后瞥了眼,但见唐忱与卫蛰二人正低声交谈着什么。   回过头,唇角重又勾了浅笑,却不及眼底。   “却不知乔掌柜看中的,是我哪个侍卫?”她笑问。   作者有话要说:  北鼻们,我回来啦!   新章更新晚了一丢丢~   明天开始正常恢复更新啦,尽量会在本月完结。   如果完结不了……不!没有如果!   就这样,爱你们,晚安。 第44章 逼近   “着象牙翡冷缎儿的那位。”   那姓乔的女人似是并未注意到姜柠的不悦,又或是注意到了, 也压根没往心里放。   总之, 她这话儿头往外撂地溜快,一如她本色的果决。   只是当下的这份果决, 叫人极不舒坦,没由来地。   姜柠挑唇, 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未语。   她身子并未随那女人的手指而转身,只是闻言,下颌微动, 继而浅浅哂笑了下, 几不可闻。   果然,她就知道。   都不肖回头去看,姜柠也清楚她口中的“那位”是哪位。   毕竟, 那象牙翡冷缎儿还是自己亲手飞针走线, 下功夫花了大心思为“那位”赶制出来的。   还真是毫无悬念,惹人心烦得紧。   “乔掌柜快莫要与我玩笑了。”姜柠仍是低头一笑。   眼底却一派清明, 并无丝毫的笑意沾染。   “您的这批货可不便宜,哪里是说免便免了的。依照乔掌柜在这西凉城的地位,若要寻个侍卫那还不是动动手指头的事。”她纤凉指尖灵落地拨动了两下裙衫侧边儿, 语调懒懒凉凉的, 状似揶揄:“况是您若这般将人给要走,那我这回京的路可就尽是艰难险阻了。”   话既抖了出来,乔掌柜这会儿子也没了遮掩。   “我从不与人玩笑。”   她只管盯着那头儿的唐忱看, 出口的语气倒是笃定,仿似是已下定了主意般。   “货,你拉走,镖师你想要多少,我给你找,至于钱财那些个腌臜物,我向来没所谓。”她仍双臂环胸,随意转了两下脖颈,目光仍落了前头一处,神情玩味,瞧上去像是极感兴趣的模样。   倒是好一番视金钱如粪土的清高架势。   “另外,我可从没说过,要那小兄弟来给我当侍卫。”她又不冷不热地添了一句。   瞬间,姜柠对眼前这女人再提不起丁点儿好感。   她这才明白过来,打从一见面,乔掌柜的视线便黏了唐忱身上没移开过。   自然不是喜欢,也不会是倾慕。   买卖场上向来是尔虞我诈的杀伐地界,“利益”二字较起真儿来,可比战场来得惨烈凶猛。能这样的恶劣境地里混得风生水起的商人,尤其是女商人,当然不存在劳什子“一见钟情”的美好字眼儿。   她对唐忱,不过是绕有兴趣之后的饿虎扑食,欲图满足自我的果腹感而已。   她看向唐忱的眼神,也不过是对猎物的观赏、打量、甚至是居高临下的睥睨。   提出此等烂俗的交易,本就是没拿人当人看。她也当然不是“没所谓”,相反恰是经过了精明的算计,权衡好一顿利弊过后的“清高”罢了。   姜柠生生闷了几分气出来。   堂堂将门世家之子,圣上亲封的“宣祁侯”,万人拥护的“少年战神”,为保山河寸土而卧守边陲,为护天下人周全而浴血奋战,如今却反过来被这般亵渎,实在下三滥。   若不是恐白费了这趟腿儿,也白费了唐忱这份子时间,姜柠真想当场摒弃了所谓贤良淑德的“好教养”,好好啐上她一口。   “我也没说过,他是我的侍卫。”   姜柠笑了笑,莲步浅浅,步调闲散地走至乔掌柜面前。   她身量窈窕,足足高了乔掌柜半个头,很是完好地隔绝了那女人对身后方如狼似虎的炙热目光。   乔掌柜这厢被人阻碍了远处好光景,方才敛眸,“那他是你何人?”她问。   同时,终是舍得分了一眼给眼前的小姑娘。   姜柠被她这一问,蓦然怔愣了下。片刻迟疑后,只见她双手交叠背了身后,舌尖儿抵了下贝齿内侧,继而微微抿唇,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   “他是,我胞弟——”   “货装好了——”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出声,软盈与低醇并存,须臾又一同戛然而止。   姜柠微讶,愕然抬头,望着眼前儿少年倏然而至的身影,她背于身后的双手下意识地握紧了下。   是有那么一刹那,她竟莫名觉得有几分心虚。   可转念又觉得奇怪,自己并没有讲错什么,何来心虚一说?   这般想着,她重又拾回志气,轻掀眼皮,却好巧不巧地正对上那双浸沉如潭的深眸。   霎时,姜柠只觉得心室里“咯噔”一下撞得响亮,震得耳鸣。她仿佛是不小心陷落进了他的眸里,一如幼年时不小心崴了脚,陷落进了那口黑不见底的古井。   原来这么多年,她始终是崴进了唐忱的眸中。起初是不小心,后来是有力却无心。   迷蒙间,似是树静风止,似是燕落蝉噤。   任由她一颗心打了好几个来回的颤巍,如何也稳不住。   直到——   “怎么了?”   少年清冷而低沉的嗓音徒然响起,只见他微微弯腰,径直伸手拉过她背于身后的玉指,顺手探了下指间的温度。   果不其然地,触手便是一片冰冷。她这体寒的毛病,一入秋冬,更为肆虐。   眉宇轻拧。   唐忱暂且松开掌中软腻瑟凉的小手,长指拎过搭于臂弯间的细绒披风,扬手披裹在姜柠单薄纤瘦的身子上,且细致地将领前两根飘带替她系好。   “怎么不说话?”见小姑娘迟迟未曾言语,少年忍不住将声色放柔。   他并未撤开身子,而是依然弯腰在她面前,修瘦指骨温柔而有力地裹着她的,将指间的暖热缓缓渡了过去。   姜柠浅浅垂目,鸦羽般卷密的长睫半掩住水眸,呆呆地盯着那只骨节有致的大手。   不知为何,思绪竟有一刻的恍惚。   天光骤然生了倒叙,今个早间蒙蒙亮那会子的场景,便是毫无阻隔地跃然涌撞至脑海中。   他筋脉分明的指掌紧暖着她沁凉的脚趾,他指腹间略带了层薄茧,是常年的提刀握剑,是军人的勋章。在这“勋章”浅浅摩挲在她柔软如玉的趾肚儿时,隐约有丝丝的痒。   姜柠更睡不着了。   她抗拒着欲图拨开那只手,唐忱只淡淡勾唇,又如何会遂了她的愿。   他将她整个人牢牢桎梏在怀中,一扫平日的冷峭疏离,尽是无赖的霸道,以及三两分的蛮横。   当然,少年表面蛮横,裹挟着小姑娘的玉足在手,他粗粝的掌心并无丁点儿蛮力,反倒盈满了万卷温柔。   姜柠抗衡未果,只得作罢,被迫蜷缩进他炽热的胸膛间,任睡意昏沉。   “你们……是姐弟?”到底是乔掌柜打破了沉默。她尾音挑高,不免有些尖锐刺耳。   眉头蹙起,她朝面前男女紧握的双手上深看了两眼,语气漶满着浓郁的质疑,以及不可置信。   如姜柠所言,她有一双天下所有女商人都具有的慧眼。   此刻,在这双慧眼看来,满是狐疑。   这世间哪家的弟弟望向自家同胞姐姐,会是这般眷恋、缱绻、并着款款深情的眼神?   姜柠顺时被乔掌柜的这道尖声给扯回了神儿,发觉两人姿势过于暧昧,紧忙将手从唐忱那里收了回来。   清了清嗓子,“承蒙乔掌柜青睐,家弟…家弟自幼性情顽劣,常惹是非,不便在您这儿过多叨扰。”她说到“家弟”两个字,总还是觉得十分怪异,而后心底忍不住抖了个激灵儿,惹得嘴上险些打瓢。   她不是第一次这般介绍他,儿时常有,怎地从前就不觉得有甚不对,真是奇了怪了。   眼睑敛起,她尽量避开旁侧的那道炙烈目光,低垂着眼皮,随即食指迅速地暗戳了那“目光”的主人一下。   唐忱眉峰微扬,倒是难能可贵的配合她,乖乖地拱手作揖:“多谢乔掌柜。”   乔掌柜闻言,一双涂染粉黛的眸子死盯着唐忱。   她又是那般看他,同样的神情与眼神。   坦白说,姜柠对这女人的耐心几乎完全消耗殆尽,甚至已经生了几分不耐烦和厌恶。   可姓乔的女人显然不怎么甘心,她往唐忱面前走了两步,正欲准备再说点儿什么。   就在这时——   “卫蛰,收拾好这里,客栈等我。”   唐忱开口下了命令,同时成功阻断了乔掌柜尚未说出口的话。   言毕,只见他长臂一伸,直接搂过姜柠软细的腰肢入怀,“抱紧我。”他附在她的耳边,只低声说了三个字,随后脚下借力一蹬,纵身跃起,扬长而去。   他没有给姜柠任何反应的时间,没有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他与方才乖乖行礼道谢的少年完全不同。   只有姜柠能让他乖。   ……   他俩赶上了趟儿日落。   穹苍似在贴花黄,羞红梳妆,辗转八方时,云峦之巅便被放肆暄映成玫瑰色。仿若消融在皑雪中的蜡,仿若青天白日下的一簇硝火,或流窜、或枯萎、或者湮没。   残阳再美,哪敌你一个随意上挑的眼尾。   直到唐忱搂着她落在一方半大不小的无名池塘旁,姜柠都仍懵怔着未缓过来。   唐忱并不急着唤她。   他将她困抵在硕高岩石与自己的身体范围之间,双手闲散地撑在她的身子两侧,半弓着腰,漆黑的眸眼浅眯了两下,眼风慵懒,神态悠闲地注视着她。   沉默半晌,终于,姜柠环顾了两眼四周的环境,回过神来。   “你——”   “姜柠。”   他没给她开口的机会,而是突然唤了声她的名字。少年声线低磁微喑,音质沉沉,是一如既往的好听。   姜柠纤凉指尖轻轻抖了个颤儿。   她本欲出声应答,却只觉得如鲠在喉,索性未出声,仅是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只见唐忱勾了勾唇,轻笑了下。   他又将身子放低了几分,凑近她,深邃的眸子与她平视,薄唇缓缓翕动:   “就这么喜欢当我姐姐,嗯?” 第45章 强吻   “就这么喜欢当我姐姐。”   少年低笑了声,语气玩味, 甚至自喉间轻飘飘地送了个“嗯?”字出来。   尾音上挑, 一如他微勾的唇角,颇为揶揄, 和挑.逗。   他双臂仍圈困在她两侧。骨节修瘦而长的食指轻敲在岩石壁上,一下一下地, 节奏分明而有力。   自然, 姜柠的一颗心也跟着,一下一下地,在勾撞, 东倒又西歪。   他与她目光平视。你来我往间, 又是一场心战的对弈。   “什么话?”   姜柠不甘示弱,开始反唇相讥:“若真论起来,我也是长了你三岁, 你本就该规规矩矩地唤我一声‘阿姐’——”   “阿姐”两个字方一出口, 她蓦然顿停了下,旋即假山那回被他咬了耳垂的场景好死不死地全盘翻涌了上来。   他说过, 那是代价。   唐忱只似笑非笑地凝视着她,一言不发,然而那双素来晦深如墨的眸眼, 此刻却淬满了笑意。   姜柠被他盯得两颊微燥, 耳垂泛出诱人粉嫩的红。   她双手背在身后,掌心紧贴着冰冷的岩石,指腹不自觉地上下摩挲, 浑然有些被人看穿地窘迫。   幸是小姑娘一向是个反应快的,当下眼波流转了番,将话头儿转地生硬而彻底。   “懒得跟你扯,我还答应洗华要给她带衣裳我先走了……”说着,便伸手欲推开唐忱的身子仓促而逃。   却在下一刻——   她纤细的皓腕蓦然被人一把扣住,腕间力道收紧,姜柠整个人不受控地原地打了个转儿,继而尚在错愕之余便已被少年扯进了怀里。   刹那间,香气浮动。是柑橘的清冽融杂雪松木的隽凉,是两人彼此交换的气息。   “跑什么?”   唐忱稍挑一侧唇角,单臂揽着她细软的腰肢,兜住满怀香盈,笑得戏谑:“方才不是还很硬气?”   话落的同时,他弯了弯腰,愈发往前凑近了些。   “唐忱!”姜柠急忙忙地出声唤他,似呵斥,细听却更像是娇喃。   纤凉长指紧紧攀附在他宽实的肩头,阻止他继续探前,因过于用力而指骨泛白,愈加柔弱楚楚。   盘桓在腰际的长臂力道实在太大,牢牢桎梏着她,没得挣脱。无奈下,姜柠只好深吸一口气,强行稳了稳心神,尽量让自己不那么慌张。   “你到底想怎么样?”   她长睫上掀,眸眼明亮如星河万里,映衬着少年俊眉挺鼻的倒影。   唐忱半眯了下眸,眼睑低垂,眉宇舒展,不轻不重地抛了几个字给她:“小竹林你醉酒那晚……”   话只说了半截,便忽然止了声。   他慵懒地睇视了她一眼,食指微微蜷起,勾弄着她尖巧的下颚,笑哼出声:“还记得吗?”   闻言,姜柠登时瞳孔收缩,脊背一僵,脑子顿时一片懵怔。   “忘了!”她狡辩,可下意识用手背捂唇的动作却很好地出卖了她。   姜柠怎么也没想到这鬼人会冷不丁地提起这茬。   她酒量不差,那晚她的确喝了不少,只是也不至于完全的不省人事。具体的好些细节她是记不得了,可半醉半醒之间,某些散乱片段和画面却在酒醒后的两三天里,偶有回归。   比如,唐忱为何会咬她。   少年挑眉,出奇地没有直接揭穿她,反倒还抿唇点了点头。   姜柠却心里一沉,依她对这鬼人的了解,暗觉没什么好事,他不会这样轻易放过她。   果然,尚不等她寻思完,只听搂着她的少年淡淡开口,开始帮她回忆起来:“你说,你喝的酒叫余情未了,而我们之间是旧情难了。”   姜柠:“……”   “还说你无时无刻不在记挂着我,说宁康远不及你好看,这天下女子皆不如你好看,让我睁大眼睛好好选,免得日后追悔莫及。”   他说到这儿,不由得摇摇头,低笑出声。   唐忱并未编造假话,他说的这些,姜柠都多多少少有几分印象。   因而怀里小姑娘的一张脸早已涨得通红,连同皙白的美颈都染了酡粉。她怀疑自己这不是喝醉了,这根本就是疯了。   姜柠心底不甘心就这样被那鬼人嘲弄,扬手便要去打他:“这就是你咬我的理由?”   “不是。”他捉住她的手腕,声线低醇。   “那是为什么?”她话赶话儿地跟着问道,同时心里竟也隐隐生了一丝好奇。   “因为你让我,”他微顿了下言语,眼风掠过她柔软的红唇,深眸暗沉。   “吻你。”他说。   言毕,禁锢在她细腰间的手臂倏然收紧,被迫让她的身子往前挺了挺。姜柠心里惊得有些慌乱,欲张口低呼:“我——”   唐忱却并没有再给她机会。   他高突的喉结滚动了下,鼻息渐重,清黑的眸更添深邃,似暗夜里翻涌浮沉的旋涡,浓郁混沌,诱人陷落。   终于,他撤走残存的理智与自控,毫不犹豫地俯下身,径直攫取她娇艳欲滴的唇瓣,狠狠地吻压了下去。   霎时,姜柠脑子“轰”地一声像是被谁劈炸开来。她猛然瞪大了眼,呆愣愣地僵化在原地,忘却了所有应该有的挣扎,甚至连眨眼都不记得。   唐忱的眼底隐过一丝笑意。   他仍吻着她的唇,同时修长的手指逐渐松开她的手腕,缓缓抚上她丰腻嫩白的脸颊,长指穿隐进细软的发丝。   他拇指的指腹浅浅摩挲在她的下颌尖,有淡淡的痒意传来,混淆着唇上他辗转出的酥麻。   湿热柔软,惑人沉沦。   姜柠这才将将有些反应过来,可反应过来也无计可施。   她早便被他吻软了腰,搅乱了气息,惊扰了心跳。   慢慢地,她感觉到自己四肢百骸都是软的,几近溺闭在这场攻城略地的亲吻里,再无着力点可言。   她只得紧偎着他,依附着他,缠绕着他,努力与他呼吸同频。   日落在即,天地欲闭眼,山河已阒寂。   余辉泛洒着金光,倥偬婆娑,整片林子尽是昏聩连绵的黄橙。晚风亦像染了色,幽幽巡过粼澈的溪上,瞬即涂抹了黄昏的祸。   经霜叶落,遍地铺满了丹枫的橘红,银杏的麦黄,簌簌攒聚于两人周遭,似野火,柔情堕落。   暮色晦暗之前。   唐忱终是结束了这个热切而浓烈的吻。   唐忱意犹未尽地舔了下唇,抵着姜柠的额头,气息未匀,目光低垂地凝视着她。   那双红唇被他吻得有些微微肿,敷着一层熠亮闪闪的水光在上头,格外勾人。眼尾上挑而细长,莹露般的眸子如同浸泡在了雾气里,洇着水泽,汪着透亮和蒙润。   她挺翘的鼻尖儿也有些红,脸蛋儿还残存着未褪的红.潮,几缕发丝凌乱地缠在嘴角处,颇有番我见犹怜的模样,徒惹得唐忱一颗心又浮荡起来。   姜柠仿若受了惊的小妖儿,乖顺地半垂着眼睫。   她鼻息滚烫,胸腔起伏不定,喘得厉害,深浅不一。指尖的凉意未褪,手心里却溢出了一层黏腻的汗。   “阿姜。”他低声唤她,他在魅惑她。   姜柠蒙蒙愣愣地抬眼望向他,桃眸里盈着团水亮,拨乱人心。唐忱受不住,又低头亲了她一下,没有了方才的蛮横掠夺,是十分短暂而温柔的一下。   “知道为什么那晚我没有亲你吗?”他的嗓音嘶沉沙哑,尾音轻压,音质摄人心魂的胶着。   姜柠不知是因为被他亲得那一下,抑或是因为他撩耳的声音,总之她纤瘦的肩膀猛抖了两下。   “为…何?”她脑子都还是蒙的,顺着他的话问道。   她的声音也没有比唐忱好到哪里去,尾声带颤儿,涩哑得不成样子。   唐忱依然没有松开对她的禁锢,她被他锁在怀里,娇软的唇瓣上仍旧残留着他的温度。这让她的双手总在不自觉地攥紧,又放开。   连同她的心也一起,收拢,又落空。   唐忱轻笑一声,指腹捏玩着她的下巴,“因为你会忘记。”他声线依旧泛着低潮的湿哑,性感得不像话。   “而现在你会牢牢记住,”他稍偏侧了下头,薄唇凑在她耳际间,缓缓翕动:“当下这刻,我第一次吻你的感觉。”   话落,他伸手覆上她的脸颊,二话不说地重新吻了上去。   ……   ————————————————   四日后,西凉这趟行程总归是结束了。   这批锦缎货物安然无恙地抵至京城不说,打铺子里捎去的过季衣裳也被姜柠动了动嘴皮子给卖地一件不剩,并且还省下了笔不小的镖费。   总的来说一切都还算是顺利的,众人看起来也都挺乐呵。   唯独姜柠,变得很奇怪。   净余委实有些想不透。   她本以为这趟腿儿结束怎么也算是完成了件大任务,自家小姐会兴高采烈地奔向铺子,而后风生水起地进行接下来的一番事宜。   谁知,姜柠只是喊她将给洗华、浣月等人带的伴礼带去铺子里分了,之后便回了姜府,一连三天足不出户。   这期间净余曾试图去询问缘由,可姜柠只是懒懒地窝了贵妃椅上,瞧着天儿幽幽出神儿。   时不时地,还总用指腹去抚摸自己的唇……   “小姐。”这日晨里,净余撩了水晶帘子碎步挪了进来。   果不其然地望见自家小姐又在愣神,净余轻叹一口气,绕了屏风走过去多唤了她一声:“小姐?”   “嗯……啊?”姜柠怔了两下,扯回思绪,眼风疏懒地伺了她一眼,悠悠启唇:“不是喊你没事别来打扰我嘛?”   “小姐,这回是真有事儿。”净余替她罩了件外衫,觉得口中“事儿”的严重程度不够,末了又多添了一句:“大事儿。”   姜柠掀起眼皮,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几案,耐着性子等她的下文。   只见净余抿了抿唇,踌躇了会子,暗暗瞅一眼她的脸色,组织了下言语开口娓娓道:   “宫里头传了懿旨来,道是老祖宗宣小姐您进宫一趟儿。”   姜柠身子顿了一下,指尖动作亦倏尔停滞。眉蹙秋波,她沉默了片刻,继而侧首移眸,眯了眯眼问:“何时?”   “就现在。”净余答。 第46章 慌慌   入宫路上。   细长纤指探出,指尖儿幽幽挑起香车帘幔, 瞅了眼天色, 渐近晌午。   姜柠这心里头,终终还是虚得慌。   自打上回万安寺一行, 姜柠便再未进过宫里。日子相安无事的一天天过着,如若不是这回老祖宗召她, 她都该忘了香雾山那岔子。   家里头叮嘱她莫要张扬, 万事低调。   她也确实低调。   除去……祈福大典那一“论佛说”,也终是因为实在没忍住,直至脱口而出方才后知后觉。   娥眉浅蹙。   姜柠心里清楚, 万安寺之事已过数月有余, 若要有事早该被召,何至于等到这会子。   可话又说回来,   这皇城里是何等地界儿, 依她的身份, 总归是不该这般莫名被召。   “姜小姐,过了这红墙, 往里一拐便能瞧见慈宁宫门,这剩下的路要劳您自己个儿走了。”姜柠正胡乱寻思着,轿辇忽停, 帘外头跟着响起随行宫厮的低声提醒。   依她的身份, 就算被召,总归也轮不上宫里头遣人亲自去接。   深吸一口气,拂开杂乱心绪, 姜柠掀了缎帘儿款款下娇。   谢过随行之人,顺着那宫厮所指之路提裙而行。   末了,终是将将拐过红墙,已然瞅见座恢弘宫殿于天地间矗立。   碧瓦朱甍,飞檐献献,雕栏角宇自与别处不同。   姜柠抬首而望,果不其然地入眼便是「慈宁宫」的烫金牌匾。   宫门肆敞,两侧宫服小婢静立于边隅。   姜柠微清了清嗓儿,提了小步上前,方开口了“劳烦”二字,却不料话未说完。   只见宫婢微微一笑,稍行了一礼,轻声道:   “请姑娘稍候,奴婢这就去通传老祖宗。”   瞧这架势,倒像是早已候她良久了。   姜柠喘了口气,同时暗暗压了心头怪异下去。   须臾,那入内通传的婢子复又挪了莲步出来,“姑娘请随奴婢来。”   ……   殿内,熏香已起,馥郁醒神。   偶有炭火噼啪作响,烘了融融暖意出来,多一分则燥,少一分则凉,恰到好处。   姜柠一路依着规矩垂首而入,却仅凭嗅觉亦知,殿内百花齐绽,佛前供香,怡然之景,好似旖旎春光。   软榻之上,德妃正与太后攀谈甚欢。   “臣女姜柠见过太后娘娘,见过德妃娘娘。”姜柠微微福身,乖顺行礼。   温软娇嗓儿泠泠入耳,德妃闻声率先回首,朝姜柠的方向撩眼过来。   “老祖宗您瞧,那姜家姑娘来了。”德妃执帕将剥好的贡桔瓣儿置于水晶八角盘上,柔声提醒道。   声色间,倒蒙着层不易察觉的喜色。   太后拾了片桔子瓣儿放入嘴里,方慢悠悠地看向眼前垂首施礼的小姑娘,顺势从上到下打量了番。   为着低调不轻浮,且不显得小家子气而失礼,姜柠特挑了件暗墨蓝织金如意纹长衫。   香肩削薄,纤腰紧束,勾勒得身段娉婷曼妙,气质更显。   缠丝暗纹领交叠,恰与脖颈的白腻丰润成了鲜明反差。幸是墨发半披,将那美绸般的颈项光景遮掩了大半,如薄纱后的朦胧皎月,若隐若现。   “起来罢,看座。”说话间,太后又扫了眼那丫头的面容。   姜柠在今日的妆面上也下了些小心思,特意掩下平日上挑纤长的眼尾眉梢,瞧起来只淡妆轻裹,娥眉细软,落落大方中,又不经意掺了丝弱怜楚楚。   女人都喜弱势力,尤其弱于自己的势力。   因而很得体。   是太后与德妃所看重的「得体」,是入得了皇室的「得体」。   姜柠全然不知对面两个高位的想法,施了谢礼便入了座。   正当她低头理了两下裙衫准备坐正等待问话时,忽然察觉自殿门口处隐约传来了掷地有力的脚步声。   姜柠不明所以地抬头望去,却在长睫上掀的刹那,一道清隽挺拔的身影毫无预警地映入眼帘。   ——是刘清洵。   他……赈灾回来了?   所以今日自己被召入宫,与他有关??   却又是为何???   这男人出现地猝不及防,瞬间接二连三的疑问一股脑地蹦入姜柠的脑子里,使得她整个人懵怔在那里,甚至竟一时忘了要起身行礼。   显然,惊讶的不止姜柠一个人。   刘清洵刚踏入殿内之时,起初瞧见个窈窕妙人儿端坐了那里,倒也未太在意,只顾着侧头整理腕间袖口。   待走近了两步,忽觉那姑娘举手投足间的气质很是相熟。指间动作稍顿,掀了眼皮,将视线缓缓聚集在她身上。   就在此时,姜柠蓦然抬头,两人目光顷刻交集,四目相对,眸光对峙。   刘清洵脚下步子跟着顿住,相比姜柠脸上的震惊,他倒还算反应不大,全程神色未变。   唯独一抹讶异之色划过眼底,旋即消散。手上还保持着整理华服袖口的动作。   大概是两人对视的时间过久,不曾记得这大殿之内还有两位“耐心观战”的女人。   “咳……”最终打破沉默气氛的,是德妃状似无意的轻咳声。   姜柠由着这声轻咳打了个颤儿,迅速回神,而后反应过来眼前的状况,连忙起身欲向眼前男人行礼。   然而待她刚刚起身尚未及福身施礼,却见刘清洵已迈开步子朝她走了过来。   经过她面前时,微微挑眉,手掌拍了拍她的肩头,轻描淡写地丢了两个字出来:“免礼”,继而边整理着袖口边朝自己的座位走去。   姜柠愣了一下,眉睫轻颤,心里实在有些堂皇,总觉得这气氛过于诡异。   可碍于太后二人在上,她也不敢过于思虑,只好依言重又坐回檀木软椅。   只是不知是不是错觉,姜柠总觉得自己坐下的那一刻,德妃跟前儿的大婢女在掩唇轻笑。   ???   “那些个粗活儿遣了下边的人去也就罢了,你这刚打外头回来还没歇过劲儿,何苦跟着他们去劳神。”太后招了招手,示意身侧嬷嬷将早已备好的参羹汤端给刘清洵,“赶紧暖暖身子。”   刘清洵倒未太在意,只接过参羹汤清和一笑:“无妨,孙儿今日也省得去武场训练了。”   刘清洵昨日回宫,今日顺理与德妃一同来给太后请安。   正赶上将要入冬,太后恐小佛楼里的佛经受潮,命人将那些个“宝贝”都好生裹起移至藏书阁。   刘清洵左右也是无事,为免下人们粗手粗脚地损了佛经,无端惹得太后心恼,且他虽出身矜贵,却素来也不是个架子大的主儿,便跟着一同去捯饬起来。   男人轻易一句话便逗乐了老祖宗,只见太后哧笑出声,摇头嗔怪了句:“你这孩子!”   却也掩不住满眼的宠溺。   姜柠观望着那厢祖孙二人的你来我往,方才惊觉:   为何刘清洵随口举荐了句,便能让太后亲下懿旨遣自己随行。   为何,今日又莫名召自己入宫……   她心里猛然萌生了些不着边际的想法,那想法似食人的花骨,刚一滋生,便令姜柠冷汗直流。   “这寻常家的千金闺秀大多都精于琴棋书画,可祈福大典之际姜姑娘于殿前对佛像的一番论述,却着实叫人印象不浅,就连老祖宗头前儿也还念叨了几句。”德妃蓦然将话头儿转向了姜柠,瞬即众人纷纷朝她望了过去。   “今儿个正巧得空,便唤你来闲聊几句,不必紧张。”大概是怕姜柠拘谨,她凤眸含笑地轻声宽慰了句。   姜柠还没等开口作答,便见太后盯视着她,而后幽幽地问了一句:“你懂佛?”   话虽问得直接,语气倒并无甚波动,叫人全然瞧不出息怒。   “回老祖宗的话,臣女对佛学并不精懂。”姜柠笑靥浅浅,先是作答地规规矩矩,末了,又云淡风轻地添了句:   “也不信。”她语调轻柔,却简短有力。   此话一出,殿内众人瞬即倒吸了口凉气,同时也将刘清洵的注意吸引了过来。   他侧头睇视了眼对面的小姑娘,微微眯了眯眸,始终一言未发,似乎像是在等着她的下文。   而这厢,饶是德妃也未曾料到那丫头如此胆大,竟敢直言不信佛祖。   这天下谁人不知,老祖宗是最喜佛之人。   “哦?”并未有预料中的震怒,太后竟出奇地仅是质疑了声,继而又接连抛了两个问句出来:“既不精懂,你又是如何将那佛像坐位坦述出个像模像样?”   依旧是喜怒不形于色,深不可测。   “回老祖宗的话,臣女虽不信佛,家父家母却喜礼佛,因而自幼逢年过节之际便常携臣女往京中寺庙烧香祈福,以求河清海晏,万事顺遂。”   太后将脱下的甲套重又套上,伺了姜柠一眼,又问:“你既不信佛,又为何布施?”   姜柠微讶,没料想太后竟早已摸了自己的底,连往日布施这等子小事都拿捏地一清二楚。   深喘了口气,唇角轻扬,“关于布施……”说到这儿,姜柠又笑了一下,“佛家确实有言‘行善积德,福有攸归’,可臣女布施,并非意欲成为‘功德无量’之人。”   “那是为何?”德妃愈加不解,疑声问道。   “京中名门望族子弟,有志在朝野者,驰骋边疆者,有人爱锦衣玉露,也有人喜古玩文墨。大家各有所好,无可厚非。而布施救济,亦不过是臣女茶余饭后之所好。况且,”话头稍顿了顿,姜柠迎上众人目光,坦言道:“臣女在吃饱穿暖后所周济之人,决不会因臣女某日所施下的一碗粥而免于穷苦病痛的折磨。”   殿内忽然变得极静。   唯有端坐于一方的小姑娘在细声软语,谈吐从容:“因此,佛家所言之“功、德、善”,并不适用于万事万物。”   德妃听闻这话,又是一惊,忙转首去瞧太后的脸色。内心里忖度着:这丫头还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这么说,你认为,佛家是错的?”太后凤眉单挑,鎏金甲套轻转于指尖,威严自持。   众人闻言,心里皆是一颤,生怕那直言快语的姐儿一个不经意便惹了老祖宗的怒气出来。   反倒是静坐于侧的刘清洵,丝毫不见惊异之意,只慢条斯理地执盖刮茶,浅呷了两口,   若细瞧也不难发现,男人唇畔间微微勾起的弧度。   姜柠细眉弯弯,桃眸含笑如汪着两团清亮的水沃,“佛家所言固然没错,但依臣女拙见,佛祖无法拯救世人。佛经所能渡化的是心中有佛之人,而对于这普天之下更多的黎民百姓来说,”   言及此,她只不卑不亢道了六个字:   “圣君更胜于佛。”   ————————————————   午后,云朗风清。   “殿下此行可还一切顺利?”   自慈宁宫出来,姜柠本以为刘清洵会往自己行宫去,没成想他竟与自己一道往宫门口走。   为了不让两人间的气氛太过尴尬,姜柠只好率先出口打破僵局。   “算顺利。”他淡淡一笑,回了三个字。   刘清洵不比唐忱,唐忱虽性情寡淡,但因其自幼长在老爷们儿堆里,行事果决,连带着说话方式也是直白果断。   而身边的这位皇子,想是生于天家,其言行举止彬彬有礼,温和儒雅。   只是姜柠也明白,在这份儒雅之下,更是滴水不漏。   就好比现在,   他若是回答“顺利”,则显此赈灾之行过于容易,显得肤浅。   若是回答“不顺利”,则会让人质疑他立身处世的手腕和能力。   因此他加了个“算”字,实在是拿捏有度,可这却让姜柠一时间又找不出什么别的话茬来。   正在姜柠踌躇之际,身侧的男人倏然站定,没由来地对她道一句:“上回,还欠你一场孔明灯。”   姜柠无意识地“啊?”了一声,跟着站定,有些懵懵懂懂地偏头望向他。   “中秋那晚。”他一眼识穿了姜柠的“短暂失忆”,笑着提醒了句,继而又问:“何时得闲?”   姜柠这才隐隐约约记起来是有这么回事,若不是刘清洵提醒,她早便抛脑后去了。   “殿下心载鸿鹄之志,想来不会将个人愿景寄托于一盏虚妄缥缈的孔明灯上吧?”她在拒绝。   刘清洵听懂了她的拒绝,轻笑出声,不答反问:   “那依你所见,怎样的一盏灯才得以普照天下?” 第47章 大戏   金乌西沉,夜幕四合。   姑苏河上, 灯火飞涨, 似鳞波潋滟,星火斑驳。   舟楫横水而徐徐过, 橹声幽幽,撩浪潺潺, 宛如天光四溢之际, 被堪堪搅碎了的金子,直教云峰渐稀薄。   姜柠到底还是跟刘清洵去放灯了。   或者说是,被迫答应。因为她实在是没那个胆子, 敢站在皇城根儿下与那位天家少爷大肆畅谈——何谓“明君”。   只不过……   “在找什么?”刘清洵微侧着头, 眼波温淡地睇视了她一眼,语气存疑。   身边儿小姑娘打从宫里出来进了雨花街就东张西望的,心细如他, 自然轻易便察觉到了她的异样。   温润的音嗓儿悠然飘入耳, 惊得姜柠蓦然敛神,水亮的明眸暗自悄然转了两圈儿, “回殿下,臣女在想这坊间鱼龙混杂,良莠不齐, 殿下素日里总是这般独自游弋, 想来老祖宗与德妃娘娘该着实是难以安寝了。”   还能是找什么,只不过是姜柠实在担心又如上回那般刺激,稀里糊涂地被无辜牵连, 稀里糊涂地送了小命。   所以在暗地里试图寻找刘清洵的影卫,可惜结果不如人意。她努力寻了良久,最终确定这位“殿下”当真是心大,遇刺之后竟还执着于独来独往。   ……   姜柠将这话在心里颠来倒去的酝酿了番,说得委婉而隐晦,   可刘清洵是何等的聪明人,只潦草地听一耳朵,便明白了这话底下暗含的醉翁之意。   他忽然笑了。   继而出其不意地未接招,反倒另辟了个话茬,云淡风轻地倏忽丢了一句:“真正难以安寝之人,怕是此刻正禁于冷宫里反省悔悟。”   姜柠未曾料及他会出此言,着实惊愣了番,不觉明历地猛然抬头。却在电光火石之间,不慎望进了他似笑非笑的眸眼里。   刘清洵拢袖而立于她身侧,何须多语,只单单那身绀青华服便将他衬得愈发俊挺,清隽如晨昀碎雪,温雅似霁后青岚。   他轻淡地勾着唇角,扫量着姜柠的目光平和无波,但也深沃,深亮而曜沃。   甚至还裹挟着几分过分朦胧的,饶有兴趣。   姜柠这才发觉,这日刘清洵与自己皆穿得是蓝色,最深的那种蓝。   两人并立一处,实在是眨眼的很,难怪这一路惹了路人频频侧目。   “只是可惜了先太子妃,正值如花似玉之龄,方入东宫不过一载春秋便遭此沧海桑田的变故。想这往后大半生的花样芳华大抵是难捱得紧了。”姜柠抿了抿唇,略放低了些音色,轻言细语间微透着几丝唏嘘。   “所以你可怜她?”男人扬了扬眉宇,唇畔笑意未收,尾音轻勾:“还是你觉得,她有冤?”   姜柠听了这话,摇了摇头:“不冤,也并非是可怜她。”她答得果断而干脆,丝毫没有犹豫可言。   “太子妃一位,日后必将执掌凤印,一统六宫。如此位尊权重之人,大是大非面前,却不能恰到好处的警醒提点。任由储君一意孤行,步入歧途,直至穷途末路。这便有失,是大不韪,终是担不得母仪天下之誉。因而是非正义之上,人人批判她,讨伐她,无可厚非,并无什么冤屈可言。”   她言及此,将话头稍顿了顿,而后一手环胸,另一手支着下颚,眉眼低垂了下,思忖片刻方道:“只是……”   “只是什么?”刘清洵接话问道。   “只是臣女在质疑她不深明大义之时,是以万千百姓的身份。可同样身为女儿家,臣女也会觉得有些惋惜,毕竟一个小姑娘的大好年华从盛绽到枯萎,不过须臾。”她说这话时略微耸了耸肩,跟着弯眉一笑,长卷的眼睫翩然上掀,歪头看向他。   男人良久未语,垂眼凝着身旁的小姑娘近半晌。   刘清洵从前鲜少与人去剖析一些事情的本质。因为聪慧的人不必说透自然便懂,愚钝的人说得再透也还是愚钝。   可他却并不反感同姜柠切磋探讨,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姜柠出其不意的独道见解,让他认可。   就像从前,他只知道姜柠是个逻辑缜密,进退有度的姑娘。   而现在,他又见识了她的深明大义,和换位思考。   也就是现在,他又进一步认可了将她“娶为正妻”的想法。   见刘清洵始终沉默,姜柠不由地在心里琢磨自己方才是不是说错了话,就在这时,身侧的男人倏然开口,扔了个让姜柠措手不及的问题出来。   他说:“若是要你来坐这太子妃之位,你该当如何?”   ???!   姜柠懵了,懵得很彻底。   这是什么问题?   这种问题为何要问她?   这样的问题叫她如何作答?她又有什么资格作答???   ……   空气中忽然有几分诡异的沉默漫了上来。   原本两人站了这人群熙攘的广众之下,大肆畅谈东宫废黜便已是忌讳。再瞧瞧刘清洵今日抛出的问话,前有“何为明君”,这会子又平白问了句“太子妃”,一个塞一个的意想之外。   姜柠想,若不是他当真百无禁忌,那便是自己不知何时得罪了这位爷,嫌她命长。   正当姜柠有些踌躇之际,忽见那河畔两旁的卖灯商贩已搭好了油纸棚,且早有公子佳人四五成群地凑了前去挑选起来。顿时眸光放亮,伸手指了指前头,对刘清洵道:   “殿下快瞧,那灯贩跟前儿都挤满了人,若我们再迟些去,那些个结实又漂亮的物什可都要给挑没了。”   刘清洵并未立马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过去,而是又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一眼,最终他决定暂缓方才的话茬。   不管眼前的小姑娘是真的被转移了注意力,亦或者是她在故意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从而逃避他的问题,   他都选择了允许。   选择,向姜柠湿霭润泽的眼眸里盈着的一汪水亮而短暂妥协。   “好。”   他应下,又补充了一句:“我去买回来,你就站在这桥上原处等我,以免街市人多冗杂。”   姜柠还未等出声,刘清洵已转身朝桥下走去。   “……”说不上来怎么回事,她总觉得这位爷打走之前就有些奇奇怪怪的。   ————————————————   有人发话了站在原地不准动,姜柠自然只能规规矩矩地不敢乱跑。街市已是擦肩挨惹的鼎沸时候,估摸着等刘清洵返回来还得个半柱香的功夫。   绷了一整天,这会子好容易得空松一口气。   姜柠缓缓移步至桥边儿,弯腰趴在栏杆上,将身子重心整个倚了上头,一手撑着下巴,懒懒散散地观赏着桥下的盛世繁华,一时有些百无聊赖。   徒然间——   河边丹枫树下的一道身影猛然闯入她的眼帘,旋即引起了姜柠整个人的注意力。   昏暮沉沉,倒钩新月,寒清若琨玉。   携着秋霜的大片华光杂沓而下,少年挺拔如松的遒劲身形静立,半隐了簌簌缱绻的月光里,锋芒收束,星辉暗敛,柔韧又清绝。   他眉眼寡淡,却掩不住一身惊雷雨落的冷飒,犹万峰横卧,百川浩荡,像极了人间失火。   是唐忱。   连随风翻飞的发梢都泛绕着无限冷峭的剪影,只能是唐忱。   浅浅摩挲着下颚的纤指微顿,姜柠原本倦懒的眸子顷刻苏醒,雀喜的琳琅之光在刹那迸发,漶满水眸。   她嘴角禁不住上扬,连忙微偏螓首,将身子朝前探了下,正欲端详地仔细些。却不曾料,尚未瞧清唐忱那鬼人,反倒将他身侧的白衣姑娘瞧了个亮堂。   那般小鸟依人,娇软楚楚,恨不得将爱慕之意昭示天下之人,也只有宁康。   这可真是,叫人“惊喜”的猝不及防。   姜柠半眯着眼,舔了下唇,轻浅地笑哼了声,津津有味地观赏着桥对岸的一场大戏。   瞧那宁康面红耳赤的娇羞模样,以及煞有其事地手捧着怀中四方锦帕的架势,姜柠都无需走上前,就算隔着整条姑苏河也能听见她的芳心暗许,浓情蜜意。   她又撩眸,将视线再次移向光影里的修瘦少年,依旧波澜不惊。   如此花前月下的好景致,配以惹人怜惜的“深情告白”,这世间能有几个男人顶得住。   可那身裹甲胄的少年那里,偏就在掀不起任何半点波动,仍是那副拒人于千里的淡漠神情。   姜柠不禁摇头失笑,幽幽淡淡地浅叹了口气,鸦羽般卷翘的长睫低垂了下,兴致缺缺地扫了眼河上暄映于水面的倒钩月,微微有些失神。   末了,耳畔响起温儒的嗓音唤回了她游离的思绪:“走吧。”他说。   姜柠转过头,望见刘清洵手里拎了盏橙红色的祈福天灯,忙支起身子站好,应了一声。   临走前,她忍不住又扭头朝后瞥了一眼,却不曾想唐忱此刻也注意到了她,抬手径直拨开身前的宁康欲绕开她朝姜柠走来。   姜柠笑了。   纤细漂亮的秀眉轻挑了挑,舌.尖抵滑了两下上牙尖儿,唇角勾漾着意味不明的笑意,又艳又惑。   她没等他,甚至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转身随即跟上了刘清洵的步子,再未分给身后少年任何一眼。   桥上男女翩然离去的一对身影这样刺眼。   一清风皎月,一摇曳生姿,衬上所穿锦衣皆是蓝色系,最深的那种蓝。   是唐忱,从未见姜柠穿过的那种蓝。   ————————————————   姜柠与刘清洵放完灯,并未回府,而是直接往「长香琳琅阁」奔了去。   路上她大致粗略的捋了捋近来铺子的账目,几近万事俱备,只待「梅园」那头的“香笙宴”圆满收尾,这「长香琳琅阁」的掌柜一位,她势在必得。   这样想着,她原本紧绷了一天的心情瞬间大好,长舒一口气,随口哼着首风月小调儿便蹦跳着上了台阶,一脸盈盈笑意地推门而入。   一踏入,姜柠蓦地怔在原地——   唐忱正长身屹立,耐着性子静等在她的香阁里。   作者有话要说:  北鼻们   元宵节快乐!   最近要乖乖在家,做好防护,健健康康哒!   我爱你们,晚安好梦。 第48章 蜜柚   香阁里,阒寂得很。   空气中漫荡着几分冷凝的滞固, 和沉默。   中庭之央, 池音和洗华如同两只遭人摒弃的小枯苗儿,巴巴儿地傻杵了一旁。   唐忱未入座, 她俩自然要站得笔直,唐忱不言语, 她俩更是只能屏息凝神, 大气不敢喘一下。   堂堂“少年战神”蓦然深夜造访,加之浑身气势是那般的冷峭肃寡,偏巧又赶上浣月不在, 扔她两个可怜虫应付, 实在也是咽了些苦。   沉默还在弥笼,除此之外,似乎又暗伏着些许密不透风的……   ——闷。   姜柠推门而入的动静并不算大, 却也很好地碾碎了这份沉默。   “安儿回来了!?!”   洗华耳尖, 察觉到动静率先惊喜出声,旋即如蒙大赦般颠儿颠儿地撒丫子朝她跑过来。   池音闻声抬头, 下意识也要迈了碎步跟着过去,却到底比洗华多顾及一分。略有畏惧地悄眯瞄了眼跟前儿分明翩然转身,却又不动声色的清冷少年, 愣是给唬得一动未敢动。   无奈下, 她只好迅速转过脑袋,求救似地望向门口那妙人。   姜柠半眯着眼,对眼前的场景不免暗觉好笑, 反手将身后阁门轻掩上。   长指顺势敲了两下门栓,随后早有预料般纤臂前伸,一把捞住洗华那丫头的身子,缓冲了她不管不顾直撞过来的力道。   “安儿怎的这会子才来,可叫人好等呢!”洗华稳住步子,仰起小脸儿扯着她的衣袖晃了两下。   话里,意有所指。   小妮子鬼机灵儿得很。她只说“叫人好等”,却并不挑明是叫“谁”好等。   姜柠笑了,但又笑而不语。   眉梢轻挑,她伸手捏了捏小丫头的脸蛋儿,而后步调疏懒地朝里走了进去。   *   香阁极暖。   灯烛璨亮,似挑着万缕金丝般蹿曳而跃。熏炉内的白芷香气袅绕升腾,渗进幢幢光影里,氤化在粼粼光线中。   这阁堂里的一景一物,皆被那软腻的香气敷染,静默流泻出明暗不定的金光,一层又一层。   又或者,香的不止那白芷。   姜柠边与洗华交谈着铺子里的琐碎事宜,边撩裙而踏入阁堂内。   悄然流转的华光紧跟着缱绻在她纤薄的身量上,同时,也将她身上长衫的暗墨蓝色暄映地愈发冶艳。   唐忱被这抹暗墨蓝色狠刺了下。   由着这抹墨蓝色,他的脑海里会不可抑制地浮出一道修长身影。一道,今晚与姜柠同着墨蓝色的修长身影。   这道身影,让他心里自来时便有的沉闷愈为浓厚。   这份画面感,让他眸下蓄酝的疏冷幽邃更暗了几分。   姜柠经过唐忱面前,只是轻杳杳地伺了他一眼,继而转身坐在了他对面。   原来屋子里那缕密不透风的闷,来自唐忱。   嘴角的笑意尚存,姜柠并没有与他搭话,甚至懒得寒暄,反倒……   “坐。”   她微偏头,出声制止了一旁慌不迭时正欲猫着腰溜走的两个妮子。   两人的脚步猛然顿住,悚然抬头。   堂堂宣祁侯大人仍站着,没人敢坐,除了姜柠。   两个妮子转头瞧瞧身旁的冷面少年,又扭头望回姜柠的满面春风,然后对视一眼。   啧,苦不堪言。   姜柠也不强求,全然无视对面那道炽热目光,而是将视线缓缓落在了手边儿的黑金木刻丝盘托。   纤细漂亮的柔指抬起又落,指尖儿点点,轻扣几案。   盘托上,静置摆放着数个黄皮蜜柚。   那蜜柚个个果肩圆尖,皮质圆滑,色泽饱满,一看便是稀罕的上乘品。   “啊对了安儿,那是今个晌午时候陆掌柜特遣人给你送来的,说是晨间叫果夫们现从园子里摘的……”池音见姜柠瞧到那几个蜜柚,便撑着胆子道与她。   可不知是否自己的错觉,池音只觉得话说了半截,身侧那位“贵人”的气压徒然骤低。   “......”   小妮子直吓得连打了几个哆嗦,赶忙止了话头,再不敢接着说下去。   姜柠却被池音的一番话而乍然熠亮了眸。   她拎了个蜜柚在手里掂了掂分量,随后抛了两下,精准接住,笑容潋滟:“陆绍人不赖嘛,还算他有良心。”   满意的不是柚子,而是池音恰逢时宜地挑起的话茬。   言语间,她眼梢微扬,余光状似不经意地瞥了眼对面,轻易便感受到那份密不透风的“闷”里的愈加沉寂。   笑意更甚。   很好,这蜜柚来得正及时,她今晚总算也是将了一军。   *   “浣月呢?”姜柠执过盘上果刀,低头问道。   洗华忙道:“往梅园送衣裳去了,再过两日便是香笙宴,一切都是照着安儿你的计划来的,未曾出什么岔子。”   姜柠点点头,锋利刃尖儿沿蜜柚的肥硕腰线划了一圈儿,又问:“拍卖宴那边如何了?”   “昨儿结束的最后一场,五户皆已落定。这其余四户名头皆如从前一般,乃名门贵族,倒没什么出奇的。”池音说完,犹豫着又补充了句:“唯独这第五户人家,竞拍的价位最高却反倒不肯露姓,只缴了银票后扔下句‘待时机合宜,自然来寻。’”   姜柠手中动作顿了下,复又继续将柚子皮完好扯下:“许是这位的名头比那四户都要大。你们只多仔细着些,倒也不必慌,既要咱们等,那就等着便是了。”   蜜柚是红心的。   “之后我都会在铺子里,你们吩咐下面的绣娘夜里歇好,近些日子该有得忙了。”姜柠嘱咐道。   池音与洗华无疑有他,点头称是。   她起身,将剥好的柚子肉放入嘴里,指间还拈着小瓣果肉,继而准备朝里间走去。   姜柠还是将唐忱当做不存在那般,全程将他晾在一旁,没有分给他一眼。   两个妮子哪里料到这般情形,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傻愣愣地懵在原地,着实不知所措。   终是唐忱沉不住气。   他也着实憋得够久了。   少年迈开步子,径直走过去一把将姜柠拦腰抱起,伴着姜柠低呼一声,头也不回地朝里间走去。   只语气淡漠地扔下一句:   “你们先下去。”   ————————————————   “你生气了?”唐忱深吸了口气,顿了顿,又添了一句:“因为宁康?”   他唇线紧绷,深沃邃沉的眸眼也紧凝着她。   窗棂半敞,曲折潆洄的晚风卷走了他些许的音量,更为低沉。却带不走,他声色间的慌。   慌乱,是显而易见的。   生气吗?   倒也不至于。   如果说硬要有“生气”的成分,也不过是她故意表露出来的罢了。   虽彼此分开了这些年,但唐忱这鬼人,姜柠不说了解十成,七成半也是有的。   宁康不会是他的中意,她心里明镜儿得很。宁康也不会是唐家人心仪的儿媳人选,这她也是清楚的。   所以,对于宁康今晚那番没什么意义上的告白,她没放在心上,也可以不在意。   或者说,   这份“不在意”实际建立于此刻唐忱的“紧随而来”,当更为贴切些。   当然,上述的想法姜柠不会告诉唐忱,她偏要他以为自己“很生气”,她要他懂得危机感,要他紧张。   要他慌。   “是高兴。”姜柠煞有其事地拍了拍他的肩头,“这从小看着长大的弟弟,眼看着就要成为人家的郡马爷了,我这个做阿姐的,当然是替你高兴。”   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却正经地膈应到了他。   “真这么高兴?”唐忱冷笑了声。   “当然,虽说宁康那丫头往日里大大咧咧的,家世上若实论起来,衬你也多少短欠了些。不过好歹其父与你同盟,且乃为国捐躯的忠义烈士,天子自是不会慢怠着。”   她话头略停,娥眉弯弯,莹亮的眸里含笑涟涟:   “做你的将军夫人,你也不算亏。”   “我的,将、军、夫、人?”他牙根紧咬,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   到底是“将军夫人”这几个字,彻底激怒了一向波澜不惊的少年郎。   唐忱气极,胸膛间微有起伏,脸色亦差到了极点:“所以,你跟着刘清洵转身就走?”他冷冷咬牙,致使原本修长干净的颈项青筋暴突,根根凸.隆,一反往日那副矜寡疏傲的模样。   方才一进里间,姜柠便被唐忱直接撂倒在窗边的梨木花几上,整个人受困于荔枝纹的轩榥与他的身子之间,这样的姿.势让两人的视线得以平行。   姜柠如愿揉碎了他的冷矜,可不知为何,竟又有些心有不忍。   遂微微低眸,却在无意间瞟到了唐忱脖颈上横亘的筋脉,明锐张扬,又平白匿藏着禁欲。   徒然间,气氛微凝,莫名就变得湿.燥起来。   “不走,难道要我去坏‘你们’的好事不成?”姜柠伸手去推他的肩膀,意欲拨开他。   双颊生热,隐隐渗透了阵阵道不明的薄红色出来。   这样的距离太近,会让她难以掌握局面的主导权,让她忐忑不安,让她……   “是担心‘你们’的好事被破坏吧?”唐忱学着姜柠的讥诮意味,尾音上挑,格外咬重了“你们”二字。   ——让她迸发太多,荒唐而又旖旎的想法。   说话间,唐忱抬手一把扣住她纤柔的皓腕,不肖用力,便已牢牢桎梏。   霎时,她腕间的温凉侵透掌间,触感滑嫩柔腻,细软如稠。大抵还因她将将剥完整个蜜柚,指间尚残留着茴散的柚子香,泛绕在唐忱的鼻尖处,沁袭入肺骨。   风声不知怎的,竟瑟瑟消散了。   唐忱扣握着小姑娘的盈盈细腕,恍惚间,可以隐约感觉到虎口处猛烈蹿跃的脉搏。尽管那里漫隔着薄茧,可此刻在掌的触觉仍那样敏感清晰。浑然有一种,将她的生命拿捏在手的错觉。   这感觉太令人无所措。   终是让他面色稍缓,怒气转瞬褪去大半,甚至略松了下掌上力道,生怕稍有不慎,便让破碎了这份“鲜活”。   “脸红什么?”姜柠的异样总也没能躲过唐忱的视线,他另一只手撑在她的身子旁,将小姑娘完全地纳入自己的身体范围内。   她的指尖,还拿捏着小瓣红心柚肉。娇软楚楚地,让他心动。   “你要吃柚子吗?”姜柠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手腕上滚灼的烫意,熨烧心智,让她有些分心。   朦胧中,她只渐渐发觉,身前少年的视线徘徊在她手上的柚子肉.瓣上,流连了很久。   实在是她指上光景,太过勾人眼,颇有点儿“时机不良”的好看。   柔指纤长,茭白似冷月,又恍如将将炼烧出的凝脂瓷釉,丰润薄脆,凉意裹挟。更衬得那指间鲜嫩水泽的柚肉,透熟的红,又妖又艳。红与白的反差之下,是堕落与清绝的混淆,是乌蒙地暧昧在辗转,   在散出惑人品尝的邀约。   恰似,姜柠此刻朱樱般饱.满薄透的红唇。   视觉与触觉被双层诱惑,让他的怒气早已消散殆尽。   可心底那份沉甸甸的“闷”还在。   唐忱喘了口气,视线自她靡.艳水亮的唇上移开,“我跟宁康,称不上‘我们’。”意识到喉咙间侵蚀的涩意略浓,他清了清嗓子,又道了四个字:“从始至终。”   从始至终,只有你,才是“我们”。   姜柠有瞬息的愣怔,迅速回神后偏又不领情。   她红唇勾挑,眼尾恹恹地将手腕抽出,故意气他:“我与刘清洵可说不准——”   ——说不准会成为“我们”。   她尚未来得及说出口,也不再有机会说出口。   唐忱一手圈揽住她的细腰,力道稍紧,直接单臂将她从花几上抱下来,女孩儿香温玉软的身子骨瞬即被他勾芡入怀。姜柠脑子一懵,甚至来不及惊呼,再清醒时整个人早已被唐忱蛮横而强势地逼仄在墙前。   “既然你盛情邀请的话……”   少年凝着她的眸子隐晦邃沉,嗓音潮湿而低哑,他并未说完后半句。   而是倏然伸手抵.入姜柠的脑后,以手掌的温热取代墙体的坚硬,随即修长硬朗的身子缓缓靠近,不由分说地径直吻上了那张诱他沉沦的红唇。   不同于上次,姜柠这回反应极快,她瞳孔微缩,连忙抬手用力推拒着他的身子,试图撇开脑袋躲避他。唐忱早有预料,覆在她脑后的手掌牢牢地稳固着她,唇上力道加重了几分,让她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姜柠气急,皓白的贝齿一口咬住了他的下唇,可却如何也狠不下心去用力。   唐忱勾唇,一眼看穿她的迟疑,盘桓在她腰际的手掌轻捏了下,姜柠不设防地立马腰肢一软,下一刻便被他堂而皇之地趁虚而入。   唇齿相触总带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感,蛊惑着姜柠使不上力,不再清醒,迷蒙又混乱。   蜜柚的清香漶满出来,唐忱痴缠在她唇上之际,竟也尝到了几分酸甜,酸软了牙齿,甜抚了心尖儿。   心底那份沉甸甸的寂闷,也最终在这份酸甜里被悉数释化。   餍足透顶。   窗外,嵌合在夜幕中的月牙儿躲藏了起来。晚风恍然又卷散,辽辽荡荡,柔软更迭。   风里好似仍有回音,松涛遮掩,潮雾缠绵:   “你要吃柚子吗?”   “既然你盛情邀请的话……”   ——那我不如,就尝一尝。 第49章 初雪   你只是一个低眉挑笑,   便叫凡俗颔首, 群峦眠卧, 冰川碎与碧波,叫风暴止息, 四海缄默。   哪还有什么兵不血刃的“常胜”。   你早已是我所有的盈损与枯荣,让我无计可施, 手足无措, 让我俯首,   只一心甘愿被你俘获。   ————————————————   这年的冬天格外迟延了许多。   九冬凛凛巡了小半截过去,方才迎来头一场雪。   晨熙琳琅, 云破日出。   纷扬的雪珠子飘零绰绰似棉絮, 紧锣密鼓地争先乍泄下来,柔软起舞,稀绵洒落。没多会儿子, 苍穹镶换了银装, 天地容承着素裹,峰棱渲染出跌宕的白, 枝桠覆盖,乱琼碎玉,错落欲坠。   像一场声势浩大的盛宴。   而今日的「梅园」里, 也确有一场喧嚣浩荡的“香笙宴”。   红楼暖煦, 馥郁霓虹。   但见这温柔乡里,红帐粉幔流泻而下,涤漾着层层金丝波纹, 一圈又一绕,半遮半掩着小二层的暖香玉阁,活像是那台上犹抱琵琶的俏姑娘。   满堂拥挤如街市,座无虚席。红倌姐儿们伶仃穿梭于其中,耍得好一手游刃有余。   群芳娉婷,艳冶薄纱痴缠上爷们儿的罗衣华服,耳边娇侬软糯绕梁潆洄,鼎沸地浮夸。这厢柔臂挨惹,锦帕嗔甩,掩唇便是欲拒还迎;那边儿玉手笑指,媚眼如丝,香肩酥骨散泛潮湿。   就是那曲廊楼脚的旮旯处,亦莺啼呖呖余未了,扯不断,愈潺潺。放眼满楼,无不是笑声翻涌,热浪袭袭,靡靡笙歌不绝,妖娆作舞摇摇。   煞是一座骄奢淫逸,醉生梦死的风月场儿。   *   红楼外,冬雪压枝。   游园里,春醒惊梦。   二层楼阁,唐忱见到姜柠时,正碰上她与那梅掌柜在谈笑风生。   饶是在这乱花迷人眼的欢愉场儿里,女儿家一身橙红的曼窈身量仍只需一个转瞬,便可乍然落入他的眸眼。   叠青泻翠的廊檐下,姜柠疏懒地倚着身后朱漆缠金的栏柱,纤臂交叠,长睫低垂,神态松散。   多是她在安静又认真地去凝听梅掌柜的喋喋不休,偶有相谈甚欢,也会偏头俯瞰一眼楼下光景,跟着眉梢微扬,晶亮的眸子淬满了笑意。   她若开口言语,细长漂亮的手指甚至会比划出虚无的弧度。   瞧,她总是那般风情又鲜活,可还偏偏不自知。   是不是她在其他男人面前也会这般鲜活,是不是其他男人,也都偏爱她这份鲜活。   那是唐忱第一次,有了“金屋藏娇”的贪念,藏住这份不想示与外人知的“鲜活”。   “唐少…咱、咱们还是撤…吧,这地儿实在、不不宜久留……”卫喆是个糙爷们儿,上阵杀敌个顶个儿,奈何来了这香.艳地界儿反倒成了怂蛋一个。   他只一心低头跟在唐忱身后,头不敢抬,眼不敢看,可耳朵却关不住,遂打从进了这院子脸上的火就没下去过。   “逛逛,不急。”   唐忱倒是一派气定神闲朝前踱着步子,只云淡风轻地扔了四个字出来,冷矜自持,丝毫不慌。   可卫喆慌:“但是唐少咱们——”   “诶哟瞧瞧今儿这是什么风啊,竟也把咱们小军爷儿给刮来了呢~”卫喆还没等慌完,便被梅掌柜横空而来的一道媚声儿给断了个干净。   卫喆狠打了个哆嗦,这耳朵长得真多余,他想。   姜柠循声微愣,继而幽幽掀了眼皮,目光凉凉地伺了一眼过来。   唐忱就立在她的斜前方。   从他的这角度望过去,可以很好地看见她卷密的长睫如鸦羽,缓缓上掀,然后,轻颤了下。   “例行巡查。”唐忱不疾不徐地迈了步子朝姜柠走去,语气实诚,神色坦荡。   视线落在她身上,从未有半刻钟的偏移。   当然,如若不是卫喆那厮不留神儿地笑了场,露了端倪出来,这行“例行巡查”许是会更完美一些。   净余也忍不住捂唇偷笑,着实不知那少将军是从何处学来这不着边际的谎话。连她这个做丫鬟的都不能信,又如何要骗过她家八面玲珑的小姐。   小丫鬟抬头悄眯地瞄了一眼身旁妙人,果不其然,姜柠很奇怪地看了唐忱一眼,一脸地不可置信。   梅掌柜是何其精明的鸨子。   她在他二人的你来我往之间暗自窥探了番,又联想起上回闹事,脸上的每一道细纹便都刻上了“洞察一切”。   “嗐~瞧我这脑子净顾着同你攀扯,险些忘了楼下还要迎客不是。”她极是爱怜般抚了下姜柠的手背,“我便去忙了,这小军爷儿你可要帮我陪衬好了些。”   “梅姐你且忙着,不必系挂。”姜柠笑道。   *   “想不到这区区「梅园」竟也要劳少将军亲自巡查,”姜柠转身靠在栏杆上,扫了眼周遭的花红柳绿,支着下巴幽幽感叹:“您还真是‘事必躬亲’啊。”   她婀娜纤薄的身骨微弓,因着撑下巴的姿势,使掌上小脸儿仰起,骨感姣美的脖颈曲线顷刻暴露,腻白的晃眼。   “就这么想赶我走?”唐忱走上前,淡淡开口。   同时自她颈项处敛回视线,清眸却不自觉间深沃了几分。   姜柠“啧”了一声,“哪儿能呀~”。   她嘿嘿一笑,飘飘然道了句:“您来都来了,也从没听过温柔乡里还有不接客的理儿不是?”   唐忱懒理她话里的挖苦,冷哼一声:“你倒将这等子风月场混得比男人都——”   ——熟。   “熟”字未及道出口,他倏然觉得身侧没了动静,扭头一瞧,只见方才尚嬉皮笑脸地小妮子莫名就安静下来。   可要说安静,倒也不十分安静。   小姑娘一手托腮,另一手指尖儿节奏慵懒地轻敲栏杆,微微仰面,半瞑着眼上下打量着他。   打量地很是——   不、怀、好、意。   “唐忱。”她忽然就唤了他一声。   “……做什么?”   她眼神叵测,盯得唐忱不由得警惕了几分。   “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姜柠对视上他的眸子,语气是一反常态的认真,“「长相琳琅阁」很快就是我的了,往后,你便要唤我一声‘姜掌柜’”   唐忱其实对于姜柠想当掌柜这事儿,多少也知道些。听她这样说,只当她在与自己分享这份开心事,心下一喜,倒是也万分真诚地对她道了一句:   “恭喜。”   “不是这个。”她说。   “???不是哪个?”他问。   这回唐忱真懵了,被她搞得完全是一头雾水。   正当他心头犯疑,毫无头绪之际——   姜柠偏又笑了。   “我是说,姐姐我最近人逢喜事,心情实在是好。”她眼梢眨了眨,一瞬不瞬地盯瞅着他。   继而身子渐渐挺直,轻轻转身,缓缓靠近。   ???   唐忱先是因那句“姐姐”而眉头一皱,随即莫名其妙地听着她前言不搭后语,眸子警觉性地微微眯起,身体竟下意识地往后挪退了半寸。   却不想下一刻——   姜柠蓦然伸手向他,纤凉食指迅速伸进少年的衣领中央,指节使力一勾借力便将自己的身子猛地带了过去。而后抽手出来,顺势就搭在了他肩上,整套动作一口气儿完成,干脆利落不拖沓。   让唐忱全程,没得间隙反应。   姜柠搭在他肩上的那只手轻拍了拍他,很是“义薄云天”地朝楼下一比划:“所以为了庆贺,今日大人若相中了这园子里的哪位姑娘,姐姐出面帮你与梅姐说道两句,定能叫你满意。”   “噗……”是卫喆与净余的憋笑声。   唐忱:“……”   唐忱脸色霎时就黑了下来。   早便该知道这鬼丫头憋着坏,没那么好心,也道不出什么好话,原是搁这儿等着他呢。   可姜柠很是乐呵,她娇.躯.轻颤,笑得极为开心,甚至露出两颗洁白剔透的小牙尖儿。   “王员外身边那个‘雁眉’怎么样?瞧那小腰细的真是太诱人,我可特意给她挑了身异域风情的衣裳。”   “……”   “不喜欢?那李大人腿上那个‘玉鹊’呢?这身段、这肤色、这凹凸有致……”   “……”   “还是不满意?那再看看赵——”   “我若是相中了你呢?”   他倏忽出声,径直打断了那鬼丫头正在兴头上的奚落与捉弄。   唐忱这话来得猝不及防,就连还在身后憋笑的卫喆与净余二人都一并悚然抬头。   “什、什么?”姜柠怔愣扭头,唇角侵染的笑意一瞬僵住,她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很是不确定地又问了一遍:“说什么?”   “我若是相中了你呢?”唐忱耐性极好地又重复了一遍,垂眸扫了眼她仍搭在自己肩上的柔荑,薄唇挑笑:“是否你也要去同你的‘梅姐’说道两句。”   话及此处他稍顿了下,故意音节咬重,一字一顿道:   “让、我、满、意?”   “怕是不能。”姜柠忽地开口,声调里掩挂着淡淡的凉。   话一出口,卫喆一脸懵怔的在两人之间瞧了又瞧,又与净余面面相觑地对视了一眼。   浑然不懂,面前这场景是何状况。   唐忱也不懂,但很快便懂了,因为姜柠紧跟着便十分直白的抛了答案出来。   “你若真是相中了我,自然当与我父亲说。”   她懒懒倚墙,双臂环胸,媚冶的红唇似笑非笑:“可你已经拒绝过他一次了,不是吗?”   姜柠真的擅长拿捏唐忱的七寸。   “这门婚事,只要我不松口,姜大人定然不会再允应与你。”姜柠重又站直身子,上前一步凑近了他,紧凝着他的眸眼,语气柔韧,又放肆:   “所以,你该怎么讨好我呢,唐忱?” 第50章 谣言   晨里,熙光碧透, 卷云白净。   缠连数日的冬雪终是歇了盼子, 穹宇放晴。天青剔亮,恍若薄壳儿的琉璃, 静默流转,娓娓溜出七彩华光。   光影倥偬, 如露四散地洒落下来, 似星子陨落,施予崇山,施予松林, 施予覆着雪层的万物。   施予, 「长香琳琅阁」的黛瓦琼楼。   「长香琳琅阁」易主了。   一早,铺子里就格外闹腾。   虽说这「长香琳琅阁」在从前陆绍人掌事那会儿买卖也旺,可说到底还是爷们儿家, 心思上自不比姜柠细量, 与铺子里的姑娘们相处起来也不比姜柠那般驾轻就熟。且宝昌商行的产业何其广泛,日日都有数不尽的繁琐事摊在那儿等他, 总归是分.身乏术,做不成一门心思的扑了上头。   自姜柠来了以后,铺子里的生意用“日进斗金”来形容丝毫不算夸张。   她打小脑子聪敏, 反应极迅速, 做起事来干脆利索,东西学起来也快。又打小跟着陆绍人一处浑玩,为人处世自然照着他来的, 圆滑玲珑,巧舌如簧,对事物的感知力极为敏锐。   因而一进铺子,替那个跑腿与这个交好,今日替你解决麻烦,明日帮她处理难事,不过数日便与浣月等人打成一片。久而久之,底下的绣娘都对她生了依赖心,凡是遇到点儿棘手的就要找她拿主意。   徐府碰瓷一事之后,众人更爱听她的,因为她主意正,从未差错过。   姜柠是个敢说敢干的,且言出必践。还有股子谁也拧不动的韧劲儿在。   说要“整改”就真的卯足了劲儿搭上「梅园」,开拍卖宴,与京中最大的首饰铺子谈联盟。   说要提高铺子收成,就真与浣月等人同吃同睡,日夜兼工,直到月底儿一结算,账簿上的收成整翻了三个番儿。   *   绣娘们一波换一拨地来与姜柠道贺,很是热闹。   外头更是门庭若市。   曲折潆洄的游廊里,女婢手捧贺礼鱼贯而入。来送贺礼的几乎都是在京城里名头顶响的,像「梅园」、「县主府」、「玲珑阁」等一干铺子。   当然,如此有纪念意义的时候,必定少不了那商贾巨头。   ——宝昌商行。   中庭里,白芷香的游丝不稳。   纷沓而入的脚步声未曾间断,衣袂翻动,惊破了抽丝轨迹,偶有歪扭的袅娜绕梁。   此时,姜柠一改往日的慵懒坐姿,脊背挺得笔直,瞪大了眼睛紧盯着对面的陆绍人。   直到——   她亲眼瞅着陆绍人在手里地契上的契主后面,笔锋潇洒地落下了“姜柠”二字。   姜柠实在难以抑制心头激动,“噌”地一下站起来,迅速伸手抢过陆绍人面前的房契与地契,如同刚刚得了蜜糖奖赏的孩子,整个人都开心的不像样儿。   她心满意足地将两张契纸举高在脸前儿,仰着脑袋左看又看,仔仔细细端详了一遍又一遍,眸底唇梢全然溢满了笑意。   如果这会儿子不是多人在,要秉着端庄架子,她怕是会直接又蹦又跳地吆喝出声。   “行了,你们可以跟她行礼了。”   陆绍人将笔一扔,勾唇邪笑,对在一旁等候已久的浣月等人道了一句。   浣月闻言,扭头与洗华、池音等诸众绣娘相视一笑,继而垂首福身,异口同声道:   “恭贺姜掌柜,我等这厢有礼了。”   看来是,谋策已久,有备而来。   姜柠手上动作一顿,回头望向众人这番场景,瞬即舒眉挑笑。   只见她双手往身后一背,作势清咳了两嗓子,照着从前陆绍人的德行有样学样:“都不必客气,这往后啊大家狗富贵,勿相忘。”   浣月等人着实被她憨萌样子给逗乐了,个个掩唇,忍俊不禁,没一会儿屋子里便溅起笑声。   姜柠自己也跟着笑,笑完又如视珍宝般将两张契纸重拿出来,双指在“姜柠”二字上轻掸了下,美滋滋地坐了下来,慢慢悠悠地边瞧边喝茶。   陆绍人十分好笑地伺了她一眼,“别美了,契纸都要被你瞧出洞了还没看够?”说着长臂一伸,自然而然地搭搂在了身旁的女子肩上。   那女子也不是旁人,正乃西山镖局那位冷情冷性,杀人不眨眼的第一女师爷,宋南芷。   也许之后应该是,“宝昌商行”的女主人,陆绍人的妻子,陆夫人。   姜柠不以为然地白了他一眼,继续盯着契纸摇头道:“看不够看不够,我现在看它就像你看女师爷一般,这能看够吗?!当然看不够!”   说完还很嘚瑟的对着宋南芷嘿嘿一笑,“你说是吧,宋姑娘?”   宋南芷虽性子冷,但终究是个皮儿薄的姑娘家,被她这样一调侃,立马脸上发烫。   陆绍人扬了扬眉宇,不置可否,手指摩挲着怀中女子的肩头,懒懒地挑起眼皮,忽然没由来地问了一句:   “你跟刘清洵怎么回事?”   姜柠一门心思都还系挂在地契上,头也未抬一下地拎起茶盏,话赶话问了句:“什么怎么回事?”   “听说你们在一起了。”   “噗——”   “……”   宋南芷的陈述句还未等说完,便见姜柠刚喝进去的一口茶猛然喷了出来。   倒也不怪她反应大。   刘清洵是何等人,单单是排位最小的九皇子吗?   不,他是皇帝当下最器重看好的九皇子,是坊间百姓口中“体民情、知民苦、行民意”的九皇子,是太后老祖宗眼里最宠溺的九皇子。   如今,东宫事变,储君一位尚在悬空。   任谁瞧着,刘清洵都会是将要登任太子之位的九皇子。   跟这般未来可能会“坐拥佳丽三千人”的九皇子在一起,姜柠不是失了智,就是将要失了智。   “你们这是……听谁说的?”姜柠终是稳下心神,赶忙将手里的契纸擦干净,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而后擦了擦嘴角,十分不可思议、难以理解地又问了一遍:   “究竟为何会使你们出此言论?”   “坊间早已经传开了,沸沸扬扬的。”宋南芷看了她一眼,淡定回道。   姜柠懵了,同时心底蔓延出一丝不详的预感:“?传开什么?什么就沸沸扬扬了??”   “九殿下,与盐铁总司之女的爱情故事。”宋南芷又以叙述的口吻说了一句。   “??谁?和谁??什么故事???”姜柠整个人都僵住了,精致的眉眼几乎要皱在一起,脸上的表情已经不是不可置信,简直可以用“毛骨悚然”来形容。   “……你不知道?”宋南芷也有点儿惊讶。   “???知道什么?我应该要知道什么?!?”   “……”   陆绍人微眯了眯眼,不动声色。看得出来,姜柠是真的不知道。   何况以他对姜柠的了解,一个比他还要更看重“自由之身”的人,刘清洵绝不会是她的钟意,性情不是,身份更不是。   当然,也许是因为在刘清洵之前,早已有人是了。   “其实……”就在此时,洗华蓦然开口:“近来我们也…有所耳闻……”   姜柠一脸匪夷所思地扭头看向她:“???”   洗华咽了咽口水,谨小慎微地飞快瞄了姜柠一眼,试探性地又小声添了一句:“关于安、掌掌柜的,和九殿下的悱恻关系确实快要尽人皆知了……”   说完,她还试图证实自己没有说谎似的,用胳膊肘捣了捣身旁的池音问:“是吧?你们也都知晓的。”   池音在姜柠“???”的眼神下竟也真的点了点头:“是真的……”   姜柠仍旧不死心地望向浣月,浣月抿了抿唇,同样对着姜柠点了点头传达出“你俩真有事儿”的讯息。   姜柠死心了。   好吧,怪她。   是她最近太沉迷于“香笙宴”,太沉迷于提高铺子收成,太沉迷于兜里刚刚揣好的那两张纸。   是「长香琳琅阁」太诱人了。   其实,以姜柠的敏锐感知来讲,要说一点儿端倪瞧不出来也不尽然。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察出不对劲儿的呢?   大概是在香雾山上姜柠与唐忱下山偷肉吃那回,在树上偷听到自己是被刘清洵举荐给太后时,当时她心里就有点儿留意了。可当时随同一起去的还有其他名门贵府的千金们,她虽有留意,倒也没完全往心里去。   直到,刘清洵去赈灾之前,特意往姜府来寻她那次,姜柠方才隐隐觉出有些不对。   至于后来,太后召她入宫,以及刘清洵提出陪她放灯这一系列的“不应该”,逐渐让姜柠明白了些什么。   所以那之后到现在,中间刘清洵又寻过她两三回,都被姜柠称病婉拒了。   深呼吸了一下,姜柠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轻咬了下唇上的薄皮儿,思量着道:“这么荒诞的谣言,你们也信。”她表面看起来还算平静,可微微抖动的纤细小腿儿却出卖了她的慌乱。   “我怎么可能攀得了皇室的高枝儿,一定是些个别有用心的混犊子胡诌乱扯,以讹传讹,越传越不像话了。”姜柠嘴上这般说着,心里却极是没谱儿,结果一个不慎竟将下唇上的小半薄皮儿给撕咬了下来。   霎时,唇上传来了针刺般的钝痛感。   她没心思去擦拭伤口,脑子里只顾着飞速运转要如何力破谣言,嘴里还语气坚定地否决道:“不可能,我跟九殿下绝无可能,永远不可能。”   “为何不可能?”倏忽间,身后徒然传来一道温润清疏的嗓音。   ???   姜柠浑然被这声音给吓了一跳,瞬间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儿一般整个人从椅子上弹跳起来,一脸惊悚地回身望着来人。   “参见九殿下。”   紧随而来的,是哗啦啦一屋子人躬身行礼的声音。   唯独姜柠,像是对于刘清洵的到来还没回过神儿,直愣愣地傻杵在原地,根本不记得还要行礼。   刘清洵看起来好像也根本不在意她行不行礼的样子,云淡风轻地叫众人起身,继而提步朝姜柠走了过去。   “怎么,我吓到你了?”   刘清洵见她僵直着身子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轻笑了声,似有淡淡揶揄地语气在里面:“之前倒不见你会吓成这样。”   她的嘴唇出血了。   血滴缓缓淌进了嘴里,顿时,血锈的腥甜味肆意蔓绕在口腔里。   才让姜柠仿佛如梦初醒般缓过劲儿来。   她反应过来的第一件事,是行礼。   “见过——”   可身子都还没来得及弯腰,便被刘清洵倏地一把拉住了胳膊,“不必。”他说。   姜柠这才发现,他手里还拎着个金匣子,瞧起来,像是贺礼。   刘清洵只是出手拦了她一下,并没有过多的动作便绅士地松开手。姜柠心里正欲松一口气,却不想下一刻,面前男人反倒上前了一步,接下来出口的话更是险些让姜柠背过气去。   他问:“为何你会这样肯定,我们不可能?”   两人间的距离是安全的,可姜柠却只感到即将窒息的压迫感。   她怎么也想不到刘清洵会突然当着众人的面儿来问这种问题,她也是在想不到要怎么样构想一份完好地措词出来。   来明明白白地,拒绝他。   气氛凝住,空气中散泛着令人耳鸣的沉默,很微妙。   思来想去,就在姜柠咬了咬牙正要开口答复时,她又再次听到了一屋子人哗啦啦的行礼声:   “参见宣祁侯大人。” 第51章 坐实   今日的「长香琳琅阁」,实在热闹。   唐忱进来的时候, 恰巧就听到刘清洵的那句“为何你会这样肯定, 我们不可能?”。   ……   香阁里,阒寂地出奇。   屋里浣月等一干众人仍保持着躬身行礼的动作, 个个低垂着头,大气不敢喘一下地敛声屏息。   浑然像是被唐忱身上的冷锐气势给冻住了般。   今儿个是何日子??   如今这又是个……什么场景???   铺子易主这头一天, 那京城里的人中龙凤怕不是都要因她们掌柜的给聚个齐全了。   *   八角镂雕勾丝珐琅熏炉里, 白芷香丝袅苒氤氲,消弭泛漫。   唇瓣微烫。   姜柠感觉下唇伤口处的血液在凝固。   当然,这是她的错觉, 这中庭里实在也太静了些, 静得叫人心慌。   长睫轻掀,姜柠的视线悄然越过刘清洵,直直地撞入唐忱邃沉似漩涡般的深眸里。   她美目潋滟, 里头还渗着几分惊魂未定的雾潮, 眼梢朦胧,湿霭的润泽。   少年眉峰若川谷, 鼻骨削挺,一双眸眼似浸泡着漆墨的沉郁,漠然寡寒。   他眼风扫过, 淡凉的视线缓缓瞥向姜柠, 缄默无言。神色冷寂如千秋冰河,虽是波澜不惊,可紧绷的唇线到底还是露了端倪。   唐忱在生气。   准确来说, 是在听到刘清洵的那句问话后,心里骤然窝了一团无名火。   明明来时,心底里是那般欢愉,那般迫切,甚至是期待的。   长指随意上挑了下,免去众人礼,唐忱迈开步子走到刘清洵身侧,抱拳作揖:   “末将参见九殿下。”   他声线略有些沉,身姿矜贵,眉目低垂,通身遍是疏淡的凉薄气息。   刘清洵的问话被唐忱很好地打断了。   他回身,眼里滑过一丝微诧,又随即转瞬而逝。   轻颔了颔首受过礼,“这么巧。”他唇畔稍弯,温笑说。   唐忱款款地直起身子,闻言,神情亦未变,语调极为平缓,作答从容:“是巧了。”   说着,意味不明地伺了姜柠一眼,淡凉的眸色里卧隐着点滴星火。   他的手里同样也攥着一方墨玉锦盒。修明如玉的长指微微收紧,指节泛青,筋骨暗突。   陆绍人仰靠着木雕椅背,怀里搂着宋南芷,懒洋洋地掀起眼皮在他二人之间来回睇视了眼。   如若是他没估量错的话,刘清洵手里的金匣子与唐忱手里的墨玉锦盒该都是今日赠予姜柠的贺礼。   转眸瞧回那抹婀窈娴柔的身量。   只见她静立于两个男人之间,显而易见,此刻这般情景未在她的预料范围之内。   陆绍人自小便带着姜柠南窜北跑,对于姜柠的处事能力,他从不存在丝毫的质疑。   这份信任,源于对她的了解。   能叫「梅园」里阅人无数的老鸨称赞有加,格外青睐,能在今日叫「玲珑阁」那般屈指可数的大商户递上一份贺礼,能叫整个「长香琳琅阁」的一干绣娘们得以信服,旁的人做不到,姜柠可以。   所以对于这些“成就”陆绍人并不觉得有什么惊讶。   她天生就是善与人交际的一把好手,从前是曜石蒙尘,如今不过都剔亮出来罢了。   不过,除此之外,能让得宠皇子与少年战神同时纡尊降贵来这里,也只是为了赠一份贺礼,陆绍人倒还真有点儿意料之外。   意料之外,但又在情理之中。   思及此,他邪佞挑眉,忍不住低低地笑哼了声。   小妮子长大了。   “笑什么?”怀中的宋南芷蓦然听到身旁男人的低笑,疑惑问道。   陆绍人伸指比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嘘,看戏。”   “殿下朝政繁夯,日理万机,今日怎的竟也会来凑这些个热闹?”姜柠并未后退,而是就那样仪态大方地站定在刘清洵面前。   她声色细软,音线绵柔又清越,望着他的那双水眸洇着鹘伶伶的汪亮,煞似流泻春光,容承出盈盈水波的漾。   她只望着刘清洵看,对于唐忱的泠泠视线全然不接招。   姜柠已经不慌了。   她甚至已经在脑子里飞快思索,让自己迅速适应掉当下的状况,以至于思路愈发地开始清晰起来。   刘清洵仿佛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眼梢微扬,“之前几次邀约你都‘身体不适’,我今日只好卸下朝政,不请自来。”   话里,意有所指。   他捏着手里的金匣子示意了两下,“来恭喜你。”继而深意凝了她一眼,又笑着添了一句:   “顺便,来探探你的‘病’。”   刘清洵的话音未落,姜柠明显察觉出唐忱身上的气息骤降,寒意更甚。   “殿下,臣女有些话想说。”姜柠没由来地突然道了这样一句,反倒让刘清洵愣了一下。   众人皆愣了一番,唐忱尤其是。   他神色突变,漆黑的深眸再不像方才那般的古井无波,眉头紧蹙,牙根冷冷地狠咬了几下。   刘清洵目光存疑,但还是耐性良好地静等着她的下文,却不料接下来,姜柠徒然又抛了两个字出来,让他再次愣住。   “单独。”她红唇阖动,凝望着他,音轻却掷地有声。   “好。”   刘清洵应下了。虽不知姜柠想对他说什么,但他应下了。   或者说,他又一次在面前小姑娘的那双水眸里,选择妥协。   他抬手,净余忙上前接下了他手里的金匣子,“走吧。”温润自持,轻笑说道。   姜柠抿了抿唇,深喘了口气,便要在一屋子人的震惊眼神里,跟在刘清洵身后朝外走去。   可脚下刚迈了半步——   手腕倏然被人一把扯住。霎时,腕间灼热覆裹,滚烫容承。   微滞,她垂眸睨了一眼被少年紧紧扣住的手腕,眼睫轻掀,不动声色地对视上他的双眼。   这场景多熟悉,唐忱不过几日前才刚经历过一次。   他都根本不肖仔细回想:   那日虹桥上同着墨蓝色系的两道身影,清疏皎月,风姿绰约,一前一后相继离去的场景,早已一轮又一轮地迸遁入梦。   每每在反侧难眠之际便要跃然袭来,侵蚀他的心智,惑乱思绪,扰碍人眼。   唐忱呼吸不稳,胸口起伏略显急促,他似乎欲言又止,踌躇半晌到头来只冷闷憋了三个字出来:   “去哪儿?”   开口之言却哪里是心之所想。   少年桎梏在女孩儿细腕处的力道不小,触感丰腻而软凉。   他掌间纹理深刻,敷着温热的掌温,悄然浸渗她薄透柔嫩的肌肤下,缓释着她香腕上的冰冷与消寒。   明明是在一种极其尴尬又沉默的境况下,也明明是唐忱在无声宣泄着愠怒,无关风月悱恻。   可肌肤交叠处,竟无法遏制地生生蔓烧出了几丝微蛰感,那感觉蜿蜒又缱缠,甚至滋生着细细痒痒地酥.麻。   让她一瞬贪恋。   被他掌控的感觉总是舒适,总是好,被他醋意跌宕着强势掌控的感觉最是好。   啧,她近来都被唐忱那厮带坏了,总想些劳什子靡靡艳艳的羞人欢事,姜柠有些恨得牙痒痒。   刘清洵尚在耐着性子,驻足等她,一屋子的人也都僵愣在原地,屏息凝神地望着她。   “今日我这铺子里着实繁忙了些,招待不周之处,万望宣祁侯大人见谅。”姜柠伸手一把拉住唐忱的手背,泠泠柔软的素指覆缠了上去,乍然幽凉。   不知是姜柠指骨间的用力,还是唐忱舍不得她去用力。   总之,僵持不过须臾,他便率先败阵,手掌一松,将她嫩白手腕自掌控间释.放出来。   少年手掌抽离的刹那,纤细腕骨的一圈暖热亦跟着猛然散撤。   姜柠未再说什么,眼梢的余光连过多的一眼都未再分给他,只径自转身跟着刘清洵离去。   她当然知晓唐忱所想,只是当下,她有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做。   鼻端溢绽的柑橘香气隐褪了去,连同唐忱眸里的光华也一并消逝黯淡。   少年修若梅骨的长指紧紧攥着那方墨玉锦盒,大力到几乎要将棱角捏碎,眼底更有稀微的血丝弥蒙上来。   他凝睇着小姑娘身量翩跹的背影,自在丰盈,风华无限。   又是那份灼人眼的“鲜活”,似沙似昙花,如雾如轻烟。   让他抓不住,收不紧,握不牢,让他在这一刻明白这份认知的时候,方觉为时已晚。   ————————————————   廊庭外,雪层绒绒,见光透影,活像是泛着淡金色的浮流锦云。   冬日里这样的晴天儿不多见,熠朗的光晕披洒下来,投下剪影。恍若苍穹之巅,阒然骤落了大片剔透晶莹的碎珠子,雪粒反耀,脆嫩质细。   风清冷,旭薄绵。   “想对我说什么,让你这样难以启齿?”   刘清洵站在月洞门下,眸眼温疏地睇视她,像是一眼便洞穿了她的欲说还休,终是忍不住率先开口,音质低柔。   唇上残存着细微的痛感。   姜柠不自觉地舔了舔唇,经过了深思熟虑的语言组织后,思忖着开口问道:“因是臣女近来只顾着一心忙于铺里琐事,今日方才听闻坊间…的谣言……”   “哦?”刘清洵闻言,微微挑眉,饶有兴趣地问道:“坊间有何谣言?”   “……就是关于…殿下与臣女……”姜柠冥思苦索也想不出该如何措词,只能将话讲一半留一半。   话茬将落,她想了又想仍觉得不妥,遂又语气坚定地补充道:“不过殿下大可不必系挂于心上,臣女自会想出法子力破谣言,定不给您徒添困扰。”   她言语得体,不轻不重,多一分显过少一寸欠妥。   听似善气迎人,婉婉有仪,可话里话外都透着在刘清洵面前从未缺失过的距离感。   姜柠在极力撇清关系。   这就是她单独出来要做的最紧要的事,不管刘清洵是何想法,她今日都要将这些想法抹杀扼制。   刘清洵倒只静静地听完她的话,也未有过多反应,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必,神色始终是不温不火,叫人喜怒难辨。   沉默良久,就在姜柠觉得这场“单独”的对话差不多算是结束时,刘清洵倏然开口,音质清晰地扔了两个字出来:   “为何?”他问。   “?”什么为何?   姜柠稍怔,不明所以地疑惑看向他。   刘清洵接住她的疑惑,风轻云淡地将那两个字延展开,重新问道:“为何你一定要,‘力破谣言’?”   他特意咬重了最后四个字,发出质疑。   “???”姜柠更愣了,丝毫不懂这个问题有何可质疑的。   可还是要耐心解释:“因为谣言皆是些个浑人以讹传讹的不实言论,实属无稽之——”   “既然谣言不实,那不如索性将它坐实了,如何?”   他出奇地不等她说完,径直打断她的话。   “?????”   姜柠心底攸然上升一丝堂皇的紧张出来,“殿下……此话何意?”   她一紧张,便又在开始撕咬下唇上的软嫩薄皮儿。   男人清修高大的身形笼进那束清溶溶的光影里,目光低垂,没有半点儿遮掩:   “如你所想的意思。”   他将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明眸善睐如姜柠,会不懂么?   她当然懂。可就算懂,还是要装作不懂,还是要揣着明白装糊涂:“殿下乃天潢贵胄,天之骄子,自当不应与臣女——”   天之骄子啊。   刘清洵不禁在心里微微轻叹了句。   这姑娘真的很聪明,永远将“以退为进”的招数信手拈来,永远“进退”地章法不乱。   轻笑了声:“可你却,不满意我。”他语调平静,轻描淡写之中偏又挂着十足的笃定。   话头略顿,紧跟着刘清洵再次抛了两个字:“为何?”   “为何你就这般肯定,我们不可能?”是方才在香阁里问的问题,他将其拎了出来重又问了一遍。   为何?姜柠在心底里也问了一遍自己。   因为唐忱?   确实。如果一定要嫁人,姜柠只会嫁给唐忱,这是她从小的心愿。不论唐忱喜欢她与否,退婚与否,是否与她秉存着同样的想法。   她也可以不嫁人,如果最后不能与那位竹马善终,她总是会接受的。   所以她努力营生,铆着一股劲儿发掘自己钟意之事,所以她竭尽全力也要拿下「长香琳琅阁」的掌柜之位。   这也是她的心愿。   可如果掌柜也做不成呢,也没关系,往后的日子还这样长,她当然还会有别的心愿。   但绝不是退而求其次,绝不是嫁给刘清洵。   姜柠在沉默,但她脑子是清醒的。   她在这一刻,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她从未这般清醒过。   “你也不必急于答复我。”刘清洵打破了沉默,“再过两日或许我也逢上喜事,届时礼尚往来。”   他鲜少这样话多,“我等你的贺礼。”   “殿下我——”   “另外。”   姜柠像是捋清了思路,正连忙欲开口,刘清洵却并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   “什、什么?”姜柠没懂他突如其来的这两个字是何意思。   “你我常在外,这‘殿下’二字总归是多有不便,就打今日开始,”刘清洵直截了当地奔了主旨:“改口吧。”   末了,又添了几字,而后离去:   “记清了,我字褚止。” 第52章 爆浆   那人竟将自己的字号道与她。   姜柠僵在原地,细眉紧蹙, 懵怔怔地盯着男人的清疏背影, 久久伫立。   她像是被恫吓住了。   只觉得浑然有一口气猛地堵上来,实打实地噎闷在胸口, 几乎喘不动气,她就快要湮没在那份沉重的窒息感里。   无从救赎。   方才, 刘清洵并没有将话完全挑明了说。   他没有明明白白地告诉姜柠, 要去姜府下聘,要找皇帝赐婚,要娶她。   他不过是用最平淡无奇的口吻, 说来送礼, 说要“礼尚往来”,然后看似合理地让她改口。   我字褚止。   仅仅是不痛不痒地四个字,却给了姜柠前所未有的暴击。四个字恰好, 再多说一句都显得浪费。   他留下了字号给她, “迎娶”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是比直接说要“迎娶”更加的重而有力。可姜柠心里明镜儿着, 刘清洵的“迎娶”无关风月,更与“深情爱恋”那档子事沾不上半点儿关系。   他在温水煮青蛙,她该怎么反抗呢?   如果, 她来不及反抗呢?   皇命难违, 如果届时她真的,反抗不了呢?   *   小廊浮影,忽迩风径凛寒, 挑衅般胡乱拨挑着枝头桠梢。霎时,霰雪似谷糠抖落横飞,阴郁苍苍,碎末纷沦。   挂嵌在这三九冷冬里的日头徒然就变得颤巍巍地,华光转息被消磨,一下子便不暖了。   廊檐沿边儿,雪层垂得很低,云也低。   姜柠死死咬着下唇,皓齿莹白圆润,没了薄皮儿的阻隔,齿刃上小小的尖儿角轻易便狠狠刺进柔软的唇.肉里。   登时,殷红血珠儿缓缓汩冒了出来。   她唇色似朱樱,水艳盈红,将那张素净细嫩的小脸儿衬得愈发皙白了起来。   徒然,有丝缕薄凉的雪松木香渗过光影的缝隙,猝不及防地混入凛冽的冷风里沁隽而来。   姜柠长指蜷起,秀拳因紧攥而指骨泛白,她娆窕身量就那样伶仃站在月洞门旁的树下,形销骨立。   倔强又别扭地偏不回头去看他。   少年提步朝她的背影走了过去,却又在距离几寸之际,脚下步子蓦然顿住。   方才刘清洵与姜柠两人的对话,唐忱站在最好的位置,听得一清二楚。   他知晓,姜柠此时心怀怨怼,她在怪他。   半晌沉阒。   “你过来。”前头忽然传来一声娇柔细软的声音,有些闷闷地,尾音上挂着颤儿。   唐忱闻言,即刻十分顺从地走了过去,风骨绰约地站在她面前。   小姑娘似乎有话要说,他也不急,静等着她的下文。实在是,分外稀奇地听话。   姜柠瞧起来恢复了些神色,像是从那份无边惊慌的苦楚里略微缓和过来。   她指间松拳,稍作沉吟地低了低头,而后深喘了口气,重新对上面前少年的邃深黑眸。   “方才…”   乍一开口的字音过于湿哑,含糊着几分并不通透的胶着。姜柠清了清嗓子,重起话茬:“你都听见了?”   还是哑,过分潮哑地撩耳。   唐忱耳骨微动,“嗯”了一声,声色轻淡,却不是寻常时候那样的寡淡。   他在神情专注地凝睇着眼前女子,长睫垂下,遮掩了大半眸色。那里并无幽邃暗沉,早已是隐褪寒寂,冷情过滤。   但姜柠没注意。   贝齿用力扣咬住唇上软.肉,“不关你事。”她忽然北北这样说。   唐忱微滞,轻掀了下眼皮,一丝疑讶转瞬弥散在他的眸底。   “你我虽自幼一处耍玩,是有总角之交。可婚姻嫁娶,终是讲究个你情我愿,家里长辈盲目指腹,算不得数。”姜柠用力舔.舐了两下唇上伤口,疼得钻心。   她仿佛是被人打中了七寸,几欲疼得蜷缩起来。   “所以,”唐忱眉峰紧皱,音色低了一个度:“你想表达什么?”   努力平稳住心尖起伏,竭力压抑着声色里的微颤儿,“我虽开始怨怼过你,恨你让我失了面子,但你清楚我从不看重那些个虚无。”话及此,她调整呼吸,轻鼓了两下腮帮,像是鼓足了勇气:   “我俩之间的婚约,废了便废了,我从未真正怪过你,我也从未当真过所以,”姜柠说完,鼻尖儿立即泛了酸,剔澈的眸底亦被酸出一片雾色出来。   她顿了顿,卷翘如鸦羽般的长睫眨了又眨,压下眸底的那份涩意。   再掀眸,尝试着与他的眸眼对焦:“你退了婚,我也人前人后膈应了你多回,咱们扯平。”   可声线里的抖颤压不住,涩意更是。   “扯平。”少年出奇地点了点头,语气淡淡地将那两个字在唇舌间中重复了一遍,像是在细细品味。   其实在姜柠的内心深处,是有一份微小期待的。   她以为依照唐忱的性子,这番话会极大地刺激到他,让他暴怒,她以为唐忱会炸。   但并没有,他很平静,不显山不露水,平静到姜柠甚至怀疑自己此刻是在自取其辱。   姜柠鼻尖儿酸意更甚,唇上薄皮儿撕裂处也更痛了。舔了舔,又生出些滚烫的麻.痹感。   也好,唐忱这厮还是那样讨人厌。罢了,反正她也从未当真过。   少年微微眯眼,舌尖儿抵了抵下唇,是与姜柠唇瓣伤口处的同样位置,继而勾了勾唇,笑得意味不明。   蜜柚实在太甜了,他想。   唐忱听不出她话里的别扭意味吗?不懂她内心的期待吗?   不,他太懂了。但凡姜柠这小妖儿的尾巴一翘,他连看都不屑看一眼,就知道那尾巴是要往何处勾。   真正实在来讲,在拒绝她的每一个瞬间里,唐忱自己又何尝好过呢?   前任太子尚在位时,朝堂暗流涌动,党羽互弑相残,择人而噬,稍有不慎便是祸殃满门。   那般食人不吐骨的嗜血地界儿,实在进退维谷,举步维艰。皇帝欲图拿姜家来牵制他的心思昭然若揭,且有平南候被血洗满族之先例。他一人周璇尚要步步谋策,盘盘算计,又如何会让姜柠跟着牵涉进这如履薄冰的是非境地。   他不允许,也舍不得。   可世事总难料。   先太子下台,刘清洵必将接任东宫,这其实于唐忱而言算是桩好事。   在他眼里,真正论起来,刘清洵要比先太子卓越太多。刘清洵是个贤明重才的主儿,如若他继任储君之位,必定会想尽办法压制皇帝心头那些无中生有的猜忌多疑,对唐忱,乃至整个唐家。   弘元帝位高不胜寒,耳边风快要听出茧子了,难免要犯起迷蒙与糊涂。   可刘清洵不糊涂。   他一定会力保唐忱,因为他对唐忱的实力了悟透彻,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唐忱会是他未来帝王之路的头等助力。   也因为,自古以来杰出优秀的有志之人,总会惺惺相惜。   但,纵使刘清洵将得天下,拥四海,都并不代表他身侧的卧榻之旁,会是个好位置。他永远给不了姜柠想要的“自由之身”,唐忱知道的。   所以如若姜柠终归要被卷入这场风云里,   他想,避之不及时,便无需再避,不如……   “可我该如何理解你话里所谓的‘扯、平’二字呢?”唐忱眉梢微扬,不急不缓地往前走近了几步。   ——不如干脆求她留下。   他会亲自去弥补过错,他会赎罪,会诱哄,会认怂,会告诉全天下什么国士无双,什么狗屁战神,他唐忱只想永远对姜柠这小妖儿俯首称臣。   只要她欢愉,怎样都好。   “又或者跟我扯平之后,你是打算嫁给刘清洵吗?”少年声线低磁,里头荡着几分隐隐的笑。   姜柠却如何都无法对焦了。   眸前洇起了一片雾蒙,视线开始模糊,连同视线内的少年一并出了重影。   “朝野纷争那样残酷,你只顾好你自己的便是了。”她越说,眸中潮湿越泛.滥.成灾,直到末了几句哭腔渗透,缱上了软糯的囔囔鼻音:   “我嫁与不嫁是我的事,嫁给谁也是我的事,管他劳什子刘清洵王清洵的与你何干!”   她狠狠抹了一把眼泪,语气煞是凶,音腔里却漶满了嗫喏:“你别管!”   看,真心话这便露出来了不是。   上一刻的“不当真”“不怪你”“咱们扯平”都是假象,“你别管”三个字更是假象中的假象。   姜柠只是想得心应手地耍起她那一套“以退为进”,可惜对方是唐忱而非刘清洵。   在唐忱面前,她做不到顺理成章,她只会方寸大乱。   唐忱望见她这幅模样,实在觉得好气又好笑。   他走得更近,微微弯下腰,拇指指腹十分温柔地拭去她眼旁的泪珠儿,低笑揶揄:“既不让我管,你哭什么?”   姜柠暗觉丢尽了脸,气急败坏地一把拂开他的手,转身便要落荒而逃。   唐忱如何会让她逃。   扬了扬唇,少年长臂一伸紧紧勾住她的小细腰,伸手直接掐起她的尖俏下颚,迫使怀里的小姑娘强行与自己对视。   姜柠气忿当头,又羞又恼地用力在他怀中挣扎,试图挣脱他的桎梏,一时气急什么话儿都往外撂:“唐忱你这夯货!一天到晚这样也是你那样也是你!我才不要你这登徒子管放手!你放开我!!”   她声腔软嗫,红唇阖动,唇.肉上敷着丝丝殷红血珠儿,艳.情透渗,豔靡至极。   小妮子骂起人来竟也这般冶媚勾人,唐忱想自己大抵是魔怔了。   管他呢,便魔怔罢。   唐忱禁.受不住诱惑地倏然俯下身子,蜻蜓点水般飞快吮.走她唇上血珠儿,卷入舌尖儿品了品。   嗯,甜丝丝的,有些蜜柚味。   耳际的谩骂声徒然消失,姜柠整个人僵在了他怀里,动也不动地愣愣地盯着他,片刻后反应过来,手背立即遮挡住香唇上的艳丽光景。   “你别想着亲我!”她耳尖涨红,音色绵软,一双亮眸将将哭过隐隐泛着点儿血丝,湿漉漉地水洗过般凝着唐忱。   要命。   唐忱空出一只手径直抓住她两只手腕,嗓音里暗伏着不满足的嘶哑,倦懒出声:“不是说,让我讨好你?”   言罢,他直接低头唇齿覆上,姜柠没得抗拒。   脑子里,唯留一份蜜柚爆浆的错觉。 第53章 战书   岁月溯回,泠泠辗转迂巡, 寻觅至冬末。   穷阴深深切切, 簌雪苍茫,征鸟厉疾。瑞香逾, 兰凋,三候始, 正遁入大寒。至后贰拾肆终, 临了年关。   这一年发生了许多事,唐忱在家的这一年。   东宫也易主了。   这该是今年最大的一件事。   *   三更天。   「长香琳琅阁」二层,西厢闺阁。   “小姐您快歇会子罢……”   桃木缠枝几案前, 净余揉了揉发酸的手腕, 凝着身侧尚在正奋笔疾书的妙人儿,不免心疼劝道。   几日了?   净余也记不清了,铺子里没人能记清。   只知道打自家小姐当上掌柜吼没几日, 便像是着了魔道儿一般, 膳食不进床榻不沾,只日日从晨昀至昏晦埋头于案前挥毫落纸。净余、浣月她们几个每日轮流来研磨, 姜柠却始终通宵达旦地伏于案前,半刻也不舍得停下。   在这样熬下去,底下人都担心她的身子该吃不消了。   “你若是累了便去换池音过来。”姜柠头也不抬地仍在执笔, 神情专注, 目光……   ——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坚定。如果净余措词无误的话。   她连忙重又拾起墨条,不敢怠慢丝毫地磨了起来。边磨,净余边悄眯地瞄了两眼姜柠, 憋了半天到底也还是没憋住:“小姐……奴婢是怕您这样下去身子骨——”   “身子骨好得很,健朗又康泰,少吃两顿饿不死。若是还想你家小姐这副健朗的身子骨安度晚年,就磨快点儿。”姜柠将小丫鬟的絮絮叨叨断地干脆又果决。   同时在面前的折子本上落下飒沓笔触,笔锋隽秀,勾折流动。   这是她书写的第九本折子。   净余给她说道的再不敢过多言语,过了有好些时候,直到见摊了她面前长如画卷的折子被密密麻麻地填满,这才极有眼力劲儿地连忙问道:“小姐,要奴婢再取了新的折本子来么?”   姜柠未答,低头将折本上的内容一一查验了番,后又把散乱在案旁上的一沓宣纸拎到眼前儿,仔仔细细地挨个对照着端详了个遍儿。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只见她素净细长的食指轻点了两下笔杆,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   “不必。”她忽而嘴角上扬,将手中紫毫笔递与净余,长吁一口气,“写完了。”   净余忙双手接笔静置了砚台上,略带惊奇地朝案上长折多瞧了几眼:“小姐,您这写得都是何意啊?”   字她都识得,可见那一个个的人名儿堆了一起,着实叫人摸不着头脑。   姜柠揉捏了两下早已僵硬的肩头,“战书。”她跟着扫了一眼案上摞叠的折本,轻飘飘地扔了两个字出来。   “啊?战、战书……?”净余惊了一把,“您这是要去给谁下战书啊?”   姜柠笑而不语,瞅了眼外头,但见轩榥沾露,青蓝色的穹宇被格了芭蕉纹出来,丝丝微光流泻窗牖。   天亮了。   姜柠低头最后瞥了眼案上字迹未干的折本,“沐浴更衣罢”,她说。   净余闻言,略有担忧地望向姜柠,“小姐,您又几乎一夜未眠,还是先眯一会子吧,哪怕是半柱香的功夫呢?”   那双剔亮的水眸血丝缠乱,实在是红得让人心疼。   “净余。”姜柠沉吟须臾,忽然轻唤她,继而半开玩笑地幽叹了声:“我若没了,你便将这铺子再卖回给陆绍人,拿着票子与浣月她们几个分一分,各自为安罢。”   ???!??   净余给她这突如其来的一番话吓得不轻,当即直打着哆嗦道:“小姐!这这、这好好儿地何出此言?!可千万别吓唬奴婢啊!”   见姜柠又不言语,小丫鬟跺着脚几欲哭出声来:“小姐!您这到底是要去给谁下战书啊!”   她又问了一遍,这回,姜柠答了:   “当今国储。”   ————————————————   东宫。   东宫迎来新任国储,也已半月有余了,直至近两日方才卸下闹景儿。   期间,往来恭贺献礼之朝野文武络绎不绝。权贵显赫者多,精明谄媚者亦少不了,一茬又一茬,上赶着来表决心迹。   该来的不该来的都来了,没来的也在继任太子的大典之上照过面儿了。刘清洵感觉这半个月,几乎要比今年一整年里所待见之人都多。   这之中,除去那八成的百官,一成的皇亲贵冢,剩下一成是画像。   女眷画像,司礼部送来的女眷画像。   国储将将上位,甄选太子妃嫔一事自要即刻被列入首要待办,只不过入驻东宫头几个月,太子通常诸事繁夯,暂无暇抽身,遂司礼部便着手备了一批名门女眷的画像,选妃大典之前,先让储君过目一番。   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先例。   只不过,那些个画像一入东宫,便被刘清洵遣人搁了高柜里等着蒙尘了。   这画像不该他来看,不该他来选,该看该选之人还尚未来到。就像那一众金玉绫罗的千万份贺礼中,还唯独缺失着的一份。   他还在等。   *   巳时末,刘清洵散了早朝回宫。   一入宫门,便有监侍碎步上前,拂尘一搭,端了细嗓子里的敬重之音出来:“太子殿下,盐铁总司姜劲梧之女姜柠求觐见。”   终是被他等来了。   “请进来罢。”刘清洵脚下未停,边往正殿走边吩咐道。可走了两步,他察觉到身旁忽然没了动静,“怎么?”   紧跟在身旁的监侍瞧上去欲言又止,支吾了两声,最终壮着胆子为难道:“回…殿下,那姜家小姐道、道说她……臣女身份低贱,入东宫有悖礼德不合规矩,所以……”   “所以什么?”   天寒地冻的,那监侍肉乎乎地胖脑门儿上愣是布了层密汗:“所以唤您出宫门口去寻她。”   按寻理来讲,他等东宫内官,又是伺候在太子爷跟前儿的,自不会轻易睬理莫名而来的一介低位女眷,储君宫殿也不是谁说来便能来的。可头前刘清洵早便已下了嘱咐,道是若那姜家小姐前来,直接放行即刻。   想来那胖监侍也未曾见过如姜柠那般大胆之辈,竟敢抗令不说,还反倒叫当朝储君主动寻她,委实乃人间第一大奇闻。   刘清洵却忍不住低笑了声。   他只想着她难以入这东宫红墙,反倒忘了,那小姑娘最是个注重这公序良俗的。   小胖监侍哪里知晓高位之心,虽说平日里刘清洵性子温良,可忽见自家太子爷就这般露了笑意,实觉恐怖如斯,险些便要闪扭了胖墩儿的腰胯骨。   “她在宫门口等了多久?”刘清洵蓦然没由来地问了一句。   “打您早朝起……奴才几个好说歹说劝她进来可那姑娘倔得很……”胖监侍暗暗擦了擦额上冷汗,颤颤巍巍道。   早朝起,那便是一个上午了。   “殿下……”胖监侍试探着唤了他声。   “嗯,走吧。”刘清洵回神应下,转身朝宫门口提步走去。   *   刘清洵踏出东宫门槛后,四周扫量了一眼,欲图寻找那道窈曼姣曳的身影。然而,幽长平坦的宫墙夹道空空如也,别说人影儿了,就连个风声都没有。   “诶这、这这、不能够啊奴才那会儿还瞅见她搁角落里站着,怎的不过半盏茶的功夫连个影儿都见不着了……”胖监侍可给好闪了一番,吓得腿肚子都软了,嘴里边儿念念有词地嘟囔着边紧忙左右搜寻那姑娘的身影。   刘清洵倒也不急,只不动声色地将周遭墙角细细地挨个寻过。   末了,直到他绕了殿宇一圈儿,步子微顿,在北面的一个侧后小门里,一颗五人合抱的云楸树倏然落入他的眼帘。   树脚旁,他注意到有一截浅茶色裙袂零露了出来,逶迤在地,一动不动。瞧起来,“藏”在树后的小姑娘应该是……   刘清洵身子稍滞,继而有些好奇地朝树后走去。果不其然,他将将走至树后,便一眼望见了姜柠。   ——蹲在树后。   她是面朝树干半蹲半跪着的。   一只胳膊肘撑在膝盖上,纤细凝白的皓腕支托着下巴。她看上去似乎极为疲倦,手掌间的小脑袋沉甸甸的,偶有东倒又西歪。   原来是在打瞌睡。   清冬覆霜雪,可若有暖阳也是极明媚的。   晷日稀薄,云平如镜,大片大片的琳琅华光乍然刺透镜面,折转间碰撞,被筛洒,被切割,被晕染成虚实不一的霓色,悄然流转,恣肆穿梭。   云楸树叶早已落净,婆娑并无,见光透影。   虹光擦着稀疏枝杈的缝隙,苒苒暖拥住树脚下泛蒙着困意的小姑娘,绒绒笼照在她的盈盈眉眼间。   浅茶色的锦衫衬得姜柠愈发白腻薄透,因手掌支撑着下颚的姿.势让她微微仰面,光影斑驳在她挺俏的鼻唇线条上,明暗跳跃,好看地不像话。   风是静的。   恍然中,颇有一番万物皈依的阒谧,和百川归位的美好。   是这高墙深院如牢笼的皇宫里,难得的阒谧,和鲜少能有的美好。   “殿下……”胖监侍的尖嗓儿即便有意放低了也还是刺耳,倒是成功将身旁男人刺回了神。   刘清洵敛神,象征性地低声清了清嗓子。   姜柠只是朦朦胧胧地在打盹儿,并未睡熟,耳间蓦然飘进的轻咳声霎时便惊醒了她。   被惊醒的那一刹那,她下意识地第一反应不是别的,而是立马伸手紧抱住置于身侧旁的桃色小木锦箱。   刘清新眯了眯眼,稍作回想。   这才发觉,方才姜柠即便是在浅寐瞌睡的过程中,另一只手也自始至终都紧紧护着那箱子。 第54章 布局   风径云琅,枝梢亦透兮, 霁后兮, 曲径通幽兮,漫山遍野鸿蒙兮。   树下, 最是一抹泛水灵灵的胭脂色。   姜柠含混转醒。   初醒之际,尚缱绻着些许沉沉的懵。长睫撩然而掀, 轻眨, 偏头望向刘清洵时,眼神浮溢着困顿的微茫。   她从来清醒地灼人。   此刻这般模样,却是出乎男人意料之外的懵懂。   “姜柠。”刘清洵开口, 鲜少次数地唤出她的名字。   不是斥责, 不是不悦,也不是温柔,更不是低柔轻唤。只是音线淡淡地喊她名字, 声量不高不低, 足够唤醒她,但也不至于吓到她。   姜柠等了他很长时间。   在这很长的时间里, 她其实断断续续地做了个噩梦。   梦里她终是抵抗不过,被迫嫁给了刘清洵。刘清洵登基,普天同庆, 她自然也母仪天下。可新人一波一波地入宫, 唯有她是残花败柳,为了家族长存甚至无法含怨自缢,最后只得老死宫中。   闭眼那天, 阳光渗透得曜亮,天清云卷,是她入宫后从未见过的大好天光。   是如今日,此刻当下一般好的天光。   是她唯独贪恋的自由天光。   睫羽微颤,望着面前将将才在梦里出现过的男人,姜柠尚觉得心有余悸。丰腻剔白的长指紧紧攥抚着箱子边儿角,指腹上传来的痛感瓷实,是个梦。   好在是梦,好在还有回旋的余地。   “起不来了?”   姜柠未及缓过劲儿,耳廓再次传入男人低润的清音。   “……”确实,起不来了。   她本就蹲在这里许久,又迷迷糊糊地昏睡了许久,腿脚早已酸麻的失了知觉。   刘清洵不知她的梦魇,只是瞧她转醒后,仍蹲跪在原地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猜测一番,也该是因长时间蹲跪的姿.势让她难以起身。   姜柠终是敛了游思,全然回过神来。闻言,反应半瞬,连忙努力直起身子边垂眸示歉:   “是臣女失礼——”   可话没说完,蓦然一只大手摊伸在她眼前儿,修长干净,骨节分明,掌纹深刻且绵长。   若要照老人家的话儿说,依这掌中线条该是个顶好福气的男人。   姜柠又有点儿分心。   “起来罢。”男人耐性极好地出声,碾碎她的分心,他还在等她。   姜柠略作踌躇。   她虽是个礼数周全的,但并不扭捏矫情,也没心思搞些“欲拒还迎”的把戏。且她现下确实难以起身,执意靠自己只会磨磨蹭蹭,徒劳地浪费时间。   姜柠不想拖沓半刻钟,只一心欲速战速决。   犹豫了下,她飞快地扫了刘清洵身旁的矮胖监侍一眼。   别瞧那监侍身子不灵快,脑子倒是个极灵光儿的,早在刘清洵伸手之际便已转过身子,走出去段距离在把着风口了。   遂姜柠未再拖拉,“有劳殿下。”她伸手探入刘清洵宽大温热的掌间,另一手摁在木箱上借力站直了身子。   腿脚霎时一片麻.痹的酸痛袭来。   刘清洵本担心她一下子站不稳,并未急着收回手。   可小姑娘显然急过他,纤薄欲坠的身量不及站稳便迅速将手抽回,爽利干脆,半分未见迟疑。   “……”刘清洵简直要怀疑自己手上有毒。   “进去说吧。”他轻咳,单手反被身后。   指腹微不可觉地摩挲了下,掌中柔凉软绵的触感撤离,余温还在。   姜柠娥眉轻蹙,“殿下这样不合适——”可才说了一半,自己反倒将后边儿的话倏然咽回。   她仿佛觉察到,两人此刻这般情景好像……更不合适。   坊间关于他俩茶余饭后的闲话本就沸沸扬扬地,起初她不进东宫,是怕给那些个别有用心之徒传将出去,又该说不清了。她也清楚平日里唐忱上早朝要一个晌午的时间,若是孤零零地站在东宫门口等着,让往来肩舆、步撵瞧见则更显突兀。   左右逛游了番,方才寻到了这番曲径通幽处。   可若是当今堂堂国储与大臣之女,两人孤男寡女同处这曲径树后,怕是要更加说不清了。都怪她一心只想着如何回拒刘清洵,思量不周,早知道便传信与他在宫外见面了。   刘清洵一眼看穿她的顾虑,“我宫里很安全。”说完,他眯了眯眸子,扫量了一眼姜柠身侧的桃木箱子。   如此视若珍宝的箱子。   “贺礼?”他朝那箱子扬了扬下巴,视线又落回到姜柠身上,浅薄的唇微勾了下。   姜柠跟着回头看了眼箱子,紧咬了下唇,“是。”她答,言语里蛰伏着不可预知未来的忐忑。   “元祎,抬回去。”刘清洵头也不回地吩咐了声,继而抬眸多看了她的腿脚一眼:   “能走吗?”   “能能能!”姜柠甚至不等他尾音落下,紧接着就跟上了话茬。   “……”   ————————————————   浅丹色的金丝折本,桃枝纹铺陈。   柔软锦帛上,行草小字密麻陈列,笔触平稳隽实,点画勾折却见放纵流动,提挑飒沓,转按又是圆润。比划之间虚实断连,细若游丝,顾盼呼应。   女儿家练得一手如此漂亮的行草着实罕见。   只是内容……   刘清洵自折本上移开目光,视线不痛不痒地落在面前女子身上。他手持折本示意了下旁侧,玉台上,剩有八本丹色折本摞叠成了座小巧的山。   “这些,是贺礼。”方才外面的问题,他又重复了一遍,这回,是陈述的口吻。   “是。”姜柠再次肯定。   “是送我的?”他又问。   “是。”她又答。   刘清洵沉默了下,喜怒未形于色,叫人难辨。   他低头,重新睇视了几眼手里的折本,字里行间仍是潇洒渗透。那桃枝夭夭灼灼,若细嗅,还有淡淡地柑橘香绵绵沁浸在其中,浮绕缕缕,几不可闻。   华殿暗香聚散,飘袅不定。   空气中凝存了几分寂静,很是诡异。这静里的诡异极微妙,但张力十足。   姜柠很紧张。   她一瞬不瞬地静静凝视着面前的男人,手指紧攥,甚至一直在局促不安地吞咽口水。   “所以你是在替我,”他顿了顿,眸色稍变,半眯了下眼盯着她,以极其缓慢的语速道出了两个字:   “选妃?”   “是布局。”她弱声反驳了一句。   “哦?”刘清洵略感意外地眉峰一挑,不怒反笑:“你倒说说,布的何局?”   他仍是往日那一派的儒雅,那般地耐心依旧,神色波澜不惊,瞧不出什么情绪。   “一场,可以让您高枕无忧地‘风月局’。”她道。   刘清洵神情微动,将手中折本合并上:“风月局?”   姜柠未见男人震怒与不悦,还是一如既往地清隽无双。方长舒了口气,稍理思路,撑着胆子娓娓道来:   “天下人皆知,我朝得此这般河清海晏,九州升平之盛景,实乃当今陛下一手创出的繁昌盛世。可天下人不知,创盛世者,除陛下与朝野文武之忠心效力外,还来自于后宫的祥和太平。正所谓‘后宫静则前朝稳,则天下定’,因此,这盛景的大势而成亦少不了后宫掌权者的劳苦功高。”   她一口气说完,丝毫不打镚儿。刘清洵也听得认真,甚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表示认同,“继续。”   “来前臣女始终在想,殿下继任当今国储,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缺什么呢?”姜柠仿佛渐入佳境,局促与紧张的情绪一并卸下,目光柔亮而坚定:“思来想去,大抵便是只缺一样了。”   “哪一样?”   “东宫的女主人。”   闻言,刘清洵更觉新奇,他掂了掂手里的折本,扬眉轻笑了声:“那么依你所言,东宫的女主人,在这里面?”   姜柠并未直接答复与他,而是拎过玉台之上的一方折本摊敞开来,身量微曲,指腹轻轻滑过上头的工整小字,音软浅浅:   “殿下你瞧,这些折本上所列之人,是臣女自幼到大所接触的京中名门望族之女,共计上千余人。”   刘清洵抬眼,循着她的指尖儿方向望去。   “这些女子其性情、品德、喜恶、阅历、谈吐、家教学识、人际关系以及所擅之物所不擅之物等一干事宜,臣女皆以不同色系一一罗列在这上头了。”   话落,她微侧螓首,莹润洇水的眸子睇向面前男人……身后的金丝楠木柜,勾上浅笑:“想必殿下选妃在即,宫中自会有所准备,只不过……”   “什么?”刘清洵见她莫名停顿话茬,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只不过,画人画皮难画骨,技艺再如何精湛的画师,画得出花容月貌却画不出人心难料。因此,若要真正了解一个人,单单凭靠几张画像是不够的的。”   姜柠反手指骨轻敲了敲玉台,“因此,臣女保证,这份贺礼一定会对您有所用途,且是独一无二的。”   原来她一进这东宫华殿,便敏锐地一眼捕捉到了高柜上的画像。   原来她真的是,洞幽烛微。   刘情绪双臂环胸,好整以暇地仔细凝着她,语气里是难得的颇为玩味:“看不出来,你倒将这京中女眷了解得如此‘淋漓尽致’。”   “淋漓尽致”四个字用的很是微妙,实在叫人听不出是褒是贬。   姜柠只好顺着他的话说:“十成了解不敢说,七成半总还是有的。”   刘清洵眉宇舒展,话里饶有兴趣的意味不显而露:“这七成半,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殿下有所不知,京城说小不小可说大也不大,京中贵族这一年到头来,逢年过节地大小聚筵未曾断过,交际圈子一缩再缩,一来二去地互相也都熟识了。况且,臣女自五年前便在为接掌「长香琳琅阁」做准备。”   她稍作停顿,朝那堆摞成小山似的折本圈了个圈儿,“她们都是未来臣女铺子里的客人,对臣女来说,自然是越透明越好的。”   透明。   刘清洵微滞,对于她用的这个词,感到意外和惊喜。   因为在他的认知里,敌人也该是越“透明”越好。这可真是,难得的空前一致。   “所以你的意思是,要我照着这九道折本挑选妃嫔。”他替姜柠最后下了番总结。   “后宫的祥和太平,自然是倚靠了皇后娘娘、德妃娘娘等贤德高位管治有方。”姜柠眼梢含笑,细长娥眉弯出一道好看的弧:“只要您将这些折本拿与德妃娘娘做以选妃参考,只要您想,那么,”   她伸手指了指刘清洵手中的折本,“您的太子妃、侧妃甚至包括日后您的皇后与德妃,就都在这里头了。”   她该有多聪明。   拒绝你不说拒绝你,而是说:“瞧,我早已事无巨细地帮你准备了更好的选择。”   她对于嫁入东宫这件事,又该有多抗拒和抵触。   从在宫外的云楸树下,姜柠睁开眸子望向刘清洵的刹那,眼底盘缠交纵的血丝便叫他好一顿惊愣。   看来,她日日夜夜都在“用心地”准备这份贺礼,日日夜夜,都在“用心地”拒绝他。   “想必,老祖宗与德妃娘娘也该与臣女想法甚同。”姜柠见刘清洵忽然陷入沉默,心里有些拿不准,又试探着不轻不重地添了一句。   姜柠真的很精懂人性,很会四两拨千斤地捉人要穴。   她将刘清洵最为看重的两个人也搬了出来,让他无从拒绝她的拒绝。   让他此刻就算恼怒,也会变得很没有道理。因为她是那样的,懂道理。   刘清洵笑了。   “好。”他薄唇阖动,轻吞慢吐地缓缓道了一个字出来。   ???好什么?哪里好??好是什么意思???   姜柠被他这一个轻飘飘的“好”字道的云里雾里,一时间不敢多言,只等着他出何下文。   “就当是你煞费苦心地为我备了一份‘大礼’。”他承认。   她这样地“用心良苦”,他承认下又有何难,但是……   “但是,”他环胸抱臂,意味不明的眸光凝聚在她脸上,却偏偏不着急道出“但是”后面的内容。   姜柠顿在原地,一颗心被他突如其来的一个“但是”给吊地七上又八下:“但是……?”   “但是,京中所有的豪门女眷,似乎…少了你吧?”   刘清洵扬了扬手中的折本,目光是清明又温润的,可嘴角勾挑的那份似笑非笑,却是一反常态地难以捉摸:“你布下所谓的这场‘风月局’,唯独单单将自己,排、之、局、外。”   他一字一顿,半敛着眸光边说边走上前,步步逼近。   姜柠整个人都懵住了,只顾着随着他的逼近步步退后,直到被他逼退在玉台边缘,退无可退。   刘清洵一手撑在玉台沿儿上,另一只将手里折本利落地轻拍在台案上,“啪”的一声,又响又亮。   “怎么,我就这么差劲吗?”他困住她的身子,低眸问道。   姜柠从始至终的措词都太好了,好到她“有备而来”的目的过于明显。   可刘清洵又如何是个善茬儿呢?   贺礼是幌子,布局是幌子,天下人的知与不知都是幌子。从始至终,从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到搬出老祖宗,刘清洵听到的只有一句话,   ——她不想嫁给他。   可她却不敢直说,而是给他不由分说地筑起一架“礼数周全”的道德桥。这让刘清洵的心里,总膈应着一种得不到真诚的乱象。   他有些不爽。   “你喜欢我吗?”   姜柠在万分静默的沉寂下,猛然问了面前男人这样一句话,没头没脑地。   没有敬称,没有刻意保持的距离感,仅仅,就像是此刻正面对着的是一个寻常身份的男子,她问的坦白而直率。   她问得前言不搭后语,让刘清洵有些微微失神。   “你不喜欢我。”姜柠不等他答,而是直接替他做了回答,笃定又决绝:“你只是觉得,‘合适’而已,对吗?在你眼里,我合适你的脾性,合适你认知中‘大家闺秀’应有的样子,合适成为东宫的人,是吗?”   她终于一语中的地击碎了刘清洵方才脑中的乱象。   很是,一针见血。   “可合适您的人,臣女可以写下整整九道折本。”她又重新端起敬称,也重新让彼此的身份变得无比明晰。   刘清洵神色微变,锁困着她身子的手臂不知为何便在一瞬间,松了力道,他撤开彼此间的一段距离:“你觉得自己,不合适。”   不是问句,是姜柠给他的结论,是他乱象过后所得到的真诚。   姜柠本不想将话挑的这样明白,她觉得只需要扔一个看似合理冠冕堂皇的幌子,来将这件事圆满的搪塞过去,她觉得他不会在意,可刘清洵却比她想的要更坚定。   他似乎是想要一种真诚,姜柠只好索性将话说得再明白些,给他真诚。   “是不配。”她推翻刘清洵的话,重新给出结论:“臣女不配入东宫,不配入局,不配称呼您的字号。因为……”   ——我会枯萎。   姜柠徒然忆起了那日唐忱的答谢宴,她见到过母仪天下的皇后,还曾在心里为她定下一番“漂亮论”。   可姜柠做不到。她若失去自由,被束缚囚困在金丝笼里,终日与人虚与委蛇,她就会黯淡。会躺下,会为鱼肉而再无热枕,她无法绽放,不懂自渡,再不鲜活。   她入局即死棋。   一颗死棋,是无法辅助刘清洵操控全盘的,所以她不配。   姜柠没说,但她知道刘清洵是懂了的。   于是她换了一种说法,最后一次放下尊称,让彼此都保持住真诚。   她说:“这天下江山,千秋大业,往后是注定要你来统治的,是非你不可的。可你的女人,不是非我不可。”   她还说:“我所识的,是世人口中最知民意的九皇子。既如此,我亦为民。”   ——那么,若你最是知民意,此刻便该懂我心。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这章叫:【柠姐儿很高贵,皇子没机会,唐忱当下年年把她追。】   哈喽北鼻们~   答应你们的二更我做到啦!   马上要结尾啦,下面两章专心磕唐哦吼吼吼吼!   好啦,爱你们晚安! 第55章 诱捕   姜柠趁着大雪封山前儿,领浣月几个往大观茶庄走了趟。   大观茶庄的庄主给底下茶女们定了批冬衣, 姜柠想借此机会刚好与那庄主结识一番, 便亲自带人来送了衣裳。   柠姐儿素是个嘴皮子巧又反应极快的主儿,那庄主也为人爽利不拘小节, 遂一来二去俩人倒也投缘起来。相谈甚欢时,那女庄主索性将来年开春之际底下人的春衣也一并交给了姜柠做。   这便是自「梅园」后, 又往前长进了一大步。   而打这往后, 「长香琳琅阁」在生意场上的路子将如何浩阔光明法儿,自不必说。   冼华、池音她们几个乐地嘴也合不拢。从茶庄里出来个个都昂首阔步地,直夸赞自家掌柜的这也好那也厉害, 几张喋喋小嘴儿绕在姜柠耳根子边叽喳叽喳地就没停过。   “掌柜的, 您腿上那伤口处像是又流血了。”   到底浣月是个稳当儿的,低头一眼察觉出姜柠裙摆处的血迹印儿变深了好些,忙拉住她的衣衫温声道。   大观茶庄地处汤庭谷斜东角, 谷中地势崎岖不平, 又伴积雪深深,马车进不来唯有步行。   且有岩石墩嵌盘桓, 姜柠这腿上伤处便是来时进谷之际,不慎给那岩石的锋棱利角儿狠划了几道口子出来。   浣月话音未落,这边儿净余也恰巧瞅见了, 当即吓了一跳, 蹲下身子就要伸手去探她伤势:“小姐这一直流血可还如何了得!定是您这一路来回行走之际撕扯着那伤口,怕别是伤着筋骨了啊!”   净余这妮子是姜柠身边儿的大丫鬟,打小跟着她见识不少, 平日里轻易吓唬不住她。可只一样,那就是姜柠若给磕着碰着了,蹭破点儿皮也要给她往夸大了说成“断骨之痛”。   她这一吆喝,自是将池音、冼华几个雀跃妮子给吓懵了神。   “伤着筋骨?!伤了哪里的筋骨??!安儿伤着筋骨可如何是好啊!!!”洗华更是个能失惊倒怪的,一听这话顿时歌也不唱了也不跳了颠儿颠儿便从远处往姜柠这头蹿腾过来。   一时间,几个妮子成功将姜柠团围了中间,你一言我一嘴地几欲要让立了中间的妙人儿炸了脑子。   “且都静下来。”   终是姜柠提了音嗓儿出来,径直断了周遭莺莺燕燕的过分“关怀”,同时弯腰一把拎住净余的腕儿,阻止了她下一刻即将掀裙的动作。   她一句话便管用,场面霎时阒寂无声。   “丁点儿皮肉伤罢了不打紧的。”她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晏晏浅笑了下,又下了吩咐:   “不如这样,你等先头前儿往铺子里走着,逾近年关铺子里杂事繁紧,留一乘轿子叫它在谷外等着即可,莫要在我身上耽搁功夫。”   她语气虽轻,可声色却重而有力,不过几句话便将众人稳妥住。   净余几个本就系挂着她,乍一听这话自是如何也不同意的。   可姜柠态度坚定,又有浣月深思熟虑了番竟也出奇地从了她的话,先应承了下来。众人本还欲再说点什么,但见姜柠心意已决,只好十步一回头地跟着浣月先头前儿去了。   *   众妮子们袅娜散去,女儿家嘁嘁喳喳的闹嗓儿也随之一并撤了个干净。   耳边儿喧嚣不再,骤然萧静,冷风叠叠弥弥,鸿蒙天地里独留姜柠一人,倒衬得她像个伶仃遗世的灵妖儿。   霏雪缠绵了数余日,至昨个后半夜方歇了雪脚。   记忆游丝间,这是她第二回入汤庭谷。头一次缘是只顾着遇刺而神经绷紧,又与唐忱那厮不欢而散,没心思流连在那风月景色上。   但其实,汤庭谷极美。   姜柠抬头望了眼天色,约莫着这会子该是申时三刻。   冬日里天短,昏沉得快。既来都来了,不如,就等一场落日。   脚下积雪绒绒,提步落地间咯吱作响,步步踏雪,浅浅留痕。   姜柠莲步间带有微微瘸拐,闲散悠悠地走至白雎瀑下,稍有些走得累了,横竖也是四下无人,索性便干脆懒理些个礼俗顾忌地躺了下来。   长腿略弯,将膝头支蜷起来。   她侧偏过螓首,茭白玉指挑撩起洇着血渍的裙衫,将左腿处锦裤棉袜提拎上来。登时,纤细光滑的小腿肌肤便暴露在泠寒空气中。   那里早已,渗血一片。   小腿外侧,被狠戾划伤的口子横竖不一。   柔嫩的肌肤皲裂破开,血流如注,顺着白腻肌肤肆意滑进裤袜里。扎眼的很。   实在来讲,伤口处很疼。尤其此刻裸.露在寒气里,谷中冷风溯回,每每刮过时愈加痛感灼烈。但姜柠心上却如霁月清风,心情大好。   伤口越痛,她越清醒,亦越快乐。   ……   “数月以前的某日晨朝之上,少年战神宣祁侯于太和殿内,于一众贵胄权臣面前,徒然上奏三折。分别将李氏、陈氏、杜氏三族狠狠地弹劾了一番,且有理有据,证据确凿,我父皇龙颜震怒,下令严惩不贷。自那日起,其三族一夜衰败垮落,京中贵族之列再无此三族名号。”   “我心下略感惊诧,唐忱性冷寡言,素来俗事懒理,怎会突然管此闲事甚至不惜冒了风险于大殿之上径直弹劾。直到三日前那夜,他寻来东宫,废话并无,只单单对我道出一个恳求。”   “是何恳求?”   “他恳求,愿以唐家世代忠骨亡魂为注,以他唐忱至死只为我一人效力,且永世不加官进爵为筹码。甚至如若我有所需,他愿随时随地,上、交、兵、权。”   “那…他所求为何?”   “只求你,姜柠。”   ……   这是东宫那日,姜柠离开前,刘清洵忽然对她所道之言。   刘清洵终是放过了她。因为他君子不夺人所好,因为他为姜柠的“真诚”最后一次做了妥协。   也因为,他选择了唐忱的筹码。   被少年战神当中弹劾的李、陈、杜氏三族,怎就会不明事理地招惹到堂堂宣祁侯呢?   当然不会,讨好和谄媚都来不及。   只不过是三家千金那日在「郸水舫」对着姜柠一顿冷嘲热讽罢了。她们惹哭了姜柠,又正巧被那位少年战神目睹了全部经过罢了。   姜柠自回忆里抽丝回来,纤臂张开,摊在了细绒柔软的积雪上。   她躺在一处较高的坡顶上,在这个位置,可以目睹到今夜最美的黄昏。   暮色尚薄绮,日头正往西边儿淌过。   苍穹燃烧,云兴霞蔚。橙红夕光昏泞又翻涌,铺盖浸透山谷幢幢,堕坠入迷潮雾霭,破碎在飞泻涤滚的瀑水中。   姜柠仰面朝天,半瞑着眸子,长长地吁了口气。   唐忱这夯货,从来只做不说,背后里默默搞事情,表面瞧起来偏又冷清冷性地像个闷葫芦。   当真是,不解风情啊。   耳骨微动,恍然间有马蹄落拓之哒哒响儿,自远处踏雪纷呈而来,掷地有声。   姜柠身子未有所动,只懒洋洋地歪头睨了一眼,但见一袭玄墨身影驭马而来。   他身姿周正而飒沓,线条硬朗,窄腰腿长,风骨冷冽如皓月银光般,明锐又清消,张弛着寡漠与昂扬。马蹄腾空又收拢,惊溅飞雪,仿若劫后余烬,仿若泥沙俱下。   山色潋滟,日暮残辉里的最后一份光笼隐着他,多了份空出的柔韧,消弭眉眼间的寒凉。   他是那样的,惊世少年郎。   姜柠红唇勾挑,笑得冶媚生姿。   惊世不惊世的,却实打实是个不解风情的少年郎,她想。   唐忱勒马收缰,自马背上翻身而下,潇洒绝尘。   他神色冷峭,眉峰紧蹙,下马后径直朝茫茫雪地间那抹旖旎的柔软走去。步调并不似往日的慢条斯理,结实完整的脚印里渗透着惊慌失措的情绪。   一早去了铺子里找她,却扑了个空。听铺子里的人说她去了汤庭谷,唐忱一颗心霎时狠狠揪了起来。又是汤庭谷,上回的险要仍历历在目,才过多久,她怎么这般不长记性。   怎么就这般,叫人不省心。   紧赶慢赶进了谷中,老远却看到她就那般柔柔弱弱的躺在地上,裙衫之上甚至带着扎眼的血迹。唐忱顿时整个人都慌乱地不行,将马骑得就要飞起来般,手中缰绳几欲捏碎。   唐忱大步走至她身旁,见小姑娘正眨着一双鹘伶伶的眸子,笑意盈盈地凝望着他。   余辉落落,破云而出。   天幕将暗未暗,将这谷中万物皆敷开一片皑皑剔透的净白。姜柠躺在雪里,身量窈娆纤纤,眉梢风情盎然,眸眼似泛着春雨烟波,涟漪软软,灵动又鲜活。   她是这天地里最娇媚绽放的蓓蕾,是这人世间最绮丽的胭脂色。   绝世名伶,便该如此了。   少年一颗狂乱欲坠的心总算是落定了半截。   他半蹲下身,长指捏起女子细软丰腻的小腿,仔细察看了番,看出是被进谷路上的岩石所伤,长舒一口气,才算是真正放下心来。   只是这妮子也实在顽劣,本就宫寒缠身,天寒地冻的竟就这样躺了雪里,还将伤口处肆无忌惮地暴露在外。那小腿溢出的血液已欲凝固冻结,伤口皲裂处的皮肉也已暗泛青紫。   唐忱心里又开始气不打一处来。   他眉眼冷峻,牙根紧咬,声色更是冷硬地灼人,几乎是没好气地开口命令道:“起来。”   可姜柠不怕他。   “起不来了呀~”她抬手朝他,细软着嗓子在撒娇。   唐忱气得一把拨开她的手,嗓音暗沉着怒意的冷:“你想被冻死在这里?”   嘴上是生气,动作却是心口不一。   只见他从撩开外衫,自里衬间撕下一块干净布料,动作温柔地替她简单包扎了下伤口,继而替她整理好裤袜,举手投足间满是小心翼翼。   姜柠心里不由暗笑。   她恨死了唐忱的心口不一,也爱惨了他那副嘴硬心软的模样。   “一个人死多无趣啊。”她幽幽淡淡地轻叹了声,剔透纤纤的长指微微扯了两下他的衣袂。   唐忱蹲在她身旁,低眸看她,但瞧小姑娘可怜楚楚地长睫轻颤,眼尾上挑,水泽朦胧的眸眼里浸润着雾气。   见她一副全然无辜的模样,唐忱简直是又好气又好笑。   无奈地摇头低叹了声,长臂伸过她身下正欲将她从雪地里捞出来。   却不料姜柠细长纤臂圈缠上他的脖颈,继而蓦然往下用力一压,她力道极大,唐忱不设防地被她整个人薅下来。   姜柠唇角上扬,得逞般狡黠一笑:“不如,你陪我啊。”   话音未落,她故做不慎便要往坡下滑去,惊得唐忱下意识地紧搂住她,小姑娘反倒手臂勾着他颈项借势一扯。下一秒,两人躯.体紧紧相拥着一路自山坡顶上双双滚落下去。   唐忱紧紧着拥搂着怀中女子,反应极敏锐地第一时间用手掌护在她脑后,稳稳桎梏着小姑娘的同时随即脚下借力一蹬,两人这才及时刹停在半坡腰上。   停住的那一霎,唐忱不由分说地翻身垫在她身下,以免磕碰着她。“摔疼哪儿了吗?”他边替她活动四肢,便重新瞧了一眼她腿上的伤势。   还好,山坡上堆满了厚实的积雪,而且全程由他护着,应是没伤到哪里。   可未得到姜柠的回应他始终不安心,“你——”正欲再问一遍,结果一抬头,恰巧瞅见小姑娘在幸灾乐祸地对着他嗤嗤娇笑。   “……”   她是故意的。   他差点儿忘了,姜柠这妮子发起疯来,十个唐忱都抵不过她。   “姜柠!”   “嘘——”   唇前猝然贴上她莹白纤细的食指,“唐忱,我好痛啊”另一只手抚.捏了两下自己颈后。   姜柠嘴上这般娇滴滴地说着,双眸却泛漫出只有唐忱才懂的朦胧与潮.湿,她的指尖儿薄红透亮,极不安分地在他性感削薄的唇.肉上细细摩挲。   指腹上触感滑腻又绵凉,似雪珠儿,如露四散在他炽热的薄唇上。   消融过后,是细微的痒,和难以言喻的柔软香气,恣肆充斥。   唐忱眸子里的华光瞬时暗沉了几分。   “哪里?”他一把握住她指尖儿,扰断了她的轻佻。   他微微仰头去察看她的颈后,努力做到“心无旁骛”,可低磁的声线分明漫上了一丝喑哑。   姜柠唇上仍挂着笑。   就在唐忱抬眸的一瞬间,她瞅准时机,倏然低头张嘴一口咬在了他的喉结上。   她像是还想做点儿别的什么事。   她不允许他这样理性又克制,她不准他“心无旁骛”。   但唐忱显然反应更快,在姜柠舌尖儿探出的刹那,立马一手捏扣住她弹.软的脸蛋儿。   “阿姜。”他是这样唤她,低哑的嗓音里蓄满了压抑和隐忍。   “我咬痛你了?”   她尾音轻勾,凝着他的眸子依旧那般湿漉漉的,晶莹浸露,像是这山涧的水雾与残阳的凝结。   唐忱喘了口气,眸底缠络着难以言喻的红,“不是。”他说。   不是痛。当然不是,他怎么会痛呢?   “那是什么?”姜柠忽然就来了刨根问底的韧劲儿。   唐忱几欲要被她逼疯。   还能是什么?   当然是他的理智与欲.望在对掐,是他喉间不合时宜的干涸感,在蒸腾。   “这里不会有人的。”像是有意在折磨他,她一点一点地俯下身子,一寸一寸地凑近他,雾霭迷泽的眸里掺着坏坏地笑:   “而且,你很喜欢亲我,不是吗?”   她在诱捕他。   “那你会嫁给我吗?”唐忱喉间洇透湿哑,可语气却漶满真诚,“阿姜。”他又唤她了一遍,却总觉不够。   姜柠眉梢微挑,不回答他,亦或者是在故意吊着他。   她抬手指了指自己身后的晕红天光,前言不搭后语地,莫名来了一句:“落日太美了。”   像极了她在他颈项上留下的齿痕,赤烧泅渡,经久不散。   唐忱却只盯着她看,他知道姜柠还有下一句话。   冰冰凉凉的细指勾缠进他的衣领里,抚触在他紧实硬朗的肌理之上,她的下一句是:   “你今夜,愿意照顾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也是努力开车的柠姐儿啦! 第56章 终章   京中近来又有哪些乐道事儿?   自然,最具谈资的莫过于那京城第一美人——柠姐儿了。   早前儿听闻柠姐儿被那唐家少将军退婚后, 人人都道其将自暴自弃, 再无往日无限风光,甚至颓废至流连那烟花柳巷之地, 萎靡不振。   可谁曾想,缘是那柠姐儿非但未破罐破摔, 反倒一头猛扎进了生意场。   前脚儿与「梅园」、「玲珑阁」等一干当家的交好, 后脚便在那商贾巨头陆绍人的手里拿下了「长香琳琅阁」,一跃而上位至“姜掌柜”。   若说这些个算奇的,倒也不算, 奇的是那贵为天之骄子的九皇子, 也就是当今的太子爷竟实实在在地相中了柠姐儿,几次三番出入与其同行,眼瞅着像是要成了的事儿。   这样便算完了?   那便不是柠姐儿了。   这边儿太子爷与那柠姐儿关系正叫人琢磨不透着, 那厢唐家少将军重往姜府提亲下聘的消息不胫而走, 迅速爆开。   可最最奇的是,柠姐儿竟丝毫不留情面地径直回绝了……两次!?!   柠姐儿不知使了什么法子, 愣生生地叫那少年战神回心转意。   可柠姐儿也不知到底是如何想的,偏又愣生生地将堂堂宣祁侯大人拒之门外。   坊间近来该有多热闹,可想而知。   一时间, 各个茶馆儿戏舫、酒馆儿饭庄无不是柠姐儿前柠姐儿后, 姜掌柜这姜家小姐那,就连那说书评弹之人,都要添油加醋地将这份子戏剧故事给说上个一天一夜。   更有那无聊混鱼之徒, 私下里暗自悄摸儿地下了赌注,赌一赌这“京中第一美人”到底是花落东宫之巅,抑或是高嫁将军侯府。   *   年贰拾捌,桃符起,瑞雪藏,馈春盘,点梅妆。万户燃爆驱疠,千家柞蚕游红墙,百业兴旺。   「长香琳琅阁」,红灯罩院廊,闹景儿芬芳。   “掌柜的,您瞧这对哪副是上联儿?”池音一手拎一红联儿,兴致盎然地走到姜柠面前问道。   姜柠扫了一眼,眉眼含笑地双指在池音左手那联儿轻弹了下,“才刚教过你的,这么快便忘啦?”   池音咧嘴嘿嘿一笑,“嗨呀反正有掌柜的在,我哪有记这些个咬文嚼字的东西嘛!”   “啊!掌柜的你快瞧,净余现在竟也学会欺负人了呢!”   “哼,叫你乱说,看你这妮子下回可还敢那我打岔!”   那厢,只见净余手里拎了个浑圆的雪球,拎着裙襦追得洗华那妮子满院子跑。   浣月手持花剪,边修理院中盆景边无奈摇头,假意轻斥道:“你们这几个,一天到晚仗着掌柜的宠爱只晓得浑玩儿,还不快些将手里活计做好了才是!”   几个妮子听闻,当即溜溜儿跑去各角忙活起来。   可没过多会儿子,彼此间又悄咪咪地你瞧瞧我,我瞅瞅你,霎时院子里又溅起笑声,呖呖盈盈,好不欢快。   煞是一副春娇暖香的好光景。   姜柠由着她们去闹腾,不自觉间薄红唇角也侵染了盈盈笑意。   铺了水貂毛绒毯的贵妃椅上,姜柠身量微蜷,半躺半倚地卧躺了上头。一手支在椅子扶手上,撑着鬓额,微微仰面,懒懒散散地轻轻晃悠着。   天朗风软,碧空一垂。云层溜紧又滚裂,紧便紧出蜃楼虚影,裂又裂成团团棉坨子。   浮光稀薄,绰绰渗进云坨缝隙里,幻化为道道锦缝儿。恍若飞鸟落羽,琉璃缤纷,更像星石陨碎,反耀万古长河。   天地容承这华光,颇有分万物归位的绵柔。   她美眸半暝,只盯着廊檐下的大红灯笼静静凝神。似乎思索着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想。   只因这样的日子实在是妙。   “小姐,您究竟是如何想的?”净余取了件狐裘大氅来,边替姜柠盖上边问道。   那头几个妮子闻声,也紧忙停了手上活计,竖起耳朵仔细听了起来。   外界传言如是,她们几个自是比坊间闲人更为好奇。   姜柠疏懒地阖了阖眸子,“想什么?”她嘴角轻扬,明知故问。   净余当然对她家小姐这脾性心知肚明,明明一心只系在那唐少将军的身上,可又偏偏吊着人家,非要将那“退婚之仇”报个实落。可人家到底也是堂堂宣祁侯,前后被拒了两回,只怕在天下人眼里也算是失了面儿,这万一回头那少年战神不来了,或者是哪天冷不丁地又要上战场了,那自家小姐还不该悔青了肠子么。   “小姐!”净余嗔怪地喊了她一声,替她轻掖了掖身上狐裘,委婉提醒道:“奴婢听闻少将军明儿个怕是还要来咱们府上,您若要真接受他,好歹也给个台阶不是?”   姜柠撑着脑袋,悠哉悠哉地摇晃着身子,懒洋洋地“嗯”了一声,像是快要睡着了的模样。   净余当是她真睡着了,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微微凑近轻喊了声:“小姐?”   “谁说,我一定要接受他了?”姜柠这时蓦然睁开眸子,含笑睨着眼前妮子,没着没落地来了这么一句。   她这突然其来地一句话,反倒让净余一口气噎得答不上来。   那头池音与洗华两个也惊愣了番,正面面相觑着,却不料一向不太闲谈八卦碎事的浣月,也忍不住转头问道:“可我瞧着,掌柜的与那少将军既有竹马之好,又乃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实在般配的很。”   “可不,而且依我看比起太子爷,咱们掌柜的也更倾慕少将军多一些。”池音跟着赞同,洗华亦忙不迭地点着小脑袋。   窝在贵妃椅上的窈窕女子缓眨了下眸子,不以为然小哼一声:“倾慕?”   说着,白腻透光的双手自大氅下探了出来,轻轻伸了个懒腰,腔调里满是慵意惺忪:“不存在的好吗,年纪比我小的我压根儿不会多看——”   ——一眼。   却是连懒腰都尚未及抻悠完,但见那镏金浮雕的朱漆大门处,唐忱正斜着身子懒散地倚在门口,噙着笑意静静凝睇着她。   ?!??!   姜柠一见他来,瞬时收手回去,整个人都缩进了身上那件狐裘大氅里,她还给自己又裹了裹,简直比方才净余给她掖地还严实。   但,就站在姜柠跟前儿的净余还是看到了。   她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家小姐抻悠那个懒腰时,皙白剔亮的香腕颈项处,竟有轻重不一的殷红痕迹,大肆绽放在她薄透的肌肤之上。   斑斑点点,青青紫紫,恍若零落破碎在清霜白雪间的红色蓓蕾,娇怜楚楚,晃眼地灼人,好不豔靡。   那是……什么???   曲廊湘院儿里,尽是女儿家莺莺呖呖的行礼声。   少年充耳未闻,只盯着那贵妃椅上的美娇娘散漫一笑,继而直起身子走到她面前,二话不说地将妙人儿自大氅里拎了出来。   “不看一眼?”他薄唇勾挑,尾音微微上浮,“先前是谁说的望眼欲穿,思之如狂?”   紧实有力的臂膀牢牢桎梏着她酥筋软骨的小细腰儿,将她身子狠狠地贴向自己,“昨夜又是谁说,要我夜、夜、照、顾、你?”   他高挺的鼻尖儿凑近她,似有若无地痴缠着姜柠一侧透粉的小耳垂,自鼻端间轻飘飘地“嗯?”了一声。   耳垂下,一抹殷红似盛绽的红梅,妖艳勾人。   那是他昨夜百般照顾出来的。   是他唇齿间欲望的欢愉,灼烧的渴望,是他对姜柠情感落地的滚烫缩影。   姜柠的气息略有不稳,只紧咬着下唇不出声,尽是一副懒理他的倔强模样。   可软腻柔嫩的耳梢却早已涨出了血色。   泠风中的一群妮子皆脸红心跳地垂低下头,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一声地敛神屏息着。   “净说些浑话、我…我何曾那般说过!”姜柠偏开螓首,躲避他的捉弄,手上用力推拒着少年清修硬朗的身子,却是徒劳。   “阿姜不记得了啊。”   唐忱挑起她尖俏的下颚,亲了亲她,似是不怀好意般低笑出声:“那你昨夜还说想——”   他话只说了一半,便见姜柠玉臂纤纤地勾缠上了他的脖颈,急切又羞涩地堵住了他的唇。   也将他话里未出口的后半截,悉数消融在她第一次主动送上去的这个吻里。   恍然间,她耳间的坠饰随之当啷作响,霎时,昨夜那场蜉蝣春.欢的放肆乍然撞进唐忱的脑子里。   那耳坠极活络,上浮至空中有一瞬的停顿,而后碰出玎玲回音,再缓慢下沉,坠落。它会在唐忱眼前滑落出一道虚无的线影,仿佛是渡劫过后重获新生的幻象。   唐忱也在这道虚无的幻象里,得到重生。   不,不是幻象,该是一份餍足灭顶般蛰痛的充盈感。   这感觉他从未有过,如此通透、破碎、深切、腥.膻而食不知髓,如此痛快,是杀敌征战千万次都抵不过的痛快。   唐忱眸色深暗了下,微微勾唇。   他反客为主,勾芡着她的身子,承接住那份柑橘香甜的吻,唇齿蹭压,触感柔滑而软热,浅浅濡湿,而后愈发不可自控地深入。   姜柠被他吻软了腰,唯有温软容承,柔荑轻而无力地搭在他硬朗宽阔的肩上,无骨冰肌泛透着薄粉色,怀中软香温玉,红潮缱绻。   一吻过后,两人都有些微微气喘。   姜柠樱唇有些红肿,羽睫轻颤,水泽朦胧。   她气不过,抬手狠狠打了少年胸前几下,恨恨道:“登徒子!别想着我会轻易答应你。”   唐忱低笑,拇指摩挲着她细腻弹软的脸蛋儿,嗓音湿哑又沉,渗着隐隐潮霭的欲,和万千宠溺:   “无妨,就算你拒绝一万次,我还是会去求你的。”   ——因为我,早已臣服。   因为我,早已毫无保留地沦溺于你。   我是你的信徒,我将敬奉上满腔的虔诚,任你占有,任你消磨,任凭你处置。   因为你,是我永远的无上荣光。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嘿北鼻们,晚上好。   「掌柜」终于完结了,在三月的第一天,我们互相陪伴的头一个春天。万分感谢你们等了这么久,也万分抱歉让你们等了这么久。   「掌柜」是我的第一个作品。   它不完美,不圆满,不精致,它的转折会仓促,断连青涩,人物也偶尔扁平化。它够不上行云流水,短板很多,甚至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小说”。   但我想,它是澄澈的。   它会永远是我的白月光,是我最想展现给你们的我最坦诚的初心。   没有什么筵席是不散的,但没有什么故事是讲得完的,「掌柜」亦是。   未来我会努力尝试更多不同的题材和风格,会努力提高情节设计能力和逻辑,努力剖析人设,努力磨炼笔力。然后,我会再回到古言。   希望下部、下下部、下下下部还会看到老伙伴,老面孔。我不想要来日可期,只想当下此刻的念念不忘。   最后,还是老话:   愿你们都好。眉目舒展,万事顺遂,平安喜乐。   也请持续爱我。   祝,阅读愉快。下部见。   以上。   ——2020年3月1号晚,苏章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