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撸毛撸回个夫君》 作者:风里话   文案:   先时,西辞嫁给珺林,自是馋他的家产。   七海龙族的西辞神君爱撸圆毛宠物,神族仙界皆知。如今盯上了八荒之地的数十万头圆毛,便把自己搭了进去,以身相许珺林神君!   诸神暗里皆道,当年一掌劈去人家半条命,现又以利结亲,此情不真,此婚难终了。   不料,议论之声还没消散,珺林神君的请柬便已如雪花般传遍神族仙界。   九日流水,千禧盛宴,他迎她过了门。   后来,万千圆毛撸尽。西辞笼在广袖中的手,十指暗搓搓缴动,垂眸低语:我想撸狐狸!   珺林:呵!   呵归呵,却还是露出了尖尖的耳朵,蓬松的九尾,一身圆毛雪色光泽,乖巧跃上西辞怀袖间。   再后来,西辞揪着狐狸耳朵大言不惭道:夫君该庆幸自己是头圆毛,不然阿辞如何会嫁你!   狐狸化出人形,眉眼含情,持着一把折扇抵上她下巴,“是吗?阿辞难道不是先爱我,才爱上撸毛的!”   #你以为我只是万千圆毛中最好的一个,便择来做了夫君。却不知,是我们青梅竹马的情意,敌过了让你忘记前尘的天劫,留下一抹你还爱我的痕迹。   而我,也终于等到你。#   ___________   立意:有情人终成眷属。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青梅竹马 甜文 古代幻想   主角:西辞,珺林 ┃ 配角:洛河,玟陶 ┃ 其它:遗忘,守护   一句话简介:众里寻他千百度,他在圆毛深处。 ================== 第1章 轻薄(修)   无风,暖阳。   七海之上碧波万倾,碎金点点落在浪涛上,沿海之畔贝罗生光,花草弥香,是受了君泽的模样。   今日,当是三百年来最好一个日子。海底毓泽神宫的摆月殿内,西辞正悠悠转醒。   偌大的寝殿中,只有她一人。她伤重多年,但平素不爱有人亲近。其父凌迦神尊便撤了侍者,只在殿外拢了仙气缭绕的结界以此护着她。   西辞坐起身来,脑中尚且昏沉,一时辨不清是何辰光,只听得殿外阵阵箫声传来,倒是个清心雅致的调子,一时觉得熟悉,却又想不起到底是何曲音。   箫声缕缕散开,她的神识清明了些,将前事理了个七七八八。拈诀算来,自己竟睡了三百年。   三百年前,自己从丛极渊战场下来,虽重创了要妖魔鬼三界,亦授了他们降书,却也是油尽灯枯。幸得父君冠绝天下的医术,方将自己捡回一条命。   这一睡三百年,西辞吓了一跳,倒不是因为自己睡得太久。实乃她记得她的胞妹北顾,本来在她去往丛极渊战场时,便是要同咏笙表兄成亲的。却因她临上战场,那个执拗的丫头说什么也不愿成婚了,只说不愿自己亲姐错过婚礼,要待到阿姐得胜回来,方才嫁人,如此亦是双喜临门。   谁料得胜是得胜了,自己却也赔上半条命。那丫头倔强,不会拖至此时还未成婚吧。西辞猛地一惊,便想赶紧寻来问一问。   西辞赤足披发,劈开结界走出殿外。她睡了多年,也不知父君师尊渡了她多少修为灵力,醒来至今小半时辰,整个人便已神清气爽。   “师妹!”对面一个声音响起。   她闻声望去,竟是个眉目如画的少年,白袍广袖,玉带银襟,衬得长身玉立,确实一副好模样。饶是她见惯玉姿华貌,风流身段,还是被惊了一惊。因为这人容貌竟与自己的师尊有着五六分相似。只是神色中略带憔悴,一双微微泛红的桃花眼含着雾气,仿佛要沁出泪来。   “师妹”二字入耳,她便觉莫名。她倒是有个师尊,然师尊只收了她这么一个弟子。自己的胞妹亦然是跟着学过两年,只是天资不足,便也懒得做徒弟,直接做了人家的儿媳。故而她师尊实打实只有她一个徒儿。“师妹”二字不知从何而来!   “你是何…”   她的话还未说完,那人便已扑来,将她揽入怀中。下颚摩挲过她的额头,哑声道,“你终于醒了,我终于、终于等到你了!”   “你……”西辞原本已经清明的神思,一下又陷入混沌。她勉强从对方的禁锢中探出头来,扫了一遍周遭。没有错,是自家的七海,自己的摆月殿。   这是个什么意思,她在自己门口被轻薄了?   西辞出生至贵,又是年少得道,不过一万岁便领了天道之下第一神职,司战之神。是故且不说是幼年侍奉者,还是后来座下追随者,便是神族仙界里的高位者,皆对她礼敬有加。顶上至尊的那几位,父君母后,姑母师尊,更是对她偏宠偏爱。还从未有生人敢入她周身三丈之地,更无论这般轻薄无礼。   不过短暂的失神,那个陌生男子竟已经再次拥她入怀,吻落额间,温厚掌心覆在她头上,难得的一阵温热之感,让她心下蓦然一松,竟要沉溺其中。也当真只是短暂的失神,她便反应过来,什么勾魂魅术,居然敢用到自己身上。   她连“放肆”都懒得斥责。只反手隔开,拍掌其胸,震开了他。方才旋身化出绕钟琵琶,拨音转弦,直击对面之人。   绕钟琵琶乃是上古战琴,冰铁弦上不知震死了多少凶神恶魔。她更是三百年未动筋骨,如今有人送上门来,自是不会放过。   待第二波琵琶声响起,波音扩散出去,海底之中狂风起,海浪惊,已经白袍血染的少年捂着胸口吐出一个字,“阿……”后面那个字未曾吐出,便被一口鲜血强先喷了出来。   “哼!”西辞到底还是个一万余岁刚成年的少女,面上稚气未脱,“啊什么啊,现在知道叫了,晚了!”说话间她化琵琶为剑,推掌将剑送出。   “误会!误会!”先出现的是一把折扇,凝着精纯的灵力隔空挡去剑势。随着话音落下,同样一袭白衣出现在眼前,十分无奈扶起已经被她打得奄奄一息的少年。   只悄声道,“昨日都同你说得明明白白的,且观察一番再行动,如何这般不听话,吃苦头了吧!”   少年捂着胸口,没有说话,只依旧望着对面的杏眼含怒的女子,片刻才道,“叔父,你看她生气的样子,还是和以前一样,半点没有变。”   来的是西辞的师尊,桑泽神尊。   桑泽神尊收回扇子,捡起宝剑,送换给自己的宝贝徒弟,纡尊降贵道,“此人是为师的侄子,八荒如今的掌事者,珺林神君。当是有点误会,阿辞看在为师面上,算了吧!”   “没有误会,他方才轻薄于我,阿辞亲身所历!断不能如此放过!”西辞接过剑,仍是一身杀意弥漫。   “轻、轻薄?”桑泽神尊一把折扇僵在手中,无限同情地看了眼自己侄子,转而对西辞道,“他如何会轻薄你?”   “师尊不信,便让他自己说,是如何轻薄阿辞的?”西辞不仅还未收剑,反而剑上灵力流转更甚。   “你自己说?”桑泽又看了眼侄子,拿着扇柄戳了戳自己脑袋,若是此刻现出原形,估计他的狐狸毛该一撮撮掉下来。   “我……”珺林望着西辞,忍过胸口疼痛,半晌竟莫名笑了笑,“我说什么?”   珺林那一笑,原是苦笑,难过的笑,为舒缓情绪的笑。只是西辞此刻怒意横生,一门心思认准了他是轻薄之人,自然便也品不出这个味道。   “你不说,我说!”她品出的是另一种味道,死到临头还敢挑逗自己,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你我初次见面,即便我神界民风开放,也容不得你扑身搂我入怀,同我相贴无缝,按我头,吻我脸,要不是我修为深厚,你岂不是还要脱我衣衫,搂我入殿……”   “祖宗,别说了!”桑泽神尊听不下去了,以扇挡面,转而对着侄子道,“你真做了这些?”   “这些,小时候我们常做!”珺林脸色惨白,双眼黯淡,早已失了生气。   “得,这也是个祖宗!”桑泽神尊死命摇着扇子,“可是她现在不认识你,就不存在你们,更没你们的小时候。”   珺林终于翻起一点眼皮,定定看着桑泽,半晌猛地又吐出口鲜血。   桑泽神尊趁热打铁道,“阿辞,你看左右他都被你打成这样了,你便消消气,大人不记小人过。”   “师尊!”西辞刚要反驳,到底血亲胜过师门,自己比不得他那侄子。却见父君同母后亦匆匆赶来,顿时西辞弃了桑泽,转入凌迦身侧,咬牙告知了原委。   却不想,凌迦神尊亦开口道,“确实误会,珺林神君是神界少有的端方君子,实打实承了八荒君子之风。想来是酒后误事,明日便是阿顾同咏笙大婚之日,神君特来相贺,原是父君多灌了些酒水与他,想来还未酒醒……”   “对对对!”桑泽附和道,亦终于给误会寻来一个万分合适的理由,“珺林将你认错了了?”   “醉酒?认错?”   西辞收了绕钟剑,心中却仍是不信。她虽年幼,却已经历劫封君,这珺林神君即是八荒君主,自然同她一般,是历过君主天劫方登上的君位。她不信一个能历君主之劫的人,会因区区醉酒而把持不住自身行径。   酒后乱性,说的那是凡人。像他们这般上了正神位的诸神之主,饮个酒水便如喝的茶水一般,还会醉了不成。   然不管她如何质问,那面色晦暗的少年只垂着眼眸,认下醉酒误事,便再无言语。   她本就一腔怒火,又见至亲皆为对方说话,劝自己息事宁人,更觉委屈愤怒。自己重伤初愈,便遭人轻薄,放在平日,父君能将对方阖族皆灭了,师尊还能从旁帮衬着。如今便算是有着盟约交情在,她不要灭族要个究竟总不算过分。却连如此要求,至亲的几位也不支持她。   直到她言其,今日珺林神君得罪的不是七海的西辞神君,而是神族仙界的司战之神,殿中诸人方才有些震惊地望向她。   的确,若论神位,她与珺林同在君位,父君师尊皆属于三尊,母后更在其上,乃是双主之一,她便半点不占优势。但若论起神职,她受天劫淬炼后,从师尊手中领了司战一职,承了天道之下第一神职,神族仙界里便无人越得过她去。   终于,桑泽神尊叹着气,摇着折扇道,“珺林心念之人,与你长的相似,想来占了酒气,委实认错了。”   话毕,还不忘收了扇子,以扇间敲了敲珺林肩膀,“叔父说的可对?都这般光景了,丢人总比丢命好,且承认了吧。”   珺林神君抬眸看着桑泽神尊许久,终于凄然地笑了笑,点点头,朝着西辞拱手缓声道:“诚如叔父所言,本君所爱之人,与西辞神君长得极为相似。如此,冒犯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章 就是大型家暴现场,但是不妨碍女主她是萌萌哒,男主他是甜甜的。   感谢在2020-03-16 18:14:09~2020-03-20 21:56: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照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章 寻毛(修)   摆月殿门口这么一出,原是一万年前的旧事了。如今西辞偶尔想来,便总是万分后悔。   她后悔将对方打了个半死不活。   若是没这么一出,如今自己捞尽三山九川的圆毛宠物还未尽心,便大可以两族先祖的情意,同那珺林神君讨上几只。再或者,若是直接一掌将他拍死了,她不过护卫伤人,算不得什么,如今执掌八荒的便是咏笙或师尊,也可捞来些圆毛撸一撸。   然此刻,将人打得病病殃殃,却还是让其占着君位,想要他那些圆毛,便是十分被动。   当然,自己也不曾想到,当年一觉醒来,便莫名多了个撸毛的嗜好。   约莫在她重伤初愈后的第五十个年头,她第一次做梦,梦里朦胧一片,除了一个模糊的轮廓,她什么也看不见。   那个轮廓当是一头灵兽,只是初时十分庞大,转瞬又变得寻常家畜般大小。唯有触感万分真实,一身圆毛,柔软光滑,她伸手触摸,仿若醒时一般真切。   第一次做这样的梦,她并不觉得什么,只是后来每隔数月便重做一次,皆是相同的梦境。每次醒来,她便觉得一颗心跳得厉害,整个人喘不过气。只觉至此两万岁的人生里,有什么东西已经消散不见,整个人落寞无依,唯对那圆毛生畜滋生出无限渴望。   待到第四次做过这个梦,她便开始寻找圆毛畜生把玩。   她还记得,她得的第一头圆毛便是金毛狮。初得它的那一刻,触上它的皮毛,她只觉与梦中的触感几乎一致,身体里遗失已久的东西正在慢慢回来,心头缺失的一角也在逐渐恢复。   她高兴了许久,直到五百多年后再次做梦,方才意识到“几乎一样”终究不是“完全一样”,鬼使神差,她开始寻找更多的圆毛宠物。   每一头圆毛找回,她都欢喜,却也都遗憾,终究是差了那么一点。   直到数年前,她又做起这个梦,却是意外的发现,梦境变得清晰了一些,虽看不清大致模样,毛色却是十分清晰,纯白如雪。   如此,她开始网罗白色圆毛畜生,却不料三山九川之地,有着一身纯白皮毛且能抱于怀袖间的圆毛,便只有这剩了一对玉冰白兔。   而她数月前派出寻找玉冰白兔的属臣,至今还未有消息。   她勉强撸着一只毛栗鼠,歪在殿中榻上,想着有何法子能动一动八荒的那些圆毛。   只是再度念起八荒,旧事重思。西辞便只觉哪里不对,珺林神君所爱之人,与自己长得相似,还极为相似!这样的人才,这世间倒还真有一个,便是她孪生胞妹北顾……只是北顾在万年前已经成亲,成亲之人乃是师尊桑泽神尊的亲子,咏笙殿下。   桑泽神尊亲子?   西辞脑中猛地一个激灵,不是说珺林神君是桑泽神尊的侄子吗,那咏笙当是珺林堂弟,北顾便是他堂嫂。怪不得怪不得,当年珺林是那副郁郁神情,原是一朝挚爱成了嫂子。想不到竟是这么一段孽缘!   只是这三人间到底是个什么箭头,西辞一时也懒的理清。只莫名有些同情珺林,想来这是个受害者,要不然当年师尊和父君绝不会那般维护他!   想通了此节,原本怏怏无有神采的西辞几乎要笑出声来,哪日实在忍不住要他圆毛,大约可以叫上北顾,使个美人计……   *   于此同时,范林口,刀枪剑戟之声震天,八人混战。细看去,乃是两派。   初时,黑衣者三人,出手招招狠厉,步步只攻不退。白衫者五人却是招招留情,只守不攻。如此相缠半个时辰,黑衣的一方,结阵攻击。白衫一方见状,亦布阵相候。   然彼此心中皆惴惴不安。原是双方是相识的,不仅相识,身后君者尚且联着盟约。这盟约更是从开天辟地便立下了,至今数十万年不曾断过。   黑衣一方三人阵法已成,到底有些疑虑,一时不曾发力。只相互眼峰扫过,彼此皆是一个意思,到底攻不攻?   攻吧,对面五人断不是他们对手,一击下去对方不死也得重残。啧啧!如此七海同八荒的盟约可算是毁在自己手上!不攻吧,那两只玉冰白兔便算是追丢了。自己回去,便和他们一般命运,不死也得重残。   白衫的一方亦在犹豫,让还是不让?   让吧,且先不说丢不丢面子,范林三月开一次,一次只入一族之人。此刻若让七海之人入了,他们便需过三月才能入范林,如此耽误自家君上送礼之事。放在其他人身上或许还能缓缓,可他们的君上那奄奄一息的模样,随时都会羽化,如何能让他走的这般荒凉和遗憾!当然,便是他们此刻入了范林,送上了礼物,君上十中之九还是荒凉的,十中之十还是遗憾的……只是身为臣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自然还是要拼上一拼的,是故不能让。   不让?势必就要恶斗一番,身死道消倒也不算什么。只是君上再三交代,出门在外,需得礼仪周全,持翩翩君子之风,行朗朗雅士之态。即便动粗,也断不能同七海动粗……   天知道,八荒传承的礼仪之风,君子之态,让君上这般深入骨髓!   如此,双方短暂的相持之下,半空里,两位仙君飘然落下,拂袖间收了各自属下的阵法,方才回身拱手互拜。   “承让了,洛河掌殿使。”七海水君邯穆先开了口,弹指送上一颗丹药,遂而带着一众属下入了范林。   洛河接过,倒也没客气,直径吞了下去。   “这、掌殿使……您受伤了?”近身的下属看出端倪,显然两位领头的长官交过手,七海邯穆君占了上风,如此范林口只能由他们先过。   “可是,范林三个月才开一次,君上如何等得起?”那下属忍不住又嘟囔了一句,拔腿追上去想要拦住他们。   “回来!”洛河隔空将其定住,“我都打不过,你逞什么能!”   他看着七海一行人匆匆入得范林,各自施展开看家本领。   一时间范林内地面上荒火烟熏,半空里电闪雷鸣,天地间则是由灵力幻化交织的一张巨网。   范林口闭合的瞬间,洛河看的清楚,两只白兔俨然落在邯穆手中,如此四人消失于范林。   “可君上他……”属下面泛忧色,无比执着地又问了一边。   洛河掌中化出一封描金绘印的玄黄玉帖子,不用看也知道是什么。一万年来,这桩差事他已经接了九回了。他侧身看了一眼方才问话的属下,他自是头一回随他出来,不晓得其中原委,难为他一颗时时牵挂主上的心。   “左右一时也入不得范林取捷径了,换条路吧!”   洛河挑了挑了眉,只心下鄙夷,君上有何等不起的,一万年前被打得差点元神俱散,说是撑不过百年。这都一百个百年了,他不要太好!   作者有话要说:  北顾:阿姐,我何其无辜! 第3章 白兔(修)   数日后,邯穆带回玉冰白兔复命,简直是拯救了西辞一颗即将枯竭的心。   玉冰白兔,兔如其名!   西辞小心翼翼将兔子托在手心,轻轻拨开兔毛赏玩,当真根根透明,光亮如冰,玉泽流转。退开一点整个看去,便是雪球般的一团,简直教人移不开眼。   她极尽温柔地抚着两只白兔,只那么一瞥,便觉自己一颗怅失良久的心,得到了慰藉。心头原本空落落的角落,瞬间得到了填补。   两只白兔,毛发不分上下,大小亦是一样,却是极好辨认。因为其中一只是折耳,双耳翻折,搭在额上,一副呆萌模样,像极了幼年时,在巫山学艺修道,科科挂彩后羞于见人的北顾。   西辞略一沉思,只道,“你是本君养的,便随了本君西之一字,气质神态有几分舍妹的样子,便再赠你一个顾字。你便叫西顾可好?”   折耳白兔咕噜着一双璀璨流光的红宝石眼睛,心中雀跃。听闻西辞神君已经有九十种圆毛宠物,却从未听说哪只得她赐名的。如今自己能得赐名之恩,还是从其西字,又占其妹小字,只觉万分荣耀,无上恩宠。遂而常日翻折的耳朵“呼”地直起,又转瞬搭下。如此反复数次,直逗得西辞笑出声来。   另一只白兔不甘示弱,同样的两颗红宝石愈发莹润,原是包了一汪泪,挺着一双长耳奔到西辞面前。举起两只前足搭在嘴畔,却是哆嗦了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来。   亏得西辞与这些生而不得灵力的动物相处了万年,基本明白他们的意思。只塞了一口早就备下的百果糍香小食喂给它,却不料这兔子颇有几分傲骨,径直别过头去。   西辞也不恼,伸出两根手指,抵上它下颚,将它撩过,“乖乖吃了,本君也给你赐名!”   话音落下,白兔扑来一口舔尽小食,吃完还不忘往西辞怀中蹭蹭。   一瞬间,西辞只觉似曾相识,曾几何时,也有这么一只白嫩嫩毛茸茸的乖乖窝在自己怀中……   白兔瞧见西辞失神,连忙又蹭又拱,唯恐她忘记了赐名。   西辞回过神来,将它捧在手心,自己凑上前去,将面颊贴上那一身又冰又软的毛,眯着眼道,“合整个神族仙界,便也只有你们这两只玉冰白兔,亦算一对。名字便要成双的好!”   想了想,将白兔捧在自己面前,与它四目相对,“你叫东奔可好!”复又指了指另外一只,“连在一起便是东奔西顾,又顺口又顺耳!”   东奔拼命点头,“蹭”地从西辞手中跃下,同西顾一起立起后足,前足相牵挂,一蹦一跳,似作舞蹈。   西辞自懂其意,化出一根玉箫,为其伴奏。   一旁的邯穆讪讪不敢言语,只等那两只兔子四足松开,无比温顺地趴在西辞案前,方才拱手回道:“君上,至玉冰白兔,三山九川之地已无有新的圆毛品种!”   然而西辞却没有回应,原已经进入尾声的箫音仿若滴水进入汪洋,本已无有声息,却陡然掀起巨浪,曲音如潮水奔腾,又如九天银川倒挂而来。莫说那两只兔子,便是邯穆都惊了一惊。索性不过一个转音,箫声复又轻柔婉转,低弥缠绵,直至归于平静。   遂而两只白兔重新蹦到她面前,待她收了玉箫,广袖清扬,便十分识趣得钻入了她袖中。如此,西辞本因兔子方才不识曲音而失望的面容,重新升腾起明艳笑意。   “君上,您后面所奏之曲可是唤作《桃归》?”   “《桃归》?”西辞反问,“是何曲子?本君信手而奏罢了,并无名字!”   “许是臣下听错了!”   然而邯穆清楚记得,当年西辞重伤昏迷之际,他在其寝殿值守,曾多次听得箫声,分明与这曲音无二区别。而所奏之人乃是八荒的珺林神君……只是那珺林神君同自家君上这关系,整个神族仙界都知晓,水火不容,故而亦未再多言,只搪塞了过去。复又将先前所述回禀了一遍。   西辞捋着广袖,隔着滚金纯墨的袍布,十分满意地看着两只玉兔的轮廓,笑道,“无妨!本君有东奔西顾便也罢了,再不需要其他。”想了想,又仿佛有些气恼,“左右剩下的六合法器,七海神位,本君一时亦也动不了了!”   言罢,径直起身回了寝殿。   再不需要其他?   邯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不成寻了近万年,就是为这两只白兔!   三月后的一日,西辞一道谕令下来,证明果真如此。   她传令三山九川之地的十二位守护神,前来带回各方圆毛。   七海的西辞神君在折腾了一万年,网罗了三山九川包括妖魔鬼三族进献的各式圆毛宠物后,独宠玉冰白兔,遂将百兽阁中数百种宠物尽数放回。   一时间,莫说神族仙界,便是整个洪莽源诸神众妖,各族修道者,皆纷纷诧异。   唯有西辞自己明白,这三月,她的梦境越发清晰。   她捧于怀中三月,三月中复又二次做梦,皆是一次比一次清晰,白毛蓬松,色泽如雪似月。她本是极其高兴的,寻了这么些年,总算寻来一双乖乖,与梦中相符。只觉此生完满!   既得此物,便也无需其他乖乖再陪伴,正值原本的那些宠物对她意见颇多,常日想要舍命逃离。故而,她才下了这么一道恩旨。   放众宠物回归各族的那一日,西辞从海底跃起,劈开水路。原本波澜起伏的海面,随风涌起的浪潮,皆如绵羊般无比温顺地卧在她脚下。   而本该归山入林的圆毛们,却莫名没有多少欢愉,只个个茸拉这脑袋,围在西辞身侧。   西辞束腰广袖,黑袍墨靴,唯有靴头龙纹流苏和衣襟袖口的祥云条纹滚着金边,衬出一点光彩。她蹲下身来,同一众宠物平眼相视,只道:“本君无需你们还回法器神位,就当你们陪了本君数千年光阴的报酬!都散了吧!”   甫一闻言,便当真散了一半。   却还有以金毛狮、斑斓虎、赫兰雕熊为首的一批肉食动物迟迟不肯离去。   金毛狮红着眼道:“吾等如今发顶已被撸秃,实难见亲族,只想伴与君侧。便是君上有了新人,要弃如敝履,也请看在往昔吾等舍毛陪伴的份上,容长出毛发,再行离去!”   西辞心情甚好,亦知他们是相伴太久,情深难舍,故而只道,去留随意。然关闭水路时,却还是贴心地喂给他们避水珠,方才重新带回毓泽晶殿。   如此,只关了殿门专心逗弄两只玉冰白兔。   若非当夜一梦,西辞只当自己毕生圆满,再无遗憾。   梦中,虽依旧看不到灵兽头颅身子,却是无比清晰地望见,它有一条粗胖毛绒的大尾巴。   她从梦中惊醒,死死盯着与她同塌而眠地一双白兔,然后揪起兔耳,拎在半空翻来覆去寻了半天。   尾巴,大尾巴在哪里?还是粗胖毛绒的大尾巴,在哪里?   良久,她的脑中只剩下两个字。   八荒。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3-22 14:34:18~2020-03-24 02:54: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苞谷先生、你岸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章 来使   已是月华退下,新日初生。七海中心的摆月殿内虽不得日光,却已有轮值的仙君匆匆来报。   八荒使者求见,有礼送于西辞神君。   邯穆挡了一把,“即是八荒之礼,扔出七海便罢。”话虽这般说着,到底欲随来人出海接见。   扔掉礼物,自是按着西辞的心意。这一万年来,每隔一千年,珺林神君便送上一份大礼,说是为当年之事聊表歉意。而西辞从未看过,皆是原封不动扔出了七海。故而毓泽晶殿内的护殿仙君皆知此道。而出海接见,那是七海同八荒数十万年的盟约犹在,面上功夫不可少。   邯穆才要转身离海,却见得摆月殿大门豁然打开,黑袍墨发的少年女君,怀中抱着两只雪白兔子,一手轻搂安抚,一手持了根橙黄灿亮的冰糖萝卜喂给它们。   边走边道,“传八荒使者入毓泽正殿,本君候着。”   此令传入洛河等人耳中,一行人怔了怔,以为邯穆传错了谕令。   邯穆挑眉,“本座初闻此令,亦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洛河摇头叹了口气,无声随在邯穆身后。   邯穆君话多,只问道,“便是本座占了范林,尔等不会是在入口处苦等三月才来的吧?”   洛河的叹气声更重了些,“吾等一路游山玩水而来!只当还是同前几次一般,扔了便完。谁能想到,西辞神君这……当真是海底针!   话至此处,洛河疾步上前,转到洛河身侧,将他拉至一旁悄声开口,“你且同我说说,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我这心里没个底!你们那君上不会还在生我家君上的气,要迁怒吾等……吾等法力低微,可受不住她那修为!”   “这个……”邯穆沉吟道,“本座虽常日侍奉君侧,然君心难测,不好说不好说!”   “这……”洛河心中戚戚,面如霜打。   “总而言之,若是我家君上当真不爽,欲对尔等下手,本座且拼命劝着便罢,保你们安全退出七海!”   “当真?”   “当真!”   当真个鬼!邯穆心下暗思,自家那位君上连你们君上都是说打便打,当年双主三尊皆在,也没能让她住手,我算个什么玩意,要是真是请尔等入瓮的,我且先跑了再说。   邯穆这样想,并不算夸张,原是他听过,七海的上一任君主,凌迦神尊,并着神族仙界里的首代司战之神御遥神尊,皆说过,丛极渊一战后,西辞神君便是要重新颠覆了神族仙界,亦是可以随了她的。   *   毓泽晶殿内,邯穆带着一行人入殿时,西辞正坐在正座上,给吃完冰糖萝卜的兔子喂汁子水。   殿下众人一时屏息凝神,睁大了眼。因为他们瞧得真真的,西辞案几之上,摆着的乃是崔芽树叶和流桑花。崔芽树叶翠绿欲滴,如珠饱满,碧光盈盈,丝丝灵气流转开来。流桑花则白玉金盏,竟是完完整整的两朵,而非花瓣。   此刻皆在西辞手中,被捣碎成汁,一点点喂给兔子。   自然,众人心中皆是一样的两重想法。   赐我喝一口,不,一滴就好。   败家,不,简直是败国!败族!   崔牙树世间只有一棵,长在九天云霄里大宇双穹之上,乃是相安少主用来果腹之树,根须树叶皆可炼药为丹,是修补元神的唯一法门。   流桑花生于巫山,乃是御遥神尊护殿之花,一嗅凡人飞升,一瓣入喉神位即得,一朵在身可抗天雷。   而在这位女君手里,皆不过是给她宠物的饲料罢了。   邯穆率先回过神来,推了推洛河手肘,洛河愣是没反应过来,还是呆呆望着案几上专心喂养兔子的西辞。   “崔芽树是她母后的,流桑花是她姑母的,说到底都是她的!”邯穆以密音相传,“瞧你心疼的没见过世面一样!”   世面自是见过一些,只是没见过这般奢靡爱宠一介宠物的。   洛河敛正仪容,躬身拱手拜倒:“小神八荒青丘君殿掌殿使洛河,拜见西辞神君!”   昨夜一梦,西辞醒后,确实有一个瞬间对玉冰白兔失去了兴致。本想将其一同放回,却又转念想来,白色圆毛至此便只有它俩了。现下放开,无物可续,她撸什么去。遂而又抱着睡了半夜。只思虑着,如何诓了北顾回来,借她使一出美人计,迷了珺林神君,换些长着大尾巴的白毛乖乖再说。   却不料,八荒使者先来了七海,正中她下怀。即便如此,她还是做了两手准备,方才在在摆月殿中,便已传水镜传信给了北顾,想来此刻对方已经收到。   如此,再应了当下,说不定可以得到更多宠物。   这般思虑间,西辞噙了抹极温和的笑意,声色柔柔道:“仙君免礼!快快请起!”   洛河垂首不敢起身,只眼峰扫向邯穆,邯穆亦吃惊地望着西辞。倒是随同洛河前来的三个下属,因未见西辞从前为君为神的模样,反而自然地想应声而起。   “仙君请起!”西辞耐着性子。   洛河终于颤颤起身,继续恭谨道:“小神奉珺林神君之命,特向西辞神君送来一分薄礼。”话毕于掌中化出一个锦盒,交给邯穆。   “呈上来吧!”西辞示意邯穆,转而冲洛河笑道,“替本君谢过珺林神君!”   洛河越来越觉的莫名,这西辞殿下莫不是改了性子,竟然开口对君上言谢,这厢还未想明白,却听得西辞话语再度传来,“这些年,珺林神君可好?”   “好……不、不好……好……”洛河已经不知该如何回话,只木木立在殿下,僵着一脸笑意来来回回重复这那几个字,最后也不知道到底好不好,索性没有了声音。   却不想,殿上那女君,掀开锦盒后,亦没有说话,只定定看着河中之物,半晌方才拿出摊开细读。   洛河看着那描金绘印的帖子,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口来。   虽然他作为珺林神君的首席掌殿使,又是自小陪伴长大的情分,对这名为送礼实为求亲之事,从第一次接这差事起便是知晓的。但他也清楚,按着西辞对珺林的嫌恶,这礼是无论如何也进不了毓泽晶殿的。是故每千年领一回,便当得了假期出青丘玩乐。   既然他一介属臣这般明白,珺林神君自然更是清楚,只是万年来依旧如同习惯般地送入七海。每次他回命礼物被扔,青丘君殿内的少年君主亦无甚反应,只笑笑便处理其他政事,仿若这只是一件极平常的小事。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得了这差事,心中恐惧,只当有去无回。珺林却拍着他的肩膀劝慰:“她若肯看一眼,当是本君之幸。然本君无此幸,便是你之美差,可全了你周游列国的心,偶尔还能下凡逛一逛。”   果然,为君者诚承不欺他!   可如今是个什么意思,君上啊君上,可是你之幸要来了?而臣下可还出的了七海?   洛河看着上座之上的女君,将帖子来回看了数遍,却仍旧一言不发,只是眉头皱起又松开,松开又皱起。   一旁的邯穆亦识得,此乃玄黄玉之帖子。神族仙界内,只有一桩事需得以玄黄玉上贴,那便是求亲庚帖。不禁张大了嘴,望向洛河!连密音都忘了使用,不敢置信地以嘴型发出“求亲”二字,以作疑问。   洛河自没空理他,只想着如何快些逃脱这是非之地。   良久,两人听得上首处声音传来,竟是又问了一遍,“珺林神君近来可好?”   洛河深吸了一口气,亦作了最坏打算,却还想着为自己君上搏个同情,只拱手道:“君上自万年前重伤,至今难愈,并不太好。”   话既至此处,索性便又添了句,“此番来时,君上愈发不好了。臣下此刻尚且忧心不已,故而不敢久留。索性今宵礼已献上,使命已了,就此拜别神君!”   邯穆鄙夷地望着与他同阶品的仙君,啧啧,半个时辰前也不知是谁说一路游山玩水而来!这为了保命,真真是连着自家君上亦可为借口。   “可着人医治?”西辞此言一出,两人又惊了一惊。   可着人医治?洛河默念了一遍,心下暗思,最好的医者便是您的父君,接下来的便是您七海之中央麓海的守护神白姮,他们不都随着您的心意,半点不肯援手吗?   如此想来虽是气愤,却到底还得回话,“青丘之中,尚有药君勉强可看顾!”   重伤难愈,愈发不好,无上佳医者医治……西辞看着殿下回话的来使,又想起这些年频频听到珺林神君缠绵病榻,不日羽化的传闻,想来当是真的。   她的目光重新落在庚帖上,半晌后做了最后询问:“神君身子这般孱弱,咏笙殿下可携本君胞妹前往青丘君殿探望?”   “咏笙殿下同北顾公主随桑泽和御遥两位神尊长居巫山,许是怕扰了君上养病,甚少回来。不过,每百年都会差人送来流桑花给君上滋补。”此番,洛河倒是据实回答。   只是此言一出,于西辞算是彻底了悟,她同珺林神君不过一面之缘,呸,一面之孽,如何便劳驾他来求娶自己!初见此贴,当以为他是有着受虐的癖好。此刻已然一清二楚,定是因为自己这张同胞妹□□分相似的脸,想在弥留之际求来聊以慰藉。   唔!当真是万年情深!奈何君王有意,神女无情!   西辞深吸了口气,看来这美人计当由自己亲来上阵。本来为了大尾巴乖乖,原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只是如今反倒是便宜了对方,加之想到当年自己被无礼轻薄,一时又心有不甘。   思来想去,这美人计,若让北顾去,原也就是让她在他面前晃两下,待迷了他眼,乱了情智,换两只圆毛撸一撸便罢。可是若由自己亲去,便不是三两只这般简单了,她以攻城掠地之心算计,轻抚怀间两只玉冰白兔。   半晌,腾出一只手,将案几沙盘上林立的旗帜拂袖间拔了个精光!   不入毛穴,焉得毛毛!   作者有话要说:  珺林:我觉得我是一个活在台词中的男主。   西辞:按本君的意思,你连台词中都没有出现的必要。 第5章 浮涂珏1   八荒,青丘君殿。   西辞闭关七海一万年后,终于出海,随洛河一行到了八荒,此刻已至青丘君殿外。因她私服而来,随在洛河身侧,护殿仙君亦没有注意到她。只回说君上于殿中小憩,不便打扰,让洛河在外奉召。   洛河一路回来,本就心有戚戚,不知这七海女君打的什么主意,说是要亲来探望珺林神君,却又未摆君驾。   一路上,本想传个讯息给珺林,先做准备。奈何术法低了对方不知几个层次,愣是多日未寻到机会。此刻到了君殿,只想早早交了人,便算交差,奈何赶上珺林竟在休憩,如此候着委实磨人。思来想去,只拂开了护殿侍者,欲要进入。   却不料,护殿的侍者还未出声,他便被一道灵力定住吸了回去,西辞于他身侧悄言道:“珺林神君身体有恙,本君候着便罢。”   西辞两手交握广袖中,抚着两只白兔,咽下一口气,为了大尾巴毛毛,候一候亦无妨。   洛河诺诺应下,提出带西辞入偏殿休息。   “偏殿”二字入耳,西辞便忘了此刻是私服前来,只记得自己乃一方君主,入他族,如何能不入正殿而先陷入偏殿。遂而想也未想,直接回绝了。   约莫一个时辰过去,珺林还未醒来。殿外中心场地上却豁然现出两个人来,一时间君殿外阵法纷纷自动开启,电闪雷劈,直击那两人。   这胆子,委实大了些!好歹此处是青丘君殿,便是自己想要动手,也且得琢磨一番,佩服!佩服!想来一万年不出海,这神族仙界当真人才倍出!   这修为,委实弱了些!不过眨眼便被劈出了原形,有勇无谋,看来神族仙界的少年人才除了自己却是也没几个了!   这……突然间,本感慨连篇的西辞仿若看到了什么稀世珍宝。只因较远的距离,她看不真切,遂而凝了术法细细辨去!   这一看,简直让她几欲欢呼出声。   一身圆毛,粗胖毛尾,委实美了些,还是一公一母两头,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西辞笼在广袖中原本抚着玉冰白兔的手激动地抓着兔耳,直到东奔西顾翻着眼、龇牙咧嘴发出嘶叫,她才回过神来,赶紧先救下再说,便是行刺者,也且让自己先撸一把再处死不迟。   如此思虑间,掌中灵力聚起,正想隔掌护下那对狐狸。   却不想其中一头化出人形,浑身鲜血跪在地上,撑着口气道:“我……我要上书浮涂珏,求见浮涂珏守护神……”边说边将一封扣着玄黄玉盖子的帖子举过头顶。   这下西辞算是明白了,这是一对苦命鸳鸯。九死一生得来一点玄黄玉作婚书,十死一生入青丘君殿,乃是要上书浮涂珏,作以婚配。   果然,一见印着玄黄玉的帖子,周遭护殿的守卫便知端倪,撤了阵法,入殿禀告。   “西辞神君,上书浮涂珏乃是大事,君上必然醒来处理。只是非当事者不得窥视,不然会遭浮涂珏反噬。怕是劳你还得再等会!“   “无妨!无妨!”西辞目不转睛盯着那男子怀里的雪白狐狸,想来是修为太低之故,如今已经化不出人形。   西辞默默感慨,送来本君摸一摸,保你转瞬化人形,修为节节高。   *   大殿正座,白袍银襟的少年合目倚在坐榻上。左手撑额,挡去他小半面容,却依旧掩不住九尾狐族得天所佑的风姿绝色,只是这容色里少了精神与生气,多出三分苍白与倦色。握着朱笔的右手微微有些松开,几点朱墨晕染在卷宗之上。   此人正是八荒如今的掌事者,珺林神君。   当是入了梦乡,做了个极好的梦。原本萧瑟的面上,竟呈出一点笑意,连着嘴角都微微上扬。   侍女玟陶难得见他这副样子,自是不忍打扰。只是殿外跪着一对苦命鸳鸯,来此求救。寻常事,八部蛮神便可处理,无需扰到君前。然涉及浮涂珏,便是非珺林不可。   “君……”玟陶本立在殿下,又怕开口过于大声惊到他,便收了声,走上殿去,想近身唤一唤他。   只是甫一近身,便觉珺林身上温润气泽弥散开来,方才盈在嘴角的笑意竟已浮上眼角眉梢。一瞬间,玟陶再不舍唤醒他。只化出一件风袍披在他身上,返身出了大殿。   “君上身体抱恙,无法接见!请先回去吧。”玟陶立在殿门边,回绝了。   “不,我们不走,我们一定要见到君上……”男子伏在地上,拼命磕头。 “求求你,让我们见一见君上,我们从夷水千里而来……”   “尔等敢在青丘大殿三十三丈内无故喧哗,可知是重罪!将他们带下去!”玟陶侧身注意着殿内动静,抬眼示意守卫将那两人拖下去。   “不……”   “再敢喧哗,便只能交给苍梧之野问罪了!”黄衣侍女看似柔弱,实则刚硬的很。   西辞瞧着那只狐狸,毛绒绒一条尾巴耷拉垂下,微风一拂便是颤巍巍松开,根根膨化开来,实在是心痒难耐,蓦然对她生出许多同情来。只愤愤寻向里头,看一看那人到底是睡得有多死!   唔!青丘君殿竟是这般阔大,她以搜神之法探寻,竟是半晌才寻到那个坐在榻上的人,方要细细看一看,却见得他正好醒来。   “让他们进来!”殿内,传出的声音不算响亮,虽已足够清楚,却到底还带着一丝微喘。   果然重伤未愈!   西定下心来,目光重新落在那头狐狸身上。一手反复摸着东奔西顾的毛球短尾,稍不慎往远处撸去便扑空,才意识到自己摸的是兔尾,而不是那又长又胖的大尾巴。复又委屈地重新揪起小兔尾。   *   珺林自然不是被外面声响吵醒,那般远的距离,他未使术法,根本听不到。不过是浮涂珏示警罢了。   《道器书》第一卷 记载:浮涂珏,情之玉也,环形径直二丈六,心以琥珀青石定双环。至爱者,双名同上;钟情者,呈伴侣之名,刻之既成;怨偶者,珏上无名,有名碎之亦亡之。   这话头一句说的是浮涂珏的样子,有两个直径二丈六的玉石环形交错而成,环形中心以琥珀青石定型巩固。   后一句说的便是情人三种境况,两情相悦者为最佳,珏上同时现出二人之名,成亲之时只需上书于浮涂珏即可。次之则是一人之名先上浮涂珏,多年追逐方得良人,则需由先上珏之人刻上后来者之名,亦算良配。最后一种为情灭者,强行婚配,早晚情终,届时必遭浮涂珏反噬。   玟陶带着他们入得殿来,将二人所奏之书呈给珺林。珺林接过时,眼峰有些失望得扫了她一眼。   玟陶眼角泪痣尤显,垂首不敢言语。   珺林阅完奏书,兀自笑了笑,于掌中化出浮涂珏。   “君上!”玟陶扑通跪在地上拦住了珺林,看着即将化出身形的浮涂珏,垂泪道,“浮涂珏中心的琥珀青石已成破裂之态,随时可能裂开。此刻若为他们开珏验名,少不得需以您修为相祭方能暂时补牢琥珀青石,届时您的身子如何受的住?”   “你可是阅过此贴?”珺林也不看她,只凝指聚力,继续打开浮涂珏。   “阅过!”玟陶愧疚道,“他俩一人是月狐族王子,一人是河狸族弱势孤女。河狸族乃下八族,若按门第,便是族主也配不起月狐族王子。想来此二人定是遭了月狐阖族反对,故而前来以珏明示。如此得您作主,亦无人再敢言语。”   “君上,是小神先爱上的阿罗,亦是小神追逐了她两千余年!”殿下伏地叩拜的男子焦急抢言,“小神知晓需以血刻名!浮涂珏上的琥珀青石用小神修为弥补即可。只求您开了浮涂珏,让小神和阿罗联名。”   “不,君上。不是这样的!”尚且还是原身的女子开口道,“是我,夷水畔得子卿一饭之恩,后为报恩陪侍身侧。其实无谓报恩,分明就是一眼万年后的朝夕相伴,自小到大千年里养出的情谊。原是我先爱上的子卿,以我之血便可。”   “阿罗……”   “一点血又伤不了尔等性命,有何好争的!再者,谁都能修好琥珀青石,还要本君这个守护神做什么!”珺林已经打开浮涂珏,目光扫过玟陶时,忍不住捂着胸口咳了两声。   玟陶急急上去扶他,亦被他摆手回绝了。而珺林却蓦间觉得一股灵力贯入体内,帮他一时理顺了气息。他惊了惊,却也未多想,仍旧咳了几声,方才缓过劲来,对着殿下两人道,“你二人珏上之名同现,是为上佳者!”   殿下两人一时惊住,只呆呆望着殿中两块巨大的环形玉石,随着珺林的开启排布,两人之名字豁然现出。半晌两人颤抖着身体叩谢君恩。   躬身拜倒的那一刻,珺林看得清楚,二人双手交握,十指紧扣。   “果真是青梅竹马的好情分!咳、咳……”珺林面色愈加苍白,只扬手示意玟陶,从珏中化出二人命书,盖上司情之印。   他看着离去的两人,眼中露出一点羡慕之情。垂眸笑了笑,拣了朱笔,重新批阅卷宗。然方才梦境萦绕,竟让他无法静下心来,半半只想合眼再梦一回。   遂而传令道:“本君小憩,酉时前不得打扰!”   话毕拂袖关了殿门。   “这……”洛河赶紧上前,欲要禀告。   “让他睡,本君不急!酉时本君再回来。”西辞的目光至始至终未离开那头狐狸,竟拈了诀隐去身形追上撸毛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珺林:本君要作个好梦!   洛河:君上,您确定?   感谢在2020-03-25 22:05:11~2020-03-27 21:48: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荣瑟 1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章 浮涂珏2   一万年故人不曾如梦,今日却当真恩赐,连番现于梦中。   珺林,居然真的又梦了一回,且无比清晰。   梦里,她不过三千岁,还只是一个幼女。一日,吵着要他背着出去游玩。   青丘城内,两旁店铺林立,酒肆茶舍开门迎客,人群往来熙熙攘攘,处处烟火缭绕,与凡间无异。   女孩和少年,两人皆是斗篷长袍,掩着面容,自是无人识出。只是初时,女孩还昂首稍微看一看街道两侧的新奇物件,却也不多时便拉低了帽檐,两只小手达拉在少年胸前,脑袋整个儿靠在了他背上。   “可是觉的无趣?”少年侧头问道。   “确实无趣!好好的仙乡神境,如何治理的如同凡世?”   “是曾祖父的意愿。”少年笑道,“听闻当年他于人间历劫,爱上了一个凡人。便想将她迎入青丘,又恐她思念凡尘,便将这青丘化做了人间模样,以慰她思乡之苦。”   “你的曾祖母不是司礼之神,幽孟吗?”女孩疑惑道。   “各中缘由我也不太清晰。只知曾祖父未能如愿娶得那凡人,而这青丘面貌便成了他思念爱人,慰藉自己的模样!”   少年想了想,面上露出几分憧憬,“八荒历代君主皆有重塑青丘之权,叔父因为随了御遥神尊常住巫山,便也未曾动过。你若不喜,待我历劫封君后,便改了这模样,修成你喜欢的!”   “谁说我要住在青丘了,我要回七海,海底最是安静。”女孩趴在珺林肩头,转而又道,“但是,我也会回来小住的,不若师兄建一座顶髙的塔,届时我独居于上,即是在青丘之内,又远离了这喧哗。”   “这有何难!”   “我玩笑的!”   有清风拂开两人风帽,幼女一张小脸趁机蹭上少年脖颈,见他缩了缩,便更是淘气地拾起自己的青丝扎去。   “师妹!”少年忍着耳边颈肩的痒意无奈道。   “谁叫我,没听见……”   也不知是梦中时光打马过,还是曾经当真如此,这样一背,便是一千年。   女孩已经长成大人模样,亭亭玉立间,眉眼更冷,青丘三殿六阁的属臣皆不敢亲近她。唯少年觉得疑惑,明明是个极黏人爱撒娇的性子啊。   每日寅时三刻,她必已醒来,张开双手要他背去藏书楼阅书。   她总是随便抽一本,便开始阅起,少年则读得大多皆是《弈算》、《心御》、《君策论》、《民言》等为君之道的典籍。   “术业有专攻,阅读亦是在精不在多!”少年劝道。   “无能者之借口!但凡天生带有三分才者,赋了七分勤奋,也不该只得一项专长。”女子反驳,“我父君医术冠绝洪莽源,修为谋略亦是顶尖。姑母行兵作战无人能及、术法文采仍是翘楚。师尊师从姑母,如今战术算是和她打个平手,然诗词歌赋、厨艺茶道样样精通。纵是我母后,因先天之故修不了灵力,然现今洪莽源内流传的舞曲皆出她手,司礼、司音之神皆是她座下弟子,此外她还是论道第一人。”   少年叹道,“你说的这几位,是天生只有三分才者?”   “那你我便是天生只有三分才者吗?”   这话问得极好,少年无力反驳。遂若得空闲,便与女孩一道博览群书。   千年时光里,女孩虽因腿伤之故,没有回巫山在桑泽和御遥的指点下学艺修道,然却将青丘藏书楼的典籍琢磨了透彻。   而每日读书至辰时末,她因尚未成年,又没有浑厚的灵力,便向少年索要吃食果腹。又以珍惜时光为由,只张嘴不动手,由着少年一口口喂她。兴致来时,夺了汤匙,喂一口给少年,亦称“礼尚往来”!   巳时至未时的三个时辰,她便只做一件事,合目一人对弈黑白棋局,然后将他们推演成沙盘战局。   彼时,亦是少年修练道法和处理政务的时辰,不在她身边。她若入了困局,便及时记录。   待到酉时,少年抱着她去往九幽河畔,就着清风朗月,两人一起研究切磋。若两人也悟不出个所以,便传了水镜求教巫山之上的两位神尊。   亥时一刻两人归去,此时城中长街上已是人去灯息。少年也不再使用术法灵力,只背着女孩一步步走回合欢殿。   月色朦胧,将两人交叠的身影拉的狭长,仿若只是一人。   “师兄,其实我的腿伤前两年已经好了,我可以自己走。可是我就想让你背我,抱我!”   “我知道呀,我就是想背着你,抱着你!”   ……   珺林再度醒来,亦是被玟陶唤醒的。此时已是酉时三刻,距西辞撸完河狸回到青丘君殿外的长廊已有半个时辰。   本来西辞因过了酉时一刻才归,想着珺林怎么也该醒了,又因刚撸完长长的一条胖尾,十分满足。却不想珺林未醒,初时亦未动气,只道本君再等等。   然而,洛河一贯心细,尤记西辞过了酉时归来那一瞬,向来高傲的神色掠过一点歉意,便知这是个极遵时辰的人。如此,止不住擦了擦额角薄汗。   待半个时辰后,珺林醒来。洛河赶紧上前欲要进殿。不想守卫拱手相拦,说是玟陶吩咐,君上用药期间任何人不得叨扰。   洛河阶品犹在玟陶之上,原也无需受着她的话,只是念起方才浮涂珏一事,想是他们要相商,遂而未硬闯了进去,只心中擂鼓,为自己哀叹。   西辞早已以术法隔空瞧见殿中之人,果然病恹恹一副颓样,遂而冷笑道:“让他喝,一盏汤药能费多少时辰,本君等着!”   洛河转身看见西辞皮笑肉不笑的面容,擦汗的手却已然开始发抖。   *   殿内,玟陶端着已经放温的汤药,温言道,“君上,且用了药再歇下吧。”   珺林没有说话,仿若还未从反才的梦境中清醒过来,只端起药盏,持着汤匙有一下没一下地搅拌着。   “对不起,君上!”玟陶想起方才珺林接过奏书时看她的那个眼神,心中羞愧,一时泪意上涌。   珺林闻言,持勺的手顿了顿,半晌侧头望向玟陶,:“与其抱歉,不若用心修行。”   说着看了眼手中的汤药,淡淡道:“这些活,有侍者来便是,原就不是你该做的!”   “君上可是还在生臣下的气?”   “本君如何便生气了?”珺林看着玟陶已经赤红的眼圈,笑道,“你这爱哭模样,倒还真有几分像本君的母亲,原不枉你在她座下多年!”   “君上先用药吧!”玟陶听闻珺林未生她气,又言及故主,遂而心头纾解了些。   珺林叹了口气,端过汤药,蹙眉抗拒那股浓苦气味,却瞥见玟陶目光灼灼盯着他,俨然一副慈母督促自己孩儿用药的模样,遂而只得仰头灌下。   待玟陶捧上水蜜酸杏,珺林终于摆摆手推过,“本君吃不惯这个,清水漱漱口便罢!”   “臣下记得遗玉圣母说过,君上素爱吃这杏子,幼时您生病用药,皆是配了此杏子的。如何便吃不惯了!”   “幼时便是不爱吃的,不过是母亲备下了,总不好违拗了她!”珺林到底捡了一颗,撵在指尖细瞧,想起方才的梦境,常日虚浮在面上的淡淡笑意难得的凝入眼眸。   如此,竟默默将杏子含入了口中。只是刚咬下去便忍不住皱起眉头,几乎被酸出泪来,缓了缓才笑着低语,“这么酸的东西,她倒是爱吃得很 !”   “君上说的是遗玉圣母吗,臣下记得她也不怎么爱吃。”玟陶寻着珺林神色,“当年在方丈岛上,圣母教臣下制这杏子时,每次尝来也是和君上这般模样!那臣下将它撤了吧。”   “算了,且留着吧,虽是难入口。闻来倒是清爽宜人的一股味道!”   玟陶闻言,一张清丽婉约的面容顿时露出一点笑意,赶紧捡了个好位置将酸杏至于案几上。   “无事便回去吧!”珺林仿若又累了,支手靠在座榻上,合着眼懒懒道。心下却只想着方才那个好梦,他痴心想着再梦一会,哪怕是回味一下。   殿外,洛河自没有在君殿内隔空探物的本事,西辞却仗着精纯的修为,看了个清晰。   啧啧,又要睡过去了,这身子虚得简直了。她不惊回神看了眼自己手掌,倒没觉得当年自己下手狠了些,只对珺林更加鄙视了。好歹与自己同列四君之一,这修为真真是有辱神位。   与他齐名,吾之耻也!   如此想着,西辞抚着怀袖间的东奔西顾,亦为八荒的数十万圆毛乖乖感到莫大的耻辱。便也懒得看殿内一对主仆。只化出“百果糍香小食”洒在地上,蹲下来给他们喂食。   周边守卫大惊,想上来阻止,被洛河一个眼神挡了回去。   *   殿内,玟陶却没有离开,只默默立在一旁,望着面前面色愈见苍白,气息不稳的男子,终于鼓起勇气上前推掌而过,想要渡一点灵力他。   “本君身子无妨,歇歇便好。”珺林无奈睁开双眼,反手挡去她的灵力,心下希望洛河早些回来,如此便不劳玟陶侍奉左右了。   想了想,到底还是问了句,“倒是你,功法修得如何了?”   玟陶乃是浮涂珏守护使,是遗玉圣母坐下唯一的弟子。自一万三千多年前,遗玉圣母殉情仙逝后,本该由她继承浮涂珏守护神一职,奈何她修炼尚未完整,承不住天劫淬炼,故而由珺林承血脉暂掌了浮涂珏。   遗玉圣母于方丈岛临去前,唯有两事放不下,一则为公,浮涂珏后继无人。一则为私,唯一亲子珺林至此无依。   故让玟陶持亲笔书信入青丘,由珺林帮扶修炼,而玟陶心细性温,则侍奉左右。彼此照顾依靠。   珺林于修道之上,天资卓绝,自是好手,本已给玟陶指点了大半。玟陶亦是勤奋,最初的三千年已经历过一次天劫。奈何珺林在七海伤重后,便不能再亲身示范,只能言语指导,却也不影响修炼效果,不过是时间慢了些。   而如今,珺林觉得慢得有些荒唐。   初时三千年,玟陶尚且已经能够开始一半的浮涂珏。而近一万年来,他数次检验,玟陶凭功法之力竟不过能多开启十中之二罢了,浮涂珏的子盘修复更是丝毫未有进展。   “臣下天资愚钝,如今还有近十中之三不能开启。子盘的修复虽已经开始,但第一层还未愈合。”玟陶甫一听到珺林提起浮涂珏,只羞愧跪于地,垂首道,“让君上费心,实乃臣下之过!只是君上的身子……”   “药君管理本君身子,本君治理八荒,而你则该执掌浮涂珏。如此,方算各司其职!”   “臣下明白,只是臣下当年答应圣母,要照顾好您……”   “你早一日能执掌浮涂珏,当是对本君最好的照顾!琥珀青石是本君毁坏的,本君会自己想法子料理。但是子盘必须由你自己修复,如此方算你的功德。”   珺林揉了揉眉心,耐着性子道,“与其担心本君身子,不若好好修炼,让本君少操些心,比什么都好!譬如有制这水蜜酸杏的功夫,倒不如多看些古籍,青丘的藏书楼揽尽群书,够你参详的。还有,方才之事,本君不想看到第二回 。你乃浮涂珏守护使,他年要作守护神,掌管浮涂珏。心中当以浮涂珏公职为至高责任。”   珺林说这话时,仍旧是一副倦意懒散、中气不足的模样。只是字字落下,玟陶便觉得尤如握了团含针的棉花,看似柔软,碰上却是扎心的疼。   只得犹自跪着,挺直了背脊勉励道,“臣下谨记君上教诲。只是实乃如今洛河掌殿使不在殿内,臣下怕旁人伺候不周,故而才来此侍奉。待洛河掌殿使回来,臣下便回星辉阁潜心修炼,绝不教君上忧心!”   “起来!”珺林看着跪在下首的女子,默默叹了口气,念及自己母亲,到底伸出手,示意她起身。   待得玟陶离去,轮值的护殿仙君方匆匆来报,掌殿使洛河仙君已归来,在外奉召。   “虚头巴脑!”珺林已然换了一副神色,面容丰神润泽,桃花目溢彩流光,周身神泽仙气缭绕,半点不见病容衰姿。   只拣了支戴玉帽的朱笔继续批阅卷宗,“让他自己滚进来,这趟差出得委实长了些!”   “来人还有七海的西辞神君。”一直垂首的仙君诺诺回应。   “谁?”珺林持笔的手一顿,卷宗上瞬间晕出一滩墨渍。   “七海,西辞神君。”   只听“咣当”一声,玉帽朱笔从少年君主颤抖的手中跌落,滚到地上碎成两截。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3-27 21:48:08~2020-03-28 21:06: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dd1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章 重逢   朱笔跌在地上,玉帽触石阶。在本就空阔沉寂的大殿中,这样清脆的声响显得尤为突兀。却也是这么一点声响,让珺林回过神来。   他从断裂的朱笔上收回目光,却连自己都不晓得该看哪里,只习惯性地吩咐道,“有请!”   先踏入殿的是洛河,珺林站起身来,目光越过他,只往他身后看去。却直到洛河行完礼,他都没再看到有人踏入。   “她……西辞神君可是同来了?”珺林行至洛河身侧,方才虚扶了他一把,有些艰涩地问道。   “对,西辞神君也来了。她在……”   洛河话未说完,珺林已经走出殿外。   君殿外,为三十三丈四方广场,珺林极目远眺,未见来人。忽听得右手边长廊尽头传来声响。   “快吃啊,这百果糍香小食可是本君亲手配制。闻一闻延年益寿,吃一口毛发旺盛,按时三餐,日日长毛。”   少女跪坐在地上,一身鎏金祥云的黑色锦袍四散铺开,连着她毫无发饰装点的一头墨发。唯有清风拂过她耳畔,吹开几缕发丝,漏出她如玉瓷白的一抹侧颜,仿若是一片墨色山水中仅有的一点点亮色。   “乖乖吃一点哈!”她将两只兔子托在掌心,拾了一缕滑在胸前的的青丝逗弄它们。   东奔西顾眨巴着眼睛、扭着脖子躲了两下,了无生趣、可怜巴巴望着西辞,举起的前足茸拉着,发出一点“呲呲”的抗议声。   西辞自然知晓他们是什么意思,原不过是离开七海时,她忘了将冰糖萝卜带出来。一路而来近半月都给他们喂的是百果糍香小食,不曾换过口味,想来是他们吃木了。原本她安慰它们,待入了青丘君殿,定让他们换换口味,吃顿好的。却不想殿外一站便是五六个时辰,着实委屈了一对乖乖。   她心疼又抱歉,抚着两个雪球,愤愤道:“就怪那该死的珺林神君,又是睡觉又是喝药!睡觉睡不醒,喝药喝不完!连带着本君作食言小人!还说什么八荒是礼仪之邦,传承的是君子之风,连个守时都做不到,说了酉时醒,足足多睡了三刻钟!师尊肯定是老眼昏花,选了这么个人作君主……本君万年内一定得晋封尊位,绝不与其同列,再不济也得将他踢下君位……”   她说这话时,因着从心底窜上的火气,骂的自是义愤填膺,真情实意,早已忘了自己在别人地盘上。   甫一想起,抬眼便看见一旁执勤的数个侍卫怒目而视。许是因她随着洛河同来之故,一时辨不清她身份,便不敢轻易下手,却到底辱及自家君上,个个手背逼出青筋,死死握着法器。   西辞自无惧他们,只挑眉瞥了一眼,继续安抚东奔西顾,边撸边道:“去给本君寻两根萝卜!”   侍卫简直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一个在他人君殿外大骂其君的人,尽可以如此无所畏惧坦坦然然使唤对方。难道她不该稍微眼神避一避,面色红一红,脑袋缩一缩,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吗?如此两厢好过,全了彼此颜面……   “萝卜取其中间肉段,滚上冰糖汁水。冰糖以小火煨开,再注入玉清水。冰糖与水按一比二兑开,分三次淋于萝卜!”西辞瞧着侍卫未动,便索性将做法补全。   然侍卫还是未动,只呆呆望着她。   “没听清,那本君再说一遍!”西辞放下白兔,让它们窝在自己脚边,站起身来,想了想正色道,“且认真听着,休要本君说第三遍!”   如此神色转换间,那几个侍卫只觉前后仿若两人,方才还只是个骄蛮顽劣的女娃娃,如今却是宝相庄严的一尊正神,竟不自觉地点头称诺。   “萝卜取其中间肉段,滚上冰糖汁水。冰糖以小伙煨开,再注入玉泉水。冰糖与水按一笔二兑开,分三次淋于萝卜!可记下了?”   “记下了!” 数人拱手垂首道。   “那还不快去!磨蹭什么!”脚畔两只雪球生无可恋地啃着她的皂靴,搅得她心中愈加愧疚,于是一双杏眼寒冰冻雪般扫过一众侍卫。那侍卫们便如同中了邪一样,无比顺从地转身领命而去。   便是随同珺林一起出来立在殿门边的洛禾,亦目瞪口呆,只感慨道:“西辞神君倒真不把自己都外人!   “她本就不是外人!”   珺林神君望着那一袭黑色背影,笑着低语。   七海的西辞神君,两万年前,出生在八荒青丘的合欢殿,由彼时三万岁的珺林神君一手带大,后同时拜入巫山桑泽神尊门下,原是青梅竹马的情分。   当然,这些如今她已经都不记得了。   唯他,小心翼翼地记住,藏好。   “阿……西辞……”珺林伸出手,本想唤她一声,却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   而这厢里,西辞为着安抚两只白兔,一时俨然已经忘了要见珺林这档子事。竟又重新跪坐下去,捧起东奔西顾,嘟着嘴道:“一会就有吃的了,别生气啦!笑一个!”   东奔西顾扭过头,不理她!   “那本君亲你们一下,可好?”话毕真的就亲了上去。   一瞬间,西顾向来翻折的一双耳朵一下子竖了起来,而东奔挺拔的兔耳则霎那间翻折下去。两只兔儿四目相对,流光溢彩的红宝石中闪出无数小星星。   天啊!西辞神君的吻啊,西辞神君还未出阁,一定是初吻!   这样的神色,西辞一万年来看的实在太多。然而她的初吻早不知奉献给哪头圆毛了?   玉冰白兔自然不会知晓。   他们知晓的是这位神君,相比其父君凌迦神尊、姑母御遥神尊、师尊桑泽神尊、以及如今与她齐名的珺林神君都是三五万岁荣登君位,而被赞誉为少年得道,她不过一万岁就历劫封君,简直是幼年得道。不仅如此,登上君位不过千年,她便从桑泽神尊手中领了天道之下第一神职,即位司战之神,丛极渊上先受七重天劫淬炼,后直接领天道命抗击妖魔鬼三界,一战功成,位列首代正神位。   如此佳人,今朝竟得了她一吻。东奔西顾只觉生而为兔,不虚此行!不不不,乃是达到了兔生巅峰!   “那你们也亲我一口,方算公平!”西辞迟迟不见侍者送来萝卜,一边暗暗吐槽八荒之地人笨物稀,一边又恐兔子失了生机,毛发不柔不顺,只得牺牲来了色相哄着它们。   谁叫如今的白色圆毛只剩了它们一对,真真是物以稀为贵。   思至此处,她方复又想起此行的目的,正想起身办正事。却蓦然觉得左臂一紧,被人连拉带拽薅了起来。   本在她两边面颊吧唧吧唧亲吻的兔子,被一袭月白广袖拂落在地。   她尚且来不及看清来人是谁,只听间东奔西顾嘶牙咧嘴的发出叫唤声。   兔子们委屈大发了,自被西辞捞入殿中,不是捧在手心便是抱在怀里,如何有想此刻般摔个四脚朝天的!他俩四足紧紧搂着西辞的皂靴,浑身气的一抖一抖,晶莹剔透的眼里包了一汪泪。待得对上西辞眼眸,一瞬间便哗啦啦流下泪来。两队四只耳朵,一下挺起,一下翻折,最后全部达拉在了额前。   “你知不知道他们是公的?”珺林站在西辞身后,拽着她手臂想将她拉转过来。   “公的怎么了?”西辞却只想俯身抱起东奔西顾,因是背对着珺林,奈何一时挣脱不开。   “公的怎么了?”珺林简直气的说不出话,“公的……公的……你还亲他们,还让他们亲你……”   “亲亲又怎么了?他们还天天同本君一起睡觉呢……”   西辞半俯着身子,突然反映过来,这八荒之地真真是要造反了,敢对自己这般不敬。先伤她爱宠,后强拉其身。纵是她私服而来,未摆君驾。但凡生了双眼睛,见过几分世面的,都能识出她身穿玄龙墨袍,脚踏龙纹皂靴,即便不是七海君主,也当是君主一脉。   七海君主一脉,至今不过四人。其父凌迦神尊,自己和胞妹北顾,还有便是幼弟合岁。   这是小家子没眼界,还是私心打算要毁了七海八荒数十万年的盟约?   “你……简直胡闹!”   “多管闲事!与你何关!”   西辞话音还将将落下,一手已经捞起兔儿,一手反手隔开掣肘,劈掌推向对方。她甚少动手,但凡动手,必见血光。   于是,这样一掌拍去,又是因着几乎贴身的距离,即便珺林身法极快,侧身想要避开。却还是躲了心口,躲不过胸腔。右胸口扎扎实实挨了一掌。   只一瞬,便是白袍血染!   “君上!”洛河大惊。   西辞原还要发力的掌心因着这声称呼顿了顿!却没有退开身来,只垂眸看向他的一袭衣衫,白袍月袖,衣襟袖口处皆是以银丝绣出的繁复的优昙莲花纹络。   “咳咳……一万年未见西辞神君,不想……神君功法又精进了!”珺林捂着胸口擦去唇角血迹,无奈道。   好痳!自己原也是小家子没眼界得!   西辞有些尴尬地退开了两步,迎上他半睁半合的双眸。果然,是那双一万年前初见时,便让人讨厌的桃花目。   作者有话要说:  珺林:本君又被打了?!   洛河:君上又被打了?!   西辞:本君又打了他一顿!!!   东奔西顾:打得好!让他瞎吃醋!   感谢在2020-03-28 21:06:17~2020-03-31 20:48: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dd1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杳无音信 2瓶;dd1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章 接骨   西辞盯着那双桃花眼,眼睁睁看他合上去,然后看着他整个人软绵绵朝自己倒下来。   按理,她当扶他一扶,到底是伤在自己手里。只是他如何会伤在自己手里?咎由自取罢了,先动粗的是他,自己纯属正当防卫,没一掌拍死他就算便宜的……   当然,她由着珺林跌下来,自己不仅没扶还往后避开两步时,压根没想到这些。她唯一想到的是,可别砸死了我的兔子。   故而,她侧身躲开时喊了两句话。   “别砸到本君兔子!”   “赶紧扶着你家君上!”   洛河怔了怔,一个箭步上去扶住了珺林,凑在他耳边悄声道:“君上,别演了,人西辞神君……”   结果他的话还没说完,歪在他怀里的珺林便喷出了一口鲜血,原本已经苍白的面容彻底退尽血色。   这下,洛河与西辞都惊到了。   “君上!”洛河也来不及细想,只从袖中甩出一股金针,没入珺林心口处,护住了他心脉。   “去传药君,快!”洛河冲着周围的侍卫厉声道。   西辞比他镇定的多,珺林虽确实挨了她一掌,但她心里清楚,她中途收了灵力,最多震断他两根肋骨,断不会伤及性命。   倒是洛河的一手金针封穴法引起了她的兴趣。她走上前,搭上珺林腕脉,边测边道, “你这五股金针封穴法倒是纯熟,师承何人?”   西辞覆掌吸出五枚金针,反手甩给洛河,吩咐道,“且将他放平了!”   “小神师承……”洛河还未来得及回答,只徒手接过金针,本能护住珺林,诧异道,“神君这是要作甚?”   “将他放平,本君给他疗伤!你这金针护着心脉是不假,可他不过折了肋骨,如此针入穴道,集了四方之血,心脉是护全了。肋骨周遭灵力可也是稀薄了,届时愈合,灵力便无法匀称布于周身。便是适得其反了!”   “这……”   “本君此刻若下黑手,你又能如何?”西辞瞥了眼洛河,凉凉道。   洛河再无言语,只求天佑八荒。   然长廊之上,空旷之地,放平便只能将珺林躺在地上。他自是不敢,一时亦不能以换影之术将其挪动。正犹豫间,西辞已甩开广袖,示意东奔西顾入她袖间。自己半跪着将人揽过,靠入自己怀中。   顿时,洛河两眼放光,万年盘算,君上等得不就是这一刻吗,温香软玉!   当真是天道厚爱,重逢即是大喜啊。就不知此刻君上是真晕还是假晕。真晕吧,这代价委实大了些,错过此情此景君上该是怎样的遗憾。这般思忖,便打算找个间隙化出面水镜,将这一幕记录了,待君上醒来,也好让他开怀开怀。然要是假晕,这演技真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那还是得化水镜记录,届时以此相胁,换的出殿玩乐的机会,亦是极好的!   西辞指尖聚灵,点上方才五枚金针刺入的穴位,最后灵力形成一个五芒星,方才覆掌于珺林胸口,给其渡过灵力加持。   一时间,珺林面色恢复了些,连着眉间都微微松开。   洛河稍稍放下心来,到底是承君位之人,大义面前舍得下私怨,伸出的是援手,而不是黑手……   这厢还未想完,却听得一声闷哼,靠在西辞怀中的珺林,才恢复的面色又白了回去,连着额上都冒出虚汗。双眼微睁间,呼吸粗重,气息不稳。   “君上!”洛河大惊,看着西辞灵力尚且融在珺林身上,便又不敢擅动,只开口道,“不劳神君了,左右药君就来了。”   “你们八荒是守卫不修术法,还是药君无有灵力?”   “什……什么?”洛河被问的不明所以。   “本君所言,要是你家君上此刻当真重伤垂危,按着这个速度,药君到时收尸便可!”西辞言语落下的瞬间,原覆在珺林心口的手偏移过两寸位置,开始辨别断骨。   “你且忍着!本君马上便好。”西辞看了眼已经醒来的珺林,本想说声抱歉,这以灵力接骨的技艺许是多年不曾操伏,一时有些生疏。方才便是灵力输得过盛,如此虚不受补间,磅礴的灵力方才将他震醒。然一想,有什么好抱歉的,原是自己在救其性命,便只重新聚了灵力摸索折断的肋骨。   珺林已然知道她想做什么,这以灵力接骨之法原是央麓海医药阁的手艺,为的是帮助筋骨断裂者快速复原,一般皆用在本就身患疾症或受伤未愈而无时辰拖延之人的身上,与寻常接骨亦不同。   其分三步,第一步以灵力加持护血保筋,便是方才西辞所行。第二步则是碎骨,将已经断裂的骨头全部震碎。最后再以七海秘术重新炼化碎骨,化出一根新的骨头。同时辅以丹药止疼,如此方是一门上等的技艺。   却因过程过于残忍,神族仙界其他族类甚少使用,更觉此道不似正统。然西辞却觉的甚好,后来更将这项技艺推广于战场扶伤之上,以次提高灵兵作战效率。   当年他陪着西辞戍守丛极渊一千年,历了大小战事无数。战场之上有被灵力震伤断了经脉者,皆是由此法医治。而临兵作战,丹药自不会太充裕。西辞却道,长痛不如短痛,故而每次有伤筋动骨者,又恰好缺了丹药的,便直接由她亲自动手。   确实只痛一时,却是终生难忘,做梦都能吓醒。   珺林当年斩杀妖界二公主庆萦时,被其砍断左肩胛骨,当时药资匮乏,西辞便是帮他以此之法接好碎骨。然当时前后半个时辰,他唯一想的便是还不如残疾了好。   战场之上,形式紧迫,不得已为之,便也认了。此刻,太平安乐,亦在自己的君殿内,一应俱全。珺林打死也不要在受一次。只是他方提了口气,想要回绝,西辞的话语已幽幽砸来。   “稍有些疼,你且想些开心的事……那个、再不济你便看一眼本君,许能好受些!”   “你……说什么?”闻得此语,珺林心头震颤,竟怀疑她恢复了记忆,连着声色哽咽,眼眶微红。   “疼的受不了,你便看着本君,能好受些!”   西辞别过头去,心头悔恨,若是之前索性一掌拍死他,便是自己防卫之中,天道亦不会惩罚自己。而到时八荒无有合适的继承人,四君之中便只有她一位君者,便可由着父君姑母之命,暂掌八荒,如此八荒圆毛乖乖便都是自己的。即便这个想法有些荒唐,八荒诸神不认她,左右不过她师尊重新回来执掌八荒,如此亦可换得圆毛。只是如今已然错失良机,顾着两族盟约和天道规则,她自不能再生出杀念,如此便只能施与援手,以德报怨,救了这珺林神君,得他份人情,如此换得圆毛。   思之此处,西辞瞥过珺林时心下又觉鄙夷。自己这张脸,原是同胞妹有八|九分相像,都说爱情是治病的良药,此刻便作一回止疼的良药吧。   而珺林,果真如水含情地望着她,甚至抬起手来想要摸一摸她面庞。西辞合了合眼,空出的那只手握上他手腕,径直抚上自己的面颊。   “阿……”珺林彻底失去思考的能力,他很想像少时一般唤她一声“阿辞!”,却尚且来不及唤出口,便被对方截断。   “阿什么啊,本君还没真动手呢,就叫唤!好歹也是八荒的君主,且有点为君的模样。”西辞本想念在圆毛的份上,忍一忍,却着实看不起这般弱不禁风毫无忍耐的样子,只白了他一眼,别过头去,五指见凭着灵力牵引一个巧劲锁住了珺林断裂的肋骨。   珺林浑身一颤,只觉后背一阵发凉,却也没有再反驳,只无奈地笑了笑,收回离了她面颊的手,攥紧拳头由她接骨。   “一、二……五……”西辞由上至下摸索着,待确定碎骨根数,只转过脸讪讪地笑了笑,清了清嗓子道:“那个……断的有点多,稍微有一点疼,左右珺林神君君主之劫都历了……没什么大不了……”   “几根?”珺林惊恐地望着他,但凡超过三根,他宁可让药君以温吞之法料理,再养个三五十载也断不要这样凌迟的法子。   “七根!”   “七根?不劳神君动手……本君……”   “放心,本君此技艺尚且熟练。如以寻常法子,你本就重伤在身,便要拖成疾患了!”   “我……”   西辞不容珺林再言语,一手化出捆仙锁缠住了珺林双手,而原本覆在他胸口的五指灵力往来交错,层层骨节碎裂之声渐次传出。   珺林已经说不出话,额头鬓角皆是汗水,洛河惶恐地往后退了两步……   药君赶到时,西辞已经将七根碎骨全部震碎为为粉末,施予秘术隔着皮肉重新炼化!   “谁……谁这般大的胆子?”   药君在姑逢始祖开始,已经侍奉了八荒三代君主,珺林更是他看着长大的,此刻看到躺在西辞怀中奄奄一息的人,真真是一颗爱子忠君之心被搓揉的千疮百孔。   “碎末接骨法?央麓海医药阁……”药君垂下的两缕白眉纠缠着山羊胡子,几乎要自燃起来,袖中金针瞬间射向西辞后背。   “父亲!”洛河亦上前阻止,已然来不及。   西辞连头都未回,九重护体之光依次开启,直接将药君震了出去。   “父亲,可有恙?”   “无、无事……”药君推开洛河,颤巍巍站起身来,哆嗦道,“且去顾着君上,莫让那人用那旁门左道的法子……“碎末接骨法”乃微末下乘的技艺,如何能使在我八荒君主身上!当年我便是不同意这法子盛行的,要不是那小丫头仗着司战之神的身份……神族仙界里人人惧她,为父便不怕她,万分不喜她……若是此番站得我面前,定要好好说教一番……”   “父亲……”洛河拦了数次,想让药君闭嘴,却只觉心累。待到西辞收了护体之光站起转过身来,洛河只觉死了的心都有,扯着药君袖口道:“父亲,您可曾见过西辞神君真容?”   “哼,那个丫头片子……”药君抬眸的瞬间便说不下去了,原本纠缠在一起的白眉也不知什么时候解开了,正在风中凌乱地飘着。   “小神,八荒药君,拜见西辞神君!”   作者有话要说:  珺林:你们一个个能不能有点志气?   洛河&药君:君上,请您先长点志气!   西辞:如此怂包君臣,竟统御着数十万圆毛,天道不公! 第9章 留人   珺林七根肋骨齐断,又同时被震碎重塑,算是真真切切痛晕了过去。此刻被安置在了合欢殿中。   然“碎末接骨法”虽一时伤身,却是一劳永逸的好法子。药君搭着珺林腕脉,来来去去测了数遍,发现除了内里虚了些,其他并无大碍。肋骨从内而外更是完整如新,半点没有折断受伤的痕迹。   如此,药君方才踏出合欢殿,十分恭敬地引过西辞,拱手道:“西辞神君,既是您为君上疗的伤,这方子便用您的!如此也好对症下药,让君上恢复得快些。”   “方子?”正忙着给东奔西顾喂冰糖萝卜的西辞抬起头来,只道:“歇个三五日便好了,要什么方子!再说,本君又不懂药理……”   话至此处,西辞本想冲他一冲,方才还看不起这“碎末接骨法”,扬言不配使在他家君上的贵体上。想了想也懒得计较,这种上了年纪的老朽神者,总是有些迂腐的。   却不料,这迂腐的药君,还特别厚颜倔强,只继续道,“君上万年来,身子便一直虚弱,今日又逢此劫,纵是无伤性命,却也伤了心神。小神所要方子,并非医理药方,实乃一剂心药!”   “心药?”西辞听得云里雾里,前一句“万年体虚”算是含沙射影在骂自己伤了他家主子,后半句是个什么意思?   药君当是瞧出西辞的疑惑,继续道,“我家君上,身子不好自有小神调理,然小神治病难治命……多年来君上心结难纾,话说心病还须心药医!西辞神君既从七海万里而来,不若……”   “不若什么?”西辞已经喂完兔子,杏目定住药君,言语陡然冷肃。   “不若……不若……”药君拱着手,后背已然发凉,勉励道,“西辞神君与我家君上,同在君位,又皆是少年英才,还望、还望神君能陪一陪君上,开导一番!”   “嗯?”西辞简直难以置信,这八荒老臣胆子实在大了些,竟如此直白替自家君上讨便宜。她从喉咙口挤出一声疑惑,心里却已明白了大半。   本来她对珺林钟情北顾一事,不过七八分确定。   一来当年毓泽晶殿内,师尊亲口所言,珺林所爱之人与自己相像,后珺林亦承认,与自己极为相像。如此便只有北顾一人。二来时间也对的上,万年前正值北顾与咏笙定亲之际,珺林那般神色消沉萎靡,当是痛失所爱之故。三则摆月殿亦是自己同北顾的寝殿所在,珺林彼时当是在等北顾,如此认错,自是情理之中。因而本是该十分确定的。   之所以如今又多了两分疑惑,是因为半月前在毓泽晶殿中,洛河送来的礼物,乃是一分求亲庚帖。上面明明白白写着求取七海西辞神君。   彼时,她第一反应自是珺林想借她之容,慰藉相思。但转念想来,到底是四君之一,历过天劫,参透道法的,不该如此执念。或者他是为结两族之谊,增强彼此势力,这便好说的多!   她一贯不通情/事,无法理解她的父君母后、姑母师尊如何能为所爱之人散修为,逆天道。也无法明白为何胞妹一成亲便终日同咏笙黏在一起,千年不回七海。还有之前在青丘君殿外,为求婚书而甘愿被打回原形的两人。   她先前追去撸了一把,便十分眼馋阿罗的原身。承诺若阿罗愿意陪她两年,保证将她化出人形,甚至可以安在身侧,给其一席神职。然那两人想都未想便拒绝了。一人只道此生只愿被夫君一人抚抱,一人言其断不肯以妻子为他人玩物而换得安生利禄……   她便只觉莫名,情之一字,能当饭吃,还是能拿来当灵力修炼?   是故想着,若是珺林为提升两族势力而求娶她,自是可以考虑一番。但若是为一己之情,寻她做个替身,如此痴念她自不会成全。   而如今闻得药君这一番话,她原本七八分确定的事情,便成了八/九分。最后一分,她决定亲自问上一问。毕竟,八荒的圆毛是她魂牵梦萦的挚爱!   “神君!”药君深吸了一口气,道:“君上自小便是温和端方,实乃我神界少有的温润君子,万年前毓泽晶殿实乃误会。君上他是长情之人,只叹造化弄人!还望神君看在两族联盟数十万年的份上……”   “本君应你了!”西辞也不待他说完只一拂袖道,“只是今日本君也累了,劈一间殿阁与本君休憩,待明日再说!”   长情之人,造化弄人!   西辞反复回味着这八个字,笼在广袖中的手从东奔西顾脖颈上,生生薅下两团毛!   *   合欢殿内,珺林已经醒来,靠坐在床榻上。伤虽是复原了,然胸口仍旧一抽一抽地疼。   洛河接过侍者送来的药,屏退了众人,方才将药端给珺林。   珺林捂着胸口,白了他一眼,道:“本君还未同你算账呢,你这差事是当的愈发好了!”   “臣下不就在外多晃了两日吗?左右方才都同您说了。”洛河将药倒入殿内的清香白莲中,半点没有畏惧的样子。   “就多晃了两日?”珺林怒道,“你多晃一日,本君便需多喝一天的药。玟陶日日盯着本君,汤药熬得同黄连一般。”   “玟陶使俨然是遗玉圣母的影子,臣下不在期间,由她照顾君上,臣下也安心许多!”洛河边说边自觉地置了一方矮几在珺林榻上,拂袖摆开棋局,化出一本棋谱,问道“这回又是下哪一日的?”   他手中的那本书册,确切的说算不上棋谱,原是珺林亲手绘制的残谱,也不知他从哪里抄来的这么些。洛河这一万年里,每次从七海归来,便被拉着下上几盘。   “本君需要人照顾吗?”珺林从他手中抽过书册,一页页翻过去,又一页页翻过来,最后合上了封页。目光寻向殿门外,一根食指敲着矮几,半晌道:“她……人呢?如何不入殿来?”   “西辞神君吗?”洛河亦望向殿外,“父亲有话同她说,估计一会便来了!”   “那本君睡一会,算了,本君还是更衣理正一下仪容吧……也不可,她且以为本君伤重着……本君……”珺林原是捡了颗棋子在手中把玩,却因着心中一时彷徨不定,最后竟将棋子掷入棋盘时用力过甚了些。   一瞬间,棋子化成粉末,棋盘裂出缝隙。   洛河怔了怔,忍着笑意给他倒了盏茶水,安抚道,“君上朝思暮想了一万年,如今近乡自然情切,莫慌!莫慌!”   顿了顿忍不住望向珺林胸膛,想起不久前阵阵骨节碎裂之声,只觉后背发凉,又道,“早知今日要遭此一劫,君上这万年来也不必这般装病!”   “少说风凉话,本君还没问你呢,西辞神君与你同来,你如何不先支会本君。本君也好出了青丘城外迎一迎她!且看如今,都闹出些什么了?”   “天地良心,甫一出海,臣下便想着传信给您。可西辞神君早早告诫了,她乃私服而来,不许惊动您。您觉得臣下有几分能耐能从她眼皮子底下偷使术法?”   洛河掌间灵力扫过,将案几粉末敛尽,缝隙凝合,方才给自己倒上一盏茶水,坐在塌边继续道,“不过君上也不差,先头臣下同西辞神君在殿外候着,你可是早已发现?装的半点没有破绽!”   “本君若早早知晓,还能小憩?”珺林一想到自己让西辞在殿外等了六七个时辰,便觉得她那样拍自己一掌也不是毫无道理的,遂而仰头将茶水引尽。   想了想,深吸了口气,转到了正题上,“此番,她……接了礼物?可是看过了?”   “看过!”洛河放下茶盏,亦正色道,“玄黄玉求亲庚帖,西辞神君来回看了数遍。后未发一语,直接随臣下出海,来了八荒。”   “她看了庚帖?看了数遍?”   “君上求仁得仁,故梦……”   “洛儿,西辞神君要休憩,你亲自去安排!休得在此处叨扰君上!”洛河的话还没说完,药君便已经踏入殿来。   “让她自己挑,便是去千白塔也无妨!”珺林笑了笑,手中化出一枚令牌,“若是真的挑了千白塔,便将此牌给她。守塔神使自会明白一切!”   洛河拱手,领命而去。   *   夕影横斜,转眼月上柳梢。   药君和洛河一道离了青丘君殿,返回仙府。青丘城门彻底合上的那一刻,两位臣子依礼躬身而退。   甫一站起身来,药君便一把揪起洛河的耳朵,一枚金针直穿他耳垂,呼呼吹着胡子道:“什么叫故梦?故之一字为何意?说!”   “往昔为故,曾经亦为故!”洛河歪着脑袋,止不住地喊疼。   “知道疼便长点记性!”药君揪得更紧些,“君上何等情智,你是不是唯恐君上不知你保留着那段记忆?”   “孩儿不过一时失言,实在是君上这一万年太苦了,如今阿辞入了八荒,说不定……”   “啊,父亲,您要谋杀亲子……”洛河话还没说完,药君第二枚金针钉入了他另一边耳垂。他一着急伸手捂耳,便连着双手指尖掌心都被刺破。   “阿辞也是你叫的?”药君气得又化出一根金针,气喘吁吁道,“不听话,又口不择言。我、我定把你这张嘴缝起来,省的你祸从口出!”   “父亲,父亲,我不敢了!我保证……”   然药君却没给他机会,凝着灵力,当真将洛河的嘴缝了起来。   “为父会给你告假,这些日子无需在君前侍奉了!”   洛河还想辩解些什么,却已张不了口,发不出声。他双手小心翼翼捏着自己鲜血滴答的耳垂,无限委屈地垂着头跟在父亲身后。   如此夜色阑珊中,不禁想起一万年前,君上从七海归来后,于青丘君殿举行的那一场盛宴。   作者有话要说:  话痨:这一章是个过渡章,有一丢丢平,导致我都想不出合适的章节名……   药君:取得很好啊,老臣帮君上把人留住了。   感谢在2020-04-02 15:45:06~2020-04-04 15:1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你岸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章 旧事   那是一万年的旧事了,确切的说是丛极渊之战后第三百一十一年发生的事。   彼时,青天灼日,朗风拂面,九幽河上烟岚雾气缭绕,青丘之地小雨缠绵。八荒自开天辟地立世以来,未曾有过这般诡谲的天气。   青丘城外,九幽河边,八荒上了第三代正神位的诸神皆翘首以待。   早在十一年前,他们便从七海得了消息,珺林神君冒犯西辞神君,被罚重伤,后念其两族数十万年结盟的情谊,被桑泽神尊护下,次年带回巫山养伤。至此十年,方重回八荒。   待那一袭白衣出现在九幽河上,诸神纷纷跪地拱手而拜。幸得天佑八荒,君主无恙。   八荒众神自丛极渊战役结束,至今已有三百余年未见君颜。说他们的君上冒犯西辞神君,他们中任谁也是不信的。   且不说这西辞神君出生在合欢殿,同珺林神君是青梅竹马的情意。便是这两人早有婚约,原还是西辞神君自己提出的。   当时丛极渊神魔妖鬼四界混战,西辞神君初上战场,按理即便不是从七海受礼出征,也该从巫山师门出去。然当时上不满一万岁的西辞,力排众议,坚持从八荒接受司战之神传位礼,后率大军亲征丛极渊。原因不过是珺林神君双亲仙逝,只此一人,她以母族之力助八荒,从此八荒七海合一体。   传位礼结束后,西辞神君曾于青丘君殿要求珺林神君大开浮涂珏,后两人歃血盟誓:以情结姻,同心携手,生生世世,百死无悔。   宴席上,近身的仙君尊者,皆听见那个面容尚且稚嫩的少女,借着酒水的冲击,掩过灿若桃李的双颊,于珺林神君耳畔悄言,“师兄,待此战结束,我们便成亲。”   如此情意,八荒诸神实在想不通,自家君上到底对其做了什么,会被称为冒犯。   诸神更想不通的是,此番珺林神君回了八荒后,当日便大摆筵席,说是为庆神界丛极渊一战功成,妖魔鬼三界称臣之喜。   有仙君劝诫,此宴若摆,也当由七海来设,毕竟西辞神君乃是七海龙族出身,又是此战统帅。八荒以礼闻名神界,此筵席名目不妥,怕是于礼不符。   珺林神君沉思半晌,只道,“那便算为庆祝本君死里逃生之喜,于青丘君殿外广场摆流水盛宴。”   从旁其他仙君还想再说些什么,珺林神君已经拂袖离去,唯有略带喘息的声音落下,“若诸位不愿参加筵席,便各自离了八荒,寻个仙府神山归隐吧。”   闻得此言,诸神皆惊。一贯谦和温润的君上,如何变得这般清冷莫测。   又思及,许是七海之事扰了他心神,西辞神君一睡三百年,醒后便与他决绝,虽大家不知到底事出何故,但到底是糟心之事。   故而君上这般神色也是情理之中,如此设宴,想来是为了排遣心中抑郁。既做臣子,便该为君上分忧解难,陪君共度困苦。   连着珺林贴身的掌殿使洛河,当时也是这般认为的。若不是临去赴宴的前一刻,他看见向来从容、心中不藏事的父亲,破天荒神情郁郁,一路多番磕碰,他大概也是随诸神一样,陪着君上,饮下一杯杯琼浆玉液。   那晚上的盛宴,原是同白日的天气,一般诡谲。在极重等级的青丘君殿中,竟连着三殿六阁的侍者都入了席。   珺林神君亲眼扫过每一个人,只言神界如今四方安定,一敬亡魂烈士,二敬统兵之帅,三敬往昔如风,自己幸不辱命,归来与臣民同乐。   青丘君殿之上,少年君主白袍胜雪,容色清雅温润,举止是翩翩君子之态,所言是朗朗豪气之语。君殿外,从三殿六阁的无籍侍者,到上了正神位的神者仙君,个个受其渲染。待君主举杯畅饮,便皆纷纷随杯相敬。   觥筹交错后,杯盘狼藉时,诸神个个神清气朗,谢恩而归。   唯洛河,几乎以半身修为为祭,将饮入肚腹的酒水逼入体外,又将酒中药性从经脉血液里涤洗干净。饶是如此,待他踉跄回到仙府,他依旧感觉到,有关西辞的记忆和画面在逐一模糊。   原筵席之上,因着父亲的反常,他本有些心不在焉。待珺林亲持酒盏,劝敬饮酒,他方才诺诺咽下。终于在酒入喉间的一瞬,他发现了端倪。   酒中融了“无忘粉”,此乃父亲绝技。洪莽源中,能洗去记忆的丹药、方法多不可数,唯有两者最为奇特。   一则是相安少主的“墨销阵”,以纯血脉开阵,被抹去记忆之人只需以水镜相连,由着相安少主意念转换,即可抹去记忆。   二则便是八荒药君的“无忘粉”,融在一切可容之物中,吞下便是。   二者奇在,皆可按着动手之人意念,抽去不想留在对方脑海中的任意记忆。   这场盛宴,珺林神君便是要洗去西辞神君在八荒的痕迹。   当年相安少主与凌迦神尊为奸人离间,相安少主出走七海。后凌迦神尊于幽冥苦境的枉死城中寻回少主时,少主已是临盆之态。彼时枉死城中魔魇顿生,凌迦神尊为护相安少主碎了九重护体之光。死生无路之际,渡黄泉入九幽河,进了青丘。   故而西辞和北顾这对同胞姐妹便是这般出生在了八荒。   彼时相安少主伤重,凌迦神尊一心都在其妻身上,无暇顾及她们。双生姐妹哭闹起来,白姮守护神分/身乏术,珺林便帮忙照料。却也不知为何,他一抱西辞,她不仅止了哭声,还总朝着他笑。后来更是任谁也不要,唯珺林不可。   珺林亦是疼爱宠惜,当真是抱在手中,置在心尖。直至半载后,相安少主势好转,凌迦神尊方才带妻女回了七海。   又五十年,相安少主一直沉睡不醒,凌迦神尊便闭殿封海陪同陷入沉睡,唯将一双女儿送到巫山,随御遥、桑泽两位神尊学习道法。   至此,珺林神君出八荒,亦上巫山相伴。   后来,数千年的时光,西辞便与珺林常日出入巫山、八荒,两地轮流居住。三殿六阁的侍者自然都认得她,八荒诸神更是将他二人看作一对佳偶。   而此番,珺林神君一场盛宴,八荒之内,便再也无人记得那个七海的西辞帝姬。对于西辞的记忆,唯剩两点。   丛极渊一战功成的司战之神。   七海第二代君主,神界开天辟地以来唯一幼年得道的神君。   若说与八荒还有什么渊源,大概便是三百多年前,珺林神君冒犯西辞神君,被打至重伤,千万年缠绵病榻。   前尘往事拂面而过,洛河跪在暗殿反省。药君叹气连连,再三劝道,让他将无忘粉吞下。   洛河仍是万年前的回应,绝不。   “西辞神君岂是你能想入非非的?”   “若当年是为了心中对阿辞的那一点点爱慕之心,不忍忘却。那么如今万年之后,当真只是为了君上!”   “为他什么?”   “整个八荒都遗忘了西辞曾经的痕迹,忘记有这样一个少女,曾与君上青梅竹马,珏上盟誓,生死与共。唯剩君上一人记得,君殿幽深空旷,他立在无人之巅,总有一天会怀疑自己记得是错的。到时,孩儿便可以告诉他,他记得的都是真实发生过的。我见过他们的过往,帮他记着每一点每一滴!   “即便众人皆醉,君上无法保持清醒,沦为混沌,亦是业报。当年,他无故洗去诸神记忆,本就违了天道。”   “无故?”洛河摇了摇头,“有缘故的,君上是为了防得万一。万一有一天,西辞神君重入八荒,他怕她想起往过!”   “西辞神君也失了记忆?她又如何不能亦起过往?”   “不知!”洛河再度摇头,“但是,一万年了,她回来,不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  洛河:我是神族仙界里最伟大的男配。   西辞:本君觉得你拿的是女配剧本。   珺林:阿辞这话的意思是吃醋了吗? 第11章 千白塔   一万年后,她回来了。   珺林站在千白塔前,仰首而望。   千白塔,原也是她起的名。她自小于诗词之上,不太畅通。当年塔成之际,只因听守塔神使说了句“塔高千丈入云霄,塔身如雪似月白”,便疲懒择了“千白”二字为名。   青丘有三殿六阁,更有宫室无数。然一万年后,她择一殿休憩,竟直接入了此塔。   只是,西辞万分后悔选了这塔居住。   当日,她确实有些乏力。本来父君告诫,她需在七海调养一万年方得出海。只是她再次做梦,确定圆毛乖乖有一条粗胖毛尾后,便实在制止不住心中渴望,想着身子复原得差不多,早个三年五载出海亦不会有什么问题。却不想入了青丘后,无意窥探浮涂珏遭了反噬,后又为珺林以“碎末接骨法”疗伤损了灵力,这些原本都是小事,然汇在一起,便算有些伤了元气。   故而离开合欢殿时,她说的当真不是客套话,委实累极了。昏昏沉沉中,甫一抬头便看见白晃晃一座高塔。心想着一路而来青丘内外皆如同凡世般,烟火太盛。此刻她需择一僻静处打坐调息,唯有此塔甚好。   结果,待她入得塔中,只见在最底端的平基仰莲座内,凿开了一个径直数丈八边形清泉池,池中竟滋养着无数清香白莲,莲心金光点点,加之泉水折射竟一时晃得她迷了眼。   西辞曾在《百草手札》中读过,清香白莲乃是八荒圣花,花香轻盈缭绕。其长在九幽河底,不见天日,是用来净化怨泽之气的神器,离开九幽河而不得生。却不想在这竟然塔基之中依旧盛开如初。   而这塔基除入口外并未有其他门窗,然此间却是清风徐来,伴着阵阵花香,弥散开缕缕精纯的灵力,一时间让她神清气爽。她贪婪的轻嗅片刻,心道八荒也不是一无是处,此地便妙得很。原便想就这处落脚,只是甫一坐下,便只觉耳畔风声犹在,不够静谧,只得起身往上走去。   千百塔三十七重,乃浮屠之最。西辞踏入时并未细看,如今走了三五层,方觉不对,委实高了点。只是再高也高不到九天云霄,她只需一个腾云诀便可至塔顶。却偏偏不曾使出,这塔简直有魔性,扯着她一层层往上爬。   因为每隔两层,塔中便铺设着无数滋生灵力的宝物。   自第一层清香白莲开始,第四层则是以纯墨湮土为墙,灵力虽不如清香白莲,却也是及稀罕之物。西辞本得一些花香滋补,此刻添上湮土之气,便觉甚好。到了第七层,乃是紫灵石铺地,灵力胜过湮土。西辞也不知为何,将将爬了两层,便又觉体乏力,得此紫灵石,便往上滚了两圈,顿觉舒心。却又忍不住上走去,待得第十层,已有些微喘,却见一盏三尺直径的浑圆鲛人灯悬在正中,遂而心下大喜,幸得上来。自然,此鲛人灯之光焰弥散的灵力则比紫灵石更加磅礴……   如此竟一层层徒步走上了塔顶,期间又依次历得脱骨石、五彩沙、百粟草、九转水晶、果荚火、冰墓川、鄀水池,最后在塔顶方重现清香白莲。   然,尽管每隔两层,便有宝物催生灵力,滋养身体。可是待到打塔顶,西辞却觉得整个人疲惫不堪,周身灵力已在逐渐消散。心中只觉惶恐,却也来不及细想,整个儿化出原身,跃入盛开着清香白莲的八宝池内。   八宝池不过径直五丈,她乃是一条月白神龙,原身有数十丈长。此刻她扎在水中,本想盘起龙身或变小些,却累得半点力气全无。昔年胸前伤口处更是丝丝精气泄露出去。故而她只得将脑袋和前身半截闷在水中,吸收清香白莲的灵力。而长长的龙尾则拖在池外,还没甩上几下,便沉沉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恢复了一点意识,从池中探出头来,随着念力缩小龙身,全部浸入了池中。然后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重新睡去。   未过多时,她仿若想到些什么,猛地从池中跃起,腾起龙身飞到塔外,绕塔刹数周方回到塔内。又从塔顶跃至底层塔基,待细细看过没有宝物的十二隔二十四层,终于默默叹了口气,直接一头扎进了底端平基仰莲座的莲花池内。   真是阴沟里翻船。   西辞上半身恢复了人身,下半身仍是龙尾在水中扑腾。   她靠在池壁上,缓缓睁开双目。这无有宝物加持的二十四层,看似普通,然台阶之上,点点银光闪烁,初时她只当是用来装饰所作,如今算是明白了。上面材质中竟是混了朱碧山中玄龟兽的甲壳,此甲壳灿若银珠,乃宫殿铺地粉墙之瑰宝,只是但凡有它处,则不可配以琉璃舍利珠,否则两者相处,乃是散功消灵的邪门利器。而这塔刹顶端,她片刻前看得真真的,明晃晃缀着七颗偌大的琉璃舍利珠。   怪不得她先时拾阶而上,只觉灵力逐一消散。还有那十二层聚灵催力的宝物,层层递进,定是为了引诱来者猎奇之心,当真好手段。若不是自己仗着原本一身好修为,今朝怕是要羽化在这塔里。   珺林神君,这是要报当年一掌之仇啊!人间有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愧是神界君主,万年都能等得。   西辞捂着先前冒着丝丝寒意,阵阵抽痛的胸口,只觉怒意顿生。心道,今日千丈浮屠困不死我,我便将这高塔毁了以泄心头之气。   如此思虑间,她转身化出原形,腾起龙身时还不忘从千朵清香白莲上滚过,吸足了灵力,方才开始捣毁宝塔。   由塔基到塔身、然后塔檐、塔顶、塔刹,她来回数次,碎石、灭火、熄灯、断川、竭池,虽没有彻底损毁,却也是破了个七七八八。   如今只剩的塔顶未动,她复了人身,喘了口气环视四周,才发现此处乃是一座寝殿。   布置的倒是利落舒朗,东首一张白檀翼木冰床,配着银丝月白合欢帐,床榻右侧是渐变冰蓝夷霜屏风,疏落落六扇镶珠鎏金广屏,屏上珠子竟还是盐阳海底的柒漆子母珠,乃是安神静心的佳品。以屏风为界,劈出了十中之三的地方,摆着一张由三首鸟鱼骨演化的宽大案几。然后便是偏殿、书房、侧居三处……   然而西辞却看不下去了,这简直是把自己的摆月殿搬来了,半点不同都寻不出。   这、这是个什么意思?   半晌,她反应过来。摆月殿,原也不是自己一人的,北顾出嫁前可也是万年居于摆月殿。   好嘛,竟是如此痴心一片。   只是想通了此节,西辞便开始彻彻底底地后悔了。   人家珺林神君为着心中隐秘的爱,造了这高楼白塔,用来缅怀没开花便死去的爱情,定是不愿让人知晓,故而设了那般巧夺天工的机关。原也不是针对自己。   再说,自己寻殿休息,亦非他之安排。洛河说得明明白白,青丘宫殿任她择选,是自己好巧不巧走了进来。   还有那玄龟兽的甲壳结着琉璃舍利珠演化的功效,原也只对身上有伤之人才有效。他又不知道自己受了伤,损了元气。话再说回来,自己旧伤姑且不提,光是元气受损这一波原也是自找的,偷窥浮涂珏的是自己,错手伤人逞强救人的也是自己……   这样条理分明地捋下来,西辞后悔之外,更恨自己为何如此条理分明?   她讪讪跃入塔底,一路看着被自己毁得面目全非的三十多层。待落下地来,又见平基仰莲座内一池莲花已然被她辣手催得蕊灭瓣落,顿时只觉死了的心都有。   倒也不是赔不起,实乃如此鲁莽之举,有违她七海女君的颜面。   她怔怔望着那满池莲花,笼在广袖中的手掩过东奔西顾的双眼,咬着唇口幽幽道:“不是我干的!你们什么都没看见!”   “可是,本君看见了!咳咳……”身后,白袍少年气息微喘,缓步走来。   作者有话要说:  珺林:媳妇居然把婚房拆了…… 第12章 赔偿1   西辞自然知晓身后来人是谁,她自知理亏,又强顾颜面,一时涨红了脸不愿转身望去,但又不知该如何答话。   原本那句“不是我干的”亦不过是同东奔西顾的玩笑,偏让珺林听到,如此自己委实成了做错事又不承认的小人。   转念一想,也没什么大不了。   神界六分天下,为大宇双穹、三山九川、四野、六合五镜、七海、八荒。且不说她承了君位,从父君手里得了七海之地。六分领土中,尚且还有大宇双穹是她母后的领地,四野本就在她父君手中,六合五镜是她姑母的,即便姑母与桑泽神尊结了夫妻,珺林是桑泽神尊侄子,然自己还是他的亲传弟子,如此他们最多保持中立。至于三山九川的衡殊神君早已以身饲九州,故而此地亦算中立之处。   如此算来,六分天下中,一半是自己的,这珺林不过占了六中之一,大不了买下此塔便罢。   这般盘算开来,一颗心顿时有了着落,遂而深吸了口气,转过身来,拱了拱手道:“不知神君建塔花费几何?本君双倍赔您。”   “你……说什么?”珺林以手遮口,又咳了一声,只当自己听错了。   “本君以修塔所耗之双倍费用,购下此塔!珺林神君开个价吧!”   说这话的时候,西辞已经开始盘算,四野之地他父君甚少过去。其中苍梧之野乃是羁押犯了罪的神者仙君之处,欧丝之野是为神界高位者纺织衣衫袍物之地,天穆之野盛产灵药植被乃是父君炼丹所用,此三处皆不可轻动。唯有大乐之野因其钟灵毓秀,灵力少而仙气足,则用来培养歌舞之律、陶冶情操之德,无甚大用,给他甚好。   遂而还未等珺林回应,便再度开口,“本君将四野之一的大野划入您八荒,此地以歌舞美、情操佳而闻名,正好与您八荒礼仪之邦之名相称。以一野之地赔您一塔之损,神君当是赚了。”   此番珺林算是明白了,原本西辞说第一遍时,他便是听清的,只是不敢相信。神族仙界又不是凡尘俗世,还有钱财交易。神界的规矩,向来是以物补物。“补”之一字,亦非补偿,实乃缝补。即便补合不了,以物换物,也当由被损者择选。   而西辞这些年为了圆毛宠物,拿六合的法器、七海的神位同三山九川的圆毛族类作交换,乃是由着对方选择的。此等出手之阔绰、举止之败家,莫说神族仙界便是合整个洪莽源亦皆知。   如此,珺林自然也知晓。只是她如何阔绰败家,珺林亦懒得深究,倒是这赔偿或交换的规矩,明摆着西辞是再清楚不过的,如此盘算不过诓他不问世事罢了。   遂而笑了笑,引过西辞择了一处案几坐下,清了清嗓子道:“神君出手果真大方。”   西辞抚着怀中白兔,冷眼挑眉,心下稍定。方要出口,却听得对方柔软话语再度响起。   “只是西辞神君要赔,且得按着规矩来。今日若本君只是一介普通神族,能得四野之一,定是感激涕零。然本君不才,却也见过一些世面。八荒任意一荒,皆可媲美天穆野。再者,在这洪莽源修道场内,论及赔偿,同等价值上,如何选择当由被损者说了算。是故……”   珺林望着西辞逐渐失了笑意的脸,顿了顿道,“故而,本君不要大乐野。”   西辞原本抚在白兔背脊的手停了下来,抬眸看了眼珺林,方才继续撸上兔儿脖颈软毛,重新噙了抹笑容道:“珺林神君说的是,自当按规矩来!”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眼峰扫过对方那张苍白病态的面容。心道,大不了整个七海赔给你,且看你能活得几时。然面上却还是维持着笑靥,“那神君且说说,看上了什么,但凡本君有的,自当相付。”   “本君看上了,神君便可以给?”   珺林看着西辞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上,杏眼脉脉却凝出寒箭,嘴角上扬却弯过了弧度。也没再多言,只轻扣案几,化出一副鼎炉杯盏,烹起茶来。   记得当年初上丛极渊,原本四界混战抢夺灵力和人间烟火,后竟扰乱了九州命脉。待西辞领兵前去镇压,不过七日便破了妖魔鬼三界十八阵,占了上风。后这三界竟阵前结盟,统一战线,于是原本的四界混战便成了神界对抗其他三界。如此两军对垒,神界一时便处在了强压之下。故而双方有过短暂的议和。那三界推了妖界二公主庆萦为代表于范林口议和,彼时神界大军亦不好过,从西辞到各方将领都受了伤,故而只得周璇应付。   彼时她与珺林同去,整整两个时辰的会面,西辞便如此刻般,强压着满腔怒火与之虚与委蛇。稚嫩而绝色的面容浮上春水般明丽柔和的笑意,双眼中更是含着浓得化不开的绵软慈悲。   待议和书签上,庆萦离开,暗子摸清讯息,明兵布好阵线,西辞却整个倒在珺林怀中。彼时珺林只当她力竭散灵,急忙渡过灵力于她。   不料窝在他怀里的少女,拂开他推送灵力的手,只握着移向自己面颊,无限委屈地嘟着嘴道,“强笑了这么久,阿辞的嘴都弯了,腮帮子都酸了,还有眼睛、不,脑仁也疼,师兄快给阿辞揉揉……”   而此刻,西辞这幅模样,便同当日无甚差别。珺林虽低眉煮茶,余光却始终落在她身上,既恐她装不下去,又怕她眼酸腮疼,便想且哄着喂盏茶缓一缓再说。   西辞本一闻言那句“本君看上了,神君便可以给?”顿觉其狂妄自大,不自量力,确实心火顿起。又一想到底是自己理亏,事后还有圆毛的交易要作,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故而得只勉励压住怒火,不去看他。   却不过片刻,闻得茶香甘冽。又因咫尺的距离,觉出热茶中弥散开阵阵雪寒之气,而气息之中又是松香缭绕。只狐疑望去,果然见得莹莹一碧的茶水中,含着雪白的一抹松针形状,不由微微侧身细瞧。   “尝尝!”珺林已经烹好茶,倒了一盏递给她。   西辞抚着两只兔儿,视线从茶盏上挪开,重新侧身坐正了身子:“本君不渴!”   珺林端着那盏茶,往前凑了凑,道:“水才是饮的,如此香茶西辞神君难道不品一品吗?”   珺林说话的间隙里,茶香袅袅弥散,那茶名唤“松风翠乳”,乃是西辞最爱。但因烹来繁琐费事,她又疲懒不善此道,北顾出嫁前倒是常给她烹上,如今她已经数千年不曾用过。方才闻得早已垂涎,却又觉得吃人嘴软,便强忍着。   “本君不懂品茶!”她又转了个身,避过茶香。   “神君过谦了。此松风翠乳是极娇贵的茶种,茶温四分余热最好,再后便失了味道。西辞神君自是见惯世面,只是不知能否赏脸?”珺林耐心极好。   “无需这般客套!”西辞将兔子往怀中抬了抬,尽量隔开茶香,鼻子却很诚实,狠很嗅了口。   “我们还是言归正传,论一论这白塔事宜吧”   “不急!”珺林明显感觉到西辞周身神泽仙气时聚时散,气息亦急促不稳。料想她定是未曾调息妥当,又在塔中折腾半晌,乱了脉息。只默默叹了口气,指尖聚灵,融灵力于茶水,起身持着茶盏,送至她面前。   “西辞神君远来是客,本君总要尽一尽地主之谊。只是,神君如此推却,难不成是怕本君茶中下……?”   珺林的话还未说完,西辞便已经接过茶盏,仰头灌了下去。   “下药此等下作之事,诸神之主做不出来。尚且还是八荒的君主!”西辞递回茶盏,本君确实渴了,能再要一盏吗,本君且慢慢品一品。”   “当然!”   馥郁冷香伴着珺林周身的温润气泽缭绕开来,西辞一时竟有些迷恋。于是待第二次接过茶水时,便持了君主之风,同他评礼见过,方才置与鼻尖轻嗅,后缓缓啜饮。   待一盏入腹,西辞面上已然放松许多,周身气泽弥漫均匀,她望了望珺林,目光落在鼎炉上,“神君手艺甚佳,我还要一盏……”   她贪恋香茗,俨然一个讨糖吃的孩子,连着尊称都忘了。   咳咳……珺林掩面咳了两声,继续给她续上茶水,“你若喜欢,要多少都可以!”   只是隔着袅袅香茶轻烟,话到最后,也唯有他自己听见。   作者有话要说:  西辞:反正家里有矿,本君要再买一双会烹茶的手回去。   珺林:这年头技多不压身。   感谢在2020-04-07 12:21:20~2020-04-09 11:29: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照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章 赔偿2   那“松风翠乳”西辞本就念叨了数千年,若是不闻其味便罢了,此刻既在眼前,她便实在有些扛不住。初时还维持着矜贵姿态,饮饮停停品品。   只是需要时不时地应付对面的男子,她便觉得有些不畅快。想着反正是要购下这塔,左右便损的彻底些吧。于是暗中捻了个诀,将原本苟延残喘的灵石、水晶等易碎品震得更粉碎了些。   待得轰鸣声响起,西辞十分配合地抖了抖,还不忘将茶水洒出一些。方才略带歉意道:“可是余震?我们一同去看看?”   “余震?”珺林看着她便是起身也不曾放下那杯盏,亦万分默契地配合道,“本君去看看便好,神君可自用些茶水。”   正中下环!   西辞额首,装模作样地朝他拱了拱手,抿着唇口抑住要漾出来的笑意。   珺林亦朝她平礼还去,走时还极自然地为她续了一杯,这一次他凝着精纯的灵力直接汇入了鼎炉。心想,待你喝尽兴,这一身疲乏便都散了,脉息也该顺畅了。   果然,珺林走后,西辞方才真真用心品起茶来。   所谓“水为茶之母,壶是茶之父”。   水自是玉清水,她龙族出身,于水系之上再熟悉不过。   此乃上佳泉水,可驱魔渡祟,平日里一般的修道者若能得一些饮之,修为之上可翻倍增长。只是对于她来说,亦算不得什么至宝。因为玉清水之源头便是毓泽晶殿,乃是他父君培植而成,如今早已落在了她手里。   西辞在意的是那个鼎炉,原是钟山垚土混着素星沙烘制而成。钟山垚土便罢了,素星沙乃西荒特产,每三万年才出产二两,看这鼎炉大小,想来自开天辟地三十六万年来的素星沙都拿来用上了。   唔,八荒之享受,要是没有自己,当可称第一。   赏完茶具水饮,她亦觉心情都好了些,开始慢慢品茶。不得不说,这病恹恹的珺林神君,烹茶技艺一流,胜过北顾不知几何,这“松风翠乳”当是自己两万年来饮过最好的茶,北顾与其相比,简直天上地下……   *   七海,毓泽晶殿。   右侧座榻上着一袭火红衣衫的女子,猛地打了个喷嚏。   “可是着凉了?”咏笙端了盏热茶给她。   “什么着凉!定是阿姐在念叨我了,不知又在说我什么坏话呢!”   此人正是凌迦神尊的次女北顾。这近四月以来,她连得了两封西辞的书信,如此频率之高,从未有过。确切的说,她嫁给咏笙后,住在巫山一万年,西辞从未主动找过她。便是每隔几百年寻她一次,定是为了让她烹茶。   殿中左侧还坐着两人,乃是桑泽神尊和御遥神尊。此番因北顾有了身孕,西辞又频传书信寻她。这二人既担心尚在闭关的西辞,又不放心北顾一人回七海,便陪着一道来了。   却不料,扑了个空。   毓泽晶殿,莫说君主不在,连着护殿星君也看不见。   “姑母,阿姐会去哪里?”北顾到底有些心急,心下懊恼,若是第一次接了她书信便回来,说不定她还在殿中。   “你不是传了护殿星君吗,且等等,不急。”御遥笼在广袖中的手推算演练,又想起昨晚夜观星象,心中稍安,劝慰道,“阿辞不仅无事,还好得很。多半是出去寻圆毛玩了。”   话音落下,护殿星君皓德匆匆赶来,见此众人慌忙下跪问安。   “免了这些虚礼!”北顾急道,“我阿姐去哪了,如何你们都不在殿中守着?”   “因着三山九川之地已无圆毛供君上玩……供君上饲养,君上便亲自出海寻找圆毛了。”皓德跪在地上,一颗心跳得厉害,“臣下七人劝不住君上,故而除了臣下一人留下守殿,其他六位同僚皆去给尊上报信了。”   “兄长在大宇双穹,如何需要六人同去。”桑泽摇着扇子疑惑道。   “本是邯穆一人去的,三日前传信回来,说尊上同少主皆不在穹宇。故而其他人方去了四野寻找。”   “兄长当是去了大乐之野。去岁相安编了新的舞曲,想来去那边寻景而舞了。”御遥捋着腰间的千珏白玉环,只继续问道,“阿辞外出寻圆毛,可说了具体去往何处?”   “有的!君上去了八荒!”   “八荒”二字入耳,满座皆惊。   桑泽同御遥四目相对,半晌御遥道,“左右你八荒每两万年一次的“礼乐射书会”又将开始,我们且同去吧。”   *   八荒,千白塔   此刻珺林已经从塔顶回来,站在一层转角处,看着平基仰莲花座旁饮得不亦乐乎的少女,无奈地叹了口气。   总算没把寝殿毁了,不然看你睡哪里!   隔着十数丈的距离,珺林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这是阔别一万年来,他第一次这百般长久的凝视她。   他聚了灵力,看得很清晰。   西辞还是当初模样,自然她年少得道,容颜气质便永远停留在了最好的时候。只是珺林目光却定定落在她左眼眉角处,那里绘着三朵精致小巧的金色梅花钿,是她素白如玉、不见血色的面容上唯一的色彩,仿若苍茫白雪里闪烁的一点金色阳光。   他甚至不受控制地伸出手,想要摸一摸那金色小梅。那里原是一道极深的疤痕,是当年被他的蓝田白玉弓箭所伤,他没法给她去除,便亲手以灵力给她绘了梅花金钿。   许是发觉了由上而下的目光,西辞侧身抬眸,迎向珺林。她放下杯盏,深吸了口气,该来的总会来的,合该自己理亏,早了结早好。   遂而开口道,“既然珺林神君也懂得这以物换物的规矩,咱们便开门见山好了,看看需要本君如何补偿!”   珺林伸在半空的手顿了顿,收了回去。隔着这般远的距离,想来她也注意不到。   “西辞神君方才不是说了嘛,但凡本君看上了,您都可以给。”随着话音落下,珺林已经行至西辞面前。   “一座白塔,纵是连城之价,本君也还是付得起的。”西辞豁然想起洛河奉命送给她的那份求亲书,又看着眼前人一副捉摸不透的模样,只赶紧将“有价”“无价”提醒到位了。   塔乃有价之物,自己可是无价之宝。若他以此为要挟,让自己以身相许,岂不是要亏死。   却不料,对方摇了摇头,捡了个位置坐下。待咳过几声缓过劲来,方才道,“此塔,在本君心中,亦是无价的。”   “珺林神君说笑了,世间能被称作无价之物的寥寥无几,左右不过修为、寿数、情意……”   言及“情意”二字,西辞突然停了下来,想起先前所见的塔顶寝殿,猛地抬头望向珺林。果真那一双如水脉脉的桃花眼正情意绵长地看着自己。待得与他目光相触,他方才有些尴尬地避过。   此塔的确无价,情意无价啊!原是他用来睹物思人,缅怀爱情的。虽然他所爱之人早已嫁作□□,做了自己弟媳。但人家万年来也不曾传出什么不好的名声,北顾同咏笙之情更是缱绻深厚,未曾有过嫌隙。可见他不曾言说过,确有君子之风。   思至此处,西辞一颗心凉了半截。毁塔之举确实莽撞了些!   “本君不要补偿。”   “什么?”西辞只当自己听错了。   “方才本君已经查过此塔,根基未损,不过是装饰之物有所损毁。修补修补便好,故而不用西辞神君赔了。”   “当真?”   “可要本君写个字据?”珺林看着西辞不可置信的样子,笑道。   “要要要,君无戏言!”西辞转瞬化出笔墨,十分麻利地铺平纸张,殷情地奉上朱笔。   “那个,本君说,你来写……你听着……”   珺林看了她半晌,哭笑不得地接过笔,垂首端端正正准备书写,却等了多时不曾听到声音。   遂而抬眸笑了笑,“说啊,本君等着呢!”   “不必了,本君信你。只是到底损在本君手中,本君还是尽些绵薄之力吧。”西辞心想,若是此番欠了他人情,后面圆毛交易一事便算落了下风,届时谈来更费事。还是一码归一码,理清了好。   只郑重道,“本君毁了你的塔,是本君之过,本君愿意赔偿。如此本君并未失礼,可对?”   “对!”   “珺林神君宽容大度,无需本君赔付,乃是您品性高尚。”   “神君谬赞!”   “那本君愿意赔,是您不需要,便是本君不再欠你。”   “嗯!西辞神君未欠本君什么。”   西辞望着珺林始终苍白的病容,只道,“修塔一事,本君依旧帮衬。你让您的司工神使将所需之物列单送来,本君去为你寻来。”   “如此,多谢神君襄助!”   “不用谢,记得欠本君一分人情便好。”   “人情?”珺林忍不住咳了一声。   “方才神君亲口所言的,本君未欠你什么。如今本君出手襄助,难道不是人情吗?”西辞言语间,已经从掌中化出玉清水,滋养清香白莲。   珺林望着池中慢慢恢复生机的花叶,只得含笑额首,“这份人情,本君记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西辞:本君真是太厉害,如此境地还能转败为胜,扳回一局。   珺林:媳妇的帐算的太好了!   感谢在2020-04-09 11:29:16~2020-04-10 11:15: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dd1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猛药   因司工神使正在清点损坏之物,珺林又到了用药的时辰,两人便一同去了合欢殿。   西辞本一心逗弄兔子,然见到珺林用药,想起应药君所求,要开导珺林。只是没想到自己入了千白塔,一睡便是数日,又惹出毁塔这么个祸端,如此又耽误了两日。算来她入八荒已有半月,却半点不曾办得正事。   此刻,且一并了了。   又一想,既要开导,左右便是那么些情情爱爱。她不曾历过,更不懂的。   但她听过两句话:“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快刀砍乱麻,慧剑斩情丝”。   故而,她笼在广袖中的手捏着那玄黄玉求亲庚帖半晌,打算给这珺林神君下剂猛药。让他清楚明白,北顾已经嫁作人|妇。而他此番求娶的,不过是一副相似的皮囊。如此自欺欺人,伤心又伤神,还亦生出心魔,毁了道行。   西辞抬眸看了眼珺林,瞧见他终日苍白的面容,又闻他时不时地喘息咳嗽,突然便滋生出了一点同情。虽说是被自己打的,但焉知不是这么些年思慕北顾伤了心神所致。   罢了,药君说的有道理,心病还需心药医。虽说她这颗心药并不是很纯正,倒像是一颗催命的毒药,但以毒攻毒也是一种治疗手段的。   思至此处,她站起身来,径直走向珺林。速度之快,珺林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待她甫一靠近自己,当真被他吓了一跳。   珺林坐着,西辞站着,与他几乎贴身的距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闭上眼,凝神感知!”   “嗯?”珺林想要站起身来,却被西辞按住了。   “本君知晓你多年心病难愈。放心,今朝定会治好你。”西辞说话间,周身气泽逐渐弥散开来。   “阿……西辞神君何意?”珺林被她按着挣脱不得,只觉莫名。   “让你闭眼感知,如何这般费劲?”西辞怒道。   珺林向来扛不住她这佯怒扮痴的模样,只一眼就弃甲投降,安分地坐着闭上了眼。   西辞周遭气泽愈见浓郁,起初还是丝丝缕缕的弥散,不一会已经结成个白光璀璨的结界,包裹住了两人。里头更有她的神泽仙气缭绕,那是极精纯磅礴的灵力,为四界所震撼,可羽化来去,可被泽苍生。与北顾将将能够防御,丝毫未有战力的气泽相比,是个人都能觉出不同。   “可能辨出此间气息?” 西辞为保周全,又问了一遍。   “当然。”珺林被广袖掩盖的手有些抖,他控制着,攥紧了座榻边缘。   这当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气泽,甚至比自己的灵力气息更为熟悉。大概从西辞六百岁学习道法开始,便是他帮着一层层巩固,一脉脉梳理。   甚至当年,西辞一千岁生辰那日误入黎岩山,被百里雪豹一族以“剔鳞囚笼柱”穿了琵琶骨,拔掉逆鳞,九死一生之际,亦是他断了自己的九条狐尾,逼出尾上血,融合尾尖肉保住了她一片逆鳞。故而西辞的气泽之中原就是有他九尾天狐一脉的气泽,他怎能不熟悉。   “何人气息?”西辞看着他那副模样,有些不信,若从修为气息辨认,自是容易。然而她同北顾一母同胞,原本气泽便是相似,焉知他痴心作祟,没有混淆。   “是阿……西辞神君的。”   还在喊阿顾,西辞叹了口气,忍着耐性道,“到底是谁?”   “西辞神君!”   “所以,此刻在你面前的是何人?”   西辞又凑近一步,逼得珺林只得往后仰去。   “躲什么?”   西辞直接将他一把捞回,扯着他后背衣衫将他拉了起来,与他耳鬓微贴,胸膛紧靠。   一时间,一颗狐狸心和一颗神龙心,叠在一起跳动。   西辞心想,方才隔了些距离,用的是灵力化气,以气辨人的法子。此刻靠近些,让你细细感受一边本君的气息,再用“问一问”直接了当的法子让你拎拎清,可别再浑浑噩噩混日子了。   然而,这厢里——   狐狸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   狐狸的耳根到脖颈红成一片。   狐狸浑身发烫,头脑僵硬。   “你喜欢的那姑娘可是温柔娇弱?”   “嗯!”   本君素手能灭上千兵甲,与弱无缘。是阿顾!   “她可是极爱黏人?”   “嗯。”   本君巫山学艺一万年,闭关七海一万年,还不曾黏过谁。是阿顾!   “她可是容色绝丽,面上无暇?”   “嗯!”   本君额角有伤,美玉微瑕。是阿顾!   “可是,她和你已经不可能了。”   “我知道!”   原就是多问的,确确实实是阿顾。   西辞一咬牙,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喜欢阿顾吗?”   “嗯!”珺林睁开眼,“等等,你说什么?”   “本君问你,喜不喜欢阿顾?”   “阿顾?自然喜欢,她同你一样,我们原是……”   “好了,好了,别说了!本君都明白了。”   西辞心中腹诽,你面前的是她亲姐,她嫁的你是嫡亲的堂弟,如何便这么口无遮拦,要脱口而出。好歹自己都是百般铺垫,方才硬着头皮说出阿顾名字。你既偷偷藏了这么些年,便得护着人家姑娘名声,点到为止即可,捅破了多尴尬。   还同我一样,一样什么,脸吗?方才还说阿顾面容无暇,等我卸了梅花钿,还不被你嫌弃死。   还你们原是,原是什么?青梅竹马,情深义重……   西辞越想越火,这脸皮怎么这般强厚。转念又怒其不争,这堪比城墙的面皮,也是中看不中用。明明地位、修为哪怕一副容貌都在咏笙之上,还没追得佳人,怪不得这么些年郁郁寡欢,愁出一身病来。   “阿……”   “让你别叫了!”西辞听闻他又想喊北顾,还想喊得那般亲昵,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只将玄黄玉庚帖从袖中抽去,塞到他手中。   她甩袖回了右侧座榻,灌了盏凉茶润过嗓子,也懒得再管他是否被自己开导顺畅了,只道:“珺林神君送这庚帖,说是求娶本君。如今看来,可是为了两族利益?”   珺林这半天被她弄得云里雾里,脑子根本来不及运转,然在这个问题上却依旧清醒,十分干脆道,“怎会!我怎会因两族利益娶你?我娶你自然是因为情意!”   这话动容真切的让他从头到尾连着尊称都忘用了,然西辞心中却更加鄙夷。   她本想着,若是为了两族利益,且还有考虑的余地。一旦联姻,七海八荒便更紧密一层。况且是君主结亲,疆土边境便可共通。此乃公义。而从个人好处论,他那数十万头圆毛亦算是自己的,届时可以每日换着撸。   结果他居然是为了情意,鬼一般的情意,李代桃僵的情意。   “本君不会嫁给你的!”西辞怒道。   “本君知道!”珺林扯了扯嘴角,默默收了玄黄玉庚帖。   一时间,合欢殿陷入一片静默中。   不知过了多久,西辞没出息地开了口,道:“你开个价吧,本君……”   “什么?”珺林又被推到云雾里。   “你家的圆毛,怎么卖,你开个价!”西辞叹了口气,本就是为这事来的,结亲不成,便只能明码过价了。   珺林静静望着西辞。   良久,方道:“不卖!”   作者有话要说:  西辞:他不卖,他不卖,他居然不卖!   珺林:这不是重点!我就想确定下,今天我和媳妇的聊天在同一频道吗?   感谢在2020-04-10 11:15:34~2020-04-11 23:05: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鸢琦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章 争吵   “不卖”两字将西辞噎住。   她一贯好颜面,向来都是众星拱月捧着她。方才由着自己打破静默,已经实属难得,此刻被如此直白回绝,便断不可能再撕缠。   而她脾气大也是真的,喜怒皆形于色,然这是对着亲近之人。此刻却也不知为何,对着面前这个不过见过数面的他族君主,亦是忍不住动怒,连装也不想装。   她死命瞪了他一会,只觉眼酸,拂袖回了千白塔。   此时,司工神使还未理清数目,才要开口见礼,嘴还没张开便被她扔出了塔外。   西辞滚在白檀翼木冰床上,有几分回到了自己摆月殿的感觉。她扫视了一遍周遭环境,目光落在殿外那一池清香白莲上,方确定此刻仍在青丘。   真是见了鬼了,明明被气得要死,离了合欢殿便该直接回七海,竟还是入了千白塔。   东奔西顾从她广袖中蹦出,三瓣嘴一张一合。   西辞知晓他们的意思,伸手缓缓撸着,“有你们也挺好,毓泽晶殿也还有金毛狮,斑斓虎……可是你们没有胖尾巴,有胖尾巴的却又不是白色的……”   她想起离开毓泽晶殿前的那一晚,梦见的那头神兽。虽是看不清头颅身子,可是那一身雪白圆毛,那一条毛绒胖尾,每摆一下,都仿若扫在她心间,勾得她心发痒。   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忘记了什么,是忘记了养过一头雪白的灵兽……还是与那圆毛们有过什么渊源……   如此思虑间,睡意袭来,她搂着东奔西顾进入了梦想。   *   翌日,按着昨夜睡前的心思,她便该回七海了。可因着夜间的梦境,她估计要常住青丘。   因为,她又做梦了。   还是只能看清毛绒大尾的雪白圆毛,唯一不同的是,那尾巴居然将她笼了起来,严严实实的护着她。她缩在一团雪毛中,又是安心又是撸得畅快。   只是梦境太快,转瞬即逝。后来她便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却又不肯睁开眼,只巴巴渴望着能再梦一次。如此至天明,便有些疲乏。   故而,她决定,面子什么都是次要的,她要好好同珺林神君谈一谈。   西辞下了床榻,突然想起东奔西顾不在床上。它们向来睡在她身侧,从未不见过。西辞唤了几声,都未得回应。只赤足披发寻了一圈,却是连影子都没有瞧见。不由心下着急,奔出殿外。   然甫一踏出寝殿,便看见东奔西顾缩在案几上,埋头吃着冰糖萝卜。   “你们怎么在这?本君唤了半天,也不回个声。”西辞抱起他们,一边一只,让他们亲亲着自己面颊。   却也不知为何,今日东奔西顾有些勉强,四足蜷着,仿若还有些害怕。   “咳咳……”   西辞闻声侧过头,才发现案几旁还坐着个人。居然是珺林,正在烹着一壶“松风翠乳”。   “下来,吃萝卜去。”他目光落在两只白兔身上,话语冰冷,仿若生着气。握着炉柄的手,指节青白,手背青筋突突颤动。   西辞还没回过神来,东奔西顾便已经从她怀中蹿下,奔到碟子旁继续吃了起来。   “醒了?”珺林这才恢复了往日的柔柔糯糯,温润良音。甚至仿若忘记了昨日西辞怒火冲天瞪着他的模样,只将茶递上,“喝吧!”   西辞有求于人,便也换了一副脸色,接过茶水时还不忘道谢。然茶水入腹的一瞬,不禁蹙眉顿了顿。   “茶里添了味葛丹粉,安神的。昨夜可是梦魇了,睡得不安稳!”   “你……”偷窥她睡觉吗?西辞豁然抬起头,目露杀意,手中聚灵。   “你脸色不好,气泽也不匀。”珺林只当没看见,给她添上茶后,竟还接过东奔西顾,帮她喂养。   西辞这才松了口气,抬手摸了摸面颊。一时也没注意到东奔西顾恐惧的眼神。   她将茶水饮完,又道了声谢。   正喂着兔子的珺林勾了勾唇角,“不谢。昨日惹神君动怒,本君今早特来赔罪。”   这话落下的时候,司工神使昀贺正走至殿门边,打算上呈清单。却是默默地侧身站住了。   原是第一次,他听到自家君上言慌。   明明昨日,西辞神君回塔不过一个时辰,君上便也匆匆入了塔。他记得真真的,他本想重新回塔清点,却被守塔神使拦在了塔外,说是君上有令,有事与西辞神君密谈,任何人不得进塔。让他在外候命。   在外候命!他便这般巴巴候了一夜,直到今早寅时一刻,塔们大开,他方才入内再度清点核对。   君上可是一夜不曾离塔。   君上为何一夜不曾离塔?君上一夜不曾离塔做了什么?   自然,他不敢问也不敢说。守塔神使更是该没有眼睛时没有眼睛,没有嘴巴时没有嘴巴。   偏殿内,西辞闻得珺林此言,只觉交易有望,遂而噙了抹极深的笑意,“珺林神君先前所言,不卖圆毛,可是为何?什么样的条件,您但开无妨。”   其实,说这话的时候,西辞是没有底气的。七海的神位、六合的法器,能动的都被她拿去换圆毛了,如今她能拿出手的便是七海、四野的领土,实在不行大宇双穹也是可以冒死考虑一下。   “你还有钱买?”珺林昨日被她绕了半晌,此刻早已恢复了清醒,一开口便直中要害,“难不成在打领土的主意?且不说本君对你那几处疆土无甚兴趣,便是有兴趣本君也不敢染指,劝神君也莫动这般心思。”   “尤其是大宇双穹,那可是母神英灵镇守之地。”珺林顿了顿,将最后一块萝卜喂给兔子,方才又道,“本君可不想被雷劈,也不想神君被雷劈。”   西辞眉头皱得深了些,这人莫不是施了“追思诀”在自己身上吧,如何这般清楚自己想法?   一时语塞,对方的声音却又响起。   “西辞神君这般喜爱圆毛,可是万物皆可换?”   “当然,只要本君有。即便没有,本君也可想法子寻来。珺林神君想要什么!”西辞一双杏眼放出光彩,腾出一只手给珺林倒了盏茶。   珺林瞧着她那副样子,接过茶水兀自笑了笑,“罢了,七海八荒结盟数十万年,本君送两头给你。只是,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西辞急道。   珺林目光重新落在两只兔子身上,挑眉清嗓:“素日里抱抱摸摸便罢了,不许亲,也不许睡。”   “那不行!”西辞想也未想,直接回绝,“本君寻来,就是为了陪本君亲亲抱抱睡个觉的。你这人真有意思,送个东西还要管人家怎么使用!半点诚意皆无!”   “……”珺林被噎住,原给兔子为萝卜的手一时用力,竟将整块萝卜塞入兔嘴。   一时,兔子龇牙咧嘴地窜起,不住咳嗽。只往西辞怀中扎去!   “你做什么?”西辞从座榻上豁然腾起身来,接过东奔西顾,一双杏眼瞬间蒙上雾气。   “我……”   “你闭嘴!”西辞喝道。   被噎着的是东奔,此刻它的一双直耳翻折聋拉了下去,两颗红宝石瞪得大大的,已然要背过气去,西辞急的手足无措,眼泪居然一颗颗砸下来。   这一万年来,珺林只听闻她爱圆毛如命,却也从未见过她到底怎么喜爱。此番算是见识到了,她居然能为了一头宠物掉眼泪。   “我帮你!”   “滚!”西辞抱着兔子,挥开珺林,方才渡过灵力,巧劲化碎萝卜。脑海中昨夜那梦再度浮现开来,明明是极温馨安适的,可西辞看着怀中的兔子,却蓦然感到心悸。   半晌,她方抬头望向珺林,冷言正色道,“东奔没事便罢了,不然本君踏平八荒!”   “你再说一遍!”珺林简直不可置信,“不过一头宠物,你居然能说这样的话。”   “说一百遍本君也还是这句话,谁敢碰本君的圆毛,本君就灭他全族!”   “今日这只兔子要是真死了,你也要灭本君全族吗?”珺林原就苍白的脸,此刻又白了一层。   “你聋了?本君第一遍就说了,踏平你八荒!”   “你……本君原还想送你两头……”珺林的脸已经不是苍白,而是铁青,捂着胸口几欲气结,“……本君、本君不送了!”   说着拂袖欲要离开,却又瞥间西辞赤足站在地上,只咬牙道,“把皂靴穿好!”言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多管闲事!”西辞看了眼自己露在长袍外的双足,悠悠撸着怀中的兔儿,抬眼望向被她气得差点背过气去的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踮足探首扬声道,“慢走,本君也不送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东奔:君上,以后我们就不陪你睡了……   西辞:?   西顾:珺林神君说再敢睡你,就拍死我们……   西辞:信不信本君现在就拍死你们!   东奔西顾:……   感谢在2020-04-11 23:05:14~2020-04-13 09:57: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荣瑟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荣瑟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荣瑟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章 献计   珺林着实生了气,出殿时昀贺方要回禀却被他冷眼喝止了。待到了塔底平基仰莲座上,整个气息混乱,守塔神使赶忙过来扶他,却又被他拂袖挥开了。   只留了句,西辞神君未用早膳,送些蜜果和蕊浆上去。便铁青着脸出了塔。   守塔神使顿时僵在原地,不知何意。幸得昀贺匆忙下塔,将他拉住询问。   守塔神使:“顶上可发生了何事?”   司工神使:“君上可有说什么?”   两人一同出声,话音滚在了一起。   “你先说……”   “你先说……”   司工神使顿了顿,招招手示意守塔神使凑过来,方才悄声道,“可能要出战事了,西辞神君说要灭了君上全族,踏平八荒!”   守塔神使愣了片刻,恍然道,“那我懂了,我说君上怎么让我给西辞神君备那么奇怪的早膳。蜜果蕊浆那都是小娃娃吃的东西,用来哄襁褓婴孩的。原来君上是要先下手为强,毒死西辞神君……”   两人这么一合计,大眼瞪小眼了半天,忽听得头顶上方一声天雷炸响,止不住抖了抖。遂而又彼此对视了一眼,赶紧各自抿紧嘴巴,只当什么也不曾说过。   而珺林,出了千百塔,一路凉风吹过,待踏进合欢殿,莫说气早已消了,甚至都忘了自己为何气恼。   确实,有什么好生气的?如今自己在她眼里,最多比陌生人好一点。可能连陌生人都不如。陌生人最多对面不相识,断不会动不动就惹上殒命灭族的风险。珺林捂着仍旧一阵阵抽痛的胸口,忍不住叹了口气!   “别叹气了,喝药吧。”   珺林闻声抬眼望去,原是洛河回来了,正端着药盏进来。许是看见了自己蹙眉抗拒的模样,他十分识趣地停在了一丈之地,端了药打算喂给清香白莲。   “端上来,本君喝了它。”珺林眉间皱得更深了些。   洛河有点讶异,却也没有多问,只将药端给珺林。待他用完,方才按上他腕脉。半晌,惊道,“你这是又被打了?”   “这药是你配的?”珺林抽回手,反问。   “当然不是,是父亲配的!”殿内无人,洛河自不必立规矩,拣了张椅子坐下。   “那便好。”珺林挑了挑眉,食指敲了两下案几,道,“你好歹是药君亲子,连个脉都把不好,还想不想承袭衣钵了!”   “臣下已是您殿前掌殿使,一心不敢二用。”洛河瞧见珺林示意,翻手化出棋谱,摆开棋局,不依不饶道,“君上可是又被打了?”   珺林先落下一颗黑子,掩面咳了一声,方道,“浮涂珏上的琥珀青石裂纹又开了,近日调伏时灵力回震,胸口疼得厉害!”   “您现在调伏浮涂珏?”洛河豁然起身,重新把过珺林腕脉,“不是叮嘱你养上数月吗?西辞神君那接骨的法子,原是一劳永逸的好办法。但委实凌厉了些,你好生养着,三五月便彻底好了。你这样,灵力震回肋骨,便有你受的时候。我说怎么这般老实,愿意喝药来着……”   “坐下!该你了!”   “让我探清楚了,且给您换好点的药!”   “别让你父亲知道!”珺林垂眸翻着棋谱落子,“本君受不住他的繁琐唠叨!”   “不告诉他,如何给您换药?”   “你想法子!快落子!”珺林抽回手。   “不告诉他,让他发现,臣下又得被关暗殿。”   “怕什么!本君哪次没及时把你捞出来!”   “……”洛河嘀咕,“您是唯恐臣下不在身侧,玟陶使前来侍奉吧……”   “初时百余年,许是因为母亲之故,每每见她便只觉亲切!只是近些年,她动了旁的心思……”珺林捏着手中的棋子,想了想,“罢了,待她能执掌浮涂珏,本君便也了了母亲的嘱托,便送她回方丈岛。”   洛河识趣,知道谈及玟陶远没有西辞有意思,只继续纠缠道,“君上,您同西辞神君处得如何了?”   珺林布下一子,手背青筋现得比平常清晰些,“该你了。”   “君上,臣下是觉得,早知道万年后还要挨这么一掌,万年前便也不用装病了。”洛河一贯耳聪目明,却只当没看见那突突的青筋,话多得可怕,“人家茶语在喜爱的姑娘面前装病多少能博个同情,可您装病,在西辞神君那估计只能换个催命符。”   这下,珺林的太阳穴也突突起来。   然,这厢还没完,“臣下私心想着,您这次伤好以后,也别再装了。您且换个法子!”   病还得装,原也不是全因为她。珺林心下这么想着,开口却道,“什么法子?”   “四个字,以霸治霸!”   “以霸治霸?”   洛河见珺林一脸疑惑,眉间不忍,只哀叹道,“顺着不行,您便反其道而行。您别总贴着她,且晾一晾她!左右她不是有求与你吗?”   “昨日倒还真忍她生气了……”   “对,不哄。等她来找您!”   “可是本君去寻过她了,她夜里睡得不好,还梦魇……”   “您……”   “今日同她又吵了两句,左右本君也不气了……”珺林站起身来,“本君去看看她,晨起便赤足乱跑,也不知用过早膳没?”   洛河望着已经走出殿外的珺林,简直目瞪口呆。   赤足乱跑又怎样?是……怕她着凉?还用早膳?她那样的修为,吃不吃有什么区别!这是把人当成还未成年的娃娃来养的?   思至此处,洛河赶紧恨铁不成钢地追了出去,半路拦下珺林。也不再以君臣相称,只苦口婆心道,“子钰,你听我一言。左右如今你们相处得也不算愉快,何不一试?”   “试什么?”   “你听我说,西辞神君此番前来乃是为了那些圆毛宠物,你一旦一股脑都给她,她撸完便直接回七海,最多给你声谢谢。”洛河顿了顿,试探道,“你不想让她留在身边吗,留在八荒?便是你们已不再有姻缘之份,多一刻相见,也是好的,对不对?”   珺林抬眸盯住洛河。   “我是说,你这一万年都送了九次玄黄玉庚帖了,都没成 ,可能是同西辞神君命中无缘。你不若、不若……”   洛河已然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唯恐珺林发现他记得昔年往事,只竭力弥补,却是越说越错。   “从她踏入八荒的那一刻,我便没有想过,会让她再离开。”珺林目光落在漫天流云上。   云散风聚,风去云卷,像极了人生。   洛河顿时重新振奋起来,“那你听我的……”   然而,他话还未说完,西边天际电闪雷鸣,荒火天雷乍现。珺林合目感知,浮涂珏在他身侧化出身形。   “是玟陶,她的天劫落下了!”珺林睁开双眼,凝神望向西边天际,掐指推算,按理还未到她历劫的时辰。   尚且疑惑间,却见得玟陶的侍女琢木腾云匆匆赶来,伏地叩拜,垂泪哀道,“望君上救一救守护使,天劫已经落下两日,守护使怕是挨不过去了。”   “两日?”珺林看着身侧浮涂珏光耀不似从前明盛,也来不及细想,只道,“本君与你同去!”   “君上,那……”洛河追问道。   “别失了分寸,逗一逗她便罢了!” 第17章 青石   玟陶所住的星辉阁乃是当年遗玉圣母的别苑,虽也属青丘三殿六阁之一,却因遗玉圣母常日需要推演浮涂珏,不得受扰,故不在青丘君殿内。而是在青丘以西六百里处的一个僻静地。   珺林刚踏入外门,远远便望见正殿中浮涂珏子盘的十二宫格星鸾图已经大开,图上五格嵌入正轨齿轮。此刻,第六格正在按着演算推入新的齿轮。   子盘十二格,竟是即将要修好一半。然珺林不觉高兴,以玟陶修为,能一次修好两格,已属不易。道法讲究循序渐进,若非天资绝佳者,如此突进,未必是好事。   果然待他疾步进入殿内,只看见玟陶被困在三道荒火中,青丝散落,额上薄汗涔涔,嘴角胸前血迹未干。一双早已血迹斑斑的手,割破了腕间脉,穿过荒火,以血引饲养子盘,方推动其齿轮运转弥合。   “君上……”玟陶听见声响,侧头望见珺林,一双眼中既喜又悲,只浅浅唤道,“君上,您来了……”   “凝神,切莫分心!”隔着荒火迷烟,珺林也未细瞧玟陶,只听到天际一声雷鸣,外头一阵红光亮起,便知第四道荒火又将落下。   “可还受的住?”他目光重新落在子盘上,未等玟陶出声便拂袖挥了一股灵力给她护法。   “我……嗯,我可以!”玟陶眼神黯了黯,她原以为第四道荒火落下,珺林会倾身为她挡去,即使不曾亲身挡劫,也该看她一眼。可是他却连看都未看。   如此心神一岔,珺林投给她的灵力便接之不及,刚融得不到十中之一的灵力,荒火便已落下。她整个人猛地一抖,身子向前一倾,吐出一大口血。   “守护使!”   琢木大惊,想要跃入其中将她扶住,却见的一袭白影翩然跃过。   君上去救守护使了,琢木心下稍安。   然笑意还未展开,却见得珺林并未入那荒火中,只两指点上玟陶手腕,断了血引,亦隔开她与子盘的联系,后拂袖收回子盘。   他一手按着星鸾图推演,倒退齿轮,将子盘吸收的鲜血灵力归还给玟陶。一手拍向已经从地窜起形成一个火球将玟陶包裹的荒火。最后一道荒火天雷落下的时候,珺林两手未撤,只从半空腾起,足尖点上荒火,体内磅礴的灵力按着他心意聚形,隐隐化出一头天狐轮廓,从他后背出,直面天雷,竟是张嘴吞下。   顷刻之间,天狐隐去轮廓,灵力遁回体内。珺林掌中发力,片刻,子盘宫格退去三格,火球现出裂缝。   “欲速则不达!近数千年,你神思愈发散了!”珺林看着尚且还在火球结界中的玟陶,眼中愈加失望。只收了子盘,化成罗盘大小,于手中查实。   “臣下……惭愧!”玟陶强忍喉间血腥,面色愈发惨白。   子盘总算复原了两格,珺林方才重新看了眼玟陶,弹指击于其胸口。玟陶只觉心头一颤,喉间血腥窜起,又一口鲜血吐出。   “强忍着,便要伤及肺腑了!”   珺林连咳了几声,方才拣了个座榻坐下,言语间总算柔和了些,“你以血引推演子盘,乱了自身命数,方才引来天劫。左右都落下了,本君亦为你消了十中三四,剩下的伤不了你性命,且自己熬过去吧!”   “臣下谢过君上!”隔着灼灼火光幻影,玟陶看着对面专注于子盘的男子,眉目风流,姿容清雅,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摸一摸那投在烈焰结界上的身影。   “玟陶,你可还记得对本君母亲的许诺?”珺林目光尤在子盘上,却明显知道玟陶举止,也不曾正眼看她,只缓过胸口的疼痛,问道。   “臣下不敢忘!”玟陶讪讪收了手,“只是臣下资质愚笨,怕有负圣母所托!”   “浮涂珏守护神乃是司情之神,母亲当年告诫本君,司情者不可动情,便如医者不自医。然,本君并不赞同。”   “嗯,臣下亦不赞同!”玟陶目中露出希冀。   珺林笑了笑,终于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人人皆有权利爱人,亦有资格被爱。但,切莫爱错人,动错情。届时,伤人伤己,太不值得。”   难得的,他对上玟陶眼睛,竟又温和柔软地笑了一次。   然而,玟陶却再不敢与他直视,只默默垂眸,闭上双眼,凝神打坐。   珺林看她那副样子,亦未再说什么。只吩咐琢木看顾好她,自己则去了内殿测试子盘。   珺林乃遗玉独子,莫说身上便是气脉血液里都有松脂琥珀的气息,玟陶、琢木亦受过遗玉松脂琥珀的滋养,浮涂珏对他三人亦生而认主。故而珺林测试子盘,原也不会避着她们。   况且,所谓测试子盘,便是检验子母双盘是否可以同时运转。届时需一道开启子母盘,从来都是二人合力上佳。他却留下琢木,一人前去。玟陶初时自是感念恩泽,转念又觉诧异,只唤了琢木悄悄探去。   内殿中,子盘恢复的两个宫格不偏不倚对上母盘。一时间,原本流转于浮涂珏母盘上的名字变得稍稍清晰起来。   琢木不敢靠得太近,却还是看清了。心中欢喜,宫格齿轮逐一修复,一来可以给玟陶攒功德,也不枉这半月来以血滋养子盘。二来若有人需要珏上问情或是刻名,也无需君上再耗损灵力开启,只需捻诀推动便可。   琢木心下稍安,正欲返回,殿内突然青光四射。她赶紧避在门侧,举袖遮光。方探出一点视线望去,竟是浮涂珏母盘中央的琥珀青石,再次呈现出迸裂之态,仿若有什么东西从中涌出。   而那里头的东西,竟是个活物。   更让她惊讶的是,一贯镇定自持、便是方才玟陶天劫荒火落下都没有大打出手的君上,此刻却整个人豁然腾起,直接化出蓝田白玉弓箭,蓝田箭尖挑破指尖血,一箭化六,钉入琥珀青石的边缘。   半晌,青石裂缝慢慢闭合,珺林方收了蓝田白玉弓箭,从半空落下。   隔着较远的距离,琢木本是担心珺林,便稍稍凝了灵力,此刻却让她听见一声没头没脑的话。   珺林一手扶在浮涂珏环形边沿上,一手微抖摸上琥珀青石,他的声音也是抖的,他说:“我知道,你想她。”   琢木怔了怔,只觉莫名。   然后她又听到一句。   他的声音都是哑的,他说,“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能出来。但是,不可以。”   琥珀青石里——   锁着一个人?   锁着一缕魂?   琢木大惊,自然也辨不清楚,只捂着嘴巴,就地施了个诀化成一阵风逃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15 08:27:42~2020-04-15 21:07: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你岸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章 示弱   珺林从内殿出来,已是夜幕初上。   他本打算要回去的,洛河的话他半信半疑,亦对他没放几分心。到时别把人气出青丘,自己追都来不及。但凡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便是安心的。   自然,临去前还是需去看一看玟陶,历劫总是大事。   然,他刚出内殿没几步,便觉胸中灵力一激,数股气息窜起,便知一时半会是动不了了。白日吞下的那重天雷,按理已经被他九尾分化,许是因胸骨疼通之故分化的慢了些,又加上他封锁琥珀青石耗了修为,此刻天雷残余灰烬便有些混进了气脉中,搅得内息不稳,胸口犹如针扎,生生逼出一身冷汗。   “君上,您可是身子不适?”琢木见他眉间蹙起,一手捂胸口,极力忍耐着,只小心翼翼地问道。   珺林望着尚且还在烈焰结界中的玟陶,对着琢木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不愿让她听到,又要小题大做,累她神思不安,影响历劫速度。   他心中盘算,继任浮涂珏守护神需历三次天劫,此番已是第二次。虽是因玟陶自己之故,提前落下了,让她伤的重了些,但也未必不是好事。一来若是抗过过此劫,那么最后一次继任之际,便可容易许多。届时也可早些送她回方丈岛,便算是了了母亲遗愿。   故而他亦静下心来,只低声道,“本君无碍,不过有些劳乏,且留下调息两日。你去告知一声洛河掌殿使者,这两日殿中事宜由他调度。”   珺林于正座调息,合目的一瞬,想起千百塔中的那个女子。第一次,生出一点逗弄之心。朝夕相伴的一万年,两地生离的一万年,他都宠着顺着,偶尔地晾一晾,未尝不是情趣!   *   千白塔,塔顶寝殿   前一日,珺林走后,西辞便继续逗弄两只兔子。许是隔夜不曾安眠,一大早又同他吵了一架,虽说吵赢了,但到底费神。待守塔神使送来早膳,她万分满意地用完后,竟搂着东奔西顾滚在床榻上又睡着了。   她记得,入梦前的一刻,她莫名想起珺林的那句“素日里抱抱摸摸便罢了,不许亲,也不许睡”,蓦然觉得好笑,这人简直爱管闲事得让人发指。   他这般不喜欢,她就偏要搂着它们睡,待他看见,气死最好。   气死最好,她是真心实意这般想的。   同在君位,同是天道选中者,又有着先祖盟约在,她不能主观下杀手。便只能想盼着有何自然又不经意的方式,让他直接羽化。   她本有这样一次机会的,就是初来青丘时,自卫出手,结果没下狠手错过了,后悔至今。洪莽源修道场中,各族纷争,从来都是弱肉强食。她是踩着白骨,立着天劫上的君位,如今想要圆毛而不得,起了这样的心思,再正常不过。   然而这一觉睡了一天一夜,晨起醒来,纵然两只兔子紧紧窝在她怀里,却也没有谁被气死。   因为珺林压根没来。   一时间,西辞只得感慨,这八荒的圆毛竟比城池还难攻下。反正早就不打算要面子了,就索性做小伏低些吧。   想起前一日,他离开时被她气得不清,西辞突然有些后怕。若是他一拍两散,就是不给她圆毛,她总不能真发兵灭了八荒吧。且不说七海八荒同属神界,便是扯着师尊、北顾那么些乱七八糟的关系,这开战便犹如天方夜谭。   道歉的事她也做不来,倒不是开不了这个口,不过是她一贯觉得红口白牙一张一合间,真情假意谁也辨不清。   她向来都是行动说话。   首先,这千百塔是住不得了。   虽然珺林痴恋北顾,恨不得将她以身相替的心思让她喘之以鼻。但是到底人皆不曾耽误北顾,与咏笙兄弟间又处得融洽,藏着这么个地方缅怀挚爱也没什么。到是自己,如今住着委实不像话。   故而,她打算另择一殿休憩。   却不想在青丘大殿吃了闭门羹,掌殿使洛河仙君仿若变了个人,义正言辞道,“君上近两日不待客,神君有事且等接见吧。”   说这话时,洛河对珺林的“别失了分寸”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只记得不久前才接到得君令,“殿中事宜由他调度”。   “那本君何处落脚?”西辞耐着性子。   其实,她是记得的,珺林曾说过,青丘三殿六阁任她选。但前两日一梦后,她对圆毛的渴望与日俱加。有求于人,多少得作出个样子   洛河回过神来,千百塔乃是底线,再怎么招惹这祖宗,也不能让她离了塔。只要她还愿意住在塔里,天大的事都不算事。   是故,他扔执着一族护主良臣的姿态,“神君既选千百塔,便且安心住下。另择一殿,开殿安置洒扫,诸多事宜,亦是繁琐,届时还累的神君费时等候。”   西辞闻的此话,算是了了其中深意,明是怕她不便,实为嫌她平添麻烦。   她合了合眼,扯出一点笑意,“那本君过两日再来叨扰珺林神君。”遂而拂袖回了塔顶。   彼时,她尚且咽得下气。说来也怪,理智上她条理分明,不想毁人所好,私心里却莫明想住在千白塔中。   西辞也懒得计较一个男子,如此心胸狭窄,还居然闭门不见。只一门心思想着,赶紧给他修复了这宝贝高塔,让他舒一舒心,再从长计议圆毛交易一事。   只是,她看着司工神使送来的列单,有些发愁。损坏之物中其他有好说,她已经传了水镜给四海水君、三海守护神,吩咐他们出海前往各处收罗。唯有其中一盏鲛人灯,当日灯油被她打翻,无法再亮起。而鲛人一族早已在七万年前因得罪她姑母,被她父君和师尊以极欺负人的方式联手灭绝。   故而,当世,怕是无有灯油了。   得,还是等去寻那珺林神君,同他商量一下,这灯是不是能缓一缓,或者用个什么替代下。   于是,她第二次,踏入青丘君殿。自然,依旧未见其人。   洛河此刻想的也没错,凡事不过三,如今方才第二次,还是可以继续为自家君上抬一抬身价的。   他仍旧是那句话,“君上近两日不待客,神君有事且等接见吧。”   西辞拢在广袖中的手,捏成拳头,发出骨节狰狞的声响。然后又松开,眉眼含笑道,“本君候着!”   回塔的路上,西辞想起早年间听闻青丘藏书阁除了八荒本土书籍记载,更是揽尽神族百科。顿时只觉柳暗花明,匆匆前往藏书阁。   唔,许是洛河不曾想到西辞会去藏书楼。此处守殿仙君倒也不曾有意相拦住。   然而,这是位极刚正迂腐的仙君,向西辞索要入殿文书,只认文书不认人。   西辞仰头深深望了一眼阁楼,掌中灵力流转,估摸着最多两掌便可将这藏书阁夷为平地。她抬起手,浮云广袖在风中翻飞,整个人周身灵力呼啸,杀意弥漫。   刚正迂腐的仙君,尚且有几分骨气,直挺挺站着,不避不让。   西辞的手已经触上他肩膀却在瞬间收了灵力,她声色娇憨,只浅浅道,“本君,告辞!”   如此一日下来,待她再回塔中,昀贺万分欢喜来回禀,原是她座下仙君已经寻来各物,如今只剩的一盏鲛人灯。万分赞叹七海属臣办事效率之高,神族仙界其余各族望尘莫及,仰望至极。   这话原是真心事宜地佩服赞赏,然此刻西辞听来,便是极具嘲讽。她的臣子一个个不肖一日便完成了任务,偏自己半点进展不得。   她挥手遣退昀贺,叹着气倒在床榻上。   一盏鲛人灯,竟是要逼死神族仙界里最英明神武的少女君主。   翻来覆去不得,她合上眼,只觉躁气上浮,怒意横生。一瞬间,气得下半身都现出了原型,月白龙尾拖下床榻,来回摇摆。   半晌,她豁然睁开双眼,猛地坐起身来。龙尾在她的意念操控中卷上床榻,她看着尾上鳞片莹莹闪光,不禁喜上眉梢。   鲛人灯灯油,乃是以鲛人尾部鳞片锻化而成,方千万年不灭。然,鲛人之尾鳞,同她神龙尾上鳞相比,不知差了几何!   珺林是三日后回的青丘君殿。他甫一进入内墙,便只觉千百塔上龙气缭绕。塔间第十层光芒更胜从前,鲛人灯灯油尽失,根本无光可现。   如此莹莹白光,似月华流转……他心下大惊,果然,待他入得千百塔,便那看见那个龙族的少女,下半身现了原型,巨大的龙尾托在地上。而龙尾之上鳞片凋零,只剩的一点已凝固的血迹。   她伏在鲛人灯上,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早已痛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珺林:我就出了一趟短差,回来居然是火葬场…… 第19章 失算   那条月白龙尾,尾部往上一尺的地方,鳞片基本被拔了,还剩得零星的几片,却沾着血迹,失了光泽。   这样的场景,西辞一千岁那年,珺林已经历过一次。   彼时百里雪豹一族狼子野心,作为曾抚育过君主的一个部族,因后世子孙不成器,逐渐落寞,灵力日渐稀薄,便动起了铤而走险的念头。他们欺她年幼道法未通,又是孤身一人误入黎岩山,竟想夺她项上逆鳞,提升修为。龙族逆鳞要有成效,便需得由本人自己拔下。   西辞自不会主动交出。百里雪豹便对她威逼利诱。   当然,他们一开始就放弃了利诱。对方是西辞,神族仙界里首代正神皆是她至亲,二代正神一半是她侍者,一半是她属臣。三代及后面的神仙,她没见过几个,也没有几个能见得到她。如此身份地位,实在有没有什么利益好诱惑。   百里雪豹便直接使用了“剃鳞囚笼柱”,极残□□脆的刑法,抽尽她灵力逼她现了原型,然后从龙尾处最底层开始一片一片、一层一层拔掉鳞片。   “可愿意交出逆鳞?”   一开始是一片问一次,后来是三五片问一次,再后来则是剃一层问一次。   幼女傲骨天成,眼中蔑视,口中无言。   珺林赶到的时候,也是如今这个样子,她伏在地上,无有声息,只有龙尾微摆,显示出一点她的疼痛。   唯一不同的是,当年她倒在他怀里的瞬间,极轻地唤了一声“师兄!”   “师兄”这两个字从她嘴里吐出,原是他最爱的称呼。   他道法早已有成,却为了陪伴她,重新拜入同一师门。兄者,亲也,她是他一手带大的,虽无血缘,却胜似亲人。这世间的爱侣夫妻,十中之九,由情开始,归于血亲,便算珍贵。而他们,是先有的亲情,后滋生的爱意。原本他们还会成亲,还会有孩子,如此再走向血亲。便比一般世人的爱情更深刻更珍稀。   当然,此刻的他们什么都没有。他们不过是见过一次面,于部族之上有着盟约的两族君主。   他将她从鲛人灯上扶起,一手揽着她,一手化出灵力给她滋养龙尾。   西辞当是痛晕的,耳鬓额角都黏着发丝,靠入珺林怀里的时候,五指间掉出一片龙鳞。   那龙鳞已经被掌中火锻化了一小半,边缘处有油脂冒出。   珺林看着那片龙鳞,半晌红着眼极轻地唤了声怀中的女子。   “阿辞!”他这样唤她。   原是他唤了一万年,想了一万年的名字,可是如今她清醒着,他能唤的便只有四个字。   ——西辞神君。   “嗯?”   许是灵力的滋养,西辞醒了过来。她如今修为深厚,拔一点鳞片本也伤不到她什么,只是这委实是个皮肉搓揉的活,疼是真的疼。她一手拔鳞一手炼化,灵力真气便来不及消痛复伤,又连着忙活了两昼夜,当真有些受不住。   她尚未醒透,还迷迷糊糊着,只一心想着再炼化些,赶紧补好这灯便罢,让那心眼比针尖还小的人欢喜一回,然后谈谈正事。自然,这正事她已经占了上风。用她龙尾鳞片熬的灯油,莫说折煞这盏灯,简直折煞这座塔。要知道,当年百里雪豹一族拔了她龙鳞,后来她忍了九千年,出征丛极渊时是用他们阖族祭的旗。不过到底有条漏网之鱼,彼时师尊姑母皆劝,到底该族抚育过四君之一,且留个后,故而留下了一头将将百岁的百里雪豹,养在了央麓海底……   一想便扯远了,西辞回过神来无比熟练的卷上龙尾,伸手拔鳞。   “住手!”   一个声音在她头顶炸开,将她吓了一跳。   西辞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个人怀里,已经卷来的龙尾伤口正在逐一愈合,疼痛感也在一点点消散。她却大感不妙,能这般迅速愈合她的伤口,消去拔鳞之痛的人,修为至少和她比肩。   珺林神君!   她转头望去,果然是他。一双赤红的桃花目氤氲着水雾,与她四目相对。   西辞意念一动,整个人脱离了他身侧,往对面跃出数丈,同时还不忘龙尾横扫,将那人隔得远些。然后迅速收回龙尾,搂在自己怀里,将还有的七八片龙鳞拔下来。   “我让你住手!”珺林的身法亦是极快,她还没拔下一片,便被他过来钳住了手腕。   “再半盏就满了!这七八片差不多刚好能炼出这么些灯油。”西辞被他抓着挣脱不得,只催动灵力想要反掌脱出,于是珺林握着她手腕的掌心便也涌上术法。   一时间,两股灵力你推我挡,来回运转。半晌,西辞到底疲乏,败下阵来。只是言语间丝毫没有退让,“少半盏也无妨,左右帮你把灯点亮了。其他所毁之物也都寻来交给你的司工神使了,本君不欠你什么!”   “西辞神君本就不欠本君什么!”珺林松开手,托过西辞变小的龙尾,又输送了一点灵力,方才哑声道,“好好养着!”   话毕,竟将她整个横抱了起来,转瞬入了寝殿。   西辞伤了龙尾,虽已被珺林愈合了伤口。只是此刻现出双足,足腕到小腿一截,内里仍旧一阵痉挛,时不时就抽筋酸痛。左右也不是大事,她皱了皱眉忍过一波疼痛。   “可是腿上难受?”珺林掀开云被,竟是无比熟练地给她按摩。   本来,掀开云被的那一瞬,西辞掌间到脚尖都已经汇聚了灵力,只待他碰到那一刻,就直接震飞他。   却不料,他双手按上她足腕的瞬间,只觉一股温热柔和的灵力直入经脉,与先前给她龙尾疗伤时强劲且蛮横地扫遍她周身的灵力完全不同。先时那股子劲简直就是狂风骤雨施恩泽,也不管她是否有伤没伤,扫完便是。   此刻却如春风拂面,他的手从西辞足腕移至小腿后面正中的承山穴,四指只以巧劲压住正面,唯拇指指腹按在穴上,一缕灵力缓缓送入,然后再慢慢推向膝盖下方的足三里,至此灵力再不往上涌去,只随着他双手的按压来回疏通的她的小腿经络。   “好些没?”珺林低着头手下未停,开口却是带着歉意。   当年从黎岩山回来后,她因伤重昏睡数年,双足更是留下了这么个动不动便抽筋酸痛的毛病。原本道法大成后,也便再未听她叫嚷过,谁承想今日竟扯出了病根。   “嗯!”西辞早已收了灵力,只双目灼灼盯着着那双手。练的术法同自己不相上下,泡的茶胜过琼浆玉露,居然还会推拿按摩,这是连医道都修了吗……   无限感慨中,她突然缩回了腿,转过弯来。真真是好心机,装模作样生了三天气,将自己堵在门外,原就是要诓自己赔他的灯油。同是神族君主,说他不知道龙族尾上鳞片能替代鲛人鱼尾炼油,她是一百个不相信。如今入了他套,又来假惺惺各种施救安抚,当真是只阴险狡诈的狐狸!   “不许碰本君!”西辞扔出两颗丹药,“你脸色也不好,这药固本培元,是我父君所炼!当是还你此番救助本君一遭。”   按着以往,她当一脚将他踢出去,能动手绝不讲理。但到底想着那些圆毛,便只能委屈求全。   故而,她委屈就全道,“你方才救了本君,亦给本君解了劳乏,拿了这两颗药,我们亦算两清!”   “你便这么想同我两清?”珺林垂眸自嘲道,“今日是我不好,我回来晚了!”   西辞闻言,简直要窜起,将他从塔顶扔下去。你这明明缩在殿中,诱我上钩补灯油,如今得了便宜还要做出这么副好人温情的模样。   思至此处,她也懒得同他掰扯,忍着双腿又一波酸乏,咬牙直入主题。   “珺林神君,当日|本君不慎毁塔,后同您明面算清,彼时您欠了本君一个人情,可还记得?”   “记得!”珺林瞧她抱着双腿,双手胡乱地捏着,便知定是难受的厉害,只凑过去要放平了她双腿。   “别!本君受不起!”西辞推开他,无比清醒道,“今日本君以龙尾鳞片熬了灯油,重新点燃鲛人灯,此灯便算补好了。但是本君龙尾鳞片之珍贵……”   话至重要处,蜷缩的两条腿居然很不争气地抽筋了。西辞倒抽了一口凉气,尚未反应过来,珺林已经一把将她双腿捞过放平,按压舒缓。   “你的龙鳞珍贵无比,区区鲛人灯根本不能相比!”   还算识货,西辞又缩回了脚,“既不能比,折算过来便是你又欠了本君一个人情,可对?”   “对!”珺林再次拉过她的腿,“这次的是个大人情,本君一时很难还得起!”   “还得起!还得起!”西辞忍着双腿抽搐,竟猛地凑到了珺林面前,跪坐在床榻上,“将你家的圆毛送本君些,便算你还了这人情!”   珺林看着与他近身的女子,半晌总算明白了她的意图,将自己折腾成这样,不过是为了那些圆毛。   “那……你想要哪些,本君去给你挑!”   “当真?”西辞简直要忘记了双腿的酸乏,只是又一次的抽筋让她垮下脸来,亦打了个寒颤,“哪些?还要挑?八荒的圆毛难道不是都是狐狸吗?”   “怎会,圆毛有虎豹狮犼,鼠兔鹿羊……狐狸不过是对八荒而言,地位高些罢了。”珺林瞧着西辞老实了一些,将她重新扶好,按腿舒缓,方继续道,“便是狐狸也有上七族,下八类,上百品种,不知神君想要什么?”   话至此处,珺林亦回过神来,嘴角噙了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如此算来,本君欠神君的两人情虽大,倒也还无需将阖族奉上!”   失算!又失算了!   西辞垂着脑袋,怏怏缩起腿,“按腿扣人情吗?本君还是攒着吧!”   “这个无偿,免费赠送!”珺林再次拉过她的两条腿,给她来回按压解乏。   作者有话要说:  西辞:这手,该死的香甜! 第20章 择殿   青丘君殿内,洛河垂首立在殿下,大气不敢出。   珺林苍白着一张脸,目光落在他身上,恨不得盯出两个洞来。半晌,捂着胸口急咳了两声,方缓过劲来,将玟陶端上的药灌下。   从玟陶手中接过药的一刻,他才想起还未将她安置妥当。   此番玟陶历劫,因着以自身鲜血为引,修补了子盘。虽说是功德,却到底逆天而行,错了时序。他在星辉阁调息时,顺带看顾她历劫。两昼夜下来,便知这一劫算是历了过去,但必遭反噬。   天劫好推算,反噬之劫却是来去无踪,焉知什么时候落下。为防万一,功亏一篑,珺林便将玟陶带回了青丘。想着但凡反噬之劫落下,也好及时看顾,如此第二重天劫便算渡过了。距她接掌浮涂珏也可快些。   他又瞪了洛河一会,方收回目光,“带玟陶守护使去择一殿住下。”   话毕,也不待他们多言,只疲惫地挥了挥手,合目倚在正座上养神。   洛河和玟陶见此情景,互换了个眼色,默默退出殿外。   “青丘殿宇除了朝贺殿也就是方才的青丘君殿,还有三殿六阁。如今君上住着合欢殿,六阁之中有一处为藏书阁,住不得人,星辉阁便是守护使先前所住之所。故而剩余两殿四阁守护使可以任意择选!”   “当真吗?当真由得我们任意挑?”琢木闻言,赶紧悄悄拽了拽玟陶衣袖,扬脸望向洛河。   此刻不在君殿,三人彼时相熟,琢木又是个欢脱性子,便十分直言道,“哪边同君上的合欢殿最近,我们便住哪里!”   “阿木!”玟陶横了她一眼,只对着洛河温道,“还是由掌殿使决定吧,别扰了君上才好。”   洛河敛眉含笑,一路引她们过去,“那便住在北边的揽茕阁,原是离合欢殿最远的。如此便不会扰到君上了。”   玟陶闻言,脚下一顿,却还是带着笑意谢过了。倒是琢木,还想要说些什么,亦被她拦了下来。   洛河眼峰扫过琢木,笑意更深了些,也没说话,只继续引路。   玟陶带着琢木随起身后,面上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其实,此刻住在哪一殿宇,对玟陶来说,倒真的不是太在意。虽说她入八荒已经一万三千年,但一直住在百里外的星辉阁,从未入住到青丘城内来。此番能入住君殿,同珺林在同一城墙内,她已经很满足了。   不枉这数千年的费心,左右延缓自己修为的精进,后又以百年的时光推演天劫,在天劫来临前提前以血引修补子盘,由此引来天劫。   而在珺林眼里,自然便是另一番意思。   自己督促太过,逼她铤而走险。   果然,她赌赢了,得君顾,入君殿。被水袖掩盖的双手紧紧捏着衣衫,手腕剖脉引血的疼痛尤在,她却觉得都是值得的。   今日能入得青丘内城,他日便也可入得合欢殿。   “到了!”洛河拂袖挥开殿门。   一时间,玟陶和琢木都愣住了。此处乃是莲华殿,紧挨合欢殿。   “这……可会扰到君上?”玟陶一时不敢相信,水袖中的手捏得更紧了。   “阿陶,你如何老想着打扰君上?”琢木急道,“当年圣母让你照顾君上,如此近了方才方便。再者,君上还要帮你渡劫,太远如何来来得及,自然越近越好。”   “那……”   “别这个那个了,你不也想离君上近些吗?”琢木一贯话多心眼少。   “阿木!”玟陶瞪了她一眼。   洛河自然只当未听见,带他们入了殿中,又上了二楼亭台眺望。   莲华殿与合欢殿毗邻,但合欢殿以广建造,只一层却伏地蜿蜒百顷。而莲华殿则以高设计,占地不过十余顷,却是座七层殿宇。   自然,再高也高不过入了云霄的千百塔。   洛河记得,大概在西辞三千岁那一年,遗玉圣母从方丈岛赶回,急令召回在巫山作伴的珺林。   原是浮涂珏上现了珺林之名,而西辞二字却是现了又散,散了又聚,隐约不甚清晰。如此便是寓意西辞之情不真不明,不得善终。遗玉圣母以爱子之心度之,要珺林慧剑斩情丝,自是无可非议。   于是便有了后来两百余年的母子博弈时光,遗玉圣母为珺林召遍上七类狐族贵女,入青丘作选。而珺林则传信于巫山之上的桑泽神尊,留住西辞不得下山,于他回巫山前不许入青丘。   他拦她入青丘,原也不是怕她知道生气难过。不过是不想她历的这样的事。从来,他都将她护得这样好。   两百年间,因着双亲皆是孱弱之躯,缠绵病榻,珺林不能强硬抵抗,只好磋磨时辰以表决心。上七类四十九个女子,十中之三对他动了情,他便以修为相祭,开启浮涂珏,帮其寻得良配。十中之六七因部族利益要入君殿的,便被他四两拨千斤推了个分明。   而不管哪一种,四十九个女子皆被洛河带入过莲华殿,极目远眺,那座彼时只建好一半的浮屠。   青丘曾有古训,为君后者,入主莲华殿。却也是从那时被珺林彻底废除。不过是因为一个女子幼年时的一句戏言,嫌弃青丘各殿染了烟火气,要一座云霄高塔小住。   只是珺林建塔,未曾想过让她小住,原是要用来迎她过门,住生生世世的。   彼时洛河便也是这样一一告诉那些争着想要入主青丘的少女,即便入了莲华殿为后,即便高塔之中无有倩影。然高塔犹在,对立莲华殿,便是永远的震慑。   而此时,同当年一样,远眺的女子惊喜道,“这里可以看见千白塔,看的清清楚楚!”   说话的是琢木,沉默的是玟陶。玟陶修为虽说不高,却是心细,隐约瞧的塔顶琉璃舍利珠晃的厉害,而塔身之上似有龙气缭绕。   顿时反应过来,“此刻有人居于塔中,她可是七海的西辞神君?”   “守护使聪慧!”洛河额首,“西辞神君来青丘第一日,便已入主千白塔。”   玟陶第一次听到西辞二字,自是同八荒属臣一样。在万年前,七海传来的消息,西辞神君重伤珺林神君,一掌劈去他半条命。纵是有各种缘由,纵是这些年七海八荒盟约犹在,可她只要每一次看到珺林那张苍白病态的脸,便对那个七海的女君恨意尤深。   便是如同昨日,珺林与她同回青丘,甫一入内城,便匆匆进入白塔。她只以为塔中有恙,需要看顾。即便后来听闻西辞神君受伤,君上前往救治,她也只当是因顾年两族之谊。却不承想,塔中有恙之人,竟就是西辞。   一时间,玟陶有些发愣,只尝试着问到,“君上不是曾有令,塔外十丈,生人勿近。如何、如何西辞神君直接入了塔?这塔可是……用来迎接未来君后的!”   “守护使所言不虚!”洛河笑道。   “所以,那西辞神君是我们八荒的未来君后?”琢木却是两眼放光地问道。   她对珺林还隔了一层,即使珺林被打也不过是觉得自家君上技不如人。而对西辞,却是满满的敬仰之情,论起来,她比西辞还大一万岁,可是人家早已是诸神之主,司战之神,是神族仙界乃至整个洪莽源修道场最年轻的得道正神。如今竟然要做自家的君后,简直如在梦中!   一想到,以后有无数机会可以瞻仰君颜,琢木甚至觉得自己没能及时阻止玟陶剖脉引血简直是明智之举。当然,想到玟陶,她还是忍不住无比同情地偷偷看了她一眼……   “劳烦掌殿使为我换间殿宇吧!”玟陶看着那座千尺白塔,恍惚间只觉得凌人气势逼压下来,心头莫名一堵,咬着唇口讪讪请求道。   *   洛河回青丘君殿时,珺林正好醒来。   “事都办好了?”   “臣下先带玟陶使去的莲华殿,同当年一样,让她于亭台之上赏了一赏对面的白塔风光。如今,她已弃了莲华殿,去了北边的揽茕阁住下。”洛河恭敬立在殿下,小心翼翼地回道。   “甚好!”珺林额首,“但愿她能正了心思,潜心修炼,也不枉母亲的期盼,和本君栽培一场。”   “那臣下,可算是戴罪立功了?”洛河松下一口气,终于抬起头来。   “哼!”珺林冷笑了一声,从座上起身,踏出殿外。   “君、君上,您去哪?”洛河追出殿来。   “千白塔!再过一炷香,她的腿又该抽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惯例不更,所以今天留评都有大红包,周二恢复早九点更新,么么哒! 第21章 费心   西辞龙尾之伤当日在珺林灵力滋养下便好了七七八八,她自己修为又深厚,没几日便开始长出嫩鳞,一片片虽薄,却闪着月白光泽。龙尾无虞,她便也放下心来,打算向珺林要了藏书阁入殿文书,且去查阅一下这八荒圆毛到底品种几何,好好计划计划到底如何才能弄得这些圆毛。   头一日,她刚收拾妥当,预备下塔。甫一踏出殿外,小腿之上便是一阵痉挛,整个人往前跌去。幸得珺林来得及时,一把抱住了她。   她原以为不过一时难受,忍忍便也罢了,天雷荒火历了不知多少,故而并没把这一点点不适放在心上。却不料往后数日竟是日日如此,每隔一两个时辰,双腿便抽起筋来。偏这是个细碎磨人的病,一上来便是针扎一样疼。她原是极好的忍性,难得喊疼。却不想这凡人才有的抽筋,在她这竟成了天大个煎熬。方忍过疼,周遭肌肉便僵硬在一起,酸胀的要裂开一般,半点动弹不得。还未缓过劲,经脉中又如万千小虫爬过,又麻又痒。   更可怕的是,一旦抽起,她便素手无策,连着灵力都汇不起来。   这一日,乃是八荒百年一次的朝贺,珺林来得晚了些。西辞已经痉挛了半柱香的时间,整个人像只小虾缩在床榻上。   甫一见到珺林,一双本已蒙上雾气的杏眼,顿时化出水来。直扯着他袖子,颤声道:“腿……难受!”   珺林一颗心抖了抖,下手便也有些失了分寸。拇指点上穴道,原本的一小股灵力撺得快了点,越过西辞膝盖直往她上身涌去。   因是温和舒缓的灵力,自然伤不到她。但这般涌入腹中,便是又酥又麻。西辞本泪眼婆娑,经此一下,整个人又缩了缩,本能地往他身上蹭去。   边蹭还边止不住笑,“痒!”   珺林坐在西辞床榻上,若她伸直了腿,就该是坐在另一头,她是怎么也靠不上去的。偏她缩成一团,给她按压时也疲懒不肯动一动,珺林便只得往床头坐得上了些。是故她这么一靠,腿猛地从他手中挣脱,脑袋则不偏不倚蹭在他腿上。许是因为腹中酥麻,西辞的一只手还用力扯过他衣衫,好巧不巧,将他腰侧皮肉一起扯着。   此刻,珺林也感受不到疼痛,只被她一张小脸贴着大腿,耳根红城一片。一时,竟失了神。   当年从黎岩山将她救回,数十年中,便也是这般耳鬓厮磨地将她照顾痊愈。   “疼……”西辞像只小猫呜咽着,两条腿一僵,抖着身子挨得更紧些。   “一会就好!”珺林回过神来,揉了揉她发顶。暗自叹气,如今也就这个时候,能近一近她身。   “腿……”西辞又呜咽了一声,整个脑袋滚在他腿上,难耐地拱着……   珺林扛不住,只赶紧给她按去!   一盏茶得功夫,总算让她缓过劲来。她直起身子,幽怨道,“本君何时能好?总不能以后日日如此吧?”   珺林将朝贺时便给她备下的“松风翠乳”倒上,含笑道,“那不会。最多月余,便好了。”   “月余?”西辞眉间微蹙,转念又疑惑,“你如何知晓?”   “本君如何知晓?”珺林立在临窗的位置,看着云卷云舒,雁过无痕。   ——大约当年也曾这般照顾过一个女子。   话一出口,经风即散。靠着床榻一心喝茶的少女,无情无意,根本听不到。   *   揽茕阁   自闻西辞也在青丘,这一个月来琢木便日日在揽茕阁内转悠,恨不得能到早点一睹西辞风采。但又因顾忌玟陶,只好偶尔瞅一眼那座白塔。   千白塔有三奇,除了高和白,还有一项便是无论从青丘那座殿宇望去,都可看清其风貌。存在感之强,让人觉得入塔之人才是八荒的主人,见此塔便彻底忘记青丘还有三殿六阁。   而玟陶自那日在莲华殿听了洛河一番言语后,心便凉了大半。入住此殿阁后,登高眺望了两回塔,想着珺林好歹不曾同她直面挑破,留着彼此情面,又一心帮扶修炼。慢慢地倒也将一颗心控制了下来,只一门心思研修子盘。   琢木见她这副样子,亦放心不少。只是子盘十二宫格,如今只恢复了两格,玟陶抚摸着那两个宫格,心中歉疚。若不是自己强行剖脉引血,引了天劫,珺林也无需消耗修为替她挡劫。   这两日,她去青丘君殿看过一回珺林,他还是那样的苍白面色,咳嗽虚浮。   “阿陶,你别自责。左右是君上旧伤缠绵,原也不是你的错。”琢木不仅心眼少,有时还缺关键的一窍。   玟陶这么一听,便又推责到西辞身上。好不容易压下的心绪重新蔓延开来,一双手死死捏着垂地的莲花水袖。   琢木别处看不清多少深意,对玟陶这一动作却是十分了解。无外乎紧张或者愤怒。   琢木一时手足无措,只得安抚道,“洛河掌殿使不是说了吗,近来西辞神君拿着祖传的丹药赠给君上。想来那西辞神君心中歉意,君上不日便可大安了。你且放宽心。”   玟陶也没说话,只缓缓松开水袖,化出子盘继续修复。   半晌方道,“那日君上修复子盘,我让你前往看顾,可看到些什么?君上可还有哪里不适的?”   琢木脑子转了一圈,君上一切安好,倒是那浮涂珏母盘上的琥珀青石怪异得很。想了想,便合盘脱出,说与玟陶听。   玟陶听完,愣了愣,满脸疑惑地望着比她更疑惑的琢木。半晌,未再言语,只重新研习如何修复子盘。到底,她还是分得清公私的,如今修复子盘方是正道。   *   这厢里,一月过去,西辞双腿果然已不再抽筋,彻底缓过劲来。一缓过劲,她便又是生龙活虎。一生龙活虎,她就开始六亲不认。   何况面前这个,对她而言,六亲中哪一亲都算不上。   青丘君殿内,她拂了拂流云广袖,从掌中化出颗丹药递过珺林,“吞下吧,本君不占你便宜。”   这些日子,她看着珺林面色常日苍白,气息不匀,分明是内里受伤的模样,只是周身神泽仙气却是磅礴纯正。她道法术法学得精通,便也看出了些名堂,左右这人根基犹在,灵力充沛。至于内息不调,应是当年自己一掌之故,留了病根。   她成日琢磨人家的圆毛,前些日子听来八荒单是狐狸便有上百品种,便知这是桩棘手的买卖。自己且得同他把旧怨了了,方能好好谈一谈。毕竟如今是自己有求于人,且底气不足。   “多谢!”珺林倒也没客气,接过便咽下了。   “这药同先前的是一样的,固本培元。但还不是最好的,最好的当对症下药。”   西辞押了一口茶,她算的丁是丁卯是卯,便是珺林给她按摩舒缓说好了无偿,她也不愿占着人情,非要以丹药还赠了他。唯有这盏“松风翠乳”她自动忽略了,自己远来是客,总不能连口水都不给客人喝吧,故而,她喝得习惯又舒坦。   “神君旧伤,本君惭愧,前两日已传信给本君父君凌迦神尊。让他来八荒为你诊治。”西辞继续道。   这当是她十分的诚意了,劳动自己父君出山。   而珺林却听得背后发凉,“你传信给了凌迦神尊?让他入八荒?”   凌迦神尊若知道宝贝女儿入了八荒不过月余,便拔了龙鳞,发了旧伤,估计自己能死得更快些。   “神君莫激动,为表诚意,本君已将大乐之野也划入八荒。昨日讨了您座下臣子,前往大乐野收领交接。”   顿时,珺林前胸也发凉,只侥幸道,“本君属臣,未得本君君令,不会擅离八荒。神君好意,本君心领了。   未顾好她,还逼得她割地赔款,凌迦神尊估计要水淹八荒。   “神君忘了,八荒的八部蛮神,是本君外祖母母神精气所化之神,亦是本君母后踏叶飞花衍化催生得的形体。故而,本君还是有些薄面,使唤得了他们的。”   呵!惊天地泣鬼神的母族背景!珺林不敢忘。   西辞自不觉什么,继续殷情道,“一点薄礼,虽神君前头所言,不要大乐之野。但我们为君者,不就是为臣民开疆拓土吗。多份疆土,总是没有坏处的。”   话说的是没错,但也不是所有的领土都能拿的。   大乐之野以歌舞闻名!凌迦神尊之妻,相安少主便是以“踏叶飞花、不惊飞鸿”之舞曲闻名的洪莽源修道场。焉知她哪日兴起,去往大乐野作舞。   祖宗,你敢给,我也不敢拿。   “还有一事,本君入此塔叨扰月余,心中不安,不知可否换殿暂居?”   这话西辞斟酌了许久,到底那白塔是珺林思慕北顾所建。便是北顾如今已经成婚,他留塔暗暗睹物思人,也没什么,左右全一颗痴心。然如今自己住在里头,又是一张极相似的面容,可别让他生出幻想,长出心魔来。   故而,她说这话,真真是实打实持了颗为他之心。   珺林已经浑身发凉,别人或许不知,顶上至尊的几位,如他的叔父桑泽神尊,叔母御遥神尊,并着西辞的双亲,却都是知道此塔为何人所建。尤其是凌迦神尊,对此塔颇为满意。   本来纵然西辞记忆全失,却一入八荒便入白塔,珺林尚且安慰,想着天道厚爱,冥冥之中还存着彼此羁绊,如此他日留她有望。如今却也不知何处又惹了她,竟要弃塔而去!   他喘着气,半晌方开口,“此塔在青丘之中亦是尊贵,合神君身份,神君安心住下便是!”   “如此,本君便更不敢……”   “只要西辞神君愿意住在塔中,便是给了本君天大的颜面。本君记下这人情!”珺林也不容她再长篇大论,只先抢白了堵住她嘴。   “人情?你又欠本君一个人情?”   西辞有点懵,转瞬反映过来,啧啧,真是个痴情的败家玩意,为了框一张相似的脸,家族宝贝都能奉上!   反正多一个人情,便能多换两头圆毛。思及圆毛,脸什么的,她也没什么好在意的。   “成交!”她灌了口凉茶,施施然回了千百塔。   作者有话要说:  阿顾,姐姐爱你!   北顾:???(前文回顾,母后真的在大乐野跳舞!!!) 第22章 人情   膳房内,洛河正亲自熬着一盏药,遇见琢木亦在熬药。私下无人,琢木的话便又开始泊泊往外冒。   “洛河,你这是给谁熬药?谁能劳动你堂堂掌殿使熬药?”   洛河挑眉看了她一眼,“你说呢?”   琢木略一思索,“啊”的一声惊呼起来,“君上又病啦?君上怎么又病啦?”   洛河掀开药盏看了看,脑中亦思考着这问题。   怎么又病了?   先是被西辞神君拍碎了肋骨,又被那么蛮横的法子治疗,紧接着就调伏浮涂珏,然后便是给你主子护劫,回来又一股脑强行以修为补了龙尾,直到今日还被刺激了神识……   浮涂珏算是公事,那么剩余这一系列便都和西辞神君占着关系……洛河思至此处,不由打了个寒颤!   “君上怎么又病了?倒是说呀!”琢木催促道。   “打是情骂是爱,不是什么大事!”洛河瞧着药煎好了,遂而起身端了离去。   打是情骂是爱?琢木回味着。待回过味来,顿时对西辞的敬仰由滔滔江水变成了七海连天。   只是过于激动,回揽茕阁时,没忍住说漏了嘴,累得玟陶撒了药。   而合欢殿内,珺林喝完药,面上恢复了一点血色。然整个人还未从西辞的刺激中缓过劲来。   洛河提醒道,“下月青丘两万年一次的“礼乐射书会”您是参加不了了,好好养着。”   “本就不该由本君亲上,然同辈者中……”珺林看着洛河,“那你上?”   “左右还有咏笙殿下,他又不曾同桑泽神尊般,入赘了巫山。御遥神尊仁慈,仍算他是八荒血脉,您让他参加不就行了!”   “阿笙?那还是本君上吧!”珺林挑了挑眉,他此刻心思还顾不到“礼乐射书会”。   他沉默了半晌,扔了手中碗盏,对着正在摆棋的洛河道,“派人去追东江了吗?   “东江?”洛河愣了愣,遂而反映过来,忍着笑意道,“追不上了。东江蛮神的脚程是八荒诸神中最快的,西辞神君想来是特意挑的他。估摸再五六日便到达大乐之野了。臣下恭喜君上,疆土再阔!六分天下数十万年来,神界六部领土还未有过变化,君上当真……”   “若顺利交接,由你去守大乐之野!”珺林一句话堵死了洛河。   洛河执棋的手抖了抖,心下暗道,你也就怼我怼得这么顺畅!   这厢还没想完,珺林得声音又再度响起,“她日日攒着本君欠她得人情,你说一个人情换给她几头圆毛好?”   几头?不是多少头?洛河打心底佩服珺林的谋算。   说实话,洛河和珺林都约莫记得八荒圆毛上千种,具体几何却也不曾捋清过。然这两人也更明白,左右一些化不了人形的牲畜。即便有些勉励化出人形,资质也不甚精美。八荒养着这些圆毛,原不过是是千里挑一法子。每三千头圆毛中必有一头是集日月精华的灵兽,可守山护境。故而这些圆毛说贵不贵,说便宜也不便宜。至于西辞占着得那些人情,随便哪一个都能换个百八十头。当然按着拱手山河讨佳人一欢,都给她也不是不行。   也自然,这两人谁也不会点破。   “臣下愚见,前两个人情您可一次付清,给个八|九|十头便罢。至于昨日君上刚欠下的人情……”洛河落下一子,慢理丝条道,“臣下实在觉得妙得很……不若西辞神君在千百塔住一月,您便送一头!八荒圆毛不绝,塔中佳人不离!”   珺林执着白子,缓缓敲击案几,半晌抬起眼皮,眉目间尽是笑意。   *   西辞站在千百塔下,仰首而望。却也不知为何,闻得珺林非要让她住在塔内,虽知是因北顾之故,心中却没有多少不适,反而松下一口气。   私心里,她实在喜爱这座塔,鬼使神差想住在这。   舒爽清风迎面拂过,西辞神思愈发清明。她告慰自己,反正说也同他说过了,人家主人要她住在这,她只能却之不恭,如何能挑三拣四。再者,左右一桩买卖,大家各取所需。   这样一想,整个身心便更舒畅了些!   守塔神使见她回来,赶紧开塔迎侯。   西辞冲他笑了笑,转瞬化出原身,于塔外直接跃上了塔顶寝殿。守塔神使早已见怪不怪,莫说这西辞神君,便是自家君上,时不时便夜间化成狐狸奔上塔顶。   西辞入了寝殿,想着休整片刻,便前往藏书阁寻些典籍,且将八荒的圆毛品种数量性情都摸清了。这月余,因着腿伤之故,她被珺林圈在塔中,整日窝在榻上,正经事半点没做。   只是“藏书阁”三字想起,她便有些懊恼地拍了拍自己脑门。今日,她本来还想要同珺林讨个文书的,却不想听他说又欠自己一人情,一时得意便全都忘了。   她提步准备再去寻他一番,又想起方才离开青丘君殿时,珺林那张失了血色的脸,以及最后同她言语时,急促的喘息。估摸又发病了,且让他歇歇,她无比贴心地考虑道。   主要还是担心这般扰了他,让他一口气上不来,闭个关什么,简直要自己的命。   这般想着,西辞目光落在寝殿上。既然以后可能要长住一段时间,且将细枝末节都摸透了。那白檀翼木冰床,月白合欢帐,连着渐变冰蓝夷霜屏风,镶珠鎏金广屏整自然都是她的心头好。   而她最在乎得,当是批阅卷宗的案几。朱笔文墨不可少,且她一旦坐下便疲懒不肯挪动,那案几得是个正儿八经识灵有心的活物才行。能帮她拣笔研磨,挑选书籍,最好还能端茶递水。   纵然如今七海平静,神族仙界亦少有战事,焉知哪日邯穆并着五镜掌镜司便拿着卷宗来寻自己了。   她还记得,当年北顾未出阁时,一直同她商量,要换一副案几。原是三首鸟鱼骨演化的案几不仅不美观,还莫名狰狞。北顾胆小,又言与殿中其他物件不配,与她撕缠了好几十年。   然此案几是个极有灵性的活物,是她父君用了一丹炉的灵丹为酬请来湘水之畔的颐颂仙君所定制的。   每每阅书读卷,案几第一鸟首便自觉给自己拾来书籍卷宗;若遇持笔书写,第二鸟首则化成砚台,自动出墨。因着自己常日需批阅卷宗,研读兵法,故而不曾答应换掉。   也因如此,父君母后则给北顾重开了殿阁。   此刻,西辞坐在千白塔中的这张案几前,想着这白塔既按北顾喜好所建,便断不可能有这等宝贝东西。左右不过这珺林神君睹物思人,案几当是个依葫芦画瓢的摆设,与自己殿中那张不可同日而语。   她瞧着案几上的三首,只手托腮,弹指隔空敲去。   空空荡荡的声响,果真是死物……却不料,猛然间,一抹朱墨从第二鸟首中喷出,她一时躲闪不及,竟被喷了整个胸前,连着面积都沾着星星点点。   这案几居然也是个活物,西辞凝了诀,将身上朱墨拭净,不可思议地重新回到案几边。   然后,她发现了更不可思议的事。   这案几前两个鸟首同自己寝殿的一般,可以递来书卷,自动研磨也就罢了。   第三个鸟首设计的简直惊天地泣鬼神。居然连通了青丘藏书阁,她只需以灵力启开,便有水镜化出,将藏书阁全景分层显现出来。因着案几本就是个活物,便受她指引,将她所要的书籍现于水镜上。相比第一个鸟首只是在案几周遭递拿东西,这第三个鸟兽居然可以在隔了数十里路程,帮助读阅书籍,简直不要太妙。更关键的是水镜所现字体还能任意缩小放大。她本就天资极高,不仅可以过目不忘,更可以双目视二书而不乱。   这还要什么入殿文书!   西辞凝着灵力,驱使第三个鸟首隔空查阅书籍。不过两柱香的时辰,《八荒物种论》、《圆毛品种大全》《青丘狐狸志》……数十本书被罗列了出来。   莫说二书齐读,西辞直接将字变的蝇头大小,七八本同时现于水镜阅起。   ……   这期间,珺林来看过她一回,却发现塔顶寝殿笼了层结结实实的结界。他原想劈开结界进去,瞧的她竟发现了那案几的妙处,便也未再打扰。只传了藏书阁掌事的仙君,将相关典籍理出,放在明显处,省得她频繁动用灵力。   她自是乐得忘记了自己提前破关出海,内息尚未规整,总得由他记下,便如小时候那般。   三日后,西辞阅完整整四十余本书籍,方才起身舒了口气。她对这张案几实在太满意了,只是瞧着这案几,她又对那珺林神君滋生出一点同情。   虽是痴心一片,然情报工作委实差了些,连人家姑娘喜好都弄不明白,怪不得到头来让咏笙抱得佳人。想了想,又觉甚慰,若他搞得明明白白,此刻自己岂不是占不到这么大的便宜了。   当然,相比较同情珺林,她更同情自己。   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八荒圆毛品种居然有三千之多,而其中有着雪白毛发,粗胖大尾的也有九百余种。   她盘算着珺林欠她的三个人情,帮助修塔,炼出灯油,入住塔内,哪个人情都撑不起能换来三百品种圆毛……   若想撸尽八荒的圆毛,她估计得在八荒为奴为婢了!但转念想来,若是为奴为婢,便可日日撸毛,也不是不可以。   她甚至觉得,如果可以,同珺林神君商量商量,七海八荒交换治理!   总而言之,自明确了八荒圆毛之多后,她对珺林的态度开始天上地下的转变。   作者有话要说:  西辞:一个人情能换几头圆毛?   珺林:看在往日交情,最多十头!   西辞:三千品种,一种一头,本君要攒三百人情……三百……   珺林:友情提醒,目前才三个!!! 第23章 计谋   面对八荒圆毛品种之多,西辞也想明白了,一口吃不成个胖子,且慢慢着来。本来她并未打算这般着急便去寻毛,毕竟还有东奔西顾陪着她。   不曾想,阅书三日后酸乏了些,倒床小憩,却又梦见了那圆毛轮廓,这次只见一条雪白毛尾聋拉在地,静静地如同一副画。   西辞醒来,倒不似往日被勾得心中发痒,只莫名反复忆起那一动不动的画面,仿若全部的圆毛都被冰封石化了。   一想起,一颗心便跳得厉害。   左右手上已攒了三个人情,且花去一个,换个白毛胖尾撸一撸再说。典籍记载的清楚,圆毛十中之九都在北荒,她便决定走上一趟。   夜色已降,她还是出了白塔。只是将将出了青丘内城,便被闻讯匆匆而来的珺林拦住了去路。   她难得的好性,“本君不贪心,修塔的人情,换你一头圆毛便罢。”   “不是这个意思!”珺林因来时急了些,连咳几声方缓过劲来,“八荒这些难化人形的圆毛本是为了挑选护山守境的灵兽所饲养。虽说饲养,却是也放养。平素皆散在北荒一代,若要将它们抓住,需得君主一脉施灵气诱惑……”   珺林捂着胸口,有些尴尬地顿了顿,“不然强行捕获,它们便失了本色生气,连着毛发都不甚蓬松光泽。”   西辞顿时明白过来,眼前这人受伤未愈,怕是一时动不得灵力,且得缓一缓。自知晓对方有着如此之多的宝贝,两族间又扯着一大堆根深蒂固且乱七八糟的关系,西辞已经放弃踏平八荒的念头,转而使用怀柔政策。   “待本君歇几日,与你同去,可好?”   西辞额首,默默随他回了青丘君殿。   而西辞态度变化之快,同样让珺林承受不住。且不说每日亲自给他熬药端来,就差直接给他喂下了。每日晨晚两次还亲身给他把脉测息,甚至稍觉不好便运功给他调养。当然她并不擅医道,所用皆是灵力。   药君于灵力之上,上来十分心疼吝啬,如此实在看不下去,只反复叮嘱道,“何须如此耗费修为,熬盏汤药补一补便罢。”   西辞一点耐性,原也只是给了珺林一人,还是看在圆毛的份上。而药君之繁琐迂腐,饶是珺林这般,也是不甘其苦。不过敬他侍奉多年,又是八荒上了辈分的老人,常日打着哈哈便算过去。   然西辞受不得,“三四日,说了七八回,也未见你熬一盏上来!”   药君:“且得君上吩咐了,小神若熬了,神君已施法,君上又不喝,岂不浪费!”   西辞:“你不熬,便是吾等想喝,喝什么?”   药君:“那君上喝吗?小神这便去熬!”   珺林咳着,来不及回应,西辞已经凝指推过灵力。   药君:“啊呀,何须如此耗费修为,熬盏汤药补一补便罢……”   半晌,西辞收了灵力,起身直面药君。   她不过两万岁,一脸稚气,又常日撸着一对白兔。谁看来都是一副顽劣娇憨的帝姬模样。然只要眸光敛过,面色凝起,便是宝相庄严的一尊尊神。   “一点修灵的丹药,本君父君数十万年就能练出,随身携带。”   药君:“小神如何能与凌迦神尊作比……”说着还不忘朝九天云霄拱了拱手。   “八荒君殿医者,竟还在熬煮汤药,简直白活了这么些年岁。”西辞嘴下不留情,句句皆是嘲讽。   “丹药花费颇高,需造丹房,铸鼎炉,聚药材……”药君拱着手,继续劝道,“灵力修来不易,喝盏药补一补便罢!”   “是八荒太穷?还是珺林神君太吝啬?”   药君的手抖得更厉害些,勉励维持着。转念一想,当年这丫头最是清冷寡言,竟不想失了记忆连着性子都活泼了许多,好事!好事!。   “自然都不是!”西辞如今特别维护珺林脸面,然有捧便有踩,“是医者技不如人!”   顿时,药君身心俱颤,两条原本垂在胸前的眉毛飘得万分凌乱。只暗暗叹道,性子活泼了话便也多了起来,昔年秉承其父的矜贵冷傲,如今稍稍平易近人些,却又承袭了毒嘴的法门!   遂而哆嗦道,“小神、小神这便去熬一碗了,切莫……使用灵力,喝盏汤药补一补便罢……”   西辞哪里肯放他走,便是走也得彻底走干净了,日日在此啰嗦,简直能扰得她心魔乱起。   遂而屈了屈手指,虚空里央麓海医药阁便出现在眼前。   “这是作甚?”药君向来同央麓海医药阁不对付,纵然这医药阁出自凌迦神尊手下,却被西辞掌在手中一万三千多年,凡是只求效果,什么旁门左道都收纳其中,完全失了神界之风。   “让他们送些丹药来,快速修元养气!”西辞一边说道,一边已经掐诀传音过去。   修元养气倒是无妨,可是快速修元养气,一听便又是个不得正统的法子。药君气息喘得比珺林先前还要急促,张着嘴半天道,“不可,不可,凡是讲究时序,要因循而行……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那便一日十二时辰给本君熬着药,但凡珺林神君需要,即刻传来。若当日不用,第二日倒去熬上新的。什么宝贝东西,还怕浪费了。再啰嗦,本君便喂他快速修元养气的药。修一分元,损十年寿!”   “岂可如此,不可……不可……”   西辞合了合眼,“劳药君亲自看着熬药,无召不得入殿!”   话毕看着讷讷不动的药君,转身对着虚空水镜中的医药阁臣子传令道,“将本君要的丹药以全速印送……”   终于,西辞话还未说完,药君便就地消失,去了膳房熬药。此后数日,只亲身盯着药坛,再不敢入殿半步。   珺林本就无大碍,静心养了几日,虽还不能大幅度运气,然寻常道法亦不再话下。不过贪恋西辞难得的亲近,索性窝在榻上也不主动提前往北荒的事。   直到这一日,西辞端着药盏进殿,整个人神色怏怏,连着双眼之下都是一片乌青,递药给珺林时,双手更是不甚利索,险些打翻碗盏。些许药渍泼洒在她手上,她也没有顾忌,只先将珺林白袍拭净了。   珺林穿着一件家常的袍子,左襟虚叠在右襟上,不曾系劳。西辞从他半截衣袖往上擦去,一拉便将他衣襟扯开了,露出半截清瘦的胸膛。   她自无甚感觉,只口中喃喃,像只小猫一般,“抱歉啊,都溅到你身上了。一会本君重给你端来,左右药一直熬着!”   她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已经鼻尖眼角都开始泛红,俨然受了天大的委屈。   珺林也顾不上衣衫被她扯开,身上是否灼热,只一下捉住她拿着绢布的手腕,哑声道,“出什么事了,告诉我?”   西辞垂着脑袋,也不挣扎,只吧嗒落下一颗泪来,还不偏不倚滴在珺林胸膛上。   “不是什么大事,本君……我就是想撸毛!”期间还不忘顿了顿,抽了一下鼻子,“我想去北荒!” 第24章 挑毛   珺林抓着她的手,看着她乌黑的发顶,恨不得捏起她下颚看一看那双狡黠的眼睛。偏她一本正经哭得抽抽搭搭,口中还含糊着“我要去北、北荒,一个人情就换一头圆毛……好不好?”   幼时在藏书阁阅书不愿挪动,便也是这副口气,“师兄,我要喝蕊浆,你再给我喂一盏……就一盏,好不好?”   珺林叹了口气,心道自己就没占过一次上风。便是如同此番想要偷偷占个便宜,可这一包眼泪下来算是把这几日的窃喜全浇灭了。   这就是个祖宗!   青丘在东荒地界,那万千圆毛虽说在北荒,其实就在东北二荒交接处。两人驾云而行,因西辞心中急切,竟用了“全速印”,如此不过半日便到了。   然,西辞并未见到想象中万千圆毛或奔腾如云海汹涌,或交卧如雪山皑皑的壮丽场景。反倒是目及之地皆是碧草萋萋,花开静谧,连着风都是时断时续,温柔地如同轻纱拂面。   丝毫不像养育了数十万头圆毛的地带!   珺林看出西辞的困惑,只翻手聚出灵气,凝成个白色仙障,覆手投向瞻珠山。   不多时,只见半身高的鹭鸶草成片晃动,苍林树间枝晃叶摇,以瞻珠山为圆心,最顶上,一头九首金毛狮仰天长吼。紧接着斑斓虎从半山腰跃出,七星犼从洞中伸出脑袋。然后是独角穆羚羊、七节领眉鹿、雪山短猬……成百上千种圆毛从各处寻着珺林的灵气奔跃而来。随着山上仙障灵气的丝丝弥散,数十万圆毛转过身,对着云端处曲膝跪拜。   “可要下去瞧瞧?”珺林撤回掌势,瞻珠山尤剩一点稀薄的灵气。   西辞立在云端,双目灼灼地盯着下方,广袖中的双手生出薄汗。   “是哪里不舒服吗?”   珺林细瞧西辞脸色,一早他便发现她精神不济,神色亦不佳,原以为不过是诓他来北荒的小把戏,便也没多留意。现在回想起来,这一路她便一直怏怏不说话,眉间一股忧色至今未退下。此刻,更是目光急切,神思飘渺,半点没有看见了圆毛的欢愉之态。   “阿……西辞神君?”   “本君无事!”西辞回过神来,“本君想要白色的,有着蓬松大尾的圆毛……全部!”   “全部?”这撸的过来吗!   “本君就是看一眼,然后挑一头。”西辞看着珺林,面色愈发不好,“近来就想要这样的,一定要有胖胖的大尾巴。”   “是不是频繁给本君渡灵力,乱了自己的内息?”珺林执过西辞腕脉。   “本君这两夜睡得不好,整日做梦!”西辞抽回手,勉强打起一点精神,“昨夜亦是一夜未睡。本君梦见白色的胖尾圆毛一动不动,好像、好像……”   泪珠子又滚下来!   入八荒不到两月,已经哭了三次,皆是为了圆毛!   珺林腹诽,之前一万年,也没见你为我哭过一次。我也是圆毛!   “快点!”西辞抹了把眼泪,不耐道,“下头花里胡哨一大片,晃得本君眼算。本君要雪白大尾的圆毛。”   珺林无奈,广袖一挥,下了道指令。估摸一炷香的时间,下方便少了十中之七的圆毛,为着挑选容易,珺林特地让每个符合要求的品种只留下一头为代表。饶是如此,仍有近千头圆毛留在瞻珠山上。   其中不乏有地位上高的狐狸一族,甚至连着三尾狐、七目狐、四尾睨狐这类原就在上七类狐族中的品种也留了下来。   珺林瞧见这几类狐,倍觉亲切,相比其他什么北冥狼王、哈哈白猫、浅幕狮子……不知要美上多少。   单比尾巴就不知胜了几何!   思至此处,他突然想起自己的九尾!不是只要挑一头吗,修塔人情之大,一头实在拿不出手。但如果是一头九尾白狐,倒是能让阿辞赚一番。   从来,他都是这样为她着想!   “尾巴超过一条的,也让它们回去吧!”   “什么?”珺林还未来得及展开的笑容,再没有展开的余地。   “本君只想要一条尾巴的白色圆毛。其他、都淘汰了!”   “要不……神君再考虑下!”珺林挣扎道。   “不必,本君就要一条尾巴的,本君梦里就只有一条尾巴!”   西辞已经拂袖落下云头,开始挑选。珺林随着她的目光寻去,半点没有落在狐狸身上。   什么乱七八糟的梦!   珺林无奈,又传一命,谴退了一半圆毛。那些狐狸离开时,双眼满含泪水望着他,最后化成深深的鄙夷!   珺林扶额,只当未见。   剩余的圆毛自然识得珺林气泽,待珺林随着西辞踱步走近,四五百头圆毛顿时肃然而立,垂首不敢直视君颜,有些胆子小的已开始瑟瑟发抖。一瞬间,全然没有半点灵气生机,雪毛乎乎炸起,尾巴软软垂地。   “你且退后些,莫再向前,他们都被你吓的脱毛了。”西辞看着僵立不动的一众圆毛,想起先前的梦境,倒也不再觉得是圆毛出了事,反而认为皆是珺林的问题,瞧把它们下成什么样了!   当然,她也不会承认,七海万千鳞羽族类见她,已然被吓死过去的样子远比这个场面悲壮多了。   “本君一人前去,说好了一头,绝不多拿。”   “且小心些!”珺林停下脚步,化出个凉亭歇下。   西辞自无惧,飞身跃如圆毛丛中,落地时已经敛尽周身神泽仙气。如此数百圆毛只当她是一届凡人,自是争来食之。西辞身法极快,任它们左扑右跳,半点近不得她身。   远处观望的珺林看着简直要笑出声来,寻来把玩又不是护法的,挑身手作甚!   然后,他便看见西辞翻手对着一头趴在山脚下至今不曾挪动过的浅幕狮子劈去……   抱去!   从她掌中凝成的蓝色灵力在触到浅幕狮子的瞬间,化成一个结界朝它周身笼住。待光芒散尽,原本三丈长身、六尺身高的狮子变得如同哈哈白猫大小,已经缩在西辞怀袖间。   仰头发出欣喜吼声!   西辞揉着它一脸长毛,从头揉到尾,最后将一条几乎和身子一样粗胖的尾巴折过来,仔细观赏。   若从筋骨皮肉论,浅幕狮子的尾巴原和一般狮子无甚差异。但从毛发相比,自是与众不同,其尾上毛发之旺盛,旺盛毛发之蓬松,可比半个身子大小。   西辞席地而坐,先是同浅幕狮子额头相抵,再是抬举狮子前足让其趴在自己肩头,同它立身搂抱,接着捧上毛尾拂上面颊……玩得不亦乐乎!   得毛尾者得天下!还是一条毛尾!   珺林叹了口气,垂眸撸着自己炸开的九尾。第一次嫌弃自己如何要长这么多条尾巴。   还未思考明白,却听得慌乱逃窜之声响起。抬头见的一头月澜虎从地蹿起,以雷霆之势向西辞跃去。一路激得其他无数圆毛四散奔离。   西辞当是发现了,然她早早开启护体霞光,自然伤不到她,只继续同狮子亲昵。珺林亦放下心来,左右是没被西辞选中,恼羞成怒。到底是自讨苦吃。   “本君给你赐名可好?”西辞摇着狮子的胖尾,面上一扫先前的忧色,整个人灵灵闪光。   却不想,沉静了半晌的狮子,猛然从她怀中跃起,对着月澜虎冲去。不过转瞬间,西辞开启的一重护体之光现出裂痕。   她心神猛地一怔,护体之光向来连着心脉,幸得她只开启了一重。不然今日这样一击,非被震断了心脉不可。   边想边已收光揽回狮子,飞身退出数丈。却不料那月澜虎竟直扑而来,四足张开,灵力流转。竟是一头凝出内丹的灵兽!   西辞自是没什么好怕的,奈何浅幕狮子不过寻常野兽,此刻在她怀中吓的直抖,慌乱间一口上她手臂,竟生生扯下一块肉来。   西辞倒抽一口凉气,扔下狮子,投了个仙障罩着它。一手正欲劈掌过去,却见得那月澜虎已经双目怒睁,虎口大张,是一副要将她吞入腹的模样,只是再未有丝毫前进的趋势。   原是一只蓝田箭贯胸而入。   月澜虎从半空摔下,在地上连挣扎都没挣扎,便没了生息。   “伤的严重吗?”西辞落地的瞬间,珺林亦收箭赶来,只见她左手背上皆是鲜血。   “无妨,只是皮肉伤!”   西辞退开广袖,原是小臂之上被浅幕狮子咬了一口,周围还有一些抓痕。她合目凝神,转眼便愈合了伤口。   “不是说八荒圆毛灵力皆稀薄,这如何凝出内丹了?”西辞回身抱起狮子,对着那头依旧睁着双眼,仿若死不瞑目的老虎叹气道,“嫉妒之心太甚,不然倒是能修一修道。”   她向来惜才,方才月澜虎不过两招攻势,便已显出一般灵兽少有的修为。如此,当真可惜了。   “选定了,就浅幕狮子?”珺林没接她的话。   “嗯,就它了!我们回去吧。”西辞揉了揉狮子脑袋,边走边道,“乖,不怕哈!”   珺林随在身后,回头望向那头月澜虎,西辞不知,他却是知道的。   八荒圆毛的确灵力稀薄,然三千年为轮,会有一头灵兽跳出,当是三千年来的佼佼者,吸足了同伴气泽灵力,其修为可媲美上万年的神兽,有守山护境的功用。而今日正好是三千年一次的轮转之日,这月澜虎当是本轮的天之骄子。   能守山护境的灵兽,便是入了道的,嫉妒之心早就在三千年的修行中了断了……   如此思虑间,青丘传来急报。   凌迦神尊和相安少主君驾已至九幽河畔,等君接驾。   作者有话要说:  凌迦:作为第一本的白月光,第二本的主角,本尊实在不想作配!尤其是三番以外的那种!!! 第25章 对弈   九幽河畔,凌迦神尊和妻子相安少主君驾已候多时。   两人皆是一身为君正服,凌迦神尊着纯墨滚金龙纹广袖长袍,外面系着苍青对襟披风。相安少主则一身木兰青广绫鸾尾长裙,搭着染了九天云霄纹案的连帽斗篷。   按理,相安少主嫁入七海,自当随君着七海服饰。然凌迦神尊爱重她,不仅依旧由她穿着最爱的碧色衣衫,连着自己的服饰都随了她去。   比如,今日的这件苍青披风。   八荒诸神自然知晓,此刻正于青丘城外颤巍巍跪了一地。首先,八荒之中有人得罪了相安少主。   此事罪魁祸首是八部蛮神之一的东江。原是数日前,东江得了西辞神君谕令,前往大乐之野接收领地。因其正在培养座下一个极优秀的弟子,便将这差事交给了他,权当历练。左右也就签个字,换个防的事。   优秀的弟子入了大乐之野,想是在东江手下着实出色,神界又平静多年,不曾见过风浪,也就更别提世面。瞧着大乐野原守护神不过一介弱势女流,周身仙气稀薄,内里不修战力,便声音响了些,举止大了点。呼啦化出文书,拍在桌上要求签字交接。   柔弱的守护神乃是相安少主昔年渡化之人,后于梵镜清修百年,再得凌迦神尊亲自选来,入了大乐野为神。   彼时看着那文书,温声细语道,“可否等上几日,此番少主正……”   “等不得!即刻交接!”优秀弟子千百年得来一桩差事,想要快点完成复命领赏,失了平和之心,乃是道法不精,修行不够。   这一声响更重了些,原是震慑。然大乐之野震慑不得,处处皆是柔花软叶,细草矮树,闻得这一声,便全部摇摇晃晃,不堪其受。   其中,影响最大的,便是上月刚驾临此地的相安少主。   彼时,相安少主正在殿后的原野上,作一新的舞曲。将将踏叶飞花至半空,最是凝神紧要的关头。却不料一丝杂音传来扰其心神,脚下花叶更是错了秩序。如此,无有灵力的相安少主从半空跌落,幸得凌迦神尊飞身接住。   只是,凌迦神尊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优秀的弟子已经长袍一敛,素手一挥,带着前来交接的数十兵甲进殿入野。   “闲杂人等,速离此地。”   八个字,平平无奇。   只是于凌迦神尊而言,自开天辟地化世三十万年来,还从未听过。一张颠倒众生的脸瞬间凝上寒雾。   “小孩子不识你我,且问问是何缘由。”相安少主修的是慈悲道,原是神族仙界里最好说话的君主,看着手背现出青筋的夫君,赶紧出言劝解。   果然,凌迦神尊再抬眸,已是春风化雨般温和,“来者何人,报上性命。”   相安少主默默叹气,不持君威你能羽化不成。   优秀弟子说没见过世面,就没见过世面,至今见过最大的尊神,便是自家君上,还是在百年朝贺时见到的。   “放肆!”优秀弟子扬言,“吾乃八荒蛮神东江神使座下首席弟子,特来接收大乐之野。”   凌迦神尊闻言,当真被怔住了,甚至觉得信息量太大,一时回不过神来。   首先“放肆”二字,他倒是常日听到,但基本都是在床帏之间,出自相安少主之口,其声似嗔似怒,缠绵婉转。   东江座下弟子,他也想了一会,东江原是他妻子催生衍化,自己护劫传得神位。这弟子的弟子……哦,勉强算个徒孙!   接收大乐之野,恕他实在转不过弯来,只得纡尊降贵道,“接收大乐之野,是何意思?”   有降便有升,优秀弟子燃起一腔子的得意自豪,“此乃西辞神君赔给我家君上的,瞧瞧,这可是她亲笔书写。”   顿了顿,许是见二人不过寻常衣衫,只当大乐野上的花精树怪,便又凑近道,“虽说七海排在八荒前头,但到底女流之辈,不堪大用。听闻她是为了圆毛来的我青丘,来时第一日便伤了我家君上。但是如何呢,不还是被君上抓住关了起来,至今软禁在青丘君殿内……”   凌迦神尊太阳穴突突地跳,他自然知道对方说得没几句对的,但是这话甫一听来便是颜面层层脱落。他也懒得再问,只拂袖将一干人等扔出大乐之野,带着妻子直入八荒,便有了此刻情境。   本来一路而来,他亦没什么好发怒的,大抵有些担心西辞罢了。想趁机训一训珺林,要是能顺带连哄带骗唬着西辞回七海,便是再好不过。   却不想,盛装君驾而来,却未见君主接驾,如此倒是一时没了下台的梯子,便只得继续持着君威把戏做下去。   自然,他一生耐性大抵都给了相安少主。此刻,等了半日,心情便确实不太好了,面色沉的能滴出水来。   在水未滴下时,珺林同西辞回来了。   然后,凌迦神尊那张脸,便凝水成冰。   他遥遥看着一朵祥云飘来,静静看着云头落下一人。   珺林一人落下云端,怀里抱着西辞。   “阿辞她……”相安少主一下便急红了眼眶,拽着凌迦神尊的衣袖,又恼怒地甩开了,急急奔向珺林处。   原在更早前,她便接到师姐御遥神尊的书信,说西辞出海入了八荒。便算着离一万年闭关的时间早了近五年,怕西辞有闪失,催着凌迦赶赴八荒看顾。可是凌迦却说星象所现,西辞无碍,非要在大乐野赏完她新编的舞曲才肯过来。   “少主莫急!”珺林抱着西辞,无法行礼,只朝相安垂首问安,方道,“阿辞无事,不过是在北荒捕捉圆毛,玩了半日,困乏睡了过去。”   凌迦亦走上前来,执过西辞腕脉细细把着。丛极渊上能不眠不休连着作战十七日,这玩了半日便睡了过去,他是不信的。然测了片刻,却也未测出什么。反而是西辞,窝在珺林怀中,许是受了打扰,眉头蹙了蹙,从凌迦神尊手中抽回手,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又往珺林身上蹭去。   凌迦神尊冷眼瞪着珺林,意思再明白不过,把西辞抱给他。   “夜来风寒,我们且入殿吧。莫让阿辞受凉了!”珺林搂着西辞的手紧了紧,避过凌迦眼神,只对着相安少主说道。   “自然,还望神君引路。”相安出了名的心软,已经系下斗篷给西辞盖上。   “不急!”凌迦神尊亦解下披风,给相安披上。   真真是只小狐狸!凌迦简直要被气笑,心道你叔父桑泽神尊在自己面前都是毕恭毕敬,轮到你还降了一辈,居然明目张胆当面抢走自己女儿,诓计自己妻子。   委实是个人才!   凌迦给相安系好披风,亦给西辞掖住斗篷边缘,方继续道,“本尊前来原是同珺林神君确认两件公事!”   “还请神尊入殿细说!”珺林顺水推舟。   “合岁顽劣,沿河玩乐,吾等在此边等边说。”   珺林闻言,沿河望去,果然河对岸一个袭一身墨色箭袖的半大孩子正在转悠。他自然识得,此乃凌迦神尊和相安少主第三子,合岁殿下。如今不过七千岁,刚长成成人模样,却尚未成年。   “神尊请讲!”珺林笑了笑,望了眼怀中的少女,大乐之野你敢给,我真真是不敢要。   果然耳畔凌迦神尊冰冷话语响起,“本尊原是要恭贺神君,年少有为,在位不过两万年便改了六分领土格局,扩充了疆土。”   “西辞神君厚爱,本君却之不恭。”   顿时,凌迦一噎,少年得道的狐狸,果真厉害。   “只是珺林神君御下不严,座下臣子委实毛躁,伤了本尊妻子。还望神君多加管教!”   此话一出,珺林着实吓了一跳,窝在他怀里的西辞亦动了动。两人皆知,饶是凌迦再怎么厚脸皮,断不会拿相安做筏子。   “相安少主伤在何处?可严重?”这回珺林也不敢打太极了,只关切问着凌迦。   “不严重,本尊还来此候你半日?”凌迦顿时觉得扳回一局。   听得这话,相安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凌迦说的坦坦荡荡,于他心底,确实相当严重。   “这……少主伤在何处?如何受的伤?本君传药君给你医治!”珺林说话间,只觉胸前衣衫扯过,西辞暗戳戳提醒她,自己母亲无碍,但是珺林一时没有理会。   本来,西辞的确有些困乏,却也无需睡去。不过回来路上听传令神使回报,说是交接领土时,凌迦神尊正在大乐野。她便知不好,原本她也不敢将疆域轻易送人,只想着先斩后奏,让八荒治理个百八十年,再寻个合适的时间同凌迦说了含糊过去便罢。谁知好巧不巧,交接现场遇到真神。便知难讨一顿训斥,便索性装睡了过去。她睡时姿态娇憨绵软,向来得她父君喜爱,想着这样一夜后,父君定是消气大半,也不会再啰嗦什么。却不想,在这九幽河畔纠缠半日。到底,她忍不住去了,睁开双眼,从珺林身上跃下。   “母后有伤在身,父君不急着医治母后,却万里迢迢前来问责,岂不是本末倒置!”她解下披风,亦给相安披上,“母后您何处伤着,让阿辞看看。”   “母后无碍,休听你父君胡言!”   “我哪里胡言?分明便是被伤到了!”凌迦被西辞劈头盖脸一番话,愣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   “那父君倒是说啊,母后伤在何处?”   “八荒前来交接的使者扰了你母后起舞,害你母后半空跌下!”凌迦瞧着对面两人一下肃然的脸,心中顺出一口气,“幸得父君接住了!”   “那不就……”   “父君还没说完!”凌迦打断西辞,“慌乱中,你母后的三根青丝被扯断了!”   “三、三根青丝?”   若不是对方是自己父君,西辞闻此言,估计会直接将其扔入九幽河。三根头发丝,也劳您尊驾万里前来,简直没事找事。   可是做这事的是她父君,她便觉得再正常不过。所谓“毫发不可损”,便是她父君对母后的爱护。   如今她本就打算示好珺林,又从北荒归来,见识了他万千圆毛,便觉且得护上一护,断不能让这父君伤了他,毁了自己撸毛之路。   这思虑间,适逢合岁玩乐归来,远远便“母后”、“阿姐”的唤起,顿时计上心来。   “阿姐,都等你半日了,你是不是又找圆毛去了,便这般晾着岁儿!”半大的少年已有数百年未见手足,此时最是亲昵。   西辞抬眼望天,心中暗叹一声抱歉。   眼皮翻下时已然另一番光景,“合岁殿下,何处有你阿姐?此刻本君同珺林神君、凌迦神尊谈于正事,你竟半点规矩全无!”   合岁猛地吓了一跳,顿时两眼包泪,鼻尖都红了,哀怨望向凌迦和相安。   谈正事!这坑是凌迦自己挖的,他只能当做未见。相安欲要言语,然最是公私分明,一时语塞。   唯有西辞斥责之声排山倒海而来。   “合岁殿下,于公你不分场合,言辞错乱,半点不知先君臣后血脉之礼,毫无规矩。于私,身为人子儿郎,终日随于双亲身侧,却半点不能护得双亲,累母青丝受损,累父怒气横生。于公于私,你该当何罪?”   凌迦一生唯惧二者,妻子相安,长女西辞。眼下,他万分清醒,连累儿子远比惹怒那小祖宗好得多。只是凛历目光死死盯着珺林。   好本事,隔了一万年,才两月又能让西辞这般维护!   “我……”合岁已经滚下泪来,他根本不知自己哪里犯了错,可乍一听,又仿若果真如此。一时又害怕又愧疚,扑通跪在西辞面前,含泪道,“阿姐……不、君上所言甚是,合岁甘愿领罚!”   “如此甚好!”西辞面色好看些,凑近合岁,“到底你我是嫡亲手足,阿姐也不忍心重罚,关你七日,好好反省便罢!”   “谢、多谢阿……君上。”未历世事的孩子顿时感激涕零。   西辞无比满意,一拂袖,直接将合岁扔入了九幽河底的水牢中。   遂而转向凌迦恭敬道,“尊上,此间公事已了,且入城内吧。”   凌迦干笑两声,携相安入了青丘君殿。   身后,珺林拱手朝西辞谢过,西辞挑眉,“你又欠本君一个人情!”   作者有话要说:  合岁:大坑父君挖,巨锅天上来! 第26章 谋划   待离了诸神,入了青丘君殿,凌迦也懒得摆驾子。当夜未再理会西辞和珺林,只与相安择殿住下。   翌日清晨,薄雾轻笼,青丘城尚在一片静谧中,凌迦神尊已经入了千白塔。   于塔顶寝殿外的偏室,遇见支腮合目的珺林。   白袍少年自是风华正盛,姿容清绝,只是眉间略显憔悴,身形亦是清瘦,到底再好的容色也抵不住多年心头的忧思。   绕过此间,后头方是寝殿,他坐在此处,俨然一夜守着西辞。   凌迦观此状,蓦然想起多年前的一桩旧事。   那时西辞不过百岁,与人间三四岁的娃娃无异,却与其舅舅相阙格外亲近。彼时,相阙受魔魇之气所困,被锁于巫山结界中调伏净化。西辞便常日侍奉在侧,因见其与魔魇之气相抗痛苦不堪,便割腕间血滋养。   珺林见之,心疼却又制止不了,后将此事告知凌迦,由此惹怒西辞。西辞再不许他与自己同室相处,也不愿同他再说话言语。   那一段日子,珺林便如此刻般,与她隔室而处,却是依旧百般看顾。   有一夜,凌迦过来看望相阙,便见此情境。   巫山偏殿门口,珺林倚栏望月,是一副闲适松散的模样,然而周身灵力隐隐环绕,尤其是就着偏殿里侧的右手,更是掌风呼啸。   凌迦凝神探去,竟看见他手中隐着一根蓝田箭,箭头直指殿内相阙处。而相阙结界旁边,西辞持着一册书,正静静阅读。只偶尔抬头望一眼相阙,见他无恙,复又低头阅书。西辞离着相阙的距离,较之珺林同她的距离,自是要近些。但凌迦清楚,但凡相阙异动,珺林手中那支箭,或隔开,或袭击,当皆可护住西辞。   那时,凌迦便觉得,若天命有缘,将西辞交给给珺林,当是不错的选择。   却不料多年后,天命自是有缘,世道却没给情份。   “凌迦神尊!”珺林醒了过来,自觉失礼,有些尴尬地起身拱了拱手。   凌迦将他按在座上,抽过手把脉,“阿辞信上说,让本尊过来给你医治旧伤。当年那一掌你早就痊愈了,可是这脸色倒确实不太好!”   凌迦皱了皱眉,把脉的手稍一用力,一股灵力便直入珺林体内,片刻道,“你这是又被阿辞打了?”忽而想起那日大乐野上小仙的话,倒竟是真的。   “原是误会!”珺林笑道,“左右当年制定的计划,要装病麻痹妖魔鬼三界,引出抢夺丛极渊灵气的主谋。没伤着,演来难免出错,如今倒是刚刚好!”   “这话真真是维护的滴水不漏!”随声音落下,一个同样白袍锦衫的青年摇着扇子踏进殿来,只对着凌迦道,“兄长这女儿简直越发顽劣了,竟还有追着人打的!”   “本尊的女儿——”凌迦收回手,挑眉道,“难道不是桑泽神尊的亲传弟子吗?当年击打珺林的法器绕钟琵琶,可是你亲手赠予阿辞的!”   桑泽抬眼望天,深吸了一口气,论毒舌,他根本不是凌迦对手。   凌迦七窍玲珑心,“论辈分,你也不是本尊对手。唔!你是本尊孙子辈!”   桑泽简直欲哭无泪,万分后悔给珺林说话,然丢分这种事合该同宗同来,“子钰,如此论来,你也差了阿辞两辈。”   珺林:……招谁惹谁了!   “莫怕!凌迦安抚道,“这本就是你们青丘的传统,原也是你叔父带的头!便是姑逢羽化归来,也怪不到你头上。”   开天辟地的首代四君,乃是歃血为盟的手足,为巫山御遥神尊,七海凌迦神尊,八荒姑逢神尊,梵镜中的衡殊神尊。   并没有如今的桑泽神尊!   桑泽乃是姑逢神尊孙子,袭了八荒君位,后再晋的尊位。却娶了比他爷爷还长两千岁的御遥神尊!   故而即便如今与凌迦同在尊位,但凡一见面,便被其抓来嘲弄一番!左右也是习惯了。   “珺林见过叔父!”珺林起身拱手而拜。   桑泽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下,以扇挑开他衣襟,半晌方道,“这……自是无大碍,只是过两日的“礼乐射书会”怕是无缘参加了。”   “那叔父出赛?”珺林笑道。   八荒的“礼乐射书会”原是姑逢神尊在时设下的习俗,每两万年一次,神族仙界中年轻的子弟们在礼、乐、射、书四项中拣自己擅长的表演切磋,高位长者趁机挑选喜爱的孩子,收至自己门下。   而习俗开场与结束时,八荒为显礼仪之邦,皆会在九幽河投放至宝,不是提升修为的丹药便是晋级阶品的神位,亦或者藏于六合的至尊法器……对于一般修道者而言,得此一物无异于登天胜了一半。   只是当年八荒始祖姑逢,甚是小气,既要赚的美名又不肯轻易将至宝送人。便在始终两端设了障碍,即由青丘君殿派出代表守至宝,能过其五十招者即可拿走。初时几万年,各族背地诸多吐槽,却又实在眼热,不得已而遵之。待到姑逢失了少年气性,稍稍大方些,原要撤去由君殿高位者为代表守至宝这一项,各族反倒不愿意了。   言其,如此虽得了至宝,却也少了含金量!   由此一言,姑逢的大方之气瞬间收回,青丘君殿再也不挑选代表。直接由君主一脉出赛,给足了各族含金量!   而如今的君主一脉,除珺林外,便剩了桑泽与其子咏笙。   “叔父我出赛,太欺负人了……”桑泽摇着扇子,干咳了两声。   “你好意思代表八荒?”凌迦押了口茶,见缝插针,“你都入赘巫山了!”   桑泽一把折扇僵在手中,认命道,“您说的对!”   “笙儿……”桑泽摇着扇子说不下去。   “哼,让他出赛,含金量能拧出两桶水来!”凌迦更加不屑。   “兄长这话我便不爱听了!”桑泽重新摇开扇子,“我给您养女儿一千年,便养成个司战之神。您养了笙儿三万年,却连个道法也不授他!”   “司战之神!”凌迦冷哼一声,“本尊谢谢你!”   神界至今三位司战之神,御遥,桑泽,西辞,皆是舍了一身剐,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虽然西辞至今独自统御的战事,只有丛极渊之战一桩,亦得了无上功德,然而失去了什么,在此三人最是清楚不过。   桑泽自知失言,有些抱歉地看了眼自己侄子。珺林亦没说什么,只笑了笑,扯开话题,“无妨的,还是我出赛吧。守不住五十招甚好,亦可作他用。”   他想起昨日北荒之地蓦然死去的那头灵兽月澜虎,一贯亲和的眉眼凌厉了些,“装病了这么久,他们也该按耐不住了!如此再添把火,当年丛极渊抢夺灵气为害九州苍生的主谋也该现行了!”   凌迦和桑泽相视而望,亦未再言语,只将目光默默投向寝殿,看着那个睡得尚且安宁的少女。 第27章 微恙   西辞是到丑时末才将将进入安眠的。   身而为神,又是得了正果上了神位的正神,本自无需睡觉,平时休憩大多由着入定完成。可她自从数千年前梦见圆毛被撩了心神开始,便如同凡人般给自己置了个睡觉的作息。先前睡得安稳且欢愉,自是与入定无甚分别。   只是近来,她愈发睡不安稳。   是夜,她本是搂着浅幕狮子睡得。将将有些睡意,便又开始进入了梦境。怀中搂着狮子,身心进得美梦,本是极欢愉的事。却也不知为何,此番她一开始并没看见毛绒大尾,连着撸毛的触感都不曾有。   却瞧见了一双眼睛!   融在雪白毛色中,眼头略低,眼尾微微翘起,睛色如琥珀微黄,闪出一点媚色。而双眼周围,有淡淡一片若有若无的粉晕,眸光中泛起淡淡水雾,竟是含着无限情意。   那双眼睛,于梦中,无比清晰地朝她笑了笑,如同两弯月牙轻轻合去!   形如狐狸眼,神似桃花目。   她是见过这双眼睛的,八荒君主一脉皆为此眼形。   她亦朝着那双眼睛笑了笑,心神荡漾间抬手想要摸去,却在猛然间一条毛尾扫来,尾尖鲜血淋漓。她被吓了一跳,待到回神再对上那双眼睛,却发觉原本双眸中的水泽雾气凝成泪珠落下,最后滴在她掌间竟是一滴血泪!   她原已经被吓醒,却执拗地不肯张开双眼,想要探一探后续。   到底是谁的眼睛,又是谁的毛尾!   翻来覆去挣扎多时,方觉周身隆起一层蓬松柔软的绒毛,将她整个圈在其中,她迷迷糊糊睁开双眼,却也分不清是梦中还是醒着,只心下稍安,抱着一截巨大地毛尾重新睡去。   故而今日,她起得晚了。又因朦胧间,听得殿外时不时传来声响,心下不悦,躁气顿生。遂而从榻上翻起,搂着浅幕狮子赤足披发扫出殿来。   “何人在此喧哗?信不信本君将你扔入七海喂……”   除珺林外,西辞看得真真地,宝相庄严两尊尊神。她打了个激灵,瞬间合目哈欠,整个一副昏昏欲睡地模样,折返回殿,装作梦游。   “三万两千多年前,为师便已经灭了魇人魂一族,故而如今修道者皆不会有梦游之举。”桑泽摇开扇子,拣了张座塌坐下,“兄长且给阿辞瞧瞧,可别是被什么邪祟扰了神识!”   西辞知晓逃不过去,慢里斯条转过身来,规规矩矩道,“阿辞见过师尊,见过父君,见过……”方要将“珺林神君”四字吐出,便想起二人同位,有什么见不见的,遂而不仅收了话语,还莫名瞪了他一眼,方才继续道,“不知您二位晨起入殿有何要事?”   说完,还不忘踮了踮露在长袍外的玉白脚趾,又垂着头将披散在胸前的头发捋到背后。   莫说珺林扛不住她这一副委屈乖巧的模样,便是桑泽同凌迦,即便知道她是卖乖装痴,也是无可奈何。   凌迦化出一身衣衫,拂袖给她套上,拎来身侧把脉。   “我们来寻珺林谈正事,顺带看看你!”桑泽摇着扇子,指指她怀中的狮子,“听闻你都跑到北荒去了,得了这么个玩意!”   凌迦甫闻前一句,便抬头看了眼桑泽,无奈挑了挑眉,只投给珺林一个无限同情的眼神。   果然,西辞疑惑半晌,冲着珺林道,“谈正事来为何本君寝殿?八荒没有君殿吗?找你为何又要来本君寝殿?你在本君寝殿?你在本君寝殿做什么?”   若非凌迦用力按着她腕脉,估计又是一掌劈过去。   “九日后,八荒有“礼乐射书会”,本君特来相邀。”珺林不急不躁,缓缓道,“不想前脚踏进,凌迦神尊和叔父后脚便也过来了。如此扰了西辞神君安眠,是本君的不是。原煮了香茗,给神君赔罪。”   话必,当真斟了一盏“松风翠乳”,给西辞奉上。   “便宜你了!”西辞看着那盏茶,拿人家的手软。   桑泽本只当又给侄子惹了祸端,正拢了扇子思考要怎么样替他圆过去,竟不想他自己简直圆得滚圆滚圆。   遂而呼出一口气,重新摇起扇子。   却不料,凌迦难得正色,厉声而起,“你多久没入定聚神了,三魂六魄没一处是规整的。这也罢了,心脉是何时受地抨击,如何浮成这样?”   凌迦医道双修,冠绝天下,自不会诊错。西辞提前出关倒是没什么影响,只是此刻症状当真不是太好。   而他对西辞只舍得半分严厉,话到最后,吃人的目光已经落在珺林身上。   珺林和桑泽闻言,皆是震惊。   电光火石间,珺林想起昨日北荒那一幕,月澜虎与浅幕狮子里外相击,险些破开西辞的护体之光,遂而反应过来。   然刚要开口,便被西辞抢白了。   “两月前甫一出海,来往八荒的路上遇上几头凶兽,手痒没忍住。许是刚出关周身灵力没有充盈,如此回震了心脉。”西辞边说边撩开袖子,“这边原有个伤口,是被其中一头凶兽咬得。”   凌迦狐疑地拉过她手臂,分明是光洁细腻的一截,明眼自是看不出来。他看着西辞所示凝指按上。   桑泽亦拂了抹气泽在西辞周身缭绕,感知她内息。   西辞咬牙抖了抖,目光对上珺林,示意他闭嘴。的确,那原是昨日被浅幕狮子所咬之处。她本来并未多想,也没觉得哪里不适,不过劳乏了些,要不是她父君今日检测她身体,这哑巴亏不知要吃多久。她看着怀中的雪白狮子,知道留不得了。   这般隐瞒原也不是因为它,弃车保帅的道理她比谁都明白。牺牲一头狮子保下统领圆毛的君主,自然是划算的。若是让父君知道,她心脉受损是因为北荒圆毛之故,一来定是断不许她再留八荒,二来焉知会怎么惩罚珺林。   近来,也不知为何,偏生见不得有人对他半点不好!她想,大抵是因为圆毛之故,爱屋及乌的道理!   如此,趁着凌迦和桑泽皆凝神给她探息之时,她笼在薄纱广袖中的手悄悄伸出一根手指,朝着珺林微曲了两下。   珺林无奈,只得朝她合眼答应。   又欠她一个人情!   半晌,凌迦同桑泽收了灵力。   凌迦揉了揉西辞脑袋,“今日起三月内,每日入定三个时辰,少半炷香的时间,父君便把北荒的圆毛全淹灭了。”   “圆毛何辜!”桑泽闻言,亦是没忍住,炸出了狐狸耳朵。   “还有,这七日内不得动用修为灵力。”凌迦白了桑泽一眼,只继续道,“老实呆在塔中,父君每日以灵力给你调伏,养护心脉!”   “哦!”西辞垂着脑袋,撸了一把怀中的狮子。   “歇着吧,不是大事!”桑泽亦弹了下她额头,“待我们安排好礼乐射书会,让你好好玩。”   “多谢师尊!”   西辞目送三人远去,忽而想起昨夜一梦,眼中顿时蒙上盈盈雾气,唤道,“师尊!”   “嗯?”桑泽摇着扇子转过身来,“何事?”   “昔年阿辞于巫山学艺,多惹祸端,劳师尊多番救护……”   “这……”难得见西辞动容一会,桑泽反倒有些不好意思,看了眼凌迦和珺林,只持着为师的风度道,“彼时你年幼,你父君又羽化未归,师尊自当护你。”   “师尊可是为了阿辞,还伤了狐尾?”   桑泽深吸一口气,自是有这么回事。原是当年珺林自断了九尾逼出尾上血滋养西辞逆鳞,如此连续半年之久,终于撑不住。八荒才传急报于巫山,他便又续上了一点,帮着养活那片逆鳞。   若要真论起来,他那点不痛不痒的血,比之珺林简直沧海一粟。他那不过是皮肉伤,珺林是赔光了修为折了命脉的。   故而此刻,他亦非谦虚,只字字真实,含笑道,“一点小伤,不是大事。”   “师尊!”西辞抽了下鼻子,两颗眼泪滚下,扑过来一把抱住了桑泽,“谢谢你,师尊!”   “这孩子……”桑泽习惯了她同自己不分长幼、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模样,如此饱含深情,一时竟适应不过来,北北握着扇子的手僵了僵,方才缓过神来拍了拍她肩膀,哄道,“乖,不哭了。可是想念师尊来着!怪就怪你父君,将你锁在不见天日的海底一万年……孩子都有阴影了!”   凌迦:……   桑泽想了想又道,“此番咏笙阿顾都来了青丘,一会让阿顾好好陪陪你。她如今有孕了,你以后便是姨母了,再不是小孩,不能这般动不动就哭泣掉眼泪……”   桑泽噼里啪啦说了一长串,西辞没听清楚多少。只是开头第一句,听得无比清晰!   咏笙阿顾都来了青丘。   阿顾——   西辞从桑泽怀中退开身来,抹干眼泪,目光落在珺林身上。   半晌,化为深深的同情!   然,秉着一颗要和他持久合作友好交易的心,她竟破天荒,冲他甜甜地笑了笑。   原是安慰的笑,关怀的笑!   只是,这一笑,如朗月清风,似竹马青梅,像极了她年幼唇齿婉转间唤出“师兄”二字时的娇憨神色!   作者有话要说:  珺林:太难了!该我的想不到我,不该我的都算在我头上…… 第28章 礼乐射书会1   西辞被凌迦关在塔里多日,便是七日心脉养护结束,凌迦也未曾许她离塔,只督促她入定。后施以灵气滋养炼化清香白莲,让她化了原身在八宝池中扎扎实实泡了一日。   第二日,便是“礼乐射书会”,西辞对此兴致不高,只是自晨起便莫名地心慌,待到了曲陵台瞧见人群中央的珺林,竟松下一口气。   西辞回过神来,九日未见他,又出了浅幕狮子那么档事,原是害怕撸不到圆毛才心有余悸。此番见了他,竟顿时觉得安心不少。   没来由的,她冲着那个白色的身影又笑了笑。   珺林原在与八部蛮神交代最后的事宜,又得了洛河密报,果然今日来此的不仅只是神族仙界的各部族,其他三界亦混了进来。   他正思忖着,如何能一击即中,又能继续放长线钓大鱼。蓦然觉得被一双眼睛盯着,他的直觉向来很准。甫一回头,便看见墨袍黑发的少女,亭亭立在长廊转角处。   待他正欲回她一抹笑意,她却敛了之前神色,杏眼转过,瞪了他一眼。他看着那个往远处绕去的身影,到底还是笑了笑。   “礼乐射书会”行将开始,君主落座。   神族仙界等级森严,曲陵台便是由着阶品而设,向来第七层坐得皆是为君者。西辞本就私服而来,不欲受诸神参拜,便早早落了座,反正由帷帐珠帘隔着,谁也看不见她。只是她落座时,瞧着两处四张案几,有些疑惑,到底却也不曾多想。只当座塌大了些,为此她还客气得将右首让出,想来那处当是珺林的位置。总不能太喧兵夺主!   座塌之大,可容两三人。她索性盘腿坐在榻上,留了一处给两只白兔,还不忘端了两盆点心喂给它们。   曲陵台上山呼之声此起彼伏。西辞恨不得将耳朵堵上,这八荒……还未开始腹诽,她猛地一个激灵,这是听到了什么?   拜见相安少主!   拜见凌迦神尊!   ……   拜见御遥神尊!   拜见桑泽神尊!   她是真真做梦也没想到,这几尊向来喜静低调的活化石居然会出席。猛然间她回顾四周,两处四人座……   果然,她还没来得及将这处收拾妥当,东奔西顾还在蹦跳间,这四尊尊神已经入了此间。   “阿辞拜见……”话说了一半,西辞索性站直了身子道,“阿辞寻不到位置,今日同母后挤一挤吧!姑母师尊,你们上座!”   “不要!”   凌迦和御遥几乎同时出声。   御遥不要,乃是不管从哪处论,上座皆当让给相安。最主要若是坐在上座,她必须规规矩矩板着身子坐到结束。这种静如处子的事只有相安做得来。   凌迦不要,再好解释不过,西辞在这,必是坐在他同相安中间,他一万个不要。   “那我回塔便罢!”西辞搅着手指,踢了踢两只兔子。   “有位置!”桑泽扇头指向第六层君主坐,“早给你安排好了!”   西辞眺望过去,面色一沉,“哪个奇才安排的?便是君主同位,如何将两塌并在一起!看着成何体统?”   “如何不成体统!”御遥神尊从自己夫君手里抽回扇子,拍了拍奇才的背脊,“我们不成体统吗?”   “我……”西辞还想说些什么,已经被御遥一扇子扇到六层台君主位上。待她回过神来,身上衣袍已经变成月白云袖长袍,肩上搭着银丝刺绣的优昙莲花披帛。   “那你便当作珺林幼妹,且老实坐着吧!”御遥的密音懒懒传来。   西辞不情不愿坐了下来,却半晌,也未见另一个人坐过来。正疑虑间,只觉两抹霞光落下。她极目望去,原是珺林和另一人停在了九幽河上。   她对八荒的“礼乐射书会”略知一二,这当是开场君主护宝之举。   这一届八荒设的至宝是圣器“断心玉”,乃是修元佳品。其物之贵,可排神族仙界固本培元神器前十。   故而前来争夺的人比往届直接翻了番。珺林自不会一一都他们过招,只派洛河于前两日设了赛事,如今剩了三人入得九幽河来。   前两个,不到十招,便拜下阵来,拱手退离九幽河。   而到了最后这一位,已经三十余招,却丝毫未见败象,珺林的面色却一阵白过一阵。   西辞凝神,正要细细看去,却见得对方已经化出了法器,明晃晃一把三首画戟,直逼珺林而去。   “君上!”一个带着颤抖的声音在西辞耳畔响起。   西辞侧头回首,是一个穿着黄衫的清秀女子,手中正捧着着一盏蜜饯,有几个已经滚下地来。   她只觉眼熟,片刻想起当是来青丘第一日在君殿见过她。   “你是玟陶?”   “小神玟陶,见过西辞神君。”玟陶回着话,然双目却始终落在九幽河上。   是朵桃花!   西辞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眼侧首坐着的北顾,想起珺林对自己的态度,下意识摸了摸面颊,有些同情地重新看了眼玟陶。   你那君上以貌识人,不是良人呐!   “君上……”玟陶又咬唇唤了声。   西辞闻声望去,原是珺林也化了法器,然搭箭卧弓的手抖得厉害,蓝田箭射出不过三丈便软绵绵落尽九幽河。   九幽河水花渐起的一瞬,她蓦然心悸,先是仿佛看见一条雪白的毛尾从河中跃起,紧接着脑中一闪而过当年丛极渊战场上的场景。仿若也是这么一支箭,射在一块碧玉石头上,漫天青光散出,如同此刻水花四溅。   她仓惶抬头,九幽河上却已经归于平静。   白袍的君主拂袖引来“断心玉”,赐给刚才同他过招的人。   “此玉有二,若终端你还能如此,本君同样奉上!”珺林笑靥温润和煦,出口更是谦和有礼。   “小神,谢过珺林神君,定不负圣命。”   如此言语往来,曲陵台周遭一众神者仙君不禁拱手相贺:“君承天命,佑之八荒,后生可畏,神界荣光。”   诸神俯身跪拜的一瞬,有两人眼峰横扫,伏地轻敲地面,结出一个微弱的图形,传声而出。   西辞被这振聋发聩之声唤醒过来,闻言简直踹之以鼻。   神界之光好好坐在你们面前呢!   又瞪了眼正朝她走来的珺林,只觉怒火喷涌。你好歹与本君同在君位,就这般输了,传给其他三界,莫不以为神族君主都这般绵软不经打,我不要面子的吗?   “如何生气了?”西辞还在怒其不争,珺林已经捻了个诀,转瞬回了座上,开口气息微喘,却还是平素一贯的温和语气。   他捂着胸口咳了两声,“可是因为浅幕狮子一事?那人情本君不算你的,等过了这事,本君再陪你去……咳咳……   “君上!”玟陶俯身想要给珺林顺一顺气,却见的一只素白的手已经拍上他背,五指间光芒大盛。转瞬又聚拢直踹入珺林背脊。   “咳咳!”   珺林眉头皱的更深些,整个胸口一片针扎一样疼。本就苍白的脸几近清苍,额上冒出汗珠,连着薄唇都失尽了血色。   “西辞神君,你……”   “本君无碍。”珺林抬头止住了玟陶。   “忍一忍!”西辞也不看珺林,心中只觉自己中了邪祟般,刚刚还气得要死,甫一见他这般形容,到底没忍住想要帮一帮。   手,是真贱!   又道,“这些天从父君处学来的法子,应是有效果的。”   得,嘴也是贱的!   *   七层座上,桑泽摇着扇子,正好看见这一幕,朝着凌迦道:“遗忘了一万年,却是融在血里的牵绊。兄长打算怎么办?”   其他三人亦闻声望去,彼时皆未有言语。   半晌,桑泽叹了口气,又道,“先前阿辞心脉受损,可不是什么凶兽的缘故。当是有人有心算计。”   “算计的不是阿辞,是我神界的司战之神。”凌迦索性撩开了帷帐,看着自己的女儿,“原也不是第一回 了,当年阿辞的逆鳞不就是这样被算计的吗?他们要神界司战之神毁于襁褓!”   “如今我们动不了手。”桑泽拢了扇子,叹道,“阿御早就散了修为,我的心脏是百兽灵气汇聚,比不得原本的。兄长又散了大半功德。一旦出手,那三界便知你我空有修为,毫无战力。”   “不打紧!”御遥开口道,“那两个孩子做得很好,你且看阿辞今日怀中抱的是什么?”   玉冰白兔,不是浅幕狮子!   御遥顿了顿,“她一定也感觉什么了,警惕性丝毫没有松散。至于珺林就更不用说了,八部蛮神至今没有露面。焉知被他插到哪里去了。”   曲陵台中央,乐之赛,射之赛依次进行着。   珺林已经缓过劲来,西辞的法子虽蛮横了些,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胸口缠绵数月的疼痛顿时消失了。   “如此每隔三日施法一次,五回也便好了。不过这期间你不能动灵力。”西辞收了手,撸着怀中的兔子。   “此刻起便不能动灵力吗?”珺林拣了颗水蜜酸杏给西辞。   “对,不然方才本君便白费力气了。”西辞接过杏子塞入口中,顿时一阵欣喜,仰头问向玟陶,“这酸杏,你做的?”   “神君喜欢吗?”玟陶愣了愣,露出个温婉的笑容。   她送来杏子,原是想着珺林还在用药,虽不爱吃闻一闻也是好的。他曾夸赞这杏子馨香清爽,闻来心旷神怡,她便一直记得。   “喜欢啊!”西辞一贯爱吃偏酸的东西,但心思剔透,即是人家姑娘一片爱君之意,她也不好夺了,只对着珺林道,“能分本君一些……”   “都给你!”珺林转向玟陶,“西辞神君喜欢,你若方便,可多做些!”   “好,臣下回去就给神君做!”   “多谢啦!”西辞转过身来,将果盘拉近些。自然,她还是懂的客气一番的,挑了颗最大的用冰箸插了递给珺林,“给你,最大的!”   “君上他……”   “多谢!”玟陶的话还没说完,珺林已经整个接过,含笑吞入口中。   作者有话要说:  玟陶:君上双标!(上次他说让我好好修炼,不要做这些。今天他说有空多做点。) 第29章 礼乐射书会2   曲陵台上赛事过了一轮又一轮, 七层台上的至尊早已放下帷帐, 阖目养神。而六层台君主座上,西辞因着一盘水蜜酸杏,吃得不亦乐乎。   她递给珺林第一颗时,看他咽得有些犹豫, 眉间便黯淡了些,“是不是太酸了?”   “是……”   “本君自己吃吧, 这么好的东西,本想着两个人一起吃才有滋味。”西辞抱着果盘, 转而冲玟陶笑了笑, “你家君上不爱吃,你便给本君做吧。本君喜欢!”   “小神记下了!”   “本君爱吃!”珺林看了眼西辞, 目光落在冰箸上。   “真的?”西辞又挑了颗大的, “给你!”   玟陶看的清楚, 到最后,珺林整整吃了一小盘。可是明明以前, 他吃一颗就要灌上两盏茶。   西辞更是开怀, 她好酸口, 觉得这一口味当是最好的一种风味,一直想与人分享。奈何有这样喜好的人并不多, 今朝遇上一个,顿觉如遇知己。   她眼峰瞥过珺林,原是剩了最后一颗。近来,她十分体贴, 便打算将它让给珺林。却看见珺林此刻正望着右侧处的咏笙和阿顾。   那两人都未曾发现这处目光。阿顾正津津有味地看着台上比赛,许是凉风拂来,激得她打了个喷嚏。咏笙自是贴心,解了风袍给她披上。   “羡慕吗?”西辞有些恼怒,将最后一颗杏子塞进嘴里。   众目睽睽之下,你倒是收敛些。   “羡慕!”珺林依旧望着他们。   “你……咳咳……”西辞被口中杏子噎到,也太大言不惭了。   “怎么了?”珺林回过头来,见西辞捂着胸口干咳,“快吐出来!”   他抬手至她唇边。   西辞白了他一眼,往边上靠了靠,“吞下去了!”   “没事便好”!珺林笑了笑,望向曲陵台中央。   此刻乃是“乐之赛”的决赛场,场中表演的人是赤狐族王子泓宿,正执萧吹着一支曲子。按理,赤狐族乃是狐族上七类,在八荒地位不低。为显身份,上七类,向来是不参赛的,都是直接择了哪位心仪的神者真皇做师尊,按着八荒狐族的身份,向来一拜一个准。   只是这赤狐一族,在六万年前的九幽河之战中,族长战亡,留下孤儿寡母,如此式微。即便珺林登上君位后,礼遇阖族,但到底没有族长支撑的一族,于修道之上,便算失了时机。神族仙界里诸神择徒,一认根骨,二认血脉。泓宿王子先伤于襁褓,后无父君血脉相续,空有上君恩德,自然也不得诸神亲睐。   倒不想,尚有志气,亦有毅力。珺林记得,这是他第二次参加“礼乐射书会了”。   西辞兴趣不大,只垂眸撸着两只兔子。许是被吓着了,自她劈死了浅幕狮子后,东奔西顾便是一直怏怏无神的模样,虽安慰了多日,却还是这样一副呆呆的样子。   突然间,两只兔子抖了抖,眼中唤出一点光彩。   “你俩回魂啦?”西辞露出一点笑意。   两只兔子猛地站立起来,后爪立在案几上,前面双足搭在西辞五指上,又拼命望向曲陵台中央。   西辞细听曲音,顿时反映过来。这曲子自己奏过,在邯穆带回玉冰白兔的当日,仿若叫什么……   “此曲名唤《桃归》,觉得如何?”珺林见她难得凝神看向台中,含笑问道。   “本君好像以前听过这个曲子……”西辞有些疑惑地望着泓宿,“这曲子流传广吗?”   “八荒凡是学曲艺的,当是都会的。”   “他吹得挺好,今日可能被人选中?”西辞又问。   “曲艺之上当属你母后相安少主为第一,你觉得相安少主会收徒?”珺林边说边望向北顾,“阿顾的曲艺倒是得了几分少主精髓,若愿意可收下。”   “阿顾”二字从珺林嘴里吐出,西辞便胆战心惊,唯恐他情难自抑,惹出难堪,届时毁了自己撸毛大计。   “阿顾现下是收不了了。”咏笙闻言开了口,“我们不养徒弟,只养孩子。”说着不忘摸了摸北顾小腹。   又得意又欣喜,“今日可又大了些?”   西辞看着珺林原本饱含温暖笑意的目光,随着咏笙的手一起落在北顾胎腹上,然后慢慢黯淡下去。不知过了多久,才重新恢复温润之色,面上有了一点笑靥。   “什么又大了,神族孕胎三年。如今还不到五月,估计才芝麻大小!”西辞简直怕了珺林,赶紧岔开话题,“阿顾,你少吃些,多半是胖的。”   当然,她这岔话题的水平实在不算高明。   北顾闻此一言,看着刚才咏笙手中接来的点心,瞬间扔还给他,一双明眸水泽漫起,直冲着咏笙道,“都怪你,天天给我吃这个,吃那个……还说这样孩子长得快,阿姐都说了才芝麻大小……”   “你休听她胡说,她又不懂医术……”咏笙挣扎道!   “那你就懂了……”   如此,两人扭成一团。   然而,珺林看得愈发认真,眼中艳羡之色也就更深了。   “这么好看吗?”西辞忍无可忍,怒道,“且醒醒,如今怎么也轮不到你了。”   “还能再见面,便是天命顾我。我们……原也有这样的好时光!”珺林回过头,已然红了眼眶,只对着西辞字字情深道,“大抵从你再次踏入八荒开始,我便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我?”西辞惊道,“我……”   瞬间她便反应过来,好嘛,青天白日,你也能产生幻觉。   遂而拂袖而起,三步并作两步行至咏笙处,“你,坐那边去!”   “为何?”咏笙顺着西辞的手望去,原是珺林君座上,便笑道,“那个位置我可坐不起。你今日这身行头不错,坐那正合适。”   西辞懒得和他啰嗦,合了合眼,一拂袖就把咏笙扔了过去,然后施施然坐下来。   “阿姐,你如何生气了?”北顾探过身子朝咏笙眨了眨眼,“可是珺林师兄惹了你?”   西辞一时不想听到那个名字,便也不想回答与他相关的任何问题。只把北顾拉回座上,吐槽道,“不用黏成这样,你们是夫妻,又不是连体婴。”   台上的曲音还未结束,这是一支绵长的曲子,她听着觉得甚好,看那赤狐族的王子便也顺眼了几分。只是待她凝神望去,辨出它的真身,不由默默叹了口气。   倒是一条蓬松的毛尾,奈何通体火红,可惜了。   西辞这厢还未感慨完,便觉一道目光又落在此间。   她简直心力交瘁,还有完没完了!   然,转念一想,送佛送到西。如今自己坐在此处,他看着北顾自然也没什么。即便有人多心,届时便说他看得是自己,也就无人再能置喙了。她又想起他常日苍白的面容,却勉励维持着面上的笑意,如此孱弱之躯还要看顾这偌大的八荒,的确也是不易。   于是,她一颗修逍遥道、无为道,双道大成的心,居然滋生出慈悲道的圣母情意。她深吸了口气,抬起双眸,迎上那对眼睛,回以他又甜又暖的笑容。   笼在广袖中的手,扳着指头,算着这该是他欠下的第几个人情,如此又能换上多少圆毛了?   只是,还未算清,她便又得了一桩赚人情的机会。还是个天大的人情。   原是曲陵台赛况已经接近尾声,九幽河终端的另一枚断心玉需由君主再行一次护宝之举。   “你不能动灵力!”珺林甫一起起身,西辞便到了他身侧。   “不要紧,不过走个形势,我……本君就守三十招。超过半数便不算失了颜面。”珺林拂开西辞的手,“你还是坐这吧,让咏笙和阿顾坐一起。不然他俩多累!”   西辞转身看着正打着哑谜,眉开眼笑的两人,蓦然有些发愣,待转过身来,珺林已经飞身往九幽河去。   “回来!”她转瞬跃上,于半空扶住了他,果然珺林眉间微蹙,面上已经褪尽血色。   西辞带着他重新落到六层台君主座上时,他的手都开始发抖。   “逞什么能,方才给你止疼的法子说了不能动灵力,不然气血逆流,死不了也能疼死你。”西辞握着珺林腕脉,将自己的灵力渡给他缓减。   “那还不如晚些再劳你医治。”珺林苦笑道,“如今怎么办?”   “八荒没人了吗,非要你来!”西辞目光落在一旁的咏笙身上,却也不过一瞬便收回了,“你是拼劲全力也最多守十招,如此更丢人!”   咏笙:……   西辞又将目光眺向七层台,她的白袍师尊实在与她心有灵犀,此刻正笑意盈盈看着她。   以大欺小倒也没什么,关键他已经算不得八荒一脉……西辞本是饱含期待地眼神,瞬间化为嫌弃。   “兄长,你这般看我也罢了,阿辞是个什么意思!”桑泽一把扇子僵在手中,干巴巴笑了两声。   “抛开师徒,只论辈分,阿辞原就长了你一辈!”凌迦押了一口茶,“这样想,你能好受些!”   桑泽:……   “八荒是否没人,珺林神君可还能迎战?”曲陵台一侧,诸神之中陡然出现个声音。   众人闻声望去,不过是个普通低阶的黄衣小仙,虽说这话问得有些无礼,却是占着道理。赛事始终两端都是择了良辰佳时的,修道者最是讲求天地地利。   珺林去而又返,原就费了时辰。   “这少了君主护宝一举,断心玉含金量是要大打折扣!”旁边一个黄衣小仙附和道。   八荒仁治久已,除了当年的桑泽神尊以兵甲慑天下,始祖姑逢一直是以礼治邦,传君子之风。而今朝的珺林,原是承了其叔父的铁血手腕,杀伐决断,然近万年为麻痹他界,一直以久病缠身,端方谦和之态示人。   故而,当世只当又是一个姑逢在世,还是个赢弱不堪的姑逢。便对其尊敬有余,畏惧不足。   曲陵台周遭,从起初的窃窃私语,到不满之声越来越大。甚至有人扬言,可是八荒已无高手?   最初出声的两个小仙,眼风对接,嘴角噙了抹笑意。彼此心中笃定,珺林神君当真不行了,如此,神界便少了八荒一脉。   两人手中又结出个印珈,传了出去。他俩初接此令,原以为千难万险,却不想不过半日间,已将两拨消息送出。不由心中感慨,八荒警备不过如此。   而此时在九幽河上侯战的神者,完全不似始端取走第一枚断心玉时那般恭谦,扬声道:“八荒可有高手?若无,珺林神君出来说一声。本座取走此玉,也不会嫌弃是否有含金量。”   此言一出,珺林不由站起身来,原来是她。   果然,那人已经换了一副面貌,雪发及地,额间金印,乃是妖界女君,庆蒂。   妖君庆蒂,丛极渊上败于西辞之手,其胞妹庆萦则死于珺林之手。然丛极渊之战,乃族落之战,庆蒂与西辞珺林是有族仇,却无私怨。   她今日前来,目标乃是“断心玉”,为的是续上庆萦心脉,救她起死回生。   本来最开始时,她摸清珺林底子,便想着十拿九稳。却不料等到终端,闹了半天也不见其出来应战。原本她亦可以直接拿走断心玉,但到底昔年之仇难以咽下,这才出声,想着趁机辱没一番八荒,亦算赚得。   丛极渊上,珺林同庆蒂多次交手,深感对方乃是磊落直爽之人。自己如此布局,只是迎来了一个庆蒂,他是不信的。   “把手伸来!”珺林也不待西辞回应,只抓过她手腕,咬破自己指尖血于她手心化了个印珈,   “按此印珈开水镜,可连通东江,我有急令。快!”   西辞知他动不了灵力,也未多问,只依言而行。她用的是“全速印”,转瞬八部蛮神的东江、飞流二人便出现在掌中水镜里。东江告知,从八荒传出的两封信件,经过炼化,均带有魔界气泽。   珺林额首,果然如他所料。庆蒂当是因私而来,故而松下一口气。   “你在调查其他三界?”西辞有些诧异,“丛极渊之战,你也去了?”   “此事暂且不提,先应付当下。”珺林掩过神色,提了口气却只见血色消退,半点汇不起灵力。   “如此八荒,要是姑逢始祖还在,估计气得还得羽化归去。”庆蒂入鬓长眉挑起,拂袖引过“断心玉”。   “谁说八荒无高手?”曲陵台六层座上,传出一个清冷的声音。弹指间隔开庆蒂灵力霞光,将断心玉重新推回九幽河底。   “给本君老实坐着,此战本君替你!”   “不可……” 珺林的话还没说完,便看见西辞已经飞身至九幽上,只得吩咐一旁的玟陶,将九幽河上的水镜打开。   一时间,诸神万仙的目光都聚到了九幽河。连着曲陵台七层座上的至尊亦彻底撩开的珠帘帷帐。   西辞落下的瞬间,银丝刺绣的优昙莲花披帛纠缠着她如瀑的长发,在风中烈烈飞舞。原本如此白衣劲风,磅礴灵力,着实将庆蒂吓了一跳。   然而,待庆蒂看清来着面容,顿时便笑了,“西辞神君这是嫁入八荒了?”   “谁嫁入八荒了?本君来应战的。”西辞化出绕钟琵琶,只想速战速决。   “等等!”庆蒂眼见西辞捻弦拨转,要操伏琵琶,只得制止道,“你没嫁入八荒,穿八荒的礼服作甚?这可是八荒君后服制!”   西辞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衣衫,侧首眺望曲陵台七层座。   ——近墨者黑,姑母的情智愈发贴近师尊了。   一个排不好座次,一个挑不准衣衫。   然而眼下,西辞也顾不了这么许多,只蹙眉道,“本君穿什么与你何干,你到底还打不打!”   丛极渊上庆蒂吃过西辞的亏,打自是不敢打,但总不能这般灰溜溜地回去。早知这祖宗在八荒,就该老老实实拿着断心玉走了便是。   如今,倒是被动了。   到底,庆蒂也是一代妖君,战力虽比不上神界的这几位君者,然私下情报最是精通,便如方才西辞身上衣衫,一眼便知所属于何种规制。同样,对这八荒“礼乐射书会”的各项要求亦是一清二楚。   她把玩着一缕雪发,笑道,“不知西辞神君应此战,是以何种身份?”   “何种身份?”西辞听得云里雾里,“本君乃是七海君主,神界的司战之神,你挑个身份。”   顿了顿又道,“你莫不是在丛极渊上被打傻了吧,认得本君,却不知本君身份!”   “你……本座知道你身份。不必……”庆蒂扔开雪发,心下恼怒,居然差点被带偏了,“本座是问你,代珺林神君出战,以的何种身份?此护宝之举,历来由青丘君殿内部择选人才,神君虽贵为七海女君,亦被尊为司战之神,却仿若与青丘君殿没有半点关系。故而是没有资格迎战的。”   西辞倒抽一口凉气,朝曲陵台寻去。珺林额首,朝她无奈地笑了笑。   “阿姐,也不是非要青丘君殿内部择选的,八荒君主一脉的血缘至亲亦可应战。”北顾密音而来。   “原来如此!”西辞顿时顺出一口气,对着庆蒂昂首道,“本君乃是桑泽神尊嫡传弟子,以此身份应战,给足你颜面。”   庆蒂闻言简直要笑出声来,“神君忘了,早在六万年前,桑泽神尊便已入赘巫山。其为表爱重御遥神尊之心,可是将玄黄玉求亲庚帖撒遍了洪莽源修道场的。”   西辞本容光焕发,白瓷如玉的脸瞬间沉下来,安|邦定国需远离恋爱脑。   “本君是咏笙殿下的妻姐,这总行了吧。”   “神君啊,至亲,你这拐了两个弯了。”庆蒂本就妖冶的笑愈发娇媚,想了想,又好心道,“你若是咏笙殿下的妻子,倒是可以。不若你让北顾帝姬迎战,也可!”   西辞面色沉得能滴下水来,由衷佩服这八荒乱七八糟的规矩,又万分嫌恶自己手贱提前封了珺林灵力,最恨的是面前这位对他族规矩了解如此透彻的妖界女君。   妖界逆流山乃不毛之地,还不如来本君座下当个情报使,保你逍遥荣华!西辞甚至都起了招降之心。   “西辞神君,此战怕是劳不动你了,你且退下撸毛去吧!”庆蒂重新缕了抹雪发,嗓音甜到发腻。   西辞只觉气血翻涌上来,闭关了一万年,又被父君十足十的灵力滋补了数日,兼之那一池清香白莲炼化的药水,此刻整个人体内灵力喷涌。   今日琵琶现了行,断没有不挑弦便收回的道理。   “那你想想,你同八荒君主一脉还有何关系?”庆蒂俨然稳操胜券,本想着今日拿了断心玉,辱一辱八荒,便算一举两得。竟不想还能看这祖宗吃瘪一回,真真是赚翻了。   于是,她持了长者万分的火热心肠,帮衬道,“仔细想一想,这八荒君一脉,不过抛开咏笙殿下,便只有珺林神君了。你看看你同珺林神君有何至亲关系?哦,他的父君曾是你母亲心爱的弟子,这个可算不得至亲啊!或者,他的堂弟咏笙殿下是你妹夫?这,远得离谱呀……还有,他的曾祖父与你父君是歃血为盟的手足,啊呀,这个就更远啦……还有什么,本座再给你想想啊……   “给本君闭嘴!”西辞忍无可忍,弹指间已经挑起二十四根冰铁弦,直击庆蒂而去。   “西辞神君,八荒乃是礼仪之邦,你无身份傍身,此举可是伤了八荒颜面。”庆蒂凌空跃起,躲过琵琶波音。   “谁说本君无有至亲身份?”   “什么身份!”   “本君是珺林神君,未过门的妻子!”   作者有话要说:  珺林:神助攻!   今日评论,继续红包飘落! 第30章 愿意   九幽河上, 一白一彩两个身影, 打得惊天动地。   西辞怀中琵琶横抱,十指捻弦拨转,波音层层弥散。她动手向来如她行军作战一样,只攻不守, 大开大合。   庆蒂还未从她的话中回味过来,只得仓惶躲过波音凝成的万千实体兵刃, 边退边摇开法器七星珐月轮。她不祭法器还好,玉光流转的珐月轮一摇起, 上头七星叮当作响, 顿时引得西辞无比亢奋。   西辞原不过融了一重“铁马冰河”心法操伏琵琶,此刻左手食、中二指瞬间聚集起周身一半的灵力, 推过六根冰铁弦, 滑音顿起。   一时间, 七星玉罄之音和琵琶冰弦冷凝之声纠缠在一起。两声往来间均化出实体招式,转眼已是六十余招过去。   庆蒂终于松下一口气, 携着珐月轮跃出数丈, 喘着粗气道, “停手,停手, 本座打不过你。左右五十招本座接下了,且把段心玉给本座,我们就此别过。”   西辞正要拨弦的手顿了顿,只觉莫名, “什么五十招六十招!你输了,还要拿走宝贝,这是个什么理?合着本君赢了你,还得倒贴一把!”   这祖宗到底是真的不知八荒“礼乐射书会”的规则,还是那珺林神君连着姑逢的小气也承了十足十,特地让她来搅混水?   庆蒂心疼的看着被波音割裂的七彩斑斓羽衣,正打算给西辞解释一番,却不料那琵琶声已经再次响起。   第一缕波音化成一支利箭,朝着珐月轮直射而去。   庆蒂咬牙飞身退开数丈,心生一计。   轮上七星在她操控下各自弹出一根银丝,往来交错间织成一面银色巨网。待箭触网,瞬间网破。果然西辞第二重琵琶音连绵响起,顿时又是五支劲箭围圈而来。   庆蒂再次跃起,连身后退,只以珐月轮抵挡利箭。   她方才瞧得清楚,西辞以六根冰铁弦起滑音,如此定是融了不少修为灵力,而六根弦便是出六支主箭。   七星法月轮自是比不上绕钟琵琶,但是承载一波音色化形的兵器,顺带收拢施法之人所耗的灵力,倒是不再话下。   小妮子,不好好听人说话,合该让你吃些苦头。   眼看西辞又要奏起第三波音响,庆蒂终于占了先机,再摇珐月轮,只见那先前已经破碎的网瞬间恢复。不仅完好如初,还携起西辞的第一支箭,迎向直面而来的五支箭。   拼尽珐月轮之全力,融原箭之身破本箭,当有九成胜算。果然,银丝网在她珐月轮的操伏下,陡然变大。半空中,最初的那之箭迎上为圈的五支箭,凌厉箭气形成一个无形屏障。   西辞蹙眉望去,只见那张巨网瞬间拢上箭矢。庆蒂再一摇轮,银网带箭,落入九幽河。   一时间,九幽河上碧波千丈,白浪冲天。   庆蒂眼角勾起笑意,小妮子战力虽强,到底年少经验不足。   “雕虫小技!”西辞轻笑一声,手下未停,琵琶声响从雷霆之音变的轻柔婉转,原本激浪滔天的九幽河竟如绵羊般伏在她脚下。   唯有一簇浪潮推来个长圆的白色仙障。   她单手执琵琶,另一素手引过,白色仙障便跃入她掌心。随着她掌中法力,仙障瞬间破碎,定睛看来破碎的还有那张银丝网。却唯有先时六支箭完好无损,随着她的波音骤然跃起,直逼庆蒂而去!   转瞬间,西辞化琵琶为剑,乃是绕钟琵琶剑。庆蒂尚未从震惊中回神,便见得眼前箭矢凌厉而来,只匆忙旋身躲避,却不料待落下地来,正面是一柄铜黄重剑直指在咽喉。   “银丝借力催灵法,你是学了个皮毛吗?”西辞居高临下鄙视道。   “你居然知道本座绝学?”庆蒂拖着雪发,惶恐的往后推了两步。   “本君了解洪莽源各族绝技,便如你了解各族密辛。”西辞懒得与她多言,只将剑扬了扬,“服了吗?”   “服了服了,本座方才就服了!”庆蒂无比心疼地看着自己一根被剑刃划破的青丝,默默藏在手中,只想着找个空隙赶紧接回去。   “服气便好,还不快走!”西辞一架打得酣畅淋漓,只拂袖从河底引来断心玉,跃回了曲陵台六层座。   “给你!完璧归赵。”西辞将玄黄玉拍在珺林面前,坐下仰头灌了一盏茶水。   然珺林却未说话,只静静看着她。原不只珺林,七层台上的四位至尊亦默默看着他。   西辞方才觉得有些奇怪,因为原本诸神簇拥的曲陵台此刻鸦雀无声,重重目光皆落在她身上。   她讪讪放下茶盏,面色有些微红,片刻道,“七海八荒联盟数十万年,本君此番襄助,亦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然而,周遭还是没有半点声音。   倒是庆蒂飞身追来,扬声道,“这八荒还讲不讲规矩了,本座可是走过五十招的……”   西辞一合眼,拍案起身,“还没打够是吧?”   “本座与你说不清楚!”庆蒂对着珺林道,“珺林神君,您既让您未婚妻子代您出战,好歹同她说明规矩……”   “谁是她未婚妻子……”西辞刚要反驳,突然便想起开打前需要个身份,情急之下便脱口而出。这一架下来,她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她抬头看了眼珺林,又转身看着周遭诸神,除了八荒的,还有神族仙界领地上有头有脑的神者仙君,皆在此地。七层台上更是站着她血脉至亲。   合着,方才聚目于身,不是为了赞赏她又一次一战扬威,而是为着这么一句话。   权宜之计,有什么大不了!   “你不是他未婚妻子,你是骗本座的?”庆蒂得此话由,竟也不怕了,只冷笑道,“原来八荒便是这般反复无信,七海更是无所不用其极,两族君主皆是……”   “本君是!本君就是珺林神君的未婚妻子。”西辞打断庆蒂话语,“所以作主,就不给你!”   “阿姐!”北顾起身将西辞拉至一旁,悄声给她讲解“礼乐射书会”终始两段的规矩。   “你……”庆蒂看着西辞背景,简直要被气晕过去,只对着珺林道,“她即是你未婚妻子,待迎入八荒,自是守你八荒规矩!这断心玉合该给本座!”   “在本君这,她不用守规矩!”珺林终于出声,亦看着那袭侧影,“她说的便是规矩!”   “你、你……”庆蒂只觉自己一头雪发都要炸开。   “不过,本君还是给你断心玉!”珺林嘴角噙了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既来之,则安之!”庆蒂接过断心玉,“本座万里而来,既逢如此喜事,待喝杯喜酒再走不迟。想来珺林神君定是欢迎的。”   “就不欢迎你!”西辞从北顾处听来那么一串荒唐迂腐的规矩,恨不得震碎曲陵台,合着她打了半天,还是要把东西拱手送人。   “不欢迎!”七层台上,凌迦神尊抬头望天,喃喃重复自己女儿的这句话,半晌道,“这庆蒂是珺林特地安排来的吧,一步步诱着阿辞入坑!”   然话音才落下,曲陵台上诸神万仙也不知在谁的带领下,已经山呼高贺,“恭贺珺林神君,恭贺西辞神君!”   西辞顿时一愣,亦反应过来,自己接错了话。整个人不自觉往后退了退,她当是从未想过婚嫁,如何便到了这个境地。如果九幽河上是权宜之计,诸神尚可理解,这曲陵台上却是接连认了两回……   “你若不愿,亦无妨!”身后珺林看着她眉间渐起愁容,伸手扶了她一把,悄声道,“本君自有法子说与诸神!”   西辞沉默半晌,转过身来,“有什么不愿意的,你以圆毛为聘,本君便嫁了!”   珺林尚未言语,临近的数位神者仙君,已经停了恭贺之声,目光重新凝在这位少年女君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  白天应该还有一更,这更补昨天的。 第31章 阻挠   “礼乐射书会”结束后, 莫说妖君庆蒂仍旧厚着脸皮留在青丘, 便是各路神者仙君也未曾同往届一般,直接打道回府。   以往,即便是在八荒有着至交好友的,亦最多留上一两日, 便也拱手拜别。向来不过七日,青丘外城城门便彻底闭合, 君殿遗世,重归寂静。   而此番虽是城门依旧关锁, 然城墙内外, 私语之声不断。于“礼乐射书会”赶来的各族诸神皆悄然隐遁其中,不曾离开。   自有一部分得了正果的真皇仙君, 原不过单纯想讨得一杯喜酒。   神族仙界婚嫁向来极重时辰, 又是诸神之主大婚, 想来没个百八千年,是挑不到绝佳良辰的。但曲陵台上那二人既当着诸神万仙的面公开了婚约之事, 定个亲亦是在所难免。又值顶上至尊皆在, 想来不会太久。   却不料, 一日日过去,莫说排席设宴, 竟是半点音讯全无。然而不知从何时起,关于二人不会成婚的消息陡然传出,并且越演越烈。   确切的说,是珺林神君根本不愿娶西辞神君。   持此观点的, 大多是律属八荒的神族。他们自是尊七海,重君主,对这少年得道、平定天下的女君由衷敬仰。然,私心里并不愿其成为自家君后。   初时缘由再简单不过,当年她一掌几乎劈掉珺林半条命,累他病体缠绵多年,八荒日渐式微。   但亦有人分辨,西辞神君既嫁入八荒,其父凌迦神尊自当施与援手救助珺林神君。如此两族关系更为巩固,珺林神君如何不愿娶之。   八荒神族不屑,两族之盟约数十万年前便已定下,根本无需再以婚姻牵绊。   当然,只此一项说法,其他族落的神者仙君并不苟同。而让他们逐渐相信,确是珺林神君不愿娶西辞神君的,乃是另一桩说法。   据说,当日靠近曲陵台周边的数位神仙皆隐约听见,西辞神君提了个要求,以北荒圆毛为聘方愿意嫁入八荒。   按理,西辞神君嫁入八荒,自是同珺林神君共掌八荒。然八荒诸神皆知,八荒之中,唯一处只得由君主亲掌,便是那每三千年化出一头护山守境灵兽的北荒。所谓护山守境,便如疆土防线。   八荒祖训留之,非君主,不可掌。   西辞神君于众目睽睽之下,直言要北荒圆毛为聘,其心可现。   加之,八荒极重情爱,断不容其心不专者。这一点由姑逢始祖移情遭雷劈,万万年不得羽化归来;桑泽神尊一心爱重御遥神尊,剜心断脉却不过三万年便得重生二事足以证明。   故而,西辞神君重伤珺林神君在前,以利结亲在后,加之又拖了这近三年不给说法,莫说八荒诸神,连着其他部族的神仙亦逐渐相信,即便当时真有婚约,曲陵台索要北荒之举,足以让珺林神君看透西辞神君之心,此杯喜酒喝之无望。   是故,到了这第三个年头,隐于青丘里外的神者仙君,纷纷叹气,回了原处。八荒自家神者亦松下一口气。   当然,无论是他族神者,还是八荒诸神,皆不知早在“礼乐射书会”之前,珺林神君为护西辞神君,一箭射死护山守境的灵兽。   既无半点犹豫,更无一丝心疼。   他们更不知,自“礼乐射书会”结束后,西辞神君便得了珺林神君一盏指尖血,于北荒撸毛至今。   但凡知晓任意一点,便没有人会离开青丘。   以青丘为轴点,最远处乃苍梧之野、圣镜、东海,此三处正神还未回道自己道场,珺林神君和西辞神君的成婚请柬已以“全速印”送至手中。待他们匆匆返回八荒,一路情景甚是壮观,各路神仙皆纷纷调转云头回去。   还有一直懒在八荒不喝上喜酒誓不罢休的庆蒂妖君,已然兴奋不易,竟甘愿当起免费的信使,帮忙将玄黄玉请柬送到神界以外的修道场。   合该整个洪莽源同庆!   自然,她这般兴奋,无非是和之前诸神一般所想,料此二者不会大婚,如此她便可以大肆渲染七海八荒无信无义,搓一搓他们锐气。而如今大婚,她更是兴奋不已,乃是认准了二者天生冤家,因她不眠不休蹲守监视,维护部族声誉而勉强结姻。如此变得怨偶,来日定是不快不逍遥,岂不令她激动不已。   这样想着,她也懒得再吐槽,八荒不是恋爱脑便是败家子。而这珺林神君,俨然完美继承两者。   当年其叔父桑泽神尊送以玄黄玉为本所制而成的请柬于各族,好歹稍稍收敛些,给后世子孙留了个根。   玄黄玉长于大宇双穹的催牙树下,每千年才长出丈方大小,向来作以成婚或求亲庚帖。如此作为请柬已是万分奢靡,幸得那玄黄玉生生不息,留根便能再长。却不料,轮到这珺林神君竟直接连根拔了,作成请柬,雪花般传于各族。   *   故而此刻青丘君殿中,桑泽神尊看着正在镌刻最后一批请柬的侄子,不由眉间微蹙,摇扇的手亦不甚利落。   “叔父自是觉得如此盛事,理该与天地同庆。可你这将玄黄玉连根拔了,实在是太奢靡、太奢靡了……”   “我奢靡?” 珺林有些诧异,掀起眼皮看了眼桑泽,转而继续一刀一缕极认真地刻着,“若非叔父当年一掌劈去了十中七八的玄黄玉,累其生长缓慢,今朝子钰何须连根拔起!”   “这……”桑泽顿了顿,“好歹叔父把根留着。你这般,后世成婚者如何再寻得那玉,没有那玉又该如何上浮涂珏联名。”   珺林这次头也没抬,“那废了浮涂珏联名需要玄黄玉的法门便罢了,左右浮涂珏在我手里!”   桑泽神尊看着难得开怀的侄子,亦未再说什么。他今日有多欢喜,往日便有多艰难。   外人不知,他自是清楚,这桩婚事若没有丛极渊之战蹉跎,一万前也早该成了。可经此丛极渊一战,便是希望渺茫。   这三年,外间流传珺林不愿娶西辞,传得神乎其神。青丘君殿内的几位至尊自然知晓。只是,他们更清楚的是,根本不是珺林不愿娶,亦非西辞不肯嫁。   乃是凌迦神尊半点不同意此桩婚事。   当日,曲陵台散场后,凌迦神尊面色沉得能滴下水来,只带着西辞便要离开八荒。   只是西辞得了珺林许诺,北荒为聘,便是一门心思想要撸毛,丝毫不肯回得七海。言其便是以身相许,亦是无妨。   凌迦神尊拗不过自己女儿,又是从来半个“不”字未对她说过,只哄着送去北荒任其玩乐。   待女儿离去,转身便要珺林颁文书于神族仙界,让诸神万仙作证,永不娶西辞为妻。   他是母神座下最早得道的正神,亦是开天辟地的神尊,早已入了无为境,消了躁气心,更是看尽悲喜离合,诸神百态,原不该如此执着儿女之事。   只是这个女儿,天道择中,幼时修道至艰,少时得道司战,算是半分欢愉安宁不曾享过。   世人只见她一身荣光,却不知早已半身残缺。   是夜,珺林当是永生难忘。   合欢殿外,西辞驾云而去,于云端冲他嚷道,“本君去找圆毛,且带回一些。你同父君他们好好筹备,婚礼要最盛大的,一定堵了那庆蒂的嘴,休要她觉得本君诓她。成个亲罢了,还能比历天劫难了去!”   想了想她又对自己父君道,“父君,阿辞方给他施了一次法,剩余四次便有劳您啦!您且帮他治痊愈了,阿辞可不要病病歪歪的夫君……难得一个身份地位配得上阿辞的。两族联姻,从长远计,总得匹配了才好。”   她娇蛮话语尚在耳畔萦绕,凌迦神尊之语这般而来,他是万万做不到。   他执着朱笔,半晌终于将笔拦腰折断,看着文书之上溅出的点点朱墨,犹如心头低下的鲜血,颤声道,“我要娶阿辞,我等了她一万年,实在太久了。”   “你要娶她,是因为爱她?”   “当然!”   “阿辞倒也愿意嫁你。”凌迦笑道,“可她是因为爱吗?便是方才那几句,为玩乐、为面子、为两族利益,却是半点不曾因为爱。”   凌迦眉目间随着话语的落下,逐渐凝起寒霜,“阿辞是完整的阿辞吗,她少了什么,你当比任何人都清楚!”   珺林当然清楚。   当年丛极渊之战接近尾声之时,眼看西辞就要大破妖魔鬼三界的“混沌锁魂阵”,七重天劫却从天而落,直劈西辞。   本来,西辞接掌司战之神,该在继位当日便受天劫淬炼。然彼时军情之急,来不及耽搁半分。七重天劫便由三尊合力封印,改了落下的时辰。   曾有一瞬,珺林看着一重重天雷荒火劈向西辞,不禁恼怒三尊控时不严,累西辞于战场历天劫。   却也只是那么一瞬,他便看明白了。这七重天劫无论何时落下,西辞都是历不过去的。因为,他看的清清楚楚,天雷荒火每一重都击打在她脖颈至心口处,那里是她逆鳞所处之地。   而她,早失了逆鳞。   一千岁那年,百里雪豹一族以“剔鳞囚笼柱”毁去她逆鳞,虽后来被他狐尾之血滋养得以成活,寻常拿来续命护基自不再话下,而要像龙族原生逆鳞那般对抗天劫,便是万万不能。   天劫临身有千万处,竟不想直接落在她逆鳞处。   前敌阵要破,后有天雷袭身。千钧一发之际,珺林跃入荒火中。   “出去!”西辞伏在地上,已经满身鲜血,却依旧厉声命令,“留着命,去破阵。”   “你是司战之神,当由你破阵。”珺林在跃入荒火的那一刻,裂了一身银装铠甲,现出一袭白袍锦衫,原是最家常的样子,故而说话都是一贯温和的模样,他抱起西辞,缓缓道,“我是你师兄,不是你的将领。我来,带你出去。”   “出不去了……师兄……”西辞望向天际,“天劫若落在胸口手足他处都还好,偏落在逆鳞处……我没有原生逆鳞,渡不过的……待最后一重天劫落下,便该羽化了!”   “别怕!”珺林将她搂在怀里,抚摸着她脑袋,“我们还可以消劫抵命……”   话音落下的瞬间,珺林掌中灵光闪现,于西辞体内缓缓抽出一物。   “不要——”西辞猛然间反应过来,他是浮涂珏守护神,便是司情之神,顿时知道他要做么,只挣扎着想要逃离开去,奈何被珺林禁锢怀中,半点挣脱不得。   “师兄,不要……”西辞撕心裂肺哭喊起来,“求求你,不要抽走我的情根!没有情根,我拿什么爱你……我会忘了你,会不认识你……”   “可是你会活着!”珺林施法的手抖得厉害,泪水落下和西辞的会在一处,蜿蜒融进地上残血里,“只要你活着,你活着……便比什么都好。师兄还是一样爱你,一样会娶你……”   “师兄……”   她的话还未说完,最后一重天劫便隐隐而现。珺林再不犹豫,掌中发力将情根完整抽出,携带着两人一万年的记忆迎向天边即将落下的天劫。   片刻间,记忆消,天劫灭,情根断成两截。   “阿辞要嫁给你!”这是西辞丛极渊上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所谓消劫抵命,大抵便是如此。珺林以西辞情根和两人记忆作抵,保下西辞一条命。同样的,若是两人成婚,耳鬓厮磨,难免西辞会想起过往。西辞恢复记忆,情根在现,便是如同收回了抵押之物,七重天劫便会重新落下。   故而,凌迦神尊由此反对二人成婚,亦是情理之中。然终究却还是答应了,原不过珺林一句话。   他说,他不求西辞会爱他,更从未想过要西辞恢复记忆。不过是从此刻起,自己再爱她一遍。   “兄长便是这个性子,看似矜傲,却最是通透。”桑泽神尊折扇轻摇,“你早些说这么一番话,估计也不用拖三年之久了。”   “叔父当真以为只是子钰一句话打动的凌迦神尊吗?”珺林打开案几一个锦盒,里头现出一个莹润光芒的丹药。   “这是何物?”   “凌迦神尊三年来练得丹药,以防阿辞记忆重现,让我喂她服下,便可忘尽该忘的事。若神尊未练出此药,怕仍旧不会同意我们的婚事。还说以后若用完,央麓海医药阁会持续送来!”   “这……”桑泽摇扇的手顿了顿,“当乃慈父之心,你莫要多想。也别怪他阻挠多年。”   “怎会多想!”珺林笑道,“原就是我想得太少!”   话至此处,他原本握着刻刀的手现出青筋,要怪也该怪当年毁了西辞逆鳞的百里雪豹一族,然百里雪豹一族不过以数千人的小族,背后操控者方才是主谋。   左右已排除妖界,剩得魔、鬼二界,也该付出水面了。   珺林刻完最后一份玄黄玉请柬,正值护殿仙君来报,乃是西辞书信。   ——北荒之行,尚且尽兴。现接父君令,回七海以备婚嫁事宜,待君迎娶,八荒共聚。 第32章 婚嫁   四月十八, 黄道六神当值, 不避凶忌,诸事皆宜。珺林和西辞的婚礼便择在了此日。   九天之下,祥云彩雾,神泽缭绕。七海之上风平浪定, 金光点点。沿海周遭花木化灵,草叶成精, 乃是受了君泽的模样。   上一次七海君泽四方,现此盛景, 还是一万年前, 西辞重伤醒来之时。   只是那次好景虽在,于珺林而言, 却是悲喜交加。他欢喜她终于醒来, 却到底也难过于她记得所有人唯独忘却了自己。虽然, 丛极渊抽去她情根的那一刻,他便知晓了后果, 只是在真正面临的那一刻终究难以接受。   而这一次, 繁景佳人, 好花月圆,他终于等到她。珺林站在岸边, 看她锦盖红纱,流仙墨袍,缓缓走来。   毓泽晶殿条条水路劈开,七海诸神跪拜送行。按理相安和凌迦既是父母双亲, 又是少主神尊,于公于私皆在西辞之上,不该出殿相送。   然此刻,两人皆在西辞身侧。   “今朝嫁了人,便算是真的长大。万事不可任性,珺林是个好孩子,你莫要欺负人家。”相安从身边神侍手中拿过雪缎优昙九叶莲花斗篷给西辞披上,“既嫁入了八荒,便该着其服饰!珺林便是太纵着你!”   西辞垂眸扫了眼身上衣衫,那原是八荒礼官送来的大婚服饰。然她总觉得白花花一色,看着单薄而无力,如何比得上自家的墨色服制,端庄肃穆。   “父君,母后这话不知道的人还还以为她在娶儿媳,不是嫁女儿。怎么听怎么觉得珺林才是她亲生的。”西辞往凌迦身侧靠了靠。   “不许胡说!你母亲自然是最上心的,连着雪毛犼都给了你。”凌迦看着西辞怀中抱着的雪白神兽,又望向西辞。   “倒是你,今朝得了这么个宝贝,又是大婚之日,如何看着不太高兴?雪毛犼可是一等一的神兽,修为仅在四君之下,且陪伴了你母亲万万年,是得了正果的。珺林更是你自己择的夫君,便是……总之北荒圆毛都是你的了,有何不快,且此刻与父君说了。不许这般带着情绪入夫家。”   凌迦向来心细,晨起受礼便看出西辞的异样。此刻眼看即将上岸,八荒盛礼来迎接,西辞却眉间郁色,总教他放心不下。   “昨夜没睡好,许是想着今日要离开父君母后,有些不舍。”西辞隔着晃动的珠帘红纱,顿下脚步娇蛮道,“都是成亲,我与他又同在君位,如何非要我嫁入八荒。从七海神君到八荒君后,平白降了半个阶品?”   “嫁入八荒,你仍旧是七海的君主。左右不过于八荒之地,是君后罢了。”相安拍着西辞手背,将她广袖上一点被微风吹起的边缘抚平,“再者,你不嫁珺林,还让他入七海不成?   “有何不可。”西辞望着自己父君,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笑意,“要是让父君入大宇双穹,想来父君也是愿意的。左右母后嫁入七海,不过是太爱重父君罢了。”   相安红了脸色,凌迦挑眉望天,只道,“故而,你承了为父的矜傲性子自然是好,且也要学习学习你母后的温婉和顺。如此,说不定珺林愿意入赘七海。”   “我若倔强些,你便不愿随我去穹宇了?”相安也不看凌迦,只持着西辞继续往前走。   “怎会,我……”   “阿辞,无论刚柔,极端总不好。且刚柔并济方是关键。”相安看着不远处的白袍少年,想起那西辞昏迷三百年里的事,心头便觉得有些对不住那个孩子,只叹道,“珺林,纵是你无情于他,总归以后是你夫君了,你们是亲人,最亲的人……他日你们还会有孩子,便是血脉相连……”   相安到底红了眼眶。她的女儿,原就是那个少年一手带大的,他们本就该是这个世上最亲的人。   “母后!”西辞额首,“我不欺负他便是了。”   已经上岸,珺林距西辞不过三丈之地。   西辞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心中蓦然安定下来,不自觉朝他笑了笑。   方才凌迦问她有何不快,她说“不舍父母”自是没几分真的,青丘之中辟了殿宇于双亲常住,自己亦可随时回七海。不过是自北荒回七海的这一月,她隔三差五便睡不安宁,尤其是昨夜,整夜的梦境。   她又梦到了圆毛,可是却比任何一次的模糊。她梳理着这数千年来的梦,初时的几百年她只见了那神兽轮廓和一身绒毛。后来梦境清晰了些,她便看清其长了一身雪色软毛。最近的数年里,又看见一条毛绒大尾。   如此,梦境原该越来越清晰的。   而昨夜一梦,明明是梦见了圆毛,可是她丝毫看不清它的样子。只看着那头圆毛朝她奔来。每次,在即将跃入自己怀中的时候,自己便退开了数丈,看着他扑空。明明自己很想上去抱一抱它,却是一步也挪不动,只呆呆地站在原地,被动地等他入怀。   一夜梦境,它都没能跃入到自己怀中。   彼时,它同自己的距离,大概也就是此刻珺林与自己的距离。   “阿辞,你怎么了?”相安本扶着西辞的手臂,突然间觉得她有轻微的颤抖。   凌迦亦侧身看着她,果然,红纱锦盖下,西辞双眼朦胧,长睫忽颤,连带着遮面珠帘都晃动得厉害。   俨然一副气息不匀的样子,凌迦赶紧执过她腕脉。   “我无事!”西辞回过神来,然为了父亲放心,她亦未收回手,只有些迷茫地问道,“他……会不会碰不到我?”   “什么?”凌迦放开她,蹙眉问道。   “我说……”   西辞没有说完,气息已经平缓下来,周身神泽仙气重现缭绕弥漫。她看见珺林一步一步向她走来,然后实实在在握住了她的手。   有一个瞬间,西辞觉得仿若很多年前,仿若是前世里便被他这般握在手心,并肩同行。   “阿辞,我们回家了。”   “回家?”她喃喃道。   哦,是的,此刻开始,她便是他妻子,八荒便是她的家了。   值此一路至八荒,红妆万里铺就。西辞垂眸轻笑,蓦然笑出了声。   “笑什么?”珺林凑近她。   “笑本君自己傻,方才看见你走来的那一刻,本君竟觉得我们前世便相识。”西辞挑眉望着珺林,“可是我们是神仙,无轮回,无来生,又哪来的什么前世今生呢?所以,你说本君傻不傻。”   珺林避过她的目光,遥遥看着下方,八荒之地隐隐出现在眼前。有风声渐起,吹散他的话语。   他说,没有前世,大约是曾经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01 00:15:10~2020-05-03 15:12: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你岸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楽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联名   先前二人不成婚的谣言传了近三年, 八荒诸神对西辞的印象便只剩了“冷情冷心”四字。故而皆不希望八荒有此君后。   这般女子, 为神为君,自是万人称颂,四方来朝。为妻,实不可取。   然到底架不住君主爱之, 铺红妆万里相迎,建云霄高塔奉之。如此八荒诸神自是无所反驳。况且其人身份至尊, 地位之高,莫说同辈便是往上数去, 也没有几位能出其右。故而, 待新人入殿,自是万分真心相贺。   只是八荒传承礼仪之风, 号称“礼仪之邦”, 此番西辞算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   此刻殿中礼仪之繁复, 规矩之拢杂,简直惊天地泣鬼神。同七海无为逍遥的作风相比, 不可同日而语。   礼程到十中之三的时候, 西辞终于忍不住, 悄悄扯了扯珺林袖角,咬唇瞪了他一眼。珺林自然知晓她的意思。只是难得的, 如此时刻,他实在想多留一会,便只报以微笑安抚。   直到西辞第三次看他,眼中已经没有半点神色, 冰冰凉凉瞥了一眼,黯黯淡淡垂下了脑袋,一副任尔随意的模样。他便知晓要见好就收,只眼神扫过司礼之神。却不料那司礼之神简直比司法之神还要刚正不阿,半点礼数都不能少,只当未见君主暗示。   “哼!”西辞轻笑了一声,笼在广袖中的手灵力流转,估摸立马便要将那司礼之神扔出殿外。   珺林见状,只得弹指控制了司礼之神,让他直接举行最后的仪式。   明明之前便交代好的,礼仪择半举行便罢。想来是司礼之神数万年没有接到这般盛事,实在比新人还要激动。   礼数的最后一项,乃是夫妻浮涂珏上联名。浮涂珏乃天道所示的三大圣物之一,西辞对此倒是有些兴趣。   便凑近珺林悄声道,“本君听闻最好的姻缘,乃是夫妻名字同时现于珏上。我们是最好的姻缘吗?”   “唔!你我门当户对,同在君位。本君嫁给你,便可撸尽北荒圆毛。你娶了本君……”西辞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当是把自己面容扫了一遍,原是一张和北顾极相似的脸。   想了想方道,“你也不亏。”   她心里寻思着,左右你不要将这事摊上台面,一张脸随你看都无妨。   珺林正打开浮涂珏,听闻她的话,自知她不懂情爱,便也未说什么,只趁着青光大盛、诸神遮目之际将她拉入怀中,“你可是希望,我们是最好的姻缘?”   浮涂珏上,早已没有她的名字。如今,并非联名,而是上书刻名。按着浮涂珏所分,乃是二类姻缘,算不得最好。   “这个倒无所谓……”西辞猛地打了个寒颤,电光火石间凑近珺林道,“快,收回浮涂珏,此项还是免了吧。”   她是听说过浮涂珏的,唯有真心真情者,方能上得浮涂珏。她虽也是心甘情愿嫁给珺林的,可是总觉得自己缺了些什么。而珺林,就更不要说了,一门心思都是北顾。这大开浮涂珏,岂不是要将二人心意公之于众。   届时也无须庆蒂大肆宣传了,七海八荒颜面便算丢尽了。   “为何?”珺林蹙眉,转瞬反应过来,想来是西辞感受不到自身情意怕上不了浮涂珏才故有此言,遂而安慰道,“无妨,本君帮你将名字刻上便是。”   所有的事,在婚礼开始前,他便前后捋过数次。尤其是这浮涂珏上书联名,他与西辞这般身份,诸神自是要有所见证,逃是逃不过去的。但他是司情之神,施个法术,操控浮涂珏刻个名字还是不在话下的。   当然,西辞想的更多些,“你的名字都没有,你还给本君刻?”   “本君为何没有名字?”珺林话音落下的瞬间,青光已经开始慢慢减弱,随着他指尖血滴入,“珺林”二字缓缓出现。   “不是在吗?”珺林将西辞转过身来,于她耳畔亲昵,“我一直都在啊!”   西辞看着那两个逐渐清晰的字,又看着珺林挑了指尖血,将自己名字一笔一划刻上。最后,浮涂珏上并排出现二人名字。又是一阵青光亮起,带光消散,“西辞”“珺林”之名便永刻珏上。   一时间,诸神跪拜,恭贺之声山呼而来。   西辞简直目瞪口呆,这浮涂珏不会年久失修,出了问题吧。她愣愣转过身来,“本君能摸一摸吗?”   “嗯?”珺林看着她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含笑道,“去吧。”   此刻的浮涂珏整个现于青丘君殿中,两个二丈六尺的环形玉交错而立,中间是一块琥珀青石。   而西辞和珺林的名字此刻便出现在环形玉的最前端。   西辞抬手摸去,“西辞”二字俨然还留着新刻的纹络,字脉中隐约现出珺林的指尖血。而“珺林”二字,丝毫没有雕刻的痕迹,反而看上去有些陈旧,仿若很久前便留在了此处。   她看的真切,摸得也细致。一时间,整个殿中的人目光都聚在她身上。珺林看着她的背影,与一万年前出征丛极渊时,她于青丘君殿中与他珏上联名时的模样完整重叠在一起。   “礼成!”司礼之神一声唱喏,诸神万仙再次叩拜。   西辞自是有疑惑无数,只是按着时辰需入千白塔,便想着稍后再做计较。左右未来漫漫辰光,总是都在八荒的。   *   诸神送新人离去,直到他们入了千白塔,方才起身各自回仙府。   时值皓月当空,晚风轻拂,洛河静静眺望千白塔底端。半晌,清隽面容上攒出温暖笑意,转身离去。   然而浦一转身,便看见同样眺望高塔的玟陶和琢木。   琢木见到洛河,只奔到他身前,絮絮道,“我今天算是见到西辞神君啦,原来她这般小,一脸的稚气,看着比我还小一些……可她居然已经上了君位,还承了司战一职……啊呀,我都不能想象,她是如何握着法器指挥千军万马的……三年前的礼乐射书会听说她代君上一战……”   “阿木,你话太多了!”玟陶出了声,“莫要扰到掌殿使!”   “无妨!”洛河背着手,走近玟陶,同她站在一侧,又一次眺望千白塔,“夜深了,守护使早些安置吧。”   “掌殿使呢?”玟陶将目光落在洛河身上,她一贯心思敏锐,只笑道,“不曾想,掌殿使与玟陶竟同是天涯落人!”   “本座希望我们是一样的人。然,并不希望我们同是沦落人。”洛河亦看了玟陶一眼,“沦落过,爬出了便是。前方宽道无数,皆是好风光。”   “不想掌殿试这般通透!”   “并非通透,实乃你我修道之人,“放下”当是入门修,亦是永恒修。”洛河拱手道,“告辞!”   “放下”当是入门修,亦是永恒修。   玟陶如何不懂此理。   今日,她原也是不想来的。自在莲华殿见了千白塔,后又在“礼乐射书会”上见西辞为珺林出战,九幽河护宝中护了八荒颜面后,她便对这位少年女君改观了许多。自然她私心里还是爱慕着珺林,但一想到西辞风华,便只觉自惭形愧。   萤烛之光,哪敢与日月争辉。   然而架不住琢木百般厮磨,便来了此间。   结果,她发现了什么。那个一身荣光的少年女君,根本无情于君上。   她原以为,西辞和珺林是两情相悦,早已联名珏上,是最好的姻缘。如此,她亦不敢有何奢望,只遥遥一眼望之或是偶尔侍奉君侧便都是余愿已足。   可是,根本不是联名珏上,他们不是两情相悦。浮涂珏上只有珺林一个人的名字,如此便算是珺林思之如狂,方才追得了佳人心。若是这样,她同样不敢多有想法,终是两人之名上了浮涂珏,虽不是天成,却亦是叫佳偶。   只是,根本连这点都不是。“西辞”二字乃是珺林以术法刻制,他瞒了诸神万仙,却瞒不过她,因为与母盘相连的子盘上,根本没有同时现出“西辞”二字。   如此便只有一种解释,那西辞神君对珺林根本没有半分情意。   玟陶重新遥望千白塔,看着仍旧灯火通明的塔顶寝殿,双眸几乎要沁出血来,拢在莹黄水袖中的手握紧成拳。   你不爱君上,为何还要占着八荒君后的位置!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03 15:12:26~2020-05-04 00:45: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1497093 3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新婚夜   千白塔顶端, 寝殿外的那一汪八宝池, 三年前经过凌迦的炼化,变成了一个灵池。   素日里自然还是清香白莲盏盏盛开,灵气缭绕,淡香缠绵。净身时, 滴入调制的药水,便是花叶消退, 化成一座汤泉。而汤泉则源源不断汲取白莲灵气,滋养沐浴之人。   此刻, 西辞便卧在其中。   她已经卸了严妆冠饰, 一头齐腰的乌发被一只簪子挽住,只剩的鬓角几缕碎发落下, 占着水汽黏在一起。一张瓷白如玉的小脸被熏得微红, 微合的双眼下有长睫好似两把小巧的扇子, 轻轻压下,在灯火映照中投下一层稀薄的阴影。池水漫过胸口, 露出一截白皙脖颈, 当真是领如蝤蛴。   远远望去, 汤水碧绿,唯她如玉似雪一点融在其中, 仿若一块无瑕碧玉。   殿中如今只有她和珺林。因两人都不喜仙侍侍奉,故而千白塔内除了底端的守塔神使,便再无其他侍者。   珺林给她拾起扔在门边的衣袍,看着氤氲水汽, 将西辞轮廓逐渐模糊。原是沉静如玉的一副画,却蓦然间池水微晃,涟漪轻荡。   珺林凝神细瞧,只见西辞合着眼,仍是一副安静模样。只是一对长睫却忽闪得厉害!   别人心中有事,心神不宁,大多从面色眼神流露出来。她向来没什么事可藏心中,遇到不满不快的人和事,大多当面直露,翻脸算完。但凡有事入了她心,又累她隐忍不说时,她那一双睫毛便止不住颤动。   偏她自己还觉得无比冷静自持,从容不迫。   珺林笑了笑,左右不过又在打那些圆毛的主意,估计新婚伊始又不好意思直接提出去往北荒,故而扰了心神。便也未多想,只捡着衣衫回了偏殿。   煮茶的间隙里,他的目光扫过座榻上的墨色衣衫。那是七海的服制,今朝嫁入八荒,原该着八荒衣袍,她却到底没有换上。他自是没什么,雪衫月袍,八荒色泽,她早在万年前便上过身。   那时,她说,“师兄,我生于青丘,长于八荒,以后大概也会一直留在你身边,便早些穿了这八荒衣衫,又何妨?”   是啊,有什么关系!便如她此刻,真的嫁入了八荒,做了八荒的君后,却依旧穿着七海服饰,原也没有多大关系,左右不过被司礼之神唠叨个几年……   “本君忘了拿寝衣,你给本君拣一套!”   珺林闻声抬眸,整个人怔了怔。他甚至想揉一揉眼睛,怀疑自己是否出现了幻觉。   西辞站在门边,没穿衣服,一件也没有。   玉雕般的身子仿若还有水汽缭绕,一头湿哒哒的长发披在身上,发梢静静滴下细小的水珠。   珺林有些疑惑,便是你没有寝衣,从八宝池拈诀跃回床榻捂着被子再唤我亦是可以。或者你在池内以密音相传亦可。当然,原也不用这般麻烦,你可以直接化一套出来套在身上。   你又不是凡人,更不是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你是神仙。   这个样子,是……   “来时母后和阿顾教了本君许多为妻之道,房中之术,书册图像皆给了。”西辞边说边化开那些画像。   一时间,整个殿中皆是她灵力幻化的图像,风光之旖旎,姿势之瑰丽,应有尽有。   “你瞧,十中之九都没穿衣服,故而本君本来也没打算穿的,反正一会去了床榻也得都脱了!”   “那你此刻……如何又要穿了?”珺林不能看她,然目光一偏便是周遭图案,还不如看她。   “本君方才于池中沐浴,有一事想与你说一说。后又想着来时母后交代新婚洞房之事乃是头等大事不能耽搁,便想回寝殿与你办完事再说不迟。故而没穿衣服。谁成想,路过偏殿见你在此煮茶,想着你应该一时不打算就寝,便还是想与你商讨一下,左右本君那事也是极为重要,耽搁不起。”   珺林看着那壶“呲呲”冒着热气,即将煮好茶水,顿时想砍了自己的手。   此刻,也只得深吸口气!   所以,之前长睫颤动便是在纠结这事?!   “那我们先去办母后说的事,父母之命不可违。”珺林也懒得再化出衣衫给她,索性一把将她抱起。他打小便将她捧在手心,抱在怀中,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   然而,抱一|丝|不|挂的她,当真第一次。   她幼年在巫山学艺,因百里雪豹毁了她原生逆鳞之故,在三千岁之前都无法修道。故而那两千年的时间,被御遥神尊以流桑花喂养,补以根基。   后来更是一身血液御百毒,周身遍体生冷香。   此刻,这股冷香弥散在水气中,纠缠着她身体的芳香,混着一身玉骨霜肌直入珺林眼鼻。但这都不是最重要的,珺林抱着她,突然不知道双手该放哪里。   因为碰在哪里,都是凝脂软糯的一片。   “放下,放下!”西辞他身上跃下,指着那茶水道,“松风翠乳好了,本君且喝一盏再回寝殿。”   既是“跃下”,便是西辞身手再好,也不可能控制周身肌肉微波不动。   素日里说什么岿而不动破三军,身形未变灭仇敌,一半是夸张,一半是衣衫遮体之故。诸神万仙一个个都是轻纱广袖,风袍斗篷,尽看着他们衣袂翻飞,仙姿玉容,谁还管他们运气动手时身上肌肉动了几块,血液流快了几寸。   故而西辞此番动作,珺林算是看得清清楚楚。   上有山丘起伏,下有密林丛生。   更要命的是她一转身,亦是一片春色。珺林扛不住,直接化出一件披风从后面将她罩住。待她坐下,又见她两条腿从披风里滑出。   “这有何用?”西辞弹了弹飘在胸前的两根带子,垂眸看着仍旧敞在外面的身体,便觉得珺林脑子有问题。   她于情爱之上一窍不通,自然由情爱衍生开来的事亦是一知半解。但她是出了名的天资卓绝,悟性更是数万年数百万神者仙君中的佼佼者。她听了母亲与胞妹的教导,亦看了那么些书籍,皆说行夫妻之礼,做床帏之事,有前奏放才能获得至高欢愉。   当然,前奏有哪些,她也是看了书学习的。故而,她虽初时不是刻意来偏殿,但入偏殿见到珺林神色有异的瞬间,也便想起了这茬。想着如此正好一举两得,既与他谈完了正事,又将前奏铺垫了,也就没耽误母后交代的事。   谁成想,这人莫名其妙给她兜来一件披风。   她有些鄙夷地看着压在身上的白色袍子,转瞬反应过来。   真真是万年的狐狸精,明明也是馋得要命,却偏偏还要藏着掖着。真心实意要给自己蔽体,风袍、长裙、斗篷多的是,选这么件前无后有的披风……   结果这厢还未想完,只觉身上蓦然一阵风呼来,定眼一看,原是又被套了件滑不留手的锦衣。   “披风还是披着,夜来寒凉,也莫要化御寒之气,动灵力总是费神。”珺林给她重新系好飘带,又将一头不知何时早帮她化干的长发理出来,方才问道,“你有何事,要与本君说?”   西辞愣了愣,这得了正果的狐狸这么利害的吗,无欲无求!她抬眸看着在她身前站着的男子,话到嘴边又有些犹豫。   但她心底藏不得事,既然母后说了以后他是自己最亲的人,“最亲”在她看来该亲密无间。既如此,有些话先小人后君子好过藏在心中来回思量变味得好。   思至此处,她押了口茶,清了清嗓子道,“你我……”   “等等!”珺林在她对面坐下,耳根至脖颈仍旧红热一片,垂眸扬了扬手,“你且把这些图案化境收了,我们再好好说话。”   西辞四散望去,有些不情愿,皱眉道,“便这样呈开着呗,你我又不是一心不能二用的人。你也学一学,前二十余种姿势本君觉得都比较简单,你往左手里看一看……”   西辞见珺林扶额垂着眼睑,面上无甚表情,只是脸越来越红,只当他身体不适,十分体贴的凑过去,执过他腕脉,“是哪里不舒服吗?听闻这场婚礼事无巨细,都是你亲手过目操办的……”   “本君无事!”珺林抽回手,“你先把图收了。”   “你……都会?原来你都学过了?”西辞有些懊恼,不曾想对方居然这般好学。转念便也想通了,婚礼诸多事宜,他都亲力亲为,这新婚洞房一事自是婚礼的重要环节,他合该好好准备。   想到此处,她便觉得自己要说的事更加有必要此刻说开,不然这洞房都不得安宁。阿顾曾悄悄告诉过她,好的洞房之夜,是夫妻两人灵肉的交融,有如羽化飞升,□□。   仙,她没什么好羡慕的,自己身而为神,便在仙之上。但是“死”、“羽化”之感,她想要试一试。毕竟按她的修为,不出意外,已经不会羽化了。   “那留着,本君自己看。”西辞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大方道,“后面有几个姿势本君还没琢磨透,罢了,我们先说正事。待事说完,本君应也掌握的差不多了!”   珺林捏了捏眉心,抬起眼眸,“还是收了吧,本君稍后教你……便是你什么都不会,也包你满意。”   “那岂不是本君占了便宜……”西辞想了想,抬手继续指向方才左手边的三副画 ,“那这个你也会吗,能教吗?本君看着就那三幅图难度最大,在摆月殿本君已经试过两次……也不知是否常日不动武,还是少了一人的缘故,总也没成……”   珺林:……   “你到底会不会?”   “会!”珺林咬牙道,“不就是男耕女织、人面桃花和佳人吹箫吗,倒时你别哭就成!”   “啊?还有名字!”西辞惊道。   然细细看那三幅图画,合眼一想,果然第一幅图画中的男子确实有一种春日里在田耕间辛勤劳作的农夫模样,而女子若是按图所示身体摇摆间也确实犹如云梭织布。   男耕女织,贴切!   第二幅图……西辞看了片刻,凭借她超强的领悟能力问道,“如此男女对立,环腰贴头……床榻之上自是不方便,可是去室外好些?竹林幽篁,河边小道,朦胧月下,八宝池内也不错,如此方有人面桃花相映红之美感?”   “以后……我们都可以试试!”珺林感觉自己的狐狸耳朵都要炸出来了。   西辞挑眉看了第三幅画,抬手摸了摸自己唇口,叹气道,“佳人吹箫,累的是本君了!”说完还不忘鼓了鼓腮帮子,“太久会不会窒息啊?”   珺林已经不想让她再将图收起来了,只想着赶紧把话题岔出去,“你不是有要紧事与本君说吗?”   西辞一拍脑袋,正色道,“确实有。”   顿了顿,直入主题,“本君想和你将一些话说开了。毕竟你我成婚,不仅仅是我们两人的事,于神族仙界,是七海和八荒的联姻。于洪莽源修道场,更是整个神族仙界的大事。眼下其他三界仍旧对丛极渊灵气虎视眈眈,本君知你也有护族安|邦之心。故而才打算说这些。你我虽非因情成婚,但本君希望我们仍旧可以同心,彼此交付心意,互不相瞒。”   西辞停下喝了口茶,继续道,“虽然你我成亲,三年前“礼乐射书会”是直接原因。但本君知晓,根本原因不在此。如今本君也不怕与你说明,本君乃是为了北荒圆毛才嫁给你。但既嫁与了你,自不会再有其他想法,会尽妻子之心,君后之职。你放心便是。而你娶我,你可愿告诉我是因为什么?”   “说本君,爱你!信吗?”   “自然不信的。本君知晓你因何愿意娶我。” 西辞笑道,“你喜欢阿顾对不对?当年摆月殿门口,师尊将你保下时曾说过,你将本君认错了,你所爱之人与本君长得及为相似,这天下与本君长得像的也就只有北顾了。还有这千白塔寝殿……”   西辞站起身来,往四周看去,边说边走向寝殿,“原是同摆月殿一般布置,本君知晓你对她的心意。只是这张三首鱼鸟案几,其实阿顾不喜欢,小时候常日与我真吵,要换了它……”   西辞转过身来,看着无声随在她身后的珺林,笑了笑,“阿顾当不知道你喜欢她吧,你也确实不易,偷偷地喜欢,难免出错。只是本君却是万分喜爱这张案几,如今便宜了本君……”   既要把话说开,西辞也索性一股脑全说了,“神君或许不信,本君也不知为何,莫名喜爱这座塔。本君知道的,八荒君后当入莲华殿。在七海这两月,本君还有些遗憾,来了八荒再不能入白塔了,却不想……”   到底她后面的话没有说完,珺林已经从后面将她抱住,以颚抵在她发顶,哽咽道,“本君分得清西辞与北顾,本君爱的是西辞,很多年前便爱着她……”   “很多年前……是多少年前?”西辞由他越搂越紧,却蓦然心悸。   珺林回过神来,他大概已经理清了西辞三年前入八荒与他每每谈起北顾时的各种错解,却也知晓要从根上同她说明白,大概只有她恢复了记忆才行。   恢复记忆,七重天劫就会重新落下。   他合了合眼,将她转过身来,与她四目相对,半晌终于开口,将错就错道,“本君年少确实喜爱过阿顾,但也不过是镜花水月,暗恋一场。摆月殿门口,你一掌结束了这场痴恋,震醒了本君。让本君知晓,阿顾已有良人。本君自不是在那一刻爱上的你,可是后来年年岁岁,本君总是会想起那一日,七海海底,赤足披发的少女,举止间桀骜肆意,雷霆霹雳,开口却又是娇蛮稚气……那每隔千年一封求亲庚帖,明明白白写的是西辞啊!”   “所以浮涂珏上……”西辞有点发怔。   没有情根,她当然上不了浮涂珏。然此刻,珺林更不会告诉她这些,“本君爱你,你亦心甘情愿嫁给本君,如此自然上得了浮涂珏。左右与珏上分类,算不得最好的姻缘,但也没什么关系。”   “那本君努力些,看看能否快点爱上你。”   “不用你努力,你此刻便很好。”珺林揉了揉她脑袋,将她拦腰抱起,放在榻上,“此刻可以做母后交代的事了吗?”   西辞推开她,想了想,“那本君提个要求,你以后不许将阿顾主动提起。从你口中听到阿顾二字,本君便心慌。当是三年前乱七八糟的误会扯在一起后留下的后遗症。”   “不提!”珺林将西辞的披风解下,亦想到一件重要的事,“我也提个要求,你我即是夫妻,便也换个称呼吧,本君来神君去的,实在生疏。”   “那你叫我阿辞吧,亲近的人都这般还我。”西辞想了想,“那我叫你什么?”   “我有小字,叫子钰。”   “子钰?”   珺林最想的自然不是这两个字,遂而笑了笑,“你若愿意,便唤我师兄吧!”   “师兄?”西辞有些疑惑。   “当年我也随着叔父学过几年道法。”想了想,为消她疑虑,拉个亲近,他便又添了句,“当年阿顾,便也是这么叫我……”   话脱口,便如覆水难收。   果然,待他迎上西辞目光,只觉对面灵力呼啸,直劈而来。西辞翻手间直接将他从窗口扔下。   云霄白塔,名不虚传,幸亏珺林半空化出了原身,方没有被摔成碎片。他抬眸凝神望向顶端,偏殿的上百幅图案瞬间奔入脑海。   只是,用得上,估计要熬上一段时日了。 第35章 双君   西辞气性之大, 珺林自是知晓。   果然, 翌日的“还礼宴”,西辞没有出席。   月末的“合欢宴”,西辞亦没有出席。   百日后的“上君亲恩宴”,西辞还是没有出席。   然而, 八荒诸神不仅没有什么意见,每次还都十分体贴地朝着千白塔拱手朝拜, 口中敬诺或“君后安康福乐”,或“君后好生歇养。”   八荒狐族有秘术“魅诀”, 无需练就, 生而有之,且随着道法深浅而变化, 道法愈高, 此术也就愈加厉害。珺林神君两万五千岁历劫封君时, 便练成神族四大心法之一的“遮天蔽日诀”,想来那“魅诀”之术早已出神入化。   要不新婚伊始, 如何能将平定天下的司战神女累得窝于高塔之中, 数月出不了宴席。   八荒诸神如此猜测, 绝非空穴来风,乃是对本族得天所佑之术的自信。   一来, 自家夫人皆未逃过此术,且还万分迷恋,每每情动之时非以此术慰之方得圆满。   二来,八荒早有先例。便是生为后生晚辈的桑泽神尊娶了开天辟地的首代司战之神御遥神尊。虽神族仙界皆传二者伉俪情深, 乃万万年不见之旷世绝恋。但八荒的神族私下里更倾向于是桑泽神尊“魅诀”之功劳,才以少龄娶了比他祖父还长两千岁的祖宗。   如今来了位小祖宗,同样是一方女君,同样的司战之神,当是一模一样的配置,如此走上御遥神尊的老路自是理所应当。   这么一想,八荒诸神除了对新君后的怜悯之意,更多的是对自己君上的敬仰之情。   是以,当珺林传谕令于八荒各地,晓喻神族仙界:西辞神君入八荒,君殿之上仍是神君位,着七海服饰时,诸神亦没有多少意见。   得了正果,修入正道的神者仙君,个个心中明镜一般,那白塔中的少年女君,根本无谓神君或是君后之分,原整个神族仙界都是她家的。   自然,也不是所有人都这般清心通透。   揽茕阁内,玟陶听了这谕令,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亦下不去。只呆呆看着正在修复的子盘,勉励平复内心的焦躁。   偏琢木欢天喜地,絮絮道,“阿陶,君上待君后真是太好了。居然允她仍着母族服制,一族之中更是容双君位。这天地开辟数十万年,当是从无此举。阿木真是好生羡慕!不过话说回来,君后也担得起此等殊荣,这世上除了她便也没人配得上君上了……”   “连你……都这么认为?”玟陶也没抬头,只继续尝试推演子盘的十二宫格图。   “当然了!自从那日婚礼之上,阿木见了西辞神君,便觉……”   琢木本说得欢畅,只听“轰”地一声,方见子盘之上真火燃起,直窜玟陶而去。   “阿陶!”琢木甩开水袖,截断火苗,索性火势不大,只一招便扑灭了。   “可伤到哪里?”   琢木护着玟陶退开两步,一低头便看见玟陶右手背上被灼伤一片,虽不是很严重,然黑红的一圈,烙印在雪白肌肤上,看着到底惊心。   “不妨事!”玟陶皱了皱眉,回到案几旁,有些歉疚道,“君上婚前不久才过来指导的,我到底没有悟出来,这第三个宫格又错了。”   “不着急,你如今都受伤了,君上不会催你的。”   琢木执着玟陶的手,仔细清理着伤口,“左右短时间内,你也修复不了子盘了,不若索性我们去同君上说一声,回方丈岛看一看吧,阿木都想那里了。”   “方丈岛?”玟陶喃喃道。   她原是那里的一株玉石水仙,因一身莹黄色泽被喜欢黄衫的遗玉圣母所钟爱,后来更是收为座下唯一弟子,原是打心里感激旧主。离开身生之地已经一万三千余年,自然该回去看看。可是在她心中,当有更重要的事。   她看着琢木,半晌道,“阿木,你喜欢八荒的服饰吗?”   “喜欢啊!”琢木低着头,给她将伤口包扎起来,“八荒服饰以纯白为主,所谓雪衫月袖,高位者领口袖间还要以银丝绣以优昙莲花,既明洁又高贵。你看我们君上,每次穿着那一身白袍,无论坐着站着皆是风姿绰约。还有桑泽神尊,亦是风华无双。我听闻在巫山之巅,御遥神尊无事便穿着桑泽神尊的衣衫,可见八荒服饰受众人青睐。君后不愿穿,真是可惜了。”   顿了顿,又道,“不是说她在礼乐射书会穿过吗,你应该见过的呀,她穿的好看么?”   “你想穿吗?”玟陶答非所问。   “当然想了。”玟陶抬起头来,“但是想归想,如何轮得到你我。往深了论,你我都有不算八荒属臣,待子盘修复,我们便该回方丈岛了。”   玟陶沉默半晌,只将目光重新投到子盘上,喃喃道,“我不想回去,也不想做什么浮涂珏守护神,我只想……”   饶是琢木再缺心眼,此刻也反应过来了,只赶紧制止道,“阿陶,你清醒些。接掌浮涂珏乃是圣母之愿,可不能轻易弃之。再者,你若不做浮涂珏守护神,不修复子盘,便是连留在八荒的理由也没有了。还有……”   琢木小心翼翼道,“你不是都想通了吗?那日洛河掌殿使带我们去莲华殿,我琢磨了好几个月才明白过来,定是君上的意思,想让你早早死了心。你当日闻言后即刻便弃殿择了此处,应是都明白的呀!何况,如今君上和西辞神君都大婚了,浮涂珏也联名了,你……何必再想这些。”   浮涂珏上联名了?连一件衣衫都不愿换,她是有多么不爱君上。根本连着半分面子都不愿给!   “有人爱君上,能好好照顾君上,我便自然放下了。”半晌,玟陶抽回手,唇角攒出一点笑意,“你莫多想,我原不过觉得西辞神君自己还是个孩子,不能照顾好君上,想留在八荒看顾着罢了。毕竟当年是师尊要我照顾君上的,我自然不能辜负所托。”   “哦,这就好。”琢木长长呼出一口气,“可吓死我了。我们浮涂珏一脉,为九州苍生和诸神万仙司情搭线,自身情感便尤需要清正,不然便是监守自盗,极易生出心魔。”   “我知道!”玟陶收了子盘,笑容愈发温婉亲和,“如你所言,左右如今我修补不了了,且去同君上告个假,回方丈岛看看。”   想了想又道,“先去制些水蜜酸杏,西辞神君爱吃,如今君上也爱吃得很。”   *   千白塔外,珺林已经伫立良久。   别人不知,守塔神使却是一清二楚。   新婚那夜,子时三刻,他忽感大片灵力于塔外呼啸而过。待他出殿巡视,只见得一头雪白的九尾天狐从天而落。只是狐狸尚未落下地来,又见一条月白神龙逐风飞来。速度之快,不过转眼便追上了狐狸。   无人闹洞房啊,这君上同君后实在太激烈了些,竟同塔顶滚下!到底,夫妻恩爱,君后如此急忙捞人,唯恐君上着地摔伤……   结果,纯粹是他想多了!   那月白神龙卷起九尾狐狸,不仅没有往云霄飞去,反而龙尾聚力,仿若千钧横扫,直接将狐狸扔了出去,然后在半空悠悠转了两圈,待见得狐狸龇牙咧嘴滚在远处的竹林地上,方才腾上塔顶。   当然,守塔神使一贯知趣,该没有眼睛时便没有眼睛,该没有嘴巴时便没有嘴巴。只是这三月以来,他每每于殿门口看着君上立在此处却入塔不得,总是满心疑惑。   到底是君上魅术太过,累君后吃不消才被扔出塔来?还是技能不佳,被君后嫌弃方关在塔外?   当然无论是哪一种,他对自家君上都充满了深深的同情。因为如此,除非君后亲令,任何人都入不了此塔,也就是说他这个守塔神使已经是可有可无。   原是御遥神尊作为君后姑母,能拿出手的礼物早就被君后少年学艺时搬空了,连着那流桑花都被啃了个精光,至今没有一朵全开的。   御遥神尊好面子,又不能这般空手送侄女出嫁,便咬牙将自己的坐骑烛九阴送来做了新婚礼物。   别人家的坐骑都是养在山中水里,或是隐在袖口虚空。西辞疲懒,不愿挑山拣水,直接让烛九阴盘在千百塔,素日隐了身形。如此,除了坐骑,烛九阴便还担了护塔一职。   守塔神使如何比得过上古遗留的神兽,便只得退避三舍,交出实权,由得烛九阴作主。   是故,这百日来,烛九阴没接到西辞口令,便是塔底殿门成日开着,珺林也是半步踏不进去。   自然,真要动起手来,也不是打不过烛九阴。实在珺林觉得,一动手,便等于告知所有人,自己被关在门外,如此颜面不太好看。再者,按着他对西辞的了解,左右这几日,她的气便也该消了。   又看了片刻,正欲转身离去。忽间白塔印珈一闪,烛九阴现出身形,从塔上绕开千丈长身,然后缩了缩变成幼龙大小跃下塔来,朝着珺林低了低头。   “君后有急事,请君上入塔相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有点短小,明天争取长一点! 第36章 毕现   珺林匆匆入得塔顶, 未见西辞, 只见一片水镜立在偏殿中央。水镜上情状正在消散开去,应是西辞刚刚阅完收镜。饶是如此,珺林还是在逐渐模糊的镜像中辨出了两个方位。   央麓海,北荒。   央麓海属七海领地, 北荒为八荒管辖,如何会呈现在同一面水镜上……   珺林还未来得及细想, 便听到寝殿内一声闷哼,当是极痛的一声叫唤被半截咬在口中, 生咽了下去。   阿辞!   果然, 珺林疾步入殿时,只见得西辞背对着殿门靠着床沿坐在地上, 左边小臂上黑色气泽缭绕, 此刻正慢慢化散开来, 鲜血顺着她的臂膀一直流向手背。而她垂下的右手间还有一把以灵力幻化的匕首,此刻亦沾着血珠。   “阿辞!”珺林扶着她双肩, 晃了晃她身体, 见她双目微合间长睫颤动得厉害, 却无甚反应,只眉间紧蹙, 喘着粗气。   一时,他也顾不了许多,只将她靠在自己肩上,指尖聚灵, 点上她伤口处,帮她加速驱散黑色气泽。   不稍片刻,西辞缓了过来,垂眸便见一袭白袍,连着优昙花若有若无地淡香传入她眼鼻。她贪婪地嗅了口,然后猛地推开了他。   “再来晚些,我便疼死了。”   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   珺林初时见她那副模样,心口缩了缩,触上伤口时方觉不算严重,便也稍稍定下心来。此刻被她这样一推,知她又生龙活虎起来,原想同她绕上两句。却闻得她竟弃了“本君”二字,只以“我”自称,心头顿觉一热。   只含笑将她扶起,温言道,“是我来晚了。”   西辞神色变了变,觉得方才有些失礼。   大约自新婚那日,从他口中闻得他是真心实意喜爱自己,西辞便觉又矮人一头。因为自己没有真心实意爱人家,满心思皆是为了那些圆毛,显得很没有道义。   是而,她避在塔中这些日子,以三首鱼鸟案几联通了藏书阁,想找些能让人快速喜欢上一个人的书籍学习一下。结果类似书籍没寻到,人间话本倒是寻来一大摞。   话本有一册写着:凡与爱人言,无论男女,面愈热而色愈红,大多情深且羞涩,温言而细语。   她看着珺林同自己说话的样子,确实有几分意思。便也想投他个桃李,奈何自己做不来。   于是便想了个现成的法子,丹田凝了口气,冲上冠顶,果然顿时面色一片绯红。只是真气冲得太急,差点没震碎她的天灵盖,将她逼出一口血来。   “你怎么了?”珺林将将给她扶好坐稳,便见她面色一阵红一阵白,一手捂在胸口处,皱着眉头隐忍着。   “坚持下!我带你去找药君。”珺林拦腰将她抱起。   “没、没事!”西辞头脑清醒了些,逼回那口血,捋顺体内气息,从他怀中跳下,“方才气息不匀,岔气了。”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装不出来!西辞咬着唇口,眨眼瞥向珺林,心中有些无奈,我再寻其他法子努力吧,抱歉了!   “真没事?”珺林见她面色确实好看了些,额上也不出虚汗了,便拉着她往床榻坐去。片刻,探了脉息,确定内里无碍方才定下心来。边给她擦去鬓边汗渍边问道,“你这手是什么情况?”   “正要和你说这事!”西辞抬了抬左臂,上头伤口已经愈合,丝毫看不见方才匕首划过得痕迹。“伤在此处,熟悉吗?”   珺林脑中一个激灵,“这是三年前被浅幕狮子咬过地方?”   西辞额首,“当年以为不过皮外伤,转瞬便愈合了。不曾想竟是中了一枚阴阳契。”   “阴阳契?”珺林大骇。   他是知道阴阳契的,此乃魔界的“塑兵”之法。   魔界发祥地婴梁谷因地势之故,难有资源物产,更无谓屯兵安甲。开天辟地初识,不过微小一隅。能维持至今,在洪莽源中称为一界,全靠阴阳契。此物可聚四方气泽,以气炼化成傀儡兵,用以作战。若是有幸聚得有形之物,便直接在其身上种下阴阳契,由施法之人控制,战力更胜傀儡兵。   “你确定是阴阳契?”珺林指节发白,咯吱作响。   “当然!”西辞额首,“不然我脑子有病,用灵力匕割自己这么多刀。九日前开始的,今日最后一刀,已经将它剔除了了。”   西辞抬了抬下巴,“在那里,我留着做个纪念。原是安生日子过多了,吃这么个亏。”   珺林往窗边望去,在一个琉璃瓶内,浮游着一枚黑色的菱形叶片,边缘已经泛白浮肿,一看便知留在宿主身上多时。而看似浮肿的边缘上生出丝丝缕缕类似经络的须。珺林知道,那就是皮肉经络,是西辞被它馋食的皮肉筋纹。   “九日前……”珺林也不知道是恼自己没有强行上塔看她一眼还是恨魔界无所不用其极,只咬牙道,“不剃干净,你大约也不会叫我,是吗?”   “叫了你,我不是还得剃干净吗?难不成早些叫你就能早点剔出来?”西辞只觉莫名,“除魇剔骨我是行家!再说今天不是叫你了吗?最后一天才是关键,方让你来帮忙了。”   说着又看了眼已经白皙光洁的臂膀,“谢啦,知道你的灵力精纯,果然将魔气化得彻底。”   珺林深吸了口气,转过身来,目光落在她那截小臂上,“虽是化干净了,只是这些天……这些天……疼吗?”   “疼是有点疼,但一想我疼一下,它就离死近一些,便也很痛快。”西辞拉过袖子,有些遗憾道,“只是这三个月内我动不了灵力了,得养着心脉,所以要劳你往北荒走一趟。别人去,我都不放心。”   珺林也不接她的话,仍旧目光灼灼盯着她那条手臂,半晌才拉过来,又给她封了层灵气养着。   魔界将阴阳契种在西辞身上,已经不仅仅是要夺她性命,更是要借她力量巅峰整个神族仙界。   灭其命而毁其声,竟是如此狼子野心。   “你先别恼,且听我说。”西辞看着珺林双目逐渐赤红,又见他额角青筋突突地跳,心中竟蓦然有些欢喜。   话本上是这般说得,会紧张、会着急、亦会愤怒,如此他与话本诚不欺人。然转念一想,要是此刻面前的是师尊或父君,估计也是和他一般模样吧。他们也是爱自己的,可与珺林的爱又什么区别呢?   这思虑间,只觉额上一热,竟是珺林侵身欺来,吻了她一口。   额,小时候父君和师尊大概还会亲亲她,如今这般自是不会了。   唔!这就是他们的区别?   “好好歇着,但凡要以灵力养心脉,到底是伤了元气的。你不喜欢药君,我让央麓海医药阁派人来侍奉你。剩下的事交给我便好。”珺林退开身,捋了捋西辞一头长发。转身欲走!   什么就交给你,西辞只觉莫名,自己还什么都未说,只赤足追上他。   “我知晓你也在调查那三界,你且与问我说清楚了,这里头扯了不知多少事。有私有公,别给我办砸了。”   珺林顿下脚步,执起她左臂,“你中的阴阳契,是浅幕狮子所咬。然浅幕狮子乃北荒圆毛,向来纯净不染毒物,如此便是受了蛊惑或是被它物附了身。你可能不知,当日那头月澜虎已是得道的灵兽。”   “那头老虎?”西辞脑中闪过当日的画面,瞬间悟道,“它识出了狮子的问题,所以其实它是在救我?”   “那头狮子……”西辞皱眉道,“它一早便是有问题的,百兽见我无仙气,欲要吞我入腹此乃常情,唯浅幕狮子一动不动……”   西辞合了合眼,“是百里雪豹动的手!今日央麓海传来急报,说上任守护神白姮回海炼药,顺带巡查现任守护神轻黎的功德簿,竟发现其昏死在海底水牢边,而水牢大开,百里雪豹已经不在其中。 ”   “轻黎所言,她乃三年前渡劫之时便昏死于那地,百里雪豹当是彼时逃脱的。合海皆以为她是在闭关,也未敢去打扰,不想竟出了这么档子事。”   如此便都皆理顺了,三年前百里雪豹逃离央麓海,入了北荒,附身于浅幕狮子,咬伤西辞种下阴阳契。自然百里雪豹并不确定西辞一定会选择浅幕狮子,但是西辞喜爱圆毛天下皆知,只要它在北荒一日,只要西辞还钟爱圆毛,便总有机会。只是不想西辞初入北荒,便让其得了手。月澜虎阻拦之际,便趁乱将阴阳契种在了西辞身上。只是百里雪豹大概未想到,凌迦与桑泽会出现在八荒,查验西辞身体,发觉其有恙,当下便劈死了浅幕狮子,自己也随之消亡。左右不过还是让它得手了。大约它原本也是抱着必死的信念。   至于身为神族的百里雪豹如何会有阴阳契约,便是呼之欲出的解释了,当年便是他们拔了西辞的逆鳞。偏于一隅的小族,若是没有后台倚仗,如何敢生出如此歹毒之心。如今加上一枚阴阳契,背后之手自然昭之若揭。   是故此刻,查清北荒是否还有其他圆毛受蛊惑,或者直接中了阴阳契便尤为重要。一则于私,那些是西辞心心念念的宝贝;二则,若是数十万圆毛有恙,届时为魔界所控,后果不堪设想。   当年,虽然月澜虎事后,因西辞要去北荒撸毛,珺林亦派人查过也清过场。却怎么也没想到会与百里雪豹扯上关系,是故并未深入调查。如此看来,当是大意了。焉知他们未中阴阳契,而只是静待时机。   “你什么打算?”珺林同西辞四目相对,彼此皆将三年前至今的事理了个通顺。   “无甚打算,且让我灵力能动了再说。”西辞笑了笑,“不过他们应该不会让我清闲太久的,这枚阴阳契种在我身上三年未被唤醒,却在你我新婚那也被激活,想要借我之手先灭了你!”   “新婚那夜?”珺林猛地抬起头来,“你方才不是说九日前才发现的吗?”   “九日前是我想出了安全剔骨又能保下这条手臂的法子,那是动手之日。”   “阴阳契嘛,自然如它名字,阴阳交|合时方显最大成效。比如本来只能弄死一个,现在可以一双。”西辞挑了挑眉,“亏我那夜把你扔下去了……后来没多时我便觉得整个人不对劲,不过还是我赢了!道法术法,我自出道,可还未输过!”   “我真谢谢你!”珺林只觉万千刀剑戳在心口上,新婚夜距离如今整整百日,她便这样生生挨着。   “将阿九的口令给我一个?”珺林抬手摊开掌心。   “给你干嘛?许你来时,我自然会让阿九放行。”西辞想了想,又道,“莫要传信给医药阁,母后近日旧疾又发了,父君一心全在母后身上,别扰了他们。”   “那你自选一个,是给我口令还是传令医药阁?”   简直了,真真是只狐狸,见缝插针地威胁。   西辞伸出手,嘟着嘴咬了两下唇口,瞪了珺林一眼,覆掌拍在他掌心。待白光划过,一个六芒星豁然映照在珺林掌中。   珺林合掌收了,凑到她耳畔轻声道,“如此,你便赶不走我了。”   “谁要赶你……”   西辞话未说完,便让珺林抱回了床榻,“药君医术尚可,且让他侍奉你。你嫌他啰嗦,便让他于后殿配药熬药不上塔便可。但你伤了元气,身边不能没人侍奉。我让洛河来,他……会下子午棋,包你喜欢。”   “子午棋?”西辞两眼放光,“青丘之地居然有人会下子午棋?”   这原是她除了读书、修道外为数不多的消遣!   “我教的。”珺林弹了弹她额头,挑眉道,“我比他下得还好一点,待北荒回来我陪你下!”   “师……子钰!”西辞靠着座榻,望着离去的背影,蓦然开了口。   “嗯?”珺林转过身来,“还有事?”   “你……小心些,早点回来。”西辞咬了咬唇角,“下棋。”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简直难产,我居然写了一天。最后还有点甜,开心! 第37章 小别   珺林走后, 西辞也未停下。她邀了至今仍逗留青丘不曾离开的妖君庆蒂入塔一叙。   若说三年等待只为喝一盏喜酒, 勉强信了她。那么如今西辞同珺林新婚已经三月有余,一应宴会均已结束,这一界之主却仍隐身于青丘,饶是西辞再不想理她, 也知其另有目的。   与其还要派人日夜监守,不若摊开明说。   果然, 庆蒂确是直爽率性之人。既得西辞相邀,便按其所示, 夜半子时潜入千白塔。   白塔顶端, 夜风袭来,吹得庆蒂一头及地的雪发四散扬起。   她宝贝地将它们理顺, 散在身后, 仿若穿了件雪白斗篷。梳理好之后方才跳入窗户, 施施然往殿内走去。   西辞遥遥见她走来,明明一头雪发配着额间金印亦是绝色, 偏穿着一身花里胡哨的七彩羽衣, 晃得人眼花缭乱。西辞嫌弃地合了合眼, 看着头晕。   “说吧,请本君前来何事?”庆蒂倒也不客气, 直接便座下,端着茶盏喝起来。待茶入口,方皱眉道,“如何是凉茶, 这八荒也太小气了。”   “本就不是请你来喝茶的。”西辞更加不客气,“那是本君喝剩的。”   “你……”庆蒂差点吐出来,转而变了副脸色,笑道,“果然余香缭绕!”   死要面子活受罪!西辞懒得理她,只蔑了她一眼。   “到底何事,怎么说你我也是堂堂一界之主,半夜这般鬼祟相见。幸得本君也是女子,不然被人看见,还不知把你这个七海女君想成什么样呢!”   “本君无事,有事的难道不是你吗?”西辞挑眉。   “本君有什么事,本君……”   “机会只有一次!”西辞笑道,“有些事于本君不过锦上添花,于你却好似雪中送炭。无花最多不艳,无炭可是要冻死人的。”   庆蒂闻言,猛地抬起头,待迎上那双清亮杏眼,半晌方将手中茶盏放下。额首道,“本以为你不过修为精纯,仗着得天独厚的人物资源,方这般得势桀骜,不想竟是这般好头脑。”   西辞也不说话,只冲她笑了笑。   庆蒂此来乃是为复活其妹,然得了断心玉却仍滞留青丘不归,多半是不懂使用断心玉之故。直接上门求教,青丘未必会给使用之法,便留在此处寻求机会。   却不想被西辞早已看穿。遂而正色道,“本君想要使用断心玉的法子,不知西辞神君有何条件?”   “本君还未忘记,当年便是令妹送来降书,却犹在降书施了崔灵法,险些让本君着了道,错了战机。”   西辞自是对那份降书从头到尾没信过一个字,就更别论受催灵法蛊惑,此刻不过一个现成的把柄。   “当年那一仗,本君便是不赞成的。我处逆流山虽比不得你神族仙界地广物博,却是实实在在的洞天福地,有的是一番逍遥自在。是萦儿年少,受了魔族诱惑,非要想着抢夺那丛极渊灵气……”   庆蒂顿了顿,“说到底,亦是本君之错,先时未管好舍妹,后有错上加错……故而萦儿战死沙场本君并无怨恨,生死命数罢了。然本君为一界之主,可释然生死。但作为同胞手足,却不忍她这般年少便散于世间……”   “……本君同你说这么多干嘛?”庆蒂双眼一眨,便逼回了眼泪,“说吧,怎样才能给本君断心语的使用法子?”   西辞走下殿来,从上倒下扫过庆蒂,转身吐出两个字,“结盟!”   “你说什么?”   西辞重新面向庆蒂,“归降!”   庆蒂迎上那对杏目,知道再再谈下去,估计面前这祖宗要将她扔下塔了,遂而叹气道,“结盟!”   西辞化出一份卷宗,扔给她,“签字盖印。”   庆蒂看着卷宗还想再说些什么,西辞又扔来一分书册,竟是断心玉使用之法。   “本君不仅给你这个,本君还能挪些央麓海医药阁的人借你。你且在此候上些时辰。”   “央麓海医药阁”六字入耳,庆蒂再未犹豫,直接签字盖印。   只是想了想道,“自然你我两族已联盟,本君便无需隐着身形了,可大方在青丘行走了吧。”   这段日子,常日使用隐身术,简直窝得她要命。   西辞看着她,摇了摇头,“不行,你周身气泽便罢了,总是纯正的一族气息。可是这一头雪发,是个人都知道你是谁。除非将雪发隐了。”   “那不行!”庆蒂倒不是不愿意将雪发变个模样,实乃妖界一族唯雪发为记,除非外力,自身无法改变。   “那你继续隐身!”   “不行,本君快憋死了,如今你我已是盟友,你快快想想办法。快点嘛……”庆蒂居然后着脸皮扯着西辞衣袖摇晃。   十万余岁的老鸟!西辞甩开她,顿觉一身鸡皮疙瘩。   “你肯定有法子,你……”庆蒂又扑上来。   西辞受不了,又恐她瞎晃出漏子,只咬牙一合眼,指尖聚灵转身将她一头雪发换成青丝。   “快走!”西辞捂着胸口,只觉周身气血冲撞肆虐。   “就知道你有这本事,论道法,本君还没服气过几个,你算其中……”庆蒂低头看着一头柔顺青丝,絮絮不止,忽见一个身影晃了晃,一头栽下去。   “哎哎,这是怎么了?”庆蒂一把扶过西辞,顺势搭上她腕脉,方挑眉笑道“小妮子,原来受了伤,动不了灵力!啧啧,居然虚弱成这般模样!”   “动不了灵力,一样能让你签了那卷宗。”西辞缓过劲来拂开她,瞧着她一脸笑意,喘了口气道,“别动花花肠子,内有雪毛犼,外有烛九阴,哪个你都不是对手。”   “才夸你,这就小人之心。本君是在想,你我已联盟,如何便宁可伤己替本君换发也不愿本君在青丘现真身?”   “本君要钓鱼……”西辞也懒得于她浪费唇舌,“坏了本君计策,休怪本君烧了那卷宗,撤了医药阁的人……”说话间咳嗽连连,面色惨白,掌心中却豁然燃起真火。   “行行行,本君保证不会泄了行踪……你且掐了掌中火,收了灵力。”庆蒂算是怕了这祖宗,走上前去扶过她,“本君且渡些灵力给你……”   “滚!”西辞被她没脑子的话气笑了,“你是妖族,灵力不一,想本君死得快些吗?”   ……   之后数日,西辞又传令五镜掌镜司之一的垂越屯兵三万于距离婴粱谷五十里外的边线上,换下已经在此驻守近万年的朔冰掌镜司。   表面看来自是正常换防,然魔界之中已是风声鹤唳。原因无二,垂越掌镜司操伏的法器白芒钟,乃是练灵兵的至高法器。战场之上,两军厮杀,胶着之间,白芒钟现,便是扭转生死局面的转折线。   白芒钟,一开残兵收,再开灵兵现,乃是阴阳契之克星。饶是阴阳契聚四方气泽练就傀儡兵,但凡为白芒钟所收取,便都化成了占着神泽仙气的灵兵。   唯一受限之处是开启白芒钟需凑齐天时地利之数,不如阴阳契可随时随地用之。但到底万物相克,垂越持钟如此现身于神魔两界的边防上,婴梁谷中的魔族一时分寸大乱。   魔君辛伏连日操控那只远在万里之外的阴阳契,却苦等数日不得回应,便知已然无望,只得命座下众魔日益加固边防。   苦心筹谋多年,攻守转瞬易主,还是输给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女,他自是不甘。   又半月,竟得了那枚阴阳契的回应,然欢畅之心还未舒展。却见虚空里那枚阴阳契约上缭绕的再不是魔靥之气,乃是神泽仙气。   少女娇憨桀骜的声色传来,“多谢辛伏魔君送与阴阳契,让本君百无聊赖中又添一门手艺。”   想了想又道,“本君自执兵甲万年来,只攻未守,望魔君静侯佳音。”   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西辞不仅剔除了阴阳契,将其炼化为己用,还随时可出兵讨伐。   座下臣子劝辛伏,“左右那西辞神君刚剔除阴阳契不久,动不了灵力。既失法门,不如占个先机,先下手为强。”   辛伏思忖半晌,摇头拒绝,尚未到两军交战时刻,他手中尚有棋子可用。   *   千白塔中,洛河奉命陪侍西辞。这日刚入塔顶,见西辞传音于婴梁谷,便避殿门边没有踏入。直到西辞事毕,得她传唤,方才端着药入殿来。   二人对弈,才两柱香,来去不过十个来回,洛河便溃不成军,弃子投降。   “心不在焉的,想什么呢?”西辞怒其不争得瞥了他一眼。   洛河重新摆好棋子,终于鼓起勇气道,“君后现下灵力还封着,元气还未恢复。如此激怒魔界,若他们就此发兵,岂不被动。”   “魔界发兵?”西辞执棋的手停在半空,想起当年百里雪豹先毁她逆鳞又种阴阳契于她身,只笑道“辛伏他不敢。若他有一鼓作气之勇,便不会等到今日。”   辛伏不会发兵,并不表示他没有作动。百里雪豹从央麓海逃出是趁轻黎渡劫之时,算是央麓海守备不严。然进入北荒却如此无有声息,当是八荒之中有人接应,出了内鬼。只是到底是八荒亲族反叛还是他界暗子早插其中,仍需辨别。   如此激怒辛伏,算是逼他狗急跳墙,他不敢明面发兵,便只得暗中用棋。   自然,这些西辞不会告诉洛河。到底涉及八荒颜面,珺林不曾与她说,她面上便也不好直接插手,只得暗自帮扶。然想到此处,竟有些担心起珺林,那日他走的太急,诸多细节没有来及推敲。此行便是北荒之地,不知他可否想到此节……   她原本执起的手缓缓落在桌上,一下一下敲击着桌面。   “君后!”洛河见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轻轻唤了一声。   “君上此番前往北荒,可有带人前去?”西辞问道。   “带了八部蛮神中的东江和飞流。”洛河不知西辞为何转了话题,只如实告知,“君上走前唤醒了其他六位一直沉睡的蛮神,如今便隐在青丘君殿,随时可候命。”   西辞点了点头,重新落子。他未孤身前去,又恐她动用灵力不便,提前唤醒了六位蛮神,如此当是知道此节的。   “你传传水镜于君上,本君……有事寻他。”西辞心中虽猜了七七八八,却到底觉得还是见一见方可放下心来。   洛河虽不明缘由,到底还是按令传信。不一会儿,水镜便连通了。   一开始,水镜自是对着洛河,洛河依礼拜过珺林。   珺林的声音便传了过来,“此刻寻本君,可是君后有恙?”   西辞抬眸白了眼水镜背面,便不能想我些好吗?   “不不,君后一切安好。”   “你在塔中?那君后在何处?”   “就在此处,君上稍后。”珺林将水镜转过来,面上西辞。   西辞突然便觉得不知说什么好,毕竟此事还不能让洛河知晓,当然她完全可以让洛河出去,却也不知为何不曾想到,只垂着头搅着手指。   近来她觉得自己脑子有些问题,司战之上仍是好手,对着珏林却有些发怵,老觉得欠了他什么,矮他一头。   “阿辞!”珺林的声音再次传来。   “阿辞!”半晌,珺林又唤了一遍。   “君后,小神去殿外候着。”洛河识趣,拱手退了下去。   “啊……哦……”   “阿辞……”   “我在!”西辞这才回过神来,望向水镜。   镜中,鹭鸶草成片晃动,苍林树间枝晃叶摇,是熟悉的场景,珺林当是在瞻珠山边。西辞看他白衣胜雪,广袖拂带在风中翻飞,突然便觉得八荒的服饰其实还是挺好看的。   “今日,喝过药了吗?”   “嗯,喝过了。”   “又胡说。”珺林叹了口气,“你边上那盏是什么?真是愈发会敷衍了!可是这月余都不曾好好用过药?想是药君配的要不合你口,还是让央麓海……”   “我就是今日没喝,洛河才送来没多久,玟陶也没给我酸杏,又烫又苦的,我要怎么喝嘛?”   西辞有记忆的日子,便是闭关七海的一万年。调理身子用的一贯都是丹药,即便是用汤药,凌迦也是给她熬的像羹汤甜品一般,丝毫不觉的吃药是一种酷刑。   珺林那话本来也没什么,只是她之前给庆蒂换发动了灵力,今日又传音震慑婴粱谷亦耗了不少灵力,加之先前对珺林的忧虑,整个人便疲乏焦躁了些。结果闻得珺林之言还在责备她,一时间一口气堵在心口,便觉得十分委屈。待话出口,竟连着眼眶都红了。   “我就不喝,你去告诉我父君母后吧,让他们把我接回七海。”西辞拂袖起身,直接泼了那盏药,甩袖换了处坐下。   “阿辞,我……”水镜那头的珺林顿时傻了眼,更不知何处得罪她。这隔了千万里,看不到亦摸不着。他吸了口气,往上推去,检讨最近的那翻话……   半晌道,“阿辞,你还在吗?”   西辞不过一时之气,许是近来灵力被封,内忧外患压力大了些,一时无处排遣,此刻发泄完一口气顺出来,情绪便也恢复了七七八八。却又觉得面子挂不住,眼峰瞥着那面水镜,咬了几次唇口,才扔去一句:“不在!”   水镜那边闻言,忍过笑意,只哄道,“原是我不好,你肯定是天天按时用药的。我不该那样说你。更不该老拿父君母后唬你。药君熬的药是不好喝,你且再等些日子,等我回去了,用灵力渡你,便不必喝药了。等这次母后宿疾康复,我们回七海。我向父君学熬药的法子,做成甜汤给你喝。”   “你能不能想我些好的,就巴不得我日日喝药!”西辞从座榻上转过身,给他漏了半张脸。   “我……”珺林听这话,又见她半边白瓷面庞,顿时嘴角扬得更高些。   又开始胡搅蛮缠,气便是至少消了一半。   于是,一颗心稍稍定下,继续道,“待我查阅完,若此处无恙,便给你带两头圆毛回去,此番可有什么要求?”   顿时,西辞直奔水镜,露出一张灿烂的笑脸,连着额边金梅都熠熠闪光。   “一时没想好,你便拣毛色最亮、尾巴最大的吧。”   珺林隔空弹了一下她额头,自是弹在镜面影像上,然西辞却还是很配合地皱了皱眉,嘟囔道,“疼!”   珺林在另一头,见她这般模样,便只想将她搂在怀中整个儿揉一揉。   两人对视了片刻,亦是珺林回过神来,“借了洛河的水镜寻我,可有要事?”   西辞顿时两眼一翻,直拍脑门,扯了半天竟把正事忘了,方将八荒之内叛贼暗子的思量同他说了一番,果然珺林亦早已有所猜想和防备,如此两人皆放下心来。   水镜关闭之时,正值玟陶带着新制的杏子过来。   西辞看着那个黄衣女子莲步蹁跹,一脸的温婉和顺。想起出嫁那日,母亲曾执着她的手同她说,女子需刚柔并济。父君更是直言让她同母后一般温柔体贴。这总结下来,便是自己太过刚硬,需柔和些。话本倒是看了许多,却也没理出个子丑寅卯。她想着珺林对自己确是百般温柔,却也不能输了他,新婚夜说了要努力早点爱上他的。如此,第一步且学着温柔些吧。   于是,她冲着水镜中的男子道,“子钰,等你回来,我大概能爱上你了。”   “啊?”珺林化镜的手抖了抖。   “嗯,我向玟陶学一学。应该就可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西辞:本君学习能力天下第一!   珺林:我信了你的邪,你连情根都没有!!! 第38章 挣扎   珺林闻西辞之言, 只觉一头雾水。   然水镜已合上, 又值东江来报,说是赤狐族族长来见,便也未再开水镜。只想着左右白塔内外有雪毛犼与烛九阴,君殿之中还有六位蛮神护着她, 出不了大事。便将私情暂且阁下,着手处理政事。   这厢青丘白塔中, 西辞说要向玟陶学习,便是实打实的学习, 半点虚意也没有。   原就是珺林离开那日, 玟陶同琢木求见他,却不料来晚了半个时辰扑了个空。彼时西辞见玟陶手中那一盆水蜜酸杏, 顿时咽了口口水。   遂而想起那年礼乐射书会上原也吃了她一盆果子, 还同她说让她给自己再制一些。不想一眨眼, 便已做了这八荒君后,自己说过的话浑都忘了。而人家却巴巴记得, 隔了数年时光, 仍旧捧来这橙黄水亮的一盘酸杏。   于是, 眼中盯着果子,心中亦对玟陶生出几分好感, 倒也愿意同她亲近起来。是而这些日子,晌午辰光,洛河前脚送药而来,玟陶后脚便送来杏子给西辞解苦。   若是西辞精神好些, 留了洛河下棋,玟陶便一起留下,给她偶尔递上颗果子,或者添一盏茶水。   是一副君臣和乐的模样。   反倒是洛河,只觉莫名。   他时常在洪莽源晃悠,偶尔也去人间逛逛。看过许多富贵显赫之家或是王权深宫之内,男子冲冠一怒为红颜,女子争宠相斗,朝为朱颜暮为枯骨的事情。   而今日,在这白塔之内,君上让自己来侍奉君后,算是不知他没有洗去记忆,是对他的信任。那么西辞留下玟陶,同她处得如同姐妹闺蜜般融洽,又是个什么意思?   说西辞不知道玟陶喜欢君上,洛河是不信的。那般聪慧的女子,当日在曲陵台上估计早已看出了端倪。   难不成,是君后贤德,要给君上再纳个侧妃?   这,他更不敢相信。   七海君主一脉,便是如今性子最和顺温婉的北顾帝姬于姻缘之上都是万分霸道,咏笙殿下要是未经她许可同个女仙多说一句话都能被她扔在巫山脚下一年半载。就别论面前这尊事事为我独尊的祖宗了。   然,他与玟陶一起陪侍西辞将近两月,仍未理出头绪看出端倪。只心中暗叹,七海的海底针,当真与众不同。   这一日同珺林传了水镜后,西辞更是早早谴退了洛河,独留玟陶于塔内。   一时间,玟陶与洛河只觉诧异,却也不敢违拗她,只得领命行事。   西辞看了眼玟陶,兀自执着冰叉挑拣着,半晌道,“你能教本君制这酸杏吗?”   她想了许久,温柔体贴实在太空泛,当是与人性子有关,一时难以学会。不若择些有形之物来学,更加靠谱些。然又一想,仿若自己喜好之物,珺林大多知晓,方让自己觉得他这般体贴温良。便觉得且投些他的喜好,让他开心一下。如此思来想去却又不知他喜欢什么。只记得当日曲陵台上,他说过,亦爱吃这杏子。   的确,估摸原也是那一刻,自己觉得寻见一个知音,对他方有几分好感。   “君后爱吃这杏子,原不用这般麻烦,臣下制好了送来便可。”   西辞摇摇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总不好教你时常这般费时费事,耽误了时辰。”   “侍奉上君者,是臣下分内之事,如何说的上费时呢?”玟陶恭敬道,只是她被水袖遮住的手,慢慢握紧,仿若想到些什么。   “你算不得臣下。”西辞拣了颗最大的,咬了口咽下后方道,“你未来会是浮涂珏守护神,连八荒的属臣都算不得,更不论侍奉本君。从神职论,你我当是道友。”   “臣……小神不敢。”玟陶攥着水袖的手握得更紧了,她并不愿做什么浮涂珏守护神,能做一个八荒的臣子,哪怕是最末的,她也是愿意的,这当是她与八荒唯一的联系的。可是面前这个女子三言两语便否决了。   须臾,玟陶含了抹谦卑的笑,柔声道,“君后抬爱了。”   “本君不过实话实话罢了。”西辞看着那一碟清香四溢、色泽鲜亮的杏子,却是无比诚恳,“你能教本君吗?”   “当然!”玟陶点了点头。   “那我们现下就开始,你告诉本君,需准备些什么?”西辞从榻上起身,“是要先把杏子种出出来吗?”   玟陶愣了愣,“自然不是,如今正是杏子成熟的时节,且先挑选杏子。青丘君殿外广场的西苑中就种着许多杏树,君后可要去看看。”   “去去,现在就去!”   “等等!”玟陶唤道,“君后且先把今日的药饮了。”   西辞转过身来,朝她翻了翻眼,“你同子钰一般啰嗦。”   玟陶低头笑了笑,轻声呢喃道,“子……钰?”   “你家君上的小字,他还想让本君唤……”西辞顿下声来,将“师兄”二字咽了下去。到底是他的隐私,不可随意脱口。想了想又有些愤恨,那个厚脸皮的东西,居然喜欢过北顾。然转念一想,又觉他当真是端方君子,便是那般喜爱阿顾,自她成婚后,愣是保持着距离,不侵不扰,谦和有礼,让彼此都舒适惬意。   “小神知晓的,唯亲近之人才能唤这两字。昔年小神便也只听遗玉圣母这般唤过君上!”   “是吗?”西辞挑了挑眉,未再多言,只带着玟陶下塔去寻杏树。   西苑中,果然数百颗杏树其叶蓁蓁,果实澄黄,散发着阵阵酸甜清香之味。   玟陶耐心地给西辞讲解杏子的种类,哪些可摘来直接食之,哪些又是用来制水蜜酸杏的绝佳品种。   初时,西辞只是仰头望着满院的果子,边听边随手摘一个下来尝鲜,中间还不忘递一个给玟陶。   玟陶含笑接过,继续给她讲解制作之法。   “杏子本是人间之物,挪来神界虽风味更佳,却也更加娇弱。制作水蜜酸杏的关键在于脱皮去核,万不可使用灵力,且得亦刻刀小心去之,因其皮薄核小极亦伤手……”   玟陶忽然想起以前为珺林制这杏子,初学时不慎熟练,不知割伤了多少次手,可是他却根本不爱吃。不爱吃原也不打紧,可偏偏到了此间,他又爱吃了……   “然后呢?”   玟陶回过神来,方见西辞竟坐在杏树下,化了纸笔正在记录。   “本君记忆尚好,却仍怕出错,如此几下且安心些。你继续说!”西辞这话真心实意,玟陶制得一手好杏子,若是自己翻车了岂不被他笑掉大牙。   “君后……是给君上准备的吗?”   “嗯!”西辞点点头,“本君有何喜好,他好像一清二楚。且不能输了他,给他点甜头,得他的圆毛才心安理得嘛!”   “君后是为了北荒的圆毛,才这般对君上的?”   “嗯!”这回西辞头也未抬,只将方才一处写错的地方赶紧改了,“礼尚未来,房得长久。”   玟陶看着垂首低眸的少女,双目重新染上血色,想起她此刻尚且动不了灵力,若没有她,君上是不是会多看自己一眼?   “我们浮涂珏一脉,为九州苍生和诸神万仙司情搭线,自身情感便尤需要清正,不然便是监守自盗,极易生出心魔……”猛然间,琢木的话跃入脑间,玟陶方才喘出一口气,拽着水袖的手缓缓松开。   “嗯?怎么不说了?”西辞抬起头来,玟陶眼中最后一丝即将退下的血色被西辞看见,“你怎么了?”   西辞顿时站起身来,执过玟陶腕脉。   “小、小神无事……”玟陶惶恐地抽回手,朝着西辞跪下去。   “你受伤了?”西辞眼见那只缩回的手背上,焦黑一片,只一把拉了过来,“这样的伤口,当是卦盘火引伤,可大可小,你怎么受的伤?”   “小神修浮涂珏子盘,推算十二宫格图错误,方引来此火。无碍的,等君上回来,凝了母盘的气息,渡过灵力便可散去了。”说着,又欲抽回手,奈何西辞抓的紧,她亦不敢用力挣脱。   “等他回来,且不知何时!”西辞看了一下伤口,“可惜本君灵力封了,不然以铁马冰河心法汇聚的灵力渡你,效果也是一样的。”   想了想她咬破了指尖血,围着她伤口外侧一圈滴去。   “君后,这不可……”   “没什么不可的,一点指尖血罢了。本君身上有一半是母神之血,便是神泽之血,虽不能治好你这伤,但控制伤势亦不再话下。”   待将伤口外沿整个围住,西辞方才收回手,甩干了残血。   “多谢君后。”玟陶望着面前的女子,一时心情复杂。   “不用谢,算是还你这些日子给本君制酸杏的人情。本君不爱欠着别人。”西辞重现坐下身去,“你继续说。”   玟陶额首,将制作水蜜酸杏的方子倾数告诉了西辞,西辞埋首杏树底下,极其认真地记载着。偶尔有亦两片叶子落在她未挽的发间,然后再轻轻落在地上。   转眼金乌回山,暮色降临,西辞亦记好起身打算回去。   忽想起一事,“你方才说你在推演十二宫格图?”   “是的,子盘万年前已经损坏,唯有修复宫格图方能与母盘重新契合。如此但凡上书浮涂珏者,也无需君上消耗灵力开启。”   “本君幼时学过卦盘推演之法,亦算精通。不若本君给你瞧瞧!”   西辞本想着玟陶教她制这水蜜酸杏,便想将人情还了她,不想还能帮一把珺林。如此一举两得,便觉得自己赚了,顿时来了兴致。   “这……”   “算是你教本君这法子的谢礼!”西辞扬了扬手中的卷册。   玟陶看着西辞手中的卷册,她根本不在乎什么谢礼不谢礼。只是她记得,珺林并不爱吃酸杏,但他说过放着闻一闻,却也是清新舒爽的一番味道。她不求他咽下,摆在他面前得他闻一闻亦是好的。可是如今面前这个女子亦学会了,再有这么一盘果子放在案几,他大概连自己的影子都想不到了吧。如此挣扎间,她的眼峰扫在自己疼痛渐消的手背上,那里西辞的血迹还未彻底隐去……   一时间,玟陶对西辞百味杂陈。   “快些啊!”西辞催促道,“修复好子盘,当是你功德圆满之际,你便可以早些执掌浮涂珏了,回方丈岛继圣母位。”   原来是这样,冠冕堂皇之语亦不过想要自己早些离开八荒。   玟陶轻轻笑了笑,化出子盘奉于西辞。教不教在她,学不学原在自己。她甚至十分贴心的将原本直径三尺的玉石圆盘化得如同巴掌大小,方便西辞握在手中。   西辞接过子盘,借着月色推演,自是专注而诚挚。然落在玟陶眼中,皆是要赶她离去的迫切。   莹莹月色,投在子盘中央的一小块琥珀青石上,碧光流转,灼灼闪烁。   西辞只觉一个晃忽,心神瞬间被什么牵引着,双眼不自觉的望向那块琥珀青石。慢慢地,青石光芒越来越盛,尽数投向西辞。青石里头仿若有什么都东西在涌动出来,要流至西辞身上,又仿佛是拼了命要将西辞吸入其中,同她融为一体。   而西辞,只觉无数影像在自己脑海中闪过,可她却什么也抓不住。她想扔开子盘,却反而越握越紧。头痛欲裂中,体内气息开始混乱。她靠着身后的杏树跌下去,连着呼吸都急促起来……   九天之上,更是风云涌动,转眼间,闪电雷鸣。   “君后,你可有恙?”玟陶水袖挥过,卷回子盘赶紧收了起来,方才将西辞扶起。   她亦被吓得不轻,虽今日有一刻她的确对西辞动了杀心,可是子盘如此动作,实在出乎她的意外,她亦觉莫名。   “疼……”西辞虚弱地靠在玟陶身上,只觉脑海中一片混沌,心口头盘皆是刀割似得疼。   “您忍一忍,小神即刻传令给药君!”   眼见风雨欲来,玟陶带着西辞跃回白塔寝殿。   此时,西辞已经彻底痛晕过去,一道闪电在她们入殿的瞬间直劈下来,幸得偏了半寸不曾透窗而来,只同白塔外沿擦身而过。 第39章 织网   千里外的北荒瞻珠山上, 珺林将将撤弓收箭, 封住浮涂珏母盘之上的琥珀青石。眼见九天风云散去,一颗心却丝毫不曾放下,只匆忙传水镜于玟陶。   “君后!君后……”   玟陶看着床榻上昏死过去、毫无回应的西辞,一颗心跳得厉害, 只盼望着药君和洛河快些过来。   雪毛犼从虚空现出身形,化成个雪衫娇俏的少女, 将西辞扶起靠在怀中,见她眉间紧促, 一脸痛色。待运掌侧过她内息, 发觉已经虚浮的不成样子,原本强劲浑厚的真气来回冲撞, 几欲破体而出。只赶紧给她喂了颗凝神聚灵的丹药。   “发生了什么事?”雪毛犼只认主, 无情智, 冲着玟陶道,“快说!”   “小神不知……”玟陶亦是又惊又惧, 只惶恐地往身后退去。   偏此刻手中印珈骤然亮起, 竟是珺林千里传镜而来。子母双盘向来相连, 子盘凡有大异,母盘必有感应。   一时间, 玟陶更是六神无主。竟不知该接还是不接。   许是雪毛犼的丹药起了作用,西辞悠悠转醒,朦胧中见得玟陶掌中印珈光芒熟悉而亲切,只挣扎着坐起身来, 气息微弱道,“是……他吗?”   “嗯!”玟陶眼见西辞醒来,一颗心落下大半,悲喜交加道,“是君上……我……”   西辞只觉方才浮涂珏之事当与自己有关,惊动了珺林才引他传水镜而来。虽一时仍心口疼得厉害,头脑中亦混胀不堪。但她神思已经恢复清明,珺林远在千里外的北荒,此刻暗敌不明,便不能扰他心神,累他不安。   “以全速印回揽茕阁,然后接通水镜,方才之事半字不许同君上说,便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至于他说什么都应他便是……快……”   “好……”玟陶来不及细思西辞之意,只匆忙领命而去。   “再给本君一颗快速补气养血的丹药。”西辞抬手向雪毛犼讨去。   “虚不受补。”雪毛犼从榻上弹开,“吃下去小心口鼻喷血,流血而亡……”   “不愿给就滚回七海……”西辞扔了个软枕砸向雪毛犼,自己勉励凝神汇聚灵力,让面色精神恢复些。   “别别别,别动灵力。”雪毛犼抱着枕头跑过来,“给你,给你,那个……可不能说是我给你的。”   留点血总比心脉断裂了好!一时间,雪毛犼只觉西辞比凌迦还祖宗。   “除了你给本君,本君还能自己练不成。”西辞一挑眉,也不理会雪毛犼瞬间蔫掉的模样,合眼钻进了被窝。   片刻又道,“让阿九放行,别耽误时间。”   雪毛犼愣了愣,冲着床榻上缩在锦被中的身形扮了鬼脸,化出原身去通知了烛九阴。   *   果然,不过两柱香的世间,玟陶便去而又返,跪在寝殿外求见西辞。   “何事?”西辞不耐的声音传出。   玟陶持水镜的手怔了怔,勉励维持镇定道,“是君上,想见君后。”   “三更半夜,还能挑好点的时辰吗!”   随着西辞的话音落下,寝殿内灯光瞬间亮起,殿门徐徐打开。   “进来!”西辞不情不愿,俨然一副被人扰了清梦的模样。   玟陶将水镜奉给西辞时,不知是幻觉还是鲛人灯照射之故,只觉西辞不久前还惨白蜡黄的面色,如今已经恢复如常,姣好的面庞甚至还染着一点睡梦初醒的红晕,宛如一方夕阳染过的羊脂白玉。   “此刻寻我,可有要事?”西辞挥手谴退玟陶,冲着镜中的男子有些不满道。   隔着水镜,珺林瞧见西辞,倒确实一副如梦初醒的模样,面色尚好,只残留着些许睡意,一双乌黑剔透的杏眼含了三分薄怒瞥了他一眼。   “睡得好吗?”   “你说呢?”西辞怒意更甚些。   “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西辞想了想,“我可是天天喝药的,不信自己问那老头去。”   “没有不信。”珺林笑了笑,“那你歇下吧。”   西辞松下一口气,转瞬反应过来,这般含混避过他,以他那般心思,定会疑虑。只重新抢了个主动,“你此刻寻我,可有要事。”   “没,只是有些想你。”珺林顿了顿,到底不放心,“今晚可遇到什么?”   “方才那会,确实没睡好。”西辞黯了黯神色,“外间雷鸣,我有些害怕。”   说这话时,她有些不好意思。她乃龙族出生,潜海掀浪,穿云破电,哪会怕什么雷鸣闪电。可是不久前那道雷电劈下,她虽在昏迷中却仍旧感到心惊,仿若很久前也是这样的天雷落下,剜去她心头血肉。便是此刻,她的一颗心还在隐隐作痛。   故而与他对话至此,八分欺瞒两分真切,倒也是将他瞒得七七八八。珺林还欲说些什么,便听得西辞先开了口。   “难得我害怕一回,你便错过了,不然全了你英雄救美。”这话她说的原是真心实意,若方才在侧的是珺林,她大概会直接扑进他怀里。   珺林甫闻此言,又见她面上睡意已无,容色却愈加红润,焕出光彩,想是最近确实调理的不错。便放心下来,只道,“是玟陶推演子盘,错了关窍,方才引来天雷扰到你。此刻无碍了,且歇着吧!”   西辞暗暗松下口气,想了想直起身子道,“要是寅时三刻前再扰我,我可真生气了。”   “嗯!”隔着水镜,珺林拂了拂她额角碎发,方才从镜面上隐去了身形。   西辞有些留恋地望着那面镜子,片刻方才疲惫地呼出一口气。   *   殿外,洛河与药君亦等了片刻。玟陶到底害怕,未将事情全部言明,只道西辞突然昏厥,但又言其似有好转,人亦有了精神些。   药君捋着胡子,因未见其人,未测其脉,便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只连连叹气道,“成日撸个圆毛,像什么样子。丫头年幼顽劣点便罢了,君上如今也是不成样子,说去给她抓圆毛便去抓圆毛……”   “父亲!”洛河扶额,心道便是这俩人劳您看着长大,便是此间无有外人,但到底里头那尊祖宗如今不记得您是谁,惹恼了将你扔下塔去……   “半夜三更受了伤还有说不完的话,定是寻个圆毛还要挑三拣四,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   洛河本欲拦下药君,劝其莫再言语。却听玟陶出声,感应到水镜已关。洛河便点头示意她上前敲门。   “进来!”殿内传出的声音已不甚平稳,几近发颤。   玟陶推门进去的时候,见到床榻一幕,整个人怔了怔,几乎挪不动脚步。   西辞捂着胸口在不停地吐血,原本银丝织就的云被被染红了大半,一身寝衣更是从领口胸前连带着半截广袖都红了。哪里还有什么白玉红霞的面色,那张脸惨白的几近泛出青光,先时还星亮晶莹的双目此刻已经混沌弥合。很快,她的鼻腔中也开始流出血来。   电光火石见,玟陶方才反应过来,她当是服了药物以此瞒过珺林。而她在昏迷中醒来的瞬间便已料到后边诸事,竟安排得如此滴水不漏。   “这这这是怎么弄得?”药君哆嗦着手给西辞把脉,边说边催促洛河,“快、扶君后躺下、平躺着……”   洛河年少时爱慕了西辞数百年,然因更重惜同珺林的至交之情,君臣之义,终是将她锁进了心底最深处。   他看着他俩从青梅竹马到珏上盟誓,看着他们丛极渊上生离万年,前尘断尽,看着西辞重新踏入八荒,重新一步步走进珺林怀抱,看着命运将他们拆散再聚合……   他陪伴、思念、祝福,总以为对这个七海少年成名的女君早已放下,却在这一刻,看着她满身鲜血蜷缩在床榻的一刻,他终于明白,原来自己从未放下过。以至于在这个瞬间里,他竟然不敢去碰她一下,怀着这样的心思,双手触上她都觉得是对她的亵渎,和对珺林的不敬。   “你发什么愣!”西辞简直要哭出来,拽过洛河袖角,“用你的五股金针封穴法给本君止血啊,想本君血流而亡吗?”   “对对,赶紧给君后封住穴道。”   “你……君后忍一下,全针没入,会有些疼。”洛河话音落下的瞬间,五股二十根金针依次没入西辞五脏十一处大穴位。   西辞只在初时扯着锦被闷哼了一声,后面再多疼痛都被她尽数咬碎咽了下去。   玟陶始终站在门边,眼睁睁看着西辞额边鬓角生出一层又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她别过头去,心中却突然想听到一声她的痛呼。   然而,一句都没有。   玟陶重新转过头来,怔怔地看着西辞,提着水袖走向她,想给她擦一擦汗水。然走出不过两步,便停了下来。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转身逃离了千白塔。   半晌,西辞终于不再咳血,鼻腔中的血亦止住了,她方才缓过一点劲来,然金针仍然封着穴位,她一时亦不好动弹,只仰着头慢慢呼出一口气。   众人亦稍稍定下心来。   唯药君率先开了口,“君后可是服食了什么药物,累得气血翻涌,错了内息。”   “睡前不安,用了颗凝神丸,现下想来当是本君不慎拿错了,用了一颗养气补血丸,医药阁练得那种。”   “怎能如此,怎能如此!”“医药阁”三字入耳,药君几乎挑起脚来,“旁门……”   顿了顿、看着西辞脸色,方才把话咽下去,“君后封着灵力养护心脉,本无需大补,如此疗效之丹药……”   西辞双目如箭射在洛河身上,洛河一个激灵,“父亲,孩儿在这看顾金针,你且去给君后熬些散药的汤水来,金针控制穴道,长久总不是办法。”   “都出去吧,本君歇一歇!”   西辞是真的累了,从内到外,浑身都疼。   “等等!”饶是如此,她还是想到件极重要的事,如今自己水镜开不了,难保珺林不会私下传镜他们,寻问自己身体状况,遂而她咬牙道,“本君吃错药的事,若传他人耳——”   她看了眼药君,“那么本君就让央麓海医药阁入主八荒!”   *   西辞根基巩固,素日又保养得宜,当晚即刻化散了雪毛犼的那颗丹药药效,又以温补的方子调理了数日,便也无碍了。   只是玟陶再未来千白塔,反倒是西辞,因按着她的法子制出了第一批水蜜酸杏,原想请她尝一尝,曾亲身去过一趟揽茕阁。却不料被琢木告知,玟陶已经闭关,研习推演十二宫格修复子盘。怕是一时无缘相见了。   西辞亦未说什么,只将酸杏留下,便离去了。   她并未忘记那日子盘的异动,也不觉得那晚的闪电雷鸣只是巧合。修道之上她是顶流好手,浮涂珏这般圣物,绝不会无故引来天雷,而那天雷要劈的也正是自己。   她原想再借子盘探一探,但玟陶既已闭关,便也强求不得。   又值接了珺林加密书信,信上言其北荒圆毛一切无碍,但已诱出八荒反叛之人,只是目前尚有一尾游鱼漏于网外,想来还需些时日方可收网破之。又算得她还有半月灵力方可恢复,便再三嘱咐避塔减少外出,随行亦带着雪毛犼护身……   由此一节,自是私事让道,以公为重。便也将此时暂且搁置了。   西辞看着洋洋洒洒数张绢帛,暗笑珺林不知写秃了几只朱笔。她除了批阅卷宗,极少执笔,便趁着洛河给她送药之际再次借了他的水镜,给珺林报平安。然后便极其配合的窝在白塔中,撸着东奔西顾,偶尔不尽兴,便将雪毛犼唤出来撸上两下。   然而,雪毛犼的抱怨之声还没开始,便已经失了宠。连带着创下“被宠爱时间最长久圆毛”之称的玉冰白兔,也一朝失去恩宠。   西辞,又开始做梦了。   这次,她做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梦中出现的是狐狸,毛色各异,唯有一条尾巴一如既往柔软而蓬松。   梦醒之后,她便迫不及待地传水镜给珺林。   彼时,珺林正在瞻珠山的洞府中,同东江、飞流、原本北荒掌事者赤狐族族长以及从西荒调来的诸位臣子做最后的部署。见掌中印珈亮起,识出是西辞水镜传唤,顿时额角青筋跳了跳。   想着她距离解封灵力还是十日,如此情急传镜而来,当时有急事。遂而将部署交给东江,往偏殿化开水镜。   那是珺林有生以来第一冲西辞发火,几乎是震怒。洞府大殿中的属臣皆听得清清楚楚,一时面面相觑,不敢言语。   君后不顾灵力封印,千里传镜而来,原不过向君上讨要圆毛玩乐。君上初时还担心她强行破开灵力恐伤心脉,温言相劝。然,西辞神君爱圆毛天下皆知,此番一众属臣方算开了眼界,她居然要君上就地召唤圆毛,由她挑选,后即刻派雪毛犼前来领取。饶是君上再好性,前有军务政事要理,后又臣子候命商讨,面对如此骄纵任性之举,亦算失了耐心。   “你首为司战之神,又为七海女君,现为八荒君后,如此身份,便没有半点职责之心吗?”珺林几欲气结。   “本君因何嫁你,新婚之夜同你说得明明白白。若不是北荒圆毛,谁愿意嫁你!”西辞从未退让过,此刻为了圆毛,更不会有半分谦让,“你八荒之事,自有你为君者处理。若你无力处理,按规矩呈书本君为司战事,本君不介意调些兵甲与你!”   “你……简直无可理喻!”   “本君就要狐狸,一条尾巴的。”西辞的水镜开始晃动,当是她气息不稳之故。   “阿……”   珺林的话还没出口,只听一声巨响,水镜迸裂。珺林看着西辞的影像碎成千万片,顿时一颗心亦沉下去。半晌,他才回过神来,收了水镜回到正殿。   那般声响,自是瞒不过殿中诸神。   待珺林踏进殿来,东江迎上去,道,“臣下已经传镜于洛河掌殿使,君后无恙。君上若不放心,且回青丘看一看,左右这边有我们,出不了大事。”   珺林抬眸,扫过一殿属臣,最后将目光落在沙盘兵防图上,沉声道,“不必了。速战速决吧!” 第40章 收网   西辞强行凝聚灵力传镜, 结果圆毛没要到, 还同珺林吵了一架,纯粹赔了夫人又折兵。水镜迸裂的瞬间,她便知不好,心脉虽没断, 但近三月养回的元气算是又散得七七八八。往八宝池中一照,便是鬼一样惨白的一张脸。   时值洛河匆匆而来, 西辞知晓他乃珺林近臣,一时间连他亦看不顺眼, 索性便再提了口气敷衍他。是故洛河见她安好便也安心复命, 只是以后多日,白塔闭合, 烛九阴现身塔上, 再不放任何人进入。   药君急的不行, 知道西辞虽一时无虞,但元气大伤, 不调理早晚出大事。只拼命催促洛河传镜于珺林, 然水镜那头白袍广袖的君主仿若余怒未消, 只是静静听过洛河回话,留下“随她去”三字便直接关了水镜。   一时间, 才新婚不到半年的君上与君后两人僵立起来。   隐于青丘君殿的其他六位蛮神纷纷现出身形,且不说他们受命于珺林,往根上论亦承了相安少主之恩,此刻亦知晓与其劝白塔之中的君后, 远不如劝向来温和好说话的君上。左右君后想要圆毛撸玩,应她便是。故而六人同往北荒劝谏,亦打算顺道将圆毛带回,如此给君上搭个梯子下台来。   六位蛮神临到前,北荒瞻珠山洞府中,东江亦率先劝解了珺林,之后赤狐族族长梓霄神女亦领诸臣附议。   珺林沉默半晌,谴退诸神,独留梓霄。叹气道,“本君知神女一贯清修,从不理会情中事,不知今日如何会领头附议。”   梓霄拱手而拜,被风霜浸染的眉眼中露稀薄笑意,“原是君上私事,吾等不该于台前直谏。只是赤狐一族自亡夫仙逝,六万年来深受君上恩得,梓霄铭感五内。值此东江蛮神即开口,吾族附议望君上君后和睦安好亦算尽一份心意。说穿了也不是为了君上。实乃君后对圆毛之执着,像极了吾儿泓宿对道法的热望。奈何泓儿一直没有寻到一个愿意教授他的师尊。泓儿资质不高,根基亦浅,臣下并不愿意他择师学道。此番臣下来瞻珠山,一言不合便同他又吵了几句,恼得他不知去了何处。此刻却实在想他,他自小身子便不好……”   话至此处,梓霄作为人母亦有哽咽。   “本君明白了!”珺林走下殿来,化出块锦帕递于梓霄,“由己及人,神女费心。”   想了想又道,“近来她的身子也不好,如此也不知气成什么样了?”   “君后有恙?”梓霄拭尽眼泪,惊道。   “无妨,应好的差不多了,你退下吧!”珺林掩过一时失言的神色,恢复了一贯的温和模样。   梓霄亦未再多言,躬身而退。   原也不是珺林不愿给西辞寻圆毛,实乃此刻瞻珠山布了兵甲,圆毛们尽数躲了起来,或者陷入沉睡。即便他以指尖血召唤,一时三刻也寻不来毛发尚好的。偏她还要的那般刁钻,指名道姓要狐狸,要狐狸也罢了,还要一条尾巴的。   但又想着战事在即,她却是元气未复,亦不想同她闹得太僵,便还是勉强拨了人手出去寻找。结果待六位蛮神到达时,外出给珺林寻找圆毛的使者传书回来,寻到三头单尾狐狸,正往青丘送去。   如此,珺林便索性让六位蛮神顶了之前去找圆毛一干人等的空缺,同其他诸神作最后的商讨。   八荒中反叛者经三月暗中调查核证,当是与瞻珠山南北相对的素心谷中的月狸一族。此刻暗子已经围了素心谷,月狸族长当是有所感应,自珺林来了瞻珠山,便一直称病不出,暗里却已经传了不知多少书信于魔界婴梁谷。   月狸一族,化世之出的一点灵力并未修出战力,而是练了一身以血脉相袭的分|身地龙术。   便是一刀下去劈两半,不死却化两身,亦是两个元神。一人可化三十二人,也就是除非一招内分六招出,便可灭其一人。月狸阖族七万人,如此算下便是两百余万。   若正面交锋,定是硬仗。月狸惧于珺林和八部蛮神修为,珺林亦考量到其阖族到底有多少人练通了分|身幻地龙术。故而两下僵持,一时还维系着表面的和睦。   只是珺林数日前经西辞那么一闹,心神到底散了不少,诸神皆看在眼中,急在心头。最后还是梓霄神女私下提议,且放慢行动,退至月后。如此一来放松月狸警惕,沉浸查找之前的漏网之鱼,二来若是西辞神君过了新鲜劲,缓和了同君上的关系,便将此事作为司战事上呈,如此借调兵甲更是有利。   珺林初时并不愿意,毕竟月狸归属八荒,乃是八荒内部事宜,如是上升为司战事,便是扯到了整个神族仙界的颜面,皆时还不知其他三界会如何笑话!自然除此之外,他更担心的是西辞的身体,那日强行传镜,估摸元气全散了……   思来想去,到底还是应了梓霄一言,待月后再作行动。   而千白塔内,西辞得了从北荒送来的三头狐狸,一时间心情大好。   尤其是其中一头火红狐狸,最是讨得西辞欢喜。除了毛发顺滑油亮,尾巴蓬松毛绒,居然还能哼出柔软舒缓的曲调。西辞听着熟悉,却又实在想不起。总之对其爱不释手,整日不离身。此后床榻之上,再无玉冰白兔的位置,只有那红狐狸缩在西辞怀袖间,陪她入睡。   如此,西辞同珺林的关系亦缓和了不少。况且于夫妻情感之上,她本就如同孩童一般,气过便忘,不留心上。故而每日洛河过来给她送药,又恢复了往日一般的欢洽,亦不忘开了水镜,让他夫妻二人续一续话。   只是也不知为何,这一碗碗药下去,西辞的元气不仅没有同先前那般慢慢恢复,到了第十日,用药时候手竟抖的厉害,直街跌破了碗盏。虽她仍旧对着水镜展颜欢笑,言其是不小心打翻的碗盏。然而珺林看的清楚,那张脸已经退尽血色,连着额角金梅都黯淡了光泽。   之后,任凭药君如何把脉配药,西辞的身体总不见康复。纵是她仗着深厚的根基,亦能勉强保持神思的清明,但是精神之上却无力又萎靡。只是每日在与珺林见面的时候,方才借着洛河一点灵力瞒过他。   又三日,西辞用药之时,只觉气血翻腾,饮下的半盏汤药倾数吐出。而原本碧色莹莹的药液却变成鲜红一片。   竟是西辞,呕出了一口鲜血。幸得这日未与珺林连通水镜,不然她都不知该如何安抚对方莫要散神分心,便如此刻她亦不知道如何平复自己一颗因恐惧跳动的心。只死死抱着怀中的火红狐狸,喃喃道,“我……是怎么了?”   洛河跪在她身侧,求她即便要瞒着珺林,也姑且先通知了凌迦神尊,或者是央麓海医药阁。   西辞沉默半晌,又吐出一口血,终于默默点了点头。却仍旧不忘嘱托洛河,且瞒过珺林,让他之后提前渡自己灵力再与珺林传镜见面。   只是,她没有想到,自这日之后,珺林再未找过她。   原是珺林在见她面色有虞的那日起,便将动手的日子提前了。却未曾料到,月狸族早他一日举兵反扑而来。   西辞得到消息的时候,瞻珠山上,旌旗迎风,刀戟震天,血染碧草,战火已经烧了一月有余,但到底珺林还是胜了。   月狸七万,阖族被灭。此间出力最多的便是赤狐一族,损了全族十中之九,以先锋探路,传得精确消息,方让珺林同八部蛮神有更多时间列阵布兵。   此时西辞靠在床榻上,轻轻抚摸怀中的火红狐狸,通过水镜看着依旧白袍不染纤尘的年轻君主,彼此眼神交汇,露出会心的笑意。   “月狸一族已了,不知司战之神打算如何处置赤狐族?”珺林拱手向西辞请示。   西辞安抚着怀中躁动的红狐狸,萎靡了许久的双眸中,聚起一点神采,笑道,“赤狐族到底是八荒族类,还是有珺林神君决策吧。”   说话的间隙,她原本抚着狐狸的手慢慢移至它脖颈头颅,一下一下极尽温柔地撸玩着。   水镜中,一众属臣皆不知两人何意,唯有梓霄目光惶恐从珺林身上移到镜面西辞处,终于双眼目变得狠毒而绝望。   “此时开镜,亦是本君仁慈,容你母子见上最后一面。”床榻上的西辞拎着狐狸后脖皮肉投向水镜。”   “不……泓儿——”   紫霄痛彻心扉的呼唤声随着水镜的闭合拦腰截断。   千百塔内,从西辞手中挣脱的狐狸化成个眉目清朗的年轻男子,手中执着一把玉箫。   “久违了,泓宿王子。”   泓宿玉箫直指,又惊又怒,“你是何时识出我的?”   “识出?”西辞仍旧坐在床榻上,将散落在耳鬓的几缕长发理到身后,露出熠熠闪光的额边金梅,“本君无需辨别你,原就是请君入瓮罢了。”   “请、请君入瓮?”泓宿喃喃,转瞬反应过来,“你、扮猪吃老虎?你们……母亲说你们夫妻不合,说你已无心司战,说珺林神君心神不安,说……”   “嗯!大约两个月,本君接到珺林神君密信,说反叛之人基本寻到,唯一人漏与网外。本君便开始帮忙织网。”   西辞顿了顿,点头道,“你母亲说得没错。若我们夫妻没有不合,若本君不表现的爱圆毛玩物丧志,若珺林神君还是表现的对本君情深似海,你母亲又怎会觉得稳操胜券,瞻珠山上由她控制珺林神君,千百塔内送你前来催魂夺命?”   西辞从榻上起身,稳步走向泓宿,“说真的,本君倒是有点佩服你们母子。棋原是下的不错,心也够狠,将同样狼子野心的月狸族推出来,又赔进几乎阖族的性命。可是做了两手准备?”   泓宿讷讷不敢言语,只在西辞的威压下,不自觉地退了两步。   “你们想着若是不能将我们一举歼灭,亦可凭此功劳继续潜伏下来?本君所说的可对?可是本君实在不明白,珺林神君对尔等不薄,尔等如何要生这般叛逆之心,辛伏许了那你们什么,值得你们这般效忠?”   “我不信!”泓宿答非所问,看着面前神色安然,精神饱满的西辞,勉励维持着镇定,“你明明中了我的弥音消魂曲,我看着你日益失了力气,没了精神,这些日子你日日吐血,当是曲音入了你的神识血液。绝不会错的,你是强装的……不可能有人这般距离,逃过我的曲音……绝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西辞简直要笑出声来,“天下曲音皆出司音之神之手。难道你忘了吗,司音之神师承何人,是谁座下弟子?”   “相安少主!”泓宿大惊。   “当然,你融了那些乱七八糟的调子、符咒在其中,确实有所变化。本君听来也只能受着。只是实在抱歉,本君幼时流桑花吃多了,一身血液御百毒。可惜了你这么好的东西。”   甫闻此言,泓宿终于笑出声来, “你的母亲是相安少主,姑母是御遥神尊,你身来享着无尽修道的资源,自是这般骄傲无惧。可我呢,费尽艰辛却连个师门都投不到。参加两届礼乐射书会,于你们眼中皆不过是个唱曲跳舞的消遣。”   “你不是想知道,我因何而反吗?原因无二,天道不公罢了。我一心想要修道,却无人指点,辛伏魔君倒是愿意传授一二,即如此,我何不试上一试!至于母亲,大约是因为六万前的旧怨吧。当年九幽河之战,父亲隔岸观火未赴战场,后被桑泽神尊处于死刑。”   “洪莽源各族修道,原不在乎出身何界,在乎的是道心和修为的纯正。你若觉得神族仙界中没有伯乐,投了魔界亦没什么。只是你的道心何在?披着神界的外衣,流转的是神界的气泽,举止更是神界的礼仪,可是却生出一颗谋害上君之心,累阖族给你的一介私心陪葬。”   “族人何辜?”   西辞最后四字问出的时候,泓宿已经瘫软在地,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瞻珠山上,亦是同样的四个字,缭绕在梓霄耳畔。   至此,北荒之战结束,西辞传令将泓宿和梓霄二人尸身投入魔界婴梁谷以震慑,后亦再未有所作动。   珺林回青丘时,寻遍白塔未见西辞。后在青丘君殿的西苑寻到了她。   彼时,她坐在一颗杏树下睡着了,身边放着一盆已经去了皮的杏子,怀里抱着两本翻开的话本。珺林静静走到她身边,俯身将她发间树叶捡去,然后轻轻抚过她额角面庞。垂眸时发现她左手之上皆是细细小小的划痕伤口,又见那盆去了皮的杏子,只颤着手帮她愈合起来,方才将她抱起欲回寝殿。   “你回来啦?”西辞醒了过来。   “嗯,即将夜幕,回殿睡吧,我陪你。”   “好!”西辞由他抱着,突然仿若想起些什么,慌忙从他怀中跳下,“你,离我远一些!”   “嗯?”   “啊呀,快点。”西辞边说边往后退去,“三丈吧,三丈远,站着别动。”   珺林不明所以,却还是依而行。然后,他便看到,那个娇憨明媚的女孩,冲他飞奔而来,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了他。   “你也抱我呀!”西辞的话喷薄在他耳畔。   “话本上说的,夫君久别归来,女子飞身扑入他怀抱时,是最能显示情意的。我也不知为何,总觉得好像自己生不出情意来,姑且学一学她们。”   想了想,她又道,“这样,你感受到了吗?要是没有,我再扑一遍。”   珺林抱着她,越抱越紧,仿佛要将她嵌进骨肉血液里。良久,方才轻轻推开,静静地看着她。   哽咽道,“那……再来一遍吧!” 第41章 修养   珺林那句“再扑倒一遍”自然不是因为没有感受到西辞情意, 真要她再扑一遍。相反是因为感受得太深, 忍不住想多得一次这样的拥抱。   只是,没有情根的西辞是无法理解的。于是,她便实实在在地又扑了一遍,然后又一遍……   直到最后, 她趴在珺林肩头,有些呆傻地呢喃道, “不扑了吧,我没力气了。”   珺林抱着她, 下颚抵过她额头摩挲。不知过了多久, 她在他怀中睡去。唯有他的话散在风里,“阿辞, 我们的情意原已无需感受, 早已融进血液骨髓里……”   *   北荒之事尘埃落定, 只是数十万圆毛因战乱之故,一时间陷入沉睡。西辞便也无法再寻来撸玩。   珺林亦觉抱歉。   西辞却不觉什么, 反而笑道, “近来也不觉为何, 并不如过往那样,心心念念想要各式圆毛。”   说这话时, 她自己盘算着,仿若是与珺林成亲后,她一颗心便定了下来,对圆毛的渴望慢慢淡去, 若非有人提起,自己也难得想起。有则撸之,无则亦可。   “怎会这样?”珺林亦好奇道。   其实他更好奇的是西辞如何会爱上圆毛。青梅竹马的一万年里,他不记得她有此嗜好。却在近来的一万年,她爱圆毛之心传遍天下。   难得空闲,塔顶外沿云雾缭绕,碧空中燕雀穿梭。西辞坐在寝殿外的座榻上,制着水蜜酸杏,珺林在她对面,烹煮“松风翠乳”。   “大概是我重伤初愈后的第五十个年头,我第一次做梦,梦里朦胧一片,除了一个模糊的轮廓,我什么也看不见。”   西辞冲珺林笑了笑。   “那个轮廓当是一头灵兽,只是初时十分庞大,转瞬又变得寻常家畜般大小。唯有触感万分真实,一身圆毛,柔软光滑,她伸手触摸,仿若醒时一般真切。”   西辞拣了一颗酸杏递给珺林,想了想继续道。   “第一次做这样的梦,我并不觉得什么,只是后来每隔数月便重做一次,皆是相同的梦境。每次醒来,我便觉得一颗心跳得厉害,整个人喘不过气……”   西辞挑拣杏子的手顿了顿,抬头看了珺林,声音有些哽咽。   “我觉得至此两万岁的人生里,有什么东西已经消散不见。可是是什么呢,我不知道。整个人落寞无依,唯对那圆毛生畜滋生出无限渴望……待到第四次做过这个梦,我便开始寻找圆毛畜生把玩……”   这回,她只望着寂寥苍穹,一字一句缓缓道来。只是珺林却蓦然停下了烹茶的手。   他听她说,“我觉得至此两万岁的人生里,有什么东西已经消散不见。可是是什么呢,我不知道……”   然后,他看着面前的女孩,他的妻子,说出更多的话。   “你知道三年前我为何来八荒吗?因为洛河来七海那日,我又做梦了。梦中,虽依旧看不到灵兽头颅身子,却是无比清晰地望见,它有一条粗胖毛绒的大尾巴。你看东奔西顾他们有胖尾巴吗?”   “你还记得我们在这白塔中第一次争吵吗,你给东奔西顾喂萝卜,不小心噎到了他们,我说要夷平八荒。其实原也不是为了那两只兔子。是我前一日又做梦了。”   “还是只能看清毛绒大尾的雪白圆毛,唯一不同的是,那尾巴居然将我笼了起来,严严实实的护着我。我缩在一团雪毛中,又是安心又是撸得畅快。可是那个梦境太短了,我醒来便再也无法入睡,便觉得彻底失去了那头圆毛。那日,我心情很差。”   “但不管怎么说,我的梦境在逐渐清晰,对不对?”   “我也是这般想的,可是……说了你可能不信,在我们大婚前一日,我再次梦见了圆毛。可一切彷如回到最初的样子,我丝毫看不清它的模样。只看着那头圆毛朝我奔来。每次,在即将跃入我怀中的时候,我便会退开了数丈,看着他扑空。明明我很想上去抱一抱它,却是一步也挪不动,只呆呆地站在原地,被动地等他入怀。”   “ 一夜梦境,它都没能跃入到我怀中。新婚那日,从毓泽晶殿出来,我的手都是抖的。我好怕,可我却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但是、但是后来有一刻,我简直难以置信……你、当是更加不信。就是你握住我手的一瞬间,我突然便定下了心来,半分恐惧都没有了。”   “便是从那时起,我就没有过往那般一心想要撸毛了。”   “是不是很神奇!”说了良久的话,西辞长长的呼了口气,又恢复了一贯的玩笑模样,“许是因为嫁给了你,知道那北荒之地的圆毛皆是我的了,便也不再稀奇。有恃无恐了。”   珺林一字一句的消化着从她嘴里吐出来的话,双目静静盯在她身上。   丛极渊战场上,最后一重天劫落下的时候,正是他将西辞情根抽出之际,他携情根抵天劫。天劫挡去的那一刻,他亦被劈出了原身。   雪白圆毛,蓬松大尾,当是留在她脑海中最后的片段。   原来,她不是因为爱圆毛才嫁给自己的,是因为爱自己才爱上了撸圆毛。是他们青梅竹马的情意,敌过了让她忘记前尘的天劫,留下一抹彼此相爱的痕迹。   ……   知晓这些,于珺林,自是又喜又疼。加之西辞近来的确体力不济,人也嗜睡。   珺林便索性关了青丘城门,避在塔中陪着她。   只是,踏实日子没过几天,不速之客便寻上了门来。   这日,庆蒂入了青丘君殿。此番不是跳窗户进的,乃是递了帖子正正经经来的。   彼时,珺林和西辞正在对弈。听闻庆蒂求见,珺林自是疑惑,这妖君是三年来了两趟青丘,还是一直留着,压根不曾离开?   西辞以棋敲额,冲着珺林干笑了两声,这是债主来了。   当日,同她结盟之时,为安其心,许了她央麓海医药阁襄助这一条件。西辞自不是食言之人,签字盖印的第二日,便传令医药阁择人前来。   结果回信的居然是合岁,说什么奉父君令出海历练。得此第一桩任务便是暂掌央麓海,彼时正要押送原守护神轻黎前往苍梧之野受刑,如此择人送往青丘便可算的第二桩任务,他一并接了。   从央麓海前往苍梧之野,只有一条路,且必经青丘。是个人都会将这两桩事合二为一,先择医官入青丘,然后继续赶往苍梧野。   然而,七海的三殿下,有可能用脑子换了容貌,居然先送了人去苍梧野,然后返回央麓海,再择人送往青丘。   这也罢了,西辞觉得他不仅脑子有问题,手足可能皆有问题。都三四个月了,一直在路上。   原想着当是一路历练而来,天知道他借医药阁医官之手,多管了多少闲事,救了多少鸟兽虫鱼。当然,对他而言皆是生命,众生平等。天下道法千千万,他承母衣钵,修的是慈悲道。   只是西辞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合岁管闲事会管到自己头上。   辛伏魔君到底没有按捺住,在边防线上同垂越交上了手。合岁途径婴梁谷外围,见战场之上血流成河,伤肢病患无数,竟直接带着医药阁的人赴了战场。不仅如此,还将整个医药阁的人全部从七海传召了过去。   如此,传信于西辞,待此战结束再将人送来。   故而此番面对庆蒂连珠炮般的冷嘲热讽,西辞也只能姑且忍着。   言而无信,原就是她自己最鄙视的。   “北荒一战,珺林神君翻手间灭了赤狐、月狸两族。既清了八荒毒瘤,又拔了魔界暗子。可谓一举双得。八荒皆赞神君少年英明,有勇有谋。然本君看在眼里,到底不如西辞神君,若不是西辞神君暗中襄助,又是装病又是吐血,此一战当不会这般容易胜了。到底那辛伏魔君也不是任人诓骗的主。只是西辞神君司战之上,盛名在外,亦是名副其实。却不想于信义之上如此不堪,先前三月算你为对付暗子,不便公开你我结盟之事,不好将人交与我,如今何止又一个三月,都四五六个月……别说人了,连个影都找不到,那盟约不若就此作罢……我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庆蒂的话还未说完,只见西辞手中豁然化出一分卷宗,往她身上扔去。紧接着一道霞光直劈卷宗。   “本君的确理亏,亦是背信弃义,攀不上妖界如此族类,今日便如妖君所言,断了这盟约便罢。”西辞看着被庆蒂接过尚且完好的卷宗凉凉道。   她原是想道歉一番,只是看着庆蒂愈发得理不饶人的模样,便有些气恼。却亦在转瞬间想出一法子。   左右都是作战,自己的灵兵猛将能省则省,神妖两族不是有着既定的盟约吗,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她看着庆蒂一心护着盟书的模样,便知她是绝对不会放弃两界联盟的。故而先无比诚恳的道了个歉,言其自己身心俱疲,合岁恃宠而骄,不尊长姐,目无君上……反正她本就元气未复,苍白苍白的一张脸。没几句便让庆蒂听得万分同情,只觉她之不易。   遂而蛊惑道,“此间神魔交战,既然神妖联盟,还望见得妖界诚意。又言诚意自不是最主要,如今辛伏不过出出气,彼此未曾伤筋动骨。但是要是能早些结束此战,医药阁便可抽出身来,亦可尽数前往逆流山。如此,你且考虑……“”   庆蒂被她说得气血沸腾,未等西辞说完,便直接驾云传兵前往婴梁谷。   如此,西辞方算送走一尊大佛,却也当真身心俱疲,被珺林彻底关在千白塔调养。   因是她中了阴阳契三年,一朝剔除,元气大伤。本来若是能够好好调理,安心将养三月便也好了。只是没想到牵一发而动全身,珺林赴北荒之后抽丝剥茧引出反叛,西辞暗里襄助本也不算什么,只是其中经历了浮涂珏子盘惊扰一事,激得她时常心悸头疼,连带着元气恢复也慢了许多。   浮涂珏一事,西辞也没想瞒着珺林,此刻病体缠绵,她便也如实相告了。本来,她便觉得子盘引来天雷定是与自己有关。然,珺林自不会告诉她浮涂珏一事,只含混了过去便罢。   西辞一时不疑有他,但见他是个十足的灵力之源,有他在便不用再喝药君那又黑又苦的药。便撕缠着让他以灵力渡自己,再不肯饮半滴药。珺林自是没有不肯的,然药君言其喝药配着灵力双管齐下,可早些恢复身子。珺林便有些犹豫,只同西辞商量着,一半汤药一半灵力的滋养她,如此讨价还价多时,西辞为摆脱那汤药之苦,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最后,还是珺林缴械,陪着她在千白塔,每日以灵力渡她。渡给她的灵力,少了根本不顶事,多了又恐她受不住,为着一个适量,便花了好几日。然后每渡她一分后,珺林便需自己充盈气海,保证灵力的充沛和纯正。   如此,速度便慢了许多。   但总算还是有起色的,数月过去,西辞恢复了小半,虽一张脸仍旧素白无血色,但总不再心悸,头疼亦有所缓解。   按理,两人窝在塔中,当属耳鬓厮磨,于珺林该是求之不得。然而,此番日子却半点不好过。   原是西辞如今体虚元气不足,心绪之上便需保持平和。故而那新婚之夜未行的礼数一时便也完不成。珺林自是不在意,天大的事都没她身子安康重要。   可是西辞,俨然把这当成一等一的任务。她自觉没有珺林爱自己这般爱他,确切地说丝毫没有情动的滋味。那些话本上写的的什么心跳、脸红、耳热,身体发麻,她是半点体会不到。反倒是珺林动不动就耳根连着脖子红成一片,心脏跳得如同战场擂鼓。这样一比较,西辞便觉委实丢面。   她争强好胜惯了,凡事皆是冠首,岂容自己矮人一头。   故而又研读了许多话本,也不知是那个高人写了这么一段:女子无情,行周公礼,后女子生赖性,依男子为天,遂动心生情。   这话说得明明白白,一个女子若初时不喜欢某个男子,但两人有了直接的关系,女子便会逐渐依赖男子,慢慢心动生出情意。   顿时,这话于西辞,犹如醍醐灌顶。   白塔时光静谧,她便明车暗炮地勾搭珺林。今日沐浴头疼要求按摩,呼啦一声便将珺林拉下池去。明日心悸喘不气需要渡气,她又咬着人家唇口舌尖一嘴血。上半夜天冷要抱紧一点,下半夜太热且把衣服都脱光……   珺林简直如受酷刑,只道生于青丘五万年,还未见过如此诡异之天气!   西辞甚是委屈,翻脸挑眉,“本君来了此地,便就是这种天气。若寒时不得温暖,炎又不得解暑,如此漫漫常日,要如何过下去。不若就此一别两宽,各自珍重!”   难得珺林不受她威胁,直径端来药君时时炖着的汤药,广袖一挥,“喝吧。待你身子痊愈,元气恢复,随你床榻池中,月下竹林,那些个人面桃花,玉人吹箫,男耕女织由你挑,我舍命相陪便是。”   西辞看着滚滚汤汁浓郁,不自觉退了两步,垂首低眉,手指暗戳戳搅动,“算你狠!”   珺林拂袖冷哼,“日日说着要努力爱我,却连一碗药都不愿喝。”   “我爱不爱你,同喝不喝药有什么关系?”   “你若是喝了药,身子恢复了,我们便能早些行那夫妻之礼。”珺林端着药凑到西辞跟前,“你不是看了那么些书吗?待我们同\房了,你兴许能爱上我了,如此你便不用觉得矮我一头了。”   西辞闻言,在袅袅汤药的苦味中思忖半晌,方道,“那我还是矮你一头好了。”   珺林无声收了碗盏,只一把抱起西辞置在榻上。   “你要做什么?”   “不喝药我还能做什么!”珺林白了她一眼,搭上她掌心,“渡你灵力。”   西辞凝神合眼的瞬间里,眼珠滴溜转了一圈,“我自然最爱自己,然后再爱你,好不好?”   “闭眼!”珺林没回她的话,面上辨不清神色。   “大不了将你排在阿顾之前……”   珺林学着她平常的样子,凉凉地瞥了她一眼。   “排在父君母后前,总行了吧……”西辞有些委屈,“总不能爱你比爱我自己还重要吧。   珺林挑了挑眉,还是没说话。   “哎呀,到底要怎么才算爱你?爱不爱的,为何比修道历劫还难……”西辞鼓着腮帮子,气恼道。   珺林掌间灵力推过去,一下将她引到身前,“非要难为自己做什么,你有此心便如同有此情,我一样开心。”   西辞再不言语,她觉得珺林可能有病。   话本上的那些动了情爱得死去活来的男男女女,若是感觉到对方有一点不爱自己,或是情心偏移,小女子则哭哭啼啼,拈酸吃醋,搞不好还要闹个出走上吊投河什么。男人就更不要说了,面上看着冠冕堂皇,背地里皆是咬牙切齿,什么冲冠一怒为红颜,什么爱江山不爱美人……   就没谁像珺林这般,明知自己不喜欢他,还劝自己莫要为难。   这般思虑间,她又看了两本书,结合这数个月来珺林清心寡欲的表现,她几乎确定珺林真的有病。但她不是鲁莽之人,有病需要诊,医者断了结果,徐徐医治也没什么。   自然,这茫茫洪莽源修道场,最好的医者便是她的父君凌迦神尊。   有了这个念头,西辞对珺林便更加友好体贴了些,除了不肯喝那能苦死人的药,素日里也不再随意挑逗他,看他时眼中亦多出几分同情和暖意。只想着等自己恢复了,便带他回七海瞧一瞧,慢慢医治。到时,自己一定向他如今照顾自己一般,好好照顾他。如此,说不定便能生出情意了。   一举两得!西辞简直有点佩服自己。   故而,待元气恢复至七八分的时候,西辞便着手回七海,又怕珺林讳疾忌医,便寻思着找个合适的由头。   掐指算来,还未掐全,根本无需由头,来年七月初八,乃是她母后相安少主二十七万岁的整岁生辰,按着她父君那副样子定又是合整个神族仙界的盛事。   如此想来,西辞便也安下心,一来到那时自己的身体也恢复的差不多,二来带珺林去看病便也自然的多。   作者有话要说:  珺林:??? 第42章 有病   西辞料想的不错, 她母后二十七万岁的生辰在她父君的操办下, 简直可以用穷奢极欲来形容。且不说从七海到大宇双穹都排开了流水盛宴,这着手操办的时间更是从生辰前的第六个月便开始了。   凌迦神尊甚至传信给儿女,让她们回毓泽晶殿共筹宴会。   此时,才是开年一月的时节, 珺林有些为难。相安少主患有寒疾,每月上弦月两日均会发作。他便想择了东荒隗江山上的赤芋果给相安少主作寿礼, 此果乃是御寒聚暖的神器。只是果子娇贵,千年方结一颗, 在三月里成熟, 熟前两月需“遮天蔽日诀”心法灌输滋养方得大成。   珺林便同西辞商量,暂缓两月过去。   西辞满心还想着那话本上的高人之语, 寻思快些给珺林治好病, 与他行了夫妻之礼, 便可滋生出一点对他的情意,如此方算公平。   这辈子, 她还未输过谁, 更未占过谁的便宜。   于是, 她十分干脆地拒绝了珺林,一封信传给巫山之上的师尊, 让他来滋养果子。   当然,若无个好由头,她姑母估计能将信撕了化成神兵利器扔回来戳死她。故而,她在信上投了极大地心血和神思, 洋洋洒洒地两页纸张,简直见者动容,闻者流泪。   归根结底便是一个意思,治好了珺林的病,她便能为八荒开枝散叶。若是耽误了,只怕八荒血脉便要至此断绝了。   事关侄子隐私,又涉八荒传承,桑泽神尊自是一副肃然神情。万八千年不皱眉的人,此刻这副模样,御遥神尊亦只当事态严重,随他回了青丘。   珺林不知信中内容,见桑泽御遥二人不过数日便到青丘,简直目瞪口呆。   反倒是桑泽无限爱怜地拍了拍他肩膀,只道,“如今诸事顺利,多年痴梦亦算成真,且放宽心,该来的自然便来了,终会圆满。”   说着目光又落到西辞身上,亦告诫道,“万事戒急戒燥,更不可施压力与珺林,更不可任性。”   珺林听得云里雾里,西辞却无比乖巧地点头称是。暗里推了推珺林手肘,恭恭敬敬朝两尊活化石拜了拜,然后装模作样感激涕零地唤了祥云腾空而去。   *   七海,毓泽晶殿   凌迦神尊膝下三子,长女西辞,次女北顾,小儿合岁。其中合岁常日伴在身侧,北顾最是温柔婉转,唯西辞疲懒却还担着君主一职,少不了问政批卷。故而凌迦虽将书信传给了她,也并未想她会提前到来。   结果,西辞是第一个回毓泽晶殿的。   踏入正殿时,凌迦额角青筋抽了抽。知女莫如父,如此反常的行径,凌迦不觉得是什么好事。   果然,西辞甫一踏入殿,稍一拜见母亲,便直冲凌迦而去。西辞言简意赅将来意说明,自然核心的她未说出。对于自己父君的医术,她再了解不过,珺林得了何种病,病得如何,需要怎样治疗,待手按腕脉,父君便是清清楚楚的。而她心中猜测,实在难以启齿。   凌迦难得见到西辞如此上心,不由往正在同相安叙话的珺林身上望去。   只见白袍立领的快婿周身神泽仙气弥漫流转,面上眉目间英气朗朗,尤其一双九尾天狐特有的桃花目,如水似玉,百炼钢与绕指柔在他身上结合的刚刚好。他坐在相安下榻,背如松枝翠竹挺拔,抬手端茶,覆手合盖,一派动作行云流水,从气息到身形,看不出有半点不适的样子。   这要是有病,神族仙界里大概人人都是病秧子。   “珺林无碍!”凌迦神尊给自己女儿理了理披帛,安慰道,“倒是你,气色不太好,近来魔界不安分,可是又操心了?”   “父君,你且给他把一把脉,他……”西辞见凌迦不过扫了一眼便立下判断,一时有些气恼,师尊明明都认同了珺林的病,来时那话说得明明白白。   她一跺脚,咬牙道,“看病需望闻问切,您好歹切一切,不然您宝贝女儿可能要守寡了。”   凌迦被唬了一跳,这话从何说起,难不成珺林得了什么了不得的绝症,未瞒西辞用自身灵力维持着表象,如今西辞看出来却不说穿,如此才急急赶回毓泽晶殿寻他。   这种命不久矣,两厢看破却彼此相瞒粉饰太平的路数,他实在太熟悉了,当年自己同相安便有过这么一遭。再一看西辞殷殷乞求之色,便也不再多言,只直径疾步至珺林处,一把执起他腕   脉。   珺林一时未反应过来,茶水泼了一身,只疑惑道,“父君……”   “闭嘴,放松!”   凌迦眉间深皱,切了片刻,直接一股灵力从珺林腕脉中打入,探过他体内周身。珺林合了合眼,目光寻向西辞。   西辞冲他笑了笑,“父君见我们气色不好,给我们检查检查身体。他就喜欢干这个!”   珺林:……   凌迦:……   “母后瞧着珺林气色尚好。”相安拉过西辞,将她上下细瞧了一番,“反而你有些虚,这脸血色不匀,白的也没光泽。”   “母后多虑了,阿辞好得很!”西辞劝慰道,“左右可能是有些累了,近来边防上不安宁。”   相安闻言,将西辞拉直一旁,拢了拢她耳边碎发,“你虽执掌司战事,但有五镜掌镜司看顾着,亦可稍稍放心些。如今新婚,切不可累着,养着身子才是最重要的。”   话至此处,相安又看了一头正在把脉的两人,只压低了声音道,“新婚夜可开心?现下可欢喜?”   相安不提还好,一提西辞便垮下脸来,新婚夜姑且不提,但到底也是珺林的错,说了不提阿顾却还再提起。而如今,谈何欢喜呢,这不寻父君看病来了。   相安见她不说话,面色亦不太好看,便猜出了几分,只笑道,“这种事原就需要两人相互磨合的。”   想了想,她招手示意西辞上前,凑在她耳边悄言了一番。   西辞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惊声低叹道,“父君活了三十余万岁,第一次竟这般紧张?不不不,他居然一直为您守身如玉,您可是落下九重宫门隔开父君整整二十二万年哪……那什么,不是都说父君是娶了您才收的心吗,先前他可是人从花中过,回回叶沾身哪!竟然都是假的,这是为气您还是为显示他雄风英姿……”   “轻些!”相安只觉凌迦目光投过来,慌忙捂住西辞的嘴,红着脸道,“就不该告诉你……”   西辞吐了吐舌头,对珺林更同情些。年纪轻轻的,如何便得了那样的病。相比父君的桀骜矜贵,如今她觉得珺林的温润如玉要更好些,就像夜间一股暖风,拂在身上让人昏昏欲睡,却又是睡得安心。   这般想着,眼见凌迦放下了珺林的手,西辞赶紧上去。   凌迦已经先她出声,“放心吧,你夫君好得很!半点微恙皆无。”转眼又对着珺林扯了扯嘴角,“不错,新婚不到一年,能让阿辞这般牵挂……不错!”   “不可能!”   西辞骤然出声,居然红了眼眶。   他好好的,如何不愿同自己行夫妻之礼,便是先前碍着自己身体不好,亦算他好意。可是如今自己都恢复地七七八八了,也未见他对自己有多少热望。而且他明知自己不喜欢他,也不气恼,想来根本就是不在乎。   “这孩子!”相安不解道,“珺林安好,你不该高兴吗?如何这般模样!”   一时间,珺林同凌迦亦看着她。   西辞向来不管他人目光,只勉励压下怒气,拉过珺林,一把撩起他广袖,“我不信,父君再把一次。他肯定有病。”   他若没有病,又不愿碰自己,又不介意自己不喜欢他,那他到底图自己什么。西辞迎向珺林目光,在他漆黑灿亮的眸子中看见自己的面庞。   “好了,珺林真的一点事都没有。”凌迦收回手,叹了口气,“如何便将你急成这样?”   “父君所有脉象都看了吗?”西辞执着道。   “自然,你的夫君,父君岂会马虎!”   “当真,他一切安好?”   “千真万确!”凌迦无奈道,“若是父君诊错,从此再不施针问案,就此退出杏林道。”   西辞闻言深吸了口气,转瞬已经换了一副神色,“这样,阿辞便放心了。”   她再次望向珺林,在他脉脉如水的桃花眼中,看到的是更加清晰的自己,心中俨然有了计较。   *   两人的下榻处,自然还是安排在了西辞原来的殿阁,摆月殿。   珺林本因西辞白日里一连串举动感到莫名,想着私下里好好问一问她缘由,也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结果,这一日,西辞去陪侍了相安,一夜未归。   昭煦台内,西辞进来时,看着相安合眼正靠在凌迦腿上,让他给她按着太阳穴。   相安则捡着一旁的一盘蜜饯有一个没一个地塞入口中。偶尔喂一个给凌迦,凌迦却摇头拒绝。于是相安便拣一个自己先咬上一口,剩下的再喂给凌迦。   如此,凌迦竟吃的畅快。   西辞看了半晌,开口道,“父君母后,阿辞有个问题想请教!”   自这个女儿历劫封君掌司战事后,“请教”二字,凌迦已经快一万年没从她口中听到了。如此,顿时来了精神,“你说!”   西辞看着凌迦一副好为人师的模样,偏不理他,只问向相安。   “母后,如果您喜欢父亲,可他不喜欢您,您会难过吗?”   “会啊?求而不得,自然是件难过的事。”相安睁开眼睛,看了凌迦一眼,“当年你父君一开始便是不喜欢母后的,母后难过的要死。”   “后来有段时间,你也不喜欢我,我难过的直接羽化了。”凌迦抢白道。   “那母后,你会希望父亲,如同像你喜爱他一般喜爱你吗?”   “当年会了!”相安望着凌迦,“我希望了几十万年。”   “我希望了比几十万年还要久。”凌迦拼了命的跟上。   没几日,北顾和咏笙带着孩子也回了毓泽晶殿。   姐妹重逢,更是有说不完的梯己话。西辞便也请教了一遍。   北顾略微一想有些抱歉道,“阿姐,我没经历过,我喜欢表兄的时候,他也正好喜欢我。”   想了想,又道,“不过,他要是此刻不爱我了,我大概要么便抱着孩子死在他面前,要么便劳驾你替我一掌劈死他。”   又两月,桑泽同御遥亦来了毓泽晶殿。西辞自不会放过桑泽这么个出了名的恋爱脑,况且那两个问题,他是最有发言权的。   桑泽摇着扇子将求娶御遥三万年的心酸路给徒弟讲了一遍,然后方才郑重其事道,“若你姑母不喜欢为师,为师活着便没有任何意义。让你姑母像为师爱她一般爱为师,是为师活着的唯一意义。”   至此,西辞方回了珺林身边,同他好好言辞了一番。   只是,此时她神情肃然而冷寂,仿佛拒人与千里之外,唯有一双如翅长睫,颤动得厉害。   她说,“子钰,如果你喜欢一个人,她不喜欢你,你会难过吗?”   “会啊?求而不得,自然是件难过的事。”   “那你会希望她,如同像你喜爱她一般喜爱你吗?”   “当然会了!”   西辞点点头,“所以,你其实根本不喜欢我。”   “你喜欢的只是我这张脸,同阿顾一样的一张脸。”   珺林闻言大惊,只一把揽过她,“你……何出此言?”   “何出此言?”西辞冷笑着甩开珺林,“本君不喜欢你,亦是说的明明白白,坦坦荡荡,然为了你一句爱我,为了不辜负你,便也尽力学着去爱你。本君自觉磊落,亦对得起你。可是你呢,本君未曾求过你爱我,你却口口声声说爱本君爱的如何如何,其实都是骗人的。”   西辞将近日所求连着书本所学一道总结起来,“喜欢一个人,若是对方不喜欢他,他当难过郁闷。他会希望对方如同自己喜爱她一般喜爱自己。这一点,你方才自己也承认了。可是你是怎样喜欢我的?”   西辞逼近珺林,“你明知我不喜欢你,你也不难过,你甚至还劝我,莫要为难。想来不过是为你自己将我当成阿顾寻个心安罢了。”   珺林彻底怔在原地,看着拂袖离去的人儿,亦一时竟未回过神来。   只是觉得好像没发生什么大事,却又恍惚觉得发生了天大的事。 第43章 解惑   西辞藏不住事, 喜怒爱憎皆在面上。毓泽晶殿内又都是至亲手足, 饶是她想遮掩隐藏,一众亲人也都看出了她的异样。   然众人亦知是她私事,她不言,总也没有直接去问的。只是珺林到底没受住, 好不容易等了一万年娶了回来,没情根也罢, 失忆了也好,他总是捧在手里宠着, 实在见不得如今西辞这副委屈样子。   白日里倒是还好, 左右一家子的手足亲人,为着盛宴筹备, 各自想些点子凑趣。   只是西辞格外忙些, 毕竟她还是七海的君主, 一应有事总是先来问过她。也不知她是否是为了故意避开珺林,暗里传令给了七海诸神, 让他们连着宴会何种食材配何种酒水, 收礼几何又该如何回礼这等琐碎的事都拿来上呈给她。   她执政司战是内行, 然而在人情往来、装饰搭配上一窍不通。只盯着卷宗敲额头,然后呼啦扔下殿去。   珺林便趁她外出寻北顾她们玩闹时, 默默捡来给她批阅回复了,或者阅过之后于诸人闲聊时有意无意给个暗示,教她茅塞顿开。   如此相处,尚算可以。西辞感恩时, 便愿意瞪他一眼,算作回应。   只是到了夜间,摆月殿内二人独处,于珺林简直就是一种煎熬。   西辞元气本就还未完全恢复,睡得不实。如今心口赌着气,便招来梦魇。若放在昔日白塔中,她想着珺林喜爱自己,便会毫不犹豫扑到他怀里。只是如今她断定珺林对自己无情,便同他开始泾渭分明起来。是而即便她在沉睡中不甚清醒,也凭意志保持着一贯的好忍性,梦中惊醒也不愿发出声来,只扯着云被侧身往里卧去。每每珺林将她捞回怀中,她也不抗拒,只自己擦着额角薄汗,口中凉凉道,“抱歉,扰到你了。”   杀人诛心,珺林算是见识到了,没有情根,她还是能以情扎扎实实地捅得他肝肠寸断。   这样近一月后,珺林择了个西辞同相安等一众女眷出海游玩的日子,招来了凌迦和桑泽求救。   毓泽晶殿中,三个男神一台戏。   珺林先将成婚至今全部的事,包括北荒之乱、魔界暗子从公到私彻底说了个遍,直言来七海时,西辞对他还是体贴温柔,却也不知为何一入七海,便成了这幅模样。   凌迦覆手于桌,抬指轻敲,一针见血道,“阿辞为何觉得你有病?”   “我有病?”珺林亦疑惑,“我有什么病,我没病啊!”   咳咳!桑泽摇着扇子,抬眼望天,“这都是再亲不过的人,你还强撑着干嘛。有病就好好治,切莫讳疾忌医。”   “我没病,治什么?”珺林更加不解。   反倒是凌迦回过味来,“若按你所说,阿辞对你态度之改变,更确切的是在我给你把完脉,确定你没病之后,她便整个人都不对了!”   凌迦话至此,珺林亦想起当日相安的一句话。   相安对西辞说,“你这孩子,珺林没病你不是该高兴吗,如何这幅模样!”   “所以,我有病,阿辞才会开心,才会对我体贴。我没病了,她便弃我如敝履。”珺林看着面前两人,简直要笑出声来,“这是个什么意思?难不成,她日日盼着我羽化,好早点恢复自由身……”   “也不是没这可能。按着八荒规矩,你羽化了,阿辞身为你的君后,自是可以接手八荒万里山河……”桑泽摇着扇子笑道。   凌迦白了他一眼,“谁稀罕你八荒那点田地!”   珺林摇头,“不会的,阿辞虽没情根,不知如何爱人,但她还有心,她一直在学着努力爱我。她自己也是这般说的,我亦能感觉的到!”   一时间,三人陷入沉默中。   片刻,桑泽豁然收了扇子,正色道,“你先前说了那么一大堆,真是讲全了,可有漏了什么?”   珺林闻言,又想了想,除了与西辞床帏之事,以及西辞在白塔有意无意引|诱他一节未说,当真什么都说了。但又一想,饶是面前的是叔父和岳父,总也不能将这些都说了吧……   “你和阿辞同房了吗?”没等珺林想完,桑泽话语便直劈而来。   珺林到底年轻,一时面色便红了。   “说啊!”桑泽催道,“没有是不是?”   “我……”珺林的脸更红了。   “还什么我啊你的,你赶紧让兄长瞧瞧。”桑泽拉过珺林臂膀,撩开他广袖朝着凌迦推去,“八荒可指着你绵延子嗣呢。”   “到底怎么回事?”凌迦看着桑泽和当日西辞如出一辙的举动,顿时面有愠色,一张脸沉了下来。   “你先看一看!这天底下难道还有你治不好……”桑泽的话说了一半,顿时反应过来,只转向珺林道,“你方才说给珺林诊过了,他没病,一切安好?”   凌迦此刻连带着都不想看桑泽。   “你没病,你为何不与阿辞圆房?”桑泽豁然站起身来,从袖中拿出一封书信,扔给珺林。   珺林匆匆扫过,尚未看完,便被凌迦扯了过去。   待信阅毕,凌迦一张脸简直能吃人。   信是西辞写的,信上字字真情实意,言说珺林身体有恙,不能绵延子嗣。恳求桑泽前往隗江山滋养赤芋果,自己带珺林回七海看病。   她的确是在努力学着爱珺林,甚至想要给他诞于后嗣。即便成婚近一年,珺林不曾碰她,她亦未觉得是冷落了自己,只当珺林身体有恙,一心带他问诊求医。故而她确实对珺林温柔体贴。然而却不想,满怀治愈的希望,却被诊断出根本没病,如此她自然觉得受了冷落,方才对珺林变了态度。   “今日,你若不给个合理的说法,阿辞此番回了七海,便也无需再同你回八荒了!”凌迦将信拍在桌上。   珺林闻言怔了怔,这话俨然是要西辞同他和离的意思。遂而便将西辞中阴阳契、遭浮涂珏惊扰诸事一并说了。   “这一年里,阿辞身子一直虚着,她这幅样子,我如何还会想别的事,只一心将养着她。竟不想……”珺林叹了口气,望着面色稍微好看些的凌迦,“父君且帮着调养调养阿辞吧,待她完全好了,无需您催……如今这般,我自是舍不得折腾她!”   “那也不对!”凌迦心细如发,“按你所言,新婚当晚阴阳契可还未被激活,彼时千金良宵,你们为何没有洞房?”   “对啊,这……那日子可是兄长挑了近万年里最好的吉时,如何便浪费了?为着这日子,兄长连算了半月,方推演出来的……”桑泽摇着扇子奉承凌迦。   桑泽不说还好,一说便勾的珺林一双向来温润的眼睛难得聚了恼意落在他身上。   珺林直直盯着他,又将这些年来,西辞误会自己喜欢阿顾以及新婚夜临门一脚却因误提阿顾后被扔下千百塔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桑泽听了半晌,摇扇的手默默停了下来,干笑道,“那还不是当年为救你,情急说的嘛。说你喜欢的姑娘同阿辞长的像,谁曾想隔了一万年,会闹出这么些幺蛾子。”   想了想又道,“怪兄长,生了对双胞胎。”   “怪本尊?”凌迦一声冷哼,“此番阿顾也不用回巫山了。”   言语交锋,数万年来,桑泽便没有赢过,此刻也只得朝着凌迦作揖示好。然而凌迦亦没空理他,只继续追问珺林。   他自己的女儿,再了解不过。   西辞虽时常娇蛮任性,却都是对待小事私事。她自己一副身体,原也不属于她一个人的。身子羸弱,修为不济,在她身上,皆是关乎整个神族仙界的大事。故而,她尚有分寸,断不会由着自己身子不好,强行与珺林圆房,更不会不理解珺林此举是为了她好。如今这般动气,必然还有其他缘由。   珺林自然已经想到,“是我说错了一句话。”   “你说什么了?”桑泽好奇道。   “阿辞说,我爱她,对她那么好,可她总觉的对我生不出情意,心中急切,觉得爱一个人比修道历劫还难。”   “她没有情根,生不出情意,自是正常。”桑泽摇着扇子,不以为意。   “是啊!”珺林笑了笑,“所以我同她说,非要难为自己做什么,你有此心便如同有此情,我一样开心。”   “嗯,说的没错!”桑泽额首,“你能这样想,再好不过,切末强求她!”   “不,我说错了。”珺林慢慢红了眼眶,眼中蒙上水雾气泽,匆匆出殿寻了西辞去。   毓泽晶殿内,桑泽一把扇子僵在手中,直待珺林背影消失于海底,亦未回过神来,只朝着凌迦喃喃道,“他哪里说错了?我如何理解不了?”   凌迦收回目光,深吸了口气,“要是阿御同你说,她爱你,但是不强求你爱她,那你信她爱你吗?便是信了,你生气不?”   “气死!当年她便这般说过,我只觉她一点也不在乎我,全是不得已哄我的鬼话……”桑泽一愣,转瞬反应过来,“这、这不一样,阿辞她是没有情根,珺林为体贴她才说那话……”   “阿辞又不知自己没有情根!”凌迦面上已然好看许多,“所以她的逻辑一点错也没错,合该是同你方才一样的反应。珺林不在乎她!再加上先前北顾那么一档子误会,她如今这个表现,当是忍得可以了。”   桑泽甫闻此言,只觉握扇的力气都没有了,“那你还笑,阿辞这般想法,珺林还能追得回她?总不能从根上同她说起吧,那得还她情根,恢复她记忆……如此,七重天劫便也该被招来了……”   “他有本事娶阿辞,便该有本事护着宠着她。”凌迦对这个女婿是满意的,只是一想到两个女儿都被八荒的九尾狐拐了去,胸中一口气便有些不顺。   于是,看着眼前的这只狐狸,便更加不顺些,只挑眉道,“他若没些个能耐,本尊便自己养着阿辞。反正,千秋万载,本尊也是养得起的。”   作者有话要说:  珺林:我这样的人设,居然还有hzc安排!!! 第44章 酿醋   珺林从海底跃出, 知晓西辞一行人在北海附近游玩, 便匆匆循迹而去。腾云驾出数十里,逆风猎猎,将他吹得清醒些。   这般去寻她,寻到了又能怎样。红口白牙且不说是否真能说服她让她相信, 从小到大但凡意见相左便没有能辨过她的,且如今还扯了这么多乱死八糟的误会在其中, 光靠说俨然是不行了。   珺林停了下来,立在云头思忖。算是理清了两个重点。   一则西辞还在误会他同北顾, 这一点已经说不清了, 新婚夜也将错就错认下了。话说回来,就算真有个曾经沧海, 如今算是自己只爱眼前人, 也不是不行。他的阿辞, 便是情根犹在,真的面对此间事宜, 有的更多是尊重, 断不会耿耿于怀。   重点是在其二, 西辞生气认为自己不在意她,原不过是因为自己表现的太过大度, 这本是为了顾全她没有情根所致,倒不想竟让她觉得没了存在感。所以,自己需表现的小气些,多吃些干醋, 估计也就事半功倍了。   思至此处,珺林有些怅然,倒不是觉得自己有多温厚大方,实在是想不出该到哪去寻这醋吃。倾慕西辞的人自不再少数,只是如今谁敢冒着得罪七海八荒的的风险明车亮道的示好!要是无故寻得干醋,估计她又得觉得自己无理取闹了……   这样想着,珺林便对如今洪莽源修道场的修士们略感失望!   想当年便是他叔父桑泽神尊三千岁就守在巫山,伴在君侧,爱慕相御遥神尊的神者仙君仍旧丝毫没有畏惧,前仆后继,生生将彼时的桑泽殿下打磨得直接跳过君位,晋级神尊位,领了司战一职,大杀四方。饶是如此,爱慕者们还是时不时便朝着巫山跪拜,想要一睹御遥神尊君颜。后又有相安少主出穹宇,神族仙界青年才俊再次亢奋,君子好逑,直逼得凌迦神尊水淹了好几十个部族,却也仍就有不死心的人暗戳戳对着相安少主画像睹物思人。   如今这幅样子,估摸着是这两尊尊神醋性大了些,出手狠了些,给后世少年好儿郎留下了太大的阴影。轮到如今自己这厢,饶是自己再温润谦和,端方有礼,背着八荒君主的名头,娶了七海女君,俨然已经连个对手都再难寻到!   巅峰之上,居然寂寞如斯。   叹气久了些,以至于迎面祥气缭绕的一尊仙驾飘来,遥遥向他作揖打着招呼,他也没反应过来。   直到祥云落到他眼前,一声“珺林神君”才将他唤回神。   首先撞入珺林眼帘的是那人胸前飘浮的层层叠叠的白纱拂带,然后是一袭白羽鹤氅,在九天高空的烈风中,连着他束发玉冠上垂在身后的两片齐腰羽带一起四下翻飞。   神族仙界里,诸神着衣,虽是服制色彩各族分类,然整体基本一致,皆是束要广袖,极简长袍,讲的是一个长身玉立,纤美挺拔。   唯有一人,明明也是一副英姿伟岸的好身板,一张玉冠流霜的俊美脸,偏偏喜爱打扮得松松垮垮,蓬蓬隆隆,丝毫没有半点仙姿飘飘的模样,反倒是像极了一个憨态可掬的雪白团子。   便如此刻,珺林往后退去两步,掀起眼皮略微一看,便只觉对方蓬呼呼一团,同白云融成一片,如同一朵巨大的棉花糖。   他额角青筋抖了抖,对于天生玉姿华貌又极重外形装束的九尾狐族,这样的妆扮,他实在有些受不住。   然而,此番青筋顿现,原也不单单因为这一点。   来人乃是苍梧之野的守护神,陆岐。   苍梧之野,是关押神界犯了错的高位者的地方,便如前段时间央麓海守护神轻黎看管百里雪豹不慎,便送去了苍梧野由他看守。明明两人神职同等,神位一样,却依旧由他下达刑法处罚。便是当年的咏笙殿下言行有差,亦被罚至他处面壁百年。   苍梧之野,便是这么个特殊的地方。其守护神,自然也是个特殊的存在。   特殊之一,爱白纱雪羽,一生所愿无外乎能将欧丝之野织就的雪色衣衫都送了他去。奈何欧丝之野织就的衣物向来先供君主位,再由君主按着按品阶封赏座下诸神。   其二便是这守护神,作为与首代四君一同化世的神兽,在所有人都爱慕御遥、相安的时候,他守着苍梧之地,半点道心不曾动过。却在最近的一万年,对小了他不知多少万岁的西辞神君动了情。   珺林原是被他扎扎实实刺激过一回的。   那是数百年前的事了,西辞捞尽三山九川的圆毛仍不尽兴,又一时拉不下面来向八荒要圆毛,在毓泽晶殿碾转反侧。   彼时,珺林得了消息,想着如何寻个由头送两头给她。却不料,理由未曾想出,便听闻这陆岐居然从苍梧之野赶来,化出原身缩了尺寸投怀送抱,任西辞撸玩。   陆岐原身,开明神兽,通身如雪,九首虎身,一身圆毛柔软蓬松,如此竟被西辞抱于怀中数十年。   珺林身处青丘,愣是化了水镜盯了数十年。   故而此刻,珺林太阳穴上青筋若是不跳,除非是他已经羽化了。   然而,跳得再厉害,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待他清楚扫过陆岐那一身千堆雪一样的白色衣衫,顿然想起这一身衣衫原还是四年前他与西辞大婚之际,陆岐穿的。   啧啧,雪衫白袍自是珍稀,累的堂堂二代之神穿着旧衣。然,细想来,也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   四野之地亦是西辞的管辖,陆岐便是西辞座下臣子。且不说白色衣袍一贯紧着八荒领取,剩下的才能分给其他部族。陆岐这般钟爱雪色白羽,奈何自家君上只穿墨袍,对服饰搭配更是一窍不通。即便有七海偶尔得了十中之一的白帛银丝,西辞也绝不会想道此节,特地给陆岐留下尺寸。   想到此处,珺林顿时有些同情陆岐。遂而恢复了一贯的眉目清和之态,噙了抹极温善的笑意,拱手还礼,恭谨道,“陆岐守护神,久违了。”   珺林与西辞同在君位,自然无需这般礼遇陆岐。但陆岐毕竟年岁资历摆着,八荒又素称礼仪之邦,传扬君子之风。故而珺林这般,也算不得什么。   陆岐自然也受得安然,只打着哈哈道,“不敢不敢!”心中却无比受用。   只是待他撩开了被风来挡在眼前的羽带,定睛一看,面前这个八荒的少年君主,原本一身立领银丝的白袍,已经换成了一身雪色对襟束腰广袖长袍。   少年君主理了理衣襟,笑道,“即将晌午,本君换身衣衫,见笑了。”   陆岐的面瞬间垮下来,却没垮彻底。   因为少年君主又化出一件飘羽斗篷,往他身前凑近两步,极恭谦道,“守护神这是前往毓泽晶殿参加相安少主生辰的吧!这羽氅边毛有些萎了,若不嫌弃,换此斗篷披上吧。”   陆岐撑着垮了一半的脸,目光落在那见雪一样洁白的斗篷上,半晌口水吞咽了一下,拱手道,“如此小神便却之不恭了。”   珺林含笑,送上斗篷,看着欣然换衫的人,继续道,“以后欧丝之野再向八荒上供雪衣白袍,本君抽出一成送往苍梧之野。”   陆岐闻言,原本系着飘带的手一顿,“神君如此盛情,小神受之有愧。”   “守护神受得起!”珺林往前一步,竟亲手给陆岐系起飘待,言语恳切道,“阿辞年少,难免疏漏,记不清座下臣子喜好,守护神切莫在意。本君如今同她结了夫妻,此等事由总得给她记得。故而也不是本君的情意,原是你七海君上之恩泽。守护神安心收下便是。”   陆岐化世数十万那年,随凌迦开天地,辟四方,助西辞安部族,守疆土。历风雨,经风霜,如何听不懂珺林言下之意,辨不清此间局势。如今已然注定佳人难再得,况且那佳人大概所有情智都用去司战征伐了,远不及面前这端方君主来得让人如沐春风。   “那……”   陆岐看着已经披上身的雪色斗篷,对襟以银丝勾勒出祥云图案,在日光下闪出盈盈光泽,从风帽到及地的边缘,更是绣了一道及宽的毛羽,在风中微微浮动。   遂而拱守道,“神君何处用得上小神,今日往后,吩咐便是。”   珺林额首,附耳轻言。   片刻,陆岐皱眉退开身来,转瞬含笑道,“但凭神君差遣。”   *   相安少主乃是母神亲女,尚有一母双胎的胞弟相阙,只是两万前年相阙受魔靥之气所困,差点颠覆了整个洪莽源修道场,神族仙界亦有不少神者仙君命丧他手。后为减少杀戮,相阙少主便自我封印于大宇双穹之上的清潭寒玉池内,至今未醒。   如今相安整万岁的生辰将近,自然也是相阙的生辰,相安便带着一双儿女前往穹宇看他。御遥与相阙无甚交集,然为护相安安全,便也同去了。   西辞腾云用了“全速印”,如此不过片刻便到了。相安不修灵力,北顾亦是个半吊子,也没有觉得什么不妥,只由着六十四路星灵将开了九重宫门入殿而去。   西辞随在身后,身形晃了晃。御遥虽散了修为,却至今仍是修道第一人,只默默扶了她一把,撑着她背脊往前走去,压着薄怒道,“闹什么,三日的路程缩成半个时辰,嫌灵力多吗?”   “嗯,嫌灵力多!”西辞咬着唇口,从御遥袖中引来一朵流桑花,垂着脑袋默默啃着。   “祖宗,三千年才开了这么朵整的,原是赠你母后生辰的!”   “那不正好,给母后和给我有什么区别!”西辞吃了半朵,剩下的藏在了自己广袖中。   边走边踢着脚下的碎玺石,“早知就不回七海了,垂越那边正好需要人手,还不如我亲自去呢!”   若没有回七海,没有让父君给珺林看病,自己便想着他不过是有病在身,而不是无情于自己,如此尚能同他处得愉快些。如今他无病无灾亦无情,西辞便觉自己之前一腔子热枕都错付了。   还一门心思想着何种姿势舒畅持久,想着给他制水蜜酸杏与他同食,甚至还想早些生个孩子,省得他每次见了咏笙便被咏笙调侃,看着他白白矮人一截。   她想,纵然自己也不知为何,总也生不出情啊爱啊的那些感觉,但自己既然作了人家妻子,便该做好一个妻子的模样,爱不上,护总得护着的。   却不想,那人不仅无情无义,还虚伪至此。   “辛伏不过出出气,还不敢拉开阵势与你正面交锋,你这般前去未免太欺负人了!”御遥揉了揉西辞脑袋。   “阿辞……”御遥见她失神,又唤了一声。   “嗯?”西辞回过神,扬眉道,“魔界早晚要料理的,我已查出当年便是他们怂恿百里雪豹毁了我逆鳞。”   御遥闻言愣了愣,“如此公仇私怨,你意欲何为?”   “辛伏若愿意守着婴梁谷那一亩三分地,安分守己,我便要他一人性命。”西辞顿下脚步,“若他还是当年那般野心,我便灭了魔界,让神族仙界多分疆土。”   想了想,西辞皱眉道,“如今我灵力不畅,未恢复至巅峰。这话说的有点大,且让他再蹦跶一阵吧。”   话必,追了相安与北顾去。   御遥望着自己侄女,仿若看见年少的自己,亦未再说什么。只心中盘算,西辞既有此心,神界内部事宜,便还需再指点她一下。   历来,开疆拓土必先安内。   *   清潭寒玉池旁,西辞与北顾陪侍在相安身侧。相安半跪在冰面上,伸手抚过冰层下面目如生的青年,近两万年过去了,缭绕在他身侧的黑色魔魇之气也日渐稀薄,如今唯他眉心处还纠缠着时隐时现的一抹。   相安咬破指尖血一滴一滴渗入冰层,希望魔靥之气能都早些消散。她滴血的手指印在相阙眉间,如此渗血的速度亦快了些。   “阙儿……”她原是有许多话同他说的,一时却又不知从何处说起。   想了半晌才道,“那些死去的人都已经重新活过来,是你姐夫散了一生功德救回了他们。你不必再害怕,也不必再担心你姐夫会不喜欢你。他说他委实盼着你早些醒来,如此养着你,实在浪费他的丹药,他……只是嘴硬些罢了……”   许是寒气袭人,相安整个身子颤了颤,北顾一把扶住了她,只泪眼呢喃道,“母后,舅舅会醒来的,冰面严寒,会扯出您的寒疾,届时父君就真的生气了。”   相安抹了抹眼泪,也未在坚持,从冰面退了回来,只将咬破的手指伸向一旁直直盯着冰面的西辞。   西辞这才抬起水雾氤氲的杏眼,忍了多日的委屈几欲喷薄而出。   “将母后的指尖血吮了,便许你独个留下,陪着舅舅。”相安虽不曾向御遥一般将西辞养育长大,却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这两个月西辞面色郁郁,她自看在眼中。又知她素与这个舅舅自小亲近,今日原也是特地带她来的。毓泽晶殿虽说都是手足至亲,到底人多口杂,未必能让她静静歇会。在这里,许能让她独个排解些。   西辞看着那截素白纤细的手指,指尖现出一点鲜红血珠,心下不忍。她母亲的血,流而不可再生,原都是他父君亦丹药吊着。   “你不吃,母后回去便无法向你父君交代。要是他知晓我来此是滋养你舅舅的,估摸又得三天不理母后了。”相安向女儿撒娇,“乖,你帮帮母后!”   西辞凑上相安指尖,边吸边以灵力给她凝合伤口。片刻退开身来,持了点难得的娇憨,嘟着嘴道,“父君不理母后便不理,左右这些日子你们少些亲昵,阿辞实在见不得。”说着目光还不忘扫过御遥和北顾。   相安见她吮过自己的指尖血,面色好看了些,便也没再说什么,只帮她理正衣衫,揉了揉她脑袋,出了穹宇。   西辞抱膝坐在冰面上,看着冰层里舅舅。初时,她只是向他絮絮说起这些年的境遇。   她说,我少年得道,是起今为止神族仙界里最年轻的君主。   她说,我在丛极渊上守护九州苍生,一战成名,功德圆满。   她说,我多了个爱好,喜欢撸圆毛,如今也得尽了天下圆毛。   她说,我嫁给了八荒的君主,按着身份门第,整个洪莽源四界八百部族,也只有他配的起我。   她说,舅舅,阿辞富有七海,坐拥天下,是神族仙界如今的主人,阿辞什么都有。可是却不知为何,总是觉得心中空落落的,觉得其实我什么都没有,又或者我是失去了什么,才换来了今朝的一切。   可是舅舅,我失去了什么?我明明什么都没失去啊……   后来,许是累了,她便趴在冰面睡去了。只是睡梦中依稀觉得有人给她盖了衣衫,化了御寒之气,源源不断温暖着她。   她醒来时,亦不知辰光几何,只垂眸看见怀里多出一头雪白神兽。   通身雪白,九首虎身,柔软光滑的一身圆毛。   陆岐,是你?   西辞喜上眉梢,自北荒圆毛陷入沉睡,她已多时不曾撸过圆毛。或许是从更久前,她以为自己已经不需要圆毛,那人给了她安宁,亦抚平她心中难言的恐惧。   只是如今想来,原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怀袖间的神兽乃是得了道的仙君,虽此刻化作兽类,亦无谓男女之防,然到底想着自己曾于她动过那般心思,只出言道,“臣下见君上睡梦中双手胡乱摸索着什么,猜想许是想要圆毛不得,故而化了原身安抚君上。既出穹宇,可否容臣下现出人形。若遇珺林神君,引起误会,损了君上清誉便不好了。”   “他才不会来寻本君,便是来了,也不过看看本君这张脸罢了。”西辞给它顺着皮毛,往殿外走去,蹙眉道,“如此便更别提误会了。左右本君以后同他桥归桥,路归路。我撸我的圆毛,他想他的人。”   开明神兽情智甚高,只道,“君上若是纾解心中烦闷,还能看得起臣下,多少话但说无妨。左右臣下记忆如鱼,转瞬也便忘了。”   西辞已至九重宫门口,闻言将开明神兽举抱起来,仰起头冲他明丽一笑,娇甜道,“还是你好,本君好久没这么开心了!”   “可是本君委屈了你,让你这般难受,不得欢颜!”三丈之地,一个声音压着怒气传来。   “这神族仙界谁敢给本君委屈受!”西辞转过头,凉凉瞥去一眼,从他身畔擦肩而过,“神君太看得起自己了。”   雪白神兽从西辞臂膀间便挤出一点脑袋,报以那白袍的少年君主一点同情之色,转而对着的确没心没肺的少女提醒道,“君上,珺林神君那话,有些醋味!你且品一品!”   “醋味?什么意思?”   “神君吃醋了?”   “呸!”   西辞按下开明兽脑袋,她才不信呢,话本上说得清清楚楚,只有对喜爱的人,方才会小心眼,才会死命吃醋。   他,连自己喜不喜欢他,都无甚在意,实在大气的很!   作者有话要说:  珺林:给自己找个情敌吃醋,就是这么个路数! 第45章 醋极   如今西辞自然对珺林生不出什么情意, 然而却能生出气来。   且一见他, 躁气、怒气、火气各种气便蹭蹭直冒。   尤其方才在九重宫门外,听了他那句不冷不热的话,西辞便更加恼怒。   神族仙界里的确没有人敢让她受委屈,可是她却实实在在觉得在珺林那受了天大的委屈。   于是腾云驾出半个时辰, 实在不想与他同路,便又开启了“全速印”。   数里外的珺林眼看着一袭墨袍转瞬化作一缕霞光消失在九天, 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亦开启“全速印”追上去。   果然待落下地来, 西辞整个人晃了晃, 连着怀中的开明神兽都抱不住滚落在地。   珺林飞身将她揽过的瞬间,亦将一股精纯的灵力渡入她体内, 看着她苍白面容上微微睁开的双眼, 红着眼怒道, “嘱咐你多少次现下还不能使用灵力,腾云这般低微的术法便也罢了, 用什么全速印!”   西辞缓过劲来, 先看到的是珺林微红的桃花眼, 这一瞬她竟有些想起剔除阴阳契的那日,他仿若也是这般红着眼满是心疼地看着自己。   彼时, 他说喜爱自己,她便信了,心中欢喜连着剜肉断筋割去阴阳契都不觉得有多疼。   “你能好好爱惜自己吗?身子是将养了多少时日,才恢复到如今的模样!”珺林显然怒气更重了些。   于是, 西辞本稍稍有些动容的心一下子又沉了下去。   本来她开启全速印,虽确是为了避开珺林,但她当比任何都爱惜自己,大约从她领了司战一职开始,她便知道肩头责任,更知她之一人,要守九州苍生。便向来半点伤都不敢受,即便受了伤,亦赶紧将养好。此番,本是想着先前吃了半朵流桑花,又饮了母后的神泽之血,开个全速印也没什么。   天知道会虚成这样!   她本在落地的一瞬亦有些害怕,如今被珺林这样一说,整个人便更委屈了,咬着唇口同他对视了半晌,方才推开他,喘着气道,“要你管!要不是你跟着我,我才不会使用全速印呢。”   话音落下,她的一双眼睛红的比珺林都厉害,眼眶中更是水雾缭绕。   这般模样撞入眼中,珺林转瞬软下一半,只叹气道,“是我不好,我只是担……”   “让开!”西辞压根不想听他说话,只俯身抱回开明神兽,正欲劈开水路回殿。却见的一条宽敞且平顺的路途已经在眼前延伸开来。   “别再使用灵力了。”身后珺林的声音传来,“父君母后见你这般脸色,会担心的。”   他行至西辞身侧,拉了她的手,又渡了些灵力给她,见她周身气泽匀畅了些,方才松开,扯了扯嘴角道,“你先走,我不扰你。晚些……我再回来。”   西辞顿下脚步,眼峰扫了他两下,却还是没用正眼看他,只抱着开明神兽往前走去。   开明神兽转过其中一个头,冲着珺林眨了眨眼睛,以密音相传,“君上云头跌下,是小神以混沌之气迷了她一下,不用谢小神!”   然珺林仿若没回过神来,只静静望着远去的身影,半晌方才露出一点寡淡的笑意。   陆岐收回脑袋,抬眼望向西辞,只心中疑惑,这是个人都能看出珺林神君情深似海,偏偏自家君上,当真与众不同。   拿人手软,他便十分尽职,开口道,“君上,方才珺林神君实在是担心您。”   “本君看见了!”西辞原是有些感动的,却也不想被他一点恩惠便又骗了去,只凉凉道,“更担心的是他自己,怕没照顾好我,被夫君母后责罚!”   陆岐默默叹了口气,“神君他眼睛都红了!”   “嗯,他被吓哭了。”西辞话音落下,只顿下脚步微微侧头望去,许是已走出较远,侧了几次也没看到他,又不肯彻底转过身来,最后“哼”了一声,回了殿中。   开明神兽:……   *   是夜,陆岐恢复了人身,从海底跃出。只见沿海化了一方凉亭,珺林正在此间小酌。   夜色沉沉,海风阵阵,云雾层层间不见星月。   唯有凉亭畔一颗夜明珠现出一点光华,将那白袍广袖的少年君主勾勒出一袭狭长而寂寞的身影。   “阿辞歇下了?”珺林倒了杯酒,递给陆岐。   “怪不得君上说珺林神君大度。”陆岐接过酒盏,晃了晃,“居然能容其他男子深夜陪着自己妻子。”   “守护神是得了道的正神,阿辞是本君妻子,本君自当信任尔等。”   陆岐一噎,笑了笑,“承蒙信任!”   珺林目光扫过陆岐,已换了个话题,“且谈公事吧。”   陆岐闻言怔了怔,转瞬便也直言道,“神君果然聪慧。”   “守护神轻易不离开苍梧之野,相安少主生辰请帖原是本君核对下发的,三轮流水宴,第一轮七月里的,原宴请的均是各族族长,七海水君和四野守护神乃是在十二月间最后一轮。如此守护神提前七个月便来了,当是因公而来。”   “果真心细如发!”陆岐饮尽杯中酒,“怪不得尊上让小神诸事寻您。”   “阿辞近来身体有恙,本君代她处理便可。”珺林给陆岐续上酒。   陆岐亦未再周璇,只将要事严明了。   原是苍梧之野近半年来,所关押的一众高位受罚者,道心浮动,躁气横生,周身隐隐现出魔魇之气。虽陆岐发现的及时,施法控制消弭了气泽,及时稳住了受罚的诸神,引其回归道途。但苍梧之野为神界管辖,无故出现魔魇之气,总是不详,故而才匆匆上报。   珺林得此消息,思忖半晌,想起如今魔界其心不定,在边防线上与神界交战了数回,怕是两者有所关联。   片刻方道,“此事到本君为止,本君自会处理。西辞神君处暂且瞒下,等她调理好身子再说。”   陆岐自是无话,神界之中,如今三尊为安九州根基,只能安内调伏气泽,保证神泽仙气的纯正。双主之中,相安少主不修灵力,相阙少主至今封印未解。剩下的四君本就只有两人得了君位,便是珺林和西辞。此番西辞又一时动不了灵力,便当真只剩了一个珺林神君。   夜深风起,陆岐起身告辞。走了两步仿若想起些什么,转过身来拱手道,“今日本想让神君英雄救美的,不想君上那么个思维。倒是弄巧成拙了。”   “无妨!”珺林仰头灌了一杯酒,想起西辞白日里亦红了的眼眶,只道,“尚有成效,她还能记起本君往日的好,本君便很知足。”   想了想,又道,“接下来还要委屈守护神几日!”   “好说!好说!”陆岐瞧着自己身上的雪色月袍笑道。   往后数日,珺林便传令八部蛮神,联系了垂越掌镜司,一同调查魔魇之气。同时让洛河看顾九幽河,毕竟九幽河上接神族仙界,下连冥府黄泉,中间渡化着九州凡尘的转世魂魄,如此气泽混杂,极易占上魔靥之气。   而西辞,自得开明神兽,便当真开怀许多。又是在毓泽晶殿中,只觉回到了闭关海底的那些年。她甚至觉得就不应该同珺林成这个婚,说是北荒圆毛尽归她所有,可是现在皆陷入了沉睡,和没有有什么区别。   这样想着,她看珺林便也愈发不顺眼,只成日抱着开明神兽撸玩。   只是,她觉得此番开明神兽与数百年前相比,仿若缺了些灵气,性子也不甚活泼。尤其珺林在时,它便只是垂着脑袋,缩在她怀里。   这让她不禁想起当初的玉冰白兔,有段时间也是这般模样,珺林看它们百般不顺眼,给它们喂食的时候,差点没将它们噎死。   于是,她便有些恼怒,时常想着法子要避开珺林。好让开明神兽活泼灵巧些!   然而,同处在一殿中,能避到哪去。   尤其临近相安生辰,凌迦寻她的时候也愈发多了,今日问她酒宴座次安排的如何,明日问她水路两侧的定风珠选了何种颜色,要不然便是入殿名单是否核对准确,再来便是各处送来的贺礼有否分门别类入库。   西辞蔫在榻上,委屈道,“父君便只生了我一个孩儿吗?如何诸多事宜都要我一人去做!”   “父君确实不止你一个孩子,可却唯有你承了君主位。当然君主也无需事必躬亲,这些事原都有司礼司工之神去办,可是你数月前不是讨来说要亲力亲为的吗?”   凌迦挑眉,也不看她,又道,“你看看,你三弟虽年幼,已去了战场磨炼。至于阿顾虽在殿中,却有自己孩子需要料理,总也是无瑕分/身。你即有空撸毛,又承下了此间事宜,便少不了繁琐费心,且辛苦些吧!”   西辞默默无语。   数月前,接了这差事,原也是为了避开珺林,想着自己忙一些,便能少去想那些有的没的事。彼时珺林还是时时随着她,偶尔帮她处理一些事,她觉得尚可,便也没有这般觉得他碍眼。   可是如今,他吓着了圆毛,她便着实生气,偏自己讨来的摊子又没本事收拾。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此刻,她看着案几旁认真帮她批阅卷宗,核对各项名单的人,胸中一口气上不来又下不去。   原是,一炷香前,他踏入殿来,目光扫过开明神兽,便是一副要吃了它的样子。   “本君撸得是七海自家圆毛,碍着你了吗?”   西辞白了他一眼,自大宇双穹回来,他便是这么一副狠厉神情。前些天,西辞带着开明神兽四处晃悠,偶尔遇见他,虽也是这般模样,但毕竟没有常日处在一起。开明神兽便也不过一时恐惧,稍稍撸一撸,毛发便也顺了。   而这些日子,西辞被凌迦按着殿内,随着珺林批阅卷宗,一呆便是大半天,珺林看她自是温柔亲和,然看开明神兽简直是存了血海深仇。   若是开明神兽蔫下脑袋,往她怀里缩一缩,他便目光如箭盯过来。若是开明神兽稍稍活泼些,同自己撒个娇,他简直能毁天灭地,披阅卷宗的朱笔便瞬间被他碾成齑粉。   开明神兽原本一身光滑柔软的皮毛,如今不仅尽数炸开,还大把大把的脱落。   如此,西辞实在是忍不下去了,方有此言。   “碍着了!”珺林声色平静无波,头也未抬,只甩了甩一手的齑粉,拣了只新的朱笔继续批阅。   “碍你什么了?”西辞忍无可忍,抱着开明神兽,豁然起身,行至珺林面前。   珺林也不急着回她,只将手中卷宗批完,方才落笔抬头,敛正衣衫。将将还杀意四射的桃花眼,此刻又是如水似玉,灼灼望向西辞。   西辞皱着眉迎上他目光,只觉面前这人近来道心不稳,她不禁有些怀疑他是不是修道不善,错了气息,生了心魔。   怀中的开明神兽见状,再次悄声提醒,“神君他吃醋了。”   这话最近从开明神兽嘴里吐出已经不下百次,连着阿顾都和她说,珺林醋得厉害。可是她只觉莫名,且抛开话本不说,她又不是没见过情人吃醋。   身边就有几个顶级醋坛。   便如阿顾,咏笙未得她同意,私下与女仙说话,阿顾便将他扔在巫山脚下个十天半月。这算吃醋了。   再如师尊,若是轮得巫山百年朝拜日,姑母过了时辰还在接见诸神跪拜,师尊便一扇子将他们全扔了出去。这亦算吃醋。   还有便是她父君,她父君是个醋海,但凡她母后引一点指尖血渡化个男仙,父君总能引得七海激浪滔天。还美其名曰让那人提前渡劫,节省时辰。   因此,她总结的明明白白,吃醋,你总得有个异性对象吧。   如今自己周边,便是上头捋的三个男人,哪个拎出来让他吃醋,都是天大的笑话!   他吃的哪门子醋?   西辞同珺林对视了半晌,只觉眼酸。遂而朝他翻了个白眼,垂眸便是盈盈笑意冲开明神兽作了个鬼脸,轻轻帮它撸顺毛发,白皙光洁的五指柔柔抚过他头顶,温言道,“莫理他!有本君在,不用……”   “他是公的!”   西辞还有一个“怕”字没说出来,只觉得一股压制的怒意喷薄而来,落下的那句话仿佛在哪里听到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她方才舒展的眉头重新皱起,抬起一双极无辜的眸子,发出一个音调,“嗯?”   “它是公的!”珺林合眼重复了一边,额上青筋突突直跳。   开明神兽此刻既感慨自家君上于情爱之上的迟钝,又万分敬佩这珺林神君醋劲起承转合拿捏的分寸。   当然如果他知道,西辞隔了一万年重新踏入八荒,得的珺林神君第一句话,就是这句“它是公的”。   估计此刻,陆岐会直接跪下,对珺林顶礼膜拜。   自然,饶是西辞再怎么不通情/事,此刻也有些反应过来了。   珺林吃的是开明神兽的醋。   不仅此刻吃醋,在四年前,自己踏入八荒的那一刻,他便已经吃了一回醋。   玉冰白兔的醋。   西辞瞪大眼睛,有些惶恐地望着珺林。她自以为有父君那样不分男女皆能为醋的醋海在,便不会再有甚者越过她父君去。   竟不像珺林连动物的醋都吃!   “它当然碍着我了。”珺林逼近一步,抓过开明神兽扔在地上,一字一顿道,“它碍着我,被撸毛。”   西辞一时也没反映过来,只是不自觉地退了两步,又觉怀中一轻又一重,面前的人已经不见。   她愣了愣,看见不远处,开明神兽窝在地上。然后一垂眸,便见到一只九尾的雪白狐狸缩在自己怀袖间。   “我的毛发顺滑吗?”   “嗯!”   “柔软吗?”   “嗯!”   “尾巴蓬松吗?”   “嗯!”   “喜欢吗?”   “喜欢!”   “那你愣着作什么?”   “啊?”   “你倒是撸啊!”   “哦!”   “要不我们回寝殿慢慢撸!”也不知过了多久,西辞回过魂,抱着九尾狐走出毓泽晶殿。   走到门口时她仿若想起些什么,顿住了步,回身看见还在此地的开明神兽,咬着唇口有些抱歉地冲他笑了笑,遂而转过头来,对着九尾狐狸恳求道,“以后将八荒的雪色衣袍抽一成送给陆岐吧,他也喜欢穿白衣。当然,穿来稍微比你逊色些。”   “你做主!”九尾狐狸半眯着眼,点头道。   西辞露出笑靥,转身道,“陆岐,开心吗,以后有新衣服了!”   开明神兽陆岐化出人身,望着连蹦带跳远去的君主,摇头轻笑,“一成白衣?真是夫妻同心!”   作者有话要说:  陆岐:我大概就是个工具人! 第46章 夫人在上1   摆月殿的白檀翼木冰床上, 一头雪白的狐狸缩在角落。泛着雾气的桃花眼虚合着, 九条蓬松的尾巴勉强立起扬了扬,便软趴趴地垂了下去,铺散在床榻上,犹如一朵枝头凋谢的白莲。而他身侧, 一条月白龙尾还在时不时朝他扫来,眼看就要将他逼下榻去。   狐狸撑开双眼, 望着床头的少女,无奈道, “有你这么撸毛的吗?这么个撸法, 不出万年,北荒的圆毛便该灭绝了。”   西辞念力一动, 将龙尾收回, 化出两条腿, 往床尾钻去。   她趴在狐狸旁边,两手托腮, 挑眉道, “我是真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皮毛, 手撸不过来,且让龙尾也感受一下嘛。”   “那烦请下回化龙尾撸时, 提前打个招呼,我好吊口灵气护着。”狐狸扫过周身被龙尾扫落的毛发,眼中又是一阵不忍。   西辞看他这幅模样,白眼道, “小气!”   边说边从掌间划过一道霞光,正欲朝着那些被她撸秃的毛拢去,却不想对面原本怏怏无神的狐狸猛地扑上来,前足亦是霞光流转,竟生生将她的灵力推了回去。   “说了近来不许动灵力,如何这般不放在心上。”狐狸知道她要做什么,只抖了抖身子,顿时一身皮毛又变得柔软水亮,蓬松繁盛。   西辞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些之前掉落的毛,又望向狐狸如今这一身,只讪讪伸手抚去。   软的!   温的!   她悄悄聚了点灵力,试探地想要揪下一小撮,却不想累的那头狐狸龇牙发出一声叫唤。   真的!   居然是真毛!   不是术法变化的。   “你……”西辞简直不可置信,她们鳞羽类,若是鳞片掉了,哪怕如自己这般修为几欲至顶的,也总得十天半月方长出。   这九尾狐,居然眨眼的功夫,便已经换了一身皮毛,还是扎扎实实从皮肉之上生长出来的。   纵是兽类与鳞羽类不同些,可她曾经也算养过圆毛无数,从未见过换毛如此之快的。遂而不禁瞪大了眼睛,露出无限羡慕敬佩之情。   想了想展开笑靥道,“可是北荒圆毛皆如你这般,那以后我撸玩起来,真真省事许多,不必担心他们脱毛厉害。”   “想得美!”狐狸眼中闪过得意之色,“此举唯九尾天狐一族不可。”   顿了顿,又补充道,“还需修炼遮天蔽日诀大成的九尾狐不可。”   “那便只有你和师尊了,竟这般珍贵!”   “叔父当年剜心救御遥神尊,如今的一颗心乃是百兽灵气汇聚而成,算不得纯粹的狐狸心。故而,他做不得这般迅速换毛。”   西辞一眨不眨地望着狐狸,半晌道,“如此,神族仙界里你是唯一?”   狐狸桃花眼盈盈一转,“当然!”   “太厉害了!”西辞扑上去抱住狐狸,朝着它的脸猛地亲了一口。然后揽在怀中重新撸起来。   “怎么就被我捞到了?”她将狐狸举抱在空中,朝他盯了一会,又亲上一口。   狐狸的耳朵渐渐发烫,一圈圈红起来,肚腹上原本透明的绒毛微微蓬松舒展,散发出阵阵馥郁之气。   西辞蹙眉轻嗅,一股又甜又蜜的香气在四周缭绕开来,而原本揽在狐狸小腹上的手,只觉染上了一层薄薄的湿气。   狐狸心中打了个疙瘩,只觉不好。化出原身就是敏|感,竟然被亲了一下,便有此等反应。只赶紧从她怀中挣扎跃下,蹦跶到床榻一角窝着,沉沉合上双眼凝神静心。   “你怎么了?”西辞凑近一点,看着他一副萎靡又抗拒的模样,心中有些焦急,“是哪里不舒服吗?”   狐狸九尾往前头覆来,将脑袋扎扎实实裹在其中。然后,又往里缩了缩,发出一点声音,“你……出去一会,好不好?”   九尾狐天生情|欲浓厚,只是向他这般经过修炼又是得道修得正果的,平素哪怕控制如清心寡欲亦不是什么问题。然此番,化作原身,又是多日心结纾解,西辞伴在身侧,他便一时失了控制。如此,非要来去渡个过程,方能化出人形了。   偏西辞只觉莫名,殿内香气越来越浓,熏得她有些发晕。   她也不知是否看错,只看到狐狸身下慢慢升腾起一片乳白色的冰雾,升起不过寸高,便消散不见,氤氲水汽浸渍在床榻上。   “你——”西辞往他身侧靠去,只觉一股冰寒之气源源不断蔓延开来,而殿中香气的来源竟就在狐狸身上。   “你很热吗?”西辞看着它原本雪白的耳朵晕成粉色,上头细细密密的汗珠冒出来,很快和额上的练成一片。“可是你这冰雾是什么情况?还有这香气?你……是不是近日修道不善,生了心魔……我看看!”   西辞言语落下,一把搂过狐狸。却不料狐狸猛地跳起,从她手中挣脱,跃下床榻往殿外奔去。   离你远些,我便好了。   狐狸几乎要哭出来,若是此刻能化出人形……化出人形也没撤,面前这祖宗身体还没复原,心绪受不住起伏。她从来都大开大合、肆意尽情惯了。天知道,届时她能亢奋成什么样,乱了好不容易规整的气息!   “跑什么!”西辞当真以为他道法之上出了叉子,推掌挥出一道霞光结出屏障,拦在了门口。   狐狸跑得太快,猝不及防装上屏障,被弹回来。不偏不倚落尽西辞怀中!   “我给你检查一下,要是真出了问题,送去给父君和师尊渡你。我保证不动手,只陪着你。”   “别……我……”   狐狸浑身上下,从里到外热的不行,面上更是滚烫一片。至此刻,他几乎连话都吐不完整,又不敢同西辞动手,唯恐她动了灵力。   索性,心一横,由她摆弄着,左右一两柱香的时辰便也熬过去了。   “哎,你这毛如何变成乳白色啦?”西辞盘腿坐在地上,查探完狐狸背部尾巴,然后将他翻过来四脚朝天拢在怀里,细细瞧着它腹部绒毛,一层层翻开查看。她尤记得狐狸腹部绒毛乃是透明的,不久前她还看过,如何一下便变成这样了。   狐狸额上细细密密的汗珠干了又冒,四只爪子在虚空胡乱的挣扎。   “你这不对啊,额头滚烫,如何腹部这般冰冷?”西辞手背试了手心再试,最后直接将自己的额头脸颊都贴了上去,紧接着便是整个人晃了晃。   因为狐狸的腹部寒冷如冰,激得她浑身一怔。但是香气却缭绕不断,仿若是从冰渣里升腾起来,带着凌冽的甘甜。   若说之前的香气只是让她身心放松,有些迷糊。此刻她面贴源头,这股子气息便直钻入她口鼻。初时一阵冰凉,自是有所抗拒。然还没回过神来,香气在瞬间变得温暖浓郁,迅速裹住她周身,然后温度越来越高。待她觉得体内如火烧灼热,原本香气则变成一股焦甜之味,西辞伸出舌头有些贪婪的抿了抿……   一时间,西辞只觉自己是困在冰窖中濒临干涸的人,而这股香气袭来,顿时帮她化开重重坚冰,如春风暖阳携带着花蜜汁水滋养她。转瞬间,又觉自己置身烈火熔岩,冰雪琼浆从头浇下,给她从未有过得畅快……   如此冷热交转,馨甜芬芳,简直让人欲罢不能。   西辞初时还只是克制地贴着他肚皮,只以唇口轻轻拂过,待冷热一轮经过,她便直接啃咬上去,恨不得将他吞入腹中。   肚腹皮肉软嫩,这样一口咬上去,狐狸浑身一颤,四只爪子顿时挺直僵立,一个呜咽被生吞入喉,只换了两个字吐出。   “阿、阿辞——”   没有回音,只有少女一样滚烫的面颊愈贴愈紧。   肚腹之上,尾根之处,水汽弥香,乃是他们九尾狐族天生媚术的根源。此刻,西辞算是吸足了香气,彻彻底底中了迷魂之术。   狐狸僵着四足,逼出一点清醒,“阿辞,你元气恢复了多少,体内真气匀畅了吗?”   “嗯?不、不知道……”西辞整个脑袋都窝在狐狸小腹上,下嘴更厉了些。   狐狸闭了闭眼,甩过一条尾巴,“啪”地一声抽在西辞身上。   “啊!疼!”西辞松开嘴,瞬间有些清醒过来,摸着脖颈委屈道,“打我做什么?”   “你元气恢复了多少……体内真气匀畅了吗?”狐狸翻了个身,喘着气趴在西辞腿上,重新问了一遍。   可能太高看了自己,他也委实受不住了,大不了温柔些,事后再好好养着她吧。   “恢复了……九分!”西辞又将狐狸捞回,仰面翻开,重新检查起来,“真气还有些滞待,父君说再过半月便大好了。”   西辞晃了晃脑袋,“方才我怎么了?你好香啊!”   “这是什么?”未等狐狸开口,又闻西辞惊呼,“是、是……”   西辞面上瞬间陀红,看着狐狸小腹靠尾处乳白绒毛中粉色的一节,明明之前她检查时只是皮肉累赘的一坨,她也没在意,只拂过便罢了。如今如何便长大了,还这么大!坚坚挺挺地从绒毛从中竖起来,看着还挺有弹性。   西辞不通情爱,但并不表示就不懂情|事,她自然知道那是什么,也知道长大意味着什么!可是她想不明白,是哪里刺激了他,便就这副样子了。   “你这是中了什么催情的药吗?何时中的?怪不得浑身又冷又热!你、你忍一忍……我带你去找父君!”西辞赶紧抱着狐狸起身,往殿外奔去。   怀中的狐狸终于汇聚起全部的灵力至丹田,周身霞光一闪,扑棱跳下,化成个长身玉立的美少年。   西辞愣了愣,“那个你还是化原身吧,这样去找父君,有点尴尬?”   “我中了那药……我中了那药,寻父君做什么?”珺林被西辞这里那里又摸又啃了半天,本是情|欲难抑,此刻又闻她如此无辜直言,简直又好气又好笑,一把将她拽回榻上,翻身压去,咬着她耳根道,“我寻你不就解决了!”   “现在吗?”   先时,西辞明确了珺林在吃醋,且醋起来比她父君还厉害,便相信他确实喜爱自己。话可以是假的,脸色亦可以是装的。但吃醋是一种情绪,骗不了人。如此,她便又回到了新婚那会的心境中,想着要做一个好妻子。   故而,此番珺林提出这要求,她自是乐意。最重要是,北顾将此说得销\魂\蚀\骨,她实在忍不住要尝试一下。   况且话本高人说了,基本上行礼之后,女子有情的能生出更多爱意,纵是无情的也能生出几缕情思。   这样,估计那时她也能同珺林一样,该脸红时脸红,该发烫时发烫。便不用再矮她一头,简直一举多得。   “快点!”故而她催促道,一把扯掉珺林风袍,弹指震开他腰间玉带。素手一勾揽住了珺林脖颈,一个翻身便和他换了位置。   “我要在上面!”   “第一次,你会吗?”珺林也不反抗,只挑了一抹西辞的长发在指尖绕着,“新婚那夜可是你说要我教你的,可见你不如我!”   “学归学!”西辞瞥了他一眼,“但是第一次我就要在上面。”   “你是我君后,如何这般要强!”珺林挑着指尖的发尾戳了戳她面颊。   “我是司战之神,从神职论,你尚且是我下属。就该在下面!”   珺林绕发的手僵在半空,生生忍下笑意。   得,这个理由居然无从反驳!   关键,这也能做理由?   珺林叹了口气,垂眸片刻,将虚伏在他身上的少女耳鬓发丝拢好,又捏着她耳垂揉了半晌,方道,“自当你在上面!”   “这还差不多!”西辞正解开珺林中衣的一半拂带丝缕,闻言指尖用力,只听“哗”地一声,连帛带缕都被她撤了开来,露出男子一面光洁健硕的胸膛。   “好了,轮到你了!”西辞滚至一边仰面躺下。   “轮到我什么?”   “给我脱衣服啊。”西辞白了他一眼,“母后给的册子上都写的,夫妻互脱衣衫,此乃礼之第一步,对后面甚是有效。”   珺林亦偷偷看了她一眼,不想竟正撞上她目光,遂苦笑了一声,只一手覆住双眼,一手摸索着握上西辞的手,慢慢攥紧了,片刻方道,“此刻,脱了也行不了礼了。”   “为何?”西辞半侧着身子,“你是不是担心我元气未复,力道不足,放心我自己有数的,我保证对你温柔些!”   珺林终于噗嗤笑出声来,“你是司战之神,幼年得道,你自然最厉害。且一定对我温柔些。”   “所以,你别怕,我……”   珺林忍无可忍,茶语一把将她抱来,死死堵上了她的嘴。   不过半炷香,两人便是满嘴血腥。珺林也不管舌尖疼痛,只用力一扯退了出来,然后咬过她脖颈、耳垂一直到胸膛峰峦……   不知过了多久,方才从起伏丘峦中探出脑袋,喘过一口气,“话本上可是说,这些皆为前奏?”   “嗯嗯!”西辞杏眼迷蒙,激动地点点头,双手抱过珺林,又将他按在自己怀里。   珺林挣脱出来,又常常吁出一口气,缓了缓问道,“那话本有没有说,前奏差不多了……差不多了,你我会有何变化?”   “这个不用看话本,我又不是没常识!”西辞扫了一下自己衣衫,有些恼怒道,“浪费时间,让你方才先给我把衣衫脱了。如今且等我脱了衣衫吧,你忍一忍!”   “可别泄气了!”西辞解开腰间系带,还不忘提醒一句。   “泄不了!”珺林觉得再过一会,西辞应该会一脚将他踢下床榻。便想再撒个娇,“你再抱我一会吧!”   话音落下,他又化出了原身,缩在西辞腰畔,还不忘用毛尾轻轻扫了扫她光洁如玉的小腹。   “痒!”西辞缩了缩,转瞬反应过来,“你化原身做什么?你是想要原身来……”   西辞揪了把狐狸耳朵,“我是龙,又不是母狐狸,你我只能人身,方能行礼!”   眼看狐狸就要跳到自己身上,西辞猛然想起方才那粉嫩弹性的一节,赶忙凌空抱起他,“小心些,别折断了!”   能折断就好了,狐狸自觉得翻了个面,露出软绵光滑的腹底。   “你……断了?”西辞大惊,小腹尾部平坦一片,只看见一点粉色肉团。   你才断了,珺林恨不得敲碎她脑袋。   “他……可能一时长不大了!”   “长、长不大?为什么,我们做足了前奏的,之前我们什么都没做,他当能自动长大,怎么现在就长不大了?”   西辞只觉一股躁气炸开,勾起五脏六腑,燃烧成一颗灼烈内丹卡在她胸口。   “什么时候变小的?”她压着怒气。   如今她虽然衣衫脱尽,只恨脱得不够快!   “没长大、一直没能长大!”狐狸双眼可怜兮兮地下垂,唯有九条尾巴来回拂扫着西辞身体。   “一直……”西辞扔开狐狸,“你什么情况,父君明明说你没事的,你方才到底中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药!”   “是这样的……”狐狸有跳到西辞身上。   “变成人形,好好说话!西辞一敲靠榻,顿时白檀翼木冰床上冰雾寒气弥散开来,她下半身化出龙尾,垂在床榻上感受冰寒的滋养,胸腔中热火被浇灭些。   珺林化出人身,拾了见风袍给西辞披上。   “我都要烧起来了!”西辞蹙眉扔开,又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坐那头,离我远些!”   珺林默默坐在床尾,叹了口气,一五一十地同她说了原委。   他自是没中什么催情的药,原是西辞亲他那两下莫名让他一下渡到了发\\情\\期。   明毛化乳,体散芬芳。   若是放在他人形之时,自是聚灵控制便好,或者投入九幽河底泡一泡便过去了。谁曾想此番原身发|情,便委实控制不住。而向来,狐狸历了发\情时刻,便需过个十天半月方能再得情|欲,精气流畅。   西辞听了半晌,理了理来去,开口道,“那你让我给你解决,解决什么?你自己便马上可以灭了!”   珺林稍稍挪过了一点,“那不是话赶话,赶上了吗?”   西辞看着他,皱了皱眉,又问道,“那你同我争什么在上在下?”   “为以后争一争!”珺林又靠过来一些。   西辞点点头,看着自己原本的雪白脖颈一直到白皙胸口皆是星星点点的血迹,口中更是血腥味犹在,只勉励笑道,“前奏?你都知道你十天半个月才能再长大,做那么多前奏,干什么?”   “提前试一试!”珺林坐到了西辞身畔,“我错了,实在是夫人……太可爱了!”   西辞吸了口气,换了个温婉柔和的笑容,坐直了身子,只道,“变回去,让我再撸一回。今日之事便罢了。”   话音落下,一头雪白狐狸便转瞬跃上她双臂中。   西辞眉眼含笑,是一片温柔风情,手中轻轻柔柔理顺狐狸毛发,从九尾一条条撸过去,一直到他尾根、后背、脖颈。   狐狸九尾扬起,毛发蓬开,当是九州难有的绝美身姿。   “好看……”   “吗”字没有问出来,狐狸顿觉脖背上一阵皮肉牵扯的疼,尚未反应过来,便只觉天旋地转,海浪翻滚。   转眼间,待他定睛一看,已经被扔出了七海。   唯有西辞的话,隔着重重宫门,滔滔海水砸来。   “本君要同你和离!”   作者有话要说:  车门是焊死的,就是中途没油了! 第47章 夫人在上2   七海中心, 掀起冲天巨浪, 一时间海面波涛汹涌,海底宫殿晃荡。   昭煦台中正凌空起舞的相安少主堪堪跌下,幸被凌迦神尊及时捞进怀里。凌迦正欲发怒,只觉如此磅礴灵力甚是熟悉, 乃是自己传承的“铁马冰河”心法,便只得化了定海御风术平定海浪, 差人送药入摆月殿。其余只作不知。   而住在偏殿的御遥神尊,看着被掀翻在地乱成一团的边防沙盘图, 半晌, 从桑泽神尊手中夺了扇子,拂袖一扇子将原本要给侄女指点两下的沙盘图直接扇进了摆月殿。   唯有北顾和咏笙不明就里, 哄着被吓哭的孩子, 赶忙派出了数位护殿仙君出殿查探。后   回禀说灵力来自摆月殿, 其殿宇芬芳缭绕,香气四溢, 其余便再也没发现什么了。如此, 两人寂寂无语, 只想着待天明问过父君母后再说。   翌日,自是一夜无事。   反倒是毓泽晶殿内, 西辞破天荒的传了司礼、司工两位神使,让他们将近来所准备的各项事宜罗列上呈,由她作最后的核对。   两人讪讪不明,自家君上先前直呼麻烦, 如何此番又这般积极。自然也只敢腹诽,转身理齐了便赶紧呈上。   殿中无人,唯有墨袍黑发的少年女君执笔批阅,一派勤政模样。   只是案几之上,落笔处,并未见得翻开的卷宗,反而铺着一叠宽大的杏油素纸,西辞朱笔轻描,已经画了好几只狐狸。   “让你别动,这条尾巴又错了。”她倒转朱笔,“啪”的一声抽在窝在她双腿上的九尾狐背上。   狐狸龇牙发出一点声音,前爪将刚批完的卷宗扔至案几,顺带再领回一本未批的,垂着脑袋道,“还能讲个理吗,又要我批卷宗又要我不许动。”   然后,便又听“啪”地一声。   “你们九尾狐族就讲道理了?凭什么发|情一次,要隔如此之久?”   “你珺林神君讲道理了吗?”   “不举何撩?”   狐狸闻此言,赶紧伸出爪子捂住西辞嘴巴,“祖宗,这是七海正殿,不是千百塔。”   “我都想回千百塔了……”西辞也不推开狐狸的爪子,只顺势咬了口。   ……   如此半月后的一日,两人自是仍在此间阅卷。   彼时西辞画狐狸已经画得眉眼传神,只是九条毛尾细节上处理得还不太完善。   她拣了条搂在手中查看,从尾根一层层翻上去,直至尾尖,又凑上吹了口气,想看看单根毛发在风中轻拂的样子。   尾上绒毛被她又轻又暖的口风吹起,狐狸抖了抖,只含糊道,“痒!”   西辞初时没有在意,只同往常一般玩闹着继续吹拂,许是因为她凑得太近之故,到了尾根三寸处,蓦然看见那一圈毛发不太齐整。   她只当看错,九尾狐族同她龙族一样,皆是开天辟地的神尊后裔,原身时的皮肉毛发,人形时的姿容风仪,皆当完美无有缺陷。何况还是以美貌著称的狐族,岂会容自己尾上毛发有褶皱偏差。   然而,当她揉眼细瞧去,不仅那一处毛发不整,掀开毛发,皮肉上亦是伤痕斑驳,她伸手轻轻摸过,结合伤口色泽,至少是数千年以上的年旧伤。   她心头一怔,这是九尾狐的尾巴,珺林又是堂堂八荒君主,谁能将他伤成这样,从皮肉到毛发,多年不得规整。这般思虑下,她又捧起旁边的一条,果然,在同样的位置有着一样的伤口……   “你在做什么?”狐狸仿佛有所察觉,从西辞手中甩开尾巴,“不会拿着笔给我尾巴涂色吧?”   “没、没有!我看仔细些,一会画的好些。”   西辞摸了摸额角金梅,便是这一点点伤口,虽然自己嘴上不说,其实心里亦是十分在意的。美玉微瑕,到底也是瑕疵。更何况是九尾狐族视为命根珍宝的狐尾有这样难堪的伤痕,他定是不愿让人知晓的。   只是,却也不知为何,西辞虽这般想着,手中却忍不住又抱起一条尾巴想要翻开看一看。然刚刚见到那一点皮毛的褶皱,还未见到皮肉的伤口,她的心猛地一缩,只被什么勒住般绞痛。   手一抖,尾巴便落了下去。   她垂眸看着那条尾巴,不是刚才的两条,是第三条……那他九条尾巴都是这般吗?   若都是这般,当是九尾齐断!西辞心下大骇,蓦然觉得一股痛意从心底窜起,激得她喘不过气。   西辞下意识想要捧起其他的尾巴,却见霞光一闪,狐狸从她腿上跃下。   “批完了!” 珺林化出了人形,站在她身侧整理卷宗,“是真真切切完工了,明日,我再去检查一遍三条水路两侧的琉璃灯盏便可以了。父君和叔父皆交代了,那可是重中之重,不可有一丝差池……”   “阿辞!”珺林见西辞半天没接她话,侧身唤道。   “这么快?”西辞回过神来,看见珺林那张温润清和的面庞,一时心下安定不少,便也未再多想,只道,“不如现在就去吧,那些琉璃灯盏好看得很,此刻衬着碧海夜空,一定更加美丽。”   “只是可惜了这么美的灯盏,要用来……”西辞想了想,只觉说出来都是对灯盏的侮辱,便索性拉着珺林出殿观赏。   结果反被珺林一把拉了回来。   “不去吗?”西辞问道,“待诸神万仙走过,入得毓泽晶殿,可不一定再能看到千花同开之景了!”   “诸神万仙下月才入七海,不急这一时。”珺林拨开西辞滑落胸前的碎发,只含笑道,“半月过去了,你身子恢复得如何了?”   “都好了啊!今早父君还给我把过脉,说大安了。”西辞笑道,“姑母还说,要放六合的神兽出来,让我练练手。”   “要什么神兽练手,现在就可以!”珺林弹了弹她额头,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现、现在……”西辞只觉莫名,“抱我做什么?”   “回摆月殿!你说做什么!”   “你……”西辞转瞬反应过来,“半个月了,你好啦……”   那还要回殿做什么?西辞拂袖合了殿门,回手撩开两人风袍。   珺林本抱着她已至门边,忽间一道仙障迎面挡住,垂眸发现已经被她灵力脱地只剩下一袭中衣,怀中的人更是如同冰雕雪砌纯净如初的一块凝脂靠在他胸膛上。   偏开口就是他接不住的话,“早点脱,省的你又要中途倒下!”   “谁倒下了?!”   “对,没倒下!因为压根就没起来过!”   “你这般多说几句,可能真的会起不来!”   “要是起不来,那肯定不是因为我言语之故,乃是某人天生无力举兵。”   珺林:……   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珺林屈了屈手指,就近地上便出现榻案绒毯。两人顺势躺下,西辞自是没忘,一个翻身压住了他。   “等一等!”珺林回过神来,“这里是毓泽晶殿,是七海正殿,我们换个地方!”   “换什么,我是七海君主,七海之地哪处不是我的地方!”西辞压着珺林,竟半点没让他动弹起来。   “先让我躺会!”西辞埋头窝在珺林胸膛上,像只小猫一样趴着,起先还用头蹭了蹭,没多久便不再动弹,只是安静地伏在珺林身上,仿若睡着一般。   “阿辞!”珺林轻轻唤了一声,却不见回应。   “阿辞!”珺林揉了揉她脑袋,抬高声音又唤了一遍。   “别吵,我想一想那么许多个前奏,如何排开更好些!”   珺林看着宫殿顶端,无奈地笑了一声,只翻过身同西辞上下交换过来,“便是临阵磨枪,那也是临阵。你这都布好战线,持兵上阵了,还在看兵书,司战之神是怎么当的!”   “你居然怀疑我司战能力……”西辞还想翻身上去,却被珺林一手禁锢在腰间,一时两人侧卧交|缠,鼻间相触。   西辞一恼,直接便咬上他唇口,珺林也不反抗,由着她敲门入户。   却不过片刻,原本像小猫一样眯着双眼洋洋得意的女子,整个人猛地一抖,直往身边人身上靠去,两手死死地搂着他。   片刻,才微睁着眼,语带哽咽道,“两军交战,是先要擂鼓鸣笛的,你偷袭,你……枉为神君!”   “谁偷袭了!”珺林忍着笑意,“我不过擂鼓而已,是你要前奏的。”   西辞只觉又一阵酥麻感如同电击般传遍全身,只再往珺林处贴了贴,恨不得掀开他皮肉和他融为一体。   “欢喜吗?”珺林的话弥散在她耳畔。   “嗯——”半晌,西辞缓过一点劲,趴在他肩头挤出一点声音,“可是好像不太对……”   “哪里不对?”珺林蜻蜓点水般吻过她耳垂,含在口中一点点缠绕起来。   “就是……”西辞皱着眉,双腿蹭了蹭,委屈道,“有点细,也不够长!”   珺林闻言,口中失了分寸,直接咬上她薄薄的耳垂,笑出声来,“对对对,是又细又不够长!”   “疼!”西辞捂着耳朵,挣扎中一低头,猛地瞪大了眼,片刻方咬着唇口喃喃道,“手……也可以的吗?”   “当然!”珺林挑了挑眉。   “……母后给的册子一点也不全!”   “一会真疼了,可不许咬我!”珺林拉过西辞,换了个真的法器。   七海中心巨浪滔天,勾\\缠起九天荒火。   一时间海上千潮涌起,万波澎湃。沿海周遭群花吐蕊,翠叶盈珠。   亦不知过了多久,荒火熄,激潮退。   毓泽晶殿内,珺林看着自己肩膀到胸口,估计还有后背,皆是又深又红的牙印,只扶额长叹,“不是说好不咬的吗?”   “嗯,这不是咬的!”西辞还趴在他身上,只是一个脑袋沉沉垂在他肩头,“这是啃的!”   “感觉怎么样?”珺林边解开两人缠着一起的发丝,一边问道。   西辞喘着气想了半晌,“回摆月殿……”   “好!”   “回摆月殿,我们再来一次!”   珺林:……   西辞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未时,摆月殿中未见珺林身影。唯她床畔留了一份信件,乃是珺林留给她的。   信件之上将之前陆岐所言之事如实相告,而此此番珺林回八荒,确是洛河急报,九幽河现了魔魇之气,需要调伏。   西辞打开水镜,不过片刻,珺林便出现在水镜中,此刻他已经回到青丘。   九幽河,碧波千顷,却失了往日的平静,河面之上混沌之气缭绕盘旋。西辞通过水镜看得清楚。   然也不过一瞬,她的目光便落在了白袍箭袖的君主身上,她见多的是他广袖衣袂翻飞的翩然风姿,还是第一次见他箭袖束腕的凌厉模样。   “如何不早些告诉我?”她重新望向那已经开始水泽翻腾、水色变黑的九幽河,心口缩了缩,开口便有些生气。   “那时你还不能动灵力,怕你担心!”珺林还是一贯的温雅清和,看她的时候眉眼皆是情意。   “那如何现在便这般事无巨细的同我说来?”西辞怒气更甚些。   “因为你好了啊,我们是夫妻,当甘苦与共啊!”珺林笑意更深了了些,“调伏好,我便回来了。”   说罢,欲要收了水镜跃向九幽河。   “等等!”西辞唤住他。   珺林笑了笑,“你是司战之神,得如此情报,当知做些什么。九幽河有我一人调伏便足够!”   “我不来!我知道我该做什么!”西辞亦笑了笑,“就是你,忘记了,弹一下我额头!”   珺林望着水镜中那张明丽娇憨的笑靥,伸出手,缓缓抚过她面庞每一寸肌肤,从眉眼额间,到鼻翼薄唇,最后落在她眼角金梅上,细细摩挲过去,直到额上一角,方才像哄孩子般轻轻弹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520是个好日子,终于帮他们把大事完成了。本章留言均有红包,同乐哈! 第48章 梦境   水镜画面已经消失, 西辞却还是盯着看了许久。也不知为何, 她突然便想起那一年“礼乐射书会”上,珺林蓝田箭没入九幽河时,明明是河水白雾明光激起,脑子里却蓦然出现丛极渊的画面。   丛极渊上原该是血海白骨, 可是那一刻,她眼前浮现的却是漫天青光。   这样一想, 她心下一紧,那青光玉泽顿时又从她脑中闪现出来。她只觉一阵晕眩, 堪堪扶住了案几方回过神来。   案几之上, 珺林书信犹在,西辞的手移过一些, “魔界”二字赫然出现在眼前。此刻, 她已经定下心来, 想着方才估摸不过是昨夜之故,疲乏了些。   想起昨夜, 她咬了咬唇口, 自己学习了那么久, 居然还是让他占了上风,简直太没天理了。从小到大, 她想学得便没有输过。   这般想着,她不禁怀疑珺林是不是偷偷练过,不然也太天赋异禀了,居然第一次便有这般好的技术!   挑了挑眉, 她便携着书信去寻师尊与姑母,想来“征魔”之战要提上日程了。只是浑身仍觉酸痛,便转了个弯先去了炼丹房。   结果甫一踏进,便发现父君正在里头。西辞扶额,她原是来寻一味药的,如今父君在此便有些不好意思。但她就不是那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便还是施施然踏了进去。   凌迦立在鼎炉旁,正往里添药材。西辞于医药之上不太精通,只觉馨香馥郁的一股味道弥散开来,只往前赶了两步,探上去瞧了瞧,方道,“父君,您许久不练丹了,这是什么丹药,给何人练的?”   西辞进来的一瞬,凌迦持药材的手顿了顿。但他一贯冷静,此刻只自然地将她拎开些,“给你母后炼的。”   “母后不是一直用着羹药吗,何时开始用丹药了?”西辞又往上凑去,只瞧着里头即将成形的白色小丸,忍不住鼻尖轻嗅,“好甜的气味!母后最爱甜食,果然是给母后的。”   凌迦嘴角扬了扬,又添进一味药材。   “可是寻父君有事?”凌迦看着西辞踮着脚探过一个个药斗,暗自笑了笑。想着到底是长大了,知道害羞不愿轻易说出口。   “我疼得厉害,想来寻点药吃,或者敷一敷。而且身上也乏力得很。”这般撞上了,西辞也懒得避开,反正是自己父君,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只边说边继续寻着,“父君,你肯定有这药,就是治夫妻同房……”   “在那里!”凌迦捏了捏眉心,本还想逗一逗她,想看看她难得的娇羞模样。结果她竟是半分羞涩皆无,如此直白讨要那药,估计压根没把他当父君看,只当他是现成的药典百科全书。   “父君果然是一本会移动的百草药典!”西辞看着凌迦手指处寻去。   凌迦闻言苦笑,捏着眉心的手力道重了些。   “现熬得?”西辞一声惊呼,顿时有些不满。   父君自不会这么快知晓自己同珺林昨夜圆房之事,故而这药当是给母后熬制的。又炼丹药,又煨汤药,西辞看着那精神烁烁,神泽仙气缭绕的黑袍神尊,瞬间母后怏怏躺在昭煦台中的虚弱模样便在脑海中浮现开来。   这都生了三个孩子了,竟还这般能折腾。   西辞想着自己身上如今丝丝缕缕的皮肉疼痛,又觉腰酸乏力,顿时隐含薄怒冲着凌迦道,“母后身子本来就弱,父君您也且温柔些……”   凌迦闻言一愣,转瞬连眉心都懒得捏,只想一把将她扔出炼丹房,然广袖一拂却只是关了鼎炉,“是你夫君半夜三更熬得,又三更半夜传了水镜于我,让我一定看顾着,喂你喝下。”   凌迦神尊当真是沉着脸,咬牙切齿蹦出这么些话,只是脚下却仍旧十分实诚。话音还未落彻底,人已经到了女儿身畔,给她细细篦出汤药,递给她时还不望扔入一颗冰清晶。   “父君加这个作甚?这般,子钰加的蜜糖便白费了。”   西辞识得那冰清晶,乃是去甜解腻的佳品。方才她甫一闻药,便知里头融了熬制水蜜酸杏的蜜糖水。原是当日离开青丘时,珺林特地给她带了一瓮酸杏过来解馋。那浸泡酸杏的蜜糖水清馨酸甜,她再熟悉不过。如今融在了汤药里,她自是欢喜,却不想被父君投进这么颗冰清晶,便算是半点滋味皆无了。   “我不喝了!”她将药推给凌迦,一张脸瞬间垮下,杏眼中更是水雾迷蒙,隐隐落下泪来。   “他没控好那糖水的量,甜的发腻,你咽不下去的。”凌迦见不得女儿掉眼泪,只哄着她坐下,“父君就放了半颗冰清晶,去腻还甜,让你爽口些。”   “真的?”西辞伸着脖子扫了一眼那药。   “假的!”凌迦白了她一眼,“不喝,父君去给你姑母喝,她应该也用得上。”   西辞夺过药盏,冲凌迦眨了眨眼,一勺一勺喝下,谄媚道,“甜的,的确刚刚好……”   凌迦一声轻哼,将女儿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到底年轻,心思是好的,奈何尚且火候!”   “父君说什么,我司战之上早已炉火纯青……”   “没说你!”凌迦见她喝完了药正欲起身,只拦了下来,“且坐着歇歇。”   “不行!”西辞摇了摇头,“我得去寻师尊和姑母商量司战之事。”   “父君去把他们叫来,好好待着。”凌迦接过空盏,挥手招来司药使,吩咐她往后一日两次给西辞按摩解乏。   司药使诺诺应下,立时便给西辞先从头部穴道按揉起来。   司药使是个同西辞差不多年纪的少女,想来天资尚好,随在她母后身侧侍奉,又得她父君亲传。   “你手艺不错,学多久了?”   “小神不才,随凌迦神尊学药理推拿,已有三千余年。”司药使的声音柔柔糯糯,加之手法高超,竟让西辞有了些睡意。   “三千年……也算有天分了!”   “先前小神确实觉得自己天资尚可,便是尊上也赞过一回。”司药使话中带着欢喜,转瞬又是一番赞叹之情。   “可是自遇了珺林神君,小神便实在不敢自诩天资佳妙了。”   “珺林神君?”本已经有些睡意的西辞,重新复了点精神,只侧头问道,“你如何和他碰上了?”   司药使原本按在西辞头上的手有轻微的滞顿,只慌忙绕过,“原是小神听尊上说的。”   西辞一贯警觉,此番是她父君的人近了身,她本没有设防。只是来人覆指她头颅命脉,稍有不对她便觉察了出来。   “好好回话!”她仍旧合着眼,只是言语中带着莫名的威压,周身仿若一股凌冽之气散发出来,激的司药使浑身一颤。   “君上恕罪!”少女仓皇垂首而跪。   西辞叹了口气,只得自己按压着太阳穴,掀起一点眼皮望着伏在脚畔的臣子,皱眉道,“说吧!”   司药使絮絮半晌,西辞终于“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只抬了抬手,让她近身继续侍奉。   原是那几日撸着开明神兽不欲理他的日子,他倒委实会排遣,竟同父君学了将汤药熬成羹药的法子,又和这司药使一起学习推拿按揉之法。   许是他之前有些底子,上手便十分快速,不过月余,竟举一反三参悟了那些手法技巧,手艺直追学了三千余年的司药使。只是至顶的几项技艺还未学通,便让司药使保密着,想学个顶尖再给她露一手,故而方才司药使踌躇不敢言语。   西辞渐渐进入梦乡,她是记得的,珺林在北荒的那段时间里,曾隔着水镜哄她喝药,说定会寻个机会同父君学习,将汤药熬得如同甜羹点心般,再不叫她怕苦嫌味。她其实并未放在心上,原只当不过是他一时哄自己的话,竟不想他这般当真。   还有那按摩推拿的手艺,让她想起更久之前的事,那时她刚入八荒,为修补鲛人灯拔了尾上鳞扯出病根,两腿时时抽搐,便是他一刻不曾忘记,给自己按揉……   “子钰……”不过才分开半日,她竟有些想他了。双眼沉沉合上的瞬间,她仿若看见了他。   梦中的他,同如今自是一般容貌风仪,皎皎玉树,华姿特秀。   只是,唯一不同的是,彼时的他,眉宇间尽是风发的意气和肆意的逍遥,比不得如今虽一样温润如玉,似水脉脉,可是眼眸间总是若有若无与闪过一抹忧色与哀戚。   西辞看得清晰,他匆匆入了殿阁,将一个正嚎啕大哭的婴孩抱起,不过抚拍了三五下,那孩子便止住了哭声。如此,他方委身坐下,腾出一只手,从侍女手中接过碗盏,持着玉匙试过温度,一点一点微入婴孩口中。那孩子倒也听话,吃得甚是愉快,时不时便朝着他“咯咯”发笑。   一旁抱着另一个婴孩的侍女开口道,“君上原比我们哄的都好,且也哄哄二帝姬吧。”   珺林抱着怀中的孩子,点了点她额角,“我去抱一抱你妹妹可好?”   襁褓的婴孩懂得什么,自然不会有何作答,只仍旧冲他咧着嘴“咯咯”地笑。   “我去了,你可别哭!”说着,珺林将她放在床榻,然还未转身,便听到那婴孩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   珺林含笑俯身握住她胡乱挥舞的小手,“我不抱别人,就抱你……”   婴孩却依旧拼着命哭着,直到珺林重新将她抱起,千般哄着,方才渐渐熄了声响。   “我再也不抱别人了,就是你妹妹,我也不抱她。”珺林轻轻吻过她额头,却不料那婴孩仿佛长了脾气,只瞥头让过,十分矜傲地扁了扁嘴……   “阿辞!”   “阿辞!”   西辞是被桑泽唤醒的,她醒来时,桑泽正拿着扇柄流苏挠她耳鬓面颊。她虽在睡梦中,却没有失了警惕。   甫一被人这般侵扰,双眼还未睁开,掌中灵力已经聚起,随着气泽传来的方向直劈而去。待她从榻上跃起,怀中现出绕钟琵琶,十指捻弦拨转,双目轻抬的时候,似是不过转眼时辰,却已经同桑泽交手过了十余招。   “我就说不用试!”桑泽摇开扇子,冲西辞满意得笑了笑,“本尊一万年便教了这么一个徒弟,必是白璧无瑕。”   “那是本尊血脉传承的好。若是没有底子根基,饶你本事再大,也觉不可能教出阿辞这般的孩儿。”凌迦在比妻子和比女儿上,从来是半步不肯让。   御遥一贯懒得理会两人,只拂袖于虚空中挥出洪莽源各族分布图,和神族仙界边防军事图,又向西辞问道,“可需要沙盘模拟图?”   “不必!”西辞摇头,原是连这些图也不需要的,早在她接掌司战一职开始,所有与作战有关的地图风貌便完完整整印入她脑海,刻进骨髓。   边防图上标的清清楚楚,魔族婴梁谷当是同八荒最为接近,而婴梁谷则在整个洪莽源的边缘尽头处,也就是婴梁谷往前一步是八荒,退后一步为凡尘。   辛伏魔君若是野心不死,要么吞八荒开疆拓土,要么入凡尘重新修来再劈天地。   是个人都知道,纵然八荒亦是神界君主圣地,但与入轮回染凡尘气泽重修功德以此得更广阔之天地相比,自是侵占八荒要容易得多。   只是按着陆岐的回禀,苍梧之野现了魔魇之气,如今九幽河亦是如此,而大宇双穹上相阙少主的魔魇之气亦是至今没有消除,如此推想,怕是辛伏魔君动了人间九州的念头。   “姑母,辛伏当没有这般能耐,操控如此之多的魔魇之气。”   “的确,苍梧之野和相阙少主,许是道心不见坚之故,尚有可能被操控。”桑泽摇着扇子道,“可九幽河在青丘君殿处,神泽繁盛,莫说被其操控,只怕那辛伏自己都过不了九幽河。”   一时间,殿中四人皆寂寂无声,   西辞看着洪莽源各族分布图,最后目光落在同婴梁谷隔了不知多少山水的羁崖山,出声问道,“若是魔界结盟了鬼界呢?”   鬼界多行不轨之道,最善操控九州凡尘枉死的生魂,若是这两界结盟,自是有所可能。只是魔、鬼两界地势距了半个洪莽源修道场这般大,如此暗通款曲,代价委实大了些。   桑泽拢了扇子道,“如今左右两个局面,一则魔界独行,只为要开疆拓土。二则这两界结盟,意图化四界为二界……”   “哪一种都不行!”西辞目光如冰,“破八荒,伤凡尘,吞四界,辛伏纯粹做梦!”   “那便等珺林那边消息,且看九幽河上的魔魇之气从何而来,我们再做打算!”桑泽笑道,“左右相安少主生辰将近,且把那些钉子拔了再说。伐外且先安内!”   西辞额首,亦未再说什么!   倒是桑泽又想起一事,只凑到自己徒弟身侧,“方才进来,你睡得香甜,面上更是笑得欢愉,可是梦到了什么开心的事?”   “我梦见我生了两个孩子。”西辞向来直爽坦率,只一挑眉,“不过子钰偏心,只愿意抱大女儿,居然还说只抱她一人,便是她妹妹也不抱!”   “我去同他传水镜,看看九幽河的事。顺便教训他一番,不得偏心。”她冲此间三人笑了笑,拂袖出了炼丹房。   然一瞬间,炼丹房内三位至亲,面色皆沉了下来。   那两个女孩是谁,珺林抱得又是谁,他们自是再清楚不过。 第49章 挽发   炼丹房内, 随着西辞的话音落下, 桑泽、御遥、凌迦三人彼此眼神扫过,心中皆知不好。   西辞那梦分明梦见的是她自己。当年相安便是在青丘合欢殿生下了她和北顾,而她则是由珺林一手带大的,从婴孩起便只要他一人抚抱。   凌迦记得再清楚不过, 珺林曾抱着她安抚,直言“我再也不抱别人, 便是你妹妹,我也不抱她。”   不曾想, 西辞连这般枝叶末节都梦见了。   “阿辞可是要恢复记忆了?”桑泽拢了扇子, 急着要去追西辞。   “不会的!”凌迦拦下了他,“她不是寻常失忆, 是被珺林抽了情根所致。除非她又有了情根, 不然她当是想不起来的。”   “那便好, 情根只此一根,她的当年早就被祭了天劫……”桑泽话说了一半, 眉头却皱的更深了, “那阿辞这副样子是什么情况?”   凌迦双眸逐渐聚起寒雾, 半晌到底消散开去,只留了一贯的矜傲之色和一点无奈之意。   “兄长——”御遥唤了一声。   “无妨, 左右我练了药!”凌迦走到鼎炉旁,凝掌吸出一颗白色丹药,幸得他未雨绸缪。   “这药……”桑泽扇尖一敲脑袋,“当年珺林求娶阿辞时, 你也给过他一丸,可是同样的药?”   凌迦额首,再未说什么,只传了水镜于珺林,提前告知西辞梦境一事,以免从西辞口中说出,他便又情难自禁,误了九幽河的调伏。   果然,水镜中的少年闻此信,又见凌迦隐含薄怒的一双眼睛,只拱手示意,敛正神色继续调伏九幽河。   待得九幽河恢复平静,魔魇之气消散,神泽仙气重新缭绕河上,已是十数天之后。珺林从河面跃回青丘城楼时,因着连日施法,面色有些苍白。   而真正让他心悸的是,是此番九幽河的晃动,他在多日的调伏中,感知的清晰,绝非一般的魔靥所致,乃是人世枉死还未来得及进入冥府苦境轮回的生魂。   人世枉死之生魂,如此,便是说明鬼界也参与了其中。   九幽河连着幽冥苦境的忘川,可渡人间恶灵,可化红尘浊气。但若施法不慎或被人恶意操控,便可反其道而行,引尘世冤魂入神界,化神泽仙气为魔魇之气,便是神族大劫。   不想鬼界,竟有如此胆量,想出这般釜底抽薪的法子。珺林思忖半晌,掌间白光大盛,启动了插入鬼界羁崖山的暗子。   又数日过去,眼看相安少主生辰将近,珺林亦有些心急。这几日,他也传水镜给西辞,但她都埋首于“征魔”之战的布略中,圆房那两日的热情与柔情已然消退。   珺林两次隔着水镜看她,她都是一边推演着沙盘模拟图,一边同他叙话,还没说几句,便匆匆合上水镜。   他自是理解她,应是从发现“阴阳契”的那日起,又理清了当年拔她逆鳞的始末,她便对辛伏起了杀心。只是到底同为一界之主,若是辛伏安分,她应是当私怨处理,或许看在洪莽源安宁数千年的份上,亦可化了怨恨。然辛伏如此贪心不足,魔魇之气燎原神界各处,便已成部族之战,西辞绝没有放过他的可能。   终于,在相安少主生辰的前一日,珺林得了暗子消息,理清原委,便稍稍安下心来,回了七海。   彼时,通往毓泽晶殿的三条水路已经劈开,分别从央麓海、客刹海、盐阳海衍伸开来。每条水路两侧按每三十三丈为间隔置放琉璃灯盏,共一千又八十盏。   珺林立在云头,凝神望去,九层白玉灯盏中,橙黄灯火闪烁,衬着七海碧涛,的确是千花同开的盛景。一如九天银河倒挂,繁星点点闪烁。   他在央麓海处下了云头,方踏上水路,便看见不远处一个光影闪现出来,待霞光散开,是个黑袍墨发的少女,只是难得的,她竟将三千青丝全部挽起,梳成一个饱满的发髻。后髻往右侧鬓角镶了数缕赤金纯雪珠链,在晚风中微微颤动,与她原本左边眼角处的金色梅花钿相互辉映,又动静相宜。   “阿辞?”   珺林自然知晓是她,只是却到底讶异她这样的打扮。虽说成亲之后,是该挽发成髻,然西辞嫌之繁琐,又素爱披发,便也从未挽过。他亦不曾要求过,反正从小到大,他也习惯了她长发如瀑或肆意翻飞,或安静垂于身后的模样。   “好看吗?”西辞立在原地,挑眉问道。   “好看!”珺林朝她走去,抬手拂过她额角金梅,方才拨了拨那闪着盈盈光泽的纯雪珠。   若说披散着青丝的她是娇俏明艳的水莲,那么此刻便是一朵端庄雍容的牡丹。   “只是,怎么想到挽发了,不是嫌麻烦的吗?”   西辞亦拂了拂云鬓,与珺林一同往海底宫殿走去。   “走了将近一月,你有想我吗?”西辞问着话的时候,有些心虚,眼峰瞥向了别处。   “当然。”珺林未料到她会问这个,闻言心中只觉一股暖流涌上。   他原想着后来的几天,西辞整日埋首沙盘演练,偶尔开通水镜,亦是匆忙敷衍。   如此情境他倒也不甚在乎,一来她恨辛伏已久,二来也是最重要的,她没有情根,自然生不出由情衍伸的情爱间的思念、纠缠、嫉妒一系列情绪。   故而此番西辞这般问来,当真像极了小别重逢夫妻间得亲昵之语,让他既感动又免不了疑惑。   “一直想吗?”西辞仍旧没看他,只有些不安地望着周边景色。   “嗯!”珺林顿下脚步,将本就握在手中的人拉得更近些,拨过她面庞郑重道,“没有一刻不再想你。离开七海的第一日,想着……想着后来一次不知是否弄疼了你,你都哭了……”   “然后便想着,你不知有否好好用药!”   “后来便是发现自己身上那些牙印慢慢散去,竟有些不舍……”   “再后来,你忙着沙盘演练,与我说话的时间少了,我便有些难过,当是想你想得太厉害了……”   “你看,我来去用得都是全速印,去时便罢了,九幽河告急!回来原也无需用此法,不瞒你说,连着十数日调伏九幽河,一时气息还未理顺。可是我想早些见到你,见到你便什么都好了!”   珺林陆陆续续当真将月余来全部的思念和盘托出,话至最后,仍不忘弹了弹西辞额角,“上次镜中忘记了,今日补上!”   西辞摸着被他弹过的地方,垂眸鼓起腮帮子,默默叹了口气。   暗忖自己是不是有什么病,如何便喜欢不上眼前这人呢?真真是半点爱意全无?他离开的第一日,自己原是有些想他的,然待司战那些事一铺开,她当真是将他忘倒九霄云外去了。便是此刻盼着他回来,最期待的也不过是寻问九幽河魔魇之气的事宜!   她又摸了摸自己挽起的发髻,心中顿感有些庆幸,幸亏提前看了话本,又从母后和北顾处问来许多与夫君小别重逢后让其开心欣慰的方法。   扑入他怀中这一则,她之前已经用过,虽效果还行却也差点没把自己累死。故而,她挑了个别致的。   她冲珺林笑了笑,拉着他继续往海底走去,边走边道,“挽发是麻烦!这发髻是母后给我梳的,花了整整一个时辰,委实浪费时间。但我想着,我已经嫁给你了,女子出嫁,自当挽发。再者,你见我这般,可开心?”   “嗯,当然开心。是特地给我的惊喜吗?”   “是啊!”西辞挑了挑眉,双眸中尽是得意之色。   “其实”……这原也不是最重要的。”她顿了顿,“主要是近来我读到人间的一句诗,叫长发绾君心。”   “不用挽,我的心,也总是在你身上的。”   西辞停下脚步,摇了摇头,“有些道理我是懂的,譬如一个人总是付出,久无回应,到头来亦是会疲倦和心冷。”   “我很努力了,却也不知为何,总对你生不出你对我这般的情意。你看,你于我,动不动就会脸红,发烫,吃醋,这些都是正儿八经爱我的意思。可是我,却半点没有这样的感觉。便如此番分开,你日日想我,我却不过想了一日,便不太想了。我知晓,这是不公平的。”   西辞说这话时,头已经有些垂下去,便也看不到此刻珺林的神情,只继续道,“我给你的回应,原都是从话本和旁人身上学来的,不知有几分作用。更不知是否真的能暖你心,让你欢喜,或者给你惊喜。但是……你、你……”   西辞拢在广袖中的手,十指搅动着,“你说了爱我,那你可否一直一直爱着。其实不爱也不要紧,就是你能不能别离开我?”   “不知是从何时起的,你在时不觉什么。可是你一不在我身边,我便心慌得厉害!所以我学一学人间女子,长发绾君心。先留住了再说,你且等一等!   话至此处,西辞有些懊丧,“你可能不知,我自小学什么悟性都极高,但凡用心别人三五年学成的我一两个时辰便学精了。”   “可是,却也不知为何,学着爱你,竟是这般困难……”   “别说了!”珺林逼回眼泪,只一把抱起西辞,“我等着便是,只是你一定要好好学,不然我一生气了说不定就不爱你!”   “哦……”   西辞还没感应过来,两眼睁合间,已经回到摆月殿,唯有伏在她身上的男子喘着粗气道,“将冰床寒雾打开,一会该热得受不了了!” 第50章 司战   翌日, 便是相安的二十七万岁生辰。   毓泽晶殿五彩水衫绕梁, 七色玉石铺地。殿外正前方,三头青鸾、九头白凤、一十二头赤鹭奉召而来,化成四百一十八座次,列于殿前两侧。   四百一十八座次, 则对应了神族仙界六部四百一十八族落,此番宴请的便是这些部族的族长。按理, 纵是相安少主君泽深厚,有些较小的部族亦是没有资格收得请柬, 进入七海的。   譬如两万前年, 即是双生姐妹的百岁生辰,又是相安少主重伤初愈沉睡百年醒来, 凌迦神尊亦只请了至上的七十二个部族。   从未有过将四百一十八部族尽数请来的时候。   而此番, 请柬洒遍神界各族, 无一错漏,除却是相安少主二十七万岁的整生辰, 亦是为庆贺神界司战之神于丛极渊一战后, 重获新生, 再掌司战一职,庇护九州苍生。   司战一职, 乃是天道之下第一神职,故此确实是需合界各族同庆,而能得了请柬入七海瞻仰君颜,又是三尊皆在, 双君同位,自然各族族长皆争相前来。   此刻,正值黄昏夜幕时分,金乌只剩得一点毛发散落在天际,周身光芒浅而薄,淡淡晕在近身的云层上,海天相接处尚得一丝微光,其余皆是雾霭昏沉之色。   而从毓泽晶殿铺开的三条水路,每条两侧各一百八十盏琉璃灯盏,在外围三海守护神的操伏下,齐齐点亮。   刹那间,这海上繁花之色,已然胜过九天金乌之光。   自有得了道见过世面的神者仙君,识出了水路布置。灯距间隔三十三丈,灯中芯油更是龙尾鳞片熬制而成,一侧灯盏一百又八十,此水路便是长达双十里。   如此,七海此番迎客,竟是采用“十里琉璃,灯火永乐”之礼,实乃无上之大礼。而从水路这般走一遭,闻灯火燃油弥散之气,又可以固本培元,数倍提升修为。   待识货的神皇真仙彼此交流赞叹,一时间,其他小族族长争相听来,皆忍不住只想快些踏上水路。如此君恩福泽,当真数万年不得遇见。   天色愈见昏沉,诸神按着阶品依次踏上水路,两侧琉璃灯盏越燃越亮,阵阵微苦气息弥散开来,然待诸神吸入口鼻,确实一股醒恼提神的味道,紧接着便是周身气泽流转,遍体生香。更有几位原本就要得道进阶的仙君,待走完水路,元神竟直接从白玉之色变成了银光闪烁。半个时辰的呼吸吐纳,直接完成了还需千年的修炼。   金乌收起最后一抹祥光,天地一片昏暗,却见的海上三路灯花齐放,瞬间又是白昼临世。   未踏上水路的诸神,原本焦急羡慕的目光此刻变得更为欣喜,因为灯光愈亮,则弥散的气息愈深,自己便可获得更多福泽。   而已经通过水路的神者仙君,回望明光璀璨,祥气缭绕的水路,面上已无惊喜之色。有的更多的是对自身清正忠诚的坦然,和对宵小反叛者的蔑视。譬如央麓海水路上,明明已过二十七位仙君,然此刻俯跪于毓泽晶殿处的,却已然少了三人。而盐阳海和客刹海上分别走过二十人,一十九人,此刻亦各少了一人。   诸神彼此眼峰扫过,亦再没有过多的话语,只彼此心领神会。如此佳节盛宴,原是一场肃清暗子叛者的鸿门宴,那劈开的三条水路,缭绕气泽的琉璃灯盏,亦是验明正身的绝佳法器。   而自入殿,耳畔琵琶之声便从未断绝,一直缠绵缭绕。待细细听来,曲音竟是“上古弥音双重音”。   所谓双重音,便是一音入双耳。清心者闻此音,便可清心明目,安神聚神。但若有二心者闻此音,必现端倪。有不少诸神垂首悄悄拭汗,闻音现形者,想来此刻已被吸入琉璃灯盏中。   而如此琵琶声,上古曲,当是绕钟琵琶所出。   *   摆月殿内,黑袍墨发的少女怀抱琵琶,十指调拨间,曲音阵阵弥散。海底无风,许是她周身灵力缭绕,音波化形,竟吹拂得她披帛广袖,衣袂翻飞,连同发间的赤金纯雪珠链亦颤动着叮当作响。   而她一双杏眼沉静如潭,十指更是上下按挑如弦上灵蝶飞跃。随着最后一抹裂帛之声,音收波散,她合眼抱住琵琶,片刻方才有些疲惫地睁开双眼。   “可是累了?”珺林亦在此刻推门入殿,还有十中之三的部族未踏上水路,按着计划,西辞是不该在此刻停下的。   “是有一点!这双重音奏来委实费神。”西辞收了绕钟,看着立在身畔的三面水镜,剩余部族的族长仍在按礼入殿。   突然间,央麓海水路上,琉璃灯焰猛地一闪,即将走到尽头的鸠鸟族族长便骤然跌下。于此同时,客刹海上刚刚踏上水路的三目蛇族长亦突然倒地,而在盐阳海水路入口处,已经有几位小族族长神色有异,双脚不自觉往后退去。只是还未来得及施法逃离,七海得了西辞军令的兵甲,已经迅速围上,抽刀断魂,元神寂灭。海面涌起一点海水,连人带血冲刷干净。仿若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本想着除了这些暗子,重新选入我们神界之人去掌管部族。可是,一来也实在难以在短时间内选出合适的人选,二来一想到辛伏那小人得意的模样,我便气得胸闷。真以为我神界由着他来去安插眼线而不自知。且此刻震慑一番吧。”   “只是如此吗?”珺林看着面前因刚操伏完绕钟,周身气息冷肃凌厉连着眉眼都多了几分清冷张扬的少女,只道,“没有其他原因了?”   西辞愣了愣,只觉这人探人心思的能力简直可怕。   自然不仅仅如此,实乃魔界背靠九州凡尘,战火一旦拉开,靠近婴梁谷的人间之地必受涂炭,届时惹上人间事,洪莽源气泽混乱,更是得不偿失。故而除非解开婴梁谷与九州凡尘的纽带,否则这一战,西辞并不愿意点燃。   她挑了挑眉,目光重新落到水镜上,两侧琉璃灯盏明明灭灭,越往后,小部族中暗子便越多。   “辛伏好歹也在君位上做了数万年,今朝我清掉他多年心血,即便他野心犹在,咽不下这口气,但多少亦能掂量清几分。”   至此,四百一十八族族长均已走过水路,然毓泽晶殿的座位上,却只做了三百六十人。   毓泽晶殿殿门缓缓打开,相安少主同凌迦神尊受礼迎客,一个自是一贯的温婉清和,一个是数万年不变的清冷矜傲,与寻常并无差异。   诸神参拜后,按次落座。自然能入得毓泽晶殿的部族族长,每来一位,便已经都知晓了其中缘由,只是看着原该已经落座却已然空出的座次,便知此座亦再也不会有来者。   三条水路于子时闭合,琉璃灯盏齐齐湮灭,唯有五十八盏灯芯尤亮,闪着一点蓝色微光。   毓泽晶殿内河清海晏,歌舞升平。而摆月殿内,三海守护神于广袖中化出吸了暗子反叛者魂魄的灯盏,齐齐奉给西辞。   西辞挥手示意他们退下,以绕钟劈开虚空,传水镜于垂越掌镜司。   此刻,在神魔两界的边防线上,垂越与辛伏魔君手下的十魔交手已近一年,双方各有胜负,只是辛伏至今尚未露面。   垂越得西辞令,收兵高挂免战牌。一时间,十魔不知其意,欲想趁机进攻,又惧垂越阵法。但就此歇战,却又委实不甘心。只踌躇着遣兵回婴梁谷请命。   然早在他们请命之前,西辞绕钟之声已经连绵而来,越边防,入谷中。仓陵正殿的魔君,看着波音化形,缭绕在大殿之中。   半晌,终于迎掌接下。   一瞬间,神魔至尊的两股灵力交融在一起,待霞光划过,顿时形成一面破界之镜。一条月白神龙竟从镜中腾旋而出,在仓陵殿中化成一个怀抱琵琶的少女。   少女墨袍乌发,三千青丝落在腰间,唯额角金梅在她素白面颊上熠熠生辉,是她唯一亮色。   “西辞神君?”辛伏虽在接掌的那一刻,多少已经料到安插其中的暗子遭了不测,却不想这神界的司战神女会孤身越水镜而来。一时,心中惊骇不已。   “魔君既接我掌力,同塑破界之镜,便也是有话要与本君说。到底隔着水镜两端,多有不便。如今本君不请自来,还望魔君勿怪。”   “西辞神君好胆量!”不过片刻,辛伏亦看出,西辞乃是祭了元神而来,“婴梁谷魔气甚重,西辞神君倒不怕染上我魔界气泽。”   “洪莽源各族修道,讲究的是气泽的纯正。本君若染了你魔界气泽,若是神泽仙气多过你魔泽之气,渡去便罢。如是魔泽之气胜过神泽仙气,本君且修一修你们的道法,亦没什么大不了。”   西辞半点畏惧皆无,反而收了绕钟琵琶,施施然坐下,“魔君连杯茶水都不给吗,这可不是待客之道。”   辛伏一愣,遂而抬手示意侍者奉茶,却蓦然听到那少女敛眉轻笑,转瞬反应过来,“西辞神君此刻无有实体,倒是给本君省了茶水。”   “只是如此吗?”西辞笑意更深些,面上酒窝浅浅漾开。   辛伏眉间微蹙,只盯着面前的女子,看着她那张艳光明丽面容,眉眼中满是桀骜和自信,只是再定神一看,分明还是稚气未脱的一副容颜。   稚气未脱。   当年在丛极渊上,亦是这个四个字,才让自己小瞧了她,便是以三敌一,亦未讨到什么便宜。   辛伏眉宇间皱地更深了些。   西辞却悄然再语,“您都想奉本君茶水了,可是将本君认作了客人。”   “你……”辛伏一时语塞。   “本君不过随口一句话,你便忘了本君此刻无有实体,亦将本君认作客人。可见有心有勇而无谋。”   “如此,本君真的很难想象,当年能利用百里雪豹拔掉本君逆鳞,时隔多年又利用本君爱撸毛之故,给本君种下阴阳契的,竟是您辛伏魔君。”   “百里雪豹是魔界启动的第一颗暗子,阴阳契亦是魔界不传法门,如此神君觉得还何人能布此局面?”   “局做得甚好!彼时我父君羽化未归,星象之上被您抢了先,竟早早识出本君会是神界的第三代司战之神,如此釜底抽薪,说实在的,本君着实佩服。可是天佑神界,本君还是赢了!”   西辞起身,敛正衣衫,亦不欲再多言,“叙旧、因果,来来去去也就这么些。本君觉得无趣得很,此番本君前来,不为旁的事,只为送你族英灵返回故里。”   言毕,西辞化出绕钟,素手调拨,随着招魂曲音层层散开,琉璃灯盏逐一出现。招魂曲往复三遍,四十八盏琉璃灯尽数落于仓陵大殿中。   原本还在西辞言语中没有回过神来的辛伏魔君心下终于松下一点,嘴角扬起一点弧度,到底年少,还没有厉害到无边处。   “还有十盏只能留在神界,原是吾界家丑。想来是本君御下不严,竟让您钻了空子,策反了去。”西辞顿了顿,又道,“至于这四十八盏中,哪些是您魔界的,哪些又是属于鬼界的,你们且自分了去吧。”   至此,辛伏再也笑不出来,只干声问道,“西辞神君当真不嫉恨昔年之仇?”   “本君敬你有此手段,所以在开战还是共处间,亦是踌躇良久。但当年天地初开时,各族纷争,抢夺灵力,你族始祖隋棠与我姑母刀剑相向半生,尚能成为惺惺相惜的知己。再者,你我私怨而已,论起天下公义,本君区区私仇,自当退让。”   话至此处,西辞从上到下将辛伏扫过一遍,又从下到上扫过第二遍,方才蹙眉道,“虽本君承御遥神尊十足十的绝学,而你连隋棠始祖一半都没能继承,但本君为了九州苍生,勉强还是愿意试着效仿前人。化干戈为玉帛!”   “便是本君愿意,可除了魔界,还有鬼界。蒙殷鬼君之心,远胜于本君。”   “不牢魔君操心”西辞凑上辛伏耳畔,“蒙殷长姐,稷舒鬼君即将醒来。也若非稷舒即将醒来,只怕那蒙殷还不愿如此殷请帮您将魔魇之气蔓延至神界四处。”   “本君告辞了,但本君耐心有限!还望魔君尽早给本君回应。”   待辛伏回过神来,西辞已经越过破界之镜,回了神界。   辛伏看着缓缓合上的水镜,以及镜面上少女回眸轻笑的面容,双手握紧成拳。   殿外,正值十魔指派之人前来领命,他亦没有出声召见。   婴梁谷不过方寸之地,他为部族开疆拓土,亦没有什么错。   从一万九千年前,自于星象之上识出那个神族少女将会是下一任司战之神开始,他便着手布局。   彼时神界早已式微,能战的三尊,凌迦神尊散了功德羽化,御遥神尊早年便失了修为,桑泽神尊剜心后灵力骤减,便算全都没了战力。而有着神泽之血的双主,相阙被封印,相安因凌迦羽化而心死避世,神界只剩了一个刚刚登上君位的珺林神君。若他彼时开战,当有胜算,然他顾忌那少年君主,又恐神界各地阵法,便一拖再拖。直拖至那被拔了逆鳞的少女依旧承天命,领司战职,他方知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后虽再次得手种阴阳契于其身,却想着要放长线掉大鱼,一举皆灭之,便又错过了出其不意的良机,让对方反客为主。   而纵观自阴阳契被发现后,那少年女君雷霆手段,先无声剔除阴阳契,再与珺林神君里应外合抽去赤狐族,趁势结盟妖界,后借其母生辰,铲除潜伏于神界的全部暗子,前后不到一年,更主要的是做到了真真的兵不血刃。   仓陵殿外,又有来者急报。   辛伏命人传入,才发觉已经数日过去。   来者回禀,婴梁谷原本北面座靠九州凡尘处,已被神界澜沧镜的掌镜司朔冰领兵占下,如此方圆数百里已为神界疆土。只是那处红尘浊气委实深厚,如今朔冰正施法调伏。   左右臣子闻言劝道,“北边乃不毛之地,便是被神界夺去亦没什么,那样多的尘世气泽,得之也是徒增烦恼。”   唯辛伏沉默不语,西辞神君当真机关算尽,连他可能会引九州凡尘气泽与其死战之心亦算在了前头。   那是不毛之地,却也是他最后的筹码,他也的确动过这样的念头,却始终不曾鼓起勇气,为拓土开疆而殃及九州凡尘。   不多时,又有人来报,西辞神君座下烛阴镜掌镜司烛九阴要求面君。   辛伏额首。   烛九阴缩小了身量,勉强拖着十丈长身入殿,双眼睁合间,于眸中化出一分卷宗传个辛伏。   辛伏摊平扫过,半晌,只道,“替本君谢过西辞神君。”   那原是一份部族地图,图上清晰画着,将三山九川之地白川黑泽两地划给了魔界。   而未再等十魔的人进来,辛伏便已经直接传令十魔从边防线上撤下,就此止战。   后有鬼君蒙殷上门问责,辛伏只笑道,“是天命,亦是技不如人。”之让其领走十三盏琉璃灯盏,便封了婴梁谷,潜心修道。   *   这厢,七海毓泽晶殿内,千禧盛宴仍旧进行着。只是初时的歌舞已经换下,凌迦神尊和相安少主亦离场退宴,此刻主宴的是西辞神君。   正殿高座之上,少女眉眼含情,笑靥浅浅。在座的亦有道行高深见过君颜的,只心下暗道,这西辞神君嫁了人,竟也多出了几分为妻的温婉慈和,少了一些为君为神的冷肃威严。而首次见得西辞的小神,自是感慨她气质高华,风姿无双。   待她离了正座,稍稍往偏座侧身,怀中现出一把铜色琵琶,双手十指按弦轻挑。殿下诸神纷纷仓皇而跪,只言“不可,不可。”   自是不可,岂有为君者作歌舞人,于殿前娱乐诸神。   然西辞也未理会,随着她第一声弦柱按压,舒缓曲音流泻,顿时十面水镜齐齐立于殿中。   诸神一时不知何意,只见得镜面左上角依次刻着白尔、奢比、七首蛟、泠鸢、银目鱼、昆吾、合目兽、当康、赤龟、凫丽,此乃神族仙界中的十个部族,其中白尔、奢比、七首蛟乃排得上号的大族。   诸神尚未明白此举何意,只听得原本婉转清扬的琵琶声陡然走高,变成一曲杀伐之音,细听来乃是御遥神尊之绝学“后土幻音十段曲”。顿时,原本俯跪在地的神者仙君皆肃然一片,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后土幻音乃是战音。   果然,十面水镜上,皆呈现出对应族落被征伐的场景。其中,最末的当康、赤龟、凫丽已经被灭族,白骨如山,血流成海,梵镜掌镜司柔姬正持着罗佛伞净化怨泽之气。而还在挣扎的泠鸢、银目鱼、昆吾、合目兽四族,在瑶池镜掌镜司钟寐的指挥下,也已经陷入了绝境。剩下白尔、奢比、七首蛟三族,迎战的竟是八荒的兵甲。   高座之上,少女曲音不绝,已不知多少时日过去,十族之中只剩了七首蛟一族还在苟延残喘,这一日亦挑了白棋,献上降书。水镜中的珺林神君持着那降书回望,仿若与殿中女子四目相视,待一声冰弦冷凝之声响起,珺林神君骤然现出掌中火,降书烧尽,挥手灭去白尔一族。   至此,曲音止,水镜合,十族灭亡。   座上女君收了琵琶,敛衣起身,对着满殿诸神道:“洪莽源四界,妖界已与我界结盟,魔界避世婴梁谷,唯剩鬼界一隅,不足挂齿。即日起,神族仙界内,若再有反叛之心,举兵之嫌,此十族便是榜样。”   至此,诸神再论司战征伐,皆道当年的两位神尊是“紫衣踏处无生还,千军万马避白袍”,而如今的西辞神君,俨然是“兵不血刃化干戈,雷霆霹雳慑四方。”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搞事业的一天!   珺林:其实我只想谈恋爱。   西辞:恋爱脑! 第51章 心魔   相安少主生辰的第一轮宴会已经结束, 各族族长散席归去, 自是对这个雷霆铁腕的少年女君由衷敬畏,便是至亲对西辞亦是十分满意。   唯有一人,却一直压着怒气,便是珺林。   初时, 西辞未觉出什么。珺林从白尔族归来,她虽连日操伏琵琶, 又是各种极伤神的曲音,却还是出海去迎他。   算起来这是他们新婚后第三次离别, 前两次她尚且有功夫学一学如何像个内心充满爱的妻子, 迎接小别的夫君。许是她天纵奇才,效果甚好。然这一次, 委实没有时间, 她还想着按往常珺林对她的态度, 只要她往那一站,他便该上来抱一抱她。   结果海岸相见的那一刻, 他只是极淡地问了一句“可是都结束了”, 待她刚一额首, 他便只丢下一句“走吧”,便往劈开的水路走去。   西辞自是以为他清缴三族累了, 便也没多说什么,只挑眉跟上。后回了摆月殿,他亦未再言语,只合衣躺下。   第一次, 夜色昏沉,西辞借着夜明珠看着床榻上一袭身影,心中有些发怵。却到底没放心上,她自己都累得不行,不想费劲说话,估摸他也是如此。   翌日,待她醒来,珺林已不再身侧。她有些意外,以往他都是被珺林闹醒的。因为珺林每次都比她醒得早,确切地说他并没有如她一般按着凡人的时辰睡觉,不过是入定调息。待到了时辰,便出定唤醒她。唤人的方式极其讨厌,不是捏她耳垂便是啃她额角脸庞。为此,不知被她踢下床去多少次。   结果,这一日竟破天荒没闹她。于是,西辞翻了个身,又睡了一觉。   当然,她也不会知道,在她睡第二觉的时候,珺林原是进来看过她一回的,只是见她睡得酣甜,他便更怒了。   他闭门而去,一转身便差点与人来撞个满怀。蹙眉抬眸时,方发现来者竟是凌迦神尊,遂而拱手见过,“父君!”   凌迦心细如发,见他一贯温润清朗的面容上,匆忙隐去眉宇间难得的一分怒气,只道,“和阿辞闹脾气了?”   “怎会!父君多虑了?”珺林已经定下心来,当真同往日一般笑意浅浅,“父君来此可是寻阿辞,她尚未醒来!”   “无妨,我给她把个脉!她连日操伏绕钟,又是极费神的曲子,且不要乱了内息才好。你知道的,她没有原生逆鳞,虽道法已是至顶,但到底……”   凌迦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只推门入殿。   床榻上,西辞睡得正憨,面容尚好,长睫轻覆,两颊晕出一点粉色,嘴角微微翘起,左右各噙了一个浅浅的酒窝。   只是凌迦和珺林见到她的一瞬,还是被吓了一跳,她的下半身化出了龙尾。腰腹之上淡淡白光流转,正在层层弥散开去。   是她体内灵力正在流失,维持不了人形,方化出的龙尾。   凌迦搭上她腕脉侧过,珺林亦推掌轻覆在她胸口丹田处,渡过灵力给她。不多时,西辞自身灵力被收拢回来,龙尾亦化成了双足。   她皱眉伸出一只手,揉了揉太阳穴,似是有些疲惫,只侧身又睡了过去。   凌迦将她双手拢在锦被中,示意珺林收了掌力,两人亦无声出了殿。   “父君,阿辞可要紧?”已经走出很长一段路,回首亦看不见摆月殿,珺林到底没有忍住,开口问道。   “昨夜,你已经渡过灵力给她了?”凌迦在一簇珊瑚旁的矮凳坐下,向珺林招了招手。   珺林额首,片刻方道,“阿辞夜半惊梦,体内虚浮得厉害。我原以为是多日劳累所致,不想白日还会这般,竟连人形都维持不了”   “父君,阿辞她要紧吗?”珺林又问了一遍。   凌迦看着珺林,复而想起方才见到他时眉间的怒色,隧道,“能先告诉我,你因何生气吗?”   珺林仿若被戳到了痛处,原本搭在石桌上的手缓缓握紧。只是很快他意识到凌迦尚在此间,还是松了开来,唯有眸光黯了黯。   凌迦猜到几分,但见他到底不欲多说,便也没有再追问,只言其西辞确是劳累所致,只因没有逆鳞调伏,散了的灵力便回笼得慢些,放才会如此……   凌迦看着珺林越听脸色越难看,便已经彻底明白过来,只安抚道:“如今尚在七海,诸事有我,给她炼了丹药养上一段时间便可,你不用担心。”   起身时,还不忘拍了拍珺林肩膀,想了想终究还是嘱咐道,“阿辞无论逆鳞还是内息左右由我看顾,虚弱难受一段时间便也好了。倒是你,该放下便放下吧,千万别生出心魔,便委实不好了了!”   珺林亦起身相送,默默额首。   之后一段时日,西辞吃着凌迦的丹药,又因根基尚好,灵力便也慢慢恢复。只是她觉得珺林委实有问题。   但凡自己散功虚弱些,他定是放温了药喂来,连同水蜜酸杏都事先备好,可是他看自己的眼神总是赤红一片。那样的红色,同之前红了眼眶是完全不同的,仿佛要吃了自己一般。   夜半自己内息涤荡,喘息艰难,每每还未睁开眼,便已经被他揽至怀中,贴掌背脊渡过灵力调伏。只是自己将将好些,他便松开侧身躺去,再无动作。   而白日里,珺林帮助凌迦布置十月里的第二轮宴席,同北顾咏笙逗弄孩子,或者偶尔与桑泽谈论一些八荒如今的风物人情,也看不出有何异样。   唯有两人同处时,西辞便觉珺林越来越不对劲。尤其是自己但凡哪里不适,他便如同变了个人一般。   躁气弥漫,怒气横生。   最主要的是,自白尔族归来,珺林便从未主动开口同她说过话。   西辞有些反应过来,这便开始嫌弃自己了吗?   然,她尚且不是一个鲁莽的人,念及珺林往昔对她尚好。她亦不想轻易抹杀了他。   这一日,是她散功退鳞的最后时候。待这一次结束,她先前因操伏绕钟疲乏导致的反噬亦算结束,身体也就彻底恢复了。   自然,向来这种最后的关头,总比一般要艰辛难熬一点。   西辞是在清早寅时一刻觉察到的不适,尚未回过神来,双足便已经化成了龙尾,从腰腹往下,片片龙鳞逆转张开。这样的痛,她已经受过多次,即便这最后一遭要比寻常更厉害些,但左右刚发作,按她的忍性,尚且是熬得住的。   只是她看了眼与自己同塌而眠的男子,想起他之前种种,便心下生寒。于是索性心一横,待鳞片翻转,扯动皮肉,便撕心裂肺地喊了起来。   然而,待第一声痛呼窜出嗓子,她便有些后悔了。此刻不过一点皮肉磋磨,待一会蔓延至四肢百骸,她又该怎么叫唤呢?这样一想,她又习惯性地将逐渐加重的痛感如往常一般咬牙咽了下去。   却不料,珺林在她第一声痛喊声中便瞬间醒了过来。此刻,落入他眼帘的自是西辞辛苦忍耐,却死命不愿吭声的模样。从前,他便是最见不得她这幅样子,便不论不久前,她已经一声痛呼,便让他觉得此番她更是疼痛难忍。   如此,只刹那间,他便双目赤红。   他看着床榻之上的她的妻子,她原该是神族仙界是最娇憨明朗的女子,她出身至贵,受众人宠爱,便该如同她的胞妹一般,无忧欢愉,肆意逍遥。   可是,如今她是何模样?   于千万人眼中,她站在万人之巅,荣宠加身。可是却没有多少人知晓,她护尽苍生,却早已痛疾缠绵,连着记忆都残缺不全。   这一切,皆因她失了逆鳞之故。   她的逆鳞,她生之根基,被人生生拔下。   是魔界,是辛伏。   他忍了整整一万九千年,就为有一天亲手手刃仇人。可是如今,他却什么都不能再做。   只因她的一句话。   她说,为天下公义,甘愿退却私仇。   思至此处,珺林原本伸向西辞要给她渡去灵力的手,终究握紧成拳头,在指尖缭绕的灵力瞬间湮灭。   西辞恍惚间只觉身侧霞光暗去,心下一沉,待她睁开眼睛确定身侧之人真的没有渡来丝毫灵力,一时间,原本就生寒的心便有冷了几分。   腰腹至小腿的鳞片已经逐渐退去,剩下的皮肉上留着点点血迹。   她抬起雾气弥漫的杏眼,含着两汪盈盈水泽,看了眼珺林片刻,猛地侧过身子朝里翻去,彻彻底底叫唤起来。   那一声声喊叫声沉沉砸在珺林心口,珺林晃了晃,仿若回过神来,只匆忙将她捞过,施法渡过灵力襄助调息。   “滚!”西辞从喉间牙缝中蹦出一个字,挣扎着想要摆脱他,却因为疼痛和虚弱,被他禁锢住。   “疼……”西辞到底没有多少力气,只推了推便无力地随他臂膀靠过去。   又值尾上最后一重鳞片剥落,西辞浑身一颤,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   这样的疼痛煎熬里,珺林伸出的手,渡过的灵力,怀中的温度,让她已经几乎忘了珺林先前的种种。此番疾呼也不是为了再试探他反应,是否真得厌烦了自己,嫌弃自己一直病痛缠身,而是实实在在熬不住了。   然而也是真的因为西辞此刻痛彻心扉的喊叫声,珺林原本揽着她渡过灵力的手骤然缩回,由着她跌在床榻上。   西辞跌下去的一瞬,退尽鳞片血肉模糊的龙尾垂在榻下玉石地上,晃了两下,便再没有任何乱摆甩动。   她仰面躺在冰床上,一滴泪从眼角落下来,然后扯着锦被背过身去,想着人间有那么一句话,叫“久病床头无孝子”,虽用在她和珺林身上,不是太贴切,但就是这么个意思。   尾上鳞片破肉钻皮长出来,她咬着唇口再也咽不下痛去,只得一声高过一声的嚎叫。然后,她便彻底哭了起来,嫁人有什么用,若是此刻她还是一个人,受了这般重的伤,父君母后如何会放心让她独自待着,早过来看顾着她。如今倒好,他们自是以为将她托给了一个可靠的人,却浑然不知分明是个凉薄寡情的。   鳞片一层层长出,西辞浑身上下的冷汗便一片片冒出。她抖着身子,心下暗道,待复了功法,便同他和离。不,和离真是便宜他了,她要一掌将他拍死在七海。   她生来倔强,但凡示弱亦只得一回,若无回应便不可能再委屈求全。   只是若她回头看一眼,便能看见珺林原本赤红的双目,已经变成九尾狐族未化人形时的琥珀色。   未化人形便是无有人性,珺林原是伸出了手的,可是两个声音在他耳畔交相响起。   “你看看,她心中可有几分在意你!遇事可同你有过半分商量?”   “她是你疼了爱了等了千万年的小师妹吗?不是啊,她不过是神界的司战之神罢了!”   “她有为君为神的好模样,又有几分为妻的模样?”   “不,无论她做什么,她都是我的阿辞!”珺林双眼之中琥珀色泽慢慢退去,指尖灵力流转覆上西辞背脊。   “她轻易舍下仇怨,为的是天下苍生,诸神万仙,可有为你半分?”   “你心中所恨,如今再不得泄去,亦是拜她所赐。这个神界的司战神女,朱唇谈吐间便掐断了你为小师妹报仇的道路。你心心念念、隐忍万年的全部意义,不就是要杀了那个拔了她逆鳞的人吗?”   “不是,我的意义,我一生全部的意义,只是为了等阿辞。”   珺林猛地收回自己的手,勉励压制又蔓延上来的眸中琥珀,只仓皇冲出殿外。如今,他不仅渡不了西辞,而且原以为已经压制的心魔也彻底滋生出来。   毓泽晶殿内,父君和叔父皆能过来帮助他们。他扶着门框,勉励打开水镜传出讯息。然,讯息甫一传出,水镜尚未闭合,他便觉磅礴灵力呼啸而来。   一条血迹未干的月白龙尾从他身上扫过,勒住前胸重击后背,直接将他扔出殿外,掀翻在地。   珺林捂着胸口喷出一口血,撑着几次都没有站起身来,只见得一袭身影出现在他眼前。   “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我看着父君与母后,师尊与姑母,还有咏笙和北顾,总觉得这话是错的,明明都是极恩爱的夫妻啊。我又想着,他们都是我的骨肉至亲,我总该与他们一般幸运,能有个好的姻缘。纵然我至今都没能对你生出情意,可是我自问我恪尽了一个妻子的职责,我尽我最大的努力去学着爱你,学着让你欢喜,我甚至想着待如今诸事稍定,我们可以要个孩子……”   “我又想,若是此番是你遭了反噬,虚弱至此,我是不会同你这样,百般挑剔无视我,连说句话都不愿主动。我是没有情,可是我有心……你呢?你口口声声爱我,就是这样待我的吗?”   珺林突挨一掌,初时还觉莫名,如今听她冷言却委屈的一袭话,便知她误会了。然那样的一番话,说者痛恨,听者却难过又感动。   她说,我没有情,却有心。   她说,我尽着我最大的努力去学着爱你。   她说,我们可以要个孩子……   “阿辞……不是你想的那样,是我……”珺林本被西辞一掌恢复了一点神智,眼眸中恢复了色泽,只是此刻体内真气涤荡,一时竟连言语都不甚利索,只扯着她衣袖挣扎。   “放开,这一掌祭你满嘴谎言,言不由衷。亦了断你我夫妻情分,你不再欠我什么。我们从此一别两宽。!”西辞经了独自散功退鳞,又聚灵生鳞的痛,已然连看都不想再看珺林一眼。广袖一甩便背过身去。   “阿辞……”   “早同你说了,她不是你魂牵梦萦的小师妹。你的小师妹,能说出这么绝情的话吗,一别两宽,这是要同你和离啊……”珺林的耳畔又响起那个声音,一双眼睛骤然现出琥珀色,他看着背对着他的女子,竟开始恍惚觉得她当真是那般绝情、无义,又逐渐相信他的小师妹,他挚爱的女子,真的已在多年前便已死去……如此,他不自觉地抬起手,凝起残余的灵力,往那袭背影劈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把折扇凌空劈来,阻断了掌力的攻势,亦有数根金针直射入珺林胸腔五脏。   一白一黑两个身影从虚空落下,是桑泽和凌迦。   西辞闻得动静早已转过身来,眉间怒气缭绕,看着已经晕在桑泽怀中的人,也懒得顾及自己师尊尚是八荒九尾狐一脉,只冷声道:“师尊,您且看看,我不过同他一拍两散,打他一掌出个气。他倒好,连着杀心都起了。如此,也无需这般麻烦,还要修书和离。且了结了七海与八荒的盟约,就此割袍断义吧。”   “祖宗,他生了心魔,你没看出来吗?”桑泽折扇一挥,白光敛过,带着珺林消失在此地。   “心魔!”西辞眉头蹙了蹙,望向凌迦。   凌迦一点头,揉了揉眉心,“有父君在,你且安心。定会帮珺林消了心魔。你才康复,且在殿中歇着。”   空旷的摆月殿内,只剩了西辞一人。她还是没反应过来,只愣愣站了片刻,目光落在不远处那一方玉石上。   她鬼使神差地走近,只见两个环形交错相连,中间是一块指甲大小的碧清石头。   是浮涂珏!因失了珺林灵力操伏,如今缩成巴掌大小的一块。西辞将它捡起,想着待他好了还给他。只是那青石盈盈闪光,引着她不自觉地看着。   突然,一道青光射出,直入她眼眸。一时间,西辞只觉头痛欲裂,脑海中万千片段闪过,她看不清晰,却唯有珏上“珺林”二字尤为清晰。   九天之上风云涌动,一道天雷劈裂天空,在即将落入海底时陡然消失。   西辞回过神来,也不再头疼,只是掌中浮涂珏已经消失不见。她只觉仿若做了一个梦,然想起被她打得昏迷不醒的人,一时也来不及多想,只匆匆赶往炼丹房。   怎么就生出了这莫名其妙的心魔?她站在丈地之外,看着父君与师尊联手给那人渡化消魔。   只觉不是那人脑子被门砸了,便是自己被门砸了! 第52章 新生   桑泽拍掌在珺林后背, 层层霞光入他体内, 然后前胸处由凌迦以绵密小针引出一个同珺林本体一样的轮廓。那轮廓上混沌之气萦绕盘旋,模糊的五官上唯有一双眼睛清晰可见,微微闪着琥珀光泽。   该轮廓当是演化而生的心魔,只是它纠缠着元神, 并不愿离去。桑泽稍一用力,掌中灵力便强盛起来, 凌迦手法极快,抽拨开一半。只是如此灵力入体, 本就虚弱的珺林根本承受不住, 只猛地吐了口血。   那血溅在雪玉石榻上,便是鲜红一片。落在西辞眼中, 便彻彻底底刺得她眼眶又热又痛。   “师尊, 您轻些!”她疾步上前, 有些不满地望了桑泽一眼,然后举起广袖想给珺林擦一擦额上的汗水。   然, 举了起来, 却莫名愣在一旁, 只讪讪垂着脑袋。   “这点掌力,子钰原是受得住的。”桑泽看着她那副样子, 便想逗一逗她,却不料她长睫一眨,泪珠子便一颗颗直掉下来。   “哎,师尊没有怪你……”桑泽只觉头脑发昏, 他授她道法数千年,没见她这般容易哭的,转瞬又觉自己侄子委实厉害,硬是把一个没有情根的人养成一副情深四海的模样。当然,他这样想,自是想多了。   “本来就不怪我,他什么都不说,我如何能知道!等他好了……等他好了,我再同他算账……”   “是我不好……”珺林恢复了一点力气,睁开眼睛勉励望向西辞,朝她笑了笑,“别哭了!”   “你少说话!”西辞擦掉眼泪,“别以为认错便好了,我还是要同你和离的!”   “为、为何?阿辞,我不是有心……”珺林被她话一激,只觉周身血液上涌,意志一弱,原本即将湮灭的心魔便瞬间强大起来,将凌迦那张以绵密小针化形的网震得几欲散开。   “因为你老让我犯错,自同你在一起,我都觉得我愈发蠢了。”西辞弹指将一抹灵力打入那网中,帮助震慑。   “蠢得连你生了心魔都看不出来!”   珺林闻言,心头松了口气,方笑出声来。只是这般神思一散,便是西辞襄助,那副轮廓亦是将网震出了一道口子,又大半缠上珺林元神。   西辞先前本被那浮涂珏青光照得头眼晕眩,尚未定下神思,如此被轮廓连着灵力一扯,便只往珺林处跌去。   珺林那厢里原来被他不久前才收回的浮涂珏再次现出身形,中间琥珀青石像是对西辞格外熟络,光泽迅速流转开来。珺林也顾不上心魔是否再次入体,只拂袖推开跌过来的西辞,指尖聚灵压住了光芒,合掌收了浮涂珏。   凌迦虽不知浮涂珏何故,却向来反应极快,只一手封了珺林穴道,护着他心脉,一手揽过西辞。   “那是什么东西,每次都照得我发昏!”西辞喘过一口气,蹙眉要往珺林身边走去。   “没什么,不过是你对我不够好,却被刻名在上面,它便有些护住罢了。”珺林扯了扯嘴角,“所以,以后对我好些,不然我拿它照你。”   西辞愣在一旁,仿若不信,却又觉得有几分道理。   “行了,你出去吧,才刚复原的身子。你在这,父君还得顾着你。”凌迦眼神扫过珺林,只默默叹了口气,亦将西辞赶出去。   “我……”   “祖宗,你听话,不然我们实在忙不过来。多则三五日,保证还你一个生龙活虎的夫君。”桑泽亦开口道。   西辞垂眸咬着唇口,抬眼将三人一同瞪了眼。方悠悠走向珺林,举袖给他擦去额角薄汗。却见得桑泽正侧头忍着笑意,便又伸手给他擦去。   “行行行,快去吧。”桑泽避过身,无奈道。   西辞出了炼丹房,亦未回摆月殿。只默默看着两扇闭合的殿门,揉了揉尚且昏胀的脑袋,刚想拣一处坐下歇一歇。转身便同一人撞了个满怀,正欲发怒,方见来人竟是北顾。   却也没再多理会,就近靠着一方石榻坐下,方道,“这般火急火燎作甚?都是做母亲的人了,还这般莽撞!”   北顾本将西辞撞了个踉跄,又见她面色发白,不甚好看,原想给她道个歉,只是这样的话入耳,便也索性懒得嘘寒问暖,只道,“阿姐这话听着是成熟稳重,自己却还不是一般莽撞。”   西辞横了她一眼,半晌才道,“你来此有事吗?”   “没什么事,不过是从外头回来。这一回来,便听闻你将珺林师兄打得半死。所以来看一看,师兄他没事吧?”北顾从小便有些怕西辞,此番怼了一句亦知晓见好就收,只贴着她坐下,问道,“你怎么又把师兄给打了?”   “他自己讨打!”西辞拢在广袖中的双手十指,来回搅动着。   “我才不信呢,师兄那样好的人,性子温和,一贯与人无害。倒是你,常日搓揉师兄……”   “你总叫他师兄做什么?”西辞也不知为何,本就脑子昏沉,北顾来来回回“师兄长,师兄短”地说着,让她脑袋愈发疼痛,心下亦腾起躁气。   “我叫他师兄怎么了,从小不都这么叫过来了吗?”北顾转念一想,噗嗤笑出声来,“对对对,是我的不是。如今不能叫师兄了,该叫姐夫!”   西辞传来司药使,给自己按穴解乏。听北顾这般说着,只合着眼弯了弯嘴角。   姐妹二人已许久不曾这般坐下聊天闲话了,尤其是北顾,见西辞难得安静柔婉些,不似寻常般不是呛她便是各种鄙视她,遂而心中欢喜,话便多了些。   只顺着方才的话继续絮絮道,“生了孩子脑子便容易犯浑,连着记性都不太好。”   “你那记性便没有好过,小时候一本道法书能背上小半年。”   “哪能同你比,便是师……姐夫在道法之上亦算厉害得了,但还是比不得你。每次师尊给的课业,三人中都是你得第一。我总觉得姐夫是故意让你的,好歹他早我们修道数万年,如何连……”   北顾突然顿住了嘴,一颗心跳到嗓子口,只含糊道,“姐夫他……他也随师尊学过一段时间,师尊有了课业便也给他一份,他、他其实好胜心也很强,听闻你天赋异禀,便……便总想与你较个高低,却又脸皮薄,故而只是与我传、传水镜看你的课业……”   “阿姐,我、我说得是真的……真的就是这样,师、姐夫他是通过我……”北顾见西辞蓦然睁开了双眼,心下只道不好,她的阿姐心细如尘,方才那话说师兄同她们一起学道,她定是听出了端倪。自己这般结结巴巴的说辞也不知能让她信任几分。要是让她抽丝剥茧想起了什么……   北顾简直要哭出来,却又只得强装镇定,只继续道,“姐夫为此,同我传了不知多少水镜,不过还是阿姐厉害……”   西辞看了她半晌,露出个浅淡的笑容,抬手敲了敲她脑袋,“你们那点事我早就知道了,子钰说了,他那时喜欢你。估摸与我斗法是假,借此由头诓你同他隔镜相见才是真。”   “姐夫他喜……”北顾闻言顿时目瞪口呆,转瞬即咬牙道,“对。他喜欢我。只是求阿姐,切勿让阿笙知晓。”   承认此节,总好过让你怀疑自己失了记忆要好。待西辞挑眉答应,北顾便飞也似地逃跑了。   日升月落,已经数日过去。   炼丹房内,珺林心魔的湮灭已经到了最后时刻,基本已无大碍,只需要看顾着,待他清醒便是。   凌迦和桑泽便将他置在内室,两人于外间饮茶。   桑泽摇着扇子,有些疑惑道,“珺林的这心魔生得蹊跷,区区白尔一族不可能有这般能耐,给他种下心魔。兄长可看出什么?”   “他从白尔回来第二日,你原未见到他与阿辞!”凌迦推盏过去,只将那日他见到珺林眉间怒色,阿辞疲乏化尾的事同他说了一遍。   桑泽便有些明白过来,因是西辞摒弃私怨,同魔界辛伏和解之事刺激了珺林,估计兼之连日征战,内里失了调伏,心魔便由此而生。   “这一劫,换了你我,也未必躲得了。”凌迦饮了口茶,面上浮起一点无奈的笑意,“于阿辞而言,即是为了诸神万仙,九州苍生,如能不动兵戈便化解战争,当是最好。原也是我们教她的。以战止战,以杀止杀,皆是不得已而为之。故而她为大义而舍弃个人恩怨,是她的格局与仁爱。可是于珺林而言,若是伤在己身,他自然也可同阿辞一般作为。可是辛伏伤得是阿辞,是比他性命还要珍贵的,他大概从阿辞逆鳞被拔那日起,近两万年一直想着要报仇,如今却在一朝知晓了仇人,原该出了那口气的时候,却被告知从此要与他和平共处。饶他再为神为君,一时也是转不过来得。又日日看着阿辞散功煎熬,心魔便由此出来了。”   桑泽听着凌迦这般说来,摇着扇子的手慢慢停下,“兄长既早猜想到这些,如何不防患于未然。也省的阿辞误会,珺林吃这翻苦头。还有那日,幸亏我们赶到及时,不然他都要错手伤到阿辞了。”   “哪是我不防患于未然,实在是他太要强了些。”凌迦叹了口气,“说到底,是对阿辞的爱和执念深了些。但凡没这般深刻,便也不会生出这般匪夷所思的心魔!” 第53章 鬼界   凌迦和桑泽还在感慨中, 只听丹房外一阵敲门声。   “阿辞又该对我们挑鼻子瞪眼了。”桑泽折扇轻摇, 后悔当初同她说至多三五日,现已是第六日,人却还未醒来。   “把们去掉。”凌迦饮了口茶,拂袖开门。   然待门打开, 进来的却不是西辞,而是司药使, 手中还捧着一盘果子,见了凌迦只俯首行礼。   “君上呢?”凌迦瞧着那盘形状各异的杏子, 是西辞爱吃之物。   “君上前日接了封信, 便匆忙出海去了。只吩咐小神今日将这果子送来给珺林神君享用?”   “信?”凌迦蹙眉道,“可有说去往何处?”   “尊上稍后。”司药使者将果子放在案几上, 从袖中拿出信奉于凌迦。   桑泽持着冰叉挑拣着那盆酸杏, 甫一闻那味, 便觉口中酸水直冒,给珺林吃这东西, 这又哪里不爽快了?   桑泽也不欲多想, 只持着扇子扇散那味道, 凑眼信上,“阿辞说什么了?”   凌迦将信递给桑泽, 挥手遣退司药使,叹了口气道,“丛极渊上不甚太平,原本与神泽仙气等同的红尘浊气散了部分, 如此阻隔人神两界的那面屏障便有些受不住神泽仙气的萦绕,有崩塌之势。故而那边守将才禀了阿辞。”   “红尘浊气变少?”桑泽瞧着手中信件,“这数十万年都不曾无故少过,亦未有天象之变,当时有心为之,是……”   “是鬼界!”声音从内室从出,桑泽闻声望去原是珺林醒了,正匆匆走来。   见了他与凌迦,只拱手拜过。方道,“应是蒙殷鬼君所为,前些日子我回青丘调伏九幽河,便发现了端倪。河上缭绕的混沌之气十中之六七是人世枉死未入幽冥苦境的生魂,彼时他联合了魔界,当是想分一杯羹。”   “我去助阿辞,她才恢复元气不久。”   “无妨,阿辞信上说了,她带走了七海的护殿星君,有他们在,出不了大事。”凌迦搭上珺林腕脉,给他测过内息。   “这个逻辑……”桑泽敲了敲眉心,还在思考蒙殷侵扰九幽河一事,“鬼界稽崖山亦算地广物博,他占着一亩三分地为王甚是自在。如何这般想不通,要打我神界的主意,若彼时阿辞拉开战势,蒙殷未必讨得道便宜!”   桑泽目光迎向凌迦,最后落在珺林身上。   “暗子回禀,前任鬼君稷疏即将醒来。所以蒙殷慌了。”   “稷疏鬼君要醒了?”桑泽又惊又喜,只朝着凌迦道,“听闻这稷疏鬼君是鬼族始祖肃溟最心爱的女儿,就比你们小了一辈。五万岁时便挑战过阿御,在她手下走过两百招方显败象。天地初开那会常在人间游走,洪莽源中未立下多少功德,然安抚红尘人间,渡化凡人往生却是头一份功劳。尤其是引了一半的红尘浊气入丛极渊,与当初阿御所结出的一半神泽仙气相交融,合成阻隔人神两界的屏障,既保护了凡尘气息的稳定,又保证了洪莽源修道场气泽的纯正,可谓功在千秋。只是不知为何,却在十多万年前被无故封印了,留得其亲弟接了君位!”   “这蒙殷无论是从修为还是功德,同稷疏相比,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桑泽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转瞬又疑惑道,“按理,稷疏醒来于蒙殷而言是好事啊,他这般不安分作甚?”   凌迦给珺林号完脉,见他已经大好,亦安心不少,只挑眉道,“你方才不是说稷疏鬼君被无故封印了吗?哪是无故封印的,同室操戈罢了!”   “同室操戈?”桑泽大惊,倒不是惊讶姐弟手足间会发生这种事,实乃蒙殷之能耐如何能比之稷疏。   “稷疏不是纯血!”凌迦看出桑泽疑惑,“她是肃溟和人间女子所生,乃是半人半鬼之身。”   想了想又道,“这同我们的姑逢始祖有些相似,不过倒是比姑逢有气魄多了,竟让其女掌了鬼界之权。若是姑逢当年如此——   凌迦含笑扫过桑泽珺林,“啧啧,今日八荒可就没你们什么事了。”   桑泽摇扇的手一顿,干笑两声,“左右是我们神界人才灵秀,譬如祖母那般的神女,方延绵了吾等。”   “我在《集胫注》中读过,若非纯血,且混了人间气脉,每隔上数万年,周身筋脉便会自动折断,灵力尽失,唯血液尚存,如此陷入沉睡,待筋脉重塑,血液新留,方得新生。”   珺林豁然,“那当年定是在稷疏鬼君式微之际,其弟夺了权位。如今稷疏鬼君即将醒来,自是要拿回权力。鬼界同样以功德上位,蒙殷便趁着魔界兴风,想要夺了神界方寸之地,以此建立功勋,同其姐分庭抗礼。却不料辛伏降了阿辞,他便狗急跳墙,对丛极渊下了手。”   “他最擅操控人世生魂,定是用了什么腌攒的法子,坏了丛极渊红尘浊气,以此让神泽仙气入凡尘,稷疏最护人间,醒来定会为调伏人间气泽而无法□□与他夺权,又可以让吾等忙于调伏洪莽源气泽而顾不上他。真是好谋算!”桑泽拢了扇子,点了点珺林,“只是他未曾想到,你早早布了暗子,得了消息。”   “你早早布下暗子,为何如今才用!”一个声音伴着腾腾火气,直劈而来。   西辞踏入炼丹房,一身黑袍竟不甚规整,广袖被划出两道口子,里头金色里子都漏了一抹。臂间的滚金流沙披帛更是连垂着的流苏都少了一半。而她左侧脸上至耳畔竟然占着点点血迹,端过茶盏的手尚在流血。   “如何这般模样,可还伤到哪里?”珺林只扶着她往榻上坐去,然后拂开她散落耳畔的一点碎发,检查伤口。   “我没受伤!”西辞这才发现自己脸上的血迹,和手背血流,只捻了个诀将自己梳理了一番,方呼出一口气,“是邯穆他们几个受了伤,我捞他们的时候溅到的血迹。”   至此,他们才知道,西辞去往丛极渊的两日,竟是经了场恶战。   丛极渊屏障因红尘浊气的失衡,神泽仙气蔓延磅礴,险些涌入九州凡尘。随同前去的八位护殿星君于屏障前调伏之际,竟被逐一卷入屏障内。入了障中,方发现里头竟都是人世枉死之人的生魂怨气,本强力化解亦没什么。然这些凡人的怨气有的不愿离开人世,泽缠上红尘浊气,逗留其中。有的遇上神泽仙气,则生了贪念,混在一起竟化为混沌之气。   如此,八位星君一边调伏,一边化灭由气化形的魑魅之物,竟被缠的遍体鳞伤。幸得西辞在外头祭了绕钟,以琵琶音震慑,连着奏了一昼夜,方将生魂怨气抽剥干净,然后拖出了八人。因着丛极渊较八荒最近,便直接传了八部蛮神前去镇守。如此方带了部下回殿疗伤。   西辞自登君位,司战定邦,调伏气泽,还未有将随从下属伤成这般的。若不是她自己元气刚复,估计能直接在丛极渊上抽丝剥茧,直寻到怨气来源灭了源头方罢。   故而此刻回来,听到此事出自鬼界蒙殷之手。而珺林在鬼界早已成功插入暗子,只是才将将启动,不曾未雨绸缪,整个人便如热油淋火,简直要气炸。   直冲着珺林道,“插着暗子干嘛用的?这般情报都寻不出来?”   那棋子布下,原是为了查当年拔她逆鳞的元凶,珺林在妖魔鬼三界原都插了旗子,只是这自不能告诉她。便只得安抚道,“许是他们办事不利,才未得信息。你且歇歇。”   说着又递上了一盏茶水。   西辞仰头灌下,想着若是此番晚去了一刻,神泽仙气涌入凡尘九州,人间定是生灵涂炭,而那生魂怨气结着红尘浊气在洪莽源蔓延,整个修道场都将陷入劫难。如今妖界已经联盟,魔界避世,本想着鬼界若是安分,留他些时日亦无妨,不想竟如此狼子野心。西辞便觉该一并去了得好。   她握盏的手发出骨节狰狞的声音,杯盏于掌中化出齑粉,从榻上腾起。   “做什么?”桑泽伸出扇子拦了她一把。   “发兵鬼界,我要踏平稽崖山。”西辞推开桑泽,然刚踏出一步,便觉得眼前一阵晕眩,整个人猛地晃了晃。   “阿辞!”珺林一把扶住了她,凌迦执过她腕脉,片刻有些疑惑道,“无事。估计又是累的!”   话说这般说着,凌迦还是狐疑地看了西辞,“近来有其他的不适吗?”   西辞摇摇头,转而瞪了珺林一眼,“有的,我打他那日,被他浮涂珏青光扫过,头疼得厉害,这几日亦是昏昏沉沉。”   想了想又觉得自己活该,不爱人家却非要刻名珏上,真真是遭报应了。又想着自己不日就要出兵,只冲着珺林道,“不若你将我的名字消去吧,这个么护住的东西,简直是我克星!”   “消、消去?”珺林闻言,本扶着她的手不自觉地抖了抖,“不能消去!”   “为什么?”   “珏上消名,便等于我们和离了!”   “那就和……”西辞自是不想同他和离,但按着她的想法,消个名字罢了,两人还是可以在一起。   但话还没说完,便看见他一双转瞬失光彩的桃花目,衬着一张不知何时退了血色的面庞,竟是一副贵公子了无生趣的模样,西辞便只得讪讪禁了口。   按着他前两日的说法,是自己对他没有情意,方才惹得浮涂珏护主,如今又不能消名,为保自己不再头脑发昏,且想着法子早些爱上他吧。   这样一想,西辞便觉攻打鬼界都是小事,唯有滋生情意这一桩简直是天大事。也不是大,主要是难!   只暗自叹了口气,“叨扰父君与师尊多时,我们先回了。”   “哎,等等!”桑泽拦了一把,只告诫道,“出兵鬼界可大可小,此番蒙殷能操人世枉死的生魂,动摇丛极渊屏障,便不可小觑。你且好生计划着!”   “师尊放心即可!”西辞拉着珺林匆忙离开,走出两步又折回身将一盘水蜜酸杏抱走了。   口中还愤愤道,“特地派人给你送的杏子,一个不吃,是不是嫌弃我做的没有玟陶好?”   “当然不是,我吃了一个的。”   “把为师的话记住心上……”桑泽还再絮絮叨叨地嘱咐,回头冲着凌迦到哪,“真是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怎么,你还想上战场?提的起战力吗?”凌迦一句话便给桑泽堵了回去。   只是看着离去的两人,面色不太好看,脑海中一直萦绕着西辞的话语。   她头疼竟是因浮涂珏之故,而他方才明显觉得西辞内里有一股气息涌动的厉害,仿若即将喷涌出来,又仿佛要将什么吸入其中。这是她闭关海底一万年不曾有过的征兆!   *   西辞自回了摆月殿,面上便又浮起一层怒气,只将那一盆水蜜酸杏置在案几,便去了偏殿研究沙盘图。   珺林不明所以,抱着杏子随了过去。见她垂首只是专注图上,时不时拔开两枚小旗,稍后又在他处插上一枚旗帜,慢慢地,面上除了一片谨慎专志,倒也看不出什么。   于是,趁着西辞饮茶的间隙,便拣了颗最大的喂给她。   却不料,西辞只抬眸凉凉地瞥了他一眼,便推开了他,化出一张洪莽源军事分布图,再次思考起来。   “阿辞!”珺林愣了愣,当真想不起何处得罪她,便试探着唤了她一声。   西辞没有回应。   “你怎么了?可是还在为我布下的暗子办事不利而生气。这不值当……”   西辞轻哼了一声。   珺林只觉心下发慌,继续思考着,片刻道,“我以后什么事也不瞒着你,便是生了心魔,也该信任你。我的阿辞文治武功,天下无双,定可以帮我渡过去。”   “我原是说过的,我们是夫妻,便该同甘共苦,荣辱与共!”珺林绞尽脑汁地想,滔滔不绝地说,一时竟觉得自己说着这些空洞乏味的话,简直像一个张口便来却无有行动的纨绔子弟。   果然,这下西辞直接送了他两字。   “出去!”   “阿辞,我……”   西辞也懒得理他,只重新低下头继续研究。半晌,方收了地图,合上沙盘,然后慢里斯条地摊开了杏油素纸,拣了支朱笔开始作画。   片刻,纸上便出现了画迹轮廓。珺林眼峰扫过,心下有些欢喜。   西辞画的是一头九尾狐。   只是还未开怀几分,心便颤了颤。西辞化笔为刃,直戳狐狸最为美丽的眼睛。虽是纸上图画,珺林还是觉得双目一阵刺痛。然后又是一刀,削掉狐狸双耳。如此珺林差点炸出毛耳,想确认一下是否还在。这般下来,西辞方才起身,推他开往寝殿走去。   “阿……”珺林还未喊出,便见得一道霞光划过,转身一看,那只朱笔不偏不倚,带过一颗杏子,戳在狐狸嘴巴上。   珺林顿时反应过来,只追上去,“那杏子我的确没吃,自不是不好吃。原是一醒来,便知你去了丛极渊,同父君叔父商讨,还未来得及品尝!”   “哼!怪不得都说男人的嘴……”   “我原不过想着哄一哄你便罢了,且看解释起来要如此一大堆言语!”珺林坐上床榻,往西辞身边靠了靠。   “只是,你怎么就看出我说了谎?”   西辞侧过头去,“我制的杏子为了方便统计专门雕的形,圆形,方正,五星,爱心各五枚。一共二十枚!扫一眼便知你吃了多少!” 第54章 归心   珺林闻言, 一时莫名, “你是怕我不吃,才作的数吗?”边说边起身折回偏殿,捧回那盘杏子。   “好吃吗?可有几分玟陶的手艺?”西辞看他一路边吃边入殿来,便开心了些, 只往里床榻里头坐过去,给他腾出一些地来。   珺林闻言顿了顿, 这其实没法比,倒不是西辞做得不如玟陶, 只是他压根从未吃过玟陶制的杏子。唯一的一次, 嚼了一口因实在太酸便直径吐了出来。   而西辞或许做得确实不够到位,鲜甜有余而酸味不足, 却正好合了他的口味。又想着这祖宗凡事较真, 没了情根自也品不出一些话里头中的趣味, 且得折中了同她说去。否则今朝能因自己随口敷衍的一句“吃了杏子”而生这么一通气,哪天要是知晓了自己根本不好酸口, 还不知要闹得怎样天翻地覆。   遂而, 他在床榻坐下, 喂了一颗给西辞,只道, “按着水蜜酸杏的做法,大概确实还欠了些火候,自是比不上玟陶做得那般纯正。只是我好酸口这一桩,原是后天因用药解苦养成的, 比不得你天生爱这个味道。是故我觉得这个酸度刚刚好。初时咬上一口,应是糖水之故,满嘴甜馨,后有杏子本身酸味弥散开来,如此甜中带酸,酸甜适中。故而,依着我个人的口味,自然是你做的更胜一筹。”   他看着西辞从初时的不屑到此刻听得满脸认真认可之态,只继续道,“是故,且看你制这杏子的目的吧。若是特地为我制的,便是这口味,我喜欢得很。若是按着水蜜酸杏本身的标准,自然还需再努力努力,改善一番。但我知你一贯聪慧,想来胜过玟陶指日可待。”   西辞本一颗杏子含在口中,尝其滋味只觉如嚼鸡肋。   结果待珺林这一番话下来,顿觉自己天纵奇才,心灵手巧,又为珺林能够直言心中所想而不欺哄自己倍感欣慰,于是便一颗接着一颗将杏子喂给珺林。   “你如何将杏子雕成各式形状?”珺林还未忘记最初的疑惑,心中虽早已笃定西辞是怕他不吃特地为之,以免浪费了她满满的心意。   只是,却还是想听她酣甜的话音吐出,便更觉甜蜜。   西辞瞧着果子已剩了不多,只将盘子拉近些,叉了个自己咽下,才开口道,“怕你吃得太多,不给我留下,方想着记个数。这样雕刻了数起来方便又准确,且不容易出错。也免了冤枉你!”   珺林看着剩下的那些,早已在她话音落下间被她连盆带叉都抱入了怀里,只觉太阳穴突突跳得厉害,“你的意思是,我会顾着自己吃不给你留,然后吃完还抵赖?”   “可不是吗?”西辞将剩余不多的杏子搂的更紧些,一脸正色道,“你瞧,刚喂了你大半,你都不曾让我自己尝一颗,可见亏得我自己明智。”   珺林盯了那几颗杏子片刻,抬眸又死死盯着西辞。   西辞余光瞥过,叉着一颗顿在手中良久,心头惶惶,到底还是一口吞入口中,快速嚼了下去。然后索性避开他目光,微微侧身朝里,又吞下一颗,接着又一颗……   待最后一颗入口,她终于有些受不住一直灼烧在自己身后的一双眼睛,只含着杏子迎上他,却觉得珺林双目不似往常如水清亮,遂而心头一惊,含糊道,“你、你不会又要生出心魔了吧?”   “你才生心魔了呢!你天天都生心魔!”珺林本听着她先前的话,只觉好笑又好气,却见她一副孩子般护食模样 ,便又觉娇憨可爱。偏她上了床榻,脱了披帛风袍,单剩一袭宽大又明透的鲛纱银丝的中衣,若有若无现出朦胧身姿,他便有些受不住。   细算来,从八荒回来至今,除了归来当日两人重温了片刻,后边便一直诸事缠身,二人已经好久不曾这般欢愉相处。   “这么凶作什么!”西辞吓了一跳,“不就剩下的几颗没给你吗。原还有一颗的,等着!”   “哪还有,盘子都空了!”珺林本满心想着着那些事,已经揽过西辞,正给她解开拂带。然西辞没心没肺,甫一说话,便瞬间将他带偏。   “有的!”西辞猛地直起身,一把按过珺林的头,自己凑上前去,将最后一颗一直含在开口中的杏子直接渡了过去。   一时间,珺林只觉周身血液直冲上来,只被动得接过。偏这祖宗渡了一半,咬着一半,如此两人口齿交缠中,待到了最后,只扑通一声滚在床榻,早已不知吃是的杏子,还是对方……   *   转眼已经十一月末,相安少主生辰的第三轮宴会即将开始。此间最兴奋的仍是西辞,原因无二,待为母后过完生辰,她便可以回八荒去了。   先前她本就有些想念那座入了云霄的白塔,仿若那里才是自己的身生之地。离开近一年,她愈发思念。   而如今,她归心似箭的另一个缘由,是觉得在七海之内毓泽晶殿中,诸人皆在,有些事着实不便。   譬如每次同珺林行夫妻之礼,七海之上便波涛汹涌,海底宫殿则晃荡不止。她自然无所顾忌,二人是夫妻,原是再正常不过。偏珺林脸皮薄,承了八荒的君子之风,非说什么扰了他人便失了趣味。便在每次行礼之际,便一边化出消音结界,一边控着风浪海潮,以防止晃动。   只是这御海定风术,他一个陆地的走兽神君,能精通几分!每每都是西辞看不下去,便帮衬着施法。如此西辞便觉一心二用,难有欢愉。珺林在此间事上,原就是极又分寸的,索性弃了这礼数,只道,待回了青丘且再尽情陪着她。他自是说到做到,每日她就寝之际,便入定调息,再不作任何非分之想,完全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   偏西辞夜夜琢磨着这事,实在她觉得自己论情已经输了一大截,如今论起技术手艺,居然也丝毫赶不上。每次行礼间看着是她占了上风,然实际上珺林分明比她纯熟多了,都是他在引导。   如此,她便想着该如何胜他一筹!   这样的想她自不会与一贯温婉娇羞的母后和胞妹说,便去寻了神族仙界中最为率性开放的女君,她的姑母御遥神尊。   果然御遥神尊不曾教她失望,直接便传授了她最佳法门。   原是九尾狐族有天生秘术魅诀,那床帏之事根本不用摸索便生来精通。然世间万物相克,有流桑花之气可催动魅诀,反客为主。   至此,西辞才恍然。即便自己再如何天资卓绝,后天所学又如何敌得过人家天赋异禀呢。   好在天道厚爱,她享着世间各种珍宝。便是流桑花亦唾手可得。   于是便借着之前藏下的半朵流桑花,试了一次。   中了流桑花香的珺林,大开魅诀后,西辞简直怒瞪口呆。怪不得北顾总将这事描述地这般神乎其神,虽之前珺林也算表现不错,让自己很是满意,但总觉北顾将咏笙夸得太过。而这开了魅诀后,尤其是珺林中了花香后开的术法,便如同是西辞自己开的术法,皆有她操控着。最主要是待花香一散,魅诀便也关上,珺林除了第二日觉得有些劳乏,其他便前事不知。   如此,西辞平素里自还是一副因珺林为面子不愿行礼,故而使着小性拒他千里的模样,时不时还要冷言呛上几句,然后便埋头思索如何收拾蒙殷震慑鬼族,方案布了三四个,来回推演着。   只是,那半朵流桑花用了四五次,便已经榨不出香气,虽她一身血液原也是花香弥散,亦可用来催动魅诀。但看着珺林事后一副疲惫模样,她到底于心不忍。   于是,这之后,每每夜间便只是乖顺得靠在他怀里安安分分睡觉。或者让他化出原身,自己撸着入睡。   最主要的一点,她觉得使用流桑花有个后遗症,许是她操控不当,将珺林迷得厉害了些,如此数次下来,她只觉整个人如遭反噬般乏力得狠。尤其是最近的两月,她变得愈发懒散,整日犯困。   心下只道是报应,若是寻常病痛,她自不会打肿脸充胖子,直接寻了父君便罢。   然之前姑母告诫,魅诀于九尾狐族,若由他们自己主动开启,便是至宝般存在。若是被他人胁迫开启,便是禁忌,简直能炸出他们狐狸耳朵,脱掉三层皮毛。   故而,她亦不敢去寻自己父君诊脉。否则望闻问切一番,总能将珺林扯出来。便也只能时不时以推演战局为借口,避开珺林,躲在偏殿书房睡觉。   是故,想着等到了下月,熬过母后生辰,这疲乏劲头也过去了,亦可回了青丘白塔,便算是真正地肆意逍遥。   *   而相安生辰的第三轮宴会,可以算得一场家宴。来的皆是七海和四野之地的守护神及三代以上的正神,于之前的千禧盛宴相比,如今不过十数席,场面小了许多,却胜在温馨熟络。   然西辞到底是七海如今的君主,还是得由她主持开席。   这一日,她是被珺林拖着起床的,从梳妆到更衣一直半合着眼睛偎在珺林怀中。   “前段时间总见你在书房小憩,这些天看着倒是精神些了,如何今日又犯懒了?”珺林将她扶正,递了个眼色给梳妆神女,让她近身服侍。   “这般反复,莫不是病了吧?”珺林执过她腕脉,只觉她内里充盈,气息平顺,并无不妥。   西辞自被珺林唤醒,便心中窝着气。倒不是她不愿起来,母后生辰,合该她主席,孝道之事莫说在礼,就是在情她也不会这般懒散。   只是珺林寅时唤她时,她便半点睁不开眼,只想缩在榻上睡着。待珺林过了半个时辰,再度唤她,她便知晓再没有不起之理。可是偏偏心中这般所想,身子却万分实诚,只蒙着锦被拖一刻是一刻。   而窝在被衾中,她又烦躁不堪。只觉自己中了什么邪术,浑身酸软,又疲惫犯困。整个回到了使用流桑花之后的那几日。反观珺林,早就神采奕奕,气泽流光。   “你怎么日日想着我生病,不能想我些好吗?”西辞推开珺林,只觉无名怒火腾上心来。   “我……”   “你第一天当差?原是本君素日太纵容你们了,手艺生得连梳个发都不会了!”   珺林还未将话说完,西辞已经冲着梳妆神女嚷开了。原是那梳妆神女给她梳发时,扯到了她头发,引得她一阵疼痛。可是,却也怪不得梳妆神女,是西辞推开珺林那一下,自己用力偏过身去,如此扯了一下。   按着以往,她都不会当成个事,此番却是勃然怒火。直吓得神女连连垂首跪拜,出声求饶。   西辞自是回过神来,知错在己身,于旁人无异。然见了侍女那副委屈模样,便心头更恼,她原是恼自己躁气横生,只是落在侍女眼中,自是觉得还在责怒自己,只咬着唇口,眼泪颗颗落下。   “下去吧!”到底还是珺林给她解了围。   珺林想着左右是被强行唤起生的气。便也再未多言,只执过梳子,亲自给她梳妆,然后又挑了衣衫给她一件件穿好。   待这一番行云流水的打扮下来,西辞亦清醒平静了许多。   她抚了抚云鬓,垂眸看着一身玄色滚金云纹长袍,最后目光聚在镜中正给自己描绘额角金梅的那人身上。   因对着水镜较近的距离,最引她瞩目的自是他握笔的手。从纯白广袖中伸出的骨节分明的五指,指间光洁圆润,偶尔碰到她面颊,亦是冰凉一片。蘸着金沙的笔在他手中滑动,一笔笔勾勒出花影。西辞看着逐渐闪出光泽的梅花,只觉眼前慢慢模糊起来,心下去莫名熟悉而欢愉。   “这边,有点浅!”她才要说出口提醒他,便看见笔尖往她想的那处扫去,珺林的声音亦落下来。   “这边,有点浅!”分毫不差的一句话。   西辞心头一颤,顿时回过神来,一时竟只觉如梦初醒,却也一时想不知方才梦中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曾几何时,珺林也为自己画过金梅。   她来不及思考,只一下反手握上珺林执笔的手腕,抬头蹙眉看着他。   “怎么了?”珺林觉出她手下力道不对,力气大却是抖得厉害。   西辞望着珺林片刻,方道,“你刚刚是不是又拿浮涂珏照我了?”   “我头疼得厉害!”   珺林闻言,握笔的手一顿,“何时开始疼的?”   “就现在!”西辞有些委屈,低着头喃喃道,“我哪里惹你了,不就拿流桑花熏了你几次吗,明明你也很开心……”   “你说什么?”珺林不曾听清她的话,只一把抱起她,“我没有拿浮涂珏照你,我带你去寻父君!”   西辞晃了晃头,“现在好像不疼了。”   “还是让父君看一看安心!”方才浮涂珏珺三字入耳,他心下便跳得厉害。   “真没事了!”西辞从珺林怀中跳下,转身照了遍水镜,拉着他往外走去,“马上就要到开宴时辰了,都等着我主席呢!”   宴会伊始,珺林看着西辞于正座之上,接待各地属臣,精神确实不错,便也稍稍放下心来,只当自己多虑了。   席至酣时,北顾怀中婴孩许是饿了,开始哭闹起来。   此刻,双生姐妹夫妻四人坐在一侧。西辞便挨着北顾,她还未好好抱过孩子,此番见他哭闹不止,便起了兴致,想要抱一抱,将他哄好。却连哄待骗半晌不得成功,珺林便自然的接过,硬是片刻将孩子哄得服服帖帖。   西辞简直目瞪口呆,开口道,“你如何这般熟稔?”   “很久前学的!”珺林也没看她,然说话间眉眼皆是温柔情意。   西辞虽无情根,但贵在聪慧好学,如今已能辨出情意的种类。比如珺林此番看着怀中婴孩,流漏出的情意,根本不是长辈对晚辈的宠爱之意,倒有几分恋人间的眉目传情。   “你不会在娶我之前,养着外室,连着孩子都有了吧?”是故西辞问得直白而率性。   “啊?”珺林差点将孩子从手中跌落。   北顾赶紧过来抱过孩子,只道,“姐夫方才那般神色看着阿恒,可是想着何时能同阿姐有自己的孩子?”   “阿顾说得对!”珺林冲北顾笑了笑,侧身对着西辞道,“你说的,就是天方夜谭。”   西辞挑了挑眉,嘟着嘴没出声。   然她眉间喜色悄然浮上,特别是宴会临近尾声,她整个人虽犯困强打着精神,但欢喜之色几乎要从面容上溢开来。   曲终宴散之际,对面的师尊桑泽神尊终于忍不住,摇着扇子道,“你何事这般欢愉,且说出来让我们也乐乐!”   “散席后,我便可以回八荒了。我想家了,归心似箭。”   桑泽闻言一愣,遂而将目光投向凌迦。   凌迦目光如冰,只望着珺林冷哼了一声,“好本事!”   “莫理父君!”诸神散场,西辞亦拉着珺林起身,然甫一站起,便只觉眼前一黑,整个人倒了下去。 第55章 孩子   摆月殿寝殿内, 西辞靠在床榻上让凌迦诊脉。   她望了眼陪在一旁的珺林和母后, 朝他们笑了笑,方才散宴之际确实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意识皆散,幸得珺林眼疾手快将她扶住了。然此刻却也不觉哪里难受, 她自己感知的清楚,内里气息仍旧平稳充盈, 当是无甚大事。只是看着父君蹙眉连着把了两次脉,便觉有些古怪。   “父君, 我不会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吧?”西辞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什么病劳您把两次脉?”   “不许胡说!”珺林沉着脸喝了她一声,一想起今日出席宴会前, 她的各种反常, 便只觉心悸, 只勉励稳着声色道,“父君, 阿辞她不要紧是不是?”   “要紧!”凌迦背对着珺林, 将西辞的手放回被衾, 刮了刮她鼻子,无比慈和道, “丫头,你有身孕了!”   “真的?”西辞瞬间直起身子,垂眸看着自己小腹,欢喜道, “那我可以生一条小神龙啦?”   “你慢些,刚有的身子,胎还未坐稳!”凌迦将她按下,觑了她一眼,“这是高兴傻了吗,神族孕子,属相皆随父,你只能生只小狐狸。”   说着还不忘看了眼珺林,“这个也乐呆?半点反应皆无!你要作父君了!”   “方才宴会上,看着你们哄抱阿顾的孩子,我便想着何时阿辞也能有自己的孩子,便算是真的圆满了。”相安含着热泪,坐上榻来,抚过西辞面庞,“不想母后许的愿,如此之快便成真了。阿辞真的要做母亲了。”   西辞冲着相安直点头,“母后是母神亲女,自然许什么愿都会成真的。您再许个愿,保佑我生条小神龙!”   “这愿望,母后可没本事许成……”   珺林沉默半晌,确实有些没反应过来,如此大的喜悦涌上,他一时竟觉得有些慌神。他看着床榻满心欢喜的人,不久前还素白的面容上已经恢复了一点血色,嘴角酒涡更是浅浅盛开。   一万年了,他一直以为两人已经注定了生离。可是她还是回了八荒,一步步走到他身边,走入他怀里。纵然前尘皆忘,她亦还是心甘情愿做了他的妻子,满怀欣喜孕育着他们的孩子。   “父君,那阿辞的身孕有多久了,以后可需要注意些什么?”到底,他恢复了神思,满心满脑只想着该如何更好地照顾她。   “有近三个月!”凌迦嗔怪道,“阿辞小节之上一贯大意,你原是个细心的,如何也半点异样没发现?这初期都没什么反应吗?   想了想又道,“不过也看个人体质,并非人人皆一样!”   “犯困算不算?”西辞欢脱道,“近来我老想睡觉,浑身乏力,心情也莫名焦躁,晨起还冲梳妆神女发了一通火,小妮子被我吓坏了!”   “自然算!”凌迦笑道,“过些日子便好了,不过也许会出现其他反应!回了八荒,父君将整个央麓海医药阁都派给你,你母后有父君也足够了!”   “小气!”西辞撇过头,“阿辞原以为父君会留我在七海,亲自照顾我呢!”   “也不知是谁说想家了,要回八荒,归心似箭……”凌迦白了她一眼。   “父君,您也太小心眼了,留着话在这边堵我!”西辞又直起身来,“子钰,父君欺负我!”   “嗯?”珺林方回神,看着相安起身去了凌迦身侧,他便坐到了西辞旁边,只疑惑地望着凌迦,“父君确定不足三月吗?”   “自然!”凌迦见珺林脸色不对,面色亦沉下来,“可是有什么说法吗?”   “不是,我只是担心阿辞的身子,父君确定没有诊错?”珺林自不疑西辞,可是他明明已经近四个月未碰过她,如何只有不到三月的身孕?如此先前她嚷着头疼一事便又在他脑海中浮起,因浮涂珏而引起的不适,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珺林唯恐她此番连着受孕也受到影响。然当着西辞的面,他一时亦不能直接将疑惑说出。   西辞已经反应过来,这孩子当是她使用流桑花催动珺林魅诀那会怀上的,顿时只觉面上烧得厉害,一片滚烫。正值桑泽与御遥送走诸神,见他们迟迟不出来,只当西辞有恙,便入了殿来。   “那个……父君没有诊错,当是不到三月!”西辞垂着脑袋,喃喃道。   “怎么会……阿辞,你别吓我,让父君再给你看一看!若是不到三月,这孩子……”   “好好说话,到底几个意思?你同阿辞成日在彼此眼皮底下,有什么不对的!”珺林这话任谁听来都不甚好听,更别说将西辞捧在手心又及护短的凌迦,此刻俨然拍案而起。   将将踏进来的御遥神尊,向来耳聪目明,不过三两句话便已经听出端倪,只拽着自己夫君往外撤去。   只是到底来不及,西辞的话沉沉砸来。   “父君不许凶子钰,我知道他什么意思。”西辞深吸了口气,微微侧过脸避开珺林道,“那个……前段时间,我用了流桑花惑你……你开了魅诀,事后自不知晓……”   西辞说到最后已经抑制不住,笑出声来,又怕珺林生气,甫一抬头直指御遥与桑泽,“原是姑母教我的,说是一物降一物。既是姑母所授,你断不是第一个被迷惑胁迫的,左右有师尊在前头……”   西辞笑着扫过桑泽那张一阵红一阵白的脸,眼看着他一把折扇落在地上,噗嗤一声彻底笑开了!   “逐出师门!逐出师门!”桑泽拂袖离去。   “以后再有事,别来求我!”御遥瞪了西辞一眼,捡起桑泽的折扇,追着出了殿,“逐出师门算什么,有本事你同我和离!”   “没本事!你们都是祖宗!”   ……   西辞有孕,自是诸人皆欢。然她那日所言,想生一尾神龙,竟不是随口说的。   这一日,珺林端着安胎的汤药入得殿来,便听见西辞同前来给她诊脉的凌迦正絮道此事。他原不会偷听墙角,只是甫一踏至门边便听西辞说了句“趁子钰不在,且偷偷同您说了”,便只当西辞是身体有恙,瞒着不欲告诉他,于是便避在门口听了一番。   结果是西辞想要生一尾神龙,向凌迦寻转生的丹药。凌迦自是没有答应,更劝诫她,孩子是夫妻两人的,且不可一人作主,且让她同珺林商量再行决定。   西辞未得到许可,神情怏怏,便再未言语。   是夜,熄了灯火,两人自如往常一般入睡。珺林看着一贯嗜睡的西辞,翻来覆去了数次也不曾入眠。半晌,背对着他,靠在里侧安静了好一会,仿若睡着了。   只是,珺林听得她呼吸依旧沉而快,便知没有入睡。便轻轻唤了她一声,然而西辞没有应。   “我知道你还没睡!”珺林伸手揽过,覆在她小腹上,“为何不喜欢小狐狸?他可是圆毛,以后可以抱在怀里任你撸!”   “没有不喜欢它!”西辞转过身来,习惯性的缩在珺林怀里,想了想又觉不对劲,抬头有些生气道,“你偷听我与父君说话?”   “算了,扯平了。我原也是背着你说的话。半斤八两!”话毕又要翻身背过去。   “老实些,折腾什么!”珺林将她脑袋按在怀里,“既然不是不喜欢小狐狸,想来是更喜欢小神龙了?”   西辞靠在他胸前,缓缓道,“先前便同你说了一回,自嫁给你,我便不是特别爱撸毛了,心中以往莫名的不安也安定了下来,曾经的渴求也仿若得到了满足。真得,我觉得嫁给你挺好的。唯一有什么遗憾,大概便是我总不能像你待我一般待你。有时,便会有些害怕。”   西辞顿了顿继续道,“我知道若是生只小狐狸你肯定会很开心。只是狐狸已有那么多了,而神龙当真凋零,如今算来不过父君,我与阿顾,合岁四人。我是七海的君主,自当为种族血脉延续考虑,我想让神龙一族子嗣亦兴旺些。”   黑夜中,西辞看不太清楚珺林的面色,然话既已经开了口,她也不想吞吞吐吐,“父君说我们是夫妻,万事不能欺瞒对方,且让我同你商量。那你同意吗?”   她从珺林臂弯中退开身,平躺在床榻上,摸索着执过他的手,贴在自己小腹上,“原有一半你的血脉,你是八荒的君主,自然也当为你的种族考虑。再者,神族育子皆随父,大概也是有他的道理,许是天道偏爱吧!”   “同我商量?”半晌,珺林的声音在黑暗中弥散开来。   “嗯!”   “我不同意!”他从西辞手中抽回自己的手,只重新贴在她小腹上。   “嗯!”西辞咬着唇口应了一声,那只蓦然空出的手在暗夜里顿了顿,确定什么也抓不住,便默默收了回去,却蓦然又被一只稍大却温暖的手抓在掌心。   “我不同意,你难过吗?”   “嗯!”西辞也没挣扎,由他握着,“但是,应该就难过这一会会,等过些时候,他慢慢长大,或者等他出来了,我应该也就不难过了。无论他是什么,总都是我的孩子,我还是开心的!”   “无论他是什么,总都是我的孩子!”珺林重复了一遍,声音却哑了,他握着着西辞的手更紧些,“所以啊,是小神龙还是小狐狸,又有什么关系呢!”   “嗯!”西辞闷声道。   “那就生条小神龙吧!”珺林执着她的手重新贴上她小腹,先将她的手覆上,然后轻轻抚过她手背、五指,最后整个合了上来,仿佛一下将她和孩子都捧在了掌心。   可按着触手的距离,却偏偏还是离她较近些!   “啊?”西辞惊道,猛地坐起身来,抓过他臂膀摇着,“你不会是在同我说梦话吧?”   “祖宗,你慢些,父君都说现在胎还不稳!”珺林被她吓了一跳,只起身要扶她重新躺下。   然西辞却只是正襟危坐,甚至还化了颗夜明珠照着,“你方才说的可是真的?你同意我生小神龙啦?”   西辞情急之中化出的夜明珠未经择选,整个光华璀璨,晃得珺林睁不开眼,他只得夺了置在一旁,“真的,千真万确!”   “可是……你方才不是同意吗?”西辞显然还是不敢相信。   “因为不想你难过!”珺林拢着她躺下去,“便是只难过一点点,也不愿意。”   “那……你不难过吗?”西辞翻过身以手支着下巴,借着一点光亮细瞧着珺林那双无论何时都如同泉水般润泽的眼睛,此番觉得更是好看。   “躺好!”珺林垂眸,“你压着小神龙了!”   “那我明日给你做水蜜酸杏吧,糖很多的那种。吃完你便连一点点难过都没有了!”   两人皆平躺着,珺林再次拉过西辞的手,“是不是觉得自己又差了我半截,对我不够好!”   西辞聋拉着脑袋,叹气道,“我把你放心里了,可是在遇见你之前,排在你前头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司战,七海,龙族,九州苍生……”   “若是我们能早点相遇,或许就不一样了!”西辞望着帐顶,见他半天不回话,便追问道,“子钰,你说是不是?”   “是!”过了许久,珺林才平顺了呼吸,吐出一个字,只死死攥紧了西辞的手。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亦记得尚有最关键的事需趁此说了,隧道,“同意你生小神龙,是有条件的。不必这般急着感激我!”   “啊?”西辞瞬间想要抽回手,奈何珺林的劲比她大多了,没能挣脱开了,“你说!”   “将司战之权交给我,我知道你心心念念还想着收拾蒙殷!”   “那不行!”西辞猛地用力,便抽回手,坐了起来,“他动了丛极渊屏障,混乱人间和洪莽源气泽,至今其心未收,我是司战之神,岂能容他!”   “再则,你又未掌过司战一职,我不放心!”西辞白了他一眼,嘀咕道,“搞半天,是看上我司战位了,掉官眼里了?”   “掉官眼……”珺林简直被她气得没话说,知她无碍便也懒得再起身,只转过身去,“那你还是生头狐狸吧,这是天道偏爱,自有天道之理!”   西辞看着一袭背影,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愣了片刻方踢了他一脚,“给你前线指挥权,决策权不能给你!”   要的就是你别上前线!珺林伸过一只手,手心朝上,“把印珈传我!”   “急不死你!”西辞朝他白了一眼,却到底老实地五指覆掌拍上。一瞬间,金色印珈便刻入珺林掌中。   珺林看了一眼,方转过身满意道,“好了,睡吧。”   西辞愤愤看了他两眼,“我要撸毛!”   “不是说不爱撸了吗?”   “不爱撸别的!”   “哦!”   转瞬间,九尾的狐狸蹭入冷香缠绵的怀抱。夜色昏沉,唯有他的眼睛亮得胜过万千星辰,映照出她含笑入睡的沉静面庞。 第56章 情根   因着丛极渊上, 阻隔人神两界的屏障现了裂痕, 为保证神界内神泽仙气的纯正,三尊便需闭关调服气泽,巩固九州根基。又因相安少主有神泽之血可渡化人世冤魂,凌迦神尊亦不放心她一人处在外界, 便打算带她一道入关。   如此,整个神族仙界能主事的便只有西辞和珺林。   西辞自不觉有什么, 之前一万年虽说她闭关养伤,然三尊早已不理世事, 神界诸多事宜, 皆是由她掌权敲定。   如今虽有孕在身,但相比先前修为不全, 此番不知好上多少。故而无甚操心, 加之有了珺林同意, 可以生一尾神龙。于是从凌迦处得了转生属相的丹药服了,整个人便十分欢畅, 只日日盯着自己小腹, 盼孩子早些出来。   只是偶尔有些头疼, 自也不曾放在心上。   然,偏偏是头疼这遭, 珺林却十分忧心,凌迦看在眼中亦不放心。故而回八荒前一日,凌迦避开西辞,唤来珺林入了炼丹房。   彼时桑泽亦在, 尚未看出两人神情不对,只对着侄子打趣道,“你这心胸,叔父自不曾怀疑,别说阿辞想生神龙,便是给你绝嗣了,你估计也没有不愿意的。”   “那我便将阿辞当孩子,反正也不是没养过!”珺林笑了笑。   “叔父是惊讶你这心机手腕,真是哪里需要往哪里送。”桑泽摇着扇子,押了口茶,“就一夜的功夫,既在阿辞面前落了个天大的好,又将司战的指挥权弄了过来。”   这回珺林没再接话,他忧心的便是此遭,若阿辞只是有了身孕,纵是寻常动武使用灵力也没什么要紧,然她总喊头疼,他疑心之外方才先要了她的前线指挥权。如此哪里若有战事,也可由他代她去了。   凌迦看了他一眼,却已经猜到几分,本拎着茶盖的手扣在杯盏上,发出“咣当”一声清脆的声响。   方道,“当年丛极渊上,你说你抽了阿辞情根,帮她祭了天劫,对吗?”   珺林点了点头。   “当真?”凌迦又扣了一次杯盏,声音更脆了些。   桑泽听闻两人言语,又见二人面色皆沉着,摇扇的手慢慢停了下来,只对着侄子道,“怎么说?”   “父君当是猜到了!”珺林笑得有些寡淡,只化出浮涂珏在虚空。   此间三人都是识得浮涂珏的,珺林掌管浮涂珏自不用说,桑泽当年因与御遥神尊命格一事,曾入方丈岛抢夺过浮涂珏想毁了它,故而执在掌中一段时间,便也十分了解这两个环形交错的玉石。   如今看着中间那琥珀青石,只觉怪异。原本是极其圆整平润的一方玉石,此刻却是膨胀开来,使得上头裂口张开。估计若不是珺林勉励压制,里头关着的东西早就喷涌而出。便是此刻,亦是光耀明明灭灭,丝毫不肯安分。   “这是关押了什么东西在里头吗?”桑泽蹙眉道,“原是听闻这琥珀青石一万年前损坏了,呈现迸裂之态。你不是一直在修复着吗,如何看着这迸裂之势更重了些?”   “还有这上头缭绕的气泽——”桑泽往前凑去,细瞧着,“有些熟悉啊!”   珺林没有说话,只是不自觉地避开了凌迦的目光。   “阿辞?”半晌,桑泽辨认出来,转身惊道,“上头如何缠绕着阿辞的气泽?”   “是阿辞!这琥珀青石里关着的……”桑泽几乎不敢相信。   “是阿辞的情根!”珺林收回浮涂珏,伸手抚上那块琥珀青石,跪在凌迦面前,“当年,丛极渊生七重天劫落下,荒火天雷闪现间,我抽了阿辞的情根,携着它抵消天劫,并未想过要留下一抹在身边。她的命远比她的情,更重要。只要她活着,怎样我都可以接受。”   谈及当年一战,珺林转瞬便红了眼眶,他呼出一口气,顿了顿继续道,“许是天道厚爱,我携着阿辞的情根抵消天劫,待七重天劫灭,我被劈出原身,原以为也会就此羽化。却不料竟未受到多少伤害,待睁开双眼,方见到自己被拢在一个结界中。待我化出人形,回过神来,那结界便也碎了,只凝成一缕白色霞光落入我掌心。”   “竟是阿辞的最后一丝情根!”珺林自始至终牢牢攥着化在掌心的浮涂珏,“当时我不知该如何安置这丝情根,有过一瞬想要将此情根还给阿辞,如此她对我当还有些记忆。可是我自然也明白消劫之物自当完整,不该有所保留。若这般重新给了她,焉知会有什么其他的反噬落在她身上。故而从丛极渊上下来,我带她回七海寻您,原也未想瞒着……”   “起来!”   凌迦叹了口气,起身拍了拍他肩膀,后面的事他便已经知晓,珺林带回重伤的西辞,自己虽未受得重伤,却到底伤了心神。   西辞昏迷三百年,他估摸在那数百年间只一心惦记西辞身体,早已忘了情根一事。   原本,便是如此,珺林守在摆月殿门前三百年。   一人下子午棋。   一人执箫吹《桃夭》。   一人给杏子去核削皮。   只想着等那个女孩有一日走出殿来,能执棋落下,侧耳听音,拣杏入口,然后同他说句话。   哪怕是一句“你是谁”都不要紧!   三百年,他终于等到她,却是被她一掌劈去半条命,随后便开始了长达万年的分离。   “那这浮涂珏被损,便是融了阿辞这一丝情根的缘故?”桑泽味道。   “对!”珺林额首,“后来回了八荒未多久,浮涂珏便现了异样。那时,我担心阿辞也受影响,便派人入七海查探,皆说她一切安好,便也放下了心来。”   珺林想了想,继续道,“后来琥珀青石第一次出现异端,是阿辞踏入八荒后,情根涌动,当是寻到了主人。彼时正值浮涂珏守护使玟陶历劫之际,我便赶紧将其封住了。阿辞当没有感知到!”   “只是近来两次,一次是我去北荒,她为玟陶推演,触碰到了子盘。还有一次便是不久前我心魔顿生那日,不甚丢失浮涂珏被她捡起,琥珀青石里的情根当是识主,认出了她,都想涌现出来回到她身上。”   “所以,阿辞如今常日头疼,是这两次情根欲回体内牵动记忆引起的,是吗?”凌迦走到一个斗柜旁,寻出了一个药盒。   “嗯!”珺林叹了口气,“父君你可有法子?”   凌迦望着手中药盒,笑了笑,“你除了求助于我,当真没有想过其他法子?”   “有!有一了百了的法子!”珺林眸光黯淡,“无非就是那丝情根,毁了便罢!”   “这……”桑泽扼腕,“连天道都不收之物,自有它存在的理由。”   “留着那一丝情根,我并不觉得是天道厚爱。他合该都拿去了,今日也无需再让我这般胆战心惊!”珺林自嘲道,“我不毁它,是因为已经融在了琥珀青石中,除非震碎浮涂珏,不然这丝情根当与浮涂珏共生同存!”   “震、震碎浮涂珏?”桑泽与凌迦对视了一眼。   凌迦再未说什么,只将药盒递给珺林,“你同阿辞大婚前夕,我已经给我你一颗,如今是第二颗,必要时给她服下。情根既不能毁,便从其他方便入手吧。她何时有恢复记忆之像,或者万一恢复些许片段,便喂她服下,只要记忆不回,天劫便不会落下。如今便可以给她喂下了,估计头便不疼了。”   珺林接过,看着盒中那颗玉泽流转的丹药,“这药能管多久?”   “三五十年不成问题。服此一颗,这段时间内,阿辞当不会再想起什么。放心,医药阁尽数都给你们,他们已经得了法子,会一直源源不断的练出药来。”   凌迦再次拍上珺林肩膀,只深深握着,“或许你可以查一查青丘藏书楼的典籍,寻个一劳永逸的法子。阿辞如此受困,原不过是没有原生逆鳞,若是有物可以替代逆鳞,便也无惧七重天劫了。大不了重历一次便罢了!”   珺林双眸中重新燃起一点光彩,“龙族逆鳞竟有取代之物?”   “原该尽数祭了天劫的情根都能被保留下一丝,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凌迦笑了笑,“反正医药阁炼药是细水长流的法子,寻物代鳞便是一劳永逸的法子。只是即是一劳永逸,终须代价,你掂量着便是!”   “我明白!”珺林合上药盒的瞬间,皱着多日的眉头终于稍稍舒展开来。   时值西辞小憩醒来,传来了水镜寻他。如今她愈发疲懒了,便是同在毓泽晶殿中,她也不肯挪步寻人,有事便开水镜招呼。   譬如此刻,她揉着惺忪睡眼出现在水镜中,也不看镜中人,只嚷道,“你什么时候回来?赶紧收拾东西,回千白塔,我想睡那里的床!”   “马上回来,东西都收拾好了!”   “哦!”她嘟囔着,看了一眼镜中的另外两人,扬了扬嘴角,翻身又睡了过去!   水镜这头,三人相互对视了一眼,只摇头笑了笑。   珺林正欲收回水镜,却见她再度起身,半合着眼道,“父君,阿辞用了您那转生属相的药,可还是孕三年而分娩?如今都五个月了,如何阿辞胎腹都不显的?”西辞目光落在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上,有些不满道。   “这个……父君与珺林都说了,且让他回去同你慢慢说。乖,你再睡会!”   西辞愣了愣,还想再问些什么,然尚且困乏,便眯着眼冲凌迦微微一笑,当真便又睡了过去。   唯有珺林不明,只开口道,“父君……”   “原是我忘了告诉你们,这转生属相的药,自对身体无害,只是孕期会长些。到底需要将随父的属相变成随母的,我们龙族又向来珍稀些!”   “孕期长些?那……多长?”珺林太阳穴跳了跳。   那祖宗虽说此刻老老实实孕胎喝药,乖巧顺从,但他知晓,她实在不是能安分太久的人。   “三百年!”凌迦挑了挑眉。   “三、三百年?”   凌迦今日第三次拍上珺林肩膀,任重道远道,“所以,你且等回到八荒再告诉她,届时让她拆青丘君殿,且别毁了为父的毓泽晶殿!”   作者有话要说:  珺林:任重道远!!! 第57章 心绪   三尊各自闭关, 联手调伏气泽。至此七海封海, 巫山封山。   珺林和西辞返回八荒,而西辞有孕的消息自是在知晓当日便传回了青丘。待双主回殿,一连数十年,八荒诸神虽未得君令, 不得入青丘,却还是满心欢喜皆朝着青丘君殿处遥遥拱手拜贺。   只是拜贺之声尚在缭绕, 诸神或通过水镜,或通过神识, 皆听见化世数十万年的青丘君殿内发出一阵轰鸣之声。然后便隐约见得一尾月白神龙从君殿腾出, 伴随着雷霆风暴,龙尾横扫殿檐。   紫晶梁, 琉璃瓦, 该断的断, 该碎的碎,皆噼里啪啦纷纷扬扬砸落在地。   数圈之后, 又见一头雪白的狐狸从殿中仓皇赶出, 抖开九尾, 如同一朵白莲瞬间展开莲瓣,无限变大, 遮天蔽日将那白龙拢在其中,携卷着跃回对面的千白塔。   后九幽河水翻涌而起,如壁百丈护上外墙。而青丘内外城门彻底闭合,君殿遗世, 重归寂静。   千百塔内,西辞浸在八宝池中,下半身龙尾未收,扑棱起无数水花。珺林刚想靠近,便被她溅得一身水。   她瞪圆了一双杏目,喘着粗气,盯着珺林看了半晌,方又将目光落在自己无比平坦的小腹上,开口道,“你再说一遍,我要怀多久?”   珺林甩了甩一手的水,又将面上水珠擦干,试探着靠近她。   “离我远些,就站在那里!”西辞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珺林亦见她气息当真起伏得厉害,便也一时不敢再激怒她。只想着待她平静下来,再好好言劝说一番。   原从凌迦口中听了西辞生神龙的话,需怀胎三百年。他便知晓,待把这消息告诉她,估计她能发疯。   却不料,初回八荒的那段时间,西辞知道后,虽也震惊了一番,许是因彼时孕期常日困乏,竟也未有多少反应。只抿了抿唇口,无奈道,“三百年便三百年吧,谁让我们神龙如此珍稀呢!”   彼时珺林松下一口气,只想着到底是要做母亲的人了,一颗心柔软不说,竟如此之快连着耐心都翻倍的滋长。当真让人欣慰。   只是,西辞睡得实在多些,一醒来便只盯着自己小腹看,却成日不见自己显怀,慢慢便也磨去了耐心,只施了个催眠术将自己催眠了。以图哪日醒来便已胎腹隆起,便算真正开怀了。   珺林原是不同意她这般沉睡过去,一来担心对孩子发育不好,二来更怕她这般疲懒不肯动弹,分娩时吃苦头。   待问了医药阁的医官,方知西辞这般嗜睡亦算正常现象,又是服了转生丹药,故而孕初期多睡些亦是积攒精力,汇聚灵气的好法门。本也要劝着她多休息,入定调息,如此沉睡便再好不过。左右不会睡太久,估摸个三五十年便也醒来了。断不会睡到分娩之日!   珺林闻言,方定下心来,索性避在白塔陪着她。   她偶尔也会醒来,却都不甚清醒,只模糊着双眼,缩在他怀中呢喃道,“小神龙长大了吗?”   问这话时,双手便不由自主地摸向自己小腹。待每每摸到自己尚且平坦的腹部,便总不再言语,惆怅地垂下眼睑,翻身睡去。然珺林听着她呼吸声,便知不甚匀畅。   待问过医官,只说是女子孕中多思所致。   在此期间,有的女子会觉自己夫君许是变心了,有的女子亦会觉得自己容颜有失,还有一些甚至觉得自己无甚用处,没了价值,凡此种种,皆需要用心处理待之。   而西辞这般常日关心自己胎腹,当是潜意识在害怕孩子长不大,如此忧心,亦不是好事。需细心抚慰,待过了这段时日,便也好了。   如此,珺林亦不敢马虎。待她后来再问起此节,只将医官的话慢慢与她说了。   “孕期数百年之长,乃是属相转变所需,自然慢些,按着比率,自是半数之后才会显怀……”   然西辞睡得迷迷糊糊,脑子也不甚清晰,哪里消化得了这么些累累赘赘的话语,只没听两句便眉头紧蹙,半合的双眼雾气迷蒙,胸口起伏,一抽一抽要落下泪来。   几次这样下来,珺林实在见不得她这副模样,便索性弃了医官所言,想着待她醒来再说不迟。只半哄半骗道,今日是“小腹虽仍旧平坦,但看着腰粗了些。”   过两年西辞再问,便是“瞧着涨了些肉了,应是再给小神龙准备房子。”   或者就是什么“我以手距丈量,腰围差不多多出两寸了”……   这样的话落入西辞耳中,便令她十分欣慰。纵是闭着眼却仍旧蹭在他怀里这边啃一口,那边舔一下,像只小猫一样温顺又黏人。   而每次说这样的话,珺林原总是心虚,想着哪日她醒来,见自己还是身量纤纤,不知要如何失落同他闹腾。但又见她那般娇憨迷糊的模样,便又觉她实在可爱。别的女子有孕,大都担心自己身形有变,形容有失,损了美丽娇俏,偏她只日日希望自己圆滚起来。   为了显怀,就差魔障了!   而如今,便是西辞沉睡的第五十六个年头。   她醒来时,珺林原正在揽茕阁。因玟陶出关了,子盘竟被她修好了大半,十二宫格,已经有八格尽数归位。   他将将检验完新修复好的六格,还未来得及同玟陶说上一句话,便见一头雪白神兽一路奔跃而来。   待看清是雪毛犼,只心中一惊。   果然未等他开口,雪毛犼一双碧色眼睛便如同她主人一般倨傲一转,数只箭矢从眼中射出,落地凝成四个字。   青丘君殿!   珺林赶到时,见那黑袍墨发的少女,果然比之数十年前陷入沉睡时,精神要好了许多。双目灿亮,目光流转间玉华盈盈,连着额角金梅都渡上了一层光彩。   她穿着一身广袖鎏金的龙纹墨袍,封腰处以金线绣出的祥云纹身,中间扣着的腰带乃是雪链金珠。这腰带原是有数个暗扣的,按腰身松紧择合适的扣上,然后垂下末端珠链。   西辞自是纤腰一束,平素扣在最里头的一枚暗扣上,垂下的珠链上便还有九颗金珠,末尾珠下流苏真好垂在她皂靴足面上。   此刻,珺林亦看的真切,西辞的目光随着足面上晃动的流苏来回巡视,然后两手拎起珠链,从最末端开始数起。   “一、二、三……”他听着她数数的声音,只觉头皮发麻,待到她数至腰封最后一颗,“九”字落下,珺林深吸了一口气,匆忙走上去,将她双手握在手中,自然地理顺了那抹珠链,仿若未曾看见她方才的举动,只含笑道,“如何今日便醒了?”   西辞抬头望了珺林片刻,抽回手,杏眸中慢慢凝上怒气,冷冷道,“你个骗子!”   “我……我怎么便是骗子了?”珺林自然知晓她指的是什么,方才看见她执着珠链数珠子,便知不好。这是甫一醒来,就关注着自己胎腹。   偏偏那小腹平坦如常,依旧是楚腰玲珑,身姿曼妙。   “看你精神好了许多,头还疼吗?”   “可想吃些什么,我让他们做去!”   “罢了,我自己来吧,塔里备好了松风翠乳,我去给你煮上。还有玟陶也出关了,让她给你制些杏子,生津开胃的。”   珺林拉过她,噙了一贯的温柔笑意,本还想装作不知,混了过去,煮茶奉果然后再仔细与她说。   “你就是个骗子!”却不料,西辞甩开了他的手,拉着那雪链道,“什么腰粗了,肉长了,你的手围不过来了……”   “肉呢?”她拽着珺林的手往自己小腹摸去,又捏向自己腰侧,“肉长哪里了?被你吃了?还有我的腰,我的腰哪里粗了?要是粗些便好了!这么细,一点没变粗,一点也没有……这么细的腰,这么平的肚子,小神龙要住哪里?住得下吗?你就是个骗子,满嘴鬼话……”   “我问你,我到底要怀多久,小神龙多久才能出来?”   “其实,三百年对于我们而言,也不算太久。”珺林小心翼翼道,“且看凡人不过数十载光阴,都要怀胎十月,如此算来,三百年亦算快的……”   “三百年……三百年……”西辞不停呢喃着这三个字,仿佛对她而言是一眼望不尽头的漫长时光。   “阿辞——”   然而,她再未回应珺林,只一拂袖化出原身翻腾起来,待殿内晃荡,梁断瓦碎方腾出殿去。珺林也顾不得万年君殿一朝破损,只追着她出去。   便是不久前诸神遥望见到的情景。   故而此刻,西辞因力竭泡在池中汲取灵气,再次开口问他孕期时间,他实在是觉得头疼脑胀。   他应下西辞的话,站在原地未再向前,想着且将医药阁诸医者都传来,让她们以药理说服,自己再慢慢哄着,或许过段时间便好了。这样想着,却听到西辞是声音再度响起。   “对不起!”她忽然地开口,声色软软,龙尾也不再扑腾,只垂在池外,躺下一颗颗水珠。   西辞抬眸望着珺林,眼中慢慢腾起雾气,“毁了你的君殿,我也不想的,不知为何那么大的怒气,一时没忍住……”   珺林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如何就这么好性了?   西辞见他还是和自己隔着一段距离,又不接自己的话,只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她原是习惯了珺林一副温和笑靥,双眼盛满柔软的情意。此刻瞧得他丝毫没有这些模样,所谓面无表情在她脑中便化成了清冷疏离。   顿时她一颗心便快速沉下去,只觉所托非人,原本已经雾气迷蒙地双眼,晶莹滚烫的泪珠一颗接一颗落下来。   珺林本被她突然的道歉闹得不明所以,如今见她又哭得梨花带雨,更是一头雾水。整个人有些发懵,偏西辞双目灼灼盯着他,眼泪噗嗤噗嗤往下掉,胸口起伏间双肩一抖一抖,没过一会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却又死命地压制着。   珺林这才反应过来,往八宝池奔去,衣衫未除,便入了池中。   扶住了她双肩,哄道,“殿宇而已,毁便毁了,左右有司工神使,让他修缮便是。”   “你是不是生气了?你、你半天都不同我说话……”西辞哭得更厉害些。   “我哪里有生气?”珺林给她擦去眼泪,又将一缕落在鬓角的发丝仔细拢到后面,闻言道,“我真没生气,只是想着你本是怒火烧身,如何便又与我道歉,高兴地不敢相信是真的。”   珺林趁热打铁,继续道,“殿宇毁了不算什么,伤到身子就不好了。这般哭着亦是伤身,快别哭了。”   西辞抽抽搭搭还在流泪,但总算哭声小了些。   片刻却又红着眼,死命咬着唇口,仿若在压制着什么,只垂眸看着自己小腹,喃喃道,“三百年也不算太久,可是我方才那般生气,小神龙会不会觉得是我不愿意孕育他……他会不会生气了?会不会不愿意长大……”   珺林简直哭笑不得,只揉着她脑袋道,“这整日都在想些什么呢?他才舍不得生他娘亲的气!只是你再这般不开心,估计他便真得要生气了!”   西辞抬眼望着珺林,片刻吸了吸鼻子,顺着他手靠在他肩上。   初时,珺林还轻轻拍着她脑袋,抚着背脊。没多久只觉肩头一阵皮肉牵扯的疼痛,竟是西辞拼着全力咬了他一口。   “阿辞……”珺林忍着痛意,心下一沉,只匆忙将她推开一些,伸手揽过她。   果然,西辞面上血色退尽,眉间紧蹙,气息急促道,“我……头疼……好……”话还没说完,便晕了过去。   “阿辞!”珺林疾唤了一声,他自是知晓她因何头疼。   当日在七海,凌迦给他的那药,虽可以让她免于疼痛。他本打算当即可便给她服下的,只是凌迦亦告诫他,练此丹药时,并不知晓西辞有孕。虽药中成分无甚大碍,但此药服下,需她以自身灵力催化。如今她怀着身孕,本就是耗灵力的时候,能不用便不用的好。   故而回了八荒的这些年,珺林便一直仔细留意着,总算她也极少头疼,偶尔三两次,亦不算严重,他便迟迟未给她服下。却不想,今天会疼的这般急促而强烈。方才她咬他肩膀那下,他清楚的感知到,她当是疼得失了意识才会那般连皮带肉咬下去。   珺林掌心化出丹药,正欲给她服下。只是药送到唇边,却停了下来。他实在觉得西辞这一日反常的厉害。   她失望于自己小腹依旧平坦,生气珺林哄骗她,又觉孕期百年太过漫长,如此发怒,火气弥漫皆属正常。只是回了这千白塔,却又整个人软成一片,又是道歉又是哭泣,完全变了个人一般。   珺林越想越不对,只收了药,抱着她从池中跃出,传令给了医药阁。   医药阁的十六位医官自从妖界逆流山回来,入了八荒,便一直住在千百塔第三十一层的偏殿中,按着四人一般轮流值守,此刻便是转瞬即到。   为首的女医澜印执着西辞腕脉,细细测过,待确定西辞于胎儿皆无恙,方才起身回禀。   珺林闻言,只将心中疑惑同澜印说了,急切道,“如此,可是生了心魔?还是错了神识?”   待话出口,四名医馆皆变了脸色,又怕君前失仪,方敛正神色,压下了笑意。   “君上莫慌,君后未曾生出心魔,亦不曾错了神识!”澜印含笑道,“不过是君后妊娠初期,心绪不稳所致,或急怒或大喜或忧惧亦或如您所言,前后行为情绪判若两人,亦是正常现象,待过段时间便好了。稍后臣下回去给君后配些汤药,融在保胎药中一同服下。只是这段时间内,还望君上施与耐心,莫与君后计较!”   医药阁到底七海的人,话到最后已然不是臣下回话君上这般恭敬,言语中满是对自家神君的维护。   珺林自不计较,只谴退诸人后,在西辞身边坐下。   她与孩子无碍,他便没什么其他好在意的。   金乌归巢,有浅淡的日光透过六菱纱窗照进来,薄薄的一层覆在西辞已经恢复了一点血色的面上。   只是,她的额间已然冒出冷汗,两手死死攥着紧被,应该是梦见了什么。   “师兄……亮……”片刻,她皱了皱眉,有些放松下来,抬手遮过双目,却未在双眼继续停留,只扬手见弹指聚起灵力。   珺林看着她霞光流转的指尖,先她一步弹落了鲛纱,严严实实挡住了日光。   黑暗中,唯有稍远处一颗光泽莹润的夜明珠慢慢升起,重新照出西辞已将眉头舒展的面容。   “你小时候住在合欢殿,便不喜日光,说明晃晃的扰你清修。”珺林控制着双手的颤抖,将她扶在自己臂弯,“等这一声师兄,一万年了。可是阿辞,师兄终是要不起!”   言语落下的瞬间,他将那颗丹药给她喂了下去。却也不知为何,她竟有些抗拒。于是他便吻上她唇口,唇齿交缠间帮她渡了下去。 第58章 道心   西辞服了那抑制记忆的药, 醒来已是数日之后, 自然也不再头疼,整个人清明不少。   许是先前情绪一次发作了,医药阁又配得适宜汤药,加之珺林极尽心力的陪着, 此后不过十年,她的心绪便已经平稳下来, 不再喜怒无常。   只每日待在白塔内读书阅卷,闲来摆开子午棋与珺林对弈。各地呈上的卷宗, 她愿意执笔了便拾来看一看, 疲懒时尽数被扔给珺林。   更多的时候,她都跑去青丘君殿西苑的杏林里待着。背靠着杏树坐下, 一手执着树枝在地上化出一个个阵法, 讲给腹中的孩子听。一手微微一曲, 便勾下无数杏子,散在她周身, 一个接一个地塞入口中。   这样连着两回, 被从藏书阁回来寻她的珺林看到后, 便差司工神使给她做了秋千、藤椅、床榻,随她坐着晃着还是躺着。只是那杏子, 却也无法阻止她不吃,因为她已经开始如同凡人般害喜,本就喜酸的口味,如今更是非酸不得入口。便是水蜜酸杏因着那一层糖水的浸润, 亦再入不了她眼。   左右这从人间植上来的杏树,在君殿处数十万年,早已集了日月精华,亦是灵气流转,如此食下亦能给她弥补孕胎损耗的灵力。   只是她实在吃得太多,夜里睡下便嚷着胃疼。珺林原本还想佯怒说她两句,偏她拉着他的手抵在自己胃上,蹙眉道,“给我揉一揉,揉一揉我便睡下了。”   说完,垂下脑袋往他怀里缩去。珺林便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只默默给她揉着,听她呼吸渐缓,酣甜入眠。   这是一段难得的静谧时光,青丘君殿内尚有属臣侍奉君前,亦觉时光温柔!   譬如洛河,在见到西辞小腹微微隆起的那一刻,只觉时光荏苒,当年那个清冷又矜贵的七海帝姬,生于八荒长于八荒,忘尽前尘后又归于八荒,如今正绵延着八荒的血脉。   他接了珺林的君令,按着珺林从古籍中寻找到的蛛丝马迹,行走于洪莽源各地,以周游为名,寻找可以替代西辞逆鳞的东西。   三年,五年,十年,三十年,百年……虔诚而执着!   还有便是玟陶,许是在多年前那个不见星月的夜晚,她承了西辞的一抹指尖血,心思便慢慢沉了下来,避在揽茕阁潜心修炼,只求早日修复子盘,承了圣母位前往方丈岛任职。   西辞曾说过,她不该是谁的臣下,她是浮涂珏的守护神,是可以和神君位上的他们作道友的人。   她试着想要放下。   要不是后来她无意中听到的一席话,她想她或许真的可以爱屋及乌,喜爱上了那个七海的女君。   彼时,西辞有孕已经一百八十年,小腹隆起得明显。虽孕胎耗了她不少灵力,但是她根基深厚,一身修为又精纯,常日灵泉鲜果、汤药丹药侍奉着,倒也未损多少元气。   又值近来每次诊脉,医官均言,此时为孕期稳固阶段,诸事皆好。珺林便稍稍定下心来,实在是他需要离开青丘一段时间。   原是玟陶近百年里,又调伏了两个宫格,如今只剩的天干、地支最后两格。而这两格子需回方丈岛,借着岛上的“三泉雪镜”方能调伏。因是天道之物,调伏之时自有险像万分,需得有人护法。   这一日,西辞穿着一身玄色委地纱裙靠在秋千上。自显怀后,除了百年朝贺,或者偶尔接见属臣,她已经极少再穿广袖长袍,唯恐腰封玉带勒到她的宝贝,只终日穿着宽松柔软又简便素雅的纱裙。   珺林原只在她小时候见她穿过两回,那时她尚且一个未长开的稚女,除了玉致可爱,也看不出什么风姿韵味。后来等她长成少女模样,亭亭玉立时,因着成日清修问道,在衣衫装扮上亦不甚在意,只图方便,便终日皆是长袍风袍一类,英姿有余而柔媚不足。更无论上了君位领了司战一职后,需端着为君为神的端庄持重,眉目间更皆是清贵冷肃的迫人神韵。   而如今,她再度穿上这轻软裙衫,又因孕中心境之变,眉宇间虽英朗之气犹在,却更多了一分温婉柔和。加之一头青丝垂在腰间,只以赤色发带松松垮垮地挽着,整个人愈发慵懒娇媚。   清晨微风徐来,拂过她鬓边发丝。珺林在她身侧推着秋千架,伸手给她捋好那抹发丝,捏了捏她日渐丰腴的面颊,将玟陶一事细细与她说了。   西辞侧头听着,待珺林说完,便从秋千架上跳下,拉着他往回走。   “你慢些!”珺林扶过她,“这是要做什么?”   “去三十一楼,给你备些药。”西辞步履匆匆,有些不悦,“如何不早说,现成的人和炉子。若是早些说,且让他们炼一些修元补气的灵丹给你们用。如今只能去看看,有什么便拿什么吧!”   “不打紧!”珺林拦下她,重新扶着回了秋千架上,“医药阁的人是专门侍奉你备着的,他们能看顾好你,便比什么都好!”   “那岂不是便宜他们了!西辞白了他一眼,垂眸摸着胎腹,“即有他们,我身边还有雪毛犼在,你且放心去吧!”   想了想又道,“按你所言,此行少则七八年,多则数十年,那估摸等你回来,孩子应该都会动了!”   “你放心,等他第一次动的时候,我一定传水镜告诉你!”   “你不想与我同去吗?”珺林笑了笑,伸手抚上她胎腹,“我多次寻问医官,他们皆说,如今你胎像甚稳,元气亦足,左右离子盘推演之日还有一段时间,我们一路慢行。当是散心,一同去可好?”   西辞摇摇头,“我想待在青丘,哪也不想去!”   “可是留你一人在此,我实在不放心!”   “你不是说了我如今一切都好吗,司药有医药阁,动武有雪毛犼,你担心什么?”西辞瞧着珺林神色,只觉莫名,话至此处不由笑出声来,“也没什么需要动武吧,我是你的君后,身处君殿,你到底在想什么?”   “方丈岛是海外仙山,沧海碧空,惠风和畅,与境内风光不同,别有风味!”珺林还再努力。   “哎呀,我不想去,什么仙乡神境我未见过!你且快去快回方是上策!墨迹什么!”西辞拉着秋千晃起来。   “我会想你的!”珺林委屈道,她自然不会想他,且不说情根没了,便是有现在估计也是满脑子的孩子,想不到他半分。   “那我们传水镜就好!”西辞闻言停了下来,定定看着珺林,无比正色道,“你们是去历劫护法,届时天雷荒火,我倒是没什么,会吓着孩子了。我不去!”   珺林简直死过去的心都有,真是个没良心的!   他叹了口气,未再纠缠,只妥协道,“那你一定照顾好自己!”   西辞点点头。   珺林给她轻轻摇着秋千,他这般执着地想与她同行,将她带着身边,上头种种自然皆是真心实意,然更有一层,是他所顾忌的。只是西辞既然不愿同去,他自也不会再开口言说,以免她平添思绪。   却不料,西辞却反应了过来,只拽停了秋千,蹙眉道,“你可是有什么要同我说?此去方丈岛,是不是凭你一人之力难以护法?想我助你?”   “傻话!”珺林笑道,“你都说了届时荒火天雷,且不说你如今怀着身孕,便是从前,我也断不会让你冒险!”   “那你好好说,到底何事,非要拖着我同行!”   “不都说了嘛,担心你,思念你,想带你出去散散心!”   西辞盯了他片刻,眉眼抚上一清冷之色,从秋千架上跳下,只身离去。   “阿辞!”珺林箭步上去,一把揽住了她,“我只是不想与其他女子独处,尤其要这般数年时光!”   西苑入口,一袭黄衫薄裙闪过,闻言捧着一盆削皮去核的杏子,避在了门边。   是玟陶,珺林那句话清清楚楚落在她耳畔,她亦知晓他口中的其他女子指的是谁。已经是打算熄灭的心思,便也不愿再庸人自扰,这一避,不过是避开彼此的尴尬。   如今的她,更想的是报了上一任守护神遗玉圣母的知遇之恩,执掌浮涂珏,在方丈岛清修一生。   “你我修道皆知,心清者自清。”西辞听珺林之语,蓦然笑出声来,“你这般说来,可是心中对玟陶亦存了心思?”   “怎会?”珺林急忙辨开,“我以神泽之灵起誓……”   “别!”西辞拦下他,忍着笑意道,“我且离你远些,届时天雷落下,可千万不要殃及池鱼!”   “你……”珺林只觉她每个字每句话都万分精准,不是扎在他心上,就是戳在他肺上。   西辞瞧着他面色一阵红一阵白,扶着树干笑了半晌,才正色道,“你既出此言。我自信你,对我此情不渝。如不是你的问题,那便是玟陶之故!”   “你已经觉察到了,是不是?”西辞望向珺林,“玟陶其心不纯不静不安,她入道至今也有数万年了吧。若是初时千年心境浮躁便也罢了,如此万年光阴,实在不是修道的好苗子。”   西辞见珺林未接她话,只眉间蹙起,愁色更甚。便到,“修道者得道,需两者兼备,天赋与道心。玟陶入门数万年,至今方有所成,可见天资不佳。但如今不过百余年,却又莫名进展神速,说明先前有心瞒之,如此便是道心不纯。,我很好奇,遗玉圣母是如何择了她为继承人的?”   “母亲喜她与自己一般,爱穿鹅黄衣衫。又因先前一些时光,她待我之心……”   “简直荒谬!”西辞闻言,“如此,她根本担不了守护神一职。”   西辞此语,自是完全现站在诸神司职的角度而论。她自己是天道之下排行第一的司战之神,而浮涂珏守护神作为司情之神,地位并不低,执着九州天下的姻缘,断不能有半点错漏。   只是,这话落在玟陶耳中,自成了其他意思。   她捧着一盆杏子转身离去,有风吹红她的眼睛。   百年前,说自己不是八荒属臣,是她道友的,是她。   百年后,说自己不配执掌浮涂珏,承不了圣母位的,亦也是她。   已经走出很远,玟陶顿下脚步,看着双手捧着的一盆杏子,片刻扬手掷入了河中,连着昔年她赠予她的那一点指尖血的情谊,亦一起扔了个干净。   浮涂珏子盘在她掌中化出身形,她看着珺林名字畔空出的位置,回首遥望杏林,面上笑意和眼中恨意一同浮起。 第59章 胎动   玟陶回到揽茕阁时, 心绪已经平复下来。同西辞那般天赋异禀的相比, 她的确不是修道的苗子,但她多思心细亦是真的。   她看着手中的子盘,想起西辞为她推演卦象的那个夜晚,莫名的昏厥和引来的天雷, 不禁再次蹙上眉头。   一百八十余年的时光,她闭关修炼。   自是因累西辞受伤的愧疚, 却也实在不明白,西辞同浮涂珏会扯上什么关系, 想着大抵她无情于君上, 却被君上强行刻名方遭此反噬。可是按君上待她之心,若真有此反噬大概已尽数引到自己身上……   而如此长久的时间里他们连着孩子都有了, 却偏偏她的名字还未现于珏上, 想来不仅仅是未动情之故, 定是有更大的隐情。   时值琢木从外归来,见了她便直唤道, “你不是去看望君后了吗, 可将那些杏子奉给君后了?君后看着那般精致高洁的一个人, 其实对吃食穿着都不甚在意,我们且帮她仔细着些, 杏子带皮存核的,吃着伤胃……”   “你倒是有没有给君后送去?”琢木絮絮叨叨半日,不见玟陶回话,只继续道, “上个月西苑边偶遇君后,我瞧她肚子又大了一些,想来吃得更多了,我们再给她剥一些吧!”   “你统共才见过君后几回!我怎么觉得你对她比对我还亲?”玟陶终于吐出一句话。   “阿陶,这怎么能比呢!”琢木向来心直口快,“我与你是自小长大的情分,整日在一起,情分还用言语吗?”   “君后不一样,你看她不过两万岁,偶尔玩笑起来,分明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可是一旦理政,便是一副君临四方,睥睨天下的正神模样。且不说当年丛极渊上以杀止杀威震洪莽源修道场。便是近百年来,快刀斩乱麻以雷霆之势结盟妖界,平定魔界,肃清神界暗子,难道不值得我们顶礼膜拜吗?听说尤其是平定魔界,她是以上古禁忌“破界之镜”孤身入婴梁谷说服了辛伏魔君,以此将两界将士伤亡降到最低。”   “初时意气分发,只管生杀;如今怀柔安民,以仁治下。然,无论何种,皆是君泽四方,造福九州之举。如此大义,当属真正的神明,我自是敬爱她!”   琢木说得两眼放光,心潮起伏。   玟陶亦听得眉眼生笑,片刻只微不可言的轻“哼”了一声,“她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她的出生,便是我们奋斗一生都难以企及的高度。她的一句话,便可那般随意决定了一个人去留,亦可随意否定一个人的努力……你们都爱她,是啊,哪有人不爱高位权威的!”   “阿陶,你在说什么?”   玟陶最后的话语微不可言,出口即散。琢木听得不甚清晰,但见她无神双目,冷淡容色,不由心生惧色。唯恐她执念再生,弥足深陷。   “没什么!”玟陶面上勉强浮上一点暖意,只道,“那一年君上来星晖阁为我护法,你说母盘的琥珀青石中关着一个活物,且与我再细细说一遍!”   玟陶话题一岔,琢木便来不及思索她之前情状,只顺从地将往昔之事重新说来。   *   西苑杏林中,落木萧萧而下,转眼又是其叶蓁蓁。   西辞在珺林搀扶下,慢慢踱回千百塔。   “可是听我斥责遗玉圣母择人不明,生气了?”西辞也不看他,只眯了眯眼,抬手遮挡已经有些灼烈的日光。   “你那般凌厉之语,从人子论,乍听来自是有些刺耳。”珺林与她换了个位置,侧身为她挡去光照,“然而于公而论,你说得半点错处都没有。玟陶的确不是修道的根苗,早在数千年前,我便识出了。”   珺林叹了口气,将西辞滑落的披帛理正,“说到底是我的不是,只想着母亲遗愿,便只一心勉励扶着她到那位上。只是,除了她,也实在没有更好的人选执掌浮涂珏。她毕竟自小便出生在方丈岛,对那里要比一般人更熟悉些!”   “如何除了她便没有其他人选了?”西辞瞥过一眼,“你就很好啊,道心正,道法深,又有一半的血脉相续。何必舍近求远,白白难为人家一个女孩子。我先前同她处过一些时日,虽说道心不纯,但本心犹在。不若寻她来问一问……她若本也无心此道,便放她离去,或者给她寻个洞府仙山逍遥度日也可。修道之上,机缘尤为重要,她实在不是有缘人。”   “你说呢?”西辞见珺林半天不接话,只顿下脚步,狐疑地看着他。   珺林自没法与她说明,自己存她情根入珏,强行刻其名于珏上,条条桩桩皆违拗了浮涂珏。如今他可以控制掌握浮涂珏,却早已失了承继的资格。   便只道,“左右玟陶努力许久,想来是有心继位,且让她试一试吧!”   西辞挑眉,也不再多言,只问道,“你们何时启辰?”   “此去方丈岛,需半月时间。今日原不过和你商量,想着你若愿意同去,我们便早些出发。但如今你执意放我一人前往,我且再陪你些时日,半年后启程也不迟。”   珺林言语间漏出几分淡淡的落寞与惆怅,原也是他装来哄逗西辞的,唯恐她又如早年那般觉得自己过于大度不在乎她,便又道,“早知你不愿去,我便也不同你说了,只走时与你告知一声便罢。如此也不必早早知了你心境,让自己失落!”   西辞哪能识别出这般复杂的情意,闻言只垂着脑袋咬了咬唇口,歉疚道,“幸得早些告诉我了,我不陪你去,原可以为你做其他的事。”   话毕,便加快了步子,往千百塔奔去。   “你慢一些!”珺林见人转眼去了前头,只匆忙跟上,“又要做什么?”   “让他们炼药啊。你们一个道心不纯,天资不佳,一个还需为我暂管司战一事,届时天雷荒火之下,定是险象环生。既有这半年的功夫,但凡医药阁能炼出的药,什么清心丹,补气丸,修元回血药,一并都带上了!”   “傻瓜,如何便急在这片刻之间!”珺林闻言,又见西辞面上真意,只扬了扬嘴角,“你这般担心我,我自然好好归来!”   *   往后数月,西辞当真尽心尽力,传令医药阁,除了安胎药外,暂停原些一切丹药的炼制,只腾出人手尽可能多的炼出能给珺林和玟陶抗天劫所需的药。   只是玟陶,自那日之后,鲜少再出入千白塔。她寻着蛛丝马迹,和心中种种疑惑,想要窥探西辞与浮涂珏之间的联系。   珺林只当她为推演剩余两个宫格在做最后的准备,为安她之心,曾去过一次揽茕阁,为她重新理了一遍浮涂珏法门关窍。   彼时西辞亦同来,却是与珺林相反的态度,只安抚道,“莫理会你家君上,修道问道讲究缘法,万事随心方是大道,亦是另一种得道。”   玟陶终少了一颗道心,自也悟不透西辞话语。又因到底爱君之心犹存,嫉恨的种子顺势发芽。她能想到的,便不过是西辞不愿她承继圣母位,高位者不屑与之同流。却又觉得珺林无有阶层之分,尽心扶她上位。   这样的心思一起,面对着珺林与西辞,爱和恨瞬间强烈鲜明地分化出来。每一分对君者的爱意滋生,都转化成对那个女子的无限恨意。   若百年前,她不曾踏入八荒,那么自己与君上,纵是无有姻缘情分,亦是道友之交。无需在修道之上,这般高下立见。   玟陶望着西辞,又见珺林无时无刻流转于她身上的绵绵情意。而西辞眉目婉转里却是想接便接,不愿理会便连个眼神都不曾回应他。   于是,玟陶便更觉她荣光万丈间,倨傲耀眼得过分。   曾如琢木所言,她是万人敬仰的神明,神光普照众生。   可是那一刻,玟陶却觉得,并不是人人都需要这种恩惠的,光耀过于刺眼,亦是让人生厌。   许是时光安逸,西辞一颗心皆在孩子身上,珺林则全在她身上,便都未曾觉出玟陶的心境变化。   原是蝴蝶轻微的振翅,亦可掀起来日未知的风暴。   于他们修道者而言,是为因果。   *   临行前的一段日子,珺林几乎寸步不离西辞。只日日看着她隆起的小腹,本就温润亲和的面容愈加柔软慈爱,时不时便伸手抚上。   “你是不是很想让他动一动,感受一下?”西辞看着他面庞贴着自己胎腹,只挑了缕青丝逗弄他。   “自然想!”珺林被发丝撩得面上发痒,含笑着却又有些遗憾道,“医官说总也要两百年才能有胎动,如今才一白八十余年。我怕是要错过他的第一次胎动了。”   西辞挑了挑眉,“那也没办法,总之我答应你,但凡他有一点动静,便第一时间告诉你。”   “好!”珺林点点头。   此后,珺林偶尔处理公事,西辞便更多地出入第三十一楼,督促他们炼丹,亦向医官们讨要一些关于如何会胎动的医理。   这日,半夜时分,西辞从睡梦中痛醒,原本被珺林握着的手反手抓上腕间,用力攥着,双目微睁见,面上已经退尽血色。   “阿辞!”珺林瞬间清醒,正要传医官,却被她拦了下来。   “我无事,是小神龙!”西辞已经缓过劲来,拉过珺林的手覆在自己胎腹上,欣喜道,“他会动了,方才踢了我一脚。不想劲那么大,我都有些受不住。”   珺林闻言,几乎不敢置信。   “是不是嘛?”西辞咬着唇口,“你好好摸一摸!”   “是……”珺林感受的真切,当真是活泼闹腾的孩子,不过片刻的功夫便已动了好几下。   “厉害吧!还不到两百年,他便会动了。如此可满足啦,没遗憾了吧!”西辞喘着气,蹙眉忍着腹中翻腾的疼痛,言语中却依旧是止不住地欢喜,“扶我起来坐一坐,别窝着他。”   “你好好摸一摸,可是有力得很!”西辞咬着牙,“医官说……初时胎动厉害,可见孩子康健!”   珺林将她扶起,靠在软枕上,见她微合着双眼,面色灰败,额间亦是冷汗涔涔,只重新覆掌于她腹上,掌心灵力流转,缓缓贯入。   “这也太好动了!”珺林看着西辞这般模样,突然便觉得孩子还是老实些的好。   片刻,西辞呼出一口气,睁开眼来,刚想垂眸看看孩子胎动是何模样,却顿时觉得腹中婴孩已经安静下来,她隆起的小腹只是如一座小山丘般静静耸立,并未有书籍上说的时而这边鼓出一个包,时而那边鼓出一个包,好似海浪起伏连绵。   “他……怎么不动了?”   “动得太厉害,你都难受成什么样了,我让他睡了。”珺林有点生气。   “你让他睡了?”西辞初时还觉莫名,待眼峰扫过他掌间还未消失的灵气,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这是他第一次动,你且让他动舒坦了。何必如此心急催他入眠!”   “太不老实了!”珺林冲着胎腹道,“我先收拾一顿!”   “滚!”西辞已然恢复了精神,踢了他一脚,“小心我收拾你!”   “说想他动的是你,不想他动的亦是你。”   莫名地,珺林没有再说话,只定定望了西辞片刻,弹指灭了夜明珠,翻了个身朝一侧躺去。   暗夜中,西辞有些发愣,伸手戳了戳珺林背脊。   珺林没有理她。   西辞心跳得快一些,提了口气,继续摇了摇他肩膀。   珺林还是没有理她。   西辞收回手,咬着唇口道,“你怎么啦?”   珺林叹了口气,依旧没有说话。   至此,西辞便再无动作,只自己扶着腰慢慢坐起身来,喘着气转身抽出软枕,然后有些艰难地躺下去。   只是,才微微后仰了一寸,凌空便横过一条臂膀,将她揽入一个宽阔而踏实的怀抱,一手扶着她腰腹,小心翼翼将她侧躺在榻上。   “有本事,你别扶我!”夜色沉沉,看不清西辞面色,只听她话音中压着笑意。   “没本事!”珺林却依旧含着薄怒,只待西辞躺踏实了,方才在她身侧端坐着,无比正色道,   “我有事想要问一问你。”   “你问!”西辞觉得他不对劲,恐他心魔再起,只得强忍困意顺着他。   毕竟当年在七海,他生的那个心魔,至今西辞都没彻底闹明白,明明是自己的逆鳞被拔了,也是自己心胸博大饶过了辛伏。怎么便激的他生出心魔了?也问过是否他与辛伏有着比拔逆鳞更大的仇,他亦否认了。后来父君解释说珺林是因为心疼她,如此情绪得不到排遣方生的心魔。   但她总还是不太明白,易地而处,若是珺林九尾被人砍了,她作为他的妻子,自然要为他争上一争。但凡他要报仇,她总是拼尽全力便是。但若他自己都放过了人家,她如何还要执着不放,思来想去,自己是怎么也不会为此生心魔的。   如此,她便觉得珺林有些时候实在太过情重,搞的自己明明在妻子一职上已经很用心了,然与他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你从前说,为了圆毛要踏平八荒,可是真的?”珺林的话在黑夜中沉沉想起。   “嗯!”西辞认真地点头,还不忘解释道,“当时虽是生气,但却有此心。”   “你方才又说,我若打孩子,你便要打我,可也是真的?”珺林气息都开始不匀。   “嗯!”西辞更加用力地点头,继续补充道,“他多大,你多大?小孩子犯错了,说说就好了,动手做什么!”   “再说,他犯什么错了,尚在我腹中,你便想着打他?”   “他折腾你,就是不对!”   这话落下,西辞便又不能理解了,自己都不介意被他闹腾,疼的也不是你,这算个什么意思?   “你别打岔!”珺林觉得自己极容易被她带偏,勉励拨转拿回主动权,“所以,在这个家里,我先时地位不如圆毛,如今地位亦不如他,是吗?”   这回西辞没有直接回应,在黑暗中思考了片刻,方祭出一颗小小的夜明珠,抬手看过珺林面色,到底她也没有看清,便用来照亮自己极虔诚地神情,回道,“是这么个理!”   话音落下,又赶紧补了一句,“你原身极美,自胜过万千圆毛。但同我腹中这个相比,只得往后靠一靠,如此你排第二!”   “那个……我许你,也将我排在第二。”西辞拉过他的手,抚上胎腹,“你将他排第一!”   “我将他排第一?”珺林借着夜明珠的光亮,瞪了一眼西辞。   “嗯!”西辞笑着频频额首。   珺林抽回手,躺下身来,只将她按在怀里,怒气喷薄在她耳畔,“休想!”   “那你要把谁放在首位?”西辞在他怀里挣扎着,半天愣是没挣脱开来。   “不知道!”珺林气炸,恨不得将她一口吃掉,“睡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西辞有些反应过来,心中却觉得格外酣甜,只默默垂眸,轻声道,“抱歉啦,你父君有些偏心。娘亲也没有办法,实在是推也推不掉!”   作者有话要说:  小神龙:呵呵,我在娘胎里,就被强行喂狗粮! 第60章 白衣   珺林同玟陶前往方丈岛的前一日, 西辞在千白塔寝殿中, 给珺林收拾东西。   统共就两样,衣衫和丹药。但是因为种类之多,整理起来便也需花费不少时间。偏西辞一贯不用侍者,如今便也是亲力亲为。   她想, 便是有神侍在侧,此番也是不要他们动手的。话本上明明白白写着, 夫君临行,做妻子的理衣拾囊, 亦算情意。   故而, 在珺林处理完公务回到寝殿时,在门口便看见她独自一人, 坐在床边给他叠衣服。许是坐得时间有些久, 她面上有些倦意, 扶着腰侧缓了缓,然后将剩下两件中衣理好。方才重新起身走向衣柜。   自有胎动后, 西辞整个人便更加疲乏, 尤其是今日, 珺林觉得她面色格外苍白些,仿若精神也不如前些天好。   索性显怀的不太久, 她步履间亦不算沉重,只开着衣柜,又开始挑选风袍。   西辞挑了有一段时间,只觉珺林衣服多的过分, 皆是雪衫月袖的色泽,眼前便渐渐浮现出他的模样。   先时不识他,西辞只见过自己师尊穿过广袖白袍,自是风姿无双的好模样。但是她总觉好看是好看,但轻盈高洁有余,却沉稳端重不足。而且一旦受伤染血,便是鲜红赤目的一片,还没伤敌,便先晃了自己人的眼。哪像自家的墨色玄色衣衫,除非近身细瞧,不然除非血液滴下,否则是万万辨不出来的。   而如今看着珺林穿,却又觉得这世间颜色,当真也唯有纯雪光泽方配得起他。他比之师尊,少了沧桑印记,却亦是鲜有的稳重端方。   自己也曾同他说过那番血染衣衫之论,他说的却仿佛更有道理。   他说,墨袍看不出血迹,所以你便可以不要命般山河血染?白袍滴血触目惊心,难道不是更可以时刻提醒自己惜血惜命,莫让牵挂的人担心受怕吗?   西辞抚着小腹,想想确实是这么个理!这般想着,她竟破天荒打开了旁边的柜门,那里原储着无数她为君后的服饰,只是她从未穿过。   柜门完全打开的那一刻,她愣了愣。纵是知道这里头全是她的衣服,只是实在想不到有这么许多。   柜门里侧有个卦行暗扣,她伸手扣下,原本挂着的风袍化成了斗篷,再扣一次,又变成了披风,随后是君服,常服……她细细数着,每一类都是按着时令周天轮转的二十四套。   柜里现存的便皆是此刻时节的衣衫!   西辞只觉心口发堵,明明自己从来不穿,他却依旧一件件给她备着。他是八荒的君主,自然是希望自己的君后能着八荒服饰。   可是,却又不愿勉强了自己。   西辞重新扣下暗扣,每扣一次,便挑出一件。从中衣、里衣、薄纱到外袍、披帛,挑了个完整。   然后,她对着水镜,将自己一身玄色纱裙慢慢脱下。   珺林在门边,看得满目酸涩。   他的阿辞,七海的帝姬,自出生至一万岁,原从未穿过七海的墨色服饰,皆是八荒的衣袍。   原因无二,她说,我生于八荒,长于八荒,日后自也是伴着师兄年年岁岁守着八荒。   我留着七海的血,可是生生死死都是八荒的人,理当着八荒的雪衫月袍。   后来的一万年,她闭关七海,墨袍靛纱,玄衣皂靴,再也没有半点八荒的色泽。原也无可厚非。   她早已忘了一切!   可是,却未曾想到,竟然还会有这样一天,她心甘情愿退尽七海服饰,重新穿起八荒的衣衫。   珺林红着眼,走到西辞身后,帮她将里衣后颈的盘扣系好。如今她腹部隆起,抬手间便有些吃力。   “何时回来的?”西辞拾起外袍侧头问道。   “有一会儿了,见你更衣便多看了片刻。”珺林接过那件风袍,将她臂膀抬起穿上,将自己盈眶的泪意逼回。   “有什么可看的,也不早些来帮我,穿得我累死了!”   “既是穿得不适,你硬穿做什么?”珺林已经给她将风袍穿上,捡过腰封比划了一下,只含笑抬眸,“备这衣衫时候,未曾想过会这么快就有孩子的,如今显然不合适了。”   说着将腰封丢在案几上,一手渡过灵力,一手给她擦去额间薄汗,“还是换回你自己的裙衫吧,穿了一头汗,都累成这样了!”   “不合适,你就重新给我备新的!”西辞瞥了眼水镜中的自己,不过就是腰封围不上,其他地方皆服服帖帖。而没有了腰封玉带,长袍顺着胎腹垂下,竟让她觉得孩子又长大了些。她看着本是欢喜,却甫闻珺林让她换回自己的衣衫,便有些生气,又因得了珺林灵力,一时间中气又足了,只嚷道,“合着这些衣衫不是给我备的?还你便是!”   说着,便扯了拂带,要脱下去。   “不是为你备的,还能为谁!” 珺林闻言,阻了她动作,自己给她慢慢脱下,“只是你身形越发明显了,穿这风袍不够松快。欧丝之野的下一批银丝雪缕要一百年后才能织好送来,你若愿意穿,自是紧着你穿。那时候当是你身子最重的时候,我原都让她们备好了,不会像如今这般不合适!”   “那么久以后的,你都备好了?”西辞咬着唇口,望着柜中那些自己从未穿过的衣衫,“要是我还是不愿意穿,岂不是白费了你的心思?”   “你穿不穿,我总要备着的,万一呢,是不是?”珺林弹了弹她额头,又将她里衣扣子解开,“如今还是穿你七海的衣衫吧!”   西辞握上他的手,拦了下来,“今日既穿了,便不脱了。我且穿一日,只不系腰封便罢!”   “啊?”   “左右在这塔里,没有外人!”西辞冲珺林眨了眨眼,狡黠道,“我就不信,你心里不想我穿上这一日!”   珺林垂眸抑制着笑意,耳根至面颊却瞬间红成一片。   两人成婚也有近两百年,如今连着孩子都有了,彼此间那些细微的变化自看得明白。西辞靠近一步,伸手捏上珺林耳垂搓揉着。   “别闹!身子都是乏的!”珺林想往后退去一步,然而双腿根本不听话,只顿在原处,笼在广袖中的双手握紧成拳,竭力控制着。   “抱一抱我,忙了半天,我站不住了!”西辞嗓音听来有些沙哑,仿佛带着倦意,然搓着珺林耳垂的指尖,分明有力的很。偏那力道又时有时无,从耳根传至他脖颈、胸膛、心脏,皆是酥酥痒痒的一片。   珺林喉结翻滚了一下,一把将西辞抱起,定了定喘出一口气,“把手放下!我陪你躺一躺,你不许闹。”   “嗯!”西辞无比顺从地点点头。   西辞果然再不用手捏他,只两手圈在他脖颈上,仰头咬上了他耳垂,含在口中以灵舌来来回回地勾\\舔着。   一瞬间,珺林只觉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焰再次蹿起,却也懒得同她再说话。只疾步走向床榻,压着气息道,“松开!”   “嗯!”又是极乖巧的一声,西辞仰躺在榻上,松开了耳垂,却仰起头顺着耳根直往珺林脖颈胸膛吻去。   “阿辞,听话!”珺林被她弄得浑身滚烫,却始终保持着理智,“你怀着身孕……”   “问过医官了,往后数十年皆可,待两百七十年后入了最后阶段便需再禁了!”西辞松开了嘴,挑眉道,“看你左右推拒,想是无心了。我也乏了,各自睡吧!”   珺林虚压着她,见她果真面无表情地合上了双眼,不过片刻,原本面上的红晕亦退了下去,只剩了正常的一片粉颊,呼吸声亦变得轻缓。便也只得翻身在她身侧躺了下来,伸手覆上她胎腹轻轻打着圈,咬牙道,“这种撩完就跑,丝毫不负责任的事,你娘亲作为诸神之主,居然也能做出来。”   然后,他便感到掌心一阵猛烈的撞击,侧眼便见西辞蹙眉抖了一下。   “乖,父君不说你娘亲便是,等你出来才能护着娘亲!”珺林转过身,度过一点灵力安抚孩子。   “少一些便好,别让他彻底睡过去!”西辞依旧合着眼,浅浅道,“你明日就要走了,好好摸摸他,我不疼!”   只是后来,也不知是谁先动的手,明明珺林抚着胎腹上的手,却滑向了别的地方。而分明已经睡着的西辞又开始重新啃咬身边的人……   翌日,纵是珺林先前再有分寸,到底西辞孕体之身,此刻她也疲乏起不来了,只缩在榻沉沉睡着。   珺林因与她行了那礼,总是心中不安。便稍稍入定调息后,即出定守着她。   卯时一刻的时候,西辞有些苏醒,抬了抬手,微合着眼迷迷糊糊地嘱咐,“衣衫皆给你叠好了,你再看看,我第一次收拾,不知道是否齐整……还有那些丹药,一并带着……”   然后,未等他接话,便又睡了过去。   珺林测过她脉息,见内里一切安好,便起身循着她方才指的地方走去。果然她收拾了大大小小好几个包袱。   珺林拆开一一看过,自都是他平日穿的衣衫,而最小的那个包袱中,则都是些瓶瓶罐罐,当是储的丹药,其中还有个琉璃小瓶仿佛是汤药……他伸手抚过,忍不住笑了笑,人间有话,一孕傻三年。凡人不过十月怀胎,这要怀三百年,该傻多久!   何时他们出行,要带这些衣物了,不都以乾坤袋即时传送接纳即可吗!虽这般笑着,眼中却陡然有了湿意,他拂袖尽数收了,回到她身边坐着,又陪了她一会!   不多久,便听到西辞的声音再度响起,“给我将衣袍穿了,我去城楼送你……穿昨日那套……君后白袍!”   说着,便半睁着双眼,迷迷糊糊地要坐起身来。   “睡着吧,别折腾了!”珺林将她按下,叹气道,“昨夜便不该由着你!”   “快穿……费什么话!”西辞到底坐了起来,只垂着脑袋眯着眼道,“夜里……夜里你不知有多欢愉,我都怀疑我嫁的不是神界的君主,而是那妖界的妖精……”   “说反了吧!”珺林简直要笑出声来,只将她靠在怀里,套上中衣,“也不知道是谁,说这千白塔是洞天福地,喊破嗓子都不无妨,不怕扰了别人……”   待盘扣颗颗口好,拂带根根系牢,珺林捡来外袍给她穿上时,却发现她又睡着了。   “就说不折腾吧!”珺林拂开滑落在她额上的发丝,又怕这般放下会重新吵醒她,便只按着之前的姿势揽着。直到再次低听见她绵长而舒缓的呼吸声,确认已经睡熟,方轻轻将她置在榻上,缓缓抽出了臂膀。   彼时已是辰时,珺林总觉不大安心,虽方才测了她脉息无有差池,但西辞已经许久不曾这般嗜睡,便是云雨之后疲乏也不该是这幅模样,只觉她昏沉得厉害。便传来医官给她把脉,然再三诊断,西辞与腹中胎儿皆无虞。   为安其心,澜印复道,“是君后以灵力催速了孩子生长,提前有了胎动,如此君后来不及灵力调息流转,方才会疲乏,待歇上一阵便好了。”   “你说什么?”珺林惊道,“阿辞催速孩子的生长……”   【“你是不是很想让他动一动,感受一下?”】   【“自然想!”】   【医官说总也要两百年才能有胎动,如今才一百八十余年。我怕是要错过他的第一次胎动了。】   ……   然未等澜印回话,珺林便已经反应过来,数月前的话在他脑海中响起,说好了至少两百年才有的胎动,蓦然提前了十数年……原是那些日子,自己对孩子的留恋,被她记在了心上,为了不让自己遗憾,她竟想出了这样法子……怪不得初次胎动,她会疼成那些。根本不是孩子闹腾之故,当是是她灵力一时受损扯了元神才致那般!   “当真……歇上一阵便好了吗?”   “君上放心,君后是有数的,本来这也不是什么凶险的法子,不过磋磨些人罢了。待到了两百年,孩子自然胎动的时候,君后便不会有什么不适了!”   “你们尽心照顾着,有任何事一定在第一时间告诉本君!”   “臣下明白!”   珺林谴退医官,吻过她额头,含泪与她轻言辞行。   只是那颗泪,未能再逼回去,在云端之上,终于滑落。之后他一直赤红着双眼,直到数日之后,西辞醒来,主动开了水镜寻他。   彼时,他既想将她融进自己骨肉血液里,又想劈头将她痛骂一顿。   原来,他在离开后的第二日休整之际,整理那些丹药之时,方发现她给他备的药里,那个琉璃小瓶中,装的竟是她的神泽之血。 第61章 多情   西辞打开水镜寻珺林时, 细算来是他走后的第七日。   他临走前一日, 西辞剖开腕脉取了神泽之血,又因为胎动损耗的灵力来不及恢复,便是真的乏了,如此一睡数日。   待醒来, 从雪毛犼口中知晓,珺林一日三次地传水镜问她的情况, 弄得整个医药阁的医官都怀疑自己学艺不精,诊错了脉。好像非要她有些问题, 才是对的。   彼时, 西辞精神已经大好,即便孩子偶尔胎动, 灵力崩着元神扯出一点痛意, 她也已经习惯了, 不觉有什么。   “你什么时候做事,能同我商量商量!”水镜那头, 珺林赤红着眼睛。   “商量什么?”西辞原也不怕他, 只垂眸看了眼胎腹, 又扫过他手中握着琉璃小瓶,“与你商量了, 你同意吗?”   “当然不同意!”   “那不就结了 ,我的孩子,我的血,和你商量什么!”西辞恢复了精神, 灵力也慢慢流转自如起来,便又开始无所畏惧。   主要是她已经识出一点,珺林再如何生气,只要面对的是自己,亦都会软下去。何况如今他这副模样,原是心疼自己罢了。   这么些年,自己虽不识情爱,却到底被他护在掌心又捧又宠,亦能感受到他的情意。   “你一个人能生出孩子吗?珺林被她气得半天没话说,但见她确实好了许多,一颗悬了多日的心亦稍稍定下些,只白了她一眼。   西辞瞧他灿如星辰的桃花眼盈盈润泽,含着湿意,眼峰处微微泛红,便只道,“不用这般感动,按人情欠着。我需要时连着利息一起收!”   “北荒圆毛都尽归了你,连我自己都是你的,我大概也没什么拿得出手了!”珺林弹了弹她额头,耳根处又开始烧起来!   西辞看得仔细,本还想再逗弄他一番,奈何腹中孩子踢了她一脚,引得她化境的手一颤,镜面便瞬间模糊。   “阿辞——”   “他踢我!”西辞规整了镜面,顺带将水镜立在身侧,让他好看清自己整个身体。   珺林看着西辞隆起的腹部,微微鼓出一个小小的包,然后陷下去,又在另一处鼓起……   “你说这是他的脚,还是手?”西辞随着鼓起的地方轻轻抚摸着。   “不知道!”珺林目光留恋,然想起如今孩子一动,西辞便需挨着疼痛,声音便陡然冷淡下来。   “你猜一猜嘛!”   “不猜!”   “为什么?”西辞有些气恼。   “因为我不想看到他!”   西辞闻言,望向水镜中的人,却见他分明面色柔软,眉眼含情,慈悲而温和看着自己的肚子。   “我还不想看到你呢!”西辞瞬间拂袖合了水镜,然后一想到此刻对方定是一脸茫然的模样,忍不住噗呲笑出声来。   果然,水镜合上的瞬间,霞光又起,是珺林传了水镜而来。   “口是心非!”西辞没再理他,掐断水镜,唤上雪毛犼去了西苑杏林荡秋千。   *   珺林见水镜莫名合上,先时一愣,知晓西辞脾气上来,要晾他一阵。却到底不放心,只传了水镜再度追去,然见得被掐断的镜面上反衬出的西辞的气泽磅礴而浑厚,亦知晓她当真无碍了,便也未再纠缠,只定定望着镜面,仿若她的桀骜笑靥又重新浮现开来。   “君上!” 玟陶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珺林转过身来,见她面容略带憔悴,但总算已经恢复了一点血色,只额首道,“能提的起力气,赶路吗?”   “可以的!”玟陶点了点头。   当年在星辉阁,玟陶为得珺林怜悯,暗自以自身鲜血为引修补子盘,虽聚了一点功德,但到底乱了时序,扯出一遭反噬之劫。这些年,许是因身处青丘君殿内,神泽庇佑,反噬之劫竟一直未落下。   而此番甫一离开青丘,越过范林地界,出了八荒,反噬劫就轰然落下。   如此,珺林才在蛮荒边界上寻了土地神挪来茅檐亭台给玟陶休憩,索性一夜天劫,两日修整,她恢复得不错。   “到底后六个宫格修好了,有这功德在,反噬之劫自不算什么!”珺林欣慰地笑了笑,转身拂袖收回水镜。   玟陶目光落在水镜上,心中蓦然有些恼意。如今她也说不上自己的心思到底是怎样的,她自是依旧爱慕着眼前的男子,譬如此番与他出行,只此两人,她便暗自欣喜了许久。   可是,临行那日,她看着珺林恋恋不舍,频频回首,却始终未能等到那个七海的女君。她便又徒然生起愤怒。   夫君临行,身为妻子,更是一族君后,纵是不便远足相送,难道连着于城楼处登高望远目送都不愿意吗?   偏他还为她开脱,说她身子困乏,是他让她睡下不必相送的。   而这几日,他频频传送水镜回去,皆未得到她的回信。   玟陶实在不明白,该是怎样的安心和劳乏,才能连着数日不同夫君联系。又是怎样的狠心和决绝,会在接到水镜的那一刻,断然掐断。   便是不久前的那一幕。   “君后,她又不理您了吗?”玟陶终于忍不住开口。   “她闹着玩的!”珺林笑道,“我们赶路吧!”   玟陶也不再言语,只随着珺林拂袖跃上云头。待稳下身形,才发现自己的灵力被收拢了起来,周遭御风而行弥散的皆是珺林的灵力。   “存着体力和灵力!”珺林边说边从广袖中掏出一颗修元补气的丹药递给她,“尚需八日到达方丈岛,服下后入定调息,待到了我再唤醒你。”   “拿着啊,发什么呆!”珺林扫过那颗药,想起近来几个月,西辞出入千白塔三十一楼督促医官炼药,又仿若看见临行前一晚,她拖着微重的身子,给他打点医药。   一瞬间,眼角眉梢皆浮上笑意,面色如水温柔。   碧空万里,苍云流风,面前男子白衣猎猎,言语清浅,举止温雅。她随在他身侧数千年,自知他对任何人都是春风化雪的模样。可如今万里琼霄之上,只有自己与他两人。   玟陶便觉得,这样的温柔是只给她一人的。   即便不是他给的,也是天赐的!   “谢……君上!”   她微微回过神来,伸手接过丹药。然与他指尖想触的一瞬,玟陶只觉一股触电般的暖流划过全身。   千年的时光啊,她看着他,陪着他,可是却从不曾碰过他。   即便是当年在星辉阁历劫死生无路之际,她以为他会因浮涂珏之故,护她避过天劫,如此得一他的怀抱,可是却也不曾得到。他只是跃入荒火拂袖将她扔出,然后为她担下天雷。半点触碰都不曾有过!   她唯一感受过的,是他广袖边角银丝锦绣的摩擦,和周身弥散的白莲清香。   一点绣线的粗粝,一抹花香的清幽,是她近两百年来最大的安慰和迷恋!   而如今,却是如此触不及防,她便感受到了他指尖的温度,触来微凉润洁,感知却是温流击身。   这一刻,许是因刚历完反噬之劫的虚弱,亦或者是四下无人滋生的勇气,她下意识往前倾去,步履踉跄间便要倒下去。   “小心!”珺林声色一凛,就近的那只手抽出化出个结界将玟陶拢在其中,然后反掌推上灵力渡过结界缓缓送入她体内。   玟陶扫视周身结界,垂眸看着掌心空空,尤记得方才那一瞬仿如百年前旧戏重演,那截广袖衣角再次从她手中划过。   划过去,她便什么也不曾抓到。   她看着结界外不甚清晰的剪影,顿时心口发酸,眼生泪意。   “你刚历……”珺林本未曾多想,他化结界也非男女设防,不过是玟陶刚历了天劫,若他直接渡以灵力,她定虚不受补。如此化出结界护着,即可免了云端寒风贯体,亦可让自己灵力渡去时温和些。   然他虽在结界外,因着浮涂珏的联系,便感知的清晰,玟陶方才一颗心中对自己涌上来的情意,和满心的酸涩。   这般感知着,他也不愿多做解释,就让她当做此结界为有意设之,未尝不是好事。   “你静静心!”珺林的声色里难得带了三分清冷,“想一想,到底要什么!”   “君上——”玟陶语带颤意,“臣下知错!”   “许是本君也错了!” 珺林摇头叹了口气,开始怀疑,自己这般强力扶玟陶上位,到底是对还是错!   日升月落,方丈岛终于出现在眼前。   海外仙岛,万物有灵,感应到故人归来,瞬间辕门顿开,□□延展。   辕门外,一白一黄两个身影落在此间,还未正式踏入。   白袍的少年君主持了一贯的温润清朗之态,并未急着入岛,反而走向碧波涌起的岸滩,负手而立。   “君上!”八日来,玟陶首次开口,心中戚戚,“您如何不上岛?”   “阿陶!”珺林第一次这般唤她,如同唤的是一个相交许久的故友。   玟陶闻言,只觉周身血液涌上,不可置信地望着身侧的男子,却也不过一瞬,她的一颗心在他的话语中慢慢沉下去。   “母亲当年因一件衣衫,一个喜好择你为神,亦是她之错。我为遵母命,了其心愿,卸下肩上担子,未问你之愿,强行扶你上位,亦是我之错。今日,还未入岛,一切还来得及。”   “君上,此言何意?”   “你试问自己,道心可纯?机缘可得?”   这些年珺林原以为玟陶已经熄了对自己的心思,然八日前云端一幕,到底现出她的道心。   爱一个人有什么错呢?可是爱错了人,爱上不该爱的人,尤其是浮涂珏的守护神,便属监守自盗。如此心思情境,玟陶是怎么也渡不过此劫的!   【“玟陶其心不纯不静不安,她入道至今也有数万年了吧。若是初时千年心境浮躁便也罢了,如此万年光阴,实在不是修道的好苗子。”】   【“修道者得道,需两者兼备,天赋与道心。玟陶入门数万年,至今方有所成,可见天资不佳。但如今不过百余年,却又莫名进展神速,说明先前有心瞒之,如此便是道心不纯。】   【“简直荒谬!如此,她根本担不了守护神一职。”】   “所以,君上是不要玟陶了吗?”   半年前,西苑杏林中西辞的话重新回荡在玟陶耳畔,她死死攥着流云水袖,唯口中发出一点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切齿之声。   数千年他都不曾驱逐过她,如今不过那女子三两句言语挑拨,就要她自行离去!   荒谬的到底是谁?   玟陶倔强地抬起头,极力冷静道,“今日玟陶就此离去,且不说对遗玉圣母恩情难报,亦是不甘自己这些年清修竟落得如此萧条惨淡。但若扬言自己道心纯正,心思无二,想来君上也是不信的。故而,可否折中而行?”   “你说!”   “臣下愿意在此反省,五年为现!五年后君上来辨我道心。若还有二心,玟陶便自行离去!”   珺林看了她片刻,终于额首,推门入岛。   徒留玟陶,聚拢一心。 第62章 转变   方丈岛即为海外仙岛, 自不在洪莽源修道场内, 寻常水镜便再难以传讯。需得修为高深者两厢施法,才能连通,且极耗心神和灵力。   珺林与西辞,道法之上自都是顶流高手, 只是珺林需聚着灵力以防后续天劫,而西辞怀着身孕, 灵力更是半数护着腹中胎儿。   故而,两人除了在珺林刚上岛时开镜见过一面, 如今三年过去, 亦再未化出过水镜。只每月以青鸟传信,报以平安。   这一日, 珺林在湖边小筑接了青鸟的回信, 还是一如既往的四字“甚好勿念”, 顿时心中有些不安。   他上一封给西辞送去的信,除了同以往一样的关切, 还有重要的一点, 便是想与她探讨修为无故散去的根由有哪些。   这三年来, 除了半年前玟陶开盘推演宫格,定下剩余两格的归途路径时与他再次见面。其他时候便按着当初与他说好的那般, 只在辕门外的亭台中入定,聚拢二心。   如今,玟陶确实静心许多,道心慢慢纯透。即便是珺林通过浮涂珏, 亦越来越少地感应到她情意的涌动,只是却也日渐感受到她修为的退化。   至此不过三年时间,她已经散了两成修为。   他曾唤玟陶出定,想探一探她修为退化的缘由。然而,却也不曾看出什么!   如今眼见“三泉雪镜”逐渐浮出水面,知晓时机将到。便需得及时筹谋,按着玟陶现下的心境,自是可以接掌浮涂珏。只是她修为每况愈下,只怕天劫难历。故而,珺林才急着想要寻出她修为退化的缘由!   而西辞幼时修道大成,识天下九道,修为聚散之功法,当属如今修道场第一人。   他思来想去,便只能寻她问一问。却不想收得回信,西辞竟未有与此相关的只言片语。   珺林持着那封信,化开了水镜,片刻那头有灵力迎上,气泽流转间虽没有前两年的浑厚,却仍是充沛纯正,暗光盈盈。   “此刻寻我作甚,我身困体乏,才躺下!”西辞未现面容,音色也略带倦意。   “你在哪?”珺林听着西辞周身仿若烈风呼啸,风声腾腾,不由心中一颤。   青丘之地向来清风微波,浅阳小雪,按着他气泽演化的气候,最为温厚。如何会有这般狂烈的风声!   “我能在哪?塔顶小憩!雪毛犼未给我关窗,风都灌进来了。”西辞说着,连咳了几声,“别凶我,我马上关窗!”   “阿辞,我想见见你!”珺林总觉不太对劲,西辞那头隐约有嘈杂之声,若在在千百塔寝殿,当是室内,风声也罢了。如何会有杂乱之声?   “好!”却不想西辞回得爽快。   随着话音落下,镜面之上,属于她的灵力强盛起来。   “啊……疼……”原本即将浮现出画像的镜面上,瞬间一片模糊,唯有西辞的声音带着些许委屈传来,“他踢我!你等着,且让你父君看看……看看你是何模样,成日欺负娘亲……”   西辞的声音已经带着喘息,镜面亦晃得厉害!   珺林想起三年前到了这岛上第一次同她开水镜,不过三五句话,属于她的一半镜面便已经模糊打颤,连带着她都气息不匀。如今本是担心她,但这般强行开镜反伤了她,只怕适得其反。便也不再坚持,只道,“不看了,当真无事?且莫瞒着我!”   “还是看一看吧,不过看完估计我就有事了!”西辞的灵力猛的聚起,镜面承载不住,竟现出崩离之态。   “别!你且照顾好自己!”珺林匆忙制止。   “自己不要看的!”西辞勉励维持着声色,又道,“你看见我画的小狐狸了吗?”   “什么?”珺林疑惑道。   “没看到?我生气了!”西辞轻哼了一声,转瞬掐断水镜。   珺林愣了愣,反应过来,匆忙将那封信打开,竟是在信的背面,画着一头极小的九尾狐。原也看不清五官鼻眼,唯有九条狐尾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月月   他抬手轻抚,只觉心中暖意涌起。   后来,再有来信,依旧是“甚好勿念”四字,背面雷打不动永远画着一头九尾狐。   字体遒劲潇洒,画像细致婉转,却皆是她的痕迹。   如此,珺林虽依旧挂念,但也不再同她开镜。只看着那一封封信件后面的一头头形态各异的小狐狸,心头慢慢安定下来。   他更不忍她操劳,本来那封信传出后,他便有些后悔。   她一贯醉心道法,要是遇此棘手的问题,必定痴魔专研,多少伤神。如今,想来是顾念腹中孩子,疲懒不愿作答,便也极好,总算知道护着自己身子了。   故而,珺林亦未再向她谈及修为倒退之法,只是更加关注地测着玟陶的道心。见得玟陶尚未辜负希望,虽修为还在减退,然一颗道心愈见纯白,珺林心中便也有了新的计较。   *   次年,是他们约定的第四个年头,“三泉雪境”已经从湖心小筑的东南西三边浮起了一半的身形。   所谓“三泉雪镜”,乃是三座雪丘,平素隐在湖中。每阁六万年现世一次,采集日月精华,融在其身,蕴出磅礴灵力滋养方丈岛,和其主人,即浮涂珏守护神。   而它每次浮上尘世,采集日月精华之时,先头所有聚集的灵力亦都会一同呈现,经前后数年四次,共二十八日方得露出全身。如此,便是灵力最盛之际,借此灵力调伏子盘,引天干、地支宫格归位,乃是唯一之法。   只是这“三泉雪镜”早已开了神识,除非是攒够功德,历了天劫的守护神,方才认主。否则,不管是珺林这种以血脉相承掌控浮涂珏的人,还是玟陶这般授命却功德未满之人,皆不能占它分毫灵力。   是故,此番珺林与玟陶此行调伏宫格,与其说是借,不如说是抢。   抢,珺林未曾放在心上,凭他的修为,自不再话下。只是抢的是日月精华凝聚之力,便犹如违逆天道,届时定是荒火天雷。   他动的手,自是避免不了。而推演的是玟陶,便也是在劫难逃。   这一日,珺林临窗而望,看着已经升至一半的“三泉雪镜”六万年来第一次现出无上灵力,三座雪丘皆是神泽仙气缭绕。   珺林知晓,此时当是模拟两个宫格归径的最佳时候。若此刻,能模拟成功,后面真正调伏时便可顺畅许多,只需将大半精力投入对抗天劫便可。如此最多再三年,玟陶继了圣母位,他便也算了了此间事,可早些回青丘。   只是自与玟陶约定五年后再测道心,他便未再说什么,只心中微微有些遗憾。   甫一转身,正要离去,竟见得一袭鹅黄身影跃上北边湖面。   玟陶出定了。   珺林自然知晓她要做什么,却也没有阻止,只负手立在窗前,凝神辨过她元神,识出一颗莹白透亮的内丹。   终于,嘴角微微扬起一点笑意。   子盘原与母盘形状相似,唯一不同是母盘中间嵌着一颗琥珀青石,而子盘中央是九州凡尘气泽凝华而成的镜面。待十二宫格归位,子盘亦可替代琥珀青石嵌入母盘中。   这也是珺林一定要来此,抢夺“三泉雪镜”灵力的缘由之一。为浮涂珏择选和培植继承人,是他身为上任圣母之子、为神为君的职责所在。   但是,抛开公义,他这一生,原只活了两个字。   ——阿辞。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来此的另一个目的。他要以子盘替代琥珀青石,然后毁去琥珀青石,如此彻底销毁西辞残留于世间的最后一抹情根。   虽然医药阁一直炼着给她消散记忆的药,可是皆需她以灵力催化,而洛河数百年来寻找替代逆鳞之物却至今无果。他实在不想抱着这样风险极大的一点希望再等下去。   时至今日,他已经觉得,西辞没有过往的记忆亦没什么。他们依旧是夫妻,依旧可以有孩子,依旧是这世上最亲的人,她恢不恢复记忆又有什么关系呢!   而即便洛河寻回替代之物,她还是要重历天劫。纵是她历得过,他也不想见到她一身伤。   如此,毁了琥珀青石,散了情根,是釜底抽薪的最好法子。   玟陶凌空而立,子盘在她面前虚空呈现。她两手间水袖轻挥,看似柔软,袖口却是掌风雄浑。引过三面雪丘,占得些许气泽,便携卷子盘退出湖面,隔空推演宫格。   即是模拟,宫格自不会移动,只是从“三泉雪镜”上引来的微薄灵气,汇成两股透明水路。由着玟陶指引,流向先前预定的路径。   玟陶施法的手有轻微的颤抖,半晌,见得灵气化成的水路与路径完美重合,一颗心方落下来。   “君上!”她抬头迎向不远处临窗的男子,仿若已经忘记数年前的尴尬与不甘,只无比欢愉道,“君上,水路模拟成功了。我成功了,待过两年,这雪丘露出全身,灵力鼎盛之际,我便可以……”   直说了这么许多,玟陶方才回过神来,意识到什么,不禁住了口,垂眸咬着唇,半晌才复又抬起头讪讪道,“君上……我还可以、可以调伏子盘吗?”   有片刻的沉默,却让她觉得无比漫长。   “进来说话!”仿佛过了许久,珺林的声音方才响起,辕门缓缓打开。   玟陶笼在水袖中的手,死死攥紧掌心,泪意上涌间,一步步走入湖心小筑。   四年前,在他让她自行离去的那一刻,她便在瞬间醒悟,面前这个白袍广袖的男子,注定是她此生难以触碰的神祗。   她是道心不纯,可是她亦是修过道,修的还是纯正的神族大道。   没有参悟,却有濡染。   他数千年不曾让她离去,一旦开口,若是自己无有丝毫转变,便绝不可能有转圜余地。   如果已注定碰不到,那么看得到,亦是好的。   而若这般离去,她便当真与他再无牵绊瓜葛。但是若自己能继承圣母位,便还能得他照拂看顾。   因为她的修为在消散,待历过天劫,估计就要散尽了。   便如此刻,她面色苍白踏入湖心小筑,俯身跪在他面前,声色微颤道,“君上,我能留下吗?”   他没有回应,她知道,他在最后验测她的道心。她原也不怕了,或许道心依旧未纯,但他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的情意了。   只要敛了对他的爱意,安了他那颗只钟西辞的心。看在浮涂珏的份上,他是一定会留着自己,且尽心照顾。   “把药服下,好好歇着!”   是意料之中的话语,玟陶恭敬叩首的时候,面上涌起一点与先前截然不同的笑意。 第63章 归来   珺林是看见玟陶极力掩饰的那抹笑意的。   他同玟陶相识了一万三千余年, 虽从未认真看过她, 不清楚她眉形似黛还是如柳,双目像星辰还是弦月。但有一点,却很清晰,便是玟陶看他的目光, 永远带着情深蔓延开来的笑意,灼热而痴狂。   与她那张清丽淡然的面容, 形成鲜明的对比。   而此刻的这抹笑意,没有炽热, 也不再含情, 有的是对自己即将摘到硕果前一刻的激动和祈盼。   珺林为君多年,自不会看漏。   向来, 渡劫继位, 无论人或神, 皆会欢愉而振奋,玟陶有这样的笑容再正常不过。   而他确实也再难感应到玟陶情思的波动, 遂而便渐渐放下了心。   至于有关玟陶修为的减退, 他多少已经猜到, 但玟陶既选择了那样的方式,他也不愿再挑破。索性来时西辞未雨绸缪, 命医药阁炼了各式丹药,如今便可对症择来给她逐一服下。   转眼又是两个春秋,“三泉雪镜”已经现出十中之九的身形。   这一日,眼见“三泉雪镜”第三次现出全部的灵力, 东西南三边神泽仙气缭绕中,隐隐现出一颗浑圆纯透的内丹,在金乌的余晖中莹莹闪光。   子盘在玟陶未受操控间便现出身形,一时间,玟陶大惊,只不解地望向珺林。然未等珺林开口,玟陶已经提前反应过来,只携着子盘跃出湖心小筑。   “不可!”珺林亦跃出窗外,于半空拦下玟陶,回到屋内。   “它在试探我们!”珺林站定身形,目光落在那没颗灵力磅礴的内丹上,给玟陶释疑,“看清楚了,内丹有一处是透明的,未充盈灵气。若我们此番动手,便无法得到全部的灵力。只要不是全部,便等于零,根本无法调伏宫格。”   “届时荒火天雷落下,我们抗击天劫,它便轻松拿回内丹灵力,待来年完全现世,估计我们还被捆在天雷阵法中!”珺林笑了笑,“这也是考验,需沉住气。”   “臣下毛躁了。”玟陶点了点头,望着珺林微微扬起的笑意,本是她最迷恋的容色,然此刻她已然提不上心来。   为修复子盘,她亦算潜心修行,翻遍古书典籍,如何不懂“三泉雪镜”此刻所为。不过是,她亦明白,这当是她散开修为,获得怜悯最好的机会了。   这两年多来,自珺林默认了她的道心,许她重新继任圣母位,便一直拿着丹药给她滋补,每隔三月还给她渡气护体。如今修为虽还在退化,却已然慢了许多,还剩七成有余。按着这样滋养下去,届时调伏完子盘历过天劫,自己总也还有三四成修为,如此只需留在方丈岛闭关清修便可。   她便再也没有理由入得青丘。   唯有修完散尽,元神尚在,那么她便可以元神与圆满的功德占着圣母位,而一届破碎之躯定能得他照拂,如此千年万年的时光,她便还可以待在他的身畔。   她曾奢望,他能用看西辞的眼神看她一眼。可是自从在辕门外,他让她离去的那一刻,她便知晓此生都不可能了。   千百塔中的那个女子,被偏惜偏爱,不过三言两语便可左右他。他倾注全部的热恋,于那个女子也是要时可取,厌时挥开。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愿再多看他人一眼!   明明自己,是可以将满腔爱意都给他,明明自己原比那个女子更懂得照顾他。这世间的天理便是如此荒谬而不公!   她亦认了!   她原也可以在方丈岛上守着曾经和今日短暂的相处时光,遥遥纪念。可是她实在忍受不了此去经年,就此生离的苦痛。   于是,她才想出这么个法子,以修为封住了情思。因着此情思不是自然弥散,而是人为强行封印。故而封印一日,她的修为便减少一分。   如此,既藏了情思上得圣母位,又可待修为散尽后,再在他身畔留上千年,方缓缓离去。她想,只要那女子能如自己一般爱他,照顾他,她便可以就此放手的。   却不想,情思倒是封住了,可是修为之上被他以丹药和自身灵力补救,竟是想散都散不掉!   便如此刻,许是自己面色又难看了一些,他便又递来一颗丹药,催促她服下。   “幸得阿辞提前准备了这些药!”珺林提起她,面上便浮上一层明亮的笑意。   玟陶看得清楚,他常日里如清风和煦的笑容,原不过是一张应付世人的面具,那些笑意从未盈入眼眶。唯有论及西辞,双眼才会焕出神采。   “君上,君后她……待您好吗?”终于,她鼓着勇气问出了这句话。   “当然好!”珺林想也未想,便回答了,“譬如这些丹药,因为时间紧急,她让医药阁断了自己的药,日夜炼出来的。”   玟陶闻言愣了愣,想起多年前珺林在北荒处理赤狐族的那个夜晚,西辞为安他之心,服了丹药提神,后来遭丹药反噬,口鼻流血,元气大伤。   她是见过她待他之心的。   可是,她自然也不会看错,西辞看珺林的眼神,有依赖,有信任,有欢愉,但偏偏没有情思。她执掌子盘上万年,看遍人间百般爱,神族千种情。   西辞无情于君上,她断不会看错。   “臣下是指,她爱您吗?”   珺林的笑意更清亮了些,片刻道,“爱啊!她不爱我,如何会嫁给我!”   高位联姻,何须情意。   玟陶望着珺林,只觉一颗心蓦然便疼了起来,自己不过掌着子盘,便辨能识出情意有无或真假。他掌着母盘,于情之上,当比自己更加通透,如何便识不出来?   原就是这样催眠自己的吗?   “君上……”   “她能许我爱她,便已是她爱我的方式!”珺林显然已经意识到玟陶的意思,然西辞于情爱之上的事,他亦不能同玟陶说明。   只依旧笑道,“她确实不太会照顾人。可是本君亦不曾想过要她来照顾自己,本君想的是,她能许本君照顾她,本君便觉得很开心了。”   “便如今时今刻,本君与她结了夫妻,她孕育着我们的孩子,本君便能倾尽心力照顾她。如此岁月,于本君而言,亦算天道厚爱。”   玟陶望着珺林,硬是许久不曾回过神来。   半晌才再度开口,“所以……君上是真的快乐吗?”   “当然!”   玟陶未再言语,她无法理解珺林的感情。但她却明白自己的心思,除非她亲身感知,不然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西辞会真心待得珺林的。   她尚未忘记,西辞是缘何嫁给珺林的。若不是当年曲陵台上,被妖君庆蒂当众言语相逼,未防诸神面前失了颜面,她如何肯嫁!   她亦未忘记,西辞是怎样一掌劈去珺林半条命,让他病体缠绵数万年。   只是,她也未再纠缠,只还是按着自己的打算走下去。想着如何能再得一个合理消散修为的机会。   *   临近“三泉雪镜”完全现于人世,珺林入定调息,玟陶亦静下心来对子盘做最后的查验。   只等灵力充盈,珺林夺了内丹,然后由玟陶接手调伏。   珺林计划得很好,彼时待玟陶调伏之际,定是荒火天雷滚落,他尚可以九尾施展开“遮天蔽日决”抵挡拖延,而玟陶如今还有六成修为,届时将西辞的神泽之血喂与她,估计也不会有大碍了。   只是这般计划着,当是万无一失的所在。珺林也不知为何,蓦然感到心悸。   尤其是在调伏子盘的前一晚,珺林出定,却没有半分胜券在握的镇定,他一颗心跳得十分剧烈,满头都是汗,而握着琉璃小瓶的手却止不住颤抖。   “阿辞!”他突然便很想见一见她,不自觉得开了水镜,然灵力尚未圆融,他便掐断了。   这个时辰,她当已经睡下。而她如今的身体,开镜传讯实在也不是太好的选择。   这般想着,珺林只定了定神,掌中化出浮涂珏,凝神望着中间的那块琥珀青石。石上青光流转,隐隐有崩裂之势。   他抬手抚上,细细摸了片刻,只那喃喃道,“待子盘修复,便可挪来替代。这世间,便再也没有可以扰你的东西了!”   如此呢喃间,只见一片白光从屋外四周腾起。珺林转瞬收了浮涂珏,凌空立在北边湖面上。   果然,“三泉雪镜”全部浮出了水面。   “君上!”玟陶从偏殿赶来,于岸边望着周遭景象。   “回湖心小筑!非令不得出!”珺林拂袖将玟陶挥入室内。   待玟陶反应过来,还想出去帮他一把,竟发现整个湖心小筑都被设了结界,她竟半点破不开。   她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白光与红光时隐时现。   白光自是那颗集了数十万年的内丹,红光……玟陶突然便紧张起来,她是知道九尾狐族的功法的。素日灵力呈现的亦是白色霞光。唯有化出原身,以九尾使用绝学“遮天蔽日诀”时,方会现出血色霞光。   夺内丹,亦不是什么难事。可为何君上却将她关了起来,还使出了极伤元气的绝学?   这般想着,玟陶劈掌重新想要破开结界,却见得一道白光劈来。   “接住,调伏子盘!”   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珺林已经夺下内丹。玟陶挥袖揽过,望着神泽缭绕的内丹,却发现珺林设下的结界重新合上了。   而屋外,已是电闪雷鸣。   九天之上,星月失色,风云变幻见,第一道荒火落下。   珺林化开蓝田白玉弓箭,箭上凝着他的灵力,遥遥射去。荒火尚未触到地面,便已经消失殆尽。   然尚未容得珺林喘息片刻,十二道荒火便齐齐落下。   一瞬间,珺林化出原身,开启“遮天蔽日诀”,抖开九尾。   只见得尾尖灵力大盛,如同白莲展瓣,瓣尖却又结莲花。而九朵莲花依次迎向荒火,发出惊天地,扰诸神的轰鸣之声。随着红光白蕊划过,收回九尾的狐狸化出纯白的毛羽,一跃而上,竟将剩余三道荒火吞尽。   “还有一半!”珺林的话传入玟陶耳中。   玟陶自然知晓何意,她需要在“三泉水镜”重归湖底时,调伏完子盘。如今,她引着那颗内丹,已经完成了“天干”宫格的拨正。   荒火尽,天雷现。   珺林尚未来得及化出人形,天雷便已经朝着湖心小筑劈去。   珺林奔跃过去,狐尾无限变大。三条护住了湖心小筑,六尾在虚空横扫,拦截天雷。   然,天雷落下,向来是生挨过去。况且这九道天雷中,定有玟陶继任圣母位的飞升之劫。只是珺林清楚,若不为她挡去几道,凭她如今不过半数的修为,定是历不过的。   只是如此主动出击,抗击天雷。自是自开天辟地都极少看见。于是那天雷仿佛有了神识一般,在珺林狐尾上纠缠闪烁,释放出雷霆之怒。   珺林六尾每一尾都勾住了一道天雷,他聚起毕生修为,一瞬间,狐尾条条崩直,随着灵力贯通狐尾,只听得六记轰鸣之声,天雷依次陨落。   珺林化出人形,捂着胸口落下地来,嘴角有鲜血蜿蜒而下。然他方喘出一口气,便只觉喉间血腥之气涌起,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然后便是整个人踉跄跪在地上。   他感知的真切,当是元神受到撞击,现出了裂痕。   他倒抽了一口凉气,如此重伤,估计一时半会也是动不了灵力,回不去八荒了。只是他的眼中却依旧是一片欢愉之色,因为他看的清晰。   三泉雪镜尚有十中之二浮在外头,而湖心小筑内却是玉色青光层层浮现开来。   玟陶成了,子盘修复成功了。   这一刻,玟陶亦看见自己原本白玉色泽的元神,变成了银光闪烁的模样。纵然她对浮涂珏守护神之位,并未有太多的渴求。但到底也是先人遗愿,又是珺林百般帮扶,如此继了圣母位,心中亦是真正的欣慰与激动。   “君上!”她仿佛已经忘记了此刻的处境,竟想要跑出去寻他,告诉他子盘修复成功了。   只是方踏出一步,才回过神来,此刻被他锁于结界中。也于此同时,周身结界瞬间破碎。珺林因伤之故,终于再难护她。   然而到底只剩了六道天雷,她当是挨地过去的。   珺林在意识彻底模糊前,强撑着入了湖心小筑,将西辞的神泽之血交给了已经挨过第一道天雷的玟陶。   *   珺林醒得比意料的早一点,元神破碎之伤按理若是靠着自我修复,总需个十数年方能苏醒。   而此刻,他推开湖心小筑的窗口,按着周遭灵草仙芝判断,这一睡,最多六七年光阴。   “君上……咳咳咳……你醒了!”是玟陶气息不匀的声音。   珺林蹙眉望去,只见推门而来的女子,虽仍有神泽仙气缭绕于周身,却是无比稀薄。他执过其手腕,凝神测过,半晌声色渐冷,“那盏神泽之血,如何未用?”   玟陶跪下身来,垂眸低语,“君上伤的这般重,臣下……臣下惶恐,给您用下了!”   “如何这般擅自做主!”珺林含着薄怒。方才他测得清楚,她内丹破碎,修为散得只剩了一成,如此即便上了圣母位,一时间亦不能独自掌管浮涂珏。而守护神向来与守护之物相连通。此刻她伤成这般,一时便也无法再以子盘替代琥珀青石。   半晌,珺林抬了抬手,只叹了口气,温言道,“起来吧,随本君回青丘调养一断时日。”   从踏入方丈岛至今十三年,玟陶终于露出一点真实的笑意。   珺林自是归心似箭,返回青丘。   云端之上,他方想起一事,问过玟陶。   玟陶不禁眉头紧蹙,回过神来,亦是真真切切感到心惊,“青鸟按您吩咐,每月按着您事先备下的信件送往青丘。”   “然而,自君上昏迷的第四年,至此已有两年时间,再未有过君后的任何回信。”   作者有话要说:  周四断更一天,周五继续吧! 第64章 舍身   珺林甫听玟陶所言, 一颗心快速沉下去。调伏子盘那一晚种种心悸和不安尽数重新浮现开来。   他屈指一勾, 化出全速印,如此不过数个时辰便到了洪莽源境内。可是自蛮荒边界上,到范林口,再到九幽河畔, 他一路传出水镜,西辞却丝毫没有回应。   青丘城门口, 珺林落下云头,遥遥便看见一袭青衣正踌躇张望, 似在等待着什么。   凝神辨去, 竟是洛河。   显然洛河也望见了他,紧蹙的眉头顿时松开了几分, 只匆匆迎上。   “君上, 您总回来了, 君后她……”   “阿辞怎么了?”   珺林未停下脚步,只疾步踏入青丘城内。   “君上, 君后不在青丘。”洛河拦下他, “君后去了丛极渊!”   “她去了丛极渊?何时去的?”珺林堪堪停下, 只觉气血翻涌间,听错了洛河说的话, “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不告知本君?”   这下连着洛河都惊诧起来,他望着珺林,恍惚道, “君后说,她同您商量了,她……”   一瞬间,两人都明白过来。   珺林远在方丈岛助玟陶历劫,浮涂珏事关九州苍生姻缘福祉,亦是大事。而浮涂珏守护神继位,方丈岛上一样是荒火天雷,险象环生,西辞自然不会去扰他。   “玟陶回揽茕阁歇下!”珺林招来祥云,转身对着洛河道,“你随我同去,将事由讲清楚。”   “君……”玟陶还想说些什么,珺林同洛河已经跃上云头,驾云离去。   丛极渊上两百年前因蒙殷之故,屏障现出裂痕,才将将补好。如今亦是气泽混沌之际,诸神万仙为防止沾染还未净化彻底的红尘浊气而导致修为停滞;或怕被混沌之气侵蚀,修为散尽元神湮灭,个个皆避而绕道而行,为此三尊才闭关调伏。   这个时候,西辞如何要逆行前往?况且她还怀着身孕,周身能动的灵力不会超过半数!   思之此间种种,珺林拢在广袖中的手不由握紧成拳,掌心粘腻,已经薄汗涔涔。   而洛河的话更是让他一颗心如坠深渊,仿若被无数荆棘藤蔓紧紧勒住,缠得他喘不过气来。   原是他离开后的第二年,鬼君稷疏便醒了过来。   稷疏与蒙殷这对姐弟,自是在十数年前稷疏式微之际,便已经挑破了关系。故而,稷疏一醒,鬼界之中,拥护蒙殷的新血派和守护稷疏的亲恩派各为其主,为争夺尊位而大打出手。   蒙殷虽掌了鬼界数万年,论起实战和人心所向,自到底不敌稷疏,不过数月便被稷疏肃清了大□□翼。   于是从稽崖山狼狈逃窜。   可是他少年之始,便能借机封印稷疏数十万年,靠得原也不是修为武力,而是阴沉诡计和深沉心思。   故而,即便逃亡,选的也是极高明的一条路。   蒙殷闯入了丛极渊,以毕生修为为祭,于丛极渊屏障撞出一道裂痕。待稷疏追至,八部蛮神反应过来,蒙殷已经拖着一颗残破的元神入了九州凡尘。   而丛极渊上因着屏障的破裂,一时间红尘浊气与神泽仙气两相交融,加之蒙殷入人世的瞬间释放出来的人世枉死的生魂怨气,顷刻间三方气泽混杂,化成各种魔魇之气。   本来,由着稷疏加上八部蛮神,尚且可以控制。却不料稷疏将将突破封印,灵力流转不及,不过数日周身灵气便凝固起来,一身修为暂失。   眼看魔魇之气蔓延,即将化出实体,八部蛮神不得已才传信给了西辞。   彼时,正是珺林离开青丘的第三年,西辞便来了丛极渊。   离开青丘的第三年——   万里高空之上,长风呼啸,吹得珺林双眼又酸又疼。   他记得的,第三年时,他与西辞开过一次水镜,只是没有完全开启。他曾听到水镜那头风声猎猎,杂声攘攘。自是怀疑她不在塔中,可是却也未曾多想。   因为,她用一副九尾狐画像迷惑了他。   往后的年年月月,他看着信件后面的一头头神色各异的狐狸,便觉她一切安好。她安安稳稳待在青丘做这他的君后,平平静静于千白塔中孕育着他们的孩子。   原来,根本截然相反,她早就只身前往战场,至今整整十年。   “我已经两年不曾收到她的信件,这两年里可还发生了什么?”珺林重伤初愈,又是连番开启全速印,体内真气开始涤荡起来,元神上将将愈合的裂口蔓延出细细密密的疼痛。   “两年……”洛河闻言,亦是心头一凛,只满目忧色看着珺林道,“君后自去丛极渊,每三月皆会派八部蛮神之一传信回青丘,可是……近两年,我再未接到八部蛮神的信件。从青丘派往丛极渊的使者亦没有一个回来的!”   “我曾想亲自前往,可是君后事前信中再三交代,除非君上归来,否则我不得离开青丘,需死守九幽河。”   “君上,君后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她要做什么?”   珺林合了合眼,掌中灵力骤起,催动全速印。   神界之中,离丛极渊最近的便是八荒,一旦丛极渊屏障破开,魔魇之气蔓延,八荒首当其中。   八荒之门户,便是青丘九幽河。   彼时珺林远在方丈岛,西辞自己上了丛极渊,能战的八部蛮神皆在她身侧。而八荒诸神尚在各荒道场,远水解不了近渴。如此,她让洛河死守九幽河,当是丛极渊上气泽到了难以控制的地步。   而如今,明明神界四处并未有魔魇之气肆虐之像。他从海外仙岛入境,一路而来,尚且皆是平静祥和之态。说明西辞困住了此中气泽。   可是两年未有通信,青丘前往的使者亦皆未归来,连着八部蛮神都杳无音讯……珺林实在不敢再想下去,她是以身祭了魔魇与之同归了,还是开阵以一身神泽之血困住了气泽?   这般思虑间,只见周身云层骤然穿梭,井然有序地聚拢,一层一层叠起来。天尽头更是裂开一道明光,然后分化成数道闪电,只是因着太过遥远地距离还未发出声响,只是静静伏在天幕之上。   “君上,这是何物?”洛河以袖遮眼,遮过那道明光,待拂下衣袖,发现叠起的云层和那布在天际的闪电朝着两人处涌来。   “君上!”洛河刚想拉着珺林避开,却发现云层闪电只是越过他们头顶,丝毫未对他们劈下。   而那云层飘了一会便停了下来,现出它的层层纹路,细看去竟像龙鳞一般。闪电亦在高空滞留,只是逐一重新分化开来。   “这云看着,倒像龙鳞,当是龙族才有的本命云……”洛河话未说完,只猛地望向珺林。   珺林的全速印已经催到极致,一副面容苍白得几乎透明,双眼灼灼望着丛极渊的方向。   “君上,这云层和闪电,是、是……”   “你数一数,云有几层,电有几道!”珺林艰难地开头,却不知为何还带了一点恍惚笑意,语气中却满是乞求,“你认真数,千万别数错了!”   洛河已经猜到,心中大骇。   他数了一遍又一遍,只当自己未数对,反复地数着。可是那么小的数字,怎么可能数错!   有九层云,九道雷。   云遮九层,天降九雷,是神族君主羽化的征兆。   *   丛极渊上,西辞的确早已陷入苦战。   与一万年前不同的是,此番没有兵甲往来,亦无战鼓震天。但有比万年前更加残酷的敌人。   那些魔魇之气到底还是化出了实体,成为一个个有面容有神情的人!   但却以法器杀不死,灵力灭不去。这两年里,西辞便以自己一身神泽之血为引连在了“混沌金锁阵”上,由此困着他们。   如此待自己血液流尽,这魔魇气泽便也彻底净化干净了。   珺林推测的没错,不过是她双管齐下了。她已经耗尽了灵力,唯一剩的一点她仍旧怀着一点侥幸之心,用来护着腹中的孩子。   她开了阵,祭了血,想要与魔魇同归。   当是她十年前来时,已经错过了净化魔魇之气的最佳时刻,部分气泽已经弥散开去。西辞自派人追击净化。然此气泽中有十中三四是当日蒙殷所携之气,许是经他煅练许久,竟占有他的神识,是故躲过了追击。   而气本就是无形之物,行动快,转眼便追踪不及,又因其开了神识。故而西辞所派之人,但凡搜到净化了部分,便只当已经全部清缴,如何想得到此间路数。   便是西辞亦未这般往深了去想。   实在是彼时丛极渊上有着更多的魔魇之气,且随时可能化出实体。西辞联手八部蛮神,布下阵法历时五年多方才有所控制。   后又经三年时间,西辞终日以绕钟琵琶弦上音震慑消弭。只是,每日操伏着那上古法器,西辞体内灵力消耗间来不及回转充盈,早已身心俱疲,整个人日渐虚弱下去。但总算扭转了局势,控制在阵法中的魔魇之气被慢慢净化干净。   那是她来丛极渊的第八个年头,眼见魔魇之气已经被化散了十中之九,而剩余的一成再过数月亦可净化干净。   八部蛮神见她一身神泽仙气已经稀薄寡淡,面容之上更是从前两年开始便失尽了血色。若非医药阁医官还在身侧,丹药不决地滋补着她,只怕早已撑不下这些年。   如今局势好转,便再不愿她劳心伤神,只纷纷劝她回青丘静养。   西辞的一颗心亦稍稍定了下来。   她也实在太累,平素为了减少灵力的消耗,匀出一些渡去护着腹中胎儿,她连着人形都不敢再化得完整,只下半身化出龙尾歇在营帐中。   只是她于司战之上,一贯谨慎。阵法之中那一成魔魇之气能经她数年琵琶战音而挣扎至今不曾消弥,可见绝非寻常之辈。   故而,她思忖数日,自己座下执兵甲修战力的五镜掌镜司,于数百年前七海盛宴上,定魔界,平十族后,其中四镜掌镜司皆在各方净化于战争衍化出来的怨泽之气。此间面对的本就是气泽流窜,他们四人便断不能撤下。如此,便只剩了已经回到烛阴镜,震慑人间事的烛九阴。   西辞便传它出镜,想着最多半年,以烛九阴之力净化剩余的魔魇之气当不再话下。只是烛九阴将将离开烛阴镜不过半日,西辞便通过水镜发现,承载亿万红尘香火的五镜呈现出崩塌之向。   如此,她彻底明白过来,人世多怨气。   蒙殷入凡尘,定是以残留的灵力四下聚集生魂死魄的怨念,以图有一日能再回洪莽源修道场。而原本烛九阴震慑人间诸事,他自不敢大肆聚气。如今,阿九离镜,五镜掌镜司皆不在其中,人世气泽必定涌动混杂,蒙殷便可以趁机得利。   西辞匆忙让阿九回镜,亦知此处除非净化干净最后一缕魔魇之气,否则自己根本无能离开。   彼时已经是她戍守丛极渊的第九个年头,她亦记得清楚,珺林与她说过,若是顺利,当七八年便可归来,若有差池,恐十数年方归。算着时间,她知晓他之行亦不顺畅。   便索性弃了回青丘的心思,只折中于丛极渊稍作歇息。   然而,她已经连操扶绕钟的力气都没有,唯剩了一身神泽之血和一颗神泽之灵。   却也不过半月,深夜之中,营帐外的“混沌金锁阵”金光四射,发出轰鸣之声,将她从梦中惊醒。   彼时,雪毛犼抖开一身雪白长毛,挡在她身前。而她到底勉励起身,拂开了它。   待她腾起雪毛犼至阵法前,八部蛮神已经全部陷入阵中,被那最后一成魔魇之气缠上。而四下里竟涌上更多的魔魇气泽,直冲阵法而去。   她旋身避过,凭着才恢复凝聚的一点灵力,化出绕钟,想要净化消弭气泽。   尚且保持清醒的东江道出原委,原来阵中魔魇之气全部留着蒙殷的神识,先前式微终于在今夜聚拢,迷惑了他们轮值的四人,只以为彼时气泽最轻,便是清除净化的最佳时机。便动手施法,结果被引入阵中,待轮休的四人发现想要救拂,亦被牵引入阵……   西辞看着不久前四方涌来缭绕在上方的魔魇之气,转瞬便明白了一切。原是从她上丛极渊的第一天便未将潜在的危机清除干净。   如此,便是命了。   八部蛮神于阵中跪求,让她离开丛极渊。因为一旦魔魇之气吞噬他们的神识,他们亦为魔魇,他们本就修为不低,如此西辞更无生机可言。   她亦未理会他们,她是神界的司战之神,戍守丛极渊是她生而为神的职责。   她幼承庭训,师承前两任司战之神,开蒙第一课教训便是:为天地立心,为九州立命,为诸神司法礼,为万世开太平。   “本君能去哪?珺林神君还未归来。本君就此一撤,尔等成为魔魇,丛极渊被破,青丘必定失守,便是八荒门户大开……”   苍茫夜色中,她从雪毛犼身上跃下,化出绕钟,聚起才恢复的一点灵力,调弦转拨。   上古战音在她指尖化出波音实体,层层推送开去,同阵法中已经借着八部蛮神的身体化出人形的魔魇之气相对抗。   初时,八部蛮神有西辞琵琶声相助,尚且能借着深厚的修为,保持着神识。   只是一日日一月月,随着西辞琵琶声越来越低迷,他们终于接连散去神识,沦为魔物!   亦在这一刻,西辞怀中琵琶之上二十四根冰铁弦亦在瞬间断裂。弦断一刻,割破她十指手腕,鲜血溅上她面庞发稍,她却连眼都未眨一下。   墨色斗篷随弦裂开,现出她一身玄色长袍。她的腹部较珺林离去前,又隆起了一些,然而她的背脊却依旧挺得笔直。   遥遥望去,仍是傲骨天成的司战神女。   二十四根冰铁弦断开又合上,战音又起。原是她催动了体内神泽之血。于拨弦的十指滴落,塑弦震音,再抗魔魇。   而被神泽之血催动的战音,生出的杀生之势,原也不是西辞再能控制的。从青丘送信而来的神使,随君而来的医药阁医官,皆被战音所伤,或昏死过去,或陷入沉睡。   至此,丛极渊上只剩了她和阵法中还在挣扎的八部蛮神。   而她,无比清醒地知道,因父君他们闭关调伏着整个神族仙界的气泽,即便八荒真的受其侵害,亦不会扩散至整个神界。   可是,那一刻,以及后来她连绕钟都抱不动,只能伏在雪毛犼身上,借着雪毛犼的灵力将神泽之血一点点引入阵法的日子里,她也不知为何,只觉八荒之重,重过了一切。   他还没有回来,自己是她的君后,当是为他守着八荒。   在剖开神泽之血的瞬间,她已经抱了与之俱亡的信念,然当她每一次昏迷又醒来,均感到腹中孩子强烈胎动的时候,她终于有了贪生的念头。   她为君为神半生,第一次开始害怕。亦渴望珺林能够早点回来。   而到今日,她伏在雪毛犼身上,竟恍惚看到金乌之光破开丛极渊上缭绕多年的混沌之气,温柔地洒在自己身上。   她已经很多年,不曾见过这么美的日光了。   待她稍稍直起身子,重新望去,方发现,原是她的错觉。她可能再也见不到金乌之光了。   有云层层层叠叠涌来,云片之上闪现出龙鳞图案。   那是她的本命云。   “一、二、三……”她一手搭在胎腹上,一手遮住眼帘,细细地数着,“……九!”   然后,便听见一道天雷在天际炸开,紧接着是八道天雷一次排开。   云遮九层,天降九雷。   她看着阵法中仓皇挣扎的魔魇,苍白如雪的面容上浮起欣慰而恍惚的笑意。可是,当她垂眸望向自己的小腹,滚烫的泪水便瞬间砸落下来。   她死死捂着胎腹,她害怕死去。她如今,一点也不想死。   天雷一道道响起,她终于沉沉合上双眼。   她想,她是等不到要等的人了。 第65章 “遗愿”   已经忘了有多久, 西辞一直在无尽的深渊中挣扎。   龙鳞云一层一层压过来, 一点一点遮去她的视线,连着她额角金梅都开始黯淡下去,天雷之声炸起,无尽的黑暗涌上。   西辞想, 她该羽化了。   与他们动辄数十万年寿命甚至寿与天齐的上古正神相比,她两万岁的仙寿简直短暂的如同白驹过隙。   然, 短则短矣,她的一生也实在是烈火烹油, 光芒万丈。   她活着的每一日, 几乎都在为司战征伐,九州安定而殚精竭虑, 如今为众生而陨落, 原该无憾的。   这一生的每一分每一秒, 都是充盈而有价值的。   后世史书传颂,当为万代之楷模。   她生时万仙来贺, 三界称颂;死去自当诸神跪送, 九天哀悼。   可是这么许久了, 她也没听见诸神山呼哀悼之声。只有时不时传来一声哽咽,不甚清晰地唤着“阿辞”二字。   唤她“阿辞”的人并不少, 父君、母后、姑母、师尊,甚至连雪毛犼仗着自小陪母后长大的情分,也占着便宜叫她“阿辞”。   可是,却也不知为何, 她总觉得这一声又一声的阿辞,是八荒的那个君主唤的。   她至今都不知道,他为何会那般钟爱自己,看向自己的目光全是浓得化不开的情意。只是多遗憾啊,自己还没学会如何爱他,如何和他一样,将他溺死在自己的眼神里,便这样羽化归去了。   她每听到一遍,便想重活一次。   可是,他们神仙,无前世,无来生,羽化便是灰飞烟灭。   她原也是不怕的,归墟路上,她有孩子相伴,总也不会太寂寞。只是此去归墟,她实在觉得天道残酷,连羽化之路都不让她好走。   每隔一段时间,便是天雷轰鸣,漫天箭雨。   初时,羽箭划过,她还避了一下,唯恐它伤到自己,连带着伤到腹中的孩子。可是,很快她便懒得躲开了。   她都羽化了,还能怎样伤到她!   后来,她方发现,这漫天箭雨竟是在护着自己,每至天雷劈开天际,箭雨便迎着天雷而去,在虚空化成一张巨大的箭网,为她挡过天雷。   再后来,那漫天箭雨便凝成一道霞光,破开层层云雾,她羽化前多年未见的光亮重新出现在眼前。   她便再次想起珺林,他原也是持箭搭弓的好手。   丛极渊合上双眼的那一刻,她是多么渴望能看见蓝田白玉弓箭为她定住天雷,给她一线生的机会。   这般想着,她便有些恼怒。若是再活一次,她定然与他同去方丈岛,管这么些事情做什么!   黑暗之中,天雷连绵不断地落下,箭雨层出不穷地迎上……   她早已忘了自己走了有多久,只是却未见归墟,唯明光愈盛,而腹中痛感骤起,激得她忍不住叫出声来。   “阿辞!”又是一声呼声,只是这次却无比清晰。   西辞捂着腹部坐起身来,已经睁开的双眼缓缓环视着四周。   她向来嫌弃日光晃眼,可如今她实在想多看一眼。故而那落地的六菱窗缝隙透过一丝光亮,便引着她侧身望去。   然后,她便看见了渐变冰蓝夷霜屏风,六扇镶珠鎏金广屏,屏上镶嵌着盐阳海底的柒漆子母珠……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床榻,是白檀翼木冰床,配着银丝月白合欢帐!   千百塔!   她居然回到了千百塔!   这是魂魄归来吗?那她也该回七海啊,那里才是她的生身之地。   她不禁苦笑,这珺林神君真真好本事,便是自己身死道消,竟还是回了他的领地,让自己如此流连不舍!   “阿辞!”那个声音又在她耳畔响起。   西辞垂眸笑出了声,眼泪更是接连砸下。这般熟悉的声音,也就只有他了。   “招魂锁魄之法,多伤身啊!”她循着声音望去,泪眼婆娑道。   果然,是他坐在床畔。   他原本灿若星子的桃花目,如今已经失了神采。如水脉脉的眼眸湿意更甚,转瞬便化成水雾,聚成泪珠滑过他毫无血色的面颊。   当真是使了那阴蜇的术法,也不止损了多少修为,将好好的一身神泽仙气散了大半。   西辞有些生气,横眉道,“我赔了一条命,不,两条命,才给你守住了八荒。你怎能如此不爱惜自己,用这般损功德的术法!”   然后,她便看见那个男子,虽是压抑着声响,却是哭得更放肆了,整个人向她靠来,脑袋沉沉垂在她肩头。   “你哭一哭,便不哭了吧。”西辞终于妥协,无奈道,“施一次法不容易,很快我也要魂飞破散了,你擦了眼泪,让我看一看,看一看你的眼睛。很多次,看着你的双眼,我都觉得看见了家,仿佛便回到了我出生的地方……你知道的,我生在七海,原是见过千重浪,万波澜。可是你的眼睛……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你的眼睛真好看,是我一生都未曾遇见的海……”   “那个,还有你的原身,再让我看一眼你的原身,好不好?就是如今我也没了触感,摸不到了,那样好的圆毛,真是可惜!”   “你别光哭啊,我这样虚弱的魂魄,留不了太久的。你招我回来,是不是有事是与我说?”西辞见他只是靠在自己肩头,半天不回话,只得继续抚慰道,“你别怕,我父君虽最是护短,但却也最深明大义。知晓我是为了九州天下,死于战场,断不会怪你的。”   “你倒是说话啊……”西辞被磨得没了耐心,然一动怒,腹中便抽搐的疼,她也想不到这些,只觉是自己马上要离去,便又勉强耐下性子,拍了拍他背脊,把自己当时在丛极渊上来不及交代的赶紧说了。   “蒙殷入了凡尘,此乃整个洪莽源修道场的祸害,必须除掉。如今司战指挥权你已经有了,就是决策权,原是与我结了印珈的,只能等师尊出关,让他授予你吧……”   “我不要听这些!”珺林终于开口,“你能说一说你自己吗,说一说你留给我的话,就我们两个人的……丛极渊上,你闭眼前,不是唤着我的名字吗?”   “我、我们两个人的?”西辞腹中疼得厉害,想将他推开些喘口气,却又想着这许是最后的机会了,只赶紧道,“你九尾是不是断过?以前怕你爱惜皮毛不敢问,我让医药阁制了些药,你以后试着用一用。”   “你说给我制的白衣,我穿不到了。我想穿的……你施法送去归墟吧……”   “还有,我于战场羽化,功德至上,按理尸身当葬入大宇双穹,与母神一样,受天下养。可是,我不想。我想葬在八荒,你把这座塔留给我好不好?我想葬在塔里……”   “也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想留在这里……好像这里是我的根一样,落叶归根……我要是早点与你相识……”   西辞突然便说不下去了,她忍过腹中抽痛,想要将珺林推开,却只觉伏在自己身上的人浑身都颤栗,压抑的哭声一阵厉害过一阵。她到底没有力气与他相抗,只得由着他埋在自己肩头,哭得像个孩子一般。   “我要是早点与你相识……”西辞顿了顿,“能有多早才算是早,你比我大些,我要是出生在这里,想来就是最早的时候了。这样你就可以带着我长大,你就会只喜欢我一个人了。不会在我之前,还喜欢过阿顾……虽然现在你待我也很好,可是我就是这样的,贪心又霸道……”   西辞说着,自己也开始哭起来,转而却笑了笑,只继续拍着珺林,“不过现在看来,我们晚点相识也挺好,不然从小至今的情分,你这般深情的性子,指不定要怎样呢!如今,我们不过数百年夫妻,与你漫长的一生相比,真的不过弹指一瞬……”   “等过上千年万年,你不再难过,你还可以再娶,父君母后皆是通情达理之人,断不会让你为我守着,蹉跎岁月……””   “所以,让我留在这塔中,好不好?等以后,你有了新的君后、你有了新的君后……你再送我去大宇双穹……”   “我其实就是这件事,不能瞑目。你既然招了我回来,便应了我吧。让我留在八荒,留在塔里。”   “好不好?”西辞只觉浑身难受,因着哭泣,连头脑都昏胀起来,定是归去之时将近。便含着泪再三催促着珺林。   “答应我,好不好?”   “我都没有求过人,如今都羽化了,你都不答应吗?”   “我……”   “对,我不答应!”珺林终于从她身上退开来,红着眼打断她的话,“就算我羽化了,也不可能答应你。”   “你永永远远都只待在八荒,待在青丘,待在千百塔里。”   “你休想去任何地方!”   “你能去的地方,就是我的身畔。”   珺林将她一把搂过来,这一次倒了过来,他将她靠在自己肩膀上。然后咬过她耳垂,吻过她面颊,一路泪珠滴落进她胸膛上。   西辞只觉耳垂微凉,面颊微烫,腹中孩子动的厉害,他的眼泪更是黏腻,占在自己身上实在难受又讨厌……   凉,烫,还有方才腹中阵阵疼痛,这些都是她真真切切的知觉。   西辞缓缓抬起手,素白皮肤下,青筋搏动,清晰可见。   她便瞪大了眼睛,只低头狠狠咬了一口珺林后颈皮肉。   “疼——”   珺林发出半个音符,便被她堵了回去,“啊呀,我搞错了,不是我咬你,应该你咬我。”   “你咬我一口,让我确定一下,我不是在做梦!”西辞终于挣扎开来,横臂凑到珺林嘴边。   “五十年了,阿辞,半身修为换回你和孩子。是天道厚爱!”   珺林拂下她的臂膀,握着她的手覆上胎腹,“是真的,你看看你的小神龙,我们的孩子,他长大了许多。”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休息,是可以日五的,但是这一章到这里就莫名不想换场景。争取明天多更些,晚安亲们。 第66章 交付   揽茕阁内, 玟陶数十年如一日地看着已经修复好的子盘。   这五十年, 她以仅剩的微薄灵力反复催动子盘,感应母盘,却始终不曾见到西辞的名字完整现于珏上。   即便是五十年前,西辞于丛极渊上祭血开阵欲要与魔魇同归, 子盘之上也只是一闪而过她的名字。而这五十年里,她被带回千白塔救治, 原也隐约现出过几次名字。玟陶总以为珺林散了半身修为救她,她磐石可转, 动了情思, 也该在浮涂珏上现出名字了。   可是却不曾想,就在方才片刻之间, 连着原本模糊的名字, 亦又一次消散了。   玟陶还是在五十年前见过一次珺林。   那是她回青丘的第二日, 珺林从云端跃下,一身白衣染血, 怀中抱着那个已经奄奄一息的女子, 直入千白塔。   青丘药君府和央麓海医药阁联手医救二十七日后, 只保住她一颗神泽之灵。而她原本仅剩的一点灵力原是可以催生周身血液,却尽数护着腹中孩子, 即便是在昏迷无有知觉的情境下,她也丝毫不肯撤出半分流转周身。   药君府一个年轻却资质极好的医官,壮着胆子劝道:“这般下去,待君后鲜血流尽, 灵力枯竭,空有一颗神泽之灵却再不能醒来,孩子亦无法出世。不若趁着如今这所剩的灵力尚且精纯,腹中孩子亦是康健,舍母保子……”   然他的话还没说完,众神还未反应过来,白袍的少年君主已经拂袖将他毙命于掌下。   至此,无论是侍奉君殿已久的医官,还是新晋入得君殿的神使,便都开始明白一个道理。   ——八荒子嗣可以断绝,然这位七海而来的君后断不能有一分差池。   后亦无人再敢相劝,却皆个个束手无策。西辞死劫被逆转,九云散,九雷消,却不过留了一口气,药石枉然。   不久后的一天,千白塔敞开了数百年的殿门层层关闭,唯见白蕊红光从塔中四散流转。   玟陶识得,那是“遮天蔽日诀”功法,是珺林四万一千年全部的修为。   而昨夜里,她遥看千白塔,终于见到那色泽淡了一半的白蕊红光聚拢湮灭。   五十年避塔相伴,半身修为渡去,到头来她还是依旧不愿上去浮涂珏。   玟陶看着那子盘之上,珺林名字之畔,空出的干净如初的一方天地,忍不住攥紧了水袖。   值得吗,君上?   这些年,她自我封住了对珺林的情思,倒也真的极少再生出男女之情。只是对珺林的维护与执拗却与日俱增。   每每子盘上现出西辞名字,她便觉得西辞算是良心未泯。但凡消散去,她则觉得世间任何女子都胜过西辞,甚至连带着对珺林都生出怒意,怒其不争。   为了一个无心无情的女子,这般不爱惜自己!   便如此刻,她眼见西辞名字散去,便觉怒火中烧,恨不得越塔问一问,那样好的男子,怎么就得不到她的爱了。   成婚育子数百年,她便这么冷情冷血吗?   “阿陶,阿陶……”琢木提着长裙奔进来,面上是近些年少有的开怀之色。   “喊什么?”玟陶敛尽神色,然语气中又是难掩怒气,“如今的青丘,针落可闻,你这般大声,别触了霉头!”   “哪还会有什么霉头,千白塔殿门重启,君后醒了!”琢木雀跃道,却也没再说下去,只随着玟陶目光一起落到子盘上。   她虽一贯大大咧咧,但到底同玟陶自小一起长大,知道她的心思。此刻见她双目灼灼,眼含怒意望着子盘,只劝道,“君后这名字,迟迟不现于珏上。君上自然是只晓得,只是你看君上待君后之心,亦是再真切不过。如此,你又何必非给君上讨一个名字呢!”   “阿琢,你也是浮涂珏守护使。难道你不知,唯有情真者,意愿者,方能上此珏。上不了此珏的,皆是无情无义者!”玟陶压着怒气。   “可是,就算君后不爱君上,那也是他们夫妻间的事。如何轮得到我们外人置喙!”琢木看着玟陶拽着水袖地手不停地颤抖,只抓过来,将她手指一根根掰开,轻轻抚慰道,“他们高位者成婚,有情自然最好,无情亦没什么,只要有利便可。再者,我怎么看,君上与君后也不仅仅是因利结姻,他们间有信任,有欣赏,有惺惺相惜,有别人插不进的默契,这些难道还不够吗?”   “如何能够!”玟陶猛地抽回手,“情感不对等,谁付出的多,谁便注定受伤!你看看,君上为了她,都自伤成什么样了!”   “阿陶!”琢木无奈道,“你为何不换个角度想,君上救得不仅仅是他的妻子,还是我们神界的司战之神。而君后,即便当真无情于君上,可是她仁爱于天下,为了苍茫众生舍了一身剐。如此女子,谁娶她都是那人之荣幸!”   “君上为她而伤,自也是为天下人而伤。如此,难道不值得吗?况且,如今君后还怀着孩子,那可是君上的血脉,是八荒的后裔。”   琢木看着玟陶那副样子,只转过身去,“原想与你同去探望君后的,你这般模样,便算了吧,我自己去请安!”   玟陶眼见一席身影从她面前略去,转眼出了门,却也不知为何琢木的最后的话反复回荡在她耳畔。   【如今君后还怀着孩子,那可是君上的血脉,是八荒的后裔……】   【是君上的血脉,是八荒的后裔……】   ……   是啊,到底她为君上还是有付出的,她孕育着八荒的子嗣。   “阿琢,等等,我与你同去!”思至此处,玟陶深吸了口气,复了平素温婉模样,只温言道,“我们先去杏林摘些果子,给君后制了送去,可好?”   琢木自不疑有他,频频额首。   *   千百塔,寝殿。   水镜里,现出一个青丝未挽,素纱薄衫的女子。面色素白,然额角金梅却熠熠生辉,闪着莹润的光泽。   她目光愈见柔和,只缓缓垂落在自己已经高耸的胎腹上。   她的孩子,果然长大了许多。   身后有男子给她细细穿好长裙,披上风袍,然后从后穿过双臂,抚上她腹部。他下颚摩挲过她的面庞额角,只轻轻道,“阿辞,是真的。我没有骗你,你也没丢下我。”   他没有骗她,她还活着,和孩子一起,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醒来一昼夜,她自是从他口中知晓之前种种。   当日丛极渊上,云遮九层,天降九雷,是为羽化。可是,他来得不算太迟,散了自己为君聚累的无上功德,为她散云消雷倒转了生死。   而原本困在阵法中的魔魇,八部蛮神虽勉强脱了身,但魔魇之气犹在,自是随着她生死枯荣的逆转,一起重获新生。只是珺林祭了他的蓝田本命箭,化成十六根梵咒箭,以此补阵,仍旧困着魔魇。   “我在沉睡时,一直梦见天雷袭来,万千箭雨未我挡去。原来真的是你。”西辞长睫毛扑闪,“我以为,我等不到你了。”   “如果我真的来晚了,你也能等到我!”珺林声色又哑了。   西辞愣了愣,亦明白他的意思。却只是仍旧疑惑,到底是怎样的感情,竟可以让一个人如此心甘情愿地生死相随。   一想起这个,她便又觉得心虚得很,只垂眸讪讪咬着唇口。   “怎么了?”珺林看着镜中的女子,长睫抖颤得厉害。   只含笑道,“我猜一猜。”   “大约是,若你我此番异地而处,你定不会随我而去。”   “我……”西辞挑了挑眉,原也不是第一次怀疑他在自己身上施了听心咒,回回猜的这么准。   “但你会替我执掌八荒,是不是?”珺林打断她的话,“原也是一样的,不过是我没你勇敢。实在无法再一次忍受没有你的日子。”   “再一次?”西辞疑惑道,只觉眼前一阵晕眩,整个人蓦然晃了晃。幸得珺林就在她身后,一把扶住了她。   珺林自知失言,只赶紧岔开了话题,抱着她回了床榻,“你重伤初愈,还是要多歇歇。”   “我有些头疼!”西辞拽着珺林,“也不知何时得的这毛病。我记得之前好了一段时间的,不知如何又疼了。”   “许是你太操劳了,孩子又日渐长大,待稍后医官给你诊脉,且让她们瞧一瞧!”珺林给她按着按着太阳穴,知晓她的那些记忆又有了复苏的痕迹。   只是这些年,医药阁的医官一心扑在救她性命上,那药已经停了许久,该让他们重新炼起来了。   只是那药,成日需要灵力催服。想起西辞的灵力,珺林便有觉得揪心,虽自己渡给她半身修为,护住了她心脉,然却无法调伏她的灵力。如今只剩了那么一成,她亦尽数护着孩子……   这般想着,他方才想起玟陶。   这五十年来,也不曾有空为她调养过功法,如此也需一并帮她看顾了。如此,即可让她早日回方丈岛执掌浮涂珏,亦可以子盘补了琥珀青石,以后西辞便也无需费着灵力吃药……   “你想什么呢?”西辞不满道,“用点劲行不行,怎么比我还虚弱……”   话脱口,西辞仿佛想道些什么,只赶紧挥下珺林双手,将他拉着自己身前。   “怎么了?”   “你修为剩了一半,一生功德散尽,连着本命法器都赔进去了,还怎么做稳君位?”   “不要紧,修为涨退,不过时间问题,我自我调息便好。”珺林笑了笑,仿佛再说手被割破,三两天长出皮肉那般简单。   西辞盯了他一会,面庞靠入他胸膛,两手搂着他背脊,像只小猫来回蹭着。   半晌方才喃喃道,“连功德都散了,德不配位。天道旁得算不清,多少功德坐多高位置,它是半点不含糊。神君位上,坐了便下不来。如此,还不得以天雷荒火隔三差五地劈你。”   “我如今也算不出来了,你这般需每隔多久劈一次!”西辞言语落下,覆在珺林后背的双手猛地一用力,便扯下了珺林上半身的衣袍。   “阿辞!”珺林浑身抖了一下,“真的不要紧,同你的性命相比,我一点也不亏。”   西辞依旧蹭在他胸口,只是此刻除了衣袍,她便算与他肌肤相贴。   夫妻多年,她早已清楚他身上的每一寸皮肉。神族至尊的躯体,又是九尾狐这类于皮肉之上生来便占得厚爱恩赐的种族,无论男女,都是莹润柔腻、光滑弹健的肌肤,好似大片大片触手温凉,久握生温的美玉。   可是此刻,西辞以面颊摩挲过他胸膛,只觉粗粝硌人,便是手掌摸过背脊,亦是如此。   “好丑!”西辞退开一点身,一点点扫过他胸口。   如她所想,皆是纵横交错的雷鞭伤口,新伤旧痕,层层叠叠积在一起。按理,即使他只剩了半身修为,愈合伤口自不是什么难事。可如今旧伤未好,便添新伤,可见天雷劈的有多频繁,而他定是连着灵力也加持不了,方会如此。这样下去,他旧伤好不了,新伤又叠起,纵然只是皮肉蹉跎的痛,但也早晚消磨他的意志。   “你这样,我会嫌弃你的,行那礼时我便下不去手了。”西辞搂着珺林肩膀,感受着他后背同样交叠无穷的伤痕。   “你良心呢……”珺林刚欲开口玩笑,只觉背脊处一股暖流涌起,被西辞禁锢住的双肩霞光流转,丝丝精纯的灵力汇入他体内。   “阿辞,你做什么——”珺林反应过来,只拼命想要挣脱,却又不敢运气回挡,唯恐伤到她。   “疼!快摸摸小神龙,他动得厉害,要踢死我了!”西辞提了一口气,从珺林怀里抬起头,沉沉靠在他肩上,然禁锢着他肩膀的手却丝毫没有放开,反而越握越紧。   珺林闻言,只得赶紧伸手替她安抚腹中胎儿。   孩子已经在她腹中二百五十余年,还有不到五十年便要降生,此刻当真是活泼好动的时候。珺林轻轻揉着,一遍遍安抚着。   片刻,觉察他显然安静了下来,不再手舞足蹈地折腾。方腾出手,揉过西辞脑袋,“有没有好些,还疼吗?”   西辞靠在他肩上,半晌没说话。   “阿辞!”珺林脑海中电光火石闪过,只觉气血翻涌上来,整个人又气又恼,却又无可奈何。   她,断了情根,失了记忆,却还是能够这般精准掐住他的软肋。   原不过,她自己就是他最明显的软肋。   她一喊疼,他便半点清醒都没有,只由着她牵引。明明最深地疼,当不是那胎动。   “让我靠一会,我是一点力气都没了。”西辞终于含糊着发出一点声音,只是双手松开了他的肩膀,在他背后来回摩挲,“这样才好嘛,又滑又平坦。”   珺林合眼调伏过体内气泽,知晓西辞将自己最后一成灵力渡了过来。她身上承继着一半母神的神泽之血,是故灵力气泽上亦与其他神仙不同,是生而精纯的灵力,更是抵御天雷荒火的圣品。   否则丛极渊上,失了原生逆鳞的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坚持那么久。   “你渡我半身修为,救我性命。我还你一成灵力,占便宜的还是我。”   “你不是说,孩子排第一的吗?”珺林将她推开一点,看着她累得连双眼都睁不开,哽咽道,“最后一成灵力都没了,你便如同一个凡人了。”   “你和孩子并列第一吧。只是以前是我们两个护着他一个,往后便是你护我们两个了。受累的是你!”西辞抬起头来,因最后的灵力抽剥出体滋生的疼痛,导致额头鬓角皆是汗,发丝黏腻的占在上面,勉励睁开的双眼亦不甚清明,却仍噙了抹娇憨的笑意,“左右有你半身修为护着,我和孩子都不会有事。不过是待灵力修复前,我都不了武了,你且一定保护好我,不能趁机欺负我!”   想了想又道 ,“自今日起,至我诞下孩子,许我偷得浮生半日闲吧。多少政务、战事你一并待我处理了!”   说着,便开始解开自己的盘扣拂带。   “做什么,都这模样了,还不安分。”珺林拦住她的手,嗔怒道。   西辞双眼恢复了一点神色,盯了他片刻,面上笑意更深了些。   “珺林神君,你好歹也是清修万年的君主,如何满脑子都是那些事!”西辞凑上来咬过他耳垂,“我就是身上腻得慌,想泡一泡泉水。”   “那个……一起吧!”话音落下,她便咬得更厉害些。 第67章 小吵   珺林本不欲与西辞共浴, 如今她身子愈发重了, 只想着哄她多歇歇。   于是,他将她抱入八宝池后,便坐在池岸边给她搓揉梳洗。结果,西辞不是一会腿抽筋了, 就是胸闷喘不过气来,要不然就是胎动闹得她腰酸腹疼。   然而, 珺林给她一按腿,她便化出龙尾扑他一身水。珺林给她渡气, 她口齿撕缠咬人一嘴血。   珺林以手背揩了揩嘴角, 看着此刻自己不知不觉从原本坐在池边被她诓入池中,之前规整的衣袍亦被她脱得只剩一件寝衣。   遂而也懒得看她, 只道, “住嘴, 都这幅样子了,还不安分些。”   西辞一手扶着腰侧, 一手撑着池壁, 直起身来, 重新凑道珺林身边,“那我不动嘴, 动手行吧。”说着整个人便往珺林身上倒去,浸在池水中的手直往下摸索。   “别胡闹!”珺林瞥了她一眼,往后退了些,只伸出一只手揽过她, 另一只手仍细细给她揉着胎腹。“不然,小神龙也要生气了。”   偏她如凝脂白玉般的一副身体,虽如今小腹隆起,却也丝毫不曾掩去原本的风流身段,反而平添了几分为人母的柔美。加之如今她没了灵力,便当真如同凡人一般,孕期体温高于常人,黏在他身上,更如一块烙铁印在他心口。   丝丝缕缕热气喷薄萦绕在耳际,“还说什么把我排在第一,分明就是孩子第一。”   “他比你听话!”珺林给自己捻了个清心咒,忍不住横了西辞一眼,却仍继续给她按揉着。   半晌,亦再未听到西辞回应,也不见她有何动作。珺林亦不看她,只暗自扯了扯嘴角,压下笑意。   他已经感受到她盯着自己的灼灼目光,知晓不过多时那双杏眼估计要盛出两汪怒意,然后再将眼眶晕红,委屈又倔强地包住两包眼泪。如今,她是愈发爱卖乖撒娇。只是怜她重伤出愈,珺林实在舍不得折腾她。想着,稍后待她眼泪滚下,给她吻去便罢。然后施个昏睡诀让她睡一觉,散了这翻烈火也就过去了。   却不料,这般想着,反而自己一阵晕眩。朦胧中只觉花气冷香阵阵弥散。   流桑花!   珺林尚且还有一丝清醒,然却因花香的催动不自觉地打开魅诀。再待迎上西辞目光,原本拦在她腰测的手蓦然一紧,只将她转过身,背靠着自己胸膛,然后从她发顶、脖颈、背脊一路吻过去。   西辞的龙尾复回双腿,八宝池中水汽氤氲缭绕,逐渐模糊彼此的容貌,却未有两颗心随着身体一起叠成一片……   *   玟陶与琢木入塔时,守塔神使拦下了他们。   琢木有些懊恼,千白塔向来规矩极严厉,能出入者没几个。以前烛九阴守着,便是连君上入塔,都需通报。如今便是见烛九阴回了烛阴镜,想着自己亦算在青丘多年,还是当年君上亲自带回青丘的,许能搏个面子,不想到底是自己想多了。   倒是玟陶,容色未变,只温和道,“小神听闻君后醒了,念着昔年君后以神泽之血为小神疗伤,如此大恩,故而特来请安。若是君后此番尚且虚弱,不容打扰,吾等这便退下,晚些再来。”   “只是君后孕中许会口中发苦,吾等特制了些酸杏给君后。便有劳神使送去吧!”   神塔神使自是知晓玟陶身份的,又闻西辞竟以神泽之血救她,想来交情匪浅。只道,“守护神且稍后,小神且派人为您通过一声,看看君后是否方便见你。”   “有劳了!”玟陶恭谨地福了福,侧身朝满怀激动的琢木眨了眨眼。   只是琢木这般神色落在她眼眸,竟让她生平第一对其生出一点恼意。   如何,连你这般喜欢她!   仙侍捧着水蜜酸杏到达塔顶寝殿时,西辞正靠在床榻上蹙眉喝下安胎药。医药阁的医官候在偏殿,唯澜印侍奉再测。   只絮絮道,“君后无碍,不过情动之时稍动了胎气,又因元气还未彻底恢复,故而昏厥,如此昏睡了数日,如今醒来……”话未说完,西辞抬眸便是寒刀霜箭射来。   澜印抖了抖,勉励维持着声色,只得偏袒道,“其实这阶段行礼,原也不妨的。君后再过五十年便要分娩,而待入了二百十七年后,便是想行夫妻之礼,亦是不行了。如今动一动,且有利生产。”   “只是……”澜印请咳了一声,正色道,“还望君上怜惜君后,到底眼下君后失了灵力,与凡人无异。君上且持着分寸,温柔些!”   西辞喝着汤药,心中感慨,不愧是父君亲手调/教培植的人才,真真是个妙人。直仰头将药一饮而下,以碗遮脸,挡住要溢出来的笑意。   情动之时动了胎气,还要持着分寸,温柔些!   珺林咬牙回味着澜印的话,只觉这对君臣真真默契无比。   她连情根都没有,鬼的情动,分明就是满腔的欲望!而他都给自己下清心咒了,还要怎么有分寸?   然当着外人的面,他亦不好发作,只持着一贯的亲和模样,含笑道,“本君记住下了!”   “那小神告退,且去给君后再配些滋补的药来。”澜印几乎连退礼都来不及施,转身步履匆匆撤下。   西辞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又看着珺林紫胀的脸,到底没忍住笑出声来。   “还笑!”珺林怒道。   “方才你不也很欢愉吗?”西辞瞄了他一眼。   “你还能再任性些吗?平素使用流桑花便罢了,你如今灵力都没有,我开启魅诀,便是自己都控制不了,若是伤到你或孩子要怎么办?”   珺林从未这般声色俱厉同她说过话。只是此番看着她晕在自己怀中,虽确实西辞自己任性,却到底因他只故,他便只觉歉疚。而加之不久前西辞将自身灵力皆数渡给他,还说让他与孩子并列第一,他便知道她情意的转化,心中只觉五味杂陈。   一时间,情绪上便有些控制不住。   而西辞,自然亦是不曾见他这副模样。虽知晓是自己不对,本心中存着愧疚。然听他这么一吼,便又觉万分委屈。   她清修万年,原是可以控制己身的。可是自有孕以来,她对有些方面的渴求便强烈了些。再者,她原也不是全为了自己,话本上明明说男子久忍不好。而两人六十多年不曾再有过,此番如同小别胜新婚,一举双得。   至于自己昏厥,左右不过身子虚了些。便是珺林担心自己,可他这样凶,她便实在有些受不住。   但到底,近些年来,她性子软了许多,向来又是知错能改的。便咽了口气,从榻上有些艰难地挺起身子,想拉住他的手撒个娇,将此章翻页了。   只是到底乏力,只勉强拽住他广袖一角,却还被珺林拂袖让开了。   西辞咬了咬唇口,又往前凑了凑,想要拽住他那截袖子,奈何高耸的胎腹挡着着,她伸着手,指尖凑了几次都没碰到。   她那只手神在半空,六菱窗敞开着,清风吹来,珺林广袖微摆间,偶尔划过她手指。   可是,她知道,他要是不近一步,她是怎么也抓不住的。而自己,已经走出一步了,如今也实在没力气再动一动。   “出去!”片刻,她见珺林丝豪不动,亦垂下了手,冷冷吐出两个字。   珺林仿佛没有听清她的话语,只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望向她。   “出去!”西辞未再看他,自己扶着腰腹慢慢侧身躺下去。   珺林叹了口气,过来扶她。   西辞挣脱他,抽回自己的手,只重复道,“出去。”   “阿辞……”   “我以后不会再用流桑花了,也不会给你平添麻烦。”西辞合着眼,语带倦意,“此刻,我累了,也望你看在我身怀六甲的份上,别再扰我。”   珺林站在床榻边看着那个未过多久便呼吸减缓、进入梦乡的人儿,只轻轻坐下拂去她额前掉落的发丝,无奈道,“这般又傲又强的性子原也是我养出来的,我还能拿你怎么办!”   这一日,玟陶与琢木自然没能见到西辞。   只是西辞小憩醒来时,发现案几旁放着一盆水蜜酸杏,顿时之前被珺林刺激堵在胸口的气消了一半。   此刻,他自不再塔中。   西辞抱过那盘杏子,乐得逍遥,想来是被自己轰了出去,再不敢回来。然而,她一颗一颗吃着酸杏,只觉不对劲,这手艺,当是玟陶所作。   可是,玟陶不是去了方丈岛继圣母位了吗?难不成没有继位成功?   思至此处,西辞到底有些放心不下。浮涂珏事关九州众生姻缘福祉,若是玟陶此番继位不成功,或者不顺利,少不得又要珺林帮扶调养。他虽得了自己一成带有母神气泽的灵力,但至少数年方能彻底圆融。若眼下就帮她调养,一身旧伤和修为不知多久才好……   西辞这般想着,便唤出雪毛犼,派它去了一趟揽茕阁寻问究竟。   本来,这自然可以直接问珺林,但她如今不愿和他说话,便只能亲力亲为。何况,他还摆着架子呢,已经快半个月,都不曾踏入过千白塔了!   这样一想,西辞原本顺下去的半口气,又重新腾上来! 第68章 大义   珺林哪舍得将西辞扔在塔中半月不闻不问!   不过是白日, 他确实在给玟陶调养身体。只是如今他一运功, 灵力修复比不得以往。故而每日给玟陶调伏,又需检测子盘是否出现异样,如此一个多时辰功法的施展,总要以数倍的时间自我调息复原。加上暂掌了西辞司战要务, 便当真繁忙了许多。   其中有一桩战事便极为棘手,乃是鬼界蒙殷。   他在人间东躲西藏五十余年, 暗里炼化生魂,衍化怨泽之气。如此闹得九州凡尘民不聊生。修道场一日, 人间一年。千秋百代尚有气泽的帝王, 持着一身铁骨,或抹脖子或寿终正寝后, 一丝魂魄飘入幽冥苦境的十殿阎王处跪求天道公理。   原本蒙殷出生鬼界, 自有鬼界处理。然稷疏鬼君至今不曾恢复修为, 无力管辖,此事又涉及洪莽源修道场。十殿阎王方才壮着胆子, 呈卷宗给了掌管司战职的西辞。   如此, 珺林便接了过来。恐她知晓操劳, 便只每日与五镜掌镜司开了水镜排兵布阵,四方探查蒙殷下落, 同时净化清缴气泽。   故而,每日夜上,待他回到千百塔,西辞自是已睡熟。她如今身子愈重, 整个人更倦怠,每日睡得多些。晨起珺林离开,她亦不晓。   这般看下来,西辞自然觉得珺林已经多日不来塔里。   不光是西辞,便是玟陶亦这般认为。   只是玟陶所想,自然更多一些。   自己能每日见他一个时辰,而那怀着身孕的君后,却独守高塔。第一次,她对那么向来高高在上、矜贵倨傲的女君,生出一丝怜悯。   这一日,雪毛犼接了西辞的指令,前来揽茕阁问话。门口被琢木拦了一把,便也懒得进去。只听琢木子盘之事前后说明了,又看着殿内窗上两个凑的甚是接近的身影,窝着气抖了抖一身雪色长毛,奔回了千百塔。   西辞听完,便知与自己所料不差,定是方丈岛上出了岔子。   彼时,她元气基本恢复,精神亦好了些。便来了西苑杏林下散步,此刻枕在雪毛犼身上,只听它回话中怒意横生,周身毛发更是呼呼乍起。   便好奇道,“你这副样子做什么?难得让你办个差,难不成青丘君殿内还有人敢给你脸色看?”   “安安是善良,你……”雪毛犼别过脸,不欲同西辞说话。   “母后修的是慈悲道,当然是良善的楷模。我怎么了?”西辞捡着雪毛犼震下的杏子,啃得一口接一口。   “你……你是蠢!”雪毛犼恨铁不成钢的吐出话。   ……咳咳……西辞闻言,被满嘴的杏子呛到,连连咳得小腹都有些泛疼,方喘过气来,“莫说神族仙界,便是放眼整个洪莽源修道场,本君也是才智置顶的人才。我要是蠢,整个修道场的修道士们便估计都是父君炼丹炉中的灰渣子了!”   “谁和你说这个了!”雪毛犼的长毛炸的更蓬松些,“我是同你说,你夫君要被人抢了!你还想着他旧伤好不好,灵力散不散……”   “什么乱七八糟的?”西辞听得云里雾里,然她确实于情迟钝,但聪慧亦是真的,转瞬联系前后,顿时便笑了出来,“可是方才前去揽茕阁,看见子钰和玟陶同在?”   “何止同在,他们都凑在一起,我从窗影上都看到了。还有一人守在殿外,拦我不许进去!”雪毛犼猛地直起身来,眼泛绿光,嗖嗖射出四根火灵箭矢,转眼将几棵杏树烧成灰烬。   西辞差点被压掀翻在地,幸好只是失了灵力,身手犹在,只一个旋身避开了。却到底经不起这大幅度动作的开合,只扶着一棵树护着胎腹微微喘气。   雪毛犼发完火,方想起西辞,赶紧奔跃过来,以头蹭着她两腿,以示抱歉。   子钰和玟陶……   西辞白了雪毛犼一眼,然雪毛犼的话倒是提醒了她,脑海中蓦然想起一事。   “阿辞,你且上些心。虽说那玟陶与你相比,自是云泥之别。珺林对你亦是情真意切。但你想想你母后,安安的地位身份算是无人能及了吧,你父君更是实打实的痴情种子,还不是被一个小小属臣挑拨地差点天人永诀,安安可还是怀着你流落在外的,差点连你都一命呜呼了,如今你也怀着身孕……”   话至此处,雪毛犼不禁打了个寒颤,这简直是一模一样的情景啊,只拼命督促道,“你赶紧的,让珺林离玟陶远些,真真是一模一样,安安是生来不修灵力,你是失了全部灵力……这这这……不如我们回七海避一避吧,等你生下孩子,修复好灵力,能一掌拍死一大片的时候再回来!”   雪毛犼边说咬着西辞裙边,往外拖去,直弄得她差点一个踉跄跌到。   “你消停会!”西辞回过神来,勉强站直了身体,“你这个样子,便是真如你所料,我还没他们气死,便该先被你折腾死!”   “哎呀,阿辞,你还小,不听老人言……”   “行了,闭嘴。”西辞此刻所想,根本与雪毛犼不再同一处,但雪毛犼是天地初开便守在她母后身边的神兽,道法之上,亦算个中好手。   西辞想那事,也不好直接问珺林,若让他有了防备,再开口便难了。如今问一问雪毛犼当是最好不过。   然这是头极骄傲的神兽,向来吃软不吃硬。西辞如今迫在眉睫,只得纡尊降贵,扶着身子坐下来,深吸了口气道,“你说我们修道最主要的是什么?”   雪毛犼不明所以,只觉西辞孕中犯傻,别过头鄙视道,“自然是道心了。”   “道心何解?”   “自然是心灵的纯净和归一。”雪毛犼偷偷瞥了一眼西辞,这小祖宗从八千岁还未成年起,便精通了天下九道,从她母后手中接过“论道第一人”的名号,不想一朝有孕,竟能傻到这个地步,连着道法基本论都记不熟了。   “那可用例子佐证?”西辞重新枕在雪毛犼身上,揉着胎腹安抚又开始闹腾的孩子。   这下把雪毛犼难到了,他不过是精通道法,不曾修的人身,便位经多少人事,所闻自不如所敢,一时便也答不上来。   西辞笑道,“我举一例,你且给我看看,是否亦算是道心纯正,不曾生二心。”   “你说!”   “譬如双修!”西辞侧眸看了眼雪毛犼,“也不需要指定男女,或者原双修男女不换,从一而终,也不是……倒也不是说从一而终……”   西辞合眼想了想,“就是……若是事出有因或紧急,换个道侣双修也没什么,是不是?只要他之本心,忠于始者,其他也无所谓吧?”   雪毛犼听得一头雾水,西辞也不知自己到底要说些什么。只是猛地想起珺林,突然便有些害怕。   思忖了片刻,西辞一咬牙,撑起身子寻了珺林去。   雪毛犼还未消化完西辞的话,正抓耳挠腮苦思冥想中,待回过神来,见西辞已经走出一段路。   它看着她独自一人,拖着愈发沉重的身体,一步一步缓慢地走着,眼前瞬间便浮起当年相安心死离开七海,流落在外的日子。   双修?换人双修?   雪毛犼突然对西辞所言,有些回过味来。真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这是要成全他们啊!这般想着,雪毛犼腾起四蹄,呼啦一阵风扑向揽茕阁。   “回来!”西辞不知它发什么神经,只在后面急唤了一声。   雪毛犼自然听不到!   估摸一柱香的时间,珺林出现在路尽头,朝她匆匆走来。   时至正午,金乌在云头卖力了些。光焰撒下有些烈,西辞已经数日不曾见到珺林,此刻见他逆光走来,一时竟有些迷了眼。   只觉他银襟玉带勾勒着雪衫月袍,愈发风姿翩然,清贵温润。尤其此刻,金乌之光披在他身上,整个人便熠熠生辉,吸引着让她不自觉想要靠近。   “慢些!”他的声音落下,人亦到了身侧,无比自然地扶过她,只眉间含了一抹忧色,“出了何事,让雪毛犼这般急切过来寻我?”   因着近身的距离,西辞抬眼望去,他容色并不太好,气息亦不甚流畅,周身的神泽仙气虽比先前繁盛了些,却也不过偶偶,难比全盛时期。   “不理它!我也不知它在想什么!”西辞抽过手,揉了揉他眉间,“公务若实在太多,且挪一些我处,左右我无事,阅去一些亦可打发时辰。”   珺林虽夜夜回塔陪她就寝,但她都已经睡熟。西辞这般衣衫规整地站在他面前,又难得的言语温和,他一时竟觉得多日疲累皆消散了开去。   只放下她那只按在自己眉心的手,垂眸看着她隆起的肚子,含笑道,“仿若又大了些,这几天白日里可有闹你?”   “刚刚还闹的!”西辞随着他,指着不远处一座凉台道,“去那里坐坐吧!”   珺林随她手势望去,凉亭高坡之上,玉石白阶八十一阶,陡而峭。   “走的动吗,那般高的地方。”   “医官说我失了灵力,分娩时没有灵力镇痛,怕会同凡人一般,如此要多走动!”西辞挑了挑眉,望着忧色更深的珺林,咬过他耳垂,“我走不动,你就不能抱我吗?”   珺林侧过头,将涌起的酸涩之意压下,哑着声音道,“一会走不动了,告诉我!”   西辞瞧着他那副模样,便知稍后便是说的不得他意,也断不会惹他再吼自己。这样一想,西辞便觉自己越活越回去,难不成怕是没了灵力打不过他。居然同他商量个事,要这般来回酝酿,左后迂回!   到底,还没爬过十中之三,西辞便已经薄汗涔涔,气息微喘。珺林未等她开口,便一把打横抱着她跃上了凉亭。   亭中凉风徐徐,周遭草木旺盛,珺林拂袖化出茶具,烹上松风翠乳。   西辞坐在石榻上,看他一派行云流水煮着茶。   不禁蹙眉道,“你可是对我施了什么术法?”   “嗯?”珺林转过身来,疑惑道,“你说什么?”   西辞摇摇头,只心中暗忖,待生下孩子且赶紧将灵力修复了。不然也不知这九尾狐暗里施的什么勾魂媚术,只迷得自己成日想见他。   便是如此,这样静静看着他,都是一种享受。   如此思虑间,西辞只觉左边小腿一阵痉挛,忍不住伸手摸去,直呼出声来。   “我来!”珺林都没问她哪里不适,转身见她那副模样,便知是腿抽筋了,只蹲下身来,给她凝着灵力细细按着,话中已然含了几分歉意,“只当你夜里睡梦里中才会抽筋,竟不想白日里也这般。这些日子……”   “我夜中抽筋……”西辞恍然,便知他日日夜中陪着自己,心中亦觉甘甜,只道,“之前白日里都没有的。许是因为今日,你在身侧,不想你闲着,便抽了起来!”   珺林抬头看了她一眼,垂眸笑意更深些,只继续给她按捏着。   西辞看着他,伸手想抚一抚他的背脊,却因心中想着那事,不想伸了几次都没敢搭上。   “有事,你便直说,何时变得这般拘谨了?”珺林当是感觉到了她的踌躇,也未抬头,只开口道。   “算了,我不说了!”西辞撩了缕他的青丝在指尖缠绕。   “行了,说吧!”珺林抬眸扫了她一眼。   “你让我说的。”西辞直了直腰身,“那我说了!”   珺林没有再言语,只蓦然觉得眉心一颤,太阳穴亦突突跳起。   “稷疏鬼君送了书信与我,说她恢复功法到了关键处,需要一味引子方可大成。”西辞顿了顿,“便是需一道法精纯的人,随她双修。如今鬼界无良才,我思来想去……”   “把茶喝了,我们回塔小憩!”   “我想着……”西辞被珺林禁锢着,只得就着他的手,将茶水咽下。   “我想着,这道法精纯,又需与她同在君位上的人才……”   “还喝吗,再喝一盏我们便回去吧!”珺林又打断她,喂了一盏茶。   西辞拂开他,蹙眉道,“我本来都不想说了,是你自己让我说的,现在又老打断我。就你去吧,没人比你再合适了!”   “给她复了功法,让她去收拾蒙殷。你便做些牺牲,此乃大义。”西辞继续劝道。   “我没大义!”珺林简直要炸出狐狸耳朵,“你倒是满心天下大义,怀着我的孩子,推我去同别热女子双修!”   “那个……我们修道,讲究的是内心的纯净……”西辞望着珺林那副要吃人的样子,到底没敢再说下去,只垂着脑袋咬着唇口,却还在忍不住喃喃,“舍小情而全大义,这还是修功德的机会呢!”   “我不要功德,让我灰飞烟灭好了!”珺林终于又一次被逼得吼出了声。   西辞被吓了一跳,只垂着头不敢看他。半晌,拉着他袖子晃了晃,低声道:“你宁可灰飞烟灭都不愿意吗?”   珺林看着她一副做错事示弱的样子,知道原皆不过是她没有情根之故,方才让她觉得情和欲,灵与肉是可以理智分开的。   他揉着她脑袋坐下来,亦温言道:“自然不愿意的。我是你的,便当完完整整,从身体到灵魂都是你的。即便羽化,魂魄归来,亦只回到你的身边。”   “所以,我都不想说了,你非要我说,说了就那样凶地吼我……”西辞突然便哭了出来!   只是这一次,她每滚下一颗泪,珺林笑意便更温柔一分。   待她哭累了,倒在他怀中睡去,他便抱着她回家了。 第69章 头疼   西辞醒来时, 已是月上柳梢。还未清醒透彻, 便闻得一股清雅熟悉的的莲花香味弥散开来。她半合着双眼,弯了弯嘴角,往身侧的人身上蹭去。然后伸手抱住他一条腿,凑上去一点点啃咬着。   珺林本背靠床榻坐着, 一手护在她胎腹上,一手拾着塌边案几上的一塌卷宗批阅。如今敏感处被她唇齿咬过, 只得无奈丢了卷宗,忍着笑意道, “饿了吗?我让他们上膳。”   “不想用膳食, 就想吃……”西辞闷着头,继续啃咬着, 片刻才抬眸眨了眨眼, “你!”   “吃我?原也无妨。只是饱了我们两个, 只能委屈小神龙先饿着了。”珺林话毕,亦躺下钻到云被中。   “别别别, 还是先喂饱他吧。”西辞蹙着眉, 有些委屈道, “不然,一会又要折腾我。”   珺林扶她斜靠在软枕上, 见她如今坐也不行,躺也不行,腹中孩子又动得频繁,不由叹了口气。   “怎么了?”西辞靠踏实了, 手掌覆在胎动的地方,一边和孩子逗趣一边问道。   “当初便不该答应,让你吃那丹药……”   “什么意思?”西辞顿时腾起身来,杏眼怒瞪,“你不喜欢他?”   “怎么会?”珺林按下她,捏了捏她面颊,“我的意思是原本只需三年,如今却要怀他三百年,你都累成什么样了。”   “三年和三百年,肚子不都得这般大起来吗?”西辞挑了挑眉,“再说,我愿意,这可是我的小神龙,以后是要接我衣钵的,我要将七海的君位传给他。”   珺林闻言,落在她肚子上的目光慢慢变得同情起来。   “你这般看他是什么意思?”西辞也不知为何,如今总是不自觉地关注珺林的神态面色,仿佛他的一字一句都牵动着自己。虽然偶尔有些头疼,却皆是一晃而过,她便也不曾放在心上。   “我也打算把八荒的君位传给他啊!”珺林摸了摸鼓起的一角,“这样,他会不会被我们累坏了!”   “一人担双君位,原也没什么。”西辞歪着脑袋想了片刻,正色道,“不行,这样出风头的事,我还没历过呢。他只能担一族君主位,我再生一个给你,承八荒君位!”   “你……说什么?”珺林惊道。   “再生一个啊,生头小狐狸,你不想要吗?”西辞说得真切,“届时便当真只需三年,而且我的灵力也肯定修复了,不会像现在这般辛苦!”   “阿辞……”珺林突然便红了眼眶,窝进西辞怀里。   “就知道你想要小狐狸!”西辞别过头去,轻哼了一声,然她自己也是真的想要一头小狐狸。   “其实,我最想要的是你……”   “你想要……”西辞推开他,一脸欣喜,开始脱衣服。   珺林:……   此后,西辞身子一日重过一日,她便愈发疲懒不肯动弹。珺林本想将公务尽数迁来千白塔,却被她制止了。   西辞道,“塔中不占公事,只存二人欢好。”   她身体犯懒,心思却是清明,知晓如今自己如同凡人之躯,尚需多多走动才好。便索性每日同珺林一道起床,陪着他去往揽茕阁给玟陶调伏修为,然后再回青丘君殿,珺林调息,她便小憩,醒来后再一起处理公务。   夕阳西下,便散步回千白塔。   时光静默而温柔,西辞无情却有心,慢慢地,望向珺林的目光虽依旧无有情意,却满是依恋和企盼。   她不会爱人,却明白该如何让爱她的人得到满足和欣慰。   便是连着琢木,都看了出来。   只对着玟陶道,“君后对君上越来越好了,如今你大可不用再为君上感到不值了吧!”   玟陶感受着自己慢慢恢复的修为,计算着自己离开八荒前往方丈岛的日子,然扫眼子盘,依旧不曾现出西辞名字。   她便只淡淡道,“何时有了她的名字,她才算对得起君上这般厚爱!”   玟陶一直记得,雪毛犼冲入揽茕阁,碧眼喷怒火未发一言,便让珺林匆匆离去的举动,当是彻底击碎了她最后的幻想。   什么独守高塔!   什么君心难测!   原是那个女子勾勾手指,或者都不需要动手,连着动嘴都不需要,只需一个眼神,珺林便可倾尽所有。   原该在珺林为救西辞散了半身修为时,她便该意识到的。   也许,只是自己不肯承认罢了。   可是为何,他这般爱她,却得不到她同等的回报呢!   玟陶的修为日渐恢复,她对珺林的情意便被敛得更加彻底干净。她已经不在乎珺林喜不喜欢自己,亦早已不奢望有此种感情。可是,她已然见不得别人对珺林有一丝一毫的不好,见不得他受一点委屈。   她对珺林的维护,在她自己无声的滋养下,到达了几乎疯狂的地步。   这样的改变,许是连她自己都不曾发现。   这一日,珺林同往常一样,来揽茕阁给玟陶调伏功法。   待调伏结束,玟陶方才开口道,“今日如何君后未来,可是她身子不适?”   “她无事!”珺林笑着摇摇头,“你若有空便制些杏子,她很喜欢。”   “一直为君后制着,此刻只需浇上蜜水即可!”玟陶恭谨道。   珺林点点头,“那便送些去千白塔吧。”   玟陶额首,只是扑了个空。   她到千白塔时,西辞已经去了青丘君殿。   *   西辞进殿时,珺林还不曾回来。她坐在下首侧坐上,胎动有些厉害。她便瞪了眼胎腹,愤愤道,“今日敢惹我,小心娘亲不吃东西饿死你!”   话音落下,孩子动得更欢了。   西辞蹙了蹙眉,起身去了正座,查看沙盘图。   五镜掌镜司,八部蛮神,六十四路星灵将如今皆各司其职,守在要处,无法调动。   她咬破指尖血,滴入沙盘图。   一时间,沙盘图上各处要隘皆随着她心中所想闪出气泽。她看的清楚,丛极渊上的混沌金锁阵中气泽最为迷乱,且整个阵法隐隐有崩塌之势。   心下亦知,此中现象,当时蒙殷之故。想是他操控了不计其数的生魂怨气,如今已然与当初留在丛极渊神识接通了。   待混沌金锁阵破裂,他便该重回洪莽源了。   区区一个蒙殷,西辞自不会放在眼里。   西辞担心的是他现下操控的气泽,一旦涌入神族仙界,必定扰乱原本的灵气,届时不知会引起怎样的风暴。   而至于九州凡尘,原有比她更操心的,便是稷疏鬼君,她身上流着一半的凡人血脉,十数万年,皆将凡世看做自己的故土。   故而,这些年,频频送信前来请求襄助。珺林自然施予援手,一直帮着各处布阵施法,更是派出八荒兵甲,入凡尘寻找蒙殷。   自然,这到底不是上策。最好的办法还是由稷疏亲往,她与蒙殷血脉相连,寻来自是方便许多。然,她那修为却迟迟不曾恢复。   是故,昨夜再次送了那信过来,提出了数年前一般的请求。   西辞便试探着问了珺林一句,却不料真真只是一句,珺林当场便翻了脸。哄了好久都没将他哄好,西辞无法,只得索性自己也生起气来。   于是,方有今日,二人打破十数年的习惯,未曾执手出塔。   此刻,她亦只理亏,又心系蒙殷之事,一醒便匆匆来了青丘君殿。按理这个时辰他也该回来了,却也不知为何至今不见人影。   话本上说得对,男人便惯不得,如今真是愈发能上天了!西辞咬牙叹气,也怪自己没出息,这些年仿若中了迷魂魅术一般,一天胜过一天地依赖他,真真让他得意得东西南北都分不清了……   这般想着,却听有脚步声缓缓而来。西辞熟悉珺林步伐,知晓不是他。果然抬眸便见一袭鹅黄衣衫,翩跹入殿。   “小神拜见君后。”玟陶躬身下拜。   “不必多礼!”西辞笑了笑,“起来吧。”   “君后,可要用些果子?”玟陶拂袖化出一盆水蜜酸杏,端上西辞座处。   西辞持着冰叉挑了一个,看着退下身去的玟陶。   不由暗叹,虽玟陶从方丈岛回青丘近七十年,但之前五十年自己一直沉睡着,后面十数年自常日与她相见,但皆是同珺林一起。今日这般,只二人相处,竟当真时隔多年。   恍惚间,西辞想起珺林前往北荒的那段日子,玟陶倒也常日伴着自己,还教会了自己制作水蜜酸杏。如此想来,不由对她生出几分亲近。   西辞还记得,那晚自己原要给她查阅子盘,却也不知为何引来天雷,后再欲前往寻她,她却已经闭关。   鬼事神差地,她便想再看一看子盘。这些年,她头疼倒也不是很严重,却日见频繁。细细算来,仿若从那一晚开始的……   “君后!”玟陶见西辞有些出神,不由轻唤了一声。   “嗯?”西辞回过神来,咬了一口酸杏,扶着腰腹走下殿来,坐在了偏座上,“劳你将杏子捧来。”   西辞坐下时有些吃力,然相较以往的倨傲清冷,如今愈发温婉和顺。   待玟陶捧来杏子奉上,西辞笑意便更柔软些,指了指一旁的座榻,“你也坐吧!”   “小神惶恐!”玟陶倒是真的不敢,此处乃是青丘君殿,极重礼法。   “怕什么!”西辞挑眉道,“自本君起,八荒便是双君位,本君许你坐。”   “谢君后!”玟陶坐下身来,目光落在西辞肚子上,想着那毕竟是珺林的孩子,是八荒的后裔,一时间心思松快了些,眼中也多出一抹慈爱,只问道:“一直好奇,我们神族孕胎不是只需三年吗?如何君后您这么许久不曾将孩子诞下,可是您受伤之故?”   “自然不是!”西辞垂眸抚摸着胎腹,面上满是即为人母的喜悦,“本君孕育的是一尾神龙,三百年方能诞下他!”   “神、神龙?”玟陶初闻这两字,仿若头顶霹雳炸开,不可置信地望向西辞,“可是……神族孕子属相皆随父,君后怎么会……”   “本君服了转变属相的丹药!”西辞抬起头,继续吃着杏子。   “那……辛苦君后了!”玟陶言语温和,拢在水袖中的手,却发出骨节狰狞的声音。   嫁入了八荒,却连八荒后裔都不愿诞下!心心念念的唯有自己的血脉,那么君上,算什么?   “玟陶,可否将子盘给本君一观?”西辞想起方才所念。   “当然,君后稍后。”玟陶言语平和,与从前一般,贴心地将子盘化成巴掌大小,奉给西辞。   西辞接过,只细细看着。   “当年你去方丈岛继圣母位,我原是不赞成的,觉得你道心不纯不静。不是修道的苗子。不想你还是成功修复了子盘,虽功法收了些挫,到底继位了。本君幼年识道,竟也有看走眼的一日。”   玟陶闻此言,有一瞬间的讶异。   她不曾想,西辞这般坦诚磊落,言及当年事,大方论之,丝毫没有背后算计的小人之心。完全是一副公职相谈的模样。   然而,她到底越不去方才那道槛,满心为珺林不值。   只道,“君后可知,刻于浮涂珏母盘上的名字,子盘上原也是可以显现出来的,而你的……”   然而,她的话还没说完,只听得西辞一声痛呼。一道清光从子盘上升腾而起,朝着西辞缠绕上去。   殿外天际更是云层叠起,雷声轰鸣。   “君后!”玟陶不知何故,只觉当年那一幕重新发生在眼前。她本能地想去扶她,却顿下脚步,往后退开了些。   “疼——”西辞捂着头从座踏滑落,视野模糊道,“去,去叫子钰……”   然,她失去意识前,却蓦然吐出两个字。   ——师兄! 第70章 危机   珺林让玟陶去给西辞送酸杏后, 原是打算返回青丘君殿的。只是洛河前来寻他, 说是给西辞寻找的替代她原生逆鳞的东西有了线索。   珺林自是急切,两人便前往合欢殿。   这些年,西辞没了灵力,自然也不能再服用凌迦给她备下的药。虽并未有又大恙, 但她每每头疼,望向珺林的目光便多出一丝情意。珺林总是放心不下, 便一直暗里查阅资料,让洛河继续寻找着。   去岁, 珺林总算有了些眉目, 于发黄古籍中探得,世间存着一颗梓俪明珠, 其色鲜红, 纹理成苍, 珠壁有鳞,然却没有记在它有何作用。   洪莽源万物生长化世, 自有它存在的目的和意义, 如此详细的外形描述却无有半分作用记载。若是放在以往, 珺林自是翻页而过,不作他想。然而如今, 但凡一丝蹊跷,他都愿意尝试。故而传令了一直在外寻访的洛河。   此番洛河回青丘,便是带回梓俪明珠的消息。他按着珺林当日给他的图样四下打探,数月前竟在范林口看到这颗珠子。初时, 他自以为是一般的树精花妖,水灵雾怪,并未多想。只是见其外观,尤其是珠壁的层层鳞片,方心中大喜。只是待他出手想要将其捕获,方发现那珠子竟仿佛开了神识,瞬间便消失无踪。   如此,洛河方回了青丘复命。   记载已经古怪,一颗珠灵,竟有神识,便是更加坚定了珺林的猜想。只要真有此物存在,凭着八荒之力,找到只是时间问题。   珺林眼中焕出神采,只觉来日可期。   洛河亦是开怀,絮絮道,“若此珠真能替代阿辞的原生逆鳞,说不定阿辞便能恢复记忆了,届时当年那些青梅竹马的好时光全部想起,发觉自己兜兜转转还是嫁给你。子钰,你说……”   话之此处,洛河不由一个寒颤回过神来,咬牙迎向珺林目光。   “君上,臣下是说……”   “此间你我二人,何必这般称呼,方才子钰二字不是很好吗?”珺林打断他的话,面上还是一贯的亲和笑意。   洛河心惊,原也不是称呼“子钰”二字,实乃他说漏了嘴。   却不想,珺林声音再度响起,听来并无半点异样,反而透着一股感同身受的无奈。   “当年青丘盛宴,无忘粉,你同药君父子二人,到底没有用!”   “君上——”洛河转瞬躬身下跪,只惶恐道,“与父亲无关,实乃臣下一人之过。臣下、臣下……”   “你也喜欢阿辞!”   “臣下……”洛河深吸了口气,直起身子道,“是,我喜欢阿辞。”   珺林看了他片刻,蓦然笑了笑,向他伸过手。   “君上!”洛河看着伸在他面前的那只手,清风拂过,纯白广袖微摆。   “起来!”珺林看他半天不曾动弹,笑道,“非要我扶你吗?”   “不用,不用!”洛河听他连自称都未用,瞬间站起身来,只解释道,“我是喜爱阿辞,但是我更在意你我情义。我只是怕、怕……”   “你怕整个八荒都遗忘了阿辞曾经的痕迹,怕我立在无人之巅,会怀疑自己记得是错的。届时,你便可是告诉我,我记得的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你见过我们的过往,帮我记着每一点每一滴!是吗?”   万年相交,从君臣到知己,大概便是如此。   洛河闻珺林所言,红着眼眶频频额首。   只哽咽道,“我对阿辞之心,即便年少时有过真实情动,然时光蹉跎,早在不知何时也皆化成了对她的敬仰和尊重。”   “我知道!”珺林的语气愈加温和,“不然你觉得我会让你每隔千年前往七海送庚帖,会教你子午棋,会在我前往北荒之际传你入千白塔陪她吗?”   “你……”洛河反应过来,“你一早便知道,我保留着记忆?你也早看清我心境之变?”   “君子性洁如玉,风度如松,你将八荒之风传承得很好!”珺林笑道,“多一个这样的人,在我与阿辞身畔,亦是我们的福气!”   如此话语落下,两人四目相顾见,少了君臣的拘谨,却平添了从年少相伴至今的挚友情义。   然两人还未交谈多少,连着一盏茶都不曾用完。浮涂珏竟失控化出身形,中间琥珀青石中气泽涌动,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争相涌出。   珺林一颗心猛地提起,疾步走处殿外极目远眺。   果然,九天之上云层重叠,转眼雷鸣之声四下响起。   “去千白塔护着阿辞!她若不在,必是在青丘君殿,快……”珺林话音落下,转身入殿操伏浮涂珏。   珺林的法器蓝田白玉弓箭,其中六支本命箭尚且还在丛极渊困着魔魇之气。如今便只得以箭气搭上白玉弓,震慑那抹情根的涌动。   以修为化行的箭气如何比得上他的本命箭,相比前两次一箭震回情根,平复琥珀青石。此番,已然慢了许多。   珺林掌中化箭,钉入青石之上,推掌灵力缭绕四周,一点点将青石之上的裂痕愈合,锁住情根。   许是对西辞的感应,那抹情根尤其顽强,一炷香的时间过去,竟还在挣扎涌出。   合欢殿四扇岿然不动的鎏金大门此刻在狂风席卷中,竟数次合上又启开。珺林一身白衣在风中猎猎翻飞。他回眸望向九天,重叠的云层中已经有天雷隐约现出身形。   有一瞬间,珺林掌中灵力大盛,只需一个推力,他便可以震碎那抹情根,如此西辞便不会恢复记忆,七重天劫也不会再落下。   然他尚且犹豫,到底浮涂珏上承载着万千姻缘。如此毁去,他自无惧天道惩罚,只是众生何辜!   西辞为君为神一生,定也不会接受这样的生机。   他终究放弃了这个念头,只重新以箭气震慑操伏那个青色石头,终于气泽流转间,情根稍稍有沉静下去的趋势……   而彼时洛河见珺林那般神色,虽不知何故,却也料到与西辞有关。故而未再多言,只转瞬消失前往塔中。   幸得途中遇见一袭鹅黄羽衣,乃是玟陶。方知西辞在青丘君殿,便省下时间直奔而去。   青丘君殿内,雪毛犼来得更早,已抖开一身雪色长毛护在西辞身侧。   九天上,第一重天雷现出完整身形。雪毛犼双眼碧光愈盛,凝成一支青玉箭直射天雷而去。青玉箭于半空中化成无数牛毛小箭,有条不紊困住了天雷。   雪毛犼见此情境方才稍稍定下心来,只匆忙以足蹭着西辞。它做了数十万年的神兽,打架护住不在话下,然救人便毫无头绪。此刻只想唤醒了她,让她嘱咐自己该做些什么。   却不想,西辞半点反应皆无,反倒是她下身裙摆处鲜血蜿蜒流出。   “阿辞!”雪毛犼大惊,环顾君殿四周,无有一个神侍,只怒道,“就是太纵着你,把神侍都撤了,图清静……”   “哎呀,这要怎么办!”雪毛犼看着那一重天雷即将破开它的禁锢,只簌簌从眼中化出各式救命丹药,前足巴拉着,寻找止血丹药,好不容易寻到一颗,虽也看见了西辞高耸的腹部,怕这般喂下适得其反。但一时又想不到什么好的法子,踌躇见闭眼化药成粉朝着西辞挥去。   千钧一发之际,数枚金针斜里射来,化成一张金色小网阻隔了那些粉末。一袭藏青色长袍出现在西辞身前,拂袖收回金针,挥入西辞各个穴道,以此帮她止血。   “珺林呢?你们青丘的人都跑哪去?”   雪毛犼识得洛河,却恼怒来人不是珺林,顿时又想放出火灵箭烧了这青丘君殿。   “君上有更要紧的事!”洛河抱起西辞,“你且助君上控着这天雷,我带君后回千百塔救治。”   转念又想,合欢殿外便见了这荒火天雷,如今在这君殿中更是清晰,想是朝着西辞而来,只又道,“你随我一同回塔。”   话音落下,两人一兽瞬间消失。徒留玟陶,遥望九天。   半晌,她垂眸望着掌中子盘,西辞与浮涂珏的联系,这一多年未解的谜题逐渐有了眉目。却也到底不敢置信,只默默朝着千百塔走去。   西辞根基向来巩固深厚,虽孕期遭了丛极渊一战,但被珺林半身修为护着,又连接将养了这么些年,当是没有大碍的。   晨起还好好地外出,不过一个时辰,竟弄成这副样子。面色惨白,浑身抽搐,神志不清的躺在榻上。   医药阁诸医官个个心惊,尤其是从洛河处听来,已经金针封穴。可是此刻,她下身血流不过慢了些,丝毫没有停止地迹象。   澜印测过其腕脉,面色愈来愈沉,“君后身体根本无恙,是被刺激了神识,才惹得胎气大动。”   “可是有了分娩迹象,能否让君后娩下孩子?”洛河医术不精,但尚且知晓,七海八荒两地,有的是不足月出生以术法滋养胎儿令其化世的法子,并非一定要母体孕育。   “我明白你的意思。”澜印道,“只是且不说其法凶险,君后如今是生不下孩子的,她的神识在散掉,仿若一直沉溺在什么地方,不愿醒来。”   “你看!”澜印于西辞面上拂袖挥去,化出一个月白轮廓,中间如同旋风急转,各种纹络交相汇聚,纠缠交错,只往着最深处涌起。   “这是君后的神识心智?”洛河惊道。   “对!君后幼年得道,从来神识清明,心智弥坚。亦是以此二者为根基,才早早封君上了正神位。”   伤口痛疾,澜印都不在话下。而此刻西辞之恙,根本不再于此,澜印素手无策,又急又怒,“君后神识如今混乱成这样,这到底发生了什么,君上呢?君后若再醒不过来,且不说孩子,一旦神识散尽,她又要同之前那般……”   “你们在这便唤她,我去寻君上!”洛河转身出殿,见得珺林已经疾步而来,一颗心顿时定下不少。   九天上,云层已散,天雷隐去,重现一片天朗气清之色。珺林到底还是封住了抹情根,阻挡了七重天劫的落下。   然,他在踏入寝殿的那一刻,心口还是缩了缩。不必澜印告知此间状况,他当比任何人都清楚。   只是,她明明说过,孩子才是最重要的。她心心念念为着龙族子嗣昌盛孕育的孩子,如今看来,已然比不上那些年少的记忆。她竟心甘情愿沉溺其中,连着孩子都不想顾念。   珺林撤了医官,只命她们熬煮安胎的汤药。然后在她一遍又一遍的“师兄”声中,哄着她,“师兄一直都在的,丛极渊上答应了娶你,也当真娶了你。阿辞,我们成婚快三百年了,连着孩子都有了……”   顿了顿,他又道,“往昔很好,可是未来更好啊。师兄一样陪着你,守着你,我们都不要在想那些过往了,好不好?”   西辞缓缓睁开双眼,眸中重现清明之色的时候,珺林想,或许凌迦说得对,与其这般日夜防着她恢复记忆,重遭天劫劈身而陨落。不如一劳永逸,寻了那能替代原生逆鳞的珠子,待她生下孩子后,陪她重历天劫。   只是,至她分娩,还有三十余年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当把危机清一清。   比如,浮涂珏。 第71章 言论   西辞于梦中呢喃, 然清醒之后, 梦中如何,到底记不清晰。   只觉浑身酸软,腹中亦抽痛得厉害,珺林为她抚揉了许久, 又喂她将安胎药饮下,连带着渡了些灵力安抚孩子, 她才提起一点精神。   西辞原本靠在珺林怀中,待复了神思, 聚了力气, 竟一把将他推开了。   只怒道,“是不是昨夜我说错话, 惹你生气了, 你便用那浮涂珏照我?如今原也不用你动手, 连着子盘都能把我伤成这样!”   珺林本甫闻西辞之语,一时只觉莫名。转瞬想起当日在七海曾以浮涂珏护主之说诓过她, 如今也只得苦笑无解。   但终究还是抢了主动, 只道, “你也知道昨夜自己说错了话,居然重提双修之事。自然了, 我是生气。但是我因一时之气,便伤你至此,你这话说的是直接想气死我吗?”   西辞包着一汪泪,摸着已经安分下来的胎儿, 咬了咬唇口,“可是,我就是被子盘那青光照了,才头痛欲裂的。若不是你故意的,便是子母盘分外护主。这样、这样我连同你吵个架都不行了吗?”   “好好的,你非要同我吵架做什么?有那吵架的时间,我们做些其他的不是更好!”珺林简直又好气又好笑,只重新扶过她,抱着她一起躺下。   “可是……我现在有些累,攒不出力气。”西辞从他怀里探出脑袋,有些抱歉道。   “嗯,我也有些疲乏!”珺林话音落下,却依旧愣愣盯了她片刻,忍着笑意道,“西辞神君,你好歹清修万年,如何满脑子都是那些事。”   “我……啊……”西辞顿时涨红了一张脸,含羞嗔怒,“你枉为神君,你就是一只狐狸精,不许用我的话堵我!”   *   翌日一早,未等珺林前往揽茕阁,玟陶亦早早候在了千白塔。   西辞模糊听着寝殿外守塔神使地回禀,只微合着眼,唤了声“子钰”。   珺林回到榻边,见她已经没有睡意,只将她扶了起来,念及昨日见红,不能走动,只哄道,“得歇上一阵,医官说了,你下不了床。”   “我知道。”西辞额首,“昨日之事,和玟陶无关,原是我自己好奇,想看一看子盘。你别难为她,只早些助她复了修为,让她前往方丈岛。到底司情一职空缺多年,一着悬着影响九州苍生姻缘福祉。”   “我知晓!”经过昨日之事,珺林心中已然有了计较,西辞道法卓绝,浮涂珏中情根认主又日渐严重。他之前也未曾想到西辞会有这般去查探子盘的心思,便循序渐进地调养着玟陶修为,如今看来,且得快些了。不然按着西辞的心思,早晚识出其中端倪。   故而,他索性顺手推舟道,“子盘之精妙,原不过母盘的十中之一。你若真的好奇,直接同我要母盘研究便罢。我还能替你控着母盘,省得它护主心切,又折腾你!”   “才不要!”西辞撇了撇嘴,垂眼心有余悸地抚着胎腹,“我再也不看了,昨天差点酿成大祸。小神龙要是有什么,我……”   “别瞎想!有我在,你俩都不会有事!”珺林弹了下她额头,“你再歇会,我处理完公务便回来陪你!”   “嗯!”西辞乖巧地点了点头,复又唤下他,“你给我摘点杏子呗,我想制些水蜜酸杏。”   “让玟陶给你做吧,你安心躺着!”   “哎呀,不是我吃,她也不会。我是想做个你吃,没有酸味,甜甜的那种。正好打发时辰,不然这样躺着太无聊了!”   “多谢夫人!”珺林闻言,初时一愣,转瞬扯了扯嘴角,挑眉出了塔。   千白塔外,玟陶已经候了许久,见珺林出来,满脸忧色地想要跪下,却又觉自己无错,拢在水袖中的双手十指交错捏着指腹。   她守着子盘万余年,实在看过太多爱而不得因情生恨的人事。而此番之事,若西辞执意认为是她所为,她当半分辩解都开不了口。纵然她来时反复感应了自己,被封住的情思并不曾外漏。却仍旧心有不安。只恐珺林借此机会,将她赶出八荒。更惧西辞不让继圣母位,毕竟早在数十年前,西辞就不看好她。   一时竟双目盈盈间,蒙起水雾。待迎上珺林目光,瞬间雾气化珠,将落未落。   “阿辞说了,与你无关!”珺林笑了笑,许是因近来与西辞间愈见欢愉,连带着对玟陶都多出一些耐心,只继续含笑道,“可是吓倒了?阿辞与我都不是是非不分之人,你不必放在心上。”   玟陶不想竟是这般便过去了,只不可置信地望着珺林。   “走吧!”珺林两手负在身后,如今他只想早些将玟陶的修为恢复了,以子盘替代琥珀青石,如此震碎情根,便算彻底了结。   “嗯!”玟陶回过神来,只快步追上珺林,见他确实神色如常,眉眼更是带着几分春风化雪的味道,方鼓起勇气道,“君上,君后她……她说她孕育的是一尾神龙,你不介意吗?”   “有何好介意的,她喜欢什么,本君便喜欢什么。爱屋及乌大抵便是这个意思!”   “但神族属相皆随父,开天辟地至今还不曾有过随母属相的。”玟陶不解道。   “凡事总有第一个!”珺林挑了挑眉,“无论是神龙,还是九尾狐,都是本君血脉。再者,本君亦觉得这子嗣属相随父并不合理。女子孕育孩子那般辛苦,尤其是同我与阿辞这般,族类不同,便更是艰辛。却还要随父,实在也太委屈了!”   “神族属相随父,乃是天道所示。若是人为改制,岂不是有违天道!”玟陶闻珺林所言,顿感诧异。   “叔父有句名言,只遵阿御不遵道,你可听过?”   “桑泽神尊此语,天下皆知。”   “幼时不解,如今大抵明白了。”珺林眼中闪过光华暖意,“天道又如何,本君一生,唯阿辞而已。”   玟陶愣在此间,半晌方才艰难开口,“可是……八荒诸神便是明面不说,暗理总是诸多言论。”   “言论什么?”珺林顿下脚步,“本君知晓,人间有一句叫人言可畏。可是这里是神界,且不说阿辞司战征伐,护尽诸神万仙,九州苍生,合该他们敬仰跪拜。但凡有此论,皆不过是修道不善罢了。如此之神者,莫说本君不放会在心上,原就不配为神。撤了神籍,剔了仙骨,贬去凡尘与庸人为伍当是再好不过!”   “臣下受教了!”良久,玟陶才回过神来,只再次追珺林脚步。   只是,她回望高塔,五味杂陈见疑惑更深。那个女子,明明连着浮涂珏都上不去,如何便得君如此偏爱?   而很多时候,除开珏上无名这一点,玟陶甚至都相信,她是爱着君上的。   这般思虑间,昨日浮上心头的猜想便更加坚定了些。 第72章 峰回   最近一段时间, 玟陶仿佛回到了子盘未修复时闭关的日子, 整日研修,十分认真勤勉。连着数年,每日珺林给她调伏完体内气泽,她便带着琢木回到距离青丘百里外的星辉阁, 翻阅有关浮涂珏的记载。   便如此刻,她又寻了一塌书, 凝神翻阅。   琢木陪侍在侧,不由好奇道, “你都修复好子盘, 累了功德了。不过是途中散了修为。如今君上为您调伏了二十余年,都恢复了九成多, 估摸再三五年便大成了。你到底专研个什么?”   “近几年你不觉君上给我调伏的速度更快了?”玟陶也未抬头, 只翻过一页, 继续读着。   琢木蹙眉想了想,又扳着手指头算了两回, 惊道, “真的!前十多年您的修为恢复了五成, 而这最近的六年,你居然已经恢复了近四成。”   “阿陶, 你的悟性真是愈发高了!”琢木叹道,“怪不得当年遗玉圣母会择您当继承人。”   “圣母选我……”玟陶将古籍合上,又重新换了一本,到底未将话说下去。   她自是知晓, 若论天资悟性,她如何胜任得了浮涂珏守护神一职,不过是她素爱穿黄衣,与遗玉同好,又有一颗爱君之心,才被择来养在了身侧。   遗玉圣母之愿望,不过是要自己照顾少主罢了,至于自己能否继承圣母位当是其次的。   而论起悟性,玟陶自嘲地笑了笑,“到底是我悟性高,还是君上过于尽心了呢?”   “阿陶……”琢木闻玟陶此言,已知何意,只再次劝道,“君上与君后如今这般恩爱,他们二位对你也实在不薄。你与其……搅在其中,让彼此都为难,不若就此抽身,同他们以道友论不是也很好吗?”   “彼此为难?”玟陶想着这话许久,或许这些年只有自己一直想入非非,在放手和留守间挣扎彷徨。千白塔中的那个女子要是对她有一丝防备、嫉恨之心,她可能都会觉得高兴一点。偏偏那个女子通透淡然地如同无风镜面,半点涟漪都没有。   被偏爱的,果真有恃无恐。   “他们恩爱吗?”玟陶喃喃道。   “当然啦!整个青丘的属臣都能看出,君上真是爱极了君后。你不是说君上都不介意君后生的是神龙而非九尾狐吗?说句大不敬的,我觉得莫说这般,便是君后生不了,君上大概也不会在意的。”琢木絮絮道,“话说回来,当年君上一掌格杀药君府的医官,便是此意……”   “你说这么多,皆是君上爱着君后,如何能看出两者相爱?”   “你说得也对!”琢木叹了口气,呢喃道,“可是……我总觉得君上同君后很早前便是相识的,好像前世里上辈子就是相爱的!”   “哎呀……”琢木一拍脑袋,“你看我都在胡说些什么,我们神仙哪来的前世今生……”   然玟陶原本还淡淡瞥向琢木的目光一下聚了起来,那年青丘君殿中子盘青光缠绕西辞而去,她曾有过一刻猜测,却只是不敢相信,只当自己想得太多。如今闻琢木此语,不由愈发确定起来。   “阿陶!”琢木见她半天不曾言语,忍不住出声呼唤。   “你方才是不是说他们前世里就是相爱的?”玟陶终于出声问道。   “我瞎说的,我们神仙又没有轮回!”琢木挑了挑眉,“只是君上同君后的感情,你要说是这两百年培养出来的,我实在不敢相信……尤其是君上,你不觉君后于他,是失而复得的至宝吗?”   “失而复得——”玟陶垂下眼睑,“可是君后却无有此态……若当真曾经相识……”   “她忘了!”玟陶顿时反应过来,只有她失了记忆,前程忘尽,才能解释君上对她的种种情深,亦能解释她对君上的种种淡薄,更能解释他们两者间不对等的情感付出……   玟陶豁然起身,却又转瞬皱起眉头,可即便是失了记忆,情意仍旧可以培养,如何她便滋生不了情意?上不了浮涂珏?而那浮涂珏已经连着两次有青光向她缠绕而去,仿佛那青光认得她一般……   “阿陶,你说什么、什么忘了?”   “阿陶,你怎么了?”   琢木见玟陶骤然起身,眉头紧皱间却半天不说话,只当出了大事,再三出声唤她。   “没事!”玟陶回过神来,当年她确实已经有所猜测,今日闻琢木之言,当是更加确定了猜想,然电光火石间她却有了新的疑问。   到底是什么让她心如磐石,半点情意皆生不出?玟陶攥紧了水袖,她即将前往方丈岛,然珺林是她唯一的牵挂。她想,她要是弄不清此间种种,当永远无法安心守在岛上!   “生不出情意!”玟陶脑海中一直缭绕着这几个字,她默默走向偏殿书阁,寻出更多的典籍查阅。   *   而这厢,珺林因加速为玟陶调伏功法,自己当日为救西辞散去的半身修为恢复得便慢了些。   西辞自不满意。尤其近来她的身子更重了,孩子闹腾得厉害,而头疼也愈加频繁,虽不严重,却到底被搓揉着。   数样齐发,脾气也就更大了!   这一日,珺林回千白塔,面容之上又见疲色。   临窗而坐的西辞,扔了正在去皮的杏子,只嚷道,“你到底急什么,道法本就讲究循序渐进,欲速则不达。如此下去,你还想不想恢复修为了!”   不等珺林开口,她喘了口气继续道,“还回来得越来越晚,是舍不得回来吗?那你别回来好了!”   “还有,你也别想着掩饰,我虽失了灵力,但是我还没瞎。你看看你那张脸,还没有我气色好呢!要是真想瞒我,明日起且将我的胭脂水粉带了去,涂在脸上挡一挡,或者戳瞎了我,我眼不见为净……”   想了想又觉自己脑子有病,干嘛戳瞎自己啊,便又提着气道,“出去,不要看到你,日日让我操心……”   珺林本想着为玟陶调伏耗真气多了些,便多花了些时辰自我调息,回塔时自觉无虞。不想西辞目光如炬,只一眼便看出他的疲相。他便有些惴惴不安。又听她这般发怒,唯恐她动气伤了自己,便又有些担忧,想要上去安抚一番,只是却丝毫插不进她的话隙,正着急思虑着如何平了这祖宗的怒气,然听到最后,只觉她虽句句厉声,却字字可爱,到底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自然,这一笑,西辞便更怒了。   但到底这些年,珺林也摸出一些门道,只道,“既夫人不喜我在此,那我便走了。”   “有本事你半夜也别上来!”西辞一声轻哼,挑眉道,“晌午接了钟寐他们的信,待到明年,各地气泽调伏皆可结束,掌镜司便可逐一回镜替代阿九。届时让阿九重盘塔上,你便休想踏进一步。”   珺林垂眸苦笑,弃甲认输,过来在她身侧坐下。   只道,“玟陶也是,她进展地很快,到明年末便可回岛了。我无非就是修为恢复得慢些,而你渡我的那一成灵力,这些年早已圆融在体内。天雷荒火劈过转眼便好了,亦伤不了我什么。再者,我助玟陶早日继位,亦是修功德,如此一举多得,不好吗?”   西辞刚一通发泄,已然消了大半火气 。咬着唇口没吭声,只瞥了他一眼,喂给他一枚杏子后方开口道,“道理我懂,可是我就是不想你这般辛苦。你我皆是长生之身,来日方长,何必这般耗费心神!”   珺林含笑咽下不知在蜜水中浸过多久,已经半点酸味也无,徒剩清甜的杏子。亦未再言语,只是轻轻拨开西辞滑落在鬓角的发丝,吻过她耳畔。   西辞便很自然地靠入他怀中,拉过他的手覆上自己的胎腹,呢喃道,“子钰,我有些害怕。医官说我一切安好,元气亦足,可是我为何常日头疼,我总觉得自己脑海中空出了一部分,我好像有什么东西丢了,还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可是,我想不起来!”   “医官不是说了吗,是你孕中多思所致。愈近产期,思绪上许会乱一些。”珺林给她按着太阳穴,安抚道,“待你生下孩子,一切便都好了。”   “可是……”西辞抬眼望向珺林,蹙眉想了想,“如果我哪天受伤不记得你,把你弄丢了,你会生气吗?”   类似这样的话,近些年伴随着西辞的头疼,她已经问过无数次,只是“生气”倒还真是第一次,以往都是“是否会着急”,亦或者“是否会担心”诸如此类。   故而,珺林的手顿了顿,笑道,“你要是真把我弄丢了,再把我找回来便是。我知道你一定很急,只会担心你,如何还会生你的气。   想了想又道,“原也无需你来找我,我便自己回到你身边了。”   如此,西辞便又稍稍安心些,嘴角噙了抹笑意,合眼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于他怀中睡去。   待她平缓的呼吸声渐起,珺林便将她轻轻抱回了床榻。然刚放下去,便见她浑身一颤,原本揽在他脖颈的手拽紧了衣衫,只呢喃道,“师兄……”   珺林知她又做梦了,那两个字,原是他再大的祈盼。而如今再从她口中听到,却成了一种恐惧。   这些年,她宿梦不断,一声声“师兄”回荡再他耳畔,他欣喜之际,亦只能狠心施法将她梦中所见尽数抹去。   惟愿她不要再想起!   然而,他亦清楚的知道,此法终究不过是权宜之际,方才那般加速帮助玟陶恢复修为。   而如今,即便确实有些辛苦,他亦觉得开怀。   来日可期,待一年后,多则两年,玟陶修为恢复,独掌浮涂珏,以子盘替代了琥珀青石,他便可以再无顾忌地震碎琥珀青石,毁去那一抹情根。西辞,也便不用再这般隔三差五受头疼的困扰。而洛河,寻找梓丽明珠,亦有了眉目。   “乖,好好睡!”珺林安抚着她,面上笑意愈盛。   只是这样的笑容未持续多久,西辞掌中印珈亮起的那一刻,珺林实在有些恼怒。   那是她与其他三界结盟的司战印珈,此刻亮起的是鬼界稷疏的珈印。   惟恐将她扰醒,珺林瞬间将讯息接了过来,掐断印珈。   “修为难复,望君再寻良人前来双修。愿以一界之宝,做以酬劳。”   这修的到底是何功法?珺林扶额,只觉这稷疏鬼君比其弟更讨厌。   思来想去间,守塔神使匆匆来报,说有贵人入青丘,需他以君主之礼亲迎之。   待问过名号,珺林只觉天降甘露,竟连着西辞都放下,只唤医官看护,自己迎人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出现在台词中的一个大佬,最后的工具人! 第73章 路未转   青丘成外, 九幽河畔, 来人蓝衣银袍,墨发珠冠,面如白玉,眉眼张扬。与西辞倒是有几分相像, 确切的说,该是西辞像他。   此人便是母神之子, 相安胞弟,西辞嫡亲的舅舅, 被封印在大宇双穹寒潭池中两万年的相阙少主。   如此身份, 无论于公于私,珺林自当盛礼相迎。   待入了青丘君殿, 退了八荒诸神。相阙少主方才摇开羽扇, 敛了笑意道, “阿辞可在你处?本少主记得她自小便粘着你,与你最是要好。还有这七海之地, 为何已经封海?姐姐和姐夫他们可安好?”   珺林在千百塔听闻来人是相阙时, 便有了计较。当真是踏破铁皮无觅处, 得来全不费功夫。想着相阙修为和身份,最主要是对西辞的疼爱, 那当是最佳人选。   只将这两万年来有关西辞的事,事无巨细皆与他讲了。最后情到深处,竟红了眼眶,只道, “如今洪莽源多事之秋,我在君位之上,自该为天下苍生请命。阿辞那般舍小情而全大义,我自当支持他……”   “支持什么?”相阙杯盏一震,凤眸微抬中丝毫不似其姐的温柔慈悲,只有凌冽的张扬与不屑,“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如何要你们一个两个担起来。但你作为夫君却只是阿辞一个人的夫君,又如何能与人双修?”   相阙拾回那盏茶,瞥了眼珺林,“本少主听闻女子受孕,才智便会下降些。看来竟是你的错,让我那般聪慧的女儿泛这等糊涂?”   “……阿辞是您外甥女!”珺林纠正道。   “什么里的外的?”相阙道,“我姐姐的女儿,便是我的女儿!你断不能同那鬼君去双修,本少主一万个不同意。”   “我当是两个万个不同意!我若愿意,如何还敢说与舅舅您听!”珺林重新续上茶水,“可此事到底事关整个洪莽源,阿辞又是再三相劝……这不,便是半个多时辰前,那稷疏鬼君又传信来了,幸得阿辞小憩,被我拦了下来……但能防一时,亦防不了一世!”   话至此处,珺林已是一脸愁容与哀戚。   便是相阙亦不由放下了持盏的手,目光柔和了些,片刻起身拍了拍他肩膀,只笑道,“此事交给舅舅便罢!”   “舅舅!”珺林见相阙正要离去,只赶紧拦下他,叹道,“阿辞自掌司战事,即以职责为先。便是您去相劝,亦是无用,还白白辜负您的厚爱……还是我自己想办法,慢慢与她说去……”   “谁说本少主要去劝他!”相阙剜了珺林一眼,“原就有一劳永逸的法子,不就双修嘛,君主位算什么,我可是少主!”   “如此……岂不是便宜了那稷疏鬼君,委屈了您?”珺林一双桃花眼自是温和清润,然眼底却隐藏着别样的笑意。   相阙挑眉轻哼,“难不成就你们识得天下大义,我堂堂母神嫡子,便只配困于穹宇吗?”话毕抬脚便要前往鬼界。   “舅舅!”竟是一声酣甜之音,殿门口拐进一个墨色身影。   西辞眉眼含笑,却眸光泛湿,“舅舅两万年不见,来了八荒看都不看阿辞,便要走吗?”   确实两万年未见。   当年相阙受魔魇之气侵体,几乎所有人都已打算放弃他,便是连着其胞姐为了九州天下,亦欲执剑杀之。是年仅百岁的西辞偷偷剖开腕脉,喂予他神泽之血方控制了他体内气泽,后来又跪求自己的父君凌迦神尊,勉励施救,得来一点生机,冰封于寒潭池清洗魔魇。   故而他对这个外甥女,原有超越血脉的情意。她于他,不仅是舅甥之情,更有恩德之义,是他濒临陷入黑暗时最后的明光。   然而,他对她的印象,还是当年那个垂髫稚女。却不想时光打马,如今她逆光向他走来,亦是亭亭玉立,眉目间有着睥睨天下的气势,却因着孕期平添了一分柔婉与娇媚。   相阙的目光始终盯着西辞,恍惚间仿若看见自己的胞姐,又看见那个与他敌对了数万年却因爱着同一个女子而握手言和后为生死之交的七海神尊,然最终落入他双眸的还是西辞自己的面容,是神界新的血液和未来。   西辞拉过相阙的手,覆在自己小腹上,娇嗔道,“舅舅就是偏心,知道小神龙即将出世便巴巴赶来。以往阿辞每隔数年前往大宇双穹看您,也未见你有苏醒的迹象。”   “真真是随了凌迦那蛮不讲理地模样。”相阙感受着西辞腹部的温热和孩子的胎动,眼中满是慈和,口中却仍是调侃,“到底便宜了凌迦,嫁了女儿还能得一尾神龙!”   他抽回手,扶着西辞坐下,想小时候一般捋了捋她的长发,“好生歇着,舅舅此来自是为了你。待我助那稷疏鬼君复了修为,再回来好好看看你。”   “舅舅便这般急切吗?”西辞孕中情绪不稳,多思易愁。本见得相阙前来,一颗心只觉乘风入云,欢愉而激动,却不想他转眼便要离开,便不禁有些失落。   然看着相阙神色,又见珺林也无留意,便明白了几分,知晓当是稷疏急切,便未再多言,只起身送相阙离去。   *   原本自出青丘君殿,相阙便可腾云而去。然西辞执意相送,三人便徒步出了青丘城。九幽河畔,眼见一袭银装消失于天际,西辞方才微微合了合眼,就着珺林的手,往回走去。   即将入城,珺林终于忍不住开口,“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西辞也不看他,只凉凉道,“说你厉害,要我夸你吗?”   已经入夜,城内人群散去,灯影渐熄。   珺林拦在西辞面前,一手揽着她后腰,往墙边退去,只低头与她额间相触,“西辞神君,偷听可不是君子所为。”   “谁偷听了!本君就想看看某些狐狸,到底有多奸诈!”   “舅舅之前还说女子孕中才智下降,如何你还是这般冰雪聪明?”珺林忍着笑意道,“到底哪句话让你听出来的?”   西辞推开珺林,仰头道,“你哪句话不是装傻充楞,以退为进诱着舅舅入坑,让他心甘情愿还自觉大气凛然地前往双修?”   “舅舅虽长了我们十数万岁,然不过二出穹宇,空有修为和身份,论起阴谋诡计哪是珺林神君的对手!”   “可如今看来,纵是我这般阴谋诡计原也未逃过西辞神君的眼睛,如此还是神君更厉害些!”珺林抬起西辞下颚,再次凑近道,“只是夫人早早识出了,如何还放任舅舅前往?”   西辞挣脱他的五指,瞥过头,抬眸望向漫天星辰,眨着一双杏眼,“那个……舅舅不去,不是只得你去了吗……”   “对啊,舅舅不去,便只能我去了!”珺林拨过西辞面庞,与她四目相视,“你愿意吗?”   西辞嘴边噙起两朵浅浅的酒窝,垂眸不再说话。   她望着珺林那双桃花眼,突然间有一刻的眩晕袭来,只是此番背靠着城墙,有了着力点,她未曾倒下也不曾有丝毫的晃动。只紧紧靠着墙壁,提起全部的心神凝望着他。   “可是累了?我抱你吧!”珺林扶着西辞,原本拦在她后腰的手因她愈见贴近墙壁而被挤压地有点发麻,又觉她呼吸渐重,虽双眼凝望着自己却分明是眼神涣散的模样,仿若被抽剥了神识。只欲俯身将她抱起。   却不料,西辞一把握住了他,“别、别动。”   “怎么了?”珺林蹙眉道,只觉西辞抓在他手臂的手越握越紧。   夜色渐深,青丘城里晚风微凉,最后一盏灯火也已熄灭.   “阿辞……”夜色迷蒙,珺林看不清西辞真实的面色,而她那只手明显有轻微的颤抖。“不舒服是不是?”   然而,西辞仿佛已经听不到珺林的话语,她只是忍着头颅重重涌上的疼痛,在他的目光中沉陷下去。确切地说,是她在他的双眼中,看见了自己。   年幼的自己。   雪纱月袍,额角金梅。   她用力看去,也是在这青丘城内,那个孩子趴在一个少年的背上,由他背着,正咬着他耳根,同他絮絮而语。   “阿辞——”珺林又唤了一声。   “嗯!”西辞闻得此声,目光却依旧凝在他双眸之上,她看见他眼中的白衣幼女,亦回应了一声,然后开口吐出两个字。   “师兄!”西辞随她一起唤出,眼神彻底涣散开去。   同她话音一起落下的,还有滚滚天雷荒火。   珺林来不及因那声“师兄”而惊颤,只抱着失了知觉的西辞飞身避过。数丈之地,他一手护着西辞,一手推掌而出,幸得在天雷落地前将其化散了。   珺林遥望九天,原本现出身形的七重天劫慢慢隐去身形。而现于掌中的浮涂珏,并未有异样,琥珀青石亦没有同前两次般呈现出破裂之态。   他垂眸看着怀中的人,听她口齿婉转间还在喃喃唤着“师兄!”便知,这样下去,即便没有情根的刺激,她的记忆也要逐一恢复了。   可是当年祭给天劫的情根是连带着记忆一起祭出去的,这般回来,天劫落下……珺林只觉心口缩了缩,拂掌施法让西辞睡得更好些,抱着她往千百塔走去。   经此一事,珺林暗里派出更多精锐于洛河,以范林为轴,一层层铺排开去。   后于多本古籍的拼凑中再次查阅到有关梓丽明珠的记在,果真是开了神识之物,心诈而多思,可复修为,挡天劫。故而,为防止梓丽明珠去而又返,珺林取了自己的神泽之血为血引,但凡洛河派人寻过之处,便以珺林之血开“微型血阵”,由他感应。以求早日寻到!   而在青丘的日子,他则将更多的时间都给了玟陶,以数以倍计的速度帮她恢复修为。只是每每深夜之中,西辞缩在他怀中,浑身颤抖着于梦中呢喃呼唤。他便只觉命运荒唐,他与西辞,一生未做恶事。即便有过素手染血,脚踏白骨的岁月,亦皆是为了诸神苍生。   然虽感命运荒唐,却更求命运从轻发落。   许是天道顾佑,珺林还是看见了希望。从洛河传回的讯息中,梓丽明珠出现的次数愈见频繁,而因他血印开阵,那珠子当真不敢再回来时路,如此搜寻的范围便也越来越精准。而玟陶,原本还要一两年才可复原的修为,每日得他更长久的灵力滋养,估摸再过半年亦可大成。   唯一让他头疼的反而是西辞本人,因那夜她在青丘城门口清醒着都能唤出“师兄”二字,珺林便不敢再让她驻足曾经在青丘走过的地方,尤是君殿、合欢殿、藏书阁以及青丘至九幽河畔这些当年她时常出入的地方。更借了医药阁医官之口,将她留在千百塔中。   千百塔为她而建,却是青丘之地她当年唯一不曾去过的地方。   西辞初时不觉什么,本就怀胎已快二百八十年,她也实在累得不行,成日觉得酸软困乏,不愿走动。   只是不愿走动,并不代表她便真的一步也不离塔中,连着两次为打发时辰前往青丘君殿看珺林,不过两三柱香的时间,他便丢下卷宗陪她回塔后,加之他愈见苍白的面色,西辞便觉得他有些古怪。   这天夜里,西辞难得没有早早入眠,一直熬到亥时三刻,珺林戴月而归。   珺林不知她还未睡下,只想着夜色已深,运气敛尽疲色亦是费神,不若泡一泡灵泉,早些搂着她入定调息便罢。   这般想着,便脱去衣衫进了八宝池。   池水中炼化着无数灵丹仙药,此刻水汽氤氲,雾气缭绕,丝丝缕缕神泽仙气弥散开来,正好给珺林洗去一身疲惫。   他微微合上双眼,又将诸事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嘴角到底还是扬起一点笑意。许是身上疲乏慢慢散去,他整个人都放松了许多,只觉一股股温热且带着阵阵冷香的泉水从肩颈浇滑下来,说不出的舒心畅快。   “舒服吗?”   “嗯!”   “近来,你都在忙些什么?”   冷香愈见浓郁,珺林打了个寒颤回过神来,甫一阵开眼,果然看见西辞坐在八宝池旁,一手撑着腰身,一手持着巾帕给他擦拭。   雾气迷蒙,阻着彼此视线。   “如何这般晚还不睡下?”珺林定了定神,靠着西辞处直起身体,伸手摸上她脸颊,“眼睛都红了,是小神龙又闹你了吗?”   西辞继续给珺林擦着,指腹划过他肩膀,只觉触手温滑,片刻方将巾帕递给她,收回手摸着已经滚圆的胎腹,愠怒道,“他很乖,不似有些人,近来古怪的很!”   “是我上来,还是你再下来泡一会?”珺林见她撤了手,便十分自然地揽过她腰侧,让她这般坐着腰腹好有支撑点,少吃力些。   “不许你泡我的灵泉!”西辞别过头去。   两人你来我往的数句话,原也没有一回对上彼此的提问。西辞便知珺林有心隐瞒,但如今对他的信任已经连自己都惊讶,知晓他做事皆有分寸,亦有他的道理,不愿告诉她也多半不愿让她操劳。   西辞今晚守到此刻,原也是一股莫名的思绪,就是想多看他两眼。便如此刻,虽已经想的透彻,开口却还是扎心又挑人的话,她就着珺林的手,慢慢淌入池中,待在他怀中靠踏实了,只道:“你是不是看上玟陶了?”   珺林愣了愣。   “你看你,给她调伏的时辰越来越多,回来越来越晚。还这里不许我去,那里不许我去,居然还用我的人给我扯谎,让我留在塔中不许外出,这是要架空我?还是软禁我……”   珺林怔怔听完西辞的话,半晌方道,“夫人,我本来乏得很,只想早些搂你入睡。然你此话一入耳,别说今晚,只怕往后日日我都不得安睡……”   “真的?”西辞忽闪着一双灿亮的杏眼,“被阿辞说中了,夫君可是心慌了……”   “我心慌,心慌……”珺林吻过西辞脖颈,“你听不懂我话是不是,再给我装!”   “还敢咬我!”西辞微微退开身,蹙眉嗔怒,双足转瞬化成龙尾,扑棱出一殿的水花,埋头蹭在他胸口深深浅浅地咬着。   “不许闹,已经到了最后阶段,医官多番叮嘱不可以……”珺林止住西辞,安抚道。   西辞顺从地点点头,然龙尾还在翻腾,一会扑出一地水花,一会拂上珺林面庞。而她那只浸在水中的手,不自觉地游走,从珺林胸膛到腰侧到小腹,力道轻重适宜,给他按着……   “夫人按拿的手艺……”珺林话至一半,蓦然瞪了她一眼。   “手艺如何,我新学的。原不是只有你可以用手,我也可以的……”西辞唇齿气息喷薄在珺林耳畔,“我失了灵力,功法还在,你且感受一下我手上功夫!”   “是不是……又看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书,以后……以后不许看!”珺林呼吸渐重,语不成句。   “相安少主所赠,你岳母给的……你竟说乱七八糟……”西辞只觉珺林懒在她腰腹的手蓦然紧绷,遂伸出灵舌扫过他耳垂脖颈。   须臾,珺林沉沉靠在她肩头,缓缓吐出一口气,那只一直揽着她的手亦彻底松开了去。   西辞自己扶着腰腹,往他身上蹭了蹭,然后捧起他的面庞,同他以额相触道,“怎是这副萎靡模样,但不成是我手法有差?”   珺林睁开双眼,抬眸时已经重聚了光彩,整个人神清气爽,只打横抱起西辞,往床榻走去,“怎会!夫人蕙质兰心,无师自通,当真好手艺!”   他将西辞置在榻上,扶着她侧躺过来,看着她困意浓重却始终倔强地撑着,只捏了捏她面颊,将她心中所惑解了。   只是他说得实在简单,他说,是在给你寻一味药,治你的头疼,已经有了眉目。至于玟陶,早早扶她上位,我便可腾出子盘修复琥珀青石,攒一攒功德。   他说,阿辞,我想你一切安好,无痛无灾。我想快些修满功德,与你千秋万载都在一起。   西辞靠在他臂弯中,不疑有他,只道,“我们是夫妻啊,自然是一直一直会在一起的。我们还要生一头小狐狸的,是不是?想来也是奇怪,你说我嫁给你如同儿戏一般,可是如今我却觉得没有比嫁给你更好的事了……”   夜色沉沉,珺林的一颗心却软的几欲要化成水,他摸索着握上西辞的手,然后与她十指相扣着,一同睡去。   然而,这一夜终究未能安睡到金乌升起。   珺林捂着胸口从榻上坐起时,西辞掌中司战印珈亦豁然亮起。   西辞瞬间清醒,她看着掌中五芒星焕出七色光,此乃战时最急求助印。   而此番求助的,竟是她的舅舅相阙少主。   “子钰!”西辞撑着身子坐起来。   珺林还是一贯的温和模样,冲她笑了笑,伸手过来扶她。然,他的手还未碰上西辞身体,便是一抖,然后便无力地垂了下去。喉间那口自醒来一直压制着的腥甜鲜血到底从口中喷了出来。   “子钰!”西辞也顾不上身子不便,只一把扶过他,搭上他腕脉测着。   “我不要紧!”珺林由她测着,伸出另一只手抚平她眉间褶皱,沉声道,“是混沌金锁阵破了,我的六支蓝田本命箭全断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最多还有一万字,我争取端午假期大结局。收尾有点卡,实在抱歉了各位。 第74章 生离   “混沌金锁阵?”西辞闻言惊道, 只垂眸看着掌中还未消失的七彩霞光。   “对, 丛极渊上出了事。”珺林抹去唇边血迹,边说边起身道,“想是魔魇之气加重了,我亲自去一趟, 你别急。”   “不,没这么简单……”西辞定了定神, 只道,“你传水镜给舅舅!快!”。   “舅舅?”珺林有些惊讶, 然看着西辞那副面色, 便也未再多问,只化出了水镜, 却半晌不曾被连起。   而这么一会功夫, 西辞已经重启了手中司战印珈, 妖魔二界尚在闪光,唯有鬼界湮灭不见光华。   “这……是稷疏鬼君和舅舅一起出了事, 还是稷疏鬼君吞噬了舅舅!”珺林俨然看出几分端倪。   “去偏殿!”西辞挣扎着起了身, 就着珺林的手边走边道, “打开军事沙盘图,还有洪莽源各族分布图。”   案几前, 西辞咬破指尖,滴血入沙盘图。然后催动手中印珈,传给司战的五镜掌镜司和六十四路星灵将。   不过一炷香,指令便接连返回。正如西辞所料, 五镜掌镜司调伏气泽未定脱不开身,六十四路星灵将守在大宇双穹,一时难以调动。西辞目光落在洪莽源各族分布图上,妖魔两界且不说并没有修为置顶的人才,即便有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阿辞,你如何这般紧张?我带八荒兵甲前去便可。”珺林已经从西辞血引所控的沙盘图上看到了境况。   确实是丛极渊上出了祸事。   混沌金锁阵被破,原本被困的魔魇之气聚集在虚空,被两股力量牵扯着。一端是相阙和稷疏,正在勉励施法想要净化。另一端竟是流落凡尘百年的前任鬼君蒙殷,他正欲将魔魇之气吸入自己体内。   当是相阙与稷梳已经落了下风,难以支撑,方才趁间隙向西辞发了求助信号。   西辞收了先前各地属臣的回命,目光亦落在沙盘图所现之景上,片刻才道,“当年我领教过这魔魇之气的厉害,兵甲无用。需修为高深者或以司战阵法方能破之。所以……所以你不必带兵去了。我另想办法调司战的将领去吧!”   西辞难得的,话从口中吐出,竟看也不敢看珺林。   “说的什么傻话?”珺林拨过她的面庞,“到底怎么回事?司战将领方才你不都一一传讯了吗,根本掉不开。神界之中,如今当没有比我修为更高的神者仙君了。再者父君他们闭关,调伏整个洪莽源气泽,巩固着灵气根基,亦是出不来的。”   “我快去快回,可好!”珺林捏捏了她面颊,扶着她欲往寝殿走去,只哄道,“快则三五日,慢则半月我便回来了。”   然,西辞却只是站在原地,垂着眼眸动也不动。   “阿辞!战况吃紧,你自幼司战……”   “我、我就是不想你离开我……我近来心慌得很,不然昨夜也不会等你至那么晚……”西辞咬着唇口,哽咽道,“我和你一起去吧,我怕!”   最后一个字落下,她本来一双婆娑泪眼顿时滚下泪珠子,却因首次如此纠结小节又羞愤自嘲地笑了出来。   一时间,她的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面上却满是强撑的委屈又报赧的神色。   “你觉得你如今这身子还能上战场?”   “我又不动手,我如今也动不了手!就让雪毛犼护着我,我、我在范林等你,保证不踏入丛极渊,好不好?”   西辞至此一生,当不曾这般祈求过一个人。却也不知为何,这一刻,她当真是在求他。她恍惚觉得,此间生离,她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然想想却又觉得荒谬,便是丛极渊情势危急,珺林本命箭已断,但以他修为合相阙稷疏之力,胜算亦是极大的。只是,心中恐慌亦是真的,便仍旧企盼又倔强地看着他。   “不好!”珺林拒绝得坚决,“范林连着丛极渊,魔魇之气随时会蔓延开来。”   珺林扶过西辞双肩,正色道,“阿辞,雪毛犼自当护你无虞,我相信它。可是我不相信我自己,你失了全部的灵力,处在离魔魇之气那般近的地方,我会分心的。你一生修道习武,当知那种情境下,但凡有一分神识不聚将会有怎么的变数!”   顿了顿,又道,“你留在青丘,算是为我守着八荒。可好?”   “为你守着八荒?”西辞重复了一句,仿若寻到些自己的价值,心下稍稍松动下来,这样心思一松,多年修道以天下为先的心便又占据了上风,只默默点了点头。   “那你再去躺一躺,这一夜便没歇上两个时辰。”珺林揉了揉她脑袋,见她眼底微微泛起的乌青,想着她如今到底如同凡人一般,再熬不起半点艰辛。   “不!”西辞瞥了他一眼,“我去青丘城楼送你。”   “阿辞——”   “你自己选,要么让我去城楼,要么让我与你同往丛极渊。”   珺林到底败下阵来,只拾了件斗篷给她披上,同意她于城楼目送自己。   金乌已经露出一丝面庞,晨光稀薄,柔柔覆在两人身上。   西辞拉过珺林的手,摸上自己高高隆起的胎腹,“我们还没给他取名字呢,不如你取个名字吧!”   “一时亦想不到好的。你且先想着,多想几个,我回来再挑。”珺林说着,重新替她掖好斗篷,拂开连帽的风毛,将她一副精致明媚的面容看得更仔细些,然后弹了弹她额头,温言道,“我走了。”   “好!”西辞深吸了口气,见他离去的背影,忍不住再次开口,“子……”   蓦然地,她觉得好像该叫他别的什么更好些,子钰,夫君……却都不是,然头颅上重重痛感蔓延开来,她又一时不知该唤什么。   “嗯?”珺林转身,“还有要交代的?”   西辞蹙眉看着他,片刻道,“你当年去方丈岛时说还需百年,欧丝之野才能给我制出合身的服饰,如今马上百年了,他们何时送来?”   “快了,最多十日!”珺林笑道,“我回来时,你穿上迎接我?”   “嗯!”西辞终于露出笑靥,“我一定穿着,快去吧。”   珺林腾云而去,金乌已经露出整个面庞,格外恩厚青丘这块土地,光华严实地铺撒下来。西辞扶着城墙,待头痛缓减一些,方才重新望向天际。   自是已经见不到珺林身影,唯有金乌之光流转闪耀。她抬手触碰金色光芒,竟隐约瞧得有一只手握上自己五指。   那手熟悉得很,是他。   “这么快便……”话说了一半,西辞便笑出了声,这九尾狐狸真是勾魂摄魄,才都走不过片刻,自己竟连幻觉都产生了。   这般想着,西辞心中安定一些,只坐上雪毛犼,返回千百塔。途径西苑杏林,她便摘了许多杏子带回去。   连着三日,她再也没有入寝殿床榻睡下,整日守在寝殿的沙盘图旁,一边剥着杏子,一边查看丛极渊战况。   珺林去时,自然用得是全速印,三个时辰便到了。彼时他还传了水镜于雪毛犼,看见偏殿一地的杏子,便问是否是为他制的。   西辞也不看他,只自顾自啃着杏子,瞥眼道,“想得美!”   “越来越会扯谎了!”珺林隔着镜面弹了弹她额头,笑着合了水镜。   后来至今,西辞便再也未接到珺林水镜,她曾想让雪毛犼传镜而去,却到底理智犹在。知晓不能让他分心,只每隔两个时辰滴血入沙盘图,直看着丛极渊处呈现的光华愈见明朗,方才稍稍安下心来。   许是多日不曾安眠,她有些失了力气,手中剔皮的小刀一歪,便划了手背长长的一道口子,鲜血汩汩涌出。   “君后!”时值澜印正送安胎药来,见状不禁惊呼。伏在殿阶打盹的雪毛犼瞬间睁开双眼,朝着西辞奔去。   “不碍事,我自己不小心划到的,一点皮肉上。”她避过雪毛犼,从澜印手中接过碗盏,仰头喝了下去。   雪毛犼舌涎抚过西辞手背,顿时给她止血愈合了伤口,却让是气鼓鼓的哼了一声。   “这脾气便是母后纵的,对我都敢这般吹胡子瞪眼。”西辞扔碗盏,嗔怒道。   “君后莫恼雪毛犼,臣下亦是生气的。”澜印道,“您且看看您自个,憔悴成什么样了。纵是您撑得主,孩子也受不住啊,待君上回来……”   “好了好了,连着说了几日了,本君耳朵都起茧子了!”西辞看了眼光华愈盛的丛极渊,又垂眸望向仿佛抗议般在她腹中鼓捣的孩子,忍过一丝抽痛。   抬手蹙眉道,“扶我去寝殿,我眠一眠!”   如此,澜印方露出一点笑意,侍奉着西辞躺下,又点香安神,给她周身按压舒缓,直到她呼吸声渐起,眉间松开,方轻轻退出寝殿,留雪毛犼守着。   *   只是,此刻的从极渊上,一夜前的战势,胜负间转瞬发生了变化。原本因着珺林的到来,连着三日的斗法净化,至昨夜丑时,蒙殷已是强弩之末。   珺林虽失了本命箭,但白玉弓犹在,已化气为箭,搭上弓弦。那一刻,蒙殷亦是从容赴死,他坦胸张臂,欲受致命一箭。   却也不知为何,眼看箭矢就要钉入他心脏,珺林于十数丈出催掌追上,隔空劈断了自己的箭。   原是珺林看到了,在蒙殷胸口,赤光流转。电光火石间,他理清了一切。   蒙殷当年被打入凡尘,元神残破,隐匿人间百年,如何敢这般堂而皇之回洪莽源?   而稷疏又如何会在只将将恢复了半数修为,便不顾反噬强行运功截杀蒙殷?   两厢撞上,蒙殷拖着残魂竟能在稷疏和相阙的联手之下,占得上风?   一切,接不过是梓丽明珠之故。   古籍载录,梓丽明珠其色赤红,开神识,心奸多诈,爱魔噬魇,可修功法,挡天劫。   心奸多诈,爱魔噬魇,果然与蒙殷再配不过。当是两者受到彼此感应,方才珠入人身,人借珠力。如此引得稷疏截杀,却能于其相抗多日。   果然,须臾之间,洛河亦带人来了此处。见到珺林亦是诧异,却也顾不上其他,正欲回禀,便被他抬手止住,只道,“珠子在他体内。”   彼时,稷疏同相阙皆是不解,明明眼看就要将蒙殷毙命,却这般横生错节。不禁走上前来,开口问由。   珺林只是凝掌控着蒙殷,道,“本君未拿到珠子前,他不能死。”   稷疏意识到珺林所言乃是蒙殷胸口处那片红色光泽,她原是看见的,一直心中泛疑,不知为何物。然此刻也顾不得许多,只怒道,“那处连着内丹,你要的那颗珠子俨然与他之命连在了一起。你是要保下他吗?你别忘了,如今他满身魔魇气息,若留着将是整个洪莽源修道场的隐患。”   “本君知晓!”珺林话音落下,拂袖手掌,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便以化成一道白光入了蒙殷体内。   顿时,在场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此乃“裂体断魂法”,成了自是将蒙殷断魂碎魄,拿出珠子,一举两得。然一旦失败,珺林便将同蒙殷沦为一体,按着珺林那般修为,只怕将会衍生成更大的魔物。   “舅舅,若我辱命不能出来,请就地格杀之。”   “洛河,你便回青丘,让阿辞以司战令封锁青丘城门。相阙少主与稷疏鬼君未得手前,青丘城门永不启封。”   随着白光消失,珺林亦做了最后得交代。   “君上……”洛河再唤亦是枉然。   直到此刻,稷疏与相阙控着蒙殷,却见得流转于蒙殷周身属于珺林的神泽仙子日渐稀薄,而蒙殷已经缓缓现出逆转之势力。   “洛河,回青丘告诉阿辞,让她封闭城楼。”踌躇多时,相阙到底开了口。   “这……”   “放心!”稷疏道,“若非最后一刻,我们都不会放弃珺林神君的。实乃青丘是八荒之门户,而八荒是整个神族仙界的门户,神界若气泽受染,整个洪莽源便都将不得安宁。   洛河拱手,领命而去。 第75章 死别   千百塔中, 西辞豁然睁开双眼。   这一觉, 她睡得很好,窗边沙漏显示,竟睡了近七个时辰。她甚至梦见珺林得胜归来,心中一动便也苏醒了。只是, 却也不知为何,心跳得十分厉害。   “可是睡足了?我们起来走走!”西辞抚着胎腹, 支起身子定了定神。然目光扫向落地的六菱窗,心却蓦然一沉。   她看到了六菱窗上仿若凝结着什么, 待慢慢走近, 心亦沉得厉害,是霜花。   她扶上窗棱, 推开窗户, 霎那间, 风雪呼啸,灌入屋内。她化不出御寒之气, 只片刻便被冻的不行。可是她仿若仍旧不信, 伸出手感受着。   有白色雪花掉在指尖, 很快五指便微凉渐僵,是真的。   真的落雪了。   青丘气候历来承君主气泽所化, 如今珺林在位,便更是浅阳微芒,清风和畅,如何会有这般凌冽的风雪。   除非……他出了事, 再难以气泽调伏气候!   这样想着,西辞几乎是一路跌跌撞撞地去了偏殿。然,她尚未来得及滴血入盘,洛河已经匆匆入塔面见。   西辞见他亦是一身狼狈,衣衫染血,不由皱眉道,“你也在丛极渊……你不是接了君令替本君寻药……”   西辞豁然便明白过来,自己父君便是司药圣手,什么灵丹仙药是七海没有的。珺林说给自己寻化解头疼的药……   “子钰让你找的到底是什么?”西辞忍过头颅之上又一次细碎蔓延开来的疼痛,喘着气,又急又怒。   她已经不知,自己何时变成这副模样。仿若多年道行一朝被破,但凡听到与他相关的事,便再难平静无波。   洛河虽知晓西辞失了记忆,却不知天劫一遭,故而当真只当是治疗她头疼之药,便如实告知了。   “我只是头疼而已,他疯了是不是?”然这话出口,西辞便只觉头痛愈甚,一幕幕模糊的画面在脑海中闪现。只是心中更多担心着珺林,硬着强压了下去,恢复了一点清明。   “君后!”洛河见她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亦顾不上君臣之礼,只一把扶住了。   “君后,相阙少主有令,要您关闭城门。”洛河又提醒了一次。   “关闭城门?”西辞目光重新落在沙盘图上,原本已经逐渐清朗的丛极渊此刻已然一片混沌,虚空中徒留一层稀薄的神泽仙气。   她知道,所为的关闭青丘城门,乃是封城,当以九幽河为屏障,引九幽河水为碧波水墙。如此非君主不得开,即便魔魇之气浓厚强悍,亦千年不得入。   “封城,隔了神泽仙气,他便连羽化归来的契机都没有了。”西辞拂开洛河,垂眸望着自己的小腹,“本君不关,孩子还没取名,欧丝之野还没把本君的君服送来……”   “君后……”洛河到底没再说下去,只默默侍奉在侧。   “带上沙盘图,我们去城楼。”片刻,西辞起身,“本君于青丘城楼送他出征,自当同地等他归来。”   *   城楼之上,早已是积雪满地,寒风呼啸。雪毛犼一路化出御寒之气护着西辞,它修为之高,气息蔓延开来便如三月和风,温暖宜人。然,洛河在西辞身侧,仍然觉察看她被披风裹挟的身子,有着轻微的颤抖。   “君后不弃,臣下可挡你左右。”洛河伸过手,想扶她一把。   “本君是心里害怕,你是扶不住的。”西辞冲他笑了笑,转眼又望向丝毫不见归人的路途,只道,“只同你一人说了,可别告诉其他属臣。不然君心不定,该诸神皆恐了。”   说这话时,西辞尚且语带笑意,仿佛只是一句玩笑。可洛河听得却只觉一股酸涩感直冲脑门,他哑声道,“那君后如何愿意与臣下言说?”   雪仍旧纷纷扬扬地下着,唯西辞那方天地中未见雪飘,不觉严寒。西辞将手伸出些,有微凉雪水滴在她指尖,让她感受到此刻真实的温度。   “因为子钰信任你,本君便也信任你!”   西辞收回手,示意洛河将沙盘图于虚空中化出,弹血凝入。待景入眸,她一双素白的手,握紧成拳,发出骨节咯吱的声响。   丛极渊上,本就稀薄的神泽仙气又少了一半。   而于此同时,城门之外,九幽河上,八部蛮神逐一化出身形。   “你们做什么?”西辞居高临下,蓦然一惊,话虽这般问着,心中却已然明了。   果然,为首的东江恭敬而拜,只道是受了君主印珈感应,来此助君后封城。   “再等一等!”西辞合了合眼,八部蛮神乃是母神精气所化,得她母后催衍聚的魂魄,后被指派入八荒,乃是八荒的护国神使。若非形式危急,君主印断不会开启。   故而,若洛河回来让她封城是相阙观珺林撑不下去,而下达的指令。那么八部蛮神现于九幽河上,当是珺林自己亦觉归来无望,才传令的他们。   “君后!”东江跪首道,“还望君后以整个神族仙界为重!”   西辞知晓,以九幽河水封城,八部蛮神布阵尚需她一盏神泽之血为引。   他们在等她的血!   风雪愈大,这一刻,她亦未想太多。只是腹中孩子动得厉害,她便想着,他日待孩子长大,她要如何同他解释,他的父君是为了给他母后取一颗治疗头疼的珠子而丧命。而他的母后,又是怎么亲手断绝了他父君羽化归来的希望!   “君后!”八部蛮神齐齐出声,他们掌中君主印光芒大盛,当是感应到了最后的催促。而西辞侧眸于沙盘图,他的气泽有少了几分。   “洛河?”半晌,西辞终于向他伸过手,“本君没有灵力,化不出兵刃,有劳了。”   洛河双目赤红,亦觉命运残酷,他向他年少倾心的女子递上匕首,断去他生死之交最后的生机。   匕刃切腕,鲜血一点一点滴入玉盏,西辞疲惫地合上双眼,却依旧挺着笔直的背脊。   天地都安静,唯暴雪不绝。   如他所愿,她将诸神万仙,九州众生,护在身后。只是,值此一生,又有谁再来护着她呢!   “不要,君后!”一个声音划破沉寂,“君后,您再想想法子……”   西辞睁开双眼,见玟陶跪在她脚畔,抱着她双腿哀求道,“你再想想办法好不好,再等一等,君上说会回来渡我复了修为,让我前往方丈岛继位。我发誓,我去了方丈岛保证再也不回来,再不会对君上有任何非分之想,求求你救救他……他就此羽化也不要紧,他历了君主三劫是可以羽化来去的,可是您这样阻着他,他便连羽化归来的契机都没有了……”   玟陶挣扎着起身,匆忙捂住西辞手腕伤口,欲要止住血流。   “你喜欢他,你爱他,是不是?”西辞开了口,“本君,其实很羡慕你,人人都能看出你爱他……本君也想好好爱他,却也不知为何总生不出情意……”   西辞想了想,面上突然有一些恍惚的笑意,“你这样想啊,谁无夫君,谁无爱人。今日本君失了夫君,你失了心爱的人,但天下人得以安生。夫妻共好,手足相拥,血脉团圆,他们、他们多高兴啊!只是死了一个人而已,天下人都会高兴的……他们都会高兴的!本君告诉你,便是你的君上,他也很高兴。因为他爱本君,为本君寻药而死,他觉得是荣耀……所以你想开些,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我长生之身,得他所赐,千秋万载活着,那么漫长的岁月,总有一天会忘了他的……忘不了也不要紧,有的是能让我们忘记的药……”   西辞额角金梅光泽闪耀,折射出她被泪水浸湿的笑靥,她仿若陷入了癫狂,只是言语至最后却又回归了清明,“掌殿使,带玟陶守护神下去吧。”   然后,她利落地又划开一道口子,滴血入玉盏,作为开阵血引。   “你怎么可以……”玟陶见此状,撕心裂肺地吼道,却到底被洛河拖下了城楼。   西辞一手撑在城墙上,一手逼出神泽之血,已经困顿疲乏地睁不开眼。她合眼凝神,迫使自己沉静下来。   亦不知过了多久,只觉一股清凉之感从手腕蔓延开来,睁开眼方发现是雪毛犼之涎,已经帮她愈合了伤口。   “够了!”雪毛犼提醒道。   “小雪!”西辞双眼已经失了神采,唯一支撑她的是年幼便训练出来的战时戒备,她唤过雪毛犼,吩咐道,“送去给八部蛮神,然后你去丛极渊吧,助他最后一把。”   “我不走!”雪毛犼惊道,“我一走,你身边连个能保护你的人都没有了!”   “九幽河碧波高墙,是他给我最好的护佑。玟陶尚能这般,我虽担着亿万苍生的福祉,但还是他的妻子,也且让我为他做一点事吧!”西辞又一次红了眼眶,开口却有些娇嗔,“于情之上,我一直矮了他一头,这次之后我便输得更惨了,你难道要一个做不了第一的主人吗?”   雪毛犼垂眸不说话,只一直蹭着她的双腿。   “不愿意就滚回七海!”西辞终于吼出身来。   “行行行,你别动气,也不许哭,我一定给你将他带回来。”雪毛犼想了想,“这青丘城封了,可还能开启?”   “自然,八部蛮神撤阵即可!”   “他若无事,自己便可直接入城。”西辞看着沙盘图又补了一句。   如此,雪毛犼方才离去。   神泽之血入阵,九幽河河水翻涌,层层波涛叠起,混着茫茫白雪,慢慢凝成一座座水墙,逐一连城一片。   西辞一个人站在城楼上,风雪侵体。她想,许是往后余生,她都只能这样活在风雪之中了。   *   而揽茕阁殿门边,琢木正拼命拦着玟陶,不让她再上城楼。   先前洛河送她回来,一时不妨,被她偷袭,中了催眠术昏睡了过去。   “阿陶,封城是君上的决定,你看君后那副样子,她已经够为难,够伤心的了。你不要去扰她了!”   “不,她只是不知道前事。她若知道了,她一定不会关上城门的。我要帮她恢复情根,你不是说她是爱着君上的吗。我现在也知道了,她不过是失去了情根,待她有了情根,记起往昔,她一定不会舍得关上城门,断了君上羽化归来的生机!”   去岁,玟陶虽已经猜出西辞失了记忆,却仍不明其如何没有情意,这些日子,她按着失忆的方向查阅典籍,总算明白原是失了情根之故。   “阿陶,封城不仅仅事关君上,还维系整个神族仙界。”琢木急切道,“你清醒些,他们为君者,从来都是存大义而舍小情……”   “我非君主!天下苍生与我何关,我只要君上!”   两厢争持见,已到城楼下。   为防守城神侍看出异样,琢木拉过玟陶,避在一侧,压着声音道,“抛开此间种种不谈,君上定是知道君后一切的,你也在子盘中感应到了,情根就在琥珀青石中。那为何君上不给君后恢复情根,他难道不希望君后像正常人一样,懂情,识情吗?定是君后不能拥有情根,你这要贸然前去,她怀着身孕,很快就要生了,说不定会要了她的命的?”   “身孕?”玟陶喃喃道,仿若平静了些。   “对啊,那可是君上的血脉!”琢木急道。   “那不是君上的血脉,那是她七海的神龙!”玟陶比之前更怒,“她如此自私,从公到私,都丝毫不曾为君上想过半分。若是忆起往昔会要了她的命,那便让她死吧。君上那么爱她,就让她去陪着君上好了!”   “阿——”琢木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玟陶一掌劈晕了。   城楼之上,风雪飘入,玟陶黄衣素衫,比之西辞一身为君墨袍,倒是真的要多出几分温婉贤淑的模样。   “君后!”玟陶躬身下拜,“求您撤了阵法,让君上能够魂归故里。”   “你起来吧!”西辞叹了口气 ,也无力去追究她如何不尊君令,去而又返,只道,“本君已派雪毛犼前往,助他一臂之力。他或许还有生机!”   “或许?”玟陶站起身来,“那就不是一定了。试问君后,若君上还是不行羽化,您还是会封城的是不是?”   西辞没有说话,只扫过身畔的沙盘图,目光落在丛极渊上,显然神泽仙气只剩了最后一抹。而九幽河上,水墙已经垒起数丈之高。   “君上回来无望了?”玟陶显然也看见了这些,“你、你已经开始让他们布阵……你连一点希望都不给君上……”   “还有希望的,他气泽并没有完全消散!”西辞已经不知道这话是在安慰玟陶还是安慰自己。   “我只问你,若是君上最后的气泽消散,你会撤阵吗?”   西辞合了合眼,忍过头颅和腹中的疼痛,片刻方道,“不会!”   “你会的!”玟陶掌中化出子盘,一手握上西辞手腕,“你看一看这个,你一定会撤了阵法的。你看看,他到底是谁!”   “放开……”西辞本能地想要挣脱,然子盘上,随着玟陶的操伏,青色光芒瞬间流转开来,往西辞缠绕而去。   这一次,西辞虽依旧觉得头痛欲裂,但因着玟陶灵力源源不断的入她体内,她亦不曾晕倒,只是在那一片青光里,终于看到往昔。   她出生在青丘合欢殿。是被他捧在掌心长大的。   一千岁失了逆鳞,是他断了九尾为药引,散去一身修为换了她一条命。   两千岁她于青丘养伤,因双足受损不得行走,他一直背着她,外出游玩,踏青,读书。   四千岁,她提出以后要常住青丘,又嫌青丘烟火太重。他便建千白塔给她做落脚寝殿。   五千岁巫山学艺,他出八荒相伴。   至此一万岁,她历劫封君,出征丛极渊,与他珏上定情。后丛极渊上,遭天雷劈身,因无力相抗,他抽她情根为她抵消天劫。   丛极渊下来,他守在七海三百年,等她醒来。   然后,她醒来,前尘忘尽,误会他轻薄自己,一掌劈去他半条命……   “师、师兄……”西辞从玟陶手中滑落,跌在地上,然面上却满是欣喜之色,只无限留恋地伸手摸上那一片青光呈现的画面,仿若摸到了他的面庞。   承载着一万年记忆的画面转换极快,玟陶自看不清晰,但闻得西辞唤出“师兄”二字,便知她想起了一切。   只道,“他是你的师兄是不是?他很久前就爱着你,你也爱着他是不是?你看最后一点气泽都没有了,君上羽化了,你赶紧让他们撤了阵法,快点!”   玟陶拖过西辞,抬起她的头,怒道,“你看啊,君上一点气泽都没有了,你让他们撤,让君上归来……”   “云未遮九层,天未降九雷……师兄、师兄还没有羽化,他会回来的,我和孩子都在等他,他一定会回来的……”   然西辞的话还未说完,九天之上顷刻间云层叠累,炸开一声巨响。   “是天雷,降了……”玟陶已经疯癫,“只拉过西辞推向城楼外墙,“让他们给我住手!你快点传……”   轰隆一声打断玟陶话语,天雷直劈而下,玟陶仓皇松手避过。只是,西辞避不了,她于胸口生生挨过,血从口中喷出。   “不是师兄的……”她蜷缩在地上,双手死死护着腹部,抬眸望向天际,带着笑意的面容上,双眸中却现出绝望,“是七重天劫,是我……当年未竟的天劫……”   “师兄……”西辞抬起手,仿若要抓住什么。   天雷荒火重重落下,她已经维持不了人身,双足化成龙尾,被节节击断,鳞片更是层层脱落,血液喷溅流淌在白色的雪地中,鲜艳而夺目。   顷刻间,护城的神使,青丘君殿的掌殿诸神,九幽河上的八部蛮神,纷纷跃上城楼,各自施法营救,一声声“君后”此起彼伏。   只是,西辞听不到了。   最后一重天劫落下,她一直伸着的手 终于垂落在地……   她仰面望向苍穹,身下白雪红流,红白参半,像极了她的一生。   半世逍遥鲜活,半世坎坷萧索。   原是恩爱两不疑,最惹天妒!   *   丛极渊上,珺林成功了。在气泽湮灭即将被魔魇吞噬的那一刻,他终于以毕生功法解开了梓丽明珠与蒙殷的纠缠,震碎他元神夺珠而出。   他看着掌中那颗光泽四溢的珠子,一万年来全部的思念、担忧、恐惧尽数散去,唯剩下对来日的无限期盼。   相阙亦走向前来,欣慰道,“有了此珠,阿辞便可重厉天劫了?”   “嗯!”珺林捂着胸口,微微额首。   “先前传令封城,亦是不得已而备之,如今回去,阿辞不知高兴成什么样!”相阙感慨到。   “我们快走!”珺林归心似箭,不欲多言,只招了祥云正欲离去。却见得八荒方向,云层叠涌,九天之上天劫残影犹在。   “方才可发生了什么?”珺林一颗心迅速沉下去,未等相阙与稷疏回应,便已经化出了浮涂珏。   珏上琥珀青石破裂,西辞情根已不再其中。   “阿辞!”珺林只觉周身血液瞬间凝固,整个人魂魄皆散。   他回到青丘时,澜印在城门口等他。   “阿辞呢?阿辞可在塔中?”珺林已经无视了周遭的一切,只抓着澜印问去。   “不在!”澜印摇头,“君后在合欢殿等您。”   “合欢殿……”珺林闻言,嘴角扯过一点笑意,转瞬消失于此处。   果然,他在殿中看见了他的妻子。   她穿着一身雪衫月袍,倚在床榻上。青丝垂腰,其中一抹落在胸前,杏眼明亮,唯额角金梅有些黯淡。身侧放着一个襁褓,孩子正在安睡。   见他进来,只抬眸道,“你回来,快过来看看孩子。”   “是个女儿,和我一样漂亮。”她娇嗔道。   珺林点点头,在床榻座下,却也未看孩子,只伸手想要抚一抚她的面庞。   却不料,西辞往后让了让,“先抱一抱女儿!”   “好!”珺林熟练地抱起孩子,一股婴孩特有的芳香混着西辞身上的冷香沁入口鼻。   “我给孩子取了个名字,叫唯合。唯一的唯,合欢殿的合。”   “两万年前,我出生在合欢殿。今日亦在此诞下她,你会像爱我一样爱她,是不是?”   “对不起,师兄!阿辞只能陪你到这了。”   珺林的眼泪颗颗落下,滴在孩子面颊,引得她嚎啕大哭。他却再无心安抚她,只抬起一双赤红的眸子,看着面前逐渐模糊的影像。   “阿辞!”他抬手抚上她面颊,却是什么都没有碰到。   唯有她的样子,裂成万千碎片。   这原是,她留给他的一副幻像,与他做最后的告别。   孩子亦仿佛感知到了母亲的离去,越哭越厉害,在他怀中手足乱蹬着。只是他,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他的妻子,八荒的君后,七海第二代君主,神界第三任司战之神,一生功勋,半生尊荣,然生时不过两万岁。   至此,神魂俱灭,是为羽化。   至此,世间再无西辞神君。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大结局! 第76章 携手   珺林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合欢殿, 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些什么。   只是在合欢殿的门口, 澜印拦下了他。医药阁是七海属臣,从来只忠于七海的君主。   此刻皆跪在珺林前面,讨要一个说法,如何处置玟陶。   玟陶。   他听闻这两个字, 掌中化出浮涂珏,细瞧了一会, 只见上头成双成对的名字层层叠叠浮现,心中便涌起一股莫名的厌恶感。   半晌才开口道, “扔入九幽河水牢吧。”   然后, 他便又继续往外走去。   孩子的哭声持续不断,几乎喘不上气, 澜印抱着孩子追上去。   他便又停了停, 却也没有看襁褓中的婴儿, 只是补了句,“本君回来前, 谁都不许碰她。”   珺林走了很久, 澜印才反应过来, 那个她,指的是玟陶。   珺林出了青丘城, 过九幽,越范林,一路腾云到了婴梁谷。直到辛伏出谷迎接,他才意识到自己到了魔界。   “神君节哀!只是万里而来, 不知有何指教?”   辛伏自是知晓西辞羽化,如今看着面前的白衣君主,虽仍是风姿无双的好模样,周身神泽仙气缭绕,然一双眼睛毫无生气,确切的说是死气弥漫,与游魂无异。   珺林听到一点声音,抬眸笑一笑,只是那笑意浮在面上,未曾盈入眼眶。   他亦静静地望着辛伏,眼中光芒越来越淡,琥珀色泽点点泛起,然后转瞬间便移至辛伏面前。   辛伏尚未反应过来,珺林已以雷霆之势绽开九尾,磅礴灵力抨击而上。瞬间震断辛伏筋脉,抬手捏碎了他的元神。   婴梁谷诸将皆出,然失了主君,不过一盘散沙,神族的少年君主白衣屠谷。   他终于想起,为何要来婴梁谷。   他看着躺在地上的魔界君主,轻轻合上他的双眸,温言道,“当年,便是你,拔了阿辞的逆鳞。她能原谅你,我不能。”   然后,他又一路前往羁崖山,蒙殷被他震碎了元神,尸身犹在。   稷疏未曾阻止,由着他将其化成齑粉。然后却始料不及,他竟挥手将尸身粉末撒入了四方。   “你疯了是不是?他尸身至阴至毒,且不说如此修道场和九州凡尘又需重新调伏气泽,便是你无故扰乱此间秩序,他日必受天谴!”稷疏怒道。   “必遭天谴,真的吗?”珺林的眼中竟然燃起一点企盼。   接着,他去了巫山,坐在巫山脚下捧着一本本古籍翻阅,咏笙和北顾想劝却又不知从何劝起,只得含泪将西辞当年在此学艺时看过的书册一摞摞搬来。   他看得专注而认真,见到上头她的注释,便也添上两笔自己的想法,仿若同她对话一般。   书全都看完了,他看着对面仍旧空着的座榻,伸手摸了摸,起身去了七海。   从东海、西海、南海、北海外围四海,一直到央麓海、盐阳海、客刹海内围三海,他一一问过,可是各海守护神只是默默摇头,他们谁也不曾见过自家君主的身影。而七海的中心的摆月殿,他进不去,凌迦和相安闭关于此,毓泽晶殿封殿了。   他也没有强行破入,只伫立良久,转身离去。他实在想不出还能说些什么,说他自己有女儿了,而他们的女儿却被他弄丢了。   最后他还是回到了八荒,只是青丘之地失了他气泽地调伏,早已是一片荒芜。他走在漫天风雪中,缓缓登上城楼。   他离开青丘已有百年之久,百年间大雪不绝。青丘各地属臣每日夜间施法化雪,如今城楼之上,阿辞的鲜血早已被冲刷干净。   他记得,这些年他游走各地,实在想她想的受不住了,便传水镜给医药阁的人,问一问他们阿辞最后的模样。   医药阁医官不辱使命,总是说得具体而细致。   他们说,她被困在荒火中,天雷将她的龙尾截成一段一段,将她的龙鳞一层一层逆转剥落!   他们说 ,她从记忆恢复的那一刻就开始喊“师兄”,一直到她咽下最后一口气,她都唤着“师兄”,可是至死都没有人回应她!   他们说,那个孩子根本就不是她自己生下来的,是她求着她们施法生生推出来!   ……   珺林一遍遍想着他们说的话,跪在地上抚摸过寸寸土地,便如同摸到了她一般。   许久,他站起身来,举目遥望远方。   他的面上现出一点笑意,他往身侧看了看,竟看了西辞。她还未诞下孩子,依旧挺着高高的胎腹,却是眉眼柔和,笑靥如花。   她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等了你好久啊!”   “是啊,我回来了。可是你,为什么还不回家?”他终于哭出了声,伸手抱住她。   然而,待睁开眼,自是什么也没有。   他泪水未止,却莫名笑出了声,然后跃身入了九幽河。   九幽河水牢中,玟陶见他走来,黯淡了百年的双目终于燃起一点光彩。她扑过去,想要抓住他,却被周身结界困着,弹了回去。   原也不要紧,只要见他还安好,她便知足了。   她膝行至珺林面前,只欢喜道,“臣下听闻君上灭了魔界,毁了鬼界蒙殷尸身,乱了修道场秩序,会遭天道惩罚,如今见君上一切无恙……我便知道君上定会无恙……”   “嗯,本君无事。”珺林点点头,还是一贯的温柔模样,甚至还冲玟陶笑了笑,“当是本君作恶不够,天道还不愿惩罚!”   “君上如何是作恶,君上做什么都是对的!”玟陶安慰道。   “这之前,本君不曾做过恶。”珺林蹲下身来,隔着结界同玟陶对面而坐,不似君臣,竟似多年老友。   他言语无波,声色无澜,平静道,“本君同本君妻子幼承庭训,为天地立心,为九州立命,为诸神司法礼,为万世开太平。便也一直恪守此训,将生命大半的温暖都奉给了道和义。留得仅有的情感,交给彼此。故而,本君以前便一直不懂,我们没有做过恶,为何命途会这般坎坷?为何阿辞要受细碎苦痛无休无止的折磨?为何本君爱一个人,要爱得这般小心翼翼?”   “如今,本君明白了,大抵就是因为我们没做过恶,所以才落得如此下场。”   “既如此,为善不得善终,为神已经无力,且让魔渡众生吧!”   “君上,你……”玟陶看着起身站起的人,亦看着子盘从自己身侧被牵引出去,不禁惶恐地望后退去。   她并不畏惧死亡,然而她已经猜到了珺林想做什么。   果然,珺林亦化开了母盘。子母盘一起现出身形,合为一体。然后,他推掌珏上。很快浮涂珏裂出万千细缝。   “不要……”玟陶扑过来,撕心裂肺地喊道。   饶是她知晓珺林此举,但当真的看见浮涂珏毁于自己面前,尤其是他以此自戕,她根本无法接受。   只觉半生所爱,一生信仰,瞬间崩塌。   原来,他以这样的方式,报复她,报复这个世道。   “如你所言,阿辞上不了浮涂珏。既然她得不到的东西,天下人就都不用得到了。”珺林掌中发力,与天道一同化世、承载了亿万姻缘福祉的浮涂珏开始破裂。   不稍多时,只听一声轰鸣,玉石塌裂,碎成一地齑粉。   玟陶跌做在地上,只淡淡道,“事到如今,君上可否容臣下在多问一句?”   珺林没有出声,只立在原处。   “世人相爱,十之八/九是因初见。便如臣下遇君上,当年方丈岛上沧海碧空,君上白衣如雪,如此一眼万年。那么西辞神君呢,她同您的初见又是如何,如何得您这般痴狂?”   “我与阿辞……”珺林擦去唇边血迹,满眼皆是温柔情意,“阿辞出生在青丘合欢殿,生而爱哭,非本君抱不可。本君一抱她,她便止了哭声,朝我欢笑,这便是我们的初见!”   珺林转过身来,面上笑意更甚,“捧在手心长大,于他人或是只是夸张的宠溺,于本君原不过是实打实的写照罢了。”   “阿辞,便是本君捧在手心长大的。”   “之前一万年如此,往后千万年,以如此。”   最后话音落下,天雷穿透九幽河,直劈而来。珺林猛地跪下身去,面上却是求仁得仁的笑意。   他年少得道,历了君主三劫,不死不灭,可羽化来去。   而如今,他终于恶贯满盈,有了死去的资格。   但凡有死去的契机,他便可以去寻一寻他的妻子。   他的阿辞啊,神魂俱灭!   他连她的尸身都得不到,连一抹气泽都抓不住。   于是,每日金乌的第一缕光芒射入九幽河底,他便喘出一口气,神识清醒,触感皆在,唯皮肉一点点脱去,至金乌跌落,他便成了一副白骨。然后于夜间再慢慢生出血肉,如此周而复始,乃为天道所罚。   而他,攒着那一点死亡的间隙,去感知寻找他的妻子。   多少年过去了,他半点不曾寻见。   而玟陶,早已在这样的情境中彻底陷入了疯癫。她看着曾经爱过的男子,在自己面前朝为俊颜暮为枯骨,终于感同身受到他的绝望。   到底已经来不及了,这一日,九幽河底来了一个黑袍神尊。   他为玟陶治好了疯癫,让她永远保持着清明之态,然全部的记忆本被抽尽,唯有珺林生死交替,皮肉消长的样子在她脑海中来回倒转。   她疯不了,忘不掉,亦无法死去,唯有绝望和恐惧日夜笼罩。   黑袍的神尊,抱起那白衣少年,如同抱着自己的女儿,送他回家。   后于他耳畔轻言安抚,两百年前丛极渊上,阿辞一人抗敌,护尽苍生,攒了无上功德,当有羽化归来的契机。   如此,珺林方回笼一点意识,熬过剩余天谴,开始漫长的等待。   此时,他的女儿已经三百岁,眉眼间皆是她母亲的神色。   他教她读书习字,授她道法武艺,日子过得充实而有意义。   青丘之地,受他气泽调伏,止了风雪,重新花开四季,清风暖阳。   诸神感慨,那个端方温润的君主又重新活了过来。然,唯有近身的掌殿使洛河,只觉一股莫名的惶恐,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更多的时候,珺林都在千白塔休憩,将年幼的女儿交给洛河护着。   偶尔小帝姬亦会扯着洛河袖子,嘟着小嘴委屈道,“父君又嫌小唯笨了,他说按着进度我该入道了。”   “洛河,你说父君是按着谁的进度啊?便是外祖父都没这么聪明的!”   洛河望着那高入云霄的白塔,只得揉着孩子脑袋安慰道,“小唯很厉害了,再努力些便是。”   时光荏苒,转眼已是千年,洛河终于发现珺林的异样。   那是唯合的千岁生辰,本该盛宴举行。然所她之生辰便是她母亲的死忌,孩子乖巧早熟,从懂事起便自己废除了这一礼节。   往昔自也没什么,这日珺林却完全不对劲,他将唯合圈在身边,从日出到日落再到日出,如此三日不曾离得半步。   洛河陪侍在侧,终于忍不住泪目。   他记得,西辞便是在一千岁生辰那年,离了他三日,落入贼人之手,被拔了逆鳞。   这样后的一天,从来被捧在掌心的帝姬却非扔出了合欢殿。   洛河尚且来不及扶起孩子,只见珺林已经从殿内走出,满眼赤红地看着她。   “你做什么,将孩子吓成这样?”洛河抱起唯合,也懒得顾什么君臣之礼,只冲着他吼道。   “父君,小唯错了,你别赶小唯走。”孩子挣脱洛河怀抱,扑向珺林抱着他的腿。   珺林没有看他,只合了合眼道,“送她去七海,无召不得归。”   “你在说什……”洛河还想发火,目光猛然间落在他右手上。   那只手抖的厉害,手中握着的是一只被截成两段的金粉眉焉笔,而唯合额角已然多出一片花瓣。   “我不能再养她了,带她走!”珺林合着眼,再次出声。   至此,珺林避世千白塔。   除了每隔百年的朝会,方才出塔,其余时间诸神已经见不到这位少年君主。他偶尔也会出现在杏林中,摘一盆杏子,然后捧回塔中慢慢吃着。   又十年,百年,千年,时间与他,早已没有了纪年。他甚至已经不怎么会说话,难得开口,亦觉喉间干涩。   直到有一日,他在塔顶小寐,忽闻龙吟之声。然睁开双眼,却什么也不曾看见,声音亦消散开去。   他未曾想过是幻觉,他的阿辞,历了功勋攒了功德,一定会回来的。   又数年,他于八宝池沐浴,闻得流桑花冷香四溢。遂将自己缓缓浸入水中,直到无法呼吸,方重新付出水面,然花香依旧。   翌日,他从七海接回唯合,抚过她同她母亲一样的眉眼,哑声道,“对不起!”   “小唯陪爹爹一起等母亲回来!”孩子踮起脚尖,同样抚着他的面庞。   第二年,是唯合六千岁的生辰,珺林设千禧盛宴,七日流水。   青丘城门再度打开,君殿属臣往来迎客。   却不料,生平第一次过得生辰的小帝姬不仅没有半分欢颜,竟是嚎啕大哭,一路直奔珺林而去。   “发生了什么,告诉父君!”君殿内,白袍君主俯身给她擦去眼泪。   粉妆玉砌的孩子,边哭边道,“小唯的玉冰白兔被抢了。”   “青丘之地,谁敢抢你的东西!”珺林蹙眉道,“洛河不是一直陪着你吗,他人呢?”   “别提他了!”唯合哭得抽抽搭搭,却仍不忘鄙视道,“他不仅没帮着小唯,他、他都朝着那人跪下了……”   “那人说,玉冰白兔是她的,还说全天下的圆毛都是她的……”   “父君……”   唯合这才回过神,君殿之内,哪还有她的父君。   至青丘君殿往城门数十丈的白玉道上,八荒的属臣,七海的来使,皆朝着城门口跪着。   珺林在那袭背影三丈处停下。   “阿辞!”他叫得平静而笃定。   那人转过身来,一身雪衫月袖,额角金梅闪烁,正垂眸抚着怀中白兔。   “是我!”她抬起一双杏眸,“师兄,阿辞回家了!”   ——天地如此苍茫,时光如此寂寞,我又如何舍得,留你一个人!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