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攀金枝 作者:三月蜜糖 ========== 第1章   “小姐,宁府到了。”透过毡帘,婢女的声音淡淡传来,本就在假寐的陈怀柔,信手撩开帘子,窸窸窣窣的雨从早下到晚,浸的屋檐油亮,石板乌青。   下车后陈怀柔接过婢女的伞,提步便往府门走去。   她们昨日才从齐州赶到京城,修整了一夜,仍是风尘仆仆,倦色难掩。   小厮开门看见陈怀柔,惊得睁大了眼睛,似不相信一般,搓了搓眼睛复又睁开,立时激动的热泪盈眶。   “别哭了,糟心。”   陈怀柔绕过他,径直往前走,小厮连忙躬身引路,好歹脸上有了笑意,“陈小姐你何时到的京城,怎的一点动静也没有,要是公子知道了,肯定高兴...”   得,提到宁永贞,小厮的眼圈又红了。   陈怀柔吁了口气,跨过月门,迎面走来几个人,前头正是身穿绛色华服的宁夫人宋岚,她也看到了来人,似难以置信一般,脚步停滞,眯起眼睛远远地观望。   待陈怀柔走近,宁夫人看清后,面上一喜,颤着身子握住她的手,一时间竟然语噎,耳畔只剩下唰唰的下雨声。   “数年未见,夫人安好。”   “好,我很好。好孩子,你怎么来了,你爹娘也过来了吗?”宁夫人往她身后看了眼,陈怀柔挎着她的手臂,两人并行,往抄手游廊走去。   “国公府都搬到了京城,此事日后再细说。夫人,宁永贞在哪?”陈怀柔话音刚落,便见宁夫人兀的红了眼眶。   在齐州听到宁永贞腿残的一刹,陈怀柔还以为听错了。   她跟宁永贞青梅竹马,从小见惯了他的意气风发,英姿勃勃,那样一个俊朗健壮的少年,又怎会跟残疾扯上关系。   东院的门窗紧闭,檐下站着手足无措的婢女,看见陈怀柔和宁夫人,便急急福了福身,面露难色。   宁夫人知道,定是宁永贞不肯叫人进去伺候。   自从摔断腿恢复无望后,他就变得性情暴躁,乖戾恣睢,别说婢女,便是她和宁父,也无法靠近内室,眼看儿子一天天的堕落沉沦,宁夫人心如刀绞,恨不能替他受断腿之苦。   陈怀柔摇了摇头,宁夫人便与其她人一起离了院子。   她把手放在门上,甫一推开,便见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迎面飞来,陈怀柔连忙偏开头,那东西擦着她的鬓角飞过,撞到廊柱咣当一声碎了。   “滚!都给我滚!”紧接着又是一阵叮铃咣当,宁永贞胡乱将床边的矮几一抹,茶盏汤碗立时坠地,碎片四处澎溅。   陈怀柔倒吸了口气,压下怒火冲他喊道,“你是要砸死我吗,宁永贞!”   她把大门猛地推开,提起裙袍站进屋内。   宁永贞的脊背兀的僵住,他攥着被角,心跳戛然而止,原本狂躁烦闷的情绪瞬间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他抬起头,目光注视着门口。   许久未见,她还是同以前那样鲜亮耀眼,就像一颗明珠,总能在芸芸众生间,叫人一眼望见。   宁永贞的手越攥越紧,眼中热意凝成团雾,他的肩膀微微颤抖,牙齿狠狠咬着嘴唇,忽然一掀薄衾,将自己裹进里面,藏得密不透风。   “你走。”   声音发闷,带着强忍悲痛的腔调。   “凭什么?”陈怀柔走进去,才觉出屋内简直要发霉了一样,臭烘烘的伴随着污血腥气,顶的她腹内一阵恶心。   她撑开支摘窗,又扭头跟包的严严实实的宁永贞说,“既来了京城,我肯定不会走了。宁永贞,你这屋还能住人吗,怕是连猪也不肯进门。”   宁永贞神思一顿,当年宁家升迁移居京城,临别时他再三跟陈怀柔絮叨,务必等他。他知道沛国公一家终老不会进京,又怕陈怀柔许了别人,只想着日后早早有所建树,再去齐州风光迎娶陈怀柔。   没等到那一天,爹娘便给自己定了一门亲事,他大闹无果后,纵马驰骋,把自己折腾成了瘸子。   “谁让你进来的,你的意思自己连猪也不如...”他瓮声瓮气,想到当年的情景,她明艳动人,他年少气盛,从没想过再度重逢,他会自卑到连看都不敢多看她一眼。   身强体健的时候,她尚且看不上自己,更别说沦落成一个残废,这辈子都别想了。   “都说你好几日没吃饭了,我瞧着你还有力气讥讽我,多饿几天也没关系。”陈怀柔开窗后扇了扇浊气,又避着碎瓷片走到床前。   她弯腰,从尾端掀开薄衾一角,正对上宁永贞那双通红的眼睛。   就像小兽,倔强而固执的瞪着,沉积了哀怨与痛苦的一双眼,在看见陈怀柔的刹那,陡然失了神色,灰扑扑的垂下眼皮。   “看够了就滚..”滚字说的毫无底气,毕竟从小到大宁永贞从来没有跟陈怀柔说过重话,他捧着哄着宠着,只把她当星星当月亮一样爱着。   “能耐了啊,重逢后头一次见面就骂我。”陈怀柔笑笑,接着用力把被子扯到地上,一股腐肉气扑鼻而来。   宁永贞的左膝被鲜血染透,旧的结痂,新的又涌了出来,整条腿被浸在血水里,画面十分刺激。   他情绪激动,想找东西来遮掩,浑看竖看最后认命的把眼一闭,哆嗦着嘴唇冷声道,“满意了?看我可怜是不是要像他们一样安慰几句,大可不必,我就算残废了,也用不着你来同情,我...”   “闭嘴吧,不想听这些难道想听刻薄你的?”陈怀柔从震惊中抽离出来,就着床沿坐下,顺手去扒他的裤腿。   宁永贞惊呆,一把按住她的手,怒道,“陈怀柔,你到底想干嘛!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动不动去扒别人裤子,传出去你还嫁不嫁人了!”   陈怀柔抬起眼皮,没好气道,“我貌若天仙,又是高门贵女,提亲的媒人能把门槛踏破,用不着你操心。”   说罢,她拍开宁永贞的手,把裤腿往上一卷,露出被马践踏的左膝。   “拿药进来。”陈怀柔朝门口吩咐,立时便有婢女应声,托着药匣进门。   “别动我。”宁永贞本想挣扎,看见陈怀柔的眉眼,力道不觉消减下去。   她没想到宁永贞竟能忍住疼痛,一声不吭。只是剥离腐肉的时候,下嘴唇被咬的鲜血淋漓,后面上药,能听到隐隐的吸气声。   陈怀柔拿帕子边擦手,边打量他的脸,宁永贞有些烦闷,红着耳根暴躁道,“你可以走了。”   要走的人非但没走,还得寸进尺的解了宁永贞本就蓬乱的头发,在他毫无抵抗力的挣扎中,三两下缠上丝绦,露出那张原本俊朗的脸来。   显然,他好几日没有洗漱,胡子拉碴不说,还有一股馊味。   “宁永贞,我走了。”   她拍了拍宁永贞的肩膀,然后就径直利落的朝门口走去。   就像破了一角的冰层,眼看春意融融,却又忽然间急速降温,宁永贞胸中一滞,张着嘴却不敢出声,微微融化的角落,顷刻间开始大雪冰封。   “你等着,明日我还来看你。”陈怀柔回头,冲他挑了挑眉,继而快步消失在光影之中。   宁永贞浑身一松,窗外的雨仿佛窸窸窣窣淋进心里,清透的泥土味代替了屋内的浑浊,他低头,嘴角紧紧抿起。   “三郎,快去看看你姐姐。”孟氏正在指挥下人搬运箱匣,收拾院子,远远看见下了马车的陈怀柔,便冲陈睢使了个眼色,陈睢立刻站直身子,三两步跑了过去。   陈怀柔从宁府出来后,便一直觉得如鲠在喉。   当着宁永贞的面,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稀松寻常,可一旦离开,心里到底难受,这一股气憋到了国公府,肝肠郁结,愤懑难平。   “姐,永贞哥怎么样?”陈睢从她不悦的神色中,已经猜了个大概,遂也不敢出声惹她,只是闭紧了嘴巴跟在她后头。   陈怀柔停住脚步,转身往厅堂打量,父亲陈承弼正在待客,看身影,很是眼熟。   陈睢立刻挡了上去,嘿嘿一笑,“姐,你的房间整理好了,娘给你选的最大的一间,又宽敞又明亮,院子里还种了几棵海棠...”   陈怀柔一巴掌盖在他脸上,往旁侧推开。   厅堂里的那人穿着素色锦衣,身姿颀长,好似觉察到有人注视,他慢慢转过身来,双目交接,陈怀柔心里登时万匹骏马奔涌而过。   这个给脸不要脸的,来国公府作甚?!   陈睢没拦住,眼睁睁看着陈怀柔大马金刀,飒爽豪气的进了前厅。   陈承弼一拍脑门,深谙大事不妙。   果然,还没等他开口,陈怀柔便一掌拍在桌上,虎视眈眈的瞪着江元白,用淬了毒的眼神凌迟了他一遍又一遍。   江元白神情淡然,见她发怒亦不作气,只声色如常的回道,“多年不见,陈小姐一切都好。”   好个屁!   陈怀柔扬手一指,怒道,“谁让你来我家的,滚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求个预收《攀荣华》,男主病态腹黑折磨女主,后期追妻火葬场。   文案如下:   城破之前,赵荣华是赵家的指望,   大伯升官,二伯经商,人脉钱财,靠的都是赵荣华那张国色天香的脸蛋,   祖母将她待价而沽,精心斡旋,勉力撑起败落的赵家门楣,   就连她遇到了知心人,也被祖母从中作梗,强行拆散,   所有人都觉得,赵荣华就该为赵家牺牲一切,   她想什么,无关紧要。   城破之后,赵家人对她避如蛇蝎,   因为新帝的兄弟,死在赵荣华的裙下,   新帝自幼孤僻阴鸷,只那一位有着过命交情的朋友,   他一定会手刃赵荣华,血祭姚鸿。   新帝起始也是这般想的。   只是,日复一日,他竟慢慢活成自己最厌恶的样子,每夜非要拥着赵荣华方能入睡,   新帝倨傲,不愿再做第二个姚鸿,于是斥她:别自作多情,孤不会喜欢你这种爱慕虚荣的女人。   后来,传说中已经死透的赵荣华的白月光回来,   新帝大慌,连夜奔到赵荣华床前,拽着她的衣袖,语气卑微,近乎恳求:不准走!孤把天下都给你! 第2章   当年陈怀柔有多喜欢他的儒雅斯文,现下就有多厌恶他的道貌岸然。   齐州城时,他虽经纶满腹却不过一介白身,陈怀柔对其殷勤热切,恨不能将所有好物赠送与他,到头来却换得冷冰冰的一句嘲讽:陈小姐请你不要侮辱我。   清醒过来的陈怀柔,自此与他断了干系,再无联络。   江元白按部就班考得进士科头名后,更是开挂一般,短短三年,竟然坐到了礼部侍郎的位置。   岁月蹉跎,却将面前人打磨的愈发丰神俊美。   陈怀柔可没有心思与他叙旧,多看一眼,都让自己想起决裂时刻的耻辱。   陈承弼咳了一声,走到两人中间,陈怀柔仰着脸一动不动,手指依旧霸道的戳着门口方向,他轻轻抚着陈怀柔的手臂,想压下那股冲天怒气。   只试了一下,陈承弼决定放弃,他走到一隅,由着他们二人对峙。   “沛国公,明日会有人将祭服送来,因着时间仓促,你与圣上的身量相差无几,礼部只将腰身放宽了一寸,其余并无变动。”江元白无视陈怀柔的怒骂,转身朝一隅的沛国公拱手一抱,意欲离开。   再有几日是秋祭,礼部写好了祭文,恰逢皇上染疾,思来想去,他觉得沛国公堪当大任,便交代礼部将祭文提前送至国公府,祭礼上代其诵读。   此事江元白本可以交由他人处置,可鬼使神差,他亲手接了祭文,又冒着绵绵细雨,一路踱步到国公府。   自己都不明白的异常举动,却在看见陈怀柔的刹那,瞬间释然起来。   不管来时给自己找了什么借口,不可否认的是,他就是来看她一眼的。   陈怀柔心内本就有气,见他还是以前那副倨傲冷漠的样子,不由得怒火中烧,将脚边的玫瑰椅垫脚一踢,咣当一声落在江元白面前。   他顿住,却没回头。   雨势淅淅沥沥由小转大,湛清的天被洗涤的澄澈油润,江元白俯身,从檐下廊柱旁拾起雨伞,打开,素白的伞面只画着三两朵桃花,粉的白的,清雅脱俗。   他走下阶去,玉树临风,气宇轩昂。   晚间用膳的时候,孟氏打量着陈怀柔的脸色,柔声问道,“永贞没事吧?”   怎么可能没事,那么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忽然成了行走不便的残废,要他苟延残喘的活着,简直像在伤口上一遍遍的撒盐。   宁永贞出身望族,向来骄傲,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跌得粉身碎骨,一蹶不振。   沛国公府与宁家交好,孟氏自然知道宁永贞的脾气,故而今日才没有贸然前去拜访,只遣了陈怀柔上门,没想到她回来的时候,脸色如此难看。   可想而知,宁永贞眼下的情形有多糟糕。   陈怀柔扒了口米饭,蹙着眉心怏怏道,“总有一天会好的。”   陈睢瘪了瘪嘴,见孟氏睨他,不由把脑袋埋进瓷碗,也不敢多说什么。   沛国公叹了口气,想起不久前听到的消息,虽不知真假,却也觉得无风不起浪,“韦家大约是要毁了这门亲事。”   韦家做到御史中丞的位子,靠的是左右逢源,溜须拍马,巴结着云家的势力,结交上层官员,好容易与宁家结亲,眼看又要得势,没想到宁永贞竟然把自己摔残了。   本朝律例,身有残疾者不得入朝为官。   这也就意味着,宁永贞这辈子只能做个贵公子,不掌实权。   此事对韦家来说,简直太无利处。   当务之急,他们定然要早早与宁家撇清干系,为女儿寻个更好的去处,也好助益家族兴旺。   “凭他们韦家,本来就配不上宁永贞。韦令慧以前死皮赖脸非宁永贞不嫁,要不是宁夫人心软,轮得到他们挑三拣四,毁了就毁了,看那一家子势利眼就恶心。”说到这,陈怀柔胃里涌上一股酸涩,她把银箸放下,气饱了。   当初陈承弼和孟氏,有意撮合陈怀柔跟宁永贞,毕竟两家知根知底,没想到宁家早早升迁入京,他们便打消了这个主意。   历代沛国公,固守齐州,从未踏步京城,如今陈承弼举家搬迁,实乃皇命难违。   “娘,我记得咱们从齐州带了两根长白山野山参,你今夜帮我找出来,明日我再去趟宁家。”陈怀柔曲指抠着桌案,神情凝重。   孟氏一拍大腿,“对,今日我也是糊涂,忙着规整箱匣,也没让你带东西过去。那两根山参八两多重,你让他别一口气吃完,缓着点。   我再找点旁的补品,你一并捎过去,跟宁夫人说一声,待过些日子,我去看她。”   国公府万贯家财,富得流油,库房中的奇珍异宝不胜枚举,更别提稀奇补品,八两重的人参本就少见,一送就送两根。   “我算是看明白了,整个家里,就我跟我爹最穷最没地位,上回我摔了胳膊,娘都不舍得给我炖参,硬是扛过来的。”陈睢自然没有意见,不过是发几句日常牢骚,想要争取点银子罢了。   陈承弼暗想,儿子瞎说什么大实话,少不得又得吃顿训斥。   果然,孟氏柳眉一竖,伸手捏着陈睢腰上的肉,转了一圈,陈睢龇牙咧嘴疼的想要跳脚,孟氏喝道,“三郎,你瞧瞧你一个大男人,细皮嫩肉,文不成武不就,整日里吊儿郎当没个正形,那样轻的摔打,忍几天就能过去,偏你还跟永贞攀比。   今日去抄《四书章句集注》,抄不完不准睡。”   陈睢哀嚎一声,求救似的看着陈承弼。   陈承弼两手一抄,低头连连附和,“夫人教训的极是。”   夜里风凉,雨点噼里啪啦敲打着瓦片,扰的人难以入眠。   翻来覆去一整夜,清早起床的时候,陈怀柔只觉得头昏脑涨,梳妆时没忍住,打了两个喷嚏,吓得婢女赶忙唤来了孟氏。   孟氏仔仔细细将她盘问一遭,确认无虞后,好歹放其出门。   宁永贞虽还是阴丧丧的一张脸,屋里却已经收拾干净,没有那股子腥臭气。   进门前,宁夫人拉着陈怀柔的手,说到动情,几度落泪,自打宁永贞摔伤,性情变得极度偏激,任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只把自己封闭起来,自生自灭般灰了心志。   昨日陈怀柔走后,他竟破天荒的让人换了床褥,夜里更是吃了一碗米粥,虽不多,却足以让宁夫人安下心来。   至少,他存了活的意念。   听到开门声,宁永贞压下心中的欢喜,面上仍旧冷冷淡淡,见她走进门来,也不急着抬头,反倒将眼皮合上,做出假寐的样子。   “别装了,你气息不稳,哪里能睡得着。”陈怀柔进门便将所有窗子悉数打开,雨后的空气干净,带着通透的凉意滑进屋里。   宁永贞被识破,也不恼怒,只嗯了声,将手压在脑下,斜斜瞟着她的举动。   “换药了吗?”陈怀柔拍了拍手,上前居高临下俯视着他。   宁永贞比她高了足足一头,以前陈怀柔都得仰视他,现在他躺在床上,只道她的胸下。   “换了。”   宁永贞没抬头,两手交叉,拇指慢慢摩挲着薄衾。   “那你怎么不洗脸?”陈怀柔指着他的胡须,颇为嫌弃的撇了下嘴,扭头让婢女打水进门。   “我洗过脸了。”宁永贞挣扎了下,陈怀柔掐着腰一声不吭,无形的压力最是可怕,宁永贞哪里受的她的死亡凝视,不过片刻便认命的净手,洗脸。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长须美髯,很是俊俏?”陈怀柔伸手拽了拽他的胡须,宁永贞蹙眉按住她的手,叫道,“陈怀柔,你能不能别闹了。”   “谁在胡闹,谁自己心里清楚。”陈怀柔不理他,一把拍开捂脸的手,拿着剃刀压在他面上。   她没给人剃过须,手有些抖。   宁永贞心脏跳得厉害,一抹潮热沿着耳根噌的窜到脸颊,她喷出的气息呼在他的面上,就像无数只小虫付骨啃咬,喉咙间的水分慢慢蒸发,直至焦渴难耐。   他忽然往后一避,喘着粗气两眼灼灼的望着陈怀柔。   “我自己来。”他接过剃刀,陈怀柔也没再说什么。   剔净胡须后,陈怀柔发现宁永贞有些瘦削,大约是因为闹绝食的缘故。   “我给你带了几本话本子,你无聊时候打发时间,都是些奇闻趣事,看着也不费心神。”陈怀柔把话本子放到床头的几案上,见他只看了一眼便懒散的别开头,不由得有些窝火。   “宁永贞,有些话你虽然不爱听,可我今天还是要跟你讲明白。”陈怀柔站起来,表情顿时严肃不少。   “你的腿已经这样了,要消沉要堕落,日子也蹉跎的差不多了,接下来你得想想,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而不是一直在这里怨天尤人,觉得大家都欠你的。”   “说够了?”宁永贞不怒反笑,身子一偏,左膝盖骨被敲碎了一般疼的浑身是汗。   他看着陈怀柔,就像看着遥不可及的明珠,任她在那熠熠生辉,却再不敢上前攀折。   他从来都不怕疼,怕的是永远都无法直立的那种绝望。   可笑的是,身边人都在苦口婆心的劝他接受现实,连她也是。   “没有!”陈怀柔喉咙有些发涩,“即便是再也站不起来,你还有宁大人,宁夫人,你还有疼爱你的姐姐,他们无一不在希望你像从前那样,不管做什么,或是想做什么,只要你肯去试着接受....”   “滚..”宁永贞的脸煞白虚弱,一口气没提起来,只觉疼痛撕裂般绞刮着胸口,倏然沿着神经遍布四肢至全身,他攥紧了拳头,狠狠朝着床沿猛地砸了过去。   “给我滚,滚!”   ....   宁永贞疯了,坐在马车内的陈怀柔依旧忘不了宁永贞那声嘶力竭,一声盖过一声的“滚”字,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宁永贞,狰狞,可怕。   婢女走到帘下,边走边与她说道,“小姐,今日礼部尚书家的小姐遍邀京城贵女,咱们虽来的突然,却也是收到了邀帖。”   “不去。”陈怀柔想都没想,直接拒绝。   婢女咂了咂舌,方想退后随车行走,忽然毡帘掀开,陈怀柔拧着眉心问道,“韦令慧也去吗?”   韦令慧?婢女哪里知道韦家去不去,还没等她开口,毡帘扑的落下,陈怀柔的声音从里头传出,“先回府换身衣裳,然后去尚书府赴宴。”   她倒要去看看,韦令慧能玩出什么花样。 第3章   事实证明,狭路相逢,冤家路窄。   韦家的马车刚刚停好,陈怀柔便紧跟其后,避开了婢女的搀扶,径直下了车,疾步冲着韦令慧走了过去。   韦令慧没提防,过门槛的时候被猛地撞到门上,半边肩膀立时麻了。   “你...”她怒目切齿,刚说出一个字,剩下的话便咽回腹中,无论如何也不敢再说下去。   在齐州的时候,陈怀柔便是出了名的招摇跋扈,韦令慧起初不知,还试图挑衅过几次,每每都以落败收场,不仅没能占到半分便宜,反而总让自己颜面尽失。   她不知哪里又惹到了陈怀柔,此刻也顾不得揉肩,只低眉顺眼的福了福身,想闷不做声的躲过一劫。   陈怀柔却不想息事宁人,进门后便转身将其拦住,盛气凌人的上下扫了她几眼。   “韦令慧,听说你跟宁永贞过定了,想来好事将近,不在府里准备喜事,还有心思跑出来赴宴,是不是恬不知耻,有碍观瞻?”   “你竟敢诋毁我家小姐,你知不知道...”   “啪”婢女没说完的话和唾沫星子被陈怀柔一巴掌甩飞出去,她趔趄了几步,一头扎倒在地。   尚书府的小厮哪里认得陈怀柔,只是见她衣着华贵,气势凌然,又见韦令慧对其恭敬谦卑,知道此人必定身份贵重,遂不敢上前插嘴,暗地里却是纳闷,来的究竟是哪位贵女,怎的出手如此凌厉霸道。   韦令慧咬着下唇,仿佛那一耳光狠狠地甩在自己脸上,她浑身冒汗,气顶额心,又因着恐惧进退两难。   陈怀柔搓了搓掌心,居高临下的俯视地上醒转过来的婢女,到底母亲说的对,学些功夫傍身,被人顶撞了也能自己打回去,总比生闷气来的痛快。   “知道什么?你怎么不问问你家小姐,之前的婢女是怎么被牙婆发卖出去的?敢在我面前猖狂,凭你也配!”最后一句,陈怀柔面对着韦令慧,凶神恶煞。   事到如今,韦令慧已然猜出陈怀柔的意图,她是来替宁永贞出气的。   而且,自己今日必定难逃受辱。   撂下话后,陈怀柔拂袖转身,小厮赶忙躬身上前,热切的引领她往前厅走,尚书府布局雅致,花草清幽,尤其是落了一场秋雨,更显干净澄亮。   入了畅意阁,便能听到阁内热闹异常的说话声。   帘栊掀起,众人将目光齐刷刷的望向门口,明艳的身影一动,阁内瞬时寂然无声,中间让出一条路来。   门口站着的人,雾鬓云鬟,发间簪着赤金嵌红翡步摇,层层叠叠的金贵面料上镶嵌着灿灿东珠,华美绝伦,丝履轻盈柔软,前端各自缀着一颗硕大的红珠,招摇而又显眼,几乎顷刻间将周遭所有人的目光吸引到她身上。   陈怀柔逡巡一圈,忽然将目光落在左首位,那人同样一瞬不瞬的望着她,眸光闪烁,水雾迷蒙。   她上前,握住杜幼安的手,盈盈一笑,“杜姐姐,许久不见,风姿更胜从前。”   杜幼安忍下涩意,拍拍她的手背,道,“你来的突然,竟然没有早早与我消息,却没想今日能再见到,委实高兴极了。”   陈怀柔与她性情相投,是难得的知己。   诸贵女尚未回过神来,尚书之女方凝已经施施然从阁外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的,正是韦令慧和方才被打的婢女。   “仓促写了邀帖,原以为陈小姐不得空,没想到竟如此有幸邀得陈小姐入尚书府,方凝实感欣喜。”   陈怀柔蹙眉,见方凝穿了一身皎白色长裙,发簪耳铛也都是同样的素净,不知为何,竟然觉得有些刺目。   她扭头与杜幼安对视一眼,那人给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得,明白了。   杜幼安讨厌的人,必然也不会得陈怀柔喜欢。   畅意阁外的菊花,开的正是最盛的时候,金丝菊柔软卷曲,澄黄炫灿,紫红色的墨菊花瓣上隐隐透着乌黑,华贵雍容,珍贵的红衣绿裳形似芍药,端庄之外更有种清高的气质...   陈怀柔与杜幼安自蹊径踱步,边走边聊,月门被人用西湖柳月布置的富丽堂皇,原本温顺的浅黄团菊,因为成片的堆叠,失去了本身的娇柔,变得庸俗起来。   两人低头绕过月门,曲水池边,有一凉亭,她们进去后,不约而同的倚在美人靠上,对着满池碧波叹了口气。   “杜姐姐,你怎么会来赴宴?”陈怀柔知道杜幼安素来不爱应酬,在府里养了十几个门客,整日饮酒作乐好不快活。   提到此事,杜幼安便觉得五内郁结,遂拧着眉心不悦道,“爹娘非得让我搬来京城,不光避不开这些无聊的应酬,还得时不时去给他们请安,我心甚烦。”   “对了,你去过宁府了吗?”杜幼安与她无话不谈,自然也不避讳宁永贞的事情,她坐直了身子,见陈怀柔神色平静,便知她人已经去过了,遂悠悠吐了口浊气,叹道,“也不知他为何纵马狂奔,偏就那么巧,从马上栽了下去,更巧的是,马蹄子正好踩踏了他的膝盖,骨头都碎了,多少大夫去看,没一个能治的。”   陈怀柔没接话,她知道杜幼安什么意思,宁永贞如今的情形,不光韦家会退婚,便是日后议亲,也会遇到许多波折。   高门望族不愿嫡女受苦,小门小户又门庭不配。   “杜姐姐,好端端的一匹马,为何会无缘无故发疯,你不觉得奇怪吗?”陈怀柔见四下无人,索性与杜幼安摊开来讲。   陈怀柔能想到的,杜幼安也早就想过了。此事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都充满着莫名其妙的怪异,那匹马宁永贞骑了好几年,性情温和,即便是山路不平,也断不会咆哮着将宁永贞甩到马下,不仅如此,那马踩踏完宁永贞,竟然一路狂奔,绝尘而去,最后直直坠落山崖,尸骨无存。   只是连她们都想到了,宁家二老必然也仔细盘查过,既然没有对外声张,事情内幕恐怕远比她们能想到的更为复杂。   “不管你跟宁永贞关系多好,这件事你不要牵连进去,京城不比齐州,需得谨言慎行,处处经营。”杜幼安拍了拍她的手,轻声道,“你这性子,是要好好收敛一番,你没瞧见方才韦令慧那张小脸,私下里恨不得生吃活剥了你。”   两人俱是一笑,陈怀柔想起颓废不振的宁永贞,想起宁永贞,又不免想到他万念俱灰的绝望样子。   她愤愤的拍了下栏杆,没好气道,“纵然她恨我骂我,却总是不敢明面上得罪我,韦家都是些趋炎附势的小人,宁永贞出事后,韦令慧她爹上门一次,看过宁永贞的伤势,从此再也不登宁家大门。”   “嘘,你小点声,隔墙有....”杜幼安顺势抬眼,却忽然被对面那人吓得猛一哆嗦,剩下的半句话,鲠在嗓子眼,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他到底何时站在那里的?   清风卷起他的衣袍,如鹤振翅高飞,清冷而又淡然的杵在那里,一声不吭。   杜幼安下意识的低头,陈怀柔一手握着腰间的荷包,一手将鬓边发丝抿到耳后,并未觉出多了一个人来。   “怀柔...”杜幼安欲言又止,陈怀柔侧目观望,看见江元白的一刹,有种想把他脖子拧下来的冲动。   他从哪冒出来的,驻足不走难道是想打个招呼?   有病吧!   陈怀柔怀疑自己当年中了邪,要不然,怎么会把狼心狗肺冷心冷面的他,看成是傲世轻物,别有风情。   她豁然占了起来,杜幼安拍着胸口,道了声大事不妙,没来得及抓住她的手,便见陈怀柔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威风凛凛的站到江元白对面,虽说身高矮了一头,气势却是冲天霸道。   江元白略微皱了皱眉,突如其来的风将对面人的香气吹进了他的衣领间,鼻息里,他偷偷吸了口气,面不改色的望着陈怀柔,甚至微勾嘴角。   “别说你是偶然出现在此,也别说你什么都没听到,江元白,你最好有个合理解释,否则...”她搓了搓手,将指头掰的咯嘣作响。   江元白忽然就笑了,微薄的唇好像划了个讽刺她的弧度,陈怀柔顿住,怒气如同火星子一般慢慢燃成一团烈火,越烧越旺。   “我不是偶然出现在此,亦听到了你们的谈话。”他负手而立,儒雅的身姿轻轻往前倾。   江元白是有些窃喜的,方才看着她勃然大怒,早前的忧虑瞬间释怀。   那日在沛国公府,他没有想明白原委,现下却是看的清清楚楚。   多年过去,他曾想过无数种重逢的画面,唯独没敢设想,她依旧会如此生动的对着自己发怒,也就是说,不管他以什么样的形态存在她的记忆里,他一直都在。   在,就好。   “你跟踪我们过来,就是为了趴墙角?!”陈怀柔愤怒之余,有种难以置信的讶然,他是什么样的人,向来都是对旁人的事充耳不闻,视若无睹,怎会尾随她们?   不可能。陈怀柔否认了自己的想法。   “不是,是有别的事情需要处理...”江元白说完,身后传来一阵嘈杂的走路声,两人往院门看去,先是露出方凝那张惊讶的脸来,紧接着又有好几个女眷陆续涌出,清静的凉亭边,顿时热闹非凡。   方凝对着陈怀柔福了福身,又熟稔的拽着江元白的衣袖,双目含情,娇嗔的问道,“你怎么到这来了,难怪爹爹四处寻你不到,原是过来躲清闲。”   她说话声音娇娇软软,纤细的手指攀上江元白的袖子,露出一截白皙的腕子。   陈怀柔将目光落在两人相接的位置,只觉面前白光一闪,就像被雷劈过一样,方凝手腕上的那个镯子,她也戴过! 第4章   “我只是在书房待得久了,想出来走走。”江元白回她,同时不着痕迹的往后退了一步,方凝的手落空,轻轻笑着摩挲着镯子。   江元白忽然想起什么,抬眼,果真陈怀柔的目光死死盯着方凝的手腕,他咽了咽喉咙,凭着本能将方凝挡在身后。   陈怀柔回过神来,攥紧的手慢慢放松,她本就生的明媚,莞尔一笑更是好看的乱人心神。   “镯子很好看。”她挑起眉尾,方凝从江元白身后露出头来,笑的亦是高兴,“我也觉得好看,可有人却说它老气,让我收起来别戴。事实证明,连陈小姐都觉得我戴好看...”   “呵,你别误会,我话还没说完呢。”陈怀柔抚着手腕,两手间各有一枚通透油润的鸡血玉镯子,顶级满堂红,艳色欲滴,极品中的极品。   在场的贵女都认得此物,甚至有人花重金也买不到的料子,她竟然戴了两支。   再反观方凝腕上那枚素白色的玉镯,未免被比的有些寒碜。   “好看是好看,可连我娘都不爱戴的颜色,方小姐却当成宝贝呈给我们观赏,实在是有些一言难尽。”她说话锋芒尽露,也不知给人留有余地,几句话轻飘飘的落下,方凝脸色青白不定,霎时精彩。   爽快极了。   陈怀柔扫了眼人群,韦令慧吓得猛一哆嗦,连忙别开眼睛不去看她。   方凝好容易让自己镇定下来,脸上却依旧火烧火燎,热腾腾的像被人打了巴掌一样。她哪里见识过陈怀柔的厉害,原先只觉得传言夸张,从未想到她果真说话夹枪带棍,半分颜面都不给。   “国公府奇珍异宝应有尽有,陈小姐自是不把我的镯子看在眼里,只是这镯子对我意义非常,不能用钱财来衡量。”说着,方凝红着眼眶,欲哭不哭的抬脸看着江元白,就像是受了欺负的小媳妇,要她男人给她出气。   陈怀柔冷笑,“意义非常就该藏好了,你堂而皇之露在人前,不就是为了供人观赏,品头论足的吗?怎么我说了句实话,你就受不了批判,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净找些冠冕堂皇的借口来欲盖弥彰。”   方凝鼻尖一红,豆大的泪珠顺着眼尾扑簌簌的滚落,她双肩不住的颤抖,看起来弱不禁风,楚楚可怜,这幅样子落在男子眼中,定要责怪那个惹美人哭泣的祸首。   “你又何必咄咄逼人。”韦令慧想着家里的嘱咐,终是大着胆子替方凝出头,在与宁家断绝关系之前,韦家必然要寻求一个新的利益联盟,她今日来不光是为了撇清自己与宁永贞的关系,更是向方凝示好。   虽说有被羞辱的风险,可恰恰也是个表露诚心的绝佳时机。   韦令慧咬着牙,抬起脸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恐惧,“兴许这手镯是对方小姐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人赠送,她只是珍爱,并非如你所讲的炫耀,你,你说的这番话,叫人听了,倒觉得你在刻薄人家。”   陈怀柔怒极反笑,她侧脸凝视着韦令慧,墨染的瞳孔骤然收缩,在韦令慧没来得及反应前,陈怀柔已经近身,逼得她下意识的倒退数步,最后抵在花墙站定。   “这般没脸没皮的话,说出来也不觉臊的慌!”陈怀柔总算找到了发泄口,谁让她活该撞上来,否则她还真就会因为突然出现的方凝,忘了今日的目的。   她是来给宁永贞出气的!   “若我没有记错,你与宁家公子早已经合过八字,过定纳吉,只等着冬月迎娶了。怎的还会来此场合,难道是想见异思迁,另攀高枝?!”   “我没有!”韦令慧一张脸涨得通红,又急又气的绞着帕子,四周议论轰然炸开,她的耳朵嗡嗡作响,只低下头快速构思说辞。   “没有?我怎么听说宁家的聘礼浩浩荡荡抬进了你们韦家,这事还会有错?”陈怀柔打蛇打七寸,说话也是有理有据,震得韦令慧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件事京城贵女或多或少有所耳闻,只是没人挑破,大家便心知肚明,面上也得过且过。可一旦被人挑破之后,那流言便向三月的柳絮,任他如何遮掩,还是会无孔不入。   “婚姻大事,我都听爹娘的话,至于他们如何为我抉择,未定之前,我什么都不知道。”韦令慧抬头,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个说辞坚不可摧。   “你怕是忘了当年在齐州如何死皮赖脸的跟在宁永贞屁股后面,谄媚讨好,无所不用其极,那时候你怎么不听爹娘的话了?还是说,你们韦家朝秦暮楚,眼看宁永贞摔断了腿,便急着给你另寻郎君?”   陈怀柔说完,竟然肆无忌惮的笑了起来,周遭的贵女震惊之余,更知道此番话将会带来何种后果。   韦家若是不悔婚还好,若是悔婚,韦令慧顶着这样的名声,如何再议好的人家?   谁都知道,宁家公子腿废了,韦家多半是要悔婚了,可消息尚未从宁家传出来,陈怀柔便敢当众放下狠话,万一宁家不领情,依旧迎娶韦令慧入门,她又如何下得了台。   岂不是自讨没趣。   “你!”饶是韦令慧再三隐忍,却依旧受不住当头痛击,几乎毁命的斥责,让她理智全失,她扬手朝着陈怀柔猛的扇了过去。   掌风疾疾而至,眼看就要打在陈怀柔那张白生生的俏脸上,韦令慧的手腕忽然被陈怀柔一把钳住,紧接着她反手往后一折,韦令慧重摔在地的同时,陈怀柔也跟着跌了下去。   “阿柔!”江元白挣开方凝的手,单膝跪地在陈怀柔落地前将她抱在怀里。   杜幼安的心猛地紧了一下,她拨开人群,走到两人面前。   韦令慧手腕无法动弹,方才陈怀柔折断了她的手,又重重把她推倒在地,她都没昏厥,为何始作俑者反倒昏了过去。   她才是受害者,为什么大家都去关心陈怀柔的伤势。   装的,她一定是装的!   韦令慧挣扎着爬起来,却见江元白打横将陈怀柔抱了起来,在众人的注视下,径直朝门口疾步走去。   方凝紧紧捏着拳头,指甲抠破了掌心,江元白连头都没回,甚至连一句交代都没给自己,他可是父亲的得意门生,也是她方凝的未婚夫,更是她未来的夫君。   他怎么能抱着别的女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决然离开。   他究竟有没有顾及自己的颜面!   腕上的手镯似火燎一般,烫的她皮焦肉烂,她摩挲着镯子,慢慢让自己平静下来,娘说过,遇事不能慌,凡事找退路,男人都爱懂得示弱的女人。   杜幼安气势冲冲的提起裙角,冷眼一扫,声音叫人不寒而栗,“你最好祈求怀柔没事,否则...”   否则怎样?韦令慧竟然觉得害怕,她不该怕的,明明她被欺负了,为什么还要忍气吞声。   可她就是控制不了的发抖,上下牙齿碰撞在一起,不止是怕,连挪步的力气都没了。   江元白走的很快,出了尚书府大门,便将陈怀柔往上一托,怀里人锐利的目光骤然袭来,江元白视若罔闻,收紧手臂后,小厮便赶忙将马车停到跟前,利索的掀开帘子。   “我不坐你的车。”陈怀柔压低了嗓音,小的只有两人才能听清。   江元白没理,依旧抱着她往车上走,陈怀柔气急,伸手攥住他腋下的肉用力转了一圈,果不其然,江元白疼的立时咬紧牙关站定,手臂一松,又抬腿垫在陈怀柔身下。   “不行。”他言简意赅,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   “你是不是脑子有疾?”陈怀柔虽满腔愠怒,却又不敢声张,只得蹙着眉心恶狠狠地低声咒骂。   “不是你想的那样。”江元白眸色浓黑,看着她的时候,好似蓄了水雾一般。   陈怀柔愣住,不过片刻却又冷哼一声,“你怎知我如何想的?江元白,你少自作多情...”   “阿柔,若是不想被人发现你是装的,便闭上眼睛,别说话。”江元白说完,俯身往车内走。   他的衣领敞开,露出一片白皙的皮肤,陈怀柔的鼻子正好堵在那片温热之中,喘不过气,只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墨香,一呼一吸都无比艰难。   她觉得江元白是故意的。   就在她以为江元白想闷死自己的时候,鼻间一冷,压迫感骤然全无,睁开眼的时候,她正窝在江元白的怀里,坐在江元白的膝上,被他,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又一遍。   她是砧板上的肉吗?   陈怀柔站立起身,两手不知按到哪里,转眼便弹到对面,凶神恶煞的瞪着江元白。   “你又装可怜!”陈怀柔烦躁的别开头,悄悄撩起帘子一角,来往的车辆众多,若是半路跳车,方才的假昏便暴露无疑。   江元白右手覆在腰下,抬眼时双目赤红,似在强忍剧痛。   陈怀柔鄙夷的审视着他的举动,忽然脑子一热,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的手,方才她按得地方,柔中带硬,弹性极好,那是江元白的...   她猛地把手举到眼前,不会这么巧吧。   “无妨。”江元白红着脸咳了声,故作镇静的垂下眼皮,“阿柔,我习惯了。”   他在胡说什么,什么习惯不习惯,脑疾不轻!   一路无言,直到回了国公府。   “老爷,夫人,不好了不好了,小姐昏迷不醒了...”婢女的尖叫声从府门口一直传到前厅,陈睢斜站的身子猛然站直,他吐掉嘴里含着的茶叶梗,迎面窜了出去。   几乎就要跟对面的两人撞作一团。   他避开,由着江元白背着陈怀柔急匆匆的往内院奔跑,数名婢女面色惨白的跟在后面,陈睢吓坏了,边跟着跑边大声叫喊,“姐,姐,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江元白跑的很快,大长腿迈过门槛的时候颠的陈怀柔几欲呕吐。   她默默往上爬了爬,侧脸对着陈睢眨了眨眼,陈睢登时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以更大的哭声嚎啕起来。 第5章   支摘窗咔哒咔哒陆续被合上,密不透风的房内,围了整整齐齐四个人。   沛国公夫妇和陈睢,以及满头大汗的江元白。   陈怀柔探着脑袋看了眼门口,确认无人后,这才麻利的爬起来,懒懒的靠向软枕,“爹娘,都说了我是装的,你们紧张什么。”   孟氏听到消息的刹那,立刻着人骑快马去西郊大营,要将陈旌唤回府里。   眼下看着女儿完好无损,松口气的同时,又想知道今日究竟发生了什么,扭头望见温润儒雅的江元白,心里难免唏嘘。   当年女儿看中了江元白,不顾门第之分,每每回府都是生动热情的描述江元白如何博学,如何聪颖,恨不得将所有好物倾囊相送。他们见过本人之后,亦是喜欢,甚至生出招他入赘的心思。   可最初有多热烈,分开的时候就有多决绝。   他们一家刚搬到京城,已经见了两回江元白,若说是偶然,他们可不相信。   瞧着江元白紧张焦虑的神色,虽尽力掩盖,却处处有迹可循。再看女儿,嗨,可真是拿得起放得下,根本就没觉察出江元白的情绪。   “今日多谢江大人送怀柔回来,她的情况还请江大人不要对外透露。”孟氏身穿紫色华服,说话声音飒爽铿锵,掷地有声。   江元白拱手一抱,恭敬道,“夫人放心,元白必然守口如瓶。”   陈怀柔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冷冷淡淡的嗤道,“那你还留在这里作甚,难不成想蹭我家的饭,本就不需你的好心,非要强做好人送我回府,多此一举!”   她没有婢女小厮还是没套马车?   陈承弼用力咳了两声,走到江元白身旁,意味深长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轻轻摇着头,江元白眼里的光霎时暗了起来。   “那我们就不留你了,江大人慢走。”   江元白握了握手,想上前,却被陈睢挺身挡住,将他跟陈怀柔隔开距离。   “你就别再招惹我姐了,你好不容易坐到礼部侍郎的位子,要惜命。”陈睢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又嘚瑟的冲着陈怀柔挑了挑眉,陈怀柔嫌弃的闭上眼睛,懒得理他。   江元白吁了口气,温声道,“那我走了。”刚背过身去,他又忽然停住脚步,在陈睢大意之时,一把将他推到旁边,躬身面对着陈怀柔,一字一句认真道,“阿柔,不管怎样,我们还是朋友。”   去他妈的朋友!   陈怀柔随手一个瓷枕,朝着江元白的额头砸了上去。   咣当一声,江元白没躲,登时额头开花,鲜血直流。   陈睢跳着脚抱怨,“都叫你别惹我姐,作死也得挑日子啊,真是添乱!”   江元白直起身子,微微晃了晃,估计是被砸晕头了,要不然走的时候,怎么还神经病一样冲着她笑。   沛国公嫡女陈怀柔受伤昏迷的消息,没过多久便传得沸沸扬扬,陈旌火急火燎的从西郊大营骑马奔驰进城,路上听了不少传言,听得他心惊胆战,手指发麻。   好容易赶到府门前,险些踉跄着摔倒,他顾不得什么,跟着小厮径直去了内院。   “小柔怎么样了?!”他神色肃穆,推门后却见陈怀柔斜靠着软枕,右脚抬高搭在几案上,赤着小脚,柔软光洁的皮肤上仿佛渡了一层光晕,正跟陈睢一人抱着一只猪脚啃。   “哥?”陈怀柔含着肉喊了声,陈睢也跟着蹦了起来,油光满面的脸上喜出望外,“哥,你怎么这么黑了!”   陈旌喜爱读书,身上总是带着书生气,后来不知怎的弃了书卷,跑去军营历练,身子倒是强健许多,脸也黑黢黢的,眉眼间皆是英武干练之气。   他嗯了声,摸了摸陈睢的脑袋,喊过爹娘之后,又走到床前,细细打量着陈怀柔,“小柔这是?”   “姐是装的!”陈睢嘿嘿一笑,放下猪脚胡乱在身上抹了抹油。   “装的?”陈旌不解,将犹疑的目光落到陈怀柔脸上,陈怀柔点了点头,理所当然道,“是装的,娘太快了,我都没来得及拦她,她就风风火火遣人叫你回来。”   陈旌心里绷着的弦好歹松了下来,他坐在床尾,从柜中取出药膏,抠出些抹在掌心,搓开捂暖后,对着她的脚踝涂了上去。   “为何要装昏迷,谁又惹到你了?”他声音和缓,许是因为赶路带着一丝疲惫。   “韦令慧啊。”陈怀柔看着被抹的发亮的脚,想往回抽,却被陈旌按住,“别动,还有一点没涂完。”   “疼不疼?”陈旌收起药瓶,擦过手后,又俯身上前给她擦掉嘴角的油渍。   “不疼,我就是昏给她们看的。”陈怀柔嘻嘻一笑,陈旌亦跟着笑了起来。   孟氏之所以急忙将陈旌召回府中,是因为每回只要陈怀柔身上疼,家中必有亲人受伤,外人只道她被养成了富贵花,却根本不知其中厉害。   陈旌知她无碍,在府中睡了一夜后,翌日清早便骑马赶回西营。   陈承弼难得跟着起了个大早,穿戴整齐,尚未用膳就出了府,大摇大摆的去了韦家。   韦府的管家攥着袍尾往前厅跑,跨过门槛摔了跤顾不上矫情立刻爬了起来,“老爷,老爷,沛国公来了,堵着门口骂呢。”   韦正清猛地一拍桌案,嘴角抽筋一般抖了抖,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沛国公一家如此疯狂,不过为了宁永贞,便要跟他们撕破脸皮。   “他骂什么?!”   “他,他说,小姐面慈心狠,把他家小姐打的至今昏迷不醒,他要给女儿讨个公道。”管家支支吾吾,说完,又小心翼翼的看着韦正清,他没敢开大门,沛国公的为人他早就有所耳闻,那是个疯起来谁都拉不住的主。   韦正清气的牙根痒痒,欲拂袖往外走,半路生生刹住脚步,难道真的要去跟那个老东西当街对骂?   他敢吗?   他不敢,故而韦正清狠狠朝着廊柱砸了一拳。   陈承弼根本不带歇的,以文人的热情问候了韦家祖宗八辈,偏又不带一个脏字。   韦令慧的眼睛早就肿的跟核桃似的,韦正清看了心烦意乱,忍不住冲她咆哮,“哭什么哭,就知道哭,看见她在,就不知道躲开吗!   平素里数你最机灵,怎么就撞上她了!这回倒好,退婚也不是,不退又憋屈,叫我这张老脸怎么上宁家的门!”   虽没有正式对外公布,可上次他去宁家的时候,已经明里暗里露出想要悔婚的意思。   昨日被陈怀柔当众挑明了宁韦两家的事,往后无论如何韦令慧也不可能跟好的人家议亲了,还能怎么办,只有硬着头皮再去一趟宁府。   就在此时,管家又急慌慌的连滚带爬跑到前厅,手里举着一封信,“老爷,宁府的信,来人说是,说是同意老爷的意思,两家婚事就此作罢。”   韦正清眼前一黑,险些厥过去。   完了,全完了,闺女砸在手里了。   韦令慧的事情,一时间在京城发酵蔓延,成为诸多贵女茶余饭后的谈资。   有人感叹宁家公子的命苦,有人痛斥韦令慧的反复无常,与他们而言,不过都是些调剂生活的趣事罢了。   宁夫人使了个眼色,婢女将黑乎乎的药汁放下,转身出了门。   宁永贞的眼睛一直盯着窗外,就像在等人,又像是在发呆,宁夫人吹了吹药汁,送到他嘴边,“别看了,怀柔不会来的。”   宁永贞脸上一热,嘟囔道,“我没在等她。”   “别嘴硬了,若是连这点心思都看不明白,我怎么当你娘。”宁永贞回过脸,将汤碗握在手中,闷声道,“我自己喝。”   药很苦,喝得多了,也就觉不出味道。   “怀柔这几日一直昏迷不醒...”   “她怎么了,怎么会昏迷?!”宁永贞激动的碰倒了汤碗,宁夫人蹙眉,掏出巾帕擦了擦濡湿的衾被,叹道,“听说是在尚书千金的宴会上,与韦令慧起了冲突,被打昏了。”   被打昏了?怕是搞错了吧。   国公夫人孟丛筠出身武家,陈怀柔自幼跟其习武,别说对付一个韦令慧,便是十个也不在话下。   宁永贞狐疑的望着母亲,宁夫人又道,“沛国公跑到韦家大闹一场,我跟你爹商量过,在韦正清登门示好前,先行回绝了亲事。”   那般朝秦暮楚的小人,当时真是头脑糊涂,竟然应了婚事,若非如此,儿子也不会跟他们犯浑,纵马狂奔,更不会摔断腿。   宁夫人吁了口气,胡乱想着竟也红了眼眶。   “我同你爹准备去趟国公府,你要不要跟着过去。”宁夫人试探着劝他,从摔下马之后,宁永贞便再也没有出过家门,日子过得昏天黑地。   宁永贞低头,想了半晌,哑声道,“我不去了,你们代我看过就好。”   他知道陈怀柔是因为自己,才与韦令慧乃至国公府与韦家闹翻,可他去了又能如何,残着一条腿,像没事人一样,说声谢谢?   那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陈承弼去宫里述职后,竟然给陈怀柔领了个乡君的封赏,浩浩荡荡的恩赐从巷口摆到府门,阵仗威武,一时间引来不少人围观驻足。   韦家彻底崩溃了,圣上究竟是何意思,他们无论如何都看不明白。   那厢沛国公府喜气洋洋,韦家这里却是哀声连连,在陈怀柔受封乡君的同时,韦正清得了个贬职下放的旨意,而且是连降三级,要去的地方是个穷的叮当响的小城。   明明,只是陈怀柔跟韦令慧的冲突,无论如何都不该扯上官途,韦正清到走都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沛国公哈哈大笑,手里的圣旨看了又看,忍不住拍手叫好,“乖女,咱们父女两个双箭齐发,果真威力无穷。   你替永贞出了气,我迎合了圣上心意,给你讨了个乡君食邑。韦正清那个卑鄙小人,恐怕现在都一头雾水,死都死不明白。”   陈怀柔躺在竹制藤椅上,悠闲的吃了个蜜饯,她就知道爹爹洞若观火,细致入微。   韦家蠢就蠢在,巴结了不该巴结的人。   而那个人,恰恰是圣上最为忌惮厌恶的。 第6章   韦家本就没有根基,起势靠的是左右逢源,奉承巴结,他们哪里知道吴王是圣上的心头大患,竟跟风似的给吴王送礼。   吴王驻守西南边陲,且久召不归。上月驱逐山越,打了胜仗,圣上闻之大喜,特赏赐肥牛千匹,金银珠宝数箱,以此振奋军心。   明面上看起来,圣上对吴王恩赏有加,暗地里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思,满朝上下,只有那几个近臣清楚。   陈怀柔闹大事情,伤的严重一些,圣上也就有了处置韦家的借口,处理了韦家,也就是蚕食了吴王的附属势力。日后聪明人自然会看清局势,知道终有一天,圣上同吴王之间,总会有个了断。   陈睢挨着陈怀柔躺下,拍打着干瘪的荷包唉声叹气,“姐,如今你都是食邑千户的乡君了,是不是得接济一下弟弟?”他讨好的努了努嘴,眼睛盯着陈怀柔鼓鼓的腰间。   孟氏管账,对于陈承弼和陈睢的花销十分节制,陈睢狐朋狗友一大堆,个个都是有名的纨绔,除了读书练武,旁的全都在行。   陈睢爱玩,却也知道什么可以玩,什么不能玩,他招猫逗狗,却从不嫖/赌。   陈怀柔没二话,解了荷包倒出一堆金豆子,又将药瓶塞回,“悠着点,别让娘看见。”   “知道了,我就知道我姐最好。”陈睢边往荷包里装金豆子,边有一搭没一搭的问话,“你说礼部尚书的女儿,怎么非要戴个镯子到你眼前晃悠,吃饱了没事干?”   “还能为什么,自然是心地狭隘,自卑成性,嫉妒我的美貌,嫉妒能使人面目全非。”她戴过的镯子,竟然戴在了方凝手上,那是江家历代传给儿媳的东西。   她砸金银珠宝给江元白的时候,他避之若浼,多么的高风亮节,清高倨傲,唯恐被俗物污了清辉,还口口声声说什么不敢攀折高枝。   怎么眼下却攀上礼部尚书,青云直上,听爹爹说,怕是入冬后还要升官。   朝令夕改,口是心非,呸!   陈怀柔用力咀嚼着蜜饯,外头婢女过来,俯身轻声道,“小姐,宁大人和宁夫人来了,正在前厅说话,你要过去吗?”   “不去了。”陈怀柔晃了晃藤椅,陈睢扒着把手,小声嘀咕,“我也觉得你不该去。”   “为什么?”陈怀柔倒是意外,遂把脚撑在地上,坐起来瞥了眼陈睢。   陈睢装完金豆子,有些怏怏不快,“永贞哥断了腿,婚事也泡了汤,往后议亲肯定困难重重。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还是少往宁家跑。”   “陈睢,以前在齐州的时候,你不是总爱跟在宁永贞屁股后面吗,也没叫我避着他啊!”陈怀柔有些匪夷所思,她把蜜饯扔回盘子里,拾起帕子盖在脸上。   “那不一样!”陈睢叫了声,一把扯下陈怀柔的帕子,严肃的劝道,“那会儿永贞哥的腿是好的,我也喜欢他做我姐夫。   可现在...”   现在腿断了,一切又不一样了。   “你是我姐,我就希望你日后过的好。”陈睢撑着下颌,扭头,对上陈怀柔那双若无其事的眼睛。   “我跟宁永贞,从小到大,就没有一点可能。”他俩太熟了,下不去手。   谁见过跟哥们谈情说爱,风花雪月的,想想那个场景,陈怀柔都觉得不寒而栗。   宁家送了贵重礼物,又忆起往昔,两家攀谈了许久,直到傍晚时候,孟氏本想留他们用膳,宁夫人却拉着她的手摇了摇头。   马车消失在街巷尽头,陈承弼的手落在孟氏肩膀,轻轻揉捏了两下,孟氏忽然扭过头来,对着陈承弼的小腿就是一脚,气哄哄的独自走了。   陈承弼面露苦涩,跳着脚赶忙追过去,“夫人,夫人,你等等我,我晚上想吃烙润鹌鹑...”   “吃个屁,喝风去吧!”孟氏一脚踹开房门,震得两扇门来回吱呀,陈承弼小心翼翼的走进去,还没开口,就听到孟氏迎头一通臭骂。   “若不是宋岚告诉我尚书夫人是谁,我还真就被你蒙在鼓里了!陈承弼,进京可高兴了,又能见到故人,可以去喝两盏清酒,叙叙旧诉诉衷情,是不是?!”桌案被猛地一拍,茶盏掉在地上咔嚓碎了满地。   陈承弼悄悄抬起眼皮,没底气的哼哼,“天地可鉴,我心里只有夫人一人。其余都是浮云,都是过客。”   “过客?!”孟氏冷笑,“过客当年差点登堂入室,要不是你这个过客,怀柔能出生就带胎毒吗,能一直备着冰蜜丸服用吗?!   现下可好,你的过客欺负老娘,过客她女儿欺负到我女儿头上,还真是阴魂不散!”   “谁敢欺负怀柔,她不是没占到便宜,反被笑话...”陈承弼嘿嘿一笑,想上前靠近,却被孟氏一记白眼逼了回去。   “陈承弼!”孟氏怒不可揭,“没占到便宜,我女儿当年看中的人,竟然是你过客的女婿,这叫没占到便宜?”   “那,他们是父辈早就定好的关系,不是...”   “你今晚不用吃饭了,这月例钱全都罚没,不,下个月的没有了,不许宿在正房,去书房睡!”   ....   “爹真可怜。”粗壮的老槐树后面,陈睢看着不敢还嘴的陈承弼,有点触景生情,感同身受,他摸了摸刚刚鼓起的荷包,思量再三,决定不多管闲事,独善其身的好。   “爹那是心疼娘,哪里可怜,你日后娶了娘子,一定要跟爹学着点,这样才能家庭和睦,万事顺遂。”陈怀柔揪着他的头发丝一拽,陈睢嘶了声,皱着眉头低叫。   孟丛筠的父亲是本朝大将军,战功赫赫,为国捐躯后,太后收孟丛筠为义女,皇上认其为义妹,并封平南郡主,荣耀无限。   两人订婚前,陈承弼有个红颜知己,订婚后陈承弼便听家里话跟知己断了关系。   后来孟丛筠怀孕,陈承弼偶遇知己,并被她下了烈/药,许是惧怕孟丛筠的武力,陈承弼硬是撑着回府,与夫人一夜折腾,似乎把毒气带给了陈怀柔,使其出生便先天失志,需得在病发时服用特制的冰蜜丸缓解。   “我可不敢娶娘这样的夫人,要不然我这张俊脸,得被欺负成什么样子。”陈睢自恋的摸着下巴,也不管陈怀柔嫌弃,嘿嘿的很是享受。   “你要是能有爹爹一半聪明,娘也就没这么伤神了。”陈怀柔敲了下他的脑袋,直起身子往府门走,陈睢三两步跟上去,又听陈怀柔接着道,“陈睢你都十六了,文不成武不就,将来能不能娶到娘子还未可说,啧啧,真为咱们陈家担忧。”   “嗨,姐你可真是瞎操心,你跟哥都还没成亲,我有什么好急的。”没脸没皮最是自在,什么激将法对他来说都没用。   他都堕落多少年了,早就习惯了。   两人来到闹市,陈睢早先看中一只鸡,这回来就是为了把鸡买回去,跟那几个狐朋狗友炫耀一番,他不是为了赌,只是享受这种受人追捧的乐趣。   那鸡长得格外精神,羽毛鲜亮,鸡冠血红,尤其是那两只爪子,健壮有力,一看就是斗鸡的好手。   “你就打算这么把它抱回家?”陈怀柔坐远些,夹了箸笋丝,竹笼里的鸡不安分的打鸣,时不时还扑棱着翅膀,引得周遭吃饭的人纷纷投来抱怨的眼神。   “娘非得扒了我的皮,一会儿我送去杜钰家里,三日后我们要斗鸡,得胜再说。”陈睢隔着竹笼塞进去几粒粟米,又弹了弹舌,很是得意的扒拉起米饭。   “吃完饭陪我去七星阁。”陈怀柔擦了擦嘴,见陈睢立时皱着脸,满不情愿,遂伸手指着他的荷包,“要不然就把金豆子还给我,把鸡退回去。”   “陪,我陪你去。”陈睢赶紧捂住钱袋,又把鸡笼往身边拽了拽。   七星阁是京城有名的首饰铺子,式样新颖,材质金贵,颇得贵女喜爱。   陈睢抱着鸡百无聊赖的等在门口,眼看着陈怀柔在一楼挑了满满一盘后,又在老板满脸堆笑的引领下,噔噔噔上了二楼。   “小姐你看看这块黄玉,极品中的极品,黄如蒸栗,柔和如脂,可是难得一见的宝贝。”老板知道陈怀柔是贵客,索性将压箱底的宝贝悉数摆了出来,专挑贵重的来介绍。   陈怀柔扫了眼,忽然看到斜对面一块质地更纯的,她招了招手,想叫老板取出,近距离观赏。   就在此时,两道声音几乎不约而同响起。   “拿来我看看。”   她扭头,正好与那人对上视线。   楚楚可怜的模样映入眼中,陈怀柔眼神立刻凌厉起来。   方凝好似吃了一惊,说完便娇柔的往江元白身后躲了躲,一手扯住江元白的衣角,只露出半张惊慌失措的小脸。   陈怀柔心里一梗,暗骂这是什么狗运气,好不容易出趟门,竟然遇上小白莲。她这幅受了委屈的样子,倒好像被人怎么了一样,看着就倒胃口!   老板手里捏着黄玉,左看看,又看看,不知如何是好。   陈怀柔撩起袖口,摩挲着腕上的极品血玉,冷眸一扫,老板眼睛立时放光一样,举着黄玉便来到陈怀柔面前,殷切的递了上去。   跟她抢东西,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货色,抢得过吗! 第7章   江元白也是一愣,低头看见陈怀柔已经将黄玉握在掌心,素瓷一样的皮肤被衬的愈发白净,他移开视线,上前一步。   “阿柔...”   “江大人,咱俩应该是见面剑拔弩张的关系,我可受不起你这一声阿柔,再说,介于身份,你还是唤我一声乡君比较妥帖。   毕竟家世门第你都与我相差甚远,不是你说的吗,傍人门户,仰人鼻息,实乃有辱圣贤。为了保持你的高风亮节,还是得跟我划清界限的好。”   陈怀柔捏着黄玉,睨了眼江元白。   他身姿挺拔,剑眉入鬓,如浓墨晕染的眸底看不清情绪,薄唇微微勾着,浑身上下透出一种生人勿近的桀骜感。   装什么清高,还不是抱了礼部尚书的大腿。   “我记得你最爱鲜亮的玉石,不爱这种颜色素净的。”江元白望着她发间石榴红的步摇,腕上鲜红欲滴的血玉,还有那对嵌了东珠的火红耳铛,她还是如从前那般明艳招摇,出门必是人群的焦点。   陈怀柔把黄玉递给老板,阔绰的吩咐,“连同楼下那一盘全都包好,送到沛国公府。”   她起身拍了拍手,不以为然的笑道,“人不能只爱一种东西,一着不慎栽进去怎么办?我喜欢什么就不劳江大人费心了,你只要记得我讨厌什么就好。”   她若有所思的瞥了眼方凝,见她柔弱可欺的娇软样子,不由鄙薄的嘲道,“好歹也是尚书千金,畏首畏尾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做派,我能吃了你不成!”   方凝咬着唇,泪珠蓄在眼眶欲落不落,甚是凄美。   她握着江元白的胳膊,柔声道,“算了,我有你就好,那块黄玉便让给乡君好了。”   艹,陈怀柔脑子里滚过无数骂人的词语,此时全都想用在这个女人身上。   她止住想走的脚步,折返回来,气势汹汹的站在江元白对面,“让?这黄玉是你的东西还是这七星阁是你方家开的?   不会说话就别说,没钱也别打肿脸充胖子,谁不知道你们方家清流门户,若是买了这块黄玉,怕是不知要节衣缩食多久。”   婊里婊气,不挨顿骂,心里就是不舒服。   显然方家和国公府不可能和谐相处,单是母亲对方凝她娘的态度,便足以看的清楚。索性陈怀柔也懒得与她做戏,直接挑明了态度,省的日后方凝装腔作势,虚与委蛇。   “陈乡君,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咱们有缘,竟然喜欢同一块黄玉,既然你喜欢,我便忍痛割爱,再选别的罢了。”方凝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挨着江元白更近了些。   “你可别往自己脸上贴金,我喜欢的东西多着去了,我买它也只是因为钱多,跟你不一样。”陈怀柔说完,很是满意地看着方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饶是她故作镇定,亦能通过不断闪烁的眼睛看出她的窘迫。   撒钱的快乐,简单的朴实无华。   她轻快的走下楼梯,转头冲着江元白咧嘴一笑,“瞧,这才是视金钱为粪土。”   江元白脸上一淡,转身从柜上继续挑选。   方凝试探着开口,“我从没想过国公府小姐会是如此有个性的女子,说话竟不给人留一丝情面,对我还好,若是跟旁人也这般鲁莽,怕是会吃亏。”   鲁莽?江元白抚着剩下的那块黄玉,上面似乎还有她的温度,他的手跟着颤了下。   陈怀柔怎么会是鲁莽呢,她比谁都聪明,也比谁都跋扈任性。   要不然,怎么大闹尚书府后,吃亏的反而是旁人。   沛国公的女儿,自然有沛国公的大智若愚。   当初太/祖皇帝甫一定国,天下初治,各方不稳,他将除太子之外所有皇嗣派到各地封侯拜爵,分地治理。数代传下,沛国公虽碌碌无为,却从未被降等袭爵,反而代代承袭国公爵位,只是从不干涉朝政,做的是无为公爷。   反观其余皇室贵族,到了陈承弼这一代,几乎凋零。几位王爷短寿促命,十几年前桓王被传有异心而卸掉兵权,诛杀满门。吴王兵强马壮,驻守西南几十年,虽根基稳固,却早就成了圣上的眼中钉,肉中刺。   只有沛国公,顶着草包的名声,不仅娶了本朝唯一一位大将军的嫡女,更是独善其身,虽无实权,却在齐州过的逍遥快活。   “元白,元白你怎么了?”方凝晃了晃他的胳膊,江元白低头,轻咳一声,“我只是想起手边还有事务没有处理,不能陪你,你若是看到喜欢的,便叫江松付钱。”   江松从一隅走出,摸着脑袋看着两人,“公子,我...”   “好了,你别为难江松。”方凝笑笑,又握着腰间的荷包,“我可不像陈乡君说的那样穷困,买首饰的银子还是有的。你让江松跟在身边伺候,他一个小厮,跟在我身边算什么。   快走吧,正事要紧。”   江元白嗯了声,要走的空隙,又被方凝拉住手臂,他顿住脚步,回身,方凝的手慢慢从肘间滑到掌心,最后捏着他的小指圈住。   江元白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好。   只是被握住的小指很不自在,他往上一拽,将手背在身后。   “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想问,秋祭后的宫宴,你会去吗?”方凝的手指落了空,虚虚伸着,很快又恢复如常冲着江元白甜甜一笑。   “去。”秋祭宫宴是盛宴,朝中官员以及王孙贵胄高门淑女都会应邀赴宴,每年圣上都会择适龄男女赐婚。   江元白思忖半晌,又道,“方凝,你还小。”   “我哪里小,我都十六了。”方凝红着脸,朝他吐了吐舌,“爹爹早就嫌我在家待着碍眼,就想赶快打发了我。”   她暗示的太过明显,江元白也只是笑笑,没做其他反应。   夜里起了风,零零星星缀了几颗雨点,江松走到窗前,想要把支摘窗放下,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咳嗽。   “别动,开着就好。”江元白没抬头,提笔继续在纸上写着什么。   江松打了个哈欠,泪眼迷蒙中,却见两个人影自月门处越走越近,他定睛细看,才觉出那是周芮,臂间还挂着一件衣裳。   “公子,夫人来了。”他回头小声偷秉,江元白搁下笔,眼睛方看向门口,便听到吱呀一声,周芮推门而入。   “娘,你怎么来了。”江元白起身,带动桌案上的烛火抽长了影子又猛地缩成一团。   周芮将臂上的披风举起,面带慈色,“天气渐凉,这几日闲来无事,我便做了件披风,薄厚正好,你试试合身吗?”   墨绿色的披风,纹路清雅别致,领口是条月白色的带子,周芮帮他系好,不由感叹,“儿子长大了,有些事情娘也替不了你。”   “娘想说什么。”江元白知道她话里有话,试过披风后,又解开将其放到榻上,与周芮坐在两侧。   江松和婢女退到外头,又反手合上门,房中只剩下他们母子二人。   “你如今在朝中为官,兢兢业业,母亲自然欣慰。只是,像你这般大的男子大都身边有人伺候...”   “我身边有江松。”江元白喝了口茶,抬起头看着窗外的月色,零星的小雨依旧下着,却不影响月亮的光晕。   “江松是个男子,他陪着你总不是长久之计。娘的意思是,方家对你恩重如山,在你进士头名入朝之后,方鸿卓予以你不少便利。   方凝是个柔顺的姑娘,更何况,你们两人自小便有婚约,前几日方凝来的时候,我同她试探过,她很欢喜,娘觉得,不如年底之前定下你们的事,你爹泉下有知,也该心满意足了。”   周芮打量着他的神色,想从他的表情中找出答案。   可她抚养儿子十几年,竟然还是看不清他的想法。   比如现在,他也不恼也不喜,只是淡淡的品着香茗,似乎没有听到周芮的话。   “元白,娘说的话你...”   “娘,你怎么把镯子给了方凝。”他转过头,对视着周芮。   周芮一愣,随即用手将头发往后抿了抿,“你们早晚都要成婚的,早给晚给难道有什么分别。”   江元白没说话,周芮觉出异样,忽然心口一跳。   “你不会喜欢上旁的姑娘了吧。”   “没有。”江元白回答的干脆,周芮这才松了口气,抚着手指不明白儿子现下的意思。   江元白父亲江文柏在世时,曾是个学富五车,博古通今的才子。可惜春闱之时,江文柏染病未能参,同年,江文柏同窗好友得中状元。   后来,同窗回乡祭祖,与江文柏喝到意兴阑珊之时,对着年少的江元白越看越喜欢,便提议,不若两家定下亲事,等孩子双双长成,好做亲家。   两人一拍即合,这才有了一桩婚约。   那个同窗,便是如今的礼部尚书,方鸿卓。   只可惜,在江元白八岁的时候,江文柏一病不起,撇下他们母子二人,独登极乐。   “方鸿卓有情有义,在你仕途着实助力不少。有些事你得主动,总不能让方凝一直等着你吧。”周芮叹了口气,窗外的雨忽然下大了,透过支摘窗噼啪的砸到桌案上,淋得烛苗瑟瑟发抖。   江元白起身,拢了拢衣领,“我知道了,母亲。”他居高临下的俯视周芮,亦没有拒绝,更没有反对。   “你的意思,是同意...”周芮有些欣喜,似难以置信一般的望着他,等了多久,好像是儿子头一回有所松动。   “总之,我不会对不起方家。”   雨愈下愈大,噼里啪啦的打在屋檐上,房中只剩下周芮一人。   她不由得起了疑,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第8章   连日的雨下的欢快,一直到傍晚,才终于歇了劲头,转成滴滴答答的小雨。   房檐上头锃光瓦亮,觅食的鸟雀扑棱着翅膀飞到枝头,带起一连串的银光。冷意袭人,陈怀柔披着衣裳站在院中,与陈睢一起踩着青石板间的青苔,仿佛回到幼时一般。   明日便是秋祭,礼部也已经将祭服送到,陈承弼正在书房研读祭文,确保祭典不会生出纰漏。   陈睢蹲在墙角抠下一块青苔,仰着头问,“姐,皇上为什么要爹代他主持祭典。”   “皇上病了,自然要找人代祭。”陈怀柔拢起衣领,白净的脸上未施粉黛,似剥了壳的蛋,柔柔软软。   “朝堂里那么多人,爹的官职不高,又刚从齐州进京,再说,不是还有那几位皇子吗,挑谁都比爹合适。”陈睢又扒下一块青苔,捏在手里团成一团,挤出里面的水,心事重重。   “别想了,太难为你脑子了。”陈怀柔走过去,语重心长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又道,“去杜钰家里斗鸡吧。”   提起鸡,陈睢立刻蹦了起来,胡乱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又快速扫了一圈,低声道,“那你替我跟爹娘说一声,就说我去外边溜达一圈,很快回来。”   陈睢跑得快,一溜烟便没了身影。   吴王驱除山越,打了胜仗,皇上病了三天,至今尚未痊愈。这哪里是病,明明就是急火攻心。   陈怀柔折了条树枝,边往膳厅走,边思考方才陈睢的话,皇上为什么要爹爹代他祭祖?   几个皇子皆已成年,可独当一面,正是历练的好时机。   即便不选皇子,朝中也有皇后父亲左相吕鸿辉,贵妃父亲右相沈泰,两人官职威望都在爹爹之上。   陈怀柔想不明白,走到膳厅,恰好碰到爹娘从书房过来,孟氏替她抚顺发丝,有些百感交集。   “怀柔,祭典后的宫宴,太后特意吩咐,让我带你过去。”满桌珍馐,孟氏却味同嚼蜡,没甚胃口。   历年宫宴皇室都会指婚,太后又在此关头着人到国公府送信,想来也是要给陈怀柔选门好亲事。   陈承弼和孟氏曾想着在齐州早些为她议亲,可不知为何,看中的那几家还没送庚帖,就相继升官迁居京城,故而有些流言传出,说陈怀柔有“旺夫命”,旺不旺夫他们不知,可到底没有这样巧的事,明摆着皇家插手其中,逼迫沛国公一家挪到他们眼皮子底下。   沛国公视陈怀柔为掌上明珠,疼爱娇养,必然不愿看着女儿挑一个不喜的郎君,浑噩度日。   “乖女,你若是不想去,咱们就不去,大不了装病在府里躺几日。”他搁下银箸,又抓过孟氏的手,感慨道,“你跟你娘不能受一丝委屈。”   孟氏甩开他的手,心里仍然记着尚书府的那位过客,自然也不会给他好脸子,“你以为皇上和太后真的那么好骗,怀柔才好了几日,又要她装病,偏又赶得凑巧,非得是宫宴生病,糊涂!”   “夫人教训的是。”陈承弼也不生气,反倒乐呵呵的点头附和,这么多天,孟氏还是头一回跟他说这么多话,他夜里宿在书房,日间又有事情要忙,荷包里的银子都快用完了,总得找个时机讨好。   陈怀柔咽下鱼片,帮陈承弼打圆场,“娘,我真羡慕你,爹的脾气这么好,对你千依百顺,我要是你,早就不生气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爹在书房睡的时候,你还叫人送了两床新做的被褥,就怕爹睡不好,染上风寒。你就消消气,何必为了一个过客伤了我们自家感情。”   陈承弼悄悄冲她竖了个大拇指,又正襟危坐,神色庄重的点了点头,“我与夫人伉俪情深。”   孟氏气急,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早就准备好的银子拍到陈承弼面前,嘴里却是不依不饶,“为了几两银子,昧着良心说话,可真是没有风骨。”   陈承弼见事成,笑嘻嘻的把银子收起来,米饭也多吃了两碗。   秋祭典礼,按部就班,平素里没正形的沛国公,难得端庄稳重的顺利读完祭文,又在礼部官员的陪同下,依次完成各项礼仪,乐具入奏,绥禄双临。   一套祭礼下来,沛国公累的只想找个地躺躺。   宫宴始初,建元帝与太后姗姗来迟,落座后,与官员饮酒赏乐。   宴上的舞姬穿着柔软的薄衫,纤细的手臂随着拍子舞动,缓缓似流水,潺潺若泉声,几个舞姬踏着鼓点快速的围合聚拢,只听“咚”的一声响鼓,舞姬纷纷扬起水袖利落下腰,中间不知何时站了个身段柔美的佳人,两手兀的展开,万种风情盈盈似火。   孟氏与太后隔了一桌,太后时不时的盯着陈怀柔打量,这让她很不自在。太后虽已暮年,精神却是十分矍铄,尤其是那两只眼睛,内眼睑垂着就像鹰隼一般,锋芒锐利。   席上,果不其然,建元帝又起了兴致,想要为适龄男女赐婚。   陈怀柔与杜幼安对视一眼,杜幼安显然厌恶至极,她支着下颌,粉嫩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屑,她爹非要她进宫,为的就是此刻。   杜幼安爱养门客的喜好,在京中贵胄圈里是个公开的秘密,但凡家世相当的公子,没人愿意与她议亲。   偏偏杜父不死心,但凡有此种场合,总是锲而不舍的带她赴约。   “那位是方尚书的千金吧,”建元帝眯起眼睛,信手一指,方凝施施然的福了福身,她今日穿了身藕粉色的襦裙,层层叠叠的裙摆流光溢彩,宛若浮动的云,与她那温软的性子相得益彰。   陈怀柔瞥了眼,恰好撞到江元白的视线,她飞快的别开头,饮下上好的秋露白。   “方尚书于朝廷勤勤恳恳,劳苦功高,嫡女方凝温顺柔和,秉性纯嘉,”建元帝一顿,深沉的眸光随之扫向对面的江元白,“江侍郎。”   “臣在。”江元白起身,拱手一抱,饶是殿上诸多王宫贵胄,不得不说江元白气度华贵,如白鹤振翅一般衣袍簌簌,身量倨傲。   “朕若是将尚书之女方凝指婚与你,你可欢喜?”   陈怀柔捏盏的手猛地收紧,孟氏连忙拍了拍她的膝盖,低声道,“天底下好男人多得是,只要你高兴,便是跟幼安一样养十个八个的门客,爹娘没有二话。”   方凝的手不断地绞着帕子,来之前,父亲已经与她说好,早先便跟皇上请过旨意,皇上欣然应允,答应会在今日宴上为两人赐婚。   满殿的人都在看着江元白,他一动不动低着头,并未回话。   气氛慢慢变得沉重起来。   周遭的呼吸声伴随着低沉的窃窃私语,方凝心里越来越紧张,仿佛有一根弦猛然被拉成最大弧度,要断不断的折磨着她。   所有人都在看着江元白,建元帝的眸色逐渐幽黑。   “臣,欢喜。”   满堂寂然瞬间被谈笑声代替,觥筹杯盏,到处都是喜悦的气息。   方凝娇羞的抬起头来,看了眼江元白,便走上前,两人站在一起,对着建元帝叩拜谢恩。   郎才女貌,还真是天作之合。   三杯两盏,酒的后劲有些上头,陈怀柔撑着小脸,双颊浮红,殿中戏子唱着娓娓动人的曲儿,水袖似练,几通甩摆便让陈怀柔觉得面前人影绰绰,神思也跟着恍惚缥缈起来。   “娘,我去外面透透气。”孟氏本想跟去,又被太后拉着说话,便由着太后的婢女跟了过去。   江元白回座,喝了盏紫笋茶,方发觉陈怀柔已经不在席上,心中兀的一空,竟有些怅然若失的失落感。   “乡君,前面便是可供休憩的雅室,你小心脚下。”陈怀柔被人搀扶走进一间布置华贵的房中,她好似沉入梦里,浑身软绵困倦,耳边能听到嘈杂的笑声,又像是隔着很远飘过来的。   催动着她的睡意,叫那股莫名的情绪愈演愈浓。   “乡君,你在榻上睡会儿,奴婢先行退下了。”陈怀柔本想拉住她们,却又觉得人影若远若近,看不真切。   几盏秋露白,不足以让她醉酒。   她抬了抬眼皮,又觉得千斤重,是谁想害她。   门咔哒一声合上,陈怀柔咬了咬牙,凭着模糊的意识推倒了塌边的花几,听到碎瓷声,她摸索过去,找了一片锋利的瓷片,对准自己的手臂猛地扎了进去。   疼痛感让她暂时清醒,她跌跌撞撞去拍门,却发现外面早就被人上了锁。   就在她转身想要爬窗的一刹,有人从后面拦腰将她抱住。 第9章   陌生的气息袭来,那人的下颌压在陈怀柔的肩膀,迷醉一般的蹭来蹭去,那是一个男人,身高与力道都大过她的男人。   陈怀柔挣了下,却发现根本无济于事。   她掌心握着瓷片,扎透了皮肉,能闻到浓重的血腥气。   “滚。”她干哑着嗓子,左手摸到发间,悄悄拔下步摇握在掌中,黑灯瞎火,她根本无法辨认此人是谁。   “乡君,我会让你快活的。”他的手开始放肆,甚至伸入腰间,想去试图解她的丝绦,陈怀柔凭着本能,猛地扎了过去。   只听一声哀嚎,那人松开手,捂着伤口蹲在地上。   陈怀柔趁机又去爬窗,手忙脚乱中,踢到了椅子,碰到了桌子,她顾不上疼,提起繁琐的裙摆一掌打在支摘窗上,窗户动了动,她又想打,忽然听到那人起身走路的动静。   陈怀柔第一次感受到怕是什么,那是一种又恶心又叫她恐惧的感觉。就像有人在漆黑的夜里对着自己穷追不舍,偏偏自己抬不动脚,每走一步都跟踏在棉花上一般。   她急迫的拍窗,就在男人抓住她脚踝的一刹,窗户咔哒一下打开,江元白的脸出现在面前。   剑眉入鬓,俊朗异常。   陈怀柔鼻子一酸,紧紧扒着他的衣领,喃喃道,“我被下药了。”   男人并没有看见窗外有人,攀着陈怀柔的酥腰将脑袋蹭在她胸口,忽然头上被猛然一击,人就直挺挺的后仰过去,连哀嚎声都没来得及发出。   “阿柔,别怕。”江元白的手哆嗦着,若不是夜里,定能看出那张脸的凄白,他一面安抚陈怀柔,一面顺势爬进去,就着微弱的光,从地上捡起陈怀柔的步摇,确认没有遗漏之后,将她大横抱起,背着跑向黑漆漆的水池边。   有一处嶙峋假山,他小心翼翼的放下陈怀柔,转头去水池边取水沾湿帕子,他拍了拍陈怀柔的脸颊,将湿帕子挤出水扑到她面上。   “阿柔,醒醒。”他不敢发出太大声音,只得俯下身子,贴着陈怀柔的耳朵轻唤。   华丽纷繁的衣裳如同丝滑的薄衾覆在她的身上,挺/翘的臀,纤细的腰,还有那娇娆婀娜的姿势。   鼻间源源不断传来她的清香,无尽的燥热自胸口蔓延,浑身的血液澎湃着加速流淌,像一团火,瞬间夺取了他所有的水分。   焦渴,难受。   “江元白?”陈怀柔动了动,艰难的想要支起身子。   “是我。”江元白见她醒来,连忙扶着她坐起,后背靠向石头。   她总算没有再叫江大人。   “醒了吗?”   “没有,”陈怀柔意识逐渐恢复,眼前却还是模糊重影,身上也是软绵绵的。   江元白看着她,云鬓松散,发髻间仅剩的步摇摇摇欲坠,一缕头发垂在耳边,原本白净的小脸在此时柔媚动人。   理智压下了燥热,他靠近些,一字一句务必让陈怀柔听得清楚,“我必须先回去,否则不知道会有什么流言传出。你在此不要乱动,一会儿国公夫人会来接你出宫。”   他想走,忽然发现远处一行星星点点窜过,紧接着,方才陈怀柔休憩的雅室,传来喧闹的动静,一阵嘈杂过后,便见几个小厮抬着一人急匆匆的往院外跑去。   此时他根本无暇思考幕后之人究竟是谁,不管是谁,这件事不算结束。   宴上歌舞升平,孟氏左等右等没有看到女儿,心中不免有些担忧。可想着女儿身手不错,在宫里又有婢女跟随,便也只得安下心来,与太后叙旧。   她低下头尝了一箸笋丝,却忽然发现不远处江元白似乎对她比了个手势,孟氏咯噔一声,也不知为何心里忽然有些忐忑。   打着如厕的借口,她避开婢女独自出了内殿,江元白几乎与她擦身而过,没做停留。   孟氏手中多了一个纸条,她咳了声,悄悄在袖间将纸条打开,匆匆过了眼,脸色骤然大变。   孟氏折返回宴上的时候,沛国公正在与几个旧友高谈阔论,太后身边有个婢女火急火燎的跑了进来,贴着太后的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只见太后眸光立时凌厉充满杀气,她摆了摆手,婢女听命退下,若非孟氏特意盯着,旁人根本没有发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京城果真是非良多,人人身披数张皮,也不知哪张是人,哪张是鬼。   呀呀作响的马车行驶在崎岖不平的路上,已经过了寅时,巷道里空无一人。   孟氏心疼的看着女儿,又抚摸着她的发丝,悄悄擦去眼尾的泪。   沛国公神色肃穆,从找到女儿到现在,一直不曾说话。   “会是谁,难道真的是太后?”孟氏想起宴上的情形,心中不由愤懑无比。   陈承弼摇了摇头,肃声道,“事情不像表面看起来这样简单,我怀疑有人想借太后之手,谋一己之利。”   “那会是谁?”孟氏低声问,不管是谁,若是让她知道,一定叫他不得好死。   朝局混乱,陈承弼一时间难以判断,他回头看着熟睡的女儿,叹了口气,“夫人,京城不比齐州,从今日起,我们必须如履薄冰,步步谨慎,”   他握住孟氏的手,孟氏亦反手握住他,“无权无势的国公爷,皇上用的顺心,可我们更要小心那些怀有目的的小人,直觉告诉我,此事与皇后和贵妃有脱不了的干系。”   都是为了夺嫡。   也都知道无法拉拢沛国公,便想出这种腌臜手段,利用陈怀柔来逼迫,只要强行娶了陈怀柔,那么沛国公自然而然会跟他们绑在一起。   江元白回府的时候,周芮正拄着胳膊在灯下等他。   门一响,她似受惊一般,猛地睁开眼睛,发麻的胳膊牵扯着她面色痛苦,豆大的灯烛扑簌簌的拉扯成细长的影子,又慢慢融成一团小球。   “娘,你为何还不睡觉。”江元白合上门,脱下外衣后,自行走到铜盆前净手,洗脸。   周芮捡起他的外衣,挂在臂间,有些疲惫的打了个哈欠,“白日里我也没什么事要忙,本没想等太久,没想到竟然睡着了。”   “你也赶紧躺下,明日休沐,我不叫你起床,你多睡会儿,补补这些日子的困乏。”礼部为了秋祭忙活了数月,方鸿卓将此事交由江元白处理,他自然不敢懈怠。   一连十日,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可谓尽心尽力,兢兢业业。   “好,外面风大,你穿上外衣再出门。”江元白擦了擦手,扭头,却见周芮神色莫测的望着他的外衣。   他一愣,想起来什么,兀的顺着周芮的目光看了过去。   月白色的外衣领口内壁,有一处红印子。   他脑子轰然一热,连忙走上前,从周芮手中拿过外衣,别开眼睛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   说着,他把衣裳叠起来,放置到床头的柜子上。   周芮蹙眉,“儿子,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有喜欢的女孩。”   江元白拉高衣领,下意识的将手覆在脖颈处,神色坦然的笑道,“娘,我有多忙,怎么会有心思去想那些琐事。   你别多想,快去睡吧。”   周芮怎么可能不多想,江元白这副禁/欲的样子有多久了。   像他这个年纪,正是如狼似虎精神旺盛的好时候,旁人都是娇妻美妾侍奉左右,他呢,身边只有一个江松,除了朝事还是朝事。   他根本没有其他爱好,日常生活更是简单到令人发指。   “你,跟方凝...”周芮犹豫着,问了半句,开始观察江元白的反应。   江元白果真一愣,旋即面上敛起笑意,沉默了半晌,道,“今日皇上赐婚了。”   周芮心下一喜,也不去计较衣服上的红印,激动道,“你跟方凝好事多磨,如今既然已经定了下来,那么我们也该精心准备聘礼,商定纳吉纳征了。”   “不急,慢慢来。”江元白如寻常那般冷淡,好似说的不是自己的婚事,倒叫周芮觉出一抹异常。   她觉得不对劲,儿子性情冷淡,潜心读书,从未见他对哪个女子动过心,那今日究竟发生了什么,领口处的红印,又是谁的手笔?   她慢慢合上房门,看着江元白的背影一点点的消失在视线中。   几乎在同时,江元白走到镜前,拉下衣领,靠近头发的颈项上,有淡淡的红晕,他的手覆在上面,想起背着陈怀柔时,她的唇因为颠簸抵在自己的颈项,是柔软的,带了她的清香。   江元白深深吸了口气,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像多年前对着她的时候,总是会有莫名其妙的情/欲。   他不是重欲之人,甚至有些薄情。这么多年在官场,难免会出入各种场合,旁人喜欢左拥右抱,他却觉得索然无味。   楼里的那些姑娘,一个比一个穿的单薄,娇软的皮肤在面前不断摇晃,他都能岿然不动,气定神闲。   他捡起叠好的衣裳,慢条斯理的打开,上面的唇印清晰可见,就像她粉红色的唇,压在他皮肤时候的温热。   江元白浑身一紧,房中不过多时,传出一声低沉的叹息。   秋高气爽,湛蓝的天空挂着几片雪白的云彩,风轻轻吹着,云彩变幻出不同的形状,陈睢蹲在檐下,抬头把发辫捋了捋,屋内还是没有动静。   陈怀柔脸上枕着黛绿色的锦缎,手里攥着被角,她皮肤白净,便衬得左脸颊的红印愈发显眼。   她做了个极长的梦,梦里还在同宁永贞打架。   知道梦是假的,宁永贞的腿是断的,可她就是醒不来。   仿佛身上压了层层叠叠的黑影,有一双无形的爪子捏着她的喉咙,想喊却无力发声,身体不受意志控制变得绵软沉重。   紧张恐慌之下,她猛地一脚踹了出去,身子一颤,人也清醒过来。   “姐!你醒了吗!”陈睢听到动静,站起来拍了拍门,又把耳朵贴在上面,半晌,才听到陈怀柔有气无力的嗯声。   陈怀柔坐起来,一时间分不清梦里的事情真假,陈睢打开门,夹着脑袋嘿嘿一笑,见她眼神惺忪,便赶忙合上门,三两步跑了过去。   后脊水涔涔的,就像有细风沿着尾椎骨吹过,又像小虫付骨啃咬。   陈怀柔将头发顺到胸前,恹恹的垂下眼皮,问,“什么时辰了。”   “都已经巳时三刻了,你可真能睡。”陈睢吁了口气,抓过陈怀柔的手看了看,又道,“你昨夜喝了多少酒,娘说你喝多了,把手都扎伤了。”   陈睢低头,对着包扎好的伤处吹了吹气,见陈怀柔一脸茫然,不由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   “宫里的酒好喝,自然就贪杯了,谁知道喝了多少。”陈怀柔用未受伤的手弹了下他的额头,陈睢当即捂着头蹦开。   两人贫嘴用膳的时候,外面传来消息,说是昨夜靖国公的孙子被人扎伤了胸腹,眼下宫里的太医都去了靖国公府,想来伤势很重。   陈睢不以为然,翘着二郎腿晃悠,“早就看那孙子不顺眼,果真就出了事。”   “你为何看他不顺眼?”陈怀柔想起昨夜戴的两支步摇,方才看妆奁,似乎只剩下一支,遭了,若是被人捡去,必然会认出那是她的东西。   陈怀柔忽然觉得饭菜没了味道,她放下银箸,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那孙子跟我斗鸡,输了反倒不干了,非说我的鸡吃了药,要给它开膛破肚验明正身,你说是不是胡闹,简直就是个二百五。”陈睢想起公鸡的威武,忍不住龇牙一笑。   “姐,杜钰今日还约我了,你帮我打掩护,别跟爹娘说啊。”   陈怀柔敷衍的点了点头,陈睢走后,她忽然反应过来,若是步摇被人捡到,她又怎能睡到巳时三刻,自己平安无事,也就是说,当场根本没有留下任何关于她的物件,没人知道刺伤靖国公孙子的人是她。   除了靖国公孙子自己,还有那个幕后主使。   “小姐,小姐,宁夫人来了,好像有急事找你。”婢女从前厅过来,神色慌张。   陈怀柔一愣,“娘和爹不是在家吗?”   “是夫人让我过来问你的,他们在前厅聊着,夫人偷偷让我问你,若是你不愿意过去,她们便想方回绝了宁夫人,若是...”   陈怀柔把碗一推,利落道,“知道了。”   宁夫人定是遇到难以解决的棘手之事,否则母亲也不会差人过来。   宁永贞肯定出事了。   果然,陈怀柔刚走进前厅,便见宁夫人两眼一红,起身抓着她的胳膊,泪珠扑簌簌的滚落,“怀柔,你去看看永贞吧,我实在没法子了。   自从他跟你置气后,整日里将自己锁在房间,起初我给他送药他还喝几口,眼下却是一口都不肯再喝,便是连饭都吃的少了。”   宁夫人想起儿子颓败的样子,不由得眼眶通红,泣不成声。   “您别急,”陈怀柔虽然安慰着宁夫人,却也知道宁永贞的脾气,一旦犯了倔劲,是很难哄好的。   “怀柔,我真的怕他出事,你没见他现在的模样,瘦的不成人形,两个腮颊都陷了下去,再这么作下去,他熬不了几日就完了。”宁夫人哭出声来,帕子湿的透透的。   陈怀柔将她扶到位子上,打定主意,“您别说了,我去看他。”   ....   宁府东院的婢女,面面相觑的看着彼此,谁也不敢敲门开窗。   陈怀柔去的时候,外头的汤药已经热了三回,药味都淡了。   她推门,不期然看见宁永贞黑着一张脸,张着嘴,却没发出动静。   宁永贞迅速扭过头去,两手狠狠掐着掌心,哼道,“你来作甚,谁让你来的。”   “你管我!”陈怀柔扇了扇鼻间的臭味,连忙唤人进门,将窗子和门全部打开,也不管宁永贞皱着眉头在想什么。   她走到床前,俯身,眼前的宁永贞,果真像宁夫人描述的那般,不过几日光景,已经瘦的形销骨立。   宁永贞抬头,长长的睫毛下,往日里那双总是机灵生动的眼睛,灰扑扑的没有一丝鲜活。   他咬着牙,似在强忍着心中的痛苦,对面的陈怀柔有多明艳,他的心里就有多难受。   “你滚,我叫你滚...”   “啪”的一记响亮耳光,宁永贞几乎被她扇昏过去,门外偷看的宁夫人心里跟着猛然一哆嗦。   “闹够了没有,宁永贞!” 第10章   外面的风也骤然停滞了呼啸,房中静悄悄的。   两人彼此恶狠狠的对视着,谁都不肯让步。   陈怀柔的肩膀因为情绪的波动,开始隐隐发颤,她用力喘气直到将对面那人逼得眼眶发红,蓄了许久的雾气倔强的挂在眼尾,不眨眼,它便掉不下来。   “闹够了吗,宁永贞。”她缓和了脾气,站姿也变得失去了攻击性,甚至带着异于往常的柔和。   宁永贞挺直的脊背,在她忽然软糯的声音下,如同一张开满的弓,羽箭破空而出,弓弦簌簌濒临崩断。   他把手攥成拳头,捂在眼上,男人的低声呜咽在这样安静的午后,如钝刀一刀一刀的割在陈怀柔的胸口,她伸手,停在半空。   宁夫人以帕遮住口鼻,勉强盖住嚎啕声,她的眼睛盯着宁永贞剧烈抽动的肩膀,从断腿至今,这是宁永贞头一次像孩子一样哭出声来。   “宁永贞...”陈怀柔的手落在宁永贞发上,理了理他蓬乱的头发,又两手箍住他的脑袋,让他抬起头。   “断了腿,不是这辈子都完了,至少你是个长相俊俏的瘸子。”宁永贞鼻涕眼泪糊在脸上,神色猛然一滞,陈怀柔拍了拍他脑袋,语重心长道,“以前都是你让着我,你想想,你成瘸子了,那往后我不都得让着你吗?随你一声吩咐,上刀山下火海,我就是你的马前卒。   随你欺负,随你招呼,爽不爽!”   宁夫人眼里带着泪,紧皱的眉心却慢慢舒展开来。   宁永贞嫌弃的避开她的拍打,带着浓重的鼻音道,“一点都不爽..”   谁要欺负她,从小到大他哪里舍得动她一根手指头,哪怕拌两句嘴,最终道歉的都是他宁永贞,更别说他替她挡了多少大小麻烦,只要有人跟跟陈怀柔作对,宁永贞就会跟他拼命。   “你别得寸进尺!”陈怀柔托起他的脸,故意做生气状,“我可从没跟人服过软,低过头,宁永贞,见好就收,知不知道?”   她的脸白白净净,明亮的眸子似一汪春水,微微勾起便漾出好看的神采,宁永贞仰着脸,她的呼吸柔软的喷到自己面上,热乎乎的,就像有只小手在抓挠他的喉咙,又痒,又有点酥/麻。   他有些热,甚至是无名的烦躁,“陈怀柔,你没有一点耐心。”   “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陈怀柔松手,坐在床沿看着他邋遢的样子,她抖抖他的外衣,笑道,“洗漱一番,换身衣裳,我带你出去走走。”   走?宁永贞错愕的蹙起眉心,他这条腿怎么走,叫人看笑话吗?   他几乎立刻摇头拒绝,“不去。”   “不去也得去,”陈怀柔接过婢女端来的湿帕子,按到宁永贞下巴上,又取来剃刀,展开刀刃后,忽然疼的吸了口气。   “怎么了?”宁永贞急切的低头,握住她的手掌拉到眼前,白皙的掌心缠着几圈纱布,中间渗出来血,许是被刀把压到,弄破了伤口,血流止不住的晕满了纱布。   陈怀柔抽出手,满不在乎的背到身后,换另外一只握着剃刀,“摔了一跤,磕破点皮。”   宁永贞没再问,磕破皮还是被利器所伤,他一眼就能看出来,单是血流量便不是磕破皮那么简单。   “我自己来,你去旁边坐着。”他沉声接过剃刀,陈怀柔转身走到窗角,似乎背对着他撩起衣袖,宁永贞看不真切,隐隐知道她定有事情瞒着自己。   “你又跟人打架了?”他不动声色的刮掉左脸颊的胡须,陈怀柔放下衣袖,回头冲他笑了笑,“都是我欺负别人,谁敢打我。”   这话不假,宁永贞看着她状若无恙的表情,只将怀疑埋进心里,陈怀柔不想说的话,便是威逼利诱也不能让她开口。   宁夫人进门的时候,婢女正好从柜中取出两件锦衣华服,一件月白清贵,一件墨绿明朗。   “怀柔觉得哪件好看?”宁夫人挥了挥手,婢女捧着衣裳走到陈怀柔面前,宁永贞紧张的瞥了眼陈怀柔,又怕被她发现似的,赶忙别开视线。   “他脸白,穿什么都好看。”陈怀柔觉得宁永贞跟陈睢一样,细皮嫩肉,就算粗布麻衣也能穿出纨绔贵公子的感觉。   “你眼光好,替他挑一件。”宁夫人握着陈怀柔的手,再看看儿子通红似火的脖颈,既觉得高兴,又有些怅然。   想当年两家差点就定了亲事,若不是左迁入京,哪里会有这样多的磨难。现下看着陈怀柔飒爽明媚,比之幼时更让人喜欢,心中便难免生出怅惘之意。   可惜,开弓没有回头箭。   这样好的姑娘,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成为自己的儿媳了。   “墨绿色这件吧,会显得气色好点。”陈怀柔指着衣裳,又象征性的问宁永贞,“自己穿还是我帮你穿?”   宁永贞从脖子红到了脸,没好气的恼道,“你还是不是个女孩子,知不知道矜持!”   陈怀柔莫名其妙的瞪他,“小时候不就这样吗,你现在嫌我不矜持?我对你矜持个什么劲,赶紧穿衣裳。”   她迎面一抛,宁永贞接住,磨着牙齿愤愤的睨了她一眼,陈怀柔觉得他摔断腿后,脑子也时常不对劲。   宁夫人越看越欢喜,越看越后悔,看到后来,越发觉得两人两小无猜,青梅竹马,若是儿子的腿没断,这该是多好的姻缘。   可惜,她匆匆出了门,拭了拭泪,又吩咐婢女将轮椅备好,回头就见儿子下了床,单脚撑地,陈怀柔跟他打趣道,“你知道鸡鸭鹅夜里怎么睡觉吗?”   宁永贞蹙眉,陈怀柔忽然模仿宁永贞的动作,抱着胳膊单脚立着,睫毛一垂,煞有其事道,“就像你这样,一只脚立着,一只脚悬空,两眼一闭,睡到天明。”   “没想到你这么见多识广,连鸡鸭鹅睡觉都知道。”宁永贞挪到轮椅处,看了眼,笑道,“轮椅的纹路都是我喜欢的卷云纹。”   陈怀柔扫了眼,站到他身后,从新砌的斜坡将他推下。   她看着轮椅,想着这以后就是宁永贞的腿,以后他都得仰着头跟自己说话,想想那场景,陈怀柔便觉得一阵心酸。   他们去的地方一片芦苇荡,深秋时节,正是芦苇开花的时候,远远眺望,仿佛碧绿水面浮起雪白的绒毛,迎着光晕,变幻出深浅不一的色彩。   微风将细碎的芦苇花吹成漫天飞舞的雪,窸窸窣窣的苇杆摇晃出层层波浪,叫人观之心旷神怡。   “可真够荒僻的。”宁永贞逡巡四周,竟不见半个人影,不由扭头仰视着陈怀柔,“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我在京城远比你久,却从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去处。”   陈怀柔把他推到岸边木堤上,任由高过人的芦苇将他们遮掩藏匿。   “哭吧。”   “什么?”宁永贞一愣,随即手指慢慢收起,抠着扶手发出涩涩响声。   陈怀柔踢了脚轮椅,面上收敛了笑意,又重复一遍,“想哭就哭吧,我不会笑话你。”   “神经病。”宁永贞咬着牙,冷凝的抬起眉眼与她对视。   “宁永贞,就哭这一回,痛痛快快哭完,往后就好好过日子。”她特意找了这个地方,冷僻无人,便是喊上三天三夜,也不会被人听见。   宁永贞窝在宁府的时候,里外都有婢女小厮伺候,他那样桀骜的心性,无论如何也不会敞开了哭,若是不能将负面情绪释放出去,他便永远想不明白,剩下的日子到底该怎么活。   “那我走远些,你随意。”陈怀柔转身,还未提步,手腕就被他一抓拽住。   宁永贞低着头,紧紧攥着她纤细的手腕,颤着声音道,“你别走。”   陈怀柔往后退了两步,正过身子对着他,她低头,宁永贞慢慢仰起脸来,在陈怀柔注视他的时候,宁永贞伸长手臂,将她圈了起来。   他的头贴着她的腰,紧紧地,陈怀柔甚至能感受到濡湿的衣裳,熨帖的黏在身上。   “为什么是我..”宁永贞哑着嗓音,自言自语似的,陈怀柔一动不动,宁永贞的声音带着难以描述的压抑与绝望,“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   他一声又一声的重复着这句话,胸腔里的悲鸣像是呜咽的河水,打到芦苇丛中,又胡乱流淌着涌向前方,气息渐渐弱了下来。   陈怀柔的手摸着他的头,拍了拍,眼角温热,她仰起脸将那股水雾逼了回去。   马车行至闹市,嘈杂的声响惊得陈怀柔一抖,醒来时,身上盖了一条薄薄的毯子,她坐直身子,见对面宁永贞阖着眼皮,似乎睡着了。   许是方才发泄的过火,一路上宁永贞都没有睁眼。   她盯着宁永贞的脸,越看越不对劲,皙白如玉的面颊,渐渐涌起米粒大小的红斑,从额头沿着鼻梁又漫过了下颌,在顷刻间便布满了宁永贞裸/露的皮肤。   她猛地站起来,躬身上前一把扯开他的领子,素白的皮肤上,爬满了星星点点的红斑,宁永贞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每一次喷出来都像被火炙烤过似的,陈怀柔拍了拍他的脸,声音因为担心而变得尖锐。   “宁永贞,你不会对芦苇过敏吧?!”   宁永贞挑起眼皮,看着陈怀柔恼羞成怒却又发作不得,他咳了声,哑着嗓音回道,“死不了,过几日便能自行退去。”   “你爱死不死!”陈怀柔气急,一把将毯子掷到脚下,从未有过的无力感让她焦灼不安,尤其是面对宁永贞那张无欲无求,想要寻死似的脸,怒火从胸口直冲天灵盖,只觉得费尽心思讨他高兴,折腾了一天,人家却还是无动于衷。   简直就像拳头打在棉花上,有力无处使。   她猛地跺了一脚,抱着胳膊打量宁永贞,真的,要气出眼泪来了。   “前面是药铺,帮我买些蛇痢草,能好的快些。”他睁开眼睛,本来如死灰般无神的眼睛,染上一层油亮的光,让他整个人看起来,仿佛重新活了。   “药铺旁边是蜜煎局,我想吃蜜煎藕。”   陈怀柔的怒气慢慢散净,知他想开,便故作余怒未消的样子,凶神恶煞道,“指使人的感觉,爽不爽!”   “是有点爽。”宁永贞支着下颌,若有所思的凝视着她粉扑扑的脸,“竟没想到有朝一日,我能欺负陈怀柔。”   “所以你得惜命,好好活着。”帘子一撩,人影轻快的跳下车去,宁永贞收起面上的笑,是,是要好好活下去,不就是一条断腿吗。   江元白从书肆出来,抬头便看见对面药铺一抹耀眼的绯红,她站在柜前背对着自己,身边没有婢女,药铺小厮恭敬的把药交给她。   江元白握着书册,将身子挺直些,心里头暗道,她出门便会看见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好,要问问她掌心的伤好了吗,出门的时候他正好带了一瓶极好的金疮药,御赐之物,他特意翻出来带在身上。   会不会显得有些刻意。   如此想着,陈怀柔已经出了药铺大门,江元白上前一步,备好的话没来得及说出,便见陈怀柔脚步一转,径直去了旁边的蜜煎局。   好似迎面兜下凉水,他抿了抿唇,视线一瞟,门口停驻的马车吹开一角。   车内的人穿着墨绿色锦服,玉面金冠,气度超凡,似乎感觉到有人窥视,宁永贞侧脸往外望去,两人的视线交织在一起。   于无声间好似最激烈的厮杀,江元白的手兀的一紧,书册被捏皱,他扭头,看见陈怀柔拎着两份蜜煎,躬身进了车内。   作者有话说::  本章评论落红包,只限第一天,快!   求收藏求收藏求收藏!重要事情说三遍(扑通) 第11章   马车驶动,陈怀柔晃了晃,宁永贞握住她的手,眼睛看见那细如葱白的指尖,不由心跳加速,“怎么买了两份?”   陈怀柔在对面坐下,取出一份蜜煎藕打开,迎面而来的藕香带着酸甜,淡雅不腻,她捏起一片,递给宁永贞,“陈睢也爱吃,这家蜜煎局做的甚好,色如琥珀,软绵可口嚼劲十足,只是我记得你小时候不爱吃甜,怎么口味变了?   宁永贞没动,陈怀柔又往前让了让,低头,看见他指肚上的红斑,便躬身往前探手,塞到他嘴边催促,“快吃,要不然黏在我手指上了。”   秋天的风,刮得不近人情,卷车帘又吹得它鼓鼓摇曳。   江元白冷眼看着车上几乎靠在一起的两个人,宁永贞启唇,一口含下蜜煎藕,陈怀柔指尖还有澄黄的蜜浆,她收回手指,放在嘴里嘬了两下,复又跟宁永贞不知说起什么旧事,两人相视一笑,落在江元白眼中,却是极为刺眼。   几年前宁永贞同他说的话,再次映入脑中。   “你以为她真的喜欢你?别做梦了,陈怀柔只是觉得新鲜,没见过你这种穷书生,金银珠宝砸给你,她心里高兴,说到底,你不就是为了她的身份吗?装什么清高!”   青梅竹马,连伤人的话都说的如出一辙。   江元白紧紧攥着书册,看马车越走越远,消失的方向,是往宁府去了。   “江元白,你除了读书比我多,我实在想不出陈怀柔会喜欢你什么。   你知道杜幼安吗,就是那个喜欢养门客的杜二小姐,她跟陈怀柔可是情同姐妹,最喜欢长相俊美的男子。   你好好想想,你对陈怀柔来说,到底是什么?”   “总有一天我会回来娶她,江元白,你等着就行。”   .....   陈怀柔一进门,就打了个喷嚏,院里传来嚎啕哭声,她走近些,婢女三两成群的站在屋檐下低声议论,见她回来,连忙行礼,紧接着以极快的速度四散开来。   陈睢躺在藤椅上,薄衾蒙脸,哭的不甚悲伤。   “鬼哭狼嚎的叫魂呢!”陈怀柔踹他一脚,把蜜煎藕扔到他身上。   陈睢撩开薄衾一条缝,擤了擤鼻涕瞥了眼后面,见没有旁人,便怏怏不快的抱怨,“我的鸡被炖了。”   “被谁炖了?!”陈怀柔吃了一惊,那鸡花了两颗金豆子,着实价格不菲,况且陈睢一直把它寄养在杜钰家中,杜钰又是个出了名的纨绔,对待这些东西比对爹娘还要上心。   陈睢横起胳膊搭在额头,长吁短叹的说道,“都怪我一时大意,觉得它刚斗胜,就拿回家来想犒劳一顿,又怕娘看见,我把它藏在后厨院里。   提到这个就气的我头疼,那厨子眼疾手快,三两下退光了毛,现在在锅里炖着呢。”   陈怀柔也躺下,扯过陈睢的薄衾盖在身上,“我想怎么这么香,今晚有口福了,我要多吃两碗饭。”   简直丧心病狂。   傍晚还唉声叹气的人,吃饭的时候吃的比谁都欢,陈怀柔看着陈睢把最后一个鸡翅夹进碗里,不由开始怀疑他把鸡带回家根本就是别有用心。   “宁家送来两盒首饰,我扫了眼,料子好,做工精细,但是没入库,现下正放在前厅。”孟氏喝了盏茶,意有所指的看着陈怀柔。   陈睢咬着鸡翅插嘴,“不能收,收了就说不清了。”   陈承弼跟着附和,“儿子说的对,两家关系好,更应该在此关头避嫌。”   孟氏放下银箸,咳了声,陈睢和陈承弼连忙跟着停下,将嘴里的东西咽下,等她发话。   “娘,你做决定,我听你的。”陈怀柔蹙眉,心道宁夫人这是作甚,未免做事不太妥当。   孟氏满意的点点头,叹了口气,又道,“不光是宁家,其实昨日吕修也来过,打着拜访你爹的名号,送了一匣东珠,一个砚台。”   “吕修?”吕修是当今皇后的外甥,亦是宁永贞的姐夫。   陈怀柔顿时觉得饱腹,一口也不想再吃了。   “亏他们用心,旧坑端石砚,质地细腻,砚上有蕉叶白和火捺纹,名贵且又罕见,可惜了。”陈承弼想起那方砚台,不由得摆了摆手,亦觉得味同嚼蜡。   他没什么爱好,年轻时候喜欢提笔弄辞,自然对文房四宝看的贵重。   “他们到底想做甚?!”陈睢一拍桌子,心里有些不服气,“难不成想左右夹攻逼迫我姐就范?”   “别瞎说。”陈怀柔睨他一眼,又道,“他们是想拉拢爹娘入皇后阵营,辅助大皇子日后争储。”   沛国公虽无太大实权,在皇上身边却是能说得上话的,夫人孟氏又是太后的干女儿,皇上的义妹,出入后宫自然也是十分便利。   若能将沛国公收到麾下,于皇后来说,等于多了一个对抗贵妃和二皇子的筹码。   他们仗的,无非是陈怀柔和宁永贞打小的情谊,以及宁永贞断腿后,陈怀柔的迁就。   “怀柔,你弟弟说的未尝没有可能。”孟氏与陈承弼不约而同看向她,陈怀柔支着下颌,不做声响的听他们分析。   “自从朝堂传出皇上有立储的心思,吕皇后和沈贵妃便各自为派,左相和右相更是趁机不断提拔拉拢官员,如今大皇子和二皇子针锋相对,此二人将来不管谁会入主东宫,于我们而言影响不大。   只是在此之前,要想保持中立,需得多加防备。”陈承弼摸着胡须,想起在齐州逍遥自在的日子,不禁有些惆怅。   “就怕宁家和吕修合谋,利用怀柔的不忍,得寸进尺,到最后....”孟氏拍了拍陈怀柔的手,问,“儿啊,这事,我跟你爹听你的。”   毕竟事关陈怀柔婚姻,两人素来尊重女儿意见,再者,即便是宁永贞腿瘸了,只要她喜欢,他们也不会反对。相反,如果女儿不喜欢,纵使宁永贞全须全貌,他们也不会自作主张定下亲事。   陈怀柔没犹豫,“明日我跟陈睢去一趟宁府,把东西还回去。至于吕家的事情,爹娘不宜耽搁,反正咱家没什么好名声,索性依着纨绔的个性做事,就说库房堆积不开,将东西送还就好。”   孟氏点头,看着女儿愈发明艳娇媚,她忍不住骂道,“靖国公府里那个王八蛋,听说醒了,你那一扎竟然没扎中要害,这几日去看他的人娘都记下了。”   “我姐怎么了?那孙子是被我姐扎伤的?!”陈睢就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蹦起来又是一拍桌子,“姐,你不是摔倒划得吗,艹,这孙子,下次让我看见,非弄他不可!”   “娘,别费心思了,幕后之人避险还来不及,最近定然不敢上门看他。他知道你在暗处等他,那人诡计多端,这一次没成功,势必还会另找机会拉拢靖国公。”   陈怀柔吹了吹滚烫的紫笋茶,又道,“你等我日后自己收拾那孙子,敢打我的主意,必叫他生不如死,痛不欲生,这辈子都抬不起头来做人!”   陈睢嘶了声,暗叹冯谦完了!   躺了三日的冯谦从床上落地的一刹,头昏眼花,面前虚白仿佛阴间地狱一般不真实,他抬了抬脚,就像踩了空气似的,身子一晃,咣当趴倒在地上。   “一堆废物!”他叫嚣着拍打地面,这一摔,他算是醒转过来,胸腹上的伤口骤然撕裂,几个小厮手忙脚乱的将他抬到床上,他仍在叫喊,“我祖父呢,叫我祖父过来,让他给我报仇!”   靖国公忙的焦头烂额,打着探病名义上门的宾客送走了一波又一波,他刚坐下喝了口茶,门外小厮又来通传,礼部尚书的千金和礼部侍郎上门拜谒。   早就肿胀的两条腿,不得不重新站了起来,“请他们进来。”   江元白着月白长衫,儒雅俊朗的面上浓眸似墨,时而让人觉得深不可窥。身后的方凝有着江南女子的柔和,娇娇俏俏的模样温顺可人。   靖国公看着两人送来的礼品,又念着方鸿卓的情分,不免多说了几句。   临走时,江元白拿出碧色瓷瓶,赠与靖国公,只说此药是皇上御赐,极为难得,对于刀伤剑伤十分有用,涂之可在极短时间内愈合。   两人走后,靖国公赶忙去看冯谦,看他鬼哭狼嚎的喊疼,既焦躁又难受,他就一个孙子,自然捧在手心疼爱。   御赐金疮药靖国公认得,虽不如那些补品珍贵,却有着极其神奇的妙效,他让下人扒了冯谦的衣裳,见伤口崩裂,丝毫没有长好的迹象,他将药瓶递给小厮,肃声道,“给世子换药。”   方凝与江元白步行至府门外,又先后上了一乘马车。   “上回你替圣上挡了一刀,圣上感念你的忠心,赏了好些东西,别的不说,这瓶药甚为珍贵,你怎么舍得将它送人。”   方凝微微抬眸,注视着江元白淡淡的神色,两人今日带的礼品足够丰厚,她有些不明白江元白缘何对其如此用心。   “我一个文官,若非那日圣上遇刺,根本不会有受伤的机会。再珍贵的东西,如果没有发挥它应有的作用,那便一文不值。   这几日靖国公定然收礼繁多,我们将御赐金疮药送出,不但没有任何损失,还能为尚书大人与靖国公之间拉近关系,在朝为官,多一个朋友总是好的。”   江元白想着那瓶药,嘴角慢慢勾起一抹不明所以的笑来。   方凝听他嘴中用的是我们,心中不免感动,她伸手去握江元白,那人却不知看到了什么,避开她的视线将车帘挑开,微风卷着桂花的香气,方凝收回手,顺着江元白的视线看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江元白:冯谦,起来上药了。   这几天一直忙着重写,几乎透支身体和时间。   说一下关于江元白的几点,他不渣,也有心机,想往上爬,也会在日后对女主一家产生大作用...(疯狂捂住自己的嘴,不能再说了)   还有一个重要人物,修正文章之后,他会在后面出现,也就是那个被陈怀柔救下的少年。   啊,真的不能再说了 第12章   “姐,你快点。”陈睢从车上跳下地,两手各拎了一个檀木盒子,紧接着陈怀柔便出现在他身侧,她穿着大红色华服,外罩绯色披风,缀满金线翠珠的裙摆随着光晕熠熠生辉。   小厮恭敬热情的将东西接过,又赶忙将两人领入府中。   “是陈乡君?”方凝往前挨了挨,几乎靠在江元白身上。   江元白抿着唇,身侧的手慢慢收紧攥成拳头,额间太阳穴突突的跳动,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影壁之后。   他转身,方凝躲避不及,两人险些撞在一起。   江元白无意识的低眉,眸色浓深仿佛含着几丝厌恶,方凝吓了一跳,冷岑岑的寒意叫她浑身汗毛耸立,她坐回去,再看他时,依旧是那副温润儒雅的模样。   方才,难道是自己眼花了?   “我要去趟刑部,这几日都会很忙,你先回去,不必等我。”江元白想起陈怀柔喂宁永贞蜜煎藕的场景,心里有些不痛快。   要下雨了,刮过几片乌黑的云彩,将天空笼罩在青黑之中。   身后的方凝没来得及开口,江元白已经下了车,江松紧随其后,方凝张了张嘴,只任由他们拐进巷子,的确是往刑部去了。   “公子,陈乡君来了,眼下在前厅同夫人说话。”端药的婢女心情不错,一连数日,宁永贞就跟从前一样,笑意盈盈,也不再怨天尤人的暴躁抵触,对她们下人来说,好伺候的公子才是好公子。   宁永贞握书的手一滞,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他卷起书,放在旁边的几案上,“衣裳脏了,替我找一件新的过来。”   脏了?婢女忙走上前,上下打量了一遍,不免心中犯疑,连褶皱都没有,怎么会脏?   宁永贞咳了一声,正色道,“取那件碧色绣团绒锦服,紫金镶玉冠,羊脂白玉如意配。”他摩挲着腰间的玉带,目视前方,看起来淡定自若。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么急迫的想出现在她面前,随便说什么都好。   宁夫人揉了揉眉心,望着桌上如数奉还的两匣珠钗,一时间五味杂陈,竟不知该跟堂下两人说什么好。   陈睢笑眯眯的喝了口茶,问,“夫人若是没什么要说的,我跟我姐就走了,晌午我们要去吃桂花鸭,城南的厨子出了名的难约。”   “不如我吩咐厨房做些怀柔爱吃的菜,正好永贞在院子里闷得发慌,你们年轻人自然有说不完的话。   怀柔,你不要多想,我送东西过去,只是因为感激。”   宁夫人见陈睢站了起来,遂摆了摆手,来到陈怀柔跟前,她不得不承认,当时女儿回府向她建议的时候,她的确动了心思。   陈怀柔是个重情义的人,若是能借着她的同情将她与永贞绑在一起,不光儿子高兴,女儿和女婿的目的也能随之达成。   只是,她的小心思被国公府窥探出来,人家将东西原封不动的送了回来,这一瞬,她竟无比的懊恼后悔起来。   宁家与沛国公一家世交甚好,彼此走动频繁,若是因为此事让两家生了嫌隙,那才是得不偿失。何况她看着陈怀柔长大,知道陈怀柔心里根本没有宁永贞,只不过是年少的友情,让她对儿子多了些照顾。   她暗叹一声糊涂,抓着陈怀柔的手,既觉得心虚冷气,又想跟她好好解释,可话到嘴边,无论怎么说,都好像理亏。   “孩子,你别怪我。”她红了眼睛,想笑,却又忍不住的难受。   她毕竟是一个母亲。   陈怀柔拍拍她的手背,脱出手来笑道,“夫人说什么呢,咱们两家多年厚交,我跟家里为宁永贞做些什么都不为过。   只是往后都不要送这些贵重钗饰,府里库房满满当当都是我的物件,娘说,自己用的自己买,不让旁人费心。”   宁夫人点头称是,又道,“你娘说的对,是我考虑欠周到。”   “那我们先走了。”陈怀柔说完,陈睢跟在她身后推着她的肩膀想往外走。   宁夫人急急叫了声,“怀柔!”   “嗯?”陈怀柔扭头,娇嫩的脸上满是明媚生动。   “没事,替我问你爹娘好。”宁夫人改口,自觉多说无益,桌上那两匣珠钗,愈看愈是碍眼,她叹了口气,慢慢回转过身子坐在太师椅上。   博古架后,悠沉的轮椅声兀的响起,接着,宁永贞出现,毫无表情的望着宁夫人。   半明半昧的光影里,他的脸犹如冰冷的罗刹,宁夫人胸口一颤,强颜欢笑的站起身来,“儿子,你....”   “谁让你这么做的?”他眸色如晦,双手紧紧攥着扶手,太阳穴处的青筋突突跳动,仿佛下一刻就要爆裂。   “你别胡思乱想..”宁夫人怕他发狂,急忙上前想要解释。   “别碰我!”宁永贞喉咙暗哑,死死盯着宁夫人的脸,横眉怒目,“你嫌我不够可怜吗,是要把她拉进连我自己都厌恶都痛恨的生活里吗!”   “永贞,娘不是那个意思,怀柔是个好姑娘,你喜欢她,娘想让你高兴..”   “我不喜欢她,”宁永贞一把拽下腰间的羊脂白玉如意配,明明是在笑着,却又仿佛下一刻就能哭起来,“你也别打着我喜欢她的旗号,为姐夫做事!”   玉佩掷地即碎,他调了头,决然而去。   头顶雷声轰隆隆的闷声压下,陈睢摇着手里的穗子,三两步跳到陈怀柔身前,眉眼机灵的挑了挑,“姐,咱们要去哪?”   他还真惦记起城南的桂花鸭。   “去杜府。”陈怀柔系好披风带子,于人群中同陈睢慢悠悠的边走边看,熙攘的集市,他们姐弟二人鲜衣怒马,很是显眼。   “我不去!”陈睢摆手,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   入京后陈怀柔一直没机会去找杜幼安,从前在齐州,杜幼安有个宽敞的庄子,庄子里养了十几个好看的门客,日子过得甚为快活。   如今在京城,许多事情身不由己,虽说庄子里有俊俏郎君等着,杜幼安却是十天半月才得空过去一趟。   “你就不怕你弟弟被她看中,暗无天日的养在庄子里,日日等着她的垂涎?”陈睢夸张的勒马往后一顿,便听陈怀柔没好气的嗤道,“幼安眼睛又没瞎。”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甚,不就是想去杜钰家里招猫走狗吗。”   眼看被她识破,陈睢也不羞耻,反倒笑嘻嘻的讨好道,“姐,你在杜家多待会,差不多咱俩前后脚回府就行。”   “去吧去吧!”陈怀柔挥挥手,陈睢便夹起马肚,飞快的奔走了。   噼啪的雨点骤然砸了下来,叫人猝不及防。   陈怀柔有些后悔为了炫耀新衣屏退了马车,她一手遮着头顶,一手勒着缰绳,想找个避雨的地方。   马跑得愉快,雨点砸的愈密集,不多时,头发和衣裳都湿漉漉的黏在身上,这副样子,还去什么杜府。   她调转马头往沛国公府跑,想着快些,便临时改走曲水巷。   曲水巷的尽头有个曲水亭,亭子里站着一人,他正迎着前方的马蹄声,负手等待。   起先飘如细丝的雨越下越大,簌簌的雨水冲刷着她的眼帘,长睫被雨打湿后黏腻的盖住了视线,她抹了把脸,望着亭子及时勒住了缰绳。   翻身,跃下马去。   她知道亭子里有人,却没看清到底是谁,遂背对着那人解了披风,抖掉上面的水雾,一回头,江元白提步上前,近在咫尺。   陈怀柔狐疑的逡巡四周,见再无旁人之后,不免有些愠怒。   她觉得,江元白一定是故意的,故意阴魂不散的跟着自己,那他到底想作甚!   想不明白,陈怀柔便更厌烦。   “我是特意在这等你的。”江元白知她困惑,遂主动承认,陈怀柔发丝湿透,黏腻的贴着白生生的脸颊,遮去了一丝明丽,人也显得柔婉起来。   “江大人有事?”陈怀柔拂了把脸,心道早不出现晚不出现,专挑老娘狼狈的时候,偏他一身清冷儒雅,端的是矜贵如玉的架子。   江元白舔了舔唇,目光从她白皙的喉咙回到那双不示弱的眸子,点头道,“有几句话要劝你。”   劝她?陈怀柔觉得他的脑疾似乎加重了许多,他是以什么身份来劝自己,配吗?!   “你最好离我远点。”陈怀柔笑了笑,抬头看着亭子外的雨,有些不耐烦,“你以为自己是谁,劝我?天底下能劝我的人还没生出来呢,你劝我,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   简直就是白日做梦!   江元白置若罔闻,他比陈怀柔高出一头,伸出手,停在陈怀柔发边,陈怀柔明眸凌厉的一睨,江元白顿住,复又轻轻笑。   “你性子真是一点都没变。”   陈怀柔索性别开头,大步走向亭子的斜对面,与他隔开距离后,摩挲着手臂跺了跺脚。秋雨冷,透骨的寒,整个人就像泡在一滩冰水里。   身上一暖,江元白脱了自己的外衣,两手压着陈怀柔的肩膀拢紧领口后,脸上立时被打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他微微恍了下,复又面不改色的给她系好领口。   陈怀柔自然不依,当即挣开后去脱衣服,江元白眼疾手快,捏住她的胳膊沉声道,“别动!”   “你再不松手我就卸了你的头!”陈怀柔恼道。   江元白闭了闭眼,松手,看着她一字一句道,“你来月事了,衣裳脏了...”他的目光往下一落,陈怀柔整个人仿佛僵住一般,半天没回过神来。   下一刻,她的脸红成了果子。 第13章   雨势湍急,檐上瞬间银白一片,唰然而下的雨水撞到地面,砸出凌乱的泥坑,花草被狂风卷折成残败的模样,肆意摇曳着身躯,耳畔间不时响起闷重的雷鸣声,天空已然变得浓黑似夜。   江元白舔了舔唇,不动声色的看着她耳朵染上粉色,腮颊晕开胭脂,鸦羽似的长睫覆住眼眸,再抬起时,水濛濛的就像澄澈深潭浸润的寒星秋水,他咽下喉咙,一手背在身后,紧紧攥起。   看着他一副道貌岸然的君子模样,陈怀柔是又气又恨,她拢着衣领,这才觉出小腹隐隐有些作痛,热意涌到双/腿间。   这种见面方式,还真是别具一格。   她咬着牙,面红耳赤的恼道,“还不转过身去。”   江元白没动,只抬起眼来看向别处,“左右已经看到了,眼下遮住,不妨事。”   他当然不妨事,有事的是她!   陈怀柔猛一跺脚,也不管外头雨大,作势要往外跑。   江元白拽住她的手腕,往身前一拉,蹙眉道,“你到底是个女子,受了凉日后便会落下病根,再等等,这雨下的突然,想必云彩过去后,就能晴朗。”   他抬起头,仔细的看了眼天,又垂眸,对上陈怀柔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   他松了手,从容自若的退后两步,镇定后沉声道,“你今日去宁家了。”   “你管的未免太多。”陈怀柔瞪他一眼,忽然想起了什么,讶然道,“你不会一直跟踪我吧?”   江元白一愣,摇头否认。   陈怀柔疑惑的盯着他,见他神色如常,不躲不避,道是自己多想了。   “我去了趟靖国公府,后又打算去刑部复核一件要案,天公不作美,下起雨来。”他正色庄容,不似说谎的样子。   江元白省略了过程,从靖国公府出来后,他让江松独自去了刑部,自己特意等在曲水亭,他知道马上要有一场暴雨,也知道陈怀柔若是走近路一定会经过此处。   他想起宁府门前,陈家姐弟二人拎着紫檀匣进门的情形,遂继续劝道,“我知道你跟宁永贞关系好,但是京城不是齐州,许多事情都在诸多人的掌控之中。   你最好不要与他交往过密,免得旁人误会。”   “谁误会?”陈怀柔觉得他莫名其妙。   “不管是谁,你都该跟他保持距离。”江元白咳了声,他忽然觉得风有点冷,吹在脸上冰凉凉的。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江元白,你不会...”陈怀柔仰着头,恍然大悟一般的审视着他的表情,江元白别开脸,将脊背挺直了些,耳朵却是被火烤过一般的燥热。   “你不会觉得,我还喜欢你吧?!”   简直,就是匪夷所思!   江元白倏然瞟她一眼,负在身后的手慢慢打开,又骤然收紧,指甲抠着掌心。   他记得那些年陈怀柔为自己砸银子,砸人脉,不遗余力的用她以为的“好”来喜欢他,甚至笃定嚣张的同别人讲,他江元白只能是她陈怀柔的,谁都别想碰。   他自幼失怙,性情有些敏感骄傲,于他而言,像陈怀柔这种明艳招摇的女子,最是应该避之若浼。   生了一张好看的皮囊,却是个粗俗直接的性子,她认为世间万物没有钱买不到的,包括感情,如果有,那一定是银子砸的不够多。   他想起往事,禁不住有些恍惚。   她没变,只是早已把他切除在外。也就是说,日后定然还会有一个人,会被她那般热烈且张扬的爱着。   思及此处,江元白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人往往会对得不到的东西,分外心软。   他希望,他对她,只是心软,而非心动。   江元白想提醒她的本意,是不想让陈怀柔蹚浑水,宁家的背后是皇后大皇子,一旦被牵连其中,便意味着整个国公府都要为大皇子效力,没有不流血的夺嫡,哪怕表面和平,暗地里必然存在厮杀龃龉。   “你不喜欢最好。”江元白敛了温和,一张俊脸犹如凛冬风雪。   陈怀柔怒极反笑,他可真是自我感觉良好。   她喜欢他的时候,自然看他哪里都好,就算放个屁,那也是冰山雪莲般的高洁。现下她早就不喜欢他了,即便他如何清雅博学,丰神俊美,还不如一个屁响亮。   “宁永贞摔断腿不是偶然,而是阴谋,幕后主导之人,正巴不得你跳进这个陷阱,沦为他们的利益驱使。”   江元白脑中一闪,浮现出宫宴那夜的场景。   只差一点,若他没有及时赶到,兴许冯谦已经得手,想起他的手曾摸过陈怀柔纤细的腰,修长的腿,江元白顿觉胸闷气短,犹如细针扎着皮肉,浑身都疼。   陈怀柔虽生气,却还是听出了话中深意,“你知道是谁,”她向前一步,难以置信的睁大了眼睛,他的意思是,宁永贞被害,凶手是他们宁家人!   怎么可能!   “能让宁大人不去追查,你以为除了他,还会有谁?”江元白知道她心中有了答案,遂幽幽抬起眼尾,打量着她的反应。   也好,有些事情,她早些知道危险,便能早些置身事外。   她这样的人,本就是娇养富贵花,不该被这些腌臜浸染。   陈怀柔倒吸了口气,又猛然抬起眉眼瞪着江元白,似不认识一般,在她印象里,江元白是个书生,只懂得读书写字画画弹琴,故而那些年她曾动过心思,想要让他入赘到国公府,做个衣食无忧的俏郎君。   她有的是钱,亦能保证婚后的日子江元白不用为了生计奔波,只消在府里优雅的相妇教子,想想那个画面,多温馨多快活。   可是他不知好歹!   面前的人,明明还是那个儒雅斯文的长相,眸色中却有着叫人看不透的深沉老到。   官场,险恶!   “真的是吕修?”皇后的亲外甥,宁永贞的亲姐夫,吕修!   也只有他,能让宁大人息事宁人,不去调查致使宁永贞坠马的真相。   想起前几日宁家和吕家相继到沛国公府示好的举动,陈怀柔心中一阵恶心,她忽然觉得宁永贞可怜。   在夺嫡路上,他竟然成了一个牺牲品,微不足道的牺牲品,只是为了拉拢权势,助力大皇子阵营。   何其可笑。   “阿柔,不只是皇后盯上了你,还有沈贵妃,上回宫宴,你仔细回想一下,引领你去雅室的婢女,靖国公的孙子,还有你又是在何时被人下的毒...”   陈怀柔咬着下唇,默不作声。   江元白叹道,“你与宁永贞保持距离,皇后无计可施,沈贵妃亦不会再动你。”   许久没有听到回应,江元白松开手,偷偷瞥了她一眼,乌黑的发浓密似海草一般,长睫挂着雨珠,湿漉漉就像鹿儿的眼睛,灵动纯澈。   他想,好歹她对自己好过,今日的提醒,权当回报她那时的天真。   想到这,他忍不住又多看了一眼。   这一眼,被陈怀柔当场捕捉,江元白脸乍然一热,后又若无其事的别开视线,胸口心跳乱如鼓擂。   “那你呢,你站哪一边?”   ......   “公子,夫人炖的乌鸡汤,你再不喝可真就凉了。”江松贴手试了试汤碗,外面尚且有点温热,快入冬了,东西凉的比往常快。   江元白瞟了眼,摆手道,“你喝了吧,我不饿。”   周芮几乎每晚都会炖汤,尤其入秋以来,炖的都是滋补的汤羹。   江元白戌时以后不吃东西,故而端来的汤羹都让江松喝掉,也不知汤里加了什么东西,这几日喝得江松浑身热燥燥的,心里却是空虚虚的难受。   “我不喝了。”江松摆摆手,颇是为难的看着那个汤碗。   江元白停笔,掀开盖子,一股淡淡的肉香气飘出,里面夹杂着不知名的药香,他蹙眉,迅速合上盖子,示意江松挪开。   “母亲最近有什么反常?”   江松苦着脸,摸了摸后脑勺回道,“夫人经常跟方小姐出去求神拜佛,别的倒也没什么。”   江元白扭头,窗外月明星稀,婢女提着灯笼跟在周芮身边,两人越走越近,隔着支摘窗,周芮瞧见了他的注视,遂加快了脚步,吱呀一声推开门来。   周芮年轻时候温软淑慧,多年守寡抚养江元白成人,性子也比从前强势一些。   她在房中絮絮叨叨说了好些无关紧要的话,临了才高兴与江元白说起方凝,并提到方凝这些日子带她四处游览,且买了好多稀奇可爱的物件送她。   许是见江元白不甚有兴趣,周芮便也觉得无趣,遂收拾了东西,准备走。   “喝完汤了?”她看着被搁置在几案上的汤羹,笑盈盈的走近,方要掀开盖子,江元白沉声回道,“正要喝,娘便来了,我写完这篇字,就会喝掉。”   周芮满意的点点头,语重心长的劝道,“明日我生辰,晚上你早些回来,我邀了方凝过来,你别总是对她不冷不热,有些事情,该坐下好好谈谈了。”   江元白下意识的将目光投到汤碗处,不多时,他淡声道,“是该好好说清楚了。”   作者有话说:  只有一个男主,江元白。   男主光辉随着文章展开会像太阳一样耀眼(如果没感觉到..捂嘴,不可能感觉不到,信我)   ps:这本文开文时候就异常坎坷艰难,废稿有差不多十万字了吧,感谢连载期一直陪伴的小天使,没有你们,根本不可能有动力继续。   没什么比好好写文更好的回报了!(疯狂为自己求收,点我点我啊!) 第14章   西郊营地不日将挥军南下,由郑将军领兵,直奔西南边陲沿线州城。   陈怀柔和陈睢起了大早,带上孟氏备好的行囊,一路快马赶到西郊,正逢军队训话,郑将军摆了摆手,便让陈旌随他们去了后山。   陈旌已经退去当年的书生气,黑黢黢的一张脸满是果敢俊逸,他摸了摸陈睢的脑袋,又转头温和的望向陈怀柔,见她白白净净的小脸挂着汗珠,忍不住刮了下她的鼻尖。   “我们小柔不笑的时候像只凶猛的小豹子,哥哥看了都害怕。小柔笑一笑,哥哥都要走了,好久都看不到小柔,乖~”他说话的时候,露出白白的牙齿,被黑黢黢的皮肤衬托的愈发皎洁。   陈旌略微弯着腰,眸眼中倒映出陈怀柔怏怏的表情,他叹了口气,一只手负在身后,一只手顿在陈怀柔发顶,他想了想,笑道,“这样好看的发式,哥哥可不能揉乱了。”   陈怀柔踢了脚地上的石子,一把拽住他的衣袖,不悦道,“为什么非得你去,西南边陲酷热难当,更别说数不胜数的毒虫猛兽,你怎么吃得消?   爹说是你自己的主意,哥,不去行不行?”   她知道劝他委实徒劳,却还是不甘心的歪着头,一面晃他的胳膊,一面试图扭转他的心思。   哥哥变了,从他决定弃文从武的那一刻,陈怀柔就觉得不对劲。   陈旌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文质彬彬的读书人,相反,他有时候的坚毅执着更像是一个杀伐果断的将军。   陈怀柔瘪了瘪嘴,陈旌垂眸,任由她从衣袖滑落到他的掌心,他的手掌被刀剑磨出厚厚的茧子,虎口处尤其厉害,经年累月的训练让那里生出各种刀疤伤痕,往往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他微微颤着手,拂开陈怀柔的摩挲。   “哥哥做了礼物送给小柔和三郎,”陈旌岔开话题,从怀中掏出一个绣着青竹的月白色荷包,递到陈怀柔手中,又将腰间的匕首拔出,反转刀把扔给陈睢。   陈睢看了眼匕首,刀把上嵌着几颗翠绿的宝石,刀刃光滑锋利,他用手指抹了把,随即插入鞘中,“姐,快看看你的是什么?”   他急切的凑过去头,陈旌笑笑,拍着陈睢的肩膀一起靠在陈怀柔身边,道,“冬至是小柔的生辰,哥哥大约赶不回来,便提前当做贺礼送给你,看看喜欢吗?”   陈怀柔掏出里面的东西,眉眼一喜,抬眸捏着印信举到陈旌面前,“哥,这是我送你的黄玉,你把它雕成印信了!”她反过来看着底面,清晰可见的“怀柔”二字,字迹劲拔,比之从前更为隽永。   “哥,你送我姐这东西,还不如送她金银首饰,她一年动不了两次笔,要这印信纯属摆设。”陈睢抱着胳膊斜撑着腰身,一条腿不住的打晃。   陈怀柔踢他小腿,“用你管,谁说它没用处,用处多着呢,比如...”她眼珠一转,旋即拉起陈旌的手,对着印信哈了口气,啪的盖在陈旌手背上。   微凉却又带着一丝甜香,陈旌抬起手来,看了眼,垂下眼皮酝酿着情绪。   陈怀柔得意的收起印信,“盖上我的印,不管哥哥走去哪里,都得记着回来,一定得回来!”   谁都知道,此番南下,建元帝打的是什么主意。   借着肃清州城的名号,将三十万大军调至西南沿线,呈铺网状分布,密密麻麻的拢住吴王蜀地,使其无法北上。   这是要打仗了。   战场无情,陈旌此去定是艰难险阻,危险重重。   陈旌抿起唇,终是没忍住搓了搓她的发丝,复又按在陈睢肩膀,神色凝重道,“哥哥一定会回来的!”   陈怀柔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买东西,这能缓解她杂乱抑郁的情绪。   哪怕是陪着陈睢在市集闲逛,她也走马观花似的买了几只肥羊羔,想着过几日正好跟杜幼安在庄子里烤全羊,滋啦几声油星子,嫩呼呼冒着热气的羊肉外焦里嫩,入口酥软多汁。   她摸了摸肚子,顿觉又饿又累。   陈睢是个挑三拣四的,他对相貌有着极为严苛的偏执,如此耽搁了一个多时辰后,他终于美滋滋的抱着一只公鸡,神采飞扬的让陈怀柔付了银子。   “姐,你觉得这只鸡比先前那只怎么样?”陈睢透过竹笼摸了把鸡毛,颇为得意的挑了挑眉。   陈怀柔认真的打量了一番,慎重道,“看起来口感会更劲道。”   陈睢俊脸猛地一抖,护犊子似的把鸡抱在怀里,打死也不敢弄回家里了。   两人走到卖文房四宝的墨斋,陈怀柔低头细细挑选起砚台,上回吕修送给陈承弼那样上乘的墨宝,虽然被退了回去,可陈怀柔知道爹爹喜欢,奈何他荷包里常年就几两银子,有心无力。   年轻时候舞文弄墨惹了不少风流事,婚后自然被娘管的严厉,丝毫不给他犯错的机会。   陈怀柔正听掌柜的介绍,忽然被陈睢戳了戳胳膊,她抬头,见陈睢倚靠在柜台上,挤眉弄眼的示意她往远处看。   两主两仆自对面有说有笑地走来,一个是方凝,另外一个便是多年未见的故人,江元白的母亲周氏。   陈怀柔顿时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方才的困顿骤然不见,她直起身子,本就娇娆的容貌变得十分明媚。   陈睢咂了咂舌,觉得姐姐像极了竹笼里公鸡,随时等待战斗。   方凝看见她,先是一惊,旋即挽上周氏的胳膊,柔顺道,“伯母,这位是陈乡君,沛国公府的千金。”   她微微福身,礼数周到。   周氏面色一震,因着陈怀柔站在阶上,故而不得不仰着头端望,她都有好多年没看见陈怀柔了。   当年她是个活泼爽朗的姑娘,跋扈却不失可爱,娇蛮中透着纯澈的真诚。   周氏是喜欢她的,只是...周芮想到这里,不由得叹了口气,将目光收回,继而落到方凝的腕上。   只是,江元白不喜她的个性。   “伯母,伯母...”方凝见她走神,遂轻轻唤了两声,周氏这才勉强笑着,与她一同走上阶去。   此去经年,再次看到周氏,陈怀柔心中亦是五味杂陈,尤其是看着她同方凝如此交好的模样,更加觉得自己当年深情错付,可笑荒唐。   “怀柔,你何时来的京城?”周氏上前,想去握陈怀柔的手。   陈睢下意识的护着陈怀柔,嬉皮笑脸道,“老夫人,咱们两家什么关系,你还是称呼我姐姐为乡君合适,你说对不对?”   他眉毛一挑,问的却是方凝。   方凝心里冷笑一声,面上依旧温婉大方的注视着陈怀柔,轻声道,“原来伯母与乡君早就认识,我竟寡闻了,从没听伯母和元白提过。”   陈怀柔忍不住轻蔑笑道,“方小姐总爱自曝其短,这毛病不改却当趣事挂在嘴边,着实好笑。”   孟氏曾叮嘱过她,若是再碰到大过客家的小过客,万万不要手下留情,怎么狠辣怎么骂。   可见,当年过客对孟氏对国公府造成的阴影有多严重。   方凝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好容易定下心来,周氏拍拍她的手,劝道,“怀柔..乡君性情直爽,却是个好姑娘,可惜...”   周氏没再说下去,陈怀柔亦觉得无趣,她总不能将周氏一同抨击个体无完肤,到底这个妇人没做错什么。   她也没了剑拔弩张的意思,随便敷衍了两句,便带着陈睢回府了。   方凝在外间剥莲子,心里头想着日间的事情,便没来由的不痛快,尤其是想起陈怀柔那张招摇好看的脸,指甲就猛地一下掐进莲子皮里,竟然折断了。   她低呼一声,周氏赶来,忙叫人收了莲子,担忧道,“你也真是,何必亲力亲为,叫下人去做便是,瞧瞧这双手,哪里做过粗活。”   莲子是夏日冷藏在地窖的,刚取出来自然有些冰冷坚硬。   方凝羞涩的笑笑,反握住周氏的手,道,“伯母最心疼我,若是元白也像伯母一样细心,我不知该有多高兴。”   周氏自知儿子性情冷僻,清高倨傲些。他自小就不爱与人交心,更何况是女子,周氏叹了口气,复又看着方凝,“孩子,你果真想好了?”   闻言,方凝脸兀的红透,她紧紧咬着唇,娇羞的点了点头。   江元白进门的时候,已然金乌西沉,暮色四笼。   从房间换了素净的衣裳,他边挽衣袖边逡巡膳桌上的珍馐美食。   方凝挨着他坐下,婢女利落的上前倒好美酒,江元白瞥了眼酒壶,周氏莫名心跳了一下,见他没有起疑,这才安下心来。   江元白吃饭的时候素来不爱说话,方凝更是娇羞到两靥泛红,她时不时偷看江元白一眼,愈看愈觉得他俊美无俦,气冷如梅,心里头自然高兴极了。   一想到这样举世无双的男子将属于自己,她便有些难以抑制的激动。   娘说过,男人,总要让他尝点甜头,才肯乖乖俯首称臣。   她这般温婉美貌,加上娘的悉心教导,定能将江元白牢牢握在掌中,一辈子对她言听计从。   面前的人渐渐有了重影,若远似近的端望着自己,方凝摇了摇头,影子就像一片片迷离的鬼魅,她有些头昏眼花了。   只听咣当一声,方凝一头倒在桌上。   “怎么了!”周氏惊呼,立时起身要去看她,忽然被一声冷斥喊住。   “她怎么了,娘不知道吗?!”   作者有话说:  画个符,让收藏赶紧涨起来!!!! 第15章   静谧的房间里,周芮睁大眼睛,看着江元白捏着杯盏,慢条斯理的拂去衣袍上的褶皱,狭长的眼尾挑起一抹冷厉,她摸着胸口无意识的往后退了两步。   喉咙紧窒。   门吱呀一声推开,江松和方凝的贴身婢女小彩蹑手蹑脚的进来,又赶忙反手掩上房门。   周芮恍神,不明所以的避开。   江松把手里的麻袋撑开,与小彩一起将方凝抱进里面,刚松手,便见方凝面色潮红,浑身滚烫,她睁了睁眼,迷茫的扭动身子,稍一张嘴,便溢出令人羞耻的淫/声。   小彩舔了舔唇,麻利的把方凝胡乱摸索的手塞进去,找到麻绳,绑起来的前一刻,方凝在麻袋里面用尽全力磨蹭着粗糙的袋子,裸/露的皮肤被蹭出点点猩红,她微仰着头,口干舌燥的伸出舌来,绕着嘴角滑了一周。   炙热的温度涌到头顶,小彩面红心跳的系紧了麻绳,与江松对视一眼,江松立时抗起麻袋,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房门。   周芮被惊呆了,从头到尾,她只是用瞪大的眼睛表示她的一无所知和震撼,她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两人离开后,门咔嚓一声合上。   浑身的寒毛微微打着冷颤,阴凉的好似从地府走了一遭。   周芮双腿发软,扶着椅背站定,满是愕然的望着江元白。   “儿...”她张了张嘴,喉咙疼的厉害,因为过度恐惧而变得异常干哑难受,“到底,怎么了?”   她艰难的问完,浑身虚脱跌坐在凳子上。   江元白起身,将青瓷瓶放到她面前,沉声道,“她自己备的药,也算自作自受,自食恶果。”   周芮皱起眉头,慌张的摸起瓶子,压低了嗓音问,“娘也知道,是娘着急了,可你不该这般待她啊,你们早晚是要成婚的,更...”   “娘是要我娶杀父仇人的女儿吗?!”   一声低吟犹如震天响雷,惊得周芮猛地抬起头来,张大嘴巴难以置信的望着江元白。   “你说什么,什么杀父仇人!”   “李清绮毒杀了我爹。”   李清绮就是方凝的娘,方鸿卓的夫人。   一番解释,让周芮半天没回过神来,她的眼睛空洞的望着四周,失了焦距一般,若不是胸口的起伏,看起来像是一个死人。   她摸着椅背,指甲抠出吱吱的响声。   她自以为的恩人,竟然不配为人!   当年江文柏寒窗苦读数十载,准备赴京科考,却不料突染恶疾,一病不起,后虽然渐渐好转,却已然错过了春闱时间,只能眼看着同窗方鸿卓高中状元,暗自叹息。   江文柏的病不是病,而是中了毒,因着症状像极了伤寒,便只当生病来治。   那种毒素可在体内长年累月的囤积,达到一定数量后,便会呈爆发态势短时间内致人死亡。   原本江文柏体弱,却是能慢慢调理着存活下来,可惜,错就错在同窗方鸿卓回乡祭祖探亲,与江文柏定下了那门娃娃亲。   此事刺激到方鸿卓的夫人李清绮,她暗中找人故技重施,在他的衣物里添加了当年的毒/药,让江文柏神不知鬼不觉的病弱衰亡。   只是为了不让女儿嫁给一个白身,便能出此阴狠手段,可见,李清绮是一个多么恶毒狠辣的女人。   周芮长吁一口冷气,显然已经不能用简单的震惊来形容此刻的心情,太复杂。   她尊敬信任的方家,原是沾了丈夫鲜血的仇家,此仇不共戴天!   想到方凝,她又略微浮起一丝不忍,“方凝她,你打算如何处置?”   周芮有许多疑问,比如小彩为何会为他做事,下在江元白酒中的药,为何对方凝起了作用,时隔十几年,江元白又是怎样知道当年真相?...   这些疑问堆积在脑海中,她不知该怎么问出口。   江元白拧开瓷瓶塞子,倒出一粒丸药,黑乎乎的如黄豆大小,溶在酒水中无色无味,他捏着药丸移到鼻间,又抬起眼皮望着周芮,“母亲以为这只是普通的催/情/药吗?”   难道不是?周芮错愕的看了眼药丸,明明方凝说过,她是真心爱慕江元白,只是江元白总是不冷不热,客气疏离,她想早些嫁入江家,哪怕不要名誉不要身份。   周芮自是感动极了,原本还有所顾忌,可方凝说,左右两人已经由圣上赐婚,早晚她都是江元白的妻子。   她糊涂,难道这些药丸,还有旁的功效?   会让儿子像当年的江文柏一般,死于非命?   想到这,周芮的神色乍然惨白,她夺过药丸,一把扔到地上,嘴里念叨着“幸好你没吃,幸好..”脚下已经将药丸踩得稀巴烂。   这药里加了多少厉害的东西,恐怕只有李清绮和方凝知晓了。   “儿子,那方凝到底去了哪里,她在我们家中消失,方鸿卓会不会.....”周芮紧张极了,她焦虑的在房内来回踱步。   “明日一早,整个京城都会知晓方凝去了何处,这件事与我们江家无关。”   “方鸿卓到底提拔助力过你...”周芮语气一软,又忽然想起丈夫的可怜,情绪来回的剧烈波动,她死死咬着唇,心脏跳的狂乱不休。   江元白轻笑,“娘,有句话我不说,其实你自己清楚。   若是他果真记得与父亲的约定,缘何父亲亡故那么多年,他一封书信都没有问候?”   方鸿卓被李清绮管的服服帖帖,自然不敢忤逆她的意愿。李清绮心气高,攀附沛国公无门后,迅速找到方鸿卓,一番甜言蜜语,转眼成了状元夫人。   她这样的女人,又怎会任由方鸿卓做主,把女儿嫁给一介白衣呢?   方鸿卓必然默认了婚事作罢,遂也不再与江家联系,而李清绮则在方凝及笄之后,开始为她寻觅门户尊贵的世家贵胄,怎么也不会想到,江元白竟然能一举高中,夺得魁首。   “可你高中,他的确出了不少力...”   “娘,我读了十几年的书,好容易考进殿试,被圣上选做进士榜首,与他没有半分干系。为官后,他缘何帮我,不过是要将儿子拉拢过去,以便...”江元白将剩下的话咽回腹中,他不会再同周芮讲了。   在这偌大的京城,人人各怀鬼胎,为了彼此的目的拉拢逢迎。   周芮离开以后,江元白从房中踱步到院内,漆黑的夜空繁星点点,湛凉的风轻轻拂过他的面,带了丝丝湿气。   他有许多事情没同周芮讲,比如,他进京那年,险些遭人设计,沦为达官显贵怪癖下的玩/物,他拼尽全力逃出生天,机缘凑巧救下一个人来。   江元白披上一件玄色披风,就着茫茫月夜,从后门寂然无声的绕了出去。   琼楼灯火通明,彻夜狂欢。   楼下有条河,推窗便能看见满河星光碎如银玉。   江元白坐在榻上随手翻了下话本子,看了两眼,屏风后走出一人,他的脸有些瘦削,两只眼睛炯炯有神,看到江元白后,不觉松了口气,大步走来坐到对侧。   “刑部那件事,你做的滴水不漏,大哥和二哥争到御前,父皇明面上没有动怒,实则心生不满,想必过不了几日,左迁的人便能定下。”他喝了口茶,眉间笼上沉思。   “树大根深,想要撼动两人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达成,刑部的事情,未免能如殿下所想。”江元白与他意见相左,那人咦了声,好整以暇的望着他,示意继续说。   “依我所见,圣上此番会将刑部交由大皇子全权处置,毕竟宁家主管刑部,如若大皇子没有犯下不可宽恕的过错,圣上不会轻易动他。   我们需得沉心静气,坐待良机。明年春闱,天下学子涌至京城,正是殿下笼络人才的好时候。”江元白徐徐说来,又察言观色瞥了他一眼。   皇后及左相吕鸿辉的势力在朝中盘根错节,江元白知道最近接连事成,他有些掉以轻心,这个时候,若不按住他的得意,恐会因急进而至全局散乱。   对面那人听出他话里有话,浮躁的心思被人看透后,也慢慢冷静下来,他叩了叩桌子,低声道,“春闱你可是有合适的人选?”   江元白点头,方欲开口,忽听窗外一阵窸窣隐秘的脚步声。   两人凌厉的站起身,对视几眼后,那人从屏风后径直绕出,一声闷沉的石臼声,房里只剩下江元白一人。   门咣当一声被踢开,江元白抬头,看见来人的一刹,不由惊道,“怎么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  江元白:事情有些不好办了   ps:这本文我有点蒙圈,哈哈哈,可能自己写的挺嗨,但是说实话,收藏评论点击都创历史最低,我很脑大,如果收藏持续低迷,饿么,我可能会....   暂时将更新时间改为18:00 第16章   江元白不动声色的把醉春风掖回袖中,见面前人同样蹙眉打量着自己,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防贼一样看着自己,他咳了声,将手背在身后。   陈怀柔没想到会在琼楼碰到江元白,她从夜市逛了一圈,忽然闻到一股极为熟悉的香气,那味道同宫宴婢女身上的如出一辙,她循着味道进了琼楼。   就在此处,香味消失。   她踹门闯进,看到的竟然是江元白。   “你怎么会在这?”两人异口同声,陈怀柔往前走了几步,在江元白身边站定,悄悄屏住呼吸,闻他身上的气息。   江元白低头看她,皙白的颈项如玉般润滑,小巧的耳朵上缀着红宝石耳铛,浓密的发若有似无的勾着他的呼吸,他往后退了一步,站定。   “你,来这种地方作甚?”   陈怀柔没有闻到香气,有些不甘心,她睨了眼江元白,没好气道,“那你来这作甚?”   她双颊粉红,一双眸眼如同清水一般澄澈,江元白咽了咽嗓子,正要开口,屏风后传来一声柔婉的轻吟,“公子,妾都等的乏了,你何时过来看看妾的胸,又肿又疼,难受的厉害...”   陈怀柔瞪大眼睛,他竟然,到这里来嫖!   呵,果然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陈怀柔不觉笑了笑,连眼神也变得鄙薄嫌弃起来。   江元白身形微晃,却依旧面不改色的看着她,话却是对着屏风后说的,“不急。”   女子盈盈一笑,伴随着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屏风后走出一个女子,她的衣裳松松垮垮的勾在肩上,露出胸口雪白额皮肤,柔软的头发随意散着,几缕荡在腮颊,平添了几分媚意。   她瞧了眼陈怀柔,又熟稔的走到江元白身边,柔弱无骨般的靠着他的肩,说话便叫人酥了骨头,“公子,春宵苦短,妾的心都要等凉了,你摸摸...”   说罢,她竟真的拽起江元白的手,往胸部一递。   陈怀柔红着脸啐道,“你可真是不要脸!”   她转身,径直跑了出去。   虚空的手离胸部只有一寸,江元白的眼神在她离开后便倏然冷了下来,身旁女子也施施然穿好衣裳,正色庄容。   “公子恕罪,妾怕被人瞧出端倪,故自作主张..”   江元白瞥她一眼,目光冷厉深沉,女子忙低头,心下紧张。   “这几日都要小心,楼里恐混入不相干的人来。”他想起陈怀柔方才嗅闻自己的场景,她定是在找什么人,且寻到此处断了踪迹。   她嗅觉奇好,尤其善辨花香。   江元白回头扫了眼房间,女子恭敬的站到旁侧,确认无虞后,他提袍跟了出去。   夜市从南街开到北街,繁华喧嚷,吃食五花八门,还有各色手艺师傅捏糖人,雕木刻,塑泥塑,陈怀柔逛到面具摊上,随手拿了个金面鬼脸,她罩在头上,通过那两个眼睛往外看。   游龙走马的队伍敲锣打鼓的自桥上盘旋而下,紧跟其后的人群乌泱泱的涌了下来,她躲避不及,被人挤到河边,脚底悬空,踉跄着眼看就要栽进水里。   有人惊呼一声“小心”,拽住她的胳膊拉进怀里。   陈怀柔惊魂未定,只觉得一股墨香扑鼻而来,她仰头,对上那双沾染了怒色的眸子。   旋即,两手猛然一推,陈怀柔从那人怀里脱身,冷蔑道,“江大人,你不去享受春宵一刻,跟着我做什么!”   她力道大,一下子便把江元白怼到了树上,江元白微微蹙眉,只觉得后脊被横劈开来,火辣辣的生疼。   “无非都是逢场作戏,过了那一刻,也就没了情调。”江元白不冷不热的吐了口气,慢慢站直了身子。   “你可真是矫情。”左右都是嫖,挑三拣四装什么清高。   陈怀柔背向他,懒得多待一刻。   江元白却慢条斯理跟在她身后,也不出声叨扰,只是单纯得跟着,直把陈怀柔所有耐性耗尽,她猝然回头,恶狠狠的瞪着他一脸无辜的样子。   “你到底想做什么!”   她握起拳头,掰的手指咯嘣响。   “月色甚好,只是想跟你看看这份好景致。”   陈怀柔怀疑江元白被鬼附身,要不然他怎会说出这样没羞没臊的话来,她所认识的江元白,高冷到目空一切,更别说与她赏月逛街。   她被气得一时语塞,只愤愤吐出一个“脏!”字。   游龙的队伍浩浩荡荡的带走了大批人群,略显空旷的河畔,慢慢走来许多手执花灯的男女。   他们将花灯放到水里,便虔诚的双手合十,许过愿后,各自开心的低声交谈,眉眼间全是欢喜的模样。   陈怀柔想起多年前在齐州,为杜幼安庆生。   杜幼安有个紫铜匣,每年生辰受邀的客人都会把写有心愿的纸笺塞入其中,待日后重逢,将紫铜匣打开,看心愿是否达成。   那年江元白问她,写了什么,她盯着他看了半晌,直言道,“早日觅得如意郎君。”   她记得当时江元白瞬间通红的脸和颈项,好看的如同花瓣开时末端的那一抹殷红。   时过境迁,都是错觉罢了。   江元白一瞬不瞬的望着她,负在身后的手指慢慢收紧,指甲掐着掌心,他却始终淡淡笑着。   那时他说,“小姐虔诚,心意必能成真。”   陈怀柔问他写了什么,江元白却连连摇头,只说日后打开紫铜匣的时候,便可知晓所思所想。   “江元白,你当年,究竟写了什么?”陈怀柔忽然回过头来,极其认真的望着江元白。   大约是不甘心,想要知道那时他的心境。   陈怀柔一眨不眨的看着他的眸子,里面有她执着的身影,像只倔强的小兽,势必讨要真相的杵着。   江元白喉间慢慢失了水分,如同被人掐着喉咙,他往后避开,收紧的拳头不着痕迹地移到身侧,他动了动唇,方要开口,便听身后一响。   “陈怀柔,你答应我的事呢?”   陈怀柔探出脑袋,看见来人的时候显然一惊,旋即从江元白身边跑过,脚步轻松,神情欢快。   江元白面上一沉,跟着看了过去。   宁永贞穿了袭墨绿色锦衣,脸颊瘦削却带着一股春风般的暖意,他抬头看着陈怀柔,伸手将她腰间的荷包整理好,笑道,“不是说好了,唯我是从吗,怎的连宁家大门也不登了,可是后悔了。”   陈怀柔上前,两个婢女双双退后,她探手敲了下宁永贞的脑袋,宁永贞也不躲避,只宠溺的勾起唇,由她推着自己往前走。   “你说的都对,今夜我请客,看中什么买什么,随你挑。”   陈怀柔很意外能在夜市看到宁永贞,她以为,他还要适应一段时间,才能面对旁人纷杂的注视。   可他出来了,这很好,比她预期的都要好。   宁永贞勾了勾手,陈怀柔低头,宁永贞取下她头上的面具,握在手中摇了摇,“把它送给我便好。”   江元白看着他们从面前经过,唇上弧度渐渐抚平,他攥紧了拳头,死死盯着宁永贞手里的面具,那是在她脸上带过的,有她的甜香,如今却在宁用着手心。   他是不是还想将它摆在床头,日日观摩。   呵,可真是幼稚。拿了个面具又能如何,难不成陈怀柔会对他唯命是从?   正想着,他又抚平了心思,淡然自若的看着走远的两人。   陈怀柔不知说了什么,宁永贞与那两个婢女笑的比花还灿烂,紧接着,陈怀柔从摊贩处买了两串糖葫芦,咬了其中一串后,把另一串递给宁永贞。   宁永贞摇头,指着她咬过的那串,然后,陈怀柔俯身,将他指的那串塞到了他的手心。   同吃一串糖葫芦!   江元白不由得冷笑,可真是亲密无间。   他慢慢背过身子,心中浮起一股落水无依的苍凉感。   你看,阿柔,薄情的人,从来都不是我。   你以为对我好,却不知那份好里头,究竟有多少是因为喜欢,有多少是因为新鲜,正如宁永贞所言,总有一天她会厌了你。   真快。   “你这婢女看起来端庄大方,是不是那日宫宴随宁大人进宫了?”陈怀柔咬了口糖葫芦,随口问了句。   婢女微微福身,笑道,“奴婢身份低微,哪里能去宫里,奴婢是二等婢女,上回随大人去宫里的都是一等婢女,想必乡君认错了。”   宁永贞有些不解,陈怀柔为何对婢女动起心思,他摸着扶手,却没有插嘴。   陈怀柔哦了声,咯嘣一下咬掉糖葫芦外头的黄糖,眼珠微微一转,“瞧你双手纤细,定是伺候你家公子绾发的,难怪他今日看起来风姿昂然,格外精神。”   婢女点头,另外一人忍不住夸她,“乡君慧眼,小碧初到公子院里不过三个月,就替下原来的近侍,专门负责为公子绾发穿戴。”   “宁永贞,我问你要她,你给不给?!”她信手一指,对上那婢女目瞪口呆的神情。   陈怀柔轻轻笑着,又伸手捏在宁永贞肩头,他若是敢说不,她就拧着他的肉到同意为止。   婢女慌张的就差跪下,咬着下唇可怜兮兮的望向宁永贞。   宁永贞反手拍在陈怀柔手背,干脆道,“给。”   陈怀柔一挑眉,若有所思的盯着婢女惨白的小脸,欢快道,“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高不高兴?” 第17章   陈睢贴着耳朵趴在门上,听了半晌,也没听见里头到底在干什么。   他有些着急,索性拍了拍门,大喊,“姐,你让我进去看看热闹,快憋死我了。”他是个沉不住气的,自打陈怀柔把宁永贞的婢女带回府锁进书房以后,他做什么都没心思,就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何事。   无缘无故抢了宁永贞的婢女,回来后还没看清婢女长什么样,陈睢心里就像敲打着小鼓,咚咚咚的胡乱跳着,他两个手一齐拍打着门,忽然耳朵一疼。   陈睢龇牙咧嘴的松开手,被孟氏拎到了檐下。   “娘,轻点轻点...”他半仰着头垫脚握着孟氏的手腕,拽红的耳朵火辣辣的一阵疼,孟氏叉腰,小声斥道,“你姐姐做正事,你在这捣什么乱,若是闲得发慌,就去房里抄书,昨日的课业还没完,今日的又堆在一起,你说你,整日里游手好闲像什么话?!....”   陈睢知道,孟氏又要劈头盖脸一通责骂,他忙上前抱着孟氏的胳膊,讨好的哼唧半天,孟氏拿他没法,戳了戳他的脑门,便见书房门从内打开。   陈怀柔跳着从台阶上下来,一挥手,小厮又把门反锁,听不见里头半点动静。   连呻/吟声都没有。   陈睢立刻跑到她身边,好奇的问,“姐,到底怎么回事,不就是个梳头婢女吗,有什么不对劲的?”   房中忽然传来一阵呜咽,就像奔涌的河水被风吹出悲凉的声响。   夜已深,黑漆漆的院子里,那动静听起来叫人毛骨悚然。   陈睢浑身一麻,搓着胳膊不罢休的跟在陈怀柔后头,势必要问出个究竟。   孟氏睨他一眼,陈睢啧了啧舌,摸着脑袋站住。   “娘,若我没有猜错,在宁家,宫廷甚至有些不为我们所知的角落,藏匿着许多暗线,她们来自同一个组织,或者是为了收集情报,或者是为了监视。   那日宫宴,我被太后身边的婢女引领到雅室休憩,那人身上的味道,和宁永贞身边这个婢女一样,里面都加了棣棠和木香...”   陈怀柔没说完,陈睢忽然想到什么,一拍大腿低声叫道。   “这两种香料,大都产自西南边陲,会不会是...”他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孟氏眉心一蹙,两人双双将目光投到陈怀柔身上。   “儿啊,你确定自己没有闻错?”孟氏将两人拉至海棠树下,警惕的瞥了眼四周,见无人后,又问,“此事非同小可,不单单是皇子之间的争斗了。”   若是西南边陲那位在京城布防安置了眼线,除去宫廷和宁家的这两个婢女,谁又知道京中还有多少高门望族中被监视被窥探。   陈怀柔笃定的点了点头,她出生时身带异香,本该万物凋零的冬日,却因她的降生,院中花草纷纷舒展开枝叶,百花齐放。   吓得沛国公只道是府里来了位得力的花匠,万不敢将此怪事告知旁人。   陈怀柔的嗅觉自小便好的出奇,又能借住身体疼痛预感家人有无危险,对于国公府而言,她是个宝贝,捧在手心护着的宝贝。   “我们府里,有没有那个香味?”孟氏犹疑着,见陈怀柔摇了摇头,这才放下心来。   “姐,那个婢女招了吗?”陈睢想起那声呜咽,不知道陈怀柔到底对她做了什么,能让人不间断的发出那般垂死绝望的声响。   一缕缕的,勾魂一般。   陈怀柔搓了搓手,搭着他的肩膀道,“今夜好好守着,约莫下半夜就能招。”   事实上,陈怀柔高估了那个婢女的忍耐,不过戌时,便有小厮去前厅传话,说那婢女呕吐过后,要交代内情。   她是被两人架到厅堂的,一松手人便软绵绵的趴倒在地,蓬乱的头发遮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充血的眼睛,看起来很是狰狞。   陈睢嘶了声,抬腿盘在膝上,晃悠着脚踝道,“说吧,还等什么?”   婢女身子颤抖着,她抬起头,众人才发现那张脸惨白中透出一丝清灰,不过几个时辰而已,倒活生生像下了回地域。   陈睢冲陈怀柔比了个拇指,陈怀柔不理他,只看着婢女略显不甘的眸眼,笑道,“若是被我听出一个字作假,我便再把你吊上半个月,死不了,活着也难受。”   婢女面目愕然,惊恐的望着陈怀柔,心里早就骂了千万遍恶毒。   她初去宁家不过三个月,好容易做到二等婢女近身伺候宁永贞,能打探多些消息,没想到不过出了趟门,就被陈怀柔抓了过来。   什么鬼运气!   她自然将自己所知道的全都吐了干净,唯恐陈怀柔不信,扑通一声撞在地上,额头通红,“乡君,我发誓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只知道和我同批出来的姐妹,至于其他几批都是不同时间被安插出去,我真的不知道。”   陈怀柔捏着下颌,慢慢观察婢女的神色,见她惶恐到了极致,想是十分畏惧自己的手段,“你所说的那个牙婆,叫什么,从哪能找到她?”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我们都喊她月姨,她四十多岁,能言善道,在西市营生,没人知道她住在何处。   她经手的小厮婢女数不胜数,我们就是被掺在里头送到各个府邸。”   婢女仔细回想了下,又声情并茂的磕头求饶,“乡君,我只是想着自己前途,还没做什么坏事,尤其是宁公子对我很好,我,我...”她抬眼,腮颊竟然染上一抹红晕。   陈睢哼了声,“吞吞吐吐,一听就有诈,还是吊回去挂起来,什么时候肯老实交代,什么时候再放下来!”   “不,不是这样,公子饶命!”婢女连声求饶,一咬牙,也顾不上害羞,“我有了私心,想做宁公子的通房,总比做一个暗线要好。   我没说谎,真的,没说谎。”   陈怀柔让人把她带了下去。   厅堂内只剩下他们娘三,陈睢不由得瘪了瘪嘴,叹道,“吴王也真是粗犷,若要安排内线,总要训得她们忠诚不二才好,你瞧瞧,挑了些什么人,受一点刑罚就全招了。”   “得了吧,换做是你,还没用刑,你就头一个招供。”陈怀柔睨他一眼。   陈睢不乐意,“我是那么没有骨气的人吗?”   “是!”孟氏和陈怀柔不约而同答他,陈睢愤愤的喝了一大碗茶,想拍个桌子,掂量了下,又轻轻把碗放下,在肚子里闷哼了两声。   “这份名单,你打算怎么处置?”孟氏看着陈怀柔,想听她看法。   “此事不宜我们出面。”她说完,孟氏便赞许的点了点头,沛国公府不宜再出风头,京城这个大漩涡里,明哲保身方为上上策。   “那便给大皇子透个消息,让他们去查吧。”   “不行,要透,就多透一个人。”陈怀柔摇头,孟氏不解。   “让二皇子也知道,两人鹬蚌相争之际,必然无暇顾及消息从何露出,或者他们也只会认为,是对方查到消息后不甚走漏风声,而不会怀疑到旁人。   不管最终由谁查出来真相,在圣上面前请封受赏,他们都会认为是自己捡了个大便宜,沾沾自喜罢了。”   陈怀柔说的有理,陈睢和孟氏不约而同的给她竖了个拇指,孟氏又朝陈睢道,“你歪门邪道懂得多,这事你去干。”   “得令!”陈睢答应的干脆,没人比他更在行这些鸡零狗碎的琐事。   翌日晌午,京中传出礼部尚书千金成了红楼楚馆妓/女的爆炸性消息,此传言一出,不过两个时辰便在城中传的沸沸扬扬。   此事不知由何人起头,传到方鸿卓耳中的时候,为时已晚。据说他气的老脸青紫,径直去了妓馆门前,让小厮把人带了下来。   陈怀柔吐了嘴中的莲心,惊诧的瞪大了眼睛,“方凝出现在那种地方,照理说不过一夜,谁又能知道她是尚书千金?”   得罪人了吧?   陈睢翻了个白眼,喝汤喝得滋溜作响,“谁知道,管她是被人陷害还是自己倒霉,总之就是活该!”   正说着,孟氏满脸笑意的从外头进来,甚是少见的给了陈睢一个笑脸,“儿子说的好!”   陈睢汤水含在嘴里,讪讪的点了点头,孟氏坐了下来,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感,“你们若是知道李清绮当年何等矫情下作,就会觉得我现在的心情有多痛快!   她是那种货色,她女儿也好不到哪里去!”   “就是就是,还故意跑我姐姐面前嘚瑟,谁不知道那些年我姐倒追江元白,闹得轰轰烈烈,满城风雨...”   陈睢说完,忽然觉得有些冒失了,他慢慢抬起头,提心吊胆的看向陈怀柔,那人极为平和的放下汤碗,笑嘻嘻的掰了掰手指。   “陈睢,继续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支持陪伴我的可爱们,人间值得扔了2个手榴弹2个火箭炮   我大概回不来了扔了1个手榴弹1个火箭炮亦安安扔了1个地雷   感谢金豆 灌溉营养液+20 胖妮妮 灌溉营养液+15 今天你看文了吗 灌溉营养液+5 第18章   一连数日,礼部尚书方鸿卓称病未去早朝,其女方凝遭遇之事早已成为人尽皆知的丑闻,便是出摊卖货的小贩时不时还要品头论足一番,更何况高门贵女。   从前与之交往过密的都不约而同断了联系,唯恐与其攀上干系影响了自己名誉。   江元白去的时候,小厮在前头垂头丧气,眉眼间尽是幽怨气,他缓步慢行,拐过院门后,淡声问道,“你家小姐现下如何?”   小厮尴尬的挠了挠头,唉声道,“江大人,实不相瞒,小姐接回来的时候,都不认得人了,连老爷夫人都不认得,哎,造的什么孽。”   他若有所思的悄悄看了眼江元白,谁不知道宫宴上圣上为侍郎和方凝赐了婚,就差两家互换庚帖,纳吉纳征,谁知道,半路竟然出了这等骇人听闻的祸事。   江元白嗯了声,抬头,便见院子里跪着一个婢女,想是因为跪了多时,身子摇摇晃晃,几欲跌倒,又挣扎着跪了起来。   小厮走到她面前,同情的瞥了眼,压低声音与江元白道,“可怜了小彩,跟着遭殃。”   江元白短暂的看过小彩,便在小厮的引领下,穿过偏院到了书房。   小彩回府后,依照早先的说辞,称两人在街上买珠钗的时候,被人尾随,她奋力追去,却被贼人一掌劈晕,挟持着方凝不知去了何处。   待她清醒,已是三更半夜,只能赶回尚书府报信。   方鸿卓瘦了许多,眼尾的褶皱带着老气横生的怨怒,抬头看见江元白,他忍不住叹了口气,捏着额头道,“朝堂最近,可有说闲话的...”   问完,又觉得自取其辱,遂长长又是一声哀叹,摆摆手示意江元白坐下。   “不过是些以讹传讹的诓言,大人不必当真。”江元白不动声色,呷了口茶慢条斯理的弹去衣袖的褶皱。   方鸿卓暗中查过,事实与小彩所说如出一辙,买珠钗的掌柜说起那日的情形,仍然记忆犹新,小彩颈部的掌劈力道甚大,穴位准确,可见方凝被人掳走,是有人早就计划好的。   他想了甚多,为官数十载,得罪了不少同僚,可他实在想不出有谁会嫉恨他到如此地步,会毁了他女儿的名节。   “元白,你有着大好前程,至于宫宴圣上的赐婚,我会私底下请旨取消,你不必因为同情怜悯娶她,她...”   说着,方鸿卓竟然红了眼眶,隐隐有着要哭的迹象。   江元白心里冷冷,面上却是不着痕迹的接了他的话,劝慰,“大人放心,凝儿只是暂时受了刺激,待修整好,必能同从前那般。”   “你的意思我明白,就算好了又能如何,满京城有谁敢娶她,还不如浑浑噩噩疯癫着,至少...”他欲言又止,眼尾斜斜瞥向江元白。   他话说到此等地步,无非想要江元白一个承诺。   江元白的沉默就像寂静无声的山洞里,不断从岩上滴落的水,啪嗒啪嗒...每一秒都在像利刃一样,凌迟着方鸿卓的心脏。   他冷冷笑了下,开口前,江元白坚定的望向他。   “大人,不管凝儿遭遇了什么,我都愿意娶她为妻。”   尽管笃定在胸,或是为了权力或是为了别的什么,江元白一定会答应他,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可真的听到他亲口说出来抉择的时候,方鸿卓在松口气的同时,也有了一丝丝动容。   “好,元白,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去看看凝儿吧,她情况不太好。”方鸿卓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沉稳。   仅用不好来形容方凝,似乎有些牵强。   方凝现下的状态,已经没法用言语来描述,她披头散发赤着脚在院子里狂奔,笑声如同鬼魅回荡在耳边,有两个婢女上前抓她,又怕弄伤她,反被方凝抓破了脸,纷纷避之若浼。   江元白从院门出出现,狂跑的方凝猛地站定,目光呆滞的望着他,一动不动。   婢女趁机将她架起来,方凝回过神来,撕扯着去咬她们的手,婢女躲闪不及,被咬到后也不敢还手,只能吃痛将她带进房里。   江元白拾级而上,站在门口看着方凝犹在挣扎的样子。   他启唇,轻声叫道,“凝儿。”   方凝浑身一滞,顺着声音僵硬的把头扭了过去。   逆光之下,江元白的身影就像那夜在她身上扬鞭喊叫的男人,因风和光的变动,扭曲成蠕动的图形,她猛地哆嗦了一下,下意识的抱紧了膝盖,爬进床里头。   江元白走进去,嫌弃的目光居高临下打量着方凝埋进膝盖的脸。   可真是不经吓。   明明,那药是她自己准备的,里头除去春/药外,更有种能牵制人思维的药引,若是正常服下,倒也没什么异常,只会十分听从下药人的话而已。   方凝,原是打算让他做个对夫人千依百顺的夫君。   就像,方鸿卓之于李清绮,终此一生,方鸿卓都只有她一位夫人,且对她言听计从。   就算,要除掉昔日同窗的性命,要毁弃江元白和方凝的婚约,甚至,让江元白沦为王孙贵胄手下的玩/物。   那般腌臜,那般耻辱,每每想起,都会让江元白双目赤红,理智尽失。   他笑了笑,伸手替方凝将碎发理到脑后。   指尖触碰到方凝耳朵的一刹,方凝整个人就像被点了穴,硬/邦邦的连呼吸声都隐匿不见,江元白垫着帕子,将她紧握的十指掰开,那纤软的掌心被抠的斑驳点点。   他低声笑了笑,指尖从帕子上移开,轻轻挑起方凝的下巴,方凝惊恐的攥着帕子,动都不敢动一下,慌乱的眼睛里,江元白看到自己阴鸷的模样。   “凝儿,好玩吗?”   ....   陈怀柔见识到江元白的变/态,是因为他一面上演着对方凝的深情,一面乐此不疲的跑去琼楼狎妓。   她是第二次来琼楼,偏偏这般凑巧,又撞上他同姑娘调/情。   一回生二回熟,这一回相见,江元白倒没了初次的愕然,只是端坐在榻上,慵懒的抬眼扫向门口。   陈怀柔嗤笑一声,大摇大摆一撩袍子,坐在了他的对侧。   “乡君也来听曲。”江元白倒了盏茶,推向她。   陈怀柔瞥了眼,原封不动推了回去,“琼楼里的茶水我可不敢喝,指不定里头加了什么蛊惑人心的东西。”   江元白眼皮一滞,继而轻笑出声,亦没有反驳,只是专注的看姑娘抚琴。   “墨斋掌柜还有珠钗掌柜,都是你的人。”声音压得极低,陈怀柔没看他,只是将目光投到远处,掂量着这件事的轻重。   江元白没有她预期的惊讶,只伸手沾了茶水,不慌不忙点着桌案写了个字。   陈怀柔不得不低头,她甫一动作,那股淡淡的香气便钻进江元白的鼻孔,猫儿一般拿爪子挠着他的心肝。   这感觉,从两人初识便有。   他曾一度以为,陈怀柔与杜幼安学的阴/招,随身佩戴着用于调/教男子的香粉,故而自己才会生出那些杂念。   后来...   江元白抬了抬眼皮,看她皙白如玉的皮肤,沁出细密的汗珠,愈发像个粉嫩的果子,他别开眼睛,脑中不由想起当年灌醉她,搜她香粉的情景。   知她生的好,却没想到会那么好。   即便时隔多年,他依然记得她玲珑有致的身段。   兴许,官场多年,再好看的姑娘也入不了他的眼,是因为早就看过最好的,对于旁人,难免会食之无味,多加挑剔。   陈怀柔有些不耐烦,屈起手指叩了叩桌案,江元白眼皮一抬,浓黑的眸子淡淡的映着陈怀柔烦躁的脸。   “是。”江元白答得简单,不置可否。   “那,尚书府的小彩,说的是假话咯。”陈怀柔抱起胳膊,得意的捡了个蜜桔瓣,刚要塞进嘴里,江元白忽然笑道,“琼楼的东西,不是不能吃吗?”   陈怀柔蹙眉,打量着蜜桔,又看他好整以暇的样子,手里的蜜桔忽然就不那么可爱了。   她扔回去,拍了拍手。   “你有事要我帮忙。”用的是肯定的语气,江元白舔了舔唇,长睫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他本就晦涩的情绪。   就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   陈怀柔是为了陈睢的事情,想找他走个后门,既然今日误打误撞碰到,便省去了不少麻烦。   “你跟张祭酒熟,能不能让他通融一下,收了陈睢。”   话音刚落,江元白便立时摇头,“不能。”   陈怀柔瞪大了眼睛,方才好容易装出来的好脾气登时散去,她一掌拍在案上,威胁道,“你若是不答应,我便将你对方凝做的事,告诉方鸿卓。”   “那你只管去。”江元白呷了口茶,起身欲走,陈怀柔急了,一把拽住他的袖口,将他拉的猛一踉跄。   “有没有的商量?!”   她这商量的语气,着实有些霸道。   江元白站住,转过身面对着她蕴红的脸,轻声道,“有。”   作者有话要说:  不管收藏涨不涨,我是决定死磕到底,就要码码码!   这本故事做的很大,不想弃文,冲鸭!!!!   ps:明天要坐火车,晚上更新会很晚很晚.... 第19章   陈怀柔觉得陈睢整日里招猫走狗,没个正形,不如进国子监读几年书,日后参加考试混个官做,娶妻生子安享余生。   她原想着两条路进国子监,一是依靠国公府的荫蔽,让陈睢在里头做个荫生,可父亲官职略低,又在年轻时候与张祭酒撕破过脸,这条路便等于堵上了。   还有一个就是捐银子把陈睢砸进国子监,做个例监,这事其余官员倒是不置可否,唯独张祭酒,火眼金睛似的从所有例监中将陈睢剔了出来。   可见,张祭酒同陈承弼之间,定然有不可调和的矛盾,若不然也不会让他记恨至今,且殃及子女。   陈怀柔心急火燎,又偶然听说张祭酒和江元白算是忘年交,心里便暗暗记下,没想到今日如此凑巧。   她警惕的打量着他的神色,见他不似玩笑,满是认真的模样,遂两手一抱,认真问,“说条件!”   江元白目光移到她腰间的荷包,坦然道,“把它送我,我便能让张祭酒收陈睢入国子监。”   荷包?陈怀柔低头,下意识的捂住荷包,她很疑惑,不知江元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荷包是贴身之物,非亲近之人不能赠与。   他不是有病,就是...陈怀柔咬咬唇,难道见色起意,对自己生了妄念?她这样的美貌,是能让人神魂颠倒,偶尔不能自持的。   刚想着,江元白忽然笑了笑,“只是一个荷包,乡君别多想。”   信他个鬼!左右不是她的荷包,扯不上什么男女私情。   陈怀柔把荷包解下来,从中取出那枚黄玉印信,然后信手一扔,江元白接住后,眼睛却一直落在那枚印信上。   “好了,荷包给你了,你得信守承诺,让张祭酒收了陈睢。”张祭酒文韬武略,样样精通,只是性格有些执拗,软硬不吃,若是陈睢能让他心甘情愿教习,即便没有特别出类拔萃,亦能修养身心,利于成长。   “那印信...”   “印信我是不会给你的。”陈怀柔想起什么,三两步跑到书案前,取出纸笔,拍到江元白身上,“来,白纸黑字写清楚,省的你翻脸不认人。”   江元白叹,“我何曾...”   “别跟我说些没用的,当初你不就是这样子,既然不喜欢我,却还是虚与委蛇。你若是早同我说清楚,我何必在你身上费力气。”   她研好墨,戳了戳江元白的胳膊,利落道,“写!”   虽然陈怀柔讨厌江元白的为人,却不得不说,他的确写的一手好字。   铁画银钩,笔走龙蛇,寥寥数笔,便能看出大家风范。   最后署名,写的更是隽秀不凡。   陈怀柔两手举起纸来,凑上前吹了吹未干的墨迹,犹觉不放心,她眉眼一扫,将案上的胭脂拿来,打开盖子努了努嘴,“按个手印。”   如此完毕,陈怀柔心满意足的将纸收起来,贴身放好。   江元白慢条斯理的擦着手指,状若无意的问,“印信是用那块黄玉雕的。”   “是。”陈怀柔想起正事,要走,又听身后人执着追问,“谁给你雕的?”   莫名其妙,陈怀柔若不是为着陈睢进国子监的事,哪里会好言好语与他在此磋磨,她拂下袖子,冷色道,“你管得着吗?”   “是陈旌吧。”江元白笃定,手指贴着衣袖拢成拳头。   陈怀柔哼了声,继而悄悄剜他一眼,转身抬脚跨过门槛,江元白上前,咦道,“你去哪?”   说话间,他人已经站在她身前,虽未伸手拦她,可他长得极为修长,居高临下的用影子将她拢在怀里,陈怀柔抬脚一跺。   江元白面上一紧,却并未让开。   他以为,她是特意为了此事过来寻他,如今看来,倒好像是歪打正着找到自己,顺口提了陈睢进国子监的事情。   那她一个姑娘家,无缘无故到琼楼,为的又是何事。   “去找人。”陈怀柔瓮声瓮气,尽量不让自己发火,陈睢的事情还未办,日后即便进了国子监,少不得会受张祭酒刁难,有个人能从旁说上话,陈睢亦能少受苛责。   “楼里的姑娘我都认得,不知你要找的是哪一个。”江元白不依不饶,铁了心要问出缘由。   “江大人,知道你跟姑娘们熟,也没必要浪费春宵苦短,让你身后的佳人望穿秋水等你,我知道怎么找,不劳你费心。”说罢,她伸手将他推开,疾步往花厅走去。   香气犹在,人已经不见了踪迹,江元白收回手背在身后,心里已然有了猜测。   陈睢跟在陈怀柔身后,时不时回头看眼小厮怀里抱着的东西,他拽着陈怀柔的胳膊,好奇道,“姐,你买的什么东西,神神秘秘的。”   “琴。”   “你不通乐理,买琴作甚?”陈睢霎时没了兴趣,恹恹的止住脚步,一屁股蹲在藤椅上。   “送人。”陈怀柔言简意赅,走到廊下,想起事来,又折返到陈睢身边,“交给你办的事,有眉目了吗?”   提到此事,陈睢登时激动万分,弹起来拍着手连连感叹,“你都不知道大皇子和二皇子有多迅速,消息刚泄露,他们便各自想法去找月姨,不过半天,就找到了,你猜是谁先找到的?”   他卖了个关子,得意洋洋的盯着陈怀柔。   “二皇子?”陈怀柔眉心微微一蹙,慢慢扶着藤椅坐下。   “姐,你可真是神机妙算!”陈睢嗨了声,惋惜后又觉得陈怀柔聪颖过人,遂神秘兮兮的叹道,“眼看大皇子查的如火如荼,马上就要有眉目的时候,二皇子后来居上,直接带着月姨和她交代的人员名单去了圣上面前,吴王安插的眼线,一个个悉数拔除,不得不说,吴王办事,委实过于粗糙,不缜密。”   如果吴王能用些心思好生挑选派遣入京的眼线,也不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咬出所有人来。   陈怀柔垂下长睫,思量了少顷,问他,“大皇子作何反应?”   “他啊,可真是气糊涂了,宫廷马球赛,竟然一棍子打伤了二皇子,惹得圣上愠怒。虽没罚他,据说也没给好脸子看。”陈睢啧啧,一挑眉,笑嘻嘻的凑过去脸。   “姐,过几日我也想去庄子里玩。”他讨好的迹象太过明显,捶腰捏背很是殷勤。   陈怀柔睨他,“这会儿不怕幼安抢你做门客了?”   陈睢嘶了声,大义凛然道,“你都说了,她眼睛没瞎。就算她要我留下,我姐能依她吗,我不怕。”   他是为着凑热闹,陈怀柔撑着额头,哂笑道,“你不准去,留在家里抄书,这几日无论如何都得把《四书章句集注》背的滚瓜烂熟。”   “不是,我好端端的背书作甚,我不背,我要去玩。”陈睢耍赖,往后一躺,方要伸手堵耳朵,就被陈怀柔眼疾手快的拽住了耳垂,跟着吃痛坐了起来。   “日后要上张祭酒的课,你脑子里总得有些东西。”   陈怀柔说完,陈睢不干了,龇牙咧嘴摇着脑袋顾不得疼,“我不去,姐,你这是害我,张祭酒跟爹有仇,你把我送去,就是让我狼入虎口,你好狠的心。   爹娘要是知道了,肯定也不同意...”   “谁说我不同意。”孟氏声音洪亮,几步走到他们跟前,高兴的拍了拍陈怀柔的肩膀,“还是你姐知道为你打算,总不好再继续混日子,日后连个夫人也讨不到。”   “娘,可是爹说他跟张祭酒不共戴天。”陈睢揉着发疼的耳朵,不乐意的嘟囔。   “别听你爹的话,张祭酒为人正直爽朗,才情又高,你爹那是嫉妒他。”孟氏回忆起往昔,面上挂着淡笑。   陈怀柔听出意思,挎着她的胳膊不解,“您的意思,您跟张祭酒有交情?”   陈睢瞪大了眼睛,躲在陈怀柔背后,小心翼翼的看着孟氏。   孟丛筠点头,笔直的身躯似青松端庄,“他爱慕你娘,对我言听计从。”   噗,陈睢刚喝进嘴里的茶,霎时全都喷了出去。   陈怀柔踹他一脚,他顾不上,蹦跶着跳到孟氏身边,惊道,“这么说,我爹跟他是情敌关系,难怪,难怪我爹每每提到他都恨得牙根痒痒。”   孟氏叹气,“我把他当兄长,可他是个怪脾气,自我嫁给你爹之后,竟然终生未娶。”   陈怀柔张了张嘴巴,早知道娘跟张祭酒是这层关系,她又何必去找江元白。   “姐,你怎么了?”陈睢晃了晃她肩膀,“你怎么说动张祭酒那头倔驴的,爹不是说他恨屋及乌吗?”   陈怀柔讶然,想了想坦然答道,“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诚心可表。”   陈睢舔了舔唇,暗道,一听就是瞎胡扯。   杜幼安宴请当日,天气极好。   金乌西沉,月兔东升,湛蓝的夜幕上悬挂着几颗星星,风一吹,好像在眨眼睛。   偌大的庭院里,架起几堆篝火,点火的小厮堆好易燃的木头,便从小厨房里端来成片的羊排,羊腿,羊脖子,还有几只没有分割的嫩羊羔子。   火苗舔舐着木柴发出噼啪的烧灼声,羊肉被微微炙烤,羊油四处迸溅,滋啦滋啦的油花带着诱人的香气,肆无忌惮的扑进鼻孔。   陈怀柔逡巡四周,没有看见那个人,便暗自起身,唤了小厮抱着琴,从庭院绕到西院。   西院幽静,偶尔能听到树叶刮落的簌簌声,陈怀柔提起裙角,弯腰走过花藤,身后忽然传来几不可闻的动静。   “姐姐,是你吗?”温润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颤抖中带着希冀,少年杵在黑影里,辨不清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宝贝的投喂,继续加油!!!冲鸭!   “恰恰”,灌溉营养液+5“亦安安”,灌溉营养液+22 第20章   “是谁?”陈怀柔转过身,眯起眼睛看着暗处的人,她摆摆手,小厮抱着琴避到身后。   庭院中的欢笑声隐隐传来,便衬的此处愈发偏僻,枯败的树叶卷到她的脚底,微微一动,听到清脆的咯吱声。   少年从黑影里走出,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陈怀柔看见他薄翘的唇,透着点点光晕。银白色披风勾勒出精瘦挺拔的身形,衬的那人芝兰玉树。   “姐姐,是我。”他的手很白,就像女子一般柔弱无骨,兜帽被他取下,少年眼眸似星辰大海,浓烈中带着点点水光。   “是我,姐姐。”他又说了一遍,脚步轻移,来到陈怀柔面前。   分别时他与她几乎同高,眼下却已经比她高出一头,是个男子的模样了。   陈怀柔从头到脚将他反复看了几遍,有些不确定的张口道,“周昀?”   周昀没说话,眼中含着泪,他横起袖子擦了擦,眼眶一瞬间变得通红,陈怀柔猛然想起多年前,于牙保鞭下救出的少年。   他瘦削可怜,就像孤独的小兽蜷在下满大雪的檐下,牙保的鞭子特意避开他的脸,毫不留情的打在他身上。血肉沾染着冷风,沁出腥味,刺激着围观百姓的感官,没人救他,所有人都在冷漠的指指点点,叹息他的可怜。   周昀出身在文官清流人家,父亲孑然傲气,却因得罪同僚被设计陷害,最终落得个抄家流放的下场。圣旨流放九百里,可不过走了六百里,周大人和周夫人便相继染病,死在路上。   当初周昀年小,虽免于流放,却被辗转贩卖,过的毫无尊严。   陈怀柔将他买下后,不敢将其养在府中,毕竟是圣上定的罪,沛国公府即便再受皇室偏爱,也不能公然抚养逆臣之子。   思来想去,当时尚在齐州的杜幼安辟了一处别院,特意安置她的门客,陈怀柔便将周昀一同送了过去,外头人只道周昀靠脸过活,自然也寻不出由头欺辱他,更做不了什么文章编排是非。   此去经年,面前人风姿清雅,一如他父亲当年的风采。   “你都长这么高了?”陈怀柔反应过来,摆摆手,两人并起往前继续走,小厮稍微隔开些距离,不远不近跟着。   周昀笑,“已经五年了,姐姐。”   他跟陈睢一般大小,陈怀柔大他们两岁,周大人未获罪之前,陈怀柔曾去过周家几次,每回都能看见周昀跟个小尾巴似的,喜欢跟着她玩。   陈怀柔性格爽朗,幼时便能呼朋引伴,招小孩子喜欢,她见周昀长得白嫩,比陈睢不知听话多少,自然也更偏爱些,有了好东西皆会让周昀一起赏玩。   那时他很腼腆,说几句话便攥着衣角红着脸,明亮亮的眼睛黑的像颗葡萄。   “姐姐过的好吗。”他大概不知要说些什么,像从前那般说完后,偏开脑袋,乖巧的走在旁侧。   “我自然过的很好,倒是你,自从入京后,便一直没有音讯。”她知道杜幼安不会亏待周昀,索性没有打探他的消息。   当年的周家,早就随着那场流放破败了,也就无人再记得周昀为何人。   “杜小姐待我很好,为我请先生读书,又叫人重新做了路引,”他顿了顿,见陈怀柔不说话,又道,“我知道都是姐姐嘱托杜小姐做的,姐姐待我的好,我铭记在心。”   “你不必记得我做了什么,只要记得自己是周家人,别给你爹丢脸就行。”陈怀柔不喜欢跟旁人攀关系,换言之,她不喜欢与人太过亲近,这会牵扯去不少精力。   她可以帮助别人,但不喜欢人情上的礼尚往来。   周昀低着头,两手攥着衣角,陈怀柔知道自己说话重了些,便又稍稍缓和了语气,问,“你是想要科考入仕?”   否则,杜幼安不会费尽周折为他做假路引。   “我会参加明年的春闱。”   陈怀柔着实一惊,周昀年纪不大,该是何等天资加勤奋,才能在十六岁的年纪,闯进春闱?   周昀见她诧异,只是咬了咬唇,温声道,“姐姐放心,不管日后出了何事,我都不会连累姐姐。”   他这样说,陈怀柔一时间竟也不知跟他再聊些什么是好,一拐过院门,便见杜幼安穿着火红的衣裳自对面走来,她言笑盈盈,举手投足有种肆意张扬的快活。   “你不在前院待着,到这里作甚。”杜幼安拉着她的手,瞥了眼周昀。   陈怀柔跟她不觉加快了步幅,裙袍荡起涟漪,引得香风阵阵。   “你上回问我要的琴,我找到了,”她摆手,小厮躬身上前将抱着的琴往前一探,杜幼安嗯了声,并未停留,“你不是给自己用的?”陈怀柔纳闷,这把琴是前朝遗留下的名琴,她多方打探才从琼楼一位姑娘手里买到。   “给他用的。”杜幼安伸手指了指周昀,陈怀柔顺势看去,周昀正好将目光投来,四目相接,她忽然有种莫名的错觉。   陈怀柔移开头,杜幼安拍了拍她的手背,给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庭院里的肉香味不绝如缕,众人落座后,便开始就着鼓声饮酒作乐。   大块炙烤的羊颈肉被分割到陈怀柔面前的银盘里,羊皮被烤的焦黄流油,纹理清晰的羊肉裹着酥脆的脂渣,热腾腾的挟着孜然的味道涌入鼻间。   她方要让小厮切肉,周昀跪行到她跟前,眉眼低垂,拿过刀叉,不慌不忙的将肉块分成条状,易于入口的大小,挨得近些,陈怀柔发现他的手着实好看,柔软如玉般温润,映着火光,镀了层橘色。   “你,”陈怀柔叹了口气,周昀将分好的肉推到她面前,长睫遮住他的神色,少年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心思单纯的少年。   如今的他,只一个眼神,便叫人觉得深沉老成。   “你会弹琴。”陈怀柔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周昀点头,“跟先生学过几年。”   “弹得可好?”其实这话不该问,能让杜幼安托她去找前朝这把古琴的人,琴技一定高超。   “弹得尚可入耳,姐姐要听吗?”周昀抬起眸子,定定的看着陈怀柔。   小厮将琴布拿掉,乌润的琴面好似羊脂白玉一般,偶尔被指甲摩擦划过的琴弦,泠泠作响。   周昀坐在琴前,腰肩挺拔,第一个音勾起的时候,所有人都被震了一下,继而便是流畅舒缓的乐声,如同高山中溪涧,时而澎出银白色的水链,时而和缓如绢帛浮动,引人入胜,不能自拔。   乐声止,余音在。   风仿佛也变得柔和起来,撩拨着枝头的枯叶,将火苗吞卷成纤细的婀娜。   陈怀柔素日里虽不爱这些附庸风雅的东西,却也觉得周昀技艺绝非高超而已,这等境界,即便在京城,也鲜少有人与之匹敌。   同样都是十六岁,为什么周昀如此出色,而陈睢就跟个地痞流氓,无所事事,这夜的所闻彻底刺激到了陈怀柔,翌日回府,陈睢便跟被架上了烤火架一般,翻来覆去的折磨。   白日读书抄书,傍晚练琴下棋,夜里做梦梦话都是“凡经师旧说,俱排斥以为不足信...”。   这样的日子,一直到年底冬至,陈怀柔生辰之时,总算让陈睢喘了口气。   偌大的雪搓绵扯絮般下的纷纷扬扬,不过一夜,便让京城笼罩在银白冰晶间,不见其他颜色。   寒风咆哮着拍打在支摘窗上,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动。   屋内燃着炭火,旁边搁置着一盆温水,冬日干燥,这水能缓解喉咙沙哑干涩。   陈怀柔脸上枕着黛绿色的锦缎,手里攥着被角,她皮肤白净,衬得左脸颊的红印愈发显眼。   她能听到窗外呼啸的风声,亦知道自己沉浸在梦里,可总有双无形的爪子,在紧紧地遏制着她的喉咙,想喊却无力发声,层层叠叠的黑影压迫着她的神经,身体绵软沉重的同时,整个人就像忽然贴着悬崖边境,再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紧张恐慌之下,她猛地一脚踹了出去,身子一颤,人也清醒过来。后脊水涔涔的,就像有细风沿着尾椎骨吹过,又像小虫付骨啃咬。   陈睢手里捏着岭南来的荔枝,剥了皮咬在嘴里,掀开帘栊两手压在案上,嬉皮笑脸道,“姐,祝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婢女正在为陈怀柔梳理发髻,她拉开半月形镂刻梅花图样的抽屉,顶级鸡血玉首饰琳琅满目,映着浅浅日光,颜色愈发水润欲滴。   陈怀柔无心挑选,信手一指,婢女便赶忙取出那两支步摇,一对耳铛,熟稔的为她佩戴好后,将剩余的珠钗收整起来。   “陈睢,大哥最近来信了吗?”陈怀柔胸口有些憋闷,隐隐的还有一种针扎似的疼痛。   “大哥有十几日不曾来信,据说两军胶着,打的硝烟四起,吴王节节败退,想必大军很快就会凯旋。”陈睢说完,忽然想起什么,脸上一沉,蹙眉问,“姐,大哥要出事?”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更晚了晚了,感谢投喂的可爱,么么么么   感谢“亦安安”,灌溉营养液+22 第21章   因陈怀柔的生辰与冬至合在一日,沛国公府里依旧按照在齐州时的规矩,用过祛寒娇耳汤,又让小厨送来一碗精美的银丝面。   桌上无人开口,陈怀柔象征性的拨弄了两口,便再也吃不下。   胸口疼的厉害,却与以前不甚相似,时有时无,断断续续,她难以判断大哥是否会出事,此刻吃完汤面,胸口温热起来,也如往常一般没了感觉。   “姐,现在还疼吗?”陈睢缩着脑袋,手边的汤羹几乎没动。   陈承弼和孟氏尽管强装镇定,面上还是因为紧张露出难以遮掩的担忧,孟氏的指甲掐着陈承弼的大腿,将那料子湿透攥出褶皱。   “味道淡淡的,是大哥,又好像不是大哥,胸口不疼了,兴许是我这几日太过劳累。”她笑笑,顺便伸出胳膊动了动,晨起时疼痛的地方果真完好如初,那股特有的香气也渐渐被银丝面压下。   “嗨,没事就好。”陈睢长吁一口器,捋着胸口胡乱抹了把额头,他大口吃下娇耳,又眯着眼睛道,“可不就是累的吗,你去杜幼安那里都不带我,篝火炙烤嫩羊羔子,还请了城里有名的戏班子唱曲,那水袖一甩,直叫人眼花缭乱,心心驰荡漾。我却只能在家抄书,哎,天道不公。”   孟氏也没心思琢磨陈睢的话,只是记挂着远在西南的陈旌,胸口憋闷的厉害,陈承弼拍打着她的后脊,好容易顺出一口闷气。   “大捷在即,旌儿用不了半月就能回来,到时我们便再不让他出去,只在西营谋个官职。他这个年纪,也该成亲了,回头我让人把京中适龄贵女都画下来,随他挑,成家后他就安稳了。”陈承弼揉开孟氏眉心的惆怅,如是安慰。   孟氏摇头,“你又不是不知他身上流的...”   陈怀柔和陈睢齐刷刷的看过去,孟氏欲言又止,再不肯透一个字来。   外人都知,沛国公府的小姐自小给家里捡了一兄一弟,有些好事的还曾非议过国公夫妇的用心,说他们名义上养着两孩子,背地里打的却是旁的主意,没准就是想给陈怀柔养两个童养婿。   陈怀柔觉得他们是吃饱了撑的,在齐州的时候她当面打过说闲话的人,后来他们便消停些,只敢躲在无人的地方嚼舌根。   进京后,人精多了,坏心眼便也跟着窜长起来,防不胜防,便只当他们放屁。   夜里天凉,银丝碳噼啪的响着。   陈睢蹲在火炉旁,翻了翻红薯,扭头问道,“姐,爹娘是不是知道大哥的身世?”   陈怀柔白他一眼,一副明知故问的样子。   “姐,那你说,爹娘是不是也知道我的身世?”他举着两个红薯,吹了吹,递给陈怀柔一个焦黄流油的,又拉过去玫瑰椅斜靠上去。   陈怀柔不是没想过,只是觉得想不明白。   她年纪小的时候,雪白团子似的,哪里会想那么多,只是单纯的觉得可怜,便将小哥哥拉回家里,洗洗刷刷,才发现长相俊俏。   至于陈睢,陈怀柔捡到他的时候,他还在地上爬呢,小狗一样,一岁多的年纪,走路都不会,两只手冻得通红肿胀。   陈怀柔便觉得爹娘极有可能知晓陈旌的身世,且在陈旌成年后将真相告知,这才让他改变了初衷,弃笔从戎。   “知道啊。”陈怀柔咬了口,红薯心烫的黏牙齿,她吹了吹,瞟了眼陈睢。   陈睢一滞,顾不上吃,声音都有些颤抖,“姐,那我是谁,从哪来的?”   陈怀柔故作庄重的仰起脸来,本想酝酿一下情绪,可看着陈睢那满怀期待的眼睛,又有些想笑,如此便让面容变得哭笑纠结,陈睢嗨了声,扭头气呼呼的咬了一大口。   “你就是我亲弟弟,想那些旧事作甚,不疼不痒的。这几日琼楼来了个琴师,你跟张祭酒学了许久的琴,也没见长进,今夜我请你过去听曲。”   难得陈怀柔主动邀他,陈睢立时小鸡啄米似的疯狂点头。   这些日子,他过的简直生不如死。只要能放他出门透口气,干什么都行。   琼楼里人群熙攘,摩肩接踵。   陈睢抓着陈怀柔的扇子紧紧跟在后面,如此多的新鲜玩意,竟有些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刚要拐到二楼,忽然迎面下来几个纨绔。   之所以说是纨绔,因为他们淫词滥调口无遮拦,尤其是被众星拱月般围在中间的这位,真真叫做冤家路窄。   陈睢松开扇子,上前挡在陈怀柔身边,嘴里啧啧的审视着靖国公的孙子冯谦,他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裳,弓腰驼背,面黄肌瘦。   “吆,这不是陈乡君吗?”冯谦笑的咬牙切齿,一把将玉佩拍在手掌,看着陈怀柔,他就想起宫宴时被她刺透的胸口,那股子疼痛又像藤萝攀延而上,他瞪着眼珠子看着陈怀柔肤白如玉的颈项,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陈睢啐了口,“也不知哪来的臭虫,浑身一股子酸臭,就跟茅厕里的蛆虫一样,呃...”他做了个呕吐的姿势,舌头都伸了出来。   冯谦哼了声,没好气的翻了翻眼皮,“小爷我不跟你一般见识,让开,知不知道好狗不挡道!”   “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模样,就你那吊三白的贼眉鼠眼,狗都不愿跟你走一块!我呸,呸呸!”陈睢夸张的吐了几口,冯谦躲避不及,倒退着仰在扶栏上,险些栽下去。   其余几个纨绔大眼瞪小眼,也不帮腔,只是往后退了几步看局势。   他们虽然爱玩,却也知道有些热闹不该掺和。   尤其是向来不按常理出牌的沛国公一家,据说风评极差。   可是,谁叫皇室偏宠他们呢。   “你,你骂谁呢,你敢骂我!”冯谦气急败坏的伸出手指,还没伸直便被陈怀柔一扇子拍了下去。   “不止骂你,我还打你呢!”陈怀柔拂袖上前,那几个纨绔识趣的避让,唯独冯谦梗着脖子死都不退,陈怀柔抄起扇子对准他的脑门子啪啪两下,冯谦这才捂着头龇牙咧嘴的跳到一边,愤愤的瞪着陈怀柔。   “你打我?你疯了吧,知不知道...”   “是你疯了吧。”陈怀柔慢条斯理的打开折扇,红唇一抿,勾的眼前人两眼发昏,冯谦心虚的大着嗓门,呵斥那些小厮,“都傻站着作甚,给我打回来!”   “谁敢。”陈怀柔踩着冯谦的脚面上了一阶,满意的看着他痛苦的弓下腰去,每每想起宫宴那晚的情形,她就恨不能在他身上戳十几个血洞。   那股子恶心直至今日都难以忘怀。   “都睁大眼睛看清楚,我姐是皇上亲封的乡君,享食邑,拿俸禄。我爹是沛国公,我娘是大将军独女,太后义女,皇上义妹,赫赫有名的平南郡主。   谁敢动我姐,嗯?!”陈睢两手叉腰,挺着肚子将两旁的人挤到阶下。   饶是冯谦,被气得牙根痒痒,也只能把气咽回肚子里。   他眼珠子乌青,护身热一阵冷一阵的很是难受,这般冷的天,他穿着单薄的衣裳,喉间汗珠噼啪的滴个不停。   “我们走!”   “好狗不送。”陈睢得意的捏着下颌,甫一转身,便见陈怀柔若有所思的看着冯谦的背影,他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姐,看什么呢?”   陈怀柔笑,“热闹啊。”   京中有多王孙贵胄贪食五石散,有成瘾者,形貌大都是冯谦今日的浪荡样子,上回宫宴他体态仍是正常,这回就像瘦脱相了似的,整个人佝偻着瘦弱似猴。   只是,靖国公管教严厉,他又是跟谁吸食的呢?   想不到,陈怀柔与陈睢一同进了雅室,刚做好,便听到隔壁间传来嬉笑议论声,说的正是宁家。   作者有话要说:  总会有各种各样的事情阻碍我码字,真的是心疲... 第22章   “还在请大夫,不是说已经请便京城名医,连临城的都找过吗,我以为他们早就放弃了,没想到...到底是宁家嫡子,真是可怜。”   “谁说不是,死都死不痛快。被马踩残了不说,寒冬腊月的又意外坠湖,宁家这是得罪了谁,三番两次报应在宁永贞身上,可惜,本来那么好一个人,啧啧...”   “跟宁家扯上关系的,都没有好下场,你看看韦家,虽说解除了婚约,却还是落得个被贬离京的下场,我们都得擦亮眼睛,别不知趣的舔着他们宁家,日后出了什么事,可真是后悔莫...”   余下的字没来得及说完,他们几人便惊得一哆嗦,目瞪口呆的看着掀帘而入的陈怀柔。   “怎么不继续说了?”陈怀柔扫了他们一眼,京中几个小官的嫡女,素日里总想着攀龙附凤,之前没少打宁永贞的主意,眼看着宁家出了事,一个个恨不能把关系撇的清清楚楚。   为首那人讪讪的笑了笑,避而不答,反问,“乡君也来听琴,想是那琴师果然技艺超群,竟能让不落俗套的乡君闻名而来。”   “你少拿话来噎我,你以为自己是什么好东西,会吟几句诗,唱几首曲儿,弹个糊弄人的琴,就是什么大不了的本事吗?   说到底,日后那些王孙贵胄挑遍京城也不会选你。不过要是他们抬抬手,兴许能让你进门做姨娘,啧啧,你这满身的本事,也就有了用处,到时可劲的跟正室夫人抢恩宠吧。”   陈怀柔说话毫不留情,这些话刚撂下,那人的脸便涨成了猪肝红,嘴唇死死咬着,一双眉眼似要把陈怀柔戳成筛子。   “陈乡君,我哪里得罪了你,竟让你如此毒舌待我。”她泫然若泣,眼眶里慢慢蓄满了眼泪,旁边那两个拽了拽她,又朝陈怀柔尴尬的笑笑。   她们知道沛国公府和宁家的交情,也深知方才那些话传出去必然不妥当,本就是心虚,这会儿也只能由着她骂。   只是,她们又巴望着她赶紧出了气,离开此地。   多待一刻,她们都觉得浑身长刺似的,不自在。   “把你方才没说完的话接着说完,后悔莫及什么,凭你也配跟宁家相提并论。别说宁永贞没受伤的时候,他就算断了腿,也不会选你这种下作货,少在那自以为是,自作多情了,不要脸!”   陈怀柔冷笑一声,发泄后转身欲走,那女子像被刺激过了,尖声叫道,“他落水十几天,一直昏迷不醒,别说是我们小官嫡女,就算是个丫鬟,恐怕现在不想跟他成婚!”   “你说什么?!”陈怀柔猛地转身,直将那人逼到墙角,退也无处可退,她微微颤抖着身躯,屈膝仰视着她。   “这是实话,好些人都知道,难道你...”她眼睛转了转,见陈怀柔一脸愠怒,连忙低下头,攥着帕子不敢再出声。   “乡君,你消消气,这是真的,宁家现在寻医的同时,还在找愿意为他冲喜的姑娘,只是,至今仍未找到合适的...”另外的女子站起来,小心翼翼的咬了咬唇。   病入膏肓了?   回去的路上,陈怀柔一直默不作声,陈睢也耷拉着脑袋时不时打量她的神色。   “姐,你就装作不知道吧。”他沉不住气,心一横,决定做那个恶人。   消息过了这么久,恐怕是宁家故意瞒着她。上回宁夫人送珠钗被原封不动的退了回去,这回她定然不会再来叨扰她们。   宁永贞病到只能指望冲喜了吗?   冲喜只不过是给人心理上的安慰,至于有无用处,陈怀柔是从来都不信的。   她叹了口气,歪头看着陈睢,“三郎,你去宁家看看,我就不去了。”   她不只是陈怀柔,更是沛国公府的小姐,她可以为了义气帮宁永贞,却不能不顾及此事将会给国公府带来何等影响。   陈睢带回来的消息远比琼楼里那三个人说的还要严重。   宁永贞半月前意外坠湖,半晌都无人察觉,等小厮手忙脚乱将他打捞上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许久,人都呛水停了呼吸,好容易压出水来,当夜又发起高烧,持续了数日不曾退去,大夫都说凶多吉少。   宁夫人哭瞎了眼睛,日日守在床前伺候。   眼下宁永贞还是活死人一样躺着,每日婢女伺候他吃些汤水,根本没有醒转的迹象。   便是宫里的太医,也无计可施。   难怪,只能等冲喜来尽人事,听天命了。   “你可不要犯傻。”杜幼安拽着她的手,为她拂去鬓角的雪花,警告道,“我知道你们两个情谊深厚,可犯不着拿你的终身去赌他真的能醒。   说句难听的,就算他醒了,那又如何,他腿是瘸的啊,你不在意,难道他不在意?他不会自怨自艾?不可能的,他生来高傲,总有一日会厌倦自己,继而将气撒到你身上,到时候你们两人,可不就是一对怨偶?”   庭院深处堆裹的素洁雪白,腊梅花抽出蕊来,红色的花瓣沾着几片银白,不多时便溶成透明的水珠。   两人在腊梅树下站定,杜幼安见她神思恍惚,不知她有无听进自己的劝解,遂拍了拍她的肩,替她将领口系好。   陈怀柔点头,“我明白..”   “你哪里明白,你要是明白,就压根不该出现在我这里,既然你过来了,那便说明你动了给他冲喜的心思。   万一他死了,你怎么办,做个年轻的小寡妇,我都替你爹娘心疼。”   杜幼安句句戳心,陈怀柔长吁了口气,自是知道其中厉害。   “杜姐姐,那我便眼睁睁看他一脚踩进鬼门关,不去拉一把?”她不怕做寡妇,怕的是皇后娘家趁机将沛国公府拉入大皇子阵营,一旦落入那个旋涡,便无法抽身脱离。   若有似无的琴声袅袅传来,带着清丽的澄澈。   听雪阁中,枝头栖息的鸟雀陡然睁开了眼睛,扑棱着翅膀飞到檐上。   一人执黑子,长睫遮住他幽深的瞳孔,黑子落,白子瞬间困与一隅。   “江大人这一步棋,叫我甘拜下风,自愧不如。”那人输的心服口服,一抬眼,看见梅树下绯红色的身影,不由问道。   “那不是陈乡君吗?”   江元白执子的手微微一顿,抬眸,顺着他的方向看了过去。   周昀踩着碎琼乱玉,自身后绕到陈怀柔身前,他本就生的文气,面对着陈怀柔的时候,面上难得露出一抹微红。   他抿着唇,陈怀柔似乎与他说了什么话,周昀先是低下头,继而抬眼,为她摘掉发间的梅花。   两人相视一笑。   黑子落地,啪嗒一声惊飞了觅食的鸟雀。   “江大人...”对面那人轻轻唤他,江元白目光灼灼的望着远处。   在这一刹,他的耳畔听不见风声雪声,仿佛寂然一片,唯独他炽热错乱的呼吸声,好似最浓烈的酒,让他渐渐有些醉意。 第23章   杜幼安去了前厅,陈怀柔独自站在树下想了许久,心里更似刀劈斧砍一般,她虽然避着宁家,可宁永贞快要死的念头总是压在心里,沉重的叫她提不起一丝情绪。   只要知道他快死了,她就更加难受。   这死不是她导致的,可她却是有能力拽他一把的。   如若今日的情形反过来,她甚至可以笃定,宁永贞一定不会放任自己病死而无动于衷。   她觉得甚是难过,周昀过来的时候,与她说了几句往事,想起那些年在齐州逍遥自在的日子,又不禁想到每每与人发生争执,宁永贞总是冲到前头,将她护在身后,鲜衣怒马,年轻气盛。   周昀低头,指尖擦着她的衣裳,拂去她肩膀的梅花。   他要离开杜府了,毕竟开春后就要考试,新造的路引写的是外乡的户籍。   “先生,”听雪阁蜿蜒曲折,是庭院的最高处,周昀站在阶下,仰面对上江元白清清冷冷的目光,他微微躬身,温声称他。   江元白的眸子依旧望着远处,那里早就没了人影,他笑了笑,低头,周昀身量同自己一般高,根本不是从前那个任人欺负的少年了。   他是个男人,且是个聪颖伶俐,心思缜密的男人。   “好好准备春闱,以你的天资,必能远胜你父亲,光耀周家门楣。”他如是说着,眼睛却从他披着的大氅移到他皙白的颈项,江元白拎了拎唇角,不动声色的看着他的反应。   周昀应声,抬头若有所思的说道,“方才听姐姐的意思,怕是想给宁永贞冲喜..”   话音刚落,便见江元白眉色一凛,大步迈下台阶,衣袍簌簌翻飞,转眼便穿过垂花门,不知所踪。   陈怀柔本在狭窄的巷子里慢慢踱步,踩着晶莹的积雪压着结实的两排脚印,她走的极慢,心事重重的样子。   正是因为帮不了宁永贞,她才会如此难受,就如同看着他在死水里挣扎,呛得只剩下一口气的时候,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污水没过他的脑袋,将他溺死其中。   胸口被捅了窟窿,偏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回到府里安心吃喝。   她走到巷子尽头,默默吐了口浊气,方要抬脚往外走,忽然被人猛地拽住胳膊,一把拖回巷中。   陈怀柔先是吃了一惊,待反应过来,后脊已然贴着墙壁,饶是穿着厚实的棉衣,依旧硌的皮肤生疼。   看清来人,她立时来了火气,抬脚朝着他腿/间狠狠一踹,江元白似有所防备,伸手握住她的脚踝,压到腰间,人往前,欺身将她按到墙上,呼吸紧密的喷薄在她耳后,热燥燥的,像小虫蠕动着身体。   陈怀柔偏开脑袋,抬眼死死盯着双颊泛红的江元白,嘲道,“江大人,作死吗?”   垂在身侧的手捏的咯嘣作响,她瞄准了那条作祟的手臂,想着如何以最快的方法将它折断。   江元白气息粗重,掀了掀长睫,微红的眼眶带着摸不清头绪的烦乱,“你能不能理智行事?”   有病?陈怀柔神思一晃,听不懂他在指着自己什么。   再说,她理智与否,关他屁事!   “我发现你的脑疾日渐严重,有病就得治,别特么三天两头招惹我!”她脚踝一扭,绷直脚背拿脚尖横踢到江元白腹部,那人吃疼,松手往后踉跄了一步。   陈怀柔冷笑,“江大人,你现在是以礼部侍郎还是我旧相好的身份来问话?”   她抱起手臂,鄙薄的扫了他一眼。   江元白额间青筋暴露,却仍是一声不吭,只扶着墙壁稳住身形,抬眼目不转睛的看着陈怀柔。   “你不要管我以何种身份,总之,你不能嫁给宁永贞冲喜,他病势沉重,你嫁过去,根本毫无用处,且会连累到沛国公府...”   “那我还要多谢江大人提醒,可惜,晚了,”她冷冷的笑出声来,背过身,又道,“我还就是愿意为他冲喜!就算他是个死人,我也嫁!”   她提步就走,江元白气急,上前一步,狠声道,“阿柔,你别逼我...”   陈怀柔站定,却没有回身,她的肩膀动了动,继而头也不回的出了巷子。   这夜雪下的格外大,陈怀柔好容易入眠,窗楹时不时发出轻微的响动,屋内焚着的熏香淡淡的如清雅的梅,催着她的神经,舒缓,放松。   她根本就没打算嫁给宁永贞,却不知为何,被江元白一激,一口应了下来。   事到如今,陈怀柔反倒没有之前那般踌躇,既然要帮宁永贞,那便不能退缩,之后要做的,便是想方设法与宁家和吕修等人划清界限,她就只是陈怀柔,不为任何势力低头。   如是想着,竟也安稳睡到了下半夜,直到被砰砰砰一阵嘈杂的敲门声震醒。   她心中咯噔一下,隐约觉得不好。   就在此时,披衣开门的婢女慌忙的折返回来,语无伦次道,“小姐,小姐,不好了,大公子出事了!”   胸口一阵刺痛,陈怀柔趿鞋连外衣都来不及穿,急匆匆的奔往前厅。   一抬眼,便见陈睢蹲在门口,左手撑着额头,见她过来,也只是外头看了眼,面上沉郁。   陈怀柔身子一软,扶着廊柱稳了稳心神,慢慢走进堂中,陈承弼叹了口气,来回踱步的身影也跟着停了下来。   孟氏两眼一红,看见陈怀柔的一刹,忍不住哑声哭道,“前线来信,你大哥受了重伤,生死不明...”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能发上来,感恩感谢一直陪伴的宝贝们!在我迷茫的时候,有声音一直在对我说,加油,冲鸭!别放弃!下章要v啦,请一直支持我、订阅我、不要养肥我啊!今天会落万字更新,v章评论落红包,等我呀!   再次求个预收《攀荣华》,文案如下:   天下乱,孟家自幽州领兵,重定天下后占京为王。   孟简攻破宫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人抓来了赵荣华,   他要用她的血,祭奠为她枉死的兄弟姚鸿,   大殿上,赵荣华发丝虽乱,却掩不住明眸雪肤,仙姿玉色,   只一眼便叫众人魂牵梦萦,   美色误国,难怪好些王孙贵胄死在她石榴裙下!   孟简不为所动,冷眼睥睨着赵荣华:姚鸿哪里不好,你竟不愿嫁他!   赵荣华面不改容:他好不好关我何事,我又不喜欢他。   孟简想,姚鸿脑子定是被驴踢了,喜欢上一个冷血冷情的女人。   他要留着她的命,让她生不如死的在泥潭里挣扎,让她尝尽天下耻辱,羞愧自杀。   不料,日复一日,孟简竟然宿在了赵荣华身边,活成自己最厌恶的样子,   直到,那个传说中已经死透的赵荣华的白月光回来,   孟简大慌,连夜奔到赵荣华床前,握着她的手恳切道:不准走!我把江山荣华都给你!   -----------------   推基友好文《夫人每天想和离》by重槿(ps她正在大修,但是绝对好文保证,先收一个吧)   文案:江南首富白家的嫡长子白祁深,原本温润如玉,貌似谪仙,却在莫名其妙瞎了眼后,变得少言寡语,性情古怪。   温宁嫁给他三年,竭尽所能也捂不热他的心,还被一纸和离书搞得心灰意冷,当即决定卷铺盖走人。   谁知刚一出府门,就被一匹疯了的马当场踩死......   温宁觉得自己上辈子一定是造了太多孽,否则怎么会再睁眼又回到了新婚当夜!看着眼前这个冷心冷肺的男人,温宁气的翻了个白眼:不爱了,滚!   可他非但不滚,还像换了个人似的,高冷崩塌,没话找话,甚至有求必应。   后来,   温宁披着湿发从屏风后跨出来,拢了件薄衣在身。   她看着满脸淡然坐在房内的白祁深,抬手勾了勾他的耳垂:别装瞎了,这次什么时候离?   白祁深将人往怀里一扯,清了清嗓子:不可能,除了这点,其他的都依你。 第24章   整个沛国公府笼罩在一片阴沉抑郁之中, 漫天的雪飘到晨时,积压成厚重的银白,狂风骤起, 卷积着雪沫子拍打在温热的脸上, 陈怀柔木然的站在檐下,丝毫不觉得身冷。   婢女从后将大氅披上, 绯红色的锦衣在素白中显得异常扎眼,她抖了抖唇,还未开口, 眼泪啪嗒掉了下来。   婢女吓了一跳,系好丝绦后静默着退到身后。   陈怀柔胡乱擦了擦眼睛, 熬了半宿,眼眶红通通的有些浮肿, 她吸了吸鼻子,陈睢从旁侧走来,脚步缓慢。   “姐,爹娘叫我们去书房。”陈睢喉咙干涩,迎风说完, 便被呛得猛烈咳嗽起来。   姐弟二人并行踩出两排脚印子,延伸到书房檐下,正欲推门, 陈睢忽然拉着陈怀柔的胳膊, 往后一拽, 严肃道,“姐,你是不是真的想要给永贞哥冲喜。”   之前不想,昨日却是定了心思, 陈怀柔带着鼻音嗯了声,未做旁的反应。   陈睢这才有些急,顾不上喉咙撕裂般的疼痛,低声咆哮,“你疯了吗,姐,你金玉堆里养出来的国色天香,将来要嫁的定然也是万里挑一的好儿郎,不能是永贞哥,你别冲动。”   陈怀柔没心思与他争辩,只淡声道,“我自己心里有数。”   她扥开陈睢的手,推门进去。   陈睢气急败坏的跺了下脚,进去后咣当合上门,找了个离陈怀柔最远的位子,噔的坐了上去。   “三郎,你发什么邪火。”孟氏眼圈肿的厉害,这半宿她哭的比谁都凶,虽不是亲生,她待陈旌却是有目共睹的好,陈旌懂事早,从不让家里操心,这样的孩子,招人心疼。   陈睢咬了咬嘴,重重的呼出气来。   “爹,娘,是不是大哥有消息了。”陈怀柔定定的望着陈承弼,手指抠着花梨木扶手,猛一用力,指甲兀的折断,扎破了皮肉。   她默默攥起拳头,将手藏在袖中。   郑将军已经率精兵率先归朝,大部队不日也将拔营返程。   得胜之际,为什么哥哥会生死不明,这不公平,对哥哥太不公平!   陈承弼看了眼孟氏,见她几度哽咽,便清了清嗓音,肃声道,“今日将你们两人叫过来,是有事与你们商量。”   陈怀柔与陈睢互看一眼,然后将目光齐齐投向陈承弼。   “关于你们大哥,陈旌的身世,”陈承弼叹了口气,终是下定决心一般,决然说道,“陈旌其实是司徒后人。”   “哪个司徒?”陈睢打断了陈承弼的话,不敢将心理猜测说出来,满朝上下,没有人愿意再提司徒二字。   “你大哥是司徒将军的孙子。”   陈睢两眼一瞪,还真是自己想的那个司徒!   司徒宏是孟丛筠父亲孟大将军的副将,二人从年轻时候便相携打仗,经历生死,为朝廷立下不少战功。   后来在一场战役凯旋之时,孟大将军归京途中身染恶疾,不治而亡,司徒宏趁机反叛通敌,被发现后遁走无踪,至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建元帝勃然大怒,命人诛杀司徒满门,便是连老弱妇孺也不放过,司徒家在一夜之间,血流成河,无一人活口。   陈怀柔惊诧,她咬着牙根道,“爹,我幼时捡回来大哥,其实是你跟娘暗中谋划,对不对?”   孟氏点了点头,拿帕子擦掉腮颊上的泪,“我自小长在司徒叔叔身边,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比谁都清楚。若说他通敌,打死我都不信!”   陈承弼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我也不信。”   “当初就不该告诉陈旌真相,否则他不会弃文从武,跑去西营待着,连家也不回。”孟氏捶了他一拳。   陈承弼生生受着,闷哼一声,又怕孟氏伤心过度,遂替她揉捏着肩膀,劝解,“旌儿福大命大,万不会有事。来报的人不是说了吗,他只是失踪,只是没找到他。我们有的是银子有的是人力物力,撒出网去,总会找到旌儿的。”   原来陈旌早就知道身世,难怪,他会从斯文儒雅变得坚毅少言。   陈怀柔附和,“爹说的对,吴王战败,眼下西南边陲都在朝廷掌控之中,大哥一定会没事的。”   她就像在自我安慰,说服孟氏的同时,也在不断催眠自己相信。   可她又无必清晰的知道,爹娘不信司徒宏通敌,也就意味着朝中有人栽赃陷害了司徒宏,使他百口莫辩,直至整个司徒家都被赶尽杀绝。   那么大哥在这个时候突然失踪,会不会是被幕后之人发现了身世,想要灭口了事?   先是大哥,接着呢,是不是他就要对付沛国公府?   或许不会,否则,他只要将线索抛出来,引人发现陈旌是司徒后人,便足以让沛国公府置身于刀山火海,一同覆灭。   难道只是为了铲除司徒家最后一丝血脉?   陈怀柔百思不得其解,她试探着问道,“娘,司徒家有没有宿敌,不共戴天那种。”   孟氏一愣,随即摇了摇头,“司徒叔叔鲜少与人动怒,若说有宿敌,无非是打仗时候战败的那些匪寇,算不得不共戴天。”   脑中一片混沌,陈怀柔着实糊涂了。   到底会是谁,为了什么,难道大哥真的只是单纯的失踪,并非有人筹谋安排?   可是,这也太巧了!   “你的顾虑正是我们所担心的,若果真有人暗中加害于旌儿,那么他...”孟氏又哽咽了,一头埋进陈承弼怀里,泣不成声。   “今日起,会有大批人手明里暗里搜查,一定会找到旌儿!”陈承弼给孟氏捋顺头发,声音震然。   国公府的情绪尚未醒转,便有婢女急匆匆的跑进内宅,附耳在陈怀柔身边,小声道,“小姐,宁家来人了,在门口不让进来。”   陈怀柔眸色一瞥,陈睢猛地收回视线,佯装无事的别开脑袋,剧烈的晃动起腿来。   那心虚的样子明摆着承认了,就是他嘱咐了门口小厮,碰到宁家人就拦住,不让通报。   陈怀柔不跟他置气,要出门,陈睢跳起来,紧跟在她身后,扯着嗓子喊,“姐,我是你弟弟,其余事情我都听你的,唯独这件,你得听我的,别往火坑里跳。   宁家现在就是一滩烂泥,跳进去,就拔不出来腿,你...”   见陈怀柔压根不理他,陈睢更是着急,抄小路从前头将其拦下,双臂一伸,蛮横道,“你要他就别认我这个弟弟!”   他虽不是亲的,却一直把陈怀柔当亲姐看待,亲姐为了义气犯傻,他若是不拦,他就不是人!   “三郎,让开。”陈怀柔平静的看着他,绯红色大氅带的雪粒子翻扬成团雾,白茫茫的,迷人眼睛。   “我不让!”陈睢站直了身体,挡住她的去路。   “宁永贞吐血了,就快死了...”   .....   温暖如春的屋子里,墙角摆着一座紫铜仙鹤香炉,炉顶冒出袅袅漫漫的烟雾,顺着鹤嘴倒悬下/流。   宁永贞形如槁木,吐过血后脸色苍白中泛着灰败之色,他抬了抬眼皮,虽有些废力,唇角却挂着一丝弧度,微微上扬。   二皇子查出吴王暗线后,又着人将宁家那个婢女送了回来。   只不过她被打的血肉模糊,已然辨不清脸面了。   与她一同回来的,还有那婢女的招供,宁永贞看完后,方明白为何二皇子会单独交给自己。   因为那婢女交代,曾受命伺机给宁永贞马匹下毒,却发现有人先她一步,给马匹下了极其厉害的疯药,致使骏马狂躁乱奔,宁永贞坠马被踩烂左膝。   宁永贞目无焦距的看着屋顶,双手合在胸口握着。   婢女说,后查出下药之人,是受命与吕修之手。   吕修,是他宁永贞的姐夫。   原来爹娘早就知道,否则,嫡子出事,怎会没有深查下去,除非幕后之人利益与他们休戚相关。   他的命,终究敌不过权势。   二皇子打的如意算盘,宁永贞再清楚不过,即便不能将宁永贞收到麾下为他做事,亦能挑唆宁永贞与宁家,与吕家皇后一族心生嫌隙。   不管结果是什么,二皇子都不算吃亏。   宁永贞抿着唇,听到门口传来簌簌的脚步声。   这一回,他是拿命来赌的。一来引出吕家布在府里的暗线,二来赌她陈怀柔的心软。   如今看来,他赌赢了。   门吱呀一声,陈怀柔脸上被热气一催,有些恍惚。   床榻上死气沉沉,没有一点活物的感觉,薄衾几乎看不出起伏,窗角的烟雾随风破成一缕缕的银线,随着门被合上,又慢慢凝成水雾。   她走到床前,看着形销骨立的人形,鼻尖一酸,她别开眼睛,拭去萦在眼眶的泪,坐下,伸手,从衾被上攥住宁永贞的手,拉到跟前。   “真没用!”   她抱怨,嗓子哑的就像夜枭。   “以前你身子那么好,寒冬腊月还跑到冰池子里游泳,何曾生过病。现在呢,不过落了水,受了点风寒,竟然躺了半个月,宁永贞,我可真是瞧不起你。”   她搓了搓宁永贞的手背,隐约看出点血色。   “真可怜,你都要死了,”她替他将手指挨个揉按一遍,又慢慢放下,“他们都说你要死了,除了冲喜,什么都救不了你。”   宁永贞一动不动,躺的就像一具尸体。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爹娘说过,我命好,谁若是娶了我,便会一世荣华,长命百岁。宁永贞,我嫁给你,我给你冲喜。”   ......   寒风呼啸着,鹅毛般的大雪铺天盖地的袭来。   巷子里,一人身穿银白色大氅,芝兰玉树般站在那里,他的头顶落了雪,睫毛上也沾水,极快的凝成冰晶,沉沉的,他垂着眼皮。   巷口走来一道绯红色身影,在看见他的一刹,稍稍顿住,旋即又迈开步子,状若无人的从他身边走过,没有停下的意思。   江元白淡声叫住,“阿柔,你可认得此物?”   他摊开手掌,横亘在陈怀柔面前。   陈怀柔顺势瞥了眼,陡然刹住脚步,那是枚沾染了血迹的荷包,锦面上绣的是青竹纹路,是大哥送她印信时的那个荷包。   后又被江元白要去。   他这是何意?   陈怀柔蹙眉,没好气道,“你等在这里,就是为了给我看这个?”   她扫了眼江元白上下,不见血迹,心里头不由得颤了下,咬着下唇冷冷睨着他。   江元白收回胳膊,慢条斯理的望着陈怀柔的脸,又转头看向宁府方向,冷声道,“你去宁家,是为了冲喜一事。”   “废话。”   陈怀柔烦躁的看着那枚被血污了的荷包,兜帽下的小脸蕴出殷红,她哼了声,“江大人,等我跟宁永贞成婚的时候,别忘了包份大礼送去,你知道,我俗,就爱银子!”   “我说过,你别逼我。”江元白握紧荷包,忽然捏住它的带子悬空挂了起来,硕大的雪片打在两人面上,他们仿佛没有知觉,只是彼此死死的凝视着对方。   “郑将军回京,带回来吴王的女儿,她还有一口气,从她身上,搜出了这枚荷包。”他说的波澜不惊,末了,不忘打量陈怀柔的反应。   “江元白,你怕不是脑子坏了记不住事,这荷包,明明是你问我索要,我送给你的谢礼,怎么会在旁人身上,你休要诓我。”   陈怀柔有些不太好的感觉,面前人神色太过凛然,就像扼制住她的喉咙,操控着全局一般,所有事情都在他的谋划之下,而他们,不知不觉在何时已然掉入了陷阱。   这感觉让她觉得既毛骨悚然,又陌生恐怖。   多年未见,此刻的江元白,脸上带着她从未见过的深沉阴鸷。   “这不是你的荷包,”江元白侧过脸,贴着陈怀柔的耳边,细碎的声音如同地狱里的魔鬼,森冷凶狠,“这是陈旌的东西。”   陈怀柔惶然往后退了两步,后脊碰到墙壁,她仰起头,江元白人已经覆了上去,一手擦着她的耳廓压在墙上,一手捏着荷包推到陈怀柔眼前。   他与她只有一拳之隔,近的能感受到她心脏的搏动。   “陈旌与吴王之女暗通款曲,互送信物,通敌反叛,十恶不赦....”   “啪”的一声,陈怀柔的手掌干脆利落的扇在江元白左脸,呼啸的风骤然停歇,两人堆在墙上,彼此浓烈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江元白生的极好,一巴掌下去,左脸颊很快浮起红手印子,他微微侧了侧脸,反手抹了下唇角,旋即又贴着脸颊覆上掌心。   陈怀柔怒目而视,恨不能将其撕成碎片。   江元白动了动唇,然后慢慢勾了起来,他竟然笑了!   他在笑什么,得意有一天终于能把他们踩在脚底,任由他一个白衣来随手摆布?   还是被她打傻了,脑疾犯了。   “你简直卑鄙无耻到令人发指的地步!”陈怀柔被气得浑身哆嗦,如果眼睛能杀死人,江元白恐怕早就死了千万遍。   从她找他帮忙劝说张祭酒收下陈睢开始,他便开始布局,引她放松警惕,将荷包赠送,为的便是今日将罪名栽到陈旌身上,让他和沛国公府,一同覆灭。   他是个疯子,睚眦必报。   江元白笑的厉害,眸眼里带着星辰一样的光彩,他压低了嗓音,透过薄薄的风雪声,将唇贴在陈怀柔的耳畔,“若是皇上知道,陈旌的贴身之物在吴王女儿身上,会不会认为,陈旌通敌,沛国公府难辞其咎...”   陈怀柔眼眶通红,扬起手臂还未落下,便被他一把抓住,攥紧了手腕,“阿柔,你好好想想。”   “你个王八蛋,你跟我要荷包,原来是为了报复我们!”陈怀柔挣了挣,浑身却如同虚脱一般,使不上半分力气。   江元白收起荷包,浅浅的漾出一个笑来,他虽笑着,瞳孔里却没有一丝暖意,竟比这漫天飞雪还要阴寒。   陈怀柔索性不再挣扎,往后一靠,冷眼瞥向他,当年她不过是爱人的方法直接简单了些,砸银子砸珠宝首饰砸官场关系给他,为的是留住他这个人在齐州城,做个上门女婿,别去考什么进士。   伤他自尊了吗?   有这么严重吗?   能让他处心积虑记恨到现在,她可不会相信,他不愿意让自己嫁给宁永贞,是因为怕她跳入火坑,做小寡妇。   她宁可相信,他是为了不让自己好过,不让自己顺心。   他无非是想要尝试操控别人的感觉,有多粗暴爽快。   “知道就好。”江元白敛了笑意,慢慢支起身子,她露出兜帽的发丝上沾了雪花,他伸手,还未触碰到她的发丝,便被她一记鄙薄嫌弃的目光扰的没了心思。   “阿柔,选择在你手里,你选宁永贞,便是抛弃了陈旌和沛国公府,我会将荷包交给皇上,他定然会不留余地地将沛国公府查个里外透彻。   好好想想,到底还要不要嫁给宁永贞,要不要给他冲喜!”   他原是想平静平和的说出那两句话,却发现不管自己如何控制,都无法用状若无恙的神色阻止她同另一个男人扯上关系。   不管为了什么,总之就是不可以!   尤其是宁永贞。   在他印象里,陈怀柔从来没有以这种姿态离开过,是浑身卸了力气,单从一个背影便能觉察出她的低落情绪。   江元白杵在原地,静静看她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   他屏住呼吸,连风雪声也仿佛乍然不见。   她开口,“我真后悔,当年为何非要招惹你!”   绯红色的大氅迎着风被吹得犹如旌旗扇动,漫天的雪拍打着他的脸,慢慢消减了左脸颊指印的烧灼感。   江元白合上眼皮,半晌又慢慢睁开,阿柔,你竟一点都没发现,这枚荷包,不是你赠予我的那枚,而是的的确确从吴王之女身上搜出来的,陈旌佩戴的那枚。   作者有话要说:  熬了个通宵,可算码好一章出来,求订阅求评论求灌溉各种求,我会继续加油冲鸭的!   今天晚点还有一章,这几天的订阅尤其重要,助我一起冲!   2分评论都落红包啦! 第25章   傍晚的宁府, 就像忽然停雪出了日头的天,随着宁永贞的苏醒,陡然晴朗起来。   宁夫人瘦了一圈, 原本保养得当的脸半月内平添了不少细纹, 她总算舒了口气,就像浑浑噩噩做了场梦, 醒来的时候除去那些日子的提心吊胆,更多的是对儿子的愧疚和疼惜。   她坐在床尾看儿子小口抿粥,如同回到幼时, 看着那个顽童冲自己调皮的吐舌,后又翻墙上树, 活泼的像个猴子似的。   想到这,她不由得将目光落到宁永贞的腿上, 将松下的心又跟被刀尖剜着一般,眼泪当即便要掉落,她忙扭过头,用帕子擦了擦眼尾。   宁永贞摆了摆手,婢女躬身退了下去, 方才满满的一碗粥如今只剩下小半碗,宁夫人欣慰的笑笑,“还要吃些什么, 娘让人做。”   宁夫人的手伸过去, 还未触碰到宁永贞, 他便不着痕迹的缩了回去,拢在袖中。   “娘,我很好,你不必哭。”   初断腿的时候, 他听到哭声便觉得心烦意乱,恨不能将手边所有东西抛到门外,使劲砸碎。后来听得麻木了,也就不当回事。   可现在,他只觉得好笑,这哭声里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内疚,又有几分是为了让他们自己好受些,才哭的这般上气不接下气。   他有些无心应对,遂抬眼,对着宁夫人说道,“娘,我有些困了。”   宁夫人连忙站了起来,仔细将他的被衾拉高盖到颈下,拍了拍,哄孩子似的,“那我先出去,临睡前我让他们再做一碗汤羹,你多日不曾吃食,得好好补一下元气。”   “嗯。”宁永贞没有反驳,目送宁夫人出门后,便撑着双臂坐了起来。   “推我去窗楹下。”他穿好外衣,看了眼墙角的轮椅,如是说道,婢女想要扶他上轮椅,宁永贞摆手拒绝,他虽没甚气力,却还是能撑着一口狠劲挪到上面。   “公子,外面下过雪,冷的厉害,还是不要开窗了。”婢女小心翼翼的观察他的脸色,低声劝道。   宁永贞抬起手臂,咳了几声,便兀自伸手够到窗棂,轻轻一推,吱呀一声,边角的霜雪立时雀跃着涌进房内,遇热后化作团团雾气,四处游曳。   婢女被他遣退,偌大的房中,静的能听见他自己的喘气声,平缓而又低沉,有种老气横秋的衰败感。   他往后靠了靠,将脊背贴在宽大的雕花椅背上,外面白茫茫的一片雪海,仿佛将宁府淹没在纯白之下,那些污垢,阴晦,全然不见。   宁永贞唇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他赢了,虽然不光彩。   陈怀柔的性情他再了解不过,执拗倔强,一旦认定某件事某个人,便没有轻易改变的道理。就像她喜欢江元白,哪怕表面装的如何不在乎,心里到底是在意的。   宁永贞庆幸的是,江元白根本就不了解陈怀柔这个弱点,否则,哪里有他赌命的机会。   从前是江元白蠢,不知道陈怀柔究竟有多好,将她的满腔热情冷的支离破碎,直到她甩手不干了,谁也不爱了。   江元白都不知道,从小到大,那是陈怀柔对人最好的时候。   他撑着额头,有两只鸟雀拍打着翅膀落在窗角,有恃无恐的与他互相打量了一番,遂埋下头,轻轻啄着缝隙里的食物残渣。   心情甚好,他在心里暗暗发起了誓言,等成婚后,他一定把陈怀柔捧在掌心里,让她随心所欲,为所欲为,他就是喜欢她的嚣张跋扈,喜欢她的眉飞色舞,喜欢她挑起眼皮,对他爱答不理的样子。   琼楼雅室,外间坐着一个身姿曼妙的女子,正双手弹拨着乐弦,顾影自怜的哼唱着迤逦小曲儿。   内间,烹着上好的紫笋茶,清淡带着甜香的茶气萦绕着盘旋在鼻间,江元白手指修长,略微勾过对面那人的杯盏,盛上煮了三沸的茶水。   “你跟靖国公的孙子冯谦,何时结的仇,竟叫他染上五石散。昨日我从宫里出来,打远见着他,竟没有认出来。”他吹了吹茶,微微抬起眼尾,审视着江元白的反应。   江元白面不改色,只冷冷睨了眼咕噜作响的茶壶,淡声道,“那是他咎由自取,怪不得旁人。”他素白的手指捏着盖盏,一想到宫宴那夜他对陈怀柔上下其手的流/氓行径,便觉得恨不能将其五马分尸,做成人彘去泡酒。   “他是蠢了些,到底是靖国公的独孙,眼下靖国公为了孙子忙的焦头烂额,哪还有心思处理二皇子的事。前几日工部修河堤的人选,落到了大皇子亲信卢久生头上,二皇子对靖国公气的牙根痒痒,却又奈何不得,一怒之下暗中找人伤了卢久生,没有十天半个月,根本下不来床。”他说完,唇角微微翘着,很是满意的样子。   “如此便要恭喜殿下了,”江元白低头,又慢慢抬起眼睛,眸色深不可测,“两虎相争必有一伤,眼下最适合的人选,便只能是殿下的人。”   “嗯,你觉得,宁家和沛国公府,会不会结亲?”那人凌厉的目光如虎狼一般,倏地朝他投了过去,一瞬不瞬的盯着他的眼睛,他想要看清楚,不放过江元白面上丝毫犹豫。   “不会。”江元白笃定,却没多说旁的。   那人笑了笑,淡声道,“那就好。”   若沛国公府能够保持中立,自然再好不过,若是不能,还需尽早拔除。   “对了,吴王那个女儿,还问出什么没有?”他呷了口茶,忽然想起什么,神色凝重的望着江元白。   郑将军回京那日,他也在迎军队伍里,听郑将军向圣上回禀南伐一事,吴王的头颅就盛在铜匣中,打开的时候,他望了眼,险些呕出来。   皇室无情,哪怕身上流淌着一样的血液,都要互相残杀,互相争斗。   活下去,才能坐在那个位子俯瞰天下。   江元白微微一怔,不过片刻便恢复如常,“听说在西南边陲的时候,她就被十几个士兵□□过,人呈半疯状,后又被人拔掉了舌头,什么都问不出来。”   “拔掉舌头?”对面那人蹙眉冷笑,难以置信的撇了撇眉,“谁会去拔一个疯子的舌头,可惜了,她一定知道什么。”   江元白不置可否,从他私自扣下荷包起,就知道此事事关沛国公府,他得管到底,没人可以利用沛国公府行事,不管目的是什么。   即便是对面这人,也不行。   他庆幸,是他发现了这枚不起眼的荷包,旁人根本不会在意的东西。   “此次伐吴,暗线传回消息,有第三股势力曾出现在两军交战之际,风卷残云般运走两方粮草和兵器,出没诡异,行踪隐蔽,细查下去,才发现对方故布迷障,根本无从深查。”江元白起身,掀开支摘窗往外扫了眼,又慢慢踱步回去。   “据你分析,会是什么人。”   “我翻阅过兵书,有个人的作战方法与其十分接近,”江元白欲言又止,脑中忽然涌出一个奇怪的念头,陈旌的消失,会不会跟此人有关。   他不知为什么会这么想,只是凭着直觉,没有根据。   那人咦了声,手指点在桌上,“此人,是朝中故人?”   “孟大将军的副将,司徒宏。”   ......   “还生气?”陈怀柔走到廊下,戳了戳陈睢的胳膊,那人立刻背过身去,没好气的哼了声。   陈怀柔打开蜜煎藕的袋子,捏出一片递到陈睢面前,“特意给你买的,绕了远路,可巧就剩下一份。”   陈睢还是不理她,甚至抬脚就往廊下走。   “陈睢,我听你的。”陈怀柔把蜜煎藕扔回去,往廊柱上一靠,又重复道,“我听你的,不嫁了。”   半信半疑的陈睢顿住脚步,转过身狐疑的望着她,蹑声道,“真的?”   她怎么就想通了呢,会不会是缓兵之计,骗自己过去?   陈睢两手一抱,从头到脚将她看了一遍,“你哄我。”   陈怀柔白他一眼,站直了身子将手中袋子凌空一掷,陈睢伸手接住,酸甜的味道袭进鼻孔,诱的他胃里登时冒起酸水。   他三两步走过去,挨着陈怀柔肩膀小声问,“姐,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次。”   “哎吆!”陈怀柔曲指对准陈睢的脑门弹了一下,旋即转身往书房走,陈睢屁颠的跟过去,笑嘻嘻的没了脾气,“那就是真的了,姐,你总算想通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要是嫁过去,那就是守活寡,一辈子不能快活!   你想想,杜幼安那么风流,你偏得守着牌位过日子,你心里能过得去吗,哎,你去哪,走慢点,等等我啊...”   陈睢追上去,两人前后脚进了书房,正好听到孟氏与陈承弼在谈朝廷伐吴一事。   “粮草和兵器怎么会少?”陈怀柔只听到这一句,便上前挎着孟氏的胳膊坐下,孟氏替她捋了捋头发,看她脸上有些脏污,又掏出巾帕擦了擦。   陈承弼拧眉撑着下颌,“郑将军大捷,给朝廷上报的是,敌军趁乱焚烧粮草掳走兵器,可是据我所知,吴王的军队,根本不需要再抢兵器,更何况,大部分已然被斩杀,剩下的也都做了俘虏。   清理战场,却无人找到那批粮草和兵器,怪不怪,凭空消失了吗?”   “不是郑将军的人也不是吴王的人,那肯定还有一伙人趁乱搅局,西南边陲,历来都是草寇丛生,见怪不怪。”陈睢脑子难得转得快,一脚踏着凳子,一手冲着陈怀柔比划,“姐,我说的对不对?”   “真是难为你的脑子了!”孟氏与陈怀柔不约而同的笑起来。   陈睢不服气,抿唇挑衅,“那你们倒是说说,是何缘故。”   孟氏不语,却将目光投向陈怀柔。   “丢失的粮草和兵器数量庞大,远非草寇所能消化。而且听爹娘说,此股力量深谙行军排兵布阵,又能在乱军之中毫发无损的脱身,必然有着严格的训练,也就是说,这一群人,不是普通人,或许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话音刚落,陈承弼便应声嗯道,“女儿所说与我所想如出一辙,夫人,你怎么看。”   孟氏思量许久,声音肃重,“你都已经猜到了,又何必再来问我。”   陈承弼摸了摸胡须,“我也就会写写诗赏赏画,要论行军打仗,哪敢在夫人面前卖弄。”   陈怀柔愈发来了兴趣,拽着孟氏的胳膊晃了晃,“娘,你别卖关子了,快说说,到底怎么看。”   孟氏叹了口气,慎言道,“兴许,是司徒叔叔还活着。”   司徒宏,被朝廷通缉的叛国通敌的罪人司徒宏,还活着?   陈怀柔想到什么,猛然站起身来,神情冷厉,只说要出去一趟,便急匆匆的跑了出去。   陈睢在后头扯着嗓子喊,“姐,你去哪!”   月黑风高,地上的积雪被月光映照的宛若银河破碎,陈怀柔换了身玄色大氅,乘着骏马飞奔在寂静的街巷,直到前方出现了暗红色的灯笼,未待马匹停稳,她便翻身一跃,跳下马去。   她疾步跑上台阶,大氅在身后飘摇招展,发出簌簌的响声,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显得格外突兀。   她叩门,门未关,应声虚虚开了半扇,扑面流泻出细碎的银光。   陈怀柔闪进去身子,一脚往前踏去,溜滑的冰让她整个人失去平衡,身子朝着阶下重重栽了过去。   可真是倒霉。   就在耳风刮过即将坠地之际,有人将她拦腰抱住,两人就着惯性往后转了一圈,双双撞到墙上。   作者有话要说:  我码的很慢,昨晚熬了个通宵,今天睡一觉把胳膊睡伤了。抽丝剥茧写了个一千多字的章纲,哈哈,感觉今晚还能再战一章,宝贝们等我! 第26章   不知是谁的手碰到了枝杈, 扑棱棱的雪沫子当头撒了下来,江元白捧着她的脑袋往胸口一按,抬手用大氅遮住她的发顶, 雪沫沿着锦衣窸窸窣窣的滚落, 片刻的寂静之后,陈怀柔耳畔响起扑通, 扑通的心跳声。   她的耳朵压在他的胸口,虽隔着棉衣,却听得清晰异常。   就像战鼓咚咚的敲响。   她脸红了一刹, 旋即恢复如常,咳了声, 道,“你知道我要来。”   江元白未松手, 鼻间嗅着她独有的气息,几丝头发调皮的勾缠着他的鼻梁,他侧了侧脸,却没有隔开距离,只嗯了声, 便垂下举着的手。   陈怀柔往后挣了挣,江元白哑声道,“你先别动。”   他仰起头, 让冷风把面上的暖意吹凉, 这才松了桎梏, 陈怀柔倒退两步,站定,狐疑的望着他,长睫一闪, 浓如墨色的瞳孔晕开几许戏谑。   “我这张脸,还跟多年前一样好看吗?”   陈怀柔一愣,回忆如潮水般不受控制的涌来,一浪拍打着一浪往前推,她记性真好,竟然立时想起当年她说这话的场景。   那时他们尚在齐州城,杜幼安养了十几个面相好看的门客,许是因为他们谈吐庸俗,故而杜幼安借她父亲杜兴平的权势,请齐州最有名望的大儒为她选了个先生。   那人便是江元白。   陈怀柔自小见惯了王孙贵胄,俊俏的,英朗的或是眉清目秀儒雅风流的,自认不会为美色迷惑,可见到江元白的第一眼,她忽然明白杜幼安为什么喜欢把人圈在庄子里养着。   皎皎如明月倨傲冷清,灼灼似朝晖丰神俊美。   这样的人就该牢牢握住,不让旁人有可乘之机。   上好的秋露白,浓的叫人起了醉意。陈怀柔支着下颌,定定的望着一座之隔的江元白,只把他看的目光闪烁,心烦意乱,终是沉不住气,佯装淡然的问她,“陈小姐,你总盯着我作甚?”   “因为你长得太好看了。”陈怀柔说的理所当然,言辞凿凿,她说了实话,江元白却并不觉得高兴,面上甚至无端起了恼怒之色。   旧事重提,陈怀柔只会觉得他是在嘲讽自己,故而拎唇笑了笑,“年少不懂事,知人知面不知心,皮相这个东西,只会蛊惑人心,又当不得饭吃。”   她说的明白,江元白自然听得清楚。   她的意思,是你长得好不好看,关我屁事。老娘不爱你了,你就算长成天仙,我也不会多看一眼。   果然,当年她只是见色起意,故而才会拿得起放得下。   江元白捏紧了拳头,又慢慢松开,云淡风轻的面上带着若有似无的哂笑,看的陈怀柔莫名其妙,她又咳了几声,岔开话题道,“我送你的那个荷包,拿来我再仔细瞧瞧。”   “扔了。”江元白声音清冷,连丝波动都没有。   “扔了?!”陈怀柔音调拔高,瞪圆了眼睛。   江元白负手而立,瞟她一眼,便转过身往书房走。   陈怀柔跟了过去,用力拽住他的胳膊,江元白不停,两人拉拉扯扯来到书房前,陈怀柔气的抬脚就是一踹,江元白偏开身子,脚落了空,陈怀柔更是气急。   “你凭什么扔我的东西!”   “当日既然已经赠我,那便是我的东西,我想扔就扔,想留就留,也无需告知与你。”江元白心里透了透气,情绪比方才好些。   陈旌送她荷包她便贴身带着,也不知避讳男女之嫌,到底不是亲生兄妹,她想的简单,陈旌未必没有旁的心思。   一模一样的荷包,她一个,陈旌一个。   若不是他偶然在吴王女儿身上看见,悄悄扣了下来,谁能想象沛国公府会遭遇何等盘查。江元白心内郁结,不知是气她心思单纯,宝贝似的护着陈旌送的荷包,还是气她方才那一席不痛不痒的局外话。   总之,他现在有些失控,本想平心静气与她说话,却总也忍不住的冷嘲热讽。   仿佛只要说的力度不够狠,自己心里就过意不去。   他难受,她总也要跟着不好受才是。   陈怀柔被气得鼓起腮帮,白生生的脸上浮起一层细密的汗珠,大冷的天,两人就像被火烤过一般,面上殷红一片。   “好,很好。”她咬牙切齿的瞪着江元白,好容易将脾气压下,耐着性子又道,“扔哪了?”   她只是在听爹娘分析西南那股力量的时候,忽然想到,既然那支队伍可能是司徒宏,那么大哥的失踪,会不会也跟司徒宏有关,江元白说过,吴王的女儿被押解进京,他敢要挟自己,想必也是能随时见到她的。   陈怀柔想见一见她,兴许能从她嘴里知道些什么。   她甚至有种担忧,也许那个荷包,真的是从吴王女儿身上搜出来的,而不是像江元白所说,若是她敢嫁给宁永贞,他便把荷包塞到吴王女儿身上,让沛国公府不得安宁。   两种可能,她宁愿是自己想多了。   “记不得了。”江元白推门,原在靠着柱子打盹的江松猛地睁开眼睛,哆嗦了下,看清来人后,忙去剪了剪烛心,悄悄合上门,将两人留在房中。   陈怀柔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就阴阳怪气起来,明摆着拒不配合。   “你带我见一下吴王女儿。”她咬着唇,理直气壮的命令他。   江元白怒极反笑,居高临下打量着她绯红的小脸,明亮如初的眼睛,干净的像只懵懂的小鹿。   生存环境不同,她真是一点都没变。   一惯的颐指气使,盛气凌人。   “你见她作甚?”他没有拒绝,却是好整以暇的看着陈怀柔。   陈怀柔知道有戏,遂认真道,“也许她知道陈旌的下落。”   “不可能。”江元白否定的干脆,眉眼微微一垂,望见陈怀柔纳闷的神色,又道,“她现在是半疯状,舌头也叫人拔掉了。”   见到真人的一刹,陈怀柔才知道江元白没有诓她。   铁链锁起来的女人,衣衫褴褛,披散的头发因为多日没有洗澡凝成一缕缕的泥垢,遮住大半张脸,浑身上下露出来的地方,没有一处好的,全都受过伤结了痂,脓水四溢。   觉察到有人进来,她受惊似的往后退了退,铁链子发出响亮的动静,那双眼睛空洞且恐惧的望着来人,很快又将脑袋埋进膝盖,肩膀不停的抖动着。   陈怀柔被牢里腐败的气息激的一阵恶心,她扭头,江元白递过来一方帕子,似毫不意外,“还问吗?”   陈怀柔没接,点了点头,便倒吸一口气,横起胳膊堵住口鼻走了上去。   虚空的手上摊着那方素白的巾帕,江元白笑了笑,将帕子收回袖中。   半个时辰,江元白低估了陈怀柔的忍耐力,虽一无所获,她却能在那种地方有条不紊的按照思路盘问,自然,也问不出什么。   风起了,刮得檐上的积雪洋洋洒洒,陈怀柔想的专心,回过神来,才发觉江元白已经落在身后两丈远。   她回头,江元白一瞬不瞬的看着自己。   四角灯笼的火苗子被吹得忽长忽短,浮起的雪粒在光的映照下,美的好似梦境一般。   玄色大氅裹住的妙人,仰起头,伸手接了雪粒,复又抖了抖手,缩进柔软的袖间。   “今日多谢你。”她说完,便径直往树下的马匹走。   她将大氅往后一撩,踏着脚蹬子翻身一跳,人已经上马,大氅被风吹的簌簌飞舞,尾端擦着江元白的脸打过,他站在马下,抬头蹙着眉心。   “跟宁永贞说清楚了吗。”   陈怀柔一滞,旋即笑道,“你说的对,我不该嫁给宁永贞。左右是他昏迷时候我说的胡话,又没人听到,只要我不提,便没人知道。”   她一夹马肚,缰绳却被江元白握住。   “你确定无人听到。”   “自然。”陈怀柔奇怪的看着他,“除非宁永贞,当时他昏迷不醒,我也没必要去再去自找麻烦解释。”   宁永贞醒的当天,消息便传遍了京城。当时她心里松了口气,也不用再去趟浑水,费事撇清干系。   “万一他当时醒着呢。”江元白不依不饶,目光深沉的凝视着她。   陈怀柔觉得匪夷所思,就在这时,江元白松开缰绳,拂了拂衣袖道,“但愿是我想多了,你走吧,雪地路滑,要小心。”   “江大人,”陈怀柔弯下腰,鸦羽般的长睫扑闪着灵动,江元白咽了咽喉咙,眼尾瞥见她领口露出一抹皙白的皮肤,光洁如玉。   “那荷包,真的找不到了?”   江元白知她心里犯了嘀咕,却仍旧淡声答她,“找不到了。”   陈怀柔眯着眼睛,试图从他脸上找出破绽,可她看了半晌,不由得有些泄气,“你那日,到底是因为什么阻止我嫁给宁永贞。”   话音刚落,两人皆是愣住。   许是觉得问题无趣,陈怀柔用手摸了摸脸颊,心里哼了声,将要直起身子,江元白伸手压住她的肩膀,往前一步,踮起脚来。   陈怀柔的眼珠乌溜溜的就像明珠一般,靠的这样近,江元白甚至看清她瞳孔里的小人,是他,虽极力克制却仍忍不住伸手留她的样子。   “你,你想作甚?”陈怀柔舔了舔唇,喉咙有些紧/致。   江元白本就生的好看,眉飞入鬓,眸若含情,眼下又摆出一副缱绻眷恋的模样,恨不能将人揉进骨血使劲疼惜,他的唇微微启着,露出洁白的牙齿。   陈怀柔不知他在想什么,又挣了下想要直起身子,谁知他比她更快,脚一垫,两手攀上她的颈项,捧着她的小脸,将头靠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还有一章,我保证!!! 第27章   饶是已经骑马跑了两条长巷, 浑身依旧犹如被水洗过一般,湿哒哒的黏在脊上,陈怀柔脑子里乱糟糟的, 右手的触感还在, 想必那人伤的不轻。   活该,简直作死!   她勒紧缰绳, 骏马扬起前蹄急速停了下来。   马鼻子喷出大片热气,狭窄幽静的巷子里,她放慢了速度, 抬起右手举到眼前,掌心红彤彤的, 打他那巴掌,没留一点余地。   马下的江元白, 用那双柔情缱绻的眼睛注视她半晌,薄唇微微擦过她柔软的脸颊,贴着她滚烫的耳朵,吻上那小巧的耳垂。   湿润的触感,像是沾了水的羽毛, 酥/麻的感觉涌上胸口。   他轻轻移开些,鼻梁几乎撞到她的鼻尖,呵出的鼻息一点点的喷吐在她细若凝脂的面上, 激的她后脊起了层细密的颗粒, 又疼又痒。   这时, 他忽然轻轻笑了起来,低声唏嘘。   “不为什么,只是想感受一下能够掌控别人命运的感觉,果真如乡君所说, 有钱有权,便能随心所欲,任意妄为。”   陈怀柔那一巴掌,打的气吞山河,一下子把江元白扇的踉跄几步,最后好容易扶着墙壁站稳了身子。   她抬头,国公府门口的两座石狮子安静的守在夜色中,悬着的灯笼轻摆着身姿,将她的影子投成光怪陆离的模样。   门口蹲着一个人,抱着脑袋鹌鹑似的打盹,陈怀柔心情好了许多,下马后便有小厮接过缰绳,从侧门牵马进了马厩。   她戳了戳陈睢的腰,那人便跟被压了脚似的,猛地跳了起来,他睡迷糊了,揉着眼睛好容易看清楚人,又吁了口气,挨着陈怀柔坐在门槛上。   “姐,我等你好久了,这个月你得多给我些钱。”他支着脑袋,伸手捻了捻拇指和食指,眉毛一挑,陈怀如解了腰间的钱袋,直接拍到他手里。   “我又不是小孩子,要你等。”话虽这么说,陈怀柔脸上却挂着笑意,望向陈睢的时候,不由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咱家就大哥长了脑子,谁知道你大半夜出去作甚,万一脑子抽风,做下傻事,我总得拉你一把,嘿嘿。”他咧嘴笑着,眉眼间有男人的硬朗。   “放心,我做每一件事,都会先考虑好家里。”陈怀柔仰头跟陈睢一般,支着脑袋看雾气缭绕下略显惨淡的月亮。   “我今天手很疼,”她扬起手来,陈睢抓过去仔细打量了一下,咦了声,“你打人了?”   陈怀柔不置可否,“打人之前手就开始疼,香气很淡,应该是大哥受伤了。”   陈睢连忙揉了揉她的手心,紧张的有些口干舌燥,“只有手疼吗,胸口疼不疼,脑子呢,还有腿,有没有受伤。”   他抓着陈怀柔的手,翻来覆去的几乎问遍身上所有角落,陈怀柔感应极准,只要她身上不舒服,伴随着不同香气可判断谁会出事,哪个部位会受到伤害。   若只是手疼,说明大哥没有受重伤。   这无疑是个好消息。   陈怀柔把他拽起来,两人拍了拍衣裳,一同走进门去,他知道陈怀柔有心事,遂也不去逼她,只耷拉着脑袋跟在旁边,等她情绪好些主动讲。   “陈睢,大哥是不是不愿意回来了。”   话音刚落,陈睢脑袋一歪,瞪着两只大眼睛不知所措的看着陈怀柔,“姐,你受什么刺激了,大哥为什么不愿意回来,咱家哪里不好,家大业大,吃穿不愁,虽说爹官职不高,可有国公爷的爵位在,他是长子,日后是要袭爵的。”   想了会儿,他又补了一句,“虽然不是亲生的,但是只要爹去圣上面前撒泼打滚,还是能保住我们沛国公的爵位传袭。”   “谁撒泼打滚!”陈承弼从阴影里走出来,虎着一张脸,没好气的瞪着陈睢,陈睢吐了吐舌,连忙跑过去讨好似的奉承。   “爹,我这张破嘴你还不清楚吗,我的意思是,你为人处世圆滑周到,深得圣意,咱们家都得倚仗你过活呢。”   陈承弼捋了捋胡须,不屑的瞟了眼陈睢,语气不善,“瞧瞧,跟着那个老东西,越学越坏,偏偏你娘还怂恿你听他的话,如今怕是只知他不知我了。”   话里话外透露出一股酸气,陈睢咧了咧嘴,求救似的看着陈怀柔,“爹,天地可鉴,您在我心里,就像日月江河,浩浩荡荡,张祭酒算什么,就算他再厉害,也不如我爹文采一流。”   “说出来也不怕人笑话。”孟氏不知从哪里走了出来,戳着陈睢的脑门将他挤到旁边,“你一把年纪了,还跟他置气,心眼针鼻大。”   陈承弼哼唧一声,又不敢反抗,只得两手一背,抬起头来不去看她,以此表达内心的愤懑之情。   当年太后和皇上赐婚,将孟大将军嫡女孟丛筠许配给他做妻子,虽然连百姓都知道他舞文弄墨,一无是处,横看竖看配不上孟丛筠,可他们都只是茶余饭后说几句,过后便忘。   唯独张祭酒,公然写了几十篇文章,明贬暗讽的骂他,骂的那叫酣畅淋漓,狗血淋头。他才华甚好,写出来的东西不带一个脏字,却能叫人看了之后身临其境,凭谁都会觉得孟丛筠嫁给陈承弼,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就凭他写的那些文章,激的陈承弼在心里暗暗发誓,他要跟夫人过的恩爱和美,气死那个终身不娶的老东西。   “你们怎么都没睡?”陈怀柔靠在孟氏身上,不由得打了个哈欠。   “你今夜去了哪里,为的何事。”孟氏拍了拍她的手,两人转身,一面往后宅走,一面细细攀谈。   “姐说,大...”   “我去了刑部,看了眼被押解入京的吴王之女,本想问她有没有大哥的消息,没想到,她人已经疯了,连舌头都不知被谁拔掉,什么都说不清楚。”陈怀柔打断他的话,如是跟孟氏说。   陈睢抠着指甲,急急刹住了话匣子。   孟氏忽然扭过头,意味深长的看着他,见他瞪着两个无辜纯良的眼睛,不由叹了口气,又转过身与陈怀柔继续往前走。   那眼神,叫陈睢忘了走路,陈承弼上前咳了一声,他这才跟在陈承弼身后,慢悠悠的绕过长廊,往庭院走去。   陈怀柔的院子与陈睢挨着,婢女点了灯,备好沐浴用的水,推门候着,陈睢看她抬脚往里迈,忽然开口叫住。   “姐,”他摸了摸后脑勺,脚部有些厚重,陈怀柔退了回去,婢女知道他们二人有话说,遂都站的远了些。   陈怀柔拧眉看他吞吞吐吐的模样,不禁有些好笑,“你有话直说就是,当着我的面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天都快亮了,你快些。”   “姐,我会不会跟大哥一样,是乱臣之后。”   两人俱是一愣,陈怀柔下意识的环顾四周,连呼吸声也跟着收敛起来,夜很静,确认无人后,她吁了口气,一本正经的胡说道,“放心,乱臣一般都狡黠聪慧,大智若愚,后代定然青出于蓝,像大哥就是例子。   你就别多想了,你这个脑子,八成是因为太笨才被丢弃,你见过哪个乱臣跟你一样,蠢得挂相。”   “哎姐,亏我等你等到半夜,不带这么损我的。”听她分析完,陈睢竟然觉得很有道理,心里自然也轻松不少,这会儿有心思说笑,嘻嘻哈哈跟陈怀柔闹了半晌,临走的时候,恨不能将两脚抬到天上。   密林丛生的山里,毒虫甚多,尤其是藏在暗处与枝叶融成一体的,往往就在你面前,却伪装成叶子的模样,逼近皮肤冷不丁撕咬一口,又极快的逃遁。   陈旌反手拍到后颈,掌中多了个黑色毒虫,吸饱了血的肚子被打烂,流出脓血。   司徒宏看了眼,顺手从脚边拔了颗草,扔到他面前,沉声道,“白花蛇草,能消痈肿,此处的毒虫比北边厉害的多,你嚼烂咽下,一夜就好了。”   陈旌一声不吭,接过白花蛇草,如他所言,塞进嘴里嚼烂,冲人的味道让他三两下就吞进肚里,他扭过头,还是不跟司徒宏说话。   司徒宏笑了笑,拍着他的肩膀坐在旁边的木桩上,“我是你祖父,难不成你要一直跟我置气?!”   目光落到他溃烂的手背,司徒宏矍铄的眉眼中泛起一丝心疼。   他自作主张解了陈旌腰间的荷包,绑在吴王女儿身上,就因为此事,陈旌跟他一路无语,用最简单直接的冷暴力对抗他的强势。   “跟在祖父身边不好吗,我们有强健的军队,充实的后备力量,没人能干涉我们的行为,在这里,我们可以做所有想做的事,就算....”   “包括通敌叛国吗?”陈旌抬起眼皮,冷冷的凝视着他的眼睛。   司徒宏的笑脸立时转成阴森可怖的愠怒,他握紧拳头,如最凶狠的猛兽注视着志在必得的猎物,他虽年迈,脸上却尽是勇猛睿智,半晌,他唇角抽了抽,拳头松开,用最平常的语气说着最凌厉的话。   “对,让天下人都知道你陈旌跟吴王勾结,这就是我的目的。你瞧,咱们祖孙二人都背上通敌的罪名,你以为自己回的去吗!”   陈旌怒目而视,青筋凸起的额头沁出密密匝匝的汗,他咬紧了牙关,啐了声,“我倒情愿你已经死了,至少不会对不起沛国公一家。”   司徒宏哈哈大笑起来,拍着大腿摇了摇头,“你放心,自然有人会护着他们。”   “是谁?”陈旌一愣,抬起眉眼想分辨他话里真假。   “旌儿,你是不是喜欢你妹妹。”   陈旌顿了顿,继而脸上腾的火烧火燎一般,从脖子红到耳根,他别开头,岔开话题厌恶道,“谁会庇护沛国公府,是你的人还是跟你勾结的人。”   司徒宏解下酒壶仰头喝了一大口,他擦了擦嘴,两手搭在膝上,少顷,他拿酒壶碰了碰陈旌胳膊,声音沧桑悠远,“喝光它,祖父跟你讲讲当年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赶出来了!这周上了个不太好的榜单,如果收益差,下周会更毒,所以,我好好写,宝贝们给我加油冲鸭!   感谢灌溉投喂:   读者“已逆”,灌溉营养液+20读者“tameless.”,灌溉营养液+3   感谢是灯灯呀扔了1个地雷 我大概回不来了扔了2个地雷 第28章   烈酒入喉, 辛辣浓醇,催人欲醉。   陈旌凝视着他,继而接过酒壶, 仰起头一股脑喝了干净, 他蹙着眉,酒水沿着下颌淌到脖颈, 蜿蜒成细长的银线,他把酒壶随手一扔,冷声道, “说罢。”   司徒宏忽然笑了笑,伸手, 欲触碰他精瘦的肩膀,却被陈旌避开, 他显然对自己厌恶至极。   “若是孟大将军还活着,兴许我们二人可以为你跟你妹妹做主,结成亲家。”   陈旌一滞,旋即嗤笑,“做了通敌叛国的罪人, 害死孟大将军,眼下却要跟他结亲,你可真是厚颜无耻。”   “我厚颜无耻?”许是情绪早已发泄完毕, 此刻的司徒宏显得异常平静, 他的目光苍劲有力, 有如鹰隼锐利的望着远方,“我这一生堂堂正正,为了国家披肝沥胆,九死一生, 我无愧于百姓,无愧于圣上,更无愧于孟大将军。”   周遭不断有队伍来回逡巡,他们警惕的环绕四周,因着地形缘故,南境的树木极其葱郁,善于隐蔽,四支小队分头交换式搜捡,训练有素。   “当年我们对战柔然,霜雪满面,风沙肆虐,那般艰苦难忍,我们苦撑了三个月,才将他们赶出边境,捷报传回京城,我们也准备整顿回京。   谁知,夜里孟大将军突发恶疾,军医跑过去的时候,孟大将军已经断气了...”   “怎么会这么巧,可查过吃食用具。”陈旌紧了紧眉头,将身子往前倾斜。   “出事后我便命人全都查过,没有发现可疑毒/药,军医诊过将军的尸首,也并未发觉异样。可是..”司徒宏忽然顿了顿,眉眼间依旧能看出对于当年事情的不解,“只是,有一件事让我觉得奇怪。   柔然气候恶劣,温度极低,我们启程的第二日,孟大将军的尸首竟然开始腐败发臭,速度诡异到如同身处夏日。”   “没有再找人验尸吗?”陈旌握着拳头,神色困顿。   司徒宏拎起唇角,眉眼间尽是唏嘘,“我本想找人验尸,却发现一人鬼鬼祟祟进了停尸营帐,他推开棺椁,往里不知加了什么东西,我没有声张,私下写了奏疏,快马加鞭送至京城。”   陈旌明白,司徒宏之所以没有当场扣住那人,必定因其身份地位高过自己,且连军医都没查出问题的尸体,若是贸然出手,恐打草惊蛇。   将事情呈给圣上做主,乃是最为稳妥保守的做法。   “谁知,我没有等来京城回信,却被那人反咬一口,栽赃陷害。他们从帐中搜出伪造的通敌书信,就地卸了我的刀剑,我自认清白,想着到了京城自有公道。   可是,他们竟然想要暗中杀我,若非跟我出生入死的兄弟助我一起杀出包围,你祖父早就是一堆白骨,臭名昭著不能洗冤的白骨。”   “那人是谁?”陈旌声音极低,小的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   “现兵部尚书,杜兴平。”   “杜幼安她爹?!”   .....   浮起的热气氤氲在周身之外,带着一股清淡的梅香味,日间江松从院子里折了两支梅花,就近放在了床头几案上。   水面荡开几缕发丝,乌黑如墨,露出来的肩膀白皙如玉,泛着点点光泽,他合着眼睛,身子靠在后壁,如同睡着了似的。   门吱呀一声,他猛地睁开眼睛,将身子沉到水下,冷斥道,“是谁!”   周氏心里咕咚被吓了一哆嗦,她没想到儿子正在沐浴,既然已经推开门,便没回避的道理,她往外室走了两步,婢女从外头合上门。   “元白,是我。”她坐在玫瑰椅上,透过落地蜀锦绣山水屏风,隐约看见升腾袅漫的雾气,“我有事情找你商量。”   江元白面色阴郁,起身抓过浴巾擦拭身上后,又扯了月白色衣裳束好带子。   周氏回头,见他湿哒哒的头发垂在身后,清隽的眉眼带着疏离之色,心中难免嗳气,她润了润唇,将视线移开,落到自己绞着帕子的手上。   “娘这么晚过来,所为何事。”江元白在对面坐下,英挺的眉心微微蹙起,他将手搭在桌案,挑起眼尾打量着目光游移的周氏。   周氏这才晃过神来,抬起头看着近在眼前的儿子,自打入了京,他一路平步青云,官场得意,但整个人也仿佛变了似的,越来越清冷,冷的就像陌生人,明明就站在对面,浑身上下却散发着淡漠疏远的气息。   他本就倨傲,近几个年来脾气更是让人难以捉摸。   她从袖中拿出一支步摇,往前一递,江元白眸色当即明亮,他咳了声,周氏把步摇搁在桌上,轻声问道,“你有了心仪的女子,委实应该跟娘说说。好姑娘不等人,等着等着就被旁人横插定下。   咱们得抓紧些,元白,你是不是...”   “娘你胡说什么。”江元白拔高了音调,倒叫周氏觉得欣慰,眼前的儿子,总算有些烟火气。   话音刚落,江元白伸手取过步摇,状若无恙的避开周氏的观望,将步摇收到紫檀匣中。LI   “元白,你脸上的伤,是姑娘打的吧,力道不小。”周氏用帕子擦了擦额头,慈祥的望着耳朵微红的江元白,笑道,“小柔是个好姑娘,原先在齐州的时候,我以为你们会..罢了,当初我们门户不当,可现在你坐到了侍郎的位子,虽仍是高攀,但只要你们心意相通,娘便豁出这张老脸,去找小柔,她...”   “娘,我自己的事情,你不要管,我自有安排。”江元白声音闷滞,眼皮垂着看不清里头的情绪,“而且,我喜静不喜张扬跋扈之类,她从里到外都是耀眼引人注目的,我不喜欢,也不会娶她做妻子。”他的手指拨弄着紫檀匣的锁扣,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动。   “不喜欢还能由着她打你?自小到大,你哪里挨过女孩子的打,何况还是打在脸上。人家丢的步摇,你宝贝似的藏着,娘从未见你对哪个姑娘如此用心,这不是喜欢还能是什么?   元白,你性子高傲,难免会看错了自己的心思。你仔细想想,你每回情绪波动,不都跟小柔有关,要不是小柔,娘真以为自己生了个谪仙,温润如玉到波澜不惊。”   周氏语重心长的劝慰,江元白却是听得烦躁。   他将锁啪嗒合上,冷声道,“娘,我累了。你若没旁的事,就请回去歇息吧,明日要早朝,我有几份文书没有理清。”   他站起来,江松急忙过去把门打开,身子一低,要送周氏出去。   周氏叹了口气,不罢休的又道,“你果真不喜欢小柔?”   江元白不带犹豫,果断道,“不喜欢。”   “等她日后跟别人过定,你就等着懊悔吧!”周氏愤愤,将帕子一甩,扭头出了房门。   江松眼疾手快的合上门,又去收拾了浴桶,将屏风后换下裘皮毯子,修剪过烛心后,忽然听到江元白极低的一声喃喃,“我会给她包份大礼..”   江松转过身,悄悄撇了撇嘴,暗道,公子嘴真硬,素日里看着乡君跟男子多说句话,他能回来郁闷半天,若是乡君跟人过定成亲,他怕是要把自己打包过去,跟人一起洞房才好。   啧啧,隔岸观火,看得透彻。   江松走到书案前,挑亮了灯芯,研好墨,将墨碇放到沿上,恭敬温声道,“公子,早些阅完,也好休息。”   半干的头发黏在身后,江元白微微敞开些领口,低头,瞥见胸前的伤,他又伸手敛起衣领,遮住那伤,面上不见起伏,倒是江松默默蹙了蹙眉,神色变得低落起来。   江元白低头拿过文书,不经意道,“信应该送到了吧?”   “算算日子,该到了。”江松掰着手指,掐算完回他,“公子,他会同意联盟吗,若是他不肯,或者..”   “他没有更好的选择。”江元白笃定,提笔勾出疑处,“否则,他不会东躲西藏十几年,至今没有眉目。”   对于陈旌而言,听到“杜兴平”的名字,首先在脑中想起的,竟是妹妹陈怀柔。她跟杜兴平幼女杜幼安来往亲密,若是知道外祖父死因与杜兴平有关,两人不知会生出何等嫌隙。   他咬着牙,侧脸看向司徒宏,“你为什么非要我留下?”   司徒宏想到他会有此一问,只望着那张与自己三分像的脸,英气蓬勃,俊朗刚毅,他伸手,落在陈旌肩上,“你日后自然会想明白。”   陈旌闭眼,司徒宏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扔到他手里,淡声道,“看看写了什么。”   信上字迹虽笔走龙蛇,却能看出有些运笔堵滞不畅,看起来像是刻意为之的字迹。陈旌看完,举着信问司徒宏,“你是想要跟谁联盟,可靠吗?”   司徒宏像是听到了笑话一般,仰头哈哈大笑起来,“傻孩子,你若是知道我这些年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苟活于世,便不会问出这样荒唐的问题。   这世间,没有任何人靠得住,要得到想要的东西,必须靠自己。”   来信人和他所要做的,就是把杜兴平从兵部尚书的位子上拉下来,目的相同,则不会计较人心叵测。   各为所图罢了。   “他是谁?”陈旌隐约觉得此人莫名的熟悉,却又说不出的陌生,他逼近司徒宏,想要得到答案。   此人身在京中,却能极快洞察出西南边陲暗流涌动,且精准判断出是司徒宏的队伍,不止如此,他果断出击,寻出与司徒宏共有目的,既快又准,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会是谁?藏龙卧虎的京城,谁又在搅弄风云。   司徒宏笑笑,他伸手捂住嘴打了个哈欠,“旌儿,有些事情,必须走到那一步,你才会清楚明了,不是现在,别急,慢慢来。”   陈旌犹疑的将信复看一遍,仍旧没有找出破绽。   司徒宏又道道,“你来回信,一封给他,同意结盟。一封给你妹妹,报平安。”   写信给沛国公府报平安,不知会引来何等风波,陈旌细想片刻,左手握笔,很是别扭的在信上写下“手完好,勿挂念。”   陈怀柔一定看的明白,她明白,爹娘和弟弟也就会安心。   没有署名,没有头绪的信,不会给沛国公府招惹麻烦。   琼楼里去了贵客,整个三楼都被包下,姿色上乘的姑娘抱着琵琶古琴扭着柳条似的纤腰,晃到楼上,轻纱拢住的玲珑身段,从一楼仰视,真真销/魂。   陈怀柔坐在花厅,支着脑袋仰头看楼上光景,江元白过去的时候,恰好看到她白生生的小脸,不带一丝戾气,就像孩子般好奇的转动眼珠,随着姑娘们的扭动,漆黑的瞳孔滴溜溜的转来转去。   江元白脸上有些热,手心慢慢冒出一层细汗,就像有只小猫儿有一搭没一搭的挠着他,奇异的感觉从四肢贯穿着身体,直至胸口。   他的心跳的飞快,琼楼里人群熙攘,沸反盈天,可他依旧能听到自己杂乱无章的心跳。   咚咚,咚咚咚...   他低头咽了咽喉咙,将那股莫名的感觉压下,复又提步走上前去。   陈怀柔觉察到人影袭来,居高临下的望着她,她侧过脸,往下低了低头,依旧半仰着小脸,对上江元白那双深沉如墨的眸子。   江元白的眼睛,立时避开她的注视,从她的眼睛移到她的脸颊,粉红的腮如凝脂一般,光洁无暇,然后便是她的唇,许是刚呷过茶,下唇带着水迹,泛着润润的光。   他的呼吸重了起来。   陈怀柔坐直了身子,顺势将手从下颌放在桌上,眼睛瞟到江元白被打的左脸,他没有傅粉,依稀还能看见指印。   她下意识的握了握右手,禁不住想,皮相长得俊美,打上一巴掌倒有种别样的美感。   他喘什么粗气,还想打回来不成!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在11:10左右,话不多说,我要求一求灌溉喂养,因为这周榜单真的差到脑大,不长收藏还掉收藏,这周刚不住,下周我就凉凉了,这几天会尽量双更,保证质量。   小宝贝们,给我冲呀! 第29章   想到昨夜的噩梦, 陈怀柔依旧觉得真实可怖,晨起时心不在焉的回味梦境,连素日里爱吃的汤羹也食之无味, 草草应付了几口。   江元白着人给她去了信, 那股不安随之加重。   她在琼楼等了大半晌,添茶的小厮倒是殷勤, 自然,陈怀柔的赏银给的也是阔绰,一把把的银叶子扔到白瓷盘里, 小厮笑的眉眼生纹。   那是个什么样的梦,醒来时叫她浑身虚汗淋漓, 就连皮肤上的触感,也仿佛真实疼痛过。她摩挲着胳膊, 轻轻撩起袖口看了看,皙白的皮肤没有一丝红痕,更没有令人胆寒的浓疮。   她还是沛国公府的金枝玉叶,可以嚣张跋扈,也可以任性妄为。   她没有变成梦里那个锒铛入狱被人任意欺/辱的阶下囚, 更没有被人当成猎物在猎场戏弄射杀,陈睢没有被人踩着脑袋讥讽嘲笑,他的头在身上长得牢靠, 爹和娘也没有被冤谋反, 以致惨死。   整个国公府都还好好的。   那她为什么还会害怕, 只消回忆起梦中的情形,她便觉得浑身冷飕飕的。   皇上和太后那么宠信沛国公府,她的担忧,简直可以说是杞人忧天。   江元白坐下, 悄无声息的将她神色收入眼中,添茶的小厮躬身为其换上极品碧螺春,又识趣的退让到两丈之外,落下帘栊。   “你有我大哥消息。”陈怀柔希望他忘记那日响亮的耳光,因此避开他微红的左脸,径直望向完好无损的右脸,若无其事的点了点桌子。   “你脸色有些难看。”江元白伸手试了试她面前的杯盏,觉出凉意,便亲自为其换了热水,“临近月信,不要喝太凉。”   陈怀柔骤然想起那日下雨,两人在曲水亭碰面的场景,不由得脸色一红,嘟囔道,“这些事情用不着你管,你且答我,有没有大哥消息。”   她声音软软的,带着些许鼻音,听起来有种呢喃缱绻之意,再仔细听,就像懊恼娇羞的嗔怒,比往日里的飒爽多了些许小女儿的柔软。   江元白攥起右手,将信给她,“不知是谁写的,你看看吧。”   他看着陈怀柔脸上瞬间涌起欣喜,迫不及待的展开信凑到面前,那股子喜悦是发自肺腑,为着陈旌来的。   江元白心中隐隐升起一丝阴郁,他看过信,却不明白信中是何意思。对方故意仿他伎俩,以左手回信,他知道极有可能是陈旌与陈怀柔之间的暗语。   这种亲密在他看来,拙劣而且幼稚。   陈怀柔倒吸了口气,方才的惆怅一扫而空,整个人看起来轻松许多。   江元白不经意的问道,“是什么意思?”   他没问信上写了什么,而是直接问什么意思,也就是说,他公然对陈怀柔承认,他偷看过给她的信,且不以为然。   陈怀柔将信折起,片刻后撕成一缕缕细碎的纸片,唇角一弯,“你猜。”   无趣!   江元白垂下长睫,搅了搅面前的银耳红枣羹,推到陈怀柔面前,“趁热,喝掉。”   陈怀柔喝完最后一口,抬头低声问他,“你知道我哥在哪,他是不是在...”她眼睛四处看了圈,凑上前,以更小的声音询问,“是不是在司徒宏身边?”   江元白轻笑,“你不怕我出卖你,出卖沛国公府。”   他虽笑着,眸光却是冷的,近距离落在陈怀柔眼中,就像个没有感情的怪物,试探对方底线的同时,得寸进尺的将利爪前伸。   陈怀柔知道他起初只是猜测陈旌的身份,今日约见,无非想要她亲口承认,既是如此,她又何必装腔作势,他若是有心整沛国公府,便不会私自扣下荷包。   她不是在赌,而是相信江元白不屑做此腌臜之事。   “江大人,你是个好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个时候任谁都喜欢听几句好听的话,陈怀柔眉眼一弯,笑盈盈的望着江元白拍马屁,“好人怎么会陷害忠良。”   “错,”江元白不按套路来,风轻云淡的驳了她的面子,“第一,我不是好人,第二沛国公算不得忠良。”   你个乌龟王八万年鳖精!陈怀柔气的在心里愤愤咒骂,就怕自己忍不住操起凳子砸他脑瓜。   她抬头,面带微笑磨得后槽牙咯吱作响,“江大人自谦了。”   江元白定定的望着她,忽然闭了闭眼,道,“司徒宏扣下了陈旌,之前我猜过陈旌身份,却没想到他真的是司徒家后人。   沛国公府公然收留逆臣之子,实乃不忠。我知其不忠,却未上奏朝廷,反与其勾结联盟,别有所图,亦算不得什么好人。”   陈怀柔一愣,这厮真够狠的,疯起来连自己都骂。   简直丧心病狂。   他说这番话,又是为着什么。   她不明白,刚想往后坐,手腕被江元白握住,探前的脸与其近在咫尺,江元白的呼吸温热的喷在她的面上,潮湿中带着淡淡的墨香,陈怀柔禁不住顺着他的刀劈斧砍的下颌往下探去。   月白绣金丝圆领下,是他隐隐跳动的青色血管,以陈怀柔的角度,恰能看到衣领内的少许皮肤,江元白生的比女人还要精细,玉瓷般的颈项看的陈怀柔有些口渴。   她挣了挣手,没好气的低问,“得,你说的都对,你不是好人,你坏到骨头里,行了吧。那你先松开我的手,有什么事好好说,别动不动就碰我,日后我还是要议亲嫁人的。”   话音刚落,江元白的手便猛然松开,陈怀柔趁机坐回位子上,防贼一般盯着他有些错愕的神情。   他那副样子,好像方才主动的是自己,吃亏的是他。   什么毛病。   “知道就好。”他不再看她,眼神中有股避如蛇蝎的厌恶。   陈怀柔恨不能把他脑袋按进滚烫的茶水里,醒醒他的反复无常,阴阳怪气。   “你找我,不光为了这封信,你想我做些什么,或者更直白来说,你希望国公府做些什么,报答你的高抬贵手。”   只是一封信,他大可以私下派江松送与她,完全没必要如此大费周章,约到琼楼。   除非他还有别的目的。   江元白面无波澜,呷了口茶,抬头看了眼楼上,包场的人始终未曾路面,唱曲儿的姑娘轮番上阵,隔着水晶帘子唱的旖旎动人。   陈怀柔跟着看过去,江元白咳了声,她没看到什么光景,便将目光收回落在他面上。   “我还没卑鄙到要挟你来做事。”他声音冷淡,配着那张清风霁月的面孔,真是叫人憋闷。   “我找你来,是想提醒你,以后离杜家远点,包括杜幼安。”   脑中轰隆一声,有什么东西仿佛与梦中场景重合。   梦里有双温热的手抱着她,冰天雪地里,饶是厚重的狐裘大氅都遮不住的严寒,她从来没觉得冬日如此难熬,身上的血液仿若凝固一般,连嘴唇都是冷的。   她睁不开眼,意识不断涣散。   那双手穿过她的腋下,紧紧抱着她的身体,虽然有些窒息,可她无比渴望那份温暖,那感觉像是她还活着,而不是毫无生气的躺着。   有泪滴到她面上,其实她是嫌弃的,脏,而且丑,她想说,你哭什么,可她僵硬的动弹不了,她死了,她忽然才意识到,梦里的她被人射死了。   膝盖,喉咙,以及贯穿心脏的致命一击。   真惨,毫无尊严可言。   “你真任性。”那人的语气比天还冷,陈怀柔想拨开眼皮看看,谁还在她死后说风凉话。   画面忽然风云变幻,身上的狐裘大氅变得柔软舒适,她睁了睁眼皮,发现自己身处棺椁之中,空气闭塞浑浊,她觉得自己一个死人都要再被憋死一回,她在棺椁里拼命的蹬腿抓抠,无人回应。   就在她绝望之时,轰隆一声巨响,有人推开棺盖,稀薄的空气乍然变得浓醇。   陈怀柔拼命吸了一口,方睁开眼,便被眼前人吓了一跳。   她见过儒雅斯文的江元白,倨傲冷漠的江元白,运筹帷幄的江元白,却唯独没见过他这副满面沧桑发丝凌乱的狼狈模样。   他的眼睛通红,眼底乌青,玉冠束着的发丝垂到额前,嘴角依稀挂着凝结的血渍,看一眼就觉得瘆人。   她起来,回头,却见自己还躺在棺椁里,面色栩栩如生,还好,死状甚美。   她想拍拍江元白的肩,却被他骤然狂笑的样子吓得后退两步。   他穿过她的身体,捧起她的脸,“我说过,远离杜家,包括杜幼安,你太执拗,所以只能死。”   可惜,她只记得这些,方才江元白那一席话,果真让她后脊生凉,一时间辨不出此时是在梦里还是现实。   她瞪大眼睛,看了会儿江元白,见他生出疑色,不由得道了声“得罪”,遂伸手对着他的腰间揪住,用力旋了一圈,江元白闷闷哼了声,反手抓住她的手背,皱眉低斥,“你要作甚?”   陈怀柔猛地站了起来,不是梦,还好不是梦,她拍了拍脸,心有余悸,太可怕了,她得回去好好捋捋。   江元白捂着腰间被拧的肉,看她慌慌张张踢倒了两张凳子,推翻一张桌子,好容易跨出琼楼门槛,这才低下头,用巾帕拭去额间冷汗。   二楼雅室,琴声骤停,身穿素白锦衣的男子来到江元白面前,眼尾瞥向他右手所在,恭敬作揖,“先生,棋已布好,请入内室。”   江元白松开眉心,抬眼,对上周昀不动声色的打量。   光影透过窗棂落在他温润的面上,风起,吹动帘栊发出簌簌响声。   周昀长得甚是隽秀,眉飞入鬓,睫毛绵密,永远温顺恭敬的眼皮下,藏着的是城府和隐忍,他虽低着头,却能叫人生出想象,仿佛只要那张脸抬起,必是温柔如月,多情似水。   周昀将头低了低,江元白压下腹间的疼痛,低声吩咐,“跟着她,别出事。”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但是得一点多了,别等,明天起来看。 第30章   陈怀柔虽失魂落魄, 却在周昀跟上的一刹,便意识到身后有人。   她转过身,周昀不避, 从暗处上前, 精瘦的肩膀不卑不亢的耸直,如玉的身姿笼在锦衣之下, 他开口,眼睛含着笑意,“姐姐, 你没事吧。”   陈怀柔往他身后看了眼,周昀解了自己的大氅, 趁陈怀柔尚未反应过来,披在她身后, 又利落的系好领口丝绦,旋即退后两步,解释,“先生没来,他在琼楼有事要做。姐姐, 你骑马还是坐车,夜里凉,你穿的甚是单薄。”   风声从耳畔浮啸而过, 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是假的, 周昀的嘴巴一开一合, 陈怀柔使劲晃了晃脑袋,除去嗡鸣不断的杂音,她什么都听不清楚。   骨膜好像被利物刺穿,她身子一晃, 周昀惊了一跳,想去扶她,陈怀柔横起手臂将其隔开,警惕的望着他清隽的脸庞,“周昀,你站着别动。”   周昀果真没再动作,只是不远不近站着,生怕她骤然跌倒。   陈怀柔静了静心神,直到能将现实与梦境剥离开来,她慢慢靠向墙壁,长吁了口气,歪头,“连你都变了。”   周昀眉眼不动,只是若有所思的望着陈怀柔,少年时候的羞涩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静如止水,干练老成。   这样的年纪,深沉的心机,果真是江元白的学生。   他微微低头,恍惚间好似回到少年,爹娘都在,阖家欢乐,他最爱坐在亭子里写字,案边摆着端石猫蝶砚,细腻的端砚起墨极快,父亲为官清流,唯有书房四宝用的金贵。   他早就变了,在周家被抄,他被当成牲畜一样贩卖的时候,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周昀了。   牙保的鞭子毫不留情的抽打在他身上,四肢,将他的衣裳抽成褴褛。围观的百姓一层层的感叹他的可怜,可惜,那时他真以为,自己这一辈子完了,不是死,就是被人买到后宅,充当没有尊严的玩/物。   她的出现,犹如黑暗绝境中露出的一缕阳光,只消一点,便能叫人生出拼命活下去的执念。   “姐姐,你一点都没变。”周昀笑笑,眉目清和。   两人同行,周昀始终与她保持着两臂的距离,她快,他便跟着快,她慢,他就稍稍放缓脚步,就像个影子,无声无息。   “他在琼楼见谁?”   “姐姐是问先生吗?”周昀没有惊讶,只是抿起唇,将目光投向她微红的腮颊,她身量纤细,在大氅的笼罩下,只能看到她脚尖偶尔露出。   “周昀,你知道我在问谁,”陈怀柔看他一眼,周昀咬着唇,像是做错了事情一般,“今日包下三楼的人,是不是靖国公的孙子冯谦?”   “是,但不只是他。”周昀如是回她,见陈怀柔拧眉盯着自己,周昀不得不补了一句,“还有杜家大郎杜念远。”   杜家大郎与嫡长女都是杜兴平的第一个夫人所出,名字里都带着念字,唯独杜幼安,是继夫人刘氏生养,性情乖戾,也与哥哥姐姐处不到一起。   杜念远一脚踏在嵌螺钿雕花檀木椅上,一脚横起搭在右膝,身子无骨般斜斜靠着美人腿,嘴里叼的是岭南蜜桔,他吐了个籽,正中美人前怀。   美人娇羞的嗯哼一声,往前倾身,想要拨弄出籽,却被杜念远眼疾手快,一把握住了柔软,他撑着美人膝,仰起头张嘴。   美人雪白的脸上霎时通红似血,嘴中溢出一声轻/吟,整个人酥了似的俯下身去,杜念远的脸埋进滑腻。   冯谦将贴身的中衣解开,瘦骨嶙峋的身上皮肤暗沉,他的头发散在脑后,瞳孔淫/迷,另外的美人拉住他的手,往其怀里一靠,娇滴滴的勾着他脖颈道,“冯公子,你倒是行不行呀,妾都羡慕起柳妹妹来了,哎..”   杜念远用力一拍美人的臀,柳妹妹配合的嗯了声,房中本就燃着醉人的熏香,这声音发出,冯谦浑身猛一哆嗦,他望着怀里的美人,正要下口。   杜念远挑眉,扔给他一个玉瓷瓶,两人对视哈哈一笑,冯谦立刻开了瓶子,将里头的药一股脑倒进嘴里,美人为其灌入一壶冷酒,两人双臂交缠,踉跄着从雕栏处亲到门框,咚的一声撞开了门,柳妹妹惊呼,却被杜念远一把拽回坐下。   “没见识,一会儿冯谦才知道什么是醉生梦死。”他咬着美人的鼻尖,又顺势舔到她的下颌,左手勾开她半敞的衣裳,忽听门外猛烈地一声响动,紧接着便传来此起彼伏的鬼哭狼嚎惊声叫喊。   门外小厮慌慌慌张张,跑到门口被绊倒在地,也顾不上旁的,忙连滚带爬跑进来,大堂不知是谁发出一声惨叫,“死人了!”   刹那间,歌舞升平的琼楼人仰马翻,桌椅倒砸,姑娘逃窜,外来的客人没了吃酒的兴致,纷纷往外跑,临了都往厅堂看一眼,不少人认得冯谦,遂谁也不敢停留,唯恐与此事扯上干系。   江元白慢条斯理的擦去嘴角的茶渍,抬头,正好看见杜念远惊慌失措的扶着围栏,两只眼珠子死死望着地上的冯谦,他面色苍白,脚底宛若生根似的,挪动不得。   小厮附耳于上,不知说了什么,杜念远忙抹了把汗,回头看了眼地上的玉瓷瓶,小厮麻利的捡起来,随之他们穿好衣裳,急匆匆的下了楼梯,直奔琼楼外的马车,很快消失不见。   江元白冷眼睨着地上的死人,暗红色的血迹从冯谦身下流出,他凹陷的眼圈里嵌着滚圆的死鱼般的眼珠,瞳孔扩散,翕动的口唇渐渐僵硬。   死了。   他起身,秋娘在前头开了门,两人进入雅室后,便将门内锁起来。   谁都没想到,陈怀柔会跟周昀一同折返回琼楼,且目睹了冯谦濒死到死透的整个过程,他们就站在人群之中,脏污的血一直流到陈怀柔脚边。   然后她抬头,看见江元白和秋娘一前一后进了房间。   “姐姐,我说过先生今夜有事。”周昀见她神色微怔,不由上前一步,将她挡在推搡的宾客之后。   陈怀柔笑笑,对上周昀扭头看来的眼睛,“有些人,表面看起来洁净无瑕,背地里却是污秽肮脏。”   她想走,却被周昀不着痕迹的拦住,“怎的,我说错了不成。”   “姐姐若是说的先生,便当真误会他了。”周昀抬头,澄澈的眼中明亮似水,他抬头,看着二楼雅室,见陈怀柔眉心紧蹙,不由得躬身恭敬道,“先生近几年头疾发作频繁,琼楼的秋娘会调香会用针,眼下他们应当是在治疗头疾。”   还真是有脑疾。   陈怀柔一愣,周昀怕她不信,遂领着她一路上了二楼,叩了叩门,秋娘很快开了门,看了眼周昀,又直直望着陈怀柔,她生的妖娆,魅人的眼睛似勾魂一般,上下打量着穿着大氅的陈怀柔,忽然噗嗤一笑。   “乡君这样的好容貌,便是配上不合身的玄色大氅,亦是风情撩人。”   听听,到底是楼里的姑娘,说话声音抹了蜜似的,便是连醋人的闲话,也叫人发不起脾气。   陈怀柔状若未闻,从她身边堂而皇之的推开剩下半扇门,一眼略过屏风,看到躺在榻上的江元白。   他的上衣挂在屏风上,腰间玉带搭在上衣旁,溜滑的锦裤想是没扔准,如今正摊在地上,秋娘瞧见,施施然走上前弯腰捡起裤子,挂在臂间。   恶心。   陈怀柔想走,周昀拉住她胳膊,道了声,“先生,是我。”   江元白嗯了声,却并没起身。   秋娘收拾好衣裳,好整以暇的抱着胳膊堵在屏风前,似乎在寻借口赶走两位不速之客。   陈怀柔没好气的挣开周昀的钳制,转身欲走,便听屏风后那人淡声唤她,“回来。”   他声音刚落,周昀和秋娘便识趣的走出门,陈怀柔想跟着出去,却见江元白从屏风后转了出来,不知何时已然来到她跟前。   “你跑什么?”江元白扯过外衣,想往身上套,不料陈怀柔一把揪过,往地上一扔,抬脚踩了上去。   江元白愕然,不解的看她在衣服上跳来跳去,上好的云锦纱踏的皱巴巴脏兮兮,陈怀柔不解气似的,又胡乱一扫,满茶壶的水全都倒了上去。   心里舒坦许多。   江元白也不恼,从地上捡起来衣裳,看了眼,确认不能再穿后,便径直坐在太师椅上,仰面望着小脸涨红的人。   “江大人,你到底想干什么?!”她折返回来,就是想问这句话,他到底要做什么!   先是帮沛国公府压下可能引起怀疑的荷包,又与司徒宏秘密达成联盟,甚至连陈旌都有可能在跟他共谋,紧接着他自以为是的提醒自己,远离杜家,包括杜幼安。   而现在,更是诡异的离谱。   曾经得罪过陈怀柔的冯谦,无缘无故染了五石散,又在跟杜念远的厮混中,坠楼而亡。   若说偶然,她不信。   所有事情发生的刚刚好,不偏不倚,全都护着国公府,护着陈怀柔。   他既然不喜自己,那这一系列自相矛盾的行为,到底又是为了什么。   江元白眉眼温润,玉瓷般的皮肤沁出密密匝匝的汗,他的中衣贴着身子,光从其中透过,能看见那精健的肌肉,瘦削的腰身露出一角,陈怀柔舔了舔唇,迅速别开眼睛。   美色惑人。   忽然,她想起什么,猛地转回头去,上前,在江元白未来得及遮掩之际,一把掀开他的衣角。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叫我卡巴斯基,卡卡卡...卡..   感谢在2020-08-29 23:49:41~2020-08-30 16:27: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16608758 18瓶;牛嘟嘟11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江元白长得肤色白皙, 俊美无俦,素日里举手投足间不经意露出的皮肉也都滑如细瓷,可眼前的场景让陈怀柔有些震惊。   蜿蜒曲折的伤口从腰间横亘到前胸, 看疤痕便知当初伤口不深, 下手之人应是想慢慢折磨他,故而没有深度刺入, 只是如今遗留的红纹像蛛网一般,密密缠绕着他腹部的皮肤,看的陈怀柔有些喘不过气。   她的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角, 眸色闪着水光,江元白伸手搭着衣边, 从她手心抽出衣裳,继续慢条斯理的整理衣裳。   他低着头, 时不时抬眼看向陈怀柔,刚想开口说话,却被陈怀柔一把拽开衣领,欺身压了过去。   江元白本就虚虚坐着,后背没有支撑, 陈怀柔发力太过突然,左脚绊在椅子腿,踉跄着拽着他领子将他连人带椅压翻在地。   耳风刮过, 江元白的手指护住她的脑袋, 只听咔嚓几声之后, 咚的一下,江元白眉心紧紧蹙起,下意识的弓腰颤了一下。   陈怀柔的手揪着一片薄薄的布料,布帛撕裂的声音仿佛还在耳畔不断回响, 她的眼睛往下一落,身下人的左肩露出一大片皮肤,几乎转瞬间,红晕从江元白的脸颊腾的蔓延至小腹,他就像是只被煮熟的虾子。   还是只被剥了壳的红虾子。   陈怀柔咽了咽桑子,举着那块布帛手忙脚乱的从他身上爬起。   “那个,我不是故意的。”她挺尴尬,目光尽量往外撇去。   江元白低眉看了眼自己的衣裳,本已束好的腰带已无甚用处,半边身子透心凉。   他扯过仅存的布料遮住胸口皮肤,哑着嗓音道,“那乡君到底想干什么?”   陈怀柔瞥他一眼,不由得又吸了口冷气。   若说有人折磨江元白在他腹上划刀子,那他胸口的才真是致命伤,因着时间久远,伤痕已经呈淡粉色,翻出的皮肉突出表面,看起来触目惊心。   “你不是文官吗,怎么,考过武举?”她笑了笑,扯得面皮难受,索性也不再勉强,只纠结着小脸眼中充满同情。   江元白松手,顿了顿复又抬起眉眼,唇角的冷意就像此时的天气,“难看吗?”   陈怀柔没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愕然了半晌,便点了点头,“是挺难看的,不过,外人只能看到你这张脸,左右身子是给你将来的夫人看的,她不嫌弃,也没什么大不了。”说完,又发自肺腑的安慰他,“不必在意,穿上衣服就跟常人一般,再说,你又不是靠皮相过活。”   本是寻常话,却不知哪里惹恼了江元白,陈怀柔一打眼,便看见他愈发阴郁的眸子,冷冷一笑,她摩挲着胳膊,想起身上还穿着周昀的大氅,便利索的解下来,往江元白身上一扔。   “你这伤是怎么回事,得罪人了?”   江元白不语,只扫了眼大氅,便嫌弃的扔到旁侧榻上,依旧露着雪白的肌肤,陈怀柔看也不是,避也不是,只得上前强行将大氅罩在他身上,胡乱一系,信口说道,“非礼勿视,别光着膀子,小心着凉。”   想起来什么,陈怀柔恍然大悟,“你胸口,是不是替圣上挡了刺客一剑?”   江元白笑,眉眼却依旧冷冷淡淡,“那一剑刺在这里,”他往后一转,嫌弃后脊的衣裳,陈怀柔这才发现,外表看起来儒雅俊美的江元白,浑身竟没有个囫囵处。   一身上好的雪肤被伤的五花八门,有剑伤,刀痕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针扎似的小眼。   “那你是被人劫财还是劫色了。”陈怀柔站在他对面,居高临下望着他微垂的睫毛,小扇一般颤了颤,甚是好看。   江元白沉默了许久,就在陈怀柔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江元白亦站了起来,将陈怀柔笼罩在自己的阴影里。   他的气势太过强大冷冽,尤其他用那双冷冰冰没有情绪的眼睛注视自己的时候,陈怀柔只觉得他像罗刹一般,浑身上下不带一丝热乎气。   “关你何事。”   我去!陈怀柔真是恶心自己突如其来的善心,对这种人,就不该同情怜悯,假装看不到就好,呸呸呸,她觉得自己中邪了,舌头都不听使唤。   既是如此,她便开门见山,不再虚与委蛇耽误时间。   “你跟司徒将军是想通过杜兴平查出当年幕后主使,为其翻案吗?如果单纯这样,司徒将军为何扣着大哥不让他回来,大哥前途无量,司徒将军完全没必要为了翻案赌上他的仕途。”   “这是他自己的事,我想做的,只是将杜兴平从兵部尚书的位子上拉下马。至于司徒宏,查了那么多年都没有幕后主谋的线索,我不认为他现在会有头绪。”   联盟不意味着他要替司徒宏解决一切障碍,分析所有困境,他只是做他承诺的部分,旁的,一概不管。   “那大哥呢,大哥什么时候回来。”陈怀柔不明白司徒宏的举动,他完全是在拉着陈旌踏进泥潭,自己都脱身无暇,还要搭上他的孙子陈旌吗?   除非司徒宏不得不留下大哥。   关于这个原因,陈怀柔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   “他回不回来,与我无关。”江元白是打算冷酷到底,言语间尽是不耐烦的情绪,与刚进门时判若两人。   今夜冯谦出事,杜兴平必然会全力护着儿子杜念远,而杜兴平与靖国公又都是贵妃和二皇子的人,如今两人必然会因冯谦之死生出巨大嫌隙,乃至斗个你死我活。   冯谦是靖国公府独苗,他死了,靖国公怕是要一病不起。   二皇子阵营亦会因为两家敌对而被强行削弱,那他与大皇子斗来的优势也会荡然无存。   此消彼长,只是不知朝堂上谁长谁消罢了。   有一点陈怀柔确定,这次得利的皇子,便是江元白倾心扶持的那位。   “今夜我就不该回来,不过还是要多谢你的提醒,我会跟杜家保持距离,唯有一点,你不准动杜幼安,她跟杜家没什么干系。”   “杜幼安?”江元白仿佛听到什么可笑的话,讥讽之意溢于言表,“豢养门客满足自己私心的人,仗的难道不是杜家权势,用的难道不是杜家的银子,没有人是无辜,她也不例外。”   “你若敢动她,我就跟你拼命。”   撂下这句话,陈怀柔便气势汹汹一脚踹开房门,骑马回了沛国公府。   秋娘从门外进来,拨了拨熏香,将另外一盏雕着缠枝牡丹花纹的香炉抱到江元白跟前,熟稔的从腰间取下一条布满银针的带子,抽出最长最粗的那根淬火消毒后准确的扎入江元白后脊穴道。   满满的,有根断掉的针从江元白肩胛骨浮出,针头带着锈迹,观外形似入骨多年。   “公子,应是最后一根了。”秋娘叹了口气,熄掉香炉后,夹起断针靠近火苗,打量了少顷,她又将针凑到自己鼻间,“这针上有股味道,除去血腥味以外的特殊气味。   能潜伏在你体内多年,却依旧香气不散,我还从未见过如此厉害的香。此人必定在南疆待过。”   江元白将身子裹得密不透风,自秋娘进门后,他的脸色便一直没有缓和。   当年那些人,都得为曾经的事情付出代价。   若不是怕打草惊蛇,若不是为了将冷眼旁观暗中操纵的人引出来,他何必等了数年。   逍遥这么久,也该尝尝报应的滋味。   江松进门,秋娘抱着胳膊退到外室,他俯下身子,低声在江元白耳边禀报,“杜念远回府后没多久,方鸿卓便暗中从侧门去了杜家,统共在杜家待了两个时辰,出门的时候,天都快亮了。”   江元白笑笑,指尖摩挲着柔软的领口,上面沾染了陈怀柔的体香,他低眉细细想了少顷,知道方鸿卓的狐狸尾巴终究藏不住了。   圣上喜他不争不抢,不涉党争,他数十年如一日的伪装着独善其身的形貌,不到关键时候,又怎会轻易表明立场。   前一阵子方凝出事,二皇子在与大皇子的争斗中明显呈压倒性优势,这刺激了方鸿卓的神经,令他快速为自己选定新主。   冯谦死了,方鸿卓便要为着二皇子的势力,周旋好靖国公和杜家的关系。   他那张脸,还真能颠倒黑白。   江元白摆了摆手,江松身子更低一些,“透些消息出去,让靖国公别被蒙在鼓里,自家孙子死了,总要弄清楚真相。”   杜念远回府后,杜兴平必然第一时间着人毁灭证据,尤其是那两个美人,她们亲眼目睹了杜念远将五石散扔给冯谦,冯谦吃下没多久便坠楼身亡。   若是被靖国公知晓,铁定拼着最后一口老气也要与杜家斗个你死我活。   窝里乱,比旁人动手更为致命。   夜里起了风,零星飘起年后的第一场雪来。   京城的冬,往往积雪化净,新雪赶至,房中烧的旺盛的炭火噼啪响着,窗角的香早已灭掉,漆黑的床前,银白的光透过窗纸映出浅淡的乌白。   江元白睡得极不安稳,他双眼紧闭,两手紧紧攥成拳头挡在身前,他时而焦虑,时而辗转咬牙,像是做了噩梦,额头出了许多虚汗。   沉重的梦境仿佛将他困在其中,明知道是假的,情绪却跟随着梦中的场景不断紧张害怕,就像多年前的事情再度发生,胸口的刀痕还未愈合便又叫人不怀好意的挑开。   那一双手握着锋利的刀柄,刀尖割破他的肉,慢慢划出血珠子后,又狠狠往下一扎,他痛苦的吟出声来,刀尖兀的一提,刀刃横压下来,顺着他腹部的曲线勾画出殷红的鬼魅。   他想喊,嗓子如同被人紧紧掐住,无数道漆黑的影子同时附着过来,将他按在床上,无边的恐惧让他的身子越沉越重。   他根本挣不开束缚,在虚无缥缈的梦境里,他甚至看不到一个可以求救的人。   窗外的风咔哒咔哒拍打着窗户,找到机会后,便争先恐后的透过缝隙钻进房间,江元白的后脊被风一激,整个人霎时醒转过来。   他猛地抓住衾被坐起,睁眼,那些无形的影子随之消散,他大口的喘息,直至恐惧感荡然无存。   “啪啪啪”门被叩了两声,他扭头,警惕的端量着来人身形,确认是江松后,他哑着嗓音缓慢的坐直身子,“何事?”   作者有话要说:  咖啡我都不敢喝了,心中砰砰砰跳的厉害,我去躺平了,都早点睡啊。   关于男主,这几张会慢慢解开他的秘密,别急别急 第32章   官员休沐半月, 自然也积攒了好些力气议事,头一日的早朝便吵得沸沸扬扬,剑拔弩张, 建元帝起先端着身子于殿上统揽全局, 气度从容,慢慢便有些吃不消。   上一回官员争吵还是好几年前为了赈灾款, 下朝之后整个脑子都跟被罩在钟里,嗡嗡作响。   这回是为了靖国公孙子冯谦坠楼一事,靖国公年纪虽大, 精神却是十分矍铄,两只眼睛瞪得跟铜铃一般, 赤红着眼眶恨不能将杜兴平生吞活剥。   杜兴平是武将,又不能对着靖国公动刀动枪, 只能被他连喷唾沫节节后退。   大皇子一派的卢久生等人借机助阵,个个都是口齿伶俐,能言善辩的高手,几人一唱一和,软硬皆施, 杜兴平气的牙根痒痒,无计可施。   二皇子又怎能由着他们欺压,立时使了个眼色, 文官武将群起护之, 一时间大殿之上唾沫横飞, 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建元帝单手支着额头,蹙眉看他们争得面红耳赤,不分伯仲, 他冷眼扫了一圈,见到几个尚且冷静的官员,便清了清嗓音,大殿骤然安静下来,只靖国公朝着杜兴平呕了一口唾沫,啐的吐了过去。   建元帝摆了摆手,甚是觉得有失颜面,鉴于靖国公是他长辈,加之其孙子刚刚离世,情绪难免悲愤难平,伤心欲绝。单看他几日来迅速消瘦的脸,建元帝也不忍再计较什么。   方鸿卓惯是个喜欢端水的尚书,建元帝想由其来平息争吵,方鸿卓不负众望,欲扬先抑,不过只字片语,寥寥几句点出利害关系,便让喋喋不休的靖国公暂时熄了火,只是喘着粗气在旁死死盯着杜兴平。   江元白在后与斜对面的御史台监察御史陆蹇对视一眼,那人早几年中状元,后官运亨通入了御史台,嘴上功夫更是了得。   昨夜临近天明,他去找了江元白,为的便是靖国公与杜兴平的事。   大皇子和二皇子分别找过他,一个拉拢他拼尽全力弹劾杜兴平,一个贿赂他要其息事宁人。他两下为难,又不好与旁人多言,这才半夜睡不着觉,秘密去了江府。   靖国公与杜兴平皆属贵妃和二皇子一党,若是没有冯谦坠楼一事,两人相处尚算融洽,否则冯谦也不会与杜念远走的那般亲近,连喝花酒都选在一处。   陆蹇站了出来,两位皇子俱是成竹在胸。   他们送去陆府的东西,陆蹇都没有退还,在他们看来,这便是默认应允。   “皇上,臣有事要奏。”   陆蹇拱手上前,眼尾略过两侧官员,心中不由想起昨夜与江元白彻夜分析的场景。他出身望族,又是三代单传,祖父与父亲安于现状,守着偌大的侯府不问世事,只想着明哲保身。   可如今建元帝不是先帝,没有先帝的宽阔心胸,且喜好猜忌,与太后二人早年间杀伐果决,处置了不少手握重兵的藩王,如今天下安定,建元帝与太后却始终不肯放松,便是对自己的儿子也充满戒心。   东宫迟迟未立,朝堂立储流言从未断过。   他身在御史台,对朝中局势看的很是透彻。   大皇子与二皇子争来抢去,往往斗的头破血流,得势却微乎其微,倒不如其他两位皇子懂得韬光养晦,修养身心。   陆蹇与江元白脾性相投,暗中往来很是亲密,他知道这位朝廷新贵心思缜密,眼光独到,当初凭着一介白身平步青云,自然不容小觑。往往与其谈论时事,总能收获颇丰。   这一回,他想的清楚,也决定为侯府踏出一步。   “臣要参礼部尚书方鸿卓,暗中设立多家药铺酒楼,私售五石散等朝廷禁药,鱼肉百姓,从中获利。”   此言一出,本在端水的方鸿卓颜色一冷,上下唇禁不住颤了颤,扭头望着陆蹇狠狠一瞪,旋即从队伍里走出,言辞凿凿,“皇上圣明,臣从未做过此事。”   建元帝脑子一紧,睨着殿中两人,好整以暇的眉眼扫向陆蹇,他抬了抬手,示意他继续说。   陆蹇将各类文书,证据一一交由内侍转呈建元帝,饶是方鸿卓混迹官场多年,见此情景难免心中发颤。   他私下经营的铺子皆是交由他人打理,便是连分账的簿子,也都只用化名代替,他不知道陆蹇从何查出此事,心里虽然慌张,却也明白,便是查到了掌柜的,也查不到自己身上。   思及此处,他暗暗吁了口气。   果然,建元帝掀开账簿悉数查阅一遍,又扔到案上凛声道,“陆卿,这上面可没有方大人的名字,你可是查错了。”   陆蹇不慌不忙,从容抬头说道,“官员涉案向来避讳,故而方大人用的化名,乃是冯三。另外一名叫冯大的掌柜实乃方大人的管家,冯大负责理账分红,方大人自是不需直接出面。”   “信口雌黄!”方鸿卓涨红了脸,拂袖冲着陆蹇怒斥,“此事全凭你猜测,本官倒是不知,是何人暗地参的本官,竟然空口白牙说瞎话,他冯三何时就成了本官的化名,无稽之谈,岂不可笑!”   陆蹇低头,不再多语,今日他的目的已然达到,建元帝便是再信任方鸿卓,此时心中必然有了戒心,他这碗水,注定再也端不平。   靖国公本被按下去的怒火,在听到五石散的一刹,登时烧的更旺。   不止更旺,而且将火力转到了方鸿卓身上。   冯谦染上五石散,他无处发泄,又怕孙子痛苦,又怕他堕落,只能眼睁睁由着他胡作非为,日渐耗干了阳/气,好好地一个人,变得干瘦如柴。   他恨五石散,更恨暗中售卖五石散的恶人。   想起方才方鸿卓大义凛然劝解自己与杜兴平的一幕,靖国公既觉得恶心,又觉得可笑,罪魁祸首原不止杜念远,还有他方鸿卓。   此次朝堂之辩,二皇子可谓心力交瘁。   三员大将自相残杀,尤其是方鸿卓,还未出马,便被陆蹇斩下马来,帮不了自己不说,还得为他奔走打点。   大皇子一派虽未得到什么好处,却因着对方被打压,自觉甚是欣慰,尤其是上回被打的卢久生,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江元白去探望过方鸿卓,年后的热闹被阴郁代替,方鸿卓闭门谢客,以决绝的姿态向建元帝表明忠心。   同时,他也在不断反思,到底是何时,被何人窥破秘密,此人定然跟自己十分相熟,且了解自己行事轨迹,否则不至于闹到殿上自己竟一无所觉。   江元白将茶水推给陆蹇,那人慢悠悠饮了口,想起那日殿上建元帝的神色,仍是不免忐忑。虽回侯府之后,祖父与父亲分别与他秉烛夜谈,可他依旧不后悔迈出的这一步。   能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远比被人驱使着前行要来的痛快。   “江兄,听说贵妃为了拉拢朝臣,已经把算盘打到了五公主身上,说是要给公主择婿,暗地里却是精挑细选,为二皇子铺路。   你可小心点,满朝上下,唯独你的年纪官职能被她看上。”   陆蹇抿了抿唇,将折扇唰的展开,眉眼温和,全然没有朝堂上伶牙俐齿的样子。   江元白不以为然,呷了口茶,笑道,“她不会,毕竟皇上在宫宴上曾为我和方凝赐婚。”   “方凝?”陆蹇微微一笑,摇着头叹道,“她如今人都疯了,更何况...”陆蹇压了压嗓音,低声道,“她在楼里失了名节,又以极快的速度传播开来,可想,方尚书得罪的人可不少。”   “我倒觉得,陆兄该为自己担心,你是平南侯世子,高门显贵,王孙贵胄,如今又在御史台任职,此番你虽参了方鸿卓,他们却不会生出芥蒂。   原本方鸿卓便保持中立,任谁都不知他早就投了二皇子。你的举动在他们看来,无可厚非,尤其你没有参与靖国公与杜兴平之间的纠纷,二皇子眼下焦头烂额,定是想要吸纳力量为其所用。   陆兄,你要小心了。”   江元白捏着黑子,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一落,便听陆蹇哈哈大笑。   他抬头,有些不解。   陆蹇倾身上前,低头抓起一把白子,取一枚捏在指间,瞟了眼棋盘,又道,“原先我也是忧心的,可昨夜爹娘找我,说是为我选了一门好亲事,已经找人合过八字。   日元相合,五行互补,乃是大吉之势。”   江元白不动声色的断了其后路,落子后陆蹇拧眉观看全局,不由得连连赞叹。   江元白抬头看了眼天色,“如此倒要恭喜陆兄了。”   陆蹇点了点头,煞是高兴,“上元节灯会,我们两家要去游湖赏灯,说起来,我还是高攀了人家姑娘。”   “哦?”江元白起了兴致,若论权贵,如今京城除了公主郡主,陆蹇娶谁都不算高攀,他捏着黑子一瞬不瞬的看着陆蹇。   陆蹇眉眼精神,今日神色比之往常更加俊秀,“陆兄自谦了吧。”   谁知,陆蹇连连摆手,唇角一翘,笑盈盈的支着下颌道,“这回真没有,我是真的高攀。   那位姑娘家世比我们平南侯府还要高一等,关键是,她长得甚是美貌,明眸皓齿,恍若天仙。   我远远见过几回,人群中一打眼便能将她认出来,只是,从来没有说过话。”   江元白不知为何,心里忽然揪了一下,他咽了下喉咙,声音霎时冷了下来,“陆兄要娶的,到底是哪家千金。”   陆蹇温声一笑,脸上飞起一抹潮红,“沛国公府的陈乡君。”   江元白手中的黑子啪嗒一声掉在棋盘,儒雅的面容瞬间变得阴郁凝滞,他盯着陆蹇不知所措的脸,又问,“你说你要娶谁?”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得晚点 第33章   上元节前夕, 宁永贞让小厮送了几盒桂芳斋的点心到沛国公府,里头特意多加了百合安神,他知道最近陈怀柔没少为陈旌的事情忧心。   满朝上下, 流言不断, 有些说的好的,道陈旌是舍生取义, 为国捐躯。还有些落井下石的,背地里讥讽陈旌命不好,好容易打了胜仗, 却不能活着受封。   宁永贞望着天上的明月,嘴角慢慢翘起, 自打醒来,他身子一日好过一日, 只消想到昏迷时陈怀柔对他说过的话,他便总觉得活着有个奔头。   陈睢是爱吃甜的,满满一盒酥饼,吃的只剩下星星点点的渣皮,他嘬了嘬手指, 仰头叹了口气,“可惜,今岁大哥不在, 月圆人缺, 真真叫人感怀。”   陈怀柔与孟氏嗑了瓜子, 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你是感怀大哥还是感怀酥饼。”   “姐,你可真是煞风景。”陈睢嘿嘿一笑,跳到玫瑰椅上蹲坐, “爹娘给你选的夫婿,我瞧着长相很是斯文,就怕是个刻板呆愣的木头,读书读的好的,脑袋一般都不灵活。”   他手里举着画卷,迎着光端望上面的男子,又将画卷挪到陈怀柔脸庞,对着相看。   “你书倒是读的不好,脑子也没见多灵活。”陈怀柔伸手朝他脑袋一戳,陈睢也不恼怒,灵活的避开后,剥了个蜜桔入口。   “我那是大智若愚。”陈睢没有羞耻心,嬉皮笑脸的摊开画卷放到桌上。   他悄悄打量着陈怀柔的神色,犹豫半晌还是耐不住好奇,他杵了杵陈怀柔的胳膊,神秘兮兮道,“你当真不自己挑了。”   挑来挑去也没挑到合适的,恰逢爹娘出门应酬,一眼相中平南侯府世子陆蹇,当即与平南侯夫妇促膝长谈,最终互换了子女画像,带回府中。   陈怀柔仔细看了眼,是个挑不出错的长相,看起来文质彬彬,极好说话。   最重要的是,平南侯跟爹爹的心思一样,避世求全,得过且过。   若真的结成亲家,两府人家都能平安和乐,至于梦里的那些骇人情景,想必也不会发生。   “不挑了,明日看看真人如何,早早定下,省的爹娘费心。”陈怀柔往孟氏怀里一靠,抬脚踢了踢陈睢,“下一个就是你了,我瞧娘手里存着不少适龄贵女的画像,应是为你准备的,你也老大不小了,虽无功名,好歹进了国子监,日后考考试,做个闲官就行。”   陈睢蹙眉,“没准是给大哥准备的呢。”   提到陈旌,孟氏脸色不虞,瓜子也觉得味同嚼蜡,她放下,叹了口气道,“三郎,娘前后看了十几个姑娘,顺眼且家世好的有三个,你瞧瞧。”   她挥挥手,陈承弼从书架夹层里抽出三卷画像,掷给陈睢,“你娘眼光极好,我觉得若是你能娶这三人中的一个,日子定能过的顺遂和美。”   陈承弼这样说,倒让陈睢来了劲头,他利索的解开画轴,刚一打眼,就跟霜打的茄子一样,蔫着脑袋扔回桌上,“娘,你可真疼我。”   三个姑娘,个个都是出身武家,风评飒爽火爆。   若真娶进门来,陈睢的好日子怕是到头了。   他摇头拒绝,“爹娘,我觉得我年纪还小,等大哥回来成亲后,再谈也不迟。”   “司徒叔叔私自扣下你大哥,至今没有音信。我想不明白,会有什么事比旌儿前途更加重要。”   此番若是陈旌随郑将军得胜归来,至少也会受封副将,再凭着沛国公的人脉,无论如何都能谋个像样的差事。   “娘,大哥还会回来吗?”陈怀柔几乎与陈旌异口同声,话音刚落,寂然的天空忽然窜出万道光火,升至高处怦然绽放出流光溢彩的绚烂。   孟氏合上眼睛,陈承弼自她身后搭上手臂,“你大哥一定会回来的。”   最热闹的时候,正是上元节前后,朝廷不设宵禁,夜市昼夜通明。   陈怀柔跟陈睢去了护城河畔,跟信男信女一样,买了荷花灯,准备放逐许愿。   偌大的荷花灯初初点燃,陈怀柔便迫不及待往外拨了出去,倒是陈睢,俨然一本正经的模样,双手合十两眼紧闭,嘴里还不断念念有词。   陈怀柔笑他,先站起来去旁边的摊贩处左挑右捡,花样各色的面具画的栩栩如生,她捏着一张银色面具,还未比到脸上,就看到正前方一人远远看着自己。   她一愣,旋即想起陈睢吃了人家的点心,遂回头招呼了陈睢,往宁永贞所在处走了过去。   宁永贞眉眼含笑,这还是病愈后头一次出门,他穿得厚实,外头还罩着一层银白色裘皮大氅,手里抱着一盏缠枝牡丹花纹的暖手炉,只笑着看陈怀柔与陈睢来到跟前。   “我还想着出门能不能碰到你..你们,没想到居然这么巧,是在放荷花灯?”宁永贞往他们身后看了眼。   陈睢蹦到前面,笑嘻嘻道,“是啊永贞哥,你要不要放一盏,可灵了。”   宁永贞心情大好,将手炉搁在膝上,陈睢便把荷花灯递给他,“那你方才许了什么愿?”他问的是陈睢,眼睛看的却是陈怀柔。   数日不见,她似乎更好看了些,眼睛总是凝着水雾,波光潋滟,小脸白生生的,就像剥了壳的蛋,他低下头,手指摩挲着衣袖,心跳不自觉快了许多。   “我啊,”陈睢指着自己,又回头看看陈怀柔,“我就希望我未来姐夫能待我好点,有好吃的好喝的时候能想着我点,没别的了。”   宁永贞弯起唇,咳了声,“你这要求也不难。”   “谁知道呢,一切都得等明日见过人后,才能下定论。”陈怀柔知道陈睢话里话外的意思,也不打断他,由着他跟宁永贞将事情说得清楚明白。   宁永贞果然听出异味,他手指猛一用力,指甲抠着扶手发出刺耳的声响,“你说什么,明日要去见谁。”   陈怀柔往后一拽陈睢,自己答他,“爹娘给我看了门亲事,各方都满意,明天我们一起约了一起游湖,看鳌山灯海.....”   话未说完,宁永贞倏然对上她的眼睛,一双眸子灼热似火,明明闪着光却又冰冷异常,生生叫陈怀柔咽下没说完的半句。   许久,他眸中的光火渐渐散去,面上神情亦如冷灰一般,不复方才的神采奕奕,他松了手,重新握着那牡丹花纹的手炉,慢慢垂下长睫。   “说过的话,不算数了吗?”   陈怀柔一愣,下意识的反问,“我说过什么?”   宁永贞呼吸轻摒,喉结上下微动,再抬头时,目光带着浅浅笑意,“你不是说非江元白,谁都不嫁吗,怎么,改了?”   陈怀柔嗤笑,挺直脊背道,“当初我年少无知,见识浅薄,年少无知说下的胡话,早就不作数了。”   江松听到陈怀柔不以为然的说出“年少无知,胡话,不作数”,不由得心跳猛然一滞,他偷偷抬手擦了擦额头,瞄着前方江元白的侧脸。   满天烟花璀璨夺目,墙角处的灯火被风吹得簌簌飘摇,映照出他削薄清冷的轮廓,颀长的身形笼罩在银灰色大氅之中,那背影看起来挺拔而又孤冷。   他咬了咬牙,大气不敢出一声。   宁永贞的目光从陈怀柔脸上,不着痕迹的移到她身后不远处的墙角,他抿起唇,忽然不明所以的感叹起来,“不是他就好,原以为他有多不一样,能得你喜欢,眼下看来,不过仗着一副好皮囊。   陈怀柔,你过来。”   陈怀柔不解,却顺势低下头去。   宁永贞凑上前,唇角贴着她的耳朵落在那乌黑的发鬓,轻羽一般,又极快的挪开。   陈怀柔捂着头发,眉眼立时凌厉起来,“下次再这样,我是要打人的。”   宁永贞往后一靠,神色懒懒,“也就趁你成婚之前欺负一下了,别忘了,从前是谁陪你爬墙上树,谁替你挺身而出,我宁永贞,这辈子都对你好。”   可是,你偏偏不选我,不要我。   “知道了,知道了,以后给你养老。”陈怀柔嘻嘻哈哈从陈睢头上取了面具往他脸上一戴,“宁公子,我们回府了!”   从夜市回到幽静的巷道,无人清扫的地面铺着层层积雪,脚步踩在上面,发出醇厚的“咯吱”声,陈睢的脚印消失在巷道尽头,他走的飞快,多半是因为出门为了好看,穿的单薄,受不住冷了。   陈怀柔听到身后有脚步声,遂警惕的回过身去,阴暗幽冷的墙下,江元白整个人被裹在无边的黑影之中,他身量高,隔着几步的距离,仍能叫人觉出压迫感。   “你跟着我作甚?!”   陈怀柔往他后头看了眼,并未瞧见旁人。   江元白半晌没说话,忽然三两步走上前来,解了大氅褪下后,双手一扬,大氅整个将陈怀柔罩住,内里暖暖的,带着江元白的体温。   陈怀柔莫名其妙的抬起头,瞪着他那双黑亮的眼睛,那眸光灿若星辰,幽深似海,江元白低着眼皮,为她系好锦带,长着薄茧的指腹刮过她的下颌,激的陈怀柔猛然往后一退。   反应过来,陈怀柔立时去解大氅,边解边道,“坏了,我瞧着你脑疾日渐严重,平白无故是生了癔症喜欢跟踪人了吗?”   江元白上前,径直按住她的手,淡淡的墨香气冲着陈怀柔的鼻尖袭来,她心跳骤快,呼吸停滞,微红的腮颊沁出热汗。   这厮着魔了。   陈怀柔如是想着,若不然,他又怎会忽冷忽热,若即若离,上一刻恨不能柔情缱绻浓情蜜意,下一刻却能让人如坠冰窟,厌恶至极。   他始终不发一言,只用热烈似火的眸子紧紧盯着她的眼,不知过了多久,他瞳中光亮颓然淡去,松开按住她的手往后一退,喉结滚了滚,沉缓吐出五字,“是我喝多了。”   他转身,颀长的身影晃了晃,待稳住后,便头也不回大步往巷外走去。   果然,就是犯病了。   陈怀柔笃定,低头看了眼大氅,冷声喊他,“你先别走!”   江元白闻声顿住,灯笼的光火映得他整个人身处半明半昧之中,他没有回头,耳朵却清晰的听到陈怀柔走近的声音,她踩着积雪,似急急小跑过来。   陈怀柔绕到他身前,恶狠狠的将大氅往他怀里一拍,“以后再敢跟着我,见一次打一次!还有,姑奶奶不稀罕你这劳什子的大氅,姑奶奶身上穿的这件,用的是一根杂毛都没有的红狐,暖和的很。”   江元白挑眼瞄她,那张明媚的小脸不屑的扬着下颌,看的正是自己。   “你说过,最厌恶我以权压人,以钱欺人,我没变,希望你也能同从前那般,对我怒目而视,嫉恶如仇,大可不必三番两次试探我的心思。   我说过,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姑奶奶我要嫁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可能还有一章。   ps别看这章不长,可我从早上9点不到码到下午2点,醉醉的!   明天要重排榜,宝贝们给我冲鸭,顶我 第34章   上元节的热闹, 一年更胜一年。   通宵达旦的歌舞点燃了京城新岁的安宁,无数男女老少拥在家人左右,在这样喜庆的日子里出门游玩, 游船画舫接踵而至, 待达官显贵登船后,便一尾鱼儿似的, 倏忽荡开。   陆家提前定的游船,打眼看去,彩绸环绕, 红灯盘桓,流光溢彩的珠帘随着波动发出清脆的响声。   陈怀柔跟陈睢一前一后上了画舫, 抬头,便见一双素白修长的手指挑起珠帘, 紧接着,陆蹇走了出来。   他目光一顿,旋即挺了挺肩膀,走到陈怀柔身边,作揖道, “乡君,我是陆蹇,你可直唤我名讳。”   陈睢上下打量着他, 笑道, “陆世子风光霁月, 竟比画里还要英武风流。”   陆蹇微微一笑,侧身将两人让行,“乡君才是宛若天仙,明媚的叫人不敢直视。”   陈睢听了咋舌, 方才他可看见陆蹇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姐姐,半点没有避开的意思,不单敢直视,还敢偷视,光明正大的端望。   两家相谈甚欢,没多久,沛国公夫妇便跟平南侯夫妇相约去了船尾听曲儿,临走孟氏强行把爱凑热闹的陈睢拽开,只将陈怀柔与陆蹇留在船头望月赏景。   陆蹇学识渊博,又不失风趣,将典籍里那些晦涩难懂的故事巧妙转化成茶余饭后的段子,讲给陈怀柔听,两人独处下来,竟也不觉尴尬。   陈怀柔性子又是飒爽干练,不过半晌,两人便热络起来,彼此称呼也不再刻意端着,他唤她“小柔”,她唤他“蹇郎”,等陈睢偷跑过去的时候,堪堪被陈怀柔一声“蹇郎”麻到骨头里。   他摸索着胳膊,像是不认识陈怀柔一般,嘶着口气道,“哎呀呀,姐,你今天跟披了一层淑女皮似的,假的都不像你了。”   陈怀柔抬手敲他一个爆栗,没好气道,“第一次见面,总要装一装的。”   这架势这斗志才是陈怀柔,陈睢缩着脑袋揉了揉额头,却见陆蹇清爽的笑了笑,眉眼温和似月,“你们姐弟二人关系好的让人羡慕,我是独子,自小便羡慕家中子女众多的。   不管小柔是什么样子,在我眼中,都是好的。”   陈睢舔了舔唇,心道,这厮可真是长了一张好嘴,甜言蜜语信口拈来。   “你这衣裳...”陈睢话没说完,便被陈怀柔拉到身后,打断,“蹇郎这身衣裳颜色鲜亮,面料溜滑,织锦金贵,尤其是这只振翅欲飞的仙鹤,衬的你整个人气质脱俗,风流倜傥。”   陈睢蹙着眉头不认识似的瞪着陈怀柔,她就是在睁眼说瞎话,她明明最不喜欢蓝色,陆蹇穿的正式湖蓝色锦缎,蓝的不能再蓝那种。   陆蹇抿唇微笑,低头看了眼纹路,弯着眉眼道,“小柔喜欢就好。”   来之前他特意问过江元白,铺开的那几套衣裳哪件合适相见。江元白眼光甚好,精挑细选后,指着这件湖蓝色的衣裳笃定道,“你穿湖蓝色更显气质儒雅,肤色白皙。”   诚不欺人!   入夜时候,江府的灯逐一熄灭,只剩下书房燃着淡淡的光晕。   透过桃花纸,能看见一条伏案看书的影子,端正笔直。   江元白想起什么,眸底沉着阴晦不定,他抬起头,屈指点在案上,少顷便轻启薄唇,“兵部的消息还没传出来,这几日派人盯紧杜兴平。”   “是。”江松肃然答道,他眼观鼻鼻观心,似是斟酌仔细,终压低嗓音又道,“公子,那日上元节灯会,我看到...”   “什么?”江元白提笔如飞,并未再抬头,声音像是从喉间梗出,淡淡的。   江松咽了咽口水,捏着拳头道,“画舫上陈乡君和陆大人两人..”   江元白微微侧首,将手中书册放置一旁,又从容自若的另外寻出一本,翻开扉页,冷声道,“继续。”   “画舫上,沛国公夫妇和平南侯夫妇立于船尾,留乡君和陆大人在船头独处..”江松又顿了顿,呼吸渐缓,他偷偷略了眼江元白的神色,自觉噤声。   江元白若无其事的继续提笔铁画银钩,江松默默站在旁侧,看着他扫完一本又一本,直到左手边堆积的册子全都阅览完毕,他吁了口气,想起上元节两人亲密的情形,不由得拎了拎唇,不敢再说下去。   房中寂静,能听到两人的呼吸声,以及落笔发出的轻微声响,烛心被风吹得微微一荡,江松觉得,这事差不多就此打住了。   就在这时,江元白合上面前的册子,慢条斯理的将毛笔搁在笔架山上,又垂着眸拾起帕子擦了擦手,抬眼,下颌微扬,薄抿的唇透出一股阴寒儒雅。   “独处?不是还有陈睢么...”   江松倒吸一口气,心道,独处自然没有陈睢,陈睢他怎么可能横亘在两人之间,用大腿想也不可能。   可他只敢在心里这么想想,面上却不敢表露分毫,他摸着后脑勺,讪讪道,“就他们两个人,乡君似乎与陆大人相谈甚欢,两人中途一同描了花灯,陆大人多次偷看乡君,最后将花灯赠给乡君,乡君回赠了什么东西,我没看清楚..”   声音越来越低,恨不能低到脚趾缝里。   江元白背过身去,颀长的影子被烛光拉成摇曳不定的形状,半晌,他轻声道,“定情...”   江松觉得房中空气稀薄,他得想个什么借口出去透透气,可还未想到,又听江元白嗤了声,“想得美!”   宫廷书房,建元帝拄着胳膊好整以暇的看着堂下站着的杜兴平,一眨不眨,眸眼里带着阴冷的笑意。   杜兴平跪在地上,古铜色的脸秉着肃穆,他低着头,铿锵有力的声音不可避免的听出一丝疲乏。   “皇上,臣真的是冤枉的,臣以性命担保,吾儿与靖国公孙子之死一点关系都没有,靖国公血口喷人,一时气急胡乱发泄,臣真的冤枉...”   “好了,”建元帝不以为意的摆了摆手,内侍看眼色立刻为杜兴平搬来太师椅,落在下手位,杜兴平依旧跪着不起,倒让建元帝笑了起来,“你若是喜欢跪,就在那一直跪着,左右朕还有好些话要说。”   杜兴平一听,犹豫了少顷,便谢恩坐在太师椅上。   建元帝将那两本奏疏掀开,内侍转呈给杜兴平,杜兴平推却一番,便拧眉翻阅起来。   “都是参你的,工部,御史台,还有政事堂的,政事堂提起一件事,说是你以公谋私,调兵不知会他们政事堂,可有此事?”   建元帝眉眼微微一抬,慵懒的眼尾藏着狡黠,将堂中杜兴平的举动收入心底。   果然,杜兴平激动的起身,恨不能剖开心肝向建元帝展示他的忠诚。   建元帝冷静的看他指天对地发完毒誓,这才叹了口气,安抚道,“朕知你忠贞不二,是朕的左膀右臂,更是股肱之臣。   当年你..跟随孟大将军,奋勇杀敌,又处置了逆臣司徒宏,为朕除去毒刺,朕记着你的功劳,自然不会被有心之人挑拨。”   杜兴平哪里敢大意,帝王心,海底针,建元帝若是真的信任自己,又怎会冷眼旁观他的信誓旦旦,又怎会这般对待自己。   说到底,还是心存疑虑,屡次试探罢了。   建元帝捏着额头,想着西南边陲发生的怪事,不由烦闷道,“西南边陲出现的神秘力量,其作战手段与司徒宏极为相似,你们兵部可有建议。”   杜兴平凛眉,谨慎答道,“单从作战手法来说,的确跟当年的司徒宏很是相像,不过,司徒宏十几年来生死未卜,且就算他还活着,也没有能力组建一支如此有规模有战斗力的队伍,臣以为,是吴王余孽故弄玄虚,贼心不死,故意引开我方视线,试图浑水摸鱼...”   他没说完,便被建元帝打断,明显,建元帝不信他的分析,在他看来,极有可能是司徒宏卷土重来。   这种想法一旦产生,便不可避免的联想到很多无关联的事务。   比如,司徒家潜伏在西南做了什么,手底有多少精兵强将,朝廷无缘无故消失的兵器粮草,又有多少进了司徒宏的囊中。   还有,陈旌为何会消失的如此凑巧,是司徒宏抓住了他,还是他投向了司徒宏,更或者说,陈旌若还活着,是否已经叛变。   陈旌叛变后,沛国公府会不会跟着投敌。   建元帝头有些疼,杜兴平低声问道,“皇上,您是觉得,西南还会有异动。”   此言一出,建元帝凝重的神色添了许多审视,他拿过桌上的折扇,慢慢打开,又一片片合上,“吴王死后,西南边陲缺一个节度使,你觉得,朕派谁过去比较合适。”   若是放在从前,杜兴平肯定会列举出贵妃一派的几个官员。   可现在不同,他好容易让皇上不再针对自己,万不可能在此关头挺身而出,再度失去建元帝的信任,所以他必须佯装无恙且公允无偏私。   “皇上心中想必已经有了人选。”他到底跟在建元帝身边几十年,察言观色的本事学的最为通透。   “老狐狸。”建元帝眯起眼睛,提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大字,挥手示意杜兴平上前。   白纸黑字,写了三个人的名字。   西营郑将军,禁卫军羽林卫秦风,还有礼部侍郎江元白。   杜兴平猛地抬起头来,对上建元帝深邃的眼睛,不由喃喃,“皇上,礼部侍郎他,不合适吧。”   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文官,叫他去地势险峻的西南边陲做节度使,恐怕人还未走到那,性命便早早丢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确有特殊情况,用掉我很多时间,到现在脑瓜子都嗡嗡的,不码下一章了,别等了,明天上午差不多有,感恩陪伴,这章2分评论落红包,么么么 第35章   挑选节度使一事不急在一时, 眼下建元帝最头疼的,还要数月后的春闱,方鸿卓本是礼部尚书, 往年春闱琐事皆由他来主理, 大皇子和二皇子跟着协理历练。   今岁不同,虽然方鸿卓一口否认自己是五石散幕后主使, 可朝廷官员为了名利蝇营狗苟,不在少数,早就是众所周知不可公开的秘密。   建元帝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由着他们各取所需。   千不该万不该,方鸿卓倒霉, 谁让靖国公的孙子那么巧,偏就是食用过量五石散, 坠楼丧命。他这一死,倒是一了百了,却留了个烂摊子下来。   靖国公见着方鸿卓和杜兴平,便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他辈分大,领头跟这两人作对,也没几个敢开口说话的。   这么闹下去不是事, 建元帝决定, 今岁的春闱, 得另寻他人主理,便是大皇子和二皇子,也得跟着避嫌。   偏殿的窗户悉数打开,微软的风吹进殿内, 将帷帐薄纱撩出轻曼柔雅的姿态。   贵妃原想伺候建元帝更衣,只是内侍比往常都要急,候在外头像是有什么要事奏报,她也识趣,与建元帝亲昵一番,便施施然回了寝宫。   殿内的帐中香尚未散净,甫一入鼻有些头昏脑涨的感觉。   江元白坐在外殿,见远处屏风光影浮动,便站起来,头方低下,就听到建元帝重重咳了几声,他微微斜眸,建元帝已经坐在了上首位,屏退了伺候的内侍宫女,只留下贴身侍奉的大内官。   “江侍郎,朕叫你过来,是有事询问。”建元帝手里把玩着贵妃留下的香囊,抬眼瞥向垂首恭敬的江元白。   他很喜欢江元白,明明是一个文官,清高倨傲却能叫人看到骨子里的坚韧。   何况,他替自己挡过刀剑,是个忠心护主的清流。   “再有一月天下考生便会齐聚京城,而负责春闱的人选,朕迟迟未能参定。”建元帝说完,又暗中看着江元白的神色,他知道江元白跟方鸿卓的关系,也知方鸿卓对江元白有提携之恩。   这个时候,江元白不管做什么,都会招来非议。   “方尚书无疑不适合再任主理,满朝上下,江侍郎以为,谁能堪当大任。”   江元白抬头,不卑不亢的思量再三,道,“皇上圣明,臣位卑言轻,不敢妄言,然微臣以为,国子监张祭酒学识不在方尚书之下,且他为官正直,风骨高雅,若由他来负责主事,必会公平公允。”   建元帝咦了声,轻轻撑着下颌,笑道,“他那个老东西,脾气倔的跟头驴一样,他做做学问还行,主管春闱不行。”   江元白抿唇不语,半晌,建元帝似想到什么,“他身边若是有个便利聪颖的,倒也不是不可,江侍郎,你可愿担此大任,协理张祭酒主办春闱一事。”   仿佛受到震惊,江元白慌忙起身,拱手一抱,推拒道,“皇上请三思,臣仍需历练,实乃担不起如此大任。”   建元帝摆摆手,主意已定,这法子在昨夜便已经成型,今日叫他过来,无非为了试探态度,他要确保每一个可用之人对自己的绝对忠诚。   是对他建元帝,不是对江山,更不是对大皇子,二皇子。   “除此之外,还需有皇子在旁监察,”建元帝眉心一锁,将那几个儿子一一从心中过了遍,忍不住叹道,“大皇子是皇后所生,身份贵重,朕思来想去,还是更加属意于他。”   江元白附和,“大皇子文韬武略,有将将之才,又能..”   “将将之才?”建元帝笑着打断江元白的话,坐直了身子仿佛听到什么有意思的事,若是仔细看,便能发觉他眸眼里的冷寒,夹着淬毒的锋利。   “这话从何说起?”   他不动声色,江元白点着桌面,仿佛对他情绪浑然无知,“那日臣见大皇子与禁卫军统领于宫京郊将兵,其气度高贵,声势浩大,且临危不乱,委实有大将风范。”   “哦?”建元帝唇角敛了笑意,正色道,“朕却不知自己的儿子有此才能。”   “皇上那时正在京郊温泉宫,大皇子想是怕皇上忧心。”江元白纹丝不乱,三言两语挑起建元帝的疑心。   最近二皇子被打压的厉害,一连折了数人,而大皇子正是春风得意之际,左相与朝廷官员将他捧得尊如东宫,虽说建元帝仍未立储,照这阵仗发展下去,大皇子入住东宫不过是早晚的事。   “对了,你跟方尚书之女,现下是何情形。”建元帝故意岔开话题,方凝的遭遇他早已听说,一个女子被多人凌/辱,神志已然不清,这种情况下,便是退婚也无可厚非。   “臣与方凝是御赐婚约,便是她疯了,臣亦会将她娶进门来。”   建元帝一愣,瞬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安慰或是旁的,好像都不太合时宜。   “你若是不想娶她,自己跟方尚书提一嘴,他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又或者说,朕可为你做主,另寻一门像样的亲事,你前途无量,总不能真的娶一个疯傻的妻子。”   建元帝语重心长,眉眼里的心机却没能躲过江元白的窥视。   他无缘无故提起方凝,定然是有事要江元白去做,否则,他不会也没必要掺和两家婚约。   江元白低头不语,不置可否。   建元帝下了台阶,走到他面前,将手拍到他肩上,“朕听说,沛国公和平南侯有意结亲,你可有所耳闻。”   江元白脑中立时浮现出陈怀柔白净的一张俏脸,他摇头,“臣从未听说。”   建元帝松手,背在身后仔细打量着江元白的神情,瞳孔兀的一收,江元白又道,“平南侯与沛国公脾性相投,若果真能结成亲家,必然更为和睦。”   建元帝斜斜挑起眼尾,嘴里淡淡重复着他说的话,“和睦...”   此二人承袭爵位,淡泊名利,看起来的确是与世无争的样子,若是联合起来..建元帝拧着眉,若是联合起来,真是一股斩不断的强硬。   “听闻小柔在齐州的时候,曾倾心与你,怎的没有应她。”   江元白惊愕,往后退了两步,看上去极为震撼。   建元帝笑笑,上前面对着他,江元白惶恐,倒吸了口气,小心答道,“臣与乡君身份悬殊,未能立业之前,臣无力成家。”   “说的有道理,”建元帝点点头,来回踱步,忽然站定,转身望着江元白,“你如今官居显位,可谓年轻有为,意气风发,如果现在小柔嫁给你,倒也算不得低嫁了。”   国公府虽有爵位,陈承弼的官职却在江元白之下,真真是个毫无进取心的纨绔子。   “臣不敢!”江元白直接回拒,竟没有半分犹豫。   建元帝好似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摆摆手,“这事你回去仔细想想,不急。你与方凝的婚事,朕就做主,为你解了,回头方鸿卓有什么意见,让他只管来找朕。   江侍郎,朕惜才,你的路还长着,好好想清楚。”   ....   从偏殿走出的一刹,江元白便将那副惊骇惶恐的姿态收起,取而代之的是游刃有余的从容。   他边往前走,边回味建元帝方才的一举一动,他确信,此次春闱,会有一个新的皇子得到重用,不会是二皇子,更不可能是大皇子。没有哪个皇帝愿意看到在位期间,鼎盛之时,有皇子如此冒尖冒进。   帝王之道,在乎权衡。   他所要的权力,是独一无二,至高无上,没有任何人能挑战的权威。   他的脚步愈来愈快,在出去宫门的时候,他转过身来,仰视着巍峨壮观的宫宇,眉眼间渡上薄薄的光辉,半晌,扭头,决绝的抽陈离开。   春闱放榜的那日,伴随着淅淅沥沥的一场小雨,屋檐锃光瓦亮,远远看去,就像洒了一层桐油。   陈睢蹲在檐下拿手去戳青苔下的小洞,滴答滴答的声音催着他的神经昏昏欲睡,忽然臀上一疼,他跟炮仗点燃似的,噌的窜了起来。   “姐,你吓死我了!”他摸着胸口,连连喘气,后退着斜靠在廊柱上,怏怏的瞪她。   陈怀柔穿着一袭水青色长裙,行走间宛若波光浮动,“走,看榜去!”   陈睢甩手跟了过去,捋着长辫不以为然,“你看榜作甚,咱家又没人科考,看了也是白看。”   陈怀柔戳他,“说这话的时候也不知反省,若你有出息些,没准再过三年也能看你中榜。”   “这事怎么也轮不到我,大哥读书好,他要是去考,定能拔得头筹,谁让..”陈睢喋喋不休,陈怀柔一回头,他便嘟囔着咽回腹中。   虽下着细雨,看榜的人却是摩肩接踵,围成一层层的圈,陈睢让陈怀柔站在远处,自己一溜烟钻到前头,好容易直起身子,就近看起名册。   待将后两页看完,他忍不住唏嘘,回头朝陈怀柔比了个失望的手势,又扭头探身张望第一张榜单,忽然,“周昀”二字出现在他面前,高居榜首,陈睢闭了闭眼,确认无虞后,蹦了两下,从人群里钻出来,兴高采烈的跑到陈怀柔面前。   “姐,你猜他中了没。”   “你这表情就差直接告诉我,他得中前十了。”陈怀柔给他抹去头顶的雨水,把帕子按到他脸上,“先擦擦。”   “前十?姐,这小子厉害着呢,榜首!是榜首!”陈睢说完,陈怀柔一愣,抬眼,一道清隽的身影朝着他们两人淡定走来。   他脸上挂着殷红,柔软无骨的手里举着一把桃花伞,伞面的桃花溅水后愈发生动,犹如盛开一般,他走到陈怀柔面前,微微低身,温润的嗓音自稀薄的雨中透出。   “姐姐,我中了。” 第36章   周家书香门第, 清风傲骨,自周昀祖父便入仕为官,周昀父亲当年考中榜眼, 从翰林院编修慢慢做到齐州太守, 为官清廉且刚正不阿,可惜, 得罪同僚后被设计入狱,周家男丁斩杀,女眷发卖, 年岁不大的周昀被当成玩/物,在牙保的鞭下瑟瑟发抖。   周昀想起日间陈怀柔同他说过的话, 不由微垂长睫,将心事掩藏起来。   江元白批文后, 漫不经心的抬头瞥他一眼,“有话要说?”   周昀起身,思量了少顷,嗯了声,便跟着上前, 坐在江元白书案对面。他翻开一本典籍,又偷偷抬眼打量着江元白的神色,那人极其专注的盯着文本, 用墨笔勾点后, 又规整在旁侧, 案卷虽繁琐,却被他分门别类整理的干净整齐。   “先生,你不想让姐姐嫁给陆大人。”他用的是肯定的语气,话音刚落, 江元白抬起眉眼,定定的望着他的脸,观察了片刻,复又低头。   “他们两人不合适。”   言简意赅,再无别的解释。   周昀咬着唇,看他奋笔如飞的专注模样,似乎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陈睢说,他很满意这个姐夫,既风趣又生动,还总给他带好玩的物件。”   “玩物丧志,再者,是陈睢喜欢,不是她喜欢。”江元白依旧淡淡,眸眼深沉,看不出里面的波云诡谲。   “姐姐的样子,像是很中意陆大人,她说..”周昀顿了顿,壮着胆子道,“她说,等成婚的时候,叫我去喝喜酒。”   毛笔停住,江元白将笔横起来,搁在笔架山上,两手交叉,慢慢摸索着经年累月写字磨出的茧子,“不会有婚礼。”   周昀喉咙一滞,“为什么?”   江元白冷冷一瞥,“他们不合适。”   周昀脸上一颓,禁不住反问,“那先生以为,姐姐跟谁合适?”   “天底下好男儿多如牛毛,多看看多选选,总会遇到。”江元白冷哼一声,低头继续批改。   周昀小声嘀咕,“怕是挑遍天下,先生都觉得不合适。”   “什么?”江元白蹙眉,眸光泠泠。   “你喜欢姐姐,又不敢娶她,看见旁人动心,却又千方百计阻挠,先生,你这样反复无常,别说姐姐,便是作为旁观者的我来说,也会觉得厌烦。”   在齐州的时候,江元白为自己制定了极其严苛的计划,他的每一步都走的如履薄冰,谨慎小心,他不允许人生出现一丝一毫的偏差,也从不认为陈怀柔的出现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只要目光坚定,不左顾右盼,不耽于声色,便能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当年江元白拒绝陈怀柔,有诸多原因,敏感的自尊,身份的悬殊,以及性情的极大反差。陈怀柔被宠的无法无天,性子里带着自我感觉良好的嚣张跋扈,她太耀眼,也太明媚,任何人在她身边,都会被比的暗无颜色。   江元白这辈子都活的认真专注,对他而言,陈怀柔的喜欢就像是水面被清风激起的涟漪,波光会平,微风会走,那份喜欢也会被慢慢磨平消失。   贵小姐的爱,疯狂炙热却又短暂如烟火。   “那就厌烦好了,我又不奢求她的喜欢。”江元白轻轻一笑,起身推开支摘窗,两臂横在窗棂,天上有月,月被云雾遮着,风一吹,恋恋不舍的半遮半掩。   “先生喜欢姐姐吗?”周昀试探着,声音低低的,就像怕惊扰了他的梦。   江元白身形一滞,却未回头,半晌,声音被吹得破碎,落入周昀耳中,“我们所行之事危险重重,不该将别人拉进这无止境的旋涡,连自己都无法预知前程的淤泥,肮脏且充满血腥。”   他抬起手,放在面前细细打量,周昀同样如他所言,举着柔弱无骨的手掌,慢慢抚上鼻尖,他轻轻呵了声,笑道,“先生说的对极。”   尽管彼时的江元白厌恶陈怀柔所有鲜亮赤诚的举动,可时隔多年,他的回忆里,最有温度的那些,无一不跟她紧密相连。   只要画面里有她在,不管她做过什么,都像是乌云遮掩的霞光,拼尽全力将阴霾扫净,射出绚烂的光芒。   美的动人,美的移不开眼。   在杂念丛生的深夜,他无数次以最偏执的想法去揣度她的心思,唯有这般,她所有的举动才会变得愚蠢而又恶毒,唯有这般,他才能渐渐平息对她升起的暖意。   周昀被建元帝点为状元的那一日,艳阳高照,人潮涌动,所有百姓摩肩接踵的站在长街两侧,看着红衣少年骑着高头大马,意气风发,踌躇满志。   一时间引得妙龄少女纷纷驻足仰视,倾心爱慕。   陈睢抱着胳膊,眯起眼睛拄了拄陈怀柔的胳膊,咬着蜜煎藕含糊不清道,“他是本朝最年轻的状元吧。”   陈怀柔未语,陈睢啧啧,“真不知道他脑子里盛的什么,这个年纪,不该是招猫走狗的瞎玩吗,硬是学成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没有一点鲜活气。”   陈怀柔侧脸睨他,今日陈睢穿了袭青色衣衫,圆领上以金线勾勒出细致的绣球图案,随着走动,在光影的照射下,若隐若现。   他倒是鲜活,只是没把心思用到正处。   “月后张祭酒要考你,准备的如何?”陈怀柔垫着脚,见人慢慢走近,又放下身子,尽量让自己被人群淹没。   “姐,大好的日子,能不能不提张祭酒,我被逼疯了,夜里睡觉,喊得梦话都是张祭酒,要不然就是他让我死记硬背的书籍古文,我都好几日没见我的鸡了,杜钰那小子喊我过去,我都没敢,生怕舍不得走,哎,可惜了...”   在周昀入翰林院没几日,建元帝便下达了一个极为让人惊骇的旨意,擢封礼部侍郎江元白为节度使,不日后去往西南边陲巡查治理。   除去不明所以的那几位,好多都在幸灾乐祸,暗叹幸亏去的不是自己。   这道旨意在有些人看来,更像是建元帝厌恶方鸿卓,继而牵连到江元白,故意假借左迁一事,明升暗降,将江元白调离京城,去了虎狼窝。   京城好似在酝酿一场暴雨,憋闷了数日的天,陡然阴转下来,在众人躲避不及之时,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的砸了下来,继而便是闷涩的打雷声,闪电犹如在头顶劈开的银蛇,极快的照亮天空后,带来阵阵轰隆。   孟氏与陈承弼看着从宫里来的内侍,耐着性子与其周旋了半晌,那内侍铁了心思,不见着陈怀柔,绝不单独回宫。   双方正僵持着,陈睢跟陈怀柔便同乘一把油纸伞,急匆匆的提裙跑进长廊下头,各自抖着衣裳上的雨珠,也没看到前厅内侍正焦灼的望着他们。   “乡君,你可算回来了。”尖细的嗓音凭空响起,内侍迈着小碎步跑到两人跟前,熟稔的行过礼后,开始传递建元帝意思。   陈怀柔听了会,不由蹙紧眉心,疑惑道,“皇上叫我进宫,没听错吧,是不是叫我娘过去,或者叫我爹过去?”   左右不会单独唤她。   内侍笑眯眯的晃了下身子,“乡君快去换身衣裳,随老奴走吧,皇上有要事与乡君商量。”   孟氏与陈承弼看着陈怀柔上了马车,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孟氏倚靠着陈承弼,忽然拧着他的胳膊肉一转,慌乱道,“要不然你跟去看看,到底什么事,如此神秘,要不是看在内侍是服侍皇上几十年的老奴份上,我真要两马鞭把他抽倒在地。   也不说前因后果,就说要带小柔进京,弄得我精神不宁,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夫人别怕,我在这,皇上不会为难小柔。你不要顾虑太多,他只是有事找小柔,若不然,哪能这般客客气气来请,早就五花大绑送去刑部。”   他分析的太过理智,于是孟氏将剩下的火气悉数发到陈承弼身上后,这才躺到床上,精疲力尽的合眼等待。   马车从沛国公府驶出的一刹,远处亭榭中身穿玄色长衫的江元白慢慢从廊柱后走了出来,他目光森冷,惊愕的情绪尚未恢复如常,便快马奔到此处,他不知道过来作甚,因为过来后他什么都不能说,可他又无法安然留在府里。   他凭着本心,像个贼一样躲在此处,悄悄窥视陈怀柔赴宫城的背影。   “轰”的一声闷响,紧接着便是“啪”的一声,犹如平地声起,江元白抬头,远处天空窜出一道白光,随即噼啪的蜿蜒上升,直至达到最高处,簌的一下绽开,释放出五光十色的绚烂。   周遭鞭炮声此起彼伏,流光溢彩的烟花不断地升腾绽放,又黯然坠毁。忽明忽暗的夜空里,雨点就像密密匝匝的牛毛,冲着人脸,迅速而又密集的砸了下来。   裹挟着烟的气息。   江元白慢慢攥紧衣袖中的信件,他知道,这夜过后,沛国公府便再不能置身事外,独善其身了。   作者有话说:  贴了三贴膏药,实在不行了,要去睡了,晚安宝贝们 第37章   夜雨簌簌而下, 打在藤枝上发出细密的响动,明昧不定的夜空里,无数银白的点仿佛眼花缭乱的星辰, 坠落, 泯灭。   手中的纸被攥的皱皱巴巴,江元白慢慢松开, 身后人低着嗓音,虽然极力想要平静,却掩盖不了话中的焦灼, 江松脚一跺,咬着牙催促, “公子,这信, 还往外送吗?”   若是今夜送出,快马加鞭昼夜不歇,最快两日便能抵达司徒宏手中。   只是,信里的内容,关系到当年孟大将军病故真相, 亦关系着司徒宏的清白。   过去了这样久,饶是靖国公胡搅蛮缠去吏部和大理寺敲鼓鸣冤,杜兴平和他儿子杜念远还是好好地待在府里, 没有受到任何惩戒。   江元白知道建元帝在保全杜兴平, 可这份保全后面, 是不是又牵扯到什么利益关系,使得建元帝必须保他。顺着这条线索抽丝剥茧,查出来当年的真相,足够令人惊惧。   他久久没有回应, 只是将目光停在马车消失的地方,脑中思绪如云海翻涌,短短一瞬,他仿佛思考了整个人生。   暗暗地一声吁气,江元白回转过身子,看着江松紧张的脸,淡然抿着唇,“司徒宏知道信上内容后,会不会不计后果直捣京城。”   江松错愕,却重重点了点头,“肯定会。”   江元白不了解司徒宏的为人,却知道他能够忍辱负重潜在西南,心志定然非常人能及,一旦被他知晓当年真相,势必会孤注一掷,倾其所有为司徒家报仇雪恨。   那将是个无法预知的孤勇与决绝。   不单单是司徒宏,所有跟司徒家有关联的事和人都会受到牵连,尤其是沛国公府。   这个真相,于沛国公夫妇而言,亦需要时间来消化,孟大将军的病死,皇室对孟家的宽恩厚赏,有几分是为着孟大将军的战功,又有几分是为着成全明君的称号,更或者说,建元帝实则是为了掩盖真相顾布迷阵,惺惺作态。   杀死孟大将军的,根本不是突发疾病,而是他堂堂天子,建元帝。   本朝最后一个大将军,竟然死在他终生效忠的帝王手里。   权势过大,终究会成为夺命鸩酒。   在此之前,江元白或许没有想过娶陈怀柔为妻,他只是不甘心不情愿她嫁给旁人,他告诉自己,破坏陈怀柔与陆蹇的婚事,是因陆蹇踏入了夺嫡的阴谋之中,他不允许任何意外在沛国公和陈怀柔身上发生。   可这一刻,他无比清晰的知道,所有的借口终是借口,不管日后谁会迎娶陈怀柔,他都不愿意,他都会破坏。   在他根深蒂固的执念里,在他不愿承认的真心里,他早就默认了陈怀柔的存在,早就把她当做自己最不愿与人分享的亲密。   建元帝忌惮位高权重的孟大将军,在其得胜归京之际,私授彼时尚是副将的杜兴平以秘药将其杀死。恰巧被司徒宏察觉出杜兴平的诡异,他错就错在,不该写信回京,给了建元帝灭口的机会。   司徒宏成了叛国者,满门遭诛,有口难辩。   为建元帝鞍前马后铲除权臣的杜兴平,自此官运亨通,一路坐到兵部尚书的高位。   江元白忍不住冷笑,若非司徒宏错信建元帝,当年必不会招来杀身之祸,且凭着他骁勇善战,屡获奇功的份上,仕途定会一路青云。   当时的朝廷,能带兵打仗的将军不多,建元帝之所以没有兔死狗烹,灭杀杜兴平,想必也是因为在司徒宏这里出了岔子。   否则,他宁可要一个忠义两全的司徒宏,也不会要一个知晓他机密的杜兴平。   皇室,果真是最歹毒的存在。   内侍一路疾走,方到书房前,便有两个婢女眼疾手快的打起帘子,随行婢女在陈怀柔上阶后,这才收了伞,走到外侧抖了抖雨,房门咔哒一声合上。   陈怀柔打眼偷偷扫了一圈,房中不止有建元帝,还有他最宠爱的贵妃,贵妃圆润,明眸之中闪着精光,她见陈怀柔,便殷切的起身,上前,陈怀柔往后退了步,问安后微微垂首。   “真是个标致的美人,满朝上下,我竟没有见过比乡君更好看的姑娘,皇上,就连咱们的五公主,也自愧不如呢。”她声音就像百灵鸟一样,叫人听了骨头都能酥上三分。   建元帝抿唇轻笑,他将手中的奏疏批改好,内侍将其摞成一列,朱笔横在案上,他喝了口茶,极其和蔼的叹道,“金玉堆里养出来的孩子,自是好看又娇俏。”   陈怀柔有些摸不清头绪,她也不好插话,就在那听着建元帝与贵妃二人一唱一和,说了大半晌,忽听建元帝咳了一声,叫自己的名字,“小柔,你爹娘做事不急,将你拖到现在也没找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   她好像明白过来,建元帝这是想给自己找郎君,这种事情,怎好麻烦别人,尤其是他找的指不定是什么歪瓜裂枣,即便是好的,也总会觉得别扭,就像有人老在自己身后盯着,时不时会给皇室打报告一般。   她连连摇头,坚定道,“回皇上,贵妃娘娘,我爹和我娘已经给我看人家了,我们互相见过,彼此也都满意。”   言外之意,不劳你老人家费心。   建元帝恍如吃惊一般,“哦”的一声,疑惑地望向贵妃,贵妃亦是做惊讶状,依旧和颜悦色的问她,“是哪家公子,瞒的真是严实。”   谁家议亲闹得满城风雨,陈怀柔心里不自在,却还是耐着性子道,“平南侯府的世子,陆蹇。”   “是他!”这下,两人的反应有点过于震惊,尤其是贵妃,瞪着两个滚圆的眼睛委屈极了,她润了润唇,将手搭在建元帝肩上,叹气道,“怎么会是他。”   怎么就不能是他?!陈怀柔只敢在心里腹诽,面上却满是无辜的回望着贵妃,一副敌不动我不动的模样。   建元帝支着下颌,反手拍了拍贵妃的手背,安慰道,“别急,我们再问问。”   陈怀柔心里有许多不解,遂提高了警惕,一丝都不敢松懈。   “小柔,你们两家过定了吗?”   “尚未,就在这几日了,”说完,陈怀柔觉出不妥,又补了一句,“我们已经合过八字,也已经互通祖,父三代。”   要出什么幺蛾子,这两人心怀不轨,从进门到现在,说话皆是有所目的,有所企图,分明合起伙来挖坑让她跳,陈怀柔觉得,她得做点什么,总不能叫这股莫名其妙的不安萦绕不散。   诡异的直觉让她紧张。   “皇上和贵妃娘娘有话要告诫臣女吗?”   建元帝笑,那笑让陈怀柔想起四个字,“老奸巨猾”。   “没过定就好,”建元帝就像没听到陈怀柔后头说的话,爽快的把双手插在一起,眯着眼睛说道,“你可不知朕的乖女,自打见了陆蹇一眼,就跟魔障了一样,嚷着非他不嫁。这不,又找她母妃与朕商量,要朕为他俩赐婚。   也真是巧,怎么你也挑中陆世子了。”   巧个屁!   装腔作势拿捏的主儿,要是不知她跟陆蹇正在议亲,哪里会大半夜冒雨将她接进宫里逼问,显然就是仗势欺人,叫她让出陆蹇给五公主,凭什么。   皇家还要跟她抢男人!   陈怀柔一口恶气闷在肺腑,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她跋扈惯了,却也知道此时并非意气用事的时候,稍有不慎,惹怒皇威,整个沛国公府都要跟着吃罪。   淅淅沥沥的雨下了大半夜,沛国公府灯火通明,无人入睡。   陈睢在檐下走来走去,像热锅上的蚂蚁,直把孟氏走的心烦意乱,她起身,拽着儿子按到座椅上,斥道,“你再走下去,就把你娘走昏了。”   “娘,皇上叫我姐去干吗,我姐啥啥都不会,样样都不行,顶嘴怼人占上风。要说叫我过去,还能斗鸡斗蟋蟀哄他老人家玩,可我姐呢,除了长了个漂亮的脸蛋,她可没什么叫人惦记的了....”   “你说什么!”孟氏兀的反应过来,一拍桌案,陈睢吓得一哆嗦,咽了咽唾沫下意识的往后一退,“我没说什么啊。”   陈承弼走到两人身边,扭头跟孟氏一起瞪着陈睢,声音肃冷,“你说你姐除了一张脸...”   “不是,我说我姐国色天香,聪慧端庄...”   “她爹,皇上是不是要给小柔赐婚啊!”孟氏颤着嗓音,攥紧帕子咬牙切齿的望着雾蒙蒙的院子,灯笼被吹得四下摇曳,划破天空的闪电犹如银蛇吐着长信,将漆黑斩成两片。   轰隆一声巨雷,压着头顶滚过直逼骨膜,厅堂内是鸦雀无声,三人目目相觑后,陈承弼猛然一拍大腿,哑声叫道,“备车,去宫里!”   “我也去!”陈睢往后捋了把头发,直觉有人要欺负他姐,心中自然涌起一股惹火,当即撸了袖子走在前头,孟氏拽他,一个踉跄。   陈睢龇牙叫道,“娘,你快些吧,再晚我姐就扛不住了!”   他急的直瞪眼,孟氏冷静下来,沉声吩咐,“你留在府里,我跟你爹进宫,不准胡闹!”她特意瞪了眼陈睢,见他急躁的跳脚,冷着脸警告。   两人从府里坐车快马加鞭直奔宫城,孟氏走之前去换了身绛紫色锦服,如今端坐在车内,听着外头绵延不绝的雨声,心中愈发压抑,她抬头,对上陈承弼同样肃穆的一张脸,两人互看半晌,目光交接之时,彼此心意已然护知。   依着孟氏的身份,马车直直进了宫城,在太后宫外停下后,孟氏着婢女将拜帖递给了掌事姑姑,那人知晓孟氏的脾气,当即没敢再问,扭头小跑着去找太后禀告。   雨水透过稀薄的枝丫打在车篷上,小厮撑好了伞,陈承弼一撩袍尾,孟氏与他紧紧握着手,再三嘱咐,“你去皇上面前,切记察言观色,大不了,你就拿出你纨绔的本性,跟他纠缠拖延,等我们过去。”   “夫人放心,我自有分寸。”陈承弼下车,沐着阴凉雨丝,疾步往书房走去。 第38章   孟氏撑伞单独走入太后寝宫, 噼啪的雨点正如她此刻的心思,焦灼往复。   宫内榻上,太后合眼假寐, 身边的两个嬷嬷一个替她揉按额头, 一个替她整理衣裳,黛青色织锦广袖常服, 袖口勾勒着银线暗纹,被烛光映照,流泻出银色水纹般的花样。   孟氏微微低头, 瞥见她繁复华贵的裙角,绣着宝相花纹, 嵌了明珠的鞋子露出一隅,仿佛察觉到孟氏的到来, 太后睁眼,睿智幽深的眸子敛了倦色。   “你这孩子,可是越大越没规矩,哀家都已睡下,有什么事非要今夜来说。”   孟氏连连道歉, 将陈怀柔进宫一事从头到尾添油加醋的讲了一遍,说到动情,眼眶跟着红了起来, 太后叹了口气, 抬手, 孟氏上前扶着她的胳膊,听她悠悠说道,“罢了,哀家随你走一趟。”   她起身, 高椎髻间簪着的金凤鎏金钗步摇随之一颤,垂额微微晃动着,威严中透出干练持重。   撵车的轮子嘎嘎压在白玉砖上,两旁行走的宫人一路小跑,终在书房前停下,得力的内侍上前将太后驼到檐下清净处,孟氏紧跟其后,抬眼一瞧,已经有宫女提前叩响了书房的大门。   两人进门的时候,沛国公正两手叉腰耍浑,回头看见鹤发苍颜的太后,当即扑通一声跪下,涕泪横流,满腔委屈,“太后娘娘,贵妃要抢我女儿的郎君,我只一个女儿,好容易定了婚事,两家都满意,贵妃非要夺人所爱,跟小柔过不去,太后娘娘您要为我做主...”   他好歹是个国公爷,祖上流着皇室血液,太后的裙袍被他一把抱住,猛一踉跄,不禁厉声道,“你先起来,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孟氏吁了口气,陈承弼向来心思多,他喊得是贵妃夺人多爱,便将建元帝刨了出去,也就意味着此事尚有回旋余地。   思及此处,孟氏与陈承弼跪在一起,声泪俱下,“太后娘娘,皇上,臣妇福薄,爹娘早早离世,拼尽半生只得小柔一个女儿,虽比不上贵妃娘娘的五公主珍重,却也是自小捧在掌心养的,贵妃娘娘不能因着溺爱五公主,就要让小柔把定好的郎君让出去。   我们小柔与陆世子彼此中意,两家亦是合过八字,若贵妃娘娘不讲理,那臣妇拼了老命,也要给小柔挣个公道!”   太后斥她,“你跟承弼待得久了,怎的也学会这些泼皮耍赖的手段,哀家在此,还能由着别人放肆?!”   孟氏抽噎着,用帕子按住眼睛,陈怀柔舔了舔唇,万没想到今夜会闹得如此轰动,将太后老人家都搬了过来。   她虽满头鹤发,却依旧目光如炬,凌厉沧桑。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陈怀柔觉得,自己倒必须嫁给陆蹇了。   不只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沛国公府的颜面。   殿内的沉水香与贵妃身上的蜜合香交织融汇在一起,扰的建元帝两眉倒竖,鼻孔翕动,他拂了拂衣袖,贵妃下意识的往旁侧站开,欠身对着太后行礼。   太后置若罔闻,建元帝从座椅上起身,缓缓来到她跟前,低声沉稳道,“母后,外头下着雨,何以劳动您深夜前来。”   他晦涩不明,眸光掠过孟氏。   孟氏红着眼睛,也不避开,只堪堪对上建元帝的凝视。   “哀家若是不来,还不知你跟你爱妾如何欺负小柔,如何对不起孟家,沛国公家!”她一手拍在案上,低低震怒。   贵妃被吓得猝不及防,本就屈着的膝盖立时跪下,细着嗓音哭道,“太后娘娘,臣妾冤枉..”   “哀家不愿听你在此哭哭啼啼,闭嘴跪在旁边。”   贵妃抽泣着挪到一侧,侍奉的婢女也只敢远远站着,春寒料峭,又逢阴雨,刺骨的地砖冰凉中沁着冷寒,向来娇贵的贵妃,哪里受得了这种苦楚,白嫩的膝盖好似浸了寒水,疼的针扎一般。   建元帝脸色不虞,阴沉着眸色让书房中的气氛一度肃穆下来。   “母后,朕怎会欺负从筠,她是朕的义妹,更是您的义女,我只是今日突发奇想,想给小柔赐一门好的婚事,没想到把人叫来一问,才知沛国公一家已经在给她看亲,且看中了陆世子。”   太后冷哼一声,对着陈怀柔挥挥手,陈怀柔先是看了眼孟氏,又谨慎的走到太后身边,太后抓过她的手,放在掌心,她虽年纪大,手掌却因保养得当依旧光滑似玉,没有半点粗糙。   “放心,哀家给你做主,绝不会叫人委屈了你。”   感动的细流尚未滋润开,又听太后冷声问道,“你挑中的,又是哪家贵公子。”   陈怀柔:....??   沛国公夫妇:.....??!!!   这话,问的突如其来,一时间让三人不明所以,面面相觑。   “太后,臣女有喜欢的人了...”陈怀柔从太后手里挣脱出来,顺势往后一退,她觉出不对劲了,很不对劲。   “朕就是因为小柔喜欢,故而才跟他旧事重提。”建元帝搓着手掌,语重心长的叹道,“多年前在齐州城的时候,小柔对一个人倾心爱慕,可惜那人自觉身世低微,不敢高攀,遂忍痛拒绝。   如今他身居高位,又有锦绣前程,朕与他促膝长谈,深觉此人不光样貌俊美,而且品德高洁,是个可以托付终生的良人。”   话音刚落,陈怀柔哭笑不得,她张了张嘴,问,“皇上说的,不会是江元白江侍郎吧。”   太后讶然,重新拽过陈怀柔的手,拍了拍叹道,“原来我们小柔有喜欢的人了。”   简直乌鸡鲅鱼。   陈怀柔连连摇头,直接否认,“皇上误会了,臣女彼时年轻任性,看错了人,断不是真的喜欢江侍郎,而江侍郎对臣女亦是厌恶至极,我们两人兴趣不同,性情不投,若强行绑在一起,定会是怨偶一双,不会幸福。   臣女多谢皇上关怀,只是臣女当真不再痴缠江侍郎,也请皇上放过他吧。”   建元帝笑了笑,“女儿家的脸皮,总是薄的,你被江侍郎拒绝过,自然不好过于主动,你放心,朕会为你主持公道。”   主持个屁,把陆蹇还给她就好,什么公道不公道。   陈怀柔要急死了,她抬头,望见太后一副原来如此的模样,不由两脚一跺,扑通一下跪倒地上,言辞凿凿。   “太后娘娘,皇上,臣女发誓,臣女对江侍郎绝无半分旁的心思,若有欺瞒,必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沛国公抹了把汗:...乖女??   孟氏: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   两人彼此对了个眼神,暗暗在心里啐了几句:雷公电母就当我女胡言乱语,万勿当真。   建元帝嘴角抽了抽,哂笑着从他们面前走过,又慢慢踱步到书案前,什么人养什么女儿,一样的叛逆不按套路。   他扭头,贵妃示意,抽噎了半天,忽然一头抢地,咚的一声,动静吓得所有人齐齐看去。   洁白的额头撞出一个大包,贵妃几欲昏倒,嘴里仍不忘念叨,“皇上,五公主是真的喜欢陆世子,她已经为此事与臣妾闹绝食了。”   说罢,咣当一下歪在宫女怀里,没了动静。   陈怀柔暗叹,这特么是专程给他们演了一出大戏啊!   为了抢陆蹇,都疯了吗?   太后是个和稀泥的,原想着由她为陈怀柔做主,却没想到临近天明,她来了句,“你们回去好好想想,五公主是个性情和善的,从没有为了哪个男子如此激烈。   天底下的好男儿多的是,哀家定要为小柔挑个顶好的。   江侍郎,哀家见过,是个万里挑一的好男儿,哀家以为,小柔若是能跟他结成姻缘,未尝不是一桩好事。”   好什么?整日里被他阴阳怪气鄙薄注视吗?   他看不惯她的太多了,粗俗嚣张,刁蛮跋扈,挥金如土,直来直往..   陈怀柔呢,她讨厌一切不喜欢自己的人和事。   不管他再好,只一条瞧不上自己,便绝对不能接受。   太后这意思,是想成全五公主和陆蹇了。   不能够,这事不能这么作罢。   她咬了咬牙,孤注一掷,“太后娘娘,皇上,姻缘本就是你情我愿,既然五公主和臣女都挑中了陆蹇,不如让陆蹇自己选,谁都别勉强,陆蹇选谁,我都认!”   .....   离宫的马车走的蹒跚缓慢,油亮的屋檐冒出袅袅青烟,早起的百姓生了火,让淅沥的雨水染了烟火气,陈怀柔摸着肚子,有些饿。   孟氏撑着额头,一路默不作声,陈承弼挑开帘子,与女儿悄悄看了眼孟氏,他比了个嘴型,忽然孟氏朝他拍了巴掌,低声道,“你也不必瞒着我,有什么话说就是。”   今夜情形他们都看到了,若说从前孟氏对太后还有什么倚仗,眼下却是一点都没了。   显然,关键时刻,太后是偏帮皇上的,她一早就知道,却还是不甘心的深夜求到她面前,只为给女儿婚姻留个自己做主的机会。   陈承弼咳了声,小声道,“夫人,你先喝口水,别气坏了身子。”他是个凡事都能看开的人,也知道孟氏心里不好过,有些事情,越是拨开真相,越是触目惊心。   “太后进门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没戏。”陈承弼悠悠吐了口浊气,陈怀柔与孟氏相继不解的看着他。   “为什么?”   “三更半夜,饶是夫人在外头候了片刻,太后也不会收拾的这般庄严肃穆,她那发髻头饰,没有个把时辰根本梳理不完,还有浑身上下繁琐的服饰,层层堆叠,便是腰间的配饰,也精致入微。   也就是说,太后今夜知道夫人会去找她,早早在那等着罢了。”   陈承弼别开眼睛,心里不知在想什么。   “你的意思,是太后与皇上私下做的局,为的是让我们主动让出陆蹇...”孟氏猛然一抓,陈承弼缩了下腿,一边点头,一边又道,“不只是他们两人,贵妃也在其中。”   “乖女,”陈承弼将头转向陈怀柔,思量再三,终究没能忍住,“你觉得,陆蹇会选谁。”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昨天感冒厉害,话都说不出来,各种炎症袭来,情绪十分低落。   今天好点,吃了药码的,可能是感冒原因,码着码着,忽然想让哥哥上位,快来打醒我!   ps:今天绝对至少还有一章! 第39章   陆蹇会选谁, 陈怀柔不清楚,可她唯一确定的是,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建元帝为她和江元白赐婚。   这日子没法过。   她无法想象两个彼此厌恶的人, 宿在同一处庭院, 抬头不见低头见,将每一日的好心情都抹煞一空。   陆蹇是个聪明人, 温文儒雅的面上挂着淡淡的笑意,他垂着眼皮,唇角微微拎着, 骨节分明的手指将杯盏推到陈怀柔面前,脑中想起昨夜与江元白深谈的场景。   他让江元白帮自己分析利弊, 可江元白却告诉他,他自己心里早就拿定了主意, 若不然,便不会迟疑犹豫,一旦信念有了松懈,背叛只是早晚的事。   他抬起眉眼,望着对面一瞬不瞬盯着自己的人, 忽然就有些羞愧。   陈怀柔笑,明媚的眸眼泛着生动的光彩,“你变心了。”她状若无恙, 甚至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 从陆蹇约她的那一刻, 她就知道答案。   他是陆蹇,也是平南侯府的世子,肩上不止担着自己的夫人,更得担起整个侯府的前途。   娶了五公主, 便是攀上皇亲,自然要比娶一个国公之女利益更大。   “其实我很不想说对不起,可是思来想去,却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小..乡君,此事是我对不住你,日后若有需要,陆蹇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低头,掩下那份愧疚,墨绿色锦衣上绣着的湘妃竹,随着清风宛若鲜活。   陈怀柔不以为然,只反问一句,“你果真想好了,永远都不后悔。”   陆蹇一愣,攥紧的手猛然松开,他对上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眸,耳中一直在回旋她说的那句话“永远都不后悔”,来之前他想的很通透,尽管不能娶到自己中意的人,能娶贵妃之女,对于平南侯府而言,已经是锦上添花,助益良多。   他没答她,陈怀柔走的时候,起身决绝,绯红色的纱裹挟着柔软的馨香,猝不及防的扑进他的鼻间,他的唇动了动,目光灼灼的望着她义无反顾离开的身影。   这一刻,他忽然有些回味自己深思熟虑后的决定,是否真如自己最初想象的那般,比携手一生的这个人更加重要。   春日的雨一场一场的将天气升温,街边随处可见粉白成片的海棠骨朵。   风一吹,摇曳着散落一地。   平南侯世子陆蹇和五公主的婚事犹如这漫天飞舞的花瓣,不过几日,便在城中传的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陈睢斜靠在墙上,嘴里含着折下来的海棠枝子,门一响,枝子一翘,他抱着胳膊站直身子,眼睛瞥向推门而出的陈怀柔。   “姐,你可算醒了。”他悄悄看了眼陈怀柔的眼睛,没有红肿,也没有任何异样,不禁吁了口气,跑到她身边一齐往膳厅走。   陈怀柔四下看了一圈,随即低声与他说道,“大哥来信了。”   陈睢闻言,面上禁不住喜悦起来,他抓着陈怀柔的胳膊,激动的压着嗓音问,“大哥说什么了,是不是要回京城,什么时候。”   陈怀柔摇头,两人跨过院门,她抬头遮住檐下滴落的雨珠,“我还没见着信,一会儿出去取。”   陈旌不会将信直接寄回府里,他是个谨慎入微的人,做事向来思虑周全。   “去哪,我跟你一起?”陈睢顺手拿起一块酥饼,跟在陈怀柔后面小跑着撵到车前,陈怀柔踏着脚凳上去,回身拂了拂手,“回去老实待着,别跟过来,别让爹娘挂心。”   扑簌簌的雨点落在小厮撑着的伞面上,陈睢咬了口酥饼,眼睛注视着马车离开的方向,虽有些不甘心,却还是听话的折返回去,没敢跟上去。   书肆林立的南街,陈怀柔撑伞慢慢循着店名查找,清早她在窗牖上发现了飞镖,上面钉着一张字条,写的是“子规书肆”。   她走到一扇半开的支摘窗前,打眼扫去,看见门口书架前躺了一个人,两腿交叠悠闲的横在黄梨木摇椅上,他穿着一件月白色长衫,脸上盖着一本《天经或问》,虽看不清脸,陈怀柔却觉得这人有点熟悉。   似乎听到动静,那人把书往下移了移,长睫下的瞳孔幽深如墨,冷寒凌厉的朝着她看了过去,片刻,丰神俊美的面上带着一丝揶揄,薄唇轻启,他同样打量着窗外的陈怀柔。   她穿着一件轻薄的绯红色披风,里面是象牙色绣金线襦裙,额间画了一枚海棠花钿,嫣红似火,只一眼便叫人移动不了视线。   陈怀柔看着他平静似水的眸中掠过波澜后,又极快的恢复如常,她两臂撑在窗牖,微微侧头道,“怎么是你?”   江元白躺在摇椅上,斜着眼睛望她,“进来吧。”   收了伞,陈怀柔将其立在门口,抖了抖身上的雨珠,三两步走到摇椅前,居高临下睨着他,“你缘何搞得这般神秘?”   左右让江松偷偷送去便好,又不会惊动旁人。   江元白只是盯着她看了半晌,没有答她,反而问道,“你为何不应下皇上的赐婚?”   “放心好了,我就算这辈子孤独终老,也不会跟你凑成一对。”陈怀柔冷冷笑着,借机将书肆内的布局逡巡完毕,书肆中不乏好书孤本,罗列有序,井井有条。   江元白斜挑着眉眼,修长的手指敲打在黄梨木摇椅上,“哪怕被坊间人谈论,也不愿意委曲求全。”   “他们说他们的,关我何事。”陈怀柔抵着书架站定,抱起胳膊俯视着他的神情,“我自己过的舒坦,哪里听得见那些闲言碎语。”   江元白低头,两手交叉微微蹙眉,“陈旌不会回京了,他跟司徒宏一起,决定驻留西南。”他把信递过去,陈怀柔错愕着,一边接信一边质问,“你跟司徒爷爷,究竟在谋划何事。”   春闱一事,四皇子陈景林与国子监张祭酒携手,让建元帝赞不绝口,陈怀柔才知原来江元白暗中辅佐的,竟是宫女出身的贤妃之子。   皇子争储,历来凶残,更何况出身才情人脉皆低人一等的四皇子。   江元白坐起来,走到她身前,陈怀柔下意识的往后一退,匆匆扫完信上内容,陈旌问她爹娘可好,陈睢有无惹事,她上元节吃了什么,可做过花灯,陈旌还说,他想家了,也想她了。   陈怀柔鼻子有些酸,她刚要收起信,却被江元白一把拿走,随即撕了个粉碎,扔到地上。   “不能留信。”   “江大人,我哥到底在哪?”她仰着脸,对上江元白冷峻的眸子,每年上元节,陈旌都会跟她和陈睢一起做花灯,放孔明灯,他从未在外头过过上元节。   他平淡的一句想她想家,是费了多少力气才写到信上,他是个不宜情绪外泄的人,陈怀柔甚至能想象出在孤寂的夜里,陈旌一个人面对着漫天漆黑,夜枭盘旋,那种愁肠难抒的郁结。   她也想哥哥。   江元白注视着她,双手垂在身侧,慢慢收紧。   “你哥他很好,正如你所看到的,他不能回来,至少司徒宏所想要的真相未果之前,他不能回来。”   “你只告诉我他在哪。”陈怀柔抬眼,不动声色的瞥着江元白的举动,他唇角微抿,眉眼冷峻,深沉的眸中藏着不为人知的老成。   “三日后我启程去西南任职,你随我去,我告诉你他在哪。”   江元白踱步到书架前,信手将那本《天经或问》放回去,眼尾一凛,对上陈怀柔愤愤的凝眸,他笑,状若无意的咧唇道,“当然,我知道你不屑与我同行,你可以选择拒绝,我亦可确保陈旌与沛国公府的通信不断,只是...”   “只是什么?”陈怀柔觉得他阴阳怪气,上前一步,将他堵到书架上,后脊抵到书架,江元白蹙了蹙眉,两手搭在身侧,脚尖不自觉的垫了起来。   他本就高,如此好似将陈怀柔笼在怀中一般。   “只是,司徒宏身处险境,我不能承诺陈旌性命无虞,万一他中途出了意外,那书信自然也就不作数了。”他说的极其轻松,就像是说陌生人一般,这态度激怒了陈怀柔,她举起手来,凌厉的风呼啸而过,贴着江元白的脸骤然顿住。   在只有一寸之隔的时候,江元白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森冷咬牙,“我做错了什么,只不过阐述了事实,你便受不了刺激,动手打我?   陈旌的路是自己选的,是死是活与我无关,司徒宏本就是亡命之徒,自顾不暇,他非要拖上自己的孙子一起流亡,陈旌的性命便始终悬在刀尖,随时都有丧命的可能。”   “你到底查到了什么!”陈怀柔知道,司徒宏能与江元白交易的事情,无非是当年真相,他不可能叛国,那就是有人陷害他叛国。   江元白一定查到了重要线索,否则司徒宏不会选他结盟。   他的呼吸炙热,一下一下的喷在陈怀柔的额上,乌亮的瞳孔灿若星辰,他低头,抬手,划过陈怀柔的下颌,慢慢的将那缕碎发理到耳后,声音凉薄。   “陈旌有多重要,值得你付出什么作为交换。”他的手指顿在她的腮颊,虚空着被她侧脸避开。“你要知道,天下没有白得的筵席,你获取你想要的,我拿我该得的。”   陈怀柔咬着牙,与之死死对视。   江元白一脸的风轻云淡,仿佛所说之事与己无关,明明是一张清风霁月的脸,却被陈怀柔硬生生看出奸佞的痕迹。   “多少银子你只管开口。”   “我不是你,我不爱财。”江元白冷冷睨她,头顶传来的压迫感让陈怀柔十分不适,她想往后站,却不防书架之间相隔密集,脊背撞到架子,听到一声哗啦的响动,江元白起身欺近,带着她往外转开,书架轰然倒塌,一地尘埃。   “那你要什么。”陈怀柔咳了声,与他站远些,同时充满敌意的望着他。   “我告诉你我查到的一切,带你找陈旌,条件只有一个..”江元白停住,陈怀柔觉得有一双手紧紧攥住自己的颈项,紧的她呼吸不过来,她吁了口气,还未开口,便听江元白接着说道,   “我要你。”   作者有话要说:  好歹弄出来了,其实这个周榜单不错,本来打算日更6000的,没想到生了个病,这几个月来最严重的一次,今天好一点,等久了宝贝们,这一章发一波红包。   感谢读者“已逆”,灌溉营养液+10 第40章   他说的轻巧, 却在不易察觉的时候嘴唇颤抖。   陈怀柔处于震惊恼怒之中,自然没有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她只以为, 自己当着太后和建元帝的面直接拒婚, 让江元白颜面尽失,此时他故意说出这番浑话, 全然为的是报复。   睚眦必报的小人。   “江元白,如果是你,你怎么选, 难道皇上给我们赐婚,拼着这一辈子的别扭, 你也能为了面子应下来吗?”她试图跟他讲道理,尽管她知道作用不大, 因为疯子是不讲道理的。   “能。”   ....   这夜沐着细雨,空气悄然升温。   陈怀柔踹开了唯一一条薄衾,翻身猛地坐了起来,是梦,又是那个可怕的噩梦。   她不断地喘着粗气, 细腻的皮肤上沁着盈盈水光,梦中的场景宛若活生生的呈在面前,陈睢被人五花大绑, 受尽屈辱后斩了脑袋当球踢, 爹娘的血染得她双目通红, 哥哥陈旌被人从后射穿身体,紧接着便是密如雨点的羽箭,将他几乎插成筛子。   便是连陈旌临死时的眼神,她都看的清清楚楚。   陈怀柔趿鞋下床, 一股脑将桌上的茶水喝光,她擦了擦额头,回过神来。   没有人会把梦当真,也许会因为恐惧在脑海中停留多时,可最后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殆尽。   在江元白同她说那番话之前,她也是这样想这样做的。   她撑着下颌,推开窗牖,一缕清风伴着湿气扑了进来。   他说:我要你,要你嫁给我。   她说:做梦。   他笑,我做过很多次噩梦,从齐州到京城,从遇到你的第一天起,噩梦不断...   她冷笑,质疑:我就那么让你厌恶。   他叹:阿柔,你什么都不知道。   她退后,他抬头,下定决心一般,而接下来的话,却让陈怀柔陷入无止境的迷茫恐慌。   他说:在杜幼安的别院,我第一次见你,明媚张扬,骨子里都是傲气,你对我咄咄逼近,我对你敬而远之。那天夜里,我做了第一个噩梦,梦见了沛国公府触及逆鳞,被押至京城,押运途中,陈睢被人绑着戏弄,毫无尊严,你替他出头,反被殴打,国公夫妇气不过,呕了血...   陈怀柔当时便想起那日自己做过的噩梦,虽有些细节对不上,他们一家的遭遇却是如出一辙,惨不忍睹。   她攥紧了手,忍住那份惶恐。   江元白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缓:我起初只当是梦,没甚在意,与你相处的每一日,这些梦都在困扰着,犹如零星的片段,无法拼接。   直到我偶然发现某天发生的情形,竟与梦境一模一样,我才开始反思,梦会不会不单纯是梦,而你们沛国公府的结局,是否也会如梦中所示,下场悲惨。   陈怀柔想起什么,盯着他的眉眼,忽然笑了起来,她好像明白当初江元白视她如蛇蝎的原因了。   “你拒绝我,不只是因为不喜欢我,更是害怕被卷进这场灾难,害怕被我们殃及..”   江元白一滞,没有否认。   陈怀柔咬着唇,点头道:这在情理之中。   心里一阵绞痛,她往后站了站,听他继续说。   江元白别开脸,不再盯着她的眼睛:当初我的确是这样想的,为防自己心软,便对你说了狠话。   陈怀柔面无表情:当时你为何不说实话。   若早知如此,她又何必死缠烂打,原以为他介怀身份,竟不想是自己自作多情。   江元白平静无澜的面上终于出现一丝颤动:你会信吗?   陈怀柔哑然,她肯定不会信的,若江元白真对她说出梦里的情形,她只会当他为了拒绝自己,胡编瞎造的谎话。   她没有对江元白说自己入京后做过的那一个梦。   江元白临走前告诉她,自沛国公府入京之后,他的那些噩梦,便重新回来了。   陈怀柔被风一激,打了个喷嚏后,忙紧了紧衣领,将外衣裹严。   如他所言,便能解梦吗?   清晨的沛国公府府,在一片鸡飞狗跳中,好容易安静下来,陈睢梗着脖子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陈怀柔,咧嘴叫道,“姐,你疯了吗,是被陆蹇刺激的吧!   婚约大事,你不能由着性子胡来,江元白不喜欢你。再说,照你的脾气,你要是嫁给他,肯定会整日吵架打仗,别别别,你坐下来,好好清醒一下!”   陈睢按着她的肩膀把她压在玫瑰椅上,又替她倒了盏冷茶,端到面前,“赶紧醒醒,你别发疯,爹娘年纪大了,经不得刺激。”   陈怀柔一个眼白斜了过去,也没接茶,只将视线落到愁眉不展的陈承弼身上。   “爹,我想好了,皇命难违,咱们若是跟皇家对着干,恐会把安生日子葬送没了,如今咱们沛国公府深得皇恩,富贵荣华珠玉环绕,可要是哪天这些恩宠没了呢,照我们这家人的个性,简直就是作死,那些早就看我们不顺眼的,指不定如何羞辱发泄...”   “乖女,你等一下。”陈承弼听出问题,起身上前打断她的话,又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说,别拐弯抹角,都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要隐瞒的。”   孟氏点头附和,“小柔,你说吧,爹娘知道你不是个胡来的孩子。”   陈睢张了张嘴,没劲的耷下头,抠着手指杵到旁边,眼睛时不时偷偷打量着陈怀柔。   陈怀柔扫了眼,本就站远的婢女小厮立时退出他们的视线,偌大的厅堂,只余下他们四个,面面相觑。   “我们家在不久的将来,会因某些莫须有的罪名被皇上削除爵位,赶尽杀绝,爹和娘枉死,陈睢被人踩着脑袋...”   “艹,谁特么敢踩我的脑袋!”陈睢瞪大眼睛,嗓门拔高。   陈怀柔瞥他一眼,他又噤声,只听她继续讲。   “陈睢被人踩着脑袋当球踢,大哥万箭穿心不得好死,我也被人阴狠杀害,总之,我们家将会遭遇灭顶之灾。”   她重重叹了口气,将厅堂内的氛围变得异常严肃冷凝。   半晌,陈睢反应过来,咦声道,“姐,日后的事,你从哪得知的。”   “梦里。”   陈睢哭笑不得,张着嘴巴捂着胸口,想笑,又被陈怀柔那一本正经的模样镇住,可硬忍,又憋得心肺难耐,他背过身,弓起腰来像大鹅狂叫一样嘎嘎的笑了几声,又重新转过头,佯装无恙的安慰陈怀柔,“姐,你可吓死我了。”   原来是在梦里,就在前一刻,他甚至已经觉得脑门子凉飕飕的,甚至开始猜测会是哪个王八蛋敢踩着自己脑袋当球踢。   “乖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跟江侍郎又有什么关系?”陈承弼最先发现疑端,精锐的眸子一眨不眨的看着陈怀柔,见她咬着唇,似是有满腔心事的模样,又不由得往后站定,给她空隙整理。   “这事不能对外传扬,只限我们四人知晓。说来你们会觉得荒唐,可事实就是如此,如果不是我也做过同样的梦,或许我会把他的话当做痴话。   可是爹娘,梦里的事情也能成真,他梦见咱们家遭难,我也梦见几乎相同的场景,尤其是当年他所梦之事曾分毫不差的发生,爹娘,这或许是给我们的警示,在噩梦开始之前,我们至少有方法能避开。”   “江元白有办法?不会又是做梦做来的吧。”陈睢舔了舔唇,将头抬向陈怀柔。   “你也做个我瞧瞧。”陈怀柔睨他,陈睢咋舌,晃着两条腿蹲上椅子,偏又不敢顶嘴,只得悻悻的低声嘟囔,“所以你就得嫁给他,他安得什么心思,竟想占你便宜。”   陈怀柔笑,伸手搭上他的肩,拍了拍,“都是权宜之计,我们两人顺应皇上旨意,做对有名无实的假夫妻,等咱们一家都从京城迁出,我俩就会和离。”   孟氏与陈承弼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惊呼,“你不会还要跟着他去西南吧?还有三天,你没名没分的过去作甚?!!   我不同意!”   “谁说没名没分,今儿宫里就会宣旨,我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他升官南迁,我跟在身边,等回京后给皇上和太后补个婚礼仪式就行。”陈怀柔起床后便着人开始收拾行囊,她素爱装扮,又喜穿的华贵,如此一来,少不得要装上几个箱笼。   “你,是要去找你哥哥吧?”陈承弼低头,眉心微蹙,说完,便若有所思的望着孟氏,继而将视线投到陈睢身上。   陈睢打了个冷颤,不明所以的从椅子上跳下来,拽了拽衣袖整理好妆容,讪讪道,“爹,你看我作甚,你看得我心里发虚,害怕。”   陈承弼摇了摇头,听到对面陈怀柔嗯了声,不由得扶着椅背坐下,孟氏走上前去,低眉道,“事到如今,我们一家人也该坦诚相待,有些事情,应该让他们知道了。”   陈怀柔与陈睢双双立在一起,拧着眉头齐声问道,“什么事?”   陈承弼重重一拍桌案,冷厉的目光骤然落在陈睢面上,陈睢下意识的躲到陈怀柔身后,只露出脑袋。   “关于陈睢的身世。”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喂,   读者“OOS”,灌溉营养液+5 第41章   “桓王?”陈睢舔了舔唇, 难以置信的看着陈承弼,窝在袖中的手悄悄抠着桌沿,他讪讪笑着, 用拒绝的目光看看陈承弼, 又回望着孟氏与陈怀柔。   孟氏点点头,陈睢的笑凝在脸上, 他转过脸,低头想了会,又抬眼郑重其事道, “那个谋逆的桓王?”   建元七年,发生了太多大事。   孟大将军出征柔然, 凯旋途中身染恶疾病故,副将司徒宏叛变, 不知所踪,司徒家惨遭灭门。   年中桓王造反,建元帝命军队围攻桓王府,一夕之间,白刃相接, 血流成河,偌大的王府几乎遭到了屠戮似的彻底血洗。   年底,陈怀柔出生, 胎里带毒, 先天失志, 需得服用冰蜜丸来调理身子。   陈怀柔的惊讶程度与陈睢如出一辙,她张着嘴,望向陈睢那张玩世不恭的脸,脑海中浮现出往日里他吊儿郎当一事无成的行径, 他是桓王之子?   “爹娘,你们是不是搞错了,三郎怎么可能..他分明就是个泼皮无赖,他怎么可能跟桓王扯上关系,再说,陈睢比我小两岁,我出生那年,桓王已经被诛杀了啊,就算他是遗腹子,也不可能是哪吒啊,难道还能在娘胎里待两年吗?”   陈怀柔捏着陈睢的脸,用力一旋,陈睢龇牙咧嘴的就着她的手上前,“看,他就是个肉/体凡胎。”   陈承弼深深叹了口气,凛着一双肃穆的眸子,低声道,“谎称陈睢比你小两岁,是为了避人耳目,他比你小几个月而已。   当初桓王宠幸了一个婢女,而后她为亡亲扶灵南下,侥幸躲过一劫,这才有了三郎。”   陈睢摇着牙,眉眼去了佻达风流,有些迷茫的不知看向何处。   “那我娘..那个婢女为什么要把我扔了..”陈睢慢慢转过头,艰难的问出口。   孟氏难得慈祥的摸着他脑袋,摇头道,“她未婚产子,不得不跟家中断了联系,独自抚育你。后来你一岁多的时候,她血虚没有几日可活,辗转找到沛国公府,声泪俱下,言语中尽是对你的不舍与疼爱,她不是不要你,而是不得不在临死前为你找一条活路。”   陈睢嗯了声,半晌没再开口。   陈承弼走上前,一手拍在他肩膀,“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出来吧。”   众人屏息,齐齐望着陈睢。   “桓王..我爹,是不是跟司徒爷爷一样,也是被冤枉的?”   陈承弼倒吸了口气,舔着唇犹疑的与孟氏交换了眼色,而后笃定道,“你想多了,你性格跟你爹一样,放荡不羁,你爹是安生日子过久了,忽然起兵造反,可惜,消息传出的前夜遭人背叛,功败垂成。”   “这么说,我就是真正的乱臣之后了。”陈睢吁了口气,一把抱住陈怀柔的胳膊,“姐,我好怕。”   陈怀柔本想弹开他,又被那可怜兮兮的眼睛打动,她摸着陈睢的脑门,轻声安慰,“这事就咱们四个知道,你怕什么,只要你还是国公府的三郎,就可以出门横行霸道,谁都不用怕。”   “那万一我不是了呢..”   “呸呸呸!”陈怀柔一把拍开他的手,“别胡说。”   “姐,我要跟你一起走!”陈睢重新抓住陈怀柔的胳膊,攥的紧紧的,陈怀柔无语,看了眼孟氏,反问他,“你跟着过去能作甚?没猫没狗也没鸡,早晚闷死你。”   “我不管,你走我也走。”陈睢怏怏,“想想我是桓王遗腹子,那个造反不成反被满门血洗的乱臣之子,我就觉得我脖子上这颗脑袋摇摇晃晃,不太/安稳。   京中都是达官显贵,万一他们认出来我跟桓王长得像,怎么办,不行不行,我得远离是非。”   起先陈怀柔怀疑他是为了逃避张祭酒的课业,可陈睢说的也在情理,只是她没见过桓王,自然也不知两人相貌是否相似。   “放心好了,桓王是当时风靡全城的美男子,你跟他一点都不像。”陈承弼捋着胡须,摆手示意他放心。“听说他看中你娘,还是因为酒后乱事。”   陈睢一梗,旋即拿起茶碗对着水面照了照影子,自己长得也算风流倜傥,这话真不中听,他撇了撇嘴,不置可否。   “我觉得,你跟你姐过去是好的,毕竟张祭酒那老东西的课可上可不上,还不如跟着溜达一圈,也能看住江侍郎。   天底下的男人都好色,尤其是你姐姐长了一张蛊惑人心的脸,保不齐他就见色起意了。”   “得了吧爹,他要是好色的人,在齐州那几年早就下手了。”陈睢嘿嘿一笑,陈怀柔拧着他腋下的肉转了圈,没好气道,“不带你。”   “小柔,我觉得你爹说的有道理,左右三郎在国子监也是个滥竽充数的,不如跟你一起往西南过去,便是挨打也能当个垫背的。   既然你跟江侍郎的婚约是为了掩人耳目,陈睢在你身边,也好便宜行事。”孟氏附和着陈承弼的话,难得没有与他反驳张祭酒的授课。   一夜的风吹暖了满河清波,春意融融,绿柳成行,礼部侍郎与沛国公千金的婚事刹那间刮遍大街小巷,人尽皆知。   彼时陆蹇正在茶馆与同僚听曲儿,端茶倒水的小厮与身后的婢女窃窃私语。   “江侍郎此番升官又娶妻,可谓春风得意,羡煞旁人。沛国公府的小姐,年纪轻轻得了乡君的封号,皇家天恩,此二人在一起,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   “那江侍郎之前同方尚书之女的婚事,就这么作罢了?”   “嗨,她都被人那..疯癫了,难不成还真的叫江侍郎娶她?不过权宜之计罢了,皇上做主,为两人解除了婚约,又重新赐婚陈乡君,可见日后必然要对江侍郎委以重任。”   ...   两人说的热火朝天,陆蹇却是越听越匪夷所思,他捏着杯盏,将身子往后一靠,低声道,“你们从哪听来的消息?”   “国公府门口啊,听说宫里去了人,宣旨的内侍还是皇上身边的老人,带着太后和皇上的赏赐,那叫一个风光。   还有平素里低调的江侍郎,听说聘礼已经抬过去了,吹吹打打的锣鼓震天响,热闹极了。”   陆蹇咦了声,会意的坐直身子,小厮一甩汗巾,又急急往别处招呼客人去了。   他若有所思的垂下眼皮,听对面的同僚爽朗笑着,也听不真切他到底说什么。   只觉得满脑子都是两人站在一起,惠风和畅,才子佳人的模样,他摇了摇头,耳中嗡嗡一片,好半晌才恢复如常。   他抬头,见同僚已经先他一步站了起来,兴冲冲的拂了拂袖,“走,我们也去看热闹。”   美人如斯,莞尔一笑便叫人心生涟漪。   一身红襦裙,满头金玉钗,她站在高阶之上,低眉冲着来人盈盈浅笑,陆蹇眼睛进了沙子,低头揉了两下,复又重新观望。   江元白本就生的丰神俊美,在日光的映照下,宛若画里走出来的谪仙,他鲜少穿的如此鲜亮,绯红的锦衣,颀长的身形,微微一笑,便叫人生出恍惚之意。   陈怀柔嘴角勾了勾,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笑道,“逢场作戏,你也不必这么隆重。”   她扫了眼琳琅满目的聘礼箱匣,眉眼轻轻略过他的脸颊,只觉那人皮肤光洁如瓷,竟比女子还要细腻。   “我做事力求完美,你不必多心。”   “这些聘礼入了我沛国公府,想要回去怕是少不了一番周折。”   “你喜欢就好。”   简直是...软硬不吃!   他们两人暗自对峙的情景,落在他人眼里,可就成了你侬我侬,情意绵绵。   陈睢倚着门口,虽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可他却瞧见陈怀柔偷偷磨牙根的样子,遂利索的直起身子,上前挡在她身前,挑剔道,“后日走吗,爹娘说了,要我跟着一起。”   江元白下意识的将目光落在陈怀柔身上,似是询问一般,   陈怀柔抱起胳膊,嗯了声,江元白咽了咽喉咙,“也好,省的你想家。”   宫里的人传达完太后与皇上的旨意,又接了沛国公丰厚的赏赐,美滋滋的回宫复命。   晌午,江元白理所当然留了下来,一同用过膳后,又与陈承弼下了好几盘棋,品鉴过几幅书画后,才慢条斯理出了书房,同孟氏等人告别,依依不舍的离开了国公府。   “姐,你觉不觉得,江元白跟以前不一样了。”陈睢捣了捣陈怀柔的胳膊,嘶了声,意有所指。   “不是跟以前一样变/态吗?”陈怀柔放下戒备,转头往花厅走,陈睢紧跟其后,喋喋本文由畩澕淛莋不休道,“不是,以前他是清高倨傲,眼里看不上旁人,   现在,现在他明明笑着,可给我的感觉,下一刻就要拔刀杀人似的,阴森森的可怕。”   “那你可要离他远点,万一他真拔刀呢?”陈怀柔坐下,两腿交叠仰在藤椅上,陈睢紧挨着她跟着躺在旁边。   “姐,你梦里的我,是怎么被人踩着脑袋欺辱的。”虽说知晓身世后,陈睢表现得不以为然,可难免与之前陈怀柔所梦之事联系到一起。   他总觉得此二事有关联,或许正是因为自己身世的败露,才招来沛国公府的灭顶之灾。   想到这里,他又觉得很是难受。   “很惨,从前你欺负过的纨绔子们,集体排队等着踩你,尤其是赵胖子,一脚怼上去,你半个脑袋都烂了...”   “打住!”陈睢难以想象自己被赵胖子一脚踩烂脑袋的场景,他有点想吐,“姐,好了,我不问了,我错了,请你原谅我!”   “你收拾好东西了?”陈怀柔岔开话题,眉眼往上一挑,看见陈睢紧紧闭着眼,还沉浸在赵胖子的噩梦中。   “收拾好了啊,就几件衣服,有什么好收拾的。”陈睢回答的理所当然,“我又没钱,这一路就靠你了。”他捻了捻手指,恢复了嬉皮笑脸的神色。   “三郎,如果找到大哥,你最想做什么?”陈怀柔侧过身去,手指抠着藤椅边缘,陈睢也转过身来,支着右腿转了转眼珠。   “没想好,”他又翻来覆去平躺在藤椅上,“得先抱一个吧。”   “嗯,你说的对。”   ....   因着路途遥远,皇上派一千禁卫军护送江元白往西南上任。   陈睢骑马跟在马车旁,时不时低头与陈怀柔讲述路两侧的风景,说到尽兴,陈怀柔便撩开帘子与他打趣几下,后面的马车不远不近的跟着,四平八稳的车帘旁挂着几个防虫的香囊。   陈怀柔落手前,瞥了眼,天色已经昏暗,再往前走便来到山脚下,应该要安营扎寨了。   她有些忐忑不安,自打离了京城,这种感觉愈发明显,说不上的怪异。   马车咯噔一下,陈怀柔忽然撩开帘子,朝着车夫喊道,“停,停车!”   陈睢急急勒住缰绳,后车也跟着停了下来,江元白率先下了马车,走到她跟前,陈睢的马昂着脖颈踩着蹄子倒退几步。   “姐,你怎么了?”   “三郎,不对劲,我们走的时候,爹娘的表情不对劲。”她仔细回忆起陈承弼和孟氏携手挥别的场景,尤其是陈承弼,即便是对她跟陈睢不舍,也断不该是那样决绝别离的样子。   “我要回去看看。”   陈怀柔下车,江元白挡在她跟前,声音冷淡,“走了一日,天都黑了,仅凭猜测就妄下断言,你肆意妄为的毛病能不能改改。”   “滚!”陈怀柔瞪他,又转头拽住陈睢的袖子,笃定道,“回去,必须回去!”   陈睢一下子慌了,点头伸手想拉陈怀柔上马,就在这时,江元白一把握住陈怀柔的胳膊,眉眼凌厉。   “不要意气用事。”   陈怀柔从陈睢手中夺过马鞭,二话不说冲着江元白的胳膊用力一甩,江元白松手,她顺势上了陈睢的马,还未坐稳,便又是一记响鞭,骏马朝着反向撒蹄狂奔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也没想到,一场感冒磨到今天还没好,晚上经常咳嗽的肚子疼,左耳也是钻心疼,布洛芬吃完没什么用,今天好一点,趁机多码点。   秋天来了,都注意换季预防感冒啊! 第42章   城郊小土坡上, 离城门口还有一段距离,陈睢勒马急停,深蓝色的夜空中, 一道火光冲天而出, 被风吹成摇曳扑簌的模样,火舌吞卷了周遭一切, 耳畔仿佛能听到人仰马翻的嘈杂。   陈怀柔手心全是汗,陈睢扭头,紧张的哑了嗓子, “姐,那是我们家?”   耳朵一阵刺痛, 陈怀柔握紧缰绳,猛地一甩鞭子, “驾!”   “国公府走水了,让开点...”   “哎,怎么这么大的桐油味,想是睡得太熟了,婢女小厮的都没醒吗, 怎么一个都没见出来的。”   “再烧下去,整个国公府都完了。”   府门内不断传出凄厉的惨叫,噼啪的烧灼声带着炙烤的烟气, 围观的百姓自动往后围成一个圈, 老人捂住了孩子的脸, 年轻夫妇啧啧叹息。   国公府的大门被人不断拍响,不久便慢慢失去了动静。   潜火队迟迟未来。   陈怀柔与陈睢赶到的时候,火势滔天,炙热的温度熏得人难以靠近。   她跟陈睢跳下马来, 与巷子尽头的潜火队撞到一起,那些人打着哈欠,手里拎着水桶,一桶桶的水泼到院墙,犹如杯水车薪,火苗子稍稍被压制后,又是一场更为猛烈的反击。   陈怀柔二话不说,跑到府门前,一手挡着口鼻,一手猛拍府门,灼热的门上烧出赤红的颜色,她往后退了步,一脚踹上去,反被震出几步。   陈睢不知从哪找来胳膊粗的木头,大喊一声,“姐你让开!”   说罢,连人带木头齐齐撞向门口,咚的一声低鸣,门框颤了颤,依旧稳如山石。   “爹娘!”陈怀柔喉咙发酸,仰着头扇去浓烟。“爹娘,听到我了吗!”   陈睢爬起来又是一通狠撞,门框坚不可摧,他被震落在街上,手掌灼伤,却仍咬牙爬起来,刚要往前冲,却被人一把拽住,他回头,猩红着眼睛,“滚!”   江元白没有松手,淡声道,“无用了,烧成这副模样,里头的人肯定活不成,别白费力气。”   陈睢气急,一掌拍在江元白胸口,厉着嗓音骂道,“你真是个冷血的怪物!”   陈怀柔在烟雾缭绕中看见了江元白的身影,只是匆匆一瞥,她便跟潜火队要了水,将浑身淋湿,深吸一口气,转头就往火里冲。   “你不要命了,”江元白扥住她的手臂,往后一拉,陈怀柔泄了气,被烟呛的连声咳嗽,江元白趁机将她带下台阶,伸手拿出帕子,还没落到她脸上,便被陈怀柔一把推开。   “沛国公府的事,轮不到你来插手!”   陈睢要跟她一起往里冲,江元白忽然站到他身后,以极快的速度低声说了什么,陈睢愣住,旋即重新抱起木头,对着大门框框撞击。   江元白咬牙,沾了水后上前跟在陈怀柔身后,在她扭头还未来得及开骂的前一刻,手刀砍在她后颈,陈怀柔晕倒,他抱住,将人带到府门对面的海棠树下。   冲天的火光烧的彻底,偌大的国公府在一夕间燃成灰烬,潜火队忙了一整夜,终于在破晓时分,灭了大火。   晨露夹杂着突如其来的零星小雨,空气里依旧弥漫着烟火气,起早的百姓途径府门的时候,无一不发出惋惜的惊呼。   陈怀柔醒来,一眼看见守在床前的江元白,她几乎立刻坐了起来,朝他一掌劈了过去。   江元白避开,她扑了空,整个人栽倒在地。   她从没试过如此狼狈,烟火熏染的脸上乌黑难辨,头发乱糟糟的竖在脑后,华贵的衣裳撕破口子,整个人如同厉鬼一般,狰狞的怒视着江元白。   因为无力而将仇恨转移到阻拦自己的人身上,陈怀柔知道与其无关,却仍是难以避免的憎恨他。   “我爹娘呢。”被烟泡过的嗓音暗哑得如同夜枭,话音刚落,胸腔又是一阵撕扯般的疼痛。   她掩着伤处,见陈睢从外室走了进来,他不比自己好多少,俊俏的脸上挂满污脏,凌乱的衣服胡乱拢了拢,看见陈怀柔的时候,忍不住两眼一红,嘴唇哆嗦着哭了起来。   “哭什么,爹娘还没死呢!”陈怀柔一急,从地上撑身站了起来。   “姐,姐...”陈睢埋下头,声音哽咽,“家没了,爹娘也没了。”   陈怀柔两眼一昏,只觉得面前白光一片,过了好半晌,才看清事物,她扭过头,慢慢开口,“你说什么,三郎,你胡说什么!”   陈睢呜咽着,语不成句。   江元白上前,解释道,“皇上已经下令,命人严查国公府起火一事,阿柔,节哀。”   那声“节哀”不断在耳中盘桓渐隐,就像是有人附耳于上,扰的她慢慢冷笑起来。   “这一定是梦,”她合上眼睛,牙关咬的紧紧地。   “不是梦,你睁开眼就能看见。”江元白偏不让她遂心,又道,“皇上允我们为国公爷和夫人办过丧礼再走,棺木已经送来了,上好的金丝楠木,外面题了国公爷生前最爱的两幅字..”   陈怀柔抬起眼皮,肿红的眼睛透出森冷的肃杀。   江元白看她一眼,接着道,“夫人的棺椁与国公爷的一样,只不过外头雕的是忠君爱国,承袭了孟大将军的遗志...”   陈怀柔回身便是一记狠抽,这回江元白没避开,生生挨了一掌,皙白的脸上登时浮起五个指印。   他低眉,手掌慢慢放在脸颊,唇角向上扯了扯,一声不知是何意味的冷哼,他抬起眼皮,好似在笑似的。   陈怀柔胸口闷的仿佛要憋死。   “陈睢,看好你姐。”   说罢,他转身往房外去了。   人刚走,陈怀柔犹如瞬间被抽去骨头一般,软绵绵的靠着床边瘫倒下去。   江府外,四个小厮与来人挺身相对。   宁永贞握着扶手,清凉的风拂过他的面额,他慢慢抬头,江元白身穿一袭茶白色长衫,从门后走来。   他生的冷傲,唯独一双长睫覆下柔软的阴影。   “江元白,我要见陈怀柔,你凭什么将我拦在门外。”宁永贞坐在轮椅上,膝盖搭着一条薄衾,清隽的眉眼夹着一丝轻蔑。   “江府,岂是你想来就来的地方。”   “你以为我愿意来,若不是你将陈怀柔扣在府里,我会到你这里?”一如既往的高人一等,这语气让江元白熟悉起来。   正如多年前,这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骑在高头大马,颐指气使的拿着鞭子鄙薄,“你以为陈怀柔喜欢你吗,别做梦了。”   江元白轻轻一笑,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如今的宁永贞。   “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即便是扣,也用不着你来出头吧。”   宁永贞两鬓的青筋兀的凸起,尤其在听到妻子二字。   就算陈怀柔不嫁给他,嫁给天底下任何一个男子,他都不会像今天这般愤怒。   一个他从未放在眼里的人,一个自以为是却偏偏被陈怀柔奉若至宝的人,他得到了他此生最渴望却又从未得到过的陈怀柔的满腔热情,又视若蝼蚁般轻贱糟蹋。   他又凭什么从容自若的站在高处,像从前的自己一般,不甚在意的俯视阶下之人。   “还未过门,皆有定数。”   “呵。”江元白冷笑着看他,“定与不定,都与你再无关联。”   一语,将宁永贞最后的克制击破打碎。   他恶狠狠地抬着头,咬牙切齿的威胁,“江元白你哪怕爬的再高,骨子里都摆脱不了白丁穷困的恶习,别以为困住她的人,便能让她屈服依靠。她所抛弃的东西,哪怕当初如何美好,都不会再捡拾回来。   你们的婚约,注定无果。”   江元白虽在笑着,眸中的冷意却渐渐显露出来。   眼风如刀,宁永贞浑身一颤,与他彼此死死对峙。   “陈怀柔,陈怀柔!”他忽然拔高了音调,冲着院墙内无所顾忌的大喊起来。   江元白毫不意外,甚至好整以暇的看着他的举动,果不其然,陈怀柔不过片刻便从里屋出来,陈睢与她同行。   看见陈怀柔的一刹,宁永贞眼中的杀戮瞬间变得柔和,他动了动唇,忽然就哑语了。   “你来做什么。”陈怀柔走下阶来,鼻尖红红的,脸上的灰也没来得及擦,看不出半点往日里明媚的模样。   “你..别难过。”宁永贞如鲠在喉,他也是头一回见陈怀柔这副恹恹没有生气的样子,眼中的光都灭了,灰扑扑的。   “哦。”陈怀柔抬头瞥了眼天,又道,“你回去吧,我有许多事要处理。”   她去牵马,一双手覆在她的手背,江元白呵出的气喷在她颈项,细密的就像小虫蠕动。   陈怀柔没动,眼尾轻轻一掠,“去哪?”   江元白声音极低,温热的气叫陈怀柔起了层米粒似的的疙瘩。   “进宫,面圣。”   ....   外殿的宫女两两成排,低声切切。   候着的内侍细着嗓音儿,时不时抬眼看向大殿。   “陈乡君数次昏厥,太后都去了。”   “哎,一夜之间,沛国公府到底得罪谁了,怎么就死的这么蹊跷。那样大的火,要不是灌了桐油,怎么能将四下都围堵起来,想跑都跑不了。”   “门也被内锁了,还浇了铁水,明摆着有人寻仇。”   “可怜了,前一阵子陈旌才战死..”   “不是说杳无音信吗,怎么就死了。”   “那都是官方说辞罢了,找不到尸首,难不成还会有人救他?”   ....   陈睢等在城门口,许久才见有宫女内侍搀扶着陈怀柔,人刚到门口,陈怀柔怏怏睁了睁眼皮,内侍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见架着的人两眼一翻,再度昏厥过去。   陈睢抬手,江元白从后闯入,打横将其抱起。   内侍擦了把汗,焦急的拽住陈睢的袖子,眼睛朝匆匆离开的江元白一撇,嘱咐道,“世子,要节哀。   方才郡主在殿上哭的伤心,太后娘娘闻之跟随落泪,国公爷是皇上的血亲,夫人更是太后的义女啊。皇上说了,此事一定会查个清楚透彻,必然叫幕后之人付出代价!”   陈睢横起胳膊,胡乱抹了把泪,又听内侍叹道。   “皇上着礼部为国公府治丧,灵堂也摆好了,你..哎,等乡君缓过劲来,你带乡君去灵堂见见吧。”   作者有话要说:  3点还有一更 第43章   车里的人慢慢醒转, 淡淡的香气萦在本就闭塞的空间,陈怀柔睁了睁眼,见是他, 又慢慢合上。   江元白坐的端正, 伸手探向她的额头。   冰凉触碰到温热,陈怀柔不禁润了润唇, 睁眼定定的望着他。   “想明白了?”江元白声音凉薄,手已经收回置于膝上。   陈怀柔嗯了声,江元白将杭白菊泡制的茶水推到她面前, 菊花的清香盖过她身上本有的气味,也冲淡她被烟火撩过的气息。   “喝点茶水润润喉咙, 别把嗓子哭坏了。”   “爹娘何时与你谋划的隐遁。”陈怀柔在进宫的时候,便忽然开窍, 只是人已经到了大殿,做戏总要全面,她哭的伤心欲绝,连建元帝看了都忍不住唉声叹气。   “我去府里下聘那日,与岳丈大人下棋的时候。”   他叫“岳丈”叫的十分自然, 倒让陈怀柔听起来有点膈应。   从何时起,爹娘竟然如此信任与他,事先连招呼也不曾与自己打一个。   也是情急事乱, 她平白就慌了手脚, 预感的疼痛全无, 便在起火的时候骤感天旋地转,理智全失,若她能稳住心神,仔细思虑, 便能察觉出爹娘并未受到伤害。   火海也只不过是将计就计,佯装应了贼人的陷害,命丧当场。   “你们知道是谁要害爹娘。”陈怀柔慢慢撑着身子坐起,蓬松的头发贴着腮颊,压住粉色的痕迹。她眼睛一转,通红的眼眶带着盈盈水雾,“跟大哥的事情有关,还是...”   她顿住,知道陈睢的身世外人不知。   “我能查到的事情,皇上亦能查到。当初剿灭吴王的时候,皇上已经觉出异样,着人查那股莫名的力量。   他对司徒宏的作战手段更为熟悉,一个叛臣,皇上势必要赶尽杀绝。”   “司徒爷爷不是叛臣。”陈怀柔打断他,江元白停住,点头。   “我知道。”   “你不是想问我与司徒宏合作的筹码是什么吗,今日我便能告诉你,他要我帮他查当年真相,而那份真相,足以让他不顾一切奔赴京城,哪怕势单力薄,也要与罪魁祸首拼个你死我活。”   江元白抬眉,见她若有所思的凝视自己。   “你的意思,是皇室杀他?”   暗中调查的同时,却又费劲手段置极有可能亡命天涯的人于死地,不给任何反驳辩解的余地,建元帝之所以对司徒宏如此决绝,定然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若司徒宏没叛,那建元帝为何杀他。   陈怀柔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眸中光辉转瞬即灭。   “因为他知道你外祖父死亡的真相。”   江元白压低嗓音,伸手挑开帘子,逡巡过确认安全后,禁不住吁了口气,“跟踪你的人已经走了。”   陈怀柔沿着挑开的那条缝瞥了眼,的确已经看不见那鬼祟的人影。   “皇上要确保你们姐弟二人不知内情,不留祸患。”江元白放下帘子,正襟危坐,“对于陈旌,他没有证据,便只能猜疑。而对于可能出现的司徒宏,他必然怀了十二分的戒备,他不会放任任何哪怕只有万分之一可能的危机出现,去搅乱他精心筹划的大局,他必须让国公和夫人死在知情前。   哪怕,只是可能知情。”   建元帝在怕什么,怕到不顾往昔情分,紧急灭口?!   难道是..车子压到了石头,猛然颠起,陈怀柔本就伤心恸哭浑身虚弱,此时便坐立不稳朝着桌案上的茶盏扑了过去。   就在这时,江元白眼疾手快,以手覆在茶盏上,陈怀柔的胳膊压着他的手臂,那盏茶咣当落地,茶水洒了出来。   陈怀柔偏过脸,恰好看到他被烫到通红的手背,一直延伸到掌心。   他缩回手,藏进袖中,面上的不适一闪而过。   “拿来我看看。”陈怀柔反手摸向腰间,取了白玉瓶,握在掌中,江元白不动,淡声道,“无妨。”   陈怀柔不愿欠人人情,道了声得罪,便握着他的手腕一把扥了过来。   “是什么?”江元白看到冰蜜丸,微微蹙眉,摊开的手背虚覆在案上,眼睛却一直盯着被她捻开的丸药。   “放心,都是好药材,没有毒。”陈怀柔没抬头,将冰蜜丸捻开后,均匀涂抹在他红皮处。   她的脖颈光洁似玉,柔软的发丝贴着耳朵藏在衣领间,若隐若现。   江元白回过神,脸上有些泛热。   “你随身带着药作甚?”   “保命。”陈怀柔言简意赅,话音刚落,正好涂完伤处,她将剩余的半颗捏在指间,举到江元白面前,“我出生胎里带毒,爹娘寻遍天下名医,为我制了冰蜜丸,以供身子不适时服用。   里面都是些滋补的药材,大都以清热解毒为主,有几味是生肌止痛的。”   “没听你提过。”江元白收回手,灼热的手背的确比方才变得舒适许多,凉凉的,像覆了一层冰膜。   “同你说这些作甚,你我又不是如何亲密的关系。”陈怀柔不以为意,外面传来窸窣的脚步声,江元白压低嗓音,冲着她耳畔小声道,“下车的时候,你最好还是昏厥的状态。”   明白,偌大的京城,眼线随处可见。   陈怀柔嗯了声,又道,“劳烦你了。”   江元白一愣,便见她两眼一闭,乖巧的横卧到他怀里,一动不动。   建元帝和太后为显皇室仁慈博爱,对沛国公府极尽厚待,不仅仅命礼部主管了丧葬事宜,便是沛国公重新选址,也都交由礼部全权处理。   短短两日,礼部的官员已然选了三处府邸,一同连并地契送到了江府。   彼时江元白正陪在陈怀柔身侧,与陈睢一起为国公夫妇守灵。   棺椁中的尸体,烧的面目全非,爹爹年轻时小指骨断过,未燃透的尸首被人翻查过,黏连的衣裳有拖拽的痕迹,尸体的小指骨同样断过。   陈怀柔与陈睢已经三日没有进食,枯槁的形态将两人悲痛的心情宣泄的一览无余。   “阿柔,我们必须找个借口早些离京,不能等到停灵七日。”江元白附在她耳边,状若无意的直起身子,以极低的声音商量。   “我正想与你提,守灵的这三日,我觉得皇上心怀叵测,他像是铺了一张大网,等人自投罗网,他既想试探哥哥是否还活着,又或者想看看,司徒宏是否会为了爹娘铤而走险。   七天,足够他们潜回京城。”陈怀头唇角发干,略显苍白的面上浮起细密的汗珠,原本细腻的腮颊因着失了水分,变得黯淡无光。   她早就发现了墙头偶尔冒出的暗卫,亦会在院中看到那些随时投来巡视目光的奇怪人影。   “我外祖父浴血杀敌,到头来却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皇上怕他功高盖主,便秘密将他毒杀,被发现后竟然将所有脏水泼到司徒爷爷身上,甚至不惜屠了司徒满门。   这样的帝王,根本不配得到臣子的忠心,百姓的拥戴。”   陈怀柔面不改色,每一个都像从牙缝间磨咬出来,带着满腔恨意。   此番若不是爹娘早早洞察了建元帝的意图,又怎能在大火中顺利遁逃,恐怕早就挫骨扬灰,含冤受死了。   他怕爹娘知道他忌惮外祖父势力,故而秘密毒杀的真相。   怕他伪善的仁慈一旦被揭穿,将会遭到众臣的反叛,百姓的唾弃。   难怪,自外祖父之后,本朝不再设立大将军一职,即便是有,也仅在战时临时受封,战毕即除。   帝王心,残酷且阴狠毒辣。   “他是不配。”有人来悼念,江元白将身子挺直,面色端庄的与陈怀柔冲其回礼。   “可江山是陈家的,一代代的传承,即便建元帝冤杀错杀,将来他的儿子还是会继承皇位,还是会把他奉为贤明,供万世景仰。”   “那就改朝换代。”   陈怀柔福礼的同时,眉眼低垂,声音清冷。   江元白身躯一震,骨节分明的手指紧紧捏着,又缓缓松开。   改朝换代?   这天底下还能有谁可坐天子之位。   陈怀柔端直了肩膀,侧过脸,冲他怪怪的笑了笑,江元白一时不解,饶他聪颖敏智,竟不能猜透那一个笑的含义。   “江大人,你选的那个人,也许也是错的...”   ....   回味着这句话的时候,一行人已经重新出发,从官道过水路,飘了两天一夜。   因在丧期,官船的布置十分素洁。   衣 华 整 理   不过向太后递了帖子,言伤心过度,不想触景生情,便在三日后让棺椁入土为安。   礼部安排的人,亦跟着休了四日的假期。   陈怀柔拢了拢外罩的披风,迎着清薄的雾气,官船好似一尾游鱼,慢慢荡过芦苇丛,望见了云雾中透出微光的日头。   江元白立在她身边,一语不发。   “有人跟来了吗?”陈怀柔问着,眼睛顺势扫了一圈,平静无澜的水面上,偶尔出现阵阵涟漪,是芦苇弯下软腰撩动的春意。   “谨言慎行,皇上虽没有疑心你跟陈睢,到底对司徒宏的死心怀顾虑。沿途必然设了重重暗卫,只待司徒宏沉不住气,自动现身。”   “江元白,你去西南任节度使,其实也在计划之中吧。”陈怀柔侧过脸,以手撑着左颊,殷红的唇,凝着淡淡的雾气,潋滟勾人。   “人总要有些用,才能活着,才能被利用。”   江元白唇角拎起,俊美的面上挂着若有似无的浅笑,身后传来几不可闻的脚步声,他回过头,神色忽然一变,几乎在刹那间,陈怀柔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滔滔江水声,仿佛戛然而止。   她看见那个人,弯腰从舱里走出,眉目英挺的脸上,是熟悉且温暖的注视。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来晚了。   明天还是双更双更啊! 第44章   水流潺潺, 薄雾掩映下的光影,乌白疏离。   陈怀柔微抬下颌,与对面之人彼此注视许久, 她的唇微微颤抖, 眼眶一热,在泪珠滚落前, 她仰起脸来,压下那股酸涩,再回看时, 那人已经走到她跟前。   他伸手,落在她耳边, 陈怀柔咽下喉间的哽塞,长睫一眨, 那人叹了口气,将手贴着她的后脑按到自己胸口。   “小柔,别哭。”   他的心跳近在咫尺,旺盛而又勃发。   长时间的风吹日晒,将那张儒雅的脸改成精健俊朗的刚毅, 拇指肚上的伤疤,慢慢滑过陈怀柔的脸颊,顿在耳边。   江元白的心跳骤然停滞, 一瞬间仿佛失了血流, 他的视线落在两人相接的位置, 双手捏成拳头。   “是哥哥不好,让小柔受委屈了。”陈旌的手贴在她柔软的发梢,轻轻一捋,鼻息间尽是她的香气。   “你不是不好, 简直是太不好了。”陈怀柔在他身上蹭了蹭鼻涕,红着腮颊离开他的怀抱,雾盈盈的眼中还挂着水珠,眉眼却是往上翘起。   “十几年的兄妹情,父母恩,你说舍便舍了。南伐之前,你明明说好,会回来,完好无损的回来,可你食言了,哥,我很生气,陈睢也很生气。”   正说着,陈睢抱着胳膊从船舱走出,捏了捏鼻子,眼睛亦是红的。   “姐说的对,你得想法子补偿我们。”陈睢走到跟前,陈旌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瞥向他腰间的匕首,禁不住笑道,“三郎的功夫练得如何了?”   陈睢嘴一撇,摸着后脑勺避道,“你怎么跟娘一样,几句话就要我去练功,我会几招能傍身便可,总不能像你一样,两眼一闭投了军,我吃不了苦,还是做纨绔好。”   “进舱说吧。”江元白愈发觉得喘不过气,他不动声色的站在三人之间,将陈旌与陈怀柔隔开一些。   “外头人多眼杂,舱内隐蔽且通风,你们兄妹之间有什么话,也好坐下细聊。”他诧异陈旌的到来,同时也知道在情理之中。   国公府遭了大难,于情于理哪怕涉险他都得来。   只是没想到他会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船上。   上好的杭白菊,一朵朵的宛若盛开,茶汤澄黄。   江元白抬眼打量着陈旌,他风尘仆仆,满面沧桑,想必一路没有停歇,快马加水道决绝而来,他眉眼温和,却不似最初见到的那般书生气,此时的陈旌,浑身上下都是一种强硬的男子气概。   江元白将茶盏推到两人面前,轻抿薄唇,问道,“你一个人来的?”   陈旌认得他,不只是认得,当年陈怀柔大张旗鼓向他表露欢喜的情形历历在目,他咬着后槽牙,勉强挤出一个笑来。   “江大人,气宇更胜从前。”   陈睢看着两人皮笑肉不笑的彼此凝视,仿佛有火花迸溅,他嘿嘿笑着,斜斜靠向陈怀柔,耳语道,“姐,像不像情敌见面。”   “别胡说,找打吧你。”陈怀柔朝他脑袋狠狠弹了个崩。   陈睢哎吆一声,对面两人齐齐朝他看来。   “三郎,”陈旌唤他,陈睢啊了声,捂着脑袋可怜兮兮的看向陈旌,“你别欺负小柔。”   他欺负她!   没天理了!太没天理了!   他能欺负的了她吗,她一根手指头就能把自己戳死,陈睢冤枉。   “还是哥最讲道理。”陈怀柔瞪了眼陈睢,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以示疼爱。   江元白置身事外,风轻云淡的看着他们三人熟稔的调侃,他低眉,咳了声,眉心慢慢锁了起来。   晌午过后,三人从舱内走出,密聊了两个时辰,且是把江元白排斥在外的,这让他多少有些不痛快,眼下细雨绵绵,江面浮起浓厚的水雾,船头破开平静,往下游驶去。   陈怀柔轻快的走来,陈旌跟在身后,将她的兜帽覆在头上,陈怀柔侧脸笑着,江元白的手紧紧抠着船栏,背过身,依旧看着四周如画风景。   “傍晚吃古董羹,陈睢从小厨翻出来一个铜锅,还有冻好的羊肉,已经让厨子切成薄片了。   江大人,不管怎么说,还是要谢谢你的庇护。”   陈怀柔声音难得和缓,挨着他一起往外看。   陈旌与陈睢去了船尾,逡巡防备。   “不必谢我。”江元白又咳了一声,他掩着唇,眉目清冷。   陈怀柔看见他手背的红印,忽然想起他为自己挡下的那盏热茶,遂耐着性子又道,“今夜大宴,是我们陈家对你表示谢意。   爹娘与你筹谋,得以金蝉脱壳,如今我跟陈睢也已找到了哥哥,可谓心愿达成...”   “听起来倒像是临别祝词。”江元白侧过身,单手撑着船栏,若有所思的望着被打断的陈怀柔。   她的眼睛大而亮,就像蓄了一汪清水。   江元白的影子就在里头,蹙着眉,并未有什么好看的颜色。   陈怀柔的确打的是这个主意,她甚至为江元白想好了说辞,只道沿途辛苦,娇蛮乡君水土不服,一路大病小病不断,没挨到西南,便一命呜呼。   他们沛国公府和司徒家所要承继之事,与他江元白无关,也没必要将他拉进这旋涡之中。   换句话说,从此一别两宽,再见面便是立场分明,即便是对峙,也大可不必留情面。   他要辅佐的是建元帝的四子陈景林,而他们要讨伐的要讨回公道的对象,正是建元帝,陈景林必须仰仗的那个天子。   “前路漫漫,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撇清干系这一件了。”陈怀柔只以为说的慷慨凛然,心里自然底气十足。   “阿柔,若我不肯放你走,你待如何。”   他站直身子,几乎将陈怀柔笼在自己的影子下。   密密匝匝的雨丝落在他的发上,肩膀,汇成一缕缕的水流沿着下颌低落。   长睫挂着淡淡的水珠,微微一眨,黑瞳愈发深沉。   不待陈怀柔回答,江元白便重新转过身去,面朝江水,肃声说道,“春寒料峭,早晚多穿些衣裳。”   汩汩的江水适时发出悲鸣的呜咽声,天青色的前路里,那人没有一丝犹豫,抽身回了舱内。   回房,甫一关门,江元白便横躺在榻上,双腿交叠,将手盖住眼睛。   他一路走来,并非如旁人口中所说,平步青云,官路坦荡。   他也曾不断坠落,不断攀爬。   最可怕的不是触底,而是在坠落过程中,不知何时才算谷底,无休止的下沉会泯灭一个人的心志,那种彷徨,压抑还有无处可攀的绝望,会让人消沉沮丧,甚至一度失去希望。   他有过,也险些没爬起来。   一旦跌到最底端,便只剩下往上走往上冲一条路可走,没有时间让你叹息。   他慢慢移开手臂,明眸盯着床栏四角悬着的香囊。   耳畔忽然传来几声清脆的笑声,他一动不动,那声音就像在面前,扰的他心烦意乱。   “你要给哥做灯笼,我也来,给我竹篾子,哎,小心点,别扎手。”陈睢蹦跶着跳到陈怀柔面前,从她篓子里抽了几条过去。   “三郎,你会做吗,笨手笨脚。”陈怀柔踹他一下,陈睢避开,陈旌伸手接过篓子,走在前头。   “说的好像你会似的,咱俩一起学,没准最后我做的好看呢,哥,你说对不对?”他抬了抬眼,嬉皮笑脸的选好灯笼皮。   陈旌摇头不语,三人落座,陈怀柔拿起红纸描上三人简像,时不时抬眼观察他们二人的样貌,品评道,“哥是越长越有英雄气概了,可惜了,你看看三郎,活脱脱比姑娘还要秀气。”   说着,她在小像眉心画了花钿,陈睢也不恼,反而乐在其中,“就是,我这么秀气的人,日后也得找个文静的姑娘执掌中馈,可不能像娘上回选的那三个,简直就是母老虎。”   “对不对,哥,咱们都得找娴静似水的那种。”   陈旌抿唇不语,半晌,轻声道,“也不尽然。”   眉眼却是望着专注扎灯的陈怀柔。   “啧...”   “小柔的手连绣花针都没拿过,若是真要扎灯,怕是会扎的手指都是血泡。”陈旌叹了口气,从她手中接过篾子,三两下弯成弧度,又沾了浆糊,将红纸糊上,仔细摩挲着边缘覆好。   “你便在此喝着茶,看哥哥扎灯,省的过会儿吃饭都得人喂。”他笑着,温和如玉。   “哥你真是偏心眼,你瞧我,都扎了好几下了,也不说帮我,疼。”他把手指伸到陈旌面前,委屈的眨了眨眼。   “那你也放下,只看着就好。”   陈旌习惯了这样的场景,只要跟家人在一块,他脸上总是挂着浅笑,不似孤身在西南的时候,时刻都要保持高度警惕,对谁都要充满戒备。   扎好的灯笼沿着滔滔江水顺流直下,承载了兄妹三人的心愿,不多时,便飘得无影无踪。   古董羹的锅子煮的沸腾,热气喷薄着将肉和菜的味道沸满船舱,四人饮了酒,就着清亮如水的月夜,吃的很是尽兴。   尤其是陈睢,喝多了些,便红扑扑着脸一头栽到榻上,打起细密的呼噜声。   陈怀柔摆了摆手,捏着额头想回房,江元白还未起身,陈旌已经先他一步,将陈怀柔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客气的冲他道,“江大人自便,我先送妹妹回房就寝。”   掖在袖中的手狠狠收紧,江元白看着兀自咕嘟的锅子,腹内涌起一阵恶心。   陈旌扶着陈怀柔回到房中,虚虚掩上房门,又躬身单膝跪地,为她脱了外衣,搭在床头几案,回身,利落的脱去她的鞋履,解了她的薄袜,陈怀柔睡眼惺忪的倚靠在床栏上,一抬眼,正对上门口站着那人。   他的眼神阴鸷冷厉,只一眼,便叫她骤然清醒过来。   作者有话说:  下一更不知道能不能刚出来,好饿 第45章   察觉到陈怀柔的异样, 陈旌回转过身子,与门口的江元白对上眼神,他手下一顿, 片刻后却又继续为陈怀柔整理好衣裤, 盖上薄衾,这才站了起来。   门缝极窄, 显得江元白那双眼睛尤其冷厉。   陈怀柔不知为何,倏然合上眼皮。   陈旌没走,就着床边的矮凳坐下, 伸手,想替她将鬓角的碎发理到耳后, 门被推开,江元白跨进来一条长腿, 语气雍然。   “我有话同她说。”   他面对陈旌,口里的“她”自然指的是陈怀柔。   陈旌低头看她,陈怀柔将眼皮闭得更紧一些,长睫扑簌簌的好似落了蝴蝶,呼吸声轻而乱, 绵密的喷在自己手背上,痒痒的。   “她睡了,明天再说吧。”   江元白不置可否, 居高临下睨着两人, 并不准备就此离开。   陈怀柔没有听到脚步声, 也没睁开眼睛,只是用耳朵仔细分辩江元白所站位置,少顷,便听那人淡笑一声, 似往前走了一步。   “有些话等不到明天。”   陈旌目光灼灼,起身与他对立而视,两人身量相差无几,在陈旌的记忆里,多年前的江元白自恃清高,极其傲慢,不似今日这般明明笑着,却又显出咄咄逼人的气势。   他握紧垂在身侧的手,压低嗓音问,“我知你跟小柔订婚乃权宜之计,也谢你于危难时刻庇护了国公府...”   “权宜之计?她这样跟你说过?”江元白清眸微微一闪,将目光移到床上假寐的人面上。   陈旌愕然,复又解释,“虽未直言,我却是能猜到的,你总不会是因着喜欢小柔,真心娶想娶她吧。”   “为何不能?”   陈怀柔胸口一滞,攥着衣袖的手兀的松开。   江元白是在同哥哥置气?   这语气这态度,分明就是敌对的意思。   “江大人,当年小柔待你倾尽所有,恨不能掏心掏肺的喜欢,可你是怎么对她的,罢了,往事不可追忆,事到如今我断不会给你再伤她的机会。”   陈旌松了手,长吁一口浊气。   舱外的水流淅沥沥的像萎靡的曲儿,催的人昏昏沉沉。   陈怀柔僵在床上,久了,腿也有些发麻。   “人都是活着往前看的。”   论杠精,陈旌不是江元白的对手。   “夜已深,江大人早些回去歇息吧。”陈旌打定主意送客,挺身一站,挡住了他望陈怀柔的视线。   “既然夜深,你又为何留在她房内。”江元白似冷冷一笑,似乎杠上劲来。   “我是她兄长..”   “我是她未婚夫。”   轻巧一句话,激的陈怀柔一掀被衾,猛地坐了起来。   “到底有什么事,非得今夜说。”   江元白瞥她一眼,又淡淡扫向陈旌,陈怀柔示意,起身走到陈旌跟前,拽着他的袖子晃了晃,“哥,你回去睡吧,我跟他聊会儿。”   陈旌心里是有些发堵的,他垂下眼睫,轻声道,“有事叫我。”   她能有什么事,自小跟着孟丛筠习武,身手了得,别说一个江元白,便是十个八个也不在话下。   她点了点头,目送陈旌出了房门。   一回头,却被江元白吓了一跳,他不知何时走近了些,目光森冷,带着些许厌恶的情绪,“说话归说话,你离我远一些站。”   陈怀柔往后仰着身子,默默侧行开,得以喘息。   “别走,好不好。”他说,眉眼一直低垂着,虚虚落在陈怀柔肩上。   陈怀柔以为听错了,咦了声,又歪着头反问,“你说什么?”   正说着,江元白的手便握住了她的肩膀,好看的眸子晕开浅浅水光,“我不放你走,阿柔,别离开我。”   陈怀柔彻底懵了,她瞪着眼睛,伸手掐住江元白的腮,用力一旋,他蹙了蹙眉,却没移开,“疼吗?”   江元白笑,“自然疼。”   那便不是梦了。   “你逗我玩,还是跟我哥置气?”   “我是喜欢你。”   陈怀柔的惊讶程度不异于晴天霹雳,惊得她半天没缓过神来,她忽然笑了笑,难以置信的坐在榻上,复又看陌生人一般盯着江元白,嗤道,“你疯了吗?胡说什么,我们沛国公家现在于你而言,没有一点用处了。   你喜欢我什么?”   从前她喜欢他,可以一掷千金,可以联络人脉,可以为他周旋,可他都不要;眼下沛国公没了从前的风光,他却反过头来说喜欢。   他喜欢她什么?   明艳动人的脸蛋,还是娇蛮跋扈的性格,更或者说,是她还算了得的功夫。   他说过,都不喜欢。   难道现在口味变了?   “我也不知道。”江元白回答的坦诚,连句好话都没有,“你在的时候,我无甚感觉,你不在的时候,我满心是你。”   这,是变相表白?   可陈怀柔心里没什么高兴的感觉,反而有些看好戏的心情。   兔子不吃回头草,我爱你的时候你爱答不理,不爱了你却反过来说离不开我,江元白的脑回路,在陈怀柔看来,简直匪夷所思。   爱与不爱,不是由一个人来界定的。   她可以理解他为了明哲保身而拒绝与沛国公府扯上干系,却不能原谅他最初不发一言的拒绝,以致自己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之时,他又当着众人的面,说他不会喜欢她。   “可我心里已经没你了。”陈怀柔摆了摆手,轻松示意。   江元白望着她,明若星辰的眼眸蓄着淡淡的光晕,他的脸,极具蛊惑性,陈怀柔别开脸,望向支开半扇的窗子。   零星的雨点飘了进来,夜深之时,连虫鸣都变得格外刺耳,偶然跃出水面的鱼扑棱着尾巴坠落水中,发出啪啪的响动。   江元白眨了下眼,平静道,“没关系,我喜欢你就好了。”   “你有病是不是!”陈怀柔要跳脚了,他根本是软硬不吃,故意听不明白自己所说之意,固执而又自以为是的凭着自己想法行事。   “咱们就要分道扬镳了,我本不想与你撕破脸,可你偏要挑事。江元白,我是真的受够你了,我跟三郎找到了哥哥,我们或许会再去寻找爹娘一起避世,又或者报仇,可日后的计划里,没有一件事情与你有关。   别跟我谈什么喜不喜欢,我不信了!”   一道冷箭破窗而入,江元白眼光一凛,单手护住陈怀柔猛地扑到地上。   “嗡”的一声脆响,箭身没入木柱,尾端颤了几下后,舱外似有人攀爬。   陈怀柔反应过来,利索的将江元白推开,借住柱子藏身后,猫腰来到窗前,她就近捡起一个茶盏,信手往上一扔,紧接着又是一记冷箭。   箭法极准,直接将茶盏击碎。   门外有人跑了过来,陈旌来不及扣上衣领,倚在门外低声问道,“小柔,可有受伤。”   陈怀柔答他,“哥哥小心,我无恙。”   得到她的回答,陈旌沿着外面慢慢溜到舱前,他眯着眼睛逡巡四周,忽然在原处垂柳上发现一道黑影,因为隔着远,只能看出模糊的身形,人很瘦,灵活地往上攀爬,最终以枝叶挡住关键部位。   虎视眈眈。   陈旌从袖间露出弓/弩,慢慢对准树上人的身影,趁他在移动之际,猝然发力,袖箭破空而出,接着,树上那人似乎晃了晃,却依旧没有掉落。   陈旌正想再发箭,那人忽然像一尾鱼一般,嗖的跃入水中,再也不见踪迹。   他收了箭,疾步走到塌前,将陈睢唤醒后,两人一同去了陈怀柔房中。   一进门,陈怀柔正背对着自己,伸手将江元白拽了起来。   江元白唇边,溢出紫红色的血,脸色骤然煞白。   若没听错,那两支箭,一支射的木头,一支破的茶盏,没有皮肉刺透的声音。   陈旌走上前,陈怀柔已经把江元白扶到床上,她的床,还有她的气息。   江元白抿着唇,反问她,“你有无大碍?”   “我没受伤,自然好好地。”陈怀柔没理会,探手摸向他的唇边,揩了血迹后移到鼻间,“你中毒了?这味道很怪,像是用花来调的毒药。”   她自幼对花香极其敏感,不管有多少种花混合在一起,经她鼻子嗅查,都能很快分辨出来。   而这几味花,都是日常鲜少闻过的。   陈怀柔仔细回想一番,终于想起有两味曾在齐州闻到过,还是南境回来的商贩特意送到国公府的稀有花种。   剩下的那几味,约莫也是南面的花。   江元白并不意外,反倒安慰起她来,“无妨,习惯了。”   习惯了?   陈怀柔瞪大眼睛,指腹上的血沁出的味道渐渐消失,“慢性毒/药?多久了?”   江元白慢慢恢复了喘息,抬头,平静道,“我入京科考那年。”   “你...”信息量太大,陈怀柔一时间接受不了,她摸着手指,忽然脑袋一晕,陈旌眼疾手快,将她扶住,关切道。   “什么都敢碰,知道有毒还去动。”他愤愤,却又不得不耐着性子为她擦去指腹上的毒血。   陈怀柔脑子昏的厉害,直觉知道不是因为毒血的缘故,她提不起劲,便摆了摆手,缓言道,“哥,我怕是被人下毒了。”   “我身上的毒血清的所剩无几,不会对她造成伤害,阿柔现在的样子,与我当年初初中毒时很像。”   “你知道是谁。”陈旌厉声问他,语气不善。   “应该差不多了。”江元白往后靠了靠,伸手想要搭在陈怀柔的腕上,陈旌抱着陈怀柔一撤,“作甚?”   “把脉。”   果不其然,陈怀柔此时的气息杂乱无章,虚浮无力,仿佛有几道火在她体内横冲直撞,正如自己当年进京时候,在那幽暗的废院里,恨不得一把火焚了自己。   “热..”陈怀柔烦躁起来,推开陈旌的桎梏,趴到窗户边,大口喘气。   江元白一把将她拽了回来,迅速合上窗户,“小心。”   “到底是谁?”   “是南境的毒,我曾查过,南境有个流派,专以毒花为种,调制各种奇毒,有风月之毒,蚀人之毒,还有迷魂失志之毒..”江元白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取出一粒喂到陈怀柔唇边,陈旌蹙眉,捏住后盘问。   “是解药?”   “对,此毒不会骤然而解,只会慢慢清除,除非找到下毒之人,拿到解药。”   “到底是谁?!”陈睢忍不住猛地一拍手掌,气急败坏的俯下身去。   “方鸿卓的夫人,李清绮。”   作者有话要说:  这本实在收益太差了,我也不知道还有几个人在看。全文大约20万字左右,因为我10月底有个很重要的试要考,连考两天,三本厚书我还没看。   所以打算这几天要不然通几个宵码完,要不然只能等到11月1号复更。   我会尽量先码完,因为我不喜欢断更,但是如果码不完,也不会弃文,会在11月1号复更。 第46章   月黑风高的江南, 比京城更早的绿遍了两岸,沿街的杨柳抽出新枝,碧嫩的芽悄然伸展着姿态, 由鹅黄变成草绿。   快要宵禁, 有一对老夫妻正挽手走在街上。   寻常百姓的装束,男子手中拎着几包酥饼, 两人的目光,暗中扫视着对面偌大的李府。   江南城做绸缎生意的李家,自打女婿官升至尚书之后, 李家的生意也跟着红火起来,相继吞并了十几个小商, 如今在江南称得上数一数二的富户。   门口的石狮子威严肃穆,悬挂的六角灯笼轻轻摆动, 吱呀一声,从内走出几个矮小健壮的小厮,几人低声片刻后,相继离开。   “哎!”一声隐忍的叫喊自男子嘴里传出,他吸了口气, 讨好似的摩挲着手臂,“夫人,你这是何故, 掐我作甚。”   “你心知肚明。”掐人的正事孟氏孟丛筠。   “我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发誓, 真的!”陈承弼对天比出三指,两人说话间已然来到漆黑的拐角。   “李家的生意做得可真是奇怪,一到夜里,全是些身体强健的男子出入, ”孟氏皱眉,拽着陈承弼的衣裳往后一拉,“再往前就暴/露位置了。”   “夫人,你听他们说话的口音,是不是熟悉。”   两人对视一眼,忽然异口同声道,“洱海一带,六诏旧国。”   当初洱海有六诏国,其中南诏国在建元帝的支持下,灭掉五诏,统一了洱海。就在南诏国祭祀大典上,建元帝派兵出其不意将其皇室一举绞杀殆尽,收归囊中。   如今的洱海一带,已经属于本朝治理。   而深夜出入李府的人,缘何会讲南诏言。   “当年你俩险些就成一段良缘,来,郎君,说说你对李清绮的了解。”孟氏一声冷笑,抱起胳膊若无其事的盯着陈承弼。   “她?我那会儿年纪小不懂事,入了几次诗会,见她才情样貌都好..其实现在想想,哪里比得上夫人一根手指,都是过客!”   “别废话,说重点!”孟氏拍向他的肩膀,眼睛转而盯着依旧有人进出的李府。   “起初我跟她都是谈论诗词歌赋,那,年纪小的时候就容易乱来,我跟爹娘说要娶她,被我娘一巴掌扇了回来。”   “扇的好!”孟氏为婆婆点了个赞。   “对对,扇的好。”陈承弼由衷的附和,“我娘打完我以后,我反倒冷静了,愈看李清绮愈觉得不对劲,她说自己是江南商户之女,言谈举止又不只是商户女的气度,反倒见多识广。   后来我悄悄跟过她,发现她不只是与我畅谈诗文,她竟然同时勾连了许多官宦子弟,是可忍,孰不可忍...”   “所以你是因为这个才跟她分道扬镳?”孟氏声音冷冷的,两手握在一起咯嘣咯嘣的掰响。   是因为男人的自尊,而不是因为不喜欢。   陈承弼慌忙摇头,继续解释,“不是不是,夫人你慢慢听我说。原本我就没有多喜欢,只是觉得她诗书满腹,气韵高洁,见她跟旁人亲近,我也没有多么生气,只是觉得自己看错了人。   那会儿孟大将军去世不久,我表面上不在乎,暗地里却偷偷跟了你十几日,觉得你坦率爽朗,又逢爹娘为我看亲,我提了一嘴,果不其然,爹娘向皇上请旨,为我们二人赐了婚。”   “不是皇上主动赐婚,而是你们去请的旨?”孟氏这是初初知道,她一直以为两人成婚是沛国公被动接受,却不成想原来有这一茬旧事。   “事到如今,有些事我也不得不说,”陈承弼握住孟氏的手,温声道,“当初孟大将军急症而亡,爹娘觉得事有蹊跷,但你也知道我们沛国公府,历代纨绔,不涉朝局,若是没个正经理由去请皇上赐婚,他们还指不定怎么想我们。   故而爹娘就大张旗鼓的将我爱慕商户女的事情散播出去,说我风流,要皇上为我做主,最好找个厉害能管家的夫人。”   “所以找了我?”孟氏哭笑不得,她出身将门,自幼习武,功夫了得,难怪建元帝和太后会一眼相中她。   “对啊,爹娘虽然这辈子没干过什么正事,却喜欢多管闲事。夫人,孟大将军之死,于你而言是初初得知真相,对我而言,却早就是烂在肚里的秘密。   功高盖主,自古就没什么好下场的,唉,可惜岳丈大人为国连年征战,最终却还是死于皇室忌惮。”   杀人之后,还要佯装仁慈。太后收孟丛筠为义女,建元帝认其做义妹,封平南郡主,享无上光荣。   原就是为了做给旁人看的。   这样的皇室,凭什么要人效忠!   “李清绮出来了。”孟氏忽然扥住他的衣袖,神情严肃。   李府门口出来一个头戴帷帽,身穿浮光锦华服的女子,她弓腰上了马车,继而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夫人好眼力。”   “你跟李清绮认识的时候,我爹就死了吗?”孟氏冷不丁的一句问,却叫陈承弼当即变了颜色。   一个诡异的想法自脑中产生。   好像真的自李清绮出现后,朝局发生动/荡,许多官员相继病死,辞官,抄家...   “夫人,李清绮会不会是南诏旧人!”   “跟上去!”   .....   昏昏沉沉的时候,面前好像出现了很多错觉,数以千计的影子不断地晃来晃去,犹如游蛇般迷离鬼祟。   陈怀柔清醒过来,是在后半夜,天色将亮,官船徐徐缓缓的顺流直下。   她动了动身子,喉咙干的厉害。   窗边人察觉到动静,将手从下颌移开,起身回望过去。   “好些了吗?”   陈怀柔又往旁边瞅了眼,房中只有她跟江元白,陈旌和陈睢不见人影。   “我哥呢?”她坐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眼。   江元白捏着茶盏走上前,递给她,见她乖巧的喝了,不禁轻笑,“你喜欢陈旌..”   “噗!”刚入口的茶水一气全喷了出来,江元白低头,迅速用帕子擦掉身上的水渍。   “你到底想作甚,江元白,这种浑话也能说出来?”   陈怀柔气的猛然站立,脑袋一昏,忙扶着柱子稳住心神,“那是我哥,我敬他爱他,是兄妹之情,别说的那么腌臜。”   “你这样想,他倒不一定。”江元白淡淡转过身去,重新为她倒了一盏。   他靠的很近,脸上的皮肤如细瓷一般光滑,温润的眉眼,此刻有种调侃的戏谑,正一眨不眨的望着一脸茫然的陈怀柔。   “你是爱我爱的走火入魔了吗?”陈怀柔抱住柱子,脑袋不再晕眩后,这才松手自行落座。   “怕是有点。”   罢了,这茶也不喝了。   陈怀柔捏着茶盏,啪嗒一下放回案上,抬眼,江元白的呼吸一点点的喷到她的面上,脖颈,是温热的,柔和的。   在她稀里糊涂的瞬间,江元白躬身啄在她的脸颊,亲出殷红后,他舔了舔唇,从近在咫尺的眸光中,清楚的看见自己,局促且紧张。   “我..”他润了润嗓子,陈怀柔伸手挡在两人中间,通红的脸犹如着火一般,她摇了摇头,“江元白,你先别说话,我觉得可能有什么误会...”   她说的很急很快,江元白却仿佛什么都听不到,眼中鼻间尽是她温软的香气。   心一横,他闭眼,俯身。   陈怀柔的眼睛兀的瞪大,唇上湿润。   江元白亲的认真,就像是在慢慢描摹她的弧度,房中静的骇人,此时掉根针落地,亦能听的清楚。   舌间的津液,有甜的,有烫的。   陈怀柔的头轻轻仰着,江元白将她的手掰离柱子,与她十指交握。   慢慢的,陈怀柔的后脊靠在舱上,皙白的皮肤浮起层层米粒似的颤抖,这亲吻是柔和且专注的,虽霸道却足够舒适。   江元白的吻就像他的人一样,看着冷,吃起来热。   不只是热,仿佛整个人都要被他包裹。   陈旌走来的时候,恰好看见这副光景。   透过门缝,他看见陈怀柔被抵在墙上,双眼紧闭,也看见她从未有过的娇媚婉转,陈旌手里攥着的毛巾,水滴啪嗒啪嗒滴落在地。   陈睢从远处走来,端着铜盆喊了声,“哥,你干嘛呢!”   房中人骤然醒来,陈怀柔的眼睛猛的睁开,一下对上门口那人的眼睛,她的脸颊,烧的滚烫。   江元白低着头,手却没有松开。   皙白如玉的脖颈,染上淡淡的粉红。   他的手指修长,挑在陈怀柔的耳边,勾画出薄薄的印子。   “哥!”   陈怀柔两手捂着腮,斜睨了眼江元白,急匆匆的撞开他,走到门口,陈睢的脑袋兀的探了进来。   “哥,你在看什么?”陈睢没看见什么东西,又转过头对着陈旌,莫名其妙的问道。   陈旌咳了声,把手里的帕子轻轻放进陈睢端着的铜盆里,转身往船头去了。   “姐,发生什么事了,哥怎么怪怪的。”陈睢端着盆放下,看见江元白后,忍不住咦了声,“他嘴被谁啃了?”   陈怀柔脑子嗡的一声响鸣,在陈睢反应过来之前,啐了声,跟着陈旌离开的方向,三两步跑了出去。   陈睢恍然大悟,一会儿看看舱外,一会惊讶的瞪着江元白,“你,你被我姐,强了?”   小雨淅沥了两日,伴着浓雾,船头的人背对着自己,看不真切。   陈怀柔的温度慢慢降了下来,脑子里却一直回想着方才江元白亲她的场景,她忍不住又是一热,便连连拍了两下自己的腮颊,吁气后,走到陈旌身后。   陈旌将头移到旁处,交握在身后的手微微动了下,陈怀柔攥着他的袖子,弯腰侧过脸去,“哥,给你伞。”   作者有话说:  感谢shaoss扔了1个地雷。   我做完了剩下的大纲,不会乱写,放心放心,我只是会提速,这两天抛开一切码完,实在不想断更再来,但是这次考试我一点都没准备,不想挂掉。   请可爱们见谅,考完就好了!!!! 第47章   陈旌站直身子, 俯首望着眉眼灵动的陈怀柔,他没有接伞,只是任由雨水落在发梢, 衣领, 连睫毛也变得湿重起来。   “小柔,跟我走吗?”   陈怀柔撑伞的手明显一顿, 她往后移开,问了句,“去哪?”   原先她是准备跟陈睢一起, 追随陈旌而去,避过风头后, 再与爹娘重逢议事。   可现在,好像又有些不一样了。   一说到走, 脑子里竟莫名浮现出那个滚烫的吻。   她脸一热,侧过头倚在船栏上。   “去哪都好。”陈旌声音干涩,英朗的面上不断有水珠滑下,“我照顾你..三郎,还有爹娘, 一辈子都不会变。”   “可是....”陈怀柔有些为难,她撑开手,脑子里不断寻找借口, 忽然, 她灵光一动, 解释道,“可是我中毒了,一时半会...”   “你又喜欢他了吗?”陈旌直言不讳的笑道,眉眼间带了看不清楚的冷意, 陈怀柔愕然,却也没有否认。   “没关系,小柔在哪,哥哥都会护着小柔。”陈旌伸手,落在她发顶,轻轻揉了揉,烟雨蒙蒙,连触感都变得晦涩起来。   当天夜里,陈旌便留了书信,遁走不见。   循着爹娘留下的踪迹,官船抵达西南的时候,已经是半月之后。   突如其来的饮食让陈睢有些水土不安,他连着吐了几日,好容易缓过劲来,陈怀柔见他盯着那碗煮好的米粥,一副恹恹欲睡的模样。   “别想了,现下只能吃些松软的,等你好了,姐带你逛闹市。”   她把腿搭在圆凳上,后背倚靠着软塌,明眸皓齿,反倒比京城时候气色更佳。   “姐,我想吃蜜煎藕,想吃城南大肘子,还想吃竹荪闷蹄髈,我要烤羊腿,烤羊脖还要滋啦冒油那种..”他摸着扁透的肚子,长长叹了口气,愁眉苦脸的盯着那碗清汤寡水的汤羹。   “我不想喝,喝了还想吐。我要吃肉,要吃肥而不腻的白肉,片成一片片蘸着蒜泥吃..”他愈说愈饿,忍不住爬起来给自己倒了一大盏冷茶,一口闷进肚里。   “不行。”陈怀柔捡了个葡萄丢进嘴里,薄衫被风吹出层层涟漪,衬得她肤白似雪,光滑如玉。   “爹娘来信了,”她抖开信笺,还没读,便被陈睢一把抢了过去,皱着眉头小声读起来。   “姐,那个爹的过客竟然是南诏公主,亡国公主,她处心积虑勾搭本朝官员,原是为着复国!想什么不好,便是复国,当初的其余五诏亦会联手将其剿灭。   她的复国梦,根本就是镜花水月,不切实际。”   陈睢抬手将信回给陈怀柔,嗤笑道,“真想不到,堂堂礼部尚书的夫人,竟是个弄权下毒的高手,想必方鸿卓还蒙在鼓里吧。”   “李清绮若不是为了复国,而只是为了搅乱朝局呢?”陈怀柔吐掉葡萄皮,勾了勾手指,陈睢便犹疑着上前。   “她没有组织兵力,更没有再回南诏旧国,而只是盘桓在京都,设陷阱,抛诱饵,残害忠良的同时,又在暗地贿赂各方官员,致其腐败。   哪怕女儿疯傻,她都置之不理,可见其复仇心切,委实难判。”   “阿柔分析的,亦是我心中所想。”江元白从外头回来,白净的鞋上沾了污脏,南地潮湿,泥泞难走,往往巡查一圈,鞋子就要重新换掉。   江元白又是个亲力亲为的,初到此地,他披星戴月,宵衣旰食,半月时日,竟也瘦了一圈,显得身形越发颀长。   “那日方凝怂恿母亲在我茶水里下毒,里面的药便是能叫人听之任之的毒/物,若我喝了那盏茶,亦会被她钳制利用。   她们母女二人,苦心经营,眼看就要形成一张复杂的人际网,可惜,岳丈岳母神通广大,发现了她们的巢穴,将后期计划悉数捣毁。”   他呷了口茶,额头上浮起细密的汗珠。   南地炎热,尤其接近初夏,晨起的时候太阳便是刺目的白,更别提到了晌午,简直又憋又闷,连丝风都透不过。   一场雨,来得急,走的也快,将将松散些,身上又黏湿起来。   “你这岳丈岳母叫的愈发熟练了。”陈睢啧啧,又看着陈怀柔媚眼含春的漂亮样子,忍不住笑道,“我姐就是个见色起意的主。”   三人碰面,将京中形势照旧捋了一遍,建元帝与杜兴平之间因为靖国公孙子的事起了嫌隙,也不复往昔那般牢固。   凡是利益垒成的逞城墙,多半也会因为利益而土崩瓦解。   江南的势力被铲除,李清绮回京时自然也没什么好心情,与方鸿卓三言两句拌起嘴来,吵到半夜竟然开始摔盘子砸碗。   听响的婢女小厮战战兢兢听着里头熄了叱骂,起先嗓门最高的方鸿卓,竟然哀求似的抱着李清绮,外头人见了,只以为方大人疼爱夫人,可房内的方鸿卓,简直是痛不欲生,浑身如蚂蚁啃噬一般。   这感觉一来,他哪里还敢与李清绮拌嘴,忙跪下抱住她的腰身,这才得了丸药,舒缓下来。   江元白尚未就寝,书房中只留了江松在旁侍奉烛火茶水,门一响,江松迷蒙的眼睛兀的睁大,待看清来人后,又咧嘴高兴的迎上去,接过温好的汤羹。   “乡君又给大人炖补品了。”   “不是,是陈睢吃了犯吐的,这才拿过来给他。”   陈怀柔照例转了一圈,江松给江元白盛了一碗,那人已经站起来,与陈怀柔对侧站着。   “有事?”   他问,同时看见陈怀柔拿起书架上最外侧的一本典籍,目光一扫,人将陈怀柔圈在怀里,门咔哒一声,江松识趣的反手掩上。   “你不觉得进度有点太快?”陈怀柔用典籍隔开他的桎梏,绕到一旁,随意翻了两页,抬眼,明眸对上他幽深的瞳孔,他生的委实好看,尤其这般深情望着你的时候。   那一双眸子,仿佛星辰灿烂,叫人怦然心动。   “若我明日就死了,这兴许就算不得快。”江元白笑,薄唇轻启,贴着她的耳垂擦过。   “为什么?”陈怀柔竟觉得对转过身子,脊背贴在书架上,仰面看他。   江元白从她手中抽回典籍,放回原处,以巾帕拭手后,捧着她的腮颊,两人鼻梁相接,一丝一丝的温热喷吐到面上,房中的气氛霎时变得有些诡异。   陈怀柔咳了声,江元白移开脸,却未松手。   “知道我为什么选陈景林吗?”   对于建元帝的几个儿子,从前在齐州有所耳闻,陈承弼也偶尔评判几分,大皇子依傍皇后极其雄厚的外祖父一家,自小养的金贵,更有甚者,许多人已经将其当做未来东宫的主子,对其格外恭敬。   二皇子是沈贵妃的长子,自贵妃得势之后,地位跟着水涨船高,后来贵妃娘家人受到建元帝的抬举,兵力逐渐与皇后娘家抗衡,最近几年,更是长期呈压制性姿态,于是朝中对二皇子的呼声也越来越强烈。   其余的几个皇子,母妃大都奉行中庸之道,不争不抢,安分守己。   陈景林母妃是贤妃,小宫女爬上来的妃子,母凭子贵好容易熬到妃位,更懂得察言观色,明哲保身。   陈怀柔自然想不明白,为什么江元白偏偏会选陈景林。   “我跟他在入京之前,已经见过。”   陈怀柔一惊,下意识的立刻反问,“何时,为何事?”   “当时被人囚禁在京郊废院,不见天日,与我一同被抓的人里,有一个是四皇子陈景林,”说起当年旧事,江元白面不改色,眉眼间却有种疏离感。   “知道是谁对我们下的毒手吗?”江元白粲然一笑,心情仿佛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陈怀柔摇了摇头,“你现下身上的余毒,不会就是那个时候留的吧,是李清绮?她怎么可能,怎么会...”   不可思议,即便李清绮会制毒,她为什么会对江元白动手,还有陈景林?!   “我跟方凝的婚约,是父亲生前与方鸿卓定下的,多年不联系,她得知我要进京春闱的消息,恐我身份低微,糟蹋了她女儿的好姻缘,便下了狠手,加了腌臜的药。   而陈景林,原因更简单,李清绮早就投在二皇子门下,以往藏而不显,今岁方鸿卓便露了马脚,公然对二皇子示好。   李清绮只不过先选了个在她看来最弱的皇子下手,偏偏陈景林倒霉...”   想起那些年那些日子的囚禁,以及险些沦为有着特殊癖好贵胄的玩/物经历,江元白如今倒有些释然。   陈怀柔没想到,两人竟然有此渊源。   “我起初不知是李清绮下的手,后来做了两年官,也渐渐查清父亲当年死因,从而慢慢开始注意李清绮。   方鸿卓这个礼部尚书,大部分时间都听李清绮的摆布,包括升官结交。”   “你跟方凝...”   “我不喜欢她。”   “那倒是,见过我以后,你哪能轻易喜欢旁人。”陈怀柔绞着胸前的两绺头发,忽然问,“你当年惧怕被扯进沛国公的浑水,怎么现在不怕了?”   官做大了,人也自信了? 第48章   这个问题, 江元白也想不明白。   一来他自小受到的教育,是不会喜欢上一个文墨不通,嚣张跋扈的贵小姐, 二来他每每看见她都会做的噩梦, 无疑预示了沛国公府日后的劫难,既知国公府难逃灭门, 他自是不会与之过分交往。   是以,当年陈怀柔献出的金银珠宝,官场关系, 对他而言,远不如保命重要。   哪怕那个人如此鲜活的跃入自己的脑海中, 皆不足以让他失去理智来为之搏命。   如果硬要找一个理由,也许是现在的他, 足够强大,也自信能将沛国公和她护在羽翼之下。   当年的他,什么都不是。   “我也不知道。”他笑,拇指擦着陈怀柔的鼻尖,慢慢移到唇上, “见色起意?”   “鬼才信,那你这反射弧未免太长了些,本小姐当年美貌更甚今日。”陈怀柔推开他, 又特意寻了别的话题。   “我哥的来信你看了吗?”   她指的是陈旌与司徒宏北上的事, 司徒宏率军从密林中暗自行军, 意图很是明显。   “恐岳丈岳母大人会紧随其后,与他们汇合共同举事..”   “不是举事,是复仇,让该死的死, 该惩的惩,让真相大白天下,让建元帝和太后为他们所做之事付出代价。”   陈怀柔纠正了他的说法,殷红的唇因为慷慨激昂而变得水盈盈,江元白不置可否。   “自四皇子代行祭祀之礼后,大皇子与二皇子屡次与他示意拉拢,据暗线消息,二皇子有夺权篡位之心。”   江元白叹了口气,捏着手负在身后。   自他答应出任节度使之后,便对朝局计划有了改观。   今日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他只觉得京城乃是非之地,无论何等人踏入,都会被拽进那一滩浑水之中,就连最初入京的企图,也都变得无可厚非。   “杜兴平也要跟着造/反?”陈怀柔忍不住吸了口气,又道,“大皇子呢?他不会一点消息都不知道吧?”   “起先是不知道的,后来我们着人透了些给他,他已经跟左相联合了兵力,只等二皇子与杜兴平起兵之时,来个殿前救驾,届时二皇子必然失去入主东宫的机会,满朝上下,也无人能与之抗衡势力。”   若果真这般简单,江元白今日也不会愁眉紧锁。   此其中,必然还有纠缠不清的暗线。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四皇子呢?   “正如你想的那般,四皇子要看着他们两人争斗,”江元白顿住,回头,若有所思的似自语一般,“我虽不知他具体想如何行事,可无非结果有二。   其一,在大皇子二皇子打的火热之际,挺身对建元帝相护,得其重用后,与二位皇子残存下来的那位再去争夺入住东宫的机会。   其二,借两皇子之乱,杀建元帝,将罪名安在那两人头上,借圣旨昭告天下,他才是建元帝名正言顺立下的储君..”   “他会仿写建元帝的笔迹?”   江元白笑而不语,点了点头,陈怀柔便有些惊诧过度了。   原四皇子城府如此之深,竟然早早想好了退路。   模仿一个人的笔迹,达到以假乱真的程度,绝非一朝一夕之笔力。   “你会回去?”陈怀柔慢慢沉静下来,对上他深沉的眸子,功成名就,高官傍身,这不就是他最初考取功名的目的吗?   江元白并没有立刻回答她,他只是凝眉深思,继而回头冲着陈怀柔轻笑,“你觉得四皇子会选哪条路?”   若按稳妥,自是第一条,若论捷径,没有比第二条更为便利的了。   尤其是经过今岁春闱之后,四皇子借机笼络了不少新贵,如今正遍布在京畿之地,为其效力。   想到这里,陈怀柔难免想起那个清隽的少年,周昀。他得中状元后,没有按部就班到翰林院入职,反而去了京畿府,上手办的就是盐司案。   当时的巡盐史是大皇子的人,被二皇子找到他把柄后,上报朝廷,刑部主理,大理寺监察,左相哪里沉得住气,当即挥挥手,启用了御史台的眼线,一路从中阻挠,直到春闱过后。   周昀竟不知艰险的冲了上去,他跟的官员是朝廷里有名的不怕死,在朝二十多年,得罪了不少同僚,虽刚正不阿,官位却很难爬升。   建元帝特意让他主审巡盐史的事,想必也是对左相恼怒了。   “四皇子他连盐司都收入囊中了,礼部,吏部也有他的人脉。经过二皇子与杜兴平起兵,兵部也会悬空,你们也已经找到了后补人选吧。”陈怀柔慢慢想着,忽然又道,“是西营郑将军?!”   江元白点了点头,“兵部沉疴较多,郑将军是武将,底下效忠的将士骁勇忠诚,推他上去,可服众。”   “最重要的是,郑将军早年受过贤妃的恩惠吧。”这事还是幼时听爹娘说过的,陈承弼知晓宫中许多旧事,每每以杂文轶事的方式讲给他们几个听。   陈怀柔爱听故事,久而久之,也就将这些往事印在脑海里。   天下利益,往往纠缠甚多,没有人能真正的独善其身。   “不提他们了,今日我有空,我们去爬山吧。”江元白咳了声,掩着唇眉眼带着笑意。   “不带陈睢?”陈怀柔有些不落忍,便听江元白叹了口气,惋惜道,“也对,陈睢现下身子不适,要不然我们改天。”   “不用了,就咱俩去吧。”   陈怀柔往前跳了两步,回头,“还不走?”   山花烂漫,尤其是入夏之后,南地的野花开的遍地都是,招来蜂蝶狂舞,陈怀柔带着帷帽,手拿团扇,拍打着盈盈绕绕的蜂子,不多时便热的有些难耐起来。   往年的这个时候,齐州和京城都只是换了春衫而已。   南地热的燥人,她将衣领往后拨开,四下看了圈,江元白已经在上头亭子等她,下面也没有来人,她索性又将领子扯开些,以帷帽遮挡,用力扇了几下。   好容易去了汗珠,心里头也跟着舒爽。   “阿柔,你..”江元白的声音自身后猛地传来,陈怀柔手忙脚乱撩起衣裳,两手重新握拢。   饶她动作快,江元白还是看见那纤细莹白的一截皮肤,因为炎热,泛着浅浅的粉红。   他咽了咽喉咙,别开眼睛。   心里却始终记着那幅春色。   身上也就热了起来。   “阿柔,你是不是热?”   明知故问,陈怀柔起身抬头,看着赤白的太阳,忍不住又扇了几下,懊恼道,“我也是鬼迷心窍,这样的天气,出来爬的什么山?”   团扇扇的簌簌作响,薄透的衣衫像翩跹的蝶,振翅欲飞。   “江元白,你有什么话,就赶紧说吧,也不必非约我爬到山顶,我不会被累死,但能被热死,你就高抬贵手,别卖关子了。”   她停下团扇,后脊靠向嶙峋的石头,轻轻倚着。   江元白一愣,却没料到她窥破自己的心思,遂忍不住笑了笑,抿唇看她,“府里有眼线。”   “四皇子的人?”   “大概是。”江元白捏着下颌,思量了半晌,“照此形势,他应当会选第二条路了,杀建元帝,取而代之,风险会大一些,诱惑却是十足,可叫他一步登天,免去不少麻烦。”   “他让人来监视我们,是为了什么?”   “应当不只是我们,他要成事,必然对每一个支持者都倍加小心,他只是怕我们泄露机密罢了。”   自古以来,皇室的心,都只是为了自己权衡。   当有利益共通之时,他可和颜悦色,仁义慈善,反之,则会穷形尽相,歹毒凶残。   “那你,在他成事后,还回去吗?”   凉风出来,将身上的黏腻吹干,江元白望着陈怀柔,薄纱掩映下的小脸,看不真切,却让他听出了一丝期许。   他俯身,就着她薄薄的帛纱,吻上她的唇。   京郊的驻守,比任何一地都要严苛。   军队潜伏在密林中,已经等了数日,粮草充足,兵器锐利,只是热起来的天有些阴晴不定。   司徒宏看了眼乌云蔽日的天空,与陈旌小声道,“夜里有雨,派出去的那三支小队,要抓紧在雨停之前回来,别留下脚印子。”   陈旌嗯了声,逡巡过周遭的情势,又压着嗓音回他,“祖父,陈景林还没有动静,郑将军的队伍,现下在禁宫巡视。”   “就这几日了,杜兴平是想给儿孙谋取前程,建元帝指望不上,便要另立新主,二皇子,不是做皇帝的料,左相和皇后铺好了网子,等着他们跳呢。”   司徒宏低头,咽下喉中的腥甜。   蛰伏十几年,这是离报仇最近的一次。   不管是建元帝还是太后,更或者说是官居兵部尚书的杜兴平,一个都跑不掉。   “祖父,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还有另外一条路可以走。”零星的雨点稀稀拉拉的掉落,打在叶子上,溅起薄薄的浮土。   陈旌勾着唇,目光灼灼,司徒宏转头,矍铄的眸子紧紧盯着他,“旌儿,你什么意思?”   空气变得沉闷起来,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宁静,有种吞噬万物的阴晦感。   很快,疾风骤雨,噼里啪啦的打落,营帐之中,陈旌拍了拍身上的雨水,隽秀的面上挂着鲜少可见的冷峻。   “旌儿,事到如今,凡事都要三思后行。”对司徒宏而言,他要报仇,这也是支撑他活下来的信念,找到凶手,洗雪清白。   至于旁的,他根本不想再管。   陈旌慢慢抬起头来,一字一句看着充满怀疑的司徒宏,坚定道,“祖父,我们之所以被污蔑,被诛杀,是因为我们站的不够高,不够远,若是我们再站高一些,高的让所有人仰视,你说,还有人敢不服吗?!” 第49章   “三郎, 你出去了?”爬山回来的两人,汗津津的,两颊都泛着红晕。   他们进门的时候, 恰好看见从外头走来的陈睢, 穿着一袭淡紫色锦服,手里还挂着一个什么东西, 在指间绕来绕去。   陈怀柔瞥了眼他的腰间,明晃晃的匕首上,几颗宝石熠熠生辉, 正是陈旌送的那把。   “你带刀出门,作甚去了?”陈怀柔走过去, 仗着台阶压在他肩膀上,眉眼一瞪, 陈睢龇牙咧嘴的捂着肚子,“姐,你出去玩都不带我,这会儿倒关心起我来了,我就是去四处溜达, 去集市逛了一圈,还能作甚。”   他矮着身子溜了出来,转头就往院里走。   不对劲。   陈怀柔跟上去, 一把拽住他的衣领, 往后一拉, 陈睢哎吆一声,为怕她受伤,自己垫在了下头。   “姐,你好歹是个姑娘, 面前还有个心上人看着,就不能文雅点,你弟弟的面子都丢尽了。”陈睢拍了拍手,扶着她站起来,一眼看到同样犹疑的江元白,眼睛不由得有些躲闪起来。   夜里,寂然无声的院子中,一道黑影摸着墙壁,慢慢开了大门,骑上一早备好的快马,直奔城北而去。   待人走远后,又有一人跃上墙头,侦查片刻后,悄悄潜回后院。   这时,两道身影才从暗处慢慢走出,正是江元白与陈怀柔。   “三郎要去哪?”陈怀柔转过脸,对上江元白一脸的沉思。   “阿柔,如果有一日,你不得不在亲情与我之间,选择其一,你会抛弃我吗?”   “什么意思?”陈怀柔蹙眉,却见江元白微微摇头,“但愿是我想多了。”   陈承弼与孟氏,从一开始就对江元白很是喜欢,他们不存在对立,陈睢更是,热情似火,至于陈旌,两人并没有太多交集,也是谈不上选择。   江元白这个问题,问的陈怀柔好几日都想不明白。   直到京中来信,四皇子密诏他回京,陈怀柔才无暇顾及,与江元白商量半晌,决定暗中溜回京去。   爹娘已经与大哥接上头,李清绮因多处据点被铲除,忙的焦头烂额,与方鸿卓在府中发生多次冲突。   陈承弼心细,找到突破口后,查出京城李清绮手下最大的药材铺子,那里流水大,每日人来人往,好些药材还供应王孙贵胄。   禁/药亦有,他跟孟氏蹲守多日,成功拿到了方鸿卓所食之药,同时,也知道了下在江元白和陈怀柔身上的药,都是南诏旧国宫廷中只有皇室掌握的药剂。   静谧的寝宫内,淡淡的安息香燃的极快,一转眼,白线破开,悠悠缠缠的荡成屡屡灰烬,建元帝的怀中,搂着新得的美人。   帷帐低垂,忽然,他猛地坐了起来。   美人骇然一惊,掩着胸口娇弱的问道,“皇上,您做噩梦了。”   她熟稔的靠在建元帝胸口,小手揉着他的肩,温柔缱绻。   建元帝的神经慢慢松懈下来,他的确做了噩梦,竟梦见死了多少年的孟大将军,提着剑,虎视眈眈的对着自己一剑刺了过来。   他被捅成窟窿,血流不止,孟大将军哈哈哈大笑,银白的发赤红的眼,活脱脱是地狱里的阎罗。   他被惊醒,浑身湿漉漉的,吊着的气慢慢捋顺后,他趿鞋下床,刚刚缓过神来,便听见宫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什么人?!”   做皇帝多年,他的警惕心一直很强,几乎就在同时,他疾步走到墙角的剑鞘前,噌的一声拔出剑来,对着门外侍卫又问,“有谁来了!”   侍卫扫了一圈,忽然双双拔剑,低声急道,“皇上,是禁军,是杜..”   他话未说完,喉咙忽然中了一箭,当即被钉到门上。   嗡的一声,门板晃了晃,建元帝忍不住往后退了几步,宽大的衣裳垂到肩膀,他厉着嗓音大喊,“护卫军何在,速来救驾!”   杜兴平身穿银白甲胄,率重兵浩浩荡荡奔袭进建元帝寝宫,戍守的将士,不少是他的部下,如今看他两眼发明,一身凛冽,不由得面面相觑,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护驾!”   一声尖细的嗓音划破长空,侍卫们纷纷回过神来,紧接着,便是刀剑碰撞在一起的嗡名声,银光不断在漆黑的夜里澎溅出火花,嘈杂纷乱的厮杀中,二皇子终于现身。   他站在阶下,以手叩门。   建元帝身后的美人,早就被吓得站立不稳,她拽着帘帐,哆嗦着看着门外那人的影子渐渐放大,直到贴着门框一动不动。   她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   “父皇,儿臣前来救驾了。”二皇子的声音犹如淬毒一般,每一句都让建元帝觉得森冷无比。   他冷笑一声,手持长剑将剑尖对准了门口,肃声道,“是来救驾?还是来逼宫?”   二皇子抬起头,轻声叩着门,“父皇,事已至此,又有什么分别呢?您年纪大了,总有不中用的时候,不如就趁现在,写了立储遗诏,这江山,儿臣替你坐。”   建元帝回头,寝宫中的美人不知何时退到了后门,将一打开,便被一剑封喉,接着,几排侍卫蜂拥而入,将建元帝围了个水泄不通。   “你们都要反?”建元帝收了剑,冷眸扫了一圈,忽然狂放大笑起来,“可笑小儿,竟如此自不量力。”   “父皇,你就立遗诏吧,儿臣定会风风光光将你葬入帝陵,也会让皇后下去陪你,父皇,儿臣会做个明君,会像你一样,杀伐果决。   杜尚书跟儿臣都说了,你忌惮他,忌惮他知道你的秘密,有些事,也是时候该亲自去跟死人交代了,父皇,您说,是不是?”   年轻的脸上写满了肆意与兴奋,那是对权力无限的渴望。   建元帝从头到脚仔细打量着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儿子,忽然低头,扔了剑,二皇子面上一喜,只以为他遂了自己的心意。   “父皇,我...”   “当真不改?!”   二皇子愣了下,下意识的对四周警惕起来,回身,是杜兴平的人在厮杀,几乎呈压倒性的局势,没什么好怕的。   “父皇,你若是再犹豫,我可要效仿你的手段,让你身染恶疾而暴毙..”   “逆子!”建元帝猛一击掌,宫外墙头万箭齐发,以杜兴平为首的禁军抵挡不过,没多时,他带领的几百人便只剩下十几个锁在墙角,再不敢露面。   “你对我早有防备?”   话音刚落,大皇子便清风霁月的从后头走出,上前恭敬对建元帝行礼后,不屑的望着二皇子,嗤道,“以下犯上,弑君篡权,二殿,你简直太让父皇失望了...”   ...   “宫里乱了吗?”司徒宏负手在密林走来走去,陈旌摇头,“不到时候。”   四皇子陈景林还未插手,城门的守卫亦没有换成可靠的那波。   “旌儿,你想好了。”司徒宏郑重的又问了一遍,目光朗然。   “祖父,我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你放心,这个计划,从我入营时,便开始布置了,郑将军...”   “郑将军怎么了?”陈睢打了个哈欠,从营帐内走出,他连续奔跑了几个昼夜,早已是精疲力尽,小睡了一会,起来后眼睛依旧是红的。   陈旌与司徒宏对视一眼,上前拍打着陈睢的肩膀,严肃道,“三郎,此番凶险,你应当清楚,既然来了,大哥会护你周全,一会儿打起来的时候,你尽量跟着我,别跑远。”   陈睢不以为然的笑,抱着胳膊挑了挑眉,“我哥在,我自然什么都不怕。”   他是为着孟大将军的仇,司徒满门的冤。   他在沛国公府养了十六年,早就是沛国公陈家的人了。   陈旌复看他数遍后,压低嗓音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当初你的父亲桓王,只差一点,便会被立为太子。”   陈睢滞住,他不觉往后站了站,“大哥,你什么意思?”   陈旌唇角勾起一抹笑,看的陈睢有些不知所以。   “没什么,三郎,你到底是桓王的儿子,身上流的是皇室的血,你要记住,你的仇人是建元帝,是整个皇室!”   “可是大哥,我是爹娘的儿子,我没想那么多,我得活着,给他们养老。”陈睢警觉,忽然上前握住陈旌的胳膊,“大哥,你别糊涂。”   就在这时,一道响箭划破长空,升至最高处,怦然绽开。   陈旌一把抽出长剑,厉声下令,“出发!”   往日里灯火辉煌的宫城,在此刻变得尸首纵横,遍地□□,在大皇子与建元帝拿下杜兴平与二皇子的同时,贵妃自缢。   大皇子搀扶着建元帝,还未走出寝宫的大门,四皇子便率精兵强将,将寝宫里外四道门,全部封锁,墙头弓箭手,亦在此时重新修整弩/箭,将矛头对准了建元帝和大皇子。   四皇子陈景林从未表现出如此冷静果决的战斗力,他几乎没有与建元帝说话,只有两个眼神的对决,便挥手令人射箭屠戮,紧接着便是大火猛攻,他们在一墙之隔的外沿,亲眼目睹了里面人被大火炙烤焚烧的惨状。   陈景林转过身,从侍卫手中去过弓/弩,纵身一跃,立在墙头上,建元帝与大皇子本已躲进寝宫内,却被浓烟呛得不得不回到宫院中。   陈景林拉满弓,蓄势毫不犹豫的射出,弓箭直直的窜向建元帝的胸口,他站立不稳,猝然吐了一口血。   大皇子将建元帝推出,挡在自己身前,一边对着陈景林大骂,狼子野心,黑心黑肺,杂种孽种...   最后的一支箭,射透了建元帝,将他与大皇子穿在了一起。   陈景林收箭,与暗卫一同去了上书房。   那里,礼部的官员已经准备好了。   天亮之时,新帝继位。 第50章   雨势渐大, 一遍遍的冲刷着宫城的每一处角落,临近天明的时候,建元帝的寝宫被烧的只剩下黑乎乎的骨架。   肃穆而凝重的氛围中, 不断有侍卫抬着尸体来来回回, 礼部备好了棺椁,烧的看不清面目的建元帝, 如今正躺在里头。   四皇子与礼部的官员对完丧葬登基流程,郑将军的护卫队已然将宫城全都搜索完毕。   大皇子和二皇子的党羽,虽未拔除干净, 残余的势力群龙无首,也已经不具威胁性。   离城门大开还有一个时辰, 四皇子目光忽然落在宫墙上,那里是一处角楼, 按理说,上面站的应该是郑将军的人手。   可他远远看去,却觉得有些异样。   内侍要来千里望,四皇子将放在眼睛上,神色骤然大变。   便在此时, 一记冷箭穿过千里望直直嵌入他的左眼,一声凄厉的惨叫,周遭礼部的官员纷纷混乱起来。   雨势越来越大, 角楼处的呼喊却像山呼海啸一般, 四皇子心中无比惊骇, 饶是已经备好的诏书,却在此时此刻变得毫无用处。   他怀揣诏书,狼狈至极。   “四殿下,郑将军叛了我们, 殿下快逃!”内侍刚说完,便被人从后一剑斩杀,紧接着,无数侍卫身穿甲胄,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在场官员全都拿下。   “你,为什么背叛我!”困兽犹斗,四皇子不甘心的斜眼瞪向郑将军。   郑将军冷眼睨他,将身子让开后,便见身穿黑衣的陈旌与陈睢相继走出,陈景林骇然失色,捂着眼睛连连后退,如同看鬼一般,指着陈旌结巴道,“你没死,你果然没死,父皇说的对,你们沛国公府,早就怀了逆反之心。   你们这一家子乱臣贼子...”   “这句话,送给你们皇室才更妥帖。”苍老的声音从人群中传出,在众目睽睽之下,司徒宏慢慢走了出来。   他须发银白,满面褶皱,在场的官员忽然不知谁喊了一声,“司徒宏..”   “是司徒将军?”   “那个通敌叛国的罪人?”   “他竟然还活着,要不是他...”   ...   “你是司徒宏?”   对于陈景林而言,司徒宏只存在他的记忆中,他知道孟大将军死后,司徒宏通敌,司徒一家满门抄斩,面前这个雄壮的老年人,真的会是传说中的司徒宏?   “是我,我是司徒宏。”   话音刚落,便听到周遭传出低低的吸气声。   “我要来揭露当年真相,一个因为功高盖主,而被建元帝毒杀的真相,孟大将军一辈子戎马倥偬,得胜归来,被建元帝授意兵部尚书杜兴平,暗中毒害。   我背上通敌的罪名,也只是因为我发现了此中玄机,被围剿不成,反遭诬陷。”   大雨瓢泼,下的愈发壮烈。   “我司徒满门,无一留后,这样的朝廷,这样的帝王,凭什么值得我们效忠!你们服吗?!服吗?!”   他声音厚重,犹如穿过重重雨幕,击破人的耳膜。   “当然不服。”陈旌的脸上挂满雨水,他与司徒宏并肩站在一起,目光落到郑将军身上,两人对视后,很快别开眼去。   “当年的桓王,他做错了什么,无非是做皇子的时候,更得先帝喜爱,在建元帝即位后,却对其恨之入骨,寻了私心诛杀了桓王极其军队。   皇天有眼,桓王遗孤尚存人世...”   这与计划的完全不一样,陈睢往后退了一步,手被陈旌抓住,举到半空。   “我家三郎,自幼承蒙沛国公不弃,养在府中。他乃是桓王府中婢女所生,机缘巧合没有死在那场屠戮之下,桓王仁厚,礼待下人,其子孙亦会如他一般,承袭先帝意愿,做一个开明慈善的君王!”   他声音铿锵有力,如同鼓槌般砰砰敲打着在场每个人的心脏。   听得热血澎湃。   “可,如何证明他就是..”   这声音低低的,几乎听不到。   陈旌从陈睢脖怀中取出一枚玉佩,“桓王贴身之物,生前倍加喜爱,谁还有疑虑。”   满城都是郑将军的手下,还有被私放入宫的司徒宏军队,谁敢有疑虑。   除了陈睢。   他心中充满了不解,玉佩哪来的,什么时候放在自己胸口的,爹娘说了,他爹桓王的确有造反之心,没有冤枉。   大哥在这作甚?!   他虽不解,却不能拆台,只能任由陈旌拿他当幌子,忽悠的所有人齐齐跪下,大喊“为新帝尽忠!”   他就,这么,莫名其妙,登基了?   他不想做皇帝,他就想做陈家三郎,逍遥自在的陈家三郎。   他想姐姐,想爹娘,也想放在周玉家里的那只大公鸡。   “三郎登基了?”陈怀柔哭笑不得,在花厅来回踱步后,禁不住又问了一遍,“三郎,是不是听错了,三郎怎么可能?”   “他就是个孩子,他怎么可能做皇帝,疯了吗,大哥是不是疯了,他要三郎死吗?!”   陈怀柔气急,忽然猛地一拍桌案,“你得帮我想法子!”   “杀红眼的人,不会听任何人的建议,你大哥,恐怕早就起了谋逆之心。尤其是知晓陈睢身份后,他..”   “他是多么和风儒雅的一个人,他不该是这个样子。”陈怀柔叹了口气,“我爹娘呢,来信了吗?”   “放心,他们处理好李清绮的事之后,已经远遁江湖了,待你我撇清一切,离开京城,便可去寻他们。”   “不带三郎了吗?”   ...   “哥,你饶了我吧,行不行,饶了我,我这辈子就会一件事,招猫逗狗,我当不了皇帝,哥,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你放我走吧,我找姐去...”陈睢绕着桌子来回转了好几回,一打眼看见榻上备好的龙袍,不由得汗又流了下来。   他趴在桌案上,望着一本正经写字的陈睢,与他商量,“哥,要不然皇帝你来做,你不是最疼我吗?”   听到这里,陈旌才勉强给了个反应,他抬起眼皮,淡然道,“最疼小柔,其次才是你。”   陈睢一愣,抓着他袖子不依不饶,“我不管,我要出宫,我要去找爹娘,找姐姐,我不留在这里,这太臭了,到处都是血腥味。   我怕!”   “那晚上找两个得力的婢女陪你。”   陈旌头也没抬,圈好那几个官员的名字,将剩余几个化了红叉。   折子盖好,他两手压在案上,仰面将脊背靠在椅背上,看着陈睢急的抓耳挠腮,不由微微笑道,“三郎,你有没有想过,日后将爹娘接进宫来,享无上恩荣,小柔,这偌大的宫城,她想住哪,便住哪?”   “不,我从没想过,哥,爹娘不会喜欢,姐也不会高兴。这里再大,也是冷冰冰的。”   陈睢抱起胳膊,只觉得面前的陈旌如此陌生。   “她为什么不高兴?”陈旌坐直了身子,两手交叉,“她不喜欢这里,我可以再建几座别宫,她不是最爱漂亮衣裳首饰吗,我可以搜罗天底下最好的东西给她,三郎,你觉得,她会喜欢吗?”   他说着,竟慢慢笑了起来。   陈睢觉得那笑就像一把剑,戳的人不敢抬头看。   “哥,你不太对劲。”   “我们一家人,这辈子都在一起。”   “姐要嫁人的,我也要...”   “她嫁给谁?”陈旌一派桌案,骤然站了起来,“放心,从今夜之后,天底下再也没有江元白。”   “你做了什么!”   陈旌又慢慢坐下去,不急不慢的拿起桌案上的狼毫笔,捻着溜滑的笔尖,一字一句道,“我已派人寻到他们住处,他会被杀,然后小柔伤心难过几天,最后回到我们身边,三郎,我这么做,是因为江元白根本配不上小柔!”   “你为什么这么做,大哥,你为什么变了个人一样,为什么,以前不好吗..”   “不好,三郎,你不懂,我喜欢小柔,不是哥哥对妹妹的喜欢,是丈夫对妻子的喜欢。我喜欢她,也愿意把天底下最好的东西给她。   除了我,没人这般爱她了。”   “可姐姐不喜欢你...”   “没关系,我喜欢她就够了。”   狼毫笔尖的毛被一把撸/掉,看的陈睢心惊肉跳。   .....   “跳崖了...”   陈旌手中的笔咔嚓一声折断,底下的侍卫战战兢兢不敢靠近。   “她怎么会跳崖,为什么?”   陈旌身形晃了晃,未待侍卫开口,他便猛地喷了一口鲜血出来。   猩红的血骤然染红了面前的奏疏。   “乡君她,抱着江大人的骨灰,头也不回的跳了崖,那山崖,万丈高,底下没有水,若是跳下,肯定没有生的希望...”   “去搜,去找,活要见人,死..她不可能死的,她那么聪明,怎么可能为一个男子跳崖,荒唐!”   ....   数月之后,秋高气爽。   临安城的雨,下了一场又一场,将天洗涤的更加透亮,抬头看去,宛若一面明镜,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   “哎,娘爱吃鲥鱼,别买鲤鱼,买鲥鱼。”“跳崖”的人正拽着化成骨灰的江元白,弯腰在鱼贩前挑鱼。   清早的鱼活蹦乱跳,张着嘴大口呼吸。   江元白刮了刮她的鼻尖,果然选了一尾鲥鱼,两人并行,继续在菜市场逛游,入目都是碧绿的青菜,江元白略微低了头,“你要吃清蒸还是红烧..”   “红烧吧。”   “罢了,还是清蒸,晨起听你嗓子咳了几声,过几日再做红烧。”   “我嘴里淡,要吃点有味道的。”   “无妨,给你炸了琥珀核桃仁。”   “三郎最爱吃甜,若是他在,还不知如何高兴。”提到陈睢,陈怀柔的兴致又蔫了下去。   江元白摸了摸她的脑袋,忽然身后传来一声脆生生的叫喊。   “姐,做什么好吃的!”   两人齐齐回头,柔软的日光下,陈睢身着一袭水青色锦衣,眉眼弯弯,他笑着,伸手抹了把眼睛,“想死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啊!正文完结了!番外以后再写,我真的要闭关了,写文以来,第一次正儿八经闭关准备考试,我甚至觉得自己要挂掉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11月再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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