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事房悠闲日常》 作者:沈青鲤   作品简评   身为敬事房的姑姑,陆湘一直独善其身、本分做事,过着平静如水的日子,直到有一天,皇后命她操持皇子们的婚前之事,六皇子赵斐的意外闯入,打破了陆湘宁静的生活…   女主陆湘拥有异于常人的寿命,为有心之人利用,造成奇特的局面。开篇便为读者设下巨大悬念,通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故事,揭开了女主的神秘面纱,最终男女主彼此交心,彼此救赎。本文文笔流畅清新,设定精巧特别,不落俗套,令人耳目一新。 第1章   是夜,月朗风清。   各宫各处渐次熄灯,唯有皇城西北角的敬事房灯火通明。   宫中向来分工明确,内廷十二监、四司、八局各司其职。比如内官监掌木、石、瓦、土之作,专司宫室、陵墓营造,尚膳监掌御膳及宫中筵宴食用诸事,又如宝钞司专管粗细草纸掌造,内织染局掌管宫内御用缎匹及染造渚事。   但敬事房有些特别,独立于内廷二十四衙门之外,统管天下八万宦官,还兼着主子万岁爷的内帷之事。   一入夜,别处熄灯打烊,却是敬事房最紧张忙碌的时候。   今晚就不太平。   敬事房总管太监王德全坐在上首,手里捧着茶盅,面上看着泰然,声音有些焦急:“什么时辰了?”   边上小太监回道:“爷爷,丑时三刻了。”王德全十二岁入宫,在宫里足足呆了二十五年,徒子徒孙一大堆,便是攀扯不上关系的,都敬称他一声爷爷。   “去养心殿伺候的人还没回来?”王德全皱着眉头问。   “今晚圣上翻了郑采女的牌子,许是在兴头上。这个时辰了郑采女还在里头,小顺子特意叫小的回来请爷爷拿主意。”   王德全白他一眼:“没用的东西。”   小太监赔着笑,缩着脑袋低声辩解着:“不是小的们不中用,实在是……小顺子在门外提醒了陛下两回,里头没动静,养心殿的公公们都不动,咱们也不敢进去啊。”   “罢了,”王德全知道小太监说的是实情,遂没再骂他,缓了缓神色,看向一旁的陆湘,“陆姑姑,这事还得劳烦你走一趟。”   陆湘道:“养心殿的事,一向都是罗少监在管,我若过去,怕他多心。”   王德全听她这般说,赶忙挥了挥手,一脸嫌恶道:“不成器的东西,该他的差当不好,劳动姑姑,合该他过来磕头求着姑姑出马,哪有他说话的份儿?”   皇帝贪慕美色,宫中人尽皆知。   想把美人从主子万岁爷的龙榻上拉下来,王德全不敢,养心殿的人不敢,罗少监这等货色就更不用说了。   “罢了,我若不去,只怕你们又要去惊动皇后娘娘。”陆湘在宫中行走,多得皇后关照,顾念皇后一向忧心龙体安康,终是站了起来。   “正是如此,正是如此,我让罗平跟你一起去。”王德全见陆湘终于应了,热络地站起身送她。   “不必,我自己过去,”陆湘自披了斗篷,“给个灯笼就是。”   提着灯笼,陆湘快步走出了敬事房。   敬事房位于皇城西北角,与御花园隔着一条甬道,左边挨着针工局,右边接着宝钞司。陆湘出了敬事房,一路沿着宫墙向南,快到慈宁宫时转向东,没多时就到了养心殿。   皇帝这几年不爱住在乾清宫,白天在这边处理政事,晚上在这边临幸宠妃。想想也是,乾清宫离坤宁宫太近,但凡闹得出格一点,必然要惊动皇后,哪里比得上养心殿这边清净自在。   值守的黄门一见到陆湘,赶忙上前接过灯笼,领着她向里走,“姑姑快请。”   陆湘轻轻“嗯”了一声,随意问道:“盛公公呢?”   御前大总管盛福全,日日夜夜跟在皇帝身边伺候。   “老祖宗今儿有些害肚子,许是在茅厕。”   陆湘唇角一扬,眼角眉梢分毫未动,看得小黄门心头一凛,不敢再掰扯,只低了头引路。   里头贵人正歇着,外头的宫人们不敢亮灯,副首领太监见有人提着灯笼进来,正欲训斥,敬事房的小顺子等人已经围了上前,连声叫姑姑。   见是陆湘到来,副首领太监立时换了颜色,恭恭敬敬上前:“姑姑,可算把您给盼来了。”   “今儿哪位主子侍寝?”   “郑采女。”   就知道是郑丝竹这个小妖精。   陆湘没好气道:“陛下还未尽兴?”   “一刻钟前叫了水,进去伺候的人说瞧着万岁爷还在兴头上。”   陆湘挑了挑眉。   老小子一把年纪了,倒是够折腾。   为防天子纵情过度,赵氏先祖定下了家法,对于侍寝的时辰有严格规定。对这种祖制,皇帝们自然不满,尤其是当今圣上。从前敬事房的太监都是到时辰了嚎一嗓子,皇上愿意送人出来就送,愿意留人就留。只是去年有三位小主勾着皇帝胡闹,差点一口气没顺过来,皇后大怒,皇帝自己也吓了一跳,事后严令敬事房按祖宗家法办事。   初时皇帝还算配合,如今日子久了,这差一天比一天难办。   敬事房喊不出来人,养心殿的人不肯沾这事。   陆湘不跟这副首领太监多费唇舌,径直上了台阶。   身后一众宫人凝神屏息,偏生陆湘一脸泰然,抬手敲了两下门。   副首领太监咽了口唾沫,大气不敢出一声。   殿里头没有动静。   陆湘面不改色,砰砰砰又敲了三下。   “狗奴婢!”里头传来了一声叱骂。   声音不大,守在殿外的宫人闻言腿就软了,立时跪了一地。   “陛下,该送郑采女回宫了。”陆湘的声音不大,但在夜里听着十分清晰。   里头静了一会儿。   就在陆湘准备抬手继续敲门时,里头的皇帝干咳了两声,道:“进来吧。”   陆湘回头,扫了一眼台阶下的小顺子。   小顺子大喜过望,领着两个宫女进了殿中,没多时,便扶着更衣后的郑采女出来了。   这郑采女年方十九,是今年才进宫的新人,虽然位份低,却是皇帝近来的宠儿,一月能侍寝三四回,任谁都不敢小瞧。依照宫规,采女不得留宿养心殿,郑采女今夜使尽浑身解数才让皇帝松了口,没成想被敬事房的人搅和了,走出来的脸色不太好,一瞧见陆湘赶忙低了头。   陆湘看她双颊绯红,走路都不稳当,叫小顺子好生扶着。   待送走了这位主儿,陆湘一回头,这才见盛福全笑眯眯地走过来。   “有劳陆姑姑了。”   “公公哪里的话,原是我们敬事房的分内之事。”说罢,陆湘转身就走。   盛福全这老狐狸伴君多年,比御膳房灶台上陈年油垢还要腻手,在御前卖好的事样样冲在前头,似这般得罪人的事溜得比谁都快。   若是别人,自是不敢下他这总管太监的面子,但陆湘不是别人。   盛福全被陆湘抢白,面上仍是笑着,待敬事房的人都走远了,方才拉下脸,冲着聚在殿前的一干人等摆了摆手:“都盯着自个儿手头的差事。”   吉祥门的黄门见陆湘出来了,陪着笑将灯笼还给她。   夜风有些大,陆湘的灯笼晃悠几下,在她的裙摆上蹭了好几下。   “姑姑当心,要不让小的帮姑姑提着?”   “不必了。”养心殿的人虽然讨厌,到底还是懂规矩。   陆湘将斗篷拢紧了些,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见陆湘走远了,黄门身后有人凑上前:“师兄,陆姑姑怎地这生厉害?”   黄门回过头,见是今年才进宫的小太监,故作高深道:“你才进宫,所以不知道,陆姑姑是皇上最敬重的人。往后路上碰见了,恭敬一些。”   小太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追问道:“皇上为何敬重陆姑姑?”   “做事去,怎那么多话?”黄门不耐烦地停止了谈话,见小太监被唬得缩了脑袋去边上,方舒了口气。皇上为什么敬重陆湘,其实他也不知道。宫里隐约有些传言,有人说陆姑姑以前救过圣驾,还有人说陆姑姑以前给皇上做过司寝。   谁知道呢?   ……   夜里是皇城最安静的时候。   两道高高的墙,将广袤的夜空拉成狭长的一道星河。红墙之下,只有陆湘一个人还在走着。乾清宫和坤宁宫都大修过两回,宫里唯一比陆湘还老的,就剩下这堵墙了。   头顶的上弦月亮着,手里的灯笼也亮着,并不觉得寂寞。   回到敬事房,跟王德全交代了几句,陆湘就回了房。   盼夏和雪瑶打了水进来,默默地把门带上。   陆湘走过去,将门闩拉上,方才放心洗漱。   擦过脸,净过手,坐到了妆镜前。   镜子里的,是一张与方才众人所见截然不同的脸。倒不是五官不同,而是眼角的细纹消失了,嘴唇不再暗淡无光,而是嘟嘟的带着些水光,这是十五六岁的少女才能拥有的朝气蓬勃的脸。   陆湘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微微露出笑容。   再有四个月,她就可以不用再每日扮老,而是正大光明的用回这张脸了。   陆湘有自己的规矩。   每隔十五年,她就要在宫里换一个身份重新开始生活。   她是个爱美的人,最多能接受把自己装扮成三十岁的模样,再老她就不忍直视了。   因此十五年一换虽然麻烦了一点,她也还坚持着。   离开敬事房,该去哪个地方继续过日子呢?   她在宫里住了快一百年了,最早的二十八年是给那个人做贵妃,她不必侍寝,又顶着贵妃头衔,在宫里逍遥自在,也是在那二十八年里,她发现自己不会老,眼看着身边人一个一个有了白发,她却面容鲜活宛若少女。   她意识到自己出事了,还好有那个人一直保护她庇佑她。她眼看着他一天天变老,却一直为她谋算。在他临终前重新帮她做了身份进宫,以十八岁的身份成为太妃,又给新帝留下遗诏,命他照看陆湘。   陆湘逍遥自在地做了十八年太妃,忽然觉得无趣,偷偷出了皇宫,只呆了一年就回了宫。   宫外的吃食比宫里差,屋子比宫里差,她呆不惯。   有皇帝照拂着,人人敬畏,陆湘很享受这种不用费脑子的清闲。   这回进宫之后,她没再当主子,给自己定下十五年换个身份的规矩,在酒醋面局做了十五年,再之后去了尚膳监。十四年前当今皇上将她安排到了敬事房,这一晃,又快到时间了。   临到要换身份,她心里还是蛮期待的,比起在敬事房板着脸做威风八面的大姑姑,她宁愿做会爱说爱笑的小宫女,毕竟,那样的性格更像她自己。   罢了,左右还有几个月,到时候先回宫外的别院住一阵子再慢慢想。   陆湘最后看了一眼镜中那个陌生的自己,灭了灯烛。   作者有话要说:根据部分评论进行后文排雷:   1.女主活得久,在宫里没吃过什么苦,生活清闲而单调,请不要把她当做百岁老人,请把她看作一个百岁少女。   2.宫廷生活经验丰富,不等于宫斗技能满级,当然也不弱就是了。   希望大家能够享受这个故事=3=么么哒。 第2章   陆湘是被争执声吵醒的。   又尖又细的声音,带着歇斯底里的意味,最是闹心。   睡是睡不下去了,陆湘在被窝里喊了一声,外头盼夏听见了,端着水盆进来又默默退下。姑姑不喜欢别人在她房间里呆着,敬事房的人都知道这规矩。   伴着吵闹声,陆湘坐在镜子前,细细描摹一番,雪白的肌肤被涂抹得蜡黄,紧绷的眼角划出些许细纹,光滑的脸颊上多出几点黄斑。片刻过后,镜子里的人又变回了敬事房的陆湘姑姑。   吵闹声越来越大,把陆湘仅剩的一点困意悉数赶走。   她换上暗红色的宫装,梳上最老气的发髻,不紧不慢地出了房间。盼夏见她面色不虞,跟在她身后低声道:“外头是尹才人。”   陆湘顿时了然。   尹才人比郑采女早半年进宫。与郑采女的妩媚妖娆不同,尹才人生得小巧玲珑、楚楚可怜,明明比郑采女还大两岁,瞧着顶多十五六。   就是这么个看起来楚楚可怜的小白兔,却是宫里出了名的炮仗,除了在皇后和贵妃跟前规矩些,别的嫔妃都不放在眼里,跟好几个人吵过架。   “……尹才人,咱们敬事房只是把各宫娘娘小主的绿头牌呈给陛下,陛下要翻哪块牌子,做奴婢的怎么管得了?”   尹才人品阶虽不如王德全高,可她是皇上的女人,品阶再低也是主子,她冲到敬事房来嚷嚷,王德全自然要出来应承一二。   “知道自己是奴婢,还敢顶撞我?”   尹才人这边气焰嚣张,王德全皮笑肉不笑道:“不敢。”   “说得好听!四月我侍寝三回,郑丝竹侍寝二回,五月我侍寝四回,郑丝竹侍寝一回,六月我一回都没有,郑丝竹侍寝三回,这月过了一旬,我还是没侍寝,她郑丝竹都侍寝三回了!”   陆湘秀眉一挑,对这尹才人高看一眼。   宫里人都传尹才人不知深浅,得罪人浑不知,眼下这么一分说,显然人家并不是来敬事房无理取闹,一是一二是二说得有理有据。   王德全在敬事房掌了十年的舵,自是不会在一个才人跟前露怯,意味深长道:“圣心难测,主子万岁爷要翻谁的牌子,不是奴婢们能干涉的。”   这话一出,便有小太监在一旁七嘴八舌地小声嘀咕起来:“失宠了怪到咱敬事房头上,什么玩意儿?”   “侍过几天寝就到敬事房撒野来了。”   “可不是么?冷宫里住的哪些哪个不是侍过寝的?”   “谁在说话?给我站出来!”一听到人说失宠,尹才人气得身子发抖,目光在院里的太监宫女扫过,方才窃窃私语的人顿时噤了声。   王德全依旧看着客客气气的,说的话却一点也不客气道:“若是才人觉得敬事房办砸了差事,大可去皇后娘娘跟前分说,是非曲直自有娘娘圣裁。”   “你少拿皇后娘娘压我!”尹才人毫不示弱,目光转向陆湘,“满宫的人都说敬事房的陆姑姑处事最公道,我倒想听听,姑姑怎么看?”   尹才人既点了陆湘的名,陆湘自是要说两句。   “敬事房一向按规矩做事,谁的牌子翻得多,谁的牌子翻得少,这都是主子的心意,哪里轮得到我们说三道四的。才人若觉得有问题,拿上真凭实据到皇后娘娘跟前一分说就清楚了。”   “伺候翻牌的是你们敬事房的人,你们手脚不干净,我如何拿得出证据?”尹才人口齿伶俐,咄咄逼人。   陆湘轻轻一笑:“既如此,才人也知道自己是在红口白牙说空话了?”   “你!”尹才人得这一句话,白皙的小脸登时涨红了,憋了半晌,狠狠回道,“证据都在你们手里,我怎么给?”   陆湘见她这般不识趣,也不生气,只淡淡道:“那就把绿头牌拿出来给尹才人瞧瞧,看看有什么问题?”   “这不合规矩!”王德全皱了皱眉,一口回绝道,“便是皇后娘娘也从没捡看过咱家的绿头牌。”   尹才人娇俏的小脸冷冷一笑:“做贼心虚。”   这话一出,彻底磨掉了王德全的耐心。   “才人想看绿头牌,那就去皇后娘娘那里请旨吧。”   王德全如此强硬,尹才人知道自己讨不着什么好了,撂下一句“走着瞧”便离开了。   她一走,王德全脸上笑溢了出来,“还是姑姑会说话。”   陆湘懒得理他:“你们惹出来的事,倒叫我出来得罪人。”   “姑姑这话说得偏心,”王德全讪讪,“我两眼一抹黑,不知道怎么招惹上这位了。”   “哪里是爷爷惹的事,就是她自己失了宠,怪到咱头上了。”小顺子讨好地凑过来,小声嘀咕几句,“等主子万岁爷再冷她俩月,看她还敢不敢这么嚣张?”   宫里一向都是拜高踩低,尹才人只不过刚刚露出些失势的苗头,敬事房一帮小太监就敢躲在后头嚼舌根,若是尹才人连着几月都不侍寝,再到敬事房来,别说王德全不会出面,就连小顺子都能当面踩她几脚。   而这正是尹才人今日如此气急败坏的缘由。   她位份太低,若是没有宠爱,在宫里就什么都不是了。   陆湘看了小顺子一眼,“这阵子都是你去伺候翻牌的?”   “姑姑明鉴,这么要紧的差事哪能轮到我啊?”小顺子挠了挠头,“都是我师父去的,我就是夜里把主子娘娘们送过去又接出来。”   倒也是。   翻牌是在御前当差,这活儿从前都是王德全亲自伺候的,如今他有意培养罗平,便安排罗平去伺候翻牌。   “把绿头牌拿到我屋里来。”   丢下这句话,陆湘径直回了屋。   绿头牌很快就端过来了,小顺子送到门口,盼夏拿进来的。   仍是如平常一般,放在桌上就退了出去。   宫里的绿头牌都是以顶级楠竹制成的竹片,削成两指宽,过油之后点一片绿,再写上名字,便是每位嫔妃都有的绿头牌。   敬事房每年都会重做一次绿头牌,平常若是添新人了亦或是晋位份了,亦会随时增减。   陆湘淡淡一扫,并未看出哪一块绿头牌多么显眼。   这是自然。   皇帝不是傻子,谁敢在绿头牌上明目张胆的做手脚?   陆湘翻捡出尹才人的牌子,打量了片刻,便察觉出问题所在了。   今上酷爱书法,即便每日政事繁重,也要留出一个时辰练字。因此敬事房所有的绿头牌,都是去请司礼监的人写的。司礼监的太监都是从小在内书馆学习,其中的佼佼者学问媲美翰林进士,更因着圣上的喜好个个勤练书法——有小道消息传说,当今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封勇礼就是因为一手龙飞凤舞的行书得圣上青眼的。   贵妃娘娘的绿头牌正是封勇礼亲笔所写,贵妃隆宠,虽不因这小小一块竹牌而起,但在宫里从来都爱锦上添花。   陆湘不知道今年的绿头牌是出自司礼监何人之手,但尹才人这块牌子明显有问题。   这块牌子写的非常巧妙,应当是有人对照着“尹芷兰”三个字的楷书一点一点描摹上去的。因此乍看上去并不显得突兀,然而翻牌子的人不是常人,而是酷爱书法的皇帝。   他只需要扫一眼,就能看出这块绿头牌用笔滞涩,并非一气呵成。   以尹才人在皇帝那边的薄宠,这一块绿头牌足以断送她的前程。   在敬事房之中,能有这份心思做这件事的人,不超过五个。有这份心思还能把事情办成的人,只有三个。   不是王德全,就是罗平。   “盼夏。”   盼夏应声进来。   “端出去吧。”   “是。”盼夏做事从不多问。   小顺子在门外探脑袋,看见陆湘单捡了一块牌子出来,料想是尹才人的,赶忙问:“姑姑可是瞧出什么不妥了?”   “没什么不妥,你既闲着无事做,去给我取一块空牌子过来。”   小顺子知道陆湘不高兴自己守在这里,不敢再说话,飞快折身离开了。   一会儿功夫,盼夏回来了,小顺子回来了,王德全也来了。   “既没什么问题,何必换什么牌子,若是传出去,旁人以为咱们真给她做了什么手脚。”王德全显然是从小顺子那里得知陆湘要给尹才人换牌子,一脸的不忿。   王德全这人,说不上好人,也不上坏人,只不过他在敬事房呆了十几年,做掌事太监也七八年了,早把自己跟敬事房划了等号。   不管尹才人的牌子有没有问题,尹才人敢站在院里叫骂,那就是不把敬事房放在眼里,不把他放在眼里。   陆湘听着他这般说,心里倒把他的嫌疑排除了。   以王德全的老谋深算,若真是他动了手脚,此时定然一言不发地作壁上观。   陆湘把那块偷梁换柱的牌子扔给小顺子:“拿去烧了。”便坐回桌子前。   王德全见陆湘不理自己,只好带着小顺子离开。   盼夏给陆湘研了墨,看着陆湘提笔在那空头牌上写下娟秀有力的“尹芷兰”三个字,微笑道:“尹才人当真有福气,能得姑姑亲笔给她写牌子。”   陆湘笑了笑。   她于书法其实没什么天赋,只是写了这么多年的字,再没天赋也能练出笔力来。   “拿出去晾着。”   等竹牌上的墨迹晾干,还得刷一层无色的漆,通常情况得放个三五日再呈给皇帝。   不过今日只有尹才人这一块牌子是新制的,不会有什么味道。   盼夏领着新牌子出去了,雪瑶捧着一大本册子进来。   “如何?”   “梅贤妃身子不适,这个月都要用药,韩德妃月事仍未过,李昭仪身怀龙胎,这三位主子今日都要撤牌子。”   夜里的活多是王德全和罗平出去跑,白天的活多数都是陆湘在张罗。   其中每日都要做的,便是前往各宫娘娘那边问安,身子不适的、来了月事的以及怀有身孕的,都需要撤下牌子。   陆湘接过雪瑶手里的簿册翻看片刻,问道:“前两个月郑采女都跟韩德妃、莫采女前后差一两日来月事,怎么她们两位月事都快过了,郑采女那边还没动静?”   这郑采女进宫时日虽短,但太医日常请脉都说她身子康健,往常月事十分准时,左右不差两三日,这一回前后差了七八日了。   “你问了吗?”   雪瑶点头,“问了,郑采女说她也不知道是为何。”   “去太医院请太医看看吧。”   雪瑶垂下头:“我也说了,可郑采女不肯,说她好着呢,用不着惊动太医院。”   “你再去一趟长春宫,把此事禀告李昭仪。”   “李昭仪性子和软,她……”雪瑶有些担心。   “只是请太医看看,李昭仪身为一宫主位,该怎么处置心里应当有数。”   “是。”   “还有别的吗?”陆湘问。   “翊坤宫的胡美人说上次那套《闺中良策》的上卷看完了,让我把下卷给她送过去。”   “下卷是在莫采女那里?”   “是,我过去请安的时候问过了,莫采女说她还没看完。”   陆湘无奈地挑了挑眉。   小主们都很努力啊!可惜这套《闺中良策》,并不是谁都适合。   郑采女身型高挑,纤腰长腿,又会跳舞,身体极为柔软,是以这套书中秘技她学得极快,很快就得了皇上的喜欢。   胡美人和莫采女两个人一心想走郑采女的路子,可她们以前没跳过舞,身材也不如郑采女,哪能行得通?   “莫采女怎么说,你就怎么回胡美人。”   “是。”   “旁的呢?”   “还有,胡美人听说那套《闺中良策》是姑姑推荐给郑采女的,她想问问姑姑,有没有比《闺中策》更好的。”   胡美人生得小巧玲珑,似《闺中良策》这般动静太大的狐媚伎俩并不适合她。   陆湘沉思片刻,“你去书房找一本《莲花记》给她送过去吧。”   盼夏正好过来回话,闻言便笑:“如今后宫各位主子可都是好学极了。昨日遇到宋淑妃,她还问起《闺中良策》的事,我瞧着也是想看的。”   宋淑妃贵为四妃,端着架子不好明说,底下的小主们可就没这么多顾忌了。   这事还是郑采女起的头。   她本来是乐府的舞伎,有一回宴饮过后,皇上幸了她,皇后赐了她采女之位。郑采女是个心思活泛的人,有一回遇到陆湘,便说她总觉得每回皇上都不太尽兴的模样,很是苦恼。陆湘便从敬事房取了《闺中良策》给她。她学得认真,很快就有所得,一月能被翻三回牌子,这个月更是连着侍寝了好几天。   想到刚才雪瑶提起的月事一事,陆湘很怕郑采女的聪明用错了地方。   希望敲打一下能够有所领悟吧。   陆湘正欲开口,外头小顺子急匆匆跑来了。   见他的前脚跨了进来,不等陆湘黑脸,盼夏便推他一下:“谁让你进来了?”   小顺子赶忙退出去,脖子伸得老长。   “姑姑,皇后娘娘有请,想是很急,让崔太监来过来请的。” 第3章   崔直是坤宁宫的总管太监,他过来请,显然皇后是有重要的事。   陆湘蹙眉。   难不成是因为尹才人的事?区区一个无子的才人,哪怕在宫里撒泼儿打滚儿皇后也未必会动一下眼皮子,哪里用得着叫自己过去回话。   “请崔公公稍等,我就去。”   盼夏和雪瑶退了出去,陆湘换了一件隆重些的宫装,将眼角的细纹重新描摹一点,又把手背上都摸了一层黄乎乎的膏脂,这才往外走。   正如小顺子所说,坤宁宫的崔大总管亲自过来了。   王德全正跟崔直寒暄着,见陆湘出来,忙道:“姑姑来了。”   崔直跟陆湘认识十多年的老交情了,也不多说话,点了点头便领着陆湘往外走了。   待出了敬事房,陆湘方问:“娘娘有何吩咐?”   崔直加快了步伐,一面低声道:“娘娘头风犯了,正等着姑姑排忧解难呢!”   “又是哪位小主惹了祸?”   “有姑姑在敬事房坐镇,哪位小主能让娘娘费心?”崔直笑得无奈,声音压得更低,“娘娘这阵子正为着六爷和九爷的婚事烦着。”   崔直口中的六爷和九爷,是皇后养在名下的六皇子和九皇子。   皇后早年生育大皇子时亏损了身体,大皇子未足月就夭折,皇后更加遭受重创伤及根本,此后再没有生育。因着中宫膝下空悬,便将生母早夭的六皇子养在坤宁宫,六皇子生得好,也聪慧,可惜七岁那年跟着皇帝去冬猎时,不慎坠入冰湖,自此缠绵病榻,连行走的力气都没有,出入常常坐着轮椅,与废人无异。皇后自不能扶一位这样的皇子为储,便又收养了九皇子。   虽说如此,皇后对两位皇子一向是一视同仁,吃穿用度也好,诗书教养也罢,都是一碗水端平的。   这几年皇子陆陆续续成婚离宫,七皇子、八皇子都订了婚,十九岁的六皇子却一直没消息,想来皇后是为此烦心。   陆湘有些疑惑。   她对宫外那些世家豪门并不了解,去了也说不上什么话,皇后那样的人怎么可能特意让崔直来叫自己过去只为着谈心呢?   不过人家是后宫之主,饶是陆湘心里有疑问,也得跟过去应应场面。   因有崔直带路,无需通传,径直入殿。   皇后坐在偏殿的茶室,见陆湘到了,满面愁容方散了一些:“坐下,陪我喝几口茶。”   陆湘依言跪坐到旁边的蒲团上,崔直替两人斟了茶就退了出去。   皇后开门见山地问:“崔直跟你说了多少?”   “崔公公只说娘娘在为六爷的婚事烦忧。”陆湘实话实说。   “是啊。”皇后长长一叹,目光定定,不知在看何处。   陆湘默默。   过了许久,方才等得皇后开了口:“我对他如何,你心里是最清楚的。”   六皇子赵斐被送到坤宁宫的时候,陆湘也在。   五岁的孩子,白净漂亮,虽然不健壮,看着也是体格康健的,只是怯生生地站在奶嬷嬷身后。皇后手足无措地看着小赵斐,怔怔地不说话。送孩子过来的奶嬷嬷有些惶恐,不敢说话,怕皇后没相中小赵斐。是陆湘把六皇子拉了过来,温柔地问话。他的手掌又小又柔,抓在手里很轻很软。   陆湘学着宫里慈祥和蔼的老嬷嬷模样,含笑询问六皇子吃饭了没有,六皇子却哇地一声哭出来,皇后在一旁看笑了,从陆湘手里拉过了六皇子,说也奇怪,六皇子睁着大眼睛看着皇后,停止了哭泣,众人都说这就是皇后娘娘的孩子,认娘呢!   皇后把六皇子当做亲生孩子一样,什么都给他最好的。   六皇子也争气,小小年纪就聪慧过人,既有过目不忘之能,又有举一反三之才,不止娘娘,连皇上都对他赞许有加。   只可惜那场意外……   陆湘知道皇后在感怀旧事,劝慰道:“月有阴晴圆缺,六殿下年幼丧母,能得皇后娘娘庇护已经是天赐的福分了。”   “终归是我没护好他。”   皇后眸光黯然。   陆湘知道,皇后一直怀疑冰湖的事并非意外,不过既然当时没有查出什么异状,现在隔了这么久,就更查不出什么了,除了放下,又能如何呢?   “娘娘给六殿下相中了哪家姑娘?”陆湘问。   “本宫相看了好几个姑娘,不过……”   “六殿下不乐意?”   皇后愁容满面,没有说话。   “总不至于是……”陆湘迟疑了。   六殿下虽然孱弱多病,到底也是中宫皇后养子,外头的人竟敢拒婚么?   “你知道的,我对老六和老九向来一视同仁,我不想他在婚事上太吃亏。”   陆湘眸光微动,大致明白了皇后的烦恼。   九皇子如今就是接了当年六皇子的班,中宫养子,相当于是嫡子。   虽说皇后对两个孩子一视同仁,但六皇子废了,谁都知道皇后收养九皇子就是为了扶九皇子上位。   皇后把他们俩当成亲儿子看待,可宫里宫外,朝野上下的人不会这么看。   若是亲生倒罢了,一个没有用的养子,谁会在意?   “皇上给老九选定了沐阁老的小女儿,闺名叫做霜霜的。”   沐阁老的小女儿?   如今的沐贵妃是沐阁老庶兄之女,若沐霜霜做了九皇妃,九皇子离东宫就更近一步。将来有朝一日登基,也能保得沐家富贵。   饶了这么一大圈子,皇上还是挺为沐贵妃着想。   “陈阁老家里也有个年纪差不多的姑娘,不过陈阁老爱女如命,我压根没想过去陈阁老那里提老六的婚事。”   陈阁老性格刚直,连皇帝都时常顶撞,若是皇后要他的独女嫁给六皇子,指不定他会闹腾得多难看。   “奴婢记得几位尚书大人家里也有姑娘待字闺中。”   “有是有,我都叫进宫来看过,相貌、才情比沐霜霜差远了。”   陆湘淡淡笑道:“沐家姑娘貌美,京城人尽皆知。”   沐家出美人,年方十六的沐青青名动京城,皇上见之惊为天人,一入宫就封为贵妃,至今盛宠不断。   “是啊,要么家世差不多,要么人才差不多,家世人才都差老九媳妇一大截,你说本宫这心里……”   陆湘想了想,“娘娘有没有问过六殿下自己的意思?他若有相中的姑娘,也好对症下药。”   “你可说到点上了,”皇上握住陆湘的手,“知我者,唯陆湘也。”   陆湘垂眸,活得久了,自然懂人心。   “本宫询问他有没有相中的姑娘,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六殿下说什么了?”   “他说他一个废人,最好不要娶妻,省得耽搁人家姑娘。”   这……从天之骄子跌落成为弃子,其中的落差恐怕让这位少年心灰意冷了。   陆湘心中微微一叹,对皇后道:“不知娘娘需要奴婢做什么?”   “就做你们敬事房该做的事。”   “娘娘是说,给两位殿下安排司寝宫女?”   “正是如此。”皇后道,“皇上的意思,明年就把几个孩子的婚事都办了。老六的媳妇虽没定下来,但他排行六,肯定是要最先办的。”   七皇子和八皇子的婚事是早就定了,只是因着六皇子没有定亲,他们的婚事也一直没办。   “娘娘放心,我一定挑一位最温柔可心的姑娘。”   “不,我是要你去。”   “我?”陆湘一怔。   皇后要她去?她怎么去?荒唐荒唐。   “不是要你去做司寝,我还没那么糊涂,”见陆湘一脸讶然,皇后笑了出来,“老六他这心里有心结,敬事房的姑娘过去了,他未必肯碰的,我的意思是,你过去亲自跟他说说这事。”   陆湘推辞道,“我一向都是在后宫伺候各位娘娘,陛下和殿下们向来都是王太监和罗少监伺候,我去反倒不如他们轻车熟路的好。”   敬事房里分工明确,王德全和罗平伺候皇帝连带着皇子们,后宫里添了新人,则是陆湘出面教导她们通晓人事。   “这不是特例么?老六成日都在屋里待着,心思比姑娘还细,我思来想去,这宫里只有你能担此重任。你知道的……他那身子……”   他的身子?   陆湘不太明白。   皇后见她没反应过来,只得将话说得更直白一些:“我怕他没法圆房。”   陆湘恍然,旋即觉得皇后这个担忧很有必要。   一个连路都不大能走的皇子,能跟姑娘圆房吗?   此事不能声张,皇后只能交给身边最贴心的人去办。   这可不是什么好办的差事,不过陆湘知道皇后今儿兴师动众地把她叫来,就没给她拒绝的余地,她若推辞,皇后必然要苦劝。   一来二去地,终究要应下不说,还要多费唇舌。   陆湘是个最怕麻烦的人,便点了点头,“难得娘娘信任,我姑且试试,无论结果如何,一定不能走漏消息。”   皇后见陆湘都明白了,满意地点头,旋即又是一叹:“只盼着能顺当才好。”   陆湘想了想,安慰道:“娘娘不必忧心,奴婢在敬事房的典籍里看过许多例子,莫说六爷只是身子弱些,只要方法得当,那些缺胳膊少腿的人都能圆房。”   听着陆湘的劝慰,皇后的脸上这才有了喜色,“有你在,本宫自然放心。办好了这事,你就是本宫和老六的恩人。”   “娘娘太客气了,为娘娘分忧是我的本分。”   “我觉得你一定成。”   陆湘不知皇后的自信从何而来,她跟那些皇子从未打过交道,心里头完全没底。   往常教导宫里的新人,个个都好学得很,只消点拨一二就可,更有郑采女之流,不但认真听讲,课后还要自学精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哪用得着她费心思。   依皇后所言,六皇子不但身子弱,心里也有症结,她可治不好他的心结。   定了正事,皇后终于开始了闲谈,“听说尹才人去敬事房闹了?”   陆湘道:“这等小事惊动了娘娘,实在是底下人该死。”   “这两年我人懒了,很多事懒得过问,纵得底下人是越发没有规矩。还好有你,这后宫才不至于乱了章法。”   陆湘知道皇后的后半句意有所指。   在这宫里能纵得底下人越发没有规矩的人,只有皇上。   而皇上正是从沐贵妃进宫之后,一次又一次坏了皇后定下的规矩。   左右沐贵妃承宠三年了并无子嗣,皇后的心思在储位之上,因此不愿跟皇帝闹腾太厉害,许多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娘娘哪里的话,小主们肯给我几分薄面,全是仰仗娘娘的威严。”   皇后入主坤宁宫之后,原是安排了自己的亲信宫女去敬事房的,陆湘虽是皇帝指派的,但她行事稳妥、心思细密,慢慢的比亲信宫女还得皇后的信任,一直兢兢业业地在敬事房帮忙维持着后宫的秩序。   皇后正要说些什么,崔直躬身进来:“娘娘,九爷来给娘娘请安了。” 第4章   陆湘识趣道:“奴婢告退。”   “我同你一道出去。”皇后扶着崔直的手站起身往正殿走去,陆湘跟在后头,很快就见到了正殿中的九皇子。   九皇子赵谟,十六有余而十七不足,眼睛率直天真,神情生动灵敏,见到皇后来了,眉眼俱是一笑,放下手中的茶杯唤道:“母后。”   “今儿来晚了。”皇后嗔怪。   赵谟走到皇后身边,笑着哄道:“母后恕罪。昨日尚宫局送了一根玉带过来,我系着太紧,早上拿去给六哥,在他那会儿多说了会儿话。”   皇后听得越发满意,“你爱说话,就该多往你六哥那边去,省得他一日都说不了几句。”   “母后不必忧心,六哥这阵子精神头不错,”赵谟神色颇为得意,“我天天都去,六哥都快烦了我了。”   皇后被他惹笑了。   陆湘听着母子间亲密的对话,默默从边上退下。   赵谟长了一张全世界最好的脸。   并不是说他的容貌有多出众,而是在他的脸上看不到一丝丝受过欺负的痕迹。纠结、悲伤、隐忍、离别这些旁人或多或少都会有的东西,赵谟没有。   他想笑就笑,想说就说,眼里心里用不着藏丁点的东西。   这样的脸陆湘没有,盼夏雪瑶没有,王德全没有,尹才人、郑采女之流没有,盛宠如沐贵妃没有,尊贵如皇后没有,甚至连九五之尊的皇上也没有。   真是个令人羡慕的小孩。   来的时候有崔直领路,回去的时候就陆湘自己。   一到敬事房,王德全就凑了上来:“今儿皇后娘娘有什么吩咐?”   “娘娘叫我过去,是想把六爷和九爷司寝的事交给我。”   王德全同陆湘一样颇感意外,只是面上不表,颔首笑道:“既如此,我把罗平喊过来,他之前正给两位爷挑着司寝呢,若是用得上你就用,用不上你就再选。”   陆湘点了头,原本皇子们的私房事就是罗平在操持,理该交接一下。   没多时罗平就过来了。   “干爹找我?”   王德全将方才的话对罗平说了,道:“娘娘钦点了姑姑操办两位殿下大婚前的事,这是头等大事,你我都要协助姑姑,这阵子旁的杂事你多担待。”   “儿子明白,”罗平这个人比王德全心思深一些,听了这事并无什么波动,静了片刻方才道,“年初传出九爷议亲的事后,司寝女官我这边一直给他预备着,都是咱们自己训的宫女,一个是秋棠,一个是紫菱,这阵子她们一直用心准备,不知姑姑这里能不能派得上用场?”   秋棠和紫菱比盼夏雪瑶要晚两年进宫,年纪更小些,样貌出色,做事也算利落。   王德全见陆湘没有接茬,料想她不同意秋棠紫菱去赵谟身边司寝,便道:“娘娘特意把姑姑喊过去,必是对原来的安排不满意,我看姑姑直接另外挑人,谁合适就挑谁。”   罗平忙收敛了眼神,顺着王德全的话说下去:“干爹提点的对,姑姑做事一向周全。”   “娘娘今日既把两位爷的司寝事提起来了,想必七爷和八爷那边也快了,你预备起来吧。”   依照宫里往常的规矩,皇子的婚事时有先后不一,但司寝女官都是按照齿续安排的。   六皇子一定,后面也就快了。   “我知道了。干爹,姑姑,我那边还点算着东西……”   “去吧去吧。”   罗平应声下去,陆湘看了王德全一眼,“你这徒弟大了,心思越发重了。”   “什么重不重的,他就是个孙猴子,也翻不出姑姑的五指山呀!”王德全打了个哈哈。   两人对罗平的心思心知肚明。   一朝天子一朝臣。   天子要更迭,各宫各处也要更迭。   将来敬事房谁能做掌事,那是新帝新后说了算。   赵谟是炙手可热的人选,罗平当然想借着机会能巴结上他,表表自己的忠心。秋棠和紫菱一直都是跟着他做事,若然在赵谟身边能得宠爱,对他也有所进益。   陆湘对秋棠、紫菱并无不满,不过因着皇后的叮咛,陆湘心中有了计较,想先把去六皇子那边的人选定了,再挑赵谟那边的。   皇后没有明说,但话里的意思很明确。   六皇子在婚事上已经短了九皇子一大截,在这些小事上,皇后想让六皇子的比别人的都好,以免落人口舌。   “我一时半会儿真没拿定主意,要我说,这些事罗少监看着办就好。”   王德全眼中精光一眯,慢悠悠地说:“要我说呢,盼夏和雪瑶就挺不错,都是跟着姑姑做事,沉稳大方,娘娘定然会满意。”   “她们俩办事妥帖,我打算把她们一直留在敬事房。”   “留在敬事房,接你的班儿?”王德全撇了撇嘴,不以为然道,“你这班哪是人人都能接的?前儿罗平给九皇子挑人,院里的姑娘哪个不想去,你也问问盼夏和雪瑶的意思,别瞎替人家拿主意。”   盼夏和雪瑶的意思?   陆湘微微蹙眉。   她们俩都是好性子的姑娘,因此陆湘才一直把她们留在身边,她们会想去伺候九皇子以期将来有一天在宫里做人上人吗?   “我这知道的,知道你是好心,可那不知道的,指不定怎么想姑姑呢!”   见陆湘不语,王德全知道她听进去了,不再多言,便说起了旁的事:“先前李昭仪派人传话,说郑采女这阵子身体不适,叫咱们先把郑采女的牌子撤下,明个儿李昭仪去坤宁宫问安的时候会禀明皇后娘娘。”   “如此。”陆湘颔首。   李昭仪到底还是保了郑采女。   既然李昭仪有所动作,说明郑采女的确在偷偷用禁药推迟月事。这事若是捅出来,郑采女直接就会被送进冷宫。如今只是抱病,很显然,李昭仪想把这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陆湘自是没有意见。   她在宫里呆了一百年,什么样的女子没见过。   天真的,骄矜的,恶毒的,心机的……只要没有害人,只要没来惹她,陆湘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陆湘头疼的,还是皇后的差事。   赵谟那边挑一个心细柔顺的姑娘应当就妥当了,六皇子那边……若只是挑人倒罢,偏生皇后还要叫她费心思去搞清楚六皇子能不能洞房。   陆湘喜欢住在宫里,就是因为宫里住的都是明白人,说什么话一点就透,不费劲儿。   费劲儿的事她不乐意做。   “姑姑,长春宫来人了,说要请姑姑过去。”雪瑶上来呈报。   “郑采女难道不服管?”   后宫一向运转有序,除了景仁宫的沐贵妃,其余人并没有胆子以下犯上。   既然李昭仪已经通知了撤牌子,这事就算一锤定音了。   一天天的,可真不消停。   陆湘不紧不慢的喝了口茶,又吃了一嘴杏仁豆腐。虽说容颜如初,到底活了一百多岁,就算不是百岁老人,也是百岁少女了。   老年人要有老年人的觉悟,该进补的东西要进补,该将息的时节要将息。   等休息够了,这才往长春宫去。   走到半道上,七八个小太监急匆匆从斜里窜出来,幸亏陆湘眼疾手快,让到一旁,这才没跟他们撞上。   饶是如此,陆湘的肩膀仍是在宫墙上重重擦了一下。   “什么人挡道哪!仔细碰了东西!”后头一太监尖声骂道,走出来瞧见是陆湘赶忙低头赔笑,“原来是陆姑姑,得罪,得罪。”   来人是御用监的谢德忠,跟王德全差不多一个时候进宫的。   不等陆湘再说什么,谢德忠抬手就往打头的小太监脑袋上削去,“没长眼睛么?陆姑姑你也敢撞?”   “够了。”陆湘揉了揉肩膀,并无大碍,实在懒得看谢德忠这一番唱念做打。   谢德忠见状,拱手道:“姑姑见谅,实在是差事太急,赶时间呢!”   “谢公公办的都是大事要事,是我挡着道了。”   “唉,姑姑这话说的,我这是真的赶趟,您等着,等我去景仁宫送完东西去敬事房给您负荆请罪去。”   “得了,景仁宫的差事要紧。”陆湘说完,径直朝前去了。   身后谢德忠训斥了小太监几句,一行人匆匆离开,看样子是真的赶时间。   景仁宫那一位想一出是一出,虽还不至于对皇后娘娘不敬,可折腾起底下人来那是说风就是雨。今年春天沐贵妃爱好折花,每日都要去御花园走一遭,一路走一路折。御花园天天补新花上去,上上下下一干人差点没给折腾死。   还好沐贵妃折了两个月的花,终于折腻了,这阵子喜欢上了瓷器。   汝窑的天青釉,釉质莹润,质感如丝,砸在地上声音格外清脆。   沐贵妃砸了十来日,把宫里所有的天青釉都砸碎了,听说这阵子汝窑所有的人都在赶着烧天青釉。刚刚谢德忠那帮人一人抬着一口箱子,想来里头装的就是天青釉吧。   长春宫离敬事房近,陆湘拐个弯就到了。   一进院子就看见配殿外头围着不少人,其中还有太医院的医女。   陆湘心中一沉,莫非郑采女不服管,闹得惊动了太医院,若是御医过来了,恐怕她偷吃禁药的事就遮盖不住了。   “陆姑姑。”李昭仪的大宫女碧玉瞧见陆湘,忙撇下医女凑了过来。   “郑采女出什么事了?”陆湘问。   碧玉笑道:“是大喜事,刚刚太医过来给郑采女诊出喜脉了,郑采女有要紧话想跟姑姑说,正等着呢!”   “昭仪娘娘呢?”   “昭仪娘娘亲自去坤宁宫给皇后娘娘报喜去了。”   李昭仪是长春宫主位,自然是该她去报的。长春宫今年两位主子有孕,先是李昭仪,如今是郑采女,当真是风水好。   陆湘点了点头,径直走进配殿。   御医正在给郑采女说些注意事项,郑采女的余光瞥到陆湘,忙大喜道:“陆姑姑来了。”   陆湘福了一福:“给采女道喜了。”   郑采女眼角眉梢都是笑。   皇后定下的宫规严明,诞下皇子的嫔妃都能晋妃位。没有子嗣的做到头也就是美人、才人。   郑采女有自知之明,她就是再卖力,也不能像沐贵妃那般有泼天宠爱,唯一能让她在宫里站稳的就是子嗣。   “御医说的可都是要紧话,采女要好生听着。”   郑采女的手一直放在肚子上,听到陆湘这么说,又忍不住低头抚摸几下。她的小腹跟平常一样平坦,但此刻她珍而慎之的神情,令所有人都能意识到,这肚子里装得可是个宝贝疙瘩。 第5章   御医嘱咐完毕,起身告退。   郑采女屏退屋里的人,待殿门拉上,抓着陆湘的手道:“多谢姑姑救命之恩。”   陆湘无奈挑眉:“你真吃了不干净的药?”   郑采女眸光一动,抿唇浅浅一笑:“要不是姑姑,我腹中这孩子怕是……”   干扰女子月事的药物大多都是损坏女子根基的,若不是陆湘及时察觉,郑采女继续吃下去,只怕要等到孩子没了才能知道自己有孕了。   “李昭仪撤了你的牌子,你不服气?”   “我……我自要辩解一下么!”郑采女垂眸,小声道,嘴巴却是撅着,显而易见到此刻还不服气。   “你难道不知道宫规么?李昭仪有心放你一马,你居然还敢闹事。”   郑采女被陆湘几句话说得没言语,静了一会儿方才狡黠道,“若不是我与她分辩,也发现不了我有身孕呢!”   先前郑采女听到李昭仪让人撤了自己的牌子,急火攻心地冲过去,没说上几句就晕倒在地,这才引来了太医请脉。   “最近御医没过来给采女请平安脉吗?”   郑采女没有吭声,陆湘顿时也明白了,她偷服禁药,定然使了法子不让太医院的人过来。   “采女不必言谢,我只是办差罢了,这回的事采女记个教训,往后可不能拿自己的身子冒险。”   “知道了,姑姑放心,往后再不敢的。”郑采女眉间眼角都是笑意。   陆湘道贺过后,正欲起身,听到外头来人,便扶了郑采女出去。   原来是坤宁宫的赏赐到了。   “娘娘赐,白银二十两,丝绸五匹,另着御膳房给郑采女每日添鸡鸭各一只。”   郑采女由宫女扶着跪地谢恩。   来传皇后口谕的是崔直,见陆湘也在,朝她微微颔首示意,便匆匆离开了。   皇后能叫崔直来传话,给足了郑采女体面。   采女是宫里最末等的嫔妃,一年例银五十两,所用衣料不过是纱、绫、棉花之类,即便诞下皇子,也不过赏银一百两,如今刚刚诊出喜脉,皇后就重赐,将来顺利诞下皇嗣,指不定能做一宫主位,想到这一层,郑采女的笑意怎么都掩饰不住。   李昭仪跟崔直一块儿回长春宫的,自己宫里接连有喜讯,亦是面含春风,“听说刚害喜的人胃口都刁钻,你若有什么想吃的,只管跟御膳房说,若是份例不够,加在我这边也无妨。”   宫规森严,从皇后往下,嫔妃们等级待遇非常明确,名号、玉碟、册宝、服色、宫分、铺宫、遇喜都不相同,采女每日膳食份例不过猪肉两斤和米面若干,今日皇后破例给郑采女添了鸡鸭,仍有不少好东西是郑采女吃不到的。   当下郑采女笑道:“昨日给昭仪请安时,闻着羊肉香味,那会儿就馋了。”   陆湘眉梢一动,这丫头可真会顺杆爬,真亏得她能说出口。   李昭仪出自名门,涵养极好,听到郑采女这话仍是笑意盈盈:“今日我再传羊肉汤,送到你屋里去。”   说罢,便有宫人扶着回了正殿。她已经有五月身孕了,今日料理郑采女,又往来坤宁宫报喜,早有些累了。   郑采女满脸都是得意。   也罢,若她真能生下皇嗣,不说把李昭仪踩在脚下,至少也是平起平坐。   陆湘知道人的性格是改不了的,只有吃了亏才能长记性。她只能盼着郑采女能一直好命,顺顺当当的不出什么岔子。   “采女,我也告辞了。”   “嗯,姑姑回去忙吧,等我生了孩子,还要请姑姑多帮忙呢!”   陆湘笑着颔首。   才刚怀上,就已经开始惦记产后承宠的事了,陆湘挺佩服她这劲头的。   人活着,总要有盼头不是。   “采女放心,只要是敬事房的分内之事,自会照吩咐办事。”   郑采女舒了口气,脸上的表情有些捉摸不透,口中喃喃道:“也不知道陛下今晚会翻谁的牌子。”   陆湘没接她的茬儿,朝她福了一福离开了长春宫。   回到敬事房,王德全已经从坤宁宫得了旨意,正在查档。皇帝每次临幸嫔妃,敬事房都要留档,若是嫔妃有孕,都要在簿子上查找侍寝时间,若是对不上,那就出大事了。   王德全拿着朱笔在簿子上画了两个圈,“上月初四和初八郑采女都侍寝了,算着御医给的日子应当就是这两日了。”   转头对小顺子道:“去养心殿给陛下报喜吧。”   “是。”小顺子眉开眼笑地去了。   这是美差,去报喜定然能得重赏。   王德全收好簿子,抬眼朝向陆湘,笑着叹口气:“郑采女的牌子一撤,想来这阵子后宫能安宁一阵儿了。”   宫中的争斗从没停止过,不过高位的嫔妃们根基深,向来维持着表面的平和,年轻的小主们却顾不得这么许多,经常闹到台面上,尤以郑采女和尹才人为甚,敬事房首当其冲受害。   王德全道:“若是顺当,郑采女便两年无法侍寝,也不知道哪位小主能抓住机会。”   新进宫的这批人里,郑采女虽然位份低微,侍寝的次数却不少。   她撤了牌子,就给人别人侍寝的机会。   “谁知道呢?这宫里的人原本就是来来去去的。”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没什么意思。   陆湘说完径自回房了。   她手头还有皇后交办的差事,不接也就罢了,接了就得做。   要教导两位皇子,自是要做些准备,欢喜佛必不可少,画册话本也不能缺。   敬事房里最好的几套书都被几位小主抢走了,陆湘用过膳食,略作休息便往璃藻堂去了。   璃藻堂是位于御花园后头的一座小书房,与收录了不少珍本、善本、孤本的御书房相比,这里的书但求一个齐全,并没有多么珍贵,正因为如此,许多没有什么收藏价值的前朝杂书也收藏在璃藻堂,这一点连御书房都有所不及。   不过,即便璃藻堂的藏书太多,但因着地方狭小,又像个仓库,皇帝和嫔妃几乎不来,来璃藻堂看书的大多是宫中识文断字的太监宫女和一些外臣,陆湘就是这里的常客。   值守的太监见是陆湘,开门放她进去了。   璃藻堂里的书浩瀚如海,即便陆湘知道自己要找哪几本,也颇有些费事。   书架太高,饶是大白天的,想看清上头的字也不太容易。   费了老大的劲儿,陆湘才找到了两本,最后要的一本画册怎么都找不到。上回用过之后她明明就把书放在这排架子上,也不知道是谁拿走了。   砰——   陆湘仰着头往书架上层张望,一面缓缓挪动着,脚忽然踢到了梆硬的东西。   她忍着疼扭过头,目光顿时一凝。   眼前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少年,眉目清隽,神色冷峭。   他的五官极为精致,即便在美女如云的后宫中,他的长相亦姣好得胜过那些国色天香的宫妃。尤其他的肤色,白皙得没有一点瑕疵,甚至还带着一点透明的质感,赞一声冰肌玉骨也不为过。   这样的一个人,偏偏坐在轮椅上,便如悬崖上的被雪压弯的兰花一般,令人望之不忍。   宫中坐轮椅的少年,只有一个人。   陆湘收回目光,恭谨道:“六爷。”   少年本来神情淡淡,闻言,冷冷一笑:“阖宫上下只有赵斐一个废人么?”   不等陆湘说什么,少年转了轮椅,径自往旁边的书架去了。   陆湘这才轻轻“嘶”了一声。   六皇子那轮椅也不知是什么木头做的,比石头还硬,刚才那一撞,几乎把陆湘的脚腕撞麻了,缓过劲时,只觉得钻心疼痛。陆湘撩起裙摆拉下袜子,瞧见脚踝已经迅速红了起来。   想起他那讥诮的言语,陆湘更加确定他就是六皇子赵斐,心里头愤愤想:阖宫上下,可不就他一个废人么?   “陆姑姑?”   陆湘扭过头,见身后的书架又溜出来一个人。她忙放下裙摆,勉强撑着笑意打招呼:“沈大人。”   沈约是宫中的起居郎,他的祖父沈平洲曾在宫中任起居郎,与陆湘是好友。   陆湘一直就喜欢看书,隔几日就会去璃藻堂,总在那里碰见他,如此好几年,两人才开始交谈。   沈平洲出身士族,家学渊源,学富五车,奈何科考不顺,只得一个举人便再无进益了,家里头使银钱为他捐官,因着相貌清秀被吏部安排到大内做起居郎。   他不擅交际,起居郎的差事正好符合他沉默寡言的性子,更何况,璃藻堂里还有浩瀚如海的书。   有一次,陆湘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问他每次在璃藻堂抄的是什么,沈平洲说,他对四书五经没什么兴趣,偏爱杂学旁收,这几年在璃藻堂看书,便萌生了一个想法,想编写一本全书,将璃藻堂中所收录的砖瓦、织染、陶瓷、采煤、制盐、火烛、造纸、硫磺、榨油等技法工法收录进去。   陆湘听过之后只是略感佩服,并未在意,此后陆湘与沈平洲在璃藻堂中相见,每回他都在专注抄书,显然他并非一时兴起口出狂言,而是认认真真在做这件事。   陆湘佩服有毅力的人,但不久之后,她换了个身份重新在宫里生活,再与沈平洲见面,也不好多问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起居郎换了人,就再没见过沈平洲了。   或许冥冥中有天意,等她成为敬事房宫女陆湘之后,偶然间在璃藻堂中碰见了新任起居郎沈约。听见他姓沈,陆湘多问了几句,没想到沈约真的是沈平洲的孙子。沈平洲做了二十年起居郎,一直在璃藻堂中抄录,等到告老回家,也一直坚持做着这件事,直到两年前病发倒在了书房中。   陆湘回忆起与沈约初遇,竟然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三十年了,沈约居然还在做同一件事,不仅如此,竟然还让子孙继续做下去。   陆湘如水般的心境起了波澜。   想想沈平洲,想想自己,陆湘只觉得自己虚度了这百来年的光阴。   这绵长寿命,本该赐予沈平洲这样的人,却落在她身上。   因着这点触动,陆湘每回来璃藻堂都会跟沈约多说几句。   沈约跟沈平洲沉闷的性格不一样,健谈爱笑,一来二去倒十分熟络了。每次在璃藻堂遇着,陆湘都听他说说书稿的进度,也听他说说沈家的事。   “姑姑怎么伤着了?”见陆湘扶着书架站着,沈约没什么避讳,只是关切地走上前来询问。   陆湘忍着疼道:“方才不小心冲撞了六爷。”   沈约一脸了然,他觑了觑四周,见没人,压低了声音:“六爷脾气是古怪了些,人确实极好的,我有几回碰着不懂的书,他都给我指点。我真是没想到,他如此年轻,竟然学富五车,见识过人。”   居然还会热情指点沈约?陆湘可没看出来六皇子有这份热心。   想是猜出陆湘的心思,沈约将声音压得更低:“六爷只是不喜别人盯着他瞧。”   “沈大人,我脚疼得厉害,先回敬事房了。”陆湘对这位六爷没什么兴趣,不愿就着这话题聊下去,再者,她的脚确实很疼。   “陆姑姑今日找什么书,不如告诉我,等我找齐了送到敬事房去。”   “不打紧,我不急着看。”   那些书怎么好意思让沈约去找。   陆湘忍着疼,带着刚才找到的那两本离开了璃藻堂。走到半路,脚踝越发的疼了。   等回到敬事房,几乎站不住,盼夏见状,赶忙打了湿帕子替陆湘敷着。   “姑姑在哪里摔了?”   “碰着克星了。”陆湘心中有些不忿。   她一向身子康健,极少生病,一旦生病也比常人来得凶猛。先前在璃藻堂那一撞,虽未伤筋动骨,却疼得厉害。   盼夏帮她冷敷过后,小心翼翼地撒上药粉。   “姑姑!”雪瑶匆匆从外头跑来,一见陆湘模样顿时愣住,“姑姑怎么了?”   “我不小心磕着了。有事?”   雪瑶见陆湘受了伤,一时支吾没有说话。   陆湘只得道:“我无事,你尽管说。”   雪瑶瞥了一眼蹲在地上的盼夏,转身将房门拉上,垂眸道:“方才小顺子……方才小顺子说,六爷和九爷挑司寝的差事落到姑姑手里了……”   陆湘“嗯”了一声,忍着疼地看向雪瑶,身边的盼夏手上一滞,药粉洒多了。   “姑姑,我是想,从前这差事是罗少监在办,他一直想让紫菱、秋棠到九皇子那边去。”   “你觉得紫菱和秋棠不好?”陆湘问。   雪瑶将头埋得更低:“姑姑,我不是觉得她们不好。我是想问姑姑,能不能把这差事给我和盼夏?” 第6章   “我不想去。”盼夏立时出了声。   雪瑶闻言,紧紧抿唇,只看着陆湘。   “原本我就想问问你和盼夏的意思,皇后娘娘极看重这事,我记下了,但未必能办。”去皇子身边做司寝对敬事房的宫女来说是一条出路,尤其是去九皇子身边做司寝。   正如陆湘从未瞧不起郑采女一样,陆湘并不觉得雪瑶的毛遂自荐有什么问题。   罗平都能给依附他的小丫头们找好出路,她当然也想给自己身边的盼夏雪瑶谋个好前程。   “多谢姑姑。”雪瑶的表情立刻飞扬起来,朝陆湘福了一福,“姑姑,我出去做事了。”   “去吧。”   雪瑶退出屋子,目光在盼夏身上落了一下,将房门带上了。   这个小动作自然逃不过陆湘的眼睛,她看向盼夏:“你怎么想的?”   盼夏抬起头,目光有些不自然:“姑姑问的什么事?”   “你想不想去九爷身边做司寝。别管雪瑶怎么想,只说你的想法。”盼夏和雪瑶是五年前进宫的,盼夏温柔细致,雪瑶活泼爽利,虽然性格不同,做起事来都很利索,陆湘就把她们留在身边,虽然没有王德全罗平那样的师徒名分,却有情分在。   陆湘自问待她俩没有差别,但方才雪瑶的小动作,让她不得不多问几句。   雪瑶显然不是碰巧这个时候来的,而是明知道盼夏在这里,还特意过来说这件事。   她就是想让盼夏知道,她想去九皇子身边做司寝。   而且,雪瑶也达到了目的。   当着陆湘的面,盼夏亲口说她无意去九皇子身边侍寝。   陆湘素来知道盼夏的性子,虽不是容易被欺负的,但遇事不愿意去争,尤其对着雪瑶这样亲如姐妹的,更不会去争什么。   “姑姑,我真的不想去九爷身边。我就想跟姑姑一样,安安稳稳的在敬事房做事。”   陆湘心中一叹。   再有半年她就要离开敬事房,盼夏往后的日子未必会安稳。   瞅着盼夏目光,不似作伪,陆湘没再多言语。   给九皇子安排司寝不是难事,这样的肥缺一堆人争着要去,难办的是六皇子。   雪瑶只想去九皇子哪里做司寝,那还得另择人去伺候六皇子。   腿伤比陆湘想象得更严重,连着好几日她都没有出门,等到再次出门的时候,已经是五日后了,坤宁宫来人问候她的腿。   陆湘知道,皇后是在催促她办差的事了。   皇上至今没有立储,皇后虽有母家支持,到底孤掌难鸣,因此着急在朝中寻找盟友一起最后推九皇子一把,两位皇子的婚事都不能再拖了。   想到那天在御书房碰到赵斐的情景,陆湘心里对这差事已经不乐意了。   今日去六皇子那边打声招呼,把该送的书改送的东西送过去,之后再把挑好的司寝支派过去就行了。   至于六皇子心里有什么疙瘩,那可不是她能操心的事。   左右他那个模样,不是想让别人为他操心的模样。   当下陆湘起身换了衣裳,令雪瑶捧上书本、盼夏捧上器物同她一道前往北苑。   北苑是未开府的皇子们居住的地方,顾名思义,北苑是位于皇城北面的一片宫苑,与皇城隔着一条筒子河。虽然规模还不及后宫,但也分为东、西、北三路。   皇帝共有十一个儿子,大皇子、三皇子早殇,四皇子、五皇子已经成婚开府搬出去了,二皇子更是几年前就带着家眷去了封地,甚少回到京城。   如今年幼的两位十、十一两位皇子与母妃同住,尚未成婚的六、七、八、九四位少年皇子居住在北苑,六皇子和九皇子住在东路的长禧宫和长信宫,八皇子和九皇子住在西路的玉阳宫和华阳宫,去年五皇子大婚过后,中路的幸昌宫就空出来了,如今充作皇城的游园玩乐之用。   陆湘出了皇宫北面的神武门,走过汉白玉桥便到了北苑门口。   值守的黄门上前询问两句便将陆湘和盼夏雪瑶放了进去。   从前皇子的司寝都是由王德全和罗平管的,是以陆湘和雪瑶对北苑并不熟悉,一路行得很慢。北苑当差的黄门太监见是敬事房的人来了,倒是热络得很,领着她们前去。   六皇子住的长禧宫在最靠宫墙的地方,路过好几座宫殿方才走到。   “姑姑,这就是六爷的长禧宫。”   雪瑶微微探头往里一看,一个人影也没有,好奇问道:“当值的人呢?”   黄门无奈一笑:“姑姑有所不知,六爷喜欢清静,宫里伺候的人少。稍等,我进去通传一声。”   “有劳了。”陆湘道。   黄门进去不多时就出来了,“长禧宫的陈锦公公说,六爷今日身子不适,请姑姑回。”   不见?   陆湘目光一动:“如此,那我改日再来。劳烦公公再跑一趟问问,能不能先把这些东西送进去。都是要呈给六爷的。”   黄门瞧了瞧盼夏和雪瑶手里捧的东西,确实很多,便点了头。   待黄门进了长禧宫的院子,雪瑶不无担心的说:“从前就听说六爷性情孤僻,今日一见果真如此。这次的差事,怕是难办了。”   “慎言。”   雪瑶低下头。   陆湘虽然提醒了雪瑶,心里却认同她的话。何止难办,甚至想撂挑子不办了。   想起上回在御书房的事,陆湘就不太舒服。   盼夏道:“左右咱们来了,六爷不肯见,姑姑也好有话回给皇后娘娘。”   正是这个理。   陆湘就盼着他能一直孤僻,不要见最好。   “还是咱们后宫的主子好伺候。”雪瑶忍不住噘嘴道。   想她们素日去各宫娘娘小主那里办差,哪里受到过这般冷遇?敬事房虽比不上司礼监、御用监那般油水厚重,可在后宫主子眼里,哪个不高看一眼,说话都是客客气气的。   正窃窃私语着,黄门领着一个太监走了出来。   那太监生得白净斯文,约莫二十出头的模样,见到陆湘就恭敬行礼:“陆姑姑。”   黄门道:“姑姑,这是长禧宫的陈锦公公,有什么交代姑姑只管对陈公公说。”   说罢,黄门便离开。   “我等是奉皇后娘娘懿旨前来为六爷张罗司寝一事。今日既不凑巧,请陈公公把这些书本物件先收下,等六爷大好了,我们再过来。”   陈锦看了一眼盼夏和雪瑶捧的东西,确实有些沉重,想了想,便道:“两位姐姐跟我进来,手脚轻一些。”   看他如此慎重,盼夏雪瑶自然明白是因为六皇子喜欢清静,自是点头应下,跟着陈锦往里面去了。   陆湘没有进去,她不乐意进去。   北苑这边因是皇子居住,花种极少,大部分土地都栽了绿植。   陆湘放眼望去,皆是一片郁郁葱葱,倒比宫里的姹紫嫣红养眼。   “啊——”   长禧宫里忽然传来了一声惊呼。   是雪瑶的声音。   陆湘心头一紧,提步往里走去,正殿中没人,路过正殿,只见雪瑶盼夏跪在院中,再抬眼,便见院子里的凉亭中坐着一个俊美瘦削的少年。   自然是赵斐。   他目光泠然,薄唇紧抿,毫无瑕疵的俊美脸庞上微微有些愠怒。   陈锦在一旁躬身道:“六爷,这两位是敬事房……”   “拖下去,杖责二十。”   陆湘眉心一跳,快步上前。   “殿下恕罪,请殿下恕罪!”盼夏和雪瑶叩首求饶。   亭子里的六皇子并未半分动容,反是厌恶地扭过头,“聒噪,再加十个板子。”   “慢着。”眼见陈锦挥了手,陆湘立即出言阻止。   亭子里的少年并没有转向陆湘,而是慢条斯理地重新翻看起了手中的书卷。   “敬事房的人向来直接听命于皇后娘娘,没有让别人来责罚的道理。”陆湘这话说的强硬,可眼见雪瑶盼夏要被责打,她不强硬些哪里能救下来。   陈锦为难地看着陆湘,“陆姑姑……”   亭子中的少年依旧没有看过来,而是漫不经心道:“那你在这儿啰嗦什么,快去找母后,兴许回来的时候,还剩几板子没有打。”   死小子!就算是你亲爹都不会这么跟我说话!   不等陆湘再说什么,陈锦已经挥手让人上前了,指着院中跪着的盼夏雪瑶,叮嘱道:“各打二十板,走远一点,别扰了爷清静。”   北苑距离坤宁宫太远,等到陆湘回了皇后,再过来已经晚了。   赵斐他这是有恃无恐。   正在陆湘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时,院中忽然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少年声音:“来客了么?长禧宫这么热闹。”   陆湘回过头,望见一袭圆领袍常服的九皇子正从外面进来。   一看到陆湘,就甜甜的喊道:“陆姑姑。”   “九爷。”陆湘朝他福了一福,眼见得雪瑶和盼夏被人带离院子,赶忙道,“随我前来的两个宫女冒犯了六爷,要被罚二十个板子。”   赵谟一听,顿时露出一个会意的笑,他压低了声音道:“姑姑别急。”   说罢,他快步走进凉亭。   “六哥。”   因着赵谟前来,赵斐合上了书,朝他颔首示意,语气亦亲昵起来:“今日怎么回的这么早?”   往常这个时辰,赵谟都要去演武场习武。   “今日练箭,我射了十次有三次都挨着红心,师父就让我早些回来了。”赵谟稚气的脸庞上不无得意,正说着,他瞥到陆湘眼中的焦急,道,“六哥,敬事房的陆姑姑是母后特意安排过来给照顾我们俩的,你就别打她带来的小姑娘了。”   到了此时,赵斐的目光才略略朝陆湘一扫,然而这一扫过后,眸中讥讽更甚:“是你。”   赵谟看看赵斐,又看看陆湘,饶有兴致道:“六哥,你认识陆姑姑?”   “不认识。”赵斐敲了敲桌子,亭外的陈锦立即会意,上前推着他的轮椅出了凉亭。   这凉亭想是特意为赵斐改建过的,进出没有台阶,只有缓坡。   陈锦推着赵斐出了凉亭,主仆二人径自回了正殿。   “九爷,他……”   “没事了,六哥走了的意思就是这事他不管了。”赵谟朝陆湘俏皮地一笑。   陆湘被他纯净的笑容一刺,迅速低了头:“她们俩已经被带下去了。”   “洪安。”   “在。”   “快去把敬事房的两位姑娘带过来。”   “是。”   “姑姑,你别担心了。”   听着赵谟的柔声安慰,陆湘更加不敢看他,只点了点头。   “下回姑姑再来,就别带这些小姑娘了,否则,我六哥肯定还会生气的。”   “为什么?”陆湘难得对一个人产生好奇心。   “姑姑,我六哥是不是长得特别好看呢?”   赵斐的长相……确实……有些天怒人怨。   陆湘“嗯”了一声。   赵谟继续道:“每回六哥出去,总会惹来小姑娘的打量,日子久了,他就越发不爱出长禧宫。”   雪瑶和盼夏也是因为这个惹他不快吗?   陆湘想起沈约对她的叮嘱,有些后悔没放在心上,要是预先跟雪瑶和盼夏说一说,或许能避免今日的事。   “旁人便是看,也是仰慕六爷天资,虽是失状,并无坏心。”   赵谟抿了抿唇,脸上的笑意散了不少,将声音放得极低,“六哥总以为,别人是因为他病恹恹的样子才特别打量,所以生气。”   想到上回在御书房撞见的情形,确是如此。   赵斐最在意的,就是他的病。   想到这里,陆湘心里对赵斐的不满消散了不少。   一个连路都不能走的小孩而已,何苦与他置气?   正腹诽着,赵谟突然笑眯眯地凑近,亲昵地换了声:“姑姑。”   陆湘吓了一跳,赶紧往后退了半步:“九爷有何吩咐?”   赵谟嘿嘿一笑:“母后让姑姑给我和六哥选司寝,照母后的喜好,肯定要选什么老成持重的。”   陆湘没有吭声,皇后的确有类似的暗示。   “姑姑,你瞧着我跟你这样要好,你就给我选一个漂亮点的司寝过来,”赵谟笑得狡黠,“老成持重的,你留给六哥。”   陆湘再也忍不住了,“噗嗤”笑出了声。   作者有话要说:赵斐:很好,我就喜欢老成持重的。 第7章   “九爷,”洪安去而复返。   赵谟问:“两位姑娘没事吧?”   “雪瑶姑娘挨了一板子,盼夏姑娘无事,我让两位姑娘在长禧宫外候着姑姑。”   听到雪瑶挨了打,陆湘顿时有些心疼。但只是一板子应当伤得不重,到底是救下来了,赶忙道谢:“多谢九殿下。”   赵谟含笑摆了摆手,显然浑不在意:“姑姑快去瞧瞧吧。”   陆湘大喜过望,朝赵谟福了一福,匆匆离开了凉亭。   赵谟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鼓起腮帮子舒了口气,自往长禧宫正殿去了。   殿门关了一扇,另一扇虚掩着,赵谟推门进去,绕过一扇紫檀边山水围屏,便见赵斐坐在书桌前研墨。   因着体弱多病,赵斐不能如学习骑射,又因着厌恶旁人打量,不愿意游园赏花,能做的事十分有限,日常就是在长禧宫里看书作画,久了也无趣,于是研墨也好,洗笔也好,都是他自己亲自来做。   皇后心疼着他,因此他这屋子的用具摆设都是极为考究,比起天子书房也不差,窗明几净,笔墨纸砚尽皆贡品。   “六哥。”赵谟喊了一声。   赵斐依旧专注于手上那方墨,并不应声。   赵谟并不恼,反是走过去,坐到赵斐的书桌边,静静欣赏着赵斐磨墨。   六哥生得好,脸好看,手也好看。   细长白皙的手指拈着一块浓黑的墨,在精致的砚台上晃动,伴着阵阵墨香,很是赏心悦目。   陈锦上前,替赵谟倒了一杯茶。   “六哥,两个小宫女而已,你真生气了?”赵谟啜了茶,松了松疲乏的肩膀,慢条斯理地问。   “没有。”   赵斐拿起一支象牙管镂双龙纹紫毫笔,饱蘸刚刚研磨好的墨,重重落在铺好的澄心堂纸上。   赵谟侧着头,眯眼看着紫毫在洁白的纸上游走,很快勾勒出了一座山峰的雏形,虽然只是寥寥数笔,已然尽显磅礴之气。不禁赞道:“六哥的画艺又精进了,今儿这幅画归我了。”   “想得美。”   赵谟咧嘴一笑,露出好看的牙齿:“要是给我,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你想知道的事。”   “我想知道什么事?”赵斐不以为然,并不相信弟弟能说出什么吸引他的事情。   赵谟神采飞扬:“你的婚事,不想知道么?”   赵谟只看到赵斐长睫毛颤了颤,除此之外真的没有反应。   “六哥,你真的不好奇?”   “说吧,哪家的姑娘这么倒霉。”   赵谟听着赵斐语带讥讽,知道他是真的不关心,撇了撇嘴,嘀咕道:“母后相看了几家姑娘,尚未真的定下来。”   这一次,赵斐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兄弟俩静默了片刻,赵斐出了声:“刚才那个老女人,你跟她很熟吗?”   “你说陆姑姑?”赵谟见赵斐终于有了聊天的兴致,顿时絮絮叨叨地说起来,“我也是才认识的。前几日我去坤宁宫请安的时候,正巧陆姑姑也在,母后说给咱们俩的司寝宫女由陆姑姑来安排。”   赵谟饶有兴致的说完,发现赵斐的目光又不知道看到哪里去了,只好道:“六哥,这宫里的主子可没人敢得罪敬事房的人。”   “敬事房很了不起么?与我有什么相干?”   “怎么不相干?”赵谟揶揄道,“咱们俩大婚在即,敬事房可不就你刚才对陆姑姑那么凶,当心她给安排一个丑姑娘过来。”   赵斐冷笑:“只要她不是安排她自己过来就行。”   他是在嘲讽,赵谟却很认真的想了想。   陆姑姑其实长得挺好看的,就是皮肤太差,如果再年轻十岁,未必不是个大美人。嗯,没错,陆姑姑的眸子又黑又亮,跟黑曜石一样,如果不是因为肤色太过暗黄,眼角又有那么多细纹,一定是一双极漂亮的眼睛。   赵谟久久没有出声,赵斐回过头,发觉赵谟在发呆,奇道:“你还真想她自己过来?”   “哈哈,”赵谟顿时乐了,“自然不是。我是在想,六哥说得对,反正这宫里找不出比六哥更好看的人了,陆姑姑派谁过来都是丑姑娘。”   见赵斐又有了愠色,赵谟赶紧转移话题,认认真真道:“我刚刚想呀,陆姑姑年纪是大一点,可她长得挺好看的,要是再小十岁,安排她过来,我肯定满意。”   赵斐嗤笑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方才道:“你的亲事定下了吧?”   提及亲事,赵谟脸庞微红,闷闷点了点头。   “只要你定了,我也就没什么可操心的了。”   虽然没有正式下旨,但父皇和母后都已经跟赵谟提了,给他定下的是首辅沐阁老的嫡女沐霜霜。沐相入朝为官二十载,入阁十载,门生遍布各个衙门,在朝中可谓根深叶茂。   赵谟娶了沐相的掌上明珠,有沐阁老支持,离东宫就只有一步之遥了。   “那姑娘你见过吗?”赵斐问。   赵谟点头:“在御花园见过两次,不过没有说话。”   “沐家姑娘,应该都挺好看的。”   贵妃沐青青,正是沐相兄长之女,沐霜霜的大堂姐。   “没有沐贵妃那么美,不过,我觉得更可爱更活泼些。”对着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六哥,赵谟实话实说。   沐贵妃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当年原本是母后相看了预备给四皇子的,或许是天命注定,那一天父皇提前下了早朝,在坤宁宫见到了沐青青,一眼惊为天人,当即将她留在宫中,盛宠至今。   赵斐面色无波,轻轻笑了下:“很美么?”   跟你比起来,自然是不美。   不过这话赵谟不敢说,夸他长得美是仅次于骂他是废人的第二雷池,赵谟不敢随便逾越。   “六哥,明日你跟我一块去坤宁宫请安吧。”赵谟道。   今日他过来找赵斐,正是皇后叫他来的。   相看了好几家姑娘,最终还是要赵斐来定的。   赵谟不好把话说得太明,六哥是顶聪明的人,说这一句就能明白了。   赵斐自然是听明白了,俊美的眉眼却拢紧了些。   北苑和皇宫一河之隔,跨过这道河对他来说比登天还难。   “好。”   这一回终是避不过的。   赵谟将皇后的嘱托带到,心头的巨石总算落了地,同赵斐说了些其余几个兄弟的闲话,便往自己的长信宫去了。   方才一直闲聊着,赵斐面前的山水画得七七八八,这会儿赵谟走了,他反倒扔下了笔,没再继续画下去。   陈锦默默上前将桌上的茶换成热的。   “刚才可打着敬事房的丫头了?”   “有一个刚打了一板子,洪安就到了。另一个还没打。”陈锦回道。   赵斐眼睛一抬,看得陈锦心头一惊,赶忙低声解释道:“皇后娘娘派来伺候爷的人,不好下手太重。何况,今日来的是陆姑姑。”   宫里打板子素有讲究,有实心打和空心打之分,若是实心打,二十板子足以要一个成年男子的命,若是空心打,只是受点皮肉伤,不会伤筋动骨。   陈锦特意跟打板子的太监说,走远些,那太监自然能明白陈锦的意思。   “她不能惹么?”赵斐漫不经心的问。   “陆姑姑在敬事房呆了十几年,一向受人敬重。便是皇上和娘娘,对陆姑姑都是以礼相待。连盛福全在陆姑姑跟前都不敢回嘴的。”   赵斐疑惑:“敬事房有这号人?怎么我以前不知道这么厉害的人物?”   “陆姑姑一向只管后宫各位小主的事,从不在别的事上出风头,所以爷自然不会在意。”   “你倒是很了解。”   陈锦颔首:“敬事房总领宦官事务,奴婢刚进宫时与陆姑姑打过几次照面。”   赵斐没有再说话。   陈锦等了一会儿,见紫毫上沾的墨快干了,便问:“爷还要画吗?”   “收起来吧。”   陈锦拿起紫毫,在笔洗中洗净,将紫毫搁回笔架上,捧着笔洗出去。   赵斐对着窗外发了会儿呆,忽然抓起了柜子上的飞镖,也不回头,反手将飞镖扔向墙上的草盘。   飞镖稳稳击在红心。   赵斐又抓了一只,仍是反手往后扔,不过比扔上一枚时略加重了手劲。   滴答——   有东西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赵斐回过头,便见有一枚飞镖稳稳钉在红心,地上掉落的,是裂成两半的飞镖。   ……   “还好,没有伤筋动骨。”   敬事房中,陆湘检查了雪瑶的伤势,她身上有些红肿,但并未破皮。   陆湘松了口气。   长禧宫上梁不正,底下还有懂事的人。   若是真按宫规打板子,一板子下去,就可以让雪瑶皮开肉绽,两板子就能让她下不了地。   在宫里呆了快一百年了,陆湘还从没碰到过这种事。   跟这些无法无天的皇子比起来,陆湘还是更喜欢后宫的主子们,懂规矩知进退。   “到底怎么回事?”陆湘问。   雪瑶趴在榻上,一副胸中有气的模样,被陆湘问着也不吭声。   却是盼夏低了头,懦懦道:“姑姑,今日全是我的错,是我犯了错,还连累了雪瑶。”   盼夏的错?   陆湘在长禧宫外明明听到雪瑶的尖叫声,怎么会是盼夏出了错,闻言便看向盼夏。   盼夏眼睛微红,将头埋得很低。   “先前在长禧宫,我分了神,就挡到雪瑶的路,绊了她的脚,差点让她摔了,求姑姑责罚。”   “分神?”陆湘有点不敢相信。   她们俩是被陆湘从一百多名小宫女里挑出来的,到敬事房之后一直做事妥当仔细,尤其盼夏,做事一向沉稳,这几年跟着陆湘在敬事房做事,什么场面没见过,好端端的走个路怎么会分神?   雪瑶一直没有说话,问到这一句,盼夏也不肯再多说什么了。   两个人都跟闷葫芦一样。   “罢了,往后做事都警醒一些,再有这样的事,我也保不了你们。”   “姑姑,我们知道错了。”雪瑶和盼夏一起低声道。   陆湘看了一眼站在榻边的盼夏,又看一眼趴在榻上的雪瑶,伸手拉了胭脂色绸被给雪瑶搭上,便回自己的屋去了。   “歇着罢。”   陆湘离开过后,雪瑶和盼夏互相看了一眼,皆是没有作声。   作者有话要说:赵斐:我就是死,也不要陆湘来司寝。   后来:(填空) 第8章   “伺候六爷的人还没定下来?”王德全问。   虽说两位殿下的司寝是皇后直接交给陆湘办的,但陆湘接了差事,相当于是敬事房接了差事。   那天陆湘在长禧宫碰钉子的事,王德全没多久就知道了,见陆湘接连几日没动静,便想着问一问,看看陆湘是怎么打算的。   他是敬事房的掌事太监,陆湘的差事等于就是他的差事。   陆湘摇头。   “这差事不好办,没人想去。”   王德全自然也明白。   阖宫上下没有人比陆湘办事更妥帖,她都在六皇子那边碰了钉子,换别人去未必会更好。   思忖片刻,王德全开口道:“拖着不办不是办法,雪瑶和盼夏才在长禧宫犯错受了责罚,你就在紫菱和秋棠之间选一个送去吧。事儿咱们办了,成不成全看六殿下。皇后娘娘明察秋毫,想来不会怪罪咱们不尽心。”   紫菱和秋棠都是十五六岁花儿一样的年纪,紫菱娇俏,秋棠可人,的确都是宫女中的翘楚,任谁看了都挑不出错。   “如今这些姑娘们心里头主意大,还是问过她们的意思再说。”   王德全冷笑:“都是下人,什么主意不主意的,得了,我替你拿主意,就紫菱了。”   陆湘默然。   王德全说得在理,盼夏和雪瑶今日在长禧宫受责罚,若是再把她们俩安排过去,就是明着跟赵斐过不去。   敬事房里不是没有别的宫女,可雪瑶、盼夏、秋棠、紫菱这四个不论模样身段都是最出挑的。   既然雪瑶和盼夏不能去长禧宫,自是要落在秋棠和紫菱身上。   “劳烦王公公了。”   “害,姑姑替我办了多少麻烦事呢!这算什么,你这边正闹心,杂事就甭管了,且等着我去知会罗平。”   有王德全出面,陆湘自是松了口气,径自回房了。   关上门,方才觉得清净。   今日难得清闲,陆湘推开窗户,外头的阳光铺在书桌上,照得暖洋洋的。敬事房里,只有陆湘这间屋子晒太阳的时间最长。   陆湘坐到书桌前,拿起了一本书。   宫里书多,这么懒懒散散的看了几十年,感兴趣的还没有看完。等到她把想看的书都看完了,或许就真的该离宫了。   陆湘捧着茶杯,优哉游哉地在窗前翻起了书。   翻了十几页,门外传来女子的大声叫嚷,“……你给我让开!”   “你小声一点,别吵了姑姑休息。”这是盼夏的声音。   “整日姑姑姑姑巴结着,可不就把好差事全落你们身上了么?我就是要找她问问,为什么处事不公!”   陆湘多听了片刻,便听出这是紫菱的声音。   她不紧不慢地用镇纸将书桌上的书页压住,这才转身过去打开了门。   “什么事?”   果真是紫菱与盼夏在门外争执。   见陆湘出来了,紫菱的气焰稍稍收敛了些,闭了嘴,眼睛里依旧满是不忿。   “若是无事,自去当差。”   她隐约能猜到紫菱为何事而来,并不想与她纠缠。   见陆湘要关门,紫菱鼓足勇气道:“姑姑,我有话要问!”   陆湘抬眼看向她。   盼夏扯了扯紫菱的衣摆,低声道:“别闹了,快走吧。”   紫菱看着盼夏,刚刚收敛下去的眼神又浮现出来,冷笑道:“事不关己,你自是高高挂起。姑姑,我今日来,就是来问你,是不是要让我去长禧宫做司寝?”   “不错。”   紫菱又问:“姑姑是不是预备派雪瑶夺了我的差事?”   “夺你什么差事?”   “当然是去长信宫做司寝的差事。”   “去长信宫的人选还未定下,不过,即便定下,也轮不到你来操心。”   “明明雪瑶比我大三岁,比九爷要大两岁,为什么不让她去伺候六爷,反要让我去?一年前罗少监就让我和秋棠认真学习,做好给九殿下当司寝的准备,就算不选我,你也该选秋棠,而不是雪瑶。”   紫菱和秋棠的年纪更小,论理确实比雪瑶更适合去给赵斐做司寝。   然而此事并不需要论理。   陆湘道:“皇后娘娘把这差事交给我,选谁不选谁,我心里有数。”   紫菱正要继续说,王德全在后头猛一声喝:“吵吵闹闹的,作什么死呢!”   王德全甚少发火,尤其这几年年纪大了,辈分高了,说话做事都爱端着。   此时这一声暴喝,令紫菱顿时一震,回过头见是王德全和罗平,低了头死死抿着唇。   王德全狠狠啐了一口:“毛都没长全,一个个的越发张狂,敢在敬事房吆五喝六的!六爷何等身份,九爷何等身份,轮得到你这下贱玩意儿挑三拣四的么?来人,给我堵上嘴巴捆出去,扔到浣衣局,叫冯太监好生管教!”   紫菱惊慌失措,正要呼救,已经有身强力壮的太监上前堵了嘴将她拿住,迅速捆了出去。   “干爹息怒。”罗平匆匆赶来,正好看见这一幕。   “你别想求情!你教的人,教成这样?还好没送到九爷那里去!”王德全的怒气分毫未消,“当真是舒坦日子过久了,连主子都敢挑起来了。今儿的事,谁都不许外传,传到娘娘那去了,都别想活!”   王德全拂袖而去,罗平朝陆湘福了一福,默然跟着王德全离开。   陆湘见盼夏垂眸,像是有些哀戚,道:“这是她咎由自取,与你无关。”   “怪我,”盼夏摇了摇头,“紫菱只是一时冲动,方才我若劝住她便好了。”   陆湘瞧她话中有话,问道:“怎么回事?”   盼夏低头回道,“先前我在整理各宫娘娘的月信簿册,听到雪瑶房间有人争执便跑过去瞧,正瞧见紫菱跟雪瑶在吵架。雪瑶许是挨了罚心里有气,说话不太中听。紫菱气不过便冲过来找姑姑分说。我在雪瑶那屋就该拉住她的。”   雪瑶平素伶牙俐齿的,若她真心想吵架,说的话定然难听。   都是冤孽。   事已至此,陆湘无能为力。   “雪瑶的伤药该换了,你去帮帮她。”   “是。”   盼夏见陆湘转身要进去,忽然心中一动:“姑姑。”   “还有事?”陆湘回过头。   盼夏垂眸,不敢看陆湘的眼睛,闷闷道:“姑姑……若是没有想好去长禧宫的司寝人选,姑姑能不能……能不能……把差我去长禧宫。”   “你想去长禧宫?”   陆湘微微一惊,旋即想到了赵谟的话:赵斐因为废了腿,最厌恶别人盯着他看。   那日在长禧宫,盼夏会分神发呆,莫非是因为看到了凉亭中的赵斐?赵斐以为她们俩是盯着他的腿发了呆,是以勃然大怒要重罚她们俩。   这样倒是说得通。   宫中从不缺美人,但像沐贵妃这般倾国倾城之色,要隔上二三十年才能出一个。宫里上一个叫的上号的倾城绝色就是赵斐生母江妃。   即使陆湘心中不屑,也不得不承认,赵斐生了一张祸害苍生的脸。   看着眼前低头羞涩的盼夏,陆湘心情有些复杂。   想了想,仍是硬着心肠道:“六爷的性情你已经见识过了,更何况你们身份悬殊,即便我差遣你过去做司寝,他未必会一直把你留下。”   敬事房安排给皇子们的司寝,通常在皇子大婚过后,会回到敬事房继续做事。但若是皇子很喜欢,亦有带去王府做侍妾的先例。   “姑姑,我晓得规矩的。”盼夏的脸绷得极紧,小心地看着陆湘,目光仍是期期艾艾的,“我只是想替姑姑分忧,便是六爷不喜欢我,我也心甘情愿。”   盼夏素来沉稳,说话不多但做事利索。   到敬事房好几年了,这还是她第一次对陆湘开口。   看着她目光里的小火苗,竟比前日毛遂自荐的雪瑶还要热络些。   “你和雪瑶才在长禧宫受了罚,再差你过去司寝未必妥当,这事我会跟王公公再商议。”这话并非搪塞,今日出了紫菱的事,长禧宫司寝的确需要跟王德全再议。   盼夏知道陆湘说的是实情,默然片刻,抬起眼看向陆湘:“姑姑,若是六爷答应让我去长禧宫,姑姑可以让我去吗?”   “且看看。”   陆湘转身关上门,自回窗前继续看书。   盼夏在门口默默站了一会儿,没有再去班房那边整理簿册。   出了敬事房,径直往北苑去了。 第9章   “盼夏姑娘有何贵干?”   长禧宫外,陈锦看见了局促不安的盼夏。   “陈公公,奴婢是过来向六爷请罪的。”   “你回去吧,”陈锦道,“那事已经过了,六爷既然放过,就不会再追究。”   “那若是我在敬事房领了伺候六爷的差使,也不追究么?”   “伺候?”陈锦初时一愣,旋即明白过来。   雪瑶和盼夏都是宫女中的翘楚,陆湘领着她们俩过来,还带着欢喜佛和那些画册……那日来长禧宫,陆姑姑要向爷呈上的,不止是物件,还有人。   这……陈锦可不能擅自做主。   “姑娘稍等,我去回禀六爷。”   陈锦匆匆回去,盼夏站在宫门外,旁边树上的知了吵得她格外烦躁。   候了片刻,长禧宫内有内监出来,几下上了树将知了捉了去。   盼夏的心仍然静不下来,焦灼地继续等了一会儿方才再见到陈锦。   她心里焦急,却不敢追问,只望着陈锦。   “六爷的意思,只要忠心可靠、做事勤勉,自是能来。”   “多谢陈公公,多谢陈公公。”   盼夏大喜过望,连声向陈锦道谢。   陈锦看着盼夏欢喜的模样,心里有点发虚。   六爷当然不是这么说的,事实上六爷根本没说什么话。陈锦才刚刚说了个开头,赵斐就极不耐烦地将他撵出来了。   这些微末小事,六爷是一个字都不想听的,陈锦就自己做主了。   盼夏看着已经是老实沉稳的了,换个别的宫女难道就不会在六爷跟前失态么?   左右六爷根本不在意什么司寝宫女,就这么着吧。   ……   盼夏在长禧宫得了准话儿,匆匆赶回敬事房给雪瑶换药。   雪瑶和盼夏就住在院墙边的耳房里,两个人一间屋。   盼夏一推门,趴在榻上的雪瑶就转过来,目光闪亮:“紫菱真被送去浣衣局了?”   “你不都知道了。”盼夏低声回道,去柜子里取了外伤药膏,拉起雪瑶身上的薄被,替她上药。   雪瑶疼地嘶了嘶的,见盼夏一直不说话,冷笑道:“你要枉做好人,别在我跟前甩脸子。平素姑姑最疼你,你若想给紫菱出气,自去抢了去长信宫的差事就好。”   “紫菱心里有气,你随着她发作几句就好,何苦激她去找姑姑理论?往日她虽不跟我们一处玩,总也没做过什么不好的事。”   雪瑶口齿伶俐,跟点了炮仗一般噼里啪啦:“她有气我为什么要受着?再说了,我躺在这里动都不能动,她要去找姑姑,我能拦得住?还不是她自己张狂。我且问你,若是换做罗平夺你的差事给她,你会去找罗平分辩么?”   当然不会。   别说是盼夏了,雪瑶也不会做这种蠢事。   “她进宫时日太短,没吃过苦头。”   雪瑶轻蔑道:“正好去浣衣局好好吃吃苦,哎呦……我的好姐姐,你可手轻一点。”   盼夏不再说话,小心翼翼地帮雪瑶上好药膏。   万幸,雪瑶那日没有破皮,休养几日等红肿消退就没有痕迹了。若是破了皮相,再不可能派去给赵谟做司寝。   “盼夏,你真想一直留在敬事房吗?”看着眼前一声不吭的盼夏,雪瑶忍不住问。   “你还在担心我去抢了你的差事?”   雪瑶没有回答。   明面上姑姑对她们俩都好,但雪瑶知道姑姑更喜欢盼夏的性子,若是盼夏去争取长信宫的差事,姑姑一定会派给盼夏。   “放心吧,今儿我已经同姑姑说了,我想去长禧宫当差。”   “你要去长禧宫?”雪瑶大吃一惊,“你不会是为了帮姑姑分忧才这么想的吧?盼夏,你别犯傻了,这宫里这么多宫女,紫菱心比天高,可想去的人少不了,怎么都能找到人,你何苦去趟那浑水!”   盼夏若有所思地看着雪瑶。   雪瑶扭着身子转过来,使劲扯了扯盼夏袖子,“姑姑深受陛下和娘娘信任,便是差事办砸了,也不会怎么样的。”   看着雪瑶着急的神情,盼夏终于会心一笑,握住了雪瑶的手:“我一直拿你当亲姐妹看待,今日听你这番话,我终于知道你的心了。”   “你捉弄我?”   盼夏摇头:“是真的,我刚刚已经向姑姑表明心意了,不过姑姑还没应我。”   “你傻不傻呀,就算……万一往后新帝放宫女出宫,你留着清白身子,也好嫁人啊。”   “我这么做,一则是为姑姑分忧,二则……”想到亭中那个身影,盼夏的目光愈发明亮,“是我自己想去伺候六爷。”   六爷……   雪瑶自然也看到了凉亭中神仙一般的赵斐,但雪瑶也看到了轮椅。   生得再像神仙又如何,永远不可能做真正的天子。   看着盼夏的神情,雪瑶觉得她已经无药可救了。   “你若去了长禧宫,还这么看着他,只怕他会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   盼夏被雪瑶的冷言冷语一刺,顿时低下头,过了一会儿,方才讷讷道:“我清楚自己的身份,不敢有痴心妄想的。”   上完了药,她替雪瑶拉好被子,将药膏放回柜子里。   雪瑶知刚才的话戳盼夏心窝子了,但她不得不说,亦没有在吭声。   王德全做事向来干脆利落,紫菱受罚离开,没有在敬事房激起半点水花,很快有人顶了紫菱的差事,其他人自不必说,便是与紫菱交好的秋棠等人,面上也看不出来什么。   几日过后,雪瑶身上的淤青消退,陆湘便让她与盼夏精心打扮了一番,领着往坤宁宫去了。   敬事房地处西北角,要去坤宁宫,必先穿过御花园。   三人还没走到千秋亭,就瞧见里头有几位主子坐在里面说话。   本想默默从旁路过,亭中却有人正在张望,远远的喊道:“这不是陆姑姑吗?要去哪儿?”   被点了名,陆湘只好带着盼夏雪瑶上前问安。   亭子里坐着的是李昭仪、尹才人、程美人、莫采女。   李昭仪位份最高,又怀着龙胎,自是坐在正中间。   尹才人和程美人坐在两旁,莫采女倚着柱子站着,方才招呼陆湘的,正是莫采女。   “姑姑这是要去哪儿?瞧瞧盼夏姑娘,这一打扮,我竟有些认不出了。”程美人摇着宫扇,说话轻言细语的。   她这么一说,其余三个人纷纷把目光落在雪瑶和盼夏身上,目光各异。   要说亭子里的各位小主,每一个都是风华正茂、颜色正好,只是这一两年皇帝不知道怎么地,很喜欢在宫里吃窝边草,譬如新近有孕的郑采女,原本是南府乐伎,又如凉亭中的莫采女,本是去年进宫到养心殿侍茶的女官。   因此,一见到精心打扮的盼夏和雪瑶,每个人都觉得有些刺眼。   还是李昭仪道:“雪瑶这么一打扮,可真是认不出了。”   陆湘自然从她们的眼睛里读到了她们的想法,只作不知:“正要去坤宁宫给皇后娘娘回话,待改日再去各位主子宫里请安。”   “姑姑且去吧,别耽误皇后娘娘的差事。”   陆湘三人刚走出凉亭,就听到身后有人啐了一口:“拿着鸡毛当令箭!”   不必转身,就知道这是尹才人的声音。   即便听不出是尹才人,陆湘决计不会回头去看,径自领着雪瑶盼夏往坤宁宫去了。   “妹妹小声一点,再有火气,也等她走远了再发。”程美人劝道。   尹才人连着两日被皇帝翻了牌子,心气也是水涨船高,自是不把程美人的劝说听进去,反而觉得程美人眼皮子浅,转头对李昭仪道:“不过是仗着帮皇后娘娘办了点事,竟然连昭仪都不放在眼里。你瞧瞧她刚才说话那口气,好像跟咱们平起平坐一般。”   李昭仪微微一笑,程美人和莫采女都没有言语。   陆湘在她们跟前,一向是不卑不亢,但她是宫女,她们是主子,她就不该不卑不亢。   “你们不必怕,她知道是我在骂她。他们敬事房手脚不干净,就是不骂不行!”   李昭仪一直没有说话,听到这里倒是微微一笑:“你们进宫时日短,不知道陆姑姑的厉害罢了。”   “怎么个厉害法?”程美人追问。   她进宫三年了,从没听说过陆湘有什么厉害的事迹。   李昭仪却不肯再多说了。   莫采女从前在御前侍茶,是个最有眼力劲的,看出李昭仪不愿意多说,便笑道:“三位姐姐,你们说,雪瑶和盼夏打扮得花枝招展是做什么去?”   “谁知道呢?瞧那狐媚样,肯定是下作事情。”尹才人狠狠道。   李昭仪轻飘飘地看她一眼,尹才人方收敛了些目光。   “听说六皇子和九皇子的婚事要定了,许是因着这事。”李昭仪道。   莫采女恍然:“是了,是了,皇后娘娘近来总召京里的姑娘们进宫,想来是在为六皇子和九皇子选妃。”   “九皇子哪有什么可选的,早就定了。”李昭仪道。   “是沐阁老家的姑娘?”程美人问。   李昭仪没有回答,显然是默认。   凉亭中顿时沉默。   九皇子若真娶了沐阁老的女儿,入主东宫这八字可就有一撇了。   再想想盼夏和雪瑶,若是去了九皇子身边侍寝,将来是前程可不比亭子里的人更好?   “也不知给六皇子定的是哪一家?”过了一会儿,莫采女方才开口打破僵局。   尹才人道:“要么就是小门小户的,要么就是世家的旁支庶女,真个儿好的哪个会嫁给他?”   “皇后娘娘一向重视六皇子,指不定就给他说个好的呢!”程美人道。   尹才人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漫不经心道:“做做样子罢了,真要是重视,那就把沐阁老的闺女定给六皇子呀!”   李昭仪正欲提醒她慎言,背后忽然传来了一个娇滴滴的声音。   “如今御花园可真不讲究,什么瞎猫烂狗都放进来了。” 第10章   这声音!   李昭仪猛然一惊,急忙回过头,果然见到千秋亭外的花丛中,站着一个笑吟吟的女子,宛若花树堆雪,又如新月清晕,只是站在那里,就衬得御花园里千娇百媚的花生生失了颜色。   李昭仪转过头,其余三人自然也转过了头了,齐齐朝凉亭外的女子跪下。   “贵妃娘娘。”   沐贵妃今日穿着月白色蝶纹长裙,外搭着珍珠白的天蚕冰丝披帛,真真如幻境仙子一般,飘然走到凉亭前,懒洋洋地扫了凉亭中的四人一眼。   站在沐贵妃身边的太监厉声道:“还不滚出来。”   李昭仪由宫女扶着起身,领着三人出了凉亭,低头站在一旁。   沐贵妃秀眉微蹙,并未立即走进千秋亭。   身旁宫人鱼贯而入,将凉亭里里外外以清水泼洒过再擦拭干净,石凳也换上新的坐垫。   沐贵妃这才走进凉亭坐下。   “娘娘,这是刚送进宫的荔枝,您尝个鲜。”   “端走,吃腻了。”   八百里加急进京的岭南荔枝,李昭仪因着怀孕才尝过一点,美人才人采女想都不用想的东西,沐贵妃却说吃腻了。   太监忙把荔枝果盘撤走,又端上来一杯茶:“娘娘尝尝这凤梨果茶,润润喉。”   沐贵妃这回没有说什么,喝了几口果茶,方才将目光慢悠悠地转到凉亭外的四人身上。   正值盛夏,凉亭外没有树荫遮挡,四个人皆是站在外面曝晒。   只站了片刻,脸上就冒出了汗,尤其李昭仪,她是是双身子,这么在太阳底下站着,很快满头大汗。   李昭仪身边的宫女跪下道:“贵妃娘娘,昭仪如今月份大,不能久站,还请娘娘赐坐。”   沐贵妃的目光飘到李昭仪的身上:“你是说她很金贵么?”   “奴婢不敢。”   “说都说了,还有什么不敢的?”   沐贵妃话音一落,身旁太监便道:“娘娘心善,自个儿掌嘴吧。”   宫女愣过一下之后,便一下一下的掌起嘴来。   沐贵妃慢条斯理地喝着茶,听着外头宫女掌嘴的声音,娇笑道:“这声音怪好听的,倒比砸瓷器还清脆些。”   身边太监陪着笑,心里却有些敲边鼓。   贵妃要是喜欢上打人,头一个遭殃的不就是他们这些身边的人么?   “算了,别打了。”沐贵妃放下茶杯,“好歹是个忠仆,总比那些瞎嚼舌头的强。”   宫女的腮帮子已经被自己打肿了,闻言叩头:“多谢娘娘开恩。”   沐贵妃的目光在四个宫妃身上来回扫,悠悠道:“刚才是谁在这里非议六皇子?”   四个人垂眸,捏着扇子不敢吭声,尹才人更是瞬间脸色苍白。   “不说话?那……我就四个人一起打了。”   沐贵妃话音一落,莫采女忍不住道:“回娘娘话,是尹才人说的。”   “谁是尹才人?”沐贵妃蹙眉问。   她一向不去皇后跟前请安,宫里这么多女人,她记不住。   没有应声。   还是沐贵妃带来的人从后头推了尹才人一把。   沐贵妃看着尹才人,脸上依旧挂着懒洋洋的笑,只是看向尹才人的目光夹杂着三分冷漠。   “刚才非议六皇子的人是你?”   “臣……臣妾没有非议六皇子。”   “没有?”沐贵妃笑了,笑意嫣然,“你是把本宫当傻子,还是把这里所有人都当傻子?既是非议,小全子,割了她的舌头。”   此话一出,尹才人大惊失色,惊呼道:“你虽是贵妃,可你也不能随意处置我!要处置我,那也得是皇后娘娘。”   李昭仪动了动,身边的宫女却攥住她的袖子。   闭了闭眼睛,李昭仪仍是开了口:“贵妃娘娘,今日尹才人口出狂言的确该罚,只是这责罚未免重了些,还请娘娘宽宥一二。”她是四人中位分最高的,方才尹才人口无遮拦时并未劝阻,无论如何,她都抹不开干系。   “她都说了本宫无权责罚,你叫本宫怎么宽宥?”   李昭仪侧头看向尹才人:“尹才人,今日是你言语有失,还不快向贵妃娘娘请罪。”   尹才人知道周围人不会帮她遮掩,只得低头道:“臣妾知错了,请贵妃娘娘宽宥。”   “既然认了,那就好办。”沐贵妃的一颦一笑皆是极美,尤其是那种漫不经心的风情。站在亭外的人即使胆战心惊,也不免被她的美触动,“把舌头割了。”   “不行!”尹才人道,“皇上最喜欢我,连着两夜翻我的牌子,你……你不能这么对我!”   “你是说皇上很喜欢你么?”沐贵妃忽然轻笑出了声,“既如此,小全子,你这就去养心殿,告诉皇上,就说我要割了这才人的舌头,好叫她死心。”   “是。”小全子白了尹才人一眼,匆匆离开了御花园。   沐贵妃坐在凉亭中,自有宫人为她打扇。   亭外四人皆是浑身大汗,尹才人跪着,另外三人站着,但李昭仪在太阳下曝晒早已经发虚,全靠身边的程美人搭着手扶着才能勉强站住。   在沐贵妃添第二道茶水的时候,小全子回来了,跟他一同过来的还有御前大总管盛福全。   见到盛福全前来,面如死灰的尹才人忽然萌生了生机,期盼地看向盛福全。   可惜盛福全压根没看她一眼,径直跪在凉亭外。   “贵妃娘娘。”   沐贵妃见是盛福全,眨了下眼睛:“这点小事怎么劳动盛公公亲自过来了?”   盛福全笑道:“贵妃娘娘的事,再小那都是天大的事。”   沐贵妃闻言只是笑。   盛福全瞥了一眼凉亭外的四人,对地上的尹才人熟视无睹,倒是在李昭仪的身上停留了一下。   “娘娘,我从养心殿带了皇上的口谕过来。”   “皇上怎么说?”   “皇上说,那贱人敢诋毁皇子冲撞贵妃,即刻扔到冷宫去吧。”盛福全说这话的时候,一直小心翼翼地觑着沐贵妃的脸色。   果然,沐贵妃听完,漂亮的眉毛果然拧了一下:“皇上真是讨厌。”   盛福全陪着干笑两声,侧身朝后面挥手,很快就有两个身强力壮的太监上前将尹才人架起。   “盛公公,你一定是听错了,皇上不会这么说的,皇上他说他最疼我,他昨晚还说……”   这回不等盛福全使眼色,自有人堵了尹才人的嘴巴将她迅速带离了御花园。   沐贵妃坐在凉亭中,抬手就把茶杯砸了。   “没意思,没意思透了!”   盛福全擦了擦脸上的汗:“今儿东瀛上贡了一颗夜明珠,皇上说一会儿他亲自给娘娘拿过去。”   “不要!哼,我生气了,告诉皇上,这个月别来景仁宫,他来了,我自己走。”说罢,沐贵妃气呼呼地带着人离开了凉亭。   等沐贵妃走远了,盛福全在长长地舒了口气,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到旁边的宫女在惊呼“昭仪”。   盛福全一扭头,就看见李昭仪人歪往旁边倒去了。   “传太医,快,传太医。”   ……   御花园里的动静自是一点不少的传到了坤宁宫。   皇后才刚跟陆湘说上几句话,外头就报上来了。听着宫人的通传,陆湘倒是庆幸自己走得快,没惹上这群麻烦精。   “混账东西,真是狗胆包天,连老六也敢非议。”皇后听了由头,果然怒极,“就该割了舌头。”   陆湘没怎么跟沐贵妃打过交道,素日里只知道她嚣张跋扈,没想到今日倒做了件师出有名的事。   宫人见状,小声道:“娘娘不派人过去么?李昭仪大着肚子也被沐贵妃撵到凉亭外站着,怕是熬不住。”   “站一会儿罢了,什么熬不住?再说,她能跟尹芷兰那贱人一块儿说老六的闲话,也不无辜。”   倒是陆湘想了想,道:“娘娘是一时气急,才会说割舌头这种话。但沐贵妃真能做出来。若当真做了,只怕太过残忍惹人非议。”   皇后叹了口气:“我哪管得了她?”   顿了顿,道:“崔直。”   “在。”   “你去养心殿跑一趟,把刚才姑姑说的话说给皇上听。”   “是。”崔直飞快去办了。   皇后无心再问话,一直蹙眉。陆湘亦默默站在一旁。   等了好一会儿崔直才回来,看样子是一路跑回来的:“回娘娘话,皇上应下了,派了盛公公去御花园劝说贵妃娘娘。”   “那个贱人怎么处置?”   “皇上让扔去冷宫。”   皇后稍稍松了口气,旋即又骂道:“便宜了她。”   崔直亦在旁骂道:“可恨几个小蹄子,平素在娘娘跟前规规矩矩,竟敢大白天在御花园说六爷的是非,竟不如沐贵妃懂事。”   沐贵妃这次确实有些出乎皇后的意料。   崔直又道:“可见沐贵妃骄纵,心里还是敬畏咱娘娘的。”   沐青青敬畏自己么?皇后不知道。   入主坤宁宫二十多年了,皇后一直很好的维持着后宫的秩序,直到沐青青进宫。   因着沐青青,皇后第一次跟皇帝红了脸。   皇帝说,他这辈子从来没有为一个女子动过心,他求皇后,让他圆了这个执念。   皇后在坤宁宫闭门一月,出来之后释然了。   皇上虽纵着沐贵妃无法无天,却也只纵着她一个人。沐贵妃虽被纵得无法无天,大多数时候也并不与人为难,更未在皇后跟前做什么出格的事,宫里依旧维持着表面的平和。   也只能如此了。 第11章   “说正事吧。”   良久,皇后方才收了思绪,转向陆湘。   陆湘道:“奴婢今日把六爷和九爷的司寝女官带过来给娘娘过目。”   “给老六挑了谁?”   赵斐的事是皇后心里的一根刺。   “去长禧宫的是盼夏,去长信宫的是雪瑶。她们两个,不知娘娘有没有印象?”   皇后的脸上立马浮现出了欣慰的笑容:“当然有。这两个丫鬟一向都是跟在你后头的,生得不错。”   “她们两个都在坤宁宫外候着,还请娘娘看看是否妥当。”   皇后道:“你选的人自然是最妥当的。不过既然来了,本宫就见一见吧。”   片刻后,接引宫人便领着雪瑶和盼夏进来了。   她们俩穿着一水的湖绿色宫装,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神态更是恭敬乖巧。   见到皇后,齐齐拜下问安。   皇后十分满意,“你们是陆姑姑带来的人,该说的话想必陆姑姑都跟你们说过了,你们只要本分当差,本宫不会亏待你们的。”   “奴婢谨记皇后娘娘教诲。”盼夏与雪瑶齐声道。   身为陆湘身边最得力的宫女,盼夏和雪瑶不论是眼神还是举止,最是稳重端庄的,自是合皇后心意。   “各赏一个镯子吧。”   崔直应声端了托盘过来,上头摆着两个翡翠镯子,成色皆为上品。   雪瑶和盼夏各捧着一个镯子,跪下谢恩。   “戴上吧,这么好看的东西就该戴在你们这些花儿一样的姑娘身上。”   “是。”两人依言戴上了镯子。   皇后转向陆湘道:“听说上回你去长禧宫送东西,老六看着不太高兴?”   提起上回的事,陆湘立时就不痛快起来。   赵斐何止是不太高兴,只不过因着宫女们的一点小差错,就要杖责。若是二十板子真打到雪瑶和盼夏身上,两个人就废了。   见陆湘极为难得的没有回话,皇后自然猜出她的意思,笑叹道:“老六论年纪不小了,可他一直窝在他那书斋里,比起弟弟们还是孩子心性,姑姑可不要跟他计较。”   “奴婢不敢。”陆湘道。   “没有什么敢不敢的,我都知道,是老六不占理。他们大婚还有些日子,你这儿的担子不是一时三刻能撂下来的,因此我特意叫他过来跟你认个脸熟,省得他再找你的茬儿。”   “娘娘,办差是奴婢们的本分,本就是奴婢们的疏忽,并非六爷在找茬。”   皇后含笑,不答陆湘的话,片刻后,就看见陈锦推着赵斐从紫檀木美人围屏后面出来。   今日他来坤宁宫给皇后请安,衣饰发髻比起之前的两次遇见考究了许多,身上穿着赤色盘领窄袖袍,头戴玉冠,胸前的织金蟠龙栩栩如生。   当然,再华美的衣饰穿在他的身上,也无法令人瞩目。赵斐在哪里,焦点自然都在他本人身上。   赵斐的目光在陆湘身上停留了一瞬很快移开了。   “今儿这翠玉豆糕可合你的口?”皇后亲切问道。   “多谢母后,茶和糕点都很好。”在皇后跟前,赵斐的态度明显柔软了许多,有个儿子的样子。   看来,他的乖戾也是看人下菜碟的。   陆湘看他又不顺眼了一点。   皇后道:“既然喜欢,往后就多过来,天天都有的吃。”   赵斐微微垂下脸,声音略低了些:“若是腿脚便利些,儿子自然愿意日日过来给母后请安。”   这话一出,皇后的神情顿时有些哀戚。   陆湘一直冷眼瞧着赵斐,也不知道怎么地,总觉得赵斐是在装相。   “那往后母后多去北苑看你。”过了一会儿,皇后才缓缓道,“父皇已经为你选定了妻子,是鸿胪寺卿许继申家的姑娘,闺名唤做亭然。”   见赵斐没有什么反应,崔直在一旁笑道:“亭然姑娘是许大人的独女,上次在御花园一见,那模样那人材在一众姑娘里头真是头一份。”   以往皇后娘娘宴请京城贵女们赏花的时候,陆湘并没有去凑热闹,因此不知道这位许亭然姑娘是不是真的在御花园艳压群芳,但陆湘很确定将来成了亲一定会被赵斐艳压。   陆湘看着赵斐,忽然觉得很想笑。   “如今赐婚旨意还没有下,你若有什么想法,只管同我说。”   “父皇挑的自然是最适合的。”   赵斐答得这般爽快,皇后心中越发不是滋味。   鸿胪寺卿是四品京官,说起来自是风光,但若是同根深叶茂的沐阁老比,就太寒碜了。   这些话皇后同陆湘说过,但陆湘并不这么认为。   好亲事,差亲事,哪里仅能凭借门第而言,倘若这位许亭然姑娘真如皇后所说,品性相貌都是一等一的好,那就是好亲事。   “虽然婚期未定,年底之前肯定要办,我特意让敬事房的陆姑姑替你选了个乖巧的司寝宫女。”   “是吗?”赵斐表现得很淡漠,甚至在皇后说完,也并未朝陆湘这边看一眼。   皇后看向盼夏:“过来。”   盼夏走上前,朝赵斐福了一福:“奴婢盼夏,给六爷请安。”   赵斐“嗯”了一声。   皇后道:“长禧宫从前没有宫女,老六一时不惯也是有的,盼夏,往后你要用心当差。”   “是,奴婢谨记皇后娘娘教诲。”盼夏答得恭恭敬敬,白皙的脸庞却不知为何红透了。   “老六,陆姑姑和盼夏都是母后的可信之人,往后你可别再跟她们闹别扭了。”   赵斐道:“母后误会了,儿子从未闹过什么别扭。”   “是吗?上回陆姑姑去长禧宫送东西,你没闹别扭?”皇后笑问。   “那些东西……母后,我根本看不懂,也不知送来做什么。”赵斐将闹别扭一事揭过,提起了陆湘送过去的东西。   皇后笑得更开心了:“现在自然是不懂,等盼夏去了你就明白了。”   “哦。”赵斐应过一声过后,又道,“母后,我有些乏了,想回去歇着。”   “你们都下去吧,改日母后去北苑瞧你。”   “儿子告退。”   陈锦推着赵斐往外走,陆湘领着盼夏雪瑶亦跟了出去。   赵斐住在北苑,敬事房也靠北,因此出了坤宁宫,一行人仍然同路。   之前两次接触,陆湘都觉得赵斐是个刺儿头,但今日在皇后跟前,赵斐分明又是个平平常常的儿子。   不是真疯子就好。   陆湘一直担心他性格太过乖张,盼夏去了长禧宫稍有不慎就会挨打受罚,今日见一问一答皆是有度,便也摸清了赵斐的路子。   他有脾气有性子,但他也知道深浅和进退。   陆湘稍稍松了口气。   然而快到御花园的时候,沐贵妃忽然迎面而来。   “贵妃娘娘。”赵斐轻轻喊了一声。   出了坤宁宫,不管是他的神情还是声音,都没有一丝儿的热度,这请安的声音自然听起来有些轻慢。   两个都是难缠的主儿,陆湘倒真想看他们打起来。   然而沐贵妃只是略一颔首,便领着人从旁边走过了。   听闻沐贵妃的宫中日日都焚着西域奇香,连带着宫人身上都染了香,一群人夹带着一股香风过去。   沐贵妃一走过去,陈锦便推着赵斐继续往前,虽是推车,行得却很快。   这倒是正合陆湘的意思,到了御花园,便是分道扬镳的时候,赵斐走得快,跟在后头的陆湘只消默默拐弯回敬事房,不必再跟赵斐告退了。   回到敬事房,陆湘把雪瑶和盼夏喊道跟前。   “今儿去了坤宁宫,事情就算是定下来了。娘娘虽然没有明说,想来过两日就会有旨意叫你们过去,你们俩理一理手头的活儿,理好了交接给秋棠吧。”   盼夏道:“我们俩的活儿都给秋棠,怕是她做不完。”   “你先给她,你们俩都去北苑了,我这边自然还要再挑人。或许我去掖庭局再挑两个可心的新人过来。”   雪瑶和盼夏都是陆湘身边办事最得力的,现在两个人都去北苑做司寝了,陆湘身边一下就没有趁手的帮手了。   “是。”   陆湘嘱咐完这些,心里舒了口气,这麻烦的差事总算是了结了。   接下来几日,雪瑶和盼夏都依着陆湘的吩咐把手头的事情交办给秋棠,因着上回紫菱的前车之鉴,秋棠一点没表现出半点不耐。倒是王德全瞅着陆湘这边缺人,除了叫秋棠过来帮忙,又从罗平那头调派了一个叫秋云的宫女过来帮忙。   等到第五日的时候,崔直过来了。   陆湘把雪瑶盼夏喊出来,“还请崔公公多多关照。”   崔直笑道:“姑姑教出来的姑娘必是最妥当的,无需我来关照。”   寒暄几句过后,崔直仍未领着人离开。   “崔公公有话不妨直言。”   崔直干笑了两声,“姑姑知道,娘娘的心思都在两位殿下身上,尤其是六爷,娘娘就一直担心不顺当,今儿我出来的时候,娘娘又添了一道口谕。”   陆湘心中暗道不妙,却只能耐着性子听下去。   “娘娘想让姑姑送两位姑娘去北苑,等到安置妥当了,再回敬事房。”   去北苑?   真是不想来什么就来什么。   陆湘倒不怕什么,只是觉得有点堵,勉强道:“这敬事房里里外外还有那么多事,怕是走不开的。”   崔直摆了摆手:“这阖宫的主子加起来,在娘娘心里也没有两位爷重要,姑姑只管过去,敬事房的事有王公公担着,天塌不下来。”   说着,崔直压低了东西:“六爷那边,今晚怕得姑姑守着才行。”   话说到这份上,陆湘无法推脱只好暂且应下,跟着崔直一道往北苑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赵斐:听说姑姑要守我的夜,好紧张。 第12章   陆湘并不怕赵斐,只是每次想到他,都莫名有点烦躁。   他这个人性格太讨厌,偏偏长了一张让人讨厌不起来的脸。哪怕陆湘没有被他的皮相迷惑,看着他那一双孱弱到站不起来的腿,亦会于心不忍。   每回被他惹出来的气看到那轮椅就硬生生憋回去,有气发不出,是以回回见他心里都堵得慌。   怪就怪她当初在坤宁宫接了这差事,如今接了就不好再推脱了。   就这么一路后悔着,崔直和陆湘很快就过了筒子河,进了北苑,算是轻车熟路。   因着长禧宫比长信宫远一点,便先送雪瑶过去。   这个时辰赵谟在翰林院上课,因此进了长禧宫,跟宫里值守的太监交代了一番。那值守太监倒是熟络,说给雪瑶的房间早就备下了。   安置好了雪瑶,这才往长禧宫去。   长禧宫里自然是有人的。   因是崔直到来,通报过后,陈锦很快就迎了出来。   “干爹。”长禧宫的十个小太监都是皇后着敬事房安排的,挑的大多是王德全和崔直的徒子徒孙,陈锦就是崔直收的干儿子。   “六爷在宫里么?”   陈锦颔首,“在的,不过六爷正在亭子里下棋,恐怕不便打扰。”   宫里几个大太监中,崔直是最温文尔雅的,说话办事都让人觉得舒服:“的确不能扰了爷的雅兴,咱们办咱们的事,不惊动爷。你这边可给盼夏姑娘安排好了屋舍?”   “回干爹的话,已经安排好了,我先领盼夏姑娘过去。”陈锦说着,便将盼夏领了进去。   崔直和陆湘就这么站在宫门口。   都是知道赵斐脾气的人,被这般晾着自然也没甚话说。   “长禧宫里里外外就这么两号人伺候?”陆湘问。   上回来长禧宫,宫里宫外就没几个人。   “当然不是。”崔直道,“都是按照规制配了十个太监,十个宫女。”   “这里还有宫女吗?”   上回陆湘过来,可没看到半个宫女的影子。   崔直笑得无可奈何,“原是有的,可你知道,咱们六爷那是神仙人物,那些小丫头见了,素日不免失态。前两年便都遣到各处去了。六爷喜欢清静,平常不喜欢出门,十个太监倒也够使唤了。”   清静,确实是清静。   陆湘微微侧目,朝院子里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正好飘到看见上次那座凉亭,此刻,凉亭中赵斐独自坐着。   “他一个人下棋?”陆湘问。   崔直顺着陆湘目光看去,顿时无奈点头:“六爷这是自个儿陪自个儿下呢!”   陆湘没有再说话,两人继续在宫门外站了片刻,陈锦又带着盼夏出来了。   “崔公公,陆姑姑,已经把盼夏姑娘安置好了,您二位可以放心。”   “放心?”崔直叮咛道,“盼夏过来是做什么的,你有数吧?”   陈锦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答得不太顺畅:“知道。”   “六爷就要大婚了,晚上你机灵一点。”   “这……”陈锦脸上明显挂着为难,“爷的脾气,干爹是知道的。儿子自然是想帮忙,可这种事,爷不乐意,儿子也无能为力。”   “蠢货!”崔直的脸阴沉下来,“你当真什么不都明白。”   陈锦一头雾水:“请干爹明示。”   陆湘心里倒是明白。   皇后对赵斐安排司寝的事如此上心,一方面当然有那些场面话的原因,譬如赵斐性格孤僻,不近女色,另一方面的原因则是难以启齿。皇后担心那场事故不止废了赵斐的身体,还废了他的……   赵斐身边近身伺候的只有陈锦一个人,但陈锦不是事事都做的,平时穿衣吃饭赵斐都是亲力亲为。   这样的事皇后不敢直接问赵斐,无论他是行与不行,都会刺伤他。   只能让盼夏去试探。   “总之你记着,一定要帮着盼夏姑娘做好司寝的差事。从今晚上开始,有什么近身伺候的活儿,都交给盼夏姑娘去做。”   陈锦有些迟疑:“干爹,可六爷那边……”   “你是说六爷非你不可?”崔直没好气的说。   “儿子不敢。”陈锦道,“只是六爷向来……不喜不熟悉的人亲近。”   崔直摆了摆手,“一回生二回熟,等过了今夜,六爷跟盼夏就熟了。再说了,陆姑姑今日不走,会提点着你今晚把差事做好。”   正说着话,凉亭那边响起一声清脆悦耳的铃铛声。   见他们三人疑惑,陈锦便道:“六爷喜欢清静,屋里不留其他人,有事敲一下铃,奴婢们便赶紧过去。现在应当是叫儿子过去换茶水,干爹,您和姑姑跟我一道过去问安吧。”   崔直眯了眯眸子,“行,咱们去给六爷请安,盼夏给六爷换茶水。”   盼夏脸微微一红,忙看向陈锦:“陈公公,请问热水在哪里?”   陈锦默然片刻,道:“炉子在配殿廊下,有人在那里看着,姑娘过去就能看到了。添茶的时候添半杯就好。”   盼夏记在心里,匆匆而去。   崔直做了个请的手势,领着陆湘一道往院子里走去。   凉亭中,赵斐果然是一个人在下棋。   听到脚步声,赵斐略微抬了抬眼睛,见是崔直,便问:“崔公公,母后有什么旨意吗?”   “奉皇后娘娘口谕,奴婢跟陆姑姑一道把司寝宫女送过来了。”   赵斐“哦”了一声,丝毫不放在心上的模样,拈起一粒白子落到棋盘上,端详片刻,又拈起一粒黑子,仿佛自言自语道:“该落哪里呢?”   陆湘的目光飘到棋盘上。   白子和黑子并不是势均力敌的状态,棋盘上黑压压的一片,三五子之内,白子就要输了。也不知他是何故,执白子的时候落得干脆利落,执黑子却拿不定主意。   “今儿岭南送了荔枝过来,娘娘分作两份,叫奴婢送到北苑来给两位爷尝尝。”   崔直说了几句,赵斐像在听,眼睛却一直看着棋盘。此时见他如此专注,崔直只能静静候着,不敢扰他兴致。   盼夏提着茶壶走过来,陈锦朝她使了颜色,示意茶杯就在棋盘边上。盼夏进了凉亭,端起茶杯,按照陈锦的说法添了半杯,放在旁边的茶案上,以免赵斐下棋不顺手。   陆湘一直担忧盼夏见了赵斐会又如上回那般失态,此时见她举止有度,神色自然,稍稍放了心。   赵斐在这个时候抬起头,看了盼夏一眼。   盼夏的脸立时便红了。   陆湘生怕赵斐又要发作,谁知他的目光很快飘开了,淡淡问:“会下棋吗?”   “回六爷话,不会。”   “剥几颗荔枝送过来。”   “是。”盼夏恭敬退下,从崔直带来的太监手里接过荔枝,退到一边去了。   崔直和陆湘交换了一下眼神,都安了心。   来这里之前,他们俩最担心的就是赵斐甩脸子使性子,不肯把盼夏留下来。   此时见他肯用盼夏,自是松了口气。   只是把宫女送过来而已,要是这点事崔直和陆湘都需要皇后出马,往后在这宫里可就没面儿了。   “六爷且歇着,奴婢这就回坤宁宫给娘娘回话了。”   “等等。”赵斐将手中的黑子在棋盘上落定,方才抬起头道,“上月母后寿辰的时候,我给母后的画像没有画好,今日终于成了,崔公公拿过去吧。”   语毕,陈锦飞快地回到殿中,将捆好的卷轴递给崔直。   崔直道:“这么贵重的礼物,六爷不亲自献给娘娘?”   “不必了,我最近不想出门。”   赵斐说得干脆,崔直自然不会再劝,正欲告退,却见赵斐转向陆湘:“上回姑姑送过来的东西,是拿过来做什么的?”   陆湘上回,原意是想按宫里的规矩在司寝前先用欢喜佛给赵斐演示一下,欢喜佛简单易懂,稍加讲解就能看清楚男女之间那点事。   本来很简单的一件事,偏生赵斐弄出幺蛾子。   眼下他问起册子和欢喜佛,陆湘倒不想答了,可他既问起了,只得说:“若六爷得空,即刻便可为六爷讲解。”   他正在下棋,自然是不得空的。   依照陈锦的说法,赵斐最讨厌别人打搅他的清净。   然而陆湘话音一落,赵斐便道:“讲。”   陆湘目瞪口呆,崔直却是笑意盈盈。   六爷不仅把盼夏留了下来,还主动请教陆湘,皇后娘娘担忧了许久的事应当无碍了。原来还担心因着上回的冲突六爷不待见陆湘,如今瞧着六爷可不是那等狭小心胸,到底皇后娘娘养出来的儿子。   崔直捧着卷轴默然退下。   赵斐发了话,陈锦叫了个小太监上前,同他一起将棋盘抬出凉亭,另有人将上次陆湘送过来的东西端到凉亭中。   这长禧宫,打眼看去找不到人,一到做事的时候倒是有条不紊地全出来了。   “坐。”   这凉亭平日都是赵斐一个人呆,为了轮椅进出方便,并无石凳。   立即有人给陆湘搬了绣墩。   陆湘依言坐下。   这时候,盼夏捧着一个水晶盘走了过来,里头是她剥得干干净净的荔枝肉,这些荔枝肉不但剥了壳,连里头的核儿也是去了的,但仍摆成一颗一颗的模样,晶莹剔透,格外好看。   “六爷,请用。”   虽然今日盼夏没有半点行差踏错,但陆湘从她有别于平日的声音听出了她的紧张。   赵斐没有说话,也没有看盼夏,只轻轻张开了嘴。   盼夏目光一滞,旋即反应回来,唇角不自觉的上扬,用银签子挑起一颗荔枝喂到赵斐口中。   赵斐慢条斯理地吃了荔枝,“下去吧。”   “是。”   陈锦见赵斐蹙眉,便低声道:“往后爷吩咐什么只管做就是了,不必答话。”   盼夏默默退下,陈锦随之退下,凉亭中顷刻间只剩下陆湘和赵斐。   赵斐看着桌上那尊欢喜佛,伸手敲了两下,铜佛清脆作响。   “这是作甚用的?”   作者有话要说:赵斐:这是干嘛的?   陆湘:你猜。 第13章   欢喜佛起源于吐蕃,佛祖有千变,欢喜佛便是其中之一。   佛祖一分为二,分成了一个男身一个女身。   男身象征着“欲天”,女身代表着“爱神”,两佛纠缠,意为法与智慧相成,当然,除此之外,这尊佛像亦是云宗二人修的法门之一。   宫中的欢喜佛比起吐蕃原来的欢喜佛,添了许多变化,更加生动,更加形象。   这尊青铜欢喜佛是件古董,是敬事房收藏的欢喜佛中最灵活的一座,一直收在陆湘屋里的。后宫嫔妃若是位分太低,侍寝前是请不到这一尊佛的,譬如郑采女、尹才人用的就不是这一尊。   陆湘对这尊铜佛熟得很,只是从前给皇子们讲解都是王德全和罗平的事,今日却是她。   害臊……谈不上。   论辈分,陆湘给赵斐的太爷爷当过贵妃,赵斐是他玄孙,该叫她一声太母妃。作为长辈,给后辈讲讲周公之礼实属情理之中。   抛开这亲戚关系不说,赵斐只不过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更何况陆湘吃了一百年的盐,脸皮比城墙厚,实在无臊可害。   偏偏……有些不自在。   陆湘抬手拿起欢喜佛上的女身,将其头朝下倒拿着:“六爷看到这里了吗?”   赵斐的目光停在陆湘指的位置,盯了一会儿,神色泰然地轻轻“嗯”了声。   “这地方,男人跟女人不一样,也正是阴与阳相接的地方。”陆湘放下女佛,又拿起男佛,葱白的手指轻轻一指,“这个地方爷应当是最熟悉不过了。”   赵斐的目光顿时有些意味不明,只看向陆湘。   陆湘不再说话,一手拿着男佛,一手拿着女佛,将两佛合在一起。   “六爷,这就是洞房,只有这样做,女子才能有孕,为男子绵延子嗣。”   赵斐伸手,敲了敲女佛,抬头转向陆湘,淡淡道:“没看懂。”   这都没看懂?   陆湘承认,今天她的确有些含糊其辞,没有往常给后宫小主们讲得那么明白,但有欢喜佛在手,只要赵斐不是瞎子,肯定能看明白。   “六爷哪里没看懂?”陆湘只好耐着性子问。   赵斐伸手拿起女佛,将两尊佛缓缓分开,抬起另一只手指了指女佛身上的口子。   “这里……是哪里?”   说话的同时,赵斐的目光在陆湘身上上下扫了一下。   被他这样瞧着,陆湘觉得更加不自在了。   “六爷不必着急,等到晚上盼夏进屋伺候,她一说,六爷就能明白了。”   赵斐不说话,下巴微微仰着看向陆湘,“姑姑这差事可真是当得轻巧。后宫的小主们若有不懂的,姑姑是不是也叫她们去问父皇?”   这人……真会找茬。   以为自己治不了他么?   陆湘抬眼,见盼夏与陈锦还候在凉亭外,便道:“盼夏,取纸笔,将六爷所有疑问一一记录在案。”   “是。”盼夏依言,取了笔墨,站在外头记录。   “姑姑是何用意?”赵斐眯起眼睛。   陆湘道:“六爷聪慧过人,所提疑问皆是精准,敬事房素有教导之责,记录下来,以备后来者参考学习。再者,今日记录,敬事房还要抄录一份送到坤宁宫,以备娘娘查问。”   赵斐的脸色顿时不好看了。   陆湘心里畅快,没理会他,从桌上捡起一本书,翻到第三页,画的是一个不沾一丝的女子。   “就是这里,六爷明白了吗?”   赵斐瞟了一眼,皱起眉头,神色颇为嫌弃:“画工太差。如今的宫廷画师这般惫懒了么?”   陆湘差点又没忍住发飙。   活了这么些年,见过那么多人,如今的她早已心如止水,情绪毫无波动,很难碰到什么特别高兴或者特别生气的事。   但这个赵斐,总能轻而易举挑起她的火气。   “盼夏,记录在案。”陆湘道,“六爷看看这本。”   陆湘耐着性子,重新拿起一本装帧精美的,翻开几页捧到赵斐眼前:“这是前朝梁大画师所作的,画工精湛细腻,处处与真人无异,六爷可一阅。”   赵斐飞快扫了一眼,轻轻吐出两个字:“凑合。”   然后漫不经心地接过书,翻了起来。   翻过几页过后,他用修长的手指敲了敲书页。   “这是什么意思?”   陆湘望去,那一页书上画的,是一男一女倚着柱子而立。   赵斐脸色微凉:“姑姑是在提醒我是个废人?”   废人,你的确是废人。   陆湘道:“书是这么画,实际上有许多变通之法。”   “如何变通?”   “六爷放心,盼夏是敬事房最出色的宫女,懂得许多变通之法,晚上司寝定然会顺顺当当。”   赵斐冷笑:“又是推给别人。姑姑就这么办母后给的差使吗?”   跟他磨了这么久,陆湘倒是心平气和下来了,不疾不徐地回道:“皇后娘娘给奴婢的差使是给六爷和九爷安排司寝,人我挑好了,也送过来了,差使已经办好了。”   “倘若她不能顺利司寝呢?”赵斐反问。   “这是她的差事,若是不能做好,自去领罚。我挑错了人,也当受罚,敬事房自会再给六爷安排更好的司寝宫女。盼夏,记录在案。”   盼夏捧着簿册,看看赵斐,又看看陆湘,飞快将他们方才的对话记录了下来。   看着赵斐不善的目光,陆湘心里畅快得紧。   不过,赵斐的眼神只在陆湘身上停留片刻便移到她身后。   “下学了?”   陆湘转过头,见赵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凉亭外。   “九爷。”   “姑姑快坐下。”赵谟信步进了凉亭,陆湘自然不会再坐。   赵谟的眼睛落到桌上的欢喜佛上,又落到那些翻开的画本上,白皙俊秀的脸庞刹那间红了:“六哥,你跟姑姑怎么大白天在这里看这些东西?”   欢喜佛和书都是陆湘看过无数次的东西,早就麻木了。   在她眼中,跟桌上的茶杯、瓷盘无差,都是寻常东西。   只是赵谟这边面红耳赤地看着陆湘,生生叫陆湘生出了几许波动,仿佛自己真是在青天白日的跟赵斐一起看什么羞死人的东西。   “坐下一起看吧。”赵斐依旧风轻云淡,目光不经意地落在陆湘身上,“咱们俩一起看也能省事,反正人家早就不耐烦在这里呆了。”   陆湘心中一凛,旋即冷笑。   他早知道自己被他惹得不悦了,还故意一茬一茬发问。   知道了这一点,陆湘心里那点子气顿时就烟消云散了。小样儿,你姑姑玩欢喜佛的时候,你的爷爷还在啃脚丫子玩呢!   她朝赵谟笑道:“九爷,奴婢原是打算下午往长信宫给您请安的,您看看,是去长信宫说,还是就在这儿听听?”   “在这儿?”赵谟的脸依旧红得不像话,看看赵斐,又看看陆湘,两人皆是风轻云淡,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   他这么面红耳赤的,着实有些丢脸,遂点了头,在赵斐身边坐下。   “九爷,这欢喜佛原是一尊佛,法身一分为二,一为男佛,一为女佛……”陆湘微笑着将头先对赵斐说的那番话重新说了一遍,又拿起那一套最精致的图册演说一遍,“这几幅图画的都是最常见的情形。”对着赵谟,那些捉摸不定的不适顿时消减了许多,陆湘侃侃而谈,说得十分轻松自如。   赵谟认真听着,只是因着面皮比较薄,脸上的红晕还没完全散去。   他看着陆湘打开的那一页,里头的一男一女都是站在柱子边上,惊讶道:“这样也行?”   陆湘拿起欢喜佛,将男佛和女佛都取了下来,让两尊佛都倚着桌上的茶壶立着,手一拨,两尊佛就轻而易举的合在了一起。   “九爷若是还不明白,夜里可以让雪瑶陪九爷试试。”   赵谟方才过来之前,已经在长信宫见过雪瑶了,听见陆湘提起“夜里一试”,顿时不好意思地低了头。   自打赵谟加入了听课的队伍,赵斐一直没说话。   他生来自带着一股清冷,孤零零坐在轮椅上,任谁看了一眼都会心生怜惜。   陆湘看着看着又心软了,到底是个走不了路的可怜孩子,又是自己名义上的玄孙,何苦跟他计较。   “璃藻堂里有本书叫《卧中仙》,我本想找过来给六爷瞧瞧,可惜去了几回都没找到,等会儿我再去看看,若是有了,回头就给六爷送过来。”   赵斐显然听出陆湘的语气软和了不少,瞥了她一眼。   “多谢。”   这是赵斐第一次对她说好话。   陆湘心中无奈:“若是两位殿下都看明白了,奴婢今日就先回坤宁宫向皇后娘娘复命了。”皇后的旨意是要陆湘把雪瑶盼夏送到北苑,并且守着她们今晚顺利侍寝。现在陆湘把人送到了,合着离夜里侍寝还有大半日,等天黑了她再过打一眼也不迟。   她可不想在长禧宫呆一整天,便是她的长生不老之躯,那也得折寿。   “看明白了。”赵谟小声道。   陆湘当赵斐默认了,起身朝二人福了一福,便离开了长禧宫。   她一走,赵谟就抬起头朝赵斐笑了笑:“六哥,你的司寝宫女在哪儿?”   赵斐慢条斯理地吃了一颗荔枝,缓缓道:“你若是喜欢,一并领走。”   赵谟自小就跟赵斐在一处玩,早已习惯了他的毒舌,并不会生气,反是嘻嘻笑道:“六哥不喜欢她么?”   “下人罢了,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赵斐的语气很冷淡。   赵谟的眼睛动了动:“那你还是喜欢吧,要不然母后还会送人过来,多麻烦。”   听到赵谟这一句,赵斐终于露出了一个笑容。   “快晌午了,在这边用膳?”   赵谟从桌上抓起两本陆湘送过来的书,朝赵斐回了一个狡黠的笑脸,“不,我要回长信宫吃。”   起身走出凉亭。   赵斐见他跑得飞快,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去,目光一动不动地落在桌上那些书上。   “陈锦。”   “在。”   “取笔墨纸砚出来。”   这凉亭是赵斐最喜欢呆的地方,许多常用的东西都在外头的几案上搁着。   陈锦将欢喜佛抬起来放到一旁,正欲把那些画本收起来,赵斐却道:“书放在这里。”   “是。”陈锦怔了一下,立马明白过来,将笔墨纸砚捧过来摆好。   赵斐看着陈锦研墨的动作,微微蹙眉:“似你这般,好墨都被你糟蹋了。”   “是奴婢手粗。”   “叫那个宫女过来。”   陈锦不解主子的意思,很快唤了盼夏过来。   “会研墨吗?”陈锦问。   “奴婢在敬事房是管文书的,经常帮陆姑姑研墨。”   陈锦道:“进去研墨吧。”   盼夏脸一红,见陈锦望了过来,赶紧屏住心神进了凉亭。   赵斐用的是延圭墨,出自徽州制墨名家之手,历来都是当做贡品送进宫。   这种延圭墨是以珍珠、白檀、鱼胶、龙脑、松烟等名贵材料制成,比许多香料还要香,兼之墨坚如玉,宫里位份高的嫔妃会拿来画眉。   陆湘用的也是这种墨,每年年节的时候,帝后都会封赏后宫,陆湘的银钱不多,但她每年都能分到几块延圭墨。   盼夏拿着墨块沾水,很顺手地就把墨点开了。   墨汁乌润,芬芳悠长。   赵斐看了一眼砚台中浓稠的墨汁:“带她下去,讲讲长禧宫做事的规矩。”   陈锦神色一凛,颔首,领着盼夏退下。 第14章   回到敬事房的时候,饭点刚过。   看不到雪瑶和盼夏的身影,骤然间觉得空落落的。   她们俩在陆湘身边呆了四五年,对她们而言,陆湘是她们在宫里最亲近的人,但是陆湘而言,四五年在她的生命里算不得什么。   陆湘想,她应当不是舍不得罢?   以往她出去办差耽误了用膳,雪瑶盼夏定然都会给她留饭。   今日,怕是不会有人给她留饭了。   应当是因为腹中空空,才会觉得失落。   陆湘在屋里枯坐了一会儿,想了想雪瑶和盼夏的未来,最后又想到了赵斐和赵谟。   “姑姑,你在屋里吗?”门外头响起小顺子的声音。   陆湘起身打开门,见小顺子领着一个脸生的宫女站在门外。那宫女的五官看起来极为柔顺,衣饰发髻一丝不苟,见陆湘出来,朝陆湘恭顺地垂眸示意。   “何事?”陆湘问。   “姑姑,这是玉漱,原来是在司礼监当差的,才学极好,爷爷想着姑姑这边雪瑶和盼夏都走了,特意给姑姑找了个得力的熟手过来,姑姑不必费心栽培立马就能用上,有什么事交办给玉漱姐姐就是了。”   玉漱看起来比盼夏、雪瑶还大一些,想来进宫多年了,显得老成稳重。   “你在司礼监哪个公公手下做事的?”   玉漱道:“奴婢平日帮封公公伺候笔墨。”   封勇礼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内阁送到宫里的奏折,都是经由封勇礼批红盖印,朝野上下都称他为“内相”。   “我这边的差事都是杂事,可比不得司礼监,你乐意来吗?”   玉漱的目光微微一闪,低下头道:“姑姑放心,我是踏踏实实想在敬事房做事的,不会生出别的心思。”   小顺子见陆湘似乎还有疑惑,低声道:“姑姑这阵子都在忙着六爷和九爷的事,想是没留心其他处的事。皇上新传了口谕,往后司礼监只留宦官,不用宫女了。”   陆湘顿时了然。   玉漱是封勇礼用的人,现在司礼监不留宫女了,封勇礼肯定给王德全打招呼要给玉漱一个好去处,敬事房就是最好的去处。   这两个老狐狸互做人情,倒做到陆湘头上了。   不过,对陆湘来说倒不是坏事。   她还有半年就要出宫,原是想让雪瑶或者盼夏接班,没想到她们俩都去做了司寝。秋棠到底年纪小,未必能扛起来,这个玉漱能在封勇礼手下做事,定然是一把好手,只要她心性好品行正,陆湘便把敬事房这一摊子事交给她了。   陆湘遣退了小顺子,领着玉漱到班房中,将平日雪瑶和盼夏理得整整齐齐的簿册拿出来。   “这一本是记录各位主子娘娘月事的,这一本是记录各位主子娘娘侍寝日子和时辰的。侍寝事关子嗣,一定要跟当值的太监确定好,当次宣召有没有成事。关系皇室血脉,马虎不得。”   玉漱接过簿子翻看,点了点头:“姑姑,我只需要管好这两本簿册?”   “文书就这两本,不过敬事房的差使跟司礼监不一样,每日你都得去各宫给主子娘娘们请安,凡是来月信的、身体不适的,你都回来记录好,并报给王太监和罗少监,好叫他们及时把绿头牌撤下来。若是月事过去了或者身体安康了,你也要回来及时禀报。”   玉漱听得认真,又问:“身体是否安康,全听各宫自己的说法吗?”   陆湘心里对玉漱认可了几分。   到底是司礼监出来的人,一听就能听出里头的门道。嫔妃们为了能多侍寝,少不得在上面做文章,尤其是品阶低的小主们,谎报、瞒报是常有的事,譬如郑采女就服食药物用了延迟了月事。   “所以每日你要亲自去各宫请安,若是瞧出什么不妥,回来禀告王太监,他会安排太医院的人过去请平安脉。”   “明白了。”   陆湘道:“敬事房的差事比不得司礼监军国大事,不难办,但求一个细致用心。”   玉漱一面听着一面点头。   “今日我还没来得及去各宫请安,一会儿我领着去各宫认个脸儿,往后你就自己去了。”   “是。”   “你先看看册子,熟悉一下需要记录的东西。”   玉漱点头应下,捧了簿册到旁边坐下,认真翻看起来。   陆湘出了班房,让小顺子去尚膳监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可吃的。   小顺子知道陆湘没吃午饭,急忙告罪,匆匆往尚膳监去了,没多一会儿就给陆湘领回来一碟小菜,两个包子。   陆湘填饱肚子,等着玉漱看得差不多了,便领着她往各宫去了,一边走一边向她介绍各宫情况。   “坤宁宫和景仁宫不必去,其余依着各宫主位的位份依次去。咱们先去永寿宫的韩德妃那里请安。”韩德妃是宫中资历最老的嫔妃之一,膝下育有两子,还收养了八皇子赵温。赵温不是亲生的,而是母妃亡故后被抱到韩德妃那边的。   也是因着韩德妃抚育皇子有功,因此永寿宫的配殿没有安排低品阶的嫔妃居住,韩德妃跟沐贵妃一样,一人独享着一座宫殿。   走到永寿宫宫门口,值守的宫女见是陆湘,忙进去通报,很快出来将陆湘和玉漱引进去。   陆湘进了永寿宫,没想到四皇子赵安也在。   赵安的相貌与韩德妃相似,脸庞宽阔,五官大气,但是目光总觉得有些阴沉。   “德妃娘娘。”陆湘领着玉漱行礼。   韩德妃温和笑道:“陆姑姑不必多礼。”知道陆湘的来意,韩德妃倒是开门见山地主动说起来,“这几日我身子不大爽利,把我牌子撤下来吧。”   “是。”   韩德妃说完了正事,抬眼看向玉漱,“这个丫头怎么面生得很?”   “娘娘慧眼,她叫玉漱,才从司礼监调到敬事房的。”   陆湘言毕,玉漱上前朝韩德妃行礼。   赵安道:“听闻司礼监出了新规,往后不留宫女当差了。”   “如此。”韩德妃审视了玉漱片刻,笑道,“陆姑姑这里是好差事,往后要用心当差。”   “多谢娘娘教诲。”   韩德妃对陆湘道:“玉漱瞧着是个能做事的人,往后多了她,你这边可清闲些了。”   “娘娘有所不知,盼夏和雪瑶都去做司寝了,如今我这边只得玉漱了。”   “司寝?”韩德妃目光一动,旋即道,“早先听皇后娘娘提过老六和老九选司寝的事,没想到定的是雪瑶和盼夏,她们俩去北苑,定然是最妥当的。”   “九弟都有司寝了,怎么老七老八还没有安排?”赵安问。   韩德妃看了赵安一眼,没有说话。   “回娘娘和四爷,七爷和八爷的司寝是罗少监在挑选,今儿回去我会提醒罗少监,让他尽快办妥。”   “有劳了。”韩德妃这才点了头。   “奴婢告退。”陆湘领着玉漱退出永寿宫。   从永寿宫出来,又往翊坤宫去。   翊坤宫主位是宋淑妃,左右配殿住着程美人和胡才人,很是热闹。   陆湘领着玉漱进去,宋淑妃客客气气的,喊了程美人和胡才人过来说话。   胡才人没多时就过来了,去请程美人的嬷嬷道,“美人身子不适,请陆姑姑撤牌子。”   宋淑妃摇了摇头:“那日从御花园回来就不大好,御医倒是说没有大碍,只是开了安神的方子也不见好,姑且养着吧。”   那日御花园,程美人在烈日下站了那么久,又目睹沐贵妃轻而易举决定了尹才人的生死,回来就病倒了。   陆湘道:“那我就请王太监先撤下程美人的牌子了。”   宋淑妃摇着宫扇,哀怜地叹了口气,转头对胡才人道:“本宫早跟你们说过,平日少出门。你们出身寒微,到底轻薄了些,才会不知天高地厚,往后在钟粹宫里读读书、练练字,比什么都强。”   胡才人答得恭恭敬敬:“臣妾谨记淑妃娘娘的提点。”   看着胡才人老实巴交的样子,陆湘心里颇为复杂。   沐贵妃虽然隆宠,但自去年皇上身子受损后,便给自己定下了每月侍寝不过三回的规矩。如今皇上兴头渐渐恢复,沐贵妃也不肯改规矩,是以宫里头的年轻小主们多了许多侍寝的机会。一个个都是年轻气盛的,为了争宠闹得鸡飞狗跳。尹才人一出事,众小主皆有兔死狐悲之意,更加明白了自己的位置。   “奴婢告退。”   陆湘领着玉漱离开翊坤宫,依次去了储绣宫、长春宫、钟粹宫。   不出所料,李昭仪、莫采女皆是在病中,尤其李昭仪有孕,陆湘到的时候,还在一面喝安胎药,一面喝安神汤,看着很是憔悴。   唯一过得神清气爽面若春风的就是郑采女。   那日在凉亭中被沐贵妃责罚的四个人,可以说全是郑采女的劲敌。   李昭仪位分高,正好又是长春宫的主位,她的孩子比郑采女的孩子先出生,有她珠玉在前,郑采女给皇上生的老来子也就没那么金贵了。如今李昭仪得罪了沐贵妃,皇上为了沐贵妃,必然不会给李昭仪和孩子大的体面,她正好显出来了。至于尹才人、程美人和莫采女,这三人风华正茂,原本就是郑采女的劲敌。郑采女怀孕之后,一直担忧她们三人会借机上位,如今尹芷兰被打入冷宫,另外两个也被沐贵妃吓得惶惶不可终日,想来大势已去。   讨厌的人都被沐贵妃一锅端了,叫郑采女想低调也不行了。   一见到陆湘,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姑姑,在冷宫里是不是就没人伺候她了?”   陆湘耐着性子解释:“冷宫不是没人管的地方,有人打扫,有人送饭,只是不是专门服侍的。”   郑采女轻哼了一声:“便宜这贱人了。”   在郑采女得宠之前,宫里侍寝最多的小主就是尹芷兰,郑采女这阵子侍寝虽然多,到底位分比尹芷兰低一些,每回遇见都被欺负,心里早就积攒了一肚子恶气。   “采女慎言。”陆湘有些无奈地看向郑采女,多提醒了一句,“尹庶人就是祸从口出。采女如今怀着龙胎,谨慎些好。”   “是是是,姑姑提醒的是。我跟她命不一样,区区一个冷宫庶人,提她,都嫌晦气。”   陆湘听得直蹙眉,才刚叫她慎言,又说这种话。   以后,她得离这郑丝竹也远一点。   郑采女也意识到了,吐了吐舌头,冲着陆湘胸有成竹的说,“姑姑放心,往后我就呆在长春宫,喝我的人参鸡汤,哪儿也不去,就算皇上要召见我,我都不去!” 第15章   “小主说得是,如今最要紧的就是养胎,旁的事都不重要。”   见陆湘起身要走,郑采女忙从边上取了一碟子糕点:“姑姑,尝一块这玫瑰香糕。这个可比什么绿豆糕、桂花糕好吃多了。”   “多谢小主美意,我还赶着回敬事房,就不尝这糕点了。”   “那就叫芸香给你包上。”郑采女撅起嘴,笑着叹了口气,低头看向自己还没什么变化的小腹,“我原来吃什么都好香,这阵子瞧着什么都吃不下,只能吃点咸菜稀饭。每日喝那人参鸡汤跟喝中药一样,全是为了他生生咽下去。”   陆湘见她这般诚恳,自是不好再推辞,收下了她的玫瑰香糕。   宫里这些点心,陆湘从前做妃子和太妃时吃得多,后来就不爱吃了,看到糕点就觉得发腻。   回敬事房的路上,陆湘将各宫娘娘的脾气对玉漱捡要紧的说了些:“等你做久了,你就知道,想听实话是不容易的,有时候即便你听出来不是实话,也不能戳破。至于什么能去戳破,什么不能去戳破,你在司礼监当差,想必这些分寸都都能拿捏住。”   “姑姑谬赞了,奴婢不过是在封公公手下做些跑腿誊抄的杂使,往后一切全仰仗姑姑指点。”   回到敬事房,陆湘把玫瑰香糕拿给小顺子,叫他拿去给众人分了,便回了屋。   按理说,把雪瑶盼夏送去了北苑,给玉漱也交办了差事,陆湘手头就没啥可做的事了。可她呆在屋子里,压根没心思喝茶。   雪瑶在长信宫应该很顺利,令她担忧是还是长禧宫。   赵斐那样的脾气真能让盼夏近身么?   陆湘心里头虽然挂念,却因着膈应赵斐,不愿意在长禧宫守一天,愣是等着敬事房的人亮起夜灯了,这才提了灯笼往北苑去。   长禧宫的宫门已经关上了,陆湘上前叩门,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来开门,见是陆湘到来,通传得很快,陈锦立马迎了出来。   “姑姑怎么这么晚来?”   “娘娘让我今夜守着,免得出什么岔子。”   陈锦笑道:“姑姑多虑了,这会儿盼夏姑娘正伺候着爷洗脚呢,哪有什么岔子?”   见陆湘没有说话,陈锦知道一句话打发不走她,定是要进来瞧瞧的,便把她请了进来。   正殿里的寝宫一侧亮着灯。   陆湘站在殿门口,只探头朝里看。   隔着一座巨大的山水围屏,望见赵斐背对着门这一边坐着,盼夏正跪在地上替他洗脚。   陆湘总觉得赵斐坐这位置有点奇怪。   哪有主子背对着门坐的?   正想再细看,陈锦在旁边为难道:“姑姑,六爷最不喜欢别人盯着,若是叫他知道您在这里守着,只怕会立马撵盼夏姑娘出来。”   的确像是赵斐的做派。   陆湘只得收回目光。   “今晚我在这里值夜,你替我搬个凳子过来。”见陈锦不动弹,陆湘笑问,“怎么难不成六爷喜欢清静,你们长禧宫夜里连个在外值夜的宫人都没有?”   “有的,自然是有的。”陈锦挥了挥手,很快就有人搬了凳子过来。   廊下除了两把凳子,还有一只烧水的铜炉,既可随时有热水供应,值夜的人也可以取暖。   陆湘坐在炉子旁,见陈锦一直站着,便道:“你若是不值夜,自去歇着,我在这里守一会儿,等主子歇下了自会回去。”   “是,那辛苦姑姑了,我给姑姑倒杯茶。”陈锦很快取了一个白瓷茶盅过来,就着铜炉上烧的水倒了半杯,递到陆湘手上。   “去吧。”   陈锦点了头,上前将正殿的宫门拉上便离开了。   不过,陈锦并没有回到自己的耳房,而是走到长禧宫后院的偏殿里。   长禧宫前后两进院子,比皇城里的东西六宫还宽敞些,长禧宫宫人少,主子也只有一位,赵斐行动不便,平常极少到后院来。   陈锦推开偏殿的门,这里布置了一间小书房,赵斐正坐在书桌后翻书。   “如何?”   “陆姑姑过来了,在殿外守着,说是要值夜。”   赵斐似笑非笑,“她瞧出什么了?”   “奴婢一直在旁边盯着,除了看不清正脸,并没有露出什么破绽。”   陈锦心细如尘,他说没有露出破绽,必然没有破绽。   “你觉得那丫头会乖乖听话么?”   陈锦点头:“我瞧着,她是想忠心为爷办事的。”   “上午你同她说的时候,她怎么说的?”   “她说,一切听爷的吩咐。”   赵斐脸上阴晴不定,陈锦侍奉多年,也吃不准他到底在想什么。   隔了一会儿,赵斐忽然站起身,陈锦本能地想伸手去扶,却被赵斐深深看了一眼。   陈锦知道自己差点犯了大忌,默默站到一旁。   赵斐几乎离不开轮椅,但他并不是完全不能走,只是由于气力不足,他走得很慢,甚至有些晃悠。   陈锦就这么看着他,晃晃悠悠地从小书房走了出去,陈锦不敢扶他,也不敢离他太远。   “爷,陆姑姑还在,万一……”   赵斐没有理会,从后院走到前殿的后头,他站的位置离榻不远,很自然就听到了里头的动静。   “一把年纪还要听房,真是为老不尊。”   陈锦知道赵斐在说陆湘,心下觉得好笑,爷自己不也在听么?   他本以为赵斐站在这里听过一声便是,谁知赵斐却一直站着。   “你听出什么了么?”赵斐轻声问。   陈锦不觉有些犯难。   这……听个房还能有什么感想?   陈锦是太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不过他从前没听到这种声音,略微有些不自在,赵斐发问,他实在答不上来,便道:“主子听出什么了?”   他自然是听出什么来了。   三分缱绻,两分热烈,还有五分却是无比的沉重与压抑。   陈锦一直没等到主子再说话,抬眼看去,发现赵斐面色沉静,眉宇轻蹙。   “往后别再为难这丫头了。”赵斐忽然道,转身便离开了。   赵斐主仆二人回屋后没多久,坐在前殿廊下的陆湘也起了身。   “姑姑要回敬事房了?”陪同值夜的小太监问道。   陆湘听着里头的动静,点了点头。   皇后只是要她确保今日司寝顺利,如今事儿已经成了,她也不想大晚上的在这里吹冷风。   “夜深了,我叫个人给姑姑掌灯吧。”   也好。   陆湘点了点头。   今日在北苑和东西六宫转了一大圈,确实是累了。   小太监手脚快,很快就喊了人过来,护送陆湘回敬事房。   今夜皇帝歇在皇后那边,敬事房上上下下都乐得清闲。陆湘回去的时候,院里安安静静的,只有值夜的屋子还有亮光。   陆湘回屋躺下,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第二天天亮时,有人在外头敲门,听声音有些陌生,想了想才记起如今身边换成了玉漱。   “姑姑,今日要去坤宁宫复命。”玉漱怕陆湘睡过头,在外头提醒道。   陆湘坐起身,一面穿衣裳一面问:“雪瑶和盼夏回来了吗?”   玉漱道:“两位姑娘都回来了,正在前头跟王公公说话,等着姑姑一起去皇后娘娘那边回话呢!”   按照常理,司寝宫女只要到敬事房回话点卯即可,但崔直特意命人传了话,要陆湘带着她们去坤宁宫一趟。   “姑姑。”雪瑶和盼夏见陆湘来了,齐齐朝她一福。   如今她们俩都是司寝,品阶上比普通宫女高一些,今日回敬事房,服色头饰皆有所不同,较之从前见到的宫女装扮,更显得娇俏。   尤其雪瑶本就生得比盼夏妩媚一点,这么一打扮,更显得面若桃李,玉貌花容。   陆湘关心的,自然不是她们的衣饰,她的目光从二女脸上扫过,没有瞧出什么异常。   “昨日司寝可还顺当?”陆湘问。   “回姑姑的话,一切顺当。”两个人答得异口同声。   玉漱走过来,回道:“姑姑,罗少监那边说元帕都已经检查好了。”   陆湘点了点头,又对二女道:“这是玉漱,比你们年长些,往后她在敬事房接你们俩的活儿。”   “玉漱姐姐。”   雪瑶和盼夏好奇地看向玉漱,玉漱微微一笑,朝她们福了一福:“我在敬事房是新人,两位妹妹不必客气。”   待她们打过招呼,陆湘便领着她们往坤宁宫去了。   因着玉漱也在,一路上陆湘没问别的。   等到了坤宁宫,通传过后,很快就宣她们进去。   陆湘将她们俩的回话一一回禀,皇后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笑道:“这次敬事房用心了,上上下下都有赏赐。”   “原是奴婢们的分内之事,哪敢讨娘娘的赏赐?”   “该赏,该赏,尤其是盼夏和雪瑶。”   皇后说着,便朝崔直使了眼色,崔直会意,忙对雪瑶道:“两位姑娘先跟我一块去后头拿赏赐吧。”   待玉漱和雪瑶跟着崔直离开,皇后这才朝陆湘使眼色。   陆湘明白皇后的意思,便问:“你把昨夜的情形细细跟娘娘说一遍。”   “是。”盼夏走上前了些,将昨夜给赵斐侍寝的过程仔仔细细的回禀给了皇后,一个点都没漏掉,连如何伺候更衣、侍寝了多久这些事都说了。   等到盼夏说完,皇后舒了口气,挥手让盼夏出去领赏。   等到殿中剩下皇后与陆湘,眼泪才从皇后眼中流下来。   “娘娘,这是喜事,应该高兴。”   皇后拿帕子拭泪,“本宫这就是高兴。你知道的,从他出事的那一天开始,本宫就担心这件事,如今听着他无碍,还能绵延子嗣,本宫这颗悬了十几年的心总算是安了。”   “那个坎儿过了,往后都是一切顺遂了。”   “哪里就这么容易,过了这坎儿,还有下一个坎儿在等着本宫。”皇后说着,眸光不知不觉飘向远方。   陆湘心下了然。   对于皇后而言,真正的坎儿,不是赵斐,而是赵谟。   东宫空悬,只有这件事尘埃落定,皇后才算是真的过了坎儿。   皇后的兄长定国公镇守北面国门,统帅朝廷三十万大军,有他在,皇后娘娘也好,赵谟也好,都会稳稳当当的。   关系到这样的事,陆湘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只默默侍立在旁。   皇后回过神,同陆湘寒暄了几句,便让她出去了。   陆湘出了坤宁宫,玉漱、盼夏、雪瑶三人已经候在外头了,三人手头都捧着赏赐,见陆湘出来了,齐齐迎了上来。   “我陪她们俩回北苑,你先回敬事房,今儿你自个儿到东西六宫走一趟。”   “是。”玉漱恭恭敬敬地福了一福,转身离开。   陆湘这才看向雪瑶和盼夏:“走吧,去北苑。”   雪瑶看了一眼玉漱的背影,好奇的问:“我还以为姑姑会让秋棠来帮忙呢,怎么挑中了她?”   “玉漱是王公公举荐的,她在司礼监做了几年,行事比咱们敬事房的人更有章法。”   “我们敬事房的人也不差呀。”雪瑶撅了噘嘴。   “是不差,可你们不是都走了么?”   雪瑶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姑姑放心,指不定我还要回来的。”   给皇子做司寝,做得好,有机会做侍妾,甚至做嫔妃,但也有不少司寝一辈子就是宫女。   “既然去了,你们都要用心当差,将来怎么样谁都说不准。”   “姑姑放心,我晓得。”   陆湘同雪瑶一边走一边说,盼夏跟在她们身边,听着她们俩有问有答,却一句话都没说。陆湘看过去,盼夏便冲着陆湘笑笑。   盼夏说一切顺当,王德全那边也验了身,确定她侍了寝。那天当着陆湘的面,赵斐也把盼夏留下了,按理说一切都挑不出来什么,但陆湘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进了北苑,没多久就走到了长信宫,雪瑶笑着朝陆湘福了一福便进去了。   盼夏道:“姑姑就送到这儿吧。”   “不妨事,敬事房有玉漱在,我不着急回去,都把雪瑶送回长信宫了,自然也得把你送回长禧宫。”   陆湘看了一眼盼夏,盼夏只是笑,却迅速转开目光。   “今儿你怎么都不说话?”陆湘问。   “姑姑想问什么就直说。”   “这里只有你我,你给我一句实话,昨夜……”陆湘的话没有说完,身后就传来车轱辘和地面碰撞的声音,紧接着盼夏的目光便移向后方:“六爷。”   陆湘转过身,便见赵斐独自坐在轮椅上正往她们这边行,像是从外头要回长禧宫的模样。   “六爷。”陆湘只得噤声向他行礼。   赵斐停下,抬眼看向陆湘,“有几句闲话想同姑姑说说,不知姑姑是否有这闲心?”   作者有话要说:湘湘站在前殿偷听,六六站在后殿偷听,   六六:偷听别人办事,不要脸。   陈锦:???   六六:她听我才听的,不关我事。   看到有读者叫我不要太着急营养液,emm,意见采纳,以后有话说的地方还是留着跟大家交流。   有人问六六会不会一直这么废……当然不会了,为了将来的幸福生活,肯定会好的~   毕竟咱们这列长途车的终点站是HE,不过在到达终点之前,还有两个站,一个是修罗场,一个是火葬场,大家不要着急嘿嘿嘿。 第16章   闲话?   她跟他,有什么闲话可说的?   想是这么想,面上客客气气道:“六爷请讲。”   赵斐朝盼夏投去一瞥,盼夏会意,垂眸默默退得很远。   林荫小道上只剩下陆湘和赵斐。   北苑树多,知了也多,知了知了叫个没完没了,沉闷的夏日里,听着令人意乱。   “陆姑姑跟沈约交情颇深?”   陆湘惊愕,压根没想到他开口提沈约。   “谈不上什么交情,只是在璃藻堂遇到过,寒暄过几回。”   “如此。那便无事。”赵斐伸手拨动着轮椅,缓缓朝长禧宫去。   “六爷稍等。”   赵斐停下,并未回头,“姑姑想说什么?”   无缘无故的,赵斐为什么会突然提起沈约?陆湘思忖片刻,念及从前与沈平洲的交情,还是追问了出来:“六爷怎么想着问他,可是他冲撞了六爷?”   “我一个废人,冲撞不冲撞的有什么打紧?”   陆湘听他又扯起这些,心里正有些不耐,却听得赵斐说,“他像是生出了不该生出的心思,你若想救他一命,可得早些提醒他。”   生出不该生出的心思?   沈约的个性,跟沈平洲不一样。沈平洲是个书呆子,一心埋首书山不问其他,沈约活泼好动,每回见到陆湘都会说好多话,但若说他有什么大逆不道之心,陆湘不相信。   “六爷可否明示?”   “不能。”赵斐回答得十分干脆。   陆湘不解道:“六爷既然关心沈大人,要我救沈大人,为何又不肯明示?”   “我并不关心沈约,我只是觉得他手里那堆书稿废在他那里有点可惜,所以才破例多说一句,但也仅此而已。姑姑觉得能救,就救,救不了,这也是他和那些书稿的命。”   语毕,赵斐便缓缓朝长禧宫过去了。   陆湘目送着他离开,心中满是疑惑,想不通赵斐为什么突然会对她说沈约的事,又想不通沈约到底生出了什么不该生出的心思。   左思右想之下,陆湘忽然决定,去璃藻堂走一趟。   “爷?”陈锦从长禧宫出来,见赵斐停在宫门口,小声地喊了一句。   赵斐收回目光,陈锦忙走到轮椅后头,将他推进长禧宫。   “问过了?”赵斐不紧不慢的问。   陈锦目光一动,“爷是说……”   没等赵斐说话,陈锦自个儿明白过来,“已经问过了,她把回的话都跟我说了一遍,没有任何纰漏。”   这事做得滴水不漏,侍寝是真的,回话当然不会有问题。   “嗯。”赵斐轻轻应了一声,像是自言自语道,“她看出来了,不过不要紧。”   陈锦不太清楚主子说的是哪个他,想了想,补了一句:“爷说的是谁……”   “你最近话很多,”赵斐被陈锦打断思绪,“那丫头是不是怨上我了?”   “没有任何怨怼,”陈锦立马道,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答得太草率了些,顿了顿,补道,“奴婢没瞧出盼夏对爷的安排有什么不满,奴婢觉得,她的确是个忠心本分的人。”   “她教出来的人,应当忠心吧。”   这句话陈锦倒是明白了,盼夏是陆湘教出来的人,主子说的她应当就是陆湘陆姑姑。   联想到主子前面那一句没头没脑的“她看出来了”,陈锦又琢磨不出主子为什么会这么在意陆姑姑这样一个老宫女。   琢磨不出来,索性不接话了,陈锦推着赵斐进了凉亭,将一本画册放在桌上。   “舅老爷来信了。”   ……   走到半道儿,陆湘又折回敬事房了。   去璃藻堂,遇不遇得到沈约另说,便是遇到了又能如何,总不能开门见山就去问沈约在痴心妄想什么。   左右她在皇帝那里有几分薄面,只要沈约不做出格的事,陆湘自问能救上一救。   想是这么想,陆湘到底还是往璃藻堂那边晃了一圈。   这个时辰宫里各处都在派饭,果不其然,璃藻堂里连个值守的人影都没有。   陆湘在门口略微站了一会儿,才有小太监走过来。   想是刚刚吃饱喝足,脸上红彤彤的,神色亦是惫懒,见是陆湘赶紧赔了笑脸:“姑姑怎么在这里站着,往后便是小的们不在,姑姑直接进去就好。”   陆湘本不是过来找书,方才站在这里,也只是理一理思绪,此时见小太监过来,忽然心中一动,问道:“今日沈大人过来了吗?”   值守的太监都知道陆湘偶尔会跟沈约说几句话,陆湘是老宫女,品阶又高,底下人倒不觉得有什么。   “今日没来,不过这阵子,沈大人来璃藻堂来得勤快,上午没来,下午定然要来的。”   “沈大人不是一向都来得勤快么?”陆湘故作不经意道。   小太监挠了挠头,“是勤快,就是……最近更勤快,日日都要来。”   “沈大人是读书人,想是越发勤勉了。”陆湘淡淡将此事揭过,没再多说此事便离开了璃藻堂。   然而一转身,陆湘心情就沉重了。   沈约编纂全书,确实需要经常到璃藻堂借书,但璃藻堂有规矩,沈约这样的六品官,一次只能外借一本书。但从前他借一本书,若是有用的书,得抄录十天半月,若是无用的书,倒可能三五日就还回来了。但不管再怎么无用的书,也不可能日日都到璃藻堂来。   从前陆湘没在璃藻堂碰到过赵斐,但赵斐能跟沈约熟络,想必是璃藻堂的常客,是以瞧出沈约的异样。也就是这当值的小太监没什么心眼,才没放在心上。   莫说换成王德全、盛福全这样的老狐狸,便是罗平在这里,也早就察觉出什么来了。   的确不能再等了。   看在故友的面子上,拉沈约一把。   陆湘一面盘算着如何去找沈约,一面回了敬事房,去王德全跟前将去坤宁宫请安的事情略说了些。便回了屋子,叮嘱玉漱说自己今日走了许多路已经乏了,有事自去王德全那边请示。   待玉漱退下,陆湘关上门,略微收拾过后,便悄悄出了敬事房,绕过御花园,沿着城墙根一路往东走,这边有两座荒废的宫殿,左边是善岚苑,右边是丽艺轩,名字听着都算是风雅,然而这里正是宫里人人避讳的冷宫。   虽说是冷宫,但毕竟在皇城内,破败一些不假,到底是正经规制的宫殿,每日有仆役洒扫,并不如外界传言那般荒草丛生。住在这里的嫔妃,一日三餐都有人照应,四时衣裳也会定时发放。   当然,在这里当差的仆役们,没有什么鸡犬升天的盼头,自是比不得别处用心。比如此刻,坐在善岚苑门口的小太监就倚着门在打盹。   陆湘远远看了一眼,见四下无人,拐了弯便来到丽艺轩后头的小木门。这道木门上的红漆已经斑驳脱落了不少,上头挂着的锁黑漆漆污沉沉的,很有分量的样子。   此处常年落着锁,连在这边值守的人都没有钥匙,更不知道钥匙在谁那里。   陆湘走到木门前,从袖中取出一把钥匙飞快地开了锁,闪身进了门。   站在墙角,陆湘拿目光略微一扫。   丽艺轩里头冷冷清清的,没有一个人影,陆湘舒了口气,转身进了偏殿的一间小屋。   这间小屋极不起眼,靠墙的地方有一个能睡三五人的通铺,便是一个衣柜一个五斗橱。   许久没人到这屋子里来,屋子里透着一股霉味。   陆湘将房门别上,钻到通铺底下,在里头拨了一个开关,便听到有轻微的轰动之声。陆湘起身,将通铺重新铺好。打开衣柜,轻轻打开衣柜顶角上的锁扣,衣柜的背板便如门一般自己打开了,露出一段向下的台阶。   这是一个十分精巧的密道入口,密道开关设在通铺下面,衣柜只是一个障眼法,只要不拨开锁扣,衣柜就是衣柜,可以搬走,可以当普通衣柜。即使偶然有人发现了衣柜的锁扣,但也只能知道背板是可以打开的,不会发现密道的入口。   陆湘钻进衣柜,从地道里拿出一个包袱,放到通铺上,里头装着镜子、衣裳、钗环。陆湘褪去身上的宫装,换上一身月白色衫裙,将一丝不苟的发髻打散,松松垮垮地挽在一起,那一根绸带绑好。这才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擦去了脸上涂的黑油脂,描眉,点唇,方才燃起一支蜡烛,走进了衣柜后头的台阶。   世人皆知,高祖皇帝立国之后,大兴土木修建皇宫,为保宫城安全在底下埋了三纵三横的断垄石,防止有人挖地道侵入宫城。但谁也不知道,高祖皇帝在宫城下面修了密道。   也不是谁都不知道,当今世上还有两个人知道,一个是陆湘,一个是养心殿里的皇帝。   陆湘举着烛火进了密道,虽然黑漆漆看不到尽头,心里并不觉得害怕。这条密道她已经走了无数次。住在宫里的一百年,每年都会出宫一两次,吃一吃,逛一逛,权当出门游玩。   她在里头走了半个多时辰,最终走到一处向上的台阶。   沿着石阶往上,推开门,又进了一间屋子。   陆湘将蜡烛和火石留在密道中,转身推开门。   这里是皇城外最近的一家客栈,名叫悦宾楼,皇城修起来的那一年开起来的。陆湘所在的这一间是客栈的柴房。陆湘走出柴房,左右环顾,远处有小厮活计在院坝里洗碗。   确定没人瞧见自己之后,陆湘飞快离开了柴房。   出了客栈,陆湘叫了一乘软轿,吩咐轿夫径直往雀儿胡同去。   正盘算着如何把沈约从宅子里喊出来,只听得外头传来马尖利的嘶鸣声和人的惨叫声,未及询问,轿子猛地一震,顿时失去了平衡,朝前倾斜倒去。   “啊——”这一下变故来得太过突然,陆湘毫无防备,顿时惊呼出声,整个人朝前跌去。   疼,膝盖和手肘被地面磨得火辣辣的疼。   不止如此,身后的软轿如泰山压顶一般抵到她的后背。   好在软轿的撑杆未断得彻底,尚且给她留出了一点空档,不至于被压到地上。   陆湘想试着动一动,偏生倒掉的软轿像一个碗一般将她扣在地上。   周围人声嘈杂,陆湘的脑子嗡嗡作响,正觉得自己被身后的的软轿一点点压得麻木的时候,身上突然一松:有人把倒下的软轿抬了起来。   “姑娘,你怎么样?”有人关切地问。   陆湘听着有些耳熟,费力地仰头去看,赫然看见一张清俊桀骜的脸庞出现在眼前。   赵……谟?!   他怎么会在大街上?   还好,还好自己出宫前卸下了妆容。   要不然,叫赵谟在京城大街上碰见了陆姑姑,那就瞒不过去了。   “姑娘?”赵谟想试着把陆湘扶起来,但因着陆湘使不上劲,他只得手上着力,揽着陆湘的腰把她抱了起来。   陆湘不想贴他太近,然则腰身使不上力,只能软软倚在他身上。   “这姑娘……看着没受伤,不过,这目光?姑娘?姑娘?”又有一人牵着马上前审视着陆湘。这人生得比赵谟魁梧一些,一身宝蓝色锦袍,眉眼极是冷峻,通身透着的气质跟赵谟这样的皇族贵胄完全不同。   赵谟蹙眉,“天意,若不是你执意在大街上骑马,她又怎么会伤成这样?”   天意……陆湘脑海中飞速旋转中,是岳天意,镇国公府的小公爷岳天意。   当年镇国公在任上不幸染了恶疾,药石无灵,彼时国公夫人诞下了一个孩子,在那之后,镇国公无药自愈,大喜过望,给孩子取名天意。   陆湘确实知道皇后一直在拉拢镇国公,还叫镇国公的孩子进宫伴读,想来就是这个缘故,赵谟才会跟岳天意在大街上骑马。   “爷,我来扶这位姑娘吧。”   陆湘一垂眼,见到小厮打扮的洪安走了上前。   赵谟正欲把陆湘搀扶给洪安,目光不经意从陆湘脸上飘过,旋即定住。   “爷?”洪安小声提醒。   “天意,叫辆马车,先送这位姑娘回公府。”   “好。”岳天意应下,很快就从街边上喊了马车,又给两位轿夫赔偿了软轿的银钱,带着陆湘回了镇国公府。   陆湘自然不想跟着他们走,但她身上确实伤得很重,假如执意推辞,怕是连站都站不稳。   她不敢说话,生怕赵谟因为她的声音听出什么,只得装作重伤的模样,由着赵谟将她抱上马车。左右她现在动弹不得,要别人抱着,倒不如赵谟抱着。   至少对她而言,赵谟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孩。   马车一路颠簸,陆湘闭着眼睛,轻轻倚在赵谟肩膀。断断续续听着赵谟与岳天意说话,他们俩说话声音刻意放低,陆湘隐约听着岳天意一直在说是自己撞的人。可陆湘爬起来看到的第一个人是赵谟,岳天意是后头才赶上来的,莫非他们怕把自己撞死了,要由岳天意顶罪?   身上发疼,脑袋也发晕。   迷迷糊糊不知行了多久,方才听到洪安在马车外通传,说到公府了。   赵谟将陆湘打横抱起,跳下了马车。   作者有话要说:小九:哥,我在街上撞到了一个美女。   六六:???作者,怎么回事,为什么比我早?   大家都很好奇女主的金手指,可以明确的说,这本书没有玄幻元素,没有穿越重生情节,至于女主为什么会这样,那就不能剧透啦。 第17章   “小公爷,这姑娘是……”门房见抱着个姑娘回来,忙上前询问。   岳天意道:“她受伤了,赶紧叫府医。”   语毕,又叮嘱道:“先别惊动公爷和夫人。”   “是,”门房立马跑进府去。   岳天意转过身,见赵谟依旧抱着那姑娘,便道:“九爷,让那两个婆子扶这姑娘进去吧。”   赵谟看了一眼大门口立着的两个婆子,皱了皱眉:“找间干净的屋子。”   “是。”   陆湘窝在赵谟的怀中,身上的疼比先前减弱了许多,只能任由着他将自己抱进了镇国公府。   岳天意很快安置好了了一间雅致的客房,赵谟抱着陆湘刚进屋,请来了府医。   “这位姑娘身上有不少擦伤,万幸没有伤筋动骨,休养几日应当就可以恢复了。”府医道。   听到没有伤筋动骨,陆湘心里稍稍松了口气,想要起身。   站在一旁的赵谟拉着她的手,扶她坐起来。   确实如大夫所说,先前她浑身疼得失去知觉,这会儿渐渐缓过来,也没那么难受了。   “没事就好。”岳天意松了口气。   今日是他怂恿赵谟在街市骑马,没想到竟然出了事,撞到了轿子。   本来首当其冲撞得是轿夫,那轿夫反应很快,撒手扔下轿子就跑了,然而这姑娘从轿子里滚出来,还被轿子压顶,岳天意先前一直担心闹出人命,如今见陆湘没有大碍,总算安了心,上前对陆湘道:“姑娘只管安心在镇国公府养伤,等大好了,再送姑娘出府。”   “不必了。”因着有赵谟在,陆湘倒不似平常那般故意沉下声音说话,反而直接用自己本来的声音说。   她原本的声音是极好听的,乍听起来脆生生的,言语间都带着一股软绵绵的意味,任谁听了都忍不住有些心痒。   岳天意也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这一看,顿时被惊艳到了。   他这是什么运气,居然在大街上撞到了一个神仙姑娘。   她并不是那种璀璨夺目的美人,而是带着一种沉静的空灵之美,像月夜里的小花,又如林间的晨雾,忍不住心向往之。   也是此时,岳天意发现,赵谟的目光一直落在这姑娘身上。   九爷他……   想到先前赵谟在大街上就抱着这姑娘不撒手,岳天意便道:“我叫岳天意,姑娘怎么称呼?”   “景兰。”这是陆湘从前用过的一个名字。   “景姑娘若是不愿意在国公府养病,不如告知家住何处?我命人将姑娘送回家。”   陆湘自然是在京城里置了宅子的,但她哪里会让赵谟和岳天意知道自己的藏身之所,于是道:“多谢公子美意,既是没有伤筋动骨,我自己回家便是。只是这会儿身上还有些使不上劲,恳请公子容我略坐一会儿。”   “你只管歇着,想歇多久都成。这样吧,我让丫鬟进来帮你上药。”   陆湘点了头,岳天意见赵谟一直望着他,伸手扯着赵谟出了门。   “九爷,人家长得再美,你也不能一直盯着看呀。”岳天意揶揄道。   赵谟并不在意岳天意的打趣,淡淡笑道:“我盯着她,又不是因为她美。”   “那你盯着她做什么?”岳天意一副不置信的样子,嘲讽道,“你盯着她,难不成因为你在梦里见过她?”   “确实似曾相识,但不是在梦里。”   岳天意本来已经准备好了下一波的嘲讽,没想到赵谟这么说,差点一口气没有顺过来,瞪大了眼睛:“她还真是……你的梦中人啊?”   赵谟轻轻一笑,露出好看整齐的牙齿,旋即目光沉凝下来,“也许吧。”   “你打算怎么做?”岳天意追问道。   赵谟却只是笑,没有再说下去。   “大哥,你回来了?”   两人正说着,旁边来了两位姑娘。开口说话的,是岳天意的妹妹,岳天玉。站在岳天玉旁边的,正是沐阁老的女儿,赵谟的未婚妻子,沐霜霜。   “九爷。”岳天玉装作才发现赵谟在这里的样子,拉着沐霜霜一齐向赵谟行礼。   一见到赵谟,沐霜霜羞赧地低下头。   岳天意自然知道这俩丫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昨日他就跟妹妹说了要约赵谟到镇国公府瞧瞧他新买的马,妹妹跟沐霜霜要好,肯定一早就把沐霜霜邀过来了,特意想借机见见赵谟。   赵谟朝她们俩点了头,算是招呼过了,并未说话。   岳天玉见状气氛沉闷,便笑着问道:“哥哥,我听下人说你带了个漂亮的姑娘回府,是怎么回事?”   “我在街上骑马的时候,不小心撞到那位姑娘的轿子,害她受伤,所以把她带回府,这会儿丫鬟正在帮她上药呢!”   岳天意自幼在军中长大,武艺和骑术都是绝佳,岳天玉听着他这么说自然觉得有些奇怪,不过一转念就想到了,今日骑马撞到轿子的是赵谟。   这样的事,岳天意自然不能说是赵谟撞了人。   因此岳天玉不再追问,只是问:“那姑娘没有大碍吧?”   “那倒没有,府医说没有伤筋动骨,只是有些皮肉伤。”   岳天玉点了点头,镇国公府一向家规甚严,若是纵马伤人的事传到父亲那里,哥哥肯定要受家法。如今人没事,那倒是可以小事化了了。   沐霜霜虽然低着头,其实一直用余光瞧着赵谟,但是赵谟像有心事一般,始终没有看她一眼,她只得扯了扯岳天玉的袖子。   岳天玉会意,便对岳天意笑道:“哥哥,你们在这边干等着也无用,不如请九爷到水榭那边坐会儿,霜霜从府里带了些别致的点心,过去尝尝等下人们递消息过来吧。”   不等岳天意开口,赵谟便道:“你们过去吧,我在这里守着。”   赵谟这么说,岳天意自然不能再应下了,正欲说话缓和一下,厢房的门打开,便有丫鬟扶着陆湘走了出来。   “怎么起来了?”赵谟蹙眉问道。   陆湘见院子里除了赵谟和岳天意还多了人,轻声回道:“既无大碍,不便再叨扰了。”   “是我们伤了你,怎么会是叨扰?”赵谟走上前,“回屋歇着吧。”   “不用了。”赵谟离自己实在站得太近,温热的气息甚至都飘到陆湘脸庞上了,令她有些不自然,她别过脸,“今日是个意外,我不怪两位公子,如今大夫瞧过无碍了,自然是该离开的。若是方便,还请公子差人帮我叫一辆马车。”   “如此。”赵谟略略有些失落,“你要去哪儿,我送你过去。”   赵谟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望着陆湘。   岳天意先前就知道赵谟很在意这姑娘,这会儿见着并不怎么意外,只是他略一侧头,就看到了瞠目结舌的岳天玉和沐霜霜。   他无奈地抿唇,他很能立即赵谟的难以自持,这位姑娘确实长得太好看了些,便是比起她……   一想到如今在深宫里的她,岳天意的心像被人狠狠剜了一刀似的,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想不起任何事。   岳天玉感受到身边沐霜霜在微微颤抖,她本来希望哥哥能说几句缓和一下气氛,没想到哥哥跟石头一样愣着,脸色也极为难看。岳天玉心里着急,总不至于哥哥也被那女人迷住了吧?不对,哥哥迷的是宫里那个妖妃。   “霜霜,我们先去水榭那边吧,等九爷跟我哥把这边的事处理妥当再过来。”   岳天玉其实没把握赵谟会过来,但她只能先这么安慰沐霜霜,把沐霜霜拉走。临走前,她伸手在岳天意手上狠狠掐了一把。   岳天意回过神,朝妹妹苦笑了一下,转身朝府外跑去。   府门前,国公府的马车正好到。   陆湘上了马车,却站在门口没有进去,回过头对赵谟和岳天意道:“我无大碍,两位公子不必内疚,也不必送我。”   赵谟的喉结动了动,没能说什么。   岳天意道:“姑娘归家后,若有任何不适,尽管到镇国公府来,就说找岳天意,延医问药,岳某决不推辞。”   陆湘对爽直的岳天意颇有几分好感,闻言笑了笑,道声“知道了”便转头进了马车。   赵谟站在府门前,默默注视着马车离开。   “真喜欢她?”岳天意小声询问道,“要不把她追回来?”   赵谟收回目光,若有所思道:“不知道,不算喜欢吧。”   “那就好,你方才只顾看她,都没瞧见霜霜的样子。”   经岳天意这么一说,赵谟这才想起方才在府里遇见岳天玉和沐霜霜的事,“她怎么了?”   “她怎么了?”岳天意哭笑不得,“你一双眼睛都长在景姑娘身上了,连看都没看她一眼,你说她怎么了?”   赵谟垂眸,“我只是……”   岳天意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九爷,你跟霜霜很快要定亲了,还是进去哄哄她吧。她跟天玉在水榭备了茶点,正等着我们过去。”   “哄她?”赵谟反问。   岳天意想了想,“哄她也不妥当,不如,就装作无事发生吧。”   “天意,你派几个好手去悦宾楼看看。”   “悦宾楼?”岳天意不解。   赵谟轻声解释:“方才你没出来的时候,她跟车夫说,她要去悦宾楼。”   她先前就吞吞吐吐不肯说出家在何处,此刻又叫国公府的车夫把她送到客栈,很显然,她不想他们知道自己的落脚之处,偏偏,赵谟就是想知道她的身份。   岳天意恍然,立即吩咐了下去,转过来看向赵谟,又问:“这姑娘言语举止像是出自高门,你当真想要她恐怕没那么容易。再说,你若新婚就纳侧妃侍妾,恐怕沐阁老那边……”   “天意,你想得太远了,我不过想知道多一点她的事而已。”赵谟不欲再多说,抬步进了国公府,“走吧,我们去水榭。”   只是想知道多一点她的事而已吗?   岳天意哂笑,跟着赵谟进了国公府。 第18章   回到丽艺轩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   这一趟出门,可谓折戟沉沙。非但没找到沈约,反而落下一身伤,当真晦气。   之前在镇国公府休息着,有人搀扶,自觉行走无碍,等到进了悦宾楼的地道,一手举着蜡烛,一手扶着墙壁,方才觉得举步维艰,恨不得折返回去,在悦宾楼里休息几日再回宫。   想到临别时赵谟先前看自己的眼神,陆湘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不至于吧。   陆湘知道自己本来的相貌不差,唬唬一般人还能惊艳一下,但赵谟……不至于吧,宫里那么多美人,环肥燕瘦,各有千秋,还有沐贵妃那样的倾城绝色,哪里至于见到自己就,不至于,不至于……   赵谟今年才十六,陆湘想想自己这一百岁的年纪,顿时觉得罪恶,感觉止住想法。   硬撑着一口气在地道里走了快两个时辰才回到丽艺轩。   出了地道,再没有力气继续走了,索性坐在这通铺上休息。   以她在敬事房的地位,夜里没人敢去她那里查房的。   陆湘坐在通铺上,微微叹了口气。   她今日受的虽是皮肉伤,但因着整个人摔在地上,身上受伤的位置不少,尤其手肘和膝盖都磨了一层皮,疼得要命。   出镇国公府的时候,岳天意给她一个锦囊,说里头装着药膏。   陆湘打开锦囊,这才发现里头除了一罐子药膏,还有一锭金元。拿在手里掂了掂,挺沉的。   这岳天意出手真是大方。   要是以后出宫去了,没钱就去撞一撞镇国公府的马,想必能发点小财。   陆湘没碰金元,拿起了伤药膏。镇国公府兴于行伍,祖传外伤药膏素来有名,涂上之后,身上那种火辣辣的疼顿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清凉。   她就那么大喇喇地躺着,等到身上没那么乏了,方才起身,回地道点了蜡烛,重新涂上黑脂粉,变回“陆姑姑”之后,才悄悄出了屋子,从来时的那道偏门出去。   正在给木门落锁的时候,里头宫墙里突然传出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陆湘凝神屏息,等了一会儿,再也没有任何声音。   以前就听说冷宫这边时有野猫出没,刚才应当就是野猫的声响吧。   陆湘无暇开门去查看,把木门锁上便离开了。出宫时没想到自己会这么晚回来,没有准备灯笼,只能摸黑往回走。   等到她走回敬事房的时候,已经是酉时三刻了。   一进敬事房的小院,迎面就碰上了玉漱。   “姑姑怎么这时候回来,我还以为姑姑歇着呢。”   “下午睡多了,就出去走走。”   “我给姑姑留了晚膳,方才去敲门没人应,姑姑要用吗?应当还是热的。”   陆湘颔首:“提到我房里来吧。”   玉漱离去,很快就提着食盒到陆湘屋里来了,陆湘并未让她进屋,接了食盒便关上门。   食盒里装得满满当当的,一碟虾米豆腐,一碟京酱肉丝,一碗白米饭,一碟醋溜黄瓜,一盅蔬菜羹。   难为玉漱这么周到。   陆湘折腾了这么大半日,先前在镇国公府的时候疼得难受,只喝了几口水,什么都没吃上,这会儿坐到了自己屋里,才终于觉得饿了。   等到吃过饭,陆湘又叫了玉漱过来收拾。   “我今日觉得很不舒服,往后几日都在屋里歇着,你一会儿去王公公那里帮我告个假,到了饭点,烦请你帮我送饭过来。”   “姑姑且安心休息,我会每日给姑姑送饭,只是不知姑姑有没有什么忌口的东西?”   “没什么忌口,”陆湘想了想,补了一句,“我不吃酱油。”   听闻有伤的时候不能吃酱油,否则身上会落疤。   现在她浑身伤痕累累,还是略微注意一下。   “我记下了。瞧着姑姑气色确实不太好,要不要去太医院请个医女过来瞧瞧?”   “不必了,年纪上来了,总有精力不济的时候,你早些歇着吧。”   陆湘说着就把门关上了。   她这一身伤说不清道不明,左右就是些擦伤,有镇国公府给的药膏也就够了。   今晚皇帝歇在坤宁宫,敬事房上下早早的熄了灯,正好可以安静休息。   ……   北苑,长禧宫。   陈锦扶着赵斐从轮椅上下来,坐到榻前,方回过头:“进来吧。”   盼夏闻声,捧着铜盆而入,跪在榻前。   北苑宫人皆着绿色宫装,盼夏本就文静娴雅,罩着这身衣裳更显清秀。   “手脚轻些。”陈锦道。   盼夏放下铜盆,心中一动,朝赵斐看了一眼,赵斐正在闭目养神根本没有看她。   她迅速收回目光,重新低下头。   这阵子她在长禧宫,除了第一夜“侍寝”之外,其余时间都是在殿外做些杂事,每日只有清早和晚上端水进来,不管是赵斐还是陈锦,都不会跟她多说一个字。   现在陈锦嘱咐她手脚轻些,那就是要她给赵斐洗脚了。   想到这里,盼夏朝陈锦望了一眼,陈锦点头。   盼夏心中一喜,轻轻抬起了赵斐的一只脚。   她自进宫就被陆湘挑走了,陆湘并不像其他大太监和大姑姑一般要人伺候,近身的事情都是自己做,因此她从没伺候人洗过脚。   但盼夏素来细致,这点小事倒是不怕的。   她轻轻拿下赵斐的靴子,又去掉他的袜子。   赵斐生得好,不止是他的脸长得好看,便是这一只脚也是好看得紧。   他的脚背白皙光洁,看不到一根青筋,宛若白玉雕成,撩起裤腿的那一截小腿极是细长,虽然比常人还要纤细些,看着算是肌理结实。   只是因为太过瘦削,肌肤苍白得没有血色,能看得见里头的青筋,让人心生怜惜。   “六哥。”   赵斐正在闭目养神,赵谟就这么突然从外头闯了进来。   “九爷。”陈锦朝赵谟行礼问安。   赵谟此时并未平时那般意气风发,倒像是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见赵斐正在洗脚,只道:“六哥好享受。”说着自顾坐在了旁边的软榻上。   听得赵谟语气不佳,赵斐缓缓睁开眼:“今儿你不是出宫去玩了么?在宫外还能遇着给你找不痛快的人?”   赵谟平常功课很紧,一旬才有一日能出宫玩耍,今日是他早就与岳天意说话要去城外骑马。每回他出宫回来,总是会兴高采烈地跑到赵斐这里来说着宫外的事,似今日这般霜打的茄子,确实是少见。   见赵谟看看陈锦,又看看盼夏,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赵斐懂了,轻声道:“都下去吧。”   盼夏飞快替他擦了脚,陈锦抬着他的腿,将他挪到榻上,拉了薄被替他盖上,与盼夏一齐默默退下。   “说吧。”赵斐道。   赵谟这才露出一个笑意,起身往赵斐这边走来,自脱了靴袜也跳到赵斐的榻上。   赵斐蹙眉:“脏死了。”   “不脏不脏,一点马臭都没有。”   他这么一说,赵斐仿佛真闻到了马厩的臭味:“别碰我的被褥。”   赵谟拉了边上另一床薄被铺在榻上,自盘腿坐在上头,脸上笑着,却长长叹了口气。   赵斐自幼与他一同长大,的确很少见到他这边颓丧的模样。   “到底怎么了?”   “今儿我跟天意从马场回来,他怂恿我在大街上骑马,没走几步就撞到了一乘轿子。”   赵斐眸光一动:“出人命了?”   如今正是立储的关键时期,倘若赵谟在京城纵马伤人,定会惹来朝臣参奏。   “那倒没有。”赵谟仔细回忆当时的情景,“前头抬轿子的轿夫反应极快,当时就撒手扔轿子跑了,幸好他跑了,不然我的马肯定会踏上他。”   想起那个场景,赵谟还有些后怕。   “不过,他一撒手,轿子就失了平衡,朝前头倒去,坐在轿子里头的人摔出来了。”   “伤着了?”赵斐问。   赵谟闷闷“嗯”了一声,整个人朝后一仰,躺在了赵斐的榻上。   赵斐听出他的语气有些不同寻常,审视片刻,竟发现赵谟脸庞微红。   他不动声色地说:“是个姑娘?”   “六哥,你……”赵谟没想到赵斐一下就猜到了,一时之间面红耳赤,说话也结巴了。   “她很美么?让你记挂成这样。”   “不是美……也是很美的,不过,也许六哥不会觉得她美,天意就觉得不怎么样,反正她就是……就是我喜欢的那样。”   听着赵谟结结巴巴的话,赵斐唇角轻轻扬起,“为何我不觉得她美?又没人跟你抢。”   赵谟红着脸说:“跟抢没关系。六哥眼光高,这宫里的美人没一个你觉得好看的。”   宫里那群女人……的确……   赵斐不想谈自己的事,继续问道:“后来发生了什么?让你这么难受?”   “她从轿子里摔出来,又被轿子压住,受了伤连动都不能动,我和天意把她带回镇国公府,请了府医来看,倒是没有伤到筋骨,只是受了不少皮肉伤。”   “那你难受什么?难不成她不中意你,中意岳天意?”   赵谟狠狠瞪他一眼,“六哥,你又不是不知道天意,他……”   岳天意……也是个脑子不灵光的,赵斐的眸光沉凝了些。   “唉,反正这件事跟天意没关系。”赵谟继续说道,“她身上没受多重的伤,我自然高兴,可她只是在镇国公府歇了一会儿就坚持要走。”   “所以,你回想起来,觉得还不如她伤得重些好一直留在镇国公府养伤,你可以日日过去探望她?”   赵谟听着赵斐这般说,脸更红了,急忙辩解道:“我没有这么想,我不希望她受重伤。”   “知道了,我只是说笑,你继续说吧。”   “她执意要走,我和天意当然没法强留的。”   “的确,也不用强留,只要打听到她的来历住处,以后想怎么样都可以办。若是出自高门,就请母后下旨纳为侧妃,若是出身平平,先纳为侍妾也可。”   赵谟懊恼地埋下头,“就是不知道她的来历住处。”   “你没派人送她回家?”赵斐有些不相信。   赵谟既然对人家一见钟情了,怎么可能不留后手呢?   “是镇国公府派车送她离开的,我还让天意另外派人悄悄跟着马车过去。”   “她去哪儿了?”   “她坐着马车去了悦宾楼,然后就消失了。”   “消失了?”赵斐反问,“岳天意的人把她跟丢了?”   赵谟又叹了一口气:“送她的马车的确到了悦宾楼,马夫和跟随的人都看着她进了悦宾楼。她一进去,跟随的人就亮了身份让掌柜查,但客栈的客人名录里并没有她的名字。”   “那就是她用了假名字?”   赵谟摇头:“掌柜说,今日客栈并没有住这般年纪的姑娘。”   “那就是你们看花眼了?她并没有进悦宾楼?”   “不,除了镇国公府的人,悦宾楼里有两个跑堂也看到了她走进去,还说她往客栈后院去了。”   “所以客栈后院有没有人看到她?”   赵谟佩服地看着赵斐,语气极是无奈:“没有。”   赵斐听到这里,倒是起了一点兴致,若有所思道:“这么说,她的确进了悦宾楼,但她有没有去后院,没人知道。她就是在悦宾楼里凭空消失了。”   赵谟点了一下头:“天意的人在客栈守了几个时辰,附近人家也都去打探过了,没有找到她的踪迹,她真是如六哥所说,凭空消失了。”   “九弟,有句话我说出来你可能会伤心。”   “六哥请说。”   “倘若她不是妖精,那她就是想好了要在悦宾楼甩掉你们,不叫你们追踪到她。”   刻意甩掉?   赵谟自然记得她闪躲的目光和坚定的推辞。   “看样子,她很讨厌我。”赵谟无比沮丧。   “她知道你的身份吗?”   赵谟摇头,“她知道天意是镇国公府的公子,也叫我公子。”   “或许,她不是讨厌你,只是不想跟镇国公府的人扯上关系。”   赵谟想了想赵斐的话,觉得有道理,可一转念,更觉得难受。   “不管是不是讨厌我,她今天逃走了,我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赵斐喉结微动,想说些安慰赵谟的话语却无法出口。   毕竟,事实摆在眼前。   茫茫人海,便是赵谟再上街头纵马,哪里还能再次把她从轿子里撞出来。   “六哥,你知道吗?以前我总是瞧不起天意,觉得他太傻,为了一个得不到的女人自甘堕落。可今日我才知道,天意不是傻,他喜欢上了沐青青,他根本控制不住。”   岳天意拉着他去水榭吃点心,平心而论,他并不讨厌沐霜霜的。   当初得知母后定的是沐霜霜,心里是满意的。   可今日,对着沐霜霜娇羞的脸庞,他连看都不想看一眼。   他只想看她,只想见到她。   他无比后悔,为什么在镇国公府的时候,没有拦住她?岳天意问他的时候,他为什么会说不喜欢呢?他就是迟钝,太过迟钝。   “在这里说些傻话无妨,出了长禧宫,什么岳天意什么沐青青休要再提。”   “知道了。”   赵斐看着他垂头忧虑的模样,淡淡一笑,“今日你才见了她,正在兴头上,过几日就好了。”   “不,我过不去。”赵谟本能地回道,声音随之提高。   等到说完,才意识到自己不小心吼了赵斐。   “六哥,我……”   “无妨。”   赵谟还想说点什么,终究没说,过了一会儿,他跳下榻。   “六哥,你早些歇着罢。”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陈锦一直在廊下候着,等到赵谟匆匆离开,方才进了内殿。   见榻上被单紊乱,忙将赵谟方才垫坐的被单抱了起来,一面劝慰道:“九爷自幼亲近爷,什么心里话什么脾气都不避讳着爷。”   赵斐淡淡一笑:“他从小没吃过什么苦,自然不知道,这世上没有舍不得的人,也没有过不去的坎。”   “有娘娘和爷遮风挡雨,九爷自是快活。”陈锦手一抖,却不敢再看赵斐,只在低声道:“爷的坎儿都过去了。”   赵斐不置可否,过了一会儿,才开了口:“我对悦宾楼有些在意,派人去查一下。” 第19章   按说这几日陆湘过得挺安生,在敬事房里足不出户,一日三餐都有玉漱照料,玉漱做什么都学得快,也没拿差事来烦陆湘,偏偏她心不宁,总觉得有事要发生。   唯一令她宽心的是,身上的擦伤陆陆续续结了痂,虽然难看得要命,到底是不疼了。   “姑姑,水打好了。”玉漱在隔间里忙活了许久,轻轻扣了扣屏风。   如今跟陆湘相处下来,她敏锐的察觉到陆湘不喜欢让人近身的脾性,进出都会敲门,靠近之前都会先说话。   陆湘很欣赏她的懂事。   “好,多谢。”   陆湘从榻上坐起来,往浴桶那边去。这阵子因着这伤,陆湘一直没有沐浴,她是个爱干净的人,这么长时间没沐浴,总觉得身上黏糊糊的难受。   今日仔细检查了身子的伤疤,确定全都结痂了才让玉漱过来帮她备水。   “姑姑,要我帮忙吗?”   “不必了。”   陆湘身上可没涂黑脂,白得跟嫩豆腐似的,若叫玉漱瞧见,可就露馅了。   “我在门外候着,姑姑若缺东西或是要加水了,只管叫我。”   “也好。”   玉漱出了门,将房门带上。   陆湘料定她不会轻易进来,并没有把门闩拉上,径自到了屏风后头,宽衣进了浴桶。   屋子里燃着茉莉熏香,被温暖的水包裹着,顿感舒适惬意,甚至有阵阵倦意袭来。   陆湘正昏昏欲睡着,外头忽然嘈杂了起来。   她微微蹙眉,以为片刻就会宁静,谁知竟然越来越嘈杂了。   “玉漱。”   “姑姑也听到吵闹声了?且等一等,我去前头问问是出什么事了。”   “好。”   陆湘依旧坐着浴桶里,刚刚的倦意却飞快退去。   不寻常,这动静太不寻常了。   她在敬事房呆了这么久,几乎从来没有这么大的动静。   敬事房里人少,事儿嘛也不多,虽说王德全统领天下宦官之事,其实这只是个名头,具体各处人员调派都是有内廷十二监、四司、八局自己说了算,敬事房这一头就是走个流程,担个虚名。   这么大的动静,又是晚上,莫非后宫出了什么事?   陆湘的心怦怦跳得极快。   门外传来匆匆脚步声,是玉漱回来了。   “姑姑。”   “进来回话。”   玉漱推门进来,将门闩拉上,方走到屏风旁边,低声道:“出大事了,有人来报说后宫有嫔妃与外臣行不轨之事,王公公和罗公公正在点人过去捉拿。”   嫔妃偷人?   陆湘蹙眉,心中飞快转动着,外臣……外臣……   宫里头算得上男人的就是皇帝、皇子们,若是说外臣那就是御医、侍卫以及……陆湘突然心头猛然一跳。   外臣……沈约不就是外臣么?   以陆湘对沈约的了解,他虽然活泼,平素行事却是有章法的人,但联想到那日赵斐给陆湘特意说的话,陆湘在心底莫名其妙地认定,这个外臣就是沈约。   她猛地从浴桶里站起来。   玉漱听到水哗啦啦的动静,忙从屏风后出来查看:“姑姑,没事吧?”   陆湘见她探头,赶紧拉了衣裳裹住。   这里浴桶热气腾腾的,想来玉漱也看不分明。   “你帮我拿一下衣服,我出去看看。”   “外头的事情有王公公和罗公公在管,料想无碍的,姑姑身子不适,不若就在屋里等着,我出去瞧瞧,有什么消息过来给姑姑递话。”   沈约……陆湘与他其实只是点头之交。   但是沈约手里有沈平洲毕生的心血,在陆湘漫长的人生里,沈平洲可以算是陆湘唯一的朋友了。   若是沈约出事,沈平洲的书就毁了。   不行,陆湘必须亲自去看看,有她在,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你到我柜子里拿一件披风。”   “是。”玉漱依言转身,等她拿过来披风,陆湘已经迅速擦身穿上了衣服。   接过披风,陆湘就准备出门。   “姑姑,你头发还在滴水。”玉漱担忧道。   陆湘拿梳子梳了挤下,一面走一面挽发髻,“无妨,夏天热,一会儿就干了。”   玉漱见她语气坚决,只得随她出了门。   敬事房的院子里这会儿已经没人了,只留了一个值守太监。   “姑姑,您回屋歇着吧,爷爷他们已经去了,东厂的人也在,抓两个狗男女,人手足够了。”   两个狗男女?   陆湘急问:“在哪里?”   今日过去抓奸,王德全是严令保密的,小太监们都是他们刚刚出发的时候才知道地方。   因着王德全他们已经出发,也无甚秘可保。   “爷爷带人去了慈宁花园。”   慈宁花园?   慈宁宫和寿康宫住的都是老太妃们,她们年纪大了睡得早,这会儿慈宁花园里头肯定没人了,如果要偷情,的确是个好地方。   “他们有没有说去捉拿的是谁?”   小太监为难道:“这我不知道,不过,我好像听着罗公公说了嘴儿长春宫。”   长春宫……那偷人的嫔妃就是李昭仪或者郑采女。   郑采女……不可能,她一门心思都在皇帝身上,如今还怀有皇嗣,更不可能偷人。李昭仪……她出身不低,行事素来有章法,进宫好几年了从来没出过什么事,要说她偷人,也不太可能。   陆湘迅速将她们俩都否定了,不知怎么地,脑中忽然浮现出了沈约的脸庞。   沈约在宫中呆的时间最长的地方就是璃藻堂……璃藻堂……李昭仪出身书香世家,不时要去璃藻堂取阅典籍,郑采女自从那次在陆湘这里尝到了看书的甜头,也往璃藻堂去过几次,爬上爬下地找前朝秘录……难不成她们之中的谁在璃藻堂遇到了沈约……   心念电转之间,陆湘冲出了敬事房,径直往慈宁花园跑去。   慈宁花园是皇城西面,离敬事房不算远,陆湘出了敬事房,沿着宫墙走过西六宫就到了慈宁宫前,还走到慈宁花园前,就听到前头人声嘈杂,只见慈宁花园周围已经有不少人围观,只是宫门前有东厂的人把守着,围在外头的人根本瞧不见里头的动静。   陆湘拨开人群,走了上前。   “陆姑姑,玉漱姑娘。”东厂番子见是她们,客客气气地行了礼。   陆湘自不必说,玉漱从前在司礼监掌印太监手底下做事,与东厂的人经常见面,亦是相熟的。   “王公公在里面?”陆湘问。   “在的。”   “我进去瞧瞧。”   方才王德全和东厂首领太监进去之时,说了不许放任何人进来。守门的两个番子对望一眼,将路让出来,“姑姑要进,自然能进,旁人我们可不敢再放了。”   “知道你们的难处,玉漱,你在这里等着吧。”   “是。”   陆湘进了慈宁花园,里头气氛诡异地吓人。   明明外头围了那么多人,里头却是安安静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正殿和偏殿都关着门,除了在院子里把手的东厂番子,没有一个宫人的踪迹。   陆湘绕到后院,便见王德全、罗平两人正站在院子里商议着什么。   “姑姑怎么来了?”罗平眼神好,陆湘刚露出身形就认出了她。   王德全闻声看了过来,见是陆湘,长长叹了口气,“姑姑来了。”   “今日到底出了什么事?”   罗平低声道:“今日有慈宁花园宫女奏报,郑采女今晚将会在慈宁花园私会外臣,干爹便请东厂的人埋伏在这里,果然将那对狗男女一网打尽。”   “是谁?”陆湘问道。   王德全轻轻吐出一个字:“郑。”   真是郑丝竹?   不,她怎么可能跟外男偷情?阖宫上下,没有谁比郑采女更用心侍寝。   然而陆湘此时已经顾不得想郑采女的事,紧接着问道:“外臣是谁?”   “这个人想必姑姑是听说过的,陛下的起居舍人,沈约。”   尽管陆湘心中早有预料,但罗平此时一锤定音,陆湘仍然是大吃一惊。   沈约,居然真的是沈约?   “王公公,审过了吗?”   王德全摇头,“捉贼拿双,一次逮了俩,哪还有什么可审的?已经命人到养心殿传信了,等着皇上处置吧。”   嫔妃偷人,这样的丑事,宫里绝不会大张旗鼓的查案。   甚至可以说,敬事房和东厂在慈宁花园抓到郑采女和沈约的那一刻,已经可以给他们定罪直接乱棍打死。   一个是皇帝的妃子,一个是起居舍人,无论他们之间有没有私情,只要他们偷摸在慈宁花园见面,就是板上钉钉的死罪。   “他们人呢?”陆湘问。   “都关在这里头候旨。”   候旨?   陆湘明白,郑采女也好,沈约也好,都没法活着离开慈宁花园了。此刻还在等着的,无非是养心殿的一个回话。   只要皇帝知道了,这边立即就能动手。   “沈约在哪里?”陆湘忍不住问。   王德全听出她果真是认识沈约的,劝道:“姑姑,我素知你在陛下跟前有体面,可这样的丑事,姑姑还是少插手为妙。”   陆湘自然是知道的。   她能在宫中安然过了一百年,除了有那人的庇护,也是她一直小心谨慎换来的。这一百年来,无论后宫争斗还是前朝暴乱,她从来都是像个隐形人一般选择明哲保身。   无论沈约有没有觊觎宫妃,以他的身份,擅自跑到慈宁花园来,已经是犯了死罪,他并不冤枉。   如今他的罪名是偷皇帝的女人,比死罪还重百倍。   “多谢王公公提点,我只是想过去看看,若不得便利,作罢就是。”   王德全砸吧了一下嘴,点头道:“姑姑是敬事房的人,过去瞧瞧并不逾矩,罗平,领姑姑过去。” 第20章   沈约被关在临溪亭。   临溪亭修建在水池之上,天气晴好时,太妃们或坐或站,在亭中观赏池中锦鲤,怡然成趣。然此刻亭外站着十来个东厂番子,个个凶神恶煞,往日闲适的临溪亭中呈现出一种肃杀的气氛。   罗平把陆湘领到临溪亭门口,做了个手势请陆湘进去。   陆湘进了凉亭,罗平并未跟随入内,而是守在外头。   她一向不太待见罗平,觉得他心机太深,但到此刻,又不得不说,心机深有心机深的好处,至少不必她再多说什么,彼此心照不宣。   临溪亭中没有燃烛,但两边窗户大敞,借着外头的星光,也能看得清楚。   墙角歪歪斜斜地躺着一个人,陆湘走过去,扶着他翻了身,倚墙坐着。   他身上并无绳索缚着,然整个人如死鱼一般动弹不得,显然东厂的人已经狠狠用阴私办法招呼了他。   即便今日陆湘冒险去皇帝那边求情,他也已经废了。   “沈大人。”   他的头动了动,喉咙里发出了一点混沌的声音。   “我是陆湘。”   “陆……陆姑姑。”沈约粗哑着嗓子说完,大口大口地咳嗽起来。   陆湘其实有好多话想问,想知道他与谁有染,想知道他今日是不是真的过来私会宫妃,也想知道他此刻有没有后悔,但话到嘴边,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句:“书怎么办?”   沈约闻言,本来还带着苦笑的脸庞陡然间怔住。   “我……我愧对祖父……我……实在没脸去见他老人家……”   陆湘听着他断断续续地忏悔,心中滋味杂陈。   若他当真如沈平洲一般心无杂念,专心著书,又岂会落得这般下场?   “书稿在哪里?”陆湘问。   “在我的书房里,姑姑,我……我犯下如此大错,会……会被诛灭九族吗?”   陆湘摇了头:“这样的事,宫里会悄悄处置。”   这种丑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哪里会大张旗鼓地诛灭九族。   但沈家其余的人将来自是捞不着好的……   “姑姑,难为您还肯来见我,我……我能不能托付你一件事?”   “你先说,我未必会办。”   沈约无力地点了点头,“我知道的,祖父,祖父的书稿都在我的书房里,姑姑能不能设法把书稿找到,挪到别的地方去。”   出了这样的事,东厂的人肯定会去他家中悄悄查抄。他们一去,那些书稿肯定就毁了。   就算他们不去,家里的人一向认为他做的事没什么用,他不在了,这些书稿肯定会被扔掉。   “你要我挪到哪里去?”   沈约茫然摇头:“我也不知道,姑姑,且先试试能不能挪出来,若是挪不出,也就这般了,等我到了下头,自去向祖父认罪。若是姑姑当真……当真挪出来了,请姑姑先收着,若是将来遇着合适的人,就把这些书稿托付给他完成,我做的事不值一提,只求他在书上留下我祖父的姓名。”   “若是找不到呢?”陆湘问。   人海茫茫,哪里能找到沈平洲这样的痴人?   沈约眸中清泪落出,看着却像是在笑一般。   “若是找不到,这些书稿,就请姑姑焚烧给祖父吧。左右是我不孝,到了地下,我去向祖父请罪。”   听到这里,陆湘也知道,事出突然,沈约亦是六神无主,根本拿不出什么主意来。   她叹了口气,正欲说话,外头突然有人叩了门。   陆湘起身走到门边,罗平上前一步道:“姑姑,去养心殿的人回来了。”   “陛下是何旨意?”   罗平道,“今晚陛下临幸景阳宫,照陛下的规矩,连盛公公都不得入内打扰,盛公公说按规矩办了就行。”   郑采女只是末等嫔妃,犯了这种事即刻处死并不逾矩。   “可郑采女腹中的……”   “既是按规矩办,这孩子自是不能留了。”   陆湘眼前,忽然浮现出那日在长春宫探望郑采女的场景,郑采女摸着肚子,脸上半点脂粉也无,既憔悴又甜蜜地说自己胃口不好,每日都是强撑着在喝鸡汤。   “姑姑。”罗平见陆湘似有恍惚,伸手扶住了她,“姑姑心善,见不得这些事,不如回敬事房,把这些腌臜事留给我来办。”   陆湘点了点头,想迈步离开临溪亭,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此刻她站在亭外往里瞧,只看得见黑漆漆的一片。   就这样了吗?   陆湘在心中一叹,走出了慈宁花园。   “姑姑。”玉漱一直等在外头,见陆湘走出来,忙迎了上前,刚招呼了一声,就瞧出她脸色不佳,便垂眸道,“姑姑要回敬事房吗?”   “你先回吧。”陆湘道。   “是。”玉漱应下,也不问陆湘要去做什么就径自离开了。   先前过来的时候,慈宁花园外头还有围观的人,这会儿出来,围观者早就被东厂的人驱散了。   夜风吹来,陆湘的脖子有些凉。   她扯了扯披风,将绑带系得更紧一些。   书稿是沈平洲毕生的心血,便是沈约不开口求她,她也会设法保全书稿。   可是该如何保全?   东厂的人正在里头处置沈约和郑采女,此刻书稿还是安全的。可是陆湘若是从密道出去,未必比他们更快到达沈家,更何况,她不会翻墙入室,到了沈家,该如何把书稿拿出来呢?   心绪杂乱之间,陆湘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他说,他不在乎沈约是死是活,只是觉得那些书稿可惜罢了。   眼下陆湘并不需要他去救沈约,只是为了书稿……他可以吗?   陆湘摇了摇头,他只是个身体孱弱的皇子,一个富贵闲人,还是因为病躯自暴自弃的富贵闲人,他有能耐做这件事吗?   平心而论,陆湘与沈约谈不上多深的交情,每回相遇,驱使陆湘与他闲聊的正是对沈平洲的友谊。   沈平洲的书稿太重要了,她必须保下来。   想到这里,陆湘总算是下定了决心,径直往玄武门去。   事情紧急,必须赶在东厂缓过劲来之前把书稿抢到手。   天黑了,玄武门早就已经关门落锁,陆湘仗着敬事房大姑姑的面子让值守的侍卫开了侧门。出了玄武门,去北苑就顺畅多了,只是陆湘没想到,还没走到长禧宫,便有人迎面而来。   “陆姑姑?”   陆湘微微一怔,抬眼便看到赵谟推着赵斐的轮椅,想是他们兄弟俩夜里出来散步,没想到正好遇到了陆湘。   “六爷,九爷。”陆湘依次向他们行礼。   “姑姑这么晚了还到北苑来?”赵斐问道,像是话里有话的意思。   陆湘低下头,却瞧瞧给赵斐递了一个眼神,“我有件东西找不着了,从前是盼夏替我收着的,因着无事,走过来想问问她。”   “掉了什么东西?要紧吗?”赵斐问。   “不打紧的,就是突然想起来了,这才走过来问问,不巧搅了两位爷的雅兴了。”   “我们原就是要回去了。既然走到长信宫了,九弟,你不必送我,陆姑姑顺路推我回去。”   “也好。”赵谟痛快应下,转身进了长信宫。   陆湘略微有些意外,从前碰见,总是赵谟说着说那,喜言爱笑的,今日倒是换了过来,赵斐不停说话,赵谟沉默寡言。   赵斐并没有让陆湘过来推车,自己转了轮椅,便往长禧宫那边去了。   “六爷。”陆湘追了上去,轻轻喊了一声。   赵斐轻笑了一声,“姑姑今日倒是客气。”   陆湘放低声音,“沈约出事了。”   赵斐似乎并不意外,静默了一下,“去承岚亭。”   承岚亭是北苑西北角一座凉亭,位于一片梅林之中,很是风雅,也很是偏僻。不过,离长禧宫并不远。   陆湘推着赵斐从长信宫旁边的一条甬道穿过,很快就进了梅林。   时值盛夏,梅树看起来郁郁葱葱的,陆湘推着赵斐穿过梅林,慢慢朝中间的承岚亭走去。   “几时的事?”冷不丁地,赵斐轻飘飘地问道。   “半个时辰前。”尽管四下看起来没人,陆湘还是把声音压得极低。   “这么说尸体这会儿还热乎着。”   眼下没有时间再去慢慢议论沈约的事,陆湘开门见山道:“书稿都在沈约书房里,我们必须在东厂到达之前把书稿先取出来。”   “我们?”赵斐反问。   “今日冒昧过来,是因为上次六爷说过,欣赏沈家的书稿。”   赵斐沉默了。   眼看着承岚亭已到,陆湘推着他进了亭子。   站在亭中,顿时觉得夜风凉了一些。   “那部书稿的确是有大用的,可惜,我仅仅是欣赏而已。”   “六爷不想帮忙?”   赵斐转动轮椅,到石桌的另一边,面对着陆湘。   他的目光清澈,比天上高悬的月亮还清冷一些,这样的目光在陆湘身上停留,多少有些令她不适。   “怎么?在姑姑心里我是个善人?”   陆湘摇头。   “姑姑倒是直爽”,赵斐没料到陆湘这般直白,竟被逗笑了,“既如此,我能为一部不相干的书稿冒险吗?”   赵斐说的,正是陆湘从宫里往北苑走过来的时候想的。   这部书稿很重要,对沈平洲很重要,甚至可以说对黎民百姓很重要,但对于赵斐,的确不重要。   “是我冒昧了。”陆湘舒了口气,“我送六爷回长禧宫吧。”   “姑姑误会我的意思了,”赵斐淡淡一笑,“我不是不救,但我不能白救。” 第21章   不能白救?   “六爷需要我做什么?”陆湘有些诧异,没想到赵斐居然要提条件,“我虽在敬事房担着大姑姑的名头,素日有些体面,哪里能为六爷办什么事。”   “姑姑不必自谦。”   陆湘看着他,他也看着陆湘,与往常不同的是,此刻的他,脸上挂着一抹罕见的笑。   这并不是友善的笑,而是一种自信,一种示威,一种志在必得。   这一刻,陆湘终于确定,他并不皇后担忧的孱弱儿子,他从未自怨自艾。   “六爷请说。”   赵斐唇角微扬,将眸光从陆湘身上移向亭外,“姑姑放心,我只是对姑姑有些好奇,并不是想为难你。”   以前赵斐难缠,陆湘还有对策,此刻赵斐客客气气的,反倒有些发虚,猜不准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   “宫里一直传言,说姑姑在父皇跟前有体面,我想问问,姑姑为何会在父皇跟前有这体面?”   赵斐问的轻言细语,神色亦是风轻云淡,落在陆湘耳中却不啻惊雷。   他为什么问这个?他为什么会在意这个?   他的确没有对陆湘提什么过分的要求,但他关心的却是陆湘最大的秘密,也是最致命的秘密。   陆湘是第一次被人追问这件事。   宫中关于这件事历来有很多传言,但陆湘知道,在赵斐面前,若是她拿这些模棱两可的传言搪塞,必然会被他识破。   “皇上是看在另一个人的面子上,所以给我几分体面。”   “另一个人?”   “六爷说好只有一个问题的。”   赵斐只是笑,却并不说话。   陆湘知道刚才的答案并不令他满意,于是继续说道:“皇上仁慈,一诺千金,我也因着这个承诺在宫中安稳度日。”   “是谁?”赵斐追问。   “斯人已逝,不足挂齿。我只能说到这里,六爷若是不满意,也只能如此。”   赵斐看着陆湘,发现她此刻的眸光特别亮。   “看来我是惹起姑姑的伤心事了。”   伤心吗?   陆湘不知道,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偶尔想起也自觉时过境迁,但是没想到今夜赵斐的刨根问底,竟然不自觉地就掉了眼泪。   “明儿这个时候,姑姑到承岚亭来拿书稿吧。”   赵斐没有再说更多的话,转动着轮椅往亭外去。陆湘见他这般,飞快地拭了泪,上前推住轮椅。   两人一时无话,等到出了梅林,赵斐方才问:“那些书稿,你打算怎么处置?”   怎么处置?   陆湘没有想好。   沈约说,这些书稿交给有缘人。人好找,有缘人,难找。陆湘活了这么久,也只遇得一个沈平洲。   但若是如沈约所说,去沈平洲的坟前焚烧书稿,陆湘也做不到。   “我不知道。”陆湘答得无奈。   赵斐没有再说话,没多时就走到了长禧宫前,宫门前,有个窈窕的身影拿着杆子在挂灯笼。   听到轮椅响动,那人转过来,果然是盼夏。   “六爷。”盼夏惊讶的目光飞快从陆湘身上扫过,朝赵斐行了一礼。   赵斐并未搭理她,反是轻轻侧过头,对陆湘说了句:“明晚。”   陆湘没有吭声,将轮椅交到盼夏手里,转身离开了。   盼夏推着赵斐的轮椅往院里走,还没进殿,陈锦就从里头出来了。盼夏松了手,退到一旁,陈锦上前将赵斐推了进去。   “爷不在的时候,九爷又过来了,见爷不在,很是失落。”   “说什么事了么?”   陈锦道:“没有,不过九爷说,若是六爷回来了,要我派人去长信宫传个信。”   赵斐闭上眼睛,开始养神。   陈锦安置好他,便走了出去,使唤了一个人去长信宫传话。   “盼夏,呈安神汤。”   盼夏很快端了安神汤过来,陈锦没叫她进屋,在门口接了端进去。   赵斐依旧闭着眼睛,只是微微张了嘴,由着陈锦一口一口的喂安神汤。   等到喝了一半,他抬手示意陈锦停下,坐直了起来。   “一会儿去把沈约的书稿拿过来。”   “这么晚了,爷明天再看吧。”   赵斐不冷不热地看他一眼,陈锦低头道:“知道了。”   见陈锦那模样,赵斐忽然笑了起来:“又在琢磨什么?”   “爷哪里话,奴婢都是听爷的吩咐,不敢瞎琢磨。”   “说吧。”   陈锦瞧着赵斐面上并无不悦之色,方才大胆道:“爷既然喜欢这书,爱惜沈约的人才,为何不救上一救?”   “这书的价值的确不可言说,有朝一日编纂完成,当可造福百姓、名垂青史。不过,这书并不是沈约著成,他的心思也不在这书上,书落在他手里,不知何年何月能完成,着实有些暴殄天物。”   “这书不是沈约写的?”   赵斐点头,“是他祖父沈平洲的心血。”   陈锦正要继续问,却见赵斐的眸光沉凝了下去,过了片刻,又听到赵斐说:“这事,她也知道。”   她……   陈锦又一次听到赵斐在提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想着今日赵斐心情不错,壮着胆子道:“爷说的是陆姑姑?”   赵斐正要开口,忽然听到院子外头有响动,知道在赵谟来了,没再继续说话。   果然,片刻后赵谟就进门了。   瞧他似霜打的茄子一般垂头丧气,赵斐挥手让陈锦出去,缓缓问:“出什么事了?”   “天意刚刚派人递了消息进来。”   “没找到人?”   赵谟把头放得更低了,直接走到赵斐身边坐下,嘴巴嘟着,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赵斐问过一句,没有再追问,等着他缓过劲。   果然,隔了一会儿,赵谟才道:“天意派人去衙门查探了,京城记录入簿的总共有两人叫景兰,但没有一个是她。”   “她既然有意不想让你们找到,这个名字自是假的。”   赵谟默然。   倒是赵斐有些不忍心了:“我倒是盼着你能把她找出来,好叫我瞧瞧,是个什么样的天仙。”   “不是天仙,或许旁人见了,会说她远不及沐贵妃。不过在我心里,她就是最好看的。”赵谟说着说着,长长叹了口气,“要不是有天意在,我都担心,那天遇到她,是不是我的幻觉。”   “未必这般绝望,你一月不过出宫骑马一回,就能在大街上撞到她的轿子,想来你们是有些缘分的。何况还有岳天意。”   “这跟天意有什么关系?”   赵斐淡笑:“你忘了岳天意这个名字的来历了吗?或许你在街上遇到她,是天意。虽然你想方设法也找不到她,指不定哪一日又遇见她了。”   “真的吗?六哥,别人都说你说话毒,我瞧着你最会哄人,”赵斐眼睛一亮,像是瞬间注入了生气,可对上赵斐的脸庞,又泄了气,“其实我知道,我很可能再也找不到她了。”   老天爷会给他第二次机会吗?   上一次遇见,他偏偏因为什么沐霜霜有所顾忌,他明明,明明可以死不要脸地硬将她留下。   只要先留下,什么名分什么安置,都可以从长计议。   有六哥在,必然能想出好的法子。   赵谟这般颓丧,赵谟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刚才那几句,已经是违心的在劝慰。   倒是赵谟呆了一会儿,自己又精神了起来,对赵斐道:“六哥,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岳天意那里的人还不够你支派?”   “不是求六哥帮我找人,我是……”赵谟抿唇,似有些羞涩,“想请六哥帮我画一幅画。”   “画她?”赵斐问。   “六哥,你真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赵谟顿时乐呵了起来,见赵斐望着自己,又不好意思起来,“行么?六哥。”   赵斐冷笑:“我若说不行,你这会儿能走么?”   赵谟不说话,只是咧嘴一笑,露出好看的牙齿。   赵斐道:“我没见过她,你得尽量说细一些。”   “六哥,你现在画?”   赵斐看着赵谟,颇有些头疼,自嘲一笑:“我想先睡一觉,明日再画,可你今晚能睡得着吗?”   “六哥,还是你最心疼我。”赵谟说着,走到书桌前自顾自地开始拾掇,打开砚台,往里面倒了些清水,“我给打下手。”   赵斐心里全是嫌弃,什么打下手,说得自己跟厨子似的。   见赵谟似乎要开始研墨,赵斐道:“停手,别糟蹋了我的延圭墨。”   赵谟吐吐舌头,转身到门口,轻快地喊道:“来个人,给六爷伺候笔墨。”   盼夏很快就进来了。   自从她来了长禧宫,研墨这活儿一直都是给她做的。   行过礼之后,盼夏走到桌旁,拿起墨块认真的研墨,等到墨磨得差不多了,方才替赵斐铺好纸。   “多去取些纸来,裁小一些,今夜可得费些功夫。”   盼夏领命默默退下。   赵斐取了一支笔,笔尖略略蘸了点墨,悬腕于纸上。   “说吧,她什么模样?”   赵谟将旁边沉重的红木灵芝纹扶手椅拉到赵斐的画案旁,托着下巴仔细回想“景兰”的容貌。   想了许久,方才蹦出一句:“颜若朝华,面如白玉。”   “好好说。”   “是好好说的呀,她就是颜若朝华,面如白玉,跟六哥你一样。”   赵斐把笔往赵谟跟前一扔:“画不了。”   “六哥。”赵谟把笔拾起来,递到赵斐跟前,哀求起来,“六哥,我真没胡说。”   赵斐收回笔,耐着性子一字一句道:“脸,是圆是尖,眉,是粗是细,唇,是厚是薄,一样一样,都说清楚。”   “好,我照你说的说。”赵谟捏了捏下巴,眼睛动来动去,仔细回想起来,“嗯……她是,她是圆脸,不,是鹅蛋脸,额头很饱满很光洁,一点瑕疵都没有,眉毛……不细也不长,眉峰不太明显,只有一点点的弧度,看起来很温柔的模样。不对,六哥,比你这画的这道眉毛还要粗一点点,眉尾也没有那么长……”   赵斐依着赵谟的叙述作画,有一点错误的地方便将纸作废。   盼夏捧着新裁的澄心堂纸进来的时候,底下已经落了好几张废纸了。她放下手中新裁的那一叠,蹲下身收拾地上废纸。   “先收起来,一会儿烧了。”   盼夏抬起头,赵斐正在认真的作画,连一丝余光也没有给她。   但他肯定是看了自己,才知道自己在捡纸的,盼夏的心底欢喜起来。   “六哥,你画的眼睛不对。”赵谟端详着纸上的人,摇了摇头。   “哪里不对?”   “嗯,眼角,她的眼睛不是平的,眼角,这里,还有这里,有一点点往下垂。”   赵谟提笔在原有的画像上改了两笔:“这样?”   “差不多。”   赵谟看了一眼修改后的画像,重新取了纸,将赵谟已经确认过的部分画上去。   鹅蛋脸,双螺髻,打好轮廓之后,往里添上眉毛和眼睛。   “如何?”   赵谟看着还未完成的画像,盯了一会儿,忽然觉得眼热。   “就是这样的,她就是这样的眉眼。六哥,你真是神了!”   “别急着感谢,还没画完呢。鼻子?”   “她的鼻子很小巧,鼻尖有一点点上翘。”   赵斐飞快地画好鼻子,将纸往赵谟身边推。   赵谟眯着眼睛看了看,“再稍稍画大一些,鼻翼没这么宽,要再窄一点。”   如此反复试了七八幅,总算是画好了。   “她不是薄唇,不多不少,刚刚好。”   赵斐看着赵谟花痴的模样,想把笔扔给他自己画,终是于心不忍,依着自己的眼光往画上添了一双唇。   “看看。”   赵谟看着完成的画像,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散去,只深深看着那画像。   向来爱说话的他一下沉静了下来。   他拿起画像,仍旧痴痴看着。   赵斐不愿见他这模样,喊了一声:“陈锦。”   陈锦很快进来,将狼藉的书桌收拾一通,散落一地的废弃画稿也全都收拢到一个篓子里。   “六哥,谢谢你。”   “一幅画而已。”赵斐不以为然。   “不,这可是我从六哥这里拿到的最好的东西。”赵谟终于又笑了,将画卷成一个轴,“很晚了,六哥快歇息吧。”   陈锦捧着水盆进来的时候,赵谟正出门,差点把他撞翻。   “九爷当心。”   赵谟咧嘴一笑,露出好看的牙齿,轻轻一跃便过了门槛,一路蹦跳着出去了。   陈锦进屋放下铜盆,推了赵斐到榻边,将赵斐扶着坐下,脱靴脱袜,为他洗脚。   “水里放了什么?”   “爷当真灵敏,”陈锦一边洗一边道,“盼夏想着爷今日出门许久,往水里加了柏子仁和灵芝,安神去疲的。”   “蠢货。在里头在外头,哪里不是坐着,有什么分别?”   陈锦知道他向来敏感,本想闭嘴不谈,想了想,还是道:“蠢是蠢些,奴婢瞧着,她倒是用心为爷办事的。”   赵斐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九爷也真是,为着一个姑娘折腾爷这么久,”陈锦拿着一柄玉锤敲着赵斐的小腿,一面道,“爷不知道,方才在院里烧画稿的时候,盼夏特别疑惑地问我,爷和九爷为何那么着急地画陆姑姑的像吗?”   赵斐本来心不在焉的,听到陈锦这言语,忽地眸光一震。   “你说什么?”   “我……”陈锦不知道哪里没有说对,想了想,照实道,“方才我把爷废弃的画稿拿出去烧,盼夏过来帮忙,烧着烧着就看到了一些画稿,就问我为什么两位主子要画陆姑姑的像。我听着真是好笑,爷明明画的是九爷的心上人,她怎么会说是在画陆姑姑。眼拙也不是这么个拙法。”   赵斐听着陈锦的话,愣了一会儿,没来由的笑了起来。   陆湘?   不,他画的当然不是陆湘。   他画的是赵谟在大街上偶遇的妙龄少女,颜若朝华,面如白玉。陆湘?她不过是一个人老珠黄的宫女,蜡黄的面色,细密的皱纹……   今日他的画稿十分粗略,只是依着赵谟的描述勾勒了一下五官。他心里想的是一个颜若朝华面如白玉的少女,当然不会有分毫的误解和遐想。   可是陈锦这么一说……   若只论画中的五官轮廓,像,的确有点像。   那个盼夏在敬事房跟随陆湘多年,早已熟知她的相貌,是以可以忽略发髻,只看眉眼轮廓认为这是陆湘。   换做陈锦、赵斐还有赵谟,绝对不会将画上的妙龄少女景兰与敬事房的老宫女陆湘联系在一起。   老九在大街上撞倒的人会是陆湘吗?   不,这个想法太过荒谬,陆湘在宫里伺候帝后十几年了,陈锦进宫的时候她就在敬事房了,赵斐也见过年轻时的陆湘,她确确实实是个老宫女。   陆湘年轻时长什么样……赵斐没什么印象。   难道只是巧合,赵谟偶然间在大街上遇到了一个长相肖似陆湘的少女?   不,世上没有这么巧的事。   那个少女必然跟陆湘有着什么关联,或许,是亲戚?   赵斐重新拿起了一张白纸,之前一直是赵谟说,他画,笔下人物并无精神,此刻心中有所参照,纯白的纸上很快便有一位佳人跃然纸上。   “的确……很美。”陈锦忍不住道,“这张要给九爷送去么?”   赵斐答非所问:“去悦宾楼查探的人递消息了吗?”   “递了,还没来得及回禀。”陈锦道,“打探的消息跟九爷说的差不多,那姑娘的的确确是进了悦宾楼,也的的确确从悦宾楼消失了。见过她的人,都只见到她进去,没见到她出来。”   赵斐并不意外,镇国公府的人不是废物,他们探回来的消息必然不会有什么差错。   见赵斐很在意这事,陈锦又道:“还有一桩事,与这姑娘没什么关联,不知道爷要不要听。”   “说。”   “这悦宾楼是宫里的产业。”   “宫里的产业?母后新添的铺子?”   陈锦摇头:“不是娘娘的,是主子万岁爷的。”   “父皇?还开客栈?”   “是呀,这悦宾楼有些稀奇,店里的招牌说是延庆三年开的,这么算那可是高祖皇帝那时候就有了。这一代一代的都在天子手里呢!”   高祖皇帝是本朝第一位皇帝,赵家的老祖宗,征战南北打下了天下,只可惜晚年醉心长生之道,最后在丹药房里驾崩。   这样一个人,居然会特意在京城开一家客栈。   “这事好像越来越有意思了。”   “爷,小的们往后该怎么查?”   “守株待兔。”   陈锦没大听明白,“爷是说守在悦宾楼?”   “总算没有笨死。”赵斐横了他一眼,慢悠悠道,“打探清楚最后一个见到那姑娘的人是谁,守在那个地方。她会去悦宾楼绝不是偶然,一定还会在那里出现。把这张画像拿给他们,就说找的是这个人。”   “奴婢即刻就去安排。”   ……   陆湘回到敬事房的时候,王德全和罗平都已经回来了,点着灯,敞着门,像是在商量什么事。   “姑姑回来了。”罗平眼睛尖,见着陆湘就招呼起来。   陆湘只好往班房这边走。   “那边的事都处置好了?”   王德全的表情有些意味不明,驴唇不对马嘴的回道:“皇上今晚歇在景阳宫,中途有点事,把盛福全喊进去了。”   景阳宫是沐贵妃一人独居,皇上在景阳宫的时候一向是不许任何人打扰的,今日偶然间传了盛福全进去……   陆湘抬眼:“公公的意思?”   “盛福全回禀了慈宁花园的事,那对狗男女保住了性命。”   沈约和郑采女都还活着?   陆湘的心情顿时松快一些:“皇上如何发落的?”   王德全努了努嘴,罗平会意,开口说道:“今日他们两人是撞了大运了,盛公公进去禀告的时候,皇上本是有些薄怒,要盛公公即刻按宫规办,是贵妃娘娘开了金口,说郑采女看着一向老实,最是尽心伺候皇上,怎么会好端端地私会外男,必有蹊跷。皇上因此改了旨意,叫敬事房查清此事。”   陆湘看向王德全,王德全笑道:“正是等着姑姑回来一起商议个办法!”   查清此事?   这可是个烫手山芋。   先前去抓人的时候,王德全和罗平都没知会自己,这会儿上头说要审了,倒找上来了。   陆湘知道,他们俩是瞧着自己很在意沈约,特意来探自己的口风。   “我这阵子病着,精神不大济,王公公什么风雨没见过,这点小事,看着办就行了。”   “这……”   王德全和罗平对视一眼过后,干咳了一声:“沈约是外男,自然是我和罗平来审,但郑采女那边不得不劳烦姑姑,她是嫔妃,又怀着龙嗣,我们这些粗手粗脚的太监,若是去审,实在是怕吓到郑采女。”   这话不无道理,后宫小主一向是由陆湘伺候。   陆湘面上不愿意做这事,心里当然是乐意的。   如果有转圜的余地,她想把郑丝竹和沈约都保下来。   “那我就问一问,若是问不出什么东西,还是得劳王公公去请旨让慎刑司来查办。”   王德全见陆湘松口,忙点头道:“这是应当的。”   “人现在何处?”   “沈约下了诏狱,郑采女如今安置在善岚苑。”   已经送进了冷宫?   “如今皇上既下旨彻查,郑采女未必就会定罪,她有身孕,王公公且叮嘱底下人不要轻慢。”   罗平道:“姑姑放心,我遣了秋棠在那边伺候,她知道轻重。”   “皇上有说什么时候复命吗?”   王德全瞧出陆湘面有倦意,便道:“郑采女精神不大好,喝了安神药汤,想必今晚问不出什么,姑姑明日再去。”   陆湘确实累了,先前一路冲到慈宁花园,又一路从慈宁花园冲到北苑,这路程跟在皇城绕了个圈差不多。这就罢了,还在承岚亭跟赵斐打机锋,当真是心力俱疲。   既然王德全说明日也成,还是先回屋歇一晚再说。   陆湘出了正厅往屋里走,不一会儿就看见玉漱坐在自己门口。   “去歇着吧,明日还有得忙。”   玉漱问:“明儿还有事?”   “皇上有旨,要彻查慈宁花园的事。”   “不用连夜查吗?”玉漱脱口道,语毕忙垂眸道,“从前在司礼监做事,多少听东厂太监们说过些查案的事,兵贵神速,一晚上的时间,不知道要横生多少枝节。”   陆湘看着玉漱,猛然被她点醒。   郑丝竹与沈约在慈宁花园被抓,必然是有人把消息递了出来,如果是他们俩却有私情还好说,如果他们是被陷害……幕后黑手要的就是将他们即刻处死。   甚至算到了今晚皇帝歇在沐贵妃那里,这样底下人可以行便宜之权处置二人,但没有人想到,皇帝会有事传了盛福全,没有人想到沐贵妃会开口求情。   如果他们俩当真是遭人陷害,幕后黑手今晚必定会有动作。   可是这事又透着一点不寻常。   玉漱能想明白的事,王德全不可能想不明白,东厂的人也不可能想不明白。   那他们今晚为何不连夜审案?就算是把郑采女留到明日审,为何东厂不连夜审沈约,也要留到明日?   陆湘略一思索,就想通了其中的关卡。   上谕是什么?   皇上说要查一查,可皇上为什么说要查呢?那是沐贵妃在一旁说了一句,皇上这才附和一句。皇上本意并不是想饶恕他们,只是想在沐贵妃跟前哄她开心。至于皇上怎么看郑丝竹和沈约……郑采女与沈约在慈宁花园私会,本身就是犯了死罪,即便是查案的时候攀扯出了其他人,他们俩也免不了死罪。   更何况,沈约区区一个六品起居郎,郑丝竹区区一个八品采女,替他们翻案有什么好处?宫里没有那么多好心人,损人不利己的事,做的人不多,不损人也不利己的事,没有人做。   一个沈约,一个郑丝竹,死了也就死了。   为他们的命费工夫,不值当。   当然,他们可能并不像陆湘这般分析那么多,很可能只是去景仁宫请旨的人,在面圣的短短一瞬,已经揣摩出了皇帝的杀心。   “姑姑,您的脸色瞧着不大好。”玉漱小声道。   陆湘回过神,“去给我倒杯茶,要浓一些的,你也喝一碗,咱们即刻就去善岚苑。”   “是。”玉漱匆匆离去。   陆湘进了屋,取了一件有些厚度的披风,又找了一个香囊,装了些提神醒脑的香料进去。   她虽然容颜如初,这百多年了,作息非常稳定,哪里像今日这般劳累?   等到玉漱奉茶过来,浓茶入心,方才精神了许多,带着玉漱往善岚苑去了。   敬事房在西、善岚苑在东,这一趟路着实不近。   好在玉漱提着宫灯在前,陆湘只管走路倒还松快。   善岚苑跟前几日陆湘过来的时候已经大不一样,光是门口就站了七八个把守的人。   见到有人上前,便呵斥道:“什么人?”   玉漱当先一步,走在前头:“是敬事房的陆姑姑,奉旨过来查问郑采女。”   “原是陆姑姑和玉漱姑娘,不过这么晚了,是要连夜审问吗?”   玉漱还没说话,后头有人嘀咕一句:“不是说了明日再来吗?”   “皇上既然把差事交给了陆姑姑,什么时候审当然是姑姑说了算,难不成要你们指派?”玉漱斥道。   “姑姑息怒,那是新来的,嘴上没把门,我一会儿好好训他!”守门那人倒是懂事,配笑着结果玉漱手里的灯笼,“两位里头请。”   玉漱转过身,陆湘点了一下头,当先进了善岚苑。   冷宫之所以叫做冷宫,就是因为冷清。   今日善岚苑倒是一改往日冷清的风貌,里里外外亮着灯笼,看起来与别的宫室没有两样。   “姑姑,郑采女在偏殿。”   想是有人传了话,秋棠从里头匆匆迎了出来。   “郑采女睡下了吗?”   秋棠摇头,“小主看起来不大好,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先前送了一次饭,小主一口没吃。”   “饭呢?”陆湘问。   秋棠没想到陆湘会问饭,迟疑了一下,挥手让旁边的小太监端过来。   一碟黄瓜,一碟碎肉,还有半碗锅底舀起来的饭。   陆湘看了秋棠一眼,却是玉漱开了口:“陛下既然要查,小主便没有定罪,她怀着孩子,不可平白减了份例。”   秋棠垂下头:“我一直陪着小主,饭食都是外头的人送来的。”   “你亲自去一趟尚膳监,叫他们按往日给郑采女的份例备好送过来,就说是我说的。”   “知道了。”秋棠领了命便出去了。   玉漱见陆湘站在院子里没有动,问:“姑姑,咱们不进去吗?”   “等等吧,总要让她歇口气,吃点东西。”   “嗯。”   玉漱没再多言,倒是去正殿里搬了把椅子出来。   陆湘没想到她这般细致。   她今日真是累了,刚才从敬事房走过来,脚又酸又疼。   约莫在院子里等了一炷香的功夫,秋棠才回来。   “姑姑,饭菜都按份例备好了,坤宁宫今日没传燕窝,给郑采女端来了。”   “开门吧,进去摆饭。”   “是。”秋棠领着传膳的宫人进了偏殿,等摆好了,方才过来请陆湘。   “我进去陪郑采女说会儿话,你们俩在门口等我。”   “是。”   秋棠紧张道:“姑姑要当心,我……我瞧着郑采女今日受了刺激,先前有个小太监离她很近,她还挠人。”   陆湘思忖了一下,“这样吧,玉漱跟我一起进去,拿纸笔做好记录。若有什么变故,秋棠你带人进来。”   “是。”秋棠和玉漱一起应道。   玉漱很快取了纸笔,走到前头替陆湘推开门。   善岚苑的偏殿很宽敞,但如此宽敞的屋子只在摆着饭食的桌上点了一盏灯。   “姑姑,小主在里头屋子里。”秋棠道。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秋棠出了偏殿,将殿门虚拉上。   玉漱手脚麻利,片刻功夫就把偏殿中的其他灯烛全点上了。正欲进屋里头去点灯,陆湘道:“先别进去,我跟她说几句。”   陆湘走到卧房,借着外面的光,看得出榻上躺着一个人。   “小主。”陆湘喊了一声。   榻上的人动了动,没有吭声。   陆湘走过去,坐到榻边:“小主,该用膳了,备了你最喜欢的人参鸡汤。”   榻上的人猛然抖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用颤抖的声音喊道:“姑姑?”   “是我,我来看你了。”   “姑姑。”郑采女一下从榻上坐起来,抱住陆湘,忽地大哭起来。   陆湘不喜与人亲近,可她知道郑采女已经撑不住了,不但没有推开她,反而安慰似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待她哭累了,陆湘方才扶着她起来:“先别哭了,我陪着你吃些东西。”   郑采女本就是有孕之人,体力不济,今日遭此重创,先前哭闹一阵,已经是耗尽了心力,此刻陆湘扶着她,她整个人歪垂着,好像一只断线风筝似的。   落座之后,郑采女茫然睁开眼睛,望了一眼桌上琳琅满目的饭菜,苦笑了一下:“姑姑,这就是我的断头饭吗?”   “不是。”陆湘替她舀了一碗鸡汤,“你先吃,吃完了我们再说话。你放心,今日来的是我,而不是别人,说明事情还没有到那一步。”   郑采女望着陆湘,似乎有一点懵懵懂懂的,但她还是顺着陆湘的意思端起了碗,喝了一口。   “真鲜。”   陆湘见她胃口不错,给她添了半碗饭,又夹了些菌菇、肉丸,郑采女接过碗,吃得极香,后来倒不必陆湘帮忙,自己又添了一碗饭,将桌上的菜吃了个七七八八。   放下碗,郑采女脸上又浮现出先前那种苦笑。   “当真是命贱。中午吃一口菜就要吐一口出来,现在知道往后吃不着了,竟吃得这样香。”   “今儿尚膳局还给小主呈了燕窝过来,小主一边吃着,咱们说话。”   郑采女看着那盏燕窝,晶莹剔透、根根分明,成色比她平时用得那些好太多,连里头洒的红枣,切成两半也比她平日吃的红枣大。   看着那盅燕窝,眼泪从郑采女眼中落了出来。   陆湘心中叹口气。   对这郑采女,陆湘谈不上多亲近,倒是她每回见到陆湘都亲热得不得了。初时陆湘以为她只是单纯的想让陆湘多帮她在敬事房找些秘录典籍,好助她在皇帝跟前邀宠。相处久了,陆湘才明白,这郑采女以媚侍寝,宫中嫔妃多看她不起,并不远与她来往,跟她位份差不多的又都是竞争敌手,不敢亲近。是以她把毫无威胁的陆湘当做了一个可以结交的人选。   尽管陆湘明白自己只是郑采女的一个宣泄口,可是面对着这样一个对自己毫无敌意、每回见面都亲亲热热的人,陆湘实在讨厌不起来。   “我总劝你行事要沉稳些,不可冒进,你总不听,如今闯下祸事可怎么收场?”   郑采女闻言,猛然抬起头看向陆湘,眼眶里的泪水更多了。   玉漱本来已经蘸了墨,听闻这一句,到底没把这句写下来,重新把笔放了回去。   “姑姑,你知道我是被人害的!”   陆湘看着她泣不成声的模样,拿了帕子递给郑采女,又给玉漱递了眼色,示意她继续写。   “你是自己要去慈宁花园,还是别人叫你去的?”陆湘问。   郑采女抽泣了一会儿,待哭声稍止,方才说:“是我自己去的。”   “为何要去慈宁花园?”   “我听说慈宁花园宝相楼供奉的佛像求子很灵验,所以我过去……”   陆湘蹙眉,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她在宫里呆了这么多年,从来没听说过宝相楼的佛像能求子。   “这传言是谁告诉你的?”   “是……”郑采女疑惑地看向陆湘,“这不是宫里人都知道的么?韩德妃能生两子,就是因为她常常去宝相楼礼佛。”   陆湘只觉得一阵头疼,“韩德妃之所以常去宝相楼礼佛,是因为慈宁宫的尹太妃是她的姨母,所以才会经常去慈宁花园。你说宫里人都知道,我在宫里呆了……十几年,玉漱在宫里呆了五年,我们俩都从没听说过宝相楼求子的传闻。”   郑采女望向玉漱,玉漱停下手中的笔,朝她点了点头。   “那……怎么会……怎么会……”郑采女的唇上下翕动,口中语无伦次。   陆湘见她这般,问道:“这个传言,到底是谁跟你说的?”   “不是……谁跟我说的……是……”   见她依旧说不清,陆湘又换了种问法:“那你第一次听说这个传言是在哪里?谁跟你说的这个传言?你别着急,仔细想想。”   “是……是芸香,芸香同我说她去尚膳监领饭的时候听到钟粹宫的宫人在议论,李昭仪最近常去慈宁花园,就是想效仿韩德妃,为皇上生育皇子。”   芸香?   芸香是郑采女身边的大宫女,自郑采女进后宫就是芸香在伺候。   宫里自来都是主仆一体,只有郑采女好,芸香才能好。   大部分情况下,宫女太监不会背主,但不是绝对。   只有审过芸香,才能知道这传言到底是别人特意说给她听的,还是她自己编造的谎话。   “芸香的事,你跟王公公或罗少监提过吗?”   郑采女茫然摇头:“我根本没有同他们说话的机会。”   那倒是。   今晚在慈宁花园抓人,王德全也好,罗平也好,都是在背后指挥,出面抓人、关人的都是东厂的人。   “这事我会吩咐下去,让他们查一查芸香。我再问你,今日来慈宁花园的事,谁知道?”   “芸香知道。”   事情又落到了芸香身上……陆湘想了想,又问:“除了芸香,还有别人知道吗?”   郑采女蹙眉深思,“我这阵子一直为此事担忧,怕李昭仪生的是皇子,我自己生了皇女,所以……除了芸香,苹香也知道我在琢磨去慈宁花园的事。”   “如今你不必侍寝,为什么大白日的你不去慈宁花园,偏偏要晚上过去?”   “我……我怕别人知道我求子的事,所以想等着天黑了悄悄过去。”郑采女越想越觉得悔恨,说着说着便又大哭起来。   玉漱见陆湘问得艰难,放下笔劝道:“小主且镇定些,姑姑和我既然过来问话,事情便或有转机,你想起来的事情越多,洗刷冤屈的希望就越大。”   郑采女听着玉漱的劝慰,抬眼看向陆湘,止住了哭泣,努力地回想道:“是芸香!我原是想午睡过后来的,后来芸香说太妃们每日睡得早,一入夜慈宁花园就没人了,不如晚上过去,省得被人打扰。”   芸香果然是有问题的。   她这边力劝郑采女晚上来慈宁花园,那边转头向敬事房告密。   也只有芸香,才能知道郑采女出门的准确时间。   陆湘抬眼,玉漱正好也朝她看过来。   “去吧,叫他们把芸香带过来。”   玉漱颔首,将纸笔挪到陆湘跟前,“姑姑放心,我自己过去拿人。”   这话一出,陆湘对玉漱更加赞赏。   不管什么事情,经手的人一多,可以做手脚的地方就多了。玉漱自己去提人,别人既不知道她要去做什么,自不会出差错。   “你再想想,除了芸香,苹香知不知道你几时出门?”   “苹香也是在我殿内做事的,我出门她知道。”   “也知道你是去慈宁花园?”   郑采女垂眸,“这几日我一直在琢磨这事,虽然没跟她说过,但我跟芸香说的时候并没有避开她,想是能猜到的。”   苹香……   陆湘在心里记下了这个名字。   “你认识沈约吗?”   郑采女愣了一下,旋即点了一下头。   这倒是出乎陆湘的意外,方才听了那么多,她以为,沈约和郑丝竹互相不认识,是分别被人陷害骗到了慈宁花园。但她没想到,郑丝竹居然说认识沈约?   莫非他们俩并不是平白无故地被设计,而是有由头的?   “你怎么认识沈约的?”   郑采女低下头,过了会儿,才懦懦道:“姑姑,我可以告诉你,可你能不能别记下来。”   陆湘见她这般模样,放下了笔。   “你说吧,我捡要紧的记。”   郑采女闷了一会儿,方才嘀咕道:“这宫里就那么几个男人,沈约长得俊,大家面上不提,其实都是知道的。”   什么?   陆湘万万没料到郑采女会说出这么一番话。   她忽然觉得郑采女其实也没那么冤,就这么几句话,定死罪是够了的。 第22章   陆湘忍住差点喷出的一口老血,将郑采女方才的意思重复了一遍:“你认识沈约?因为他长得俊?”   郑采女没有否认,点了点头。   “那沈约认识你吗?”   郑采女长长的睫毛微颤,又点了点头。   陆湘倒吸了一口凉气:“你们怎么认识的?”   郑采女垂头道:“方才不是同姑姑说了么?阖宫就那么几个男人,太医院一帮糟老头子,沈大人是难得年轻俊俏的,大家都知道。姑姑,难道你以为宫里那么多宫女爱去璃藻堂,是好学么?”   陆湘被郑采女噎得无言以对。   这人,说的是什么怪道理,宫女怎么了,陆湘去璃藻堂就是为了找书呀。自己是狐狸精,真当全天下的女人都跟她一样长尾巴呢?   陆湘忍着一肚子腹诽,问道:“所以,你是特意去璃藻堂,然后在那里认识的沈约?”   郑采女没有否认,想继续说下去,仿佛又察觉到了什么不妥,她小心翼翼地看着陆湘:“姑姑,我这是不是也犯了死罪?”   知道就好。   看到陆湘的眼神,郑采女顿时哭丧了脸:“那我……那我以前不是皇上的女人,只是个舞伎,我就是看了他几眼,这也是死罪哪?姑姑,我那会儿真没干什么,顶多就是暗送了几个秋波,互相问了下姓名。”   可别再说下去了,陆湘的耳朵都替她烧得慌。   “别哭了,”陆湘加重了语气,“你从头说起,是什么罪我心里有数。”   郑采女吸了吸鼻子,止住了抽泣,又开始讲起来:“那会儿我在南府,平日排些歌舞,日常闲得慌。有别的舞伎说去璃藻堂里时常能碰见个俊俏的大人,我就跟着他们去了几回。”   郑采女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   “你的意思是,不止你一个人去,还有谁呢?”   “都是南府的乐伎、舞伎,平常练习完了,又没什么事做,私下只能说这些呗。”   陆湘总觉得郑采女神色怪怪的,追问道:“所以沈约都认识你们?”   不至于呀!   陆湘碰见沈约的次数虽然不多,但大部分时候沈约都在认真的找书抄书,哪里就敢在璃藻堂跟她们这群年轻舞伎说笑认识的?   璃藻堂受内书馆管辖,值守太监皆是司礼监管派,向来井井有条。   哪怕郑丝竹这些小宫女心怀鬼胎,不是为了看书,而是为了看人,但明面上绝不敢在璃藻堂做什么。   郑采女想了想,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你是想说,他不是全认识,而是只认识一部分人?”   郑采女一直低着头,闷闷地“嗯”了一声。   见她那模样,陆湘顿时又有了猜想。   “沈约只认识你?”   郑采女忽然甜甜地笑了起来,“其实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只认不认识我,反正我去了璃藻堂三回,他每回都看我了。”   “看你?”   郑采女点头,“姑姑不信?”   “我与他说过几回话,他是个读书人。多少知些礼,哪里敢那么大胆看你?”   郑采女微微扬起下巴,脸上露出些得意的神色:“光是去借书,当然不敢看。”   “你干了什么好事?”   陆湘这话一出,郑采女立即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目光,神色里还带着些狡黠:“自是不能太老实。法子嘛,都是人想的。他在哪里找书,我就去哪里找书,专拿书架顶上的,够不到,便叫他拿。”   的确……挺会想法子。   也的确……是她能干出来的事。   郑采女行事跳脱张扬,在宫中一众规行矩步的女人中间显得有些另类。这个性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好,看不惯的会说她不知死活,心善如陆湘会觉得她年轻不经事。   正所谓,成也萧何败萧何,她能承宠能有孕,是因为她的大胆跳脱,敢在跳舞的时候冲皇帝抛媚眼。今日她被人设计关在冷宫,也是因为她的大胆跳脱,不知天高地厚。   “那你跟沈约私相授受了?”   郑采女摇头:“没有。”   陆湘眯了眯眼睛,显然不相信这只狐狸精的话。   郑采女干笑一下:“原也是想的,可没多久我就被皇上宠幸了,我都当上主子了,还犯得着去跟他一六品芝麻官私相授受吗?”   这话……也很郑丝竹。   陆湘忍着满满的腹诽,继续问道:“所以,你今日去慈宁花园并不是去见他的?”   “当然不是了,要是知道他在那儿,我躲还来不及。姑姑,我跟你说的都是实话,我去慈宁花园,只是想去宝相楼拜佛求子。我出身寒微,宫里人都瞧不起我,连皇上也……我每月侍寝这么多回,也只是个采女。姑姑,我只有生下皇子,才有翻盘的机会!”   郑采女言辞颇为恳切,陆湘知道,她连去璃藻堂偷看沈约这种事都说了,今日当真是私会,也没有隐瞒的必要。   “那你觉得沈约是来见你的吗?”陆湘问。   这一问,郑采女神色顿时凝固。   “他是来见你的?”   “我不知道他怎么会在那里。但我瞧他那意思,好像是在等我。”   这话听起来多多少少有些答非所问。   但陆湘稍稍一品,就明白郑采女的意思了。   沈约的确是去慈宁花园见她的。   想到之前赵斐和璃藻堂值守太监的话,倘若郑丝竹所言非虚,那么陆湘大概能猜到真相如何。   郑丝竹当初在璃藻堂有意撩拨沈约,两人心中各有些涟漪。后来郑丝竹被皇帝相中,她是个没心肝的人,自是把这段涟漪抛诸脑后,一心一意地争宠固宠往上爬。沈约心里或许放下了,也或许没放下,但他身为起居郎,能出入的就那么几个地方,郑丝竹没心思了,他放不放也无法了。   偏生有人知道沈约和郑丝竹这一段涟漪,买通了宫女芸香,以拜佛求子为饵,撺掇郑丝竹今晚到慈宁花园。   至于沈约……陆湘不清楚,但肯定也是有人暗中做了手脚。   以郑采女的名义约了沈约去慈宁花园见面。   “姑姑。”玉漱在外面敲了门。   “稍等。”陆湘说完,转向郑采女,将声音放得极低,“若想活命,刚才跟我说的那些话,除了求子那几句,别的一个字也不许再提。”   郑采女忙捂住嘴,朝陆湘点头。   陆湘起身出了屋,见玉漱独自站在门外,微微有些惊讶。   “芸香呢?”   玉漱脸上少了几分平日的沉静,多了几分焦急:“姑姑,芸香和苹香都不见了。”   都不见了?   陆湘反手将殿门拉上,“什么时候的事?”   “刚刚我去长春宫问的时候,宫人说今日郑采女出门的时候芸香和苹香都一块儿出去了。郑采女私会外男这事瞒得实,连李昭仪都不知道她已经被关起来了,以为她们主仆三人深夜不归,还找人问了。”   “所以芸香和苹香是一起被抓了?”   “我回来就问了东厂的人,他们说没抓,在慈宁花园被抓的只有郑采女和沈大人。”   没抓……   陆湘略一思索,推门折回殿中。   郑采女见她和玉漱都回来,忙问:“姑姑,问过芸香了吗?”   “你出门的时候,带了芸香和苹香?”   “今日的事不敢大张旗鼓,我只带了芸香?怎么了?姑姑,芸香这臭丫头是不是不肯说实话污蔑我?这吃里扒外的骚……”   陆湘径直打断她的话,而是问:“芸香跟着你到了慈宁花园?”   “是啊,她跟我一块到的。”   “那为何东厂的人抓你时,芸香不在?”   “那会儿有点风,她手里的灯笼灭了,怕我摸黑走摔着了,便让我在那里等她。”   宫灯设计精巧,寻常夜风根本吹不灭。   必然是芸香使了法子灭了宫灯,好从郑采女身边溜开,不叫东厂的人抓住。   她应当以为,郑采女出了这样的丑事,会被宫中即刻秘密处决。   到那时她可以装作不知情,反正死无对证,她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但谁也没料到,沐贵妃会帮郑丝竹说情。   可是芸香不回长春宫,能去哪里呢?她一个小小宫女,根本不可能有进出皇城的令牌。   “姑姑若是觉得不妥,我即刻就让东厂的人去找。”   陆湘点头:“去吧,但千万别闹出动静,若是张扬了,他们就必死无疑了。”   “姑姑放心,我已经想好了,就说芸香偷盗了郑采女要紧的物件。”   玉漱做事滴水不漏,甚至比陆湘还要周全,陆湘不再嘱咐她什么,只点了头,吩咐她尽快去办。   郑丝竹这边该问的都差不多了,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什么了。   陆湘见秋棠站在不远处,便朝她挥手。   秋棠走过来,看起来有些忐忑。   自从紫菱的事后,她做事就有些谨小慎微。   “姑姑有何吩咐?”   “沈约关在何处?”   “他没关在这儿。他是官员,即刻便下了诏狱。”秋棠问,“姑姑要提审他吗?”   王德全没说叫陆湘审,东厂那边不会让陆湘直接提人。   更何况,诏狱受司礼监制辖。   还是得去请王德全出面。   陆湘拿了主意,叮嘱秋棠仔细照顾郑采女,带着玉漱匆匆赶回敬事房。   今晚皇帝临幸沐贵妃,必然要到早朝才会离开景阳宫,敬事房上下难得歇一晚,却因为郑丝竹沈约之事迟迟没有熄灯。   陆湘回到敬事房的时候,王德全和罗平还坐在正屋,不知道在说什么。   只见王德全边说边跺脚,显是气急了。   “王公公,又出什么事了吗?”   王德全笑得勉强,“是有些事,不提也罢。姑姑这边审得如何了?”   “是问出些状况,还得劳烦王公公从旁查证。”   陆湘话音一落,玉漱便将记录的文案呈给王德全。   王德全翻看片刻,脸色愈发难堪了。   “王公公,可是有上谕下来要处决郑采女?”   “那倒不是。”王德全一张脸比哭还难堪,“半刻钟前,侍卫在筒子河捞起一具女尸,正是这供状上说的苹香。”   苹香死了?   按郑丝竹的说法,苹香和她并不亲近,只是略微知道些她要来慈宁花园礼佛求子的风声,其余的细节都是只有芸香才知道的。   眼下苹香都出事了,那芸香是不是也凶多吉少了呢?   “芸香呢?”陆湘忍不住追问。   “还不知道,罗平刚从封勇礼那边回来,已经请他加派人手在筒子河打捞。”   “芸香可能也在筒子河?”   罗平回道:“极有可能,东厂的人去查问了玄武门的侍卫,说两个时辰前见过芸香和苹香。”   如果她们俩同时在玄武门附近出现过,那么芸香的确可能凶多吉少了。   这幕后黑手下手太快了。   “此事回禀皇上了吗?”   王德全面露难色,“姑姑你是知道的,今晚皇上歇在景阳宫,这是最不能打搅的时候,头先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盛福全是偶然被传召进去了才通报上去,好在今日沐贵妃没发脾气,要不然,全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沐贵妃恃宠生娇,承宠的日子不由皇帝定,而是她自己定。   皇帝翻牌子没用,要沐贵妃心情好了,派人到敬事房说一声要侍寝,敬事房这边再去知会养心殿。一月里,沐贵妃心情好的时候不超过三五日,是以皇上每回到景仁宫歇息,都会叮嘱盛福全严防死守,不准递任何消息进去。   今日侥幸破例了一回,再想叫盛福全去第二回,他决计不肯了。   “娘娘那边回禀了吗?”   “回了,娘娘本来是有旨意的,后来听说沐贵妃在里头横插了一杆子,便说不管这事了。”   皇后因着沐贵妃伤了心,陆湘能理解她。   “无论如何,总要先把芸香找到。明日早上,想来皇上就有旨意了。”   王德全点了头,又道:“今晚辛苦姑姑询问郑采女,如今就有了口供,今晚怕是不眠夜,姑姑回屋歇着,一应事情自有我和罗平呢。”   “郑采女所言非虚,我既接了这事,必得管到底,我回来就是想让王公公给司礼监说一声,我要去诏狱审沈约。”   “姑姑要亲自去审沈约?”   “不妥?”   王德全摆了摆手,“不是不妥,诏狱那种地方,姑姑去了闹心。”   “那就把他带出来?”   “带不出来了。郑采女去慈宁花园可以说是礼佛求子,以沈约的身份去慈宁花园已经是犯了死罪。”   这是实情。   陆湘沉默了。   原想着一夜奔波或可救下郑丝竹和沈约的性命,郑丝竹或有转机,沈约却是罪无可赦了。   “姑姑是实心人,凡事求个明白,若是姑姑想去,我领姑姑去诏狱走一趟。”   陆湘没想到罗平会开口,颔首道:“有劳罗少监了。”   “姑姑客气了。”   陆湘把玉漱留在敬事房,自跟着罗平往诏狱去了。   诏狱位于皇城外,路过玄武门的时候,看到筒子河上火光通明,几艘小船来回穿梭,侍卫依旧在河中找寻芸香的踪迹。   过了筒子河,便是北苑。陆湘和罗平乘上一辆青帷小车,往东行了一里就到了诏狱。   天子诏狱,关押的都是由锦衣卫和东厂捉拿的犯人。虽是犯官,到底皇上还是体恤读书人的面子,将这诏狱修得不错。是以陆湘走进去,觉得跟寻常的衙门差不多。   “唷,罗少监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值守的锦衣卫认识罗平,见他进来,急忙上前招呼。   罗平倒是端足了敬事房的架子,“还是为着晚上的事,想趁夜再问几件事,明个儿一早好跟陛下回话。”   那锦衣卫叹口气:“罗少监有所不知,这人看起来文弱,竟是个硬骨头,连咱锦衣卫压箱底的家伙事上了,硬是没撬开他的嘴。”   罗平笑道:“这不我就来了吗?有些人吃软不吃硬,有些人吃硬不吃软,我且去试试。”   那人听得佩服,目光转向陆湘:“这位是……”   “这是我们敬事房的大姑姑,干爹叫姑姑跟我一起过来问话的。”   “行,罗少监,姑姑,这边请。”   诏狱的牢房是分成不同品级的,抓进诏狱的犯官按照自己的品阶住进不同的牢房。沈约这样的六品起居郎,关的地方自然是最次的。   陆湘和罗平跟着领路那人进了后院,又穿过一条回廊。   “罗少监,你现下没带着旨意过来,按我们这儿的规矩,原是不能让你审的,不过敬事房姑姑都亲自过来了,自然是要破例。不过,您问话的时候得有我们的人在旁边。”   罗平自是没什么意见,只拿眼睛看着陆湘。   陆湘要问的话,别说锦衣卫了,连罗平都不能听,一时间倒是犯了难。   锦衣卫见他们俩都不吭声,也不着急开门,只含笑站在门口。   “一起进去吧。”陆湘终于发话。   “姑姑请。”锦衣卫拉开了房门。   这是一间极其简陋的屋子,没有床铺,只有一张垫着铺盖的木板,沈约就躺在那木板上。   若说先前陆湘在慈宁花园见到沈约的时候他是气若游丝奄奄一息,那么眼下陆湘见到的沈约跟一个死人无异了。   “这……”罗平看向那锦衣卫。   “罗少监放心,还活着,弟兄们知道轻重。”   活着……   陆湘心里下了决断:“把人带回宫里吧。”   罗平迟疑片刻,看向锦衣卫。   那锦衣卫道:“这案子原是宫里的案子,送回宫里审也是应当。不过人是东厂送来的,敬事房要提人,还是跟东厂知会一声,叫他们来办,文书上也清楚些。”   这锦衣卫说话客客气气的,却是粗中有细,绵里藏针。   “姑姑看?”罗平询问地转向陆湘。   “回去叫东厂把人领回来吧。”陆湘不忍心再看沈约一眼,走到门口有对那锦衣卫道,“今晚你们不必再审了。”   “卑职知道了。”   这一趟诏狱算是白来了,回到马车上,罗平瞧着陆湘眸色深沉,轻声道:“各处规矩不一样,等回了宫我就去司礼监要人,姑姑别急。”   陆湘一直在想别的事,听到罗平的话,转头笑了笑:“有劳了。”   “姑姑为何如此在意此事?”   “倒不是在意,只是我个性如此,事有蹊跷,必得询问。”   罗平听出陆湘这话只是敷衍,没有再追问下去。   等回到玄武门,陆湘便与罗平分道扬镳,一个去司礼监要人,一个回敬事房。   等回到敬事房,王德全已经歇下了,只有小顺子迎出来。   陆湘随口问:“玉漱回屋了?”   “玉漱姐姐去筒子河那边督工了。”小顺子道,“爷爷下了死令,天亮前必须把河道清理干净,玉漱姐姐怕东厂的人惫懒,过去督着了。”   陆湘看着一脸倦容的小顺子:“你怎么不去?”   “我……这玉漱姐姐想立功,我怎么抢得过?”小顺子瘪嘴道。   陆湘有些奇怪:“这差事是她抢着去的?”   小顺子面上讪讪的:“是啊,玉漱姐姐说,姑姑在用心查案,她到河边守着他们捞人,也好见机行事。爷爷对玉漱姐姐可是连声夸赞,说她一个,顶得上过去盼夏和雪瑶两个人了。”   盼夏雪瑶跟小顺子一向关系不错,见玉漱如此吃得开,心里自是不悦。   “还没捞上来?”   小顺子打了个哈欠,“没呢,爷爷叫我在这里等着,有消息就进去通传。姑姑也赶紧歇着吧,捞上来了我去敲你的门。”   “那倒不用,一会儿罗少监回来,你到我门前来说一声。”   “师父还没回来吗?”小顺子问。   陆湘没有回答,径直便回了屋。   这一夜,实在是太累了。   陆湘连洗漱更衣的心情都没有,只喝了几口凉水润嗓便大喇喇倒在了榻上。   想闭上眼睛歇口气,不知怎么地,心里却想着赵斐。   答应的好好的,他真的能把沈平洲的书稿救出来么? 第23章   小顺子是一个时辰后敲门的,回话说人已经从诏狱提出来了,跟郑采女一样扔在了善岚苑。   又说人送过来的时候瞧着不太好,东厂派人去太医院传医女了。   沈约那模样,确实是不太好,想审是审不了的,等医女先替他瞧瞧再说。   陆湘放下心里的大石,安安心心地躺下了。   躺下是躺下了,偏生心里记挂着许多事,一件件,一桩桩,搅得她脑仁疼。   倘若赵斐可靠,真的把沈平洲的书稿交给她了,她拿到手里该怎么办?还有,沈约和郑丝竹到底救不救……   陆湘平时太懒,极少这般费脑子,单单这两个问题,便搅得她一夜难以安睡。在榻上辗转了两个时辰,终是放弃了睡觉,爬了起来。   陆湘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静坐了一会儿想让脑子清醒些。   正混沌着,外头又来了人。   “谁?”   “姑姑,是我,冷宫那边递消息来了。”外头是小顺子的声音,听着有些焦急。   陆湘顿时一凛,但尚未描妆,自不能给他开门,只能起身走到门口,隔着门问:“出什么事了?”   “昨儿个夜里,沈约突然发起烧来,传了太医过去,喂了药见好了,谁知早上突然口吐白沫,眨眼的功夫,人就没了。”   没了?   “你说什么?沈约没了?”陆湘大惊。   “是的,报信的人还在敬事房,我没回爷爷话就来报姑姑这儿说了。姑姑慢起,我去知会爷爷。”   门外小顺子的步伐渐渐远离。   其实直到今日早上,陆湘都没有想好到底要不要救沈约。   于情,她与沈平洲是朋友,于沈约并无什么瓜葛。于理,沈约觊觎宫妃是真,去慈宁花园见郑丝竹也是真。即便处死,他并不冤枉。   这事情若是放从前,陆湘绝对不会皱一下眉头。   人要想活得好,就得独善其身。   可能人老了就是会心软吧,满了一百岁之后,陆湘觉得自己跟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比如,听到沈约死了,她莫名其妙地空落落的。   她飞快地描妆、更衣,等到班房正厅的时候,王德全和罗平俱在。   “姑姑。”   “方才小顺子已经过来说了,昨夜里芸香找到了吗?”   “找到了,她不在筒子河里,快天亮时清扫御花园的人在假山后头看到了。”   不用问,定然是死了。   “干爹,相关人等都死了,如今这事情可还怎么查?”罗平询问道。   陆湘亦看向王德全。   王德全道:“我去一趟景阳宫,等着陛下起身,一切交给圣裁吧。”说完,他从桌上拿了一块萝卜糕,塞进嘴里就出门了。   小顺子追出去,边跑便说“爷爷别噎着”。   屋里只剩下陆湘和罗平。   “沈约……怎么处置的?”   罗平初时没明白一个死人怎么还处置,对上陆湘的视线,便明白陆湘的意思。   “他是犯官,自然不能随便扔出去,这些事东厂和诏狱那边都是有经验的,左右会给他安个罪名,省得横生枝节。”   事关皇帝的名声,对外自然不能说沈约是犯了什么事。   陆湘起先还想着去看一看沈约的尸身,想想,也就算了。   既然人家说是病死了,那就是病死。   死都死了,看了平添烦恼,倒不如琢磨活着的人。   因着王德全不在,陆湘在堂中坐着安排了会儿日常事务,约莫一个时辰后,王德全回来了。   “王公公,如何了?”   王德全没有吭声,径直端起桌上的茶壶,喝了一大口,方才舒了口气。   “皇上口谕,就这样吧。”   就这样?   沈约死了,一了百了。那郑丝竹呢?   “皇上的意思,就这样让她留在冷宫?”   王德全点头。   “那她肚子里的?”   “皇上没说,我们自然不会动手做多余的事,便如上谕,就这样吧。”   就这样?让有身孕的郑丝竹留在冷宫?   见陆湘似有失落,王德全不解的摇了摇头。   他认识陆湘有十几年了,彼此相熟也有七八年了,他是不知道陆湘为什么突然就对沈约和郑丝竹上了心。   只是碍着跟陆湘的情面,劝慰道:“能保住性命,已经是天恩浩荡了。左右没有上谕褫夺她的封号,她还是皇上的采女,也还怀着龙嗣,只当是挪了个地方住,将来孩子生下来,指不定还有转机。”   的确。   有孩子就有转机,昨日之事敬事房和东厂封锁了消息,皇上没有发话,谁也不能质疑郑丝竹腹中孩子的血统。   或许等孩子生下来,她还有重回长春宫的机会。   “既然没有褫夺封号,她在善岚苑该有的份例也不能减。”   王德全看着陆湘,笑着摇了摇头:“这宫里的人都是拜高踩低,姑姑这般雪中送炭真是难得。”   “风水轮流转,谁都不会一直得意,谁也不会一直倒霉。”   陆湘在宫里呆了这么久,见过趾高气昂的大太监被转天赐死,也见过浣衣局的宫女最终成为宫斗的赢家。郑丝竹没死,孩子也在,一切都有机会。   “回来的路上我也琢磨了这事,日常份例那是尚膳监和御用监的事,但芸香和苹香都死了,咱们还得再派人过去伺候。如今郑采女有孕,依照宫规得有一个大宫女,两个贴身宫女。若是姑姑得空,这事就请姑姑来办?”   郑采女如今是个烫手山芋,王德全不想沾。   宫女都是要派到冷宫去,选人家就是坑了人家,谁都不乐意去。   若是昨日,陆湘即便心中感慨,也必然不会插手。但今日……沈约之死,到底还是让她有些难受。   死者已逝,为活人张罗张罗吧。   “行,我去掖庭局看看。”   王德全眼光一动,抚掌笑道:“姑姑想得周全,挑几个新进宫的比老人强,心眼没那么多。”   新进宫的宫女年纪小,好指使,安排她们去冷宫做事也不会闹。   陆湘倒不是图这个,郑丝竹明显是被人陷害,若再在宫里找旧人,指不定还会出什么幺蛾子,也只有安排这种出身干净的新人过去方才能安心些。   她并不是想着往后就要看顾郑丝竹,只是略尽绵薄之力。   郑丝竹这小妖精整天幺蛾子,陆湘要是跟她一块儿,指不定哪天就被她拖下水了。   不过,陆湘自不必把这层心思向王德全挑明,他乐意怎么以为便怎么以为。   “如今敬事房也缺人手,若在掖庭遇着有资质的,我也一并挑过来。”   王德全听得连连点头:“正是如此,劳姑姑费心了,当真得好好选几个人尖子过来,可别又叫其他宫其他处抢了先。如今人尖子都想往皇上、皇后身边钻,殊不知敬事房才是最缺人尖子的地方,别宫别处伺候一个主子便罢,咱们这可是伺候一宫的主子,哪个都得罪不起!”   陆湘听着他絮絮叨叨了一大圈,等到王德全说得口干舌燥了,方才补上一句:“公公有罗少监做帮手,倒是省了不少心。”   “难得听姑姑夸他。”王德全嘿嘿一笑。   陆湘固然不喜欢罗平,但不喜归不喜,罗平这个人足够聪明,能掌得了敬事房这艘大船的舵。   闲聊了一会儿,便各自告辞回屋了。   郑丝竹与沈约的事,陆湘睡不好,王德全照样睡不好。   如今事了,彼此都松了口气。   陆湘回到屋里,想起沈约,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沈平洲,又想到了那些书稿。   “明晚,到承岚亭来。”   赵斐的话言犹在耳。   一天的时间,一个病恹恹的皇子,他能把书稿弄出来吗?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那张绝美的面孔似乎又出现在她面前,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这个人……   要说他厉害吧,确实是个连路都不能走的病鬼,你要是说他孱弱吧,偏生他又有一种震慑人心的气场。   陆湘活了这么多年,还真是没见过这样的人。陆湘总觉得,要再跟他来往几次,他那双眼睛真能看透自己的秘密。   也罢,只要他能把沈平洲的书稿保住就行。   还有半年,还有半年陆湘就要离开了,换个身份换张脸,还能怕他勒索自己不成?   更何况,十五年换身份的规矩是陆湘自己定的,也没人管着她,真把她逼急了,今晚拿了书稿她就离开皇宫。   陆湘在腹诽了许久,总算是安了心。   眯了一会儿回笼觉后,又舒舒服服用了个早膳,这才往掖庭局去。   敬事房总管天下宦官事,掖庭局则是管理宫女、训练宫女的地方,宫里每个宫女都是从掖庭局走出来的,陆湘也曾经在那里呆过三月。   掖庭局位于皇城东边,穿过御花园的时候,几座亭子都空荡荡的,顿时觉得有些冷清。   上回沐贵妃责罚宫妃过后,这阵子都没人敢来御花园了。   也不知道今日各宫听说郑采女搬去冷宫的消息后,又是什么想法。   陆湘到了掖庭局,掌事宫女极为熟络,亲自领着陆湘去挑人,陆湘选了两个面相老实的去善岚苑伺候郑采女,又预留了七个看起来机灵的,嘱咐她们用心学习,以便通过敬事房的考核。   忙完这桩事,已经是下午了。   玉漱给陆湘留了饭,陆湘匆忙用过,倒头去榻上睡下。   这一觉当真是补了昨夜的觉,睡得死沉死沉的,等到陆湘睁开眼睛,天已经黑了。   陆湘猛然坐起来。   天黑了,该去承岚亭见他了罢?   陆湘忽然踌躇起来。   昨晚说的是明日那个时候,昨夜见他是戌时一刻左右,这会儿是酉初,过去岂不是太早了?陆湘总觉得,自己要是赶早儿了过去,赵斐定然要得意,以为拿捏住了自己。   陆湘不肯承认自己被赵斐拿捏住,犹豫再三坐回了桌边,给自己点了一壶龙眼普洱茶,一边喝茶,一边数着时辰,堪堪等到戌时将至,方才匆匆出了门。   ……   入了夜,宫里各处都有人把守,禁止随意出入。   但陆湘身为敬事房的大姑姑,手握夜间行走的令牌,一路畅行无阻。   更何况,这阵子陆湘接了给教导皇子的差事,玄武门的侍卫早就眼熟了她,一见着她来了,忙把角门打开,让她出去。   路过筒子河的时候,陆湘不经意地扭头望了一眼。   昨夜河面上七八艘小船,船头船尾亮着灯,人头攒动,好一番动静。只不过隔了一日,河面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黑黝黝地,静谧得可怕,看不出一点昨夜的动静。   陆湘收回目光,匆匆过了河,往北苑去了。   比起皇城中的层层把守和灯火通明,北苑显然清净多了。进了北苑大门,陆湘一路上都没碰见一个人,进了梅林,很快就到了承岚亭。亭中没有人,她还是来早了。   空中一轮明月高悬,夜风吹过,梅林中树叶沙沙作响,十分好听。   陆湘坐在亭子的栏杆上,对月望梅,颇得了一番乐趣。   “姑姑来得挺早。”   不高不低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陆湘猛然一惊,起身回过头,望见身后的梅林里有个坐在轮椅上的身影。   “六爷怎么从那边过来?”   陆湘以为赵斐没到,一直正对着碎石小路坐着,竟没想到冷不丁地他从背后的林子里出来了。   赵斐似乎轻笑了一声,口气比往日柔和了许多:“用过晚膳,我总会在这边走走。”   原来他一直在林子里,那他先前应该是看到自己来了,居然还一直等到约定的时辰才出来。真是讨厌。   见他依旧在林中并未上前,陆湘只得出了亭子,随他一同站在林中。   “六爷,书稿拿到了吗?”   “拿到了。”   陆湘打量他一眼,他就那么风轻云淡的坐在轮椅上,身上纤尘不染,哪里有一丝一毫书稿的踪迹。   “昨儿六爷说,叫我今晚来取书稿。”陆湘不咸不淡地提醒道。   他问了陆湘那么多话,难不成就是拿书稿诳她么?   赵斐并不意外陆湘的质疑,反是笑了起来:“姑姑知道沈约家里有多少书稿吗?”   多少书稿?   陆湘确实不太清楚。   但她知道,沈平洲从四十年前就开始收集书稿,立誓要编纂一本古往今来最齐全的工法全书。   陆湘为难地看向赵斐。   赵斐清亮的眸子亦正望着陆湘,口中不紧不慢道:“若是用璃藻堂的书架来装,沈约家里的书稿要装满一层,再加上他誊抄的各种书籍,怕是一整座书架都装不下。我的人在沈家进进出出了一夜才把书稿全部腾出来,眼下没地方放,他们找了家客栈租了一间客房,暂时将书稿存在那里。”   原来如此。   倒是可以想象得到,几十年了,书稿必然不会少。   “是哪家客栈?”   赵斐深深看着陆湘,眸光清亮,缓缓吐出三个字:“悦宾楼。”   悦宾楼?   陆湘心下诧异,沈家距离悦宾楼可不近,为什么不就近找一家客栈,反而要舍近求远去悦宾楼呢?   正嘀咕着,冷不丁对上了赵斐的目光。   那眼神……他在探究什么?   陆湘猛然想起昨夜他对自己的那些好奇,忽然就浮现出一个自觉不太可能的可能:难道说,赵斐是故意把书稿放在悦宾楼,借此来试探自己?   可是,他怎么会知道悦宾楼呢?   陆湘想起了她上次出宫的经历,她被赵谟和岳天意的马冲撞,临走前岳天意派镇国公府的马车送她回去。那会儿她身上疼着,走不动道,让马夫直接把她送到了悦宾楼。   如果赵斐是冲着自己来的,定然是从镇国公府传出来的消息。   可是为什么?明明自己在宫外的时候恢复了本来面貌,他怎么可能把宫外的自己跟宫里的自己联系起来呢?更何况,那日赵斐并不在场。   偶然,一定是偶然。   陆湘这样想着,迅速镇定了下来,昂首看向赵斐。   “想必六爷已经想法解决的法子了。”   赵斐漫不经心道:“我这长禧宫还算宽敞,平时又没什么来,腾出一间屋子不是难事。”   “六爷是说,把书稿放在长禧宫?”   “姑姑什么时候来看,或是什么时候搬走,都由姑姑自便。”   左右陆湘还有半年离开,放在长禧宫,确实是个不错的法子。   赵斐静静打量着陆湘。   天太黑,夜色在陆湘身上笼上了一层纱,将她脸上的细纹、蜡黄的肤色在黑夜中隐去,只看得到脸上五官的轮廓。   流畅的眉骨,沉静的眼神,利落的脸庞,微微嘟起的嘴唇……正与赵谟心心念念的那位少女一样。   可陆湘是那少女吗?   不,陆湘进宫已经十几年了,当年他被抱进坤宁宫的时候,陆湘就已经在了,皇后认识她十几年了,王德全认识她十几年了,连他和赵谟都知道她十几年了。   她的的确确已经是个三十岁的老宫女了。   人有相似,物有相同,方才他故意提到悦宾楼时,陆湘似乎没有什么反应。   大街上那个令赵谟一见倾心的少女,不会是她,只不过是巧合罢了。   赵斐觉得自己可笑,竟会冒出那等荒唐念头,认为陆湘是赵谟偶遇的少女。   “六爷?”   赵斐紧紧盯着自己,令陆湘有些不适,忍不住出口喊他。   因她这声不低的声音,赵斐终于回过神。   “等书搬进了长禧宫,我让你的宫女去给你报信。”   我的宫女?   陆湘旋即意识到,赵斐说的是盼夏。   盼夏已经为他侍了寝,他竟然还说盼夏是自己的宫女。由始至终,他都没想过要接受盼夏留在身边。   陆湘心里为盼夏有些难过,但一转念又觉得多余,盼夏求仁得仁做了赵斐的司寝,自己未必觉难过呢。   “多谢六爷。”   陆湘朝赵斐福了一福,欲离开梅林,忽然瞥见轮椅上的赵斐。   因着孱弱,他的肤色本就苍白,映着月色更显出一种奇异的冷白,陆湘心尖尖又是一颤。   可怜孩子。   陆湘走到他的身后,一声不吭地推起轮椅。   “你做什么?”   “送六爷回长禧宫。”   “谁说我回长禧宫了?”赵斐反问。   陆湘在心里狠狠唾弃自己一口:谁要你好心了!好心当成驴肝肺。   不等陆湘说“奴婢告辞”,赵斐不紧不慢道:“这会儿回去尚早,还想去雁池,姑姑推我那边吧。”   北苑地广人稀,除了有这一大片梅林之外,还有一个很大的湖,名曰雁池。   “我先送六爷回长禧宫,请陈公公推六爷过去,他路熟些……”   陆湘话还没说完,赵斐低头便咳了起来,打断了她的声音。   从前就听说过赵斐身子极弱,尤其到冬天,几乎不能出门,咳得非常厉害。如今正值盛夏,陆湘几回见他都没有咳嗽。谁想今夜咳得这样厉害?   到底陆湘心善,不能将他扔在这里,只得劝道:“夜风太凉,六爷还是回长禧宫吧。”   “我一年从夏咳到冬,与凉不凉的有什么干系?”   一番话说得陆湘没有脾气,只得吸了口气,推着他出了梅林。   方才陆湘的话,并非全然为着推辞,她素来不爱出门,每回来北苑也是匆匆而行,今晚又是前进,路也不太认得。   好在赵斐虽然孱弱,目力倒是极好,每到一个岔口便提前为陆湘指路。   “左。”   “右。”   “右。”   北苑不想皇城一般一马平川,尤其远离了宫殿群之后,保留了原有地势的起伏。   赵斐虽然瘦弱,到底是个男子,再加上他那副沉重的黄花梨轮椅。   地势往上时,陆湘要奋力往上推,地势向下时,陆湘要拼命稳住轮椅,以免连人带车冲下去。   这一路行得格外艰难,等走到雁池边上,陆湘浑身都冒出了薄汗,出气也略粗了些。   “姑姑平日在敬事房是养尊处优惯了,走了这么点路便不行了。”   不行?   明明是你不行!   坐在轮椅上居然还敢笑话她?   陆湘再次悔恨起自己的心软。明明赵斐的母妃是个很温柔的女子,怎么生出他这样的孽障来!   从前陆湘还觉得老天爷对赵斐不公,如今当真觉得老天爷对他还是仁慈了些,怎么不把他那舌头收了去!   陆湘深深吸了几口气,等到喘气没有声音了方才松懈下来。   “姑姑,你看那边。”赵斐似不知陆湘的不悦,语带轻松道。   陆湘本来已经打定了主意不再理他,可又忍不住顺着他的声音看过去,顿时心中一动。   这个时节是雁池一年最美的时候,湖中荷花竞相盛放。   今夜正值月圆,月光倾泻而下,白日里看起来纤尘不染的荷花,此时笼上一层薄纱,更显仙气。   陆湘看着眼前的美景,忽然就想起了一些往事。   “咳咳。”赵斐又咳了起来。   陆湘闻声,回过神,心下还为先前的事恼着他,听着咳嗽声不耐烦,想刺他几句却听着他咳个没完。   “六爷。”陆湘忙上前替他拍背。   这回他咳得极为厉害,绝美的脸庞甚至显出了青筋。   陆湘不小心碰到他的手,凉的很,陆湘忙解了身上的披风,搭在他身上。   等到赵斐似乎一丝力气都没有了,这次来势汹汹的咳嗽方才止住。   见他缓过来了,陆湘不由分说,推着轮椅便往长禧宫去了。   赵斐难得地没有反对。   车轱辘咯吱咯吱地响着,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陈锦一直等着长禧宫门口,远远见陆湘推着赵斐回来了,一溜小跑迎上来接过轮椅。   赵斐忽然道:“姑姑,方才在湖边,你一句话不说,在想什么?”   “难得见到美景,脑子一下就空了,什么都没想。”陆湘朝着赵斐福了一福,“夜深了,爷早些安置吧。”   不等赵斐回话,陆湘又对陈锦道:“六爷方才咳得厉害,你瞧瞧要不要传太医。”   说罢,便匆匆转身离开了。   “回宫吧。”赵斐道。   陈锦看了一眼赵斐身上搭着的锦缎斗篷,默默将赵斐推回了长禧宫。   赵斐的咳嗽日日都有,有时厉害有时缓和,日常都是不请太医的。   陈锦把赵斐推到榻前,扶着他从轮椅下挪到榻上,这才走到博古架上找出一个银瓶,从瓶子里头倒了一勺黑黑的药水出来。   这药水味道极浓,陈锦还没凑近,赵斐就皱了眉。   “爷。”陈锦将银勺怼到赵斐唇边。   赵斐捏着鼻子,磨蹭许久终于张了嘴。   陈锦飞快地放下勺子,又从博古架上拿了一罐子蜜饯碰到赵斐跟前。   “哄小孩的东西,拿开。”赵斐不耐烦道。   陈锦咧嘴一笑,收起了蜜饯,见赵斐身上仍搭着陆湘的斗篷,想说点什么,又不太敢。   这斗篷是蜜合色杭绸的,上头绣着折纸花蝶纹,看着温柔娴雅,很贴陆湘素日的气质。   “爷,这斗篷要送去敬事房么?”   “拿下去洗了吧。”   没说送不送,陈锦觉得应该送回去,但赵斐没说,他不敢擅自揣测,只得领了命,取了斗篷出去。 第24章   陆湘踏实过了三日,盼夏就回敬事房传话了。   “姑姑,主子说姑姑要的东西到了,得空了便可过去瞧瞧。”   盼夏垂眸站着,一袭水绿色的宫装,脸上的妆容素净,一脸恭谨的模样,与从前在陆湘面前轻松自在的模样完全不同。   “我知道了。这两日敬事房里事情多,怕是过不去,还请六爷担待一点。”   “是。”盼夏点了头,显是要告退。   陆湘见她这般模样,开口留她:“难得回来,若是不着急,多玩一会儿再走。小顺子他们都挂念你呢。”   盼夏柔声道:“姑姑这边忙碌,怕耽搁正事。”   看着仍是很柔顺的模样,但感觉跟从前完全不一样,她一直避着陆湘的目光,总觉得心里藏着事。   “在长禧宫当差,可还顺当?”陆湘又问。   “一切顺当。”盼夏答得简单。   陆湘听出她不乐意多说,终于忍不住道:“盼夏,我总觉得你变了。从前有什么事,你可从不瞒我。”   盼夏闻言,抿唇一笑:“是姑姑多心了,长禧宫跟敬事房不一样,主子不喜欢奴婢们多嘴,我时刻记着这规矩,如今也习惯少说几句了。初时的确不太自在,如今倒真没什么,说太多多余的话,着实累得慌。”   “也罢,反正你记着,若遇到难办的事,一定要来告诉我。”   “我记下了。”盼夏笑着点头,鼻子却有些酸。   真的可以什么都说吗?   难道她能告诉姑姑,那夜她侍寝的人根本不是六爷么?   她不能。   “姑姑。”玉漱在外头叩门。   “进来吧。”   玉漱推门进屋,见到盼夏微微颔首,又转向陆湘:“姑姑,掖庭局陈姑姑传话,说他们那边都准备好了,请姑姑过去考核。”   掖庭局这批宫女春季进宫,已经学习了好几个月,再过十几日,就是各宫各处挑人的大考。敬事房身为独立于内廷十二监、四司、八局之外的衙门,自然有优先挑人的便利。   “姑姑果真在忙,我先回长禧宫了。”盼夏识趣地起身告辞。   挑人的事不着急,陆湘其实还想跟盼夏多说几句,但见她走得那样快,显然是不想多留,只得作罢。   “走吧,去掖庭局。你去班房把该备的东西都拿来。”   “方才已经把东西备好了,姑姑要不要瞧瞧有没有什么疏漏。”   “不必了。”   玉漱来敬事房时日尚浅,但她八面玲珑细致周全,如今竟做得比盼夏雪瑶还要好了。   陆湘略微收拾了一下,径直往掖庭局去了。   到达的时候时间刚好。   掖庭局的陈姑姑跟陆湘是同年进宫的,当年一起在掖庭里学习过,如今都是宫里的掌事大宫女,见面自是亲切。   “做吧,既是你来,我倒省了唇舌,只管叫人过来就成。”   “把人带过来吧。”   陈姑姑道:“早上坤宁宫来了旨意,说北苑长禧宫要添十个宫女,叫姑姑一并挑了。”   依照惯例,皇子的宫中一向是十个太监、十个宫女伺候,赵斐素喜清净,宫里只留了十个太监,宫女一直缺着。   “六爷不是不喜欢用宫女吗?”陆湘不动声色地问。   “主子的心思谁知道呢?”陈姑姑脸上含笑道,“许是你派去的司寝宫女太得力,六爷用着满意。”   满意吗?   先前瞅着盼夏的模样,并不像是主子对她多满意的样子。   更何况,她是主子是赵斐。   若是赵谟,或许会对雪瑶满意,赵斐……只怕全天下都找不出一个能令他满意的。   “陆姑姑?”陈姑姑见陆湘走了神,出声喊道。   陆湘这才回过神,“喊过来吧。”   很快便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宫女走了过来。   今日为着考核,陈姑姑特意腾了一间屋子出来。陆湘和陈姑姑坐在正堂上,玉漱和另一个宫女坐在旁边的书案上记录。   那小宫女第一次见到这阵仗,虽然竭力保持着平和,但看得出她的手仍在微微发抖。   “你叫什么名字?”陆湘问。   “奴婢夏晚。”   “这名字很好听,谁给你取的?”   小宫女听着陆湘温和的问话,渐渐放松,露出一个微笑:“是陈姑姑取的。”   “你知道敬事房是做什么差事的吗?”   夏晚摇头:“奴婢之前一直在学习司膳,不知道敬事房是做什么差事。不过陈姑姑说,在哪里当差都是伺候主子,我在哪里做事都是一样的。”   陆湘扭过头,与陈姑姑相视一笑。   “你下去吧。”   夏晚微微一愣:“这就好了?”   “好了。”陆湘道。   夏晚顿时有些忐忑地看向陈姑姑,陈姑姑摆手,示意她下去。夏晚抿唇,显是要哭了,朝她们俩一福就出去了。   陆湘明白,这是自己问的话太少,叫夏晚以为她没戏了。   倒不是陆湘不想多问几句,但敬事房的考核却与其他处不同。尚膳监考的是司膳制点,针工局考的是穿针引线,敬事房不考什么技艺,无非就是体貌端庄、进退有度八个字。   是以夏晚进门开口说第一句话的时候,陆湘心里就有了判断。   “掖庭局的丫头你一向教得好。”   陈姑姑无奈地摇头:“如今这些丫头比起当年的咱们心眼子多了不少,个个都想去最好地方当差,私底下托人打听的、找门子可不少,我只能尽力劝导,盼着她们不要学歪。”   陆湘颔首:“叫下一个吧。”   后头进来的人,都跟夏晚差不多,进来问个安,唠几句家常便算考过,如此看了三十来个宫女,总算是选定了人选。   敬事房留了五个行事稳重的,夏晚等十个姑娘送去长禧宫。   “陆姑姑,今日坤宁宫传旨说的要你选人去长禧宫,那这十个丫头还是你送去长禧宫吧,若六爷有什么不满,你再过来换人就是了。”   长禧宫……   去也好,陆湘正想着没借口过去看书稿呢!   虽说她在玄武门通行无阻,可要是没有由头天天往长禧宫跑,那也不妥当。   低调,是陆湘安安稳稳地宫里活了一百年的秘诀。   来掖庭局的时候陆湘只带了玉漱一个人,出来的时候身后多了十五个花儿一样的小宫女。   陆湘领着他们往玄武门走,嘱咐玉漱领着去敬事房的五个回去,叫王德全掌眼,自己则领了夏晚她们十个人往北苑去。   玄武门值守的侍卫如今已经眼熟了陆湘,没等陆湘说话就上前问好。   “陆姑姑今日又去北苑当差啊?”   陆湘拿出令牌,侍卫并没有接,只是打眼一看就放了行。   从前陆湘几年都不来一次北苑,也不知怎地,今年都来了好多趟,比坤宁宫还去得多。   都怪那赵斐,多事。   一行人过了筒子河,径直进了北苑。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知道有人要来,长禧宫的院门口,今日破天荒地有小太监在值守。   “陆姑姑,稍等,主子正跟九爷说话呢,我进去通传。”   赵谟也在?   这两兄弟感情着实好。   小太监进去片刻就出来了,“姑姑,主子请你进去。”   陆湘领着人进了长禧宫,叫小宫女们在院子里候着,自己进了正殿。   赵斐和赵谟正坐在进门的那一方椅子上,赵斐捧着茶杯,一脸漫不经心,赵谟垂头半倚着椅子,看起来很是颓丧。   “主子,陆姑姑领着宫女过来了。”陈锦上前道。   赵斐啜了口茶,这才把目光转向陆湘:“姑姑果真办事牢靠,早上才传了话,这么快就把人送来了。”   他说的话里有话,明面上是说传话给皇后要宫女的事,实则是说盼夏去敬事房传的话。   陆湘替他觉得累。   这人,好好说话不行吗?非得转弯抹角的。   “主子的吩咐,奴婢们不敢不听。”   赵谟瘫在椅子上,看看赵斐,又看看陆湘:“你们俩说话怎么怪怪的。”   陆湘无意间对上赵谟的眼神,不由得脸一热,飞快将目光避开。   今日是在宫外相遇之后的第一次遇见。   那天在大街上,事出突然,自己摔得那么惨,并不多在意别的事怎么样,此时见到赵谟,想起他抱了自己一路,顿时觉得脸热。   这一百多年来,好像是头一遭与男子这般亲近?   不算不算,赵谟只是个小孩,不算男子。   陆湘一面安慰着自己,一面莫名其妙地想起赵谟在镇国公府前望着自己的眼神,分明不是小孩子会有的眼神。   不是不是,赵谟就是那种性格,对谁都好。   那天在镇国公府,他想留下自己,只是因为撞了人愧疚罢了。   “走吧,瞧瞧姑姑给长禧宫挑的人。”   陆湘胡思乱想的时候,赵斐已经撑着椅子的扶手起了身,慢慢朝殿门外走去。   这是陆湘第一次见到赵斐站起来。   往常见面他总是坐在轮椅上,看不出高矮,如今站直了,竟比陆湘还高一头,瞧着跟赵谟差不多。   虽说他瘦弱,但身板挺得很直,丝毫看不出佝偻病态。   走到陆湘身边的,赵斐轻轻晃悠了一下,像是要摔倒,陆湘下意识地去扶住他的手。   赵斐目光一瞥,冷冷道:“我又不是瘸子。”   陆湘在心里再次痛骂了自己一百遍,下一次……下一次他就算在自己跟前当场摔死也不去扶他!   她飞快缩回手,站到一旁。   椅子上的赵谟看到这一幕笑了,一跃起身,走到陆湘身边抬起手:“姑姑,来扶我。”   赵谟转眼间就站到了陆湘身边,那种熟悉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   说来也怪,从前陆湘很喜欢赵谟的笑脸,此时见他笑嘻嘻地朝自己伸手,忽然觉得他的笑实在轻浮!实在孟浪!   陆湘脸一热,迅速别过脸。   她不想离赵谟太近,勉强笑着说了声“不敢”便跟在赵斐身后出了门。   早有宫人搬了椅子出来,铺上厚厚的坐垫方才请赵斐坐下。   陆湘看着他颤颤巍巍地坐下去,恨不得他一屁股坐歪了从廊下摔下去。   这个念头一出,陆湘后悔了。 第25章   赵斐还没坐稳,忽然就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险些要摔倒。   好在陈锦眼疾手快,伸手扶了一把。   赵斐坐在椅子上,仍是连连咳嗽了几声,方才止住。旁边宫人忙端了汤水过来,闻着味儿像是川贝枇杷。   喝过止咳的汤水,赵斐方才缓和了下来。   陆湘离他很近,看着他大口喘着气,胸脯微微起伏,也看着他白皙的脸颊片刻间涨得通红,顿时内疚起来。   是不是自己咒了他,所以马上就咳了?   可下一瞬她又恼了起来。   赵斐这家伙,本就生了一张很难让人讨厌的脸,还有这样一副病恹恹的身子,他要给陆湘找不痛快,简直就是立于不败之地。   每每陆湘厌恶上他,他就咳,咳得陆湘心尖颤。   陈锦等到赵斐恢复如常后,朝院里的小宫女们挥了挥手。   “奴婢夏晚,给六爷请安。”   “奴婢结香,给六爷请安。”   “奴婢……”   院子里的小宫女们逐个报了名字请安。   她们穿着一水儿的胭脂色宫装,正值十三四岁的豆蔻之年,嫩得能掐出水,在院子里站成一溜儿,好似一排才露尖尖角的新荷,看着格外喜人。   赵斐坐在椅子上,一面喝了些川贝枇杷汤,一边漫不经心的抬起眼。   起先他咳得厉害失了行状,院里的小宫女们都看不清他相貌,这一抬眼,好几个小宫女顿时都恍惚了,正在说话的那个叫兰喜的,更是连最后一个“安”字都没说全就没声了。   趁着赵斐还没发作,陆湘出声提醒道:“下一个。”   经她这么一提醒,站在最末端的小宫女才回过神,赶忙朝赵斐一福:“奴婢熙雯,给六爷请安。”   因着犯了错,一排小宫女都低了头,不敢再看赵斐。   “都是陆姑姑亲自挑的?”   “是,若是六爷不喜欢,奴婢可再去掖庭局挑人。”   “罢了,再选也就这个样,盼夏,把人带下去,好好讲讲长禧宫的规矩,往后叫她们跟着你做事。”   他这语气,倒显得是陆湘办事不力,他宽宏大量。   盼夏颔首福了一福,冲着院子里的小宫女们一挥手,便鱼贯跟着她往边上去了。   话说得难听,好赖这差事就交托了,陆湘真怕他无事生非,微微舒了口气。   虽然她不怕赵斐,但她怕赵斐又出什么幺蛾子,别像上回那样动不动就要打人板子。   陆湘对这些小宫女暗暗抱歉,花一样的年纪,就被自己送进了长禧宫这个火坑。   “今日姑姑替长禧宫选人辛苦了,陈锦,带姑姑下去喝口茶。”   喝茶?   陆湘朝他福了一福,跟着陈锦离开了。   赵谟伸了个懒腰:“六哥,怎么你总是为难陆姑姑?”   赵斐横他一眼,冷笑道:“是她为难我。”   “是吗?我怎么没发现。上回你要打姑姑带过来的宫女板子,这回又嫌姑姑给你挑的宫女不合适,六哥,你分明就是故意为难。”   “如今宫里不知怎地,选出来的宫女都是些不持重的。”   赵谟笑了起来:“这样不好吗?坤宁宫那些宫女个个死气沉沉的,无趣得紧。”   “当心我去母后那里告你的状。”   赵谟一听,顿时更乐呵了,“好呀,你现在就去,母后可盼着你多往坤宁宫去。”   赵斐目光飘到院子里的桂树上,想了想,问道:“岳天意那边,有消息了吗?”   因着这句话,赵谟方才还明晃晃的笑意,刹那间消失了。   “没有。”   “没有也好。”赵斐道。   “六哥。”赵谟拉长了声音。   从小到大,每回他闯了祸,只要这般拉长了声音央求赵斐,赵斐一定想办法帮他弥补。   只是这一回,赵斐没有那么好好说话。   “你的亲事将近,若突然找这么一个姑娘回来,沐家人了知道了会怎么样?上回,沐霜霜也在镇国公府不是?更何况,父皇母后又会如何想?”   “父皇……父皇那么多女人,我才一个。”   赵斐看他一眼,赵谟如斗败的公鸡一般,顿时垂下头。   “我只是想找人,又没说不跟沐霜霜成亲……我没怎么她,后来我跟天意一块儿去水榭吃了她带的糕点。”   赵谟越说,心里越没有底气,声音也越来越轻了。   “那沐霜霜出生的时候,沐阁老已经身居内阁,虽不是公主,但脾性料想与公主无异。且得哄着她。”   “六哥……”赵谟望着赵斐,垂头懊恼道,“旁人都以为皇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哪里知道我们还得去哄人?”   赵斐语声淡淡:“等大事定下,就好了。”   大事……   “六哥,还好有你,若不是你,只怕母后早已对我失望。”赵谟叹道,越说越觉得沮丧,“要是你没出那场意外就好了,有你做母后的儿子,必定样样都出众,母后不必像现在这般操心,我也可以娶我自己想娶的人。”   世界上没有什么如果。   赵斐面上没有分毫动容:“别胡思乱想,没得讲那些不可能的事,先把眼前的关口过了。老九,既找不到那人,往后只当这个人从没有出现过。”   从没有出现过?   赵谟面上顺从地点了点头,心里却想,就算那姑娘的出现会让沐家不满甚至退婚,他都宁愿她再回来,再让他见她一面,一吐相思之意。   “后日母后要在御花园设宴,沐霜霜会来,你在母后跟前可别犯傻。”赵斐仍是不放心,继续叮咛。   “我知道了。”赵谟眼珠一动,忽然想到了什么,“后日的花宴,许亭然也会来,六哥,你想去见见她么?”   许亭然这个名字,对赵斐来说其实陌生得很。   他不知道,明明两个不相干的人,为何非要扯在一起说。   “母后让我过去。”   “你应下了?”   赵斐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太好了!”赵谟欢喜起来,神神秘秘地对赵斐道,“六哥,你知道吗?天意他见过许亭然,那会儿他还不知道你要跟许亭然议亲,回头跟我闲聊的时候就夸赞说许亭然是个很特别的姑娘。你想啊,天意在宫外见过平日里见的闺秀比咱们俩都见得多,许亭然能给天意留下印象,定然是个极好的姑娘。六哥,我有预感,你见了她一准喜欢。”   “是么?那我跟母后说说,让母后把许亭然赐给他。”赵斐冷冷道。   “唉,六哥,你又不是不知道天意喜欢谁。”   赵斐不置可否,因提到了岳天意,便嘱咐赵谟:“那个姑娘的事,你叫岳天意别再查了。”   “不行!”赵谟本能的拒绝,对上赵斐的眼光,赶紧别过去,嘴上依旧是不服气,“只是找找人,又不碍事的。六哥,你同天意不相熟,你不知道他的为人,虽然别人都说他是花花公子,办事很牢靠,也不会走漏消息的。”   “不是不让你查,只是叫你别让岳天意查。”   “为何?”赵谟不解的问。   “沐家已经知道岳天意在帮你找人,你叫他别找了,消息自然也会传到沐家那里。”   “六哥,还是你想得周到。我这就给天意传消息。”   赵谟说完,跟一阵风似的跑出去了。   “爷,已经把陆姑姑领到存书的地方了。”陈锦低声回道。   赵斐点了一下头,看着长禧宫的宫门道:“一会儿他再过来,就说我睡下了。”   睡下了?   这还没到午膳时辰呢,九爷能信吗?   陈锦腹诽着,顺从地推着赵斐的轮椅往后院去了。   长禧宫跟宫里大多数宫殿一样,是一座前后两进的院子。不过长禧宫里人少屋子多,赵斐又腿脚不便,日常活动就在前院,后头的宫殿都是空置着。   陈锦推着赵斐走到后院,正殿和左边配殿的门关着,只有右边配殿开着门。   赵斐示意陈锦等在外面,自己推着轮椅进了屋。   这间屋子里没有多少家具,正面的墙上摆着一架彩绘戗金花卉纹博古格,前头是一张黑漆撒螺云龙纹平头案,陆湘就坐在这平头案前翻看书稿。   听到响动,陆湘抬起头,见是赵斐,便放下书稿站了起来。   “六爷。”   赵斐目光晦暗不明地打量她一下,见陆湘神色莫名有些哀泣,默不作声到了书案前与她相对。   “坐下吧。”   陆湘依言坐下。   “这是从沈约家里找到的提纲,想是先祖留下的。”   陆湘木然点了点头。   这份提纲的确是沈平洲的手笔,最早动了编书念头之后他就着手拟写的提纲,后来几经增删,最终定下了这份提纲。提纲上将全书分为上下两卷,每一卷各有九篇,沈平洲倾尽毕生心血完成了上卷和下卷的前三篇,沈约接手书稿之后,花费几年时间完成了第四篇的大半,如今还剩下《纺织》《酒曲》《舟车》《珠玉》《锤锻》五篇。   “你要替他把剩下的做完吗?”赵斐问。   帮他?   陆湘自然想帮沈平洲。   可这件事并不是想不想帮,而是她有没有能力帮。   什么锤锻,什么舟车,她虽然认识里头的每一个字,却并不懂提纲在说什么。   陆湘摇了摇头,坦白道:“我不懂这些。”   “一点都看不懂?”   陆湘拿起提纲,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纺织》和《酒曲》能看懂一些,《珠玉》能看懂一半。”   她在宫里呆了一百多年,虽没有长什么特别的本事,但金石玉器见了太多,能知道个子丑寅卯。   “那就从《珠玉》开始。”赵斐淡淡道。   陆湘有些怨念的看向他。   编书那是士林大儒才能做的事,她不过识得一些字,看过一些话本,哪里就能编书了?   “六爷说笑了。编书这些事,您或许可以,对我来说却是不能。”   “我?”赵斐自嘲一笑,“我每日作画,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若要我来编书,只怕到我死的那天都没写完一篇。”   陆湘愣住了。   赵斐是个习惯把“废人”“没用”挂在嘴边的人,以前陆湘听他这么说,总是觉得他这个人可恶,今日听他轻描淡写地这么说,突然感到了一丝难受。   不管是沈平洲还是赵斐,他们都是比自己聪明、比自己更有用的人。   沈平洲倾尽毕生心血,留下了这套书稿,赵斐弱不禁风每日连画画都只能画一炷香,而她空有一百多年的长寿却一事无成。   短短一瞬,陆湘的思绪却已划过百年。   “可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编书。”   赵斐看着她,忽然心中一动。   “你可以先试试,成与不成,我替你掌眼。”   “真的?”陆湘没想到赵斐会主动开口说,顿时大喜,“六爷愿意帮忙?”   “我之前没帮?”   赵斐话里有话,可这话果真说得陆湘心虚。   若是他没帮忙,沈约家里的书稿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六爷恕罪。”陆湘难得地向赵斐低了头。   赵斐唇角微扬,并没有乘胜追击,难得温和地问:“你打算从哪一篇着手?”   陆湘想了想:“《舟车》和《锤锻》我是一点都不明白,另外三篇多少知道一些,我……我想试试《珠玉》篇。”   “宫里金石玉器的典藏不少,的确是更容易些。”   赵斐从陆湘手里拿过提纲,仔细翻看了一下,“沈平洲这份提纲其实给的很细,连参阅的书目都写好了,你看这三本书,璃藻堂里就有,只有这本《石经》在父皇的御书房里。你先把这三本中需要的部分摘录出来,我再想办法拿出来给你。”   他说的有条有理,陆湘也听得直点头,仿佛编书真是一件容易的事,她立刻就能挥毫泼墨完成沈平洲的遗愿。   “不过,哪些内容是我需要摘录的呢?”   赵斐看着陆湘,犹如看着一个傻子。   “当然是跟《珠玉》有关的内容。”   陆湘默不作声。   赵斐冷笑,半晌后方敲了敲书案:“你先去璃藻堂把要用到的书找齐,再来长禧宫找我。”   他放出这话,陆湘脸上方有了笑意。   “多谢六爷。”   “这提纲你抄录一份带回去看看,我也再看看。”   “好,那我现在就抄。”陆湘轻快地应下了。   提纲并不长,只有七八页,也不是满满当当都是字,想来一刻钟的时间就能抄完。   想到自己可以帮沈平洲完成毕生心愿,陆湘的心情颇为激动,若不是赵斐在场,她几乎想哼一只小曲儿。   博古架上有文房四宝,陆湘将铺满书稿的书案整理了一番,利落地取下了一副紫漆描金双鹤纹的文具匣。   皇后娘娘待两个儿子的确是没有偏袒的,这间偏殿并不常用,可这里头的家具、文具都是顶好的,便是摆在皇帝的书房里也不突兀。   一面想着这些事,一面研墨、铺纸,待压好镇纸准备誊抄时,陆湘忽然发现赵斐还杵在自己跟前看着。   陆湘道:“六爷,我手脚慢,您不必在这里等着,我抄完了自行离开。”   这是在赶客吗?   赵斐眼角一抽,似是不悦,然而一个字都没有说,转身就走了。 第26章   夏天是御花园一年中最热闹的季节。   春天和秋天花种较少,虽然经过园丁的精心培育,别有韵味和风姿,到底太含蓄了些,比不得夏季热情奔放。冬季更不必说,树上都是挂的绢花菱花,姹紫嫣红皆是虚幻,哪里能与夏天相提并论?   今日皇后开了赏花会,除了各宫娘娘小主,还有宫外的命妇和姑娘,平日清雅的御花园,一下就热闹起来了。   陆湘从前很少凑这样的热闹。   这种宴会,虽说吃喝比平日好些,可说来说去都是那么几句话,要么夸赞某夫人有福气,儿子争气闺女乖巧,要么就是夸赞某姑娘漂亮水灵,求亲的人指定踏破门槛。   但赵斐要陆湘到御花园来,陆湘就只能今日过来。   编书的事还指望赵斐,陆湘可不敢得罪他。   昨日赵斐叫盼夏过来回话,说今日到御花园里碰面商议编书之事,陆湘赶紧依着他的吩咐到璃藻堂把与《珠玉》篇有关的三本书找齐了。今日巴巴地捧着书来了御花园。   谁知一进御花园,还没看到赵斐在何处,就被崔直抓到钦安殿陪坐了。   陆湘到的并不早,这会儿钦安殿的正殿中已经坐了十来个人。   “娘娘。”陆湘上前问安。   皇后笑道:“难得见你到御花园来凑热闹,今日好生逛逛。”   旁边有一贵妇打量着陆湘:“这位姑姑面生得紧,也是在坤宁宫当差的么?”   “陆姑姑是敬事房的大宫女,专为本宫排忧解难的。”皇后道,“陆湘,这是沐夫人。”   沐阁老的夫人?   这沐夫人面如银盆,双目炯炯有神,天生的福相。   陆湘恭敬道:“问沐夫人安。”   这沐夫人并未托大,反是起身将陆湘扶起:“姑姑不必多礼。姑姑在敬事房为娘娘当差,劳心劳力的,本该我们来拜见姑姑的。”   “沐夫人说笑了。”   皇后大笑起来,“若是别人,的的确确是说笑,陆姑姑么?本宫真是离不了她,当得起你们一赞。”   这话一出,殿里其他夫人也纷纷站起身朝陆湘一拜。   陆湘只得一一拜过、谢过。   她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一套,若只聊天说话也就罢了,你一拜我一拜,你问个安我道个好,当真是没完没了了。   陆湘打着笑脸跟众人一一应承,御花园的赏花宴她从前参与过不少,不过那都是跟旁的人,很多人已经作古化仙,今次到钦安殿的这些夫人,几乎都是头一次见到陆湘。   原本一个姑姑并不值当她们如此热络积极,但见皇后对陆湘如此看重,为了讨皇后欢心自然个个都过来跟陆湘掰扯几句。   正觉得脸笑得快要僵住的时候,底下人来回话:“娘娘,几位爷下了学,过来给娘娘请安了。”   皇后问:“老六来了吗?”   “六爷也在。”   皇后脸上方露出个舒心的笑意:“快叫他们进来。”   片刻后,宫人便领着四位皇子进来了。   四位皇子都是十七八的年纪,正值风华正茂,看着无比赏心悦目。赵家的皇位传到这一代,早已是根基稳固,除了正宫皇后,后宫的嫔妃大多并非出自权臣猛将之家,而是凭借姿色才貌获宠,因此,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们在相貌上皆是不俗,七皇子剑眉星目英气逼人,八皇子温雅清贵秀美比竹,九皇子则是俊逸张狂不拘一格。   当然,论相貌,最出类拔萃的还是赵斐。   他今日穿着大红纻丝的圆领袍,前胸两肩皆绣着四团龙纹样,腰间一束玉带,一扫平日的落寞病态,将他整个人衬得极为英挺。   甫一出现,立即吸走了殿内所有人的注意力。   陆湘也不例外。   不过,陆湘与其余人不同,她并非为赵斐妙绮无双的相貌锁吸引,她的注意力,全在赵斐的腿上。   赵斐竟然没有坐轮椅。   素日他惯坐轮椅,陆湘所见,不过偶尔起身走两步,今日见他从殿外走来,竟似完全没有用轮椅。   想想也是,他本来就不是瘸子,只是因为太过虚弱,为了节省体力方才坐轮椅。   今日要到御花园的宴会上亮相,所以摒弃了轮椅,自己走路。   这家伙是想在贵妇贵女跟前大出风头吗?   “赐坐。”   四位皇子还未请安,皇后便命人赐坐,爱子之心溢于言表。   宫人很快搬了四张椅子过来,对七皇子和八皇子来说,这还是他们头一遭在皇后跟前坐着回话。   “母后金安。”   “今日是游园,母子间不必拘着那些俗礼,且自在些。”   “多谢母后。”   皇后依次跟四位皇子寒暄,正说着话,外头宫人来传,说姑娘们赏花回来了。   陆湘知道,重头戏来了。   今日这场赏花宴,为的就是让四位皇子跟相中的闺秀彼此相看。   “快叫她们进来,逛了那么久,坐下喝口茶。”   宫人应声退下,很快便领着七个花儿一样的姑娘进来了。   走在最前头是一个一袭鹅黄色衫裙的少女,明眸皓齿,俏丽动人。陆湘见她身上衣饰打扮尽皆上品,料想这就是今日花宴最重要的客人沐霜霜。   “臣女恭请皇后娘娘金安。”姑娘们齐齐拜礼。   “方才就已经问过安了,怎么又问安,你们呀,只管把这里当做自家后花园一般,要玩什么、吃什么尽管说。”   皇后一派慈母风范,招呼好姑娘们之后,又跟四位皇子说起了话。   只不过片刻功夫,殿中的姑娘们就已经清楚了四位皇子的身份。   姑娘初时目光都落在赵斐身上,片刻后各自移向了别处。   只有两个人仍然盯着赵斐。   一个站在那黄衫子少女的身边,杏眼桃腮,眉眼有些眼熟,另一个则站在最边上,身上的粉色衣饰跟殿中少女比起来朴素许多,眼睛大而有神,看起来颇有英气。   这两个,哪个是皇后选给赵斐的姑娘呢?   陆湘审视了一番,仍旧猜不出。   “两个月不见,霜霜出落得越发水灵了。”   那个黄衫少女果然是沐霜霜。   皇后今日已经夸赞了四个姑娘水灵了。不过这沐霜霜是她未来的亲儿媳,这声水灵当是发自真心。   “多谢娘娘赞赏。”沐霜霜走上前拜谢。   “快起来,说了只当自家人聊天,不必拜来拜去的。我有个簪子跟你今日的衣裳很配,鲜花赠美人,给你戴最相宜,崔直。”   崔直很快捧了托盘上前。   那托盘上却摆着两支簪子,一支点翠金钗,一支莺羽珠钗。   皇后看了一眼托盘,拿起那支莺羽珠钗。   “霜霜,来。”   沐霜霜走到凤座前跪下,含笑低下头。   皇后亲自给她簪上了莺羽珠钗,四围立即发出了赞叹声。   “当真是相得益彰,锦上添花。”   “这珠钗简直像给霜霜姑娘定做的一般。”   一片赞叹声中,沐霜霜脸庞微红,偷偷朝赵谟看去。   然而赵谟并没有看她,反是在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身上的佩玉。   “霜霜,还不快给娘娘谢恩。”沐夫人见女儿在凤座前发呆,只得出声提醒。   沐霜霜回过神,将头埋得更低:“臣女多谢娘娘恩典。”   “快起来吧。”   待沐霜霜站回原位,皇后方拿起了托盘上的另一支点翠金钗。这金钗通体金黄,上头的翠羽翠蓝雪青,颜色鲜活,宛若翠鸟乍现,乃是点翠中的珍品。   “这簪子是今年御用监呈上来的,点翠只得这一件东西,本宫非常喜欢,日常也舍不得戴。”   众人的目光皆被这点翠金簪吸引,沐霜霜方才那支莺羽珠钗已经极是珍贵,而这点翠金簪显然更加贵重。   “亭然。”   皇后口中唤了一个名字。   然后那个站在角落的粉衫姑娘走了上前。   “娘娘。”   “来。”皇后温和地朝她示意。   那姑娘显然有些惶恐,然而迅速镇定下来,跟沐霜霜一眼跪在凤座前。   皇后捧着她的脸颊,替她戴上了这支点翠金钗。   “娘娘,这金钗实在太贵重了,臣女愧不敢当。”   感受到周遭目光的灼热,许亭然垂眸道。   “一支金钗而已,往后你多往宫里来,本宫这里还有很多好东西要给你呢!”见许亭然不语,皇后笑道,“怎么?不想来陪我这老婆子说话?”   “臣女不敢。”许亭然急忙摇头。   旁边沐夫人哈哈笑起来:“这姑娘第一次进宫,见着娘娘想必是紧张,往后多来几次,熟悉,便知娘娘是最可亲的人了。”   殿中其他人,皆以为皇后当众让许亭然压了沐霜霜一头,定然会引来沐家人的不满,却没想到沐夫人抢先开口打圆场。   有她开这个头,其余人也都打开了话匣子,夸赞起许亭然来。   “罢了,该说的话都说了,该赐的东西也都赐了,你们自去御花园里玩耍,留我们这些老人家说话就是了。”   皇后既发了话,姑娘也都饮过茶吃了点心,起身往御花园去了。   “你们四个素日用功读书,难得清闲,出去逛逛,不必在这屋子里憋屈着。”   赵谟道:“不憋屈,儿子就喜欢陪母后说话。”   “母后有这么多人陪,可没空跟你说话。快去快去。”   皇后的意思显而易见,是想让几位皇子跟姑娘们在园子里逛逛,说几句话。   但不知怎么地,四个人看起来都不是那么热络,皇后几番下过逐客令,方才起身往花园里去。   赵谟很自然地朝赵斐伸手,赵斐并没有理他,自顾自地站起来。   陆湘撇了撇嘴。   许亭然的母亲也在钦安殿里喝茶,赵斐这般逞强,定是想在准岳母跟前留下个好印象。   正腹诽着,已经走到殿门口的赵斐忽然回过头,状若无意地朝陆湘看了一眼。 第27章   看……看什么?   一对上赵斐的目光,陆湘本能地不爽,旋即想起正事来:赵斐这是要她跟去园子里说事?   也是,钦安殿里这么多人,哪里能谈书稿的事。   陆湘瞥了一眼皇后,又扫了一眼殿中的贵妇们,脚步轻轻往后挪着。   正挪动着,身边有人轻咳了一声。   陆湘心中一凛,回过头,见是崔直望着她笑。   “我……”   她刚张了嘴,崔直便低声道:“姑姑去吧。”都是宫里的老人,崔直素知陆湘的性格,在这种场合呆不惯。   有崔直照应着,也不怕皇后找人。   陆湘这才踏实地转过身,从钦安殿的侧门出去了。   贵妇们都聚在钦安殿里陪皇后说话,御花园里都是小年轻,气氛的确是松快了许多。   陆湘打眼一望,见赵谟和七爷、八爷坐在浮碧亭里喝茶,姑娘们散落在园子各处赏花,浮碧亭外边有一抹娇艳的鹅黄色身影。   沐霜霜这姑娘还挺积极主动的。   陆湘沿着御花园走了一圈,都没瞧见赵斐的身影,正寻思着他是不是拜完皇后就回北苑了,忽然脑中灵光一现。   璃藻堂……对,说是要谈书的事,自然是在璃藻堂最好。   陆湘匆匆折身而返,从浮碧亭边上路过,钻进了璃藻堂。   “洪安,刚刚走过去的是陆姑姑吗?”   “是。”   方才出了钦安殿,六哥没有过来喝茶,径直去了璃藻堂,姑姑在御花园里晃悠了一圈,也去了璃藻堂,她是去找六哥吗?或者说六哥在那里等她?   赵谟有些好奇。   六哥不是一直不太喜欢姑姑么?什么时候他们这般要好了?   “老九,听说镇国公府新买了一批西域马,你去骑过了吗?”八皇子赵温饶有兴致的问道。   西域马……他的确是试过了,头一回骑就在大街上撞到了她……   为什么那次一别就再也找不到她?   赵谟的手突然握拳,重重打在桌子上。   八皇子顿时变色,七皇子见状,谨慎地问:“九弟,你怎么了?”   “无事,你们慢慢坐吧。”   赵谟说着就起身离开了浮碧亭。   他一走,赵温亦是一拳捶在了石桌上。   “老八,他年纪小……”七皇子赵泰劝道。   赵温脸上戾气横生:“我不过比他大俩月。我只是不服气,都是没娘的孩子,怎么他就比我们俩高一等了?”   赵泰默然,不再劝解,只是喝着茶。   赵温和赵谟一样,幼年丧母,两个人都是同岁。赵斐是冰湖落水半年之后,赵温和赵谟是被一起被带到坤宁宫的。皇后连问都没有问一句,只是扫了一眼,就让人把赵温抱走,把赵谟留在了坤宁宫。   此后赵温被生育了二皇子、四皇子的韩德妃养在了永寿宫,自此跟赵谟的命运天差地别。   赵谟并不知自己走后浮碧亭里的暗流涌动,信步走到御花园中,想离开,怕皇后生气,不走,又不知道做什么,六哥跟陆姑姑在璃藻堂,过去找六哥,六哥会不会不高兴?   “九爷。”一个又娇又软还微微颤抖着的声音。   赵谟回过头,见沐霜霜站在自己身后。   沐霜霜今日的确十分水灵,鹅黄色的衫子,青丝规整得梳成百合髻,只簪着皇后赐的莺羽珠钗,空灵得像一只黄鹂鸟。   那天在大街上,那姑娘也是穿得鹅黄色的衣裳。   她跟沐霜霜虽然一样的朝气蓬勃,但沐霜霜比她稚气得多,她是……仙气。   “九爷?”赵谟一直呆呆的,沐霜霜忍不住再喊了一声。   “沐姑娘。”赵谟终于收回了思绪。   沐霜霜手里绞着帕子,低头抿唇,声音似蚊子般:“九爷要找的人找到了吗?”   找的人?   她在问自己有没有找到景兰?   想到赵斐对自己的嘱咐,赵谟勉强笑了笑:“我找谁了?”   沐霜霜猛然抬起头,一脸的焦急:“就是九爷在大街上撞到的姑娘。我……我听玉儿说,九爷一直在找她。”   原来是岳天玉在给沐霜霜传递消息。   六哥说得没错,岳天意是可靠,但让镇国公府的人插手,必然会走漏消息。   有了那日赵斐教的话,赵谟心下坦然,将那一套说辞徐徐讲出来:“岳天意还在找人么?撞到人的不是我,是岳天意。想来他担心撞死人了,所以才一直找那姑娘,怎么这事跟我扯上关系了?”   “九爷都不知道镇国公府在找人?”沐霜霜问。   赵谟点头,看着沐霜霜欣喜的脸庞,心里有些难受。   虽然他不喜欢沐霜霜,可是也不想这样骗她。   “六哥在等我,我先走了。”抛下这句话,赵谟便匆匆离开了。   ……   璃藻堂。   值守的两个太监都站在门口,显然是被人撵了出来。陆湘进了门,便往右走去。   堂中靠右的地方摆了一排桌子,上头有笔墨纸砚,供人抄录只用。   绕过最后头的一排书架,便见一个人背对着自己坐在那里。   都说赵斐孱弱无比,此时他坐着,腰板儿挺得很直,除了清瘦些,丝毫看不出什么病态。   “六爷。”   赵斐没有回头,轻轻说了声“坐”。   陆湘坐到了他的对面。   “书你都带过来了?”   陆湘点头,将昨日她在璃藻堂找出来的两本书摆在桌上。   赵斐拿起了其中一本,飞快地翻了起来,每隔几页就在书角下折一下。   “这是……”   “折过的这一页你都摘录出来。”   “知道了。”   赵斐飞快地折书角,陆湘帮不上忙,一时无话。等到赵斐翻了小半本书,方才抬起眼看向陆湘:“没事干?”   陆湘被噎得说不出话,这不是在等他折书么?要她干什么?   “姑姑帮我个忙吧。”   陆湘不想帮他,但赵斐此刻正在帮陆湘,想拒绝实在无从说起。   “六爷请说。”   “你去园子里把许亭然带过来。”   许亭然?   未婚妻?   虽然人家早晚是你的,现在就把人带到璃藻堂来私会不合适吧?   陆湘倒是不介意赵斐找人私会,但是赵斐要让她把人带过来私会……不过,想一想赵斐那身子,陆湘觉得,他应该打不过许亭然,便是想为非作歹,也是有心无力。   如此一想,陆湘便释然了:“是。”   御花园里,姑娘们都三三两两的聚在一块儿赏花,陆湘出了璃藻堂没多远,就看见许亭然跟另一个姑娘在堆秀山前头说话。   陆湘走过去,两个人立即认出她是陪在皇后身边的姑姑,恭敬地朝陆湘行礼。   见陆湘看着许亭然,另一个姑娘识趣地往边上去了。   “姑姑,娘娘有什么旨意吗?”许亭然头上簪着皇后的翠羽金钗,别说,她的气质真压得住这金钗。   陆湘本来没想好要怎么跟许亭然说,见许亭然如此问,顺着她的话道:“你跟我来。”   许亭然不疑有他,跟着陆湘往璃藻堂去了。   走到门口,陆湘顿住脚步。   “姑姑,怎么了?”许亭然问。   陆湘看看四周,见附近没有什么人,这才低声道:“六爷在里边。”   “六爷?”许亭然的脸迅速红了。   陆湘不忍心直接哄她进去,便道:“这不是娘娘的旨意,只是六爷想跟你说句话,你若想听就进去,你若不想听我进去回个话就是,不打紧的。”   许亭然涨红了脸,不知在想什么,不时往旁边瞥一眼。   “你不必担心,我会在这里守着,旁人不会知道的。”   “那我……”   陆湘看得出,许亭然是想进去的。   毕竟,赵斐对这些小姑娘的杀伤力她心里有数。   平时坐在轮椅上就已经惹得宫女们难以自持了,更何况今日站了起来,更是丰神俊朗、端丽无匹。   “进去之后往右走,走到头儿就能看到他了。”   许亭然嗯了一声,红着脸进了璃藻堂。   陆湘站在门口,想离开,又觉得人是自己带过来的,万一出点什么事,担待不担待另说,起码心里过意不去。   “姑姑,你站这儿干嘛呢?”   赵谟的声音。   陆湘本能地回头,然而赵谟站得离她太近,刹那间又让陆湘回想起那日被他抱着的情景。陆湘迅速别过了目光。   “姑姑,你怎么脸红了?”   脸红了吗?   陆湘不知道红不红,只知道脸颊确实发烫。   “刚才在日头底下站久了,热得慌。”   “那就别在外头站了,进去吧。”赵谟说着就抬脚进去。   赵斐在里头私会许亭然,对赵谟来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若是赵谟这么冲进去,许亭然很可能就没脸做人了。   陆湘急忙伸手拉住他。   她本来拉的是赵谟的袖子,赵谟冷不丁一抬手,陆湘的手就滑下去,正好落在他掌心里。   “姑姑?”   陆湘飞快地把手缩了回来。   “九爷,里头六爷在跟人说话,你还是先别进去。”   “许亭然吗?”   陆湘诧异地看向赵谟。   “我方才就看见姑姑带着许亭然过来,走,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不行!”陆湘还来不及阻止,赵谟反手一拉,攥着陆湘的手就进去了。   璃藻堂不大,只有寻常宫殿的一半大小,进门之后,赵谟便放低了声音问:“他们在哪儿?”   陆湘摇头不语,想把手拿回来,但赵谟并非虚拉着她,而是握得实实在在的。   因察觉到陆湘在动,赵谟猛然停下脚步转过来。   陆湘差点撞到他怀里,还好她反应极快,另一只手扶住旁边的书架稳住了身形。   “姑姑,他们在……”   “嘘。”陆湘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赵谟朝她眨了眨眼睛。   陆湘拉着他的手往最里头走,隔着两排书架的时候停下了脚步。   她拦不住赵谟,只盼着许亭然和赵斐不要发现他们。 第28章   “……你知道母后为什么要赐你簪子么?”赵斐的声音从书架后头穿过来,如往常没有一点起伏,不带一点悲喜。   陆湘没听到他们前头说了什么,光是听到这问话,就感到有些不妙。   原以为他是把许亭然喊过来说几句悄悄话,诉几句衷肠,可这话怎么听着怪怪的。绵绵的情意没听出来,倒是闻到了几分鸿门宴的气息。   赵斐要干嘛陆湘是管不着的,但许亭然是陆湘拉过来的。   倘若赵斐说什么难听的话让许亭然哭了……不,以陆湘对赵斐的了解,他一定会说难听的话!   该怎么办?冲进去打断他们的话吗?   不行,那样会得罪赵斐,万一,万一赵斐没想说什么难听的话……   “你是不知道,还是不想说?”许亭然一直没答话,赵斐又开了口。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娘娘赐我簪子的缘故,六爷应该明白,为何明知故问?”   许亭然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陆湘听完这句话,突然对许亭然欣赏起来。   赵斐很擅长在言语间对人施加压力,许亭然第一次进宫,突然被喊过来面对这样的质问,竟然还能反问回去。   皇后娘娘果然是心疼赵斐的,替他选了个不错的姑娘。   可惜他……哼……竟然这样对人家说话。   “你能这么问,我倒是松了口气,”赵斐似乎轻笑了一声,“今日请你过来,是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又想叫人办事?   一天到晚的,竟想着指使别人。   “六爷请说。”听得出,许亭然渐渐平静下来,说话的速度也和缓了不少。   “如今母后并未将事情挑明,过几日料想她会遣人到你府上询问,等到人来的时候,叫你的父母回绝吧。”   “我父亲不过四品,哪里敢回绝宫里的人?”许亭然想是听到赵斐这样混账的话,有些气愤,语气急了起来,“六爷既然不喜欢我,自去回绝了娘娘。”   姑娘说得好!   陆湘在心里暗暗叫绝,止不住地在心里帮许亭然怼道:你不乐意你不肯去说,就知道叫别人说,你以为你是谁啊?天下好事都叫你占了!你长得好看别人就得让着你么?   “如果我从来没有回绝过,以你爹的区区四品官位,你又怎么能进宫呢?”   什么意思?   他的意思是他已经在皇后跟前回绝过这门亲事了么?   不,他不是这个意思,他的意思是因为他回绝过前头很多出身好的姑娘,   陆湘琢磨出言外之意后,心里的火又蹿起来了。   好你个赵斐,你这是话是在说人家许姑娘出身低,靠你的拒绝才捡了漏有机会当王妃!   “六爷的意思我明白了,等回家会禀明父母。这翠羽金钗,请六爷替我还给娘娘。”   叮当的一声脆响,是许亭然把金钗扔到桌上了。   扔得好,最好扔到赵斐脸上去!   最好……再扇他一巴掌。   反正他那副身子,想还手是不可能的。   陆湘很想看看,他那张白皙的俊脸印上一个手掌印是什么样子。   正想得美,身边的赵谟突然说了声“不好”,陆湘还来不及问,就听到匆匆脚步声。   她顿时明白了,许亭然不熟悉璃藻堂,没有沿着最近的道往门口走,不知道怎么地脚步离他们站的书架越来越近了。   赵谟反应极快,迅速做出决定,拉着陆湘的手往另一边避去,然而不巧的是,许亭然在书架之间转晕了,他们刚过两排书架,就跟许亭然正面碰上了。   陆湘缩在赵谟身后,不敢吭声,也不敢去看许亭然。   赵谟到底脸皮厚些,当场撞见也无甚反应,伸手一指:“门在那边。”   许亭然转身便往赵谟指的方向去了。   她一走,赵谟和陆湘才稍稍松口气。   “看戏呐?”   里头传来赵斐的声音。   知道瞒不过去了,赵谟只好嬉皮笑脸的走过去。   陆湘不想过去,但想着自己的书稿还在赵斐手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会儿有赵谟在,含糊过去就得,省得事后赵斐单独找自己的茬儿。   “六哥,你看什么书呢?”   “一些杂书。你呢?找什么书?”   “我……”   赵谟支吾着不吭声,赵斐道:“我看你不是来看书的,是来看戏的。对吗?陆姑姑?”   这家伙,不舍得骂自己弟弟,就拿陆湘出气。   陆湘道:“六爷没说不让人进来。”   他确实没说,怪不到陆湘头上。   赵谟倒是机灵,见着桌上那只翠羽金钗,迅速将话头岔开:“六哥,这金钗你打算如何处置?难道真要还给母后?”   “这又不是给我的,我如何处置?”赵斐答得一派自然。   “怎么不是给你的?是你叫许姑娘还给你的啊。”   就是。   陆湘在心里附和道。   “看来你们这戏看得不够仔细。”   阴阳怪气。   陆湘再次腹诽,在心里冲赵斐狠狠翻了一个白眼。   “母后赐的东西,她扔在这里,也算向母后表明她的态度。”   表明不想嫁给赵斐的态度吗?   可若是皇后不知道赵斐故意激怒许姑娘的话,见许姑娘做出这样的举动,定然会迁怒于她甚至她的家人。   阴险毒辣。   陆湘在心底对赵斐一锤定音。   “六哥,你真不想娶许姑娘?”赵谟问。   赵斐轻飘飘看着他:“那你娶了?”   “不用了。”赵谟答得干脆。   这两人……陆湘真是迷惑了。   要说之前没见过许姑娘,只知道出身四品官员之家,算不得身份贵重,但方才在旁边躲着看了那么久的戏,便知她是个进退有度、大气端庄的姑娘。   这么好的姑娘,赵斐不识货也就罢了,怎么赵谟都答得那么干脆,丝毫不帮她讲句话呢?   想想皇帝对沐贵妃的痴迷,陆湘想,男人都是肤浅的东西。   什么内在,什么出身,都不重要,不漂亮的,他们都不要。   不过提到漂亮……陆湘倒是很好奇,赵斐到底要找个多漂亮的,放眼后宫,陆湘还真找不出谁能比他漂亮。沐贵妃,美当然是很美,但是赵斐实在太瘦实在太过病弱,沐贵妃美得太有侵略性,与他并不相配。   “拿走。”   赵斐合上书本,将两本书叠在一起往前一推。   因他看了过来,陆湘这才理好杂乱的思绪,将书接了过来。   看到页缝里折好的书角,陆湘心里头对赵斐的那些腹诽又化作了敬佩。   这人厉害起来,当真可以一心二用,她和赵谟躲在旁边看戏的时候,赵斐一面跟许亭然说话一面不耽搁手上的事把书页全折好了。   他在帮自己,自己反倒一个劲的腹诽他。   好像……确实有点说不过去。   “多谢六爷。”   赵斐似乎从这短短的四个字之中听出了柔软,鼻子一皱轻哼了下。   陆湘怕他又说什么,抱着书,飞快地离开了璃藻堂。   赵谟看得目瞪口呆。   陆姑姑跟六哥方才那个眼神交流,也太奇怪了吧   “六哥,你今日不止跟许姑娘私相授受,还跟陆姑姑鸿雁传书,你这……口味是不是太重了?”   赵斐漫不经心地看向赵谟,唇边只是哂笑,反唇相讥道:“有在这儿跟我啰嗦的功夫,不如去御花园陪着沐霜霜赏花。”   提到沐霜霜,赵谟脸上轻快的表情顿时一扫而空。   他轻轻一跳,背对着赵斐坐在桌子上。   “我不去,我宁可呆在这儿。”   “又怎么了?她说什么让你不高兴的话了?”   “没有。她没惹我。”   “那你怎么了?”   “我自己惹自己。”赵谟说完,叹了一口气,“六哥,你叫许亭然拒婚,母后会不会迁怒她呀?”   赵斐伸手敲了敲书案,笑了一下:“她会跟母后解释的。”   “以她的出身,拒婚之后再也没机会见母后了吧?”   “我不是说她。”   “那你是……”赵谟恍然,“陆姑姑是母后的心腹,肯定会跟母后解释。难怪,你要让陆姑姑把她找过来。”   六哥果然想得周全。   要是直接跟母后说拒绝,母后只会习以为常地继续为物色下一个妻子。   “六哥,要不你帮我想想法子,让沐霜霜也去母后跟前拒婚。”   赵斐沉下眼眸:“你还在想你的景姑娘?”   “六哥,你知道吗?她不想让我找到她。可能,她根本就不姓景!”   的确。   从赵斐第一天知道这个故事的时候,就已经料到了。   赵谟从桌子上跳下来,坐到赵斐身边,眼巴巴地看着他,“六哥,你说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也不知道。据我判断,她的确不想跟你有所纠缠,但我又觉得,你还能遇见她。”   听着赵斐的分析,赵谟重新浮出了笑容。   “六哥,你说的,我都相信。”   “你打算就这么一直躲着沐霜霜?”   赵谟摇头,过了一会儿,像是想到了什么,“六哥,你帮我出个主意吧,叫霜霜把母后赐的珠钗拿回来么?让她知难而退?”   “她不是许亭然,她的爹也不是四品京官。”   赵谟沉默了。   “母后辛苦了这么多年,为了什么?你要忍,等到了哪一天,你就能像父皇一样,想宠谁就宠谁。”   “六哥,”赵谟忽然道,“你知道吗?我现在忽然有一点明白父皇了。”   “怎么说?”   “我不明白母后那么贤惠,父皇为什么还要那样宠沐青青,伤母后的心。更何况,沐青青本来是给四哥说的亲,父皇竟然不顾伦常抢了四哥的未婚妻,实在是……”   “现在呢?”赵斐问。   赵谟笑了一下,神色骤然变了:“现在我懂父皇的感受了。如果是她,不管她是四哥的未婚妻还是谁的结发妻,我都会抢的。”   赵斐眸光一闪,没有说话。   谁的都会抢?   弟弟,果然是长大了。   赵谟机敏,扭头就捕捉到了赵斐的眼神,眼睛动了动,终究什么都没说。   六哥和母后都是他最亲近的人,自问绝不会亏待他们。   但假如六哥想要景兰,他不会让。 第29章   “六哥,回北苑吗?”赵谟问。   他不想骗六哥,也不想对六哥说实话伤了兄弟感情。   这件事不要再谈最好。   赵斐摇头:“这么早回去,母后会不高兴。既然出来,索性多坐会儿。”   “你在这儿坐着,母后能高兴?”   “那我们出去呆会儿。”赵斐说着,撑着桌子站了起来。   赵谟见他颤颤巍巍地,忙去扶他。   “外头亭子里都是莺莺燕燕的,咱们去哪儿坐?”   赵斐想了想,“去御景亭。”   御景亭是御花园里最高的地方,每年重阳,帝后若是没有出宫,便会登上堆秀山,站在御景亭里寄思。站在亭子里,可以俯瞰到钦安殿的金顶,与玄武门城楼遥遥相望。   “那么高……”赵谟想说那么高你能爬上去么,话到嘴边换成了,“也好,高就清净。”   看出赵斐并没有想让自己扶着走的意思,赵谟放慢了脚步,跟在他后面,生怕他一不留神就摔倒了。   赵斐走了几步,顿住,转过身,“过来。”   赵谟只好老老实实走过去,跟赵斐并肩走着。   璃藻堂里层层叠叠的书架,将御花园里热闹隔绝开来。坐在里头一点声音都听不到。等到出了门,不知嘈杂声,连着外头的热浪一起袭来,赵斐和赵谟都忍不住皱了皱眉。   “六哥,在你的长禧宫呆惯了,如今我愈发不喜欢这种热闹了,吵死了。”   “我可以这样,你可不行。”   赵斐和赵谟原打算从璃藻堂出来,沿着御花园的墙根走到堆秀山去,谁知他们俩刚走了没多远,就“撞见”了沐霜霜和岳天玉。   “六爷,九爷。”沐霜霜脸上表情似乎别扭着,倒是岳天玉大大方方地向两人行礼。   赵谟顿时有些不自在。   倒是赵斐浑不在意地点了头。   岳天玉看着赵斐,大方问道:“六爷,我家新养了一些西域马,九爷已经来玩过了,什么时候你也过来瞧瞧。”   “我的病你知道的,哪里能骑马?改日叫老九再去陪你们吧。”赵斐淡淡道。   岳天玉目光微微有些失落,却丝毫没有退缩,继续道:“京城里没什么好玩的,我也不是叫六爷去国公府。我家西山马场很大,这时节比京城凉爽许多,也不必骑马,只是避暑就是极好的。六爷九爷若是想去,派人来镇国公府说说,叫我哥安排就是。”   赵谟若有所思道:“去西山玩玩也不错。”   “正是如此,我娘下月初预备带我和哥哥去西山避暑,那边吃得用得什么都不缺,只管过去好好玩便是。”   赵斐点头道:“如今天气渐热,你过去避暑,也可同岳天意骑马打猎,确实不错。”   赵谟当然想出宫小住,若是有镇国公夫人同行,母后那边必然好说话得多。   不过……   赵谟的目光在沐霜霜身上飞快地闪了一下。   岳天玉自幼便与自己和六哥相熟,跟他们说话一直是这般随意的,但岳天玉特意带着沐霜霜过来说,莫非这次去西山,沐霜霜也要去?   如果她要去,赵谟就没那么想去了。   “近来功课紧,能不能去还得问问师父,回头若是有戏,我再同天意商议。”   岳天玉点了点头,眼睛依旧看着赵斐。   赵斐浑似没有看到一般,径直往前头堆秀山去了,赵谟有样学样,朝着岳天玉点了下头,便匆匆跑开了。   “玉儿,你说他会去吗?”沐霜霜问。   岳天玉喃喃道:“他好像不想去。”   “那怎么办?”沐霜霜顿时急起来,“我才说服娘亲让我跟你一起去,要是九爷不去,我也不想去了。”   “你说九爷啊?”岳天玉回过神。   沐霜霜不解道:“你以为我说谁?”   岳天玉没有作声。   “你说六爷?”沐霜霜撅嘴道,“来时我便跟你说了,六爷这身子,出北苑都困难,又怎么可能去马场?”   岳天玉顿时有些不高兴,“六爷不是不能出门,是他喜欢清静。”   沐霜霜不以为然。   岳天玉不想再跟她说话,转身便走了。   ……   “姑姑又去璃藻堂拿书了?”见陆湘捧着书回来,玉漱朝她一福。   陆湘含糊道:“近来事情少,多些功夫看闲书。”   玉漱点了点头。   “有事?”   “先前雪瑶姑娘来找姑姑,因着姑姑不在,我陪着她说了会儿话。”   今日赵谟在御花园里游玩,长信宫的宫人想必都得了空。   见玉漱话里有话的模样,陆湘心下有了计较。   “跟我来。”   “是。”玉漱应了声,跟着陆湘往她屋里走。   等进了屋,陆湘放下书,招呼玉漱坐下。   “雪瑶说什么了?”   “她说姑姑交给她的差事没办好。”   “没办好?”陆湘听懂了言外之意,“九爷对她不满意?”   “这她倒是没明说,但她就是看起来很伤心,我问她,她也只是说难受。”   雪瑶当初求了去长信宫的差事,如今说差事没有办好,必然是跟赵谟有关。   “姑姑?”   陆湘收回思绪,道:“雪瑶素不是这样多愁善感的性子,所以我有点奇怪。”   像是猜出了陆湘的意思,玉漱道:“今日雪瑶妹妹过来的时候,像是很伤心失落,大概也是因为这个,我问了几句,她便哭起来了。”   哭了?   怎么越说越不像在说雪瑶?   雪瑶素来喜言爱笑,只有她把人说哭了,哪有她找人诉苦的事?   可从另一个角度想,若是连雪瑶这样刚强的个性都哭起来了,看起来真像是发生了什么了不起的事。   陆湘原想着趁着今日赵斐把该抄录的内容摘出来了,开始抄录,听到雪瑶这事,又不能当成没听到。   玉漱似乎瞧见陆湘眸中的疲态,道:“很快就是午膳的时间,雪瑶姑娘既已经回去,姑姑不如用过午膳小憩一会儿再去北苑。”   “也好。”   “我去帮姑姑取午膳过来。”   的确是累了。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跟赵斐打交道,陆湘都觉得心力俱疲,好似做了什么累极了的事。   明明他一个废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偏他轻飘飘的几句话就能搞得人心惶惶的,甚至连他的一个眼神,都能搞得陆湘紧张不已。   陆湘活了一百年,如今玩心机居然玩不过一个臭小子,想到这里陆湘就觉得来气,就觉得窝囊。   也不知怎么地,刚刚还在为雪瑶担心,一想起赵斐,就把雪瑶的事跑到九霄云外了。   等到玉漱端了午膳,方才回过神。   宫中饮食皆有定例,陆湘这样的高级女官,午膳可得一肉一蔬一汤,今日送过来的是茄汁鸡丁、八珍豆腐和口蘑汤。   陆湘用了饭,想到榻上躺一会儿,谁知这一觉睡得死沉死沉的,自己根本醒不过来,还是被前来送晚膳的玉漱叩门吵醒的。   玉漱一片孝心,陆湘只好开始用晚膳。   晚膳比午膳的份例少一些,但是呈过来的不是白米饭,而是一碗稠稠的山药鸡茸粥。   明明下午只是睡觉,陆湘竟也饿了,连菜带粥吃了个精光。   这回用过,她是真的又精神又饱足,想到去北苑反而觉得正好消食。   捡了斗篷便出宫了,如今她领着北苑两位皇子的司寝事,去北苑极是寻常,玄武门的人见着她,连腰牌也不看,就将她放行。   “是陆姑姑呀,”长信宫的黄门远远地就看见有人走过来,临得近了方才看清是陆湘,“姑姑怎么不提个灯笼?”   “走得都是大路,不必那么麻烦。”   “姑姑可是要见主子?”黄门问。   “不,就是找雪瑶问几句话。”   “姑姑稍等,奴婢这就去把雪瑶姐姐请出来。”   陆湘想了想,补道:“我只是问几句话,别惊动的主子。”   “奴婢记下了。”黄门匆匆进去,片刻后便将雪瑶带了出来,见到陆湘,雪瑶顿时眼前一亮。   不等她开口,陆湘便扯了她走到边上去了。   “姑姑……怎么过来了?”雪瑶问。   陆湘笑道:“玉漱说你哭鼻子了,我能不过来瞧瞧么?”   雪瑶有些不好意思:“那会儿,我就是有些难受,后来哭过了,也就好了。”   “跟我说说,怎么回事?”   雪瑶低头不语。   “玉漱说,你是因为没办好差事才难受,我问你,是司寝的时候没有做好?”   “我不知道,姑姑,我不知道九爷是不是厌弃了我。”   “这话从何说起?”陆湘不解的问,“我记得,你去坤宁宫复命的时候,可是高高兴兴的。”   “那一次真的很顺利,那天晚上九爷很高兴,一直抱着,也一直……”回忆起第一次司寝的时候,雪瑶不禁羞涩地垂眸,声音也柔软了许多。   陆湘听她越说越不像话,忍不住打断她:“现在呢?”   “现在?没有现在了。”雪瑶咬唇道。   “到底怎么了?”   “自从那一次司寝过后,九爷……九爷就再也没有碰过我。”   赵谟再也没有碰过雪瑶?   “姑姑,你说我该怎么办?九爷,他是不是厌弃了我?”   陆湘正色道:“雪瑶,你还记得来长信宫之前,我对你和盼夏说的话么?”   “姑姑……”   “你和盼夏,都是来北苑做司寝的。你只是长信宫的司寝女官,不是九爷的侍妾。你的职责是教导九爷,而不是伺候九爷。你要谨记自己的身份。”   雪瑶目光一怔,看着陆湘,一句话都说不出。良久,方才向陆湘福了一福:“多谢姑姑教导,奴婢明白了。”   “当真明白了?”   陆湘有点担心。   奔前程不是坏事,但若钻进了牛角尖,那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姑姑放心,我真的明白了。往后我不会再想这想不该想的事。”   雪瑶这么说,陆湘只当她听进去了。   人的想法是很难改变的,她与雪瑶到底相识一场,却也只能点到为止了。   “难为姑姑这么晚了还为我跑到北苑来,姑姑早些回去安置吧。天黑了,姑姑要不要提个灯笼?”   “不必了,今晚月色好,我借着光就能回去。”   “那我回宫里当差了。”   “去吧。”   雪瑶朝陆湘一福,转过身往长信宫里去了。   陆湘有些为她担心,却知道解铃还须系铃人,雪瑶的心结只能靠她自己去解。   夜风吹过来,一点也不冷,反倒觉得凉爽。   这阵子京城越发热了,陆湘能不出门就不出门,没想到夜里倒是挺舒爽的。   刚走了几步,陆湘忽然想起上回跟赵斐在北苑商议书稿的情景。   陆湘睡了一下午,这会儿精神好得很。   想起那夜梅林和凤池和夜景,着实有些心痒,想起离玄武门宵禁还有些时辰,便往离得近的梅林去了。   还没进林子,就听见梅树的叶子飒飒作响。   陆湘沿着林中小道往承岚亭走去,不经意抬起眼,竟瞥见亭中立着两个身影。 第30章   这个时辰,这个地方……   陆湘想起上回赵斐执意要她推着自己去凤池边赏夜荷,此刻在亭中贪恋北苑夜色的人,应当是他吧。   她不想碰见赵斐,一时又好奇心作祟,想知道自己猜得对不对。   于是,陆湘放缓了脚步,蹑手蹑脚地往承岚亭走去,很快就看到了承岚亭外放着赵斐的轮椅。   果然是他。   陆湘会心一笑,正准备折返时,余光往亭中朝承岚亭中一飘,便见赵斐缓缓从亭中的石凳上起身,走到栏杆边上,朝着陆湘躲着的这方站着。   刚想偷偷过来瞄一眼,就被抓个正着么?   陆湘有些无奈,然而仔细一看,发现赵斐虽然朝这边站着,但目光似乎望着远处,并没有看向自己。   想了想,陆湘从小道上挪开,闪到一株梅树后头,扶着树干站着。   头顶上的树冠遮挡了大部分的月光,站在这里赵斐应当看不见自己的吧?   陆湘其实不想做什么见不得的人,她就是不想叫赵斐看见自己。   要是现在她从小道上折返,赵斐肯定能看见她。   他看到自己偷偷溜到承岚亭来了,指不定说什么难听的话。   正在这时候,陆湘发现,赵斐并不是站在那里凝望月色,好像在说着什么。   对月吟诗?   陆湘觉得不太可能。   赵斐这个人吧,虽然长得跟诗里画里的人一样,但因为尖酸刻薄,因此本人并没有什么诗情画意。   然而下一刻,陆湘看到赵斐转过头,侧身说着什么。   会是赵谟吗?   他们两兄弟关系确实挺好的,赵斐想赏月,赵谟肯定会来作陪。   想想他们兄弟俩坐在承岚亭中,摆上一壶花雕,品尝二三糕点,对月畅谈,霎时快活。   陆湘这几十年都是做下人,好久没有体会这般快乐了。   等到在敬事房做满十五年,她就出宫,去自己的宅子里好生休息休息。   正在这时候,赵斐身后突然走上来一个身影,那人身上裹着一层约莫是暗紫色的披风,她戴着披风上连着的兜帽,隐在赵斐身后,叫陆湘看不清她的脸。   为什么是“她”?因为她太矮了,比赵斐矮大半个头,更何况,那露出来的披风一角看起来绣花繁复,定然是个富贵人家的女子。   正想再看得分明些,那个“她”忽然伸手从后头抱住了赵斐。   这……   陆湘目瞪口呆。   黑灯瞎火的,赵斐居然跟一个女子在承岚亭这里搂搂抱抱!?   可以啊,赵斐。   白天的时候私会许亭然,夜里又在承岚亭私会神秘女子,这精神头、这身子骨真是……了不得。   想到日夜为赵斐担忧子嗣的皇后,陆湘真诚地为她松了口气。   赵斐如此忙碌,鲜花环绕,不但不必忧虑子嗣,甚至还是儿孙满堂之相。   算起来,陆湘已经好久没看到人在自己跟前拥抱了。   到底是年轻,看到这样的场面,陆湘不禁有些心潮澎湃。   然而这时候,承岚亭里的赵斐伸手扯着那女子的袖子,将她的手拉扯了下来。   陆湘虽然离得远,不知道赵斐在做什么,但这个动作,对比方才情意绵绵的场景,多多少少有些煞风景。   赵斐转过身,似乎在跟那女子说着什么,只是他身子到底弱些,说着说着就咳了起来。   那女子扶着他到亭中坐下,等到赵斐咳过去了,方才从亭子的另一侧离开。   承岚亭中,只剩下赵斐独坐。   热闹看过了,论理,陆湘该撤退了,可刚才赵斐咳得那样厉害,这会儿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陆湘有些担心。   万一他又咳起来,倒在地上没人管怎么办……   出于良心,陆湘想着,还是目送着他回到长禧宫再离开为好。   也不知道赵斐是因为刚才把自己咳得没力气了,还是怎么了,就那么一直坐在凉亭里,几乎坐了快一刻钟的时间。   陆湘站在梅林里,站得久了,腿乏不说,身上也觉得有些冷。   正在纠结无比的时候,亭子里的赵斐终于站了起来。   快回去吧,快回去吧,陆湘在心里默念着,对这毛孩子当真是无语,明明自己一身病,偏偏还喜欢夜里出来瞎晃悠。   “凉快么?”   他在说什么?   陆湘抬头,见赵斐站在承岚亭边上,正好对上自己的目光。   被发现了?   不,或许林子里还有其他人。   也许是刚才那个女子回来了,也许是陈锦过来了……   “陆姑姑,夜深了,站在树底下不冷么?”   陆湘恨不得自己立刻变成一株梅树。   他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的?   明明自己站得挺远,也没发出一点声音。   陆湘在宫里呆了这么多年,自认脚步极轻,根本不可能让承岚亭的人听见自己的动静。   然而不管怎么样,陆湘都只能老老实实地从梅树下走出来。   “六爷。”   赵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来都来了,进来坐坐吧。”   谁怕谁呀?   陆湘硬起心肠,依言进了承岚亭。   正如陆湘起先在梅林中偷看时所料,亭中的石桌上,摆着一只壶,两只茶杯,不过没有点心。   “林子里冷罢?喝一口。”   陆湘瞅着石桌上的两只杯子,一只底部有些残留的汤汁,另一只倒是白白净净地很干净。   因此便用那只干净的杯子给自己倒了茶。   这茶壶是定窑工匠们的匠心杰作,设计十分精巧,看着是一个平平常常的白瓷壶,实际却是加了一个保温的夹层,是一只壶中壶。温热的汤水盛在里头,放上几个时辰都不会凉,唯一的缺点就是壶身重些,盛的茶水也少一些。   陆湘喝了一口,茶壶里是温热的雪梨汤。   这倒是了,赵斐身子不好,平日里酒和茶都不碰,喝的都是温补的汤水,偶尔饮茶,壶里也只放三四片茶叶。   “这是你的宫女熬的,如何?”   盼夏熬的雪梨汤?   雪瑶和盼夏虽在陆湘身边做事,但陆湘并未拿她们当下人使唤过,并没有喝过盼夏熬的雪梨汤。   尚膳监的雪梨汤么,自然是喝过很多次。   陆湘尝了一口,回道:“蜜放多了,减了雪梨的果酸味。这会儿喝着倒是极好。”   刚才在梅树底下呆了那么久,喝点甜腻的东西正好暖一暖身子。   赵斐坐下来,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只是拿在手里把玩,却没有喝。   “姑姑,就不怕是鸿门宴?”   鸿门宴?   他是说汤里有毒?   虽说陆湘是撞破了赵斐跟人私会的丑事,赵斐有杀人灭口的理由,可是无论怎么灭,绝对不会是雪梨汤的问题。   来之前赵斐就已经在这儿了,雪梨汤也是盼夏早就备好了的,陆湘自己都没想到会到梅林来,赵斐又如何在雪梨汤里下毒。更何况,他一直站在亭子边上,没有离开过陆湘的视线。   陆湘心里有了底,语气也横了起来:“六爷是主子,想杀我哪用得着鸿门宴?”   赵斐闻言,轻笑着喝了手里的雪梨汤。   夜风朗朗,一时无言。   “看到她是谁了吗?”过了一会儿,赵斐方问。   “没有。”陆湘老老实实的说。   赵斐眯了眯眼睛:“听姑姑这口气,像是十分遗憾?”   “那可不?今日连着看了两出戏,白天那场倒是起承转合样样齐全,晚上连花旦的脸都没看清,自是遗憾。”   赵斐轻哼了一声。   陆湘看他气色不错,想到方才美人相拥心情极好,便大着胆子问:“六爷今日叫许亭然说那番话,莫非就是因为今晚的佳人么?”   “你觉得我喜欢她?”   这个她,自然不是许亭然。   陆湘道:“以六爷的性格,若是不喜欢她,必然不会在承岚亭与她相见。”   “有道理。”赵斐居然点头赞许,然则又道,“我与姑姑也在承岚亭相见,还见了两回,依姑姑之言,我也心仪姑姑了。”   一阵沉默。   陆湘的耳朵烧得慌。   这家伙巧舌如簧,他这是不承认自己私会宫中女子,故意往自己身上瞎掰扯。   “六爷这话令奴婢不解。奴婢每回与六爷相见,所谈不过书稿之事,言行举止皆在礼法之中,从未有过什么不耻之举。”   想拉我下水,没门!   “姑姑的意思,是看到我跟她有什么不耻之举了?”   这……   他是准备套话,确定之后杀人灭口么?   陆湘好歹在宫里呆了一百年,话术自是了得,回道:“奴婢并没有看见六爷跟旁人有什么不耻之举,只是在回六爷先前的话。奴婢一直敬重六爷,请六爷不要多想。”   “我多想?”   赵斐突然笑了起来。   他人长得好看,平常不笑时已经胜过常人许多,此刻笑起来当然亦是比别人笑得好看。   陆湘从来不知道,人笑起来可以这样好看。   都说笑不露齿,但赵斐并非抿唇而笑,薄唇微微开了些,大小刚刚合适,既不显得夸张,又不过于内敛,尤其是露出来的一点白牙,更显明眸皓齿,妙绮无双。   陆湘被这突如其来的笑意震了一下,迅速垂眸,不再看他。   “姑姑一把年纪了,虽说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你觉得我多想什么?”   这夹枪带棒的话一出,陆湘刚刚因为那一抹笑泛起的涟漪就被狠狠打散了。   他什么意思?难道他觉得自己对他有想法吗?   陆湘气得眼冒金星。   没大没小,论辈分,他该叫自己一声太母妃才是。   “奴婢听不懂六爷在说什么?”   “你躲在那里看了多久?”赵斐问。   “刚到。”陆湘违心道。   也不全是违心,陆湘又不知道那神秘女子跟赵斐是几时相见的,或许他们已经在承岚亭里厮混了几个时辰也未可知。   她中途半道的闯到这林子里来,哪里知道自己算是刚到还是到了许久。 第31章   “刚到?”赵斐的声音轻飘飘的,似乎是不信。   不信就不信,陆湘懒得跟他解释那么多。   “热闹看完了,为什么还不走?”赵斐又问。   陆湘真受不了他这审问的姿态,可恨今日被他抓了包,不得不忍耐。   “方才见你咳得那样厉害,那姑娘又走了,我便想着等你回长禧宫了再走。”   “怕我死在这儿?”   陆湘真是被他气得没脾气了。   明明是担忧他,偏他还能把话说得这样刻薄。   行,你说是就是。   陆湘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就是怕你死了。   赵斐扬了扬下巴,轻哼了一声,眼角忽然涌出了一点点笑意。   “那就回去吧。”   陆湘看着他颤颤巍巍地从石凳上站起来,缓缓朝亭外的的轮椅上走去。   看他那在风中摇摆的模样,陆湘又不忍心了。   好歹跟他的老祖宗是故交,总不能真的看着他的小玄孙倒在这里吧。   陆湘上前扶了他一把。   赵斐横着看她一眼,下巴动了动,却没有说话,由着陆湘扶着他坐到轮椅上。   这回,陆湘不像上次那般询问他是否回宫,径直推着他往长禧宫去了。   “你来北苑找我?”赵斐冷不丁地又问。   “不是。”陆湘果断回道。   一阵沉默。   陆湘将轮椅推得极快,车轱辘咯吱咯吱响,料想赵斐坐在上头并不平稳。   她才不管他平不平稳,本来,她可以把他扔在那里不管的。   这么一路风风火火地推着,一会儿就走到了长禧宫。   宫门前挂着一盏羊角宫灯,被夜风摆弄得左摇右晃,灯下站着陈锦,见陆湘推着赵斐回来,忙上前接过轮椅。   “你们是怎么做事的?方才六爷一个人在外头走着,咳得那般厉害也没人管?”   赵斐的神情崩得极紧,不置一词。   陆湘这话不只是要找人泄气,她只是想叫别人知道,不是她这么晚了还跟赵斐在一起,而是赵斐在路上发病没人管,她好心才送他回来。   “姑姑息怒,是奴婢们的疏忽。”   “我有没有怒哪里打紧,往后用心做事罢。”   “是。”   陆湘看了一眼轮椅上的赵斐,转身便离开了。   待陆湘走远了,陈锦方低声喊了声:“主子?”   “还有脸说话?”赵斐抬起头,刀子似的看了陈锦一眼。   “梅林太大,咱们就两个人,不可能把一个林子都看住不让人进去。”陈锦说着说着,声音放得越低,“刚刚秦延又过来报了个消息,得跟爷说一声。”   赵斐语气一沉:“又犯了什么蠢?”   陈锦被训得不敢抬头,“先前那一位从承岚亭出来过后,还没出北苑又折回去了。”   赵斐眯了眯眼睛。   “她回林子的时候,爷正跟姑姑说话,她站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一会儿是多久?”   陈锦默然。   赵斐没等到回话,骂了声“废物”转动着轮椅进去了。   ……   这一夜,陆湘一直无法入睡。   下午睡过头了,晚膳又用得多,即便梳洗了仍是没有一点困意。   睁着眼睛在榻上辗转许久,终究坐了起来点了烛火。   夜里是敬事房最热闹的时候,外头不时传来响动,不知今晚承宠的是哪位主子。   陆湘把赵斐折好的书拿出来。   在璃藻堂的时候,陆湘见他翻书翻得极快,几乎是扫一眼就折上的书角,更何况,他还是一边跟许亭然说话一边折的,纯属一心二用。   趁着精神头,陆湘认认真真地研究起了沈平洲留下来的提纲。   或许是黑夜能摒除杂念,这回陆湘倒是真正搞明白了沈平洲为什么要在皇宫做这件事。   沈平洲要收集古往今来各行各业的工法、技法,要想编好这样一套书,最好的办法是要找到这些工法、技法的传人,请他们把这些工法、技法口授出来。   但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一则这些人遍布天下,别说是沈平洲一个人,便是动用皇帝的力量,也未必能找齐这些人,二则这些工法、技法多为家传之法,对外秘不可宣,即便找到了,人家也未必会把吃饭的家伙泄露出来。   最便捷的就是将从宫廷藏书中找到所有的记载,把有用的部分全部摘抄出来,存疑的,再想办法找到今人核实对照。   沈平洲已经整理完了上卷,沈约整理了下卷的一部分,剩下的就是陆湘要做的。   理清楚头绪之后,陆湘心里倒是有信心了许多。   正如赵斐所言,这活儿不难,就是得靠时间去磨。   对别人来说,这是不愿意做的苦差事,可是对陆湘来说,这是撞到她的强项上了。   论聪明,她比不上赵斐,论毅力,她比不上沈平洲,但论时间,谁也比不过她。   因着想通了这一环,陆湘突然豁然开朗。   这书稿是老天爷赐给她的宝物。   从前的她,太苦,所以老天爷馈赠了她长生的礼物,这一百年来,她送走了无数的朋友,活得并没有那么高兴,不过是浑浑噩噩的过日子。   老天爷又给她送来了这份书稿。   或许,这就是上天的馈赠吧。   陆湘会努力完成这部书稿,对得起沈平洲,也对得起自己。   按照她原来的想法,就是在赵斐的指点下依着葫芦画瓢,他折了哪里,她就摘抄哪里。   现在她不这么觉得的。   如果真的要完成这部书,不能太过依赖赵斐。   她把沈平洲留下的大纲反复看了好几遍,连着他删改的地方也都看了好几遍。她从前没有接触过什么工法技法,看起来格外费力,好在她在宫里酒醋面局、御用监都呆过,许多东西她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做的,却知道说的是什么。如此慢慢看下来,大概也能理解沈平洲的框架了。   等到把提纲读得差不离了,方才拿起了赵斐折好的书,这两本书讲的都是《珠玉》相关的。   陆湘不着急抄录,而是拿出其中一本,从头看起。   看了几页,陆湘无比庆幸自己先挑了《珠玉》入手,在宫里呆了这么些年,当过主子也伺候过主子,她对珠玉了解比沈平洲和赵斐还要深一些。书里讲的东西,虽不能全懂,至少不是懵的。   她仔仔细细地看着,直到东方天空露出鱼肚白,方才合拢了书本睡下。   这一睡倒没睡多久,躺了两个时辰就起了。   不过仍是比别的宫人起得晚了些。   玉漱给陆湘留了一个肉馒头,一碟凉瓜。   陆湘用过早膳,在班房里同王德全说了会儿话,养心殿那边已经传出旨意了,说近期就会宣旨为赵斐赐婚,叫敬事房会同礼部做好安排。   皇帝会宣旨吗?   昨日赵斐可是在许亭然那边做了手脚,很显然,他很抵触这桩婚事。   皇子大婚,宫外的仪程由礼部牵头,宫里的事由敬事房牵头,这里头牵扯着御用监、尚衣监等七八处都得由敬事房领衔着办事。   好在如今王德全扶着罗平立起来了,不需要陆湘多费心。   安排好了司寝,这事往后就与她无关了。   不过,陆湘清楚,赵谟好说,赵斐那边且不能痛快完事。   陆湘同王德全商议了大致的筹备进程,等到玉漱从各宫问安回来,查问相关簿册过后,便回屋去继续研读书稿。   一直看到快午膳的时候,玉漱过来传话,说坤宁宫有旨意。   皇后又不知要丢什么差事。   快到午膳的时辰,皇后不传膳,却叫人来叫自己,这差事只怕还不好办。   陆湘叹了口气,往坤宁宫去了。   也不知怎么地,陆湘隐隐约约觉着这事跟赵斐有点关系。   陆湘很快进了坤宁宫。   “奴婢给皇后娘娘请安。”   皇后面有忧色,见陆湘过来了,忙招手让她走近一些。   “娘娘,有何旨意?”   “你瞧瞧吧。”   旁边的姑姑捧着托盘走上前,那托盘放着的,正是昨日皇后赐给许亭然的那一支翠羽金钗。   见到这金钗,陆湘并不意外,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皇后手里。   她故作不解的问:“娘娘,这金钗不是赐给了许亭然小姐了么?”   “是啊,是赐给她了,可昨日璃藻堂当值的人在里头捡到了这金钗,本宫以为是亭然无意间落下的,派人连夜送到许府,谁知……”皇后说着说着,重重拍了一下凤座。   想到昨日许亭然面对赵斐时的坚强,陆湘不难想象许府的反应。   许亭然能养出这样的性情,大约能猜想到她父母的性情。   “娘娘息怒。”陆湘道。   “你说说,斐儿哪里差了?他们竟要这般拒婚?若不是怕斐儿伤心,本宫真要……真要狠狠处置他们!”   听着皇后语气,显然是动了怒气。   想到昨日许亭然是被自己带到璃藻堂去了,陆湘在心里将赵斐这个黑心肝地骂了一遍。   惹怒皇后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   “娘娘,昨日之事另有隐情。”想了想,陆湘还是开了口。   “什么隐情?”   “昨日在御花园,奴婢想去璃藻堂找一本书,可巧在里头碰见了六爷,六爷本来独自坐在那边,见到我便命人去花园里把许姑娘带过来。”   皇后有些疑惑:“老六叫你把亭然喊过去?”   “是。奴婢奉命把许姑娘请了过来,之后一直在璃藻堂外头候命。不知六爷在里头跟许姑娘说了什么。后来许姑娘出来时,便没有戴着翠羽金钗。”   “真是如此?”   “奴婢不敢欺瞒娘娘。”   “唉,这个老六。”皇后重重叹了口气,“他应得那样爽快,我当时就觉得奇怪。亭然出身太低,他瞧不上的。”   瞧不上?   陆湘不觉得。   他分明就是心有所属,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不直接向皇后禀明心意。   陆湘又想起昨夜在承岚亭外见到的场景。   那个身披紫色斗篷的神秘女子,到底是什么身份。   能深夜出现在北苑,必然是宫中女子。   陆湘忽然想到了什么,如果是个宫女,以皇后对赵斐的宠爱,赵斐随便就能得到。除非……这个女子不是宫女,而是……皇帝的女人……   陆湘的心猛然一跳。   好你个赵斐,你居然跟后妃有染。   难怪,难怪你当初对沈约那般同情,敢情你是跟沈约同病相怜哪? 第32章   “你说,本宫该拿他怎么办?”   看着皇后唉声叹气的样子,陆湘倒是认真的想了想。   赵斐心有所属,不愿意娶妻,皇后一味地塞人过去,赵斐只会阳奉阴违。   便如许亭然,即便叫赵斐娶了回去,就赵斐这嘴脸,日子不知道过得多苦。   “奴婢的确有想法,只是不知……”   “别问什么当不当的,本宫叫你来,就是叫你出主意的。”   陆湘颔首:“这阵子奴婢与六爷打过几回交道,多少知道些六爷的性子。六爷是个极有主见的人,他认准的事,必不会有回转的余地。”   “是啊,他主意大得很!”皇后叹道。   “奴婢想,既然如此,娘娘就暂且把六爷的婚事放一放。”   “放?可是……”   陆湘明白,赵斐行六,后头还跟着几个弟弟,赵斐婚事不定,便不好定其他人的。七爷、八爷倒好说,不是养在皇后膝下,但若是先定了赵谟,却不定赵斐,旁人便要说皇后的不是了。   “奴婢明白娘娘的难处,九爷的婚事必须尽早定下,但九爷不止一个哥哥,若是先把七爷、八爷的婚事定了,再定九爷,也算是名正言顺。”   老七、老八不是皇后名下的儿子,先定他们的,只显得他们的母妃心急,等到他们定了,再定个老九,的确不会突兀。   听完陆湘的话,皇后眉宇间的愁思稍解,却仍有迟疑。   “那老六就这么……”   “六爷是娘娘养大的孩子,娘娘待他如何,娘娘心里有数,六爷心里也有数,连着我和崔公公这样的奴婢心里都有数。如今六爷不愿意成婚,娘娘若是催促,反倒疏离了母子情分。”   皇后默然,显然是为陆湘的话所触动。   过了一会儿终是道:“到底是本宫没有护好他。”   崔直见皇后感怀起来,泫然欲泣的模样,忙说:“一切都有缘法命数,陆姑姑说得对,六爷命里就是带着坎儿的,打小没了娘,这是遇着了皇后娘娘才顺遂起来的。若是没有娘娘,恐怕……早早地就随了娘去了。”   他的话不无道理。   皇帝贪恋美色,因此,宫中除了不缺美人之外,孩子也是不缺的。   当初六爷被领进坤宁宫之前,有两年的时间身边只有奶嬷嬷照管。要是没有皇后,只怕这孩子早就没了。   “那他的婚事就这么……”皇后终究还是犹豫。   崔直笑道:“陆姑姑不是劝娘娘不要管,只是如今六爷不愿意娶许姑娘,不如再等一等,等到哪天六爷碰着想娶的人了,指不定还要求到娘娘这儿来呢?”   皇后听得乐了,却摇摇头,“我就怕他什么都不想要。”   陆湘想起昨夜看到的场景,若是皇后知道赵斐夜里与后宫嫔妃私会,还搂搂抱抱亲亲我我,会是高兴多一些还是生气多一些呢?   “早上老六和老九过来请安,老九说想跟着镇国公府去西山避暑,我问老六想不想去,他说听我的。”   提起镇国公府,陆湘又想起上回的窘境,一时没有言语。   皇后只继续道:“你说说,这叫什么话。他想去也好,不想去也好,本宫都依着他,偏偏他既没有想去,也没有不想去,他才十九岁,竟活得跟个和尚似的。”   和尚?陆湘听了想笑。   不,你不知道,他昨晚还跟女人搂搂抱抱。   要真是和尚,那也是酒肉和尚,花和尚。   崔直见皇后犯愁的模样,在旁道:“奴婢有个主意,不知当讲不当讲。”   “快说。”   “镇国公府人多热闹,一个岳天意岳小公爷,那是京城里头一号会玩的人,九爷每回出宫,哪回不是高高兴兴的回来,倒不如叫六爷跟着一块儿去西山住一阵子,或许呀,还真能把六爷这性子给带热了。”   “这……”皇后听得意动。   岳天意的确有好玩的轻薄名声在外,每回赵谟出宫,皇后都要叮嘱他不要闯祸。但若是赵斐……皇后巴不得他能在外头闯些祸。   “可老九那性子,平常只在京城玩就已经翻江倒海了,若是去了西山,怕不是疯得毫无顾忌了。虽说岳夫人会去,可君臣有别,老九闹将起来,岳夫人哪里制得住他?”   崔直笑道:“正因如此,才要叫六爷一起去,除了娘娘,九爷可最听六爷的话。”   这话的确有几分道理。   “陆姑姑,你觉得呢?”   陆湘道:“奴婢觉得,九爷虽然活泼好动,并不顽劣,当不至于闯祸吧。”   “你不知道他,若不是本宫一直拘束着,就他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不知道挨了皇帝多少板子了。”   “如此,请六爷同行想必无碍了。”   这阵子陆湘忙得脚不沾地,全是因为他们俩而起,他们俩最好一块儿出宫,一块儿出京,离得远远的才好。   皇后听着陆湘也赞同,沉思了一会儿,抚掌道:“崔直,你去一趟北苑,就说是本宫的旨意,叫老六带着老九去西山避暑。”   “是。”   宫里的旨意很快就传给了镇国公府。因着两位皇子同行,镇国公府在西山马场的别院显得就不够住了,皇后便又下了旨意,令西山行宫做好接驾的准备,让镇国公府一行人与赵斐、赵谟同住西山行宫。   等到赵斐和赵谟离宫出发,已经是十天之后了。   这两个麻烦精出宫之后,皇后总算没有再宣召陆湘,陆湘踏踏实实地在敬事房休养的十几日,她把一应事宜都交给玉漱打理,自己安安心心地躲在屋子里,将赵斐给她折好的两本书抄录了完成了。因着她的努力,还在书中找出几处被赵斐遗漏的部分。   看着自己的书稿,陆湘觉得成就满满。   从前她就喜欢收集延圭墨,但图一个香气,就是往博古架上放一块,当做香料来用。她平常写的都是敬事房的文书,用延圭墨来写太过浪费。   眼下却正是这些延圭墨派上用场的时候。   这些书稿,被陆湘用簪花小楷誊抄在澄心堂纸上,飘着延圭墨的香气,着实赏心悦目。   看着上头记录的珠玉制作的各种工法,陆湘忽然明白了鲜花赠美人宝剑赠英雄这句俗语的真正涵义。   从前她收的延圭墨、澄心堂纸,拿回来不用,束之高阁,简直就是暴殄天物,如今她用他们来完成沈平洲的遗志,方让这鲜花和宝剑有了归处。   陆湘一鼓作气把手头的两本书都摘录完成了,其余的书还需等着赵斐回来翻看。   她虽然也可以慢慢看,到底没有赵斐那么快,她不想做无用功。   算算日子,呆在敬事房的时间不多了。   没得到这套书稿之前,陆湘是打算换个身份重新在宫里开始生活。但是现在这个计划行不通了,赵谟已经见过了她的本来面目,倘若她一进宫,必然会被赵谟认出。为今之计,还是出宫吧。   一则避开赵谟,二则找个地方安安生生地完成沈平洲的书稿。   陆湘将自己在敬事房里攒下来的银钱和赏赐清点了一番,总计有四百多两银子和一些玉器珍玩。不多,不过陆湘也不差这一点。宫外的宅子里,什么都不缺。   就要回去了,陆湘寻思着自己该先回去准备准备。   趁着如今宫里清闲,出门也不容易被发现。   这日清早,陆湘瞧着天气不错,便喊来玉漱,说自己今日身子不适,主子若有传话,帮她搪塞过去,好让她好好休息一日。   玉漱自是一口应下。   等着玉漱走到班房里去了,陆湘才悄悄从敬事房后院的侧门出去了。   上回出门出师不利,留在地道里的衣裳毁在了大街上了,镇国公赔她的新衣裳不能用,是以陆湘抽空自己重做了一身衣裳,还没得空放回密道里。   这是宫外最时兴的样式,比起宫装行动更为便利。   陆湘把衣服用包裹装好,一路尽捡着小道、偏道走,瞧着前头有人就急忙绕道,就这么七弯八绕的,足足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到冷宫。   时辰尚早,没遇到值守的人,陆湘顺顺利利进了那间屋子,有条不紊地更衣、换妆,举着烛火在地道中走了半个时辰,方才到了悦宾楼。   进地道的时候,还是敬事房陆姑姑,从悦宾楼柴房里走出来的时候,又成为少女景兰。   悦宾楼这会儿已经开门迎客了,正是热闹的时候。   陆湘本想径直去宅子,闻着饭菜的香气,决定先坐下吃一顿。   羊肉馅饼和胡辣汤,都是时下京城百姓最喜欢吃的朝食,陆湘见客栈里的人吃得畅快,加之走了这么久早已乏了,便学着旁人模样,各点了一件。   馅饼的火候极佳,刚出炉就端过来了,酥脆可口,羊肉比起宫里的膻味重了许多,好在肉很新鲜,可以入口。胡辣汤麻麻辣辣的,正好重麻重辣的平息羊肉的膻味。   陆湘就这么一口馅饼,一口胡辣汤,吃得颇为爽快,很快就风卷残云地吃光了。   按照她原来的计划,出了悦宾楼就叫一顶软轿送自己去宅子。   只是没想到这馅饼和汤一起下肚,竟是格外的撑。   陆湘为了消食,在悦宾楼坐了约莫一刻钟,才喊来掌柜的结账,走出了客栈。   悦宾楼位置当道,是京城里最热闹的一条大街。   这边来来往往的客人多,因此门口有许多马夫和轿夫等着接活儿。   陆湘在客栈门口驻足片刻,便有人上前询问是否要雇车。陆湘是喜欢坐轿子的,可是有上回的前车之鉴,毅然决然地选了一辆马车。   这车夫看起来忠厚老实,陆湘预付了一半车钱,同车夫说了街巷的名称,便登上了车。   马车并不宽敞,只是套了一匹马的青帷小车,陆湘独自坐在里头都略显拥挤,马一跑起来,人就特别容易撞到木板上,远不如软轿舒适。   想着地方不远,倒也还能忍耐。   陆湘坐在马车里,一手扶着车窗,半闭着眼睛养神,迷迷糊糊,总觉得自己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等到梦醒,发现马车还在摇晃着,懒懒打了个哈欠,方才挑起这帘。   这一看,顿时惊呆了。   这……这是哪里? 第33章   马车外头是层层叠叠的翠绿,隐隐约约还能听到溪水哗啦和鸟鸣的声音。   陆湘突然觉得天旋地转。   这,这是哪里?   京城里怎么会有这样的山?   “停车!停车!”陆湘急忙喊道。   马车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外头有人回话:“景姑娘稍安勿躁,一会儿就到地方了。”   景姑娘?   陆湘脑中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   他们叫自己景姑娘。   会叫自己景姑娘的人,要么是镇国公府的人,要么是赵谟的人,他们怎么会……难道说,从那天自己离开之后,他们的人就一直在悦宾楼的门口守株待兔吗?   怎么会这样……   陆湘觉得自己的头都要炸了。   “你们是什么人?你们要带我去哪里?”陆湘仍不死心的问道。   她本想冲出马车,可身上酸软无力,只能勉强扶着马车坐稳。   外头的人朗声道:“景姑娘不必着急,一会儿见到主子就知道了,姑娘放心,我们没有恶意,不会伤害姑娘的。”   没有恶意,那你倒是放我下车啊!   陆湘只觉得自己脑子都要炸了。   然而片刻之间她着实想不出什么办法。   外头驾车的人,她指定打不过,就算偷袭把他推下去了,自己也不会驾车,这荒山野岭的,带着傍身银子也不好使。   “你主子是谁?是岳天意吗?”陆湘问。   外头的人答得挺干脆:“不是。”   见他还在答话,陆湘又问:“那你是,你是宫里的人?”   陆湘本来想直接问他是不是赵谟的人,想了想,上回赵谟并没有向自己表露皇子身份,若是贸然问起,定然会惹来怀疑,只能这边迂回曲折地问。   “姑娘稍安勿躁,一会儿见到主子姑娘就知道了。这里有些水粮,姑娘若是渴了,可先用些。”   有人撩开车帘,放进来一个包袱。   马车继续前行着,陆湘这才发觉,外头不止一人,而是并排坐着两人。   两个身强力壮的侍卫,即便刚才偷袭,亦不会得手。   想着他们不是劫匪,陆湘稍稍镇定下来。   赵谟的话,一会儿见到他时,跟他讲讲道理,应当能凑效吧?   她捡起那个包袱,打开一看,里头有一个水壶,一个油纸包,这个水壶制作精良,是贵族男子使用的式样,油纸包里则是装着陆湘在悦宾楼用过的羊肉馅饼。   陆湘拿起馅饼咬了一口,饼已经凉了,远不及在悦宾楼吃得美味,然而陆湘一口饼下肚,发觉自己竟然有点饿。   她心里一震,她在悦宾楼吃得那么撑,怎么会觉得饿,除非……   “你们带我走了多久了?”陆湘急忙问。   外头的人依旧答得干脆:“景姑娘,我们出京城已经行了三个多时辰。”   三个多时辰?   从悦宾楼出城大约需要半个时辰,出城行了三个时辰,岂不是已经走了大半日了?他们要带自己去……陆湘忽然想到,几日前赵斐和赵谟去了西山行宫避暑。   完了,他们要带自己去西山。   百味杂陈。   上回在京城,她尚且可以利用密道玩一招金蝉脱壳,这一次……远离京城,陆湘实在是回天乏术。   活了这么久,她还是第一次离开京城。   该怎么办?该怎么脱身?   陆湘活了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这么着急。   然而这马车之中,似乎放了安神助眠的香料,陆湘急了一会儿,又觉得困意袭来,她强打起精神,在坐垫底下翻出来一个香囊,她撩起车帘,将香囊扔出去,整个人也趴在车窗上透气,过了好一会儿方才觉得恢复了清醒。   车外头的风景当真是美。   官道旁边是一条小溪,溪中乱石密布,溪水被石头左挡右堵,发出叮叮咚咚的天籁之音。   小溪两旁皆是参天大树,阳光透过密密麻麻的树叶,往林中撒了一把碎金子,着实是美不胜收。   从前与沈平洲相识的时候,陆湘就常常听他说起宫外的事。   沈平洲年轻时科考不顺,心中郁结,带了些盘缠便出门游历,在大江南北行走了三四年,回来之后,心胸豁然开朗,放下了科考一事,安安心心入宫做了起居郎,开始修书。   他曾跟陆湘说,山河辽阔,皇城气象远不及,陆湘还没见过比皇城更雄伟的山,但是眼前的一溪一道,就已经胜过御花园景色万分。   马车越往前走,风景不断变换,没多久就看到了一片辽阔的草场。   这里就是镇国公府的西山马场吗?   陆湘的心突突突的跳起来。   他们把自己带到马场……而不是西山行宫吗?   如果在行宫,或许行为会有所约束,可是在马场……   应当不至于,应当不至于,陆湘在心里不断安慰自己。   不管是赵谟还是岳天意,起码人品是没有问题的,绝对不可能直接把她关起来对她做什么。可一转念,他们若是真君子,又怎么会直接让人把她迷晕了带过来?   陆湘脑子里乱得很,努力摒弃杂念让自己镇定些。   正如陆湘所料,行到马场,马车的速度渐渐缓了下来。   片刻过后,马车终于停稳了。   “景姑娘,请。”外头的人先跳下了马车。   陆湘怀揣着复杂的心情,挑开车帘迅速扫了一眼四周。   没有看到赵谟,也没有看到岳天意。   陆湘稍稍松了口气,跳下了马车。   驾车带她来的果然是两个人,看起来身材高大,约莫二十来岁的模样,身上都是一式的玄色锦衣,根本不是先前接生意的车夫。   为了抓自己,他们到底安排了多少人手在悦宾楼?   陆湘的脸色越发难看。   “景姑娘,得罪了。”两个人一齐向陆湘抱拳赔罪。   “那个车夫,你们把他怎么样了?”   “景姑娘放心,他没事,车钱我们也付给他了。”   陆湘点了点头,又往四周打量,并没有见到其他人,“你们主子呢?”   “姑娘先进屋稍后。”个头更高的那人领着陆湘往旁边的院子去了,另一人则将马车牵走了。   这座院子不大,修葺装潢得十分雅致,料想是平常供主人歇脚的庭院。   那人将陆湘带到边上的厢房。   “景姑娘可在此休息片刻。”   他看起来着实训练有素,态度极为客气,可言语之中根本没给陆湘留商量的余地。   陆湘毫不怀疑,如果自己不肯配合,他极有可能在主子到来前客客气气地用神秘香料让自己睡着。   还是清醒着好一点。   陆湘顺从地进了厢房,那人并没有跟进来,而是守在门外。   屋子里家具齐全,有榻、有桌、有椅、有书柜,陆湘依次推了四周的窗户,都锁得死死的。   无奈之下,她只好老实坐下。   然而坐又坐不踏实,从书架上取了两本,都是些诗集曲谱,陆湘哪有那个闲心去看。   她不知道自己枯坐了多久,在她耐性快要耗尽的时候,外头终于敲了门。   “景姑娘,主子到了。”   他把自己抓过来,还要自己过去拜见么?   陆湘心里不悦,奈何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得站起身开了门。   院子里此刻站了许多人,都是宫中侍卫打扮。   陆湘心情越发沉重。   “景姑娘,主子在正屋,您自己过去吧。”   “我要是不过去呢?”陆湘忍着怒气道。   那侍卫倒是没什么反应,依旧温和的说:“属下只有再请。”   好一个请!   莫名其妙把自己迷晕了带到这马场来,这也是请么?   陆湘越想越来气,恨不得立马去找赵谟理论,径直往正屋闯去了。   正屋的门开着,陆湘风风火火进门,一眼便见到有人坐在正位上喝茶。   那人极为瘦削,白皙的脸庞除了有些病弱之外挑不出任何一点缺点,甚至可以说,这种病弱令他的脸更加完美。   坐在屋里等陆湘的并不是赵谟,而是赵斐!   “怎么是你?”陆湘惊愕得失声喊出来。   赵斐面色无波地放下手中的茶杯,静静审视着陆湘。   陆湘被他盯得发毛。   他这人惯常向人施加压力,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就那么风轻云淡的看一眼,足以震慑旁人。   陆湘虽不至于害怕,可被他这么盯着,陆湘总觉得自己的秘密被他看穿了。   明明她被他绑架了,为何心虚的人是她呢?   “你认识我?”赵斐盯够了,终于开口说了话。   当然不能承认。   方才陆湘太过惊讶,一时不慎失言,果真叫他揪住了,好在她很快想到了说辞:“我只是以为,我要见的是镇国公府的两位公子。”   赵斐从椅子上缓缓站起来,踱至陆湘身边,深深地盯着她。   陆湘心里愈发的虚,她的易容术得过高人指点,寻常人根本不可能看出破绽,是以在宫里呆了这么多年并无人识破。   但赵斐的这种审视,让陆湘心里发毛……难道他真的能看出自己跟敬事房的姑姑是同一个人?   就在这时候,赵斐忽然抬起手,轻轻掐住陆湘的脸颊。   非但如此,他的手指还在她的脸颊上摩挲了几下。   肤若凝脂,吹弹可破。   他这动作太过突然,陆湘完全没想到他会摸自己的脸,心中更是涌起一阵担忧,难道他真是在看自己是不是易容的?   这个念头划过之后,这才察觉到他的指腹在脸颊上摩挲,顿时恼怒起来,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赵斐反应倒是挺快,立即收回手向旁边避去。   只可惜他那副身子拖累了他,陆湘的巴掌狠狠打在他的下巴和脖子上。   活该!   陆湘看着他的半侧脖子并着下巴迅速泛红,暗骂他自找的,居然敢对自己动手动脚。赵斐如此柔弱,陆湘丝毫不怀疑,要是她冲上去给他十几个巴掌,他能被自己当场扇死。 第34章   她在心里略感可惜。   为什么自己就不是那种泼辣性子?为什么自己就不能冲上去给他一顿摁死呢?   打人这种事,讲究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若是刚才上去一通拳打脚踢也就罢了,这会儿再要去打,气势便弱了几分。   后悔过后,陆湘认定自己不是对赵斐心软,只是因为他的人还在外头,自己下手狠了激怒了会吃亏。   刚那一巴掌过后,陆湘听到守在外头的人动了动。   这些侍卫皆是训练有素,赵斐不喊,他们是不敢进来。   陆湘方才打得畅快,这会儿冷静下来,将方才的事细细回想了一遍。   赵斐为什么摸她的脸?   出于色心?不是,赵斐看她的眼神,至始至终都没有半点色心。   唯一的解释,他是想扯一扯自己的脸皮,看自己是不是易容而成的。   陆湘着实低估了赵斐。   陆湘将最坏的情况推演了一遍:赵斐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景兰”的长相,认为“景兰”跟敬事房的陆湘长相肖似,派人在悦宾楼守株待兔,果然将她抓住。按照赵斐的设想,接下来就是亲自撕下“景兰”的面具,揭穿她的身份。   想到这里,陆湘的心情渐渐平复。   还好,还好现在是她的本来面目。   赵斐虽然极少与陆湘见面,但小时候还是碰到过几回的。更何况,除了他,宫里所有人都是“陆湘”的见证者。在他们的心中,陆湘的的确确已经三十多岁了,因此如果陆湘和“景兰”之间有联系,那么比如是陆湘易容成了“景兰”,而绝不会认为是“景兰”易容成了陆湘。   毕竟他们知道陆湘这个人,已经十几年了。   所以,方才赵斐捏了自己的脸,确认了“景兰”是货真价实的少女,跟敬事房的陆姑姑没有关系。   换句话说,她过关了。   陆湘顿时有了底气,扬起下巴,冷眼看向赵斐。   赵斐刚才被扇得狠了,缓缓地扶着椅子站稳,伸手摸了一下脖子。   他生得白,被陆湘一扇,半侧的脖子跟涂了胭脂似的,久久不能褪去,平素白皙的脖子呈现出红白分明的两种颜色。   以前陆湘赔着小心同他说话,他能从鸡蛋里挑骨头找茬。   今日挨了陆湘的打,他倒是一派云淡风轻。   陆湘见状,决意乘胜追击,演好“景兰”这个角色。   “喂,你倒是说话!凭什么派人把我绑到这里来,还对我毛手毛脚的?”   赵斐的目光不知看向哪里,剑眉轻蹙,似乎有些迷茫。   他并不理会陆湘的话,缓缓转身,晃晃悠悠地重新坐回椅子上。   若他是个没病的人,陆湘或许会冲上去踹他一脚,以泄心头之恨,偏他是个病秧子,刚刚那巴掌都让他几乎站不稳,再踹一脚许就倒下了。   陆湘心烦意乱的,光是对付赵谟或许能够游刃有余,怎么赵斐也掺和进这件事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绑我?瞧你人模人样的,居然做这种龌龊事!”   打不得,骂几句总可以。   陆湘平时被赵斐在言语上诸多欺压,这会儿逮到机会,可劲儿骂他。   赵斐刚挨了打,听到陆湘的叱骂并没有什么触动,约莫是脖子上火辣辣的疼,他抬起一只手一直揉着挨打的地方。   陆湘道:“你别再过来,否则我不客气。”   赵斐已经不吭声,等疼痛压下去一些过后,接着最初的话茬问道:“你知道镇国公府的人在找你?”   挨打这件事,他理亏,自是转移了话题。   陆湘看他泰然坐在那里说话,偏生半边脖子和下巴绯红,看着十分好笑,心里冲天的怒意因着他滑稽的模样莫名消退了一些。   “带我来的人说要我等着见他主子,我认识的人里,能被称主子的,也只有那两位公子了。”   赵斐点了一下头,似乎认可了陆湘的说法,见他还要说话,陆湘抢在他前头问:“你还没说呢,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叫你的手下抓我来这个鬼地方?”   “我把你带到这里,是因为你现在惹上麻烦了。”赵斐慢条斯理道,“我是在救你。”   知道啊,你就是最大的麻烦。   陆湘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言语回应这般无理的托词,因她此刻扮演着涉世未深的少女,只能耐着性子问:“我惹上什么麻烦了?”   赵斐悠悠道:“有人看上你了。”   陆湘差点一口老血喷了出来。   “你就不问问是谁看上你了?”赵斐一边问,一边审视着陆湘。   陆湘知道他句句都是试探,自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回答:“谁?”   “上回你在大街上遇到的人。”   “我在街上遇到的人可多了,你的意思,整条街的人都看上我了?”陆湘冷笑着问。   赵斐似笑非笑:“在我跟前,不必装傻。”   陆湘避开他的目光:“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在镇国公府遇到的人,有一个看上你了。”   “有人看上我,所以呢?所以你就把我抓过来了?就算你们是国公府的人,难道能这般无法无天?”陆湘越想越生气,说到最后几乎是冲着赵斐咆哮了起来。   赵斐被她一通吼,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依旧不疾不徐道:“今日在悦宾楼外面等着你的,不止是我,只是因为我的人比较机灵,第一时间认出了你,所以才能抢先把你带过来,这会儿想必他们的人也反应过来了,用不了多久你就能见到他们。”   倒是把自己撇的干净!   陆湘哪里会领他的情,冷冷道:“我并不想见他们,你若是真想帮我,就放我离开。”   “放你去哪儿?回去悦宾楼再躲起来?”   陆湘觉得自己还是太低估了赵斐。   她甚至觉得,如果上回她在大街上碰见的不是赵谟和岳天意,而是碰上赵斐,是不是他当场就能把悦宾楼里的密道翻出来?   似乎是瞧见了陆湘眼中的闪躲,赵斐感觉自己找回了场子,声音渐渐提高:“你的身份我没兴趣挖,今日特意请你过来,是有几句话要赶在他们过来接你之前叮嘱你。”   “什么话?”   “我得先问清楚,你到底知不知道他们在找你?”   这句话磨掉了陆湘的最后一丝耐心,“不知道。如果我知道有人埋伏在悦宾楼外面,打死我,我今天也不会去悦宾楼。”   这话实得不能再实了。   要是早知道悦宾楼暴露得这么彻底,早知道他们一直埋伏在悦宾楼外头,就算永远不出宫,她也不会再去悦宾楼。   “那你知不知道,我的弟弟喜欢你。”赵斐又道。   喜欢……   陆湘难以置信地看着赵斐,万万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的说出来。   赵谟喜欢自己……那天在大街上,她自己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在后来岳天意一直追问她家住何处的时候察觉到一点异样。   那天在御花园,偶然间听到沐霜霜说赵谟在找一个姑娘,陆湘有想到自己,却又不敢完全相信。   只是那么狼狈地在街上见了一面,何至于就那么喜欢了?   然而此刻,赵斐清清楚楚地说“我的弟弟喜欢你”,这句话毫无歧义,实在令陆湘无法掩耳盗铃。   “你……你的弟弟是谁?”陆湘支吾道。   “我说了,你在镇国公府遇到的其中一个人。”   “那个叫岳天意的?”陆湘装傻。   “另一个。”   陆湘淡淡“哦”了一声,旋即看向赵斐:“你弟弟喜欢我,你就要命人绑我,这是什么道理?”   “我弟弟身份贵重,眼下却不是纳妾的时机,若你跟了他,指不定给你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妾?   陆湘在心底翻了个白眼。   “既然我高攀不上,你为什么不放了我?”   “你还是没有听明白,今日如果不是我的人先发现你,这会儿你已经在我弟弟那里了。”   “可是你怎么让我相信你是好人?如果你真的不想我跟你弟弟扯上关系,你不应该绑我,而是应该提醒我,让我躲得远远的。我可以保证让他一辈子找不到我。”   赵斐淡淡一笑:“如果今天你没有出现在悦宾楼,我的确相信你有本事躲一辈子,可你既然出现了,这种如果就已经不存在了。我能做的就是在我弟弟到来之前,把利害关系说给你听。”   陆湘听得心里憋屈。   守在悦宾楼外边的,根本不止赵斐的人,还有赵谟和岳天意的人。这么多人,简直是做好了天罗地网在等着她。   “你这么厉害都阻止不了你弟弟,我能阻止?”   “你对他来说不一样,他会听你的。”   陆湘正想反驳,外头突然传来了马蹄声。   来人了,是赵谟来了么?   想到赵斐方才的警告,陆湘不禁担忧起来。   赵谟他不会真的不放自己离开吧? 第35章   听到外头的动静,陆湘下意识地看向赵斐。   赵斐也正看着她。   “方才的事,别告诉他。”   他说的是他盘问自己的事?   不,他说的是他摸自己脸的事。   陆湘心中冷笑,好你个赵斐,敢做不敢当啊?先前毫不犹豫的对自己动手动脚,现在弟弟过来了,就怕弟弟知道揍你了?   “什么事?你对我毛手毛脚的事?”   赵斐“哼”了一声。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院子里头已经响起了赵谟清脆的声音。   “六哥,六哥。”   当真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陆湘心中一凛,往后退了一步,再抬眼时已经对上了赵谟澄澈的目光。   赵谟望见果真是她,并没有立即上前,反是在门口站定了,白皙的俊脸微红。   自从那日之后,他一直在找她,先是叫岳天意的人找,后来也让自己的人找,如今当真又见到了,反倒如久别离家的人一般生生生出了近乡情更怯的犹豫。   他说不出自己对她是不是一见倾心。   他只知道,他很想找到她。   闷了片刻,方才喊了一声:“景姑娘。”   “公子。”陆湘冲他点了一下头,旋即别过目光。   “六哥,你干嘛把景姑娘带到这里来?”转向赵斐的时候,赵谟说话就顺畅多了,甚至还带着几分责问的语气。   不过当他的目光落在赵斐的脸上,顿时奇怪道:“六哥,你脖子怎么那么红?”   赵斐看了陆湘一眼,陆湘回给他一个眼神。   “方才打了只蚊子。”   “你也打得……太狠了吧。”赵谟惊奇地盯着赵斐的脖子。   许是赵斐的皮肤太薄,刚才被打了那一下,红印子到现在都还很明显。   赵斐不想再提脖子的事,伸手把赵斐的脸往陆湘那边一拨:“我带她过来,是怕你做错事。”   “可,可六哥怎么能这样把她带过来?”   “我若不带她来这里,你打算把她藏到哪里去?”赵斐问。   赵谟脸一红,下意识地看向陆湘,支吾道:“我……”   见赵谟这般反应,陆湘明白赵斐对自己说的都是真的,如果她是被赵谟的人截住,她讲不出家世父母,赵谟怕她溜走,只会将她藏起来。   “如今且叫她先跟着我。”   “不行!”赵谟断然拒绝道。   赵斐只看着他。   赵谟薄唇微动,显然是要说些什么,但顾及到陆湘在身边,便道:“洪安,把景姑娘请到旁边歇着。”   “是。”洪安上前,对着陆湘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陆湘看向赵斐。   赵斐亦道,“在门外等着罢。”   陈锦不知道从哪里溜出来,在廊下也对陆湘做了个“请”的姿势,陆湘出了门,陈锦便将房门拉上了。   门一关,赵谟便急不可耐道:“六哥,你这么横叉一杠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以为我在跟你抢她?”赵斐面露不悦。   赵谟见他生气了,捶了一下膝盖,生生将自己的火气咽下去。   “坐下说。”赵斐道。   赵谟重重坐到赵斐旁边,闷声不语。   “我今日之所以把她带过来,正是为着抢在你前头。如今你跟沐霜霜婚事未定,若你真要了她,她就活不了了。”   “沐家虽然势大,只不过是一个臣子,又能奈我何?”   “要你娶沐霜霜的人,是沐阁老吗?”   不是……至始至终,希望他娶沐霜霜的人,并不是沐阁老。   “母后宽厚仁慈,但她要的是什么,你应该清楚。”   赵谟沉默。   “你现在护不住她。”   “我可以!”   “我是你的哥哥,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犯错,在你跟沐霜霜大婚之前,我不会把她交给你。”   “六哥……”赵谟恳求了起来。   赵斐看着他,面上却没有分毫的松动:“什么时候你能自己做主了,她就是你的了。”   自己做主……   赵谟的双拳缓缓握紧。   见到赵谟凝重的神色,赵斐眸中亦有不忍:“只要你跟母后一心,这一天,会很快的。”   赵谟苦笑了一下:“六哥,你打算如何安置她?”   “暂且留在我身边。”   “不行。”赵谟再次拒绝道,只是这次的语气变成了哀求,“六哥,她不能留在你的身边。”   “为何?”   “你、你生得这样好看,她若是呆在你身边,心里有你了怎么办?”   赵斐没好气道:“她对我没意思。”   扇他的时候,她可没有半点犹豫。   “真的?”赵谟难以置信。   “真的。”   “我不信。”方才赵斐喊她站在门外等,她那么顺从地就站在门外等。   赵斐静默了一会儿,缓缓道:“我亦不想这么麻烦,可她若是不在我这里,不管安置到哪里,你都会不顾一切把她抢过去,不是么?”   赵谟没有吭声。   他想要她,想撒个谎把赵斐糊弄过去。   偏偏赵斐是他唯一糊弄不了的人。   赵谟思量再三,“六哥,你说咱们把她这么抢过来,她家里人会不会报官?要不要去京兆府打声招呼?”   “可以先去打声招呼,”赵斐想了想,“不过,我看她一点都不担心家里人找的样子。”   赵谟看向赵斐,眼里全是艳羡。   六哥已经在这屋里同她说过许多话了,他却只是跟她见了匆匆一面。   “六哥,你的道理我都明白。那……那你打算把她安置在这里?”   “当然不行。”赵斐道,“先住在行宫里罢。”   赵谟眼珠一动,想到马场里的其他人,忙道:“六哥,那让镇国公府的搬回马场住吧?”   “来的时候我说分开住,你非劝着母后说都住行宫,如今人都过来了,又叫人家搬走,岂不令人起疑?再说了,沐家的人也在。”   “天意是自己人倒是无妨,可是天玉和霜霜都在,看到行宫里多了个姑娘,定然会起疑。再说,她们俩也在镇国公府见过景兰。”   “身份我已经有主意,你现在回行宫,跟岳天意交代好,过一会儿我带她回去。”   赵谟有些迟疑,“你带她过去?”   “不然,我带她回宫见母后?”赵斐给了赵谟一个眼神。   赵谟赶忙笑道:“不用了六哥,就依你的意思,一会儿你带她去行宫吧。”   “还不快去?”   赵谟站起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六哥,你打算给她个什么身份把她留在行宫?”   “你想怎么样?”   赵谟挠了挠头,“我也不知道,反正,不能当下人,不能指使她干活儿。”   “让她做公主行不行?”赵斐没好气道。   “不行!”赵谟立马拒绝。   当公主怎么行?她是他的女人。   “你自己想办法。”   “六哥,你能者多劳,你替我好好想想。”赵谟拉开门,一跃跨过了门槛。   陆湘本来站在廊下,听到响动转过身,正好看见赵谟兴高采烈地跳出来。   对上她的目光,赵谟迅速收敛了笑意,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支吾了几声,方才道:“我先过去,等会儿我六哥会带你过来。你别害怕,不会有事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红着脸,声音也比平常小一些,陆湘本来想质问他什么时候放自己走,竟然莫名其妙地不好意思放狠话,只好点了下头。   赵谟见她答应了,才又笑了起来,摸了一下耳朵,领着洪安离开了。   等他走远了,陆湘心里憋着的气,又慢慢浮了上来,后悔自己刚才为什么不去质问赵谟。   “景姑娘,里边请。”陈锦道。   陆湘收回目光,重新进了正屋。   “你们商量好了要把我关在哪里?”对着赵斐,陆湘可就没这么客气了。   赵斐说得好听,什么为了陆湘才绑了她,可绑自己的就是他。   “请你去住西山行宫。”   “什么西山行宫?”陆湘装作不知。   “你不知道西山行宫?”   “我应该知道么?”陆湘反问。   赵斐的眸光微微一闪,在陆湘身上扫了个来回:“你身上的衣料是出自江南织造局吧?看这上头的花纹,像是今年新织的,你能穿得到这样的丝绸衣裳,你说你没听过西山行宫?景姑娘,我早就劝过你,不要在我面前装傻。”   这厮!   陆湘原来留在地道里的衣服是在京城的绸缎庄里订做的,可惜弄脏了留在了镇国公府,镇国公府给的是他们家丫鬟的衣裳,陆湘不敢穿,因着没办法才在宫里自己缝了身衣裳。   她担心去尚衣监拿新料子会惹人注意,只好将就自己屋里的衣料做新衣服。   谁知这赵斐眼光这般毒,这样都能看出来!   话讲不圆,陆湘索性不答话。   赵斐的脸上果然露出了一丝得逞的微笑。   “你放心,我没那么多空闲去挖你的秘密。只要你配合,我没必要自己给自己找事。”   没必要自己给自己找事?   陆湘能信他才有鬼了。   那日在大街上相遇,赵斐根本不在,他的人也不在,可是为什么他的人能比镇国公府和赵谟的人还先发现自己?可不就是他很会给自己找事么?   “我要带你去西山行宫,如今行宫里除了我和九弟,还有别人,所以我得给你个新的身份。”   “名讳受之父母,岂能说改就改?”   “是吗?”赵斐漫不经心道,“可惜京城在籍人士中,并没有叫景兰的姑娘,这个名字,难道不是你杜撰的么?”   陆湘沉默了。   赵斐这家伙,到底查到了什么地步?   “你不想换名字也行,就叫景兰。”   陆湘依旧沉默。   “景兰,从此刻起,你就是我的远房表妹,家里遭了灾,从蜀郡到京城来寻亲。”   陆湘记得赵斐的母妃姓江,是蜀郡小官之女,他要认自己做表妹?   “表妹,记住了?”   陆湘万万没想到,自己莫名其妙成了赵斐的表妹。   表妹就表妹,陆湘只想逃走,什么名分什么名字不重要的。   “还有呢?”   “旁人若问起别的,你随便编几句就是,以你的本事,要说得天衣无缝不难。”   陆湘听得直翻白眼。   什么天衣无缝,她上回随意瞎编的事不一件件全被赵斐拆穿了么?   这家伙,分明是在故意嘲讽她。   “如何?”嘲讽完了,还装模作样地征询她的意见。   “你还没说,你到底是谁?”陆湘冷冷道。   “我叫赵斐,是当今皇上第六子,我的母妃姓江。有这些,够你编了吧?”   ……   陆湘又想扇他了。 第36章   西山是位于京城西北面的一处名胜,因着山势险峻,即使是七八月,山中也凉爽宜人。   皇帝在山中修建了一座行宫,供皇室避暑。行宫落成后,周遭陆陆续续发现了一些温泉,京城贵族便纷纷来周围建庄子,镇国公府豪气,除了庄子,还修了一座马场,每年京城酷暑的时候,京城显贵们都往西山过来,这时节就热闹起来了。   陆湘是坐着赵斐的马车来的。   这是一辆四驾的翠缨八宝华盖马车,因着巨大,十分的宽敞平稳,像一间屋子似的。   即使陆湘和赵斐同坐,也不显得逼仄。   上了马车,赵斐坐在正当中,椅子的旁边摆在一座矮脚几案,上头摆着几本书。   陆湘扫了一眼,微微有些讶异。   摆在最上头的一本,就是赵斐跟她提过的《石经》。   他说《石经》一书收录在皇帝的御书房,不方便随取随阅,让陆湘先把在璃藻堂存放的书看完,再去把《石经》拿出来。   没想到,他到西山行宫来,还把《石经》一并带来了。   陆湘不知道该怎么看待赵斐。   在宫里呆了这么久,赵斐是她见过的最聪明的人之一。可就是因为他太聪明了,令陆湘感到害怕。   只不过短短打了几回交道,他竟然已经触及了陆湘最心底的秘密。   陆湘实在不敢离他太近。   她不敢想象,如果她的秘密被人发现,会如何的万劫不复。   赵斐拿起《石经》翻到中间的一页,似乎察觉到了陆湘的目光,“你不必害怕,我不会伤害你,我也不会让九弟胡来。”   “信不过。”   陆湘冷冷回道。   收回了目光,心中万般无奈。   看吧,就是那么看了他一眼,他就知道自己有点怕他了。   世上真有这样的人,心较比干多一窍。   陆湘从前听人说,盲人因为看不见,耳力较常人强上许多。也不知赵斐是不是因为行动不便,不管是脑子还是心眼都比常人强上许多。   “你在京城有什么家人好友,我可以安排人过去传信,令他们放心。”赵斐问。   陆湘没有言语。   京兆衙门他们早就去查过了,她有没有家人他心里没数吗?   “方才不是说,大家没有必要装傻么?”   赵斐笑着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放我走?”陆湘终是忍不住问。   赵斐反问:“你知道九弟为什么不会放你走么?”   “为什么?”   “因为你没有给他一个找你的地方,放你走了,等于放鱼入海。你只要解决这个问题,随时都可以走。”   陆湘被噎得无言以对。   偏偏赵斐说得对。   她的确给不出一个让他们找她的地方。   她有宅子,可那宅子是许久之前那个人给她置下的,若是常人也就罢了,就冲着赵斐这掘地三尺的机灵劲儿,这宅子一旦被他知道了,陆湘的秘密也就泄露了。   马车里陷入了沉默,赵斐重新拿起了《石经》。   四驾的马车,坐在上头如履平地,跟陆湘来时坐的那辆颠簸的小车完全不同。   陆湘倚窗坐着,看着外头沿路风景变换。   山势起起伏伏,溪流曲曲折折,陆湘忽然想到了两句诗。   胸中有丘壑,眼里存山河。   当年初见沈平洲的时候,要是自己肯多跟他说说话就好了。   没多时,马车就便停下了。   “主子,到了。”外头驾车的侍卫在车帘外道。   陆湘看向赵斐,他放下手里的书,朝着车门伸手,示意陆湘先走。陆湘掀帘下车,回过头,正好见到陈锦搀扶着赵斐下车。   “六哥。”赵谟提前回来,不知在这边等了多一会儿,见到他们下车,忙迎了上前。   嘴里喊着六哥,眼睛却是看着陆湘。   陆湘假装没看到,只盯着大门外的石狮子。   “六爷,这位不是……”虽然赵谟已经提前告诉了岳天意,但此刻见到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景姑娘出现,岳天意还是充满了好奇。   赵斐没有说话,陈锦在旁边笑道:“回小公爷,这是景兰姑娘,咱六爷的亲表妹,刚从蜀地来京城。”   “竟然是六爷的表妹。”岳天意装作十分惊讶的样子,忙向陆湘拱手赔礼,“景姑娘,那日街上冲撞,当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你千万不要生气。”   陈锦道:“表姑娘,这是镇国公府的岳天意小公爷。”   “小公爷不必客气。”陆湘只得回礼。   赵谟微微有些不自在。   表妹……怎么感觉怪怪的,可是想想,除了表妹,好像也没有更合理的说法,只得作罢。   “六哥的表妹,那也就是我的表妹了。表妹,快进去吧。”   初时见到陆湘,赵谟还有些许羞涩,这会儿见着陆湘跟岳天意说话,渐渐放下紧张,也轻松了一些。   一起了头,后头说起来就顺畅了。   赵谟突然发现,喊表妹的确比喊景姑娘顺口多了。   陆湘听他这一口一个“表妹”的,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一百多年了,给谁都能当祖宗的年纪,居然被比她小几轮的人喊她表妹。   看着几个彼此心中有数的人站在这里认认真真作戏的样子,岳天意忍不住捂嘴笑了。   四人正要进行宫,里头又出来人了。   “我说怎么到处冷冷清清的,敢情你们全堵在这儿了。”岳天玉跟沐霜霜一齐并肩走出来。   两个人都是穿着颜色鲜艳的骑装,看起来英姿飒爽。   岳天意道:“六爷的表妹过来了,我跟九爷接人。”   “六爷的表妹?”岳天玉这才发现了站在赵谟和岳天意身后的陆湘,好奇地打量起来,“这位姑娘好眼熟。”   岳天意忙道:“景姑娘是六爷母妃家里的亲戚,上回我在大街上骑马就是冲撞了景姑娘,也是巧了。”   戏演到这份上,陆湘只能继续演下去。   “景兰见过两位小姐。”   “别行礼,你是六爷的表妹,我们哪里当得起你的礼?”岳天玉赶紧去扶她,笑道,“果真是巧了,我就说嘛,寻常人家哪里能有这么好看的姑娘,原来是六爷母妃家里的。”   这姑娘会说话,一句话把陆湘和赵斐的母妃都夸了。   沐霜霜朝陆湘点了一下头,矜持地抿着唇没有说话。   “进去吧。”该演的戏唱得差不多了,赵斐坐上了轮椅,由陈锦推着往里走。   其余人也都跟在他后头往行宫里走。   岳天玉本来就活泼一些,看到陆湘没有想太多,反而一直很好奇:“景姑娘是来行宫里避暑的么?”   赵谟听着她这话就不太舒服,当即道:“那当然。”   岳天玉听出了赵谟言语中的不客气,心里倒没在意,依旧拉着陆湘问:“那你要不要跟我和霜霜住一个院子,我们那里风景好,院子临着湖,而且有三个屋,咱们三个可以一起说话。”   “不用了。”赵谟断然道。   这话说完,赵谟发觉自己有些失言,干咳一声:“表妹才从蜀地过来,人生地不熟的,还是住我们院里吧。”   “跟你们一起住?”沐霜霜终于忍不住了。   这次在西山行宫,赵斐喜欢清静,自己选了最幽静的清秋阁,赵谟想跟岳天意一块儿玩,两个人住在听风阁,镇国公夫人住在瑶花阁,沐霜霜和岳天玉住在明絮阁。   赵谟说要陆湘跟他一块儿住,显然不合适。   岳天意知道赵谟说漏了口,忙在旁补救道:“九爷的意思,表姑娘跟六爷一块儿住,这样离得近,正好可以叙旧。”   叙旧……陆湘不觉得自己跟赵斐有旧可叙。   不经意地往赵斐那边扫了一眼,没想到赵斐也微微侧过脸,神情耐人寻味,仿佛在说“彼此,彼此”。   陆湘心里憋着一肚子气,可惜她只是个被软禁的囚犯,根本没资格选择自己住在哪里。   要让她选,肯定跟岳天玉俩小姑娘一块儿好,离这两兄弟都远一些。   “我,我是这个意思……”赵谟的脸色更难看了,想了想赵斐的叮咛,又补救道,“其实三个姑娘住一个院里也挺好的,都是姑娘,又能聊到一块儿,你说是不是呀,六哥?”   “行宫那么大,未必都要挤在一处,空院子那么多,等会儿再看吧。”赵斐慢条斯理道。   眼看着快走到分道扬镳的地方,岳天玉又开了口:“六爷,今儿下头传话说有新打回来了一头野猪,晚膳要去马场那边用么?”   见赵斐不说话,岳天玉拉着陆湘的手,道,“表姑娘,马场那边夜里可以点篝火,咱们可以自己烤野猪肉吃,一边烤一边吃,再饮些果酒,可好玩了。”   岳天玉的个性陆湘挺喜欢的,大方、自然,陆湘觉得,自己若是有儿子,就得讨一个像岳天玉一样的儿媳妇。   “要去吗?表……哥?”   方才听他们一番对谈,似乎自己要跟赵斐关在一处,想想,跟坐牢实在没有什么分别?   “想去就去啊。”赵斐回得轻描淡写,仿佛真是她表哥似的。   陆湘只得对岳天玉说:“今儿赶了一天的路,着实有些累,怕是不能跟两位姑娘去马场了。”   岳天玉稍稍有些失落,点了点头,又问:“九爷去吗?”   “不去。”   他的女人都不去,他当然也不去。   还是岳天意出来打了圆场:“去马场有些折腾。温泉池那边有块空地,等下我去瞧瞧,看能不能把篝火架在那边,咱们也省得天黑了还往外跑,就在行宫里把野猪烤了得了。”   这样确实没有反驳的理由。   赵谟道:“行,那你去瞧瞧,我跟六哥先把表妹安顿好。”   跟到这边,岳天玉和沐霜霜确实不好再继续跟了,只得作罢,跟着岳天意去看架篝火的地方。   他们三个一分开,陆湘一下就开始不自在起来。   怪,实在是太怪了。 第37章   陈锦推着赵斐的轮椅走着,陆湘走在陈锦身边,赵斐先前是跟岳天意落后几步走的,如今岳天意领着天玉和霜霜走了,他自然而然地就站到了陆湘身边。   两个人步伐渐渐趋于一致,更奇怪的是,赵谟似乎离陆湘越来越近了,走着走着,胳膊也不经意地撞到陆湘的胳膊。   陆湘不好喊他走远一点,也不好去推她,只能尽量把胳膊缩起来。   方才一直有人说话还不觉得什么,现在都不说话,愈发显得尴尬。   “你想住哪儿?”赵谟问。   “我想回家住。”陆湘道。   赵谟嘿嘿笑了下,却不接话,摸了摸下巴,“要不,你住天香苑吧?去年我就住那里,旁边有花园,离温泉池很近,玩什么都方便。”   当然,离赵谟现在住的听风阁也很近。   陆湘彻底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两兄弟,一个不用说,千年的病狐狸成了精,另一个,看似天真无邪小白兔,实则扮猪吃虎大灰狼。   你要说赵谟对自己不好吧,他看自己的目光又温柔又热切,你要是说他对自己好吧,一谈到离开他就装傻充愣了。   陆湘不得不佩服起赵斐来。   他倒是把这弟弟看得很透,每一句都说准了。   赵谟是不会让自己走的,一旦脱离了赵斐的身边,一切就由赵谟说了算。   “不必了,我还是跟表哥住一处吧。”陆湘终于下定了决心。   赵斐本来一直面无表情的坐着,听到陆湘的话,露出一个“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的微笑。   赵谟闻言,却是反应极大,声音亦随之提高:“不行,你们孤男寡女,怎么能住在一起?”   “清秋阁又不止一个房间。”赵斐看戏看够了,终于开了口。   他既发话,赵谟一时语塞。   只是片刻后,他又笑起来,“六哥说得极是,清秋阁这边宽敞,的确不必一人一个院子,要都住在一处,那才热闹呢!是吧?”   说完,他笑眯眯地看向陆湘。   陆湘不知如何回答,只冷着他,他见陆湘不搭理,自顾自开了口:“陈锦,一会儿收拾两个房间出来。”   两个房间?   陆湘傻了眼,赵谟也要搬过去?   陈锦闻声忙看向赵斐,见赵斐没有什么反应,恭敬道:“东西两边的厢房,不知九爷想住哪边?”   赵谟转头就问:“你想住哪边?”   陆湘木然,不知道该笑还是哭,还是转向了赵斐:“我是表哥请来的,自然该表哥安排住处。”   赵斐似乎对陆湘的乖巧顺从十分满意,闻言,脸色柔和了几分。   “东厢和西厢,你们自便。”   赵谟明白赵斐绝不会让他跟陆湘挨着屋子住,见赵斐松口让他住过来,心里已然得意,飞快地朝陆湘眨了下眼睛。   陆湘浑身一凛,赶紧将目光移开了。   好在很快就到了清秋阁。   这里是行宫最靠墙的地方,离山很近,幽静清雅,不过地方不大,只有一进院子,赵斐住在当中,两侧的厢房还空着。   “九爷,您看?”   赵谟看向陆湘,“表妹,你先选。”   这有什么可选的,陆湘能选不住么?   “这边吧。”陆湘随手指了指东厢。   “那我住西厢。”然而赵谟说完,并没有朝他选的西厢房去,反而对陆湘道,“我陪你去瞧瞧你的屋子,若是缺什么好叫他们去置办。”   “我什么都不缺,你要真的想帮我,就送我回京城。”   “我会带你回京城的,你要是想走,我现在就带你走。”赵谟目光亮闪闪的,灼得陆湘不敢直视。   他这话是真诚的。   但是显然,他口中的“回京城”和陆湘想的“回京城”不是同一个意思。   陆湘只想他把自己放到京城城门口就不要再跟着,赵谟的意思要一路把她送到家里。   “你别跟着我了,我今日累得慌,只想躺下睡一觉。”   今日的确是发生太多事了,直到现在,她都没有完全理清楚这些乱麻。   她需要静一静。   赵谟见她蹙着眉,脸上确有疲惫之色,点了点头,“那你先歇着,我叫人给你炖一盅燕窝,一会儿你醒了,正好可以吃。”   陆湘很讨厌他,讨厌他把自己坑到了这里。   偏偏对上他的目光,陆湘又不忍心骂他。   恨恨出了口气,便径直往自己的厢房去了。   赵谟目送着陆湘进了屋,若有所思。   “跟我过来。”   赵谟回过头,见赵斐静静看着自己,他低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对着陆湘紧闭的房门静默片刻便朝赵斐走去。   “六哥,我推你吧。”赵谟从陈锦手中接过轮椅,推着赵斐往正屋去。   赵斐一言不发。   进了屋,赵谟将房门关上:“哥,你想骂什么就骂吧,我都受着。”   赵斐冷笑,只是摇了摇头。   “六哥。”赵谟可怜巴巴的看着赵斐。   “你就这么喜欢她?”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就是想时时刻刻看着她,想对她好。”   “我跟你说过了,你还没有大婚,你必须克制。”   “我克制了呀!”赵谟拉长了声音。   “这就是你的克制?”   赵谟苦笑了一下,“六哥,你可能不相信,可我真的已经克制得不得了。如果不是因为你,不是因为母后,我现在肯定跟她在一起。我还不知道,她到底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她多大,更不知道她家在哪里,我该去哪里提亲?”   赵斐本想狠心说点什么,听他这番言语,终究不忍心了。   “等等吧,再有一年,至多两年,就好了。”   只要住进了东宫,大婚几月之后,纳一个侍妾并不唐突。   “六哥,那我在院里跟她说话,你别管我?”   “懒得管你。”赵斐懒洋洋道。   赵谟顿时喜笑颜开:“六哥,你可答应我了喔!”   “岳天意那边你打算怎么去说?”   “就说我要搬回来陪你啊,你身体不好,当然需要我帮忙照顾表妹了。六哥,你提醒我了,我现在就过去搬东西!”赵谟说着,风也似地跑出去了。   赵斐看着他一路轻快地跑着,像极了林间欢快的小鹿,目光中难得地露出微微的艳羡。   陈锦陪在他身边,看着赵谟的身影消失,这才小声道:“主子要喝口热茶么?”   赵斐收回目光,微微闭了闭眼。   “舅老爷又来信了。”   “这么快?”赵斐微微蹙眉,“我们出发前才回了信,怎么这么快就有回音了?”   陈锦不知该如何回答:“爷先看看信吧。”   赵斐没有应声,静默了一会儿方才问:“舅舅不肯改主意?”   “主子,这封信不是舅老爷给咱们的回信,而是上一次寄出之后,舅老爷又写的。舅老爷信上说,他已经修书给皇后娘娘了,算算咱们收信的日子,想必娘娘这会儿已经看到信了。”   “舅舅……太过固执了,母后定然会生气。”赵斐说完,闭了闭眼睛,“可若不是他那么固执,现在的我只怕真是个废人了。”   当年赵斐被皇后领养过后,有一半的时间是在定国公府跟着舅舅过的,两年多的相处,原本扯不上关系的两个人比真正的甥舅还要亲近。   等到赵斐出了事,定国公更是四处奔波延请名医。   他记得,在他出事的一年之后,定国公与皇后在坤宁宫里爆发了一次激烈的争执。   崔直带着赵斐躲到寝殿,赵斐听不清他们在吵什么,隐约听到皇后在哭。   此后没多久,赵谟被带到了坤宁宫,成为他的弟弟,定国公请旨离京,从此长住北疆。京城的定国公府留给了赵斐。   舅舅虽然离京,却从来没有放弃过他,时常书信往来鼓励赵斐学习。同时,舅舅也从来没有放弃过劝说皇后,以至于兄妹俩至今没有和好。   赵斐自然是不赞同舅舅的,他这副身子,连过冬都困难,何谈治国理政?   可他又不能责怪舅舅。   如果没有舅舅,那么赵斐就真的是一个废人了。   陈锦道:“舅老爷有识人之明。”   赵斐垂眸:“只怕母后见到书信,又要垂泪了。”   陈锦在心底长长的叹了口气,感慨命运的不公,但这样的情绪只是翻涌了片刻,这些事,原不是该他的身份可以置喙的。   于是陈锦问起了眼前的事,帮着赵斐分散情绪。   “主子真要认那姑娘做表妹?”   皇家的亲戚可不好随便认呢。   “这亲戚,我不想认,她不想认,老九也不想认。先认着吧,不定哪天她就跑了。”   的确,陈锦在心里发笑。   不光他们三个不想认这表妹,岳天意也知道是假的,岳天玉和沐霜霜都在镇国公府跟景兰姑娘打过照面,虽然给六爷面子没揭穿,心里肯定是心如明镜的。   这事真是……   “九爷倒是快活,把爷坑这儿了。”   赵斐眸光清亮:“他未必快活。这会儿只怕还在生我的气。”   “这些年,若不是主子为九爷遮风挡雨,九爷哪里能如此快活?”   赵斐轻轻笑了一下,声音放得极低。   “他现在大了,未必想要我遮风挡雨。”   也不止他,或许,母后也是这么想。   除了舅舅,恐怕对谁来说,自己都是一个多余的人。 第38章   听风阁。   赵谟回来的时候,岳天意刚好从温泉池那边布置完回来。   岳天意上前,示意赵谟进阁楼说说话。   听风阁阁如其名,院子里修了一座两层的八角阁楼,入夜的时候,坐在二楼的阁楼上对饮小酌,听着外头山风呜咽,别有一番风雅之趣。   “九爷,景姑娘安顿好了?”   提到这件事,赵谟就沮丧了几分:“定下了,她住清秋阁。”   岳天意“哦”了一声。   看赵谟急匆匆的模样,便问,“九爷,那你要搬过去么?”   赵谟伸手捶了一下岳天意的胸口:“还是你懂我。”   赵谟与赵斐感情极好,但岳天意却是赵谟最好的玩伴,两人之间的默契连赵斐也比不了。   “这么看六爷还是心疼你的,前儿你说六爷把人带走了,我还以为六爷是不想让你跟这姑娘有牵扯。”   “他是不想啊。”赵谟道。   岳天意来了精神,“那他还让你搬到清秋阁?”   “他答应我要搬,不答应我也得搬,总不能让他们俩住一个院。”   岳天意想了想,深以为然,却摇摇头:“你说这六爷这不显山不漏水的,这会儿可是把咱俩玩得团团转。”   “怎么说?”   “咱们手下的人都是见过景姑娘的,六爷自己没见过,手下的人也没见过,景姑娘一出现,他们竟然立马就认出了她。”   赵谟目光一动,想起了那天晚上在长禧宫央求赵斐画画像的事。   六哥画艺超群,画上的“景兰”与本人有六七分相似,但是若只看那副画像,绝不可能一眼就能在人群中认出她来。   他跟岳天意留在悦宾楼外头的,有亲眼见过景兰的人。   六哥的人再机敏,也不可能凭着那副六七分相似的画像比他们的人还先找到景兰。   其中必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因由。   岳天意见赵谟不说话了,知道赵谟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又问:“九爷,是你请六爷的人在那里守株待兔吗?”   “不是。”赵谟的语气淡了许多。   岳天意别过脸,过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下:“六爷素来长禧宫足不出户的,日常也不同旁人往来结交,没想到在京城里还这么有能量,能在你我之前抢人。”   上次赵谟传消息叫岳天意别再找人之后,岳天意只是明面上撤回了镇国公府的人手,暗中用赵谟的人手在继续蹲守。   没想到,“景兰”真的在悦宾楼再次出现,更没想到,“景兰”居然被赵斐的人先下手劫走了。   想到这里,岳天意就觉得十分丢脸。   “他有舅舅在,何须与别人结交。舅舅离京之后,定国公府在京城的人全都由六哥指挥,外头的人都不知道罢了。”   岳天意眸光一闪,“定国公府?我以为那些……”   赵谟抬手,示意他别再说了:“定国公府是舅舅的,连母后都不能插手,这事没什么好说的。”   “是我失言了。”   赵谟轻笑道:“说起来还是咱俩输了,六哥有定国公府,我有镇国公府,按说旗鼓相当,可咱们还是输了。”   定国公府和镇国公府都是祖上以军功获封的公爵,两家皆是根基稳固,只是到了这一代镇国公虽然同样懂治军有才略,却远不及这一代定国公的百战百胜、用兵如神的威名。   “九爷,是我没用。”   “也不能怪你,你在明处,他们在暗处,你事先未曾防备,没有想着要去争先。”   岳天意无奈地努了努嘴,“眼下就由着六爷安排?”   “由着他安排,一切等回了京城再说。”   “行,我帮你搬东西去。”岳天意拍了拍赵谟的肩膀,一本正经道,“九爷,我瞅着那姑娘对你有点意思。”   “是吗?”听着这句话,赵谟一直消沉的脸上终于有了精神。   岳天意连连点头,“她连看都不敢看你,害羞得不行,心里定然有你。”   听到是这理由,赵谟顿时泄了气。   “她那是躲着我,不想跟我说话。”   岳天意摸了摸下巴,眉飞色舞道:“或者两者兼有,你别垂头丧气的,你看看你,堂堂九皇子,天潢贵胄,剑眉星目,风流倜傥,文武全才,哪个姑娘能抵挡得住?放心吧,早晚的事。况且,我已经帮你想好了。”   “想好什么了?”赵谟好奇的问。   “当然是给你们制造亲近的机会!”   “怎么制造?”   “晚上烤野猪的时候,我就说明儿个一起去马场骑马。”   马场……   没错,马场!   马场是赵斐去不了的地方,等到了马场,那就一切由他说了算。   然而想到今日她闪躲的眼神,赵谟又黯然下来:“她未必会去。”   “你放心,我跟玉儿说,让她一定拉着。”   “玉儿跟霜霜可是……”   “放心吧,玉儿听我的话。何况这回……反正你不用担心,这回玉儿一定按我的吩咐来做。”岳天意想说,何况这回六爷在,岳天玉操心自己都来不及,哪里还能管沐霜霜的闲事。   “天意,那我交给你了?”   “放心,这次我一定办得妥妥当当,退一万步说,就算明日她没去马场,咱们在西山还要呆二十多日,我天天都能想出新花样让你带她出去玩,我就不相信,她真的不喜欢玩。”   论玩,全京城没有一个人比得过岳天意。   赵谟这一次真的笑了。   ……   明絮阁。   岳天玉对完了晚上的食单,一抬头就看见沐霜霜坐着发呆。   她把食单交给外头的管事,关上门,上前关切道:“霜霜,在想什么呢?”   沐霜霜转过头,岳天玉这才看见她眼睛里全包着眼泪,赶紧拿帕子替她擦眼泪。   “怎么哭起来了?晚上九爷要跟咱们一起烤野猪,你难道不高兴么?”   “玉儿,你难道真的没认出那个表妹是谁吗?”   岳天玉拿着帕子,抿唇道:“你原来在想这个呀。”   “你认出了?”   “嗯,”岳天玉点了点头,“有点像那天我哥他们带回家的那个姑娘。不过我当时没仔细看她,就是觉得有点眼熟,你说是她,我倒是觉得很像。”   “一个在路上撞到的姑娘,若是出了什么事自当赔钱就是了,为什么突然带到行宫来,还说是,还说是六爷的表妹?”沐霜霜拉着岳天玉的手,越发哭得厉害了,“玉儿,你说,她是不是要过来给九爷做侍妾了?”   岳天玉摇了摇头,“不知道。霜霜,你别想那么多了。”   “我怎么能不多想?”   “九爷那样的身份,怎么可能只有一个女人呢?”岳天玉道,“就算没有她,也会有别的人。”   “可是……可是我跟九爷都还没……”   岳天玉抢着说话,却故意曲解沐霜霜的话:“对啊,你跟九爷也都还没定婚,你就别想那么多了。”   “玉儿,你?”   “我怎么了?”   “你怎么一点都不帮我?”   岳天玉舒了口气,趴到桌子上,“你想让我怎么帮你?每回九爷到我家来,我哪次没给你发帖子叫你来赏花?”   沐霜霜见岳天玉生气了,赶忙道:“玉儿,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那个女人的事,你为什么……那我问你,如果六爷喜欢她,你会不会生气?”   岳天玉的眼睛眨了眨,小嘴儿撅起,苦笑了一下。   “六爷喜欢她也好,不喜欢她也好,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岳天玉的声音极低。   “你真这么想得开?”沐霜霜一脸难以置信,“我说呢,那姑娘一看就出身不正,来路不明的,你居然还待她那么好,待她跟待我差不多亲了。”   “她是六爷的表妹,我是六爷什么人,我给甩脸子给人家做什么?”   “那也不必待她那么好啊。”沐霜霜道。   “好一点,至少大家面上还能开心一些。这么多年了,六爷好不容易出一回京城,还是我请出来的,总要让他呆得开开心心的。”   “可是……”   “别可是,你不用为我叫屈,别说她是六爷的表妹,就算她是六爷的女人我也不会给人家脸色。反正我知道,六爷不喜欢我。”   沐霜霜闻言怔住,想说些什么安慰岳天玉,却不知道怎么安慰。   闷了一会儿,方才道:“你喜欢六爷的事,跟国公夫人说过么?其实皇后娘娘一直在为六爷的婚事烦忧,若是国公夫人去娘娘那边说一下,还是解了娘娘的燃眉之急呢!”   沐霜霜在家里听母亲说过,她跟九爷的婚事,得等九爷的哥哥们都定了,才能定,七爷八爷都好说,就是六爷那里麻烦。   “有什么可说的?我娘什么都知道,不等我开口,就把我的话堵死了。”   沐霜霜没想到一向喜言爱笑的岳天玉心里藏着这么多事。   她们俩交好,往常总是沐霜霜向岳天玉诉苦,岳天玉安慰她给她出主意,心中似乎该她去安慰岳天玉,帮岳天玉出主意,可是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明明她们俩同岁,岳天玉却好像比她懂事许多。   “国公夫人怎么说的?”沐霜霜问。   岳天玉见她终于不拧巴了,笑着叹了口气:“我娘跟我说,像咱们家这样的姑娘选夫君,不看家世不看出身,就看两条。”   “哪两条?”沐霜霜是真的被挑起了好奇心。   岳天玉见她如此好奇,认真说道:“第一,要身子康健,第二,要人品可靠。若无康健的身子,夫君无法与之陪伴一生,便是再相爱,也是空余恨。若无可靠人品,便无真心可言,何谈美满姻缘?”   “国公夫人这两句话真是有大智慧的。”沐霜霜听得直点头,完全被这两句话中的道理折服了。   “是啊,我也觉得娘的话有道理,没法反驳。”   沐霜霜反过来劝慰岳天玉道,“六爷的身子太弱了,明明不是残疾,却要一直坐在轮椅上,倒不如那些真残疾来得好。人家腿是坏的。可身子还是强健的,他除了长得好看,从头到脚都……”   “他不是只有长得好看。”岳天玉忍不住打断了沐霜霜的话。   沐霜霜素日都赖岳天玉哄着,今日岳天玉有了脾性,她倒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动了动下巴,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岳天玉。   岳天玉本也不是冲着她发脾气,见自己不小心吼了她,伸手倒了茶,递给沐霜霜。   沐霜霜摇头:“玉儿,我不渴。”   岳天玉自己喝了茶,心里的情绪稍稍平复:“六爷他不是只有长得好看,从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是全天下最好的人,霜霜,你往后别说那样的话了。不然,我真的会生气的。”   “嗯。”沐霜霜点了点头。 第39章   陆湘在屋里呆了两个时辰后,外头来人敲门了。   先前说要回来睡觉,只是一个推辞。   陆湘是累,但是是心累。   想想早上,她还在敬事房呆着,是威风八面的大姑姑,这会儿天还没黑,她就已经坐在了西山行宫,成为赵斐的表妹。   她活了一百年,自问经历了许多大风大浪,可再大的风浪也比不过今天。   更何况,这风浪把她刮出了皇宫、刮出了京城!   陆湘憋了一肚子气,哪里睡得着?   “表姑娘。”外头有人在喊了,听着像是洪安的声音。   陆湘没有答话。   就当自己还睡着吧。   谁知那洪安没听见回应,却并没有走,只是站在门口。   陆湘一阵头疼,却憋着气依旧坐着,跟他僵持下去。   然则外头洪安一直守着,陆湘坐了许久,终于坐得饿了,没办法,只好站起身自己打开了门。   洪安听到响动,忙冲着陆湘行礼:“表姑娘。”   陆湘勉强点头:“什么时辰了?”   “已经是酉初了。”洪安道,“那边篝火备好了,表姑娘要这会儿过去吗?”   陆湘看着洪安,“他们都过去了?”   洪安道:“小公爷他们是一直在那边的,六爷和九爷还在等表姑娘。”   等?   陆湘原以为赵斐不爱这样的场合,届时她也能跟着赵斐找借口不去,万万没想到洪安说他们俩都在等自己。   “那我这……”   洪安道:“表姑娘,我已经命人给表姑娘备好了衣裳,只要姑娘这边妥当了,我即刻让人过来给姑娘梳妆。”   陆湘原是有些洁癖的,今日被人迷晕了带到西山。悦宾楼前雇的马车都是日日在客栈门口拉客人的,说实话,马车上味儿重,坐垫也脏。陆湘在里头坐了一天,自己身上的味儿也不行了。   “叫他们进来吧。”陆湘进了屋。   没多时就有四个宫女走进来,手上各自捧着托盘,有衣服、妆盒、水盆等物。   陆湘知道,许多在掖庭局没有通过考核成为宫女的小姑娘,若是本身资质尚可,便会分派到各处行宫去。   看着四个宫女的年纪,约莫就是今年才从掖庭局过来的。   “表姑娘。”四人捧着托盘,齐齐向陆湘行礼。   既来之则安之,陆湘心中,颇有些认命的想法,冲着她们点了点头。   当下捧着衣服那个便上前,询问陆湘要什么颜色的衣裳。   陆湘挑了一件藕荷色衫裙,看起来简洁些,宫女麻利地伺候她到屏风后头换上。   陆湘顿时有些恍惚,好像别人伺候她更衣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儿了。等这次在敬事房做满十五年,要不要做一做主子呢?   这个念头一出,她顿时摇了头。   下一个皇帝极有可能是赵谟……   如今宫里是再留不得了。   “姑娘想梳什么发髻。”更完了衣裳,宫女们扶着陆湘坐到镜子前。   陆湘道:“看着梳吧。”   不然怎么样,难道真要精心打扮一番,拉下老脸跟沐霜霜岳天玉两个小姑娘争奇斗艳么?   “梳个双螺髻。”   这声音一出,陆湘才发现赵谟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门口。   刚刚她在更衣……还好是在屏风后头。   陆湘惊出了一声冷汗。   要是想喊他走,估计是喊不走的,陆湘只得尽力无视他。偏偏怪得很,方才没看到他的时候没怎么样,这会儿知道他来了,一抬眼就能在镜子里看到他。   陆湘觉得自己头都要炸了。   好在宫女手快,片刻便已梳成。描妆的宫人上前,帮陆湘涂了唇脂,便道:“表姑娘生得太美,涂脂抹粉反倒画蛇添足了。”   赵谟站在门口笑道:“那就如此吧,表妹,刚才底下人传话说野猪已经架上了,咱们赶紧过去。”   他人生得高大,倚在门口,一人便挡住了大半的门。   陆湘站起身,回头看向他,他便咧嘴一笑。   从前陆湘很喜欢看他笑,喜欢他那最纯粹的笑,眼下他冲着自己笑,心里却极不是滋味。   “我们走。”赵谟道。   “我们俩?”陆湘本能地反问。   赵谟似乎有点不高兴,语气中还带着一点委屈:“你还想等谁?”   等谁,自然是等赵斐,陆湘有点害怕跟赵谟独处。   “我……那表哥啊,他不是也要去么?”   赵谟道:“我们先走着,六哥一会儿过来。”   陆湘站着不动,洪安见状,上前道:“九爷和表姑娘稍候,奴婢去请六爷过来。”   赵谟点头:“若是六哥累了,歇着也可以,回头野猪肉烤好了,我给他送过来。”   陆湘就这么跟赵谟一起堵在门口,眼睛直望着远处黑黝黝的西山。   她不敢乱动,怕一不小心就对上赵谟的眼睛。   他的眼睛太亮、太热,陆湘怕自己被灼伤。   “若是明儿个天气好,咱们也可以去爬山。”赵谟道。   “我这人喜静不喜静,从来不爬山。”   赵谟闻言笑了,“那我们就去马场,你会骑马么?”   陆湘摇头。   “骑马并不难,我教你。”   她还真想学骑马的,但绝对不是跟赵谟学。   陆湘无奈地想,你是个好孩子,若是你早九十年出现,或许咱俩还能有点涟漪。   “六哥。”   陆湘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赵谟已经朝院子中间走去了,陈锦推着赵斐正好走过来。   “走吧,别叫天意他们久等了。”赵谟催促道,却不是对着赵斐说的,眼睛含笑看着陆湘。   陆湘忙转过脸假装没看到。   三人到齐之后,这才往点篝火的地方去。   夜里的西山行宫,并不会像宫里那般沿途点上硕大的宫灯,只有两个太监提着羊角宫灯在前面开路。   清秋阁位置偏僻,走到温泉池要走好一段,先前只有陆湘跟赵谟的时候,赵谟还不停说着话,这会儿许是因为赵斐来了,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默默走在陆湘的身边。   “六爷,你瞧篝火燃起来了。”陈锦忽然道。   陆湘抬起头,果然看见前头的空地上已经点了篝火。   此刻,火烧得正旺,火舌疼起来几乎比人还高。   “六爷,九爷,表姑娘。”岳天意看到了他们,朝他们挥起了手。   岳天意今日穿了一身银白色袍子,也夜里格外显眼。   他人生得高大,或许是常年习武的缘故,看起来比赵谟还要威猛一些。   距离篝火七八丈远的地方,已经用薄纱和竹子搭起了一座帐子,岳天玉和沐霜霜已经坐在里头了,见到他们三人过来,也起身迎了过来。   瞧得出来,两位姑娘今晚都是精心打扮过的,沐霜霜身上的纱衣是掺了金线绣的,格外引人注目。岳天玉虽没有在衣裳上花心思,但头上那支簪子上的珠子好似夜明珠,在夜空下跟星星似的。   “六爷,九爷,表姑娘。”下午的时候,沐霜霜跟岳天玉说了那么久的话,沐霜霜开了一些窍,再次见到陆湘时,也同岳天玉一般客客气气的。   赵斐和赵谟朝她俩颔首致意,陆湘朝她们俩福了一福。   赵谟见状,微微蹙眉,伸手把陆湘拉了起来。   “既然人都到齐了,那我就开始烤野猪啦。六爷和九爷去帐子里歇一歇,等着我给你们露一手。”   “天意哥哥,你要亲自烤么?”沐霜霜好奇的问。   陆湘也打望了过去。   岳天意笑道:“前年爹带我去军中的时候,时常有野兽从山上到军营里来,这可是送上门的大菜,大家直接剥了皮烤上,我也跟着学了一手。”   “我哥可厉害了,你们就等着瞧吧。”岳天玉说着,一手拉着沐霜霜,一手拉着陆湘就往帐子里去了。   最中间的位置自然是留给赵斐的。   岳天玉自己坐了赵斐的右侧,陆湘见状,便坐到了岳天玉的旁边。   赵谟本来想挤过去一起坐,被赵斐看了一眼过后,乖乖坐到了赵斐的左侧,待他落了座,沐霜霜跟着坐在他旁边。   宫人很快捧上茶水,陆湘不敢抬头,一抬头就能对上赵谟的目光。   她端起茶,喝了一口,顿时苦笑了一下。   “表妹,怎么了?”赵谟一直盯着她,自然没错过她的细微表情。   “没事。”陆湘忙道。   赵斐端起茶,并没有喝,只是闻了一下,便眸光幽深地看了陆湘一眼。   “把奉茶的人喊过来。”   很快奉茶的宫女就来了。   “六爷。”   赵斐端起茶杯:“你知道这是什么茶么?”   奉茶宫女听他如此问,迟疑了一下,方才道:“是宫里新送过来的白茶。”   陈锦见状,训道:“这的确是白茶,但不是福建的白茶,而是从吐蕃送来的云顶白茶,这种茶跟咱们中原的茶不一样,不能烹煮,只能用冷水冲泡,泡足两个时辰方可饮用,你这个泡法,着实暴殄天物。”   奉茶宫女大惊,急忙跪地求饶。   岳天玉端起斟好的茶,啜了一口:“从前就听说云顶白茶夏日喝了格外解暑,今日虽泡得不对,似我这般俗人喝了倒也无妨。”   陆湘听出岳天玉是在为奉茶宫女解围,心里对这姑娘多了几分喜欢。   赵斐没有言语,赵谟见状,挥手道:“没事了,下去吧。”   今日赵谟高兴,恨不得普天同庆,不想责这个罚那个的。   奉茶宫女惶恐地看看赵斐,又看看赵谟,小心翼翼地退下了。   “云顶白茶难得,我也没有喝过。想是这小宫女根本没听说过,情有可原。”沐霜霜见状,也帮着那奉茶宫女说起了话。   只是这话一出,赵谟立即意识到了什么,神色微微有变。   云顶白茶他自然是喝过的,但这茶长在雪山之巅,又产自吐蕃,非常难得,他跟赵斐都是皇后关照才得了一些,宫里其他皇子都没喝过。   这么难得的东西,“景兰”居然知道? 第40章   赵谟探究地看过来的那一刹那,陆湘就知道“糟了”,心里更是恨极了赵斐这人精。   她只不过皱了一下眉,就叫他瞧出了端倪。   这下好了,连着赵谟也看出不对劲了。   陆湘只得继续装死,端起那云顶白茶啜了两口,想跟着岳天玉和沐霜霜说这茶尚可,又觉着没必要作戏,左右赵斐早就瞧出自己不对劲了。   她捧着茶,眼睛看向远处的岳天意,假装自己在关心野猪。   野猪被五花大绑地绑在铁架子上,隔着老远就能闻到一股血腥之气,岳天意站在边上,指挥着厨子往野猪身上洒佐料。四个厨子,忙活了许久,才把野猪打理好,架到篝火上去了。   岳天意这才往这边走来,到了帐子前,有宫人捧着水盆伺候他净面净手,饶是如此,身上仍带着血污味儿。   “天意哥哥,刚才在野猪身上抹的是什么?”沐霜霜问道。   “抹了蜂蜜。”   岳天意扫了一眼在座的众人,坐到了陆湘身边。   “只抹蜂蜜就够了么?”沐霜霜又问。   “这会儿先抹蜜,等到快熟了,洒些盐就好。”   沐霜霜鼻子一皱:“就放这么一点蜜,烤出来的野猪肉会不会腥味太重啊?我可吃不了太膻的东西。”   “有那么一点点,不过我可以保证,真的很好吃!”岳天意说着就转向了赵谟,“我第一回吃的时候也觉得肯定不好吃,没想到吃过之后,再吃不下家里的烤肉了,九爷,是不是?”   赵谟点了点头,目光一直落在陆湘身上:“尝尝看,我觉得还不错。”   岳天玉的目光也随之落在陆湘这边,忽然一笑,拉着陆湘的手站了起来,“走,表姑娘,咱们近些去瞧瞧。”   陆湘冷不丁被她一拉,顿时有些诧异,岳天玉的小手又软又糯,让她怪不好意思的。   不过,她确实不想跟这两兄弟再坐在同一桌了,岳天玉一拉,她顺从地点了头,跟着岳天玉站起身,一块儿往篝火那边走去。   “表姑娘,你今年多大?”   陆湘还没想好今年多大,按说赵斐和赵谟都管她叫表妹,应当比众人都小,可她实在不好意思占岳天玉的便宜,只好含糊道:“比你和沐小姐都大。”   “是吗?”岳天玉歪着脑袋看着陆湘,不知道为啥她那么笃定自己比她们都大。她一向不会说让别人难堪的话,想了想,“看着咱们都差不多呢,不过大一天也是大,往后我叫你兰姐姐,你叫我玉儿就是了。”   “玉儿?”   “这就是了。”岳天玉冲着笑得很甜。   两人还没走到篝火近前,便已感受到热浪的灼热。   岳天玉一把拦住陆湘:“兰姐姐,咱们别往前了,这火旺得很,当心头发给烧没了。”   陆湘表示赞同,往后稍稍退了两步。   不得不说,岳天意烤肉的法子着实粗鄙,不过火旺油旺,就能瞧出肉皮已经烤得滋滋的了。   “闻着还挺香。”岳天玉道。   话音一落,岳天玉就“啊”地喊出了声。   陆湘吃了一惊,回头一看,这才发现岳天意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她们身后,伸手敲了岳天玉的头顶。   岳天玉捂着脑袋娇斥道:“哥,你干嘛?”   “就这么信不过大哥么?”岳天意没好气的问。   岳天玉吐吐舌头,朝陆湘笑道:“又不止我一个人信不过,你问问兰姐姐,敢不敢吃你烤的野猪肉?”   岳天意和岳天玉一齐看向陆湘。   陆湘挺喜欢他们兄妹的,看他们打闹也挺有意思,便道:“可以试试。”   “听到了吗?表姑娘都比你信任大哥。”岳天意接着教训妹妹。   岳天玉冲他做个鬼脸,便蹦到篝火的另一边去了。   “天意的手艺很不错的。”赵谟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帐子里摸了出来,站到了陆湘身后。   陆湘回头看去,似乎沐霜霜也起了身朝这边走来。   薄纱帐子里只剩下赵斐一个行动不便的孤家寡人。   陆湘突然觉得心里很爽。   “想什么呢?这么高兴。”赵谟侧过脸,压低了声音问。   他离陆湘太近,呵出的热气全都飘到陆湘脸颊上。   陆湘觉得,这热气比刚才篝火送过来的热浪还要灼热几分。   “这野猪一定很好吃。这边好热,我还是过去等着吃好了。”   陆湘丢下这句话,飞快地回到了帐子里。   赵谟有些失落地看她跑开,到底没有追上去。   “尝尝这个。”赵斐见到落荒逃回来的陆湘,提着茶壶给陆湘倒了一杯茶。   陆湘这才注意到,桌上的茶水已经换过了。   闻了闻,发现这是明前的金顶雪芽。   这家伙又在试探自己么?   陆湘这次学聪明了,闻的时候脸上不带任何表情,没有任何犹豫,端起茶水一饮而尽。   赵斐坐在那里,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牛饮了那杯茶。   “如何?”   “很解渴。”陆湘绞尽脑汁,想出了这么个煞风景的回答。   赵斐又笑了。   陆湘对上他的笑,着实有些无奈。   这个人脑筋太好使,在他面前,如果不耍些把戏,轻而易举地就能被他看穿。可即便耍了把戏,似乎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无论如何,只要在他跟前,陆湘觉得自己就像个傻子。   饮完这杯茶,赵斐倒是没有再说话。   陆湘也乐得清静,眼睛望着外边。   说来也奇怪,若是跟别人这样静静坐着,陆湘会觉得尴尬,会觉得不自在,但是跟赵斐这样坐着,反倒觉得十分轻松。   陆湘忽然觉得,爱清静,也有爱清静的好处。   两人就这么静静坐着,忽然旁边传出了几声鸟鸣。   这鸟鸣声有些怪,清脆得好像编钟一样,只可惜叫过几声之后,这声音就再也没有了。   赵斐忽然看了陆湘一眼。   “六爷。”岳天意端着一个小碟子从篝火那边走过来,“最外头的已经烤好了,你跟表姑娘尝尝。”   岳天意端过来的是从猪背上片下来的宝肋肉,这是猪身上最嫩的部位。他的刀工挺好,片下来的肉十分均匀,带着一点烤焦的皮,挂着一点肥油,还有一大片的瘦肉。   赵斐拿起筷子,夹起一小片,浅尝辄止:“不错。”   岳天意见一贯挑剔的他都说不错,顿时笑了,又捡了双筷子递给陆湘。   陆湘早就闻着烤肉的香味了,见状接过筷子,连吃了两片。   “如何?”   “很香。”陆湘的确有些意外,原以为这样粗糙的烤法不会好吃,没想到腥味虽然重些,鲜味却也更足。   岳天意笑意更深了,“我给你们送过来的,已经不是最好吃的了,片下来又送过来,鲜味已经散去了不少,你瞧瞧他们,一边片一边吃,那才好吃。”   陆湘抬眼望去,果真看到沐霜霜和岳天玉都站在那烤好的野猪前头,一边片,一边吃。   “野猪肉会不会很硬,很难片下来?”陆湘问。   “去试试就知道了,怕什么,还有厨子在呢!”   陆湘望了一下,终于点了头,站起身。   “六爷,要去试试吗?”岳天意又问。   赵斐摇头。   “那行,一会儿我片好了再给你送些过来。”岳天意说着,就领着陆湘过来了。   野猪烤的火候已经很足了。   一走进就能闻到一股肉香,赵谟见她过来,便走到了陆湘身边。   岳天意很自然地没跟他们俩站一块儿,而是转头跟岳天玉说话,喊她和沐霜霜把片下来的肉装好给赵斐送过去。   岳天玉很轻快地应下了,跟沐霜霜一人捧着一个碟子,往帐子那边走去。   “你用这个。”   赵谟将手里的小匕首递给了陆湘,这匕首是象牙手柄的,上头还有金丝缠了宝石,看起来金贵异常。   那这么好的匕首片野猪肉,着实有些暴殄天物。   陆湘想拒绝,可又没别人再递匕首给她,只好先接过。   “你从这里开始片,顺着纹路来。”赵谟指了指他刚才片过的位置。   陆湘以前在尚膳监呆过,知道切肉必须要顺着纹路,要不然非但片不下来肉,还会影响肉的口感。   因此,只得依着赵谟的嘱咐,从他指的地方片下来了一块。   “尝尝。”赵谟的语气很温柔,令陆湘微微有些不适。   倒不是不舒服,似赵谟这般英俊的少年,不管在哪个女子耳边说这么柔软的话,都会在她心里荡起波澜。   陆湘自然不例外。   可是偏偏,她不希望自己起这样的波澜。   陆湘尝了一口,的确,这样刚从野猪身上片下来的肉比刚才吃到的还要香。   有点烫嘴,却外酥里嫩特别香。   “我也想吃。”赵谟道。   他的匕首已经给了陆湘,他也没有伸手要拿匕首的意思,很显然,他是希望陆湘帮他片一块下来。   片就片吧,给他片块猪肉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赵斐和赵谟小时候,陆湘在坤宁宫没少帮着皇后喂他们米糊糊。   陆湘在心里叹了口气,伸手给赵谟片了一块大的。   不过,她可没给赵谟留别的机会,转身就将那片肉放在的旁边的碟子里。   赵谟见她动作那般利索,顿时忍俊不禁。   “还要么?”   陆湘被他瞧得实在不好意思,只好干巴巴地问。   “不用了。”   “那这刀?”陆湘想把匕首还给他。   赵谟接过匕首,从宫人手里拿了块帕子,将刀身上的油腻擦去。   这匕首果真是把利器,明明方才沾满了猪肉,只是拿了帕子轻轻一擦,顿时干干净净的,看不出一点痕迹。   “送你了。”   “我不要。”陆湘道。   “这匕首很轻,你可以留着防身。”赵谟从身上拿出刀鞘,合上之后,再次递给陆湘。   刀鞘制作得更加奢侈华丽,上头的缠丝金纹十分复杂,陆湘伸手把匕首接了过来,拔刀出鞘,将刀尖转向赵谟。   赵谟含笑望着陆湘。   陆湘道:“我若是要防身,那也是防你。” 第41章   赵谟微微一愣,喉结动了动,似乎想说点什么,却静默一下。   “我其实不想这样。”   “不想哪样?”   赵谟垂眸:“不想这样粗暴地把你带到我身边,真的,我真的没想到六哥会这样把你带过来。”   “你们没有伤我,以前的事我可以不追究。”绑人的事是赵斐做的,的确算不到赵谟头上。   “真的,你不生我气了?”赵谟眼睛一亮。   “气有什么用?既然你说你没有坏心,那你现在可以送我回去么?”陆湘问。   赵谟立马道:“你想去哪里?我可以连夜送你。”   顿了顿,他指着自己的胸口说,“我亲自送你。”   又是这句话,送她去哪里呢?   她的确不知道该叫他们送她去哪里。上次她在悦宾楼失踪,这次又在悦宾楼出现,悦宾楼已经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哪里还能再去?何况,悦宾楼不是她的地盘,陆湘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若是不去悦宾楼……陆湘自然也有回宫的法子,可是她心里清楚,不管她去哪里,他们都会派人跟着,所以不去也不行。   当真是叫他们逼得没法了。   陆湘愤愤合上了匕首。   “其实我并不想这样不明不白地拘着你,可是你太神秘了,又不告诉你的名字,又不告诉我你住在哪儿。我今日若是放你走了,你是不是再也不会叫我找到了?”   是。   陆湘在心底回答了赵谟。   “可你不能关着我一辈子。”   “不会的。等回了京城,我保证,不,我发誓送你回去。我只是想着,你既然到了西山,且好好玩着,不必顾虑别的。要是想给家里边传消息,我即刻差人去传,不叫你家里人担忧。”   陆湘知道赵谟的话发自真心,但她难就难在没有“家”。   “九爷,锅子来了,快来过来尝尝。”远处传来岳天意的声音。   陆湘这才发现,周围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全都回帐子里去了,篝火旁边只剩下她和赵谟。   “咱们过去,先吃些东西,别的事回头再说。”   陆湘还没说话,起先那种钟声一样的鸟鸣声又响起来了。   她顺从地点了点头,跟着赵谟往纱帐那边走去。   方才只摆了茶水和点心的桌子已经被移到了旁边,换上了一张矮一些的桌子,桌子上摆着一个铜炉火锅,里头的炭火很旺,烧得汤汁咕噜咕噜的冒着泡。   这个炎热的时节,京城里是吃不了热锅子的。   西山因着凉爽,在这空旷的地方,吃点锅子确实极好的。   “你们姑娘家都怕腥膻,我没叫他们备羊肉,六爷和九爷若是想吃羊肉,我让他们另起一口锅煮。”   “不必了,已经吃了野猪肉,素淡些正好。”   的确,那野猪肥得很,陆湘刚才只吃了几片,已经有一点腻了。   铜炉里烧着的汤白生生的,里头煮着许多山珍,正咕噜咕噜的冒着泡。   “六爷,这儿你最大,你发个话。”岳天意道。   赵斐推辞:“我饮不得酒,还是你来吧。”   赵谟端起桌上的银酒壶,“六哥,这是果酒,姑娘们也喝得的,你要不要尝一下?”   陆湘暗道赵谟犯浑,赵斐若是不喝,岂不是连姑娘都不如吗?   想着那两回赵斐咳那么厉害的模样,陆湘道:“谁说姑娘要喝了,我就不喝,我只喝茶。”   “我也喝茶。”岳天玉忙道。   只有沐霜霜举起了酒杯:“九爷,我想尝尝。”   赵谟倒是没什么表情,举起酒壶给沐霜霜倒了半杯:“先尝一点,若是喝得惯再添。”   沐霜霜脸庞微红:“谢谢九爷。”   “你们不想喝酒的也不必喝茶了,今晚厨房熬了茉莉汤,比茶好喝。”   “哥,你也是堂堂小公爷,怎么说这样的话?区区茉莉汤,哪里能跟六爷带过来的茶比?你别管我们,我跟兰姐姐就要喝茶。”   岳天玉话一出,众人便都笑了,岳天意脸上挂不住,低低说了声“女大不中留”。   本来他声音不大,只是自己犯嘀咕,可巧这会儿没什么人说话,山风一带,每个人都听清楚了。   岳天玉脸一红,急得跺脚,起身就往外跑。   “玉儿。”岳天意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喊了一声,却没喊住岳天玉。   陆湘以为沐霜霜会跟出去相劝,一看,沐霜霜正在专心致志地帮赵谟舀汤。   “我过去瞧瞧吧。”陆湘站了起来。   倒不是她多关心岳天玉,跟这些人坐在一起总感觉怪怪的,正好借机出来透气。   不过,她一出帐子,洪安就跟了上来。   他并不贴得很近,只是落后陆湘十来步的样子,叫陆湘骂也不好骂,只好装作没看见。   “玉儿。”   岳天玉是跑出来的,只是出了帐子,就放缓了脚步,低着头走着,陆湘快走片刻便追上了她。   见是陆湘来追,岳天玉又跺脚:“平时姐姐妹妹得叫得亲,有事了可盼着见不着我!”   陆湘知道她在说沐霜霜,便笑道:“这话怎么说的,你叫我姐姐,我不就来了么?有脾气别使在脚上,崴了还是你疼。”   岳天玉一愣,旋即笑出了声。   “没意思,真没意思。”   陆湘点头:“里头坐着没意思,还是出来走有意思。”   岳天玉挽着陆湘的手,把脸埋在陆湘的肩膀上:“兰姐姐,你说六爷会怎么看我?是不是觉得我没脸没皮的?”   她对赵斐的心思虽然大家都看得出,却从没有挑明过,她自己也是藏着掖着的。   岳天意蹦那么一句“女大不中留”出来,实在令她没脸见赵斐。   “我也不知道她怎么看?反正,我要是他,我就娶你。”   “兰姐姐,你可真有意思,哈哈哈。”岳天玉被陆湘的话逗笑了。   陆湘可是认真的。   岳天玉出身好,性情好,相貌么,比不得沐青青这样的绝色,却自有一派天真烂漫的纯真之美。   陆湘要是有儿子,一定给他说一个岳天玉这样的媳妇。   想到这里,陆湘忽然觉得有些奇怪。   皇后一直在为赵斐物色妻子,为什么有岳天玉这么现成的人选不用呢?赵斐的身子虽然差,但岳天玉心仪赵斐,若是皇后提出,岳天玉恳求,镇国公夫妇未必不允。   “兰姐姐,你在想什么?”岳天玉问。   “我在想,像你这样人人羡慕的贵女,竟然也有烦恼。”   岳天玉撅了噘嘴,目光有些暗淡,“别说是我了,就算我娘,就算皇后娘娘,也都有烦恼的。我娘说,总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倘若太过偏执,只会得不偿失。有时候,我巴不得自己出身低一些。”   前面几句话,说得有些隐晦。   最后这一句,陆湘倒是听懂了。   皇后如今给赵斐物色的都是出身低一些的官家女子,岳天玉如果不是镇国公府的嫡女,或许还有机会嫁给赵斐。   也不知道怎么地,陆湘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   并非是贵胄人家瞧不上病弱的赵斐,而是皇后根本没想过要给赵斐找一个出身贵重的妻子。   这个念头一出,陆湘不禁打了个寒颤。   “兰姐姐,你冷吗?咱们回去吧。”   “你没事了?”   岳天玉点了点头:“本来也没什么,这回出来只是想着好好玩玩,我都要定亲的人了,原是该脸皮厚一些的。”   定亲?   陆湘抬眼看向岳天玉,心中微叹。这小姑娘是因为快要定亲了,所以才大着胆子邀约赵斐来西山游玩吗?望着岳天玉的神色,陆湘不知说什么好。只想着镇国公夫妇疼爱女儿,一定会给她选一个好夫婿。   “兰姐姐,刚才我哥说那种话,六爷听是不是会笑话我?”岳天玉担忧地问。   笑话她自作多情,笑话她不自量力。   “他不会笑话你的。”陆湘道。   “你怎么知道?”   “他……虽然看起来刻薄,说话也刻薄,其实倒不是凉薄的人。”真要是凉薄,就不会出力保全沈平洲的书稿,只这一件,陆湘就不会说他的不好了。   岳天玉紧紧抱着陆湘:“兰姐姐,你当真是最懂六爷的人,要是咱们俩早些认识,一定是最好的闺蜜。”   在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不远处的树上又传出了几声鸟鸣。   “咱们回去吧,别叫他们等急了。”陆湘微微一笑,跟着岳天玉折回纱帐那边。   还没进帐子,就看见岳天意和赵谟朝这边走过来了。   “你们俩可算回来了。”岳天意道。   “你是不是巴不得我别回来了?”看到他,岳天玉又撅起了嘴。   岳天意走到岳天玉身边,陪着笑道:“哥哥知道错了,哥哥知错了还不行么?”   “哼。没诚心。”   “这还不诚?”岳天意抱着妹妹的肩膀,把她揽到一旁说悄悄话。   赵谟走到陆湘跟前。   他长得高,站在陆湘前面,就好像一堵墙似的。   “冷么?”赵谟低头问。   本来是冷的,但你凑这么近……   陆湘别过脸,“你让开。”   “你陪玉儿说了那么久的话,跟我说两句不行吗?”赵谟的声音听起来委屈巴巴的,陆湘总觉得他还没长大,像个糕点比别人少的小孩。   “跟玉儿在一起,我自在。”   “跟我在一起,你不自在?”赵谟问。   陆湘伸手一指后头的洪安:“在这里,我走到哪里都有你的人盯着,我像囚犯一样,还怎么自在?”   “那我叫他们别跟着你?”赵谟哀求道,“你别不理我好不好?”   “你说的?”陆湘问。   赵谟点了一下头。   “那我去哪里没人跟着?”   “我叫他们别跟了。”   “真的?那我要现在走,你不拦?”陆湘又问。   赵谟笑道,“这个时候了,你要走哪里去?”   “我就想知道你说话算不算数。”   “算数,当然算数。”   “我姑且相信你。”陆湘说着,转过身往来时的那边走了几步,回过头看向赵谟,“你不许动,要说话算话。”   赵谟看着她瞪着眼睛小心翼翼提防自己的模样,越发觉得可爱,笑着朝她点了点头:“我没动。”   陆湘道:“你得吩咐,说任何人都不许跟着我。”   说完,她伸手指向赵斐那边。   “六哥可不会听我的。”赵谟道。   陆湘不说话,昂首看向赵谟。   赵谟吃不准她这么做到底要做什么,便提高了声音:“谁不许跟着,要不然,六哥的话也不好使。”   陆湘这才笑了,转过身继续朝前头走去。   前头是刚刚她跟岳天玉聊天的地方,也是传出鸟鸣声的地方,一开始她只是快步走着,约莫走出了十几丈,她回过头,看着赵谟,赵谟果真站在原地没有动。见她回头,赵谟朝她挥了挥手。   陆湘笑得更甜了,她忽然转过身,飞也似地跑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陆湘:我跑~耶   99:兰兰笑得真美,爱了爱了。 第42章   陆湘不见了。   赵谟和岳天意带着人将西山行宫里里外外掘地三尺,都没有找到陆湘的身影。   等到赵谟回到清秋阁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寅时三刻了。   “九爷,主子请你过去说话。”陈锦一直站在院门口,见赵谟一脸疲倦,似霜打的茄子一般走过来,便上前迎道。   “六哥还没睡吗?”   “主子一直没睡实,在等九爷呢!”   赵谟“嗯”了一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看着有些麻木,径直往正屋走去。   屋子里没有燃烛火,只在廊下挂了盏小灯笼。   赵谟走到廊下,值守的太监准备点灯,赵谟道:“不必点灯,我看得见,六哥本来觉就少,叫你们一闹更睡不着了。”说罢径直进了屋。   初时一片漆黑,走了几步,眼睛适应了黑暗,即便没有亮灯也能看清楚了。   赵谟进了卧室,见赵斐在榻上躺着,走过去坐到了榻边。   坐了一会儿,没等到赵斐说话。   赵谟仰面躺下。   这榻宽大,即便睡着赵斐,也足够他横着躺下。   “滚开。”赵斐的声音终于冷冷响起。   “六哥,你真无情,”赵谟转过身,枕着赵斐的腿,“我这么晚回来,你就不问问我找没找到?”   他今晚奔波了一夜,身上的味道很不好闻,赵斐裹着被子往里挪了些,不叫他枕着自己的腿,方才道:“还用得着问么?”   “六哥。”   听着他这声音,赵斐叹了口气:“你找没找到?”   “没有,我跟天意找遍了西山行宫的每一个角落,都没有找到一点点她的痕迹。”赵谟把脸埋进手掌中,攥着自己的头发,“六哥,你说她能躲到哪里去?难不成她还能插上翅膀飞走么?”   “指不定她真是飞走了呢?”赵斐道。   “天意也说,她也许是个妖精,所以才能凭空消失,上次是在悦宾楼,这次是在这里。”   “你就当她是个妖精吧。”   “可是这也说不通啊!”赵谟嚷道,“如果她是妖精,她为什么不在你手里的时候消失,偏偏要在我跟前?”   这句话赵斐心里其实有答案。   如果在他的手中,他不会一时心软,给她留出空档逃走。   不过赵谟现在已经很难过了,若是这么直白的说,只怕他受不了。   “她这么躲着你,要么就是她不喜欢你,要么就是她不能喜欢你。无论哪一条你都没有办法,便如此吧。”   “六哥,要是我安排人继续在悦宾楼前头等,你说她还会出现么?”赵谟追问。   以赵斐的理智推断,她以后绝不会再出现在悦宾楼,而这一次跟上一次不一样,她有了防备之心,他们并不知道接下来该去什么地方守株待兔。   按理来说,是遇不上了。   “别再差人去悦宾楼了,我不会再派人过去,你和岳天意也不要再派人过去。”   “为什么?”赵谟不解,“她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在悦宾楼,也许过不了多久,她还会在悦宾楼出现。”   “这次我们在悦宾楼堵了她,恐怕她下一次不会再在悦宾楼出现了。”   “万一呢?万一她就住在那附近呢?”赵谟还是不肯放弃。   赵斐本来不欲多言,听到赵谟如此执着,想了想,还是道:“你知道悦宾楼是谁的产业么?”   “谁的?”赵谟只知道悦宾楼是一家百年老店,的确没留意过悦宾楼是何人的产业。   “悦宾楼是皇产。”   “老板是皇商?”   “老板是父皇。”   “父皇?”赵谟瞪大了眼睛,“父皇还在京城开客栈?”   赵斐“嗯”了一声,“你和岳天意的人在悦宾楼里闹出的动静太大,只怕早已惹人注意。不知道什么,我觉得这件事跟父皇有关系,咱们最好不要再牵扯其中。”   “六哥,你能把话说得再明白一点么?”   “好,我问你,如果,如果你的景兰不是妖精,她想从西山行宫毫无动静的离开,有什么办法可以办到?”   如果不是妖精……   赵谟认真地想了起来,“如果她不是妖精,那她必须要有绝顶的轻功,不,光有轻功也不行,行宫里守卫森严,除非她有行宫的布防图和轮班安排,这样方可万无一失的悄然离开。”   “如果是父皇,你觉得他能办到吗?”   “当然能。”西山行宫是父皇的行宫,西山行宫的人也都是父皇的人。如果父皇想让景兰离开,那是轻而易举的。   赵谟又皱眉:“可是父皇又不认识景兰,他怎么可能帮着她离开?”   “我也没有证据,我只是在想,什么人能毫无动静的把那么大一个活人从西山行宫带走。”   赵谟沉默了。   的确,景兰不可能是妖精。   如果她是妖精,如果她有凭空消失的法力,早在六哥的人把她从京城带出来的时候就可以施展,压根不必叮嘱自己别跟着她。   父皇……难道她是父皇的女人?   也不是没有可能。   父皇贪慕美色天下皆知,景兰的美,父皇定然抵挡不住。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宫中有嚣张跋扈的沐贵妃,父皇定然不敢大喇喇地把她迎进宫,于是把她安置在悦宾楼做个“天子外室”……很荒谬,可唯有这样才能解释得通为何她会察觉到云顶白茶的泡法不对。   能喝到云顶白茶,想来父皇是很疼爱她的吧?   父皇对喜欢的女人是很疯狂的,沐贵妃在宫中作威作福,随意打骂后妃,对母后不敬,父皇都能容忍,那么父皇安排了自己的人手暗中保护“景兰”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所以“景兰”不肯跟他说自己住在哪儿,宁死也不说。   赵谟这么一路顺着想下来,每一条都觉得不可思议,却又完全解释得通。   “睡着了?”赵斐见赵谟良久没有声音,关切问道。   “没事,我只是在想,我还能不能见到她。”   “能。”赵斐不假思索道。   “为什么?”赵谟追问。   “上回你来找我的时候,我也以为你不能再见到她了,可是这么快又见到了第二回。这回她虽说逃得无影无踪,可保不齐什么时候又出现了。”   好像说得有道理。   他其实没有那么多想法,只要见到她,就已经足够了。   赵谟忽然开心起来,站起身脱了外袍扔在地上,拉起赵斐的被子往里钻。   “六哥,今晚我跟你一块儿睡。”   “滚下去,臭死了!”赵斐从被窝里踹他一脚。   他本来瘦弱,力气远不及赵谟,何况并没有吃力要去踹他,自然叫赵谟钻了进来。   赵谟确实跑出了一身臭汗,加上晚上还烤了野猪,对于素爱洁净的赵斐来说,简直难以忍受。   偏生赵谟就那般缠着他,手还抱着他胳膊。   “陈锦,把窗户打开。”赵斐忍不住道。   陈锦站在门口:“主子,夜里风凉。”   “开吧,再不开六哥要被齁死了。”赵谟大笑起来。   陈锦想想也是,两个大男人挤在一块儿睡,肯定热得慌,将八扇窗户开了一半。   赵斐和赵谟躺在榻上,两个人都闭上了眼睛,却都没有睡着。   “六哥,你说这会儿她在做什么?”   在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一定是拼命的逃跑,然后找个地洞钻进去躲起来。   赵斐没有答话,装作已经睡过去了。   ……   陆湘此刻,的确在拼命逃跑的路上。   她坐在马背上,紧紧攥着前头那人的肩膀,一路风驰电掣地往京城赶。   风从耳旁呼呼吹过,吹得她的脸颊几乎都要麻木了。   可是她不在乎,只想快点回到皇宫。   快一点,再快一点。   日行百里的神驹跑了两个时辰,终于奔到了玄武门前。   “姑姑,我们到了。”前头的人跳下马,也扶着陆湘下来。   “就这么走进去?”陆湘看了一眼玄武门前黑压压的守卫,不安地问。   那人道:“姑姑不必担忧,值守的人都是我们安排好的,姑姑只要跟着我们如常进去就好。”   陆湘看了他一眼,此人的身材并不高大,相貌也不甚出色,只是太阳穴的地方微微凸起。   她知道,只有武功高强的人才会这般。   “你们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出事的?”   那人听到陆湘问起,便将手中的马交给同行的人牵走,恭敬道:“镇国公府和六爷的人到悦宾楼的第一日我们就知道了,只是因着他们没有生事,便放任不管了。况且我们当时并不知他们是在等姑姑。”   听到此处,陆湘顿时脸一红。   “昨日清晨姑姑出现,我们的人就发现他们有所行动,便追了出去,没想到他们下手快,竟把姑姑带走了。想着是两位爷的人,我们不好直接出手,只能一路跟着见机行事。”   “那我在行宫里的事情,你们都知道?”   那人点了头:“行宫里有我们的人,一直在瞅机会带姑姑离开。”   篝火旁边的那几声鸟鸣,就是他们给陆湘发出的信号。   “我在行宫里遇到的事,能不能不要告诉主子?”陆湘恳求道。在西山行宫的时候,赵谟一直黏在她周围,陆湘可不想皇帝老儿知道,自己跟他的儿子有什么瓜葛。   那人眼珠一动,没有说话。   这不代表默认,而是代表拒绝。   他们是皇帝的影卫,是天底下最厉害的死士,只听命于皇帝一人。   “我不是要你欺瞒主子,只是他若问起,你别说得太细。”   “若是主子问起,自不能瞒,若是没问,属下不会提起。”   陆湘知道他只能答应到这份上,遂点了点头。   “悦宾楼那边,六爷和九爷都留了心,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姑姑不必忧虑,此事我们会处理。不过姑姑近来若想出宫,暂时别从悦宾楼出了。”   不出了,打死她都不从悦宾楼过了。   回想起这一整日的经历,陆湘心累了。   她这一把老骨头,可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一切交办妥当,那影卫领着陆湘往玄武门走去,影卫在前,陆湘在后。   值守的侍卫上前,影卫给他露了个什么令牌,侍卫立即命人开了侧门,并退到了一旁,陆湘紧紧跟着影卫,快步通过了玄武门。   “姑姑。”   “不必送了,就到这里吧。”陆湘道。   “主子想见见姑姑。”   陆湘一愣:“这么晚了,主子还没就寝?”   “是,今晚主子听说姑姑这边有事便没有翻牌子,就寝前留了口谕,叫我们接了姑姑回来就进去通报。”   陆湘面露为难,只是今日欠了这么大的人情,想不去实在是说不开。   影卫见状,朝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陆湘这才看到前头停着一座步撵,只好坐了上去。   一路上,没有碰到任何人,顺顺当当地就到了养心殿。   走下步撵的时候,殿里已经亮着灯了。 第43章   “姑姑,请。”影卫开了门。   陆湘站在门口,一时之间踟蹰起来。   皇帝是唯一知道她半个秘密的人。他庇护她,善待她,是因为他只知道半个秘密。   “姑姑?”影卫再次提醒了她一句。   陆湘闭了闭眼睛,终是道:“夜深了,请主子早些安置吧。”说罢,她转身就往外走去。   影卫见她这般,并不敢阻拦,等她出了宫门,方才进殿内回话。   “主子。”影卫跪在地上。   皇帝坐在桌子前,手里捧着一盅热茶,吹了吹,小啜了一口,方才问:“人呢?”   “方才姑姑已经到了养心殿了,不知道为什么站在门口不肯进来,属下劝了两句但姑姑还是走了。”   皇帝笑了笑,“你没说什么令姑姑为难的话吧?”   “属下不敢。”   皇帝听着点了点头,抬眼看着那影卫:“今晚可还顺利?”   “一切顺当。”   皇帝又点了点头:“姑姑怎么样?说什么没有?”   “没说什么。”影卫想了想,“姑姑似乎不希望皇上知道太多。”   “哦?”皇帝来了兴致,脸上的睡意显然退散了不少,“那朕还非得多问几句不可了。”   影卫低下头没有说话。   “是谁动的手?”   “是六爷的人动的手。”影卫道,“六爷的人手快,九爷的人慢了一点,不过也察觉了。”   “慢了就是慢了,兵贵神速。”皇帝的眸光变得非常幽深。   老六……他好像快有一年多没见老六了。   自从那年意外过后,皇帝便没有在意过这个儿子了,随了他娘,生得太美,命薄。   大舅子因为这个儿子跟皇后吵架的事他也知道,只是从未在意。   没想到竟然本事这么大。   皇帝的眼眸中闪过精光:“朕的大舅哥一面替朕守着北疆,一面还在京城帮朕养儿子,下回见面,朕应当好好感谢一下。这么说,他们俩都看上姑姑了?”   “属下不知。”影卫继续道,“六爷和九爷在行宫用的都是自己带过去的人,咱们的人不能近身。不过姑姑到了行宫,跟六爷一起安置在了清秋阁,九爷也搬了过去。依属下所见……”   “少给朕拐弯抹角的。”   影卫道:“是九爷瞧上了姑姑。”   “对姑姑动手手脚了?”   影卫道:“那应该没有,六爷和九爷都是对姑姑以礼相待,镇国公府的公子和姑娘还有沐阁老的姑娘都在一块儿玩的。”   “这两个臭小子,倒是有眼光,”皇帝冷哼了一声,“这艳福要是能消受,还能轮得到你们么?”   影卫跪在地上,不敢说话。   “下去吧。”   “姑姑那边,我们要看着点么?”影卫悄悄抬起头。   “别看了,她不喜欢朕,更不喜欢被朕盯着。外头的事做干净一点,悦宾楼事关重大,只有皇帝才能知晓,别叫两个小的抓到什么了。”   皇城密道,可以用做皇帝的求生通道,反之,若为外人知晓,便会成为畅通无阻的袭宫通道。   “主子放心,绝对没有留下痕迹。”   皇帝冷笑,挥手叫那影卫下去。   影卫躬身退下,将养心殿的大门关上。   皇帝坐在桌前,缓缓地饮过茶,又眯着眼睛吃了一块玫瑰杏仁糕,方才缓缓起身。   此时距离早朝还有半个时辰,原本可以回龙榻再躺一会儿,只是此时他睡意全无。   他站起身,传了龙撵,前往乾清宫。   乾清宫的书房,他已经许久没有进来了。   书桌的背后,挂着一幅溪山行旅图,皇帝取下这图,露出墙面。   在墙面摸索了片刻,往里嗯了一下,墙上突然开了一道书本大的小门。   皇帝从里头取出了一个八宝匣,外头挂着机关锁扣,据说是百年之前的能工巧匠打造。上一次打开这个八宝匣,还是他刚登基的时候。   也是在那个时候,他第一次知道原来酒醋面局那个仙女一样的小宫女身上居然藏着这么多秘密。   匣子里其实没装什么,只是装着两封太宗皇帝留下来的遗诏。   在这封遗诏中,太宗皇帝嘱托赵氏子孙守护陆湘。   遗诏中说,陆湘是山中狐仙,修炼成人形后来人间历练,救过太宗的命,太宗立誓子子孙孙奉养,若违背此誓言,赵氏必将断子绝孙。   这个毒誓太过狠辣,当年皇帝登基入住乾清宫看到这封遗诏后,一直小心翼翼对待陆湘。   如今三十多年过去,他到了知天命的年纪,陆湘却依然宛若少女。   对这遗诏,皇帝之前从来没有什么别的想法,一直依着祖宗家训照办。   只是这两年他明显感觉到精力大不如前,从前可以一直批阅奏折到子时,如今用过晚膳便有些困了,从前可以一夜临幸三位嫔妃,如今幸一个人还要提前吃些补品。   从前他也觉得高祖皇帝醉心丹药一心求长生实属魔怔,而今他越发觉得能体会到高祖的心情。   高祖为开国帝君,一代雄主,扫除四方叛王,一统天下开创大昱朝。   那样的帝王,不说长生,便是向上天再借百年也不为过。   皇帝心里疑惑过,既然太宗能结识长生不老的狐仙,为何守着宝山而不入,不向这狐仙求教长生不老之术?反而将记载长生之道的典籍尽数毁去,不教后世子孙追寻长生之法。   皇帝紧紧攥着遗诏,眸光愈发地幽深,这一刻,他忽然萌发了一个想法。   若能长生,断子绝孙又何妨?   ……   陆湘回到敬事房的时候,东方的天空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早有宫人起了床开始了一日的扫洒。   好在大部分人还没有起。   陆湘从敬事房的侧房溜进去,悄悄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刚躺下,就听到外头有人敲门。   陆湘顿时一惊:“谁?”   “姑姑醒了?”是玉漱的声音。   陆湘起身走到门后:“这么早有什么事么?”   “昨儿晚上来问姑姑晚膳,姑姑一直没应门,我这一夜都有些担忧,所以……扰了姑姑清净了。”   “昨晚我睡得早。如今年纪大了,不用晚膳也没什么。”陆湘道,“我身上还不太舒服,你自去做事吧。”   “是。”   陆湘在门背后听到玉漱的脚步渐渐远离,这才舒了口气。   屋子里还有昨日备的水,虽是凉的,夏季用也无妨。   陆湘用凉水洗漱了一番,这才回榻上躺着。   过去的这一天一夜,实在过得太累了。   陆湘这一觉睡得沉,足足睡到快午膳的时候才醒,还是被敲门声叫醒的。   “谁?”   “姑姑,是我。”还是玉漱。   “出什么事了么?”   “没出什么事,只是姑姑你已经好几顿没用膳了,姑姑,午膳还是用一点吧。”   陆湘昨儿一早出了门,在玉漱看来,已经错过了昨日的午膳和晚膳,今日又没吃早膳。这么算起来,的确有些反常。   “行,你先放在门口,一会儿我起了就吃。”   “是。”   陆湘重新躺下,经玉漱这么一打岔,的确是不困了。   养了会儿神,她终于起了身,用剩下的凉水重新洗了脸,看着镜子里的脸庞,微微有些怅然。   昨日赵谟跟她说的话还言犹在耳。   已经好久好久,好久好久,没有人用这么温柔的声音对她说话。   陆湘笑了一下,拿出妆盒里的膏脂,把自己描回了敬事房的陆姑姑。   妆成过后,陆湘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扬起了下巴。   “赵谟,要是这样你也能爱上我,我就佩服你。”   说完,陆湘起身开了门,把玉漱摆在门口的食盒提了进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她好几顿没吃了,玉漱给她准备的午膳非常丰盛。   有八珍豆腐,山珍煲鸡,珍珠丸子,还有一道西湖鱼羹。   陆湘摆好菜,拿起了筷子,不知怎么地又想起了在西山行宫里的人。   赵谟,现在是不是在到处在找自己?   他自然是找不到的,皇帝的影卫出手,哪里会留下痕迹?更何况,西山行宫还是皇帝的行宫。   但那里还有赵斐。   上一次,他根本没在悦宾楼,都能在悦宾楼门口守株待兔把自己逮住,这一次,他在西山行宫,自己又从西山行宫消失,保不齐又要被他发现什么。   陆湘心烦意乱的,目光一动,忽然瞥到搁在妆台上的象牙匕首。   昨夜回来时,她随手就放在那里了。   这也是个祸害。   陆湘放下筷子,走到妆台上拿起匕首,想扔掉,又不知道该扔到哪里,被人捡到只怕又要惹出祸端。   纠结再三,陆湘只好先把这匕首放进了妆盒最底下的一层。   赵谟……该拿他怎么办呢?   陆湘着实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过她已经想好自己的对应之策。   在她离开皇宫之前,她一直用现在的面目示人,哪怕是出宫,也绝对不会恢复本来面目。   就让赵谟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吧。   陆湘如释重负,伸了一个懒腰过后,终于觉得轻松许多,坐到桌子前享用自己的午膳。   作者有话要说:   陆湘:感到后背有一丝发凉。   66:那是我在想你。   99:那是我在想你。   老皇帝:那是我在……   66/99:滚! 第44章   赵斐和赵谟是在十日后从西山行宫回来的。   盼夏过来递话的时候,陆湘正坐在窗前删改自己写好的书稿。   “姑姑,主子说,日子已经差不多了,不知道姑姑的书抄完了没有?”   这人……   陆湘想到在西山行宫时,赵斐坐在马车上还在看《石经》,对他倒没什么可说的,至少在这桩事上,赵斐是尽心尽力地在帮她。   陆湘回道:“书稿我已经抄好了,我这就取出来,你给六爷送去吧。”   盼夏迟疑了一下,“来的时候,主子没说要我把书稿带回去。”   也对,陆湘应该带着书稿过去找赵斐当面说,万一有什么问题,也好当面说清楚。   “那……”   “姑姑若是得空,这会儿就跟我去北苑。”盼夏道。   这会儿?   难道说赵斐就是让盼夏过来请自己的?   想到那本《石经》,陆湘想,他对这本书当真是上心,若是早生几十年,遇上沈平洲,定然能跟他结成知己。   “那你稍等。”陆湘说着,就从博古架上把自己从璃藻堂借的书和自己摘抄好的书稿拿出来用绸缎仔细包好,这才跟着盼夏出了门。   “我好些日子没见你和雪瑶,这阵子可好?”一面走着,一面跟盼夏说起了话。   盼夏道:“我一向挺好,这阵子主子不在,长禧宫没什么事。”   说罢,她忽然叹了口气:“倒是雪瑶。”   “她怎么了?”陆湘好奇的问。   “九爷不怎么亲近她,她心里难受。”   上回雪瑶就对陆湘诉过苦,因此陆湘是知道这事的,只是盼夏又提起,她只做不知地问:“头回侍寝的时候不是挺好的么?”   “那回雪瑶说是挺顺畅的,就是后面……”   “后面怎么了?”陆湘问。   “雪瑶说,后面九爷就不碰她了。”   陆湘并不意外,赵谟他……陆湘在心里默默一叹。   “你既跟雪瑶亲近,得空要多劝导她,她只是九爷的司寝,连侍妾都不算,司寝有司寝的职责,司寝并不需要琢磨伺候主子的事。”   盼夏点了头,“我是这么劝她,只盼着她慢慢能想明白。”   “那你呢?”陆湘问。   “我?”盼夏一愣,旋即明白陆湘的意思,笑了笑,柔声道,“姑姑不必担心我,我心里有数的,那回我去找你毛遂自荐的时候就已经想明白了,六爷什么身份,哪里能把我放在眼里?只要能在六爷身边伺候,我就心满意足了。”   盼夏……   陆湘心里忽然难过起来。   喜欢,不喜欢,想必他们正是这个年纪,所以会有悸动。   不管是赵谟还是盼夏,等年长些就好了。   等再年长些,他们就明白,什么情啊爱的,没什么放不下的。   陆湘撇开这个话茬,又向盼夏询问了些长禧宫那批新挑的小宫女之事,一路说着,很快就到了北苑。   路过长信宫的时候,正巧碰见赵谟从里头出来,他一袭骑装,手里还拿着马鞭,好似要出门。不知道是不是又要去找岳天意骑马。   见到陆湘,他的表情并不十分好,只是飞快地点了一下头就走了。   陆湘松了口气。   认不出就好,就这么混过去吧。   心底却嘀咕开了,若是这样他认出来了,她倒是想给他叫声好了。   进了长禧宫,仍是陈锦把陆湘带着去了后院的偏殿,赵斐正坐在里头翻书。   见陆湘来了,也不说什么废话,将手上的书往前一推。   “上回说的那本《石经》我从御书房里找出来了,你瞧瞧吧。”   陆湘早就知道他把书拿到了,只是眼下还得装作第一次知道一般,伸手把那本《石经》接过来,“多谢六爷。”   “你抄的书呢?”赵斐问。   “都在这儿。”陆湘像个学生一般,把自己这二十多天整理摘抄的书稿放到赵斐跟前。   赵斐看了一眼归置得整整齐齐的书稿,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你坐下。”   陆湘依言坐下,赵斐这才开始翻看陆湘抄好书稿。   他脸上一丝表情也无,陆湘实在吃不准他到底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可他不说话,陆湘只能眼巴巴地等着。   赵斐翻得很快,几乎是一目十行,没多久就把陆湘带过来的几十页书稿看完了。   “你又加了些东西?”赵斐问。   这家伙还真看出来了,陆湘微微有些自得,“我摘抄的时候看到有些跟珠玉相关的书页你没有折,我就全抄下来了。”   赵斐的唇角扬了一下,眼睛看向陆湘,却不说话。   陆湘被他看得不太舒服,便道:“怎么了?”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做得很好?”   陆湘被他噎住了。   他这意思,难道她做砸了?   赵斐冷笑:“你为什么不问问我,为什么要漏掉这几处?”   “你又不在。”陆湘道。   赵斐似乎觉得陆湘说得有理,脸上的嘲讽之色稍稍褪去,“这些书里的内容,并不全对,我遗漏的几处地方都是明显有谬误的。”   “你怎么看出来的?”赵斐对珠玉应当谈不上多了解吧?   赵斐道:“光是这两本书里,已经有好几处相互矛盾的地方了,这段日子我看了《石经》,这是珠玉集大成之作,看完之后,更加确定我之前的判断。你也可以先看看。”   “那我……重新抄。”   赵斐忽而一笑:“你能自己思考,也不是全无可用之处。”   这话说得,难道他之前觉得自己全无可用之处吗?   陆湘忿忿看向赵斐。   “先留着吧,把有错的那些地方标注以下,以后整合的时候不用便是。”   “还要整合?”陆湘惊诧道。   “你以为呢?”赵斐的语气有些不耐了。   “我以为……编全书就是把这些书里需要的东西合在一起就好了。”   “的确是合在一起,”赵斐这回倒是说得一本正经,“但如何合在一起,哪些内容在前,哪些内容在后,如何排序,如何穿插,都是需要整合的事。”   陆湘傻眼了。   这,她哪里能懂。   她忽然觉得,这不是她能做下来的事了。   赵斐似乎看出了她的退意,一反常态地鼓励道:“听着复杂,其实也不难,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做。”   是可以找赵斐指挥。   可是按陆湘的规矩,再有三个月她就该换身份了。   三个月的时间,她根本整理不完《珠玉》篇的内容,三个月的时间,她也不可能学会如何编书。   罢了,走一步看一步。   赵斐一直审视着陆湘的神色,见她似乎自暴自弃,想是自己刚才说得狠了,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拿着大拇指不停捏着食指的关节。   陆湘把《石经》和桌上的书稿整理好,预备离开。   “这副文房四宝,你拿回去吧。”赵斐突然开口。   文房四宝?   陆湘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是那副一直摆在书案上的紫漆描金双鹤纹文具匣。   “多谢六爷美意,我那里什么东西都齐全的。”   赵斐似有不悦,语气也硬朗了许多:“里头装的是延圭墨,用延圭墨写的字,字迹百年后仍然清晰可见,这些书稿若是用寻常墨来抄录,将来保存不了多久。”   理是这个理,可延圭墨陆湘又不缺。   只是这话不能对赵斐明说,陆湘便道:“那我把墨块拿走便好。”   赵斐蹙眉。   陆湘自然看出了他的不悦,可是这么重一个文具匣子,叫她一路抱回敬事房,那不得把她手累断了。   见赵斐一副不肯善罢甘休的模样,陆湘只好实话实说:“六爷,这匣子太重,我搬不动。”   这话一出,赵斐的脸色才稍稍好看些:“陈锦。”   陈锦应声从外头进来。   “把这文具匣装好,给姑姑送到敬事房去。”   陈锦颔首上前,将文具匣麻利的装好,抱在了手里。   陆湘早先就知道赵斐对书稿如此重视,却没想到他细到连笔墨都要管,心里倒是开心了许多,朝他行了礼,方才跟陈锦出去了。   赵斐独自坐在书案前,看着空荡荡的桌面。   先前陆湘在时,上头摆满了书稿、书籍还有笔墨纸砚,这会儿陆湘一走,书案上头的东西也被她尽数带走。   屋子里顿时空落落的。   赵斐收回目光,转向园子里。   这时节,白天都开着窗户,不过陈锦怕他身子弱,把正对着他的那一扇窗户关着。赵斐记得,从他坐的位置转出去,正好可以看到后院里种的桂花树。   赵斐缓缓站起身,走到窗户边,伸手推开了窗户。   眼下还不是桂花开放的季节,桂树上的叶子郁郁葱葱,有一个人站在桂树下头,拿着帕子一片一片地擦拭桂树的叶子。   赵斐素爱洁净,平素见到花草上沾了灰尘都会皱眉。   不过长禧宫人手少,前殿的花草干干净净,后院的大多疏于管理,更别提这株栽在配殿后头的桂树了。   只是没想到盼夏居然在这里擦叶子。   她的脚边摆着一只水盆,里头的水已经浑浊了,显然她已经在这里擦了许久。   赵斐静静看着她的背影,这时候突然有风吹过来。顿时轻咳了几声。   盼夏听到咳嗽声,转过身见到赵斐站在窗前,顿时一惊,忙放下手,朝赵斐行礼。   长禧宫禁说废话,奴婢向主子问安不必说话。   赵斐咳过几声过后,渐渐平复,看着盼夏道:“新来的那些小丫头呢,都在偷懒么?”   盼夏神色一凛,忙躬身道:“都在各自做着事,属我最闲,就随便找点事做。”   赵斐看着她,没有再说别的,只道:“把我轮椅推过来,去雁池边转转。”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但落在盼夏耳中,一字一句,无比清晰。   作者有话要说:   99:喜欢谁就要送谁东西。   66:喜欢谁就要送谁东西。   99:学人精。   66:可惜湘湘喜欢我送的东西ya,高级简约大气实用。   99:吐了 第45章   盼夏只觉得一颗心快要跳出来了。   她忽然后悔起来。   先前为了干活方便,回长禧宫后她挑了身旧衣裳罩在外头,若是穿了月前新发的那身衣裳该多好。   不过,这点旖旎的念头只是飞快地从她脑中闪过,记起姑姑今日才提点她和雪瑶需得本分。   她放下手里的帕子,绕到前头洗了手,便推着轮椅到偏殿门口。   赵斐依旧站在窗前,盼夏攥着轮椅的扶手,让怦怦乱跳的心平静了一下,方才道:“主子,轮椅推过来了。”   赵斐没有应声,盼夏只能就那么静静等着。   过了好一会儿,大约他看够了,方才转过身。   盼夏见他走得极慢,却不敢上前去扶。   在长禧宫呆的久了,也知道赵斐的脾气。他想自己走的时候,旁人绝不能去扶,便是知道真要摔了,也得等着他真摔了之后再去扶。   好在,大多数时候,赵斐并不过于逞强,虽然走得慢,却是一步一步地十分稳当。   等到他安稳坐到了轮椅上,盼夏方才轻声道:“主子,是去雁池么?”话一出口,盼夏便意识到自己今日话太多了,主子已经说了去雁池,自己却还要反复询问。   盼夏担忧地看向赵斐。   但赵斐并无什么表情,只是“嗯”了一声。   盼夏松了一口气,推着轮椅不疾不徐地往长禧宫外走去。   往常给赵斐推轮椅的都是陈锦,也不知道陈锦去哪里了,主子竟让自己陪他出去。   盼夏有些紧张,推着赵斐一路朝着雁池过去。   今日天光极好,因怕赵斐晒着,她尽量往树荫底下走着。   “不用急,走慢些。”赵斐忽然道。   盼夏心中一怔,心跳得更快了。   主子是瞧出自己紧张了么?   她小心翼翼地放缓了脚步。方才因着紧张,确实越走越快,越快,心里就越紧张。   如今依着赵斐的吩咐放缓脚步,心绪一点一点地平静下来,步伐也渐次稳了,没多时就走到了雁池边。   雁池很大,有一半的湖边修了栈道,岸边的柳树垂下丝绦,在栈道上撒下一片阴凉。   盼夏推着赵斐上了栈道,正欲继续前行,赵斐道:“不必走了。”   赵斐喜欢清静,一日里有半日是在发呆。   盼夏是个闲不住的人,手头没活计,她也会自己去边边角角找活儿做。此刻陪着赵斐站在这雁池边,看着平静的湖面,和对岸的青翠,一时之间有些手足无措。   “盼夏。”赵斐忽然出声喊道。   盼夏一凛,不敢答“在”。   “上回……”赵斐只开了个头,就停下了。   以盼夏这阵子在长禧宫的见识,这样欲言又止的赵斐非常少见,她只能静静站在一旁等着。   “你还记得秦延吗?”   盼夏一愣。   秦延是赵斐的亲卫,也是上回盼夏“侍寝”的那个人。   “奴婢记得。”盼夏的声音微微发颤。   赵斐缓缓道:“秦延相貌周正,虽然从小失了父母,人品却是极为可靠,替我办了不少大事,去年他在京城置了宅子,可堪托付。我可以做主,将你许配给他。”   盼夏大吃一惊,急忙到赵斐跟前跪下:“主子为何要撵我,可是我做错了什么事?”   “你没有做错什么,我只是觉得他是个可托付的人,你跟着他,比留在长禧宫要好。”赵斐看着盼夏,“我问过他了,他愿意娶你为妻。”   盼夏又是一愣。   回忆起那夜“侍寝”的情景,心里百感交集。   那晚对她而言,其实无甚回忆可言,赵斐说秦延相貌周正,可她连秦延的相貌都不太记得清,只是尽力办好赵斐的差事罢了。   秦延居然还中意她了?   盼夏忍着眼泪:“若是主子的旨意,奴婢可以听从。”   “倘若不是旨意呢?”赵斐道。   “若主子觉得奴婢办事不力,要把奴婢打发走,奴婢绝无怨言。但主子若想问奴婢的意愿,奴婢的回答,是不愿意。”盼夏恳切的说道。   “为何?”   盼夏跪在赵斐跟前,将头埋得极低:“奴婢到长禧宫,只是想伺候主子,只要主子不赶奴婢走,奴婢愿意一直留在长禧宫。”   “你若执意如此,不会有任何前程。”   盼夏朝赵斐磕了个头:“留在长禧宫,就是奴婢最好的前程。”当初姑姑想把她留在敬事房,若她真要什么前程,敬事房的大宫女比什么前程都好。   “你当真不想跟着秦延?”赵斐又问了一遍。   盼夏双手握着拳,坚定地摇了摇头。   “若是主子觉得奴婢脏了……”后面的话,盼夏不敢再说。   赵斐冷笑了一声:“谁敢说自己多干净呢?”   盼夏不知道他这话什么意思,不敢轻易去接。   赵斐看着闷声不语的盼夏,又问:“你真想一直留在宫里?”   盼夏点头:“奴婢……奴婢还想恳求主子一件事。”   “说。”   “请主子不要把我送回敬事房,奴婢只想伺候主子。”   “我记得,你是陆湘最器重的人,你不想回敬事房?”   盼夏摇头,苦笑道:“姑姑待奴婢极好,奴婢想留在长禧宫。”见赵斐似有蹙眉之意,盼夏急忙道:“只是做奴婢,没有别的奢望。”   “你当真如此忠心?”   盼夏坚定地点了点头。   “若是我吩咐你做一件事,陆湘也吩咐你做一件事,这两件事相互冲撞,你听谁的?”   “听主子的。”   “确定?行,那你现在就去敬事房,往陆湘的吃食里下毒。”   盼夏浑身一震,“主子?害人的事,我……”   赵斐眸光微凉,冷冷道:“害人的事,你不做,可我就喜好害人,你要留在我身边做事,就得害人。”   盼着怔住,只是望着赵斐。   “怎么样?还要留在我身边吗?”赵斐重新问了一遍。   盼夏无言以对。   犹豫了一会儿,终是下定了决心:“主子若有命令,奴婢自当遵从,只是……”   “只是什么?”   “只除了姑姑,若是姑姑,奴婢宁可主子杀了奴婢,也下不了手。”   “为什么除了她?难道这世上除了她陆湘,就没有别的好人了?”赵斐追问。   盼夏低头咬唇,“姑姑就是世上最好的人,我宁可伤我自己,也不想伤她。”   “好在哪里?”   “姑姑心善,我也是认识了姑姑,才知道这世上真有心善的人。”   “是么?看不出来。”   盼夏忽然抬起头,“主子真的没看出来?”   “难不成我在说瞎话?”   盼夏笑着摇头:“主子就是在说笑,主子喜欢姑姑,我知道的。”   “我喜欢她?”赵斐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盼夏自进了长禧宫,从来没见过赵斐因着什么事有如此大的反应,遂噤了声,没有说下去。   赵斐像是在对盼夏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她一个三十多的老宫女,又老又蠢,我喜欢她?我看你是嫌你自己的命太长!”   盼夏听他说话突然大声,却不知道他为何勃然大怒,只小声道:“奴婢的确是妄加揣测了主子的意思,只是姑姑真的极好的人,敬事房里那么多人,别说是我还有雪瑶,就是王太监罗少监他们也照样喜欢姑姑。”   赵斐轻哼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又微笑了起来。   盼夏不知他为何突然变脸了,只是知他脾气,不敢随意插嘴。   目光一动,便见有人从旁边的石子路下来了,隐隐约约看到紫色的伞盖往这边来。   “主子,好像宫里有人过来北苑了。”   赵斐“哦”了一声,没有丝毫动容,依旧对着湖面。   盼夏见那华盖越来越近,看清来人是沐贵妃。只是赵斐如此,盼夏只能跪在这边。   “贵妃娘娘驾到。”打头的太监见到前头有人挡路,尖着嗓子喊了起来,提醒该让路的让路,该请安的请安。   然而赵斐没有任何反应。还是盼夏忍不住了,轻声道,“主子,贵妃娘娘驾到。”   赵斐不耐烦的看了他一眼,慢慢侧过身,十分淡漠的看向沐贵妃:“贵妃金安。”   这话说得懒洋洋的,围在沐贵妃周遭的人,纷纷吃了一惊。   沐贵妃出行,几时遇到过这样的冷遇。   赵斐敢这样轻慢,沐贵妃岂能善罢甘休。   然而沐贵妃只是冷笑,锐利的眸光在盼夏和赵斐身上打了个转,径直朝另一边的栈道走去。   盼夏被沐贵妃盯得一机灵。她在敬事房呆了那么久,与景仁宫打过交道,素知沐贵妃的脾气。刚才一直担心,赵斐的轻慢会惹她不快。这会儿,见她走了,才松了口气。   想想也是,赵斐是皇后的养子,又体弱多病,沐贵妃再计较又能计较什么?   即便她是贵妃,又哪能处置中宫的儿子?   “主子,咱们还要在雁池逛吗?”   赵斐道,“回去吧。”   盼夏这才站起身,推着赵斐的轮椅往回走,走了没多远,终是不放心,绕到赵斐跟前跪下:“主子,我能一直留在长禧宫吗?”   赵斐深深的看他一眼,没有再说话。   这一回,盼夏终于由衷地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盼夏:你喜欢姑姑。   66:我赵日天会喜欢她?我xxxxxx(省略八百字)   盼夏:可是大家都喜欢她。   66:你说这个喜欢啊,散了散了。 第46章   “姑姑。”玉漱捧着簿册从外头进来,见陆湘坐在班房里,笑着上前问安。   陆湘这阵子心思都在沈平洲的书稿上,疏于打理敬事房的事务,今日得了空,特意过来查验一二。   玉漱做事十分妥当,至少,陆湘从留下的文书记录上挑不出一点毛病。   “各宫娘娘那里都去了?”陆湘问。   “都去了,没有什么事情。”玉漱将手头的簿册搁到陆湘的桌子上,“姑姑瞧瞧看看我有没有什么疏漏?”   “前几日的我都看过了,没什么疏漏。”陆湘道,“比我做得还细一些。”   别说再过三月,陆湘便是现在离开,玉漱也能担起敬事房大宫女的职责。   “姑姑明察秋毫,一听就知道哪些是要紧的,哪些是不要紧的,我只是个烂笔头,只好什么都记下来,”玉漱因见着陆湘,便想起一事来,“今日去长春宫请安的时候,李昭仪问起姑姑了。”   李昭仪?   自从郑丝竹事了,陆湘有阵子没有见李昭仪了。   “娘娘说什么了?”   “娘娘就说许久没见到姑姑了,不知姑姑是否安好。”   听着是句客气的问候,但李昭仪不会无缘无故地叫玉漱传这个话。   “如此,那我过去给昭仪娘娘请个安罢。”   “姑姑这会儿过去?”玉漱道,“我陪着姑姑过去。”   陆湘点了一下头,领着玉漱出去了。   长春宫是西六宫之一,距离敬事房不远,两人走了不多会儿就到了。   值守宫门的人见到陆湘,道了声好便进去通传,很快将陆湘迎了进去。   李昭仪没有在正殿,而是坐在寝殿的椅子上。   “给昭仪娘娘请安。”   李昭仪看着颇为憔悴,想是自那回在御花园中遭沐贵妃训斥过后尚未恢复元气,见陆湘到了,疲倦的脸上露出几分笑意。   “玉漱这丫头当真贴心,我才在她跟前念叨了姑姑一句,便把姑姑领来了。”   陆湘道:“是做奴婢的惫懒了,本该日日来给娘娘请安的。”   “姑姑实在客气,玉漱帮了我的忙,是该赏赐的,来人,领玉漱姑娘下去喝茶。”   玉漱朝陆湘看了一眼,转身跟着李昭仪的宫婢下去了。   陆湘知道李昭仪是特意把玉漱支使开,只是不知道她搞这么大的阵仗,到底要跟自己说什么事。   殿中只剩下李昭仪和陆湘两人,李昭仪见宫婢拉上了门,方才道:“今日把姑姑请过来,正是想跟姑姑说几句旁人听不得的体己话。”   “昭仪但说无妨,只要能为娘娘分忧,奴婢自当竭尽全力。”   李昭仪苦笑了一下:“今年也不知道怎么地,长春宫事情太多了,先是来了郑采女,接着本宫有了孕,再是她有了孕,正喜气洋洋的,偏她不知怎地就被送去了冷宫。”   原来是想说郑丝竹的事。   “她这人,素日行事没得章法,有这个下场本宫一点也不意外。只是因着我们俩都有孕,这心里着实放不下。”   陆湘道:“娘娘若是想问郑采女被送进冷宫的缘由,恕奴婢不能告知。一则不合规矩,二则,这事是东厂办的,奴婢确实不知情。”   郑采女被打入冷宫后,宫中众说纷纭。   有的说是因为她仗着有孕冲撞了沐贵妃,因此跟尹芷兰一样被扔去了冷宫,有的说是因为冲撞了皇后,当然也有人说是因为她偷汉子。   这个说法虽然有,但是流传并不广,一则皇帝并没有褫夺郑丝竹的封号,二则,如果她真的偷汉子,那么皇帝绝对不会留下她肚子里的孩子。   因此,宫中大部分人都认为她是因为得罪沐贵妃被扔进去的。   李昭仪柔声道:“皇上既然有了处置,定然是有缘由的。本宫今日来问姑姑,是听人说,郑采女如今身边带的人都是姑姑这边挑的,想着姑姑许是照看着她。毕竟跟她同居一宫,日日听得本宫叫我姐姐,本宫有孕,她也有孕,本宫这边挂念着自己的肚子,那边也想着她的孩子。”   陆湘道:“娘娘仁慈。郑采女挪去了冷宫居住,但位份和份例都还在,她身边原有的两个宫女不堪用,敬事房自是要选人过去,宫女是我挑的,太监是王公公那边选的。”   “那姑姑的意思是……”   “这些都是公事公办,郑采女去了冷宫之后,我再没有见过她,不过昭仪娘娘既问起了,回头我得跟玉漱说一说,郑采女还是采女,又怀着龙胎,依着规矩,敬事房每日还是该过去问安。规矩不能坏了。”   李昭仪闻言,也不知怎么地,脸上的神色突然有几分不自然。然而这不自然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很快就换上了笑意。   “姑姑想得周全。本宫这里替她备了些东西,劳烦姑姑跟玉漱姑娘说一声,过去看她的时候给她带去。”李昭仪说着,站起身,蹒跚地走到柜子前,拿出了一个早就打好的包袱。   陆湘见她走得艰难,便上前主动接过了包袱,扶着她重新坐稳。   “姑姑,若是你们见着她了,再过来给本宫回句话,成么?”李昭仪问。   “难为娘娘替郑采女想得这样多,娘娘当真是有善心。”   李昭仪笑着叹口气,垂下头摸了摸自己的大肚子,“都是为着它。为着它多积些福。”   陆湘点了点头,又跟李昭仪唠了些家常,方才起身告辞。   出了长春宫,玉漱从陆湘手里接过包袱,轻轻掂量了一下,问:“姑姑,这是什么?”   “这是李昭仪要带给郑采女的东西。”   玉漱瞅着陆湘的神色,目光也微微发冷。   那一夜,玉漱陪着陆湘审了郑丝竹,虽然她不知道郑丝竹与沈约的故事,但确知郑丝竹与沈约都是入了别人的套。   陆湘对上玉漱的目光,知道玉漱已经猜到了她的想法,倒不禁微笑了一下。   在皇宫这个地方,除了自己,最关心你的人就是你的仇人。   陆湘自问对郑丝竹已经够友善的了,也不会向李昭仪这般心心念念。   “有件事之前我没有在意,如今想起来,倒是值得一说。”   陆湘往左右一看,见附近没人,便问:“何事?”   “那日在筒子河找到苹香的尸体,我跟东厂的人整夜都在河边找芸香。我是出嘴不出力的,便与他们又闲扯了些,方知郑采女身边的这个苹香,原来是李昭仪身边的三等宫女,专司洒扫的。”   提起郑采女的事,陆湘也想起来了什么,“郑采女承宠的时候,皇后娘娘便指了长春宫让她住,我记得原本敬事房是要按例给她拨人的,是李昭仪说长春宫里如今人就多,不必再令挑多的人去了。后头我便叫盼夏安排了一个人过去,就是郑采女身边的芸香。”   郑丝竹有她自己的机敏之处,苹香与芸香两个,她知道重用从外头拨过去的芸香。但是苹香到底也是她身边的大宫女,若当真有异心,可以办成好多事了。   更何况,连郑丝竹自己也说,她想去宝相楼求子的事,虽然芸香知道的最多,但是并没有可以避讳苹香。   郑丝竹和芸香两个人的所有行动,完全在苹香的眼皮子底下。   很可能当天他们俩一出门,就有人往王德全那边递了消息。   眼下这么一分析,陆湘觉得至少有五成的把握能确定跟李昭仪有关。   陆湘觉得,如果能从王德全那边知道是谁到敬事房告的密,就差不多能有九成把握了。   “玉漱,你才到敬事房,与其他的人事都不熟,这件事你点到为止,别再花心思了。”   玉漱道:“姑姑放心,我只会尽自己的本分,不会做多余的事。”   陆湘点了点头:“不过这事并不算完,你还有差事要做。”   “姑姑尽管吩咐。”   “方才李昭仪提起敬事房有没有去给郑丝竹问安的事,她既问起了,明日你还是照着宫规往郑采女那边走一趟。”   “奴婢明白。”   郑丝竹不像尹芷兰那般被褫夺了封号,她还怀着龙胎,还是皇帝的妃子,虽说搬去了冷宫,但至少换了一个居住的地方。论理,敬事房该过去每日问安的。   “你到了善岚苑,一切照规矩办就是。”   玉漱点了点头,“若是善岚苑有什么不规矩的事,我也会一并指出。”   陆湘想了想,又道:“郑采女是个最会顺杆子往上爬的,你切记不要给她机会。”   这是陆湘的教训。   她一个最不好管闲事的人,被郑丝竹顺杆子爬,今日李昭仪把她喊过来一番询问,就是因为怀疑陆湘跟郑丝竹有交情。   着实是冤枉了陆湘,论交情,她跟沈平洲有交情,哪里轮得到她郑丝竹。   只如今被郑丝竹拖下了水,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李昭仪今日在她这边试深浅,且不知她什么时候会下手。   在宫里动手害人,讲究的就是一击致命,不给对方翻盘的机会。   如今郑丝竹只不过被打发去了冷宫,位份还在,还在孩子,再等九个月孩子出生,皇帝很可能会把她放出冷宫。   如今郑丝竹是不知道谁在害她,但她必然不会甘心,出来之后肯定会想法报仇。   只要郑丝竹还活着,对李昭仪就是威胁。   这些话陆湘不必对玉漱点明,以玉漱的机敏,自己就能想透。   “多谢姑姑的提点,奴婢明白,明日不会做多余的事。”   “这些东西,你交给她,就说是昭仪娘娘的关怀。”   玉漱想了想,看着手里的包袱道:“姑姑,这里头的东西咱们要检查吗?”   “她敢拿给我,应当不会有问题,不过你说得对,既是经了我们的手,更应该查验。” 第47章   说话间,两人回到了敬事房,将包袱放在班房的桌子上,打开来查验。   罗平正好从外头进来,见二人动静,道:“姑姑这是装了东西要去哪儿?”   陆湘见是他,心中一动,忽然有了主意。   “方才我跟玉漱去长春宫请安,李昭仪问起了善岚苑的事情,又给我们这个包袱,要我们带去善岚苑拿给郑采女。”   罗平的神色顿时有了变化。   他能被王德全选为接班人,心机智计远超过常人,甚至也在陆湘之上。   陆湘本不是有心机的人,只是在宫里呆得久了,见得多了,生出了一些经验。再者,有皇帝暗中的庇护,别人的心机也使不到她这里。就拿眼前来说,封勇礼和盛福全这些天子近臣对她恭恭敬敬的,旁人哪里还敢算计她?   罗平听到陆湘这么说,除了玉漱想到的那一些,想到的比玉漱还要多一层。   那就是,为什么陆湘要对他说这句话。   陆湘之所以在班房里检查李昭仪赐给郑采女的东西,很显然,陆湘信不过李昭仪。   那么在陆湘心里,自然是认为当日做局陷害郑采女的人,是李昭仪。   但她这种怀疑,为什么要对他罗平挑明呢?   罗平在心念电转之间,已然有了计较。   他淡笑道:“郑采女出了这么大的事,旁人都是落井下石,李昭仪还肯送东西过去,当真是仁慈。”   “是呀,想郑采女从前在长春宫住的时候,平素言行时有冲撞,皇后娘娘斥责过她两回,倒是李昭仪,一直宽厚待她,还在皇后娘娘跟前帮她说好话。”   陆湘道:“可见一味的宽厚还是不好,到底没能约束住郑采女的性子,还是叫她闯了祸。若是之前郑采女犯错的时候能管一管,不至于铸成大错。”   “姑姑此言差矣,也未见得就没约束过。兴许约束过了,只是姑姑不知道罢了。”   玉漱一直埋头检查桌上的包裹,听到罗平这话,忍不住抬起了头,陆湘倒是没有什么变化。   毕竟,她早就猜到了这个答案。   因此她只是笑着点了点头:“也是,是我想岔了。”   “姑姑,我还有桩事要劳烦姑姑。”   “你说。”   “我这边刚给七爷和八爷挑好了司寝,想请姑姑掌眼。”   “是咱们这儿的姑娘,还是外头的宫女。”   “如今咱们这里人少,都是从其他处调拨的,要是咱们自己的人,也不必劳动姑姑了。”罗平道。   陆湘方才承了罗平那么大的人情,此时这点微末小事自是不能推辞,只点了头:“人在何处?”   罗平道:“都在院里,我原想着让干爹瞧瞧,正好姑姑在,有姑姑掌眼更加妥当。”   当下陆湘便与罗平一道往院里去了。   院里站着两个脸生的小宫女,正跟小顺子说着话,见陆湘和罗平出来了,赶紧规规矩矩地站好。   “这是陆姑姑。”   两个小宫女一齐朝陆湘行礼。   “奴婢婷芳、秀婉给姑姑请安。”   婷芳和秀婉看着比盼夏、雪瑶小一些,论模样不算多出众,但各有长处,婷芳的眼睛很漂亮,秀婉的皮肤很白皙。   “你们从前在哪里做事的?”   “奴婢们是在针工局当差。”   “这么说,你们手上的针线活极好了?”   秀婉道:“当不得姑姑夸奖,往后姑姑若有什么缝补的伙计,只管吩咐我俩就是。”   陆湘又同她们问了些,见她们还算得体大方,遂朝罗平点了头。   罗平这才让小顺子带她们俩下去安置。   陆湘问:“七爷和八爷的婚事有着落了?”   “正是呢,前儿皇上先给八爷指了户部尚书家的姑娘,七爷这边还在议,听说很可能要定镇国公府的姑娘。”   镇国公府?   镇国公府有好几个姑娘,但嫡出的只有岳天玉一个,七皇子虽然不是嫡出,但他要娶妻,定然不会选择庶女。   “镇国公府?天玉姑娘?”   罗平点了头,“我这边听说是这样。”   “这是皇上定的?”陆湘好奇地问。   镇国公府一直是皇后拉拢的对象,以陆湘对皇后的了解,在尚未立储的关节点上,她绝对不会把镇国公的掌上明珠指给赵泰。   如果赵泰真娶了岳天玉,那必定是皇帝的意思。   “其实也不算是皇上的意思,”罗平将声音放得很低,“宋淑妃的姐姐,是镇国公夫人的娘家嫂子,原是沾着亲戚关系的,前儿镇国公夫人进宫的时候见到了宋淑妃,两人聊到一处去了,彼此都有了那意思,宋淑妃便求到皇上跟前去了。”   宋淑妃出身清贵世家,祖父曾在礼部主政多年,门生遍天下,宋氏一门素有士林清名。   当年皇帝想纳宋淑妃进宫,宋家一直没有答应,后来还是皇帝亲自写了聘书,才将宋淑妃娶了回来。   皇后这两年一直在为赵斐、赵谟操劳,的确是把赵泰、赵温忽略了,怪不着人家宋淑妃自己想法子。   不过陆湘觉得奇怪。   以她在西山行宫所见,岳天玉这小丫头眼睛里,装着的可都是赵斐。   皇后难道从没没有考虑过把岳天玉许配给赵斐么?   赵斐也是皇后的养子,若是岳天玉嫁给赵斐,皇后与镇国公府之间的关系就更加稳固,有了镇国公府、定国公府和沐阁老的支持,赵谟必定能住进东宫。   想了想,陆湘就想通了。   自然是皇后也得防备着镇国公府和赵斐。   也是,赵斐那般心机深沉心狠手辣的人,皇后当然要防备着。只是万万没想到,这么防备来防备去,竟便宜了宋淑妃和七皇子。   活该赵斐没福气娶岳天玉那样的好姑娘。   岳天玉一看就是捧在手心里养大的闺女,那气度那举止,是用心养出来的闺女,又养眼又能持家。   陆湘原本有些幸灾乐祸,可想着想着,又有点心酸。   她都能想到这一层,赵斐的心眼远比她多,赵斐自然也会想到这些。   陆湘忽然明白他为什么会避居长禧宫而不出,甚少过来拜见皇后。   “你打算把谁差去七爷那边?”陆湘问。   “秀婉吧。”   陆湘点了点头,又道,“若七爷当真要娶天玉姑娘,便不要将秀婉留在七爷身边,办好了差事就领回来。”   罗平微微一愣,旋即明白了陆湘的意思。   陆湘是为着他好,镇国公府如日中天,他早点把秀婉领走,也算是向镇国公府卖一个好。   “多谢姑姑提点。”   “无妨。”   陆湘正欲离开,罗平忽然道:“姑姑,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请说。”   “郑采女的事,已成定局,姑姑何必再趟浑水。”   陆湘也知道罗平是好意,于是耐着性子道,“咱们看来,那桩事已经过去了、摁下了,可在事主眼里,这事可没完。今日,不就找上我了?”   罗平蹙眉,旋即明白了陆湘的意思。   桌上的包袱,就是李昭仪拿来试探陆湘的投名状。   郑采女还好好的活着,肚子里的龙胎也还好好的养着,只是死了一个沈约,这事,的确不能算完。   “她应该不敢找姑姑的麻烦。”   “谁知道呢?”陆湘道,“我在宫里,一向是凭心意做事,若是有人要生事,我也不怕。”   罗平只点了头,又道:“姑姑,此事要不要同干爹商议?若是要玩这些,恐怕姑姑和我都不及干爹之万一。”   “罢了,你已经帮了我的忙,可别再把你们拖进去。”   “姑姑多虑了,干爹常说,谁想搞乱后宫,就是跟咱们敬事房过不去。此事原与姑姑没有多大干系,是旁人把干爹跟我都利用了,若是再被耍得团团转,那也太可笑了。只是不知接下来还有何动作,且得防备着些。”   陆湘没想到罗平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问道:“尹芷兰的绿头牌,是你换的吗?”   罗平似乎并不意外陆湘有此一问。   毕竟,当时陆湘换了尹芷兰的牌子,罗平应当就知道陆湘瞧出破绽了。   罗平微微一笑,没有回话,朝陆湘躬身一揖便往旁边去了。   这就算是默认了吧?   陆湘不知道是谁主使罗平做这件事,只是觉得有些心累。   从前她都是置身事外,旁观而已,便是遇着聪明人了,也不过赞一声聪明便罢。如今她被郑丝竹拉下水,站在水里方知深浅,陆湘忽然觉得,好像谁都比她聪明。   不知怎么地,她突然就想起了赵斐。   要是她跟赵斐易地而处,以赵斐的七巧玲珑心,什么李昭仪,什么王德全,什么罗平,什么尹芷兰,什么玉漱,想必都不在话下,一个个被他收得服服帖帖的。   因着想起了赵斐,陆湘又想起了从他那边带回来的东西。   陆湘同他们说完话,回到自己屋子,书稿和文具匣依然摆在桌上,还没开过。   打开文具匣,里头的文房四宝齐全,一支鸡翅木管狼毫,一支是之前见赵斐用过的象牙管紫毫,一块仿古澄泥砚,一座黑漆描金宝座式笔架,此外,还有一个小匣子装着六块排得整整齐齐的延圭墨。   除了六块墨,其余文具都是不是新的,想必是赵斐日常用着的东西。   陆湘知道,像这些文房四宝并不是越新越好,反倒这种有人常用着的有灵气。   看着满满一匣子东西,陆湘觉得心情大好。   今日一通,实在是累得不想抄书了。   陆湘推开窗户,让外头的阳光照进来,又给自己泡了一壶玫瑰香茶。   陈锦收拾这文具匣时十分仓促,因此东西装得有点乱,陆湘晒着太阳,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慢慢地整理匣子里的东西,越看越觉得喜欢。   赵斐这家伙,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么。   作者有话要说:   66:想我了吗? 第48章   《石经》是一本珠玉集大成的著作,足有一寸厚。   陆湘这回并没有直接按照赵斐折过的地方誊抄,而是先把这本书看了一遍。   书里头说的很详尽,陆湘花了十日的功夫粗略看过之后,基本上算是入了门。再回头去看自己之前誊抄的书稿,顿时明白了为什么赵斐要折那些书角的缘故。   越看,对沈平洲的敬佩越深。   他只是一个寿数寻常的人,活了五十多年,却将自己的生命活到了极致,做到了别人几辈子都做不到的事情。   陆湘整理好了思路,这才开始誊抄。   这一回要从《石经》里摘录的东西着实太多,根本不像上回那样写个十几日就能抄完,陆湘从早到晚的抄写,足足抄了一个月才抄完大半。   这一个月,陆湘并没有出敬事房,只是每日听着玉漱说些外头的事。   譬如说,郑丝竹搬到善岚苑之后过得还不错,身边有两个宫女两个小太监伺候着,又怀着龙胎,旁人不敢怠慢她,俨然以善岚苑主位自居,在善岚苑作威作福,对住在善岚苑的其他废妃呼来喝去的。   陆湘对此事表示缄默。   又譬如说,皇帝下了圣旨为七皇子赵泰和镇国公府嫡女岳天玉赐婚,婚期就定在十月初九。   陆湘听闻,心里有些哀叹。   她看得出岳天玉喜欢赵斐,但赵斐的确不是良配,一则身子不好,二则心有所属。陆湘虽没与赵泰打过交道,但赵泰在宫中名声不错,外祖父家家学渊源,本人亦是个温文儒雅的贵公子。她跟岳天玉交浅言深,帮不了什么忙,只希望嫁给赵泰后能够幸福。   在这些七七八八的嘈杂中,陆湘总算把《石经》看完了。   原本想着自己开始按赵斐的计划摘抄,陆湘突然改了主意。   过不了多久她就要离宫了,《珠玉》这一篇接下来该怎么做,陆湘心里大致有数,摘抄不是问题,关键在于如何把摘抄出来的内容融合成完整的一篇。她有了一个十分粗略的想法,拟写了一个提纲。   趁着如今还在宫里,多向赵斐请教。   收拾好了东西,陆湘便往北苑去了。   赵斐是个病人,随时过去随时都在。   陆湘到了长禧宫,值守的人见是她,连问都不问,就放了她进去。   今日赵斐正坐在凉亭里下棋。   陆湘走到凉亭外,陈锦朝陆湘行了一礼。   正不知要等多久他才能下完时,亭中的赵斐开了口:“上来吧。”   陆湘抱着书稿走进凉亭。   赵斐专心致志的对着棋牌,刚落下一颗白子,又抓起一颗黑子。   他这棋牌精致得很,棋子都是天然的玉石,每一粒大小并不完全相同。   “这么快就抄好了?”赵斐盯着棋盘,头也不抬地问。   “我还没抄。”   赵斐拿着黑子的手悬在棋盘上没有落下,抬起头看向陆湘:“哦?”   “之前都是你叫我怎么写,我就怎么做,上回你说这本《石经》是珠玉篇最要紧的一本书,我就想着若是一知半解地抄下去,未必能搞明白,这阵子我就把这书看了一遍。”   赵斐听着点了点头:“看明白了吗?”   “不算看明白,不过比刚开始抄书的时候好多了,至少知道你为什么要折那些书角了。”陆湘说着,望见赵斐的侧脸,“越看越佩服六爷了。”   赵斐抬起头,看向陆湘。   书里常说,美人如玉。   陆湘从前觉得宫里多得是如花似玉的美人,可如今认识了赵谟,方解了“如玉”二字的涵义。   赵斐的脸宛若一块最上等的羊脂玉,白皙、光滑,不带一丝波纹。   他的眼睛漆黑沉静,当他看向你的时候,眼睛里总有一种力量叫人无法离开。   饶是陆湘久在宫中,亦不得不承认,赵斐是她这百年来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   也难怪岳天玉、盼夏和那神秘嫔妃会为他芳心欲碎。   “佩服什么?”赵斐问。   陆湘回过神,道:“六爷这么小的年纪,竟然什么都懂,四书五经经史子集不说了,什么偏门书都看过,怎么不叫人佩服?”   “你别忘了,我是个废人,”赵斐轻笑,“别人可以骑马射箭,我不行,枯坐着也是无聊,自然只能看书打发时间。”   陆湘心中一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安慰。   倒是赵斐似乎习惯了,并没有沮丧,只是道:“其实编书未必要全部都懂。”   “若是不懂,如何整合?”   “有个词叫触类旁通,等你编完了这本书,再去看别的,就知道怎么做了。”   “当真?”   赵斐笑了一下,“当真。不然你以为我看过所有的书?”   “那……”   “从前在璃藻堂遇到沈约的时候,我问他接过沈老先生完成的书稿,看过上卷里的两篇,大概明白了他编书的原则。其实你不必担忧自己做的不好,读书虽讲悟性,也是熟能生巧的事。”   今日的赵斐极为难得的讲了这么多鼓励的话,陆湘倍感意外。   自从开始编书,认识的赵斐好像跟从前认识的赵斐不一样。   这样的赵斐,的确当得起岳天玉的喜欢。   “跟你说了这么多还是白说了?”赵斐察觉到陆湘的神色,显然有些不满。   “方才想到别的事了,不是没信心编书。”   赵斐道:“什么事?”   陆湘抬眼看他,想了想,道:“我想起七爷的婚事了。”   “哦。”赵斐淡淡应了一声,显然是已经知晓。   “我见过岳姑娘几回,不论模样还是品性,都是极好的。”   赵斐没有什么反应,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淡淡道:“所以呢?”   陆湘见他似乎没有生气,反是一直跟她聊着,索性把心底的想法说了出来。“皇后娘娘一直在为六爷的婚事的操心,相看了许多姑娘,六爷一直是推拒的,其实,若是六爷主动去皇后娘娘跟前求娶岳姑娘,皇后娘娘必能为六爷争取。”   “你懂什么?”赵斐道。   陆湘听他又说这样的话,知道自己是好心错付。   只是话说到了这份上,陆湘不得不继续说下去:“我是不懂,我只是觉得,六爷错过了一个好姑娘。”   “好姑娘如何,坏姑娘又如何,娶妻难道不应当娶一个喜欢的姑娘?”   “那你……”   那你就喜欢那天晚上在承岚亭跟你搂抱的女人吗?   陆湘差一点脱口而出了。   转念,赵斐喜欢谁,不喜欢谁,同她有什么关系呢,既然人家不爱听,何必多此一举?   “六爷说得对。”陆湘撇下此事不提,从带过来的书稿里抽了一页来,“这是我看完《石经》之后,给《珠玉》篇写的提纲,你瞧瞧还有什么疏漏?”   赵斐接过那页书稿,看了看,吩咐陈锦取了笔过来。   “大致无错,这两个地方换个次序更佳。”   陆湘拿起书稿,一边看一边点头。   “怎么突然这么着急?”   见他看出端倪来了,陆湘没有隐瞒,把自己打算讲了出来。   “再有两个多月,我就要离宫了,到时候也不方便再见六爷,只能趁着现在多见一见,多学一学。把这提纲定下来,也够我用几年了。”   “你要离宫?”赵斐有些惊讶。   陆湘点头,“我进宫已经十五年了,早过了该离宫的年纪。”   “你这个年纪出宫,岂不是不早不晚的?”   宫女到了二十五的时候,会有一次离宫的机会,二十五岁出宫,年纪虽不小了,但在外嫁人生子也还来得及。   “我离宫只是因为不想在宫里呆了。”   “区区两个月,你哪里学得完?”   “是学不完。别说了两个月了,便是两年也学不完,我就是不走,六爷这两年也会成婚开府出去,其实也差不多。”   听到这里,赵斐倒是点了点头,“也对,等弟弟们成了亲,我也会搬出北苑,自去开府,你会离开京城么?”   陆湘摇头,“我这辈子没在宫外呆过,若去得远了,怕是吃也吃不惯,住也住不惯。且在京城住着。”   “有亲眷?”   “没有什么亲眷。”   “那你去何处落脚?”   赵斐的性子一向淡漠,陆湘没想到他今日居然如此关心自己。   因他说话的语气软和,陆湘也好生答着。   “在宫里呆了这么久,我攒了一些钱,想着等过几日休沐的时候出宫去瞧瞧,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房子,若有便宜的就买下来,若是买不起,便先租赁一处。”   陆湘在京城有房子,但既然她决定用现在的身份继续生活,那本来的宅子就不能用。   往后可能因为书稿还要跟赵斐打交道,这些事都要早作打算。   赵斐道:“姑姑一向都在宫里,对宫外人事不熟。一日之内怕是看不好的,姑姑不妨把自己的要求说一说,我且让舅舅的家人去帮忙瞧瞧。他们熟悉城中的情况,可先替姑姑筛选一二。”   “那……要麻烦定国公府的人么?”   “不麻烦,舅舅不在京里,他们素日也是无事可做的。”   陆湘点头应下:“有劳六爷了。”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便是要离宫,也别急着一把抓,先把眼前的事捋顺了再去做别的。”   “知道了。”陆湘点了点头。   “还是那句话,触类旁通,等到编完这一篇,再编别的就容易……”   赵斐这句话没有说完,旁边忽然有人匆匆跑过来。   不等赵斐发作,陈锦便训斥道:“该死的奴婢,扰主子清净,还不滚下去。”   走在前头的小太监被训斥得不敢说话,却是他身后的宫女大着胆子朝凉亭中看去,一望见陆湘顿时大呼起来:“姑姑,救命。”   陆湘侧过头,发现亭外的小宫女是她之前在掖庭局挑过来的夏晚。   见夏晚一脸焦急,陆湘看了眼赵斐,知他最讨厌奴婢吵闹,便道:“你别急,有什么事我同你去旁边说。”   夏晚哭着嚷道:“姑姑,急死人了,沐贵妃说要让人打死盼夏姐姐!”   作者有话要说:   66:看什么看,没见过好看的人吗?   陆湘:嗯……   66(美滋滋):口亨。 第49章   沐贵妃要打死盼夏?   陆湘顾不得赵斐是否生气,急忙出了凉亭,抓着夏晚问:“怎么回事?盼夏怎么会冲撞上沐贵妃?”   盼夏的脾性比陆湘还沉稳,平时从不与人交恶,更别说去冲撞沐贵妃了。   夏晚见陆湘过问,抽抽搭搭道,“今日盼夏姐姐领着我和兰喜去尚衣监领秋衣的份例,本来顺顺当当没有什么岔子,就是回来的时候兰喜贪玩,说进宫这么久了她还没去过御花园,想过去瞧一瞧,盼夏姐姐说不能乱走,兰喜一直求盼夏姐姐,说去看一眼就走,盼夏姐姐就心软了。因着衣服多,我跟盼夏姐姐站在甬道等她,谁知等了许久都不见兰喜回来。盼夏姐姐不放心,便说过去看看,到了御花园才听到人说有小宫女冲撞了沐贵妃。”   “是兰喜?”陆湘问。   夏晚点了点头,“盼夏姐姐叫我别跟过去,说要过去瞧瞧。我那会儿心里乱得很,便悄悄跟上去,我听着盼夏姐姐在为兰喜求情,也不知道怎么地,沐贵妃居然更生气了,还叫人打盼夏姐姐和兰喜的板子。我害怕得不行,就赶紧回来。主子,求你救救她们吧。”   陈锦听着夏晚冲赵斐哭喊,立马斥道:“没规矩。”   夏晚低下头,眼泪却流的更厉害了。   陆湘更加觉得奇怪。   兰喜是新进宫的小宫女,不懂回话冲撞了沐贵妃还好说,盼夏在敬事房呆了那么久,便是在沐贵妃跟前也是混了眼熟的。怎么可能上前求情还惹得沐贵妃更加生气呢?   陆湘不是爱管闲事的性子,但事关盼夏,她不可能坐视不理。   “还在御花园么?”陆湘问。   夏晚连连点头,“我走的时候还在那边,那会儿兰喜已经被掌嘴了。”   陆湘道:“我去瞧瞧。”   “姑姑,那我?”   “你不必跟着。”陆湘说着,正要走,身后的赵斐道,“你只是一个奴婢,你去了,她能听你的吗?”   宫里不少人都会因为皇帝或者皇后对陆湘的信任而给她面子,但是沐贵妃这个人,连皇帝的面子都敢拂,会不会给她面子,陆湘不知道。   “奴婢不去,难道主子会去吗?”陆湘说完,自嘲地笑了笑。   “你想让我去要人?”   这句话听得陆湘极不舒服。她素知宫中人人都是明哲保身,没人管盼夏死活本在情理之中。但话从赵斐口中说出来,陆湘不知道为什么有点难过。   可笑。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居然对赵斐有所期待。   “不想。”陆湘道。   听了陆湘的回答,赵斐侧过脸,轻声道:“书稿的事还没说完。”   “书稿,我回头过来拿。”   陆湘说完,便匆匆往皇宫赶。   北苑和皇宫隔着一条筒子河,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   平时陆湘走过来,差不多要走一刻钟的时间,并不觉得多远,此刻她要赶到御花园去救命,只觉得这路太长了。   陆湘一路冲到御花园,还没进御花园就看见莫采女从园子里出来。   莫采女见到陆湘,倒像是惊喜似的,一把拉住了她:“陆姑姑,你来了?”   陆湘心急如焚,但被莫采女扯住,不得不勉强向她行礼。   “姑姑是担心盼夏吗?”莫采女叹道,“别去了,看了姑姑只会难受。”   “怎么了?”   “已经打了十几个板子了,我方才坐在千秋亭隔得那么远都听得心惊肉跳,赶紧出来,省得一会儿把火烧到我这里。我也是命苦,怎么每回来御花园都……”   莫采女话没说完,陆湘再也顾不得什么礼数,径直往御花园里冲去。   浮碧亭外头,围了一群人。   除了嘈杂的人声,便是一声一声打闷棍的声音。   陆湘想也不想,大喊了一声“住手”便拨开人群上前。   因着她这一声喊,方才围在四周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的宫人们纷纷让出一条路,见是陆湘,个个神情都有些微妙。   陆湘走到浮碧亭前,便见两个拿着庭杖的太监站在空地上,当中是一个浑身是血的人。   “谁叫你们停的?”亭中传来了一声懒洋洋的娇斥。   那两个太监都是认识陆湘的,方才陆湘喊停,下意识地就停下了手,现在里头传来的贵妃催促,便又举起了庭杖。   “住手!”陆湘大喊了一声。   这一次,浮碧亭中的人也都听到了陆湘的声音。   “什么人呀,敢在贵妃娘娘跟前大呼小叫的?”景仁宫的大太监德顺从浮碧亭里走出来,见是陆湘,顿时回道,“娘娘,是敬事房的陆姑姑过来了。”   砰——   里头传来一声砸东西的声音,想是沐贵妃顺手把手头的杯子砸了。   “今儿是怎么了,一个一个做奴婢的都敢爬到我头上来?拿下,给我打!”   那德顺听了沐贵妃的话,回头看看陆湘,却是面露为难之色。   “怎么着,如今我的话不管用了?”   德顺瞧着陆湘,脸色虽是难堪,终究还是一挥手,“拿下,打!”   他这声命令倒是好出,两边拿着庭杖的太监却是为难。   陆湘是敬事房的姑姑,宫里头都传言她救过皇帝的命,封勇礼和盛福全都不敢得罪的人,这要是打了,还有活路吗?   可若是不打,里头那位贵妃,可是活阎王,只怕现在就会要了他们俩的命。   “陆姑姑,得罪了。”   “住手。”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厉喝,人群纷纷散开,陆湘回过头,见是崔直领着几个侍卫过来。   她知道这里的乱子能结束了,可心中更是生出一股悲凉。   皇城里头没有秘密,到处都是眼线。沐贵妃打盼夏的事都能传到北苑去,宫里的主子们早就收到消息,只是觉得盼夏命贱,由着沐贵妃胡闹。眼下沐贵妃还要打她,看着事态发酵,自是要阻止一下。   崔直也是因着这个才会站出来。   陆湘想都想得到,皇后给崔直的口谕是什么,无非就是一句“盯着点,别叫她闹过了”。   “崔公公。”浮碧亭里的德顺忙出来拱手,里头的沐贵妃仍是没有动静。   崔直看都不看那德顺一眼,只是对着陆湘和颜悦色道。   “传娘娘口谕,请陆姑姑去坤宁宫说话。”   是带着皇后的口谕过来,碰着沐贵妃自是不必行礼,也没有进去过问,只是站在亭外同陆湘说话。   德顺深知沐贵妃心意,虽不想直接对抗崔直,却大声道:“崔公公,陆湘冒犯了贵妃娘娘,贵妃娘娘这里还没罚完。”   崔直笑道:“奴婢是传皇后娘娘的口谕,娘娘的口谕是即刻带陆姑姑过去,贵妃娘娘若有别的事,要么随奴婢一同往坤宁宫去,要么去养心殿请个旨意。”   “怎么着,你觉得我请不到旨意?”一直坐在浮碧亭的沐贵妃终于走了出来。   崔直并未向她行礼,而是昂首站着:“奴婢不敢揣测上意,贵妃娘娘请旨也罢,不请也罢,不要耽误了奴婢当差。人就在在宫里,贵妃请到了养心殿的旨意,随时都可以处置,不是么?”   说罢,也不理沐贵妃,径直对陆湘道:“陆姑姑,请罢。”   陆湘站着没动,“盼夏……”   崔直在心里一叹,朝着身后侍卫道:“把那那个宫女一并带去坤宁宫回话。”   “慢着。”沐贵妃冷笑,“怎么着,这两个以下犯上的东西皇后娘娘的口谕也说要带去坤宁宫?”   “正是呢!”崔直应得干脆。   沐贵妃的眸光划过一抹狠厉,正是短短的一瞬,旋即道:“罢了,一个死人,你们想拖去就拖去,我还嫌晦气呢!”   说罢,沐贵妃又进了浮碧亭中,里头旋即又传来噼里啪啦砸东西的声音。   等她今日从浮碧亭出来,想必里头的东西又得全置办了。   崔直微微摇了摇头,催促侍卫快些。   侍卫麻利地将盼夏抬起来,兰喜虽未挨板子,却被重重掌了嘴,脸被打得充血,几乎认不出人样,脑子到底还是清醒的,见着陆湘要走,忙冲上前抱住陆湘的腿,嘴里含混不清地喊着“姑姑救命”。   崔直见状,这回不等陆湘发话,又是一叹,“一起带走吧。”   便有侍卫上前,一并把兰喜带走了。   一出御花园,陆湘道:“崔公公,大恩不言谢。”   崔直道:“你也是,怎么自个儿就冲过去……”   “我从北苑赶过来,已经是晚了,若是再去请娘娘,哪里来得及?崔公公,叫人把盼夏带去敬事房,还得劳您去传个医女过来。”   太医们都是给主子看病的,似盼夏这般宫女,能来个医女已经是极好了。   “得了,赶紧吧,我瞧着还有气儿。”   陆湘心里一沉,领着人匆匆往敬事房去。   这一路并不算远,陆湘的心情却异常艰涩。一进敬事房,正好遇着小顺子等几个人在说闲话,见陆湘带着这么多侍卫进来,一个个忙凑了上前。   “姑姑,这是……”   “盼夏伤着了,快去腾间屋子出来。”   “盼夏?这是盼夏?”小顺子瞪大了眼睛,看着侍卫手头那个浑身是血的人,完全难以置信。   “玉漱,玉漱!”陆湘见他不顶用,大喊了起来。   玉漱这时辰正在整理簿册,听到院子里陆湘在喊,忙走出来:“姑姑,出什么事了?”   “快找间屋子。”   玉漱看了一眼盼夏和面目全非的兰喜,道:“安置到我屋里去吧。”说着,便领着侍卫过去。   小顺子这会儿回过劲儿来,“哎呀,先前就听人说御花园在打奴婢,不会打得就是盼夏吧。”   他声音又尖又细,听得陆湘更加心烦。   玉漱道:“快来帮忙,别说那么多废话了。”   小顺子垂了头,跟另外几个小太监一起,从侍卫手里把盼夏接过来,赶紧送到玉漱的房中。   “陆姑姑,这是怎么回事?”院子里的动静这么大,自然是惊动的王德全。   陆湘见他一脸担忧,知道他是怕给敬事房惹了什么祸事,便道:“沐贵妃处置了盼夏。”   “这,盼夏如今可不是咱敬事房的人。”王德全一边说,一边搓了搓手,“安置在敬事房恐怕不妥当吧。”   陆湘不意外他这回答,只是道:“她伤得太重,先安置在这里,等医女看过了再说。王公公不必担忧,今日在沐贵妃那边要人的除了我还有崔公公,沐贵妃这账记不到王公公头上。”   王德全被陆湘说中小心思,干笑了两声,“这医女谁去请的?什么时候到呀?”   “崔公公叫人去了,想是一会儿就来了。”   “行,姑姑你这里先张罗着,回头有别的事再叫我。盼夏怎么着也是咱们敬事房出去的人,得救,得救。”王德全一面念叨着,一面冲里头出来的小顺子使眼色。   小顺子会意,悄悄跟在王德全身后往里头去了。   “爷爷。”   “盼夏怎么样了?”   “瞧着不行了,那帮狗奴婢是照实打的。”   “不能让人死在这里,你赶紧去北苑,叫陈锦给爷爷滚过来接人。”   “是。”   作者有话要说:   陆湘:除了我,没人想救盼夏。   66:你想让我去吗?   陆湘(口是心非):我不想   66(你为什么不想):好 第50章   “姑姑,徐医女来了。”   玉漱领着人进屋,陆湘闻言,忙把床榻的位置让开。   方才她一直守着盼夏,盼夏的腰以下血肉模糊,陆湘不敢看,也不敢碰,只坐在榻边陪着盼夏说话,叫她坚持一下。   盼夏始终昏迷着,连胡话都没有一句,趴在榻上一动不动,好似被人弄坏的稻草人。   “姑姑。”徐医女上前一拜。   这个徐医女素日与敬事房往来多,彼此也是相熟的。   “快别拜了,瞧瞧她吧。”陆湘道。   徐医女上前查看了一下盼夏的伤势,也吓了一跳。   “怎么样?”   徐医女叹了口气,“宫里的规矩姑姑是知道的,执掌庭杖的太监手里头有轻重,人什么样全看他们想打成什么样,盼夏姑娘这……”   “还有救吗?”陆湘径直问。   “我医术有限,不知道该怎么救。”太医院的徐医女们都是从掖庭局选派过去的,平常多为宫女、太监看病,跟太医们比起来,这些医女学习医术时日浅薄,只是略通医理和药理而已。   陆湘见她这样说,也不为难她,只问:“依你之见,若是请太医过来,是否还有救?”   那徐医女想了想,“太医院里有位杭太医精通外伤治疗,若是能请得动他过来,或许能有法子。”   杭太医……   陆湘相熟的多是妇科圣手,这位杭太医的名讳是从来没有听过。   “姑姑,我倒是知道这个杭太医的。”玉漱上前道,“确实是精通外伤的,年初锦衣卫指挥使遇袭身受重伤,就是请的杭太医治的。”   “你有办法请杭太医过来给盼夏瞧瞧么?”陆湘问。   “我人微言轻,只是知道这件事,与杭太医并无什么交情。”   “封公公呢?”陆湘问。   “若是祖宗发话,杭太医定然会来。”   人命关天,陆湘立时拿了主意,“你现在去一趟司礼监,就说是我的意思,想请封公公安排一下。”   封勇礼和盛福全都是隐约知道皇帝在关照她的人,应当会帮忙。   玉漱点头,正欲转身,陆湘又道:“我惹了沐贵妃不碍事,你们可别惹着。你去找封公公时隐秘些,别叫人知道了。不要给太医惹麻烦。”   “多谢姑姑心疼。”玉漱笑着应下,便出了屋子。   “姑姑,要不我先替盼夏姑娘清理一下。”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沐贵妃在御花园打人的时候,只一会儿功夫宫里就传遍了。   这徐医女虽奉了崔直的命前来,心中亦怕惹怒了沐贵妃,现下听到陆湘嘱咐玉漱不要声张,稍微安定了些,走到榻前开始为盼夏清理伤口。   “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徐医女道:“她受的皮肉伤,又伤得极重,怕是穿衣不能,姑姑若是方便,去找床轻一些薄一些的凉被过来。”   “好,我去看看。”   陆湘一向生活考究,屋子里好东西不少。   没多久就取了一床蚕丝被过来。   回来的时候,徐医女已经小心翼翼地把盼夏身上沾着血污的衣裳褪去了,露出打烂的皮肉。   陆湘不忍直视,放下蚕丝被便出去了。   盼夏性子柔顺,一向与人为善,在敬事房这么久,陆湘从没见过她与人红脸。不论是敬事房上上下下,还是各宫各处的主子奴婢,说起盼夏时都称她一个好。   唯一的缺点就是太好,容易心软。   因此,她才心软会答应让兰喜悄悄去御花园转一下。   可兰喜就算是错,掌嘴成那般罢了,为什么要对盼夏打这么重的板子。   陆湘知道沐贵妃平日是宫中行事没有章法,但陆湘明白,她虽然嚣张跋扈,却不是疯子,并不是逮谁就咬。   今日她咬住了盼夏,必定是在她的眼里,盼夏惹了她不痛快。盼夏如今深居北苑,难得来一次皇宫,怎么会惹着她不快了呢?   眼下却不是查问这个的时机,先得想法子保住盼夏的性命。   “姑姑。”   陆湘站在屋外,等着徐医女给盼夏处置伤处,刚站了一会儿,就看见小顺子领着陈锦过来了。   一对上陆湘的目光,小顺子转身就扔下陈锦溜了。   陈锦倒是走过来询问:“姑姑,盼夏姑娘如何了?”   “徐医女还在为她检查,她医术有限也看不出什么,等到太医来了再说。”   陈锦点了点头,又望向陆湘:“姑姑,先前小顺子过来找我,说王公公让我接人,我已经带了人过来,你看我是现在……”   “六爷说什么了吗?”   “六爷没说什么,还在亭子里下棋。他一坐就是大半日。盼夏是长禧宫的人,我来接她,也不必等主子发话的。”   “盼夏从前在敬事房时,与沐贵妃从无过节,她在长禧宫做事时得罪过沐贵妃吗?”陆湘问。   陈锦的目光有些闪烁,静默了一下方才道:“盼夏素日在宫里并不常出门,照理不会碰到沐贵妃。只是每回宫里发东西时都是盼夏带人过来取,也未可知。”   陆湘看着陈锦,陈锦道:“姑姑,您看我现在把盼夏接回去吗?”   “不必了,她伤得很重,等太医过来了,再看看是否挪动。”   陈锦点了点头,又道:“盼夏如今是长禧宫的人,若是安置在敬事房,旁人……”   “是我要把她安置在敬事房。”   “那我就先回去了,若是要接人,姑姑随时发话就是。”   陆湘心中微冷。   若是尸体,你们预备接到哪里去呢?   只是这话她没对陈锦说出来,只是点头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陈锦想了想,又道:“太医院那边六爷有相熟的太医,若是……”   “他会管吗?还是说你打算借着他的名头去请人?”   陈锦带着歉意地笑笑:“姑姑,那我先回长禧宫了。”   说罢,转身离去。   拐角的地方陆湘听到有人在跺脚。   陆湘道:“到送走的时候我会送走,不会叫她死在敬事房,你叫王公公放心。”   拐角的动静没了。   陆湘并不急着回屋去看盼夏,而是再次回到自己的屋子,从衣柜里拿出了一个锦盒,锦盒上挂着一枚八宝金锁。   这盒子陆湘已经许久没有打开过了。   她从身上取出一把钥匙,打开了金锁。   一打开盒子,顿时有一股淡淡的药香扑鼻而来。   这盒子的密封极好,里头的东西散不出一点味儿来,这一打开,若有似无的香味迅速填满了整个房间。   盒子里头摆着四个颜色各异的小罐子,每一个罐子里都装着一枚丹药。   曾经有一个帝王,为求长生,集天下仙物炼制了这些丹药,千年的灵芝、千年的人参、千年的太岁、千年的龟壳、千年的树皮……   当然,他没有成功,这些丹药他服下无数,终究没能求得长生。   不过,这些丹药虽无法求得长生,的的确确可以强身健体。   那徐医女的话不假。   宫里行庭杖的太监那是打了多少板子练出来的,下手有轻重,打空心的可保人受伤而不死,打实心板子人必死无疑。   她赶到御花园的时候已经太晚了,盼夏已经挨了十几个实心板子,她到这一刻还没断气已经极是难得,便是请那治外伤的杭太医过来想必也是回天乏术。   唯一的希望就是这些丹药了。   陆湘拿起一个红色罐子,将盒子重新锁上放回衣柜,匆匆出了门。   玉漱的屋子里只有徐医女在替盼夏清洗。   听到响动,徐医女转过身,“姑姑带了什么香囊,怎么这样好闻?”   陆湘道:“怎么样了?”   徐医女伸手将蚕丝被撩开一点:“有伤的地方我已经替盼夏姑娘清洗过了,等一会儿晾干了再涂上外伤药粉。不过……姑姑晓得的,她连着五脏六腑都伤着了,光是这些皮肉……”   屋子里摆着三四个水盆,每个里头都是血污翻腾,看得陆湘胆战心惊。   “今日辛苦你了,你先回太医院吧。”   徐医女能做的事情的确有限,见陆湘乐意让她离开,自是点了头。   临出门前,她又吸了吸鼻子。   这陆姑姑带的香囊也太好提神醒脑了。   待那徐医女出去,陆湘方站起身把门拉上。   药罐里只有一颗丹药,大部分丹药都被吃了,剩下的只有这么几颗。   这些丹药已经放了一百年了,可因着里头的东西都是久存不坏之物,拿出来看着与从前无异。   一打开药罐的盖子,方才屋子里还只是淡淡的香味,瞬间就满室生香。   陆湘知道,这些丹药虽有强身健体之效,却并无起死回生之功。   她闭上眼睛,心一横,拔下头上的簪子狠狠划破了手指。   血,一滴一滴落在那颗丹药上,浸进丹药中,将那粒褐色的丹药渐渐染红。   陆湘觉得手指很疼,普通人的手滴过一阵血后就会停下来,但她不会,她的血会一直流一直流。   她往自己的伤口上撒上止血药,拿帕子紧紧包扎住,才觉得好过一些。   只是很快,她就看见白色的帕子被血浸润了。   陆湘忍着疼,将那染了自己的血的丹药塞进奄奄一息的盼夏口中,这才松了口气,坐到旁边的椅子上。   世上真有长生不老药。   她就是药。 第51章   陆湘就这么守着盼夏,迫切地想知道到底能不能救她。   她是药,丹也是药,但陆湘并不知道这么做能不能奏效。毕竟,当年那个方士说过,她这味“药”不是这么用的。   她是病急乱投医,只盼着能帮着盼夏撑过这一关。   杭太医是半个时辰后请过来的。   玉漱说这一趟十分顺当,到了司礼监跟封勇礼说过之后,他爽快地应下了,差人把杭太医请了过来,杭太医提着药箱从司礼监跟着玉漱来了敬事房,连药童都没带。   陆湘点了点头,方知这般就不容易走漏消息。   把杭太医请到司礼监,太医院的人便都以为是东厂这边有人需要杭太医治外伤,等杭太医到了司礼监打一趟,再跟到敬事房来,知道的人就少了很多。   毕竟,司礼监的人训练有素,个个口风很紧。   皇城里这么多宫这么多处,也只有司礼监是密不透风的。   “杭太医,方才医女过来已经替她清理了伤口,洒了些止血的药粉,您瞧瞧。”陆湘把杭太医请进屋,一面将盼夏的伤势跟杭太医说了一下,“盼夏只是一个宫女,劳烦太医过来,着实……有些冒昧。”   “姑姑哪里的话,救死扶伤原是行医之人该做的事。只是在宫里规矩森严,不得不从罢了。”杭太医放下了药箱,撩起蚕丝被简单扫了一眼盼夏的伤口,重新替她盖上被子。   “陆姑姑,有些话我得先跟你说清楚。”   “太医请说。”   “这庭杖可不只是外伤,下手狠了,那是连五脏六腑一起受损,方才过来的路上,玉漱姑娘已经同我说了,盼夏姑娘足足挨了十几个实心板子,我恐怕……”   “我知道的,尽人事听天命。”   杭太医听陆湘如此说,这才坐下,将盼夏的手腕拉出来,替她把脉。   陆湘静静等在一旁。   玉漱机敏,出去给杭太医端了一盏茶进来。   陆湘和玉漱静静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杭太医摸着盼夏的脉象,时而蹙眉,时而摇头,也不知到底是什么境况。   寻常诊脉,大夫片刻便有了结果,今日这杭太医   约莫等了足足一烛香的时间,杭太医方才收了手。   “太医,盼夏如何了?”   杭太医依旧蹙眉,并未开口,两只手半握成拳头在一处敲了两下。   “该如何说呢?我行医十余年,跟院首、院判他们比起来微不足道,可是也不算短浅了,却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脉象。”   陆湘心里顿时一紧,生怕自己的一时冲动,反害了盼夏,追问道:“杭太医,这怪异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   “好,当然是好。”杭太医道。   陆湘虽然心里有些把握,但听到杭太医这么说,总算是踏实了,这才又问:“是如何怪异法?”   “我刚摸到盼夏姑娘的脉象时,脉象紊乱且十分无力,这是大限将至之兆,也符合我来时说的那番推测,这是照实打的庭杖,五脏六腑俱已受损,无力回天。可在我给她把脉的时候,脉象竟然有了一些变化,虽然与常人比起仍是无力紊乱,却比我初初把脉的时候要有力了些,所以才说怪异。”   陆湘给盼夏服下的丹药都是强心护脉的功效,如今果真奏效,倒也放了心。   “如此,便是要好了吗?”   “万幸啊,万幸啊,盼夏姑娘的脏器比常人强健一些,竟是扛住了。”   陆湘又问:“盼夏瞧着柔柔弱弱的,竟是比常人强健么?”   杭太医笑道:“姑姑此言差矣,脏器是否强健这是说不准的,有些人看起来牛高马大,一个庭杖下去脏器就碎了,有的人要打上二十几个庭杖才会烟气。”见陆湘不语,杭太医又道:“这就好比人的寿数,有些人一辈子不得病,未必活得久,有些人一辈子药罐里泡着也能长寿。”   “原来如此。”陆湘并不是真的好奇,只是担心盼夏熬住了庭杖会惹人注意,听着杭太医这里有说法,遂安了心。   “我开两个方子,等会儿姑姑差人去御药房抓药,按方服用。这药派不上多大的用场,但也得服着。”杭太医一面说着,一面从药箱里拿出纸笔,给盼夏开药。   “太医稍等。”   杭太医还没落笔,听到陆湘喊,顿住,“姑姑,怎么了?”   “以防万一,太医说方子便是,我记下来。”   杭太医来的路上已经听玉漱说了,今日这宫女是挨了沐贵妃的罚,见陆湘如此谨慎如此为他着想,自然是放松了许多。   “太医请说。”陆湘另从玉漱的桌子上拿了纸,杭太医说一句,陆湘写一句,如此将一张药方抄了下来。   玉漱等她写好,取了药方便往御药房取药去了。   “杭太医,依你之见,盼夏什么时候能醒?”   “这就不好说,反正只要醒了,就算是熬过去没事了。”   还得等盼夏自己醒来吗?   杭太医见陆湘露出担忧之色,笑道:“姑姑不必担忧,以我给盼夏姑娘把的脉象推断,至多明后日她就会醒。”   “明日?有太医这句话,那我就放心了。”   杭太医想了想,欲言又止道:“姑姑,盼夏姑娘这性命是无碍了,只是……”   “太医有话不妨直言。”   “她这腿,往后……”   陆湘心中一沉。   却并不觉得意外,挨了实心板子的人,十个有十个活不了,盼夏若能保住性命,已经是万幸了。   “多谢杭太医,我知道了。”   杭太医亦是叹了口气,收拾了药箱便推开门,一开门就看见外头站着个人。   “你是……”   陆湘上前,见是雪瑶,便道:“别傻站着,给太医让路。”   雪瑶懵然点了点头,让到一边,等杭太医出了门,方才抬眼看向陆湘:“姑姑。”   “进来吧。”   雪瑶依言进了屋,陆湘将房门带上。   玉漱住的这间屋子,从前是雪瑶和盼夏住的,上回雪瑶在长禧宫挨了一板子,也是这么趴在榻上,一边让盼夏给她上药,一边还跟盼夏吵嘴。   这一回,盼夏挨了板子,却趴在这里一动不动的,跟死人无异。   “盼夏,盼夏,”雪瑶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你醒醒啊,别睡了。”   陆湘道:“方才太医说了,她性命无碍。”   “真的?”雪瑶闻言,惊喜地回过头,却又难以置信,“姑姑,我听人说她被沐贵妃打了十几个板子,在御花园里瞧着跟血人似的,当真性命无碍?”   “是真的,我请了太医过来诊了脉,说是至多两三日就能醒。”   “那就好,那就好。”雪瑶抹了抹脸上的泪,又问,“姑姑,盼夏那种老实人怎么会惹上沐贵妃啊?”   从前雪瑶和盼夏行走于各宫主子之间,也曾跟沐贵妃打过交道,虽然沐贵妃不会像其他嫔妃那样好说话,但从来没有为难过她们。   “是盼夏带的小宫女冲撞的,盼夏上前去求情,被沐贵妃迁怒了。”   “就算是她带的人,哪里就至于打成这样了?这个打法,我看她是跟盼夏有仇!”雪瑶愤愤道。   “你小声一点。”   雪瑶闻言,只低下头。   “姑姑,如今盼夏不是敬事房的人,王公公他们会不会……”   “他们是不想把盼夏留在这里。”   “那要把盼夏带回北苑么?住我那里也成,我可以照顾她。”   陆湘微微诧异,“住你那里?”   雪瑶点头,“我在长信宫自己有个屋,比大宫女的屋子还宽敞些,姑姑不如把盼夏挪到我那里去。从前是盼夏照料我,如今换我照料她。她这模样,若是交到别人手里,我真的放心不下。”   这间屋子是玉漱的,先前事情紧急,陆湘怕在路上就把盼夏的命折腾掉了,只能先把盼夏安置在这里。   原想着等盼夏醒了再做打算,且委屈玉漱跟别人挤一处,如今雪瑶说要照顾盼夏……她们俩感情深厚,的确使得。   盼夏虽是长禧宫领头的宫女,可她腿废了,往后定然是不能长留宫中的,别人照料一两日使得,照料久了,恐怕就没那个耐心了。   “你在长信宫,别人肯听你的么?”   雪瑶点头:“我是伺候过九爷的人,他们待我都挺客气的,姑姑放心。我照料盼夏,也不耽搁我当差,又不是不做事了。”   王德全根本不想把盼夏这个祸水留在敬事房,未必会给盼夏行方便,倒不如真安置到雪瑶那边去。   更何况,陆湘自己是照顾不来人的,又不能把照顾盼夏的活儿一股脑的扔给玉漱。   雪瑶既愿意照料盼夏,那是最好不过了。   陆湘拿了主意,便推开门,果真见小顺子在不远处晃悠。   “过来!”   小顺子本来想溜,听到陆湘语气不善,只好讪笑着走了过来。   “姑姑,盼夏姐姐怎么样了?”   “放心吧,暂且无事,你叫几个人抬个担架来,把她送回北苑。”   小顺子闻言大喜:“盼夏姐姐真没事了?”   他倒不是虚伪,盼夏是个老好人,跟敬事房上上下下都处得来。今日小顺子并非是想赶她,只是王德全下了死令叫他盯着动静,他这才做这些讨人厌的事。   “太医说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陆湘见他这般,心里倒是没气了,叮嘱道:“太医过来的事,千万别走漏风声,否则,沐贵妃可能会迁怒敬事房。”   “姑姑放心,我晓得轻重。”   小顺子说着,飞快地跑出去张罗人手,没一会儿就领着两个小太监抬了付担架过来,手脚麻利地将盼夏从屋里的榻上挪到外头担架上。   雪瑶见陆湘也要过去,便道:“姑姑不必跟着,今日已经奔波劳累,照顾盼夏的事就交给我吧。”   “不,我跟着一路过去。若是主子问起,我也好回话。”不把盼夏送到北苑,陆湘实在无法安心。   雪瑶见劝不住她,只好点了头一同往北苑去。   皇城前往北苑的路,陆湘这两个月来走了无数次,却没有哪一次像今日这般沉重。   今日的阳光很好,也很晒,陆湘的额头上很快就冒出了细微的汗。   一行人来到长信宫,雪瑶先上前说话,值守的人倒是很好通融,很快就放他们进去了。   两个抬担架的小太监倒是懂得轻手轻脚地,跟着雪瑶往后头的耳房走去。   陆湘站在前院,没有看见洪安,便问:“九爷不在么?”   值守黄门道:“主子下学回来就往长禧宫去了。”   陆湘不想去长禧宫。   “那我就在这里等九爷吧。”   黄门笑道:“可说不好什么时候回来,咱主子跟六爷亲着呢,用了膳不说,时常还要在长禧宫那边午睡,下午跟着六爷一块儿下棋说话,用了晚膳可才能回来。”   “那……”   “姑姑去长禧宫瞧瞧吧。”黄门道。 第52章   陆湘知道黄门不是在诳自己。   盼夏安置在长信宫,就算不当面向赵谟说,至少也得跟长信宫的总管洪安说一声。   洪安是赵谟近身伺候的人,赵谟在哪儿,洪安自然也在哪儿。   要把盼夏安置在长信宫,需得赵斐和赵谟两人的同意。眼下长信宫的人给了她几分薄面先把盼夏搬进了雪瑶屋子,但她必得去得赵斐和赵谟的同意不可。   赵谟也在长禧宫,一道跟他们俩禀明,倒省了她单独去见赵斐。   在心念飞转之间,她已然有了决断。   若是宫里容不下盼夏了,这几日她便带着盼夏和书稿离开。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决定救了,就得一定救下来。   陆湘朝黄门说了一声多谢,转身就出了长信宫。   顶着太阳,没走多远,便觉得鼻尖上有了汗。   不行,她脸上涂的膏脂,遇水不化,遇油则会化开,出了汗可不好,陆湘心里一凛,赶忙加快了脚步,一面拿帕子将发丝和鼻尖的汗略擦了下。   长禧宫的宫门开着,却没有值守的人。   陆湘在宫门口站了片刻,便往院里走去,这回倒是遇着洒扫的宫女了。   “姑姑。”长禧宫的宫女们都是陆湘认得陆湘的。   “主子呢?”陆湘问。   “主子去湖边散步了。”   又去了雁池么?也是,北苑说着大,其实也就这么几个地方可去。   “方才长信宫的宫人说九爷在这边?九爷这会儿还在吗?”   宫女道:“九爷过来的时候主子已经出门了,九爷便说去湖边找,只是奴婢们都不晓得找着了没有。”   原来是这样。   先前到了敬事房,徐医女给兰喜涂过药之后便叫人把她送回来了,这些小宫女都见了兰喜的惨状,听说盼夏挨了板子,都是真心实意地替盼夏担忧。   “盼夏没有性命之忧,如今我让她在长信宫雪瑶姐姐那边歇着。”   “没事就好。”小宫女们纷纷如释重负。   陆湘心里有些宽慰,盼夏素日待人实诚,到底结了这么多的善缘。   既然赵斐和赵谟都在雁池边,陆湘过去碰碰运气,遇着哪个就先说一声。   今日已是跑得口干舌燥,陆湘向长信宫的宫人讨了碗水,路过长信宫时又去奴婢房那边看了一眼盼夏,雪瑶的屋子果真比玉漱的宽敞些。盼夏依旧闭着眼睛趴在榻上,但陆湘看得出,她比先前已经好了许多,正如杭太医所言,脉相趋于平稳,脸上的神色变得恬静了。   陆湘心里稍安,无论如何,自己这一番动静总算没有白费。   她对雪瑶叮嘱了一番,这才出了长信宫。   北苑宫室不多,雁池和树林占地极广,陆湘匆匆走到雁池,环顾四周却没有发现赵斐或是赵谟的踪影,她只好漫无目的地沿着湖边栈道走着。   日头很大,有些地方树荫遮挡着还好,有些栈道修到池中,太阳直剌剌的晒着,陆湘觉得自己又开始冒汗了。   “姑姑。”   有小太监的声音从斜后方传来,陆湘转过身,见是长禧宫的人,便问:“六爷在哪儿?”   “天儿太热了,主子在林子里呢,见着姑姑在这边,特意叫小的过来请姑姑。”   赵斐看见她了,还叫身边人过来喊她。   看来,起先在长禧宫冲他说的那一番话,他没往心里去。   “陈锦不在么?”   “陈公公在宫里腾地方呢,”小太监说着说着放低了声音,“说是盼夏姑娘挨了板子,给她腾一间通风好一些的屋子出来。”   倒是陈锦细心,病卧在榻的人不能翻身,时常会生褥疮加重病情。   “你回去跟陈锦说,叫他不必忙碌了,我已经将盼夏安置在长信宫雪瑶屋子里。”   小太监愣了一下,顺从的点了点头。   “姑姑,主子在那边。”   陆湘顺着小太监指的方向看去,见赵斐背对着自己坐在一座小小的凉亭里。   这凉亭修得极为简易,里头亦是十分狭小,连赵斐的轮椅都放不下,只能放在亭外。   赵斐坐在凉亭中,静静望着湖面。   小太监领着陆湘走过去,“六爷,陆姑姑过来的。”   赵斐听到声音,这才将目光移过来,先是看向陆湘,陆湘别过目光,他似乎扬了下唇角,这才看向那太监:“你回去吧,叫他们午膳添一道鱼羹。”   “六爷。”陆湘喊了一声。   赵斐没有回头,只道:“进来坐吧。”   陆湘依言进了凉亭,坐到了另一个空位上。   “有什么急事么?”赵斐问。   “是关于盼夏的事,要回禀六爷。”   “死了?”   按赵斐素日的性子,问这样的话,她并不意外。   上回沈约出事的时候,他也说过,他只在意书稿,并不在意沈约的死活。   但是盼夏……   盼夏一心为他痴迷,到头来竟捞得了一句不分轻重。   陆湘忽然觉得有点难受。   “没死?”赵斐又问,见陆湘一直没有回答,他轻笑了一下,“你这个人,看向稳重,实则是个不知轻重的。”   轻重?   “在六爷眼里,盼夏的命是轻还是重?”陆湘仰起头,看向亭外的柳树,“她自然是轻,便是我自己也是这么看。”   盼夏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女,这宫中成百上千的宫女,少一个盼夏,着实微不足道。   “那你还明知故犯?”   听着赵斐淡淡的语气,陆湘心中越来越不舒服,笑道:“这些小事就不说与六爷听了。今日过来,只是因为盼夏受了重伤,需要人照料,长信宫的雪瑶与她情同姐妹,我特来向六爷请个恩德,想将盼夏安置在长信宫。”   “你是请恩德,还是来知会我?”赵斐问。   陆湘没有说话,抬眼静静看着他。   “哼。”赵斐冷冷道,“难不成我的长禧宫还容不下她么?”   “盼夏到长禧宫是做司寝的,她如今人废了,司寝的差使没法再做,六爷放心,敬事房很快会再派司寝过来。”   王德全口口声声说盼夏不是敬事房的人了,其实盼夏还是敬事房的人,等到赵斐大婚,他开口留人了,那盼夏才真是长禧宫的人。   “太医怎么说的。”   “若是明后日能醒,性命无忧,只是腿肯定是废了。”   “那她还能回敬事房?”   废了腿的人,别说是敬事房了,整个皇宫都容不下。   “等她醒了,掖庭局那边会有安排。”   依照宫中惯例,伤残的宫人能领一笔归家的银子,然后出宫。   “我会让陈锦给她补些银钱。”   陆湘听着他渐次柔下来的语气,低下头,轻声道:“六爷知道,沐贵妃为何要重罚盼夏吗?”   赵斐的神色微微有变,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吐出两个字:“不知。”   “真不知?”   “你以为呢?”   “盼夏一向规矩本分,进退有度,沐贵妃不是疯子,就算兰喜冲撞了她,她掌嘴了,为何赐盼夏庭杖?先前我还没想起什么,这会儿见到六爷,倒是想起了盼夏唯一做过的一件出格事。”   “什么事?”   “她身为宫女,却对六爷生出了不该有的仰慕之心。”陆湘道。   “哦?”赵斐的反应仍是淡淡的。   “六爷,这是她的祸根吗?”   赵斐听出了陆湘言语中的责问,转过头看向陆湘:“赐她庭杖的人不是我。”   陆湘缓缓一笑,“盼夏的事六爷不想听,那我问一件跟六爷有关的事。”   “你问。”   “那天晚上在承岚亭,亭子里的人是沐青青吗?”   陆湘之前并没有在意,只是今日在浮碧亭里沐贵妃走出来时,身上穿着一袭紫裙,陆湘忽然想起,沐贵妃喜紫,陈设、衣饰多用紫色。   那晚在承岚亭里的人正是穿着紫色披风。   也是在那一瞬间,陆湘将盼夏和沐贵妃联系在一起。   盼夏虽是宫女,却是赵斐的司寝,是他的第一个女人,沐贵妃若是心悦赵斐,则有了嫉恨盼夏的理由。   赵斐沉默。   陆湘却不因他的沉默而噤声。   “沐青青,她嫉恨给你做司寝的盼夏,今日逮住机会,把盼夏往死里打。对不对?”   “你问我,我也不知。”   “不知?”陆湘觉得好笑,好一个一问三不知。   “你打算向沐青青复仇?”   “你这是承认了?”陆湘也不回答他的话。   赵斐的喉结动了动,没有说话。   其实,沐青青会对盼夏的杀心,是那一天起的罢。   那天在雁池边,他答应盼夏让她一直留在长禧宫,他记得,当时盼夏笑得很甜,很开心。   沐青青就是那个时候出现在雁池边的。   盼夏笑得毫无掩饰,沐青青当然会看见。   “你怎么了?”赵斐忽然留意到身边的人有了动静,一扭头,才发现陆湘的眼睛氤氲了一点水汽,他硬着心肠冷冷道,“陆湘,你在宫里也呆了十几年了,如今见人打个板子也要哭?那你一天,从早哭到晚,也未必哭得完。”   陆湘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有泪意。   可能是为他凉薄的话,可能是为盼夏错付的心。   也可能都不是。   她心里隐隐约约是有一点感觉的。   听着赵斐这些话,她既不伤心,也不难过,而是有一点失望。   她说不清楚自己对赵斐到底抱了什么样的期望,今日既说到这了,索性不再掩饰。   “在宫里呆得久了,人会怎么样?”陆湘问。   “你呆的比我久,应当比我更清楚。”   陆湘吸了口气,认真地想了起来,“宫里规矩多,规矩也大,动辄要人命,在宫里呆得久的人,自是如履薄冰规行矩步。要想活得久,就得明哲保身,少管闲事。”   赵斐轻笑了一声:“所以呢?”   “绝大多数人是这样的,但也有的人不是这样。”   “你在自夸?”   “我不是说我自己。”陆湘盯着赵斐,认真道,“我见过这样的人,就在宫里,有这样的人。”   “那他,一定死得很惨。” 第53章   陆湘闻言,心中猛然一窒,怔怔看着赵斐。   赵斐一向目光凌厉,今日却不知如何,只与陆湘的目光碰了一下就迅速别开。   也不知是不想,还是不敢看陆湘的眼神。   见他闪躲,陆湘冷冷笑了下:“他死得并不惨,很安详,也很满足。”   他拥有了想要的一切,国泰民安,百姓敬仰,给后世留下了一个海清河晏的大煜。   “你说的到底是谁?”   陆湘不肯回答他的问题,却像陷入了回忆一般,自言自语道:“他就是那样的人,在所有人都在拼命向上爬向前看的时候,他会停下来看看身后。即便身居高位,即便身居权力漩涡,也能对旁的人怀着一颗悲悯之心。”   即便……他知道有长生的可能,也不会剥夺他人的性命。   “天真。”   听到赵斐这句话,陆湘不怒反笑。   赵斐,不是她的同路人。   而他,说过自己跟陆湘一样都是天真的人。   “宫里坏人和好人本来就是一半一半的,有时候坏人太聪明了,好人里头就会有很多人明哲保身。好人要是想叫宫里一直好,就得比坏人更聪明更厉害。”   “你觉得你比坏人更聪明更厉害?”   陆湘摇头:“我既不是好人,也不厉害。只是凭着自己的一点心意,胡乱做事。”   “虽然天真,却有自知之明。的确是胡乱做事。”赵斐淡淡道。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一时间周遭静谧了下来。   雁池上泛起的涟漪,拂过柳树的微风,都听得一清二楚。   过了一会儿,还是赵斐先开口:“盼夏的事,你想让我怎么样?”   怎么样?   陆湘也不知道自己想让赵斐怎么样?   如此想着,也就笑了。   “一个奴婢而已,哪里让主子如何的道理?只是我凭白感慨一下罢了。说了那么多胡言乱语,还请六爷恕罪。”陆湘说完,起身朝赵斐福了一福,“奴婢还得向九爷回禀此事,这就告退了。”   也不等他发话,陆湘径直就出了凉亭。   “站住。”赵斐道。   “六爷还有什么吩咐?”   赵斐听着她这般态度,并未发火,只是道:“我哪里敢吩咐姑姑?只是请姑姑心怀悲天悯人之心,帮我把那轮椅推到大路上去。”   这座凉亭离湖面太近,兼之十分狭小,因此没有铺大路过来,只在草地上铺了十来块青石板通往这里。方才赵斐是被小太监推过来的,只是这会儿小太监不知去了哪儿,他是可以从凉亭走回大路上,但要推那轮椅,力气就不够了。   这人怎么那么讨厌,要自己做事也就罢,偏偏还拿陆湘说的话来刺她。   “奴婢正好要去长禧宫拿遗落的书稿,到了长禧宫叫他们立即来人伺候六爷。”   陆湘才不想帮他的忙。   赵斐见陆湘这般坚决,也不多说什么,自己就晃晃悠悠地从石凳上站起来,扶着亭柱子缓缓走出凉亭。陆湘站在凉亭边,就这么看着他一步一步、一步一步沿着石板路往大路上走。   他又瘦又高,因着两边没有可以扶手的东西,走起来晃晃悠悠的,好像一棵孤零零随风摇摆的竹子。   陆湘已经在心底拿定了主意不再理他,偏偏……   罢了,只是帮他推一下轮椅,举手之劳,总不能眼睁睁看他摔在这里。   只帮他把轮椅推到大路,就桥归桥路归路,绝不再管他。   她回她的敬事房,他回他的长禧宫。   陆湘狠狠跺了一下脚,走到旁边推着轮椅,几步追上了赵斐。   “上来。”陆湘道。   赵斐宛若没听到一般,继续慢悠悠地往前走。   陆湘心中的火气又上来了,她上前一步,扯住了赵斐的袖子。   “放肆!”赵斐狠狠道。   “想叫我别放肆,就别让我给你推车。”陆湘狠狠道。   “你想怎样?”   “坐下。”   赵斐整个人轻飘飘的,没多少分量,陆湘用力一扯,他便往后一倒,跌坐在轮椅上。   “六爷当心。”   陆湘说着,吃力地推着轮椅往大路边走。   可惜这条路的石板不是连在一起的,每一块石板之间隔着一点距离,方才赵斐没坐在上头,略一用力倒是能把轮椅往前推,这会儿赵斐坐在上头,轮椅的轮子卡在两块石头之间,根本推不动。   “姑姑怎么不走了?”赵斐冷笑道。   陆湘只好认输:“请六爷起身,先让我把轮椅推回大路上。”   “你把我扯回来,现在又要我自己站起来?有这么便宜的事吗?”   陆湘无奈,只好绕到轮椅前头朝他伸出手。   赵斐横了她一眼,却不动弹。   这人!   难道就不怕自己把他扔在这里不管么?   反正她又不是长禧宫的人。   “六爷还想回宫吗?若是不想,奴婢告退了。”   陆湘说着就要转身,赵斐突然抓住了她的手。   赵斐的手指十分修长,手掌温度如他凉薄的性格一般冰冷。   不过这样炎热的夏天,被这样一只冷冰冰的手抓着,倒是挺清凉的。   陆湘忍着自己的胡思乱想,就着他抓着自己的力将他从轮椅上扶起来。   “六爷请吧。”陆湘扶着他,慢慢往大路上走。   也不知怎么地,总觉得自己被赵斐抓着的手腕越来越烫,越来越烫。   还没走到大路上,就被赵斐察觉了。   “你发烧了?”   “没有。”陆湘狠狠把自己的手收回来,匆匆转过身去石板路上推他的轮椅。   赵斐站在路边,瞧着她跑得飞快。   陆湘推来了轮椅,因还生着他的气,便道:“六爷自己回去吧。”   “你呢?”   “我还要回敬事房办差。”   “你刚才不还说要去长禧宫拿你的书稿吗?”   “改日……这几日敬事房差事多,改日我叫玉漱来拿。”   赵斐知道她在生气,也不是开口求人的性子,只闷声不说话。   陆湘扔下他便走了。   盛夏的天,说变就变,陆湘不过走出二十几丈的距离,头顶上就不知从哪里飘过来一团乌云,轰隆几声响雷过后,哗啦哗啦地就下起雨来。   正所谓春雨贵如油,夏雨满地流。   只是这一瞬间,天上的雨水便如神仙泼水一般,哗啦一声洒得满地都是。   陆湘正想往最近的宫室避雨,忽然想起了一个人:赵斐。   赵斐自己推着轮椅,比人走路慢多了,以他的速度,这会儿只怕还在方才那地方打转。   他那副身子本就弱不禁风,若是淋雨……   陆湘暗道一声不妙,飞快地往雁池折返回去。   雨势突然间变大,仿佛在天地间忽然洒下了一道白茫茫的雨幕。   陆湘顷刻间便浑身湿透,跑了一会儿,果然望见赵斐在大雨中艰难地扶着轮椅站着。   雨太大,赵斐好像一只被雨打折翅膀的小鸟,在原地打转。   “六爷!”陆湘喊了一声,雨哗啦哗啦地跟泼水一般,赵斐明明不算远,却压根听不见她的声音。   陆湘冲到他跟前,见素日如谪仙一般的他被淋成了落汤鸡,只觉得又可怜又好笑。   赵斐见是陆湘过来了,动了动嘴,却因为雨声、雷声太大,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我听不见。”陆湘冲他摇头。   赵斐的表情像是极其无奈。   “六爷,我扶着你去避雨吧。”   陆湘话刚说完,赵斐忽然抬手捏住了陆湘的下巴,同时俯身过来,在陆湘的耳边道:“轮椅下头有伞。”   他几乎是贴着陆湘的耳朵说的。   雨水从他的唇边滑到陆湘的耳朵里。   陆湘的脑子突然就懵了一下,恍惚一下之后方才缓过劲儿来,赶紧转到轮椅后头。   这轮椅做得十分精巧,座椅下头是一个精巧的匣子,陆湘打开,便见里头有伞、点心匣子、水壶等物。   她拿出伞,迅速撑开。   这伞因是方才轮椅后头应急用的,伞盖着实有些小,即便两人贴身站着,也只能勉强遮住头顶。   “走吧。”   赵斐长得高,自然而然从陆湘手上接过了伞,另一只手碰了碰陆湘的肩膀。   “这么走?”陆湘有点不自在。   她觉得自己离赵斐太近了。   胳膊紧紧贴着胳膊就不必说了。因为赵斐是侧头对她说话的,她回答时,连头都不敢动,一动就可能碰到赵斐的下巴。   “不然呢?”   “六爷,你自己撑伞吧。”陆湘宁可淋雨,也不想离他这么近。   “你今日跟我说了那么多悲天悯人的道理,我要是不让你撑伞,你心里岂不是骂我不落教?”   “我又不是让你……”   “不是什么?”赵斐打断了她的话,好似又凑得更近了些,“说了那么多,不就是在怪我太冷血?对你不够……”   “你胡说八道!”陆湘不想再听下去,猛然推了他一下,自己站在雨里,冲他大喊道,“你怎么样跟我没关系,你坐下,我把你推到沧浪亭去。”   离这边最近的避雨之所就是沧浪亭。   “那你把伞拿去。”   “六爷,你别闹了,我撑着伞也没法推轮椅,你早些坐上来,我便可以少淋雨了。”   赵斐没再说什么,自己撑着伞坐到了轮椅上。   陆湘双手推着轮椅,飞快地往沧浪亭跑。   平时陆湘推着轮椅略显吃力,这会儿大雨淋湿的路面,倒比平日好推得多,路面太滑,一不小心就会摔倒,只是陆湘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就这么半推半滑,陆湘和赵斐很快就到了沧浪亭外。   沧浪亭只是一座寻常的凉亭,不像长禧宫中的亭子一样可以直接把赵斐的轮椅推上去。   正当陆湘正准备把赵斐扶起来时,哗哗雨声中突然传来了赵谟惊讶的声音。   “六哥,你被淋雨了?洪安,快扶六哥进来。”   陆湘抬起头,隔着雨幕看着赵谟站在沧浪亭的门口。   洪安应声从亭子里出来,扶着赵斐从轮椅上起来进了沧浪亭。   陆湘总算松了口气,方才一路推着赵斐往沧浪亭飞奔而来,全凭一口气吊着。   这口气一松,顿时手软脚软。   “陆姑姑,你怎么不进来?”赵谟站在亭子门口,见陆湘扶着轮椅站在雨里,心知她是走不动了,索性往雨里一迈,拉着她的胳膊把她拽进了沧浪亭。   陆湘进了亭子,见洪安正在给赵斐擦脸,顿时安了心。   雨下得太大,即便赵斐撑着伞,也跟水人无异。   “六哥你也真是的,出门不带个人,还好你能碰上陆姑姑,要不然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赵谟见赵斐淋得那样惨,忍不住嘀咕了起来,回过头,见陆湘浑身上下都在冒水,比赵斐的情况严重多了,像是从水里爬出来的一样。   “陆姑姑,擦一下脸上的雨水吧。”赵谟走上前,把自己的帕子递给陆湘。   “多谢九爷。”这场雨实在太大,陆湘连眼睛里都是雨水,觉得很疼。   接过赵谟的帕子,陆湘首先擦了一下眼睛,好叫自己能看得清楚东西。   只不过,当她一睁开眼,首先看到的,就是赵谟惊愕的目光。   作者有话要说:   陆湘:不想理他了。   66(阴险的笑):只要我卖惨得足够用力,姑姑就舍不得我。 第54章   对上赵谟的目光,陆湘下意识地看向手中的帕子。   那帕子是纯白的杭绸做的,上头没有绣什么花样,方才陆湘拿来擦眼睛,帕子打湿一大片,只是除了水渍,还留下了一大片蜡黄的污渍。   外头一个闪电劈开了天,紧接着一个惊雷将陆湘炸懵了。   她用来易容的膏脂是请匠人特制的,遇水不化,只有晚上拿帕子沾了油才能擦掉。   今儿她从北苑匆匆跑到御花园,又从御花园带着盼夏回敬事房,再从敬事房跑到北苑,在北苑晃悠了一大圈找人,从头到脚都出了一身汗。想来就是这汗让脸上的妆容松动了。   本也不至于露馅,可赵谟递过来这帕子……眼睛里全是水,不擦眼睛生疼,可一擦,眼睛周围本就松掉的脂粉就全擦掉了。   赵谟的眼睛里似闪着光。   陆湘在心中大叫一声不好,拼命地想该怎么遮掩搪塞过去。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下一刻,赵谟抓起她的手,飞快地冲出了沧浪亭。   轰隆——轰隆——   外头雷雨交加,雨势比先前更大。   细细密密地雨点像小石子一般打在陆湘身上。   “九爷……九爷……”陆湘拼命地喊着他,可是他的手抓得死死的,根本纹丝不动。   陆湘被他拽出沧浪亭,因他走得太快,陆湘完全跟不上他的脚步,没走多远就绊了一下。   赵谟反应极快,察觉到身后的人失了平衡,赶忙回头在她倒地之前搂住了她。   “放开我。”陆湘道。   赵谟力气极大,竟然只拿单手抱着她,腾出一只手那袖口抹了一下她脸颊上的雨水,那些蜡黄的膏脂糊在他的袖口上,他冲着陆湘笑了一下。   在陆湘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觉得身上一轻,整个人被赵谟打横抱了起来。   “放开我!”陆湘大喊。   可惜这雨太大,即便她竭尽全力的大喊,也很快被雨声吞噬。   赵谟抱着她,飞快地往长信宫跑去。   因着下大雨,长信宫关了宫门,赵谟一脚将宫门踹开,廊下避雨的宫人们见他抱着个人回来,正要上前,却被赵谟喝道:“都滚下去。”   宫人们跪在地上不敢上前,赵谟抱着陆湘径直进了正殿。   他自幼练武,身姿极为灵敏,脚一勾便将殿门关上了。   “放开我。”   赵谟终于松开了陆湘。   陆湘脚一沾地就想去开门,谁知赵谟更快,长手一伸抵住了门。   “你这样出去,被别人瞧见了怎么办?”   陆湘抬眼看着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无言以对,无话可说。   赵谟见她愣住不吭声,心中欢喜至极,伸手去拉她。   陆湘握着拳头不让他拉,赵谟不以为忤,拉着陆湘的袖子将她带到了寝殿,叫陆湘站在当中,自己在衣柜里翻来覆去,抱了一堆干爽的帕子出来。   “身上全是水,先擦一擦吧。”赵谟道。   陆湘垂头,站着不动。   她一直在等赵谟逼问她的身份,在想如何回应。   赵谟看着她紧绷的小花脸,黄一块白一块的,丑得十分可爱。   他满心欢喜,自捡了一块帕子,伸手替陆湘擦头发。   赵谟没做过这样的活儿,一时手重,扯得陆湘的头发丝儿生疼。   “弄疼你了?”赵谟听到陆湘“嘶”了一声,赶忙停下来问。   陆湘还是不想理他。   不管陆湘什么表情,赵谟看着她,脸上都是笑意。   “那你先自己擦一下头发,我去给你找身干净衣裳?”   陆湘不吭声,也不动。   赵谟道:“你不要我出去,是不是想穿我的衣裳?”   陆湘才不要穿他的衣裳,听着他轻佻的言语,一把从他手里拿过帕子。   赵谟冲着她笑了一笑,转身往殿外走去。   推开正殿的门,廊下并没有人。   赵谟方才从雨中抱着个宫女回来,众宫人皆是吓了一跳,退得老远。   “你,过来。”赵谟指了一个宫女。   “主子。”宫女小心翼翼地走上前。   “你取一身你衣裳过来,要你最好的衣裳。别人问你做什么,不能说。”   “奴婢晓得。”宫女应声退下。   有近身伺候的太监壮着胆子上前,“主子,您身上都湿透,赶紧叫奴婢们伺候您更衣吧,省得着凉。”   着凉?   的确,赵谟点了点头,“快去端一碗姜汤过来。”   “是。”小太监刚走两步,赵谟像是想起了什么,“你叫几个人,喊一顶轿子去沧浪亭。”   小太监看向赵谟:“去接?”   “六哥和洪安在那边避雨,去接的时候给六哥带身换的衣裳。”   “是,奴婢这就去办,主子这边?”   “我自己换。”   小太监心里嘀咕,主子几时自己换过衣裳,口中道:“主子别大意,这淋湿了可容易着凉,还是快些换衣裳。”   赵谟嗯了一声,见那小太监走了,又喊道:“回来。”   “主子还有什么吩咐?”   赵谟的眼睛里露出一点杀气;“方才我是一个人回长禧宫的,传话下去,叫所有人管住自己的嘴。见了我六哥也这么说。”   “主子放心,我立即传话下去,不会有人乱说话的。”小太监连连点头,转身下去了。   赵谟在廊下站了片刻,起先吩咐那宫女就捧着一身干净衣裳过来了。   “主子,要奴婢进去更衣吗?”宫女问。   赵谟拿起衣裳,料子次了些,好在干净清爽,眼下只能将就。   “不必,你下去问问姜汤,熬好了立刻呈过来。”   说罢,赵谟拿着衣裳进了正殿,将殿门重重关上。   寝殿内,陆湘将头发打散了,坐在椅子上歪着脑袋擦头发。   赵谟突然有点舍不得走进去了。   她已经将脸上的水和膏脂擦净,露出了那张他朝思暮想的莹润脸庞。   这是他的长信宫,这是他的寝宫,他喜欢的女人散着湿发坐在里头擦头发。   他感觉自己是在做梦,不敢往里踏,也不敢出声,生怕一动这个美梦就醒了。   却是陆湘听到动静,转过头,见赵谟抱着衣裳站在门口看着自己。   陆湘别过脸不看他。   “我给你拿了干净衣裳过来,你换上,免得着凉。”   “放下。”陆湘冷冷道。   赵谟拿着衣裳,放在桌子上。   “出去。”陆湘又道。   好凶呀。   赵谟抿唇一笑,没想到她还挺喜欢支使人的,可是他就是乐意被她支使。   他一句话不说,顺从地出了寝殿,将门带上。   “你换吧,我不会进来的。”   陆湘才不管他,起身就将门闩拉上了。   赵谟听到她拉门闩的声音,顿时觉得好笑。   关上也好,你就把自己关在这里永远别走了最好。   “我的衣裳还在里头,你开门,让我把衣裳拿了再说。我也很冷。”赵谟说着,假装咳嗽了几声。   陆湘隔着门听他咳嗽,只好去赵谟的衣柜里,替他拿了一身里衣、一套常服。   拉开门闩,望见赵谟那张笑嘻嘻的脸,便将手头的衣裳往他身上一扔。   赵谟只顾看她,衣裳只接住了一件,另一件落到地上。   “赶紧把湿衣服换上,一会儿底下人会端姜汤。”赵谟主动伸手拉上门,这才捡起衣裳往旁边的屋子去了。   陆湘一直站在门背后听他的动静,听着他的脚步进了对面的屋子,听着他关了门,这才绕到围屏后头更衣。   虽说拉了门闩,可门口有个男人守着自己换衣裳怎么都觉得怪怪的。   方才因着那场大雨,陆湘浑身湿透了,整个人又冷又僵,这会儿换了干爽的衣裳,才觉得如活过来一般。   只是不知该拿湿衣裳怎么办?   扔在这里?当然不行,怎么能把衣裳扔在赵谟的寝宫。   拿回去?只能先湿着拿回去了。   “你换好了吗?”   “有事?”陆湘一听到赵谟的声音,整个人立时冷了下来。   “你的湿衣裳拿给我,我叫他们给你烘干。”   各宫都有专门烘烤衣裳的奴婢,似陆湘这件打湿的薄宫装,一会儿就能烘干。   陆湘的衣服不是寻常宫女的衣服,而是大宫女的样式……刚才赵谟抱着自己冲进来,想是旁人并没有看清自己是谁。   可这衣服要是拿出去……   “你叫他们把烘衣服的炉子拿进来,我自己烘。”   “好,那我叫他们摆在这外头啦。”   摆那里也好,一直呆在赵谟的寝殿,总觉得不自在。   陆湘没有吭声,赵谟知道她是默认了,高高兴兴地叫人把炉子抬到正殿来。   冬日里正殿烧着地龙的时候,随处都能烘衣裳,到了夏季,正殿里放着冰块,这些烘衣裳的炉子全都在后院的耳房里。   赵谟一声令下,外头的宫人们立即去抬炉子了。   砰——砰——   赵谟叩了叩门。   “炉子摆好了?”陆湘问。   “姜汤好了。”   今日淋了大雨,的确该喝一碗姜汤,只是要不是赵谟,陆湘哪里用得着在雨里淋那么久?   罢了,总不能跟自己的身子置气。   陆湘开了门,赵谟双手捧着汤碗,径直冲了进去,将汤碗放在桌上。   “慢点喝,有点烫。”   陆湘听到外头宫人响动,忙把门关上。   赵谟见她这般小心,笑道:“没事,他们不敢看你,就算看了也不敢出去乱说。过来,先把姜汤喝了。”   陆湘听着他的语气,愈发地不适。   赵谟这个人,在“陆湘”面前是一个模样,在“景兰”跟前又是一个模样。   在“陆湘”面前,他是个活泼伶俐的小少年,喜言爱笑,叫人看了就轻松自在。   在“景兰”跟前,他也爱说话也爱笑,可是那眼神那笑意,无一处不令人焦灼。   从前陆湘爱看他笑,喜欢他笑,如今对上他的笑,便想伸手打他。   “快喝。”赵谟催促道。 第55章   陆湘没有坐到他旁边,而是站在桌子旁,端起了姜汤。   赵斐见她预备站着喝,便站了起来,“你别这样,我不坐了,行了吧?你坐下慢慢喝。”   陆湘没有理他,一气儿喝完了姜汤。   宫里的姜汤炖得极为讲究,除了生姜以外,还加了银耳和蜂蜜调味,因此喝起来并不辣口。   陆湘喝完,将碗放在桌上,赵谟含笑将帕子给她。   接了吧,显得陆湘没骨气,不接吧,唇边挂着残汁实在难受。   犹豫片刻,陆湘伸手接过了帕子。   “主子,炉子已经摆好了。”外头的小太监隔着门通报。   “知道了,你们全都出去,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别人进来。”   “是。”小太监又道,“洪公公回来了。”   赵谟“哦”了一声,“我六哥呢?”   “已经送回长禧宫了,听洪公公说,今日淋了雨,想是六爷受了寒,六爷在沧浪亭的时候就咳起来了。”   “又发病了?”赵谟顿时站了起来。   陆湘亦有些紧张,   今日的雨着实下的大。   宫殿都是由工匠做了隔音的,饶是如此,这会儿在赵谟的寝宫里亦能听到哗哗的雨声。赵斐那身子,捱得住么?   “可传太医了?”   “已经去宫里传了,只是今日雨大,怕是过来得慢些。”   赵谟叹了口气,“六哥宫里常备着丸药,吃一些或许能应个急。”   “主子,要叫洪公公过来伺候吗?”   “不用了,叫他闭上嘴巴滚远点。”   等着那小太监出了正殿,赵谟方才对陆湘道:“走,咱们去烘衣裳。”   咱们?   谁跟他是咱们?   陆湘抱起自己的衣裳,从他身边走了出去。   正殿的香炉旁边,摆着一座铜炉,上头罩着一个竹篓子。   “我要在这里烘衣裳,你也出去。”   “我陪你烘。”赵谟道。   陆湘抬眼看着他。   赵谟恳求道:“只是烘衣裳,为何要赶我?”   “不太方便。”   赵谟闻言,这才反应过来,陆湘手里抱着的衣裳,除了外头的宫装,还有穿在里头的肚兜。   他亦有些不自在起来,想了想,转过身背对陆湘:“你把衣裳摆好,好了再叫我。”   陆湘知道他耍赖不肯出去,只好先把肚兜搭在上头,再把宫装盖在上面。   赵谟等了一会儿,没听到陆湘喊他,自己回过头,见陆湘站在炉子旁发呆。   他左右望了望,忽然想起外头廊下有宫人们平时烧水坐的小凳子,便上前开了门,朝外头露出半个头。   “谁在外面?”   “主子?”洪安回道,这会儿他也已经换了衣裳,跟其余宫人一般站在偏殿廊下等着听用。   赵谟见他们如此听话,顿时满意地笑了,勾了勾手指头。   洪安赶紧跑到正殿廊下。   “把那两把凳子给我。”   洪安是知道赵谟扯着陆湘出来的,他是赵谟信得过的人,倒不必像其他人那么避讳。   不过因着陆湘,赵谟到底没叫他进来,只伸手接了凳子。   “你在这里守着,别叫人来烦我。”   “知道了。”   赵谟关上殿门,端着两只小凳子往陆湘这边来。   “坐着烘吧。”赵谟自己坐了凳子,拍了拍旁边的那张空凳子。   见陆湘不肯坐,赵谟又道:“我知道了你这么大的秘密,你总该跟我叮嘱两句,叫我别说出去。”   终于开始盘问了。   赵谟不提还好,他一提,陆湘就觉得胸口疼。   那么多的巧合,偏偏就叫他遇上了。   “你想怎么样?”陆湘丝毫没有服软的意思。   她的确不用服软,大不了走人就是。   “你到底是陆湘还是景兰?”赵谟说完,自己想了想,“你不会是把陆姑姑给害了,然后一直在宫里易容顶替吧?”   不怪赵谟胡思乱想。   陆湘他小时候就认识,这是在宫里呆了十几年的老人,跟他的母后一个辈分。   打死他,他也不敢相信眼前的少女是敬事房的姑姑陆湘。   “我没害她,但我也只能告诉你,现在我就是陆湘,你就叫我陆湘罢。”   “那……父皇知道你的身份吗?”   陆湘没有吭声。   她要是说不知道,赵谟会相信吗?   赵谟不是傻子,何况他对赵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么短的时间,叫她如何编一个天衣无缝的谎言出来瞒过赵斐?   “这么说,上次在西山行宫,确实是父皇把你带走的。”赵谟脸上的失落,怎么都掩盖不住,“你真是父皇的女人?”   陆湘心里一惊,又叹道赵斐果然心思细密,竟然猜到上次在西山行宫是皇帝派人将她带走了么?   于是,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既然如此,还不放我走?”   “父皇他对你……”   “他对我挺好的,你别替我操心了。九爷,你发觉我身份这事若是叫他知道了,他迁怒于我还好,我人微言轻,死不足惜,若是迁怒于你,那就不妙了。”   “你真是?”赵谟听到陆湘如此轻描淡写的话语,一时之间惊愕得难以自抑。   陆湘听着他的声音,似乎都快哭出来了。   “是父皇逼迫你的吗?”赵谟问。   “不是,我说了,他待我极好,你看,我想出宫就出宫,虽然是宫女,也没有什么人敢惹我。”   赵谟看着陆湘怡然自得的表情,越发难以置信。   “你真的……喜欢父皇?”   陆湘其实很讨厌皇帝老儿,只是看着赵谟,觉得自己不得不快刀斩乱麻,硬着心肠笑道,“这宫里哪个女人不喜欢皇上?”   “可是父皇他有母后,有沐青青,他能给你多少宠爱?”   陆湘低头一笑,“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既如此,为何我不能选皇上?你,不也是想叫我给你做妾么?”   “我……”赵谟一时语塞,“可是,可是我用心待你。”   铜炉的红萝炭烧得极旺,隔着竹笼上搭着的衣裳透出红光,映得赵谟脸庞通红。   火越烧越旺,不时噼里啪啦爆出一个火花。   殿中陷入了沉默。   过了许久,赵谟轻声道:“上一回,六哥把你带到了西山行宫,父皇……他有没有责罚你。”   若她是父皇的女人,他们绑了她,便是天大的僭越。   “那事已经过了,皇上也知道是误会,不会追究。只是往后,你得假装不认识我才行,否则,我恐怕就没有活路了。”   陆湘故意压低了声音。   “那……”赵谟听到最后一句,紧紧攥住了拳头。   的确,如果父皇知道自己对他的女人有觊觎之心,不止是她,连赵谟自己也不能幸免。   “我知道了,你别害怕。我不会的,不会露馅。你也不会有事。”   陆湘叹道:“九爷,你很快要娶妻了,应该高高兴兴的别再想这些事了。”   赵谟忽然激动道:“我高兴不了。我只想,只想问你一句话,若是……若你不是父皇的女人,你乐不乐意跟我?”   “我不乐意。”陆湘答得很干脆。   “是因为我要娶妻了,你才故意这么说的么?”   “不是,跟你娶不娶妻没有关系。”   “那跟什么有关?”赵谟追问,脸上尽是焦急。   “我……”陆湘说了一个字就停下了。   她本想把先前的谎话说下去,只是对上赵谟期盼的眼神,又不忍心骗他。   狠了狠心,终究把实话说了出去,“九爷,在我心里,你就是一个小孩,一个晚辈,我对你,起不了一丝的涟漪。”   因为他还是个小孩,因为他是自己的晚辈,所以他那些所作所为,陆湘并不生气,也不会真的同他计较。   可是要说喜欢……陆湘对他的实在起不了一丝的涟漪。   “小孩?”谁知赵谟听到这个答案,起先满脸的失落和沮丧竟一扫而空,化作满满的疑惑,“你多大?”   “反正比你大,比你六哥都大。”陆湘道。   赵谟听到她提起赵斐,忽然道:“如果你是父皇的女人,需要跟我避嫌,为什么你跟我六哥不避嫌,日日都来北苑找他?”   陆湘被他的问题噎住了。   日日找赵斐?她哪有日日来找赵斐?   陆湘回忆了一下,一个月里,她至多来找三五回,哪里就至于日日了?   “你别胡说。”陆湘道。   “难道不是么?方才你又是跟六哥一起出来,我现在想想,六哥总是待你不一般,他是不是也知道你的身份?”   不一般?   赵斐哪里待她不一般了   头一回见面就不欢而散,第二回见面就打了雪瑶的板子,若真是不一般,那也是差的不一般。   “我每回找他,都是有事情才找。”陆湘争辩道,“他不知道我本来长这样,你千万别说出去。”   “当真?”听到陆湘嘱咐他别说出去,赵谟的情绪才稍稍缓和了一点,“那你方才跟六哥从雁池过来,也是有事?”   “当然有事,而且,我去雁池也不止是找他,我也找你。”   “你找我什么事?”赵谟来了劲儿。   陆湘叹了口气,“盼夏你知道吗?”   赵谟挠了挠头发,“六哥宫里那个宫女?”   “嗯,她今日在御花园冲撞了沐贵妃,被沐贵妃赐了庭杖,伤得极重,身边需要有可靠的人照顾。你宫里的司寝雪瑶同她情同姐妹,所以我暂且将盼夏安置在了长信宫。这是我擅自做主,所以我才想找你们禀明此事。”   “不用禀,长信宫你说了算。”   陆湘又被他噎着,缓了缓,道:“你要是还希望我在宫里呆着,往后就跟我约法三章。”   “如何约法三章?”赵谟追问。   “第一,往后你在宫里依旧要叫我姑姑,不许说漏嘴。”   “好,我答应。”   “第二,你不许借故来找我,以前咱们怎么样,以后还怎么样?”   赵谟眼睛一动,点了点头:“那我还跟以前一样,有事的时候才找你,没事……就不找。”   陆湘不知道他这句话是听进去了还是没有听进去,继续说道:“第三,往后你不能再碰我。”   “我没碰你啊。”赵谟急忙道。   陆湘昂起头看向他。   “第一次,在大街上,那次你受了伤,如果我不扶你,换作其他人扶你岂不是更糟?”赵谟见陆湘没有出言反驳,继续解释道,“第二次,就是今日,当时你在沧浪亭露出了真面目,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若不是我拉你离开,六哥和洪安都会看到你,后来我……我抱你,那是因为你在地上摔倒了。”   他说得振振有词,陆湘听着,好像挑不出什么错,可是仔细一琢磨就发现了问题,“在沧浪亭的时候我是得感谢你把我拉出去,可是出了亭子你根本用不着跑那么快,如果你不跑那么快,我就不会摔倒。”   “雨那么大,要是让你慢慢走,不知冷成什么样。”   “我宁愿淋着雨慢慢走,也不想你碰我。”   “你就那么讨厌我?”   “这不是讨厌,我也不讨厌你,就好比外头的人,你不讨厌他们,可若让他们随意碰你,你高兴吗?”陆湘问。   “我知道了,以后你不同意,我绝对不会碰你。”   陆湘见他如此老实,终于松了口气。   书稿的事,她还没有厘清头绪,现在离宫不太方便,还是稳住赵谟,等着时间差不多了再离开。   “我只有一个要求。”   要求?   陆湘觉得头皮发麻,“你说,我且听着。”   “没有人的时候,我偷偷跟你说些话,总可以吧?”赵谟说完,可怜巴巴却又坚定无比地说,“不会叫人发觉,我发誓,我不会拿我和你的性命当儿戏。”   陆湘本来是想回绝,可听到他最后一句赌咒,晓得他知道轻重,便点了点头。   赵谟松了口气,终于又露出笑容。   他喜欢她,想要她。   但想一想,只要能常常见到她,知道她在什么地方,比起从前来无影去无踪的她已经是强上许多了。   赵谟今年才十六,来日方长,他可以等,他可以忍。   只要他知道她在哪儿,只要她好好的活着,总有他堂堂正正爱她宠她的时候。   “你饿吗?要不要我让他们送些小食上来?”赵谟的心情一轻松,又开始为陆湘张罗起来。   饿其实是有点饿。   先前因为盼夏的事着急上火,早已误了午膳的时辰,赵谟没问起,陆湘又不好意思说。   现下他问,便点了头。   “我去传膳。”   赵谟说着站起身,推开门,仍如先前一般探出半截身子。   洪安一直站在廊下,听到响动忙上前:“主子有何吩咐?”   “传膳。”   “是。”   赵谟道,“机灵点,多传一些她爱吃的。”   她?   洪安愣了一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爷是说姑姑?”   “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赵谟的声音一下冷了下来。   洪安低下头,迅速下去传膳了。 第56章   “他们出去了吗?”陆湘问。   赵谟等着传膳的太监出了正殿,这才关上殿门,叫陆湘过来吃饭。   “人都出去了。”   方才太监们端着菜进来,陆湘又躲回了赵谟的寝殿。   “瞧瞧这些菜式合不合口,若是不喜欢,我再叫他们重新传。”   桌子上的菜是按皇子正食的份例上的,四荤四素二冷盘一汤盅。   陆湘早已饥肠辘辘,不挑什么菜式。   “你要吃吗?”陆湘问。   “我吃过了,陪你喝碗汤。”赵谟拿起汤匙,先给陆湘舀了一碗,然后给自己舀了一碗,他这人看得粗枝大叶,做起这些倒是心细。汤盛了大半碗,里头一块排骨,一块山药,恰到好处。   说是要陪着喝,其实他午膳用的多,这会儿根本吃不下,汤碗搁在自己跟前,也不吃,只静静看着陆湘。   陆湘也懒得理他吃不吃,径直端起白米饭,舀了蟹黄豆腐在碗里,拌着就吃。   赵谟问:“你平时就这么吃饭?”   陆湘知道他是嫌自己这种菜拌饭的吃饭粗俗,也不跟他多说。   她平时当然不是这么吃的,只是今日太饿,赵谟又在一旁盯着,她哪里还有闲情逸致细细品尝、细嚼慢咽。   “就是这么吃的。”陆湘坚定道,   “他要是真的心疼你,怎么舍得你这样吃饭?”   陆湘的思绪转了一个弯后,方才明白赵谟说的他是指皇帝。   放下筷子,陆湘道:“你不明白,不是他要我这样,而是我要这样,只要我需要,他也可以让我做妃子。”   “不要。”赵谟脱口而出。   如果她只是父皇的女人,他可以不计较,等到有一天可以拥有她的时候把她留在自己身边。可如果她是父皇的妃子,那他想留她在身边受到的非议就多了。   陆湘道:“我受不得束缚,就喜欢这样。”   “嗯。那你……”   “你有什么话,等我吃完再说。”   赵谟点了头,没再说话。   陆湘捧着饭碗,吃得更快了,几下就将碗里的饭吃得见了底。   “你尝尝这个龙井虾仁,御膳房新制的菜。”赵谟见陆湘只吃饭,拿起筷子给陆湘夹了一块虾仁,对上陆湘的目光,赵谟小心翼翼道,“这筷子我没用过,只拿来给你夹菜。”   “你跟我说就好了,我自己夹。”   “我就跟你吃这么一顿饭,让我给你夹菜,”赵谟趴在桌子上,可怜巴巴地看着陆湘,“好不好?”   “不好。”陆湘说完,把赵谟给自己夹的虾仁挑出来,自己另夹了一块虾仁。   这龙井虾仁确有独到之处,茶香和虾仁的香气糅合在一起,减轻了荤腥味,使香气更加清新雅致,回味无穷。   陆湘连着吃了三块。   “以后你若是还想吃,就到长信宫来。”   “刚刚你答应的约法三章,这么快忘了?”   “那你想吃的时候,我叫你给你送去敬事房?”   陆湘放下筷子,不说话,只看着他。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舍得饿着自己,我舍不得。”   “赵谟!”陆湘愤愤喊道。   赵谟不怒反笑,“我喜欢听你这样喊我。往后没人的时候,别叫我什么九爷,就叫我赵谟。”   “如果你父皇知道了你方才的话,你想过会有什么后果吗?”   赵谟沉默。   “你要是再这样,我真的要离开皇宫了。”   “他会让你离开吗?”   “会。”陆湘笃定的说,她要走,谁都拦不住。   赵谟彻底沉默了,良久,方才苦笑一下。   “我知道了。”   “你别只守着我,你去长禧宫,看看六爷怎么样了?”   “你担心他?”   “先前他跟我一起淋的雨,你把我拖走,我总得知道他怎么样了。”   赵谟不放心的说:“好,我去瞧瞧。你不会偷偷溜走吧。”   “放心吧,衣服没烘干,我能去哪儿?或者,我等天黑了再回敬事房。”   天黑?至少他还能跟她呆一个下午。   赵谟笑了下,站了起来,“那你慢慢吃,我去长禧宫走一趟。”   陆湘原不信他,但话音一落,他果真朝殿外走去。   ……   赵谟的确是往长禧宫去了。   一则他心里担忧着赵斐,二则陆湘已经极不信任他,若是他不能对她言出必行,往后更不愿意搭理他了。   外头还下着雨,只是比最初那会儿下了很多。   洪安见赵谟出来,忙上前问:“主子还要什么?”   “拿把伞来。”   洪安即刻取了一把油纸伞过来,帮赵谟撑开:“主子去哪儿?”   “我去长禧宫瞧瞧六哥,你在这里守着,伺候好里头的人,别大惊小怪的。”赵谟伸手接了伞,朝洪安使个眼色,“也别叫她走了。”   洪安一时讷讷,好在他是个奴婢,不需要根据主子的每句话说出心里的想法,只需要点头称是。   赵斐先前被大雨淋得惨,进了沧浪亭浑身是水,或许还来不及留意周遭的事。   洪安可是清清楚楚的,主子牵着陆姑姑的手就往雨里跑。   当时他以为出了什么事,急忙追过去瞧,站在沧浪亭门口,他就呆住了。   他看到陆姑姑被主子拉扯得快要摔倒了,主子回过头,一把将陆姑姑打横抱起,径直往前冲过去。   洪安不敢追上去,他只是不明白,主子跟陆姑姑?主子怎么会跟陆姑姑?   六爷淋了雨,在亭子里咳得厉害,洪安虽是九爷的人,也不能把六爷扔在那里不管。只能继续帮着六爷擦雨水。   好在九爷的举止虽然失常,到底还是安排了人过来接他们回去。   可是等洪安到了长信宫,才知道主子把陆姑姑带进了殿里,还不让别人靠近。   关着门,又是要火炉又是要传膳,洪安面上维持着冷静训斥着小宫人,心里却急得跟什么似的。   临着大婚了,主子怎么总是胡闹呢?   上回是那个来路不明的景姑娘,今日居然跟陆姑姑纠缠上了。   这要是传扬出去,沐阁老怎么看主子,皇上怎么看主子?   着急归着急,洪安还是得老老实实地守在殿门口。   ……   “六哥如何了?”   赵谟还没进长禧宫,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药味。   宫殿廊下,有宫人搬了炉子在熬药。   赵谟见状,顿时捂着鼻子,“六哥最闻不得这些味道,你们还在这里熬药,一个个皮痒了不是。”   宫人忙道:“九爷息怒,这药太苦六爷不肯喝,太医便说可以在这里熬药,闻着也能好一些。”   赵谟叹了口气。   他素知赵斐的脾气,自幼在药罐里长大,如今闻着药味就想吐。   “药呢?”赵谟问。   “刚端进去的被主子砸了,我再倒一碗。”宫人说着,便提着那药罐倒出一小碗浓浓的药汁来。   “加点蜜吧。”   “殿里备着蜜呢,太医嘱咐别往药罐里加东西,没得减了药性。”   赵谟只好作罢,端着那一小碗的药汁往殿里走去。   没进寝殿,就听到了断断续续地咳嗽声。   “六哥。”赵谟喊了一声。   进了寝殿,便见赵斐散了头发,背后垫了个枕头,倚墙坐着。陈锦站他旁边,轻轻替他捶着背。   见赵谟端着药进来,赵斐皱眉道:“这玩意还没倒掉么?”   赵谟嘻嘻笑道:“正是要倒你嘴里呢!”   赵斐眉头一蹙,正要说什么,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陈锦脸面捶得更用劲一些。   待赵斐咳过之后,赵谟捧着药央求道:“六哥,你就喝药吧,苦是苦一点,可是喝过之后就不会咳了。”   赵斐的脸庞因着咳嗽涨得通红,眉宇间依旧冷意翻飞。   “九弟,你真不会哄人。这药我自小就喝,喝到如今,好了吗?”   赵谟低着头不敢看他,“可是,总得喝……”   “方才你把陆湘拉到哪里去了?”   赵谟没想到他咳成这样了居然还问起陆湘,一时惊讶,却又觉出一点不一样的滋味。   不知道她真面目之前,他一直是唤她姑姑的,六哥却是叫她陆湘。   “怎么不说话?”   赵谟回过神,见赵斐一直逼问,灵机一动,便道:“你把药喝了我就告诉你。”   赵斐闻言,顿时蹙眉。   陈锦在一旁听得好笑,哪有这样哄人喝药的,然而心下正笑着,便见赵斐伸手接了赵谟的药,闷闷喝了起来。   这药是极苦的,陈锦没喝过,但闻着就觉得苦。   太医也说苦,开得方子里头就有三味天下极苦之物,没办法,赵斐体内寒湿之气郁结,需得这样的极苦之药才能驱退。   从前为着身子,赵斐捏着鼻子喝过不少。   只是他身子太弱,肠胃也弱,这药即便喝进肚子里去,十次有八次都会吐出来,后来索性不喝了。   每每发病,只教宫人在廊下熬药,闻个味道。   可今日……   赵谟和陈锦愣愣看着赵斐一口气喝了药。   喝过之后,许是喝得太急,赵斐整个人朝前抖了一下,陈锦以为他要吐了,赶紧端起旁边的铜盆。   赵斐抬起手,示意陈锦把盆子放下。   “六哥,你没事吧?谁叫你喝那么快的?”   赵斐轻轻“嗝”了一下,方才过劲儿了。   “说吧。”   赵谟从前就知他与陆湘有往来,并不觉得有什么,只是今日撞见了陆湘的真面目,再听到赵斐问起陆湘,心情就不一样了。   “怎么了?”赵斐问。   “没怎么,”赵谟迅速编了一段话,笑道,“先前雨那么大,你身上都湿透了,在亭子里躲雨也无济于事,我就想带着陆姑姑干脆跑回来,好叫人接你回来更衣。陆姑姑跟我一起回了长信宫,找宫女借了身衣裳拿了把伞就回宫去了。”   走了?   赵谟说完,见赵斐神色淡淡,便问:“六哥找姑姑有事?若是要紧我替六哥传话吧。”   作者有话要说:   99:要是想知道姑姑的事,就把药……   66端起药喝干:说吧。 第57章   “没什么要紧的事,哪里用得着你特意去传,改日她过来了再说。”   说罢,赵斐又咳了起来。   待他咳过之后,陈锦递上了一碗水,“主子,喝口蜜水,是您最喜欢的桂花蜜。”   “换成清水。”赵斐道。   口中的药还苦着,若是喝了糖水,极苦和极甜掺杂着,含混不清更加难受。   “主子要吃梅子么?”   赵斐摇头,陈锦低头出去换水。   赵谟见他缓过劲儿了,斟酌了一下,开口问道:“六哥,你这跟陆姑姑有来有往的,必不是说什么差事罢,都说些什么啊?”   “微末小事,不足挂齿。”   “那她怎么不跟我说?”赵谟说完,赶忙补了一句,“那你怎么也不跟我说?”   “又同你没有干系,同你说做什么?”   “六哥,你这话就不对了,我什么事瞒过你?”赵谟垂了头,一脸的委屈,“我对你一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是她的事,我不好拿出来说,你若是好奇,自去问她吧。”   赵斐说着,又咳了起来,赵谟赶紧替他拍背。   理是这么个理,但赵谟听出了一点远近亲疏,至少陆湘在六哥跟前跟自己是平起平坐的,六哥答应了她的事,不会破例告诉自己。   赵谟不死心的问:“你帮她保密,怎么着,你跟她比跟我还亲呢?”   陈锦端着清水进来,呈到赵斐跟前:“主子,还是温热的。”   赵斐接过水,还没喝,便道:“若是与你我有关的,我自然会说,既与你我无关,那便不好说。”   赵谟眼神有些茫然。   他也不知自己在纠结什么。   六哥只是跟陆姑姑寻常往来,并不知道陆姑姑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景兰,何苦一直在这种事上纠缠。   赵斐见他心不在焉的,便道:“若是着急,先去办你的事吧。我自来都是这副模样,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赵谟心中的确记挂着扔在长信宫陆湘,又因着赵斐不肯说他跟陆湘的事,便“嗯”了一声。   “先前淋了雨,确实有点晕乎,你喝了药睡一会儿,等用了晚膳我再来瞧你。”   说着便起身出去,跟廊下宫人说了声赵斐手炉凉了,撑着伞离开了。   夏日的雨总是来得快,去得快,先前下得那样大,这会儿赵谟从长禧宫出来,只剩下几点雨星子了。   赵谟索性收了伞,由着雨星子落在身上。   雨后的夏日,清爽得紧。   赵谟却没来由地像淋了秋雨一般,惆怅起来。   两宫离得很近,赵谟进了长信宫院子,自有人上前接了湿漉漉的伞。   赵谟见洪安过来,低声问:“她没走吧?”   洪安摇头,“还在殿里,没出来,也没说话。”   “她不想搭理你们。”   洪安听着主子这语气,像是十分自得,不好接话,总不能说“是,姑姑只想搭理主子”,这话洪安说不出口。   赵谟在廊下换了靴子,这才推门进殿。   陆湘依旧坐着铜炉边守着烘烤的衣裳,只是她坐得离香炉很近,即使开了正殿门,也看不清她的脸。   赵谟看着她,方才的惆怅消散了些,脸上不自觉地含了笑,反手将门拉上。   陆湘听到响动,回过头,果真见是他,便问:“他怎么样了?”   “没什么。”赵谟听到她如此紧张赵斐,多少有些不自在。   陆湘没留意到他的情绪,只是问:“不是说咳得很厉害?太医怎么说。”   “老毛病了,六哥自来就是这样,我已经看着他喝过药了,缓缓就没事了。”   赵谟不想再提赵斐的事,见陆湘把他起先坐的小板凳放在一旁,又捡了回来,凑到陆湘身边。   陆湘看他一眼。   “知道了,约法三章,可我没碰着你啊。”赵谟觉得自己有些委屈。   陆湘见他不动,自己往旁边挪了点,伸手摸了摸烘烤的衣裳。   “在想什么?”赵谟问。   陆湘没回答他的话,径直问:“雨停了吗?”   “停了。你现在要走?”   陆湘思忖片刻,终是摇头:“等天黑了再说。”   赵谟放下心,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倒想起赵斐的话了:“刚才六哥说,你有东西落下了。”   “我知道的。”陆湘听完,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刚刚跟你说的?”   “嗯。”   陆湘一下就笑了,这人,不是说咳得不行吗?还惦记这些小事做什么?   赵谟看着她垂头笑,“你掉了什么东西在长禧宫,回头我给你送过去。”   “不用了,改日我自己来拿就是。”   陆湘的话跟赵斐如出一辙,赵谟的心堵得慌。   “六哥真不知道你的身份吗?”   “不知道啊,”陆湘听他这么说,顿时紧张起来,“他说什么了?”   赵斐太精了,陆湘有自信瞒过赵谟,却没有自信瞒过赵斐。   “他没说什么,”赵谟凑到陆湘近前,“你往后少跟六哥接触,他这个人很细心,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发现你的身份。”   这一点陆湘深以为然。“我会小心的。”   “你要做什么事,请六哥帮忙,不如请我帮忙。我办事,不比六哥更方便么?”赵谟道。   陆湘知道他在琢磨什么,为了叫他死心,无奈地摇头,“不行,要是你不知道我的身份,我还可以请你帮忙,如今你知道了,便不能要你帮忙。”   “这是什么道理?怎么我知道的比六哥多,在你跟前还比他低一等不成?”   “你要是不知道我的身份,过来帮我,那是诚心帮我,如今你知道了,再来帮我,那便不是诚心的,我可不敢要你帮。”   “怎么不诚心了?”赵谟被陆湘说得没脾气了。   陆湘道:“这阵子因着司寝的事,我来长信宫和长禧宫的次数也不少了。见了你那么多回,也不曾见您让我在长信宫喝口茶,今日露出真面目,你方把我带过来,又是给衣裳,又是吃喝,你说,你到底图什么?”   “我图……”赵谟捂着脸,狠狠捶了一下自己的膝盖,“我是没请你在长信宫喝过茶吃过饭,可是那是没有机会啊,就算你以前只是陆姑姑的时候,我待你很差吗?”   “很好。”   “那不就结了?”   “所以我让你像以前一样待我啊。”   赵谟被陆湘绕晕了,终于放弃此事,“反正你记着,往后若有别的事,你先来找我,别找我六哥。”   陆湘不肯理他。   赵谟道:“我六哥身子弱,你看他今天跟你出去淋了雨,起码半个月不能出门,我也是为他分忧。”   看着赵谟振振有词的模样,陆湘只能无奈地摇头。   “你说什么我管不着,约法三章你别忘了就成。”   “忘不了,你的事我都忘不了。”说这话的时候,赵谟歪着脑袋朝陆湘笑。   陆湘没好气的别过目光,只作看不见。   “你说,往后我该怎么叫你,若是叫你姑姑,我觉得别扭。”   “那还不容易,往后咱们别见面最省事,你犯不着操心如何称呼。”   听着陆湘的冷言冷语,赵谟不怒反笑。   他喜欢听陆湘说话,只要她不说别的男人,她说什么都喜欢听,讥他,骂他,都无所谓。   “要不,以后我叫你湘湘吧。”   “不行。”陆湘着实被他气着了。什么湘湘,难听死了。   赵谟方才确实有存心逗她的意思,见她反应那么大,忙道,“不喊了不喊了。”   “我比你大,你对我客气点。”   “好,那我叫你湘湘姐姐?”   “不行。”陆湘再次拒绝。   “这都不行,那你要我怎么叫你?”赵谟问。   “以前怎么叫,以后就怎么叫!约法三章你忘了,若是你父皇知道了此事,把我送走不说,还会迁怒于你,皇后娘娘那么辛苦为你,难不成你就为了一个我胡作非为吗?”   陆湘字字句句,说得赵谟无地自容,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到了此时,赵谟方才真信了陆湘的话,她的确比他要大。   这一句一句的训起来,颇有长辈风范,比母后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知道了,姑姑。”   陆湘见他终于肯低头服软,方才轻轻松了口气。   今日的事,实在大出于她的意料之外,却也更加坚定了她离宫的决心。   “姑姑,你的衣裳干了。”赵谟被陆湘训了一通,伸手摸着她的衣裳,暖烘烘的,赶忙道。   陆湘亦伸手一摸,果真已经烘干了。   这铜炉里的红萝炭烧得旺,这么会儿功夫居然真的烘干了。   当下便将赵谟撵了出去,自己抱了衣裳回里头屋去换。   衣裳可以换回敬事房的,脸上的膏脂擦掉了,可就涂不回去了。   陆湘一开始想着天黑以后再回,眼下赵谟纠缠着,她实在不愿意再在这里多呆,想到赵谟方才说雨已经停了,思忖片刻竟有了主意,在殿里头唤了一声赵谟。   “姑姑,怎么了?”听到她在喊,赵谟兴冲冲地进来。   “你去问宫女要一个妆盒,要有螺子黛和胭脂的,每样颜色的都要多一些给我拿过来。”   赵谟最怕她不肯搭理自己,眼下陆湘有了吩咐,他哪里敢不从,也没有想她要做什么,飞快命洪安下去找,很快呈了两个满满当当的妆盒过来。   其中一个,陆湘一看就知道是雪瑶的。   想想也是,长禧宫里雪瑶是司寝,别的都是小宫女,想要好一点的妆盒,肯定会从雪瑶屋子里拿。   赵谟一个人抱着两个妆盒进来,放在正当中的桌子上。   “只有宫女的妆盒,你将就用着,往后我送你最好的。”   陆湘道:“我不缺这些东西,我屋里摆的全是皇上给的。”   赵谟也曾听说,每到年节,除了后宫嫔妃之外,父皇都会重赐陆湘,奴婢里的头一份,以前倒不觉得什么,如今听着陆湘这么说,心里百般滋味难耐。   只低下头不说话。   陆湘知道自己的话伤了他,可如今她不伤他不行,赵谟像中邪了一般喜欢自己,长痛不如短痛。   “你在这里等我。”   “我看着你描妆不行吗?”赵谟央求道。   “不行。”陆湘断然拒绝,“等你将来娶了妻,看着她描妆吧。”   “说半天你就是在意这个吗?”   “我不是在意这个,我只是想告诉你,女子描妆,唯有夫君可以在旁边看,哪有随便让人瞧的道理。”   陆湘耐着性子说完,径直关上了门。   赵谟今日纠缠她许久,听了许多她的叱骂,也受了她不少白眼。   可不知怎么地,那些冷言与冷言赵谟并不觉得多难受,倒是这一句软绵绵的话,慢悠悠的飘进了他的耳朵。初时不觉什么,略一品味,竟如一根冰刺缓缓扎进心窝,一点一点冷彻心扉。 第58章   关门的一刹那,陆湘不经意看到了赵谟的表情,大约猜到了赵谟的心情。   但她不再纠结此事,打开了桌上的两个妆盒。   雪瑶的妆盒是带着镜子的,用起来十分便利。一打开翻起来就是镜子。   陆湘看着镜中的自己,虽是真正的自己,却也是有点陌生的自己。   她收回了目光,在两个妆盒里挑拣出自己要用的螺子黛和胭脂。   这些东西虽然不比自己房中的膏脂好,但多多少少描个样子不成问题,只要不细看,旁人看不出什么。   这妆容陆湘已经描了无数次,今日虽换了东西,照样手脚麻利,没一会儿功夫,陆湘就描好了。   等殿门再一开,赵谟见到的又是敬事房的陆姑姑了。   赵谟看着陆湘,有一瞬间的恍惚。   陆湘看着他,微微点了点头。   “你现在就要走?”赵谟的语气,已经没有了先前的那种亲昵。   或许是因为陆湘又变成了三十几岁的老宫女,再对着这样一个她说那些轻佻的言语,总觉得怪怪的。   “烦请九爷借我一把伞。”脸上现在这层妆可是遇水就要掉的,陆湘不想再有任何的意外。   赵谟点头。   见他转过身要出去,陆湘又道:“能不能叫外头的宫人都避一避。”   长禧宫的人都知道赵谟抱了个女人回来,但除了洪安,没人知道是陆湘。陆湘不想惹麻烦。   “嗯。我叫他们退下。”   赵谟的脸色还是不太好看,他推了门,像是对外头的洪安嘱咐了什么,没多一会儿就拿了一柄油纸伞进来。   “姑姑,你要的伞。”   陆湘接过伞,望见他脸上的颓丧,又道:“盼夏安置在长信宫,还请你多多照料。”   “放心吧,她在长信宫,没人敢为难她。我会叫人给她拨些用度,好好养养。”   赵谟肯保证,必然不会骗她。   陆湘放了心,想想,又再补了一句话,“九爷,你年轻有为,前程不可限量,别在我身上浪费心思,皇后娘娘全指望着你呢!”   赵谟听着她的叮咛,今日她已经说了许多遍了,缓缓一笑,“姑姑别担心,我已经明白了。”   陆湘点头,拿着伞往外走去。   长禧宫的院子里,果真见不到一个人,她左右看了一眼,低下头,飞快地出了长禧宫。   赵谟看着她匆匆离开的身影,两只手不自觉地拧紧。   他明白了。   他都明白了。   只有皇帝,才能随心所欲,只有皇帝,才能拥有自己想要的女人。   ……   陆湘这一趟从长信宫出来十分顺当,路上没遇到什么人,只在过玄武门的时候,跟值守的侍卫说了几句话就溜回了敬事房,一路上再没碰见熟人。   回到屋子,关上房门,陆湘方才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今日的事,实在太出乎她的意料的。   先是盼夏被打,接着跟赵斐那一番争执,再后来的瓢泼大雨,被赵谟识穿本来面目。   还好靠着皇帝狐假虎威,镇住了赵谟。   他以为自己是皇帝的女人,往后应当不敢乱来吧。   临走时他那个态度,显然是大受打击。   陆湘长长舒了口气,仰面躺在榻上。   一时想起盼夏的伤,一时又想起赵斐的病。   洪安说得那样严重,赵谟却轻描淡写。也不知道怎么地,陆湘忽然很想去瞧瞧赵斐,瞧瞧他到底病得如何重,到底咳得有多厉害。   也不知道自己收藏的那几颗丹药会不会对他的病有用。   就这么翻来覆去着,陆湘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   “主子,尚膳监呈了麦冬菊花粥过来,清热的,用一些吧。”陈锦劝道。   赵斐今日咳得厉害,喉咙里似乎有一团火在烧着。   “主子?”陈锦又试着劝道。   赵斐没有说话,连着咳了好几声,陈锦悄悄侧过脸,抹了一下眼角的泪。   “还没到你奔丧的时候。”赵斐哑着嗓子道,“端走。”   咳得太厉害,似乎喉咙都要咳破了,连说话都困难,哪里还能喝粥?   陈锦忙道:“主子胡说,我这是眼睛里突然有点不舒服。底下人知道主子喉咙不舒服,这粥熬得细细的,温凉温凉的,不会卡喉咙。”   赵斐看了看那稠稠的粥,伸手拿起勺子舀了半勺,送到嘴里,一点一点的抿下去。   陈锦见他终于开始吃东西,稍稍松了口气。   等到赵斐缓慢地吃了小半碗了,方才道:“主子,先前那边递了话,说听到主子淋雨病倒了,想过来探望。”   “探望?”赵斐冷笑了起来。   陈锦见他似乎又有了情绪,忙伸手去替他拍背顺气。   “我料想主子不想见,已经给回绝了。”   “她在哪儿?”   “主子要见她?”   陈锦吃了一惊。   主子从来都不会主动说想见,怎么今日……   “主子,您这身子可不能出去啊,承岚亭那边,风太大了。”   “我不想找死,带她进来。”   来长禧宫见?   陈锦觉得不妥,不过主子的意思没有他回绝的余地,只好点头道,“奴婢这就去传讯。”   赵斐自己端着粥,将剩下的吃了大半。   这粥的确是厨房用心熬的,熬得细细的,没有一点点颗粒的感觉,虽然不热了,但也不凉,带着一丝温热气儿,缓缓的从他喉咙过,令他无比的舒适。   就好像陆湘一样。   赵斐的眼前又浮现出她在雁池边冲自己大喊的情景,她应该是对自己很失望很生气。可是一下起了雨,她又急匆匆地跑回来找自己。   到底是放不下么?   她口口声声说,她自己做不到,可在赵斐看来,她明明就做到了。   难道她所说的那个人真有其人?   会是谁呢?叫她那样记挂,那样崇拜,那样……   赵斐胸口一凉,又咳了起来。   陈锦正好从外头进来,忙过来替他拍背,等他缓过劲儿,方才道:“主子,人到了。”   “这么快?”赵斐疑惑。   陈锦的目光闪了闪,“听说主子淋雨病倒了,她就来了北苑,我起先回绝了她也没走,一直在承岚亭那边坐着呢。”   赵斐眸光渐渐幽深:“领她进来吧。”   “真要在长禧宫见她?”   “不然呢?”今日赵斐淋了雨,除了咳得厉害,身上也是烧得热乎乎的,坐在这里都是全赖身后的枕头垫着,哪里还能出门?   赵斐虽早就做好了死的准备,却没打算现在就去死,且得好好将息着。   “奴婢这就去安排。”   陈锦匆匆离去。   赵斐方才喝粥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这会儿竟觉得有点不舒服,他端起旁边的凉水,喝了一碗,仰头养了一会儿,方才觉得舒服些。   “主子。”陈锦在外头叩了叩门框。   赵斐稍稍坐直了,弹指敲了下旁边的铃铛。   叮——   殿门推开,便见裹着紫色兜帽的女子,她一跨进门,陈锦便将房门拉拢了。   女子摘下兜帽,露出一张惊艳绝俗的脸庞,不是旁人,正是白日里飞扬跋扈的沐青青。   一望见榻上苍白虚弱的赵斐,顿时吓了一跳。   “怎么发作得这样厉害?”她快步上前,蹲在了赵斐的榻前。   “一直都是这样,不必大惊小怪。”赵斐道。   “哪里是这样?上回在御花园,你还能上堆秀山的亭子里玩,今日……陈锦说你是淋了雨,好端端的你怎么身边不带人?”沐青青说着,竟哭了起来,与平日宫人们所见的沐贵妃全然判若两人。   赵斐见她趴在榻边痛哭的模样,面色无波道:“你为何要打盼夏?”   沐青青正抽泣着,听到赵斐的话,猛然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今日你肯叫我来长禧宫,就是因为为了问我这句话?”   “不全是,你先回答我这句话。”   沐青青定定看着赵斐,良久,方才冷笑道:“我为什么打她?难道你不清楚吗?凭她那般下作模样,也配在你身边呆着?你居然为她质问我?你居然为她质问我?”   赵斐轻笑了一下,“她怎么了?若论做事论忠心,比这宫里许多人都要强,怎么?难道你预备把我宫里的人全打一遍?”   “因为她不安分!”沐青青道,因着勃然大怒,她珍珠似的白嫩脸庞涨得通红。   赵斐正要说话,突然又咳了起来。   沐青青忙伸手替他捶背,“你都这样了,能不能别再管这些事了。我求求你,躺下歇着吧。”   赵斐缓过劲,推开沐青青的手。   “什么是安分?”   沐青青没想到赵斐还执意要追问盼夏的事,咬唇道:“她一个贱婢,居然对你有了觊觎之心。”   “她是我的司寝,伺候我是理所应当……”   赵斐还没说完,沐青青就捂着耳朵道:“我不想听,我不想听。凭什么,她凭什么能做你的女人?你以后别碰她了好不好?”   见她愈发激动,赵斐抬眼看向她:“你坐下。”   沐青青点了点头,坐到旁边的椅子上。   “往后,你不要再来北苑,即便是来,我也不会见你。”   沐青青美丽的双眸一怔,脱口道:“就因为那个盼夏,你要这样对我?”   “不是盼夏,我早就想对你说了。只是一直不得机会。”   “就是因为那个盼夏?”沐青青仍然难以置信。   “我说了,不是。”赵斐看着她,眼里没有分毫的犹豫。   对上赵斐的眼神,沐青青仍是心有不甘,“早不说,晚不说,偏偏今日我打了那个贱婢,你就说,怎么会跟她没关系?”   赵斐见她始终苦苦纠缠,忽而叹了一声:“你既不愿意走,那我只能将话说得清楚些。”   “什么话?”沐青青问。   “你知道当初母后召见你的时候,为什么会遇见父皇吗?” 第59章   赵斐这一句问话,叫沐青青愣住了。   “这,我哪里会知道。你为什么突然问起那么久以前的事?”   赵斐道:“父皇行事有方,每日早朝的时辰都会叫司礼监算计着,左右不会差半刻钟的时间,你和几位贵女一起进宫的那一日,父皇提前了一个时辰散朝。”   “为什么?”沐青青木然地问。   她其实并不关心这件事。   她只关心赵斐为什么对区区一个盼夏那么在意,她想听赵斐的解释,可是赵斐不说,她只能等着。   “那天,是我让母后差人请父皇过来的。”   “你?”沐青青美丽的大眼睛动了动,里头带着些许疑惑,“你让皇后请皇上过来,在我进宫的时候过来?”   赵斐点了点头,“你生得美,许多人见过你一次就难以忘怀,我四哥也是如此。为了娶你,他回绝了韩德妃相中的兵部尚书之女,求到了母后跟前。你只是沐阁老的侄女,并非他的亲女,对母后而言,四哥娶你当然比娶兵部尚书之女更好。”   “所以呢?”沐青青意识到了什么,定定看着赵斐,“那一回,在镇国公府遇见,是你特意来见我?”   赵斐点了点头。   “我四哥一向胸有城府,素来谨言慎行,因着比其余兄弟都大一些,很早就开始帮着父皇处理政事,对母后而言,他是一个威胁。当时我听九弟说起此事时,心里顿时起了好奇心,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美人,能令四哥这样谨慎的人拒绝跟兵部尚书结亲。”   “就因为这个,你就特意来见我?”   “四哥比九弟大那么多,在父皇身边帮忙做事的时间也比九弟多,他虽算不得多聪明,却一直有成算,办事也十分妥当,没出过什么差错。这样的四哥,对母后和九弟来说,自然是威胁,”赵斐缓缓说了起来,“九弟跟岳天意交好,同他商议过后,便请玉儿下帖子请沐家姑娘赏花赴宴。怕你不来,玉儿还特意跟沐霜霜说了要拉上你。”   三年前的镇国公府花宴,是赵斐第一次跟沐青青见面,也是岳天意第一次跟沐青青见面。   沐青青甫一出现,就惊艳了在场所有少年。   譬如岳天意,对沐青青一见倾心,从此无法自拔。   譬如赵谟,一向眼高于顶的他赞了沐青青是京城第一美人。   譬如赵斐,他发觉沐青青当得起赵谟的这句夸赞,也是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如果好色的父皇见到了沐青青,一定会爱上她。   他天生智计过人,在短短的一场宴会上已经定好了一条天衣无缝的计划。   只是令赵斐没想到的是,当他的目光落在沐青青身上时,沐青青也正看着他。   “所以,当年是你特意见我,见过我之后觉得我美,所以设计让皇上看到我,好纳我入后宫?”赵斐的话很长,沐青青稍稍理了理思绪。   赵斐点头。   “那你现在还觉得我美么?”沐青青期盼地看向赵斐。   赵斐收回目光,没有说话。   沐青青抿唇苦笑了起来,“行了,我知道你不想说这些,那你不说就是。”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很美,”赵斐却在此时开了口,“直到今日,我仍然觉得你很美,世上大多数男人,都会臣服于你的美。”   “那你呢?”   “今日叫你过来,就是为了跟你说清楚我对你是怎么回事。你别再打岔,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   沐青青看着赵斐的眼睛,她那从来都微微扬起的下巴忽然往旁边别过去。   “你今日才淋了雨,别说那么多,早些歇着吧,我已经不想听了。”   赵谟咳了两声,待气息和缓之后继续道:“当初我之所以对你假以颜色,是因为我有所图谋,想利用你挑拨父皇和四哥的关系。”   沐青青攥着手指,默不作声。   “四哥喜欢你,迷恋你,想求娶的事,宫里不少人都知道。父皇虽未过往,想来东厂早就当闲话在他那里递过耳风了。母后召你入宫,打的也是给四哥相看媳妇的由头,偏偏父皇在这个时候撞见你,相中你,还纳你入后宫,你说会怎么样?”   “我说了,我不关心这些。”   赵斐叹了口气,“虽然没人敢说,但父皇此举有夺子之妻的嫌疑,哪怕四哥心里没有芥蒂,以父皇的性情,绝不会没有芥蒂的面对四哥。父亲纳了你,四哥在储位上就再没半分能力去争了。”   试想,皇帝若依然传位于四皇子,驾崩之后,四皇子会不会将本该成为太妃的沐青青接入自己的后宫呢?   没有人想戴绿帽子,即便是在自己死后。   “你说完了?”   “说完了。”   “我听不懂你讲这些旧事的用意。”   “哪里听不懂?”   沐青青道:“你利用我挑拨皇上和四皇子的关系,可是这跟你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只想知道你的心。”   “我没有心,我当初之所以会见你,只是因为利用。”   “那后来呢?我入宫以后,你为什么还肯见我?”   连亲生父母都在利用她,利用不利用的,她不在意。何况,是被赵斐利用。   “你毕竟是父皇的宠妃,四哥虽然没希望了,到底还有别的人,留着这份交情日后或许还有派的上用场的地方。”   “那现在呢?我对你来说,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吗?”沐青青追问。   利用价值当然还是有的,只是如今沐青青愈发地疯癫,叫赵斐着实不喜。   当然,还有一个令赵斐心灰意冷的原因。   自从那一次他向母后献计,母后似乎对自己起了防备之心。   其实他并不怪母后。   舅舅一直在劝说母后扶自己这病秧子,若一直病着也就罢了,偏还能想出那样万无一失的毒计算计四哥。   以母后这么多年在后宫的小心翼翼,自己自然也在母后的担忧之中。   有时候,替别人操心太多,反会惹来厌烦。   “就因为一个盼夏,你要放弃我这样的棋子?”   “你就当是这样吧,”赵斐道,“事情都已经说清楚了,你早些回宫了。晚了,玄武门就该换班了,到时候你未必好蒙混过关。”   玄武门的守卫中,有一班轮岗的侍卫是赵斐的人。   沐青青每回来北苑,都是由陈锦知会她过来的时辰,踩着自己人守门的时候叫她过来。   否则,她堂堂贵妃,哪里就那么容易悄无声息的来北苑。   “往后你不再见我了。”   赵斐点头,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我一个废人,左右就这两三年的事,这宫里数我死得最快,你见不见又能怎样?”   “你不会死的。”沐青青道。   赵斐看着她,眸光里并无什么特别的东西,只抬手往外一挥。   他病弱之躯,今日淋雨受寒,更是孱弱无比,薄唇没有半分血色。   饶是撵人,手亦是没有丁点的力度。   偏偏他这一挥手,就像一巴掌狠狠打在沐青青身上似的,叫沐青青根本没有反驳的余地。   自沐青青进宫,私下里统共见了赵斐三回,第一回是两年前在承岚亭,第二次是一个月前在承岚亭,第三回就是今日。   先前听到人传话说赵斐要在寝宫见她,她满心欢喜,以为他们之间终于可以不一样一点了,却没想到,他却说今日是最后一次见她。   “我……”   沐青青刚刚说了一个字,赵斐就伸手敲了敲榻边的铃铛。   陈锦应着铃声推开门,走到沐青青身边,做了个“请”的手势。   沐青青看了一眼赵斐,转过身便走了。   陈锦送着沐青青出了长禧宫,另有人护送沐青青出北苑。   “主子。”   “还有什么事?”   陈锦搓了搓手,却没有再言语。   “没话说就滚下去。”   “主子,沐贵妃不会在皇上那边给九爷下眼药吧?”   “不会。”   “以她的性子,不敢对主子做什么,对别人可不好说。”仅仅因为盼夏是长禧宫的司寝,就对盼夏下了死手。   “她是疯,可是她也不蠢。什么人是她可以拿捏的,什么人是她拿捏不了的,她心里跟明镜似的。”   “主子明鉴。”   赵斐忽然觉得喉咙一痒了,连连咳了好几声。   陈锦赶忙替他拍背顺气,待他缓过劲儿了,道:“主子,先前奴婢遣了人去长信宫瞧了盼夏。”   赵斐目光一滞,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陆湘冲自己大声嚷嚷的情景。   “如何?”   “看着是熬过来了,不过,将来必不能继续当差的。”   是的,陆湘也说,她改日会安排新的司寝过来。   书稿她安排玉漱来取,司寝总是她自己领过来罢?   “你想说什么?”赵斐径直问。   陈锦咽了口唾沫,小心地觑着赵斐的神色:“秦延说……”   “随他疯去,往后长禧宫没他这号人,今日就撵他走。”   不等陈锦说完,赵斐自己拉了被子搭上。   陈锦知道他火了,不敢再说什么,只是帮着把被角掖好。   正抓着被角呢,背对着自己的赵斐冷不丁地冒出来一句。   “若是玉漱过来,别给她书稿,也别叫她进来。”   陈锦顿时愣住了。 第60章   “陆姑姑来了。”坤宁宫门前的宫人望见陆湘,忙将她让进去。   “不通传么?”   宫人笑道,“崔公公说了,姑姑到了只管进去就是。”   陆湘昨日睡得不大好,今日起了没多久,就接到了皇后的传召,匆匆赶来坤宁宫。   皇后此刻在茶室坐着,陆湘走进去,皇后便朝她挥手,示意她坐下。   “娘娘。”   皇后啜了一口茶,这才看向陆湘:“昨儿个到底是怎么跟沐青青闹起来的?”   陆湘知道她明知故问,既然问起了,自是要答。   “长禧宫的小宫女贪玩冲撞了沐贵妃,因为沐贵妃责打了盼夏。”   “动不动就要把人打死,难不成她要效仿妲己褒姒?”皇后冷笑道,“我倒要瞧瞧皇帝要把她纵成什么样,这后宫里有多少能让她打的。”   陆湘默不作声。   皇后见状,便道:“皇帝和本宫一向是敬重你的,这回叫你受委屈了。”   “有娘娘的回护,奴婢没受什么委屈。”   皇后看着陆湘,笑了笑,终是叹了口气,“如今后宫的风气被沐青青带得越发不像话,本宫管不了她,得过且过罢了。”   陆湘不以为然。   后宫风气如此,并非沐青青带起来的,上梁不正下梁歪,若不是皇帝纵容,沐青青如何能带得起什么风气?   便说是皇帝纵,未尝不是皇后纵。   因着储君未定,皇后不想得罪皇帝,自是在沐青青这般无子嫔妃的问题上退让。   “盼夏那丫头本宫很喜欢,崔直那边已经去安排了,到时候会给她一笔安身的银子。”   陆湘点头。   皇后能提一句盼夏,已经是对盼夏的宽待了。   更何况,盼夏已然如此,将来出了宫,银子的确是要紧的。   陆湘不能一直护着她,有银子在,她方能安身立命。   “娘娘大恩,奴婢替盼夏谢过了。”   “谢什么,盼夏在斐儿那边伺候得好,本宫还一直想着要重赏她呢,没成想出这样的事。”   陆湘问:“往后盼夏不能当差,敬事房正要请娘娘的旨意,是不是立即派人过去补上。如今敬事房里,秋棠稳妥可用。”   皇后摇了摇头:“老六昨日淋了那雨,病发得厉害,派司寝过去不若派个心细一点、能侍弄病人的过去,宫里上上下下的宫女你最熟悉,还是你去挑人,哪一处哪一宫的由着你挑,挑中了本宫让崔直去要人。”   陆湘颔首应下。   “听说昨日老六一个人在北苑闲逛,还好是碰着你,把他推去避雨。”   “也不是碰巧,奴婢因着盼夏的事要去求六爷的恩典,过去雁池找他正好下雨了。”   皇后点了点头,不觉又叹了口气。   陆湘又将近日后宫主子们的状况捡了一些要紧的同皇后说了说,这才从坤宁宫告退。   刚走出坤宁宫,远远地就见赵谟领着洪安往这边走。   陆湘不想遇见他,转身便往旁边走去。   赵谟亦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陆湘,一望见他脸上就有了笑意,却没想到陆湘转身就往旁边的小路走去,顿时心里一空,目光随着陆湘离去。   “主子。”洪安察觉了他的失神,小声提醒道。   赵谟迅速收回目光,目不斜视地往前头快步走去。   “九爷。”值守的宫人见他来了,纷纷向他行礼。   “母后在饮茶么?”赵谟问。   “正是,娘娘今日亲自点了一盏茶,等着九爷来呢!”   赵谟点了点头,冲宫人们一笑,信步便往偏殿的茶室走去。   崔直站在茶室门口,见赵谟来了,忙向他行礼,躬身请他进去,待赵谟进了茶室,崔直便将茶室的门拉上,自己守在了外头。   “母后。”   皇后正望着冒热气的茶壶发呆,听到赵谟这一声喊,略微呆愣的目光方才收回,脸上尽是和蔼的笑容。   “快来尝尝我刚点的茶。”   “嗯,”赵谟坐在皇后旁边的蒲团上,捧起了茶杯,依言饮了茶,“方才我见陆姑姑从宫里出来,是后宫出了什么事么?”   “没什么事,我在这里等着你闲着无事,叫她过来随意说几句。”皇后说罢,指了指几案上的白瓷碟,“尝尝这肉干,尚膳监刚刚熏制的,我吃着正好,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   赵谟放下茶杯,拿起了碟子里的肉干。   “这是水牛肉熏的么?”   “是啊,喜欢么?”   “喜欢啊,水牛肉有嚼劲儿,比羊肉做的肉干好吃。”   皇后听得直点头,“既喜欢,往后叫尚膳监多做些,你读书的时候正好拿来做些小点。”   “嗯,多谢母后。”   赵谟说完,却发觉皇后看自己的目光总有些奇怪,笑问:“母后可有什么烦忧?说出来让儿子给你分忧。”   “也不是烦忧。”听见赵谟终于问起,皇后长长地叹了口气,“你舅舅来信,说他要回京了。”   赵谟“嗯”了一声,道:“舅舅已经七八年没有回京了,这次回来,母后正好可以跟舅舅好好叙一叙。”   皇后苦笑了下,无奈道:“你舅舅不会无缘无故回来。”   “母后以为,舅舅是因着什么缘故回来的?”赵谟问。   皇后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伸出保养得当的白皙手指,蘸了一点茶水,在几案上写了一个“储”字。   赵谟默然。   “你舅舅固执极了,这么多年还是……这回回来,不知道他会去皇帝那边说什么。”   皇后隐去了赵斐不说,定国公力主赵斐的事她从来没有对赵谟明说过,但赵谟其实是一直知道的,闻言,赵谟笑了笑,“舅舅是个恋旧的人,要我说,他并没有看走眼,我六哥那么聪明,本是极好的。”   极好,皇后何尝不知道赵斐是极好的。   若然赵斐无事,凭他的聪明,皇后哪里还用得着烦忧,只消坐等立储便可。   可是……   偏偏他落进了冰湖,这么多年来一直缠绵病榻。   这样的身子,即便勉强承继了大统,也不知道能支持多久,也不知道能不能绵延子嗣。   皇后不想冒这样的风险,因为她有赵谟,根本没有冒风险的必要。   “母后,不妨放宽心。”   “如何能放宽心?本来一家人就该齐心协力,他倒好,还给我找麻烦,指不定老六被他挑起什么心思。”皇后越说,越发埋怨起固执的哥哥。   赵谟目光一动,低着头拿了肉干在手里把玩。   “正是如此,舅舅才回来得好。”   “怎么说?”   “舅舅回来了,方才知道母后并非偏心,实是六哥身子不好,母后方才要舅舅支持我。其实,若是六哥身子康健,别说舅舅和母后了,我也乐得让六哥去争储君之位,自己做个富贵闲人。”   皇后听着赵谟的话,一面听一面点头。   的确如此,更何况,赵斐昨日刚淋了雨,病情来势汹汹,比平常还发得厉害,连长禧宫的门都出不了,殿内殿外都是一股子药味。等到定国公归来,见到这样的他,自会放弃那般执念。   “的确如此。”皇后的脸上总算有了由衷的笑意。   储位空悬,朝中群臣一直争执不休,各有见解,若是定国公能跟自己一条心,方保万无一失。   赵谟望见皇后笑了,自己的眼神却凉了几分。   “母后,方才我往坤宁宫过来的时候,碰着了父皇的龙撵。”   “哦?”皇后对此并不在意,只是淡淡应了一声。   “我听人说,父皇要去北苑,您说,父皇去北苑做什么?”   皇帝去北苑?   皇后皱眉,“不会去检查你们几个的功课吧?”   赵谟摇头,显然不认同皇后的话,“七哥八哥都跟我一样才从御书房下学,我往坤宁宫来时看得清楚,他们也去各自母妃那边了,这会儿并不在北苑。”   “那皇帝是想去雁池那边走走?”   赵谟笑着摇了摇头,“母后,你忘了,六哥在长禧宫。”   “你是说皇帝去北苑看老六?”皇后说罢,自己摇了摇头,“不可能,自从老六出事,也就住在坤宁宫的时候皇帝看过几回,后来他搬去北苑,皇帝即便是去北苑,也是瞧你们几个小的。”   别说是皇帝了,便是皇后,也只去北苑瞧了赵斐一回。   “想是这回六哥淋雨了病得厉害,父皇担忧罢。”赵谟道。   说是这么说,赵谟和皇后却都明白,皇帝是不可能因为赵斐淋雨而担忧他的。   不止是赵斐,换作任何一个儿子,皇帝都不会担忧。   伴君多年,皇帝是什么样的人,皇后心里有数。   无情至刻薄,冷漠到残忍。   也正因为如此,皇后才要为自己和家族谋算将来。   “母后,要不要我们打一个赌?”赵谟笑道。   “什么赌?”   “赌父皇去北苑是不是瞧六哥的?”   “好啊。”皇后欣然应下。   “我赌父皇是去看六哥的。”   “我赌他不是。”   赵谟抚掌笑道,“那就买定离手,不能更改了。”   “我当然不改,你不会变卦罢?”   “当然不会,赌注么,我要母后亲自给我做桂花糕。”   “好,那要是我赢了,你就得为母后亲自做桂花糕。”   “一言为定!”赵谟兴奋地搓着手,“母后,我赢定了。” 第61章   “陛下,前头就是长禧宫了。”封勇礼站在龙撵旁,恭敬对皇帝道。   他今年三十有五,生得白净斯文,或许是执掌司礼监与文官多有往来,身上自带着一股儒雅之气。   皇帝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前头的长禧宫:“这宫殿偏僻了些。”   “六爷喜欢清静,当初是六爷先选的宫室呢!”封勇礼回道。   皇帝没有说话,只是深深盯着越来越近的长禧宫。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陈锦率着一众宫人,跪在长禧宫外迎驾。   “启禀陛下,六殿下昨日淋雨受了风寒,实不能起身迎驾,还望陛下恕罪。”陈锦叩地陈奏道。   “无妨,朕是来探儿子的病,用不着搞什么假模假式的虚礼。”皇帝缓缓下了步撵,命陈锦等人起身,直接往长禧宫里去了。   一跨进长禧宫的院子,便有药味扑鼻而来,闻着极苦,并不好闻。   封勇礼有些担忧地看向皇帝,皇帝却并无一丝动容,面不改色地进了赵斐的寝宫。   虽是酷暑,赵斐的榻上依然挂着厚重的床幔。知道皇帝要来,赵斐早已坐了起来,倚着枕头斜着,面容苍白,连薄唇都不沾一点血色,白纸般的脸庞上只剩一双漆黑的眼睛。   皇帝看到他,忽然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了从前的江妃。   “父皇,请恕儿臣不能起身接驾。”赵斐刚刚开口,就咳了一声,忍着不适将这句话说完。   皇帝快步上前扶住了他。   “你与朕是父子,哪里用得着这些虚礼?”   赵斐抬起头,看向他的父皇。   皇帝是他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人。   母妃早逝,皇后只是他的养母,单只论血缘,皇帝与他才是最亲近的。   但赵斐一年之内至多见皇帝一回,若是冬日里发病得厉害,那连一回都见不上。   眼下,皇帝坐在他的病榻前,握着他的手,眼中满是关切……赵斐心下突然就笑开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   封勇礼见皇帝坐下了,给陈锦使了一个眼色,陈锦初时一愣,旋即低头退了出去。封勇礼这才拉上殿门,自己站在门口,一路跟过来的御前侍卫站在廊下,将长禧宫的宫人撵到了院子里去。   赵斐冷眼看着殿内宫人退出去,却装作没有察觉,低头捂着嘴咳了两声。   “父皇来长禧宫,可是有什么旨意?”   皇帝笑了两声,拍了拍赵斐的手臂,和颜悦色的说:“朕听说你昨日淋了雨,心里着实有些担忧,本来想叫太医的院首过来给你瞧病,到底还是不放心,亲自过来看看。”   “叫父皇为儿臣担忧,实是儿子不孝。”   “你这身子啊,一直是朕的心病。”皇帝看着苍白的赵斐,痛心疾首道,“多少回了,朕都不记得多少回了,朕时常想起那年带你去冬猎的情景,每一回,朕都是心如刀绞。如果朕没有带你去猎场,东宫也不会一直空置在那里。”   赵斐眼眸一黯,低声道:“父皇说笑了,一切都是儿臣的命。”   “唉!”皇帝长长的叹了口气,“朕有那么多儿子,可朕知道,最像朕的,就是你。”   赵斐没有接话,只是低着头轻轻咳嗽着。   “你打小就聪明,当年皇后无子,说起要抱养儿子的时候,朕第一个就说了你。你虽然小,可从你开口说第一句话的时候,朕就知道你是个有灵气的好孩子。朕想让皇后把你接到坤宁宫,让你做皇后的养子,这样才能名正言顺的把储君之位给你。”   赵斐惶恐地点着头,心中却在冷笑。   在他的记忆中,母妃过世后,他就一直跟两个奶嬷嬷住在长春宫的配殿,一日三餐也好,四时常服也好,都是看别人的脸色才不会短缺。   也不知父皇这一番痛心疾首的大戏,到底要引出什么话来?   “父皇言重了。儿臣实不知父皇如此看重儿臣,实在愧对父皇。父皇英明神武,几位哥哥弟弟皆是文韬武略、德才兼备,父皇不必忧心无人为父皇分忧。”   皇帝看重虚弱的赵斐,忽然笑着点了点头,伸出手指在赵斐跟前点了点:“你以为朕对你漠不关心?你暗地里做的那些事,朕都知道。这些年若不是你,皇后和老九哪能过得这边快活?”   赵斐一凛,并不着急说话。   “定国公也三翻四次给朕秘密上书,要朕立你为储。”   “舅舅错爱,儿臣愧不敢当。”   “你当得起!”皇帝继续道,“你是最像朕的人,你知道像在何处吗?”   “儿臣不知。”   “哈哈,”皇帝笑了起来,“朕在自己的兄弟之中,算不得最聪明最能干的,但先帝愿意立朕为储君,你知道是什么缘故吗?”   “儿臣不敢妄言。”   皇帝又是一笑,“不为别的,只因为朕心思细密,最能揣摩先帝的心意,知道先帝想要什么样的太子。”   说着,皇帝摇了摇头,“你这几个兄弟的确各有长短,但若论心思,却没有人能及朕之十一,唯有你……”   赵斐低着头,没有言语。   “父皇若有差事要交予儿臣,不妨直言。”   皇帝闻言大笑,“你瞧瞧,都被朕说中了吧,朕酝酿了一肚子的话才刚起了个头,你就什么都猜出来了,甚好,甚好。”   “儿臣既为人子,又为人臣,粉身碎骨也不足以报答父皇天恩。只是可恨病弱残躯拖累,恐耽误了父皇的大事。”   “不耽误,朕深思熟虑了许久,这件事非你不可,何况,办这件事,也是为了你。”   赵斐不解地看向皇帝:“儿臣愿闻其详。”   皇帝的眸光渐渐幽深,静默了片刻,方才道:“你知道高祖皇帝一生所求为何?”   赵斐思忖片刻,抬眼答道:“高祖一生戎马,以武立国,以一统天下为毕生夙愿。”   “不错,高祖确有此愿,还有呢?”   还有……   赵斐突然胸口一滞,读懂了皇帝的眼神。   “你想到了?”   赵斐犹豫了一下,终是答了出来:“高祖一生功绩卓越,唯有一事……”   讲到这里,赵斐的声音戛然而止。   皇帝眯了眯眼睛,目光越发锐利:“说下去。”   赵斐垂眸。   “长生,高祖但求长生。”   “不错,高祖文治武功可堪为千古一帝,寿数却与常人无异,岂非一大憾事?”皇帝叹道。   赵斐眸光微动,抬眼看向皇帝。   “父皇,生死有命,修短素定,非彼药物,所能损益。”   这是东汉时一位道学大家葛洪在他书里写的话,修道并未为求长生,生死有命,长短皆有天定,并非吃什么丹药能够影响损益的。   “可朕不甘心!”皇帝突然咆哮了起来,脸上暴戾之色骤起,刹那间便失了慈父面具。   赵斐面无所动,依旧静静坐着。   只这一个反应,皇帝的心思已经昭然若揭,他根本不必再说什么了,皇帝已经听不进任何劝解了。   片刻后,皇帝重回平静,方又缓和了语气,“斐儿,你知道吗?这世上真有长生不老这回事,朕亲眼所见。”   赵斐不置可否:“古书上确有记载,东海有神龟,可活万年。可神龟虽寿,犹有尽时,高祖一生威名,尽毁于长生之道,如今百姓中仍然流传着他求长生的残暴。”   传言,高祖晚年为了求长生,布阵炼药,横征暴敛,百姓苦不堪言。   又有传言,高祖信任妖道,捉了一千童男童女炼丹。   再者,高祖取了一千在室之女的心头热血。   各种或诡异、或离奇的传说在百姓中口耳相传,屡禁不止。   “父皇三思。”   “斐儿,”皇帝的脸色阴晴不定,“难道你就不想治好自己的病么?”   “这可是一个机会,咱们父子俩的机会。”   “父皇想叫儿臣做什么?”   皇帝听到赵斐这句话,总算是舒了口气:“你放心,父皇不是为求长生失了心智,什么长生不老,那是不可能的。”   “父皇这么想,儿臣就放心了。”   “朕只是忧心你的病情,忽然想到当年高祖求长生的时候,京城内外遍布得道高人,他们向高祖进献的各种丹方,这是丹药虽不能求得长生,却是强身健体的良药。若是能找到这些丹方,朕可以延年益寿,你可以恢复康健。”   “父皇言之有理,只是当年高祖崩于炼丹炉旁以后,太宗尽数焚毁了那些书籍,将那些僧道处以极刑,决心不亚于始皇焚书坑儒,如今若想找到那些丹药,恐怕无从着手。”   “的确如此。不过,若是想找,也并非无迹可寻。”   “儿臣愿闻其详。”   “高祖登基之后,立即着实修建福地,立时三十载,耗费工匠三千,徭役十万,当年太宗尽毁长生之物,却并没有损毁收藏在帝陵中的丹药和典籍。你心思细密,可为朕进入帝陵,取用这些东西。”   尽管赵斐已经有所预料,却万万没想到皇帝今日竟是要他做这样的事。   他的父皇,要他去盗高祖帝陵。   要他……去挖自己的祖坟!?   自己的亲爹,居然命自己去做挖祖坟这样数典忘祖、天打雷劈的事!?   赵斐竭力让自己冷静一些,然而太阳穴仍然突突地跳起来。   皇帝何等老辣,自然看到了赵斐的反应,他并不意外,只是笑着站起来,拍了拍赵斐的肩膀:“你才淋了雨,身子尚未大好,今日说这么多话,怕是累着了。你先想想,等想清楚了,给封勇礼那里递个话儿。”   说罢,转身便往殿外走去。   守在外头的封勇礼听到脚步,忙开了殿门,将皇帝迎了出去。   他来得快,去得也快。   陈锦伏地送驾,等到御驾走得看不见了,方才起身,匆匆进到赵斐寝宫。   “主子,皇上今日……”   “说了些不打紧的话,别叫人瞎传。”   “奴婢知道了。”陈锦心中微微不安,御驾来了长禧宫,便是长禧宫的人不乱传,外头岂会不乱传。   若是探病,何须叫封勇礼领着御前侍卫把寝殿围成那般   “皇上总不至于为难主子吧?”   为难?   若只是为难倒还好了。   父皇口口声声说是为了令他恢复康健,却依旧掩饰不住求长生的心思。   父皇竟然要自己去挖高祖的陵寝?   叫他想想,整个计划都对自己和盘托出,哪里又让他回绝的余地?   赵斐想着,却又苦笑了起来。   父皇不止是对他残忍,太宗皇帝曾立下毒誓,赵氏子孙若求长生,断子绝孙。   他可真狠啊,宁可断子绝孙,也要求长生。   自己一个废人,当做弃子不要也就罢了,其他的兄弟在父皇眼中同样一文不值。   赵斐向来心冷,自觉不带着一点热气,此时不知为何竟觉得一股寒气从背后而起。   “主子?”陈锦关切地问道,隐隐约约的,他觉得今日发生了大事。   “没事,下去吧。” 第62章   “陛下,六爷接旨了么?”   养心殿内,封勇礼给皇帝斟上茶,小心翼翼的问。   自打从北苑回来,皇帝的面色一直阴晴不定,饶是封勇礼也猜不出皇帝与赵斐父子二人在殿内谈得如何。   “没接。”皇帝漫不经心地挑了下眉,眼神却是意味深长。   封勇礼斟酌了一下:“陛下,奴婢思量再三,觉得此事还是叫影卫和东厂的人去办更为隐秘妥当。若是叫六爷去做,一则他身子恐怕难以长途跋涉,担此重任。二则,怕皇后娘娘和定国公会知晓此事。”   皇帝只是笑,却没有言语。   若是别的差事,皇帝自然对东厂的人最是放心。   太监都是无根之人,出了皇宫便是人人唾弃的不男不女之人,唯一的出路便是皇帝的任用。   只是眼前这桩差事太过特殊。   太监之所以对皇帝绝对忠心,正是因为他们断子绝孙,但若是有了长生不老药,有没有子孙又何妨……皇帝不能冒任何的风险。   这样的事,要么他亲自做,要么由他的儿子去做。   在儿子当中,最适合做这件事的自然是赵斐。   一则便是皇帝明着对赵斐表明的态度,赵斐心思细腻,较之其余儿子胜出一筹。   二则……太宗曾经立誓,赵氏后世子孙若求长生,必将断子绝孙。赵斐是个病秧子,活不了几年了,若是此誓应在他身上,自是无足轻重。   第三,赵斐再怎么跟他离心,到底是他的儿子,就算最终被他独霸了长生不老的秘密,终究是肥水不流外人田。若是这药落到别人手里,那他这个皇帝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此事不必再议,影卫的人早就已经去查过了,老六这些年病着,做的事可不少,定国公府叫他管得井井有条,再说了,寻帝陵可不是什么力气活儿。当年高祖手底下那么多精通方术的高人,要破他的帝陵,难上加难。”   “陛下,那六爷?”   “老六病着这些年,御书房、璃藻堂的书几乎他都看过,博闻强记,杂学旁收,有他去,朕放心。”   封勇礼素知皇帝多疑的性格,说到这里已经将皇帝的心思猜得七七八八。   这种事,原本是皇帝亲自去做才是最万无一失的。   只是因为高祖是死在丹药房中,因此他的陵寝中必定没有长生不老药,因此皇帝不愿意为了这半分希望亲自去做掘祖坟这般遭天谴的事。   但出于对太监们的防备,必须叫亲生儿子去盯方才安心。   亲生儿子之中,赵斐瞧着最短命,即使失败折进去了也无足轻重。更何况,赵斐聪慧过人,心细如发,的确是一个最佳的选择。   封勇礼看着踌躇满志的皇帝,恭敬道:“皇上圣明,只是今日奴婢瞧着六爷着实孱弱,怕是不能前去。”   皇帝冷笑。   “不要小看人的求生欲,朕看似交给了他一个差事,未尝不是交给他一个希望。”   一个健健康康活下去的希望,一个继承大统成为储君的希望。   这两桩都是人所不能拒绝的诱饵。   赵斐是聪明人,听着他对皇帝的劝说便知道他不信什么长生仙术。对他而言,高祖的陵寝中定然找不到什么长生仙药,但强身健体的丹药丹方必然很多,只要进入陵寝,他就有康复的希望。   只要怀着这希望,别说他此时没事,便是他行将就木,也能靠着这点希望回光返照。   且叫他试试。   若是当真折了,再叫封勇礼去办吧。   “你即刻下去安排人手,人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一百人足矣,影卫挑二十人,东厂挑六十人。”   “剩余的二十人?”   “叫老六带他自己的人。”   “陛下,还要叫六爷带自己的人?”   皇帝眸中的精光落在封勇礼身上,封勇礼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是去替朕办事,又不是要你绑着他去,当然带上他自己的人更顺手些。”   相互制衡才是帝王之道。   “陛下,是奴婢失言了。奴婢原是担心人太多太杂会走漏风声,现下一想,六爷若是连自己手头的人都约束不住,恐怕也难当大任。”封勇礼说罢,又道,“人手和东西想必三五日便能备齐,陛下尽可放心。”   皇帝颔首:“破帝陵可不简单,里头不知道多少机关暗箭,最好是多几个懂阴阳八卦奇门遁甲的高手。”   “奴婢记下了。陛下,几时出发?”   “这可由不得朕,得看老六什么时候来找你。左右不过几日罢,不必着急。”   “是。”   ……   “姑姑,您要的人带过来了。”玉漱进了班房,上前通传道。   “带进来吧。”   “是,”玉漱应声退下,很快就领进来一个长相清秀的宫女。   陆湘扫了一眼,“你就是流姝?”   “奴婢流姝,给姑姑请安。”那流珠看起来跟玉漱差不多年纪,举止很是稳重。   “你从前都在什么地方当差?”   流珠道:“奴婢在掖庭局的时候一直跟着医女学习,后来在太医院做事,因着淑妃娘娘在皇后娘娘跟前谬赞了几句,皇后娘娘便让我去慈宁宫照顾诸位太妃的饮食起居。”   “这次叫你过来,可知是办什么差事?”   “奴婢知道,是去长禧宫伺候六爷。”   “你可愿意去?”   流珠恭敬道:“奴婢只是一个奴婢,哪里有差事就去哪里做事,哪有挑肥拣瘦的道理?”   毕竟是进宫多年的老人,说起话自是滴水不漏。   “这倒不是主子的意思,只是皇后娘娘想找给长禧宫找一个妥帖的大宫女,既要能干,又要略通医理,玉漱便举荐了你,我这才喊你过来。若你乐意去,我再去娘娘那边回话。”   流珠颔首:“奴婢明白姑姑的意思,奴婢愿意去长禧宫。”   “如此。”陆湘道,“那你回去跟其余人交接一下,等我去坤宁宫复了旨,左右这两三日就会叫你过去。”   “奴婢知道了。”   陆湘又同流珠说了几句话,便叫她先回去。   待送走了流珠,玉漱上前问道:“姑姑觉得流珠如何?”   “她同你交情很深?”   玉漱笑道:“瞒不过姑姑的眼睛。我跟流珠是同年进宫的,在掖庭局学习的时候一直住在一屋,这些年虽不在一处当差,彼此一直相互照应着。”   “我瞧着她挺好的,只是长禧宫算不得什么肥缺,她在慈宁宫如今是大宫女,照应着一干太妃,去了长禧宫她会不会觉得委屈?”   “她在慈宁宫呆了也有三年了,自己也想换地方。北苑离皇宫虽近,到底隔着一条筒子河,规矩没有宫里这么大,正是她想要的去处。”   “既然你问过她的主意,那便妥当,”陆湘想了想,“你去一趟坤宁宫,问问皇后娘娘今日几时得空,我去回禀此事。”   玉漱领了命,匆匆离去。   陆湘坐在班房中百无聊赖。   书稿落在长禧宫,昨日她叫玉漱去取,长禧宫的人却叫玉漱吃了闭门羹,说书稿是她的东西,不好给别人。   也不知道这是不是赵斐的意思。   他病成那样,还有闲心管这些事么?   可是若不是他的意思,陈锦应当不会下这样的命令。   陆湘心里乱糟糟的。   索性起身往班房外头走去,院子里,几个小太监正凑到一处说闲话。   “都没什么事做么?”陆湘道。   小太监们讪笑着做鸟兽散。   “小顺子。”   小顺子被点了名,只好转身过来,笑道:“姑姑有什么吩咐?”   “你去尚膳监瞧瞧,今日煲的什么汤?”   “姑姑要什么汤,我叫他们备就是。”小顺子满不在乎道,“这尚膳监每日熬那么多汤,定有姑姑想要的。”   陆湘想了想,“要清淡些的,叫他们把油都撇净,最好是鸡汤。”   “得勒,我知道了。”   陆湘见他要走,忙道:“等等,我把我的汤盅给你,省得用他们的。”   “行。”   小顺子搓着手在院子里等着,没多时就见陆湘提了个精致的白瓷汤盅出来,上头没什么花样,只是在下头有一方定窑安大师的印。   这可是好东西,宫里除了主子们,也就陆姑姑用得上了。   小顺子提着汤盅看了个稀奇,这才笑道:“姑姑,没有别的吩咐那我就去了。”   “去吧,我在这边等你。”   小顺子时常去尚膳监帮王德全要小灶儿,与尚膳监一帮人打得火热,陆湘这边一发话,他便往尚膳监去了。   陆湘刚回班房里,便见玉漱从外头进来。   “坤宁宫那边怎么说?”   “崔公公说,不必领人去坤宁宫了,娘娘说姑姑看好了就行,慈宁宫那边,崔公公会叫掖庭局安排宫女补上。”   “如此。”这便了了一桩事。   陆湘叫玉漱自去忙碌,自己走到敬事房的院子里。   今日天上的云很厚,阳光只能从云与云之间的缝隙里洒出来一点点,并不觉得晒。   等了一会儿,就看见小顺子提着汤盅进来了。   “姑姑,只是清炖鸡汤,就是一只老母鸡加水炖了两个时辰,鲜着呢。”   陆湘接过汤盅,刚把盖子掀开了些,便闻着一股清香飘出来。   她提着汤盅回了屋,将门锁上。   看着冒着热气的汤盅,陆湘捏了捏拳头,终是下定了决心。从衣柜里的八宝匣里又取了一颗丹药出来。   这些丹药她收藏了许久,一直没有拿出来过。   最根本的缘故在于她不知道这些丹药到底有没有用。   上回盼夏将死,她是死马当活马医给盼夏吃了,盼夏能熬过去,这丹药必然也是发挥了作用的。   她很快就要离宫了,在赵谟做皇帝的时候都不可能再回宫里,索性把这些玩意儿用掉,省得自己还带在身上。   陆湘将丹药放进鸡汤里,看着它一点一点的融掉,鸡汤变了一点颜色,看起来浑浊了许多。   放都放了,陆湘也顾不得许多了,提着汤盅便出门了。 第63章   陆湘到长禧宫的时候,还差半个时辰到午时。   因着担心遇见赵谟,一进北苑,她就特意绕远路,走了一大圈避开了长信宫。   “陆姑姑。”长禧宫的宫人一瞧见陆湘,忙上前请安。   陆湘见他那般热络,颇有些不自在,客气问道:“陈公公在吗?我过来取些东西,烦请喊一下陈公公。”   “陈公公在给六爷熬药呢,怕是脱不得手,就在廊下,姑姑自去说一声便好。”   宫人说着,伸手请陆湘进去。   陆湘无奈,只好进了长禧宫。   院子里飘着一股不太好闻的药味,陆湘抬眼一看,陈锦果真坐在廊下熬药,手里拿着一把蒲扇,正在看火。   寝宫的殿门紧闭着,倒是正对着炉子的地方开了一扇窗户,药罐里腾起的热气透过纱窗往屋子里飘。   “陈公公。”   陆湘上前喊了一声。   陈锦抬起头,见陆湘手里提着汤盅,便问;“姑姑来探主子的病?”   也不知怎么地,被陈锦这么一问,陆湘更加不自在了,勉强笑道:“听说六爷那日淋雨过后病得厉害,着实有些不安,尚膳监今日熬了鲜鸡汤,特意给六爷送了些来,只是东西粗劣,未必能入六爷的口。”   陈锦弯下腰,瞧着铜炉里的炭火旺起来了,这才起身拿帕子擦了手。   “姑姑稍等,我进去跟主子说一声。”   “我就不用进去了,怕扰了六爷静养,陈公公,你呈给六爷就是。”   陈锦无奈道:“主子这几日都吃不下东西,未必能受姑姑的美意。只是鸡汤喝不了,姑姑陪着说些话也是极好的。”   “六爷不是最爱清净么?我怕……”   “主子向与姑姑投缘,姑姑既来了,跟主子说两句也是好的。他这几日可闷得慌。”   投缘吗?   陆湘不觉得,可赵谟和陈锦都这么说,她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跟赵斐投缘。   陈锦进了殿,片刻后就出来了,“主子这会儿没睡,请姑姑进去说话。”   陆湘点了点头,提着汤盅进了殿,她本想开着殿门,可一转念赵斐吹不得风,便将殿门拉实了。   大白日的,殿门紧闭,只有开着的那扇窗户透了光进来。   陆湘知道赵斐病卧在榻,便往榻边走去。   榻上挂的帐子,一半放下,另一半拉了起来,正好看见赵斐的脸。   他这次的确病得厉害,本来就已十分瘦削,此刻看着比起那日在雁池相见时还要瘦,俊美的五官较之从前都凌厉了一些。   “六爷。”陆湘上前福了一福。   从她进门起,赵斐就一直看着她,此刻陆湘走到近前,他方才将目光移开了些。   “坐下说吧。”   陆湘本想放下汤盅说完话就走,赵斐叫她坐,只好拉了凳子坐下。   她还没开口,赵斐主动问:“陈锦说你带了东西?”   陆湘“嗯”了一声,“是尚膳监熬的鸡汤。”   赵斐看着她,轻轻扬起唇角。   区区鸡汤,特意提了一路过来。   陆湘被他看得有些沮丧:“我刚才已经听陈公公说,你这阵子吃不下东西,我之前也不知,才贸然备了鸡汤过来,如此,这鸡汤我提回去……”   “都提过来了,搁下吧。”   陆湘见他说得很随意,生怕他使性子不喝。这汤要么赵斐喝了,要么陆湘就得提走,不能叫底下人提出去。   “怎么了?”   “六爷,这鸡汤里我加了些名贵的补药,或许对你身子有裨益。”   “什么补药?”赵斐问。   “就是寻常的补药,人参、灵芝什么的。”   的确是有人参、灵芝,不过都是上千年的珍品,世间难寻。   “这些东西我吃了不少了,派不上什么用场。”赵斐淡淡道,“倒不如你自己留着补一补,省得糟蹋了东西。”   “不糟蹋。”陆湘脱口道。   赵斐循声看过来,陆湘没来由的心虚低下头。   这些丹药用材十分珍贵,人人都以为这是好东西,陆湘却不以为然。   丹药吃多了会中丹毒,高祖就是这么死的。   因此陆湘虽然一直收着这几颗丹药,却从没有拿出来给人吃过。   上回拿给盼夏,是因为盼夏要死了,死马当作活马医。   但是赵斐……   陆湘觉得他不算死马,只是他病得这样厉害,陆湘总觉得可以试一试。   左右只吃一粒,便是有丹毒也不会有大碍。   “想说什么就说。”   陆湘犹豫片刻,支吾道:“六爷,有句话叫是药三分毒,这鸡汤里加了补药,除了补身子,兴许还有些别的不好的东西也在里头,喝不喝的,您自己瞧着办。”   说完这句话,陆湘如释重负。   赵斐聪明,让他自己想吃不吃,反正自己跟他说了是药三分毒,若有什么不好,那就不关自己的事了。   “你到底放了什么补药?”   “反正是好东西。”   “敬事房的好东西?”赵斐别有深意的看向陆湘。   陆湘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   敬事房里的确收藏着许多补药,这些补药没别的用场,就是给皇帝补身子的,好叫他夜里生龙活虎。   赵斐居然以为自己给他吃那种东西吗?   “不是那种药!”陆湘赶紧解释起来。   见赵斐眼神复杂地看着自己,她忙别过目光,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干巴巴地说:“就是寻常滋补的药物,强身健体的。”   说完强身健体,又觉得有些不对,补了一句:“总之不是那种药,不是用来补阳的。”   好像越说越说不清楚了。   赵斐伸出手,示意陆湘把汤盅递给他。   陆湘只好交出汤盅。   他揭开盖子,顿时觉得一股异香扑鼻,比起龙涎香有过之而无不及。   初时觉得是清香,仔细一闻却觉得香气十分醇厚,并不单薄,仿佛蕴含了许多变化,每闻一次都觉得不一样。   赵斐疑惑地看向陆湘。   陆湘顿时紧张起来,大骂自己是蠢货。   这丹药用料太过稀罕,区区鸡汤哪里能掩盖得住丹药中的味道。   又被赵斐琢磨出什么了吗?   “看起来很好喝的样子,一会儿午膳我试试。”赵斐盖上了汤盅的盖子,脸上并无什么异色。   陆湘微微一愣。   赵斐居然不盘问自己么?他也不说闻起来好喝,是说看起来好喝,是不是病得太厉害,嗅觉不灵敏了?   这倒是巧了。   “看什么?”赵斐眨了下眼睛。   “没事,”赵斐这个反应大大出乎陆湘的预料,但无论如何她都松了口气,脸上情不自禁地就带了笑。   赵斐自然看到她脸上的笑,别过脸的时候唇角便扬了些。   “我正好渴了,你帮我拿副碗筷。”   他现在就要喝?   陆湘略微惊讶,仍是依言起了身,推开殿门,见陈锦正将敖干的一罐药倒掉,重新装上水和药。   “陈公公,六爷要喝汤,劳你取副碗筷过来。”   “汤?”陈锦初时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主子真的要喝的陆姑姑带过来的汤。   这几日赵斐病得厉害,每日只进一些熬得极稠的菜粥,别说鸡汤了,粥里滴一点鸡油都喝不下,此刻却要喝鸡汤?   嘀咕归嘀咕,陈锦脸上挂着笑,很快就去拿了碗和银汤匙过来。   陆湘知道,自己端过来的鸡汤是外食,循例要叫贴身太监验过之后方才能呈给主子。   陈锦不好叫自己把东西拿过去验,便特意那了银汤匙过来。   陆湘倒是无所谓,也不知银汤匙能不能验出丹毒,若是验不出,想来是无碍。   拿上东西,便折返回殿中。   汤盅里盛的鸡汤是一人份的,只是陆湘怕他没有胃口,便只给他盛了半碗。   “六爷,你先尝尝。”   赵斐伸出手去接,露出半截苍白到发青的手臂,甚至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青筋。   明明他的手臂比陆湘长一截,看着却是粗细差不多的。   陆湘觉得有点难过,将汤碗收了回来:“我伺候六爷喝汤。”   赵斐静静看着她,点了一下头。   这鸡汤从宫里一路提过来,已经放凉了,只是因着汤盅保温,还残存了一点热乎气,中午喝正好。   陆湘先舀了半勺,喂到赵斐唇边。   她许久没有喂过谁吃东西,竟不自觉地手有些抖。   “我有这么可怕吗?”赵斐自是察觉到微微颤抖的汤匙,忍俊不禁道。   陆湘有些懊恼,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紧张。   “我笨手笨脚的,怕洒了汤。”   “不怕。”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很神奇地让陆湘安了心,顺利的将一勺汤喂给了他。   “怎么样?凉了吗?”   赵斐摇头:“正好。”   “吃起来怪不怪?”陆湘还是有些不放心。   她从前的确吃过这种丹药,还吃了许多,只是那时宛如活在炼狱一般,哪里记得住丹药的味道。   “怪?”赵斐反问。   那便是不怪了。陆湘松了口气,笑道:“补药是我自己加的,我不怕自己随意配的,不好吃。”   赵斐哂笑:“还不知道是什么怪味的东西,你就拿来给我?”   陆湘着实有些心虚,赶紧低下头重新替他舀了一勺。   出门前她想着要尝一尝,光是一想就有些反胃,只能作罢。   陆湘喂他喝了汤,见他唇边挂了一点汤汁,眼看要滴下去了,下意识地伸手去抹。   赵斐几乎同时抬起手,正好抓住了陆湘的手。   他一直坐在榻上,殿门关着,床幔拢着,身上还盖着被子,脸庞仍是冰的。   恍惚了一下,陆湘方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覆在赵斐唇边,赵斐的手搭在自己手被上。   赵斐的眼睛亦正望着自己。   殿内光线昏暗,尤其他还坐在帐子里头。昏黄的光仿佛一层神秘的纱,将赵斐脸上的病气尽数隐去,只叫陆湘看得见他的轮廓。   他是极美的。   这种美并不是寻常所见的俊美亦或是美艳。   只是美。   没有丝毫滞涩的脸部线条,不带一点杂质的澄澈目光。既像是天外来客,又像是画中谪仙,他什么都不用做,已是华光四射,摄人心魄。   陆湘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口漏了一拍。   作者有话要说:   陆湘:尝尝这丹药吧,死马当活马医。   66:???   n年后,66在帐中敲了敲陆湘的脑袋:听说有人觉得我是死马。   …… 第64章   两人的目光静静交汇了片刻之后,陆湘终于回过神,飞快地将手收了回来。   她这是做什么?   他这是做什么?   赵斐看着她低头紧张地搓着手,忍不住弯了唇角,目光越发肆无忌惮地落在陆湘身上。   很久之前,他曾经跟赵谟讨论过陆湘的长相。   赵谟说,如果陆湘不是脸色那般蜡黄,不是眼角那么多细纹,应当是个美人。   此刻的陆湘,因着殿内的昏黄被遮去肤色,眼角的细纹倒是清晰可辨。   但也不为何,赵斐看着这张脸,愈发觉得顺眼。   陆湘知道赵斐一直看着自己,她没有看他,也不敢看他,眼睛只向下盯着他身上的锦被,总觉得该说些别的将刚才的情形糊弄过去。   “六爷,油滴到被子上头了。”陆湘的声音跟蚊子似的。   虽然声音低,赵斐听得一清二楚。   殿内只有他们二人,殿门关着,纱幔拉着,别说是说话的声音,就连陆湘略显急促的呼吸声赵斐都听清了。   他也说不清为何,心情非常好。   “无妨。”赵斐道。   “我请陈公公进来帮六爷换了吧。”   赵斐看着她急于逃跑的模样,故意将语气放重了些:“你弄脏的,当然是你换。”   陆湘知道他在为难自己,可经历了方才的尴尬,陆湘着实不想在跟他这么近的坐着。换就换吧。   “六爷,放被子的柜子是哪个?”陆湘闷头问。   赵斐道:“第三个。”   寝宫的山水围屏后面,摆着一排高大的柜子,放着赵斐的朝服、常服、枕头、被罩等物。   这柜子里整理得十分得当,最上头一层放得冬日棉被,中间是春秋被,最下头是凉被。   陆湘看不清楚被子的花色,摸到一床跟赵斐身上搭得差不离的便抱了出来。   赵斐此刻盖着的,是一床米白色如意纹云锦缎子的,因着颜色浅,上头滴那一点点油渍十分显眼。   陆湘走过去,先把手头拿着的锦被抖落开,再放到榻尾。   她拉起赵斐腿上的被子,再将干净被子盖上,如此一点一点的,将干净被子往上拉,等到将赵斐大半身盖住,方才将那米白色如意纹云锦缎被揭开。   “扔在地上就好。”赵斐道。   陆湘点头,将换下来的脏被子简单折了几下,这才放到榻边的踏板上。   “六爷,还要喝吗?”刚才的鸡汤不过用了两勺。   赵斐点了一下头。   陆湘重新喂他,经过方才那一番事,手也不抖了,顺顺当当地喂完了剩下的半碗。   “一会儿就要用午膳,剩下的要不别喝了?”陆湘小心翼翼地问。   “嗯。”赵斐痛快地答应了。   陆湘总觉得很心虚,今日赵斐格外的温和,尤其看自己的那种眼光,令她着实有些不实,一时不知他是病糊涂了还是另有所图。   “奴婢告退,不耽搁六爷用膳。”   陆湘说着,伸手提起了自己的汤盅。   “等等。”赵斐开口道。   陆湘转过身,“六爷还要说什么?”   赵斐的喉结动了动,眼神变得有些复杂:“用膳不着急。”   他是在留自己?   陆湘不知道该如何应对:“那我……”   “我遇到的一桩难事。”赵斐抬起头,目光柔柔地飘向陆湘。像是悲伤,又像是无助。   难事?   陆湘愣了愣。   他这么聪明,竟也会遇到难事?   陆湘苦笑。   以赵斐之聪颖,足以胜过十个她,赵斐遇到了难事,她哪里能帮他解得了?   只是瞧着赵斐面色凝重,陆湘的确好奇起来,不知到底是什么事难住了他。   “我是个笨人,只怕不能为六爷分忧,不过我到底痴活了些年头,或许能说上几句。”   “非你不能解。”赵斐道。   陆湘一愣,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今日的赵斐,的确给了她太多意外。   “你坐下。”   陆湘捧着汤盅,重新坐到方才的凳子上。   “上回我们在雁池边说的话,你还记得吗?”赵斐问。   上回?   他说的是淋雨那天自己冲他喊的那些话吗?   陆湘其实记不太清了,没想到他还记着。   “六爷是说哪一句?”陆湘问。   “你的那个朋友。我还想听听他的故事,你能再跟我说说吗?”   陆湘低下头。   再多说说?陆湘觉得自己不可能再多说了,再说了,那是赵斐的太爷,说得太多,只怕他三两下就猜出来了。   “他……已经过世了。”   “如此。”赵斐的眼中露出些许失落。   见他露出这表情,陆湘暗骂了自己一声没出息,口中却问:“你想知道他什么事?”   赵斐听到她这么问,脸上的表情方才松快许多,“就是那日你说的那些。”   陆湘有些茫然。   那个人是陆湘的英雄,也是陆湘的恩人,甚至是她的……关于他的事,可以说的太多了,陆湘根本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你说皇宫本无对错,对或错都是人,身处宫中的人有些随波逐流,有的人却依然保持本色。”   陆湘点头。   赵斐无奈地一笑:“我却不这么觉得。”   “为何?在我看来,皇宫本来就是一口染缸,无论你进宫之前是什么颜色,进了染缸自然就会被染上颜色,偶尔有些石头被扔进染缸,能够保持本心不被染色,可染缸就是染缸,石头即便可以保住自己,哪里能改变这个染缸的颜色?”   陆湘有些意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赵斐说得很有道理,她根本无从反驳,甚至还有些赞同。   在皇宫里呆了一百年,陆湘遇见的,也只有一个他。   “你的那位朋友是怎么保持本心的呢?”赵斐问。   陆湘觉得他今日很不一样,不知道他遇到了什么挫折,叫他这般不同。   “他……他就是聪明,也不只是聪明,他还很勇敢,便是他最亲近最尊敬的人做了错事,他也敢站出来反对。”   “是吗?他赢了?”   陆湘点头。   他不止赢了,还赢得很漂亮,救了陆湘,也救了大昱朝,救了大昱朝的百姓。   赵斐笑得有些无力。   陆湘不知道他到底因为什么事犯难。能叫赵斐犯难的人,要么是皇后,要么是皇帝,会是谁给赵斐出难题呢?陆湘想不透,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帮上他的忙。   恶人之所以凶狠,不是因为恶人有多厉害,而是因为恶人太自私,他们从不会为别人考虑,所以有恃无恐为所欲为。   赵斐是恶人吗?   从前陆湘是这么认为的,但如今熟悉了,陆湘知道他有在乎的人,他在乎皇后,也在乎赵谟。   “你……”陆湘有许多想说的话,却不知道该怎么说,说了一个字就说不下去了,“六爷,我真是帮不上什么忙。”   赵斐却笑了:“谁说没帮上?我现在心里有数了。”   “真的?”陆湘难以置信,她明明什么都没说。   “他能赢,我也能赢。”   赵斐的话很简短,却很有力度。   他的脸上带着和煦笑意,宛若春风化雨。这种笑在赵谟的脸上经常可以看到,陆湘却从来没见赵斐这样笑过,这样神采飞扬的赵斐,志在必得的赵斐。   在陆湘的印象里,赵斐一向是阴沉的、冷静的。   在这一刹那,陆湘忽然意识到,赵斐其实只比赵谟大两岁,本该是这样的。   但赵斐这句话,也证实了她的担忧:他真碰上难题了。   “能帮上忙就好,”陆湘道,“一直以来我都是要你帮我的忙,如今我能帮上你的忙,倒是叫我心安一些。”   “你觉得人情还清了?”赵斐扬起下巴,一副不客气的模样。   陆湘只笑道,“六爷是债主,你觉得还清了吗?”   “没有。”   陆湘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赵斐看着她,哑着嗓子道:“你欠我,自然得慢慢换。且等着,下回心烦了,我还找你。”   他这句话本是稀松平常,但陆湘闻言,忽然觉得心跳得极快,甚至要跳出胸口了。   什么人情不人情,找不找的……越想越觉得奇怪。   她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了,勉强对赵斐笑了笑,便捧着汤盅逃走了。   陈锦一直坐在廊下熬药,听到殿门被人猛地打开,抬头便见陆湘面红耳赤地从里头出来。   “陆姑姑,殿里头很热吗?”陈锦惊讶地问。   因怕赵斐吹冷风,殿门关着,窗户也只留了一扇,虽是如此,却不能一味捂着,因此陈锦得一直刻盯着,里头冷了就关窗户,里头若闷了就再开一扇窗户通气儿。   陆湘没想到一出来就撞上陈锦,努力叫自己平静下来,支吾道:“还行,倒是不热,我是自己穿太厚了。”   穿太厚?   陈锦瞅着陆湘身上的衣裳比自己的还单薄,自己一直守着炉子,还没觉得多热呢。   “对了,陈公公,先前我就想问你,你最近去瞧过盼夏吗?”   “我每日都让夏晚过去瞧瞧,给雪瑶姑娘搭把手,姑姑放心,盼夏已经醒了,这两日吃东西都无碍。”   “有劳了。”   “姑姑哪里的话,只是盼夏姑娘得知是姑姑救了她,一直还想见姑姑呢!”   陆湘其实也想见盼夏,只是盼夏安置在长信宫,陆湘实在不敢过去。   “劳烦陈公公帮我带句话给她,这几日敬事房差事忙碌,着实不得空,等等我再去瞧她。”   “好。”   陈锦目送着陆湘离开,放下手里的蒲扇往殿里去。   他是不放心,陆姑姑那般面红耳赤,别是里头太闷了吧。   进了殿,除了外头飘进来的药味浓郁了些,并不觉得憋闷。   陈锦走到榻前,见赵斐静静坐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主子,奴婢是现在传膳,还有等等?”   “传吧。”赵斐转过了脸。   然而就在这一刻,陈锦突然发觉赵斐脸上有些不对劲。   “主子,你……”陈锦吓了一跳。   “怎么了?”   赵斐浑然不知他大惊小怪做什么,只是话一出口,他立即意识到有点湿漉漉的东西从鼻子里滑了出来。   他抬手摸了一下,便见指尖沾了一点血。   这是,流鼻血了吗?   赵斐蹙眉,病了这么多年,咳得厉害,也咳出过血,但是流鼻血倒是头一回。   “主子别动。”陈锦回过神,赶紧拿着帕子扑上前替赵斐捂住鼻子。   陈锦虽是太监,大抵也懂一些男女之道。   方才陆姑姑走出去的时候面红耳赤,主子在殿内居然流起了鼻血……这,这也太奇怪了吧。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赵斐横了陈锦一眼。   陈锦赶忙摇头,不敢说话。   赵斐冷笑了一声,原本觉得流鼻血算不得什么大事,正要训斥陈锦几句,忽然觉得腹中有些绞痛。   “快,传太医。” 第65章   心如乱麻。   陆湘不明白自己在赵斐跟前为什么会那般失常。   她在想什么?她在紧张什么?   为什么一对上赵斐的眼光自己就好像被什么东西定住了一样。   方才从殿内出来的时候,陈锦问自己是不是很热,陆湘那会儿是真不觉得热,这会儿走出来的,不知为何,总觉得连越来越热。   陆湘抬起两只手摸自己的脸。   果然,脸比手烫好多。   一想到赵斐含笑的脸庞,认真看着自己的眼睛,陆湘觉得脸更烫了。   她这是怎么了?   难不成她对赵斐……   不是,不是,一定不是。她多大了,赵斐多大了,她怎么会对赵斐有那种心思?   但她今日在赵斐跟前,的的确确是有些不对劲的。   是因为赵斐长得太好看了?应该是的,人皆有爱美之心,自己只是觉得他长得好看,所以有所波动,这是人之常情,这宫里头多少小宫女见着赵斐就挪不动步,自己偶然破功应当也不奇怪。   “咳。”   陆湘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到有人在旁边清嗽。   一抬眼,顿时吓了一跳。不知道什么时候,赵谟站在了自己跟前。   他一袭紫色圆领袍,脸上挂着笑,一派天之骄子的气度。   陆湘心里一阵懊恼。   方才从长禧宫出来的匆忙,径直往以前走熟的大道过来了,竟忘记了绕路避开长信宫,走到了两宫之间的必经道路上。瞧着赵谟这样子,应当是从长信宫刚出来,往长禧宫那边去。   赵谟自然看出了她的慌乱,不过与陆湘的心情相反,他还挺喜欢陆湘因为自己而慌乱的模样。   自从大雨那日过后,赵谟只在坤宁宫前头远远地看了陆湘一眼,更别提跟她说话了。   此刻见了她,自是百般柔情。   他低下头,俯身向陆湘,将声音压低:“见着我,这么害怕?”   陆湘往后退了一步,生硬的说:“约法三章,你忘了吗?”   “我可没碰你,”赵谟有些泄气,将两只手掌面向陆湘摊开着。   陆湘见唬住了他,绷着表情“嗯”了一声。   赵谟看到了陆湘手中的汤盅,“你又去见我六哥了?他病得连榻都下不了,你还找他帮你什么忙?”   “盼夏当不了差,敬事房找人补缺,我过来跟他说一声。”   “哦?”赵谟剑眉一挑,伸手指着陆湘手里的汤盅,“那这汤?”   陆湘没好气地把汤盅抱在怀里,“你这是审问我么?”   “不是,”赵谟听出了她的怒意,只好不再追问,却仍是不死心,“下次,你能不能给我也提一碗汤?”   “他是病人,又帮过我的忙,我这才……”陆湘话没说完,就听到后来急匆匆地有人跑上前。   转过头,认出是长禧宫的小太监往这边跑。   赵谟当然也认出来了,见那小太监一脸焦急,伸手把他拦下。   “出什么事了?”   小太监朝赵谟揖了一下,喘着气道:“六爷忽然有些腹痛,陈公公叫奴婢去请梁太医过来瞧瞧。”   腹痛?   陆湘顿时吓了一跳。   “好端端的吃什么东西了?怎么会腹痛?”赵谟急道。   “六爷这几日胃口都不好,吃得很少,九爷,具体情形你问陆姑姑吧,奴婢还赶着去请太医吧。”   问自己?陆湘差点噎着。   “快去!”赵谟挥手放那小太监跑了,回过头,正好看见陆湘目瞪口呆的模样。   赵谟眯了眯眼睛,又瞅向陆湘手里的汤盅。   “六哥该不是喝了你的……”   “你胡说。”陆湘分辨道,心里却虚得不得了,“这汤是尚膳监熬的,又不是我做的,便是有问题,那也是尚膳监的事,你找不着我。你可别污蔑我,要是真担心他,就赶紧去瞧瞧吧。”   陆湘一气儿把话说完,抱着汤盅匆匆往前走。   这汤是个祸害,她得赶紧找地方倒掉。   赵谟看着她飞奔离去的模样,不知天下为何会有如此惹人怜爱的女子,等到看不见陆湘的背影了,方才摸了摸下巴往长禧宫去。   长禧宫内,此刻正慌乱着。   赵斐是个药罐子,长禧宫里常备着各种药物,发起病的时候便是太医不来,陈锦等人也有应对之法。   但这腹痛……   赵斐一向胃口不好,饮食极其克制,尚膳监那边呈过来的都是精细之物,因此从来没有什么腹痛腹胀的时候。   只是现在,赵斐伸手捂着肚子,额头上冒出了细汗。   陈锦拿帕子替赵斐不停擦汗,“主子暂且忍耐,一会儿太医就过来了。要不要奴婢替您揉揉肚子?”   “我来吧。”赵谟从殿外进来,望见赵斐这模样也吓着了。   脸色难看就不说了,满脸都是汗,一边鼻子上还塞着绸布,着实狼狈极了。   “九爷,还是让奴婢来吧,奴婢手轻一些。”   赵谟不理会陈锦,径直坐到榻边,将手放进赵斐被子里。   “六哥,是这里不舒服吗?”   赵斐紧紧蹙着眉,显然难受极了,勉强“嗯”了一声。   赵谟一边替他揉着肚子,一边怒道:“你们怎么伺候六哥的,他这才淋了雨,又给他吃什么东西了?”   “六爷早上只用了些粥,午膳还没吃,奴婢也不知道到底什么缘故。”陈锦亦是满脸担忧,“就是不知道是不是陆姑姑带来的……”   “不是。”赵斐和赵谟异口同声道。   两人说完,顿时有些面面相觑。   陈锦自是目瞪口呆,低了头不知说什么。   赵斐忍着腹痛道:“她送过来的东西,我没吃。”   赵谟听他这么说,目光一动,不知在想什么。   只是片刻后便转向陈锦:“听到了吧,别瞎往陆姑姑身上扯,六哥都没喝汤呢,一会儿太医来了,别乱说话。”   若是说陈锦方才只是有一点怀疑的话,赵斐和赵谟的众口一词,令他更加认定是陆湘带过来的鸡汤有问题。   只是赵斐是拿银汤匙喝的汤,便是有问题,应当也不是有毒,料想不会有大碍。   这么一想,陈锦稍稍安了些心。   “六哥,除了肚子,还有别的地方不舒服吗?”赵谟刚问完,就看见赵斐没有堵住的另一边鼻子里冒出来一点红,忙喊道,“陈锦!”   陈锦见状,赶紧拿绸布将赵斐唯一还透气的地方也堵住。   在赵谟心里,六哥虽然病弱,却一直是神仙一样的人物,就算是咳,都咳得比别人好看。   但是现在……赵斐的鼻子叫两团绸布堵住……只能用嘴呼吸着……   赵谟本来很心疼,看到他这滑稽的模样,顿时忍俊不禁。   “九爷。”陈锦有些不乐意了。   赵谟转过脸,努了努嘴,方才把笑意压下去。   “主子,梁太医来了。”外头宫人通传道。   “快请进来。”   因着太医到来,赵谟和陈锦都站起了身,将榻边的位置让出来。   “梁太医,我六哥一直说腹中绞痛,还流鼻血,你快瞧瞧是怎么回事?”   “是。”梁太医一直在照看赵斐的身子,深知他淋雨过后极为孱弱,现下听说他腹痛得厉害,自是神色凝重。   他摸了摸赵斐的额头,又叫他张开嘴,这才伸手替他搭脉。   “梁太医,怎么样啊?”赵谟见太医一直不说话,着急地催促了起来。   “九爷,稍安勿躁。”陈锦忍不住道。   他是奴婢不假,但他是赵斐的奴婢,事关赵斐的身子,便是赵谟,陈锦也得出言劝阻。   赵谟舒了口气,并未跟陈锦计较。   梁太医把了一会儿脉,又伸手去按了按赵斐的肚子,赵斐忍不住痛呼起来。   待望闻问切过后,梁太医方才道:“六爷今日可是进补了?”   补……   赵谟下意识地看向陈锦,发觉陈锦低了头没什么反应。   “没补,就早上吃了些粥。”赵谟道。   “主子。”陈锦看向赵斐。   都病成这样了,还要跟太医胡说八道吗?   他不能看着主子跟着九爷瞎胡闹。   赵斐的额上又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他忍着疼道:“早上吃了粥,快中午的时候,自己含了些参片。”   参片?   陈锦在心里呵呵了两声。   不愧是主子,病成这样还能编瞎话。   梁太医叹道:“前日微臣给六爷写药方的时候,就提醒过陈公公,六爷如今身子虚弱,不可贸然进补,眼下六爷这些症状,皆是虚不受补之状。”   “虚不受补?人参不是好东西吗?吃点参片还错了?”赵谟问。   “九爷明鉴,六爷从前落入冰湖,体内湿寒之气一直郁结不散,致使身体虚弱,静脉不畅。这样的身体若是贸然进补,那便犹如把滚烫的热油灌进了冰块之中,补品药性越大,越发难受。”   “这样……”   梁太医道:“六爷,今日含的是什么参片?多少年的?用了多少?”   赵谟瞅着赵斐快编不下去了,赶紧道:“我六哥难受着呢,梁太医,你就别问了,他就是虚不受补,急病,等不得,快开方抓药罢。”   “有是有,微臣可以给六爷开一副引火下行的药方,只是微臣得知道那参片的药性有多强,以免药方给多了,反伤了六爷的身子。”所谓的引火下行,便是将人所不能承受的药性排出,若是把握不好度,只会把人弄到虚脱。   赵谟原想着帮赵斐糊弄过去,听梁太医把后果说得这样严重,不敢再说话了。   “三百年的老山参,多给药,否则下不来。”   赵斐说完,只觉得腹中绞痛愈甚,几乎疼得他直不起腰了。   陆湘含含糊糊地说往鸡汤里加了“人参、灵芝”,可闻着那鸡汤的异香,赵斐直觉鸡汤里加的东西绝对不止是“人参、灵芝”那么简单。   他的眼前又浮现出陆湘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喝汤的样子,那样小心翼翼,那样满怀希望。   陆湘啊陆湘,你到底找了什么稀罕玩意给我补身体?   在密密麻麻席卷而来的疼痛中,赵斐的心底忽然涌起了丝丝甜蜜。   作者有话要说:   66:我媳妇真疼我,给我喝鸡汤补身体。   99:麻烦你照照镜子,你还要补吗?   66(捂着肚子、流着鼻血、满头大汗):补,媳妇给的鸡汤,含着泪也要补。 第66章   “小顺子。”   夏日的午后,格外的闷热烦躁。   陆湘站在廊下,见小顺子从前头走过,心念一动将他喊住。   “姑姑有什么吩咐?”小顺子机灵地凑了过来。   “今日……宫里没出什么事吧?”   小顺子疑惑地看着他,摇了摇头:“没出什么事啊。姑姑想知道什么,我出去打听。”   “没有,就是闲来无事,想问问你那里有没有什么趣事。”   “哦,”小顺子恍然,“今儿没听说什么趣事。”   小顺子是敬事房里头一号耳聪目明的人,最好听闲话说闲话,若是赵斐出大事了,这会儿肯定传到宫里来了。   既然他都说宫里没出什么事,那赵斐应该没出什么大事,至少……没有死。   见陆湘蹙眉深思,小顺子的眼睛滴溜溜动着。从前陆姑姑可是最不喜欢听闲话的,小顺子因为嘴巴大还被陆湘训斥过。他是个最会顺杆子爬的人,今日陆湘难得主动来问闲话,小顺子便道:“其实倒是有一桩事,姑姑肯定感兴趣。”   “什么事?”   “就是,”小顺子神秘兮兮地四处张望了下,见周围没人,这才低声道,“长春宫的事。”   陆湘最近都没有往各宫跑,的确不知长春宫又出了什么事。   自从郑丝竹搬去了善岚苑,长春宫里就剩下了李昭仪独居,这还能出什么事?   不过陆湘的确很在意李昭仪。   “说来听听。”   小顺子见拍对了马屁,顿时来了精神,“姑姑,这事啊宫里没几个人知道。我听我太医院的熟人说,李昭仪胎相不稳,一天要喝三回安胎药,看着有落胎的征兆。”   “怎么这事玉漱没对我说过?”   小顺子嘿嘿笑了两声,脸上尽是得意,又往陆湘身边凑近了些,把声音压得极低:“别说玉漱了,整个敬事房也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事。李昭仪使了不少银子,叫问诊的别说出去,太医一直往敬事房和坤宁宫报的平安。”   “这事靠谱吗?既使了银子不叫人知道,怎么叫你知道了?”   小顺子见陆湘怀疑,指着天道:“当然靠谱了。不靠谱的事我敢拿来说给姑姑听么?李昭仪她是使了重金,可她那是给太医的,给底下人就那么几两散碎银子,人家自然心里头不满。说是胎相稳固,暗地里叫人去御药房抓安胎药,一来二回的人家怎么可能一点动静都不知道呢。”   这话陆湘相信,人心不足蛇吞象,不患寡而患不均。   陆湘以前对李昭仪并没有什么看法,甚至在众嫔妃当中对她的印象还不错。   但是知道了郑丝竹与沈约的事是李昭仪一手策划之后,陆湘对她自然另眼相看。   上一回去长春宫,李昭仪对郑丝竹百般关心,绝不是无缘无故的。她如今都已经六个月身孕了,按说胎相本该稳固,若是一直靠安胎药吊着,那这孩子必然不能平安生下来。   只是不知李昭仪又要打什么主意。   “既然她想瞒着,咱们只管当做不知,日后捅出篓子咱们也是不知。”   “晓得了,也就是跟姑姑说着玩,长春宫跟咱挨不着,我才不管。”小顺子嘻嘻笑着。   “去做事吧,省得王公公说你偷懒。”   “我陪姑姑说话呢,爷爷要是见着了,还会夸我呢!”   陆湘听着他油嘴滑舌的,挥手叫他下去了。   她对李昭仪的事颇有些在意,可此刻最担忧的,还是赵斐。   长禧宫的小太监说赵斐腹痛……腹痛……那丹药害他坏肚子了?   上回盼夏吃了过后瞧着没什么反应,怎么赵斐……是他身子太弱了吗?应该是,陆湘又懊恼起来,后悔自己不该给赵斐吃那丹药。   明明她自己都不吃的。   当时只一心想着赵斐能好,这才冒了险,虽然自己是好心,到底是害了他。   陆湘想去北苑瞧瞧,又生怕过去被人抓个正着。   赵斐要是问她,她怎么说呢?   实话自然不能对他说,可要是说假话……既害了他,还说假话骗他,陆湘实在过意不去。   正着急上火的时候,又看见小顺子跟一个宫女说说笑笑地走过来。   “小顺子。”陆湘喊道。   小顺子没想到今日连着被陆湘点名,赶忙跑了过来。   “我屋里有一匣子西域红枣儿,你替我送到北苑给盼夏,给她补补血气。”   “好。”小顺子一口应下。   还没走,陆湘又道:“你去了长信宫,再去一趟长禧宫,问六爷安。”   小顺子话多,跟谁都能拉上话茬,只要他去了长禧宫,肯定能打探出赵斐的情况。   前儿玉漱去长禧宫帮她拿书稿吃了闭门羹,陆湘可不好意思再叫玉漱过去。   等看着小顺子跑出去了,这才自己拿了本簿册,无精打采地看着。   这个时辰,敬事房的人大多在外头办差,班房里头没人,便是有往来的宫人,见她那神情,也不敢上前来打搅。   陆湘今日没有午睡,这会儿却精神极了,约莫坐了半个时辰的时间,才见小顺子一阵风似的进来了。   “姑姑,可不得了了。”   “他怎么样了?”话一问出口,陆湘才意识到不妥,补了一句,“盼夏怎么样了?”   小顺子道:“盼夏瞧着还好,知道是姑姑送过去的红枣可高兴了,还拉着我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我说的是六爷,六爷不大好。”   “六爷怎么了?”陆湘故作镇定。   小顺子压低了声音:“长禧宫现在乱得很,听说今日六爷不知道怎么了,腹痛难忍,还流鼻血,太医瞧了之后开了药方,一个时辰就出了四回恭。”   这小顺子真是厉害,这么会儿功夫,连赵斐出了几回恭都打听清楚了?   陆湘总觉得他在瞎吹,可一转念,小顺子再爱说闲话,也编不出流鼻血这么细的事。   流鼻血?出恭?这两桩事都是极其出糗的事,陆湘真的很难跟清风冷月的赵斐联系在一起。   心里觉得好笑,可多的还是难受和担忧。   就赵斐那模样,看着就没多少血色……还流鼻血……   陆湘恨不得替赵斐去流鼻血,她自己倒点霉,也不至于这么难受。   “长禧宫想瞒着这事呢,没往宫里递消息,我就觉得不妥。姑姑,你说六爷这身子,万一熬不过去,提前给皇后娘娘有个心理准备也好。”   陆湘狠狠瞪了小顺子一眼,他这才噤了声,讪笑着看向陆湘:“姑姑这儿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回去当差了。”   “去吧。”   打发了小顺子,陆湘怏怏地回到敬事房。   先前放心不下赵斐的状况,这才叫小顺子过去打探,以为打探清楚了就能安心。   谁曾想赵斐那边的状况竟然这般严重,听完小顺子的话,甚至比先前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还有烦躁。   还是得过去看看。   赵斐,不要有事,千万不要有事。   陆湘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甚至比她自己死还要害怕。   她活了这么久,虽然不敢自诩做过多少好事,但从来没有伤害过别人,倘若赵斐真的因为自己的鸡汤身体变得更差,那她可还怎么安安心心的过日子?   陆湘恨不得立刻去长禧宫询问赵斐的病情,可又觉得上午才去了北苑,一天去两回总是不合适。   再说陆湘不通医理,去了帮不上什么忙,指不定还会像鸡汤一般弄巧成拙。   就这么沮丧着,陆湘闷了一下午,直到天快黑的时候,才其实准备出去用晚膳。   刚起身就听见外头有人敲门。   一打开,居然是夏晚站在外头。   陆湘顿时紧张起来:“夏晚,你怎么来了?”   夏晚道:“姑姑,兰喜自从上回挨了沐贵妃的责罚就一直不肯认真做事,陈公公今日生了气,叫我过去请姑姑过去,把兰喜带走。”   兰喜?   “姑姑,快走吧,晚了,陈公公怕是要把兰喜直接撵了。”   陆湘满腹狐疑,总觉得夏晚话里有话,只是见夏晚一直殷切看着自己,当下没再多问,只点了头跟她一块儿走。   等到出了敬事房的院子,陆湘方问:“陈锦真要撵兰喜?”   夏晚见状,低下头,老老实实的说:“不是,兰喜自从挨了罚做事可勤勉了,再不贪玩。”   “那你为什么那么说?”陆湘顿住脚步,不肯再往前走。   夏晚道:“是陈公公吩咐我这么说的,他说,姑姑不好平白从敬事房出来,所以教我说这个话。”   “那……”陆湘一时语塞,缓了缓方才道,“那他要我过去做什么?”   “主子不大好,陈公公说想请姑姑过去瞧瞧。”   瞧?   陈锦为什么说要自己去瞧?他是不是在怀疑自己的鸡汤有问题?   一定是的,赵斐会腹痛,谁都能想得到是吃食出了岔子。   赵斐这几日虚弱,素日只进白粥,这粥都喝了好几日了。今日除了粥,赵斐唯一吃的东西就是陆湘带过去的鸡汤。   陈锦该不会是想把自己蒙过去,然后送上一顿鸿门宴为主报仇?   陆湘把心一横。   罢了,就过去瞧瞧,赵斐真要死了,陈锦有仇就报仇吧。 第67章   天一暗,暑气便被夜色吞噬,骤然凉爽起来。   从敬事房走到长禧宫的路,陆湘近来已走过了无数次,可每一次心情都不一样。   此刻的心情无疑是最复杂的。   既想快些走,好过去确认一下赵斐的病情,却又有些胆怯,生怕到了长禧宫被陈锦责问。   想快些走的时候,陆湘恨不得朝着长禧宫一路跑过去。   想慢些走的时候,陆湘恨不得转头就回敬事房躲起来。   好在夏晚在旁边,陆湘既不能往前奔去,也不好掉头回去,就这么跟着夏晚,不快也不慢地走到了长禧宫。   许是因着赵斐突然发了急病,站在宫门值守的太监面色看起来都有些凝重,没像往常那般跟陆湘笑着打招呼,望见夏晚带着陆湘过来了,只默默把宫门打开,让她们进去。   “陈公公在内殿伺候六爷呢!姑姑请吧。”夏晚把陆湘领到廊下,推开了殿门。   陆湘走进去,只见内殿中已经亮起了一盏碧玉浮雕缠枝莲纹大烛台,燃的是蜜蜡香烛,殿里闻着有一股淡淡的蜜香。这蜜香郁郁沉沉的,把殿内的药味冲淡了许多。   “六爷。”陆湘站在寝殿进门的围屏后头,轻轻喊了一声。   里头像是有些响动,片刻后,陈锦走出来,“姑姑,主子请你进去说话。”   “六爷的身子,到底出什么事?”陆湘小声问。   她只是听小顺子天花乱坠的说了一通,并不知赵斐的真实病情。   “主子吃了补品,虚不受补,太医说,就如滚烫的热油灌进冰块里。”   陆湘仔细盯着陈锦的表情,没看出什么怒气,但她能感觉到陈锦明显没有往日待她那么亲和。尤其最后那一句话,陈锦说的时候似乎一直盯着自己。   陈锦还是给她留了面子。   赵斐吃的补品,就只有她今日送过来的鸡汤了。   她在心里默默一叹,等到陈锦出了内殿,这才绕过围屏朝赵斐的榻边走去。   饶是陆湘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进去的那一瞬间,还是吓了一跳。   赵斐的榻边放着一只竹篓子,里头有七八块染着血的绸布,再一看赵斐,脸上没有血色不说,鼻子周围都是红红的,好似鹿子一般。   扔下这么多绸布,他到底流了多少鼻血啊?   陆湘忍不住鼻子一酸,再也没有勇气离他更近了。   “怎么不过来?”赵斐问。   陆湘难受极了,不敢说话,怕赵斐听出自己的哭腔,只冲着他摇头。   见她这般,赵斐的笑意更浓了些:“你到底什么意思?”   “六爷,对不起,是我害了你。”陆湘看着竹篓里沾着血的绸布,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   “一时死不了。”赵斐自是听出了她鼻子里带出来的哭腔,不觉动容地轻轻笑道,“你倒是过来,难不成,你怕我打你?”   陆湘原本难受得不行,听到他这句话,倒是被他逗笑了。   “打我,倒好了。”   陆湘低下头,走到赵斐榻前的凳子上坐下。   不坐倒好,一坐下,陆湘就想起早先她就是坐在这里一勺一勺的喂赵斐喝下鸡汤,低着头,根本没脸去看赵斐。   “六爷,你现在,感觉如何?”   “跟平常没什么两样。”因着整个人都发虚,赵斐的声音也是轻飘飘的。   “可是,我听别人说你今日很难捱。”   赵斐问:“如何难捱?别人怎么说的。”   陆湘没想到他这么好奇,可既然他问起了,自是要答:“就是……就是他们说,你今日流了好多鼻血……还……一个时辰出了四次恭……”   赵斐的脸一下就黑了:“谁说的?”   陆湘自是不能说是小顺子说的,支吾道:“就是听说的。”   “胡说八道!”   陆湘看他几乎咬牙切齿了,忍不住问:“六爷,这是假的吗?”   “当然是假的。”   赵斐的眼睛几乎能喷火了。   先前吃药的时候,外头人来传话说敬事房的小顺子过来给六爷请安,赵斐便猜到是陆湘派过来打探消息的人,打发陈锦出去会会。   “可是……”陆湘看向了旁边的竹篓子。   赵斐忍着火气道:“是流了些鼻血,别的是假的。”   什么一个时辰出了四回恭,太医的药喝过之后,他统共出了一回。   陈锦这个狗奴婢!   “哦”,陆湘稍稍放心了些,先前她就一直担忧,出恭那么频繁,赵斐的身子哪里禁得住?   “六爷,太医怎么说的?”   “没什么大碍,只是说虚不受补,等这受不了的补出去了,就好了。”   陆湘脸一红,低着头说:“我往鸡汤里搁的,都是、都是大补的东西,我以为给你喝了,你的病能快些好。”   千年的人参、千年的灵芝、千年的太岁、千年的龟壳……这得流多少鼻血才能出去。   “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陆湘觉得自己快语无伦次了,可是除了道歉,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做什么。要是面前摆着荆条,她也乐意向赵斐负荆请罪。   赵斐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   看着她坐在自己跟前,低着头,几乎快要哭出来了。   他有些不忍心,又有些幸灾乐祸。   看她这么为自己着急,感觉……很好。   “太医说,就是今晚难熬些,恐怕不得安生,睡不好觉。”   “你肚子还难受吗?”陆湘问。   赵斐看着她,重重地“嗯”了一声。   “那……”他肚子疼,本来该要揉揉才会更舒服的,可是陆湘不好去给他揉,想了想,便道,“叫底下人给你装一个汤婆子,放在肚子上许会舒坦些。”   “在对面那间屋的博古架最底下。”   陆湘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赵斐是在说汤婆子放在哪里。   白天叫自己换了被子,这会儿又支使自己灌汤婆子。   也是,赵斐是被她害成这样的,这点小事不算什么。   陆湘点头应下,赶忙去旁边的屋子找汤婆子。   果然在博古架的最底下一层拿到了,心里不禁对赵斐佩服起来,他那样行动不便的一个人,又是主子,居然对自己屋里的东西如此熟悉。   陆湘拿着汤婆子出了内殿,见陈锦和夏晚正守着烧水的炉子,铜壶咕噜咕噜的冒着热气。   “夏晚,你帮我打一点凉水过来。”   “是。”夏晚倒是听话,应声去打水了。   陆湘见陈锦盯着自己,解释道:“六爷说肚子不舒服,给他打个汤婆子放在肚子上能舒服些。”   陈锦笑了一声,却不说话。   主子的被子里明明就有一个汤婆子,陆姑姑进门之前才装上的,哪里就凉得这样快了?   陆湘不知陈锦心中所想,见他笑得怪异,以为他还在因为鸡汤的事迁怒自己,自然不会生气,反是更加愧疚。自己提着铜壶往汤婆子里道了小半的开水,等到夏晚端了凉水过来,再往汤婆子灌了小半的凉水。   正值炎夏,若是把汤婆子灌得太热,人会烫得难受。   “姑姑怎么不把水加满?”夏晚问。   陆湘道:“六爷是要放在肚子上,装满了,那就重了。”   “还是姑姑想得周到。”   陆湘把汤婆子灌好,抱着回了内殿。   夏晚小声道:“陈公公,好端端的,怎么要把陆姑姑叫过来伺候?”   “多嘴。”   夏晚努了努嘴,低头扇扇子了。   ……   “六爷,你试试,这烫吗?”   陆湘把汤婆子放到赵斐跟前,叫他试试冷热。她自己摸着挺合适的,可是现在的赵斐,在她心里跟个瓷人儿似的,冷一点热一点都怕把他弄碎了。   赵斐神色泰然,伸手摸了摸:“合适。”   陆湘这才放了心,想把汤婆子直接递给赵斐,想起他此刻正虚弱着,或许接不住这么沉的东西,还是自己帮他搁到肚子上比较妥当。   “六爷,你拉一下被子。”   赵斐没有吭声,依言把身上的被子扯了起来。   “不用掀那么高,省得着凉。”   赵斐依着陆湘的吩咐,把被子放低了一些。   陆湘捧着汤婆子,小心翼翼地塞到被子里。   赵斐身上这锦被虽薄,里头的确是温温热热的。   她想把汤婆子贴着他肚子放着,只是赵斐坐得太直,这汤婆子根本没法贴着他肚子放。   “六爷,你往下头一些躺着。”   赵斐顺从地往被子里滑下去一些,斜倚着枕头躺下。   陆湘满意地点头,将汤婆子放在他的肚子上,轻轻按了按,一边询问道:“这样好些了吗?”   肚子胀的时候,有什么东西轻轻压一压能好过点。   赵斐微眯着眼睛,“往下头一点。”   隔着被子,陆湘是觉得自己好像把汤婆子搁在他腰上了,依照他的吩咐往下挪了些。   “这里吗?”陆湘问。   赵斐含混不清地“嗯”了一声,他很享受她的关心。   陆湘见状,总算是松了口气,这一回她给赵斐找了这么大一桩罪受,此刻能帮他稍稍缓解一些痛处,安慰了许多。   只是没想到,赵斐瘦的跟竹竿一般,腰纤细得像女子,根本放不住这汤婆子。   陆湘刚一松手,汤婆子便往旁边滑去。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却没想到因为汤婆子往边上滑落,赵斐也跟着撑着手坐起来了些。   陆湘自然没抓到汤婆子。   她的手抓到了一个东西,一个她从来没碰过的东西,一个无比烫手的东西。   也不能说一个。   那样东西,通常都说一根。   作者有话要说:   赵斐(对陈锦):出去帮我卖惨。   陈锦(对陆湘):你男人不止流鼻血,还一个小时跑四次茅厕。   赵斐(摔):狗杂种! 第68章   陆湘其实不知道自己碰到了什么。   因此一开始,她没有特别的什么反应,以为只是碰到了赵斐身上。   只是当她不经意地看向赵斐的时候,发现赵斐的目光有点奇怪。   他的眸光深邃,深深盯着陆湘,好似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眉宇微微蹙起,像是很难受,又像是在隐忍着什么。   陆湘疑惑地看着他,手上下意识的着了力。   也在这一刻,她忽然发现了什么……   她是碰到了什么烫手的山芋!   电光火石的刹那,陆湘终于明白了赵斐为什么会是那个表情。   她虽然没有看过没有碰过,可她在敬事房里待了那么久,跟后宫小主们讲解了那么久,那玩意她在书里看过无数次,敬事房里那几尊欢喜佛身上的她也碰过了无数次。   只是那欢喜佛冷冰冰的,跟眼前这有温度的东西……自然是不同的。   这是真的,这是赵斐的。   “碰够了没有?”   赵斐的声音终于将陆湘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猛然一凛,手上的劲儿又大了几分。   他身上的寝衣是最细软的丝绸做的,又软又贴身,几乎感觉不到什么,因此陆湘的感觉特别真切。   赵斐如玉的面庞狠狠一抽,整个表情变得杀气腾腾,与此同时哼出了声音。   “我……”陆湘想说点什么缓解尴尬,只是眼前的尴尬,绝对不是几句话可以缓解的。   陆湘只觉得脸庞越来越烫,她猛然一松手,捂着脸就往外跑了。   砰——   今日,陈锦是第二回听到殿门被人用力拉开的声音了。   长禧宫素来清静,说话也好,做事也好,大家都是轻手轻脚的。   这么重的开门声音,不用说,肯定是又陆姑姑出门了。   陈锦抱着看戏的心情抬起头,果真看见陆湘从里头出来,正预备问有什么吩咐,陆湘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急匆匆地朝外头跑去,像是受到什么惊吓一般。   “陈公公,这是出什么事了?”夏晚也觉得奇怪,好奇问道。   陈锦不答话,不咸不淡地看了夏晚一眼,夏晚赶紧低下头。   “我进去瞧瞧主子那边有没有什么吩咐,你看着点火,今夜热水不能断。”   “陈公公,奴婢晓得了。”   陈锦飞快地起了身。   夏晚好奇,陈锦也好奇,白天是十全大补鸡汤,他倒要瞧瞧他们俩晚上又要搞出什么花样。   进了内殿,抬眼就看见赵斐捂着鼻子坐在那里。   又流鼻血了?   下午那会儿是流得勤,可是都已经一个时辰没流鼻血了,怎么又流起来了。   陈锦转身去拿了湿帕子,走过去替赵斐擦脸,替他往鼻子里塞好绸布。   “她走了?”因着堵了鼻子,赵斐说话瓮声瓮气的。   “跑了。”陈锦道。   赵斐突然笑出了声,一边笑还一边摇头。   陈锦有些无奈,陆姑姑方才跑得那样急,总不至于是因为见着主子流鼻血被吓跑了吧?   罢了,主子的事,他管不起,也没法管。   他蹲了下去,将榻边的竹篓子拿出去清理。   内殿里又只剩下赵斐一个人。   他其实没有那么自在。   她跑得快,倒是在他这里烧了一把火。   赵斐有些难受,心里想的全是陆湘和他在一起的情景。   有的是陆湘扶着他的手。陆湘的手很纤细,虽然跟脸色一样黄黄的,握在手里却很软糯,很好握,抓着了就不想松开。   有的是他贴着陆湘的耳朵说话。陆湘的耳朵形状很好看,不大,不小,既不招风,也不贴脸,一切都是那么恰到好处。那天的雨太大,若不是那雨,他应当能记得她耳朵的味道。   许许多多陆湘的画面汇集到一处,就像许许多多的溪水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最终汇集成了一条大河,奔腾着流向大海。   赵斐终于松了口气。   “主子,药熬好了。”陈锦又在外头叩了叩门框。   “进来吧。”   陈锦捧着托盘进来,伺候着赵斐喝药,等他喝完,又给喂了一碗清水。   等到赵斐擦了嘴,陈锦方才退下。   “站住。”   陈锦捧着托盘站定。   赵斐抬眼看着他,眉宇间尽是讥讽,却不说话。   “主子。”陈锦躬身站在一旁,“奴婢要是做错了什么事,主子只管责罚便是。只是奴婢愚笨,不知哪里做错了。”   赵斐脸上的讥讽更甚:“不知?”   “奴婢确实不知,能否请主子明示,叫奴婢死个明白?”   当真是越来越嘴硬了。   赵斐道:“那好,我就让你死个明白。下午,敬事房来人的时候,你出去是怎么传话的?”   原来是算这笔账。   陈锦道:“奴婢出去教底下人说,主子今日不停流鼻血,出恭频繁,一个时辰出了四次恭。”   赵斐抓起旁边的汤婆子朝陈锦砸去。   砰地一声,汤婆子狠狠砸在陈锦的脚边,倒是没有砸中他,只是这汤婆子是铜制的,这么一砸,整个摔瘪了。   “多谢主子饶命。”陈锦忙道,“不过主子请容奴婢分辩,今日奴婢也是为着主子,才特意这么说的?”   “噢?你还是为了我?陈锦,我看你是越发不懂规矩了。”   “主子,奴婢若是不把主子的病情说得严重些,陆姑姑未必会来探望。”   叫自己出去跟敬事房的小太监搭话,不就是想把话传到陆姑姑那边去么?   陈锦可不是跟他捣乱,而是顺着他的心意去做。   “那我还得感谢你在外头传我的瞎话了?”   这件事,赵斐越想越觉得来气,恨不得冲过去,狠狠踹这狗奴婢几脚。   赵斐此刻的心思,陈锦不想琢磨,也不愿意琢磨,只恭敬道:“为主子分忧是奴婢的本分。”   话音一落,外头便有小太监通传,“九爷来了。”   “滚!”赵斐狠狠骂道。   陈锦终于松了口气,赶紧将地下的摔瘪的汤婆子捡起来溜号了。   他前脚还没跨出门,赵谟就进来了。   见陈锦灰头土脸的模样,顿时笑了起来:“隔着老远就听到噼里啪啦的,大晚上这么大动静,又是唱得哪一出啊?”   “九爷,主子在里头呢。”   见陈锦装傻,赵谟更好奇了:“他发脾气了?”   陈锦笑道:“是奴婢们伺候得不好。”   “油嘴滑舌的,我看六哥是该训训你。他是病人,你还气他!”匆忙训过陈锦,赵谟抬脚进了内殿。   原以为赵斐在生气,谁知赵斐坐在榻上,神色古怪,不知在想什么。   “六哥,发什么呆呢?”   “没什么。”赵斐笑了笑。   “瞧着你比先前精神多了。”   赵谟这么一说,赵斐确实觉得,自从梁太医帮他引火下行之后,虽然腹中仍是不太舒坦,但精神却是极好。   “毕竟只是含了点参片,又不是吃什么毒药。”   “说的也是,”赵谟见他笑了,也跟着笑了起来,语气随之轻松了许多,“没事就好,我今儿忙完功课,赶紧洗漱了过来给你侍疾。”   赵斐斜眼扫了他一眼,赵谟的脸和头发都是洁净清爽的,身上穿的是干净的寝衣。   “你就这么走过来?”   “反正天黑了没人看见。明儿我穿你的常服出门。”   赵谟说着,便越过赵斐直接跳到了榻里面。   这榻上只有赵斐身上那一床锦被,因此,赵谟伸手便去拉,然而这么一扯,方才盖在赵斐身上的被子就扯到了赵谟这边。   赵谟安安稳稳地躺下,伸手一抖,想将被子抖平整,谁知这么一抖,被子里一股特殊而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赵谟登时一愣。   “六哥,你……”   “我什么?”   “你真够可以的,病成这样还能玩铳!”赵谟惊讶地大喊起来。   赵斐脸一沉,没有说话。   赵谟大笑起来,坐起身狠狠拍了赵斐一下,“六哥。你今天把我吓坏了你知道吗?梁太医说得那样严重,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你说说,别人都以为你虚弱得下不了地,可你这躺在这儿都能玩一把,我瞧着你这身子壮得很。”   赵谟本来力气大,动作极快,赵斐刚才就分了一下神,就叫他把被子扯去了。   都是十来岁的少年,赵谟闻着被子的那味儿,知道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当下他也不辩解,只伸手把被子扯过来,扔到了地上。   “你去柜子里拿一床干净的过来。”   赵谟嘻嘻笑着:“六哥,你害羞了吗?其实我还一直想问你,平时到底怎么弄的?”   说完,便拿肩膀撞了撞赵斐。   赵斐没好气地别过脸,不想看赵谟的二皮脸,伸手敲了敲旁边的铃铛。   陈锦很快进来,给他们抱过来两床干净的被子,又伺候着赵斐洗漱,将殿中的大烛台灭了,这才退下。   寝宫内顿时黑下来了。   虽然两人盖着不同的被子,赵谟仍是裹着被子往赵斐的身边凑,“六哥。”   “你忘了梁太医说我需要静养了?”   “他就是个庸医,言之凿凿的说你虚不受补,你明明一点都不虚。”   不虚……   赵斐一直自己是个比较薄情冷淡的人,除了早上会那样,从来没有在别的时候有过什么变化,但是先前……   “六哥,你在想谁呢?”赵谟好奇地问,眼睛亮晶晶的,“你那个时候,想的是谁?”   他真的很想知道,六哥在那样的时刻心里会想着哪个姑娘。   “你想的是谁?”赵斐随口反问。   “明知故问。”   的确是白问。   赵斐挑了挑眉,没有再追问。   “六哥,你快说呀?怎么现在什么事都瞒着我?”赵谟抱怨了起来。   赵斐没有说话,在黑暗中叹了口气,“不是我不想说,实在是……”   “你说不出口?”   “嗯。”   “你还有说不出口的事?”赵谟有些不信。   “当然,连陈锦都以为我有病。”   陈锦虽是他的奴婢,可他一直知道,陈锦做事有自己的想法。若不是以为自己有病,以他的性格,自会百般相帮,而不是百般捣乱。   “啊?这么严重?那你先前是因为这个发脾气吗?”赵谟惊讶的问。   “嗯。”赵斐淡淡应下。   “你是喜欢什么不该喜欢的人了?可是,再不该喜欢的人,你跟我说,我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啊。”   赵斐不语。   赵谟又道:“你要是不想说,那我猜,猜对了,你就应一下。”   “好。”赵斐知道他不肯轻易罢休,只好答应。   赵谟仔细在脑中搜罗着赵斐可能喜欢的女人。   “你不会是喜欢沐青青吧?”   赵谟不喜欢沐青青,觉得她太嚣张,但赵谟不得不承认,沐青青是位绝代佳人,他的好兄弟岳天意就被沐青青迷得七荤八素的。六哥……赵谟真不希望六哥也喜欢沐青青。   不为别的,他觉得他们俩不合适,况且,沐青青那个妖精也配不上六哥。   她明明已经成为父皇的妃子了,可是有一回在宫中见到岳天意,赵谟亲眼看到沐青青含情脉脉地看着岳天意。   要不是她老是搞这些小动作吊着岳天意,赵谟相信,岳天意肯定早就把她放下了,不至于拖到现在还没有定亲。   “不是。”赵斐答得很果断。   得到了他期盼的答案,赵谟松了口气。   他真的很讨厌沐青青,一个岳天意就已经够让他头疼的,要是再加上六哥,赵谟不得被气疯才怪。   他眯了眯眼睛,继续思索起来。   六哥向来深居简出,他认识的女子,赵谟自然都认识,其实数来数去也没有几个。   赵谟迟疑了一下,把另一个一直深埋在心底的疑问问了出来。   “六哥,你喜欢玉儿吗?”   岳天玉……   她在赵斐心里一直是个很爱笑的小妹妹,赵斐喜欢岳天玉的率直,喜欢岳天玉的爽朗,喜欢岳天玉的聪明而不卖弄,每回跟岳天玉说话,赵斐都觉得很轻松很自在。   但是玉儿是他喜欢的妹妹,仅仅是妹妹。   “不是。”   赵谟在心里一叹,却又轻松了几分。   他一直知道岳天玉对赵斐的心思,可是母后说过,不能叫玉儿嫁给赵斐,因此他一直故作不知,从不在赵斐跟前提起这事。   天玉是个好姑娘,家世好,相貌好,性情好,什么都好,还仰慕赵斐得要命。   赵谟一直觉得岳天玉在六哥心里的那个姑娘,母后为了自己不成全他们,赵谟如鲠在喉。   现在听到赵斐亲口说他不喜欢岳天玉,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总算是没有因为自己而断送了六哥的姻缘,岳天玉再好,六哥不喜欢,那她就不是六哥的良配。   那会是谁呢?   赵谟又认真地思索起来。   他跟六哥都认识的姑娘,年纪差不多又出众的,掰着指头都能数得过来:沐霜霜、许亭然,还有……还有……   “六哥,你喜欢景兰吗?”赵谟突然觉得有些呼吸不过来。   “我怎么会喜欢她?”赵斐无奈道。   听他答得这样干脆,赵谟彻底地轻松了下来。   “那你到底喜欢谁?我猜不出来了,你随便说,不管你说谁,我都支持你。”   赵斐沉默。   “六哥,你就告诉我吧,你就这么信不过我么?”   “我……”赵斐犹疑着开了口,“其实我也不确定到底是不是喜欢。”   “你先说是谁。”   “我都不确定,怎么跟你说?”   赵谟想了想,“那你告诉我,你有没有随时想她?”   “没有,我不会随时想她。”   赵斐不是随口答的,他真的很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上了别人,所以赵谟的问题,他仔仔细细想过方才作答。   “这样啊,那你会不会每天都想见她呢?”   见她……   “也没有吧。”   赵斐觉得自己没有每天都想见她,只是说今日确实是很想见她,甚至想叫她留在长禧宫。   “嗯……”赵谟也犯难了,他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是会天天想见她啊,“那你就只有玩铳的时候想她?”   听着赵谟如此直白的问话,赵斐认真地思索了起来。   以前只是早上起来的时候会有变化,他心里并没有什么波动,没有想过谁。只有刚才那一次,他清清楚楚的记得,他一直想的是她,想着她温暖的手,想着她柔软的声音。   “六哥,你……哈哈哈哈,”赵谟哈哈大笑起来,“你可真够无情的,平时不想人家,就那种时候想想。”   “不是,”赵斐否认道,答得极为认真,“我也想见她,也想听她说话,想听她关心我,只是不是像你说的那样,时时都想,日日都想。”   “哦,我知道了,那你对她不是天意对沐青青那种死心塌地的喜欢,你现在就是有一点喜欢。”   有一点喜欢?   “这就是喜欢了吗?”赵斐的语气里带着一些怀疑。   “我觉得是有一点点。六哥,我真不知道什么样姑娘能叫你动心,就算一点点喜欢,也是厉害。你就大发善心告诉我,到底是谁让你有了一点点喜欢。”   “我若是说了,你觉得我奇怪呢?”   奇怪?   赵斐不说还好,他这么说,更加勾起了赵谟的好奇心。   他真是想知道,赵斐喜欢上了一个多奇怪的人。   “六哥,你快说吧。”   赵斐没有吭声,赵谟不会一直催他,就在赵谟觉得自己快等不下去的时候,赵斐终于开了口。   “我好像,有一点喜欢陆湘。” 第69章   帐子里一下就安静下来了。   因着赵斐那一句“喜欢”,方才还热络说话的两个人,骤然间无话可说。   若不是赵谟在被子里挪动了几下,赵斐都要以为他已经睡着了。   过了一会儿,还是赵斐先出了声:“我早说了,这事太奇怪,你不想听的。”   赵谟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发出了几声不太自然的笑声。   他是不想听,但不是因为太过奇怪而不想听,而是因为那个人是陆湘。   怎么会是陆湘?   难道那天她说谎了,六哥是知道她真面目的?   赵谟有心想问个明白,却不知从何问起。   既想知道六哥是不是知道真相,又担心六哥原本不知道真相,却因为自己的试探知道了。   六哥是极为心细的人,想从他这边不着痕迹的套话,实在太难。   两个人就这么静静躺了一会儿。   赵谟翻了个身,背对着赵斐。   纠结再三,终于开了口:“的确是有些好奇。陆姑姑比你大那么多,跟母后一辈的人,那么多年轻貌美的姑娘你不喜欢,怎么偏偏喜欢她呢?”   这些话是赵谟用一种故作轻松的口吻说的,若是赵斐心细,定然能听出他的不自然。   只是这一刻,赵斐并没有留心这点事,他满脑子都是想的陆湘。   “我也不知,我只是很喜欢见到她。”赵斐道。   不知,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赵谟如鲠在喉,“我不信。”   “反正一两句话说不清楚。”赵斐笑了起来,“我不像你,不是一见钟情。”   这话正好戳到赵谟的心窝子上。   他忍着疼道:“那你是对她日久生情了?无妨,反正咱们俩不着急睡觉,多说几句,总能说得清楚。”   “九弟,我说喜欢她,是不是说出来没人会相信。”   “确实出乎我的意料。不过想想,你喜欢她,算不上多奇怪,陆姑姑比你大十五岁,明宪宗比万贞儿足足小十九岁,这么看,没有什么打紧的。”   赵斐似乎因为这句话心情大好:“当真?”   “自然是的。”赵谟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低沉,不过很快他就问道,“六哥,你真的会想着她……”   赵谟没把话说完。   先前察觉被子里味道的时候,赵谟因为赵斐身子强健而好笑、开心,现在想到赵斐是想着陆湘才做的那事,心里实在百般滋味难捱。   听赵斐的意思,他似乎并不知道陆湘就是景兰,如果他知道,他绝不会在自己跟前坦诚喜欢陆湘。   “唔。”赵斐应了一声,又叹了口气,“我也没想到。”   “那她知道吗?”赵谟问。   “应当不知。”赵斐笑道,毕竟,他自己也是刚刚才知道的。   “那也未必,我看陆姑姑经常往长禧宫跑,若不是……若不是……”赵谟原想说,若不是她心里有你,肯定不会常来长禧宫的,可他着实不想说这话来试探赵斐。   他不希望这是真的。   更何况,他心里已经知道了答案   “若不是什么?”赵斐问。   “没什么。”   他真笨,他早该想到,六哥性子清冷,向来不会多管闲事,若不是因为喜欢陆湘,怎么会去帮陆湘的忙,让她时常往长禧宫跑呢?   只是他不敢相信,六哥不知道陆湘的真面目,居然也喜欢上了她?   赵谟只觉得自己的心被掰成了一块一块的。   “我只是觉得陆姑姑跟你应当挺要好的。中午我下课想过来看你,还在路上碰到她,她手上提着汤盅,说是给你送的。六哥,你今日流鼻血那么厉害,就是因为喝了她给的汤么?”   “嗯。”   赵斐只答了这一个字,语气却颇为轻松。   是啊,那是她亲手准备的汤,若是她亲手为自己准备的汤,别说只是流鼻血,便是要送掉半条命,赵谟也会喝下去。   “你们倒是……”郎情妾意,赵谟说不出口,也不想说,支吾了片刻,方把这句话说完,“倒是默契。”   赵斐不以为然。   “我对她并不好,她对我亦是不满,那天在雁池,她还骂我冷血无情。”   那天?   赵谟想起那天下大雨,赵斐和陆湘就是从雁池边淋着雨过来的。   “是淋雨那天吗?”   “嗯。”   “陆姑姑骂你?”   赵斐叹了口气:“她骂我的时候,我不以为然,只觉得可笑,还反唇相讥。后来我躺在榻上的时候,一直在想当时的情景,她会骂我,是不是说明她其实把我想得太好了,还对我抱有期待?”   是。   赵谟在心里默默回答着,没有把这个答案说出来。   他在回想起那天大雨的情景,那天他发现她天大的秘密,把她带回了长信宫,带她换衣裳,陪着她用膳,帮她烘干衣裳。后来她想描妆的时候,她不叫自己在旁边看着。   当时他只顾着甜蜜,现在回想,她的目光始终在躲避自己。她那么害怕自己对她好,却在六哥跟前怪六哥冷漠无情不够好?   若那天不是在长信宫,而是在六哥的长禧宫,她是不是会叫六哥在旁边看她描眉?   “你睡着了?”   身后传来赵斐的轻声询问,赵谟从那日的大雨中回过神来,淡淡道了声“没有”。   “那你打算怎么办?要跟她说么,你喜欢她的事?还是说,你准备直接向母后开口要她?”   “不,眼下没有这个打算。”   赵谟追问:“那以后呢?”   “等有以后的时候再说。”   “六哥,你这话说得怪,你虽病着,以后还长着呢!你就不想着,如何说服母后,好叫她答应你纳了她?要个宫女算不得什么,可陆姑姑毕竟是从小抱过咱们的人,母后恐怕接受不了。”   赵斐淡淡道:“我不是你,不可能想那么久远的事。”   对他而言,能想的就是明日还能不能见陆湘,后天能不能见陆湘,去了高祖帝陵后还能不能活着回来见到陆湘。   赵谟闻言,想翻过身去,动了动,终究还是背对着赵斐,讷讷的说:“你越说越奇怪了,你是皇子,她是宫女,你再难保,又怎么会保不住她?”   “皇子又如何,咱们从前读书的时候,书里那些沦为阶下囚的皇子还少吗?”   “六哥,你今日说话怎么怪里怪气的?”   赵斐似乎是笑了。   “没什么,你我的话既说到这里了,正好再说些。”   “你说。”   “陆湘打算要出宫,我已经安排人在宫外帮她找住处,大约很快就会有消息。”   “她要什么时候出宫?”   “没说定,只说快了,往后若她有需要帮忙的时候,你且关照着她。”   关照?   赵谟苦笑,陆湘并不需要自己的关照,她有父皇的关照。   比起这些,赵谟更关心赵斐此时说话的语气。   在他的记忆中,六哥一向素有谋算,不管什么事,不管什么麻烦,到了六哥这里,他都气定神闲泰然处之,再难的事都能迎刃而解。   此刻他说话的语气,无奈且无力,全然不像平日的他。这一句句的,他既然喜欢陆湘,为什么自己照看?倒像是临终托付一般。   “六哥,你碰上了什么难事吗?”赵谟忍不住问。   “嗯。”   赵谟愣住,终于翻过身,面向赵斐躺着:“六哥,到底什么事让你这么犯难?你跟我说,咱们一起想法子。”   “这麻烦是冲着我来的,平白无故的,你千万不要沾上。”   赵谟越听越发觉得沉重。   麻烦,这世上能有谁让六哥如此忌惮?赵谟想到了一个人。   “六哥,那天你淋雨过后,父皇来北苑看了你,是跟这事有关吗?”   宫里没有秘密。   父皇坐着龙撵大张旗鼓地来到长禧宫看他,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包括母后,包括九弟。   更何况,父皇是故意让众人都知道的。   赵斐没有回答。   赵谟大吃一惊:“真是父皇?他要你做什么?”   “不管是你我,还是母后,都没有跟父皇抗衡的能力,你不要问,我也不会回答,你装作不知道这件事就好。”   “可是……”   “九弟,你不止是母后的希望,也是我的希望,到目前为止,你的每一步都走得很好。舅舅那边你不用在意,他没见过你,也不了解你,等到他回朝,见了你,必然会放下心里的执念,与母后勠力同心。你要心无杂念,不要因为不相干的人,乱了你的步伐。”   赵斐的话,宛若一盆冰水从头顶而下,令他清醒,令他心灰意冷。   他早该想到,六哥那么聪明,母后的考虑、母后的防备,六哥自然能察觉得到。   那么六哥,也一直都知道自己听从母后的话,有事瞒着他,有事防着他。   赵谟忽然觉得,在六哥眼中,平常声声喊着他哥哥的自己,有多么虚伪。   他忽然觉得心在绞着痛。   他没脸躺在这边跟赵斐说话,但他仍是说:“你不是不相干的人。”   赵斐或许不信,但赵谟觉得自己说的是真心话,哪怕他听从母后的话骗过赵斐,但赵斐对他而言,绝不是不相干的人。   “九弟,”赵斐笑了起来,“你不必内疚,我并不在意。”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天子宝座,只容得下一个人,别说他们是皇子,父皇与妻子,父皇与儿子,父皇与臣子,何尝不是在随时的算计和防备中。   赵斐若要介意,只怕日日都要活在无尽的恨意中了。   也是在这一瞬间,赵斐突然有一个答案,先前赵谟问他的一个答案,问他为什么会喜欢陆湘的答案。   他身处漩涡之中,随时可能被巨浪吞没。   陆湘是天上路过的神女,踏月而来,鸿羽霓裳,任它波涛汹涌,她自不染纤尘。不止如此,她看见了漩涡中的自己,她看到了自己身上的满身污垢,却仍是朝他伸出了手。   她总是说那个亡友的故事,怀念他的勇敢,怀念他的善良,怀念他的聪明。   那是她对自己的期盼么?   赵斐生平第一次,对“将来”有了期盼。 第70章   “主子,要起吗?”   赵斐“嗯”了一声,看着旁边的空被子,问道:“九弟几时走的?”   昨夜聊天说太晚,赵斐睡得很沉,连赵谟什么时候走的都没察觉到。   “九爷说今日早课提前的,鸡鸣时就走了。”   陈锦说是鸡鸣时分走的,其实赵谟走得更早,看着神色十分疲惫,像是一夜没睡似的。不过陈锦没想跟赵斐说得太细,眼下对赵斐来说,最要紧就是静心凝神养身子。   “备早膳吧。”   “主子要传膳?”陈锦愣了一下,前几日都是他催着赵斐用膳,他才勉强用一点,今日赵斐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竟然主动说要传膳?   “叫你传你就传,多要些开胃小菜。”   陈锦大喜过望:“是,主子稍等,我这就去。”陈锦快步出了门,对外头的宫人嘱咐了几句,赶忙进来伺候赵斐洗漱。   赵斐今日看起来精神不错,心情也不错,待宫人布好了早膳,自己捧了碗粥吃起来。   桌子上摆的开胃的菜,五丝黄瓜卷、三色鸡丁、清炒藕片、擂茄子、焦溜丸子,平常虽然也会摆这么多,但赵斐大部分时候都是浅尝辄止,今日他拿着筷子每一道都尝了尝。   “主子,还有再添些菜么?”   赵斐用了半碗粥,放下碗筷,“不必了。”   陈锦替他净了手,吩咐人将食案撤下去,忍不住道:“昨日主子发病那么厉害,没想到今日竟好了,梁太医这医术当真是神了。”   是梁太医的功劳么?   赵斐不以为然。   他今日一早起来,只觉得通体舒泰,神清气爽。   梁太医为他治病多年,服了那么多药却从来没有这种感受。   赵斐觉得,这是陆湘的功劳。   倒不是因为她送来的鸡汤,而是因为她给自己带来的希望。   “主子,你要下地?”   “备撵,进宫。”   陈锦点了点头:“昨日主子病重,坤宁宫的确来了人,说娘娘记挂主子得很。”   “不是去坤宁宫,是去养心殿。”   去养心殿?   陈锦愣了一下,“主子几时去?”   赵斐想了想,道:“你先去司礼监找封勇礼,看他叫我什么时候过去。你自己进宫找他说。”   “是。”陈锦应声下去,另叫了人进来伺候。   赵斐起身,走到书桌前,拿起上次陆湘留下的书稿翻看了起来。陆湘几次过来讨要书稿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没有拿走,如今他要离宫,归期未知,自是要帮她多做一些事。   他提笔铺纸,将剩余几篇要用到的书目写了下来,趁着今日精力充沛,多做些事。若是陆湘要自己把书稿全部带走,还有好多事需要做,她拟写的《珠玉》篇提纲需要进行修改,沈平洲留下的其余几篇提纲有几处也有疏漏。   这是是他之前就已经想过的,只是那会儿没想到陆湘会着急离宫,更没想到自己会比陆湘更早离宫。   “主子。”   一个时辰后,陈锦终于回来了。   “封勇礼怎么说?”赵斐一边写字,头也不抬地问。   “陛下今日提早下朝了,封公公请主子现在去养心殿面圣。”   现在?   看来这事的确是父皇心里的头等大事。   赵斐面色无波的放下笔,由着底下人伺候着换上了赤色圆领袍,由陈锦扶着出了长禧宫,登上了步撵。   因有圣谕传召,步撵一路畅行无阻地到了养心殿。   养心殿的宫人们都在院子里站着,只有封勇礼站在廊下,见赵斐来了,走上前亲自扶了赵斐上台阶。   “六爷,陛下已经在殿内等候了。”   赵斐点头,搭着封勇礼的手往养心殿内走去,陈锦本想上前,却被守在台阶上的侍卫狠狠瞪了一眼,他只能跟其余宫人一般,侍立在院子里。   一进养心殿,正当中那座珐琅彩飞龙虎耳炉便飘过来淡淡的白笃耨香味道。   这白笃耨香的味道较之龙涎香更清淡且绵长,如今皇帝年纪大了,更青睐这种味道。   只是这香极为难得,只在安南国可寻,一年上贡不过三斤,还不够养心殿半年的用度,因此只在皇帝的书房闻得到。   “儿臣拜见父皇。”   皇帝正坐在书案前,听到声音,含笑看向赵斐:“昨日听说你发了急症,腹痛不止,朕原担心着,没想到你竟过来了,朕心甚慰。封勇礼,给斐儿搬把椅子过来。”   封勇礼给赵斐搬了一把椅子过来,赵斐落座后,封勇礼侍立到了皇帝身边。   赵斐道:“昨日早膳贪多,因此吃坏了肚子,幸得梁太医妙手仁心,这才药到病除。”   “回头告诉太医院,好好褒奖一下梁太医。”皇帝道。   “奴婢记下了。”   皇帝转向赵斐:“那日朕与你一番推心置腹,当时你没应朕。这几日,朕一直在想,朕这个想法到底对不对,今日你过来,可是有答案了。”   赵斐道:“儿臣以为,总要去试了才知道。”   “说得好!封勇礼,朕早跟你说了,别看朕这个儿子身体弱,可他就是像朕,敢为天下先。”   赵斐心底冷笑,挖祖坟,的确是敢。   封勇礼恭敬道:“陛下英明,诸位皇子,六爷的确是最像陛下的。”   皇帝哈哈笑了起来,“东厂那边备得如何了?”   “奴婢这边一切准备妥当,只等着六爷一声令下便可出发。”   皇帝满意地颔首,又看向赵斐:“斐儿,你看什么时候出发为当?”   “儿臣还有些许杂事。”陆湘那边的书稿,今日早上只是匆匆做了批注,太过简略,陆湘未必看得明白,若要妥当的交到她手里,还需要再写得细一些。   “你要等多久?”皇帝径直问。   “十日。”   “不行,”皇帝摆手,十日太久了,他等不了那么久,“朕最多给你五日。”   五日?父皇可真是迫不及待了。   赵斐没有说话。   皇帝的眸光一下沉了下来。   封勇礼见状,便道:“六爷体弱,这回要出远门,恐怕得多做准备,五日恐怕是有些仓促。”   “那就六日。”   赵斐心中唯有冷笑。   六日,他赶一赶,应当能把陆湘接下来要做的事理清楚。   “儿臣尽力而为。”   皇帝见他应下,方才舒了口气:“斐儿,不是朕要逼你。实在是咱们父子二人,剩余的时间不多啊。且不说朕如今精力大不如前,你看看你,接连病了好几次,朕等得起,你等得起吗?”   “儿臣明白,为了父皇,也为儿臣自己,定当竭尽全力。”   皇帝听到他如此保证,满意地点了点头。   “父皇,儿臣还有一事不明。”   “且说,朕能办到的,全都答应。”   赵斐道:“这次出宫,儿臣应当如何对母后交代?”   “这你不必担心,朕已经想好了。”   皇帝语毕,封勇礼接着道:“高祖福地在江淮,只要六爷这边准备妥当了,奴婢会叫太医院奏请皇上,让六爷去扬州行宫养病。”   去扬州行宫养病?   “六爷当年坠入冰湖,身体为寒气所侵,这些年来体内湿寒之气郁结,冬日里病情尤甚,江南之地温暖宜人,最适合养病。”   赵斐不想自己深居北苑,父皇对自己的病情依然了如指掌。   他欣然道:“父皇思虑周祥。”   “你放心的过去,皇后那边也好,宫里也好,朕自会安排妥当,不叫人起疑的。”皇帝和颜悦色的说,“朕已经跟封勇礼说好了,东厂安排六十人,这些人已经出发了。朕的影卫安排二十人,你自己再带二十人,你们一起出发。到了那边,这一百人全听你的差遣。高祖的福地足足修建了三十多年,工程浩大,你先带人去探个虚实,若是你们人手不足,可去江北大营调人。”   皇帝说着,便将手边的一个锦盒往前一推。   赵斐不知其意,伸手捧起锦盒,打开一看,里头竟是江北大营的兵符。   “父皇?”   “这个兵符朕就交给你了,从现在起,江北大营十万大军全听你的调遣。”   赵斐神色一凛,起身站了起来,捧着兵符跪在地上。   “父皇,儿臣实不能担此重任。”   “哈哈,”皇帝大笑着从龙椅上站起来,绕过书案,将赵斐扶了起来,“若是你身子康健,朕现在就能将这个江山交给你,何况区区一个兵符,你拿着吧,到时候要人要物,你也好随机应变,省得还要回京请旨,麻烦。”   “儿臣只是想为父皇尽孝,不敢妄想其他。”   “朕不许你想的,那叫妄想,朕许给你的东西,那就是你的。”皇帝说着,拍了拍赵斐的肩膀,“你呀,就是像朕,多疑、心眼多,有时候是好事,有时候也是坏事。”   赵斐道:“儿臣并非不信父皇。儿臣一个废人,活着不过是行尸走肉,没有什么指望,能得父皇委以重任,儿臣欣喜若狂。若非父皇,儿臣只怕这一生都走不出京城。”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皇帝语重心长道,“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倚,老天爷让你重病,你却因着不利于行,博览群书,你看的那么多书,或许就是等着在高祖的福地派上用场。”   “父皇英明。”   “封勇礼那边找了几个精通五行八卦的术数高人,到时候或许能帮得上你。”   说是术数高人,其实是秘密从各行署监牢中押过来的盗墓贼。盗墓贼虽然入不得流,但其中不乏鸡鸣狗盗之辈,东厂逐一提审过后,留下了四个有几分真本事的。   赵斐看向封勇礼:“已经获知福地位置了?”   封勇礼道:“据术数推演,江淮之地,适合真龙墓葬的地方只有几处,如今正在探查之中,等到六爷过去,应当就会有结果了。”   赵斐微笑着点了头。   那日他虽回绝了父皇,但父皇这边却一直安排司礼监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他猜对了,这件事从一开始就由不得他同意还是不同意。 第71章   “父皇这边既有了万全之策,儿臣便先告退。”   皇帝点了点头,慈爱地叮咛道:“你身子弱,这回过去,该带的东西一定要带齐,缺什么只管跟封勇礼说。梁太医要不要带上?”   “儿臣都是老毛病,带梁太医反而多生事。”   这回出门办的是死差,不管成与不成,大部分人都是活不成的,何苦再搭上梁太医?   皇帝点了点头:“也好,朕说了,这次的事都由你做主,你想怎么安排都成。”   “多谢父皇。”   “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如何找到福地入口,其余的事你不必担忧,你放心,你是朕的儿子,父子连心,朕绝不会亏待你。”   今日皇帝和封勇礼一唱一和地说了那么话,到了此时赵斐总算在他口中听到了半句实话。   这件事之所以会落到自己身上,只是因为他是皇帝的亲生儿子,皇帝需要他,去盯着东厂和影卫的人,以免他们产生不臣之心。   而东厂和影卫的人,则是盯着自己,以免自己产生不臣之心。   “儿臣明白,定当为父皇竭尽全力。”   “你还病着,多余的话回头叫封勇礼过去向你禀告。”   “儿臣告退。”   皇帝和蔼地点头,等到赵斐起身,方又问道:“等会儿你要去坤宁宫么?”   “儿臣身体虚弱,今日不便去坤宁宫叨扰母后了。”   皇帝显然对赵斐的回答很满意,“你先回去,把带去的人、带去的东西准备妥当,别的事就先不顾了。等过几日自然会有见你母后的时候。”   “儿臣明白。”赵斐朝皇帝拱了拱手,方才退下。   封勇礼见他步伐不稳,快步上前扶了他出去,等到下了台阶,方才对陈锦道:“送六爷回长禧宫。”   陈锦自是扶着赵斐上步撵,封勇礼站在后头看着他们出了院子,方才进了养心殿。   “主子,六爷已经走了。”   皇帝颔首:“你瞧瞧,朕早跟你说了,不要小看人的求生意志,昨日他病得那样厉害,虚不受补,偷偷吃补药了。这说明什么?”   “主子英明,一切尽在主子的掌握之中。”   “哈哈,”皇帝大笑起来,“他身子太差,比朕要急迫得多,有这份急迫,何愁大事不成?”   封勇礼站在一旁,恭敬地连连点头。   皇帝眯着眼睛:“拟旨吧,按朕先前说的写。”   封勇礼微微一诧,道:“主子今日已经将江北大营的兵符赐给六爷,若是再行封诰,只怕会激起波澜。”   “你懂什么,朕就是要激起波澜,最好是在皇后那边激起些波澜。”皇帝说着,手指在书案上一下一下地敲了起来。   封勇礼知道,每当这种时候,皇帝必定是在谋算什么。   他安静站在一旁,等着皇帝发话。   “陆姑姑那边,最近有什么动静?”   封勇礼道:“自打西山别院的事过后,陆姑姑这边没什么动静,也没有出宫,就是前儿长禧宫有个宫女挨了沐贵妃的打,陆姑姑出了头。”   “哦?她为什么出头?”   “那宫女原来是在敬事房做事的,一向跟着陆姑姑,后来差去六爷那里做了司寝。”   “如此。青青这爱打人的毛病还是改不了啊。”   “听说那日因为陆姑姑出头,贵妃娘娘还要打陆姑姑呢!”   皇帝昂起头:“喔?怎么没听你说过?”   “那日崔直在,见沐贵妃闹过了,便出来把陆姑姑带走了。”   “主子,这次的事,您看要不要从陆姑姑这边……”   “不可。”皇帝摆了摆手,“祖父毕竟留了祖训,不到万不得已,朕不能动她,等着看看高祖福地有没有什么发现吧。”   皇帝总觉得,能活千年的狐仙不会平白无故的出现,必定是跟高祖求长生一事牵连,只是到底是个什么说法,必须得挖开陵寝,才能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且盯着,只是盯,千万别叫她察觉什么。”   “奴婢记下了。”   皇帝长长地舒了口气,“朕已经尽了人事,接下来就要听天命了。”   封勇礼恭敬行了大礼:“主子乃天命所归,必能心想事成。”   ……   “主子,咱们不去坤宁宫吗?”陈锦小声询问。   “不去。”   陈锦道:“但昨日崔公公派人过来说,若主子好转了,去坤宁宫……”   赵斐侧头看了陈锦一眼,陈锦止了声音,继续向前。   “走那边的甬道。”赵斐突然道。   陈锦循声望去,见赵斐说的是西六宫当中的甬道。   从养心殿出来会路过西六宫,以往皇子们到养心殿给皇帝请安,都是沿着皇城根下的甬道绕着西六宫过来,以免碰上了西六宫的嫔妃。   现在赵斐却说要从西六宫中间穿过。   陈锦当然明白主子的意思。   沿着西六宫中间的甬道穿过西六宫,再往前就能看到敬事房的院子了。   虽说大部分皇子们都会绕着后宫,但没人说过皇子不能从这里穿过。   想着主子方才从养心殿出来的时候脸色不好,陈锦想,这个时候就别给他添堵了。   “天儿太热,就别绕路,从这边走吧。”陈锦道。   西六宫当中的甬道,不少宫女正在走着,见赵斐的步撵过来,纷纷退到一旁行礼,却都拿余光瞟着他,待赵斐走远,便凑在一处窃窃私语着。   赵斐生得太好看,宫女们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平日生活枯燥得很,只能说说闲话传传闲话,此时见着赵斐这样的少年,即便不是一见倾心,也是觉得新奇。   赵斐坐在步撵上,从花丛中穿过,平静的心亦同身后那些小宫女一般泛起了波澜。   等会儿路过敬事房的时候,会看见她吗?   赵斐在心中否定。   她是敬事房的大姑姑,平时甚少出门,连东西六宫都不常拜见,又怎么会这个时辰站在敬事房的院子外面呢?   赵斐叹了口气,眼看着步撵要走到敬事房了,他抬眼朝敬事房望过去。   敬事房是一座小跨院,两边接着别的院子,院门窄窄小小的,上头的红漆因为多年缝缝补补看起来颜色有些古怪。   这里当差的人不多,并不像西六宫那般热闹,此刻只有一个小太监拿着笤帚站在院门口扫地。   果然。   虽然赵斐早知遇不到她,一路上到底还是抱着一分的希翼,然则这一分的希翼破灭,却带来了一百分的失落。   步撵继续向前,赵斐垂眸坐着,忽然听得身边陈锦干咳了两声。   赵斐被他吵着,不耐烦地瞪他一眼。   陈锦朝着远处努了努嘴,一边对抬撵的宫人不紧不慢道:“慌里慌张的做什么,走慢些,别颠簸到了主子。”   赵斐目光一转,便见到陆湘领着玉漱从远处正往敬事房这边走来。   今日暑气正旺,陆湘穿着最单薄的夏衫,嫩绿嫩绿的,不似她平时那般老气横秋。更兼腰间锦带一系,露出了纤纤腰身。   从前赵斐总见她穿着宽大宫装,并不知她身姿如此纤细。   他下意识地张开了手指,在想自己的手能握住她多少分的腰。   此刻陆湘并没有看见赵斐,她侧着头,正在同玉漱说着什么,玉漱一边听,一边点头。   待到步撵离得近了,还是玉漱先瞧见了坐在上头的赵斐,低声对陆湘说了一句。   陆湘还未转过头,赵斐便瞧见她红了耳根子。   他心下一哂,摸都摸过了,还这么害羞么   等步撵行到她跟前,她与玉漱朝着步撵匆匆一拜,并未抬起头看他。   尽管陈锦叮嘱宫人行慢一点,赵斐也不过看了她几眼便从她身边路过了。   还是走得太快了。   赵斐心中有些不满,可他不好叫人停下来,更不能叫人转过去。   就这么往前了四五丈,赵斐终于忍不住了,悄悄回过头。   没想到的是,陆湘依然站在那里,正仰着头往他这边看。   两人的目光碰上了。   对上的那一刹那,两个人皆是意外,目光微微凝滞,都没有立即收回目光。陆湘只是诧异,不知赵斐为何回头,赵斐却是愉悦,原来她竟然在背后看着自己。   因着高兴,赵斐不自觉地弯了唇角。   陆湘见他笑了,这才急转过头。   玉漱也发现了赵斐的回眸,陆湘一转头,就看见玉漱在盯着自己。   陆湘这才有些不自在。   玉漱倒是机灵,飞快地岔开了话头:“姑姑,那回头我把这一旬的簿册送到你屋里去,你帮我看看还有什么疏漏。”   “行,你拿过来吧。”   陆湘方才转过来得匆忙,口中虽与玉漱说着话,心里却在想,也不知赵斐是不是还在看自己。   却是玉漱看穿了她的心思,轻声道:“姑姑,六爷已经走远了。”   陆湘方才遇见赵斐时,倒还算镇定,此时听得玉漱如此说,一颗心剧烈地跳了起来。   好在她到底痴活了这么多岁月,还不至于在玉漱跟前慌乱失态。   只淡淡“哦”了一声,便进了敬事房。 第72章   陆湘这几日都没有出门。   一则宫里没发生什么事,二则……她的脑子总是乱糟糟的。   每日到班房跟玉漱交代几句,便自回了屋子。   从前可以整理书稿打发时间,现下书稿全都在赵斐那里,陆湘哪里还敢去讨要?   无事可做,便只能胡思乱想。   那天在长禧宫,她不小心碰到了赵斐的密处,这种事在宫里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奴婢伺候主子,哪有不碰触到的,料想赵斐也不会太在意,过几日便可装作无事发生的。   陆湘在意的,是五日前在敬事房前头的相见。   赵斐居然回头看她。   赵斐居然回头用那种目光看她。   即便陆湘想装聋作哑,也止不住地反复回想那个情景。   赵斐坐在步撵上,身后的御花园外头高大参差的绿树,他穿着正红色的圆领袍,背后一条织金盘龙,衬得他的病气全无。   他就那样远远地,回过头来看自己。   尽管她不愿意承认,但她十分清楚,当她那样被赵斐看着的时候,感觉很舒服,是以她并没有立即将目光转开。   她喜欢看他笑,也喜欢他笑着看自己。   陆湘使劲儿揪着自己的头发,满脑子都是疑惑。   赵斐喜欢自己?   他是像赵谟那样发现自己的真面目了吗?   应当不是,赵斐是见过自己真面目的,在西山别院,他对“景兰”可冷淡得很,像审犯人一样,并没有什么柔情,更不会那样看着“景兰”笑。   所以他是在对着敬事房的“陆湘”姑姑笑。   陆湘把妆镜拉到跟前,仔细端详着镜子里的那张脸,着实难以置信。   镜子里的自己算不得丑,毕竟她对自己手下留了情,但完全谈不上美。蜡黄的肤色、细密的眼纹,令自己看起来暮气沉沉、老气横秋。   赵斐居然回过头来看这样的自己?   陆湘不肯相信,却忍俊不禁,在心底涌起了一阵甜蜜。   就这样的自己,赵斐喜欢上了?   以前陆湘翻过嘀咕,不知神仙一样的赵斐会喜欢什么样的姑娘,然而万万没想到他盯上了“陆湘”?   他可真是不挑,然而笑过之后,又开始心虚。会不会是自己自作多情,赵斐只是随意往后一看,见自己在看她,以为自己痴迷于他,所以在讥笑她?   想归这么想,陆湘却知道不是这样的。   她在宫里呆了这么久,不敢说见惯世间人情,但她知道,赵斐不是在讥笑她。   他就是笑,纯粹的喜悦的笑。   陆湘托着下巴,冲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起来。然而笑过之后,却是淡淡的无奈和惆怅。   事情好像越来越复杂了,除了赵谟,又是赵斐……还是早做打算,趁早离宫吧。   陆湘的心情骤然黯淡了下来。   昨日掖庭局的陈姑姑过来同她商议了盼夏的事,说好这月初九就送盼夏出宫。盼夏是被沐贵妃责罚而受伤,按宫中惯例拿不到离宫的银子,只是坤宁宫和长禧宫都给了赏赐,加起来能给盼夏一百两银子。   一百两银子,够盼夏在京城买两间狭小的屋子,请一个帮佣做事了。   银子不是大问题,即便皇后和赵斐不给,陆湘也能养得起盼夏,唯一担忧的是人手,陆湘在宫中的事情尚未了却,并不能陪着盼夏出宫,盼夏如今行动不得,光请丫鬟在身边,到底还是不太靠得住。   陆湘纠结了一会儿,还是想着先出宫去帮盼夏找了落脚的地方再说。   “姑姑,”外头玉漱敲了门。   陆湘将妆镜放回原处,这才道:“进来吧。”   玉漱推门进来,见陆湘坐在窗前,道:“姑姑还在这里坐着,今日宫里可出大事了。”   陆湘见她神色泰然,确定这大事至少不是坏事,便问:“什么大事?”   “万岁爷下旨,封六爷为越王。”   “越王?”陆湘有些吃惊。   大昱的皇子,大部分都是在成婚之后封王离京。赵斐今年十九了,至今未婚,不过前头的哥哥都已经封王,皇帝这时候赐他王爵并不是什么不合常理的事,只是这越王……   “正是因为封了越王,宫里才说得热闹呢。从前六爷深居长禧宫,别说主子万岁爷,连皇后娘娘都没去北苑探望过,大家都以为六爷不得圣心,如今主子万岁爷封了六爷为越王,可见六爷在二圣心中非比寻常。”   的确,吴越之地,江南鱼米之乡,既是天下粮仓,又是天下最富庶的地方,本朝获封越王的皇子,一向都是最得宠的皇子,譬如当今天子,就曾经封过越王。   如今皇帝下旨封赵斐为越王,这里头暗示的意味不可谓不深。   即便不是要册立东宫,也是向世人昭示,赵斐是他最看重最喜欢的皇子。   然而宫里的有心人都知道,皇帝一向对赵斐漠不关心,几年都见不上一面。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一个时辰前,主子万岁爷在早朝上宣的旨,这会儿宫里已经传遍了。我想着姑姑素与六爷……不对,该改口了,想着姑姑素与越王相熟,该过去道喜的。”   陆湘心里乱得很,只随意附和着玉漱点了点头。   玉漱又道:“奴婢还听说,万岁爷是因为担忧越王的身子,方才有此旨意的。”   “怎么说的?”   “越王幼年落入冰湖,身体受了寒,一到冬日就很难捱,吴越之地温暖,越王若是长居吴越,于他的身子定然大有裨益。”   理是说得通的,但陆湘明白,以皇帝的为人和个性,绝对不会因为担忧赵斐的身子,就把吴越给赵斐做封地。   册封越王,重要性仅次于册封太子。   皇帝封赵斐为越王,这是要逼赵斐跟赵谟反目么?   但仅仅是因为这个就册立越王吗?皇帝贵为天子,要叫两位皇子反目,何须下这么大的本钱,他封赵斐为越王,一定还有别的用意。   事情没这么简单。   见陆湘始终蹙眉,玉漱问:“姑姑,你在担忧什么?”   陆湘道:“没担忧什么,我就是觉得有些突然。”   玉漱点了点头:“是有些突然,还有更突然的呢,刚才小顺子说,越王不日就要离宫,前往江南养病。”   “什么?”陆湘大吃一惊,“他才刚刚封王,那边连王府都没有,怎么急着过去?”   “好像说先住在扬州行宫,等到王府建好了,再从扬州行宫搬去。”   不寻常,太不寻常了。   玉漱似乎看出了陆湘的焦急,道:“姑姑,流姝在慈宁宫已经交接好差事的,既然越王很快就要离宫,不若姑姑早些把流姝带过去。”   这一句话提醒了陆湘,陆湘抬起头,看向玉漱。   自从玉漱来到她的身边,一直聪慧过人,八面玲珑,听从陆湘的话,为她排忧解难,办好一应事宜。   不管是说话还是做事,玉漱都是恰到好处。   “姑姑怎么这样看着我?”玉漱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   “没事,你去把流姝领过来,我带她去北苑。”   “是。”玉漱说着,便退了出去。   玉漱的确有些古怪,她是从司礼监过来的,莫非是封勇礼安排在自己身边伺候的?不像。   陆湘心乱如麻,此刻却顾不得玉漱。皇帝突然封赵斐为越王,又突然要他去扬州行宫养病。   这一切都显得太不寻常,陆湘虽然知道不干自己的事,却想过去问个明白。   她在屋子里枯坐了一会儿,换了件衣裳,约莫坐了半个时辰,玉漱在外头叩了门:“姑姑,流姝过来了。”   “你们在门口等我。”   陆湘回过头,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鬼使神差的,将耳朵上的珍珠耳环换成了白玉水滴的样式,这才出了门。   玉漱和流姝都站在敬事房的门口,两人正熟络的说话。   陆湘走过去,她们这才转过来,喊了声“姑姑”。   “不必那么多人,我领着流姝过去便是。”陆湘道。   “是。”玉漱福了一福,便回敬事房去了。   陆湘领着流姝,一路往北苑过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知道赵斐封越王的消息,流姝的神色看起来极好,即便没有说话,也是面带微笑。   也是,当初玉漱就说,流姝是做腻了慈宁宫的差事,想着皇子将来会开府出去,在王府里头自在些才争了这长禧宫大宫女的差事。   如今还没当差,赵斐就封了越王,自是一桩喜事。   “越王爷的事,你知道了?”陆湘问。   “奴婢听说了。”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越王或许很快就要离宫。”   陆湘话音一落,果然见流姝露出了笑意。   “你倒是盼着早日离宫的?”   “叫姑姑笑话了。玉漱说姑姑是最通情达理的人,奴婢也就不藏着掖着。奴婢在宫里呆了快七年了,早就想离开了,却迟迟等不来万岁爷大赦,左思右想的,才想了这么个折中的法子,万幸玉漱得姑姑信任,举荐了我。”   “你就这么不想呆在宫里?”   流姝道:“宫里有好人,也有坏人,奴婢也不是讨厌宫里,只是呆的太久了,有些腻味了。”   陆湘点了点头。   皇宫里大部分人是想上爬的,也不乏流姝这般想离开的。   两人说话间过了筒子河,进了北苑。   “姑姑来了,这位是?”值守长禧宫的宫人见陆湘到来,忙上前笑着打招呼。   “这是流姝,往后她就是长禧宫的大宫女。”   “流姝姐姐。”宫人忙向流姝行礼。   流姝微笑着还礼。   陆湘问:“越王爷回来了吗?”   “主子在宫里呢!今日主子并未去朝会,是散朝之后,封公公过来传的旨,姑姑稍等,奴婢进去通传一声。”   陆湘颔首。   没多时宫人出来,便将陆湘和流姝让了进去。 第73章   进了长禧宫,一抬眼就看见赵斐站在廊下。   他一袭红罗常服,因是在长禧宫中,并没有戴冠,头发只用一支玉簪别住。   今儿他的气色不错,白皙的脸庞甚至比发间的玉簪还要莹润。   “奴婢拜见越王殿下。”陆湘领着流姝一起走到台阶下,向他行礼。   赵斐微微颔首,目光落在陆湘身上。   他在廊下,陆湘在廊下,他俯视,陆湘低头。   赵斐道:“你这耳环挺好看的。”   毫无防备的话语,随意地从他口中出来。   陆湘一路从敬事房过来,焦急、担忧,几种心情缠了她一路。   末了走到近前,他竟然来这么一句话。   既不问她为何而来,也不问她所为何事,偏生说她的耳环好看?   这般轻飘飘的一句话,宛若四两拨千斤一般,将陆湘一路的考量、一路的剖析、一路的谋算全都扔到了九霄云外。   若他出言调戏,陆湘自会叱骂他,若他如赵谟一般直抒胸臆,陆湘也会拒绝于他。   偏生他什么都不说,只说耳环,叫陆湘无可叱骂,无可拒绝。   陆湘怨怒地看向他,他却得逞似的笑了。   陈锦一直站在赵斐的身后,自是把一切看在眼里,见陆湘身边流姝露出诧异,飞快地朝流姝使了个眼色,转身往旁边走去。   流姝是宫中的老人了,虽是在慈宁宫当差,哪里看不出眼前的暗流涌动,当下面上没有半分动静,默然跟着陈锦往后头去了。   等到绕过正殿,流姝终于忍不住道:“公公,这是……”   “若是你想留在长禧宫,往后就要少说话、多做事。”陈锦道。   流姝自然听明白了陈锦的意思,颔首噤声。   陈锦和流姝一走,前殿便只剩下赵斐和陆湘。   微风吹过,庭中所植桂树沙沙作响。   方才流姝跟着陈锦走的时候,陆湘自然看到了,可她能说什么,赵斐说这种怪里怪气的话,任谁听了都觉得奇怪,索性叫陈锦带着流姝下去还好些。   她陷入了深深的后悔中,今日不该来长禧宫。   “进去说话。”赵斐说完,转身往殿中走去。   陆湘在想,自己是不是该转身离开。   赵斐走了几步,见陆湘没有跟上来,转过身,轻咳了一声:“书稿的事我给你交代几句。”说着便进了去。   陆湘无奈,只得跟着赵斐走了进去。   待进了他的书房,他已经站到了书案旁。   陆湘走进去,见他的书案摆得满满当当的,上头分门别类地摆着二十多本书和十几页书稿。   “这是……”   “坐下说吧。”   陆湘依言坐下,拿起了其中的一页,“你给《珠玉》篇写的提纲?”   赵斐抬手,提起旁边的紫砂壶给陆湘倒了茶。   “是提纲,我改了几处,与沈平洲的有些出入。后面那些也是我自己写的提纲,未必全对,你先收着,以后慢慢看。”赵斐说完,放下茶壶,又指着那二十多本书,“这些书都是我从沈平洲给的书目里头挑出来的。”   “都是剩下的几篇需要用到的吗?”陆湘问。   “嗯。”赵斐点头。   “我记得不止二十几本,还缺少哪些没找到呢?”   “他总共写了三十七本,这里一共二十九本,一本不缺,我全都看过了。沈平洲只是一个起居郎,许多典籍他只是看过记载,并没有看过书,想到了便记录下来以备查用。不要的那八本,都是与这里放的这些内容重复的,不要也罢。”   三十七本?   他什么时候看了三十七本书?   陆湘惊讶地抬起头,因着这会儿离得近,倒看见赵斐的眼睛下头似乎有点发青。   是没有睡好觉吗?   她有心询问,可想着他先前站在廊下暧昧不清的话,终究还是罢了。   “多谢六爷。”   “这些书太重,一会儿我叫人给你送到敬事房去。”   “嗯。”陆湘点头。   赵斐说着,起身从身后的博古架上拿出来一个锦盒,摆在陆湘跟前。   “这是什么?”   “你先看看。”赵斐道。   陆湘依言打开,却瞧见里头摆着一张契纸,仔细一看,这是京城桐花巷一座宅子的房契。   “这……”   “上次你说要出宫,我说帮你找房子,就是这里。”   “多谢六爷好意,这宅子太大了,我一人住……”   “你一人住?”赵斐含笑。   “不然呢?”   “难道你不带盼夏?她不日就要被送出宫,你只当是我给她的,替她收着就是。”   陆湘没想到他会把盼夏也计算在内,低声道:“既是给盼夏的,我自然没有推拒的道理,我先替她拿着,若是她要推辞,且等她来说。”   赵斐不置可否:“关于盼夏,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陆湘一直以为,赵斐对盼夏的生死置若罔闻,手里捧着赵斐给的房契,又听他这一句,顿时有些惊讶。   赵斐道:“我身边有个侍卫,一直心仪于她,从前我问过她的意思,她不愿意跟他,只想留在长禧宫当差。如今……那侍卫倒想随她出宫。”   “哪个侍卫?”陆湘大吃一惊。   她万万没想到居然还有这样的内情,赵斐身边的侍卫喜欢上了盼夏。   “秦延,你不认识。”   确实不认识。   陆湘有些泄气,又担忧起:“那……如今盼夏已经……不能走路了,他还肯照顾盼夏么?”   赵斐点头。   这个秦延,陆湘倒是颇为感动,只是她不能帮着盼夏应下,盼夏虽是伤着了,可喜欢这种事,不是伤不伤的就能解决的。   陆湘很清楚,盼夏对赵斐的痴迷。   “秦延武艺高强,你且把他留下,护着你也好。”   陆湘正思索着盼夏和秦延的事,忽然听到赵斐这一句话,莫名觉得有些暖意,却没好气道:“秦延心仪盼夏,叫他留下护着我做什么?”   “你一个人,我不放心。”赵斐道。   陆湘乍觉得好笑。   一个人怎么了,她一个人活了一百多年了,谁比她活得更好。   然而多琢磨了片刻,陆湘觉得这句话十分耳熟。   是谁说过呢?七十多年前,那个人临终的时候,好像说过同样的话。   他说:我突然舍不得死了,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心突然被什么东西揪住,眼泪毫无征兆地陆湘的眼睛里涌了出来,刹那间泪雨滂沱。   赵斐原本一直坐在书案一旁,忽然见她哭得这样厉害,一时有些意外。   他从书案那边走过来,想问她到底怎么了,却知她此刻哭得厉害,根本不能答话。   赵斐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陆湘,他拿了帕子,想替陆湘擦一下眼泪。   就在帕子快碰到陆湘的时候,赵斐突然改了主意,松手将帕子扔在地上,用他修长的手指,在陆湘的脸颊上抹了一把。   陆湘正伤心着,赵斐来替她擦泪,也并未闪躲,然则当他手指碰到脸颊方才意识到自己的脸竟被他捧住了。   她往后一缩,赵斐却捏住她,不叫她躲。   他的手指纤长,如竹节一般,这样修长的手指,轻轻的捧着她的脸,似乎在微微颤抖。   他在紧张么?陆湘仰起头,看向赵斐。   见陆湘老实了,赵斐方才一笑,用大拇指刮了刮她的脸颊,将脸颊上的泪痕抹掉,声音沉静下来:“哭成这样,又想起你的朋友了?”   “你怎么知道?”陆湘吸了吸鼻子。   赵斐见她止住了哭泣,顿时笑了,声音却发凉。   “每回提到你的朋友,你都会特别冲动。”   “我……”   有吗?   陆湘不肯承认,“还是说秦延和盼夏的事吧。”   “我已经将秦延撵出去了,如今他就住在我说的这宅子里,等你送了盼夏过去,他自然知道怎么做。”   “他对盼夏真的那么痴情吗?”   赵斐摇头:“我也不知,且看看吧,便是他靠不住,盼夏不还有你吗?”   “我不会照顾人。”陆湘叹了口气。   她习惯了一个人走,她的路,没人能陪着。   赵斐目光一动,想到了什么,却没有说话。   “你今日匆匆过来,所为何事?”   来了长禧宫,各种的事情一打岔,陆湘倒真把今日过来的本意忘了。   此刻听赵斐提起,这才问:“今日听说六爷封了越王,正巧儿要送宫女过来,便想着来道贺。”   “只是道贺?”   “我听他们说,你很快就要出发去扬州养病?”   赵斐颔首。   “那你什么时候出发?”   “明日。”   陆湘吓了一跳:“怎么这样快?”   刚封王,就要离京,简直就跟赶着人出去一般,皇帝到底要赵斐去扬州做什么?   陆湘想问,可对上赵斐的眼神,她知道他绝对不会说的。   “皇后娘娘没有帮你求情吗?”   赵斐笑了:“扬州乃天下最富庶的地方,哪个兄弟不羡慕我,父皇送我去扬州养病,母后从何求情?”   “那你明日真的要走?”   “当然。”   父皇决定的事,无人可以更改。   似乎是瞧出了陆湘的担忧,赵斐道:“你不来,我也是要去找你的。等我走了,你尽快带着盼夏出宫,就住在我安排的地方,不要乱跑。”   赵斐的声音很轻,说的都是寻常的事,但这几句话落在陆湘耳中,便如漩涡一般,将她的心紧紧的挟裹其中,令她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等我回来,我有话对你说。”   作者有话要说:   陆湘:如果66告白,我要狠狠拒绝。   66:你耳环真好看。   陆湘:???   66:嘻嘻嘻 第74章   “主子,已经把陆姑姑送回敬事房了。”陈锦见赵斐独自坐在书案旁,定定看着眼前的笔,便上前低声道。   赵斐也不知在想什么,听到陈锦的声音,方收回目光:“书稿没弄乱吧?”   “没有,奴婢把书稿送到敬事房,帮着姑姑打理清楚后才回来的。全是按着主子摆的顺序摆好的。”   赵斐露出了一个笑意。宅子给了陆湘,书稿给了陆湘,总算是了了一桩事。   “秦延怎么说?”   “他说誓死办好主子给的最后一件差事。”   赵斐颔首,方才继续问:“咱们准备的如何了?”   陈锦是四日前知道皇帝给赵斐的这桩差事,他万万没想到主子会卷进这样生死攸关的大事,主子虽说命他备东西备人,可就给了这么一句话,交给自己全权处理,他倒好,坐在这书案旁,没日没夜地看书、写字。   今日书稿一成,皇命也下了,主子终于关心起自己的生死大事了。   “主子放心,东西和人手都备齐了,没有给舅老爷留风声。”   陈锦说罢,心疼地看着赵斐,“现下没什么事需要主子定夺,趁着这会儿没人过来道贺,主子且回榻上睡一会儿吧。”   这几日来,赵斐守着陆湘带走的那一堆书稿,每日不过睡一个时辰,他这身子,也不知主子是怎么熬过这五日的。   “罢了,路上有的是时间睡。”   赵斐是笑着说这话的,陈锦却听出了无尽的悲凉。   “东西搬上船了么?”   扬州的确是好地方,富甲天下,交通便利,从京城去扬州,不用车马劳顿,坐船沿着大运河一路向南便可。   “都搬上去了,主子万岁爷隆恩,叫市舶司拿出来了最大的一艘龙船,足有三层高,据说坐在上头如履平地,主子在路上可少受些苦了。”   无限风光在险峰。   皇恩浩荡,赵斐冷笑了一下。   “你都跟他们说清楚了吧?这一趟,办的是死差,不愿意去的,可以不去。”   陈锦道:“说清楚了,都愿意随主子前去。”   赵斐颔首,他带出来的人,他心里有数,都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他已然起了斗志,不仅要活着回来,还要活着带着手下人回来。   陈锦见他不说话了,小心翼翼地问:“主子还在等……等坤宁宫的人么?”   赵斐勾了下唇角,没有说话。   今日皇帝下旨封他为越王,四哥五哥送了贺礼,七弟八弟来长禧宫道了贺,但母后和赵谟却迟迟没有消息。   罢了,这本来就是父皇的计谋。   他要为父皇办事,父皇自不能让他再跟母后和九弟那般亲密,他只能是父皇的人。   但赵斐说不清为什么,心里总是失落的。   ……   坤宁宫。   赵谟坐在蒲团上,静静看着皇后。   “母后,明日六哥就要离宫了,您真的不传他过来说会儿话吗?”   “说什么?”皇后苦笑了一下,“儿大不由娘,这么大的事,他事先一点口风都没有透给我,他心里,怕是早不要我这个母后了。”   赵谟闷声不语。   一散朝,他就被崔直喊到了坤宁宫,陪着皇后一直坐到皇后。   母后生气了,生六哥的气,气他的隐瞒,气他背着自己搞的小动作。   “他给你透过风吗?”皇后问。   赵谟不知道如何回答。   透是透过的,但赵斐透给他的画风是悲凉无奈的,完全不是现在这样的风。   六哥被父皇封为越王,封在了天下最富庶的地方,赵谟实在想不通,为何那一晚六哥会说的那样无力?骗他?不可能,他认识六哥那么多年,六哥要骗他,根本不至于说那些话。   赵谟没有想到,自那一夜开始,他跟赵斐之间是关系竟变得如此复杂。   先是陆湘,又是王爵……   思忖片刻,赵斐道:“母后,这事我总觉得有些奇怪。”   “怎么奇怪?”皇后问。   “母后想一想,父皇一向对六哥不管不问,突然封六哥为越王,还要他立即去扬州,如此仓促急迫,不像是寻常封王。”   “你父皇这是要打我一个措手不及。”皇后冷笑。   赵谟的确也想不通。   “既然母后疑惑,不如我回一趟北苑亲自问一问六哥,他封了王,我本该第一个向他道贺的。”   “你去问,他就肯说了?”   赵谟沉默。   那夜,赵斐说得清楚,叫他别问,问了他也不会说。   “母后,您别太担心了,父皇把吴越封给六哥,总好过给七哥和八哥。”   “你呀,我知道你们兄弟情深,可这个越王,本该是你的。你要知道,你父皇入主东宫之前,就是越王。”   看着母后忧心忡忡,赵谟轻轻笑道:“便是六哥又如何呢?六哥对母后,一向孝敬有加,于我……”   皇后抓着赵谟的手,担忧地问:“你真这么想?”   赵谟淡淡一笑:“于我,自然是有差别,但不管是我还是六哥,孝敬母后的心不会变的。”   皇后长长叹了口气,“这些年,他早怨了我。换作是你,你父皇要封你为越王,你会事先一点风声都不透给我吗?”   赵谟仔细想了想:“儿子对母后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若是父皇执意不让儿子说,儿子或许也会斟酌一番。”   “你是说,你父皇要他瞒着我?”   赵谟点头:“若是母后事先得知父皇会册封六哥为越王,会怎么做?”   自然会去进言劝阻。   只是这话皇后不好直说出来。   赵谟也不需要皇后回答,这是他们母子间心照不宣的事。   “我自然盼着他好,可他那身子,若然在越王这个位置上,劳心劳力,对他损耗更大。我原想着,等你们大婚过后,我去皇帝那边请旨,把斐儿封在岭南,那边虽然偏僻穷困些,可气候温暖,听说冬日里也与京城的夏日相差无几,最适合他养病。”   “母后心疼六哥,我知道,六哥也知道的。”   皇后苦笑了一下:“我从前也以为他能明白我的,如今看来,他还是被哥哥说动了。”   “母后觉得,这次的事,是舅舅跟六哥一起商量好的吗?”   “不然呢?这么多年,他们俩一直书信往来不断,斐儿手底下的人,全是定国公府的。”   赵谟抿了抿嘴:“母后,你别忘了,真正做主的人是父皇,我觉得,这次的事并不是舅舅能够办到的。”顿了顿,赵谟又问,“母后,舅舅几时回京?”   “算算日子,再有十日就该到京城了。”皇后已经十余年没有见兄长了,虽然当年兄长是争执后出京,到底兄妹情义深厚。定国公来信说要回京之后,皇后一直在算着日子。   “母后,父皇册封六哥为越王一事,儿子总觉得有些古怪。”   “是古怪,事先一点风声都没有。”   “儿子不是说这事,”赵谟摇头,“我是说父皇要六哥即刻出发去扬州的事,有些古怪。”   “是太急了些。”皇后说着,面上也有些担忧,“虽说从京城去扬州可坐船免受马蹄颠簸,可他素来孱弱,才淋了雨,又害了肚子,这一路怕是要吃苦头。”   皇后这回虽然对赵斐心生不满,多年母子情谊,并非虚无。   “您想一想,按照常理,皇子封王后就会搬去封地,可再怎么着急,也要收拾准备两三月。更何况是六哥这样的病人,倘若真是舅舅劝说父皇册立六哥为越王,舅舅回京在即,父皇却赶着六哥尽快离京,简直就是刻意不叫他们遇见似的。”   这么说起来,的确是有些古怪。   “那依你之见?”   “君心似海,儿子也吃不准父皇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可惜六哥也不肯说。”   “他心大了,自然不会再同你我多说什么。”   赵谟此刻对赵斐的心情不可谓不复杂,只是想到那一夜的长谈,赵谟觉得,父皇册封赵斐为越王,必然是有原因的。   “母后,六哥就要离京,以后怕是很难回来,您去北苑看看六哥吧。”赵谟劝道。   或许这是最后一面了。   “不去,我不去。”皇后顷刻间已经有了决断,“我仔细想了想你的话,这事皇帝的确做得古怪,若是斐儿有苦衷,那便是皇帝刻意要他跟我们疏离,跟你们舅舅疏离,若真如此,我不去找他,不去问他,反而是对他好。”   赵谟点头。   “一会儿我叫崔直收些东西,你回北苑,帮我给他拿过去。他封了王,你是弟弟,该去道贺的。”   “儿子明白。”其实不需要母后说,赵谟也要去长禧宫的。   他起身预备告退,忽然发觉皇后眼睛有什么东西看着晶亮。   赵谟心里一沉,故意没有看见,转身就走了。   出了茶室,望见崔直,便道:“母后叫你收一些东西,我好给六哥送过去。”   崔直愣了一下,“娘娘可说要收什么东西?”   “没说,崔公公看着办吧,别进去问她。”   崔直看了一下赵谟,忽然明白皇后此时的状况。他跟随皇后多年,哪里会不明白皇后的心情。   皇后是定国公府的嫡女,一生顺遂,高不可攀,偏生子嗣艰难,没了儿子,自己也怀不上了。那几年崔直是眼看着皇后在宫中憔悴,后来是定国公建议皇后收养一个孩子,她那么心高气傲的人,哪里肯去养那些贱妾的儿子,连看一眼都觉得不舒服。   只有赵斐合了她的眼缘。   崔直还记得那个时候的赵斐,因为养得不好,瘦弱胆怯,可崔直一看,眼睛就亮了,天底下居然有这么漂亮的小娃娃!   皇后把赵斐留在了坤宁宫,一心一意地把他当做上天赐给他的儿子,那两年坤宁宫中欢声笑语不断,赵斐养得越来越好,皇后的心情也越来越好。   如果没有那场意外,现在也就不会有这么多烦心事了。   “是。九爷稍等。”   崔直应下,转身去库房里收拾东西。 第75章   崔直理的东西样样珍品,既有补品,又有药材,还有一些发冠玉带等物,足足装了六箱。   赵谟随身只带了洪安一个人,自然搬不动这六箱东西,因此崔直喊了内侍上前,一起抬着去北苑。   一行人行色匆匆,没多时就到了长禧宫。   陈锦听到赵谟来了,忙迎了出来,小声道:“九爷来了。”   赵谟见陈锦出来回话,便问:“我六哥呢?”   “主子这几日睡得不好,今儿好不容易睡下了,奴婢实在不想叫醒他。九爷这边若是没什么急事……”   “没什么急事,我是过来向六哥道喜的。”   陈锦点了点头,看向赵斐身后的六个大箱子,笑道:“九爷这也太客气了。”   赵斐道:“这是母后的心意。六哥就要去扬州了,母后叫我给六哥送些东西过来。”   “如此,那我还是叫主子起来吧。”   陈锦说着就转了身,赵谟伸手拉住他的袖子:“叫六哥多睡会儿吧,你把东西清点了抬进去就是。”   “是。”陈锦想了想,道,“主子传了晚膳,到时候九爷再过来陪主子说会儿话吧。”   赵谟不置可否,“明日六哥几时出发?”   “辰时。”   “一早就走?”   陈锦颔首:“司礼监安排的行程,早上从北苑出发,径直去码头,坐船去扬州。”   的确太匆忙了。   “你先点东西。”赵谟说完,转身便离开了。   陈锦指挥着宫人把六箱东西抬进去,对了单子便叫宫里的内侍拿赏回去了,自己进了正殿。   赵斐坐在书案前,抬头问:“他回去了?”   “是,奴婢跟九爷说了,叫他晚膳时再来。”   “他不会来的。”赵斐道。   陈锦顿时怔住,却道:“九爷方才还问我明日几时出发,明日主子出发得早,若是今晚不来,指定见不上了。”   赵斐只是笑,却不说话。   “主子,九爷送了六箱东西过来,说是皇后娘娘给主子的,这两箱东西要搬到船上去么?”   “不用了,带去了也用不上。”   陈锦自是明白,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并非扬州,哪里用得上那些华丽的玉带玉冠?   “奴婢命人收到后殿去。”   赵斐颔首,示意他退下,自己站了起来,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   微风迎面吹来,夹带着阳光的气味。   他常年缠绵病榻,甚少晒太阳,久而久之,便能闻到太阳的味道。   太阳是有味道的,即使是同一颗树下,树荫里和树荫外的气味是不一样的。   那种干净、清爽、强烈的气味,比父皇宫中的龙涎香和白笃耨香还要好闻许多。   赵斐扶着窗户,深深地吸了几口。   明日,他就要出发南下,长禧宫的里里外外,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   封勇礼几番派人叮嘱,帝陵四周道路难行,要轻车简行,东西拿多了也根本没法带过去。   因此,赵斐只叫陈锦收拾了几套常服,再带了些随身物品,统共装了一只箱子抬去了船上。   赵斐回过头,将殿内和院子扫视了一遍。   他在长禧宫住了七年,在皇宫住了十二年,末了要离开了,心情竟是意外的平静。   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   直到今日,他终于确信,母后和九弟,并不是非他不可。母子间的情谊,不过那六箱东西。兄弟间的友爱,只留在了昨日。   想通了这一点,赵斐释然了。   他舒了口气,目光越飘越远。   也不知道这个时候,陆湘在做什么。   ……   陆湘正趴在书案旁发呆。   书案上,满满当当地摆着陈锦送过来的东西。   陆湘看着这些书稿,心里想的都是赵斐的叮嘱。   他要她出宫,要她去他安排好的地方住下,等着他回来找她。   他凭什么自以为是的安排好地方,她又不缺地方住。   陆湘原是可以对他的安排不屑一顾的,可到底还有一个盼夏。   既然管了盼夏的事,就不可以半途而废,半道上扔下她不管。姑且先依着赵斐的安排把盼夏安置过去,若是秦延可靠,自己也可安心离去。   至于赵斐说他回来要说的话,陆湘不想听。   陆湘枯坐了许久,方才厘清了头绪,起身找了一口箱子,将书稿和书小心翼翼地放进去。一边放,一边看着赵斐写的书稿。   他的手书写得极好,字体瘦硬,苍劲有力,侧锋如兰如竹,颇有宋徽宗瘦金体之风,然则并非一味临帖而成,收笔多有风姿绰约处。陆湘看着这字,心道古人谓字如其人,诚不我欺。   赵斐其人,极冷极硬,时常出言伤人,可他若是温柔起来,也是柔得吓人。   陆湘想,大约是因为他要走了,所以念起他的好了罢。   她把赵斐所有的手书用锦缎包好,放进锦盒里,最后再放入箱子里,然后将那二十九本书和沈平洲沈约二人已成的书稿放进去,方才将箱子锁上。   陆湘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完成这书稿,但既然书稿在她这里,她至少要把他们三人的心血保管妥当。   收拾完书稿,陆湘便又在屋子里收拾起其他东西来,最后收出了三箱东西。   她原不是这么着急的,明明是赵斐明日要走,她根本用不着这么着急,可她偏偏就是停不下来,直到将整间屋子的东西都清理了一遍停手。   也不知怎么地,她忽然觉得她也想离宫,明天就走。   ……   清晨帘幕卷轻霜。   陆湘今日起得早,她心里知道自己在记挂什么,这一夜,辗转反侧,没有睡好。一时在想将来领着盼夏搬去京城的宅子该如何生活,一时又想觉得京城这气候确实不养人,将来不在宫里住了,她也可以像沈平洲一般游历天下。   也不是要游历天下,太偏僻太艰险的地方她可不想去,她要游历,也是去扬州这样的富庶之地。   扬州……去什么扬州?   她叹口气,强压着心里那些小心思,如常的用膳,如常的去班房晃悠一圈。   最近后宫里静悄悄的,没什么动静,连沐青青都没有作妖,着实无聊得很。   陆湘正翻看着嫔妃们的月信簿册,小顺子从外头走了进来。   “姑姑早。”   陆湘见是他,便问:“先前听外头有些嘈杂,是出什么事了么?”   小顺子一闲扯就有兴致,顿时眼前一亮,笑嘻嘻地走过来:“姑姑不知道么?今日越王殿下要离京。”   “知道啊,可跟宫里人有什么关系?”   “姑姑还不知道吧?咱万岁爷今日要亲自送越王登龙船,这可是今年头一回御驾出宫,上上下下都忙坏了,所以才有声音。”   皇帝要亲自送赵斐登船?   小顺子没留心陆湘脸上的诧异,一脸的惋惜:“可惜这种热闹跟咱们敬事房没什么关系,要不然,我也想随御驾出宫,去瞧瞧大龙船的热闹。”   听说这次赵斐去扬州,市舶司奉旨开的是皇帝的大龙船,足有三层高,一条船耗费了几十万两银子,金碧辉煌,宫室宽敞,与宫中的宫殿无异。前年皇帝南巡时坐的就是这一条船。   “往后万岁爷若是再南巡,咱们还是有机会的。”   皇帝南巡,都是要带上几位得宠嫔妃的,只有嫔妃出行,那就跟敬事房有关了。   小顺子点头:“姑姑说的是。”   “你可知道越王几时出发?”   小顺子挠了挠脑袋,道:“好像是辰时。”   辰时,那就不到半刻钟了。   陆湘的心没来由的就悬了起来。   “你先下去吧。”陆湘道。   小顺子哼着小曲儿往外去了。   陆湘虽依旧在班房里坐着,可心情焦灼不安。   纠结片刻,终是站了起身。   赵斐这次离开,不知道几时才能回来,她得去看他一眼,哪怕远远地看他一眼。   陆湘疾走出了敬事房,径直往玄武门出去。   因为御驾出行,玄武门这边站的全是锦衣卫和东厂的人。   陆湘晓得这会儿外面也是仪仗队,没有她的立足之地,索性转头绕到旁边上了城门。   城门上把手的侍卫也比平日还多,陆湘亮出了自己的进出令牌,侍卫们只笑得奇怪,小太监小宫女们喜欢看热闹也就罢了,堂堂一个大姑姑也要挤过来看御驾,着实笑人。只是笑归笑,陆湘有令牌在手,他们自然要放行,又叮嘱她走远一些,不要站着城门上。   陆湘自然应下,上了城墙便往东走。   赵斐要去码头,一会儿车驾自然要往东走。   陆湘不愿意跟这些侍卫凑在一处,只站在城墙上往城门外看了一眼,御驾已经停在了玄武门外,六匹骏马拉的一驾巨大的金顶绣龙銮舆。前头站着两列身材高大的内侍,约莫二十多人,手里举着一对一对明黄色的龙旌和宫扇,兼之有人提着香炉,白色的烟从提炉中飘出来,颇有云遮雾绕的仙境之感。   只是这会儿,既没有皇帝的身影,也没有赵斐的身影。   陆湘收回目光,径直往前走去。   城墙上没有遮挡,晒得很,陆湘已经拿定主意,要去拐角处的塔头那边,到时候就站在塔楼的阴影中,既不会晒到,也不会叫人看见……不能叫赵斐看见。   陆湘一路向前,没多时就走到了塔楼前。   只是她没想到,塔楼的台阶上,此刻坐着一个人。   “你也来送他?” 第76章   赵谟坐在台阶上,目光毫无掩饰地望着陆湘。   他隐在塔楼的阴影中,一条腿曲着,一条腿直直搁在台阶上,看起来不甚端正。   偏他十六岁的年纪,即使这般也难掩他逼人的少年英气。   陆湘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赵谟。   他身为皇子,便要送行去玄武门前就好,怎么会坐在这里?   莫非,他跟自己一样,不希望被赵斐看到?   “九爷。”陆湘朝他福了一福,并未走近,显得有些疏离。   赵谟却露出了浅浅的笑意。   他已经好久没有这么跟她面对面相见了,即使是这般隔着一丈远,亦觉得心满意足。   可一转念,想到她是因何而来,不禁又是一沉。   “好巧。”赵谟道。   巧,的确是巧。   但陆湘没有回答。   这样的问题答了总觉得奇怪。   赵谟不意外她的沉默。   她一向都是对他爱搭不理的,只是从前她的爱搭不理赵谟不以为然,但自从得知赵斐的心意,赵谟对她的爱搭不理有了不一样的感受。   陆湘……并不是对谁都爱搭不理的。   迟疑了一下,赵谟开了口:“六哥这回走得匆忙,他跟你一向说得来,你就没去道个别?”   “昨日过长禧宫去取了东西,跟六爷说了会儿话,我帮不上六爷什么忙。”   赵谟心中一凛。   她还不知道六哥对她的心意吗?   以她的个性,若是知道六哥的心意,自己这么问,她定然会生气的。   “你为何不去玄武门?”陆湘反问。   赵谟起身伸了个懒腰,走到陆湘旁边,趴在城墙上往玄武门那边看去,慢条斯理的说:“那边人太多,过去了又是跪拜又是问安的,跟六哥也说不上几句话。这里多好,视野开阔,无人打扰,我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陆湘也怕人多的地方,听了赵谟的话深以为然。   “平日没事的时候,我会到这边来走走。站在高处,风景也是不同。”   陆湘正要说话,远处乐声响起,她和赵谟一齐望去,见人群从北苑走出来。   走在最前头的两人一人明黄色龙袍一人赤色朝服,自是皇帝与赵斐。   陆湘原以为,应是赵斐前往宫中拜别皇帝与皇后,没想到竟然是皇帝将赵斐从北苑里领出来。   不止如此,两人还一同登上了的御驾。   御驾向来只有帝后同座,若是皇太子独自乘坐,亦是僭越,不过本朝多有皇帝与太子同乘的先例。   但赵斐并非太子。   陆湘就这么远远看着皇帝与赵斐一起登上御驾,皇帝坐在当中,赵斐坐在侧面。他们二人坐定,金顶銮舆开始缓缓前行。   赵谟深深望着那边,没有说话。   陆湘没有去留意赵谟的表情,只一直望着那金顶銮舆。   皇宫的城墙修得很高,再加上隔着一条筒子河,陆湘并不能十分真切地看到赵斐,只是能看到銮舆上的那个红色身影。知道他离自己越来越近,心也随之紧张。   “你说他还会回来吗?”赵谟问。   “会。”陆湘下意识地就随口答了。   “他跟你说的?”   听到赵斐这话,陆湘方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便道:“虽是封了王,将来总会有进京谒见的时候,到时候自然要进京。”   赵谟淡淡笑了一下。   陆湘顾不上他,只一直望着銮舆,待到御驾行到了最前方,陆湘方看见赵斐似乎在跟皇帝说着话。   然而只一下,銮舆就往前过去了,巨大的金顶遮住了车驾上的人,陆湘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金顶离自己越来越远。   赵斐真的走了。   在这一刻,陆湘突然真的难过起来。   好久好久,她没有体会这种不舍了。   并不是那种骤然的心头,好像是一手一双无形的手,轻轻的抓住了脖子。那只手并不会用力将人掐死,却一直按在喉咙上,叫人不能痛快的呼吸。   呼,滞涩,吸,滞涩。   整个人都开始不痛快起来。   “既然他会回来,你为什么还难过?”   陆湘回过神,这才发现赵谟的视线并没有随车驾而去,反是一直侧身面对着她。   那她方才所有的表情,是不是都尽入他的眼底了?   陆湘凛了凛神色,淡淡道:“承了六爷那么多情,我还没还,当然有些不好意思。”   赵谟不置可否。   陆湘好奇地问:“你不去玄武门送他,是因为生他的气么?”   “我生气?因何生气?”赵谟笑问。   “我……我说着话恐怕有些不妥。”   “不会不妥,我想听。”   陆湘斟酌了一下,方才道:“万岁爷近来对六爷着实好得出奇,在宫里引起了一些猜测和传言,我不知道九爷是不是因为这些猜测和传言所以对六爷有些误解。”   “误解什么?”   陆湘没有直接回答赵谟的问题,只看着他,恳切道:“以我对六爷的了解,他最看重的就是你和皇后娘娘,九爷,你可不要因为这些事坏了跟他的兄弟情谊。”   赵谟闻言,有些怔住,缓了一会儿,方苦涩道:“你对六哥当真了解。”   陆湘不知赵谟是何用意,正欲说话,赵谟忽然凑近了些:“那以你对我了解呢?以你对我的了解,我是怎么想的,你知道吗?”   陆湘讷讷。   赵谟深深看着她,苦笑着说:“以你对我的了解,我心胸狭窄,因为父皇看重六哥,所以我嫉妒他,是吗?”   “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怕你……”陆湘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言语。   “你是怕我误会六哥,所以帮他解释?”   好像是这样,但陆湘总觉得她还是帮了倒忙了。   赵谟忽然笑了起来:“以你对我们俩的了解,六哥心胸坦荡,对我肝胆相照,而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怕我误解六哥,所以帮他向我解释。”   “是我多事了,我不是这样的意思。”   陆湘知道自己刚才的话是画蛇添足了,可是也是因为刚才这一番话,她更加确信,赵谟与赵斐之间,的确是起了一些别扭。   “你不是多事,你只是……偏心。”   她偏心,她的心只是偏向赵斐而已。   陆湘见赵谟似乎动了气,叹道:“我与你们都是萍水相逢,只是平常多得你们照拂,方才多说几句,倘若你介怀,往后见面我绝不会逾越。”   说罢,她转过身往玄武门那边折返。   赵谟一直看着她的背影,等到她走出七八丈远,忽然往前跑去,挡在了陆湘面前,“我没有说你逾越,我只是没想到在你眼里我那般不堪。你把六哥想得那样好,为何把我想得那样坏?”   “你没有不堪,若我觉得你不堪,也不会说这些了。”陆湘见他似乎还在埋怨,说了几句,便不想说了,“是我说错了话,你不生气就行。”   “我没生气,你别不理我好吗?”赵谟恳求道。   他不敢生她的气。   陆湘看着他恳求的目光,叹了口气:“九爷说笑了,什么理不理的,明日我还要去长信宫的。”   “真的?”赵谟终于松了口气。   陆湘点头:“宫里容不下盼夏了,我明日就得带着她离宫,帮她安顿好。”   “没有容不下,她可以一直留在长信宫。”   陆湘淡淡道:“宫里毁了她,她着实不必再留在宫里了。去宫外,反倒自在些。”   宫外,自在些?   赵谟听出了陆湘的言外之意,着急地追问:“那你……你要跟她一起走?”   陆湘望着赵谟,点了一下头。都快走了,也没必要瞒他。   “你明日就走?”   “我明日先出宫去安顿好盼夏,自己倒是没那么急。敬事房许多事我还得交接呢。”   赵谟听着她轻松的语气,心里愈发不是滋味。   “是不是因为六哥走了,所以你也走?”   他明知这句话可能会惹来陆湘不悦,到底还是问出了口。   陆湘摇了摇头,看着赵谟,并未因为这句话有所不悦,面对赵谟,她从来都是无奈大于不悦。   “九爷,我早跟你说过,你待我好,我知道,可我们不是同路人。你也不要误会,我跟赵斐,也不是同路人。”   “你真的要走?”   “嗯,我跟你说过的,从前倒不觉得宫里有什么不好,只是最近的确是不想呆了。九爷,保重。”   陆湘朝赵谟行了一礼,这才转身离开。   赵谟想追上去,可他发觉自己即便追上去也是无能为力,只能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陆湘离他越来越远。   今日,他来城墙,是想悄悄送一下赵斐。   只是没想到,他不止送别了赵斐,还送别了陆湘。   ……   陆湘约莫能料到赵谟的心情,可她对此实在无能无力。   眼下,需要她张罗的事情还很多。   下了城墙,便往北苑过去了。   这阵子因为盼夏安置在长信宫,陆湘一直没有机会过去探望。   此刻知道赵谟不在,因此放心大胆的过去。   皇帝的御驾已经行远了,值守的侍卫痛快放陆湘出去,陆湘跨过筒子河,自往北苑里头去了。   长信宫的人见是她,领着她去了后院的耳房。   进去的时候,雪瑶正坐在榻前给盼夏喂水。   “雪瑶姐姐,陆姑姑过来了。”宫人站在门口,敲了敲门框。   雪瑶和盼夏循声回过头,见是陆湘,皆是喜出望外。   “姑姑。”雪瑶放下碗,赶忙迎了出来。   雪瑶这屋子,只有陆湘屋子一半的大小,但因是自个儿独住,比起其余宫女已经是好了许多。   再加上她是赵谟的司寝,屋里陈设也要多一些,看起来还算舒适。   盼夏起不得身,望见陆湘到来,只用手撑着起来了一些,还没说话,眼睛里就全是泪了。   陆湘握着雪瑶的手道:“今日得了空,过来瞧瞧,这一向还好?”   “姑姑放心,徐医女过来瞧过一回,说是已经在好了,这阵子她吃饭也香。”   陆湘点了点头,坐到盼夏榻前,盼夏见她靠近,越发泣不成声。   雪瑶见状,叹了口气,委屈道:“只是前几天掖庭局来了人,说要送她回去,我那会儿把人骂回去了,也不知他们什么时候就要来人把她带出宫了。”   “我今日来,正是为着这件事。”陆湘说着,看向盼夏,“掖庭局的陈姑姑跟我商议过此事,我也答应了他们,明日送你出宫。”   “姑姑,她一个人,废了腿,送出宫,那还有活路吗?”   盼夏止住了哭泣,看着陆湘似乎面有为难,勉强笑道:“你别打断姑姑的话。姑姑也是按宫规办事,姑姑放心,我……”   “你家中亲眷又不在京城,你出去了,哪个照顾你?”雪瑶道。   “你别着急,陈姑姑不是说了么?皇后娘娘和六爷都有赏银,我有银子,哪还没有立足的地方?”   陆湘道:“雪瑶,你去帮我倒一杯茶。”   雪瑶一愣,旋即明白陆湘有话对盼夏说,她虽不愿意,到底不敢忤逆陆湘,低了头便出去,将房门带上。   “姑姑,是不是我叫你为难了?”   “没有。”陆湘缓缓道,“是我叫掖庭局早些送你离开的。”   盼夏怔怔看着陆湘,口中喃喃道:“原本就该这样……”   “你知道六爷封王的事吗?”陆湘问。   “知道的,昨日雪瑶就同我说了,只是我这个样子,也没法去恭贺六爷。六爷这会儿,也不知道是不是登船了。”   陆湘看着盼夏的痴样,心中已知盼夏所想,只是今天她须得把话说完。   “昨日六爷同我交代了你的事。”   盼夏惊讶地抬起头:“六爷对姑姑交代了我的事?”   “嗯,他在京城里找了一处宅子,房契已经给我了,他说,等你出了宫,可以住在那里。”   “真的吗?”盼夏的语气突然欣喜若狂起来。   陆湘的心却越发沉重,只是话说到这里,到底不能不说。   “除了房契,还有一个人,也在等你。”   作者有话要说:   66:爷不在皇宫,皇宫里到处都是爷的传说。   陆湘:呸~ 第77章   “谁?”盼夏抬起眼,迷惘地看着陆湘。   “你当真不知道?”陆湘有些诧异。   盼夏的大眼睛闪了闪,似乎想到了什么,旋即垂眸不语。   “秦延,你知道他的,对不对?”   “知道。他……”   陆湘道:“六爷说,秦延他听说你在京城无依无靠,想照顾你。你可以愿意?”   盼夏皱眉,双手紧紧抓着被子。   “我知道你的心意了,不过眼下我确实脱不了身去照顾你,且叫他先照看你一番,等我把宫里的事处理好了,再去找你。”   “姑姑,你也要离宫?”盼夏大吃一惊。   “呆着也没什么意思,”陆湘淡淡一笑,“这事你先别同雪瑶说,我还没来得及跟王德全他们开口呢。”   “姑姑,你是为了我才要离宫的吗?姑姑,若是秦延想照顾我,便让他留我一口饭就是,不要因为我影响了姑姑!”   陆湘摇头:“不是因为你,我本来也要走的,从前,我就跟你们说过,到年底就要离宫,如今只是提前了半年而已。方才你说愿意让秦延给你一口饭,这么说,你其实不讨厌他的对吗?”   “姑姑,我……我能跟你说句实话么?我其实不记得他长什么模样了。要是从前他要我便罢了,如今我一个废人,有什么讨厌不讨厌的。”   “你别这么说,我问过太医,你这腿一时半会儿确实好不了,可只要精心调养,将来未必站不起来。”陆湘一边劝解着,又一遍疑惑起来,“你都不记得那秦延长什么模样,怎地他对你这样情深?”   盼夏低下头,没有言语。   “罢了,不想说没有关系,等明日见过他,若他不甚妥当,我再聘人照顾你就是。”   盼夏垂眸片刻,拉了被子捂住半截脸:“姑姑,这事我原想藏一辈子的,可如今六爷既离了宫,倒没什么不好说的了。”   陆湘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初到长禧宫那日,我侍寝的人不是六爷。”   不是赵斐?   那一晚……陆湘记得自己也在长禧宫。她站在殿外,看着盼夏跪在地上给赵斐洗脚。   当时陆湘就觉得奇怪,为何赵斐会背对着殿门坐着,如今这么一想,突然觉得能想通了。   坐在殿内被盼夏伺候的,不是赵斐!   “那是谁?”陆湘一个激灵,忽然明白过来,“那一晚跟你在一起的,是秦延?”   盼夏点了点头。   “赵斐这个混蛋!”陆湘怒骂道,“他不想碰你也就罢了,为了应付皇后,他居然逼你做这样的事!”   盼夏没想到陆湘如此生气,忙道:“六爷没有逼我,陈公公问过我的,若是我不愿意,第二日送我回敬事房。是我自己……不想回敬事房。”   “盼夏,你这是何苦呢?”   盼夏的脸上浮出一个释然的笑意:“姑姑,你是天上的人,不会明白我的心情。我配不上六爷,只要能呆在长禧宫,让我做什么都愿意。可惜我命不好,熬不到跟六爷一起出宫。”   “你还在想他?”陆湘忍不住问。   盼夏苦笑道:“只是想想罢了,姑姑,你就别再骂我了。”   “我骂你做什么。”陆湘叹了口气,“没想到你与秦延竟是这般关系,如今他找上来,莫非是想对你担起责任?”   盼夏目光怔怔,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眼里又泛起了泪意。   “你别担心,明日我们先过去瞧瞧,若是他不好,我便撵他出去。”见状,陆湘便柔声安慰道。   “姑姑,你要亲自送我过去?”   “当然,或许,等我出宫,也会在那边住上一阵子呢!”   盼夏大喜过望,旋即又懊恼起来:“我是个累赘,不敢拖累姑姑,姑姑好不容易出宫,应当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我确实有许多想去的地方,不过眼下最想去的地方,就是你的宅子,且叫我住一阵子再撵我走吧。”   盼夏被陆湘的话逗得“噗嗤”笑出了声。   “姑姑的救命之恩,我这辈子指定报答不了了,若有下辈子,叫我给姑姑当年做马……”   陆湘伸手捂住盼夏的嘴:“若你下辈子要报恩,可得先投个好人家,有钱有势,这样才能照拂我。”   “嗯。”   “把雪瑶扔在外头那么久,我去放她进来。”   “好。”   陆湘说着,起身过去开了门,果真见雪瑶拎着茶壶站在外头。   “快进来吧。”   “姑姑可算开门了,这茶可都凉了。”雪瑶幽幽道。   “既是凉了,那你们自己喝吧。”陆湘微微一笑,说着便出了门。   雪瑶撅起嘴,目送着陆湘离开,叹了口气:“你瞧瞧姑姑多偏心你,连话都不跟我多说。”   “姑姑方才是跟我说出宫的事。”   雪瑶转过身,见盼夏一脸笑意,好奇地问:“姑姑怎么说的?”   盼夏双颊泛起红晕,“六爷赏了我一处宅子,姑姑说,明日她送我过去,等我安顿好了她再回来。”   “六爷赏了你宅子?”雪瑶吃了一惊,之前掖庭局的人只说坤宁宫和长禧宫都给盼夏赏了银子,加起来足有百两之多,如今再加上宅子,京城的宅子少说也得有百两,何况是赵斐赏的宅子,不可能会差,“六爷待你,当真是有情意的。”   情意……   赵斐连碰都没碰过她,哪里来的情意?无非是怜悯她罢了。   盼夏虽然痴,却并不傻。   想到这里,脸颊上的红晕骤然消退了。   “许是姑姑帮我求的情。”   雪瑶若有所思:“姑姑跟六爷倒是颇有交情。”   “是呀,六爷平时除了跟九爷说话多一些,便是姑姑了。”   “姑姑要是年轻几岁,怕是司寝这差事轮不到咱们。”雪瑶笑道。   “那是姑姑不乐意,若她乐意,如今指不定已经贵为嫔妃了。”盼夏的眸光闪了闪,“便是如今这般年纪,六爷待姑姑也是不一样的。”   赵斐待陆湘如何,长禧宫上上下下的人都瞧得分明,只是无人敢议论。   盼夏自己也说不出什么感觉,只是她隐隐觉得,赵斐每回跟姑姑说过话,似乎心情都会好一些。   再多也就不知道了。   赵斐见陆湘,从来都不让别人在旁的。   雪瑶闻言只是笑,过了一会儿方才问盼夏想吃什么,她好去厨房要。   ……   傍晚时分,养心殿的外头,站着宋淑妃、韩德妃与梅贤妃三位育有皇子的后妃。   自打赵斐册封越王的消息一出,不止皇后心里起了波澜,她们三人也是坐立不安。   皇后自恃身份,自然不会做什么事。她们三人却不同,昨日来养心殿就吃了闭门羹,今日等到皇帝回宫后,依旧带着羹汤糕点前来。   “三位娘娘,这会儿贵妃娘娘正在里头呢。”她们三个到底是宫中地位稳固的嫔妃,在养心殿门口这么苦苦等着也不是办法,盛福全便舔着笑出来劝道,“明日等皇上下了早朝再过来吧。”   明日……   皇帝封了赵斐为越王,叫她们等到明日,这一晚又要如昨晚那般煎熬了。   盛福全这样好言相劝,她们三个自然没有不听的道理。   更何况,谁不知道皇帝对沐青青的痴迷呢?   这要是等,怕是得站到明天早上去了。   三人中最年长的韩德妃道:“既如此,那本宫明日再来,若是万岁爷得了空,劳烦盛公公跟皇上禀一句,就说本宫来过了。”   “这是自然。”盛福全应道。   韩德妃发了话,宋淑妃和梅贤妃便是百般不愿,也只能依样画瓢儿请盛福全得空转告皇帝自己来过了。   盛福全一一笑着应下,目送着她们三人离开,一抬眼,又望见一个人往养心殿这边来了。   “给德妃娘娘、淑妃娘娘、贤妃娘娘请安。”陆湘本来形色匆匆,没想到在养心殿前面会遇见她们三人,只得朝她们行礼。   “陆姑姑这是要去拜见万岁爷吗?”韩德妃笑问。   陆湘颔首。   宋淑妃道:“贵妃娘娘正在伺候皇上,若是不打紧的差事,明日再来回吧。”   “多谢娘娘提醒,奴婢在殿外候着便是。”   说罢,陆湘朝她们三人福了一福,径直往前去了。   梅贤妃捂着嘴道:“你倒是枉做好人。”   宋淑妃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我听说她从前也是跟过万岁爷的,我瞧着也是,不然哪敢这么放肆?”   “听说上回还还在御花园里顶撞沐青青呢!”宋淑妃道。   韩德妃微微笑道:“陆姑姑在皇上心里自然是不同的,要不然,她哪能把那帮赖在养心殿不走的小妖精从龙榻上扯下来。”   梅贤妃冷笑:“今日是沐青青在里头,倒不知她能不能把沐青青从龙榻上撵出来。”   三人一起往前走着,走出一段路后,韩德妃突然问:“你们先走。”   梅贤妃看她一眼,懒洋洋的问:“德妃姐姐莫不是还想一个人回养心殿守着?”   韩德妃微微一笑:“不,我只是想回去瞧个热闹。”   说罢,她转身就往养心殿那边去了。   宋淑妃和梅贤妃对视一眼,也都跟了上去。没走多远,就看见韩德妃站住了脚步,两人快步上前,站到韩德妃的身后,顿时瞪大了眼睛。   养心殿外,没有陆湘的身影,只有风情万种的沐青青。 第78章   沐青青正好在那时候回了头。   她今日着一袭浅金软缎衣裳,裙摆曳地,身上搭着牡丹团花蝉翼纱的披帛,乍一望去,好一朵冰肌玉骨的人间富贵花。   同为美人,在沐青青面前,韩德妃等三人生生生出几许自卑。   见她看过来,她们齐齐向她问安。沐青青虽然年轻,却是贵妃,礼数该当如此。   沐青青冷笑一声,目光中寒意乍现,却只给了她们一个眼神便登上了步撵。   抬撵的宫人从韩德妃等人跟前经过,很快离开了。   待到行得远了,韩德妃才叹道:“我说自己看个热闹,你们都跟了来,瞧瞧,被她撞个正着,全都惹了她不快。”   宋淑妃道:“不快就不快罢了,能看到她吃瘪,便是被万岁爷训斥也都值了。”   梅贤妃点头附和:“瞧她被灰头土脸的撵出来,还在咱们跟前摆谱呢!”   韩德妃眉眼深邃,淡淡笑了一句:“大家都是熬着过日子罢了。她这般倨傲,将来的下场又能比我们好得了多少?”   梅贤妃和宋淑妃都没想到韩德妃会这么说一句。   静默了片刻,宋淑妃冷笑了一声,“姐姐说的是,咱们再如何,儿子都大了,该封王的封王,便是有不如意的,也不比她一个有命无运的强上许多?”   说到这里,三人一齐笑了,各自道了别散开了。   ……   陆湘并不知道养心殿外的官司。   先前她走到养心殿外,跟值守的黄门招呼一声过后,盛福全很快就迎了出来,将她放进了院子里。   陆湘在台阶下等了一会儿,盛福全便送着沐贵妃出来了。   沐青青显然一脸的不悦,美艳的脸庞绷得极紧,走下台阶的时候她看到了等在下头的陆湘。她顿住脚步,目光像刀子一般刺向陆湘,细细审视着陆湘。   陆湘自然从她目光中读到了敌意,并未半分触动。   她心里装着太多事,哪里还容得下沐青青?只当做没有看见一般。   盛福全送走了沐青青,这才陪笑着过来:“姑姑久等了,进去吧,主子万岁爷在等着你。”   陆湘点了头,也不跟盛福全客气什么,径直进了养心殿,伸手将殿门关上了。   “仙姑。”   陆湘正要往里走,皇帝已经从里头走了出来,见着陆湘便拱手行了大礼。   若是从前,陆湘少不得还要跟他作一番戏,今日只是淡淡道:“陛下不必客气,今日我过来是有事想说。”   皇帝没想到陆湘这般开门见山,虽然吃惊,面上依旧笑着,“仙姑不必着急,坐下再说。”   说罢,便领着陆湘往里间去了。   陆湘只得依言坐在了桌边。   皇帝并未落座,走到旁边的几案上拿起了小小锦盒,走到香炉旁往里洒了些。   “仙姑,这是今年安南新送过来的白笃耨香,姑姑若是闻得惯,把养心殿里的都拿走。”   “今日过来,不是向陛下讨要东西,而是特来向陛下辞行的。”   皇帝正在抖落香料,闻言倏然吃了一惊,手中的锦盒落到了地上。   “陛下?”   皇帝转过身,一脸不解地看着陆湘:“仙姑,可是朕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周,叫仙姑生气了?”   “没有。是我自己在宫里住腻了。”   “上回我听盛福全说青青在御花园冲撞仙姑,是不是因为这事?仙姑放心,朕立即下旨好好训一训她!”   陆湘心里头觉得好笑,宫里的事其实皇帝都心知肚明,如今倒做出一副惊讶的模样,实在令她不适。   赵斐是他的亲儿子,将来赵斐老了,也会这般虚伪吗?   陆湘想了想,索性没有否认,“的确跟这事有些关系,那日沐贵妃责打了一个宫女盼夏。盼夏一直跟在我身边做事的,她虽在沐贵妃手底下捡回了一条命,可人却废了,眼下她就要被送出宫了,我要送她出去,帮她安顿妥当。”   宫女……   皇帝劝道:“仙姑,既然是青青的错,这个宫女朕会安排人专门伺候她,给她侍疾,你就安安心心在宫里住下吧。若是仙姑不想在敬事房伺候人了,朕可以想办法给仙姑重新换一个身份。算算日子,也快要十五年了,朕可以让姑姑做个郡主。”   “多谢陛下美意,只是我已经着实在宫里住腻了,等我再宫外住腻了,再向陛下讨要一个郡主。”   陆湘态度的坚决,令皇帝始料未及,当下表情十分凝重。   陆湘瞧见他的神色,心里微微一叹。   君心难测。   饶是陆湘已经见过了好几位帝王,仍是无法轻易猜透皇帝的心思。   尤其是当今这一位。   皇帝没有立即说话,只是在殿中来回踱步,过了一会儿,方才顿住脚步。   “姑姑知道的,朕的祖父留有遗诏,赵氏子孙需得世世代代奉养仙姑,若是叫仙姑离开,岂非是朕不孝?”   “从前先帝在的时候,我也是出宫去住过的,哪里谈得上不孝了?”   “仙姑从前也去宫外住过?”   陆湘点头:“我一向想到哪里就到哪里,自在惯了,今日过来辞行,也不是永别,指不定哪一日我还要回宫的。”   皇帝闻言,终于作罢,却仍是道:“仙姑要出宫,朕不便阻拦,但朕必须派人随侍在旁,否则朕不能答应。”   随侍?   “陛下,我一个人行动自在些,不必差人服侍。”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仙姑生得这样美,等出了宫不知会惹来什么样的人,上一回是谟儿,他虽然莽撞,到底是朕的儿子,不会乱来,可外头的人就不好说了。”   陆湘顿时没了言语。   尽管她不知道赵谟为何对自己那样上心,到底是长辈,当着人家亲爹的面,陆湘的脸面有些挂不住。   话说到这份上,陆湘知道皇帝不会轻易松口,只好暂且应下,以后再做打算。   “陛下若要派人,只能派一人。”   “好,仙姑不会离京吧?”   陆湘摇头:“就在京城里。”   皇帝终于点了点头,又同陆湘嘱咐了些别的,这才送她出门。   当然不是真的出门,他陪着陆湘走到殿门口连停下了。   陆湘朝他点了一下头,自己推开殿门出去了,因她走得快,因此并没有留意身后皇帝的表情。   盛福全站在廊下,倒是将皇帝的神情尽收眼底,赶忙上前:“主子。”   “叫封勇礼过来。”皇帝扔下这句话便进去了。   盛福全得了口谕,立即派人去司礼监叫人,司礼监离养心殿不远,没多时,封勇礼就赶过来了。   “怎么了?”封勇礼进了院子,低声问。   盛福全摇头,“你进去就知道了。”他倒不是有心瞒封勇礼,陆湘的事盛福全并不知道,只知道陆湘对皇帝来说是很特别的人而已。   封勇礼见状,径直进了养心殿。   一进去,就见皇帝坐在龙椅上,眸心拧成了一个“川”字。   “主子。”封勇礼躬身上前。   “她说她要出宫。”   见皇帝神色凝重,封勇礼初时迷惘,片刻后方才明白过来:“是陆姑姑要出宫?”   皇帝用鼻子“哼”了一声。   “陆姑姑可说要去哪里?”   “青青打伤了她的宫女,她要带宫女出宫休养。”   封勇礼自然知道那日在御花园里的事,只是区区一个宫女,他自然没放在心上。   “主子,陆姑姑可是想叫主子惩治沐贵妃?”   皇帝握了握拳:“不太像,我看她似乎是自己想出宫的。”   “那主子应下了?”   “应了,不应还能怎么办?”皇帝的拳头不轻不重地在书案上叩了一下,“朕同她说了,要差一个人随侍在旁,你那边看看,找一个机灵点的过去。”   封勇礼想了想,“依主子的意思,是安排影卫还是婢女呢?”   “她说喜欢自在,那就安排个影卫吧。”   “是,奴婢知道了,一会儿就下去安排人手。”   皇帝说完了这事,眸光越发的凝重:“也不知道斐儿这会儿行到何处了?”   从京城坐船去扬州,若是不停靠,一路顺风顺水,七八日可到扬州,但寻常不会这么快,何况赵斐坐的大龙船,沿途必定会停下来补给,少说也得半个月才能到。   封勇礼知道的,皇帝自然也知道。当然,封勇礼知道皇帝并不是真的想问赵斐行到何处。   于是,他道:“主子天命所向,这回定然会称心如意的。”   ……   “陈锦,咱们到哪儿了?”   赵斐坐在大龙船最高的阁楼上,随口问道。   “主子,咱们才出京城没多久呢。”   大龙船船体宽阔,行船时十分平稳。船首有一个巨大的木刻鎏金龙头,赵斐面朝着正前方坐着,俯视下去,正好看到龙头破水向前,蔚为壮观。   因是龙船航行,运河上别的船都停在岸边避让,放眼望去,便是茫茫河流。   “主子,底下人说坐得越高,越容易头晕,你要不要坐到船舱里去躺一会儿。”   赵斐道:“好不容易坐上了父皇的龙船,还要躺着,让我多坐坐吧,往后怕是没得机会见这般景致了。且有躺的时候。”   他这话语带双关,旁人听不全,陈锦却是将话里的两层意思都听明白了。   皇帝是为了叫赵斐拼命,这才叫市舶司派最好的船送他南下,这差事极其凶险,赵斐能不能有命走出帝陵都难说,若是没命,那就是长睡不起了。   “主子,船上有莲子,要尝一尝吗?”   “都是沉货,我才不要,”赵斐轻蔑道,“我听说江南的人都是泛舟湖上,一边采一边吃,等到了扬州,我也去采新鲜吃。”   陈锦见他兴致如此高,心里倒是宽慰。   也不知道这是不是陆姑姑的功劳,近来,主子身上越来越有人味儿了。   大龙船继续破风而行,赵斐看着两岸青山,忽然心中一动。   “取纸笔来。” 第79章   子时。   京城大街上早已宵禁,白日喧嚣的酒楼商铺都打了烊,整条大街静悄悄的,偶尔响起一声打更的梆子。   一人一骑从大街上飞快穿过,一路畅行无阻。   巡街的官兵望见那人的服色,都不敢阻拦,默默站到道路两旁。   那一人一骑自皇城而出,行得飞快,直到来到镇国公府的兽头大门前方才停下。   下了马,他也不牵马,径直上前叩门。   里头很快有门房回应,问是谁却没有回答,门房便先开了西边的角门,一见来人顿时吓了一跳。   “九爷!”   门房慌忙便退回去将正门打开,迎了进去。   “天意在家吗?”赵谟问。   “公子在的。”门房忙不迭地点头。   赵谟“嗯”了一声,也不叫人带路,径直往岳天意居住的允阑轩走去。   镇国公府是在他在宫外最熟悉的地方,去找岳天意,哪里用得着别人领路。   他是这么想,底下人可不能怠慢,门房立即喊了人一路狂奔到允阑轩报信,又另叫了人去跟公爷和夫人禀告一声。   赵谟虽是来找小公爷玩闹的,到底是皇子,不能怠慢。   于是乎,赵谟虽然走得极快,等他走到允阑轩的时候,岳天意已经打着哈欠在院子门口等他了。   “九爷,这么晚了,你可真是好兴致。”岳天意懒洋洋说道。   他身上穿着寝衣,蜜合色的杭绸,看起来格外舒适。   “叫人把院门关上。”   赵谟丢下这一句,径直往院里去了。   岳天意见他这般低落的模样,自己伸手将门拉上,跟了进去。   允阑轩的位置在镇国公府并不算多好,甚至有些偏僻,但允阑轩的院子在阖府的院子中最为宽阔,岳天意素爱习武,这院子自是他最好的选择。   院子里立着梅花桩,靠墙的地方立着一排兵器架,上头挂的十八般兵器,皆是岳天意的珍藏。   赵谟进了院子,没往屋子里走,而是往兵器架那边走去。   岳天意被人半夜从榻上喊下来,这会儿困急了,打着哈欠跟过去。   “九爷,大半夜的,你想练练?”   赵谟没有吭声,只拿起了一柄长刀在手中把玩。   “九爷?”岳天意见他闷声不语这模样,想了想,便道,“今日六爷离京,你难受了?”   赵谟闻言,手上的动作停滞了几分。   难受吗?   赵谟从昨日到今日,并没有对赵斐离开的事多难受。   上午在城墙上遇见陆湘,他的确难受了。但并不是因为赵斐,而是因为陆湘对他的无情。陆湘可以毫不留情地在他跟前转身离去,却会跑到城墙上偷偷送别赵斐。陆湘凝望銮舆的神情,深深刺伤了赵谟。   他难受得在塔楼下坐了许久,午膳的时辰都耽误了方才回到北苑。   用了膳,他在殿内小憩,等到一觉醒来,他如往常一般开始念书,念完书洪安开始传膳,这个时候他仍是没有什么感觉。   直到天黑……   平常天黑后,他都会去长禧宫转一圈,赵斐胃口不好,尚膳监每日不呈晚膳,只给他精心准备一些羹汤小点,样样都很精致。赵谟每日踩着点过去,正好可以挨着赵斐吃一些。   也不知道是不是什么东西都是别人的好。   赵谟总是觉得,长禧宫的摆设比长信宫更雅致,长禧宫的吃食比长信宫更可口,连带着长禧宫的宫人,似乎都比长信宫的更机灵。   六哥的床也很舒服,料子是最柔软的,也不知是拿什么香料熏的,躺在上头就觉得凝神静气。   更何况,还有赵斐。   他每日遇到不懂的功课,跟赵斐说几句,赵斐轻而易举地就能把他点拨明白,如今他在礼部担了个行走之职,提起礼部的差使人事,赵斐也能到点子。   入了夜,他在北苑里溜达了一圈,鬼使神差地,还是走到了长禧宫外。   长禧宫素来就是极安静的,但不管如何安静,宫门上都会点一盏灯。   今夜这盏灯,没人点。   赵谟站在黑漆漆的宫门外,吹着凉凉的夜风,突然意识到,赵斐离开了。   这一瞬间,他突然坐立难安起来。   长信宫他是不想回了,他牵了马,径直往镇国公府来。   “其实六爷去扬州,那是好去处,指不定来明年皇上南巡,咱们也能跟着去凑热闹,到时候就能见着了。”岳天意陪着赵谟发了一会儿呆,被夜风吹着,睡意一点点散去,渐渐清醒起来。   他拍了拍赵谟的胳膊,“走,我叫人温一壶酒,咱们边喝酒便说。”   赵谟将手里的刀放回兵器架上,却没有动。   岳天意吃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目光动了动,只好说了些闲话:“这回六爷的确是很匆忙,封王封得匆忙,离京也离得匆忙。九爷,你跟我一样,是在朝会上才知道封王这事的吗?”   赵谟点头。   岳天意鼓了股腮帮子,没说话。   这事的确有些复杂。   赵谟对赵斐的感情,岳天意知道。但皇帝给赵斐封这个越王的分量,岳天意也知道。   昨日散朝回来,镇国公就与岳天意说了许久。   镇国公说,帝王之术在于平衡,万岁爷这是要分化六爷和九爷,叫皇后两难。   只是镇国公不明白,赵斐久居北苑养病,皇帝怎么会突然在意起他,皇子不少,但历来朝中有力一争的皇子,只有四、七、九。   赵斐这一次,可谓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六爷当真深藏不露!”岳天意叹道。他跟赵斐的往来并不多,小时候赵斐还没出事的时候倒是经常玩耍的。只是因为玉儿喜欢赵斐,岳天意才会多留意他几分。   在岳天意看来,赵斐只是生了一副好相貌,身为男子,别说骑射了,连走路都困难,着实不堪为夫君。   但上一回悦宾楼的事,令岳天意大吃一惊。   他一心想帮赵谟找到景兰,派人把守在悦宾楼外,居然还被赵斐抢了先。   “九爷,有句话我知道你不想听,可是我不得不说。六爷这些年虽然一直病着,可他该下的功夫他没有少下过。”   “天意,我六哥是不是很厉害?”赵谟笑着问。   “当然厉害。”   岳天意怎么都想不通,为什么赵斐会比他动作更快,他连见都没见过景兰。   “是不是比我厉害得多?”   岳天意没想到赵谟会这么问,想了一下:“都说要文武全才,六爷不利于行,单指这一点,如何能跟九爷比?”   “跟六哥比,我就能跑能跳这一个长处了。母后收养我,就是因为我能跑能跳。”   “九爷……”岳天意想说点什么来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赵谟伸手从兵器架上拿起刀,“文武全才,文我是比不过六哥,可武……”   他将刀朝岳天意扔去,岳天意轻轻一抬手便接住了刀。   “来,试试的武,你不许让我。”赵谟说着,另捡了一把剑。   岳天意面露难色,“九爷,我是武将,你打不过我,实在没什么奇怪。”他不想比,岳天意在读书上头没什么进益,却是个练武奇才,十二岁的时候,镇国公走招就走不过他了,只能凭着力气险胜。   “打不过是没什么奇怪,可我习武的老师比你的并不差,我倒想知道,我到底比你差多少。”   “既然九爷有兴致,那我们就走几招。”   两人各拿着兵器走到院子中间,点了头便开始过招。   赵谟攻,岳天意防。   岳天意原以为赵谟心烦,随意练练而已,然而接了几招过后,便知赵谟竟是剑剑致命,岳天意随之认真起来,如此一来,二十招过后,便将赵谟手里的剑打落在地上。   赵谟的武功并不差,猛攻起来岳天意也无法游刃有余的招架。   岳天意在大昱年轻将领中的佼佼者,上过战场的,又天生神力,他一认真,赵谟自然打不过。   “九爷,承让了。”   赵谟看着地上的剑,忽然苦笑起来。   “天意,你明白了吗?一直以来,我都是在承六哥的让。” 第80章   “盼夏,如今你不缺银子,等出了宫,你就不必伺候人了,雇人来伺候你。”   北苑的角门上,雪瑶拿着帕子拭泪。   盼夏脸上全是泪,只着力握了握雪瑶的手。   “你也是,好好照顾自己。”   陆湘见状,“就送到这里吧。”   雪瑶点了点头,目送着太监把盼夏抬上了马车,这才问陆湘:“姑姑今日也要去吗?”   “等她安顿好了,我再离开。不必担心。”   “有姑姑,必是妥当的。”雪瑶拿帕子抹着泪,笑着说道。   她和盼夏是一起进宫的,当初同在掖庭局学习,尔后被陆湘看中,带回了敬事房。两人同住一屋,情谊自然非同寻常。   见状,陆湘也登上了马车。   这马车是掖庭局安排的,并不宽敞,盼夏落座之后,只能容得陆湘坐下。   等她们坐稳,驾车的太监这才跳上来,赶往赵斐给的那座宅子。   皇城位于京城的正中间,赵斐给的宅子位于城东的青柳巷,虽不是王府公府之处,却也是京官们青睐置宅的地方。   马车一路向东,驶了半个时辰方到了宅子门前。   “姑姑,到您说的地儿了,您看是奴婢过去叫门么?”驾车的小太监问道。   “有劳了。”   “原是奴婢的本分。”那小太监应了一声,便跳下马车上前叩门。   陆湘本欲下车,躺在马车里的盼夏却伸手拉住了陆湘的袖子。   “没事的,若是不喜欢,咱们就走。”陆湘知道她有些担心秦延,柔声安慰道,“我先下去瞧瞧。”   说罢,陆湘也下了马车。这宅子的门并不奢侈,门脸却够大,庭前的几株芭蕉也打理得极好。   “有人应门吗?”陆湘问。   小太监回过头:“还没有。”   说着,又用力叩了几下门,陆湘正想拿出房契看看是不是找错了地方时,有人开了门。   应门的是一个身量极高的男子,长得不甚英俊,但那一双眉眼冷峻,自有一番豪迈刚直的气度。   “你是秦延吗?”陆湘问。   “陆姑姑。”秦延打开门,朝陆湘抱拳行礼。   “我把盼夏带过来了。”   出乎陆湘的意外,提到盼夏,秦延的神情十分平静,只是问:“姑姑先进宅子瞧瞧,看安置在哪里合适?”   “也好。”陆湘留下一个小太监照看盼夏,自己带了一个小太监跟着秦延往里走去。   这宅子门脸修得大,里头也很宽敞,竟是一座三进的宅子,还带着一个花园。   宅子里除了秦延,还有两个小丫鬟和一个厨娘,一个叫二喜,一个叫串儿,厨娘叫阿春,都是秦延刚买回来的。   陆湘问了她们三人几句话,跟宫女自是无法相比,倒是挺老实的。   将宅子绕了一圈过后,秦延便问:“姑姑看中哪里了?”   “你住在哪里?”陆湘道。   “属下如今住在靠宅门的那一间,若是姑姑觉得不妥,属下可以搬走。”   “那倒不用,你在这里,我还放心些。”陆湘想了想,“中间那一进若是无人,便把盼夏安置在哪里吧,她如今不能走动,住那一间闲暇时可以看看花园。”   里头那一进虽是最好最宽敞的,但书房、茶室盼夏也用不上,倒不如中间这一进临着花园。   况且,秦延住在外院,盼夏若住里院,相隔太远,万一有些什么事怕是照应不及时。   秦延恭敬道,“是。”   陆湘见他话少,也不多说什么。除了觉得秦延看起来不像是对盼夏有意的模样,对他并没有什么恶感。   便叫那两个小太监将盼夏从马车上挪了出来,又命二喜和串儿帮忙把箱笼抬下来。   盼夏在宫里的东西其实并不多,不少宫装都是不能带走的,因此只收了两只小箱笼。   二喜和串儿看着憨憨的,力气倒是不小,各自抱着一只箱笼就往院子里走。   两个太监将盼夏安置到了屋里,陆湘便打发他们出去等着了。   “姑姑,你要回宫了吗?”盼夏攥着被子,声音发紧。   “不急,今日我多呆一会儿,晚些再回宫。”   听到陆湘这么说,盼夏的神色方才松弛了一些。   陆湘把二喜和串儿喊到跟前来,问盼夏要不要给她们重新取名字。   盼夏道:“留着本名挺好的,我都记不住自己从前叫什么了。”   陆湘闻言有些恍惚,从前她叫什么,同样记不清了。   收回思绪,陆湘叮嘱道:“往后你们要认真做事,盼夏身上有伤,你们手下的力气且收着些。平常有什么不明白的,只管多问问她,你们若是做得好,往后自然给你们加工钱,若是做得不好,便叫秦延把你们卖出去。”   “姑姑放心,我们记下了。”串儿听着秦延叫陆湘姑姑,也有样学样的喊起来。   二喜听到串儿这么说,也跟着道:“姑姑放心。”   陆湘见她们俩还算乖巧,指挥着她们收拾盼夏的箱笼,把里头的衣物、饰品和药材分门别类地收到屋里的柜子中。   二喜和串儿一面收拾,一面询问陆湘,慢慢学会了,也就有条不紊起来。   陆湘见她们自己会了,这才出了屋子。   秦延一直站在院子里,见陆湘出来了,恭敬地行礼:“姑姑还有什么吩咐?”   陆湘朝他使了个眼色,秦延会意,跟着陆湘往外院去了。   等到周围无人,陆湘问:“我听六爷说,你从前跟他提过要娶盼夏?”   这话问得太过直白,饶是秦延肤色黝黑,脸上仍显出了一抹红。   但盼夏人都过来了,是与不是,陆湘总要问个明白。   “属下的确向主子提过,只是不得盼夏应允,属下便作罢。”   “你已经作罢了?”陆湘有些不敢相信。   若是这么轻易就作罢,那这情感未免太脆弱了些。   不知秦延是不是因为盼夏成了如今这般模样才改了心意。可不管怎么说,强扭的瓜不甜,从前秦延不能强求盼夏,现在也不能强求秦延。   “算了,既然作罢你只当我没问过。”   秦延低头道:“姑姑恕罪,属下蒙受主子恩泽甚多,时刻以办好主子的差事为先,着实无暇顾及旁的事。”   赵斐当时说是秦延想照顾盼夏,怎么秦延的说法跟赵斐对不上呢?   难道赵斐不是特意叫秦延过来照顾盼夏的吗?   陆湘疑惑的问:“六爷给你的差事是什么?”   “主子叫我在他离京的这段时间,听从姑姑调遣,护卫姑姑,不得令姑姑有分毫损伤。”   陆湘大吃一惊。   然而讶异之余,脸颊上不自知地浮上了两抹红晕。   赵斐这个骗子!   他说留了宅子、留了侍卫,可这人怎么是留下来护卫自己的?那这宅子……难怪,最里头那一进院子里除了卧室,还有一间宽敞的书房,那也是他给自己准备的?   若赵斐在陆湘跟前,陆湘自是要骂他,可他不在眼前,陆湘越是骂着他,就越是想他更多。   站在秦延跟前,顿时不自在起来。   “他给你的命令就是护卫我?”   “正是如此。”   陆湘掩面轻嗽了一声,“我的身边暂时不需要人护卫,若是我要你在这里照看盼夏呢?你愿意吗?”   “属下一切听从姑姑差遣。”   陆湘叹了口气:“那日赵斐说你是愿意照看盼夏的,我这才把他带过来,现如今知道不是了,一时之间我也没有别的安排。这宅子光留盼夏一个人在也不成,你且先在这里照看着,等我出了宫,再想办法另行安置盼夏。”   秦延的目光闪了闪,像是有话要说,终究没说出来,只点头应下。   “盼夏……她也是这么以为的,这会儿怕是她还以为你是之前那心思,如今你既没有纳心思,你要我去跟她讲清楚吗?”   盼夏心思细腻,把话说透了,或许彼此都要好过些。   “不必了。”秦延道,“微末小事,哪里要劳动姑姑去说?姑姑放心,属下不会去纠缠盼夏。”   秦延说得诚恳,陆湘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盼夏如今这个模样,若然秦延痴心可靠,能够照料她一生那是最好。见到了秦延,可靠是可靠,却全然没有赵斐所说的痴心。   罢了,且等着自己出宫以后再说吧。   “姑姑还有什么差事要交给属下么?”见陆湘面露难色,秦延问道。   陆湘摇头,跟秦延说了几句旁的话,又去厨房看了看,告诉阿春平日该备什么样的饭菜,又回到盼夏那屋,等着二喜和串儿将屋子收拾得差不多了,方才离开。   盼夏紧张地躺在屋子里。   方才陆湘过来,她竭力让自己看起来淡然无事,好叫陆湘放心离开,可陆湘一走,她的心止不住的怦怦跳起来。   送走陆湘以后,秦延似乎去了外院,屋子里只有二喜和串儿进进出出,她们俩原是住在别屋的,如今盼夏选了这屋,她们便在这屋子里支了一张小床,方便照应。   她们俩自然没有雪瑶细心,好在还算听话,盼夏说什么她们就做什么。   秦延过来过两回,并没有进屋,只是站在屋外跟二喜说话,说完就去了外院,连看都来看盼夏一眼。   盼夏渐渐安心,索性闭着眼睡去了。 第81章   “陆姑姑,皇后娘娘有请。”   坤宁宫,崔直走到廊下,对候在殿外的陆湘说道。   “有劳崔公公了。”陆湘走上台阶,进了坤宁宫的大殿。   今日皇后是在正殿召见她,见陆湘来了,皇后朝她挥手,示意她走近一些。   陆湘走到凤座前,朝皇后躬身一拜:“奴婢给皇后娘娘请安。”   “坐下说话吧。”   崔直亲自给陆湘搬来了一个绣墩,陆湘也不推辞,谢过恩后便落了座。   皇后捏着手上的蔻丹,看着陆湘道:“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想要离宫了呢?”   陆湘道:“奴婢这一年来仿佛突然就老了,精力也多有不济,怕耽误了敬事房的差事,这才想离宫。”   “敬事房里又不是没有新人,罗平、玉漱我瞧着都是妥当的,叫他们多做事,你少管些也就罢了。”   “罗平和玉漱都是极能干的,往后指望着他们能把事儿担起来。”   皇后叹道:“既然皇上都准了你的请求,本宫自然没有不允之理,今日叫你过来,只是想问问,你是真想走了,还是有别的难处。”   “多谢皇后娘娘体恤,奴婢没有什么难处。”对这位皇后,陆湘还是挺喜爱的。   虽说不算多么亲和,至少是个讲道理有分寸的主子,这么多年来,在她的手底下,后宫一向井井有条。   皇后不意外陆湘的回答。   在宫里这么多年,她哪里能不知道皇帝对陆湘的看重,虽然她不知道这份看重是因为什么,但凭着这份看重,宫里并没有人敢为难陆湘给她吃瘪。   陆湘要走,自然不是受了什么欺负,而是她自己的确想走。   也是,谁会乐意一辈子伺候人呢?   “出宫以后你有什么打算?”皇后问。   “奴婢在京城寻了一处宅子,等出了宫就住在那里,先住两年,以后或许去别的地方。”   “老家还有什么亲眷么?”   陆湘摇头。   “你一个人在外独居也是不安生,往后若遇到什么难处,可去定国公府寻人帮忙,本宫会跟他们叮嘱一声。”   “多谢皇后娘娘。”   “这一向本宫都在忙着几个儿子的婚事,后宫的事也疏于过问,原想着哪日过来叫你好好说会儿话,没想到你竟要离宫了。”皇后说着,脸上竟显出了一些哀戚,“当真是说走就走,没给本宫留一点时间。”   陆湘虽得皇后器重,但并不至于感情如此深厚。   崔直见状,在旁边叹道:“娘娘这是又想起六爷了。算算日子,这会子六爷怕是还在船上。”   赵斐启程已经十日了,大龙船开得快,但沿途需要的补给甚多,停留也多,的确还到不了扬州。   陆湘想着他离开时落寞的模样,心里倒是为他高兴。   赵谟和皇后虽然都未去相送,但赵谟在城楼上远望,皇后在坤宁宫垂泪,都是念着他的。   “娘娘且宽心一些,扬州的水土比京城更养人,六爷去了扬州,定是比在京城更好的。”   崔直在旁附和:“正是如此呢!”   皇后听着他们的劝解,叹了口气:“他这一走,我倒是明白那些养女儿的人家了,养了十几年的掌上明珠,就这么送到别处去,哪个能不哭呢?”   陆湘和崔直只得再劝。   皇后神伤了一会儿方才缓过来,道:“你说得对,人老了,就是不中用了,些许事情也要缓个许久。本宫只顾着哭,倒把正事忘了。崔直,把本宫给陆姑姑备的东西拿出来吧。”   崔直躬身退下,很快捧了个托盘过来,上头放着一个信封。   皇后拿起信封,递到陆湘手上,笑道:“你在宫里为本宫忠心办事,本宫原是想风光大赏的,后来本宫一想,你这出宫,最缺的就是银子,崔直备了金元,本宫看着不错,可想着这些金元都是带着大内印记的,你要拿出去使反而不如银票方便。”   “多谢娘娘体恤。”   “这些都是正通钱庄的银票,你素在宫里许是不知,这正通钱庄在许多地方都有票号,你走到哪里想兑银子都很便利。”   陆湘的确对宫外的事情不太了解,不过她一向知道京中贵胄生活奢靡开支巨大,都各自暗地里做着生意补贴用度,也不知道这家正通钱庄跟皇后有什么牵扯。   “娘娘为奴婢想得这样周到,奴婢实在无以为报。”   “这都是你以前为本宫办事,应得的,本宫还觉得给少了呢。”   “娘娘哪里的话。”   “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宫?”   陆湘想了想,“敬事房的事,玉漱已经做得很好了,跟她用不着多少时间交接,不过娘娘若是想再差别的姑姑过来,那还得花几天功夫。奴婢今日过来,也是想向娘娘请旨,不知娘娘属意何人为敬事房大宫女?”   皇后道:“你如此看重玉漱,本宫自然信得过你,只是玉漱太年轻,资历尚浅,本宫是怕她镇不住场子。”   玉漱是司礼监过来的人,并不是皇后培养起来的人,陆湘明白,皇后还是想把敬事房控在自己手里。   当下陆湘便道:“娘娘所言甚是。”   “你可有什么人选?”   陆湘思忖片刻,便道:“掖庭局的陈姑姑跟奴婢是同年进宫的,这些年她领着掖庭局,一直为宫里培养宫女,从来没出过什么疏漏,奴婢以为,陈姑姑是最佳人选。”   陈姑姑做事的确稳妥,又是皇后一手提拔的女官,陆湘这话一出,皇后自是满意。   “你这么一说,本宫也觉得她更合适,都是宫里的老人,就不必走那些仪程了,等会儿你回去,知会王德全一声就是。”   “奴婢遵旨。”   正说着话,外头人来通传,说长春宫有急事奏报。   长春宫的李昭仪正怀着身孕,皇后闻言,顿时皱眉:“不会是早产了吧,快把人叫进来。”   很快有人进来,正是李昭仪身边的大宫女,神色慌张,脸上全是泪。   “皇后娘娘,今儿一早昭仪娘娘肚子就难受,传了太医,说是动了胎气,原本给了安胎药以为会好,谁知药还没吃完……龙胎……龙胎就下来了。”   皇后凤眉一挑:“还有气儿吗?”   那宫女跪在地上,摇了摇头。   陆湘上回就从小顺子那里得知了李昭仪的事,此刻并不意外,只是抬眼看向皇后。   皇后的神情亦是淡淡的。   “罢了,左右都是这孩子的命。崔直,你派个人去养心殿通报一声。”   崔直应下,离开时将殿中跪着的长春宫宫女也带了下去。   没多时崔直回来,对皇后道:“娘娘,去养心殿的人回来了。”   “皇帝怎么说?”   “皇上说,知道了。”   皇后冷笑了一声,用力拍了一下扶手。   “他留下的风流种,知道了就知道了,还要本宫给他收拾烂摊子!”   崔直知道皇后动了气,便道:“奴婢捡几样补品送去长春宫吧?”   “罢了,今日无事,本宫亲自过去瞧瞧,你们陪我走一趟。”   陆湘心下也好奇李昭仪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当下不动声色,跟着皇后一起出了坤宁宫。   长春宫位置不偏僻,陆湘跟着皇后的步撵走,没多一会儿就到了长春宫前。   还没进去,就听到里头传来了哭声。   那哭声嚎得声嘶力竭,嗓子都已经哭哑了还在嚎,极是刺耳难听。   崔直见状,“娘娘,奴婢先进去跟李昭仪说一句话,若她神伤过度迷了心智,娘娘进去了也同她说不上什么。”   皇后没有下步撵,冷着脸点了点头。   崔直进去没多久,李昭仪果真止住了哭声。   陆湘丝毫不意外,李昭仪早知道这孩子是保不住的,只是发作在了今日,以她的修养,即便伤心,何至于哭得这样凄惨?摆明了就是想在帝后跟前做戏。   “娘娘,昭仪伤心过度,倒没有失去神志。”   “进去瞧瞧。”皇后听得崔直禀告,这才下了步撵,往长春宫里走去。   等到进了内殿,一股血腥之气扑鼻而来。   不等皇后发话,崔直便道:“多开几扇窗户,通一通气,给昭仪添一床被子就是。”   底下人很快照办,八扇大窗户一开,外头的风吹起来,顿时清爽了许多。   李昭仪一脸憔悴,宛若三魂出窍,整个人毫无生气可言,正由宫女扶着坐起来。   “叫她躺下吧。”皇后瞧着有些不忍。   宫女依着吩咐扶着李昭仪躺下。   “娘娘……”李昭仪哑着嗓子开了口,甫一开口,顿时泪眼婆娑。   陆湘道:“给昭仪喂些润喉的汤水,哭成这样,往后只怕会哑了。”   皇后虽不说话,但崔直和陆湘都代表着皇后的意思,底下人飞快地张罗起来,很快端了川贝枇杷汤上来,跪在榻前一口一口的喂。   “瞧瞧你们手忙脚乱的模样,若是皇后娘娘不来,你们是不是预备不做事了?”崔直训斥道,“且等着我把你们一个个捆了撵出宫了。”   “奴婢们不敢。”一屋子的宫人全都吓得跪在地上。   “都滚出去,杵在这里真是碍眼。”   崔直一发话,除了喂汤水的大宫女,其余人全都退了出去。   眼见得李昭仪镇静了些,皇后方才问那大宫女道:“太医院不是说昭仪胎相稳固么?怎么突然早产了?”   听得皇后问话,大宫女忙道:“奴婢们也是不知,先前娘娘发作起来着实来得太快,太医都没赶到,龙胎……龙胎就出来了。”   大宫女这边说着,躺在榻上的李昭仪眸中亦是含泪:“娘娘,自从怀了龙胎,臣妾一直依着太医的叮嘱,无论是吃的还是用的,都是小心翼翼,太医都说安好,也不知怎么会这样?”   那大宫女咬着唇,忽然道:“有句话,便是崔公公要绞了奴婢的舌头,奴婢也要说!娘娘回回把脉都说无事,突然出事,定是为奸人所害!”   此话一出,皇后顿时脸色一沉。   “皇后娘娘跟前,哪有你说瞎话的份儿!”崔直厉声斥道。   李昭仪亦是伸手打翻了川贝枇杷汤,怒骂道:“下作玩意儿,敢在皇后娘娘跟前胡乱攀扯,你滚出去,长春宫是容不下你了!”   “娘娘!”那宫女跪在地上,砰砰砰磕着头,“奴婢一心为着娘娘!可奴婢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太医一直都说好,娘娘还会早产?指不定娘娘什么时候得罪了什么人,叫人恨上了!”   李昭仪哭道:“我一向为着龙胎积德,能得罪谁去?别说各宫各处不道我的好,便是冷宫里的人也是对我感恩戴德!”   听到此处,陆湘终于明白今日这一场大戏为的是谁了。   作者有话要说:   66:想我了吗? 第82章   “皇后娘娘明鉴!昭仪一直胎相稳固,不可能就这么落胎,皇后娘娘,一定是有人害昭仪,一定是的……”   那大宫女依旧哭哭啼啼的,崔直眼见她越发激动地靠近皇后,便唤人进来将她拖了出去。   李昭仪一脸悲戚地以手垂泪,倒是没想起先那般哭嚎,只是默默流着泪。   皇后看着她,示意崔直替她擦一下脸。   “多谢皇后娘娘,多谢崔公公。”   崔直见她情绪渐渐平稳,这才搬了椅子放在榻前,扶着皇后坐下。   皇后问道:“李昭仪,你与本宫都是一同伺候万岁爷的姐妹,你肚子里的孩子不仅是你的,也是万岁爷和本宫的,若是真有内情,万岁爷和本宫不会坐视不理,只是方才你这宫女空口白牙的说是有人陷害你,本宫想问问你自己是怎么看的?”   “什么陷害不陷害的,臣妾……臣妾着实不知道。但方才品兰的话也是臣妾心里的疑惑,明明平时都是好好的,怎么突然孩子就没了,臣妾一点准备都没有……”   “你也觉得是有人陷害?”皇后挑了挑眉。   李昭仪连忙摇头,泫然欲泣。   “臣妾不敢随意攀诬别人,想了想,臣妾在宫里一向与人为善,实在也不觉得自己得罪过谁,皇后娘娘,臣妾如今痛失骨肉,着实六神无主,请娘娘为臣妾做主。”   皇后在宫里这么多年,听到这里哪里会不明白李昭仪的意思?   所谓的做主,自然是要皇后来查。   李昭仪显然不会轻易放过此事,皇后不管,她肯定还会再闹,以她的位分,闹到皇帝那里也不稀奇。   皇帝有多无情,皇后最清楚,到那时候,皇帝还是会把这事扔给坤宁宫。   身为六宫之主,自然要担着六宫的事。   于是,皇后道:“既然此事存疑,那就要彻查,本宫也想看看,什么人敢谋害皇嗣。陆姑姑,既然今儿你来了,这事就交给你们敬事房来查吧。”   敬事房总领后宫事,李昭仪认为有人害她,这事的确该敬事房管。   听到皇后把事情交给陆湘,李昭仪仿佛抖了一下。   陆湘看着眼中,只道:“此事的确该由敬事房查办。不过请娘娘恕罪,奴婢不日就要离宫,恐怕无暇分身彻查此事,这事还得落到王公公身上。有王公公出马,定然能查个水落石出。”   皇后自然是属意陆湘来办的,但陆湘推脱不管,皇后不好勉强,只道:“你先歇着,旁的事本宫自然会安排。”   “臣妾谢过娘娘大恩。”   “虽然孩子没了,你也得好好坐月子,你还年轻,养好了身子以后该有的都会有的。”   李昭仪闻言,眸中清泪又滑了出来,只含泪目送着皇后离开。   皇后领着崔直和陆湘出了长春宫,并未登上步撵,而是顿住脚步。   “你们说,她这一胎到底是自己保不住了,还是有人害她?”   陆湘道:“这一向都是玉漱过来请安,每日长春宫都报的安好,太医院那边也是这么报的,有时候一直好着突然就没有预兆的早产,也是有的。”   皇后眸光未变,不置一词。   崔直道:“或许别有内情也未可知,奴婢瞧着昭仪自己是怀疑的。”   说罢,崔直低声道:“方才奴婢遣人去看了死胎,完全不成型的样子,按说李昭仪有七个月了,怎么也不至于是那样的,奴婢觉得,其中必定有异。”   “肯定是有异,她才想叫本宫查,否则,哪里用得着这么大阵仗了。”皇后不咸不淡道。   陆湘明白,皇后对李昭仪演的戏心知肚明,只是不管李昭仪要怎么查,这事必然牵扯不到皇后身上。这段日子因为赵斐封王尔后匆忙离京的事,皇后的心情一直不太好,连后宫嫔妃日常问安都免了,根本不想管李昭仪这闲事。   若不是养心殿那边太过冷漠,皇后也不会生出怜悯之心,来长春宫跑一趟。   崔直看了陆湘一眼,见陆湘没有什么反应,索性闭口不言的。   皇后搭着崔直的手,也不上步撵,只朝前慢慢走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陆湘虽然没说话,心里也一直琢磨这事。   李昭仪不会平白无故的说冷宫的人也对她感恩戴德,冷宫里她在意的人,无非就是同样有身孕的郑丝竹。   这些日子,陆湘从玉漱口中得知,李昭仪频频托她给冷宫里的郑丝竹带东西,大多数时候是吃食,少部分时候是衣物,玉漱每回都仔细检查过,送的都是好东西,没查出什么问题,郑丝竹拿着那些东西也吃了用了,没见出什么问题。   李昭仪一直隐瞒自己胎相不稳之事,今日保不住了便使出了这一招。   显然,她这是要把死胎的事栽赃到别人身上。   她要栽赃给郑丝竹吗?   是她给郑丝竹送东西,又不是郑丝竹给她东西,陆湘倒是很好奇,她到底预备怎么栽赃到郑丝竹身上。   当然,好奇归好奇,陆湘自己不打算掺和这趟浑水了。   她已经够心烦意乱了。   “派人去掖庭局,叫陈姑姑去长春宫问清楚吧。”皇后终于发了话,“她若要用人,自去找王德全讨。”   差王德全来查,自然是挑不出错。但交给王德全,不若交给陈姑姑。皇后想要她接管敬事房大宫女诸事,陈姑姑若能办好此事,往后在敬事房也好,在东西六宫也好,都能服众。   旁边的内侍忙去掖庭局和敬事房传懿旨。   皇后继续往前走着,一面感慨道:“这阵子本宫一直憋在坤宁宫里,心里一日赛一日的闷,刚才这么走一会儿倒是心情舒畅了许多。”   崔直道:“奴婢早跟娘娘说,御花园新植了几株曼陀罗花,开得那叫一个好,娘娘总不听奴婢的,不肯去瞧,今日既出来了,不如过去瞧瞧。”   皇后不以为然:“御花园巴掌大的地方,花儿没看着几朵,人倒是一大群,本宫才不想去呢。要说曼陀罗花,我记得北苑倒是栽了不少。”   北苑的宫室少,地方大,宛如一座园林,不仅有凤池、梅林,后头还依着一座景山。   “奴婢记得,长信宫里也种了曼陀罗花呢!”   皇后默了一下,“本宫像有三四年没去北苑了。”   这话一出,崔直忙道:“今儿天气好,娘娘要不要去北苑走一走?”   “这走过去,太远了。”皇后有些迟疑。   崔直笑道:“步撵就在后头跟着呢,娘娘几时走乏了,几时坐上去就是。北苑那边除了曼陀罗,雁池的荷花也还开着呢,那可比御花园的睡莲壮观多了。”   皇后被崔直说得意动,目光一动看到了陆湘:“那就过去转转,陆姑姑,你也去。”   “敬事房那边……”   陆湘正欲推脱,皇后摆手打断她,“你都要出宫了,就叫王德全多做些事吧,除了今日,本宫怕也没机会与你同游了。” 第83章   于是皇后登上步撵,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北苑去了。   陆湘跟崔直随侍在旁,步撵刚跨过筒子河,去敬事房传话的人就回来了,说王德全已经知道了,正在派人去掖庭局请陈姑姑。   皇后听到了回话,只托着下巴凝望着远处的景山,崔直道:“知道了,你去敬事房那边给王公公搭把手,若是查出来什么,即刻过来回话。”   “奴婢晓得了。”内侍转身又往宫里去了。   进了北苑,崔直便问:“娘娘,咱们是去雁池么?”   皇后想了想,“这个时辰,谟儿还在御书房上课吧?”   “正是呢,不止九爷,七爷、八爷也都在宫里的,北苑这会儿清净着呢。咱们要不要先去雁池那边坐着,午膳就在画舫上传,等九爷下了课,叫九爷过来陪着娘娘用些。”   崔直这个安排自然妥当,皇后想了想,却道:“去长禧宫瞧瞧吧。”   这话一出,崔直自是一怔,只是顿了一下,便对抬撵的宫人道:“往长禧宫去。”   陆湘有些惊讶,却颇有些无奈。   皇后和赵谟明明在意赵斐,赵斐在时不曾相送,一个躲在城楼上偷偷看着,一个在他走后才来长禧宫。   若说不在意赵斐,那是不可能的。   可若是在意,至少这在意,是不愿意叫赵斐知道的。   想到这里,陆湘自嘲起来,她又何尝不想去送赵斐,只是她能去送么?到底各人有各人的苦衷罢了。   没多时走到长禧宫前,这会儿宫门倒是开着,崔直上前问:“谁在里头?”   便有宫人跑出来,一见皇后和崔直,急忙跪下。   “奴婢给皇后娘娘请安。”   “长禧宫的人越王不是都带走了吗?”皇后问。   “奴婢是北苑的宫人,越王殿下临走的时候交代我们每日要过来清扫。”   皇后淡淡笑了下,“往后便是要回京,自然也在京城的王府居住,哪里就会回这里了?”   话虽这样说,皇后仍是道:“即使他的吩咐,你们可别惫懒,打扫的时候且仔细些。”   “娘娘放心,奴婢们都是用心打扫的。”   崔直见状,笑问:“娘娘许久没过来了,要不要进去转一圈。”   “有什么可转的?”说是这么说,皇后依旧下了步撵,往长禧宫里头走去。   长禧宫的布局跟其他宫殿其实没多大分别,前后两进的院子各有一座正殿,两边一溜儿偏殿。唯一的区别在于前院的院子比别的宫殿宽敞许多,特别修出了一座凉亭。   赵斐日常进出不便,凉亭没有修建台阶,只有一个斜坡。   皇后缓步走到凉亭前,怔怔看着那斜坡。   崔直在旁边陪了一会儿,见皇后始终不说话,笑道:“娘娘,要不要去后院瞧瞧,后院栽了好几株桂树,也不知如今长势如何了?”   “不必了,去雁池吧。”皇后收回目光,径直往长禧宫外走去。   陆湘跟在她后头,临到快出宫了,回过头又看向长禧宫。   凉亭里、寝宫内,乃至后院的的偏殿,都曾经有陆湘的足迹。   陆湘甚至都不敢相信,半个多月前,她在这寝宫之内,喂了赵斐一碗鸡汤,还得鼻血不止。   她想笑,却又想哭,抬眼往正殿看去,窗户紧紧关闭着,可陆湘总觉得,下一瞬,赵斐会推开窗户,朝她露出一抹自得的笑容。   长禧宫从来没有什么金堆玉砌的锦绣,有的只有他。   只要他在,就是云破日出、万木逢春。   这个念头一出,陆湘自嘲起来。   从前不觉得赵斐多好,怎么他一走,哪儿哪儿都觉得他好呢?   “陆姑姑?”宫门外,崔直扶着皇后上了步撵,见陆湘还在院里,上前轻轻喊了一声。   陆湘收回目光,跟随崔直出了门,这一刹那,她的心突然剧烈得跳动起来。   她活得比旁人久长,一生不知送别了多少故人,可这一次转身,以后怕是再不会踏入长禧宫了,不论是里头的凉亭,还是赵斐的书房,亦或是他的榻前。   陆湘垂着头跟着步撵旁边,不叫人看见她的表情。   一行人朝前走去,很快走到长信宫外。   皇后没有停留,崔直倒是匆匆跑过去,跟值守的宫人交代了几句,这才追上来。   没多时行到雁池,这个时节池中的荷花虽还开着,却已经露出了败相,看起来不太抖擞。好在今日的天气不错,走在湖边亦是神清气爽。   “娘娘,要传画舫么?”   “不必了,晃晃悠悠的,饭吃不好不说,还头晕,就在这映月楼传膳吧。”   映月楼矗立在雁池边,是一座三层小楼,入夜时坐在楼中,既可望见空中明月,也可望见池中月影,因此得名映月楼。   此刻是晌午,自是望不见映月美景,不过坐在阁楼上,俯瞰着雁池荷花,亦是赏心悦目。   陆湘随着皇后登上映月楼,正说着闲话,内侍前来通传,说七爷和九爷过来给皇后请安。   “叫他们上来吧。”   没多时,内侍便领着赵泰和赵谟上来。   赵泰是宋淑妃的独子,腊月的时候满十八,不知是不是受了外祖父家的熏陶,生得清骨文质,为人谦和儒雅,甚少与兄弟们龃龉争执,在宫中历来备受赞誉。今儿他着一袭青色常服,腰间玉带一束,愈发秀美比竹。   陆湘多看了他一眼。   从前陆湘从来没有留意过赵泰。当初陆湘与岳天玉在西山别院有那么一段谈心的交情,想到赵泰以后是岳天玉的夫君,因此才有些好奇。   岳天玉乖巧灵动,赵泰温柔谦恭,单从性情上来说,倒是极般配的。   因想到了岳天玉,陆湘不自觉地想起那日赵斐。   陆湘重重出了口气。   “儿臣给母后请安。”赵泰和赵谟站在皇后跟前,齐齐向她行礼。   皇后微笑着颔首,亲切的问:“刚下学么?”   赵谟抿唇点了一下头,赵泰见他不说话,便回道:“正是,我跟九弟进北苑听说母后过来赏花,先过来给母后问安。”   “怎么只有你们俩?老八呢?”   “出御书房的时候,还不知道母后来了北苑,八弟便往德妃娘娘那边问安去了。”   皇后“嗯”了一声,又问:“今日是哪位大人授课?”   赵泰看了一眼赵谟,见他依然没有说话的意思,继续回道:“是秦翰林。”   “秦翰林,本宫怎么不知道这个人,他是哪一年的进士?”   “秦翰林是乾元九年的进士,父皇亲自点选的庶吉士。那年正好冀州府有个知县的缺,礼部问了一圈,他竟愿意过去,在那边当了五年的知县才调回京城进了翰林院。”   皇后问了几个上课的问题,都是赵泰作答,赵谟站在一旁没有说话。   陆湘的目光从他脸上扫过,赵谟并没有看她,也没有分神,赵泰说话的时候看着赵泰,皇后说话的时候看着皇后。   赵谟虽然年少,在众皇子中却是最高的一个,此刻他站得端正,便如松如柏,挺拔颀长。   “今儿是怎么了,素日话最多的一个人,一句话都不说?”皇后与赵泰说了一会儿,终是转向了赵谟。   赵谟被皇后点了名,立马笑了起来:“有七哥在,我悄悄能偷个懒,叫他多说些。”   “九弟这阵子用功读书,许是累着了。”赵泰在一旁笑道。   皇后起了兴致,“怎么个用功法?”   “七哥胡说的。”   皇后轻哼一声:“本宫不信,老七可不像你,就知道哄着本宫。”   赵泰道:“儿臣不敢哄骗母后,这几日九弟上课十分用心,上午在御书房上课不说,下午在演武场也要一直练到天黑,我瞧着他不是想偷懒不回话,实在是没力气了。”   皇后闻言,嗔怪地看向赵谟:“怎么突然拼起来了?”   “没什么,”赵谟笑嘻嘻的说,“前几天我跟天意比划了几下,被他打得狼狈极了,我得好好练练,争取下回不那么丢人。”   “他是武将,你跟他比做什么?”皇后心疼道,“让你们习武是为了叫你们强身健体,又不是图你们去征战沙场,可别太拼了。”   “儿臣记下了。”   崔直在旁笑道:“娘娘,可以传膳了。”   “那就传吧。”皇后欣然道。   于是赵谟扶着皇后起身,母子三人走到阁楼窗边,皇后正对着窗户,赵泰和赵谟坐到了两旁。   他们落座之后,宫人们鱼贯而入开始呈膳。   “前日听闻你去镇国公府下聘了?”见菜还没摆好,皇后又问道。   提起亲事,赵泰的俊脸微红,抿唇道:“正是。”   “你一个人去的?”   “五哥陪我一块儿去的。”   几位皇子中,四皇子和八皇子都养在德妃膝下十分亲近,赵斐和赵谟自不必说,因此赵泰跟梅贤妃所生的五皇子最为要好。   “可还顺当?”   “有礼部的大人指引,一切顺当。”   “玉儿是本宫看着长大的姑娘,你虽是本宫的儿子,本宫也得丑话说在前头,若是欺负玉儿,本宫必不轻饶。”   赵泰低头一笑,脸颊更红了些。   “母后放心,儿臣自当珍爱玉儿。”   “玉儿又不在这儿,六哥说这话可真不害臊。”赵谟笑着打趣了起来,话一出口,方才意识到自己嘴瓢了,忙道,“是七哥,七哥勿怪。”   赵泰素知他们兄弟感情,同在北苑居住,他一年去长禧宫几回,赵谟却是日日都去的。不是赵泰有意怠慢疏远,实在是赵斐性子清冷,每回过去,无论赵泰说什么,赵斐都是惜字如金,后来就越去越少了。   “也不知六哥这会儿到扬州了没有。”赵泰感慨道。   算算日子,应当是今日到了。   皇后的目光闪了一下,旋即颔首笑问:“前日本宫还遣崔直去问了你的王府督造,工部那边说都已经备得差不多了,只等着大婚就可以搬进去了。”   “多谢母后关怀。”   说话间,宫人们已经将菜式布好了,这张方桌不大,热菜冷盘摆了满满当当一桌子,珍馐美味自不必说。 第84章   方才说了许多话,这会儿用膳了,母子三人都没有再说话。   赵泰和赵谟用了大半日的功,的确是饿了,两人的吃相都不甚文雅,皇后自是不在意,慈爱地举着筷子替他们夹菜,叮嘱他们多吃一些。   用过两碗饭之后,赵谟方擦了擦嘴。   “母后别只顾着我和七哥,也多用一些。今儿的蟹很肥,儿臣替母后剥一只。”   赵谟要尽孝,皇后自然欣然笑纳。   今日尚膳监呈了蟹,每一只足有五两大,旁边原本侍立着剥蟹的宫人,听见赵谟要剥蟹,便将剥蟹的银夹子递到赵谟手上。   “九爷仔细些,这蟹壳尖利得很。”   “要你多嘴。”赵谟懒洋洋地骂了一句,拿着银夹子看了一眼,先放到一旁,伸手打开了蟹盖,露出满满的蟹黄。   赵谟放到皇后跟前的盘子里。   皇后揶揄道:“这就剥好了?”   “母后,这黄鲜着呢,可不能久放,我剥得慢,你先把黄吃了,我再慢慢剥。”   皇后笑了笑,依言拿起勺子,舀着蟹黄吃。   她素来注重饮食,螃蟹这类性寒之物甚少食用,但今日心情甚好,吃着赵谟剥的蟹,仿佛真比平日里尝的那些要好吃。   等着皇后把蟹黄吃得差不多了,赵谟这才拿着银夹子开始掏蟹钳子和蟹腿里的肉。   他是头一回自己剥蟹,蟹钳子里头的蟹肉被他掏得支离破碎的,根本不成型。   皇后看得直笑:“放下吧,你做不了这巧宗儿。”   赵谟原想着坚持,可看着自己掏出来的那一点点蟹肉,的确是难看得紧,连他自己都不想吃,更别说请皇后吃了。   “罢了,母后知道你的孝心,今日已经用得多了,你再剥本宫也吃不下了。”皇后说着,目光挪到旁边的陆湘身上,“今儿这蟹肥,放在这里着实可惜,姑姑坐下,陪本宫吃一些吧。”   陆湘正望着雁池发呆,闻言转过来,朝皇后福了一福,“奴婢不敢。”   “什么敢不敢的,你都要离宫了,陪本宫吃只蟹算不得什么。”   听到皇后这句话,一直神情淡淡的赵谟眉梢动了一下。   “姑姑,你就坐吧。”崔直见状,推着陆湘坐下,叫人给她添了碗筷。   这桌子是面朝雁池摆的,皇后、赵泰与赵谟已经坐了靠里的三面,陆湘便只能背对着雁池而坐。   赵谟目光瞥去,顿时有些恍惚。   映月楼的窗户大而宽阔,陆湘坐在那里,身后是雁池的满池粉荷,外头的阳光和粼粼的水光照过来,给陆湘渡上了一层银色的光晕,照得她脸上的伪装遁了形。   “方才本宫总觉得这景色缺了什么,你往这里一坐,本宫明白了,缺个美人。”   陆湘道:“奴婢人老珠黄,实在当不得这两个字。”   “本宫比你还大些,你要是人老珠黄,本宫是什么?”   陆湘忙站起身:“娘娘国色天香,母仪天下,哪是奴婢能比的?”   赵谟在心里哂笑了一声,说起谎话当真是面不改色。   难怪在宫里扮了这么久的老宫女也未曾露馅。   “快坐下,本宫最见不得暴殄天物,你先把这蟹吃了,凉了就不好吃了。”   陆湘无奈,只得依言坐下,擦过手后,拿起了一只看起来略小的蟹。   今日蒸的都是母蟹,陆湘打开一只,跟起先皇后吃的那只一样满满的蟹黄。   她尝了一口,皇后便笑问:“如何?”   陆湘道:“多谢娘娘赏赐,这蟹黄看着肥美,吃起来却不腻口,鲜美得紧。”   “喜欢就好,”皇后说着,又对赵谟和赵泰道,“都别盯着陆姑姑了,菜还多着呢,再吃一些。”   “母后,儿臣已经吃好了,下午儿臣跟礼部的大人说好了商议后头的仪程,儿臣想先行告退。”   “婚事是大事,既吃好了便去吧。”皇后说完,还没等赵泰起身,皇后抚额道,“出来转悠这么一大圈,本宫着实困乏。”   赵泰关切道:“母后若是乏了,可去旁边的瑶光阁小憩一会儿,那边布置得倒雅致,东西也还齐全。”   皇后今日的确是累了,点了点头。   “儿臣送母后过去吧。”   “好。”皇后回过头,对赵谟道,“在这坐会儿,本宫去眯一会儿再来。”她还有话想对赵谟说。   赵泰站起身,将皇后扶起来,冲赵谟点了点头,离开了映月楼。   早在皇后起身的时候,陆湘便想过去扶她,随她一同离开,可她嘴上手上全是蟹黄的油,若是这时候去扶,实在太过刻意。   但是现在,映月楼之中,只剩下陆湘和赵谟还坐着。   剩下的半只蟹,陆湘着实食之无味。   偏生赵谟拿着筷子,替她添了一件香酥鸭。   “九爷不必客气,奴婢自己来。”   “若是六哥给你夹,你还这么坐立难安么?”赵谟看着她眼中的抗拒,压低了声音开了口。   方才皇后一走,呼啦啦地带走一群内侍,此刻阁楼中,除了陆湘和赵谟,便只有两三个宫女还在。   陆湘听他如此说,飞快地放下银夹子,拿起帕子擦手。   “别慌,我不会再说那话了。”赵谟看着陆湘匆忙想走的模样,继而叹了口气,对旁边的宫女道,“在外头候着。”   宫女们应声退下。   “九爷,你还想做什么?”   “我不想做什么,只想跟你多说几句话罢了。”赵谟苦笑了一声,“那日你在城墙上走了之后,我就已经想好了,不再理你,也不再想你,我要用功读书,用功练武,娶沐霜霜走好母后和六哥给我想好的每一步。”   “原是该这般的。”陆湘低声叹道。   “可我见了你,我还是想你。”见陆湘的眸中又起了恼意,赵谟低下头,将目光收回来,“你真要离宫了?”   “是。”尚膳监呈上来的蟹着实肥美,陆湘方才只是略微碰过,只拿着帕子擦却怎么都擦不利索。   “哪日走?”   “等敬事房的差事交接妥当就走。”   “父皇让你走的?”   陆湘道:“若无万岁爷恩准,谁能在宫里来去自如呢?”   赵谟笑了一下,点头道:“说得也是。六哥今日就到扬州,也不知扬州是什么天气。”   ……   赵斐坐在船头的龙首旁,望着远处的扬州城。   “王爷,扬州府的官员已经在码头上等待了。”身后有一人定定看着轮椅上的赵斐,等了一会儿,沉声开了口。   赵斐回过头,淡淡瞥了那人一眼,登船之前,赵斐从来没见过此人。   此人名叫竹影,是皇帝此次派来协助他的影卫首领,一路上竹影如影随形,不管赵斐做什么,他都一直跟着。   赵斐冷冷问道:“不是说到了扬州就改道么?怎么搞这么大阵仗?”   竹影脸上既无笑,也无怒,语气平缓无波:“主子万岁爷送王爷来扬州养病,自然得叫人看一下,等上了马车,属下不会叫他们跟着,径直便往要去的地方去。”   “找到入口了?”   竹影只是点头,却并不说明要去往何处。   “王爷,福地入口比想象得要大,请王爷派人去江北大营调两百精锐前来。”说着,竹影从袖中拿出了一张事先写好的信函,捧到赵斐身边,“请王爷盖上兵符,属下即刻派人去江北大营调兵。”   赵斐扫了一眼那信函,伸出两指接过,轻轻一抛,将信函往船下一扔。   那信函晃晃悠悠地,像落叶一般打着转儿往下掉,缓缓落在河面上,然后一点一点的打湿,眼见得上头的字迹越发模糊。   “属下不明白王爷是何用意?”   赵斐漫不经心的转过头,只望着江面。   陈锦正好在这个时候过来:“主子,东厂的人到码头了,等着求见主子。”   赵斐“嗯”了一声。   很快陈锦领了个一身深蓝色劲装的人上前,这人个子不高,太阳穴微微突起,看着极为凶神恶煞。见到赵斐,那人跪地问安:“奴婢东厂李方,拜见越王殿下。”   赵斐问:“你是封勇礼差过来的人?”   他这么一问,李方顿时满脸堆笑,与他的一脸凶相既不相称。   “是,奴婢奉封公公旨意,今日特来码头迎接王爷。”   赵斐又问:“封勇礼有没有告诉你,这次的差事,听谁调遣。”   “封公公说了,王爷没到之前,奴婢有便宜行事之权,王爷到了扬州,一切听王爷差遣。”   赵斐冷笑一声,目光缓缓移到竹影身上,“江北大营的兵符是父皇临行前赐给本王的,江南亦是本王的封地,该不该调人,调多少人,何时调人,恐怕得由本王说了算。”   李方自然从赵斐的话里听出了一些不一样的意味,顿时笑了起来:“莫非这里还有人想教王爷办事不成?”   赵斐的手敲了敲轮椅的扶手:“或许是瞅着本王不中用了。”   “王爷此言差矣,人家可能是想抢头功。”李方常年在东厂办最见不得光的事,说话丝毫没有顾忌,“听说影卫的大爷个个是万里挑一的精锐,都是万岁爷最信任的人,平常连封老祖宗的面子都不给,不把东厂的奴婢当人也就罢了,怎么着,还想踩到王爷头上去?”   竹影“砰”地一声跪下,因他力气极大,膝盖撞得甲板一声巨响。   “王爷恕罪,属下只是想尽快为主子万岁爷办妥差事。”   “你不必拿父皇来压我,父皇要本王全权处理此事,你若不想干,尽可回京。”   “属下不敢。”   “不敢?”赵斐盯了他一眼,笑着点了点头,“不敢就好。依你之见,本王现在应该做什么?”   竹影的喉结动了动,沉声道:“属下悉听王爷吩咐。”   赵斐这才转向陈锦,“你若当真知罪,去行宫的路上,自有你恕罪的时间。”   “是,属下明白。”竹影低下头。   赵斐懒得再给他眼神:“下船吧。”   陈锦走到赵斐身后,推着轮椅往船下去。   赵斐神色淡淡的,心里已然有了计较,这个竹影是个麻烦人物,倒是这个李方或许可以利用。   作者有话要说:   皇后:我拿你当姐妹,你却勾了我儿子的魂儿?   陆湘:是两个。   99:汪汪。   66:汪汪汪。 第85章   “姑姑,你今日就要走?”玉漱站在门前,望着陆湘,颇有不舍。   陆湘见她到来,起身走到门口:“一会儿就走了。我瞧着陈姑姑选了对面的屋子,你要不要搬到我这边来?”陆湘这屋子敞亮,家具陈设虽然简单,却件件考究。   “多谢姑姑关心,不知姑姑这边还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没有什么要帮的,都已经搬得差不多了。”十日里,陆湘陆陆续续搬了三次东西,已经把屋子里的东西全搬走了,包括沈平洲的书稿,方才她将角落里都翻捡了一遍,的确没有什么东西了。   那日皇后赐下的银票,陆湘全留给了雪瑶。   雪瑶总说她偏心盼夏,这一次要分别了,便偏心一下雪瑶吧。   玉漱道:“那便好,今日姑姑离开,也不知几时还能相见?”   “我总还在京城,将来有机会的。”陆湘心中一动,开口问道,“长春宫的事,有眉目了么?”   玉漱垂眸:“有长春宫的宫人告发,说郑采女以压胜之术谋害皇嗣。”   陆湘早就猜到李昭仪布这个局是为了烧郑丝竹,但她依然好奇李昭仪到底是怎么做的。   “郑采女原来居住的偏殿里有一盆石榴盆景,从里头挖出了她诅咒李昭仪腹中孩儿的证物。”   “什么石榴盆景?”陆湘对这东西没什么印象。   “郑采女报了喜讯过后,养心殿赐下来的,是一株玛瑙做的石榴树,上头全是密密麻麻的石榴,郑采女十分珍爱此物,每日都要亲自擦拭。”   陆湘道:“郑采女搬去善岚苑居住已久,那玛瑙石榴树被人动过也未可知。”   玉漱颔首:“的确如此,所以陈姑姑又审问了长春宫的宫人,大部分人都说,自从郑采女有身孕之后就对李昭仪诸多不敬。”   “不敬归不敬,配殿中空无一人,谁去动过了都不知道。”   “光是这些的确不能认定是郑采女做的,因此陈姑姑仔细查了那做压胜的小人儿,是一段殷红色蜀锦做的,查过这匹蜀锦进宫的日子,正是在郑采女有身孕之后依例赐下来的,赐下来的时候,她还没进冷宫。依照这个时间,郑采女的确有动手的机会。”   “光凭这些也不能定罪吧?莫非她招认了?”陆湘问。   玉漱摇头。   “没有招认,如何定罪?”   玉漱垂了垂眼眸:“这事,郑采女还不知道呢!”   “怎么讲?”   “李昭仪还在月子里就闯到了养心殿,惊了圣驾,万岁爷怜她丧子,并未追究,李昭仪在御前痛沉丧子之心,又说自己不知郑采女心怀叵测云云,如今抓不到真凭实据就此作罢。”   “作罢?”陆湘满腹狐疑。   李昭仪演了那么大一出戏,怎么肯轻易作罢?   “想是万岁爷怜她痛失孩子,便说等着郑采女生了孩子,抱来给李昭仪养着。”   陆湘顿时一怔。   是了,李昭仪早知道自己的孩子保不住,她这么年轻,平白无故地怎么会保不住孩子,指不定太医早就告诉她身子不适合有孕……所以从郑丝竹把出喜脉那一刻起,她就开始了夺子的谋划。   一开始是利用沈约对郑丝竹的旧情,郑丝竹当时有孕,皇帝未必会即刻处死,但只要她生下孩子,郑丝竹必死无疑,这样她就能把孩子据为己有。   谁知沈约咬死了不肯认罪,郑采女居然逃过一劫,虽然进了冷宫,位份竟然保住了,在冷宫里照样做她的采女。   所以她才定下第二计,夺了郑丝竹的孩子。   陆湘那日在长春宫里就猜到她的想法,只是郑丝竹的事,她实在没心情管了。   郑丝竹,但愿你能再一次逢凶化吉。   “说起这些事,着实是头疼,姑姑从此不必再管这些了。我当真是羡慕。”   陆湘只是笑,目光落在玉漱身上。   玉漱长得并不漂亮,模样也好,身段也好,在宫女之中都只属于中等,这样中人之姿的她能在司礼监和敬事房立足,不可谓不厉害。   陆湘笑道:“没什么好羡慕的,我是个没什么志向的人,凭你的才能,留在宫里方能有一番作为。”   “姑姑过誉了,什么作为不作为的,都是伺候主子罢了。”   “玉漱,不管你是谁派来的,这阵子在我身边帮了我许多忙,我是感激你的。”   玉漱闻言,竟也没有多么惊讶,目光微微一闪,旋即道:“姑姑海涵,玉漱远不及。”   陆湘送了玉漱,自己脱下了身上的宫装,换上了自己新买的裙子,质地比宫装差了些,可是穿着十分轻便。她跟王德全、罗平等人告了别,他们俩只是说了些保重的话,倒是小顺子大声哭了起来,引得秋棠等其余小宫人跟着流眼泪。   陆湘从敬事房出来,从玄武门出宫的,走出玄武门,回过头望了一眼巍峨的城门。下一任皇帝很可能是赵谟,一时半会儿怕是不会再回皇宫了。   呆了这么久,要离开了,多多少少有些情绪。   陆湘收回目光,头也不回的朝京城大街上走去。   她并没有着急往青柳巷去,自己在大街上晃悠了一圈,买了两身衣裳,称了半斤糕点,还在酒楼里吃了一顿便饭,累得快不行了方才喊了轿子往青柳巷去。   开门的是串儿,见是陆湘忙去喊了秦延过来。   秦延帮忙把陆湘买的东西从轿子上搬下来,“姑姑就这么些东西?”   陆湘之前已经搬了不少东西离开,只是并未全部搬到这青柳巷来。这些当然不用跟秦延说明,只道:“值钱的都换了银票,旁的东西留给别人了。盼夏今日如何了?”   “精神挺好的,这几日都能坐起来了。”秦延说罢,领着陆湘进了中间的院子,因盼夏的房门关着,便对串儿道,“你进去瞧瞧姑娘醒着没有。”   串儿应声进去,很快就出来,声音也压低了些:“姑娘已经睡下了。”   秦延道:“我先领姑姑进去安置。”   陆湘点了点头,跟着秦延进了最里头一进的院子,这里头的屋子最少,一间卧室,一间书房,还有一间净室。   秦延帮着陆湘把买来的东西放在屋子里,“姑姑若是还有什么缺的,尽管告诉属下,属下出去买。”   “你是越王的属下,不是我的属下,如今咱们既认识了,那便是朋友。”   秦延默了一下:“知道了,按姑姑的吩咐做。”   陆湘知道他一时三刻改不过来,没多说什么,只坐到了桌面,叫秦延也坐下。   秦延迟疑片刻,坐在了陆湘旁边。   “我就直说了,当初越王离京的时候,曾与我说,你愿意照料盼夏,如今,你还是这么想的吗?”   秦延似乎没料到陆湘会这般开门见山,迟疑了一下,方才道:“主子离京之前,嘱咐保护姑姑,别的事,我确实顾不上。”   “顾得上也好,顾不上也好,你在这里,不是将盼夏照料得极好吗?”陆湘道,“盼夏是个心思极重的人,若你已经改了主意,不想照顾她,那我会另想办法安置她。若你没有……”   秦延深拧着眉,似是为难地看着陆湘:“我如今领的是保护姑姑的命令,顾不上旁人。”   陆湘笑道:“保护我?可是你每日都在这里照料盼夏,如何保护我?”   “可是……我……”   “当初越王跟你说的是守在这里,等我过来,对吗?”   秦延点了点头。   “可是我为何要过来?”   “姑姑刚刚离宫,需要一个落脚的地方。”   陆湘道:“需要落脚之处的人,不是我。”   秦延抬头望向陆湘,显然是想到了什么,可是又不敢说。   “越王要你在这里等的人,是盼夏。”   “姑姑,”秦延倏然站起身,“主子的确是要我保护姑姑,直到主子回京。”   “扬州是他的封地,他去了,几时能回?”   秦延答不上来,陆湘叹了口气:“也罢,就算他要你听我的,那如果我问你,你是不是愿意照顾盼夏一辈子,你会说实话吗?”   “姑姑有吩咐,我自然会做。”   “现在别管什么吩咐不吩咐,我就是问你,若是要你照顾盼夏一辈子,你乐意吗?”   秦延听到陆湘这话,深深蹙着的眉反是舒展了些,低着头微笑了一下:“姑姑这个问题不应当问我。”   “为何?”   “是她不愿意。”秦延低着头道。   他那么高大那么粗犷的一个人,说到这里,竟是害羞得不得了,陆湘有些忍俊不禁。   “那你还是愿意了?”   秦延没有说话,只是点了一下头。   陆湘舒了口气,盼夏多年与家里人没有联络,若是回了家未必就能得到多好的照料。她痴心向着赵斐,但赵斐……的确不爱她。   “既然你有这心,我便可以留你在这里。原来我想着,若是你无意,那我就不能留你,留着你,反而耽搁了你。”   “姑姑……我……”   “从前盼夏不了解你,不敢轻易言嫁,如今既然都出了宫,来日方长,等到熟知了那才能说乐意还是不乐意。”   秦延点了一下头,觑了一眼陆湘,想了想,低声道:“可她连看都不敢看我。”   陆湘思忖片刻:“一则,你们彼此还不熟悉,二则,盼夏一向心细,她如今伤着了,以后能不能走路还未可知,她怕拖累我,也许她也会怕拖累你。”   “我不怕拖累。”秦延道。   陆湘笑着点了一下头,正欲再说几句话,秦延忽然伸手沾了一点茶水,在桌子上写了几个字。   “外面有人。”   外头是什么人,陆湘心里有数。皇帝不叫她离宫,说要让影卫跟着,一路跟到青柳巷的人,自然是影卫。   陆湘有些惊讶,没想到秦延居然如此厉害,若他能察觉到影卫的存在,那他的功夫定然在那影卫之上,至少也是相当。   赵斐的身边有足以匹敌影卫的侍卫……陆湘对赵斐的感觉又多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干系。   赵斐比她认识的那个爱看书爱清静的病弱皇子要复杂多了。   他去扬州,真的只是养病吗?为什么他要自己等在这座宅院里,他就那么笃定自己很快就会回来吗?   “姑姑,需要我帮忙吗?”秦延问。   陆湘知道他意有所指,想出手除去守在外头的影卫,微微摇了摇头。   过了一会儿,秦延的耳朵动了一下,仿佛仔细聆听着什么,低声道:“他离远了些,应当听不见这边说话了。”   陆湘的确有事问他,如他一般放低了声音:“我还有一件事问你?”   “姑姑请讲。”   “越王去扬州,到底所为何事?”   秦延的目光沉了下来。   “你不能说?”   “不是属下不能说,属下确实不知道主子去扬州到底所为何事?”   “那有什么是你知道的?万岁爷匆忙封王,又匆忙让他去扬州,不可能没有缘由。”   秦延紧紧蹙眉,很是为难的模样。   “越王不让你说?”   主子的事,不管主子有没有吩咐,他都不能对旁人说。   但秦延明白,陆湘对主子来说,并不是旁人,而是主子顶顶在意的人。   于是他道:“我的确不清楚这事,只是我感觉到,主子去扬州,的确不是养病那么简单。”   “怎么说?”   “临行前,陈公公找了二十个弟兄带去扬州,具体要办什么差我是不知道的,我猜,这一趟,他们可能是办的是死差。”没人会把主子的命令随便外传,但秦延跟随赵斐多年,对其余的弟兄都如亲兄弟一般,这一回陈锦挑选的人,都是无父无母,无妻无子的,想想,便知道是怎么回事。   死差?   那就是说,可能没命回来?   陆湘的心,轰地一声炸开了。 第86章   京城最当道的朱雀大街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一派热闹繁华之相。   陆湘和秦延在街边走着,见到前头有一家绸缎庄便放缓的脚步。   “我要去里头见一个朋友,你帮我把他引开。”   陆湘所说的他,自然是连日来一直跟随在陆湘身边的影卫。   秦延听闻“他”,顿时神色一凛,郑重道问:“姑姑需要多长的时间?”   陆湘淡淡道:“至少得有一炷香的时间。”   “一会儿我在哪里见姑姑?”   “就来这里吧。”   秦延不再多说,很快在街边隐去了身形。   陆湘进了绸缎庄。这铺子生意极好,里头少说也有二三十人来挑货,既有年轻姑娘,也有美貌少妇。陆湘并不是随意进的店,这十几天来,她每日都出来逛街,这才选中了这家店铺。   进店后,她迅速挑了一件成衣买下来,到店家备的屋子里将衣裳换上,然后迅速将原来的发髻打散,飞快地梳了一个利落的单螺髻。   她的怀中早就备好了要用的油脂,拿一个白瓷瓶装着,她拿帕子沾了一点,将脸上的妆容尽数卸掉,因着这屋子没有镜子,陆湘并没有再给自己上妆,只拿帕子把自己的脸擦干净,虽然脸上不太清爽,到底是把脸涂抹干净了。   做好这一切,陆湘将这帕子和瓶子重新收好,在绸缎庄里又买了三四身衣裳装好,缓步走出了绸缎庄。站在大街上,她不慌不忙地左右看了一眼,等了一会儿,方望见旁边来了一顶空轿子,这才伸手拦住。   轿夫见有生意,忙落了轿,热络的问:“姑娘去哪儿?”   “去码头。”   “好嘞。”轿夫引着陆湘上了轿,很快离开朱雀大街,往城南的码头走去。   陆湘的一颗心怦怦直跳,欺骗秦延,扔下盼夏,她心里着实有些愧疚。只想着这阵子以来,秦延对盼夏无微不至的照料,盼夏对秦延并无什么抵触,应当无碍吧。   赵斐那边势态严重,她不得不过去瞧瞧。   虽然,她不知道赵斐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虽然,她不知道自己过去可以帮什么忙。   但陆湘总觉得,自己必须要去扬州一次才行,至少,她要再见赵斐一面。   为了今日的离开,陆湘精心筹划了这个计划,事先打听了从京城去扬州的行船时间,选定了方便换装的绸缎庄,将一切筹备妥当。   她随身没带多少东西,只把自己有的银票带上了。她只是去瞧瞧赵斐,只要确认他平安,就悄悄离开,回京城过自己的日子。   软轿足足走了半个时辰,方才到了码头。   没进码头,陆湘便吩咐轿夫停下。   这个时辰正是上船、下船的时辰,也是码头一天中最热闹的时辰。运货的、行商的、拉客的人到处都是,看起来比朱雀大街人还多。陆湘张望了一下,往西的一排铺面,挂的都是镖局牌子,陆湘走过去,挨家问过后,最终在镇远镖局雇了一位女镖师。   这女镖师名叫段萍,是镖局老板的小女儿,看起来二十出头的模样,自称已经跑了五年的镖,身上背着一柄长剑看起来十分威风。陆湘瞧她年纪太轻,可她的确也不想带上那些江湖气息浓重的男镖师,反正她只是坐一趟船,寻常情况下不会遇到什么麻烦,便选定了这段萍。   讲定价钱过后,陆湘领着女镖师,登上了去扬州的船。   京城每日到扬州的客船都是午时一刻出发,陆湘领着那段萍在午时登上船,出钱要了两间一等房,进了房间没多久,客船便起锚了。   这船不及市舶司的大官船雄伟,但也不小,足有两层高,百姓们从京城到扬州行商运货,全指着码头上的这船。   陆湘花了三十两银子定下的上房是全船最高的地方,统共只有四间,越往下头价格越便宜,最底层的货舱只要几串铜板,就是几十个人同时挤在船舱里,别说床铺,连凳子都没有,人人抱着自己的包袱倚着货箱席地而坐而已。   她在屋子里擦了脸,这才推开窗户,倚窗远望,眼见得船离码头越来越远,既是激动、又是不安。   算上西山别院那一次,这回是她第二次离开京城。   想想也觉得可笑,上回她是被赵斐掳了离京,这一回却是她主动离京去见赵斐。   想到赵斐……即使身边没有旁人,陆湘仍然觉得脸庞火辣辣的。   陆湘想,赵斐在自己心里只是有那么一点点特别,自己去扬州见赵斐并非是要做什么,只是过去见他一面,若他安好,自己悄然离开。   要是江南风光真如诗里写的一般好,她就到处游历一番,在金陵城里赏一赏二十四桥的明月夜,去西湖边上走一走绿杨阴里的白沙堤。   总之,她不会在赵斐的身边停留。   “景姑娘。”门外传来了段萍的声音。   陆湘上前开门:“有什么事吗?”   段萍道:“方才伙计过来问,我们是在屋子里吃,还是到大堂去吃。”   陆湘想了想登船时看到那些形形色色的人,摇头道:“我们就在屋子里吃吧,只不过不必摆两处,就摆在我这里。”   “好,我去跟他说。”段萍说着便走了。   陆湘重新关上门,坐到窗前。   她以前只在宫里坐过画舫,并没有坐过这样的大船,这船在运河上行得极快,两边的景色飞快向后晃去,令陆湘的眼睛应接不暇。   坐了一会儿过后,段萍又在外头敲了门。   陆湘打开门,见段萍领着一个端菜的伙计站在外头,陆湘把他们让进来,伙计摆好了菜,段萍扔给他几块铜板做赏钱,把他打发了出去。   “段姑娘,这饭菜需要另给钱么?”陆湘扫了一眼饭菜,开口询问道。   许是因为行船的缘故,船上的菜都不是用盘子盛的,桌上摆的没有汤菜,齐齐整整地摆着四个大海碗。   一碗辣椒炒肉,一碗红烧豆腐,一碗酱炒萝卜,一碗蒸蛋,此外还有一个小碗装了半碗没有剥好的莲子。   除了蒸蛋和莲子,其他三个菜看起来都比较重口。   “要的,我已经给过了,回头你结给我就是。”段萍道,“原是该问你要吃什么的,只是方才我去厨房转了一圈,这船上的吃食不比外头的酒家,大部分人都是吃的馒头咸菜,统共就几样菜,我捡了几样看起来干净的,你若是不吃辣,就多吃点蒸蛋吧,船工们每日行船辛劳,所以船上雇的厨子做菜都味儿重。”   段萍年纪轻,说话的时候刻意做出一副老成的模样,令陆湘忍俊不禁。   “你笑什么?”段萍好奇地问道。   陆湘忙忍住笑,“段姑娘,你们家的镖局看起来家大业大的,怎么要你这大小姐亲自护镖?”   段萍道:“我从小就不爱那些个花儿草儿的,天天跟我哥一块儿舞刀弄棍的,我爹娘也习惯了。你要说家大业大,威远镖局的确是有些名气,可我们家一家子都是粗人,我非要当镖师,我爹也管不住我。”   因说到这里了,段萍狡黠地笑道:“其实这一回,还是我头一次一个人护镖呢!多亏你了景姑娘,若不是你,我爹肯定还得叫我樊叔叔跟咱们一起走。”   陆湘不想带个五大三粗的大汉一起走,她不熟悉宫外的生活,只带着段萍倒还清闲些。   只是没想到,段萍居然跟自己一样,都是第一回一个人出门。   “一路坐船应当没什么危险吧。”   段萍想了想,“从京城去扬州算是最好走的一条商路,这一路官船多,水匪寻常不敢惹官兵,一般是不会到大运河上来的。”   一般不会……   陆湘心里一阵发虚,后悔在镖局的时候没再多雇一个人了。   “若是水匪来了,我们在船上,是不是只能坐以待毙了?”   “你会游水吗?”段萍问。   陆湘摇头。   “那也没事,万一水匪来了,你就躲在这屋子里,我拿剑守在在门口,水匪来一个我杀一个。”   段萍说得气魄万千,陆湘听得心惊胆战。   原先想着京城和扬州都是天下最繁华的地方,自己雇个人一路帮忙安排些,应当不会出什么差错,没想到浩浩荡荡的大运河上,居然还会有水匪出没。   “陆姑娘,你别害怕,一般那些水匪也是劫掠大官家的私船,咱们这种商船坐的都是老百姓,他劫了也赚不了多少钱。”   钱……陆湘身上倒是有不少。   万一水匪真来了,交出钱能保命吗?   “水匪若是上了船,是抢了东西就逃走吗?”   段萍噗嗤一声笑出来:“景姑娘,你是头一回出门?”   陆湘点头。   段萍道:“水匪上船,一般都是先把男人杀个精光,然后再把财物和女人抢走。”   “抢走?”   “是啊,男人还好,能死个痛快,女人就惨了,我听说被那些禽兽抢回去的女人,全都折磨得不成人样,没气儿的就地扔了,有气儿还会被卖到勾栏院去。所以,刚烈些的女子,一遇到水匪,索性跳河了。”   陆湘听着段萍的话,宛若天方夜谭。   在她一百多年的生活经验里,对水匪着实缺乏想象。   人人都说皇宫是天下最凶险的地方,花团锦簇下掩盖着险恶的人心,珠围翠绕中充斥着阴谋与算计。可不管宫里如何吃人、如何算计,到底还是有一套规矩的。似这般杀人越货、侮奸妇孺的事情,在陆湘的脑中着实无法想象。   见陆湘被自己的话吓住了,段萍赶忙道:“景姑娘,你别怕,咱们这一路一定会顺顺畅畅的,你别瞎想了,饭菜都凉了,快吃吧。吃完了睡一觉就没事了。”   陆湘的心被段萍的那番话搅乱了,看着桌上的菜也没什么胃口,胡乱剥了几颗莲子。 第87章   船行得很快。   这日晚膳过后,段萍去甲板上转了一圈,跟船工们搭上话,说已经到了山阴县,再有五日就能到扬州了。   陆湘数数日子,行了八日,加上五日总共十三日,比当初赵斐坐的大龙船还要快一些。   毕竟他们这艘商船赶时间,沿途皆不停靠,径直驶向扬州。   陆湘留了段萍在屋子里说话,这八日相处下来,陆湘对段萍这姑娘十分喜欢。   段萍跟陆湘从前在宫里认识的姑娘完全不一样,她爱说爱笑,性格爽直,偶尔还要冒点粗话,身上随时都背着剑,见到陌生男子也不胆怯。   见着段萍,陆湘方觉得宫外的确比宫里有意思得多。   当下陆湘靠着窗户摆了桌子,上头摆着一碟花生米,茶壶里泡的是问船主买的粗茶,茶叶小而碎不说,里头还有很多茶叶梗,陆湘裁了一小块帕子下来,将这粗茶包起来,这才扔进茶壶里泡着。   茶汤涩口得很,好在喝过之后,口中有一股回甘,倒是别有滋味。   段萍看着陆湘布置得齐齐整整的桌子,顿时目瞪口呆。   “景姑娘,你是……你可真讲究。”段萍本来想问陆湘是不是大户人家私逃出来的,话刚出口,她想起爹爹平日的嘱咐,出来护镖千万不能对着雇主瞎打听,惹得雇主不悦不说,有时候还会惹祸上身。段萍谨记爹爹教诲,立马改了口。   陆湘不知道段萍感慨什么,不就是把茶叶包了起来么?这茶壶太简单,没有滤嘴儿,不把茶叶包起来,茶叶梗不都喝进嘴里了吗?   “快坐下吧,你瞧,坐在这里正好可以看见月亮。”   段萍依言坐在窗户边,仰起脸果然看到了窗外的月亮。   今儿是十六,满月自东天而出,她们坐的这条船沿着大运河一路南下,正好能看见满月。   段萍托着下巴,望着外头的景色发呆。   过了山阴,其实就快到江南了,这边水系密布,许多河流、湖泊与大运河相连,连成一大片。此时外头满月清辉洒落,将周遭的景色映照分明。   只见水面茫茫,河水汤汤,颇为壮观。   “段姑娘,你们镖师走南闯北的,你去过海边吗?”   陆湘想起白居易写“白浪茫茫与海连,平沙浩浩四无边”,眼见得眼前的辽阔水面,料想大海应是如此。   “没有,”段萍无奈地摇头,“我爹总不让我送太远的镖,每回出门,我都是往江南走,他就是瞧不起我。”   陆湘被她逗笑:“令尊大人是担心你。”   “有什么好担心,我又不是不会武功,我能保护自己。镖局里好多男镖师功夫还不如我呢!”段萍说着,目光又落到陆湘身上,心里的好奇心再也按捺不住了,“景姑娘,我瞧着你斯斯文文的,你一个人出门不害怕吗?”   “害怕呀,所以才雇了你保护我。”   “嗐,”段萍笑了起来,拍着胸脯道,“你放心,我一定把你平平安安送到扬州。你家住扬州吗?”   “有亲眷在扬州。”陆湘含糊回道,她不想段萍一直问自己,便问起段萍的事,“到了扬州,你自己坐船回京吗?”   “不用啊,我们镖局在扬州有分号,到时候有回京城的镖,我接了送回京城就行。”   “那倒是方便。”   “是的,扬州那么多客商,从京城送镖去扬州,回来不会走空的。”   陆湘一直望着外头的景色,忽然遥遥望见水面上有黑漆漆的巨影出现,“段姑娘,你看那边是不是有条船?”   段萍正在吃花生米,闻言探头朝陆湘指的那边看去,只看了一眼便怔住了。   “那船驶得好快,这么个开法会撞到我们的船。”陆湘担心道。   “不好!是水匪!”段萍大吃一惊,一下抓起了手里的剑,“景姑娘,你呆在屋里别动,我去叫船工赶紧开船,别叫水匪的船追上。”   陆湘初时见那船直愣愣地朝这边过来,心里就有不详的预感,此时听见段萍说是水匪,顿时大吃一惊。   “那你快去!”   陆湘话一说完,段萍拿着剑便跑了出去。陆湘将门关上,心急如焚地站在窗边,眼睁睁看着那黑影子越来越近,看得也愈发分明。   冲过来的那船并不大,还不及这艘大商船的一半大小,只是船身十分狭窄,破风而行,行驶得非常快。   片刻后,陆湘便看清那船头上站满十来个满脸横肉的壮汉,清冷的月光下,他们手里的刀闪着渗人的寒光。   陆湘顿时有些腿软,咬牙用力扶着窗户。   砰——   一声巨响,那快船撞上了大商船的侧面,大商船剧烈摇晃,屋子里的家具物什顿时倾斜到另一边。   若不是陆湘事先做好了准备,这一下撞击她就会从窗户摔倒门板那边,且不说桌椅会不会砸到自己身上,光是这一摔怕就把自己摔晕了。   大商船左右剧烈摇晃了几下之后,终于稳住了。   陆湘扶着窗户站稳,双手因为用力过度而发麻,她探头往下一看,快船上的水匪扔了长梯架到大商船上,沿着梯子正往大商船上爬。   她左右看了一眼,搬起倒在屋子中间的椅子使尽全力往下砸去,竟然砸中一个正趴在梯子上的水匪。   那水匪被飞下来的椅子砸中的脑袋,哼都没哼一声就从梯子上摔进了水里。   “奶奶的,二楼有个大美人,弟兄们,谁先抓到,就让谁尝鲜!”   快船上的水匪头子仰头就看见楼上的陆湘,顿时色心大起。   其余水匪也纷纷朝上头看去。   陆湘忍着恶心,又去搬了椅子往下砸,只是这一回运气不好了,椅子从两架梯子中间的空隙掉进了水里。   此时已经有不少水匪跳上了大商船,他们个个手上拿着刀,见人就砍,杀气腾腾。   陆湘很快就听到了凄厉的惨叫声。   她想起之前段萍所说的话,女子若是落到了水匪手中,会被折磨得生不如死。   她强稳住心神,依旧捡起屋子里的东西往甲板上的水匪扔去。   陶罐、茶壶、水盆……抓到什么砸什么。   “景姑娘,景姑娘!”门外传来段萍的声音。   陆湘跑过去替她开了门,待段萍进来,方才发现她衣裳和手里的剑都沾着血。   “我刚才扔椅子砸死了一个水匪。”陆湘一面说着,一面将门闩拉上。   “啊?”段萍闻言,似乎回过了些神,喃喃道,“我刚才在二楼的楼梯上也杀了一个水匪。”   “你真厉害,段姑娘,你来帮我,把桌子搬过来,把门堵上!”   段萍方才因为杀了人恍惚着,此时听到陆湘的吩咐,脑子里什么想法都没有,只依着陆湘的话做,帮着她把桌子抬过来,抵在门口。   “这柜子也搬过来。”   “好。”   衣柜对两个女子来说,搬动着实有些吃力,好在段萍力气大,两个人齐心协力把衣柜堵在了门背后。   此时外头已经传来了重重的脚步声。   “那美人在这间屋子吧?”   “是。”   砰——   有人狠狠撞门,因着里面有家具抵着,分毫未动。   砰——砰——   又是几声剧烈的撞门声,门闩因为这剧烈的撞击,有所松动,桌子和柜子勉强撑住。   外头的人没有放弃,骂骂咧咧地继续撞门。   陆湘明白,门被撞开只是时间问题,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她原就是个没什么本事的人,一辈子靠着别人的余荫照料着,如今离开了他为自己安排好的一切,果然就出了岔子。   若是今日死在这里,其实无甚遗憾,至少可以早些见到故人。   “景姑娘,你别怕,他们要是闯进来,我来对付,你往后站一些,省得被我伤到。”因着陆湘的镇定,段萍这会儿迅速镇定下来,拿着剑死死盯着门口。   陆湘重新退回了窗户边。   若是一会儿段萍抵挡不住,她便从这窗户跳出去。   砰——   外头的水匪不知道找到了什么趁手的工具,一声巨响过后,竟是生生将门破开,连同抵住门板的桌子和柜子一同被撞到了旁边。   “唷,这里头不止一个美……”冲进来的第一个水匪,话没说完,就被段萍果断地一剑封喉。   外头的水匪警醒得很,大喊着“这里有个娘们会功夫”,呼啦一下涌进了四五人,一起围住了段萍缠斗了起来。   段萍的武功的确不错,只是水匪人多势众,兼之不要命的厮杀,自是有些难以应付。   何况,这边一打起来,走廊上的水匪便喊人来帮忙。段萍的剑刺死了三个人,却又进来了四个人。   段萍到底经验不足,被几个人围着很快有些力不从心。   正在这时候,门外又挤进来一个水匪,见段萍被水匪们围着,他手上拿着刀,狞笑着朝陆湘走过来。   到了该跳水的时候吗?   陆湘咬牙,走到窗边准备翻窗户。   “大美人,别逃啊,到大爷的怀里来!”那水匪大声喊着,整个人朝陆湘扑了过来。   陆湘拼尽全力往窗户上爬去,然而她再快,哪里快得过身强力壮的悍匪,只一瞬间,纤纤玉腕便被那布满粗茧的手抓住。   “好香啊,让大爷先亲一口!”   “滚开!”陆湘的鼻闻到了扑面而来的臭气。   嗖——   好像有一阵急速的风从外头刺进来,陆湘坐在窗户上,忽然感觉手腕一松,原本钳制住她的人松了手,她本能地朝屋子里看去。   方才一脸狞笑走向她的水匪已经倒在了地上,额头上插着一支羽箭。   陆湘急转过头朝窗外望去。   只见又一艘快船驶近了大商船,那快船的船头上立着一个人,手头拿着一张弓,正一脸惊愕地望着陆湘。 第88章   岳天意?   怎么会在这里遇见岳天意?   正在惊愕之下,只见岳天意从船头上纵身一跃,直越过五六丈远的水面,从快船上跳到了大商船的栏杆上。但他并未站稳,只是足尖轻点栏杆,整个人腾空而跃,从陆湘的身边跃进了房间。   “你怎么会在这里?”陆湘与岳天意几乎是同时发问。   然则这话过后,陆湘赶忙指着段萍那边道:“小公爷,你快救救她。”   岳天意这才看向屋子打斗得几人,他手上没有拿刀剑,只有那一张弓,轻轻扬了下唇角便加入了打斗,之间那弯弓翻飞,岳天意手上招式如行云流水一般,顷刻间便将围困段萍的几名水匪杀死。   得救了!   短短的一瞬间,竟在生死间来回走了几遭。   确认平安过后,陆湘方觉得筋疲力竭,整个人软了下来。   岳天意的余光留意到陆湘这边的境况,一个箭步冲了过来,牢牢抓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整个人从窗户上拉住。   “受伤了?”   陆湘被他扯进了屋子,身上半分力气也无,“多谢小公爷救命之恩。”   “你没受伤吧?”岳天意问。   陆湘摇头,一颗心噗噗噗地直跳,她尽力平稳心神,道:“船舱里头还有很多人,都是手无寸铁的人,小公爷,你去救救他们。”   见陆湘尚且有暇关心别人,岳天意知道她真没事了。   “无妨,我的人已经上船了。他们会救人的。”   陆湘闻言,总算松了口气,见那边段萍坐在地上,似乎身上带着血,顿时揪心起来。   先前段萍的拼死保护,不知道受了多重的伤,念及此,强撑着过去看她。   岳天意见陆湘走得跌跌撞撞的,上前几步搀住陆湘的胳膊,扶着她也在段萍旁边坐下。   “你别乱动了,我帮她看看。”   陆湘不懂治伤,见岳天意愿意帮忙,自是感激。   方才段萍先后与六七个水匪缠斗,虽然她武功不错,但水匪个个以命向搏,她打得十分吃力,身上方致伤痕累累。   陆湘揪着一颗心,却见岳天意轻松道:“没什么大碍。”   “伤了这么多处,还没什么大碍?”陆湘见段萍手上脚上都有伤,连脖子上都有一道血痕,委实触目惊心。   “看着吓人,都是皮肉伤,养养就好了。”岳天意看了一眼周遭倒下的水匪,感慨道,“这丫头倒是机灵,知道站在墙角,省得被水匪围攻,可惜只会些三脚猫功夫。”   “你……你别瞧不起人。”段萍浑身是伤,听到岳天意这话竟睁开眼睛结结巴巴地分辩了起来。   岳天意轻笑了一声,“若不是只练了三脚猫功夫,几个水匪能把你伤成这样?”   “小公爷。”陆湘听岳天意这么说,出口制止道,“段姑娘为了救我,差点连命都没有了,她现在这么虚弱,您就别拿话激她了。”   “好,我给九爷面子。”岳天意痛快应下。   陆湘明明叫他给自己一点面子,这人偏生说要给赵谟面子。   正不知该说什么的时候,外头上来一个官兵。   “将军,船上水匪已经悉数剿灭,一共二十九人,有三人留了活口。”   岳天意问:“船上伤了多少人?”   “死了十一个人,大部分是船工,还有十几人受伤,咱们来得快,最底下船舱的百姓尚未有什么伤亡。”   岳天意眸中带着戾气,“我才离开大营两个月,这些贼子就敢在小爷的地盘上动土,带回去,好好审审,问出老巢,一锅端了。”   “卑职明白。”那官兵说着匆匆离开了。   岳天意站起身,手里把玩着弓,饶有兴致地看着陆湘:“景姑娘,走吧。”   陆湘吓了一跳:“去……去哪儿?”   “这里全是死人,你要在这儿呆着?”岳天意道。   这大商船被水匪强烈撞击,船身已经有些破了,何况甲板上的船工都遭了水匪毒手,船肯定是没法继续往扬州开了。   陆湘扶着段萍,恳求道:“小公爷,你能请个大夫给段姑娘瞧瞧吗?”   “留她在这儿没事的,回头我的人会把商船开到岸边,叫官府来处理的。”   “不行,段姑娘是跟我一起的,我不能把她丢在这里。”更何况,段萍方才为拼死相护,以她的伸手,若是自保,根本不会陷入那般苦战。   见陆湘这般坚决,岳天意的目光飘到段萍身上,仔细打量起来,“她是谁啊?”   “她是我雇的保镖。”   “就这三脚猫功夫,保护谁啊?你要真想找人护着,跟九爷说一声什么高手没有啊?”   “小公爷!”陆湘动了气。   “罢了,你先跟我下去,等会儿我叫人把她抬上船吧。”   岳天意伸手,把陆湘从地上拉了起来。   陆湘本来没有受伤,只是受了许多惊吓,坐着说话这么会儿功夫,心情渐渐平复,身上渐渐有了力气。   她跟在岳天意身后,从商船的二楼走下去。   甲板上,兵士们正在清点死尸。陆湘从前在宫里是见过尸体的,可宫里的尸体不会这么一排一排血淋淋的摆着,更不会是这般缺胳膊少腿儿的样子。   “怕了?”岳天意笑道。   陆湘不想理他,闭口不答,岳天意反是来了精神:“知道怕,往后一个小姑娘家就别乱跑了。”   官兵的快船已经调转了船头,船身与大商船并排靠着,陆湘跟着岳天意跳上官船,进了船舱。   这是艘快船,因此比起大商船的船舱狭窄了许多,岳天意和陆湘进了船舱没多久,兵士们便抬着段萍进来了。这船舱里没有榻,倒是有信心的兵士从大商船上抱了一床棉被下来,铺在墙角当做是榻,将迷迷糊糊的段萍安置在那里。   很快军医过来,给段萍查了伤验了药,同岳天意所说的一样,皮肉伤,没有大碍。   陆湘总算放了心。   若是段萍为了保护她出了什么岔子,她往后就无法安心了。   “坐下喝口茶吧。”   船舱之内,没有桌椅,只在当中有一方几案,岳天意席地而坐,拿着水壶在倒水。   陆湘在段萍身边守了一会儿,见自己的确做不了什么了,这才转过身,跟岳天意一般席地而坐。   “我一直很好奇,上回,你怎么从西山别院跑掉的?”岳天意开门见山的问。   “与你无关。”陆湘回的十分干脆。   岳天意摇了摇头,轻笑了一下:“景姑娘,你现在可是落到我手里了,这么不客气,可不太好。”   “你想怎么样?”   岳天意伸手挠了挠下巴,依旧笑嘻嘻的说:“你放心,我对你没什么意思,好意没有,歹意也没有。可是我们九爷的意思,你应当明白吧?”   “你要送我回京城?”陆湘有些慌神。   岳天意不置可否:“上回你不辞而别,九爷伤心了好久,直到我前几天离京他都沮丧得很。我这个做兄弟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帮他,如今你落到我手里,你说,我能怎么样?”   “你别送我回京城!”   “我为何要听你的?”岳天意显然对陆湘的警告不屑一顾。   陆湘忍着怒气道:“小公爷,你口口声声说你是九爷的好兄弟,可他现在大婚在即,你若送我去见他,岂不是害了他?别说你不能把我送到京城去,就连你在这里遇到我的事,你也不能告诉他。”   一席话说话,陆湘见岳天意的神色变了,叹了口气,“九爷他有大好的前程,也有门当户对的未婚妻,你若为他好,就不能叫我这样来历不明的女子到他身边去。”   这话……的确有道理,岳天意一心想着让消沉的赵谟振作起来,的确没想到这一层。   沐霜霜是镇国公府的常客,岳天意十分清楚,沐霜霜从前就是家里娇养长大的明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若是这会儿把景兰送到赵谟身边,以赵谟对景兰的喜爱,他一定会冷落沐霜霜,拼命地对景兰好。   可是不把景兰送回京城,又该怎么安置她呢?   留在自己身边?绝对不行。   “你就是因为这个才离京的?”岳天意又问。   “不是,我离京与九爷无关。小公爷,我很感激你的救命之恩,也很感激九爷对我的好,可是我跟他真的不是一路人,烦请你把船靠岸,让我带着段姑娘下船。”   岳天意皱眉:“她伤成这个样子,你带她下船?你如何带她?”   陆湘道:“只有是在城镇附近下船,我可以雇人送我们。”   “你坐的这船是去扬州的吧?”   “是。”大商船只在扬州停靠,陆湘便是想隐瞒,也瞒不过去。   岳天意拿着弓,不知道在想什么。   陆湘见他不语,再次恳请道:“小公爷,方才我那一番话都是发自真心,你就让我下船吧。”   岳天意摇了摇头。   “难道你又想把我关起来?”   “景姑娘,你误会了,你是九爷的心上人,我怎么敢关你?”   “你肯放我走了?”陆湘大喜过望。   岳天意脸上浮出一抹难以言明的笑容:“景姑娘,从山阴到扬州并不近,这一带水系繁杂,河流众多,水匪也多,你这保镖能蹦跶还好,如今这个样子,你们俩自己上路,若是再遇水匪,如何招架?”   的确……   一时半会儿,在山阴未必能雇到合适的保镖。   “小公爷,你到底想怎么样?”   “景姑娘,你说得对,如今九爷的确不能把你留在身边,且等个一二年再说。”   “你还是要关我?”陆湘怒道。   岳天意嘿嘿笑了声:“我哪里敢关你呀,我只不过是要护送你去扬州。”   “你真的想护送我到扬州?”陆湘难以置信。   岳天意脸上笑容不减,凑近了些,声音也压得极低。   “我送你去扬州,见你的表哥。” 第89章   船行水上时,陆湘无数次地想过自己抵达扬州后该怎么做。   譬如,使银子买通每日送菜去行宫的商贩小厮,打听打听行宫里的情况,又譬如,在行宫周围撞撞大运,看看能不能碰到赵斐出来。   碰到陈锦也行。   只要陈锦在,赵斐必然安好。   但她没有想过,自己会被岳天意这么大喇喇地带到行宫来,在行宫的角门上见到了陈锦。   “小公爷,你这是……”陈锦匆匆从里头出来,淡淡瞥了陆湘一眼,无奈地看向了岳天意。   “前几天,我领着人在山阴县剿了一窝水匪,可巧景姑娘在那商船上,今日特意送景姑娘过来。”   “既然小公爷是办差的时候碰到了,那按办公差的规程处置安排就是。”陈锦不咸不淡道,“王爷如今在行宫养病,不能接见小公爷。”   如今主子日夜为帝陵大门的事焦灼,哪儿来的闲心管什么景姑娘?   上回赵斐抢在岳天意的前头带走了景兰,今日岳天意把人送上门,倒没想赵斐连门都不让进,只叫陈锦出来堵门。   陆湘在一旁觉得好笑。   此一时彼一时,上回在京城,她是人人争抢的香饽饽,这回在扬州,她竟成了人人都想丢手的烫手山芋。   岳天意亦是没想到陈锦会这么说,只是他反应极快,眼珠一转便有了主意。   “陈公公所言极是,今日送景姑娘过来,正是按照办公事的规程处置。”岳天意道,“官府从水匪手里救回来的人,按例都是查问姓名,发回原籍,越王是景姑娘的表哥,景姑娘自然是送到这里。”   陈锦的脸一下就黑了。   这个表妹,的确是赵斐亲口认下的。   陈锦只看向陆湘,和气问道:“景姑娘,你把住处告诉小公爷,他会送你回家的。”   陆湘在心里翻了翻眼睛。   真是翻脸无情,上回可是赵斐觍颜要认自己做表妹,如今倒好,躲在行宫里连见都不见,只叫陈锦出来。   陆湘没来由地憋着气,眸光一动,旋即垂眸,低声道:“陈公公,表哥在里头吗?我想进去跟他问个好。”   “哈哈哈,王爷身子一向不太好,难得来扬州,的确该当静养,我这个闲杂人等王爷可以不见,可表妹都上门来问候了,总不能连表妹都不见吧。”岳天意大笑起来,朝陈锦露出个得意的笑脸,转身上了马,“马车里头还有一个,陈公公,我把人都交给你了,你呀,能者多劳!”   岳天意油嘴滑舌,说起话来能气死人。   陈锦还没来得及反驳,岳天意便带着人马呼啦啦地离开了。   “陈公公,我能见表哥吗?”陆湘问。   在船上的时候,她想得清楚,不见赵斐,绝对不见赵斐,可今日到了行宫,她竟莫名生起了一丝念头,既然来了,还是看他一眼吧,看他一眼就安安心心的离开。   “景姑娘,明人就别说暗话了。”陈锦说得十分不客气,他看看陆湘,又看了一眼停在外头的马车,烦躁地问,“怎么还有一个?”   从前在宫里,陈锦从来都不敢用这种语气对陆湘说话。   然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陆湘答道:“马车里是我雇的镖师,水匪劫船的时候她拼死护卫受了伤。”   陈锦叹了口气:“我做不了主,你稍等一会儿,我去问主子。”   说完,陈锦真就这么进去了,把陆湘留在角门上。   两边的人都把她扔下了,陆湘要跑是最好的时机,可她不会驾马车,要是就这么把段萍扔在行宫门口,依赵斐的性子定然不会管的。   更何况,她想知道,赵斐会不会见她。   陆湘的心一时怦怦跳了起来。   她后悔今日在船上的时候没有仔细些梳妆,眼下发髻梳得随意,脸上半点脂粉也无,赵斐素爱洁净,见了这般蓬头垢面的自己肯定会皱眉。   唉,管他皱不皱眉呢?   陆湘忐忑地回到马车上。段萍躺在里头,这会儿清醒着,见她上了马车,悄声问:“景姑娘,这里真是扬州行宫吗?”前几日在船上,段萍就听岳天意提过几回扬州行宫,但那时她发着烧,迷迷糊糊的,有疑问也没法问出来。   “嗯,咱们到扬州了。”陆湘答非所问。   “景姑娘,你若是到地方了,就不用管我了,你雇个人,把我送去威远镖局的分号就是,我二叔是这家分号的老板,他会好好照顾我的。”   陆湘起先就跟岳天意说过先送段萍的事,可岳天意哪里会听她的,下了船径直喊了马车把她们俩带到了这里,自己跑得无影无踪。   “好,我现在还有一点事,等一会儿我一定把你送到你二叔那里。”   她拿起水壶给段萍喂了些水,又在马车里坐了一会儿,方才听到外头有人喊。   “景姑娘。”   陆湘下了马车,见陈锦站在外头。   “王爷近来身子不适,不便见客。”   不适,不适。   陆湘只想知道,这个不适是他推脱的借口,还是他真的不适了。   陈锦没留意到陆湘的神色,只继续道:“不知姑娘在扬州有没有落脚的地方,若是没有,我这里有些银两……”   “有落脚的地方。”马车里的段萍听到陈锦的话,抢着道,“去威远镖局,城西的杨树街。”   陈锦看向陆湘,陆湘知道赵斐不想见自己,莫名有些失落。   可她不是缠着人的性子,只道:“多谢陈公公美意,银钱我有,只是行宫附近没什么苦力帮工,我不会驾车,劳烦陈公公安排一个人帮我驾车把这位受伤的姑娘送到威远镖局去。”   皇帝的行宫,闲杂人等哪能随意靠近,陆湘在这门口等了这么久,也没见到街边有一个人影。   “好。”   这点小事,陈锦就可以做主,他折回行宫,很快行宫里就出来一个侍卫。   侍卫朝陆湘拱手道:“陈公公让属下驾车送姑娘去镖局。”   得了,陈锦连应付都不想应付了。   陆湘听着这侍卫带着京味,便问:“你是从京城跟过来的人吧?你认识道吗?”   “姑娘放心,属下虽没去过威远镖局,但属下看过扬州城的舆图,知道杨树街在哪个位置,到了杨树街属下再去打听威远镖局的位置。”这侍卫的身形跟秦延颇有几分相似,说话的口气也差不多。   不知道,他是不是就是秦延所说的,陈锦挑选出来办死差的弟兄?   段萍在马车里头道:“不用打听,到了杨树街我给你指路。”   “有劳了。”陆湘说完,便上了马车。   那侍卫并未立即上车,道声“稍等”便往行宫里头去了,没多一会儿提着一个精致的锦盒出来,恭敬递给陆湘。   “景姑娘,陈公公命人备了一些外伤药,都是宫里御药房出的,或许马车里那位姑娘有些好处。”   倒是有用的东西,陆湘接了锦盒,道了声谢,回到马车里。   侍卫这才上了马车,驾车离开了行宫。   这锦盒不小,足有三层,陆湘打开第一层,上头摆着一叠银票,陆湘拿起来数了一下,一共给了二百两。第二层放在几块精致的点心,第三层则是一个白色药罐。   陆湘拿着银票,心里颇为无奈,两百两银子……说了不要银子,还是给了,赵斐真把她当要饭的打发么?   打发归打发,陆湘仔细地收好了这些银票,如今远在扬州,别说二百两,就是二十两她都需要。   “段姑娘,你要吃块糕点么?”陆湘问。   段萍点点头,由着陆湘喂了她一块芙蓉糕,还没完全吃下去,便道:“真好吃。”   这几日行船来扬州,段萍发了两天的烧,熬过来后精神了许多,身上的伤陆续结痂,这两日说话也多了起来。   “景姑娘,你到底是什么人呐?怎么还跟什么公公认识?”   段萍一直躺在马车里,耳朵可没错过外头的动静。   之前在船上,陆湘一直叫岳天意小公爷,段萍以为陆湘定然是京城里的官家小姐,所以才会认识公府少爷,谁知到了扬州,岳天意竟然把她们带到行宫来了。   “我就是个寻常百姓,只是从前在京城认识了些达官贵人,如今又遇上了。”   只可惜,遇上的都是不想遇上的,想遇上的,却把她当要饭的打发。   “真的吗?你不会是哪位郡主吧?”段萍道。   达官贵人的等级段萍大概知道的,岳天意是小公爷,他对景姑娘挺好的,那比公府更大的就只有王府了。   陆湘正委屈着,被段萍的话逗笑了:“哪个王府的郡主会叫人挡在大门口打发出去的?”   也是。   段萍信以为然地点了头。   马车平稳地在大街上行驶着,因着渐渐远离行宫,街道上的人多了起来,叫卖声、说笑声都多了起来。   陆湘挑起车帘,朝外头望出去。   “扬州的繁华果然名不虚传,街道虽不如京城大街宽阔,可瞧着更热闹。”   “是啊,扬州的衣裳首饰可比京城卖的好看多了,每回我来扬州走镖,都要给我嫂子和姐姐带东西。”   “那你自己呢?”   “我要走镖,带那些个花里胡哨的做什么?”说到这里,段萍忽然低落了起来,片刻后竟哭了出来。   陆湘初时没有留意,等到段萍哭出了声方才转过头。   “段姑娘,怎么了?是不是哪里痛起来了?”   段萍使尽摇头。   陆湘替她擦了脸,见她一脸哀泣,询问道:“到底怎么了?有什么难处,你告诉我,我想想办法帮你。”   “你帮不了我。”段萍吸着鼻子,“我头一回单独走镖,就遇着水匪,还受了伤,往后……我爹……我爹定然不然再叫我走镖了。”   这……的确是出师不利。   陆湘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话安慰。   原本她觉得段萍的功夫还不错,虽然经验差了些,一路上也把她照看的周到,可是在船上见过岳天意的功夫过后,陆湘觉得,段萍的功夫的确是三脚猫,江湖凶险,她还是留在家里比较妥当。   见段萍越哭越厉害,陆湘只好违心地安慰道:“段姑娘,你先别想这些了,大夫不是说了么?你这都是皮肉伤,等你到了镖局的分号,你别急着叫他们送你回京,你在扬州把伤养好了,回到京城,你爹一看,你碰到那么多凶狠的水匪都能全身而退,哪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段萍正哭得伤心,听到陆湘如此安慰,顿时破涕为笑。   扬州比京城小不少,行了半个多时辰便到了城西。   侍卫将马车驾到杨树街,还没问路就看见了威远镖局的大招牌,便将马车赶到镖局门口。   镖局里的人一见穿官服的人,忙跑到后院喊了老板出来。   “店家不必紧张,我是奉命送两位姑娘来镖局。”   “两位姑娘……”   镖局老板的话没说完,马车里就传来了段萍的声音:“二叔,是我,萍萍。”   “萍萍?”镇远镖局扬州分号的老板是段萍的二叔,平常段萍时常走扬州的镖,自然一下就听出了段萍的声音,“萍萍,你这是……”   陆湘挑开车帘:“段老板,我从京城雇段姑娘护送我来扬州,路上遇见了水匪,段姑娘拼死护卫,救了我的性命,自己却受了伤。”   “受伤了?”那段老板大吃一惊,赶紧吆喝人手,将段萍从马车上抬下来,又赶忙派人去请大夫。   见陆湘和那侍卫仍然站着,那段老板方才上前询问:“不知这位姑娘如何称呼?”   “景。”   “景姑娘,不知你这一趟有什么损失,虽是遭了劫匪,可你若有损失,我们镖局会有赔偿。”   “没什么损失。”   陆湘离京,只带了随身细软,当时下船时全都带上了。   段老板放心地点了点头,又问:“不知你家住何处,如今萍萍受了伤,不能送你,我自然会再派人把你护送到底。”   “这不打紧的,我自己就可以走,我只是有些担心段姑娘,若大夫瞧过没有大碍,我再离开。”   那段老板听到这里,知道陆湘是好心,这才拱了拱手,命人奉茶上来。   陆湘坐在镖局的大堂里,抬眼便看见驾车的侍卫并未离开。   “侍卫大哥,我这边没事了,你尽可离开。”   那侍卫的眉目有些冷峻,将声音放得极低:“景姑娘,你还是随我回行宫吧。” 第90章   “回行宫?”陆湘有些诧异,脱口问道,“这是越王的意思么?”   侍卫似乎有点迟疑,想了想,方才道:“先前陈公公不是不想把姑娘留下,只是姑娘带着段姑娘,行宫里不好留外人。”   他没说这是不是越王的意思,只说这是陈锦的意思。   “当真如此?”这侍卫是赵斐的人,陆湘自然信得过他,只是他这说辞的确有些可疑。   侍卫正要说话,外头的镖局伙计领着一个背药箱的大夫走进来。那侍卫没再说话,陆湘见状,跟着大夫进镖局里头去,等着大夫给段萍把过脉后,说休养一阵子就能痊愈,陆湘又安慰了段萍几句方才出来回到镖局大堂。   “景姑娘。”侍卫依旧站在那里等着。   陆湘没想到他果真还在这里等着,想了想,“先前陈公公说得明白,越王并不想把我留在行宫,若你带我回去,只怕陈公公又要把我撵出去。”   “景姑娘不必担心,我既然敢说要带你回去,自然是主子有命,若不然,我哪里敢自作主张带姑娘去行宫?”   这么说,好像也说得通。   “我去了,他也未必会见我。”陆湘低声道。   侍卫微微一愣,初时以为陆湘是在说陈锦,可细细一想,她已经在门口见过陈锦了,更何况一个姑娘,怎么会惦念一个公公呢?这景姑娘想见的,莫非是主子?   身为赵斐的侍卫,倒是很理解姑娘们见到赵斐的心情。   于是他道:“接姑娘回去,正是主子的意思。”   侍卫说得坚决,陆湘思忖片刻,终是跟着他上了马车。   他是赵斐的人,陆湘自信不会害她。   何况……她的确想见赵斐。   至少,见一面。   马车原路返回,不知道是不是陆湘的错觉,她总觉得返回行宫的时间比离开的时候要短得多,在她没有理好思绪、一颗心砰砰乱跳的时候,便已经回到了行宫门口。   “景姑娘,请吧。”   陆湘下了马车,仍是有些迟疑:“当真不必去通传吗?”   听到陆湘这话,那侍卫竟然笑了:“景姑娘放心,我不敢擅自做主,当真是主子发了话要留你。”   来都来了,陆湘在心里放弃了自己最后的一点抵抗,跟着那侍卫进了行宫。   扬州行宫比西山别院的规模要大得多,最初是高宗皇帝也就是赵斐的爷爷在位时修建的,高宗与今上几番南巡,都是住在这里。数十年来修葺过几回,很好的保持着当初修建时的原貌。   这里与金碧辉煌的皇宫不同,因是建在扬州,自然保留着江南园林的风格,处处青瓦白墙,小桥流水。   侍卫领着陆湘从行宫的偏门进去,一路沿着宫墙脚的一条游廊行走,没多时到了一处院子前,侍卫请陆湘进去歇着,唤了一个丫鬟过来服侍,自己则飞快地离开了。   圣谕让赵斐在此暂居,赵斐只是王爷,自然不能在正殿居住,在正殿旁边的春晖堂居住,这侍卫走到院门前,把守的人见是他,便将他让了进去。   “主子。”侍卫站在殿门前,恭敬喊了一声。   赵斐正在看书信,听到声音,头也不抬的问:“人送到了?”   他声音不高,又在殿内,因此陈锦补了一句:“进来回话吧。”   侍卫方进了内室。   “属下萧裕给主子请安。”   赵斐“嗯”了一声。   那萧裕方回话道:“主子,因情势有变,属下到了威远镖局后,将那受伤的段姑娘留下,带着景姑娘回来了。”   陈锦脸色一变,赵斐却是一派淡然,依旧看着手中书信。   “为何?”   “属下带着景姑娘从行宫离开,便有人从行宫一路跟到了威远镖局,那人的身法路子,很像行宫中的影卫。”   赵斐终于抬起了头,眸光锐利起来:“有影卫一路跟着你?”   “是,若不是属下在行宫里跟他们打过交道,看过他们的功夫,否则根本无法察觉。”   影卫尾随马车,图的是什么,是跟萧裕?是跟那受伤的女镖师?抑或说是跟着景兰?   答案显而易见。   陈锦亦想到了这一层,疑惑道:“主子,景姑娘怎么会招惹上影卫呢?”   赵斐冷笑:“她连九弟都招惹了,惹上几个影卫又算什么!”   陈锦无言以对。   赵斐将手里的信函放在书案上,眸光微动,缓缓道:“上回,在西山别院,若是影卫,能把她带走吗?”   陈锦和萧裕对视了一眼。   影卫是皇帝的暗卫,个个都是万中挑一的奇才,手中的令牌比锦衣卫和东厂的令牌还管用。   他们的确可以从西山行宫带走陆湘。   “主子的意思,这景姑娘还跟皇上有关系。”   赵斐的眸色深沉了起来。   不止,这景兰不止是跟皇帝有关系那么简单,如果只是寻常的关系,这些影卫必然不会认识景兰。   跟他到扬州的这些影卫,是为高祖帝陵而来,也只为办成这一桩事,与此无关的事绝不会管。   但他们一见到景兰,居然尾随了出去。   这是为什么?景兰跟高祖帝陵有关系?又或者说,对皇帝而言,景兰跟高祖帝陵一样重要?   “她在哪儿?”赵斐抬眸。   “属下把景姑娘带去了珍馐阁。”   赵斐颔首:“便如此吧,叫个妥当的人守着她。”   陈锦道:“主子,要不要把景姑娘喊过来问话?”   “问什么?”   “可以问问她,为何离开京城跑到扬州来?她说话也是京城调调,不像在扬州有亲眷。”   “她的事我不想管,既然影卫跟她有牵连,先把她留在这里,看看竹影的反应,再做应对。”   “主子不想见景姑娘?”   “不见。”赵斐答得很干脆。   他见景兰做什么?这女人一看就是个麻烦,身上藏着那么多秘密,跟父皇和赵谟都攀扯不清。赵谟愿意招惹就去惹吧,他如今谁也管不了了。   “不过,属下以为,景姑娘很想见主子。”萧裕忍不住道。   赵斐的目光紧紧盯了过来。   萧裕低着头,声音越说越轻:“过来的时候,景姑娘一直在问主子会不会见她,属下因怕她闹起来叫影卫察觉了,便同她说,接她过来是主子的意思。”   陈锦骂道:“你这狗杀才,自己当不好差,倒是会给主子找事。”   “当时情况紧急,属下一时找不到好的理由说服景姑娘回行宫。”萧裕跪在地上,“属下以为,景姑娘是个有性子的姑娘,若是主子不跟她交代几句,只把她留在行宫,她定然会闹起来。”   景兰的确是个会闹事的主儿。   赵斐还记得,在西山别院见第一面的时候,她是狠狠打了自己一个耳光,虽然没打中,却把他脖子扇得火辣辣的。   这么个麻烦精,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来扬州了呢?   陈锦的话其实有道理,景兰来扬州,一定不是巧合。   “把她带过来吧。”   听到这话,萧裕总算松了口气。他是赵斐的侍卫,也是赵斐的死士,替赵斐办事从来不问对错。也不知道为什么,先前骗了景兰,他心里虚得很。   “是。”萧裕立即退下,飞快地往珍馐阁去。   到了珍馐阁,见陆湘坐在桌子前发着呆,他走上前,朗声道:“景姑娘,王爷有请。”   先前萧裕走了之后,陆湘一直十分忐忑,一时后悔自己跟着萧裕回来,一时忧心赵斐不会见她。既想留在这里见赵斐,又觉得留下来着实是不智之举。   听到萧裕这话,陆湘回过神,起身道:“有劳领路。”   陆湘站起身,萧裕这才发现这位景姑娘似乎重新梳了一个发髻,比先前的看起来要灵动了许多。   他在心里叹口气,可惜了。   春晖堂离珍馐阁并不远,其实只隔了一座园子。这一回赵斐来扬州,随身只带了二十个人,如今在行宫里的大部分人不是影卫就是东厂番子,自然不能把陆湘安排得太远。   远了,那也就谈不上保护了。   “景姑娘,请吧。”到了春晖堂,萧裕停下脚步,示意陆湘自己进去。   陆湘望着陌生的宫殿,径直朝里走去。   先看到的仍是陈锦。   陈锦的脸上没有从前恭敬、亲切的表情,只是淡淡朝陆湘点了一下头,领着她进了春晖堂的内室。   春晖堂的格局与长禧宫差不多,只是屋子要小一些,进了正殿,右手边就是书房。   还没跨进书房,陆湘便看见赵斐坐在书案旁。   这时节京城的暑气已经褪了一些,扬州却还热着。   因此他身上穿的,仍是薄薄的夏衫,只是这夏衫似乎不是出自针工局,样式与宫中的夏衫并不同。   他一只手搁在书案上,半握着拳拖住下巴,俊目半阖,似乎有些瞌睡。   从陆湘站的位置看过去,正好对上他微微扬起的下巴。   赵斐的下颌线近乎完美,陆湘看着,却微微皱眉。   快一个月没有见,赵斐的脸好像比之前又瘦削了一点。   “主子,景姑娘来了。” 第91章   赵斐亦是在此时抬起头。   只不过,与陆湘心中百般滋味不同,他着实平淡的很,看了陆湘一眼就收回了目光,不疾不徐地道了声:“看茶。”   陈锦颔首退下,留下陆湘愣愣站在门口。   从京城跑到扬州,她这一路上不说吃了多少苦头,那也是历经波折,差点被水匪侮辱,差点跳河自尽,后面几天跟着岳天意做快船南下,那船舱狭窄,一路颠簸得很,起先下船时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脚,整个人都是晕乎的。   好不容易见到他了,居然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吩咐人看茶。   态度说不上多差,最多称得上一句客气。   陆湘知道自己不能责怪赵斐什么,但心中酸楚滋味自难言说。   陈锦提着茶壶进来,给陆湘倒了一杯。   陆湘没有看自己的茶,抬眼望向赵斐。   他的书案上摆着一只描金的青花花卉执壶,旁边有一只碧玉茶杯。那执壶里泡的,定然是赵斐自己喝的,他叫陈锦提过来的是从外间拿的。   从前在长禧宫,陆湘哪回过去,都是跟赵斐喝的同一壶茶。   他素有雅兴,喝茶都是自己调香方,别处喝不到那一味。   这人真是抠门,泡那一壶茶喝的了么?一会儿放凉了还不是叫人倒掉,竟舍不得分给自己喝一些,还叫人另泡待客。   赵斐自不知陆湘心中所想,等着陈锦给陆湘端了茶,再看过去时,顿时有些诧异。   这景兰……低着头,樱桃小口微微噘嘴,一副受尽委屈的模样。   赵斐心里颇为无奈。   上回是他对不起她,这一回可是岳天意把她丢过来的,这也能算到自己头上?   想想上回吃的那一巴掌,赵斐现在还觉得脖子疼。   “景姑娘怎么来扬州了?”赵斐道。   来扬州,还不是因为你。   可是这话陆湘不能说,她看着赵斐手边的茶壶,心里顿时有了气:“王爷能来,我就不能来么?”   陈锦眼角一抽,这景姑娘脾气够大的,他斜睨了主子一眼,见主子没什么反应,心下舒了口气。   “听闻景姑娘来扬州的路上遇上了水匪,没受伤吧?需要本王传太医么?”   “不用了,是我雇的镖师受伤了,陈公公已经给了银子和伤药打发。”   陈锦被点名,顿时有些尴尬。   又送药又送钱的,怎么他还做错了?   “不知姑娘有何打算?”   “没什么打算。”陆湘刚才对他们主仆二人一番抢白,心里的气消了许多,只是因为赵斐如今的态度,依旧别扭着,“不知王爷叫人把我带过来又有什么打算?”   陈锦忍不住勾了勾唇角,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望向赵斐。   “本王同姑娘虽不是朋友,亦算是旧识,你既遭了水匪,本王不能坐视不理。”赵斐缓缓道,“近来江北大营都在剿匪,天意一时不得空,等过阵子忙完了,叫他回京城的时候捎上你,跟他一路,就不必担心水匪了。”   “你把我喊来,就是为了说这话?”   赵斐道:“扬州没你想的安生,在天意带你离开之前,你就住在行宫,先前接你的那个萧裕供你差遣。”   他要自己留在行宫?   可陆湘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赵斐的态度十分冷淡,显然不是对自己有兴趣的样子,可他执意把自己留在行宫,莫非还是为了赵谟?   “你又想软禁我?”陆湘问。   “你想自己走?”   陆湘当然不想自己走,经过水匪一事过后,她对“江湖险恶”这四个字深有感悟,哪里还敢自己上路?   可是……她就是不满赵斐这种态度。   他明明在跟自己说话,眼睛却压根不看自己。   “那你的意思,是要我呆在这里不能走么?”   赵斐似乎看穿了陆湘的心意,不等她回答,便道:“你才受了惊吓,先在行宫里歇息几日,缺什么就跟萧裕说。回头若是想出门,叫萧裕跟你一起,去哪里都行。”   “那我离开扬州呢?”陆湘又问。   “若是你不想跟天意一块儿回京,我到时候看看有没有别的官船。姑娘先回去歇着吧。”   这番话不算无理,甚至可以说安排得很妥当。只是陆湘一肚子的话都没说完,赵斐就下了逐客令。   她风尘仆仆赶来扬州,没想到见面会是这样。   好在她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赵斐要逐客,面上也没有什么反应,起身朝赵斐说了声多谢,便转身出去了。   赵斐起先说话的时候一直漫不经心的,待陆湘转过身,纤腰一动,方露出了些许失神。   景兰跟陆湘的确有几分相似。   尤其是当景兰背过脸站起身的时候,赵斐几乎就要以为站在自己对面的人就是陆湘。   陆湘……也不知道她这会儿在自己找的那座小院里在做什么。   赵斐怅然起来。   若是当初离京时,执意带她过来,会如何?   偌大的行宫,只有自己跟陆湘,想做什么说什么不必像在北苑那般拘束……等过了这个坎儿就好了,等过了这个坎儿就去京城接她过来,江南的确是个好地方,好山好水好时节,这边的饮食比京城精细,陆湘应该会喜欢的。   赵斐不禁弯了唇角,端起桌上的茶啜了一口。   扬州文人墨客众多,茶艺花艺都比京城风雅许多。这香茶是按着扬州最时兴的方子调的,赵斐自己将方子里的茶叶换成了上品龙井,口中回甘甚久。   等陆湘过来,便叫她尝尝。   “主子,往后景姑娘在行宫,能叫她四处走动吗?”陈锦送了陆湘出春晖堂,方回来问道。   赵斐收回思绪,放下茶杯。“当然要,我不是说了么,她要出门都叫萧裕陪着。既然要把她留下,便不能看得太死,仔细她的周全就好,若是影卫只是搞些小动作,便瞧瞧他们对景兰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奴婢记住了。”陈锦说着,叹道,“景姑娘记着上回在西山行宫的仇呢,刚才出门的时候还瞪我。”   赵斐连眉头都没动一下。   陈锦又道:“小公爷真是的,见着景姑娘不往京城送,偏生送到咱们这儿,九爷若是知道景姑娘在这里,怕是……”   因为封王的事,皇后和九爷已经跟主子生了嫌隙。   再加上这个景姑娘……真是一团乱麻。   静默片刻,赵斐淡淡道:“也不差这一件事了。再说,岳天意敢把她送这里来,定然不会告诉九弟。”   “为何?”陈锦有些惊讶。   “他若是想透消息给九弟,就不会把人送到这里来。”   陈锦恍然:“九爷很快就要大婚,岳天意要是把景姑娘送过去,那就是坏九爷的事,打沐家的脸。但他要是把景姑娘藏起来,将来九爷指定对他不满。这个小公爷,看着大大咧咧的,倒是精得很嘛,算计到主子这边来了。”   “岳天意名声不好,可他的一身功夫,京中无人能及,若不是……”若不是他遇上了沐青青,消沉了好几年,如今的成就决计不止一个江北大营的镇抚小将。   “主子,到时候,小公爷今日跑得可快了,他真会把景姑娘捎带回京城么?”   “这也由不得他……”赵斐话没说完,外头便有人通报:“主子,竹影求见。”   赵斐眼眸深敛,“叫他进来。”   陈锦出了正殿,见竹影站在外头,便道:“王爷有请。”   竹影走进来,望见赵斐拱手一拜:“给王爷请安。”   赵斐并没有看他,只是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   “福地的入口找到了?”   一个月前,东厂的人就奏报找到的高祖陵寝的大门,盗墓贼破门之后,触发了里头的流沙,四个盗墓贼并东厂七个人一并被活埋在了里头,这一个月里,其余的人继续在那边寻找,又找了两处大门,却全是陷阱,东厂带过来的六十人已经折损了三十人。   “尚无消息。”竹影回道。   赵斐冷笑:“既无消息,你过来,莫非是想找本王闲聊么?”   “王爷,属下听闻王爷收留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还把她安置在行宫?”   赵斐眉梢微动,“你的消息倒是很灵,人都没见过,你怎么知道她来路不明?”   竹影并不理会赵斐的嘲讽,只沉声道:“王爷是主子,但属下既领了皇命协助王爷,不得不提醒王爷,这次万岁爷给的差事事关重大,临行前千万叮咛不要走漏了风声,如今王爷突然留下外头的人,将来不管差事成与不成,只怕都留不了活口。”   “依你之见,我现在就命人过去灭了她的口?”赵斐问道。   竹影垂着头,“属下并无此意,也绝非滥杀无辜之辈,属下只是希望王爷趁着时候尚早,早些把人送走,以免留下后患。”   “把人送走?”赵斐轻笑了一声,“本王前脚把人送出去,你后脚就把人劫下来么?”   竹影闻言,顿时一凛。   赵斐不轻不重地叩了一下书案:“本王之所以把她留下,就是因为她不但来路不明,还跟你们牵扯不清,我知道你口风紧,可我既然接了父皇的差事,就不容此事有失。你要么把事情讲出来,要么我自己把事情查清楚。”   竹影的神色渐渐紧绷起来:“景姑娘对万岁爷来说很重要,我派人跟出去并不是要害她,而是想保护她。”   “所以,你还是不说?”   竹影抿着唇,没有再说一个字。   赵斐轻松地点了点头:“影卫有影卫做事的办法,本王也有本王的规矩,既然你们不听调遣,那本王只能按自己的规矩办事。”   “属下明白了。”竹影说完,拱手告退。   他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赵斐对陈锦道:“一会儿去珍馐阁,请景姑娘过来用膳。” 第92章   “景姑娘,您瞧瞧这边还缺什么,我去库房里拿。”萧裕将几件衣物摆在桌上,恭敬问道。   陆湘总觉得这扬州行宫透着几分怪气。   偌大的行宫里,宫女太监屈指可数,陆湘从宫门走到珍馐阁,又从珍馐阁走到春晖堂,再从春晖堂回来,绕了这么大一圈,总共遇见了两三个宫女,还都是在做洒扫的粗活。   譬如现在,珍馐阁里,连个贴身伺候的宫女都没有,竟然是萧裕在这边安排打点。   实在太不寻常了。   “够换洗就成,我瞧着这屋里东西挺齐的,不必麻烦了。”   “好,姑娘先休息,属下就在外头,有事直接喊我。”萧裕说完,便欲退出去。   陆湘忍不住问:“这里怎么没个宫女?”   萧裕道:“王爷喜欢清静,又是在行宫暂居,便没有添置宫人。”   陆湘又问:“王爷从京城来的时候,没把以前的旧婢带来么?”   她可记得,长禧宫的奴婢们包括流姝、夏晚、兰喜全都跟着赵斐一起南下了。   萧裕没想到陆湘问得这样细致,便道:“的确是带了从前的宫人来扬州,如今王府在整饬修葺,便把他们差到那边去了,他们都是伺候惯主子的人,晓得主子的喜好。”   扬州城里有一座现成的王府,就是当今皇上在扬州封王时居住的旧府。   当时匆匆封王,工部的人便提议将这座旧王府重新装饰布置,作为赵斐的王府,皇帝准奏了。   “姑娘想要宫女伺候?”萧裕问道。   “我用不着人伺候的,只是见着行宫里人少,有些好奇多嘴问一句。”   萧裕垂首,恭敬退了出去。   陆湘关上门,这才长长的舒了口气。   赵斐其实说得对,这回遇上水匪,若非有段萍的拼死相护和岳天意的从天而降,自己只怕就折在这里了。   留在行宫,留在他的身边,其实才是最安生的。   只是这行宫的情形真的有些奇怪。   且不说珍馐阁没有宫人,便是赵斐居住的春晖堂里,除了陈锦,院子里站着的全是侍卫。   到底出了什么事?   陆湘托着下巴琢磨了许久,什么都没有琢磨出来,只好决定睡一觉,还没走到榻边又顿住脚步,身上黏黏糊糊的,不洗一下可睡不好觉。   自从那夜遇上水匪过后,她再没有沐浴,每日都是跟着快船上的兵士们胡乱用河水洗一把脸。   她走到门口,有些不好意思的请萧裕帮忙打水。   萧裕倒是爽快地应下了,喊了个人过来帮忙出去提水。陆湘瞧着院子里有几丛茉莉,走过去摘了几簇开得最好的。等到萧裕把水打过来,她便将茉莉一朵一朵摘下来揉碎了扔进水里。   从前在宫里泡汤,她都往里头加制好的香料,现如今手上没有东西,拿这些茉莉泡一泡也不错。   等到所有的茉莉都被她揉碎了,她才坐进去。   温温的水没过她的肩膀,仿佛落进了一个温柔的怀抱里。   淡淡的茉莉清香,将这几日来受的惊吓和委屈尽数驱赶。   因为没有人可以帮忙添热水,陆湘只在浴桶里眯着眼睛养了片刻的神便飞快就将头发洗了一遍,好在扬州天热,等她擦洗完全身,浴桶的水仍然没凉。   陆湘出了浴桶,将头发擦干,坐到桌边喝了口茶。方才在浴桶中虽是沐浴,其实也出了一身汗,陆湘早已娇弱无力,顾不得发丝儿还湿着,便往榻上躺着去了。   这一觉睡得深沉,陆湘做了许多的梦,梦的内容不太一样,但是每一个梦里都有赵斐。   待陆湘醒来,发现外头已经黑了。   她坐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果然见月上中天。   “景姑娘,你醒了?”萧裕守在院门口,听到窗户响动,略微上前几步,站在院子里问候。   陆湘有些不好意思:“下午睡过了,现在什么时辰了?”   “酉初。”萧裕道。   “能不能劳烦你帮我传膳?”腹中空空,可不好过。   “景姑娘,主子有命,请景姑娘去春晖堂用膳。”   赵斐叫她去用膳?   陆湘有些吃惊,明明下午赵斐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居然还叫她过去用膳。   疑惑虽疑惑,低落的心情却一下就轻快了起来。   “这么晚了,他还没用膳?”陆湘好奇问。   “主子一直在等着。”赵斐的确是在等,只不过他的饮食一向清减,朝食和午膳还好些,晚上不过用几口粥,吃不吃没什么分别。   这些话萧裕没说,但陆湘也意识到了,心里头那一点欢喜转瞬就没了。   “既然王爷有请,自然要去。等等我换件衣裳。”   先前萧裕给陆湘送了几身衣裳,都是江南女子常穿的样式,陆湘换了一条月白色散花曳地裙,对着镜子看了看,将身上的衫子换成绛紫色滚边儿缎面的,这衫子是贴身的样式,腰带一系,便露出了起伏的曲线。   发髻仍梳成单螺髻,正在翻弄着妆匣看看有没有什么合适的簪子时,忽然瞥见了一对白玉水滴耳坠。   上一回,她去长禧宫看赵斐,也是戴了一对白玉水滴耳坠,赵斐站在廊下,说她的耳环好看。   鬼使神差地,陆湘拿起了那对耳坠。   这对耳坠的玉质比自己那一对要差一些,也不及那一对圆润,但乍看之下很相似。   陆湘握着耳坠犹豫片刻,对着镜子戴上了。   也不知怎么地,她的心愈发跳得急促。她已经许久许久没有这样花心思打扮过了,今日这样用心,竟只为着去跟赵斐吃一顿饭?   会不会不合适?   她纠结片刻,一狠心,走出了屋子。   “萧侍卫,劳烦带路。”   陆湘一出来,萧裕顿时眼前一亮,这景姑娘当真是个美人,起先尚且不觉得夺目,此刻精心打扮过后,简直令人挪不开眼。   他下意识地便将生平所见的两个美人进行了比较。   沐贵妃自然是罕见的绝色,美艳绝伦,倾国倾城,景姑娘不及沐贵妃美艳,却如月亮的清辉一般触动人心……萧裕说不好谁更美,但他觉得自己更欣赏景姑娘的美。   当然,这些念头只是在萧裕心中飞快地闪过,脸上始终一派恭肃之色,待陆湘走到院子里,转身走在前头领路。   依旧是穿过那个园子。   还没走近,便有守在春晖堂的侍卫道:“主子去谒仙亭了。”   陆湘不知道谒仙亭在何处,也没有多问,只跟着萧裕往春晖堂后头走去,这才发现春晖堂的后面竟然有一座小池,那谒仙亭便立在池中央。   赵斐正坐在轮椅上,眉眼深邃,不知在跟陈锦说什么。   倒是陈锦先看到了陆湘,顿时眉毛一挑,下意识地看向赵斐。   “主子,景姑娘来了。”   陆湘两手交叠,一直躲在萧裕身后,谁知萧裕并没有往亭子里走去,站在旁边恭敬请陆湘过去。   无奈之下,陆湘只能自己往前走去。   她一直低着头,但她能感觉到有灼热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她不敢看赵斐,可又想知道,赵斐看到自己时会是什么表情。   “王爷。”一直走到桌子前,陆湘都没敢抬眼。   赵斐没有说话。   一片沉寂之中,还是陈锦先开了口:“主子,现在传膳么?”   “嗯。”赵斐终于发出了声音。   陈锦朝外头吩咐了一声,见陆湘依旧站着,便道:“景姑娘,请坐吧。”说罢,他飞快溜出了谒仙亭,站到萧裕身边去了。   陆湘落座,眼睛左右晃动,不知该看向何处,挣扎了片刻后,她终于对上了赵斐的目光。   今夜乌云遮月,天上既看不见月亮,也看不见星辰,四下漆黑,只有谒仙亭里烛影晃动。   也是因着这烛影,陆湘瞧着,赵斐的眼睛里似乎也有光芒在跳动。   明明下午的时候,两个人说话还剑拔弩张,这会儿坐在谒仙亭里,却全然换了一种氛围。   陆湘只与他的目光接了片刻,便迅速别过头,一时无话,只抬手拢了一下耳朵旁的散发。   “如今时兴这种耳环么?”赵斐终于缓缓开了口。   他果然还记得耳环!   陆湘心中一喜,片刻后又有微微失落,自己精心打扮了一番,他看到的,居然只有耳环么?   “我也不太清楚,妆盒里的首饰不多,瞧着这一副素淡些我便戴上了。”   说过几句话之后,陆湘复又抬起头,赵斐恰好在这时候收回了目光。   陆湘微微失落。   果真这一番精心打扮,他完全没看在眼里。   外头来了几个侍卫,陈锦领着人上前,将菜肴摆上,一道蟹粉狮子头,一道大煮干丝,一道软兜长鱼,一道水晶肴肉,菜式不多却样样精致。   “都是淮扬菜,你先尝尝,若是不合口,再让他们做些宫廷菜式。”   淮扬菜讲究和、精、清、新,陆湘自然是吃得惯的。   陆湘举起筷子,见赵斐没有动,又重新放下。   “王爷不用吗?”   “本王一向如此,你自便就好。”   他不吃,就这么盯着,陆湘哪里吃得下?   于是,她站起身,坐到赵斐旁边的位置,拿起他跟前的小碗,替他舀了半碗蟹粉狮子头里的清汤,搁在他面前。   “尝尝这个汤,我听说这熬这汤是不加水的,应当很鲜。”   两人离得并不近,因此陆湘伸手过来时,夏衫的袖子堆砌起来,露出了皓白的手臂。   赵斐抬眼,烛光给身边的这个女人镀上了一层莹润的光泽,让她的样貌模糊了一点。   她望着自己,目光灼灼。   他忽然想起某一次夜里,陆湘推着他往雁池边走去,那天在月光下,陆湘就是这个模样。   赵斐的唇,忽然有些干燥。   他抬手握住了陆湘的手腕,将她往自己身边一拉。   作者有话要说:   谒仙亭外的吃瓜群众   萧裕:我跟主子的审美一致。   陈锦:夭寿啦,主子非礼大姑娘啦! 第93章   因着赵斐这动作,两人的距离骤然拉进。   陆湘手中的汤匙落在桌子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但没有人去留意那汤匙。   陆湘看着赵斐,赵斐看着陆湘,因为离得太近,彼此甚至能感受到对方呼出的温热气息。   她的手腕太过纤细,他虽握住了却不敢用力,生怕一不小心弄坏了。   陆湘被他这样抓着,心下觉得突然,却丝毫不觉得冒犯,反倒觉得很……欢喜。   赵斐的手指是冰凉的,但他的掌心是有温度的。   陆湘很喜欢这样有温度的他。   从前在宫里,她曾经跟赵斐离得很近,可那不是在大雨中就是在他的病榻旁,根本无暇这般静静凝望。   此刻的谒仙亭,亭外水波潺潺,亭中烛影摇动,两人的鼻尖几乎都要碰在一起,陆湘静静看着他,将他的脸更加看得分明。   他的眼睛漆黑沉静,让人看不清他心中所想,却心甘情愿沉溺其中。   “赵斐。”她低声喊了他的名字。   她的眼睛直直望着他,她有好多话想对他。   却是在此时,赵斐松了手。   陆湘微微失神,望向他时,他竟然已经站起了身朝亭外走去。   陈锦见赵斐匆匆出来,忙迎上前去。   “她的手沾了汤汁,替她擦了。”赵斐站在亭子外,扔下这句话。   陈锦进了凉亭,向陆湘递上帕子,见陆湘不接,只得将帕子放在桌上,推着轮椅出了凉亭。   “主子,回春晖堂么?”   赵斐坐下,也不吭声,陈锦朝萧裕使了个眼色,便推着赵斐离开了。   陆湘呆呆坐在凉亭中,一时恼了起来。   这人……伸手来抓自己,又冷着脸走掉,到底是什么意思?   萧裕等着赵斐走远了,方才朝凉亭里头去了些,见陆湘脸色不好,明知这种事不该自己插话说什么,只得说些别的分神。   “景姑娘,你手上沾了汤汁,先擦一下吧。”   陆湘顿时憋闷得难受,听到萧裕的这话,茫然的眼神方才淡然了些。   她叹了口气,无奈地朝萧裕一笑,拿着陈锦留下的帕子把手擦了擦。   萧裕初时以为她会哭,如今见她又笑了,方才淡然了些。   想了想,他道:“主子的性情是清冷些,人却是极好的。”   “我知道。”陆湘道。   她没有怪赵斐,她是怪自己。   明明来扬州之前,就告诫自己,只是过来查看他的境况,如今什么事情都没打探出来,反倒在他跟前失态。   以赵斐的脾气,往后不会再见她了罢?   这样也好。   “景姑娘,要不要属下叫人再传几个京城风味的菜过来?”萧裕道。   萧裕从来没有这么小心翼翼地伺候过赵斐以外的人,但他直觉赵斐对这位景姑娘是不一样,因此十分用心。   “不用了。这里摆的菜都没怎么用,我一个人吃足够了。”   陆湘深深吸了口气,看着眼前精致的菜点,方觉得平静了许多。   她拿起筷子,认真地吃了起来。自从登上了来扬州的船,她就没怎么好好吃过一顿饭。   商船上的吃食粗糙,军船上的就更不用说了。   陆湘从前在宫里时,以为自己是个不讲究吃食不讲究用度的人,如今在宫外呆了这么十几日,方才觉得,自己还是娇气的。   她捧起碗,吃了一大口蟹粉狮子头。   ……   “我走之后,她回去了吗?”赵斐把脚放进木盆里,状若不经意的问。   陈锦正在旁边替他倒安神汤,闻言顿时手一顿。   方才在谒仙亭给人家甩脸子,这会儿回来又想起问了?   主子到底是主子,陈锦心里再多无语,也得老老实实接着。   “主子稍侯,奴婢出去问问。”陈锦把安神汤递到赵斐手上,转身朝外头去了。   赵斐看了一眼安神汤,苦笑了一下,他的确需要安神。   他把汤匙捡出去,仰起头将安神汤一口喝干。   先前在谒仙亭里,他的确是失了神,景兰端着汤过来问他的时候,他恍惚间回到了长禧宫,他坐在榻上,陆湘坐在榻边,她捧着汤盅,紧张又小心的说,她给自己炖了补品,问他愿不愿意喝?   他想也没想,就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那日在长禧宫,他其实就想这么做,只是病得太厉害,压根没力气这么做。   谁知今日就这么刚好了?   这个景兰……   自己只是失神将她当做陆湘,可她望着自己,喊的那一声“赵斐”定然不会是失神。她居然那样娇声娇气的直呼自己的名字,微微颤抖的声音让赵斐的心尖儿也跟着颤了两下。   她对自己……   怎么会这样?赵斐重重出了口气。   陈锦从外头进来,见赵斐捧着个空碗出神,眼见得碗要摔地上了,忙上前接了过来。   “奴婢问过了,主子走之后,景姑娘没有离开谒仙亭,坐在那边用了膳,还把狮子头和大煮干丝都吃光了。”   胃口这么好?   赵斐不禁琢磨起来。   莫非她刚才在谒仙亭的一番表现并非出自真心,只是想对自己使美人计?   “主子,竹影和李方求见。”外头值守的侍卫匆匆进来,跪在地上道,“他们说有急报,必须立刻求见主子。”   李方回来了?   赵斐心头一凛,方才脑中的杂念顿时消散,眸光随之沉了下来。   “叫他们进来。”   侍卫默然退下,很快,竹影和李方一起走了进来。   “拜见王爷。”两人齐齐拱手道。   赵斐的目光落在李方身上,他浑身脏兮兮的,像是刚从地里爬出来的。   “找到大门了?”   “王爷神机妙算,奴婢们终于不负皇命,找到了福地的正殿。”   墓地又叫阴宅,顾名思义是死后的住宅,因此帝陵正是按照皇宫的规制来修建的,护城河、城墙、正门、偏门、正殿、偏殿一应俱全,只不过皇宫的侧门都能进入皇宫,但帝陵里的侧门却是用了防备盗墓贼的机关,进去之后就是死路,只有帝陵的正门才是进入帝陵的唯一通道。   李方带着盗墓贼和东厂番子在帝陵附近忙活了两个多月,折损了数十人,闯了七八道死门,终于叫他们摸索到了正门。   竹影见赵斐沉默不语,便道:“既然福地正门已经找到,请王爷速速起身,前往福地,找寻宝物。” 第94章   “你那多少人?”赵斐不理睬竹影,反是转向了李方,缓缓问道。   李方一路从帝陵奔波而来,早已精疲力尽,只是硬打着精神过来回禀,哑着嗓子恭敬道:“奴婢从京城带过来的六十人,折损三十二人,还有九人受了伤,眼下不能当差了。”   赵斐听得出,李方的嗓子眼都快干得冒烟儿了,转头看了陈锦一眼,“给李公公搬个凳子,叫他坐下回话。”   陈锦立即给李方搬了一把椅子。   李方有些受宠若惊,不敢坐下:“王爷,奴婢站着就是。”   赵斐不理会他的推辞,又问陈锦:“本王的安神汤还有剩么?”   “有的,奴婢熬了一大锅,主子不过用了一小盏。”   “给李公公盛一碗,润润嗓子。”   李方恭敬垂头,陈锦取了一只大碗,装了大半碗安神汤端进来,递给李方。   那李方的确是渴急了,这回倒不推辞,捧着那碗安神汤,一气儿牛饮下去便见了底。   赵斐的安神汤太医院的院首特意为他调配的方子,因着赵斐常年在宫中并不出门,里头并没有多少助眠的药材,以补气宁神为主。   李方喝了安神汤,顿时感觉通泰了许多,他站起身,跪在地上道:“奴婢多谢王爷恩典。”   “坐下回话吧。”   李方依然坐到凳子上,恭敬回道:“如今奴婢手底下,还有十九个可以拼命的弟兄。”   “你们的功劳,本王会如实向父皇上奏。”   李方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赔着笑。   这趟过来,他心里清楚得很,且不说赵斐和影卫是不是把自己当肉盾搁在前头,那高祖皇帝的陵墓哪儿是那么好进去的,果然,都还没进大门呢,手底下就死伤了一大半。   自己能不能活到明天都不好说。   只不过他们这些阉人,离开了皇宫就是废物一个。除了为皇帝拼命,也没什么选择。   富贵险中求,万一活下来了呢?   “既然东厂这边人手不足,竹影,你带上你那边二十个人,即刻前往福地。”   竹影眸光一动,终于沉不住气了:“王爷不过去?”   赵斐轻笑了一下:“你要差遣本王?”   “属下不敢。”竹影道,“只是主子万岁爷交代得清楚,王爷博闻强识,见识过人,此番破门,里头机关重重,若是王爷不前往坐镇,只怕又要徒劳无收。”   “你的意思,之前东厂的人破门艰难,是本王的错?”赵斐慢条斯理的说。   “王爷既然说到这里了,属下不得不直言。王爷到了扬州,本该即刻前往福地坐镇指挥,可王爷偏偏到了扬州行宫,只让东厂的人在前头卖命,如今东厂的人折损大半找到了正门,王爷依旧不肯前去,属下倒想问问王爷,此来扬州,到底是为着自个儿休养还是为了主子万岁爷?”   “放肆!”陈锦冷冷喝道,抬手打了竹影一巴掌。   竹影虽挨了打,脸上并无半分动容。   赵斐慢悠悠道:“这些事,你不是早就传书父皇了吗?父皇可有旨意?”   竹影的脸绷得很紧。   发回京城的传书,没有收到任何回音。   出发前,皇帝讲得很清楚,一切听赵斐差遣,给影卫唯一一道指令,若然赵斐在帝陵中对宝物起了异心,即刻诛杀。   眼下,自是远远不到执行这道圣旨的时候。   李方一直坐在旁边看着这戏,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等到竹影被赵斐逼得哑口无言,方才缓缓道:“王爷,奴婢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吧。”   “奴婢带过来的那帮弟兄,对主子万岁爷忠心可鉴日月,只是他们没读过什么书,对什么五行八卦一窍不通,蛮力破墓,的确是寸步难行。”   赵斐道:“本王知道你们的难处,所以才叫影卫前去支援。奈何有些人太过惜命……”   话音一落,竹影便道:“影卫誓死效忠万岁爷,为万岁爷肝脑涂地在所不辞。王爷也知道,影卫的弟兄都是精锐,若是前头破门就把影卫折损在里头了,后头要用人的时候,王爷又有何人可用?”   竹影这一番话出来,赵斐倒对他刮目相看。   影卫果然没有弱兵。   却是李方笑了笑,“奴婢打前锋,这是理所应当的,不过竹影大人这话,奴婢有些听不明白,东厂的人都快死光了,影卫大人们不上,倒叫王爷这个做主子冲在前头,是不是不太合适?”   赵斐挑了挑眉,刚才那碗安神汤,倒是没有白费。   “此事不必再说,竹影,你即刻清点人马,随李方出发,本王五日后动身,等本王抵达福地之时,大门务必打开。若是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到,你也不配做父皇的影卫。”   竹影抿着唇动了动,李方先拱了手,“奴婢遵命。”竹影闻言,方才跟着道:“属下悉听王爷安排。”   语毕,见赵斐没有再说话的意思,两人便退了出去。   走出春晖堂,李方见竹影脸色难看,笑道:“竹影大人,您这边即刻整队,奴婢在行宫侧门等候。”   竹影阴恻恻地看了李方一眼,厉声道:“李方,你可别忘了谁才是你的主子?”   李方也不生气,只温和道:“自然是效忠主子万岁爷。”   “你知道就好。”   李方道:“可竹影大人别忘了,王爷是谁的儿子?”   竹影冷笑:“皇子又如何,不照样是万岁爷的臣子?”   “奴婢很佩服竹影大人这样的能人,只是见大人钻了牛角尖,有几句话很想奉劝大人,不知大人愿不愿意听。”   竹影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李方继续道:“若是福地里当真藏着无上秘宝,且众人都起了觊觎之心,你、我、还有王爷,你觉得主子万岁爷希望这秘宝落到谁的手里?”   “我……”   “大人千万别说自己并不想拿,奴婢未曾近身伺候过万岁爷,大人是万岁爷的亲信。万岁爷会怎么想,大人应该比奴婢更清楚。”   当今皇帝,的确是一个疑心重到极点的人,若不是他信不过影卫,这件差事完全不用把东厂和越王牵扯进来。   皇帝大费周章的封赵斐为越王,还赐下了江北大营的兵符,如此大费周章,就是希望越王能死死压住影卫和东厂。   当然,皇帝不是只怀疑影卫的忠心,在这件事上,他谁都信不过,包括赵斐。   但赵斐跟他们又都不同,他是皇帝的儿子,因此在三方之中,皇帝自然更偏向于赵斐。赵斐即便起了异心,也是皇帝的血脉,能保住赵氏江山。   难怪,他报回京城的那些传书,宫中没有任何回应。   皇帝绝不会因为这些事情迁怒赵斐,相反,他催得越急,皇帝反倒会更疑心他。   李方眼见得竹影额头上冒出了冷汗,笑道:“奴婢自然明白大人的一片忠心,咱们都是拿着命为万岁爷办事,有些事确实会有所疏忽。”   竹影恭敬向李方行了大礼,“竹影一介莽夫,承蒙李公公指点迷津,大恩不言谢。”   李方道:“大人客气了。王爷在万岁爷那边拿了王爵拿了兵权,若是惫懒,万岁爷那边绝不会轻饶。依奴婢愚见,王爷会说五日后出发,必然有所安排,只是不想告诉你我。”   竹影从前也只以为赵斐是一个病弱皇子,但这半个多月在扬州行宫相处下来,已然察觉赵斐的深不可测。   且不说心机手段,今日他派人跟着陆湘出去,都能叫赵斐察觉……赵斐手底下的那些侍卫,不说胜过影卫,至少是旗鼓相当。   “公公去门前稍后,我随后带弟兄过来,即刻出发。”   李方颔首,两人当即分头而行。   ……   春晖堂,陈锦捧着一卷信函匆匆进来。   赵斐本来已经躺下了,见状皱了皱眉:“舅舅的信?”   “正是。舅老爷在信上说已经到了京城,问主子在扬州是否安好?依主子看,该怎么回信?”   “不必回了,舅舅写信过来,已经是犯了父皇和母后的大忌,把信收下就好。”   “那舅老爷?”   “不回也是一种回信,舅舅会明白的。”   陈锦顿时一凛,低下了头。   “让你们找的人,找到了么?”   “已经找到了,正在往扬州来的路上,后日便能到。”   赵斐点了点头:“拟一封信,盖上兵符和我的私印,去江北大营调两百人前来,随我一同前往福地。”   “主子真要点江北大营的人?”   “不妥?”   “奴婢只怕会走漏风声。”   “无妨,调他们过来,只是为了善后。”赵斐说罢,又问,“竹影和李方出发了?”   “李公公对着竹影大人一番劝说过后,顺当的离开了。”   赵斐听到此处,总算露出了一个笑容。   陈锦又道:“李公公还说,誓死效忠主子。”   誓死不誓死的,听过就罢了,眼下赵斐的确还缺李方这么一个人,李方愿意效命,自然是最好。   “熄灯。”赵斐说完,陈锦便灭了烛火退下。   赵斐躺在榻上,并未闭上眼睛。   该安排的都已经安排妥当,照理说,已经没什么可担忧的了。   只是不知为何,夜深至子时,竟然仍然没有半分睡意。   许是平躺着不太舒服,赵斐翻了个身,仍是不太舒服,他往另一边翻身,依旧不太舒服。   赵斐长长的呼出口气。   这个时辰,也不知道陆湘睡着了没有。 第95章   陆湘早就睡熟了。   宽大的床榻,柔软的锦被,再不是船舱那狭小冰冷的木板,陆湘在榻上打了个滚儿,觉得实在太舒服了。加之晚膳用得多,躺下之后没多一会儿就睡着了。   出宫这么久,今晚是她睡得最安心的一回。   再睁开眼睛时,阳光已经透过窗棂洒落在地面上了。   陆湘伸个懒腰,慢条斯理地起身梳妆,打开殿门时,看见萧裕依旧守在院子门口。   “姑娘起了?这会儿传膳么?”   “不用了,我出去吃。”   “姑娘要出门?”   “不行么?”陆湘惊讶道,“昨日王爷说我可以出门的。”   萧裕笑笑:“属下不是这个意思。姑娘想去哪儿?”   陆湘道:“好不容易来了扬州,自然要出去尝尝江南小点,从前在宫……在京城吃过藕粉圆子,当时就喜欢,一会儿找一家酒楼试试,看那会儿吃的是否地道。”   昨日那一顿淮扬菜陆湘吃得很满意,今日便起了出去觅食的兴致。   “还有瘦西湖,从前读到书里的句子就心生向往,若是不远,也过去瞧瞧。”   柳弄温柔。萍逐风流。   陆湘真要过去瞧瞧,瘦西湖里是不是真的空有烟波眼底收。   “瘦西湖在扬州城西北边,从行宫过去得有一个时辰,姑娘若想去,想是得在那边用午膳了。”   “无妨。”   萧裕道:“姑娘稍等,属下去主子那边回一声就来。”   “我要出门,还得他点头?”陆湘问。   “姑娘误会了,姑娘自是来去自如,只是属下要出门,当然得跟主子说一声。”   这话倒是有理,陆湘点了点头,便进屋拾掇去了。   萧裕出了珍馐阁,便往春晖楼去,进了屋子,赵斐正在梳洗,萧裕道:“景姑娘要出门。”   “这么一大早的,”赵斐没说话,陈锦见他眼睛动了动,心知他好奇,便问,“景姑娘出去做什么?”   “景姑娘说想去外头吃藕粉圆子,若是天光好,还要去瘦西湖瞧瞧。”   “景姑娘倒是好兴致,”陈锦盯着赵斐,见他仍是不吱声,只得道:“去吧,伺候好景姑娘。”   萧裕应声退下。   陈锦拧了帕子,替赵斐擦了脸,“主子在船上的时候,也说想去瘦西湖瞧瞧,今日天儿不错,主子要去么?”   赵斐冷冷横了陈锦一眼。   瘦西湖他自然要去,可也不急着现在去。等着吧,等着所有的事情尘埃落定,等着陆湘跟他到扬州来。   应该不会太久了。   ……   萧裕回到珍馐阁的时候,陆湘已经站在院子里等了一会儿。   今日要出门,陆湘特意挑了一身藕荷色的衣裳,看起来没那么扎眼。   萧裕走过去:“景姑娘,让你久等了,我们走吧。”   “无妨。”   两人从行宫的侧门出去,依旧是萧裕驾车,带着陆湘去了附近一座酒楼。   陆湘满满当当地点了一大桌,藕粉圆子、三丁包子、翡翠烧麦、三丝春卷。她哪里吃得了那么多,便叫萧裕坐下来吃,萧裕也不肯,甚至连坐都不坐,只侍立在旁边。   他这么站在这里,周遭的人从旁经过都要多看陆湘一眼。   陆湘被人看得不好意思,吃了一会儿,便起身,叫掌柜的把吃食全都包起来。   “景姑娘,去瘦西湖吗?”   陆湘叹口气,“回行宫吧。”   萧裕面无表情,跟个门神似的杵在自己身边,去哪里都会惹人侧目,陆湘哪还有什么游玩的兴致。   见状,萧裕提起了陆湘打包的吃食,放到马车上,驾着马车回了行宫。   快走到珍馐阁时,萧裕问:“景姑娘,这些吃食想是要凉了,我叫厨房热过给你送过去?”   陆湘胃口并不大,刚才在酒楼吃了些便饱了。   想了想,便道:“要不你提到春晖堂,看看王爷用过早膳没有?”   萧裕沉默了。   这些吃食都是她方才用过的,要他提着一堆别人吃剩下的点心去给赵斐?   萧裕不敢想象。   抬眼看向陆湘,却发现她神色泰然,仿佛这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想起昨夜在谒仙亭王爷抓着景姑娘的手不放,萧裕便道:“要不,姑娘过去跟主子打声招呼?”   去见赵斐么?   昨夜他把自己丢在那里,今日再去,只怕他还是没好脸色。   罢了,再去见一次,往后或许就再不会见面了。   还是陆湘想岔了,以为到扬州来就能知道赵斐出了什么事,可自己都没见着赵斐呢,半路就遇到了水匪。   上回给赵斐送鸡汤还得他鼻血不止的时候就该知道,自己帮不上他什么忙,反而会弄巧成拙。   唯一能做的,或许就是跟他送些吃食吧。   陆湘点了点头,往春晖堂那边去。   昨日走了两趟,她也找得到路了,到了春晖堂,守在门口的侍卫拦住了她,通传过后,方才放她进去。   好巧不巧的,赵斐这会儿正在传菜。   “王爷。”陆湘喊了他一声。她招呼得客气,声音也干脆利落,再无昨日在谒仙亭的半分柔情。   赵斐看了她一眼,算是招呼过了。   见陆湘进来,陈锦笑道:“景姑娘不是要去瘦西湖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也不是今日就要离开,往后还有机会。”陆湘说着,从萧裕手中把油纸包接过来,“先前在酒楼点了不少东西,想着王爷许是还没用过早膳,就带回来了。”   陈锦心里一动,这景姑娘是在酒楼吃到好吃的东西,想起主子来了,特意带回来给主子尝尝,连瘦西湖都不去了?   这景姑娘,莫非真为主子动了心?   不好,这样不好,你要是为主子动了心,那九爷还不把主子记恨上了。   更何况,你已经来晚了。   “你吃过了?”   陆湘点头。   陈锦却是一愣,这东西都是景姑娘吃剩的?   “放下吧。”赵斐淡淡道。   陆湘早料到他是这种态度,也不意外,朝他轻轻一福便转身出去了。   萧裕见状,也跟着陆湘走了。   “景姑娘,主子他只是素喜洁净,不会吃外头的东西……”萧裕忍不住道。   他看得出来,这位景姑娘对主子是有些情意的,不然不会一而再而三去主子跟前碰壁。   萧裕觉得,主子对景姑娘其实算是不错的。   身为赵斐的侍卫,他跟秦延都目睹过沐贵妃对主子的殷勤,也目睹过主子对沐贵妃的无情。   只是这景姑娘……着实是来晚了一点。   陆湘察觉到萧裕的善意,脸上的愁云顿时消散:“他就是这样的性子,我不会在意的。”   萧裕没想到陆湘还是个越挫越勇的性格,想了想,又道:“景姑娘,有句话我不知道当不当讲。”   “什么话?”陆湘好奇的问。   “就是……如果我想岔了,你别生我气,只当没有听我说过就是。”   陆湘越发好奇了:“你说,我不会生气的。”   “主子……主子心里有人了,所以他对别的姑娘都……”   有人?   陆湘瞪大了眼睛望向萧裕:“你是说,他有喜欢的人了?”   萧裕“嗯”了一声,“所以……你不要在意主子的态度,也不要对主子有什么想法。”   “你确定,他喜欢上那个人了么?”陆湘又问。   “当然了,不止是我,还有别的弟兄,还有陈公公,都看得出主子上心了。虽然……”虽然陆姑姑年纪大一些,长得也不算漂亮,但他们都知道,主子对陆姑姑上心了。   “虽然什么?”陆湘追问。   “没什么。”萧裕今日说这么多,已经是僭越了,哪里还敢再说。   只是他没想到,这么寥寥几句,却在陆湘的心里发了芽。   ……   殿内只剩下赵斐和陈锦。   陈锦看着码得整整齐齐的油纸包,迟疑了一下:“主子,要尝尝么?”赵斐素爱洁净,便是赵谟过来,两人也是分案而食。   这吃别人吃剩的东西……   “打开瞧瞧。”   陈锦心中无奈,头先人家在这里的时候,主子看都不看人家一眼,这会儿人走了,倒是放着一桌子的菜不用,盯着这几个油纸包。   “拿几个盘子过来。”   很快有人端了盘子上来,陈锦打开了最上头一个油纸包,里头装着三个小笼包。   得了,被景姑娘吃了一个。   见赵斐不说话,陈锦把三个包子夹出来放到盘子上,摆到赵斐跟前。   接着再开了一包,装的是四根小春卷,这是景姑娘没吃过的。   陈锦一包一包的拆,赵斐一直看着。   “主子,要不尝尝这春卷,瞧着卖相还不错。”   赵斐盯着眼前一碟一碟的扬州小点,微微出了神,过了一会儿方才道:“撤下去吧。”   陈锦飞快地将打包回来的吃食撤走,一面放下了心。   主子到底是主子,管她景姑娘再美,也能坐怀不乱。   陆姑姑,你可以安心在京城等主子了。   房子没塌。   作者有话要说:   护咕小分队点名:   秦延:到!   萧裕:到!   陈锦:到!   护咕小分队:主子心里有人了,小妖精们都走远一点。   陆湘:呵呵。 第96章   坤宁宫。   赵谟走进殿内的时候,望见皇后跟前已经坐了个人了,正在跟皇后说着话。   “九爷来了。”崔直见到赵谟,忙提醒了一句。   皇后凝重的神色顿时松了许多:“谟儿,过来,给你舅舅请安。”   舅舅……   赵谟对这个词其实陌生得很,当年皇后收养他之后,这位舅舅就离开了京城,从此十几年间不曾回过来。   凤座前的这个人,肩膀十分宽阔,即便坐着,看着也很魁梧,听到脚步声,他不疾不徐地转过来,目光沉沉地看向赵谟。   他的眉宇生得威武,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舅舅。”赵谟拱手,朝定国公行了晚辈礼。   定国公的目光在赵谟身上打了转,站起身,向赵谟行了臣子礼:“九爷。”   皇后道:“在坤宁宫,你就是他的长辈。”   赵谟伸手扶着定国公的手,不叫他作揖:“正是如此,舅舅不要折煞我才好。”   定国公倒没再多客气什么,只点点头:“我刚到一会儿,皇后娘娘正说起你。”   若是平日,赵谟少不得要在皇后跟前撒个娇,此刻定国公在前,他只是低头笑了笑,并没有接话。   “别怕,母后都是在夸你呢!”皇后笑着说完,又朝定国公道,“哥哥,谟儿每日都要习武,你既回来了,得空便指点他一下。”   定国公道:“宫里那么多高手,哪里轮得到我来指点。”   “你这话说的,你是谟儿的舅舅,他的功夫,你不指点,谁指点?”   赵谟只在一旁陪笑,心里颇不是滋味。   他听人说过,定国公极其喜爱赵斐,皇后认下赵斐之后,定国公不止亲自教导赵斐习武骑射,连功课都要亲自指点。   不论母后说什么,在舅舅心里,他都是比不上六哥的。   若是从前,他少不得要心酸一番,今日见着定国公的反应,并无什么触动。   只是见皇后拼命拉近自己跟定国公的关系,心疼她白费功夫。   定国公没有顺着皇后的话说下去,反是道:“先前万岁爷召我去了养心殿,说了些西北军务,后来又说到了斐儿。”   皇后的笑意滞了滞,“斐儿如今封王,万岁爷和本宫算是安了心。”   “万岁爷可没有皇后娘娘这般安心,提起斐儿,亦是担忧得不得了。”   “哥哥,你……”皇后听出了定国公的言外之意,秀眉一蹙,正欲发作,却见赵谟含笑站在一旁,她压了压心底的火气,“谟儿今日念书累了吧,先回北苑歇着,改天你再去定国公府向舅舅讨教。”   “是。母后、舅舅,儿臣告退。”   等到赵谟出了大殿,皇后猛拍了一下凤头扶首:“哥哥,你刚才是故意说那些话给谟儿听了么?”   定国公不以为然道:“这些话我是特意说给娘娘听的,今日来坤宁宫,也是为了说这些话,至于谁听到,谁没有听到,那就不是我能管的事了。”   “哥哥,斐儿已经病了那么多年了,你为什么还是钻牛角尖呢?”   “我钻牛角尖,那我问你,万岁爷封斐儿为越王,这是谁钻牛角尖?”   提到这一桩事,皇后心中的疑惑浮了出来。   “哥,我一直想问你,斐儿封王的事,是不是你给皇帝上了书,在朝中推波助澜。”   “不是。”定国公泰然回道,眸光深邃无比。   皇后素知定国公的性格,他的喜恶从不掩饰,也从来不会说谎。   他说没有,自然就是没有。   “你的意思,斐儿封王的事,是皇帝自己的主意,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娘娘,万岁爷什么性格,娘娘难道不清楚么?你在宫中尚不知他心中所想,我远在北疆,又岂能干涉朝中局势。”   皇后沉默了。   “斐儿知道缘故么?”   “封王之前,皇帝破天荒地去过一次北苑,探了斐儿的病。”   定国公的眸心一拧:“你问过斐儿么?”   皇后摇头。   “你为何不问?”说到这里,定国公一直平稳的语气终于有所波动。   “他要说,自然会说。”   “糊涂!”定国公摇了摇头,“我没想到,你跟斐儿的母子之情已经淡漠至此。如今斐儿深陷泥沼,纵容我想拉他,也力所不及。”   “哥哥此话怎讲?”   “回京之后,我连送了几封信去扬州,没有得到半分回音,斐儿那边,必然是出了什么事。”   皇后不以为然地笑了下:“能出什么事?他如今是越王,住在自己的封地,手上还有江北大营的兵符,什么陷入泥沼,哥哥当真危言耸听。”   定国公深深看了一眼皇后,摇了摇头,径直离开了坤宁宫。   ……   青柳巷。   “有姑姑的消息么?”盼夏坐在园子里,见秦延从外头回来,忙问道。   秦延走过来,摇了摇头。   “打听来打听去,所有人都只看着姑姑走进绸缎庄,没有人见她出来。”   盼夏垂眸,眼中亦有担忧流出,过了一会儿方道:“姑姑既留下那样的字条,想必她有所安排,也不想叫咱们找到她。”   说着话的时候,盼夏是望着秦延的。   对上她的眼睛,秦延有微微的失神。   那日陆湘凭空消失之后,秦延在京城里足足找了一整夜,回来的时候,才知道盼夏也一整夜没睡。   原来陆湘在盼夏的枕头下留了字条,说自己久未出宫,一直想要四处游玩,她不喜欢有人跟着,才想法子抽身离开,她叮嘱盼夏仔细养伤,或许有个三五月她就回来了。   得见这字条,秦延方才安心了些。   心中虽然焦急,可主子带着弟兄们南下是办的死差,秦延不敢轻易传书过去,况且,他也不知道主子如今落脚在何处,办死差,不可能在行宫里办。   好在有陆湘这字条在,应当不会出大事。   眼下,他只能留在京城,等着主子将来回来责罚。   “你还是担忧姑姑吗?”盼夏见秦延神色凝重,开口问道。   担忧,当然是担忧。   秦延跟了赵斐这么久,从来没见赵斐对哪个女人如此上心?正值多事之秋,主子出去办死差,把照顾陆湘的重任丢给自己,自己却把陆湘丢了。   想一想,秦延都觉得自己该死,若不是盼夏在这里,他恨不得扇耳光把自己扇死。   不过,因着陆湘失踪,盼夏跟他倒是打破了僵局,每日都会说上几句。   “你武功那么好,姑姑能在大街上把你甩掉,必然早就想出万全之策了,料想不会出大事的。”   秦延听着盼夏的劝慰,愧疚道:“我武功,其实没多好。”   盼夏只是一笑。   这是盼夏头一回对着秦延笑。   虽然他跟盼夏曾经亲密无间,可他记得很清楚,盼夏始终闭着眼睛,脸上尽是痛楚的表情,眼睛里包着泪,一动,她的眼泪就滑落下来。   他其实心疼得紧,想去替她抚泪,想停下来,可偏偏停不下来。   他们俩的每一个瞬间秦延都记忆犹新,几乎每一夜都会在脑中浮现。   只是每每回想起来,秦延都觉得自己是个畜生。   明明她那么伤心痛苦,为什么自己还跟畜生一样觉得快活?   她不想理睬自己,不想嫁给自己,秦延都觉得理所应当。   然而今日,盼夏居然对着自己这个畜生笑了。   “盼夏……”秦延有些哽咽。   盼夏没想到秦延会突然蹲下来。原本她坐着,他站着,两人离得还有些距离。   他这一顿,两个人的脸不过咫尺。   “怎么了?”盼夏别过脸。   秦延见她避过去,脑中的热血又退却了下去。   “你的腿伤其实不是毫无办法。”秦延想了想,对盼夏说起了另一桩他一直想说的事。   盼夏立时转过脸:“真的吗?”   秦延点头:“之前我有个弟兄,也是腿了伤,大夫说他废了,只是他这人不信邪,不肯就这么躺一辈子。”   “那他怎么做的?”盼夏急切的问。   “他在榻上养了两个月,等皮肉伤好了,就自己摸下地,一开始跟着使不上劲,下地就摔个狗吃屎,我们都劝他别折腾了,有兄弟们在,就有他一口饭吃。可他听不进去,就这么摔了两三月,有一天,他突然能扶着榻立住了,他就这么死撑着每日下地,如今虽还走不得,到底能站起来了。”秦延道,“只是要做到他这样,就得有他那狠劲儿,也不能怕摔。”   盼夏认真听着秦延的话,双手紧紧握成拳。   她身上的皮肉伤其实已经好了,只是她试过,两条腿就跟不是长在她身上的一样,压根使唤不了。   “我,我怕是没有那种狠劲儿。可是我真的想走路。罢了,先摔吧,哪日摔得扛不住了再说。”   “我不会让你摔的。”秦延脱口道。   盼夏微微一怔,对上秦延炽热的眼神,白皙的俏脸顿时红了。   “你想练,我帮你。”   “怎么帮?”对上秦延的目光,盼夏的脸越发的红了,说话亦有些不利索。   “你扶着我的手走,我不会使劲儿,等你摔了,我再拉你。”   说着,秦延朝盼夏伸了手。   “今日,就试一次?”   试一次?   盼夏望着秦延期盼的目光,终于把手放在了他宽大粗粝的掌上。   作者有话要说:   秦延:我是畜生。   盼夏: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秦延:可我还想再做畜生。   盼夏:你走开! 第97章   珍馐阁里早已熄了灯。   赵斐人在院中,坐在轮椅上朝黑乎乎的窗户看去。   院子里飘着淡淡的茉莉香气,赵斐忽然想起,那天晚上在谒仙亭里,她的身上就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茉莉花味道。   “主子,要属下过去叫醒景姑娘吗?”   “不必了,”赵斐收回目光,淡淡道,“我已经差人去江北大营传信了,她若是想在扬州多住一阵子就多住,等着岳天意要回京的时候,你和岳天意一起送她回京城。”   “主子,我不用跟你去……”   赵斐看了萧裕一眼,萧裕垂下头,“属下明白了。”   “走吧。”赵斐发了话,陈锦推着轮椅往院子外头走去,还没走出院门,赵斐便道:“等等。”   陈锦不解其意,停下来询问:“主子还有别的吩咐?”   赵斐没有说话,撑着扶手站了起来,径直往珍馐阁中走去。   他的步伐迈得有些快,因此看起来有些晃悠。   陈锦和萧裕互相看了一眼,都明白这个时候的赵斐是不需要别人搀扶了,只得默默站在院子里。   珍馐阁里没有燃烛。   院子里尚有月光照着,里头却是伸手不见五指。   赵斐之前并没有来过珍馐阁,不知内里布置。于是,他伸手从身上的香包里拿出一颗夜明珠。   夜明珠的光芒远不及烛火,只是在漆黑的夜里,这光芒既不刺眼,亦足够照明。   赵斐拿着夜明珠,很快看到的陆湘的帐子。   因是夏日,榻上挂的是纱帐,赵斐走过去,隔着纱帐看得到陆湘的睡颜。   然后下一瞬,赵斐没来由地眸光一滞。   这女人竟然没有穿寝衣!   她的睡相极不老实,薄薄的锦被只搭在了腰间,且不说皓白的手臂和纤长的腿,里头的肚兜歪歪扭扭的挂在身上,除了纤腰被锦被遮着,其余……   赵斐没来由地有些燥热。   他将目光移到她的脸上,伸手挑开纱帐,勾住了那方锦被,往常一扯,将她大半盖住,方才舒了口气。   她真的很像陆湘。   在那一夜,赵谟叙述她的长相时,赵斐画的便是陆湘。   凭着那副他想象中画出来的人像,手底下的人果真比镇国公府的人更先在悦宾楼前认出她来。   当时呈报过来的时候,他几乎就已经认定她们俩是同一个人。   可是当他发觉景兰并非易容时,才知道自己想错了。   陆湘在宫里呆了十几年,她绝不会是景兰。   可是她们俩真的太像了。   尤其此刻,闭上眼睛的时候,榻上的人更像陆湘了。   赵斐深深盯着她看了片刻,终于忍不住伸出了手,放到她的脸颊上。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做,或者说,他知道自己为何这么做,也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做,但是他还是忍不住这样做。   入手碰到的是凝脂一般的脸颊。   她的脸很小,赵斐一只手就能扣住。   小小的一张脸,赵斐想起了剥了壳的荔枝。   白白嫩嫩的果肉,紧实、细腻,看上一眼就忍不住想咬一口。   正在赵斐想克制自己咬一口的冲动时,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那日在长禧宫,陆湘哭得厉害,他借着给她抹泪的机会摸了一把小脸儿。   陆湘的脸似乎也是景兰这样的……紧实、细腻,跟看上去的蜡黄、半老的脸完全不一样。   赵斐顿时一怔。   陆湘的脸,为什么摸起来跟看起来不太一样?   明明是一张三十岁多的女人脸庞,为什么会如少女一样紧致?倘若她保养得宜,的确可能肤质媲美少女,但绝不会是看上去的那样蜡黄的脸。   赵斐的心突然翻江倒海起来。   是他一直想错了吗?   不是三十岁的陆湘假扮成景兰,而是十六岁的景兰假扮成了陆湘。   若是这样,那就说得通了。   正在这时候,因为察觉到响动,榻上的人呢喃了一声,抱紧了手边的被子往里翻了个身,这一翻,原本搭在身上的锦被尽数被她扯到边上去了。   映着夜明珠的光芒,赵斐看到她光洁无瑕的背和打了个花结的肚兜系绳。   赵斐微微握拳。   他总算明白她这般不整的睡相是怎么来的了?   重重心事之中,一股奇异的感火苗自下而起,排山倒海似的袭来,将各种怀疑、各种惊讶、各种意外统统席卷而去。   他想重新伸手勾住被子,将她遮起来,但不知为何,手悬在半空就不动弹的。   她那间湖绿色肚兜的系绳实在太过瞩目了。   不管他怎么努力想越过去,目光总是落在那系绳上。   那系绳仿佛成了精,像个小妖精一样,勾着赵斐的魂儿,叫他去解它。   “陆湘。”赵斐喑哑着嗓子喊道。   榻上的人似乎听到了,用浓浓的鼻音含混不清地“嗯”了一声。   赵谟的墨色眸子猛然一震。   凑过去,双手撑在她的枕头上,重新又喊了一遍:“陆湘,你睡着了吗?”   “嗯?出什么事了吗?”陆湘翻过身,疲惫的眨了眨眼睛,看到眼前站着个人,又抬手揉了揉眼睛,“赵斐?”   这一声喊过之后,陆湘终于清醒了过来,身子猛然一震,大叫了一声:“赵斐!”   她不知道赵斐为什么会半夜三更出现在她的眼前,可是她清楚的知道,自己晚上沐浴过后没有穿寝衣,身上只挂了一件肚兜。   她手忙脚乱地想把锦被拉起来把自己裹住,可还没碰到锦被,两只手腕便叫他扣住了。   赵斐手心里的夜明珠滚落到陆湘的枕头边。   “赵斐,你要做什么?”陆湘又急又气,还有十二万分的羞恼。   想把赵斐推开,却被压制得根本无法反抗。   她从来只知道他孱弱,完全不知道他的手劲儿居然这么大。   “你是陆湘?嗯?”赵斐俯得很低,高挺的鼻梁都要戳到陆湘脸上了。   “谁是陆湘?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陆湘迅速镇定下来,她不知道赵斐到底是从哪里看出了破绽,但她知道,她绝对不能承认。   只是事发突然,虽然她没说漏嘴,到底还是回得结结巴巴的。   赵斐冷笑,手上的劲儿没有半分松懈。   “放开我!”陆湘喊道,手上拼不过他,她便用脚,膝盖一曲,狠狠磕向他。   他吃痛了,却依旧不肯松手。   “赵斐,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当然知道我在做什么。”赵斐忍着痛,将她从被子里拽出来。   锦被扯掉了,饶是陆湘活了这么久,终于沉不住气了,一瞅准空档,她便转身跳到墙角去了。   “赵斐,别这样!”   陆湘贴着墙,抱膝而坐,努力不叫赵斐看到更多。   赵斐见她宛如受惊吓的小兔子一般躲在墙角,竟是轻轻笑出了声。   “别怕,过来,我只是想问你些话。”   陆湘哪里肯信他。   先前自己睡着的时候,就是他动手动脚把自己弄醒的。   陆湘现在心里只有深深的懊恼,为什么就不穿上寝衣再睡呢?   她懊恼,赵斐其实也懊恼,方才那系绳在自己眼前晃悠了那么久,为什么自己就不麻利些结开呢?   “赵斐,你……你不是这样的人。”   “那我是怎么样的?”   “反正你别过来。你现在出去,我可以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只当做了一场噩梦。你要是不出去……往后……往后你别想再见到我。”   先前的她的那些威胁,落在赵斐耳中都像是欲拒还迎的勾引,唯独最后这一句赵斐听出来了,不是欲拒还迎,而是真正的威胁。   她到底是什么身份,到底是不是父皇的女人,为什么她可以是陆湘,为什么又可以是景兰?   “主子。”外头,陈锦砰砰敲了门。   “干什么?”赵斐狠狠道。   “主子,天快亮了,该出发了。”陈锦提醒道。   当然,陈锦在院子里就听到了里头的尖叫声,听出了赵斐要霸王硬上弓,他要做什么龌龊事陈锦自然管不了,只是天快亮了,天一亮,他们这么多人出城就瞩目了。   陆湘也听到了陈锦的话,这才发现赵斐身上穿着一身常服,外头还罩着披风,显然是要出行宫的打扮。她下意识问道:“你要去哪儿?”   赵斐含笑望着她,“你过来,我就跟你讲。”   陆湘只觉得想杀他的心都有,她一颗心为他悬着,放下被他欺负的闲心来关心他,他居然还利用自己的关心找事!   “不说就算了。”   “你过来,我要走了,不会做什么。”赵斐道。   陆湘看得出,他的确是要出门。   想了想,“那你先把被子给我。”   赵斐捡起那床锦被,朝她扔过去。   陆湘将被子裹在身上,自觉裹严实之后,方才往外挪了些,蹲坐在榻边与赵斐相对着。   “现在可以说了吧?”   “我要出门办事。”   “办什么事?是皇帝要你办的么?”陆湘下意识道。她就知道,皇帝没安什么好心,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封赵斐为越王。   口气不小。   赵斐对她越发好奇,恨不能将她搂在怀里,仔仔细细地看清她的每一个秘密。   可时间的确急促。   赵斐答非所问:“你来扬州,是因为想我?”   “不是,”陆湘道,“我……我只是觉得你走得太急太蹊跷,所以想过来瞧瞧,再说了,我没有来过扬州,我早就想过来游览了,若不是半道上遇到岳天意,我才不会先来见你。”   赵斐听着她絮絮叨叨,只觉得万千柔情在胸中回荡。   她来扬州,就是因为想他担心他。   偌大的一座皇宫,偌大的一座京城,只有她,为他来扬州。   “陆湘。”   “都跟你说了,我不是陆湘。”   “不管你叫什么,”赵斐再次俯下了身,“是你就好。”   夜明珠一直默默散发着的光芒,柔软的珠光,映照得陆湘的脸庞愈发妩媚。   他越来越近,陆湘从他墨色的眸子中看到了自己。   她的眼睛跟他的一样,眼神变得氤氲,好像有什么东西迷失了心智。   看着他眸光越来越浓郁,陆湘觉得,她应该向从前一般狠狠打他,可也不知道为何,陆湘像是被定住一样,就那么蹲坐在那里,甚至还微微仰起脸。   浓情片刻后,赵斐松开了她。   陆湘呆呆看着他。   “老实听萧裕的安排,等我回来。” 第98章   陆湘裹着锦被,呆呆坐在榻上。   屋子里只剩下她一个人,若不是枕头边上那颗夜明珠依旧散发着淡淡的清辉,她几乎要以为,先前只是做了一个梦。   她来不及细想赵斐为什么要闯进来,也来不及细想他出门到底要去哪儿。   她只知道,她的唇灼热得厉害,几乎烫得要化掉了。   陆湘抬手捂住嘴巴。   赵斐居然亲了自己,抑或说,自己居然让赵斐亲了。   明明是发生没多久的事,陆湘却压根记不起这是如何发生的。他吻上来过后,她的脑子就一片空白了,什么都不记得,他是温柔还是蛮横,她都记不清楚了。   唯一记得的,是赵斐丢下那句“老实听萧裕的安排,等我回来。”   怪里怪气的。   什么老实,她什么时候不老实了?   陆湘心里没来由地甜蜜,又没来由地躁动不安。她重新躺下,身上紧紧裹着被子,觉得难堪死了。   在她没醒来之前,赵斐他到底在屋里呆了多久。   陆湘拉开被子,瞅了一眼,自己身上这件肚兜式样宽松,腰间的系绳也松松垮垮的,全靠着脖子这边挂住。   自己那般翻来覆去,岂非什么都叫他看去了?   陆湘活了这么多年,还没有叫人这般看过。   她醒过来的时候,他的手就放在自己的脸上,他有没有碰过别的地方?   赵斐的手很细腻,手指是冰的,只有掌心带着一点温度,这样的手若是贴上来……不止是唇,陆湘的身上也跟着烫了起来。   她就像是一直被人扔到开水里的青蛙,左右滚动,焦躁不安。   赵斐他到底怎么了?   怎么突然就识穿了自己的真面目?怎么突然就吻了自己?   想到那个吻……陆湘的心突突跳了起来,从前的记忆如潮水般狂涌而来,那些尘封许久的往事重新浮出水面。   包括看似被遗忘的人。   陆湘打了个冷颤。   她不可以跟赵斐在一起,她不可以跟任何人在一起。   为今之计,她似乎只有尽快回到京城,叫皇帝再给她换一个身份,叫赵斐永远也找不到。   可是皇帝到底要赵斐做什么?赵斐缠绵病榻多年,皇帝封他为越王,还亲自送他登船南下,绝对不是因为疼爱他。   她该远离他,但现在还没到时候。   陆湘想到了什么,起身穿上衣裳,打开门,见萧裕站在院门口,闭着眼睛似乎在打盹。   萧裕日夜守在这里,根本没有躺下休息的时间。   陆湘叹口气,正想退回去,萧裕睁开眼睛:“姑娘起了,可是有什么吩咐?”   陆湘走到院中,“他已经走了?”   萧裕当然明白这个“他”说的是赵斐,低头道:“主子从屋里出来后便即刻出发了。”   “他去哪儿?”   萧裕抿唇,没有接话。   “你知道的是吗?”   “属下不知。”   陆湘不肯信他,“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之前确实知道一些事,自从主子命属下保护姑娘,之后的事属下的确不清楚了。”   萧裕的话说得真诚,的的确确也是实话。   他知道这趟是来办死差,可他不知道帝陵究竟在什么位置。   陆湘只好作罢,又问:“他要我等他,那你知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属下不知。”提到这事,萧裕的脸色跟着沉重了起来,“或许主子也不清楚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   “这事跟万岁爷有关,对吗?”   萧裕愣了一下,没有回答陆湘的问题,只是道:“姑娘,主子已经有了应对之策,你不必担忧。”   有应对之策了吗?   赵斐临走前,叮嘱她安心呆着,脸上的确挂着他惯常的自得神色。   初识他的时候,陆湘最不喜欢的就是他这表情,如今想到那了然于胸的表情,顿时安心了许多。   陆湘知道,更多的话萧裕不会再讲了。   “他要我听你的安排,到底他有什么安排?”   “主子要我在行宫里好生保护姑娘。”   “他之前一直说,要我等着小公爷回京的时候跟他一起坐船回京,怎么又变了?”   的确,之前赵斐给萧裕的命令正是陆湘说的这个意思,再有一个月,岳天意就会回京,到时候跟着他的官船一起走,既舒适又稳妥。   但是今天早上主子从珍馐阁里出来之后,给萧裕的命令就变了。   赵斐要他把陆湘留在行宫,寸步不离的保护,如伺候赵斐一般伺候陆湘。若是越王府修葺完毕的时候他还没回来,就让陆湘自己先搬进去住。   这条命令一出,萧裕便明白了。   珍馐阁里传出来的惊呼都是真的,主子已经看上了景姑娘,从今往后,景姑娘就是他的女主子了。   萧裕有些怅然。   主子这就把京城的陆姑姑放下了?不过想想,主子这样的身份,身边肯定有很多女人,有了陆姑姑,再要景姑娘也不是什么问题,将来,除了她们俩,还会再添王妃。   萧裕对陆姑姑的印象还不错,瞧着主子对景姑娘的上心,往后陆姑姑怕是要靠边站了。   这景姑娘不但年轻貌美,还颇有心机手段,不过三五日便令王爷难以自持,失态闯入内室,有她这样的宠妃在,往后陆姑姑就入不了王爷的眼了。   陆湘压根不知道,身旁的萧裕一脸沉静的站着,心里居然已经想了这么多事。   她只垂着头,琢磨赵斐这一趟出去到底是给皇帝办什么见不得人的差事。   可想来想去,她都想不出皇帝有什么差事是非要赵斐去办的不可。   为什么必须是赵斐?   见陆湘站在院子里发呆,萧裕便道:“姑娘,若是你想出门,属下可以备车。”   出门?   来扬州之前,陆湘想着可以游玩,可如今赵斐匆忙离开,她哪里还有游玩的心情。   “姑娘不是一直想去瘦西湖吗?”   陆湘提不起精神,可是行宫里没有赵斐,呆在行宫里着实无趣。   “要不,我们去威远镖局,也不知段姑娘的伤如何了。”   “属下即刻下去准备。”   陆湘进了屋子,换了衣裳出来,萧裕就已经回来了,出了行宫,仍是萧裕驾车,直奔威远镖局而去。   镖局的人一见马车,飞奔进去报信,等到陆湘下马车的时候,镖局那位段老板已经迎了出来。   陆湘坐的马车虽然不华丽,但行宫的马车规制与外头的自是不同,镖局的人到底走南闯北有些见识,因此格外恭敬,见到陆湘便行了大礼。   “段老板不必多礼,段姑娘的伤如何了?”   段老板道:“好多了,刚回来的时候天天喊疼,这几日还能自个儿下地。”   “我能过去瞧瞧她吗?”   “当然可以,她还不时提起姑娘呢!”段老板瞧着是个爽直的人,领着陆湘往镖局的后院去了。   镖局的后院十分开阔,有供镖师们习武的场子,他们绕过场子,里头还有一进院子,便是段老板的家人居住的地方。   段萍虽然只是侄女,但因着她是姑娘,这几年又常来扬州,段老板便在里头给她留了一间屋子。   “萍萍,有贵客来看你了。”   段萍正坐在榻上嗑瓜子,一颗瓜子进肚,瓜子壳儿还没吐出来,便望见了段老板身后的陆湘。   “景姑娘,你怎么来了?”段萍赶紧“呸”了两口,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朝陆湘笑道。   陆湘在扬州没有任何熟人,见到段萍亦觉得十分亲切:“正好无事,想着你在养伤,便给你送些东西过来。”   “你给我带东西了?”段萍欢喜道,“上回你给我的伤药我还没用完呢,那药可真灵,我抹在结痂的地方,凉悠悠的,马上就不痒了。”   “好用就行。”陆湘转过身,萧裕便把锦盒递上前,陆湘打开锦盒,“我在扬州也没什么东西,就让人收了一些补品,你正虚弱着,多补一补。”   段萍高兴地接了锦盒,又羞赧道:“景姑娘,你真是个好主顾,我没护好你,差点让你给水匪害了,你还把走镖的钱都结给我。我知道,你不差这点银子,不过,我这心里真过意不去。”   “谁说你没护好我,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哪里是什么救命恩人,”段萍更加愧疚地低下头,声音也落得极低,“要说救命恩人,岳小公爷才是我们俩的救命恩人。就我这点三脚猫功夫,谁都救不了。”   “谁说的,那些水匪一个都不是你的对手,只是仗着人多,所以才把你围住了。”   想起那一晚在船上遇到水匪的事,陆湘至今还觉得后怕。   “小公爷那个人说话就是难听,不过他倒是没什么恶意的,你别往心里去。”   “他武功那么好,看我是三脚猫也是理所应当的。”见陆湘想说话,段萍马上道,“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不会难受的。”   段萍这性子,的确不像会难受的人。   “景姑娘,这是你新找的保镖么?”段萍好奇地看向陆湘身后的萧裕。   今日出门,萧裕换掉了侍卫服,穿了一身石青色布袍。   他与秦延身材相当,秦延要黑一些,五官也更硬朗,萧裕也不知为何,莫名的有几分书生气。   陆湘斟酌了一下,方才道:“不是保镖,是……朋友托他照看一下我。”   朋友?   景姑娘可真有意思,半夜闯到她闺房里动手动脚的人居然说是朋友?   萧裕忍着笑,继续面无表情的绷着脸。   “一看武功就很好。”段萍毫不避讳地打量着萧裕,“不知道是他的功夫好,还是岳小公爷的功夫好。景姑娘,你觉得呢?”   这个问题……   陆湘直觉岳天意的武功更强,但是赵斐是个深不可测的人,或许他手底下的人功夫也是深不可测的。   想想秦延,那可是连影卫都能对付的人,萧裕必然不会差。   陆湘转向萧裕,“你的功夫跟小公爷比如何呢?”   “属下雕虫小技,岂敢跟小公爷比拟?”   陆湘无奈一笑,就知道他会这么说,从宫里出来的人才不会像段萍这样有什么说什么呢!   “通常情况,说自己会雕虫小技的人,都是绝顶高手。”段萍说着说着,又叹起气来,“我这辈子怕是也没机会当高手了。”   看着她愁眉苦脸的模样,陆湘忍俊不禁。   萧裕瞧着陆湘跟段萍融洽的模样,想了想,便道:“姑娘,咱们府上人少,若是姑娘喜欢,可以邀请段姑娘过去做客。”   让段萍去行宫?   行宫里只有陆湘和萧裕,还不知道要住多久,当然闷得慌,如果段萍可以过去,的确能解闷儿。   可是段萍还受着伤,若只是为了解闷儿叫她去,岂不是太对不住人家。   哪知道,陆湘还没有开口邀请,段萍就惊喜道:“景姑娘,我真能去你府上玩吗?”   作者有话要说:   针对在珍馐阁发生的事,笔者采访了相关当事人。   陈锦:没什么好说的,我主子是渣男。   萧裕:没想到主子是喜新厌旧的人,脱粉了。   秦延:离开京城的时候,主子说姑姑是他毕生挚爱,到了扬州之后,主子说景兰是他灵魂伴侣,成年人的世界没有爱情。   66:老婆喜欢开小号,我也没办法,为了老婆,这锅我背了。   湘湘:溜了溜了。 第99章   “王爷。”竹影和李方从盗洞里出来,两人身上都是泥污,形容狼狈,毫无素日威风八面的模样。   尤其是李方,他原就长得难看,全靠一身飞鱼服撑着脸面,一身黑色劲装上裹满了污渍,看着就跟落水狗一般。   赵斐挑了挑眉,总算是明白这李方虽然资质不错,却不能留在司礼监当差的原因。   这副相貌在父皇眼前晃,岂不是糟心么?   “免礼,既入福地,便不必讲虚礼。”   抬着赵斐的两个侍卫将手中的滑竿缓缓放下来,赵斐扶着陈锦的手走了下来。   他们所在在地方是山阴县与淮方县交汇的地方,因着山势险峻,人迹罕至。据当地人讲,这山是空心山,走在山里一不小心踩在土壳子上就会陷进去没有命,连最有经验的山民都不敢往这边来。险归险,此处大山云遮雾绕,山势连绵起伏,人谓“盘龙岭”。   若不是皇族留有密录,提及高祖曾在这一代寻觅福地,便是踏破铁鞋也找不到这里来。   别说马车,便是步行也异常艰难,原想着命人将赵斐背进来,后来有个祖籍蜀地的侍卫说起川渝多山,当地人便做了一种叫“滑竿”的代步用具,这滑竿做起来十分便利,只拿两根结实的长竹竿扎紧,中间用麻绳结成一个挂兜充作椅子。为了让赵斐舒适些,陈锦在挂兜放了块软垫。   舒适当然谈不上多舒适,但这滑竿抬起来十分轻便,几乎没有自重,侍卫们抬着赵斐在崇山峻岭中穿梭,既是便利。   如此也是行了两日,方才来到这山谷。   “打通了吗?”赵斐望向盗洞。   那盗洞是李方他们带着人挖出来的,只容得下一人进出。   “已经打通了,都看到正殿了,只是这最后一扇门,奴婢们一直破不了。”   “为何?”赵斐看向李方,面带愠色。   李方恭敬道:“这大门十分古怪,门板涂成黑色,在上头密密麻麻的画了许多星斗,据领路的盗墓贼说,这是按天上星宿画的,可是法门在哪一处,他们看不出。恐怕得找看得到星象的人才能破解。”   “不能强行打破吗?”   “不行,他们说这样的门若是强行打破,里头的流沙就会将这里全埋了。奴婢跟竹影大人检查了一番,门柱上的确连着机关。”李方叹道,“奴婢无能。”   赵斐没有说话,只深深盯着那盗洞。   那盗洞的深处,埋葬着赵氏祖先,一代雄主赵冲。   说起这位高祖皇帝,至今是毁誉参半。他崛起于草莽之中,于乱世之中建立了大昱,这份功业无人能及,只是这位高祖崇尚武力,频繁对外出征,不管是南边的安南,还是北边的罗刹,还有西边的西凉和东北的彀丽,他都亲自带兵征讨,一点一点扩大大昱的疆土。   只是天下初定,如此用兵,国库连年空虚,百姓依旧过得不好。   高祖征战多年,落下了一身疾病,加之年事渐高,愈发觉得力不从心。也是在这个时候,高祖认识了一个妖道,这妖道蛊惑他效仿始皇,追寻长生仙术。   一个伤病缠身又有雄心壮志的帝王,根本禁受不住这般蛊惑,他下圣旨,广召天下能人异士,一时之间,儒释道三门的高人云集京城,向他进献各种丹方各种偏门。   为求长生,宫里专门辟出炼丹的宫殿,丹炉里的火长年不灭。   除了炼丹,民间尚有不少关于高祖求长生的传说,譬如说找寻了两千童男童女,譬如说掳掠了上百年官家少女,众说纷纭,即便历经百年,直接仍为人津津乐道。   当然,事情过去了那么久,许多人说书先生的故事都是添油加醋的,但只有赵氏皇族的人知道,这些怪诞离奇的寻求长生的法子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高祖猝死在丹药房之后,继位的太宗皇帝下令捕杀妖僧妖道,将这些丹药、典籍在京城外焚毁,据说大火连烧了三天三夜。   太宗深怜百姓之苦,免了天下百姓三年赋税,天下人由此得以休养生息的机会,稳住了大昱刚刚平定的江山。   这些都是天下人尽知之事,天下人不知道的是,太宗写了罪己诏,痛陈长生之祸,命赵氏子孙以此为戒,不得再涉长生之事。   没想到,过了百年,父皇便生起了求长生的念头。   “王爷,您要进去瞧瞧吗?”   “把祭品摆上。”赵斐说道,却是对陈锦说的。   陈锦颔首,立即在山前摆上贡品和香烛。   这些东西都是事先准备好的,虽然已经做了大逆不道之事,但该做的功夫总要做足才是。   赵斐上前祭拜,李方和竹影也装模作样地祭拜了一番。   等着赵斐的檀香点燃,又急不可耐地催促道:“王爷要不要先到里头瞧瞧,看看能想什么法子。”   赵斐没有理会李方,转过头看向陈锦:“把人带上来吧。”   李方和竹影相视一眼,好奇地看向后头,便见陈锦领着一个穿青色衣裳的少年走上前。   “王爷,这是……”   “这位先生是鬼谷传人,有他在,破门不难。”   鬼谷子乃春秋奇人,翻云覆雨,惊世骇俗。据传,其才,无所不窥;众学,无所不通;诸门,无所不入;六道,无所不破。   他隐居于云梦泽的鬼谷之中,收弟子门人无数,被尊称为万圣先师。   “鬼谷先生?这不是千年前的人物么?”竹影有些怀疑地看向那少年,“这先生看起来最多十五岁,他看得懂星象么?”   那少年一身粗布衣裳,长相除了能称道一声清秀,并无甚异人之相。   赵斐冷冷道:“莫非你看得懂?”   竹影低头不再说话,李方倒是大喜过望:“王爷一直在扬州等待,是否就是等这位先生?”   “鬼谷门人其实历朝历代都在活跃,只是再不提鬼谷二字,云梦泽中,鬼谷传承千年未断。”赵斐语气很淡,“本王亦是机缘巧合之下,方才请了鬼谷的先生出山相助。”   定国公曾给赵斐一块令牌,上头烙着鬼谷二字,他年轻时带兵在湖广剿匪,救下了一个老头,那老头给了他这令牌,说有事可去云梦泽。定国公何许人也,自是没把此事放在心上,把令牌当做玩具交给了赵斐。   赵斐读到春秋史书时,便想起了此事,派人带着令牌去云梦泽寻访,这才知道鬼谷学说延绵千年不断。   此番前来江南寻找福地,说到要破墓中机关,赵斐便想到了这块令牌。   鬼谷学说包罗万象,更是此类机关乞巧之术的祖师,据说鲁班也曾在鬼谷习艺。   若有鬼谷传人在,不愁帝陵不破。   只是令赵斐意想不到的是,派去的人没有请到那个老头,而领回来了这个颇具稚气的少年。   竹影怀疑,赵斐心中未尝不怀疑。   “王爷,这事不是死马当活马的事,殿门一旦损毁,整座福地顷刻间便会化为乌有。”   “怕什么,本王跟你们一起进去,万一出事本王给你们陪葬。”   赵斐这话一出,竹影便无话可说。   倒是李方道:“既然王爷请了鬼谷先生助阵,奴婢们领着先生过去就是,王爷再次静候佳音便是。”   “无妨。”   赵斐说罢,冷冷看了一眼竹影,便往前走去。   “王爷高瞻远瞩。”李方一面恭维着,一面跟了上去。   竹影眯了眯眼睛,亦笑着走上前去。   旁边的侍卫提了灯笼走在前头,赵斐紧随其后,身后跟着那鬼谷来的少年和陈锦,李方和竹影走在最后面。   这盗洞是几个盗墓贼打出来的,仅容一人进出,赵斐长得高,头发几乎擦着山壁前进,刮得他有些生疼,如此在盗洞中摸索着前进了许久,前头终于出现了亮光。   “王爷,再有十来丈就到了。”前头那侍卫提醒道。   赵斐“嗯”了一声,继续屈身前进,又行了十来丈,终于到了一个开阔的地方。   眼前是一座雄伟的宫殿,看着大小与乾清宫无异,甚至连门廊上的雕花都很相似。   高祖皇帝生前住在乾清宫,死后也要住在跟乾清宫一样的阴宅里。   “王爷,就是那道门。”   赵斐找顶上看去,饶是他自诩见多识广,见到这山腹中的巨大宫殿仍是震惊了。   如此大的工程,不知道要耗费多少财力、人力、物力,这么大的洞,怕是把这山都挖空了。   赵斐往前走了几步,见地上有一副骨架,想来这就是踩到了山壳子落进洞中摔死的山民。   那位鬼谷来的少年亦是如赵斐一般打量着这山洞。   “主子,奴婢说的那道殿门在那边。”李方和竹影这时候也从那盗洞里钻出来,指着“乾清宫”前头的一座黑色的大门。   赵斐眯着眼睛看了看,便走上前去。   这道门上的确如李方所言,绘着一副星象图,上头星斗密布。   赵斐对星象只是略知一二,粗粗扫了一眼,便站到一边,让那鬼谷少年站在最前面。   所有人都把目光放在少年身上。   那少年仰着头,目光自上而下扫过,忽然抬起手,在某一颗星宿的位置戳了一下。   竹影和李方大惊,立即冲上前将那少年扑倒。   “你干什么!”   赵斐亦有些震惊,正欲说话,黑色的大门轰隆作响,缓缓打开了。   “门开了。”守在殿外的暗卫和番子全都欢呼起来。   赵斐亦松了口气,瞥向李方和竹影,“还不快把先生松开。”   李方二人亦是大吃一惊,被赵斐训斥过后,方才松手,扶着少年起来。   “奴婢一时情急,冒犯先生,还请先生恕罪。”   那少年没有理他,拍了拍布衣上的泥污,走到了赵斐身边。   “你们俩跟我进去瞧瞧,其余人不得入内。”   竹影和李方自然没有异议,亦站到了赵斐身后。   通过这黑色大门之后,殿中还有两道小门,门上的机关俱被这少年轻松破解。   赵斐当先进了“乾清宫”,与阴气森森的外头相比,这殿内金碧辉煌,布置奢华,格局与真正的乾清宫一模一样,连里头的博古架、书架都摆满了东西。若不是当中悬着一座金棺,都要以为自己站在了真正的乾清宫里。   这金冠由九根从房梁上垂下来的金链条拉着,金链条上盘着巨龙,看起来颇为威风。   “这是九龙拉棺,”少年终于开了口,“棺中藏着机关,若然触碰,九龙齐齐喷火,将棺中尸物焚毁。”   经过方才破门那一手,李方对这少年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急忙问道:“依先生之见,该如何开棺呢?”   那少年看了看李方,又望向竹影,“你跟我来。”   竹影默然跟着他上前,按他的指挥和吩咐攀上了其中一条金链。   赵斐和李方退到一边。   约莫等了一炷香的时间,金棺的盖子终于动了一下。   少年道:“推吧。”   竹影咬着牙,运足了十成功力,将棺盖推开了一半,悬在棺材上。   他下意识地看向棺中,顿时一愣。   赵斐眼眸一眯,走上前去,对李方使了一个眼色。   李方亦攀了上去,道:“王爷,棺中有一副穿着龙袍的骨架,想来就是高祖爷了。”   高祖爷……   赵斐对着金棺,行了大礼。   不肖子孙赵斐,竟然带人掘了高祖爷的福地。   “棺里倒没有别的东西了。”李方不无失落道,“早知道如此,就不开馆了,不打扰高祖爷休息,把这里头的东西搬出去就是。”   竹影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忽然朝棺中伸出了手。   李方大惊:“你做什么?万岁爷可没让你进来当强盗。高祖爷嘴里含的玉你都要拿?”   竹影蹙眉片刻,依旧忙活着,片刻后,手上拿着了一颗金丹一样的东西。   “这……好像不是玉。”李方瞪圆了眼睛。   赵斐还未上前,便有一股异香飘了过来。   他微微一怔。   这香气……陆湘给他熬的鸡汤,也是这个味道。   陆湘,金丹,父皇,高祖,长生……许许多多的东西同时向赵斐涌过来,赵斐还没来得及细想,地面剧烈地晃动起来,外头传来了惨叫声。   这宫殿要塌了?   不,不是宫殿,是这山要塌了! 第100章   珍馐阁栽的那丛茉莉,叶子都黄了。   陆湘伸手一掐着叶子尖儿,“咔嚓”一声就掐断了。   赵斐一晃便走了两个多月了,行宫里有段萍在,随时说说笑笑的,每日过得并不算乏味。   只是段萍的伤渐渐好了,赵斐依旧音讯全无。   “姑娘,要传早膳么?”萧裕见陆湘站在院子里发呆,走上前问道。   “他到底是去做什么了?”   这两个月里,陆湘问了萧裕无数遍这个问题,回回萧裕都不说话,但陆湘就是要问。   萧裕垂下头,依旧是什么都不肯说的模样。   “你不说可以,那你且告诉我,他有没有递过来什么消息?”陆湘恳切的问。   她不是想干涉赵斐的事,她也没那个本事干涉,只是这么音讯全无的,叫人怎么不担心呢?她只是想确认他的平安。   萧裕听到这里,摇了摇头。   “他有没有说过他会递消息?”   “主子那边,应当是不方便递消息的。”萧裕虽是这样说,其实心里也很没底。   他知道赵斐这一趟是带着弟兄们去寻找高祖帝陵,帝陵中机关重重,虽然萧裕相信,以主子的智慧,这些机关定能破解,但高祖不是别人,是南征北战打下大昱江山的雄主,他的智慧不会比主子低。   两个月,扬州城由夏入了秋,赵斐带了那么多人,愣是一点回音都没有。   若是吉,主子应该会发信息叫人过去接应从帝陵带出去的东西,若是凶,剩下的弟兄更会发信息叫人过去支援……最可怕的就是音讯全无。   音讯全无,意味着没有一个人能够向外头发信息,也就是说,他们全部……   萧裕不敢往下想。   “是不是真的出事了?”在宫里呆了一百多年,陆湘察言观色的本事不差,更何况,此刻萧裕目光中的凝重根本就不加掩饰。   “出什么事了?”段萍刚好从外头进来,正好听到陆湘的这句话,便好奇地问道。   陆湘只好打住话头,段萍见自己一进来,他们俩就不说话了,顿时有些无趣,讪讪道:“我饿了,去瞧瞧厨房那边备了什么早膳,姑娘想吃什么,我给你端过来。”   “萍萍,我喝粥就好了。”   “行,萧大哥呢?”段萍又转向萧裕。虽然她没把陆湘当主子,但她也没拿萧裕当奴婢,对段萍而言,他们俩都是她结交的朋友。   “段姑娘不必管我。”   段萍不意外萧裕的回答,笑道:“那我给你拿俩包子。”说着她转身出了院子。   她一走,陆湘焦急地继续道:“萧裕,如果他真的出了事,我们得去救他。你给我一个准话儿,他那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王爷的确是出了事。”   萧裕未曾回答,院子外头便传来了一个声音。   “什么人?竟敢擅闯行宫?”萧裕眸光一凛,将陆湘护在身后,“刷”地一声拔剑出鞘。   外头的人冷笑了声,径直从院子外头走进来。   萧裕不认得来人,却从来人的衣着打扮上看出了端倪。   “你是影卫?”   那影卫也不理会萧裕,只朝陆湘拱手行礼:“姑姑,属下是来接姑姑回京的。”   陆湘来不及想影卫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脑中只回响着他刚才那句话:“他出什么事了?”   影卫道:“死了。”   “你胡说!”陆湘和萧裕齐齐脱口而出。   那影卫叹了口气,神色颇为哀戚:“不止是王爷,陪着王爷去的所有人都已经压在里头了,属下也是确定了消息之后方才按竹影大人的第二条命令行事。”   竹影离开前,曾经给他们下过一道命令,若是盗陵失败,即刻将陆湘带回京城交给皇上。   “你们二十个人不是全都跟着王爷一起去了么?”萧裕质问道。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来扬州的影卫一直都不止二十人,只是这二十人跟着王爷住在行宫罢了。”那影卫打了一个手势,身后又蹿出来了三人。   萧裕握剑的手顿时一抖。   如果面前只有一个影卫,他有胜算的把握,如果有两个,他勉强能够应付,四个影卫……他根本没有胜算的余地。   “你们要做什么?”陆湘见势不妙,当即看向那影卫。   那影卫道:“姑姑先到旁边去躲避片刻,等属下解决了这个杂碎,即刻送姑姑回京。”   “我不回京。”   “这可由不得姑姑了。”他说着也拿起了手中的刀,眸中凶光毕露。   “难不成你要杀了我?”   “属下不敢,”话音一落,陆湘便见那四个影卫身形一闪,顷刻间就扑了过来。   萧裕反应极快,一手持剑对上,一手将陆湘往旁边一推。   他手劲儿极大,陆湘被他推得滚到一旁。   陆湘忍着痛坐起来,只见院子里几条身影缠斗。   萧裕功夫极好,可是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眼前是八只手,很快他便落了下风。   影卫的人功夫本来就是一流,再加上四人齐上,配合得天衣无缝,有三人将萧裕的招式压制住,另外一人绕到萧裕身后,狠狠往前砍去,眼见得萧裕就要血溅当场,“嗖”地一声,不知从哪里飞来一支利箭,那影卫哼都没有哼一声,便往后一仰,倒在了陆湘跟前。   陆湘这才看清,那箭是从后脑勺刺进去的,竟生生穿过了脑袋,从额头上露出了箭锋。   “什么人?”剩下那三个影卫顿时往后一退,形成防守之势。   萧裕的肩膀方才被他们砍伤,左手直剌剌地吊着,右手勉强持剑撑着。   “都是习武之人,四打一,未免太胜之不武了吧。”   声音是从房顶上传来的,这人姿态极高,口气十分嚣张,陆湘一听,便听出是谁来了。   “小公爷!”陆湘惊喜地站起身,仰头朝房顶上看去,果然见岳天意提着一张弓站在上头。   岳天意这小子虽然有些讨人厌,但每一回都出现得十分及时,陆湘都快掉眼泪了。   见陆湘那样看着自己,岳天意得意地吹了个口哨。   他就是这种脾气,喜欢美人美酒,被陆湘这样的大美人仰视着,着实是受用无比。   “影卫办差,属下劝小公爷不要多管闲事,还是走远一些为好。”   “影卫?”岳天意顿时来了精神,眯着眼睛打量了起来,“你们几个真的是万岁爷身边传说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影卫?功夫果然不错。”   陆湘趁着他们打机锋的空档,赶忙去扶萧裕。   萧裕流了许多血,左手的半只袖子都被血浸透了,看着十分吓人。   陆湘不敢问萧裕疼不疼,也不知道该怎么替他包扎,只能扶着他先站稳。   “看样子,小公爷是不打算不走了?”那影卫的目光中露出狠厉。   岳天意冷哼道:“怎么着,你们要灭我的口?”   “这是你自找的。”   “好,本将军倒想讨教讨教,看看你们影卫究竟有多厉害。”岳天意说着,丢下手里的弓,拿出了佩剑,从房顶上跳了下来。   三个影卫互相看了一眼,再次一拥而上。   萧裕本来提着剑想冲上去帮忙,被陆湘拉住:“你已经伤成这样了,过去送死么?”   “小公爷的工夫果然厉害。”萧裕紧紧盯着院子里的三人,目光焦灼,“只是眼下看似旗鼓相当,一个人跟三个人打必然是要吃亏的。姑娘,你松手,若我不上去帮忙,小公爷打不过的。”   的确,如果岳天意也挡不住了,等一下她跟萧裕照样会被料理。   只能拼一拼了。   “当心。”陆湘松了手。   萧裕持剑向前,加入了院中的缠斗,刀剑铿锵交错,陆湘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却看不出到底谁占上风,谁占下风。   之隐隐约约看出,有个影卫被岳天意刺伤了,萧裕又中了一刀,有一个影卫被岳天意刺伤了……应该是岳天意和萧裕占上风了吧。   然而正在这时候,领头那侍卫忽然丢下萧裕朝岳天意猛攻,萧裕持剑去刺,谁知那人硬生生挨了萧裕一剑,自己手中的刀毫不留情地砍向岳天意的后背。   萧裕大惊失色,拔剑狠狠重刺两剑,那人承受着致命伤,刀锋却依旧毫无停滞地砍向岳天意。   “嘶——”岳天意后背挨了重重一刀,整个人向前飞去,眼看着前头那两人杀了过来,院门口突然传来了一声娇喝:“臭贼子,看剑。”   段萍!   陆湘大吃一惊,正想叫段萍离远一些,段萍却已经扑了上前,怀里不知道抱着什么东西,伸手往前一洒。   轰——   纷纷扬扬的白色粉末儿从她怀里洒落出来,顿时将颤抖中的五人迷了眼睛。   段萍飞快地拿出两柄分水峨眉刺,“噗嗤”、“噗嗤”连着两刀,狠狠刺向那两个正要砍向岳天意的影卫。   “去死吧!”段萍狠狠骂道,刺过之后,狠狠踹了两脚,将那两人踹到院墙跟前。   陆湘捂着嘴,看着院子里的变故。   这是……结束了?   “萍萍,你,你洒了什么东西。”陆湘赶忙上前,将倒在地上的岳天意扶起,岳天意背后受了重伤,脸上又被段萍洒的东西糊住了眼睛。   段萍走到院墙边,从他们身上收回了自己的峨眉刺,又将那两人抹了脖子,确定两人都死透了。   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段萍上次杀水匪时,心里怕得不得了,这回再杀,却是面不改色心不跳了。   “就是面粉,刚我从厨房取了东西过来,瞧见院子外头的侍卫都倒在地上,又听到里头的打斗声,我就知道出事了。”   陆湘拿着帕子把岳天意脸上的面粉都擦掉,见他勉强朝自己点头,知道他尚且无性命之忧,转过身见萧裕自己正在拿袖子擦脸,总算松了口气,这才轻松朝段萍道:“萍萍,你可真聪明,还能想到拿面粉过来应敌,要不是你……要不是你……刚才就……”   萧裕虽然杀了一个影卫,可岳天意背上受重伤没法再打斗,若是段萍没有出现,剩下那两个影卫先杀了岳天意,再杀萧裕就易如反掌了。   “这是我爹教我的,他平常出去走镖,就会在身上带一包面粉,我爹常说,功夫再高,也怕菜刀,这包面粉,可比什么暗器都好使。以前我也觉得我爹在吹牛,可刚才我一下就想到面粉了,赶紧去厨房拿了过来。”   萧裕道:“多谢段姑娘救命之恩。”   “萧大哥不用客气,”段萍一面说,一面走过,帮着陆湘把岳天意往屋里扶,想起上回在船上的事,段萍忽然俏皮道,“小公爷,今儿可是三脚猫救了你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是盗墓文,这一章是武侠文,跨界写作真的困难,笔者明天要回归言情了。   66:你知道就好。 第101章   陆湘知道段萍意指上回岳天意在商船上嘲讽她武功低微的事。   这事着实有趣。   上次在商船上,段萍受了伤,岳天意从天而降,救了她们俩,这回在行宫,还是岳天意从天而降,可受伤的人变成了岳天意,救命的人变成了段萍,两个人的遭遇互相对换了。   岳天意背上受了那一刀,虽然意识没有模糊,可也说不出话来,只朝段萍看了一眼。   段萍见他如此虚弱,立时心软得愧疚了,赶紧把岳天意扶进去,让他扒在榻上。   因着这阵子段萍在行宫养伤,珍馐阁里不缺伤药,安置好岳天意过后,萧裕自己扶着胳膊进了屋。   “萧裕,你怎么样?”陆湘见他进来,忙问道。   萧裕的手臂还滴着血,见陆湘上前,忙抬起手挡住,“小伤,姑娘先瞧瞧小公爷吧。”   他的左手手臂一直吊着,陆湘明白绝对不是小伤,只是岳天意那边看着更加严重,只能先紧着岳天意来。   段萍为岳天意褪去外袍,看着里头的血肉,顿时有些心惊胆战。   陆湘道:“要不去把行宫里的大夫叫过来吧?”   “姑娘,行宫里已经不安全了,先给小公爷包扎一下,我们马上离开。”萧裕自己拿着上药,往手臂上的伤口上洒,“方才那人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留在扬州的影卫,可能不止他们四个人,若是再来一个人,属下都打不过了。”   “那我们去哪儿呢?”萧裕的话有道理,行宫不能留了,那还能去哪儿?   段萍眼睛一亮:“去镖局,你们都去威远镖局。”   镖局……   陆湘觉得是个主意,可萧裕听了摇头:“不可,当真有影卫再来,镖局上上下下都会被连累。”   也对,影卫的人连岳天意都敢杀,更别提镖局的人。   他们去镖局,便是给镖局惹来天大的麻烦。   趴在榻上的岳天意强撑着一口气开了口:“去江北大营。”   江北大营在扬州外二十里地远的地方,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但的确没有比江北大营更安全的地方。   影卫的人功夫再高,也绝对不敢单枪匹马闯军营。   “好,先去江北大营。”萧裕此刻心乱的很。   主子了无音讯,今日听那四个影卫的话,主子竟是出事了么?   萧裕觉得,影卫的话不可全信,主子本事那么大,绝不会就这么折在帝陵。但主子既给了他守住景姑娘的命令,他必得先安置好景姑娘,再去查探。   陆湘见萧裕上好了药,拿起绷带替他将手包扎好。   “伤成这样,你还能驾马车吗?”   “姑娘放心,我本来也是用右手的。”   “行宫里还有没有可信之人?”陆湘问。   萧裕垂下头,“方才属下出去看了一圈,守在珍馐阁附近的侍卫都已经遭了毒手。”   影卫是天底下最厉害的暗卫,最擅长悄无声息的暗杀,先前萧裕与陆湘一直在说着话,竟一时不察,险些着了道。   “没事,萧大哥,你可以去休息,等会儿我来驾车。”   “萍萍,你会驾马车?”陆湘惊奇地问。   段萍笑道:“当然,而且呀,那些人认识你们,却不认识我,我来驾车最好不过。”   的确如此,陆湘和萧裕都稍稍松了口气。   “小公爷,我要上药了,你忍着点。”岳天意的外袍已经褪下来了,宽大的背上露出一道渗人的伤痕。   陆湘不敢看,便去旁边替萧裕先倒了被水。   “嗯。”岳天意应了一声。   段萍其实有些害怕,闭着眼睛将药粉洒在了伤口上。   岳天意的伤口比萧裕要深得多,又是伤在背上,令他几乎直不起腰来。   这药粉一洒上去,岳天意整个人紧绷起来,显然是疼到了极点。饶是如此,他依旧狠狠咬着牙,没有吭一声。   段萍洒完了药,赶紧替岳天意包扎好。   “姑娘,咱们真要现在走吗?”   “听萧裕的吧。”   萧裕走到榻边,用右手将岳天意支了起来,扶着他往外走去。   “姑娘,你收拾点东西,我先把小公爷扛到马车那边去。你们一会儿直接到侧门来。”   陆湘只好作罢,跟着段萍一起在屋子里收拾起来,二十里地,骑马半日能到,马车至少要一日才能到。   水和糕点自然都要带上,因着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落脚的地方,萧裕和岳天意都受了伤,药箱自然要带,此外,陆湘和段萍各自收了一套换洗的衣裳,其余脂粉钗环一类的当然是不带了。即便如此,仍是收起了一个大包袱,好在段萍有力气,扛起这大包便跟陆湘一起往侧门去了。   一路上,两人愣是连一个人都没有遇上,也不知道行宫里的人是不是都遭了毒手。   因着焦急,陆湘和段萍都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脚步,一路小跑着到了侧门。   萧裕果真麻利,已经赶着马车等在了那里,见她们俩跑过来,便问:“出什么事了么?”   “没有,我们俩只是有些害怕。”陆湘道。   萧裕本想说些令陆湘宽慰的话,只是眼下他受了伤,若当真来了追兵,也抵不上什么用场,只沉默着跳下马车,将陆湘扶了上去。   这马车宽敞,岳天意仍然可以趴在里头。   陆湘进了马车,段萍没进来,坐在外头驾车,萧裕怕她不认识路,也坐在了外头,照顾岳天意的活儿就落在陆湘身上。一路上给岳天意喂水喂糕点。   因为着急赶路,马车出了城就驶得飞快,颠簸不已。   陆湘被颠了个半晕,岳天意也是时醒时睡,如此迷迷糊糊的,等到天快黑时,终于被一声暴喝惊醒。   “什么人?竟敢擅闯军营!”   这是到了?   马车一停稳,陆湘顿时清醒了一些。   只听得萧裕道:“我是越王带到扬州行宫的侍卫,这是越王的令牌。”   似乎是萧裕下了马车,递上了令牌。   对方查验过后,又问:“大人来大营,可是带着越王爷的军令?”   之前赵斐派人来江北大营调过兵,如今营中兵士都知道江北大营在越王的麾下,见到越王府的令牌立即恭敬了许多。   萧裕道:“王爷并无军令。只是今日我与岳天意将军护送王府亲眷时遇到了刺客,岳将军受了重伤,你立刻去禀告主帅!”   “岳将军受了重伤?”   那兵士似乎是不相信,走上前来挑起了车帘,朝里头望过来,一见岳天意趴在里头,顿时吓了一跳。   “岳将军。”   岳天意此时亦醒了,训斥道:“还不起门!”   “是,是,”那兵士忙不迭的退回去,吩咐起营门,萧裕径直将马车赶到了主帅帐前。   这江北大营的主帅名叫谢坤,是镇国公一手提拔起来的人,听到岳天意受了重伤,满脸都是惊惧。   “小公爷呢?哪儿来的劫匪?怎么伤得小公爷?”   萧裕和段萍跳下马车,挑起车帘,叫陆湘先下了马车。   “谢将军,属下是越王的侍卫,这位景姑娘是王爷的表妹,正在行宫里做客。”   “表姑娘。”谢坤朝陆湘点了点头,眼睛仍是盯着马车里。   陆湘微微红了脸,朝那谢将军福了一福。   “谢将军,小公爷背后中了一刀,伤得很重。”   谢坤上前,挑起车帘,重重一叹,“来人,快去叫军医!”说罢,他亲自跳上马车,将岳天意扛了出来。   等到他下马车,身旁的兵士这才上前来帮忙。   “抬到小公爷的帐中去。”   陆湘三人也跟着往岳天意的帐子里去了,很快军医过来,拆了原来的绷带,检查了岳天意的伤口,万幸这刀伤虽深,却没有伤及要害,众人这才放下了心。   那谢将军见岳天意似乎说不出来什么话,便把萧裕喊了出去。   “景姑娘,你知道么?我原来是我们镖局最没有见识的镖师,自从认识你,我住进了行宫,现在又到军营里来了,等我这趟回去,我就是我们镖局最见多识广的人了。”   一路奔波劳累,又因着影卫那句“全军覆没”,陆湘早已心力俱疲,只是听到段萍的话,这才露出了一个笑。   “行啊,等本将军好了,将来再带你去皇宫见识见识。”榻上的岳天意有气无力地开了口。   “真的么?小公爷,你真能带我去皇宫见识么?”段萍顿时来了精神,蹲到岳天意跟前。   岳天意笑道:“行啊,你得先把本公子伺候好。”   “你想怎么伺候?我只会当走镖、护镖,可不会伺候人。”   “反正你得把本公子哄好了。先,先去倒杯茶。”岳天意早就渴了,只是他不好支使陆湘,只好用这法子使唤段萍。   段萍不以为意,高高兴兴地去给岳天意倒了杯水,还喂着他喝下去,围着岳天意问起宫里的稀罕事来。   陆湘心里乱糟糟的,哪里想去凑他们俩的热闹,径直出了帐子。   夜幕彻底降下来了,军营四围是连绵的山脉,映着夜色,看起来有些苍凉。   陆湘怔怔望着远处时,萧裕从旁边走来。   “姑娘,怎么了?”   “谢将军说什么了?”   “就问了些劫匪的事情,我已经找话糊弄过去了,他自是不信,但眼下别无他法。”   岳天意武功高强,放眼整座江北大营都罕逢敌手。   几个劫道的小贼能在岳天意背上砍这么一刀,说出来谢将军当然不信。   好在萧裕身上带着王府令牌,他并没有一直逼问。   “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陆湘问,“他们说赵斐出了事,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办法查证吗?”   萧裕的脸上露出愧色。   “萧裕,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你还是什么都不肯说么?”陆湘看着萧裕的为难,又道,“事情跟皇帝有关是不是?”   “姑娘……”   “你说吧,我不怕他。今日这些影卫都是冲着我来的,我身上有皇帝好多秘密,不怕这一件,即便他知道了,也不会杀我的。”   萧裕顿时一震,脑中回想起白天在行宫的情景。   那几个影卫对景姑娘的态度很奇怪,他们口口声声是来带走景姑娘的,而不是要杀她灭口。   “姑娘。”   “你快说呀,若是与皇帝有关的事,指不定我还能帮上忙。”   萧裕低着头,心情十分复杂。   若是那影卫没有说王爷出事的消息,他是打死也不会想说出这事。那些影卫是来灭他口的,着实没必要对着一个死人撒谎。   更何况,他们对景姑娘还很恭敬,更没有道理骗她。   王爷那边,肯定是出了事的。   这景姑娘跟皇上到底有什么关系?   萧裕探究地望过去,却只在陆湘的眼中看着关切和焦灼。   “姑娘……”萧裕回头看了看四周,帐子里隐隐约约传来段萍的笑声。   他示意陆湘往旁边走了几步,就在陆湘等得焦灼之时,他终于压低了声音开了口。   “主子这次,是奉皇命寻找高祖爷的福地。”   高祖爷……赵冲……的墓地?   陆湘腿一软,朝后倒去,萧裕眼疾手快,赶紧扶住她。   “姑娘,你没事吧。”萧裕见陆湘表情呆滞,是被吓住了,后悔自己不该把这事说出来,赶忙道:“姑娘方才听岔了,属下什么都没有说。”   陆湘依旧怔怔。   皇帝为什么要找赵冲的墓地?   难道他以为赵冲的墓中有长生仙术?   一定是的,如果不是为了劳什子长生,皇帝怎么可能封赵斐为越王,又怎么可能急匆匆就把赵斐从京城撵到扬州来?   这个皇帝……这个狗皇帝!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赵斐他……他是被埋在里头了么?”联想到今日那些影卫的话,赵斐既是寻找帝陵,那出事,自然是也是在帝陵里出事。   萧裕被陆湘这般一骂,低下头:“这是主子的命令,请姑娘恕罪。”   “走,我们马上去找他。”陆湘说着就要往外头走去。   萧裕见她有些激动,情急之下拉住她。   “姑娘别急,那些人的话未必是真的,属下会尽快联络弟兄,一起想法子去找寻主子。只是这次我们都没有领差事,也不知道主子到底身在何处。”   萧裕说完,见陆湘的眸光似乎闪着水光。   “无妨,我知道他在哪儿。” 第102章   “姑娘,再有十多里地就能到地图上这地方。”身穿麻衣的山民站在山顶上,对着远处一片空荡荡的地方道。   “只有十多里了?”陆湘问。   “也有可能是二三十里。”   “到底多远?”萧裕有些沉不住气。   山民讪笑道:“我没去过那边,着实不知道走过去到底要走多久。”   说着,他伸手指向那边的天空:“就是那个位置,从前那里是有一座山的,几个月前突然塌了,好吓人啊,那日村子里的人都以为地动了,后来还是村长叫上几个人,到处一看,才知道是那座山塌了。那里路都没有,谁都不知道好端端的怎么山会榻了。”   “就是那边?”萧裕拿起陆湘绘制的舆图,举在手上进行比对,果然,周遭的山势都对得上,就是山民指的方位缺了一块。   缺的那一块,正是陆湘要找的地方。   陆湘的心顿时一沉。   山民说山塌了。   她的心也塌了。   萧裕迅速回过头看陆湘一眼,陆湘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一直扬眉瞧着那边。   “就到这里吧。”萧裕道。   山民愣了一下,“你们不往前了?”   旁边的秦延从袖中拿出银票:“这是酬劳,我们不往前了。”   他接过银票,巴咂了一下嘴,朝他们三人拱了拱手。   想了想,那山民道:“再往前头那些山上,好多土壳子,三位可要当心了。”   “多谢你的好意,我们不过去的。”秦延道。   山民的眼珠转了转,嘿嘿两声,把银票揣好,转身离开了。   等到他的身影隐在林中看不见了,秦延方才转过身:“姑娘,咱们现在走吗?”   那日陆湘和萧裕在江北大营说开之后,萧裕便给秦延传了信,秦延接到消息,骑着快马三天三夜赶到。汇合之后,陆湘凭着记忆绘制了一副地图,带领着他们往这茫茫大山进发。   虽然有地图,到底谁都没有来过,便聘了一位山民领路,转悠了足足七日,才找到这一处与地图绘制的地方相似的山。   “走吧。”陆湘道。   萧裕拿出一根长长的布条,“山里既有传闻说这地方土壳子多,必是有人掉进去过,姑娘把这端系上,万一有什么情况,彼此能照应一下。”   倒是他们想得周全,陆湘依言把布条系在手腕上,萧裕上前,帮着她打了个死结,准备妥当后,三人才山民指的那处塌陷的地方走去。   秦延在前,除了树以外,山上的灌木也不少,他手里拿着剑开路,陆湘走在秦延后头,萧裕断后。   虽然地方近在眼前了,但三人并不图快,稳站稳打的前行。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先前站在山顶上一望,觉得那座山并不远,可三人沿着山谷前进,竟是走到天黑仍然没有走到。   他们并不摸黑前进,扒拉出了一块空地点燃篝火,打了几只鸟雀就着干粮吃了饭。   夜里,萧裕和秦延轮流放哨,陆湘则是倚着树干坐着睡的。   山里天亮得早,又有山兽鸟雀的叫声,天刚刚亮就醒了,三人啃了些干粮,继续上路。   走了几步,陆湘才发现自己的鞋底磨破了,好在前几天遇到卖草鞋的山民,说起山中路难走,陆湘买了几双草鞋,正好可以备用,扔下这双走坏的鞋,换上新的鞋便继续往前赶路了。   这一走又是大半日,陆湘正觉得饥渴难耐时,忽然听到前头的秦延道:“姑娘,咱们到地方了。”   到了?   陆湘吃了一惊,快步走到秦延身边,果然见到眼前一座垮塌严重的山。   这山原本应当十分高大,垮塌时滚落下来的山石竟将附近的几道山谷都填满了。   “主子。”萧裕从后头跟上来,望见眼前的情节,顿时跪在了地上。   秦延没有说话,亦是十分动容,如萧裕一般朝前跪下。   这一路走来,他们俩心中并未做他想,只是因为陆湘绘制的地图在心底燃起了一分希望。见到眼前这被山填满的山谷,一路走来的信念也随着这山一块儿塌了。   陆湘亦然。   眼泪毫无征兆地充盈了起来。   她看着眼前垮掉的山,有点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这山里……赵斐在这山里么?他被埋在了这里?   陆湘其实还不太确定,但是眼泪根本抑制不住的流了下来。   她解开手上的布条,继续朝前走去。   “姑娘。”萧裕喊了她一声,依旧跪在地上。   陆湘茫然地朝前走去,很快走到了被填满的山谷上。   原本该直立向上的树被土石压在了下头,陆湘踩在那些地方,仍能听到石子滑落。   直到踩在这里,陆湘方才真切地觉得,赵斐可能真的在这里出事了。   腿一软,她就跪在了地上。   “赵斐!”她大喊了一声。   他跟她说过两次,要她乖乖等着他回来。   一次是在京城,他给她留了一座小院,又给她留下秦延,要她等着他回京城接她。   一次是在扬州,他亲了她,给他留下萧裕,要她乖乖在扬州等着他回去。   陆湘两次都没有乖乖听话,她忽然觉得,是不是自己害了赵斐。   如果她肯听他的话,乖乖等着他,或许他就不会出事。   都怪她。   “赵斐!你给我出来!赵斐!”陆湘大喊了起来,“赵斐,你到底在不在这里?”   萧裕和秦延见她情绪如此激动,都跟着跑了过来。   “姑娘,”萧裕抹了一把眼泪,努力恢复往常的镇静,“姑娘,这地方塌成这样,定然……或许我们找错了地方。”   山垮成这样,压在下头的人必然是活不成了。   或许,主子真不在这里。   “来都来了,四处看看吧。”秦延的眼睛里虽然有泪,看着倒是比萧裕镇静一些。   说罢,也不等陆湘和萧裕说什么,自己便使着轻功在附近转悠起来。   萧裕见状,如秦延一般在附近走动起来,想看看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   陆湘茫然地看着他们俩在忙碌,只觉得脑子里很乱。   “这里有东西!”没过多一会儿,萧裕便发现了什么,他扒开石头一看,竟然从里头拿出一个金灿灿的香炉。   陆湘和秦延神色一凛,赶忙朝萧裕那边跑去。   “给我看看。”   这香炉是鎏金的,上头缀着玛瑙宝石,一看就是宫中御用之物。   地方必然的找对了,这里的的确确就是赵冲的陵墓,这香炉是他的陪葬品,赵斐他们……   “赵斐,你到底在不在这里!”陆湘再次大喊。   四围一片寂静,只听得到几声鸟鸣。   陆湘方才喊叫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整个人宛若被抽空了三魂七魄。   她跌坐到地上,再说不出一句话。   萧裕和秦延低着头,并没有比陆湘好多少。   鸟鸣声断断续续的传来,正在这时候,陆湘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这断断续续的鸟鸣声,宛若钟声一般……这是……   “影卫,这是影卫!”陆湘大喊道。   萧裕道:“影卫追来了?”   “不是。”陆湘摇头,“这个声音,你仔细听,像不像从地里传出来的?”   地里?   萧裕和秦延闻言,互相看了一眼,凝神屏息地听了起来。   这鸟叫声断断续续的,听着的确有些滞涩,像是被什么东西掐着嗓子叫出来的。   只是一会儿过后,那鸟鸣声便停止了。   “赵斐!赵斐你听得到吗?”陆湘又大喊起来。   那鸟鸣声又响起,只是比方才要小声许多,而且这一回,响了没多久便停止了。   萧裕狂喜起来:“还有人活着,听到了姑娘的声音。”   这一回,不等陆湘再喊,萧裕亦大声喊了起来:“主子!主子!属下萧裕,来救你了!”   鸟鸣声再次响起,比之前两回更小声了些。   萧裕面色凝重道:“他们快坚持不下去了。”   “可他们在哪里?”   这山垮下来,整座山谷都填满了,若是找不对地方,别说他们三人,便是来三百人,也未必能将这些山石全部移开。   “在那边。”秦延道。   萧裕恍然:“对,我差点忘了,你耳力好。”   秦延在赵斐的一众侍卫中,听声辨位的功力最强,方才那三次鸟鸣声响起时,他便自己聆听,此刻已经分辨出声音传出来的位置了。   三人往秦延指的方向走去,可是这边依然十分宽广,他们不可能将这一片的山石全都移开。   “你们先别说话。”萧裕说着,趴在地上,耳朵贴着地。   秦延会意,拿着剑在旁边敲了敲。   萧裕摇头,往旁边挪了一点,秦延依旧在旁边敲地,两人如此这般行了一会儿,忽然又传出了几声钟声似的鸟鸣,很显然比先前要响亮了一点,只是因着响亮,越发听出那声音的沙哑。   两人对望一眼,立即明白那鸟鸣声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姑娘,你别过来。”萧裕道。   秦延补了一句:“最好是退到旁边的山上去。”   他们俩已经确定鸟鸣声是从这底下传出来的,意味着站的这底下是空的。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移动一块石头,别的石头也会动,这里很可能会再垮一次。   “你们俩也当心些。”   “姑娘放心,我跟秦延的轻功都不错,能应对的。”萧裕道。   秦延看向陆湘,亦点了点头。   最初见到这位景姑娘时,秦延心里其实是有些愧疚的,他没留住陆姑姑,主子身边这么快就有了景姑娘,将来陆姑姑回来,在主子身边岂不是没有了位置?   只是一路走来,这位景姑娘一路为主子担忧,秦延心里对景姑娘的看法变了些。   陆姑姑和景姑娘,必然都是极好的人。   只盼着主子能活着,景姑娘也好,陆姑姑也好,都能安心。   待陆湘退到旁边的山丘上,秦延和萧裕方才开始搬动山石。他们俩都是极为谨慎的人,先用长剑试探,敲一敲,推一推,确定可以搬动,方才搬起来扔开。   陆湘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坐在石头上,紧紧盯着他们俩。   一时觉得他们俩太过谨慎行动太慢,恨不得冲过去拼了命将所有的石头扔开,一时又明白他们俩这么谨慎是对的,若然引起再次垮塌,底下的人就再也没救了。   陆湘就这么紧紧攥着衣裳等着,眼见得太阳从东边偏到了西边,终于听着萧裕大喊了一声:“成了!”她站起来想往那边跑。   却是秦延回过头,示意她不要过来。   陆湘只好强忍着冲过去的冲动,握拳站在原地。   萧裕和秦延似乎商量了一下,片刻后,秦延握着剑,纵身往里一跳。   陆湘的心随之一紧,紧张得等了许久,忽然看见他们方才扒拉出的洞里伸出了一只手。   秦延回来了?他发现了什么?   陆湘的一颗心提了起来。   但仔细一看,那只手比秦延的手要细得多、白得多。萧裕握住那只手掌,使尽儿往外一拉。   朝思暮想的人就那么被萧裕拉了出来。 第103章   他身上的衣裳浑身挂满尘土,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有好几处地方已经磨坏了。   饶是如此,他的头发依然用一根簪子挽住,身上那身磨得破烂的衣裳齐齐整整的穿着,甚至还束了腰带。   大约太久没有看到阳光,他似乎看起来从从前更苍白了。   陆湘一直盼着找到他,见到他,此刻真的见到他出现,竟一时不敢上前。   却是他,蓦然转过脸来。   陆湘红了眼睛,依旧没有走过去。   她只是盼着他平安,再多的,她不敢想,如今找到他了,救出他了,她其实应该离开了。   他轻轻笑了一下,朝陆湘站的这边走过来。   他本就不利于行,在地里呆了两个多月,哪里还有多少力气。   抬脚倒是抬得快,只是没走两步就往底下栽去,还是萧裕眼疾手快,冲上去伸手扶了一下。   赵斐回头,瞥了萧裕一眼,萧裕会意,旋即转过身去,重新蹲在了那地洞口边。   陆湘原本一直迟疑着没有走过去,眼见他摔在地上,下意识地便跑了过去。   正想扶起他,他竟自己就站了起来。   “你没事……”   那个“吧”字还没说出口,下一瞬,赵斐伸手把她拉扯到了怀里。   这个人……方才走路都走不稳,这会儿力气却极大,一下便按住了陆湘的脑袋。   他衣裳被土石磨过,上头带着许多砂土,陆湘的脸庞蹭在他肩膀上头,被砂土硌得疼。   赵斐极是清瘦,倚在他的怀中,更加感觉明显。   可就是这样清瘦的他,仍然令陆湘感到安心。   她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喊着不能沉沦,却有双藏得更深的手将她往赵斐怀里拉。   她倚着他的肩膀,感觉无比踏实,仿佛她命中注定就该这样倚着他的肩膀。   “对不起,我失言了。”赵斐低声道。   陆湘抬起头,伸手抹了一下他脸上的尘土:“其实我也……”说着便低下头。   她也失言了,还是两次,两次都没有按他的叮嘱乖乖等他。   赵斐看着她笑了。   陆湘被他的笑容一震,嘴唇喏动几下,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旁边的地洞里又爬出来一个人,跟赵斐一样,衣裳被土石磨得看不出颜色,头发却乱七八糟的不如赵斐齐整。   “主子呢?”   一听这声音陆湘便知道是陈锦。   萧裕朝旁边使了个眼色,陈锦这才看见拥在一处的两人,忙把眼睛移开。   可陆湘已经不好意思了,使了力气推,想从赵斐怀里出来。   赵斐见她这般,松开了手。   陆湘想离他远一些,手却被他拉住。   不等陆湘催促他放开,赵斐便道:“这阵子在那地里埋着,素日只吃些叶子,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   吃叶子……   陆湘难受起来,他在土里埋了这两个多月,竟一直是在吃叶子么?   这么难受着心疼着,手自是由着他拉着。   他站都站不稳,总是要扶他一把。   赵斐的手掌薄薄的,骨节很纤长,正好可以把陆湘的手包住。   地洞里又爬出来一个人,是陆湘不认识的,看起来像个公公,出了地洞,那人跪在地上朝天磕着头,嘴里念念有词的,颇为滑稽。紧接着出来的是一个少年,亦是陆湘从没见过的,既不像影卫也不是公公。随后出来的两个,陆湘都觉得眼熟,是平时跟着赵斐身边的侍卫。   然而当最后一个人从地洞里爬出来的时候,萧裕和陆湘的目光皆是一震。   萧裕没有拉他一把,反是把剑搁在了他的脖子上。   陆湘也忍不住攥紧了赵斐的手。   “怎么了?”赵斐关切道。   陆湘道:“你音讯全无两个多月,我和萧裕都担心得不得了,正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有四个影卫说是奉了竹影的命令要带我回京,幸好那日岳小公爷来行宫,才把我们救下,要不然萧裕定然没命了。”   “天意怎么那么碰巧来了?”   “你刚走没几天小公爷就来过一次,说是要捎带我回京,还说是你的意思。”   “我之前的确跟他提过,只是临走那一日才发觉你的秘密,改了主意,还没来得及跟他说。”   提到秘密二字,陆湘不禁低下头。   她的秘密,赵斐到底知道了多少。   拥有这么多秘密的她,根本没法跟赵斐在一起。   赵斐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又问道:“然后呢?”   “我自然没跟他一块儿离开,萧裕也说了你的意思,他就自己回去了。那天是他刚好坐船回到扬州,便来行宫看看,没想到就碰上了。”   “你没事吧?”   “我没事,萧裕、萍萍和小公爷都在保护我,萧裕伤了手,小公爷伤很重,我们就把他送去江北大营了。”   “萍萍是?”   陆湘道:“萍萍是我在威远镖局雇的镖师,我来扬州的时候做的商船遇到水匪了,她拼死护我受了伤,你走之后,萧裕怕我无聊,便把萍萍接进行宫里养伤。还好这回萍萍没再受伤,要不然我真是过意不去。”   想到陆湘从京城来扬州遇到水匪,一路吃了不少苦头,当初还被他挡在行宫外头。   赵斐眼眸一眯,另一只手捏住陆湘的下巴,还没下一步动作,旁边便有人干咳了一声。   萧裕的剑还在竹影脖子上,主子这是要当着大家的面儿亲了?   赵斐经这一提醒,淡淡道:“拉他起来。”   萧裕这才收了剑,将竹影从地里拉了出来。竹影看着陆湘,并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什么,只是如那个滑稽的太监一般站在一旁。   最后一个出来的人是秦延。   陆湘看着眼前这六个人,下意识问:“就你们六个人了?”   来的时候她听萧裕说过,赵斐这趟过来,还从江北大营调了人,总共两百人在这山里。   赵斐的眸光黯淡了些,轻轻“嗯”了一声。   也是,这山谷都填成这样了,他们六个能活下来,已经是神仙显灵了。   陈锦道:“主子,咱们这都在地里憋屈两个多月了,是不是找个地方,洗一洗,痛痛快快地喝口水呀?”   “陈公公,你们在这地方都吃什么呢?”萧裕好奇地问。   陆湘和秦延亦是好奇。   陈锦笑道:“这回多亏有星河先生在,带着咱们在底下辟谷,白天给咱们谈经论道,晚上摘些压下来的树叶子吃。刚开始都以为死定了,没想到饿了两三日竟然真的不饿了。”   “星河先生?”   赵斐听到陆湘问,便指了指那位少年,“这位是鬼谷传人容星河先生,这回若是没有星河先生在,我们定然是长眠此处了。”   因着赵斐说话,那少年转过来望向陆湘。   他并不是那种好看的少年,长相颇为平常,只是一双眼睛极为深沉,仿佛能看透一切。   陆湘被他一望,顿时有些心虚地别过脸。   “王爷过誉了,我来的路上便跟王爷说过,这回出门我卜的卦是死里逃生,之后的事情只不过是卦象显灵罢了。”   赵斐道:“是本王狂妄了,没有听先生的劝告。如今既已死里逃生,再往回看也无济于事,萧裕。”   “属下在。”   “这附近可有什么水源?”   “我们来的路上有一条小溪,主子可以先过去整理一下,我跟秦延再去打些猎物。”   “好!”那灰头土脸的公公大声叫起好来,“老子吃了那么久的树根叶子,今儿可算能吃到肉了!”   说定之后,一行人便往陆湘三人来时的路进发。   陆湘见秦延一直望着赵斐,知道秦延在担心赵斐走不了路,但赵斐不说,陆湘也不好问他要不要秦延背。   就这么想着,赵斐牵着她的手便上路了。   萧裕走在最前面,赵斐拉着陆湘跟着他,其余的人则全在后头。   赵斐虽然自己在走,但他的确体力不佳,因此走得很慢,就这么走了半个多时辰,方才走到另一边的山谷,谷底有一条潺潺的小溪。   萧裕先上前验过毒,众人方才扑到小溪里,大口大口地把水往脸上扑腾。   赵斐不紧不慢的拉着陆湘走到溪边,捡了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下,方才捧起水洗了把脸。   那位名叫容星河的少年见着溪流脸上依旧淡淡的,只是提醒道:“大家辟谷多日,饮水也好,饮食也罢,千万不要贪多,否则会肠穿肚烂。”   跳到河里的众人原本正兴奋着,陡然听到这一句都有些呆愣。   要是从前,自然不会把这毛孩子的话放在心上。   可经历了这两个多月,他们对这个少年佩服得不得了。   当日整座山垮塌之时,也是这少年乱中有序,看准了一处地方,两根柱子相对立住,在山里撑出了一小片空间,他们几个才在那里躲过一劫。   这段日子,也是靠着这少年在土石里扒拉出树根树叶分给大家,众人才支撑了这么久。   赵斐捧起水,啜了一小口。   “听星河先生的,把脸和手擦一擦,别喝太多水。”   众人依言称是,简单洗过之后便上了岸,帮着捡柴火。   萧裕和秦延很快打了山鸡野兔回来,大家蹲在溪边洗洗剥剥,倒是痛快。   赵斐依旧坐在石头上,望着陆湘笑道:“走了那么远,不坐下歇会儿?”   远?   陆湘在这山里已经走了七八日了,每天都这么走着,不觉得多累。   她摇了摇头。   赵斐见她不肯坐,伸手便将她往身边一拉。   陆湘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一挨着他,便想往他身上靠。   好在她这会儿已经镇定了许多,手虽由着他抓着,眼睛却不往他那边看。   他生得好看,陆湘看他一眼,便会忍不住看他第二眼、第三眼、第四眼……甚至她不看,心里也抹不开。   尤其他这会儿刚洗过脸,睫毛上还沾着丁点的水珠。   陆湘刚才只看了一眼,脑子里就挥之不去那画面了。   “想什么呢?”赵斐见她扭着头呆呆望着远处,忍不住问道。   “没想什么?”   “你没什么想问我的吗?”赵斐道。   问……她当然有许多想问赵斐的话,可赵斐呢?他又有多少想问自己的话? 第104章   “我没什么想问的。”陆湘低下头。   皇帝叫赵斐来赵冲的帝陵,想想也不会是什么好事。   陆湘觉得,自己知道的越少越好,若不是担心赵斐的安危,她根本不会来这里。   如今知道赵斐安好,她该抽个空儿跑了。   躲起来,不叫皇帝找到,也不叫赵斐找到。   陆湘的心无奈又苦涩,即便那人做了完善的安排,即便他以赵氏子孙发了毒誓,终究抵挡不住人的贪念。   或许这就是赵冲的报应,他处心积虑寻求长生,却叫自己的子孙掘了坟。   这世上的事,果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我也没什么想问的。”赵斐道。   陆湘正出着神,听到他这话顿时惊讶。   比起赵斐来帝陵的事情,自己身上的秘密未免太多了。   一时是敬事房的姑姑陆湘,一时又是少女身的景兰,他居然没有一句想问的。   “你真不想问?”   “不想。”赵斐答得很干脆。   陆湘不信他,可是不知道为何,他说过不想之后,她心里忽然轻松起来。   方才见到赵斐的喜悦过去之后,她一直害怕他会问,此刻他说不想,陆湘却不自觉地跟着笑了起来。   这些细微的神情变化自然全落在了赵斐的眼里。   他就知道,她是只兔子,狡兔三窟,千面一人,稍稍吓到她,她立刻就钻进自己的兔子窝里躲起来。   他当然很好奇她的故事,她的秘密,但他更害怕她离开。   “走,去瞧瞧他们都抓了什么。”赵斐说着站起身,可他起得晃晃悠悠的,陆湘不敢不扶他,只能拉着他的手,跟着他一块儿往陈锦那边去了。   秦延他们打回来两只野兔和一只山鸡,因着容星河的提醒,便只拿了一只野兔烤了,剩下的留着晚上再吃。   一时半会儿的,他们走不出这大山,怕是还要过好几天靠山吃山的日子。   “想吃烤鸡么?”赵斐问。   陆湘道:“你烤么?若是你烤的,我就吃。”   赵斐没有回答,张望一下,见萧裕站在一旁,便松了手,走过去不知道跟萧裕叮嘱了什么,萧裕脸色有些古怪,但很快便又往山里去了。   陆湘急忙阻止:“我随口说的,这只兔子就已经够吃了,你还叫他去打什么。”   “不够,我想吃鸡。”赵斐道。   陆湘知道自己说不过他,好在他终于肯松开手,想去折腾就折腾吧   她自己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从早上到现在,她走了一路,担忧了一路,这一刻才终于得到了一点松快。   只见赵斐拿着那只清洗过的山鸡,里里外外翻看起来,又跟秦延说了什么。   秦延飞快地去山上砍了几根树枝过来,拿去溪边清洗。   没过一会儿,萧裕也从山上回来了,手上拿着一大块黑乎乎的东西。   陆湘见他捂着脸,顿时关切道:“萧裕,你怎么了?”   赵斐这一群手下,原来她最熟的是陈锦和秦延,如今变换身份之后,陈锦不认识她了,秦延待她亦是有些怪异,跟萧裕竟是最熟悉。   陆湘明白他们都是对自己这个突然出现在赵斐身边的不速之客有些不适,可她总不能去解释。   “主子,你要的东西。”萧裕把那一大块黑乎乎的东西递上。   陆湘伸长了脖子去看,才发现那是一块削下来的半边蜂巢。   “萧裕,你捅蚂蜂窝了?”陆湘吓了一跳,又见萧裕捂着脸,顿时想笑,“你被蛰了?”   “刚才过来的路上瞧见了一个蜂窝,正好可以拿蜂蜜涂在山鸡上。”赵斐正在看那蜂巢,听到陆湘的话也抬起头看向萧裕,“把手拿开。”   赵斐发了话,萧裕只好把手拿开,李方本来蹲在旁边的篝火旁边烤兔子,亦好奇地望过来。   他正对着萧裕,一下就看到萧裕脸上被马蜂蛰出了两个大红的包,“噗嗤”一声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这给蛰得,不仔细看,压根都不出哪儿是嘴哪儿眼睛了。”李方从前在赵斐跟前一直很收敛恭敬,在地里埋了两个多月,他突然想开了,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一点顾忌都没有。   陆湘本来也想笑,见萧裕被人嘲笑了,忙站起身,拿起那蜂巢,从里头掰下来一块儿。   “你抹点蜜在上头,抹了蜜就不会疼了。”   见陆湘似乎伸手要给萧裕抹蜜,陈锦到底眼疾手快,伸手把那一小块蜂巢接过来。   “王妃,奴婢替他涂就是了。”   陆湘“嗯”了一声,把蜂巢递给陈锦之后,方才意识到陈锦称呼的是什么。   她想训斥,可又觉得这事她连训斥得勇气都没有,只能回头狠狠盯向赵斐。   “多谢王妃。”萧裕跟着改了口。   赵斐见到陆湘着急上火,忍住笑,冷着脸训斥道:“胡乱喊什么!”   听到他这么说,陆湘总算松了口气,瞪着眼睛看向陈锦和萧裕,希望他们能长记性。   谁知赵斐又说了句:“还没过门,别瞎叫。”   “是,奴婢们知错了。”陈锦和萧裕退到边上抹蜂蜜去了。   陆湘被赵斐这话气得白了脸。   偏生这话说得刁钻。   他说陆湘没有过门,不能叫王妃,陆湘若是反驳,岂不是说自己已经过了门?   陆湘知道他是成心的,转过身便又往溪边去了。   她不知道能去溪边做什么,可她不想离赵斐和他的人太近,省得被他们气死。   见她生气跑开了,赵斐板着脸道:“以后不许胡闹,她面皮儿薄。”   这话一出,且不说萧裕、秦延和陈锦等原本就跟着赵斐的人微微变了脸色,连竹影和李方都会过意来。   李方嘿嘿道:“难怪王爷在地里一直稳得住,这么个大美人等着王爷呢!”   竹影的目光有些奇怪,只是跟着他们笑了下,没有说话。   山谷里的这条小溪很浅,里头布满了各色鹅卵石,溪水哗哗流着,把里头的鹅卵石都洗得像宝石一样漂亮。   陆湘穿着草鞋,正好可以淌水。   踩了一会儿便觉得无趣,可又不想回去对着那群人,只好坐在溪边没有苔藓的石头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提着溪底的鹅卵石。   “这溪水冰的很,当心着凉。”   是赵斐的声音,陆湘不想回头,甚至因着他这句嘱咐,狠狠踢了一块小石子。   没脸没皮的人,陆湘不想理他。   “啊——”   她穿的是草鞋,先前拿鞋底磨着小石子玩还好,刚才那一踹,小石子直接地撞到她脚指头上。   陆湘不是不是不稳重的人,可十指连心,脚指头也是如此,指头被那石子儿一磕,疼得钻心,令她忍不住大喊起来。   好疼啊,脚指头像要断掉了一样。   赵斐本来蹲下去正在洗手,忙伸手抓住了她的脚,见她的脚指头红红的,看着特别可怜。   呼——   赵斐对着她的脚指头吹了口气。   陆湘正觉得疼得要命,忽然觉得一阵小小的热风抚着,缓解她脚指头的疼痛,带来了一点点痒。   低下头一看,这才看见赵斐蹲在石头边上,正抓着她的脚吹气。   他的脸离她的脚很近,他的鼻子几乎要贴到陆湘的脚背了。   “喂!”陆湘的脸迅速涨得绯红,她想训斥赵斐,又怕声音太大把其余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只能压低了声音,“你做什么?”   赵斐捧着她的脚丫子,不疾不徐又吹了几下。   这一下,陆湘倒不觉得痒了,但那脚指头像是失去知觉了一般,麻麻的,酥酥的。   陆湘想一脚把他踢开,却一丝力气都使不上。   脚被他捏着,便如蛇被人捏住了七寸。   动不得,弹不得。   “赵斐,我不疼了。”陆湘觉得自己快哭出来了,娇颤着嗓子求他。   赵斐听到她这声音,还没仔细听她说什么,心里就酥了一半。   “不疼了?”   “不疼了,你不用……不用再吹了。”陆湘的声音越说越小。   她的脚很小,不比赵斐的手掌长多少,虽然她看起来纤细,脚却有一点肉,白白嫩嫩着实可爱,就像最最鲜嫩的藕,越看越忍不住想啃一口。   赵斐的手轻轻刮了刮她细腻的脚背,松开了手。   那晚在行宫,他记得她的背很美,他记得她身上的肚兜很美,也记得肚兜遮不住的东西很美。   此刻他发现,她的脚也很美。   赵斐低下头,掩饰自己的失神。   “怎么穿草鞋?”   听他提起别的事,陆湘总算松了口气:“原来穿的鞋磨破了,还好进山的时候遇到扎草鞋的山民买了几双,这草鞋没有绸鞋舒适,可走山路比绸鞋好走多了,萧裕那里还有几双,你要不要换上?”   “好啊,我身上的衣裳鞋子都脏得要命,正想扔掉。”   赵斐说着,坐到陆湘身边,索性把自己的靴子袜子脱下来,用力一扔,竟扔到小溪对岸去了。   “力气挺大的啊。”陆湘怀疑地看着他。   赵斐拍了拍手,重新蹲下,不紧不慢道:“我手上一直有力气,可不知道怎么地,腿软。”   “真的?”陆湘有些不敢信他。   赵斐轻笑了下,没有出声。   陆湘心里酸溜溜的。   赵斐身体不好,她不该拿话刺他。   “你真的会烤鸡么?”陆湘想了想,说起别的事。   “没有烤过。”   陆湘瞪大了眼睛,先前赵斐指挥这个指挥那个,有条不紊的打理那只鸡,还以为他真弄过呢!   赵斐接着道:“有阵子我喜欢看食单,有个大儒记了一个烤鸡的方子,我当时记下了,今日可巧得了山鸡,正好可以试试。”   “那你是想叫我帮你试菜?”陆湘故意装作不高兴的样子了。   “岂敢,我先试了,你再吃。”   陆湘终于被他哄得笑了。   “鸡得架上去了,不然一会儿你吃兔子就吃饱了。”赵斐拉着陆湘起了身,陆湘被他拉着,心里别扭极了,可别扭归别扭,到底没把手缩回来。   两个人回到篝火旁,先放上去的兔子已经烤出了滋滋声。   “主子,是这样吗?”陈锦的话是对赵斐说的,却把里里外外抹了蜜的山鸡捧到陆湘跟前。   陆湘瞪他一眼,他也面不改色。   赵斐满意地点头:“架上去吧。”   陈锦得了令,忙把那烤鸡用树枝架稳,放到篝火中间去,又把那滋滋流油的兔子拨到旁边。   “陈公公,这兔子再烤会儿都要熟了。”李方一直在负责烤兔子,见陈锦这般,顿时急眼了。   陈锦白他一眼:“这可是主子给王妃的东西。”   “还叫王妃,等着王妃翻脸吧你。”李方“嗤”了一声,“这兔子烤出来王爷王妃不一样能吃?”   陈锦也不搭理李方,自顾自烤山鸡。   主子在意什么,他心里明白得很。   就这蹲地上给人洗脚的架势,陈锦觉得,叫王妃都叫低了。   哪家王府的王爷蹲地上给王妃洗脚?   那不是王妃,那是祖宗。   作者有话要说:   陈锦:那不是王妃,那是祖宗。   陆湘:emmm,也可以这么说啦~ 第105章   山鸡上头抹了蜜,很快就烤出了香味。   李方原本一直盯着自己那只兔子,没一会儿就被陈锦这边的山鸡吸引了。   陈锦看着他那模样,顿时一脸嫌弃。   “放心吧,王爷和王妃能吃几口,有你吃的份儿。”   李方被陈锦戳穿,顿时嘿嘿笑了起来,看着那边言笑晏晏的两人,压低了声音道:“陈公公,这王妃是哪家的闺秀啊?”   这话说出来,陈锦淡淡瞥了李方一眼。   李方狡猾的笑道:“人是王妃,咱也不敢乱问啊。”   他当然知道这姑娘不会是什么高门闺秀,哪家高门闺秀能找男人追到深山老林里来,还是深山老林的帝陵。   李方从前不得在御前当差,都是在皇宫外头。   他这人长得凶狠,做事也凶狠,东厂在外那些凶狠毒辣的名声全是李方这样的人传出来的。   他们不干别的,就是查京城的高官们,偷听、抄家什么都干。   京城的大家闺秀李方见过不少,娇滴滴的有,大气端方的也有,但那种大气端方跟眼前这位姑娘比起来那可就差远了。   “陈公公,咱们都是王爷的人了,你就不能给我透个底儿么?”   “透什么底儿,王爷这不是把底儿都透给你看了么?”   李方想了想,也是,王爷都已经给人洗脚了,还有啥底儿啊!   他们俩这么有说有笑的,竹影一直抱着剑站在旁边,眸光深邃。   赵斐和陆湘在那边说了一会儿,便往这边来了,赵斐既说了要烤这鸡,自是要过来盯着。他虽不会生火,但他极其敏锐,瞧着那边的皮肉烧得焦一些,便即使调整树枝,把山鸡翻一翻。   他们俩坐过来之后,陈锦等人也不说话了,九双眼睛齐齐盯着那山鸡。   那山鸡烤得金黄金黄的,滋儿滋儿地冒着油,旁边的兔子比起来寒碜多了。   “王爷,一会儿这山鸡奴婢能尝个鸡脖子么?”李方终于忍不住了,舔着脸开口求道。   赵斐闻言,脸上并没有什么忤色,只是转向陆湘,征询道:“给他么?”   他这语气问得亲昵,陆湘脸一红,顿时不想说话。   可一想想,方才她的确叫赵斐帮自己烤鸡,他问自己也是自然。   陆湘道:“我哪里吃得完这一整只鸡,你们多吃些,别浪费了你们王爷的一番心意才好。”   “是,谢王……”众人本能地想说“谢王妃恩典”,话到嘴边赶紧改成“谢王爷恩典”。   因着馋嘴,李方添柴勤快得很,将篝火烧得旺旺的。   没多时赵斐道:“外头的可以先吃了。”   陈锦去溪边洗了树叶过来,充作碟子,萧裕本想上去把外头烤好的一层肉片下来,却见赵斐伸了手。   萧裕明白王爷这是要亲自给王妃片肉,便把匕首递上。   赵斐拿着匕首,想给陆湘把鸡腿片下来,可惜萧裕那把匕首有些大,看着不太方便。   陆湘见他迟迟片不下来,便道:“还是我来吧。”   说着便从怀里摸出一把小匕首,这小匕首不大,又异常锋利,轻而易举地把那鸡腿片了下来,陆湘把鸡腿放到自己跟前的树叶上,笑道:“这就是我的了。”   接着她又把另一只鸡腿片下来放到赵斐跟前的树叶上:“厨师尝尝自己的手艺吧。”   本以为,她给赵斐片下鸡腿,他会高兴,谁知赵斐竟有一种奇怪地眼神看着她。   “匕首哪儿来的?”赵斐问道。   陆湘一愣,这才明白他的眼神为何那么怪异。   这匕首……陆湘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上。   这是一把异常华丽精致的匕首。   离开京城的时候,陆湘想找一个防身之物,拿着这匕首格外趁手。轻便、锋利不说,做工十分精致考究,陆湘喜欢好看的东西。   赵斐这么一问,陆湘便知道她瞧出了端倪,好在她没什么心虚的,坦然道:“九爷赏的。”   赵斐早就认出这匕首是赵谟之物,听到陆湘这么说,脸上反倒舒服了。   其余的人神色就颇值得玩味了。   九爷赏的?   李方眼睛一亮,这景姑娘可以啊,迷倒了六爷不说,跟九爷居然还有瓜葛。陈锦、萧裕等人俱知道赵谟对景姑娘的痴迷,眼下虽身在深山,却可以料想等九爷知道六爷跟景姑娘的事。容星河虽然什么都不知道,但自打看到陆湘,他的目光就一直落在陆湘身上。   至于竹影,他不仅知道陆湘跟六爷、九爷的瓜葛,还知道陆湘跟皇帝的关系,眼见得这一出戏越来越精彩,一向面无表情的他竟忍不住笑了起来。   陆湘自是看到众人各异的神色,只是她心里坦然,故作没有看见,只拿着匕首飞快地将烤好的肉片下来。   她从前在酒醋面局做过,虽不是厨娘,对打理食物食材倒也熟悉,分好她和赵斐的,又给容星河片了根鸡翅,其余人都有份,她手脚麻利,一会儿功夫就给每人都片好了一碟。   除了她跟赵斐吃的是鸡腿,其余人吃的也都是好部位的肉,李方还得了一个鸡翅。   “王……”李方咽了一下口水,“奴婢给个鸡脖子就是。”   陈锦看他不惯,揶揄道:“给你吃还抖机灵!”   陆湘也不生气,望着李方:“你们在底下受了苦,还要伺候主子,该多吃些,至于这鸡脖子,谁都不用吃。都别愣着,快趁热吃。”   既然“王妃”吩咐了开席,李方自然忍不住了,拿起鸡翅大快朵颐起来。   一边吃,一边心里赞道:真不愧是王妃,这气度这谈吐,哪些京城里那些小气吧啦的贵女能比的。   陆湘见众人都开始吃了,这才看向身边的赵斐:“你不吃?”   起先看到她的匕首,赵斐心里就微微有些别扭。   并不只为着吃醋,也是为着赵谟。   千算万算,没想到陆湘就是景兰。他自问从未与赵谟争抢什么,到底还是争抢上了。   “我带这匕首,是因为这匕首很轻……”   “我在想别的事。”赵斐听她解释起来,心里的刺儿一下就过去了,反是甜蜜起来,“你先尝尝。”   陆湘见他笑起来,便拿起那鸡腿咬了一口。   又鲜又酥,陆湘在宫里吃了一百年的尚膳监,也比不过这一口山鸡肉。   当下也顾不得夸赞,拿起鸡腿几下就吃完了。   放下骨头,这才发现赵斐一直看着自己,陆湘不知道自己方才的吃相好不好看,顿时脸一红。   “好吃么?”   “好吃呀,你多厉害。”陆湘想夸他,可又不想让他太得意了。   赵斐轻笑出声,拿起自己跟前的鸡腿吃了起来。   “姑娘,这里头的肉好像也烤好了。”李方早就把自己分的那一点肉吃光了,眼巴巴地看着陆湘。   陆湘应下,见山鸡里里外外差不离了,便叫他们把篝火灭掉,麻利地把剩下的鸡肉都分了。   这山鸡长得肥美,每个人分得虽不多,吃过之后倒也饱足了,至于另一只野兔竟无人问津了。   一行人吃过鸡肉,又喝水休憩了会儿,方才重新上路。   从墓里跟出来的那两侍卫恢复体力过后,去山上砍了竹子,做了两副滑竿,一副给赵斐的,一副给陆湘。   赵斐的滑竿是那俩侍卫抬,陆湘的滑竿是秦延和李方抬。   因着赵斐和陆湘是几人中体力差的,陆湘倒没有逞强推辞。   更何况,她知道赵斐是有些好面子的,若是她不坐,赵斐定然不会做的。   他们几人都是好手,即使抬着人,行起路来亦是十分迅速,比陆湘他们来时还要走得更快。   到天黑的时候,竟走到了陆湘他们雇那山民的村子。   一回生二回熟,他们径直去找了那山民,给够了银钱之后,那山民痛快地把自家院子让给他们,自己领着媳妇儿子去亲戚家住了。   这院子虽然粗鄙,可跟赵斐他们呆了两个多月的地洞相比,简直就跟皇宫一样。   李方只分到了柴房,便已经乐得上天了,直呼老天有眼,还能叫他不睡地下睡地上。   这院子像样的屋子就只有一间,自是要给赵斐居住,陆湘也被留在了这里。   她本是不乐意跟赵斐独处的,可这院子统共四间屋子,一间卧室一间堂屋一间厨房一间柴房兼猪圈。   她不睡这卧室,总不能跟萧裕陈锦他们处一块儿吧?   如此犹豫着,便被陈锦关在了这间屋子里。   陈锦是个勤快的人,伺候赵斐梳洗过后才离开。   陆湘坐在屋子里,赵斐已经躺下了。   “还不睡?”赵斐躺了一会儿,见她依旧在那里坐着,忍俊不禁道。   “你先睡吧。我不困。”   赵斐知她是在嘴硬。方才他洗脸的时候,分明听到她在打哈欠。   “这里有两床被子,咱们各睡各的。”   陆湘心里一动:“真的?”   “真的。”赵斐知道自己猜对了,又道,“你若是害怕,那我睡地上。”说着竟是撑着坐了起来,一副要下地的模样。   “不用了。”陆湘见他这般,急忙过来制止。   赵斐被她按住,面色无波道:“你想睡里头还是外头。”   看着床榻,陆湘又失了勇气。   “你睡外头吧,万一我居心不良,你可以逃跑。”赵斐说罢,便往里头的枕头上躺去。   作者有话要说:   湘湘:不行我得逃跑。   66:哎呦我头疼,哎呦我腿酸。   湘湘:等他好一点我再走。   66(阴险笑) 第106章   赵斐把话说得这么透,陆湘反倒不好意思扭扭捏捏了。   眼见他裹着被子躺下,脸还朝里躺着,陆湘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他本来就是病人,又在地里关了那么久,便是想使坏,怕是没有那个力气。   想到这里,陆湘才是真正的松了口气。   先前陈锦使了银钱向山民买了几身衣裳,这山民虽是村中的富户,最好的衣裳也是布衣,赵斐他们把身上的泥皮子换下来扔了,穿了山民的衣裳,陆湘却不必换。   她简单洗了把脸,便将另一个枕头往外头拉一些,方才灭了烛火躺下。   从进山到现在,陆湘在这山里睡了好几个晚上了,有时候借宿在山民家中,有时候直接在山里找块干净的地方睡着。哪怕幕天席地,陆湘未曾有什么紧张的心情。   今夜借宿的这一家,比陆湘之前睡过的好多地方都要好。   村里不像山里,听不得那些清晰的鸟鸣兽吼。   但她听得到赵斐呼吸的声音。   她是背对着赵斐睡的,睁着眼睛,心里没想什么,就是睡不着。   就这么一直睁着眼睛,也不知道自己熬了多久,眼皮子终于开始打架的时候,身边突然传过来一个轻飘飘的声音。   “你觉不觉得这被子有点薄?”   陆湘已经困到不行了,听到她这么说,顿时道:“你要添被子么?”   “嗯。”   陆湘本来想说去给他取一床,想起先前那山民过来说过,家里统共三床被子,给他们留了两床,山民抱走一床去亲戚家里,陈锦他们既没有床也没有被子。赵斐缺被子,她根本没地方取。   赵斐似乎打了个哈欠。   “埋在地里的时候,热得慌,如今出来,外头竟这样冷。”   陆湘听他这么说,没好气道:“莫非你还想回去不成?”   赵斐轻笑了一下。   “你真不觉得冷?”   陆湘本来是不觉得多冷的,但赵斐这么一问,她的确觉得这被子略薄了一些。   这样的时节,又是在山里,里头该再添一斤棉花更合适。   “瞧着你那被子宽大,把你不盖的那一截搭我这里吧。”赵斐道。   说这话的时候,赵斐并不是用他惯常的淡淡声音讲的,而且用一种近乎可怜的声音。   陆湘有些犯难。   山民这被子的确宽大,一床就够两个人盖,陆湘自己搭上了,另外还有半截多出来的。   给赵斐搭上……   如果只是给他搭上应该还好吧,陆湘没有钻他的被窝,算起来他们俩还是分开两个被窝的。   纠结片刻,陆湘妥协了。   她不答话应他,只默默把被子搭在他的身上。   盖上两床被子,应该就不冷了吧?   听他没声了,陆湘这才安心的躺下。   刚才两人睡下的时候,赵斐是靠墙根睡的,陆湘是靠床边睡的,因着要把这边被子搭在赵斐身上,赵斐往里动了动,陆湘也往里动了动。   虽然两人还是没在一个被窝里,可这下赵斐那边踢下被子,陆湘能感觉得到。   快睡着吧,别去在意他动不动了。   陆湘在心里默默念道。   就在她的眼睛快要合拢的时候,陆湘觉得自己身后的人又动了动。   这回动静有些大,顿时叫陆湘警觉了些。   她转过头,发现赵斐不知道什么时候翻了身,朝她这边躺着。   这榻虽是两个人睡的,跟宫中的双人床榻没法可比,赵斐看起来只是翻了个身,翻过来便躺到了床的中间。   见陆湘也转过来了,赵斐朝她咧嘴一笑。   山中月光清冷,山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因此窗户上出了贴些窗花,并没有挂上帘子。   月光从窗子外头照进来,正好照亮了赵斐的脸。   他这个人素来冷漠,甚少露出笑意,即便是笑,也是微笑、冷笑。   陆湘从来没有见过他咧嘴笑。   她曾经偷偷想过,赵斐应当是笑起来不好看,所以才故意冷着张脸。   此刻对上赵斐的笑脸,陆湘就知道自己错了,而且错得离谱。   他冷着脸好看,他微笑着好看,他咧着嘴也好看。   “你暖和些了么?”   赵斐“恩”了一声,陆湘还没说话,就感到身上的被子动了动,有一双手伸到被子里。   她浑身紧绷起来,那双手并未到处试探,只是握住了她的手。   “暖和了。”赵斐道。   的确暖和了,比陆湘的手还要暖一些。   “你这有些凉啊。”   “正好呢,要是盖两床,我还觉得热呢!”陆湘讷讷道。   赵斐道:“你又没试,怎么知道热?”   这话一出,陆湘就知道自己被他带过去了,正想往边上翻过去,钻到她被窝里的这两只手扣住了她,将她整个人拉了过去   “热么?”赵斐问。   热,陆湘当然快被热死了。   两层被子叠在一起,被窝里本来就热,她整个人还跟另一个睡得热乎乎的人贴着。   “赵斐,你别闹了。”   陆湘两只手都叫他抓着,着实难受死了。   “这是闹?”赵斐眯了眯眼睛,声音低沉到喑哑,“你别忘了,你可在母后跟前保证过,要好好教导我。姑姑,现在就是你好好教我的时候。”   无耻!   陆湘无言以对,只能瞪着他。   见陆湘蹙眉,赵斐问:“手抓疼了?”   “嗯。”陆湘见他似乎心疼自己,连忙装可怜地恳求道:“我手疼了,赵斐,你快松开。”   殊不知,原本这男人还想逗她一会儿,听着她这软绵绵的恳求,只觉得骨头都酥掉了。   他痛快地松开了陆湘的手。   陆湘刚想朝旁边爬去,他径直按着她的香肩,欺身上来。   “赵……”陆湘生气了,可她刚吼出了半个字,嘴巴就没法再发出什么声音,只能发出蚊子一样的呼吸声。   陆湘没想到赵斐会这么做。   赵斐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就这么做。   原来,他是想慢慢的跟她说话,跟她耗下去,耗到她累了困了,再把她扯回来跟他挤一个被窝。   他低估了自己的定力,也低估了她对自己的吸引。   陆湘觉得自己快喘不过气了。   赵斐他那样病弱的一个人,居然力气这么大,逼得她毫无还手之力。   一直觉得他很瘦很轻,这会儿他全部的重量坐在陆湘这边时,陆湘觉得,他一点也不轻。   两人这般亲近,陆湘明明衣衫完好,却感觉自己在他跟前毫无秘密。   她哪一处胖,哪一处痩,他可以完完全全地感受到。   当然,他的身上有什么变化,陆湘自然也可以感受到。   在长禧宫的时候,陆湘曾经偶然碰到过,虽然从他跟前落荒而逃了,除了害羞却并无什么特别的感觉。   但是现在,他们俩离得这么近,每个地方都恰到好处的挨在一起,陆湘的滋味儿当然完全不同。   她在敬事房里看过那么书,玩过那么多次欢喜佛,却没有哪一次,像今日这般明白。   她总算知道皇帝为什么那么好色。   只是沾染了这么一点点,陆湘便觉得自己快疯了。   赵斐这么做,她明明应该推开他,训斥他,甚至打他,可偏偏,她手脚发软,只能由他摆布。   赵斐终于放过了她的唇,给了她一丝呼吸的机会。   他若再不放,陆湘真的要窒息了。   “你流汗了。”赵斐直接用手去抚她额头上的薄汗。   陆湘无言以对。   除了身上的两床被子,还盖着个人,她能不热么?   她愤愤瞪他一眼,偏生他这个始作俑者还在笑。   陆湘想从他怀中挣出来,却见赵斐掀掉了上头的一床棉被,扔到地上。   “这样就好了。”   “那是我的被子!”他把被子扔掉,可见是居心不良。   果然,赵斐笑道:“你可以盖我的。”   陆湘使劲去踹他,却被他躲开。   “我不闹了。”赵斐道。   陆湘以为他还会做过分的事,谁知他突然来这么一句,叫陆湘攒了一肚子骂人的话生生憋了回去。   结结巴巴道:“你……你真不闹了?”   赵斐用力地点了点头,翻下身在陆湘身边躺下。   “我在地里埋了那么久,实是想你了。”   陆湘抿着唇,心里有些欢喜,却压根不敢应他。   “你想我没有?”赵斐问。   陆湘没脾气了,她要是不想他,能风餐露宿的跑到这山里来挖他么?   赵斐问这话,自然没指望她能答,只把手搭在她的小手上。   察觉到掌心里的那只小手攥成拳头,赵斐道:“别动,我只是拉手。我要想做别的,刚才就不下来了。”   下来……   陆湘觉得羞死了,刚刚赵斐居然上去了。   “你想什么呢?是觉得松了口气,还是……”赵斐拉长了声音,“失望了!”   “呸——”陆湘狠狠啐他一口,   失望?   他这意思,她在欲擒故纵么?   明明是他耍无赖,竟说陆湘满怀期待?   没有,当然没有!   “这就生气了?”赵斐在她掌心里轻轻掐了掐。   陆湘飞快地回手,转过身背对着他。   赵斐淡淡叹了口气。   他并不是拘泥于礼法的人,他既认了她,管她什么身份,他也要她。   在地里埋了两个多月,他虽看着镇定,心里未尝不存着必死的心情。   再次见到她,他确定了她的心,也更确定了自己的心。   既然彼此有心,做什么都是顺理成章的事。   只是这地方实在太破了,要什么都没有,真在这里要了她,哪儿来的水给她沐浴?哪儿来的衣裳给她更换?哪儿来的汤水给她补身?   还是等等,回去了再说。 第107章   几声鸡鸣过后,外头便有晨曦照进来了。   陆湘眯了眯眼睛,刚试着睁开又赶紧闭上。   被光这样直直照着,太过明亮了。   昨晚赵斐闹腾了一会儿过后,确实没有再弄出什么动静,陆湘困倦至急,裹紧了自己的被子,这一晚睡得很安稳。   正在这时候,突然有只手伸到她眼睛上。   “睁眼吧。”赵斐道。   陆湘睁开眼睛,有他的手捂着,那些许晨曦自然不再耀目。   适应屋子里的光线过后,赵斐松将手拿开。   陆湘仰头看他,好奇问:“你晚上没睡好吗?”   “挺好。”比起在地洞的那些日子,昨夜有屋顶有床榻有佳人,当然是极好的。   可在佳人在怀,却只能坐怀不乱,这一晚,赵斐其实谈不上多好。   因着昨夜和衣而睡,起床后倒不用避讳什么,径直掀开被子就起来了。   陆湘心里恼着赵斐,不跟他说话,自己往外头去了。   陈锦他们早就起来了,这会儿正在厨房里忙活着,陆湘循着香味过去,望见锅里已经熬了一锅香喷喷的稠粥。   “是鸡肉吗?”   “是。”萧裕道,“也是问主家买的米,这些菌子是他早上去山上采的。”   原来是山上的鲜菌子,难怪闻着特别鲜。   “山中杂菌有的毒性很强,可得小心些。”   “姑娘放心,已经试过了。”   这里的人不是东厂就是影卫,的确是天底下最谨慎的人之一。   陆湘在厨房里打望了一下,见墙角放着只泡菜坛子,便拿了碟子从里头夹出一些泡豇豆泡萝卜,切成细丝。   因着她出来了,陈锦便去正屋把赵斐请了出来。   这顿饭就比昨日那顿烤肉像样多了。   野菌鸡肉粥,配上泡足了时日的豇豆和萝卜,最是开胃。   连那个看起来清心寡欲的容星河都吃了一大碗。   等到吃完早膳,李方便道:“之前每一日都想着怎么出来,如今出来了,往后怎么着,王爷,还得您给奴婢们指一条路啊。”   李方这话一出,厨房里的气氛立即就变了。   陆湘明白,这话怕是昨日从墓里出来之后,竹影和李方就想问这话了。   跟着赵斐活着从墓里出来的人中,除了竹影、李方还有容星河之外,都是赵斐的人。   他们一群人能在墓里呆两个月,必然彼此间的关系已经有了变化。   昨日赵斐知道竹影派人去扬州行宫劫杀自己,居然还叫萧裕放过了竹影。   竹影必是向赵斐递了投名状。   赵斐微微笑道:“往后该怎么当差就怎么当差。”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但竹影和李方何等精明,自然听出赵斐话中的意思。   这是要他们在皇帝的身边帮他做事。   李方自然没有任何异议,笑着叹了口气:“只是这一趟损失惨重,回到京城,怕是无法向主子交差啊。”   帝陵倾覆,一切毁于一旦。   都是深知皇帝脾气的人,办砸了差事,哪能轻易脱身?   赵斐道:“别急,车到山前必有路,对么?”   他这话是对着竹影说的,竹影面色无波,只是望着赵斐。   李方的谈话到此为止,赵斐叫众人再歇息一炷香的时间,遣了侍卫出去向山民打听好出山最近的路线,便叫众人散了。   陆湘帮着陈锦收拾厨房,用了人家的厨房,自是要干干净净还给人家。   容星河出了院子,不知道往哪里去了。   赵斐坐到了院子中间的藤椅上,竹影见没人在他身边,知道他是故意落了单,便走了过去。   “王爷。”竹影如今待赵斐的态度恭敬异常。   赵斐并无抬眼看他,只道:“有话说?”   竹影低下头,没有说话。   “帝陵虽然倾覆,但只要回到扬州,再调集人马过来挖出来就是,你想说的,应当不是这个吧?”赵斐说得慢条斯理的,一言一语却都切中了要害。   “属下想说的,的确不是这件事。”   “如今都是系在一条绳上的蚂蚱,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属下想说的,是姑姑的事。”   姑姑?   “你知道她是陆湘?”赵斐问。   竹影点了点头,脸上却微微露出些诧异:“王爷竟然知道姑姑在宫里的身份?”   赵斐弯了下唇角。   竹影怕是以为,自己跟赵谟一样,都是爱上了年轻貌美的景兰。   他哪里知道,自己一开始喜欢的,其实就是敬事房的陆湘。   陆湘就是景兰,这件事对赵斐来说的确是一个惊喜。   但这惊喜要拆开来看。   喜的是她不远千里赶来扬州寻找自己,惊的是他跟赵谟喜欢的居然是同一个人。   赵斐爱她,自然不会让她。   但对他而言,他宁可陆湘和景兰是两个人,一个是他喜欢的人,一个是赵谟喜欢的人。   赵斐闭了闭眼眸,不再想此事,只问道:“你还知道什么?”   竹影低下头:“属下知道陆姑姑就是景姑娘,也知道陆姑姑在主子万岁爷那边很重要,主子曾有圣谕,要影卫时刻保护好陆姑姑,司礼监那边主子应当也是打了招呼的,但不知道封勇礼对陆姑姑是不是知道的更多。”   “父皇经常见她么?”   “没有,陆姑姑并不喜欢面圣。”   的确是她的个性,陆湘还是景兰,又或者,这都不是她。   “等你回京,便说她失踪了吧。”赵斐道。   竹影默了一下:“上回在行宫遇到姑姑之后,属下就往回发了消息,万岁爷那边,已经知道姑姑来了扬州。”   “那又如何?你们的人都已经死得差不多了,你也在地里埋了那么久,跟丢了理所应当。”   竹影似乎犹豫了一下,垂首道:“便如王爷所言。”   “你还藏着什么话没说?”赵斐问。   竹影愣住,旋即笑了起来:“王爷慧眼如炬,属下拜服。”   “别废话了。”   竹影道:“属下看得出王爷与姑姑鹣鲽情深,只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姑姑留在王爷身边,必然会有传到主子耳朵里的时候,王爷,以属下的愚见,姑姑在主子心里,是跟福地一样重要的。”   陆湘……跟福地是一样重要的。   赵斐眸光渐渐凝重起来。   “知道了。”   竹影见赵斐这般,知他在为此苦恼,便道:“属下倒有一计。” 第108章   “这是……景姑娘?”   陈锦看着眼前陌生的脸庞,顿时惊呆了。   若不是他亲眼看着景姑娘从这绸缎庄进去,又亲眼看着主子冲她笑,他根本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媚眼如丝的娇美人就是景姑娘。   “你们都认不出来?”赵斐道。   陈锦摇头,萧裕摇头,李方摇头,竹影也摇头。   陆湘嗔怪地看了赵斐一眼。   今日从山里出来之后,赵斐便领着她来了这绸缎庄,买了衣裳,购了脂粉,叫她改头换面。   她本来是鹅蛋脸,下垂眼,看起来天真烂漫,此刻却是凤眼微挑,侧脸的弧度不知为何被拉直了些,看变成了瓜子脸,鼻子和嘴唇虽然没有多大变化,但眼睛和脸型一改,整个人便如脱胎换骨了一般,从一个冰清玉洁的小仙女变成了一个绰约多姿的小妖精。   赵斐看着这陌生的模样,极是满意:“什么景姑娘,这是本王的爱妾。”   陆湘脸色一沉。   赵斐改口:“婢女?”   陆湘宁可做婢女,也不想做什么爱妾。   “记住了,这是本王在扬州买的婢女,香香。”   “香香姑娘。”众人齐齐向陆湘行礼。   那日从山民家里出来后,赵斐便跟陆湘说了这主意,要她易容换装跟在他身边。   陆湘问了他打算,他说要先回扬州行宫。   她自己不敢自己回京城,自然还是先跟着他回去再说。   从前陆湘那张脸是不会再用了,她本来面目有许多人见过了,也是诸多不便。   先易容,把眼前这一关过了再说。   陆湘自是不理会赵斐随心取的名字身份,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这座镇子是从山里出来最近的地方,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绸缎庄里买得到绸缎衣裳,众人客栈开了上房,洗漱完毕,将在山民那里买的粗布衣裳全部换下。   陆湘挑了一件桃花色圆领窄袖袄,绾了一个单螺髻,在宫外呆得久了,她愈发喜欢这般轻便自在的装束,再不想去穿那沉重的宫装了。   她自觉得打扮得已经够简单了,还是比赵斐他们慢些,走出来的时候,其余人已经在走廊上等她了。   “久等了。”陆湘道。   赵斐只是笑,又问:“车马备好了么?”   秦延道:“这镇子不大,买了一辆马车,但马只买到三匹,除了套车的,还只剩下两匹。若是要即刻出发,怕是没法一起走。”   “马车能坐几人?”   “车子不大,里头能坐两人,驾车的位置能坐两人。”   其实里头挤一挤能坐四人,但是马车肯定是给赵斐和陆湘用的,当然不能挤。   陈锦见状,便把两拨人分了一分,陆湘跟他坐马车,容星河分到一匹马,陈锦和萧裕赶车,秦延和李方骑马,剩下竹影三人,赶去临近的镇子买了马再赶往运河边一处港口汇合。   陆湘见赵斐这般分配,便知在李方、竹影二人当中,他更信得过李方。   赵斐分配妥当,又在镇上采买了些吃食,这才上路。   这镇子离扬州有些距离,紧赶慢赶的,走了一天到运河边上,雇了条船,等了一个时辰等后头的人赶上来了这才开船前往扬州,顺风顺水的行了两日,终于回到了扬州行宫。   当初陆湘带着萧裕离开江北大营时,把段萍留在了江北大营,如今这边事了,也不知道段萍那边如何。陆湘跟赵斐提了此事,赵斐便派人去江北大营。   一则岳天意是因为陆湘受的伤,二则段萍也是因为陆湘卷到这件事里来,陆湘到底该过问一下。   赵斐派人去王府那边接了一些长禧宫的旧人过来,便有夏晚、兰香二人,留在珍馐阁伺候陆湘。因着如今赵斐给她取名“香香”,便把兰香的名字改做兰珍。   萧裕仍在珍馐阁这边听差,只做侍卫。   陆湘对这样的安排自是满意,当初赵斐说要她做婢女,她还担心赵斐要自己跟在他身边。   如今她回珍馐阁住,也不是天天能见到他。   她悄悄过去看过几回,赵斐那院里进进出出的,看起来很忙的样子。   陆湘一面叫自己宽心,一面又忍不住想,他不会还想着那墓的事吧。   如此琢磨着,陆湘这晚便备了些酒菜,叫夏晚过去请赵斐来用膳。 第109章   这次回来后,行宫总算有了些行宫的样子,厨房里除了原来那个厨子,多了六七人,能端上来的菜色已与寻常的王府无异。   陆湘点了半桌的维扬菜,又点了半桌的宫廷菜。   这趟出门,陆湘吃了太多从前不曾想象的食物,回来之后饮食好了许多,看什么都觉得好吃。   她从库房里亲自挑了一套碗筷,摆在桌上,为赵斐的到来做好了一切准备。   却见夏晚匆匆跑进来:“姑娘,王爷那边还有公务,说晚点过来。”   公务?   他一个闲散王爷,能有什么公务?他还真把那坟头当成正经公务了不成?   陆湘开始焦虑,托着下巴在桌子上等了许久,才听到院子里传来动静。   她回过头,便见陈锦正推着赵斐进来,院子里的下人都在朝他行礼。   陆湘有气,依旧坐着桌旁,并没有上前迎接他。   赵斐被她晾在院子里,反而笑了,自己站起身朝屋里走去。   见他进来自己坐下了,陆湘便示意夏晚退出去。   赵斐顿时明白,今日这顿饭,她有话要说。   他拿起筷子,看了一眼,见是一副描金象牙筷,唇角一弯:“这边还有这好东西呢?”   皇帝虽然不常来扬州行宫,但是扬州乃天下富庶之地,扬州府每年拨给行宫的用度非常可观。陆湘去库房里转了一圈翻出来不少好东西。   陆湘没说话,只拿了筷子,自己夹菜吃。   赵斐见状,夹了一一粒珍珠丸子,放到她的碗里。   陆湘脸上终于多了抹笑意,她端起碗,道:“你也吃吧,不必顾我。”   赵斐“嗯”了一声,也端起了碗。   陆湘没有看她,埋头吃着菜,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移到他的手上。   他手上执着象牙筷,手里捧着骨瓷碗。象牙和骨瓷都是最精最白最纯的东西,可即使是两样东西,也比不过他的手指白皙细腻。   陆湘很喜欢抓着他的手。   想到这里,陆湘口中的珍珠丸子囫囵就吞了下去。   这丸子做得扎实,陆湘差点没噎着。   赵斐眸中的笑意愈深,他放下筷子,擦了手,走到陆湘身后,拍了拍她的背:“就这么好看?”   这句话他说得简略,省去了前头的那个字。   我就这么好看?   陆湘红了脸,拿手捂着嘴,假装自己被那珍珠圆子梗着了。   赵斐眯着眼睛看着她,便没坐回去,坐在了她的旁边。   “你就不吃了?”陆湘问。   “先前厨房端了份扬州炒饭过来,用了大半,这会儿还不饿。”   陆湘“哦”了一声,悄悄看他一眼,见他神色泰然,想了想,决定开门见山:“这阵子很忙么?”   “近来海上也起了水匪,连着几艘去南洋的大船被劫,正在联络江北大营想对策!”   在海上劫船的水匪?   “如此。”   赵斐见她蹙眉不语,便问:“你以为呢?”   “明知故问。”   赵斐眸光似水,望着陆湘淡淡流动。   “你想谈这件事?”   他的意思,陆湘心知肚明。   她垂着头,轻声道:“我想谈的是你。”   “好,你问。”   赵斐这般坦然,陆湘不由得心中一暖。   “你还要去吗?”   赵斐静默了一会儿,方才道:“我不必再去。”   “那其他人呢?”陆湘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脱口问道,“你们还是要把赵冲挖出来?”   赵斐看向陆湘的目光,头一回变得有些深沉。   她直接称呼“赵冲”,语气自然,甚至带着一些不屑。   陆湘察觉到赵斐的变化,别过眼睛。   赵斐斟酌了一下,缓缓道:“你认识他?”   认识……当然是认识……   话说到这份上,陆湘当然不能骗赵斐,但要她讲实话,自然也是难受。   “说好了是谈你的事,不是谈我的事。”   赵斐自然明白她不会轻易交代,又着实好奇得紧,只能在心中一叹,暂且放过此节。   也是这一刻,他忽然懂赵谟当初为何对她那么痴迷。   她固然是极美的,但光凭这一点,赵谟不会对她那么上心。   她来去如风,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从天而降,又在人来人往的客栈中凭空消失,叫赵谟无处可寻。这样迷一般的她,自然在赵谟脑中挥之不去,控制不住地去想她去琢磨她去揭开她的面纱。   “费了父皇这么大功夫,自然要去挖些东西出来交差。”   严格来说,赵冲并不是赵斐他们这一脉的祖宗。   赵冲年轻时穷兵黩武,后宫空虚,仅有一后两妃,一直未诞育子嗣,后来他伤病发了,膝下无子,众臣劝他从弟弟家中过继一子,他不愿意苦心打下的江山拱手让给他人,由此决意求长生,从此走上了不归路。   后来赵冲暴毙,弟弟赵凛继位,这才是赵斐的太爷爷。   “你要挖什么东西去交差?”   赵斐苦笑了下:“父皇求的东西根本就是不存在的,我也不知道什么才能令他满意。”   陆湘沉默了。   她没去过赵冲的帝陵,甚至在去寻找赵斐之前,她都不知道赵冲的帝陵长什么样,但是她知道,赵冲的墓里没有什么长生不老的秘密。   “皇帝那么聪明,为什么不明白,如果赵冲能求得长生,又岂会躺在墓里?”   “父皇自然是清楚的。”赵斐看着陆湘,脸色渐渐凝重起来,“你还记得吗?我出事之后,影卫要找的人,是你!”   陆湘一怔。   是的,那日影卫前来,说赵斐出了事,他们是奉竹影的命令来接自己回京。   那时候竹影已经跟赵斐一起困在墓里,自然没办法传令,那一条带自己走的命令,自然是竹影一早就布置好的。   长生……扬州……皇帝……   皇帝他是做了两手准备,若是无法在赵冲的墓里找到东西,那么,她就是他寻求长生的唯一选择。   皇帝他要抓了自己……   陆湘生生打了个寒战。 第110章   有一只手搭在了陆湘的手背上。   陆湘抬眼,便见赵斐朝她点了点头。   狂跳不已的心情稍安,仿佛孤寂许久的路上终于有了一个同行的人。她孤独地行走了一百年,在黑暗中摸索了一百年,走了这么久,终于有人走到了她的身边。   只是触碰到赵斐的手,她又陷入另一种情绪中。   赵斐能陪她走多久,赵斐无法保证。   她的路,终究是要她一个人走的。   老天爷赐给了她绵长的寿命,便是注定她要孤孤单单地走下去。   赵斐坐在她身旁,眼睁睁地看着她眸子一点一点黯淡下去。   他猜不透她心中所想,只能用手传递一些力气过去。   今日陆湘摆了酒菜,主动问起他的事,他还以为她是愿意对自己说的,只是没想到刚起了个头,她又把自己的门关上了。   赵斐并不知道她心底真正的担忧是什么,只是见她这般,只得顺着先前的话茬劝慰道:“你如今换了身份,往后父皇找不到你的。”   陆湘站起身,将赵斐放到对面的碗筷拿了过来,替他添了几样,放到他跟前。   “你就那么信得过竹影?”   竹影可是皇帝的影卫,陆湘虽然不知道影卫是如何训练而成的,可她知道,影卫至死都会效忠皇帝。   “我既然敢留他,绝不会让他威胁到你。”   听着他坚毅的语气,陆湘心里更加不是滋味,她低着头,状若不经意道:“那山里没有什么东西,你派人去找,也找不到什么的。”   赵斐心中一凛,却强迫自己不去看她,淡淡道:“晓得了。”   陆湘自然知道自己说这话对旁人的冲击力有多大。   皇帝都不知道赵冲墓里到底有什么东西,陆湘却知道。   陆湘看出了赵斐的小心翼翼,心中觉得很受用。   她喜欢赵斐,喜欢赵斐的用心,喜欢赵斐的体贴。也正因为如此,她不忍见他奔波为难。   陆湘道:“墓里找出来的东西,你未必能交差,我倒是有东西可以给你,皇帝见了,必然会放过你。”   “我自可应对。”   “我知道你聪明,也知道你能想法子,可你父皇已经疯了,不达目的他绝对不会收手。你不能为他办,他还会找别人办。他要的东西对我来说是无用之物,放着也是放着,索性拿给他,了他一桩心愿。”   赵斐的目光凝重:“你知道他要什么?”   陆湘点头,又道:“只是这些东西不在我身边,都在京城,但我不能让别人去取,需得我自己去才行。”   “你不能再回京城。”赵斐断然摇头,“留在扬州,旁的事我自然会处理。”   陆湘认识皇帝十几年了,虽然几年才会见他一回,同他不算多么熟悉,可常在后宫行走,见多了他的女人,对他的为人便了解更甚。   赵家出的几个皇帝里头,他最是多疑,也最是无情。   若是陆湘能回到过去,她一定会去找先帝,告诉他选错了人。   “你会离开扬州么?”陆湘问。   “不知。竹影先赶回京城去了,若是他能交得了差,我便不必回京。”   赵斐的声音轻飘飘的,显然没什么底气。   他这话,明摆着他自己都不信。   皇帝封他为越王,赐了江北大营的兵符,还亲自送他上船,区区一个竹影,怎能让皇帝死心?   “你们找着什么东西了?”   “竹影……”赵斐想了想,把从什么地方掏出来的这句话省掉,只道,“找了一颗丹药,味儿嘛,闻起来跟你熬的鸡汤差不多。”   陆湘脸一红,还没说话,又听赵斐道:“你若是想的是拿丹药去交差,就不必那么麻烦了。”   “不是丹药。”陆湘道,心又怦怦跳了起来,赵斐怎么看起来什么都知道。   她在他的眼中,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怪物呢?   陆湘的眸中流露出深深的忧虑。   “你觉得,我是什么人?”她终于把这话问了出来。   “不知道。”赵斐答得极为坦然。   他确实不知道。   “那你知道多少?”   自己知道什么呢?赵斐知道她十分了解高祖赵冲,甚至清楚的知道赵冲帝陵的位置和陪葬品。赵斐还知道,赵冲含在口中的丹药,他们费了许多人命才拿到,还因此差点活埋在墓里,但她可以随随便便拿出这样的丹药来熬鸡汤。   “你说呀!”陆湘见赵斐陷入沉思,着急地催促道。   “我真的不知道。”赵斐抓着她的手,“我也不想知道。”   陆湘的手被他紧紧攥着,哪里肯信他。   “你胡说!”   “你非要问我,我说了,你又说我胡说。”   陆湘知他狡猾,他心里对自己的身份已有诸多揣测,可他为了不刺激自己,硬是不肯说。   看着陆湘紧绷的神情一点一点松懈下来,赵斐知道,自己的拖字诀又走对了,便道:“你不是一直在关心那位段姑娘么?底下人来报,说她今天就能回来。” 第111章   段萍的马车是亥时才到的。   夏晚进来通传的时候,陆湘正预备沐浴。   刚褪了裙衫,闻言赶紧换上衣裳出去。   还没到侧门,已经见陈锦因着段萍和岳天意进来了。   陆湘顿住脚步,想打招呼,却不知道怎么称呼合适。   她这才意识到,如今她又换了个身份,段萍也好,岳天意也好,都不认识她了。   一时之间,陆湘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对面三人都望着她。   陈锦看着陆湘僵硬地站在那里,心下觉得好笑,便道:“小公爷,段姑娘,这是主子身边的香香姑娘。香香姑娘,这两位都是主子请来的贵客,岳小公爷和段姑娘。”   赵斐的原话说的是婢女,但陈锦不能这么明说,非得从言语之间提醒岳天意和段萍,不得真把陆湘当做婢女。   岳天意立即会意,目光转向陆湘的时候多了几分审视。   段萍有些迷糊,看看陆湘,又看看陈锦,问道:“公公,景姑娘呢?”   “萧裕把景姑娘送上回京的船了,段姑娘不必担心。”   “景姑娘一个人走的?”段萍顿时急了,“她没出过远门,又不会武功,连下个馆子都不会,怎么让她一个人回京城!”   听到段萍如此关心自己,陆湘心中感动,只是不能表现出来,上前对段萍福了一福:“段姑娘放心,景姑娘身边带了侍卫的,不会有事。”   段萍本没在意这个“香香”,听到“香香”说话,这才转过来仔细打量。   香香的身段跟景兰挺像,模样却是不一样的风流韵致,景兰看着干净恬淡,这香香看着十分勾人。   虽然“景兰”没跟段萍说过什么心事,可一块儿住了两个多月,段萍不是傻子,朝夕相处中哪里听不出景兰对越王的关心和思念。   如今景兰走了,来了个狐媚样的香香姑娘到越王身边,段萍少不得一番推测,对着香香自然没什么好脸色,哼了一声道:“你又知道了。”   陆湘从前跟段萍特别投契,哪里被她这般抢白过,顿时讷讷地没有言语。   她原想着带段萍去珍馐阁住,可段萍对她这样的态度,她说不出口邀段萍过去了。   说了,段萍肯定也不乐意。   倒是陈锦看出了陆湘的心思,“奴婢听说段姑娘以前是住在珍馐阁的,这回就还依着原例,住在珍馐阁吧。”   段萍有些不好意思:“公公,如今王爷回来了,我还住行宫是不是不太方便?我家在扬州城里,你给我一辆马车就使得。”   她对高高在上的王爷有些畏惧,之前她来的时候,行宫里只有景兰和萧裕,每日过得自在,如今王爷回来了,她跟王爷不认识也没交情,哪能厚着脸皮在这里住着?   陈锦还未相劝,岳天意便道:“不成,我可是为了救你才受伤的,我伤没好,你不能走。”   段萍脸一红,看向陈锦:“公公,要是有下人房,我住那边也可以。”   “段姑娘不必担心,王爷已经交代了,依着景姑娘从前的安排就是。”   段萍终于笑了,又望向陈锦:“多谢公公。”   陈锦回了一礼,“段姑娘是先跟香香去珍馐阁,还是跟奴婢一起送小公爷过去?”   “我先送小公爷过去吧,他要用的药多,我得跟伺候的人说清楚。”   段萍说着,也没看陆湘一眼,站到岳天意的身后。   “陈公公,这会儿要去拜见王爷么?”   “主子说今晚就不必了,小公爷和段姑娘一路舟车劳顿,今晚早些安置,明日同主子一同用午膳。”   段萍瞪大了眼睛:“王爷要跟我一同用膳?”   陈锦微笑着颔首。   “这……王爷是不是弄错了?他不认识我呀!”   “主子虽然没见过段姑娘,却知道段姑娘好多事,段姑娘不必惶恐。”   “知道我好多事?”段萍更难以置信了。   不止是赵斐,连着陈锦都知道段萍如何英勇地在商船上拼死保护景兰,又如何在行宫里机智地救下了岳天意和萧裕。   当然,除了段萍,如今岳天意在主子心里也不一样。   他们俩可都是救了主子的女人,在主子心里,可比救了主子还要紧。   “段姑娘上回在行宫立了大功,主子自然知道。”陈锦见陆湘一直尴尬地站在那边,便伸手引着岳天意和段萍往里头走去。   他们一走,陆湘才露出愁容。   好不容易跟萍萍交了朋友,这会儿萍萍不但不认识她,甚至还对她有敌意。   萍萍是觉得自己把“景兰”挤走了么?   陆湘又是好笑,又是难受,怏怏地往珍馐阁,提前给段萍准备好热水、衣物。   陈锦给岳天意安排的院子离珍馐阁不远,中间只隔了一条回廊。   等到把岳天意安排妥当,陈锦便问:“段姑娘,奴婢现在送你去珍馐阁么?”   段萍本来要答应,却见岳天意朝自己使了个眼色,便道:“公公先去忙吧,我帮小公爷换了药,等会儿自己过珍馐阁去。”   陈锦眯了眯眼睛,笑着退了出去。   倒是有意思,这一屋子的下人不使唤,非要段姑娘来换药么?   等陈锦出了门,段萍便叫人往屋里搬了个火盆,她帮着岳天意把上衣褪了,坐在榻边帮他上药。   她没觉得给岳天意上药是不合适的事,本来她就是行走江湖的人,往常哪个师兄弟受伤了,她也会帮着上药。   再说了,她在江北大营已经帮岳天意上了那么久的药,继续给他上药也不是什么大事。   她熟练地把瓶瓶罐罐摆成一排,先用冷帕子把他的背擦了擦。   军营里的大夫说过,这种外伤不能用热水擦,热水擦过,伤口反而容易裂开。   如今是秋天,段萍的手在冷水盆里拧帕子,忍不住“嘶”了几声。   “手冷?”   “有点。”段萍笑着答道。   岳天意闻言一笑。   这个问题,他若是问别的姑娘,只怕都会委婉的说一声“不冷”。   只有段萍会这样答。   她就是这样率直随性,自由如风,冷就是冷,不会拐弯抹角。   “那你自己搓搓手,哈口气!”岳天意道。   “好咧!”段萍擦完了伤口,把帕子往水盆里扔,砸出不少水溅到地板上,依着岳天意的话搓手哈气。   岳天意心想,其实她可以把手递过来,他帮她哈口气。   段萍不知他这心思,把手搓热了些,这才把瓶瓶罐罐里的药给他抹上。   “你之前跟景姑娘是一块儿住在珍馐阁么?”   “是啊!我就住她旁边那屋,有时候说不完话,我就跟她住一屋。”提到景兰,段萍又低落下来,“好端端的,景姑娘怎么会回京城呢!”   “也许,不是她想回,是王爷要送她回去。”   当初岳天意在军营养伤时,听段萍说起景兰对赵斐的思念爱慕,可谓震惊到了极致。   但他知道女人们有多爱赵斐,景兰爱上,并不奇怪。   景兰要爱谁,本挨不着他的事,可景兰是被他送到扬州行宫的,若是景兰成了赵斐的女人,他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赵谟。   今日听说景兰被送回了京城,他心情特别好。   景兰没跟赵斐扯上关系,那也就跟他没关系了。   “你说,是不是因为这个香香,王爷就把景姑娘送走了?”段萍想起香香的妩媚动人,越想越觉得自己猜对了,“男人都是这么喜新厌旧的么?”   “王爷这样的身份,将来王府正妃侧妃侍妾一大堆,无所谓喜新厌旧,王府那么大,都住得下。”   段萍叹了口气:“你们这些皇亲贵胄,都是三妻四妾吧?”   岳天意想说“是呀”,鬼使神差地,话到嘴边又改了口:“也不全是。”   “是吗?”段萍好奇地望向岳天意。   岳天意被她亮晶晶的眼神一照,没来由地有些心虚:“比如我……们镇国公府啊,府里只有一个女主人。” 第112章   岳天意说的是镇国公府的事,段萍却不知道为何,心怦怦跳得极快。   “药上好了,我回去了。”段萍埋着脑袋,匆匆扔下东西逃走了。   她对行宫的后院熟得很,也不消别人带路,自己就跑回了珍馐阁。   段萍在这里住了两个多月,一进院子,看到里头熟悉的橘黄色光亮,便想起跟景兰相处的那些日子。   她素来心宽,亦看得出景兰对越王的感情不一般,如今景兰走了,自己还在这珍馐阁里,当真是讽刺。   也不知道景兰这会儿在做什么。   “是段姑娘么?”院里有宫女看见段萍站在院门口,忙上前问好。   段萍问:“香香姑娘呢?”   “我们姑娘在给段姑娘收拾屋子呢,段姑娘快去瞧瞧,若缺什么奴婢给你补上。”   “有劳了。”段萍应了一声,便往自己之前住的那屋子去了。   门开着,因是秋日,在门柱上挂了两层纱帐。   挑帘进去,就看见一个纤细的身影正坐在榻前装枕头。   段萍心里虽不是滋味,到底承了人家的情,自是过意不去。   “香香姑娘,你把东西放在这里就成,我自己来理。”   陆湘听到她的声音,转过头笑道:“只是装个枕头,不麻烦的。我往这枕芯里加了些烘干的桂花,枕上这个,屋里头不必另熏香了。”   段萍道:“我是个粗人,哪里用得到这么细致的东西。倒是……”   说着,段萍的目光便有些飘。   “段姑娘,你想说什么?”   “我想起有个朋友,她喜欢这些花儿香的,要是这个枕头给她,她肯定很喜欢。”   陆湘知道段萍说的是自己,心里倒是欢喜,只是不好跟段萍多说什么,叫夏晚给段萍备水沐浴,自己便回屋了。   ……   春晖堂。   陈锦进了屋,见赵斐坐在榻前看文书,便静静站在一旁。   赵斐看完手中的那一页,方才问:“都安置好了?”   “都安置好了,小公爷住在福熙阁,离珍馐阁不远。”   “她高兴吗?”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陈锦却知道他问的是谁。   王爷怎么会关心岳天意安置得如何呢,把他们请过来,还是为了给王妃解闷儿,陈锦实打实道:“原是高兴的,还特意跑去侧门迎接小公爷他们,可段姑娘如今不认识她了,便不高兴了。”   赵斐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睛朝窗户外头看去。   陈锦正在想是不是要告退,便听赵斐道:“明日把饭摆在花园里,多上一些菜式,再去叫出歌舞,要城里最好的戏班。”   “是。”   ……   陆湘今日起得晚,梳洗过后走到院子里,正巧看到段萍和萧裕在说话。   一见陆湘出来,两个人顿时都没有了声音,朝陆湘笑笑。   陆湘朝他们走去,段萍招呼了一声“香香姑娘”便溜出了院子。   她一走,陆湘倒好跟萧裕说话:“你们聊什么呢?”   萧裕老老实实的说:“段姑娘就是在问景姑娘的事。”   “是吗?”陆湘不相信,盯着萧裕问,“我怎么瞧着是萍萍在跟你说话,你一直听着呢!”   确实是段萍在说,萧裕在听。   段萍说萧裕没骨气,跟景兰同生共死过后,又来伺候香香。   萧裕哪敢分辩,只能听着段萍的训。   “我跟段姑娘说人是自己想回京城的,她不信,所以一直问我。”   陆湘“哦”了一声,往回走了几步吩咐夏晚摆饭。   萧裕补道:“段姑娘要去小公爷那边,姑娘摆自己的就成。”   萍萍真是在躲着她呢!   陆湘有些泄气,自个儿把早膳吃了,在院子里发了许久的呆,想的却是自己跟赵斐的事,自己该走了,可又不知道为何会迟迟下不了决心。   就这么乱糟糟的坐了一上午,夏晚进来通传,说王爷请姑娘去花园那边用膳。   这是昨日就说定的,今日赵斐要宴请岳天意和段萍。   不给赵斐面子,也得给段萍面子。   陆湘打起精神,换了身衣裳,往花园里去。   她以为自己是到的早的,没想到赵斐已经等在那里了。   昨日两人在珍馐阁一番谈话,虽然没有吵架,却算得上是不欢而散。   陆湘见了他,只朝他点了下头便坐下了。   赵斐把她的神色收在眼里,微微笑着,待陆湘落座,方才道:“匆忙叫人布置的,觉得如何?”   行宫花园里养得花不如御花园规整,却多了几分野趣,饭桌摆在薄纱帐里,既能挡住飘落的树叶,又能叫日头照进来,坐在里头不觉得冷。   此刻还没上菜,桌上只摆了些瓜果和点心。   陆湘见外头有人还在清理花草,便问:“那边要做什么?”   “叫他们搭个戏台,你刚来扬州的时候,不是吵着要出去听曲游湖么?我让陈锦找了几个本地的戏班子,回头唱两出。”   倒是会哄人。   不过陆湘不是那么好哄的,闻言只是笑了下,拿起桌上的果子吃起来,也不理他。   两人枯坐了一会儿,便见岳天意和段萍过来了。   想来两人没有料到赵斐会先到,进了花园便快步走过来。   “王爷居然比臣先到,请王爷恕罪。”岳天意赶紧告罪,段萍紧张得要命,躲在岳天意身后。   “今日都是自己人,不必客气,坐下吧。”   赵斐的语声平淡,落在岳天意和段萍的耳中却是掀起了巨浪。   岳天意虽然自幼认识赵斐,但赵斐出事过后,便几乎没有往来,赵斐的事,他都是从赵谟和岳天玉口中听到。两人连朋友都十分勉强,更别提什么“自己人”。   段萍不用说了,她是头回拜见赵斐,望见这般神仙一样的人物已经足够震惊,更别提这神仙人物还说他们是自己人。段萍极是震惊,怀疑赵斐是不是真的搞错人了。   岳天意和段萍对视一眼,依着赵斐的吩咐坐下。   “天意,知道凤仙班么?”赵斐问。   凤仙班是扬州城里最有名的戏班,岳天意常在江南行走,自然是看过凤仙班的演出,不仅如此,他还跟凤仙班的当家花旦水仙熟识,打赏过水烟几百两银子。   要是这里坐的不是他们仨,而是赵谟,岳天意便会将扬州城里的旦角点评一番,再说说为什么水仙会这么红。   但此刻旁边坐着他们仨,岳天意只能道:“听过两回,还不错。”   段萍道:“我听说过凤仙班,他们的戏园子可火了,一座难求,我二叔是他们戏班那个什么仙的戏迷,可惜也就听过两回。”   陈锦道:“水仙。”   “噢噢,对,就是水仙。”   赵斐笑了笑:“等用过膳,再传他们上来,一起瞧个新鲜。”   “真的?多谢王爷。”段萍高兴极了,她早想看看凤仙班的戏了,可惜她每回都是来扬州走镖,哪有功夫去戏园子,因着赵斐看着温温和和的,她也就打开了话匣子,“我听说那个水仙长得可美了,是扬州城第一美人,连金陵城里的秦淮美人们都比不过。就是……”   “就是什么?”赵斐答得极淡。   段萍的眼睛瞅了瞅赵斐,岳天意看到了,伸手扯了扯段萍的袖子。   段萍当然明白岳天意的意思,只是笑着道:“就是我也是听说的,不知真假。”便没话说了。   陆湘捂着嘴笑了起来。   “笑什么?”赵斐见她终于笑了,开口问道。   陆湘正等着他问呢,赵斐一问,陆湘便洋洋得意道:“那水仙再好看,总好看不过王爷。”   岳天意想笑,脸却绷得极紧,悄悄看向赵斐。岳天意听赵谟说过赵斐的忌讳,赵斐不喜欢别人盯着他,也不喜欢别人说他好看。   倒要看看,赵斐会不会翻脸。   陆湘也想知道,赵斐会不会翻脸。   从前因为这个事,陆湘在他手里吃了不少亏,雪瑶还在长禧宫挨过板子。   段萍虽然不知道这些缘故,但她也明白,堂堂一个王爷居然被人拿来跟歌姬比相貌,能不生气么?   三双眼睛一齐盯向赵斐。   赵斐脸色无波,反是伸手摸了摸下巴,像是极为自得的模样。   “说得也是。” 第113章   气氛一时有些古怪。   段萍目瞪口呆,岳天意看着赵斐那甘之如饴的表情心情颇为复杂。   六爷这么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高岭之花,就这么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香香拿下了?   陆湘见赵斐自得的目光,轻轻“哼”了一声,没趣儿地转过头去。   他们四人坐齐,陈锦立即命人端热菜上来。今日这宴席虽是摆在外头,却是依着宫宴的规格传膳。四人共坐一张桌子,因着赵斐不喜与人同食,每样菜都是分成四碟,摆在各人的跟前。   段萍从来没有吃过分食的宴席,自是好奇得紧,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却见岳天意朝自己努嘴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她看看赵斐和陆湘,果然两人都是没有说话,姿态优美地吃着东西。   食不言,寝不语,段萍听说过的。   她在心中一叹,知道自己这顿别想吃高兴了,同他们一般挺直了身板,小口小口地吃着东西。   好吃的东西,当然要大快朵颐,这么小口小口的吃,感觉什么味道都尝不出来了。   先前落座时,赵斐对着段萍说,都是自己人不必拘束。   段萍不由得想,这都叫不拘束的话,那跟不是“自己人”的人吃饭得是什么样啊?   好不容易挨到赵斐放下筷子,段萍长长松了口气,跟着放下筷子。   陆湘没什么胃口,拨弄了一会儿就不吃了,只有岳天意一个人吃得香。   “给天意添几件菜。”赵斐吩咐道。   岳天意也不推辞,笑眯眯地接着吃。等着岳天意终于放下筷子,陈锦这才命人把桌子撤走,重新摆了两张条几过来,呈上果盘茶点。   因着换了条几,便是陆湘和段萍坐一处,赵斐和岳天意坐一处。   “主子,传歌舞么?”   赵斐颔首,陈锦传话出去,没多久就有便有八个彩衣女子上了戏台。   “我不喜欢听戏,先点了出歌舞,这边有戏目,你们想看什么自己点就是。”赵斐道。   陆湘拿了戏目,跟段萍一块儿翻看起来。   正看着,外头便有悠长的笛声传来,陆湘放下戏目,朝戏台看去。   只见十来个穿着彩衣的舞姬随着笛声走上戏台,舞姿轻盈,姿态如蝴蝶一般翩跹。   段萍伸长了脖子,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低声问道:“哪个是水仙啊?”   “应该都不是。”   陆湘话音一落,便听得笛声一变,骤然急促起来,舞姬们随之踩着碎步退到两边,舞作花瓣状。   鼓声响起,有一佳人坐在一大鼓之上,由四个青衣少年抬上戏台,她一袭蓝色纱衣,头发绾成飞仙髻,两根手指牵着一块逶迤曳地的薄纱挡住了半张脸,只露着一双眼睛。   光是这双魅惑的眼睛,便足够惊心动魄。   段萍登时看呆了,连话都说不出来。   待那四个抬鼓少年在戏台上站定,坐在大鼓上的女子如藤蔓一般妖娆站了起来,双臂如水波流动,手中那块巨大的薄纱轻盈地翻飞,不时露出她的清丽脸庞。   陆湘亦有些惊讶。   起先听说这水仙是个美人,她心里并没有多在意。非是陆湘自视甚高,只是在宫里呆了那么久,什么绝色没有没有见过,不至于大惊小怪。   平心而论,这位水仙姑娘的五官虽有动人之处,却非倾城之貌,只是她舞姿动人,眸光如水,随随便便一个舞姿便夺人目光。   她端立于大鼓之上,体态纤丽,如仙鹤般清高,又如垂柳般轻盈,手上那块轻飘飘的薄纱,仿佛施了术法一般,一直萦绕在她周围,宛若云雾、   陆湘暗暗道,难怪这水仙能艳绝扬州城,别说男子,便是陆湘也挪不开目光。   这么想着,陆湘忽然起了玩心,转头看向身边的两个男子,岳天意托着下巴欣赏着水仙的舞姿,再看赵斐……赵斐正望着她。   陆湘的心狂跳不已,赶忙正襟危坐。   这人真是的,舞蹈不看,看她做什么。   想归想,陆湘心里还是挺美的。   戏台上的水仙手上戴着臂环,随着她手臂轻舞,身上的环佩叮当作响,煞是悦耳。   只听着鼓声渐渐加快,水仙手上的动作也跟着变快,她时而掩唇娇笑,时而神情凝望,纤腰不停旋转,每一个动作都与鼓声融合在一起。陆湘即使目不转睛地盯着,也感觉目光跟不上水仙的动作,只觉得眼花缭乱,美轮美奂。   水仙身上拢着蓝色纱衣,飘动入水流一般,仿佛她真是水中仙女一般,领着众人进入了龙宫秘境。   一曲终了,大鼓上的水仙将手中的薄纱往空中一抛,薄纱将她整个拢住。   水仙站在薄纱之中,朝着台下众人盈盈一拜。   “太美了!”段萍忍不住叫起好来,可她拍完掌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在戏园子,而是在行宫。   她赶紧缩了脖子,果然见陆湘和赵斐都是正襟危坐,面色无波。   “跳得好!”正在段萍忐忑不安的时候,一旁的岳天意叫起好来了,“水仙姑娘这技艺当真是越来越精进了。”   水仙揭下身上的薄纱,从大鼓上跃下,款款走了过来,朝着赵斐一拜。   “民女水仙,给王爷、小公爷请安。”   “起来吧。”赵斐道。   水仙这才站起身。   台下的水仙跟跳舞的水仙判若两人,台上的她似妖非妖,近仙又非仙,令人沉醉。站在众人跟前的水仙看起来颇为恬静,五官并不多么精致,只是个寻常的江南美人。   “赏。”   陈锦递了荷包过去,水仙接下,又朝赵斐谢恩。   赵斐的目光在水仙身上打量了一眼,转向陆湘和段萍:“看好要点哪一出了吗?”   方才陆湘和段萍只顾着欣赏水仙的歌舞,哪里去想戏目了,听到赵斐问起,才又去看。   戏目上写的都是越曲,陆湘并不懂,段萍更是什么都不知道。   陆湘便道:“实在是不懂越曲,不如请姑娘帮我们点一出。”   段萍附和道:“对,水仙姑娘,你想演什么,就演什么。”   水仙见赵斐和岳天意不说话,自然明白这两个姑娘都是要紧的人,只道:“姑娘的口音似乎都不是江南人士,我唱一首采莲曲如何?”   “好。”   待陆湘点了头,旁边的少年给水仙捧了琵琶过来。   水仙坐在众人跟前,拨弄了两下琵琶,旋即清唱了起来。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   水仙的嗓音比不得宫中南府乐伎,技艺的火候也欠缺一些。但她的嗓音别致,带着一股空灵古朴之意,与这样的江南小调相得益彰。   一首曲子她唱了两遍,第一遍是清唱,第二遍是弹唱。   比起她的舞姿,歌喉显得没有那么惊艳了。   唱过之后,赵斐照例给了赏,水仙领过赏便下去了。因见陆湘不懂越曲,赵斐点了一出《沉香扇》。戏班罗鸣,台上的戏子们便开嗓唱起来。   园子里一下就热闹起来。   段萍似打开了话匣子一般,同陆湘说起方才水仙的舞蹈来。   赵斐捧着茶杯看了会儿戏,看向段萍,笑问:“段姑娘跟香香倒是颇为投缘。”   投缘?段萍一愣。   她不讨厌香香,只是因为景兰走了,香香来了,她心里有些疙瘩,如今说上话了,倒不觉得有什么,可要是说投缘……着实谈不上。   岳天意见段萍愣住没说话,便打了个圆场:“是啊,看着当真是投缘。”   赵斐见岳天意说了话,眼眸一眯:“你知道为何投缘么?”   为何?   这一下,别说是段萍和岳天意,连陆湘都有些意外。   “这……是为何?”岳天意既然接了茬,只好顺着赵斐的话问下去。   “因为香香,就是景兰。”   作者有话要说:   66:我有话要说。   天意:不,你不想说! 第114章   陆湘惊愕了,正想探究地望过去,却对上了岳天意和段萍更加惊愕的目光。   “香香,你真是景兰么?”段萍紧张地问。   陆湘不知道赵斐为什么把这件事讲出来,但赵斐既然讲了,必然有他的道理,陆湘只好点了点头。   “啊,那你的模样……怎么会这样的?”   陆湘解释道:“上回那些人都是冲着我来的,为了避祸,自是得改头换面一番。”   提到上回的凶险,岳天意觉得背上的伤口又在疼了。   不过比起背上的伤,岳天意觉得自己的脸更疼。   “你真是景姑娘?”他忍不住把段萍的问题重新问了一遍。   陈锦给陆湘捧了妆油上前,陆湘见状,便知道赵斐早有预备,只能拿手帕沾了妆油,将眼睛上的妆容擦去。   妩媚的桃花眼顷刻间变回了剪水双瞳。   “啊!真是你!”段萍惊讶地尖叫起来,一把握住陆湘的手。   段萍是惊喜,岳天意却是惊吓。   他突然觉得胸闷、气短、头皮发麻,差点一口气接不上来。   “六爷……”   赵斐慢悠悠道:“两位都是香香的救命恩人,这件事自然不能瞒着你们。”   岳天意说不出话,段萍叽叽喳喳地说起来,模样快活极了:“王爷所言甚是。”又转向陆湘,“你不知道,我昨儿一晚上没睡好,就担心你回京城的路上出什么岔子。再说了,你一直那么担忧王爷,王爷回来,你就走了,怎么都……”   “怎么都说不过去,是吗?”赵斐笑道。   陆湘脸上烧得慌。   什么那么担忧王爷,她明明只是偶尔想一想。   段萍在赵斐跟前到底有些约束,只笑着点头,没再接话了。   “上回在行宫里遇到的事情你们都知道的,有人盯上她了,换个身份省得麻烦。”   赵斐说得轻描淡写,落在岳天意耳中却不啻惊雷,崩得岳天意懵了。   “你们俩都是知道这事的,便是我不告诉你们,你们也身涉其中,索性明说,也省得淡了感情。”   赵斐一番话,听得段萍连连点头。   要不是挑明了,她真的会疏远香香。   赵斐又道:“往后这世上就没有景兰这个人了,在你们跟前的就是香香,我在江南买的婢女。”   婢女……   段萍看向陆湘:“委屈你了。”   陆湘不觉得委屈。   只是个称谓罢了,谁敢把她当婢女使唤,更何况,她这婢女还不知道能不能当多久呢!   “往后记得叫我香香,别喊错了。”   “那你要一直这么易容么?”段萍道,“我还是喜欢你本来的样子。”   “姑且这样,等过了风头再说。”   风头?   岳天意既无奈又想笑,是想等着赵谟的兴头过去么?   “那可真是苦了你了。”段萍看着极为心疼,盯着陆湘脸上的妆容看,“脸上涂这么多东西,会不会很难受?”   段萍最不爱涂脂抹粉,脸上都是清水洁面,涂点雪花膏都嫌麻烦。   陆湘脸上要擦这么多,想想她就觉得难受。   “天意,尝尝这果子。”赵斐将跟前的一碟果子推到岳天意那边。   岳天意目光晦涩地看着赵斐,却不敢说什么,只拿起果子吃起来。   难怪,赵斐的人非要把自己接到行宫来养伤。   这一趟,分明就是鸿门宴。   景兰跟香香是不是同一个人,岳天意不在意。只要他不知道,他就可以问心无愧地面对赵谟,现在他知道了……那他回京城还有什么颜面见赵谟?   明明他先遇到了景兰,却没把景兰送到赵谟那边,而是送到了赵斐这边。   简直就是羊入虎口。   如果老天爷给岳天意一次选择的机会,那日在运河上,他会立即命人调转船头,把景兰送去赵谟宫里。   可惜没有如果。   “味道如何?”赵斐把岳天意的表情尽收眼底,故作不知地问。   “挺好。”岳天意哪里吃得出什么味道,笑着答了句,可惜笑得比哭还难看。   这一下,不光赵斐和陆湘看着岳天意想笑,连段萍都瞧出岳天意的不适来了。   “小公爷,你是不是伤口又疼了?”段萍关切道。   岳天意正愁不知道该怎么逃,听到段萍这话,忙道:“是有些疼,算着时辰该换药了。”   段萍眨了眨眼睛。   他们来花园之前,段萍已经帮他换过药了,怎么又要换?   段萍虽不知内情,却不傻,虽然她有一肚子的话想同陆湘说,仍是站起身,把岳天意扶了起来。   “都怪我,不该催着你出来。”   岳天意见段萍明白自己的话了,大松一口气,由着段萍把自己扶起来,朝赵斐辞道:“王爷,我该回去换药了,回头再给您请安。”   “伤口要紧,快回去吧。”赵斐表现得极为大度。   笑里藏刀,见血封喉!   岳天意觉得周身汗毛都竖起来了,拉上段萍赶紧往溜了。   段萍本身假装扶着岳天意的,岳天意溜得快,段萍为了扶他,只一路小跑跟着。   好在地方不远,出了园子没走多久便是。   岳天意带着段萍进了房间,把门关上,方才如释重负地坐下。   “小公爷,你怎么了?”段萍疑惑地问,“怎么瞧着你不太高兴。”   他当然高兴不起来了。   岳天意唯有苦笑。   见他长吁短叹的模样,段萍忍不住问:“小公爷,你是不喜欢景……香香吗?”   “我哪儿敢不喜欢她呀!”   段萍记得,刚认识岳天意的时候,岳天意对景兰的态度就很奇怪,说话也是怪里怪气的。   那会儿他们坐船来扬州,因为看不惯岳天意的样子,段萍没少跟他吵架。   “香香她到底是什么身份啊?你为什么这么说?”   岳天意看着不安的段萍,笑道:“你别担心,这事跟你无关。”   “可是跟你有关啊,景姑娘的事情很麻烦么?”段萍虽然完全不知景兰是什么来头。   可是能让岳天意如此在意,必然不是什么寻常人家的姑娘。   更何况,上回那几个那么厉害的杀手都是冲着景姑娘来的。   段萍虽然从来没有问过,却也知道景兰的身份绝对不简单。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身份。”   “你也不知道?”段萍这回是真的大吃一惊,“那……那王爷知道么?”   岳天意摇头:“我不知道六爷知不知道。”   “他们俩这般亲近了,难道不是知根知底的么?”   “香香也好,景姑娘也好,谁知道是不是她瞎起的名儿,她的水深得很,”岳天意说罢,“还有六爷,往后你都长点心。”   “长什么心?”段萍不解地问。   “反正你记住,他就是只吃人不吐骨头的狐狸。”   段萍撅了噘嘴,不以为然,“王爷看着没什么架子,挺平易近人的,哪像你说的那样!”   岳天意叹了口气:“那是因为你是香香的恩人和朋友,他给香香面子。”   “那也没什么呀,人家是王爷,真要对付我,我再多一百个心眼也没用。”段萍丝毫不为所动,“香香也好,景兰也好,不管她叫什么名字,只要她认我这个朋友就成。”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表明了段萍的心迹。   岳天意原本愁容满面,听到段萍这番话,不由得露出笑意。   “小公爷,既然你不知道香香的身份,为何你还那么发愁呢?”段萍又问。   段萍心思简单,但岳天意就是喜欢听她说话。   于是便道:“我有个好兄弟,很喜欢她。”   “你的好兄弟也喜欢香香?”段萍瞪大了眼睛。   岳天意苦笑道:“他不仅是我的好兄弟,也是六爷的亲兄弟。”   “啊?你是说六爷的亲兄弟也喜欢香香?”不等岳天意回答,段萍又问,“那六爷知道这事么?”   岳天意点头。   段萍蹙眉想了想,又问:“那香香知道六爷的兄弟喜欢她么?”   岳天意又点头。   “这说明香香不喜欢六爷的兄弟,喜欢六爷,对吗?”   岳天意再次点头。   “既然如此,那小公爷,那你苦恼什么?”   “你忘了,你们来扬州的路上,是我救了你们。也是我把她送到六爷怀里来的,我要是不送,他们也出不了这事。”   段萍若有所思,目光一动:“你的意思是他们俩是这回在扬州才……亲近的么?”   “是啊。”岳天意脱口道,望见段萍神情,便问,“你的意思是,他们以前就?”   “我陪着香香在行宫住了两个多月,她话少,可两个多月相处下来,还是跟我说了不少事情。”   “说了什么?都是六爷的事?”   段萍点头:“六爷这趟出门,她很担心,我每日都安慰她,我瞧着她对六爷情意深重,不像是才刚刚喜欢的模样。再说了,你遇到她的时候,是在什么地方?”   “在大运河啊。”岳天意不解段萍的意思。   “那大运河是通往哪儿去的?”   “o京城到……扬州。”岳天意恍然,“你是说,她到扬州就是为了六爷?”   “不然呢,她一个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姑娘,大老远从京城坐船到扬州,难道真为了听曲儿么?”   最初在运河上遇到景兰的时候,岳天意的确想过这个问题,可他并没想出什么结果。   现在回头想想。   赵斐到扬州没多久,景兰就悄悄跟了出来。   千里寻夫,当真是情深义重。   如此一想,岳天意心里终于松了口气。   他不怕赵谟责怪自己,他真的怕因为自己的一个决定,葬送了赵谟的幸福。   既然在到扬州之前香香就已经心仪赵斐,不管赵谟将来会不会生他的气,他面对赵谟时,至少是无愧于心了。   “没事了?”段萍歪着脑袋去看岳天意的神色。   岳天意回过神,对上段萍关切的眼神,笑着点了点头:“你说的对,那是他们三个人的事,并不是我能左右的。”   “其实……”段萍正要说话,外头忽然有人敲门。   岳天意很想听段萍继续说下去,只是谈话已被打断,他只得道:“何事?”   外头人道:“王爷请小公爷去春晖堂说话。”   赵斐到底想干嘛?   还嫌自己被他整的不够惨么?   岳天意心里窝着的火气又起来了:“王爷说什么事了吗?”   “这个主子没说,不过,奴婢瞧着,是顶要紧的事。”   要紧……   岳天意正在想赵斐要谈什么,忽然觉得袖子一动,转过头,见是段萍在扯他的袖子。   “小公爷,王爷到底是主子,你别在他跟前发脾气。”   她在担心自己得罪赵斐吗?   岳天意本来是很不爽,可看到段萍这模样,忽然心要化了。   饶是背上伤口一直隐隐作痛,他仍是开心地想跳起来。   “知道了。”岳天意乖乖道。 第115章   岳天意赶到春晖堂的时候,赵斐端坐在书桌前。   “王爷。”   陈锦给岳天意搬了一把椅子,岳天意与赵斐隔着书桌坐着。   “戏班这么快就散了?”岳天意问。   “原就是为了请你和段姑娘,你们走了,自然就散了。”当然不是这样,只是陆湘不想理他,段萍他们一走,陆湘立马也走了。想起这事,赵斐就颇为头疼,将话头岔开:“想喝什么茶?”   “都成,我对茶道一窍不通,喝不出什么好的。”   岳天意说罢,陈锦便给他送了一杯茶。   他端起来喝了口,只觉口齿生香,回味无穷。   “王爷这边的确都是好东西,比我们府上的茶强上许多。”   陈锦道:“不是茶好,都是寻常的茶叶,只是主子的茶是他自己配的方子,别处喝不到的。”   “那我真是有福了。”   岳天意说是这么说,语气却越发没底。   传话的人说有顶要紧的事,这会儿进了门,赵斐什么话都不说,只请喝茶,看样子,又是一顿鸿门宴。   对付赵斐,岳天意没自信,伸脖子是一刀,缩脖子也是一刀,不如来个痛快。   “王爷有话,不妨直说。”   “你回京城的时候,见到九弟了么?”赵斐问。   岳天意心道,你还知道你有个九弟呢!   面上依旧恭恭敬敬地:“见到了,还跟九爷出城骑了两回马。”   赵谟与他是知己,喝酒骑马射箭都是常有的事,上回岳天意回去,自然也不例外。   两个人不仅骑马出了京城,还在城外的别院的住了一晚。   对着月亮,喝了一夜的酒。   赵谟跟沐霜霜的亲事定了,婚礼也在年前就要办。   岳天意知道他心里不好受,陪着喝了许多酒,院子里扔了一院的酒罐子。   上回他虽然隐瞒的景兰去扬州的事,心里想着是为赵谟好,现在不一样了,赵谟心爱的女人成了赵斐的相好,往后他可没脸再去陪赵谟喝酒了。   “他婚事定了,近来应当很忙碌吧。”   “是挺忙的,礼部那边仪程很繁琐,工部那边要督造王府,处处都要问他。”岳天意说着说着,忽然抬起眼看向赵斐,“皇后娘娘这阵子身体不大好,一直在坤宁宫里养着,后宫的事都交给韩德妃打理了。”   “母后病了?”   “我听九爷说,没诊出什么病症,就是没什么精神。”岳天意说着,又望向赵斐。   这事也是赵谟告诉赵斐的,赵谟说,他没想到母后那么在意六哥,六哥一走,母后便病了。   这话岳天意当然不能对赵斐说。   赵斐眸光微动,不知道在想什么。   “对了,京城的越王府工部已经准备妥当了,九爷去帮王爷看过了,叫他们改了几处地方。”   “嗯,”赵斐只是淡淡应了一声,“今儿叫你过来,除了叙旧,还有件大事要商量。”   果然来了。   “王爷尽管吩咐。”   “前儿我收到了谢将军的奏报,说进来海上冒出来几股海盗,劫掠了许多出海的大商船,严重阻挠了海路。”   原来是谈军务,岳天意心头一松,心思亦正经了起来。   “的确有这回事。谢将军派人出海去剿过几次,只是一无所得。”   “你觉得这是什么缘故?”赵斐问。   岳天意微微吃惊。   他虽是将军,但谢将军一直把他带在身边,并未让他独当一面,许多事情都是谢将军怎么说,他就怎么做,这次海盗的事他听谢将军说过一些,不过他不带水师,因此没有在意。   此时赵斐问起,岳天意认真地思索起来。   “江北大营的水师,战船也好,快艇也罢,都是用在河上的,并无专门在海上的战船,那些海盗用的船十分别致,一般都是三桅九帆,在海上行船灵活机动,航行速度极快,变换方向也快,极难追击。有几回我们的人碰上了,却完全追不上。”   赵斐颔首:“还有呢?”   “海面茫茫无边,与河道不同,一旦比不过海盗们的速度,就再难寻觅他们的行踪。”   赵斐再次颔首:“海盗虽然人数不多,但他们活跃在出海的必经之路上,往大了说,我朝往来南洋的商路因此被阻断,往小了说,明年养心殿里的香料都供应不上。”   “王爷所言甚是,只是水师的船不如他们的船灵活,眼下着实没有好的办法。”   赵斐淡淡道:“你说了两点,都是军事上的事,一是战船在海上不够灵活,二是水师在海上作战经验不足。不过要剿海盗,这只是其中一个法子。”   “王爷有何高见?”岳天意有些不服。   既是要剿海盗,不谈军事,那还谈什么?   “我派人去扬州府查过,近两月来自南洋返航商船大半都被海盗劫掠,船员、客商失踪了上百人。既然客船被劫,两个月了,江南的各大商行应当买不到多少南洋货物,但我的人回来禀告,市面上的南洋货并不难买,只要给足银子,想要什么都有。”   “这说明……”   “那些海盗劫了商船,货还是得运到各大商行来卖。”   岳天意恍然:“王爷的意思是……”   “我已经派人在各大商行盯着了,相信不日便会有线索。姑且按兵不动,待摸清楚他们的底细,将他们的老巢一举扫了。”   “王爷高见!”   岳天意起初听到赵斐要谈军务,心中多有不屑,赵斐常年卧病,足不出户,连正经的功课都没上过几节,只是没想到,寥寥几句便已找到了剿灭海盗的关键。   这些海盗虽在海上横行,到底要上岸销赃,顺着这些赃物,便能顺藤摸瓜。   一番谈论下来,岳天意已然对赵斐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听闻你来江北大营之后,一直未能有机会独当一面,天意,这回剿灭海盗的差事我就交给你了。”   “王爷放心,属下定不辱命。”   赵斐笑问:“心里头是不是觉得这是桩小差事,我让你去做,大材小用了?”   岳天意心头一凛,海盗不算什么大事,但若是这点小差事都办不好,往后别指望能担重责。   “军中无小事,便是当斥候做伙夫也是顶要紧的差事。”   岳天意如此说,赵斐对他倒有些刮目相看。   “且办着吧,这些海盗只是一个开始。”   “开始?”岳天意有些不解。   “方才你也说了,江北大营的水师在海中作战经验不足,战船也不及海盗。江南乃天下富庶之地,产的丝绸、茶叶,都需要通过海路往外运送,换取我朝稀缺的香料,这海上的路,必须有人守着才行。”   “王爷的意思是?要练海上的水师?”   “这次若是能摸到海盗们的老巢,且不忙将他们赶尽杀绝,他们之中必然有船工有水手,可先招安,愿意归顺的留下来给我们的水师造海船,教我们的士兵航海。”   说起来的确可行,只是……岳天意又道:“王爷,造海船可不是一笔小费用,一艘海上的战船,少说也要几十万两银子。”   “你觉得一伙亡命之徒能拿得出这么多银子造海船么?”   岳天意蹙眉:“是……有人给他们钱造船?”   “劫出海的商船可不是一锤子买卖。试想,大海茫茫,下南洋的船来回要几个月,便是他们熟知海域,也未必能如此精准的追踪到一艘船,必是有人给他们通风报信,叫他们什么日子在海上守着。再者,出海回来的商船上没有多少金银,值钱的是船上的货物。那么多货物他们劫了去,总是要销出来。能卖南洋货物的商行统共那么几家,他们为什么愿意卖这些来路不明的赃物,这其中必然也大有乾坤。”   赵斐的一番话,听得岳天意醍醐灌顶。   “王爷高见,臣自愧不如。”   “什么高见,不过是纸上谈兵,我琢磨这些出来,也只是跟你商量。若能打通海路,往后江南的赋税可再多一些。江南的赋税多,其他地方百姓身上的担子便可轻一些。天意,这件事我就交托给你了。”   岳天意面露难色。   “有话不妨直说。”   “王爷高瞻远瞩,臣佩服,只是臣除了武艺出众些,别的实在是……”拿不出手,但岳天意不好直说自己拿不出手。   “天意,你天资极高,我不相信习武是不需要动脑子的。你只是因着旁的事耽搁了,如今既肯振作,必然大有所为。一会儿你回去,将我们今日所谈之事上奏朝廷,不过,不要在奏疏中提到我,直说是你的主意,料想朝廷会支持你的想法。”若是在奏报里提到赵斐,这里头牵扯的事情就多了,各方都会盯着。只让岳天意上书剿海盗,没人会在意,做起来反倒简单得多。   岳天意自然明白赵斐所说的耽搁是什么,想到沐青青,不由得眼眸一暗。   “天意,你是聪明人,不应当纠缠在这些事里。”   岳天意苦笑了一下:“王爷,若是你呢?你能不纠缠么?”   赵斐认真思忖了番,方缓缓道:“若是我求娶不到心爱之人,必然也会心伤。可天地之大,未必只有情爱一事。”   话说到这份上,岳天意倒没什么好遮掩的了。   “王爷如今得偿所愿,自是说得轻巧。”   “我常年卧病在榻,心中有成百上千要做的事,跟心爱的人长相厮守自是其中之一,但除此之外尚有天地。”   他从前卧病的时候博览群书,如今到了江南,掌着这一方土地,每日无数的奏报送进来,赵斐虽然忙碌,却是甘之如饴。   看了那么多书,学了那么多东西,他并不想只在宫里勾心斗角。   岳天意沉默了。   “再者,你当真觉得沐青青是你心爱之人么?”   “王爷此言何意?”   赵斐轻笑了笑,“你是京中有名的风流公子,识得的女子比我多,来往的女子亦比我多,谈情说爱,我不及你。可我这两日所见,比起沐青青,你与段姑娘要投契得多。”   段萍……   岳天意心中一动。   他喜欢段萍吗?   段萍长相颇为清秀,但若是跟京城里的贵女们比起来,只是略显英气,见到段萍的时候,岳天意并无见到沐青青时那般倾慕和心动。   但岳天意知道,段萍在他心里是不一样的。   他喜欢听段萍说话,喜欢看段萍想,有时候会下意识地去说让段萍高兴的话,做让段萍高兴的事。   这是喜欢么?   岳天意心乱如麻。   “天意,有句话我想告诉你。”   “王爷请说。”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作者有话要说:   小公爷:哇,六爷真厉害。   66:岳天意,拿下。 第116章   岳天意心情复杂地离开了春晖堂。   回到屋子的时候,段萍已经走了。岳天意的伤口只是刚刚结痂,并不能走动太多,今日跑来跑去的,背脊早就火辣辣的疼,他觉得筋疲力尽,“砰”地一声趴在了榻上。   太乱了,所有的事情都太乱了。   赵斐和赵谟,沐青青和段萍,这几个人跟紧箍咒一样在他脑子里转,转得他脑仁疼。   花开堪折直须折,他真的要去折段萍这朵花么?   在京城里,别人都当他是个混子。   爹娘和妹妹都以为他为了沐青青沉沦放纵,不肯娶妻。   他知道自己这辈子不可能跟沐青青在一起了,他也不是不想娶妻。   可他要是娶回来一个他不喜欢的人,他不喜欢,就不会对人家好,岂不是害了人家姑娘?   如果他要娶的人是段萍……岳天意的心怦怦直跳。   心中俱是段萍的笑脸:她浑身是伤,奄奄一息地躺在船舱的一角,被自己奚落还倔强的反击;她拿着峨眉刺,毫不畏惧地冲向自己身边的影卫,机智地朝他们洒面粉;她拿着药膏,满眼心疼的看着自己,小心翼翼地为自己上药,生怕一不小心弄疼了他。   如果他娶的人是段萍,他乐意对她好。   可是段萍的出身……岳天意再不理事,也明白国公府世子夫人当选什么样人家的姑娘。   爹娘能答应让段萍进门么?   从前在家里跟爹吵嘴的时候,爹总是说“等你哪天比老子有本事了,便不用老子做你的主”。   爹是镇国公,他不指望自己能挣下什么压得住爹的大功劳,可现在的他别说娶段萍了,离了国公府自己都不好过。   他自负一身武艺,竟是毫无用处么?   岳天意的思绪渐渐清明起来。他坐起身,沉思片刻,坐到了书桌前,提笔写了一份自荐剿海盗的奏疏。   写完之后,他长长的舒了口气。   反正他的奏折递到京城,爹定然会先看到,若是爹觉得妥当,自然没有问题了。   只是要去剿灭海盗,一时半会儿他怕是回不了京城了。   回不去也好,现在这个情况,他没脸去见赵谟。   ……   “萍萍,你回来了?”陆湘坐在廊下,见段萍走进院子,便熟络地招呼道。   段萍如今知道她的身份,见到她自然开心,忙跑到廊下来陪她坐下。   “你怎么回来了?我还以为你跟王爷还在听戏呢!”   “你不在,听戏也没趣。还不如回来喝茶。”陆湘说完,怕段萍追问,又道,“这么快就帮小公爷上好药了?”   “没呢!”段萍不擅长说谎,顿时秀脸一红,“刚过去没多久,王爷就派人把小公爷叫去了。”   陆湘看着段萍红了脸,想起这阵子把她一个人丢在江北大营,着实有些愧疚。   当初刚刚遇见的时候,因着自己对岳天意的防备,段萍跟岳天意时常斗嘴,这回见着,两人像是融洽了许多。   陆湘想了想,便问:“萍萍,你在江北大营,每天都帮小公爷上药么?”   “是啊,大营里全是士兵,粗手粗脚的,指不定把他弄得更伤。”段萍满不在乎的说。   “我瞧着你跟小公爷挺投缘的。”   段萍笑起来,“小公爷这个人呢,有时候说话很难听,其实是个不错的人,现在熟了,说话也不难听了。”   陆湘瞧着段萍说起岳天意的模样,哪里会瞧不出她不经意间流露出对岳天意的欣赏。   想想也是,岳天意一表人才,玉树临风,兼之武功高强,宛若一柄神兵利器。   不说别的,单指那一回他从商船外破空而入,救下陆湘的那一刻,连陆湘都以为天兵下凡。   段萍同他朝夕相处了这么久,会心动并不奇怪。   只不过……   一则两人身份悬殊,二则岳天意可是个浪荡公子。   陆湘不好明说,却觉得身为朋友,若是不加提醒,将来段萍吃了亏,自己会觉得愧疚。   “萍萍,你从前在京城的时候,有没有听说过小公爷这个人呀?”   “听说过呀,京城四大公子之首么!”段萍说着,反而笑得更甜了,“香香,自打认识了你,我真是经历了我这一辈子都没经历过的事,我居然可以认识你,认识小公爷,认识王爷,还在扬州的行宫里住了这么久。你知道么?我每天早上醒过来的时候,都在想自己是不是做梦还没醒。”   陆湘听着段萍率直的话语,忍不住笑了起来,“不是做梦,是真的。”   “唉,”段萍长长地叹了口气,“你说,那会儿码头那么多镖局,你怎么就进了我们镖局,还挑中我呢?”   陆湘认真的说:“码头上的镖局我每一家都进去过,他们给我推荐的镖师我也都看过,但我最后选了你,萍萍,我挑中你,可不是随便挑的。”   “真的?”   其他镖局也有女镖师,陆湘一眼就相中了段萍。   段萍见陆湘点头,顿时乐不可支。   “如今看来我真是挑对了人,若不是你,我怕是死都死了两回了。”   “别这么说,你花钱雇了我,我当然要保护你了,别的镖师也不会扔下你不管的。”   段萍就是这样,什么事都会往好处想。   陆湘不知道,是宫外的人都这样,还是说只是段萍这样。   “萍萍,我不知道你跟小公爷之间是怎么回事,但是我得告诉你,小公爷他从前在京城的名声并不好。”   “啊?他干什么坏事了?”   段萍只是知道京城里有这么一号公子哥儿,但她的生活很简单,根本接触不到岳天意这样的人物,也谈不上说他什么不好的名声。   被段萍这么一问,陆湘不好意思说得太明。   岳天意怎么说也是她的救命恩人,在背后说人家的闲话,总是不太好。   陆湘斟酌了一下:“我也是听说的。”   “听说什么呀!”   “小公爷是个很风流的公子,经常在外头喝酒听曲的。”   “这样啊!”   见段萍丝毫不在意的模样,陆湘又道:“京城很多秦楼楚馆,他都是常客。”   话说到这份上,段萍哪有不明白之理,她涨红了脸,闷声道:“香香,你同我说这个做什么?小公爷这些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当他是朋友。”   “若只是朋友,当然无碍。我只是担心……”   段萍目光有些空,脸上却是笑着:“你放心,我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我不会痴心妄想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陆湘忙解释道,“萍萍,你是个极好的姑娘,将来你……”   “我都明白的。”段萍说着就站了起来,往院子外头跑去了。   陆湘连喊了她几声,却根本喊不住她。   她本是好意,可她的好意似乎把段萍伤着了。   陆湘头疼起来。   “姑娘,春晖堂那边传话,说请你过去。”夏晚走上前,朝陆湘福了一福。   自从回到行宫,赵斐还没有请陆湘去过春晖堂。   此刻陆湘心烦意乱的,听到他来请,倒是松了口气,起身便往春晖堂去了。   赵斐仍是坐在书房里,见陆湘过来,站起身走上前。   “你坐下说罢。”陆湘见他走得不稳,想扶他去坐。   赵斐道:“不如躺下说。”   躺下?   陆湘本来扶着他,听到他这话,甩手就把他的手扔开。   “想什么呢?我说我自己躺。”赵斐当真往里头的寝室去了。   陆湘看着他悠悠走进去,在原地站了会儿,还是跟着他走了进去。   赵斐没有躺床,只是半躺在旁边的贵妃榻上,腰下垫了个明黄色的软垫。   “累了?”陆湘问。   她知道他这阵子在忙碌,今日一早他还张罗看戏的事,从园子回来喊了岳天意过来说事,这会儿又把自己喊过来。   赵斐“嗯”了一声,“累了,还渴了。”   陆湘打开茶壶,见里头的茶已经放凉了,便捧了茶壶出去添了一半热水,这才拿进来。   倒了半杯茶,想把茶递给赵斐,赵斐却不接,只张嘴看着陆湘。   “自己拿好。”陆湘冷了声音。   “没力气。”赵斐说话气若游丝的,听起来的确没什么力气。   陆湘心软了,捧着茶杯坐到他身边,想喂他喝水。   刚一坐下,赵斐便拉住她的手腕,将她往怀里拉。   陆湘猝不及防,仰面躺在他的怀里,手里的茶杯滚落到地上,好在榻边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并没有把杯子摔碎,   正想起来,他却揽着她道:“别动,我真没力气了。”   没力气?没力气能把她箍得这么紧么?   “以为我骗你么?”赵斐柔声道,呼出的热气全飘到陆湘的耳朵边,烫得她一点一点没了骂人的力气。   “你哪回不是骗我?”陆湘再开口,话语却变得更加软糯。   赵斐道:“若不是没有力气,你进门我就把你扛进来了。”   扛?   他是山贼还是地痞?要把女人扛着进屋?   陆湘连骂都懒得骂他。   “刚才你进来的时候气色不好,出什么事了么?”   他倒是细心……   陆湘稍稍开心了些,踏实倚在他身上,额头正好抵在他的下巴上。   “我跟萍萍说了几句不当的话,伤她的心了。”陆湘道。   “跟天意有关?”   什么都能猜到。   陆湘“嗯”了一声:“我把小公爷在京城的风流名声说了,萍萍说我误会了,她说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不会高攀小公爷。我不是那个意思。”   “真不是?”赵斐眯了眯眼睛。   陆湘顿时气短了些,“我只是担心她。”   赵斐笑了起来:“你怎么跟个老太太似的,什么闲事都爱管,人家段萍和岳天意都不急,你急什么?”   陆湘听到前半句,便愣住了,赵斐后头说了什么,她都没听进去。   “是啊,”陆湘忽然似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我就是……就是跟……我就是跟个老太太似的。”   赵斐明显感觉怀中的人变得僵硬起来。   “我就是个老太太。”   他还来不及说别的话糊弄过去,怀中的人便挣扎着站了起来。   他说没力气是真的,除了最开始箍着她的那几下,都是虚抱着她。   此刻她起了心要起来,自然很顺当地站了起来。   “我说错话了,你当没听到,行不行?”赵斐道。   陆湘背对着他站着,从她认识赵斐开始,赵斐就是个冷漠孤傲的性子,从来没见他朝谁低过头,此刻听他在自己身后这般低声下气的说话,陆湘都觉得不敢相信。   她硬着心肠道:“你没说错话,你说得都对。”   “不对!”赵斐撑着贵妃榻站了起来。   陆湘察觉到他似乎要走过来,急忙往前走了几步。   “我不过去。”赵斐道。   陆湘没有继续往前走,依旧背对着赵斐,“今儿既把话说到这份上了,赵斐,有些话,我必须对你说。”   “我不想听。”   陆湘笑了一声:“你是个聪明人,何必做掩耳盗铃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66:老婆,我错了。   湘湘:不,你没有错。   66(流泪):老婆别走。 第117章   “我若是聪明,你这会儿该在我怀里,岂会这样背对着我?”   陆湘听着他这话,淡淡“哼”了一声,“我说不过你。”   “既然说不过,那你认输了?”   “我认输。”   陆湘转过身,朝他微微一笑,赵斐如释重负,紧绷的脸庞缓和了几分。   偏生陆湘没给他多少缓和的机会。   她走到他跟前,迎着他的目光唤道:“赵斐。”她素来害羞,即便两人亲昵之时,都是在躲他避他,从未这般直视着他。   赵斐拉了她的手,却别过脸,不肯看她的目光。   “你什么都明白,是不是?”陆湘问。   “我不明白。”   陆湘笑了,语气放得极低:“你那么聪明,怕是早明白了。我跟你,是不可能长久的。”   “那就不要想长久。”赵斐答得极快,几乎是不假思索便答了话,“我一个病秧子,活不活得到明年都说不准,哪里奢望什么长久,想的要的不过是朝夕而已。”   他句句在理,可陆湘仍是垂眸:“若是连朝夕都没有呢?”   “怎么会没有?”   赵斐因说得太急,话一出口便咳了起来,陆湘于心不忍,扶他坐下。   “你慢慢说,没跟你交代清楚,我是不会走的。”   赵斐的脸色并没有因为她这句话有所松快。   陆湘在绝大部分时候都是极易心软的,每每有争执,赵斐咳一下,摔一下,她立马就心软了。   可在有些时候,陆湘执拗的吓人。   比如提到她已逝的朋友,比如刚才……   陆湘扶了赵斐坐下,去旁边重新拿了茶杯给他倒茶。   这一回,赵斐顺从的接了茶,一饮而尽。   “好些了么?”陆湘关切的问。   赵斐点了下头。   陆湘吸了口气,坐到旁边的椅子上,沉默了一会儿,方才继续道:“刚才,我说,我是个老太太,是真的。”不但是老太太,还是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太太。   赵斐苦笑,却不说话。   陆湘见状,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将那些预备在心里埋一辈子的话全都说了出来:“你或许觉得不合常理,可这就是事实,赵斐,我是个怪物,我不可能跟你在一块儿的。”   赵斐抖了一下。   虽然事先有许许多多的猜想,隐隐约约觉得碰到边了,但听到陆湘亲口说出来,心中的震撼自然不同。   她说她是怪物,她说她是老太太,这两句话加起来,便是说她自己是一只老怪物。   可她分明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模样……   她认识赵冲,她认识沈平洲……无数的念头朝赵斐心口涌去,仿佛要拼凑出一个真相。   赵斐拼命压制住这些好奇。   他不能想,他不能琢磨,尤其不能叫她看出自己在琢磨。   什么秘密,不重要。他要留住她!   “我知道你不想相信这事,我也不敢跟你说。我原想着,等你在皇帝那边交了差,我就偷偷离开。”陆湘的笑意亦渐渐无奈起来,“你也是这么想的吧?我装糊涂,你也装糊涂,咱们俩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拖一天是一天。”   她不舍得赵斐,如果不是今天他偶然一句话戳破,她还能继续装糊涂留在他身边。   “我没看到什么怪物。”赵斐哑着嗓子道,重新站了起来,不知为何声音有些颤抖,“陆湘,或许你不叫陆湘,你为了我,都从京城跑到了扬州,现在你说要偷偷离开,那你何必要来?”   “你用不着逼问我。”陆湘坦然道,“赵斐,我知道你心里有我,我心里也是有你的。”   赵斐的神色始终紧绷。   听她亲口说出这样的话,原是该甜蜜的。   她素喜口是心非,此刻终于坦白说心里有他,他岂能不欢喜?   偏偏他知道,在这句坦然过后,必然会有绝情的话在等着他。   “那你何苦要走?”   “我已经说了,我是个怪物,便是你强留我在你身边,我也……我也,”陆湘说着,语气滞涩起来,“做不了你的女人。”   “为何?”赵斐原本打定主意,不管她说什么,自己都照单全收,但听到她这句话,仍是下意识地反问了出来。   陆湘自然不意外他的反应。   她的事太过惊世骇俗,任是谁听了都不可能巍然不动。   对她而言,赵斐已经足够淡然了。   陆湘深吸了口气,抬眼望向赵斐,心境一下平复了下来。   “我说,我做不了你的女人。你要留我,只能留一个空架子,我做不了你的女人,给不了你夫妻的欢愉,更不能给你生儿育女。”   赵斐的心口滞了滞,尽管在脑中无数次提醒自己,不要接话,不要接话,却因着这是陆湘为数不多的坦诚机会,咬牙问道:“是不能,还是你不愿?”   陆湘没想到赵斐问出这样的话,倒是认真地思索了起来。   “从前我一直觉得是不能,你这一问,我倒突然觉得,是不愿意。赵斐,我怕死,所以我不愿意。”   “死?”赵斐深深盯着她。   怎么会跟死扯上关系?   但陆湘的神色,分明郑重得不得了,全然不是撒谎诳他的模样。   “是的,我会死,赵斐,我不想死。”陆湘恳切地望着他,“我知道这些事匪夷所思,可我就是一个匪夷所思的存在。赵斐,你别逼我了,我跟你,只能到此为止。”   赵斐紧紧握拳,几乎把手指都掐白了。   方才的冲动过后,他居然迅速镇定了下来。   “你的意思是,你跟我只能走到这一步,不能再更亲近了,是吗?”   他太聪明,他的每一句话,陆湘都想认真地想一想才能明白。   “嗯,是这个意思。”   “那好,我们就到此为止。”赵斐道,“你站在那里不动,我在这边也不动,我们就这样,保持原地,可以吗?”   陆湘微微一愣。   他是说,保持原地,保持他们之间现在的距离么?   “你害怕的事,我绝不会做,”赵斐又道,“我不知道你的秘密,也不想知道你的秘密。陆湘,我知道你一直受父皇的庇护,如今父皇不会再庇护你,你有自信跟父皇斗么?”   “我不用跟他斗,只要让他找不到我就好。”   赵斐早已料到她的强硬,“这是一种选择,你易容离开,隐姓埋名,远走天涯。但你可以有别的更好的选择。”   “什么选择?”陆湘道。   “留在我身边,让我保护你和你的秘密。”   陆湘的目光,从远处的摆件落回到赵斐身上。   “别忘了,你说过,要把沈平洲留下的书编完。”   书稿……沈平洲的书稿,还都在京城。   陆湘要想隐姓埋名的离开,势必还要回一次京城。凭她一己之力,要在京城躲避皇帝的耳目,着实有些困难。   赵斐察觉到陆湘眼神的变化,又道:“你还记得跟我一起困在山里的容星河么?”   容星河?   那个跟他一起从墓里逃出来的少年,那个少年衣着朴实,气质却很特别。   回到扬州后便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他怎么了?”   “我们在墓里的时候,几近绝望,全赖着他带我们辟谷,每次吃些树根、叶子充饥,为了打发时间,我跟他聊了许多沈平洲的事,他对这书稿极有兴趣。你别看他年纪小,他是鬼谷传人,与鲁班系出同门,对百匠的了解远超常人,我跟他说过我们手中书稿之后,他提出了不少问题。我还跟他说过,等到事情安定下来,我们拿上书稿,与他一同讨论。”   “他是鬼谷传人?”陆湘惊讶道。   赵斐察觉她有些惊吓,忙道:“他已经回鬼谷去了,我不去请,他不会再来。”   陆湘似乎松了口气。   赵斐飞快地把容星河的事情撇开:“不要他帮忙也罢。江南人才辈出,乃天下文气之所在,我已经想好了,要在扬州建一座编书馆,招一批饱学之士专门在书馆编书。你觉得如何?”   “好,当然是好,”陆湘对编书,原就是一知半解的,赵斐要找饱学之士来编,自然再好不过,“当真如此,那些书稿我就交托给你了。书稿在你这里,比在我那里要强得多。”   “这些书稿是你保下来的,自然是你的,我可以帮你,可我不会自己拿着。”赵斐道,“等建好了编书馆,你就搬到那边去住,每日不用见我,也不必理我。”   “你真是这么想的?”陆湘有些怀疑。   赵斐苦笑道:“我是不是这么想的,重要么?陆湘,你都说了,我再进一步就是逼你去死,我能逼你去死么?”   陆湘沉默。   他握住陆湘的小手,举到两人之间:“我会遵守诺言,到此为止。”   陆湘的心剧烈的跳起来。   她不是铁石心肠的人,赵斐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神情她都看到了,他的隐忍,他的退让,她全都看到了。   赵斐那样高傲的一个人,被她逼到这个份上,她岂能不心疼?   可是,她别无选择。   她只能忍着心里的悸动,冷着脸对他说:“记住你说的话。”   赵斐点头。   悬在心头巨石总算落地。   方才言语之间,他经历了这一辈子都未曾经历过的凶险,只要他说错一句话,她就会头也不回的离开。   她的易容术高超,一旦融进茫茫人海,他便永远的失去她了。   “书稿你放在哪儿?”   “就在京城,你给我找的那处院子。”   “好,等我去京城的时候把书稿一并带回来。”   陆湘惊诧地看向他:“你要回京城?”   “父皇来了旨意,要我回京参加九弟的大婚典礼。”赵斐道。   赵谟的婚礼?自从陆湘离开京城,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她已经好久没有想起赵谟这个人了。   “是娶沐家小姐么?”陆湘问。   “嗯。”   “婚期是什么时候?”其实陆湘想问他什么时候走,可她才跟赵斐说了要划清界限的事,若是立马关心起他,只怕方才好不容易狠下心说的话,又要全做了水漂。   “腊月初一,钦天监算的日子。”   “那你……”   赵斐自然会意,顺着陆湘的话答道:“我还坐来时的那条大龙船回京,按圣旨里的时间,再有两三日,船就该到了。越王府那边这几日就会完工,我还把萧裕给你留下,等我走了,你就搬去越王府住着。”   陆湘根本没听赵斐说话。   皇帝要赵斐回京,必然不是为了要他回去参加赵谟的大婚典礼那么简单。   说到底,还是为了赵冲墓里的东西。   赵斐拿不出东西,在皇帝那边交不了差。   她总得帮他过了眼前这一关才行。   于是,陆湘道:“我跟你一起回京。”   作者有话要说:   99:六哥,你到底是靠什么追到湘湘的,身为手下败将我十分好奇。   66:谢邀,人在扬州,刚哄了她。追媳妇,我有三宝,咳嗽、摔跤、编书稿。 第118章   陆湘回到珍馐阁的时候,段萍还没有回来。   是去岳天意那边了么?   不会,段萍才说自己不会高攀岳天意,绝对不会往岳天意那边跑。   “夏晚,段姑娘没回来过么?”陆湘问。   夏晚放下手头东西回道:“没有。”   陆湘正想命人去找,见萧裕走进了院子,便把他喊住。   “姑娘。”萧裕恭敬道。   “你去找一下萍萍,她跑出去许久了,没见她回来,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萧裕道:“姑娘别担心,方才门房过来回了,说段姑娘要回镖局拿东西,那会儿姑娘在主子那边说话,陈公公便没有进去打扰,直接命人套车送段姑娘过去。”   回镖局拿东西?   陆湘猜想这只是个借口。   威远镖局在扬州的分号是段萍二叔当家,并不是段萍自己的家,她去那边都是住客房。她要是真缺什么东西,便是行宫里没有,命人去买去拿都是极为便利的。   但段萍既然回去了,陆湘只好等着。   如此等了两个多时辰,方才等到底下人来回,说段萍家里的亲人许久不见她,甚是思念,且不放心她独自在外,要留她住在镖局,暂时不过来了。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   段萍虽是在外行走的镖师,到底是没出阁的姑娘,一直在外住着,家里自是不放心。   陆湘想不到什么理由强行把段萍接回来。   只是她心里明白,段萍今日是因为自己的话才离开的,又怎么过意得去。   萧裕见她焦急的模样,上前道:“姑娘若是不放心,属下去一趟城西,看看能不能把段姑娘劝回来。”   段萍和萧裕陪着陆湘在行宫里呆了两个多月,三人都是极为熟悉的,段萍的性子活络,平日与萧裕处得十分融洽。   萧裕过去问,倒是比派其他人去问显得心诚一些   “她是生我的气。”陆湘叹道,“我说错了话,倒要叫你去赔礼,实在有劳了。”   萧裕道:“姑娘的事自然该属下去办。”说着他便转身出去了。   陆湘心烦意乱地站在院子里。   一面是因着赵斐的事,一面自然是因为段萍。   她本来是想提醒一下段萍,岳天意在京城里的名声,好叫段萍谨慎一些。这下倒好,这么一走,段萍跟岳天意那点小火花,就生生叫陆湘给掐灭了。   陆湘觉得,自己就是戏文里的恶毒婆母,棒打鸳鸯。   虽说派了萧裕过去询问,陆湘总觉得,自己不能在这儿枯坐着等。   想了想,便往岳天意住的地方去了。   进门的时候,岳天意正在吃点心。   他生得高大,食量比常人要大许多,先前在院子里摆饭,饭菜虽好,但赵斐和陆湘吃得斯文,他虽然不拘束,到底没放开了吃,仅仅吃了个半饱。   这会儿他派人把写好的奏折送出去,方才有心情在这里吃些糕点。   扬州的糕点比京城的糕点甜软许多,不得岳天意喜欢,每样尝了两三口便放下了。   陆湘走进去,正好看到岳天意跟前摆着一堆啃了一口的点心。   “小公爷。”陆湘才在段萍跟前说了岳天意的坏话,又把段萍气走了,这会儿见到岳天意,顿时有些气短,低着头不敢看他。   岳天意见她这副模样,着实摸不清楚状况。   “香香姑娘,这又是唱得哪一出啊?”   听着他这轻佻的语气,陆湘觉得自己说的不算是坏话,是实话,岳天意就是这么个不着调的公子哥儿。   只是来都来了,还是把话说开得了。   “小公爷,萍萍今儿回镖局了,我特意过来跟你说一声。”   岳天意顿时意外地看向陆湘:“先前都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走了?”   “这事……怪我。我跟她聊了几句,她有些生我的气,就走了。”   “生你的气?”岳天意更加难以置信,段萍待她维护的要命,怎么会生气呢?   更何况,段萍性子大大咧咧的,不是小心眼的人,便是那话刺她,她都未必听得懂。   只是见陆湘面有愧色,看起来十分严重,岳天意问:“这事跟我有关系?”   陆湘点了一下头。   又迟疑了片刻,方才道:“我跟萍萍说些关于你的……”   “说我什么?”岳天意见陆湘吞吞吐吐,顿时急了起来。   “就是……说了些你的闲话。”   “我有什么闲话?”岳天意觉得莫名其妙。   见他这样子,陆湘便道:“你从前在京城,时常流连秦楼楚馆,跟着浪荡公子们寻花问柳,这就是我听过的闲话。这些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喝酒……我是经常去喝酒,可我没有寻花问柳。”   陆湘不信任地看着他:“你要喝酒,镇国公府里没有酒给你喝么?再说了,就算要去外头喝,为何不去酒楼喝,非要去青楼喝?青楼的酒,不是花酒是什么?”   岳天意有苦难言。   他因为沐青青伤心难过,唯有杜康可以解忧,在公府里,家人哪里会由着他喝酒,能陪他夜夜宿醉的,只有那些浪荡公子哥儿,他想喝,只能跟着他们去秦楼楚馆。他身份高贵,是镇国公府的嫡子,他去了,别人都敬着他。更何况,他出手阔绰,每次过去只是听听曲,行行酒令,并不会为难那些姑娘,姑娘们自然都喜欢他,所以名声传得快。   可他心里只有沐青青,哪里会去眠花宿柳,每日不过喝得烂醉而已。   “这总不是我胡说吧?”   “萍萍说什么了?”岳天意紧张地问。   “她没说什么,只是……”   “只是什么呀,倒是一次把话说完,我都快急死了。”   “萍萍听我这么说,便说是我误会了。”   岳天意大喜,“她不相信我是那样的人?”段萍果真是相信他的。   陆湘见岳天意那般高兴,只得硬着头皮道:“她没说这件事。我跟她说那些,就是误会她,误会她想要高攀你。她跟我说,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没想过要高攀公府公子。”   “你觉得她喜欢我?”   陆湘一愣。   她愧疚地解释了半天,岳天意想的是这个?   “你说呀!”岳天意紧张的问。   “嗯,她是……喜欢你呀,要不然,我跟她说你的闲话,她怎么会如此敏感?”若是说不相干的人,便是说个热闹,陆湘一说起岳天意寻花问柳的名声,段萍便说不会高攀。在段萍心里,自然是想过“高攀”这件事的。   岳天意站起身,在屋子里走了好几个来回,看起来并没有因为陆湘说闲话而生气的模样,眉宇间反倒十分兴奋。   “小公爷,你没事吧?”   “没事,”岳天意顿住脚步,望向陆湘,“她什么时候走的?”   “走了两个时辰了,走的时候说是要回镖局拿东西,送她去的人回来说,她家里亲戚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外,要她就住镖局。我又派萧裕去接了,只是怕她还在气头上,今日怕是不会回来。我想着,等过几天她气消了,我亲自去镖局接她回来。”   “知道了。”岳天意说着就站起身,往外去。   陆湘跟着他出了房间,见他匆匆往外跑,知道他是要去找段萍,心中不禁为段萍高兴起来。   岳天意是在意萍萍的。   赵斐说得对,萍萍和岳天意的事,交给他们自己处理就好,她不该多管闲事的。   只是岳天意身上挂着彩,一个人这么冲出去有些不妥,陆湘便吩咐人跟上去。   ……   萧裕是骑着马离开了,他骑术高超,即便在城里也行得很快,半个时辰便到了威远镖局的门前。   通报了身份过后,镖局的人便领着他往后院去了。   段萍正坐在堂屋跟她的二叔说话,见萧裕进来了,便喊了一声:“萧大哥。”   萧裕有些不好意思,忙道:“段姑娘,叫我名字就可。”   段萍苦笑一下,“你是香香的护卫,她叫你名字可以,我却不行。”   先前陆湘并未跟萧裕说,段萍是因为什么事离开,此刻听到段萍说这话,心里大概猜到了几分。   “姑娘很担心你,所以特意让我过来问问。她说,是她说错话惹你生气了。”   “我没生气,我有什么好生气的。”段萍说着,一边朝自己的二叔看了一眼。   她二叔会意,朝萧裕拱了拱手便走出去了。   等到屋里只剩下段萍和萧裕,段萍方才问道:“香香生气了吗?”她走得时候十分坚决,这会儿回到家里,心里的委屈也消得差不多了。   “没有,姑娘就是很内疚、自责,觉得是自己说错话了。”   听萧裕说得这么严重,段萍低着头:“都怪我。”   “既然这样,那你跟我回去么?”萧裕问。   段萍摇头:“香香,她是王爷心爱的人,她住在行宫理所应当,我……我是什么身份,哪里能一直在那边住。萧裕,你应该懂我的。”   萧裕微微一愣,想了想方才道:“姑娘一直拿你当朋友的。”   “是啊,”段萍道,“香香就是这样,她是没什么架子的好人,在她心里,我是她的朋友,你也是她的朋友,可是,她能这样对你,你却不能这样对她,对你来说,她不是朋友,而是主子。”   “段姑娘,我是侍卫,自然要敬主子,但你不是。”   “你是侍卫,我是老百姓,王爷和王妃对我们来说,都一样是主子。要是王爷叫你搬到他隔壁屋子住,你住么?”   萧裕无言以对。   只是他觉得有些奇怪,段萍在行宫住了这么久都没觉得有什么,为什么今日突然就在意起来了?难道真是姑娘说了什么身份有别的话叫段萍伤心了?   “段姑娘是段姑娘,我是我,岂可混为一谈?”   段萍望见萧裕一本正经的样子,顿时觉得好笑。   “我都说了拿你当朋友,你还一口一个姑娘的,你就不能说说你是怎么想的么?”   萧裕沉默了。   他名义上是赵斐的侍卫,其实是赵斐训练的死士,对他而言,“我”是不存在的,他要做的,是主子交办的所有事情。   譬如现在,他站在这里,是因为姑娘担心段萍,他过来,帮着姑娘劝说段萍回去。   但是段萍要他说自己是怎么想的,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   段萍见不语,垂头笑道:“从我跟着香香离开京城开始,每天发生的事都是我从前不敢想的,我觉得我做了一个很美的梦,现在梦该醒了。”   萧裕听着段萍这些自言自语的话,明白段萍对他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他若是再帮着姑娘硬劝段萍回去,未免太过不近人情。   “段姑娘,我知道了,我不会再劝你。”萧裕道。   段萍听到他这样说,终于露出笑意。   “今儿你既然来了,正好可以尝尝我二叔酿的酒。”   萧裕忙道:“我还要赶回去复命,不能喝酒。”   “喝一杯耽误不了什么事,你酒量哪那么差?”段萍哪里肯依他,从旁边拿出一个海碗,抱起柜子里的一个大酒坛子,往海碗里倒了大半碗,闻着的确很香。   “这酒可是我二叔的独门秘方。二十几年前,我二叔第一回出门走镖的时候,行到了蜀地一座深山里,在那里遇到了一位隐居的高人,当时我二叔被人劫了镖,饥寒交迫,那高人给我二叔端了一碗酒,喝下去之后,我二叔就活过来了。养了几天之后,二叔便要离开那里,临行前问那高人姓名,高人不肯告知,我二叔就问他要了酿酒的方子,每年照着方子酿一壶酒,算是报恩。”   段萍一面说着那酒的故事,一面捧着酒碗,热情地端给萧裕,萧裕看着这大海碗,顿时面露难色,勉强将海碗接了过来,却迟疑着没有饮下。   “你尝尝嘛,真的很好喝,我平常也会喝的。”段萍热情地劝道。   话音刚落,院子外头就传来喧哗声。   “段萍!段萍!你出来,你出来呀!” 第119章   这是……岳天意的声音。   岳天意来了?   段萍吓了一跳。   从行宫回来的时候,她想过香香可能会伤心,想过岳天意可能会过问。如今香香派了萧裕过来劝她回去,但她万万没想到,岳天意居然这么快就追到镖局来了。   “段萍!段萍!”   岳天意的声音越来越近,段萍的心跳也越来越快。   她不知道自己是该出去,还是应该逃走。   就在犹豫当中,岳天意闯进了后院,身边跟着一大群镖局的人,个个都是目瞪口呆的样子。   不为别的,岳天意衣饰华贵,通身气派非比寻常,就这么一个贵公子闯到镖局来,大声喊着段萍的名字,任谁都会目瞪口呆。   见到段萍,他方止了声音,走上前来。   “小公爷,你怎么来了?”段萍难为情道。   来就来了,还闹出这么大动静,往后她可怎么见人?   “我还想问你呢,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走了?”   “我、我又不是行宫的人,当然要回家来住,总不能一直住在行宫里。”   “算你过关,我再问你,为何不辞而别?”   段萍没声音了。   要回家,她是占理的,可不辞而别,的确是她的错。   “我让送我回来的侍卫大哥帮我带话了。”段萍小声分辩道。   正说着话,段老板匆匆从外头进来,见岳天意与段萍站在这里,快步挡到段萍前头,对岳天意道:“这位公子,我是威远镖局当家的,这边是后院,公子有什么生意,咱们去前头细谈。”   段萍站在自家二叔身后,小声道:“二叔,岳公子是我的朋友,不是来谈生意的。您去忙吧,别管我了。”   说罢,段萍朝岳天意使了个眼色,赶紧往旁边的厨房溜了。   段萍一走,岳天意自然跟了出去。   段老板看着他们俩的背影,长长叹了口气:“女大不中留。”   ……   威远镖局的后院是一条小河。   厨房后头还有一道门,推开门,沿着石阶走下去,便能到河边。河边摆着木盆、水桶、洗衣棍、搓衣板等物。这条小河两边,家家户户的厨房都连着小河,全都是这样在河边取水、洗衣的。   这时候走出来,对面那一家人正在河边洗衣服。河道两边都是街坊们的厨房,许多窗户正冒着炊烟,放眼望去,是满满的烟火气。   段萍搬了小凳子,请岳天意坐。   岳天意生得高大英武,坐在妇女们洗衣的低矮凳子上,显得格外滑稽,段萍忍不住捂嘴笑了。   她笑话,岳天意自然浑不在意。   “萍萍,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走了,香香都告诉我了。”   段萍没想到岳天意开口就是这么一句话,脸上的笑顿时僵住,连红得跟柿子一样,结结巴巴道:“香香……香香说什么了?”   “她说跟你聊了我的闲话。”   只说了这个吗?   段萍稍稍平静一点。   “我过来,是想把这闲话说清楚。”   段萍的心怦怦直跳,他的闲话,何须对她交代,她又不是他的什么人。   尽管她不说话,岳天意仍然继续道:“三年前,我喜欢上了一个姑娘。”   段萍只看着盯着对面洗衣裳的大姐,看着她拿着洗衣棍,一下一下地捶打着石板上的衣裳。   “她嫁了别人,我很伤心,做什么都觉得没意思,成日只想喝酒,就这么跟京城那些混子混在一处,传出了不好的名声。但我只是爱喝酒,别的事我没有做的。”   “那个姑娘,知道你喜欢她么?”段萍终于开了口。   “知道啊。”   “那……”   “她不喜欢我的。”岳天意淡淡道。   竟是岳天意的单相思。   段萍的目光挪到岳天意身上,他这个人看着的确有些轻浮,平时说话也是,没想到竟是个深情的人。   也不知道那姑娘到底是什么人,竟然让岳天意情伤至此。   见段萍闷闷听着,岳天意索性从那低矮的凳子上起来,蹲到了段萍身前。   “我跟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为什么我在京城里会传出那样名声。”   岳天意长得高,即便他蹲着,段萍坐着,两个人的脸几乎都是正对着的。   段萍一抬眼,就能对着岳天意的眼睛,顿时心乱如麻。   “我懂了,外头的人是误会了你,”段萍艰难地别过目光,喏喏道,“可是小公爷,你跟我解释这些做什么,与我又不相干。”   “若是不相干,为什么香香跟你说了之后,你就跑了?”   “我不是跑,就是离开家太久了,刚才我回来的时候,二叔跟我说,我爹来了好几封信催他送我回京城。”段萍苍白地辩解道。   “那好,就算与你无关,只当是我自己说着玩。反正你要知道,我虽然时常进出那些地方,可我没有眠花宿柳,我只不过跟他们喝喝酒、听听曲而已。况且,以后我不会再去了。”   刚才段萍已经跟岳天意说,他犯不着告诉自己这些,现在岳天意说了一大堆的解释和承诺,段萍心里真不是滋味。   岳天意蹲在她跟前,眼见得她的脸越来越红,连耳根子都烧红了。   “萍萍,我说我的事,你脸红什么?”   段萍下意识地看了岳天意一眼,见他朝自己轻佻地挑了下眉,顿时气恼道:“你就作弄我罢,反正我就是可欺负的。”   岳天意见段萍突然就恼了,忙哄她:“谁作弄你了?我认真跟你讲话,你又不理我。”   段萍扭着头,依旧不理他。   “那我再说说别的事。”岳天意知道段萍不会回应他了,便做自言自语状,“你先回京城也好,我之后会很忙,也没法一直呆在扬州,等我忙完,我去京城找你。”   “你……你找我做什么?”段萍闷闷道。   “嗯,”岳天意似是斟酌了一下,改口道,“也不是找你。”   段萍撅了下嘴。   岳天意凑近她,将声音压得极低:“找你爹娘,提亲。”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将段萍从凳子上炸了起来。   “岳天意,你是疯子么?”   “我没疯,骑马过来的路上,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骑马?大夫说了,你不能骑马。”段萍急道。岳天意背上的伤口极深,如今只是外头结了痂,里头还没长好,大夫说了,不能大动,否则伤口还会裂开。   岳天意见她如此紧张,顿时笑道:“那你帮我上点药?”   段萍被他逼得无奈,恨不得把他一脚踹到河里去!可又记着他背上有伤,只得狠狠捶他一下。   “岳天意,你什么身份,我什么身份,跟我说这种话戏弄我,有意思么?”   段萍可不是陆湘那般柔弱女子,她这一拳不是花拳绣腿,打得岳天意吃痛。   可看着段萍眼眸中含着泪,岳天意满眼都是心疼。   “我是镇国公府的公子,你是威远镖局的姑娘,论理,我家不会去你家提亲,你家也不会嫁女儿到公府。”   “你知道就好!”   “我现在口说无凭,说什么都是空话,萍萍,你只要知道我的心。回到京城,你好好听爹娘的话,别再到处乱跑。等我办好自己的差事,跟爹娘说通之后,我会去威远镖局提亲。”   段萍没想到岳天意会说出这么一番话。   在她呆愣之间,岳天意又道:“若我两年没登门,你只当我死了就好。”   “什么死不死的。”段萍听他说得这般郑重,“小公爷,你要去做什么?”   “我是个将军,当然要做一个将军该做的。”岳天意说罢,朝段萍伸出手。   段萍不解地问:“做什么?”   “给个信物。”   “谁要给你信物了?”段萍嚷道。   岳天意依旧笑着,“你不给也行,我给你。”   说着,岳天意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段萍哪里肯接,扭头不看他。   岳天意把玉佩放在旁边的小凳子上。   “小公爷,你自己的东西快收好。”   岳天意道:“我这玉佩放在这里,是等着有缘人来拿,你若不是,那就别拿。”   说着,岳天意大步往台阶上去了。   段萍见他要走,想喊住他,却不知道该怎么拦他。   岳天意走到台阶上,回头看了段萍一眼,没再说什么,只是笑了笑,便离开了。   段萍愣了下,等了片刻跟了上去,正望见岳天意在院子里跟二叔拱手告辞,然后领着萧裕离开了镖局。   真的走了……   段萍心里空落落的,好似有什么要紧的东西被人拿走了一样。在原地呆了一会儿,方才想起岳天意搁在凳子上的玉佩,急忙回到河边,把玉佩拿了起来。   这是一块纯白色的羊脂白玉佩,上头没有一点杂质,摸着暖暖的,并不觉得冰冷。   想来是岳天意随身携带的,工匠在玉佩上巧夺天工地刻上了“天意”两个字。   这人……要给东西,也不能给刻着自己名字的东西吧,万一叫人看见了,要段萍怎么做人呢?   好在他的名字特别。   天意。   别人见了未必知道这是人的名字。   段萍紧紧攥着玉佩,脑中回想的都是方才岳天意所说的话。   惊讶、惶恐,却又甜蜜。   岳天意喜欢她?岳天意居然喜欢她?岳天意怎么会喜欢她呢?   可再匪夷所思,这也是岳天意亲口所说。   他说叫她等着,他要上门提亲。   便是段萍白日做梦,也不敢梦到这样的事。   偏偏岳天意这么对她说了。   无论再多的顾虑,至少在这一刻,段萍的心里,只有甜蜜。   “萍萍。”   段萍听到二叔的声音,浑身一震:“二叔,你干嘛呀,你吓死我了!”   “你跟那个岳公子怎么回事?你这两个月不会都跟他在一块儿吧?”   “二叔,你想什么呢!我是景姑娘雇的镖师,当然一直跟景姑娘在一块儿了。岳公子是雇我那位景姑娘的朋友,我来扬州的路上不是遇着水匪了么?就是岳公子救我们。他是……是我的恩人,不过后来我也救了他一回,算是扯平了。”   “他到底是什么人?听口音像是京城的。”   “是京城的。二叔,你就别问那么多了。”   段二爷叹了口气:“我是管不了你,等会儿我就让人去码头买船票,我亲自送你回京城,让你爹好好管教你。” 第120章   龙头划开水波平稳向前。   陆湘站在船头,看着两岸青山相对出,心中亦是气象万千。   她回过头,抬眼望向三楼船舱上的赵斐。   自从二十日前与赵斐谈过之后,两人之间的关系就变得怪怪的。   倒不是说避而不见,只是那种浓得化不开的柔情蜜意突然就淡下来了。   陆湘从此事中又觉出了赵斐的好。   他素来果断,从来不做多余的事,少了她许多麻烦。   赵斐在楼上亦低头看着她,两人的目光交汇片刻,又各自移开了。   陆湘收回目光,走进了船舱。   大龙船上有市舶司的人,陆湘上了船之后,一直谨守婢女的本分,带着夏晚、兰喜她们一起住在下头。这一层除了她们,还有三个从扬州买来的歌姬。   赵斐做事周全,若只买了陆湘一个人,回到京城自然惹人注意。   三个歌姬都是在凤仙班买的,其中便有那日在行宫惊艳众人的水仙。赵斐花了十万两银子,从凤仙班把水仙买下,短短几日此事便传遍了扬州,相信不日就会传到京城。   进了京,十万两银子身价的水仙自然会盖过陆湘的风头。   陆湘跟兰喜、夏晚住一间大屋子,水仙和另外两人住一间大屋子。   “姑娘,”夏晚捧着食盒进来,“王爷那边送了一盒果品过来。”   “放下吧。”陆湘道。   “姑娘自上船胃口就不大好,我瞧着这些果子都很新鲜,姑娘多少用些吧。”夏晚说着,把食盒里的果子摆了出来。   夏晚说得这样恳切,陆湘不好不吃,便拿起了一个橘子。   这橘子是早就剥好的,只是将橘子皮盖在外头,免得橘子放干了。   “姑娘,这些橘子都是王爷剥的。”   陆湘没有吭声,揭了橘子皮,拿着橘子吃起来。   整日在船舱里坐着有些闷,走到甲板上又总能遇见赵斐,吃些酸甜的橘子倒挺舒服的。   夏晚上了橘子,依旧站在陆湘跟前。   “还有东西?”   夏晚摇头。   陆湘放下橘子:“他带了什么话?”   夏晚小心地赔着笑:“王爷让奴婢问问,姑娘想不想去上头用膳?”   见陆湘沉凝不语,夏晚赶忙道:“姑娘,方才我去上头看过了,站在高处,便能将运河的河面看得清清楚楚,比咱们在底下甲板壮观多了。”   赵斐隔三差五地就会让夏晚来请自己上去用膳,他是王爷,若是强命陆湘上去,顶着婢女的身份,陆湘不会不去,但他不是命令,只是叫夏晚来问,自己愿不愿意。   她不愿意,便没有下文。   算算日子,再有两三日就该到京城了,到了京城怎么办,总要跟他通个气。   “知道了,一会儿我会上去。”   夏晚顿时欣喜起来,“奴婢伺候姑娘梳妆。”   梳妆?   陆湘不想梳妆,可夏晚格外熟络,半推着陆湘坐到镜子前,替她散了发髻重新梳好,要再替陆湘描妆,陆湘就不肯了。   发髻梳得齐整算是基本礼仪,描妆就是额外的事,赵斐心细如尘,若见自己描了妆去见他,只怕他以为自己心软了。   陆湘收拾妥当,便出了门,正好对面也推开门,水仙从里头走出来。   她打扮得十分素净,甚至有些寡淡,全然不复之前在大鼓上的妖娆模样,恭敬朝陆湘福了一福。   陆湘颔首,径直往楼上走去。   方才她应下过后,兰喜已经上去回了话,这会儿陆湘上去,上头的桌子已经摆好了。   大龙船的顶层修的亭子样式,四面没有窗户,只是挂着珠帘,天气好的时候,珠帘拉开,落下纱帷,甚是舒服。   陆湘走上去,上头景色果然比在甲板上壮观许多。   赵斐坐在桌旁,见陆湘一上来便扭头去看风景,心中苦涩自知,只能默默等着。   陈锦见状,上前对陆湘请道:“姑娘请坐。”   陆湘回头看一眼陈锦,方才看向桌子那边的赵斐。   她走上前,喊了一声:“王爷。”   “坐吧。”赵斐道。   陆湘坐到了他的对面。   周遭没有多少人在伺候,传膳的人默默呈菜上来,把菜放下,并不报菜名。   今日传的菜式不多,两个冷盘,四个热盘,此外还有两个果品,胜在餐具和摆盘都做得十分精致。   等到菜式上完,宫人们全都退下,只有陈锦站在楼梯口守着。   “尝尝这个。”赵斐拿起筷子,替陆湘夹了一块糖醋排骨。   陆湘没有端碗去接,赵斐便扶着椅子站起身,探过去放进她碗里。   “多谢。”陆湘道,“我自己动手,不劳烦王爷。”   赵斐见她说话冷冷的,反倒笑起来。   听点冷言冷语不算什么,总好过她躲在屋子里不出来。   不让夹菜,那就不夹,赵斐不会做让她不痛快的事。他抬手拿起酒壶,给她倒了半杯果酒。   “尝尝这葡萄酒。”   “不必了,我不胜酒力。”   意料之中的回答。   赵斐放下酒壶,拿起了茶壶,替陆湘倒了半盏茶。   “多谢。”   这回总算没有推辞。赵斐微微一笑:“吃菜吧。”   来都来了,陆湘当然要吃。   已是初冬,开着窗户本来是有些凉的,但阁楼的四角都摆了炭炉,加上阳光透过纱幔照进来,伴着河风,并不觉得多冷,反而暖烘烘的。   两人皆是不爱说话的性子,更何况是在吃东西,端起碗便悄无生气的吃起来。   桌上的菜用过大半,两人方才放下了碗筷。   很快有宫人捧了水盆上前,替他们净手洁面。   “那边的风景更好。”赵斐扶着椅子站起来,指了指靠着船头的那边,想领着陆湘往那边走。   那边对着窗户摆了一张坐榻。   陆湘依言走过去,陈锦忙扶了赵斐坐下,给两人递上手炉退了下去。   “再有三日就到京城了,下了船,我让人送你去盼夏那里,如何?”   他说的是征询的口气,言辞亦颇为恳切,只是他一开口,陆湘便听出他是在故意试探自己。   “我是你买的婢女,你把我送去盼夏那边,如何说得通?”   赵斐见她识破,把目光转向船外的水波。   “那你还是随我回王府吧。”赵斐道。   “先去王府吧,”陆湘“嗯”了一声,“等我把东西给你,拿去交了差,我再走。”   “我让萧裕陪你去?”赵斐又问。   陆湘想了想,点头应下了:“那到时候我直接让萧裕把东西带过去。”   赵斐的太阳穴突突突的跳起来。   “你不过来了?”   陆湘又“嗯”了一声。   赵斐甚至有些后悔问这话,没问,一切还可以打个问号,问了,便把自己逼进了死胡同。   他自诩聪明过人,足智多谋,这一刻,面对心爱的女人,他却无计可施。   船行河中,乘风破浪,陆湘看着那龙头一路昂首前行,静默了一会儿,起身下去了。   航行二十日,两人不过一同用了这餐饭。   陆湘亦觉得自己绝情,只是纠缠下去,几时才是个头,不如到此为止。   三日后,大龙船如期抵达京城的官船码头。   皇帝没有亲自来迎接,这回在码头上等待的,是赵谟。   陆湘如今只是赵斐买下的婢女,自然没有资格同赵斐一道下船。赵斐平日住在船舱的二楼,大龙船尚未靠岸,他便已经由陈锦扶着下楼站到了甲板上。   他身边跟着那么多人,下楼的时候,陆湘自然听到了动静。   赵斐身子弱,步伐比旁人缓些,也比旁人轻些,很容易就听出了他的脚步声。   她听着他缓缓下了楼,听着他走出船舱。   她悄悄推开门,望见他站在船头的背影。   这时节京城已经很冷了,他穿着朝服,里头应当穿了夹棉的里衣,看起来不似平常那般单薄。   船行得越来越慢,随着一声巨大的抛锚声,最终缓缓停下。   陆湘迅速收回目光,赶在赵斐转身之前回了屋子。   “主子,是九爷在岸边。”陈锦朝岸边打望了一眼,便瞧见了赵谟。   赵谟站在人群的最前头,明黄色的衣裳十分显眼。   他扬着头,正往船上看。   “记得改口。”赵斐淡淡道。   “奴婢知道了。”   赵斐离开京城后没多久,赵泰、赵温和赵谟陆续定了亲事,也先后封了王。   赵谟的封地在秦,是为秦王。   赵斐站在船头,赵谟站在岸边,两人数月未见,各自竟都有了变化,目光相接的瞬间,俱是一笑。   “主子,梯子已经放好了。”陈锦上前道。   赵斐伸手拢了拢披风,往船舱里看了一眼,扶着陈锦的手缓缓下船,底下人已经提前把轮椅抬下去了。   “六哥。”赵谟上前,亲自扶了赵斐坐到轮椅上。   赵斐抬眼望向赵谟。   几个月不见,赵谟比从前黑了不少,脸上的稚气亦褪去了许多。   “看你的样子,这阵子一定练功勤勉。”   赵谟垂眸笑道:“六哥不在北苑,下学回来无事可做,倒不如练练功,等天意回来我好同他切磋一番。”   “天意武功高强,要打赢他,可不容易。”   “六哥在扬州见过天意么?”   “见了,他还在行宫里住了几日,给我举荐了扬州城最好的戏班,我在戏班里还相中了几个歌姬,买了下来,这回坐船回来,全赖着她们唱曲儿,才不闷。”   赵谟目光一动,旋即笑道:“我一个人在京城闷得慌,你们倒好,在扬州城里听曲解闷儿。”   “无妨,改日到王府,你想听多久听多久。”   赵谟的神色微变:“六哥,今日我来码头,是奉了父皇的旨意。”   “怎么了?”赵斐沉声问。   “父皇说,六哥这趟在扬州呆得久,还是先回长禧宫,以解父皇母后的舐犊之情。”   舐犊之情……   赵斐笑了下:“便如父皇所言。”   “六哥带的人多么?我备了三辆马车,若是坐不下,我再差人过来。”   “不必了,我身边带的人不多,只是四个歌姬。”   赵谟颔首,对陈锦道:“都叫下船吧。”   陈锦望了赵斐一眼,见他没有异议,便回船上叫人,片刻便领了陆湘和水仙过来。   陆湘活了一百多年,惯会作假作戏,淡然自若跟着三女下了船。   下船的四人都是美人,瞬间吸引了岸边众人的目光,赵谟也不例外。   他的目光在四个姑娘身上转了一圈,淡淡道:“回宫吧。” 第121章   赵斐和赵谟同乘一辆马车,陆湘与歌姬们在第二辆马车,夏晚等宫女们在第三辆马车。   陆湘倚着车窗,支棱着下巴望着马车外。   歌姬们都是头一回到京城,一下船便坐着宫中马车要进宫,皆有些惶恐兴奋。   “水仙姐姐,咱们这样的身份,也能进宫么?”叫云仙的姑娘紧张地攥着水仙的袖子。   水仙道:“既来之,则安之,咱们只管跟着王爷走,一切听命行事就行。”水仙说得没错,但陆湘看得出,她的神色比起往日都要拘谨一些。   那可是皇宫,谁能不拘谨呢?   另一个叫琴仙的姑娘也感慨起来:“从前只在戏文里演过皇亲国戚,没想到我也有进宫的一日。”   “不知道咱们能不能见到宫里的娘娘,娘娘们是不是都长得跟仙女一样呢?”   除了水仙之外,云仙和琴仙都是凤仙班中的翘楚,十八、九岁的年纪,从前在江南算是见惯了富贵和繁华,素来端着美人的架子,如今进了京城,想到要进宫,又都露出这般年纪才有的欢喜和焦灼了。   陆湘喜欢跟这样的小姑娘在一起,在宫里,她喜欢的也是年轻的宫女们,也是因此才乐意做宫人。   听着云仙她们叽叽喳喳地说着话,陆湘的心情略微松快了些。   从码头到皇宫的路程很远,好在宫中马车宽大平稳,并不觉得难受。   等到马车行到北苑门口,陆湘放下了车帘。   想是在北苑门口还有人来迎接赵斐,陆湘听得外头人声嘈杂,等了许久,方才听到外头陈锦的声音。   “几位姑娘,请下马车。”   陆湘刻意等在后头,待水仙她们三人下去之后,方才跟着下去。   今日,她们四人皆是穿着一样的婢女衣裳,梳了一样的发式。车里摆着炭炉,下了马车,寒风袭来,陈锦给她们一人递上一件披风。   裹好披风,陆湘才发现,等在北苑门口的是赵泰和岳天玉。岳天玉的模样没什么变化,只是如今贵为王妃,通身气派不同,端庄的衣裳和发髻将她的少女稚气减去了许多。   赵泰正跟赵斐寒暄着,岳天玉站在旁边,并没有搭话,见后头马车下来了人,好奇地看过来。   “六哥,这几位姑娘是……”赵泰见岳天玉朝后头看去,便把她的好奇心问了出来。   赵斐回过头,目光自是落在陆湘身上,停留片刻就收了回来:“是我在扬州买的几个歌姬,原是想带回王府,没想到先回北苑,只能先带过来了。”   赵泰会意地笑了笑:“早就对江南小调心向往之,不知这回能不能沾六哥的光饱一饱耳福。”   “你若是喜欢,我送两个人去你那里。”   赵泰脸一红,下意识地朝岳天玉看一眼,见岳天玉没有什么反应,才缓和了些,“不用了,我也不爱听曲儿,跟着六哥听个新鲜就好。”   “六哥,看你把七哥吓的。”赵谟在一旁笑起来。   如此调笑着,倒真又如从前那般毫无嫌隙的兄弟一样了。   岳天玉并没有在意送歌姬的事,只对着赵斐道:“外头风大,我们先送六哥回长禧宫吧。”   自是都称好,赵谟推了轮椅,赵泰走在旁边,岳天玉贴着赵泰站着,陆湘跟着一众宫人走在后头。   长禧宫在北苑位置偏远,宫人们不似主子一人揣着一个手炉,陆湘走了一大半,手就吹得冰冷了。   行到长禧宫前,崔直已经等到那边。   “奴婢给王爷、王妃请安。”   “崔公公免礼。”   崔直恭敬道:“知道王爷要回长禧宫,已经提前命人将宫里宫外收拾妥当。”   “有劳崔公公了。”赵斐说着,往长禧宫跨了一步,回过头对众人道,“坐了二十来天的船,着实有些头晕,今日便不请你们进去坐了,改日再叫你们过来听曲。”   赵泰没什么反应,欣然道:“六哥先回去好好休息。”   赵谟的眸光却是黯了下来,仍是看着赵斐道:“我进去帮你。”   “不必了,本来就没带什么东西,我躺一会儿。”赵斐说罢,望着赵谟的目光,又道,“等晚膳时候再过来吧。”   “好。”赵谟冷峻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意,“你先睡。”   赵斐点了头,领着人进了长禧宫。   “七哥,七嫂,你们回王府吗?”   赵泰道:“先不回,我跟玉儿去宫里看看母妃。”赵泰成婚以后就搬到城中的王府去住了,皇帝同他说了,转过年就去封地,宋淑妃心中难过,因此这阵子赵泰进宫进得勤。   “父皇让我去接六哥,我得去养心殿复命。”   都是要回宫,自然一路同行,往宫里去了。   ……   “香香,主子让你过去伺候。”   陆湘前脚跟着三个歌姬到了后院的偏殿,陈锦后脚就跟过来了。   这里是长禧宫,既要作戏,陆湘自然要配合,只得放下手头的东西,跟着陈锦去前院。   赵斐已经换了常服,依着榻躺着。   在船上呆了二十多天,陆湘走路的时候都有些飘,更别说赵斐了。   陆湘走进去,陈锦悄然退了出去。   “坐下说吧。”赵斐道。   进了京城之后,仿佛突然从初冬到了隆冬,赵斐的脸色格外苍白,看着十分虚弱。   陆湘一心软,依言坐下。   赵斐从被子里伸出手,飞快地握住陆湘的手。   “看你都冻坏了。”   陆湘知道他又是在试探,后悔刚才不敢心软坐下,冷着脸把手收回来。赵斐不死心,把怀里的手炉塞给了她。   抱着手炉,的确是暖和许多,陆湘没给他扔回去。   她问:“不是说回王府么?怎么突然回宫了。”   “父皇的旨意。”   陆湘问:“九爷去码头接你,也是皇帝的旨意么?”   “嗯。”赵斐神色泰然,语气亦十分平静,偏生陆湘听着有些心酸。   他这人就是有这本事,不管做什么事,陆湘都会忍不住心疼他。若非如此,也不会一直犹犹豫豫跟他纠缠至今了。   见陆湘没有说话,赵斐继续道:“父皇心里着急,怕是一会儿就会让封勇礼来叫我。上回你说有东西给我过关,是什么东西,给我透个口风,我好去回话。”   “是几本书?”   “长生之道?”   陆湘垂眸:“那几本书上记载了一些丹方,是从前赵冲寻遍天下找出来的丹方。”   “你记得么?”   “你要我写下来”陆湘问。   赵斐微微一笑:“如今你到了长禧宫,外头不知道多少眼睛盯着,自不能再叫你出去拿。父皇那边能给出交差的东西就成。”   “当初你们是墓里,可找到什么东西了?”这个问题,陆湘一直没有问。   “我们刚进正殿没多久,墓穴便塌了,只有竹影带出来了一个东西。”   “什么东西?”   赵斐望着陆湘,轻轻吐出两个字:“鸡汤。”   鸡汤?   陆湘给赵斐送过一回鸡汤,赵斐虚弱地倚在这榻上的模样陆湘还记忆犹新。   此刻赵斐提起,陆湘自然没那么理直气壮。   “怎么说?”   “竹影从棺里取出一个东西,闻着味道跟你给我的鸡汤一样。”   陆湘闻言,无比庆幸那日便跟赵斐就已经说破了。   城府果然深。   明明在墓里闻到那香气就知道自己的鸡汤有问题,出来见到自己却压根不提,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要不是那天他不小心嘴瓢,恐怕陆湘这会儿还叫他温水煮青蛙似的哄着呢!   陆湘这样想着,冷冷道,“你想让我把丹方抄录下来?”   “记得么?”   “只那一个方子是记得的。”   “那就要那个方子。”   陆湘走到书桌前,开始研墨。   砚台空置了许久,磨墨殊为不易。   延圭墨的香气,比什么香料都好闻,随着陆湘的手在屋子里蔓延开来。   赵斐从榻上站起身,披了狐裘走到陆湘身边,铺开了一张宣纸,四角用镇纸压好,又拿了一支笔。   “你来写?”陆湘问。   “你忘了他最喜欢什么,你写的,他自然一眼就看得出。”   这倒是,皇帝精通书法,一眼就能认出陆湘的字。   陆湘磨好墨,将砚台推到赵斐跟前。   赵斐正要写,忽然外头有人叩门。   “什么事?”   “主子,封公公来了。”陈锦在外头回道。   果真是迫不及待。   连气儿都不叫赵斐喘一口。   陆湘提高了声音,对着门外道:“主子刚躺下,请稍等,奴婢伺候主子起身。”   “是。”陈锦应下,想是去回封勇礼了。   陆湘附在赵斐耳边,轻声把丹方说了一遍。   赵斐记忆力惊人,陆湘只说了一遍他便记住了。   “这方子的确可以给他,要凑齐这些东西,没有十年八年可不成。”千年的人参、千年的太岁、千年的龟壳……这样的东西都是可遇不可求的,难能轻易凑足。   陆湘笑道:“便是凑足了也没什么用。”   赵斐的目光沉下来,落到陆湘身上:若是没有用,那她是怎么……难道真是妖精不成?   他努力摒弃脑中的想法,提笔将陆湘给的方子写了下来。   陆湘站在旁边,静静看着他运笔写字。   赵斐的字很瘦长,和他的人一样,至瘦又不失其肉,俊秀绰约。   陆湘仔仔细细看着笔锋每一个起转顿落,直到他写下最后一笔,心中不舍愈发的郁结。   她说把东西给他就走,此刻东西交托给了他,是不是她立即就要走呢?   陆湘一直觉得自己心够硬,但真的临近这一刻,她这才发觉自己心志不坚。   “去开门吧。”赵斐将手中毛笔搁在笔架上。   他本就身子不好,在墓地呆了那么久,只是凭着一口精神气吊着,在扬州不过休养了一个多月,便被急急忙忙地召回京城,刚进长禧宫,连盹儿都没打,封勇礼就来了。   皇后帮不了他,赵谟也帮不了他。   陆湘自己……   她默不作声地走到门口,将殿门打开,便见陈锦和封勇礼站在院里。   作者有话要说:   66:老婆,你冷吗?   湘湘:我不冷。   66:我的心冷,呜呜呜。啥时候能老婆孩子热炕头啊! 第122章   陆湘谨记着自己的身份,默然垂首站在一旁。   她不认识封勇礼   陈锦对封勇礼道:“在扬州买的人,不晓得宫里规矩。”   封勇礼的目光在陆湘身上转了一转,脸上并没有分毫动容,径直往里头去了。   站在廊下,能看到长禧宫的外头停着步撵。   封勇礼不是来传话,是直接要传赵斐进宫的?   陆湘面带忧虑地望向陈锦,陈锦歉然一笑,上前将殿门拉上,方才道:“后头人多,住着太挤了,姑娘就住前院,如何?”   见陆湘没有说话,陈锦道:“那三个歌姬跟在姑娘这边,姑娘若要办什么事,也不方便,在前头什么事只管吩咐我就成。”   赵斐回到京城,身子就虚了,陆湘原想着把东西给了他就走,这会儿又想,等他从皇帝那边回来,彻底能交差了再走。   “好,陈公公安排,哪里方便就安排在哪里。”   等到陆湘应下,陈锦方才长长松了口气,心想若是主子知道这消息,应当会高兴吧。   这些日子,陆湘对赵斐的冷淡,赵斐独处的失落,陈锦都看在眼里。   初时以为两人只是闹别扭,可两人都不是幼稚的人,一点点别扭怎么会闹这么久。   这些事情陈锦帮不上忙,只能干着急。   长禧宫的屋子一直都有打扫着,这回回来,崔直又命人仔细打理过,因此每一间屋子都是随时可用的,丝毫不像空置了几个月的样子。   陈锦把陆湘领到配殿,又把夏晚喊了过来。   夏晚进了屋,赶紧给陆湘打了热水,叫她烫手烫脚。   京城的确是比扬州冷得多。   倒不是说扬州的冬日不冷,那边空气潮湿,湿冷湿冷的也不好过,可京城这边,湿倒是不湿,风一吹,脸上跟刮刀子似的。   “姑娘,方才奴婢去库房捡了这些衣裳出来,这些都比你在扬州做的棉衣更好,换上吧。”   陆湘打眼看去,夏晚拿出来的衣裳件件精致,都是针工局的精品,不过绣样和花纹并不逾矩。   她翻了一下,挑了两件夹棉的里衣,把身上的里衣换过之后,一下就暖和起来了。   夏晚又捧了一对毛茸茸的手套过来,递给陆湘。   “在屋里用不着这个。”陆湘道。   “这是主子特意交代的,姑娘出门的时候就戴上吧。桌上有姜汤,姑娘想喝就去端。”夏晚笑道,见陆湘不接,便把手套搁在桌上,又去整理柜子了。   相处了这阵子,底下人都知道陆湘的脾气,屋里不会挤太多人,只有夏晚进出。   陆湘坐了片刻,喝了几口姜汤,站到窗口去了。   这个时节,宫里的窗户都是落下来拉了闩的,轻易打不开,陆湘走到门口,推开门,正好看到赵斐和封勇礼往外头走去。   果真是要召见赵斐。   陆湘一面为赵斐难受,另一方面又想,早见了早好,把东西呈上去,最好今日就离开长禧宫回京城的越王府。   走出长禧宫宫门口的时候,赵斐下意识地往后看了一眼。   配殿的门开着,有个人影在门口晃了一下。   是她么?   赵斐心下苦笑。她都亲口承认心里有他了,站在门口看他一眼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王爷,还有什么东西忘了么?”封勇礼见赵斐顿住脚步,恭敬问道。   “没什么东西,只是许久没回长禧宫,有些感慨罢了。”   封勇礼道:“十日前工部就递了折子说越王府修葺完毕,听说那边的正殿与长禧宫无异,到时候王爷过去居住,不会不习惯的。”   赵斐颔首,扶着陈锦的手上了步撵。   宫中的步撵制作得十分精巧,夏日的挂着凉棚和皮席,冬日的便挂了挡风帐和虎皮垫子。   赵斐身上裹着狐裘,一路上只咳了两三回,其余倒没什么不适。   一路畅行无阻地到了养心殿。   “王爷,请。”封勇礼扶着赵斐下了步撵,将陈锦留在院子里,领着赵斐进了养心殿。   养心殿中四季如春。   夏日有冰块,冬日有炭炉。   赵斐进了殿门便觉得有些热,抬眼便看到皇帝坐在龙椅上。   “儿臣参见父皇。”   皇帝并不如上回在养心殿相见时站起来迎接,只是脸上一脸慈爱,见赵斐进来,笑道:“这一趟,你辛苦了。”   “儿臣无能,何言辛苦?”   皇帝叹了口气:“也不是一无所获。扬州府和江北大营都跟朕上奏,说你到了之后处理了许多积年事务,很是辛苦。朕本想着让你在扬州好好休养着,只是你母后太过思念你,你走后没多久便病了,想着老九就要大婚了,你能回来,也算是双喜临门。”   “是儿臣不孝,让父皇母后担忧了。”   寒暄几句过后,皇帝道:“后来还从福地找出什么东西没?”   终于问到了。   上回竹影回京之后,除了带回那颗从高祖嘴里掏出来的东西,还给皇帝带了消息,说赵斐这边会带人把垮塌的皇陵挖开。一方面是为着把赵冲的棺木找出来重新安葬,另一方面自然是为了把墓里的东西再挖出来。   “回父皇,福地之中,机关重重,儿臣以为,应当是竹影取东西的时候碰了什么机关才导致山体倾覆,此番儿臣命江北大营五百兵士以抓捕盗墓贼的名义在山中清理,找出来的东西多已被腐坏。”   “那就是一无所获了?”皇帝脸上的慈祥渐渐散去。   赵斐道:“福地里如今的确,没剩下来什么有用的东西。”   皇帝听出赵斐话里有话,眼角一挑,“那别处?”   “儿臣刚进福地之时,在正殿中翻看了一本书,上头记载了一个仙药丹方。”   “书呢?”   “福地中的东西儿臣不敢擅动,看完便放下了,预备着叫人记录造册一并带回来献与父皇,可惜后来福地垮塌,逃生之时无暇他顾。”   皇帝眯了眯眼睛,眸中精光乍现:“你记下来了?”   赵斐垂首:“儿臣记了大半,因记得不全,不敢擅自献给父皇。”   皇帝静静看着赵斐。   赵斐道:“儿臣斟酌了许久,终是写不全,只能姑且将记忆中的方子进献父皇,若能找到化外高人,便可补全此方。”   “拿来看看。”皇帝说话一点没有拖泥带水。   赵斐从袖中拿出丹方,呈给皇帝。   皇帝看了一眼,眸光越发深邃:“千年的太岁,千年的人参,千年的灵芝,千年的龟壳。”   “这几样都是极珍贵的东西,儿臣确信无误,只是后面那些就……”   皇帝不动声色地收下了丹方,“别的就没有了?”   “那本书讲都是如何炼制仙丹,只有一个方子,后面都是记载着火候、时辰、丹炉等事。当时时间匆忙,儿臣的确记不清了。”   “能记下这个丹方,已经是难能可贵了。你今日才下船,回去好生休息,也不必去坤宁宫请安。过几日等你休养好了,朕会办宫宴,庆贺你归来。”   “儿臣确有身子不适,不便去坤宁宫请安,多谢父皇体恤。”   “封勇礼。”   封勇礼一直候在殿门外,听到皇帝的声音走上前来。   “你亲自送斐儿回去。”   不等封勇礼应声,赵斐便道:“封公公事务繁忙,这等小事就不必劳动封公公了,儿臣自己回宫就成。”   “也好。”皇帝点了头。   赵斐心中冷笑。   才献了丹方,皇帝必是迫不及待要同封勇礼商议炼丹之事。   他自己出了养心殿,陈锦扶着他上了步撵。   出玄武门的时候,正好碰见赵泰和岳天玉出来了。   “六哥怎么没歇着?”   赵斐道:“父皇叫我过去问了几句话。”   他答得简单,赵泰和岳天玉自然不追问。   岳天玉看着赵斐一脸疲倦,转头对陈锦道:“快些送六哥回去吧,再有人找,都别通传了。”   “奴婢知道了。”   赵斐朝岳天玉淡淡笑了下,便坐着步撵匆匆前往北苑了。   赵泰和岳天玉的马车停在玄武门外,送了赵斐,两人便登上了马车。   见岳天玉一直出神望着北苑那边,赵泰轻声道:“以前只知道大哥跟老九关系要好,看起来你同六哥也是熟悉的。”   岳天玉听到赵泰此言,迅速收回目光:“我哥在京城的时候,九弟每月都要往我们公府跑两三回,六哥就来过一回。”   说着,岳天玉就叹了口气。   “那回出什么事了?”   那一回,岳天意要她宴请沐霜霜和沐青青上门赏花,赵谟来了,赵斐也来了。也是那一回,岳天意瞧中了沐青青,可很快沐青青就进了宫,从此岳天意就浑浑噩噩的,自请去了江北大营,一年有一半的时间不在京城,爹娘也管不着他。   “没什么,就是想起了,那回我真不该请客。”   见岳天玉一脸失落,赵泰伸手将她揽在怀里:“没说实话。”   岳天玉吐吐舌头:“跟我哥有关的。王爷,你应当听过传言吧?”   传言?   赵泰蹙眉:“你说大哥的传言么?我只知道他夜夜出入青楼。”   “我大哥只是喜欢喝酒,可不是那种人。”   “你跟着去过?”赵泰笑道。   岳天玉知道他在戏弄自己,伸手推了他一下:“没正经的。往后你听到别人说我哥坏话,可得帮他说话。”   “那是自然。”见岳天玉又笑起来,赵泰方安了心,“前儿母妃还说,要给大哥说亲。”   “你可别叫母妃张罗这事。”   “怎么了?”   岳天玉满脸为难,斟酌了一下,缓缓道:“我哥心里有人了,这几年我爹娘每回给他张罗亲事,他就捣乱,他这人认死理,不知变通,喜欢一个人,娶不到就不肯娶别人,一条道走到黑。”   赵泰眸光闪了闪,忽然道:“跟你不一样,对吗?” 第123章   陆湘一直在屋里没有出门,夏晚送了些小食进来,用过之后,躺在榻上昏睡了会儿。   再睁开眼睛,外头天已经暗了。   夏晚见她起了,忙给了她递了碗茶。   “现在什么时辰了?”陆湘问。   夏晚道:“主子回来好一会儿,想是也在睡呢!不过陈公公先前来问过,姑娘晚膳要不要去正殿用?”   “今晚秦王不是要过来用膳么?”   陆湘先前可听到赵谟说了,要过来用晚膳。   夏晚眼巴巴地望着陆湘道:“若是秦王不来,姑娘就要去了,是不是?”   陆湘无言以对,她当真是活得累,身边尽是聪明人,连丫鬟都机灵得要命。   见她不说话,夏晚高高兴兴地跑出去了,想是去找陈锦回话了。   陆湘独自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儿,等到觉得腹中空空了,才转头见夏晚回来。   “秦王来了?”   夏晚点头,“王爷请姑娘过去。”   过去?   见陆湘疑惑,夏晚解释道:“秦王想听听江南小曲,王爷便说把四位姑娘都请上。”   “王爷说的?”陆湘问。   夏晚点了头。   陆湘不会唱什么小曲儿,只是喊上了,自然得去。   走到正殿外,见水仙她们三人已经盛装候在门外了,她们跳舞的衣裳是极薄的,即便外头裹着带毛的披风也冷得发抖。   陆湘原是上了妆的,跟她们一比,顿时素淡起来。见她来了,水仙朝她颔首,陆湘看得出她的嘴唇有点发紫的,便把手炉塞到水仙手里。水仙感激地朝陆湘一笑。四人站了一会儿便看见陈锦出来道:“进来吧。”   四人一齐进殿,赵斐不能吹风,因此在正殿门口摆了一架座屏,在座屏外解了披风,绕过屏风,方才见里头对坐的两人。   两人身份虽然贵重,但今日仍是弟弟到哥哥家吃饭的样子,中间摆着一口羊肉锅子,两边还有几碟小菜,看着跟在外头酒楼吃酒的人没什么两样。   “奴婢给王爷请安。”四人齐齐朝他们行礼。   赵谟放下筷子,目光在四个人身上逐一扫过,笑道:“六哥,哪个是你一掷千金买下的歌姬?看模样,我可挑不出来。”   水仙的样貌并不算出众,甚至可以说四个女子都称不上是绝色。   赵斐扬了下巴,轻声道:“水仙,九爷小瞧你呢,给九爷露一手。”   水仙上前,朝赵谟福了一福。   云仙和琴仙都是捧着乐器进来的,见状,各自寻了椅子坐下。云仙用的长笛,琴仙抱的琵琶,待水仙站到殿中,云仙的笛音一起,水仙便行云流水般地翩翩起舞了。   她们三人各就各位,陆湘退到一旁,倒有些手足无措了。   陈锦扯了扯她的衣裳,示意她坐到赵斐身边去。   楞站着着实扎眼,陆湘只好坐到赵斐身边。   赵斐并没有扭头看她,只把手中的筷子递给她。   原以为帮他布菜,他这阵势,还要她喂?   陆湘只好给他夹菜,喂到嘴边,他却不开口,淡淡道:“汤匙给我。”   他给自己筷子,原来是要汤匙。   陆湘觉得他是故意戏弄自己,只是没得跟他置气,把旁边的汤匙递给了他,待他喝过了汤,陆湘重新把筷子递给他。   这时候,水仙一曲舞毕,领着云仙和琴仙上前拜谢。   “九弟,要赏么?”赵斐问。   “赏,自然要赏。江南的歌舞果然跟宫里的不同,看着更加柔美些,六哥,你这十万两银子,花得值了。”   赵斐望着水仙等人,“秦王有赏,还不快谢恩。”   “多谢秦王殿下赏赐。”她们三人今日才进北苑,兰喜给她们说了些宫里的规矩,从前在扬州见过不少达官贵人,基本的礼数能够保持。   “下去吧。”   赵斐说罢,她们三人便带着乐器退下,只留下陆湘还坐在旁边。   他自己在吃着,也不用陆湘布菜,连倒酒都是自己倒,陆湘静静坐在一旁。   “再有七日,就是你大婚的日子了,看你怎么一点也不紧张。”   提起婚事,赵谟的神色滞了滞,“这些都有人在操持着,我跟着把前头的仪程走完,也就没我什么事了。”   成婚这么大的事,居然说没他什么事。   坐在这里的两个人都是明白赵谟心事的,听出他的惆怅之意,却都无话可说。   “往后也是有家室的人了,可不能再这样说话。”   “是啊,往后我是有家室的人,六哥你还是孤家寡人,”赵谟很快笑了起来,替赵斐斟了酒,“六哥还不知道吧?你离开扬州后没多久,陆姑姑就离宫了。”   陆湘心中诧异,赵谟怎么突然跟赵斐说起“陆湘”的事了。   “是么?”赵斐没什么特别的反应,神色泰然,“她在宫里呆了那么久,想是呆腻了,离开了也好。”   “六哥不想去找她么?”赵谟问。   陆湘心底的疑惑越来越浓。   赵谟这是什么意思?他是知道自己真面目的,照理说,“陆湘”是他喜欢的人,他这么说,是故意试探赵斐么?   在赵谟心里,赵斐应当不知道陆湘就是景兰的,既然如此,赵谟为什么还拿这话来问赵斐呢?   陆湘强压下心底的疑惑,刻意不扭头去看赵斐。   “天大地大的,她要跑,我能拦得住她么?”   赵斐话里有话。   他的言外之意是说给陆湘听的。这话陆湘对他说过,她要走,谁都拦不住。   赵谟显然对赵斐的反应有些意外:“六哥,这可不像你。”   “怎么?”   赵谟笑道:“当初说起陆姑姑时,你可是势在必得。怎么去了一趟扬州,就放下了?”   陆湘的心,因为赵谟的这句话怦怦跳起来。   赵谟居然知道赵斐喜欢“陆湘”吗?是赵斐告诉他的么?赵斐居然把喜欢自己的事说出去,还说给赵谟听?   也不能怪他,那会儿他不知道自己就是景兰,说出来跟弟弟分享心情。那个时候,赵谟就什么都知道了。   陆湘莫名心疼起他来。   这会儿赵谟提起这事,显然又是在试探他,他今日才见了皇帝,晚上跟赵谟一块儿用膳,还要试探来试探去的。   他不说累,陆湘都替他累。   “那会儿在兴头上,说起话不免放肆,如今桥归桥路归路,自是不同了。”   赵谟的目光沉凝下来,没有再提此事,又同赵斐说起他在吏部的差事,一如从前一般,大部分时候是赵谟在说,赵斐在听。如此吃了半个多时辰,把锅子吃得见了底,这晚膳才用完。   “六哥,今儿我就不在长禧宫睡了,看你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早些歇着吧。”赵谟说着,站了起来,“秋猎的时候我打了一只老虎,前儿针工局把虎皮送过来了,明个我让人给你拿来,垫在坐榻上舒服些。”   “去了一趟扬州,回来着实有些冷,我就不客气了。”赵斐点头,目送着赵谟离开,静静听着外头的人恭送他出了长禧宫,方才回头看向身边的陆湘,“你还不回屋?”   陆湘看着他,没有说话。   赵斐自嘲道:“你这是什么表情,可怜我?”   “嗯。”陆湘点了头。   赵斐笑了起来。   陆湘看着他笑,伸手扶他:“你该早些歇息。”   她下午还睡了一觉,他回京还没歇上。   赵斐借着她的手站起来,步子却迈不动,整个人转过身趴在陆湘身上。   他本来就不重,整个人轻飘飘地像件衣裳似的覆上,陆湘自然不会推他,由着他这么趴着。   似乎是察觉到陆湘没有动,他方才站直了,探究地看向陆湘。   “怎么突然不累了?”陆湘道。   明明是责问的语气,分明带着几分软糯。   赵斐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刚到扬州的日子。他索性坦言道:“你抱了,自然就有力气了。”   说罢,他紧紧盯着陆湘,生怕她下一刻就会翻脸。   见他那般紧张,陆湘忍不住笑了,扬起下巴道:“刚才九爷问你陆湘的事,你跟他说过?”   “说过,那天我想你想得要命,却不能跑到敬事房找你,正好他过来了,便说了这事。”   “那个时候,他就知道我是景兰了。”陆湘道。   赵斐微微一怔,旋即轻笑着摇了摇头。   “无妨。”   知道了就知道了,有嫌隙就有嫌隙了。他们之间的嫌隙,并不是因为陆湘而起。   今晚吃了这顿饭,他和赵谟心里都有了答案,他们两兄弟再不可能再同以前一般围炉夜话。   见赵斐不在意此事,陆湘又问:“今日在养心殿,你交差了么?”   赵斐摇头。   “他还要你做什么?”陆湘急道。   “我把丹方呈上去了,他应该就要找人验证那方子了。”   “这丹药即便炼出来也不能求得长生,你真不必改,若是他真找到懂行的,知道你改了方子,那边惹祸上身。”   赵斐并未照着陆湘口授的丹方写下来,陆湘一边说,他一边改了丹方中的一些用量和药材。   若不是陆湘多看了几眼,都不知道他悄悄改了方子。   “这方子炼出来的丹药虽不能保长生不老,却也是难得一见的补品,据我所知,炼丹的火候、药材的分量,一点都不能更改,若然改了,丹药根本炼不出来。”   “你还真希望他能炼出来?”   陆湘当然不希望,但她觉得赵斐改了丹方,总是一个祸患,若是被皇帝识破便会招来杀身之祸。   那丹药炼起来非常费事,当初赵冲为了找齐药材都花了足足七年的时间,炼制起来花的时间更多,皇帝若想吃上这丹药,起码得十年之后了。   她觉得赵斐太未雨绸缪了。   “改了改了,只能如此。”   赵斐看着她担忧的神色,沉重的心情总算是松了一些。   他伸手托着陆湘的下巴,陆湘没有动。   “我帮你洗脸。”赵斐道。 第124章   陆湘脸上的妆不是清水能洗掉的,他说要洗,陆湘没有反驳,唤陈锦把自己的妆盒拿过来,想自己擦掉,却被赵斐夺了帕子。   “说了我来。”他强硬地把陆湘拉到镜子前。   这一百年来,陆湘从来都在独自坐在妆镜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变换模样,今日却是不同。她依旧坐在镜子前,赵斐拿着锦帕,一点一点去掉了她脸上的伪装,露出她的本来面目。   赵斐擅长作画,做这样的事自然信手拈来。   虽然是头一回,却十分熟练,片刻便将陆湘脸上的妆容全用膏脂擦净了。   陆湘望着镜子,赵斐也望着镜子,两个人的目光在镜子里交汇。   “段姑娘说得对,还是你本来的样子好看。”赵斐弯了唇角。   “是么?从前我在敬事房的时候,你觉得老丑了?”陆湘道。   赵斐俯下去身,把脸搁在陆湘的肩膀上:“是老丑了,可本王不嫌弃。”   陆湘“嗖”地一声站起身,径自去旁边水盆里把脸上的油腻洗净,方才觉得清爽了许多。   “你在宫里一直都是顶着妆么?”   “是呀。”她在宫里的时候身份十五年一换,但宫里的老人不少,变换身份时自然少不了伪装,只是有时候伪装得复杂,有时候伪装得简单些。   陆湘今晚格外的坦诚,对他几乎有求必应,有问必答。赵斐有一种久违的欢喜,可又有一种隐隐的担忧。   “易容术谁教你的?你那个朋友?”   陆湘点头:“是他找了易容高手教我,其实一直易容,习惯不会觉得难受。”   “你那个朋友还教了你什么?”   “他为我做了很多事。”陆湘道,“我记不清了。”   “那你……喜欢他么?”赵斐迟疑了片刻,终于把一直埋在心底的疑问问了出来。   陆湘望着赵斐,想了想,“我和他之间,经历了太多的事,我讲不清对他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他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   “既然复杂,那就不用说了。”赵斐冷冷打断她的话。   陆湘望见他的神情,忍不住抿唇:“是你自己要问的。”   “我腿软了。”赵斐道。   “那你去躺下。”陆湘去扶他,他软绵绵地由着她扶着他到榻边。陆湘将他的枕头立起来,好叫他垫着腰。   赵斐靠坐在榻上,见陆湘仍然站着,伸手拉她坐下。   陆湘顺着他的力气坐到他身边,赵斐蹙眉,却扯着她的胳膊把她往自己怀里拉。   虽然抱着陆湘,可赵斐的神色越发凝重。   “你这一声不吭的,不是中邪了吧?”   “不是。”陆湘道。   她其实很喜欢倚在赵斐怀里,赵斐的肩膀略显单薄,但胳膊还算有力,再加上身上的味道好闻,陆湘很依恋他的怀抱。   如果她可以只按自己心意办事,她愿意永远就这么倚在他怀里。   她把头埋在赵斐胸口,可以听到他的心跳。   这并非她第一次听到男人的心跳……   “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陆湘答得极快,却掩饰不住声音里混杂的慌乱。   赵斐低下头,正好望见她光洁的额头,下意识地低头啄了一口。   “赵斐,你说过你会到底为止的。”   拉手可以,拥抱可以,想要再一步的亲密,她就不愿意了。   “知道了。”赵斐不甘心道。   陆湘支起身,回头看他一眼:“你不乐意?”   “我要是说乐意,你信么?”   “那你想怎么样?”陆湘笑问。   赵斐盯着她,眼睛里蹿着小火苗,就在陆湘以为他不会说话的时候,他压低了声音道:“你真想听?”   葫芦里又卖什么药?   “说呀。”陆湘无畏地望着他。   赵斐见她这模样,垂眸笑道:“我想做个铁笼子,把你洗干净了扔进去。”   他是带着戏谑地语气说这话,但话音一落,明显感觉怀里的人抖了一下。   又触到了她的逆鳞么?   “陆湘。”赵斐忙道,“我胡说的。”   “你会那么做吗?”陆湘问。   他方才虽有戏谑之意,在陆湘听来,至少是半真半假。   赵斐叹了口气:“当然不会,我若是会那么做,从扬州到京城,何至于担忧成这样?”   “你担忧什么?”   “当然,是怕你走。”   陆湘沉默。   赵斐的手渐渐握成拳,隐忍了半晌,终是问了出来:“你会走么?”   陆湘倚在他怀里,答非所问道:“我困了,我们早些睡吧。”   她没说要走,竟是倚着赵斐的胸口就闭上了眼睛。   “你要在这里睡?”赵斐有些不敢相信,伸手戳了戳陆湘的耳朵。   陆湘被他戳得疼了,支起身怨怒道:“这是做什么?”   不是做梦。   赵斐沉沉看着她。   陆湘被他盯得不适,坐起身,叫外头的陈锦提了壶热水进来,帮赵斐洗了脸。   长禧宫东西一应俱全,陆湘见陈锦伺候赵斐洗脚,自己去衣柜了取了寝衣过来。   赵斐正泡着脚,眯着眼睛望向陆湘:“你要伺更衣?”   陆湘捧着寝衣,只望着他笑。   陈锦低着头偷笑,飞快地替赵斐擦了脚,捧着水盆出去了。   寝殿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赵斐坐在榻边,陆湘把寝衣放在他身边,折过身去把殿里的炭炉提到榻前。   榻边顿时热乎乎的,陆湘替赵斐把身上的常服褪了。   衣裳一落下,陆湘顿时目光一滞,呼吸顿时急促起来。   她跟赵斐有过亲密的时候,可那两回都是黑灯瞎火的,又是赵斐对她动手动脚,她被动得受着,她根本没见过赵斐衣裳底下是什么模样。   此刻殿中燃着灯烛,照得亮堂堂的,陆湘正对着赵斐站着,顿时被他白瞎了眼。   知道他白净,可没想到竟然白净成这样!   陆湘觉得,自己可能都没他白。   明晃晃的,看得人心慌。   不过再定睛一看,他未免太瘦了些,便是宫里的太监都比他强壮些……这样想着,陆湘“噗嗤”笑出了声。   “不想伺候就把衣裳给我,冷死了。”   “不给。”陆湘起了顽心。   赵斐冷笑,并不纠缠她要衣裳,伸手就把她搂到怀里。   陆湘猝不及防地跌到他怀中,脸贴着他的肩膀。   她被赵斐抱过很多回了,对他的怀抱并不陌生,可这样直接贴着他的肩膀。   他的肌肤也太细了,陆湘的脸贴着,甚至觉得他的肩膀比她的脸蛋还细嫩些。   陆湘的半张脸迅速烫了起来。   但不止是她一个人烫,赵斐的肩膀也开始烫了。   也不知道是他肩膀的烫染了陆湘,还是陆湘的脸庞染了他的肩膀。   “赵斐。”陆湘压着自己狂跳的心,轻轻喊了他的名字。   “到此为止?我知道。”赵斐的语气明显不一样。   陆湘觉得自己不应该继续贴着他的肩膀,可是手上怎么都使不出力去推他。   赵斐将她搂得更紧了些,两个人就这么贴在一块儿,陆湘的手也不自觉地攀上了他的背,就在这一刻,陆湘突然察觉到有东西在蹭她。   电光火石之间,她脑子一下就炸了,大叫一声,一把就把赵斐推开。   赵斐的手上虽着了几分力在抱她,到底没使上多大的劲儿,陆湘用尽全力去推,一下就把他推开了。他毫无防备地仰面倒在榻上,虽然榻上垫着厚厚的褥子,到底猝不及防,仍是把他摔痛了。   陆湘推过他过后,脑子稍稍清明了些,看着赵斐自己爬起来,慌乱道:“夜深了,你早些睡吧。”   说罢便匆匆往外跑。   陈锦守在殿外烧水,冷不丁见陆湘从里头冲出来,一脸茫然的模样,愣愣地就往外走。   他喊了声“香香姑娘”,陆湘仍是没有反应,他赶忙起身,把赵斐挂在门边的狐裘拿出来给陆湘披上。   陆湘身上被温暖的狐裘包裹着,方才转头望向他。   陈锦道:“姑娘的披风呢,就这么走出来可会着凉的。”   陆湘感激地朝陈锦一笑。   陈锦原以为今晚陆湘会在里头呆一夜,没想到这副模样出来了,心中极是担忧两人又起了什么争执,可他管不着也问不着。见陆湘情绪低落,忙道:“今儿天冷,姑娘回屋叫夏晚打水,泡个热水澡,舒舒服服地睡一觉。”   “你是个细心的人。”   陆湘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听得陈锦一头雾水。   “照顾好他。”陆湘道。   陈锦越发迷惑,见陆湘下了台阶便往长禧宫外走,他赶忙追上去,“姑娘这么晚了要去哪儿,宫里可不能随便乱跑。”   陆湘径直往前闯,丝毫没有回屋去的意思。   门口的侍卫自是拦了她。   陆湘死死盯着他们,那侍卫转头望向陈锦,征询他的意思。   “让姑娘出去走走。”陈锦知道拗不过她,只好松了口。   拦路的侍卫把路让开,陆湘没有半分犹豫,径直冲进了茫茫夜色里。   陈锦蹙眉,喊了一声“萧裕”。   萧裕从后头出来,“陈公公。”   “跟上去,保护好姑娘。”   “属下明白。”萧裕说完,身影亦很快闪出了长禧宫。   陈锦心中很是不安,想了想,立刻跑回正殿。   赵斐依旧仰面躺在榻上,身上还没有衣裳。   陈锦吓了一跳,赶紧冲过去把被子拉上盖在赵斐身上:“主子,你没事吧?”   赵斐定定看着帐顶,目光有些空洞:“她呢?”   “香香姑娘去外头走走,奴婢叫萧裕跟着了。”   “走了?”赵斐道。   “主子,有萧裕跟着,不会出岔子的。”   赵斐想笑,却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   她要走,没人拦得住。   他尚且拦不了,更何况是萧裕呢? 第125章   “不见了?好端端的,人怎么会不见了呢?”看着跪在地上的萧裕,陈锦急骂道,一面朝榻上的赵斐看去。   赵斐脸上并没有什么波动,至少看上去如此。   萧裕跪在地上,根本不敢抬头。   陈锦道:“怎么不见的,从实招来。”   “香香姑娘出了长禧宫后,并没有往北苑宫门那边去,属下以为她只是想在外头散心,因此没有跟得太近,怕惹她不悦。”   “然后呢?”陈锦向来是个话少的,然而发生这种事,主子一句话都不说,反而比叱骂更可怕。   “香香姑娘是往雁池那边去了,在湖边站了一会儿,往山上走去了。”   “既然上山了,为何会不见?”陈锦奇怪道。   北苑后头的山十分偏僻,山不高,但山势出奇的险峻,只有一条石阶通往山顶,顶上有一座寿皇殿,里头供奉着赵氏先祖的牌位,每年重阳,皇帝会来此登高祭祖。   上山只有一条路,下山也只有一条路。   萧裕亲眼看着陆湘上去,在下头等了一个时辰后,觉得有些不对劲,赶紧上了山顶,却完全找不到陆湘的踪影。   “你确定香香姑娘上山了?”陈锦难以置信问道。   香香姑娘总不能从山后跳下去了吧?   “确定。”   “那你还不快去找,看看她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摔在哪儿了?”   “属下在山顶找了一个时辰,四面都看过了,并没有滑下去的痕迹。”   “去!沿着山下再找一遍,多带几个人去。”   赵斐一直没有说话,萧裕觑着他的神色,忙应下陈锦的命令:“是!”   陈锦急得团团转。   主子是个极难动心的人,今年连着动了两回,怎么两回都……   “主子。”陈锦小心翼翼地凑上前,担忧地看向赵斐。   赵斐面色镇定,只是目光空洞,不知道在看哪里。   这副模样叫陈锦看得心疼,与其这般,不如大发雷霆,把陈锦、萧裕一干人等打死作罢。   “昨晚……她怎么走的?”赵斐终于出了声。   陈锦赶忙回道:“昨晚奴婢守在廊下,姑娘忽然出来了,也不说话,奴婢见她身上着的单衣,怕她着凉,便把主子的狐裘给她搭上了。姑娘说要出去,奴婢说太晚了,她坚持要出去,奴婢见她很坚决,便叫侍卫让了路,又叫萧裕跟上去。没想到……”   与其怪萧裕,不如怪陈锦自己。   若是叫侍卫拦着她不让走,便不会出这档子事了。   “她可说什么了没?”赵斐问。   说什么……   陈锦仔细回想,确实想起陆湘是说了什么的。   “姑娘对我说……对我说……”   “说。”   赵斐看得出,陈锦想起来,只是不敢说。   陈锦低头道:“姑娘吩咐奴婢,照顾好主子。”这句话此刻听来,怎么都像临别嘱咐,可当时陈锦真没听出什么别的意思。   他只以为,今晚两人和好了,香香要亲自伺候主子,这一吵架,肯定又要陈锦进去伺候。   “下去吧。”赵斐道。   主子不责罚么?   陈锦担忧地看向赵斐,赵斐见他不动,目光顿时变得锐利起来。   “是。”陈锦低下头,退了出去。   待屋子里只剩下赵斐一个人,他方才舒了口气,一直紧紧握住的拳头稍稍松开,手指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她走了……她真的走了。   在寿皇殿消失?   寿皇殿供奉着赵氏先祖的画像和牌位,挂在第一位的就是赵冲。   她跟赵冲之间关系匪浅,可赵冲一生追求长生,她口中佩服的那位朋友必然不是赵冲。   如果不是赵冲……赵斐想起她从前那些描述。   “他死得并不惨,很安详,也很满足。”   “他就是那样的人,在所有人都拼命向上爬向前看的时候,他会停下来看看身后。”   “即使身居高位,即使身处权力漩涡,也能对旁的人怀着一颗悲悯之心。”   如果她所说的是寿皇殿中供奉的先人,能够担得起这几句话的人,应当是赵凛,他的曾祖父。   高祖赵冲虽然是一代雄主,但他穷兵黩武、横征暴敛,虽然一统天下,天下百姓却并未从乱世中解脱。   赵冲暴毙而亡后,没有留下一子半女,其弟赵凛登基为弟,是为太宗皇帝。   太宗是位仁君,他继位后,轻徭薄税,励精图治,让天下百姓有了修生养息的机会,大昱的江山在他手中安定,后继的高宗也就是赵斐的祖父继承了太宗的意志,历经两代明君之后,大昱终于有了如今的繁华。   陆湘说的朋友是曾祖父么?   赵斐突然头疼起来。   陆湘在他身边的时候,因为知道她忌讳这些,他从来都是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事,只要她肯留在自己身边,他可以做一个快乐的傻瓜。今天她一走,这些细节便从西面八方朝赵斐袭来。   她是妖精么?活了上百年的妖精?   她这一走,还会回来么?   她口口声声说心里有自己,但赵斐宁可她说她不爱他。若是她不爱他,要离开理所当然,可若是她爱他,却还是要离开,那是不是说明,在她眼中,他们俩绝无在一起的可能?   赵斐的心突然撕心裂肺地痛起来。   ……   “六哥还在睡么?”赵谟走进长禧宫的时候,院子里静悄悄的。   因着是他,旁边的宫人赶紧去把陈锦喊了过来。   “主子在殿里。”   赵谟打量了一下陈锦:“怎么哭丧着脸,出什么事了?”   “没出什么事,就是主子才从扬州回来,精神头不大好,九爷若是没有什么急事,就请回吧。”   赵斐在殿里关了一天了,不吃不喝的,陈锦偷偷看了两回,两回都是一个姿势一个表情。   若是从前,陈锦会立马把赵谟请进去陪主子说说心事。   但是现在……九爷和主子喜欢的都是同一个姑娘,还要九爷去开解……   “到底怎么了?若是不舒服赶紧请太医啊。”赵谟看着陈锦的样子,没好气道,“你这样子,看着跟丧家之犬似的。”   “主子,心情不太好,不想吃东西。”陈锦回道。   “不早说。”赵谟径直往正殿跑去了。   推开正殿的门,还站在座屏外头就听到里头阴沉沉地传出来一声“滚”。   “昨儿个吃了羊肉锅子,火气这么大呢?”赵谟笑着说道,里头便没了声音。   赵谟转过屏风,径直往寝殿里头去。   赵斐倚坐在榻上,脸色很差。   赵谟原是戏谑着进来的,见状知道陈锦不是小题大做,走过去坐到赵斐榻边。   “这是怎么了?”   赵斐的脸极是苍白,眼睛里充着血丝,显然是没有休息好的缘故。   见赵斐不语,赵谟又道:“怎么着?在扬州行宫住了几个月,回到长禧宫反而睡不着了?”   赵斐其实很想笑着说没什么事,以便将赵谟打发走,可他就是笑不出来。   赵谟说了半天没人搭理,叹了口气:“你这模样,像是有人把你的魂儿吸走了似的。”   魂儿被吸走?   的确……   她要走便走,把赵斐带走也可。   赵谟望着他出神的模样,无奈苦笑:“她都跟了你,你何苦还这样?”   他说什么?   赵斐的目光中总算有了几分波动,诧异地看向赵谟。   赵谟回望着他。   两人目光交汇的一刹那,顿时了然。   “怎么认出是她的?”   话一说开就好办了,赵谟道:“她易容手法高超,我自然看不出任何破绽。唯一破绽是你。”   “我?”赵斐不解道。   “六哥,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我虽愚笨,但我自幼跟你一块儿长大,怎么不知你的性情?若是一个寻常扬州歌姬,你会让她坐到你的身边么?”   一开始看见陆湘的时候,赵谟确实没有认出她,是在用膳的时候看出了端倪。   六哥这样挑剔的人,会叫一个歌姬坐在身边递汤匙么?   这样起了疑心之后,再细看便了然了。   她的模样虽然变了,可身段、腰肢、习惯性的动作没变。   话说到这份上,赵斐没有否认的必要。   “她走了。”   “走了?”赵谟有些诧异,“今天?”   赵斐点头。   静默了片刻,他看着赵谟,轻声道:“我没想到她会是景兰。”   赵谟听出他是在向自己解释,心里不禁自嘲起来。他们俩郎情妾意,他算什么?一个蒙在鼓里的可怜虫么?   他不是会示弱的人,只问道:“为什么?她都跟着你去了扬州,怎么回来了反而要走?总不至于是要避我吧?”   陆湘喜欢赵斐,这事他早就知道了,昨晚识破陆湘身份时,他曾想过愤怒地掀了桌子,质问赵斐,质问陆湘。   可他拿什么质问呢?   陆湘从来没有属于过他,赵斐甚至没有跟他抢过景兰。   赵斐喜欢陆湘的时候,还不知道陆湘就是景兰。   就这么想着想着,胸中的愤怒渐渐化成了浓浓的无奈。   昨夜他一宿没睡,今日一早去吏部当完差事,又往坤宁宫走了一遭,出来之后,本该去王府查看婚礼的筹备,可走到玄武门,他没有上马车,又往长禧宫来了。   长禧宫里有他牵挂的人,陆湘,还有赵斐。   他不甘心,一定要来看看,他们俩有多甜蜜,有多恩爱,有多欢喜。   只是没想到,长禧宫只剩下失魂落魄的赵斐。   可笑!   赵斐赢了她的心,却跟输了他一样失去了她,两人坐在这里,像极了一对难兄难弟。   “她有她要守的秘密,也有她自己定下规矩,跟我在一起,便是不守她的规矩。”   赵斐神色哀戚,赵谟知道他不是在伪装。   赵谟坐在榻边,伸手使劲儿揉了揉自己的脸。   “你说,她这会儿跑到哪里去了?” 第126章   陆湘这会儿正闲适着。   她倚在临窗的紫檀描金蝙蝠纹的美人榻上,手里捧着一卷古书,榻前摆着一座香炉,里头的白笃耨香悠悠飘出来,充盈着整间屋子。   陆湘吸了一口,将身上的锦被往上拉一些,接着翻看手里的书卷。   北苑后山顶上的寿皇殿,供奉着赵氏列祖列宗,除此之外,那里还隐藏着一条密道,一条只有陆湘才知道的密道。   陆湘从密道出来,走了一个多时辰,直接到了这宅子中。   赵凛跟她说,要狡兔三窟,命人给她修了这座宅子,地道的出口也修在这屋里。   因着地方宽敞,一直空着惹人注意,陆湘便把前头租赁给一位儒士开办书院,如今这里亦是一座百年书院。后头则是她自己的一方小天地。   宅子底下修筑有密室,除了银钱,陆湘还放了许多自己喜欢的东西,白笃耨香就是其中之一。   从长禧宫往寿皇殿去的路上,陆湘难受得要命。   为赵斐担忧,也为他不舍。   说来也奇怪,进了寿皇殿之后,望着墙上赵凛的画像,她突然就松了口气,毫不犹豫地就进了密道。   她早该抽身离开的。   回到这座宅子,燃起白笃耨香,陆湘觉得自己彻底放下了。   她活了多久,赵斐活了多久,说句难听的,她吃的盐比赵斐吃的米还多,真要是跟赵斐继续纠缠下去,将来她到了地下见到赵凛,还有脸跟他说话么?   陆湘这样想起,更加理直气壮了些。   就在这宅子里躲个十几年吧,到那时赵斐定然娶妻生子了,也就消停了。   还好她之前做了准备,把沈平洲的书稿悄悄搬到这边,之前因为赵斐耽搁了几个月,如今提纲已经改好了,她可以一个人躲在这里慢慢把书稿整理妥当。再不济,前头书院里还有那么多先生和书生呢,总有人能帮到她。   ……   皇子大婚,历来是宫中大事。   更何况,这一回成婚的是赵谟,娶的又是当朝首辅的女儿,自是不必寻常。沐家准备了一百二十抬嫁妆,送亲队伍浩浩荡荡地填满了一条大街。   赵斐腿脚不便,自是没有跟着赵谟一块儿迎亲,他等着秦王府的门口,等到吉时将近,方才见得一袭婚服的赵谟骑在骏马之上,后头跟着一顶大花轿。   帝后原说要亲自过来主持婚仪,临到头儿皇帝头风犯了,皇后也不便前来。   虽然帝后未知,朝中群臣和皇亲贵胄前来道贺的人依旧摩肩接踵。   在喜庆的鼓乐声中,赵谟骑马到王府正门前,下马之后,走到花轿前,牵着沐霜霜下轿。   赵谟牵着沐霜霜在前,一同前往沐府迎亲的还有赵泰、赵温等年纪相仿的兄弟,岳天意也在。   岳天意下了马,望见赵斐,跟着人群走到门口,朝赵斐拱了拱手:“六爷,好久不见。”   上回赵谟叮嘱岳天意请旨剿灭海盗,岳天意即刻便拟旨上奏,镇国公见他终于肯上进,自是从旁协助帮忙打点,岳天意的折子递到京城没两天,内阁便递给了皇帝。奏折中所述之事件件切在要害,皇帝看了自然应允,着兵部办理。   岳天意这回进京,一方面是为了恭贺赵谟大婚之喜,另一方面也是接了兵部的命令,回京商议剿匪之事。   这事赵斐最初提起时,岳天意有七八分信服,想的递回京城让镇国公掌眼拿主意,亲爹拿到折子之后,连声夸赞。   自打岳天意认识沐青青之后的这三年,他再没得过亲爹的夸赞。   今日见到赵斐,他自是满心感谢,上前帮着赵斐推轮椅。   原是有好多话想说,不过王府门口鼓乐声、鞭炮声、说话声太过嘈杂,不是说话的地方。更何况赵斐身份尊贵,若是停在王府门口说话,外头的人都进不来了。   岳天意推着赵斐往里头去了。   今日帝后虽然没来,但京城的各府王爷都到了,按着齿序站在堂中,自有礼部官员主持。   赵谟牵着沐霜霜,脸上一直挂着笑。   赵斐知他如今不同,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   看赵谟娶了不喜欢女子,他心中为他不甘,可若是赵谟一直对陆湘念念不忘,难道他就能高兴得起来么?   婚仪结束,众人向王爷王妃道贺过后,喜娘牵着秦王妃沐霜霜往洞房去了,其余宾客开始宴饮。   岳天意趁机推着赵斐往旁边去了。   自大昱开国以来,王府宫室便有严格的定制,各王府不许修筑离宫别殿和台谢游玩去处,由有司负责建造。尽管规格一致,但秦王府仍是京城众王府中最好的一处,一则秦王府的位置当道,二则工部督造时,皇后从私库里添许多东西,气派自是与别府不同。   今日的宴席设在王府的前殿承运殿,酒过三巡之后,岳天意推着赵斐出了正堂,走到一条游廊上。   见四下无人,岳天意便不往前走了,自己坐在游廊的扶手上。   “不是要带本王去瞧瞧花园么?”   “这边风景也不错。”岳天意讪笑道。   去花园只是岳天意借口,他只是想找个清静的地方跟赵斐说几句话。   “是兵部发函叫你回来的?”赵斐问。   “嗯。”岳天意点头。   赵斐道:“你递上折子这么快就有了回音,公爷帮你走门路了吧?”   岳天意顿时颓丧:“六爷,还有什么是你猜不到的?”   “你没跟公爷提起我吧?”赵斐又问。他曾叮嘱过岳天意,不要跟别人透露是他授意岳天意写的折子。   “没有。我爹问过我怎么想起这事,我含糊过去了。”岳天意说完,望着赵斐道,“为什么不能透给我爹?”   “我在别人眼里就是桩麻烦,若你跟我走得近,往后你爹见到九弟会怎么想?”   赵斐和赵谟之间的微妙关系,岳天意早有耳闻。   听到赵斐这么说,他亦有些惭愧起来。   他偷偷把赵斐带过来说话,要是赵谟知道了,怕是会不高兴的。   想到这里,岳天意不再绕圈子,开门见山地问:“六爷回京后,可见过萍萍?”   “没有。”   “香香姑娘没跟萍萍联系么?”萍萍跟赵斐一行是前后脚离开扬州的,赵斐的大龙船行得快,但商船也不慢,段萍顶多比他们晚两三日进京。   “没有。”赵斐道,“香香已经走了。”   “走了?”岳天意大吃一惊。   再看赵斐的表情极是平静,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一样。   岳天意想了下,以为赵斐是不好意思带着香香在赵谟跟前晃悠,把香香藏在了某处,不叫自己知道,省得走漏风声给赵谟。   如此想着,便没有追问香香的去向。   “嗯,她想走就走,我拦不住。”赵斐说完,像是不愿意再提此事一样,转头问岳天意,“威远镖局又跑不了,牵挂人家就自己上门。”   “我上门……不是,六爷,我上门能跟人家说什么!”岳天意烦躁起来。   在扬州的时候,他在段萍跟前豪情万丈,说要把一切准备妥当,再去上门求娶。   如今才过了半个多月,他就想她了。   要办好剿匪的差事,要在军中闯出自己的明堂,要说服爹娘,一切都没有头绪。迎娶段萍,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去了。   “大哥!”   两人正在沉默的时候,游廊另一头有人走了过来,望见岳天意,惊喜地喊了起来。   “玉儿!”岳天意抬头,见是岳天玉过来了,顿时惊喜起来。   岳天意才会京城没几日,还没得空去王府见岳天玉,没想到今日在这里遇到了。   “你怎么往前院来了,去找七爷?”   女眷的宴席摆在后花园,岳天玉走到这游廊上显然不是无意间过来的。   “不是。”岳天玉说着,望向旁边的赵斐,恭敬行了礼,“六哥。”   赵斐颔首过后,岳天玉方才对岳天意道:“娘说你今日也来了,我特意过来找你的。”   岳天玉今日是以皇嫂的身份出席赵谟的婚典,打扮得极是稳重,看着不像岳天意的妹妹,倒像是他的姐姐。   岳天意伸手抓了抓她的头发:“想大哥了?”   “嗯。”岳天玉点了头,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哥,你别弄我头发,六哥还在这里呢!”   今日岳天玉是来做客的,堂堂王妃,一会儿叫人看见头发弄乱了自然是不好,岳天意收了手。   “正厅里人多么?”岳天玉问。   “多啊,所以我陪六爷出来透透气。”   看着岳天意嬉皮笑脸的模样,赵斐冷冷横了他一眼。   岳天意忙收敛了笑意,正要说话,忽然觉得肚子有点不舒服:“六爷,你等我下。”   “干嘛去?”赵斐追问。   “我去净房。”岳天意说完,翻身从游廊上跳出去便飞快地往旁边的屋子跑去了。   岳天玉见他这般失礼,顿时替他害臊:“六哥,我大哥在军营里呆惯了,所以才会失礼。”   “都是自己人,无妨。”赵斐道。   自己人?   岳天玉问:“六哥跟我哥在扬州见过?”   “嗯,天意帮了我很多忙。”   原来他们俩在扬州熟络起来了,岳天玉笑了笑,正想说话,从正院那边又走出来一人。   不是别人,正是赵泰。   刚走到游廊上,便看到了岳天玉和赵斐。   岳天玉正对着他,赵斐背对着他,岳天玉看到他,脸上的笑容顿时凝滞了。   赵泰望着岳天玉,嘴角抽了一下,转身就往回走向正厅了。   “谁啊?”赵斐见岳天玉痴痴望着自己身后,倒是没有转身,只是开口问道。   “没有谁。”岳天玉低下头。   赵斐见她如此神色,眸光动了动,“玉儿,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从前在京城,赵斐唯一愿意亲近的人就是赵谟。倘若在赵谟之外,还有什么人能让他释放善意,只有岳天意和岳天玉这对兄妹。见岳天玉面露哀戚,强打精神多问一句。   “没有。”岳天玉听到赵斐问起,赶忙否认,声音却愈发哽咽,“我没遇到什么麻烦,我就是……” 第127章   “玉儿,你怎么了?”岳天意正走回来,见岳天玉这模样,顿时着急地上前问道。   “大哥。”岳天玉原本还强忍着,听见最亲近的大哥的关心,顿时绷不住了,扑到岳天意怀里大哭起来。   岳天意见她哭得这样伤心,自是心疼,又觉得疑惑,他不过去了趟净房,玉儿怎么会哭得这样厉害?总不至于是赵斐欺负她吧?于是他茫然地望着赵斐。   赵斐摇了摇头。   他不会哄人,连陆湘都被他哄跑了,这种事他帮不上忙。   正在这时候,旁边忽然传来几声清脆的鸟叫声,好似钟声一般。   赵斐眸光微动,见岳天玉趴在亲哥哥怀里哭得厉害,便自推了轮椅往承运殿那边去了。   岳天意看着他离开,有些不好意思。   出来的时候,是岳天意强行把他从宴席上推出来的,这会儿要他自己回去,自然是不好意思,只是妹妹哭着,岳天意哪里能撒手去推轮椅,只好看着赵斐慢吞吞地离开,等到他走远了,方才对着怀里的泪人儿道:“玉儿,谁欺负你了?是六爷跟你说了什么?”   岳天玉哭过了之后,渐渐冷静下来,自己便站直了,拿着帕子擦眼泪。   “你倒是说话呀!”岳天意着急地催问道,“谁欺负你了?是你家那位王爷?”   “别提他!”岳天玉的眼泪又落了下来。   岳天意见状,顿时火冒三丈,“他欺负你?我去找他算账!”   见岳天意怒气冲冲地要往承运殿那边闯,岳天玉赶紧拉住他,“哥,你别去。”   见她这般受了极大委屈的样子,岳天意哪里还忍得住:“就算他赵泰是王爷,咱家也不怕他!”   岳天玉死死拉住他道:“哥,你要是去了,往后我再没脸活着了。”   “不要我过去,你倒是跟我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啊!”岳天意被磨得没脾气了。   岳天玉埋着脑袋,继续抽泣了片刻,方才低声说道:“方才你走了之后,我跟六哥在这边说话,他正好出来,就看见了。”   “因为这个他训斥你了?”   岳天玉摇头:“他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就算你跟六爷在这儿说几句话,也是光明正大的,他怎么这般小心眼?”   见岳天意愤懑不已,岳天玉低着头:“不止是今日的事。”   “还有什么事?”   “他……他不知道在哪里听说了传言。”   “传言?什么传言?”   “就是,就是,我对……以前那些事。”   岳天意听得迷糊,然则把这句含含糊糊的话跟今日的事一联系,顿时恍然大悟:“你是说你以前倾慕六爷的事?”   岳天玉脸一红,抬手捂住岳天意的嘴:“大哥,你胡说什么。”   岳天意知道自己失了言,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确定四下无人,方才安心,朝岳天玉道:“没事的,没人听到。”   见岳天玉一脸难堪,岳天意自言自语道:“他怎么知道的?这事不就我和沐霜霜知道么?”   “或许,不是谁跟他说的。”   “那还能是什么?难不成,还能是他自己聪明猜出来的?”岳天意“嗤”了一声,没想到他就这么一说,岳天玉居然沉默了。   他顿时吓了一跳,“真是他自己猜出来的?”旋即又摇头,“你跟他成亲的时候,六爷都不在京城,这么久了六爷才回来,怕是话都没跟你说过几句,他怎么瞧出来的?”   “谁知道呢!”岳天玉喃喃道。   “玉儿,”见妹妹这可怜模样,岳天意自是心疼,伸手又揉了揉她的脑袋,“他若真是欺负你,回去我会禀告爹娘,大不了求到皇后娘娘那边去,跟他和离。”   “不。”岳天玉下意识道。   “你不想和离?”岳天意有些意外,想了想,又问,“成亲之后,他待你好吗?”   这几个月,岳天意呆在的京城的时间很少,只去过晋王府一次,那回上门,瞧着赵泰和玉儿虽不是如胶似漆,看着也是相敬如宾。   岳天玉垂着头:“王爷待我挺好的。”   赵泰为人儒雅,不论人前人后,待岳天玉都是温柔呵护。岳天玉其实已经习惯了做他的妻子,也很受用他的好。   “那你怎么说,他在意六爷的事。”   “他自己说的呗。”   “什么时候说的?”岳天意追问。   “哥,你别问了。”   “你……”岳天意本来就是粗枝大叶的性格,要不是因为岳天玉是他亲妹子,他才懒得过问这种事,见岳天玉这种态度,顿时来了气,“好,我不管你了。”   “哥!”岳天玉见他生气了,赶忙去拉住他的袖子,又哭起来,“我不知道怎么办嘛。”   这事说起来是岳家理亏,岳天意倒是不好意思冲进承运殿找赵泰算账了。   见妹妹问他怎么办,岳天意犯起了难:“你到底是想怎么样?要他道歉?还是你跟他和好?”   “王爷也没做错什么,怎么道歉啊!”   “你知道就好,”岳天意见妹妹还算讲理,心情稍微轻松了些,又问,“他到底怎么跟你说的?”   岳天玉便把那日在北苑门口迎接赵斐的事情说了一遍。   “这么说来他的确是在意的,那你们回府之后他就冷落你了是吗?”   岳天玉撅了噘嘴,娇声埋怨道:“是我不想理他了,他来了三回,我都叫下人把他撵出去了,这阵子他都住在书房。我原想着他再来我就让他进来,可他竟一直不来了。”   这样啊!   岳天意心里有底了,“那我一会儿找他说说,要是今晚他再过来,你可不许再撵人。”   “哥,你去找王爷说,你说什么呀?”   “这你就不用管了,你只管说要不要我去找他。”   “你找他,他能来么?”岳天玉满脸都是担忧。   “给哥哥一个准话!”   岳天玉红着脸,“嗯”了一声。   岳天意长长地松了口气,转身往承运殿那边去了。   ……   赵斐并没有回承运殿,他自己转动着轮椅,循着时不时的一两声鸟鸣声往王府的僻静处走去。   等到避过人群,有影子从旁边绕出来握住了赵斐的轮椅扶手。   “王爷。”来人身上穿着寻常的王府下人服色,泰然推着赵斐往前。不是旁人,正是竹影。   赵斐明白他无事不登三宝殿,身为皇帝的影卫,贸然现身跟自己见面必然是有什么大事,便道:“长话短说。”   “王爷出发去扬州的同时,主子还派人在各处找寻方士、隐士,几个月的时间,已经找到了十三人。如今这些人悉数进了宫……”   “进了宫?”   “不错,这些人如今就在乾清宫里,炼丹炉都准备好了。”   父皇居然把这些术士都安置在乾清宫?   赵斐觉得不可思议,却又觉得理所应当。   父皇已经魔怔了,炼丹这种事,若是不在宫里,他会对别人起疑心,担心身边人偷吃他的长生药。   “若是在乾清宫,丹炉一点火,岂不会被人知晓?”   “所以主子一直在琢磨。”   “琢磨到本王这儿了?”赵斐旋即了然。   竹影沉默。   “如今九弟成了婚,北苑便空出来了只有我在,的确是个修仙炼丹的好地方。”   赵斐语声淡淡,却带着无尽悲凉。   话到此,他方觉得陆湘走得及时。她身负那样大的秘密,若是还留在北苑,迟早会惹来怀疑。   跑了也好,跑到谁都找不到的地方,父皇找不到,他找不到,她就安全了。   “父皇今日让你过来做什么?”   竹影神色一凛,心底又对赵斐暗暗佩服起来   他是皇帝最信任的影卫,他会出现在王府,必然是身负皇命。   “主子知道今日王爷要过来,定国公也要过来,叫属下过来看看。”   今日舅舅的确来了,只是在承运殿中人太多,根本没有机会说话,只是远远打了照面,刚吃完,赵斐便被岳天意强拉出来了。   赵斐冷笑了一声。   “本王原不打算跟舅舅说话,难得父皇惦记,本王倒真该过去给舅舅问个安。”   如今陆湘已走,赵斐再无后顾之忧,可以好好斗上一斗了。   若要单打独斗,他绝不是父皇的对手。   谁能帮他……舅舅……母后……赵谟……岳天意……赵斐的脑中迅速划过许多人的影子。   他缠绵病榻十余年,认识的人实在太少,能帮他的人也实在太少。竹影看着赵斐眸光中的狠厉,默默垂首:“王爷需要属下做什么?”   “你什么都不用做,好好做你的影卫。”   “王爷见定国公的事,属下要回禀么?”   “如实回禀,甚至可以再添油加醋。”   “属下明白了。”只有添油加醋,才符合竹影的立场,皇帝才不会怀疑竹影。   “你的功劳,本王不会忘。”   “属下愧不敢当。”竹影颔首,悄然退下。   赵斐在原地坐了一会儿,剑眉紧蹙,不知在想什么。   “主子。”陈锦从后头匆匆而来,见赵斐一个人在这里,顿时急了,“主子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没事,”赵斐回过神,“你怎么找过来了?”   “主子方才跟小公爷一起出来,奴婢见小公爷回承运殿了,便上前去问,小公爷说主子早回了,奴婢这才来找。”   赵斐颔首:“舅舅走了么?”   陈锦一愣,“没有,方才奴婢跟小公爷说话的时候,舅老爷听见了,也遣了身边人出来找主子。”   “你过去把舅舅请过来。”赵斐道。   “主子要在这边见舅老爷?”陈锦有些吃惊。   赵斐见他反问,淡淡看他一眼,陈锦急忙低头,匆匆跑开了。   这里的确不是见舅舅最好的地方,可若是不在这里见,又不知什么时候才有机会见到舅舅了。 第128章   “主子,舅老爷来了。”   赵斐正沉思着,身后传来陈锦的声音。   回过头,便见玄色武官常服的定国公站在陈锦身旁。定国公身材高大,气宇轩昂,站在那边如松如柏。舅舅身上的官服不是新制的,但上头绣着专属一等国公才能穿戴的白泽花纹,看着威风异常。   他是世上待赵斐最好的人,也是世上最关心赵斐的人,这样重要的一个人,赵斐竟十年没见到他了。   十年不见,舅舅苍老了许多,边关的风霜在他的脸庞上留下了痕迹。   唯一没有改变的,是舅舅坚毅的眼神。   “舅舅。”赵斐喊了一声,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声音有些哽咽。他们本无亲缘,偏生比亲生父子还要亲近。   定国公望着他,目光落在他身上,神色顿时一黯。   赵斐身上穿着厚厚的棉衣,饶是如此,看上去仍是单薄。   定国公的眸光一敛,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见你一面,真是不易。”   回京之后,定国公往扬州递了许多信,没有一封收到回信。   赵斐低下头:“是斐儿不孝。”   定国公轻笑了下,问:“说罢,他要你去扬州做什么?”   赵斐惊讶望向他:“舅舅都猜到了?”   “哼,皇后还没嫁给他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他的为人了,算起来快三十年了,他素来对你不上心,莫名其妙地封你为越王,肯定是有所图谋。”定国公叹道,“皇后这个傻子,还以为是你搞了什么动作,你要是真想搞动作,我高兴还来不及。”   赵斐心下一暖,到底是舅舅,什么都明白。   “说罢,怎么回事?”定国公问。   想起过去几个月的事,赵斐竟然恍如隔世。   “常言道,家丑不可外扬,有些事,我都羞于启齿,偏生真真切切地发生了。”   一声长叹过后,赵斐便将皇帝那一日到访长禧宫,尔后他被迫应下差事,获封越王前往江南,在赵冲墓中被困两个多月的事言简意赅地同定国公讲了一遍。   当然,关于陆湘的事,他一个字都没有提。   “混账!”定国公听罢,勃然大怒,抬手便往旁边的矮墙上打了一拳,连地面都似乎震了一下,“他怎么能逼你做这样天诛地灭的事!”   “舅舅息怒,虽然历经波折,到底熬过来了。”   定国公一声长叹,“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事出突然,那时候我身在长禧宫,不仅有东厂的人盯着,还有他身边的影卫在盯着,舅舅尚未回京,我若是贸然知会舅舅,只怕会给舅舅惹来祸事。”   “你不是怕给我惹祸事,你是怕给你的母后和九弟惹祸事!”   这件事皇帝只找上了赵斐,赵斐若独自办了,成与不成,都是他一个人受着。倘若把定国公牵扯进来,必然会牵连到皇后,到那时,赵谟便不能独善其身。   提及皇后,赵斐亦是心中一疼,将埋藏在心底许久的话和盘托出。   “舅舅一直心疼我,为了我,离开京城十年,未曾与母后见面。可是舅舅,我这身子着实是不中用了,若然我能走会跳,不必舅舅多说,我亦愿意去争上一争。”   定国公皱着眉,想去反驳,可看着赵斐苍白的面色,知道他并非作伪,千言万语郁结在胸口,最终只能是化作一句:“罢了。”   “多谢舅舅。九弟往后有舅舅扶持,母后亦不必忧心了。”   定国公闭了闭眼睛,方缓过神来:“你不想做的事,我不会逼你,若你觉得他可堪重任,那我也信你。今天你见我,不是只谈这事吧?”   “的确还有事麻烦舅舅。”赵斐望着定国公,“外甥有件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需要舅舅的帮助。”   “你……你要筹谋,我自当助你,可你筹谋这些,是要为他人做嫁衣裳,这又是何苦?”   “并非为了他人,若不如此,我只怕会跟高祖一般死在丹炉旁边。”   定国公闻言,又是狠狠握住拳头:“都说虎毒不食子,他不但食子,还要煎骨扒皮。”   说罢,定国公望向赵斐:“你既找上我了,是有什么主意了?”   “主意的确是拿了,可行不行还需要与舅舅商议。”   “在此商议?”这里可是赵谟的王府,虽然定国公已经查看过,附近并没有人,但若是在此说得久了,必然会引起旁人注意。   赵斐道:“今日见舅舅,一是为着当面跟舅舅问个准话儿。”   话说到这里,赵斐从轮椅上站起来,朝着定国公行了一个大礼,“舅舅于我,如父,如师,没有舅舅,便没有今日的我。舅舅离京,是为了我,舅舅回京,也是为了我,我本该到舅舅府上拜见侍奉……”赵斐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陈锦一直远远站着,见状忙跑过来给赵斐拍背顺气,一面对定国公道:“王爷这身子,一入冬便难过起来。”   定国公见他这模样,自是心痛不已,亦知赵斐苦衷。   “原以为你身子养养便能养好,如今看来,竟是没有好转。”   “舅舅放心,虽是弱些,却也死不了。”   定国公听着他这般言语,笑了起来:“这可是你说的。”   赵斐颔首。   方才赵斐一直坐着,只看着瘦削单薄,此刻站了起来,定国公才发现他最疼爱的外甥已经长得与他一般高了,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斐儿,你的几个弟弟都成亲了,偏你还是一个人,皇后身为你的母亲,竟然偏心至此。你的婚事不可再拖下去了,既然皇后不管,那就让我给你做主。”   赵斐道:“舅舅错怪母后了,母后一直在为我张罗,是我自己一直在推拒。”   “不是说且死不了么?怎么不想成家怕拖累别人?”定国公嘲笑道。   “不是的,舅舅,我心有所属,只是人家不愿意嫁给我罢了。”   定国公瞧他神色,知他说的认真,便道:“哪一家的姑娘,连你都瞧不上?”   “我又不是什么香饽饽,人家瞧不上不是理所应当么?”   “不会是镇国公府吧?”定国公冷哼道,“岳汝昌那个没眼色的东西,瞧不上你,难怪养出岳天意那等没出息的儿子。”   赵斐听到镇国公和岳天意都因为自己挨了舅舅的奚落,顿时觉得好笑。   “舅舅误会了,我心悦的,并非镇国公府的姑娘。”   “如此,”定国公又道,“我在外头尚有几分薄面,不管是哪一家,若是你真心求娶,我可以上门为你提亲。”   “多谢舅舅,”赵斐垂下头,“等此事过了再说吧。”   方才赵斐说起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时候,尚且目光灼灼,这会儿说起求娶之事,反倒垂头丧脑,似乎灰心之至。   定国公见状,倒安了心。   人哪,不怕有牵挂,最怕是毫无牵挂,尤其是赵斐这样身体不好的人,有牵挂,才能撑着走下去。   “方才舅舅提起天意,舅舅见过他么?”   定国公颔首,哼了一声:“去年岳汝昌以兵部钦差的名义来西北巡军,把儿子带上了,见过几回。”   “舅舅觉得天意此人如何?”   “你同他交好么?”   见赵斐点头,定国公道:“功夫不错,可惜没什么将才。”   “天意不是不聪明,只是走了歪路,我想把他拧过来。”   定国公眸光一眯:“你是想把岳汝昌拉进来?”   赵斐笑道:“什么都瞒不过舅舅。”   “可我听说这小子自请旨意要去剿什么海盗,一年半载怕是帮不上咱们的忙。”定国公说到这里,见赵斐唇角微扬,“这又是你的主意?”   “无论父皇初衷是什么,我已经成为了越王,江南是我的封地,江北大营的兵符也在我的手里,我自然要把天意留下来。一是为着私心,二来也是为了打通大昱的出海之路,缓解江南百姓肩上的赋税担子。”   江南是天下的粮仓,也是大昱的大半个金库,但江南的百姓过得并不轻松。   定国公听着赵斐一席话语,心中愈发绞痛。   如果没有那场意外,如果赵斐的身体没有损伤……   “有什么要我替你做的么?”   “我记得舅舅手下有个降将从前就是海盗。”   定国公冷笑:“我有哪些手下,你倒是打听得清楚。”   赵斐但笑不语。   他的要求,定国公岂有不允之理,“我送人过去,岳汝昌能要么?”   “舅舅放心,这次天意请旨的事,镇国公并不知道是我的意思。”   定国公眸光一动,“这么说,岳天意是听你的了?”   “舅舅,我跟天意是朋友。”   “嗤,”定国公笑道,“既是朋友,为何不叫岳汝昌知道是你出的主意?”   赵斐又不说话了。   定国公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啊,好啊,等将来岳汝昌知道,肯定会气死,就冲这个,我也会帮你。”   镇国公府和定国公府祖上都是跟随赵冲一起南征北战打出来的爵位,两家都是武将,同在朝中为官,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这一代镇国公不擅长武艺,于军功上没有多少建树,但他素有城府谋算,再加上皇后出自定国公府,皇帝有意压一压定国公,于是兵部之中反倒是镇国公占了上风。两位国公一内一外,平素自然会有意见不合的时候,两人都是身居高位,自然针锋相对,谁也不服谁。   当然,不和归不和,两人之间并没有什么仇恨,只是互相不服气罢了。   “天意习武资质极高,舅舅若是得空,可以指点他一番。”   “哼,我去指点,你看岳汝昌会不会答应。”   “又不是要镇国公学,只要天意肯学,不就得了。”赵斐道,“舅舅一身武艺绝学,放眼西北大军中无人能继,若多一个徒弟,岂不妙哉?”   徒弟?   收岳汝昌的儿子当徒弟?   倒是有趣。   定国公摸了摸胡子:“且陪你胡闹吧。” 第129章   王府的宴席一直吃到酉时才散。   赵谟亲自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站在王府正门前,遥遥望着天边。   天上没有月光,散散几点星光看起来晦暗不明。   “王爷,外头风凉,回屋吧。”洪安一直跟随在赵谟身边,自然明白赵谟的心思。   主子身上虽穿着喜服,脸上并无多少喜色。   赵谟的唇角淡淡勾起一个弧度,转过身进了王府,洪安命人将王府大门关上。   洪安跟在赵谟身后,见赵谟步伐缓慢,想着皇后对自己的叮嘱,上前道:“王爷,王妃还是洞房等着呢!”   赵谟抬眼看向洪安,洪安低着头不敢看他。   “放心吧,我会去的。我既娶了霜霜,自然会把她当做自己的妻子。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会叫母后担忧。”   听着赵谟的话,洪安心中稍安,可见赵谟仍然站着不动,又为难地望向他。   “闭嘴。”赵谟似乎猜出他要说话,抢在他开口前冷冷喝道。   洪安只得闭嘴。   静默了一会儿,赵谟方才道:“今儿累了一天,我歇一会儿。”   “奴婢给王爷端一盏茶。”   洪安说着,正要转身,赵谟道:“不必了。”便往洞房那边去了。   洞房里燃着红烛。   守在门口的宫人见他来了,躬身行礼。   “王妃呢?”   “王妃在屋子里。”   “吃过东西了么?”赵谟问。   “没有。”宫人低头道,“王妃一直在等待王爷。”   赵谟眸光一动,“备些膳食过来。”   说着,赵谟便进屋去了。   ……   晋王府。   “王妃,宝珍回来了。”   岳天玉愣愣坐在妆镜前,听到底下人的回话,忙转过身,“快叫她进来。”   哥哥岳天意答应去做说客之后,岳天玉的心情就好了许多,然而作客回来的路上,赵泰仍是一句话都没同她说。   回到王府,两人仍然各回各屋,岳天玉心有不甘,便叫丫鬟去赵泰的书房那边瞧瞧动静。   “怎么样?”   宝珍低着头,“王爷回书房就传了点心,像是一直在看书。”   又传点心,又看书,想是不会过来了。   岳天玉的脸色一下哀戚下来,转头便伏在了妆镜前抽泣起来。   “王妃。”丫鬟正想劝解,忽然从妆镜里头看到门口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丫鬟们只得屏息退下去。   屋里只剩下岳天玉小声啜泣的声音。   站在门口的赵泰捏了捏拳头,快步走到她的身后,柔声喊道:“玉儿。”   岳天玉猛然听到这声音,顿时吓了一跳,转过身,便见赵泰站在自己身后,大吃一惊。   她眼睛上还挂着泪,张大了嘴巴,模样着实惹人怜爱,赵泰本有许多话想说,但此时此刻却什么都说不出,上前就堵住了她的嘴。   岳天玉整个人被他抱得悬了空,只有嘴和腰被他牵连着,心狂跳不已。   想问他要做什么,多日来的思念却又将她吞噬,叫她沉溺其中。   赵泰见她如此,自是越发地情浓,将她抱起,一同上了榻。   帐子落了下来。   半晌过后,岳天玉身上和脸上都挂着香汗,绵绵地瘫在赵泰怀中。   想揍他,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赵泰正在回味,察觉到她在动,低头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岳天玉蹙眉,娇嗔道:“脏死了。”   方才赵泰过来的时候,还没来得及梳洗,这会儿又没力气去梳洗,岳天玉觉得自己周身黏糊得不行。   赵泰哪里“玉儿,我好想你。”   岳天玉心中自然欢喜,咬着他耳朵道:“骗人。”   “没骗你。”赵泰说,“我每晚都想过来。”   “那你为何不过来?还是我大哥去找你,你才肯来。”岳天玉说着说着又委屈起来,“我大哥要是不去找你,你今晚还是不过来。”   “不是的,玉儿,我之前过来找你,你都不见我,连院子都不让我进。”   赵泰到底是皇子,从没受过这样的冷遇,被岳天玉撵了三回,便受不了了,想再过来的时候,又怕再被轰出来。   “才三回你就不想来了。”岳天玉转过身,不想看他。   见她恼了,赵泰从背后凑上去,在她耳旁道:“下回不用大哥说,你撵我一百回我都过来。”   岳天玉仍背对着他,心里自然乐开了花。   “玉儿,是我错了,那天我说错了话。”   赵泰终于又提起两人矛盾的源头。   岳天玉听着赵泰的赔礼,心里颇不是滋味。   她仍是不敢转身去看他,静默了一会儿方才转过身,往他肩膀上钻。   “王爷,我对六哥……不是想得那样。”   赵泰闷闷“嗯”了一声。   “我小的时候是喜欢跟六哥一块儿玩,后来六哥出了事,我就一直很为他可惜,所以才会多关心他一些,他也好,九弟也好,虽然都是从小认识的,但他们都是拿我当妹妹看。”   “我记得,以前六哥没事的时候,几乎每日都会出宫去定国公府。”   岳天玉点头,“我们公府跟定国公府隔得不远,我哥喜欢练武,可我爹不擅武艺,他就爱拉上我往定国公府跑,跟着六哥一块儿习武。”   赵斐的武功是定国公亲自教的,那时候在定国公府的演武场,岳天意和赵斐一块儿跟着定国公习武。   虽然都是五六岁的小娃娃,习得也是基本功,但两人都学得有板有眼的。   岳天玉搬了小板凳,跟定国公府的姑娘一起坐在演武场边上,一边吃糕点,一边看他们习武。   那会儿真是无忧无虑的时候,只可惜只过了几个月,赵斐就在冬猎围场上出事了。   “我也记得。”   “记得什么?”岳天玉好奇地问。   “我记得你那会儿脖子上总挂着一枚金锁,也最喜欢穿紫色的衣裳,连冬日里斗篷上的绒毛都是紫色的。”   岳天玉一愣。   脖子上的金锁是出生的时候皇帝赐下的,从小她就一直戴着,后来大了才收起来。她小时候亦的确最爱穿紫衣,若不是紫色的她就会哭闹着不穿。娘亲说要治治她的脾气,还是爹爹疼她,去针工局请了最厉害的师父过来,把她的几件兔毛斗篷都用紫薇花染成了紫色。   “你怎么……知道的?”   赵泰抿唇一笑:“你说呢?”   岳天玉望着赵泰的眼睛,目光流动,片刻便红了脸。   “我早就对你上心了。”赵泰又印上一个吻。   “可是……我怎么没有看出来。”岳天玉小声嘟囔道。   “你从小就跟着六哥身边,后来又只跟九弟一起玩,怎么看得见我?”赵泰酸涩道。   岳天玉不是公主,可她这般得帝后宠爱的公府嫡女,对赵泰而言比公主还要难以接近。   皇后一心要拉拢镇国公府,若是赵泰凑到岳天玉跟前,指不定还会给自己的母妃惹来麻烦。   “我现在也看不见你。”岳天玉哼了一声,翻过身又不理她了。   赵泰不急着把她掰过来,只轻轻把手搭在她身上。   “我一直以为皇后娘娘会把你许给九弟的。”   岳天玉的脸又红了。   很早以前,皇后的确有此想法,那会儿她年纪尚小,心里只有赵斐,自然在爹娘跟前百般抵触,再者赵谟也在皇后跟前说她只是妹妹,此事算是作罢,皇后才寻到沐家那边去了。   “好,以后我不但不跟六哥说话,也不跟九弟和霜霜说话了,你高兴了吧?”   “谁不要你说话了,你只是不知道,我为了娶你绕了多远的路。”   “绕了多远?”岳天玉不舍追问。   赵泰微笑不语。   绕了多远呢?一直等到赵谟婚事落定,他方才向母妃斗胆提出,镇国公府跟皇后太过亲近,母妃怕碰钉子,又怕得罪皇后。是赵泰亲自寻了机会在镇国公跟前表明心迹,对天发誓会一辈子呵护岳天玉。得了镇国公的应允过后,母妃这边方才放了心,绕过皇后跑去养心殿请皇帝做主。事情虽是成了,但母妃在皇后那边吃了不少训斥。   “玉儿,我好了。”   “什么好了?”岳天玉一脸迷惑。   赵泰逼近了她,压低声音道:“休息好了。”   等岳天玉明白过来,已经晚了。   ……   “主子,快子时了。”陈锦见赵斐洗过脚后一直坐在榻前,忙提了个炭炉放到他的脚边。   今日赴宴回来之后,赵斐便一直没有说话。   他跟定国公说的事情,陈锦多多少少听了一些,只是这些事,没有他插嘴的份儿。   “方才是谁来了?”赵斐终于开了口。   陈锦低头:“是司礼监的人送了两筐红萝炭过来,说是封公公的心意。”   什么封公公的心意,说到底还是父皇的心意罢了。   父皇还需要他在北苑炼丹,总不能让他在这里冻死了。   “只送了炭?”赵斐又问。   “今晚只拿了炭,那太监说针工局那边新得了几块好狐狸皮子,说要缝一块褥子给主子送过来。主子,这是不是太招眼了?”   放眼皇宫,除了帝后,各宫娘娘能得一件狐裘已是难得,还要用狐狸皮做褥子。   “父皇都不怕招眼,我怕什么。”赵斐淡淡一笑,“有没有说父皇什么时候过来?”   “这个没有,不过,他说今日已经让仙师们搬进北苑了。”   今日赵谟大婚,宫中许多人都出宫赴宴,宫里人少,把那些妖道挪到北苑来倒是方便。   赵斐舒了口气,“灭灯烛吧。”   陈锦扶着赵斐躺下,替他盖好被子,灭了灯烛方才退下。   殿内黑漆漆。   今夜没有月光,也无甚星光。   但赵斐仍是往窗外看。   今日在婚宴上,他看得出赵谟并没有多开心。他在想陆湘吗?只可惜,陆湘不会想任何人。   赵斐笑得苦涩。   她走了多远的路,赵斐不清楚,但赵斐明白,自己只是陆湘慢慢长路上一个驿站。   离开驿站的时候,她或许有过不舍,可一旦离开驿站,她便再不会回头。   赵斐一直认为自己足够冷静自持,可想到这里,身上再无半分的困意。   抓到旁边的铃铛,摇晃了几下。   “主子。”陈锦循声进来。   “今儿下雪了么?”   陈锦一愣:“没有。”   “有月亮么?”陈锦仍然摇头,“主子,今儿天不好,天上什么都看不着。”   赵斐“哦”了一声:“拿壶酒过来。”   酒?   既然问过了,既没有雪,也没有月,为何还是要酒?   陈锦无奈之下,只好端了一壶酒过来。   赵斐起身坐到炭炉旁,接过酒壶后屏退了陈锦,自己把酒壶放到炭炉上温着。   酒入愁肠。   酒这玩意,原本就是不为着吟风弄月,都是借酒消愁罢了。   生愁,便饮酒。 第130章   四月天,正是杏雨梨云的时节。   御花园的宫人们不必在枯枝上系上绸花缎叶,倒要将太过繁盛的花枝剪去一些,以免太过杂乱。   路过御花园的时候,赵斐并没有往里多看一眼。   步撵抬着他从御花园外头经过,径直往养心殿去了。倒是经过敬事房的时候,他微微侧过头看了一眼。   雪瑶正领着小宫女从敬事房里头出来,见到赵斐的步撵,低头行礼。   赵谟大婚之后,雪瑶就回到了敬事房。   沐霜霜是阁老的女儿,她要嫁给赵谟,皇后自然要给赵谟留一个清清静静的后宅,也没问赵谟的意思,便把雪瑶传了回来。如今雪瑶跟玉漱一道在陈姑姑手下做事。   赵斐自然是识得雪瑶的,目光很快移开。陈锦朝雪瑶点了一下头,匆匆朝前去了。   算算时间,赵斐已经五个多月没有进宫了。   宫里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变化,但的的确确是不一样了。   步撵很快到了养心殿前,仍与从前一样,封勇礼在殿外亲迎上前。   赵斐朝他颔首,缓缓道:“东西在陈锦那里。”   封勇礼看着陈锦手上的锦盒,朝身边人递了个眼色,身后立即有人上前去接过陈锦的盒子。封勇礼这才扶着赵斐进了养心殿。   皇帝正站在殿中那座珐琅彩飞龙虎耳炉前,手中捧着香料托盘,亲自往里头添香料。   见状,封勇礼忙松开赵斐的胳膊,上前接过皇帝的托盘,侍立在旁。   “斐儿,你来了。”皇帝的口吻一如既往的和蔼。   回京这五个多月来,皇帝待赵斐一直极好,各种赏赐源源不断地送进北苑,很多贡品只是把名册递到宫里,东西直接就搬进北苑了。   一回两回还能偷偷摸摸的,赏东西的次数太多,其他人自然都知道了。   宫里人哪敢质疑皇帝的决定,朝中大臣有斗胆提及的,皇帝便说赵斐病弱,东西都是给他补身体的,皇帝一片爱子之心,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朝臣无法劝谏,可心里都琢磨开了:皇帝这下了血本要给赵斐补身子,莫非是动了立储的念头?   流言纷沓而至,赵斐紧闭北苑的大门,谁也不见,倒落得清静。   “父皇。”赵斐拱手向皇帝行礼,“今日怎么不点白笃蓐香?”   “去年进贡的都点完了,如今海路不通,安南来的商船接连折了两艘。这些海盗当真是越发猖狂了。”皇帝恨恨道。   赵斐不动声色:“些许宵小,竟误了父皇的香事。”   皇帝复又道:“去年岳天意请旨说要去剿匪,至今战船还没造好,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有个头儿。”   这些军事,赵斐听过便罢,并不会插嘴。   他只是恭敬站在皇帝身边,神色淡然的听着。   皇帝絮絮叨叨说完许多,方才拉了赵斐进旁边的书房坐下,眸光瞥向那个锦盒。   封勇礼接过那锦盒,捧盒的小太监飞快地退出了养心殿。   皇帝这才挑眉,急不可耐地问:“这里头装的就是炼出来的丹药?”   赵斐走到封勇礼身边,打开锦盒。   盒子里铺着厚厚的锦缎,锦缎上摆着几颗大小不一的丹丸,有一两颗看着还算齐整,剩下的几颗不是形状怪异,就是眼色怪异。   “半年的时间,废了那么多药材,就这几颗玩意儿?”皇帝皱着眉头,极是不满的模样。   赵斐解释道:“宫里送过来的药材虽然珍贵,可并非丹方中需要的东西,能炼成丹丸,已经是几位仙师竭尽全力了。”   皇帝知道赵斐说的是实情。   那丹方中的东西实在太难寻找了,找了大半年,不过找到了千年的灵芝,剩下的人参、龟壳、太岁全都没有踪影。   影卫和东厂的人在全天下搜寻,依旧收不齐这些东西。   封勇礼甚至派人以江南盐商的名义发布了一道悬赏令,凡是提供消息的,重赏百金,若是直接献宝的,重赏千金。   可上来献宝的都是江湖骗子。   这些东西,本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稀世珍宝,一年半载的时间,如何能够找齐?   赵斐默然不语。   皇帝重重拍了一下书案:“一年,才找到一个千年灵芝,要找齐其他的东西,岂非要花上七八年?”   封勇礼道:“据说,当年高祖皇帝是用了十五年的时间才把这些东西找齐的。”   “十五年?朕这身子等得了十五年么?”皇帝挥手便将眼前的砚台砸到了地上。   砚台直接砸到了赵斐的脚边,他跟封勇礼站得不近,砚台不偏不倚,既没有砸向封勇礼,也没有砸到殿内其他地方,而是正正砸到赵斐的脚边,显然,这个砚台并非偶然被砸过来的,而是刻意扔向他。   赵斐再不开口,只怕又不知要砸什么东西过来了。   于是,赵斐和缓道:“父皇龙体康健,万岁万岁万万岁!”   “什么万岁,不过是说得好听罢了!”皇帝的目光越发阴沉。   “王爷有所不知,这阵子主子万岁爷的头风频繁了,一月里要传七八回太医,这每日递进养心殿的汤药都有好几碗。”说着说着,封勇礼竟抹起眼泪来,“只恨奴婢无能,不能为主子万岁爷尽忠啊!”   “封公公言下之意,本王有法子为父皇尽孝?”   封勇礼的哭声戛然而止,望向皇帝,皇帝的眸光在刹那间锐利起来。封勇礼迅速低下头,假装拭泪:“的确有个法子能解眼前的燃眉之急。”   赵斐是看着封勇礼的,可他知道有一束目光正狠狠盯着他,叫他如芒在刺。   养心殿是全天下最舒服的地方,赵斐站在这里,只觉得恶心阵阵。   “公公请讲。”赵斐缓缓道。   “去年王爷进到福地之中时,曾经找到了一件宝物。”   宝物……他是说……竹影抠出来的那东西么?   封勇礼继续道:“那件宝物奴婢请仙师们看过了,是一颗成色绝佳的仙丹,虽是百年前炼制的,香味仍然浓郁,丹体依旧不散。”   赵斐冷笑:“这颗丹药是从哪里取出来的,封公公不会不知道的,这样的东西,能给父皇用么?”   封勇礼被他的目光一次,不自觉便低了头。   反是一直沉默的皇帝,在此时开了口:“能与不能,总要试一试才知道。朕亦想自己炼出仙药,可那些药材实在太难寻找,朕这身子等不起了。”   “父皇三思。”   皇帝拿手敲了敲桌子。   封勇礼再次开了口:“王爷说得有理。主子万岁爷的龙体事关天下苍生的安危,不能轻易涉险。奴婢倒是想了个折中的法子。”   赵谟沉默,皇帝干咳了一声,问道:“什么法子?”   “汉文帝刘恒,乃刘邦第三子,是历代称颂的明君,他侍母至孝,薄太后所有的汤药,刘恒都要亲口尝过方才放心请薄太后服用。奴婢想,能不能请王爷效仿先贤,为父试药。”   好一个效仿先贤,为父试药!   饶是赵斐一直心境平和,做好了皇帝卸磨杀驴的准备,听到封勇礼的话,身子仍是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   封勇礼见状,忙把赵斐扶到旁边坐下,苦口婆心地劝道:“王爷当年遭了大难,身子极差,若服仙丹,定然会对身子大有裨益。”   赵斐深吸了几口气,并不搭理封勇礼,而是抬眼望向皇帝:“父皇需要儿臣试药么?”   皇帝的眸光越发幽深。   封勇礼见父子二人都不言语,退到一旁,将内室备好的丹药砰了出来。   那丹药放置于银盘之上,原来浑圆的一颗丹药已经被切成了两半,散发着阵阵幽香。   “斐儿,不是朕狠心。这丹药朕找人看过了,没有毒,丹方你是见过的,人参、灵芝、太岁这些本就是能活千年的灵物,便是过了百年,亦不会损毁。”皇帝说着,又清嗽了几声,“朕其实也不是要你试药,当初朕就说过,你是朕最看重的儿子,若朕要一个儿子与朕共享长生,那这个人一定是你。你身子差,朕身子也差,吃下这丹药,你我便都得救了。”   共享长生?   这丹药事关长生,皇帝要找人试,自然不会拿给封勇礼这样的外人。   健健康康的儿子他当然不舍得拿来冒险,只有自己这个一只脚踏进棺材的病秧子是最合适的人选。   活了,那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死了,一个病秧子早死几年没什么打紧的。   这丹药早就分好了,在传旨叫他来养心殿之前,皇帝就已经想好要他试药了。   可恨,他和舅舅的筹谋尚未成功,半年的时间,要筹谋扳倒一个帝王,何其的困难?他原想着帮忙炼丹,拖上几年,等羽翼丰满再行大计。可是没想到,父皇竟是这般急不可耐……急不可耐地要他试药。   赵斐抬起手,伸向银盘上的半颗丹药。   他的动作很缓很轻,慢慢地拿起丹药,慢慢地放到唇边。   殿内的两双眼睛都死死盯着他的手,却没有一张嘴出言阻止。   赵斐拿着丹药,怀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望向皇帝,却在皇帝的眸光中读到了一丝不耐。   他在提醒赵斐,他的耐心有限,他再拖拉下去,只会惹来他的雷霆震怒。   赵斐自嘲道,为什么他还会对父皇抱有一丝希望呢?父皇待他如何,不是一开始就已经明了了么?   “父皇,儿臣的母妃当年仙逝后虽封了妃,葬礼却十分匆忙,儿臣想……”   “朕即刻下旨,追封她为皇后,葬入帝陵。”   待皇帝话音一落,封勇礼道:“奴婢即刻去拟旨。”   “你还有什么要求?”皇帝的眸光愈发阴沉。   “儿臣没什么要求,儿臣恭祝父皇万寿无疆。”话音一落,赵斐便将丹药吞了进去。 第131章   赵斐的身子很烫。   自从幼时落入冰窟之后,他一直是寒体,即便是在夏日,手脚亦是冰凉。   如今正值春天,身上却烫得吓人,嗓子里更是干哑得快冒烟了。   在养心殿服下那半颗丹药的当日,赵斐就发起烧来,时而清醒,时而昏睡,有时候双目紧闭面容痛苦,有时候目光凝滞呆若木鸡,偶尔喊出几句胡话,谁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皇帝召了几个太医来看,都看不出什么问题,却都笃定他的时日不长了。   本想把赵斐扔回北苑养病,却有太医发现赵斐的身上出现了奇怪的印记,一条一条的,呈紫红色模样,皇帝当机立断,对外宣称赵斐病重,命人封锁了长禧宫,里头的宫人被尽数遣散,连陈锦都没有留下,不叫任何人靠近长禧宫。   长禧宫本就是个冷清僻静之处,如今更是死气沉沉。   “干什么的?”守在长禧宫外的东厂太监看见有个宫女往这边走来,顿时大喝一声。   那宫女被这样一吼,似乎吓了一跳,娇怯怯地对那太监说,“公公,奴婢是在雁池打扫的,我的同乡兰喜在长禧宫做事,过来找她说说话。”   “这里没有什么兰喜,王爷正病着,别扰了王爷清净,滚远一点。”   “是。”那小宫女低着头,赶紧转身去了。   她一路匆匆走着,等到走过转角地方,方才停下来。   病了?   赵斐一直是病着,但长禧宫从来没有闭过门。   陆湘的心跳得极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赵斐在养病,竟然是东厂的人把门堵住。这不是养病,是在监视……   她正飞快地琢磨着,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不等她惊呼,那人便捂住陆湘的嘴,把她拖进了旁边的小竹林里。   陆湘自是惊慌,正欲摸出身上的匕首时,那人松了手。   竟是竹影。   “姑姑,得罪了。”竹影压低了声音,朝陆湘拱手。   “你怎么认出我的?”   竹影淡笑了下。   这世上有人擅长易容,有人擅长识破易容,竹影恰好就是影卫中最会识破易容的人。   陆湘扮作的小宫女出现在长禧宫的一刹那,他就把她认出来了。   “碰巧而已。”   陆湘没有一直纠缠此事,而是问道:“赵斐出了什么事?”   竹影低下头:“此时说来话长,如今长禧宫被东厂和影卫死死盯着,每日只有太医和送饭的人可以进出。”   “你也是在这里监视他的么?”陆湘问。   “今日正好是我的当值。”   “他病得很重?”   “嗯,”竹影点头,“不过,我虽不是大夫,但我看得出,王爷并不是病重,更像是毒发。”   “毒发?他怎么会中毒。”   “属下在帝陵里取出了一颗丹药,主子对那颗丹药虎视眈眈,便叫王爷试药。”   试药?   陆湘的拳头一下就握紧了。   “那赵斐?”   “王爷这几日一直烧着,整个人都不太清醒,身上有些紫红色的印记。”   陆湘的心剧烈的跳起来。   去年她走了之后,偷偷从密道跑回北苑一回,她扮成小宫女在长禧宫外头转了一圈,那一回虽然没见到赵斐,可她在长禧宫外看到了陈锦。   她偷偷回宫,不是为了见赵斐,只要知道他好,就还好。   今日她一到北苑,立刻察觉出北苑的气氛不对,这才小心到长禧宫外试探。   没想到就听到这样的消息,赵斐不但奄奄一息,还被囚禁在长禧宫。   陆湘忍着内心的悲愤,努力叫自己平静下来。如今能救赵斐的,只有她。   “太医怎么说的?”   “王爷的状况不大好。”竹影道。   太医当然不是这么说的,太医对皇帝说该备棺木了。   竹影知道陆湘记挂赵斐,自然不敢这么说。   姑姑冒险易容进宫探望王爷,若是一不小心情绪太过激动惹出麻烦也被擒住,那可就大事不妙了。皇帝一心想求长生,谁也不知道姑姑落到皇帝手中会发生什么。   “不太好?”陆湘自然不信,“你说清楚一点,既然说他不是得病,是中毒,太医没有给他解毒么?”   “王爷是吃了什么中毒,主子万岁爷是知道的,可他并不想别人知道。因此太医只知道治病,却不知道因何而病。”   陆湘的喉咙像是被人狠狠扼住一般,几乎窒息过去。   面上依旧镇定着:“那就是没人给他解毒?那你们把他囚禁在这里,是让他在这里等死么?”   竹影无言以对,默了一下,方才道:“几位太医都看过了,的确是束手无策。”   束手无策……陆湘忽然想哭。   赵斐现在的情况她不知道,可她能想象,赵斐此刻的心情。   “我要带他走。”陆湘毅然决然道。   竹影愣了一下:“走?”   “你帮我。”陆湘看着竹影,目光无比坚定。   竹影下意识地摇头,对上陆湘的眼神,忙解释道:“姑姑,不是属下不愿意为王爷出力,长禧宫里里外外,有十个东厂番子,还有五个影卫。出了长禧宫,还有……”   “只要出了长禧宫,我就有办法。你能带赵斐出长禧宫么?”   只要出了长禧宫就有办法……竹影眼前一亮,亦认真地思索起来   “不管是智取还是硬闯,我一个人,无论如何,我一个人都绝无把王爷带出长禧宫的可能。”   “如果要硬闯,你需要几个人?”   竹影沉吟:“闯出北苑?”   “不,闯出长禧宫。”   “若只是从长禧宫闯出来,我至少还需要一个帮手。”   陆湘点了点头,继续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王爷如今动弹不得,需得有一人背他,以我的武功,护着他们从正殿冲到宫门外,不是难事。”   “好,你知道萧裕他们在哪儿?”陆湘问。   竹影摇头:“他们都被东厂的人带走关起来了,在什么地方我也不清楚,若是我去打探,只怕还会引起注意。姑姑若是指望他们,是指望不上的。”   的确,萧裕、陈锦都对赵斐忠心无比,若是知道赵斐如今这般境况,必然会拼死相救。   既然如今指望不上他们,陆湘必须自己把赵斐救出去。   “姑姑,有句话,我不知道当不当讲?”   “你说。”   “主子并非想置王爷于死地,宫里的太医都瞧过了,王爷的确是……药石无灵了,便是把王爷带走。”   陆湘淡笑:“不想置他于死地?那我问你,他为何会躺在这里?”   别说她不确定赵斐是不是药石无灵了,便是赵斐真的药石无灵了,她也不能让赵斐孤独地躺在这里。最后的一段路,她要陪着他一起走。   竹影沉默。   陆湘当然没有迁怒竹影的意思,思忖片刻,便问:“下一次你当值是什么时候?”   “五日后。”   “好,五日后我给你带一个帮手过来。哪个时辰是最适合行动?”   竹影没想到陆湘竟如此决断,仔细斟酌片刻:“午时,那时候东厂的人在后殿吃饭,前殿只剩下三个人值守,此外还有一个影卫,若是我出手,影卫的人应该会太过意外,不及动手。”   “好,五日后,午时,我会给你带一个帮手过来,还是在此处碰头。”   “姑姑,你要从外头带人进来?”竹影还是有些疑惑。   “这宫里难道还有朋友么?”陆湘反问。   竹影低下头。   陆湘道:“我知道你是好的,我只是……想到他的遭遇……”   “姑姑不必解释,属下为王爷和姑姑办事,是理所应当的。五日后午时,属下会在这里等待帮手。”   “你放心,我也会来的。”   “姑姑就不必来涉险了吧?”   陆湘淡淡一笑:“我不来,你们出不去。” 第132章   “公子,外头有人叩门,这么早,也不知道是谁。”二喜揉了揉眼睛,在秦延房门口嘟囔道。   她睡眠轻,听到外头的声音便起了身,跑去秦延门前通传。   秦延跟她们叮嘱过,不要随意开门,有人来了先去喊他。   “你先回房。”   “是。”   秦延飞快地穿好衣裳,打发二喜回去,自己提了剑走到门口,并未立即开门,沉声问道:“外头是哪位朋友?”   “秦延,是我。”   声音有些熟悉,秦延略一思索,立刻想到站在门外的是谁,飞快地把门打开。   门外站着的是一个陌生的姑娘,相貌十分寻常,无甚姿色可言。   看到她,秦延却异常震惊:“姑娘,你怎么来了?是主子那边……”   秦延虽然没有为赵斐做事,但他跟萧裕那群人相熟,早已成为了兄弟,不时有往来。前几天他去找萧裕说话,萧裕没有在家,当时并没有在意,昨儿他去了另一个兄弟家里,家里人却告知那兄弟已经好几天没回来了,也没递消息。   虽然他们可能是被主子差遣做什么机密的任务,但秦延隐隐有一丝不详的预感,因此特别叮嘱二喜她们警醒一些。   陆湘先进了小院,将院门关上后,方才点头对秦延道:“出了大事。他被囚禁在长禧宫,萧裕他们也不知道被东厂的人关在哪里。”   “什么?”秦延大吃一惊,“主子被囚禁在长禧宫?是被皇上么?”   这话是多此一问,除了皇帝,谁能把赵斐身边的人全部换走,谁还能把堂堂越王囚禁在长禧宫?   陆湘点头:“这些都是竹影告诉我的。”   “此人可靠么?”秦延对竹影还是有几分怀疑。   “我当时也在北苑,四下查看,的确不同寻常。若是无事,陈锦不可能不在长禧宫。”   的确。   秦延握紧双拳。   主子有难,他立时就想杀进北苑,将赵斐救出来,可他明白,就凭他一个人,根本无妨冲破东厂的防线,更何况还有影卫。   他带着剑冲进去,不要命的拼杀,或许能杀掉三个人、四个人,可他不可能把主子从长禧宫救出来,还没走出长禧宫,就已经倒下了。   “你别急,我找来你,是因为有了应对之策,需要你的帮忙。”   秦延没想到陆湘已经拿了主意,顿时大喜道:“属下愿意跟随姑娘,把主子救出来。”   “四日后,竹影在长禧宫当值,我会设法去把他救出来。你不用随我去。”   秦延一愣,诧异地望向陆湘。   陆湘道:“还有别的事,需要你去办。”   “什么事?”秦延追问。   “你放心,我给你派的事情多,四日之内,我们都不得空闲。”   “是。”秦延肃然应道。   “我们走吧。”   陆湘打开院门,秦延没有立即跟出来,“姑娘稍等,我进去说一声。”   进去……陆湘心里想的都是赵斐的事,倒忘了,这院子里还住着盼夏。   只是如今身份奇特,不能进去跟盼夏打招呼,只点了头。   秦延匆匆进了里院,见盼夏的屋子已经开了门,便走到门口。盼夏还躺着,只是眼睛睁开了。   “外头是谁啊?”盼夏问。   秦延没有回答,只对盼夏道:“我要出门几日,你们注意关好门户,少出门,我屋子里还有银票,自去拿就是了。”   盼夏愣了一下,之前秦延就出去了一个多月,回来之后身上带了伤。   她平静地点点头,见秦延要离开,忍不住道:“你小心些。”   秦延没想到她这般叮嘱,笑着点了头,飞快地出了门。   陆湘已经等在了院门外,见秦延面带喜色地走出来,笑问:“什么事,怎么这样开心?”   秦延被她这么一问,黝黑的脸竟透出红了。   “刚才进去是跟你的夫人说话么?”陆湘故意问。   秦延的脸更红了:“姑娘,属下尚未成亲。”   “那就是心上人了?”   “嗯。”秦延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仍是坚定地回答了陆湘。   “真好。”   秦延待盼夏,一定是极好的。   他刚才出门的时候那么欢喜,一定是盼夏跟他说了什么暖心的话。   陆湘有些愧疚,赵斐都已经放秦延离开了,自己却接连找上秦延。上回是要他去扬州找人,这次又要他闯进北苑救人,哪一回都不是什么轻松的事。   她暗暗下定主意,等到这次的事情结束,如果大家都活着,她要给秦延和盼夏张罗一场热热闹闹的婚礼。   “姑娘,咱们现在去哪儿?”   “你潜进镇国公府,别惊动其他人,想办法把岳天意带出来,我在前头那家酒楼等他。你不用跟过来,叫他自己来就行。”   秦延蹙眉:“姑娘是打算带小公爷去闯北苑么?他能为主子担这么大的风险?”   “眼下只有他可用,由不得他愿不愿意,你只管把他带过来,我自有办法。”   “姑娘不要意气用事,还是属下陪姑娘去救人吧。”   陆湘笑道:“你放心,我不是意气用事,你要做的事,跟去北苑一样重要。”   “何事?”   “陈锦萧裕他们不知道被东厂的人关在什么地方,我要你去找寻他们的下落,设法把他们救出来。”陆湘的目光越发凝重,“你一个人去办此事,四日未必能办到。”   要闯东厂的牢狱,实在是太难了。   陆湘说,四日内未必能办到,但此事必须在救主子同时进行,若是顺利把主子救了出来,陈锦他们还在皇帝手里,他们便必死无疑了。   秦延必须在四日内找到他们的下落,并且在陆湘救出赵斐的同时,把陈锦他们救出来。   “这事我就不过问了,你自行处置。若是办不到,千万不要勉强,不要把你折了进去,六爷这边不能无人护卫。”   “属下明白。”   “时间紧迫,你先去找岳天意吧。”   “是。”   秦延说着,便匆匆离开。   陆湘自个儿走到前头的酒楼,要了个临窗的位置,没有点菜,只要了一壶茶。   这酒楼离镇国公府不远,若是秦延那边顺当,等不了多久,岳天意就会过来。   陆湘曾想过找定国公帮忙,定国公视赵斐如子,请他出手,他必然不会推辞。   但一则陆湘不想暴露自己到定国公跟前,二则不想拖定国公下水。   赵斐被囚禁,长禧宫里里外外都是东厂和影卫,定国公作为赵斐最亲近的人,必然也被皇帝的眼线死死盯着。陆湘能不能顺顺当当见到定国公都另说。   更何况,她要走密道带走赵斐,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陆湘喝着茶,一面看着茶楼外头,没多时便见岳天意往茶楼走过来。陆湘没有立即站起身,只是盯着他。   她今日易了容,岳天意自然认不出她,他进了茶楼,四下扫了一眼,便发现了陆湘。   陆湘冲他点了头,岳天意便往这边走来。   岳天意狐疑地看着她,坐到了陆湘的对面,“香香?”   “嗯,是我。”陆湘道。   “你这易容的功夫当真了得,你要不说话我真不敢认你。”   陆湘没有吭声。   “不是说你走了么?怎么又回来了?”岳天意自己是个话多的,见状便坏笑道,“怎么着,还是想六爷了?忍不住来找他?”   陆湘最见不得他这轻佻的模样,吸了口气,面不改色道:“今日是有事来求你的。”   “求我?”岳天意浑不在意,挥手叫小二端了几样小点心过来,一面吃一面道,“我没什么本事,你要是有事,找六爷去,他本事大着呢,你要他给你摘星星他都会给你摘。”   如果可以,陆湘真的想叫赵斐给她摘星星。   他那么聪明,一定想得到摘星星的办法。   如此想着,眼泪不自觉地就流了下来。   岳天意手里拿着桂花糕,正吃着呢,半晌没听到陆湘说话,抬眼一看,竟发现她在流泪,他虽然轻佻,却不是浑人,见状,忙赔礼道:“香香姐姐,我说错话了行不行?你别哭了成吗?”   “你没听说他的事么?”陆湘擦了眼泪。   他的事?   岳天意捏着下巴想了想,道:“年前听说六爷的身子就不大好,一直在北苑养病,不过主子一直赏赐了各种珍稀药材过去,还惹得……”还惹得后宫和朝臣不满,岳天意把这句话吞进肚子没说,继续道:“宫里除夕夜宴我见了他一回,看着精神头不错。”   过完年后,岳天意便领着旨意南下处理海盗之事,一直在扬州呆着,最近才因为造战船遇到了挫折回京找司礼监和市舶司协调。   赵斐的近况,他不太清楚。   “如此。”陆湘淡淡道。   岳天意见她面色凝重,探究地看向她:“六爷不太好么?”   “不好,他很不好,天意,你帮帮他吧。”   “我帮他?”岳天意下意识地问,“你要我帮的忙,跟九爷没什么牵扯吧?”   自从岳天意知道了陆湘跟赵斐的事,面对赵谟时便有些心虚,回京的时候否不好意思叫赵谟出来喝酒。再加上赵斐牵线搭桥从定国公那边送了个熟悉水师的将领过来之后,赵谟似乎察觉到了赵斐跟岳天意的亲近,也不找岳天意了。   岳天意虽觉得这不是办法,只是眼下他忙着剿海盗,没时间去跟赵谟解释什么。   “没有牵扯,我要你帮的忙跟九爷毫不相干。”   “那就好。”岳天意松了口气。   陆湘问:“你答应了?”   岳天意见她这么紧张,顿时有些不妙的感觉:“到底什么事?非我不可么?”   “非你不可,天意,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有你能救我,只有你能救赵斐。”   “说得这么严重。”陆湘把话说到这份上,岳天意要说不管,也觉得不好意思。   毕竟,他跟陆湘,算是过命的交情,曾经同生共死过,陆湘哭着求他,他哪能无动于衷。   更何况,虽然他知道赵斐是在有意跟自己交好,可赵斐说的、赵斐做的,的确每一件都是对他好的。他岳天意不是不知好歹的人。   “帮,当然帮了。不过,你总得告诉我,到底帮什么吧?”   陆湘大喜过望,“这里不是说话之处,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第133章   岳天意是懵的。   自从四天前他在酒楼被陆湘拉走之后,他的脑子一直是懵的。   陆湘跟他说的话,他一个字都听不懂。   什么皇帝把赵斐囚禁了,什么赵斐病得快死了,什么她要去北苑把赵斐救出来。   再什么从地道进入北苑,再从地道返回。   他只当陆湘想赵斐想疯了,这么一个思念情人成疾的疯姑娘,岳天意不好意思把她独自留下发疯,万一她跑到大街上说这些话,指定会被人当成反贼抓起来。   于是,岳天意像在哄孩子一般陪着陆湘呆了四天,跟着她在那小院里听她的各种安排和计划。他以为她病了,等着看她这场闹剧怎么收场。   然而今日一早,陆湘真的带他进了一条地道。   目瞪口呆的他被陆湘拽进了地道,在里头摸黑走了许久,再次见到天日时,他真的站在了北苑的后山上。再然后,他出手打晕了在寿皇殿值守的太监,抢了那太监身上的衣裳。   他曾经听人说过皇城底下有地道,当时他付之一笑,以为是宫外的说书人杜撰的秘闻,却万万没想到真的有一条密道从陆湘的院子通往北苑山顶的寿皇殿。   就这么懵懵懂懂,他扮成小太监跟着陆湘扮成的宫女躲到了这片树丛里。   他还能回头么?   似乎……不能了。   “小公爷,你不会反悔了吧?”看着岳天意呆若木鸡的模样,陆湘担忧地问。   岳天意动了动嘴,想说点什么,可喉咙里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要拒绝陆湘,他不忍心。   更何况,都走到这里了,他的确想知道赵斐是不是真如陆湘所受被囚在长禧宫中,奄奄一息。   这该死的好奇心!   陆湘见他这般,不多说什么,两人隐蔽在树丛里,约莫等了一炷香的时间,竹影来了。   一见到岳天意,竹影微微一愣,没有说话,朝岳天意拱手。   “怎么做,你告诉小公爷。”陆湘道。   “小公爷,等一下我会先进长禧宫,殿内有两个伺候王爷的太监,我会把他们放倒,再把王爷背出来。前院有三个东厂番子,剩下七个人都在后殿吃饭。你要做的,就是我背王爷出来的时候,解决这三个人。”   见岳天意不语,陆湘又喊了一声“小公爷”。   岳天意心烦意乱地看向她。   陆湘把事先准备好的蒙面巾拿给他,道:“我不会轻功,跟你们一起行动会拖累你们。我先回寿皇殿等你们,你们救出赵斐后千万别停留,直接回山上,也别想着把追兵打发了,什么都不管,只想上山,越快越好。”   “不管?”竹影和岳天意都有些疑惑。   陆湘肯定地点头:“只要你们能带着赵斐上寿皇殿,我自有办法对付他们。”   今日之前,岳天意都以为陆湘已经疯了,但自从地道里出来之后,他对陆湘的看法已经天翻地覆了。   这个香香到底什么来历?怎么会知道北苑底下有密道?是皇帝告诉她的么?可如果她跟皇帝如此亲近,又为何会跟皇帝为敌?   岳天意脸色复杂地看了陆湘一眼,将蒙面巾带上。   “姑娘,你当心一点。”竹影低声道。   陆湘点了头,转头望向岳天意。   岳天意看她一脸恳求的样子,叹了口气,“知道了,我会把六爷带回来。”   陆湘这四天来,头一次听他爽快答应,总算露出了一个笑容,又转向竹影道:“你也是,你们一起跑过来,别管后头的人,我有办法的。”   “他们追到寿皇殿了也不管吗?”岳天意疑惑地问。   “不管,让他们追。”虽然岳天意和竹影觉得不可思议,但并没有异议。竹影知道陆湘的身份,不疑有他。岳天意经过了地道一事,也对陆湘心服口服。陆湘怎么说,他们就怎么做。   “小公爷,我带你出来那地方,你还记得吧?”   “记得。”   陆湘道:“到时候你把竹影领进来。”   “好。”   一切安排停当,陆湘率先出了树丛,往去后山的路走去。   竹影和岳天意商议了一下暗号之后,竹影也出了树丛,进了长禧宫。   虽是春日,午后还是有些热。   岳天意吸了口气,戴上了蒙面巾。他沿着树丛悄悄靠近长禧宫,手中攥着几枚暗器,紧紧盯着那边的动静。   片刻后,远远传来几声打斗的声音,守在前院的三个东厂太监都走出来了。   岳天意眼眸一眯,攥紧了手中的暗器,就在竹影背着赵斐破门而出的一刹那,冲了上去。   院子里的太监大声喝问竹影要做什么。   竹影闷不吭声背着赵斐往外冲,那三人持剑追过去,岳天意迎头而上扔出三枚暗器,里头冲出来的人不及躲避,其中两枚正中前两人的脑门,二人闷哼一声便到底。只有跟在最后那人敏锐地避开暗器,大喊一声:“来人!”   话音一落,便被岳天意一剑封喉。   后殿传来了响动。   岳天意不敢逗留,转身就飞奔出去,追赶前头的竹影。   北苑地势广阔,前院重兵把守,后山的哨岗却不多。竹影身负赵斐,跑得并不快,很快岳天意就追了上去。然而从长禧宫追出来的东厂太监和影卫亦冲了过来。   “真的不用断后么?”眼见得追在后头的人越来越多,岳天意不免有些焦躁,反手扔出一串暗器。   这回动作匆忙,只打中了一个人的手臂。   竹影的脚步没有半分停滞,“按姑娘的吩咐做。”   若要竹影或是岳天意来策划这次行动,他们是必败无疑,要想活着带赵斐出去,只能相信陆湘。   好在上寿皇殿的路只有一条,身后的追兵只能排成一条线追上来,不能形成包围之势。   “小公爷,入口在哪儿。”竹影咬牙背着赵斐上了山,叮嘱岳天意找地道的入口。   “跟我来!”   地道的入口,就是寿皇殿正当中赵冲的画像底下,地道的门正开着,陆湘从里头探出头,见他们二人飞奔而来,竹影身上背着的,正是赵斐。陆湘忍住狂跳的心,飞快往地道里头钻去,一面道,“不用关入口,你们只管进来。”   岳天意让竹影背着赵斐先进去,自己挥剑斩向第一个冲过来的东厂太监。   他谨记陆湘的话,没有恋战,转身便进了地道。   这地道的入口在山顶,一进去就是长长的楼梯,最前头的陆湘提着灯笼,岳天意凭着来时的记忆摸黑往下走着。   竹影紧随着陆湘的步伐,他耳力强,听得到身后的脚步声,对陆湘道:“姑娘,他们跟进来了。”   “不用担心。”陆湘的声音在黑漆漆的地道里显得格外冰凉。   岳天意走在最后头,一面往前追赶,一面不时往后头扔几枚暗器。   这些暗器都是方才竹影给的,在这样的地方,的确好用,地道狭窄漆黑,身后的追兵根本没法躲避。   如此约莫在山洞里行了两三百步,走在最前头的陆湘忽然顿住脚步。   “姑娘。”竹影不知何意,焦急地问道。   身后追兵的脚步越来越近、越来越重。   岳天意手持长剑。   陆湘伸手,在地道的山壁上摸索着。   轰——   有石头被推动了声音。   岳天意已经能看见走在最前头的一个追兵的脸了。   他正要刺过去,轰隆——一声沉闷的巨响,地道,不,整座山震动了一下。   竹影刹那间想到在赵冲墓穴里山石垮塌的情景。   轰隆——轰隆——接连几声巨响。   岳天意反应极快,反手将剑狠狠扎进山壁,以此稳住自己的身形,另一只手扶着身边背负赵斐的竹影。   陆湘离他远一些,岳天意顾不上她,好在陆湘早有准备,自己扑了过去,也抓住了岳天意的胳膊。   轰隆轰隆的巨响声中,三个人都感觉到有尘土和细碎山石从背后扑来,呛得难以出气。不止如此,三个人的耳朵几乎都被震聋了。   灯笼早已滚落到地上,因着里头点着蜜蜡,竟然没有熄灭。   陆湘干咳了几声,将口鼻中的灰尘喷了出来,方过去捡起灯笼,问他们是否无碍,可三个人耳朵都在轰鸣,别说岳天意和竹影听不到,便是陆湘自己都听不到自己说话的声音,只好作罢。   站定过后,岳天意想起身后的追兵,转过身,借着陆湘手中的灯笼一看,身后的地道已经被落下来的一道巨石堵住,而最前头的那个追兵正好被巨石压住,只露了半截身子在外头。   他都被压住了,后头那一串追兵更不必说了。   直到此时,竹影和岳天意方明白陆湘的安排是什么。   陆湘静静蹲在地上呆了一会儿,待耳鸣渐渐散去,方才拿出身上的水壶,掬了一捧水出来洗脸,洗过之后,方才真正回过神来。   “赵斐呢?”陆湘急切地问。   “王爷在我这里,姑娘放心,王爷无事。”   陆湘望见背在竹影背上的赵斐,忙上前捧着他的脸。   赵斐果然如竹影所说的一般昏迷着,连这样的巨响都没有吵醒他。   陆湘眼眶一热,只强忍着泪意。   岳天意一直对陆湘所说的事半信半疑,见到赵斐这般模样,此刻自是信了大半。   皇帝居然真的把病入膏肓的赵斐囚禁了起来。   念及此,他倒真不后悔今日的所作所为了。   “香香,这路是堵死了么?”   “对,方才落下的是这地道的断龙石,这些石头巨大无比,除非他们把整座山夷平,否则他们绝对找不到这条地道。这会儿别说是地道了,寿皇殿定然也塌了。”   寿皇殿就是修在断龙石之上的,断龙石一落下,寿皇殿自然也塌了。   岳天意放心地点了点头。   对赵斐讲义气是一回事,但他还没有做好谋逆的准备,要是真被皇帝追查出什么,镇国公府就完蛋了。   “我们歇口气,地道里头会越来越闷,歇好了就快些离开。”   岳天意和竹影虽是高手,但刚才做的事,是他们这辈子做过的最凶险的事,此刻虽死里逃生,却都是疲倦至极。   “等一下,我来背会儿六爷吧。”岳天意咕噜咕噜将水壶里剩下的水喝尽。   “好。”竹影的确没有力气了,干脆地应下。   稍事休息过后,三人复往前走去。 第134章   爬出地道的时候,太阳已经西下了。   陆湘百年来不时在地道里行走,走起来并不觉得多累。倒是岳天意和竹影两个人感觉不太好。他们轮流背着赵斐,于他们而言并不算累,但两个人明显有些焦躁。   毕竟地道里黑漆漆地看不见尽头,初次走的人十分压抑。   出了地道,两个人都长长松了口气。   因着先前落下断龙石,四人的身上俱是沾满了灰尘。岳天意帮忙给赵斐换了一身干净的寝衣,把他安置到陆湘的屋子里。看到赵斐身上那些“尸斑”时,岳天意心惊胆战。   不是害怕,而是意外和震惊。   陆湘见他愣愣盯着赵斐,便道:“小公爷,隔壁屋子里还有干净的衣裳,若是饿了,叫婉娘给你做些吃的。”   婉娘是陆湘聘请的厨娘,吃住都在厨房那边,并不往院子这边来。   “不用管我们了,我在这里都住了好几天了,要什么我知道,”岳天意看着陆湘眼睛都红了,劝慰道,“你照看好六爷就是。”   说是这么说,岳天意心中一沉。   赵斐都这样了,照看不照看,怕是没什么分别。   陆湘知道自己快哭出来了,低着头送岳天意和竹影出门,将房门带上。   转过身,便看见榻上奄奄一息的赵斐。   她很想扑到赵斐身上,痛痛快快哭一场,可眼下没有哭的功夫。她深吸了口气,将胸中那一股呼之欲出的悲愤憋了回去,自己换了身方便干活儿的衣裳,打了盆温水,替赵斐擦脸擦手。   卷起赵斐的袖子,便能看见几条隐隐约约的紫红色印子。陆湘使劲儿按了按那紫色印子,颜色没有丝毫变化。   陆湘见过尸斑,可赵斐一个活人,怎么会长出尸斑。   “赵斐。”陆湘趴到他身边,喊着他的名字。   他双眸紧蹙,苍白的面色更胜往昔,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透明感。   陆湘甚至可以看到他那些细小的青筋。   他快死了。   他身上的每一个部分都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或许真如竹影所说,不是皇帝想见死不救,把他扔在长禧宫,他这副模样,的确是药石无灵了。   要怎么救他?   她留下来的那些丹药是决计救不了赵斐的性命……陆湘拿出身上的匕首,她带的还是赵谟送的那一把,这把匕首非常轻盈,亦十分锋利,陆湘攥紧匕首,咬牙在左手食指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   她这一下用力很猛,划出的口子既长又深,足有一寸多长。   血涌了出来。   流血的时候并不觉得疼,陆湘撬开赵斐的嘴,把手伸进他嘴里。   说来奇怪,赵斐分明已经奄奄一息,此刻竟像襁褓中的婴孩一般,安安稳稳的进食。   伤口被他包着,不觉得疼。   只是血离开身体的感觉……有些奇怪。   其实她对自己的血一直半信半疑,她并不清楚,这血到底管不管用。是以上回盼夏受伤之时,她割破了自己的手指,给盼夏吃了丹药,企盼着能救回盼夏。盼夏活了,到最后,她也不知道是自己的血管用还是丹药管用。   只是丹药显然对赵斐是不管用的。   上回她的鸡汤把赵斐折腾得要命,皇帝给的那粒墓里带出来的丹药更是直接把赵斐毒死了。   陆湘只能试试自己的血,如果血不行,还有……陆湘的心剧烈地跳了起来。   她是一味药。   只是她这味药,服用的方法有些特别。   榻上的赵斐,眉头依旧紧紧蹙眉,看表情极是痛苦。   陆湘觉得自己的手指已经麻木了,十指连心,手指没有痛觉,心却揪得生疼。   她痛得“嘶”了一声,将手指缩了回来。   葱白的手指没有一点血色,刚才划开的那么一大道口子竟然都已经止住了血了。   赵斐应该吃到了不少吧?盼夏上回只沾了几滴,若是血有用,这么多应该足够。   陆湘起先觉得麻木,这会儿感觉十分难受,像是有人在撕扯着伤口。在榻边静坐了一下,嘴巴亦十分的干,她想站起身去桌子上倒一杯水,不知怎么地,刚走了两步头突然晕乎起来,眼前的茶壶变成的两个,她凭着感觉伸手去拿其中茶壶,“砰”地一声便将茶壶推到了。   外头的岳天意听到响动,在外头着力叩门:“香香,香香!”   陆湘想应他一句,动了动嘴,却没发出声音,岳天意似乎察觉出什么不妙,同竹影说了一声,两人踹开门拿着刀剑冲了进来。   一见陆湘苍白着面色趴在桌子上,再一看赵斐依旧躺在榻上,稍稍松了口气,赶忙过来把陆湘扶起。   “你这是怎么了?脸白成这样?”岳天意问。   陆湘借着他们的力气坐稳,指了指茶壶。   渴了?   竹影会意,去旁边屋子倒了一杯水过来,陆湘喝过水,方哑声开口道:“不小心在手上划了道口子,谁曾想血就止不住了。”   岳天意查看了陆湘的伤口,惊讶道:“这都能不小心?你这力气够大的。”   陆湘的伤口看起来又长又深,哪像是不小心划到的?   竹影在屋里四下看了一眼,并没有看到什么血迹,心下自是疑惑,只是不好向岳天意一般直接询问,出去问下人拿了金创药,替陆湘上药包扎。   岳天意还疑惑着,竹影道:“姑娘,我已经吩咐厨房给你熬了红枣莲子羹,一会儿用一点,补血。”   陆湘知道竹影和岳天意都怀疑着,也不多理论,只作不知,淡淡道了谢。   见着时辰差不多了,三人便去吃饭,厨娘做的都是家常菜,两荤两素,不多,岳天意和竹影都扒了三碗饭。陆湘没什么胃口,只捧着那一道红枣莲子羹。   喝过之后,陆湘确实觉得要舒坦些了。   “往后你打算怎么办?”放下碗筷,岳天意终于问起后头的事。   陆湘道:“今日的事多谢小公爷帮忙,小公爷大恩,铭记于心,这个人情以后一定会还。”   岳天意满不在乎地摆摆手:“罢了,帮忙的时候我也没想过要你报答,不过……往后我可能真有要你帮忙的时候,到时候别忘了助我一臂之力。”   陆湘见他笑得奇怪,回过神来才知道他说的是段萍的事,笑道:“这不算报恩,你们俩两情相悦,我帮不帮都是一样,将来我要还人情,得还一个相当的才是。”   “好吧,”岳天意擦了手,吸了吸鼻子,“我离家好几日了,今儿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必得回去。”   说着,他看了一眼竹影,又望向陆湘:“你小心一点,万一有什么事,你只管来镇国公府找我。”   “知道了,多谢小公爷。”   岳天意很快就离开了,院里只剩下陆湘和竹影。   “姑姑,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么?要不要带王爷离开京城?”   “离开京城能去哪儿,扬州是回不去的,只要他活着,赵斐就没有见天日的机会。”陆湘这宅子虽然不大,但里头什么都不缺,便是在此住上几个月都成,“先安置着吧,等赵斐好了再说。”   只要他活着……   陆湘这话一出,竹影立即品出了些不同寻常的意味。   这个他,说的定然是皇帝。   只要皇帝活着,赵斐便不能重见天日,那陆湘的意思,是要除掉皇帝?   竹影觉得陆湘有些疯,思忖过后,又觉得并非没有可能。   身为影卫,他是知道从冷宫的善岚苑到悦宾楼的那条密道,他以为宫里只有这一条密道,毕竟,影卫向来只盯着悦宾楼这边的出口。但他没想到,竟然有一条密道从陆湘的宅子通往北苑山顶的寿皇殿。   很显然,陆湘选择这条密道,就是笃定皇帝不知道这条密道。   但除此之外,会不会还有密道。   比如有一条通往养心殿的密道,如果真的有这条密道,竹影一个人就可以……   竹影不敢想下去,只盯着陆湘。   陆湘并没有在意竹影的猜测,继续说道:“五日前,我让秦延设法去找寻陈锦、萧裕他们的下落,秦延是知道我们今日要动手的,如果他要救人,必然会在今日动手。”   “那日姑姑提起之后,属下也留意了一下东厂那边的动向,陈锦他们关在何处,我有两个猜测。”   陆湘大喜过望:“那你能不能过去查看一下,看看他是把人救出来了,还是……无论如何,得知道结果才行。”   “好,姑姑放心,属下这就前去。”   “你且仔细些,只是去查看,不要暴露行藏。”   “属下明白。若是秦延救出了人,叫他们怎么做呢?”   “把他们带过来。”   “好。只是我走了,姑姑这边……”   “无妨,我在这里已经住了许久了。”   竹影点了点头,起身便离开了小院。   陆湘自己收拾了东西,去厨房把剩下的红枣莲子羹端出来,坐到赵斐身前。   赵斐始终眉宇深锁,看起来显然饱受煎熬。   想喂他吃几口莲子羹,塞进嘴里却咽不下去,只得作罢。   陆湘坐在榻边,静静的看着他。   他瘦削了许多,五官比从前更加凌厉。给他盖上了厚厚的冬被,手脚仍是冰凉的。   给了那么多的血,赵斐的状况没有丝毫的好转。   她该怎么办才能救他?   莫非真的要……   赵冲身边那个妖道说得明白,炉子里炼的丹药和陆湘都是赵冲飞升时需要服用的药,丹药内服,而她……   她已经给赵斐试过丹药,试过了自己的血,唯一没有试的便是自己的身子。   妖道说过,她是炉鼎,一旦被人享用,便如烧裂了的陶罐一般,会裂开。   陆湘打心眼里觉得他是个江湖骗子,揪住赵冲追求长生的执念把他骗得团团转。可他若真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陆湘又怎么获得这样的寿命?   妖道的话里总有一部分是真的。   陆湘已经没得选了。   丹药和血,她都已经试过了,唯一没有试过的,就是自己。   会死么?陆湘不知道。   可是她知道,如果她不尝试,赵斐一定会死。   她已经活了一百年了,比起普通人来说已经多活了许多年,赵斐今年冬天才满二十,他才过了十九个除夕,他聪明,有本事,他活着,比陆湘活着要强许多。   最重要的是,她没办法眼睁睁看着赵斐死在自己跟前。   陆湘站起身,替赵斐去了衣裳。   他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双眸紧闭,脸色苍白,身上布满了一条一条的紫红色印记。   他快死了,连眼睛都睁不开,陆湘该怎么做才能让他“吃药”?   就在她一筹莫展的时候,陆湘忽然想起了在敬事房看过的书,书中那些各式各样的画面在这一刻尽数流入她的脑中。   她必须先帮着他立起来,可赵斐都这样了,能成么?   陆湘万分绝望,可走到这一步了,哪有回头的地步,她只能小心翼翼地努力着,就在她快要绝望的时候,赵斐居然渐渐有了变化。   有救了! 第135章   赵斐身处在混沌之中。   举目皆茫茫,他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只是盲目的往前走着。   他的身边还有许多人,都是他不认识的人,但他们跟他一样,都在往前走着。全是黑黝黝的影子,看不清脸。   谁也不知道要前方的路通往何处。   一片混沌之中,赵斐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喊他。   “赵斐,赵斐……”   像是陆湘的声音,她来这鬼地方了么?   好端端的,她怎么来了?赵斐有些担忧,他不畏死,但他不想让陆湘死。   他想转过身,叫她快些离开这地方。   先前向前走的时候还不觉得什么,这回想转过身了,却发现双脚像是陷在了泥沼中一样,只能随着向前,想转身却是不能。   赵斐拼命想回过头去看陆湘,依旧不由自主地往前走着,他越是努力,似乎向前走的越快。   就在他感到绝望的时候,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陆湘,是你么?”赵斐问。   “是我。”耳边传来她温柔坚定的声音,肩膀上是她白净小巧的柔夷,赵斐突然迸发出了极大的力量,转过身,想去看看陆湘是不是真的来了。   的确是她。   她的美并不是一眼望过去便会勾魂夺魄的美。莹白的脸庞,澄澈的眸光,脸上永远挂着风轻云淡的表情,似乎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引起她的流连,好似一个偷偷溜到凡间闲逛的小仙女。   只是,陆湘的身上,为什么没有衣裳……   赵斐的心突突突地跳起来。   他扭头去看周围的人,却惊奇的发现原本那些跟着他一同往前走的黑影消失,混沌的天空消失了。   天地间突然像是下过大雪一般,一片白茫茫,什么都没有,只有他和陆湘。   “湘湘,你怎么不着衣裳?”赵斐问。   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是微微颤抖着的。   他自命泰山崩于前亦可不变色,可面对这样的陆湘,他说话结巴了。   “好看吗?”陆湘垂眸,因着赵斐这般直剌剌的目光,姿态不胜娇羞。   是幻象么?   赵斐朝她伸出手。   因想着是幻象,他一伸手便去触碰她最动人的地方。   上回在扬州的时候,他瞄到了肚兜底下的风光,心里早想了八百回了。   “赵斐!”陆湘对这样莽撞的他显然没有预料到,她喊了他一声,并且哀怨地看着他。   是真的……   真的不能在真了。   赵斐想象过无数次跟陆湘洞房的情景,梦里都很美,可是没有哪一次像这一回这样的真切。   陆湘没有躲避,只羞涩的捂住脸。   赵斐的胆子越发大了,甚至使了力气,没留神把她弄疼了。   陆湘捂着嘴,没有吭出声,眼睛里包着泪花儿。   “湘湘,我错了。”   见她委屈成这样,赵斐顿时心疼了。他不该那么着急,他赶忙拉着她,把她揽在怀里,一面软着声音哄着:“还疼么?”   陆湘冷冷“哼”了一声,显然还在生气,扭来扭去地不想让他抱。   “湘湘,我真的错了。”   “错在哪儿?”陆湘问。   赵斐想了想,“错在不该那么大力气。”   “不对。”陆湘气恼地看着他。   赵斐见她当真生气了,不敢再轻佻,只道:“我错在不敢对你动手。”   陆湘见他当真知道错了,这才满意地露出一抹笑,重新倚在他的肩膀上,娇声道:“赵斐,我好想你。”   “我也想你。”赵斐嘴上这么说着,语气却说得言不由衷。   她离开之后,他是真的想她,朝思暮想再见她一面。可赵斐没想到再见会是这种情景。   他不想她,他馋她。   “你不想?”陆湘自是听出了他语气中的敷衍,重新抬头,剪水似的双瞳紧紧盯着她。   “想,我想你的。”赵斐道,怕她死死揪着不放,又问,“湘湘,你的衣裳呢?你怎么这样跑过来了?”   “我的衣裳?”陆湘的眸中露出疑惑,低下头,这才发觉没有衣裳,如一只受惊的兔子一般缩到赵斐怀里。   “没事的,湘湘,这里除了我,没有别人,没有衣裳也无碍的。”   “你不许看。”   赵斐答应道:“我不看。”   他说到做到,果真没有低头去看她。只是默默地将她搂得更近一些。   两人几乎是黏在一处,赵斐煎熬着,一面觉得自己身上怎么多出那么多碍事的衣裳来呢。   “湘湘。”   “怎么了?”   “我有点热。”赵斐道。   陆湘仰起脸,见赵斐额头上冒出了细汗,“你当真好热。你把外衣拿下来吧。”陆湘一面说,一面呢喃道,“我也是很热,才不要衣裳的。对,一定是这样,只是我记不得衣裳是什么时候没的,嗯……到底是什么时候呢?”   在她冥思苦想的时候,一旁的赵斐飞快地把自己的衣裳都扔了,然而,不知道为何,他再想朝她伸出手时,身上竟半分不得动弹。   手和脚都想被冰冻住了一般,完全不能动。   “湘湘。”他试着喊了一声,想知道自己能不能发出声音。   还好,他还能说话。   陆湘正在回忆自己的衣裳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听到赵斐的声音,思绪就此打断,正想冲他发脾气,目光变滞住了。   “你……你怎么……”   赵斐心里苦。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先前还好好的,才把衣裳扔了就变成木头人了。   如今动也不能动,他宁可自己的衣裳还在,这样,不至于让陆湘看到自己的贼心。   “太热,我就全扔了。”   陆湘的反应跟他预料的不太一样,他以为陆湘听到这样的话会羞恼地骂他,谁知陆湘抿唇道:“太好了,这样我们就一样了。”   她笑得格外甜,若是赵斐能动,这会儿已经把她拽过来扔地上了。   但是现在,他连看都不敢看她。   越看,越是煎熬。   “赵斐,你在想什么?”陆湘见赵斐别过目光,不看自己,好奇地问道。   她记得,赵斐是很喜欢看她的。   “你真想听?”赵斐缓缓看过来,眸光分外复杂。   陆湘最不喜他绕着圈子说话,见他这样,顿时不悦,“不爱说就别说。”   赵斐见她果真恼了,反正自己也动弹不得,索性实话实话:“我想的是你不爱听的,说了你会生气。”   “你都不说,怎么知道我会生气?还是说,我在你眼里就是傻子,你把我看得一清二楚?”   “那好,我说,你生气了我也受着。”   陆湘只拿眼睛盯着他,赵斐叹了口气:“刚刚见你这样,我心里便想,能在此跟你洞房就好了。”   洞房?   陆湘白净的脸庞上浮出一抹红晕。   “生气了?”赵斐问。   陆湘当然是生气的,可赵斐这么一问,她自然不能这么答:“没生气。”   赵斐眨了眨眼睛。   陆湘哼了一声:“你这点心思,便是不说,我也瞧出来了。”说着,陆湘朝赵斐身上一指。   赵斐不用低头,也知道她在说什么,想到自己现在不得动弹,神情更加愁苦。   见他垂眸站在原地不动,陆湘又问:“你今日怎么这般老实?”   这可不像赵斐,他惯会见缝插针,一有机会就想着占自己便宜,今日乖乖站着不动,连眼睛都半闭着,越看越觉得奇怪。   “不是我老实,是我不知道怎么地,不能动了。”   不能动了?   陆湘觉得他在撒谎,她往赵斐身边凑了凑,歪着脑袋看他的眼睛。   他还是不想看她,实在避不过了,索性闭上眼睛。   难道真的不能动了?   陆湘眼珠一转,又想出一个试他的法子,整个人粘到他身上。   两人彼此明了心意过后,相拥过多次,甚至在一方榻上睡过,但这样毫无阻碍的拥在一起,还是第一次。   陆湘本来想着试一试赵斐,可当她自己沉溺之后,赵斐依旧站着没动,她这才知道,他是真的动不了了。   “赵斐,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动不了?”   “不知道,这地方怪得很,你快走吧,别管我了。”   陆湘四下看了看,白茫茫的一片,不知道哪里才有路。   她松开赵斐,到处走了走,到处都是一样的,她绕了一大圈,最后还是回到赵斐跟前来了。与其一个人走,还不如跟赵斐在一起呢?   赵斐也看得出,她没找到出路。   他在心里问自己该怎么办?   “赵斐,你说我们是不是被困在这里,走不了了?”陆湘问。   “你害怕了?”   “不怕啊,”陆湘笑道,“我一直都是一个人呆着,在这里还有你陪着,更不怕了。”没有那些不相干的人,只有赵斐在身边,她更自在。   说罢,陆湘又发起了愁:“好端端的,怎么会动不了了呢?”   “我动不了,你难道不开心么?”赵斐问。   “我开心什么?”陆湘把他噎了回去。   “没有人对你动手动脚了。”   “我……”陆湘涨红了脸,气鼓鼓地看着他。   赵斐疑惑:“你不是最讨厌我手脚不老实么?”   陆湘望着他,先是气恼地看着他,渐渐的,恼意化作了嗔怪:“谁说我讨厌了?”   赵斐意外地望向她,只见陆湘往昔澄澈的眼眸装满了别的东西,媚眼如丝,含情脉脉。   “湘湘,你……”赵斐心中狂喜,然而狂喜过后,心中却是无比的冰凉。   他动不了,他现在动不了!   望见赵斐这般神色,陆湘走上前,捧着他的脸道:“别担心,我们能洞房的。”   “嗯,以后我们一定……”   “我不是说以后,我是说现在。”陆湘无比认真道,“赵斐,我现在就想跟你洞房。”   “可我动不了了。”   陆湘露出了一个赵斐从未见过的笑,赵斐不知,陆湘竟然可以笑得这样娇艳婉丽、顾盼流波:“我可以呀。”   赵斐怔怔望着她,不解其意。   陆湘又笑了:“你忘了,我在敬事房是做什么的?”   她是敬事房的教习姑姑,她在长禧宫里教过他,只是那一次,是对着书教的。今日没有书,她只能自己比划着教。   赵斐被她扶着躺到地上,陆湘见他跟木头人似的,忍不住掩面一笑。   “谁叫你从前不肯认真学习,今日我再教一回,你可要记清楚了。”   说着,她便爬了上去。 第136章   睁开眼睛的时候,赵斐看到了一丛淡雅的百合花。   花瓣舒展,素净端庄。   当然,这不是真正的百合花,而是绣娘精工巧绣的藕荷色帐顶。   如此颜色,如此花样,是姑娘家闺房才会挂的,不是长禧宫里会用的帐子,他在哪儿?   赵斐蹙眉,片刻后清醒了些,方觉得被子里凉悠悠的。   这感觉不陌生,自打他惦记上陆湘之后,清晨时常都会发生这种事。   只是今日与往日不同,他不仅潮了被子,还躺在一张陌生的榻上。是   赵斐想坐起来,身子却十分沉重。   已经病入膏肓了?还是他又做了第二个梦?   他伸手捏了捏手指,吃疼,不是做梦。   赵斐这么想着,感觉精神还不错,应当没有到大限。   在他上一次有意识的时候,记得自己被人抬回了长禧宫,记得陈锦被人从身边带走。   眼下他这副狼狈的模样,父皇差来监视他的人必然不会前来照看。   他只能躺在这里,黏黏糊糊地躺在这里。   一个等死的废人,黏糊不黏糊有什么打紧呢?   在将死之前,能够梦到陆湘、梦到洞房,老天爷待他还是不薄的。   虽然这个洞房跟他想象的很不一样,洞房花烛夜,身为新郎怎么可以躺着不动?他设想过跟陆湘成亲的情景,怎么下聘、怎么迎亲、怎么进门、怎么拜堂、怎么挑喜帕、怎么饮合卺酒、怎么帮她换寝衣、怎么抱她上榻,自是想过怎么要她。   但他绝没有想过躺着不动的洞房,只不过,虽然夫纲不振,躺着不动也有躺着不动的趣儿。   赵斐正回味着梦中的情景,忽然觉得有人在拉扯着他的被子。   有人躺在他身边?   赵斐大吃一惊,想扭头去看,脖子依然动不了。   动一下,便如扭断了一般。   他左右动了动脖子,活动片刻觉得稍稍好些,再往旁边斜睨过去,入眼是一头墨稠般的头发,散乱的头发底下是皓白的背。   赵斐只见过一个女人的背,白皙、光洁,没有一丝瑕疵。   这个背影,像极了他在扬州行宫见到的,也像极了梦里的。   躺在他身边的人是陆湘?   不管是不是梦,他总要一试。   “陆湘。”他喊了一声。旁边的人动了动,没有声音。   “陆湘。”他不死心,又喊了一遍。   身旁的人用鼻子咕哝着“嗯”了一声,动静比方才要大一些。   是她。   “陆湘,这是什么地方?是你这半年一直住的地方么?”赵斐心中狂喜,急切地追问。   陆湘又用鼻子“嗯”了一声,赵斐见她似乎不想说话,便没有再问什么。静静躺了一会儿,身边的人终于翻过身来。   “赵斐,你醒了?”她在问。   因着疲倦,她的声音比往日更加绵软,像极了奶猫儿。   赵斐一望见她便愣住,她躺在这里,是因为自己一直昏睡方便照料么?   奇怪的是,若是要照料,不必衣裳都不要吧。   “嗯,我醒了。”   赵斐试着转过身,这一次,他惊喜地发现,他的手脚似乎恢复了知觉。   他艰难地转过身,朝她侧躺着。   陆湘是平躺着的,身上好像也没什么力气,只幽幽望着赵斐。   赵斐看过去,见她脸色不太好,眼睛下头黑黑的,满脸都写着疲倦。   “你醒了,就好了。”陆湘道。   赵斐努力抬起手,把自己的胳膊给她枕上,两人借此离得近了许多。   “你很累么?”赵斐问。   “累,”陆湘应了一声,过了片刻,又道,“赵斐,我很痛。”   “哪里不舒服?”   陆湘哀怨地看着他,再不吭声。   赵斐看着她露出半截的肩膀,心中的疑惑更浓。   若只是照顾自己,怎么会没有衣裳?   赵斐何等聪明,他立即想到了自己黏糊糊的被窝,又想到了那个奇怪的洞房之梦,在梦里,他浑身不得动弹,就好像……跟他刚醒过来的时候一样。   难道说,那不是梦?   赵斐吓了一跳,定定看向陆湘。   陆湘被他这样盯着,顿时有些迷惑,只是她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着实没有力气问。   赵斐使了很大的劲儿半坐起来,掀开自己身上搭着的被子。   被子里的状况十分不雅,然则污渍之中,混杂着不少血迹。   陆湘稍稍抬头看去,只看了一眼便飞快收回目光。   “湘湘。”赵斐激动地从后头搂着她,“我不是做梦,我们俩真的洞房了,是么?”   陆湘拿被子捂着脸,压根不敢看他,也不敢说话。   她原想着做了这事便会死,死人不必管其他。谁知道她没死,赵斐也没死,赵斐还比她先醒过来。   眼前铁证如山,她不承认赵斐心里也有了答案。   他紧紧抱着陆湘,在她的脸庞上连连印上几个吻:“傻子,半年不见,你就这么着急么?咱们俩的头一回,岂能如此仓促?”   陆湘着实臊得不行。   她懒得与他分辩,也没有力气分辩,只问道:“你是不是好了?还有哪里不舒服么?”   赵斐沉浸在甜蜜与震惊中,陆湘的问话从左耳朵进,又从右耳朵出,一个字都没听到,只深深浅浅的吻着她。   陆湘累得抬不起手,没法将他推开,只能默默受着,等到过了一会儿他劲头下去之后,方才问:“你刚说什么,你不舒服?”   她自是不舒服,浑身都不舒服,心里也不舒服,可眼下她只希望自己做的不是无用功。   “我是问你,你哪里觉得不舒服么?”   “手脚都是僵硬,想动一下,浑身都疼。”   “有力气么?”   赵斐摇头:“没什么力气。不过,我自来就这般,不甚奇怪。”   他在榻上昏迷六七日,只靠监视他的人每日灌些药汤,身上哪会有力气?   因说起话来,赵斐问起脑中的疑惑来:“湘湘,你还没告诉我,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的家。”陆湘答得简短。   赵斐笑了下,果然如他所料,过去这半年,陆湘就躲在这里。帐子顶绣的那些素雅的百合,是她喜欢的样式。   “我几时来的?”   “昨日。”陆湘答得有气无力。   “你带我过来的?”   陆湘点了下头:“还有小公爷和竹影。”   她一讲出这两个人的名字,赵斐便猜出营救的大致过程。   又问:“你怎么知道我出事的?是竹影去找了你?”   “不是,我回宫拿东西,发觉长禧宫有些不对劲,就……就跟他们商议了。”   拿东西?   赵斐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忍俊不禁道:“你掉了什么在长禧宫?”   陆湘若然有力气,必然要打他,可她这会浑身上下难受得厉害,连手都抬不起来。   都说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陆湘从前在敬事房看了那么多书,以为自己把这些事了然于胸,可真正要将书上写的事情做出来,比看书实在难上百倍。   且不说头一遭办这事的痛楚,陆湘几乎把手腕和腰用折了。   赵斐哪里知道她昨夜的辛苦,看着她不说话,以为她是害羞了,继而戏谑道:“是不是把你的男人掉在长禧宫了?”   陆湘听着他这些浑话,心里的委屈和倦意一起袭来。   她活了这么久,哪里为着一个男人受过这么多的苦和委屈,赵斐一而再再而三的笑话她臊她,眼泪顿时汹涌地落下来。   赵斐正笑着,忽见陆湘大哭起来,虽不知真实缘由,只以为她害羞,忙道:“是我说错了,你是回宫找东西,顺便把我救了。”   他一面温言哄着,一面拿枕巾给她擦脸。   陆湘没有理他,只埋头哭了一会儿,将这几日来的忧心忡忡、殚精竭虑、撕心裂肺全都哭出来了,才渐渐平静下来。   “你没事就好。”陆湘吸了吸鼻子。   赵斐又想笑。   方才分明委屈地跟个娃娃似的,哭过之后,顿时又恢复往昔淡然的姿态。   只她今日看着情绪不太稳定,赵斐自不敢再戏弄她,单单点头有一句答一句:“放心,我无事。”   除了手脚僵硬些,别的的确都没什么感觉。   或许是因为陆湘在旁,他今日的精神头比起从前都好了许多。   “你怎么那么累?昨日你也进宫去了么?”   “去了,我不去,他们怎么找得到路。”   路……赵斐敏锐地看向陆湘,正待要问。   咕——   赵斐的肚子忽然发出了一个声音。   陆湘仰起脸:“你饿了?”   “嗯。”   他昏迷了这么久刚刚醒过来,不能叫饿着。陆湘挣扎着爬起身,腰使不上劲儿,起了好几回才坐起来。   她身上的被子随之抖落,赵斐这才看见她底下的狼藉。   沾着血污不说,竟伤得厉害,十分瞩目。   陆湘只顾着下榻,没留意赵斐的目光。她实在太难受了,走路的时候觉得腿都不是自己的了,艰难地坐起来,把外裳披上,又艰难地走到桌子旁,先自己喝了几口冷茶,又倒上一杯问赵斐:“没有热水,要润下嗓子么?”   赵斐亦渴得厉害,如今四月了,喝几口冷茶不打紧。   两人饮过水,更加清醒些。   “你这边没要人伺候?”赵斐问。   “有个厨娘,每日做饭扫院子,她住在外院,这会儿早膳定然备好了,我过去拿。”陆湘说着,把头发稍微理了一下,松松地挽了个攥儿,这才往外走,一面走一面扶着腰,弓腰哈背,看起来既滑稽又心疼。   赵斐怜惜她的同时,不禁觉得奇怪。   戏弄归戏弄,他馋她不假,她并不那么馋他。更何况,他病成这般模样,身上多了那么多奇怪的疤痕,有什么可馋的?   陆湘到底为何非要这么折腾?   正疑惑着,院子里忽然传来陆湘的惊呼:“陈锦,你们回来了?” 第137章   然后下一瞬,赵斐便见陆湘慌乱地冲回了房间。   方才她以为院子里没有别人,只穿着外裳就出去了,里头什么都没有,见着陈锦打了招呼才回过神,赶紧回了屋。   赵斐见她扶着腰喘气,知道她没劲儿了,笑道:“过来躺下。”   陆湘是真的没力气,自个儿倒了杯冷茶,喝过之后到榻上躺着了。   赵斐拉了被子替她盖好,方对着外头道:“滚进来。”   他的声音不大,外头的陈锦当然是听得清楚,立时推门进门。他是伺候惯了赵斐的,知道规矩,进门后将房门带上,垂首站在边上。   “主子。”陈锦被带走的时候,赵斐已经躺在榻上人事不省了,原以为会天人相隔或是地府相见,没想到还有活着见面的一天。   “备点粥饭,再备些水。”   赵斐话音一落,陆湘蒙在被子里补了一句:“净房在旁边,香料在这屋子的妆台第三格里。”   “奴婢知道了。”   陈锦自是了然,默默退了出去。   赵斐回过头,见陆湘在被子里蒙得严严实实的,忍俊不禁,隔着被子拍了她两下:“等下一起?”   一起?   “不要!”陆湘立马反对。   赵斐狡猾笑道:“我是说用膳。”   陆湘不吭声了。   片刻之后,她就发现自己错了。陈锦不知为何,把膳食小点都摆在了净房的木架子上。   陆湘的浴桶旁边放着一张木架子,她平素喜欢沐浴,一泡就是半个时辰,因此会在木架子上搁一副茶具和三五样点心。许是陈锦见到上头摆的东西,便把厨娘备的包子、咸菜摆了上去。   陈锦布置好便默默退了出去。   赵斐在榻上躺了许久,渐渐恢复力气,亦越发精神,自扶着墙坐了起来,见陆湘蒙头躺着,道:“你不过去,我可没力气把东西端过来。不必害羞,我先洗,你且吃着。”   两人身上都是黏乎的,亦同样是腹中空空。   陆湘想沐浴,也想用膳。   听赵斐这般说,心下觉得不错。她跟赵斐彼此都到了这一步,扭扭捏捏地也没意思,不如先扶赵斐过去沐浴,她先吃东西。老天爷没有收回她的命,就该填饱肚子。   这样想着,她也跟着坐了起来。   两人都在榻上坐着,脸贴得极近。   赵斐见忍不住凑近她的脸颊,陆湘伸手捂住他的嘴,不叫他挨过来。   “我先去洗。”说着赵斐站了起来。   他站得晃晃悠悠的,陆湘有些担心,但赵斐晃悠归晃悠,到底站起来了。回头见陆湘没动,朝她伸手:“来。”   他身上脏兮兮的,又没有衣裳,毫无风华可言。   偏生陆湘没有志气,垂头把手伸过去,由着他拉着。   净房在隔壁,两人走路都不稳当,赵斐见陆湘一直扶着腰,伸手替她捶了几下。   “你省点力,我没力气伺候你沐浴。”陆湘没好气道。   赵斐被她抢白,依旧替她捶着。   有人捶腰,确实解乏。   两人就这么磨蹭着进了净房,关上净房的门,赵斐隔着门叫陈锦过去收拾床铺。   陆湘想着被子里的狼藉,忙道:“等我歇会儿自己收。”她不想叫人知道她跟赵斐已经……   赵斐不应她,意味深长地笑问:“你要洗,还是要吃?”   “不是你先洗么?”陆湘说着,坐在木架子边上的椅子上。   陆湘的饮食一向素淡,厨娘备的早膳十分简单,四个菌菇包子,一碟渍黄瓜,一碟炸丸子,还有两碗清粥。   她端起其中一碗粥,不用勺子,径直喝了半碗,觉得没那么渴了,吃了两颗丸子。   赵斐自己爬进了浴桶,正对着陆湘坐着,见她吃得香,便道:“给我个包子。”   陆湘递给他一个包子,他咬了两口,道:“尝尝丸子。”   陆湘又给他夹了丸子。   她在这边黏黏糊糊地坐着,他倒好,清清爽爽地坐在浴桶里,还有人喂东西吃。   只是陆湘待赵斐素来宽容,见他自在,心里终是松了口气。   两人不是胃口大的人,因此陈锦端上来的早膳不多,依着从前,这些他们俩都是吃不完的。今日不知道是菜式合口,还是胃口太好,两人竟把几个碟子都一扫而空依然意犹未尽。   “再叫他送些来?”   “罢了,你才醒,吃多了积食。”   赵斐顺从点头,望着陆湘眸光渐渐幽深:“洗洗?”   陆湘自然要洗的,可不是跟他一起。   “你洗过了?”陆湘问。   赵斐指了指浴桶,“进来一起。”   陆湘扭头,懒得搭理他。   “我身上没力气,你也没劲儿,便是一起又有什么干系?”赵斐道,“旁边就剩下一桶水,也不够你洗的。”   他说的也不是没道理。   陆湘的腰直不起来,要不是他一直扶着,走都很难走到净房这边来,若是要把赵斐撵出去,没人扶着她进浴桶。   更何况,赵斐泡了这么会儿,水有些温凉,总得有人进来加水,若屋子里只剩下她,也是洗不成的。   陆湘早就觉得自己脏死了,想通了这一点,飞快地放下衣裳,进了浴桶。   这宅子是陆湘给自己备的养老之所,里里外外的一切陈设布置皆是为着让陆湘更加舒适。   譬如说这浴桶,陆湘一个人用的时候是宽敞自在的,两个人一道……便有些拥挤。   赵斐坐端正了,陆湘便没地方坐。   “坐这儿。”赵斐拍了拍腿。   陆湘没得选,只得乖乖坐下。   前胸贴后背的,感受立马不同寻常。先前她坐在椅子上的时候,伸手试过水温,那会儿温温的,有一点凉,想着该添热水。此刻进了浴桶,却觉得热得慌,恨不得有一盆冷水从头顶倒下来。   “湘湘,昨晚你就是这么坐的么?”赵斐紧贴着她的耳畔问,“如此伤了腰?”   他步步紧逼,陆湘本已累极,哪有招架之力,双手趴在浴桶边缘上,脑袋也歪着趴上去。   “别闹了,我真的很累。”   “嗯,不闹,”赵斐答得十分乖巧,“都怪我,害你落到这般田地,我弄脏的,我会洗干净。”   陆湘没力气跟他对峙,趴在浴桶边上“嗯”了一声。   赵斐先前自己洗的时候,手头拿了帕子,这会儿见陆湘趴着,便将帕子从水里扔出去。   陆湘察觉到有些不对劲,拿鼻子“哼”了一声:“没帕子么?”   “帕子脏了,我扔了。”赵斐答得利索,行动更加利索。   陆湘无法,只能捂住了嘴。   天地良心,赵斐叫陆湘进浴桶的时候,真的只是想沐浴,她那么累,他只能帮她。   可她那么美那么娇,帮着帮着便想别的了。   此刻两人都没什么力气,一个人装死,一个人费劲儿,跟昨晚的情形完全换了过来。   陆湘累上加累,赵斐却越来越精神。   等到浓情尽散,赵斐复戴上了伪善的面具:“累了?”   陆湘连翻白眼的力气都没了,嗓子眼直冒烟。   赵斐见状,伸手把陆湘放在旁边的衣裳拿起来,搭在陆湘肩膀上,才把陈锦唤进来。   “主子有何吩咐?”   “添水。”   陈锦上前拿起瓢,往里头添了些热水。   “叫厨房备些小食。”赵斐说罢,怕为难了陆湘的厨娘,尽量把要求说得明白些,“煮碗面过来,软烂一些。今日多做些凝神补气的汤水,午膳做几道补血的药膳。”   陈锦躬身退了出去,没一会儿便把煮好的面端了上来,除此之外,还有两碗百合花生汤。   赵斐正饿着,见着清汤寡水的面都觉得香。   他先喂陆湘喝了几口汤,方才端起面碗。   这面看起来清淡,尝了一口便知面汤是鸡汤吊的,十分鲜香。   赵斐又喂陆湘吃面。   陆湘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条不小心被水浪冲到岸上的小鱼,不小心遇到赵斐这渔夫,只能任他戏弄。   他喂什么,她便吃什么。   “你这厨娘倒是厉害,菜式简单,味道却很好。”   那是自然,这厨娘,可是陆湘精心挑选的呢!   两人吃了东西,赵斐的兴致未减,陆湘只能忍耐着,一回复一回,等到他兴头过了,方才得救。   “当初你怎么从北苑逃走的?”赵斐终于问起了正事。   “寿皇殿有一条密道,可以出宫。”岳天意和竹影都知道密道的事,自然不必再瞒赵斐,更何况,密道已经毁了。   赵斐蹙眉深思。   寿皇殿是供奉赵氏先祖的地方。   “你们救我,也是由这密道出来?”   “是,昨日竹影在长禧宫当值,是他杀了内殿守着你的人,把你从内殿背出来,小公爷在外头接应,然后一起上山,从密道里出来。”   “宫里的人也知道密道?”追兵的轻功即便比不上竹影和岳天意,也不可能把他们追丢。   陆湘道:“那条密道的入口有断龙石,我们进了密道之后,我便把断龙石落下来了。”   密道既在寿皇殿之下,断龙石落下,意味着:“寿皇殿,塌了?”   “应当是塌了。”陆湘语声淡淡,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   赵斐冷笑。   父皇为求长生,掘祖坟、杀亲子,如今祖庙垮塌,只怕昨夜睡得不好。   “这个计划都是你想的?”   “是竹影跟我一起想的。”   赵斐点了头,却明白,这计划只有陆湘想得出,这世上只有她知道那密道,知道断龙石。   “我算是明白你为何这么累了。”   赵斐不知这宅子在京城什么地方,可皇宫那么大,从南到北都要走许久,陆湘在地道里走了来回,怎会不累?   陆湘听着他这言语,抿了抿唇,忍不住低语道:“我累,又不是因为这个。”   是了,她累,是因为晚上的事。   赵斐见她可怜模样,忽然想起她从前说过的话:“你以前说你不能给别人做妻子,如今我们与夫妻无异,你有什么话说?”   作者有话要说:   66:有老婆真好,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 第138章   见陆湘不说话,赵斐又喂她喝了几杯茶。   茶壶里泡的是毛尖和茉莉,清香回甘,正是陆湘和赵斐都喜欢的味道。   在浴桶里忙活这么久,的确是渴了饿了。   “我想起来了。”陆湘道。   再泡下去,她害怕自己要脱一层皮。   赵斐见她可怜兮兮地趴在浴桶边上,自是怜惜,站起身,先出了浴桶,把陆湘拉扯了出来。   说来奇怪,今日做了这么多事,原说他也该累的,可他竟是丝毫不觉得疲惫。   先前只顾着陆湘,这会儿起来了,脑子渐渐清楚。   他索性伸手拿了宽大的帕子把陆湘包裹起来,从净房抱回到卧房,将她安置在榻上。   赵斐的眸光越发深沉。   他一直是很有手劲儿的,光是手的话,抱陆湘不在话下。但自幼腿脚便易酸软,走不了多远就没力了,这才长期坐在轮椅上。   今儿他抱着陆湘走回房,居然一点不觉得累。   陆湘软绵绵地躺着,似乎连眨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赵斐心中微叹,转过身去拿了一块干燥的帕子,替她擦头发。   陆湘就这么趴在他怀里,由着他把发丝上的水汲干。   “说吧,你对我做了什么?”赵斐冷不丁的问。   “什么做了什么?”   “不说我这次的事,我以前别说抱你进屋,就算是我自己,要从那边走到这边也不容易,你给我吃了什么灵丹妙药?”   “没有。”陆湘低声道,明明她救了他,却还像是她做错了一般,不敢看他的眼睛。   赵斐仔细擦着她的青丝,“我在长禧宫的时候一直昏昏沉沉的,神志时有时无,御医们都拿我束手无策,你是怎么一夜之间把我治好的?”   陆湘闷着头不说话。   “湘湘,你不会真是仙子吧?”   “不是,当然不是,我只是一个怪物罢了。”   赵斐眸光动了动:“你若是累,我问你些问题,你答是或者不是,若是你实在不想答的,不说话就行了。”   跟她在一起这么久,赵斐已经摸准了她的脾气,她是个闷葫芦,要是不问,她一个字都不会说。   果然,赵斐让步至此,陆湘没有反对,“嗯”了一声。   “悦宾楼里是不是进宫的密道?”   “嗯。”   “这条密道,父皇是知道的,对么?”   “对。”关于密道,陆湘没什么可隐瞒的。   “北苑这一条密道,父皇不知道,对么?”   “嗯。”   “宫里还有没有其他密道。”   陆湘垂眸,想了想:“还有一条密道,也是他不知道的。”   赵斐微微一笑。   他只叫陆湘回答是或不是,如今她肯多说,显然,今日是个谈话的好契机。   不过,刚才问的,都是些不痛不痒的问题,陆湘会答,并不意外。   赵斐深吸了口气,垂眸望向陆湘,饶是他这般果断性情,此刻仍然犹豫。   他不止一次碰触到了陆湘底线,每一回,陆湘都是毅然决然离开,今日,会破例么?   “你还想问什么?”倒是陆湘主动追问。   “是你救了我么?”赵斐见她的头发擦得差不离了,便将擦湿的帕子扔到地上,双手把她扣在自己怀中,柔声道,“我不是说把我从北苑救出来的事,我是说我吃了那丹药之后中毒的事。”   陆湘低头。   她要承认么?   赵斐的身子跟以往变化太大了,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初时虽然僵硬,但很快就行动自如。净房里一回又一回的,还能把陆湘从从净房抱回卧房。   别说他这回昏迷多日,便是他没中毒之前也办不到。   陆湘沉默了。   赵斐见她这个模样,自是不会再追问。   她的性子,他很清楚。   她是只在山里生活许久的野兔,对来自周遭的一切危险都有敏锐的感知,稍有风吹草动,便逃回她的三个洞窟里。   赵斐好不容易才把她留在怀里,不想因为些许事情把她吓跑。   “不想说就算了,我并没有多好奇。午膳想吃什么?我吩咐下去?”赵斐说着,低头轻轻吻着她的头发。   陆湘自是察觉到他的小心翼翼,忍不住闭上眼睛,安安稳稳地用额头抵住他的下巴,周遭都是他的气息,令她格外安心。   他们俩都不是爱说话的人,这样静静的呆着,并不会觉得不适。   呆了一会儿,就在赵斐预备起身去端茶水的时候,陆湘幽幽开了口:“是我救了你,你能好,我就安心了。”   赵斐知道她在回答自己方才的问题,想来发呆这么长的时间,她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说这件事。   见她这般犹豫,他自是心软了,柔声道:“嗯,我知道是你救的,湘湘,谢谢你。”   陆湘依旧闭着眼睛,只是手攥着赵斐的胳膊。   “你应该早就知道我的古怪了吧?”   “古怪……谈不上,只是我知道你有许多秘密。”   “嗯,我是有很多秘密,如果我的秘密都被人知道了,我就活不了了。”   “之前你说不能做我的妻子,也是怕我知道了你的秘密么?”   “不,我不怕你知道。”陆湘叹了口气,“我只是怕自己会死。”   死……   赵斐的眉梢一跳,顷刻间为着这句话动容:“所以你回来找我,是准备好去死了么?”   陆湘没答话。   她不答话,赵斐也知道她的答案。   “赵斐,你知道我活了多久么?”   赵斐一直觉得,是陆湘害怕他的追问,是陆湘害怕自己的秘密暴露,但当陆湘主动说起这件最隐秘的事情之时,反倒是赵斐胆怯了。   他忽然不想继续问下去。   这个秘密,这个陆湘一直小心守护的秘密,他真的可以承受住么?   其实,这样糊里糊涂地跟陆湘在一起,也挺好的。   “父皇知道这事么?”赵斐换了一个方式,阻止陆湘继续说下去。   “知道。”   “如果父皇知道,以他对长生的渴求,为何还肯一直庇护你?”   “因为这个秘密,他只知道一半。”   “哪一半?”   “他知道我是个老妖精,但他以为,我真的是个妖精,所以活得久。”   赵斐品了品陆湘这话的意思,他聪慧过人,自是立即明白,他薄唇紧抿,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小心翼翼道:“你有多老?”   陆湘轻笑起来:“我要是说,我跟你的曾祖父一样老,你害怕么?”   “怕什么?难不成怕你吃了我?”赵斐打了个哈哈,似乎怕陆湘不信,又伸手捏了捏她的侧脸,“吃也行,早上吃的也不少了,怎么着,要不要再吃一回?”   此吃非彼吃。   陆湘本来心情郁结,听着他这轻佻的浪话,便拿手肘打他一下。   赵斐见她无虞,方才笑出声:“休息休息,晚上再吃。”   “赵斐,我是真的怕……”   “怕什么?”   陆湘叹了口气:“我是人,我有父母双亲,虽然他们早已过世,虽然我不记得他们姓名,但我的的确确不是妖精。”   “所以……”   不知怎地,陆湘说到这里,又不做声了。   赵斐想了想,又问:“方才你说跟我曾祖父一样大,你一直同我说的那个朋友,是我的曾祖父么?”   “嗯。”陆湘应了下来。   赵斐感觉得她在微微颤抖,抓着她的小手问道:“这些密道的事,都是他告诉你的么?”   “不是,是我告诉他的,当初大昱立国之后,赵冲定都此处,在荒原之上修筑皇城。他身边有许多能人异士,也不乏能工巧匠,他们除了为他炼丹做药,还给他献上了这座举世瞩目的皇宫。宫殿底下为防他们挖地道进入,以巨石筑地基,这些都是在百姓中广为流传的。只是外头的人不知道,皇宫地底下这些巨石,并不是杂乱摆放的,而是有序地修成了两条密道。”   “高祖此人,虽然穷兵黩武,确有高瞻远瞩之处。”   赵冲并不是赵斐这一脉的直系祖宗,赵冲虽为开国帝王,并没有留下一子半女,后继皇位的是他的弟弟赵凛,赵凛才是赵斐的曾祖父。   赵斐说罢,方想起陆湘约莫是厌恶赵冲的,又道:“地道设计得这般精巧,不知设计出来的究竟是何能人。”   “你跟他们打过交道的。”陆湘笑道。   “我?”   “嗯,你带进墓的那个少年,容星河。”   “你是说,设计皇宫密道的是鬼谷的人?”   “嗯,赵冲最信任的一个道士叫做韩方,此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通,无所不会,当年赵冲还落魄的时候,韩方便说他有真龙之相,一直跟随在他身边。不过,赵冲非常信任他,恐怕在临死前的一刻,都相信韩方能让他长生不老。”   陆湘终于说出长生不老四个字,赵斐的眸心越发拧得紧了。   “韩方跟你,有牵扯么?”   “自是有的,我的命运,就是从遇见韩方的那一刻开始改变的。”   赵斐听出陆湘的语气越来越悲伤,心知这是埋藏心里多年的秘密,一旦揭开,伤口不知道多么惨不忍睹。   可他也知道,陆湘今日是想把所有的事都摊开来说。   既然陆湘不怕,赵斐自然也不怕。   “那你想把遇见韩方之后的事情说出来么?”   可以说出来么?陆湘的心剧烈跳动起来。 第139章   “那我只说遇到韩方之后的事。”陆湘道。   遇到韩方之前,还有别的故事?   她在遇到他之前,到底经历过了多少。   赵斐知道不能操之过急,她说多少,就是多少。   “韩方是道士,会相面,看到我之后便撺掇赵冲把我带到宫里。”   “那会儿你多大?”   “那个时候我十七,赵冲二十九。”   赵冲十四岁从军,十九岁时自立为王,到他二十九岁时,已经四方叛王臣服,初定天下。陆湘遇到韩方的那一年,正是赵冲决定另建都城的时候。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民女,见到赵冲怎么会不害怕。我当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我留在宫里,韩方带我去了乾清宫拜见他,见过之后,他便把我留下来了。”   赵斐的声音顿时凝滞了:“他把你留在了乾清宫?”   话一出口,他觉得自己是多心了。   陆湘昨夜才为他见了红,他想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更何况,陆湘比他多走了那么远的路,跟其他男人有牵扯是很自然。   想是这么想,赵斐的心里还是有些酸。   陆湘十七岁就遇到了赵冲,在她的生命里,赵冲陪伴陆湘的时间比自己活得要长得多。   “嗯,我每日吃的东西,都是韩方命人送的,闻着就有一股药味,可是我不敢不吃,不吃,就没有别的东西吃。”   “你一直在乾清宫,那高祖呢?宫里的嫔妃不会忌恨你么?”   陆湘是直呼赵冲的名字,赵斐知道她恨极了赵冲,可无论如何,赵冲总是赵斐先祖,亦是大昱的开国帝君,赵斐依旧尊称着他。   “赵冲后宫里有许多嫔妃,但他并不在意她们,无宠的嫔妃,哪里敢过问乾清宫里的事,不过是活着罢了。”   “难怪,他没有留下子嗣。”   “宫里大部分女子都是他在打天下时为了拉拢各方势力纳进来的,他似乎没有什么兴致,极少临幸她们,每日都只在乾清宫里处理政事,习武练功,或是与韩方研究兵法。”   赵冲登基后,天下不算太平,四面八方尚有盗匪横生,已经归顺的人亦心怀鬼胎。赵冲花了五年的时间,才将这些势力一一平定。   陆湘就这么在赵冲身边呆了五年,这五年里,哪怕是赵冲在外亲征,都会把陆湘带上,当然,韩方也在。   虽然是朝夕相对,但赵冲对女人没有多大兴致,对陆湘一样。   陆湘只是跟在他的身边,像个影子一般,或者更准确的说,是跟在韩方的身边。   除了每日吃些药膳,别的倒没什么。   事情的变化发生在第五年。   有一日陆湘在乾清宫,听到外头的人高呼万岁,知道是赵冲回来了。她没有在意,一直跟着赵冲,并不会跟赵冲过多接触。但那天赵冲回宫没多久,便命人给陆湘换了衣裳、梳了发髻带到他跟前。   陆湘穿的是五年前她第一次进宫见赵冲时穿的衣裳,梳的也是那时候梳的发髻   书房里没有韩方,只有陆湘和赵冲。   赵冲看着她,静静凝视了她许久,方才命人把她带下去。   陆湘当时不明白,后来才明白,那一天是赵冲想起来养了她五年,想看看韩方的话究竟对不对。   也是从那一刻起,赵冲对长生之事开始坚信不疑。   陆湘在宫里呆了五年,模样乃至神态都与五年前进宫时一模一样。   也是从那一刻起,赵冲对长生之事开始坚信不疑。   从此陆湘的噩梦也开始了。   赵冲时常都想见她,打量着他,他并不要陆湘伺候,却要时时刻刻看着陆湘。   他批阅奏折,陆湘要在旁边坐着,他用膳,也会叫陆湘一块儿用。   陆湘原是天姿国色,赵冲日日见着她,日日想着她,日子长了,便生出了一些别的想法。   赵冲出身草莽,赤手空拳打天下,自命人定胜天,想要的东西便会去抢。   陆湘的日子便开始难过了,幸得韩方时时提醒,赵冲才一直止于最后一步。   比起女人,他自然更想长生。   “呆得久了,我便知道了我每日吃的药膳,都是韩方为我精心准备的,吃那些药膳是为了让我成为真正的长生不老药。”   “你是药?”赵斐吃了一惊。   陆湘点头,低声继续道:“韩方给赵冲献上的是他们鬼谷秘传千年的长生不老仙方,据说,高寿八百的彭祖是鬼谷弟子,他便是按着此方服药。”   “可大家都说高祖醉心炼丹,如果你是他的药,为何他还要炼丹?”   陆湘垂眸:“那些丹,大都是给我服用的。赵冲也吃了些,只是比我吃得少。”   难怪,当初陆湘给他熬鸡汤。   “你喂我的鸡汤里面放的就是这丹药?”   陆湘想起鸡汤的事,便哭笑不得,“可惜害得你病情加重。”   “也不尽然,”赵斐道,“刚吃的时候的确是虚不受补,可最难捱的那两日过之后,精神比从前好了许多。”   见他宽慰自己,陆湘自是心中一暖。   赵斐又问:“再说了,昨日你不是给了我对的药么?”   提起昨夜,陆湘红着脸,然则片刻后又垂眸。   赵斐见她如此,忽然想到她说的死……   陆湘是药,这药自然赵冲要吃的。   一个大活人,当然不能如服用丹药一般,莫非服药的方法……赵斐的心突突跳了起来,眸光陡然一凛。   “湘湘,昨晚你给我的,就是他想要的药?”   陆湘知道赵斐远比自己聪明,只是没想到这么快他就猜到。   见她不说话,赵斐追问:“你说跟我做夫妻你会死,是因为药的事吗?”   陆湘还是不吭声。   “湘湘,到底怎么回事?都说到这里了,你不告诉我,我怎么安心?”赵斐的情绪激动了起来。   “不是我不想告诉,是因为我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那你把你知道的告诉我,有什么谜团,我们一起想法子。”   陆湘不觉得这事有什么法子可想,但他是赵斐,他聪明,他说能想法子,就一定能想法子。   哪怕想不出法子,有他陪着,也好过自己一个人憋屈。   “你知道道家的说法么?”   说法?   赵斐博览群书,涉猎甚广,自是看过许多道家的书,对辟谷、修炼、丹药之道亦是略知一二。   “你是说炉鼎之说?”   陆湘点了头:“我在宫里呆得久了,赵冲和韩方说话便不避讳我了,渐渐的,我明白了自己的身份,知道赵冲炼制的丹药大成之日,就是我的死期。”   “丹药大成之日究竟是怎么样的?”   “韩方说,丹药大成之日,会炼成两颗丹药,一阴一阳,我与赵冲一人服一粒,服下之后,他与我行……周公之礼,便可得长生了。”   赵斐的心咯噔一下:“这丹药怕是没有炼成吧?”   “没有,”陆湘摇头,“所以我觉得韩方一直在骗他,只是奇怪的是,我的的确确一直活了下来。”   陆湘说着,拽着赵斐的手更紧了些。   赵冲和韩方死后,陆湘便停了药膳,她以为这样就可以跟普通人一样正常的生老病死,但奇怪的是,即便她停了药膳,仍然容貌未改。   “你为了救我,走了这一步险棋?”赵斐问。   声音微微颤抖着。   他记得他每一回靠近陆湘,想要更进一步,她总是惊慌、躲闪。那时候他以为陆湘只是害羞,抑或对这样的事恐惧。   但他万万没想到,她竟然是担着这般对死亡的恐惧。   赵斐不敢想象,陆湘陪在他身边时,心中到底有多少的顾虑。   她怀着满腹的心事,抱着一命换一命的决心在救他。   他只是享受着她的关心、她的柔情、她的美丽。   像是有一只手狠狠掐住了他的心脏。   他觉得痛,可觉得不够痛,最好这只手掐得再狠一些,把他掐死以谢罪。   “昨晚,你是不是以为今日你不会再醒过来了?”   陆湘听他的声音,自是知道他在心疼自己,笑着摇头:“也不是必死的决心,只是我知道可能死,可能活。韩方这个人,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他骗了赵冲,可是我不知道他到底哪些话骗了他,哪些话又是真的。”   “最高明的谎话就是混杂在十句真话中的一句假话。韩方能够至死蒙蔽高祖,他的大部分话一定是真的,只是他隐瞒了最关键的一处。”   陆湘不无忧虑道:“但是关于我的话,应该都是真的。”   是啊,一百年了,陆湘虽然谈不上长生,至少目前来看,她的确拥有异于常人的寿数和不老的容颜。   那么炉鼎之说……   “你现在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赵斐问。   “疼……”陆湘实打实地说。   “哪里疼?”赵斐说完,见陆湘揪着被子,补了一句,“除了那里,心口疼不疼?”   “心口不疼。”   “头晕么?”   “不晕。”   “便只有那里疼?”   “嗯。”赵斐听着她鼻子哼出来的声音,心情颇为复杂。   若不是听了她那么长的故事,这会儿她这么在他怀里哼一声,他立时就能把她再要了。   可是现在他知道了,再想起先前浴桶里的情节,他的心便如千刀万剐一般。   如果陆湘真是韩方为赵冲准备的炉鼎,那他之前一遍又一遍的要她,便是在害她。   此刻,赵斐觉得自己头脑清晰,精神充足,四肢有力,整个人进入了他从前梦寐以求的状态,可在今日的情形下,他越发觉得不妙。   “你这宅子附近有医馆么?”赵斐问。   “有的,可寻常大夫能瞧出什么来?”   “回头我叫他们请来瞧瞧,再是寻常大夫,性命之忧必然能瞧得出来。若是你性命无虞,来日方长,别的事情我们往后再慢慢弄清楚。”   “怎么弄清楚?韩方都死了那么久了。”   韩方是自尽而亡的,赵冲死后,他自知难逃一死,便自尽在丹药房中。   赵凛命人将他在尸身悬在城门上,挂足九天九夜,方才扔去乱葬岗喂狗。   “你忘了,我认识容星河,他是鬼谷这一代的传人,韩方所学出自鬼谷,他知道的一定比我们多。我今日就派人去云梦泽寻他。”   短短几句话,陆湘便安了心。   果然是该对他说的,有他在,她不必再担心。   她把脸埋在赵斐肩膀,又问:“那我们呢?要离开京城么?如今你在宫里失踪,必定不能再露面,往后怎么办?”   赵斐道:“要不我们离开京城,隐姓埋名,去云梦泽找容星河,与他一同隐居?”   隐居?   跟赵斐一起呆在哪里都好,可是她和赵斐都是习惯有人伺候,习惯了锦衣玉食,上回见到容星河,身上穿的褐衣据说是自己纺的,陆湘可不会纺布。 第140章   陆湘认认真真地思索着,不经意地仰头看见赵斐在笑,便知他在戏弄自己。   “跟你说正经事呢!”陆湘恼了。   赵斐一本正经道:“是正事。刚才突然想到那里,便说了。总要多做几种打算,万一斗不过父皇,便只能逃了。”   陆湘的睫毛颤了颤,下意识问:“你准备怎么对付他?”   赵斐抚着她的青丝,轻声道:“他不好对付,我还在想。”   屋子里静默了。   过了一会儿,陆湘问:“赵斐,你想去那个位置吗?”   他们都知道那个位置是什么位置。   “你希望我去争么?”赵斐托着她的下巴,定定看着她的眼睛。   陆湘不假思索地说:“若是想去争,便可去争。若你不想去争,那便不争。”   简简单单的两句话,却说到赵斐心里去了。   从小到大,他最重视的人、最亲近的人都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告诉他,要做什么,不要做什么。   只有陆湘,关心他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   “好。”赵斐对着怀里的人道。   “好是什么意思?”陆湘好奇地问。   “就是我慢慢想。”   “噢。”   “你身上还累着?”   “当然。”赵斐昏迷了那么久,是躺够了,陆湘这几日可是夜不能寐、担惊受怕,好不容易把他救回来了,昨晚辛苦了一晚上,早上沐浴又劳累了许久,她觉得她的腰都不是自己的了。   赵斐把她轻轻安置在枕头上,自己起身去旁边的衣柜里替她找了寝衣,刚想拿过去,又想起那日在扬州行宫的珍馐阁中撞见陆湘睡觉的样子,不禁唇角微扬:“你要寝衣还是肚兜?”   陆湘扯着被子把脸蒙住:“都要。”   这院子不大,现下外头那么多人,赵斐一开门,指不定谁的余光不小心就过来了,陆湘哪里还敢像一个人住着那般自在?   前几日岳天意在的时候,陆湘都是和衣而睡,倒不是担心岳天意,只是筹谋着要去救赵斐,担心万一半夜有点什么事,好立刻起身。   赵斐把寝衣和肚兜都拿给她,因她腰身乏力,便帮着她把衣裳穿上,见她薄唇有点发干,又给她倒了杯水,扶她躺下拢好被子。   陆湘躺在榻上,望着赵斐,眼角有了泪意。   “怎么了?”赵斐俯下,伸手拭了那点泪花,关切问道。   “没什么,难得被人伺候,高兴罢了。”   赵斐修长的手指点了她的鼻尖,“放心,且有你被伺候的时候,一会儿午膳来了,奴婢伺候姑娘用膳。”   他说得饶有介是,真个如奴婢般恭敬。   陆湘本来满腹地忧虑,一时被他说得逗笑了。   赵斐见她眉宇间的愁思稍散,这才问:“这里备了男子的衣裳么?”   “备了,在净房外头的大柜子里,给你买了两身。”前几日与岳天意筹谋之时,陆湘备置了好多东西,食材、药材、衣物都买了不少。   如今赵斐大好,药材似乎是用不上了。   净房的外头有一个高大的花梨木柜子,赵斐打开柜子,见里头搁着搁着杂物,当中的一层摆着两件袍子,一件褚色的,一件靛蓝色的,袍子上各摆着一条腰带。底下那一层则有两双鞋子。   这两件衣裳都是京城市面上能买到的最贵的缎面绸衫,比不上赵斐日常穿着的。他自是不在意,略扫了一遍,觉得靛蓝色那一件配着的蛛纹犀带顺眼一些,便换上了靛蓝色的锦袍。   有腰带系着,衣裳还算合身,靴子却有些空。   赵斐暂且穿着,推门走了出去。   院子里站了七八个人,离赵斐最近的便是陈锦。   见他出来了,众人皆是振奋,跪在地上喊“主子”。   “都起来吧,小心惊动了外面的人。”   “是,”陈锦先会过意,立即改了口,“公子。”   陈锦这么一说,其余人立刻明白了,齐声道:“公子。”   赵斐正欲说话,陈锦便从旁边搬了椅子过来,赵斐并不累,只是知道陈锦好意,便坐了下来,目光将众人扫了一遍:“怎么少了三个人?”   秦延低声道:“属下无能,有三位弟兄未能从诏狱中逃出来。”   东厂在城中设的各个诏狱皆是重兵把守,且全是好手,哪能那么轻易地全身而退。   关在里头的弟兄,这几日吃不好、睡不好,武力远不如平时,若不是竹影前来接应,恐怕损伤还不止三人。   赵斐颔首,望向竹影,歉然一笑:“我离开扬州之前,便说放你出去过日子,谁曾想这接二连三的找上你,我这个做主子的,当真是没脸。”   “属下受公子大恩,万死难报,只要主子还有用得着属下的地方,尽管差遣。”   “好,你即刻回去,把你的家眷接到这里来。”   秦延愣了一下。   旋即明白,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赵斐消失了,赵斐的随从也从东厂逃狱了,皇帝必然会彻查。   他和盼夏住的那一方小院,当初并未避讳他人,如今出了事,迟早会有人找上门去。   “公子明鉴,属下立即去办。”   赵斐点头,“萧裕,你陪他走一趟,务必处理干净。”   两人齐齐拱手,飞快地离开了。   赵斐对陈锦道:“这里一共多少屋子能用?”   “除了公子和香香姑娘的主屋,两边各有一间厢房。”   赵斐颔首:“你把两间屋子收拾出来,留一间给秦延,其余人挤一挤,缺什么东西指派一个人出去买,不要所有人都出去。”   “奴婢晓得了。”   “这里的东西都是她的,收拾的时候手脚轻些,不要弄丢弄脏了。”   “是。”陈锦一一应了下来。   秦延一共从诏狱里头救出来七人出来,加上竹影和秦延自己,如今这院子挤了十几个人,自是拥挤。   赵斐的侍卫都是训练的死士,能腾出一间屋子来打地铺就可以了。   “外头的厨娘你见过了?”赵斐又问。   “见过了。”   “厨娘是她信得过的人,不过,出去跟厨娘打交道的也只留一个人就好。”   “先前出去传膳都是王庆去的。”   王庆相貌平平,看着十分和气友善,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士,由他到街坊四邻打交道的确不易惹人注意。   “王庆。”   “公子。”王庆立即上前抱拳道。   “去外头找间医馆,请大夫上门诊病。给我买两双靴子,你们自己缺什么东西也一并买回来”   王庆道:“属下明白,立即去办。”   等到王庆走了,赵斐对其余人道:“如今不比从前,往后院子里有外人来的时候,你们都在屋里,别随便出来。”   “属下明白。”   看着院子里这些死心塌地跟随自己的人,赵斐颇为欣慰,又颇为愧疚。   身为主子,却令一班信任他的人深陷险境。   这次设计救他的人,陆湘、岳天意、竹影其实都不是他的人,若不是他们这三个“外人”相救,他们这一院子的主仆便会被人清理干净了。   “这阵子是我拖累你们,过去收拾屋子,歇会儿吧。”   众人拜过,起身,陈锦将人手分了一下,各自去清理屋子了,不忘叮嘱道:“姑娘还在休息,手脚轻些。”   他做事,赵斐一向是放心的。   其余人都布置好了,赵斐的眸光这才转向院子角落里的竹影。   竹影看着赵斐的眸光十分复杂。   他从长禧宫一路背着赵斐到了这座院子,亲眼看着赵斐已经停留在了弥留之际。   仅仅过了一夜,赵斐便从屋子里走了出来,神色如常的调遣众人,非但病气全无,似乎更胜从前了。   陆湘到底有什么灵丹妙药,能够这般化腐朽为神奇?   竹影一直默默看着赵斐,此刻见赵斐望向自己,走过来朝赵斐恭敬一拜:“公子。”   “你救了我一命。”赵斐道。   竹影低下头:“公子过誉了,这都是属下应尽的本分。”   “当初我在墓里救过你,如今你救了我,你我便是两清了。”   竹影惊讶道:“公子是要赶属下走么?”   “不是要赶你,是我留不住你,”赵斐微笑道,“凭你的智计和武艺,在影卫中能拔得头筹,在我身边自然也是一样。良禽择木而栖,凭你的本事,留在我的身边着实屈才了。”   “公子,难道你不想……”竹影何等聪慧,立刻明白了赵斐的言外之意。   竹影是侍奉帝王的影卫,如今赵斐对他说,跟着自己是屈才,那便是说赵斐无意争夺皇位。   “公子是否知道,姑姑手中还掌握着一条密道,只要利用这条密道,公子便如探囊取物一般……”   “够了。”赵斐抬起手,阻止竹影继续说下去,“我是个胸无大志的人,只想回扬州过些安生日子。不止是你,我身边这些人,我都希望他们当完这趟差后,能跟我一样好好过日子。你既离了父皇,往后便不是任何人的影子。”   竹影垂眸:“属下知道公子好意,可惜我给人做了太久的影子,已经不知道什么叫过日子了。”   赵斐见他这般,叹了口气:“如今这阵仗,你我都是父皇势必要除掉的人,你若不愿意走,我倒是有桩差事交给你。”   “公子请吩咐。”   “香香的事,除我之外,你是这院中知道最多的,如今她情况不大好,你带上我信物去云梦泽,请容星河先生来一趟京城。”   竹影知道事情无可更改,“是,属下即刻出发。”   “小心些,城门那边,应当已经布置人在等着捉拿你我。”   竹影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便退了下去。   若是要带人出城,的确难办,但若是竹影自己,别说是城墙,凭借他的轻功,便是皇宫也来去自如。 第141章   秦延和萧裕是一个时辰回来的。   赵斐的提醒令秦延十分不安,生怕他不在的时候,盼夏被东厂的人带走了。   万幸的是,当他们赶到小院时,盼夏还在。   他们雇了两辆马车,将盼夏、串儿、二喜和厨娘阿春一并带了过来。   如今这边人多,主子有陈锦伺候,香香姑娘那边总要用人的。   盼夏一直在秦延的鼓励下练习走路,如今已经能站起来了,只是还不能走路。秦延便将她从马车上一路背进来,将她安置在左边的厢房里。串儿和二喜也跟着住在这间屋子。   两个丫鬟中,串儿机敏一些,秦延便把她领到陆湘跟前。   许久不见盼夏,陆湘自是想跟盼夏说几句话,只是她去了,盼夏怕是也认不出她,说不上什么贴心话,陆湘躺在榻上,一边让串儿捶背,一边问了些盼夏的近况,听到她能站起来了,自是为她高兴。   秦延送了串儿进去,又回厢房看盼夏这边还有没有要做的事。   盼夏坐在榻上,见秦延进来,忐忑地问:“王爷那边用得着串儿么?”   串儿和二喜虽是丫鬟,但盼夏与她们相处十分随意,因此两个人并不像大户人家的丫鬟那样懂规矩。   “往后要叫公子。”   “知道了。”盼夏望向秦延,“公子他,没有问过姑姑的事么?”   秦延摇头。   他看得出,赵斐爱极了这位景姑娘,两个人同住一屋,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   盼夏叹了口气。   秦延想了想,安慰道:“当初姑姑是自己要离开的,大约也是不想跟着公子,如今或许在某个山明水秀的地方过安生日子呢。你别担心了。”   “嗯,我明白的。我只是有点想你姑姑。”   “如今这院里人多,暂且不要出门,你和二喜都在屋子呆着。”   “知道了,我会跟二喜说的。”   院子里住着这么多人,婉娘和阿春要张罗这么多吃食也不容易,盼夏便打发二喜也去帮忙了。   见盼夏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秦延蹲了下去,望着她眼睛道:“公子说,等外头风声松一些,我可以带着你离开。往后我们找个地方住着,不在京城,别的事情也找不上我了。”   盼夏脸一红,喏喏道:“谁说我要跟你离开了?”   秦延听她这么说,愣愣看着盼夏,见盼夏都不看他,站起身,失落地往外走去。   盼夏见他居然就这么站起来走了,又急又气,想喊他,又怕外头的人听到,便抓起身边的枕头朝他扔去。   无奈她力气小,秦延走得又快,枕头砸落到地上。   好在秦延耳力强,听到动静,转身就看到地上的枕头。   他捡起枕头,朝盼夏走过去,刚想递给盼夏,盼夏抓起枕头朝秦延脑门上砸去。   秦延本能地侧了身,枕头从他肩膀边上飞了出去,再次落到地上。   盼夏手头没有枕头,一时恼了起来,只对着秦延大喊:“出去!”   秦延以为是方才的话把她气成这样,更加懊恼。只是刚才的话皆出自真心,即便盼夏不肯接受,他的真心亦无可更改。   他默默拾起枕头,拍掉上头的灰尘,放在椅子上,再次朝外头走去。   盼夏见他这模样,立时哭出了声。   秦延惊讶地回过头,望见盼夏的眼泪,不知所措。   他心里难受,又不知该怎么去哄盼夏,“盼夏,我,我往后不会再说那样的话了。”   盼夏只是捂着脸哭,没有搭理他。   “盼夏……”   “谁不要你说了?”盼夏哭着道。   秦延又是一愣,紧紧盯着盼夏,回味了一下盼夏这句话,惊喜道:“你是说往后我可以多说?”   “你爱说不说!”   秦延又听迷糊了,搞不懂盼夏怎么想的,只好道:“今日奔波许久,你先歇着,我一会儿……一会儿再过来。”   他得好好的想想,盼夏到底是什么意思。   “行吗?”见盼夏不理他,他小心翼翼地追问一句。   “我要是说不行,你是不是就不来了?”盼夏反问。   若是说不行,自然是不来了。   来了,岂不是又要把她惹哭么?   秦延心里是这么想的,只是对着盼夏那双充盈着水汽的眼睛,秦延不敢说话。   “你说话呀!”盼夏见他仍像木头似的,要不是手边没有枕头,恨不得再朝他砸一个。   秦延斟酌了一下:“要是你不高兴,我就不来。若是你高兴,我自然来。”   “我只问你,没有说我。”   只问他?   “只问我,我自是想来。”   这句话一出,盼夏脸上的恼意才消散了许多。   “那你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我来?”秦延问。   “不高兴。你出去!”盼夏道。   秦延垂着头,出了屋子,将房门带上。   屋里的盼夏长长舒了一口气,伸手把脸上的泪痕擦干,又笑起来。   一块木头,跟他计较这些做什么?   ……   秦延垂头丧气地出了屋子,正好对上萧裕和陈锦意味深长的笑。   方才盼夏那么大声喊他“出去”,想必他们都听到了。   秦延有些不好意思:“惊扰公子了清净么?”   “你说呢?”陈锦笑道,“公子听完,立刻就回屋去了。”   萧裕道:“你今晚是不是住那屋啊?”   “当然不是。”秦延说罢,补了一句,“往后当她的面别说这些,她面皮儿薄。”   “你脸皮厚不就行了。”萧裕和陈锦一齐笑起来。   他们是在笑话秦延,秦延却顺着他们的话想了下去。   是啊,盼夏脸皮薄,他脸皮厚不就行了。   秦延忽然明白刚才盼夏为什么那么生气,回想一下方才他们在屋里说的话,秦延立马懊恼起来。   好在他这个人虽然木,做事却不拖拉。   明白这一点,转身又朝盼夏那屋子跑去。   盼夏正坐在榻上,准备绣一块帕子,没曾想秦延又推门进来,秀眉一拧,怒问:“你又有什么话说?”   若是先前,秦延听到这话,必然以为盼夏是真的恼他,在撵他走。   此刻重新进来,再听着她的声音,分明听出了几分娇嗔。   秦延一声不吭,走到盼夏跟前。   “做什么?”盼夏不知他是何用意,皱眉问道。   秦延坐到了榻边。   之前盼夏练习走路时,秦延在一旁扶着,两人是碰触过的,除此之外,两人一直恪守着界限。秦延虽然会进盼夏的屋,却从没像现在这样坐在盼夏的榻边。   “盼夏。”秦延的心有些慌乱,胸膛甚至起伏了起来。   盼夏离他很近,自然看出他的眼神有些不同。   只是她不明白,这人方才还像块木头似的,出去了这么一下就变了个人。   “你到底要说什么?”   “方才,方才是我说错了话。”   盼夏别过脸:“你什么都没说错。外头还有那么多事要你照应,你去忙吧。”   “有陈锦在,没我什么事做。”   “那你跑来这里做什么?我这里也不收闲汉。”   “盼夏。”秦延见她如此,伸手握住她的手。   这么久一来,今日竟是他头一回握盼夏的手。   盼夏的脸刷地就红了,想把手缩回来,却发现秦延是使了劲儿的,她憋红了脸:“你到底要做什么?”   “盼夏,你心里是有我的,对吗?”   “没有。”盼夏怒道。   秦延盯着她的眼睛:“真的?”   他的眼神异常认真,盼夏本来想说“是真的”,却生生说不出口,只闷闷地别过头:“怎么突然想着来说这些?”   “因为我心里一直很忐忑,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没怎么想。”盼夏小声道。   “我知道了。”   盼夏看他笑,只觉得他憨得很,不忍心再口是心非,想了想,只好道:“知道了就好。”   秦延闻言,心中狂喜不已,竟冲动地将盼夏拉到了怀里。   盼夏的脸庞突然贴到秦延的脖子,一下就烫了起来。   她忽然想起了那一夜,她在长禧宫的正殿为秦延“司寝”的那一夜。   盼夏一直觉得,那个夜晚对她来说只有痛苦。   不是她恨秦延,只是当时他太莽撞,实在不懂得怜惜女子。   然而此刻,那一晚的场景竟再次在她眼前浮现,令她的心里涌出了几分盼望,盼望她和秦延可以再像那晚一样。   ……   陆湘累是累,并不困。   见赵斐从外头进来,脸上挂着笑,便问:“什么事那么开心?”   赵斐道:“你一直担心的事。”   “你是说盼夏?”   赵斐颔首。   “怎么了?秦延跟你说的么?”陆湘好奇地问。   “哪里用得着他说,满院子的人都听到了。”   陆湘吓了一跳:“不会吧?他们俩?大白天的。”   赵斐正准备倒一杯茶,闻言放下茶杯,走到陆湘身边,坐在榻边将她抱起来些:“什么大白天的?”   陆湘见他一脸疑惑地看着自己,知道他故意装傻。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只是没看出来,秦延居然也是这种人。”   “也是?除了秦延,还有谁?”赵斐又问。   “明知故问,你们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陆湘说完,见赵斐笑了,顿时又后怕起来。如今可不敢惹他,不等赵斐说话,便恳求道:“你可别再来了。”   “这就怕了?”赵斐笑道。   陆湘往后一缩,却被赵斐扯住。   “知道你累着了,这几日,你都这屋里好好休息,我不会闹你。”   “当真?”陆湘信不过他。   “当真。”赵斐捧着她的脸认认真真道,“你若不信,我给你发个誓?”   “不用了,且记着自己的话就行。”陆湘裹了被子,自往枕头上躺去了。   赵斐看着她紧裹被子的模样,唇角不禁上扬,淡淡叹口气。   他说的都是真心话。   在容星河到来之前,他都不会再碰陆湘。此刻陆湘无事,炉鼎之说可能是假,但他不会拿她的性命冒一丝风险。   作者有话要说:   66:准备抱着媳妇过单身生活。   湘湘:哦? 第142章   日子如流水般淌过了一个月。   赵斐和陆湘在小院里过着平静的日子,一面命人打探着宫中的情况。   宫里似乎风平浪静,没有因为寿皇殿的垮塌掀起什么波澜。那日山顶的巨响,对外只说是寿皇殿年久失修,屋顶垮塌,赵氏祖宗牌位悉数清理出来,挪到天坛供奉。   北苑大门紧锁,原来的各处的宫人尽数调走,赵斐依旧对外称病。   此外,宫里还有一个喜讯,冷宫中的郑丝竹生下了一位皇子,可惜刚出娘胎便被人抱走,养在去年小产的李昭仪名下。郑丝竹没了儿子,自然等不来挪出冷宫的消息,独个儿在冷宫里住着。   陆湘闻言,只是唏嘘了一声。   李昭仪早就把郑丝竹算计得清清楚楚, 第一步是抱走儿子,下一步怕是要了结郑丝竹的性命。   毕竟,若是生母活着,养母便永远无法成为养子最亲近的人。   郑丝竹如今肚子里没了孩子作为翻身的仪仗,往后在冷宫的日子怕是难过。   只盼着她能继续好运下去。   当然,不论皇宫还是京城,表面上虽然风平浪静,私底下却是暗流涌动。   东厂、锦衣卫倾巢而出,在全城搜捕可疑人等,四方城门始终戒严,陆湘领着众人在宅子的密室里住了十来日以避风头。   还有一桩令陆湘意外的事。   这一个月的时间里,赵斐居然真的很老实,没有再揪着她要。   有天晚上陆湘迷迷糊糊地翻身往他怀里钻,竟被他从被窝里推了出去。   虽然同榻而眠,赵斐每晚都是背对着陆湘就寝,没有一夜例外。   初时陆湘不明白,日子长了陆湘便知道了,赵斐心里是记着韩方的“炉鼎”之说,怕再损伤自己。   熨帖归熨帖,陆湘心里莫名有些疙瘩。   她不过是想蹭着他的肩膀睡,又不是想要做什么,赵斐夜夜背对着她,未免太绝情了些。   清冷的夜里醒来,只看见他的背影,怎能叫人不失落?   这一晚,赵斐仍是如此。   陆湘终于忍不住了,伸手去戳他的肩膀。   “嗯?”   赵斐应了一声,并没有翻身过来。   “要拿什么?”   他睡在外侧,往日都是陆湘要什么同他说,他起身去拿。   陆湘听着他这话,闭了嘴没吭声。   赵斐听她始终没动静,这才翻过身对着她,瞧出她脸上的不悦,便问:“怎么了?”   “就不能跟你说句话了?”陆湘道。   赵斐笑:“我听着呢。”   知道他听着,可是陆湘不喜欢两个人说话隔得老远的。   她不说话,伸手扯起赵斐的被子,便往里头钻。   赵斐由着她进了自己被窝,却没有立即抱着她,反是在被子里跟她隔开躺着。   陆湘见状,脸色更差了。   “想要了?”赵斐问。   “你就想着那些事。”陆湘不高兴道,她不是想要,她就是不喜欢赵斐每天背对着她。   她想跟他说会儿话,不是看着他的背说,面对面说,或者,在他的怀里说。   陆湘这么想着,自己就钻到他怀里了。   枕着他的胳膊,陆湘终于觉得踏实了。   说来也奇怪,这一百年来她一直是一个人睡,一直都觉得一个人睡很好。   只不过跟赵斐呆了这么短的时日,她便喜欢蹭着他睡了。   陆湘在他的怀里扭来扭去的,终于找到了一个舒适的躺法。   “晚上不想睡枕头?”赵斐的声音轻飘飘的。   陆湘道:“不行?”   赵斐道:“你这是成心不让我睡。”   陆湘觉得自己有点不认识赵斐了。   只不过枕他一只胳膊,居然这么小气。   难怪人家都说男人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以前她想怎么样赵斐都是顺着她,如今吃到嘴儿了,他就原形毕露了。   赵斐眼睁睁看着陆湘的目光越来越冷,叹了口气,往旁边挪动些,贴着陆湘躺着。   陆湘的身后立即贴上了一个手炉似的东西。   “你不要脸!”   陆湘怒不可遏!   想枕着他胳膊睡,他不干,净想着那事!只有想着那些事才肯过来亲近她!   赵斐松开她,平躺在她身边。   “现在知道我怎么离你那么远了吧?”   陆湘的眼睛眨了眨,想笑,又忍住了,板着脸训道:“谁叫你满脑子都是龌龊的事。我怎么就不想?”   “我是龌龊,一进门就想了。”   陆湘自打认识赵斐第一天起,他就是个冷漠的高岭之花,拒人于千里之外。   如今他的相貌虽然没什么改变,说的话可是大不一样。   就外头那些跟了赵斐十几年的人,谁会相信赵斐会红口白牙说自己龌龊呢?   陆湘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高兴了?”赵斐道。   “高兴了。”陆湘脸上的笑意怎么都抑制不住,“你不高兴,我就高兴。”   陆湘虽然自己不觉得,实则她的性格跟赵斐很像。   平素既不会大悲,亦不会大喜。   活了那么久,不管见到什么人,听到什么事,脸上的神情都是淡淡的。   今日因着嘲笑赵斐,自己竟笑开了。   赵斐望着她明媚的笑靥,探过去在她的额头、鼻尖和薄唇上各落下了一枚印记。   “是不是更高兴了?”   陆湘撇了撇嘴,绷着神色不理他,钻出他的被窝,重新盖上自己的被子。   想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刚才的情景。   陆湘知道自己中毒了,中了赵斐的毒。   只是刚才逗趣说了几句话,自己竟是在脑中反复回味。   她真不知道赵斐那么轻佻的话,有什么可回味的?   想是这样想,陆湘竟是完全停不下来,越想越觉得兴奋,仅存的一点睡意没了。   陆湘翻了个身,睡不着,又翻了个身,还是睡不着。   再翻了个身,便对上了赵斐的眼睛。   “你也睡不着?”陆湘下意识问。   他道:“还不是你闹的。”   陆湘不以为然地丢给他一个眼神,赵斐见状,生出了要治她的心思,往她被子里来了。   “这回可不是我闹你了。”陆湘娇声骂着他,却安安心心地倚在他怀里。   他依旧怀揣着“手炉”,这回,陆湘不但不紧张,反而觉得好笑,使坏在他怀里蹭了蹭。   赵斐自然感觉到她来蹭。   在他心里,陆湘一直是恬静的、娴雅的、淡然的,尤其在这种事上,更着被他一路推着走。   此刻见她如小野猫一般在他跟前故意挑他的火儿,心里自是百般煎熬。   若不是因为什么炉鼎,哪里容得下陆湘这样闹事?早把她治得服服帖帖了。   不过,陆湘乐意蹭,他也乐得让她蹭,到底松快些。   陆湘蹭了会儿,见赵斐竟然甘之如饴,自是没趣儿,老老实实枕着他的胳膊,不再乱动了。   “这么晚了还睡不着,你要不要喝碗安神汤?”   “喝了也不济事。白日里休息得够多了。”   说得也是。   院子里里外外,各人都有各人的事,忙得脚不沾地,陈锦担着管家职责,维持着院中各人衣食住行的供养,婉娘、阿春、串儿、二喜操持着吃食和洒扫,萧裕、秦延等侍卫盯着京城的动静,一入夜就溜出去搜集情报,就连盼夏,每日都在屋子里扶着柜子、桌子练习走路,只有赵斐和陆湘两个大闲人。   有时候两人会说说书稿的事,可如今陆湘身上惫懒,也不想动手写,倒是赵斐抄录了不少。   这么算起来,休息得最多的就是陆湘。   “你打算就在这儿一直住下去么?”   赵斐搂着她,轻笑道:“住腻了?”   这里本就是陆湘给自己备的宅子,她住了半年多都不腻,怎么会跟赵斐住一个月就腻了呢?只是她独自一人的时候所有的事情都很简单,如今宅子里这么多人,事情就复杂了。   这么多人,要住到什么时候去?   “我是怕你腻。”陆湘道,“你给国公爷递消息了么?”   “递了。”赵斐道。   “他怎么说?”   “按兵不动。”   其实定国公并不是这么说的,定国公要他拼死一搏,打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定国公手中有西北大营十万大军,赵斐手中有江北大营十万大军,只要迅速控制住皇宫,全天下便没有人敢有异议。   “他真是这么说的?”陆湘不肯相信。   这些日子,赵斐同她讲了他小时候的许多事情,讲得最多的便是定国公。   以定国公的行事风格,绝不会叫赵斐按兵不动。   赵斐只是笑,并不答话。   陆湘又道:“宫里的情形如何?”   赵斐的眸光迅速黯淡下来:“父皇的情况,不太好。”   “如何不好?”   赵斐笑容很淡,手指在陆湘的头发上画着圈:“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如今有人在皇宫里进出自如,固若金汤的皇宫底下有他不知道的密道,以他的性格,能好得了么?只怕夜夜难以安眠。”   皇帝生性多疑,知道宫里有他不知道的密道,绝对睡不好觉。   陆湘没有说话,眨了眨眼睛,柔声道:“我困了。”   “歇着吧。”赵斐道。   “过你那边去。”   赵斐望着陆湘:“不是想挨着我睡么?”   “不是嫌我勾你的火儿么?”陆湘踢了赵斐一脚,他仍是不动。   陆湘只好翻身跳到榻的外侧去,躺在赵斐先前躺的位置。   折腾了这么会儿,两个人都困了,没多时屋子里就静悄悄的了。   月上中天,窗外夜色愈发浓郁。   陆湘瞧瞧睁开了眼睛。   回过头看了赵斐一眼,见他匀称地呼着气,睡颜格外沉静。   温柔的初夏夜晚,她的男人躺在榻上安然入梦。   陆湘望着这样的赵斐,情不自禁的笑了起来,想去亲亲他,又怕把他吵醒,只伸手替赵斐拉好被子,光脚提着鞋子下了地。   通往皇宫的密道入口就在陆湘的屋子里。   她蹑手蹑脚地打开入口,回头往榻上看了一眼,赵斐仍熟睡着,她放心地进了密道。   之前她对赵斐说,宫里一共有三条密道,其实这是不对的。   宫里一直只有一条密道,只不过因为设计密道的人心思精巧,用巨石在皇宫底下建了一座迷宫,通过石门开关闭合可以将一条密道改成无数的密道,除了北苑寿皇殿、冷宫善岚苑,宫里其他几座主要宫殿都修建了入口。   这是韩方为赵冲设计的逃生密道,只不过,真正的设计图已经被陆湘毁了,赵凛留给后世子孙的,只有从善岚苑到悦宾楼的这一段。   陆湘没有悉数告诉赵斐,一方面是因为这是赵凛给她留下的秘密,她不好全抖露出来,另一方面,她不想逼赵斐去做一些事。   她知道赵斐在犹豫什么。   他看着冷漠,却比谁都更重情。   他重视皇后,重视赵谟,甚至亦重视皇帝。   他下不了决心,也下不了手。   但皇帝步步紧逼,赵斐迟早要走出这一步,陆湘不忍心让他下手。   皇帝是他的亲爹,弑父有上天和、有悖人伦。   便让她来代劳,谁叫皇帝竟然想杀她的男人呢? 第143章   陆湘是卯时一刻回来的,甫一出密道,便见赵斐坐在榻前,面色不虞地盯着自己。   “今儿怎么起得这么早?”陆湘心中暗道不妙,面上故作无事的问。   “今儿怎么起得这么早?”赵斐将她的话重复了一遍。   陆湘顿时明白了,她什么时候走的,人家一清二楚,他甚至有可能。   只不过密道里太黑,她中途开关过几个入口,后头的人没办法跟着。   眼下她被人当场抓包,身上的衣裳还挂着地道里的尘土,实在是没什么可辩解的。   无法辩解便不辩解。   她默默走出密道,到衣柜前想找身干净衣裳换上。外头尚未鸡鸣,她还可以浅眠片刻,补个回笼觉。   刚把脏衣裳扔到地上,赵斐便走了过来。   陆湘横他一眼:“还想兴师问罪?”   赵斐心中觉得好笑,这人被自己当场抓住,竟然气焰如此嚣张?   见她光着肩膀,担心她着凉,先替她把衣裳穿好。   心中颇为无奈,明明是想问罪,还得先伺候她更衣。   如此想着,往后她更会为所欲为。   赵斐板着脸,冷冷道:“看你有没有少一块儿肉。”   语气是冷的,话却是热的。   陆湘听到他在担心自己,顿时软和下来,转过身勾着他的脖子道:“放心,我没那么傻,不会自寻死路。”   她脸上半点脂粉也无,一夜未眠,脸上带着不少困顿,但她身上只挂着一袭胭脂色肚兜,给她平添了一抹艳色,更衬得她皓白的脖子修长优雅。   赵斐心里是有气,只是这气多半是因着担心而起。   此时见她平安归来,心里的气先散了大半。   本来没甚火可发,可陆湘这么一哀求,另一股无名之火又起来了。   赵斐继续冷着脸道:“就这么说两句算了?”   “那你想怎么样?”陆湘反问,撅嘴望着他。   “擅自行动,当然是要罚,”赵斐狠狠说着,把陆湘抱起来,往榻走去。   平时他宁可自己憋着,也不忍心让她帮忙,今日既抓住了,自不能放过她。   陆湘看着赵斐阴沉的面色,心中大觉不妙,连问他要做什么,赵斐也不答。   等到了榻上,方才明白他要自己帮他做什么。   ……   “你去宫里做什么了?”赵斐的火过了,语气自然温和了。   陆湘两手发酸,看他心满意足的表情就来委屈。   她去宫里还不是为了他,忙了大半宿回来,居然还要受罚。   “就在宫里转了转,没做什么?”   “没去养心殿?”赵斐疑惑道。   “在你心里,我就是个傻子是吧?”陆湘没好气道,她在宫里住了那么多年,岂能不知道养心殿的守卫有多森严。养心殿里的确有密道出口,可陆湘怎么敢去?   且不说院子外头那么多御前侍卫,只消她开启地道入宫,耳聪目明的影卫们便能察觉动静了。   养心殿那边的入口已经几十年没有动过了,贸然打开动静可不小。   在养心殿一露出脑袋便被影卫给削了。   她一直是怕死的,唯一一次不怕死,就是那天救赵斐的时候。   那回陆湘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救赵斐,想着要一命换一命,如今赵斐活过来了,她亦无事,在这方小院里过了一个月平静甜蜜的日子,她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想好好活着。   “你说说看。”   “只是进宫转了一圈,着实无甚可说。”陆湘答得很坚决,她振振有词道,“在这边憋屈了这么久,我就溜到御花园里转了一圈儿,这时节,御花园里可热闹了。”   赵斐知她一直扯御花园,真是打定主意绕话,只得换一种问法:“你没去养心殿,那你去哪儿了?”   “刚不是说了么,你怎么不信我?我在宫里住了那么久,今夜只是思旧,便去敬事房、御花园那边转了转。”陆湘道,“你放心,我既没有去养心殿,也没有去乾清宫、坤宁宫,没见你父皇,也没见你母后,我去宫里什么都人都没见。宫里守卫那么森严,到处都是巡夜的人,我哪里敢乱逛?”   陆湘把话说到这份上,赵斐饶是心中再怀疑,也知道她不会再说什么了。   只得作罢,道:“天快亮了,阖目歇会儿。”   “嗯。”陆湘知道今夜勉强过关,松了口气,裹着铺盖卷儿躺下。   见赵斐不在追问,陆湘乘胜追击道:“我早就困了,你非缠着我说话。”   说完,她便拿被子将头蒙住半截。   赵斐见她这般无赖,想想不能这么放过她,便伸手到被窝里挠了她痒痒。两个素日最沉得住气的人,竟如孩童般玩闹起来,陆湘躲他不过,连声求饶,赵斐方才收手起身。   陆湘的困意叫他闹没了,又怕他再追问,只得缩在被子里假装睡熟了。   其实她方才说的都是真的。   今晚,她既没有去养心殿,也没有去乾清宫,甚至没有跟任何人打照面。她只是偷偷溜去了御用监,把一小盒动过手脚的白笃薷香放进了库房里。   皇帝曾经赏了一盒白笃薷香给她,盒子都是御用监的,陆湘原封不动的放回去,御用监会以为这是库房里漏捡的,抑或是往年剩下来的。   若是御用监里出现不在册子上的东西,惯例是要扔掉的。   首领太监会担个失职之责,但白笃蓐香不是俗物,乃是皇帝最珍爱的香料。   今年海路不通,皇宫里没有新上贡的白笃薷香,御用监的人必然会把这一盒拿去献宝,皇帝非但不会追究失职,还会嘉奖。他太喜欢白笃蓐香了,即便是陈年老货,也不会不用,到那时……   贪心之人,最终死在为所贪之物上,算死得其所了。   陆湘算计的是赵斐的亲爹,若是将详情告知,赵斐便有同谋之嫌。皇帝毕竟是赵斐的亲爹,即便为父不仁,亦没有弑父的道理。   陆湘却不然。   皇帝对陆湘本有杀心,陆湘反杀在情理之中。   更何况,陆湘是他的长辈,他是赵凛的孙子,若是赵凛知道他是这样的畜生,只怕会亲手除了他。   那盒被动了手脚的白笃薷香,看起来有一点杂质,皇帝用不用,就看他自己了。   他要用,就是他找死。   陆湘并不理亏,将来到了底下,见着赵凛了,她亦有话可说。   忙活了这么大半宿,陆湘乏了累了,睁着眼睛想了会儿,很快就睡沉了。   赵斐一直守着她,看着被子里的动静,等到她的呼气声渐渐匀称,方才替她拢好被子,起身出了院子。   今夜陆湘和赵斐都没怎么睡,只是陆湘困顿,赵斐坐了一宿,却没有丝毫睡意。   出了门,陈锦忙迎上去,低声道:“主子,他们回来了,没找到姑娘。”   “叫他们过来回话。”赵斐说着,在廊下的椅子上坐下。   很快,萧裕便同另外两个侍卫一起过来,在赵斐跟前跪着。   “属下无能,没有在宫里找到姑娘的踪迹。”   赵斐没在地道里跟上陆湘,出来便命轻功最好的三名侍卫前往皇宫找寻陆湘。   无论找还是没找到,两个时辰内必须回来复命。   “无妨,她无事了。”   赵斐说完,萧裕等人方松了口气。   “你们在哪里找的?”赵斐又问。   萧裕道:“属下一直盯着养心殿附近,只是养心殿周遭影卫太多,不敢靠近,只能远远望着,夜里静悄悄的,没有什么人进出,也没闹出动静。”   “下去吧。”   赵斐坐在廊下,眼眸愈发冷峻。   陆湘说的是真的,她的确没有去养心殿。   那她回宫,真的如她所说,只是回去转转,并不是冲着皇帝去的?   还有一点,赵斐想不明白。   他们在这边住了一个多月,陆湘为什么非要昨晚回宫?   昨晚……昨晚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说过什么特别的话吗?   赵斐仔细回想着昨日的情景。   从早上两人起床到上榻,与往日并没有什么分别。   躺下之后,陆湘钻到他身边,两人亲昵了一会儿,也说了些话。   陆湘如常骂他龌龊,后来又问起了舅舅,说到宫里的事……对了,是宫里的事,他告诉她,皇帝即将去西山行宫避暑。   如果皇帝去了西山行宫,她便没有法子再做什么了。   所以,她昨晚必须行动。   赵斐的心有点撕裂,陆湘是为他做的,为他报仇,为他出气,可他并不希望她去做这样的事。   “陈锦。”   陈锦忙上前:“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叫人盯着点宫里的动静。”   眼下只能随机应变。   接连两个命令都是跟宫里有牵扯,陈锦便问:“主子,要跟舅老爷通个气儿么?”   赵斐的眸光有些放空,静默片刻,方道:“去定国公府吱一声,告诉舅舅,等主子去了西山,我们就离京。”   “现在要准备么?”   “备着。”   陈锦有些迟疑:“公子打算回扬州么?”   “自然。”   陈锦不敢说话了。   皇帝去西山行宫,京城的戒备的确会减轻许多。但赵斐从北苑失踪,这么大的事皇帝不可能会放过。扬州的越王府必然会被盯得死死的。   这种时候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么?   只是陈锦向来习惯遵从赵斐的命令,即便心中疑惑,亦不会质疑赵斐的决定。   领了命,便即刻去办了。 第144章   皇帝御驾前往西山的第三日,陆湘便出城了。   赵斐把所有人分成了两拨,陆湘是第一拨。盼夏扮作姑娘,陆湘和串儿他们一起扮作丫鬟。陆湘易容术高超,简单的修饰过后,看起来就是姿色平平的小丫头。   皇帝离京带走了京城大部分影卫,城门口的盘查是由京兆府来做。京兆府的衙差,不论身手还是见识都远不及宫里的人。更何况,这些人已经连着在全城盘查了一两个月,忙碌那么久,早已松懈。   一行人乘着马车,在城门被简单的询问过后,便出了京城。   她们这一车都是女眷,秦延和萧裕扮作车夫小厮,出了城便直奔南边的长亭去,在那边饮食歇脚,等着赵斐过来汇合。   陆湘不知道赵斐他们能否顺利过关,十分忐忑。其余人还好说,陈锦是个公公,虽然衣着打扮看不出来,万一守卫盘问起来,他一出声必然令人起疑。   就这么不安地等了一个多时辰,方见有车队浩浩荡荡地过来,上头挂着镖旗。   哪家镖局路过?   陆湘正打量着,便见车队最前方有人骑着马,正朝陆湘挥手。   “萍萍?”陆湘惊喜地喊道。   段萍“吁”了几声,马儿便一路往长亭小跑过来。   许久没有见面,两人俱是欢喜。只是欢喜过后,陆湘这才看到混在镖师中的赵斐、陈锦等人,赵斐怎么会跟段萍一起出城?   陆湘的脸色立即变了,怎么又把威远镖局拖下水了?   赵斐瞧见,亦是无奈。   走镖的人几乎每日都要出入京城,威远镖局在京城里亦是有名的镖局,跟城门口值守的人都很眼熟,时常会送上孝敬。他们出城,盘查的人验过货物便放行了,一路非常顺当。   他朝陆湘频频示意,陆湘却狠狠瞪他一眼。   段萍已经帮了陆湘太多的忙,每次都是拿命担着,这回赵斐又把威远镖局都牵扯进来,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他们是跑远了,威远镖局的人怎么办?   赵斐此时却不好上前解释。   找上威远镖局是个意外。   赵斐原是想着随便在码头找个商船,从水路回扬州,谁知那日萧裕和王庆在码头找人之时,碰到了段萍。段萍不知赵斐如今处境,见着萧裕便大声招呼,萧裕既被认出,只得上前跟段萍说话,叮嘱她往后当心一些。段萍是个话多的,便问他们做什么,萧裕说要找商船,段萍便把事情应下,说她正巧要跟着爹爹去扬州走镖,他们可以扮作镖师与他们同行。   段萍上次随陆湘去扬州出了岔子,她爹便不叫她走镖,段萍哪里肯依,软磨硬泡了许久,终于磨得亲爹松了口,答应往后可以跟着亲爹一起走镖。   谁曾想,这一回,又碰上了陆湘和赵斐。   段萍倒是高兴,拉着陆湘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陆湘不是不高兴,只是深怕连累段萍。木已成舟,没有回头路,陆湘只得恨恨瞪向一身镖师打扮的赵斐。   两队人马汇合,稍事整顿过后便往扬州出发了。   段萍想念陆湘,弃马与她一块儿坐马车,马车里便是她们二人与盼夏。   盼夏不认识段萍,初时有些拘谨,只段萍是个讨人喜欢的人,天性喜言爱笑,没一会儿就熟络了,三人一路说说笑笑的十分热闹。   陆湘前两回奔波于京城和扬州之间时,都是走水路。水路平稳,比起陆路少受许多颠簸之苦。   可那两回的心情都不太轻松。 第一回是担忧赵斐安危赶赴扬州,路上遭了水匪,段萍还因此受伤。第二回是跟赵斐一起,只是路上两人闹着别扭,担忧到了京城皇帝发难,一路忧心忡忡。   这回虽然是逃命,心情却是别样轻松。   跟着威远镖局的车队,一路不必躲藏,到了地方便大大方方的住店。   盼夏起身不便,夜里要人照料,便叫她跟串儿、二喜一屋,陆湘自跟段萍一屋。   白天在马车上说的都是沿途风土人情,夜里静悄悄的,陆湘和段萍进了被窝,自然要聊些不同的。   “香香,你跟王爷闹别扭了么?”段萍笑着问。   “没有。”陆湘不假思索道。   “我才不信,王爷好几回过来搭话,你都故意不理他。”   陆湘今日的确一句话都没同赵斐说,她无话可说。硬要说话,那也只能是骂他。   见陆湘不说话了,段萍收敛了笑意:“怎么了嘛?”   陆湘叹口气:“我们这回出城是要担风险的,好端端的,他又把你和威远镖局扯进来。”   “你是担心我吗?”段萍这才明白陆湘是因为什么生赵斐的气,赶忙将自己在码头上遇到萧裕,主动帮忙的事原原本本说出来,“是我缠着萧裕非要他说出来的,当时码头上人多,我一直缠着他大喊大叫的,差点闯祸了呢!”   陆湘闻言,气消了不少。   段萍的确是咋咋呼呼的性子,在码头上遇到了萧裕,必然不会轻易罢休。   “你是不是怕连累我?没事了,咱们都已经出城了。”   的确如此,已经平安出城,再去追究也无济于事。   段萍见陆湘不说话,伸手拽着她的被角,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陆湘忍俊不禁:“罢了,算他过关了。”   “太好了。”段萍如释重负。   她可不希望陆湘和赵斐因为自己闹别扭。   陆湘看着段萍欢喜的模样,心中倒是愧疚不已。   一个段萍,一个岳天意,多次救她性命,不止如此,威远镖局和镇国公府都被搅进了漩涡里,陆湘着实不安。   “还在担心么?”段萍问。   陆湘微微一笑:“我在想小公爷。”   段萍脸一红,说话的气焰顿时软了几分:“想他做什么?”   “我在想,才要小公爷拼着命救了赵斐,这回又是他的心上人救了赵斐,下回见到他,我还真不知道该如何谢他。”   “什么心上人,你别胡说。”   “我可没胡说,这是小公爷亲口说的。”陆湘道。   岳天意亲口说的?   段萍的脸更红了,结结巴巴道:“他……他怎么对别人说这些?”   陆湘噗嗤笑出了声,“可算说了实话,你跟小公爷是自己人,我是别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种事他怎么能挂在嘴边。”   “的确,他不该挂在嘴边,该放到心里的。”陆湘揶揄道。   “我不理你了。”段萍被陆湘取笑得没脸了,捂着脸钻进被子里。   陆湘见她真害羞了,忙道:“我不说了。刚我只是想起你和小公爷都帮了我们许多忙,着实过意不去。”   段萍听着她叹气,复从被子后头露出眼睛来:“咱们是朋友,就别计较这些了,小公爷,他也是这样想的。”   “嗯,”陆湘看着段萍的模样,又道,“你回京后,小公爷去找过你吗?”   段萍摇头。   她哪里好意思跟陆湘说岳天意要她等两年的事。   “小公爷如今领了要紧的差事,怕是这一二年都不得空。”之前岳天意回京要钱造船,朝廷把银子一拨,马不停蹄地又回江南去了。   段萍不无忧虑道:“香香,你知道他在忙什么事么?会不会有危险。”   海盗的事从江南出售南洋货品的几家商行着手,已经查得差不多了,如今岳天意要做的,是给朝廷练出一支能打海战的水师。   陆湘不懂兵法,但她听赵斐说过几回,岳天意若是能练出这样的水师,便是古往今来的第一人。   “小公爷要做的,是大事,既是为他自己,也是为你。”   “为我?”段萍道,“我不要他做什么事,只要他平平安安的就够了。”   “可是他想娶你啊。”   “这……是两码事。”段萍的声音压得极低,提到迎娶,她的心怦怦直跳。   会有那么一天么,岳天意来娶她?   “小公爷是镇国公府的嫡长子,将来要承袭爵位,他的婚事,国公爷和国公夫人都是极为重视。”   陆湘的话,宛若一盆冷水,将段萍怒发的心花瞬间剿灭。   “我明白,像小公爷那样尊贵的身份,必然是要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姑娘。”   “所以,小公爷必须自己能立起来。若是一直活在镇国公的光环下,他的婚事必然不能自己做主,什么时候他不止是小公爷,而是岳天意了,他就能上门来娶你了。”   段萍仔细听着陆湘的话,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懂,想了一会儿,方道:“香香,你的意思是,他是为了有本事跟国公府叫板儿,所以才会去领剿灭海盗的差事?”   “对,”陆湘被段萍的话逗笑了。   段萍虽然说得直白,却是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唉。”段萍长长叹了口气。   “怎么?还是担心?”   “我只是觉得他运气不好。”   “怎么运气不好?”陆湘好奇地问。   “他要是喜欢上一个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就能舒舒服服地当他的小公爷。偏偏他遇上了我,从京城跑去剿什么劳什子海盗,可不是运气不好?”   “胡说,我看他是运气好得不得了。”   “怎么说?”   “你可是他的救命恩人,若不是他遇见了你,别说舒舒服服地当小公爷了,他的小命儿都丢了。”陆湘从前在段萍跟前提过两人之间的身份鸿沟,还因此伤害了段萍。如今回想,陆湘后悔得不得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抱着必死的决心去救赵斐,一夕之间,许多事她想得跟从前不一样了。   从前的她,绝不会对插手皇帝和皇子之间的事,现在的她,觉得人应当活得轻松一点,随心所欲一些。   既然岳天意和段萍彼此心悦,那就应当在一起。   他们俩都是陆湘的恩人,无论如何,陆湘会竭尽全力促成此事。   段萍想了想:“他也救过我。”   “对啊,所以,你遇到他,是运气好,他遇到你,也是运气好。这可是天定的缘分。”   段萍每每想到岳天意,一向是甜蜜与担忧交织,大多数时候是担忧占上风,今夜跟陆湘说了这么会儿话,心中的担忧一扫而空,夜里竟做起了美梦。 第145章   一路行得十分顺畅。   镖师们常年行走在外,见多识广。哪里有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哪里有名不见经传的小吃,他们都如数家珍,陆湘和赵斐吃惯了宫廷菜式,御膳房里什么菜系都会做,可天下之大,几十个御厨哪里能真的包罗万象。   他们行了一路,便吃了一路,玩了一路,也见识了一路。   快到扬州时,车队止了行程,在临近扬州的一座水乡小镇上住下了。小镇盛产胭脂水粉,陆湘和段萍成日就在街上逛脂粉铺子。这天,两人一直逛到天黑,走得饥肠辘辘了,方才找了家酒楼吃酒。   刚一落座,就看见萧裕进来。   不等萧裕说话,陆湘便道:“等吃完饭我们就回,这镇子就这么大,出不了事。”   萧裕被陆湘抢白,顿时低下头。   段萍见状,倒是笑了,问道:“公子有什么吩咐么?”   萧裕赶忙道:“公子没什么吩咐,只是今晚正好在这里用膳,见两位姑娘来了,便叫属下来请香香姑娘一起去旁边的包间里用膳。”   “原来占了包间的客人是公子呀,”段萍恍然大悟,方才到酒馆的时候,两人就想找个清静一些的包间,店家说包间已经有人定了,原来竟是赵斐。   自打出了京城,陆湘白天跟段萍在一块儿,夜里也跟段萍睡在一屋,赵斐不过白日里跟她搭几句话罢了。   段萍时时在陆湘身边,自是知道赵斐无数次飘过来的目光。   “公子叫你呢,赶紧去吧。”   陆湘心下有些奇怪,好端端的,明知她跟段萍在一块儿,怎么单单叫萧裕过来喊自己。   陆湘便有些别扭:“不用了,我就在这边跟萍萍吃了就回去。”   段萍劝道,“公子肯定是找你有事,你快过去吧,我这边刚点了好多菜,都是我爱吃的。”   陆湘道:“有你爱吃的,叫掌柜的端过去就是了。”   段萍摇头:“公子要请客,我这边还端着菜过去叫什么话,你先去吧,我吃得快,一会儿我去叫你。”   “那我不能留你一个人在这边。”陆湘对萧裕道,“你过去,跟他说我们已经吃上了。”   萧裕不知道该如何劝解陆湘,只好求助似的看向段萍。   段萍朝萧裕淘气地撇了撇嘴,挽着陆湘的手把她扯起来:“你就去吧,要不然公子肯定不死心,等一下指不定还要过来找你,找来找去的,又是何苦?我吃相不好,一会儿他来了,我可不自在,你快走快走!”   不由分说,就把陆湘往包厢那边推。   段萍力气大,陆湘根本挡不住。   “好了,好了,别推了,我过去就是。”陆湘无奈,只好答应,段萍方才松了手。   “萧裕,你在这边陪着萍萍。”   “我不用人陪!”段萍不满地嚷道。   陆湘不搭理她,自己就往包厢那边去了。   陈锦神色凝重地站在包间门口,见陆湘来了,低声道:“公子心情不大好。”   “怎么回事?”   “方才舅老爷送来了一封密报,公子看过后便……”陈锦的声音越说越低。   密报?   到底看了什么密报,会令他心情变差。   陆湘心中一凛,吸了口气,便推门进了包间,将门带上。   这包间极为雅致。   没有名贵的字画,没有考究的摆件,但这包间的确极为雅致。   酒楼依着穿城而过的一条小河,包间正好临河,原本的窗户被拆了下来,拿竹子做了个栏杆,明明是一间屋子,却像阁楼一样,可以俯栏临风。   江南月色极美,从陆湘站的地方望过去,深蓝的天幕,橘黄的上弦月,散落的星子,朦胧的云雾,潺潺的溪流,以及倚着栏杆而站的美人。   当真是一副浑然天成赏心悦目的画。   “过来了?”赵斐听到声响,并没有立即转过身,依旧望着外头。   的确不太寻常,他从来不会这样冷淡的对陆湘。   陆湘望着他的背影,微微有些动容。   她曾经无数次看过赵斐的背影,坐在轮椅上的背影,清瘦单薄的背影。   一个人站着栏杆边看风景的背影,当真是有些寂寞。   陆湘心软了,走上去从背后伸手抱着他。   赵斐仍旧没动,也没说话。   陆湘心中有一个猜测。   她并没有探头去看赵斐的脸,只是抱着他的手往上抬,抓到他的下巴,然后缓缓向上,碰到眼角的时候,她摸到了一滴水珠。   他哭了?   赵斐抓住了她的手,不叫她再碰到自己的脸。   “他死了?”陆湘问。   “嗯,他死了。”赵斐的声音微微颤抖。   皇帝终于死了。   从陆湘动手的那一日到今日,足足有三十三天了,等了三十三天,他终于死了。   终于!   陆湘虽然知道他喜欢白笃蓐香,但这法子多多少少有碰运气的成分。那突然在库房冒出来的白笃蓐香,御用监未必会呈上去,皇帝惯用白笃蓐香,自然看得出那些香不太纯净,亦未必会用。   如今看来,陆湘赌对了。   贪心不足蛇吞象。   活该。   “你好像心情还不错?”赵斐道。   “嗯。”陆湘实话实说。   且不说皇帝差点害死赵斐的事,便是只为陆湘自己,也是要杀他的。   他已经动了求长生的念头,掘赵冲的坟都做得出来,她陆湘于他而言,又有甚不可动的?   “他的确该死。”赵斐道,“他若不死,你和我都活不了。”   赵斐心里亦想过杀他,为自己,也为陆湘。   “可你还是为他伤心。”陆湘叹了口气,拿出帕子,从他背后伸手去擦他的眼睛。   赵斐闻着她香香的帕子,柔声道:“是不是没出息?”   “不是,再说了,我早就知道了。”陆湘从很早以前就知道了,赵斐是个心肠很软的,软得不像是宫里的人。   她并没有劝解赵斐什么话,只是这么三言两语说着很随意的话。   “不然,你以为那天我为什么要回宫去,我知道你不忍心,知道你为难。”   然而就这么轻飘飘的说过几句之后,赵斐沉重的心情渐渐松懈。   她是为了他才去宫里铤而走险的。   她懂他,她怕他为难。   “陆湘。”   赵斐捧着她的手背,一左一右,各啃了一口。   陆湘两只手被他扯着,像只虾米一样趴在他背上,顿时咯咯笑了。   “你知道么?从前读史书的时候,读到玄武门之变,我总是忍不住想,在斩杀李建成的那一刻,李世民究竟是怎么想的?”   陆湘眸光动了动。   明明传来的是皇帝的死讯,为什么赵斐会提起兄弟残杀的玄武门之变?   他想到了什么,还是说他预见到了什么。   他伤心落泪,不止是为了皇帝的死吗?   陆湘认认真真思索着他的问题。   “或许……他什么都没想。”   “怎么说?”赵斐问。   陆湘道:“你想啊,他们俩当时是争夺皇位,李建成是太子,已经占了先机,李世民所有的精力都在想如何打倒他,身边所有人都在推动他去做这件事,同时他身上也担着被李建成杀死的危险,不敢有丝毫的松懈。所以他根本没有时间去想,究竟该不该这么做,该不该兄弟相残。”   “这是之前,之后呢?做的时候或许没有功夫细想,杀了大哥之后,难道他不会有一丝丝的后悔么?”   “或许会有,或许没有。”   赵斐追问:“你说的是两种可能,我只想知道你觉得是有,还是没有?”   “如果是我,既然决定做了,那就没有后悔的道理,可这不是我的事。”陆湘说着,连脸贴在赵斐的背上,轻声道,“别想那么多了,你知道我多活了这么些年,感受最深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赵斐问。   “形势比人强。人做事情,许多时候并不是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形势逼着人走,逼着人做,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就好像你说的李世民,那么多跟着他征战天下的将士,他不去争,那些跟着他的人就只能死。”   “所以,你也觉得,我该去争?”   “给你发密报是国公爷么?”   赵斐轻轻“嗯”了一声。   陆湘道:“其实你早就决定了,只是怕伤了国公爷的心。”   在陆湘从宫中回来的那一晚,赵斐就做出了决定。   皇后不知道皇帝马上会死,赵谟不知道皇帝马上会死,其他所有觊觎皇位的皇子不知道皇帝马上会死,但是赵斐知道。   如果他想去争,他可以抢在所有人之前做好准备。   他唯一做的,是叫陈锦准备出城事宜。   定国公并不知道陆湘做的手脚,因此这才送来密报,要赵斐回京,若是定国公早知一切,想来亦会如李世民的身边人一般推着赵斐去争。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该去争?”   陆湘的确是这么想的。   从前赵斐不争,那是因为他身子太差,根本无法处理繁重的政事,但现在他已经恢复健康,他有想法,有抱负,去争才有他施展抱负的地方。   “这是你的事,该你做决定。”   “我不担心舅舅对我失望,但我担心你……”   “担心我什么?”陆湘笑道,“我早就知道你会这样了,你在屋外叫陈锦准备出城的事,我在屋里都听到了,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了。”   “那你为什么不劝我?”   “劝你做什么,你不会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我也不会逼你去做你不想做的事。”陆湘从背后揽着赵斐,十指和他的十指扣在一处,“只要跟你在一块儿,京城也好,扬州更好。这边比京城清净,江南的天气比京城更养人,吃食也更合我的口!”   她并不在乎赵斐会不会当皇帝,只要赵斐爱她疼她不叫她织布做饭,跟着赵斐去哪里都可以。   “好,如今没人知道北苑发生了什么事,没人知道我跟父皇之间的事,到了扬州我们就直接回越王府。你想去哪里游玩?”   陆湘脱口道:“当然是瘦西湖。上回我来扬州就一直想去瘦西湖游玩,都怨你……”   “先陪你瘦西湖。”赵斐的声音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坦然,“湘湘,有你在我身边,其他的东西其实我并不想要。”   “我也是。”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稳稳地抓住了赵斐的心。   有她在,夫复何求!   赵斐想转身抱她,陆湘却死死扣着他的背。   “赵斐,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在北苑的梅林,有人这样抱着你。”   赵斐本来是不记得的,但陆湘这么一说,他自然想起那回深夜在梅林,陆湘撞见了沐青青过来找他。   “是吗?记不得了。”   陆湘自然不信他,只是又没法拆穿,只好道:“从前我还挺佩服你,沐青青这样的大美人投怀送抱,你居然还能坐怀不乱。”   赵斐挑了挑眉:“没办法,庸脂俗粉入不了我的眼。”   这人,居然说人家倾国倾城的沐贵妃是庸脂俗粉……陆湘觉得他不要脸,可偏偏她非常受用。   就在陆湘不要脸的窃喜之时,赵斐将她从背后捞过来,抱了个正着。 第146章   江南月。   清夜满西楼。   云落开时冰吐鉴,浪花深处玉沈钩。   圆缺几时休。   陆湘由着他抱着,眼睛望着窗外。   这不知名的小镇月色,倒比繁华的扬州城,更像诗词中的江南月色。   陆湘一直觉得自己是个苦命人,直到此刻,她方才觉得自己的命好。   从前遭遇的那些,仿佛只是为了这一刻。   为了在江南小镇的宁静月色中,于赵斐相拥而立的这一刻。   陆湘觉得,只要能安安生生过日子,在江南住一辈子那是极好的。   “赵斐,你说我们能在一块儿多久?”   “这要看你什么时候会嫌弃我。”   嫌弃?   陆湘笑道:“我嫌弃你,你比我有权有势,比我年轻貌美,我怎么会……”   说着说着,陆湘看着赵斐幽深的眼眸,忽然想起了那道横在两人之间的鸿沟。   现在的赵斐比她年轻,比她更美,但终有一日……   赵斐看着她眉眼间的笑意一点一点散去。   老这个字一向是不能在她跟前提起的。   别的女人是怕人家说她老,陆湘是怕别人说她不老。   “别想那么多,等容星河来,一切便有答案了。”赵斐柔声宽慰道,语气甚是轻松,“我有一种预感,当初韩方那些话,都是故弄玄虚,可能只有三分真,七分假。”   其实一直以来,陆湘隐隐有这种感觉。   她跟赵冲、韩方在一起那么久,眼睁睁地看着两人从盛年变老。   如果韩方真有长生不老之方,即便不对赵冲说真话,为什么也不给自己用呢?对一个阴谋家来说,长生难道不比权势更有吸引力么?所以,长生一定是韩方编织的谎言。   但陆湘的的确确活了这么久,在这谎言中,她是其中的三分真吗?   赵斐见她的眉头才将将舒展开,复又蹙眉深思,知她仍深陷其中。   只是此事他无法解释,当下无言可以宽慰她心,只得低头在她额头上落下浅浅一吻。   陆湘自是感受到他传递过来的暖意,仰起脸去看他。   赵斐这张脸,长得最好的便是下颌,干净利落的线条,即使是如陆湘这般从下往上,亦是俊美至今。   陆湘捏了捏自己的下巴,似乎比不得他的,摸着有些肉乎乎的。   她心里嫉恨,张嘴便咬向他的下巴。   “这是饿急眼了?”赵斐忍着痛,打趣道。   饿,确实是饿了。   她跟段萍在街市上逛了一下午,早就饥肠辘辘了。   这小镇子没有京城和扬州里那样繁华热闹的大街,但今日有集市,镇上唯一的道路两旁全是赶集摆摊的人。铺一块麻布,上头摆上自家的绣件、胭脂、手工,便算是支了个摊儿。   陆湘没逛过这样的集市,见着什么都好奇,每一个摊子上都要流连许久才肯离开。   如此逛法,自是手软脚软。   “陈锦,叫店家上菜。”赵斐牵着陆湘的手坐下,方对着外头吩咐道。   这家酒楼的厨子是十里八乡最会做鱼的,赵斐点的多是以鱼为原料的菜。一道鱼羹,一道百合炒鱼片,一道鱼头汤,一道醋鱼,外加两道陆湘平常爱吃的菜。   本来就饿,说了那么久的话,陆湘更饿了,顾不得赵斐在旁,端起来先舀了半碗鱼羹,先捧着碗喝了一大口,方才拿起勺子小口小口的吃。   赵斐知道是饿极了,便帮着她布菜。   桌上大半的菜都被陆湘扫荡了,放下筷子,忍不住打了一个嗝,这才意识到不雅,捂着胸口担忧地看向赵斐。   赵斐忍俊不禁。   陆湘不满地撅着嘴:“就不能当没听到么?”   “我没听到。”   他这般指鹿为马,陆湘自然欢喜,替他也舀了半碗鱼羹,放到他跟前:“尝尝这个,真的很鲜。”   “也吃了不少了,歇口气,别噎着。”赵斐说着,从旁边拿起一个白瓷瓶,从里头给陆湘倒了一杯,“这是段老板极力推荐的好东西,王庆出去跑了二十里路才买回来的。”   陆湘吸了吸鼻子,闻着有一股花香味,又说不上是什么花。   “到底是什么?”   “是添了曼陀罗的香露,喝一点,晚上能睡得好些。”   从前陆湘在宫里见过几次曼陀罗花,听说吸了曼陀罗的香味会有幻觉,便不敢走到近前去闻。瞧着花树是很特别,模样却不甚动人。   “会晕吗?”陆湘知道曼陀罗有致幻的的功效,因此有些迟疑。   此时闻了闻这蜜露,只觉得清香扑鼻。   赵斐道:“会。”   陆湘又闻了一下,觉得身心舒畅,把那一杯蜜露一饮而尽。   冰冰的,酸酸的,很是清爽解腻。   “再给我倒一杯。”   “至多给你半杯,再多就晕了。”这蜜露是本地一位酿酒匠人的独门秘方,买的时候匠人再三叮嘱,每日最多喝两杯,再喝便会晕乎。   陆湘见他把瓶子收起来,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半杯蜜露,这回她不再一饮而尽,而是捧着那杯子,小口小口的抿。   赵斐索性拿手撑着下巴,微笑着看她。   陆湘抿了几口,终究是不得味儿,无奈之下,将那小半杯一饮而尽,方才觉得痛快。   “不许喝了。”赵斐将她跟前的杯子挪开。   陆湘酒足饭饱,便学着他的模样,拿手支着下巴望着他。   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也不说话,并不觉得冷清。   “回到扬州,我们怎么办呢?”陆湘问。   “去王府啊。”   陆湘垂眸:“那这回是不是又得取个名字,换个身份。”   “自然要换个身份。”   陆湘舒了口气,换来换去的,还不就是给他当丫鬟。   赵斐见她定定望着桌上的菜,若有所思,问:“你想换什么名字?”   “什么都好,你帮我取吧。”陆湘这辈子换了无数个名字,最初的时候还会认认真真的取,日子长了,无所谓取什么了。对她而言,只是一个短暂的代号而已。   赵斐思忖片刻:“我喜欢陆湘这个名字,就用陆湘吧。”   “就用陆湘,那别人岂不是都知道了?”   见她如此惊讶,赵斐道:“那也没法,当初还在长禧宫的时候,我就暗自发了誓,若有一日能自己做主,要娶陆湘为妻。老天爷已经听到我的誓言了,我若是娶了叫别的名儿的姑娘,上天怕是要罚我的。”   “你什么时候发的誓?”陆湘问。   “鸡汤。”   陆湘捂嘴笑起来:“你这人真是奇怪,不是喝完鸡汤都虚脱了么?怎么还发这样的誓?”   “是有些奇怪。”赵斐摸了摸下巴,笑得意味深长,“陈锦那阵子都觉得我奇怪。”   一个十九岁的皇子喜欢上一个三十来岁的姑姑,的确有些奇怪。   “真用陆湘这个名儿么?”   “怕什么。”   陆湘自然怕了。   这个名字,赵谟知道,皇后知道,宫里那么多人都知道,传扬出去,岂不惹麻烦?   “叫他们知道也好,难不成,我娶个妻子还要遮遮掩掩的吗?”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从今日起,你就是陆湘。”   “我不是说名字的事。”陆湘不在乎叫什么名字,既可以改,也可以不改。   她低下头,手极不自然地捋了一下耳边垂下来的碎发。   “我是说妻子的事。”   “怎么了?”赵斐笑问。   陆湘看着桌上的空碗,闷了一会儿方才道:“就是娶妻的事,要……要怎么做啊?”   “还能怎么做?当然是三书六礼,明媒正娶。不过我是越王,要娶越王妃,得在朝廷走一个过场。”   “皇后一直在操心你的婚事,早就给你选了许多淑女,你要娶我,她能答应吗?”   赵斐轻笑了一下:“放心吧,母后现在哪里顾得上我。”   这倒是。   皇帝在西山行宫骤然驾崩,宫中该是何等局面?   皇后身子不适,并未随行前往西山,如今皇宫被皇后控制,对皇后和赵谟十分有利。   只是赵谟排行靠后,朝堂上应当会有些争执,但凭着赵谟的老泰山沐阁老的支持,相信最终都会平息。   陆湘从赵斐的语气中听出几分凄凉,对着他露出一个笑。   “你说,要是皇后看到你要娶的人是我,会是什么反应?”   “她会觉得只是同名吧。”赵斐道。   陆湘点了点头,没有再继续问下去,赵斐亦很配合地没有说下去。   皇后会以为是同名,赵谟不会这么以为。   或许,赵斐是想用这种方式知会赵谟么?将来赵谟登基,会不会给他们找麻烦呢?   陆湘觉得好笑。   她是不是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人家赵谟如今顺顺当当的娶妻,很快还会顺顺当当的登基,她算什么。   她释然地舒了口气,望着赵斐笑得更甜了。   “什么事这么开心?”   “你说呢?”陆湘仰起脸,毫不躲避地直视着赵斐。   赵斐笑:“要嫁给我了,所以开心?”   “算是吧,”陆湘脸上的神情愈发得意,“京城那么多仰慕你的人,等到我嫁了你,岂不是人人都在心里艳羡我?”   “那倒是。”赵斐丝毫不谦虚,“若是在京城,不知道多少人给你穿小鞋使绊子。”   陆湘哈哈大笑起来:“可惜呀,我不在京城,她们只能远远地艳羡了。” 第147章   威远镖局的车队进入扬州的时候,国丧的讯息已经在全天下传开了。   昔日繁华热闹的扬州城止了夜夜笙歌,全城披上了缟素。   赵斐在入城之前便换上了孝衣。   常言道,若要俏,一身孝,这话用在赵斐身上一点都不假。   他本就生得仙姿玉骨,不染尘埃,如今着一袭缟素,更如高山晶莹雪,幽谷猗猗兰。   “看什么?”赵斐本来是垂眸沉思,抬眼,对上陆湘打量的目光,唇角自然地就弯了起来。   他从前喜欢板着脸,如今竟是随时随地都会挂着笑。   陆湘亦习以为常,仿佛赵斐自来就是这么个爱笑的人。   “看你。”陆湘回了一个笑。   赵斐正欲伸手抓她过来,陈锦推门进来,恭敬说道:“主子,王府的马车到了。”   入城之后,赵斐和陆湘随段萍一起来了威远镖局,在此稍事洗漱,更衣束发。萧裕和王庆前往越王府,安排马车过来迎接。   毕竟是要回王府,自然不能作镖师打扮回去。   两人在镖局喝了半日的茶,终于等到了马车。   “走吧。”赵斐先起身,然后伸手扶着陆湘起来。   两人走了屋子,向镖局两位段老板告辞,陆湘同段萍邀约隔两日接她去王府玩耍,这才登上马车往越王府去了。   “你之前去王府瞧过吗?”陆湘问。   赵斐摇头。   说起来他已经在京城和扬州各有一座越王府了,旁人都同他说过好几回,说王府建得多么好,到底没有亲眼见过。   想到那是将来要跟陆湘一起居住的地方,赵斐的心里对越王府有了一些要求。   这是他生平头一次对一个地方这么期待。   他希望王府可以宽敞些,精致些,池水要有,花园要有,亭台楼榭也得有。从前在宫里,陆湘跟他一样,喜欢去雁池边漫步。将来他们用过晚膳,亦可携手去池边喂鱼赏月。   他突然后悔起来,当初工部问他对王府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时,他随意让陈锦把工部官员打发走了。   也不知他们究竟有没有用心当差。   如此想着,赵斐更加迫不及待地想去越王府瞧瞧。   他正遐想着,身边的陆湘忽然道:“等下到了王府,我们怎么进去?”   “什么怎么进去?”赵斐不解的问。   陆湘道:“进了府,别人问起我的身份,你怎么说?”   从前陆湘在他身边的时候,不是丫鬟就是歌姬的,自然随意跟在赵斐身边即可。以前没觉得什么不妥,可是赵斐如今说要明媒正娶,那也得有个明媒正娶的道理,既要明媒正娶,她这么跟着他进王府算是怎么回事?   落在别人眼里,她不还是歌姬、丫鬟么?   “陆湘陆姑娘,本王未过门的妻子,如何?”   陆湘自然听得高兴,只是心里还存着疑惑,继续道:“自相矛盾。既是未过门的妻子,我现在跟着你进王府便不合适。”   “你什么时候拘泥起这些俗礼了?”   赵斐是笑着说这话的,陆湘瞧着却不是滋味。   俗礼?   三书六礼全都是俗世之礼,他不要俗礼,之前说的明媒正娶都不作数了。   陆湘道:“若是不要俗礼,我自是可以跟你进王府,除了名头不好听,旁的不会亏待我。可既是要俗礼,自是得做全套,又说是妻子,没过门便进王府,落在别人耳朵里岂不是名不正言不顺?索性直说是个侍妾倒也罢了。”   她说的有道理。   赵斐见她如此认真,心中自是欢喜。   她想到的,他自然也想到了。   “你不是我表妹么?既是表妹,先暂居王府亦无可厚非。”   表妹?   陆湘这才想起许久以前,她的确做过赵斐的表妹。   当时只是为了在岳天意沐霜霜等人跟前蒙混过关随口胡诌了一个表妹,没想到他竟还记得。   若是表亲,居住在王府倒也说得过去。   “真说我是你表妹?”   “对啊,我母妃娘家的姑娘,在蜀郡遭了难过来投奔我。”赵斐说着说着,又笑起来,“你貌美如花,我见色起意,便想娶你为妻。”   陆湘觉得他在开玩笑,可说起来又很真。   “行,你上奏的时候就这么说。”陆湘说完,不无担心道,“江妃娘娘,不对,现在应该是孝惠皇后,皇后娘娘家里还有什么亲人么?”   赵斐试药那日,皇帝便下旨追封赵斐的生母江妃为后,如今赵斐的确应该称一声母后了。   “没什么亲人,母后她是孑然一身,被人送进宫的。”   陆湘是见过江辛月的,她和赵斐母子俩长得很像,只是一个柔美,一个清俊。   江辛月当年一进宫就得了皇帝的宠爱,只可惜她身子不好,生下赵斐后没多久便亡故了。   皇帝是个喜新厌旧的人,很快便有了别的宠妃,将江妃和江妃留下的儿子抛诸脑后。   想到记忆里那个娇娇怯怯的江妃,陆湘怎么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要嫁给江妃的儿子。   “又想到什么了?”   陆湘抿唇,打死也不肯说,再看赵斐眼神就变得更奇怪了。   “等回了王府,我会叫人准备好户籍文书,都是小事,无足挂齿。”   这里是他的封地,他想想办什么,比在京城便利多了。   因此这些小事他没有主动对陆湘提起。   她不需要操心任何事,她只需要安安心心呆在自己身边,等着做新嫁娘便是。   “那我一直住在王府么?”   赵斐伸手在她鼻尖上戳了一下:“你还想住哪儿?”   陆湘的睫毛颤了颤,没有说话。   赵斐已经安排得极为妥当了。   他要娶她,已经比娶比别的姑娘多了许多倍的麻烦,自己哪里还能奢求别的。   “是不是在想出嫁的事?”   “啊?”陆湘没想到赵斐一下就戳中了她的心事,慌忙否认道,“没有,我是在想盼夏和秦延的事。”   秦延跟赵斐说过,说自己不想居住在扬州,想带着盼夏找个小地方置些田产安稳度日。   陆湘其实舍不得盼夏,只是人家想走,自己着实没什么理由去留。   “他们既然有了打算,便依着他们吧。”   “自然是依的。只是秦延帮了我们那么多忙,前儿我想着要给他们张罗一场热闹的婚礼,若是走了,便……”   “傻子,现在这时节,哪里能张罗什么婚事。”   赵斐这么一说,陆湘方才想起皇帝才死,国丧期间,如何能办得成婚事?   皇帝驾崩,全天下的人都要为他守孝,百日内不得宴饮,不得行婚嫁……老百姓尚需守一百日,赵斐身为皇子,需要守孝三年。   “那我们也……”   赵斐无奈极了。   他明白,陆湘是丝毫没把父皇的死放在心上,是以完全没有考虑什么孝期的事。   他伸手把陆湘拉过来:“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要把你大大方方的娶进门,自然不能让你一直住在王府。只是如今我三年之内不得行婚嫁之事,你便以表妹的名头暂且居住在王府。等到孝期过了,你再挪去府外的宅子住着,好叫我把你迎娶过来。”   陆湘听他说出这般妥帖的话语,心中自是柔软万千。   原来,她的心事,他全都知道,也全都安排妥当了。   可是要等三年那么久吗   陆湘生平第一次,觉得时间过得那样漫长。   三年,那就是一千个日夜。   要等那么久,她才能嫁给赵斐吗?   “皇帝驾崩,他们会不会要你进京去奔丧?”   论理,身在封地的王爷们都会回京城奔丧的。   “你忘了,我病得连榻都下不了,再说了,现在这个时候,京城里的人未必想我回去。”   陆湘知道他指的是皇后和赵谟。   如今赵斐的生母被追封为皇后,赵斐是货真价实的嫡子,名义上比赵谟这个中宫养子要正得多。   他们的确是不希望赵斐回去的。   赵斐只要借着重病这个由头推拒,皇后和赵谟必然会顺水推舟要他安心养病。   陆湘想着想着,又为他心疼起来。   “赵斐……”想宽慰他,却根本找不出什么话来说。   陆湘只得抬手捧着他的脸颊。   无论如何,她会陪着他。   赵斐将她的这些表情尽数收入眼底,修长的手指在陆湘的手背上画了几个圈,柔声道:“我根本不在意这些。”   “嗯。”   “我是说真的,眼下比较麻烦的就是孝期,不过等容星河来了就好了。”   陆湘听得疑惑。   三年孝期,容星河来了还不是一样要等三年。   一转念,陆湘便明白了。   赵斐想的是等容星河一来,解决了长生之谜,他就可以……   陆湘想骂他,脑中却浮现出那日跟他一同沐浴的情景。   其实在温水里泡着,并不多疼,反而……   也不是说她有多喜欢,只是那样的感觉非常奇妙,好像她不在是她,赵斐也不在是赵斐,两人是全天下最亲近最紧密的人,谁也不能把他们分开,也没有谁比他们彼此更亲更近。   陆湘想着想着便红了脸,不轻不重地捶了赵斐一下,倚在他的怀里。   “你也想了?”赵斐的声音粗了许多。   从京城往扬州这一路,每晚投宿陆湘都是跟段萍在一个屋,同赵斐无非是站在廊下、院里说几句话,连抱都没正经抱过几回。   陆湘其实很想他。   她把脑袋埋着不敢看他,犹豫片刻,终究老实地“嗯”了一声。   平日里,她甚少展露这般小女儿姿态,赵斐一向是个克制的人,两人除了偶尔亲近些,并无什么逾矩之处。   然则陆湘这一声娇俏的“嗯”,便如战鼓一般,将赵斐那些沉睡着的心思尽数唤醒。   “湘湘。”赵斐在她耳边重重地唤道。   陆湘仰起头,闭上了眼睛。   赵斐自然不能令她失望。 第148章   大昱朝王府建制是有定例的,不仅正殿、月台、宫门、廊房有大小、高低、宽窄的严苛定例,连如何装饰用何材质皆有说法,譬如正门、前后殿用青绿点金,廊房用青黑、四门用红漆金。   但仅限于京城里的王府。   京城言官多,谁都敢参奏,便是亲王亦不敢逾矩,为着点花园池子轻易就被人参上一本,着实不划算。   各处封地就不一样了。   在封地,亲王就是最大的,在任官员都会争相讨好。即便不讨好的,也是井水不犯河水,犯不着上赶着来触亲王的霉头。   再加上扬州这座越王府曾经是皇帝的居所,因此这座王府的规制比起其他王府还要再大一些。   碧瓦朱门,九钉九带。   赵斐和陆湘先后下了马车,流姝正领着王府上下在门口迎接。   因是国丧,王府的下人们亦都着素服丧。   当初赵斐带着长禧宫众人南下到扬州,扬州行宫里全是东厂和影卫的人,未免走漏风声,便将流姝等人派到越王府来。   京城的众多王府都由工部督造,各亲王在封地的王府则由朝廷拨出银子,交给亲王自行造办。   这几个月来,赵斐哪里得空过问,便是流姝一直在越王府担着管家之职,她从前在慈宁宫是掌管一宫事务的大宫女,做这些自然是驾轻就熟,同扬州府的人一道将越王府上下打理得极为妥当。   “奴婢们恭迎王爷回府。”   赵斐仰头看了一眼正门上的王府牌匾,直到此刻方才对越王这个封号有所感悟。   这是他的王府,他和陆湘将来居住的地方了。   热孝期未满,王府门口挂满了白纱,一片肃穆,赵斐的心情却是轻松异常。   若不是他死了,他和陆湘还不知在何处亡命天涯,哪里能坦坦荡荡地回到王府呢。   获封越王的确不错,江南富庶,气候宜人,越王府气派阔绰,带着陆湘来这里,好过去那些苦寒地方许多。   “起来吧。”赵斐道。   流姝等人是许久没见赵斐了,此时见他一派和煦的说话,顿时愣住了。   之前听闻赵斐在京城病重,一干人都在心里悄悄想过将来的出路。   没想到王爷竟然回来了,不止身子康健,还面如春风。   陈锦倒是觉出什么了,忙从旁边把轮椅推了过来。   赵斐如今能自己走路,见到轮椅便十分不喜,勉为其难地坐上去。   他是借着称病才能躲在扬州,不能因着这些细节出什么差池。   陈锦推着赵斐往府中走去,陆湘跟在身后。   流姝领着奴婢们跟在后头。   两日前王府众人便知赵斐要回来,上上下下一起忙碌。   除了国丧必须做的装饰之外,王府里外都打扫得干净敞亮。   王府前院都是依照朝廷规制大小建的,但整体的风格与皇城建筑相差很大,处处可见江南园林之风。   赵斐和陆湘对王府都十分好奇,进去之后便四处张望,见琳宫绰约,桂殿巍峨,自是满意。两人一路没有说话,只是望见喜欢之处,两人便会下意识地对视一眼。   “前头就是王府的正院。”流姝恭敬道。   赵斐看了一眼,回过头看向陆湘,“可有相中的地方?”   “都挺喜欢的。”比起恢弘大气的皇宫,陆湘更喜欢这样婉约雅致的地方。   这样舒适的地方,才更像是家的感觉。   “哪处离正院近?”赵斐问。   流姝恭敬道:“琼玉苑离王爷的正院最近。”顿了顿,流姝的目光在陆湘身上停留片刻,又道:“蔓华阁在东面,比琼玉苑到正院多三十步,不过蔓华阁挨着小花园,院子里还有秋千架,更适合姑娘居住。”   赵斐很满意流姝的机敏,道:“便往蔓华阁瞧瞧。”   陆湘听着,也觉得蔓华阁更合心意,便点了头。   再往前走,变到了分岔的路口。   陈锦见状便道:“流姝姑姑,你领着姑娘往蔓华阁安置吧。”   紧接着,他又补了一句:“这位陆湘姑娘,是王爷的表妹,且小心伺候着。”   陈锦这话一出,陆湘便在流姝的脸上显出一抹疑惑。   她忍着笑,若无其事的站在旁边,十分随意地朝流姝颔首。   流姝不比旁人,从前陆湘和赵斐在宫里古古怪怪的时候,流姝便有所察觉。   眼下赵斐带了个姑娘来扬州,说叫陆湘,长得还有五分相似,怎能不叫她侧目?   好在她毕竟是训练有素的女官,惊讶了一瞬便迅速恢复镇定,领着陆湘往蔓华阁去了。   蔓华阁名副其实,一进院子,入眼便是盎然的绿意。   头先在马车里陪着赵斐闹腾了一番,身上早已出了一层薄汗,陆湘原想着到了住处先沐浴更衣,此时到了蔓华阁,瞧着院中的秋千架,顿时十分喜欢,兴致一起,围着院子走了一圈。   蔓华阁不是王府正院,却十分宽敞,有大门、二门和两厢。   再往院子后头走,便是花草池塘,无数小景。   流姝一边引路,一边向她介绍各处景致,陆湘逛完了蔓华阁,沿着院子里的活水往外头走去,便是一处大的池塘,四围有凉亭、水阁三座,周遭修了栈道和围栏。   水面远不及北苑的雁池宽大,却胜在处处径直,连栈道的栏杆都是五彩鎏金,凭栏赏莲,别有一番滋味。   流姝道:“扬州府之前说要送两对鸳鸯过来放到池中,可惜遇着了国丧,奴婢便自作主张命他们先别送过来。”   这池子添两对鸳鸯的确更加生活。   “你想的周到。王爷身子孱弱,不能回京奔丧,已是落人口舌,万不可出什么岔子叫人抓着了。”   “是。奴婢会命王府下人谨言慎行。”   陆湘自然明白流姝做事周全妥当,笑着点了点头。   “姑娘瞧着,这园子里还有什么地方要改的么?”   陆湘凭栏而立,目光四处流转,过了一会儿方道,“从前听到江南歌姬唱的采莲曲,早就想夏日采莲了,若是池中有船自是更妙。”   “奴婢这就吩咐下去。”   “这池子不大,别用太大的船,能载一二人便可。”   “奴婢明白。”   采莲,自然是有她和赵斐两个人便足矣。   陆湘想着想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流姝侍立在旁,悄悄打量着陆湘,心道这位陆姑娘当真花容月貌,同宫中诸位娘娘相较都毫不逊色,兼之言谈端方,与越王堪为一对璧人。   “回屋吧,行了一路,得收拾收拾。”陆湘看够了,方才道。   流姝跟着陆湘回了蔓华阁,给陆湘点了六个丫鬟。   “姑娘,如今王府人手不足,之前不知王爷几时回府,两日前才去知会扬州府把官婢送来,只不知为何拨的婢子一直没到,奴婢已经遣人过去催问了,至多再等一两日,眼下得委屈姑娘先将就用着这六个人。”   “无妨,只她们六个差不多了。”   陆湘不喜人近身伺候,梳妆打扮都喜欢亲力亲为,只是洒扫收拾这些活需得有人做。   可惜夏晚、兰喜她们留在了京城,要不然就她们服侍着是最好。   “你去忙吧,不必在我这里守着。”   赵斐身边最得力的人自是陈锦,只是陈锦对王府尚不熟悉,许多地方怕是还要流姝将管家之责交接一二。   “姑娘好身歇息,有什么需要只管遣人来说就是。”   流姝离了院子,陆湘转过身,目光落在六个丫鬟身上,逐一问过姓名。   这六人之中,有两人是当初从京城带过来的小宫女,跟夏晚、兰喜同时在掖庭局学习的,一个叫芳玉,一个叫初云,陆湘自是信得过掖庭局的教导,便指了她们俩进屋伺候,其余四人负责蔓华阁的院子。   当下六人向齐齐向陆湘请安。   许是在宫里呆得久了,见着小宫女便想训话,陆湘原想着叮嘱几句,谁知说着便收不住了。   待到底下的六个小丫鬟都露出怯怯的目光时,陆湘方才止了声。   又想,初时立好规矩也好,省得以后麻烦。   陆湘随手赐了些东西,便命初云和芳玉伺候沐浴。   ……   流姝从蔓华阁出来,便径直往王府正院去了。   到了门口,见守在外头的是萧裕,便问:“主子歇下了?”   “姑姑稍侯,陈公公正在伺候主子洗漱,方才陈公公说了,一会儿主子要传姑姑问话。”   “是。”   流姝候在一旁,等了一会儿,方见殿门打开,陈锦从里头出来,朝自己点了头。   萧裕这才让她进去。进了屋,看到赵斐已经换了素色的燕居服,正坐在高士椅上品茶。   流姝其实有些疑惑。   一直听闻传言说越王重病,几乎到了弥留之际,如今瞧着赵斐,非但没有病重之相,脸上一丝病气也无,比从前精神百倍。   “安置妥当了?”赵斐放下茶杯,慢悠悠的问。   流姝回道:“已经安置妥当,奴婢遣了六个丫鬟过去伺候,有两个是从宫里带出来的。等扬州府的官婢送到,再拨四个过去。”   陆湘身上的秘密太多,一向喜欢自理,六个的确够她差遣了。   赵斐颔首,又问:“她喜欢蔓华阁吗?”   “奴婢瞧着姑娘是喜欢的,不止把蔓华阁转了一圈,还在蔓华阁后头的池塘边赏了莲呢!”   赵斐抿唇一笑,喜欢就好。   “可说什么了?”   “姑娘瞧着池子里的莲花开得好,嘱咐奴婢放一只舟到池里,改日要去采莲。”   “往后她有什么吩咐,你只管去办,无需过来回话。”   流姝道:“奴婢知道了。”   赵斐又道:“王府一直赖你打理,着实是辛苦了。”   “这是奴婢的分内之事。”   “前院的事,还是陈锦盯着,后宅的事,你去请湘湘拿主意就是。”   流姝神色一凛,顿时明白陆湘是王府未来的女主人,自是恭敬称“是”。   赵斐正要说些别的,萧裕从外头匆匆进来,不及请安,便急道:“主子,容先生到了。” 第149章   陆湘沐浴完毕,初云扶她起身,伺候着她更衣。   “姑娘,方才流姝姑姑过来传话,说王爷有请。”   “可说了是什么事?”   “没说,只说不必着急,姑娘这边妥了再过去便是。”   陆湘没有在意,想着是赵斐闲着无事叫她过去说会儿话。   她悠然自得的擦干了头发,用了些蜜饯,更觉得饿,叫人去厨房煮了碗馄饨。   江南的馄饨比京城的馄饨个头小许多,无需使用筷子,拿着银勺一口一个。   这馄饨馅儿是猪肉荸荠剁的,鲜香不说,一点也不觉得腻。   陆湘一气儿吃了一碗馄饨,连汤都喝了不少,方才觉得舒畅。   在浴汤里泡了那么久,身上娇柔无力,便由初云扶着去榻上躺着,本想小憩,等到再睁眼,已经是两个时辰后了。   “姑娘起了?”初云上前替她打了帐子。   “来催了?”陆湘软绵绵地打了个哈欠,搭着初云的手坐起来。   初云笑道:“没有催,就是流姝姑姑派人来说,王爷跟容先生再望月池那边饮茶,姑娘不必往正院去了。”   陆湘“嗯”了一声,揉了揉眼睛,转头问:“你说王爷跟谁?”   “流姝姑姑只说是跟一位容先生,奴婢不知道容先生是何人。”   容星河来了?   陆湘残存那一点睡意顿时没了。   初云见她坐直了,很是惊讶的模样,忙去旁边的架子上把她的衣裳取过来,伺候着陆湘穿上。   “姑娘想梳什么头?”初云问。   陆湘蹙着眉满怀心事,没有说话。   初云便扶着她坐到妆镜前,简单的绾了个单螺髻,描了眉点了唇。   拾掇完毕,见陆湘仍然愣愣坐着,初云便问:“姑娘不去望月池吗?”   陆湘自是想去的,可不知为何,心里胆怯极了,害怕容星河说出的是她难以承受的事,如今这么稀里糊涂的也没什么不好。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陆湘叹了口气,起身便出去了。   望月池正是先前流姝带着陆湘看过的池塘,离蔓华阁很近,从后门出了院子走十来步就到了。   饶是陆湘脚步再慢,片刻便至。   守在那里的小太监见她到来,也不进去通传,径直把她迎了进去。   同赵斐一齐坐在凉亭里的人果然是容星河。   几个月未见,他依然是从前那副模样,一身褐衣,神情淡泊,望见陆湘来了,同赵斐一齐站了起来,朝陆湘颔首示意。   陆湘的心跳得极快,亦冲他点了点头,由着赵斐把自己拉到身边坐下。   因她到来,宫人们又添了几道小点呈上。   陆湘望向赵斐,不知他同容星河已经说了什么。   赵斐冲她笑了笑,抬手替她倒了一杯茶。   这笑的意思……是没事?   陆湘满腹狐疑,只是容星河坐在这里,她没法开门见山的问。   “这是容先生自己炒的茶,你尝尝。”   陆湘听赵斐说过,容星河独自居住在云梦泽深处,耕田、织布,自给自足。   这茶叶看着很大小不一,色泽亦黯淡,同百姓自家炒的粗茶无异。   陆湘赶路的时候喝过几回,可以解渴,却无法称之为茶。   既然赵斐让喝茶,她只得按捺住心里的好奇心,礼节性的抿了一口。没想到这看上去十分粗糙的茶汤竟然意外的可口。闻起来带着一股淡淡的清香,入口有淡淡的苦涩,喝过之后方才回甘。   “好茶。”陆湘忍不住夸赞道。   容星河难得地露出一抹微笑:“鬼谷门人皆是好茶之人,云梦泽中一直培育着茶叶,这茶叶品种是我们自己养育的,别处喝不到,也养不活。只可惜我不擅茶道,炒出来的茶叶粗劣,让二位见笑了。”   这卖相的确是暴殄天物。   也不知是何等珍贵的品种,炒成这样竟也回味无穷。   陆湘忍不住望向容星河,心下愈发好奇,不知鬼谷究竟是什么样神奇的地方。   容星河察觉到陆湘的目光,并不躲闪,平静地回望了过去。   倒是陆湘被他的目光照得有些心虚,迅速低下头。   容星河的相貌十分普通,看着就像是个寻常的农家少年,只是那一双眼睛深不可测、包罗万象,并不像少年人会拥有的眼神。   赵斐见状,朝旁边的陈锦颔首示意。陈锦会意,将周遭伺候的人全部屏退,自己亦远远地站在门口。   “陆姑娘。”容星河缓缓开了口。   “先生请讲。”   容星河道:“听王爷说,陆姑娘认识鬼谷的人?”   陆湘不知道赵斐同他说了多少,只是容星河是唯一可以解开谜团的人,自是不能隐瞒。   “韩方,你知道这个人吗?”   “他是我师祖的大弟子,幼年家破,正好被外出游历的师祖带回了鬼谷,在鬼谷中学艺十五载,后来为报家仇离开了鬼谷。”   原来韩方有这样的经历。   陆湘问:“那他后来的事,你知道吗?”   容星河点了点头:“他执意离开鬼谷,师祖并未阻拦,只是依着规矩同他断了师门联系。之后他结识赵冲,成为国师,名扬天下,这一切都与鬼谷无关。”   说到此处,容星河话锋一转,原本平静的语气变得紧绷。   “只可惜此人狼子野心,为了讨好赵冲,竟然将鬼谷藏身在云梦泽的秘密告诉赵冲。好在师祖早对他的异心有所防备,将鬼谷中大部分藏书搬到别处,才不至于将鬼谷千年传承毁于一旦。”   “你是说,韩方曾经带人去过云梦泽?”   “不错,也是在他和赵冲死了之后,鬼谷门人才重新回到云梦泽。”   陆湘点了点头,心中越发的不安:“容先生,我认识韩方,是他把我献给赵冲的,他说……”   “可以长生?”   陆湘没有想到,这几个字轻而易举地从容星河口中说出来。   不过说出来之后,她也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   容星河微微一笑:“陆姑娘觉得我今年多大?”   陆湘没想到容星河会突然问出这个问题,不过她知道容星河绝不会无缘无故这么问,于是她认真地思索起来。   若与赵斐相比,容星河看着还要稚气几分,至多十六七岁。   只是赵斐已经是绝顶聪明的人,容星河似乎比赵斐还要博学不少,十六七岁的年纪,真的可以看那么多书学那么多东西吗?   更何况,他在鬼谷中还要自己耕地,自己织布,除开这些,又有多少时间可以读书呢?   陆湘的心忽然怦怦直跳起来,莫非容星河与自己一样,也是……   见陆湘不说话,容星河望向赵斐:“王爷觉得呢?”   赵斐倒是答得干脆:“若只论面相,先生应当比我小些。不过以先生学识,比我应当不止多十年见识。”   容星河闻言一笑,看向陆湘:“陆姑娘同王爷一般想法吗?”   陆湘点头,赵斐的确把她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容星河看着小,说话做事却十分老练。   “其实我今年三十六了。”   三十六?   陆湘和赵斐都吃了一惊,互相对视了一眼,然而交换过目光之后,两人又都笑了起来。   他们俩有什么可惊讶的,陆湘活得可比人家久多了。   容星河亦是微微一笑:“与陆姑娘相比,不足挂齿。”   “那你是跟我一样吗?”陆湘好奇极了,莫非他们鬼谷中人都是一样的长寿长生?她终于找到同伴了吗?   “我的师祖活了一百零七岁,师父活了九十三岁,鬼谷中人的确外人寿命更长。”   一百零七岁,九十三岁……的确是很长寿,但这是跟普通人比,若是跟陆湘比……   “我带了一本书过来,王爷和陆姑娘可以看看。”   容星河将一本老旧的线装书摆在桌上。   赵斐将书摆在自己和陆湘中间,伸手翻开了第一页。   映入眼帘的是一副男子画像。此人男生女相,生得极其阴柔俊美,若不是上头画着喉结,几乎都要以为是一位男装的女子。更为神奇的是,此人与陆湘生得极其相似。   察觉到赵斐和陆湘的惊讶,容星河缓缓道:“王爷请往下看。”   赵斐翻看了第二页,上头写着五个字:彭祖养生道。   “这是彭祖?”赵斐问道。   容星河点了点头:“是彭祖,他亦是鬼谷的祖师。”   相传鬼谷乃是春秋奇人鬼谷子所创,可没想到竟然可以追溯到彭祖的世代。   陆湘不及赵斐博学,却也知道这位活了八百岁的彭祖。   相传,他活了八百岁,擅长养生。屈原写的《楚辞·天问》中还有“彭铿斟雉帝何飨,受寿永多夫何求长?”这样的诗句,便是说彭祖擅长食疗,因此寿命悠长。   “先生可知,为什么我跟画像长得那么相似?”   “这本书是鬼谷中人代代相传的密录,韩方也曾看过。”   “所以他是因为这幅彭祖的画像才把我献给赵冲,那我跟彭祖有什么牵连么?”陆湘心中难受。   彭祖活了八百年,她才活了一百年,这一百年已经是何等艰难,还要再过七百年吗?   “我不知姑娘与彭祖有何牵连。但依着这画像和寿命来看,姑娘身上应当留着彭祖的血脉。”   彭祖的血脉?   陆湘觉得自己越听越迷糊了。   “世传彭祖擅长养生,这并不是空穴来风,这本书就是彭祖留下的养生秘法,鬼谷中人世世代代都以此法养生,不但能得寿命延长,亦可容颜常驻。我的师祖和师父过世时依旧鹤发童颜。”   “自我被韩方带走之后,他便一直给我吃一种味道古怪的药膳,难道说那药膳就是彭祖养生之法?”   容星河颔首:“这书里记录的就是彭祖的日常养生之法,韩方此人极为聪明,过目不忘,所以他一眼看到姑娘,便联想起了这本书中彭祖的画像。不过他当时未必就能确定姑娘和彭祖之间的关联,只是抱着尝试的想法,没想到姑娘身上果真有彭祖血脉,此养生秘方在姑娘身上竟得验证。” 第150章   容星河一席话,令陆湘更加迷茫。   彭祖?   陆湘是彭祖的后人吗?   “容先生,你的意思是,我会跟彭祖一样,活到八百岁吗?”   她活了一百年,已经是煎熬。   若是要再活八百年……要她看着赵斐一点点老去最终离开她么?   容星河看着陆湘一脸忧虑的神情,微微一笑。   世人都想长寿甚至长生,只有陆湘因为活得太久而困惑。   “世人都说彭祖高寿八百,其实不然。”   赵斐神色肃然:“愿闻其详。”   “尧舜时代,纪年方法与如今不同,古人以星宿对照,以六十个星宿轮值一周为一年,是以彭祖的一年只有六十天,所谓彭祖高寿八百乃是后世误读误传。”   赵斐问道:“所以,在鬼谷记载中,彭祖真正的寿命是?”   “一百七十岁。”   一百七十岁。   陆湘和赵斐对望了一眼。   如果她确实是彭祖的后人,又以彭祖的养生之法养生驻颜,是不是说明她的寿命会跟彭祖差不多呢?那么一百七十岁减去陆湘已经活了一百多年,那她是不是还有六十来年可活?六十来年,正是普通人的正常寿命。   她和赵斐,竟然可以携手共老吗?   “那我……”陆湘激动地望向容星河,期盼从他口中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容星河望着她,微笑着摇了摇头:“陆姑娘见谅,我不是神仙,并不知道姑娘寿命几何。但姑娘目前已经历经百年,容貌未变,想来是同彭祖差不离的。”   起初容星河一口一个姑娘的叫着,陆湘还不觉得有什么。   眼下他点出了陆湘历经百年,陆湘的面子就有些挂不住了。   明明自己跟他们俩比是个老东西,偏生还要人家叫姑娘。   也不知道容星河看到自己跟赵斐在一起,心中作何评论?   赵斐瞧出了陆湘的不适,拿起桌上的那本书翻了起来,刚翻几页,便看到后面被撕了大半本:“容先生,这是……”   “鬼谷人少,书多,许多书都是堆积在后山,这书就与其他书混杂着放在一处。当初韩方离开的时候,将此书撕去了大半,亦无人察觉,后来知晓时已经晚了。”   “这后半本写的就是彭祖养生之法?”   “不错。彭祖擅长烹饪,为庖厨之祖,他设计出了许多药膳,材料多样,烹调方法多样,此外还需按照节气、时辰服用,十分繁复。”   陆湘记得,她的膳食都是韩方亲自打点的,她知道是药膳,味道不好,的确每一顿都不太一样。   “鬼谷之中可还有抄本?”   “只有这一本。”容星河道,“先师们曾经仿照着彭祖旧方试过,可以高寿,却不能像彭祖一样长久,只有东汉时候有一名弟子高寿一百三十七岁,他祖上可溯源至有彭祖,至此祖师爷们方才明白,这药膳是彭祖为自己所设计的,旁人吃了,未必有大用,只有他本人以及他的子孙可以受益。明白这一点之后,这书便被放在了后山。试想,书里用到的食材实在太多,云梦泽生活清苦,哪里能长久供应?”   “所以你们并没有按照书上的药膳进食?”赵斐问。   陆湘亦忍不住插话:“那你为何还能……”说到便没了声。   容星河笑道:“虽然不能照单吃饭,书中倒有一些简单的药膳,大多是些烹鱼之法,云梦泽别的东西没有,鱼虾蟹却是不缺。鬼谷门人靠着这几道药膳,大多高寿。”   听到这里,陆湘终于忍不住问:“我已活百年,如今容颜未变,我只是好奇,莫非我至死都是这般模样?”   “就我亲眼所见,师祖和师父过世时都是鹤发童颜,若与常人相比,约莫五六十的模样。若陆姑娘寿数与彭祖看齐,算起来再往后该会有变化了。”   会变老了吗?   陆湘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自己的脸颊,刚一抬手便被赵斐握住。   她侧头看向赵斐,见他朝自己微笑,顿时舒了口气。   老有什么可怕的呢?   从前总觉得自己是个怪物,如今知道了,她不是怪物,只是身上留有彭祖的血脉,依着他的养生之法所以才能驻颜。   她一直觉得孤独,如今想来,竟是为着赵斐的出现吗?   等着他,同他一起变老。   陆湘心中的那抹紧张和忧虑登时化作了一片甜蜜。   她眸光一动,想起了另一件顶顶要紧的事,她攥着赵斐的手,晃了晃他的手指,提醒他去问。   赵斐自然会意。   其实这一桩顶顶要紧的事,早在他见到容星河的时候便问过了,但既然陆湘关心,他不介意再问一次。   于是,赵斐看向容星河:“先生,关于炉鼎一事……”   “无稽之谈。”   陆湘心中的巨石终于落了地。   其实容星河说出彭祖之事时,陆湘便明白,这长生血脉是天生带着的,若以彭祖养生之道调养,便能如彭祖一般长寿,两者不可或缺。   “既如此,为什么我能救赵斐呢?”陆湘把心底最后一个疑惑说了出来。   “这我也说不清楚,但我想,你们家人的血脉是有些不同的,许是有什么解毒功效也未可知。”容星河说着,反问陆湘,“你是什么时候留意到自己的血有些不同的呢?”   “我是从韩方那里得知的。”陆湘低着头,“有一日,他炼出一炉废品,在宫里大发雷霆,见着我,便割破了我的手腕放了些血,眼神十分奇怪,过了会儿他一个人神神叨叨的说话,我当时十分害怕,因此听得不太分明,隐隐约约听了几句,像是他说这血是药,切不能叫人知道。”   容星河闻言颔首:“想必被他撕掉的那些书页上提过。陆姑娘血脉特殊,有此功效并不奇怪。”   陆湘忽然道:“我还有一事不明。”   “王爷请说。”   “韩方既然一直知道我的血脉特殊,为何不直接告诉赵冲,反而要炼丹,说什么炉鼎,费这么大力气编造这些谎话做什么?”   不等容星河回答,赵斐便冷冷道:“若是直言相告,赵冲直接将你的血饮尽,哪还会有他谣言蛊惑的余地?”   这倒是,赵冲为了炼丹,几乎对韩方有求必应,要银子给银子,要宝贝给宝贝,连乾清宫都交给韩方全权管控。   陆湘忽然留意到,赵斐今日没有称“高祖”,而是直呼“赵冲”。   是因为听到她说韩方割破她的手腕吗?   有人为自己担忧,这种感觉久违又熟悉。   其实陆湘一点也不生气。   韩方割她手腕的那天,赵凛正好在乾清宫,他毫不犹豫地上前将韩方痛打了一顿。   “我知道的也只有这些,若是王爷和陆姑娘还有疑惑,我也只能推测而已。”   赵斐征询地望向陆湘,见她微微笑着眼神却很飘忽,便起身道:“先生自云梦泽奔波而来,一路辛苦,今日就到此为止,明日我们再谈沈平洲先生书稿之事。”   容星河自然察觉了陆湘的异样,心知今日告知那么多事,陆湘和赵斐未必能够立即接受,自是颔首应下,由着陈锦把自己领下去了。   赵斐原以为,陆湘是因为提起了过去的伤心事难受,可看陆湘的神情,怎么都不像是难受的模样。   眼睛怔怔地,不知道在看什么地方,脸颊微红,唇角甚至还挂着笑。   “想什么呢?”赵斐见她出了神,伸手在她脸颊上戳了一下。   陆湘这才回过神,见只有她和赵斐二人,下意识地问:“容先生呢?”   赵斐脸色一沉,陆湘却是一脸茫然。   想生气,却不知道怎么发出来。   无奈之下,赵斐只得道:“他赶路辛苦,我让陈锦带他下去休息了。”   陆湘“噢”了一声:“大老远的过来,的确是辛苦了。”   “你在想什么呢?”赵斐不死心的追问。   “想起了一些从前的事。”   “怎么觉得你从前的事回想起来还很开心的样子。”   那……得看是跟谁的回忆呀。   陆湘自然不会傻到把心里话说出来,只低头笑道:“发生了那么多事,总有一两件开心的。再说了,我开心不只为着想起以前的事。”   她能如此轻松,当然还是因为容星河的话。   她不是怪物,也不是什么炉鼎。   她是人,只是寿命比普通人更长的人。   “对了,我刚才还忘记问容先生了……”   “他又不走,往后在这里的日子长着呢,有什么话改日再说。”   陆湘鼓了鼓腮帮子,有些不满,不知道赵斐为何这般不耐烦。   “容先生往后要一直留在这里吗?”   “嗯,他对沈平洲留下来的书稿很感兴趣,他们鬼谷有许多工匠留下的手札,他很想把这些手札里记载的工法写进沈平洲的书稿里。”   “那倒是,这些工法留在云梦泽不过是废纸一张,若能编进书里,也是功德一件。”   陆湘说完,见赵斐望着自己,顿时有些奇怪:“这样看我做什么?”   “方才容先生说,你不是什么炉鼎,你身上最有用的是你的血,那你是怎么救我的?”   没想到他在问这个。   陆湘一时不知作何解释,只得低下头。   “你什么时候给我饮过你的血?”赵斐追问。   陆湘知道他已经猜到大半,瞒也无用,只得含糊道:“就是那晚。也没多少,早就好了。”   “你以为我没看到么?”赵斐抓起她的左手,抚着她的食指,“你跟我说是在厨房里不小心割破的。”   赵斐当时就看到她包扎的手指,只是她随口解释,自己便信了,如今想来,竟是她为了救自己而划破的手指!   那一晚,她用尽了她所知道的所有办法来救自己。   她的血,她的身,她的命! 第151章   “这事翻篇了,别说这个,你要是再说,我的手又该疼了。”陆湘说着,便把手从他掌中缩回来。   那晚上的确是很疼,不止割破的伤口疼,哪里都疼。   可是都过去了不是吗?   她疼有所值,当真把赵斐救回来了。   “头先我跟流姝说,要在池子里放一条小船,你觉得如何?”   “想采莲?”   陆湘点头,“如今到了江南,自然要入乡随俗。”   “好,我一会儿叫陈锦盯着点。”赵斐见她特意打岔,顺着她的话接了下去。   要弥补她,岂是三言两语能弥补的?往后,有的是时间慢慢来。   “若是采莲,这池子怕是小了些。”赵斐又道。   “不小了,若真是雁池那么大,划一圈岂不累死了,就这小小一片最好。”   划船是体力活,陆湘是个怕累的人,这么个小池塘,便是不划,任船飘荡着也无妨。   赵斐颔首,见陆湘脸颊微红,伸手便将她拉到怀里。   “你是这里的女主人,你想把王府弄成什么样都行。”   女主人?   陆湘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什么主人。   她在宫里住了那么多年,对皇宫的每一个角落都无比熟悉,可她只是一个寄居在皇宫的过客。   如今她离开了皇宫,居然有这样好的一座王府,而她是王府的女主人。   “你是男主人,王府该怎么弄你也得想。”陆湘笑道。   赵斐的手不安分起来:“院子里的事都归女主人管,屋子里的事归男主人管。”   陆湘被他捉弄得脸烫,忙道:“这里可是院子里,你得听我的,不许乱动。”   “湘湘,我忍了那么久,好不容易等到所有的顾虑都不复存在,咱们不是应该……”   “应该什么应该啊!”陆湘涨红了脸,“再是怎么样,也该是晚上再说。”   先前在马车上就由着他胡闹。   只是因为那会儿还担心炉鼎之事,只是闹腾,并没有真的做什么,如今甩开了炉鼎之说,赵斐自然要走那一步。   陆湘觉得,每次到这种时候,赵斐脸上的神情都跟平常不太一样了。   之前他一直克制着,陆湘觉得很有趣。   如今知道他不必克制了,陆湘忽然感觉到了一丝不妙。   仿佛是一只落入陷阱的猎物,只等着被猎人宰割。   “赵斐,如今是国丧,咱们在府里这般自在,要紧吗?”   “你都说了,是在府里,旁人怎么知道?”王府里留的都是赵斐的亲信,什么风都透不出去,赵斐漫不经心道,“回头我叫他们把院子里这些东西都扔了。好好的一个园子,倒弄得乌烟瘴气的。”   陆湘掩面道:“且挂着吧,我倒不觉得糟心,只当是庆祝了。”   赵斐不置可否,在她发丝的吸了吸气:“沐浴了?”   沐浴本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此时赵斐的声音压得很低:“怎么不等我?”   陆湘的耳朵烫得慌,脑子里里面浮现出上回沐浴的情景。   跟他一块儿,哪还能正经沐浴?   “先回去歇会儿,晚膳我去蔓华阁用。”   他这话,颇有些要来临幸她的味道。陆湘道:“你晚上歇在哪里?”   赵斐听得好笑:“你歇在哪儿,我自然歇在哪儿。”   “不行。”陆湘立马拒绝。   “那你想怎么样?”赵斐见她一副受刺激的模样,顿时软了语气,“湘湘,我们在京城,不也是这样的吗?”   是倒是……   可是那会儿因着炉鼎的事悬而未决,两人夜里都是各睡各的被窝,耳鬓厮磨而已。   如今再要同塌而眠,谁都知道会发生什么。   “可你要守孝三年,若是……若是我……”   “你是怕会有身孕?”   陆湘没有吭气儿。   赵斐道:“放心,你当初从敬事房给我送的书,我全都看过了,没事的,我也舍不得让你现在有身孕。”   妇人有孕,便是碰不得的。他才刚刚拥有了她,哪里能叫她立即有孕。   腻歪三年……倒也差不多要孩子了。   赵斐越想越觉得三年这个期限很好。   陆湘自然明白,他说不舍得让她有孕,根本不是因为担心她,而是因为他的兴致全在房内。   当下恼了他,狠狠往他胸口上一捶。   赵斐笑道:“晚上你想怎么打就怎么打,我都认。”   “你现在要去做什么?”陆湘见他难得的肯放自己立刻,顿时好奇起来。   赵斐神色略黯:“我虽不必回京奔丧,也得上表哀思。人不能去,奏表不能晚。”   非但不能晚,还得急切些送回京城。   “你说,他们能查出什么来吗?”陆湘忽然问。   “他既然暴毙,自然能瞧出端倪,只谁也想不到你这边来。”   这倒是。   陆湘点了头。   “京城里如今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呢?   “父皇暴毙,母后自然是掌控了皇宫。朝中有沐阁老,当然不会乱。更何况,除了沐阁老,这些年来母后笼络的人也不少。两大国公府都是向着母后的,旁人哪里掀得起什么大浪。更何况母后还有父皇的口谕。”   定国公虽然心向赵斐,但赵斐已然离开,定国公即便不支持赵谟,也不会反对。   镇国公一直同母后交好,自更不必说。   皇后称皇帝在弥留之际留下了口谕,要册立赵谟为太子,还有封勇礼、盛福全从旁作证,赵谟立为太子,可谓是名正言顺了。   至于这口谕是不是真的,旁人又如何推翻呢?   “皇帝真会留下那样的口谕吗?”陆湘问。   “你说呢?”   皇帝自私至极,临到死知道自己为人所害,必然在咒骂害他的人,哪里会想到留什么口谕。   陆湘叹了口气:“可惜了盛公公。”   盛福全为人圆滑,倒不是什么奸人,陆湘在宫里这么多年,同他尚有几分交情。   他如今被逼着做了这样的证人,想来是活不成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这样的近侍,自来是如此的。”   陆湘也明白这个道理,历来皇帝身边的大太监,能够去守帝陵已经是善终了,哪里能求太多?   “我也只是随便感慨一下罢了。从前在宫里,盛公公还算关照。”   宫里几个大太监,陆湘只不喜欢封勇礼,盛福全、王德全还有崔直尚算不错。肚子里虽有坏水,到底不会轻易害人。   赵斐的眸光闪了闪,飘向池塘里的荷花。   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下有并根藕,上有并头莲。   他拥着陆湘,便如并蒂莲一般。   他心中所求,不过如此。   但别人会这么想吗?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   京城,坤宁宫。   正值盛夏,殿中各处摆了冰块,坤宁宫中一派凉爽。   崔直走到内殿,对皇后恭敬道:“娘娘,太子殿下来了。”   皇后颔首,放下手中的茶杯,翘首看向门口。   片刻后,一袭圆领窄袖赤色袍的赵谟便走了进来。他身上穿的仍是往常的服色,只是腰间的玉带,换成了皇太子才能用的制式。如今出了热孝,依着规矩可以除去孝衣,只在袖子上缠了黑纱,以寄哀思。   昨日朝会,文武百官认同了皇后所说的遗诏口谕,以皇后之名正式册立赵谟为监国太子,行天子事。   赵谟落座,崔直替他斟茶,默默退下。   “朝会如何?”皇后笑问。   今日是赵谟的第一天朝会,皇后自然有些担忧,怕他压不住阵。   “母后放心,有阁老和公爷帮衬着,一切顺当。”赵谟去年起就开始在吏部行走,朝中官员大都认了个脸熟,也参加过不少朝会,虽然今日是头一回主理,倒不至手忙脚乱。   “今日都议了些什么事?”皇后问道。   “把父皇的谥号定了,明日再议后宫分封之事。”   皇后舒了口气:“忙活了这么些天,今日可以称得上是诸事安定了。”   赵谟从皇后的声音中听出了疲惫,愧疚道:“是儿子无能,才令母后操劳。”   “这阵子你操劳的不比我少。”皇后说罢,柔声道,“等百日过后,你便登基,到时候我搬去慈宁宫,有的是清闲的时候。”   赵谟垂首不语。   “今日我叫了霜霜过来,跟她说了会儿话,她是个懂事的孩子,有她为后,将来能给你一个安稳的后宫。”   “儿子明白。”   皇后见赵谟神色始终淡淡的,叹了口气:“你对霜霜一直淡淡的,我以前没问过,如今咱们算是大事已成,你告诉母后,你心里是不是有别的姑娘?”   轻飘飘的一句话,在赵谟心里激起了万千涟漪。   他心里的人……   她应该跟赵斐在一起吧,她喜欢赵斐,赵斐也喜欢她,如今他们同在江南,过的当是神仙般的日子。   赵谟贵为监国太子,如今是人人艳羡的赢家,却在此刻艳羡起了别人。   “你心里还真有别人?”皇后望见赵谟神色,当真惊奇起来,“是谁?”   “都过去了,母后。”   皇后道:“眼下虽不能做什么,可等你登了基,总要充实后宫的。你先告诉我是谁,我好叫崔直去传个话,省得人家另找了别家。”   “真不必了,她已经……”赵谟说到一半便没了声。   皇后叹了口气,既许了人家,自然不能再做什么。   “这些小事母后不必记挂,儿子还要去内阁商议丧葬事宜,今日不能多陪母后,母后若想找人说话,就把霜霜喊过来。”   这阵子,宫中事务繁多,赵谟和沐霜霜都搬进宫里居住。   “不必了,我只是担心你。你既然好,我就放心了。”皇后说着,拍了拍赵谟的手,“从前为了这个位子,你委屈着,我也委屈着,如今你既登上这个位子,往后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都不必再憋屈着了。”   赵谟淡淡笑着,点了点头,起身朝皇后行了一礼,便退出了坤宁宫。   刚出宫门,便觉得一股热浪从外头袭来。   京城靠北,这边都这么热了,扬州应当更热吧。   不知扬州越王府的冰块够不够用,陆湘惯是娇气的,出了皇宫许是住不惯别的地方的。   赵谟一直觉得自己已经放下了,可今日皇后勾起这事,他的脑子里反反复复都在想陆湘的事。   他忽然想起那一日瓢泼大雨揭开了她的真面目,他拉着她离开,她浑身淋湿缩在自己怀中的模样。   她那么娇那么柔,该有人护着宠着,可六哥连抱都未必能抱得动她……   “主子,该去内阁了,沐阁老他们都候着呢!”见赵谟站在坤宁宫门口发了许久的呆,洪安上前轻声道。   赵谟回过神,迅速收敛了眼神,神情漠然地往前走去。   很快走过了乾清宫,正要继续往前,忽然有人挡在了赵谟前头。   赵谟蹙眉,冷冷看向来人。   挡在赵谟跟前的是一个女子,白衣素淡,未戴钗环,眉眼间透出的媚意却依然恣意张狂。   沐青青,她怎么会来?   作者有话要说:   99:六哥都抱不动你。   66:呵呵,你又知道了。 第152章   “贵妃娘娘。”   见是沐青青,赵谟有些意外,他与沐青青素无交集,突然出现,不知她的来意。   沐青青半点脂粉也无,浑身一袭黯淡素衣,容颜十分憔悴。   可她天生的美人坯子,这样看着更加令人生怜。   她盈盈走上前,朝着赵谟一拜:“太子殿下。”   这条路并不是后妃们会经过的地方,沐青青是守在这里等他的。   她有话要说。   因此,即便他不愿意与沐青青多言,仍是耐着性子道:“贵妃有事?”   沐青青垂眸不言。   赵谟见状,只得命洪安退后。   待到周遭的人都站得远了,沐青青方才道:“我进宫那年,太子殿下曾替人带了句话给我,今日我来,便是想告诉殿下,我想好怎么答了。”   赵谟惊讶地看向沐青青,万万没想到她拦住自己竟然是要说这话。   当年,岳天意痴迷沐青青,在沐青青进宫之后,仍是不要命的喜欢她。   因着年少轻狂,要赵谟去帮忙问沐青青,愿不愿意同他一起远走高飞,赵谟亦是年少,便陪着他发疯,当真在宫里拦住了沐青青,替他带了话。   沐青青当时不屑一顾,还笑得张狂,将赵谟奚落了一番。   赵谟大怒而归,劝岳天意死了这条心。   但赵谟万万没想到,今日沐青青居然拦住他,说要回岳天意的话。   这个女人……父皇一死,她就不甘寂寞做太妃了吗?   赵谟恨不得将她一脚踹开,偏生他当年的确带过这样的话,只能耐着性子道:“沐青青,此一时彼一时,都过了这么久,说这些话有意思吗?你把父皇当成什么人?你又把天意当成什么人?彼此还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好。”   沐青青轻笑一声:“别人若是这么说也就罢了,太子殿下应当十分清楚我是怎么被人送进宫的,难不成只能你们算计,不能叫我算计?”   赵谟微微一怔。   当初利用沐青青离间皇帝和四皇子的事,赵谟是知情的,虽然这事是皇后和赵斐做的,但赵谟的的确确是全程知道的。   “先帝这么多妃子,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沐青青笑意吟吟,振振有词。   见赵谟不说话,又道:“殿下不必惊讶,我只是让你带个话,又不是叫你把他捆了来。他若是想井水不犯河水,我哪里惹得着他?如今的我,只不过是一只秋后的蚂蚱。”   如今这座皇宫,是由皇后和赵谟说了算,再不是从前让她可以任意妄为的皇宫了。   “你留在宫里,母后和我,都不会为难你。”   沐家拥立有功,沐青青是霜霜的堂姐,皇后再是不喜,也不会对沐青青怎么样。至于赵谟,他虽然厌恶沐青青,却跟她无仇无怨,一旦他登基,自然会依例尊沐青青为贵太妃。   “太子殿下若然仁慈,便请把我的话带到吧。”   沐青青说完,转身便离开了。   赵谟看着她的背影,生平头一次对沐青青有所改观。   至少,她在竭尽全力地让自己活得更好。   父皇已经驾崩了,比起做一个虚有其名的贵太妃,倒不如扒上前程无量的岳天意。   “主子。”洪安见赵谟又站着不动,忙上前想提醒他内阁的阁老们都在前头的武英殿等候着。   “派人去镇国公府送个信儿,说我要过去用晚膳。”   洪安垂首道:“主子之前说过要去太子妃那边用。”   “明日再去吧。”   “是。”洪安领了命,跟着赵谟一起去了武英殿,待内阁众臣关上门,方才派人去镇国公府传话,又命人给沐霜霜递话说赵谟不过去了。   皇帝骤然驾崩,许多事情纷繁复杂,赵谟在武英殿中一直呆到夜幕降临才走出来。   “殿下。”沐霜霜站在殿门口,朝着赵谟一拜。   “你怎么过来了?”赵谟脱口问道。   沐霜霜低着头,又朝着身后几位阁老颔首致意。   沐阁老走在最前头,领着几位阁老向沐霜霜行过礼便离开了。   等到人都散了,沐霜霜方才道:“洪公公过来传话的时候,臣妾多嘴问了一句,知道殿下要出宫,想着今日议政累了,这会儿怕是饿了,做了点小食,殿下可以在路上用些。”   说罢,她从身边宫女的手上接过一个雕花食盒。   洪安见赵谟没动,忙伸手接过来。   “我是去镇国公府找天意说会儿话。”赵谟道。   沐霜霜低着头笑了下,“殿下去吧,早去早回。”   赵谟看着她转身离开,等着她走远了,方才出了宫。   登上马车,洪安打开了食盒,里头放着三样小食,看着不甚精致。   一碟酥炸小鱼,一碟蝴蝶酥,还有一碟春卷。   “看样子这些都是太子妃亲手做的呢。”洪安道,“主子今日议了大半日的事,正好用些东西。”   “你今天话很多。”   洪安听出赵谟的冷淡,低下头,正欲把食盒收下去,赵谟那起了筷子。   看样子是要用的,洪安松了口气,另给赵谟倒了杯水。   赵谟的确是饿了,几下便将食盒里的东西都用了,阖目养了会儿神,等到马车停下来,方才睁了眼睛。   “主子,小公爷在外头接驾。”   洪安打起了车帘,赵谟跳下马车,望见了站在公府门前的岳天意。   “臣岳天意拜见太子殿下。”   “起来吧,今日过来找你说会儿话,别搞这么大动静。”   岳天意颔首,领着赵谟进了国公府。   镇国公府的人都知道赵谟的脾气,他过来,只是找岳天意说话,因此其余人并未出府迎接,只有岳天意将他请进府去,径直往自己的院子去了。   夏夜格外晴朗,岳天意命人在月下摆了酒桌,置了七八样小菜。   “这坛女儿红是玉儿出生那年我爹埋在树下的,她出嫁的时候我爹挖出来了,我偷偷留了一小罐,九爷,你尝尝。”岳天意恭敬地给赵谟倒了酒。   从前他跟赵谟一月要喝上两三回酒,自从去年他往江北大营去得勤了,已经有大半年没有跟赵谟喝过了。   等到他将来登基为帝,怕是再没机会了。   赵谟亦有些感怀,端着酒杯一饮而尽。   快二十年的女儿红,果然又醇又香。   自从父皇驾崩,一桩又一桩的事扑面而来,每天都会有无数的事等他商议,要他裁决。他向一匹脱缰的野马,只知向前狂奔。只有在夜深人静时,他才能静下来喝一杯。   可自斟自饮,到底不痛快。   岳天意坐在旁边,看着赵谟一杯接一杯的,连饮了七八杯,在他还要倒酒的时候,岳天意一把夺过酒坛子。   “九爷,总得给我留一点。”   赵谟淡淡一笑,松了手。   岳天意将酒坛放在自己身边,重新给赵谟倒了被茶:“今儿来找我,不止是为了喝酒吧?”   赵谟先笑了下,继而眸光幽深地看向岳天意:“你在江南练水师可还顺畅?”   “还成,那几家跟海盗勾连的商行都被官府查抄了,抄没的银两尽数用于制造战船,之前一直缺银子,如今朝廷的银子到了,这边查抄的银子也到了,暂时是不缺钱了。”   “天意,看到你振作起来,我很开心。如今天下人都觉得大势已定,可在我这里,还是悬着的,我需要你。”   岳天意没想到赵谟突然说出这些,正色道:“为君尽忠,是做臣子的本分。”   “我说的不是君和臣,我说的,是赵谟和岳天意。”   岳天意微微一凛,一时不知该作何言语。   赵谟唇角一扬,脸上的笑意有些怪异:“你在江北大营的时候,是不是时常见到六哥?”   “见过几次,我都在军营,很少去扬州。”   “今儿散朝之后,我跟公爷说起你来,公爷说,自打去年你从扬州回来,便跟换了个人似的,除了练武还习兵法,还去兵部要了懂水师的人到身边去。公爷很欣慰啊。”   岳天意听出赵谟意有所指,赵斐是去年前往扬州的,而岳天意要过去的那位将军原来是跟在定国公身边的。两桩事连在一处看,赵谟自然起了疑心。   他坦然道:“已经浑浑噩噩了那么久,不能再这么下去。我得做点事情,做点在镇国公府之外的事,要不然,我连想娶的女人都娶不了。”   “天意,你还想着沐青青吗?”赵谟蹙眉问。   如今他贵为太子,很快会是天子,若是岳天意想要沐青青,他的确可以帮忙想办法,把沐青青弄出京城。   听到赵谟提起这个名字,他稍稍有些恍惚,旋即否认:“没有了。”   他的确已经很久没有想起沐青青了,若不是赵谟提起这个名字,他几乎都要忘记这个人了。   因着这个名字,岳天意串起了许多记忆,想想那些年少轻狂的日子,顿时忍俊不禁。   “笑什么?”赵谟问道。   “许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你一说,我就想起从前那些事,当真觉得没脸见人。”   赵谟哈哈大笑起来。   笑过之后,旋即沉静下来:“我并不觉得可笑,反倒是打心眼里佩服你。”   岳天意虽然不能娶到自己喜欢的女人,可他至少敢拒绝自己不喜欢的亲事。   “从前我就是全京城的笑话,什么佩服不佩服的,”岳天意长长舒了口气,给自己和赵谟再添了一杯茶了,“别说她了。”   赵谟饮了茶,又望向岳天意,“其实我今日过来,跟沐青青有点关系。”   岳天意惊讶地望着赵谟:“她怎么了?”   “她没出什么事。只不过……”赵谟斟酌了一下,“她要我给你带句话,你要听吗?”   带句话?   沐青青要赵谟给自己带句话?   岳天意愣住了。   “听不听,随你。”赵谟见他这副表情,顿时笑了起来,“我倒想知道,你是过去了,还是没过去?”   “过去了,当然是过去了。”岳天意回过神,笑着答道。   赵谟自是不信:“真的?你对她一见倾心,她进宫了你都不死心,你真的能过去?”   能过去吗?   岳天意的脑中浮现出沐青青的模样。   十七岁的沐青青,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女人,明艳、动人,一颦一笑皆是惊心动魄。   他爱极了她,只要她乐意,他可以为了她做一切的事。   可她兵不乐意。   岳天意苦笑,脑中忽然闯入了另一个身影。   跟沐青青比,她并不美,可她娇俏、灵动、鲜活。看到她的时候,他并不会像见到沐青青那样心动,可他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的身上。他喜欢看着她笑,喜欢她朝自己挥手,喜欢她叫自己“小公爷”。   他想共度一生的人,是段萍。   岳天意如释重负地笑起来,朗声道:“过去了,我对沐青青,已经过去了。” 第153章   陆湘睁开眼睛的时候,身边的被窝已经空了。   她打了个哈欠,正预备喊初云进来,有一只修长的手伸进帐子,挑开了一道缝儿。   外头的光亮照了些许进来,陆湘赶紧蒙住眼睛。   “醒了?”   “嗯。”陆湘觉得自己越发惫懒了。   这两月来,她每日都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能起身,睡得越多,身子越软。   她忽然想起为啥从前不想做主子想做奴婢了。做主子的时候,成日就是这么睡着吃着过了一日,身上越来越软,整个人不像人的,实在没意思透了才去做奴婢。做奴婢的日子每日饮食起居定时定量,不会像现在这般紊乱,周遭许多人陪着说话,也不闷。   哪里像现在,夜里倒是有赵斐陪着,白日里他忙碌得很,陆湘只能一个人浑浑噩噩的混一日。   说来也奇怪,陆湘每日跟赵斐都在一块儿,晚上一样的胡闹,天一亮他就起了,再晚也最多不过辰时。   陆湘从被子里露出眼睛,果然见帐子外头的赵斐衣冠楚楚,冠发、衣饰无一处不妥,全无夜里的孟浪之态。   见她沉着脸,赵斐问:“怎么不高兴?做噩梦了?”   “我睡着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看书。”赵斐说着,一面替陆湘挂着帐子,“要起来吗?”   陆湘红着脸道:“你起了多久了?”   “一个时辰,嗯,不止,一个半时辰。”   “我睡觉的时候你一直在这儿看书呢?”   赵斐摇了摇头:“刚拿起书呢,你就醒了,没翻上几页。”   陆湘稍稍松了口气,正欲说话,又听到赵斐道:“先前在外头跟着萧裕打了会儿拳,才进门的。”   这人……   见陆湘气鼓鼓的模样,赵斐坐到她身边,把她从被窝里拖出来:“怎么着,离开一个时辰就这么舍不得我?”   才不是什么舍不舍得呢!   陆湘道:“我这阵子越睡越多,越睡越觉得没力气,往后你什么时候起,我就什么时候起。”   “好,我去书房,也把你带着。”赵斐把陆湘身上的薄被拉开,替她取了衣裳过来。   陆湘见他要帮自己更衣,便道:“让初云来吧,你去看你的书。”   赵斐依言唤了初云进来,自己坐到桌边继续看书。过了一会儿,陆湘梳妆完毕,见赵斐仍然专注的拿着书,便到旁边泡了壶茶,泡的是龙井,撒了些桂花和别的香料。   她和赵斐都喜欢自己调茶,倒不是泡出来的茶比单泡的更好喝,只是喜欢这个过程罢了。   赵斐看着她提茶壶过来,令她倒了一杯,便道:“还没用膳,别直接喝茶。”   陆湘只好放下茶壶。   初云见状,忙出去传膳。   如今正值盛夏,正是吃莲子的时节,每日的膳食都少不了。除了粥里放莲子,厨房还会剥一盘新鲜莲子端过来。   陆湘很喜欢吃新鲜莲子,十分清甜可口。   可惜这种清热下火之物也是不能贪多的,每日只食七八粒。   “瞧你每日无精打采的,要不要我去把段姑娘接过来陪你?”   陆湘自然是想让段萍过来的。   “罢了,萍萍是镖师,她也喜欢出去走镖,来王府住几日新鲜,住久了不成的。”   “你还想让人家住多久?”赵斐伸手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才跟我呆了两个月,你就喜新厌旧了?”   不是喜新厌旧。   赵斐每日忙得很。   早上要练武、看书,还要处理封地的事务,午膳用过有一会儿小憩,下午还要跟容星河一块儿谈书稿的事。   跟他一比,陆湘就显得无所事事了。   她是劳碌命,闲不下来。   “有件事。”说笑过后,赵斐忽然正色道。   “什么?”   赵斐垂眸一笑:“如今父皇热孝已过,九弟下月便要举行登基大典。”   陆湘颔首。赵谟登基,皇后总算是可以安心了。   “你这是什么表情?”陆湘笑问。   “你说我什么表情?酸溜溜?”赵斐笑了起来,还冲着陆湘做了个鬼脸。   这还是陆湘第一次看到他做怪相,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   他生的好看,便是做鬼脸,也做得好看。   见她终于笑了,赵斐亦松了口气。   陆湘以为他还要继续说下去,没想到说到这里就停下来了,便问:“你方才想说什么?”   他不会无缘无故地提起赵谟。   赵斐喝了口茶,方才道:“母后传了懿旨过来,要我进京参加九弟的登基大典。”   要赵斐进京?   陆湘惊讶地望向他:“可如今人尽皆知,你病得厉害……”   “母后还派了两个御医过来,现在人在王府外头候着。”   这么大的阵仗,皇后到底想怎么样?   派御医,是为了查验赵斐的身体状况么?   不,或许不该把皇后想得那么坏,她也许只是担忧赵斐的身子,从前赵斐的病一直在太医院最好的御医在照看的。   “那我们怎么办?”   听到陆湘说“我们”,赵斐顿时心中一暖,笑道:“母后诚心来请,我自然是要去的。你若是不想回京城,我派人把萍萍请过来陪你。”   “你要回去,我自然也要去。”   “是么?我还以为你已经厌弃我了呢!”赵斐揶揄道。   陆湘成日在王府里呆着是挺闷的,可那是因为赵斐白天忙碌得很,根本不能陪她。要她跟赵斐分开,她不愿意。   “是腻了,那你得想点法子取悦于我。”   “好,”赵斐笑得狡诈,在陆湘胸口点了一下,“今晚就想新花样。”   “呸!”陆湘知道他一肚子坏水,反手去捶了他,又问,“那我们什么时候走?”   “我既称了病,自不能立即随他们回京,要赶登基大典,四日后吧。”赵斐说完,目光沉沉地看向陆湘,“你真想回京城?”   “你不想我回去?”   赵斐的确不想陆湘回京城。   赵谟喜欢陆湘,如今他登基了,若是陆湘去他跟前晃悠,难保他不生出什么心思。   赵斐并不希望跟赵谟走到那一步。   他不想去试探赵谟。   “说话呀!”陆湘催促道。   赵斐轻笑一声:“我有什么想不想,还不是因为你在外头欠了风流债。”   陆湘初时诧异,愣了一下,方才明白他说的是赵谟。   她没好气道:“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了,我又不是什么香饽饽,人家有后宫三千,哪里还顾得着我?若论风流债,我怎么及得过你?”   “是吗?我倒要跟你说道说道,到底是谁欠的风流债更多。”   “好啊,”陆湘不甘示弱,“那一次,在梅林,你跟沐青青在凉亭里搂搂抱抱。”   “是她抱我,我可没搂她。你当时在那里,应当看得出她只抱了一下便叫我推开了。”赵斐咬牙切齿道,“我倒是知道,有人的轿子被人撞翻了,一路被人从大街上抱回了镇国公府。”   这事……他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那,那是因为我受伤了。”陆湘虽然气短,仍然梗着脖子不肯认。   “还有一个人,在你心里跟圣人似的,谁都说不得,骂不得。”   他说的是赵凛吗?   “那是恩人,不一样。”   “只是恩人?”   陆湘瞧他表情怪怪的,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怎么看怎么酸,顿时捂嘴笑起来。   “赵斐,你这是在吃醋吗?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这么翻旧账,什么鸡毛蒜皮的陈年旧事都能叫你翻出来。”   赵斐指着胸口道:“在我这儿,你就是香饽饽,明白吗?”   “那你就不要我去京城?”陆湘算是听出这男人的意思了。   赵斐捧着陆湘的脸,认真道:“你乖乖在王府等我,两个月,我两个月就回来。”他不想节外生枝。   陆湘知道,这已经是他的决定了。   可两个月也太久了。   陆湘一个白天见不着赵斐,已经很难挨了,两个月,着实太久。   看着她皱起来的小脸,赵斐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心软,改主意带她回京城去了。   他提着心中的最后一丝理智:“一个半月,一个半月我一定回来。”   ……   赵斐所料不差,皇后派来的两个御医,都是太医院里最得皇后信任的人,赵斐在府里装病了两日,便命陈锦过去传话,说是赵斐近来精神不错,可以进京参加登基大典,并没有召他们进府把脉。   等到约定的时日,赵斐仍是坐在轮椅上,由着陈锦推着登了船。   那两个御医本是为防备赵斐称病不走,如今赵斐既然跟着他们进京,自是无话可说。   一路坐着官船北上,十五日便至了京城。   这回到京城,赵谟贵为太子,自不可能来码头迎接,倒是岳天意来了。   上回岳天意见到赵斐,还是他和竹影从北苑沿着地道把赵斐一路背出来,那个时候的赵斐,周身没有一丝活气儿,身上全是紫红色的斑痕,除了身上还有些温度,其余跟尸体无异。   岳天意来码头迎接,半是因着好奇心。   官船一靠岸,岳天意便伸长了脖子。   赵斐是扶着陈锦的手下船的,看见岳天意,倒是欢喜。   “王爷。”岳天意朝赵斐拱手,一双眼睛稳稳落在赵斐身上。   “看什么呐!”赵斐站在岸边,等着下人把轮椅抬下船。   “去年冬天王爷病得那样厉害,臣着实有些担忧,如今见着王爷大好了,臣心甚安。”   赵斐坐到轮椅上,淡淡道:“我这寒症原就是冬日里难捱些,如今天儿热,倒也无恙了。”   两人在码头上你来我往的寒暄了几句,方才坐上了马车。   “你去过越王府吗?”赵斐问。   “骑马路过两回,门脸挺气派的,今儿正好跟着六爷进去开开眼。”   “皇宫你都去了无数次了,小小的越王府能叫你开什么眼?”   “那可不一定。”岳天意长长舒了口气,“自打去年跟六爷和湘湘熟悉起来,我这一年开的眼可比过去二十年都开得多。”   他做梦都没想过皇宫底下会有密道,更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直接跟东厂和影卫打起来,从他们眼皮子底下抢人。   “天意,多谢。” 第154章   “六爷不必客气。”岳天意有些心虚。   说是恩人,言过其实了。   要是赵斐直接来找他说要他为自己办事,岳天意是决计不会答应的。他可不想施恩给赵斐,扯上什么关系。   阴差阳错的,每回陆湘出事都叫他遇上了。   人家一个弱质姑娘,叫他见死不救也不成。   一来二往的,他就跳进了这趟浑水,再也洗不清了。   好在他并不觉得倒霉,反而挺有意思的。只是面对赵谟时,多少有些不自在,总觉得在赵谟眼里,自己跟个叛徒似的。   “天意,你什么时候再回扬州?”   “这一年都不去扬州了,水师那边我得盯着。如今我南下都不是走运河,从津沽坐海船过去。”   在海上行船与运河行船大不相同。   海上的风、浪不是内河可以比拟的,岳天意第一回坐海船的时候,就遇到了海上风暴,生平第一回见到比宫殿还高大的巨浪,在船舱里被颠簸得七荤八素,隔夜饭都吐了出来。   他是越挫越勇的人,自那以后,每回南下他都坐海船,一则比走运河更快,二则为了让自己尽快适应海面航行。   因此近半年都没有去过扬州。   赵斐道:“如今段姑娘在扬州,时常到王府做客。”   “喔。”岳天意闷闷嗯了一声,脸上的神情顿时有些不自然。   “段姑娘跟你一样,都是对我和湘湘有恩的。我瞧着她正当婚嫁的年纪,寻思着给她找个好夫婿,以报她的恩德。”   岳天意的脸色一下就变了:“六爷,萍萍已经有主了。”   “是么?”赵斐憋着笑,“我才问了段老板,说段姑娘没有定人家,你们江北大营那个冯将军不错,跟段姑娘倒还般配。”   “配什么配呀,就冯坤那个大老粗,哪里配得上萍萍了?”岳天意突然提了声音。   见他这般认真,赵斐不好意思再戏弄下去了:“得了,随口说两句你当真了。”   “你逗我的?”岳天意没好气道,“六爷,你前脚才说我是恩人,后脚就这么坑我。”   “我哪是坑你,我是提醒你,一年半载不去扬州,不去看看心上人,真不怕别人把她拐走了?”   “唉,六爷,你不知道,现在我不能去提亲,见了她我也不知道说什么。”   一则岳天意的确忙碌,二则他当日豪言壮语要段萍等他上门提亲,如今提亲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再见段萍,该那什么去交代。   岳天意垂头丧气道:“她一问我什么时候去提亲,我都说不上话。”   赵斐摇了摇头,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架势看着岳天意:“你又不是没见过女人,见着女人能干什么你不清楚?”   “六爷,我这跟你说正经的呢!我是要娶萍萍的。”   “要娶人家,又一年半载不去见面。你到底想不想娶呀?”   “想啊,当然想。”话说到这份上,岳天意便没什么遮遮掩掩的,实话道,“其实我想过去扬州找她,可我见了她,她一问我,我拿什么回答。我就是觉得没脸见她。”   “你之前怎么跟她说的?”赵斐问。   “我就说,让她等我两年。”   “那你为什么不去见她?”   “我如今事事靠着国公府在做,哪里敢跟爹娘提这事?没有进展,我哪里有脸去见萍萍?”岳天意越说,越发地懊恼,恨不得打自己几拳解气。   赵斐倒是风轻云淡:“既然说了两年,如今两年没到,不能提亲不是理所应当的么?不算失言。”   “六爷,你倒是想得开。”   “是你想得太不开。我如今也不能成亲,可跟成亲也没什么分别。”   岳天意见赵斐一派春风和煦的神情,顿时从他话里听出了炫耀之意。   赵斐的滋润都写在脸上了。   湘湘那么难缠的姑娘,倒是被赵斐治得服服帖帖的。   岳天意想挖苦他几句,又知道自己说不过赵斐,只得朝赵斐拱手一拜:“六爷,我哪里能跟你比?我要是那样……萍萍不打我才怪!”   “挨点打算什么?”赵斐也不是没挨过打,虽然陆湘花拳绣腿,可她知道打什么地方能令他疼。有两回他闹得过了,差点被陆湘断子绝孙,这话赵斐自然不能对岳天意说,只是一本正经道,“再说了,我不是叫你学我。扬州那么多地方,你带上段姑娘去游个湖,骑个马不成么?再不济,带她射箭、打猎,她能不去吗?你这样一跑半年没消息,人家心里也慌啊,不知道你是不是改主意了。这种犹豫不决的时候最容易被人趁虚而入。”   “谁趁虚而入?”岳天意忙问,“六爷,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没听说什么,我只是叫你防患于未然。段姑娘为人不错,长得也不错,你总得防着有其他的狂蜂浪蝶。”   岳天意听得直点头,“好,这次我就绕道去扬州。”   “你别等着去扬州了,先采买些物件送过去,胭脂水粉的估计段姑娘不喜欢,去你们公府的库房挑些新奇的南洋玩意。”   “好。”   赵斐见岳天意受教了,满意地点了下头。   今儿他多嘴一说,全是因为陆湘在跟他跟前念叨过几回,说段萍心神不宁,岳天意这么久连个信儿都没有,总担心岳天意变卦,难得岳天意跑来码头接他,如今不便谈论公事,说说这个倒是正好。   见岳天意听得进自己的话,赵斐趁热打铁:“不止段姑娘那边,公爷这边你也不能等到两年之后。”   “六爷,你的意思是,我现在就去找我爹摊牌?”   赵斐“嗯”了一声。   “我爹肯定不会答应啊。”   “你不说,你怎么知道他怎么想的?再说了,难道两年之后你去说,他就不骂你了?”   岳天意想了想:“你的意思是,我爹有可能答应?”   “答应定然不会,以我对公爷的了解,他应当会含糊其辞,先稳住你,然后暗中调查是哪一家的姑娘。”   “六爷,我怎么觉得你比我还了解我爹啊?”   赵斐轻飘飘道,“不是我了解公爷,是我了解公爷他们这样位高权重的人做事的方法。”   岳天意连连点头,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他们自然查不出段姑娘,到最后还是得来问你。你也含糊其辞,只说姑娘出身寒微,配不上国公府。”   “那我爹会说什么?”   “你爹会说家世不重要,只要人品过得去,出身低一些也不打紧。”   岳天意愣愣看着赵斐,片刻后方才大笑起来:“这确实是我爹会说的话,哈哈哈,连语气都一模一样,六爷,我以前真不知道你这么厉害!”   赵斐漫不经心挑了下眉:“只不过你爹心里想的小门小户,顶多是四品。五品官员家里的姑娘,或者是江南哪个小官家的女儿。”   他们都知道段萍是个好姑娘,段萍家里人都是坦坦荡荡的英雄好汉,可区区一个镖局,哪里能跟权势滔天的公爵府匹配。   只凭着出身寒微四个字,镇国公怎么也想不到岳天意想娶威远镖局老板的女儿。   “那我怎么说?”   “你就说罢了,你只是想想。”   “就这么说?”岳天意有些不信。   赵斐点头:“就这么说。国公夫人或许会追问两句,但你不说,他们不会打破砂锅问到底。”   “但他们会悄悄调查。”   “孺子可教。”赵斐继续道,“等过几个月,他们发现自己什么都查不出时,自会来问你,到时候你只管以退为进,只说姑娘家世配不上镇国公府,你爹娘自然会一再忍让,那到时你就告诉他们你要娶的是商户女。”   “那我爹不会答应啊。”   士农工商,商是排在最末的,更何况,段萍连商户女都算不上,她还是个走南闯北的镖师,靠力气吃饭的。   “你别给他答应的余地啊。不等他们说什么,你自己便说此事不成便是了。”   “那这样……”   “你就这样拖着,拖个一年你便松口告诉他们你喜欢的人是段姑娘。他们自然不会说要替你去聘,你也不说去聘。就这样再等个一年,到时候别说是娶段姑娘,就算你说你要在扬州娶个花魁你爹娘都不会不答应。”   “我爹会不会去找萍萍的麻烦?”   “傻子,你都说你不会娶了,他去找萍萍麻烦做什么?”   “也是,我爹不是不讲理的人。不过,要是两年后他们还是不答应呢?”   “都两年了,依我所料,不足两年他们就会答应。”   岳天意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笑意,他诚心诚意地朝赵斐拱手一拜:“等我把萍萍娶进门,我俩给王爷和王妃敬媒人酒。”他对赵斐是服了,彻底服了。   就赵斐这心机手腕,难怪坐在轮椅上都令京城的贵女们芳心欲碎。   “你和段姑娘本来就是我们的恩人,这点小事何足挂齿。”   “是是是,既然是自己人,六爷,我着急,我现在就回家跟我爹说这事。”   “去吧,”赵斐坐了那么久的船,也没精力陪着岳天意到王府玩。   岳天意见他应了,径直从马车上跃了下去。   赵斐看着咋舌,到底是艺高人胆大,马车不停也能往下跳,也不知道他几时才能练成这样的轻功。   他闭目养了会儿神,没多久马车停住,便听得陈锦说“王府到了”。   京城的越王府是严格依照制式修建的王府,因着是工部督造,门脸十分气派,布置极是规整。   赵斐下了马车,便坐到轮椅上,由着陈锦推进去。   待底下人关上府门,陈锦道:“主子,刚下人说,舅老爷在书房。”   舅舅来了?   赵斐神色一凛,“走吧,先去见舅舅。”   书房在前院,陈锦领了命,即刻推着赵斐往书房过去。   进了门,便见定国公站在书架子上翻书。   “舅舅。”赵斐从轮椅上站了起来。   定国公目光一滞,从上到下地扫了赵斐一眼,见他长身玉立,面含微笑,一派龙姿凤章的样子,一时有些哽咽:“我还以为你……”   当初宫中传出赵斐病重的消息,定国公和皇后几番想去北苑探望都不成,定国公甚至还派了密探前往,可长禧宫被影卫和东厂守得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根本无从下手。   后来听说北苑后山的寿皇殿垮塌,赵斐仍然音讯全无,无人得见。   忐忑不安中,定国公收到赵斐传的信息,得知他平安方才松了口气。   再往后,定国公从皇后处得知皇帝暴毙,立即传讯与赵斐,方知他已经离开了京城前往扬州。   他以为赵斐必定是病得厉害,没想到今日一见,赵斐非但没有丝毫病气,容颜气度更胜往昔。   “拖舅舅洪福,如今已经大好了。”   “好了?”定国公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上前拍了拍赵斐的肩膀。   赵斐淡笑着抬手去挡定国公的手,两人的手一交握,顿时较上了劲。   定国公乃是虎将,片刻便将赵斐推开。   赵斐被他的手劲儿打得退后一步,仍是笑道:“舅舅,你知道我从小就想跟你掰手腕吧?”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6是恋爱大师6。 第155章   “斐儿,你的腿无碍了?”定国公惊讶地看向赵斐。   赵斐受定国公点拨,手劲儿一直不小,只是腿脚无力,无计可施。但今日定国公着力将他往后甩,他竟然站稳了。   “如舅舅所见,我如今行走自如,不必再假轮椅之力,只是此事不敢张扬,在外还得用轮椅。”   定国公大喜过望:“是怎么治好的?”赵斐病了十几年,而定国公的心病也有十几年了。   赵斐自然不会将陆湘的事讲出来,心中另有一套想好的说辞:“是鬼谷的容星河先生治好了我。”   “鬼谷的人治好了你?当年我只是顺手救下那老人,他说他是鬼谷的人,我还对这鬼谷不屑一顾,没想到竟在这么多年后救了你,甚好,甚好!”   定国公是赵斐的亲人,赵斐如今康复,自然不会瞒他。   鬼谷神秘莫测源远流长,说是容星河治好的,定国公不会起疑。   定国公看到赵斐,忽然长叹一口气:“当初我以为所谓鬼谷只是个人云亦云的虚妄之地,早知如此,我带你过去求医问药,何至于此!斐儿,是我耽误了你!”   赵斐原只是想找个借口将恢复的事情含糊过去,没想到定国公竟然想到这事上了。   见舅舅如此自责,赵斐知他一心为自己,忙道:“我既好了,舅舅不必难过,世间之事冥冥中早有注定,顺势而为便可。”   譬如陆湘,在宫中幽浮了一百年方才遇到了他。   不早,不晚,刚刚好。   再譬如他的腿,若不是一直坐在轮椅上,他会跟其他的皇子一般,由皇后挑了妻子,早早地成婚搬离皇宫,哪里能遇到陆湘。   回想从前由她推着轮椅在雁池散步的情景,赵斐竟觉得无比美好。   “斐儿,你能这么想,我很欣慰。只是时机已过,本该属于你的东西被人拿走,再要夺回便就难了。”定国公说着,狠狠拍了一下桌子,“都怪你那急性的母后!”   赵斐知道舅舅说的是什么意思,只是垂眸微笑。   他从来没有怪过母后。   父皇好色,宫中嫔妃无数,母后虽是皇后,膝下却无子,从前在宫里没有过过一天安生日子。每一日她坐在凤座之上,心中都是不安的。   这一回抓住了这么好的时机,母后自然不会错过,等九弟登基,母后便可真正的安心颐养了。   定国公见他这般神情,无奈叹道:“你跑得倒是快,可你以为,你能置身事外吗?”   “舅舅可是听说了什么?”   “今日我赶着过来,正是为了跟你商议正事。”   赵斐见定国公这般神色,自是明白有大事发生,便请定国公坐下说话,又命陈锦沏茶,仔细周遭门户。   待书房里只剩下甥舅二人,定国公方才道:“五日前我得到消息,朝中有人秘密给太子上了一道万言奏疏。”   “谁上的?”   定国公脸上露出一抹笑意。   赵斐当真是不一样,不着急追问密奏的内容,倒是问是何人上了密奏。   “此人名叫钟安国,乃是前年点的庶吉士,那一年科考是沐阁老主持,因此他算是沐阁老的门生,如今在翰林院当差。万言奏疏是五日前上的,当日就递到了太子案前。如今太子还没登基,司礼监中未来得及全部调换,尚有我的耳目,偷偷给我递了消息出来。”   赵斐冷冷笑道:“九弟尚未登基,沐阁老就迫不及待要为他打扫门户了吗?”   “你都猜到了?”   赵斐摇了摇头:“舅舅请说。”   定国公“嗤”了一声,“不说了,你自己猜。”   赵斐见舅舅这般赌气模样,顿时笑了:“舅舅,是我错了,我不是有意卖弄,你就告诉我吧。”   “你能猜到,自己猜。”定国公说完,算是一锤定音,不再多言,只拿眼睛沉沉看着赵斐,“我就是想看看,你到底能不能猜到。”   赵斐知道舅舅是真不会说了,抿了抿唇,思索片刻:“舅舅着急前来,想必此奏疏与我有关?”   定国公“嗯”了一声。   “若是与我有关,的确想到了一点,”赵斐深吸了一口气,拿手蘸了茶水,在书案上写了两个字。   削藩。   定国公见状,端起那杯被赵斐蘸过的茶水往桌上一泼,将赵斐写下的水渍全泼掉了,脸上的怒气转化为了笑意:“你这小子,当真跟狐狸似的。”   赵斐微微一笑。   大昱朝自赵冲立国一来便立下了藩王制度,赵冲虽然没有留后,但继位的太宗赵凛延续了这个制度,除了太子之外,其余儿子分封在各地,共同拱卫京师。   最初的时候藩王的权利并不算大,到了高宗这一朝,或许是因为心疼其余的儿子,给藩王增加了不少权力,等到赵斐的父皇继位时,几位藩王的势力已经坐大了。父皇是个心狠手辣的,以谋反之名将几个弟弟连根拔起,解决了当时的藩王问题,却并没有改变藩王制度。   如今赵谟登基,几位兄长已经分封多年,势力稳固,赵谟自然也面临同样的局面。   单个藩王绝无抗衡天子的力量,但分封出这么多藩王,每年朝廷拿出一大笔银两来供养,各王手底下还掌着兵权,对新帝而言,显然是一种令人不愉快的存在。   易地而处,削藩既能节省国库开支,又能为新帝立威固权,自然是上佳之选。   “不错,这奏折虽然是钟安国写的,内里自然是沐阁老的意思。”   不,也不止是沐阁老的意思。   赵斐的眸光愈发幽深:“这也是迟早的事。”   “你觉得他该这么做?“”   “站在他的位置,他应当这么做。不过,眼下并不是最好的时机。”   “怎么说?”定国公问。   “九弟登基,沐氏为后,沐阁老在朝中声势会水涨船高。一旦听从沐阁老的意见,立即雷厉风行的削藩,皇族势力将会大大削减,到那时九弟未必制衡得了他。若是依我之见,我会平衡双方之力,相互制衡。”   “不错,帝王之术便是制衡之术。一个人不可能杀光所有人,只要制衡双方,双方便会自然而然向皇帝靠拢。斐儿,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才好。”定国公一面叹气一面摇头道,“你明明什么都明白,为什么就是不愿更进一步呢?”   赵斐只能苦笑。   时机很重要。从前他那般孱弱,不管是为母后计,还是为自己计,扶持九弟都是最好的选择。他并不是退缩之人,如果九弟做得好,他何苦取而代之。   “舅舅不必担忧,还是那句话,顺势而为。”   “这么说,他想怎么削藩,你就怎么做?他就算要把你废为庶人,你也由着他?”   “我不是好欺负的人。何况,沐阁老便要削藩,也不会从我这里打头,且看他怎么做吧。”赵斐坐拥江南富饶之地,又有江北大营十万大军,一旦动了干戈,江南这个钱仓、粮仓、盐仓成为战乱流离之地,全天下便乱了。   赵谟初登基,削藩虽然是必须要做的事,却不宜太过激进。   他若来问赵斐,赵斐会坦诚相待,将自己对削藩的想法毫无保留地说出来。   但若是……   如今沐阁老大权在握,只怕是迫不及待了。   “如今主动权不在我,我只能做好准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我且顾忌不了他。”   “你还有什么别的麻烦事?”   赵斐闻言,抬眸朝定国公一笑:“不是麻烦。的确有件事,还未及向舅舅禀告。”   定国公打量着他的神情,戏谑道:“什么事?看你这样子,是喜事?”方才听赵斐细细分说,定国公已知他对削藩思虑甚详。   赵斐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回禀舅舅,侄儿已经娶妻了。”   “娶妻?”定国公惊讶地看着他,“你如今在孝期,如何娶妻?”   “明面上自然不能娶妻,等着三年期满,我会上奏此事。”   “哪家的姑娘由着你这么胡闹?”   “不是哪家的贵女,但是我喜欢她,已经认定她了,只不过这回来的匆忙,没有带她前来,只能等以后找机会带她拜见舅舅。”   定国公仍然一头雾水:“你真娶妻了?你上次说的那个人?”   “嗯,是她,她叫陆湘。”   “陆湘?我怎么觉得这个名字在哪里听过。不是高门闺秀,那总有个出身吧,你倒是多说两句,让我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定国公说完,觉得赵斐笑得奇怪,“你笑什么?”   “她是个孤女,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出身,我也不在乎,反正从今往后,她的身份就是我的妻子,我的王妃。”   “罢了,你做事,也用不着我指手画脚,你觉得妥当,那便是妥当。”   “舅舅,外甥娶妻,身为长辈是不是该有所表示?”   定国公冷笑:“还没敬茶,就想着讨东西了?”   嘴上这么说,定国公却从身上拿出一个锦囊,“这个镯子是你舅母嫁给我之后,你的外祖母送给她的,她过世之后,我便把这镯子一直带在身边,如今你既娶了妻,我便把这镯子传给外甥媳妇。”   定国公戎马一生,爱妻早逝,膝下只有一女,幼年便随他去了北疆。   赵斐见舅舅拿了这么宝贵的东西出来,心中自是感慨良多,也并不推辞,双手接过那个锦囊:“那我便替内子多谢舅舅厚赠了。”   定国公见赵斐神清气爽的模样,心底愈发欣慰。   皇位固然重要,可赵斐身子康健比什么都更重要。   眼前的赵斐,仿佛又是当初跟着他习武读书的开朗稚子。   “斐儿,你如今这样好,我很欣慰。”   赵斐自然感怀定国公恩情,“舅舅往后不必再为我担忧,该是我为舅舅遮风挡雨了。”   “哈哈哈,”定国公仰头大笑起来,“好,这可是你说的,打今儿起,我等着你给我遮风挡雨。”   定国公今日过来,原是想跟赵斐商议削藩的应对之策,眼下见赵斐这般意气风发,自是不再担忧。   或许,他该放手让赵斐独当一面了。   赵斐留定国公在府中用了晚膳,两人没再谈论政事,只叙旧、叙情,待到入夜,赵斐方才送定国公离开。   这一日下来,赵斐倒是疲惫了,仍是坐到桌前给陆湘写了一封信,又在库房里挑捡了几匹宫中赏赐的绸缎连夜往扬州送去。   陆湘之前说过好几回,做寝衣还是要用针工局织出来的妆花缎,扬州的越王府没有拿到,京城这边倒是收了几匹,赵斐便命人尽数捡了出来。   忙完这个,这才洗漱就寝。   坐了十几日的船着实有些辛苦,加上这一日连着见了岳天意和定国公,说了许久的话。   赵斐闭上眼睛,没多一会儿就睡着了。   在他睡着后不久,一道黑影溜进了他的寝宫。   作者有话要说:   舅舅:出事了,出事了。   66:哦,是出了xxxx事吗?   舅舅:行吧臭小子,看给你能的。 第156章   赵斐睡得正熟,忽然觉得鼻子有些痒。   警觉地睁开眼睛,便看见一道纤细的黑影站在榻前,正俯身拿着伸手东西对着自己。   他略一蹙眉,抬手便扣住了那黑影的手腕。   又细又嫩的手腕,仿佛稍稍使力便能折断一般。   黑影子被他制住,顿时吃痛,颤颤喊了声:“赵斐,松手。”   赵斐哪里还有不知道她是谁的道理,顺势将她往榻上扯。   陆湘整个人便趴到了他身上,还来不及反应,他已经掀了被子将她拉进了怀里。   “疼吗?”赵斐往她手腕上哈气。   陆湘无不埋怨道:“要是不出声,你是不是就要杀了我了?”   其实方才只看她的影子,赵斐便知是她。当下他又急又气,他存心吓唬,使了力气去扣她的手。只是没想到她这般娇气,攥了一下就疼急了,如此,赵斐便不能承认自己认出来了。   知道是她还扣她的手,不知要废多少唇舌去哄。   “你怎么跑到京城来了?”赵斐反问。   临走的时候,陆湘答应得好好的,说在扬州等他一个半月,他今日才坐船到京城,陆湘居然晚上就进王府了!?   果然,他这话一出,陆湘顿时没有了问罪的气焰,反是柔声道:“想你了。”   赵斐也想她了。   在扬州那两个月,夜夜都是搂着她睡的,行船那十几日,青灯冷榻的别提多难捱了。   如今她又到自己怀里,又柔又娇又软,赵斐自然自上到下的舒畅,周身恨不得立即纾解相思之意。   但除了相思,赵斐还有一肚子的火气。   明明叫她乖乖等着,居然紧跟着就来了!   于是赵斐冷着脸道:“怎么来的?”   陆湘原本勾着他的脖子说话,往常这样撒娇,赵斐早就什么都依他,谁曾想今日连这一招都不管用了,只得道:“你不是让我找萍萍玩么?她要走镖,我就跟着她一起护镖,正好这趟镖是要到京城来的,所以……我就来了。”   “哦?”赵斐逼近她,伸手把她腰间的锦带扯了下来,正想扔到一旁,陆湘皓白的手腕在他眼前晃了一下,顿时起了鬼主意,作势捆了她的手,“老实交代,不然就把你五花大绑严刑拷打。”   陆湘道:“真是陪萍萍走镖来过来的,你要是不信,就问萍萍。”   赵斐便将她两只手腕扣在一起,粗略绑了下,也不说话。   他才不相信陆湘的鬼话呢!   陆湘今会出现在京城,说明他前脚离开,她后脚就紧跟着出了扬州,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地往京城赶。   赵斐想知道,什么镖这么着急忙慌地要送到京城来。   陆湘扭了几下,想自己把手腕上的锦带扯开,偏生黑咕隆咚的看不清楚,怎么都解不开。   “赵斐,快帮帮我。”   听她快哭了,赵斐立时心软,拨了几下,发现真成死扣了。   “解不开,得用剪子。”   “都怨你!”陆湘拿额头撞他一下。   赵斐道:“你还没交代清楚,说清楚了哥哥自然给你解。”   说着话的时候,赵斐露出一股罕见的流气,可对陆湘来说,过去两个月都习以为常了。   夜里,他就是混蛋、无赖!   面对一个聪明的无赖,不说实话是不成了,陆湘要脸,总不能闹起来叫丫鬟进来给自己解开。   丢不起那人。   “真的是护镖,不过,萍萍接的镖就是我。”   “喔,原来是你。”   “赵斐,我是真的不想一个人在王府里呆那么久。”陆湘说着说着,又委屈起来。   倒不是她真有多委屈,只不过她知道,赵斐吃这一套。   然而今晚,赵斐显然没有从前那么好对付。   “所以你就跟到京城。”   “我就在王府里呆着,又不出门,你要是实在不放心,我从明儿开始易容,保证没人认得出我。”   赵斐心里仍是有气:“就你和段萍过来的?”   “不是啊,还有萧裕和竹影。”   “狗东西!”   赵斐临走前,把萧裕和竹影都留给了陆湘,要他们护陆湘周全,谁知这俩人竟然把陆湘带到京城,还瞒得死死的。   “不许骂人。你走的时候说得清楚,往后他们俩归我差遣,当然不能给你通风报信。”   看着陆湘得意的神色,赵斐心里忽然有了主意,也不说话,径直去拉她的衣裳。   两人在扬州呆了这么些日子,对彼此的眼神动作了然于心。   陆湘自然明白赵斐要干嘛了。   只是她的手腕被玉带捆着,行动不得,便拿手肘敲了敲赵斐的肩膀:“先解开啊。”   赵斐目露凶光:“解什么,今晚就这样,谁叫你不老实。”   就这样?   陆湘闻言,顿时呆住了。   ……   夜里赵斐借着责罚之名胡闹了一通,陆湘被欺负得狠了,第二日一早起来便搬去旁边的院子与段萍同住了,连早膳都不肯跟赵斐一块儿用。   赵斐过去认错,被撵了出来,因着后一日便是赵谟的登基大典,赵斐不得多留,自进宫去了。   皇帝的灵柩在乾清宫停满了三十日便移出去了,灵柩一走,宫里立即焕然一新,重现往日的金碧辉煌。   毕竟,如今宫里主事的人,并没有多怀念先帝。   赵斐的马车到了宫门,正好遇到其他几家王府的人。众兄弟彼此点过头,便各自进去,只有赵泰上前跟赵斐寒暄着一起往宫里去了。   “六哥,瞧见你身子大好,我总算是安心了。”赵泰道,“那阵人人都说你病重,却又不叫探望,着实令人担心。”   赵斐被皇帝囚禁北苑那段日子,赵泰和岳天玉过去探望过,只是被东厂拦在门口不得入内。   “我这身子,左右熬一年是一年。”   “六哥且别胡说,我瞧着你的气色比从前好了许多。”   这么明显吗?   赵斐挑了挑眉。   回京总共才遇到了三个人,个个都说他气色好。   想了想,赵斐刻意将脸色沉了些。   “七弟,你还没去过封地吧?”   “没有。”赵泰和岳天玉原是想着开了春的时候便去封地,只是没想到宋淑妃得了不轻不重的病,拖着一直没好,等到将要好了,皇帝驾崩了。   这么一直拖着,便至今没走。   众王自午门进入皇宫,穿过太和门,见文武百官各自穿着朝服列队站在了太和殿前。接引太监领着众王站到百官的前头。   明日才是正式的登基大典,为求稳妥,今日需得先走一遍仪程。   正值盛夏,众人皆穿着厚重的朝服,顶着灼热的日头站着,几乎都浑身冒汗、脚底发软。   赵斐站了一会儿,便有太监来传话,说今日演练他可坐在轮椅上。   他是重病之人,上有恩典,自然不会不从,径直坐下。   群臣站定之后,等了约摸半个时辰,方才宣布登基大典开始。   按照规矩,赵谟会乘坐銮舆自乾清门出发,沿着保和殿的御道前往中和殿稍事休息。等到前头的仪程走得差不多了,方才步行至太和殿接受群臣朝拜。   赵斐坐在轮椅上,倒是很轻松地听着太监宣诏,又等了半个时辰,方见一袭龙袍的赵谟出现了太和殿前。   赵谟戴十二旒冕,衮玄衣黄裳,白罗大带,黄鞋金饰,一派天子气度。   比起记忆中的赵谟,眼前的他更加坚毅,更加稳重。   只不知为何,赵斐竟怀念起他从前的少年气来。   因着赵谟御驾到来,赵斐从轮椅上站起来,跟众人一起山呼万岁。   所有的仪程按部就班,很快又是一个时辰过去,方才礼毕。   群臣按次序离开,赵斐正要离开时,有小太监上前请他留步。   赵斐认出来人是坤宁宫的,便同赵泰告了辞,说话改日到越王府一叙。   小太监推着赵斐从太和殿旁边的甬道往坤宁宫那边走去。   “皇后娘娘请王爷去坤宁宫说话。”   赵斐许久没有见到皇后,想到今日相见,他极为难得地生出了一丝紧张。   他无奈地苦笑,心里乱糟糟地想着些事,没多时便到了坤宁宫。   皇后高居凤座之上,望见赵斐到来,竟从凤座上站了起来,上前握住赵斐的手。   “斐儿,见到你,我这颗心才算是真的踏实了。”   之前实在是太吓人了,旁人不知道其中利害,皇后怎么会不知道?皇帝派人牢牢把守着北苑,任谁都不让靠近,皇后几番去养心殿询问,皇帝都讳莫如深,问得急了,还龙颜大怒。   皇后几乎以为,赵斐要死了。   “让母后为儿臣担忧,是儿臣不孝。”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皇后看着赵斐额头上冒着细汗,拿起帕子替他擦汗,“站那么久,累坏了吧?”   “群臣都站着,就我还在轮椅上坐了许久呢!”   皇后欣然一笑:“如今我们母子已经熬出了头,往后没有什么人什么事可以为难我们。明日你也坐着。”   如今的局面正是皇后一直以来渴求的局面。   赵谟如愿以偿的登基,赵斐有了江南那样好的封地,她悉心照料这两个儿子这么多年,总算有了好的结果。   在这后宫之中,她是真正的赢家。   “儿臣多谢母后,多谢九弟。”   “斐儿,我知道你怪母后偏心,可从前有些事,母后是不得已为之,谟儿是我的儿子,你也是我的儿子。”   “儿臣明白。”   皇后拉着他的手,欣然笑道:“等着这阵子忙过了,母后替你选一个最好的王妃,等你娶了妻,母后便真的无憾了。”   “不错,六哥是该娶妻了。”   正在这时候,赵谟从外头走了进来。   他身上已经除了冕服,只着绛纱燕居常服,面含微笑地走了进来。   “是呀,你既回了京城,暂且别回扬州了,等着一年后我给你赐了婚带着王妃一起回扬州。”   赵斐垂眸,淡淡笑道:“儿臣尚有一事未奏,请母后容禀。”   作者有话要说:   99:你该娶老婆了。   66:如你所愿。 第157章   “说来听听。”皇后见赵斐如此郑重,被勾起了好奇心。   赵谟似是有所猜测,眸光闪烁了两下,旋即将目光落在别处去。   “母后,儿臣已经心有所属,只待孝期一过,便会奏请母后赐婚。”   皇后闻言,顿时惊讶道:“是哪家的姑娘?”   她是真心好奇,到底什么样的姑娘能让赵斐心动。   赵斐的目光状若无意地在赵谟身上停留,淡淡的情绪在两人之间流转。片刻后,赵斐终究还是心软,温言道:“不是京城的姑娘,她出身低微,不过儿臣已经下定决心娶她为妻。等到将来孝期除了,儿臣会带她来拜见母后。”   皇后见赵斐不愿意多说,点了点头,道:“你做事素来稳妥,你既然看准了,那必是极好的。你早到了该娶妻的年纪,哪里还能拖过三年孝期。等明年,明年母后就为你赐婚。”   寻常说来孝期有三年,但要不要服满三年,里头大有说法。   譬如说新帝吧,通常是先在宫中服七日的丧,便遣一个太监去帝陵代君尽孝。这一回皇帝走得急,册立新君争执了许久,因此赵谟在宫中守足了七七四十九日的灵,方才将灵柩移出皇宫。   再诸如皇子,三年的孝期基本上无人可以做到,一出热孝,照常吃喝玩乐,没人会去揭穿。   只不过像娶妻这样的大事,不好摆到明面上来。   但皇后不一样,等到赵谟登基,她便是太后,她为赵斐赐婚,便不违孝道。   赵斐如今虽与成亲无异,到底是亏欠陆湘的。   明明已许终身,偏偏要掩人耳目。   他很希望能早些昭告天下,陆湘是赵斐的妻子。   “多谢母后。”赵斐朝皇后行了大礼。   皇后见状道:“原是做母亲该做的事,已经晚了两三年,你倒来谢我。”   赵谟在旁道:“谢来谢去的,六哥的确是生分了。”   “我还生分?太子殿下进来这么久,我这个做臣子的还没请安呢!”   皇后越发欢喜,拉着赵谟和赵斐一块儿往内殿走去,“只有我们母子三人的时候,不必拘着那些礼,在我的坤宁宫,没有什么君臣,我们就是母子。”   “母后所言极是。”   赵斐淡淡笑着,却没有应。   人逢喜事精神爽,母后此刻应当是十分高兴的,他不应当煞风景。   已是午膳的时辰,三人进了内殿,皇后便命崔直传膳。   尚膳监很快呈了八凉八热八果品过来,三人边吃边聊,言笑晏晏。   恍惚之间,赵斐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幼年的时光。   他和赵谟依偎在皇后身边,坤宁宫中处处欢声笑语。   但此刻坐在殿中的三人怕是都清楚,从前的时光,过了就是过了,再也回不去了。   赵谟陪着用了膳,便告退去处理事务,赵斐原想着一并告退,不想皇后兴致极高,在坤宁宫喝了会儿茶,又拉着赵斐往御花园走。   盛夏的御花园,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节。   只是如今宫里娇艳如花的嫔妃们,没有往日的闲情雅致,都在各自的宫中守丧。繁盛的御花园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花,没有赏花人,呈现出一种别样的落寞。   “斐儿,我们去瞧瞧金鲤。”   浮碧亭外头的水池里新养了金鲤,每一尾都通身金黄,尾巴一甩,便在水中划出阵阵涟漪。   宫人们呈上鱼食,皇后一下一下地往池子里撒着,金鲤全都浮出水面觅食,水面整个刹那间变得金碧辉煌。   “斐儿,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最喜欢到御花园喂鱼。”皇后忽然感慨起来。   “记得,有一回我洒光了鱼食,还有一条吃没吃饱的锦鲤一直在水里打圈圈,我见那条鱼长得好看,想捞起来带回宫去养着,一不小心就掉进池子了。”   “是啊,还好那时候是夏天,只是湿了衣裳,没有大碍。”皇后说完,眸中显出几分凄苦,长长的叹了口气,“你掉进冰湖就是在那年冬天,我无数次的在想,那次你在御花园落水,就是老天爷在提醒我,提醒我不要让你在靠近水池,可惜我太愚钝,不懂老天爷的意思。斐儿,你舅舅一直为此难过,我何尝不是?若你没有出事,我们母子二人这么多年也不必煎熬了。”   赵斐只是浅笑,眉眼敛得清俊无匹。   世间许多事都是经不起推敲的,若然仔细推敲,哪有不受委屈的人,哪有不受委屈的事。   他自是委屈,母后何尝不委屈,九弟何尝不委屈。   谁都有自己的顾虑和愤怒,但并不是谁都有时机将自己的委屈诉说出来。   在母后看来,如今大局已定,九弟登基在即,赵斐是一个毫无威胁的人,这样的他可以再做一个乖巧懂事的儿子,她用不着再对他设防。   母后今日能对他坦诚,能直言胸中委屈,至少说明母后在这一刻过得很好。   赵斐由衷为她欢喜。   “母后,都过去了。如今母后安好,九弟安好,我也安好,这便是最好了。”   皇后听着他的宽慰,那帕子拭去眼角的泪:“老天待我不薄,遇到了你们两个孝顺的好儿子。”   一番感慨过后,皇后复笑起来,带着赵斐离开了浮碧亭。   赵斐回过头,朝浮碧亭后面角落的璃藻堂望过去,方才露出会心的笑意。   璃藻堂里有陆湘的影子,比别的地方都来得亲切。   母子二人在御花园里逛了一个下午,皇后一直拉着赵斐说话,等到晚膳时分,赵谟复来请安,又一块儿用了晚膳。   等到赵斐走出坤宁宫时,天边的下弦月已经若隐若现了。   赵斐搭着陈锦的手走下坤宁宫的台阶,身后传来脚步。   “六哥。”   赵斐顿住脚步,见赵谟亦从殿中出来。   既然打了招呼,他自不能再往前,回过头朝赵谟一笑:“太子殿下怎么也走了?”   “方才在母后跟前应得好好的,出了门就生分了?”   赵斐只是笑,却不答话。   赵谟从后面走上前,将陈锦撵走,自己扶了赵斐往下走去。   “六哥的手,怎么长出茧子了。”赵谟握着的那只手,虎口上有薄薄的茧,这个位置,是持剑才会有的茧。   赵斐道:“腿动不了,总要动动手,不然就成废人了。”   兄弟俩不紧不慢地出了坤宁宫,走到旁边的甬道上。赵谟如从前一般,推着赵斐往前走着。   “天色不早了,六哥今晚不如住在宫里?”   “不用了,我不想再回北苑。”   他在北苑里帮着皇帝炼丹,跟囚犯一般过了大半年,最后还差点死在北苑。   赵谟笑道:“不回北苑,跟我一块儿住乾清宫的偏殿,我们烫一壶酒,跟从前一样。”   册立为监国太子之后,赵谟便搬进了乾清宫的偏殿,只等着登基大典过后再入主正殿。   “今日一大早就出了门,这会儿月上中天,该回去了。”   赵谟笑道:“六哥这意思,倒像是家里有人在等着似的。”   “是有人在等着。”赵斐道。   周遭的一切像是突然间凝固了一般,赵谟脸上的笑意亦瞬间停滞。   赵斐似乎没有察觉,轻声道:“明儿个是你的大日子,你今晚早些歇息。”   说罢,赵斐喊了一声“陈锦”。   陈锦忙走到轮椅旁,望向赵谟。   赵谟的眼神晦暗不明,静默了片刻,方才道:“既然有人等着六哥,我就不留了。”   说罢,拂袖往乾清宫走去。   陈锦低着头,推着轮椅继续向前。   “是不是觉得我心狠?”赵斐问。   陈锦不敢说话。   赵斐像是自言自语般:“我不瞒他,便是最大的心软了。”   摔在地上的碗,碎了就是碎了,强行把碎瓷合在一起,只会伤了手,得不偿失。   夜里的皇宫冷冷清清的,赵斐和陈锦主仆二人一路往宫门走着,除了夜巡的侍卫,再没碰上什么人。   马车很快驶回了越王府,赵斐下了马车,径直往陆湘和段萍住的苓兰苑去。   进了苓兰苑,便见段萍和陆湘坐在院子里说笑,心中顿时一松。   陆湘身上着一袭鹅黄色的衫子,像极了天上的月亮,在赵斐眼中留下一抹清辉。   望见赵斐来了,段萍忙起身招呼:“王爷。”   早上她才看到陆湘给赵斐吃瘪,如今赵斐又来,她自然不会不识趣。   “段姑娘,用过膳了吗?”赵斐问。   “用过了,王府的厨子太厉害了,我连吃了三碗饭,正要出去转悠一下,消消食!”   说罢,段萍站起来就开溜。   陆湘想阻止,可一抬眼就看到赵斐。想起他昨夜的胡作非为,陆湘的气顿时又起来了。   赵斐不知趣地走到她跟前。   “走开!”陆湘骂道。   赵斐站着不动。   “叫你走开!”陆湘愈发生气,想再骂得狠些,却被赵斐拉起来抱住。   陆湘明显感觉到他使了很大的力气,她被紧紧抱着,脸颊压在他的肩膀上,感觉一张脸都被他的肩膀压扁了。   “你干什么?”   赵斐却只是抱着她,不说话。   陆湘想挣脱,却毫无办法。   从前他病弱的时候或许还能抗衡,如今他病好了,陆湘半分逃脱的机会都没有。   “湘湘,别推我。”赵斐哑着嗓子道。   陆湘听着他的语气有些不对劲,竟是委屈得狠了,心软道:“在宫里遇着什么事了?”   早上起来的时候还耀武扬威的,这会儿回来跟斗败了的公鸡似的,指定是在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赵斐没有回答,陆湘只感觉到他的劲儿松了几分,却把自己抱得更近。   陆湘亦是无奈。   他不说话,她怎么猜得出发生了什么事?   总不会是皇后和赵谟给他甩脸子了吧?   他虽然心情明眼可见的不好,但陆湘明白,他这模样就是不想聊天的样子。   “今儿下午小公爷过来了。”   赵斐依旧没答话,陆湘继续道:“看到萍萍也过来了,他可欢喜了,说过几日带我们去城郊的马场骑马。”   “他怎么来了?”赵斐终于开了口。   “说是来找你的,我想着他跟萍萍许久没见面了,便把他请进来了。你不知道,他们俩见面的时候多有趣,两个人脸红得跟桃花儿似的,不敢说话,又忍不住去看对方。”   赵斐终于轻笑了一声,“那你答应去骑马了?”   “答应了。你是不是也不会骑马?”陆湘问。   “明知故问。”赵斐板着脸道。   “你以前是没机会学,不过你那样聪明,指定一会儿就学会骑术了。”陆湘之前听萧裕说过,说赵斐虽然没有底子,功夫却学得很快。   这话听着中听,赵斐方露出笑意:“天意找段姑娘骑马,我们俩跟着去凑什么热闹?”   “萍萍害羞嘛,我要是不答应,她不好意思答应。等到了马场,我们俩去学骑马,他们俩自己玩去。”   “她害羞,你就不害羞了?”赵斐戏谑道。   陆湘知道他意有所指。   昨夜她的确是气他恼他,可闹到后头,她也得了趣儿,在赵斐跟前颇出了些窘相,叫赵斐好生得意。   “你不要脸!”陆湘羞恼道。   赵斐终于松开了她,抬手看她的手腕。   还好,她的手腕皓白如初,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湘湘,我错了,往后我再不那样了。”昨夜的确是存心罚她才闹起来的,狠着心看她哀求也无动于衷,闹到后头他便无法自制,如今想来真是后怕,若是伤了她,如何了得?   “真的?”   “真的。昨晚的赵斐是畜生。”   陆湘终于被他逗笑了:“这可是你说的。”   赵斐点了头。   “等我们陪萍萍和小公爷骑了马,我们就启程回扬州吧。”   京城是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好,我会安排下去。”赵斐亦有此意,他的唇在陆湘额头上轻轻点了一下,“明儿我起得早,今晚你就住这边。” 第158章   赵谟顺利登基,年号定为开弘。   从这一日起,今年便是开弘元年了。   陆湘和赵斐原想着等两日陪着段萍赴了岳天意的约便离开,不想之后每日宴饮不断,赵斐借着重病可以退掉大半,岳天意却不能推。   他如今在朝中因着打通海路一事刚刚展露头角,镇国公带着他各处去认人攀交情,这是因着登基大典,天下群臣毕至,是结交朋友的难得机会。   于是骑马之约一天一天的推着,一直推到了半个月后,镇国公府方才递了消息过来,说明日去骑马,还说岳天玉和赵泰也去。   岳天意口风不紧,虽然没对定国公夫妇说出段萍,却在亲妹妹的连翻盘问下悉数招供。   岳天玉听到这样的事哪里还坐得住,自然要到马场来看看未来的嫂子。   赵斐和陆湘对赵泰夫妇都有好感,想着往后各自去了封地,再见遥遥无期,聚一聚无妨。   只是这样一来,赵斐同陆湘说好的一起学骑马便不成了。   既是要做戏,必得做全套,赵斐在人前得继续坐轮椅。   翌日一早,陆湘和段萍早早的就梳洗起来。之前想着要骑马,两个人都新制了骑装,段萍选了红色,陆湘选了紫色。   段萍是不施粉黛的,陆湘等她换好了衣裳,强行把她推到妆镜前,仔细地为她涂脂描眉。   一番精心打扮过后,段萍自己都不敢认镜子里的那个人。   “好看吗?”陆湘得意地问。   她擅长易容,描妆自然不在画下,宫里手最巧的嬷嬷也比不过她。   “好看,当然好看。”段萍呆呆看着妆镜,叹了口气,“不过要是每日都要在镜子前坐这么久,那我还是别这么好看得了。”   “你平日我不管你,今儿见小公爷,自然不同。”   段萍没有说话,心却怦怦直跳。   不知道岳天意见到这样精心打扮的她,会觉得好看吗?   两人说话间出了院子,见赵斐已经等在外头了,也换了骑马装。   赵斐平日的衣裳十分宽敞,今日换上紧身的骑马装,顿时显出了劲痩的腰身来。   “不是要带轮椅过去吗?怎么还换了骑装?”   “做都做了,不穿搁在那不妥,再说了,得与你相配不是。”赵斐的骑装也是紫色的,只是紫得比陆湘身上的更正。   两人站在一起,深深浅浅的一片紫色,宛若一对神仙眷侣。   陆湘不以为然地“嗤”了一声,脸上的笑意却抑制不住。   段萍听到赵斐的话,感觉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那么高冷的越王,在湘湘跟前真是什么肉麻的话都说得出。   这还是当着她的面,私底下只有他们俩的时候,怕是说的话还会肉麻十倍。   陆湘见段萍不自在地别过脸,嗔怪地看了赵斐一眼,催促着出发了。   原是说好岳天意到越王府来接人的,昨儿传话的人说怕公爷和夫人知道,让他们自己往马场去。   于是三人一齐登了马车,赵斐和他的轮椅同乘,陆湘和段萍同乘。   这次回到京城,因怕节外生枝,陆湘和段萍整日都在王府里呆着,根本不敢出门。   难得要去郊外骑马,两人俱是欢喜。   段萍虽然常年走镖骑马,但今日是要跟岳天意一块儿骑马,心情自不必言说。陆湘活了一百多年,从来没有骑马玩乐过,头一回骑马,当然期待。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因着赵泰和岳天玉要来,赵斐还得装病,不能跟她一块儿学骑马了。   一个时辰后,马车停下了。   陆湘和段萍跳下马车,发现岳天意已经站在马车门口等待了。   “瞧,小公爷在等你。”陆湘凑在段萍耳边道。   段萍红着脸说:“不是等我,是因为王爷来了,他才过来迎接。”   陆湘知道她脸皮薄,也不揭穿她,只笑着往前走去了。   不知为何,岳天意的表情看着怪怪的。   赵斐自然察觉到了:“怎么了?”   岳天意讪笑两声:“昨日玉儿进宫给宋太妃请安,出来遇到皇后了,皇后跟她一向要好,让她今日再进宫去说话,玉儿便推辞说今日要跟我一块儿骑马。”   “然后来这里了?”赵斐的眼神冷得可怕。   岳天意只好讪讪将目光转向陆湘:“玉儿当时不好应下,我是今天早上才知道的,要通知也来不及了。而且,原来皇后是说自己来的。”   “然后呢?”   “没想到皇上也来了。”   这是真的没想到,岳天意也是到了马场才知道的。   赵斐自然不相信他的鬼话。   镇国公府离越王府不近,但喊个跑腿儿的人过来传话也就两炷香的事。   什么来不及,分明是存心隐瞒。   赵斐明白,要是岳天意递了消息说沐霜霜要来,赵斐和陆湘肯定称病不来,段萍自然也不来了。   只是赵谟……为什么会来?   陆湘闻言,望向赵斐:“要不你进去打个招呼了,我在马车等你。”   “不行。”赵斐一口拒绝。   段萍在一旁听得迷糊,见陆湘和赵斐似乎都不愉快的样子,只得望向岳天意:“小公爷,你不是今日说你妹妹要来吗?除了她,还有别人?”   岳天意这阵子忙得要命,期盼今日已期盼了许久。   此刻见到一袭红色骑装的段萍,顿时眼前一亮。   他并不觉得从前的段萍不好看,但段萍这么精心打扮过后,与平时的她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他以前觉得,段萍吸引他的是性情、是笑容,但眼下,段萍的容颜同样令他心动。   “萍萍,你今儿真好看。”   段萍没料到他说这一句,顿时别过脸:“正经说话呢!”   岳天意正经答道:“除了玉儿和她相公,皇上和皇后也来了。”   “皇上和皇后?”段萍瞪大了眼睛,吓了一大跳。   她花了好长的时间,才让自己跟赵斐平心静气的相处,怎么皇上和皇后也会来?那可是段萍想都不敢想的人物。   “我也不去了,我跟湘湘留在马车上。”   陆湘望见岳天意脸上的失落,劝道:“萍萍,你进去玩吧,有小公爷陪着,不用害怕,我会在这边等你一块儿回去。”   “不行,你不去,我也不去。”   “小公爷知道的,我……实在是不方便进去。你们好好玩,不打紧的。”   岳天意眼见得陆湘和段萍都打了退堂鼓,只好求助似的望向赵斐。   赵斐不想搭理他,只是思忖片刻心下便有了计较   赵谟和沐霜霜是知道他要来的,这样还要过来,显然是别有用意的。   既如此,他没有什么可遮掩的。   “走吧,一起进去。”赵斐拉起了陆湘的手。   陆湘不安道:“真进去?你一直让我别出门,别露面,现在又变了。”   赵斐道:“不是我变了,是情势变了。母后对我说明年为我们赐婚,早些交了底也好。”说罢,朝陆湘露出个无奈的笑。   关于陆湘的事,赵斐从来都不想遮掩,只是竭力去避免可能会有的冲突。   既然旁人不想避,那就没有避的必要了。   陆湘自有了赵斐,凡事有他拿主意,他既想好了,自己便依着他就是。   “走吧,萍萍。”陆湘道。   段萍仍然惶恐着,不过有陆湘在旁,到底安稳了些,遂点了头。   当下赵斐坐回了轮椅上,由陆湘推着,段萍站在陆湘的旁边,岳天意想了想,站到了段萍的旁边。   “怎么我走中间?”段萍以为岳天意应该走陆湘的另一边,没想到岳天意到自己这边来了,这样一来,段萍就站在了最当中,自是令她不自在。   陆湘和赵斐都没说话,倒是岳天意道:“不是你在中间,是六爷和湘湘一边,我和你一边。”   段萍愣了一下,旋即脸红了。   有陆湘和赵斐在,段萍想打岳天意都不成,若是打了,落在别人眼里便成打情骂俏了。   “小公爷,你别乱说话了。”段萍小声道。   “没乱说啊,我实话实说。”   段萍没想到几个月不见,岳天意竟然这般无耻,“哼”了一声,便自己走到陆湘的右侧去了。   陆湘看得好笑:“小公爷,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他要是从前在扬州的时候像这样厚脸皮,也不会到现在才跟段萍挑破窗户纸了。   岳天意道:“不用夸我,全靠六爷的点拨,化腐朽为神奇。”   “他点拨你?”陆湘问,“他还会点拨这个?”   赵斐适时的轻嗽了两声,岳天意会意,笑道:“六爷就是鼓励了我一下。”   说罢,岳天意跟着段萍也绕到陆湘和赵斐的右边,又把段萍簇拥在中间。   “你别跟着我。”段萍道,说着往陆湘的左侧跑去。她一跑,岳天意又跟着绕过去,两人绕来绕去的,差点没把陆湘和赵斐的眼睛绕花。   “哥,你在做什么?”不远处传来岳天玉诧异的声音。   段萍不知道是谁在说话,只觉得这声音很好听,下意识地转头去看。   岳天意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谁,根本没有在意,只管去追段萍,两个人一下就撞到一块儿。   “啊——”岳天意常年习武,周身肌理密实,段萍撞在他身上,跟撞了块石头似的,顿时疼得出了声。   “萍萍。”见段萍捂着脸,岳天意赶忙掰着她的脸查看有没有哪里受伤。   岳天玉望着哥哥这么宝贝地捧着一个姑娘的脸,顿时新奇极了。在她的记忆里,已经许久没看到岳天意露出这样轻松愉快的表情,她好奇地望向段萍,却因着岳天意挡着看不清楚段萍的长相。   于是她没有上前打扰,而是朝着赵斐福了一福。   “六哥。”   赵斐颔首:“老七呢!”   “在里头陪皇上说话呢,”岳天玉说完,目光立即落在推轮椅的陆湘身上,惊愕道,“表姑娘,你也在。”   “玉儿,这是我的未婚妻子,陆湘。”   陆湘?   她不是叫景兰吗?   而且陆湘,不是宫里那位姑姑的名字吗?   表姑娘为什么要改名叫陆湘?   还有,岳天玉记得,上次在西山行宫见面的时候,赵谟对她十分在意,她怎么成了赵斐的未婚妻子?   昨日在宫里,沐霜霜是说她自己要来的,今日却是她跟赵谟一起来。   难不成赵谟……   岳天玉心里忽然忐忑起来,总觉得今日会出点什么事。   她忐忑地望向赵斐,不安道:“六爷,昨日我不小心跟皇后说漏了嘴,我……”   “无妨。既来之,则安之。”   赵斐淡淡道。   陆湘也觉得没什么好怕的。   一则赵谟已经成亲了,人家有皇后,有后宫,是呼风唤雨的帝王,哪里会在意她。   二则便是赵谟还有什么绮念,她也不怕,赵斐在她身边呢! 第159章   “玉儿,这位是段萍段姑娘。”   那边岳天意查看过后,见段萍并没有撞着哪里,便带着她过来跟岳天玉招呼道。   “萍萍,这是我的妹妹玉儿。”   岳天玉轻哼了一声:“你叫萍萍,让我叫段姑娘?”   说罢,岳天玉过去挽起段萍的手,撒起娇来:“段姐姐,你说他是不是诚心想生疏我们?”   自从听说岳天玉也要来骑马,段萍一直很紧张。   一则这是她头一回见岳天意的家人,二则想着岳天玉是公府小姐又是堂堂王妃,生怕会瞧不起自己。   如今见岳天玉面容可亲,笑容可掬,心里的忐忑顿时消了一大半。   “民女段萍拜见晋王妃。”段萍小心地朝岳天玉打招呼。   “别叫我王妃,段姐姐,你就跟我哥一样,叫我玉儿好了。表姑娘也是这么叫我的,对吗?”   岳天玉说着,转头朝陆湘看去,陆湘回以一笑。   她的目光又落在赵斐身上,心中不禁起了涟漪。   赵斐和陆湘当真是般配。   当初在西山行宫的时候,岳天玉同陆湘说了许多知心话,全是自己对赵斐的小心思,如今陆湘成了赵斐的未婚妻子,想想过去说的那些话,说自己多倾慕赵斐,又说赵斐多么多么好。也不知那时候陆湘是不是就已经同赵斐有了牵扯。   当真人家的面说自己倾慕人家的未婚夫……   岳天玉不敢深想,光是想一想,便难为情,好似做了亏心事一般,根本不敢多看陆湘。   陆湘自是不知岳天玉心中所想,只是在烦恼等下遇到赵谟的事。   五个人就这么各怀心思地进了马场,径直往马厩那边去了。   远远的,陆湘就看见赵谟站在马厩前挑马。赵谟长得高,衬得他身旁的沐霜霜十分娇小。   两人并肩站在马厩前,不知在说什么。   赵泰牵着自己的马在旁等候,望见他们来了,忙挥手道:“六哥,你来了。”   他一喊,赵谟和沐霜霜便回过头。   陆湘低头推着轮椅,没有去望马厩里的人,饶是她低着头,仍然能感受到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赵泰从马厩里迎了出来,站到岳天玉身边,跟着众人一齐向帝后行礼。   “皇上圣安,皇后金安。”   “免礼,平身。”赵斐道。   沐霜霜在旁柔声道:“昨儿我跟七嫂说好的,今日只是自家人一块儿骑马,不必拘礼。”   她如今的打扮端庄大方,一派母仪天下的气度,再无上一次相见时那般小女儿情状。   “臣等不敢。”赵斐淡淡道。   沐霜霜在西山行宫是见过“景兰”的,也记得当时赵谟一直围着这位表姑娘转,虽然知道陆湘跟赵斐是表兄妹关系,此时见他们都穿着相衬的紫色骑装,下意识地望向赵谟。   这一望,神色顿时有些凝滞。   赵谟果然在看“景兰”。   “既然皇后娘娘让我们不必拘礼,那我们得奉旨行事,大家都别拘礼了,快挑马吧。”岳天意赶紧打了个哈哈。   沐霜霜迅速理了思绪,望着段萍问:“这位姑娘是……”   “回禀皇后娘娘,这是我的段姐姐,是我新交的姐妹。”岳天玉挽着段萍的手亲热道。   “既是七嫂的姐姐,那也是我的姐姐。”   段萍听到沐霜霜喊自己姐姐,忙道:“不敢当。我只是……民女只是……皇后娘娘千万不要折煞民女。”   “皇后娘娘,你别吓我的段姐姐了。段姐姐,我们去里边挑马,好马都住在里头呐!”岳天玉说着,挽着段萍就去后面挑马了。   陆湘挺希望岳天玉能把自己拉去后头挑马的,那样,她就不必跟赵谟和沐霜霜面面相觑。   幸好,她身边还有赵斐,她只要低头就好,用不着她来破解僵局。   “六哥,要骑马么?”赵谟问道。   “我这双腿,连走路都不成,如何骑马?只能在旁边瞧着。”赵斐说罢,扭头看向陆湘,“既然来了,去挑匹马,叫萍萍教你。”   “好。”陆湘借着这话,跟着岳天玉她们往后头去了。   赵斐道:“你们都去挑吧,不必管我,我在马场等你们。”   说着,令陈锦推着他往马场那边去了。   岳天意心中过意不去,若不是自己说漏嘴,今儿赵斐不会坐轮椅当看客。   同时,他心里亦懊恼的很,今日若只有段萍、陆湘、赵斐他们四个,不知道会玩得多开心呢!   可惜没有后悔药,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见状他对赵谟拱手道:“皇上,我去前头帮六爷安排安排。”总不能叫赵斐落单。   赵谟眸光晦涩地点了头,岳天意没有察觉,大声喊着“六爷等等”,飞快地朝赵斐追上去了。   “陛下,你和娘娘选定了吗?”赵泰问。   方才赵斐他们过来的时候,赵谟正在陪沐霜霜挑马。   赵谟转身,对沐霜霜道:“七嫂说里头的更好,走吧,去里头看看。”   沐霜霜点了点头,两人一齐往里走去。   赵泰倒不知道这么多弯弯绕绕,他早就选好了马,便牵着马在外头等着。   “段姐姐,你挑这匹,这是大宛马,性子烈,跑得快。我听哥哥说你武功高强,骑这个没问题。”   段萍见岳天玉指的那匹马生得高大威猛,鬃毛水滑光泽,看起来威风凛凛,跟个将军似的,顿时十分喜欢。   “我没骑过这样好的马,性子很烈吗?”段萍问。   “刚来马场的时候性子烈,如今温顺得很,别担心,我也骑过的。”   她们俩说话的时候,陆湘在旁边好奇地看着马厩里的马。   这马厩里的马都是名品,每一匹都长得十分好看。   陆湘从前在宫里养过狸奴,乖巧可爱,十分逗人,此外宫里还养过鹿、鹤、鸳鸯、兔、鹅,至于狮、虎也是见过的。   只是这马……一则不稀奇,陆湘不会巴巴得去看,二则她是后宫,也没什么需要骑马的时候。   此时站在这马厩里,看着这一匹匹威风凛凛的马,当真对骑马生出了极大的兴趣。   “湘湘,你选好了吗?”段萍自个儿选好了,便过来问陆湘。   陆湘摇头:“这些马我都挺喜欢的,可是太高大了,若是要骑,我有些害怕。”   “蒙古马看着高大,性情却无比温顺,你既不会骑马,就选这匹蒙古马吧。”赵谟从外头走进来,目光毫不避讳地落在陆湘身上。   段萍知道他是新近登基的皇帝,见他这般望着陆湘,惊愕极了,不知作何反应。   岳天玉是知道原委的,拉着陆湘走到赵谟指的那匹枣红蒙古马旁边,勉强笑道:“湘湘,皇上是行家,蒙古马最适合初学骑马的人了,这匹枣红马很漂亮,衬你的骑装。”   那匹马的眼睛看着着实比其他的马要温柔许多,只是这是赵谟指的马,她不想骑。   沐霜霜这时候走进来了,正好听到岳天玉的话,好奇道:“湘湘?怎么是湘湘?”   陆湘转过身,朝沐霜霜一福:“民女陆湘,见过皇后娘娘。”   沐霜霜记得她叫景兰,此时听她自称陆湘,顿时满腹狐疑地望向岳天玉。   谁想岳天玉扭头看着外头,不知道在望哪里。   段萍见状,催促道:“咱们选好了,就出去吧,别挡了皇上和娘娘的道儿。”   陆湘点头,迅速指着另一匹黑色的马道:“我选那一匹。”   她倒不是随意选的,这匹黑马是这马厩里最俊的马,眼睛灵动生辉,前额稍稍比别的马短一些、宽一些,一点也不丑。此外,它的鬃毛和尾毛都又长又厚,鬃毛飘逸,尾毛高翘,十分俊美。   赵谟道:“这是波斯马,是好马,可是你第一次骑就骑这样的马太危险。”   “应当无妨的,反正湘湘也不会骑,叫马夫替她牵着在马场边上走走就行了。”岳天玉眼见得无法收场,忙出来打了个哈哈,叫马夫过来替陆湘牵了马,便迅速离开了马厩,往马场那边去了。   因着刚才的事,陆湘心中有些忐忑。   没见面的时候,她总是抱着一丝幻想,幻想赵谟对她的绮念已经断绝了。   可是一见面她就意识到,他没有变。   陆湘不敢想象,若是方才马厩里没有其他人,他会说什么样的话,做什么样的事。   马场边上修了一座长长的凉亭,赵斐和岳天意就坐在凉亭里。   见她们三人牵着马过来,两人便从里头走出来。   “这是你挑的?”赵斐问,“瞧着不错。”   岳天意笑道:“这是我的摘星,湘湘,可以呀,一下就把我最喜欢的马挑走了。”   摘星,是个好名字。   骑上它,可以上天揽月摘星。   陆湘伸手摸了摸摘星的鬃毛:“马厩里就属它最好看。”   岳天意伸手从马夫手里接过摘星的缰绳,翻身上马:“牵着哪里就好看,等着瞧好了。”   说罢,岳天意“吁”了几声,踩了两下脚蹬,摘星打了个响鼻,便跑了起来。   站着不动的马和飞奔的马果然不一样。   若说方才摘星是一匹漂亮的马,现在的它宛若游龙一般在马场上穿梭。   “小公爷的骑术真好。”陆湘赞道。   段萍没有说话,只是直直望着马场上的岳天意。   岳天玉笑道,“哥哥今儿格外卖力,也不知道是因为谁在看?”   陆湘知道段萍面皮儿薄,这会儿脸涨得通红,不好跟着岳天玉打趣她,只捂嘴笑了起来。   “等回了扬州,我们也弄一个马场?”赵斐见陆湘看得专注,附在她耳边轻声道。   “好。”陆湘的确是对骑马有了兴致。   赵斐伸手替她拢了下耳边的碎发:“方才没出什么事吧。”   陆湘走过来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并不好,他一眼就看到了。   “没出什么事。”   的确是没出事,赵谟只不过替她参谋想帮她选马,他的话也没什么错处。   “当真?”   “真的,有玉儿和萍萍陪着我,能出什么事,你太杞人忧天了。”陆湘转过脸,笑望着他,“我不想骑马了,今儿天意和萍萍是角儿,我跟你就坐在亭子里吃茶好了。”   “真不想吗?”   “想是想啊,但我想等扬州去我们自己的马场骑。”   她只想跟赵斐一起骑马。   赵斐心满意足,又道:“那你先陪我喝茶,等会儿他们玩过了,叫马夫牵着摘星带你跑一下。”   他瞧得出,陆湘喜欢摘星。   陆湘知道他看穿了自己的小心思,自是心中一暖,若不是有旁人在,她便要送上一枚香吻。   “走吧,岳家马场的奶糕味道极好,你去尝一块。”   “好。”   两人便往食案那边去,刚走了一步,赵斐便扯住了陆湘的袖子。   陆湘顿住脚步:“怎么了?”   “你靴子上沾了脏东西。”   陆湘低头,这才看见自己漂亮棕色马靴上挂了些干草,想是刚刚在马厩里头看马的时候不小心蹭到了草料。   赵斐俯下身,伸手在她的马靴上拂了一下,将沾上的草料弄掉。   这一幕正好落在凉亭外的赵谟眼中。 第160章   赵谟在凉亭外顿住了脚步。   这只是一件十分寻常的小事。   赵斐蹲下身给陆湘擦靴。   两个人都神色泰然,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然而这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落在赵谟眼中,却不啻惊雷。   他的六哥,他那个看到树叶上沾了灰都会皱眉的六哥,居然蹲下身用手给陆湘擦鞋?!赵斐秀眉绝伦,即使身患重病,依旧有沐青青这样的绝色佳人和岳天玉这样天之骄女倾慕,但他对所有女子都是淡漠的,绝不会对谁假以颜色。   但这样的他,心甘情愿蹲下身为一个女子擦靴。   而陆湘,就那么神色淡淡的站着,既不觉得高兴,也不觉得惊讶,仿佛赵斐蹲下身给她擦鞋只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只是一件他们彼此都觉得理所应当的事。   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从黑暗中伸出来,紧紧捏住赵谟的心,然后狠狠捏碎。   他想迈步走进凉亭,腿却动不了。   “陛下,你瞧瞧,天意哥哥已经开始骑马了。”沐霜霜从后头走上前来,见赵谟没有往凉亭里走,也站在了凉亭的台阶下,指着马车里策马奔驰的岳天意笑道,“他的马术在京城里当是首屈一指了。”   赵谟努力将目光从凉亭移向马场。   马场上的岳天意,正如赵谟从小认识的那般,纵情驰骋,挥洒自如。   岳天意武功高强,骑术自然亦是精妙。   众人望着马背上的岳天意,一时都赞叹不已。   他骑着摘星跑了几圈过后,回到凉亭这边,牵着马走过来,朝赵谟道:“皇上,到你了。”   赵谟勉强笑着点头,从身后的侍从手中接过缰绳,“都上马吧。”   他一发话,众人自然无不从,赵泰先扶着岳天玉上了马,然后自己再上。岳天意见状,有样学样地去扶段萍,段萍才不要他扶,红着脸瞪他一眼,自己抓着缰绳上马了。   岳天意见众人都上了马,忽然有了主意:“今日人多,不如我们打马球吧。”   “我……不会打马球。”段萍小声道。   这里的人个个身份贵重,还有帝后在场,她不敢大声说话。   “没事,有我在。”岳天意道。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段萍红着脸也不敢斥他,只把头埋得更低。   赵谟自然察觉到了岳天意对段萍的不同,想起上回在国公府喝酒的情形。   天意能放下对沐青青的感情,是因为这位段姑娘?   比起沐青青,赵谟自然觉得英姿飒爽的段萍更好。   “好呀,打马球。”亭里亭外已是暗流涌动,若是全都挤在凉亭里,不晓得等一下会是何等场面,岳天玉闻言,立马附和道,“正好六个人分成两队,叫六哥和湘湘做评判。”   “那个……湘湘姑娘不来吗?”沐霜霜问。   “她不会骑马。”赵谟和岳天玉同时说道。   岳天玉心中大喊一声不妙,赶紧噤声别过头去。   赵泰望向岳天玉,岳天玉朝他摇了摇头,示意他少说话。   这边马场宽大,原是可以打马球的,主子一吩咐,底下人很快就把两边的方型门柱搬上来立好,给每人呈上一根鞠杖,杖长两尺,端如偃月。   当下六个人分成两队,赵谟、沐霜霜和赵泰一队,岳天意、段萍和岳天玉一队。   场边的侍从点上计时的檀香,一鸣锣,便将木质的红球往空中一抛。   陆湘并不是第一回看马球,相反,这倒是赵斐第一回看。   两人坐在凉亭中,一边饮茶,一边闲话。   “你瞧,萍萍平时骑马厉害,武功也好,怎么打起马球这么笨拙?跑了这么久,连球都没碰着。”   “这马球跟骑马不一样,她头一回玩,自然摸不着里头的诀窍。”   段萍骑在马上,虽然一直在追着球跑,可是球杖根本碰不着球,倒是岳天意兄妹俩,因着从小就打马球,彼此配合默契,很快打进了两个球。   “你既不会骑马又不会打马球,怎么说的头头是道?”   “纸上谈兵,这是我的长处吧?”   陆湘被他逗笑了,拿起一块儿奶糕堵他的嘴。   远离了是非人群,两个人坐在凉亭中十分惬意。   岳天意今日兴致极高,打得十分勇猛,又有亲妹妹从旁配合,一路高歌猛进,占了上风。   “小公爷可真是个呆子,你说他今日好不容易有机会跟萍萍一块儿打马球,他倒好,一个人打得起劲儿,全不顾萍萍是头一回打马球,也不照顾照顾。”   赵斐笑道:“天意好胜心强,球场如战场,他一上去就要求赢,更何况,今日段姑娘在,他更不能输。”   “瞧萍萍在边上无措的样子,他倒是把球往萍萍那里打呀。”   “许是怕打过去萍萍控不住,反而要被围攻。”   陆湘见赵斐解释得振振有词,揶揄道:“你倒是很懂小公爷嘛。”   赵斐不置可否。   “你说,马又跑又跳的,怎么人还能稳稳坐在马上呢?”   “骑马不是坐在马上,要利用脚蹬站在马上,身子亦要向前倾斜,这样马跑起来不会觉得颠,人也不会往后头和旁边倒去。”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纸上谈兵用在别人身上是贬义词,可搁在赵斐这里,是褒义词。   赵斐愈发得意,伸手在陆湘身上蹭了一把。   “我还知道,你这儿想我了。”   “别闹。”陆湘拍了一下他的手。   这里不比王府,在外头哪里能这样胡作非为,别说是被赵谟看见,就算是被不相干的外人看见也难为情。   很快,一炷香点完,侍从鸣锣首金。   岳天意这一队进了六球,赵谟那一队进了四球。   六个人打完这一场,皆是身上流汗,下了马便去旁边更衣擦汗了。   方才看球的时候,陆湘还有说有笑的,这会儿想到他们更衣过后要回来,顿时不自在起来。   好在,最先换好衣裳的是岳天意。   “六爷,怎么样?改日不叫别人,就咱们四个过来打马球。”   陆湘看着岳天意获胜后兴奋的样子,心中直摇头,忍不住道:“就你这样,萍萍下回才不想跟你打马球呢!”   “啊?为何?”岳天意这么一问,连赵斐都忍不住露出一副孺子不可教的神情。   岳天意读懂了他们二人的嫌弃,“我今儿打得挺好啊!”   “你是打得挺好,你和玉儿都打得挺好,问题是萍萍呢?”   “萍萍不会啊,我要是把球打给她,她接不住,她会更着急的。”   陆湘听着岳天意的分辩,居然跟赵斐猜测的如出一辙,忍不住大笑起来。   赵斐朝陆湘扬了扬下巴。   岳天意被他们俩搞得更迷糊了,“六爷,你跟湘湘到底笑什么?”   陆湘不忍心捉弄他,便道:“今儿你好不容易跟萍萍出来玩,别只顾着自己打马球,也陪陪萍萍啊。”   “可这儿这么多人,我怎么陪她?”   陆湘想了想,“等会儿我拉萍萍出去骑马,你也过来,到时候你不用管我就行了。”   这里是岳家马场,客人要玩什么,身为主家的岳天意自然要相陪。   岳天意大喜过望,急忙朝陆湘一拜:“多谢多谢,江湖救急了。”   说话之间,岳天玉他们陆陆续续地换好衣裳都过来了。   趁着赵谟还没过来,陆湘拉着段萍往马场里走去,岳天意会意,适时地跟了上去。   摘星刚才在马场里跑了许久,已然兴奋起来,有人靠近便欢快地扬起前蹄,跃起来之后几乎蹄子跟陆湘一般高了。   岳天意死死拽着缰绳,把摘星的脑袋按下去。   “要不给你换一匹温顺的马?”   “不用了,你叫马夫一直牵着马别松手就行。”陆湘喜欢摘星,要么不骑,要骑就骑摘星。   段萍附和道:“嗯,不跑起来没事的。”   漂亮的马谁都喜欢。   岳天意见陆湘坚持,不再相劝,伸手扶着陆湘上了马,把缰绳交给了马夫,叮嘱了几句。   陆湘头一回独自骑马,坐在马背上,发觉自己当真坐得高,若是摔下去,只怕半条命都没有了。   她紧张地攥着自己手里的缰绳,尽管摘星已经走得很慢了,仍然感觉一颠一颠的,好在走了一小段之后,陆湘适应了马背上的感觉,总算是没那么紧绷。   岳天意和段萍看着陆湘平稳朝前走着,方才放了心,岳天意牵着马对段萍道:“拐过前头那座小山坡,有溪水,我们骑马过去瞧瞧?”   段萍红了脸:“这么里这么多人,我怎么跟你过去?”   “你是乐意去了?”岳天意问。   段萍不说话,也不看他,可是脸越发的红。   岳天意看着越发喜欢。   刚认识段萍的时候,她是个成天喊打喊杀的女豪杰,如今谈情说爱了,她竟是这般羞涩。   “我先骑马过去,等一下你自己骑过来,我在山后头等你。”   岳天意说着,便翻身上马,一踩脚蹬,便往他指的那座小山坡去了。   他走得快,段萍想拒绝也来不及。   何况,她并不是真的想拒绝。   远处陆湘骑在马上,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回过头,凉亭那边的人似乎都在说话,没人往她这边看。岳天意已经跑得没影儿了,段萍心一横,打马便朝岳天意追去。   陆湘出来骑马,一则为了躲避赵谟,二则为了促成段萍和岳天意,见段萍纵马往那边去,顿时乐了。   然而她骑的摘星生性好斗,见段萍座下的大宛马飞驰而去,摘星前蹄一扬,突然追着大宛马跑去。   替陆湘牵马的马夫一时不察,竟被摘星踢到一旁。   陆湘大惊失色,千钧一发之际,她紧紧攥着缰绳,才没被摘星甩下马背,只是摘星体型高大,跃起来亦格外的高,陆湘坐在马鞍上,几下便觉得身子骨要散架了。   万般绝望之时,忽然想起赵斐先前说骑马不是坐在马上,而是站在马上。   心中那一抹求生的念头倏然生起,她紧紧攥着缰绳,僵直地踩着脚蹬站了起来。   果然,身子一离开马鞍,离开就没那么颠了。   她稍稍平复了一点心绪,整个人往前倾了一些。   这么一来,她总算是保持住了平衡,没有在马上东倒西歪,只是这马一直朝前跑着,她只能紧紧保持着这个姿势,攥着缰绳骑马朝前冲过去。   摘星在马场上踢开马夫的同时,凉亭中的众人便发觉了。   “陆湘!”赵斐倏然站起来,飞快地朝马场那边跑去。   岳天玉亦大喊道:“来人,快去拦住摘星!”   众人惊慌地出了凉亭,忽然见旁边另有一匹黑色骏马如旋风一般朝失控的摘星追去。   赵泰道:“好像是陛下的汗血宝马。”   此话一出,所有人便都看清了骑在马上的赵谟。   作者有话要说:   66:老婆!   99:我来了!   66:??? 第161章   陆湘的手很快没了力气。   摘星是匹神驹,驰骋起来如风如电,迅速超过了段萍的马,段萍见陆湘骑在马上狂奔,顿时大惊失色,策马去追。   可摘星已经跑得狂了,根本追不上。   万幸的是,岳天意一直在山坡后头的溪边等着段萍过来,听到马蹄声,满含期望地抬眼一看,却见狂奔而来的摘星和陆湘,立即明白出了事,飞快朝摘星吹口哨。   摘星性子好斗,却不是疯马,跑到小溪边便自己缓了脚步,因着跑赢了段萍的马而得意得甩着尾巴。听到岳天意的口哨声,昂首地朝他撒欢过来邀功。   待摘星小跑到近前停下来,岳天意赶紧把陆湘接了下来。   “怎么回事?不是马夫给你牵着吗?”   陆湘整个人因为在马背上过度紧绷而手脚麻木,无力地依着岳天意的胳膊站着。此时哪有力气解释来龙去脉,只道:“小公爷,你又救了我一次。”   岳天意见她手脚都还齐全,松了口气:“叫你换匹马,你就不肯听。”   摘星这样的千里马,生性好斗,因是岳天意驯服的,平常只听岳天意的话。   这时候段萍骑着马到了,见状忙跳下马。   岳天意一见段萍过来,忙撒了手,陆湘差点没站稳。   段萍还没来得及开口关心,又有一骑到了近前。   紧接着,陆湘听到了一个她最不想听到的声音:“你没事吧?”   陆湘垂眸,不想答。   岳天意和段萍互相看了一眼,齐齐请安:“陛下。”   赵谟上前,不由分说地扶住了摇摇欲坠的陆湘。   陆湘慌忙挣扎。   “别动,让我看看你受伤没有。”   “我没受伤,你快放开我。”陆湘本来觉得浑身骨头快散架了,赵谟一来,她只得强打起精神。   赵谟查看过后,见她没有大碍,信守承诺松了手。   陆湘退后两步,警觉地看着赵谟。   赵谟见她如受惊的猎物一般望着自己,无奈一笑。   岳天意干咳了一声:“既然湘湘无碍,咱们回凉亭吧,摘星自己会认路,萍萍你带着湘湘骑马。”   “好。”段萍不知道陆湘跟赵谟有什么纠葛,但是她看得出陆湘不想跟赵谟说话,赵斐此刻不在这里,尽快把陆湘带回去才是上计,于是她拉了陆湘的手,“湘湘,我们走吧。”   “天意,你们先退下,我有话对她说。”赵谟的声音有些发冷。   “别走。”陆湘急道。   岳天意有些迟疑。   赵谟毕竟是皇帝,若是他不从,便是抗旨不遵,赵谟可以杀他的头。   倒是段萍开口恳求道:“陛下,方才湘湘惊马了,虽然没有大碍,定然会有小伤,能不能让我们先带她过去叫大夫看看,有什么话回头再说?”   “我只是想跟她说几句话,你们若不放心,站远一点看着。”   话说到这份上,岳天意和段萍无话可说。   陆湘亦是点了头。   赵谟虽然冲动,到底从来没有骗过他。这里有萍萍和天意,他的确不可能做什么失礼的事。   既然他有话要说,今日说个清楚,也好。   “臣遵命。”岳天意见陆湘应下了,拉着段萍退了几长外,远远看着他们。   如果赵谟真对陆湘毛手毛脚了,便是犯上要头,他也得出手阻拦。   赵谟的目光始终落在陆湘身上,然而陆湘一直别着头看向远处。   “你是不敢看我,还是不想看我?”赵谟问。   刚才他还用帝王般毋庸置疑的语气对岳天意和段萍发号施令,此时面对陆湘,他的姿态又落进了尘埃里。   陆湘淡淡道:“有什么分别吗?”   “有分别。你以前说,你并不讨厌我,你只是不喜欢我。可是为什么,你能天意扶你,却不让我扶你,你不让我叫你湘湘,可是这里所有人都在喊你湘湘!”   赵谟的句句逼问,令陆湘慌乱。   陆湘知道,今日在这里他不得到一个答案,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她认真地思索起来。   “我不讨厌你,直到此刻我也敢说我不讨厌你。可是你跟天意不一样,如果你不喜欢我,我会待你如天意一般,把你当做我的好朋友。可是你喜欢我,如果我还是向对待天意一样请你帮忙,去亲近你,你会以为我对你也是喜欢的,那样你岂不是更恨我?”   “你知道我喜欢你?”   陆湘无奈垂眸:“我当然知道,我不傻,也不想装傻。”   “所以你推开我,是因为你心里只有赵斐?”   “是。”陆湘认下了。   “说到底还是因为赵斐。”赵谟笑了起来,只是笑容无比苦涩,“是我先喜欢你的,为什么你不肯接受我对你的好,只接受赵斐对你的好?”   她在北苑淋雨的那天,他带她回长信宫,她如坐针毡,无时无刻不想离开。   但她就是喜欢去长禧宫,坐在凉亭里跟赵斐吃茶说话,无所不谈。   从前她总说她是父皇的女人,时常警告自己不要靠近,现在想来,那只是她对自己的托辞。   “因为……这种事我哪里说得清楚,”陆湘叹了口气,换了一种说法,“陛下,你我可以设身处地的想一想。我和皇后之间,是皇后先认识你的,你在街上遇到景兰之前,你就知道你将来会娶皇后,那你为什么还喜欢我?”   “那是因为我对你一见钟情。可你对六哥并不是一见钟情!一开始,你们甚至还互相讨厌!你躲着我,却从不会躲着他!你从不到长信宫,却日日去他的长禧宫。”赵谟苦笑,“陆湘,你知道吗?我后来曾经无数次的想过,那一回在长禧宫,他要责打你身边那两个小宫女,我若是不救她们,任她们被六哥打死,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样了?”   那一回在长禧宫,盼夏和雪瑶在赵斐殿前失仪,赵斐发了脾气,让陈锦把她们拖下去打板子。   陆湘无法相救,是赵谟出头救下了盼夏和雪瑶。   “你帮我的事,我当然都记得。”   无忧无虑、意气风发的九皇子赵谟,是陆湘从前在宫里最喜欢的人之一,她喜欢他的生气,喜欢他的爽朗,喜欢他的英气。   但这种喜欢与男女之情无关,仅仅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欣赏。   “仅此而已?”赵谟问。   “如果那天你没有为雪瑶和盼夏出头,后面的故事并不会有多大改变。”   “是吗?”赵谟的声音愈发低落。   他第一次感受到,哀莫大于心死是什么感觉。   那是他为她做的事,给她帮的忙,他记得,那会儿她大喜过望,对自己连声道谢。   如此再次提起,竟是一文不值吗?   陆湘点头:“刚认识赵斐那会儿,我的确是讨厌赵斐,在我心里,他是世上最傲慢最不近人情的人,可是如今我明白,他是最多情最温柔的人,那日即便你不去阻拦,雪瑶和盼夏也绝不会出事。”   那一回雪瑶回到敬事房的时候,已经挨了一板子了,但那一板子甚至都没有打破皮,以庭杖之狠厉,怎么可能一板子下去不破皮呢?   赵谟听着她的话,望向她的目光越发哀戚。   陆湘先前同他说话的时候,目光一直是不善的,倒不是说她多恨自己,只是看得出,她非常的警觉,害怕自己会靠近她。   可是现在她在说赵斐的事,语气和目光情不自禁地变得柔软,娇俏的脸庞上甚至带着一抹笑。   那是赵谟从来没见过的笑,那样的笑是她说到赵斐事才会有的表情,想来平时她对赵斐说话的时候,也是用着这样的表情。   “所以,在你的心里,我从来都是可有可无的人?”   赵谟这句话问得卑微,陆湘正不知该如何回答,身旁传来一个声音:“对我而言,你不是可有可无的人。”   陆湘抬眼一看,却见赵斐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旁边,远处岳天意牵着两匹马。   赵斐骑马过来的?   他是担心自己,迫不及待地追过来查看吧?   也不知道自己跟赵谟的话,他听到了多少。   陆湘方才差点从马上摔下来,心中惊惧不已,好不容易落地又被赵谟拦住逼问,见到赵斐,方觉心中委屈溢出,快步走到他身边。   赵斐揽住她的腰,“伤着没有?”   陆湘摇头。   赵斐松了口气,“到天意身边等我。”   他要跟赵谟说话吗?   虽然赵斐脸上神色很淡,但陆湘知道,他生气了。   她明白,一直以来,赵斐都在努力的避免因为自己而跟赵谟发生冲突。   但今日赵谟紧随着自己过来,步步相逼,赵斐已经到了避无可避的地步。   “嗯,我等你。”陆湘戳了一下赵斐的手心,朝岳天意那边走去。   赵斐目送着陆湘走过去,回过头,便对上赵谟讥讽的目光。   “看到我被人踩在地下,是不是很开心?”   “我不开心。”赵斐道。   “都到这一刻了,你还不肯揭下你伪善的面具吗?”方才赵谟同陆湘讲话时一直死命的压抑情绪,到了赵斐勉强,他用不着再克制任何情绪。   赵斐冷声道:“你就是这样想的吗?”   “不然呢?又或者说,我的确不是可有可无的人,我是你非除不可的人。”   “我没有骗你。”赵斐听着他的话,心软地软和了语气。   然而赵谟闻言,却越发愤怒,连声质问道:“赵斐,你骗我的事还少吗?你说你病了说你病重连路都走不了要坐轮椅,可刚刚陆湘出了意外,你怎么过来的?骑马!你什么时候学的骑马?等一下,你是不是准备拿把剑出来,告诉我你会武功,然后一剑把我杀了?”   “我是今年才学会骑马的。”   赵谟冷笑,连连点头:“你怎么不说,你是刚刚才无师自通的呢?你为什么要装病?你要是不装病,母后和舅舅一定会把这个位置抢过来给你。”   “我没有装病,我的病是今年才好的。”赵斐毫不避讳的看着他,“即便我告诉母后,我的病好了,她的选择也会是你。”   “哈哈,”赵谟笑得更厉害了,“好,你厉害,你聪明,你所有的谎言都可以撒得天衣无缝,到了这时候你还要讥讽母后偏心。很好,我无话可说。”   赵谟的脸骤然一沉,径直朝自己的汗血宝马走去,显然是要离开了。   “等等。陆湘的事,我还没有说完。”   “你想说什么?想说你们两情相悦鹣鲽情深还是想说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这一次,轮到赵斐沉默。   赵谟见他这样,心中积压许久的怒火彻底爆发了出来。   他转过身,疾步上前朝赵斐冲过去。   赵斐见他朝自己伸手,眉头一拧,亦伸手阻挡。   作者有话要说:   敬事房首届真心话大赛:   99:湘湘,我爱你。   湘湘:已阅,退下。   66:弟弟,我不是骗子。   99:滚。 第162章 正文完   岳天意远远看到两人的拳头碰到了一起,再顾不得什么军令,大喊道:“君子动口不动手,兄弟之间有话好好说。”   这边两人俱在气头上,一齐狠狠道:“闭嘴!”   岳天意闭了嘴,转头看向身边紧张不已的陆湘,安慰道:“没事的,男人之间有矛盾,有时候打一架比什么都强,打完了喝一场酒,一笑泯恩仇。”   “刚刚你还说有话好好说呢!”陆湘瞪向岳天意,着急道,“不行,我得过去。”   她得过去阻止赵谟。   岳天意忙拦住她:“你别过去,你一过去拉偏架,皇上只会更生气。”   陆湘不觉得自己是过去拉偏架的,她是想过去给赵谟讲道理。   段萍道:“湘湘,小公爷说得对,让他们自己解决吧,有时候打一架比说许多话还强呢!江湖上有句话叫不打不相识,要先打完之后才能做朋友。”   陆湘更加担忧,觉得他们俩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赵斐哪里打得过他!”   赵斐不过练武几个月而已,赵谟习了十几年的功夫了,再是功夫不济,底子也比赵斐强。   “放心,万一六爷被打得太惨,我会去劝架的。”   段萍见陆湘一脸担忧,忙道:“小公爷,你别气湘湘了,她是真的着急。”   岳天意叹了口气。   真是老天爷不长眼。   好不容易带段萍出来玩,结果来了这么一大群人。费尽心机把段萍带到溪边说话,结果段萍还没来,陆湘先骑着马冲过来,她来不说,赵谟赵斐紧跟着过来,还要在这边打架!   最气人的是,这群祖宗都是他惹不起的主儿。   “知道了,等下他们一动手我就冲过去当靶子让他们出气。”   段萍这才满意了,忙安慰湘湘道:“没事,我跟小公爷一起劝架,我们一人拉一个,能劝住的。”   陆湘哪里能放得下心,见着赵斐和赵谟激烈争吵,心中越发忐忑。   哪怕今日劝住了,往后又如何?   赵谟现在是皇帝,往后肯定会给他们俩找麻烦。   难道她还能再进地道去杀了赵谟吗?   今日之事,真不知道如何收场!   赵斐攥着赵谟的拳头,两人僵持不下。   赵谟冷笑:“手劲儿这么大,功夫不差,合着这些年你一直在骗我是吗?赵斐,你到底装了多久的病?”   “这一次,只有这一次。”   “哼,还在拿我当傻瓜?”赵谟怒道,“我最恨你这伪善的样子,你说我和母后是你最亲的人,可这一年来,你几时对我和母后说过真话?”   赵斐道:“彼此彼此。”   “呵,你的意思是,我伪善,母后也伪善,对吗?”   提及母后,赵斐心软了,不愿意跟赵谟针锋相对。   “我明白母后的苦衷,也明白你的苦衷。”   “你明白个屁!”赵谟怒吼道,“如果在一年之前,你肯实话实话,我可以把皇位让给你!可是你一再糊弄我和母后,把我们当敌人对待,我凭什么给你?说到底,你就是为了这个才故意抢走陆湘的!”   “不是!如果我那个时候知道陆湘就是景兰,我……”   “你会怎么样?你就不会对她下手?”   赵斐闭了闭眼睛,方才道:“如果我一开始就知道陆湘就是景兰,我会尝试着克制对她的感情。”   是的,如果在他爱上陆湘之前,就知道她是赵谟爱的女人,他会试着克制,能否克制住,他不知道。   但至少,他会为了赵谟而去试着克制。   “你放屁!”赵谟道,“曾经我也以为是我先知道陆湘就是景兰的,直到我找到了铁证。”   “什么铁证?”   “我认识她的那一天,你在长禧宫帮我画画像,这你不会否认吧?”   “是。”   “你给我画了一幅,我拿走了,可是在我走之后,你又画了一幅,你的侍卫拿着你后面画这一幅到悦宾楼前面埋伏,抢在我和天意之前发现了她然后把她带走!你不会否认吧?”   “是。”   “呵!去年你到扬州之后,我每天都派人仔细打扫长禧宫等着你回来,可我没想到,竟然在长禧宫找到了你后面画那一幅画像?心上人的画像,你舍不得撕是不是?”   赵斐的目光毫不避讳地看着赵谟。   有许多事,他不想说,有许多他选择了隐瞒。   但此刻他忽然发现,如果他再隐瞒下去,恐怕会永远的失去赵谟。   “你说的都是事实,但只是事实的一部分。你找我画像的那天晚上,我的确猜出了陆湘和景兰之间有关联,所以有了后面的一幅画像,侍卫们按图索骥找到了她,我便把她带到了西山行宫,想揭穿她的身份,可那时候的我想岔了,我以为是敬事房的陆湘假扮成了景兰,景兰的真实身份是位老宫女,可我没想到景兰是她的真容,从那天起,我便以为陆湘是陆湘,景兰是景兰。”   赵谟沉默了。   “我是到了扬州,才知道景兰和陆湘是同一个人。”   赵谟听得出,赵斐没有说谎。   赵斐离京前的那一晚,以赵斐的心机之深沉,若是知道陆湘就是景兰,绝对不会坦白自己喜欢陆湘,他会继续装傻,直到生米煮成熟饭。   “那父皇呢?你瞒着我和母后,到底有什么秘密?”   “如今时过境迁,父皇驾崩,我已决定永不提及此事。”   “永不提及?”赵谟望着赵斐,越发暴躁,“你差点死在长禧宫的事,你也不想提及吗?”   赵斐眸光一敛:“你知道?”   赵谟几乎是咬牙切齿道:“父皇把北苑围得水泄不通,我几番派出暗卫前去打探都是有去无回,母后去养心殿跪求父皇,还被父皇禁足,这些你都不知道。母后在宫中多年,到底埋了些线,从每日去北苑送饭的宫人那里得知你快死了。我们都不肯相信,可自从你去扬州,所有的事情都古怪得要命。我跟舅舅商议,初四那天派两路人马去北苑把你劫出来,可没想到初三那天,寿皇殿塌了,紧跟着你也消失了。”   定国公并没有对赵斐提过此事,但依舅舅对赵斐的爱护之心,他消失那么久,舅舅必然会想办法。   想到这里,赵斐忽然释然一笑。   赵谟本来满心分明,忽然瞥见他的笑,顿时被那笑灼伤。   他一直知道,赵斐天人之姿,宫里宫外无数美人贵女为之倾倒,但他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被他的笑灼伤。   他并不想这样,他应该恨赵斐,报复赵斐,不叫他称心如意。   “你笑什么?”赵谟努力让自己保持着愤怒。   “你还是愿意拿我当哥哥的,对吗?”赵斐问。   还是愿意拿他当哥哥吗?   赵谟死死盯着他:“我从来没有不拿你当哥哥,是你,从来都不拿我当弟弟。”   赵斐没有回应他的话,仰起头,看向天边,深深吐了一口气。   “九弟,你还记得那年父皇带我们去冬猎吗?”   冬猎?   “你是说你落水那一年?”   “嗯。”   “说这些陈年旧事做什么?”赵谟不耐烦道。   赵斐不理会他,像是在叙旧一般,缓缓道:“我落水那天,父皇带着人在猎场打了好几匹野狼,高兴得很,夜里饮得大醉。我们几个小不点也想打自己的猎物到父皇跟前邀功,趁着夜深人静时,我们几兄弟偷偷溜出营地,那时候我们都不会骑马,想去山里只能穿过冰湖。”   赵谟亦随着他的话陷入了回忆:“我记得那天的月亮很圆,冰湖的湖面很滑。别的事我记不清了。”   那个时候赵谟只有四岁,对这件事的印象只剩下赵斐落水这一桩。   “当时五哥也在,但我那会儿已经被母后收养,出尽风头,兄弟们在一起的时候都因为母后的原因以我马首是瞻。所以那晚我是走在最前头的。那会儿你还小,抱着你自己木剑追出来,可你根本跟不上我们的脚步,只能在后头跑,一不小心就滑倒了。”   “我滑倒了?”   “我听到了你的哭声,回过头,便看到你在冰面上打滚儿。那时的你个子很矮也很胖,穿着厚厚的皮袄活像一个雪球,就那么在冰面上朝我滚过来。我想拦住你,可我根本没有那个力气,直接就被你撞倒在冰上。”   “然后呢?”赵谟对这些事一点印象都没有,但他直觉后面发生了很重要的事。   “然后我被你撞出了老远,滑进了冰窟窿里。”   “不会的。”赵谟本能地喊道。   怎么会是他?怎么会是他还赵斐掉进冰窟的?不可能。   可他知道,赵斐从小就是神通,看书只消看一遍就能记住,他不会记错!   “如果是我害了你,你为什么还让母后容留我在坤宁宫?你难道一点也不恨我毁了你一辈子吗?”赵谟几乎声嘶力竭。   母后爱极了赵斐,尤其是他们小时候,母后跟舅舅一样,爱极了赵斐。   如果当时赵斐说是自己害他掉进冰窟,赵谟丝毫不怀疑,母后会亲手杀了自己。   “留你在坤宁宫是母后的决定。她在我的病榻边说,我落进冰窟之后,五哥、七弟、八弟都吓傻了,只会笨拙地趴在冰窟边上喊我。可他们都是小孩子,无法能从冰窟里救人。只有你跑回了营地,搬来了救兵,捡回了我一条命。”   是这样吗?   对冰湖上的事,赵谟一点记忆都没有。但是他知道赵斐不是瞎编的。   他很清楚地记得,五岁的时候,他跟八哥一块儿被奶嬷嬷带进坤宁宫,母后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便说把自己留下。   母后那样慎重精明的人,要再收养一位皇子,绝不可能那样草率。   唯一的解释,便如赵斐所说,母后认为他救了赵斐一命,所以母后毫不犹豫地收养了他,要他做赵斐未完成的事。   赵谟想说些什么,可他发现自己喉咙里像是卡着什么东西,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你想算账,可你我兄弟之间早已是一笔糊涂账,你欠我的,我欠你的,早就分不清楚了。”   赵谟抬眼望向赵斐,发觉他的眼睛比平时亮上许多,眼角似乎有水光,而他自己的眼睛突然变得格外的滞涩。   他迅速别过头,死死盯着旁边流动的溪水,硬着嗓子道:“如此,这糊涂账不算也罢。”   “你肯作罢?”赵斐问。   “不作罢,又能如何?你巧舌如簧,我总说不过你。”   “那我装病的事,你还生气吗?”   “哼,你都说是我害你掉进冰窟,如今你好了,又骗了我,至少这桩官司消了。”   “那陆湘呢?”   赵谟再次静默了片刻,似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她本来就只喜欢你,我若是不放,岂不是没了她,又没了你。”   赵斐欣然望向赵谟:“九弟。”   “别这样喊我,至少现在,我还在气头上,不想跟你多说话,你要是想说,自己来宫里找我。”赵谟说话,冲过去跃上自己的汗血宝马,飞快地离开了这里。   陆湘一直死死盯着这边的动静,见赵谟离开,便朝赵斐跑过来。   “我听到他在吼,你们是不是彻底撕破脸了?”陆湘问。   赵斐看着她忧心忡忡的模样,双手捧住她的脸:“没事了,我和他没事了。”   “没事是什么意思?”赵谟先前吼了好多次,陆湘一直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只知道他们吵得厉害,现在赵斐突然说没事了,陆湘自是惊诧。   赵斐笑道:“没事就是没事的意思,我跟他没事了,我还是他的六哥,他还是我的九弟,而你,是他的六嫂。”   “就这样?”   “嗯,就这样。”   世上很多事,原本就是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只需要一瞬。执迷不悟,走火入魔,也只需要一瞬。   他很庆幸,在这一瞬间,赵谟选择了走向他。   但他并不是在豪赌,因为九弟就是九弟,九弟一定会选择走向他。   陆湘心底虽还存着怀疑,可见到赵斐露出这样的笑容,到底还是相信了。   “那就是说,往后我可以不避讳他,只管做你的妻子?”   赵斐点头,旋即道:“暂时还得避讳着,因为他说,他还在气头上。”   陆湘亦笑了起来:“你这只狐狸,什么时候这么好骗了?”   “不是骗,是真的。”   “那我问你,暂时是多久。”   赵斐认真思索起来:“大概两天,或者三天。”以往赵谟闹脾气,最多三天就会彻底消气。   陆湘道:“罢了,我不能拿命奉陪,等今日回去,我们赶紧收拾东西回扬州。”   “今天不成,明天我得进宫。”   “你要向太后辞行?”   “这只是其一,我要把我的万言奏疏呈给皇上。”   这阵子赵斐在王府,除了陪伴陆湘,便是在书房里拟写削藩的奏疏,洋洋洒洒写了一万字。写的时候,他并没有想过会呈给赵谟,他只是站在赵谟的位置,把削藩这件事该怎么做写了下来。   但是现在,他决定呈上这份奏疏。   陆湘道:“你自己就是藩王,你上书陈奏削藩,人家能信你吗?只会觉得你是在罚酒三杯,以退为进。”   “我自然有办法说服他。”   陆湘不以为然的“哼”了一声。   “就这么信不过我?”   “就这么信不过你。”陆湘得意地朝他示威。   风拂过草地,传出沙沙的响声,不远处的马匹打着响鼻,娇靥如花,眸光含情,一切都美得刚刚好。   赵斐托起陆湘的下巴,深深地吻过去。   草场上的两道影子变成了一道影子。   “他们……”段萍惊讶地捂住脸,“是不是忘了我们还在这里?”   虽然跟他们在王府同住了许久,但段萍并没有看过这样的场面。   方才赵谟怒气冲冲的离开,段萍正想着怎么过去询问呢,没想到他们俩竟在这边吻上了。   岳天意也有些惊讶。   上一回赵斐在他面前炫耀过自己吃定了陆湘,现在在他面前真吃上了。   佩服,对赵斐,岳天意不得不佩服。   “小公爷,你说是不是因为越王惹怒了皇上,他们觉得自己犯了死罪,所以想趁杀头之前……这样一下?”段萍小声道。   岳天意看着那边的赵斐和陆湘,心怦怦直跳。   如果赵斐能做到,努力一把,他应该也能做到。   今日把段萍约到马场,不就是为了彼此更进一步吗?   虽然发生了许多意想不到的意外,但这一刻或许就是上天给他的机会。   “萍萍,如果六爷和湘湘犯了死罪,那我们俩也一定是死罪。”   段萍顿时吓了一跳:“会满门抄斩吗?”   她不后悔因为陆湘去顶撞皇帝,为朋友两肋插刀,死而无憾。可要是满门抄斩,那实在是愧对家人。   “萍萍,我们都要死了,你说,我们是不是该做点什么?”   段萍处在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的担忧中,听到岳天意这话,宛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仰望着他:“小公爷,我们该怎么做?”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岳天意到底没有无耻到在段萍跟前吟诵这两句诗,他道:“萍萍,我给你的玉佩呢!”   “带着呢。”   岳天意那块刻着他名字的玉佩,段萍一直贴身带着,不曾有一刻放下。只是她不敢大喇喇地挂在身上,只是装在身上的香囊里。   “你真好。”岳天意说着,伸手揽住了段萍。   段萍又惊讶又害羞,根本不敢去看他,只喃喃喊道:“小公爷……”   “别叫我小公爷,叫我的名字。”   段萍的脸愈发的红,这是她第一次在岳天意的怀里,也是她第一次离岳天意这样近。   岳天意的胳膊,和她想象的一样有力,岳天意的脸庞,也比她想象得更加英俊。   他要她喊他,可是该怎么喊?   “岳……岳天意。”   “不是这样叫。”   段萍咬唇。   她觉得自己应该逃,可她愣是没有推他。顺着他的意思,接下来还会发生别的事吗?   犹豫片刻,鼓足勇气喊出了他想要的答案。   “天意。”   岳天意唇角一扬,俯身去堵她的嘴。   段萍惊讶地尖叫,然而只喊了半声便没了声音。   不远处的陆湘听到段萍的半声尖叫,从赵斐的温情中探出了脑袋,顿时惊喜地瞪大了眼睛:“赵斐,你看!”   赵斐对她这种突然分散注意力的行径十分不满,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岳天意和段萍,漫不经心道:“这小子总算开窍了。”   陆湘见他狡猾的模样,故作恼怒道:“你又教小公爷什么了?别把他带坏了,人家可不像你,一肚子坏水。”   赵斐笑得意味深长。   “的确是一肚子坏水,又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天使们,本书的正文正式完结啦~撒花~   是否觉得有点突然呢?别着急,从下一章开始会更新番外,目前确定的有66和湘湘的婚后日常,99的独立番外,赵凛那一代的故事,请继续追随主角团的脚步~   这本书完结后,我会马上筹备下一本书,大约五月开(因为要努力存稿,保证新文的更新速度和质量),请大家点进“沈青鲤”的专栏,同时收藏一下专栏和新文,收藏就是对我最大的支持,鞠躬。   新书名暂定《外室为妃》,一句话文案:我怀了太子的孩子。国子监司业贪墨银两,锒铛入狱。   一筹莫展之时,有人登门要挟,要司业家的小女儿白初年给他的主子做外室。   为救父亲性命,白初年退了亲事,跟着神秘人离开。   一年后她回到家中,无人感念她的恩情,唯有对失贞女子的白眼和蔑视。倒是从前被她退婚的男人高中探花,执意求娶。   白初年出嫁当日,太子抱着一个奶娃娃上门了。   初年:说好的钱货两讫,各不相干呢?   太子:你儿子饿了,在找妈。 第163章 湘斐番外1   马场归来的第五日,赵斐进宫向赵谟递上了奏疏。   洋洋洒洒一万字,陈述了赵斐关于削藩一事的看法,以及他建议的做法。赵谟看完奏疏后,召沐阁老进宫对奏,赵斐同沐阁老在御前好一番辩论,辩论的结果,尚没人知道,但是陆湘知道,赵斐回来的时候心情很好。   “这么说,陛下采纳了你的建议?”陆湘问。   赵斐轻哼道:“不然呢?”   陆湘讨厌他这种志在必得的自大,也爱极了他这种运筹帷幄的狂妄。   赵斐看着泡茶的陆湘,饶有兴致道:“今日给母后请安的时候,听母后说了一桩故人的奇闻。”   “哪个故人?什么奇闻?”陆湘很好奇。   她很好奇,什么样的奇闻值得赵斐特意到她跟前来说。   “郑丝竹,你还记得吗?”   陆湘太记得了。   当初就是因为郑丝竹跟沈约之事,陆湘才会跟赵斐有所接触,才会因为沈约手中的那套书稿日日相见。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俩称得上陆湘和赵斐的月老了。   “我上次进宫的时候,听说她生了一位皇子,只是因为戴罪之身,皇子一生下来就被李昭仪抱走了。”说起这事,陆湘仍是有些唏嘘。   郑丝竹那样拼命活着的一个人,这样的结局陆湘并不喜欢。   “这是奇闻的前半段。”   “后来怎么样了?”陆湘问。   “我那个幼弟被抱走之后,郑丝竹依旧关在冷宫,只是没了孩子,她在冷宫再没有任何优待,与其他冷宫中的人一样日子难过,还因着吃了发霉的馒头中毒,差点没救过来。”   陆湘道:“一定是李芷兰做的,这个女人手段毒辣,既抢走了儿子,必然会设法除掉孩子的生母。当初郑丝竹就是被她陷害才被打入冷宫,沈约也是被李芷兰害死的。李芷兰的罪行,当真罄竹难书。”   赵斐不置可否。   “父皇驾崩之后,灵柩摆在乾清宫,后妃日夜都在乾清宫哭灵。郑丝竹奏陈思念父皇,想去宫中祭拜,母后念她为父皇生育了皇子,便准她过去磕个头。”   “然后呢?”陆湘彻底被郑丝竹勾起了好奇心。   这个女人,总是能让她出其不意。   “她在父皇的灵柩前,用香炉把李芷兰的头砸破了。”   这……的确像是郑丝竹会做的事。   “那李芷兰死了吗?”   “当场就死了。”   “郑丝竹呢?”她这不止是当众杀人,还是在御前杀人。   怎么可能全身而退?   “郑丝竹当即在大殿里发起疯来,自称是父皇,痛斥李芷兰孝期行为不端,母后命人将她押下去,关在慎刑司审讯。”   “审出什么来了吗?”   “她硬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当时是被父皇附了身,又说李芷兰如何毒害她,如何苛待她的儿子,母后命人查问相关证人,确实如郑丝竹所言,她中毒之事与李芷兰有牵连,幼弟在李芷兰宫里养得并不好。你知道母后的,牵扯到孩子的事,总是心软,没有立即处死她,只把她关回了冷宫。”   以前李芷兰做的桩桩件件,陆湘都是有所察觉的。   那会儿想着明哲保身,没有多管闲事。   此刻听到赵斐所说,心里对郑丝竹倒是起了不少感慨。   郑丝竹这个女人,从来都不会让她失望。   与其在冷宫中坐以待毙,不如绝地反击,正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   只是太后护得了她一时,留不了她一世。李芷兰的家族势力不小,代代都有人在朝为官,李芷兰的父兄皆有官职。郑丝竹在乾清宫将她砸死,只怕李家的人不能善罢甘休。   “想什么呢?”赵斐问。   陆湘回过头朝他一笑:“我在想,如今正事办完了,是不是该回扬州了?”   赵斐道:“这个问题,你不应该问我,应该问你的好姐妹。”   陆湘闻言,顿时无奈地苦笑。   自从那日从马场回来之后,段萍和岳天意之间挑明了关系,愈发如胶似漆。岳天意这几天处理完公务便往越王府跑,在王府里呆到天黑了才肯回去。   他们二人感情如此要好,陆湘要是说想回扬州,只怕段萍舍不得。   “今儿我去同她说说,看看她是怎么想,她若想留在京城,咱们就自己先回去。”   “为何突然着急回扬州?”   陆湘道:“我在京城住了那么多年,早就住腻了。”   “好,我吩咐下去,等打点好了,过两三日走。”她想早些回去,赵斐自然依她。   “咱们要走,不必特意打点什么。”陆湘忽然道。   “又有什么主意了?”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第一次去扬州的事吗?”   赵斐吃不准她在想什么,只顺着她的话道:“记得啊,你雇了萍萍护送你,在半道上遇到了水匪,幸好天意赶来,从水匪的刀下救了你们。”   “嗯。”陆湘用力点了一下头,抿唇望着赵斐。   赵斐盯着陆湘眼睛,揣摩着她的心思:“难道……”   “你猜呀。”   赵斐素日跟神棍似的,最喜欢揣测人心,陆湘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料事如神。   “你想像上回那样坐商船下扬州?”   “不行吗?”陆湘问。   “不是不行,湘湘,我记得你说过,那船上的房间不大,而且东西也不好吃。咱们坐王府的船回去不好吗?”   “不好。”   赵斐无奈了:“真想坐商船?”   “那一回坐船去找你的时候,一路看着那么多的风景,我就在想,如果你也船上该多好。”陆湘道,“所以,我对着江上明月许了一个愿,有朝一日我要跟你一起坐那条船。”   陆湘都这样说了,赵斐哪里会不依从。   “好,我就陪你风餐露宿一回。”   “什么风餐露宿,便是吃住差一些,哪里就只有风餐露宿了,要比喻,那也该是眠风枕月才是。”   “好,眠风枕月。”   陆湘笑道:“你答应了?”   “不然呢?”赵斐看着陆湘的神情一点一点的变化,直到大笑起来,“我要是不答应,是不是今晚就不侍寝了?”   “我什么时候给你侍寝了?”陆湘本来高兴着,听他这么说,立马板起脸来。   “说错话了,是我给你侍寝。”   “没正经的,我认真跟你说话呢!”   “我认真啊。”   陆湘认真地安排起来:“明儿一早,我们就去码头买船票,去扬州的船是午时开,咱们午饭就在船上吃了。不过船上的吃食是不大好,我们也可以去京城的酒楼打包些好酒好菜带上船去。”   “能带人吗?就咱们俩?”   “你想带谁?”   “你说了算,你想带谁就带谁。”   “嗯,带上陈锦和萧裕,不过他们不许紧跟着你,他们上船,只能装作不认识我们的样子。”万一这回运气不好又遇上水匪,有萧裕在,虾兵蟹将便不足为虑了。   “依你。不过,你的好姐妹呢?你打算就把她扔在京城么,落到天意的魔掌之中?”   陆湘瞪他一眼。   这人,好意思说人家小公爷,要不是他在一旁鼓动怂恿,萍萍哪里就会落到小公爷的魔掌里去了。   萍萍的爹娘如今都去扬州,京城虽然还有威远镖局的分舵,却没有什么家人了。   既是她让萍萍陪自己上京城的,自然不能不管。   “我问问她,她要是想回扬州,跟我们一块儿坐船回去。要是暂不想回,留下人护送她就是,”陆湘越想越觉得开心,“赵斐,这次下扬州,我们不用赶时间,一路边看边玩,遇到喜欢的地方我们就下船住几日,如何?”   上回从京城逃出来的时候,他们就是这样跟着镖局的车队边走边玩,不过那回是逃命,很多地方玩得都不尽兴,这回什么隐忧都没有,又是走水路,一定更有趣。   “听着不错。”   陆湘脸上这才露出笑意:“那我去找萍萍,今晚我住她院里。”   赵斐伸手,把陆湘拉过来,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方才放她离开。   陆湘离了正院去找段萍,还没走进院子,便听到里头传来段萍的笑声。   看来岳天意还没走。   陆湘走到院门口,伸手叩门,提醒里头的人有客到了。   段萍和岳天意站在院子里玩飞镖,自然瞧见了陆湘。   “湘湘,快,你过来扔一个。我今儿准头特别好,连着几回都是正中靶心。”   “我才不要站到你们俩中间,一会儿小公爷该不高兴了。”   “诶,怎么说的,”岳天意笑道,“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吗?进来随便玩,就站中间。”   陆湘道:“那我就不客气了,今晚我要借萍萍一夜了。”   “湘湘,你什么意思,我又……又不是他的……什么人。”   岳天意闻言,笑道:“暂且借你。”   陆湘见他顺杆爬,哈哈笑了起来。   “你走,你快走!”段萍急了,立马开始赶岳天意。   岳天意自从那日在马场趁着风和日丽天时地利与段萍进了一步过后,这几天段萍都是不肯离他太近,虽是日日相见,连手都不让岳天意碰。   现在她过来推岳天意走,岳天意反倒受用得很。   陆湘在一旁看着,愈发觉得自己多余。   “小公爷,你天天往这里跑,国公府不是马上就发现萍萍的身份了吗?”陆湘好奇道。   “不会啊,”岳天意得意道,“我爹知道我练水师的事是六爷指点的,对六爷佩服得紧,叫我多跟六爷学学呢!”   要是镇国公知道岳天意每天是来找媳妇学的,也不知道会不会吐血。   “那你好好珍惜今晚,多玩一会儿再走吧。”   “怎么了?”岳天意突然听到这话,顿时诧异道,“出什么事了?”   见他们俩都呆住了,陆湘道:“瞧把你们吓的,没出什么事,就是赵斐和我打算回扬州了。”   他们之前就提过要回扬州的事,眼下讲出来,岳天意和段萍虽然不意外,却有些不舍。   “明天是不是太仓促了点?官船安排好了吗?你们东西也没打点呀!”岳天意连声道。   “不坐官船。”陆湘道,“我们打算坐商船南下,看到哪个地方漂亮就下船住两天再走。”   这回轮到岳天意艳羡了:“你们俩真是只羡鸳鸯不羡仙啊。”   陆湘不置可否,转向段萍:“萍萍,你想跟我们一块儿走,还是留在京城?”   段萍自然是想跟陆湘一块儿走的,但她舍不得岳天意。   岳天意军务繁忙,这一别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了。   “你们俩要去鸳鸯戏水,拉上萍萍做什么?”   陆湘瞪了岳天意一眼,“商船上不止我和赵斐两个人,萍萍一块儿坐船有什么打紧的。”   岳天意自知赵斐走了,他不可能天天出门找段萍,叹了口气望向段萍。   段萍低头道:“那我跟你们一块儿回扬州。”   陆湘见段萍应下了,点了点头,瞥了瞥旁边的岳天意,便回屋去了。   分别在即,让他们俩多说会儿话吧。   陆湘进了屋,并没有洗漱就寝,在屋里静静坐着,不知在想什么。   等到院子里头岳天意和段萍说完了话,方才站起身,换了衣裳,悄悄推门走了院子。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第一趴:湘湘和66的幸福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