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新鲜论坛(凝涉)为您整理制作 ================ 昭华未央 作者:阿幂 ================ ☆、第1章 回府 玉娘撩起了一角车帘,向车后的乡野瞅了眼,一旁的妇人就道:“三姑娘别看了,仔细叫沙迷了眼,姑娘是头回见太太,红了眼,太太怕是不喜欢。” 玉娘放下车帘,垂了眼低低答了声是,立时坐了回去,仿佛想了想,又向那妇人低声问道:“洪妈妈,我娘在府里可好?” 洪妈妈听了这句,脸上的笑模样不由得淡了,腹诽道:到底是外头女人生的,一些儿规矩也不懂,哪有管着姨娘叫娘的理。只是若是不提点几句,到了太太前头,也由着这个丫头娘啊娘的混叫,她这个接引人先有不是。所以把脸上的笑模样收了收,咳了声道:“三姑娘快别这样叫。从前在外头由着你性子来,可回了谢府,说不得要照规矩来。太太才是姑娘的嫡母。孟姨娘虽生了姑娘,依旧当不得这个娘字,三姑娘要叫孟姨娘姨娘才是。这回在我跟前错了也就罢了,到了太太跟前,太太是个宽厚的,也不能错这规矩。” 玉娘纤指将个青布帕子攥着,怯怯低下头去,仿佛叫父子母女的名分压制住了,却又趁着洪妈妈不注意的时候,悄悄抬眼飞快地瞧了她眼,见洪妈妈神色一动,又立时把眼垂了下去,果然听着洪妈妈道: “三姑娘也别怪我说话儿直,我也是为着三姑娘好。姑娘如今也十四岁了,日后全仰仗太太呢,太太喜欢了比什么都强。” 玉娘听说抬眼看了看洪妈妈,忽然明白了,这是说自己日后的婚姻大事也靠着嫡母呢,脸上就飞起两抹胭脂色来,低声道:“妈妈说的我记着了。”声若蚊呐,洪妈妈若不是盯着她瞧,只怕就将这句话错了过去。说话间马车行走渐渐平稳,车厢外人声熙攘起来,又有各色食物香气飘了进来,显见得是进了阳谷城了。 想是玉娘头一回进城,自然好奇,趁着洪妈妈不注意的时候,就要掀开帘子瞅瞅街景,手才搭上帘子,因看洪妈妈板着脸看她,脸上红了红把手放了下来。洪妈妈脸色这才松了,缓声道:“三姑娘,我们谢家虽不是什么书香门第,可在阳谷城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这样当街抛头露面的事不是姑娘该做的,日后可要改了才好。”谢玉娘听说把头低得沉沉的,仿佛臊得满脸通红的样子,洪妈妈见她这样,也不好再说,抿了抿嘴,转眼看着车帘子,像能看出朵花一般,没留意着那怯生生的三姑娘慢慢地抬起了头瞧了她一眼。 马车行到东安大街又向右拐去,行了片刻拐进一道窄街一眼望过去,一色的白墙黑瓦,偶尔有几枝桃杏花从墙头颤巍巍露出一点颜色来,露出些春意来。街边立着个石牌,写的是长平巷。 马车行了片刻,就到了一处岔路口,往岔路口里一转,便见一处角门,角门外站着个丫鬟打扮的女孩子,梳得精光的发鬏,鬓边一对红艳艳的绒花。马车就在那丫鬟身前停了下来,洪妈妈先打起车帘,从低窄的车厢门里钻了出去,脸上一笑,同她在谢玉娘跟前的笑不同,倒是透出几分慈和来:“红杏,可是太太等急了?” 玉娘从洪妈妈掀开的帘子里瞧出去,那红杏生得娇俏,白生生脸儿,青黛黛眉儿,水汪汪眼儿,倒也不辜负她的名字,听着洪妈妈问她,把鼻子一哼道:“洪妈妈,你可回来了。是孟姨娘,受了多大委屈一样,在老爷跟前哭,说妈妈一个人去接三姑娘,她不放心。妈妈也知道我们太太,菩萨一样的一个人,还不上心,所以打发了我在这里瞧着,要是三姑娘回来了,就快接进去。”她声音清脆,嘴头又来得,伶伶俐俐把一番话说了,就把孟姨娘如何娇纵,太太如何良善的意思都透了,一面说一面对着洪妈妈递了个眼色。 洪妈妈看着红杏眼色,立时明白了,知道她是奉着太太马氏的意思,忙笑道:“论理也轮不到我们这些下人说姨娘的不是,孟姨娘也太不知轻重,连老爷都烦了她。若不是太太心善,只怕连三姑娘也.”说到故意停住,又笑说,“瞧我糊涂的,三姑娘还在车上坐着呢。”说了转回身来,向着车厢里道:“三姑娘,到家了,出来罢。” 玉娘在车厢里把洪妈妈和红杏的话听得明明白白,她又不是蠢人,自然知道这俩人一唱一和的是说与她听的,想来那位嫡母虽接了她回来,终究是不喜欢的。只是她初来乍到,又是姨娘生的,哪里敢出声,好容易听着洪妈妈叫她,忙答应了声,低头钻出车厢。 玉娘这一出车厢,下头红杏瞅清她的模样,脸色不由得变了变,还是洪妈妈推了推红杏,红杏这才走了过来:“三姑娘路上辛苦了。太太吩咐我在这里候着三姑娘,待三姑娘回来了就领了三姑娘去同老爷太太磕头。”究根揭底的到底没把这个半路来的三姑娘放在眼里,是以别说以婢子自称了,连她叫什么也没跟玉娘说。 玉娘浑似不觉一般,却也不下车,先瞅了洪妈妈一眼,扭着帕子问:“妈妈这位姐姐是?”洪妈妈就把红杏看了眼,这才转向玉娘笑道:“她叫红杏,是太太跟前最得意的人,也当得起你一声姐姐。她肯说你句好话,比什么都好使。”这话说得诛心,倒似玉娘要去奉承一个丫头一般,换个人许就恼了,玉娘混混噩噩一般,点头称是,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按在洪妈妈手上,踏着脚踏下了车。 红杏看玉娘好性儿,倒也不好再说,只说了句:“姑娘随着我来。”说了打头向里走去。谢玉娘扶在洪妈妈跟在了后头,进了角门就是花园子。 谢家在阳谷城也总有百来年了,碍着商人身份,不敢张扬,可根基算得深厚,花园经几代经营依然有了氤氲气象,虽不见画栋雕梁,假山湖石,一样有长廊曲槛,疏篱花障,很有些富丽热闹气象。 红杏看玉娘打量四周,倒象找着了酸刺她的由头,就道:“我们家的花园子打老太爷起就打点了,可是阳谷城里头一份的,姑娘住久了也就习惯了。” 玉娘听了这话,倒还是点了点头:“红杏姐姐想来也习惯了。”红杏顺口就道:“可不是,日日瞅着也没什么稀奇了。你才来,自然......”话出了口,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扭头看了眼玉娘,见她垂了眼步步亦趋,皱了皱眉,转过头去,脚下又加快了些。 玉娘一声也不吭,低了头紧紧跟着红杏,直走了一刻钟,这才走到了正房前,红杏就叫玉娘在门外等着,自己先进去回话,玉娘应了声,就在门外站定了。 太太马氏已等得久了,手上的佛珠早转过无数回,若不是一旁老爷谢逢春也一起坐着,只怕早已等不下去。这回听着红杏进来回说人接了来,转眼就看了看谢逢春,见他脸上有些喜色,也就笑道:“三丫头即来了还不带进来,说来这孩子也可怜,在外头住了这些年,如今该有十五了罢。”最后一句话却是向着立在下头的孟姨娘说的。 孟姨娘今年也有三十岁了,保养得却是极好,猛一打眼,不过二十出头,依旧是雪白娇艳的模样。孟姨娘素来得谢逢春宠爱,性子就有些张扬,别说是谢逢春另两个姨娘余氏,卫姨娘不在她眼中,便是对着马氏也不十分恭敬。今儿许是女儿要来了的缘故,倒是有些拘谨,手上帕子攥得紧紧的,听着马氏问话,忙起身答道:“回太太话,过了今年九月,玉娘就十四岁了。”说着话一面向着门外看去。 大红满绣福字的门帘一挑,红杏先走了进来,跟在她身后的女孩子身量儿高挑,却极是纤细,低头行来,颇有些步步生莲的意态,瞧在马氏眼中,扎了根刺一般,看着玉娘在洪妈妈的指点下,跪在眼前磕头,脸上要笑不笑,却向谢逢春道:“这孩子个儿倒高,要是方才孟姨娘不说,我只当着孩子总有十五六岁了。” 谢逢春也看着跪在脚前的玉娘,这孩子是他同孟姨娘在外头生的,因怀胎之际孟姨娘受过许多颠簸,打落草起身子就不健旺,所以寄名在庙里养着。后来孟姨娘是接了回来,可这孩子却一直在庙里住了下去,说来他这做父亲的也不过见了三四回。最近那一回,还是两年前,依稀就是个孩子模样,不想一晃眼两年过去,竟出落得花朵一般,都说孟姨娘年轻时是个美人,这孩子如今已有青出于蓝之势,待再过个几年,长开了,只怕更出色,怨不得孟姨娘有这个底气说那番话。 所以谢逢春同玉娘说话时就加了几分颜色:“好孩子,这几年委屈你了。”说话时又看了马氏眼,马氏手上佛珠转得更快了些,脸上堆出几分笑:“看这孩子老实得可怜,快起来!过来叫娘瞧瞧。” 玉娘听说盈盈立起身来,低头走到马氏身前,马氏伸手一把把玉娘的手抓着,翻来覆去看了看,见她十指尖尖犹如春葱一般,想来甘露庵那些姑子们收了谢府送过去的香火银子所以没来为难孩子。又抬头往玉娘脸上看了看,看玉娘巴掌大的脸,肌肤犹如凝脂冻玉一般,一双眼儿尤其水灵,只微微一动眼珠子,便似有千言万语要说一般,实在的勾人。 马氏把玉娘打量个仔细,这才问了问玉娘在庙里是怎么过的,她问一句,玉娘答一句,玉娘声线偏低,不如寻常女子柔媚,可偏每句话都带些尾音,便似有了许多余韵,就是女子听了,也有些心痒。马氏不由喜欢起来,又拍了拍玉娘的手,笑说,“好孩子,你从前吃苦了,如今即到家了也就好了。不知你在庵堂里住了这些年,可识字没有?”玉娘道:“跟着庵堂里的师父们念些经文,些许认得些字。”马氏愈发得满意,就笑道:“识字就好,虽说女子无才就是德,可我们这样的人家,姑娘若是一字不识,倒也叫人笑话。”谢玉娘微微一笑,似有些羞涩地低下了头。 马氏又指了下首坐着的冯氏道,“这个是你大嫂子。”玉娘答应一声,又过去同冯氏见礼。 玉娘走到冯氏跟前,见她脸色白净,眉弯双月,鼻梁上略微几点淡麻,嘴角带丝笑意,知道是个和气的,因此上盈盈下拜。果然冯氏见着玉娘拜下,亲自起身扶起,笑道:“三妹妹快起来。”又从腕上摘下一只黄澄澄的绞丝镯子来替玉娘带上,笑道:“简薄了。妹妹带着玩罢。”玉娘正要谢过,就听得一声嗤笑:“三妹妹才到家,大嫂子倒是好意思拿着铜鎏金的东西来唬人。” 玉娘哪里想到会有这个,一时不知道接好还是不接好,倒是冯氏不动声色地道:“那是二妹妹月娘,她性子直,日后你就知道了。” 原来谢逢春与马氏的长子谢显荣倒是个读书料子,年前已中了增生,想来日后乡试中举也在意料之中。谢显荣中了秀才之后,谢逢春做主,替他娶了课师冯宪的幼女冯素珍为妻。 冯宪延平二十二年中的进士,在二榜第三名,照说总有个翰林好做,不意卷入了延平年间的夺嫡乱局中,终于铩羽而归,终身复起无望。 冯宪家中素来清贫,归乡之后,只得开馆授课维持生计,故此女儿的嫁妆也简薄,并没有什么金簪玉钗,压箱银也不过一百两,更别提什么嫁妆铺子田地了。 月娘叫马氏宠得厉害,要了银的又打金的,丢下珠子又买玉,不大瞧得上冯氏寒酸,时常做些讥讽之语,好在冯氏是个温柔沉默的,姑嫂两个这才没闹起来。 玉娘没想着她才到家就遇着了姑嫂争锋,倒是尴尬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个有点崩乱的故事,也许会触及三观,但是,还是这样吧。 不知道大家还在不在。 晚上还有一更。 ☆、第2章 家事 这时间就见帘子一动,进来一个女孩子,胖瘦合中,梳着兰花髻,瓜子脸儿,眼神在玉娘身上转了两转,一面走到了马氏身边,“娘,这个就是三妹妹?” 马氏见着来人脸上就笑开了,拉了她的手向玉娘笑道:“这个就是你二姐姐,你二姐姐性子最是随和爽快,日后你有什么不知道的,只管问她就是了。” 玉娘听了又给月娘见礼,月娘倒也爽快,抬手从兰花髻上拔下一对儿金裹头的银钗,亲手替玉娘插上,拉着她的手又上下打量了回,就同孟姨娘笑道:“都说姨娘俊俏,我看着不如三妹妹多矣,三妹妹有这等颜色,还担忧什么呢?” 这话说得便有些诛心了,玉娘同孟姨娘两个,玉娘纵是庶出,也是正牌子的小姐,一个是却是以色事人的姨娘。固然玉娘是孟姨娘所生,也没有拿着玉娘同孟姨娘比颜色的道理,更何况下头还跟了句暗指玉娘日后同孟姨娘一般以色事人的话,果然玉娘的脸色瞬间就白了下。 月娘的话才一出口,孟姨娘脸上就有些不好看,只是不敢辩驳,便拿眼去觑谢逢春。谢逢春看着爱妾投来一眼,又看见玉娘立在下头,眼中似乎含着些泪,颤巍巍地要掉不掉,又是委屈又不敢说的模样,也觉可怜,碍着马氏在旁,也不好为孟姨娘同玉娘张目,又用目去看马氏。马氏接着谢逢春眼神,虽一贯溺爱月娘,也觉得她口无遮拦,只得道:“你大哥二哥呢,怎么不过来?” 月娘听着马氏问两个哥哥,便道:“娘糊涂了,这个时辰,哥哥们除了在学里,还能在哪呢。”马氏听了点头,又向着洪妈妈道,“你去看看,大郎二郎回来了没有,若是下课了,叫他们都过来见见三姑娘。” 洪妈妈领了马氏的吩咐转身出去,不过片刻,就听见脚步响。门帘子一动,外头一前一后进来两个儿郎。 玉娘在一旁瞧着,见前头那个二十出头岁年纪,生得面方眼大,眉宇间颇似马氏。后头个也有十九二十的模样,眉目清秀,像着谢逢春多些。知道这是嫡母所生的两个儿子,长名显荣,次名怀德。 兄弟两个进得门来先给谢逢春同马氏问安,玉娘忙闪在一边。她这一动,倒招得人注意,谢怀德一抬眼见个眼生的女孩子,娇滴滴的模样,不由一怔。 马氏见着儿子们格外喜欢,将玉娘招手唤到身边,笑道:“三丫头,来认认哥哥们。”说了,指着前头的谢显荣道:“这个是你大哥。”又指了次子道:“这个是你二哥。我的儿,你大哥二哥都是读书种子,你大哥去年应童子试中了增生呢!明年你二哥又要去应试了。”又向两个儿子道,“这个是你们三妹妹,孟姨娘所生。落草起就三灾八难的,为着好养活,从小儿寄养在甘露庵里,如今好有十四了,将要及笄,眼见着身子健旺了,也就接了回来,一家人总要亲亲热热团聚了才是正理。” 玉娘虽在庵堂长大,也不是无知无识的人,知道本朝立国以来,立下规矩,童生过了童子试方能称生员。生员分廪生、增生、附生三等,成绩最好的称“廪生”,次称“增生”,是“增广生员”的简称,廪生和增生都是有一定名额的。得廪生的固然是诸生之首,能中增生也不易了。忙口称哥哥,屈身一福,向谢显荣贺喜,又同谢怀德说了几句吉祥话儿。她这盈盈一福,举止婀娜,仿佛分花拂柳一般,哪里像是在肃穆古板的庵堂中长大的人。 谢怀德年纪小还不大清楚,谢显荣却是知道底细的,本就不喜玉娘的出身,这回见她这样行礼都是个婀娜模样,不由把眉头皱了皱,有心训教几句,乍然初见,对着一张含笑微微的粉面,又不好开口,只得点了点头,不咸不淡说了句:“回来了就好。” 倒是谢怀德生性活泼些,向着谢玉娘一笑:“有三妹妹这几句恭喜,我要不拿个案首回来,可也没脸见三妹妹了。”说了又问马氏,“今儿三妹妹回家来,娘可准备了接风宴没有?趁着这个由头,把大姐接回来住两日也是好的。” 马氏对小儿子格外喜欢,拉了手叹息道:“我的儿,这还用你说。我早就遣了人去接你大姐姐,只是她那个婆婆,惯会拿着身份捏人。虽是答应了叫你大姐姐回来,却又嚷头痛,吃不下饭,要人一旁伺候,你姐姐是个孝顺的孩子,哪里还敢回来。”说了又是一声叹息。 原来谢逢春祖上世代经商,如今开着阳谷城最大的粮铺,家中也称富有,可到底士农工商,商人虽富,终究入不得上流。所以到了谢逢春这一辈,一心想着改换门庭,把嫡长女英娘嫁于了本县李举人李茂行的长子李鹤为妻。英娘同李鹤倒是夫妻相得,只是婆婆吴氏不好相处,总是爱拿捏她。 谢怀德听了这话就把眉毛立了起来:“大姐姐是嫁给他们家,可不是卖给他们家的,还有不叫女儿回娘家的理吗?我亲自接去,看哪个敢拦!”说了就要起身。马氏忙把他拉着:“又胡闹了!”说了瞅了玉娘一眼,向孟姨娘道:“你也是个糊涂的,孩子大老远的刚回来,你当姨娘的也该带她回去歇息歇息,难道我还会拦着不成!” 孟姨娘忙笑道:“太太教训的是。都是婢妾糊涂了。婢妾这就带三姑娘过去。三姑娘快跟婢妾来,太太知道三姑娘要回来,早命人把屋子收拾了,姑娘见着就知道了,好生的气派。”一番话不伦不类,说得一旁的谢显荣直皱眉,到底是父妾,也不好张口教训,也就罢了。 玉娘知道这是谢逢春同马氏他们有话说,自己到底是个外来的,所以乖乖地一一见礼告退,倒是得了谢逢春几个点头称许。 玉娘随着孟姨娘出来。出了马氏正房的院门,两人穿巷过堂,到了处一明两暗的倒座房前,孟姨娘站住脚,左右看了看,堆着笑脸道:“三姑娘先到我房里坐坐罢。”玉娘把孟姨娘看了眼,点头答应,跟着她进了房。 孟姨娘房中也有两个丫鬟,年纪大些的那个唤作彩霞,是孟姨娘的贴身大丫鬟,另一个叫彩虹,在外做些粗使活计。彩霞看着孟姨娘身后跟着个梳着双鬟的女孩子,前发齐额,一身乡间装束,却生得粉面朱唇,眼含春水,知道是今儿才接回家的三姑娘,带着彩虹迎过来行礼,口称“姨娘,姑娘。”拥着两人进房。 进得房来,孟姨娘下颚微微一扬,秋水眼把彩霞彩虹一瞥:“你们出去,我同三姑娘说几句梯己话儿。”彩霞本以为孟姨娘必然叫自己同新来的三姑娘磕头,不想竟是叫自己出,先是一呆,又想起孟姨娘的脾气,忙答应了,带着彩虹走出门去,又把房门掩上。 孟姨娘看着人都出去了,脸上娇矜之色顿时收了,双眼一红,落下泪来,拉着玉娘的手道:“好孩子,叫你平白受苦,你可怪你姨娘吗?若不是逼得没法子,我也不能走这条路。”说着就拿着帕子渥着脸哭了起来。 孟姨娘据说也是好人家的孩子,家里头出了变故才落在风尘,十四岁上接客,因为颜色好,没几年有了些名气,后来不知道怎么就叫她拢住了谢逢春。恰好那时马氏正怀着月娘,吐得厉害。分不过神来,谢逢春觑着这个空将孟姨娘赎出来,养在了外头。待得马氏知道,谢逢春已同孟姨娘生了个女孩子,气得个仰倒,就要发作。也是孟姨娘见机得快,知道风声泄露之后,就央了谢逢春,以玉娘体弱为由将她送进了庵堂寄养,待得马氏寻过来,也不过捆着孟姨娘打了顿,又要将孟姨娘提脚卖了。 谢逢春对孟姨娘倒是有几分真心,在马氏跟前苦苦央求了,这才保住了孟姨娘,只是也不敢再提接她进去的事,更不敢将玉娘从甘露庵接回来,只好每年四季送些香火银,好叫姑子们不至苛待了。后来还是谢逢春以长女要议亲,他外头有个外室不好看相为由,这才抬了孟姨娘回来。只是马氏终究咽不下这口气,便不肯接玉娘回来,这会松了口,也是别有因缘。 玉娘叹息一声,抽出孟姨娘手上的帕子,替她擦了泪,反劝道:“如今娘肯接我回来,已是恩情了,姨娘快别说这些。” 孟姨娘能牢牢拢住谢逢春这些年,也不是一味的任性娇蛮的,看着玉娘脸色,立时明白了过来,就道:“总是叫你吃苦了。只是你既回来了,以后就好了。彩霞,彩虹进来。”她话音才落,就看着房门一开,彩虹先踏了进来,彩霞跟在她身后。 孟姨娘看着两个进来,收了泪,先叫玉娘在圈椅上坐了,自己回身坐在榻上,脸上又带了些娇矜,向着玉娘一抬下颚:“过去给你们三姑娘磕头。” 彩霞彩虹两个走过在玉娘身前跪了:“给三姑娘磕头。”玉娘笑着答应,又道:“我才到家,手边也没什么东西好赏的,日后再补罢。”孟姨娘听说,把鼻子哼一声道:“罢了,你能有什么,我替你出了罢。我妆台第一个小屉子,一人拿一百钱。”说了起身,“我送你过去罢,再耽搁下去,人还当我计算什么呢。”不待玉娘答应,甩手摇摇摆摆向门外走了去,玉娘对着还未及起身的彩霞彩虹微微一笑,也跟了上去。 彩霞看着孟姨娘同三姑娘出了房门,从地上站了起来,依着孟姨娘的话开了屉子取了二百文钱,掂了掂,转手递在了彩虹手上,笑说:“我昨儿没睡好,有些头疼,略靠一靠去,你瞧着姨娘回来,就里喊我声,这个都给你买糖吃。”说了也出门去了,却不是回房,而是往马氏正房去的。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还是双更 ☆、第3章 出首 彩霞到了马氏正房前,还没踏上台阶,听得里头传来男人声气,知道是谢逢春在,不敢再向前,也不敢站在门前碍眼,退下身来,才堪堪在院子里椿树前站住,肩上忽叫人一拍,转头一看,却是马氏房里的青梅。 不同红杏的俏丽,青梅生得寻常,只是一笑起来,双眼弯弯的讨喜,性子又活泼,也肯与人为善,在家里大小丫鬟中的人缘,好上红杏许多,便是在马氏跟前,也比红杏得脸。 彩霞见是她,也就笑了:“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这个促狭的。这会子你怎么不在里头伺候呢?”因红杏生得俏丽,又巴高望上的,只怕叫她勾上了谢逢春,故此谢逢春在房里时,马氏就不大要红杏在跟前伺候,多让青梅伺候,故此彩霞才有此语。 青梅道:“今儿三姑娘回来了,你也知道,依着家里规矩,每个姑娘身边有一个大丫鬟,两个小丫头,再有粗使妈妈两个。三姑娘从前在庵里住着,身边也没个人,现如今到家了,总要一般对待的,所以太太指了人,令我带过去交给三姑娘呢。” 彩霞想起方才给玉娘磕头,玉娘手上一文钱也没有的窘迫样儿,忽然就一笑,凑在青梅耳边把这事说了,笑吟吟问:“怕又是孟姨娘替她赏了罢。”青梅啐道:“你也消停些,三姑娘打小儿在庵里住,那些姑子,不克扣她便是好的了,哪里能有钱到她手上。”又问,“你这回子过来,可是孟姨娘又闹腾了?” 彩霞待要说话,就见门帘一动,谢逢春从里头出来,忙住了口,怕叫谢逢春注意着,低了头闪在一边。还是青梅走上前去,给谢逢春问安。 谢逢春见是青梅,知道她方才是奉了马氏的话去安置玉娘,就问道:“你们三姑娘安置下了?”青梅回道:“回老爷话。三姑娘安置好了,太太吩咐了,同二姑娘,四姑娘是一样的例。”谢逢春点了点头,迈步出去了。青梅看着谢逢春出了院门,这才撩帘子进房。 马氏道:“那丫头看着屋子可有什么话?”青梅回道:“回太太的话,三姑娘倒是没说什么。”说了抿嘴一笑,“就是翠柳她们给三姑娘磕头时,三姑娘一文钱的打赏也拿不出呢,还是孟姨娘给的,三姑娘脸上臊得通红。孟姨娘就把甘露庵的姑子们骂了通。” 马氏正喝茶,听着青梅这一说,想了想玉娘方才在跟前的模样,正是个娇怯不肯说话的,也就笑了。青梅又道:“彩霞想是有事要回太太,看着老爷在,不敢进来,这会子还在外头呢,太太看是就叫她进来还是晚间再来?” 马氏皱了皱眉:“怎么这会子过来了,老爷可看见了?”青梅想了想,摇头道:“老爷只问了婢子三姑娘可安置好了,说完就出去了,像是没见着彩霞。”马氏还未开口,就见月娘从马氏卧房出来,走到马氏身边坐下,冷笑道:“青天白日的就往这里跑,怕人不知道她奉承我娘呢!若叫孟姨娘知道了,事事避着,留她又有什么用!” 马氏拍了拍月娘的手道:“我的儿,一个丫头罢了,不值当动气。叫她进来罢。”青梅答应了,回身出去将彩霞叫了进来,到底有些姐妹情谊,趁人不觉悄声道:“二姑娘在呢。” 彩霞听得月娘在,心上抖了一抖,知道自己只得这回来得莽撞了,又不好再退回去,只得低头进房,不及到马氏身前就跪下了:“给太太请安,给二姑娘请安。” 马氏瞥了眼彩霞,也不叫她起来,淡声道:“有要紧事?” 彩霞低了头道:“孟姨娘带了三姑娘进了姨娘的屋子,孟姨娘就把婢子同青草打发了出来,她们两个关起门来说话。婢子想着若不是见不得人的话,何把婢子同青草打发出来呢?所以婢子留了个心,在门前听了,只隐约听得孟姨娘抱怨太太,又拉着三姑娘哭。三姑娘倒是劝了孟姨娘几句,孟姨娘还满口说着叫三姑娘吃苦的话。婢子是想,孟姨娘那样的出身,太太能许她进门,已是天大的恩德,如何还能心怀怨愤,更在三姑娘面前挑唆,要是叫三姑娘对太太生了芥蒂,岂不是更辜负了太太,是以来回了太太知道。” 马氏还不及开口,一旁的月娘已然冷笑道:“这话说得我恶心。一个养在外头的贱丫头,我娘接回来是我娘心慈。她一庶女,别说婚嫁,就是生死都在我娘手上,还怕她翻天了!要你这样蝎蝎螫螫的过来!”马氏皱眉道:“你安静些。”又问彩霞,“那丫头同孟姨娘说什么了?” “回太太,三姑娘倒是说着知道太□□情。可有件事要回太太知道,三姑娘手上窘迫得很,打赏人都是孟姨娘出的钱。孟姨娘挽回了三姑娘的颜面,三姑娘岂有不感激的,她们又是亲母女。”说到此处倒是住了口,却是大着胆子抬头看了马氏一眼。 马氏听了,想了想,转脸同红杏道:“你去叫洪妈妈进来。”看着红杏出去,马氏这才同彩霞道:“你是个聪明的,知道来回我,我很喜欢。我知道你,倒不是轻狂的,一心想着家里定的亲,这回的差事要当得好了,我定给你好好备份嫁妆,叫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彩霞满心欢喜地磕头谢过,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洪妈妈来得极快,马氏看着洪妈妈进来,就打发月娘回去。看着女儿出了门,马氏这才向洪妈妈道:“我心里有事决断不下,又不好同你们老爷说,你也替我分断分断。”说了就把彩霞同青梅的话都说了洪妈妈知道。自己叹息回,又道:“都是我叫他几句好话哄得糊涂了。那丫头又不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怎么肯同我一条心!若是打小儿养在我身边的还好些,偏又这么大了。把她送了过去,不得意也就罢了,若是得了意,只怕我这里捞不着半分好处,全便宜了她!” 到底是近三十年的主仆,洪妈妈熟知马氏性情,想了想,就道:“奴婢同三姑娘也相处过,倒像是个温柔沉默的,也知道些好歹,肯听人劝。奴婢是奉太太的话去接她的,眼圈儿都红了。只是人心隔肚皮,终究猜不透她。只是太太到底是三姑娘嫡母,我们家又是有规矩的,便是三姑娘日后得了意,到底妻妾有别,孟姨娘又是那样的出身,哪里就能越过太太去。” 马氏听说,冷笑了声:“规矩!要真有规矩,哪里还有这对母女在!”这句话指着谢逢春去的,洪妈妈就是在马氏跟前再得意,也不好跟着她指摘男主人,只低头不做声。马氏想了想又说:“你去取五两银子并两贯钱,给那个丫头送过去。便是姑子们手上不肯漏些给她,便是替人做针线也能换些银钱,哪里就能一文没有!人家女孩子都做得的事,如何她做不得?真当自己是千金小姐了!”这后头半句却是指着玉娘空身从甘露庵出来,手上一文没有的事。 洪妈妈看着马氏话风转了,也悄悄松了口气,顺着马氏的道:“太太说得。不过三姑娘打小没人教导,不懂这些也是有的。”马氏似笑非笑道:“我不过白说几句,你倒是急着回护。”洪妈妈笑道:“奴婢哪里是回护三姑娘,奴婢这是心疼太太。横竖三姑娘在家也就呆不了多久,太太何苦为她操这个心,倒是伤着自己身子。”马氏听了,笑一笑也就罢了,摆手令洪妈妈去取银子。 洪妈妈过去开了马氏装零碎银子的匣子,取了五两银子并两吊钱来先给马氏看了,又当着马氏的面取了个荷包将银子装了进去,马氏在洪妈妈手上瞧了眼,点了点头。洪妈妈见马氏点了头,这才握着荷包铜钱回身出门去。 马氏虽将玉娘接了回来,到底心里还有些膈应,故此将她的屋子安排得远远的西北角上,洪妈妈从马氏房里出来到玉娘房中,几乎要斜穿过整个花园子。谢家花园虽说不大,却也不小。洪妈妈才走到半截儿,从几株桃树后转出个三十来岁的妇人,梳着低髻,插着扁银簪,容长脸面,黄黄的脸儿,带着些病容,颤巍巍开口唤了声:“碧桃姐姐。”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还有一更 ☆、第4章 慈悲 洪妈妈是马氏的陪嫁丫头,闺名碧桃,二十岁配了谢逢春身边的管事洪富,自己也做了马氏身边的管事妈妈,碧桃这俩字才没人再唤起,猛然听见旧称呼,转回头去看,见是这个妇人,也就站住了,脸上露出些不忍来:“你脸色黄成这样,怎么不在房里歇着。”又往她身后瞧了眼,见没有小丫头跟着,皱眉道:“那些小蹄子也越来越猖狂了,看着你出来,竟也不跟着。” 这妇人姓卫,从前也是马氏的陪嫁丫头,生得有几分颜色,又是个温婉顺从的性子。谢逢春养了孟姨娘在外头之后,马氏抬举了她起来同孟姨娘打对台。谢逢春起先也新鲜过几天,没几日就丢在了脑后。卫姨娘为人沉默,身子也单柔,十几年来一无所出,若不是为了膈应孟姨娘,只怕还挣不上个姨娘. 卫姨娘苦笑道:“姐姐也是知道的,我经年见不着老爷,又是个病秧子。 “怎么怪得她们不用心。我听着孟姨娘的女儿接了回来,虽说养在庵里,老爷太太认了她,就是正经的三姑娘,我也该同三姑娘见个礼。只是我这身子,老爷太太也罢了,可孟姨娘那里,姐姐也是知道她的脾气的。”说了拿帕子捂着嘴咳了几声。 卫姨娘看着病歪歪的模样,说话也细声细气,话里却是指着孟姨娘骄狂。连谢逢春马氏都没嫌她忌讳,不叫她出来,几时轮着个姨娘出来计较了。卫姨娘对着洪妈妈说这样的话,自然是借着和洪妈妈曾一起在马氏跟前伺候的情分,要借她的口向马氏传话。洪妈妈做得马氏心腹,为人自然不糊涂,哪里听不明白,虽同卫姨娘是从小的情谊,却也不肯就这样叫她当了枪使。更何况谢逢春同马氏将三姑娘接回来是有盘算的,哪里会在这里计较,所以只当着没听明白,反笑问:“孟姨娘那脾气,这些年一贯这样,真要同她计较,白气坏了自己。说来也巧,我领了太太的吩咐要给三姑娘送些银子,姨娘你要是支持得住,便随我走一遭如何?正好见见三姑娘。说起来三姑娘端的好相貌,性子又比孟姨娘温柔许多,日后只怕是有个好前程的。” 洪妈妈知道孟姨娘是卫姨娘心底的刺,若不是因着那个孟姨娘屡次同马氏争驰,马氏也不会抬举起卫姨娘来去分孟姨娘的宠。卫姨娘起先不大情愿,可谢逢春样貌生得俊秀性子也算温存,后来慢慢也就肯了。不想谢逢春在卫姨娘这里不过逢场作戏,依旧看重孟姨娘,没过多久就将她抛闪了。卫姨娘性子柔弱,自然不敢恨马氏,更不敢恨谢逢春,孟姨娘却不会不恨。 果然,卫姨娘听着洪妈妈说着孟姨娘那个贱人的女儿比孟姨娘更出落,仿佛一口气转不过来,立时大咳起来,咳得整个人都缩了下去,眼泪滚珠般落下来。 到底是打小的情分,洪妈妈看着卫姨娘咳得可怜,也就罢了,叹息了声:“姨娘咳得这样,还是回去歇着罢。我这里要去办差。待我办完了差事,得空再来寻姨娘说说话。”说了,摇头叹息了声,抬脚走了开去。待得卫姨娘咳完,洪妈妈早走得不见人影。卫姨娘依旧蹲在地上,眼中的泪却是慢慢收住了。 马氏虽将玉娘接了回来,到底不是亲生的,不肯叫她在眼前碍眼,远远打发玉娘住在院子西边角的一处房舍,离着她的主屋远远的。 玉娘屋子地处偏远,风景却是好,一条鹅卵石路蜿蜒曲折,两侧疏篱花障,修竹成林,一路行来花香扑鼻,走到尽头是一处白墙黑瓦的房舍,向南两间正房是玉娘起居处,房后两株梧桐,树干都有碗口粗细,枝繁叶茂,亭亭如盖,遮在屋顶上,夏日里就是不用冰,也有凉意。 洪妈妈还没到房前,恰好马氏拨给玉娘的小丫头晓娟恰好端着水盆出来,看见洪妈妈,知道她是太太马氏的心腹,有意奉承,忙搁下水盆,将双手在背后擦了擦,快步走到洪妈妈身前,蹲了蹲:“洪妈妈好。”洪妈妈瞧也不瞧晓娟,只问:“你们姑娘呢?” 玉娘在房中听着洪妈妈声音,就问:“外头可是洪妈妈?”洪妈妈脸上堆出几分笑来:“三姑娘,正是奴婢。”说话间来到门前,早有丫头打起了帘子。 洪妈妈进门就见玉娘已梳洗过了,愈发显得粉面朱唇,比方才更鲜艳些,不觉多看了几眼。玉娘似叫洪妈妈看得有些羞,脸上摸了摸:“洪妈妈,可是我脸上有什么?”洪妈妈笑道:“奴婢想姑娘到底是个女孩子,一路颠簸,怕累着了,如今看姑娘比方才精神些,奴婢也就放心了。”玉娘垂了眼一笑。洪妈妈又说:“太太知道姑娘要回来,就叫人收拾屋子,急了些,姑娘看哪里不合意的,只管同奴婢说,奴婢这就令人改去。”在玉娘回来的路上,洪妈妈还一口一个你我,现在这位三姑娘在老爷太太面前都磕了头,又同两位少爷都厮认过了,已经是名正言顺的谢府三姑娘,所以到了这时,洪妈妈也一口一个奴婢起来。 玉娘忙立起身,,怯怯道:“妈妈说这话折煞我了。太太接我回来,已经是恩典了,我再若是不知好歹,可也辜负了太太的心意了。”洪妈妈是马氏心腹,同孟姨娘天然的不对付,又是奉着马氏的吩咐要摸摸玉娘性情,故意道:“太太听着小丫头说 ,姑娘手上很不方便,连打赏的铜钱都是孟姨娘给垫的。不是奴婢僭越,到底姑娘没投生在太太肚子里,手上不该这样的散漫。” 玉娘叫洪妈妈说了几句,脸瞬间红得透了,眼中水汪汪地,似有些泪在,将个帕子扭来扭去,低声道:“妈妈不知道。我在庵里时,也曾替人做些针线,托了师太拿去换些银钱,这些年也积了五六两银子。只是回来前,静尘师太说,太太接我回来是大恩德,我也该知恩图报,叫我替太太在佛前点了长明灯。”她越说声音越是轻,若不是洪妈妈加意留心着只怕错了过去。 洪妈妈也就笑道:“这样有孝心的事,姑娘如何不早说,也好叫太太欢喜欢喜。” 玉娘此时脸上也红得透了,越发显得一双眼秋水粼粼得动人,微垂了脸不做声。洪妈妈看着她毫无得意之色,这才道:“好叫姑娘知道,我们家少爷姑娘都是有月例的,每个姑娘,无论嫡庶,一个月都是一两银子,偏姑娘到家的时间不巧,这个月的月例早发放下去了。太太知道姑娘身边不方便,所以特命先奴婢给姑娘送些零碎银子来,姑娘打赏人好用。” 玉娘听着洪妈妈这句话豁然把头抬起来,脸上露出些惊喜之色来,转而又垂了眼道:“叫娘费心了,左右我在家里住着,也没使钱的地方。” 玉娘话音才落,就听马氏才拨给她的丫鬟秋葵哧的一笑,过来道:“虽说姑娘吃的用的每个月都有分例下来,可万一姑娘想吃个新鲜菜色,或是使不是我们房里的人办件差事,总要打赏的,皇帝们还不差饿兵呢。这都是太太疼惜姑娘,才为姑娘想得这样仔细呢。” 洪妈妈点头笑道:“秋葵说的是正理,姑娘且安心收着。明儿给太太请早安时谢过太太也就是了。”说了将银子都交在了秋葵手上,又眯着眼把玉娘从头到脚打量了回,笑微微出去了。才踏出门口,就听得秋葵道:“姑娘看,婢子说得可对?太太就是个宽厚慈悲的。孟姨娘虽生了姑娘,可也是孟姨娘将姑娘留在外头的,若不是太太,姑娘还在庵里受苦呢。不是婢子多嘴,她的话,姑娘要仔细思量思量呢。”又听那位娇怯怯的三姑娘道:“姨娘她到底生了我,你且叫我想想。” 听了玉娘这话,洪妈妈脸上一笑,拢了袖子往马氏那里覆命。马氏看了洪妈妈一眼,嘴角往下一撇:“你个老货,去了这许久,我还当你在哪里躲懒了。”洪妈妈笑着凑上来道:“奴婢恭喜太太。太太可知道她怎么会身边一文钱也没有的?原来是在佛前给太太供了长明灯,虽说是静尘师太开的口,可三姑娘回来没在太太跟前说,可见是个老实的。”说了又把秋葵说的那些话,玉娘又怎么回的,学了马氏知道。 马氏捻了捻手上的楠木念珠,道:“明儿你再去次甘露庵,给静尘师太送十两银子去,算是谢过她们这些年照顾玉娘。”洪妈妈心知肚明,这是马氏信不过三姑娘随口一句话,要找静尘那姑子核准,自然是满口答应。马氏复又冷笑道:“我就说孟姨娘那贱人心大。人才接回来,事还没定呢,她就猖狂起来,敢给我使绊子!真当我不敢卖了她!”说了重重将手上的念珠重重往桌上一拍,眉梢也有些立起来。 洪妈妈看着马氏满脸怒色,对着青梅递个眼色,示意她去倒茶,自己凑上来,双手将那串楠木念珠捧起来,送到马氏眼前,堆着笑脸道:“太太生气,只管拎了孟姨娘来问话,何苦拿它出气呢?这可是二少爷的一片孝心呢,为了这串念珠,二少爷可是省了一年多的月例。” 马氏一生二子二女,最为偏爱的不是十九就得了功名的长子,偏是跳脱任性的次子怀德,这回听着洪妈妈提起偏爱的小儿子来,一把从洪妈妈手上扯回念珠,啐道:“什么省了一年的月例,这里送了我念珠,转头就跟我哭穷,又白白叫他哄了银子去。”说了脸上禁不住露出几分笑容来。青梅那里也斟了盏枸杞桂圆茶来,搁在马氏右手边,也笑道:“婢子大胆说句,婢子倒是觉得太太委屈二少爷了,二少爷那是撒娇,哄太太喜欢呢。谢家二少爷早慧,满阳水城哪个不知道呢。来年童试必然是一举就中的。” 马氏叫洪妈妈同青梅俩个奉承得也喜欢起来,却又故意道:“你们两个只晓得哄我。”嘴角却是止不住得翘起来,把方才要发作孟姨娘的一团怒气抛在了一边,只道:“你们给我多瞧着三姑娘点,若她不懂事,我这里破费个一二百两,给她备一份嫁妆,也不能叫孟姨娘如了意。要这丫头真是个懂事的。”说到这里却是顿住了,端起枸杞桂圆茶慢慢喝了起来。 洪妈妈是知道马氏同谢逢春盘算的,看着马氏一副胸有成竹,又故弄玄虚的模样,忙跟着道:“三姑娘若是个懂事的,太太这样慈悲,哪里会不疼她。”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现我似乎没什么好说的 》。《 ☆、第5章 桃花 马氏把洪妈妈瞟了眼,笑道:“老货,明儿先去把香火银给了再来。”这是叫洪妈妈去甘露庵核实玉娘所说了,洪妈妈答应了一声,从马氏这里出来,才踏出院门,就见人影一闪,就没入了树丛,虽瞧不清人模样,可发间那支簪子她却认得,从前见余姨娘戴在头上过。提起余桃花余姨娘的来历,比孟姨娘更有些说头。 据说谢逢春八年前下到庄子看秋粮,时遇暴雨,将从庄子回城的路都冲垮了,谢逢春只得在庄头一户人家歇了。 那家人家的当家人正姓余,因行二,又属狗,庄户人也不讲究,就起名二狗,一直叫到娶妻生子也没改名。余二狗名字虽俗,人却有大志。他自己有三个儿子,又将死了爹爹娘的侄女桃花养在身边。 说来这桃花姑娘之所以叫桃花,全是因为她生在桃花盛开的季节,庄户人也不会起名,索性指花为名。不想余桃花倒是不辜负这个香艳的名字,十四五岁上就出落得面如桃花,成了远近庄子上有名的美人。 余二狗起初收养侄女只不过是因为余桃花爹爹娘留下的几间瓦房,两亩薄田,待得桃花慢慢长大,显露出颜色来,就有用侄女攀个好亲,多赚些聘礼的念头。只是余桃花人虽生得有颜色,无奈是个庄户人家的女孩子,出得起聘礼的瞧不上她,出不起聘礼的余二狗又瞧不上,这一耽搁就到了十七岁,眼看着标梅将过,不想天赐良机,谢逢春竟叫大雨拦住了脚步,歇在了他家。 谢逢春即在余二狗家落脚,少不得要张罗写吃食。余二狗就打发自家娘子上灶,却将送菜温酒的活计安排了侄女桃花。桃花姑娘因颜色好,叫庄子上的人奉承久了,便生出了志气来,也不肯屈就村夫,只是高不成低不就年纪渐大,庄上已有闲言碎语传来,说是要在家做老姑娘了,桃花是个有志气的,偏要高嫁。这回看着城里的富商在家落脚,自家叔叔又是这个做派,心上也有了计较。 桃花姑娘特地薄施脂粉,换了新衣,将头发梳得精光,过来斟酒时又眉目传情。常言都说灯下看美人,又配着外头的风雨,谢逢春这里自然是格外觉得美人温存。到了第二日放晴,谢逢春就要回城,桃花姑娘又站在门后相送,故意做个依依不舍的模样给谢逢春看,果然将谢逢春勾得回了几回头,暗里留下人来打听昨夜那个姑娘有没有婆家。 谢逢春得了回音知道桃花没有定亲以后,就有意要纳桃花为妾,同马氏商议。马氏因为孟姨娘,不得不将自己的丫头给了谢逢春,不想还是拢不住人,已经是堵了一口气,这回看谢逢春自己想要纳妾,竟觉得来个新人给孟姨娘添堵也好,说不准这回这个是谢逢春自己看上的,真能将人拢回来,一反常态,竟是一口答应,亲自遣了洪妈妈的丈夫洪富去说亲,又许了余二狗些好处,余二狗本就是一颗攀附的心,自然是一说就准。三个月后,余桃花余姨娘就成了谢府唯一一个正儿八经抬回来的妾。 只是余姨娘也似命运不济,她虽比卫姨娘得谢逢春喜欢些,也曾怀过三胎,第一胎七八个月还掉了,是个男胎,落地还哭了两声,把余姨娘疼得肝肠寸断,后来一胎,三四个月就没了,不过是一滩血水。好容易三年前又怀上一胎,撑到□□个月上,恰好谢逢春将孟姨娘接回来。孟姨娘是谢逢春的得意人,一应摆设,吃穿只比马氏差了些,余姨娘怀相本就不好,一气之下早产了,生下一个女儿来,行四,叫做云娘,正是未学会吃饭先学会吃药的病秧子,不得谢逢春喜欢,连着余姨娘在谢逢春跟前也失了宠,从那以后也深居浅出起来。 今儿三姑娘回家,照说两个姨娘都该过来露一面,卫姨娘病着,就是在马氏跟前也是三天两头的告假,自然是不来了;而余姨娘也以四姑娘昨夜哭了一夜,早上有些低烧,要人照顾,她走不开为由告了假。 不想卫姨娘方才在花园里先说了那些话,余姨娘又是这副鬼祟的模样,洪妈妈看在眼里,心中不免疑问,莫不是谢逢春同马氏的盘算竟是泄露了出去?只是谢逢春同马氏的盘算,就是马氏跟前的红杏也不一定知道,这俩个姨娘怎么能知道?洪妈妈想在这里,立时转身,回到马氏房子。 看着洪妈妈进去了,树后这才走出个妇人来,拿着帕子掩口咳了几声,竟是卫姨娘。 卫姨娘看了看左右无人,这才挪动脚步走了回去。她才挪到房门前,沉香在里头看见,连忙走出来,将卫姨娘扶着,口中埋怨道:“姨娘去哪里了,叫婢子好找。”卫姨娘咳几声,黄黄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来:“我在房里闷得慌,去花园里走了走。我这身子,还能去哪里。我口渴得很,你替我斟碗茶来。” 沉香扶着卫姨娘进了房,服侍她坐了,回身去倒茶:“姨娘出去后,余姨娘过来坐了坐,倒像是有话说的模样,看着姨娘不在又回去了。” 卫姨娘从沉香手接过茶来,喝了半盏,似舒服了些,眉头也舒展了:“她坐了多久?”沉香回道:“半盏茶都不到呢,姨娘若是有事,婢子过去再请余姨娘过来。”卫姨娘点了点头,看着沉香将要到门口,忽然又把她喊住:“罢了,她若有事,自然会再来。我一病秧子,从我过了病气去就不好了。” 沉香听着撇了撇嘴:“姨娘也太小心了,本就是余姨娘自己来的。”话虽这样说,人到底是折了回来,看着卫姨娘一脸的倦色,就道,“姨娘可是累了?婢子服侍姨娘歇一歇,等吃饭了再叫姨娘起来吧。”卫姨娘已撑得倦了,点了点头,由沉香服侍着脱了外裳,上来了床,扯过薄被盖了,将床幔放下,床幔落下之际,卫姨娘嘴角掠过一丝浅笑。 卫姨娘六岁就到了马氏身边,熟知马氏脾气,也熟知洪妈妈脾气。马氏看着平和宽厚,最是嫉妒不能容人,洪妈妈更是个凉薄的,是以花园子里那番话,不过是她拿来哄洪妈妈的。而戴上同余姨娘相似的簪子叫洪妈妈看见,才是她今日整出戏的重头。 以卫姨娘对马氏的了解,知道她对孟姨娘深深嫉恨,接回她来已是不情不愿,巴不得那个三姑娘野种死在外头。能叫马氏将三姑娘接回来,必定是有极大好处。而那好事,以马氏的刻薄寡恩,在没事情有七八分把握之前,不能叫孟姨娘贱人知道,免得叫孟姨娘得了好处去。可这回若是两个不得宠的姨娘都对三姑娘回家这事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关注来,那谢逢春身边的得意人又怎么能不知道?这正是一根扎进马氏心底的毒刺,虽不一定能搅了那件她还不知道的事,也能叫马氏对孟姨娘,还有那个贱丫头心怀芥蒂。 马氏和洪妈妈都不知道,卫姨娘虽嫉恨孟姨娘,却对她们主仆也一样咬牙,对谢逢春这个凉薄无情的,更是恨欲其死。 洪妈妈那里看着“余姨娘”鬼祟躲在马氏门外,又想起卫姨娘那番话,果然起了疑心,忙转回身去见马氏。马氏看着洪妈妈去而复返,正要问她,却见洪妈妈上前一步道:“求太太屏退左右。” 马氏看着洪妈妈这样郑重,想了想,摆一摆手,令青梅红杏都退出去,又令月娘回房。月娘是叫马氏宠成的脾气,撒娇撒痴的不肯走,马氏心上烦恼,哪里肯听,怒道:“好大个人,这般没有眼色,叫你回去便回去,还不快走!”月娘几时叫马氏这样呵斥过,顿时羞得头脸通红,含羞出去,却把一口怨气都呵在了玉娘身上,就要去寻玉娘的晦气。 马氏看着女儿出去了,这才问洪妈妈:“碧桃,你这样急眉急眼的,出了什么事?” 洪妈妈就把她给玉娘送银子时怎么遇到的卫姨娘,卫姨娘说了哪些话,又说了她方才出去时看见的“余姨娘”:“太太,碧荷是个什么性子太太也知道,这些年都忍了,怎么今天就忍不了了,急赤慌忙的说那些一听就知道是挑唆的话?再有余姨娘,说不来,又偷偷过来,只藏在树丛里不出来。太太,旁的也没什么,只怕太太同老爷的谋划泄了出去,她们两个急了也是有的。” 马氏听见“泄了出去”三个字,立时把眉毛立了起来,一拍案几冷笑道:“若是真泻了出去,必然是你们的好老爷在那个贱人的床上叫那个贱人哄昏了头,都告诉了她!那个贱人又嘴不紧,漏了出去!”说到这里,直气得胸前起伏不定,怨不得那个小贱种才接回来,孟姨娘那个贱人就在她跟前说了那些话,这是要那个贱丫头只记得她,敌视她这个嫡母。马氏越想越气,厉声喝道:“去把老爷请回来!就说我有事请教!” 马氏“请教”两个字说得咬牙切齿,洪妈妈哪里敢拖延,撒腿就往外走,才走出马氏房门,就在自己脸上煽了下:叫你多嘴!这下老爷要知道是你这个老婆子多嘴,他不能拿太太如何,还不能拿你这个老婆子出气! 洪妈妈虽然后悔告诉了马氏,惹得马氏大怒,脚下却是不敢耽搁,快步走到二门,点手叫来个小厮,叫他去请谢逢春,自己却是不敢在这里等着,依旧回到马氏房中。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应该能维持日更,大家希望我每天在什么时候更呢? ☆、第6章 误伤 谢逢春哪里知道马氏这边出了事,也正好外头生意上的事也处理得七七八八了,原本打算过去见见孟姨娘母女,同新得的女儿好好说说话,偏马氏来请。谢逢春多少有些惧内,且正正室的面子不能不给,只得转弯先到马氏这里来。 不想谢逢春才一脚踏进门,劈面就飞过来一件事物,正砸在他的额头,一阵剧痛,热血立时涌出,顺着谢逢春的脸流了下来。洪妈妈,青梅红杏等几个唬得都跪了下来。 原来马氏越想越气,看着谢逢春进来,竟是将手上的茶盏扔了过去,谢逢春除部分,就叫马氏砸了个正着,额角顿时破了。 谢逢春到底也是个在外头行走的男人,生意也做得颇大,也有些头脸,这回毫无因缘得叫妻子砸破了头,更是当着屋里大小丫鬟的脸,实在不能忍下这口气去,顿时怒喝道:“你个疯婆子!平素你张狂些,我念你操持家务辛苦,不同你理论,不想你竟疯成这样!” 马氏只是一时气愤出手,也没料着会正砸到谢逢春头上,更没想着是将谢逢春砸伤了,便是她平时对着谢逢春气壮,看着这样,也自心虚,早把一肚子盛气丢到爪洼国去了,一面扑到谢逢春跟前用帕子去捂谢逢春额角的伤,一面呵斥洪妈妈等人道:“你们都是死人哪!还不去取药!” 谢逢春十分气怒,哪里肯叫马氏近身,一把就将她推倒在地,冷笑道:“罢了,你的好心我消受不起!我怕你拿药治死我!”说了抬脚就要走。 马氏叫谢逢春推倒在地,眼看着他要走,话又说得这样狠,自然这回自己是真的惹恼了谢逢春,哪里敢放他走。万一他去到孟姨娘那个贱人那里,那贱人看着这样情景,必然会落井下石,到时嫌隙就生得大了。因此顾不得体面将身子一扑,上去将谢逢春的腿紧紧抱着,哭道:“老爷,都是我失心疯了,伤着了老爷,莫说老爷恼了我,就是我死了也是应该的。”一旁的洪妈妈也一起过来哀求。 谢逢春要抽回脚,无奈马氏抱得极紧,一时哪里抽得出来。这一耽搁,青梅红杏等也取了伤药绷带来,看着当家主母扑在地上抱着老爷的腿,也帮着马氏一起跪求,谢逢春更走不脱了。 马氏见着这样,从地上爬起身来,谢逢春拉了往里走,又哀求道:“老爷便是要打要骂,都是我该受的,可老爷仔细想一想,我们二十余年夫妻,我哪里就是这样的人。老爷也不问问我为什么就这样了。只求老爷听我分说分说,再定我的罪也不迟。”说话间泪流满面。 谢逢春同马氏二十二年夫妻,到底也有些情分,见马氏说得可怜,再者头脑也有些昏昏沉沉的,也就顺着马氏走回内室,在榻上坐了。马氏亲自服侍为谢逢春擦血,马氏不过是个妇人,虽是怒中出手,又用的是茶盏,所以谢逢春额角的伤其实不过磕破了些,这会子血早止了。马氏依旧替谢逢春上了白药,又用洁净细白布包了。 看些谢逢春一声不出,马氏对着洪妈妈等人递过眼色,洪妈妈知机,带着青梅红杏等人退了出去。马氏看着人都出去了,这才对谢逢春哭道:“老爷可是一直在哄我吗?”谢逢春本是含着怒气,叫马氏这句一问,不由脸色更沉了些:“莫非你砸我是我该受的!”马氏叫谢逢春这一句唬了一跳,不敢再装委屈,就把洪妈妈说的又说了谢逢春知道,拿着帕子捂了脸,道:“老爷,莫不是你说的什么送玉娘上去都是哄我!都是同孟姨娘商议好的,不过是想借此将她接回来。你若是真要接玉娘回来,我连她娘也容下了,还能容不下她个女孩子吗!满破着给她几百两备份嫁妆就完的事,何苦哄我!” 谢逢春听了,脸上一抽,翻做怒色道:“就是孟姨娘是玉娘的亲娘,可你是玉娘的嫡母,几时轮到孟姨娘做玉娘的主了!我谢家不是这样没规矩的人家!”说了到底有些心虚,只怕真是孟姨娘一时得意,在那俩个跟前说漏了,故此在马氏跟前更加的疾言厉色些;“便是孟姨娘有差错,你拿着茶盏砸夫主,你的错儿更大!我今儿不在这里歇了,你自己好好想想!”说话间站起身来,拂开要来拉扯的马氏,大步走了出去。 马氏又是怨恨又是后悔,也不敢再追,只是立在当场哭。洪妈妈等看着谢逢春出去了,这才敢进房来,一起围着马氏劝慰。 马氏只哭道:“不是那三个贱人刺我,我哪里就会同他置气!便是我同他置气了,他也不该那样说我,难道我在他心里连那三个贱人都不如吗?”一想到那三个刺心的贱人都是谢逢春纳的妾,别的还好说,尤其那个孟姨娘是谢逢春的得意人,只怕自己在谢逢春心里真不如她,更加委屈。 马氏恨恨了回,又使小丫头出去看谢逢春去了那里,果然谢逢春从马氏这里出去后就往孟姨娘那里去了,马氏虽心中有数,还是叫气了个仰倒,暗中咬牙切齿恨恨道“我同他那般谋划,还不是为着他们谢家!不想竟是拿我当枪使!他们既耍弄我,也休怨我无情,不叫他们如愿!” 谢逢春从马氏这里出来,脚下不由自主就到了孟姨娘房中。 孟姨娘见谢逢春额上包了白布,明显是受了伤来的。若是在外头受的伤,谢逢春身边自然有人来告诉她,即没人告诉她,那自然是在家里受的伤。这家里除了马氏那个烈货,再没别人有这个胆子。孟姨娘猜着是马氏动的手,故意装做不知道,红着眼过来扶着谢逢春道:“老爷这是怎么了?是哪个不长眼的把老爷伤成这样,可不叫人疼死!”说了珠泪滚滚而下,按着谢逢春在椅上坐了,又亲去斟了盏温水来,点了些百花蜜,捧了甜白瓷的茶盏过来喂谢逢春喝了,柔声道:“不敢给老爷用茶,这水里加了些蜜,老爷将就些用。” 谢逢春在孟姨娘手上喝了几口,想起马氏的话来,拉了孟姨娘的手道:“胭红,你同我提的那事你可对别人提过?”孟姨娘张着美目看了谢逢春一会,脸上顿时白了,将谢逢春的手甩了开去,恨恨道:“老爷可是听了谁的话来问婢妾的罪吗?玉娘是婢妾的孩子,自打她落地,就在婢妾身边呆了不足半年,就送到庵里去了,这十四年,每年婢妾也就见个两三回,婢妾心中如何不痛。可婢妾再心疼她,婢妾也不敢将她越过老爷去,才替老爷出了那个主意,已是十分对不住我那孩子!老爷这回还来问婢妾。”说了将背转向将谢逢春,呜咽起来。 谢逢春叫孟姨娘一顿抢白,倒是有些惭愧之色,要拉孟姨娘转身,孟姨娘只是扭着身子不肯,两个人拉扯了回,孟姨娘顺水推舟,就叫谢逢春拉了过去,拢在膝上,两个正在说话, 忽就听得门外有声音叫着:“孟姨娘,你快去看看三姑娘吧。”谢逢春立时松了手,喝道:“什么规矩!哪里来的!哪个许你这样胡乱叫嚷!”就要命人拉出去打。 孟姨娘忙道:“老爷,是三姑娘身边的人,她才来,怕是不知道规矩,闯了祸,待婢妾先去瞧瞧。”不待谢逢春说话,从他膝上起身,走过去将房门开了。果然见门前站这个丫头, 头上身上乱糟糟的,知道必定是玉娘那里出了什么事,想着谢逢春即同马氏破里脸,自己更该做个温婉懂规矩的样子来,所以叱道,“你叫什么?不在你姑娘身边伺候,闯到这里做什么!便是你姑娘有什么事,也该去回太太!” 果然,谢逢春对马氏的怨恨还在,又叫孟姨娘含泪带怨的一番话说得起了愧疚之心,听着孟姨娘叫秋紫去回马氏,反道:“回什么太太,我还是不是一家之主!”孟姨娘也道:“你即来了,还吞吞吐吐的,可不是叫老爷生气,还不快快说了。” 那丫头瞧着谢逢春脸色铁青,不敢再拖延,回道:“回老爷话,婢子是太大拨给三姑娘的秋紫,方才二姑娘忽然到三姑娘房里来了,说,说……”嗫嚅了阵,终于把话咽了下去,她就是没把话说完,明眼人也知道绝不是什么好话。谢逢春脸上已有些不大好看,道:“后来呢!” 秋紫瞅着谢逢春脸色变更,心中害怕,叫谢逢春催逼着,只得继续说下去:“三姑娘辩白说并不敢,二姑娘恼了,说三姑娘顶嘴,动手打了三姑娘,又要三姑娘哪里来回哪里去。” 谢逢春本就堵着一口气,听着秋紫这些话,哪里还坐得住,对孟姨娘冷笑道:“瞧瞧,瞧瞧,你还说叫她去回太太!”说了一摆衣袖站起来,抬脚就朝外走,孟姨娘忙着跟上,口中劝道:“老爷,二姑娘只是性子急了些,再没别的意思的。”行过秋紫身边时,对她瞟了眼,秋紫低了头,急忙跟了上去 谢逢春到玉娘房前时,就看见玉娘立在窗边垂泪,里头一片狼藉. 作者有话要说:  小白花就是这样,委屈了就是要在大家都能看到的地方默默地哭。 潜水的朋友们能冒个泡吗? ☆、第7章 父女 玉娘房里的大丫头秋葵正劝着玉娘,只说是:“二姑娘就是个有口无心的性子,闹过了就罢了,不会记着仇的。且二姑娘是太太心爱的,三姑娘又拿什么同二姑娘说理呢?白白自己添气罢了。倒不如让了这一步,太太那里也喜欢。”秋葵这话分明就是说二姑娘是太太的心肝宝贝,错了也是对的,你就受了委屈罢。从来嫡庶有别,当家主母偏心自己女儿也是理所当然,只是从一个丫头口中这么堂而皇之说出来,就有奴大欺主的意思 孟姨娘除了在谢逢春面前温婉顺从,在旁人面前素来任性,听则了这话哪里肯干休,就要上去教训彩霞,谢逢春将她一拦,在她耳边轻声道:“玉娘虽是好样貌,性子太软了怕也不成,且听听她们说些什么。”孟姨娘只得站住。 就听玉娘道:“我今儿第一日到家,也不曾招惹过她,便是她是嫡出,我是庶出,也没这么糟蹋我的。她那样说我姨娘,又置爹爹与何地。我脸上难看了,她便有脸面了不成。我虽在庵里长大,没什么见识,也知道一家子姐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说了又哭,“说不得都是我命苦罢了。” 谢逢春听了玉娘那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颇为满意,就咳嗽了声,秋葵那里抬头一看,见是谢逢春同孟姨娘两个,忙推了推玉娘:“姑娘,老爷同孟姨娘来了。”玉娘听着爹爹来了,也止了哭,抬起头来。她眼中还含着些泪,愈发显得一双眸子即清且亮,眼眶微红,腻白的鼻尖也染了些胭脂色,犹如娇花带露一般,楚楚可怜,就是孟姨娘见了,也不由暗自赞叹一声。 玉娘看着谢逢春同孟姨娘都过来了,忙拭了泪,理了理衣裙,来在谢逢春跟前盈盈一福道:“爹爹过来,女儿原该请了爹爹进屋奉茶才是,只是里头乱糟糟的。”说了咬了咬唇,眼中似又噙了些泪,“不敢请爹爹入内,请爹爹不要怪女儿失礼。” 说来谢逢春见玉娘这个女儿极少,也不过极小时见过几回,一个奶娃而,哪里看得出美丑来。等到玉娘叫孟姨娘送去了甘露庵之后,以来他一个大男人也不好老往庵堂跑,再者不过是个女孩子,也不怎么要紧,所以也没再见过,父女一别就是十一二年。 直至前年玉娘失足掉在甘露庵后的山涧里,虽捞了回来,却是高烧不退,阳谷城的大夫都束手无策。孟姨娘得了信。心疼得了不得,在谢逢春跟前求了情,从东安州请了名医来,这才救了回来。那是谢逢春同玉娘父女别后第一次再见。 谢逢春再没料着,一个几乎叫他忘在脑后的女儿,竟出落得娇滴滴一团俊俏,就他平生所见女子,竟是没一个及得上的,不免有吾家女儿初长成的得意。又惋惜玉娘若是托生在马氏腹中,凭她的颜色,一个五六品官儿家的少奶奶还是做得的。有了这么个官家少奶奶的妹子,她俩个哥哥自然也有助力。偏她托生在孟姨娘肚子里,又一直养在外头,便是有这等颜色,只怕将来多受掣肘,叫人嘲笑出身。 这回看着玉娘拜在眼前,眼带红晕,颊有泪痕,一副委委屈屈的模样,却没急着着跟他哭诉,倒象懂事的样子,自然更满意些,示意孟姨娘过去扶玉娘起来。不想孟姨娘上去将玉娘扶住了,口中却道:“姑娘快别伤心了,仔细哭伤了眼。便有什么委屈,也只管同老爷说,你们亲父女,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说了斜睇了谢逢春眼,三分娇嗔二分幽怨,倒也动人。 谢逢春叫孟姨娘这番话说得哭笑不得,只得道:“不过小孩子家家的闹一回,只怕她们明儿就自己好了,就你爱当真。有什么话进去说罢,自家父女哪里讲这些虚礼。”谢逢春走在前头,孟姨娘同玉娘只得跟了上去。 三人进房时,秋葵领着小丫头婆子们已收拾了回,无奈月娘下手太狠,便是砸不了的桌子椅子等物,也都翻到在地,就是床幔铺盖也都扯得七零八落,看着十分可怜。谢逢春见着这样,不免也觉得月娘闹得过了,就向玉娘道:“好孩子,你委屈了,你二姐姐叫你娘宠成的性子,脾气上来概不讲理的,日后你避着她些,不要与她争执,也就是了。”玉娘低声答应,只是说话时眉目微敛,眼中水光潋滟,露出几分委屈来。 孟姨娘正在屋内转着看,忽听谢逢春这样说,心下一晒,回来同谢逢春道:“老爷,婢妾看着这屋子怕是今儿收拾不好了,三姑娘在这里睡不得。婢妾想着,若是老爷答应,且叫三姑娘在婢妾那睡一夜,这里叫他们紧赶着收拾了,明儿姑娘也就能睡回来了。”看着谢逢春不置可否的模样,拿着帕子遮了眼又叹息一声,“婢妾同姑娘这些年也没见过几回,总记得姑娘走时的模样,粉团子一般,如今这般大了,都有些不敢相信。” 玉娘也红了眼道:“姨娘快别这样说,我虽见不着姨娘的面儿,可姨娘四时八节的总送衣裳银子来,我心中就如同在姨娘身边是一样的。” 逢春知道玉娘今日才到家就叫月娘这样闹了场,自然委屈。若是这样还能恍若无事,不是泥性木雕,就是城府太深。前者只怕叫人吃得骨头也不剩,可要是后者,一旦得了意,反面无情起来,只怕家里一些儿靠不住她,无论哪种,总不如人意,倒是如今这个模样,还叫人放心些。 谢逢春是做生意的,知道既要用人,就不好冷了人的心肠,看着玉娘委委屈屈的样儿,就道:“罢了,你们何况说这些来刺我的心,倒像是我不疼孩子一样。左右玉娘这里一时也收拾不好,总不好叫孩子睡这里,跟着你住几晚也无妨,太太那里自有我去说。” 玉娘听说,果然眼神闪了闪,抿着唇,露出些喜色来。谢逢春看她喜欢,索性就大方一回,道:“玉娘,我也不要你白受委屈,我那里有匹上好的妆花罗,正适合给你做衣裳,回头叫人送来,叫你姨娘看着替你做了,你若是喜欢了,爹爹那里还有。”玉娘嘴角这才露出些笑颜来:“爹爹赏的,女儿自然喜欢。” 谢逢春哈哈一笑,拍了拍玉娘的手,起身去了。 孟姨娘看着谢逢春去了,也就道:“我那里也有些好东西,原就是要给姑娘玩的,只是一时耽搁了没送过来。也亏得耽搁了,不然也白糟蹋了。姑娘今儿先随着我去,等这里收拾好了,回来住时,再一并儿带回来。”说了,不待玉娘说话,扯了她就走,才走到门边,见秋紫立在一旁,忽然就道,“你如何这样不晓事,莫非你来我那里报了讯就立了功,成了副小姐,不用干活了?你莫忘了,你虽是太太拨出来的人,可给了三姑娘就是三姑娘的人,护着主子是你应该的!别认不清自个儿身份!”说了,斜了秋葵一眼,拉着玉娘扬长而去。 孟姨娘那话自然是说给秋葵听的,无非是为着秋葵叫玉娘要忍气吞声那番话。秋葵自然听明白了,不由又羞又气,只是不敢同孟姨娘争执,见着孟姨娘去了,就把一口怨气出在了秋紫身上,过来对着秋紫好一顿冷嘲热讽,只说她攀高枝没攀上,反叫高枝甩了下来,真真叫人好笑。只臊得秋紫脸皮紫涨,忍气吞声过来一同收拾,表过不提。 却说二姑娘领着丫鬟婆子过去将新回来的三姑娘的屋子砸了的事,不一会就传遍了家里上下。丫鬟婆子们正笑三姑娘不过是个小娘生的,便是叫声三姑娘又如何,才回来就丢了这么大的脸,日后可怎么在家立足。转而忽然又听说谢逢春同孟姨娘一起去了三姑娘那里,虽说没罚二姑娘,可也赏了三姑娘东西,又许她在屋子整理期间同生母孟姨娘住在一起,不由得都收起了轻视之心。 孟姨娘是哪个?从十六岁跟着谢逢春起,十四年余来,虽不算宠擅专房,可连着卫氏余氏两个姨娘算起,并几个通房,统统是她的手下败将,便是主母马氏也拿捏不住她。若真是惹急了孟姨娘,老爷谢逢春是定然会为孟姨娘做主的,主母马氏也未必肯出来护着她们。是以互相都警惕了,虽不敢将三姑娘比过了二姑娘,总要差不多才好。 这家里上下都知道了,马氏哪有不知道的,起先倒是觉得月娘行事虽然鲁莽,倒是为她出了口气,也给了那丫头一个下马威,叫她知道身份规矩,后来听说谢逢春的行事,险些又气个仰倒。还是洪妈妈劝道:“太太和老爷既然打了那个主意,怎么好由着老爷一个在三姑娘跟前示好?这回总是二姑娘鲁莽些,太太不如趁机赏些恩惠,也好叫三姑娘知道太太慈悲宽厚。这生母是姨娘,又是那样的出身,再提不起的,有了太太这样慈悲的嫡母,只要三姑娘只要不是个笨人,自然知道该亲厚哪一个。” 马氏也不是个蠢的,听着洪妈妈的话,略想了想,她这里要施恩玉娘,总要先哄住了月娘。不然依着月娘的性子,看她哄玉娘,怕就要做反,因此就使人叫了月娘来。 月娘自砸了玉娘的屋子,先是觉着出了一口气,待到回了自己屋子,静坐下来细想了想,究竟和玉娘也没大仇,就有些后悔。她正想着到明天见着玉娘同她说句软话将这件事揭过也就了了。不想听着谢逢春竟是亲去看了玉娘,又赏了她东西,顿时觉得脸上**辣的,仿佛叫人打了一掌一般,只是又不敢冲到孟姨娘处发作。 正觉得心中有气,忽然听马氏叫她过去,气冲冲就来了,见着马氏正要告状,忽见马氏脸上有些倦容,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想了想,加意陪着小心,向马氏道:“娘叫我有事?” 马氏看着月娘,叹了一口气,招手叫她到身边坐了,伸手揽在了怀里,摩了摩月娘后背:“我的儿,你好端端的去砸她屋子干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有伏笔哦。 ☆、第8章 惊吓 月娘听说,就以为马氏也要为着玉娘的事说她,她本来就有怨气,顿时就直起了身子,强直了项背道:“娘要为一个小娘生的说我不成!娘也不看看孟姨娘那个贱人,整日里除了哄着爹爹,在爹爹面前装个娇弱,她还会做什么!如今她女儿也给接了回来,娘两个一样的狐媚样儿,只怕爹爹叫她们母女迷惑得连我们母子们都抛在脑后了!倒不如趁着那个小贱人才回来,好好教训教训她,给她个警惕!也好叫她们母女知道,我们母女不是好惹的!”月娘话虽说得硬气,可想起谢逢春都不来问问她为什么就砸了那小贱人的屋子就去哄她,心中委屈,眼眶也红了。 马氏虽觉得洪妈妈的话有理,可看着女儿这样委屈,哪里舍得再说她,就把方才那个主意抛在了一边,左右她是那个丫头的嫡母,那丫头终身都在她手上,还怕她翻出天去吗?所以揽着月娘道: “我的儿,难为你为着我操心了。你爹爹是个偏心的又能怎么样,我还是那个丫头的嫡母,她还能翻了天不成!”说了,就命青梅开了她妆奁,将一支点翠蝴蝶戏蜜蜂鎏金钗取了来,亲手替月娘插上,端详了下,心中暗自惋惜,虽说月娘是她嫡亲女儿,她总是偏心她的,可在颜色上,月娘真是差了玉娘许多。若是月娘有玉娘那般颜色,凭着谢家的家财,便是官家少奶奶也是做得的,如今只好在相熟的人家寻去,总不能跟英娘一样,只图着名声好听,却委屈了孩子。 月娘哪里知道马氏这番心思,见马氏亲手替她装扮,满心欢喜起来,也就将谢逢春偏心玉娘的不快丢在了一旁,一心只扭着着马氏撒娇,马氏笼着女儿,心中却是慢慢将相熟的人家的儿郎慢慢滤了一遍,慢慢就捋出个人来。 马氏想着的人选姓齐,齐家也是一家大商户,在城里开着连着四五间门面,上下楼的绸缎铺子,又有十几个铺子出租,乡下还有三四个庄子,论起家财来,只有比谢家强。更难得的是,齐家家里人口清净,这代只得齐瑱一个儿子,今年正好十六岁,正与月娘同年,恰好般配。且说起来,齐家还同英娘的夫家李家辗转有亲。英娘的继婆婆吴氏娘家嫂子的弟媳妇齐氏正是齐家的姑奶奶。所以马氏倒也见过齐瑱几面,举止斯文,是个整齐的孩子,只不知有没有说定人家。 马氏这里想定了人选,知道没多少时间耽搁了,怕谢逢春不肯上心,也不同他提起,又想起下个月月初就是吴氏父亲吴岑五十大寿,必是要大办的,想来吴氏嫂子的娘家自然应在受邀之列,那齐氏必来。齐氏素来喜欢她那个侄子,她都来了,依着从前的例子,多半要带了齐瑱来,到时再打听也方便。马氏拿定了主意,过了几天连月娘也没带,独自以探望吴氏为由往李家去了。 吴氏说来也没什么病,只不过是旧年的咳嗽有些犯了,连药丸子都是现成的,吃下去就好,根本不需人伺候。只是她是继室,自己也有了嫡亲儿子,不免看着李鹤这个长子不太顺眼,自然连着他媳妇谢英娘一起不待见了,偏公公李茂行对吴氏多有回护,李鹤也碍于个继子身份,不好在继母跟前回护英娘,平日里英娘叫吴氏拿捏得颇苦。 这回吴氏想着不过是个姨娘的女儿回家,哪用得嫡长姐也回去,分明是借机回家躲懒。所以马氏虽遣人来接,她还是以要英娘侍疾为由,留着她不许去。这时听着马氏亲自来了,只以为是来兴师问罪的,倒也心虚,只得命英娘亲去接进来,自己扶着丫头房门前迎了,不待马氏开口,先笑道:“亲家太太来了,都是我旧年的咳嗽犯了,大夫命我多躺着,不叫我操心,竟不能远接,亲家太太恕罪。” 马氏听了不免看了英娘一眼,英娘长得不太像马氏,像着谢逢春更多些,从前也是个眉目秀丽,身形窈窕的佳人,嫁了李鹤这三四年,同李鹤虽是举案齐眉,可是继婆婆吴氏爱折腾人,也憔悴了不少。马氏本待为英娘说几句,想着自己来意,又把话咽了回去,倒是亲亲热热拉了吴氏的手道:“亲家太太客气了。你病了,我原该早些来看看的,只是家里有些事,倒是耽搁了。” 吴氏叫马氏几句话说得有些忐忑,只觉得马氏话里带刺,到底她是继室,拿捏起前头人留下的嫡长子媳妇不是如何的理直气壮,口中说道:“哪里就到了劳动亲家太太的地步,想是大郎媳妇没同亲家太太说明白,倒叫亲家太太担心了。一面也瞧了瞧英娘,见英娘低垂着眉眼,一副温顺的模样. 英娘看着吴氏看过来,抿了抿唇,却把头垂得更低了些,马氏看着心疼,可如今要从吴氏口中探听齐瑱的为人,也顾不得许多,倒是同吴氏把臂而行,一起进了屋,分宾主坐了,自有丫头奉茶上果子,两个吃了回茶,说了回闲话,马氏慢慢的就将话头引到了吴氏父亲下个月的生日去。 吴氏的祖父吴桉一生止步举人,功名蹭蹬,吴氏的父亲吴岑更是连童生试也没过,不然吴氏也不能嫁了李茂行为继室。可吴氏的叔祖吴樵却曾官至礼部尚书,先帝延平十九年过世,以“勤学好问,中心宅仁”得谥文安,至今仍有子孙在京为官。 因有吴樵一系在,吴氏一家也算书香门第,听着马氏提及娘家,不由喜欢起来,也就顺着马氏的话头说了下去,及说到下个月月初吴岑的大寿,吴氏果然道:“到那日还请亲家老爷亲家太太带了大少爷二少爷二姑娘同来吃杯酒。” 马氏自然一口答应,又同吴氏说了回话,这才告辞出来,英娘送至二门,拉着马氏的手不肯放:“娘千万记得接我回去松散松散。”马氏这才想起英娘委屈来,拍了拍她的手,叹息道:“罢了,做媳妇的哪有不被婆婆拿捏的。总是你没孩子的缘故,等你生下了他们李家的长子嫡孙,还怕你公公不对你们夫妻另眼相看吗?”说了出门登车,自己就去了。 英娘愣愣在二门前站了好一回,才转身回吴氏房里伺候。也是马氏才来过,又同吴氏相谈甚欢,吴氏才放了英娘过去,许她回房歇着不提。只是在英娘心上对马氏走这一趟却不是为着她张目出气,终究有些委屈。 马氏走了李家这一回,没几天果然吴家就送了请柬来,上头言明请谢家一家子在吴岑五十大寿那日过去吃酒看戏。 自从马氏掷杯子将谢逢春的头砸伤之后,谢逢春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没回马氏正房歇着,不是在孟姨娘处就是歇在外头的书房。马氏虽早已后悔有心挽回,也遣了青梅去示弱讨好,可当日谢逢春是当着青梅的面叫马氏砸伤的,哪里肯见她,青梅连谢逢春的面也没见着。今儿接了吴家的帖子,马氏也就得了亲自去请谢逢春回来的梯子,因问青梅:“昨儿你们老爷歇在哪里的?” 青梅还没开口,一旁的红杏已然道:“昨儿老爷先是去的孟姨娘那里,不知怎地,忽然就转身出来了,应该还在书房歇着的,太太若是有事同老爷商议,婢子去请老爷回来。” 马氏听着青梅这么一串儿,脸上就是一笑,却向青梅道:“你跟着我去。”说了连眼角也不夹红杏,拿着帖子领了青梅就向外走。红杏原是要在马氏跟前讨好出头的,不想马氏当着屋里小丫头们的面就给了她没脸,脸上顿时火辣辣的,朝着小丫头们喝道:“都愣着干什么!瞧博古架上的灰,都能写字了!还不擦擦!一个个的惯会躲懒儿,我去看看太太的枸杞桂圆雪耳炖得了没有,一回儿回来要看见还有灰,一个个的都给我皮收紧了!”说了也掀帘子出去了。 红杏负气出来,先往厨房走了一遭。厨房里婆子们知道她是马氏跟前的大丫头,有些体面的,都过来奉承,又引红杏去看着在炉子上小火炖着的马氏惯用的枸杞桂圆雪耳。红杏见一时还不能好,又不耐烦在满是油腻的厨房里呆着,更不想回房去,出去到花园中散心,信步走到紫藤花架下,时值暮春,紫藤藤蔓枝叶浓绿,一串串紫藤花已打了花蕾,累累垂下。红杏心中有气,抬手揪住一串垂到眼前的紫藤花来,用力扯下,在手上揉烂了,掷在地上,又狠狠踩了几脚,才觉得出了口气,转身要回去。 才一转身,劈面就见身后一个人拿团扇半遮了脸,只露着泠泠一双秋水眼。红杏全无防备之下,顿时吓了一跳,蹭蹭倒退了几步,扶住了树干才站住身形,这才看清,竟是三姑娘玉娘上着玉色窄袖绣罗衫,下系雪青百褶裙,娉娉婷婷立在花架的阴影下。 玉娘看着红杏扶着树干站定,这才缓缓移开扇子,双眼微微一弯,露出几分笑意来。她不笑时虽也秀丽婉转,却是带着些娇怯的清冷。这一笑之下,眉眼弯弯,双眼之中竟像是要滴出水来一般,顿生娇媚。 不知怎么,红杏看着玉娘这一笑,心中竟是害怕起来,到底素来脾气要强,轻易不肯让人的,又仗着马氏不太待见这位半路来的三姑娘,壮起胆子道:“三姑娘做什么,这样悄没声的站在人身后,可知人吓人,是要吓死人的。” 作者有话要说:  潜水的都冒个泡好吗?~~~~(>_<)~~~~ ☆、第9章 摧花 玉娘拿扇子遮了下颚,往地上的残花瞟了眼,缓声道:“这花儿也不曾招惹着红杏姐姐,姐姐如何就做出这样辣手摧花的事来,叫人瞧着怪不忍的。”红杏心上一跳,脸上却是个不耐烦的神色道:“不过一串花儿,姑娘倒是慈悲。且让一让,我要去厨房看看太太的雪耳好了没有,太太每日要吃的,可不能误了时辰。”说了朝着紫藤花架外走,堪堪与玉娘擦身而过。 玉娘侧了身子一让,缓声道:“方才我去给娘请安,听说娘房里小丫头们说娘带着青梅姐姐上外头书房去了,红杏姐姐往厨房来了。不想竟在这里看见了姐姐。”又注目看红杏脚上那双胭脂色帮绣通心莲的绣鞋,方才红杏那样用力地□□那串紫藤花,只怕这会儿鞋底已经染上了花液。 红杏顺着玉娘的目光也看了下自己的鞋子,顿时站住了,她出来前在小丫头们跟前发了脾气,这回又叫三姑娘瞧见自己扯紫藤花泄愤,若单是一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两下要是凑在一起传在太太那里,太太必然会认定自己衔恨在心,恐怕再难得太太青眼,日后指不定就拉出去随意配个小厮,这一世就都完了。想到这里,红杏脸上就不太好看,拿眼狠狠看着玉娘。 玉娘又轻轻皱了皱眉,说是:“红杏姐姐想必以为娘不喜欢我,所以才不肯把我放在眼里。可娘最是个慈悲讲规矩的,红杏姐姐这样妄自揣测娘的意思,娘她知道了怕也不能喜欢。” 玉娘这几句话就重了,无论在哪里,妄自揣测上意总是大忌,红杏不过张扬些,这个道理还是明白的,哪里敢认,冷着脸道:“三姑娘说什么,婢子听不明白,婢子还有事要做,告退了。” 不过几句话,红杏的自称已从我变成了婢子,显见得是认输了,不料玉娘依旧不肯放过她,好整以暇地道:“红杏姐姐是要去瞧瞧娘的雪耳吗?正好我刚才没见着娘,还要过去同娘请安的,不如同姐姐一起过去,倒也便宜。”说了竟是举步走在了前头。红杏心里惴惴,看着玉娘不急不缓地在前头走着,只得咬牙跟了上去,眼瞅着要到厨房了,终于问道:“姑娘想要婢子做什么?” 这回轮着玉娘侧目看着红杏,嫣然道:“红杏姐姐这话我怎么不明白呢?我能有什么要姐姐做的?”说话间到了厨房前,玉娘站下脚,只拿眼看着红杏,红杏只得先进去,片刻之后出来,手上已提了个食屉,看着阶下已没了玉娘身影,不由松了一口气,捧了食屉回房。 红杏一路之上想着见着马氏如何先告玉娘一状,编排些怨愤的话,只说是玉娘说的,以来好叫三姑娘告不成状,二来也让这位三姑娘知道知道她红杏的厉害。不想才到正房门前就听着里头说传出玉娘的声气来,只说是:“这些年来女儿在庵里,多亏得娘年年送香火银来,那些姑子才不敢磨折女儿,为娘点一盏长明灯不过是女儿一点孝心,不敢当娘的夸赞。” 红杏听着玉娘在里头,心已经沉了些,又听着她话里意思,倒象是做了什么讨马氏喜欢的事,一时就不敢往里头走,怕玉娘瞧见她就说破了方才的事。她脚下踌躇,门前的小丫头翠儿倒是瞅见了她,因才叫她骂过,有意献殷勤,忙掀开帘子,口中说道:“红杏姐姐,是太太的雪耳得了吗?”红杏心中暗骂一声,只得捧着食屉往里走,一抬头就见玉娘坐在马氏下手,听得她进来,转过脸来,雪白的脸上含笑微微,红杏心中不由咯噔一下。 果然玉娘笑微微道:“娘即要用点心,女儿就回去了,明儿再来给娘请安。”说了盈盈起身,冲着马氏福了福,回身走到红杏身边时就说,“姐姐这双鞋的花样儿倒是挺巧的,颜色也好看。”红杏听着这句,手上一抖,险些将食屉翻了。 马氏才得了洪妈妈去甘露庵打听回来的信,玉娘果然替她在佛前点了盏长明灯,所费不满十两银子,又是要长供的,所以灯也小。同玉娘所说不同,静尘师太却说是玉娘自己问的她,她才指点的。马氏听了也觉得许是受了佛祖熏陶的缘故,玉娘比她娘孟氏可是懂事乖觉多了,因此瞅着过来请安的玉娘也顺眼。往常都是只叫玉娘略站一站就叫她回去的,今儿倒是留下她问了几句,看她不居功,虽说对着丫头的鞋子夸好看,不太有姑娘的模样,可想着她的出身,倒也不奇怪,反更显得她天真,倒是放心了些,就向红杏道:“三姑娘即喜欢你鞋上的花样儿,回头你描一张给三姑娘送去。” 红杏听着马氏吩咐只得称是,玉娘笑吟吟先谢过了马氏,又向红杏道:“劳烦姐姐了。”红杏口中发苦,又不好在马氏跟前露出痕迹来,强着笑脸道:“姑娘喜欢是婢子的荣幸,不敢当劳烦两字。”玉娘点了点头,这才转身出去。 掌灯后,玉娘坐在榻上,脚下放着一只小凳子,看着晓娟坐在上头打络子,正笑道:“这松花色的云雀结下头配上姜黄的苏子倒也端庄,正好给太太用。”秋紫进来回道:“姑娘,太太跟前的红杏姐姐来了,说是给姑娘送花样子。” 玉娘眼也不抬,只问:“人呢。”秋葵回道:“还在外头呢,说是赶着回去当差,就在外头给姑娘请安,不进来了。”玉娘这才抬起眼来瞧着秋葵,嘴角翘了一翘:“你去告诉红杏知道,这花样儿她若是不亲手送进来,我也不要了。” 她说话一如既往的轻缓,可这“我也不要了”五个字从她口中轻轻吐出,听在秋葵耳中,倒象是沉甸甸砸在心上的石头,不敢再同往日那般轻忽,应声退出,看见红杏站在房前的空地上,脸色阴阴暗暗,象是有着心事一般。 红杏看秋葵出来,连忙走过去,悄声问:“三姑娘怎么说?”秋葵回头看了下屋内,见玉娘依旧在看晓娟打络子,回头道:“你倒是怎么得罪她了?往日软绵绵的一个人,今儿也忽然拿起架子来了,非要你自己送进去。”红杏正是有苦说不出,又不敢耽搁太久,只得硬着头皮踏进屋内,对着玉娘福了一福:“三姑娘安好。” 玉娘听着红杏进来,这才扔下手上的络子,转眼去打量红杏,见她还是白天的装束,脚上的鞋子却换成了一双竹青色绣攀枝莲的绣鞋,又笑得眉眼弯弯:“红杏姐姐的鞋倒多,这双倒也好看。” 红杏看玉娘打量她的鞋子,不由自主把脚往后藏了藏。玉娘只做不知:“花样儿带来了没有?给我瞧瞧。”红杏忐忑着将描好的花样子双手交了上去,玉娘接了拿在手上,垂眼看着,慢慢问道:“好端端的,姐姐这样急着洗鞋,青梅姐姐看了没问吗?” 玉娘这话才一出口,红杏脸色竟是白了些,不由自主张大了眼看着玉娘,心中惊疑不定。 原来玉娘那里前脚才走,红杏后头就借口要给玉娘描花样子的回到房中,将鞋子换了下来,翻过鞋底一看,果然鞋底染着紫藤的花液,混合了尘土,颜色格外深些。红杏心虚,就要去洗了,又不敢交小丫头手上,怕小丫头嘴不紧,只得自己打了盆水,自己躲在房后刷了,便是洗去了泥垢,紫藤花的颜色还是浅浅染在了鞋底。到底是双新鞋,丢了也舍不得,红杏正懊恼,偏青梅回房取东西,见她换了双新鞋,随口问了几句,叫她支应过去了。可这回玉娘随口一说,便象是亲眼瞧见了一般。 红杏自然知道三姑娘不能亲自瞧见她刷鞋,那么三姑娘是怎么知道的?红杏不免就疑心起青梅来。一样是马氏跟前的丫头,论起相貌,论起伶俐来,青梅不如红杏,偏马氏偏爱青梅,红杏心里自然不大服气。 在红杏眼中,青梅那小蹄子,惯会讨好卖乖,哄了太太不说,便是不大容人的二姑娘对青梅也客气些。这样的人,看着孟姨娘玉娘母女得老爷青眼,奉承些也是有的,随口说些别人的闲话更是惠而不费。今儿三姑娘拿着自己在花园里的事说话,青梅是知道的,看着自己急着刷鞋,特来告诉三姑娘卖好也不出奇。是了,三姑娘回家那日便是青梅去安置的,只怕那时就勾搭上了。 红杏越想越觉得青梅已叫三姑娘母女收买了,起先倒是一阵喜欢,知道孟姨娘是马氏心头的一根刺,要是马氏晓得青梅同孟姨娘有牵扯,必然不能容她,除了青梅,马氏跟前第一得意的人自然是她了,便是孟姨娘母女也有不是。 转念又想,青梅那丫头嘴巴厉害 ,没个真凭实据,只怕要叫她反咬一口,又抬眼去看三姑娘,见她低了头在看花样子,脸上淡淡的,竟是当自己不在一般,不由心虚起来,咳了声,赔笑道:“姑娘看花样子可还喜欢?若有什么不明白地方只管问婢子。”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大家看起来也许觉得有点和内容无关,但是阿幂以为需要对玉娘个性进行一种侧写。 ☆、第10章 离间 玉娘搁下手上的花样子,抬眼看了红杏一眼,烛光下她的眼光幽暗不明:“从前我在庵堂里住着,身边都是姑子们。姑子都有些儿爱贫爱富,我一点不敢大意,只怕得罪了她们。后来太太遣了洪妈妈来接我,我还记得当日我到家时,是红杏姐姐接的我。” 红杏听着玉娘提起了她回来那天的事,觉得没头没脑,也不知怎么接嘴。玉娘不等她开口,又说:“不想太太接我回来的第一日,二姐姐就叫我知道了嫡庶之分,犹如鸿泥,我当日也怪怕的,如今看着太太是个慈悲的,二姐姐也是直爽,都是好相处的,这才放了心。”说完了,这才伸手从桌上取了一只荷包来,递到红杏眼前,“这是我谢谢红杏姐姐亲自走这趟给我送花样子来。你也来得够久了,太太那里还等着姐姐伺候呢,我就不留姐姐说话了。”竟就下了逐客令。 红杏接了荷包告退出来,一路上心中忐忑。她已把今儿的事想过多遍,总有哪里不对,叫人安不下心。且三姑娘在马氏跟前装腔作势要她走这一遭自然是有所图的,或是要挟她在马氏跟前为她说话,或是要挟她在马氏跟前充作她的耳目,不然何必这样大张旗鼓。只是三姑娘偏只说那些不着边际的话,实在是叫人摸不透她心思。 红杏回到马氏房中,交了差,又将玉娘赏的荷包交予马氏看过,里头只装了十个制钱,马氏失笑:“倒也知道赏钱了,只是巴巴的叫你走这一回,只赏了这些,亏她好意思拿得出手。不过到底没见过什么世面,也难怪她。” 又问红杏玉娘同她说了些什么,红杏不敢把玉娘说的那些话同马氏学,便是学了,同玉娘也没什么大妨碍,倒是她这里就有些说不清。所以只说是玉娘问了她针法,马氏听了也没疑心,点头令红杏自去。 红杏回到房中,才坐下没多久,就见门帘一动,却是青梅走了进来,见红杏在床边坐了,信口就问了句:“你怎么去了这么久,三姑娘留你说话了?难得她倒是同你有话说。”红杏听着这句,霍然抬起头来。 青梅信口一句话,说者无疑听者有心,红杏本就疑心着青梅同三姑娘私下有交往,听了这句,竟是暗暗认定了,本待站起来揭穿,想了想,终究忍下气,脸上到底堆不出笑模样来:“太太都没问我,你倒是比太太管得还多些。”又把下午洗了的那双胭脂色帮绣通心莲的绣鞋拿在手上,翻出剪刀来,在鞋上比划了两下,终究不敢剪下手,又恨恨扔在了地上。 青梅看红杏这样,又气又好笑,啐道:“你今儿失心疯了。” 红杏挑眉看着青梅也冷笑道:“我是失心疯了,你告诉太太去,撵了我出去,太太跟前就只剩你一个了,你岂不更得意,想做什么也没人知道了。” 青梅听着红杏声口不对,不由皱眉,只道:“我可也没惹你,你发疯做什么!”今日是她在马氏房里上夜,特回来取帕子的,所以也不同红杏再争辩,自去床头翻出手绢来,塞在袖筒里,甩手出门,走到门前,又回过身来道:“我知道了,你是恨着今儿太太带我往前头去,却给你没脸。你自想想,太太要抬举谁冷落哪个,哪是由得我们做主的。”言毕,扭头而去。 红杏听青梅说起白天的事,不独没静下心来,反更添了重气,悻悻坐了回,和衣在床上一趟扯过被子来盖了,胡乱睡了一夜。到了第二日早上起来梳洗,临镜一照,两眼下青紫一片,憔悴苍白,只得拿官粉在眼下涂了厚厚一层,勉强遮盖过去,梳了头,换了睡皱的衣裳,就到马氏上房来了,进门就见青梅正服侍谢逢春穿外头的袍子,忙过去帮手。青梅见她来了,索性丢开手,由得她去服侍谢逢春,自己过来伺候马氏。 原来昨儿谢逢春叫马氏用商量去吴家做客的借口亲自接回了上房。谢逢春人即回来了,马氏又加意讨好,又捏着鼻子夸赞了玉娘几句。也是马氏态度十分和气,且到底是二十多年的夫妻,谢逢春不好就走的,也就在马氏上房歇下了。 马氏坐在妆台前,拿眼角觑了谢逢春一眼,见他低头在瞧跪在地上替他着鞋的红杏,心中冷笑,因有月娘的终身在,不好为个丫头同谢逢春计较,就道:“老爷那日可千万记得抽出空来,带着大郎二郎一起过去。” 谢逢春素来有些好色,可这回倒是冤枉,他低着头不是看红杏的,而是在想事。听着马氏说话,也拿定了主意,就道:“到那日,你带着三丫头一起过去。” 马氏正拿着眉黛描眉,听着谢逢春这句,手上一抖,一笔就划歪了,直直拖到面颊下。 马氏容貌本就平平,脸色泛黄,脂粉也盖不大住,这一笔划下来,有几分滑稽可笑。马氏也顾不得擦去眉黛,转身看着谢逢春,尖声问:“老爷莫非改主意了?还是在哄我!”月娘同玉娘两个的容貌相距甚远,若是有玉娘那个小丫头在,月娘只怕要叫她比得一丝光彩也无。月娘那孩子性子骄傲任性,哪里能受这些委屈。 谢逢春穿好鞋,站起身来,在地上踱了几步,转头对马氏说:“我不过放她出去试试,若是在吴家这种地方都缩手缩脚,上不得台面,还指望她什么!你替她去准备衣裳好带她出门。”不待马氏再说,抬脚走了出去。 马氏怔怔在妆台前坐了,青梅红杏两个看着马氏脸色阴沉,都不敢出声,只立在她身后。过了好一回,马氏方才长长出了口气,一眼瞥见青梅红杏两个还在身后站着,眉眼就有些立起来,冷笑道:“都愣着等赏吗?还不要水去!”青梅连忙答应,急步走到门前喊来小丫头去打热水。 红杏有意讨好,凑到马氏身边,取了湿面巾轻轻替马氏擦面颊上的眉黛痕迹。马氏瞥见红杏,想起方才谢逢春垂眼看她的时,气更大些,朝着红杏道:“你去把你们三姑娘请来,告诉她有好事!”说到有好事三个字时,近乎咬牙切齿。 红杏听着又要叫自己去请三姑娘,想起昨夜三姑娘那做派,心中十分不愿,又不敢同马氏说,只得答应了,放下面巾,回身出去请玉娘。 马氏这里等来了热水,重又净面梳妆,才装扮停当,玉娘也随着红杏到了。初夏节气,她身上穿着丁香色窄袖罗衫,襟口袖口绣着米白的丁香,下系鱼肚白纱裙,脸上一丝脂粉也没有,双鬟上也不过用镶着米粒大珍珠的银链子绕了绕,绕是这样的浅淡装束,也叫人瞧着眼前一亮。想着到那日月娘就要被她比下去,马氏心中刺痛,只是想着和谢逢春合计好的盘算,只得咽下这口气,又暗自发狠道:最好这个小丫头给选上,不然可怪不得我心狠。一奸生子,给人做妾也抬举了她! “女儿给娘请安。不知娘急着唤女儿来有什么吩咐?”玉娘像是没见着马氏脸上阴阴沉沉地,移步向前,盈盈一福,到底马氏也是四十来岁的妇人,当了十几年的家,就是心口堵着气,脸上也勉强挤出个笑模样来,向玉娘招手道:“过来我瞧瞧。” 玉娘见马氏叫她,走过去由着马氏拉了她的手,将她上下打量了。果然马氏又道:“你小小年纪怎么穿得这样素净。过几日是你大姐夫的外祖父生日,请了我们一家子去吃酒。我同你爹爹商议了,你到家也没见过亲戚呢,正该去露露面儿。只是既然去吃寿酒,就该装扮得喜庆些儿,你花一样的年纪,正该好好装扮起来。回头我带你上绸缎庄上看看,你自己挑些衣料,好好做几身衣裳。” 玉娘听了,推辞道:“娘,爹爹前些日子赏了女儿一匹茜色小梅花绫,女儿还没用呢,回头就做起来,没几日也就得了,娘不要破费了。”马氏虽知道谢逢春不声不响就送了东西过去,这会听着了,还是不由自主哼了一声,阴阴阳阳地笑道:“你爹爹赏的是你爹爹赏的,我送是我送的,一两件衣裳,我还赏得起。”玉娘听着她这样说,垂眼答应了:“是。” 马氏看玉娘不再推辞,也不耐烦再同她啰嗦,挥手令她回去。玉娘屈了屈膝,回身才走到门前,就听得外头脚步响,紧接着门帘子往内一卷,就冲进来一个少年,十**岁年纪,中等身材,眉清目秀,正是谢怀德。 谢怀德一晃眼瞧见个女孩子,急急停住脚,才没同玉娘撞着,又见那女孩子盈盈一福,口称二哥,这才回过神来,指着玉娘,向马氏道:“这个是三妹妹?”自打玉娘回家,马氏因不喜欢她,总不叫她往跟前来,连晨昏定省都装个大度给免了,谢怀德又是十九的少年了,已搬到了外院住,不大在马氏跟前盘桓,是以谢怀德竟是第二回见着玉娘。且头一回见面时玉娘一直低着头,谢怀德只觉得这个三妹妹举止婉转,倒没看清长相,今日猛然相见,竟是眼前一亮,哪里像个庵堂里长大的土丫头,很有几分华容婀娜。 马氏见着谢怀德眉目就柔和起来,招手叫他过去,拉了他在身边坐了,笑吟吟问:“我的儿,你这样匆忙做什么,看走得一头汗。”一面拿着帕子替谢怀德拭汗。谢怀德瞥见玉娘在,脸上一红,避开了马氏的手,自己接帕子擦了。马氏看着玉娘依旧立在门前,眉头微微一皱,缓声道:“你也回去歇着,再耽搁一会,天也热了,你们小姑娘家家的受不起这个。”玉娘听说也就退步出去。 马氏见谢怀德又看了玉娘几眼,就有些不喜欢,无奈这个儿子是她宠惯的,对着他一点脸色也摆不出来,只得拉着他问些学里琐事,又叫丫头煎茶拿果子来与他吃。谢怀德一面吃茶一面道:“吴家那里,娘要去自己去,可别算着我。”马氏啐道:“胡闹!吴家虽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人家,可人家有亲眷在京里做官呢!日后你哥哥考举人,中进士,若是有人照拂一二,岂不便宜。” 谢怀德听说,嗤笑道:“说起吴家,吴桉一辈子就个举人,有什么出息。吴樵倒是做到了礼部尚书,可他那儿子,同爹爹一般年纪,至今不过是六品的户部主事,再向上怕也有心无力。他那个孙子,在鸿胪寺做着赞礼郎,也不过是个九品。自己且照顾不全,还照顾我们这种拐了弯的亲戚?我劝娘省省事罢。” 马氏听着谢怀德说得头头是道,不由就问:“我的儿,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明白?”谢怀德将手上的枣泥馅绿豆糕往盘子里一掷,拍了拍手,笑道:“吴家少奶奶齐氏的侄子齐瑱同我要好,我有什么不能知道的。” 马氏听着这句,又喜又怒,忙道:“我的儿!你如何不早说!那齐瑱人品怎么样?他今年也有十六了,家里可曾给他说了亲事?他房里可有人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有事,请假一天。后天双更补上。 ☆、第11章 夜遇 谢怀德不由唷了声,他在马氏跟前素来没个正形,胆大妄为,就笑:“敢情娘要给齐瑱做媒?那小子年纪不大,心气儿却高,只要自己瞧上的,所以还没定呢。娘不如把人选说了儿子知道,再让儿子掌掌眼,儿子可知道那小子心思,有儿子参谋,指不定就成了。” 马氏正待告诉他,转念又觉得这个小儿子没个正形,若是在齐瑱面前吐了口,日后亲事就是成了,只怕月娘在齐瑱面前也难抬头,话到了嘴边,也就改了口,只道:“你休管是哪家的,总是你不知道的。我的儿,你即同他好,如何从来没听你在娘跟前提过。” 谢怀德在椅上侧着身,理了理袍子:“儿子又不止他一个好友,好端端提他做什么?娘即要知道他,过几日我请他回来吃酒,娘远远瞧了就是了。”说了立起身来,又向马氏笑道,“娘,儿子在外头瞧见一对玉镯子,水头甚好,原想买了来送娘的,只是手头不太方便,只得忍痛放下了。” 马氏啐道:“在你娘面前还捣鬼,什么送娘的,又想你娘的银子才是真!你说你同你哥哥一般,都是一个月十两银子的月例,你哥哥照料着一家子还有富余,怎么到你手上就不够呢了!等你成亲了,可拿什么来养你媳妇!我是没银子的。”话是这样说,还是去取了一张二十两的银票来交在了谢怀德手上。 谢怀德接了银票,往袖筒里一揣,挑眉笑道:“娶媳妇急什么,等我中了举人,再慢慢儿选就是了,必定挑个才貌双全的来服侍娘。”马氏听了这话,脸上才绽开些笑模样,谢怀德已然提脚出门去了。 谢怀德这里带着书童离了谢宅,不多时就到了北街仙居楼,早有小二在门前看着,认得是开粮铺的谢家二少爷,忙含笑过来,请个安:“二少爷好,齐少爷正在二楼等着呢。”话音未落,只见临街的一扇窗户一开,探出个人掷下几颗松子来,正落在谢怀德脚前:“阿德,可来得迟了,该罚酒。”谢怀德把眼一笑,道:“吃酒罢了,我还怕你不成。”说了上了二楼,早有书童在楼梯前接了,引着谢怀德进了间雅间,里头早坐了个少年,又有两个脂浓粉腻的妓家作陪。 见着谢怀德进来,那两个妓家盈盈站起,对着谢怀德拜了拜,左右引着谢怀德坐了,方才拿着松仁掷谢怀德的少年,生得身形高大,拍手笑道:“这人来得晚,该先尽三杯。”谢怀德右手边那个年龄稍小些的执了酒壶来就替谢怀德斟酒,又笑道:“谢少爷请用酒。” 谢怀德把人看了眼,一口干了,那妓家又要斟第二杯,谢怀德拿手挡了:“干喝酒没意思,你且唱个曲儿来听听。”妓家只笑说:“齐少爷叫了我们姐妹出来,没说要唱曲,不曾带得家什。”齐少爷挑了挑眉,将妓家的手一捻,妓家以为齐少爷有意调弄,正要撒娇卖痴,不想齐少爷忽然就把脸一沉:“哦?不唱曲,叫了你们来做什么?”妓家不料方才还笑微微的齐家少爷忽然翻脸,顿时脸上通红,厚厚的脂粉也遮盖不住。 妓家口中的齐少爷,正是马氏瞧上的齐瑱,今年不过十七岁,功名未就,仗着三代单传,家中祖母母亲溺爱,倒是养成了脾气,素来我行我素惯的。这两个妓家是他叫了来侑酒的,倒是没有旁的意思,这回听着她们撒娇做痴,顿时就翻了脸。 还是谢怀德看着这样,插口道:“罢了,你们姐妹坐远些,我同齐少爷有话说,你们只管捡平日唱惯的细细唱来。”两个妓家忙起身,在一侧坐了,那个年纪小些的先唱了一曲《翠裙腰》: 晓来雨过山横秀,野水涨汀洲。阑干倚遍空回首。下危楼,一天风物暮伤秋。乍凉时候,西风透。碧梧脱叶,余暑才收。香生凤口,帘垂玉钩,小院深闲清昼。清幽,听声声蝉噪柳梢头。为甚忧,为甚愁?为萧郎一去经今久。玉台宝鉴生尘垢,绿窗冷落闲针锈。岂知人玉腕钏儿松,岂知人两叶眉儿皱!他何处,共谁人携手,小阁银瓶殢歌酒。早忘了咒,不记得,低低耨。掩袖暗含羞,开樽越酿愁。闷把苔墙画,慵将锦字修。最风流,真真恩爱,等闲分付等闲休。 谢怀德取来酒壶自斟自饮,一边又把齐瑱仔细打量,齐瑱叫他瞧得发毛,掷了根鸭骨过来:“瞧什么呢?莫非你今儿转性了?离小爷远着些,小爷可没断袖分桃的癖好。”谢怀德笑道:“我娘今儿打听你,怕是要招你做女婿。我那妹妹,素来得我娘喜欢,性子可不怎么柔顺,你娶了她,只怕日后沾惹不得这些。”说着朝着坐在角落的两个妓家一抬下颚。 齐瑱听了,也不当真,只道:“是绝色不是?是绝色任性些也无妨,我只让着她就是了。”又正色道:“若真是个有颜色的,倒是真要着紧安排后路了。今上登基六年了还不曾选过秀,如今宫中高贵妃独宠,又有子傍身,李皇后势微,巴不得有新人来分宠。今年是来不及了,早在来年,至晚后年,必定要选一回的。选了进去,要是有造化做个宫人,还有出来团聚的一天,要是没造化,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一世都耽搁了。” 齐瑱说的谢怀德自然知道,他也猜着谢逢春马氏好端端忽然将玉娘接回来,十有**打的就是这个主意。玉娘今年不过十四岁,就是拖到后年,也刚十六岁,正在本朝选秀下至十四,上不过十八岁,三族无罪人的规矩中。 齐瑱不知谢家的盘算,他那事不关己自然就将选秀一事抛开了,拿着别的事来同谢怀德说,饮了一回酒,又叫两个妓家唱了几首新鲜曲子,看着天色将晚,这才打发了两个妓家回去,各自散了。 且说谢怀德回家,先去见马氏。马氏刚吃了饭,正用茶,看着儿子带了一身酒气进来,忙令青梅泡浓茶来与他解酒,又问:“你同哪个在吃酒?”谢怀德接了茶,笑道:“我今儿见的人,娘也想见呢,就是齐瑱。”马氏听着齐瑱,不免打起精神来问了几句。谢怀德拣能说的说了几句,又想起齐瑱说的选秀的话来,信口道:“娘接三妹妹回来,可是打算送她去选秀的?” 马氏不料谢怀德忽然问起这个,想着他到底是个念书的,自然知道外头的事,也就认了,又道:“娘这也是为了她好。三丫头的出身总是提不起,日后说亲,要点脸面的人家哪只眼睛瞧得上她的出身。一个奸生子,只好给人做妾,一样是做人小妾的,倒不如往高里挣扎去,指不定还能给家里争口气,她自己也光辉。” 说来谢怀德同玉娘拢共见了两回,连话也没说上两句,哪里来的兄妹情谊,但是听马氏这样大喇喇说来,还一副全是为着玉娘好的模样,一时竟是无话可说,只不好在马氏跟前露相,就拿旁的话来支应了回,不免言语疏懒。马氏只当谢怀德带了酒意,就道:“你进房去歇息罢!”谢怀德答应起身,就要出去,马氏又把他叫着,令红杏出去点个灯笼送谢怀德回去,又吩咐说:“你喝了酒,路上走慢些,仔细脚下,别摔着了。”谢怀德唯唯,转身出去。 马氏看红杏整日打扮得伶伶俐俐的,以为她要勾搭谢逢春,实是冤枉了。红杏虽是一心巴高望上,想要翻身做主的人,却也不蠢。她知道马氏妒忌,孟姨娘更是个厉害人物,怕是斗她不过,且谢逢春也是年过四十,沾上谢逢春真是半分好处也没有。倒是谢怀德正当少年,更未娶妻,要能先占住他的宠爱,未必不能做第二个孟姨娘。所以一听着马氏叫她送谢怀德,只以为得了机缘,高高兴兴答应了声,出去备了灯笼守在门前,看着谢怀德出来,就要引路。 不想谢怀德却是伸手将红杏手上的灯笼一拿:“我不用你伺候,你服侍太太罢。”竟是自己拿着灯笼照着一路就往前院去了,红杏哪里肯放过这个难得的机缘,连忙跟上,口中道:“太太命婢子送二少爷的,婢子不敢躲懒。”一路随在后头,不想谢怀德好端端地忽然就站住了,红杏收脚不及,就撞在了谢怀德背后。 这一撞,红杏心上鹿撞一般,含羞抬头就要请罪,就见谢怀德瞧着两三丈外那座亭子。亭子两旁多种翠竹,月色下竹影婆娑将小亭遮了一半,隐约可见里头一个少女,广袖罗裙,身影绰约,仿佛月精花妖一般。 谢怀德没出声,红杏倒是一眼认了出来:“天都这般时候了,三姑娘悄没声在这里做什么,没的吓人一跳。”谢怀德按了按眉间,回头看了红杏一眼,颇有些不耐烦:“你跟着我做什么?莫不是你不把我这个二少爷放眼里,将我的话当耳旁风吗?” 红杏不料谢怀德一些儿情面也不讲,脸上涨得通红,正要将马氏抬出来,就听玉娘的声音道:“原来是二哥,都是我的不是,我看着今日月色好,想在这里坐一会,不想竟惊着了二哥。请二哥宽恕一二。”红杏如今对着玉娘有几分惧怕,听着她说话,竟是不敢抬头,悄悄往后挪了几步,躲在了谢怀德身后的阴影里,巴望着玉娘不要瞧见她。 谢怀德见是玉娘,像是松了口气,也笑道:“是我胆小,倒叫三妹妹笑话了。”因见玉娘立在月色,袅袅婷婷,当真当得上那个玉字。这样的颜色,别说是小小的阳古城,就是整个东安州怕也寻不出几个来。要是玉娘去参选了,初选是必过的,州选怕也不在话下,只不知是有造化的怕就是没造化的那个。 谢怀德终于起了不忍之心,有意提点几句,若是她明白了前景还情愿,那也是她自己的事了,又因红杏跟着,不好说得太明白,就道:“三妹妹如今也回家了,日后可有什么盘算没有?” 玉娘黑漆漆眼眸一转,从谢怀德身后的红杏身上掠过:“爹爹同娘即接了我回来,想来会将后事都安排好了,我做女儿自然都听爹娘的安排,不敢自作主张。”谢怀德有意再提点几句,不想玉娘横里走开几步:“我出来时也没同秋葵秋紫她们说,这会子怕找我呢,我先回去了,二哥请便。” 谢怀德看着玉娘要走,转过身将灯笼杆子塞在了红杏手上:“我用不着这个,你送三姑娘回去。”不待红杏开口,抬脚便走。 玉娘看着谢怀德大步流星过了亭子,闪过月亮门,转眼就瞧不了见人影,这才回身道:“劳烦红杏姐姐送我一程。”红杏哪敢说个不字,莫说这是谢怀德开了口的,她既要奉承谢怀德,自然要将他交代的差事办好了;更何况,这些日子来,这个看着软绵绵娇滴滴的三小姐行事琢磨不定,叫人心里一些底也没有。所以看着玉娘往前走,连忙赶上几步,走在玉娘身前侧,拿着灯笼替玉娘照明。 玉娘带着红杏走得人影儿不见之后,自亭子的阴影里又走出来个妇人,拿着团扇半掩着粉面,不过片刻也消失了身影。 ☆、第12章 殴伤 月娘不喜玉娘,一来是因为孟姨娘,马氏生了多少暗气,月娘自然不能瞧孟姨娘的女儿顺眼;二来,一个外室生的奸生子来家没几日,连那个小家子气的大嫂冯氏都夸她温柔知礼,更别说谢逢春几次回护,月娘有些有些嫉妒之心也是人之常情。只是玉娘素来不同她纷争,但凡月娘恼了,玉娘便避让些,所以除了玉娘到家第一日闹了场之外,这些日子倒也相安无事。 自谢逢春说了要马氏带着玉娘一同去吴家的寿宴,因为怕月娘不喜欢,怕月娘闹腾,马氏使人先瞒着月娘,不想因替玉娘制衣裳,又打首饰,动静略大了些,便闹出了事。 那些丫头婆子们看着马氏给个外室女做衣裳打首饰,其中虽有明白事理的,知道三姑娘这回要出门做客,做几件衣裳,打些首饰也是常情,不然走在外头,庶女衣裳头面不光鲜,丢的也是马氏的脸面,一个不慈总是跑不了。 可其中就有爱生事的,知道二姑娘不喜欢三姑娘,索性拿着这事到月娘跟前讨好,悄悄告诉了月娘身边得意的大丫头绿意,只说是:“太太是个公允的,二姑娘三姑娘一样的看待,老爷可是一心抬举着三姑娘,吴家是什么人家,也是三姑娘去得的吗?”那绿意起先倒也知道厉害,不肯去学了月娘知道。不想来人又说:“我只替二姑娘不服气。我们二姑娘可是正正经经的嫡出,竟叫那个外室女凭这个压过一头去。”觑着绿意渐渐皱起的眉头,拿手指了指脸。 绿意自然知道这是说月娘颜色上不如玉娘,一块儿出去做客,只怕是人的眼睛都看着三姑娘去了。月娘是个任性的,绿意是她丫头自然也是不能让人的,看不大上玉娘出身,竟是将话学给了月娘知道。 月娘本就瞧着玉娘不大顺眼,叫那些话一刺,哪里还能忍耐。她倒还知道不能同谢逢春闹,却不能放过玉娘,只带了绿意,画扇两个丫头就闯到了玉娘房中。 说来巧得很,马氏给玉娘新做的两套裙衫,不早不晚,偏在这个时候得了,送到了玉娘房中,玉娘还没来得及看,就搁在了桌上,月娘虽不稀罕两套裙衫,也觉得刺目,过来就将两套裙衫拂在了地上,冷笑道:“那个贱丫头呢?叫她给我滚出来。”话音未落,寝室门上的帘子一动,玉娘从里头出来,身上穿着浅黄双绉刺绣交领罗襦,脸上依旧一丝脂粉颜色也没有,双眼亮晶晶地从月娘身上掠过,轻声缓气地道:“不知我房里哪个丫头得罪姐姐了,惹得姐姐这样大怒,说来妹妹知道,也好把人交给姐姐处置。” 月娘不想素来忍气吞声,避让她三分的玉娘竟敢拿话堵她,心口一股子邪火撞了上来,直冲过去,就在地上那两套新衫裙上踩过。看着月娘来势汹汹,做丫头自然该护着主子,秋葵这里喊着:“二姑娘,可不能动手啊,三姑娘不是故意顶撞你的。”脚下却是纹丝不动,还是秋紫咬牙冲了上来,挡在玉娘身前。 月娘重重一掌就掴在秋紫脸上。月娘爱染丹蔻,两个手都留得长指甲,这恶狠狠一出手,竟是在秋紫脸上划下了三道血痕。只这一下,玉娘房中顿时人人噤声。月娘性子娇纵,口头行动上从来不肯让人,可亲自动手伤人却也是头一回,看着秋紫脸上皮破血绽,一下也有些手软,气势上却是一点不弱,反骂秋紫道:“你这个贱蹄子是我谢家的丫头,却吃里扒外一心护着个外头来的小贱种,便是烂了脸也是你自找的!” 便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玉娘本叫秋紫护在身后,看着月娘这样咄咄逼人,出口侮辱,再忍下去,只怕在谢府,是个人都能踩到她脸上来,所以将秋紫往边上推了推,走上几步看着月娘道:“不知姐姐口中的小贱种是哪一个?姐姐这样贱字不离口,莫不是将娘素日的教诲都抛在一边了吗?还是姐姐听着哪个底下人这样说话?姐姐就该去回了娘,将这样没规矩没教训的人撵出去才是。” 月娘再没想着素日里和软温婉的玉娘竟敢开口反驳,说的话又直捅她心窝,她总不好承认是马氏平日里私下这样骂孟姨娘的;可要不承认有人教唆,就是她不听教诲了。月娘才因秋紫半脸的血消下去一些的火气又冲了上来,抬手又要打,不想这回玉娘竟不闪不避,反走上一步,几乎同月娘脸对脸站着。玉娘要比月娘小上一岁多,个子却比她高些,这一逼近,颇有居高临下的态势。又因她逼得太近,月娘反倒没了动手的余地,只听玉娘:“姐姐莫不是还想动手?姐姐要教训妹妹,只管教训便是。回头妹妹见着爹,自然要向爹回禀,谢谢姐姐的教导之恩。” 月娘听着玉娘竟是要将事闹到谢逢春那里去,不禁有些气短。玉娘刚回家那日,她也是来找玉娘闹了场,还没伤人呢,不过砸了些东西,谢逢春就将她喜欢的那匹茜色梅花绫给了这个小贱种,这回伤着了人,玉娘这个小贱种又是一副不肯罢休的模样,只怕谢逢春那里更会偏心这个小贱种。 月娘越想越是气苦,又不敢再同玉娘闹下去,只能恨恨一跺脚,啐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个粉头□□在外头生的野种,我只看你能得意到几时。”骂完转身要走,她身后的绿意一时没闪开,正同她撞个正着。 因秋紫忠心护主做对应,她这里叫玉娘逼得哑口无言自己的丫头也不知道出头帮一帮,这回又那么一撞,便把不曾在玉娘身上泻出的那口气都出在了绿意身上,抬手就是一掌,也掴在绿意脸上,狠狠骂道:“你个贱蹄子,平日里抬举你一二就以为自己是个人了,也不瞧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奴儿出身,能不能提起来!”一面骂一面拿眼角去斜玉娘,看着她雪白的脸上慢慢一片紫涨,秋水眼中水汪汪地要落下泪来,这才觉得出了一口气,带着丫头们扬长而去。 看着月娘去了,玉娘这才回身去扶秋紫:“让我瞧瞧,伤得怎么样了?”秋紫拿手捂着脸,一个劲的摇头:“婢子没事,不过划开点皮,过几天就好了,万幸没伤了姑娘的脸,不然婢子罪过可就大了。”玉娘听着秋紫这句,神色间略见怔忪,片刻又道:“如此说来,我更该好好谢你了。” 一旁的秋葵看着玉娘竟是一改往日逆来顺受的模样,不过几句话就将月娘遣走,不由有些后悔害怕,有意挽回,趁着玉娘同秋紫说话,早亲身去打了水来,向玉娘道:“姑娘且让一让,待婢子给秋紫洗一洗脸,上些药。”秋紫也道:“婢子还是回房去洗罢,别脏了姑娘的地。”玉娘道:“你是为我伤着的,我哪有嫌你的。且总要叫我看看,伤在哪里,我才安心。” 秋葵忙笑道:“正是呢,姑娘慈悲,你就别矫情了。”按着秋紫在椅上坐了,绞了手巾来给秋紫擦脸。湿漉漉的手巾才一碰着秋紫脸上的伤口,秋紫疼得就是一哆嗦,清洗了几回,秋紫脸上的伤就露了出来,三道血痕,皮也翻了开来,露出底下的肉来,伤得颇重,就是伤好了,只怕也要留下疤来。 秋葵的本意不过是要在玉娘跟前献一回殷勤,猛然看秋紫伤得重,到底了起了恻隐之心,又有些后怕和侥幸。亏得秋紫挡了一挡,要真伤了三姑娘,二姑娘那里有太太护着自然没事,她们这些跟前服侍的哪一个脱得了干系。莫说老爷不能放过她们,就是孟姨娘也不能干休,打一顿拉出去卖了也是有的。 因此秋葵更加小心些,对着秋紫又说了许多安慰的话,无意间一抬头看见玉娘象是叫秋紫脸上的伤唬着了,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双眼黑黢黢的,忙叱道:“你个丫头是死的吗?还不扶姑娘进去!这样的事也是姑娘看得的?吓坏了姑娘,仔细你们的皮。” 晓娟正捧着洗脸的铜盆在一边伺候,听着秋葵这样骂,忙扔下铜盆过来扶玉娘。她手才一搭着玉娘胳膊,就觉着玉娘的身子都在微微颤抖,也就怕了,三姑娘要真吓出好歹来,孟姨娘还不把她们都吃了,将玉娘扶进寝房,又倒热茶来与玉娘吃。玉娘抖着手接了,喝了几口茶,脸上才略略好些,看着晓娟道:“我这里没事了,你去请孟姨娘过来,我有话同她说。” 晓娟答应一声,出来到了秋葵跟前,先附耳同秋葵说了。秋葵看了看秋紫,想了想,轻声道:“你去请了来,旁的都不用说,只消说三姑娘要见姨娘就是了。”三姑娘在太太跟前是不得脸,可三姑娘的亲娘孟姨娘在老爷跟前说话比太太还好使些。三姑娘这时要请孟姨娘来,必然是要告二姑娘的状,再由孟姨娘去告诉老爷,这远比三姑娘自己到老爷跟前哭诉好使。只是这是两个姑娘之间的事,不管她们要怎么折腾,她们做丫头的都不能搀和在里头,,不然太太二姑娘不能拿三姑娘如何,发落了她们还是轻而易举的。 作者有话要说:  阿幂家里忽然上不了网了,拎着笔记本跑到咖啡馆才更新的。所以,潜水的看在阿幂这么辛苦的份上,都冒个泡呗。 ~~~~(>_<)~~~~ ☆、第13章 告状 晓娟去了不一会,就引着孟姨娘过来了。晓娟胆小,因着秋葵的提点在孟姨娘跟前果然是一字不漏,所以孟姨娘进屋来瞧见秋紫脸上敷药的模样也是唬了一跳,拿着团扇一拍:“你这孩子好端端得怎么伤了脸?伤得怎么样了?可请了大夫没有?女孩子家家的顶要紧的是脸面,大意不得。” 叫孟姨娘这一长串儿一说,方才还一滴泪没有的秋紫眼圈儿一红险些落下泪来。秋葵忙把她一扯,赔笑道:“姨娘,姑娘在房里等姨娘说话呢。”又扯了秋紫一下,“你脸上才上了药,仔细将药粉冲了,对伤口不好。”秋紫这才勉强忍住泪,也道:“姨娘快进去罢。婢子没事。”孟姨娘把秋紫打量几眼,叹息了声,挑了帘子进去。 玉娘寝房门上的帘子才一落下,就听得里头呜咽一声就传来了玉娘的哭声,显见得方才玉娘也是吓着了,在月娘跟前不过强撑着,这回见着生母,自然委屈起来。而后哭声断断续续,其中夹杂着几句说话,仿佛说的是什么血淋淋的,什么象做了噩梦一般,又有孟姨娘的劝慰声絮絮叨叨,好一会才停了下来。 就见帘子一动,孟姨娘打里头走了出来,眼儿也红红的,脸上脂粉也冲掉了些,比之往日的花娇柳媚,终于有了几分三十来岁妇人的模样。孟姨娘拿着帕子擦了擦眼泪,扫了眼秋葵秋紫:“去打水来服侍你们姑娘洗脸,回头再去厨房要碗定惊茶来。好孩子,今儿你救了你姑娘,我绝不忘记你的恩德。” 孟姨娘前头那句话是吩咐秋葵的,后头那话是谢秋紫护着玉娘,不等秋葵秋紫答话,孟姨娘拿着帕子捂了脸就开始哭了起来:“我可怜的三姑娘,打小在那样清净的地方长大,见的都是善男信女,只当这世上人人都是好的,几时受过这样的惊吓。”虽是痛哭着,也是声气婉转,口齿清晰,字字句句指的是月娘蛮横凶狠,玉娘却是平白无辜受了惊吓,一路就哭了出去,显见得是往谢逢春那里去告状了。 却说孟姨娘拿帕子捂着脸,哭着就往谢逢春前头的书房去了,她在谢宅这几年,哪一天不是花枝招展,粉面含笑的模样,忽然就这样哭哭啼啼起来,引得多少人侧目,又听她口口声声可怜的三姑娘,不免揣测三姑娘如何了。 说起来谢家家下人等都觉得这个刚接回来的三姑娘容貌且不说了,性情温婉和顺,行动举止也恬静,说实在的,还挺招人喜欢。要不是她面貌同孟姨娘有五六分想象,说她是孟姨娘亲生女儿只怕没有多少人肯信。今儿看着孟姨娘忽然哭起三姑娘来了,知道孟姨娘爱掐尖要强的,猜测着怕是太太偏心了二姑娘,孟姨娘不忿,硬要出头。偏有爱生事的,冷笑道:“你们知道什么!太太再偏心,也不是个狠毒的,太太要是个狠心的,孟姨娘是什么出身?早提脚卖了,哪里还让她整日这样妖妖夭夭的生事。倒是她。”说了伸长了手臂,比出了两个手指,“虽不是孟姨娘生的,性子倒是更像些,三姑娘刚到家时的事,你们都忘了不成。”说得众人恍然大悟,待要看是谁说的,回过头去时,早瞧不见人影子。 且说谢逢春正在书房里看上个月的帐,忽然听着门前呜呜咽咽的哭声,心中不耐烦,正要喝问几句,就听着跟班金保道:“原来是孟姨娘。姨娘且站一站,老爷在里头看帐呢,待小的回了老爷再请姨娘进去。” 谢逢春在男女情分上甚是薄情,不然也不能在马氏有孕时将孟姨娘赎身出来,两个人在外头双宿双飞,又在马氏要发落孟姨娘时,将她护了下来。可要说他对孟姨娘情重,偏又接连纳了卫姨娘余姨娘两个,更别说出外谈生意时逢场作戏的粉头也有两三个。可在谢逢春这里对孟姨娘的情分到底不同些,听她哭得可怜,心中一软,正要叫孟姨娘回去,回头他到她房里看她,就听的孟姨娘在金保婉转哭求:“你去禀告老爷,三姑娘在这家里快没地方站了,她若是给逼走了,妾日后如何都不要紧,只怕是辜负了老爷的一片苦心。” 谢逢春听到这里,将手上账簿一扔,大步走到门前,将帘子一掀开:“你进来。”孟姨娘听了这话,象是得了救星一般,泪盈盈道:“是。”就从金保身边走过,进到了书房。 “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讲明白,不许再哭!”平日里孟姨娘撒个娇,哭几声,谢逢春也乐得哄她几句,这回听她在外头说得吓人,哪里耐烦哄她,看她捏着帕子又要啼哭的模样,出声喝止。 孟姨娘能十几年如一日拢着谢逢春,自然知机,捏着帕子抬了泪眼向谢逢春道:“论理婢妾不该说二姑娘不是,可二姑娘这回也太过了。便是三姑娘哪里错了,她做姐姐的教训几句,就是拿着戒尺打三姑娘手心几下,也是分内的。可二姑娘不该想着要毁三姑娘的脸啊。女孩子家家的,没了脸,可怎么是好。”说了拿着帕子挡了脸又哭。 谢逢春起先听是月娘同玉娘又闹了起来,也没往心里去,知道必然是月娘无事生非,孟姨娘不过是过来撒个娇,要他给玉娘出气罢了。可到底月娘是嫡出,又是姐姐,就是教训妹妹教训错了,也不好为了这个去教训月娘的,正想拿上回得的白玉环去哄孟姨娘。不想孟姨娘下头的那句“女孩子家家的,没了脸,可怎么是好。”就当玉娘的脸出了事,倒吸了一口凉气,霍然立起身拉,将孟姨娘的手一拉:“玉娘的脸怎么样了!” 孟姨娘挡着脸的手叫谢逢春扯了下来,露出哭得花容憔悴的脸来,脸上脂粉叫泪水冲去了大半,眼儿哭得肿肿的,看着楚楚可怜,若是平日,指不定谢逢春就要软语温存了,可这回子谢逢春现在哪有心思怜惜她,又逼问道:“玉娘的脸到底怎么样了!可请了大夫没有?大夫怎么说?” 孟姨娘这才委委屈屈地道:“若不是秋紫那丫头忠心,我们玉娘的脸这回子就没法看了!二姑娘要打玉娘,是这丫头挡在了玉娘身前,半边脸都叫二姑娘打烂了。婢妾过去一瞧,这吓得啊,要是伤在玉娘脸上,真是没法活了。”说了又拿着帕子挡着脸哭了几声。 谢逢春听着是玉娘没伤着,长长松了一口气,跌坐在玫瑰椅上,只觉得后心都叫汗湿了,不由嗔怪孟姨娘说话吓人。孟姨娘正含泪道:“老爷是没瞧着秋紫丫头的脸,婢妾看着魂都飞了。可怜三姑娘也吓得厉害,抱着婢妾哭了好一会。婢妾这心里疼得呀。不是婢妾逾越,凭怎么样,二姑娘也不能这样往脸上去的。” 谢逢春虽没见着秋紫的脸,可看孟姨娘哭得可怜,也自心软,不由叫起了孟姨娘小名:“胭红,我知道你们母女委屈了,二丫头是没规矩,我定会好好教训教训,女孩子家家动手动脚的成什么体统!” 话音未落,就听着马氏在门前冷笑一声道:“一个贱妾跑在老爷跟前说姑娘的不是,又是哪家的规矩!”话音未落就见帘子一掀,马氏走了进来,脸上阴沉沉的,双眼恶狠狠地朝着孟姨娘剜了眼。 孟姨娘原本坐在谢逢春身边,见着马氏进来,盈盈从椅子上起来,刚要上前同马氏见礼,叫马氏剜了一眼,不敢向前,反而瑟瑟缩缩往谢逢春身边靠了靠。谢逢春刚从孟姨娘处听着月娘如何跋扈如何狠心的话,又看见马氏这样气势汹汹闯进来,全不把自己这个一家之主放在眼里,又将孟姨娘吓得如避猫鼠一般,顿时两处怒气并成一处,向马氏冷笑道:“怪道二丫头这样跋扈,动不动就出手伤人,原来是你这个当娘的教的好!” 马氏叫谢逢春这一句话气得仰倒,指着孟姨娘道:“你这个贱人!平日里调三斡四的,我都不与你理论,你倒是得了意,还要坏我月娘名声!真以为我是个好欺负的吗?!今儿你要是不拿出些实证来可就怪不得我了!” 孟姨娘叫马氏骂得脸上通红,满眼都是泪,拉了谢逢春的袖子哭道:“老爷,再给婢妾一个胆子,婢妾也不敢污蔑二姑娘。老爷太太若是不信,只管叫了三姑娘房里的秋紫秋葵来问问便是,再有二姑娘房里的绿意也在。便是二姑娘,三姑娘也能做证。但凡查问出来婢妾有半句不实,婢妾听凭太太处置。”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谢逢春是最标准的那个时代的男人,贤妻美妾,至于女儿们,那是不怎么放在心上的。 为什么大家都潜水呢??? ~~~~(>_<)~~~~ ☆、第14章 对账 马氏见孟姨娘声口如此强硬,又是知道月娘脾气的,心下不由得信了七八分,怕真查证出来,便是有自己护着,也难逃谢逢春教训,母女两个一起丢脸。因此抓着孟姨娘话中一句错漏发作道:“呸!你是个什么东西!也不照照自己嘴脸,不过是老爷两百两银子买来的玩意,有什么脸叫二姑娘三姑娘过来替你作证!还不与我滚出去。” 孟姨娘看着马氏露了怯更不肯罢休,当着谢逢春的面,哭得格外可怜:“太太教训的是。婢妾糊涂,婢妾哪里是上得了牌面的人,不该拉着二姑娘三姑娘说话。只是也求太太可怜可怜三姑娘,她到底也叫太太一声娘的,今儿唬得可怜。三姑娘到家这些日子,总不肯和婢妾说话,怕乱了规矩太太不喜欢,今儿巴巴的叫了婢妾过去,拉着婢妾哭,说不知怎么得罪二姑娘,向婢妾讨主意。三姑娘到底是婢妾这一世唯一的孩子,看着她这样,婢妾实在是心里疼得慌。” 孟姨娘一番话看着没头没脑,语无伦次,却是不动声色地在谢逢春面前将马氏同月娘都上了回眼药。在马氏,她虽是嫡母,也没有不许庶子女同亲生姨娘来往的礼,传扬出去,马氏一个嫉妒一个不慈是跑不了的;在月娘,一个闺阁女儿能狠下手要毁了庶出妹子的脸,叫人知道了,名声还要不要了,哪家人家敢要这样的儿媳妇! 平日里谢逢春因偏宠孟姨娘,对着马氏素来不太气壮,可真要发起脾气来,马氏也是不敢做声的。这回看着谢逢春的脸色因着孟姨娘的话越来越青,马氏心里也不由着慌起来,正想反问孟姨娘她如何不许她们母女亲近了,就听着谢逢春道:“去把秋葵秋紫还有绿意叫了来。” 这话一出,马氏忙道:“老爷!为着个姨娘的话,就要查问姑娘们的贴身丫头,姑娘们的脸可往哪儿搁。”谢逢春还未答言呢,一旁的孟姨娘又哭道:“多亏了秋紫那丫头忠心,不是她挡着,伤的就是三姑娘了。婢妾也不敢劳动这样有情义的好丫头。”一句话如火上浇油一般,谢逢春恨声道:“你虽然我是买来的,到底也是过了明面的姨娘,是这家里半个主子,如何指使不动两个使唤丫头了!便是玉娘,也是你亲生的,你要见她便见,我看哪个敢拦。” 孟姨娘的话还罢了,谢逢春这几句将马氏气得脸上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指着孟姨娘的手指都颤抖起来:“好你个贱人!当着我的面儿就在爷们面前挑唆,可见你平日在背后是如何中伤我们母女的!”又指着谢逢春道:“我只问你,你是不是听了这个贱人的挑唆要喊了人来给月娘没脸!” 谢逢春一把将马氏的手指拍了下去,冷笑道:“我只问你,这家莫不是该姓马了?”马氏脸上赤涨,嘴唇哆嗦着,倒退了几步在椅上坐了,闭了眼强忍了口气道:“罢了,你叫罢!”又张眼怒视着孟姨娘,恨声道:“若是问不出什么来,老爷可要答应我将这个屡屡生事的贱人发卖了!” 原来谢逢春对孟姨娘回护得紧,马氏几回下手都不成事,最后一次,原想趁着谢逢春到外省做生意将孟姨娘发卖了,不想谢逢春竟是在家里留了眼线,得了消息,半路折了回来将孟姨娘带了出去,夫妻两个险些破脸,马氏自此不敢对孟姨娘下手。只是谢逢春也知道夫妻真的失和了,那是有百害而无一利,打那以后,除了孟姨娘的事,谢逢春对马氏也多有退让,形成今日的局面。 孟姨娘听着马氏咬牙切齿说出那句要卖了她的话,知道对自己怨毒已极,不由就有些彷徨,暗想自己这一回是不是逼得过了。转念又想,左右马氏对自己衔恨已久,也不在乎多这一回,倒也心定了,只是当着谢逢春的面儿又装个委屈惊恐地模样,拿着帕子拭泪,瞧在谢逢春眼里,自然是马氏咄咄逼人毫不讲理。 谢逢春这里一喊人,秋葵秋紫两个来得极快,偏月娘身边的绿意迟迟不至。秋紫脸上叫月娘抓伤的地方到了这回又红又肿起来,又敷了些黑青色的膏药,看着便有些吓人。马氏看着这样心就沉了一沉,一旁的孟姨娘更是不失时机地呜咽了声,立时就叫马氏恼羞成怒,抢在谢逢春前开了口:“你们两个丫头怎么胡闹成这样!打打闹闹也就罢了,怎么好往脸上招呼!女孩子家家顶要紧的就是一张脸面,这要破了相,日后可怎么说亲呢!你们这样胡闹,也不想想家里的老子娘!” 这话竟是□□裸地在谢逢春跟前威胁了,孟姨娘拿帕子遮着脸,她不用看都知道谢逢春脸色必然是更难看了些。果然就听着谢逢春道:“你们是我谢家的家生子,是生是死的,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说了算了。如果老实说还罢了,我瞧着你们老子娘的份上,总不能太为难你们,但凡有半句撒谎,你们家几辈子的脸面可都顾不得了。” 谢逢春这里话音才落,就看着秋紫一个头磕了下来:“老爷在上,婢子的脸不是同哪个打闹伤的。是二姑娘。二姑娘今日过来寻三姑娘,进门就骂贱人,三姑娘问二姑娘哪个丫头得罪了二姑娘,只要二姑娘说了来,三姑娘就把人交了二姑娘处置。不想二姑娘听了这话,就冲了过来要打三姑娘,婢子是老爷指给三姑娘的丫头,自然要护着三姑娘,所以挡在了三姑娘身前,二姑娘一掌才落在了婢子脸上,并不是二姑娘故意要伤婢子。” 马氏万没想着素日罕行讷言的秋紫一番话侃侃说来,头头是道,条理分明,什么不是故意要伤个丫头,那就是故意要伤三姑娘了。她爱女心切,哪里还能忍耐得住,立时跳了起来,指着秋紫尖声骂道:“贱婢!满嘴都是混话!你拿着孟氏那个贱人什么好处,竟来诬赖我的月娘!月娘平日便是任性些,也不会好端端跑去辱骂自己的妹子!更不会动手打她!像你这样诬赖主子的奴婢断不能留!就该拖出去打死!连她的老子娘也该一起发卖了!” 马氏这样狂风骤雨般的一番叱骂秋紫竟是没听着一般,只是向谢逢春磕头道:“老爷若是不信,只管问秋葵,并三姑娘房里所有的丫鬟婆子,再不然,二姑娘跟前的绿意画扇两个也好作证。但凡婢子有半句不实,婢子死后入拔舌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谢逢春到了这时,哪里还用问其他人,心上已信了个十足十,偏这时,月娘竟自己过来了。 原来谢逢春遣了书房外当值的小厮去叫绿意,去的小厮知道二姑娘是太太心尖子,自然奉承,就把缘由都说了。月娘起先叫秋紫脸上的伤唬着了,回到自己房中慢慢醒过神来,若是真伤了玉娘,她倒也不能十分气壮,偏抓伤的是个丫头,自然算不得什么大事,也就丢过了。忽然听见孟姨娘竟然将事闹到了谢逢春跟前,她哪里是肯受委屈不辩解的人,拍着案将孟姨娘骂了通,起先拘着绿意不许她往前头去,还是她的奶妈子袁妈妈劝了几句,无非是绿意要不去,话都叫别人说了去,岂非百口莫辩了。月娘细思也觉有理,竟是亲自带着绿意过来了。 谢逢春看着月娘亲身带着个丫头过来对质,原本五六分的怒气竟顶成了七八分,脸色更难看了些。 月娘进得书房,先朝着一旁的孟姨娘狠狠一瞪眼睛,这才过来同谢逢春见礼:“爹爹不用再问了,秋紫的脸是我抓伤了的。秋紫是我们家家生子,她的命都是我们家的,不过伤了脸,值得什么,爹爹何必听人挑唆生这样大的气。”马氏听她说得不象,赶紧过来拉住:“你爹爹问几个丫头话,你跑来做什么!成何体统!” 谢逢春气得笑出来,向马氏道:“你教得好女儿!”马氏脸上涨红了,因向月娘叱道:“你也太胡闹了,好端端的去你妹妹房里做什么?便是你妹妹有些差错,你念在她还小呢,不能好好与她说的?非要动手动脚。好在没伤了你妹妹,不然我看你怎么好!” 不想月娘听了这话,反而得了理,硬着脖子道:“娘不说这个还罢了,说起这些,我倒是要问问,我是娘的女儿还是她是!娘替她做衣裳打首饰,满府里都知道,只是瞒着我一个人!这是做什么!难不成还怕我为了几件衣裳吃了她!”她越说越是委屈,双眼之中落下泪来。 马氏听说也觉得刺心,怨来怪去的还不都是孟氏母女多事,要不是她们要一块儿去吴家,哪里会有后来这些事。可事到如今,也没法论这个理去,眼中含了泪正要劝说一二,不想一旁的孟姨娘忽然道:“婢妾有句话不知该说不该说。”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月娘不是本性坏,只是给宠坏了。 叶玄君扔了一颗地雷 悦如舞扔了一颗地雷 谢谢 ☆、第15章 处置 马氏看着孟姨娘格外有恨,要不是她多事闹在谢逢春跟前,哪里就会到这个田地,看她还要说话,赌气道:“又没人堵着你的嘴,想说什么只管说!”孟姨娘掩了掩嘴角,朝着月娘撇了眼,低声道:“太太既要瞒着二姑娘,二姑娘又是怎么知道的?婢妾想着总是有人告诉了二姑娘,才惹得二姑娘动这样大的气,便是二姑娘这回没去寻三姑娘说话,这心上怕也惦记上了,以二姑娘的性子早晚总要闹上一闹的。婢妾想,总是有人知道二姑娘的脾气,不想二姑娘三姑娘和睦罢了。” 月娘听孟姨娘话里话外意思都是自己爱记恨,顿时冷笑道:“不过伤个丫头,又没撕了她的脸,孟姨娘就巴巴得闹在爹爹面前,给我娘没脸。孟姨娘说得好,我是个记仇的人,今儿这场我总是记得了。” 孟姨娘听月娘说了这几句,把唇儿一抿,也冷笑道:“婢妾不过是个姨娘,不奴不主的,二姑娘要发落婢妾也不过一句话的事。只是三姑娘同二姑娘虽不是一母同胞,也是亲姐妹,二姑娘多少也该看着老爷的份上,高抬贵手才是。” 马氏看着孟姨娘一句也不肯放松,气得脸色铁青,正要说话,偏听得谢逢春道:“你说说,你们太太要给三姑娘做衣裳的事是哪个告诉你的?”这话是问着绿意去的。绿意脸上一青,瞅了眼月娘,迟迟疑疑地道:“是厨房上的何妈送二姑娘要的杏仁茶时悄悄同婢子说的。”说了就把何妈讲的那些话都复述了回,听得马氏心上愤怨,斜了孟姨娘一眼,孟姨娘只做不知,依旧委委屈屈地扯着帕子,叹了声道:“亏得秋紫忠心,不然可怎么好。” 可怎么好?!无非是玉娘坏了容颜,坏了他的盘算!到底是哪个与他有这样的深仇大恨。谢逢春气哼哼瞧了眼马氏。马氏到了这时,心思也清明起来,今儿的事里果然是大有蹊跷,怕真如孟氏所说,有人要借着月娘脾性生事。能从这事里得利的,无非是孟氏,余氏,卫氏三个了。这人若是孟氏,孟氏必然不能作茧自缚,将有人作祟的事点破,何况月娘性子上来了,那真是不管不顾的,孟氏心思再毒,也不能拿着玉娘冒险。那余下的人,无非是余氏和卫氏了,虽然卫氏从来沉默得没这个人一样,余氏从前还有些志气,生了病秧子云娘之后,看起来也沉寂起来,可她初来时候也是个有志气的,到底是她们中的哪个? 月娘听着绿意的话,脸上也火辣辣一般,又看谢逢春脸色不善,扯着绿意就道:“我把你个蠢东西,人家故意挑唆的话也来学了我知道!都是我平日对你们太过宽纵了,纵得你们一点脑子也没有。”一边骂一边拿手去拧绿意。绿意叫月娘拧得疼痛,只是畏惧月娘平日脾气暴躁,并不敢躲,只是哀哀哭泣。 马氏叫月娘闹得头痛,按着额角叱道:“你同我消停些!闯了这样的祸事出来还不知错!亏得有秋紫挡着,不然你怎么对得起你妹妹!”说了睨了孟姨娘一眼却向谢逢春道,“老爷,不然叫了何妈来,问问她到底为什么要来害月娘玉娘两个!” 谢逢春自然答应,就叫金保速去传,孟姨娘在一旁道:“老爷,太太,要问何妈二姑娘怕是不好在场。”何妈之所以来挑唆月娘,自然不会是为着同玉娘有利益纠葛,说到底怕还是妻妾争锋惹出来的。月娘一个没出阁的女孩子自然是不太方便听这样的阴私。 马氏这是头一回觉着孟姨娘讲话有理,点了头,向月娘道:“我的儿,你先回去,问出结果来,娘回头告诉你知道也是一样的。”月娘虽也想知道是谁要害她,只是马氏开了口,谢逢春脸上又阴沉沉的,不敢撒娇,立起身来告退出去,临走还不忘狠狠瞪了孟姨娘一眼。 何妈自听着二姑娘上三姑娘房里闹了场,回头孟姨娘又哭到了谢逢春书房,就知道事发,又巴望着二姑娘一如既往的直性子,想不到自己头上来。可二姑娘万一顺口提了自己去说的那些话,以太太的性子,知道是自己挑唆了二姑娘,怕是皮也能揭了她的。何妈越想越怕,不由埋怨起自己男人来,要不是他好赌,欠了贵利,她何苦贪那十两银子。 她正在房里团团转,忽然房门叫人踹了开来,外头站着谢逢春跟前得意的小厮金保。金保拢着袖子把何妈上下打量几眼,一歪头,从他身后又蹿出两个粗汉来,手上拿着绳索上来。何妈知道事发,一些不敢挣扎,就叫绳索捆了,一路上叫人拉拉扯扯,就拖到了谢逢春外书房前。 还没等金保进去回话,何妈已跪在地上哭叫道:“老爷饶命,太太饶命,都是老奴糊涂,收了余姨娘十两银子。老奴同绿意姑娘说的那些话,都是余姨娘使人教的。老爷太太饶了老奴吧,老奴再不敢了。”一面砰砰磕下头去。 屋内谢逢春同马氏心中都有疑问,对看了眼,马氏先道:“谁要你的命了,这样哭哭啼啼!滚进来回话!” 何妈挣扎着从地上起来,跌跌撞撞走进房里,不敢抬头,插蜡烛一样跪下去,对着谢逢春同马氏两个又磕下头去。何妈今年三十来岁,生得腰肥腿短,因皮肤黑,总是擦着厚厚的粉,这一番啼哭,脸上的□□叫眼泪冲走了好些,露出底下暗沉的肤色来,这一番形容几乎可以说不堪入目。 谢逢春一眼瞥见何妈这副形容,把眉头一皱,不由自主转眼瞧了瞧孟姨娘,差不多的年纪,孟姨娘依旧身形窈窕,哭了场,眼儿红红的,颇为可人怜。又想着她一生统共只有玉娘一个孩子,就这么一个孩子也险些毁在跟前这个粗陋的妇人手上,不由对她更生了几分怜惜,转过脸来对何妈叱道:“贱婆子!我谢家哪里对你不住!你竟这样来害我的孩子!”又喊金保,要喊人牙子来将人卖掉。 何妈连忙哭道:“老爷,太太,孟姨娘!真是余姨娘吩咐老奴做的。都是老奴男人不争气,外头欠了贵利银子,再不还钱他们就要将老奴男人的腿砍了,老奴也是不得已。”又知道谢逢春素来宠爱孟姨娘,膝行几步到孟姨娘跟前,磕头道,“余姨娘同老奴说,她比不过孟姨娘也就罢了,怎么都是姨娘生的,老爷眼里从来没有四娘,她气不忿,她一个姨娘不能将三姑娘怎么样,可二姑娘是炮仗一样的性子,又得太太喜欢,又是嫡出,只有二姑娘才能压住三姑娘。老奴想着还了男人的债,老奴并不是故意要同三姑娘过不去啊。”孟姨娘一声不出,只是拿着帕子拭泪。 余姨娘真要蠢到什么样才能亲口同人说这些,马氏听着何妈的话哪里肯信,:“这些话真是余氏那个贱人亲口同你说的?”何妈抖了抖,连着点了几下头,又连忙摇头。马氏喝道:“你一回摇头一回点头,到底是哪个!”何妈脸上涕泪横流,哭道:“是余姨娘房里的荷香姑娘。” 荷香是余姨娘跟前的大丫鬟,素来得余姨娘信重,若是她亲口说的,那自然是出自余姨娘的授意。孟姨娘抬起头,瞟了谢逢春同马氏一眼,抿了抿唇,却是一声不出。 果然听着马氏冷笑道:“这话儿哄鬼呢,便是余氏做的,她怕人不知道,巴巴儿的叫了自己身边人来收买你,她要这样蠢,又怎么能生出借刀杀人之计。”何妈急道:“真真是荷香姑娘,老爷太太只管叫了荷香来,老奴敢同荷香姑娘当面儿对质!”马氏只是冷笑,若是她要出手,打死也不会用自己身边的人,余氏到家也有十来年了,不能一个有用的人也收拢不住,非要使自己身边的丫头,送把柄于人抓。 马氏这里还要追根究底,不想谢逢春却是不耐烦起来。他在外头做生意时也是个有心计有盘算的,不然谢家的产业到了他手上也不能在十几二十年中翻了个儿,可到了家中,对着内宅却是有些技穷,一面自知有些愧对发妻,一面又喜爱孟姨娘容颜娇媚言语合心,更觉得大丈夫有几房妾室也没什么了不起。且马氏是正室都不计较了,便是他偏宠着孟氏些,也没短了余氏卫氏两个吃用,孟氏,卫氏,余氏之间更该相处和睦才是。这回听着余氏设计要害玉娘,虽没叫她成事,可真要伤了玉娘,他的一番辛苦付诸流水,更白花了许多银子去铺路,所以格外有气,打断了马氏的话:“你还同她啰嗦什么!也不用问实情,起了这样的心就容不得,叫人把荷香也捆了来,找人牙子来将他们一家子都卖了。余氏也留不得,喊她哥哥带回去,我们家要不起这样黑了心肝的贱婢,除了她穿着身上的衣裳,一针一线也不许带走。” 何妈听着要谢逢春要卖了自己,唬得身子都软了,她已经这般年纪,又是犯了错才发卖了的,自然没有好人家要她,便是有人买了去,也不过是去做粗使营生,哪里有在厨房里,活儿轻省又有油水,不由又悔又恨,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又骂余姨娘是个害人的,一边又向马氏苦苦哀求。谢逢春哪里肯听这些,叫人进来堵了何妈的嘴,拖了出去。 马氏经年手握中馈,又和孟姨娘斗了这些年,也是个机灵的,看到这时就知道今儿这事没这么简单,只怕余氏是叫人推出来顶缸的,别说卫氏有嫌疑,指不定就是孟氏使的苦肉计,要坏月娘名声,所以劝道:“老爷息怒。到底是不是她做的,老爷也要听听她的辩解才是,便是朝廷也不能无罪而诛。” 马氏话音才落,就听得孟姨娘冷笑几声。 作者有话要说: ☆、第16章 各怀 孟姨娘斜了一双泠泠秋水眼瞅着马氏:“太太这话不通。婢妾虽然无知也知道女子事夫当以恭顺为要,再没有夫主有了决断,妻子当面驳回的理。说什么就是朝廷不能无罪而诛,莫非太太的意思,余姨娘就是无罪的?” 虽说平日孟姨娘仗着谢逢春偏宠,颇有点目中无人,但当着马氏面儿还是收敛一二,这样当面挑刺驳回还是头一回,马氏叫她几句话说得脸上**辣的,就要发作,谢逢春就道:“罢了,一人少说一句!就是冤枉了她又怎么样?这些年余二狗仗着余氏,在庄子上手脚很不干净,我瞧在余氏的脸上不同他理论,今儿不过遣余氏回家,她要愿意再嫁也由得她去,也算对得住她了。” 孟姨娘捏着帕子的手抖了两下,脸上竟是露出一丝笑模样来:“老爷说得很是。老爷即有了决断,婢妾就去告诉三姑娘,叫三姑娘知道老爷太太对她的一片慈爱之心。”谢逢春点头,又指了桌上一尊半尺来高的白玉雕像:“今儿玉娘受委屈了,拿去给她压压惊。”孟姨娘满口答应,过来双手捧了玉像,眉眼弯弯地退了出去。 马氏叫孟姨娘当面顶撞讽刺,谢逢春又**裸地回护孟姨娘母女,气得几乎呕血,眼中落下泪来:“今儿的事玉娘是受了惊,月娘就不委屈了?好好一个嫡小姐,叫人背后算计,老爷竟一些儿也不心疼她吗?玉娘是老爷女儿,莫不是月娘就不是老爷女儿了?” 谢逢春皱了皱眉:“今儿这一场闹,月娘也实在过了,我不罚她已很容情了,到这时还不知错!难道还要安抚她不成!这样的性子,在家你我还能宽容,到得夫家,哪个婆婆丈夫能喜欢?总要煞一煞性子才好。你这样一味宽纵,是要害了她的。” 马氏心知谢逢春说得有理,到底心中不平,不肯叫谢逢春再说下去,就问:“余姨娘既被出,那四丫头怎么办?” 谢逢春打发余氏时全然没想起他还有这个三四岁的女儿来,叫马氏一问,倒是一愣,有意叫马氏收养了,偏云娘又是一个病秧子,生母又是个提不起的,养在嫡母名下也太抬举她了。便是马氏名下要再收养个女儿也该是玉娘,记名嫡女再是哄人的,也强过外室女许多,对玉娘日后的前程也更好些。 谢逢春有了主意,对着马氏的态度和缓起来,拍了拍她的手:“都由你做主。”马氏眉头一跳,脸上露出些笑意来:“这可是老爷自己答应我的。”谢逢春笑道:“一个女孩子罢了。”夫妇两个相视一笑。 且不说余姨娘看着荷香叫人拖了出去,正怔忪不安之际,洪妈妈领了几个粗使婆子冲了进来,将她堵着嘴又一根绳索捆了关进了柴房,只等着余二狗来领人,只可怜四姑娘云娘不过三四岁,一直跟在余姨娘身边,冷不丁地看着一群人凶神恶煞地闯进来,将余姨娘捆了出去,唬得厉害,哭个不住。 也是人心凉薄,余姨娘还在时,四姑娘云娘不得谢逢春马氏喜欢,到底有亲姨娘护着,奶妈子也不敢如何轻忽,这回看着余姨娘自己都自身难保,眼见得是回不来了,奶妈子就不把云娘看在眼里。起先看云娘哭,还哄几声,见哄不住,起手就在她身上拍了几下,口中骂道:“你个小蹄子,你姨娘都回不来了,你还在这里跟我充小姐姑娘!我也算倒霉,怎么跟了你这个丧门星!” 云娘到底还小,叫奶妈子几掌拍下去,竟是唬住了,抽噎着不敢再哭,躲在房中,竟是连晚饭也没有吃,奶妈子见没了人管束,也懒得理她。想说白天吓到了,云娘到得晚间却是发起烧来,起先不过是低烧,要是奶妈子及早发现回了马氏请了大夫来,不过几帖药的事,骗奶妈子懒惰,不肯半夜里出去喊人,到得早晨,已经烫得摸不上手了。 奶妈子这才着急,急匆匆奔到马氏房前,扯着马氏房前的丫头红杏道:“姑娘,红杏姑娘快救命罢,四姑娘烧得厉害!求姑娘回一声太太请个郎中来瞧瞧。” 红杏听了倒也上心,转身进去回了马氏,马氏才起床,正穿衣裳,听了这话,把眉头一皱,对给她理着衣襟的青梅道:“你跟着去瞧瞧,昨儿才好好的,怎么就病得要救命了。”青梅答应了声走了出去,红杏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咬着唇低头过来接着给马氏整理衣裳,她不敢恨马氏,却疑心着是不是青梅在马氏跟前说了她的长短,暗中咬牙。 马氏心上只以为是奶妈子怕事,说得夸张了些,待得青梅回来回说四姑娘烧得身上滚烫,都摸不上手时倒是笑了。昨儿才将余氏关进了柴房,余二狗还没来带人,云娘就病成这样,显见得是老天不肯叫这件事轻轻过去,就同青梅道:“你去同你们洪妈妈说一声,就说四姑娘病得厉害,想是母女连心,这回子要将余氏打发出去,只怕孩子就要不好了。上天有好生之德,暂且叫余氏回去照应,若是孩子好了,前事不究,若是孩子不好,可也怪不得我们无情了。” 红杏有意要讨好马氏,忙笑着奉承道:“这也是太太慈悲怜惜,才能全了上天的好生之德。”马氏听说,脸上微微一笑,道:“我昨儿叫你去三姑娘那里看看秋紫那丫头,你可见着人没有?”红杏忙道:“婢子去了的。秋紫糊了一脸药已睡下了,三姑娘代她谢了太太赏,又说今儿会打发秋紫过来来给太太磕头的。只不知道怎么到这会子了还不见人。” 马氏正要说话,就听门前有丫头的说话声:“三姑娘来给太太请安了。”话音未落就见帘子一动,果然是玉娘走了进来,她身上穿着翡翠色对襟绫衫,叫身后的晨光一映,更显得肌如白雪。 “给娘请安。昨儿娘遣了红杏姐姐来赏了秋紫东西,原就该来给娘磕头谢赏的,偏她吃了药睡了,今儿女儿带了她过来,正在外头。娘要不嫌她脸上腌臜,女儿就喊她进来。”她说话一贯的轻声缓气,提起秋紫伤了脸的事来,波澜不惊,倒象是在说别人,一点没有昨儿孟姨娘口中唬得可怜的模样。马氏听了也不答话,只把她从头到脚打量几眼,脸上挤出一抹笑来:“好孩子,昨儿可吓着你了?你姐姐是个急性子,一时不察上了人的当,害你委屈了。”又指着下首的椅子叫玉娘坐,不想玉娘不独不顺着马氏的话,反道:“女儿以为,娘是个慈悲人,便是为着姐姐的委屈,也不能冤屈了人。” 她这话一出,马氏脸上顿时颜色一变:“你这话儿什么意思?”玉娘这才抬眼去看马氏,眉眼儿弯弯:“方才女儿在门前听说四妹妹病得厉害,娘吩咐洪妈妈放了余姨娘回去照应四妹妹。” 若马氏真心相信是余氏下的手,以马氏的性子,怎么肯轻易就放了余氏回去,余氏又不是大夫郎中,放她回去也是无用。能叫马氏借着云娘生病为由放了余氏出来,必然是马氏还没肯定是不是余氏主使。若事只是冲着玉娘去的,余氏冤枉也罢,不委屈也罢,去了个姨娘对马氏总没坏处。可这回也月娘的名声也算计上了,以马氏的性子怎么肯轻易罢休,留下余氏,若不是她所为,叫人这样陷害了,余氏自然不能善罢甘休。 虽说事情是明摆着的了,可玉娘今年不过十四岁,翻过了年的五月才及笄,竟能只凭马氏放了余氏的话,就推断出主使人未必是余氏,也算不易了。 马氏把玉娘盯了几眼,片刻之后笑道:“许是你不经意得罪了人,却是带累了你二姐姐,叫人设下了这一箭双雕之计。你未来家前,可都是好好的。”玉娘嘴角儿一弯:“若是这样,请娘给女儿一个体面,许女儿去瞧瞧四妹妹。” 这就是要引蛇出洞了,马氏垂眼想了想:“你的意思我知道了,只望你不要后悔才好。”玉娘也不知是明白了,还是没明白,只福了福身:“女儿这就去瞧瞧四妹妹去。” 马氏抿了嘴点头,看着玉娘退出去,一时又是欢喜,一时又有些担忧,轻轻叹息了声:“我只当她真是个柔弱的,不想也是明白人。” 玉娘从马氏房里出来,把扇子遮在额前瞧了眼天:“要起风了。”秋紫原是垂头跟在她身边的,只觉四周一丝风也没有,听了这话,也跟着抬了抬头,却见日头亮得刺眼,哪里有起风的迹象。 作者有话要说:  余姨娘其实也挺可怜的,谢逢春其实就是个渣。 ☆、第17章 起风 云娘的奶妈子原以为余姨娘叫马氏使人捆去了柴房必然是回不来的,就把云娘不当回事,不想不过一夜,余姨娘就叫马氏放了回来,不由尴尬恐慌起来。看着余氏一回来就直奔云娘,忙跟在身后,小心翼翼地道:“姨娘别急,太太已请大夫去了,一回就来的。” 话音未落脸上已着了一掌,就见余姨娘拿手指了她道:“我把你个黑了心的贼婆娘,当我不知道吗?不过是见我落魄了,以为我翻不了身,就折腾我的云娘,好讨好那贱人!□□你个穷短命,我云娘要有个长短,我把你皮也揭了,再同那个贱人去把命拼了!大伙儿一块儿死罢了,谁怕了她不成!”到底是叫关了一整夜,心中也有些发虚,虽是满口的贱人,却是再不敢指名道姓。 奶妈子叫余姨娘骂得脸上赤红,待要回几句嘴,就听着身后有人道:“好妹妹,消些气罢。左右你也回来了,好生照应云娘才是,便是奶妈子有什么不妥,回了太太将她撵了也就是了,何苦这样动气。一会子青梅姑娘来了,叫她听见,又有不是。”说话间夹杂着几声咳嗽,除了那多病的卫姨娘还有那个。 余姨娘转头看去,果然是卫姨娘立在门边,虽是五月末的天气,身上在单衫外头还加了件半袖,拿着帕子掩着唇又咳了几声。余姨娘抬手扶了扶蓬乱的头发,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来:“多谢姐姐好意提醒。姐姐怎么不进来坐?”卫姨娘摇了摇手道:“你也知道我这身子,云娘身上不好,再过了病气,可就是我的罪过了。” 奶妈子见来了人,不待余姨娘发话早闪在了一边,一眼从卫姨娘身后瞥见青梅带了个五十来岁的男子急匆匆过来,忙凑过来道:“姨娘,怕是大夫来了。 少刻青梅果然带了个大夫进来,余姨娘收了怒气接过来,引着大夫到云娘床前看着大夫替云娘诊脉,一面拿着帕子拭泪道:“大夫您给瞧瞧,昨儿姑娘还好好儿的,一夜功夫就烧得这样!我统共这么一个孩子,她要有个长短,我可也不能活了。”青梅在一边听说,不由把眉头皱了起来,轻声道:“姨娘轻声些,你这样啰嗦,大夫可怎么给四姑娘诊脉?”余姨娘心中委屈担忧,当着青梅的面到底不敢放肆,不由自主收了声,却是拿着帕子不住地拭泪。 片刻大夫诊完,不过云娘年纪小身子娇怯受了回惊吓,吃食上没经心,积住了,两下里一夹攻就发作起来,若是早些延医倒也不碍的,可耽误到现在,也不敢说妨事不妨事,先开个药方子吃吃看,若能退了烧便是无妨的。说了到得外头开了药方下来,交在青梅手上,辞了出去,青梅拿了药方自去回马氏按方抓药。 余姨娘这里听大夫说得凶险,心中把奶妈子恨极不说,又咬牙咒骂已叫人牙子领了出去的荷香,余姨娘原是庄户人出身,骂起人来什么天杀的短命鬼儿,黑心烂肚肠的贱蹄子,千人睡万人骑的臭女表子等等不绝于口。她这里正骂着,就听着人道:“姨娘说的这些话儿叫四妹妹听着学去了可怎么好?”声音不若寻常女孩子那般清脆,低低的的,好在不疾不徐,轻柔舒缓,叫人听着心情也宁静几分。 虽说玉娘回来这些日子,余姨娘同她没见过几回,可对这位才认祖归宗的三姑娘的样貌声音可是记忆深刻。以余姨娘对孟姨娘的厌恶来说,她对玉娘自然也不会喜欢;可看她样貌身条儿远胜二姑娘又有些窃喜,是以余姨娘对玉娘的印象也算是好恶参半。可昨儿因她的缘故自己遭受了那一场不白之冤,余姨娘对玉娘哪里还能喜欢起来,听见玉娘的声音,她静了静,叫小丫头彩玲来看着女儿,自己走到门前,把玉娘上下打量了回。 时值五月下旬,天气已热,玉娘身上穿着翡翠色暗花纱的襦裙,她本就肌肤如雪,叫翠色一称愈发显得粉妆玉琢,再看自己女儿卧在床上,小脸儿烧得通红,嘴唇都干裂了,心中痛恨,竟是要去推打玉娘。玉娘闪身避开了,往屋内瞧了眼,叹息声道:“余姨娘可要为四妹妹着想些。” 余姨娘冷笑道:“不用你费心。都是你们母女连累的,这会子还来瞧笑话。回去告诉你姨娘,有本事就得意一世,不要叫我瞧了好戏!” 玉娘见余姨娘糊涂成这样,怨不得用自己身边大丫头去捣鬼这样粗疏的手段都叫人信了是她做的,只得叹息一声:“姨娘保重。”带了秋紫返身回去,恰遇着青梅已抓了药煎得了送了过来,见着玉娘脸上略有些不快,知道是碰了钉子,倒是住了脚笑道:“余姨娘就是这个脾气,有口无心的,嘴上狠罢了,三姑娘同她当真可是白费神了。” 这话说得玉娘心中一动,连着马氏身边的丫头都知道余姨娘是个有口无心的人,那昨日谢逢春怎么就凭何妈的一番话就定了余姨娘的罪名?所以马氏今儿一有籍口就放了余姨娘回去,怕不是肯定余姨娘是替罪羊了。 能叫谢逢春不追根究底,能使得动荷香的,又能摘清自己的,除了她,还有哪个! 玉娘把秋紫盯了几眼,直瞧得秋紫低下了头,玉娘转过头去,脚下不停,口中却说:“我姨娘对你有恩罢。” 秋紫听着这句霍然把头抬了起来,瞪大了眼睛瞅着玉娘。她半脸都糊着黑乎乎的药,陪着略带惊惶的神色,颇有些可怖。玉娘一眼也不瞧她,又道:“昨儿是孟姨娘吩咐了你要护着我的,不叫我受伤的,是也不是。” 她虽问这是也不是,语气中却一丝疑问也没有,秋紫脸上惊恐之色更重了些,膝盖有些发软,就要跪下。玉娘轻声叱道:“你若跪了,你是个死,孟姨娘也落不了好,给我站住了。”秋紫哪里还敢动,站了会,又低下了头跟在玉娘身后。 玉娘垂在身下的双手握起了拳,修剪圆润的指甲嵌进了柔嫩了掌心,刺出血来。 是她蠢了。 在她到谢府的第一日,谢月娘来寻她的晦气,正是这个秋紫去请了谢逢春同孟姨娘来,尚可说是怕出了事,谢月娘是小姐没什么大碍,她们那些做丫头的要担不是。是以打那以后秋紫不曾往前凑,从不与秋葵争风,她也不怎么上心,只以为秋紫为人小心。偏这几日,秋紫竟是争着在房中服侍,便是秋葵几回讥讽她也当马耳东风,所以在谢月娘来生事时,她能在房中;是以在谢月娘上前撕打时,她能冲过来挡在前头。 怎么能大意轻信到这种地步,她对秋葵秋紫两个虽说也算厚待,短短两三个月,哪里来的许多恩情,秋葵那样子才是人之常情。秋紫如此诡异的“忠心”她竟一丝疑心也没有,蠢成这般,真去了那个地方,只怕过不了几日就做了别人脚下的白骨,还谈什么日后,说什么雪恨。 秋紫见玉娘脸色青白,哪里知道她是恨着自身,只当着她怨恨孟姨娘来着,紧赶了几步追到玉娘身后,低声道:“婢子的爹前年生了场大病,大夫开的药一贴要一钱银子,我们这样的人哪里有这些钱,一家子急得哭。不知怎么叫姨娘知道了,姨娘悄悄拿了五两银子给婢子,这才救了婢子的爹。姨娘的话,婢子不敢不听。” 玉娘站住了,对着秋紫的脸看了会,缓声问:“若是你的脸好不了,你可会后悔?”秋紫摸了摸脸,想了想却道:“婢子不知道,若是真留了疤,婢子兴许是会后悔的,可这会子婢子不悔。”玉娘点了点头,脚下往花园里走去:“你去请孟姨娘,就说我在前头芙蓉亭里等她。我知道了的事,由得你说不说。”说了又笑,“你是孟姨娘的人,自是会说的。”秋紫忙道:“若是姑娘不喜欢,婢子不告诉孟姨娘就是了。”说了使你们母女失和,岂不是辜负了孟姨娘当日的救命之恩。 玉娘微微笑道:“她不会为这个同我生分的。”秋紫瞧着玉娘脸上神色如常,这才答应下来,自去孟姨娘房中寻人。 谢宅经营也有近百年了,花园中虽比不得官宦世家,也颇有几处可赏玩的去处,玉娘等孟姨娘的芙蓉亭便是其中最得意的一处。芙蓉亭畔遍植芙蓉,到得仲秋芙蓉盛开,红红紫紫,粉粉白白,一片锦绣灿烂,人在亭中,犹如身在图画一般,便是整个阳古城都是有名的。如今才五月下旬,芙蓉未开,满眼绿叶亭亭,在暑日里倒也清凉,且亭子四周无遮无拦,就是芙蓉花丛也没挨着亭子,正是个说话的好去处,不怕有人听。 玉娘才在亭中坐了片刻,就听得脚步响,只以为是秋紫请了孟姨娘来,转头看去,却是两个男子,前头穿着青色直裰的是谢怀德。若是谢怀德一个,到底是兄妹,青天白日的,玉娘也不用避嫌。谢怀德后头那个,也是十六七岁年纪,虽是衣裳雅洁,眉秀目朗,却是个生脸。玉娘站起身来,转身退出了芙蓉亭。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真相是这样的 感谢 紫色的烟扔了一颗地雷 ☆、第18章 寿宴 谢怀德走在前头,先见着芙蓉亭里坐着个女孩子,雪肤花貌,教绿叶红栏黑瓦一衬,恍如图画中人一般,却是玉娘。谢怀德忽地想起了齐瑱从前的戏言,侧了身将齐瑱的视线挡了,口中笑道:“后儿你是必然要去的了?”眼光一扫,见玉娘已瞧见了他们,起身往树丛后避去,这才松了口气。 齐瑱脸上一笑:“倒是你便宜,姻伯母那里不拘着你去不去。”忽然顿了顿,芙蓉花树从中一角翠裙闪过,虽瞧不见面目,但见体态风流,玉玉亭亭,莫不是芙蓉花成精了?再要细看,已不见了人影,这才道,“我若是不去,我娘那里可不好说话。” 原来后日便是齐瑱姑母齐氏的公公吴岑生辰。因是五十大寿,不独吴岑在京中的堂侄会回乡贺寿,连谢家同吴家这样转了弯儿的姻亲,都接着了帖子。偏齐瑱同谢怀德两个都瞧不大上吴家如今日暮西山还撑着书香门第的面子,不大肯奉承。谢怀德还罢了,马氏偏宠他,又是次子,当日去不去的也碍不着,可齐瑱的嫡亲姑妈是吴家儿媳妇,也是亲眷了,他若是不到,齐氏脸上不好看。 他二人是好友,马氏又同谢怀德透过有意将月娘许配给齐瑱,谢怀德知道齐瑱性情,不是个纨绔,彼此又联络有亲,最妙的是三代单传,家中人口简单,没有妯娌的烦恼,正合月娘这样的直性子,所以有意拉拢做合。谢怀德几次请了齐瑱来家,说是吃酒作诗,却是给马氏相看的,不想今儿过来,偏就撞上了玉娘。 玉娘从芙蓉亭避开,怕孟姨娘过来撞上谢怀德二人,想了想,顺着花经径直往孟姨娘房中去。孟姨娘已听秋紫说了前情,只怕玉娘心中生了芥蒂,忙跟着秋紫过来,正同玉娘在半路撞着。 孟姨娘不知玉娘是为着避开谢怀德,见她不在亭中等候,只以为她生了意见,顾不得秋紫在身侧,过来拉了玉娘的手道:“好孩子,你疑我也是应该的,只是你也该听我说说苦衷。”玉娘垂了眼道:“听姨娘说什么?我只想请教,姨娘是如何收拢住荷香的?姨娘就不怕她忽然反口吗?”若是荷香咬出孟姨娘来,以马氏对她的痛恨厌恶,必然借机发作,到时只怕谢逢春都保她不住。 不想孟姨娘听了这话,脸上就是一笑,她的容貌与玉娘有几分相似,尤其笑起来,都是眼中水汪汪,又是成熟的妇人,格外娇媚:“也没什么了不得,不过是余氏浅薄,她日子过得不得意,不敢对着谢逢春马氏生气,也怵着我,便把气出在了身边的丫头身上,不拿她们当人瞧。你没见过荷香几回,怕是没留意,荷香的右足是有些跛的。” 话说到这里,玉娘已然明白,想是荷香在余姨娘的磨折下跛了足。一个女孩子形貌自是要紧的,脸破了固然日后难嫁,这腿脚不好,一样要受挑剔,因此荷香对余姨娘衔恨也是有的。只是她做了这些事,叫发卖出去,哪里又有好地方去?莫不是孟姨娘答应了她,前脚她叫人牙子领了出去,后头孟姨娘就去买人? 玉娘又问:“姨娘替荷香安排好了?”孟姨娘道:“人无信不立,我总不能言而无信。”听着这句,倒是勾起了玉娘的怨气,因道:“姨娘在家,前有主母,后有卫氏余氏,为自己盘算也是应该的。姨娘虽瞒得我密不透风,竟还记得叫秋紫护着我,也算周到了。” 再说孟姨娘听了这些,不由也冷笑道:“你真当着我用你做筏子?便是你从前不在这里不知道,如今满府打听打听去,我孟胭红怵着哪个?左右不过是一条命罢了,我也是白捡了这些年活头。这会子不过是瞧着血脉的份上,有意设个局,好叫你晓得些厉害,如今不过一个商贾的后宅就有这些弯弯绕绕,何况那个地方,那些贵人们少说都有一千个心眼子,一个不小心,便是千古恨。 我这里倒是一心为你,可你就是个清白的吗?你自己受了委屈,大可自己出头去。谢逢春正要用着你,自然要为你张目。你倒来寻我!自是料准了我不会不出头。” 玉娘微微侧头,拿眼去看孟姨娘,轻声道:“姨娘当真不知道?若是我自己去了,马氏那里可如何肯放过我们母女呢?”玉娘说话声气低徊,到了母女两个字的时候却格外咬得重了。孟姨娘娇若芙蓉的脸上一闪而过一丝恨意,就道:“罢了。事到如今,还分什么你我,你可知我为什么不选卫氏要选余氏?”又把盘算同玉娘低声说了。 选余姨娘自然是孟姨娘深思熟虑的。余姨娘同卫姨娘不同,卫姨娘虽无所出,却是马氏带来的陪嫁丫头,别说和马氏有些主仆情分,便是和家中好些婆子丫头也有旧情的,她若招了难,许有人肯帮她。余姨娘却是庄户上来的,见识浅薄,偏是个爱掐尖的性子。若是她得宠,再张狂些也没什么,譬如孟姨娘,人人都知道老爷谢逢春偏宠她,再加孟姨娘手头松散,丫头婆子们上赶着奉承都来不及,哪里会同她为难。余姨娘不得谢逢春喜欢,性子又不好,自然树敌颇多,是个再好不过的替罪羊。 再加谢逢春是个不耐烦后院弯弯绕绕的性子,只消交个人给他便不耐烦查下去。至于马氏,因玉娘险些儿叫月娘抓破了脸,算是个苦主,孟姨娘又是玉娘的亲生姨娘,日后自然是要依仗玉娘的,万不能叫玉娘有了损伤,且倚重玉娘以求富贵的主意还是她出的,故此连马氏都下意识地将孟姨娘择了出去。 这一出安排,看似简陋,却是把人心都算到了。 孟姨娘将来龙去脉都交代了,想了想,又道:“你可想明白了?这会子后悔倒还来得及,谢逢春那里我如今还说得上话,总能保得下你来,富贵是不用想的了,一夫一妇总是有的。”玉娘哧地一笑:“事到如今姨娘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就同姨娘的话,左不过一条命,又值得什么。”孟姨娘听了便不再相劝,又吩咐了玉娘几句,两个就此分别。 转眼就过去了三日,便是吴家老爷子吴岑五十大寿的正日子。依着谢逢春的话,马氏将月娘玉娘并媳妇冯氏都带在了身边。月娘虽不待见玉娘,奈何前些日子才叫谢逢春狠狠教训了回,又有马氏耳提面命了几回,竟也能忍住气。 吴氏因是父亲做寿,算是主家,要帮着招待亲戚,倒也到得早,正招呼亲眷里的女客,看见马氏携了一个少年妇人并两个女孩子过来,忙接过来:“亲母来了。”一眼瞥见落在最后的玉娘娉娉婷婷,颜如桃李,光彩动人,虽听媳妇英娘回来提过,猜着是谢逢春宠妾孟氏所出的女儿玉娘,依旧不免多瞧了几眼,这才过来一手拉了冯氏一手拉着月娘,笑道:“二姑娘倒是越来越水灵了,若是在外头见着,可是要不敢认了。” 马氏忙笑道:“休夸她。她是最不经夸的,一会子就要得意忘形的。”月娘隐约知道马氏的盘算,又听吴氏这样夸赞,脸上早红得透了。月娘的容貌像谢逢春多些,脸上这一红,一般的秀丽可人。吴氏又夸冯氏:“到底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好儒雅的人。”只忽略了玉娘不提。 几人说说笑笑到了内室,吴氏先引着马氏等见过吴岑之妻林氏并吴家齐氏婆媳。照着辈分,林氏算是长辈,马氏带着女儿媳妇给林氏请了安。林氏满脸是笑,瞧在都是读书种子的面儿上先夸了冯氏,又问哪个是月娘。马氏忙使月娘上去见礼。林氏拉了月娘的手看了回,向齐氏道:“瞧着是个好孩子。” 因吴家自诩是书香门第,林氏不免要问月娘读过哪些书,月娘回道:“只念过女四书,略认识几个字罢了。”林氏因此笑道:“很好,我们女人家家的,也不用去考举人进士做官儿,书读多了倒是移了性情,反不美了。” 在场诸人以林氏辈分最尊,她即开了口,自齐氏起,并吴氏,马氏哪有不应承的,都是纷纷答应,唯有冯氏,脸上虽还带着些笑模样,却是不说话。 又说齐氏是听过吴氏提过马氏有结亲的意思,因想着是自家小姑子开的口,不好驳回。且谢家同齐家也算门当户对,这门亲还做得,所以趁着回家同哥哥嫂子提了回。齐家如今的当家人是齐氏的哥哥齐伯年,齐伯年先瞧中的是谢家两个儿子,长子谢显荣是个读书种子,如今已是增生,来年秋闱中个举人也不稀奇,次子谢怀德同儿子齐瑱又是朋友,也是个机敏的孩子,其次再取中谢逢春为人精明,是个会做生意的,日后两家倒是好互为依仗,是满意的。 而在齐氏的嫂子顾氏看来谢家家产丰厚,作为嫡幼女,谢月娘日后嫁妆自然不薄,也是心动,所以这回趁着吴岑生日,特地相看了回。见月娘容貌秀丽,举止也算得温柔大方,又满意了些,就接着林氏的话道:“老太太说得是,温温柔柔的,瞧着就叫人喜欢。”说了又拉了月娘的手问她平日在家都喜欢做些什么。这样细细问话,这就是瞧中的意思了,马氏心上喜欢起来,对着月娘点头,月娘这才照着在家时马氏的吩咐缓缓答了,安安静静退在一边。顾氏看在眼里,只当月娘是个温柔腼腆的性子,更满意了几分。 林氏这才把玉娘上下打量了,向着马氏笑道:“好齐整的孩子,我活了五十来岁,倒是头一回见着这么标致的模样。” 从来夸女子,德行为先,才学其次,上来先夸容貌的,无非是那些以色事人的。林氏这样,实是将玉娘看得极轻。内室里已坐了好些女眷,大伙儿同在一个阳古城,不是沾亲就是带故,倒也熟络,对各家的家事多少也知道些,见着马氏带了个陌生的女孩子,虽没明说,大多猜着是谢逢春内宠所生,在座能说得上话儿的都是正室太太娘子并嫡出的女孩子们。这些人对偏房庶出自然不能喜欢,所以林氏一夸起这个小庶女美貌来,就有人捧场,有个年轻太太转脸打量了月娘几眼,向马氏笑说:“令千金到底是嫡出,气派果然不一样,不似那些小娘生的,看似娇滴滴的一团俊俏,时时刻刻一副委屈了的模样,倒像是谁委屈了她一样。”这令千金夸的自然是月娘,小娘生的在座的除了玉娘还有哪个? 作者有话要说:  请留意玉娘和孟姨娘的话。 ☆、第19章 出头 那位太太的话看着玉娘贬了,可从来庶女的教养也是嫡母的责任,庶女出来娇娇怯怯得不成个体统,旁的人不会怪庶女的姨娘没教养好,都是要笑嫡母的。所以马氏脸上就些尴尬,抿了抿嘴道:“人生百种,也有天然怯弱胆小的,倒不是故意拿腔作调引人注意。”那位太太见马氏竟出声维护庶女,颇有些意外,也只得罢了。 太太奶奶们年纪身份在那里,再瞧不上庶出的,也不会盯着个女孩子为难,见马氏出声回护也就抛开了。偏她们来都是带着自家女孩子的,大的不过十六七岁,小的才十一二岁,都是任性的时候。年轻的女孩子哪有不在意容貌的,瞧着玉娘颜色好,心中嫉妒起来便忍耐不住。 其中个女孩子,生得鹅蛋脸面,修眉俊目,笑起来嘴角一个浅浅梨涡,也是个出色人物。她瞧了玉娘几眼,忽然拿着帕子掩了唇道:“我前儿听了个笑话,说是一家子有三个女儿,各有长材,大女儿能诗善文是个才女,二女儿会画一手好画儿,三女儿呢,也有个长,绣的花枕头是顶好看的,只不知道她是个什么脾性,不爱往枕头里垫棉花,只喜欢塞草,说是明目安神。”说完瞟了玉娘一眼,自己先笑了起来。余人一怔,这才知道这个莫名其妙的故事是在说玉娘,也就捧场笑了几声。 玉娘怎么会听不明白这个,只是她从回谢家到现在,在马氏等人面前一直是个娇怯性子,自然不好自己出声,就瞅了月娘一眼。这些日子,玉娘依旧摸透了月娘性子,是不肯吃亏的。虽然她不喜欢自己,可一家子姐妹在外头,做妹子的叫人欺负了,当姐姐的真要视而不见,也叫人齿冷。且来前孟姨娘也悄悄与她说了马氏的盘算,想同齐家结亲。齐家的奶奶可在座呢。 月娘早就心头上火,叫玉娘眼神一勾,就瞧了眼她,见她眼中水光一闪的模样,知道她又装个柔弱样子,不肯自己出头,偏又委屈给人看,在家同自己理论时那股子傲气呢?实在的可厌!可要忍下气来,装听不懂这话,自己也要被看轻了,顿时揉着帕子为难起来。 不说月娘在这里纠结,却说冯氏这些日子和玉娘相处下来,看着她一直行规蹈矩,言不高声,行不动裙,只以为自己这个小姑子是个娇柔温婉的性子,又有月娘那个娇纵的性子陪衬,自然觉得玉娘可爱些,见那些女孩子无缘无故埋汰人,不由就替玉娘委屈。因她的座儿离玉娘近,故此一面儿做个若无其事的模样一面儿轻声道:“你理那些人呢,若是上天给她们一副好相貌,瞧她们要不要。” 平日里冯氏也是一副端庄的模样,这会子忽然出口讥讽实在是出人意料,玉娘显示一怔,嘴角儿微微一弯露出一抹笑意来。她这一笑眉眼生春,冯氏便是女子瞧着心头也不由一软,想起玉娘在家时虽温柔娇婉,脸上却是少露笑容,又道:“三妹妹该多笑笑才是。” 这话原是好意,不想玉娘听着眉头动了动,眉梢的笑一下淡了,转瞬又恢复了方才的模样,垂眼道:“是。”冯氏哪里想得到许多,只以为玉娘才叫人讥讽了,所以不敢多笑,不由更生了些怜惜,拍了拍玉娘的手。 马氏虽在上头和那些太太奶奶们说话,眼耳神意却是关注着底下月娘玉娘,看玉娘叫人笑话了也不出声,倒是月娘有不平的意思,正要招呼月娘过来,不想月娘已开了口:“这位姐姐倒是该多睡睡夏枯草做的枕头,明目!” 医经上说夏枯草苦寒主入肝经,善泻肝火以明目,虽是与桑叶,菊花,决明子等配药的多,民间也不是没人拿来做枕头枕的,取其能明目。月娘这话便是讽刺说笑话的女孩子无知,果然看方才说话的那个女孩子脸红透了。月娘哪里是肯息事宁人的性子,在家时她不喜玉娘是一回事,出得门来,都是谢家的女孩子,玉娘叫人笑了,她脸上就光彩了吗?日后还要不要出门了?月娘仗着吴氏是自家姐姐英娘的婆婆,她撒个娇儿,吴氏也不好驳她的,又向吴氏笑吟吟道:“伯母,外头男人们有戏看,我们这里就没请个女先儿吗?”这话刺得那个女孩子几乎坐不住,要不是她娘拿眼睛瞪她,几乎就要跑开了。月娘见大获全胜,这才偃旗息鼓。 马氏听了不由怕顾氏觉着月娘口角锋利不肯让人,忙喝道:“胡闹了! ”不想林氏倒是因月娘肯替庶妹出头,高看了她眼,反笑道:“小孩子家家的爱个热闹也是有的,何苦吓她。”顾氏也在一边笑说:“老太太说得很是。这样直爽的性子倒也好。”马氏这才放下心来。 因有林氏,顾氏等人岔话,这事也就揭过去了,说说笑笑的就到了开席的时候,大伙儿分主客长幼坐了,因有月娘那一闹,所以这顿酒倒也安安静静吃了过去。到了晚间散了席,马氏带着媳妇女儿们同林氏拜别,一家子女眷出门上车。才一上车,月娘就瞥了玉娘一眼,冷声道:“你别以为我方才是替你说话,我不过是为我自己,我日后还要出门的。”说了又哼了声,和来时一样同马氏坐了一辆车。 马氏因想着出门前顾氏同她们道别时还拉了月娘的手笑微微说了几句,又说月娘是个懂事的孩子云云,便知道今儿月娘替玉娘出头正是投了顾氏脾性,对这门亲事的做成又多了几分把握,因摸了月娘的鬓发道:“我的儿,你今儿倒是知道疼惜妹妹了。”月娘听说,在马氏肩上蹭了蹭,把鼻子一哼道:“若不是出门前二哥拉了我说了好些话,我才不耐烦理她。”说了就把谢怀德如何讲的学与马氏知道。 也是谢怀德知道以玉娘的出身出去,势必要给那些轻薄人看轻。马氏今日带了月娘出去是露脸的,要是玉娘叫人欺负了,月娘视而不见的话,姐妹两个都没脸。所以把那些“一家子姐妹出门在外,妹妹丢了面子,姐姐也没脸”的话说与月娘知道。月娘起先不以为意,还是谢怀德说:要是自家姐妹叫人欺负了还不出头,人也只当她好欺负,下回该欺到她头上去了。这话才入了月娘的耳。 说话间谢逢春带了两个儿子也出来了。谢逢春同谢显荣还罢了,谢怀德脸上红彤彤地,脚下也有些晃,象是带了些醉意。马氏最是偏爱这个儿子,见他带了酒就不肯叫他骑马,忙叫谢怀德上她的车子,又使月娘去同冯氏玉娘坐。 月娘向来瞧不大上冯氏同玉娘,拗不过马氏也只得下了车,经过谢怀德时顿了顿脚,啐道:“醉醺醺地熏人!她走到冯氏玉娘那辆车前,早有小丫头跳下车来扶着月娘上了车,冯氏贤惠,亲手打起车帘来接月娘,目光同谢显荣一接,各自微微一笑,心生欢喜。月娘在车厢里看着这样,脸上虽是不以为然,心上却也有些羡慕:举案齐眉,不过如是。 谢怀德这里上了车,马氏口中怪道:“你喝这许多酒做什么!明儿仔细头痛,上不得学!”手上却是伸手去接谢怀德。谢怀德过来在马氏身边坐了,笑嘻嘻道:“那就不去,难不成娘还赶我去。”马氏啐说:“我这里倒是无可无不可,你爹那里可不好说话,你哥哥那样争气,你也不能差他太多了。”谢怀德懒洋洋伸了伸腰,跟没骨头一样往马氏身上一歪,闭了眼道:“不过是个秀才罢了,谁考不上一样。”说了便不出声了,似睡了一般。 不说谢逢春马氏诸人回家,顾氏这里又留了回,也告辞回家,一样招了齐瑱上车陪他,先问他吃酒了没有,用过什么菜,又问他今儿和谁一桌儿的。齐瑱是同谢怀德一起,两个约好了明年一块儿下考场,听顾氏问起,信口就说了。 顾氏听了心中喜欢,不由想起今儿见过的月娘来,论容貌不过中等,可说起性子来倒是直爽,没多少心眼子,这样的儿媳妇日后好拿捏。只是她素来宠爱齐瑱,不愿很委屈了他,就问:“我的儿,你同那谢怀德交好,可知道不知道他家里有几个兄弟姐妹?” 当日在花园里他同谢怀德撞见玉娘,因离得远,玉娘避得又快,齐瑱也没瞧清模样,只见身影修长婀娜,举止翩然,就此竟有些上心。所以顾氏问的是兄弟姐妹,齐瑱听在耳中却只有那个妹字,信口道:“他不是有个增生哥哥?爹爹还拿儿子同他比来着。莫不是爹爹觉得儿子不如人家连个增生也拿不下吗?等儿子下了场,拿个案首与爹爹瞧瞧。”却是对旁的人绝口不提。 ☆、第20章 盘算 听着儿子说要拿案首,顾氏是知道学里先生都夸的齐瑱有才气的,自是满心喜欢,笑道:“快收敛些!你现时夸了口,到时打了嘴,白叫人笑话。”齐瑱笑道:“我只同娘说过,要是外头有人知道了,就是娘害我。”顾氏又气又笑,在齐瑱身上拍了两把,也就将此事抛开不提。齐瑱见顾氏不再追问也就松了口气,心下却是拿了主意,要去谢怀德那里套问套问那个女孩子到底是他哪个妹妹。 待到回了家,顾氏就把今日谢月娘的作为说了丈夫齐伯年知道,又说:“今儿我冷眼里也瞧了,那孩子长得不是顶好,可胜在性子直爽,没多少心眼子。马氏又是个疼孩子的,倒是做得亲。”齐伯年倒也信重妻子,见她也说了好,就道:“你往谢家走几遭,再瞧瞧,若是真是个好性子的,定下也无妨。” 顾氏笑着答应,又想起齐瑱曾夸口要娶个美貌妻室,只怕谢月娘颜色不过中等,不能如儿子的意,不由揉了揉了额角,转念又想,罢了,娶妻娶贤,真要不足,日后再纳美妾就是了。想起美妾,便想起马氏那庶女来,又笑道:“谢家那个行三的女儿倒是好颜色,性子也绵软,楚楚可怜的,我瞧着都心软,只可惜是个庶出。” 顾氏这里信口夸了句谢家三女儿好颜色,殊不知这正是谢逢春的盘算:玉娘这个女儿是在庵堂里住了十四年才接回来的,除了谢家几家近亲,哪里有人知道她。明年去选秀,虽然他这里已走通了些路子,可凭他谢逢春的商贾身份,玉娘又是庶女,总要有谢家有好女的名声先在外头,到时才十拿九稳。 将玉娘送去选秀这个主意,却是孟姨娘在床第欢愉之后缓缓说于谢逢春的。谢逢春起先嗤之以鼻,奈何经不住孟姨娘歪缠,只得亲去甘露庵见了玉娘。要说美貌,孟姨娘也算得花容月貌了,不然以谢逢春之薄情,不能叫她拢住了十数年。玉娘生得婉而多姿,同孟姨娘只有四五分相似,却是更出色,所以见了她之后谢逢春倒是认真考虑了孟姨娘的主意,又同马氏商议了。只是谢逢春在马氏面前也留了个心眼,不说是孟姨娘提议,只说是自己的主意。 马氏听了倒也心动,进了宫,玉娘能搏个出头,自然是一家子有了前程,不然,也只当没这个女儿也就罢了,左右是个庶女,舍出去也不心疼。 谢逢春夫妇正是有了这个主意,这才忽然将抛在甘露庵十四年的玉娘接了回来,也正是为了这个缘由,谢逢春才不许马氏太为难玉娘。 这回吴家的寿宴上马氏带着玉娘一露脸儿,果然是引人注目,不几日阳古城里差不多的人家都知道了谢家有个十分美貌的女儿。口乖些的倒还夸赞几句,说是温婉顺从,是个好性子。也就口刁的,便拿着玉娘出身说话,左右离不开个庶字。只是任凭人言如何,谢逢春的盘算总是如意了,自是得意非常。 又说顾氏自在吴家见过月娘之后,又寻事来了谢家两回,同马氏相谈甚欢,彼此合意,一拍而合,都有意做亲。总是顾氏爱惜儿子,不肯瞒得他密不透风,就将要替他说亲的事说了。也是谢逢春叫玉娘那一回露脸引人注目了,齐瑱听着是谢家的女儿,竟是没想着说的不是三姑娘而是二姑娘,倒也情愿。又怕人传扬出去,万一婚事不谐,伤了女孩子闺誉,在谢怀德跟前也绝口不提。谢怀德那里只知齐瑱自愿,自然也不会拿这个说话,这一场误会竟是到了换完庚帖也不曾揭破。 待得齐瑱知道齐伯年给他定下的不是那日在花园里见着的女孩子时,两家已换过文书。齐瑱是叫顾氏宠成的性子,十分任性,当时就闹着要退亲。齐伯年哪里肯答应,倒把齐瑱一顿训斥,还是顾氏心痛儿子,不免又许了他日后纳几个美貌妾室服侍,只是齐瑱心上终究不平,竟是责怪起谢怀德来,怪他不将月娘玉娘于他分说明白,毫无朋友之义,以至于闹出了这等张冠李戴之事,竟是同谢怀德生分了。 许是玉娘颜色出众,吴家寿宴那日也表现得温婉顺从,境况倒是比谢逢春预料的好上许多。月娘这里说定了亲事之后,到谢家打听玉娘的人倒也不少,大多是商贾之家,其间竟也有两家小官为庶子求配的。谢逢春为之得意非常,虽一概以女儿还小,要多留两年回绝了,在马氏跟前倒也夸耀了几回。 月娘那里自定了亲,常在马氏身边学着料理中馈。这日偶然听着红杏同青梅说话,知道了有好些人家来向玉娘求情,这还罢了,期间竟还有官家子弟,做得还是正妻,心中自然不平,索性就站住了脚,听她们说话。 又听红杏道:“老爷只不肯答应哩,说三姑娘小,要多留几年,我瞧着,怕是仗着三姑娘颜色好性子好,不愁没更好的夫家。只是二姑娘倒是委屈了,齐家虽富,怎么好同官家比呢?”青梅听说,就在红杏身上拍了几把,啐道:“你个嚼舌头的货,背后编排两位姑娘,挑姑爷的事,也是你我能说的吗?仔细给老爷太太知道了,打你的嘴。” 红杏脸上微微一僵,强笑道:“我不过同你说说罢了,哪个没事往太太跟前嚼舌头去。只是我替太太不平罢了,三姑娘打小在庵堂住的,虽说同孟姨娘没情分,可同太太也没情分呀。若是三姑娘真嫁得高了,只怕太太也沾不着光哩。”青梅听了这句,倒是点头道:“这话倒有些道理,你能想到这些,还算你有良心。” 月娘在一边儿听着,越听越是着恼,一面嫉恨着玉娘一个粉头娘生的贱种竟也有官家子弟来求亲,更恼谢逢春竟还心不足想攀高枝。月娘对谢逢春素来有几分惧怕,不敢在他跟前撒娇使性,就往马氏跟前说话。 “娘快劝爹爹不要心不足。玉娘那是什么出身?小娘养的还是好听的。孟姨娘从前做着什么营生不是打听不着的。要叫人知道了孟姨娘的出身,我看做妾也没人要她!且娘仔细想一想,你同玉娘那个小贱种有什么恩情呢?她真要攀在了高枝上,哪只眼睛还看得到娘,只怕一门心思就捧她亲娘去了!” 马氏叫月娘这几句话说得又气又笑,原想把谢逢春要送玉娘去选秀的话告诉了月娘,又顾忌着月娘性子急,真要知道了这事,指不定要怎么为难玉娘,别的倒没什么,前头秋紫的脸是怎么伤的?总等着尘埃落定了再说,所以就把别的话来安慰月娘,好容易哄走了月娘,得了空,马氏又把月娘的话想了想,倒是心动。 可不就是月娘的话,玉娘那个丫头接回来才多少日子?哪里来的情分。便是自己占着嫡母情分正妻身份,也架不住日后他们父女俩个一起偏心。倒不如趁着那丫头还没记上族谱,索性直接写在自己名下,到时孟氏不过是个贱妾,还怕她翻出什么花样来。 即计较定了,到得晚间谢逢春回来,马氏就把月娘的话斟酌着同谢逢春说了,又道:“月娘这话倒是提了个醒儿。老爷请想想,虽说本朝选秀都是在民间选,可也要出身清清白白的。玉娘这出身,真要去了那个地方,叫人说起嘴来,可有什么脸呢?” 谢逢春叫马氏说得一怔,要将玉娘记在马氏名下充作嫡女他原是盘算好的,只是一直找不着机缘开口罢了,且孟氏那边也没安抚好,故此一直耽搁了下来,不想马氏自己就说了出来。马氏看谢逢春呆怔,只以为他顾怜孟姨娘那个妖精,因冷笑道:“认在我名下充作嫡女亏了她不成?莫说她选秀还不知道成不成的,便是不成,一个嫡女总比个粉头养的庶女嫁得出去,你若是愿意就开祠堂,左右还没记上族谱呢,一笔记了就完了,倒也不用改。若是不愿,我也乐得清静。”说了也就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模样。 谢逢春忙道:“太太这话有见识。不瞒太太,我已得了消息,天使明年三四月就要到阳古城的,到时参选的,不是富户千金就是大家小姐,玉娘的出身可实实的叫人诟病。即太太宽宏大量肯将玉娘记在太太名下,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马氏冷哼一声,要笑不笑地道:“你不去问问你那心头肉答应不答应?别一会子跟你哭天抹泪,寻死觅活起来,你又改主意。要那样,以后你那玉娘有什么事,可也休来同我说.”谢逢春就道:“问她做什么,总是为玉娘好。要是她是个慈母,总是喜欢,再不能委屈的。” 马氏听着谢逢春这样说想起从前孟姨娘给她吃的那些暗亏,这回不得不吞下这么一个苦果,又绝了前程,还不知道要在谢逢春跟前哭闹成什么样。谢逢春是个凉薄的,若是孟氏逆了他的意思,说不着便把往日恩情也一并勾销了,深感得意,脸上露出笑容来。 这也是谢逢春和马氏两个目光短浅,利欲熏心,竟是忘了玉娘已在阳古城里有些体面的奶奶太太们跟前露过了脸,如今人人都知道谢家有个美貌庶女,这忽然成了嫡女,岂不就是个掩耳盗铃的笑话。 谢逢春这里同马氏说定了,回头就到了孟姨娘房中。孟姨娘正吩咐彩霞去将那煮得稀烂的桂花鸭,并陈年烧酒送过来。要说谢逢春对孟姨娘倒是有几分真心,知道玉娘是她唯一的指望,且这个主意又是她得的,看着孟姨娘的柳眉杏眼,浅笑轻睨,满心欢喜的样子,竟是有几分心虚,好一会才道:“胭红,我有话同你说,你先不要忙。” 孟姨娘听着谢逢春这样,俏脸上一笑,回身道:“可是婢妾哪里做错了,惹得老爷这样慎重?”谢逢春一窒,又想着便是玉娘不记在马氏名下,终究也算马氏的女儿,到底理直气壮了些:“我同你太太商议了,到冬至开祠堂,就将玉娘的名字记上去。” 孟姨娘满心欢喜,忙道:“这可是好事呢,老爷如何这样,倒是吓得婢妾心慌。”说了抿着嘴一笑,美目流盼,娇媚横生。 谢逢春抬手按了按额角:“玉娘会记在太太名下。” 作者有话要说:  把庶出记做嫡出,那是哄自己,不是哄别人的。谢家虽有钱,也不过是商户人家,所以有这种自说自话,自欺欺人的盘算。 ☆、第21章 往事 孟姨娘手上正拿着一柄湘妃竹的纨扇慢悠悠地替谢逢春扇风,听着这话芙蓉面上的血色顿时褪得一干二净,手上一松,纨扇落滴溜溜落在地上。孟姨娘脸上一笑道:“婢妾失手了。”蹲下身子去捡纨扇,眼中坠下的两滴泪恰恰落在扇柄上。 谢逢春预备着若是孟姨娘舍不得玉娘,同他撒娇耍赖时好好抚慰几句,又想着,孟氏不过是个姨娘,来告诉她这事已是抬举了她,她要是不肯便是不识抬举。再不想孟姨娘竟然一句话也没有,笑中带泪的模样,格外叫人可怜。 谢逢春看着这样,到底孟姨娘打十六岁上就跟了他,这些年来温婉娇媚,颇知心意,不由也心软起来,过去将蹲在在地上的孟姨娘拖起来,揽在怀里道:“胭红,你也不要伤心,玉娘总是我们的女儿,她若是有出头之日,也不能忘了你这个生身之母。” 孟姨娘终于哭道:“婢妾知道老爷是为着玉娘好,都是婢妾的出身提不起。那地方的女孩子,哪个不是清清白白人家的女儿?独她是这个出身,可不要叫人看得轻了,能记在太太名下,日后说出去也好听,婢妾只有欢喜的。只是婢妾统共这么一滴骨血,婢妾,婢妾心里疼。”说了几句,到底悲从中来扑在谢逢春肩头哭了起来。 若是孟姨娘哭闹不肯,谢逢春许还能觉得她不识抬举,不想孟姨娘满口答应,话又说得委屈凄切,谢逢春便不忍起来,揽着孟姨娘的纤腰,一手拿过孟姨娘手上的帕子,替孟姨娘拭泪,道:“你即知道是为着玉娘好,该高兴些才是,哭什么呢?且玉娘在家也呆不了多久,总是一样的。你即怕膝下空虚,再养个孩子也就是了。” 孟姨娘含泪道:“自打那回小产后,大夫就说婢妾不能生了,老爷何苦说这话来刺婢妾,全然不顾婢妾心疼。”说了放声大哭,口口声声说着自己命苦,又说,“老爷即嫌婢妾不能再生,当日怎么就要救婢妾呢?叫婢妾同那苦命的孩子一块儿去也就罢了。”直哭得谢逢春手忙脚乱。 原来孟姨娘自生了玉娘之后,还怀过一胎,在六七个月上时误食了烧在鱼汤里的薏米杏仁豆腐,竟是活生生滑落了一个男胎,又因失血过多,险些儿性命不保,好容易救回来了,也伤了身子,导致不能再孕。孟姨娘这一胎,滑得很是蹊跷,哪家会把薏米杏仁豆腐烧在了鱼汤里,分明是有人做的手脚。谢逢春当时就怀疑马氏。马氏满脸冷笑,口口声声说着自己已有两个儿子,哪个还忌惮个庶子,又说要回去娘家评理。谢逢春也觉理亏,只得罢了。又当时谢逢春只得卫氏一个姨娘,便怀疑卫姨娘,罚她在院里跪了一日一夜,卫氏抵死不认。当时正值深秋,露水寒重,卫氏就此得了病,一直缠绵至今。 谢逢春只好将厨房里能摸着菜的都拷问过了,竟是没人认的,最后也只好将厨房里的人统统换过一遍,这事才算告一段落。只是打那以后,谢逢春将孟姨娘看得紧,所以才能在那回马氏要发卖她时将她救了下来,而卫姨娘自此失宠,将近十年,谢逢春绝足不去她处,要不是她是马氏的陪嫁丫头,同洪妈妈有些旧情,只怕连安稳日子也够不着。 今儿谢逢春无意间一句话,就将这件事勾了起来,孟姨娘也不知自己哭得是那落地时眼耳口鼻,四肢都全了的儿子还是活生生给了抢了去的玉娘,只是委委屈屈,悲悲切切,哭了好一会。谢逢春倒也知道自己理亏,颇为忍耐了一回,见孟姨娘哭个不住,也有些不耐烦,就道:“好生和你说话,不过说错一句半句,你就没完没了,显见得是我平日太宠你了,宠得你一些规矩也没有!”摔了帕子,起身就要走。 孟姨娘一行哭两只耳朵却听着,见谢逢春发作,忙探出手去扯着谢逢春袖子,抽抽噎噎道:“老爷莫恼,婢妾不敢哭了。婢妾只是想起了那孩子一时伤心。若是他还在,婢妾哪还管什么玉娘呢?总是有个孩子依靠,也不至于膝下荒凉。”说了,自己取过帕子来擦泪。 谢逢春叫孟姨娘这几句话又拦住了脚步,低头想了想道:“罢了,罢了。你也别哭了,你不是怕膝下寂寞吗?回头把云娘抱给你养也就是了。”又看孟姨娘哭得脸上脂粉落得七七八八,双眼红肿,回头叱道,“都傻呆着干什么,还来服侍你们姨奶奶洗脸梳头。” 彩霞彩云等丫头见孟姨娘再同谢逢春闹,都不敢向前,听着谢逢春一声招呼,忙拥过来,簇拥着孟姨娘到了妆台前,先冷水绞了手巾来给孟姨娘敷眼,这才净面梳头,重又梳了头,换了沾了泪水的衣裳,又是一个娇滴滴的美妇人模样,只是双眼依旧微肿,看着倒是比平日更可怜可爱些。 谢逢春笑道:“这才象话。你也别着急,等玉娘上了族谱,就将云娘给你抱过来。”孟姨娘道:“余妹妹怕是不肯的。”谢逢春道:“我是夫主,我说了还由得她吗?你瞅着什么时候同玉娘先说声,即记在了她太太名下,母女间也要亲近些才好。”孟姨娘含泪答应,又说:“婢妾想着,二姑娘同玉娘不大合称,还请老爷太太缓些告诉二姑娘才好。” 谢逢春原本倒是没想着这事,叫孟姨娘一提,心上一凛,忙道:“你这话有理,你且歇着,我晚上再来看你。”说了提脚就走,却是往马氏那去的。 孟姨娘看着谢逢春去了,把彩霞格外看了会,脸上带些冷笑:“今儿老爷的话谁哪个敢传出去,可别怪我不念主仆情分了。一个丫头是配小厮还是管事,不独太太,老爷也是做得主的。” 彩霞原本真想着一会觑个空往马氏那里走一遭,把老爷要将余姨娘的四姑娘抱给孟姨娘养的事回了,听着孟姨娘这句,哪里还敢有这个念头,心下暗道:要把四姑娘抱给孟姨娘养这样的大事,老爷总要同太太说的,无所谓我去不去的。自己深觉有理,悄悄地松了口气,只不知道她瞬间转换的神色叫孟姨娘瞧在了眼里。 到了晚间,孟姨娘说是在花园里纳凉,却是走到了玉娘房中,又以消食为籍口将玉娘带了出来,又说在自家花园里也没外男,只不许秋葵秋紫跟着。玉娘便知孟姨娘有话同她讲,就道:“今儿气闷,怕是蚊虫多,你们拿着艾草好生熏一熏。”秋葵秋紫只得答应。 孟姨娘同玉娘走了会,眼见得离屋子远了,孟姨娘才把谢逢春的话同玉娘说了。不想玉娘听了,半点惊异之色也没有,反是一笑道:“爹爹对姨娘倒也关爱。” 孟姨娘也是个聪慧的,听着这话里大有深意,略想了想,也猜着几分,就道:“莫不是这事是你的手笔?”说了就把玉娘上下打量了回,见她脸上依旧脂粉不施,浅淡装束,在月色下袅袅婷婷,犹如明月梨花一般。 原来马氏房里两个大丫头红杏同青梅两个,红杏因生得俏丽,又胸有大志,渐渐地就不得马氏喜欢,只信重青梅。红杏是个掐尖要强的,自是不甘心叫青梅压住,暗中要与青梅争锋。马氏跟前她是得不了好了,便将主意打在了谢显荣同谢怀德弟兄两个身上。因谢显荣已有妻子冯氏,他二人夫妇恩爱,冯氏又有了身孕,就把一腔情谊栓在了谢怀德身上。 玉娘虽不大往马氏房前走动,只是她为人聪明谨慎,早瞧出了红杏嫉恨青梅,更出手推了一把,搅得红杏对青梅咬牙切齿,行事越发的没看分寸。玉娘以有心算无心,不久就捏着了把柄。 要说月娘是马氏的心头肉的话,谢怀德便是马氏的命根子。谢怀德之所以十八十九岁还未娶妻定亲,全是马氏要挑个高门媳妇耽搁了。要叫她知道红杏纠缠谢怀德,便是几句没影子的话,只怕也能将红杏打死。红杏再有心气儿也怕死,听着玉娘的话当时就软了,再不敢强。 玉娘自收服了红杏,倒是一直没用她,直到近日,玉娘教了红杏一番说话,令她务必要叫月娘听见。先说谢逢春连官家子弟的求亲也拒是为着勾起月娘的嫉妒,提起孟姨娘出身不堪,是为着点醒月娘,可以利用此事老攻击讽刺玉娘。而谢逢春同马氏夫妇两个,虽也急功近利,到底有这几十年的见识,只要听见这番说话,自然会想办法弥补玉娘出身不足这一短处,只不想马氏倒是雷厉风行,立时就下了决断. 只是这一番计较,玉娘却是不能亲口同孟姨娘说,只是道:“姨娘说什么,我怎么不懂?不认作嫡女,我便不是爹爹的女儿了吗?” 孟姨娘听说,脸上神色变换,把玉娘看了好一会,脸上忽然一笑:“虽说记做嫡女也不过是哄着人玩的,也好过叫人笑有我这么个姨娘,也免得委屈你。” 说话时一双秋水眼滴溜溜乱转,没片刻安分,手中的纨扇也不住地转动。 ☆、第22章 记名 孟姨娘那番话可说夹枪带棒,不想玉娘瞧竟是一些儿不动容,只说:“如今说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可真是笑话了。姨娘请仔细想想,若不是爹爹疼我,哪里会肯把我记在娘的名下,姨娘气娘可还少了?且我记在娘的名下,姨娘也始终是我生母,我就能忘了姨娘不成。” 孟姨娘握着纨扇的手背几乎爆出青筋来,斜着桃花眼睇着玉娘,细声细气笑道:“姑娘好孝心,可见从前都是我多虑了,只盼着姑娘心愿得遂,从此风风光光地做个贵人!”说了,重重哼了声,甩手摇摇摆摆地走了。玉娘瞧着孟姨娘的背影,倒是委委屈屈叹了声道:“是姨娘要我争上游的,这会子爹娘抬爱,给我脸上增光,姨娘怎么又不喜欢了呢?”说了也自去了。 她才走了没一会子,就从路边的树丛里钻出个丫鬟打扮的女子来,十七八岁年纪,梳着精光的头,插了短钗,脸上鼻子极为生得俏丽,直而挺,只是眉淡而眼小,整个面目看起来就寻常了。正是马氏身边的青梅。 原是马氏一时心热,在谢逢春跟前说了要将玉娘记在名下,转头就后悔了,即怕是孟姨娘捣的鬼,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唆使了月娘来当说客,又怕孟姨娘舍不得玉娘,在谢逢春跟前哭闹撒娇,哄得谢逢春改了主意,到时反是她脸上无光。 想到这里,马氏忙命人去将谢逢春追回来,不想谢逢春已往孟姨娘那去了,只得罢了。到底心中不安,行动间就有些带出来,拉着洪妈妈道:“孟氏那个贱人,掐尖要强,再不肯吃亏的,这回还指不定怎么闹呢。”洪妈妈见马氏脸上不豫,只得过来劝她:“孟姨只生了三一个孩子,巴望着靠三姑娘日后扬眉吐气呢。认在太太名下,是三姑娘脸上的光辉,只要孟氏不是个蠢的,再不肯不答应的。”马氏又冷笑:“我不怕她不答应,只怕她答应得太快了。”所以叫了青梅过来,在她耳边嘱咐了,要她盯着孟姨娘去。 青梅对马氏也算得忠心,当即答应了,到了孟姨娘房前,正想着怎么进去套话,好叫孟姨娘不察觉,却见孟姨娘出来了,便悄悄跟在身后,万幸孟姨娘没有知觉,倒叫她听着了孟姨娘同玉娘的那番说话,这对母女倒是心有嫌隙一般。起先青梅也有些不信,转念又想:那孟姨娘跟着老爷前是个粉头,且不是清倌人,迎来送往的,三姑娘觉着抬不起头也是常理,换做我,我也要觉得没脸的。青梅倒是信了。 她一信,回来同马氏说话时便有了偏向。马氏对青梅也算信重,听了她的说话,这才放了心,只向洪妈妈笑道:“三丫头倒也不糊涂,知道当谁的女儿好。”就此把此事丢过,只待冬至祭祖,开了祠堂,将玉娘的名字写上。 孟姨娘生的三姑娘要记在太太马氏名下充作嫡女这事,虽叫谢逢春同马氏压着不许人传说,到底不肯瞒着谢显荣谢怀德弟兄两个。 在谢显荣,他自诩是圣贤子弟,行事循规蹈矩,因孟姨娘的出身,谢显荣不仅是不喜孟姨娘,根本连提着她都嫌,自然连带着玉娘也不在他眼中。玉娘到家这几个月,因他一直随着岳父冯宪攻读,以备接下来的秋闱春闱,不常在家,所以兄妹两个见面只不过三回,谢显荣对玉娘的印象仅止于孟姨娘之女罢了。还是冯氏在谢显荣跟前几回夸赞了玉娘温婉顺从,有闺秀风范,谢显荣这才对玉娘印象好些,只是到底不喜欢,正想着怎么劝说谢逢春同,马氏改了主意,他弟弟倒是先开了口。 谢怀德听着马氏要将玉娘记在名下,脱口而出:“不可。”马氏将他拍了把,啐道:“做什么不可?三丫头到底是你妹妹,你要她日后被人笑吗?”谢怀德头上隐隐有汗:“娘前些日子才将三妹妹带去吴家,如今谁不知道她是庶出。这会子再记做嫡出,能哄得过谁?不查问追究也就罢了,查问追究下来,以庶充嫡,冒认婚姻,不大不小也是个罪名!” 大殷朝《殷律户婚嫁娶》云:为婚之法,必有行媒,男女嫡庶、长幼,当时理有契约。女家违约妄冒者徒一年,男家妄冒者加一等。 若将玉娘记为嫡女许婚,不揭破也就罢了,一旦他日揭破,谢逢春身上是有罪名的,便是玉娘也要被逐。 原本将玉娘记为嫡女这事谢显荣也不大喜欢,虽说记为嫡女,为的是日后好嫁些,备上一副妆奁也就罢了,碍不了许多事,可到底嫡庶是生出来的不是记出来的,这样胡乱施为,平白惹人笑话。听着谢怀德这话,接口道:“二弟说得有理,父亲母亲还是慎重些的好。” 谢逢春却是笑道:“无妨,我同你们娘都商议好了。左右你娘在吴家也没明说。到时若人要查问,只说是你们三妹妹出生时病了场,险些死了。有算命先生替你们三妹妹算了卦,说是命犯煞星,要寄在个贱命人名下才能养活。所以才暂时寄在了孟氏名下。”马氏在一旁笑微微道:“这十四年总是委屈你们三妹妹了。” 这是谢逢春同马氏定了对外的口径了,见父母计较已定,不能更改,谢显荣不大情愿,也只得罢了,同谢谢怀德一并告退出来。 到得外间,谢显荣想了会,同谢怀德到:“我会子想来,想是父亲看三妹妹颜色好,想将她配个高门,所以有了这样糊涂的念头。她到底那个出身,又是在庵堂长大的,还不知道识字不识字呢,贸然结亲,万一叫人知道真情,那可是结仇了。我随岳父攻读,常不在家,竟没留意也是有的。倒是你,整日在家,也不知道留意些。你若早发觉了,娘素来疼你,总能听进去一二。” 谢怀德瞧着谢显荣这番模样,低头摸了摸鼻子,脸上一笑道:“哥哥说的是,都是我不留意。”也懒怠再说其他,摇着扇子走了。谢显荣见谢怀德这样,只觉自家弟弟没个盘算,又跌足嗟叹了回,回房去寻冯氏说话,意思是冯氏去劝一回马氏。 冯氏倒是喜欢玉娘,不然也不能在谢显荣跟前夸她几回,听说此事反劝谢显荣道:“三妹妹性子柔顺温和,若是为着出身受了委屈,也怪可惜的。且老爷太太也是疼三妹妹的缘故,我们若是逆了老爷太太的意思,岂不是不孝。” 谢显荣叫冯氏这几句话气倒,有意拿律法来驳回,又看着她有六七个月的身孕,不好刺激,只得忍了,又道:“你即同她好,多劝着些,叫她谨言慎行,也免得找祸。”冯氏柔顺,自是笑着答应了。谢显荣同冯氏到底是少年夫妻,颇有恩情,看着冯氏柔和,也就将事情揭过。 谢显荣谢怀德弟兄两个见事无可挽回,也只得罢了。谢显荣依旧不喜欢玉娘,便是偶尔在马氏房前见了,也是视若无睹。倒是谢怀德,还肯同玉娘说上几句。谢逢春看重两个儿子,把事情与他们商议,却是信不过月娘的性子,同月娘说话时,竟是拿着哄外人的说话来同月娘说。 月娘性子虽急,却也不是个十分蠢的,想着玉娘才回家时马氏对着玉娘颇有几分不屑,哪里有半分亲生女儿的样子,自然不肯信,只是马氏同谢逢春一口咬定,她也无可奈何。只是一想到玉娘是庶女时尚且有官家子弟求亲,如今有了嫡女身份,只怕还能嫁得更高些。而齐家虽有些钱,也不过是商人,便是齐瑱能中秀才举人,等慢慢熬上去,做得官了,她也老了,便对这门起先十分得意的亲事不满意起来,瞧着玉娘更不顺眼了。 好在月娘婚期已定,就在来年二月初十,满打满算也不过只剩了半年有余,马氏就月娘将拘在自己的房中绣嫁衣,等闲不许乱逛。只是自打马氏要将玉娘记在名下之后,总将她拢在身边,要做个母慈女孝的样子来,所以月娘玉娘总免不了见面。 但凡见着面,月娘总要讥讽嘲笑玉娘几句。别说玉娘生就一副温婉柔顺的模样,便是玉娘有性子,也不能当着马氏的面儿发作,所以凭月娘如何,玉娘极少驳嘴的,倒叫月娘一拳打在棉花上一般,出不得气,又不敢再上去撕打,只得扭着马氏撒娇诉苦。 马氏不免心痛,要哄着月娘,又怕玉娘见着这样,觉得她这个当娘的偏心太过,笼络不成反生了芥蒂,回身还要抚慰玉娘,直搅得马氏焦头烂额,心烦不已。 转眼就到了冬至,谢家开祠堂祭祖,请出族谱。 其时冯氏才生了一子,尚未弥月。冯氏同谢显荣结亲已有两三年,虽夫妻恩爱,因谢显荣多在岳父冯宪处攻读,一旬也难得回来一次,迟迟未有身孕,马氏早有些怨怪的意思,这回一举得男,一家子都松了口气。谢逢春有了长子嫡孙,也自得意,抱着孙子道:“此吾家千里驹。”是以大名就叫做谢骥。 谢府规矩,媳妇要生有子女,才能入族谱,所以冯氏到了这时,才得以记入族谱,将谢骥记在谢显荣,冯氏名下。玉娘的名字也落在了马氏名下,自此尘埃落定。只是孟姨娘名下记没了子女,自然不能记入。别说不能记入族谱,便是百年后身死,作为个无所出的姨娘,连祖坟也入不得,马氏多少出了口恶气,这是旁话。 作者有话要说:  阿幂的爸爸住院了,前列腺有个TPSA指标很高,阿幂很担心。 ☆、第23章 不谐 乾元七年,二月初九。 月娘出嫁前日送妆,四十八抬嫁妆,也算得近十年内阳古城里数得上的厚嫁了,一路吹吹打打在城中招摇过去,引来许多羡慕。 二月初十,宜成亲,求子,祭祀,祈福。 月娘出阁。 二月十三,回门。 马氏见齐瑱年少英俊,且家资丰饶,倒是比大女婿李鹤更看重些。不想月娘回家,脸上不大有新嫁娘的娇羞,颇有几分羞恼,细问之下才知道,新婚次日齐瑱出了房门之后,竟是连房也没进过。马氏不由大怒,只是女婿是娇客,且在新婚中,也不好就喊进来教训的,不免口出怨言,竟是有怪顾氏不会教儿子的意思。 还是英娘机敏些,又知道自家妹子是叫娘宠成的,任性胆大。那齐瑱更是三代单传,齐家老太太在世时,宠得眼珠子一般,一样的娇纵。这样两个人凑在一起,新怀初抱的,难免磕磕碰碰,要月娘听了马氏的话,只怪旁人,不责自己,只怕夫妇两个就要渐行渐远,在一旁劝解了番。马氏情知有理,又同英娘一起教月娘些夫妇相处之道,只是月娘那性子,哪里是一时片刻就能说听的,倒是责怪马氏不若从前疼她,撒娇撒痴了场,又把英娘冷嘲热讽了回。好在月娘回门,玉娘知月娘不喜自己,只说是着了些风寒,没往马氏这里来,倒是躲过了月娘的迁怒。 自打月娘出阁,马氏的心思倒是多了桩,只愁月娘同齐瑱不太和睦,两个三天两头的要闹一场。原先顾氏倒还肯关照媳妇,常令齐瑱与月娘赔罪。若是月娘懂事乖巧些,齐瑱低了头,她那里也退一步,也就和睦了。偏月娘不太明理,看着婆婆回护她,自以为得了道理,越发的不肯容让。那齐瑱起先就对这门婚事不满意,见月娘这样,愈发的不喜。闹到后来,齐瑱竟是搬去了书房睡。 顾氏见儿子媳妇闹成这样,格外头痛烦恼。她娶媳妇,自然是为着传宗接代的,可儿子媳妇分房睡,孙子打哪儿来,倒是愁得头晕病发,躺在床上起不来。又拉着丈夫的手哭:“都是我糊涂,只见她肯替妹妹出头,以为她是个好的,全不想她能大庭广众的就发作,自是个没涵养的,都是我害了宝哥儿,如今闹得这样,叫宝哥儿白受委屈!” 更有桩,当日在吴家,顾氏见玉娘美貌,还惋惜了回她的出身。后来齐瑱同月娘说亲之后,顾氏又往谢家去了几回,同玉娘又见了两回,更觉她品貌双全。这回叫月娘一闹腾,竟是生出了后悔的意思:“他们家那个三姑娘,娇滴滴一个人,偏又温柔又大方,早知马氏会将她记在名下,当时不如就定了她!宝哥儿必定喜欢。” 齐伯年听着这些糊涂话,自然大怒,把顾氏指着骂:“放屁!你个糊涂东西!媳妇再不好,也是明媒正娶来的,你当婆婆的慢慢教就是。这会子你满口不如娶她妹子,要是传扬出去,我们两家子的脸面都叫你丢完了!你再说这等话叫我听见,休怪我不念夫妻情分!”直骂得顾氏脸上赤涨,头也抬不起来,又指着房子服侍的人道,“你们奶奶病糊涂了,胡说八道呢。她的话你们只当没听着,若是哪个多嘴传出去,一家子一起卖了!” 顾氏的陪房夏妈妈同春罗,夏绫两个丫头忙不迭地跪下。齐伯年又道:“儿子那里你也要缓缓劝解,少年夫妻闹到这样,叫我以后如何同亲家老爷说话?总要生个一男半女下来,以后就由得他了。”说完摇头叹息了回,提脚出去了。 夏妈妈,并春罗,夏绫两个丫头看着齐伯年出去,这才拥过来服侍,倒茶的倒茶,绞面巾给顾氏搽脸的绞面巾。 顾氏擦了脸,又喝了几口茶,这才向夏妈妈道:“我挣命一样生了宝哥儿,一心只想着他好,方才也不过替宝哥儿委屈,老爷反这样说我,实在叫人心酸心寒。”说了又掉了眼泪,自此更不喜欢月娘。但凡月娘同齐瑱起了争执,顾氏总拿着女诫来教训她,直把月娘气得仰倒。 有一日月娘实在气不过,在顾氏教训她时顶撞了几句,这婆婆怎么好和亲娘比,罚跪也挨过。为此月娘也曾赌气回过娘家,马氏倒是心痛,谢逢春却不肯答应,又说:“我得了消息,天使六月初就到了,家里有个才出嫁就闹得回娘家长住的姐姐,你叫玉娘怎么参选?快送她回去,你亲身陪过去,好好同亲家母赔个亲,也就好了。” 到了这时,月娘才知道为什么来向玉娘求亲的,自家爹娘总是瞧不上,原来志向如此远大。为着这个志向,竟是宁可委屈亲生女儿,气得浑身发抖,要去同玉娘理论。事到如今,眼瞅着要大功告成,别说谢逢春不肯答应,就是马氏也不愿意月娘伤着玉娘,夫妇两个合力将月娘拦住,半扶半抱送出了门,由马氏陪着回了齐家。 顾氏虽不喜月娘,倒还是个讲道理的,见马氏亲来赔罪,也笑脸相迎,当着马氏的面儿竟还夸了月娘天性淳朴直率。马氏便是老练,听着这句似褒似贬的话,脸上也有些火蜡辣的,头一回怪起月娘性子太直起来,却全不想月娘养成这种脾气,她马氏居功至伟。 不想月娘虽有些任性妄为,也不是蠢到家的,知道如今靠不住父母,只得委委屈屈把气焰收敛了些,不太敢同齐瑱争锋。齐瑱虽是骄纵,也不是个不讲理的,见月娘和缓了些,也肯退让,倒是比前头那些日子好了。 顾氏看着齐瑱同月娘又和睦起来,为着孙子计,倒也乐见其成。不想这开心日子没过上多久,又闹出事来。 原是六月十七,朝廷选秀的天使到了阳古城。 大殷朝选秀皆从民间,凡年满十四,未过十八的良家女子,三族三代内无谋、谋大逆、谋叛、恶逆、大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罪行皆可备选。为恤天恩,不使骨肉生离,备选从自愿。 凡愿意参选的,先往当地县衙初选,由县令,县丞主持,总选一百名,再由天使复选,复选的结果倒是没定数,譬如当地女子秀美,那选出的人就多些,反之则少些,在先帝永兴十二年那会选秀时,就有一个县城初选连一百人也没凑足,复选更是一人不入的事。 依照天下户籍黄册,阳古城中总有八百三十九名当龄女子可参选,其间有些很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样貌平凡没来参选,也有骨肉情深,不忍分离没来备选的,剩下也有三百零四位初选。谢逢春同马氏筹谋许久,自是替玉娘报了名。 莫说是谢逢春在县官县丞跟前使了银子,便是不使银子,以玉娘的样貌身段儿过初选也是板上钉钉的事。 纵是这样,玉娘过了初选的消息传回谢家,谢逢春同马氏还是喜心翻倒,把玉娘一顿儿好夸,连孟姨娘瞧在马氏眼中也顺眼了不少。倒是冯氏知道了,不大喜欢,碍着公婆喜欢,又不敢说,只在私下独自见到玉娘时,不免为她惋惜了几句,又问:“三妹妹这样的品貌,原也配得一生一世一双人的。” 玉娘听说,倒是笑了,只问冯氏:“嫂子请看爹爹就知道了。爹爹有娘,还有孟姨娘,卫姨娘,余姨娘,外头只怕也不清静。田舍郎多收了三五斗尚且要纳妾,这世上男子,能从一而终的又能有几个?既如此,未央宫同寻常人家内宅又有何分别?都是一样的。”冯氏不料玉娘竟说出这段话来,只觉她年纪小小,又是花姿柳态的,这心性不知说太明白好还是太糊涂好。 冯氏有这番感叹,自是在晚间谢显荣回家瞧儿子时说于了他知道,谢显荣倒是觉得玉娘见识明白,转头就去告诉了谢逢春同马氏。谢逢春马氏夫妇两个也十分喜欢,又把玉娘叫了来,好一顿夸赞。谢家上下人等听了,也都过来奉承一番,谢怀德哪里会不知道。 谢怀德倒也不情愿玉娘去参选。刚知道谢逢春同马氏要送玉娘去选秀时,谢怀德同玉娘不熟,倒也不怎么上心。可这些日子相处下来,谢怀德只以为玉娘生性娇柔怯弱,合该嫁一个体贴温柔的丈夫,才能安稳一世。可那未央宫是什么地方?一个个花姿柳态的美人,都是红粉修罗,玉娘这样叫人欺负了只会哭的性子,岂不是连骨头都给人吞了,连个渣也不剩。谢怀德待要想个法子拦阻,就到了复选之期。 阳谷城依山傍水的,有颜色的女子倒也不少,玉娘在其间也算是出挑的,又有谢逢春的银子开路,轻轻松松地过了复选,更得了天使一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点评,有了这句点评,州选只怕也不在话下。便是州选涮了,玉娘即过了复选,又有天使点名夸的评语,日后不愁没好人家上门求亲,所以谢逢春同马氏得意非常。 他们这里正得意,月娘那里又生出事来。原来齐瑱也知道了玉娘去选秀的事儿,竟是当着月娘的面儿说了谢逢春同马氏卖女求荣。这样的话,月娘哪里肯答应,就又同齐瑱撕扯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谢逢春和谢显荣真是嫡亲父子。 阿幂对谢家人费了这么多笔墨,是为了后文服务的,毕竟玉娘进宫后不可能单打独斗,总要有助力,不管是出于亲情也好,出于利益也好。 ☆、第24章 冰水 实情说来,谢逢春同马氏将玉娘送去选秀自是攀龙附凤的心肠,可真要说到他们卖女求荣,这话儿就有些过了,尤其是从身为女婿的齐瑱口中说来,都好说一声不孝了。月娘便是有再多不是,待谢逢春马氏是孝顺的,听着这话哪里肯答应,直问到齐瑱脸上去:“皇上选秀,我们还能推脱不从吗?!哪个卖女求荣了?你今儿若是不同我说明白,我再不能答应你!” 若齐瑱是个老练的,见着月娘急了,就该拿着别的话来搪塞,抑或是走开,不同她争执,事情也就过去了。偏齐瑱也是年轻气盛,又惋惜玉娘一世都要交付在那高墙内,便接口道:“本朝选秀,概从自愿,城里心疼自家女孩子的可都没去参选。”顿了顿又说,“薛大同的妹子也是一副好相貌,薛伯父便舍不得,也没见朝廷降罪名与他。分明是岳父母拿着三妹的终身去搏个富贵。许他们做得,就不许我说吗?” 齐瑱说谢逢春马氏卖女求荣已叫月娘恼了,一提薛大同的妹子,便似火上浇油一般。那薛大同的妹子不是旁人,就是吴家寿宴时那个对着玉娘出言讥讽的女孩子,因是冬天生人,唤作雪梅。雪梅叫月娘当众落了面子,她也是个爱要强的,自此怀恨,后来同月娘又见过几次,回回都打了嘴仗,彼此都有输赢。虽是月娘赢得多些,可月娘怎么能喜欢个屡屡同她争锋的人,所以从齐瑱口中听到雪梅时,顿时大怒,竟是不管不顾地扑身而上,抬手就往齐瑱脸上招呼,口中骂道:“你素日冷淡我,大姐姐还说是我脾性不好的缘故!原来你心里想着狐媚子!你一心维护夸赞那个狐媚子,倒把你岳父母来糟蹋,我同你拼了。” 齐瑱到底是男子,身手敏捷些,见月娘扑过来,已然闪避了开去,还冷笑道:“满口的狐媚子,你倒是说说看,哪家好女孩子把这三个字挂在嘴边的!”月娘气极,还要再打上去,无奈绿意画扇等丫头看着势头不好,拼命拉着月娘。 月娘回身在绿意脸上打了一掌,又啐她一脸:“呸!你个贱蹄子!当我不知道你的心吗?你也想着爬他的牀,好做姨奶奶!”绿意深知月娘嫉妒不能容人,哪里敢有这种心思,只是哭道:“少奶奶,有话好说,可不能动手。”月娘见挣不开绿意,又在绿意身上掐了两把,满嘴一顿骂。 齐瑱叫月娘气得脸上铁青,顿足道:“泼妇!泼妇!”抬脚要走,月娘哪里肯放他走,扑过去扯住齐瑱袖子,齐瑱用力一甩衣袖,只听得哧啦一声,衣袖破裂,月娘后腰又叫绿意抱着,顿时站立不稳,往后倒退了几步,连着绿意一起撞在了桌上,将桌上杯盏俱都撞倒。绿意叫月娘垫在身后,在桌沿上撞得两眼一抹黑,不由自主就将月娘送开了。 月娘得了自由,可妻齐瑱已不见了人影,顿地大哭道:“你竟打我!我爹娘一个指头也没弹过我,我今日叫你打了,我也不活了。”一面哭一面要去寻剪刀。画扇等小丫头们忙过来拦,正乱成一团时,就听得有人喝道:“她要死,就叫她死!她死了我还要抬着她去问问亲母是怎么教养女儿的!一言不合竟敢对夫主大打出手,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了!” 原是齐瑱这里同月娘争吵,顾氏拨在齐瑱房中的丫头香附见着不好,走去将事情来龙去脉都告诉了顾氏知道。顾氏本就不喜月娘,一听自然大怒,带了两三个婆子丫头就到了齐瑱月娘房前,见儿子叫逼走了,她还在这里寻死觅活,哪里还能忍得下气,出口也是毫不容情。 月娘叫顾氏这一骂,倒也不敢寻死了,哭声顿了蹲,又哭道:“就许他骂我父母,不许我辩驳几句吗?天底下也没女婿指摘岳父岳母的理。”顾氏又冷笑道:“有理敢打太公,宝哥儿有理,凭什么说不得?你三妹妹好品貌,当初多少好人家求亲,你父亲只说女儿小,舍不得,一转头就要送进宫去,打得什么主意,路人皆知!” 月娘又气又急又愧,恨声道:“我知道你们母子都瞧我不顺眼呢!我走便是!”擦了眼泪做势要走,顾氏身后的夏妈妈就想出来拉一拉:“少奶奶,太太哪里不疼你?这吃的用的,可都捡好的往少奶奶你这送呢。”月娘本也是装腔作势,叫夏妈妈这一说,脚下就慢了,不想顾氏竟道:“由得她走!我倒要看看,她出了我这个门就别回来。” 这话针一般扎在了月娘心上,别说是月娘这般叫马氏捧在手上疼惜大的,但凡有一点气性的都呆不住。月娘顿足捂面,从顾氏身边奔了出去。画扇绿意两个陪嫁丫头见月娘奔了出去,也只得跟上。 看着月娘主仆出去,顾氏只是冷笑不语。夏妈妈倒是有些心慌,仗着自己服侍了顾氏二十多年,有些脸面,轻声劝道:“太太,少奶奶再有不是,就这样回了娘家,要是把少爷,太太的话学一遍,只怕亲母不肯轻易罢休呢。” 顾氏脸上一笑道:“老货,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呢,宝哥儿那些话虽有理,也不该由他个做女婿的说,这我也知道。只是月娘这个小蹄子蛮横刁钻刁蛮,宝哥儿那样得意一个人也叫她逼去门了,不趁这会子将她的气焰打下去,日后我宝哥儿还能立足吗?”夏妈妈见顾氏笑得得意,虽一头雾水,还是陪着笑了几声:“太太说得是。可老奴愚钝,是少奶奶回去,我们不接她,就将她撩在娘家吗?” 顾氏拍了拍夏妈妈的手道:“她家三丫头选秀呢。虽说选秀不看门第出身,要紧的是容貌,可这性情也是要紧的。月娘那样刁蛮,由女及母,由母及女,她玉娘的性情自然也要受人怀疑。她谢家一心要攀龙附凤,自然不敢将月娘留在家里,叫玉娘受月娘影响,坏了前程,你只管等着瞧,不出三日,她马氏必然亲身将月娘送回来。” 果然就如顾氏所料,月娘哭着出了房门,到了门上要套车回家,偏管车马的婆子只推说没得老爷太太吩咐,不敢动车。月娘无法,只得使画扇出去雇了辆车,主仆三个这才回了谢家。 起先马氏听着月娘哭诉齐瑱是如何说的,顾氏又是如何发作月娘的,直气个仰倒,立时命人去寻谢逢春进来,叫月娘把事再同谢逢春说了回,要谢逢春找齐伯年说话,自己则要套车去寻顾氏的不是。 可谢逢春沉吟了片刻,又问送月娘回来的齐家下人在哪处,待听得月娘说是雇车回来时,脸上就不太好看了,又想了想,就道:“他们便是无理,这会子也不是讲理的时候。你是他齐家的媳妇,你回家有没有同你丈夫,你婆婆说过?自己就这样雇了车回来,一路哭哭啼啼的,成什么话!你妹妹如今才过了复选,还要州选呢!要叫人知道她有你这样无状的姐姐,将她看轻,我们一家子的辛苦岂不是都白费了。” 月娘听着谢逢春的话,一颗心似沉入冰水一般,连哭也忘记了,张大了眼愣愣瞧着谢逢春。又听谢逢春道:“一会子叫你娘送你回去,只说你得了我病了的信儿才急的,叫你婆婆容了你这回。你婆婆自知理亏,自然不会同你计较,这事儿也就揭过去了。”月娘脸上雪白,颤声道:“爹爹要去这样回去?我这样回去了,他母子哪里还能把我放在眼中。”谢逢春背着手在马氏月娘跟前踱了几步,道:“你急什么。你妹妹那样出色,我料着州选也是不大要紧的。若你妹妹能得了宠,做了娘娘,你还怕你婆婆不来奉承你吗?到时你什么气都能出尽了。” 月娘气得浑身发抖,站起来指着谢逢春道:“若是她州选叫刷了呢?要是她终选不过呢?要是她一辈子在宫里当个宫娥呢?她除了一张脸,只会在人前哭了叫人替她出头,你就那么肯定她能搏出头?她要死了呢?齐瑱说得一些儿没错,你们就是卖女求荣!”话音未落,就觉得耳畔生风,还没等月娘反应过来,脸上依然着了一掌,却是谢逢春动了手。 马氏一看月娘说那些话,知道不好,过来要拦,已然来不及,只看得谢逢春重重一个耳光将月娘抽倒在地。马氏虽也觉得月娘说得过分了,哪有当女儿的骂自己父母“卖女求荣的”,到底心痛女儿,连忙过去拦着谢逢春,又扭头向月娘道:“快同你爹爹陪也不是,说你错了。快呀。” 月娘跌坐在地上,脸上火拉辣得疼,眼泪扑簌簌地落个不停,只是不出声。 谢逢春看月娘不出声,还要再骂,只见门帘子一动,进来个女孩子,乌漆漆的发,白生生的脸,水泠泠的眼,身量儿婀娜纤秀,正是玉娘。玉娘走到月娘身边,蹲下身去探手扶她,叫月娘一把扫开:“我不用你假好心。” 谢逢春自将玉娘接回来,因要笼络她,所以在玉娘面前一管儿装个慈父,这回叫玉娘撞破自己对着月娘动手,老脸也不由得红了,又见月娘推开玉娘,忙道:“好孩子,你姐姐太任性,我才教训她的。你瞧瞧,你好意扶她她都不理,可见是太任性了。” 玉娘充耳不闻一般,手上用了些力气,又在月娘手上扶了把道:“姐姐,你就是恼我,也先起来,地上凉呢。”她说话一贯轻言缓语的,这时听在月娘耳中,格外温柔,心中更觉得委屈,眼泪倒是掉得更急了些,顺着玉娘的搀扶,站了起来。 马氏看着月娘起来,忙过去在玉娘手上接了人,又哄道:“你爹爹也是叫你气急了,哪有你这样说自家爹娘的,也怨不得你爹爹生气,你往从前想想,你爹爹可打过你没有?” 谢逢春叹了口气,向玉娘道:“你不在房里歇着,这会子跑过来做什么?”玉娘垂眼道:“女儿方才在园子里散心,撞着洪妈妈。洪妈妈说二哥哥听着二姐姐哭着回来,就出去寻二姐夫。洪妈妈看着二哥哥脸色不好,去请大哥哥了,请托女儿过来同爹爹娘说一声。”说着秋水眼在月娘身上转了转。 作者有话要说:  牀就是床 晋江和谐床字。 ☆、第25章 为难 谢逢春向玉娘叹道:“糊涂孩子!洪氏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伺候人的下人!你是什么身份?我们家三姑娘,是主子,哪有下人支使你的道理!你这样柔糯,日后可是要吃亏的。快都给我改了才好。” 他虽说着责怪的话,却是语气和缓,满满一副疼爱女儿的父亲模样,听在月娘耳中,更如针刺一般。 玉娘道:“事涉二哥哥,又管什么下人不下人呢,还请爹爹去瞧瞧才好呢。爹爹也知道二哥哥的性子,最是疼惜姊妹,孝顺父母的,有爹爹在,二哥哥也就好了。” 谢逢春听玉娘的话,再想她方才对月娘瞧了好几眼,知道谢逢春怕是为着月娘的事才同齐瑱闹起来,只觉头疼,连着看马氏也有些不入眼了,指着马氏道:“都是你平日宠得她!一有不如意就往家跑!你快些套车将人送回去!”说了竟是抬脚就走,走到门边,又站住了,“要是二郎同二女婿闹出事来,看我饶得过你们哪个!玉娘,你过来,呆这里做什么,回去好好歇着。” 前头还声色俱厉,说到玉娘时,又把声气放缓了,等着玉娘过去才出了门。只把气得马氏同月娘抱在一起哭了会,终究不敢不听从谢逢春的意思,只得打了水来,母女两个洗了脸,梳妆时月娘又委委屈屈哭了回,又觉得自家爹爹娘都这样,这个家也没甚好留恋的,倒是顺从地跟着马氏上了车。 一路到了齐家,早有门房报进去,顾氏倒也没太搭架子,自二门守着,见马氏携月娘进来,母女两个都是哭过的模样,脸上一笑:“亲母来了?我这里正等着亲母来告罪呢。我没伺候好儿媳妇,叫儿媳妇受委屈了。” 从来只有媳妇伺候婆婆,哪有婆婆伺候儿媳的,便是尚了主的人家,最多也是公主儿媳不用在婆婆身前立规矩罢了,真敢叫婆婆伺候,御史参劾的折子能雪片似的飞来。是以顾氏这话一出,马氏脸上原本还挂着的几分怒气顿时烟消云散,忙推了月娘一把,教她赔罪认错,又道:“你这孩子太不晓事。你爹爹身上不好,你也该回了你婆婆再回去看他,哪有不声不响地就出门的理。也亏得你婆婆是个明理的,你换别个不讲理的婆婆试试,只怕门也不许你进了。” 顾氏听着马氏这句,只做不懂,过来拉着马氏的手,一路往偏厅走一行道:“罢了,孩子不懂事,慢慢儿教她就是了。说句不怕你恼的话,月娘虽是亲母的女儿,可既嫁到了我们家,就是我们齐家的人了,只有我这个婆婆好教训的,亲母可是不成的了。” 这话听着象是在回护月娘,细辩下来,却是说月娘既嫁到了齐家,就由不得马氏了。马氏哪能不明白,脸上的笑险些儿挂不住,要不是记挂着来前谢逢春的吩咐,恨不得拉了月娘回去。可眼瞅着月娘要去州府了,这会子月娘闹得回了娘家,于玉娘不利,只得忍气吞声:“月娘叫我宠得任性了,还要亲母多费心些。” 顾氏见马氏服软,知道齐伯年同她说的那些果然有用。 原来顾氏不喜月娘,终日在齐伯年跟前抱怨。齐伯年听得烦了,就道:“你是婆婆,你要拿出身份来给媳妇上规矩,哪个敢说你不是?你只不做,偏在我跟前啰嗦,就能啰嗦得宝哥儿媳妇改了不成!”顾氏委屈道:“我倒是想给她立规矩哩,可她那娘不是个好相与的,脸酸心硬,闹起来,可怎么好。”齐伯年嗤笑:“那谢逢春利欲熏心,如今一心在那三女儿身上,巴望着那丫头进宫去给她们挣体面呢,哪里会计较这个,真闹起来,只会息事宁人的,必定会压着媳妇跟你道歉。到时还不是由得你?” 顾氏得了齐伯年这话,倒是有了主心骨,自己来来回回想了几天,才拿定主意。所以今天一得着月娘又同齐瑱闹起来的消息,特特地过来火上浇油,果然激得月娘回了娘家。这回看着马氏过来,声气儿不似往日,连着退让,更加得意了。 两人进了偏厅,分主客坐了,就有丫鬟奉了茶上来,却是立在厅中不动。顾氏含笑瞟了马氏一眼。月娘起先立在马氏身边不动,还是马氏推了她把,月娘这才过来在丫鬟手上接了茶,先奉给顾氏:“母亲喝茶。”顾氏伸手接过,随时搁在手边。月娘这才奉茶与马氏,走到马氏跟前,眼中泪珠转了两转,终是没掉下来。 顾氏又道:“亲母来得正好,我原有件事同亲母商议呢。”马氏赔笑道:“亲母请说。”顾氏便把月娘看几眼,嘴角一扯:“亲母也是知道的,宝哥儿明年是要乡试的,如今一旬里有七八天在书房歇着,刻苦攻读呢。”虽是齐瑱同月娘不和睦,所以才歇在书房的,可顾氏这样讲,也是给了月娘马氏脸面,月娘同马氏再没有揭穿的理,只是满口附和。 顾氏点了点头,笑道:“不瞒亲母,宝哥儿是叫我纵坏的,一贯的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他在书房里,身边只有小厮伺候,直裰皱了也不知道,走出去,人家晓得的说他读书刻苦,不晓得的,还以为媳妇不懂事呢。”说了对了月娘又是一笑。 马氏忙道:“是月娘的不是。”又向月娘道:“你也糊涂,你丈夫虽在书房里读书,你也该去瞧瞧,看看他少了什么短了什么。不然出去帽子衣裳耷拉的,知道的,说是你不会伺候,不知道的,还以为亲母不会□□下人,连个伺候少爷的小厮也没有安排好呢。”到底马氏性子刚烈,虽看在玉娘要州选的份上对顾氏几番忍耐,终究忍不住,将顾氏的话还了回去。 顾氏脸上一僵,把牙一咬,脸上挤出一丝笑模样来,又说:“也不碍月娘的事,她是娇小姐,金尊玉贵地长大,不会伺候人也是有的。她即不会伺候人,我当婆婆的也不能太委屈她,总要替她分忧。我打算在宝哥儿身边放个丫头,好伺候笔墨衣裳。”说了对着门外一点头,“香附。” 从偏厅门外姗姗进来个丫头打扮的女孩子,十五六岁年纪,肌肤微黑,却是柳眉杏眼,颇有几分颜色。走进房来就在顾氏跟前跪了,磕了个头,口称太太,正是顾氏放在齐瑱月娘身边服侍的丫头香附。 马氏脸上早变了颜色,霍然立起身来,回头看月娘时,见月娘脸上已是一片雪色,抖了唇,说不得一个字。 马氏回头对顾氏道:“亲母这是做什么?!月娘同女婿成亲才多久,亲母这就打算往媳妇身边塞人,这是不喜欢我们月娘了?女婿呢?我要问问他,若是他也对月娘也没了心思,贵府只要写下和离文书,我这就带月娘回家!” 要是月娘出阁前是觉得齐家是个商家,有些委屈了,可见着齐瑱年少俊秀,也自欢喜,不然也不能在听见齐瑱说起旁的女子来时气得那样,这时间听着顾氏要给齐瑱安排通房,满心委屈酸楚,虽知道马氏竟然说出了“和离”两字,不独不喜欢,反退后了几步。 顾氏看着月娘这样,脸上倒是笑开了,对月娘和颜悦色地道:“好孩子,我知道你是个大方的。左右香附不过是个伺候人的,在你没生下孩子前,不叫她生孩子就是了。” 月娘再任性使气,终究才得十六七岁,哪里就有正主意。虽知道该听亲娘马氏的,又怕真将婆婆顾氏得罪狠了,正是左右为难之际,就听着齐瑱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娘,我不要香附。”说话间就见齐瑱从外头进来,原本梳得整齐的头发也散了,眼角一大块乌青,嘴角也有淤血,身上衣衫更是扯得七零八落。 顾氏看着齐瑱形容,心痛如绞,顿时儿啊肉啊地哭起来,几步上前将齐瑱抱入怀中,待要摩挲几下,又怕碰着了齐瑱伤处,眼中泪如雨下,一叠声的喊请大夫。齐瑱道:“娘别急,不过是皮外伤,不碍事。倒是儿子怎么听说,娘要把香附给儿子?娘,儿子不要她。” 香附一直跪在一旁,看着马氏急怒,看着少奶奶又是委屈又不敢说的模样心中正得意,正暗道:“少爷不喜欢少奶奶呢,只要我哄得少爷喜欢了,日后还怕没前程吗?”正臆想间,忽然听着齐瑱这句,脸上都吓白了,转脸去看齐瑱。 顾氏也叫齐瑱惊了惊,忙道:“香附不过是到书房去伺候你笔墨,收用不收用的,由着你喜欢,你何况这会子就推拒。”你这样推拒,你娘的脸面可往哪儿搁呢! 马氏听着齐瑱推拒香附,脸上倒是笑开了,忙道:“月娘,你个傻孩子,还站着干什么!你瞧瞧宝哥儿伤得这样,还不扶着他下去擦药!”月娘听着齐瑱的推拒,正是喜心翻倒,一时就呆住了,叫马氏说了,这才回过神来,走到顾氏跟前:“太太,我扶相公回去擦药。” 顾氏叫齐瑱气个仰倒,待要再为难月娘,只是伤在齐瑱身上,又舍不得,只得摆了摆手令月娘扶着齐瑱下去。齐瑱顺着月娘的搀扶站起来,向马氏一揖,却是一声不出,随着月娘出去了。 ☆、第26章 心思 月娘扶着齐瑱回到房中,叫小丫头们去打来热水,自己亲自绞了手巾来给他擦脸。月娘打小儿叫马氏捧在手心爱着,并不管服侍人,虽有心讨好齐瑱,依旧不免粗手重脚,一不小心碰着齐瑱嘴角的伤处。 齐瑱疼得一哆嗦,就有些不耐烦:“你会不会?不会换人来。”月娘见齐瑱语气中满是不满,她是受不得气的,刚想说:“我又不是服侍人的丫头!”又想起方才在顾氏跟前还是齐瑱为她撑了面子,不然这会子还不知道怎么收场,心就又软了,柔声道:“是,我轻些就是了,你别着恼。”下手果然仔细了些,替齐瑱擦完脸,又拉着他的手给他擦手,终究没熬住,轻声问道:“是哪个伤得你?下手这样狠,可是叫人心里过不去。” 齐瑱这一场架却是同谢怀德打的。谢怀德怪着齐瑱说自家爹娘“卖女求荣”,又心痛妹子,在书院找着齐瑱,拉了他出去说道说道,只不想两个人都带着怒气,说话就没了分寸。谢怀德说齐瑱不敬岳父母不恤妻子,齐瑱却是问谢怀德,是不是也打算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主意。 他这话虽说得冠冕堂皇,内里的心思还是叫谢怀德听了出来,原本只有四五分的怒气翻做了勃然大怒,向着齐瑱脸上就是一拳。齐瑱哪里是个肯吃亏的,且他真心觉着谢家父子都不地道,好端端地要将个娇怯怯的女孩子送去那等杀人不见血的地方搏个虚无缥缈的前程,也就还了手。 郎舅两个打在一起,待得打完,气也出得差不多了,这才觉得鲁莽:齐瑱的心思要是叫人知道了,月娘怕不要伤心死,就是玉娘也不能做人,所以倒是有志一同地约好不再提起。所以听着月娘问话,齐瑱皱了皱眉,将脸一侧,自她手上夺过手巾自己按在了嘴角,道:“不过是些皮外伤,值得什么。这事你休管了。”说了竟是抬脚走了出去,只撇得月娘怔怔得半晌才回过神来,向着绿意道:“你瞧瞧,你瞧瞧,好端端地又恼了。这一会子冷一会子热的,叫人摸不着个头脑,也太把我看轻了。”绿意赔笑道:“许是姑爷伤在了脸上,姑娘提了,可不就臊了。姑爷也是疼惜姑娘的,不然也不能当着我们太太的面儿驳回太太了。” 月娘叫绿意劝了这几句,脸上才好看些,只是又想起香附来,皱眉道:“我竟不知道那个丫头心这样大,可是留不得了。”满心盘算着要是顾氏再把香附放回来,左右要寻个错处发落了,才能去了这心腹之患。 齐瑱从月娘房里出来,回到书房,小厮福喜过来接了,看着齐瑱脸上的伤,也是一叠声地道:“我的少爷,怎么伤成了这样,叫太太和少奶奶知道了,可怎么好。”就要去寻药来给齐瑱擦,齐瑱怒道:“一个个的嘴不停,还叫不叫人清静了?滚出去。”抬脚将福喜踹了出去,自己在书桌前坐了,随手拿了本《大学》来瞧,却是一个字也瞧不进去,又将书遮了脸在书房内的榻上躺了。 才躺了没一会,就听得门外有人哭道:“宝哥儿,我将香附安排给你,还不都是为着你在书房时也有人能知疼着热吗?!不想你有了媳妇就不要娘,为着你媳妇喜欢,生生在你岳母跟前打你娘的脸!她要是个懂事的也就罢了,偏是个糊涂东西,你怎么能这么伤你娘的心,莫不是你的书都白读了。” 原来月娘将齐瑱扶回去之后,马氏自觉脸上光辉,在顾氏跟前多少酸了几句,顾氏只觉脸上无光心中酸楚,马氏前头才走,顾氏后头就扶着春罗夏绫去齐瑱月娘房中,要找齐瑱说话。偏齐瑱已走了,顾氏不免又排揎了顿月娘,无非是说她不恭顺不柔和,将受伤的丈夫逼出去云云,直骂得月娘脸上紫涨,这才偃旗息鼓,往书房来寻齐瑱。 不想因齐瑱怕月娘过来寻他,将书房门在内栓了,顾氏推门不动,又想起齐瑱当着马氏叫她没脸的事来,又是心疼齐瑱一脸的伤又是觉得齐瑱护着月娘叫她寒心,就在门前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齐瑱叫顾氏哭得心烦,掷开书起身过去将门开了,皱眉道:“娘,你误会了,我并不是因为谢氏,不过是为着我就要下场,分不得心罢了,我还不知道你疼我吗?且娘给我们房里安置人,也没有当着岳母说的理,我岳母是什么样的人,娘还不知道吗?没的惹个饥荒打。” 顾氏叫齐瑱说了这几句,细想果然是这样,这才慢慢收了眼泪道:“即如此,等你中了秀才再说,要是你不喜欢香附,娘给你留着心好的就是。”齐瑱听着这话,嘴角一扯,道:“哪个都一样,由娘做主就了。”顾氏这才喜欢起来,又零零碎碎吩咐着齐瑱注意身体等话,这才扶着两个丫头回去了。 又说马氏见齐瑱当着自己的面回了顾氏给安排的通房自是为月娘喜欢,几乎是一路笑回去的,到家也禁不住在孟姨娘,卫姨娘余姨娘几个过来问安的时候夸了齐瑱几句。孟姨娘因笑道:“这回齐家太太给的人二姑爷是拒了。二姑爷那样的品貌,以后秀才举人的自然不在话下,只怕进士老爷也有得做呢。” 这话儿听着倒像是夸齐瑱呢,可马氏知道,孟姨娘这贱人从来是牙尖嘴利的,尤其是玉娘记在自己名下后,她便是今日活过了就没明日一样,只捡刺人心窝子的话说,正要喝止她,已然来不及了,就听孟姨娘道:“到时什么上峰啊,同僚啊要送个美人儿过来,只怕就推不开了。太太可要劝着二姑娘,趁着如今姑爷还怜惜二姑娘,早早生下一儿半女的,也就终身有靠了。” 马氏叫孟姨娘气得脸色煞白,碍着玉娘还要去州选,不能拿她如何,只得咬牙道:“我倒不知道孟姨娘这样好钢口。”孟姨娘弯着眉眼,对了马氏一笑道:“谢太太夸奖,婢妾看着太太脸色不好,想是累了,婢妾就不打扰太太休息了。”也不待马氏说话,扇着纨扇摇摇摆摆地出去了,背影依旧纤细婀娜,看在马氏眼中,犹如针刺一般。 马氏再厌恶孟姨娘,也不敢轻易动她,谢逢春那里先不肯答应,再者也怕玉娘心里也不喜欢,这会子可不是得罪人的时候;可要不处置她,马氏又咽不下这口气,脸色格外难看起来,唬得卫姨娘同余姨娘两个大气也不敢出。 便是卫姨娘余姨娘她们在马氏跟前不敢出声,依旧碍了马氏的眼,马氏正要打发她们走,忽然想着前头谢逢春说的话,脸上立时笑了,对着余姨娘道:“余氏,你且留下,我有话同你说。” 余姨娘自打叫马氏放回来,对着马氏倒是多了几分感激之意,听着马氏有话说,立时恭恭敬敬地道:“是,太太。”在马氏跟前垂手而站,十分恭顺的模样。马氏瞧在眼里,不由暗道,要是孟氏那个贱蹄子有余氏一半儿乖巧感恩,我又何必亲自做这恶人。脸上却还是带些笑,伸手要端茶,余姨娘忙抢过来双手捧起茶盏来,奉在马氏手上。马氏笑微微接了,喝了几口,余姨娘看着马氏不想再喝的样子,又接过茶盏,搁回几上。 马氏这才道:“你们老爷前些日子同我说了,说孟姨娘她从前小产过伤了身子不能再生,如今年纪渐渐大了,膝下没有孩子也怪凄凉的,所以想把云娘交给她养,左右还在家里,你也见得着。我先同你说一声,你也好有个准备,将云娘的东西归置归置,到时也免得手忙脚乱。” 余姨娘早不得谢逢春喜欢,前头几胎也没保住,如今把云娘只看得如同眼珠子一般。若是要抱在马氏跟前养,她倒也乐意,庶女养在嫡母跟,日后说起也体面些,可要养在旁的妾室名下,可凭什么!一样都是姨娘,哪个比哪个有脸了,都是小老婆罢了。 眼见着余姨娘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而后一片赤涨,杏眼中闪着光,也不知是心疼云娘还是气恨孟氏。马氏这才觉得一口气出来了些,脸上笑得愈发和蔼了,又道:“孟姨娘是个乖觉的,云娘有她照应,不独不会吃苦头,还多个人疼她,你也不要舍不得。说起来,你们老爷实在是个念旧情的。”言毕,这才挥手令余姨娘退出去。 余姨娘到得门外,只觉得牙齿咯咯做响,恍恍惚惚地走在路上,去到哪里,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儿统共记不清了,直到走到孟姨娘门前时才惊觉,一时也不知道是进去找孟氏这个狐媚子算账,还是折回去抱着女儿一场。正踌躇间,就听得房内孟姨娘道:“你们把左耳房收拾出来,我记得你们三姑娘从前用过的小褥子还在呢,找出来瞧瞧,要是好好的,就铺上。” 要收拾屋子,铺上小褥子小被子,这不就是准备了给云娘住了?!这贱人从前暗算自己不成,这会子又来抢孩子!余姨娘两处恨并作一处,也顾不得什么,两步三步冲上台阶,将门帘子用力一掀,就见孟姨娘闲闲地坐在玫瑰椅上,听见声响,缓缓转过脸来。 作者有话要说:  说明下,齐瑱的心思,玉娘是完全不知道的。 ☆、第27章 殒命 昔日在庄子上时余姨娘也自恃貌美,不负桃花之名,待得进了谢宅才知一山尚比一山高,眼前这位孟氏,出身虽然不堪,却是杏眼桃腮,柳腰莲步,实实在在的好颜色,这会子已是三十来岁的人了,依旧神态风流,目下无尘。 孟姨娘撇见余姨娘,也不起身,只脸上懒洋洋一笑:“妹妹怎么这会子来了?不用照看四姑娘吗?”她不过信口一句,不料正是戳中了余姨娘痛处。余姨娘只觉得耳边似炸响了惊雷一般,什么也想不到了,脚下迈步进去走到孟姨娘身前,微弯下腰,涂着口脂的嘴唇缓缓翕动:“你个臭表子,叫人□□烂的贱人,自己女儿保不住,就来抢我的女儿,你就不怕老天打个雷劈死你这个黑心烂肚肠的贱货吗?” 孟姨娘再想不着余姨娘好端端地会发起疯来,且满口污言秽语戳着自己痛处,顿时又气又羞,脸上红赤,霍然站起身来,骂道:“你个疯婆子,吃错了什么药到我这里发癫,哪个抢你女儿了!我自有我的孩子,你那个病秧子,送我我也不要!” 余姨娘对孟姨娘早是新仇旧恨,一听孟姨娘说云娘是病秧子,哪里还耐得住,几处恨并成了一处,再也顾不得什么,扑上身去就要打,口中还骂道:“我把你这个生不出蛋的老货!鬼知道你是不是从前烂事太多,遭了报应!活该!”孟姨娘哪里是吃亏不还手的,看着余姨娘打过来,抬手将余姨娘抽过来的手挡住,反手抽在余姨娘脸上,只骂道:“你失心疯了!” 如今余姨娘满脑子的“这个贱人要抢我的云娘”,脸上教孟姨娘打了掌,疯性更足些,低了头就往孟姨娘怀里撞,又哭又骂:“你叫太太抢走了三姑娘不敢出声,就拿我做筏,要抢我的云娘,我要叫你如意,我也不活了。”头上的钗环乱坠。 孟姨娘年纪虽比余姨娘大些,无如她是叫谢逢春宠着的,吃用比之马氏也不差什么,身子倒是比余姨娘更强健些,只是余姨娘发疯一般,一时也抵挡不开。偏她房中的彩霞是马氏安下的眼线,彩云又是个怯弱性子,余姨娘是孤身来的,竟连个拉架的也没有。正手忙脚乱之际,就觉着手腕处剧痛,孟姨娘用双手去余姨娘的头,好不叫她撞进来,忙乱见一只手掌就送到了余姨娘口边,余姨娘是发疯的人,竟是张口将孟姨娘的手掌咬住,森森白牙都切进了肉中,沁出血丝来。 孟姨娘急痛之下,用足了力气死命将余姨娘向后一推,余姨娘是外强中干的身子,闹了这一回也有些力有不逮,恰恰张开嘴,叫孟姨娘这么一推,脚下站不稳,蹬蹬蹬退了几步,就撞在墙边的多宝阁上。 也实在的不巧,多宝阁最上头,正放着一只仿周的三足青铜鼐,叫余姨娘那么一撞,青铜鼐晃得几晃,掉了下来,正砸在余姨娘头上,顿时溅出血来,余姨娘身子晃得几晃,摇摇倒在了地上。 这变故一出,彩霞,彩云都惊得呆住了,片刻之后才惊叫起来。孟姨娘也呆了呆,倒是很快就回过神来,喝道:“叫什么叫!去请老爷和太太来!” 彩霞同彩云虽然是丫头,也是头一回见着这样的事,一时哪里回得过神来,哪里听得到孟姨娘的吩咐,直到孟姨娘砸了只花瓶,才叫他们回过神来。彩霞自然是奔去了回马氏,彩云却是往前头去找谢逢春了。 孟姨娘看着两个丫头去远了,对地上的余姨娘一眼也不瞧,回身走到妆台边,对着菱花镜抿了抿撕打时松散的头发,补了些口脂官粉,仔细打量了回,又将原本的淡金色珍珠耳坠子取下,又从妆奁里翻出一对银鎏金镶珊瑚的耳坠子换上,又顾影自怜了会,忽然一笑道:“你也算熬出头了。” 话音未落,就听得身后马氏的声音冷飕飕道:“好一个娇滴滴的美人!杀伤了人命还这样若无其事,莫不是连王法也不在你眼中了吗?” 原是马氏自打在余姨娘面前说了孟姨娘要抱走云娘,只等着余姨娘同孟姨娘撕闹起来,最好落个两败俱伤,才出了她那口气。万不想,孟姨娘竟是失手将余姨娘打死了,这简直是喜从天降一般。马氏兴冲冲出了门,赶到了孟姨娘房中,只望着在谢逢春没回来前将孟姨娘这个贱人处置了,等谢逢春回来,也无话可说。 不想到了孟姨娘门前,一眼瞧见孟姨娘在里头照镜子,顿时又将马氏气倒,这个贱人竟是这般冷血狠毒,手上才沾染了人命,竟还有心思对镜理妆。 孟姨娘听着马氏声音,转过头瞟了她眼,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取了眉黛描了描眉,又对着镜子仔细照了回,似满意了,这才掷下眉黛,转身走过来,微扬着下颌道:“太太报官了没有?我失手误伤人命,理该见官。” 说来孟姨娘能这些年都拢着谢逢春,一来是她在青楼里学的那些蛊惑人的手段了得,二来,那张脸也实实的可人,便是这般年纪了,一般的体态风流,面目俊俏,刺得马氏眼痛。马氏冷笑道:“孟氏,我劝你安分些。你这样一幅花容月貌,见官判了斩刑,一刀两断,尸首不全的,岂不是太可惜了。倒不如趁着苦主没去告官,自个儿了断了,倒还能落个全尸。”说了一扬头,从她身后窜上两个粗壮仆妇来,一左一右将孟姨娘扭住了往地上按去。 孟姨娘身娇体弱的,哪里是这两个仆妇的对手,挣扎都不及挣扎,已被按倒在地,一根个麻绳套住她的粉项用力就勒,几下一收,孟姨娘已吸不进气去,脚下连蹬,脸色渐渐紫涨。马氏张大眼瞅着孟姨娘垂死挣扎的模样,将谢逢春纳了她之后,自家在这个贱人手上吃了多少苦头,如今这个贱人自家犯了刑律,也实在怪不得她心狠,便是老爷回来也没甚好说的,为着玉娘名声,也只将此事遮盖了。 心中正得意时,就觉得身边一道人影,竟是直冲着孟姨娘而去.往孟姨娘身前一扑,只得啊一声惨叫,勒着孟姨娘脖子的仆妇竟是跳起身来,左手捧着右手直跳脚,右手上滴滴答答落下血来。马氏这会才看清扑在孟姨娘身前的人竟是玉娘。 这一下变起俄顷,马氏竟是呆立在当场,眼睁睁看着玉娘将手中握着事物掷在地上,探手去解孟姨娘脖项上的绳索,她扔在地上的是一支一丈青,簪头上鲜血淋漓。显见得是玉娘拿着这一丈青去刺那仆妇们,这才使仆妇撒手退去。 马氏眼见得功亏一篑,只气得两眼发黑,扶着青梅的肩道:“三丫头!莫非你不知道孟姨娘她拿着青铜鼐砸死了余姨娘,还口口声声地要见官吗?要见了官,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玉娘似充耳不闻一般,解了孟姨娘脖项上的绳索,扶了她起来,给她顺气。马氏带了来的仆妇丫鬟们要过去抢人,玉娘却是一把将地上那支沾满了鲜血的一丈青捡了起来,冷笑道:“我瞧你们哪个敢上来!” 从来这位三姑娘行动娇柔,犹如海棠带雨,杨柳迎风一般,就连说话也软绵绵地全然没个气性,哪料想今日柳眉晕杀,凤眼含怒,便是说话也斩钉截铁起来,也有叫她这番模样唬住的,也有觉着三姑娘到底有孝心,不忍见姨娘身死的,一时也没人上前。 孟姨娘是叫绳子勒得一时闭过气来,绳子一松,慢慢接上了气,咳了几声,张开眼,却见玉娘握着一丈青蹲在身边,立时慌了手脚,一把将玉娘的胳膊握住了,颤声道:“好孩子,你肯这样为我,我就是死了也是含笑的。只是我死了对你岂不是好,日后便是有人查着你的出身,也不能拿个死人说事,只会怜惜你的。你这是何苦。” 她方才险些给勒死,伤了喉咙,说话声音都是哑的,全不复往日动听,可这一番全然为女儿想的话,还是叫人动容。 玉娘听说,樱唇微微动了动,依旧面向马氏道:“瞧余姨娘倒地之处也没个椅子凳子,显见得余姨娘叫青铜鼐砸着头的时候是站着的,那青铜鼐也有十来斤重,余姨娘身高又同我姨娘仿佛,请问太太,孟姨娘是怎么砸到余姨娘的头的?” 马氏哪里料得到一贯沉默寡言的庶女,几句问话生生问到了要害处,倒是一时不知怎么答话。 玉娘见她不答,又问:“请太太赐教。太太若是能说个道理来,我姨娘任凭太太处置。” 马氏只气得手脚发冷,待要令仆妇丫头们上去责打玉娘,又怕真打坏了,在谢逢春跟前没法交代,要知道谢逢春为着让玉娘能过了初选复选,能入天使陆侜的眼,花了不下七八百两银子下去,真要伤了她,误了州选,谢逢春必然翻脸不认人,倒是几十年的情分都顾不得了,一时就僵住了。 玉娘看着马氏不出声,也扶着孟姨娘起身,两人一起往门前倒在血泊中的余姨娘瞧了眼,孟姨娘挣扎着道:“婢妾是老爷买来的,得老爷青眼,也怨不得太太恨婢妾,只是余姨娘何辜?太太要这样挑唆她?三姑娘又何辜?她好歹是太太的女儿,太太就忍心为着恨婢妾而毁了三姑娘的前程吗?” ☆、第28章 性情 马氏听着孟姨娘口口声声指着自己为了嫉恨她连玉娘也要毁去,心上便知道不好,转过头去,果然见谢逢春脸色铁青地站在门前。顿时手脚有些发软,一时怨恨孟姨娘这个刁妇口下无德,平白诬陷她;又恨玉娘这个小蹄子果然内藏奸诈,这会子瞧着没退路了,这才露出本来面目来,又气又恨,指着玉娘道:“我素日只当你软糯,不成想你女孩子家家的这样手狠,起手就敢伤人,日后你要得了势,眼里还能有人吗?我们这些人,还不成了你脚下泥,刀下鬼。” 到底马氏也是四十来岁人,也有些急智,知道这会子再为自己辩白也是无用,倒不如也挑起谢逢春疑心来,只要他疑心日后靠不着这个小贱人,自己才好翻身,果然一番话说来,谢逢春的脸色就有些松动。 孟姨娘刚要开口,就手臂上教玉娘一按,就住了口,只听玉娘道:“娘说女儿出手伤人,女儿不敢辩,都是女儿的不是,请爹爹,娘责罚。”说完,松了手就在谢逢春马氏跟前双膝跪下。 马氏见玉娘认了,脸上挤出一丝笑来:“好孩子,你知错就好!哪家女孩子好端端地就拿钗子扎人的?传出去,只怕要叫人说你得了失心疯,可是什么前程也没有了。” 别说只是过了复选的采女,便是进了掖庭的采女,也有报病给刷下来的,这小蹄子得意得也太早了些。 玉娘脸上竟也是一笑:“女儿为着娘伤人的,娘该喜欢才是,怎么好说女儿得了失心疯?”玉娘说话从来轻缓,这回尤其,一字一字慢慢吐来,口中说得是娘,双眼却是只盯着谢逢春瞧。 马氏还要再说,就听着谢逢春冷哼一声,把马氏带了来人的都扫了眼,怒道:“还不滚出去。” 虽说平日谢逢春对马氏容忍,可他真发怒,便是马氏也不敢出声,跟了她来的那些婆子丫头们自然更怕,忙都退了出去,心中倒还窃喜,不曾真的杀了孟姨娘,老爷虽不能拿太太如何,自己这些下人们,自然是出气筒,替罪羊了。且那样娇滴滴的三姑娘忽然凶横起来,竟是比老爷看着威势还足,也怕人得很。 看着人都退出去了,谢逢春在一旁的官帽椅上坐下,皱着眉头把玉娘仔细看了回,这才叹息道:“你那话是什么意思?”玉娘轻叹道:“爹爹,娘说那话可真是屈死女儿了。都是今日情急,女儿才出此下策。若是娘当真勒死了姨娘,我们家一日死了两个姨娘,请问爹爹要怎么说?是说好端端地,孟姨娘忽地就失心疯了,同余姨娘争执起来,所以失手杀了余姨娘,娘又勒杀了孟姨娘?这话儿说出去,若不是我们家的事,爹爹你信是不信?女儿也就罢了,娘就不念着大姐姐二姐姐吗?” 实情说来,这样的事凭谁听着都觉得不大对劲儿,再往深处想些,只怕就要想到是当太太的不知道在其中做了什么,使得两个姨娘自相残杀,两败俱伤。真要流出这样的传言,玉娘的前程自然是没了,便是英娘月娘两个也要大受影响。英娘也就罢了,便是她婆婆吴氏不大待见她,大女婿李鹤待她总是有情的,便是这些年英娘一直不孕,李鹤也一直不肯纳妾。月娘却是可怜了,只怕顾氏一天也容不得她,二女婿也未必靠得住。 马氏叫玉娘这几句话说得脸色忽红忽白,一时觉得有理,竟有亏得玉娘救了孟氏之叹。忽然又想着玉娘方才咄咄逼人,几句话竟是问得自己哑口无言,这回当着老爷又这么说,分明是装腔作势,显得她良善孝顺,好叫老爷这个偏心的更护着她们母女些。 正在马氏心中摇摆不定之际,却听玉娘又说了番话,却是方才那段逼得自己哑口无言的说辞,只听她道:“爹爹,这分明是余姨娘自己立足不稳,撞在多宝阁上,青铜鼐掉了下来,将人砸死了,实在是余姨娘时乖命蹇,与人无尤。索性余姨娘还在原地未曾搬动过,还请爹爹报官,请个仵作来,一验便知,也免得叫人借机生事。” 那句也免得有心人生出事来一出口,顿时刺着马氏心病。马氏脸上铁青,顾不得谢逢春在场,竟是逼问到玉娘脸上去:“好丫头!你说的有心人是哪个?倒是说给你爹你娘知道知道!”一字字咬牙切齿,竟是比对着孟姨娘更恨些的模样。 孟姨娘见着马氏这样,哪里肯答应,就要过来挡在玉娘身前,又叫玉娘拉住了:“娘竟是忘了吗?余姨娘在外头还有家人呢。” 余姨娘可不是卖进来的姨娘,而是马氏为着压制孟姨娘,正正经经抬进来,正正经经地摆过酒席,她那叔叔是个贪图银子的,知道了侄女儿就这样没了,还不来生事吗? 马氏脸上的怒气还没收尽,那头谢逢春已然跳了起来,道:“玉娘这话有理,我这就去报官,余氏的尸身你们千万不可移动。玉娘你且避一避,免得叫差役们冲撞了。”说完了正要走,又听玉娘道:“若是县老爷请问爹爹,余姨娘好端端地怎么跑来了孟姨娘的屋子,怎么好端端地又撞到了多宝阁上,又撞得那样重,连着青铜鼐也能撞下来,爹爹可怎么说呢?”她言语和缓温柔,仿佛真是替谢逢春忧愁一般,只是马氏听着,身上不由得一凉。 谢逢春也不是个蠢的,起先不过是为着余姨娘被砸死、孟姨娘又险些给勒死、一贯儿温顺得猫似的玉娘竟是拿着钗子扎人这样一桩桩事给镇住了,一时没想着,这回叫玉娘一说,又看马氏脸上忽然转白,怎么不明白,定然是马氏在余氏跟前说了什么,挑唆得余氏这个蠢东西过来寻孟氏的晦气,这才闹出这场祸来,旁的也没什么,可别误了玉娘才好! 谢逢春心中气恨不已,只是也顾不得责怪马氏,一眼瞅见地上方才用来勒孟姨娘的绳子,就得了主意:“原是余氏这个贱人不忿我偏疼孟氏,趁着孟氏不备要勒杀孟氏,孟氏挣扎间将她甩脱了,是余氏自己站里不稳,这才撞着了多宝阁,这是她自作孽,怨不得旁人。” 这番话倒是合情合理,凭谁也挑不出错了,只谢逢春说完,把马氏狠狠瞪了眼,这才抬脚出去了。马氏叫谢逢春恶狠狠一瞧,脚下竟是有些发虚,晃得几晃,还是守在门外头的青梅同洪妈妈看着不好,抢进来将她扶住了。 马氏虽恨恨,却是不敢再为难孟姨娘,只同玉娘说:“你爹爹不是叫你避一避,还站这里做什么?一会子叫那些粗人冲撞了,倒是我这个做娘的不周到了。” 这话显见得连玉娘一块儿恨上了,若是往日,玉娘见着马氏发怒,少不得上前委委婉婉地解说一番,今儿许是露了些真性情出来,倒是顺着马氏的话就说:“是。女儿这就回去。我姨娘伤了嗓子,说不得话,也请娘容情,许我姨娘去女儿房里避一避,再请个大夫的好。若是爹爹知道了,也必赞娘周全的。” 马氏叫玉娘这些话刺得肝儿疼,咬牙把玉娘看着,见她肌肤如玉,偏又穿着玉白的罗衫,一晃神就是个白玉雕成的美人,哪里还有半分凶性,可恨自己都叫她这娇怯怯的模样给骗了,只以为她是个好性儿。又恨谢逢春为着那富贵荣华的前程,一颗心已然全偏到玉娘母女那里去了,全不念夫妻情分。如今也只望这个两面三刀的小贱人在宫里头一世不得出头,顶好是叫那些贵人娘娘磨搓死,才算是老天有眼。 她这头虽心中恨恨,又知道今儿真是把谢逢春给惹着了,不敢驳回,捏着鼻子答应了,扯着嘴角道:“三丫头真是替我想得周全,好孝心!想必你哥哥姐姐们知道了也喜欢得很。” 玉娘哪里在意这话,她是过了复选,要往州府去的采女,马氏再恼她,也不过咒骂几声罢了,还能将她如何?便是那谢显荣,谢怀德弟兄也不足为虑。 前者当真是抱着“处浊世而显荣兮”之志,马氏将自己这个粉头之女记在名下时十分瞧不上,偏谢逢春送自己去参选的履历倒是这位增生亲自写的,其心思不问可知。谢怀德那里,瞧着有些跳脱任性,倒是个重情的,自家今日这番作为,正好占住个孝字,想来他不至于如何。倒是谢月娘那个炮仗性子,招惹不得,因此上就道:“女儿在家也盘桓不了几日,若是没个急病差池,是要去州府的,请娘瞧在这个份上,多少容让些女儿,日后也好再见。”说了扶着孟姨娘就从马氏身边走过。 马氏叫玉娘这些话直气得抽气,可不是拿她没法子了!有心告诉儿子们,大郎还罢了,二郎是个急性子,偏这个贱丫头是上了名册的采女,有个损伤都要报官查核的。要真伤了她,谢逢春第一个不肯放她过去,只得咬牙忍了,又想着玉娘出门前那句“日后也好相见”隐约又有了指望。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求发言。 ☆、第29章 内情 玉娘扶着孟姨娘才一进房,孟姨娘就将秋葵秋紫都打发出去,又将门窗都关得了,这才拉着玉娘的手,挣扎着道:“你今儿疯了不成!在他们跟前说了那些话,白白将你这些日子的辛苦都白费了。” 玉娘抽出手来,替孟姨娘倒了一盏茶递在孟姨娘手上:“姨娘也是个明白人,请细想想我这话可成理不成。我虽记在马氏名下,到底还是你的孩子,今日是彩云来我房前要我来救姨娘。她跪在我房前那样一说,我岂能不来,我即来了,若是眼睁睁瞅着姨娘去死,谢逢春同马氏这会子不会说什么,回头只怕也要心寒。我这会子为姨娘据理力争,马氏虽气恨,可有谢逢春在呢。他不是个蠢人,自然知道我为人。姨娘也是个明白人,请细想想我这话可成理不成。” 能瞧着自己亲娘去死的人,其心硬心冷可想而知,那她的记名母亲舍弃起来更不在话下,便是她的亲爹,只怕也不值什么,便是日后有大前程,只怕也占不上光。眼瞅着没得奔头,谢逢春是个商人,自然不肯再投入本金。反之,这回她肯为着个粉头出身的亲娘一搏,可见是个孝顺孩子,即是个孝顺孩子,自然是不会不顾念生父的。 孟姨娘听了,默然半刻,忽然又哭道:“好孩子,你就罢手吧。在这个家里,统共三个女人,有我在呢,你还这样辛苦,真要去了那地方,你孤零零一个人,可也太苦了。” 玉娘却道:“在这家,我是个任事不管的人,如今更记在了马氏名下,姨娘出了事,彩云偏来找我,姨娘就没个疑心吗?马氏巴望着拢住我,自然不能叫我去,要亲眼看着她处死姨娘,是以不是马氏。谢逢春待姨娘倒是有几分真心,能护着姨娘自然护着,便是不能护了,他还指望我替他挣前程呢,自然也不会将我拖进来;而余氏已死,如今看来只有那位病姨娘了。” 孟姨娘嗓子疼得好些了,听着玉娘这些话,知她不想再说,就把心思转过来,正要说话,就听着门外有人说话:“秋紫姐姐,老爷遣婢子来同孟姨娘说话。” 孟姨娘擦了泪,起身到门前将门一开,就见门前立着十七八的丫头,眼生得很,因问:“你是哪个?”那丫头满脸是笑,十分殷勤地道:“婢子是在花园子里扫地的兰花儿,不是府里的家生子,前年才卖身进府的,没在姨娘,太太们面前当过体面差事,所以姨娘不认得婢子也是有的。”孟姨娘听她口角剪断,倒是一笑,就问:“老爷使你来说什么话?” 兰花儿就道:“方才老爷请了县太爷同仵作来验过了余姨娘的尸身,又问过了姨娘房里的彩霞姐姐彩云姐姐,原是余姨娘自己失足撞在多宝阁上,同旁人都没干系,这会子已经具结了,老爷请姨娘安心在三姑娘这里住着,县太爷同仵作已走了,余姨娘的尸身也收拾了,只是那地方才死了人,晦气得很,总要请和尚来念过三日地藏经,去去晦气,姨娘再回去也使得。” 孟姨娘听了,把黛眉一皱:“老爷可说我住哪里没有?”兰花儿笑道:“老爷说,听凭姨娘喜欢呢。”又说了许多奉承吉祥话儿,直哄得孟姨娘脸上回嗔作喜,转头向玉娘道:“三姑娘,问你借几个铜钱使使。” 玉娘本在屋里头呆着,听孟姨娘说话,开了妆奁,随手抓了把铜钱,走过来递在孟姨娘手上。孟姨娘接了,回头要赏给兰花儿,却见兰花儿愣愣地瞧着玉娘,心上就是一跳,几步走下台阶来,拉起她的手将铜钱塞在她手上:“回去罢,一会子你们祝妈妈找不到人,该恼了。”祝妈妈是管着园里花木的婆子,也是谢家的家生子儿,因早年丧夫,性子格外严苛些。 兰花儿这才回过神来,握住了铜钱,先谢过孟姨娘,又屈膝玉娘:“婢子谢过三姑娘赏。”说了又抬眼瞧了玉娘一眼,只见眼前人玉兰花儿般的一张脸,仿佛就是从前的模样,只瞧着自己时,全然不认识的模样,不免有些下气,转念又想:从前她寄居在庵堂,早不保夕,要瞧着尼姑们脸色过日子,还不如她这个庄户人家的女孩子,虽穷困些,倒不用受气。从前的受气包如今翻身做了姑娘,眼看又有大前程,所以不认故人也是有的。左右她不是卖定的死契,过得几年还是要家去的,三姑娘念不念旧情,提拔不提拔她倒也不是很要紧,想到这里,兰花儿也就释然,握着孟姨娘给她的赏钱,欢欢喜喜地走了。 又说孟姨娘对谢逢春的了解只怕比谢逢春自己还多些,听着兰花儿传的话就知道他心上对马氏颇为不满,也就得了意,又想起方才叫兰花儿打断的话,想了想,就道:“罢了,姑娘脂粉首饰一样样的,都素淡得很,我很不喜欢,就不在这人叨扰姑娘了。我跟卫家妹妹年岁差不多,她那里的东西,我倒是能用,今儿就过去同她挤一挤。” 玉娘是知道孟姨娘性子的,从前不好说,这些年来经历坎坷,怕是早养成了不肯吃亏的性子,只怕她要去找卫姨娘的麻烦,这会子可不是她生事的时候。刚要出声,就见孟姨娘脸上一笑道:“姑娘放心,我嗓子疼得厉害,说不成多少话。”又道,“你也只管放心,方才是我想岔了,我只想着我若是死了,便是日后你的出身叫人翻起,看着我已死了的份上,也不会如何为难你。如今我想明白了,凭日后如何,总要亲眼见了才作数的。”摆了摆手令玉娘安心,摇摇摆摆就去了。 卫姨娘是马氏陪嫁丫头,亲自抬的姨娘,又同马氏跟前最得意的管事妈妈洪妈妈交好,虽不得谢逢春喜欢,倒也没下人敢怠慢她,日子颇不难过。只是长年病痛,使得卫姨娘可脸上干瘦蜡黄,虽只比孟姨娘大两岁,一眼瞧上去比孟姨娘老上许多。 这时卫姨娘看着孟姨娘独个儿进来,依旧衣裳鲜亮,眼内心中针扎一般,她如今这个境遇,正是拜孟姨娘所赐。 不是孟姨娘这个表子恃宠而骄,太太怎么会想抬个人来同她打对台,软硬皆施地逼着自己就范,做了老爷的姨娘。这还罢了,要不是孟姨娘这个粉头放当无耻,专会哄男人,又怎么会将老爷勾得死死的,叫自己跟个活死人一般。都是为着自己不得宠,所以老爷才会在孟姨娘这个贱人滑了胎时疑心到自己身上。老爷这个负心无情的,毫无证据的也能罚她在院里跪了一夜,从此落下了喘疾,这些年一直离不得药。偏这么个出身腌臜的女人,这些年一直得意,几乎能和太太分庭抗礼,如今她的女儿还要往天底下最高贵的那个地方飞,叫她怎么不恨。 卫姨娘恨毒了孟姨娘,日日巴望着将她打落尘埃,扯下她的画皮,露出她肮脏的本来面目,还有她那个女儿说是老爷的,可一个表子,虽从了良,偏住在外头,老爷又三天去两天不去的,哪个知道是谁的种,就这种贱人的后代也配进宫吗?卫姨娘恨得久了,今儿忽然在花园里瞧见余姨娘恍恍惚惚地模样,一时兴起上前搭了几句话,便探知孟姨娘这个贱人舍了个杂种女儿求富贵,完了怕膝下荒凉又要抢别人的女儿,就做个义愤填膺地模样道:“若是有人要抢我的孩子,便是拼了我这条命去,也不能使她如愿!”余姨娘正是气昏头的时候,果然听了进去,转头去寻孟姨娘了。 只是卫姨娘也没想着,余姨娘竟会死了,起先卫姨娘对余姨娘还有几分愧疚,等她打听着马氏去处置孟姨娘了,喜心翻倒,哪里还记得余姨娘死得屈,故意在路上拦着彩云:“老爷不在书房呢,你又怎么寻得到他,便是你寻到老爷了,只怕也晚了。倒不如去寻三姑娘,老爷太太如今把三姑娘看得比二姑娘更重哩,有三姑娘求情,你们姨娘自然就没事了。”彩云不过是在外头当差的小丫头,哪里知道卫姨娘是要使玉娘同马氏,谢逢春等破脸,果然去寻了玉娘。 卫姨娘做完了那些,只在自己房中呆着,等着听孟姨娘的下场,又想知道玉娘见亲娘没了下场,会如何同谢逢春和马氏闹腾,不想孟姨娘竟衣裳鲜亮地走了来,还一副反客为主的模样,顿时气急攻心。 卫姨娘恨到极处时,一口气转不上来,拿帕子堵着嘴,直咳得双泪交流。沉香见她咳得厉害,忙取了平喘的丸药来用水化开,服侍着卫姨娘喝了下去,转头就见孟姨娘仿佛回到自己房中一般挑拣着这脂粉首饰,不住口地贬低,顿时不满。她倒是个忠心的,就道:“姨娘一般也有自己的屋子,鲜亮衣裳首饰都放不下呢,倒瞧得上我们姨娘这些东西。” 孟姨娘手上正拿着一支簪子,听着沉香说话,呵呵了声,她叫马氏勒伤了喉咙,发声黯哑,这呵呵一笑,似毛刺刮着,叫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第30章 委屈 孟姨娘自来不是个肯吃亏的主儿,不知道是谁害她也就罢了,知道了卫姨娘有干系,虽答应了玉娘不生事的,也不肯轻易罢休,呵呵笑了两声:“好丫头,难为你忠心呢,你姨娘这样柔弱,你就该多劝劝她,叫她好生歇着,别费一些心思才好。思虑太重了,与将养身子不利。” 这话意有所指,卫姨娘是个心虚的,强笑道:“她是个好的,知道劝着我多歇息。孟妹妹要是没旁的事,姐姐就不留你了,免得妹妹过上了病气,倒是我的不是了。”孟姨娘不理卫姨娘,纤手摸了摸咽喉,皱眉道:“你这个丫头,我才夸了你懂事,这会子就这么没眼色,瞧着我来了这许久,也不知道倒杯茶我喝哩。” 沉香瞧了卫姨娘眼,见卫姨娘点了头,这才走去倒了茶来,孟姨娘接了,喝了两口,又道:“卫姐姐,我那房子才死了人,可是晦气得很,又要休整,又要请和尚超度,怕是十天半月得也不得空呢,我在哪里如何住得?倒是姐姐这边清静,我且在姐姐这里躲躲,待得那边收拾得了,再回去。姐姐放心,我也不白住姐姐的。我正伤了嗓子,太太要给我请个大夫瞧瞧,索性趁便也给姐姐瞧瞧,这咳嗽长年累月地,也伤精神呢。” 孟姨娘有把好嗓子,说起话来珠滚玉盘一般,这会子嘶哑着也动听不起来,更何况说的话,字字句句戳在卫姨娘痛处,格外刺耳。卫姨娘抖着手道:“我这里有太太配的丸药,吃着呢,不好换方子的。我又咳嗽着,妹妹住这里怕是不大妥当,一是别过了病气去,二是妹妹要没做什么亏心事,哪里住不得呢?” 这话的意思竟是不信余姨娘之死同孟姨娘无关,不过是谢逢春偏宠孟姨娘,替她遮盖了。所以孟姨娘一拍手:“哈哈。姐姐这话说得很是呢,没做亏心事,哪里住不得?左右不是我害得人,还能跟了我来这里吗?姐姐你说可是不是呢?” 卫姨娘又是一阵惊天动地般的咳嗽,这次却是咳得连话也说不出了,只是喘气。孟姨娘似打定了主意一般,又指使着沉香给她找干净被褥,又喊卫姨娘门外的小丫头锦儿去叫彩云来服侍她:“虽说彩霞才是一等的,可我寄住在姐姐这里,说不得只好委屈些,用个二等的,有人打水收拾衣裳也就罢了。” 听着孟姨娘要叫彩云来,卫姨娘哪里坐得住,实在她是个没多少准主意的,要不然也不能使彩云去叫玉娘了,忙道:“罢了,我病得厉害,离不得沉香。妹妹倒不如叫了彩霞来,也好值夜。倒是外头那些粗使活计,搭一把手,也就罢了。” 孟姨娘同玉娘虽疑心是卫姨娘捣的鬼,倒是没把握的,所以孟姨娘亲身过来试探一番,直说说起彩云,见卫姨娘急着推脱,知道便是余姨娘的事同她没干系,将玉娘推在风口浪尖的,必然是卫姨娘了。 我不犯人而人犯我,孟姨娘当时就有些恼了,好在总记得玉娘的话,谢逢春原是对她们母女心怀愧疚,是以在这当口不好再生事,物极必反,再有纷争,谢逢春必然认为她们母女不大安分。失了谢逢春欢心,日后马氏为难起她一个小妾来,当真是轻而易举。 所以孟姨娘竟是忍耐住了,依了卫姨娘的话,叫了彩霞过来服侍。因她的屋子才死了人,晦气,谢逢春又可怜她险些丧命,索性将屋子重又整饬了回,又请了大宝寺的和尚来念了七日地藏经超度,前前后后总有二十来日,直至玉娘启程往州府去还没折腾完。 只说在这二十来日里,孟姨娘先是同卫姨娘住着,时常不阴不阳地叹几句余姨娘如何可怜,死状如何凄惨,又哭几声云娘如何凄凉可怜,直搅得卫姨娘坐卧不宁,又不敢发作。待得孟姨娘搬回去,便又病了场,缠缠绵绵地一直不肯好,总拖了有一个多月,待得病好之后,身子比之往常更弱些,一些风也经不得,这是后话。 只说孟姨娘在卫姨娘处只住了五六日,因谢逢春恼了马氏行事昏聩糊涂,不肯往上房去,又耐不住寂寞,到底也喜欢孟姨娘小意体贴,索性就叫孟姨娘搬到书房去暂住,直把马氏气得砸了许多东西,自知理亏,不敢发作。 而余姨娘之死引起的麻烦又接踵而至,她失足跌死的消息有人传至到她叔叔余二狗耳中,来人还说:“你花朵儿一般的一个侄女给了他们家,就这样没了,你当叔叔的总该为侄女儿讨个公道才是道理!总不能就这样放了他们过去,可也太便宜他们家了。” 那余二狗是个贪财重利的,靠着侄女儿余桃花做了谢逢春的小妾,在庄上做着庄头,也算呼风唤雨,得意了这些年。这回侄女儿好端端地跌死了,又听了这样的话,自是觉着是发财的机会来了,急匆匆扯了几尺白粗布,在几个儿女身上,借了牛车,一路就哭到了谢府门前。 那人又教余二狗:“我知道你是个老实的,别一哄就跟着人进去了,吃多少亏都没人知道!总要大伙儿都知道了你的委屈,你才好说理。”余二狗心领神会,所以只在门前,令几个儿女跪着哭,又寻摸出了个破铜盆竟就在谢府门前烧起纸钱来,口口声声哭得是死于非命的侄女儿。 谢府在阳谷城也算得有名的人家,门前闹了这样一出,自然许多人围着瞧。那余二狗见看热闹的多了,抹了把脸,也不哭了,站起身来道:“各位乡亲,我那侄女儿是他们谢家正正经经摆了酒席抬回去的,统共不过七八年,一个二十五六岁的人,哪里这么容易就摔死了!分明是他们家不能容人!如今连个尸首也不给我们瞧,这是欺负我们庄户人没钱啊。”又是干嚎又是顿地,倒是个凄惨模样,也引得几个妇人陪着落泪。 谢逢春在内宅听了,气得头痛,又怕伤了自家名誉,累及玉娘参选,只得开门出来见他。 余二狗见谢逢春出来,嚎得更伤心了些,又上去扯住谢逢春衣裳要说法,谢逢春心中把死了的余姨娘,活着的马氏恨得咬牙切齿,可当着众人,也只得做个哀叹的模样:“我原也不余氏就这样没了,偏就是摔得不巧,撞到了头。我这里有县衙具结的文书在,再不能哄你。只是余氏总是服侍了我一场,又留下个女儿,我也不忍她死后她的弟妹们还要吃苦,总要照拂一二,才全了我们夫妻一场的情分。” 余二狗听着谢逢春这样,假惺惺抱着谢逢春哭了几声,假惺惺地道:“即是有官府的文书,那就我侄女儿命薄罢了。”又使几个孩子起来谢过姐夫照应。从来妾的亲戚只是妾的亲戚,同主家无关的,余姨娘的几个堂弟堂妹不好叫谢逢春姐夫的,无如谢逢春自己说错了话,就叫余二狗赖上了,到后来直讹了一百五十两银子三十亩上好水田去,余二狗这才罢休。 三十亩地,一百五十两银子,对谢逢春不算个数目,只是余二狗在门前这么一闹,转天谢逢春就被叫去了县衙,叫天使陈康敲打了回。 陈康只说是本朝采选采女虽选自民间,可总要身家清白,这回闹成这样,显见得谢家内帷不休。内帷不修便是主母无能,有母及女,怕玉娘也有不足。谢逢春花了多少精力银子才将玉娘送到天使面前,自是不能就此打住的,只得赔了许多情,又额外送了五百两银子,陈康这才做出一副勉强的模样,将此事揭过。 谢逢春在陈康跟前卑躬屈膝,受了许多委屈,这口气怎么咽不下。自是迁怒在惹出这番事的马氏身上,对着她没个好脸色好口气,甚而说出了若不是玉娘记在马氏名下,就要将马氏休弃的话。 马氏气恨委屈已极,却不敢再同谢逢春闹,只向着心腹洪妈妈哭道:“我不过是想叫余氏同孟氏闹一场,也免得孟氏太过得意。哪知道会这样!”捶胸顿足,悔之不及,竟就病在了床上。 玉娘同孟姨娘听说,俱都欢喜。原来玉娘盘算着,这回她同孟姨娘这般一闹,是将马氏得罪狠了,日后翻身起来,别说孟姨娘要在马氏手上吃亏,就是她自己也不得安静,倒不如趁机叫谢逢春彻底厌了她,好叫她翻不过身来,才算是绝了后患。得了玉娘提点,孟姨娘在谢逢春跟前得宠这些年,手上自然有得用的人脉,悄悄使了人去寻了余二狗出头,叫谢逢春大大得丢一回脸,果然得计。不想好事成双,天使陈康也借机生事揽财,更是叫谢逢春恼马氏恼得厉害,连马氏病了也曾去瞧她一眼。 却说马氏这一病,不独出嫁了的英娘,月娘要回来探视,谢显荣,谢怀德兄弟两个也要问安,就撞着了玉娘在马氏病榻前伺候。谢显荣是从来把玉娘瞧不上眼的,连话也不同她说一句。英娘倒罢了,她是个与人为善的性子,还同月娘说了句辛苦。月娘有心寻玉娘的麻烦,只碍着马氏病着,万一谢逢春恼了,无人回护她,只得强忍。 唯有谢怀德,他是在家最久的,知道这桩公案,都是自己娘挑唆余姨娘同孟姨娘为难,才闹到如此田地,见着玉娘倒是有愧。谢怀德从来是个有些随性的人,在兄长姊妹跟前挥洒自如,唯独见着玉娘,许是从小不在一处的缘故,有些拘束,虽有心替马氏盘桓几句,到底开不出口,也只得罢了。 马氏直病到了玉娘启程去了州府这才起身,倒是避过了替玉娘收拾行李。也因没了她在一旁,孟姨娘更少了顾忌,在谢逢春跟前撒娇撒痴,哭哭笑笑地,哄得谢逢春在原先给玉娘防身的两千两银子的基础上又加了一千两,打赏人的小银锞子也加了一倍,待到马氏知道,玉娘已过了州选,往京都去了。 ☆、第31章 进宫 大殷朝□□开国之后立下规矩,采女选自民间,凡年在十四岁以上十八岁以下,不论贫富官民,层层选拔,择面容姣好端丽者入选,以充后宫、太子东宫、诸皇子府,诸王王府等。选中的采女车载入宫,先充掖庭,而后择其中品貌出众的充实后宫,余下的再指往各处王府。 五辆载着采女的车架缓缓朝着太极宫驶去,采女们早经过训教,入宫首当谨言慎行,所以虽有二十余人,却是个个默不做声,只有车驾辚辚,眼瞅着到了太极宫门前。 玉娘在第二驾车上,与她同车的有个采女朱德音,倒是官家小姐出身,今年已十七了,生得白皙壮美,其父朱广珏为延平十九年二榜三十二名进士,如今做着国子监太学博士,虽官职不显,门下学生倒是个个出身显赫,不是国公子孙也是侯爵子弟,最差的也是三品大员家的子弟。朱德音自恃身份,就把商贾出身的玉娘瞧不上眼,上车时瞥见玉娘,脸上一冷,把下颌微微抬起,只拿着眼角瞟玉娘。 玉娘生得单柔,与朱德音相对而坐,更显得弱不胜衣,尤其朱德音一眼瞟过来时玉娘将身子微微侧转的模样,楞谁见了都是一副叫朱德音欺负了的模样。朱德音见她这样,心中恼怒,鼻子里哼了声,轻声嗤笑:“你做这个样儿给谁瞧呢,这儿可没怜香惜玉的人。”这话儿说得不免太过刻薄,哪里像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倒像是市井人家的口吻。 玉娘素来不爱争口舌,垂目不语,倒是同车的另一个采女周蘅有些锄强扶弱的脾气,瞧不惯朱德音自高自大,见她又贬低玉娘,按着玉娘的手就道:“你。” “你”字才出口车行忽然停住了,就听得宫门缓缓开启的声音。朱德音转头看去,只见太极宫宫门大开,里头走出个身着戎装的男子来,二十出头的模样,面目冷肃,黑甲外头罩着红袍,走动间袍角翻飞犹如火焰一般。 “赵大人这是休沐了?”阉人尖细的嗓音在车列边响起,内侍监福兴安在路边微微躬身,苍白瘦削的脸上堆满了笑。赵腾的目光从采女的车架上掠过,中间微微顿了顿,也不知道他瞧见了什么,冷肃的面容一瞬间似叫人从中间劈开一般,转瞬又恢复了常态,颌首应答:“福公公辛苦。”福兴安一甩拂尘,笑嘻嘻道:“奴婢等不过跑个腿罢了,哪比得上赵大人身负拱卫皇城重责,夙兴夜寐得,才是辛苦。”赵腾的目光又缓缓从采女的车列上掠过,倒象是车中藏着什么叛逆一般,又对着福兴安又点了点头,这才迈步走开,步履却比方才缓慢了许多。 周蘅拍了拍心口,轻声说“这位赵将军杀气腾腾的”。一眼忽然瞥见玉娘脸上微微发白,以为她叫赵腾吓着了,就做换个若无其事得模样,低声笑道:“我听人说,这位赵大人手握皇城护卫重责,最受圣上倚重,日后只怕前程无量。” 朱德音砸京都一住了好些年,自然知道京中官员掌故,听着周蘅提及赵腾,就哈了声。玉娘转动眼眸将朱德音上下打量了回,微微一笑,竟是开了口:“是。” 本朝谁人不知神武将军赵腾最受乾元帝器重,朝夕召见,果然信重得很,可不是前程无量。 朱德音原想说话的,见着玉娘应承周蘅应承得快,想起她对自己总是罕言讷语,把鼻子哼了声,斜睨了玉娘眼,倒是端端正正地坐好了。 赵腾一走,采女的车列又缓缓前行,守着北门的军士略略盘查了几句,也就放行了。进得宫门,便是通往掖庭的甬道,两侧高高的宫墙将碧蓝得天空压得只剩了一条线,玉娘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到得掖庭,采女们下车,做几列站好,福兴安就请掖庭令来陈奉来训话。掖庭令自本朝□□立朝后改前朝永巷令而设,掌后宫贵人采女事,依旧由宦者任职,五品秩,比同刺史,下设左右丞,暴室丞。新来的采女虽也算有了品级,却是在掖庭令手上过的,行动略有差池,从此不见天日的也大有人在,故此陈奉拢着袖子走到诸采女面前时,采女们连大气儿也不敢出。 陈奉将诸采女们一一打量过,他虽是个宦官,也有了些年纪,面目柔和,体态雍容,若不是白面无须,说话声音略尖,也瞧不出他是个宦官,倒像是哪家富家翁。 “当今圣上践祚已久,只一心在政务上,万事以黎民百姓为重,以致后宫多年虚空。亏得皇后娘娘贤德,几次奏本,请选良媛以实后宫,圣上才允了这次采选。各位即进得宫来,便是八品采女,日后只需循规蹈矩,自然有后福。若是不省事,暴室丞是个铁面无私的,到时便是我也说不得情,各位需自重。”陈奉笑微微说完话,又把采女们瞧了遍,就令散去。自有宫人们上来领着采女们往各自的寝室去。 采女虽有品级,因未承宠,所以是两个采女住一间,玉娘恰同朱德音一个屋子。分给采女的屋子虽不算简陋,也说不上宽敞,放上两张榻,余地便不多了,只勉强搁得下一张妆台,到第二日梳妆时,这妆台只怕就要抢了。 朱德音见两张榻中的一张是靠着屋子北侧的,便是大白天也照不到光,正要说话,玉娘先道:“我年纪小,原该礼让姐姐,姐姐先选吧。”朱德音听着玉娘乖觉,倒也喜欢,就指了里头那张榻道:“我瞧你胆子小,便睡里头吧,我在外头也好护着你些。” 这话儿未免就有得了便宜卖乖的意思,若是方才那个周蘅在,指不定就要跳起来指着朱德音的鼻子道:“你别把话儿说得这么好听,谁要你护着,你就叫玉娘睡外头,深宫大内的,还能有贼吗?!”只是这房中只有玉娘在,玉娘又是皮里阳秋,冷淡从容的性子,且是自己叫朱德音先选的,自然没旁的说的,过去将包袱放在了榻上。 朱德音见玉娘顺从,倒也得意,又想了想,有意显示自己的见识,过来扯了玉娘的袖子道:“方才在外头我见你一见那位神武将军,脸都吓白了,那副杀气腾腾的模样,倒真是怪怕人的。”玉娘听着神武将军是四个字,便是再从容,也不禁皱了皱眉,缓声劝道:“朱姐姐请慎言,请朱姐姐细想,这里是什么地方,姐姐又是什么人,怎么好随意提起外臣呢?” 朱德音把玉娘瞧了几眼,脸上都是轻鄙之色道:“到底是商户出身,这般没见识,不过说一说,没什么打紧的,你不愿听也就罢了。”也就丢下玉娘,自己走开。 玉娘见朱德音走了开去,这才打开包袱收拾。采女进宫,自有分例,原先家里准备的衣裳,除了亵衣等贴身物件,都不许带进来,是以包袱里只有薄薄几件,玉娘一件一件地拿出来,展开,抚平,叠起,又缓缓搁在一旁,一副珍之重之的模样。 朱德音瞧得纳闷,又耐不住寂寞,撇了嘴道:“真是没见过世面。”说了抬脚走了出去,自去寻相熟的采女说话,只没瞧见,她前脚才踏出房门,后头玉娘停住了动作,将亵衣紧紧握在手中,玉白的手背直爆出青筋来,只过了一息,玉娘就松开了手,缓缓将褶皱抚平,再抬起头时,又是一副云淡风轻地模样。 采女进宫的消息,风一般地传遍了未央宫,自是有人去椒房殿的李皇后,昭阳殿的高贵妃处报讯。 乾元帝刘熙的李皇后,其祖上是开国功勋,封为护国公,袭三世而降,到得李皇后之父李源这一辈时,应降为候,因永兴帝指了其嫡长女李媛为太子妃,是以格外施恩,允李源再袭一世国公。 乾元帝为永兴帝皇三子,生母敬贤皇后在乾元帝七岁那年就故去了。敬贤皇后为永兴帝元后嫡妻,少年结发,相敬如宾。敬贤皇后故去后,永兴帝十分哀痛,罢朝三日,终身不复立后,皇子齐王刘煦的生母万氏虽宠擅专宫,执掌凤印十来年,也不过止步贵妃位,连皇贵妃也上不去。 乾元帝是永兴帝唯一的嫡子,可因无母亲护佑,外是嫡子也不敢任性,处处谨言慎行,不敢比哥哥弟弟们出色太多,怕叫他们记恨了去,暗中使些手段来害他;更不敢叫他们都比下去,落得个庸碌无能的印象,失了永兴帝欢心,可谓如履薄冰。好容易才在十五岁上得封太子,又得做个有才有德有容人之量的储君,可谓压力重重,举步维艰。 永兴帝指给乾元帝的正妃李媛出生将门,样貌端丽,性子也算得上宽和,只是为人方正了些,张口就是规矩,闭口就是体统,便是闺房之中,也是一副君前奏对的模样。这样板正的妻子,虽无过失,可在处处压抑的乾元帝眼中便全无可爱之处。乾元帝在外头已然辛苦,回来还要对着个一板一眼的妻子,实在气闷,又碍着李媛是永兴帝亲口赞过的佳妇,不得不敬爱着,可心中如何能足。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8点还有一更。 ☆、第32章 不平 乾元帝为太子时,东宫有个高承徽,其父兄是军中的低级军官,也是采女出身,因美貌伶俐,叫当时掌着内宫的万贵妃送进了东宫,伺候乾元帝,当时一批送进东宫的有七名采女。要说当时也有个昭训因太子留宿过几页,自以为得宠,闹了些事,叫太子妃处置了。高承徽是个聪明的,就此安分起来。 且她来前,得过万贵妃提点,知道乾元帝在永兴帝驾前谨小慎微,十分辛苦,所以不喜欢身边人拿着规矩说话,是以只拿笑脸对着乾元帝,处处体贴,偶尔还撒个娇,只当做寻常夫妇模样,倒是得了乾元帝喜欢。只是当时碍着永兴帝还在,乾元帝不敢十分宠爱高承徽,一个月里也不过去个五六日,余下日子还是在太子妃宫里的多,便是如此,乾元帝为太子时所生的一子两女,其中的一子一女是高承徽所出。 直到到七年前永兴帝驾崩,乾元帝继位,才过了二十七日孝期,乾元帝第一道圣旨是给永兴帝,敬贤皇后上谥号,第二道圣旨便是超拔承徽高氏为贤妃,第三道圣旨却是以太子妃无所出为由,仅立太子妃李媛为贵妃,这道圣旨更不是独发,而是连着太子东宫中两位良娣一起册封的,李媛可谓颜面尽失。太子妃不封后而立为贵妃,几乎是向着世人昭告,乾元帝心中的皇后人选不是太子妃。 当时高贤妃膝下已有一子一女,腹中还怀着一胎,李贵妃却一无所出,时人都以为李贵妃危殆,只要高贤妃再生下一子,凤座要由高贵妃来坐了。彼时别说宫中人皆往高贤妃处奉承,就是高贤妃也以为皇后之位非她莫属。 偏在此时,西北夷狄趁着乾元帝才继位,江山未定之际出兵犯边,连夺七座城池,云麾将军宋遥战死,战报急送回京,乾元帝大怒。以李贵妃之父护国公李源领辅国大将军衔为左路军,原镇军大将军沈如兰为右路军,各自领了五万人马,合称十五万大军往西北平乱。 这一场仗虽胜了,却是惨胜。护国公世子李彰武战死,李源也渺了一目,险些也交代在了西北,而沈如兰却是畏战不前,待得回朝,就得了罪名,按罪当斩,乾元帝念彼是先帝老臣,仅削去镇军大将军衔,降为六品游击将军,在朝待用。沈如兰自恃有从龙之功,频出怨望之语,更串通齐王,叫属下举发,终于还是落得抄家之祸。 而因李源功高,又死了嫡长子,乾元帝便立了原太子妃,现贵妃的李氏为后,那时高贤妃已生下了皇三子景明。 李皇后虽以长兄一条性命为代价终得以正位中宫,乾元帝往她椒房殿中去的却是更少了,也就初一十五去点个卯,其余日子多在高贤妃处,又过了不足一年,乾元帝便以高贤妃生育皇嗣有功为由,将高贤妃册为贵妃,更有乾元帝说皇三子景明“肖朕”的传言在宫中传得沸沸扬扬。 李皇后这些年来一直不曾有孕,她又比乾元帝大上一岁,如今已然年满三十,眼瞅着怀孕生子的可能越来越渺茫,而高贵妃恩宠不衰,哪得不急,只是宫中如今几位妃嫔,都是乾元帝为太子时的旧人,从前不得乾元帝喜欢,到如今年老色衰,自然更没夺宠的可能。是以李皇后以充掖庭以繁子嗣为由,几番上奏,奏请乾元帝广选采女,这才有了这次采选。 采女们入宫,与那等无宠的,固然喜大于忧,左右是不得乾元帝喜欢,多几个争宠的,少几个争宠的也没什么分别,与高贵妃,倒也不全是坏事。高贵妃只比乾元帝小两岁,如今也有二十六七了,又生育了两子一女,虽保养得宜,到底不比从前。乾元帝富有四海,且又是个多情的,自然不能指望着他不改初衷,这宫里总是要进新人的,皇后即能叫新人来分宠,她自然也能拉拢新人当做臂膀,左右她膝下有皇长子,皇三子,便是新人得宠,也不能动得了她。所以听着采女进宫,李皇后,高贵妃,各自往采女们处送了赏赐。 宫中自李皇后,高贵妃以下,还有陈淑妃,王婕妤等。陈淑妃在东宫时为太子良娣,不大得乾元帝喜欢,若不是生育了皇次子景和,也捞不着个妃位。倒是王婕妤还强些,原先不过是最末等的奉仪,因会奉承高贵妃,得她提携,又有生育皇三女柔嘉之功,倒也捞着了二品婕妤之位。这俩惯会看眉眼高低,见着皇后同宠妃都赏了东西,哪有不跟的,也往采女们处送了些金帛之物为赐。 李皇后从来自恃身份,虽有拉拢采女为臂膀的心思,也不能做得如何醒目,所以这回赏赐,只遣了宫内黄女官走了回。 黄女官知道李皇后遣她走这一回,不全是为着赏赐,真只是要赏采女们东西,遣个太监走一遭也就罢了,哪里用得着她,之所以令她这个待诏女官走一回,只怕是为着考量采女中哪个出色些。 以黄女官看来,皇后端丽雍容,论起容貌来,实不逊于高贵妃,只吃亏在为人太过方正,而乾元帝叫先帝压制得久了,皇后又是先帝亲赐,所以隔膜,皇后若是肯婉顺些,未必就全输给了高贵妃,只是这样的话,不是她一个女官说得的。这回见皇后动了心思,自是效力。 皇后有赏赐,采女们都要出来跪谢的,趁着采女们领赏,黄女官就将二十名采女一一瞧了过来,其中自然不乏出色的。 其中朱德音,生得洁白高大,艳丽夺目,原本倒是个好人才,偏领赏时,眼光先在二十份一样的赐物上扫了回,可见是个眼皮子浅的。眼皮子浅的,虽能以许以利,可这样的性子,通常缺乏忠诚。皇后若是要拉她做臂膀,不得宠也就罢了,真得了宠,只怕就是第二个高贵妃。 另有个周蘅,倒是个直率的性子,说话也响亮,论起容貌来,在这批采女中勉强算个中上,未必能出得了头。 又有个凌蕙,秀美婉转,举止从容,倒是个好的,论起出身来,七品县令之嫡长女,倒也说得过去。 再有个谢玉娘,真真不负她名字中那个玉字,眉眼精致,肌肤晶润,当真如羊脂美玉一般,立在日头底下,整个人竟是隐有光华。只可惜出身太差了些,竟是个商户之女。只是商人重利,身为商人之女,其心胸气度只怕比那朱德音更不如些。 李皇后听着黄女官缓缓将采女中出色的,一一说了来,抬着头想了想,因笑道:“叫你说得我倒是想见见这谢玉娘了。明儿你将那几个出色的,都唤了来我瞧瞧。”黄女官听了,唯唯而应,躬身出去。 不想到黄女官第二日往掖庭去宣人时,李皇后点名要见的谢玉娘却是来不了了。 原是昨儿李皇后,高贵妃赏赐过采女之后,陈淑妃,王婕妤等也送了东西来。也是该出事儿。那王婕妤也是采女出身,家里曾是一地的财主,偏王婕妤的祖父好赌,万贯家财到得王婕妤父亲手上时,所余无几,偏王婕妤家三兄四弟又多姐妹,偶尔见着好东西,下手慢些就落不着,就养成了王婕妤吝啬孤拐的性子。 王婕妤靠着高贵妃才有的婕妤份位,平日里不太得乾元帝喜欢,手上东西虽有些,一气儿要拿出二十份去,十分肉疼,所以借着自己位份低,不敢同李皇后,高贵妃,陈淑妃等比,除了宫花,脂粉,手绢子之外,竟是将她自己的一串一百一十八颗的南珠链子拆了,分赏诸采女,偏采女有二十位,均分不来,有一位就少了两颗。以王婕妤想来,这些采女们将将入宫,正是谨言慎行的时候,便是知道少了也不会出声的,更不能来问着她,倒是十分的放心。 因王婕妤赏下来的珍珠都叫手绢遮住了,采女们谁也不知道这些瞧起来一模一样的赏赐中,有一份是少了的,一个个谢恩领过,这盘赏赐就到了朱德音手上。朱德音见自己的东西盘中的珍珠怎么就得四颗这样的数目,不敢问人,就走来瞧玉娘的,玉娘那份却是六颗。 也不知怎地,明明是国子监博士之女,朱德音偏生了个恨人有,笑人无的脾气,因是王婕妤赏的,朱德音不敢抢夺,脸上却不好看了,冷笑道:“谢采女倒是好运气。”将袖子一摔就要走开,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将盘中的珍珠扫了几颗下来。 朱德音见自己扫落了婕妤娘娘的赏赐,饶是胆大,也有些心慌,正要先发制人说是玉娘对婕妤娘娘不恭敬,将婕妤娘娘的赏赐乱扔。不想玉娘开口道:“朱姐姐请挪一挪步,你踩着婕妤娘娘赏的帕子了。” 朱德音一低头,果然见脚下踏着一方□□色的绢帕,帕子颜色这样浅,上头的脚印子定是清清楚楚,凭是谁的帕子,上头只要是她的脚印,这谢玉娘只要叫嚷起来,对王婕妤不敬的罪名便在她头上扣实在了,虽说是小节,可传在宫里贵人们耳中,哪里还能喜欢她,顿时退了几步。 ☆、第33章 奉承 朱德音见自己踩着了王婕妤赏的帕子,又听玉娘出声提醒,以为玉娘要用这个拿捏她,想了想,先抢白到道:“好你个谢采女,不料你心胸这样狭窄,我不过看了眼你的珠子,你就将帕子扔下来陷害我,我定要告诉陈公公。” 玉娘脸上有些茫然之色,缓缓道:“朱姐姐何出此言?我若是存心陷害姐姐,哪里还出言提醒?姐姐是个聪慧的,请姐姐细想想便知。”说了起身下榻,走到朱德音跟前,探出手要将帕子捡起来。 朱德音神色变换了几回,正叫玉娘的话说得有些心动,忽见玉娘过来捡帕子,便以为玉娘是要用帕子来拿捏自己,立时心慌,出手将玉娘一推,要去抢帕子。想玉娘是半蹲着身子的,叫她一推,哪里还站得稳,顺势摔到在地。 也实在巧得很,玉娘这一摔竟将左足崴了,一时疼痛难忍,额角都沁出了汗。朱德音哪里想着自己这一推会生出这样的事来,她也见机得快,先将帕子捡在手中,这才来扶玉娘,还笑嘻嘻地道:“谢妹妹怎么这样慌忙,居然自己摔了,可摔痛没有?”又附在玉娘耳边道,“好妹妹,帕子可在我手上了,妹妹还是慎言的好。” 玉娘脸上雪白,额角涔涔有汗,握着朱德音的胳膊道:“还请姐姐回了掖庭令陈公公,我脚疼得厉害,怕是扭着了。”朱德音抿着唇瞧了玉娘一会,想了想,倒也不怕她在掖庭令跟前说话,左右都没了凭证,她要是告状,还能反说她胡乱攀咬,再有,自己替她走了这一回,还能在几位大人跟前得个友爱宽厚的分数,倒是没坏处的。 计较得当,朱德音掰开玉娘握在自己手臂上的手,笑道:“请什么请,我们同为采女,又住一个屋子,实是缘分呢。”说了就把玉娘搀起来,扶到床上坐了,这才出去寻人。 无品级的宫人们病了,是没御医瞧病的,无非是回了奚官令,遣人来瞧瞧,给些药,吃得好吃不好的,听天由命罢了。采女虽是为着预备充实后宫的,如今还没承宠,也与一般宫人无异常,一样是报知奚官局,由奚官令遣人来瞧瞧。玉娘这等崴了脚的就罢了,若是旁的病,还是要挪出去的。至于挪出去之后,自然是再进不来的,是生是死,也全凭天命罢了。 陈奉听着小黄门来说,有位朱采女来求,说是谢采女崴了脚,疼得厉害,怕不能走。陈奉听说,先是呵呵笑了两声,转头对身旁的掖庭右丞王朝恩道:“这朱采女倒是个有计较的。” 虽说这是乾元帝头一回选采女,可王朝恩是从延平帝,永兴帝两朝过来的,经过几届采女,自然知道这些瞧起来娇媚的美人儿私下的模样,真真是杀人不见血,老实蠢笨些的,早死得骨头都烂成了泥,便是有心眼的,也没几个能挣扎出头的。 所以听着陈奉的话,王朝恩也是了然,摸了摸左手拇指上的玉环,想了想朱德音的容貌,也是一笑:“怕是个有造化的。”那位谢采女有九成要做了这朱采女的垫脚石了,既然朱采女日后要有造化,倒不如成全她一回。王朝恩就道:“叫罢。叫奚官丞来瞧瞧谢采女的脚可碍事不碍事。” 圣上皇后等后宫的主子们病了自是有御医尽心伺候,然低等嫔妃们病了却是使不着御医的,又不好叫她们等死,所以供有奚官丞,寻常的病也看得,治不得大病罢了,崴了脚这样的小事倒是不碍的。 说完才想起顶头上司陈奉在一边儿,这位掖庭令瞧着笑呵呵的,却是乾元帝东宫带进宫的,自己这回自作主张别把他得罪了,又堆满了笑:“陈大人瞧属下这处置可对不对呢?” 陈奉垂眼瞧了瞧袖口,慢慢道:“王大人已做了主,那就这样罢。叫奚官丞上心些,别耽误了,指不定日后也是有前程的。”这便是与王朝恩的意思相悖了,王朝恩方才的言下之意若是谢采女的脚伤麻烦,就挪出去,左右有二十个采女呢,不少这一个。陈奉这话却是要奚官令仔细医治。 王朝恩听得明白,笑几声,道:“大人顾虑得是,谁知道哪片云彩会下雨呢。”陈奉这才抬头,嘴角一扯,似笑非笑:“咱们无根之人,有如今全赖圣上厚恩。这些采女们都是伺候圣上的,伺候得好,是她们自己有福,伺候得不好,也是她们祖上无德,与咱们有什么相干?”说完拢着袖子出去了。 王朝恩叫陈奉几句话说得脸上尴尬,对着陈奉的背影撇了下嘴,到底按着陈奉的意思吩咐了下去,就有小黄门跑了出去,因伤的是采女,一会子就来了个奚官令,年约三十来岁,生得圆圆一张脸,便是不说话时脸上也带着笑一般。一进掖庭先对着掖庭右丞王朝恩见礼:“王公公,敢问唤卑职来,可是有采女病了?” 因陈奉是乾元帝直接指了来掖庭,一来就压在了王朝恩头上,王朝恩心内自是不大服,只是碍着陈奉得乾元帝信重,不敢相争罢了。今儿叫陈奉下了面子,就把从前的不忿又勾了起来,听着奚官令问话,就不怎么肯搭理,慢吞吞地道:“有个采女崴了脚,你去瞧瞧,治得便用心治了,日后得意不得意的,左右我们不得罪人呢。” 奚官令倒是个精乖的,听着王朝恩口风,似有几分不耐烦,自以为得了主意,有意要奉承王朝恩,就笑道:“卑职知道了。”王朝恩睁眼把奚官令看看,叫近身伺候他的小黄门金英进来,言简意赅:“引她去。”金英恭恭敬敬答应了,躬身退出来,引着奚官令到了玉娘房前。 金英在王朝恩近前伺候,听着了陈奉同王朝恩那番说话,他见掖庭令同掖庭丞都说朱采女有前程,就有了盘算:趁如今朱采女才进宫,孤身一个人,先伺候好了。日后若是朱采女得了份位前程,自然需要贴心人在身边。到时自己这个在她微时就献了勤儿的,自然能得信重。 所以一进去,金英就对了朱德音笑道:“朱采女安,陈公公王公公都说您心善呢。原本采女病了也是使不着奚官令的,都是瞧您的面子,陈公公,王公公才点了头。”这才请奚官令进房。 朱德音听金英这样奉承,自然喜欢,看着奚官令道:“奚官令辛苦了,快瞧瞧谢采女罢,我瞧她脸都白了,想是疼得厉害,叫我瞧着也怪不忍的,可别落下什么病根才好。”她话音未落,就听得周蘅道:“呸。青天白日的,你倒是会说呢。什么不忍,我瞧你嫉妒谢家妹子生得可人怜,巴不得她不好呢。”一路说一路走进来,到了玉娘跟前,在榻上坐了,拉了玉娘的手问,“我知道你不是个轻狂的,绝不能无端把自己摔了,可是她推的你,这会子又来装好人。” 朱德音听周蘅这番话虽然有气,可真要驳嘴了,又怕叫小黄门同奚官令看了去,转头告诉了掖庭令他们,前头那番戏可是白作了,只得强忍,也走到玉娘榻前拉了玉娘另一只手道:“婕妤赏的珠子掉地上,你心急怕辜负了娘娘也是有的。可也该瞧瞧脚下。你看看踩着珠子可不要滑了脚。所幸奚官令来了,快叫瞧瞧。”说话时,却是把玉娘的手一捏。 这睁眼说的瞎话,玉娘不好当面拆穿,只向周蘅道:“原不关朱采女的事,都是我不防备,倒叫你担心了。” 若是自己摔得,哪里说得上防备两字,如今用上了防备,自然不是她自己摔的,若周蘅省事,自然明白。 果然周蘅一听说就明白了,就想问到朱德音脸上去,好叫她在人前丢脸,可无凭无据的,想来这朱德音也不能认的,平白吵起来,倒是自家吃亏。所以站起身来,扯住朱德音的袖子将她带到一边,笑道:“瞧我们,将奚官令都挡着了,可怎么瞧伤呢?” 奚官令到这个时候才得空,他是在宫里伺候久了的,也算得上耳聪目明,见玉娘这样,倒是把她高看一眼,瞧伤也仔细了。奚官令拿着玉娘的脚小心转了转,细细摸了伤处,这才笑道:“倒是没伤着筋骨,敷药歇几日便好,连药都不用吃的。”刚要松手,忽然手叫谢采女一拉,手上已多了薄薄一片纸。 奚官令心知是银票,这谢采女出手就是银票,自然是有所求了,就等着她说话,果然,这位娇怯怯的谢采女道:“劳烦奚官令费心了,今儿几位娘娘都给了赏下来,我们原该去磕头谢赏的,可我这脚动一下都疼得厉害,不知道要几日不能下地呢?” 奚官令张大了眼把玉娘打量了回,这谢采女话里意思分明是要借着脚伤歇几日,她到底是不想上前争先还是个糊涂爱娇怕吃苦的?转念又想:罢了,左右谢采女是真扭着了,她不肯向前争锋也是她的事,便是日后后悔也同我无关。所以笑道:“伤筋动骨一百天。谢采女虽没伤着筋骨,也总要歇上个七八日,才牢靠些。” 奚官令吐了口,玉娘自是心满意足,周蘅不免替她可惜,朱德音也皱了眉道:“论理说,我们也该往皇后殿下,贵妃娘娘等处谢恩的,你伤得动不了,可怎么好?知道的,是你伤了脚,不知道的,只当你不恭敬呢。”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我说是架空,但是还是借用了唐朝的一个制度。 奚官局 令二人,正八品下;丞二人,正九品下。掌奚隶、工役、宫官之品。宫人病,则供医药;死,给衣服,各视其品。 ☆、第34章 出头 周蘅听着朱德音的话,弦外有音一般,她素来瞧不惯朱德音,因冷笑道:“只怕是娘娘们没这么想,也有人要这般提醒呢。” 朱德音叫周蘅说中心事,脸上一红,反口道“我不过是替谢家妹妹惋惜,信口说说罢了。倒是有人,自己心中龌蹉,便把人也想龌蹉了。可真真是佛印说东坡了。” 周蘅叫朱德音说得脸上也涨红了,扯了玉娘袖子道:“你可别错认了人心,哪个对你好,哪个对你不好,你用心想清楚,别上了人的当。”朱德音也去扯玉娘另一只手道:“谢家妹妹,我可有哪里对你不好了?这会子当着人你倒是说清楚了。我若是对你不好,我就给你赔罪。” 玉娘虽知道进宫之后,再没个安生清静日子过的,只不想在掖庭就斗得乌眼鸡一般。朱德音同周蘅两个打着口舌官司,又都将玉娘扯进来说话,要她给个说道才肯罢,这哪里是为着她不平,分明两个争锋,拿她做伐罢了,就道:“两位少说一句罢,若是叫公公们听见了,就是玉娘的不是了。” 周蘅同朱德音两个到底不敢引人注目,只得偃旗息鼓,一个道:“罢了,我给谢家妹妹面子。”一个道是:“清者自清,我怕谁来。”各自丢开手,站了起来,周蘅自回房,朱德音却是把玉娘看了眼,掩唇笑道:“我只以为你是个木头,戳一下也不知哎呦,不想你倒是个乖觉的,不肯上当哩。” 玉娘心知周蘅处处同朱德音为难,怕不真是为着自己怯弱,生了扶助之心,而是瞧着自己怯弱,有了笼络之意。只是有人肯替自家出头,又有何不可,只没想着朱德音瞧着张扬肆意,不留心细物的,竟也明白,有意听朱德音说个仔细,脸上故意露些诧异之色,把朱德音看着。 朱德音见玉娘肯捧场,依旧坐回她身边,拢着玉娘的肩膀道:“你与她有什么交情,使得她处处护着你呢?这世上,便是骨肉也不一定靠得住,何况她人。不过是瞧着我同你不睦,故意和你交好。等你把她当个好人了,就有你的苦头吃了。她若待你真心,怎么早不来瞧你,晚不来瞧你,非要有人来了她才来?来了又不问你伤得如何,只抓着我说话,不对着呢!真当人都是傻的么?”说了又是嫣然一笑,她本就生得明艳,嫣然一笑之下,愈见风情:“你别瞧着我不肯让人,我倒是心直哩,不肯拿假话来哄你,比起她那样的,倒是我你还能放心些,你细想想可是不是呢?” 玉娘微微颌首,能走到最后二十名,固然是容貌身段上佳,可真要是个蠢的,早被人害了去了,哪还能如此肆意,说得果然有理。只是她那头踩着周蘅,这头又将自己夸耀了番,其用心昭然若揭。只朱德音说得这样明白,若是不给她个交代,也不能混过去,玉娘缓声道:“是,我知道了。” 朱德音要的可不是玉娘这句“知道了”,在朱德音瞧来,玉娘样貌娇怯婉转,性子柔糯,又有些怕了自己,这从玉娘要借伤躲在屋内可见一斑,若是能捏住了她,倒是个好助力。只是也不好强逼她,所以又抚慰了玉娘几句,无非是明儿要是有贵人来,她定然会在贵人跟前替玉娘分说,果然赢得玉娘几声感谢。 转眼到了次日,椒房殿中的黄女官来宣采女进见,玉娘就报了伤,黄女官倒也没想着会采女里会有伤遁的事儿,只道了句可惜,引着朱德音、周蘅等十来个人去了。 不想黄女官这头才走,高贵妃那里也遣了个陆女官来,说是高贵妃要召见采女,一样要见采女中出色的,听着人都叫皇后叫了去,脸上就没了笑模样,晒道:“采女们才进宫呢,殿下巴巴地就喊了人去,果然贤德。” 陆女官能说得这话,陈奉,王朝恩却不敢接口。凭高贵妃再得圣意,如今坐在凤位上的还是李皇后,说句大不敬的,日后无论哪个皇子即位,哪怕是高贵妃所出,李皇后总是皇太后之尊,哪里敢有不敬。 陈奉也就罢了,他是从东宫就跟着乾元帝的,论起圣眷来倒也不差,可连王朝恩也你不借口,陆女官是叫人奉承惯的,自然不大喜欢,也把脸拉了下来,道:“王公公,人都叫完了?娘娘赏了这些东西,她们总该去谢个恩的。余下的采女呢?”她这话一说,一旁的王朝恩立时接了口:“倒是有个出色的没去。”陈奉拦之不及。 陆女官听着还有个好的没去,脸上又有了些笑模样:“倒是个乖觉的,还请王公公叫了来我瞧瞧。”陈奉在一旁道:“陆女官要见人,怕是要亲自走一遭儿了,那采女昨儿扭了脚,如今走不得,总要养息个四五七八日的。倒是剩下的采女,陆女官要是想见,我这就让她们出来。” 陈奉这话说得不太客气,只他品级高过陆女官许多,陆女官便是听着不入耳,也不敢当面儿对他发作,只得道:“既如此,倒也不急,等那些采女回来了,再一起叫了去罢,娘娘宽厚,再不能为这个就恼了的。”心中到底对陈奉有怨气,回到昭阳殿,见着高贵妃,添油加醋地告了陈奉一回状,无非是陈奉这样冷淡,便是一心奉承椒房殿,不把昭阳殿放眼中。 高贵妃年轻时是个娇婉的美人儿,一把纤腰,体态轻盈,几乎可做掌上舞,如今年岁渐长,虽还是秾丽鲜艳,到底不复从前轻盈,是以衣裳都收着腰,又将下摆加大,好显得腰肢依旧纤秀来讨乾元帝喜欢,这样的人自然知道乾元帝心思,听着陆女官告陈奉的状,高贵妃就将脸沉了:“陈公公也是你说得的?” 莫说区区一个女官,就是高贵妃,在圣上跟前说陈奉也得加着小心。乾元帝还是皇三子时,陈奉就随侍在他身边。乾元帝立为太子前,曾有刺客行刺,是陈奉以身相护,挡了一剑,才保得乾元帝无恙,自此乾元帝看待陈奉便与旁人不同。陈奉也是个乖觉的,知道乾元帝多疑性窄,便不提此事,便是乾元帝继位后,也指着体弱,不肯任内侍监之职。乾元帝从前叫永兴帝压制狠了,一旦为帝颇有些任性使气,不喜臣下拿着从前的功劳说话,陈奉推却内侍监一职更叫乾元帝觉着他谨慎恭敬,只看他这掖庭令能秩五品衔就知道了。 陆女官只以为攀扯上椒房殿,自然能叫高贵妃不喜欢,瞧着高贵妃变色,哪里还敢再说,双膝跪在高贵妃跟前:“娘娘恕罪,都是奴婢糊涂,奴婢只想着娘娘委屈了,竟忘了从前的事,亏得娘娘点醒奴婢,奴婢日后再不敢了。” 不想高贵妃却道:“那个掖庭右丞叫什么来着?”听着高贵妃这话,陆女官立时就知道了,方才不是高贵妃不恼陈奉,不过是一时动他不得,这回提着王朝恩,自然是要抬举他一二,一样好叫陈奉脸上无光。 “回娘娘的话,掖庭右丞叫做王朝恩,原是宫中的老人了,年纪比陈公公还大着几岁,论资历,可是不差呢。” 到底是高贵妃跟前得用的女官,几句话就将王朝恩与陈奉之间的事交代了清楚,听得高贵妃掩唇微笑。 从前没新人也就罢了,掖庭不过是个养闲人的地方,如今有了新人,自家若是一无所知,岂不是如盲人一般,几时叫人暗算了去也不知道。王朝恩论资历不差,却叫陈奉生生压了一头,王朝恩必然不能情愿。 这世上别管是什么人,只要有不甘之心,就肯为着出头舍出许多。譬如从前的赵腾,若不是他不甘心,也就不会有如今的神武将军。 神武将军赵腾,原姓江,其父江若愚在永兴帝时曾官至五品御史中丞。江若愚,冀州人士,出身寒微,曾娶妻赵氏,所生一子便是赵腾。延平二十二年,赵腾三岁时,江若愚赴京会试,中得二榜头名,是个传胪。 当时的吏部侍郎郑同有个女儿,守着望门寡,有意招婿,见江若愚有仪容,就有招赘之心,请了中人旁敲侧击地询问江若愚在家乡可有妻室儿女。不想江若愚是个功利自私的,自觉中了进士,前程无量,不肯叫赵氏拖累了,竟说赵氏已故,暗中一封休书回乡,以赵氏不敬丈夫为由,将她休了,竟连儿子也不要了,就此做了郑同的女婿。 当年赵氏是三不去都全的:一是与更三年丧,江若愚之父亡故,赵氏戴过三年孝;二是先贫贱后富贵,赵氏嫁于江若愚时,江若愚不过是个童生;三是有所娶无所归,赵氏娘家人是死绝了的。江若愚休妻,依律赵氏是能告他的,且一告必准,可赵氏颇有志气,不屑纠缠,拿了休书就走,又叫赵腾跟了她的姓氏,竟是同江若愚一刀两断,倒也可敬。只可惜后来积劳成疾,在赵腾十岁上就故去了,赵腾自此成了孤儿。 又过得两年,赵腾因缘际会从了军,慢慢从军士升上来,做到了参将,后来入了乾元帝的眼,得了乾元帝信重,终于在二十二岁上就做到了二品的神武将军,比他的生父江若愚还高着几品。这还罢了,赵腾更为了给亡母赵氏出气,将江若愚的脸面剥了个干净。 作者有话要说:  求撒花,求评论,求收藏。 ☆、第35章 不甘 两年前赵腾成了神武将军之后,就将当年江若愚当年休弃手握三不去的妻子另娶一事告在了京兆府前。 为人子女出首状告父母的,有个不孝罪,是遇赦不赦的十恶之一,虽是为生母告生父,可减等,还是个重罪。而江若愚的休妻另娶不过是“凡妻无七出义绝之状,而出之者,徒一年半,还追合。”偏赵腾又是乾元帝新提拔的神武将军,领着拱卫京畿的神武营,京兆尹不敢断案,又奏在御前。 当时恰好赵腾举发沈如兰串联齐王有功,乾元帝不好明着赏,倒叫人以为是他将赵腾安排在沈如兰麾下的,见赵腾状告生父,当即下旨,江若愚私行不谨,辜负圣恩,着即日降六级听用。 赵腾这一告,江若愚立时就从四品下实职的少府少监降为从六品上的奉议郎,偏又是个文散官,无实职的。这还罢了,圣上金口一开,贪图富贵,抛弃糟糠这一帽子就在江若愚头上扣实了,这一世也摘不下来,连带着郑氏也失尽颜面,连门也不敢出,只怕人指指戳戳。 说来郑氏也委屈,当年她父亲郑同瞧中江若愚时,并不晓得他家中妻子尚在,只以为是个鳏夫。她一个守着望门寡的寡妇能配个二榜头名的鳏夫,也不算委屈了,所以欣然下嫁,哪里知道江若愚竟是这样无耻之人。如今事情闹将出来,江若愚自是一个抛弃糟糠的陈世美,她郑氏也叫人看做了挟势逼嫁的贱妇。 若仅是如此还罢了,当时郑氏与江若愚的长女江盈正好十五岁,已说定了人家,眼看着就要过礼了,这事一出来,男家立时挽了媒人上门退亲,言语间虽还和气,却透着父母如此不堪,女儿不是良配的意思。江若愚同郑氏无言以对,只得答应退亲。便是江若愚次子江润原来在正在想看的的亲事也没了下文。 而江盈是个有气性的,知道被退亲之后,羞耻难忍,半夜里趁着丫头不防备,在拔步床里将自己吊死了,直到次日清晨丫头们才发现,尸首已然僵硬,而江润也留书出走。郑氏只得这么一子一女,自然痛彻心扉,一怒之下,与江若愚和离,带着嫁妆回了娘家。 当日江若愚一时贪念,造成如今妻离子散的结局,固然是自作孽,然而为人子的,讳言父母之过也是世人的共识。且前头还有赵腾举发沈如兰狂悖一事,从此赵腾在世人眼中便成了个无情冷酷的人。虽跟着赵腾的老家人在外头买菜时常说:“我们将军心善。”可这话配上赵腾那些作为,再没人肯信。 又说高贵妃虽得宠,手上却是没权的,李皇后这些年来一直将宫务牢牢地握在手上,几回她想伸手,都叫李皇后抽了回来,高贵妃怎么能甘心。有赵腾例子在前,高贵妃知道了不甘心三个字能叫人做出许多事来,就所以有意借王朝恩对陈奉有所不满,有意扶持他,至少这回新来的采女们,不能叫李皇后一个人掌握了去。 高贵妃这里正想借着王朝恩生事,那头黄女官已引着朱德音,周蘅等到了椒房殿前。黄女官令她们在殿下等候,自己先进去回了李皇后。李皇后听说谢玉娘扭着脚不能前来,就道:“谢采女好大的气派,莫不是走到我这里要千山万水,所以行不得路。”心上已对玉娘有所不满。 黄女官只怕李皇后怪着她没办好差事,忙赔笑道:“才十五岁呢,能懂什么事,只怕吃苦就是了。她不来见殿下,是她的过失,日后见着殿下宽厚仁爱又肯照拂人,管叫她后悔。” 李皇后这才微露笑意:“哪里来的这许多话,将人叫进来罢。”说了端正坐好。她比乾元帝要大上一岁,今年将将三十,鹅蛋脸面,长眉俊目,琼鼻樱唇,因没生育过,看着倒是比实际年龄小上几岁,只是嘴角略有些下垂,瞧着略有些严厉。 李皇后坐在凤座上瞧着朱德音,周蘅,凌蕙等采女们鱼贯而入,一个个绮年玉貌,行止婀娜,眉间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略有些下垂的嘴角也垂得更厉害了些。 黄女官见着李皇后这样,知道她心中不喜欢,不敢插嘴,只等着李皇后自己动作。 李皇后把采女们看了会,才问黄女官:“朱采女是哪个?”接着李皇后的问话,黄女官忙走下几步,面向众人:“殿下问哪个是朱采女?” 朱德音匍匐在地上,双耳却仔细听着上头的动静,忽然听着皇后问“朱采女”,顿时喜心翻倒,忙向前爬了两步,依旧匍匐在地上不敢抬头:“回殿下话,正是奴婢。” 声音倒是不错。李皇后眼珠子动了动,对了黄女官微微点头。黄女官心领神会,又向朱德音道:“殿下叫你抬起头来。”朱德音的心跳得更快了,恭恭敬敬地答了声是,缓缓将脸抬起来。她生得五官秾丽,犹如画出来的一般,便是瞧惯了美人的李皇后也眼前一亮。 黄女官在一旁察言观色,见李皇后略有称许之色,就要奉承,还没开口,李皇后又问:“周蘅,凌蕙又是哪个?” 凌蕙还罢了,周蘅是同朱德音不对付的,李皇后抛了朱德音不理,立时却问周蘅,朱德音一时耐不住,脸上便有一丝恼色,尽管收敛得极快,还是叫李皇后瞧在了眼里,心下失望。李皇后自是不知道朱德音与周蘅的恩怨,她这一手也不过是想试探下朱德音的心性,不想倒是无心插柳了,试出了朱德音性子不沉稳:今儿才是个小小采女,自己一个皇后晾着她叫了别的采女,她就能露出不喜欢来,这样的人到了高氏面前,不是高氏的对手。 却说朱德音自恃容貌丰丽,李皇后又是第一个点她的名,自以为入了皇后的法眼,正得意间,皇后却又抛下了她问旁人话,她不是个藏得住事儿的,虽强自忍耐,脸上还是隐约带了些出来,李皇后瞧在眼里,更为不喜。 李皇后因对朱德音失望,又仔细把余下几个采女都打量了回:周蘅眉目灵动,眼神又亮,跪得也稳,看起来是个有盘算的,只可惜论起容色来,在这些采女中真是算不得拔尖的,怕乾元帝不喜欢。余下的几个采女,各有长处,比起朱德音来,总没一个能叫人眼前一亮。倒是那个凌蕙还罢了,眉目楚楚,身姿纤弱,虽比朱德音逊色,倒还过得去,重要的是,隐约与高氏年轻时有些相像。 让个与高氏有些像的人同高氏争宠,高氏的脸色想必好看得很。李皇后的脸上微微露出笑来:“凌采女。”凌蕙听着李皇后又点了她的名,恭恭敬敬地匍下了身子:“奴婢在。”李皇后一抬手,黄女官会意,将早准备好的一个锦盘送到凌蕙跟前,锦盘上头搁着一追云纹累丝烧蓝簪,簪头镶着指肚大一粒珊瑚,鲜红欲滴,显见得不是凡品。 凌蕙双手接过锦盘,双手举过头顶,又恭恭敬敬地拜下去:“奴婢谢殿下赏。”骤逢恩遇,凌蕙依旧言语镇定,举止合宜,瞧在李皇后眼里更满意了几分,脸上隐约露出笑意来,自从就将凌蕙留在了椒房殿。 却说朱德音等余下的采女从椒房殿退出来,旁人还罢了,朱德音只觉得脸上热拉辣得,便是旁人多瞧她一眼,也象是在嘲笑她,好容易忍着回了掖庭的住处,却见玉娘已从牀上下来,扶着墙立在窗边,眼儿红红的,象是才哭过一般。朱德音以己度人,只以为玉娘也知道了凌蕙叫皇后瞧中留下了,正后悔呢,就冷笑道: “你不是说脚疼吗怎么这会子倒是走过来了?你即能走得,又怎么不肯去殿下哪里?” 玉娘听到这会也就明白了,想是李皇后不喜欢朱德音的性子,凭是她容色过人,也不愿抬举她,反选了沉默纤秀的凌蕙。朱德音是个不甘人后的,自然有怨气,有这样的人顶在前头,引人注目,岂不是好。所以玉娘待得朱德音说完就细声细气地道:“我是个笨的,姐姐这样说话,我不明白,还请姐姐细细教我。” 就听着周蘅在门外笑道:“朱采女花容月貌的,竟不入殿下的眼,也是运数使然,这和谢家妹妹有什么干系?莫不是谢家妹妹去了,殿下就喜欢朱采女了?” 几句话说得朱德音脸上涨红,强辩道:“我哪里是为着自己,我也是为谢家妹妹,论起品貌来,她哪里不如凌采女了?” 周蘅掩唇而笑,不去理她,也把玉娘脸上仔细看了看:“你倒是真哭了的,可是我们不在,哪个欺负你了?你只告诉我,我替你出气去。”玉娘脸上飞红:“我不过是看你们不回来,一个人呆着气闷,想到窗口瞧瞧,不想脚疼得厉害,才走了几步就受不住,哪里是哭过了。” 这话若是朱德音说来,听的人只会当她是撒娇,好叫人哄她的,可从玉娘口中说来,因她形容羞怯柔弱,倒是很有几分可信,周蘅又看了玉娘眼,也就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貌似晋江又抽了。 ☆、第36章 借刀 朱德音见周蘅住了口,她倒是不依不饶起来,过来拢着玉娘的肩道:“你脚即伤了,还这样站着,可不是叫人忧心吗?我扶你回去坐着。你老老实实歇着,要什么只管同我说,我们住一个屋子也算是缘分哩。说不得我多照应你些,你早些好了,就是我的便宜了,也免得叫人以为我藏奸。”一行扶着玉娘走回牀铺,一行把周蘅斜了眼。 周蘅见玉娘不肯接她的话,朱德音又处处夹枪带棒,便是再有心胸,到底也是十六七岁的女郎,脸上就挂不住,哼了声道:“倒是我多虑了。”。 朱德音见周蘅走了,也得意起来,扶着玉娘坐回牀上,正要旧事重提,就见那个小黄门金英急匆匆走了过来,脸上挂满了笑,进得门来,一眼也不瞧玉娘,只向朱德音说:“恭喜朱采女,贺喜朱采女。贵妃娘娘宣您去呢。贵妃娘娘最是宽厚肯提携人的,采女这一去,必然前程似锦。” 朱德音听着高贵妃召见,脸上先是喜色充盈,而后就皱了眉道:“娘娘宣了几位采女?”金英上前几步,微躬着身子道:“就宣了采女一位。可不就是喜事。”他有意攀住朱德音的,好求来日富贵的,看朱德音略有迟疑,走上了几步,低低说了几句话。朱德音听说,脸上顿时有了光辉,抿着唇儿一笑道:“若是如你所言,我必不忘你的功劳。”对了菱镜理了回妆容,脚下匆匆走了出去。 原来未央宫中从来没有秘密可言,且李皇后虽不得乾元帝宠爱,到底还是六宫之主,她要留个采女在身边,也不会遮遮掩掩,所以凌蕙去了回昭阳殿谢恩,就得了李皇后青眼,留在了身边伺候的事,不一会就传遍了六宫,昭阳殿那里也得了消息。 高贵妃虽不掌宫务,奈何得宠,椒房殿里伸不进手,可也不愁没宫娥太监来奉承她。且李皇后将凌蕙留下,是因为凌蕙同高贵妃有些相似的缘故,椒房殿压根就没打算瞒着,所以高贵妃这里立时就收到了消息。 消息传来时高贵妃正依着美人榻,同个坐在下首的妇人说话,连着高贵妃自己也没想到以李媛皇后之尊,要找个同宠妃相似的新人来同宠妃打擂台,在气势上就先输了一阵。所以笑道:“我听着,这回的采女里头有个姓朱的,倒是好颜色。昨儿皇后第一个问的就是她,只不知那句话说得不大合适,皇后就不喜欢,所以才选了那凌采女。”说到这句时,高贵妃掩袖一笑。她也是二十六七岁的人了,这一笑依旧是千娇百媚,比之年轻女孩子,更多些风情,“嫂子你瞧,到底是护国公家的小姐,掌着六宫的皇后,这样胆大。只见了一面,还不知道性情好歹,就敢留在身边,她倒不怕遇上个心大的。” 高贵妃口中的嫂子,是她娘家的嫂子徐氏,论起面貌来不过寻常,只因生了一双笑眼,瞧着颇为可亲。徐氏嫁入高家时,高贵妃之兄高鸿不过是个校尉,靠着高贵妃,身无寸功,倒也一步步升迁上来,如今已然是归德将军了,徐氏也得了三品诰命,是以十分奉承高贵妃。今儿原是独养儿子高凌云十八岁了,已说定了户部尚书魏斌的嫡次女,下个月就要成亲的,来讨贵妃的示下,闻言笑道:“论理这话也轮不着我们臣妇说,殿下也是性急了些,伺候圣上的,哪里能只瞧容貌好歹,性情才是顶要紧的。只是这世上象娘娘这样又美貌又贤德的又有几个呢?” 她这样一奉承,一旁的陆女官忙接口笑道:“高夫人说得是呢,我们娘娘的德行,连圣上都夸的。”高贵妃却笑道:“这样的话,你们也拿来哄我,倒象我是个只爱听奉承话的,好没意思。”徐氏同陆女官都赔笑:“娘娘真真诙谐,说得我们竟是无地自容。” 高贵妃笑着摆了摆手,同徐氏道:“你且回去,到云儿成亲那日,我自有好东西给他,管保云儿娶亲娶得风风光光的。”徐氏便知道高贵妃是有事,躬身答应,又奉承了几句,也就跪安告退。 高贵妃瞧着徐氏走了,这才同陆女官说:“我们的皇后殿下送了我这样一份大礼,我哪有不接着的理。你也把那朱采女领来我瞧瞧,到底是不是个美人呢。”朱采女叫皇后撩在了一边,她要是个有志向的,自然不平。在这个当口儿自己伸个手搭上一把,不怕朱采女不附上来。便是朱采女不敢得罪皇后,与那凌蕙打个对台是应有之义。 高贵妃想着朱采女顶顶好是个美人,才好引荐给乾元帝,真见着了朱德音本人,见她洁白壮美,就合了心意,招手叫朱德音走到近前,拉了手上下仔细打量了回,向一旁的陆女官道:“将前回圣上赏我的砗磲蜜蜡十八子手持拿来。”陈女官答应一声,转身进了内殿,片刻之后出来,手上果然捧了一串由银丝砗磲黄蜜蜡相间串成的手持,高贵妃在陆女官手上接过,亲手替朱德音戴在腕上,微微笑道:“戴着玩罢。” 朱德音叫高贵妃宣了来,她原是满心忐忑。还是金英告诉她,若是皇后对她青眼,指不定贵妃就要为难一二,如今皇后不喜她,贵妃定会拉拢,只管放心大胆地去,再无碍的。 这回听着高贵妃言辞和蔼,又有赏赐,果然就应了金英的说话,彻底放了心,屈膝谢赏:“奴婢谢娘娘赏。”她这一放心,粉面上不禁喜色微露,眼波盈盈,婉转妩媚,高贵妃瞧朱德音是个喜怒皆形于色的,倒是更满意了些。 李皇后同高贵妃正是两路人,在李皇后,她出身勋贵世家,打小儿娇惯,长成后又做了太子妃,皇后,养移体居移气的,那只眼睛能瞧上朱德音这样眼皮子浅,性子轻浮的,全没个气象体统,便是一时得宠也不能长久。 高贵妃却是出身寒微,能有今日,全靠着小心经营得来的,倒是觉着,越是这样轻浮的性子,更好拿捏些。若真是个有心胸城府的佳人,日后有了宠爱,只怕就拿不住了。左右她不过是借着朱德音同李皇后的凌蕙打对台罢了,胜固然好,便是败了,也无关大局。 高贵妃问完朱德音话,正要打发她回去,忽然听得外头一声声的“圣上驾到”越传越进,片刻就到了殿门前。 要说高贵妃也是个果决的,立时就拿着了主意,拉了朱德音的手说:“好孩子,圣上来了。你无须害怕,圣上问你什么,你只管老实答话便了,指不定今日就是你的福缘。”说了,携着朱德音迎至殿前。 当年的敬贤皇后以端丽秀美著称,乾元帝眉目像敬贤皇后多些,生得神清骨秀,体态俊逸,行止间萧萧肃肃,倒是很有些君子风范,全不像积威甚重的人君,见着爱妃高氏在昭阳殿前跪接,亲手搀扶起来,满脸堆欢:“妃子平身。”无意间往高贵妃身后扫了眼,却见高贵妃身后跪了个采女,垂着粉颈,桃花脸上两抹红云,仿佛是个佳人,一面携着高贵妃走进昭阳殿,一面笑道:“妃子宫中怎么来了新人?” 高贵妃撇见乾元帝神色,知他对朱德音颇为中意,一面儿心中微微酸涩,又有些得意,酸涩乾元帝一眼就瞧上了朱德音,又得意自己瞧中的人压过了李皇后选的人,就笑道:“陛下好眼力,这是新进宫的采女朱氏,来给妾问安的。可是真个好孩子,妾一见就喜欢,陛下瞧瞧如何。”说话间,乾元帝在上头坐了,高贵妃斜签着身子坐在一侧,堆了一脸的笑,向朱德音招手。 朱德音跟在高贵妃身后跪接时,一眼瞥见乾元帝形容俊美,已然心如鹿撞,只是乾元帝没开口,她也不敢出声。这时见高贵妃招手叫她,忙移步过来口称:“奴婢朱氏见过圣上,圣上万安。”又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乾元帝笑道:“抬起头来,朕瞧瞧你们娘娘说得对不对。”朱德音心头狂跳,强自镇定地抬起头来,乾元帝在她脸上扫了几眼,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起来罢。”却向高贵妃笑道:“也还罢了。”高贵妃跟着乾元帝这些年,将他的性子摸熟了七八分,听着这话,便知道这个朱德音算是入了乾元帝的眼,心中不免酸涩,脸上依旧满是笑容:“人家磕了那许多头,陛下只说句还罢了,连赏赐也没有,可真是小气。” 乾元帝听说又把朱德音瞧了几眼,这时朱德音已站了起来,体态丰盈,高挑婀娜,乾元帝脸上笑容便深了些:“妃子这么一说,朕若不赏,倒是真小气了。你贵妃娘娘即喜欢你,以后你就随着你们娘娘住罢。” 朱德音心中虽有不足,到底能出了掖庭,且高贵妃又得宠,依着她住,自然能常常见着乾元帝,所以还是欢欢喜喜地谢了恩。 到了晚膳时,朱德音依着陆女官的提点,在乾元帝同个高贵妃用膳时在一旁服侍,终以更衣入侍,成了头一个承宠的采女。次日,乾元帝封朱德音为七品御女,消息传至掖庭,周蘅听说,将手上的帕子都撕做了两半。 ☆、第37章 封号 周蘅的出身倒也不差,周氏是南丰的望族,其祖上在李唐时曾官至尚书左仆射,中和元年,因黄巢之乱,举家南迁,一家子老幼一路颠沛,辗转到了南丰,因见山明水秀,就定居于此。当时的周氏一族虽经战乱,到底祖上几代为官,宦嚢颇丰,到了南丰,买房置田,倒是做起了田舍翁。 周氏一族的嫡枝素来人丁单薄,传至周蘅祖父周卓这一代,只得了两个儿子,庶长子叫做周珙,娶的是开当铺的尹家长女尹氏,生有两子三女。嫡次子便是周蘅之父周珏。周珏十八岁那年中了秀才,而后娶妻宁氏,宁氏是南丰教谕之女,知书达理,秀丽温婉,夫妇俩个颇为相得,次年就生了周蘅。只可惜宁氏身子柔弱,自生了周蘅之后,一病不起,没两年就没了,又过了三四年,周珏也急病没了,只抛得周蘅一个遗孤。 虽宁氏父母尚在,可周家也不是没人了,别说祖父周卓还活着,更有伯父周珙伯娘尹氏夫妇两个在,怎么也轮不着宁氏父母来收养周蘅,且宁氏之父宁教谕又是个读老了书的,总想着周蘅姓周,再不肯将外孙女接回来的。 周卓虽是周蘅嫡亲祖父,却是个重男轻女的。周卓从前看重幼子,如今幼子没了只留下一个传不得香火的女儿,就把眼光转向了周珙所生的两个孙子身上。起先周珙尹氏夫妇待周蘅倒也亲切关爱,慢慢地看到周卓漫不经心的态度,就开始将周蘅看轻了,虽不至苛待,却也冷淡了下来。 作为周家的当家人表现出这样的态度,下人们自然心领神会,奴大欺主是不敢的,可要周蘅同她的堂姐妹们有了什么龌蹉,丫头仆妇们自然都帮着自家小姐说话,就是周蘅乳娘也在私下劝周蘅道:“我的好小姐,您还以为二少爷在呢啊。如今是大少爷大少奶奶当家,您和葳小姐,芃小姐,芙小姐她们争,大少奶奶岂有不心疼的,到时吃亏的还不是您。” 周蘅原是父母捧在手上捧着的明珠,又只有六七岁,哪里听得进这个,乳娘越是劝,周蘅越是执性。她只得一个人,而周葳,周芃,周芙姐妹三个同声共气,又有父母撑腰,祖父无视,轻而易举地将周蘅欺压了过去。 直到有一回周芙将周蘅母亲留下的一只梅瓶打碎了,周蘅气急之下将周芙推倒,正摔在碎片上,将手划了深深一道口子,血流了半裙子。周芙捧着伤手到尹氏跟前哭诉,只说是她是叫周蘅推了才撞倒的梅瓶,她跌在梅瓶的碎片上将手都割破了,周蘅不但不问她伤怎么样,还怪她撞倒梅瓶云云,又有周葳周芃为证,尹氏自然相信。 女孩子家的手好比第二张脸,周芙伤到这样,只怕手上就要留疤,尹氏又气又恨,不顾周蘅分说,就将她关进了祠堂,令她在祖宗跟前跪着反省,周卓知而不问。这一跪就是一天一夜,直到周蘅在祠堂里晕了才给放出来。 周蘅就此病了一场,待得病好后,性子也变了,虽还是能说能笑,倒是更大方爽快了些,周葳周芃周芙姐妹要是看上周蘅什么好东西,周蘅也肯退让。到底她只是个女孩子,将来出嫁也不过是将宁氏的嫁妆给她,再公中贴补些,碍不着周珙尹氏所生的子女什么,尹氏慢慢地也就不再将周蘅看在眼中。 直到周蘅十六岁这年,乾元帝采选秀女的天使到了南丰,周珙为次女周芃报了名,也不知周蘅用了什么手段说服周珙,将她的名字一同报了上去。虽说在采女中周蘅的颜色不过尔尔,可在南丰当地的采选中,周蘅也是拔尖的,两轮采选后,周芃落选了,周蘅终于过了州选。 直到此时,周蘅这才露出些峥嵘来,拿着嫁妆单子与周卓,周珙,尹氏一一清点宁氏夫妇留下的嫁妆,因周卓还活着,父母在,不异财,周珏名下倒是没什么钱的,可算是锱铢必较。周卓看着这个从来不引人注目的孙女有了这样的出息,倒是欢喜起来,一反往日对周蘅视而不见的态度,热络心疼起来,立逼着长子长媳将宁氏留下的嫁妆俱都折成银票,就连被周葳周芃周芙姐妹三个拿走的首饰等物都折了银两要了回来,直气得尹氏心口疼。 可周蘅也知道,伯父伯娘是万靠不住的,自己若是能在宫中争出一片天地来,他们自会上赶着奉承,便是要什么也容易,可若是出不了头,就是生死由天,再不用想家里会帮衬她。 所以在采女群中见着玉娘,见她娇怯秀美,婉而多姿,模样是采女群里拔尖的,可性子十分软糯,叫朱德音欺负了也不出声,这样的人在宫里就是得了恩宠也不能长久,倒是好依着她做个进身之阶。 所幸疏朗大方的性子周蘅是在家做惯的,这会子在玉娘跟前做起来,自然毫不费力。可也不知哪里出了错,玉娘瞧着温婉柔顺,极好说话,可无论周蘅怎么为她出头,总是一副心有所感,行不见动作的模样,周蘅不免有些气馁,这会忽然听着一直同她不对付的朱德音不过叫高贵妃喊去了回就得了恩宠,如今已晋为御女,哪能不气恨,一口怨气无可发泄,倒是把玉娘埋怨上了,只怪着她不肯同自己串联,以至少了机会。 玉娘见周蘅气恼,反笑着劝她说:“人各有缘法,此时得,日后得,早晚的有什么分别吗?且在这宫里头,吃住皆有人照应,又有什么不好呢?”直将周蘅气得仰倒,冷笑道:“那就祝谢家妹妹在这里长长远远地住下去,左右吃住皆有人照应,又有什么不好呢。”说完拂袖而去。 又说朱德音得封御女之后,乾元帝一连宠了她四五日,李皇后听着消息,只觉得脸上无光,转头再看凌蕙时,就有些失望,想着自己是不是选错了人,微微笑道:“你跟着我倒是误了你。”说得凌蕙满心惶恐,双膝跪地道:“殿下此言羞煞奴婢。奴婢只愿长长久久地侍奉殿下,不敢有他。”李皇后听了这话,不独不喜欢,反更怅然些,向一旁的黄女官道:“你瞧瞧我的眼光,果然是个好的。” 这正是所谓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李皇后自己是个端和方正的人,能入她眼的自然是那些性子差不多的,所谓的狐媚魇道,如高贵妃一流的人物,从前李皇后瞧不上,今日依然瞧不上。 黄女官心知缘由所在,可李皇后是有些左心牛性的,哪里是个几句话就劝得动人,不然也不能十几年如一日地明知乾元帝不喜欢,还端着性子来,所以只赔笑道:“引荐枕席这等事哪里是殿下这样光风霁月的性子做得来的。如今不过是圣上没见着凌采女,见着了凌采女,自然知道珍珠鱼木之别,谁能得圣上青眼,哪里是一次两次就能准的呢?” 几句话说得李皇后脸色微和,点头道:“我也不是急,只不过瞧着高氏的做派,哪里象个一品内命妇。”这样明着指摘乾元帝宠妃的话,也就李皇后这个身份说得,旁人那是说不得的,黄女官自然不敢接口,只是唯唯。 李皇后身边有个宫女叫做菀香的,今年已二十二岁了,眼瞅着还有两年就要出宫。虽然都是皇后身边出去的,得意不得意的差别天差地远,便是皇后不得乾元帝喜欢,可她身边有体面的掌事宫女放出去,六七品的小官还是配得的,若是得了皇后信重依赖,随口做个媒人,再体面些的官夫人也做得。延平帝的懿仁皇后得意的掌事宫女随珠就是由懿仁皇后做媒,嫁了东安侯庶次子,虽不能袭爵,到底一生富贵。 所以菀香只愁没个进身之阶,这时见李皇后露了口风,心中一动,趁着给李皇后奉茶的机会,挨近李皇后道:“奴婢万死,请问殿下一句话,若是陛下见着凌采女,依然不中意呢?” 这话就有同黄女官争锋的意思了,黄女官侍立在李皇后身边,将菀香的话听了进去,自然不悦,可当着李皇后的面又不好发作,只得狠狠剜了菀香一眼。菀香恍若不觉一般,看着李皇后接茶的手顿住了,知道李皇后将她的话听了进去,立时接着道:“殿下可还记得黄女官提过的谢采女?” 李皇后自然记得,虽然她没见过玉娘,可当日黄女官说的“再有个谢玉娘,真真不负她名字中那个玉字,眉眼精致还罢了,肌肤晶润当真如羊脂美玉一般,立在日头底下,整个人竟是隐有光华。”倒是言犹在耳。只可惜这谢玉娘不识抬举,不过扭了脚,就推伤不来,这样的人只怕也是个狐媚子,用着怎么能放心。 作者有话要说:  有没有觉得周蘅的背景有点像一个人? 明天女主就要和皇后见面啦。 ☆、第38章 故人 黄女官听着菀香忽然提前谢玉娘上,心上一跳,暗自惋惜自己怎么将这么个佳人给忘了,忙上前一步道:“殿下,菀香说得是哩。那谢采女论样貌不如那朱氏明丽浓艳,可是真是楚楚可怜的。奴婢说句不当的话,谢采女皱个眉,奴婢是个女人瞧着都有些心软。” 那真真是狐媚子了,李皇后听着愈发的不喜,只摆了手道:“难道我还真和高氏打对台不成?也太抬举她了。”想了想,又道:“此事容后再议。” 菀香见李皇后这般欲拒还迎,就有些瞧不上,只是黄女官那些话分明也对谢采女上了心,若是就这么揭过去,日后再叫黄女官将谢采女举荐上来自家半分功劳也没有,白白替人做了嫁衣裳,所以一咬牙道:“奴婢以为,事不豫则不立。贵妃那里捧着朱采女,殿下若不早做决断,以殿下之宽仁只怕养虎为患也是有的。” 黄女官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喝道:“贱婢!殿下已有了口谕,你这样絮絮叨叨,莫不是殿下还不如你吗?!”这话说得就诛心了,菀香哪里当得起这句,立时就在李皇后脚前跪了,连连磕头:“奴婢万死。” 李皇后虽是护国公府出身,护国公也是姬妾成群的,奈何护国公夫人极有手腕,将后院统领得井井有,且护国公夫人以为以自家的权柄,李媛无论嫁去哪家,夫家都不敢对她不敬,所以将爱女护得极为周全,直到李皇后到被赐婚前,都不曾接触过妻妾争宠这样的阴私。而等赐婚圣旨下来,护国公夫人已然没时间教女儿了,李媛身为未来太子妃与护国公一家已有君臣之别,虽还在护国公府中,身边使唤的人一概换成了宫里出来的宫娥内侍并掌事女官,别说的护国公同他两个儿子见不着李媛,就连护国公夫人要见李媛都得递帖子求见,得李媛召见了,才能入内,母女姑嫂们说话,一旁有掌事姑姑在,哪里能说那些。 所以李媛虽能执掌宫务,可对着这些女人之间的弯弯绕绕十分粗疏,又时常自重身份,不肯放下身段,做出的事有时看着倒也高明,偏偏半途改弦易张。譬如采选新人以分宠,可真到了要她推个新人往前去的时候,偏又不以乾元帝喜好为主,只看自己好恶,导致前功尽弃。也亏得她正位中宫,若与高贵妃同为妃嫔,只怕早叫高贵妃整治死了。 所以李皇后虽也知道菀香的话成理,到底放不下身段,就搁在了一旁,只她倒也知道,菀香那番话虽存私心,也是为着她好,就道:“我也知道你一片忠心。黄女官,赏她十两银子。” 至此菀香知道事不可为,十分失望,又想着自己已经二十二岁,如今只盼着皇后能在这个位置上坐到她年满二十五岁,可以放出宫为止,不然椒房殿里换了主子,自己这些前皇后的旧人难有好下场。 不想朱德音倒是帮着了菀香一把,自朱德音侍寝之后,一连两旬,她同高贵妃两个将乾元帝都留在了昭阳殿,而在朱御女进宫前,高贵妃也有段日子没盛宠如此了,正当宠时的高贵妃许还能拦了这次采选,也就没朱德音朱御女了。过了数日,朱德音虽没晋位,却得了封号丽,从此唤作丽御女。 未央宫中的陆淑妃,王婕妤等人的宫中都换了一批瓷器,就连李皇后也犯了心口疼。黄女官见机道:“殿下何苦和陛下赌气呢?陛下为天下之主,殿下就是低个头,软个声气,世人知道了,也只说殿下贤良的。陛下得了殿下好意,哪有不来椒房殿的道理。” 这一回李皇后终于听了进去,就依着黄女官的意思,令凌蕙往温室殿走一回,说是送汤,实则是将凌蕙送在乾元帝眼前。以李皇后同黄女官的推测,乾元帝见着同高贵妃年轻时有六七分相像的凌蕙,即便不纳了,也会另眼相看。凌蕙如今在椒房殿当差,她得了乾元帝青眼,椒房殿自然也就受益了。不想乾元帝虽将凌蕙招了进去,却不曾正眼瞧她一眼,李皇后同黄女官得知,各自失望。李皇后到了这时,颇有点自作孽的感慨,若不是她力主采选,哪能开门揖盗。 还是黄女官又想着了前些时候菀香的话,又向李皇后进言:“殿下不若召谢采女来瞧瞧、奴婢打听过了,谢采女在掖庭倒是不爱出门,不像个轻狂的。”李皇后这时已然心灰意懒,只说了一个字:“准。” 黄女官领了李皇后口谕,不一会就将玉娘带进了椒房殿。 椒房殿,以花椒树的花朵制成粉末和泥涂墙而得名,取其芬芳,温暖,多子之意,偏李皇后入住椒房殿七年,膝下依旧空虚,且恩宠衰微,稀见帝颜,李皇后着急也是应有之义。玉娘跪下去给李皇后磕头时,嘴角就带了些笑意。 李皇后坐在殿中的凤座上,居高临下,只瞧得见玉娘浓黑光亮的发髻,和发髻上插着的长长的银钗。因见玉娘执礼恭敬,李皇后的心情略好了些,对着黄女官微微抬了抬下颌。黄女官会意,向玉娘道:“谢采女,抬起头来。” 玉娘抬头抬得极慢,李皇后先瞧见她洁白丰满的前额,而后是画得细细长长的双眉,下头一双秋水眼,清清泠泠,再下去是一管直而挺的琼鼻。 李皇后原本虚虚搭在凤座扶手上的玉手忽然收紧了,整个人向前倾:“你是谢玉娘?” 玉娘缓声答道:“回殿下话,奴婢谢氏玉娘。”她说话的声音虽不若寻常女子清亮,却是低徊婉转,别有系人心处。 那个凌蕙有些像高氏也就罢了,偏这个谢玉娘竟像个死人!当日的毒酒,白绫是乾元帝令她亲自送过去的,与白绫毒酒搁一块儿的不是匕首,而是一双玉璧。那个才十六岁的女孩子,当着她的面笑着喝下了毒酒,又笑着闭上了眼。 李皇后只觉得后心微微有些汗湿,嗓子也有些哑,像是许久没喝水一般:“你是哪里人士?今年年岁几何?你父亲是谁!你母亲又是哪个!”玉娘跪在地上,雪白的脸上带了些惊恐,就连说话的声音也没了一开始的不慌不忙,不疾不徐:“回殿下,奴婢是东安州阳谷县人士,今年一十五岁,三月初八才过的生辰。父亲谢逢春,母亲谢门马氏。” 是了,应选的采女祖宗三代都是查过的,哪里来的鱼目混珠,哪里来的李代桃僵。当日她亲自摸过的,心口没了热气,是当真是死透了的。且说话声音也不象,当年她的声音可真是好听啊,娇脆甜蜜,没有一丝烦恼的样子,叫人听见就从心里欢喜起来,哪里是如今这种声音。 李皇后按着扶手的手慢慢松了开去,又把跪在地上的玉娘看了回,李慢慢道:“当日朱御女等来谢恩,你为什么不来?”她眼看着地下的谢采女眼圈儿又慢慢地红了,匍下身去:“原也是奴婢自己不小心,不干朱御女的事,请殿下恕罪。” 黄女官在一旁看着李皇后神色异常,心中起了疑问,又把玉娘仔细看了看,还是那副软绵绵,娇滴滴的模样,茜红的襦裙称得她的肌肤愈发的洁白晶莹,只是太胆小了,殿下不过问几句,倒是要哭出来一般,哪里能当得重任,陛下可不喜欢这样的泪美人。 李皇后心中哈了声,终于松了一口气,那个孩子打小儿被宠坏了,性子可烈得很,睚眦必报,宁折不弯,不然也不能舍了到手的恩宠不要,宁可一死,哪里能这般的怯弱温顺。想来是人有相像,孔圣人与丧国之权臣阳虎极为相像,当时鲁人就曾误将孔子当做了阳虎,险些伤了孔圣人的性命。如今凌采女与高氏肖似,那再来个谢采女肖似故人,也不过是无巧不成书罢了。 李皇后的神色渐渐和缓起来,向黄女官道:“我只顾着问话,竟是忘了叫谢采女起身,你也不知道提醒我声,可怜这孩子怯生生的,都快吓哭了。”黄女官听李皇后这样讲,知道她是对谢采女满意了,自然凑趣,笑道:“奴婢瞧谢采女哭起来楚楚可怜,也好看得很,一时竟瞧出了神,都是奴婢的过错,请殿下责罚。” 玉娘如李皇后所愿地双颊飞红,称着眼中将坠未坠的泪水,偏她年纪又小,一时恍若含苞带露的梨花一般,十分的可怜可爱,只怕是铁石心肠的人瞧见这副模样,也得说句我见犹怜。 黄女官笑吟吟过来将玉娘从地上扶起:“谢采女若是受了什么委屈,只管告诉殿下,我们殿下最是慈悲公正,必然会为谢采女做主的。方才殿下的问话,你还没答呢。” 玉娘转动明眸又瞧了李皇后一眼,飞快地垂了下来,素手弄着裙带,半刻才道:“那日是朱御女无意间推了奴婢,奴婢才跌倒扭到脚的。奴婢自己也有不是。朱御女她踩着王婕妤赏奴婢的帕子,奴婢不该去捡,倒叫朱御女误会了。” 李皇后虽不长与勾心斗角,却也不是个蠢人,听着这话,倒是又把玉娘打量了几眼,她到底知道不知道自己在上朱御女的眼药呢?不想玉娘又道:“后来朱御女还替奴婢到陈公公那里请了奚官令来,是以没几日奴婢的脚也就好了。” 这句话一敲,李皇后心中疑云也就散了,若是这谢采女真是外存娇怯,内藏奸诈的,后头就不会自己把朱御女替她去求医讲出来,她即这样仔仔细细明明白白地说了,可见是个心地纯良的,倒是那个朱御女,果然是个轻狂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还记得在阳古城的时候,马氏要勒死孟姨娘时,玉娘怎么救的孟姨娘吗? 感谢 玛丽玛丽亚扔了一颗地雷 ☆、第39章 示警 玉娘在李皇后跟前这一番说辞,果然就打动了李皇后,连带着瞧玉娘也顺眼起来,不独不怪罪她前番没来谢恩一事,反加了恩赏,向黄女官道,“伤骨不是奚官令专长,一会子你叫邢御医往掖庭走一趟,我记得他专长在伤骨,叫他给谢采女瞧瞧,可别落下什么病根,倒是叫人可惜。” 她这里话音未落,就见玉娘已跪下磕头谢恩,脸上满是感激之色,自觉这一回的施恩比赏什么的都实在,又有意显示和蔼,就道:“言辞和蔼:“你年纪小,不知道,这扭伤了筋骨不好生调理,如今年轻不觉得,到老了,可有你苦头吃。”果然又得了玉娘几声谢恩。 黄女官就过来将玉娘扶起,笑吟吟道:“你在宫里呆久了就知道,皇后殿下最是心慈,莫说是你谢采女,便是咱们椒房殿一个洒扫的宫娥太监病了,殿下都要关怀的。”说到“椒房殿”三个字的时候,黄女官格外加重了语气,满意地看到玉娘又飞快地瞧了李皇后一眼,未褪红晕的脸上又染了些胭脂色,显见得是听明白了。 皇后遣了身边得用的女官来宣个采女已算是抬举了,更何况是女官亲自送回来的,脸上还带些笑,分明是得了皇后青眼。 掖庭里住着除了朱德音,凌蕙以外十八位采女,见着玉娘是叫黄女官亲自送回来的,前头又有朱德音得宠在前,不由更是眼热,就有位颜姓采女半阴半阳地与人耳语道:“看起来我们这儿又要出位贵人了,还得殿下一请再请,瞧瞧这气派,哪个及得上。”说是耳语,说话的声音偏又刚好叫黄女官同玉娘听着。 黄女官在宫中呆了大半辈子,这等粗浅的伎俩哪能瞧在眼中:“谢采女还请回屋歇息,一会邢太医来给采女瞧伤。”瞧着玉娘脸上似有些惶惶之色,反向玉娘道:“殿下明见万里,采女是什么样的人,殿下能不知道吗?要不然也不能给采女这样的恩宠,恕我说句不敬的,便是如今朱御女玉体有恙,也还请不动御医呢。”又把众采女扫了眼,这才走去寻陈奉说话。 黄女官对李皇后也算得忠心,眼见李皇后靠凌蕙不着,有用玉娘的意思,只怕玉娘太怯弱,没个决断,所以后头那话与其说是说给其余采女听,与其说是叫采女们不敢招惹玉娘,不如说是将玉娘往尴尬处再推一把的意思,好叫她成为众矢之的。若是连这些小小的采女也斗不过,又怎么斗得过高贵妃。且一个玉娘又怎么够,正好瞧瞧余下这些采女的人品性情,再来也可以瞧瞧玉娘的性情,若是因为这几句话就得意忘形,也不堪大用。 采女们叫黄女官的话说得分成了两帮子,一派见玉娘得皇后青眼,有意奉承,几个采女围着玉娘说话,满脸是笑,十分客气。那颜采女脸上发青,恨恨瞧了玉娘一眼,碍着掖庭规矩森,终究不敢上前生事,正要回自己屋子,才一转身就见周蘅立在自家房门前,脸色发白,就得了主意,脚下一转,走到了周蘅面前挨近了周蘅,笑呵呵地道:“周采女大喜。” 周蘅见着玉娘如此得皇后关照,想起前头玉娘还故作淡然地什么什么“早得晚得都一样”的话,只觉受了愚弄,心中正如翻江倒海一般,不知不觉间将牙关咬得要紧了。忽然听着有人同她说话,脸上忿恨之色一时也来不及收,索性就不收了,转头将颜采女看了看,冷笑道:“颜采女恭喜错人了罢。得了殿下青眼的在那头呢。”下颌朝着玉娘的屋子扬了扬。 玉娘的屋子的门窗都看着,从周蘅这里可以看着里头聚集的采女们。采女们的屋子本就窄小,一下聚集了七八个人,便显得逼仄拥挤,一张张如花笑厣中,玉娘的脸,白生生得刺目。 颜采女在周蘅身边笑道:“周采女如何不过去呢?旁的且不去说她,只咱们进宫来这些日子周采女对谢采女颇多照拂,大伙儿都是瞧在眼中的,如今谢采女在殿下跟前得了青眼,略提一提周采女也是应该的。” 周蘅情知这些话是挑唆,自家不该听进去的,无奈这些话字字句句都往她耳内钻,又一字字砸在她心上,心上比之朱德音得封御女前恼得更厉害些。总算周蘅是知道好歹的,虽是脸上变色,口中却道:“颜采女这会子赶上去奉承也来得及。谢采女那样娇怯怯的性子,想必是你说什么她应什么,倒是替颜采女引荐番,也未为不可。”说了甩门进去,坐在牀上,拿了剪子将块帕子剪得粉碎。 到底她在家时寄人篱下,早学会了察言观色,谋定后动,过得片刻,终于拿定了主意,暂时忍下了气,复又开门出去,这时玉娘房里的人都散了,只与玉娘,陈奉,同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身上穿着从八品的官服,依着黄女官方才的话,该是位太医了。周蘅定了定神,穿过院子走到玉娘房前,若无其事地笑道:“好容易人都散了,我方才就想来给谢家妹妹道喜的,瞧着这许多人,倒是不敢来了。” 陈奉正问邢御医玉娘的脚伤,听着有人在门前说话,语气同玉娘十分熟络,倒是先瞧了玉娘一眼,脸上略有不豫,玉娘即道:“是周采女吗?” 邢御医原在玉娘房中的妆台上写药方子,听着玉娘说这五个字,不禁转头将她看了眼。想采女们入宫以来,都在这一个院子住着,听得出声音也是应有之义。而 “是周采女”同“是周采女吗”只差着一个字,内里含义却是相差甚远,说“是周采女”便是与周采女熟识,听着她的声音就辨别得出。而说“是周采女吗?”便生疏很多。偏这话又是陈奉公公瞧了她眼后说的,显见得这位谢采女善解人意,怨不得这位谢采女能得皇后青眼,倒也有理。 周蘅在外头听着玉娘问话,脸上就有些火拉辣,只故意装做不懂,等着陈奉等出来,向前几步向着陈奉福了福,赔笑道:“陈大人。”陈奉脸上一笑:“从来人都唤我公公,大人倒是头一回,倒也新鲜有趣。谢采女的脚不碍事,周采女也可放心了。” 这就是不令周蘅进去的意思,周蘅暗一咬牙,只做不懂,又赔笑道:“那我就放心了。正巧昨儿谢采女问我要个花样子,我今儿翻了出来,就特地给她送过来,好在人都散了,不然叫那些人瞧见了,只当我奉承谢采女呢,却不知道我们一路同车,多少有些情谊。” 陈奉果然不说话了,拢着袖子将周蘅上下打量了回,点了点头,又向邢御医道:“邢大人请。” 邢御医是从八品衔,陈奉却是乾元帝亲定的五品衔,因此在陈奉跟前一直是口称下官的,见陈奉唤他走,拎着药箱就跟了上去,走了没几步,又神使鬼差般地回头瞧了眼,就见那位谢采女扶门而立,袅袅婷婷,弱不胜衣一般。 玉娘看着陈奉等走了,这才缓声道:“敢问周采女,我问你要的什么花样子,我一时记不得了,还请周采女教我。”周蘅冷笑道:“好不识好歹,我不过是拿个借口过来瞧你一眼,好同你说几句要紧的话,莫不是谢家妹妹自觉得了殿下青眼,便谁也不怕了吗?” 玉娘略想了想,侧身让过,周蘅走了进去,在朱德音留下的那张空牀上坐了,打量了下玉娘,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来:“我当日一心拉拢你,正是觉着你样貌即美,性子又好,出头的机会比我们都多些,等你有了前程,念着我们一块儿进宫的,在陛下跟前美言一二。虽你听了朱德音的话,不肯理我,可我到底还是看准了的。” 听着周蘅这样直言不讳地承认自己从前的盘算,玉娘在自己牀上坐了:“今儿不过殿下仁德,知道我伤了脚,怕奚官令瞧不了伤科罢了,哪里来的出头这话,周姐姐请慎言。” 周蘅哈得一声:“若殿下无意抬举你,做什么请黄女官亲送你回来?谢采女,我虽不及你美貌温柔,却也不是个蠢人。你不认也没什么,我只劝你加些小心,可别教人暗害了去,白便宜了别人。”说了从袖子里抽了张花样子出来扔在牀上,起身便走。 周蘅是个有盘算的,自打决定了进宫,就没想着在宫中默默无闻地呆下去,如今朱德音得了高贵妃的青眼,朱德音那个人从来是笑人无恨人有的,她即往高去了,便巴不得将一起进宫的采女们都踩下去,好剩她一个,且从前又结下过怨,自然攀附不上。而那个凌蕙如今看着也不成气候,倒是这个谢玉娘,正如她当初所料,生得好皮相,皇后连她当然托词脚伤没去拜见都能轻轻放过,还点了御医来给她看伤,显见得是要抬举她了。所以颜采女那些话倒是提醒了她,假托送花样子特来提点几句,也好结个香火情。 作者有话要说:  玉娘非重生非穿越哦。 ☆、第40章 傻子 李皇后自召见了玉娘,倒是上了心,连着两日都有赏赐,第一日,是道黄焖鱼翅;第二日却是赏了一条石榴裙,又不令玉娘往椒房殿谢恩。黄女官见李皇后对玉娘恩遇如此,因劝她:“殿下关爱谢采女,原是她的福气。即如此,不若将谢采女调到殿下身边来服侍。奴婢冷眼里看着,殿下这般厚待谢采女,换个轻狂些儿的,早带出来了。谢采女倒是同从前没什么两样,倒是在自家屋里呆得更多了。” 说了就将掖庭里传来的颜采女等几个嫉妒玉娘得了皇后喜欢,几回下手为难她。说起来倒都是些不入流的小手段,无非是趁她走路踩着她裙子,或者吃饭时,故意排挤她,叫她夹不着菜,或是拉着玉娘说话,偏又拿帕子甩来甩去,一失手帕子就扫到玉娘眼睛,总要流好一会子泪等等。 玉娘有时能避得过,有时也避不开,不大不小吃了几次亏。有奉承她的,要替她去回陈奉,还是玉娘拦了下来,说得无非是那些:“都是一块儿进宫的,想她们也是一时淘气,不是故意和我为难。”云云。而从前颇肯回护她的周蘅周采女,只说是:“她如今得了皇后殿下的青眼,我再为她出头,倒显得我趋炎附势了。”话虽这样讲,暗里还是回护一二,不然玉娘吃的亏只怕更多。 黄女官据实回了李皇后,本以为李皇后听了必要将玉娘挪出来,不想李皇后不见喜反见忧,道:“你当我不知道吗?我愁得就是这里。她是个什么出身?阳谷县的一个商户,家里往上数几代都是行商的,也就她哥哥有些出息,也不过才中了秀才,她哪里来的宠辱不惊?只怕她少了气性见识,别说对上贵妃了,便是对上丽御女,只怕也没多少胜算。” 乾元帝是什么样的人,李皇后还是摸着一二分性子的,他即要女子温柔婉转,又要有见识气派,一味的娇娇弱弱,不能如他的意。若谢玉娘当真的唯唯诺诺,便是她的容貌再肖似故人,也不过叫乾元帝新鲜一两日罢了。 却说李皇后这里正觉得玉娘性子太弱,高贵妃哪里也得了消息。说是上回伤了脚不能拜见皇后贵妃的那个采女脚好了,李皇后已宣见过了,生得我见犹怜一副好相貌。 高贵妃听说,就将朱德音叫了过来。朱德音如今正得乾元帝喜欢,眼角眉梢都带些色,举止愈发的张扬些。好在她也不算全无盘算的,知道自家根基不稳,难以与高贵妃作对,所以对着高贵妃时,倒是比以前更恭敬些。 听着高贵妃召见她,急匆匆带着小宫娥就过来了,一见高贵妃,立时行了大礼,脸上堆了一脸的笑:“娘娘唤妾什么事差遣呢?”高贵妃将朱德音上下扫了眼,见她鹅蛋脸上柳眉晕红,眼角带,这是深受欢ai之后的脸色,心中便似打翻了五味瓶一般,撇了下嘴角道:“谢采女是怎么样的人?” 朱德音新得帝宠,在宫中全无根基人脉,所以对玉娘得了李皇后抬举一事,还不知情,听着高贵妃这样开口,心中一跳,只以为玉娘也叫乾元帝宠幸了,脸上的色一瞬间退了不少。她倒也不鲁莽,因不知高贵妃盘算,不敢妄言,想了想才道:“妾以为,谢采女所胜的,不是容色鲜艳,而是做派。娘娘见过便知。妾言辞匮乏,怕说不好。” 高贵妃听说,倒是笑了,虚点着朱德音,向陈女官道:“好个促狭鬼儿。这主意甚好。”朱德音那话原是不肯说实话的推辞,不想却是叫高贵妃误会了。 高贵妃以为朱德音也知道玉娘得了皇后青眼一事,所以出主意叫她宣了谢采女来,到时厚加一番赏赐。贵妃有赏,一个小小八品采女怎么敢推却,自是要收的。她这一收,以李皇后的性子必然生出芥蒂来,只怕就要将这颗棋子弃之不用了,正是同高贵妃的谋算不谋而合。 高贵妃到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拿着了主意,就付诸行动。李皇后是遣身边的黄女官去宣的谢采女,那么她就使陈女官去,料想谢采女也不敢不来。 陈女官奉了高贵妃口谕到了掖庭,她还记得上回来宣采女,叫陈奉不大不小下了个面子的事儿,因此先见陈奉:“陈公公,不知这回谢采女的脚伤好了没有?二十个采女中,可就她还不曾去昭阳殿谢恩。娘娘仁德,不予计较,可要听着谢采女已奉诏见过皇后殿下,只怕也要不喜欢。” 陈奉一如既往地拢着袖子,斜眼将陈女官看了眼,缓缓道:“谢采女是该给贵妃娘娘磕个头的。”又同身后的小黄门道:“你去将谢采女请过来,记得告诉谢采女,是贵妃娘娘宣她,好生装扮了,也免得娘娘看着不喜欢。” 小黄门听说,答应一声,撒腿就跑了,过得两刻,果然带了个采女过来,十五六岁年纪,缓步过来,从门口到陈女官跟前,不过几步路,依旧看得出行止婀娜,犹如杨柳迎风一般,只是脸上一丝脂粉颜色也没有,愈发显得一双眼眸黑黢黢得。 陈奉拢着袖子面对陈女官站着,将下颌朝着玉娘处虚虚一抬:“这就是谢采女。”又道:“谢采女,这是贵妃娘娘身边的陈女官,娘娘要见你,你就随着陈女官去罢。”玉娘又朝陈女官行了一礼,姿态倒是恭敬,一些儿不带娇矜。 原本陈女官对玉娘不大喜欢,忽然见着个娇怯怯,软温温的女孩子,倒是拉不下了脸来,看着玉娘行完礼,也就道:“起来罢。随我去。”玉娘诺了声,规规矩矩随行在陈女官身后三步,陈女官不说话,她便也不开口。 两个一直到了昭阳殿前,早有小宫女飞奔进去禀告,这头高贵妃听着陈女官将谢采女带了进来,倒是不及了:“叫她先进来,上回圣上赏的那支翠玉搔头,我瞧着挺衬丽御女肤色,我交了她收进库的,取出来给了丽御女。”就有宫女出去传话。 朱德音满心欢喜地离坐给高贵妃磕了一个头,又笑道:“妾谢娘娘赏,娘娘坐了这会子,怕是乏了,妾无知,以为娘娘该保重玉体,歇一歇再来理事的好。” 高贵妃只叫陈女官进来,就有晾一晾玉娘的意思,听着朱德音这样,倒是正中下怀,抬手摸了摸鬓角,道:“乏倒是不乏,只是这发髻梳久了,扯着头皮有些疼,我心上倒是想略松一松,可谢采女在外头,她到底得了殿下青眼,同一般采女不一样。” 只为从前李皇后下过朱德音脸面,朱德音心上就有些衔恨,这回听着玉娘得了李皇后喜欢,就比她以为玉娘得了乾元帝宠幸时更恼些,也是个迁怒的意思。所以明知高贵妃那话头不好接,还是道:“娘娘玉体贵重,哪受得住这个。想来谢采女知道了,也愿意在外头候召的。娘娘即要歇着,妾且告退,顺路也同谢采女见一见,自掖庭一别,也有两个多月不见了。” 正说话时,陈女官已走了进来,高贵妃已左右叫两个宫女扶着站立起来,听着朱德音这样讲,芙蓉面上满是喜欢赞许之色,点头道:“你去罢。你们姐妹这些日子没见,也该好好说道说道。你随我来。”下头这句却是对着陈女官说的,朱德音听着高贵妃这话心上不知怎地就有些后悔,只是话已出口,不好收回的,只好笑吟吟地屈身告退,转身走到殿外,果然见玉娘立在殿下。 采女进宫时依然是八月,如今已是十月的天气,本就多风,昭阳殿前地势广阔,自然风势更大,玉娘立在殿前,身子虽没动,可裙袂飞舞,一眼望去几欲凌风而去。 朱德音站了会,原本想上前说几句,待得见着玉娘立在风里,知道高贵妃这一晾,不是一时三刻便了的,玉娘身上衣裳单薄,站得久了,染上风寒也是有的,心下大快,到底还是走到了玉娘身边,哈哈了两声,这才扬长而去。 高贵妃这一晾玉娘就是半个时辰,玉娘站得脚酸还罢了,身上也有些发冷再熬下去只怕就要冻出病来,玉娘的眉间微微蹙起。忽然身后有个孩童的声音道:“你是哪个?你犯了什么错,我母妃罚你在外头站?” 玉娘循着声音看过去,身后□□个宫娥太监簇拥着个五六岁的男童,生得粉嘟嘟一张脸,眉目如画一般,身着皇子冠服,照这年岁算去,应该是皇三子景明了。皇子的身后跟着宫女太监不出奇,出奇的是还跟着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身着黑甲,外罩黑袍,浓黑的长眉似要插到鬓角去一般,正是神武将军赵腾。 玉娘把赵腾扫了眼,恭恭敬敬地对着景明跪了下去:“奴婢采女谢氏,见过三皇子殿下。” 景明看着玉娘跪倒,先同赵腾说:“我到了,你回去同我父皇说一声,明儿我还要骑马,你还来教我。”说完就跑到玉娘身前,蹲下身前,小手托着脸,问道:“我以前好象没见过你,抬起头来我瞧瞧。”玉娘喏了声,将头抬了起来。景明对着玉娘看了回,点头道:“我觉得你比丽御女好看很多。你倒是犯了什么错啊?” 赵腾垂在身侧的双手握成了拳,转身大步走了开去。 玉娘脸上微微露出一丝笑容来,轻声缓气地回话:“回殿下,是娘娘宣奴婢来见,可娘娘身子不爽,要歇息会,所以令奴婢在这里等着。殿下还是快进去,外头风大。” 景明叹气道:“母妃又不舒服了?她总这样。”他皱着小小的眉头站起身来,转身往昭阳殿走去,才走了没几步,又折了回来,对玉娘道:“我忘了你就是个傻子。母妃叫你站你就站,我不叫你起来,只怕你还得跪下去呢。起来罢。”这才领着一群宫女太监走向了昭阳殿。 玉娘脸上含笑微微:“谢殿下。奴婢恭送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景明现在就是个引子,阿幂没打算写得跟万贞儿一样。 ☆、第41章 无忌 三皇子景明进了昭阳殿不久,就有个二十来岁的宫女脚步匆匆地出来,走到玉娘身前,屈一屈膝:“谢采女,娘娘召见。”玉娘听着这句,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她正想着如何脱身,装晕是不敢的,一晕便是将高贵妃彻底得罪了。纵然日后她同高贵妃终要敌对起来,可如今她不过是个采女,连乾元帝的面儿也没见着,如何斗得过一个宠妃?高贵妃只要借着她这一晕,就能说她病了,立时就能将她送出去宫去。如今高贵妃即肯召见,倒是省了许多事,所以脸上微微笑道:“是,请姐姐前面引路。” 那宫女将玉娘上下打量了回,十月的天在这风口里站了这些时候,玉娘原本洁白的脸叫风吹得微微发红,发髻也有些松了,一支金钗将坠落未坠的,便笑道:“采女不用这样客气,奴婢菀香得罪了。”她本在玉娘身侧走路,就伸手替玉娘将金钗扶正了。玉娘哪里防备得菀香忽然伸手,不由自主地退了两步,清泠泠一双妙目里露出一丝惶惑来。 待得反应过来这个菀香是替她扶钗子,脸上顿时涨红了,又谢过菀香。菀香瞧着左右无人注意,就道:“采女一会子见到娘娘,记得拜谢三皇子,若是没他求情,采女只怕还要站会子呢。” 从来无事献殷勤的总有内情,不是有求与人,就是前头挖了坑。玉娘口上乖顺地答应了,心中却是暗暗警惕起来。 昭阳殿正殿上,高贵妃携着皇三子座在主座上,看着谢采女缓缓走进,在殿中双膝跪下,规规矩矩地磕头请安。高贵妃恍若未见,转过头去,轻抚着景明的头,柔声道:“三郎,你方才说她比丽御女好看么?” 高贵妃生有两子一女,皇长子景淳,皇长女静嘉,皇三子景明。因椒房殿李皇后无子无宠,若是不出意外,立长立嫡,他年即位的该是皇长子景淳。只是意外便出在了皇三子景明身上。景明在乾元帝的儿子中行三,乾元帝本身也是永兴帝三子,景明虽不是嫡子,却是在乾元帝即位后出生的,所以在乾元帝眼中,景明远比景淳更肖似他这个父亲。乾元帝既有这个意思露出来,处处揣摩着他心思的高贵妃自然心领神会,也把景明看得格外重些,所以方才景明进来说起外头的谢采女站得可怜时,高贵妃就顺了他的意思,将谢采女召了进来。 景明点了点头:“母妃,她脾气比丽御女好。”高贵妃掩袖而笑,真是孩子,她一小小采女,脾气敢不好么?便是丽御女,也不过在宫女太监们跟前跋扈些,当着自己这个贵妃,还是恭敬得很。 高贵妃方向玉娘道:“抬起头来,我瞧瞧。”玉娘依言抬头,她在外头站得久了,脸上多少有些狼狈可怜,从来宫中的太监宫女在乾元帝,李皇后以及各妃嫔间,都要保持仪容整齐,玉娘这副模样,若是高贵妃一心寻衅,还好说她个不敬,不想高贵妃见她形容狼狈,反笑道:“都是我头晕病闹的,竟忘了你在外头,瞧瞧这小模样,叫风吹得,我这里也不忍。”说了又叫陈女官,“你去取一百两银子,两匹尺头来,选个人帮送谢采女回去,就当我给谢采女赔不是了。” 玉娘听了这句才明白高贵妃方才将她晾在外头的缘由,哪里是要给她些苦头吃这样简单,分明是为着厚赏送下来打的伏笔。且这笔厚赏,自己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不接就是对高贵妃方才叫自己在外头站着这举动不满,往大了说,就是心怀怨望,高贵妃要是以此为借口将她如何了,以李皇后的为人怕也不会为她出头。可若是自己接了,高贵妃辛辛苦苦地做张做势,消息自是要传去椒房殿的,其间还不知要添加多少,李皇后知道了,日后便是想用她,也得掂量一二。真真是一步进可攻退可守的好棋。 玉娘早知进得宫来,自是少不了的勾心斗角,却不想她这连乾元帝的面也没见着,就扯入了皇后与贵妃之争,只是事到如今也没了退路,只得顺势而为了,所以也不推辞,安安静静地磕头谢恩。 高贵妃原以为这谢采女少不得说“几句不敢当娘娘赏赐”“娘娘赔罪万不敢当”云云,不想竟是默不作声地收下了,一时倒也摸不清这个谢采女路子,也不耐烦与她多说,只消将自己赏了她这些东西的消息传进椒房殿,自然有人问她,也就撩开手去不管,只地了头与景明说话。 陈女官取了一百两银子,并一匹珍珠红的斜花绫,一匹鹅黄双宫绸来,奉在高贵妃面前,请高贵妃看了,高贵妃一手拢着景明在怀,凤眼斜斜睃过去看了眼,才笑道:“谢采女雪白的皮子才撑得起鹅黄。” 陈女官见高贵妃过目了,这才过来同玉娘道:“谢采女请随我来。”玉娘这才立起身来,屈身告退,正要退出去,那景明忽然从高贵妃手上挣了开来,跳下椅子几步跑到玉娘跟前,扬着下颌道:“喂,你这个傻子好没道理。是我给你在母妃跟前求的情,你怎么一声儿也不谢我?快谢。” 玉娘脸上涨得红红的,先把高贵妃瞧了眼,见高贵妃脸上毫无愠色,这才屈膝道:“奴婢谢过殿下。”景明这才点头,挥手道:“你亏着是遇着我,若是遇着我二哥,你这样不将他放眼里,他就恼了,打你一顿也是有的,以后可记得了,去罢去罢。” 高贵妃笑道:“胡闹,瞧你把谢采女吓得。”又向玉娘温言道:“二皇子如今也不到十岁呢,哪能动辄喊打喊杀的,不过是些孩子话,都说是童言无忌,你也不要往心里去。这就回去罢。” 玉娘又屈了屈身,这才随着陈女官退出了昭阳殿。到得殿外,陈女官四处瞧了眼,随手点了个小宫女过来,将高贵妃给玉娘的赏赐交在她手上,令她快去快回,说完不待玉娘再开口,转身就回了昭阳殿。 自打高贵妃向乾元帝引荐了朱德音,乾元帝这些日子来倒是常往昭阳殿来的,今儿原本是承明殿的陈淑妃二十八岁生辰,乾元帝前些日子答应了过去陪她的,不想行到半路,昭阳殿那边有个小太监跪在路边拦着,说是三皇子景明闹着要父皇一块儿用晚膳,高贵妃劝不听,手足无措,只好来请圣上做主。 这样以生病,以皇子皇女为借口半路截皇帝的事,宫里的妃嫔们没少干,乾元帝心知肚明。心情好些便从了,若是不爽,加以训斥的也有,偏景明是他做了皇帝后头一个儿子,又和他排行一样,自然就偏心了,当即向身边的内给事昌盛笑道:“罢了,你去同淑妃说,我明儿去瞧她。”即命摆驾昭阳殿。 乾元帝到得昭阳殿前,高贵妃早携着景明在殿前跪迎,乾元帝见着景明,心中自然喜欢,倒是撇下了高贵妃,先将景明拉了起来,弹了下他的鼻子,笑道:“你还好意思要见朕,你先生可是都和朕说了,你字也不肯好好儿写,只闹得要骑马,亏得赵腾好性子,肯随你折腾。” 景明扬起小小的脑袋道:“我是父皇您的儿子,是君,他们都是臣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们既然是臣子,自然是他们听我的”高贵妃忙道:“胡说呢!你不过是个皇子,那些大臣们就是听也该听你父皇的,轮下来还有你大哥二哥,你还远着呢。”一面说一面去瞟乾元帝神色。 乾元帝当皇子太子时叫永兴帝拘束得苦了,景明又是他心爱的孩子,哪里肯拘束他,听着这话,不独不恼,反而哈哈而笑道:“你说他作甚,朕的儿子,就该有这气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说得好!你先生教得也好,该赏。”拉着景明的手,父子两个率先走进了昭阳殿。高贵妃落后他们父子几步,朱德音更落在高贵妃身后,正要跟进正殿,高贵妃却道:“今儿你歇息去罢,圣上要同三皇子说话呢。” 乾元帝论着外貌,倒也算得上萧萧肃肃,朱德音又是初知人SHI,不免将一颗芳心系在了乾元帝身上,别说是伺候zhen席,就是服侍他用个膳,朱德音都是喜欢的。忽然听着高贵妃不许她进去,脸上白了白,到底不敢违拗,低声答应了,立在原地,看着高贵妃袅袅娜娜地进了正殿,殿门缓缓在她身后阖上,泪水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高贵妃才进昭阳殿,就听景明道:“风那么大,她就在外头站着,脸都吹红了都不知道找个可以挡风的地方避一避。见着我倒是知道我身份的,可跪下了又不知道起来,父皇,你说她傻不傻呢?白长那么好看了。” 乾元帝听着前面的也就罢了,贵妃召见采女,不叫她退下,莫说是刮风,便是下雨下雪的,采女也不好自己找地方避去,规矩如此。倒是景明那句“白长那么好看了”逗得乾元帝哈哈而笑,这样小年纪,也知道分辩妍媸了吗?所以故意问他:“你也知道好看不好看?”景明点头道:“儿臣自是知道,譬如母妃就是好看的,她们就是不好看的。”说了白嫩嫩的小手将在昭阳殿里服侍的宫女们指了一轮。 乾元帝又问:“那她和你母妃比呢?” 作者有话要说:  童言无忌的说。 感谢 玛丽玛丽亚扔了一颗地雷 ☆、第42章 转机 景明这么大的孩童心中,自家母亲总是最好看的,所以在景明眼中,高贵妃可比丽御女好看多了。可今儿景明初见玉娘时,玉娘立在昭阳殿前,四周空空荡荡,她绯色的衣袂叫风吹得飞扬,就如景明前些日子在乾元帝书房挂的那幅吴道子的飞仙图上的飞仙一般,是以在景明心中,那傻乎乎的谢采女也好看得很。这会子乾元帝问他,高贵妃同谢采女相比哪个好看,景明就把小脸皱成了一团,想了回子才道:“好像差不多,儿臣也不知道。” 乾元帝本以为景明还是要说句:“自然是儿臣的母妃好看。”不想景明竟想了许久,,倒是逗得乾元帝哈哈又笑了回,道:“那下回你点给朕看看,朕来分辩。” 高贵妃听着他问出哪个好看些时,心中已隐约知道不好,景明自是挺喜欢那个谢采女的,不然也不能才一进殿就说什么:“母妃,别叫那个采女站着了,外头怪冷的。”偏乾元帝性子有些狭窄,他在与人说话时,顶不喜欢一边儿有多嘴的。高贵妃纵使心里着急,也不敢出声拦,眼睁睁听着景明说出那句要紧的“差不多”,不由扼腕后悔,又听得乾元帝起了兴趣,更是懊恼,如何就叫景明撞上了暗里又把谢采女咬牙,定然是她狐媚,竟连个小孩子也不肯放过。 好容易挨到了乾元帝同景明说得了,高贵妃过来强笑道:“圣上,这批采女进宫时,妾赏了东西下去,其余采女都来谢过了,偏谢采女不小心扭着了,养到今日才好。妾想着,谢采女才多大呢,知道什么,别仗着年轻,不当回事,落下了病根就不好了,皇后殿下执掌宫务,许留意不到这里,所以叫了她过来。妾看着,到是妾多虑了。” 高贵妃这番话看似在同乾元帝解释,话里话外的,却是说着谢采女不知规矩进退,十分无礼。连着李皇后也捎带了回。 乾元帝听着,倒是不以为意:“皇后是个仔细的,一个采女不值得什么,她想不到也是有的。”乾元帝虽不爱重李皇后,可李皇后这些年来,无论在太子东宫,还是未央宫中,倒是没出过什么岔子,所以这回听着高贵妃这话,倒是下意识地替李皇后说了句话。 听不着自家想要的话,高贵妃就有些失望,当着乾元帝的面儿一丝端倪也不敢露出来,只赔着笑脸道:“圣上说得是。”就使宫娥捧了水来,高贵妃洗过手。宫娥太监们知道高贵妃的规矩,知道她要亲自伺候,所以都不上前,由得高贵妃如民间夫妻母子一般,亲手替乾元帝拆骨头,为景明剔鱼刺,倒是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 昭阳殿这里一片和睦,承明殿中的宫娥太监们却是个个噤若寒蝉,看着陈淑妃立在一地狼藉中,竟是没人敢上前劝一声。 原是陈淑妃满心欢喜地等着乾元帝过来,不想又叫高贵妃截了人去。这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若是平日也就罢了,今日偏是陈淑妃生辰,乾元帝上个月就答应了陈淑妃这日来给她做脸的,事到临头却遣了昌盛来传口谕,说是改日再来。当时依附在承明殿旁住的罗美人,宋才人等都来给她贺寿,陈淑妃脸上如何挂得住。 罗美人宋才人倒也乖巧,知道陈淑妃脸上过不去,若是自家走了,只怕陈淑妃更难堪些,倒是撑到了用完膳,几个更不再留,纷纷告退。陈淑妃好容易忍到了罗美人宋才人等告退了,立时就将一桌子菜都掀翻在地。 陈淑妃平日倒也是极为和气的,宫娥太监们犯些小错也不大理论。只是有一桩,偶一发脾气时便跟换了一个人似的,动辄就将人送去暴室。进了暴室的宫娥太监绝少有活者出来的,承明殿里的服侍老的了,都知道她的脾气,哪个敢在这个时候上前触这个霉头,都在一旁屏息静气地站着,只求陈淑妃这会子不要想起自己。 陈淑妃伺候乾元帝比高贵妃还早些,却只生了皇次子景和一个,自是把这个儿子看得眼珠子一样。景和待陈淑妃也孝顺,今日是陈淑妃生辰,景和自是要过来给陈淑妃磕头的。他才一到承明殿前,就有小太监迎过去,将事情缘由告诉了他。 景和知道在气头上的陈淑妃是不好劝的,越劝恼得更厉害,所以进了承明殿就给陈淑妃跪了下去:“都是儿臣无能,不能讨父皇喜欢,累及母妃,请母妃责罚。”景和今年已有九岁,个子开始抽条,瘦瘦长长的,他生得肖似陈淑妃,窄窄的脸儿,长长的睫毛,秀丽得女孩儿一般,可从他薄薄的嘴唇中说出的话,却似针一般刺入陈淑妃心中。 陈淑妃果然叫景和说得由怒转悲,迈过一地狼藉走到景和身边,一把将景和拉起来抱在怀中,眼中泪水滚滚而下:“是母妃对不住你。”景和这么个灵秀聪明的孩子,常得先生夸赞不说,便是骑射,也不比十一岁的皇长子景淳差什么,这样出色的孩子不得乾元帝青眼,不过是因为她这个母妃不得乾元帝喜欢罢了。 景和看陈淑妃哭得可怜,叹了口气,在陈淑妃肩背上拍了拍,道:“母妃还是叫人把这里收拾了罢。”说了抬起脸来,将战战兢兢地立在四周的宫人们扫了眼:“今儿是我不小心,扰了母妃寿辰,要叫我知道哪个出去乱说。”景和女孩儿一样秀气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容来,“可就怪不得我了。” 陈淑妃听着自己一时任性,倒还要儿子为她收场,更是痛悔忿怨,倒是不哭了,同景和肖似的脸绷得紧紧得,咬着牙道:“景和,你回去,这事儿同你不相干,便是叫高氏知道了,又能如何。” 乾元帝眼中本来就没有她,便是有了怨望的罪名,看在她生育了皇次子的份上,乾元帝也不能杀了她,左不过从此更冷淡些。倒是景和,乾元帝原本就不看重他,若是在有个骄狂的名头,只怕在几个皇子中更要敬陪末座。景和还要再说,陈淑妃脸已沉了下来,喝道:“你如今连母妃的话也不听了吗?我叫你回去。” 景和到底是不足十岁的孩子,叫陈淑妃这样一喝,哪里还敢再强,只得垂首答应,屈身退了出去。 陈淑妃看着儿子出去了,撑着的一口气才泄了,眼泪又滚滚落下,却向默默立在一旁的掌事宫女璎珞道:“皇后能捧凌蕙,高氏能捧朱御女,我就捧不得吗?”莫说宫中妃子们爱将身边得意的宫娥送到龙榻上好邀宠的,便是寻常富户的奶奶太太们,也惯常使用这些手段来拢住丈夫。陈淑妃在娘家时,也不是没见过,哪能不知道这些手段。从前是皇后贵妃不动,她不敢动罢了,如今皇后贵妃做得,她自然也能做得。 璎珞见陈淑妃拿定了要和皇后贵妃斗一斗的主意,心中暗自念了弥陀,先向立在宫中的宫娥太监们道:“娘娘不过不小心翻了道菜,你们一个个倒跟丢了魂一般,还不收拾了。”又堆了一脸上的笑,屈身过来,扶着陈淑妃往寝宫里去,一路低声道:“娘娘早该拿这个主意了,总是娘娘太方正了,才耽误到今日。娘娘即拿了主意,奴婢有下情回禀,奴婢今日去请圣上时听说,高贵妃将个姓谢的采女宣了来,却将人在外晾了一个多时辰。”陈淑妃站下将璎珞盯了两眼。璎珞又道:“这个谢采女便是前儿皇后连着赏过的那个采女。” 陈淑妃启唇微笑:“倒是个好的。还没怎么着呢,倒是先招得皇后和贵妃先斗起来了,我也想瞧瞧她什么个模样了。” 玉娘哪里知道高贵妃故意为难她了回,倒是引出了这许多后续来,白日里高贵妃宫中的小太监送了她回来,又带了那样一份赏赐,自是引得众人侧目,便是陈奉也有些看不过眼,就将她叫了去。 冷笑道:“我不知道你什么盘算,不过看着你平日还算恭谨小心,白劝你一两句。你才领了殿下的赏,转头又去贵妃那里奉承,你当着你左右逢源吗?仔细叫人以为你首鼠两端,倒是莫说是青云路,怕是小命也保不住。我话说在这里,也算得仁至义尽,听不听得,都由得你,” 玉娘叫陈奉说得脸上红赤,因辩道:“殿下宣我,我自知道轻重,不敢轻忽。可贵妃娘娘召我,我若不去,娘娘要治我一个不敬,请问公公,哪个能救我?殿下么?”李皇后是什么样的性子?她宽厚方正,处处依着规矩体统说话,这样的人,其实也是最不肯容情的,哪能为着一个小小采女就坏了她的规矩体统。 陈奉叫玉娘这几句问住了,他原本是张红粉菲菲的富家翁脸,这会子也白了白,把玉娘瞧了眼,才道:“罢了。你到我这里,也算得一场缘分,我也不忍看着你没了下场,日后你就知道我的苦心。”玉娘敛容答应,屈身行了礼,就从陈奉房里退了出去。 玉娘只当着李皇后总要晾她一段,转机不过几日就送到了玉娘眼前。 ☆、第43章 陛见 说起高贵妃与李皇后的恩怨,可追溯至乾元帝在东宫为太子时,若不是李皇后手上权柄握得紧,只怕在这未央宫里连个站的地也没有了。因此上,凡人凡事只要同高贵妃扯上关系,李皇后便不喜欢。是以李皇后虽有心要抬举玉娘,偏玉娘叫高贵妃喊了去,又带了厚赐一路赫赫扬扬地回了掖庭,李皇后心上就不快起来,也就绝了往掖庭再送赏赐。又怕真将玉娘逼到高贵妃那里,又将玉娘叫了去敲打了回。 而高贵妃那里,因景明的几句话勾起了乾元帝对玉娘的兴趣,高贵妃的心胸也不宽广,便是她一手推上去的丽御女朱德音她也要打压一二,何况是得了皇后青眼的谢采女,也不痛快起来。虽说以她贵妃的权势,要打杀个小小采女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无奈景明这里才提,她就将玉娘除了,叫乾元帝知道,倒是她不能容人了,反坏在乾元帝心中的分数。所以勉强忍耐,只想过段日子,等这事淡些,再下手将玉娘除去。 不想她们俩个各有盘算之际,承明殿里的陈淑妃虽一没宫权,二没皇宠,到底也在未央宫里经营了七年,手上自然也有人脉,趁着这几日,就将李皇后同高贵妃两个扯着谢采女打对台一事摸明白了。 “怨不得这些年都叫那位压得死死的,果然就是个蠢的,亏得有个好娘家,不然还不知道在哪里呢。那位不过是个贵妃位,自家尚且是个妾,便是那位要抬举,还得看圣上中意不中意。便是圣上中意了,依旧也是个妾,能妨碍到她什么,?有道是,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那才是春满园呢。” 陈淑妃抿着嘴一笑,点手将璎珞叫到跟前,因道:“我记着你也是东安州人士?无事时往掖庭多走走,谢采女许还是你老乡呢。”老乡见着老乡,总是好说话些。陈淑妃虽也有借势的心思,到底不敢做得明目张胆,李皇后,高贵妃两个,她哪个也得罪不起。只不过宫女同采女因同乡之谊说上那么几句话,从而有些交情,又能惹出什么事来呢。 璎珞心领神会,果然就往掖庭边上走了几趟。那日玉娘走在掖庭边上的同玉娘搭上了话:“奴婢听着采女仿佛带着东安州口音。”玉娘脸上就露出些惊异之色来,极好地配合了璎珞:“姐姐也是东安州人士吗?不知姐姐是哪个县的?”璎珞不想玉娘如此乖顺,倒也有些讶异,怔了怔才笑道:“奴婢是中阳城的。”玉娘脸上就露出些欢喜来:“倒是离着阳古城近呢。” 说到家乡,玉娘脸上又露出些许怅然来。璎珞见玉娘思乡,便顺着她的心思道:“奴婢进宫也有好些年了,也不知道家乡父母怎么样了。” 玉娘宽解道:“姐姐总有归乡的一日,到时父母兄弟也就团聚了。”璎珞接口道:“说起这个,倒不是奴婢夸口,奴婢服侍的淑妃娘娘最是心善,在承明殿里服侍的宫娥们满了年龄放出去的,娘娘总有恩赐,说是给我们出去了年纪老大,婚配不易,身边多些银两也总是好的。” 宫女满二十五出宫,大殷朝女子,早的十四五就定亲了,再晚也不过十八十九,二十五,真是年纪老大,要寻年貌般配的,又不曾成亲的,的确殊为不易,多是为人继室续弦后母。只是一宫主位身边的掌事宫女出去,只要不要想头太高,要做原配夫妻还是不难的。 玉娘微微扬起眉头,清泠泠目光在璎的珞身上转了转,脸上露了些笑容,低声道:“淑妃娘娘果然是心善呢。”有这句话足可向陈淑妃交差的了,璎珞果然是心满意足的模样,又同玉娘说了几句话,推着淑妃还有事使她去做就回了承明殿。 见了陈淑妃,璎珞就将她如何同玉娘搭上的话,又说了哪些,玉娘如何答的,都回了陈淑妃。陈淑妃掩口笑道:“怨不得皇后和贵妃都想拿捏她,这样绵软的性子,当真是可怜可爱。”又说,“你这趟差事办得好,下去领二十两银子。只要你们尽心办差,我自然不能委屈你们。”璎珞一副欢欢喜喜地模样,磕头谢赏。 自此以后,璎珞无事就往掖庭跑,或是与玉娘说说东安州的风土人情,或是带些陈淑妃赏的吃食与玉娘分,不过几回,多少人都知道了掖庭的谢采女同承明殿的宫女璎珞交好。就有笑玉娘果然是个傻的,不去奉承皇后同贵妃,倒是和个宫女交好;也有说玉娘聪明,皇后与贵妃,哪个得罪得起,倒不如两不相帮,倒还妥当些。 果然如这人所料,璎珞再同玉娘说话时,玉娘偶尔就会流露些皇后贵妃都势大,她左右为难,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意思。璎珞得了这个消息,就去回了陈淑妃知道,又献策道:“奴婢看着谢采女对娘娘有仰慕依靠之心,娘娘不若宣了来,再加些恩典,不怕谢采女不对娘娘死心塌地呢。” 陈淑妃却摇头道:“若我要除了她,这会子就好叫她过来了。我要用她,便不能。”如今皇后同贵妃正为着她较劲呢,只怕轻举妄动,便宜了对方,所以不好动作。若是自家再添了一脚,别说皇后同贵妃会拿着谢采女下手,便是自己也讨不了好去。左右自家在谢采女心中已有了分数,他日循着机缘推一把,不怕她不记着自己的情。 陈淑妃要的情分,不几日就到了跟前,这日乾元帝忽然就摆驾了承明殿。 原来乾元帝这日接到一本奏本,是工部郎中杜世美之母今年七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杜世美要告假给杜母做寿。看着这个奏本,乾元帝忽然想起前些日子他答应了要陪淑妃过二十八岁生日的事,所以下朝后就到了陈淑妃这里。 陈淑妃见乾元帝不告而至,心中先是十分欢喜,不过片刻就拿了主意,觑着乾元帝不留心,招了璎珞过来,在她耳边吩咐了几句。 璎珞有一桩非常叫陈淑妃喜欢,便是无论陈淑妃叫她做什么匪夷所思的,璎珞再不明白也会先去做了。今日也一样,虽说璎珞听了陈淑妃的话脸上一片犹疑,还是觑着空儿走了出去。 璎珞从承明殿出去后半个多时辰,在承明殿殿门外当值的小太监陶松在殿门前回道:“奴婢叩见圣上,叩见娘娘。圣上万安,娘娘金安。璎珞在掖庭那儿扭了腰,这会子怎么起不来了。”陈淑妃心上狂跳,脸上却是若无其事,瞅了眼乾元帝,见乾元帝可有可无地模样,故意道:“好好地,跑去掖庭做什么!真真胡闹!再者,她即起不来了,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陶松自是回道:“回娘娘的话,是璎珞请托掖庭的谢采女来回的。”陈淑妃便嗔道:“谢采女也是有品级的,哪里是她一个宫女指使得的,真真胡闹!” 乾元帝本不在意,忽然听着谢采女三个字,蓦然想起景明那皱着的小脸来,因向陈淑妃问道:“掖庭里有几个姓谢的?” 陈淑妃打听得再仔细,也不知道景明同乾元帝说得那些话,所以不料乾元帝有这一问,倒是怔了怔,索性接口笑问:“妾也不知道,圣上若是想知道,宣了谢采女进来一问便知。”乾元帝就道:“就宣进来罢。”陈淑妃巴不得有这句忙道:“是。”又对陶松道,“你们宣谢采女进来见驾罢。”这是给玉娘透口风的意思,也免得这个娇怯怯软绵绵的采女骤然见着乾元帝,举止慌张,失了分数。 陶松领了口谕,转身下去,见着玉娘就堆了一脸的笑:“谢采女大喜,谢采女好福气。圣上在里头呢,金口玉言地宣采女进见。”早在璎珞摔在掖庭边的小径上,点着她的名要见她时,玉娘就知道陈淑妃必有谋划,不想竟是要将她推给乾元帝。 自打玉娘拿定了主意要进宫,她就知道面见乾元帝是早晚的事儿,只不想来得如此之早,更不想,竟是通过陈淑妃的手。她这一去,且不说乾元帝那关过得顺不顺,便是乾元帝这关过了,也是彻底将高贵妃一系得罪了,李皇后那里也要不快,自家便只能攀在陈淑妃这条船上。 好一个光风霁月的陈淑妃。玉娘笑眼弯弯地答道:“是。”她平日也是一副娇怯怯得好模样,只是总笑得清清浅浅,这时笑开,双眼中仿佛汪满了水,娇媚横溢,陶松就是个太监,不由得看得呆了。 玉娘缓缓踏上承明殿前的台阶,一步一步一步,正殿中那个穿着黄栌色常服的身影也越来越清晰,就象从前模样。 “奴婢采女谢氏,参见圣上,圣上万安。”那个在景明口中和他母妃分不出谁好看的谢采女娉娉婷婷,杨柳迎风一般地在乾元帝眼前拜了下去。 “起来罢。”乾元帝一手掂着陈淑妃剥得的松仁,漫不经心地道。“是。”玉娘本本分分地答话,本本分分地站了起来。 陈淑妃倒也是头一回见玉娘,前头知道李皇后同高贵妃为着她相争,只以为是个狐媚的,不想倒是清丽婉转,举止也合宜,倒是放心了些,见乾元帝并不是很上心得模样,有意帮衬就道:“如何璎珞扭了腰,你要替她传话呢?你们从前认识不成。” 玉娘从善如流:“回娘娘,前些日子奴婢在掖庭前遇着璎珞姐姐,璎珞姐姐听出奴婢口音与她是同乡,多说了几句,就此认识了。” 乾元帝听着这个谢采女如此老实,倒是一笑,抬头瞧了玉娘一眼,脸上的笑瞬间就凝住了。 这眉,这眼,分明是阿嫮!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见面了。 ☆、第45章 承欢 今日在承明殿中,乾元帝初见着玉娘,见着她同阿嫮相似的容貌,当时虽有失而复得之喜。可到底乾元帝做了七年的皇帝,哪里那么容易就昏了头,瞬间的惊诧过去,跟随而来的就是疑惑:虽说是物有相似,人有相像,可像成脱个影儿一般,到底叫人疑惑。 阿嫮生得娇软如梨花一般的容貌,偏性子跋扈桀骜,性子与容貌相差这样悬殊,合在一起倒是格外得动人。是以乾元帝喜爱阿嫮是真的,可那句“他就不怕他睡着了我给他一刀吗?”乾元帝自然是顾忌的,要不然也不能赐死了阿嫮。 所以今日虽封了玉娘为御女,到底不放心,因叫了陈奉来,查问玉娘的底细来历。 陈奉跪在地上,乾元帝问一句,他答一句。不独是玉娘来历,更有玉娘住进掖庭的这两三个月时的所言所行,乾元帝问得仔细明白。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 且陈奉因乾元帝要查问,就将登记有采女家世履历的册子一同挟来,这册子也交在了乾元帝手上.上头将谢玉娘的生辰八字,体貌特征,生平履历,记得一一俱全。连着谢玉娘祖父母辈的姓名、生卒年月、祖籍、履历等也都记录在案。更有玉娘的又有邻舍并里正的签字花押,又有阳谷县出具的户簿为旁证。谢玉娘的身世来历,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是以,谢玉娘是谢玉娘。阿嫮是阿嫮。 乾元帝的手从采女名册上挪开,烛光将他白净的脸镀上一层浅浅的金色,又照得他眸光明明暗暗,捉摸不定。 陈奉从温室殿出来,后心早叫汗浸透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不过才跪了一个时辰,双膝就酸软得厉害,连步子也迈不开,每走一步都似踩在云端上一般,整个人都有些飘。好容易挪到了长廊上,就见当值的赵腾站在长廊尽头,身上的红袍在月色下象是叫血浸染透得一般。 陈奉长长叹息一声,挪步到赵腾身边,赵腾的目光从温室殿的门上挪开落在了陈奉身上:“陈大人。”陈奉点了点头,又拢起了袖子,慢慢地道:“赵大人保重。”回头也瞧了眼紧闭着殿门的温室殿,正要踱开,忽然又道:“赵大人明日休沐?老奴做东,请赵大人喝一杯,还请赵大人赏老奴个面子。”不等赵腾回答,已拢着袖子慢慢挪步离开。 而玉娘未侍寝而得封一事,就如一颗石子扔进了池塘,激起一圈涟漪,瞬间就叫另一桩事盖了过去。昭阳殿里的丽御女朱德音忽然晕倒,高贵妃叫了御医,诊出朱御女已有孕一个多月。 若是朱德音这喜讯早来个两三日,高贵妃也要不喜欢,高贵妃虽抬举起朱德音来固宠,却也不会喜欢她手上的棋子有孕。偏消息是在乾元帝仿佛有了新宠的当口传出来的,对高贵妃来说倒是好借着这个由头,再将乾元帝的关注从那位无宠而封的谢御女身上移到昭阳殿来,是以高贵妃欢欢喜喜地使了陈女官去含元殿禀告乾元帝。 乾元帝早有了四子三女,便是最小的皇四子景宁也有四岁了,如今又心有旁骛,挂着玉娘,所以听着这个消息倒也不如何喜欢,只说了声知道了,随手将搁在桌上的一只前朝的雨过天晴白云纹折枝花斛赏了下去,里头还供着支枝条疏朗的红梅,花苞将开未开的,倒也娇艳。 若只论那只花斛,倒也是精品,平日里赏下来,倒也算是恩宠了,可听着妃嫔有孕,赏个花斛下来,显见得乾元帝对朱德音同朱德音这胎毫不在意。 陈女官抱了花斛回到昭阳殿,期期艾艾地说了圣上如何欢喜的话,因有花斛在,说得几句也就说不下去了。高贵妃倒是越和蔼可亲,安慰了朱德音几句,自己也赏了几匹尺头并一百两银子,又笑道:“自己裁衣裳穿罢,吃食我这里倒是不敢给你,想吃什么,只管拿着银子使人做去,不够我这里还有。” 朱德音接着乾元帝的赏赐,哪里欢喜得起来,又得端着笑脸来谢高贵妃,心中酸苦难言,忍着泪回了自己寝宫,又不敢大哭,只是坐在榻上抽噎。她正是幽怨伤心之际,忽然听得窗前有低低的说话声,迷迷糊糊得就有椒房殿,谢御女等语。 听着这几个词,朱德音哪里还坐得住,悄悄移步到了窗前,侧耳听去,果然听着两个小宫女在说话,她听得全神贯注,全没注意自己的身影已映在了窗上。两个宫女向映着朱德音身影的窗户瞧了眼,对视一笑,就有个声音清脆些的说:我听说圣上在承明殿一瞧见就爱得什么似的,当即就封了御女。未侍寝而得封,两朝头一份呢。”这自然说得是谢玉娘了,朱德音握紧了手上的帕子。 又听得另一个声音略低沉些的叹息了声:“也怪可怜的,才查出有了身孕,圣上就偏向别处了,如今尚且如此,日后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前头那个就应和道:“咱们娘娘真是好性儿,只怕她听见了伤心呢,都不许黄女官提。可圣上这回去了椒房殿,明儿大伙儿自然都知道了,哪里瞒得住。”后头那个就道:“轻声些儿,仔细叫她听见了,倒是叫她生气,我们到那里说去。”、再来衣裙窸窸窣窣声音渐渐就去得远了。 朱德音听在这里,眼泪扑簌簌又落了下来,心中把谢玉娘三个字翻过来覆过去咬牙切齿念了多少遍,只她是关着窗户的,是以没瞧见那两个宫女离去前,还回头对着窗子瞧了眼。 原来花斛一赏下来,高贵妃面上若无其事,暗中却觉得心惊,连着朱德音有孕这样的事都不能勾起乾元帝注意,可见在乾元帝心中对谢御女的看重。所以高贵妃遣了两个小宫女来演这出戏与朱德音知道。虽说这是不知道叫人使过了多少次的手段,全不高明,可胜在时机挑得极好,不怕朱德音不把谢御女恨毒,她也好隔岸观火。 却说乾元帝的圣驾一到椒房殿,李皇后领着玉娘,凌蕙两个到椒房殿前接了圣驾,将乾元帝迎入正殿。 乾元帝把跟在李皇后身边的玉娘瞧了眼,李皇后见状就向乾元帝笑道:“圣上前儿将人送过来,我一些准备也没有,命人紧赶着收拾了间屋子出来,还不知道有没有疏漏,亏得谢御女倒是好性得很,立时过来磕了几个头。” 皇后统领六宫,她给随便哪一个妃嫔安排屋子都是恩典,妃嫔来谢恩原是本分,哪里说得上好性儿,这话听着倒是在夸玉娘,实心辨起来,倒也诛心。 玉娘一直站在皇后手边儿,听着李皇后这些话,眼波微闪,已跪下道:“妾薄质,蒙殿下垂怜,亲为垂询,切切关爱,妾长记殿下恩德,不敢或忘。” 李皇后脸上本是含着笑的,听着玉娘这几句,脸上笑容不由自主淡了些,转头去看乾元帝。乾元帝自打进了椒房殿,除了同李皇后说了几句话,余下的时候,瞧了玉娘好几眼,听了玉娘这样惶恐谨慎,也就笑道:“皇后素来宽厚,你很不用这样,你起来说话。” 玉娘答应了声,盈盈站了起来,偏又飞快地瞧了李皇后一眼,又怯怯地垂下了头,瞧在乾元帝眼中,自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心中一软,便道:“你们先回房去,朕同你们殿下有几句话说。”玉娘同凌蕙两个答应了,双双退了下去。 玉娘回到寝宫,在锦凳上坐了,就有宫女奉上茶来,玉娘伸手刚要接过,就见乾元帝走了进来,脸上带些笑容。玉娘虽知逃不过这一关去,不想乾元帝来得如此之快,心中咯噔一下,广袖中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攥了起来,脸上却还是挤了些笑容出来,盈盈站起,口称圣上。 乾元帝见玉娘身姿袅袅,更是喜欢,命宫女们都退出去,抬起手来要勾玉娘的香肩,不想他的手才一按着玉娘的肩,就觉得玉娘的身子都在微微发抖。依着乾元帝的性子,原是不耐烦这样怯懦的性子的,只是在乾元帝心中有“若是阿嫮性子柔顺些,何至于天人永隔”的遗憾,所以见着玉娘这样,反怕吓着她,倒宽慰道:“你莫怕。”又勾住玉娘下颌,将她脸抬了起来,在她脸上注目看了会,忽然就将玉娘横抱起来。 玉娘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惊呼,粉面涨得通红,细细的银牙将下唇咬得死死的,扯着乾元帝常服前襟的手背上都爆出了青筋。乾元帝也只以为玉娘害怕,毫不在意,反笑道:“朕不会摔了你的。”遂将玉娘抱入绣帷。 其时罗襦乍解,绣衣半褪,露出双肩秀色来,其洁胜雪,腻如凝脂,拊不留手,衬着玉娘红透的一张粉面,越发显得丰神秀媚,乾元帝不由越看越爱。而后绸缪之时,见玉娘肢柔气缓,腮晕眼饧,似羞似愧,更觉心魂荡漾,不由情xing大动。好容易云收雨住,乾元帝这里意犹未尽,又怜惜玉娘初经人shi,正自羞不可抑地躲在一边,也就不在勉强,只强将她拖入huai中,楼着睡去。 乾元帝这里不久就睡得熟了,玉娘却是又羞又恨,睁大了眼,手指一直摸着欢ai时落在牀上的绿玉簪,许久才朦拢睡去。 到得次日,乾元帝先醒,因见玉娘犹自玉山倾倒,香梦沉酣,便不许人叫醒她,自己赏鉴了回,这才更衣上朝,临出去时又下了口谕,晋御女谢氏为五品才人。 李皇后自是第一个得信的,就向黄女官笑叹道:“我料着她承宠之后还要升的,便令你按着宝林给她铺宫,不想竟是个才人,果是好运气好相貌,任谁也羡慕不来的。” 若是当年阿嫮从了乾元帝,自是没了气节廉耻,这样的品格如何能让人看重,便是得宠也不过是秋风纨扇罢了。偏因为阿嫮桀骜不驯,宁为玉碎,倒叫乾元帝心存遗憾,割舍不下,所以如今见着了恍如阿嫮再生的玉娘,自然是移情以对,格外怜惜些也是有的。 而玉娘侍寝之后晋为才人的旨意,风一般地传遍了未央宫。 作者有话要说:  这段推倒,我写到凌晨三点。 又要防着严打,又要唯美一点,又要表示出玉娘的不情愿,乾元帝的移情。 好辛苦。 求留言,求冒泡,求收藏。 ☆、第46章 机灵 乾元帝晋玉娘为才人,心上尤自觉得不足,又赏下彩绫五匹、妆花缎五匹、妆花罗五匹、金镶玉桃花含苞簪一对、金莲花簪一对、足金金手镯一对、羊脂玉镯一对、又有一盘预备她赏人的金瓜子,满满地堆了一桌。因有乾元帝不许吵醒玉娘的话,是以也没人来唤醒玉娘谢恩。 又有按着她才人份例新拨下来的宫娥太监,在门外廊上跪了一排,个个默不作声,只等着玉娘起身。 玉娘这一觉直睡到红日射窗才醒,看着玉娘缓缓张开眼,守在她牀边的珊瑚忙凑过来先磕了个头:“奴婢恭喜才人,才人大喜。” 玉娘向内侧了侧脸,借着被角擦去了眼角的泪痕,才问:“什么才人?”珊瑚一脸的笑:“才人还不知道呢。圣上下了口谕,晋您为才人了。”玉娘“哦”了声,这才忍着身上的酸痛翻身坐起。看着她要起身,珊瑚已十分殷勤地过来搀扶,口中不住地道:“才人大喜。您看看,圣上赏下这许多东西给才人,又怜惜才人,不叫才人起来谢恩呢。” 原先叫皇后遣来服侍玉娘时,珊瑚自恃是皇后身边的人,来服侍个御女,起先还老大不情愿,这会子见玉娘晋位如此之快,乾元帝待她又格外优容,显见得日后是有大前程的,若是能生下一儿半女的,一个妃位跑不了,也就翻转脸皮,格外殷勤起来。 玉娘靠着珊瑚的身子先向桌上扫了眼,就伸手将昨夜落在牀上的绿玉簪拿了起来,随手就插到珊瑚发髻上,双眼把绿玉簪看了看,微微笑道:“赏你了。”珊瑚又惊又喜,忙又翻身跪下:“奴婢谢才人赏。”玉娘点了点头,这才扶着珊瑚的肩下了牀,要来药汤沐浴了,这才梳妆更衣,先去朝见了李皇后。 李皇后见着玉娘倒是脸上有笑:“赐坐。”玉娘谢座,才将将坐下,又听得李皇后笑道:“圣上临上朝时吩咐过,不要吵你起来,不想你倒是起得早。”这话一出,玉娘哪里敢再坐,复又站起,正要跪下,李皇后已摆手道:“罢了,你跪来跪去的,我瞧着眼晕。你要记得自己本分,不可挟宠生娇,无端生事。如今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只盼你出错,这宫规可不是做耍的,真有干犯,我虽疼你,也不好回护。”李皇后到底是中宫,自恃身份,见乾元帝对玉娘如此偏爱,虽知事出有因,也不免有些酸妒,可说出的话也算有理,玉娘自也明白,恭恭敬敬答应了。 玉娘朝见完中宫,回在自己房中,先换了常服,复又出来,掖庭拨来的宫娥太监们这才过来给玉娘磕头,齐齐道:“奴婢参见才人,才人大喜。”玉娘把跪了一地的宫娥太监们看过了,脸上现出一丝笑容来,轻声道:“你们都叫什么?” 因玉娘这里是新出头的宠妃,往她这里来服侍也算是好差事了,所以要人时也算得你争我夺。这会听着谢才人要问名字,不由争先恐后起来。看着下头乱糟糟的模样,玉娘不由微微颦眉,珊瑚忙道:“一个个报上来,这样乱哄哄地,成何体统!规矩都学哪里去了!” 玉娘把珊瑚看了眼,微笑道:“你来问她们。”这就是委珊瑚总管了,珊瑚心上大喜,格外奉承,站到前头,一一问明白了,又来回了玉娘知道,只以为玉娘必有分派,不想玉娘竟说:“知道了。你是殿下指给我的,想来是个可靠的,所以这些人我都交给了你,日常你调度就是了。若是日后出了什么差错纰漏,我只同你说话。若是你说不明白,说不得我只好回了殿下,请殿下处置。” 玉娘知道这回送来的人中必然有昭阳殿,承明殿等处的眼线,自己在宫中根基尚浅,哪里辩的过来,索性将珊瑚顶了起来,珊瑚是宫中老人,对宫中形势自然比自己清楚得多。且珊瑚即是李皇后遣来的人,若是因着办差了什么事,她这里去请李皇后处置,处处讲规矩的李皇后为着显示她无私,不独不会包容,反要从重处置珊瑚,才好洗脱“珊瑚是李皇后的人” 这一嫌疑。又因有李皇后这一尊佛在,便是外头有人收买珊瑚,珊瑚也得掂量一二,不敢妄动。 莫说李皇后那头听着玉娘全权委了珊瑚是吃了一惊,便是乾元帝也没想着。当日晚间到了玉娘寝宫,先拉着玉娘将她打量了回,见她依品做了严妆,云鬟雾髻,侧媚旁妍,比之昨日愈发显得容光照人,不由更是心爱,将玉娘强拉到怀里坐了,因问她:“掖庭送来的人,你看了可好?若是不好,只管叫陈奉换去。” 玉娘本就有意在乾元帝跟前过个明路,以显得她什么都不懂,是因为信得过珊瑚是皇后指过来的,所以才委以重任。乾元帝这一问,正中玉娘下怀,赤涨了双颊回道:“妾无知无识,哪里知道什么好不好的。因珊瑚是殿下赏妾的,妾以为必然是个好的,是以妾都委了珊瑚。” 乾元帝闻言,楞了楞,转而哈哈大笑道:“你倒是个甩手掌柜。”又拉起玉娘的手摸了摸,闲闲问到:“你封了才人,朕已遣人往阳谷县宣旨了。依例你父可得个荫职,朕一并封了,你可喜欢?” 玉娘只觉得乾元帝握在自己手上的手比方才捏得紧了些,隐约猜着乾元帝尤不放心,故意试探,就回道:“圣上给妾什么,妾都喜欢。只是妾斗胆一问,圣上赏了妾父什么官职?”乾元帝将玉娘搂得紧了些,在她腮边闻了闻,一缕幽香,沁人心脾:“不过是个翊麾校尉。”玉娘就迟疑道:“校尉?好象是武职哩,妾父不懂弓马的,怕有负圣恩。”乾元帝又笑道:“不过是个闲职,又不用他上阵。”心头隐约还绷着的一根弦才松了。 是夜,乾元帝又留在了玉娘房中,因隔了一日,乾元帝便比昨夜放肆,直扰了玉娘大半夜才放她过去,事毕依旧将玉娘搂在怀中,佳人在怀,真真是香梦沉酣。玉娘虽是身心俱疲,却依旧张着眼,醒了大半夜。 到了次日,玉娘醒来时,乾元帝又已上朝去了,依旧是不许人惊动玉娘,以后一连数日,日日如此,第一日还好说些,因谢才人新承恩宠,身子不爽利,年纪又小,乾元帝怜惜她些也是有的。而后日日如此,便让人侧目了,便是当年高贵妃也没有这样的宠爱。 高贵妃那里得了消息,背后撕了多少帕子,外头还要装个若无其事的模样,倒是劝朱德音:“且别说如今谢氏得封才人,位份在你之上,只看你们一起进宫的缘分,你也该去贺喜贺喜,这才是全了你们姐妹的情分。” 许是因为忽然就叫乾元帝冷落了,又是头胎的缘故,朱德音这一胎的怀相一直不好,吐得厉害,连下颌都瘦尖了,时刻懒怠动。且朱德音也不想去玉娘处看她春风得意的模样,所以虽说未央宫里旁的才人,宝林,御女等都往玉娘去走过了,她只推身上不好,一直不动,这时听着高贵妃这样说,心中虽不愿,也不敢多说,只得勉强答应。 次日给李皇后请过安后,在椒房殿正殿外,朱德音就拦着了玉娘,强堆了一脸的笑道:“妾还没恭喜才人呢。”说了扶着腰就要行礼。玉娘哪里敢让她屈身,忙使宫人扶住了,也堆了一脸的笑道 :“我也没向丽御女贺喜呢,丽御女看着脸上倒是红润润的,想是小皇子十分康健。” 玉娘这话出了口,她身后跟着的那个圆圆脸的小宫女险些儿笑出来,那丽御女脸上哪里是红润润的,只要有眼睛都瞧得出,那是胭脂染的,又瘦得那样。只不晓得谢才人是故意为之还是真没瞧出来,倒是说得顺口。 朱德音叫玉娘这话说得脸上的笑模样儿险些撑不住,又想起出门前高贵妃的话来:“你到了谢才人那里,多坐会子。如今圣上下了朝爱往她那里去,你呆久了就能见到圣上。都说见面三分情,总要圣上见着你,才有情分。你不想着自己也要想着你腹中的孩子呀。”这话儿说得朱德音心中惴惴,听着倒是处处为她着想,可以高贵妃为人,朱德音总觉得话里有音,到底她心上也想着见驾,是以强撑道:“妾同才人同日入的掖庭,还在一个屋子住过呢,真真是缘分。” 这是想往她屋子里去?玉娘脸上的笑淡了些,颦了眉在朱德音周身打量了圈,她自知乾元帝这些日子的偏宠已将她推到了风口浪尖,莫说朱德音如今有孕,便是她没身孕,以朱德音的性子,也不敢放她进自己的寝宫,又不好当面儿甩脸子,倒是头痛,所以拿手请扶了下额角。 不想跟着玉娘的圆脸儿宫女倒是十分机灵,见玉娘这脸色,忙道:“才人可是头又痛了,今儿起床时就说了头痛的,好容易好了些,这风口一站,可不是又犯了。”又对着朱德音屈了屈膝,双手扶着玉娘的胳膊,就将玉娘扶走了,抛得朱德音目定口呆地站在原地,只不好跟上来。 ☆、第47章 病了 因玉娘已封才人,已搬到椒房殿的偏殿去住,与朱德音分别后回到偏殿,圆脸儿宫女扶着玉娘坐下,垂手立在一边。又有宫女奉上茶来,玉娘接了,用茶盏盖子撇了撇茶上的浮沫喝了口,这才笑道:“方才亏了你。” 圆脸儿宫女上来几步,垂了手道:“回才人的话,奴婢来前,陈奉陈公公有训示,令奴婢等好生伺候才人,才人但有吩咐,奴婢等要尽力服侍,不可怠慢轻忽。”说到陈奉名字时,咬字额外清楚,玉娘听得眉梢动了动,就将手上的茶盏往桌上搁去。圆脸儿宫女见机得快,忙过来双手接了,搁在桌上。 玉娘将她上下看了看,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圆脸儿宫女听问,双膝跪下:“奴婢在家时原叫秀玉,因撞了才人名讳,陈公公令奴婢改成了秀云。”玉娘问到这里,心上已隐约明白了些,故意笑道:“也太仔细了,倒叫你舍了本名。”秀云就道:“奴婢即到了才人这里,一身一体都是才人的,何况一个名字呢。”玉娘点了点头:“怨不得陈公公遣你过来,是个知道规矩的。” 这时珊瑚也进来了,因见秀云跪着,只以为她冲撞了玉娘,想着玉娘说的若是她管不好人要将她还给皇后,圣上还颇为赞同的话来,唬了一跳,疾步走到玉娘身边,先屈了屈膝:“才人。”又问,“才人,可是这个奴婢办差了事?若是小事,才人说与奴婢知道,奴婢来训斥她,才人身份尊贵,不好轻易动怒。若是大错,交与暴室处置便是了。” 玉娘就笑道:“倒不是。今儿还多亏了她哩。我在外头头痛,她见机得快,将我扶着了。我不过问她名字罢了。你取十两银子来赏她。”珊瑚听说,松了一口气,就笑道:“服侍才人是她的本分,哪里用得着赏。” 玉娘委珊瑚全权管理她身边事务的时,原也料着会有这一说,便缓声道:“虽是本分。只是赏罚也要分明些才好,有功不赏,日后谁还尽心呢,珊瑚你也一样,你说是不是?”因珊瑚前头才得过玉娘的一支绿玉簪,是以玉娘这话说得珊瑚竟是哑口无言,一时也摸不准这个瞧着软绵绵全无脾气的谢才人是个什么性子,只得笑着答应,过去取了十两银子来给玉娘看了,见玉娘点了头,这才递给了秀云。秀云双手接了,磕头谢过玉娘,这才站起来,自此玉娘出入都带着秀云。 秀云在椒房殿外随口一说的头痛,有小太监听了,自以为得了消息,立时就传进了椒房殿。 那时恰好王婕妤等诸妃还未走,王婕妤早将玉娘嫉恨,听着这话正中下怀,故意道:“既然谢才人不舒服,很该请御医才是,怎么好拖延。若是真病了,过了病气给圣上可怎么好呢?便是殿下这里,也马虎不得的。” 倒说李皇后如今看玉娘,可真不知道说什么好,论起容貌举止来,玉娘言语轻柔,举止娇婉,当真好说得上“娇滴滴一团俊俏,软绵绵无限风韵”,偏做起事来,总叫人恨也不是恼也不是。譬如从前高贵妃得宠时,虽为人嚣张,也乔模乔样地劝乾元帝往别的妃子那里去。独有玉娘,竟是丝毫不知劝解,便是李皇后提点几句,玉娘口中说着“是。是。是。”“喏。喏。喏。”恭顺异常,回头依然如故,叫李皇后倒是无处下手,总不好逼着玉娘将乾元帝往外赶。 所以李皇后这回听着王婕妤的话,到是一笑,向还留在椒房殿中的诸妃道:“你们都不知道。谢才人娇婉怯懦,有什么都憋在心里,不肯说,虽是懂事,也叫人操心。譬如这回,她身上不好,早该回了我,我也好叫御医来瞧瞧,她自己身子固然要紧,圣上日理万机,身子更要紧。”这就有借着玉娘生病,好将她挪出来的意思。诸妃因玉娘这些日子独占着乾元帝,心中多少有些嫉妒,听着这话,各自称意,齐声道:“殿下圣明。” 李皇后听说,满脸是笑,令黄女官去御医署宣御医,片刻就来了位董御医,五六十岁年纪,脸色微黄,颌下三缕长髯,身形修长,形容斯文。见着皇后,先行参拜,而后又见过诸妃。 李皇后端着笑,缓声道:“谢才人今儿早起就觉得头痛,她年轻面嫩,自己不好意思说,我即知道了,总要为她操心才是,所以叫了你来。你诊脉时,仔细些,感染了风寒也是可大可小的。” 诸妃请完安原本要走的,见李皇后宣了御医都留了下来,要看个热闹,这回听着李皇后软绵绵地给玉娘的病下了调子,不管她有没有病,都要董御医往感染风寒治去,心中不由得都是一凛。李皇后看着笑微微地,下手倒是狠,感染风寒这病,说大不大,医治不当,要了人命也是有的。便是李皇后这回不打算治死谢才人,可风寒是会过人的,倒是好名正言顺地拦着乾元帝往谢才人处去了。 董御医耳聪目明,果然就明白了李皇后的意思,到了玉娘住的偏殿,请了脉,照着风寒给玉娘下了方子。 玉娘这里仿佛不觉得这是李皇后找了借口要将她禁足,反笑吟吟地道:“我早起就有些头疼,还以为没睡好,全没想着是着了风寒。亏得殿下仔细。不然过了病气给圣上,就是我的不是了。”董御医是知道玉娘没病的,自是听得目瞪口呆,又看玉娘一脸真诚得模样,全然不象作伪,一时倒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玉娘又谢过了董御医,令珊瑚送出去。 珊瑚这里才送董御医出门,秀云就在玉娘脚前跪了:“都是奴婢说错了话,连累了才人。请才人降罪。”玉娘过来双手将她扶起:“这回我倒要多谢你呢。只是不好再赏你的。我总记着你这份情便是了。” 若不是秀云误打误撞这几句话,玉娘也不能知道原来李皇后心中对她已起了忌惮。如今自己正住在椒房殿中,虽有乾元帝的宠爱,也不能时刻庇佑她。这回借着秀云的话,一则,好叫李皇后借机发泄下,二来,也瞧瞧乾元帝心中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位置,也好图后计。 又说到晚间乾元帝摆驾椒房殿时,因不见玉娘人影,自然要问。李皇后脸上就做些担忧的神色,叹道:“今儿谢才人来给我请安,我看着她脸色不大好,问了她她也不说,还是她身边一个宫女说了我才知道,谢才人打起身就头痛。我就宣御医来请了脉,倒是不重,不过是感染风寒罢了,吃几剂药也就好了。”说了就将脉案与药方子递到了乾元帝手上。 乾元帝接过脉案和药方子看了眼,顺手往案上一搁,起身道:“朕瞧瞧她去。”抬脚就要走。 李皇后哪里料着乾元帝倒是一些儿也不忌讳,脸上的笑就僵住了,待要拦,又不好拦的,还是一旁的黄女官见机得快,忙过来向李皇后道:“回殿下,奴婢方才去瞧过才人了。才人已用过药,想是药力发散了,头痛得好些了,已睡下了。”乾元帝听了,先把黄女官看了眼,只看得黄女官心中惴惴,将头低了下去、乾元帝这才折回来,就在李皇后这里草草用了膳。 李皇后只以为乾元帝即用了饭,自然顺势就留下了,不想他夫妇两人,相对无言,颇颇无聊,乾元帝略坐了会,就推还有政务,竟是起驾回了宣室殿。李皇后脸上全然无光,又不得不装了个笑模样来将乾元帝送了出去,待要怪,却又不知怪着那个,玉娘正老老实实地呆在自己的配殿中呢。 玉娘这一“病”足足“病”了有十来日,乾元帝倒也顺了李皇后的意思,真是往别处歇着去了,先去的自是昭阳殿。 却说高贵妃看玉娘得宠,正是眼热,偏玉娘只在椒房殿呆着,等闲不肯出门,正是无处下手的时候,忽然见她“病”了,情知是皇后拿捏她,自然得意,见着乾元帝来了,倒是说了:“妾当日去给殿下问安才见过谢才人,那小脸儿,粉粉白白的,妾看着都喜欢,本想请她过来坐坐的。圣上也知道,谢才人同丽御女是一块儿进宫的,想是有许多话说的,到妾这里,也方便她们说话,不想这就病了,倒是来势汹汹的,也亏得殿下仔细。”说完掩唇一笑。 乾元帝心中原也有疑虑,他上早朝前玉娘还好好儿的,脸上轻红粉白,全无病容,如何下午就病了?只李皇后拿着脉案和药方说话,倒也不能决断,高贵妃这番话话又勾起他疑心来,脸上就有些阴沉。 高贵妃看着,也只做不知道,又引了朱德音来给乾元帝看。朱德音如今已有些显怀了,乾元帝看着倒也欢喜,所以在高贵妃的昭阳殿也就多留了两日。而后又去了陈淑妃的承明殿,王婕妤的兰林殿等处歇息,独有李皇后处一夜也没歇着。 又说乾元帝即起了疑心,就传口谕于李皇后,将李皇后夸赞一番,无非是说她善视后宫人等,是个淑懿贤德的。又说玉娘年纪小,自己病了也不知道,亏得李皇后照应云云。这分明是乾元帝猜着了玉娘这一病的蹊跷,所以特说了敲打李皇后。 李皇后心中气苦难言,到底不敢再拖,又过得一两日,也就将玉娘痊愈了的消息遣了黄女官去回了乾元帝。乾元帝听了,不辩喜怒,只说了声知道了,到得晚间,果然驾临了椒房殿。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双12 ,大家买什么了? ☆、第48章 吃亏 李皇后见乾元帝来了,细辩他脸上不见怒色,也就松了口气,堆个笑模样将乾元帝迎进椒房殿,亲手奉茶,帝后两个略略叙过寒温。李皇后就道:“谢才人这一病,倒是又瘦了些,我看着都有些心疼,才叫人送了些参芩过去,只怕她年纪小,不懂得保养,不肯好生吃。一会子圣上见了谢才人,倒要叮嘱几声。”乾元帝就笑道:“朕知道你有德行,不然也不能将她交托给你照应了。”李皇后屈了屈身,笑说:“但愿不负圣上所托。” 乾元帝在正殿略坐了会,就往玉娘处去了,李皇后也不敢拦,还得端着笑脸相送,看着乾元帝的身影进了偏殿,脸上的笑才落了下来,同黄女官道:“你瞧瞧,若是她不好,他怕是还不能来我的椒房殿罢!”黄女官哪里敢接口,只是赔笑。 皇帝的銮驾总是蜿蜒漫长,行走缓慢,便是在椒房殿中不摆仪仗,前后也有十数名太监宫女簇拥,一行人缓缓过来,玉娘所住偏殿的小太监在殿门前远远瞧见忙进去报信。玉娘听着乾元帝来了,对镜整了整仪容,款款走到殿前接驾。 乾元帝见着玉娘在殿门前跪接,自是脸上带笑,亲手扶起,拉着她的手一同进殿。殿中烛火通明,乾元帝又对玉娘脸上瞧了瞧,见她面上脂粉不施,依旧容色婉媚,丝毫不带病容,更生了些欢喜,又想起高贵妃的话,就道:“瞧你脸色,倒像是好全了,怎么好好的就感染了风寒了?” 玉娘听说,吃不准乾元帝是不是知道了李皇后故意拿捏她还是信口一说。虽说这次在李皇后手上吃亏是她心甘情愿的,可总要吃得乾元帝知道,才算不白吃,所以脸上一红,把秋水眼瞥着乾元帝:“妾要说了实话,圣上可不许笑妾。” 乾元帝就笑道:“这朕可不能就答应你,你先说了,朕再决定笑不笑。”玉娘嗔了声:“圣上。”就将朱德音在殿下拦着她的事说了,又道,“圣上也知道妾胆小。妾看着丽御女站着都摇摇晃晃的,哪里敢多留她,倒是秀云那个丫头知道妾的心思,顺口说了句妾早起头痛。圣上,那真是混说的,哪晓得殿下就知道了。殿下关爱妾,就当了真,还请了御医来,不想倒是真诊出风寒来了,吃了这些日子的苦药,昨儿药才停,想是好了。” 玉娘只将真情一一摆出,就连她不喜欢朱德音,不想她到自己寝宫来这一节都毫不避讳,足显见坦荡,自然没了告状的嫌疑。要紧的是又加了那句“昨儿药就停了,想是好了”,一无御医复诊,二来又是在乾元帝发了话之后,整篇话没说李皇后半个不字,其间弊病却是不听遍知。 乾元帝本就对玉娘好端端得就病了有疑心,听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不过是玉娘不肯叫朱德音亲近,随口推脱一句半句,就叫李皇后抓着了痛脚,故意做文章,为难她。李皇后之所以为难玉娘,无非是为着自己这些日子偏宠玉娘,招了她的眼,为着她皇后体面,不好明着作践,就使这种不入流的手段来整治人。 乾元帝想明白了,对李皇后就有些不满,虽不好为着这个就去问李皇后的不是,倒是不妨碍他为玉娘做脸,因问道:“朕记得玉娘的兄长谢显德是个增生,可应过秋闱没有?” 玉娘没料着乾元帝忽然问起这个,倒是一愣,乾元帝见玉娘怔神,就在她手上捏了把:“怎么自家兄长有没有考过秋闱你都不知道,可怎么做人家妹妹的。朕倒还想着若谢显荣中了举,朕就赐他一个实差。”玉娘之父虽有授官职,无非是个荫职,没实权的,说着好听罢了,而举人是可授实差的,也算给玉娘做脸了。 玉娘听了这个,才松了口气,道:“妾自进了宫,六亲断绝,也不知道大哥哥有没有应试,更不知道大哥哥中没中呢。”又想,以商户女的出身见识,自然是不能知道一个读书人赐出身和自己考中进士之间的区别,欢喜才是常理,所以接了句:“圣上赐妾哥哥出身,妾自是喜欢的。” 乾元帝果然喜欢玉娘这样的坦白,又因十数日未见,不免想念,见玉娘巧笑倩兮,也就勾动情思,又将玉娘抱入绣帷不提。 却说乾元帝说的往玉娘家乡宣旨的天使,是个姓蓝的内给事,带了数个侍卫,一路逶迤过去,直走了二十来日才到阳谷县。古县官在驿站接了蓝内给事一行,引着蓝内给事一行在县衙住下,直歇了两日,才亲自领着到了谢府。 谢府里头如今已同往日不大一样,因马氏将谢逢春开罪得厉害,谢逢春便不许她管家,将一应中馈都交在了长子谢显德的妻子冯氏手上。马氏十分气恼,索性躺在床上装起病来,只要冯氏近身服侍。冯氏又要掌管中馈,又要服侍马氏,没几日,人都熬瘦了一圈儿。 还是英娘知道了,就回来看看马氏,又把言语来劝解,只说是:“娘如今也当婆婆的人了,早该享福了,这些琐事,娘丢开手去,就让弟妹管去,娘只管享福,还不好吗?弟弟他可是还要往上走的呢,脸面名声还要不要了?”马氏听了,虽还希望玉娘在宫里一世出不了头,叫谢逢春竹篮打水空欢喜一场,到底放过了冯氏。 月娘那里却是不肯罢休,不敢去同谢逢春闹,就找了冯氏说话,无非是说冯氏鸠占鹊巢,有婆婆在,几时轮得到媳妇管家呢?话里话外的要冯氏将掌家的权利还给马氏。冯氏也不与月娘争辩,转头就告诉了谢显德。 在谢显德心中,他是嫡长子,将来整个谢府一大半儿都是他的,他的妻子掌握中馈是早晚的事儿,如今无非是提早了些,又是谢逢春的意思,自然合情合理。见月娘这般不讲理,慢慢地也就不大待见月娘了,虽不至于给月娘冷脸,总也淡了下来。 月娘在齐家不受齐瑱顾氏母子待见,在娘家长兄长嫂又待她冷淡,月娘自然委屈。因她脾气不该,英娘如今也不耐烦同她说,月娘只得与马氏两个相对,各自抱怨。 这日月娘同马氏在房中说话,忽然听着外头一阵哄乱,脚步声乱响,有人群跑来跑去。马氏听着乱成这样,以为得了把柄,正要喝问管家的大少奶奶去哪里了,就见门帘子一挑,冯氏已走了进来,双眼亮晶晶,满脸通红,全不是往日镇定从容模样:“娘,咱们家三妹妹封了才人了!连着爹都授了七品荫职,如今天使已到了门前。爹如今正摆香案预备接旨呢,请娘快换衣裳出去,一块儿接旨。” 马氏正巴望着玉娘倒霉,忽然听着她竟已是才人了,嘴张张合合地,也不知道是怒是喜。冯氏哪里管这许多,叫了红杏青梅进来,将马氏架到妆台前,梳妆更衣。又催月娘:“二妹妹也一块儿来。”月娘也叫这个消息震得蒙住了,由着冯氏替她抿头发,又在脸上略补了些粉,马氏同月娘母女两个如牵线木偶一般叫冯氏拉了出去。 就见谢逢春这时早摆了香案,正站在香案前同个内侍打扮的人说话,本地古县令在一边相陪。 蓝内给事不过三十来岁,生得白白圆圆一张脸,看着马氏等女眷出来,脸上也就带些笑容,向谢逢春道:“这位就是尊夫人了?倒与才人有些相像。”谢逢春诺诺,就有些尴尬。蓝内给事瞥了马氏一眼,又打量了回谢逢春,心中诧异,谢才人他是见过的,其容貌就是在未央宫中也算得上出挑的,父母寻常也就罢了,就连姐妹们同她全无相像之处,莫不是她谢家的灵气只集在她一个人身上了。 谢逢春看着马氏来了,拉着她在香案前跪了,她们身后跟着谢显荣,谢怀德兄弟两个,再下来是冯氏,月娘,云娘姑嫂三个。她们姑嫂身后该轮着谢逢春的姨娘们,孟姨娘因自知容貌与玉娘有四五分像,不敢露面,是以只跪了卫姨娘一个。再后就是谢府的管事仆妇丫头们,满满当当地跪了半院子。 蓝内给事取出圣旨,先读了一篇骈四俪六的圣旨,册谢氏玉娘为才人,谢府诸人三跪九叩谢恩毕。蓝内给事又取出另一道赏谢逢春荫职的旨意,这道旨意就简单了,不过寥寥数句,蓝内给事读完,就有侍卫将翊麾校尉的冠服送上来,谢逢春禁不住满脸都是喜色,双手接了,依旧是阖府谢恩。 一时宣旨完毕,古县官也上来恭喜:“如今要唤谢大人了,恭喜,恭喜。“谢逢春满脸是笑,连连拱手:“不敢,不敢。同喜。同喜。”又向蓝内给事送上一个红封,蓝内给事捏着厚厚一叠,倒也满意,所以蓝内给事又将玉娘在宫中如何得脸夸大了些,一面说着,无意间又瞥了眼马氏。马氏脸上正露着些不耐烦,叫蓝内给事一眼看过来,忙翻转脸皮,已露了些形容,叫蓝内给事看在了眼中。 蓝内给事心上疑云更甚,所以同谢逢春说:“依着咱家的浅见,老大人一家子还是迁往京中的好。不是咱家夸嘴,圣上待才人如珠似宝一般,才人自然是要往上走的,日后得封娘娘也是有的。到时大人一家子在京中,见面也容易。” 谢逢春心中有病,哪里就敢答应,只说是:“大人自是金玉良言,可京都居,大不易。就是卖了老夫这祖宅,怕也买不起京里的房子,倒是在这里住着,也还便宜。”蓝内给事就道:“老大人此言差了,老大人在家乡住着倒是便宜,可若是才人思念老夫人,难道还要老夫人千里迢迢赶过去吗?” 作者有话要说:  白花守则二 亏是可以吃的,但是亏要吃得能掌握你前程的人知道和同情。 ☆、第49章 淑妃 蓝内给事有意哄谢逢春一家子进京,又看谢逢春是个商人,就拿着京中生意好做等话来哄,他原生得如簧巧舌,又有贵人提携,这才在三十三四岁就做到从五品的位置上,谢逢春叫他说得倒是有些心动,正要答应,就觉得袖子叫站在他身后的长子谢显荣扯了下,也就住了口。 内侍见谢逢春原要答应的,向后瞧了眼又改了口,知道事不能谐,也就不再提,拿别的话来搪塞应付了回,也就告辞了。 谢显荣看着蓝内给事去了,就同谢逢春道:“儿子觉得父亲母亲不要往京中去的好,如今三妹妹在宫中得脸,父亲身上又有了荫职,在阳谷城,哪个敢看轻父亲?便是县尊,也要给父亲体面。父亲在此颐养岂不是好?更有桩要紧的,母亲在京,少不得要进宫的,三妹妹同母亲,可不像。”后头这句十分要紧,果然就叫谢逢春改了主意,只在阳谷县当他的七品翊麾校尉,再不动进京的心思。 蓝内给事从谢府出来,同古县令一同回到县衙,两人来在内衙,分宾主坐了,就有差役奉上茶来。蓝内给事接过茶,笑微微地道:“今儿咱家倒是开了眼。”古县令不知内侍这话何解,赔笑问道:“公公这话,下官听不太明白。可是我们阳谷城有什么稀奇玩意儿?” 蓝内给事瞅着茶盏内碧青的茶水,笑道:“县尊是见过谢才人的,谢才人的品貌就是在未央宫里,也是出色的。不想谢夫人样貌倒是寻常,想来谢才人是像着家中的长辈了。”当父母的舍不得女儿进宫尽有,可看着女儿熬出了头,也该欢喜才是,偏谢马氏脸上竟是有不甘。这便有趣了。想来恩人若是知道了这消息,也要喜欢的。 蓝内给事说完,就拿眼角掐着古县令。 谢家虽开了祠堂,明明白白地将谢才人记在谢马氏名下,可谢才人到底什么出身,有心人还是能探知一二,古县令为一地父母官,还能一些数没有?不过是将庶记嫡罢了,这样的事,虽不常见,却也不稀罕。且谢才人新得帝宠,日后指不定能走到哪里,得罪不得,自然是不能说的。而这位内给事大人,也一样不好得罪。索性不开口,倒还便宜 蓝内给事见古县令不出声,便也了然,当下抛开这个话头不说,只拿阳谷城的风土人情来说话、古县令打醒精神作陪,又留意了蓝内给事的话头,按着他的喜好,备了一车程仪,蓝内给事笑纳。晚间谢逢春也过来了,说是给谢才人写了家信,委蓝内给事带进宫去,呈给谢才人,蓝内给事自是满口答应。 蓝内给事因起了疑心,就在阳古城又留了两日才领着侍卫们返程,回去的行程加紧了些,赶在腊月十五回到未央宫,先见乾元帝覆旨。 乾元帝因答应了玉娘要给谢显荣出身,倒是着意问了几句谢显荣。蓝内给事彼时一心在马氏身上,一时也没留意着谢显荣容貌举止,见乾元帝动问,后心有些冷汗,只得仔细想了回,仿佛记得谢显荣形貌方正,便道:“奴婢看着倒是个稳重的。”又将谢逢春交托的信奉与了乾元帝。 从温室殿退出来,蓝内给事不敢回头,低了头一路碎步向前,直过了长廊,才敢将头抬起来,左右看着无人注意他,又向左拐去,顺着一条小道就走了下去。这条小道弯曲蜿蜒,两侧宫墙又高,一丝阳光也照不进来,走在里头再叫腊月的风一吹,简直冰寒刺骨,平日里再没人走的。 蓝内给事打了个寒战,嘟哝了声,将双手拢进袖子,身子也蜷了起来。不过片刻小巷另一头快步走来个既矮且瘦的小太监,帽子压得低,只露出尖尖的下颌来。 小太监见着蓝内给事,快步过来,低声道:“蓝公公。”蓝内给事向身后看了眼,将手从袖中抽出,手指间捏着薄薄一个用纸打成的如意结向小太监递了过去。小太监双手接了,将纸条收进袖子,他伸出的双手十指纤纤,虽刻意压低了说话的声音,依旧听得出声音清脆,分明是个年纪不甚大的女孩子:“辛苦蓝公公了。” 蓝内给事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咱家的命都是娘娘救的,就是为娘娘死了也是应该的,何况是这样的小事,不敢当辛苦二字。”扮成小太监的宫女对了蓝内给事又行了一礼,转身匆匆去了。蓝内给事看着她的身影去得远了,这才转身返回,直出了小巷,这才挺直了身子,脸上带了些惯常的笑容,往内仆局去了。 又说那扮成小太监的宫女从巷子里出来,一路上只捡着没人的路走,曲曲弯弯地就到了承明殿,低着头快步进了殿门,她才一进去,殿门轰然就在身后关上,带起的风将烛光卷得一暗。 承明殿中烧着地龙,温暖如春,陈淑妃只穿着藕荷色窄袖夹衫,手上拿了把剪子正修剪一盆水仙,瞥见宫女进来,手上剪子一动,一支花箭上一朵将开未开的水仙花就落在了桌上。 宫女抹下头上的帽子,露出尖尖一张小脸来,细细的眉细细的眼,猛一看,倒真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不辨雌雄。她弯腰碎步走到陈淑妃跟前,将蓝内给事交给她的如意结双手奉上。 陈淑妃搁下剪子,掂起如意结在烛光下瞧了眼,见没打开过的痕迹,这才将如意结打开,仔细瞧了,又将那片纸凑近烛火,火焰将纸片瞬间点燃,灰烬自陈淑妃的指尖坠落。陈淑妃又问:“蓝内给事还说什么了?”宫女小声道:“蓝公公只说不敢当辛苦两字。” 陈淑妃又拿起了剪子,打量了回水仙,又剪去了几朵花苞,这才道:“你辛苦了。璎珞,赏她。”显见得是惯例了,璎珞也没问陈淑妃赏额,转身进了寝宫,片刻后就托了个锦盘出来,上头搁着雪亮两锭纹银,递在了小宫女跟前,那宫女跪下接了赏,躬身退了出去。 陈淑妃满意地看着自己修剪好的水仙,向璎珞道:“你挑两个干净整齐点的小太监,将这盆水仙给谢才人送去,就说是我亲手修剪的。” 如今的谢才人已同高贵妃隐有分庭抗礼的趋势,莫说是一盆水仙,便是她要一盆玉雕的水仙,乾元帝也能给她,陈淑妃巴巴得送一盆真的去,自然不是为了向谢才人示好,而是要勾着谢才人往她承明殿来。 果然过了两日,玉娘就到了承明殿,陈淑妃听着玉娘到了,亲自走到殿门前接了。见玉娘外头穿着件湘妃色绣出水莲狐皮斗篷,出着长长的风毛。因才下过雪,玉娘绣鞋外踩着海棠木屐,宫女在两侧扶着,一步步小心翼翼地走上阶来,全不似从前模样,不由一笑。 玉娘见着陈淑妃立在殿前,就要行礼:“妾如何当得起娘娘亲迎。”陈淑妃忙伸手相扶:“妹妹别多礼,外头冷,快进来。”拉着玉娘的手,一同进了殿。 进得承明殿,宫女服侍着玉娘除了木屐,宽了外头的斗篷。玉娘依旧要行礼,陈淑妃却不过,看着她拜下去了,这才一迭声得道:“好了,好了,你们快扶才人起来。”璎珞已过来将玉娘扶了,这才分宾主坐下。 玉娘先谢过陈淑妃昨儿送过去的水仙,又说:“娘娘的花送来时,恰好护国公夫人来谢殿下赏下去的腊八粥。见着花儿,直说香呢,还说下回见着娘娘要向娘娘讨个秘诀。”陈淑妃就笑道:“不过是屋子里暖,所以显得花香了,哪里有什么秘诀。”又道“说来都腊月十八了,妹妹进宫时,ju花还开得好呢,转眼就要过年了。” 玉娘含笑道:“娘娘说得是。且来时,梅花都开得盛了。”陈淑妃又笑道:“你如何还叫我娘娘!当日你晋御女,还是我亲眼瞧着的,也好算你我的缘分了,我又比你大了这些年,一声姐姐还是当得起的。”玉娘脸上适时地飞起红晕,立起身来,婉声答应。 陈淑妃脸上又笑得和蔼了些,拿了些别的话来问玉娘,瞅着玉娘脸上渐渐放松了,忽然就叹息道:“眼瞅着就要元旦了,想我头一年进宫时,过年时想起爹娘,悄悄躲起来哭了场。” 玉娘听陈淑妃没头没脑地来了这句,心上忽然警惕起来,脸上笑容瞬间就淡了些,虽立时恢复如初,还是叫陈淑妃瞧在了眼中。 陈淑妃只做没瞧见玉娘神色微动,只说是:“从前我还在家时,除夕总是一家子聚一块儿,热热闹闹得。有一年,因听个小丫头说火烤栗子好吃,趁着大人们说话,我们几个小的溜出去背着大人生了火,就在火里扔了几个生栗子,不想栗子在火里爆了,险些儿炸着脸,把我娘唬得,抱着我回房哭了场。如今想想,那时倒也胆大。” 作者有话要说:  淑妃不是一开始就怀疑玉娘身世有问题的。 她是打算“知己知彼”,所以让蓝太监颁旨的时候,顺带了解下,结果马氏二百五露了马脚。 ☆、第50章 惊魂 好端端地陈淑妃忽然提着父母说话,玉娘自然警醒。她倒也胆大,索性就顺着陈淑妃的话说了下去:“妾幼时多病,妾父母怕妾养不大,就将妾寄养在城外的甘露庵中。甘露庵有几十亩庵田,都赁给乡民种。乡民家也有和妾年岁差不多的孩子,到了冬日,他们偷偷拿了家中的红薯出来,在野地里生了火,将红薯烤来吃。妾也吃过几回,香甜得很。”后来妾父母将妾接了回去,只说烤红薯脏,不许妾再吃。” 陈淑妃听着玉娘施施然说起小时候的事,地点人物都是全的,一手摸着手炉,侧脸将玉娘上下看了看,倒也笑了。 “瞧妹妹的模样秀秀弱弱的,原来小时候也是个淘气的。”说了掩袖而笑。 玉娘又笑道:“姐姐这话说得,哪个人小时候没些顽皮事呢?那时候叫父母看着恨不能打一顿的,如今再去想,倒可解颐了。”。 陈淑妃听着玉娘说话,徐徐缓缓,神情自若,偶尔还带些笑模样,倒像是个有城府的,就道:“说起孩子。同妹妹一块儿进宫的丽御女如今倒是怀着身孕了,只听说怀相不太好。” 玉娘正看陈淑妃宫中那只红釉斜肩美人瓶里供着的绿梅,听着陈淑妃这句,眉梢微微一动,就将脸转向了陈淑妃,只看了陈淑妃一眼,又将脸转向了那支绿梅:“怀相什么的,我倒也不懂,只看丽御女瘦得厉害,想是辛苦的。上回见着她,站着都有些摇摇晃晃,像是捱近就能倒了的模样,看着都有些心惊。” 陈淑妃听得玉娘这些话,不由心中一叹,自己不过闲闲一句,玉娘竟就抓着了脉络,表明了姿态,可细想她的话,又一些儿把柄不漏。怨不得她才得宠就站住了脚,连李皇后在她手上也没讨着好去。她即有这样的长材,倒不如助她一臂之力,让她出头将高氏压住。如今乾元帝没有嫡子,虽说无嫡立长,可只要高贵妃失去乾元帝的欢心,那么她的景和便有和皇长子一争之力。 说起来陈淑妃不认得阿嫮,不会知道玉娘原就是阿嫮。可蓝内给事给她递来的消息上说,阳古城里都说谢才人生父谢逢春有着一妻二妾,而接旨当日,蓝内给事却只见过一个妾,结合着谢马氏那样冷淡的态度,只怕这谢玉娘非是马氏亲生,而是那位没露面的妾所生。 以庶充嫡,在民间尚且有官司好打,何况御前。所以且别说玉娘能不能生下皇子,便是日后生了皇子,依着排位也是皇五子了,更要紧的是谢氏身世上就有文章可做。乾元帝之所以得正大统,其嫡出的身份也是关键,自是不肯纵容这样嫡庶乱序的事。 陈淑妃自以为有玉娘的把柄在手,不怕她日后得势了不好控制,所以待玉娘格外亲切。玉娘也有意要探陈淑妃底细,也是一派婉顺,没到半日,她二人已是相谈甚欢。待到分别时,俨然一副亲亲热热的好姊妹模样,陈淑妃更是亲送玉娘到了殿前。 陈淑妃站在殿前目送着玉娘缓缓地走远,她身后多了个身影,身着皇子常服,生得窄窄的脸,长长的睫毛,嫣红的嘴唇,秀丽得如同女孩子一般,正是皇次子景和。 玉娘从承明殿出来,脚下的棠木屐踩在积雪上,咯吱咯吱地响,默默地想着陈淑妃,无宠有子又能稳做妃位,便是得宠如高贵妃,也不能拿她如何,这个陈淑妃自是很有些门道。今儿她忽然提起家乡父母,许是无意为之,可后来说起朱德音的身孕,那话分明就是在提点她。陈淑妃到底是想做什么,要这般大费周章? 玉娘略想了会,也猜着了七八分,陈淑妃无非是要以自己为刀,替她去对付贵妃。那位陈淑妃可是有个儿子的呢。玉娘的脸上微微露出一丝笑容来,对扶着她手的秀云说:“淑妃娘娘可是个聪明人呢。” 宫中的日子说慢也慢,说快也快,转眼就到了除夕。 “殿上灯人争烈火,宫中傩子乱驱妖。”大殷朝的除夕,是一年中最热闹的节日。 除夕夜乾元帝依着惯例携皇后,以及嫔妃们、皇子皇女们来到宣室殿前,点起篝火,方相氏领着五百余舞着,带着面具,身着黑红两色的袍子,围绕着篝火挑起傩舞,整个未央宫将彻夜烛火通明。 当日也是一年中妃嫔们能光明正大接近乾元帝的唯一机会,玉娘看着乾元帝身边簇拥的莺莺燕燕,脚下悄悄地挪动,不引人注目地站到了一边,却听着耳边有人唤道:“谢才人。” 玉娘脸上现出一丝笑容:“丽御女。”转过头去,看朱德音裹着紫红色里外出毛的貂鼠大氅站在她面前,较之上回见着,朱德音又瘦了些,一张脸瘦得没都没巴掌大,两只眼睛乌幽幽地盯着玉娘。 玉娘看着她这样,蓦然想起陈淑妃的话,眉头微微一蹙,脚下又往后退了两步。丽御女瞧着她后退,脸上忽然一笑:“谢才人怕我?”竟是向前逼了两步,裹着大氅的朱德音,几乎瞧不出有了身孕。 “丽御女,你瞧着脸色不太好,可是哪里不舒服?你的宫女在哪里?我替你去找她过来。”玉娘要绕过朱德音去,却叫朱德音一把拉着了:“玉娘,我们一块儿进宫,还住着一个屋子,你就一些儿不念旧情吗?” 这话说得玉娘脸色也有些变了颜色,莫不是朱德音要在众目睽睽下将造个小产,好将罪名加在自己头上?这个罪名一扣过来,便是乾元帝不计较,李皇后也不能放她过去,打入掖庭是便宜的,指不定就能将她送进暴室。玉娘心头狂跳,脸上倒还镇定,说话的声音越发的柔和:“丽御女,莫不是你有什么难处,连贵妃娘娘也不能帮你吗?” 高贵妃跟在乾元帝身边,脸上言笑晏晏,眼角却瞥着朱德音这里,看着朱德音一步步将玉娘逼到宣室殿前石台边,脸上的笑容愈发的深了。前些日子御医已对朱德音这一胎下了定语,保不住了。即保不住了,那么不如就借这一胎,将谢玉娘除去,也算那个孩子死得其所了。 所以今日出门前她就同朱德音说好了,由她去缠着乾元帝,而让朱德音寻个由头将玉娘拉在一边说话,当着众人跌在地上,只说是谢才人推的。朱德音那一胎本就岌岌可危,自然禁不住那一摔,到时便是乾元帝也保不住谢才人。这会子见朱德音竟是将谢才人逼到了台角,倒是改了主意,巴望着朱德音能将那谢才人逼下台去。宣室殿前的石台高达丈余,又为着今儿的庆典,下头的雪都扫干净了,谢才人跌下去,只怕就要香消玉殒。 高贵妃心上紧张,又怕乾元帝留意到玉娘那边,粘得乾元帝越发得紧了,拉了乾元帝的手说话,又将景淳景明两个皇子叫过来。 陈淑妃在一边看着高贵妃这样,倒是起了疑心,抬头就找玉娘,果然见她叫朱德音步步紧逼,眼瞅着再退几步,就要到退到台边了。 陈淑妃忽然就叫道:“丽御女,你要对谢才人做什么!”她这一声喊得极为忽然响亮,便在她喊这一声的时候,玉娘的已退到了台边,仿佛一脚踩空,向着台下坠了下去。朱德音哪里想着会出这样的事,怔怔站在台边,熊熊的篝火照在她脸上也不见一丝血色。 乾元帝转头看去时,正瞧见玉娘坠下去景象,一颗心仿佛堕入了冰窖,就象三年前李皇后回来说阿嫮不在了时一样。或许阿嫮活着,她桀骜跋扈的个性也会使得她在乾元帝心中逐渐面目可憎,偏阿嫮用她的桀骜跋扈借着乾元帝的手了结了自己的性命,自那以后,沈阿嫮就成了乾元帝心中一个求不得的结。正因为这个缘故,当玉娘出现在乾元帝面前时,乾元帝才有失而复得的喜欢,玉娘才轻而易举地站稳了脚,在乾元帝眼中占了一席之地。 乾元帝眼看着玉娘掉下去,顾不得身份,立时本能地要往玉娘那跑,偏身边围满了人,一时间竟是挪不动脚,又急又怒,喝道:“都给朕滚开。”高贵妃瞧着玉娘掉下去,心中喜欢,脸上却一些儿不露,还扯了乾元帝的袖子,惶惶然地道:“圣上,圣上,谢才人怎么会摔下去的,台这么高,这可怎么是好。”又指一旁叫这一变故吓呆了的宫娥太监们:“你们愣着做什么!还不下去找!” 乾元帝叫高贵妃吵得头痛,正要甩脱她,李皇后却在一旁开了口:“将丽御女拿下。谢才人掉下去前,她站在谢才人跟前,谢才人是怎么摔下去的,她要说个明白。”一面对着高贵妃看了眼,这意思分明是丽御女是受高贵妃指使推的谢才人。 朱德音这时也回过神来,口中喊着:“娘娘,娘娘,不是我推的她,不是我推的她。”一面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也不知道哪里绊了下,脚下一软,向着石台重重跌了下去。朱德音痛叫了声,人蜷缩了起来,一股鲜血在她身下迅速蔓延开。朱德音瞧了眼身下,朝着高贵妃这里又喊了声:“不是我推的她。”这才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有点挫折,才能增进下感情。 有再(重音高亮)失去的危险,才会紧张。 PS,阿幂不是给皇帝洗白,只是皇帝的心越偏向玉娘,玉娘做事越方便啊。 ☆、第51章 惊愕 乾元帝眼瞅着玉娘摔下高台,一心挂着她的安危。且在乾元帝眼中,玉娘之所以会摔下高台,全是丽御女朱德音推得她,是以哪里还在意朱德音的肚子,反指了躺在地上的朱德音说一声:“看住了,不许叫这个贱人死了。”就要向台边去。 挤在乾元帝身后的一个身着松绿色宫装的美人扯了他袖子道:“圣上,这样高的石台,谢才人摔下去,只怕不好呢,您……”话未说完脸上已重重着了一掌,将她打得一个趔趄,若不是一处挤人多,只怕就要跌在了地上。这一掌不独打在那个美人脸上,便是其余妃嫔们也自危起来,倒是闪开了一条路,便是此时就听得台阶上脚步一阵乱响。 就有个小太监一路跑来一路喊着:“回圣上,谢才人摔在了雪堆上,赵大人已命人将谢才人扶下来了。”乾元帝听着这话,转身向高台下走去,步子迈得阔大迅速片刻已下了台阶。自李皇后,高贵妃以下,见乾元帝失态,人人面面相觑,心中大多惋惜了回怎么下头就有个雪堆呢,到底不敢耽搁,也都跟了下来。 又说乾元帝赶到台下,玉娘已由宫女们从雪堆上扶了下来,颤巍巍地立在宣室殿前的广场上,宫女们正拍打着她身上沾到的雪。玉娘见着乾元帝过来,睫毛颤了颤,带着哭音叫了声:“圣上。”身子一软,向下便倒,若不是宫女们扶得紧,只怕就要倒在地上。 乾元帝已叫玉娘吓着了,看她倒下去,顾不得众目睽睽,赶上几步,将她横抱起来,又觉得玉娘的身子不断地颤抖,显见得吓坏了,哪能不急,一面道:“宣御医。”说了抱着玉娘就往椒房殿赶去。 玉娘在乾元帝怀中抬起头,眼光从乾元帝肩头看过去,就见赵腾立在雪堆边,半脸脸叫火光映得通红,身上的红袍沉甸甸地垂着。 当时玉娘叫朱德音逼到台边,若要往前去,便是中了朱德音同高贵妃的圈套,可说是前功尽弃,正是那时,她眼角瞥见了一片白亮的雪色,仿佛是火光照映下,雪地的反光,就近在眼前,又仗着身上裹着大毛的衣裳,便是摔在地上,也能缓一缓势头,未必就死,所以一咬牙,仰面向下倒去。不想摔下高台之际,竟是看见了脸上满是惊痛骇然之色的赵腾。赵腾几乎是在她摔在雪堆上的同一时间就冲了过来,玉娘仰面躺在雪堆上缓缓地笑了,要是乾元帝知道了她父亲沈如兰曾想将她许配给赵腾,赵腾也曾意动时,会怎么做? 真是想知道啊,玉娘嘴角微微弯了弯,又将脸埋进了乾元帝怀中,泪水顺瞬间就沁入了乾元帝赭黄色龙袍的前襟。 乾元帝抱着玉娘回到椒房殿偏殿时,御医已到了,这回来的是御医姜浩。当日诊玉娘感染了风寒的董御医因小故获罪,如今已贬为庶人,撵出京去了。御医院中哪个不知道,所谓“小故”不过是个借口,董御医之所以有这个下场,全是拿着谢才人向皇后邀宠所致。乾元帝不好为个才人同皇后破脸,自然拿着董御医出气。 是以姜浩这回尤其谨慎又要显示殷勤,请了脉之后,在乾元帝跟前背了一袋子医书,直将乾元帝说得脸色变更,冷笑道:“朕只问你要紧不要紧,哪个要你背医书?你若是不会治就滚回去,换个会说人话的来。” 乾元帝抱了玉娘要回椒房殿时,诸妃原要跟随,因看乾元帝脸色沉得厉害,这才不敢跟上。所以椒房殿里这时只有乾元帝李皇后两个,李皇后在一旁相陪,看着乾元帝发怒,忙道:“正是胡闹,这会子是你卖弄的时候吗?!” 姜浩原是想将谢才人的病情夸大些,到时调理好了,就有他的功劳,不想乾元帝竟然发怒,哪里敢再卖弄,老老实实地道:“才人虽从高处坠下,好在是掉在雪堆上,五脏六腑都没伤着,原是没有大碍的。只是才人禀赋柔弱,受得这回惊吓,总要好好养息,勿令再受惊才好。臣这里开个方子,才人先照着方子吃上三日,臣再来请脉。”写下了脉案,开出了方子,交在了乾元帝身边的内侍监昌盛手上,看着昌盛转呈乾元帝,乾元帝接脉案药方看过了,这才命人按方取药:“仔细煎来。” 乾元帝松了口气,李皇后不免有些失望,脸上却是堆起了笑道:“阿弥陀佛。真真是老天保佑,谢才人无大碍妾也放心了。圣上,谢才人素来柔弱,与人为善,又肯退让,如何就得罪了丽御女,丽御女竟要这样害她。圣上,此后宫事,乃妾本分,妾这就去看看,总要还谢才人一个公道才好。” 乾元帝正要进寝宫去看玉娘,听着李皇后这话,点头答应,抬脚就进玉娘寝宫去了。李皇后看着乾元帝背影,脸上的笑容僵了僵,暗自咬牙:“等我这回料理了高氏,日后再来计较。”转身就出去了。 玉娘半躺在银红绡花大靠枕上,一头长发散着,几乎铺了满牀,颜色白得雪一样,看着乾元帝大步进来,立时欠起身来,颤巍巍道:“圣上,都是妾不小心,扰了傩戏,劳动圣上担忧,都是是妾的不是。”就要下牀请罪。乾元帝忙上前几步,将她扶住了,又觉得玉娘的手冷冰冰地,不由更怜悯些,先拿了帕子替玉娘擦了眼泪,又道:“这与你何干?原是朱氏那个贱人的不是,你何苦把过失往自己身上揽。” 玉娘脸上微微一笑,又落下来泪来,又说:“圣上,真是妾的不是。丽御女问着妾如何不念旧情,妾以为她有什么难处,好言问她,不想她不肯答言,反倒是一步步走过来。妾看她有着身孕,怕冲撞了,向后退了几步,没想着踩空了。”说到此处,脸上一白,身子又微微颤抖起来,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这段话看着是为朱德音开脱,实情上却是玉娘聪慧。若是玉娘一口咬着是朱德音推的她,且不说朱德音自己不能承认,便是当日众目睽睽,许就有人瞧见了,到时指证她是自己故意摔的,便是能辩说吓慌记错了,在乾元帝心中只怕也要留下个疑问。 再则,前头才有皇后故意为难她,这时又有朱德音恨到要杀了她,一桩接一桩的事,说是人与她为难,可不免就要叫人想,她若真是无辜,如何一个个得都要为难她?所以玉娘这里索性将实情托出,倒更显得她坦荡,没有私心,反更容易招乾元帝怜惜。果然乾元帝大为不忍,将玉娘搂在怀里,轻轻拍着玉娘的肩背道:“莫怕,莫怕,朕在这儿呢。” 玉娘顺势就道:“圣上,妾摔下去时以为再也见不到圣上了,妾那怕得很。”果然就勾动了乾元帝的心肠,就笑道:“一会吃了药,你好生歇息。朕在这里陪着你。”玉娘就拉住了乾元帝的袖子,脸上微微笑道:“圣上可不能哄妾。” 当时那一摔,玉娘也算是咬了牙去赌的,即赌了这一回,总要搏个全赢才是,是以玉娘又拿着柔情去引动乾元帝心肠,果然乾元帝叫玉娘这一番举动,勾得心肠都软了,便是玉娘拿手扯住他的袖子也不以为忤,反道:“朕不哄你。” 这时药也煎得了,乾元帝站起来,看着宫女们服侍着玉娘吃了药漱了口,服侍她躺下,这才回到牀边坐了,笑道:“看朕没哄你罢。”玉娘正要说话,就听得殿门外脚步响,昌盛走了进来,脸上带些迟疑之色:“圣上。”瞥了玉娘一眼,欲言又止。 乾元帝先看了眼玉娘,见她阖着眼,这才起身走到一边:“出了什么事?”昌盛悄声道:“殿下去审问丽御女,丽御女拿了簪子比划着要划自己的喉咙,赌咒说是谢才人自己摔的。” 昌盛依着常理推测,谢才人这一摔虽无大碍,也吓去了半条命,自然会将丽御女恨得咬牙,乾元帝又偏心她,只怕早将丽御女咬得死死的。偏这回是李皇后亲自审问的丽御女,亲自遣他来回的乾元帝,他便是想替谢才人回护一二也不可得,是以说起这段来十分忐忑。 乾元帝听了,脸上果然是有些惊愕,转过身去将玉娘看了会,他本以为玉娘是吓慌了,记错了也是有的,倒是不拿玉娘方才的话当真,不想昌盛过来说了这段,叫他对玉娘刮目相看。乾元帝瞧惯了后宫的女子为了争夺宠爱各出手段,莫说是叫人害了场,便是没叫人害,也要攀扯陷害一回,不想玉娘受了丽御女连累,还肯替她分说明白,竟是难得的心思纯正。今日这事一出,才使乾元帝真正对玉娘另眼相看。 玉娘其实并未睡着,昌盛说话声音虽也压得低低的,奈何偏殿中鸦雀无声,玉娘还是听着了,听到朱德音赌咒发誓说是她自己摔的时,心中一松,这才沉沉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小白花守则三 在不能将“加害者”一棍子打死的情况下,一定要为“加害者”洗白,这样才有助于白花的纯洁形象。 ☆、第52章 气恼 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肩上扛了个四五岁大的女孩子,引着女孩子去够石榴树上熟透的石榴。 “爹爹,爹爹,阿嫮要那个,阿嫮要那个。”女孩子带着肉窝窝的手指着树顶,树顶上的那只石榴比成人拳头都大,已熟得裂开了皮,露出里头玛瑙一样鲜红的果肉来。 沈如兰哈哈笑着,将阿嫮举起来,去够树顶的那只石榴。“爹爹,再高点,再高点。”阿嫮努力伸长了手,眼瞅着就要碰到那只石榴,却见小径的尽头处,沈如兰的长随神态恭敬地引了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走了过来。 那少年身着浅紫圆领长袍,腰间系着间玉的腰带,长眉入鬓,脸白如玉,举止安详从容。阿嫮一下认了出来,这分明就是少年时的乾元帝。 阿嫮急了,拍打着沈如兰的肩大叫起来:“爹爹!爹爹!我们回房。”要是爹爹没同乾元帝牵扯到一块儿,就不会仗着“情分”出“狂悖语”,或许就不会落得这个下场。 可是来不及了,转眼间赵熙已走到了沈如兰父女面前,脸上是温雅的笑容,客客气气地同沈如兰寒暄过。他甚至还从腰间解下一个玉佩塞在阿嫮手上,说了句什么,阿嫮听不到,但是沈如兰笑了,笑得快活,又摸了摸她的头:“阿嫮乖。” 玉娘从牀上坐了起来,那不是梦,那是她小时候真正经历过的。 玉娘记得清清楚楚,到后来,爹爹亲手替她采下了那只石榴;玉娘记得清清楚楚,那只石榴红得耀眼,却酸得厉害。可是玉娘直到现在才想起,那时她就见了赵熙,原来那么早他就刻意地来结识笼络爹爹。 玉娘终于想起了赵熙那日说的话:“南山新长凤凰雏,眉目分明画不如。”沈如兰,字南山。 这是赵熙借着前人的诗来夸阿嫮。他为了拉拢个大臣,倒也拉得下脸,当年笼络的时候有多殷勤,翻起脸来也就有多无情。玉娘脸上湿漉漉地满是泪。 依惯例,元日,乾元帝先要领着皇子们拜太庙,而后领着王公大臣们拜谒天地,然后再回到宣室殿赐宴,乾元帝这时已换好了拜太庙的祭服,正要出门,见玉娘惊醒,看着她一脸的泪,只以为她昨夜受惊过度,又做了噩梦,倒也怜惜,不独不怪她惊驾,双手反探上玉娘的肩,将她的身子扳了过去,顺了顺玉娘鬓发,拿过枕边的帕子,替玉娘擦了眼泪:“做噩梦了?” 玉娘缓缓朝着声音看去,梦中才出现过的脸,近在咫尺,近到一伸手就能掐住他的脖子,玉娘也真的抬起手摸向乾元帝的脸,慢慢滑到他的脖项上停住了。 爹爹,你说过,这里就是颈上的脉搏,只要一簪子扎下去,凭他是谁,都得死,大罗金仙也救不得。爹爹,可就这么杀了他,太便宜他了,我们沈家一百三十二条人命,还有爹爹你的一世英名,阿嫮不愿便宜了他,阿嫮要公道。 乾元帝握住玉娘停在他脖子上的手,将她往怀里一带,玉娘闭上眼顺势靠进了乾元帝怀里:“妾做了个梦,梦见妾醒来,圣上不在。妾到处找圣上,都找不到,妾很怕。”乾元帝笑了,搂着玉娘单薄的肩,拍了拍:“皇后那里,朕已打发人同她说了,你身上不好不去参拜了。等朕赐完宴朕就回来陪你,朕绝不食言。” 绝不食言?乾元帝所说,玉娘半个字也不信,脸上还是带了欢喜道:“妾恭送圣上。”乾元帝在玉娘脸上看了看,按着她躺好,又吩咐了珊瑚秀云等仔细服侍,这才出去了。 看着乾元帝出去,珊瑚这才过来小心地道:“才人,奴婢给您点个安息香,您再歇会儿?圣上怕是要等赐完宴才能回来呢。 玉娘摇了摇头,歇不成的,经过昨夜,今日来她偏殿的人只怕少不了。别的人说不准,高贵妃同陈淑妃两个是不能少的。想到高贵妃,玉娘慢慢张开眼:“她怎么样了?”珊瑚听得不明白,瞪大了眼。还是秀云机灵些儿,凑过来道:“回才人,多亏才人替朱庶人开脱,圣上免了朱庶人一死,将她迁入永巷了。” 玉娘听了秀云的话,不由沉吟起来:秀云说得是“才人替庶人开脱”,这话里透出的意思便是:虽有自己出头将错揽在自己身上,乾元帝依旧觉得朱庶人在自己跌下去一事上难辞其咎。只不知朱德音背后那人知道了乾元帝依旧疑心,会不会放过她?若自己是高贵妃,便会借着这个机缘,不拘哪日,将朱德音杀死,嫁祸到椒房殿来。前头恰有自己替朱德音开脱,回头再逼死朱德音,不独不前功尽弃,反倒更叫人觉得虚伪狠毒。 秀云因看玉娘看她,又挨近了步道:“才人可是有什么吩咐?” 玉娘颦眉思量,若是保全朱德音,其一,能在人前搏个良善的印象。人都是这样,对一个人有了固定的印象,一旦有什么和她素日印象不符的事出来,不自觉地就会将这人摘出来,有这么个印象,以后做事也方便些。其二,有个人证活着,给高贵妃添些不安也好。 到底如何保全朱德音?玉娘将秀云同珊瑚都看了会,忽然弯了眉眼,对珊瑚缓声道:“虽说昨儿若不是朱庶人步步紧逼,我也不能掉下台去。可她到底是同我一块儿进宫的,总有些情分。这样冷的天,永巷可不是什么好去处,朱庶人又是那样娇嫩的一个人,怕受不住呢。我有心给她送些棉被衣物,又才进宫,不晓得好不好送的,一会子殿下得了闲,你替我去请问下殿下的意思。” 这宫中,若要保下个庶人来,除了圣上,也只有李皇后保全个庶人不用费多少力,只看她肯不肯罢了。 珊瑚听着玉娘的话,倒是唬了一跳,只以为玉娘要试她忠心,立时就跪了下来,磕头道:“殿下即将奴婢遣到才人这来,奴婢一身一体都是才人的,再不敢有二心的。” 玉娘不意珊瑚竟是这个反应,抿了抿唇,又把秀云看了眼。秀云果然机灵些,倒是笑道:“奴婢以为,才人倒是不用经过殿下。殿下今日也忙着呢,内命妇也就罢了,外命妇那里,倒是要应酬一番的。才人不如遣人去瞧瞧圣上身边的昌盛公公在哪里,问问他也就得了。” 玉娘叹息了声,她岂能不知身为乾元帝身边的内侍监,昌盛自然是能照应得朱德音,可有一句话:过尤未及。旁人也就罢了,乾元帝赵熙是个多疑的,昨夜她在他跟前说的那些话,有朱德音自己的话为证,乾元帝尚且不肯放过朱德音,未必是为着替自家出头呢,反可能有心要看后续。自己贸贸然送上去,怕的是赵熙多疑性子犯了,以为自家在装腔作势,可就是前功尽弃。唯有皇后这里,她同高贵妃素来不对付,有同高贵妃作对的机缘,她绝不能放过。 可这样的话,玉娘哪里好在这两个人跟前剖白,就道:“这是后宫事,自然要问着殿下,哪里有劳动圣上的道理。你只管去瞧瞧,若是殿下不得空,问着黄女官便是。” 珊瑚到了这时,方明白玉娘是真要去问李皇后,也就答应了,从地上起来,退出了偏殿,就往椒房殿正殿外走了圈儿,央求了个小太监把黄女官叫了出来,将玉娘的话同她说了,黄女官先是有些吃惊,而后仿佛想着了什么,脸上一笑道:“知道了。一会子席散,我同殿下说去。” 因大殷朝无有太后,更没有什么得势的太妃,从前权倾后宫的万贵妃如今正拘在清凉殿里礼佛,所以这会子命妇们朝见皇后已毕,正在椒房殿的正殿里领宴,李皇后正端坐在殿中的凤座上,头戴花钗十二树,小花亦如大花数,并双博鬓;身着深青翚雉纹袆衣,内衬朱红素纱中单,深红翚雉纹缘深青蔽膝;佩白玉双佩玄组双大绶,足踏青舄,饰金玉,真真是端正明艳,颇具中宫气象。只是若仔细瞧,还是能看出,李皇后眼下略带些青色。 依大殷朝祖制,除夕夜皇帝必是要歇在皇后椒房殿的,昨日乾元帝陪了谢才人一夜,别的外命妇不知道,到底护国公夫人唐氏是李皇后生母,她怎么能不晓得,看得爱女昨夜受了委屈,今日还要端着笑坐在这里,也自心痛,当着诸王妃,公夫人,侯夫人等的面儿,又不好露出来,好容易熬到席散,诸王妃,夫人,内外命妇等告退,护国公夫人唐氏并世子夫人小唐氏,都留了下来,只把好言来劝李皇后,又劝她早做打算,总要生个太子才好,李皇后只是冷笑不语。 黄女官见着人都走完了,在李皇后,唐氏,小唐氏跟前将玉娘的意思说了。李皇后听说,一阵冷笑,向着唐氏道:“母亲不知道,那个谢氏,娇娇弱弱的,惯会做好人。若不是她昨儿说是自己摔的,我自能叫高氏来问话,朱庶人是她宫里的,她敢说一丝干系也无?这事哪能这么容易揭过去!这会子又要来装好人,当我是圣上,叫她几句话就能哄得心软吗?” 第五十二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有点事,回来晚了,让大家久等了。 感谢 沾衣十八跌扔了一颗地雷。 ☆、第53章 对峙 李皇后这话谤及乾元帝,殿中的宫人太监们立时都跪下了,便是护国公世子夫人小唐氏也不敢接口,还是唐氏仗着是李皇后生母,喝道:“殿下请慎言!”又问,“如今那朱庶人如何了?” 李皇后话出了口,也自后悔,听着唐氏问朱德音,就道:“还能如何,不过在永巷等死罢了。” 朱德音小产之后,虽有乾元帝不许她死了的话,到底是得罪了乾元帝的新宠,便是御医也不敢用心医治,只怕谢才人回过神来同他们计较。朱德音下身血淅沥沥得,怕人得很,照这样下去,便是没人要她性命,也撑不了几日。 唐氏沉吟道:“殿下,妾倒是觉得那谢才人的话有些意思。”李皇后冷笑:“什么意思?无非是要显着她纯良,叫圣上高看她眼罢了。”唐氏道:“殿下这话差了。以妾来看,谢才人这是奉承殿下呢,不然如何不去请示圣上,倒要来同殿下说?无非是要在殿下跟前讨个好。” 李皇后拙与这些心机,一时不能明白。还是小唐氏在一旁道:“殿下请想,朱庶人从前是依着谁住的?她这番与谢才人为难,哪个身上最有嫌疑?若是她死了,哪个好放心了?”李皇后听了这话,倒是站了起来,同黄女官道:“传我口谕,宣御医替朱庶人好好瞧了,一定保住她性命。”黄女官听了,满口答应,自去宣人。 唐氏看着黄女官出去了,又同李皇后道:“从前殿下在家时,妾以为能保得殿下一生无忧,所以也没拿后宅腌臜事儿同殿下分说,都是妾的不是。自从殿下来了这种地方,妾与殿下的父亲,能做的、不能做的、该做的、不该做的都为殿下做了,余下的都得仰仗殿下自己。殿下如今膝下犹虚,殿下到底是怎么想的。” 李皇后听说,眼圈儿一红:“母亲以为我不急吗?药也吃了多少去,总是没法子。”唐氏对着殿中执役的宫女太监们瞧了眼,李皇后会意,就道:“你们退下。” 看着殿中的人都退干净了,唐氏走近李皇后,俯在李皇后耳边道:“妾以为,殿下可借助谢才人,她出身低又无靠山,若是生了儿子,抱在你的膝下,也是半个嫡子了,凭你的身份,还有你父亲的助力,还怕争不过高氏那个贱人吗?” 李皇后脸色便有些沉:“母亲说的什么话?如今圣上已将她看得不比高氏差什么,不过初承宠就封了才人,若是再叫她生下一儿半女,圣上还能不抬举她?倒是别驱狼不成反招虎。”也不知怎地,说到虎字时,李皇后心上一跳,就将玉娘同阿嫮像的事想了起来,压低了声音同唐氏道:“母亲是见过谢氏的,就没觉得谢氏像一个人吗?” 唐氏倒是在上回进宫时见过玉娘,只是她自恃即是超品的国公夫人,又是皇后生母,身份尊贵,哪里将个小小才人看在眼里,所以也没留意玉娘模样,这回听着女儿这样讲,皱起眉头,仔细去想玉娘模样,无奈她也没好生看过玉娘,一时哪里想得起来。 李皇后就道:“谢氏同那个阿嫮像得脱个影儿一般。莫说是圣上,就是我第一回见着,也是惊了惊。”不然如何圣上就这样青眼她! 唐氏脸上顿时变了颜色,将左右看了看,方道:“那沈氏不是死了的吗?!”三年前当她从李皇后这得了消息,说是乾元帝有意纳沈如兰独女入后宫,当时就给李皇后递来消息,那沈氏留不得。不想沈氏性烈,倒是免去了她一番手脚。 李皇后道:“我亲眼看着她喝下鸩酒,再不错的。”唐氏听了这个,心中只是不安,便坐不住,站起了身道:“我去瞧瞧她。”不待李皇后开口,已然往殿门外走。李皇后无奈,只得命菀香进来,吩咐她跟上:“国公夫人性子强,你们劝着些儿,不要惊着了谢才人,白生事端。”菀香领了口谕,急急追了出去,在玉娘所住的偏殿前追上了唐氏。 在玉娘偏殿前执役的小太监是才从宦者署出来的,不认识唐氏,可也懂得看衣裳,见唐氏身上是一品的公服,又在椒房殿这样趾高气扬,隐约猜着是李皇后的生母护国公夫人,忙过来请安。唐氏瞟了他一眼,也不叫起,径直走入偏殿。 玉娘这时已起来了,才梳妆完毕,因是新年里,鬓边戴着朵琉璃杂金芙蓉花钗,花型硕大,花蕊是红宝石所制,走动间熠熠生光,愈发显得玉娘螓首蛾眉,肤如凝脂,我见犹怜。见着唐氏进来,颦了颦眉,款款走出来相接。 从前沈如兰与护国公李源同殿为臣,也曾关系密切,因此唐氏也见过阿嫮两回,所以一见到玉娘的脸,虽有早有预备,她心中有病,还是惊得退了步,指了玉娘道:“你是哪个!”菀香已赶了上来,看着唐氏这样,怕她吓着玉娘回头乾元帝拿她们这些宫女出气,忙过来笑道:“才人,这位是护国公夫人,快见过夫人。夫人,这个就是谢才人了。” 玉娘理了理裙袂,上前敛袖一礼,脸上浅浅带些笑容:“妾谢氏见过夫人。”就请唐氏在上首坐了,自己也不坐,只在下首立着相陪。唐氏把玉娘的脸紧紧盯着看了几眼:“你姓谢?你是哪里人?如何进得宫?”玉娘叫唐氏这样盯着,脸上的笑就收住了,转眼去看菀香,一副茫然的模样。 菀香心中懊恼,还得过来打个圆场,因笑道:“才人勿惊。护国公夫人出身将门,难免带些将军风范,倒不是要为难才人。反是喜欢您才问这些的。”玉娘娇娇地哦了声,眼波流转,含笑道:“妾谢氏,东安州阳古城人士。” 唐氏看玉娘十分恭顺,又想着采女应选进宫,莫说是采女本人,便是采女的祖宗怕也要叫查个透,脸上才松了些:“你在椒房殿住着,是殿下体恤你,你要恭恭敬敬地,才不枉殿下疼你一场。”玉娘脸上依旧带些笑,老老实实地答应了。 唐氏看着玉娘诚恳,略略放心,又旁敲侧击问了玉娘许多话,正问得玉娘手足无措,就听得殿门口一声娇笑:“哈哈哈。我还当是哪个,在椒房殿如同自家内堂一般,原来是护国公夫人,这就怪不得了。” 唐氏同玉娘同时转过头去,却见从殿门摇摇摆摆进来一个宫装丽人,梳着惊鹄髻,发髻上巴掌大一只五尾金凤,凤嘴中衔了一串儿明珠粒粒指肚般大,映得丽人脸容晶莹,分明就是昭阳殿里的高贵妃。 高贵妃摇摇摆摆走到殿中,唐氏在玉娘面前好摆架子,可高贵妃是一品妃位,她国公夫人为从一品,虽因是皇后生母,乾元帝加封,封了一品诰命,也不好托大,只得站起来,点头示意:“高贵妃。” 高贵妃对着唐氏也是一笑:“李夫人。”又过来扶住了要行礼的玉娘,哎呦了声:“好可怜的孩子,生得这样热的地龙,手上还是这样的冷,想是气太弱的缘故。”一面说着一面拿眼角夹了唐氏一眼。这几乎是明着说唐氏吓着玉娘了。 从前唐氏只是护国公夫人时就叫人捧惯了,待得女儿作了太子妃,皇后更是人人奉承,哪里肯吃这个亏,故此冷笑道:“只怕不是谢才人气弱,是有人性子太强了,将个好孩子吓得话也不敢说。”又哼一声,拂袖而去。菀香对高贵妃,玉娘行了一礼,急匆匆跟了上去。 唐氏这一出去,先去见过李皇后,先说:“那个谢氏,你多留心着。虽说看着性子倒柔顺,可人不可貌相,哪个知道她什么肚肠。”又凑在李皇后耳边说了一番话。 李皇后听着,脸上先白而红,转而又白了,张大了眼把唐氏看着,一时就不敢应承,唐氏道:“你怕什么,这样的事,哪家人家后宅没有几件,能养在你的膝下,是那个孩子的福气。”李皇后听了,又想了阵才道:“罢了,都是高氏那个贱人苦苦相逼,不然我也不能出此下策。” 高贵妃在玉娘的偏殿里坐着,忽然就打了个喷嚏,因对玉娘笑道:“怕是有人在骂我呢。”玉娘情知高贵妃指的是哪个,只做不懂,转头同个小宫女道:“将炭盆移过来些,贵妃娘娘怕是冷了。” 高贵妃以袖掩口笑道:“昨儿朱庶人那样对你,你倒还肯替她说话,我只当着你奸诈,原来真是个实心的孩子。” 玉娘颦眉道:“昨儿朱庶人虽说了许多不敬的话,可到底是妾自己失足才摔下去的。若是殿下以以下犯上的罪名要问朱庶人的不是,妾无话可说。可要说是朱庶人推的妾,妾也不敢认。妾只想不明白,妾有什么呢?倒要怀着皇子的朱庶人来为难妾。” 高贵妃叫玉娘这几句,说得脸上笑淡了些,眯了眼将玉娘打量了回,忽然笑道:“才人鬓边的花钗倒是好看,称得才人脸色娇艳,便是我瞧着也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默默love扔了一颗地雷 默默love扔了一颗地雷 ☆、第54章 高氏 高贵妃将心比心,本以为玉娘摔下高台,受了这番惊吓,必然不肯放过朱德音,哪怕她不说是朱德音推的她,只哭几声,朱德音再无幸理。不想玉娘反替朱德音开脱,倒是保了朱德音一条命下来。打听得朱德音叫乾元帝打入永巷,倒是有意趁乱下手,将朱德音除去,也好嫁祸,不想这回李皇后竟是难得的聪明了一回,竟是抢下下手,令人看住了朱德音。 而这事里最叫高贵妃看不透的便是玉娘,若她有心计,如何白白放过了朱德音?在这未央宫中,若说有人能和她一争乾元帝宠爱,也就她高贵妃了。朱德音是她昭阳殿的人,只消咬住朱德音,自家便不能解脱干净,如何这样浅显的道理她谢才人都不知道?若说她没心计,偏一举就站住了脚。且乾元帝昨日的反应,十分着紧,对玉娘看着不似一时新鲜,倒象有了几分真心似的。 高贵妃想来想去,只是吃不准玉娘是个什么主意,所以走了来想探一探玉娘虚实。不想她说出的话,到玉娘这里统统无用,玉娘也不知是狡猾还是愚蠢,只照着话的明面儿意思去说,再不肯吐口。 高贵妃倒是个有耐心的人,见话不入港,索性将话题转到了衣饰上,哪个季节穿哪种颜色的衣裳,梳什么发髻,配何种首饰好看,又说到了如何自己合蜜粉胭脂,又问玉娘喜欢哪个香味,甚至要送玉娘她亲自合的香。她这里说得滔滔不绝,玉娘那里含笑微微,听得十分认真的模样,偶尔还问上一句两句,又不轻不重奉承几句,直教高贵妃渐渐气馁。 到底做了这些年的宠妃,高贵妃气性已成,再也耐不下性子,就问:“我这里有件事不明白,要请谢才人解释一二。”玉娘脸上依旧端个笑模样,恭恭敬敬地道:“娘娘请说。” 高贵妃便问:“昨日若不是朱庶人对你步步紧逼,你何至于摔下台去。若不是下头有个雪堆,你只怕这会子不能好端端地坐在这里,你当真不怨朱庶人吗?” 玉娘脸上的笑深了些,秋波流转,淹然生媚:“妾怨不怨的,朱庶人都没有推妾,又有什么分别。”她说话的语气也换了,方才还是一副恭敬的模样,这会儿轻声缓气,倒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 高贵妃同李皇后斗了这些年,占足了上风的,这回见玉娘油盐不进,顿时气笑了,只道:“我竟不知谢才人如此好性儿,倒是我白替谢才人操心了。”玉娘客客气气地问:“娘娘倒是想说什么呢?妾愚钝,还请娘娘提点。” 高贵妃先挥退了跟着她来的陈女官等人,又看了眼殿中,玉娘点了点头,珊瑚等也就退了下去。高贵妃方道:“谢才人就没想着朱庶人为何要同你过不去吗?”玉娘蹙起黛眉:“朱庶人从前同妾住一块儿时,就是个爱争先的,想是觉得妾后来居上,扫了她颜面罢。” 又是这样!但凡是遇着事儿,这谢才人总是一副实话实说的模样,可她这实话,只肯说一半,余下的那些偏都是不太好追问的。高贵妃脸上的笑淡了些,却还是道:“谢才人就没想着,朱庶人一直依着我住,许是我唆使的她来为难你。谢才人没进宫前,我虽不好说独宠,也是没人能与我分甘的。” 话到此处,方算是入了正题。玉娘将身子坐正了些,注目看着高贵妃,微微笑道:“娘娘以为妾是个愚人吗?”高贵妃也微微笑道:“谢才人何出此言?”玉娘站了起来,亲手斟了一盏茶,递到高贵妃手边:“妾也知道,娘娘独占圣心,可见娘娘是个聪慧的。朱庶人是娘娘推举起来的人,她做得什么,旁人自然会想到娘娘身上去,若妾是娘娘,妾必然不会支使朱庶人。” 高贵妃听到这里,脸上禁不住笑容满面,拉了玉娘的手道:“好妹妹,你果然是个聪慧的。这正是有人要害你我姐妹呢。”玉娘十分合称地问:“妾初来,宫中人事,一问两不知的,只不知是哪个要害娘娘同妾,也娘娘提点提点妾,妾也好有个防备。” 高贵妃见玉娘如此乖巧地说了她想听的话,又想起她方才不说实话的模样,饶她素有心计,一时竟也摸不准玉娘的路子,想了想,就道:“这罪名事关重大,我平日也不大爱与人往来,一时也摸不准,哪里好没凭没据的就往人身上扣呢。只你知道了有人要害你,自己多加些小心也就罢了,别当着在椒房殿就安然无恙了,昨儿就是实例。” 说来李皇后在高贵妃手上讨不了好也是应有之义,就如高贵妃这段话,看着是为玉娘好,又明公正道地说不能冤枉人,偏又拿着昨夜的事当例子,又点出了椒房殿,整篇话连在一起,听的人只要多想一想,不难得出朱庶人是受了李皇后指使的结论来。而这段话又说得不露痕迹,便是李皇后亲在,也不好出口辩驳的,正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玉娘听了,脸上的笑就收了些,又把眼光飞快地朝着椒房殿的方向扫了眼,口中道:“娘娘说的是,妾谨记了。” 高贵妃看着玉娘神色,掩口笑道:“罢了,我该回去了,一会子几个孩子都要去给我磕头呢。”说了盈盈站起身来,又在玉娘腹部扫了眼,“在这宫中,也只有自己的孩子才是最牢靠的,若是能一举得男,日后也就不愁,你也上心些。” 玉娘低头道:“娘娘良言,妾记着了,只是这事儿,妾也做不来主的。”一面粉颊绯红,一副羞不可抑的模样。 高贵妃将玉娘上下打量了几眼,这才扬长而去,到得椒房殿前,高贵妃回头瞟了眼殿门,叹息了声。当日她撺掇着朱德音去同玉娘为难,口上说得是,那孩子左右总是保不住了,不若拿这个孩子嫁祸谢才人,事关皇子皇女,玉娘再得宠,乾元帝也不能放她过去,朱德音那个蠢的,竟是深以为然,竟是照做了。而高贵妃知道,这事即便是成了,李皇后这人寻着由头就要同她为难,十有八jiu就要拿朱德音是她提拔起来人来说话,好指是自己拿着朱德音当枪使。而若是乾元帝当真看重玉娘,那么一个没见过面的血团,还真不能将她如何。一旦事不谐,朱德音自然也要攀咬自己。 到时玉娘方才剖析的那段话,恰恰好拿来哄乾元帝的。以高贵妃对乾元帝的了解,她知道,真出了这样的事,只消她哭上一哭,有这些年的情分在,乾元帝还是能信的。李皇后一直拿着身份规矩体统说话,却不知道,这个未央宫恰恰是这世上最没规矩体统身份的地方。是对是错,乾元帝一言而决。 昨夜朱德音陷害玉娘不成,玉娘反跌了下去,高贵妃就等着李皇后同玉娘咬住朱德音,再攀扯到自己身上,好在乾元帝跟前辩白委屈的,到时虽不能拿李皇后玉娘如何,倒是好为自己挣些分数。不想玉娘竟是轻轻放过,她是苦主都放了过去,李皇后也不好如何了。 高贵妃安排下的后手,竟是用不上,因向陈女官道:“你说她是聪明呢还是不聪明呢?” 陈女官脸上笑道:“便是谢才人聪明,她一商户女出身,能有什么见识?哪里比得过娘娘,算无遗策。这会子只怕她已将殿下恼上了,娘娘端地好计策。”高贵妃听着这话,心中自然欢喜:“你也休说这样的话,无非我年纪比她大些,经得多些。她倒也是个明白人,到我这年纪,比我强些也未可知。”陈女官喏喏。 又说玉娘送走了高贵妃,瞟了眼高贵妃才坐过的椅子。若是高贵妃今日不来走这一场,玉娘倒还不能肯定,朱德音背后指使的人是哪个,偏高贵妃今儿过来了回,又高深莫测地将由头引向了李皇后,玉娘便有了七八分把握。 李皇后不喜自己,玉娘心知肚明。可李皇后要真能使出这样嫁祸江东的计策,又怎么会被高贵妃逼得几乎连皇后之位也坐不上。而高贵妃得宠这些年,哪能是真是个蠢得会巴巴的叫了身边人来害人的人。是以她用的是“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人人都以为她不蠢,不能把自己抬举的人拿来做伐子,偏反其道而行之,是招奇兵。 当时玉娘不肯说是朱德音推的她,怕是就是这事有后手,如今看来果然不出意料。不然以李皇后之愚,只要玉娘说是朱德音害她,李皇后势必要扯上高贵妃,到时必会被反将一军。高贵妃与乾元帝有十数年的情分,李皇后又素为乾元帝所厌,到时乾元帝偏向哪个,不问可知,到时连着玉娘都会失了分数。玉娘猜着了高贵妃的盘算,是以在高贵妃问她信不信是她指使的朱庶人时,才将计就计. 玉娘走到妆台前,擦去了唇上的口脂,这会子,宣室殿的赐宴也该散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小白花守则四:不说实话。这四个字的重点是不说/实话。要说实话,但是实话是不能说全的,尤其是和对方利益相关,迫切想知道的实话。 ☆、第55章 陷阱 乾元帝过椒房殿,先去正殿瞧了瞧李皇后,略说了几句,无非是说她一年辛苦,是个贤后云云,又吃了半盏茶,也就起身去了玉娘的偏殿。 乾元帝来时,玉娘正靠在美人榻上看书,连着乾元帝进来也没察觉,还是乾元帝抽去了她手上的书,玉娘才惊觉过来,堆了笑道:“圣上来,也怎么不叫人说声,妾好接驾的。”就要起身迎驾,乾元帝按着她依旧坐下,自己也在她身边坐了,笑道:“朕就是要悄悄地来,瞧你做什么呢。”又去看手上的书,却是本《子夜歌》,正翻到“欢愁侬亦惨,郎笑我便喜。不见连理树,异根同条起”一页,就笑道:“好一个欢愁侬亦惨,郎笑我便喜。”说话时,双眼就往玉娘脸上一瞅,见她脸色如玉,只是双唇略见苍白,瞧着就越发楚楚了,就把手在她唇上一抹,“瞧瞧你这脸色,不老实在牀上躺着,起来做什么。” 玉娘闻着乾元帝身上有酒气,因道:“圣上喝酒了?”就要叫珊瑚取解酒茶来,乾元帝又捏着玉娘的下颌将她的脸转向自己,注目在她脸上,又将手指挡在玉娘唇上道:“你陪我坐一会。”乾元帝说的是我,而不是朕,玉娘心上一跳,几乎以为听错了。乾元帝注目看了会玉娘,又叹了口气,将她抱进了怀里,嘟哝了声。 玉娘听得清清楚楚,那句话是,“要是她也是你这个性子。”这话没头没尾的,换个人只怕是一头雾水,独有玉娘,她便是那个她,哪有不明白的理,一时间也不知是恨是怒,气恨乾元帝一头灭了她沈家满门,一头又要装个深情款款的模样,真真叫人齿冷,定了定神,才道:“方才贵妃娘娘来了。”只提高贵妃,却故意略去了护国公夫人唐氏。 高贵妃什么性子乾元帝还能不清楚,甚有妒性,只以为她是来寻玉娘不是的,便道:“可是她说你什么了?她便是那个性子,你不用理她,有委屈,只管告诉朕。”玉娘就道:“圣上可别冤屈了贵妃娘娘。娘娘甚是平和,是来和妾赔了不是的,说是没想着朱庶人会忽然如此发狂。妾想着,人心隔肚皮,做事两不知,贵妃娘娘又怎么能知道朱庶人心里所想呢?她这样慎重,妾倒是惶恐。” 乾元帝听着仿佛玉娘同高贵妃想谈甚欢的意思,倒是诧异,转而想着玉娘为人温婉顺从,便是大声说话也不会,但凡两个人相处,一个肯退让了,另一个也就没什么好计较的,自以为了然,松了怀抱,转而握着玉娘的手笑道:“这都是你性子好。你们还说什么了?” 玉娘抿了嘴一笑:“圣上谬赞了,妾的性子也不好呢。譬如朱庶人如今冷清清在永巷里,便是瞧着一同进宫的情分,妾也该问问她少什么不少。可妾才进宫哪里知道什么忌讳,所以去请教了殿下,殿下想是忙,没回复,妾便丢开了手。想来,妾心里到底还是有些怪她的。” 这话原是玉娘故意补的钉脚,一来是圆了自己曾遣人去请教黄女官的事,二来,乾元帝早晚会知道护国公夫人唐氏来过的事,唐氏气势为人乾元帝哪能不知道,前头有她才说过高贵妃和气为证,她的隐瞒在乾元帝眼中只怕会看成是唐氏挟护国公,皇后之威风欺压她一个小小才人,唬得她连提也不敢提了,倒是比她亲口说出来,更为可信。 乾元帝把玩着玉娘雪白粉嫩的素手,漫不经心地道:“昨儿你到底受了这样一场惊吓,你若是一些儿不怪她倒是奇了,这也是人之常情,哪里是你性子不好。”听着乾元帝的话,玉娘微微而笑,她一笑之下,杏脸晕潮,秋波含情,更兼身上不知熏得什么香,中人欲醉。乾元帝原是在席上喝了酒来的,看着玉娘容貌肖似,闻着她身上的香气,自是情难自禁,就将《子夜歌》翻到前两页,塞在玉娘手上,在她耳边念道:“这段你看过没有?绿揽迮题锦,双裙今复开。已许腰中带,谁共解罗衣。” 玉娘呀地一声,脸上顿时飞红,就要站起身来,到底叫乾元帝拉着手,哪里走得脱,复又叫他拉到了怀里坐着。玉娘脸皮薄,且心中实在是不大情愿与乾元帝歪缠的,脸上不免就带了些出来,在乾元帝看来反倒似嗔似羞,别有一段风流**之态,不由更是情动,叫人退出寝宫,半强着玉娘在美人榻上温存痴缠了回,事毕起身,看玉娘微颦柳眉,低垂妙目,似羞含愧,只不肯说话,不由心软,又将玉娘抱入罗帷,搁在牀上,把软语来安慰。 偏殿里忽然就打发人出来的消息如何瞒得过椒房殿正殿,李皇后听着乾元帝同谢才人白日就腻腻歪歪地缠在一起,心头就似打翻了黄连罐子一般,苦涩难言。到底想着母亲唐氏的话:待得她生下个皇子,她一才人,自然是不能自己养孩子的,便是皇帝抬举,也不能立时为妃为嫔,她又住在你的宫里,你要抱了来养,岂不是名正言顺,顶好记在你的名下,中宫嫡出的身份,对孩子也好。 唐氏更知女儿看着方正严厉,却不是个心狠手辣的,所以有一句话唐氏还没说,那就是,若是谢才人生下个皇子,就做些手脚,叫她大去了。乾元帝正宠谢才人,看着她因生子而亡,自然移情在孩子身上,到时那孩子既有中宫养子的身份,又有乾元帝爱惜,高氏所出的那两个孽种,凭什么争。 李皇后听了唐氏的话,只想玉娘生个一男半女下来,到时记在她的名下,倒是能忍耐些,又问黄女官:“你去过永巷了,朱庶人这会子怎么样了?”黄女官回道:“御医原没用心治,朱庶人下shen一直流血,脸上白得跟纸一样。亏得殿下慈悲,另遣了御医去,又换了方子。奴婢看着朱庶人吃下去的,朱庶人还要给殿下磕头呢,说是谢谢殿下救命之恩。又说,她有下情要回禀殿下。” 李皇后又问:“什么下情?”黄女官凑上一步道:“她说,她这胎原本就保不住了,是高贵妃替她出的主意,叫她去拉扯谢才人,伺机摔倒,好将小产的罪名扣在谢才人头上。又说,谢才人是在殿下这里住着的,到时殿下也说不清。” 李皇后听了,柳眉倒竖,凤眼圆睁,一拍扶手道:“高氏,好个贱人!我不同她计较,她竟要这样害我!我若放了她过去,再不能够。”说了就命人去宣高贵妃,又要着人去请乾元帝。黄女官忙劝道:“殿下,可使不得。”这会子乾元帝同谢才人正是情re之际,贸然去请他,哪里有个好。 李皇后冷笑道:“你去告诉圣上,他的高贵妃设计要害他的谢才人,问问他要保哪一个!”先使了个宫女去传高贵妃,又强令黄女官去请乾元帝。 乾元帝正同玉娘靠着说话,暖玉在怀,正是心满意足之际,听着李皇后相请,心上颇不情愿,偏玉娘劝他:“殿下素来省事,这回相请,定是有要事,圣上若是不去,妾心上不安。”脸上就露了些惶然的神色,乾元帝知道李皇后为人严厉,看玉娘脸色象是有些怕,只得答应,起身穿了外头的衣裳,就往正殿去了。 高贵妃是叫个小太监宣来的,来时的路上,高贵妃身边的璎珞就套着了话,虽李皇后同黄女官的话小太监身份低微听不着,可黄女官从哪来的,小太监还是知道的。听着小太监的话,高贵妃哪有不明白的,无非是永巷里的朱庶人将她咬了出来,李皇后自以为得计,要拿捏她。高贵妃不怒反喜,含笑微微地到了正殿,见李皇后高坐殿上,便蹲下身请安:“妾昭阳殿高氏请殿下安,殿下长安。” 李皇后看着高贵妃蹲下行礼,脸上一片秋霜,只是不叫起,把双眼冷冷地看着高贵妃,直至高贵妃站立不稳,这才道:“起罢。”看着高贵妃盈盈站起身,又道:“那朱庶人在贵妃身边可安分?”李皇后本以为高贵妃串通了朱德音要害她同玉娘,听着这句,自然要怕,不想高贵妃只笑道:“回殿下的话,朱庶人一贯倒还安分。” 李皇后脸上也是一笑:“朱庶人昨儿那样癫狂,倒成了安分的人了,这样稀奇的话,不晓得圣上知道不知道。”高贵妃就道:“回殿下,朱庶人在妾的昭阳殿时,循规蹈矩,殿下若是不信,不管拘了哪个来问都是一样的。”李皇后哼了声:“这么说来,昨儿朱庶人是忽然失心疯了。”高贵妃施施然道:“殿下说得是。”顿时将李皇后气个仰倒,喝道:“高氏!你同我跪了!” 高贵妃情知李皇后即叫了自己来问朱德音的事,必然也会将乾元帝叫来,好将自己问罪,所以不急不忙地在殿中跪了,偏还要惹李皇后发怒,只说是:“殿下令妾跪,妾不敢不跪。只不知妾有什么过失,竟令得殿下这样大怒。” 李皇后脸上发青,正好怒骂,就听得殿门外乾元帝的声音传了来:“贵妃有何过犯,元日里你就要她跪着?” 作者有话要说:  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求不得。 阿嫮对乾元帝来说就是,爱别离、求不得。 ☆、第56章 委屈 乾元帝虽身在椒房殿,因在玉娘这里磨蹭了好一回,到正殿反比高贵妃更迟些,恰恰看着高贵妃叫皇后逼着跪在殿中。从来在高贵妃与李皇后之间起了纷争,十次中有七八次乾元帝是会偏着高贵妃的,更何况今日李皇后巴巴地将把他从玉娘身边请了出来,乾元帝心中本就不耐烦,所以还没问缘由,就先偏向了高贵妃。 玉娘催着乾元帝走时说的话,乾元帝当时虽没在心上,可一进椒房殿正殿就见高贵妃跪在殿中,李皇后脸上横眉怒目,一片冰霜,就把那番话勾了起来。又想起玉娘催他走时脸上带些急切畏惧,如今看来分明是李皇后背后给玉娘吃了些苦头,以至于玉娘听着李皇后都有些害怕。 高贵妃同玉娘,一个旧爱一个新宠,在乾元帝心中,恰是一个春花一个秋月,各擅胜场,哪个都舍不得,两个同时在李皇后这里受了委屈,乾元帝如何能忍,一些脸面也肯不给李皇后留,顿时出声维护高贵妃。 李皇后正站起来走到殿中迎驾,万没想着乾元帝如此不给脸面,脸上就是带着脂粉也盖不住眼圈红了,乾元帝看也不看她,走过来一手将高贵妃扶起来,冷笑道:“你将朕请过来,就是叫朕瞧这个的?” 李皇后见乾元帝如此回护高贵妃,即羞且恨,眼中含泪,忍耻道:“妾忝居中宫,闻得宫内有人违了规矩,此乃妾份内事,不敢不问。”乾元帝走到上位坐了,先对高贵妃道:“你坐。”这才问李皇后,“哪个犯了规矩,又犯了什么规矩,你说给朕知道知道。” 乾元帝进来时,李皇后就站了起来的,这会子乾元帝叫高贵妃坐,却没理她,李皇后看乾元帝脸色不善,只得站着,心内将高贵妃恨得咬牙,忍气道:“永巷里的朱庶人举发,昨儿她去纠缠谢才人一事,出自贵妃的授意。妾即知道了,不能不问。” 高贵妃听了忙站起来,就地跪下,拿了帕子将脸掩着哭道:“圣上,妾冤枉。且别说妾同谢才人无冤无仇,没有由头去害她。就只说朱庶人是妾一力抬举的,又住在妾的昭阳殿中,妾指使她去害谢才人,又不是得了失心疯,怕人不知道是妾所为。请圣上明鉴。”说了伏地而哭。 李皇后叫高贵妃这几句话说得脸红:“莫不是朱庶人冤屈你?你也会说,她住在你的宫中,又是你抬举的她,她做什么要害你!昨日人人都听得,她可喊了娘娘的。” 高贵妃抬起头,粉面上带些泪痕:“殿下不喜妾,妾也尽知,殿下要罚妾,妾也甘领。只是这嫉妒主使的罪名,妾不敢领。只凭朱庶人几句话,一声娘娘,殿下如何就断妾的罪名?满宫中,陈淑妃是娘娘,王婕妤也是娘娘呢,这个娘娘何以见得就是妾。妾敢问殿下,除着朱庶人口供,可有旁的人证物证没有?殿下若是举得出,妾甘领死罪。”说到最后,又是泪流满面。 乾元帝听着,脸上也发起青来,倒是问李皇后:“除了朱庶人的话,你还有凭证没有?”李皇后听了这话,知道是乾元帝心中到底偏向高贵妃,便发狠道:“圣上,说这样的阴私事,哪个身边能留人,不过是出我的口入你的耳罢了。朱庶人如何不说别人,非要指着高贵妃说话。” 高贵妃看着李皇后这样,心中自是恼恨,若不是当年西南一战役,你父兄立下功劳,你这个蠢货如何坐得上皇后之位!脸上依旧是哀切之容,磕头道:“圣上,妾愿与朱庶人当场对质。”李皇后巴不得这句,只乾元帝在这里,他不吐口,她也不好就说话,只得把眼去看乾元帝。 乾元帝半靠在椅背上,拿着手撑着额角,乾元帝生得好相貌,萧萧肃肃,如芝兰玉树一般,便是这等闲散模样也不减风度,口中说出的话,却是叫李皇后恼羞成怒:“今日是元日,你闹腾这些做什么?高氏若是要害玉娘,就真没别的法子了?要这样将把柄送在你手上?连着玉娘都肯信她,如何你就信不过她?” 李皇后叫乾元帝这几句话气得眼中含泪:“圣上如何不召朱庶人来问一问,是非曲直便可分晓。”乾元帝坐直了身子,把头点了点:“来人。”昌盛一直在一边垂目屏息地站着,忽然听着乾元帝唤他,碎步出来:“圣上。” 乾元帝注目看着李皇后:“传朕口谕,庶人朱氏素性狂悖,屡有过犯,朕念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忍加诛,即日迁入暴室,令暴室丞好生看管,无朕口谕,不许人见她。”若不是元日,不好杀生,乾元帝就能立时要了朱德音的命。便是没立时要了朱德音的命,进了暴室的,大殷朝立朝以来可还没有活着出来的,这话的意思就是明护着高贵妃了。 李皇后见乾元帝这样毫不给自己留颜面,心中气苦,当着高贵妃的面儿还得强撑,只说:“但凭圣上做主。”高贵妃心中欢喜,脸上却依旧做个戚容,先谢乾元帝,后谢李皇后,这才委委屈屈站起来,立在乾元帝身侧,直将李皇后气得眼泪险些落下来。 乾元帝哪里看得见李皇后委屈,只道:“贵妃没事就回去罢,朕明儿来看你。”起身便走。高贵知道乾元帝的那句“连玉娘都肯信她”,必然是玉娘在乾元帝跟前说了些好话了,如今玉娘是乾元帝新宠,她即在乾元帝跟前将自己夸了,自是占了先手,自家倒要投桃报李,才好显得宽和,所以匆匆告退,就在椒房殿外将乾元帝追上了,因笑道:“圣上这是去谢才人那里吗?谢才人性子弱,今儿叫李夫人说得小脸儿煞白,坐都不敢坐,可怜她昨儿才受过那样大的惊吓,今日又唬得这样,妾瞧着也心疼,忍不住替谢才人分辩了一两句,只怕是将李夫人冲撞了,圣上日后见着护国公夫人,千万替妾分辩一两句。” 高贵妃也是十分机敏的人,从乾元帝的口风中辩出玉娘不知何故没在他跟前提起护国公夫人唐氏,是以笑吟吟地提了一句,果然看着乾元帝眼中有些诧异,只做不知道,从从容容地告退,领着陈女官并两个宫女就回昭阳殿去了。 乾元帝心中疑问,随时点了个小太监来问,果然听说护国公夫人唐氏独个儿往玉娘住的偏殿去了,呆了好一会子,到了高贵妃进去才出来,出来时脸上带些怒容,又同皇后说了回子话才出宫去的。乾元帝听着将信将疑,回到偏殿看着玉娘正对镜理妆,洗去了脸上脂粉,除了头上簪环,只梳了个懒梳妆,簪着一支一尺长的通体赤红的珊瑚簪子,正换耳坠子,见着乾元帝进来,横波一顾:“圣上回来了?” 乾元帝闲闲问道:“今儿护国公夫人也来过了?”玉娘手上一顿,从镜子里瞧了乾元帝一眼,脸上适时地现出分迟疑来,反问道:“是哪个同圣上说的?妾一时忘了。李夫人略坐了会,看着贵妃娘娘来也就走了,并没说什么。” 这时晚膳也摆了上来,玉娘要了水洗手,亲自服侍乾元帝用膳。乾元帝要拉她同坐,玉娘只是推脱,说是:“妾不敢乱了规矩。”便是前日,玉娘才同乾元帝一块儿用的膳,偏这会子讲起规矩来了,连着唐氏才来过的事,玉娘虽没说过唐氏说了什么,可这番做派一出来连着方才高贵妃的话,唐氏如何威压玉娘。玉娘如何委曲求全便清清楚楚地叫乾元帝明白了。 到此为止,整桩事演变成了:护国公夫人唐氏不忿玉娘得宠,走过去教训她,将玉娘唬得告状也不敢。还是高氏性子直,看不过眼,出言维护,将唐氏得罪了。皇后要为唐氏出气,故意歪派高贵妃,强加罪名给她。 而玉娘前头说高贵妃和善那话也有了由头,高氏肯回护玉娘,可不是和善吗?且玉娘也是个知恩的,又懂事不肯告状,玉娘同高贵妃虽未合谋,倒算是配合默契,各自都有得益。 又说李皇后见事情竟演变到如今这个地步,在椒房殿中气恨不已,拿着帕子不住地拭泪,又向黄女官道:“我说的他一个字也不信,只信那个高氏!谢氏也是个无用的,这样大一个把柄放在手上不晓得用,倒还替她说话,白白长了一副聪明面孔。”黄女官听了,只得劝道:“殿下何出此言?若是圣上不信殿下,如何不将朱庶人带了来与贵妃对质,倒要将她发落进暴室?可见圣上心上是信的。” 这话不说还罢了,说了更叫李皇后气苦,乾元帝信她还要回护高氏,可见在乾元帝心中何等看重高氏。李皇后因此哭得更厉害了些,还是菀香过来相劝,道是:“所谓当局者迷,殿下身在局中未必能看清,以奴婢看来,倒不如将今日的事说给老夫人知道,瞧老夫人是个什么章程,殿下再做道理。 李皇后听了,止住眼泪,略沉吟了回,点头道:“也罢了。只是又要劳烦母亲操心。”当即修书一封,第二日开了宫门之后,令人送去了护国公府。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阿幂家楼上漏水,还好是漏在厨房里,没泡着地板。 谢谢 天阶夜色扔了一颗地雷 ☆、第57章 空饷 宫门一开,椒房殿的内侍就将李皇后的信送到了护国公府。门房见是宫里的公公出来,连忙开了门将内侍接了进去,送至二门。唐氏的陪房丁贵家的领了内侍又到唐氏房前。唐氏才将将起身,正由小唐氏服侍着用早膳,听得李皇后来信,婆媳两个心中都是咯噔一下。小唐氏亲自出来从内侍手上取了信,回身交在唐氏手上,唐氏将信看过,脸上由白转红,而后又转成青色,一拍桌子道:“国公爷在哪里!” 护国公李源昨夜歇在新纳的小妾胭脂房中,叫唐氏使人从被窝里拉了出来,匆匆赶了来,见唐氏脸色铁青,他倒是略有些惧内的,不由偷眼去看小唐氏。小唐氏只冲着他摇头。唐氏将李皇后写来的信掷在李源面前,哭道:“当年是你心心念念地要用女儿去搏前程,如今你瞧瞧!可怜我的大郎折在了里头不算,如今我的阿媛叫高氏那个贱人欺负得站不住脚!你若不能替阿媛出了这口气,我就同你把这条老命拼了,左右大郎死了,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李源叫唐氏当着满屋子的丫头们夹七夹八这一顿骂,老脸上就有些挂不住,花白的胡须也有些颤抖,把剩下的独眼一扫屋内,他是久历战阵的,身上自然带着杀气,这一眼扫过,将唐氏屋内的丫鬟们唬得头也不敢抬。李源这才捡起信一瞧,脸上也顿时铁青,将信拍在桌上道:“高氏这个贱人!真当我李家没人了吗。” 唐氏就朝他脸上啐去:“呸!你还有脸说,我当时就跟你说高氏留不得,是你说的高氏家里几个微末小官,不值得什么,就是生下儿子也是庶出。如今呢?!如今高氏两个哥哥靠着她当年裙带都当着实差,一个是赫赫扬扬的吏部侍郎!一个做着威风凛凛的将军!高氏又有两个儿子撑腰,可不猖狂起来了!要是叫她儿子当了太子,我们殿下还不知道有没有地方站。”说了又哭。 李源冷笑道:“不过几个狗屁官,值得什么,当年,”话到嘴边想起屋里还有人,也就咽下了,只道,“你只管给女儿说,叫她好好笼络住那个谢氏,若是谢氏不上道,她殿中不还有个姓凌的吗,将她也抬举上去,我只不信这两个都不能生。总得阿媛膝下有个一男半女,我们才好说话。”唐氏冷笑道:“我还用你说,昨日见女儿,我都与她交代了。那个谢氏还罢了,左右等她生了孩子就没用了,倒是高氏,就这么放她过去,我只咽不下这口气。“李源就把小唐氏看了眼,问他:“二郎呢?”小唐氏见问着自己,忙过来答话:“世子在房里看书呢。” 护国公世子李彰武在西南一战役中战死,其妻阮氏当时怀有身孕,李彰武战死的消息传来,阮氏惊痛过度,小产而亡,只遗下一女,今年也有十二三岁了,虽也有两个儿子却都是庶出。世子即亡,又无有嫡子,护国公的爵位总要传下去,李源同唐氏只得两子一女,这世子的头衔就落在了次子李敦武头上。李敦武为人甚为平和,其父其兄都是战将,独有李敦武,名字里虽有个武字,却是走的文路,如今在兵部当差,也是个闲职,平日里也不大上衙门的。 李源心爱长子幼女,对这个次子不大上心,不过是死了寄予厚望的长子,又没旁的儿子,才为李敦武请封世子,心上总是遗憾,这时听着儿媳妇说在房里看书,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看书,看书,我李家一世英名都要折在他手上。你回去叫他滚倒外书房来见我。” 小唐氏同唐氏是嫡亲姑侄,就是没嫁给李敦武前也常在护国公府进出的,无如护国公此人杀气甚重,小唐氏打小见着这个公公兼姑丈就怕,见他生气,更是头也不敢抬,低声答应了,飞快地出了门。 唐氏见小唐氏避猫鼠一般地跑开,倒是怪着李源,因道:“阿娇是个好孩子,你没事吓她作甚。”李源却道:“她都嫁进来几年了,可有生下一儿半女?还拦着二郎不许纳妾,这样不贤惠嫉妒的妇人,若不是看在是你内侄女的面上,我一日也容不得她。”唐氏叫李源说得脸上微红,勉强笑道:“孩子们还小,国公爷急什么呢?阿娇嫁来前,我们也答应她父母,十年无子才好纳妾。”李源冷哼了声:“你家哥哥若是懂点事,就该知道此一时彼一时,当时说的话,如今做不得数。” 当年唐氏答应自家哥哥嫂子这个条件时,李敦武还不是护国公世子,几时有儿子倒也不急,如今李敦武已是世子,自然是着紧要儿子,唐氏心知李源说得没错,又不愿违了自己的诺言,只得拿旁的话来说,只道:“国公爷你先去书房商量,我这里再给阿媛写封信,叫内侍捎回去,也好宽宽阿媛的心。” 李源如何不知这是老妻不愿再谈的意思,到底他年轻时在战阵拼杀,全靠唐氏家里家外的操持,李源也知恩,不肯和老妻破脸,又想二郎素来怕自己这个父亲,只需压着儿子答应了,便是老妻也不好说什么,也就罢了,在唐氏这里用了些早膳就出来了。 李敦武听着父亲找他,早早地到了外书房,看着李源进来,赶忙过来请安:“父亲早安。”又伸手要扶李源,叫李源一手挥开了,只问他:“你告诉我,你在兵部可学着什么了?”李敦武脸上微微一红,道:“父亲也知道,儿子这是个荫职,不用坐班的。”李源就冷笑:“我竟不知兵部右司兵部司员外郎是个荫职。”李敦武垂手立在李源身边,低头道:“是。儿子无用。” 外头喊的一路大军多少人马不过是哄着门外汉的,懂门道的,只看粮草军备战马来推测人数。而粮草军马调度,正是兵部司的事。但凡他要伸一伸手,职方司里的人总有许多借口拦着他,不叫他插着手,他又能如何? 李源瞧着李敦武这个模样,气就不打一处来,顺手操起搁在桌上的一柄剑连着剑鞘,劈头盖脸就往李敦武身上抽去,打得十数下才罢手。李源素来是个暴烈的,故此书房中的师爷,小厮们都不敢来劝,看着李源自己罢手了,这才上来劝李源的劝李源:“国公爷,新年里呢,动不得手。”哄李敦武的哄李敦武:“国公爷是将军脾性,他老人家问着话,世子爷答了就是,如何招惹国公爷生气,世子爷过去陪个不是也就罢了,父子俩哪有仇怨。” 李敦武叫人推了两下,这才过来给李源赔罪,李源见他不情不愿地模样,冷笑道:“劳动不起世子爷赔罪!七日后开衙,你将高鸿麾下人马查一查,就算你有孝心了。出去,我不耐烦见到你。” 高鸿,昭阳殿高贵妃的次兄。李敦武默默地行了礼,就退了出来,回在房中,小唐氏过来接着,看李敦武头脸上几道青紫,眼圈儿先红了,走到门前叫丫鬟去打水,自己又回来,看着李敦武落泪:“国公爷如何下得了这个手。” 李敦武冷笑:“父亲叫我去查高鸿。高鸿虽是靠着贵妃上去的,手上若是没有几分能耐,也不能在几年内升到归德将军这个位置。我贸然去查他,能不能查出来还是两说。哼哼。父亲这是尝着了一次甜头,昏了头。也不想想,若是这次将我折了进去,他可还有没有嫡子。” 小唐氏拿着帕子轻手轻脚地替李敦武擦伤,听着他那些话说得不明不白,就住了手。他二人是表兄妹成亲,打小儿青梅竹马的,自然亲厚,小唐氏因问:“世子爷说的什么甜头?” 李敦武是叫李源当着师爷和小厮的面打了,自觉颜面扫地,一时激愤,倒是说漏了嘴,便道:“你听岔了。”小唐氏分明听得清楚,可见李敦武不肯认,她性子温婉,不爱与人相争,也就道:“是,妾听岔了。”又替李敦武擦脸上药,好在尚在新年里,护国公府的伤药又是上好的,到得初八日开衙办差,李敦武脸上的伤也好得七七八八了。 李敦武虽有怨言,倒也明白,李源查高鸿是为着自家姐姐,虽有些风险,好在查军籍是他兵部司份内的事,倒是没人为难他,一通查下来,高鸿麾下的军户约有三千余人,其中便是有吃空饷的,只怕也多不到哪去。到底畏惧李源,还是悄悄将名单抄录了份,袖回了家,交在了李源手上。 依着李源的盘算,倒也没想着这么一查就能查出高鸿多少不法事来,不过是想籍机敲打敲打高贵妃罢了,偏高鸿这人倒是乖觉,知道自己这个将军不过是虚衔,三千多军户还是上司瞧着自家妹子的面拨下来的,倒也安分,不敢动作。李源按着名单悄悄查下来,才不过四五十个空饷,哪里说得响嘴,只得罢手,另想法子。 只是李源从来只把精力放在培养长子李彰武身上,倒是养得这个儿子允文允武,无人不夸,偏折了。反是李敦武因不用袭爵,打小李源没把心思搁在他身上,只照着一般勋贵子弟养大,虽不是个纨绔,临时做到世子位上,不免在见识和处事上就差了些。他身份引人注目,一举一动都有人看他,这回他私查高鸿的事就有人留意了,悄悄去回了兵部尚书梁丑奴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这章不是过度章,其一,高贵妃和李皇后的矛盾会因为这件事进一步激化。其二,今天的甜头,是日后的重头戏。 ☆、第58章 怀恨 梁丑奴这个名字颇类民间无赖儿童小名,可梁丑奴样貌却生得长身玉立,丰神秀逸,人又十分聪敏,五岁开蒙,十六岁考得案首,十九岁那年中得解元,延平二十二年会试,梁丑奴中在十三名,殿试时,延平帝见他不止文章华彩,人又美貌,就点了他的探花。三鼎甲游街时又叫平安长公主瞧中,进宫求了延平帝,延平帝亲自做媒,叫梁丑奴娶了平安长公主的外孙女,光禄寺大夫秦樛之女秦氏素娥为妻。 探花依例是进翰林的,梁丑奴先做得侍读,而后为侍诏,又进御史中丞,也算得一路清贵 。又因梁丑奴为人谨慎小心,所以没有卷入延平年间那一场夺嫡乱局中去,是以到永兴帝即位后,梁丑奴有平安大长公主照应,先后迁为户部尚书中司侍郎,吏部尚书右丞,而后又升兵部尚书直至今日。论年龄不过四十出头,倒也好算历经三朝不倒,算是朝中老人了。 这回梁丑奴听着人来报李敦武去查归德将军高鸿手下空饷,倒是笑了下,因道:“护国公英雄了一世,只可惜折了长子,只怕老景堪虞。”又同来报信的人道,“怀化大将军是为国捐躯的,只看他的面儿,这事儿就别张扬了。”怀化大将军是李彰武死后追封,乾元帝虽未亲为祭,却也允了李皇后出宫一祭,也算是死后哀荣。 梁丑奴同人虽这样讲,到底知道虽皇后出自护国公府,却是膝下无子,又不得乾元帝青眼。而皇长子,皇三子都是高贵妃所出,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若是不出意外,太子之位十有**就是皇长子赵景淳的。高贵妃为太子生母,日后太后也做得,要是叫她知道了今日护国公来查高鸿,自己知而不言时,只怕仕途也就到头了,所以过得几日,在高鸿常走的路上同他装了个偶遇。 既是偶遇,又是同殿为臣,且梁丑奴人物俊逸,谈吐优雅风趣,高鸿自然不会反感他。所谓相请不如偶遇,两人就往街边的酒楼上吃了回酒,待得酒足饭饱两个出来,梁丑奴脸上自然是一派从容,高鸿脸上虽在笑,仔细看去,却是咬着牙关。 高鸿回到家里,徐氏来接,一脸的笑:“好叫老爷欢喜,欢郎媳妇儿有喜了,御医才来诊过脉,将将两个月。”一面领着丫鬟们服侍着高鸿脱了外头的衣裳,换上家常衣裳,又捧了热手巾来给高鸿擦脸。 高鸿接着手巾,对了屋内的丫鬟们看了眼:“叫她们都都出去。”徐氏见丈夫脸上一丝喜色也没有,便知道出了事,忙道:“你们都出去。”又令自家的陪房兰香站在屋子近前,只不许人靠近。 看着人都走了,高鸿方将脸埋了进了热手巾吐出了一口气:“李家在查我们。”徐氏想问哪个李家,话到了口边又吞下了,还能有哪个,又问:“可查出什么了?”高鸿从手巾里抬起头来,勾了嘴角一笑道:“他们是行伍里出身的,自然从军队里下手,说来护国公父子数代手上都握着兵权,如今他们家世子又在兵部里当差,我哪里敢动什么手脚,只是水至清则无鱼,总要给些收获他们,才不至于疑心到别处去。你只管放心,三千挂零的军户,只查出四十余空饷,便是告在圣上跟前,也不过叫圣上口头申饬几句罢了。倒是你趁着欢郎媳妇有孕,进宫去给娘娘报喜的当口,将这事同娘娘说一声,也好叫娘娘有个预备。” 徐氏听说,满口答应,当即写了帖子,递进宫去求见高贵妃。 李皇后自在高贵妃手上吃了个亏,自是怀恨,见着高贵妃娘家嫂子唐氏求见的帖子,本待不批的,转念想着要是叫乾元帝知道了,又成了自家不贤了,只得含恨准了。 外命妇进宫依例是要先来椒房殿参拜皇后,领了皇后训示再往妃子殿中去的。徐氏按品大状,到得椒房殿,规规矩矩地跪下磕头,堆了一脸的笑道:“臣妇高徐氏请殿下安。”李皇后坐在上首,将徐氏打量了回,也不叫起,只慢慢问:“你今儿来见贵妃,可是家中有事?”徐氏笑吟吟答道:“殿下真是明见万里。臣妇的长子高凌云的媳妇儿日前诊出了喜脉,臣妇是来给贵妃娘娘报信的。” 李皇后听了,脸上一笑道:“果然是喜事。你瞧瞧我,竟忘了叫你起来了,平身罢。”徐氏出身微寒,看惯了别人脸色,毫不为意,依旧笑吟吟地谢过李皇后,站起身来端着一副恭敬的模样要听李皇后训示。李皇后只是拿着些闲话来问徐氏,无非是儿媳妇是哪家闺秀,平日为人如何,念过书没有,女工如何等等。徐氏倒也不急,一一作答。李皇后看着实在没什么好问的了,这才道:“我倒是啰嗦,耽误你们姑嫂见面了,去吧。”徐氏这才拜别。 才出了椒房殿正殿,徐氏就见三四个宫女簇拥着个丽人走了过来,十五六岁年纪,梳着倭堕髻,玉簪金钗,耳垂明珰,身上一件墨绿里外出毛的素绸大氅,料子倒不出奇,只在大氅的衣襟和下部,绣着一朵朵或含苞或半绽或怒放的玉兰花儿,正同她髻上那支金镶白玉玉兰迎春簪相映,愈发显得这个丽人玉骨冰肌,犹如明月梨花一般。 因见徐氏身上是三品诰命的装扮,那丽人便让在一边,屈膝一礼。徐氏见她知礼安静,不免多看了眼,就有宫人在她耳边道:“这是谢才人。” 徐氏也在高贵妃处几次听着这个乾元帝新宠名字,如今见着真人,倒也客气,忙道:“谢才人这样多礼,我怎么敢当。”又笑道,“我在贵妃娘娘处几次听着娘娘提起才人,说才人又是美丽又是温婉和顺,今日见着才人,倒真有些见面不如闻名了。” 玉娘微微笑道:“那是贵妃娘娘谬赞,妾素来愚笨,人说的话,妾总要想想才明白,又不敢开口,所以看着也就安静些。”徐氏听了笑道:“才人太谦了,安静这个词,多少人一辈子都不明白呢。”玉娘笑着应承,徐氏这才走了出去。玉娘看着徐氏出了椒房殿,略站了站,也就回偏殿去了。 跟着玉娘出去的秀云一面服侍玉娘脱下外头的大氅,一面道:“才人不去殿下那里分辩几句吗?” 徐氏在椒房殿说皇后的死对头高贵妃私下夸住在椒房殿里的谢才人,皇后知道了如何能喜欢?自然要把玉娘看做首鼠两端之人。玉娘这里自谦着愚笨是其次,那句“安静”才是说给椒房殿中李皇后的人听的。安静就是不肯惹事,别的人说的话不明白,也是不肯惹事,所以才有徐氏那话。短短几句话,竟是刀光剑影一般地交过了手。 玉娘就道:“椒房殿里说的话,殿下如何不知道?”若是连椒房殿也镇不住,李媛这个后位也趁早别坐了。 又说,徐氏离了椒房殿一路往昭阳殿去,路上遇着的宫娥太监们知道她是高贵妃的嫂子,对她倒也客气,更有肯奉承的口口声声叫着高夫人,倒是叫徐氏心生欢喜。 到得昭阳殿徐氏先见过高贵妃,因笑道:“臣妇这回来是告诉娘娘一个信儿,好叫娘娘也喜欢喜欢,欢郎媳妇儿有了身孕,已有两个月了。”高凌云生下时,高贵妃还没进宫,也帮着带过几年,姑侄感情倒好,所以听着这消息果然欢喜,因笑道:“若是生个儿子,我们家就有后了。”又叫:“将那支点翠如意拿来,给高夫人带回去。”陈女官忙去高贵妃库房里取了如意来,先给高贵妃瞧过了,这才奉给了徐氏,徐氏就笑道:“欢郎他们成亲时娘娘才添的妆,这回又要偏娘娘好东西了。”笑吟吟地收了。 姑嫂两个又说了回话,徐氏趁机就将李敦武查高鸿的事同高贵妃说了。高贵妃听着,脸上的笑就淡了些,只道:“也不知我哪里得罪她了,就这样咬着我不放。亏得哥哥警醒,你回去同大哥哥二哥哥说,做完手上这几支就停一停,首尾都收拾干净了,别叫人抓着把柄,不然不独你倒霉,便是我也讨不了好去。” 原来高鸿之所以瞧不上空饷,都是在做盐引的缘故。其弟高鹏在吏部当侍郎前,曾在户部当差,去年才调任的吏部。户部掌户籍财经,吏部又是专职选官,一来二去的就同盐政搭上了线,这两年倒卖盐引赚了十好几万两银子,哪里还把空饷看在眼中。只是倒卖盐引是大罪,远非吃空饷可比。 徐氏听了高贵妃的话自是满口答应,又道:“娘娘您在宫里自己总要多加小心些,我看着那位谢才人,倒像是个厉害角色。”说了就将她同玉娘见面说的话都学给了高贵妃知道。 高贵妃听了,反笑道:“一个才人罢了,便是厉害些又能如何?如今且议不到她那里,哪里就轮得着她出头。”一个商户女,便是得宠些又能去到哪里?便是这会子乾元帝就将李皇后废了,皇后之位轮着陈淑妃也轮不着谢才人,何必废这些心思。徐氏想着玉娘的容貌做派,又见高贵妃不放在心上,有心相劝几句,又不知道从何劝起,只得罢了。 外命妇进宫探视的时间有限定,徐氏在李皇后处耽搁了好一会,同高贵妃略说了回就得出去,高贵妃又赏了些参芩鹿茸等于徐氏,又说:“欢郎媳妇怀的是我们高家头一个孙子,你们总要仔细些,御医院那里有我呢。”徐氏满口答应,这才请安告退。 徐氏回到家中,见着高鸿,就将高贵妃所说告诉了他知道,高鸿叹息道:“等手上几张盐引出脱了就罢手,总不好留着把柄连累娘娘。”到底心疼飞走了的数万两银子,不免将护国公李源父子埋怨了场,这才出去同人商议如何收尾不提。 ☆、第59章 阿花 又说高鸿从家里出来,七转八弯地绕到了东城一条僻静的街道,铺着青石路,地面洁净,一尘不染,可容一辆马车通过。两侧白墙黑瓦,零碎开着几扇门,高鸿的随从走到一处门前,举手拍门,片刻就见门开了,里头露出半张脸,先瞧了眼随从,而后又看了眼高鸿,这才将门打开了,原是个十三四岁的丫头,梳着双鬟,只系了红绳,脸圆而眼大,一笑起来,嘴角一个笑涡,倒也有几分可人:“老爷来了。”说了闪身让出了道,高鸿回头瞧了瞧身后,这才走了进去。 里头是个小院,铺着鹅卵石的地面,红漆黑瓦的小小回廊,有一株碗口粗的腊梅开满了花,冬雪未尽,愈发显得幽香动人。 高鸿显见得是来惯的,熟门熟路地进了屋子,屋里拢着炭盆,倒也暖和。墙上有些对联字画,倒是时下各文人的手笔。高鸿在官帽椅上坐了,丫头已奉上茶点来,高鸿还没喝上一口,就见挡着内室的门帘子一动,走出来个二十来岁的女郎来,脸皮微黄,却甚是光洁,两道眉毛斜斜飞扬,一双媚眼似开似阖,嘴角挂些笑容,摇摇摆摆走了过来,在高鸿手边一站,侧了妙目朝高鸿手上瞟了眼,:“高老爷过来了,怎么上这个茶?曲儿,将我新得的雀舌泡壶来。” 高鸿将茶盏搁在了几上向曲儿道:“你下去,我同你家姐姐有话说。”曲儿十分乖觉,看着女郎微一点头,立时退了下去,临出门前又将门带上了。高鸿这才问女郎看俩眼:“卿卿,这些日子宋老爷可来过没有?” 卿卿一手撑着茶几,一手掂了块梅花糕往高鸿嘴边送,含笑道:“宋老爷新得了个女儿,好几日没来了。”高鸿张口吃了梅花糕,又捻了卿卿手一把道:“你给宋老爷递封信,只说我明儿这个时候在你这里等他,切切。” 卿卿听高鸿说得慎重,也收脸上笑容,站直了身子,因问:“要紧不要紧?”高鸿站起来在卿卿脸上摸了把,叹息道:“怕到是不怕的。”又从袖中摸了锭银子出来,搁在桌上也就出去了,这回是卿卿亲自送到门前。 看着高鸿去了,卿卿这才回身,提笔写了封信,封了口,使曲儿出去,到外头的茶馆找了个十来岁的男童,花了二十个铜钱,叫他往城西宋琅宋侍郎府上走一遭,将信交给宋侍郎的长随。男童得了铜钱,走得飞快,不过一个时辰就走了个来回,见着曲儿就道:“姐姐教我送的信已送到了,那个哥哥说知道了,又赏了我这个。”说了从怀里迟迟疑疑地掏了把铜钱来,欲交给曲儿,又舍不得,不免瑟瑟缩缩。曲儿哪里把这几个铜钱放在眼里,笑道:“赏了你,就是你的。”依旧回去告诉卿卿知道。 那宋侍郎次日果然依约到了卿卿这里,高鸿还未至。卿卿接着宋侍郎,一样殷勤奉茶,又笑道:“令宠给宋老爷添了位千金,奴这里恭喜宋老爷了。奴备了薄礼,老爷给姑娘玩也好,赏人也罢,只给奴一个薄面,万勿推却。”就奉上一个填漆匣,开着盖子,里头放了个足金的长命锁,上头錾着如意两个字。宋侍郎笑道:“你周到。”顺手就收了,又说,“你可知高老爷寻我何事?”卿卿掩唇笑道:“这个奴怎么能知道。老爷们说事,可总是将奴打发走的。” 原来卿卿这里是个妓家,平日只接待些文人墨客,也算薄有些名气。后来认识了高鸿。高鸿同宋侍郎要做盐引,这样的买卖即不好在家,更不能在外头,便看上了卿卿这里。将卿卿收买了,外头卿卿依旧做着生意做个幌子,暗里却是高鸿同宋侍郎来往联络的下处,这两年来,倒也不引人注目。 片刻之后,高鸿便来了,卿卿十分乖觉,知道他们有事,奉上了茶点,就避到了外头。又看外头日头明晃晃的,又没风,就坐在回廊上绣帕子,才戳了没几针,就听得外头有喧嚷声,其中一个男人喊道:“老子的媳妇,老子怎么打不得。”就有人劝说的声音,其中夹杂着女孩子的哭叫声,只说是:“我不是,我不是。” 卿卿虽是个妓家倒也有几分侠义之心,掷下了手上绣了一半的帕子,从装着绣线的箩筐里操了把小花剪在手上,就命曲儿开门。曲儿倒是个爱热闹的,忙答应了,走过去将门开了,卿卿就到了门外,果然看见小巷口那间小茶馆的门前围了些人,那个男声又说:“老子把她带回来是当媳妇的,她不肯就算了,还抓了老子一脸血,老子打不死她。”就传来几声女孩子的哭叫。 卿卿听得怒火中烧,带着曲儿就到了巷口,曲儿就道:“让开,让开。”将围着看热闹的人群分开,回头叫卿卿:“姐姐,是个女孩子呢。叫打了一脸血。” 住在这附近的,都知道卿卿是做什么营生的,看着她来,男人们不免多看几眼,挤挤挨挨地让了条路出来。卿卿恍如未觉一般走到人群中央,果然看见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脸上几道血痕,显然是叫指甲挠的,一手正抓了一把乌发,要拖个女孩子走,那女孩子顶多十四五岁模样,肤色白皙,眉目秀丽,虽是一身的狼狈,也看得出是个美人儿。若是这会子高鸿的妻子徐氏在这里,许要惊诧一回,这个女孩子的眉眼同那位谢才人倒是有几分相像。 卿卿哪里有机缘能见着玉娘,只是自怀身世,看不得这个,脸上一冷,冷笑道:“她是你媳妇儿?哪个为媒,哪个为聘?婚书何在?天子脚下,王法之地,可不是你嘴一张就说了算了。” 那女孩子见有人肯出头帮她,又是个女子,就如同得了救星一般,就要朝卿卿这里扑过来,无如头发叫人揪住了,一扑之下揪得生疼,泪如雨下,哭叫道:“夫人救命,救命,我不跟他去。” 那汉子下死力朝女孩子脸上啐了口,骂道:“老子买了你,你的命就是老子的。还敢强。”说了又是一阵拳打脚踢,直打得女孩子哭叫不已。四周围观的人也有出声指责的,也有帮着女孩子说话的,只没人肯上前一步。 卿卿看得身子都抖了起来,按着曲儿的手道:“她即不肯跟你走,你打死她也无用。你不过要娶媳妇儿,有钱哪里娶不到,你放了她,我给你银子。” 那汉子斜了眼来瞧卿卿,因见她装扮华丽,又站在此处,便猜着卿卿是做什么营生的,朝地上吐了口唾沫道:“臭表子,想从老子手上抢人,好给你赚银子,你做梦!”卿卿脸上通红,咬牙道:“你买她花了多少银子?”那汉子哼了声道:“五十两。”女孩子哭道:“明明只有三十二两,哪里来的五十两。”那汉子听得女孩子揭穿他,举手就打了几拳,拳拳到肉,卿卿急道:“你住手!五十两就五十两。” 汉子冷笑道:“老子将她一路带上京,吃的不要钱?穿的不要钱?八十两!你瞧瞧这小脸蛋,可俊!”说了手上一用力,将女孩子头发一扯,逼着女孩子将脸抬了起来,“老子还没碰过呢,是个黄花闺女,八十两便宜你了。”女孩子只觉得头皮都要叫汉子扯脱了,又听着他口中不三不四的话,羞恨欲死,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 卿卿看着这样,只是不忍心,就道:“八十两就八十两,不许你再打她!”又同曲儿道,“你在这看着,我去取银子。”转身就走了,片刻之后折了回来就将几张银票在那汉子眼前一晃:“你先放了她。”汉子见卿卿手上的银票,脸上就笑了,果然将手松了,过来接了银票,数了数,对着卿卿露齿一笑:“表子,人归你了,等她接客时,老子也来光顾几回,哈哈哈哈。”将银票往衣襟里一塞,扬长而去。 卿卿同曲儿两个这才过来将女孩子扶了起来,搀着她回了家,因高鸿同宋侍郎要走,卿卿亲去送了人回来,那女孩子已洗干净脸,梳了头发,脸上青一块紫一片,嘴角也破了,模样儿十分狼狈,看着卿卿也眼红起来,红了眼眶问:“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如何到了那个无赖手上?” 女孩子红着眼摇头道:“奴也不知道,奴什么也记不得了,奴只晓得,将奴卖了的那人说,奴是他们女儿阿花。”说了又给卿卿跪下,伸手去扯卿卿裙角哭道,“夫人,奴愿意给夫人当牛做马,奴不要回去。回去他们会再卖了奴的。” 卿卿脸上就有些迟疑,她这里是娼门,虽往来的是有些体面的,到底不是正经人家,一个女孩搁在这里,到底不好看相。一旁曲儿看着也红了眼,向卿卿道:“姐姐不留阿花,她又能往哪里去呢?”阿花又哭道:“奴会扫地,奴会烧水,只要夫人留下奴,奴什么都肯做。”卿卿就道:“你可知我这里是个什么地方?”就向自己点了点,脸上现出一丝苦笑来,“你也听见方才那个汉子说了,我是个表子,你留在我这里,少不得许多闲话,何苦来哉。你若是愿意,我倒是还能找个好人家,叫你托身进去,做丫头也罢,过几年还能出来,依旧是个良民,你看如何? 阿花听那汉子满口的表子,只以为那汉子气不过骂人罢了,哪里晓得是真的,倒是收住了泪,脸上现出些迟疑之色来,过了会才道:“奴知道姑娘是好人,奴愿意跟着姑娘。”卿卿叹了口气,将阿花扶了起来,同曲儿道:“你带她下去洗个澡,换身衣裳,将我这里的忌讳告诉她知道。”曲儿答应了,将阿花带了下去,自此卿卿这里多了个丫头,叫做调儿。 作者有话要说:  阿幂想把文改名为《谢宸妃传》 大家觉得怎么样? ☆、第60章 无情 高鸿因与宋侍郎说话,倒是没留意着卿卿的动静,两个人将如何收尾商议定了,各自回府。高鸿到家,见着徐氏,便道:“过几日便是上元,宫里自是要赏花灯下来,你谢赏去的时候同娘娘说,叫她只管放心,事情差不多了了。”徐氏答应。高鸿又是一叹:“你同娘娘说,皇长子如今也好十三了,大皇子妃是哪个也该留意起来,咱们家总是底子薄些。再者皇长子成亲后才好封王。” 高鸿自知,如今虽高贵妃得宠,然乾元帝迟迟不立太子,其中就有变数。若是皇长子得了太子位,日后登基,高家便能一飞冲天,成为大殷朝第一勋贵。可若是叫李皇后生下一子来,护国公一系自是倾力扶持,自家根基薄弱,如何相争,只怕祸在眼前。所以为大皇子寻个得力的岳家,是当务之急。高鸿所知道的,高贵妃又如何不知道,偏是怕什么来什么。 上元节之后没几天,椒房殿就传出消息来,说是凌采女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消息传在六宫,竟是高兴的多些,无非是乾元帝偏宠玉娘,碍了她们的眼,这会子谢才人没传出喜讯来,倒是不声不响的凌采女得了喜,自是觉得谢才人叫生生打了脸。 高贵妃得了消息,将桌上的事物统统扫在了地上,整个人得发抖,脸上一片雪色。只为她同唐氏倒是一个心肠,想着等凌采女生下孩子,若是皇女也就罢了,若是皇子,等孩子一落地,就寻个机缘,送凌采女一程,好将孩子彻底抱过来,养在膝下,有中宫养子身份,自然好与景淳一争。高贵妃只不明白,凌蕙是几时入的乾元帝的眼,竟是一丝消息也没有。 这样不明白的,还有陈淑妃。陈淑妃听着消息,就命人往椒房殿递了个消息,只说是要请谢才人过去商量几个花样子。玉娘得了消息,打扮了回先往李皇后这里来告诉一声。 才进得正殿,就见李皇后坐在上位,下头凌蕙斜着身子坐着,依旧是往日的装扮,微微低着头,脸上带些欢喜娇羞。玉娘先给李皇后行了礼,凌蕙也要给玉娘行礼,却叫李皇后止住了,李皇后笑微微道:“你如今身子重,御医也说了这些日子你行动要小心,就别拘这些虚礼了,谢才人素日宽厚懂事,不会同你计较这些。” 玉娘眼波微闪,嘴角带些笑容,只道:“殿下说得很是。妾听着凌采女的好消息,妾也是高兴的。妾以为,便是圣上知道了,也是喜欢的。”她说话,素来不疾不徐,轻轻缓缓,却说得凌蕙脸上一白,便是李皇后的笑也淡了些。 原来御医诊出凌蕙有孕之后,李皇后立时便遣人去禀告了乾元帝知道,不想乾元帝那里只给了三个字“知道了”竟是动静全无,比之当时朱庶人有孕之后,乾元帝赏了个花斛更冷淡些。 玉娘这时说着乾元帝欢喜,无异于嘲讽,李皇后就在玉娘脸上盯了几眼,见她神色从容,嘴角带笑,倒象是真心实意地说那些话的,倒是不好训斥她,只得问:“你这会子过来,可是有什么事?”玉娘就道:“方才承明殿淑妃娘娘遣人来唤妾,说是有个花样子要妾过去看看,妾特来告诉殿下知道。若是殿下没旁的吩咐,妾就过去回。” 李皇后不耐烦同玉娘说这些,挥了手道:“你去罢。”玉娘屈身告退,出得椒房殿,玉娘脸上的笑就淡了些,又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她这口气一叹,跟在她身后一个叫做秀萝的宫女察觉着,她看着珊瑚同秀云得玉娘青睐,心中羡慕,有意奉承,看着玉娘叹气,只以为她因凌蕙有孕,心上不快,就过来笑道:“才人何须叹息。圣上那样宠爱才人,十日里就有四五日在才人这里的,凌采女便是生下皇子,在圣上眼里也是越不过才人去的。” 这话才出了口,玉娘脸上就没了笑模样,斜了她一眼:“珊瑚。”珊瑚在秀萝说这话时就知道不好,玉娘为人谨慎恭敬,怎么肯让身边的人言语这般无状,果然见玉娘拉下了脸,忙屈身走到玉娘身边,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脸:“才人。”玉娘就道:“她那话你也听着了,圣上的心意也是她揣测得的?分明是拿我放火上烤呢。你带她回去,好好问问她,那话是打哪来的。”这就是要珊瑚问秀萝背后的人了。 秀萝见着玉娘发怒,这才知道拍错了马屁,双膝一软已跪在地上,待要恳求一二,玉娘已带着人走了。 另个唤作秀琴的宫娥瞥着玉娘脸上一无喜色,一样以为玉娘不喜欢,她见秀萝吃了亏,想了想,方道:“才人也无须心急,总是缘分没到罢了。”玉娘听说,转了秋水看了她眼,脸上一笑,轻声道:“我不急。” 朱德音陷害玉娘不成,自己反跌在地上,下shen血流不止,当时乾元帝已抱着玉娘回了椒房殿,事关龙裔,御医就报给昌盛知道,昌盛又来禀告了乾元帝,乾元帝毫不在意:“随她去。”玉娘在牀上听了,不好不说话,只得道:“到底事关皇嗣,总要小心些。”不想乾元帝竟是道:“一个孩子罢了,朕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玉娘虽与乾元帝有抄家灭族之仇,从来知道乾元帝无情,但亲耳听着他连自己的孩子也不在心上,如浸冰水,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得。所以这回听着凌蕙有孕,乾元帝一点欢喜的表示也没有,玉娘毫不意外。 不想这回玉娘倒真是冤枉了乾元帝。未央宫也有两三年没孩子降生了,初听着凌蕙有孕,乾元帝也自欢喜,就要晋凌蕙为御女,笔都拿了起来又顿住了,只怕晋了凌蕙,玉娘脸上须不好看。待要再将玉娘也晋一晋,偏玉娘承宠不到四个月,已是五品才人,再晋太打眼了。若这回是玉娘有孕,就好晋美人,待得她生下孩子,再封婕妤,也就能自己养孩子了,偏是凌蕙,就那么一回,怎么就有了呢。想在这里,乾元帝就有些意兴阑珊,掷了笔道:“知道了。”等得凌蕙生下孩子,也是十个月后了,再一同晋玉娘也说得过去,所以就将封赏搁了下来。 玉娘哪里知道乾元帝的心思,只以为他十分无情,反倒有些庆幸,所以到承明殿前时,脸上倒还隐约有些笑意。 璎珞是叫陈淑妃打发出来等玉娘的,本也以为玉娘如此得宠,偏叫个没人瞧在眼里的凌采女占了先,多少有些难堪,不想玉娘竟是镇定如常,不由暗道怨不得娘娘看重她:“才人安,娘娘在殿里等才人呢。”玉娘微微一笑:“知道了。”徐步从璎珞身边走过。 陈淑妃见着玉娘进来,倒也接过来,就想安慰几句,不想玉娘依旧往日模样,一些儿恼色也不见,不由就笑了,拉了玉娘的手道:“我还想着那凌采女有了身孕,多少不长眼的要笑妹妹,怕妹妹往心里去,不想妹妹这样有涵养,倒是我想多了。” 玉娘由陈淑妃拉着手,两个一起走到南窗前的美人榻上坐了,玉娘就道:“这也没什么,圣上要宠谁,妾拦得住不成?不是她也会是旁人,也没什么分别。”陈淑妃笑道:“妹妹如此通透,我也就放心了。” 玉娘垂目看着陈淑妃按在自己膝上的手,素指纤纤,指甲上染得粉红的丹蔻,洁白丰艳:“妾来前,去向皇后殿下禀告一声。凌采女坐在殿下身边。殿下笑得很喜欢。妾进宫这些日子,头一回见着殿下笑得这么喜欢,想来,殿下是真喜欢孩子的。”一行说着,一行抬起头看着陈淑妃,日头从窗棂中照进来,照在她脸上,脸容晶莹,流眄生娇。 这个谢才人真是个妙人儿,看得通透不说,又伶俐至此,说李皇后的那话,似褒似贬,莫说是人后所说,便是李皇后亲在,怕也只能一笑了之。陈淑妃掩盖唇笑:“皇后殿下自然是喜欢孩子的,她是孩子们的嫡母呀。”玉娘盈盈笑道:“是。” 凌蕙这一胎,多少人盯着呢,李皇后固然想凌蕙生下这个孩子,好抱在她的膝下。高贵妃只怕容不得这个孩子,而余下的,还不知道有多少。能不能好好地生下来,也是个未知数,只不知道凌蕙自己知道不知道。 她二人正说话,忽然就有个小太监急匆匆走了进来,对着陈淑妃就跪了下去,磕了个头:“娘娘,奴婢等无能,不能保护殿下,殿下的脸伤了。”在承明殿称殿下而不具名的,唯有陈淑妃的儿子皇次子景和。 陈淑妃听着话,已霍然起身,脸上由红而白,顾不得玉娘在场,厉声喝道:“怎么会伤着的!哪个伤着殿下的?!我叫你好好跟着殿下,你们竟敢当我的话是马耳东风,真当我好性儿,不敢打杀你们吗?!” 玉娘也是见过景和两次的,景和生得肖似陈淑妃,窄窄的脸儿,长长的睫毛,那张脸,比寻常女孩子还要秀丽些,真要伤了脸,倒是件可惜的事。见着陈淑妃大失常态,也就轻声劝道:“姐姐容他们说个明白,再罚他们也不迟。 陈淑妃心中怒极,若是景和脸上留了伤,除非乾元帝儿子死绝了,否则只怕真是要与大位无缘了,哪里听得进玉娘的话,反将玉娘拉她的手甩了,左右一看,见美人榻边搁着一只青玉漱盂,拿了起来朝着小太监就掷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知道吗? 阿幂的文档在金山快盘里的,昨天晚上码好了今天的更新,刚才想修改下发上来 结果发现,昨天码好的一章没有了,没有了,没有了。 阿幂只好凭着记忆再打一遍。 呜呜。好惨。 求安慰。 ☆、第61章 谋划 陈淑妃盛怒之下,将只漱盂朝着小太监掷了过去,也亏得是怒极出手,便没了准头,漱盂落在小太监身侧,一声清脆,跌得粉碎,唬得那个小太监体如筛糠一般。还是玉娘在一旁柔声劝道:“你瞧你们娘娘都急成这样了,还不快将话都说明白了?” 小太监磕头道:“是大皇子殿下硬要与殿下比剑,大皇子殿下叫殿下逼倒在地,殿下罢了手要去拉大殿下起身,不想……,亏得赵将军在,将剑架开了,可殿下脸上还是划着了。”又磕头道,“奴婢等相救不及,请娘娘责罚。”小太监语焉不详,到底陈淑妃同玉娘还是听明白了,无非是景淳不肯服输,在景和去拉他的时候施以偷袭,以至于伤了景和。陈淑妃身上一软,跌坐在榻上,不住落泪。 淳者,质朴敦厚也。浇天下之淳,析天下之朴。皇长子景淳,名中有个淳字,为人却与质朴醇厚没有半分关系,自为是乾元帝长子,便时常摆出长兄气派来,处处要强过几个弟妹,略有不和,便拿捏着兄长架势训斥几句。陈淑妃在外是个光风霁月的性子,自然拘着景和,不许他和景淳争驰,不想今日竟然闹出这样的事来。 玉娘略想了想,就道:“妾进宫那日,在宫道上见过赵大人,凛然如剑在匣而欲飞,妾气弱,瞧着便有些怕。而后妾在掖庭时,也曾听闻赵将军家事。赵将军为母雪恨,可谓至孝,而置生父与不仁不义不慈之地,又可为至忍,妾竟不知赵将军是何秉性,娘娘可知道?”那样一个人,谁也不知道他会在乾元帝跟前说什么。 陈淑妃听着玉娘的话,眼泪竟是慢慢收住了,又将玉娘瞧了瞧,脸上竟是露出一丝笑容来:“我知道了。”又放缓了声音问道,“殿下如今在何处?”景淳闯了这样的祸,自然不能等着乾元帝来寻他说话,总要寻个靠山。他是高贵妃长子,高贵妃自然护着他,与其等高贵妃往乾元帝处撒娇,说景和不敬兄长。倒不如拉着伤了脸的景和往乾元帝跟前认个错,也好叫高贵妃无处下手,倒还便宜。 小太监跪在地上,听着那位替自己说话的声音和缓的女子讲了段赵将军的过往,自家这个外柔内刚的淑妃娘娘竟是立时转了态度,心中诧异,到底不敢抬头,只跪了道:“殿下如今在殿外。” 陈淑妃听着这话,险些又怒了起来,到底耐住了性子,似笑非笑道:“倒是有出息了,叫他进来罢。”小太监得了吩咐,哎了声,倒爬着退了好几步,这才站起身来,飞一样地退了出去,片刻之后,大殿正门处缓缓走来一个半大不大的少年,身上穿了皇子常服,脸容白皙秀丽,只是左边脸颊上添了道血痕,略有些红肿,模样看着颇有些可怜。陈淑妃看着景明脸上带伤,眼圈儿一红,又要哭,终究忍下了。看着景和走到近前跪下请安,这才道:“好有出息,竟晓得叫人打前站了。” 景和虽还未封爵,到底是皇子,玉娘看着他跪下,不敢托大,已起身闪避在一边,这回听着陈淑妃要教子,自然更不好留,又向后退了两步,见陈淑妃盯着景和,点手招了璎珞过来,同她轻声说了两句,悄悄地走了出去。 又说乾元帝原打算过椒房殿安抚玉娘,才要动身,就见高贵妃带了景淳过来了,见着乾元帝,高贵妃就推景淳跪下,掩面哭道:“都是妾的不是,妾不会教孩子。大郎性子这样执拗,比剑略输了场就不肯罢休,纠缠着要再战,不想错手伤了二郎。二郎那样俊秀的一个孩子,偏伤在脸上,若是留个什么,便是淑妃妹妹不怪妾,妾此生也不能心安。”又把手拍了景淳几下,怒道,“方才你在我跟前怎么说的?这会子哑了?你知道错了吗?你叫我日后怎么见你陈母妃!”又哭几声。这话看着是在训斥景淳,可话里话外的都是指着陈淑妃不肯让人,偏陈淑妃这会子不在,竟是辩驳不得。 乾元帝果然道:“罢了,淑妃只得景和一个孩子,心疼些也是有的。”高贵妃见话入了港,应承道:“是,便是淑妃妹妹怪妾,也是妾该受的,谁让大郎伤了二郎呢。”景淳跪在地上,脸上涨得飞红,过了片刻才道:“母妃说什么话,都是儿臣不该纠缠景和,都是儿臣不认输,便是陈母妃要打要罚儿臣,儿臣再没怨言的。”景淳说的是不认输,而不是不服输。 一个不认输,一个不服输,认者,应允,承担也。服者,顺从也。一字之差,听在乾元帝耳中却是天差地远,倒是觉得景淳有傲气,知进退,反而喜欢,便笑道:“兄弟间比划,失手伤了也是有的,哪里就用得到罚。倒是你是哥哥,总该有些心胸,过去赔个礼也就罢了。”景淳自然答应,顺势就站了起来。 高贵妃去后不久,陈淑妃也过来了回,她倒是独个儿来的。陈淑妃虽不知道高贵妃在乾元帝跟前说了什么,倒是也温婉和顺地很,满口都是孩子们自己比试,失手伤着也是有的,万不能因此责怪孩子,倒叫她不安云云。说得乾元帝也有些动容,就将自己儿时用过的一方澄泥砚赏了景和,陈淑妃笑吟吟地替景和领赏谢恩。 至此,景淳“失手”伤了景和一事,看着是揭过了,可在高贵妃同陈淑妃心中各生了警惕。 又说乾元帝打发走了陈淑妃,这才得空摆驾椒房殿。依着规矩,便乾元帝不是来瞧李皇后的,也要到李皇后处略坐坐,说上几句话,算是给皇后体面。李皇后接着乾元帝,奉了茶,看了乾元帝脸上并无不悦,小心地道:“凌采女如今有了身孕,自是不比往日,妾想着给她挪一挪,搬个宽敞些的住处,圣上看着按什么份位铺宫的好?”乾元帝听了,略想了想就道:“御女吧。” 乾元帝说了按御女铺宫,而如今凌蕙尚未获晋位,显然这个御女就是她日后能到的位置了。李皇后心中就有些欢喜,脸上笑道:“那就御女罢。今儿凌采女来给妾请安,竟是吐了,妾以为她病了,就叫了御医,不承想是大喜事。妾原以为,”话到嘴边又顿住了。 乾元帝听着李皇后欲言又止,挑了眉看她,李皇后叫乾元帝看得心虚,到了嘴边的话又顿住了,她本想说的是,以乾元帝对玉娘之宠,一个月里几乎有一半儿时间是在她那儿的,有好消息的该是玉娘才是,不想竟是只叫乾元帝幸了一回的凌采女。 还是唐氏听李皇后抱怨过乾元帝如何宠爱玉娘,到底觉得玉娘太过得宠,拿捏不住便是第二个高贵妃,便劝了李皇后,教李皇后将凌蕙推上来。凌蕙不得乾元帝喜欢,拿捏起来自是容易些。 李皇后也是无奈,思量了几日,才拿了主意。 乾元帝虽不大喜李皇后,倒也没破脸,还肯给她些体面,初一十五总是歇在她处,李皇后便是趁着这个机缘,只推说自己头痛,就将凌蕙推给了乾元帝。又依着黄女官的建议,将凌蕙照着高贵妃年轻时的模样打扮了,果然乾元帝就收用了凌蕙。可收用了之后,乾元帝也就抛在了脑后,要不是凌蕙实在争气,一举有了身孕,只怕乾元帝再也不会想起她来。 可说到这里,李皇后不免又想着自己,便是乾元帝待她平平,可她嫁于乾元帝,从太子妃起到如今,也好有十二三年了,虽御医也说她身子康健,偏只没动静,实在叫人气馁,不然也不能推凌采女出来,心中自然泛酸,强笑道:“妾也没想着,凌采女倒是个有福气的,竟是比妾强。” 乾元帝听了李皇后这话,就将茶盏搁下了,将身子斜靠在椅背上,把李皇后上下看了看,微微笑道:“若是生了女儿,就教你养,也免得你寂寞。”若是皇子,那就罢了。 李皇后打的什么算盘,乾元帝如何能不知道,不过是想借腹生子罢了。将凌蕙所生之子抱在她的膝下,充作中宫养子,顶好记在她的名下,那便是嫡子,为的无非是那大位,不然也不能在乾元帝到她宫中时将凌蕙推上来。 乾元帝抬手在李皇后脸上摸了摸,笑道:“到时再说。”乾元帝少年时就仪容俊美,萧萧肃肃,又做了这些年的太子、天子,可说尊贵清华,风度俨然,又正当盛年,最是惑人的时候,这么一动,就叫李皇后脸上绯红,正要反握住乾元帝的手,乾元帝已站了起来,“皇后歇着罢。”抬脚就出去了。李皇后抬起的手就僵在那里,脸上慢慢涨红,眼中珠泪一滚而落。 乾元帝从李皇后这里出去,就到了玉娘处。他来玉娘这里时,从前有几回为着显示对玉娘的恩宠,便不叫人通报。不想有一回玉娘恰好在梳妆,乾元帝在一旁看着,只觉玉娘旁妍侧媚,娇婉动人;又一回,玉娘午睡方醒,云鬓微松,星眼朦胧,娇柔欲堕,动人心魄;如此种种,各有娇态。较之听着圣上驾到,严妆打扮了来接驾,倒更是动人,所以有时便不肯叫人通报,今日便是如此。 乾元帝到时,玉娘正低了头站在书桌前,身上穿着件青莲色绣缠枝西番莲的收腰长袄,愈发显得纤腰盈盈,不足一握。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乾元帝不是昏君。 但不是昏君,不代表他在女色上不会昏头。 ☆、第62章 挑衅 乾元帝见着玉娘身影,心上就是一松,示意了偏殿中服侍的众人不许说话,自己轻手轻脚走到玉娘身后,注目往书桌上一瞧,玉娘默着《心经》,正写到“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槃字最后一笔落下,乾元帝就笑道:“你这一笔捺无力了,字无力则不立。”就在玉娘身后握住她的右手,顺着继续写下去:“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虽说默写心经不过是玉娘做给乾元帝看的,但乾元帝这般做,到底太轻慢了,玉娘欲要挣扎,无奈整个人都叫乾元帝拢在怀中,动弹不得,只得看着由着乾元帝握着她的手将《心经》写下去,忽然听着乾元帝在她耳边道:“今儿有人到你跟前说了酸话?”不然好端端地写什么心经? 玉娘就迟迟疑疑地道:“妾只是想静一静心,并没人委屈着妾。”玉娘越是如此说,乾元帝便越是疑心着玉娘受了委屈,她身在椒房殿,哪里有人敢来生事端,若真有不长眼的,怕也是李皇后默许的了,乾元帝想着李皇后的打算,就道:“你放心,朕不会委屈你。”玉娘诧异地转过头去,樱唇恰从乾元帝脸颊上擦过,留下一抹淡淡的胭脂痕,乾元帝脸上不禁一笑,手上写着“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一面道:“若是她生下个儿子,朕就交给你养,好不好?” 玉娘电光火石间明白了乾元帝的意思,无非是凌蕙身份太低,不好自己养孩子,若是交给李皇后养,护国公府无疑是多了一大依仗,以乾元帝的性子,如何能肯,放眼宫中,得他意的高贵妃膝下已有两子一女,乾元帝自然不能将孩子给她,就是陈淑妃也有了一子,剩下的大都不得他意,倒是只剩自己即得他的意,又没孩子,更妙的是,自家出身寒微,是祸是福都在他一念间,倒是随他拿捏。玉娘心跳如擂,就道:“妾不敢。妾身在椒房殿,哪有越过殿下的理。再者殿下为天下母,小皇子交在殿下手上,对小皇子也好。” 乾元帝将笔掷在桌上,狼毫在纸上滚了两滚,将一篇默得的心经染上了一道墨迹。“连你都知道养在皇后身下对皇子好?”说着轻轻弹了弹玉娘的鼻子,俯下身在玉娘耳边道,“皇后会不知道。真是糊涂孩子。”玉娘这才道:“只怕凌采女心上不愿。”乾元帝又笑道:“这事儿由不得她们。”说了牵起玉娘的手走回寝宫,自己在美人榻上坐了,又将玉娘揽在怀中问她:“你闲着无事就在宫里转一转,有几处屋子空着,你喜欢哪处说给朕知道,朕叫人收拾去。” 依大殷朝规矩,婕妤以上方能独居一殿,乾元帝话中意思便是要将玉娘晋为婕妤了,玉娘飞快地抬起眼来,瞧了乾元帝一眼。乾元帝因见玉娘看他,就道:“朕知道你恭顺,不过白嘱咐句,这些日子只怕还有人在你跟前放肆,你也忍一忍,日后朕自然替你做主。” 又说玉娘自打承宠以来,一直荣宠不衰,与高贵妃有分庭抗礼的势头。高贵妃身为贵妃,膝下又有两子,妃嫔们便是吃醋也不敢到她面前放肆。玉娘不过是个五品才人,初初进宫,就如此得势,瞧不惯她的人自然不少,只是碍着乾元帝是个偏心的,不敢拿玉娘如何。这回听着椒房殿的凌蕙倒是先有了,自然欢喜,难免会想奚落玉娘几句,而今夜乾元帝依旧歇在玉娘这里,可见她隆宠不衰,只要蠢得不是太厉害,就轻易不敢起衅。这样的道理,任谁都明白,而乾元帝却说有人在你跟前放肆,分明就是嘱咐玉娘不可将乾元帝要将凌蕙的孩子交她养说出去。 玉娘果然十分恭顺地道:“妾明白了。”说明白,而不说知道,便是表示她听懂了乾元帝深意。 这便是玉娘进宫前,孟姨娘告诉了她知道,凭是哪个男人,都喜欢自己的女人柔顺些,可又不能太蠢。若是长得花容月貌,偏是听不懂人话,在新鲜头上也就罢了,日子一久也就厌了。何况乾元帝这样的身份,又日理万机,绝不能耐烦和个蠢货周旋。所以见玉娘这样闻弦歌而知雅意,乾元帝果然笑了,道是:“传膳吧,朕饿了。” 果然到得次日,妃嫔们来给李皇后请安,大多堆着笑脸来恭喜李皇后,也有几个心胸狭窄的,碍着乾元帝,不敢挑衅玉娘,到底还是酸了几句。中间就有个刘美人,倒是笑吟吟道:“谢才人也不用心急,儿女缘这回事可是说不准的,指不定明儿就来了,也指不定就慢慢地过个十年八年的再来,急也是无用的。”说了抿嘴一笑。 她便是玉娘摔下高台时,阻止乾元帝去看玉娘的那个美人,当日她叫乾元帝当着全宫的妃嫔们打了掌,颜面尽失,不敢恨乾元帝,自把玉娘恨上了,这回看着玉娘叫凌蕙占了先,自然得意,忍不住就出言讽刺。不想这话说得失了分寸,竟是将李皇后也牵连了进去,还浑然未觉。不想李皇后正好从寝宫里出来,听个正着,膝下无子原是她的心病,脸上微微有些红涨,禁不住就冷笑道:“刘美人看来对儿女缘上心得很。”刘美人还浑然未觉,听着李皇后的话,还笑问:“殿下,凌采女怎么没出来?这等大喜事,我们也该恭喜恭喜她才是。”一面拿眼角去瞥玉娘。 玉娘黛眉微蹙,正要说话,就听着身后有人道:“知道的,是刘美人心善劝解谢才人几句,不知道的,还以为刘美人是铁口直断的算命先生呢。”说了,也是笑了几声。说话间就走过来一个二十七八岁的丽人,生得一张瓜子脸,一双水杏眼,嘴角带了颗美人痣,竟是王婕妤。 王婕妤从来以高贵妃马首是瞻,高贵妃笑她便笑,高贵妃说是她便点头,这会子忽然出来替玉娘说话,了解她的都有些惊诧。所谓反常即妖,宫中女子都不是太笨,且高贵妃她们得罪不起,谢才人么,也是得罪不得的。可若是高贵妃同谢才人自己斗起来,乾元帝也不能怪在她们头上,倒是有志一同地噤了声,笑吟吟地看着王婕妤走到了玉娘身边。王婕妤笑眼弯弯地同玉娘道:“你不用理她,她是叫圣上打了一掌,迁怒在你身上呢。” 刘美人叫王婕妤一语道破心思,脸上涨得通红,待要说什么,就听着李皇后道:“你们一个个的将女诫宫规都忘记了吗?”李皇后虽不得乾元帝宠爱,乾元帝倒也不曾如何下过李皇后脸面,她在未央宫中还有威信,这话出了口,众人不敢再说。 倒是高贵妃笑了声道:“殿下说的是。有的人莫说是将女诫宫规都忘了,怕是自己是谁都忘了呢。”说了目光就在王婕妤身上溜了两溜,这几乎就是明着说王婕妤看着玉娘得宠,所以身为婕妤,反向个才人示好。王婕妤脸上自是涨得通红,将玉娘的手放开,走回自己的位置坐下,玉娘脸上也是一红,高贵妃抿着唇将玉娘上下打量了会,哈哈笑了两声,道:“谢才人不要多心,我不过与王婕妤说着玩的。你才来,不知道,她从前是跟着我的,我们这样闹惯了的。”玉娘虽已坐下,听着高贵妃同自己说话,说不得站起身来,浅笑着应承。 在场诸妃们原以为两个宠妃说不得要对上,不想高贵妃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谢才人这里更是避其锋芒,都觉着无趣。还是陈淑妃笑道:“说来凌采女腹中这孩子倒是有些运气,日后降生,少不得要殿下多费心了。”李皇后听了陈淑妃这话,脸上就笑了,因道:“他们母子住在我这里,说不得我要费心些。” 说话间凌采女也过来来,要给李皇后行礼,李皇后命人扶住了,又笑道:“我说了你身上重就不用出来了,如何又过来了?”凌蕙轻声道:“殿下不叫妾来,是殿下体恤妾,可礼不可废。”她没来前,无子无宠的妃嫔们中有羡慕她的,可真见着了人,羡慕之意倒是少了许多。凌蕙脸上施了脂粉也盖不住眼下微微的青痕,想来她有了身孕,乾元帝不光没加封,昨夜更是睡在谢才人处,这般没脸,憔悴些也是有的。 想在这里,诸人不免又去看玉娘,玉娘依旧花貌雪肤,是个美人态度,显见得对凌蕙抢在她前头有孕毫不在意,谢才人之所以能毫不在意,无非是乾元帝依旧宠她。想明白这个道理,诸妃们各自心中滋味难言。 又说李皇后不耐烦乾元帝的这些莺莺燕燕在自己跟前久坐,听着她们说了几句,也就打发她们回去,诸人告退。玉娘正随着众人要出去,却叫李皇后叫着了:“谢才人,你且站一站。”玉娘无奈,只得站下脚,聆听李皇后训话。李皇后只不做声,看着人都走没了,这才笑微微地道:“我知道圣上爱重你,若是平日我也不说什么。可如今凌采女将将有了身子,正是不稳的时候,若是圣上能安慰几句,倒是比吃药还好些。我知道你是个懂事的,想来也该知道怎么做。” 这便是要玉娘在乾元帝来时将乾元帝往凌蕙处推了,一来,左右凌蕙是有了身子的,便是乾元帝多去她那儿,也不过是说说话,倒是玉娘这里,侍寝就少了;二来,如今乾元帝不将凌蕙看在眼里,可真去多了,未必不将她的孩子看在眼里,真是一举两得。 玉娘只做不懂,满口答应了。不想李皇后竟又道:“我知道你的性子,答应得好好的,未必肯用心做。”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大家都去过圣诞了吗? ☆、第63章 训斥 李皇后看着玉娘叫自己几句话说得脸上慢慢地涨红了,心下也觉得快意,又道:“我知道你年纪小,圣上又宠爱你,性子骄傲些也是有的,往日里才不同你理论。如今凌采女身子重,你就担待一二,懂事些才是道理。” 担待两字就说得重了,玉娘眼中终于落下泪来,双膝跪倒在李皇后面前道:“妾并不敢。” 在从前,乾元帝再宠着高贵妃,横竖是往昭阳殿去的,不在李皇后这里晃,李皇后倒还忍耐得住,只当是眼不见为净。可自打乾元帝将玉娘送来,一个活生生的美人儿搁在眼皮子底下,看着乾元帝如今一个月里倒是有半个月是往椒房殿来的,可除了初一十五两日,都是歇在玉娘那里。便是歇在她正殿的那两日,夫妇之间敦伦也是没有的,这几个月熬下来,便是李皇后再宽和,瞧着玉娘又怎么能顺眼,只是碍着乾元帝偏宠,玉娘素日说话行事又温软,挑不出大错来,只得忍气。今儿好容易逮着了凌蕙有孕这个由头,自然逼着玉娘将乾元帝往外推,故此又道:“方才刘美人讲得也不错,儿女缘这回事,你只放宽心就是了,哪里是你急得着的。” 她说这话时倒是忘了自己十几年不曾有孕了,话里话外的指着玉娘急于怀上身孕,故此霸着乾元帝不放。玉娘素来娇怯,哪里受得住这种话,叫李皇后说得都匐在了地上,肩膀微微地颤抖,显见得哭得伤心。 李皇后心下畅快,到底是受出身所限,且平日端着规矩惯的,一时也想不出什么难听的话来,便道:“我今儿说的,自己回去好生想想罢。”玉娘低声答应,这才从地上站起来身来,李皇后看着她脸上带着泪痕,眼圈儿红红的,鼻尖上都带了些胭脂色,比之平日那副清婉模样更可怜些,不由更觉刺目,已忘了自己初衷不过是要玉娘将乾元帝往凌蕙那里推,不免再教训几句:“谢氏!你哭成这样,可是我委屈你了?” 李皇后身为中宫皇后乃是君,莫说只是说个妃嫔几句,便是杖责了,妃嫔也不能说委屈,说了委屈,那便是怨望,真要扣了这个罪名,便是乾元帝也不能保得她全身而退。 玉娘哪里肯叫李皇后扣她这个罪名,当即又跪倒在地,又将发髻上的簪环统统除下,一头云发就散了下来,披散在两肩,含泪伏地请罪:“妾万死。”李皇后还待再说,一旁黄女官已端了茶来。李皇后说了这回,也口渴,起手要去接,却见黄女官对自己递过个眼色来,倒是顿了顿,黄女官这才轻声道:“圣上该下朝了。” 李皇后知道乾元帝素来偏心,从前护着高贵妃一个,如今是护着高贵妃同谢才人两个,只得咬牙,喝了两口茶才缓声道:“我也没说着你什么,你倒脱簪请罪起来,可见是个谨慎的,也只望你一直记得这份谨慎。去罢。”玉娘心头一松,这才叩首道:“妾谢殿下不罪之恩。”这才起身。 玉娘谢罪时,将发髻上的簪环都摘了下来,都放在她身前的地上,这时起身,倒也不好自己捡的,她随身的宫娥又在外头等着,黄女官只得叫了个小宫娥过来替玉娘捡了,又看玉娘站着都颤颤巍巍,显见得哭得狠了,只得叫这个小宫娥过来将玉娘扶出去。 李皇后瞧着玉娘脚下飘云一般地出去,长发如一匹墨缎一般自肩背逶迤而下几可垂至地面,又叹息了声,转头向黄女官道:“你瞧她这副模样,说几句就哭红了眼,倒象我委屈了她一般,圣上看见了只怕又要心疼。如今我也不想别的了,只盼凌氏争口气。”能借着身子将乾元帝拖住,便是不能将乾元帝拖住,好歹也要生个皇子下来,乾元帝倒是答应了将孩子养在她的膝下,有了皇子,她还愁什么,乾元帝爱宠哪个宠哪个去。 玉娘出得正殿,就有珊瑚过来从椒房殿正殿的宫娥手上将玉娘接了,那宫娥仿佛是个伶俐的,因赔笑道:“殿下不过心疼皇子,并没同才人生气。才人只管放宽心。”玉娘出来时,正拿帕子捂着脸,听了宫娥这话,微微松手,瞟了那宫娥一眼,见她不过十三四岁模样,眉目生得倒也俏丽,双眼尤其精灵,心上就有了计较,扶着珊瑚的手就回去了。 回到殿中,玉娘才将掩面的帕子扔开,脸上带些泪痕,眼儿红红的,留在偏殿的秀云,秀琴等看着这样,知道是李皇后给玉娘气受了,她们如今也算熟知玉娘性情,不声不响地打了热水来,服侍着玉娘净了面,却不拿冷帕子渥眼睛,只薄薄地施了层脂粉,若是细看,倒还看得出眼圈儿四周微红。又重梳了个反绾髻,连着簪环衣裳一并换过,模样儿就同乾元帝上朝前全不一样。 乾元帝回来时见着玉娘从头到脚都换过了装扮,果然注意了,打量了回,见玉娘浅淡梳妆,如明月梨花一般,也就笑道:“怎么换了衣裳了,倒也好。”玉娘一边奉过茶来一边道:“妾今儿在殿下那里见着凌采女,脸色黄黄的,想是才有了身子,心上慌,失了保养,圣上不如去看看她罢,圣上是万乘之尊,有圣上在,凌采女也就安心了。” 玉娘这个模样,又是无缘无故地这番说话,乾元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无非是皇后在她跟前说话了,玉娘素来性子娇懦,自己尚且不忍加以言辞,皇后倒是忍心勒逼她,当下就有些恼,因叫:“昌盛。” 昌盛正在殿外守着,听见乾元帝叫他,忙跑了进来:“圣上,才人。”乾元帝便道:“传朕口谕,去御医院宣两个御医来服侍凌采女,瞧瞧她身子哪儿不好了。”玉娘听着乾元帝发怒,忙从他身边走开几步,在昌盛出门前先跪在地上,含泪道:“求圣上给妾一个体面,今儿就往凌采女那里走一回罢。”说着长长的睫毛颤一颤,珠泪连串地落了下来。 乾元帝见玉娘叫逼成这样,不由大怒,待要发作,就叫玉娘扯住了袍袖:“圣上就当可怜可怜妾。”又扬起粉面来看乾元帝,她脸上妆容本就极淡,叫泪水一冲,敷着的薄薄的一层粉就掉了,露出泛红的眼圈来,格外的楚楚可怜,看得乾元帝又气又怜,俯下身来将玉娘扶了起来,从一旁的宫娥手中接过帕子,替玉娘擦了,冷笑道:“没出息的,有朕在,你怕着哪个。你只管叫她们收拾了你常用的,过两日跟着朕往西山去住几天。” 乾元帝口中的话带些怒气,手上倒是轻,给玉娘擦过泪,又牵着玉娘的手携着她进了寝宫,叫了宫娥进来,服侍着玉娘脱衣卸妆上牀歇了,这才转身出来,就到了凌蕙房中。 凌蕙没想着乾元帝会来,也卸了妆,正靠在榻上假寐,听着太监们呼喝,忙起身下榻,已来不及更衣梳妆,急匆匆地走到门前跪下接驾。乾元帝瞟了凌蕙眼,也不伸手扶她,从她身边走过了才道:“起来罢。”一旁的宫娥扶着凌蕙起身,跟在乾元帝身后,进了房,凌蕙怯生生走到乾元帝身前,亲手奉茶。乾元帝瞥了眼凌蕙手上的青瓷茶盏,并没伸手去接,反问道:“你身子不好?“ 凌蕙听着乾元帝问这话,心上一跳,便猜着是李皇后在乾元帝跟前说了什么,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道:“妾身上还好。”乾元帝点了点头,这才结果她手上的茶盏,掀开看了看,却不喝,只随手搁在一边,又道:“从前朱庶人是同你一块儿进宫的?”凌蕙见乾元帝问着朱德音,不知乾元帝用意,只得小心道:“是。只是妾同朱庶人不大投契。” 乾元帝脸上一笑,到底一块儿进宫的,路上也总有段时日,便是不投契,也多少有些交情。乾元帝不加褒贬地提起朱德音,凌采女便急匆匆地剖白,其心冷不问可知,李氏抬举她,也算是白费心。若是他这般问玉娘,只怕玉娘就会详详细细地把她知道的说给他,瞧着他脸色好坏,许还能给朱德音添补一两句,便是皇后这样威逼她,都不肯吐露一句半句,只是自家哭一回罢了,可见为人纯良。 说来凌蕙到李皇后这里比玉娘更早,乾元帝见过她也不是一回两回的了,若是乾元帝对她有意,哪里用得着李皇后引荐。便是后来幸了她,还是李皇后由玉娘“肖似阿嫮得宠”中得了教训,将她打扮得同高贵妃年少时仿佛,乾元帝才一时兴起。如今见李皇后为了她将玉娘逼得那样委屈,又见她为人凉薄,愈发的没了兴致,就道:“你身子重,好生歇着。”起身就出去了,凌蕙赶着送到门前,乾元帝却是头也不回,只眼睁睁地看着乾元帝一行人呼噜噜地去了,好在是出了椒房殿,并未去玉娘那里,凌蕙才安心了些。便是李皇后知道了,虽失望凌蕙没能留住乾元帝,到底乾元帝没去玉娘那里,也觉得是自己那番敲打有了用。 过了两日就传来消息,乾元帝要在西山大营接见关内道千牛卫大将军。乾元帝出行,神武营自然随扈,人马浩浩荡荡地就出了京都,只是这回,乾元帝竟是将谢才人也带了去,消息一出,未央宫中碎瓷声一片。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发现没有,玉娘用水滴石穿的方法打击的对象,其实是皇后。 ☆、第64章 往事 天子仪仗,有象六、六引、稍检校龙旗、清游队、朱雀队、十二龙旗十二、指南车、引驾十二重、太常前部鼓、殿中黄麾、鈒戟前队、六军仪仗、御马、日月等旗、牙门、三卫仗、金吾细仗、大伞、太常后部鼓吹等,赫赫扬扬,绵延数里不止。这回乾元帝出行,因是往京郊西山大营,同往年一样没摆出全副銮驾,也未着冠冕,只着常服,用平辇,只一红柄九曲黄伞,前头清道黑漆仗,后有仪仗黄麾,余下的旗、纛、旌、幢、伞、扇、华盖等皆不用,亦不用鼓乐,车架边除却宫娥太监百余名外,唯有神武营三千人马随扈,神武将军赵腾亦在。只在乾元帝平辇后,今年多了一架朱漆车,四面画花鸟,重台,勾阑,镂拱,四角垂香囊,珠帘深垂,显然里头坐着的是乾元帝的妃嫔。因往年都没有妃嫔随驾,神武营的军士们不免多看了几眼。 神武营的军士们不知道车驾里是谁,赵腾身为乾元帝心腹哪能不知里头坐着的是玉娘。虽知他是臣子按礼守分,也不好盯着乾元帝妃子的车驾看,到底情切关心,双眼时不时地朝着坐着玉娘的那架朱漆车看去,好在他身负护卫重责,倒也没人疑心他别有心思。 三年前赵腾举发沈如兰,人人以为他反面无情,恩将仇报,却不知道,他到沈如兰身边,原是就是出自乾元帝的授意。当时赵腾报仇心切,一口答应,也未曾细想,为什么乾元帝要这般防备沈如兰。赵腾为人谨慎大胆又有谋略,不久就得了沈如兰信任,又有乾元帝暗中帮衬,赵腾一步步地升了上去,没几年就成了沈如兰的心腹爱将。 而后便是乾元二年的西北一役,便是在那一役中,沈如兰隐晦地向赵腾透露了欲招他为婿的意思。赵腾到今日还记得沈如兰的话:“阿嫮生下来就没了娘,很是可怜,我舍不得拘束她,将她宠坏了,任性得很,一些委屈受不得。只怕也不懂得如何伺候婆婆,看丈夫脸色。所以我没想着往高门里去挑,家世寒微些也没什么,只要孩子自己争气,有我帮衬着,日后未必没她的凤冠霞帔。”这样面对面地讲话,分明就是有许婚的意思,又答允了日后提携女婿。 赵腾自以为对阿嫮的心思藏得深,猛然叫沈如兰提起,当时有那么一瞬,赵腾都想向沈如兰和盘托出。可一想着乾元帝既能将他安排到沈如兰身边,未必不能再放一个,他这里吐了口,只怕他和沈如兰都活不成,哪里敢将实情说出来。 只是赵腾没想着一向彪悍善战的沈如兰,接着一封信之后便龟缩不前,将功劳拱手让给了护国公父子。而后便是乾元帝降罪沈如兰,又密令他举发沈如兰。赵腾不敢抗旨,到底想保住沈如兰一命,只得将沈如兰平日的话将大逆不道的删减了些,在御前举发。 赵腾当时还有一丝妄想,只要沈如兰能活着,他许还能娶着阿嫮,便是阿嫮恨他恼他打他骂他都不要紧,他还有一世的时间慢慢地将阿嫮的心哄转。可哪里知道,抄家时竟会抄出封要命的信来。 赵腾记得清清楚楚,沈如兰临战前收着的那封信当时就烧了的,而后再没接着过信。他在乾元帝跟前也曾陈情过,乾元帝只叫他不要管。 沈如兰终至抄家灭族。 赵腾到了最后才知道,原来乾元帝对阿嫮也有心思,要纳她入宫。阿嫮那个性子,骄傲不屈,她怎么可能低头。她若是低头,只怕也是要从地上捡起刀来,好杀了强逼她的人。 以后赵腾得知乾元帝起了赐死阿嫮的意思之后,就串通了受过沈如兰大恩的那个人,趁乱将鸩酒换了过来。阿嫮果然被赐了鸩酒,待太监将她送出来之时,已经一丝气也没有,连手脚都冰冷了,赵腾当时只以为鸩酒没换过来,几乎肝胆俱裂。好在服了解药,阿嫮醒了过来,却是伤了嗓子,说话都难,再后来阿嫮就叫人悄悄地送出了京。 赵腾知道这一世,他再也走不到阿嫮身边,是以江若愚虽是家破人亡,赵腾却是一点也不觉得欣慰,欢喜似乎离他很远了。直至几个月前在未央宫门前,赵腾一眼瞧见了采女队列里的阿嫮,同以前一模一样的眉眼,只是看向自己的眼光象是淬了毒一般,赵腾知道,阿嫮恨他欲死。 自那日起,赵腾再难得一夜安眠,阿嫮是来寻乾元帝报仇的,或许还有他,却要用她的一生来赌,就如同他当年一样。 若是以臣子本分,赵腾就该向乾元帝举发采女谢氏便是当年的阿嫮,可举发了,阿嫮自是难逃一死,可不举发,无论阿嫮行刺成功与否,也是难逃一死。是以开始阿嫮不得宠的时候,赵腾倒还有些欢喜,觉着阿嫮即不能走到乾元帝眼前,便不能动手,等到满了二十五岁还能放出去,也是有了生路。 可赵腾没想到阿嫮才用了两个月,就走到了乾元帝面前,几乎立时就得了宠,宠到为着皇后为难了她一回,乾元帝就带了她出京,生生地将皇后的脸面剥了下来。乾元帝为人自负多疑,可对他上心的人,抑或是肯用心的人,也是十分体贴周到,不然当年也不能哄得沈如兰心甘情愿为他所用。如今乾元帝这样待阿嫮,显见得是上了心的了,赵腾也不知心中是什么滋味。 朱漆车的车帘一动,露出半张素脸来,脂粉不施,秋波如剪,仿佛漫不经心地从赵腾身上一掠,唇边便浮起一丝笑容来,樱唇微动,赵腾看得清清楚楚,阿嫮说得是:“是我。” 阿嫮怕是什么都知道了,是以尽职尽责地扮个宠妃,好借乾元帝的手,来报她的海样深仇。赵腾握着马缰的手不由自主地一紧,他胯下的四蹄乌轻嘶一声,原地站住了,珠帘又垂了下来,将阿嫮挡在了里面。 若说赵腾麾下一万五千神武营是乾元帝近卫,那么西山大营驻扎的五万人马,由冠军大将军乌承泽领军,专职拱卫京畿,京都有变,由西山大营发兵,可朝发而夕至,勤王护驾,同神武营一起,为乾元帝左右亲卫营。 当年沈如兰也曾任过西山大营指挥,是以玉娘从车驾上下来,看见西山大营的军士乌压压齐刷刷地跪了一地,山呼海啸般地喊万岁,虽强自忍耐,脸上还是瞬间就白了,就是进得乾元帝的大帐中,脸上还是一片雪色。 乾元帝哪里知道她的心思,只以为她年幼胆怯,叫军士们吓着了,就道:“莫怕,军士们粗豪些也是有的。”玉娘勉强笑道:“妾胆怯,圣上勿怪。”乾元帝将她的手拉了拉,只觉得触手冰冷,手心水漉漉地有汗,显见得怕得很了,倒也怜惜,揽在怀中道:“好了,好了,你是朕的才人,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冲撞你,你若真怕,只管呆在帐中。”玉娘徐徐吐出一口气,又依着乾元帝的肩道:“是,妾在帐中等圣上。”乾元帝素喜玉娘乖觉,就在她耳边笑道:“朕不来玉娘这里,还能去哪里?”说完松开手臂,又抬手在玉娘的香腮上摸了摸,吩咐道,“好好伺候你们才人。”这才转身出去。 待得乾元帝召见完乌承泽并西山营中诸将领,回在寝帐时,玉娘才沐浴完毕,还不及梳妆,只穿着件松香色妆花锦长袍,几可委地的长发只用一根丝带松松地系着,愈发显得脸若芙蓉,眼含春水,唇似施朱,体态风流,见着乾元帝进来,盈盈向前见礼。乾元帝一把握着她双手,将她拖了起来,将她上下细看了,见她衣裳穿得极少,长袍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衣带子也没系紧,襟口微微地松着,露出酥胸上一抹葱绿来,更称得肌肤皓白如雪,晶莹如玉,所幸寝帐中生得几个大火盆,倒也不冷。 乾元帝召见将军,又开了席。从来军营中开席,没得精致小菜,都是大碗酒大口肉,乾元帝宴请将领自少不得有将领敬酒,乾元帝推不过,也就多喝两碗,回帐见得玉娘这个模样,哪里还禁得住,一把将玉娘横抱起来,几步走到榻前,才将人放下,就将系着袍子的衣带一抽,长袍立时松散开来。 玉娘舒展一双玉臂将乾元帝搂住,乾元帝只觉得玉娘今儿与往日不大一样,颇肯迎接,自是格外有兴,一时可谓“柳弱不胜春,花瘦愁风雨,无奈游蜂兴狂,没个遮拦处。弱体难拘,芳情YU倦,一任东风摇曳,双腕渐疏慵。”好容易雨收云住,乾元帝心满意足地将玉娘拢在怀中,又扯过锦被将两个都盖住了,这才暝目睡去,他瞬间香梦沉酣,只没瞧见玉娘脸上一闪而过的笑容。 寝账外一勾如月,乾元帝的寝帐门前,赵腾红袍黑甲,扶剑而立。乾元帝寝帐虽深阔,奈何赵腾自小练武,耳力远胜常人,还是听见了寝帐深处隐隐约约传来的几声娇吟。赵腾虽还是童身,到底也是二十多岁的人,哪里不明白这是什么,顿时如口含黄连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  阿嫮对赵腾曾经是有过感情的,也知道赵腾对她有感情,不然不会冒险救她,所以她用了最直接的方法报复。这是阿幂特意详细描写这次sex的原因。 ☆、第65章 心思 到得次日,乾元帝起身时看玉娘云护香封玉山倾倒,依旧睡着,脸儿粉红菲菲得十分动人,便又在榻边鉴赏了一回,不忍吵醒她,就同玉娘带了出来的秀云,秀琴讲:“由着你们才人睡,不许吵她。若是你们才人要出去走走,好生跟着,只在寝帐周围,不许走远了。”方才起身,太监宫女们涌上来服侍着乾元帝沐浴更衣,这才传了早膳。 乾元帝用过早膳,又折回榻边,恰好玉娘翻了个身,一条春藕也似的玉臂从锦被里伸出来。乾元帝不由笑道:“淘气孩子,睡觉也不老实。”亲自动手替玉娘掖好了被子,又叫了个宫女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这才出去,直看得在帐中服侍的诸人目瞪口呆。倒是椒房殿里跟着玉娘过来的几个倒还习惯,也免不了嘴角噙笑,才人如此得圣上怜爱,他们这些奴婢们的前程自然也好,哪能不得意。 玉娘这一睡直至午时才醒,朦朦胧胧地张开眼,只觉得浑身酸软,一时不知身在何处,略定了定神,才醒过神来。能进乾元帝寝帐服侍的自是乾元帝平日用得上的人,等闲妃嫔不在他们眼中,这会子看着乾元帝待这个谢才人格外不同,便是高贵妃当年,也不曾得乾元帝如此青眼过,知道这个谢才人是有大前程的,见她醒来,也都殷勤起来。玉娘哪里肯要他们服侍,一个不留神,就好有轻狂的考语了,就捂着锦被坐在牀上,只说不敢逾距使唤乾元帝身边的人,众人这才退下。 秀云秀琴两个过来,扶玉娘起来,这一起身便露出秀肩雪脯上点点胭脂红痕,秀云等红着脸抿了嘴笑,服侍着玉娘穿了亵衣,又传了药汤,浸泡了回,这才梳妆。秀云见玉娘装扮停当,因问:“才人要传膳吗?”玉娘瞧了瞧镜中自己柳眉晕染,秋水含羞,粉腮透出些红晕,顿时心烦,随手就将镜子倒扣在妆台上,静静吸了几口气,这才轻颦着黛眉道:“我不饿,这里有些气闷,想出去走走。”却是抬眼看着乾元帝留下的那些人。 方才领过乾元帝吩咐的那个宫女越众而出,走到玉娘身前,屈膝行礼,堆了一脸的笑道:“才人便是不饿,好歹也用几口,只当是心疼我们这些奴婢了。”玉娘将她上下打量了眼,见她服色较其他宫女不同,梳的精光的发髻上也多了支短金钗,又是由她出头说话的,显然是个管事的,也就肯给她脸面,微笑道:“那只捡清淡的上来。”秀云等忙过来服侍着玉娘坐了,不一会厨上就送上了一道炸菊花虾包、一道一品豆腐、一道海米珍珠笋、一道油泼豆芽、一道奶汤蒲菜、一道金针云耳鸡汤,一碗碧梗米饭。 秀云往桌上看了眼,也就笑道:“这会子的豆芽倒是稀罕。才人要不要尝一尝。”见玉娘点了头,这才举起银箸夹了一箸到玉娘面前的小碟子中,玉娘吃了,倒是酸辣可口。说来这道油泼豆芽做起来也是简单,不过将新鲜的绿豆芽摘头去尾,在沸水里氽了,撒入盐、醋拌匀,使之入味,再起锅,将花生油加热,放入花椒,姜丝炸香,滤出花椒姜丝,将油浇在豆芽上即可。这道菜的稀罕在正月的天气里豆芽是极难得的,就这么一碟子豆芽,不过几箸,倒要二两银子。 秀云又服侍着玉娘用了个虾包,几口珍珠笋,喝了半碗汤,饭倒是没用几口,玉娘就停了箸。方才劝玉娘用膳的那个宫女在一旁看着,暗暗记下了玉娘海米珍珠笋多吃了两口,转回头就赏了做菜的那个御厨不提,原是领了乾元帝吩咐的。 玉娘这里用过饭,就有小宫女捧了盛了热水的铜盘来,在玉娘身前跪了,将铜盆双手捧起,秀琴过来在玉娘的膝上铺上大手巾,又替玉娘挽起大袖子,除了指钏玉镯,服侍着玉娘洗了手,又用干手巾仔细擦干,抹上香脂,细细按摩了会,又将指钏玉镯给玉娘带上,将外头的大袖子放下来,揭去铺在玉娘膝上的手巾。左右这才上来扶着玉娘站了起来,就见门帘子一动,昌盛从外头进来,见着玉娘先跪下请安,堆了一脸的笑道:“才人,圣上请您过去呢。” 玉娘扶在秀云肩上,笑微微地问:“昌盛内侍,圣上有没有说什么事?”昌盛笑道:“才人去了就晓得了,奴婢不敢说。”玉娘听着这话,猜着乾元帝怕是搞了什么稀罕玩意儿叫自己过去看,就叫秀云取大氅来穿了。才出了寝帐,却见自己的朱漆车边站了个黑甲红袍的男子,正是赵腾。 赵腾身为三品神武将军,玉娘只是五品才人,论理赵腾不用给玉娘行大礼,可赵腾看着玉娘一步步走来,将要经过他面前时,有意无意地将头一低,露出洁白细腻一段粉颈来,颈上一抹红痕,叫雪白的肌肤一称,妖艳异常。 赵腾目力极好,怎么会瞧不见,看着这抹红痕,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昨日深夜从寝帐深处隐隐约约传来的娇吟,口中满是苦涩,竟是不由自主地单膝跪地:“臣赵腾参见才人。”玉娘终于瞥了眼赵腾,樱唇微动,却是道:“谢氏不敢当此大礼,赵将军请起身。”她才一开口说话,赵腾眼中的神色就变了变,缓缓站起身来。 见着赵腾起身,玉娘的唇边露出一丝浅笑,长裙委地,从赵腾身边行过。从来背叛这回事,只要开了头,有了第一回,那便能有第二回,第三回。譬如赵腾出卖了爹爹,那是头一回背叛;便是开了头。而后再未央宫里偷梁换柱将自己救出去,又是背叛了乾元帝,那便是第二回;到得自己进宫,赵腾分明认了出来,却又不向乾元帝举发,这便是第三回背叛。而如今这一跪一起,更是赵腾默认了她是谢才人。 到得车上,玉娘脸上的笑倒是深了些,黑白分明的妙目里亮光一闪而过,自赵腾将她救出又送走,玉娘就知道,赵腾对她狠不下心,是以她这一回赌的就是赵腾会心软,果然赌着了。今日赵腾有这一跪,来日他便会再退几步,终能为她所用。 又说乾元帝这里恼了李皇后,将玉娘带到了西山大营,李皇后固然颜面扫地,只得托病免了妃嫔们的请安。便是高贵妃,也摔碎了一套四十八头的莲瓣漂影开光山水人物茶具,又冷笑道:“好一个谢才人,倒是有手腕,不过落几滴泪,就哄得圣上团团转。这还是没孩子呢,要叫她生下一子半女的,这未央宫还有我们母子站的地儿吗?只怕都要给她腾地方了。我从前竟是小看了她!” 下首的王婕妤见高贵妃发怒,哪里敢再坐,连忙站了起来,小心地绕开一地的碎瓷片,走到高贵妃身边,赔笑道:“娘娘息怒,哪里就这样了。莫说她还不知道能不能生,便是这会子就有了,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呢。便是叫她侥幸得了个皇子,一个奶娃娃,是贤是愚的都不知道,如何同皇长子殿下,皇三子殿下比?” 高贵妃瞟了王婕妤一眼,脸上一笑,道:“你倒是会劝人。只是这人心啊,从来都是偏的。”从前乾元帝因宠自己,在四个皇子里就多偏向景淳景明两个。如今乾元帝渐渐偏向了谢氏那个狐媚子,若真叫她得了个儿子,以乾元帝一贯的偏心,还不叫她母子拢得死死的。与其等谢才人生下个皇子来同景淳景明争,倒不如现时就除了她,也好绝了后患。 高贵妃就附在王婕妤耳边说了回话,直说得王婕妤脸色变更,露出些迟疑之色来。高贵妃瞧在眼中,只微微笑道:“你若是不肯,也就罢了。只前两日,你倒是肯听话。”这话说得王婕妤脸上也红了。原来几日前王婕妤在刘美人为难玉娘时替玉娘解围,果然是出自高贵妃授意。 高贵妃原先也不将玉娘放在眼中,只以为她是新宠,根基不稳,家里又没什么助力,不足为惧。不曾想她立足极快,前头朱德音有孕也不能将乾元帝从她那里勾过来,还好算是在新鲜头上,这回凌蕙有孕,乾元帝竟是毫无封赏,依旧歇在玉娘处。旁人猜不着乾元帝心思,高贵妃这十几年都在揣摩乾元帝,如何不知?无非是乾元帝怕伤了玉娘脸面。由此可见乾元帝看重玉娘。 只她到底是个贵妃,便是忌惮玉娘,也不肯亲自与玉娘盘桓,怕万一失手就没了退路。所以指使了王婕妤,要她寻了由头去同玉娘交好,顶好哄得玉娘肯相信她,日后要动作也方便。所以才有了刘美人挑衅玉娘时,王婕妤为她出头的事。而高贵妃当时说的那些话,无非是要去玉娘疑心罢了。 不想王婕妤这里才同玉娘说上话,李皇后那个蠢货竟是逼着玉娘将乾元帝送到凌蕙那里去。谢玉娘那个狐媚子,看着软绵绵娇怯怯,却是个顶会撒娇的,不过哭几声,扮一回委屈,就激得乾元帝对李皇后大怒。不趁着她如今还未成气候就将她压下,只怕来日哭的就是自己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是上帝视角,知道赵腾从头到尾都是乾元帝的人。可是阿嫮不知道。在阿嫮眼里,赵腾是背叛了她们父女的不过,未来阿嫮还是会知道的。 ☆、第66章 显荣 随乾元帝往西山大营去的当日,谢显荣也到了京都。 谢显荣去年秋闱果然中了举,虽不是解元,倒也不差,排在十七名。谢家前有个宫中宠妃的女儿,后有做了举人老爷的长子,一时之间,谢家在阳古城可算是炙手可热。连着未成亲的谢怀德更是成了诸多奶奶太太们眼中的乘龙快婿,便是英娘的婆婆对她,也翻转起脸皮来了。 谢显荣中了举之后,先是摆了谢师宴,而后就同谢逢春商议,要赶在年前到京,预备着来年的春闱,谢显荣满口答应,又同谢显荣道:“你三妹妹孤身在宫中,我们家又帮不着她什么,也是艰难。若是你能中个进士,做得官,你三妹妹脸上须也好看。”这回的谢显荣满口答应,回来就叫冯氏收拾行囊预备上京。 冯氏如今做得举人奶奶,也自欢喜,对着谢显荣已然改口称“老爷”了,听着丈夫要考春闱,便道:“妾父亲早年间也中过进士,虽回了乡,到底还有几个同年,日常也有书信往来,未曾断绝。老爷到了京,很该探访下这些叔伯的。”谢显荣满脸堆欢,搂了冯氏的肩膀笑道:“这是自然,为夫是晚辈,代岳父拜会下故人,也是应该的。” 当下先禀告了谢逢春,而后就往冯氏娘家走了趟,翁婿两个在书房里谈了好一会子,才出来,谢显荣脸上带着笑容,看着冯氏的眼光比之往日更温柔些。夫妇两个直用了晚饭才回家。 谢显荣倒是想着早些进京的,不想临动身前冯氏又诊出有身孕来,因前些日子来谢府贺喜的人多,劳碌着了,胎像有些不好,竟是躺倒了。虽谢显荣名利心甚热,待着冯氏倒也情真,也就多留了些日子,直呆过了上元,看着冯氏这一胎稳了,这才往京都赶。 谢显荣到得京都,先是寻了家客栈住下,歇了一日,又沐浴更衣,又将冯宪给的几封信拿出来看了回,略想了想,趁着小二进房送热水之际,抓了把铜钱赏他,又问:“小哥今年多大了。”小二拿了赏钱,自是满脸欢颜,回道:“回老爷话,小的今年也有二十了。”谢显荣就又把小二看了眼,见他个子极矮小,团圆一张脸,连眼睛鼻子都是圆的,瞧着倒也喜气,又问名字,小二笑嘻嘻地道:“小的姓高,贱名一个中字。” 高中?谢显荣听着这个名字倒是哈哈大笑,因道:“这名字莫不是你自己改的罢。”高中因笑道:“这真真是小人爹爹起的。小人的爹爹倒也念过几天书的,略认识几个字,什么上中下,东南西北,小人行二,所以叫高中。”谢显荣哪里会信高中这些话,笑道:“莫不是你还有个哥哥叫高上?” 高中笑嘻嘻接了道:“老爷果然了得,一猜就中。不瞒老爷,因小人这个名字兆头好,往来会试的,只要听着小人名字,就没不打赏的,倒是小人那个弟弟,都不敢往客栈来。”谢显荣一怔,忽而大笑起来,高大,高中,下一个可不是高下么。谢显荣因见这个高中言语诙谐,又是真喜欢这名字的意头,倒是格外赏了他一块碎银。高中双手接了,又说了许多奉承话,,谢显荣哈哈而笑,这才道:“高中你可知往当今兵部梁大人府上怎么走?” 高中得了谢显荣两回赏,知道这位举人老爷手面阔绰,又要去寻兵部尚书,立时笑道:“老爷若是信得过小的,小的愿给大人引路。”谢显荣自然愿意。高中出去在掌柜跟前说了回,自然都推在了谢显荣身上,只说谢显荣要他引路。谢显荣在客栈上住的是上房,又是来赶考的举子,掌柜自然不会去得罪他,满口答应,倒还嘱咐了高中几句,高中喏喏,转身回来见了谢显荣,引着谢显荣就往长宁坊去了。 谢显荣因见高中擅谈,暗念着岳父冯宪交了他的那几封信,说不得又打听些旁人,就有高中知道的,也有高中不知道的,这就说到了江若愚。原江若愚同梁丑奴,冯宪同为延平二十二年的进士,这便是同年了。同年之间本就有些面子情,且三人年纪又相若,说不得便更亲近些,虽冯宪因卷入夺嫡之乱叫削职为民,永不录用,然梁丑奴是个肯与人为善的,江若愚同冯宪也说得着,故此常有书信往来。只是他休妻另娶惹来的祸事,哪有脸在同年跟前提及,阳古城离着京都又远,是以冯宪只知江若愚因故降职,竟不晓得其中关窍。 高中听着江若愚的名字,倒是笑了会。他是做得店小二的,从来逢人面带三分笑,拿着客人赏时,笑得更奉承些,可这回哈哈几声倒是带些讽刺:“江大人的事,满京都怕没有不知道的。真真比戏文还好看些。”说了就将江若愚赵腾父子间的那段恩怨说与了谢显荣知道。 这等苟富贵弃糟糠这等事原就是市井上的谈资,更何况,叫那负心人抛弃了的原配所出的儿子卧薪尝胆,一朝复仇,比戏台上的戏文更精彩些,是以人人口中都有一个版本。高中是个店小二,原本就口舌灵便,讲起这等故事更是眉色飞舞,丰富生动得恍若身历一般。 谢显荣脸上神色不显,只道:“那如今那位赵大人如何了?”高中又道:“当今圣上看着赵大人孝顺,倒是肯重用,如今领着神武营呢。只是小人多句嘴,这样的人心肠也硬着哩。”谢显荣不意高中这个店小二有此见识,因笑道:“你倒是有见识。”高中嘿嘿几声:“哪是小人有见识,娘是娘,爹就不是爹了?爹不是东西,横竖不认就完了,只为争一口气,倒叫自家爹爹家破人亡,可不是心狠,也怨不得没人敢将女儿嫁他。” 谢显荣心中却是另有计较,乾元帝能准下赵腾的状子,只怕赵腾早入了乾元帝的眼,这样看来,这位江若愚江世叔倒是不好去拜访了,很不必得罪为着个从六品奉议郎去得罪乾元帝新宠。 说话间已到了长宁坊兵部尚书梁府前,高中就回去了,谢显荣令自家小厮沉水上前拍门。少刻,边门就开了,里头走出个五十来岁的老头来,将沉水上下瞧几眼,又抬头将立在阶下的谢显荣看了看。见谢显荣生得合中身材,面目端正,身上衣裳又清楚,看着倒也体面,脸上就笑了:“什么事?” 沉水就赔笑道:“老哥哥好,小人打阳谷城来的。下头是我家老爷谢显荣,我家老爷奉了亲家老爷的命来拜会梁大人。”一面说着,一面将冯宪的信递了上去。老头只把信瞧了眼,并未伸手去接。谢显荣在下头看着,心知肚明这是门房要好处,只得亲身过来,从袖中摸出一个红封来,笑微微地递过去:“老家人,我们从阳古城来,不知道京中风俗,不敢带土仪,些许零碎,老家人自己买茶吃。” 老头捏了红封,里头有锭碎银,总在三四钱上下,倒也满意,就将信同红封一起接过,笑道:“谢老爷稍候。”转身进去,片刻之后,复又出来,脸上笑得越发客气些,只道:“谢老爷,我家老爷请您进去。” 谢显荣听着梁丑奴有请,心上一松,拱手相谢,随着老头走了进去。 梁丑奴为人十分和气,等闲不肯得罪人,又同冯宪有二十来年的交情,是以对谢显荣倒也和蔼,见谢显荣要行大礼,忙亲手扶住了,因笑道:“时敏与我有同年之谊,他的女婿,便也是我的世侄,不必如此多礼。”谢显荣知道自家岳父冯宪的字是时敏,梁丑奴称冯宪的字,可见两个之间果真是有些交情的,愈发地恭敬起来,虽梁丑奴不叫他行礼,还是做了个长揖,笑道:“是,世叔抬爱,小侄愧领了。” 梁丑奴因见谢显荣样貌端正,举止大方,又是冯宪女婿,也就有些另眼相看。因冯宪信上交代,谢显荣是来参加会试的,不免要拿试试谢显荣学问。说来谢显荣虽不是人才出色,论起制艺来,倒也有些门道,尤其破题承题,颇有些见解,就肯提携,只不放心谢显荣为人,因闲闲问道:“你此番进京赴试,除了我这里,时敏可曾交代你往你哪位世叔世伯处去?”谢显荣听了这话,便猜着是为江若愚那里,暗道声好险,脸上笑道:“小侄进京前,岳父大人叮嘱着小侄务必要来拜访世叔,倒是没提着旁的世叔世伯,小侄不敢贸然。” 这话说得梁丑奴又将谢显荣打量了几眼,倒是在书房里说了好一会子话,又留了谢显荣用了晚饭,谢显荣见梁丑奴肯留饭,便知道这回来着了,自然应承,席上梁丑奴又以世叔身份,提点了谢显荣该去拜访哪几位世叔世伯,只略过了江若愚不提,谢显荣也只做不知有此人,倒是相谈甚欢。 谢显荣到京的第三日,乾元帝携玉娘回京。 作者有话要说:  阿幂说过,阳古城那点戏份不是白写的。 剧透下,乾元帝会证明自己对玉娘好,同时,谢显荣也会考得不错。 ☆、第67章 抬举 乾元帝回宫,皇后李氏携高贵妃、陈淑妃、王婕妤、罗美人、刘美人、宋才人等,并皇长子景淳、皇次子景和、三子景明、皇次女令嘉,皇三女柔嘉,在未央宫西司马门前跪接,乾元帝从平辇上下来,看着李皇后跪在尘埃,脸上一笑,走上几步,李皇后只以为乾元帝走了这几日气平了,正等着乾元帝将她扶起来,不想乾元帝经过她身边,只扔下句:“平身。”倒是将高贵妃扶了起来,又同诸妃嫔道:“都平身罢。” 高贵妃见乾元帝亲自搀她,自觉脸上有光,嘴角带些笑容,明眸流眄,神色娇羞地向乾元帝道:“圣上回宫,妾等不胜欢喜。”李皇后见乾元帝如此无情,不由气苦,正要说话,就听着谢才人的声音,道是:“妾谢氏,请殿下安,殿下万福金安。” 李皇后霍然将脸转了过去,就见玉娘俏生生立在眼前,螓首蛾眉,叫她身上那件珠红色里外出风毛的大氅一称,愈发的得云发丰艳,肤光胜雪。见李皇后转过身来,早有宫娥将锦蒲捧过来,搁在玉娘膝前,玉娘安安分分地跪倒给李皇后请安。 要是李皇后聪明些,这会子就该明免礼,再将玉娘拉起来,夸上几句,好叫乾元帝喜欢。不想李皇后看着玉娘一张脸,粉光细腻,眼含秋水,连眉稍都带些春色,可见在西山这几日乾元帝待她如何。就想起自己不过是叫她别一个人霸着乾元帝,这狐媚子就敢阳奉阴违,在自家跟前扮着可怜,转头去了乾元帝跟前就撒娇哭诉,不由咬牙,无奈乾元帝在眼前,不好发作,看着玉娘磕完头才道:“起来罢。” 玉娘十分乖顺地站了起来,又过来给高贵妃请安。高贵妃心中一样嫉妒,对着玉娘却是生出一脸的笑来,在玉娘请安前就将她扶住了,笑道:“都是自家姐妹,快别多礼了,这些日子妹妹服侍圣驾,也是有功的。”玉娘脸上微红,转动秋水看了乾元帝眼,乾元帝就道:“既然你高姐姐不叫你行礼,那就不要行了。” 有了高贵妃的免礼,下头的陈淑妃,王婕妤等哪个还敢受玉娘的礼,纷纷推辞,乾元帝本就舍不得玉娘行这么多的礼,自是叫玉娘不必拘礼,玉娘这才从了,如此一来,不免就显得李皇后刻板,不近人情。 乾元帝因此对李皇后更不满了些,从前看她除了刻板之外,倒也算宽容平和,如今却是如此气量狭窄,处处与玉娘过不去。玉娘才多大,便是有些任性又能如何,容让她些就完了。偏玉娘还这样温婉柔顺,便是李皇后给她受了气,宁可自己悄悄哭场,都不肯告诉人的,就这样的可人儿,李氏竟也忍心为难她,如此看来,玉娘可是不能搁在李皇后身边了,不然不知哪日就得吃了大亏去,竟是动了要玉娘别宫居住的心思。 因怕李皇后为难玉娘,乾元帝便同玉娘道:“你先回去,朕晚上过来看你。”又将李皇后看了眼,分明就有警告的意思,不独李皇后叫乾元帝气个仰倒,在场诸人见乾元帝这样明晃晃地偏爱玉娘,有哪个不气的。便是高贵妃也暗自咬牙,这狐媚子哄着乾元帝将她带去了西山也就罢了,回来还霸着不放,莫非乾元帝是她一个人的不成!若是再放任下去,未央宫还有旁人站的地吗?想到此处,高贵妃就向王婕妤瞧了眼,王婕妤心中虽不愿,无奈一直以高贵妃马首是瞻惯了,只得微微点头。余下诸人见李皇后叫乾元帝当众甩了脸,高贵妃也不出声,自是敢怒不敢言,见乾元帝走了,也都散了,就是有瞧着玉娘得势,想来套下近乎的,当着许多人,到底走不过来。 陈淑妃站在人群外头,看着宫女太监们簇拥着玉娘走得远了,因向身边的景和道:“这倒是个厉害的,口中从来只说人好的,偏偏却能叫人有苦说不得。”如今看来,只怕高贵妃也不是她的对手。景和束手立在陈淑妃身边,瞧着玉娘一行人的背影,轻声道:“母妃是后悔了?”陈淑妃脸上露出些笑容来:“我同她又没什么过犯,后悔什么?”如今后悔的只怕是李皇后和高贵妃了,没一早就将她除了,以致养虎为患。 景和脸上的伤早好了,依旧是一张比女孩子更俊秀些的脸,听了陈淑妃这些话,转过脸来,黑漆漆的眼睛瞧了眼陈淑妃,又将目光投向了玉娘一行人。 又说乾元帝到得宣室殿,先更了衣,出来时,桌上已泡好了茶,又放着四样茶点,四样鲜果,茶点中有一样是玉娘素日爱吃的,就叫昌盛给玉娘送去,昌盛忙取了食盒来装了,正要亲自给玉娘送去,乾元帝又道:“叫她别多吃,叫朕知道她耽误晚膳,朕不答应。”这话中透出的意思,已不是寻常的皇帝宠妃的关系,倒是透出几分真心疼惜来。昌盛悄悄打了个哆嗦,对这趟差事格外看重起来。 要说起玉娘来,乾元帝身在局中看不明白,他们这些服侍的,日日把主子的言行在心中揣摩几个来回的。却是看得清楚,虽说这位谢才人才十六岁,看着又娇怯软糯,却是个顶顶精明的,行事说话,竟是无一处不和乾元帝心思,真不知道她怎么揣摩出来的,更别说还生了那样一张脸,也怨不得乾元帝这般宠她,如今看来只怕连高贵妃都靠后了,真要叫她生个皇子,在这未央宫,谁还能压过她去。 又说乾元帝打发走了昌盛,自己吃了盏茶,略吃了几口点心,就将候在殿外的尚书右仆射沈良才、礼部尚书孙奎、中书令李邦瑞召入,问他们二月初九的春闱准备得如何。从来春闱都是设在礼部的贡院,由礼部主持,故此倒是礼部尚书孙奎向前,从袖中取出节略来,向乾元帝一一回了。乾元帝手撑在书案上,仔细听了,倒是没什么错漏,也就点了头。 尚书右仆射沈良才、中书令李邦瑞两个为正副主考,这回是来领试题的,见乾元帝问完孙奎,这才躬身向前,乾元帝就把他们两个看了眼,因道:“为国取材,国之重也,望二卿家善自珍重,勿负朕意。”二人跪下领旨,口称:“不敢辜负圣命。”乾元帝这才将搁在书案上一个两头火漆封口的铜管递了下去,沈良才李邦瑞跪接,也就退下了。 转眼便是二月初九,便是乾元八年春闱开试的日子。大殷朝春闱分三场九日,第一场,二月初九日至二月十一日,第二场是二月十二日至二月十四日,第三场是二月十五日至二月十七日,连着九日。这九日中,举子们吃住都在贡院内,凭你是官宦子弟,抑或是富家子弟,或者寒门士子,俱都一样看待。是以每回会试,都有身子孱弱的举子晕倒在贡院内,叫人抬出来的。 举子们天蒙蒙亮时就候在贡院门前,等着那扇能叫他们跃入龙门的贡院大门打开。谢显荣站在举子们中间,望着贡院雪白的围墙。这些日子来,谢显荣往与冯宪交好的几个同年处都投了拜帖,有肯见他的,也有托着有事不在家不见的,然谢显荣晓得,便是肯见他的那些世叔世伯们人久在官场浸YIN,自然都是人精,肯见他一来是瞧在与冯宪同年或者同庚之谊,二来也是瞧着自己要参加大比的缘故,若是自家中了,倒是显得他们有慧眼,便是自家不中,也没什么损失。 只是自家若是中了,且在二榜上,是个赐进士出身,这些世叔世伯能提携之处,自会提携一二,若是不能中,或者是个同进士,说不得要受些冷遇了,是以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上提着的篮子,篮子里头装着的是这笔墨纸砚,还有这三日的干粮。 转眼三场会试已毕,后头的日子便是沈良才李邦瑞两个领着诸堂官批阅试卷,一月以后,就从今年参与会试的全国三千零二十七名举子中录取了一百七十四名贡士,其中不乏有笔花墨彩,字字珠玑,金门万言的,会元是湖南人士叫个詹思谦,谢显荣也在其中,录在了五十二名上。 沈良才为主考官,携了这一百七十四名贡士的名单来见乾元帝,乾元帝看过了,因问:“这回可有东安州阳谷城姓谢的举子?”因参与会试的举子们填履历时早将姓名籍贯父母等写下,取中贡士之后,这些贡士们的履历另抄了一份名单,沈良才随身携带,听着乾元帝动问,忙从袖中取出名录匆匆翻过,就道:“回圣上,有位谢显荣,是东安州阳古城人士。” 乾元帝就道:“将他的文章拿来我看。”沈良才不知乾元帝如何会知道这次的举子中有个姓谢的,又要看他文章,只不敢问,从一摞卷子中找出了谢显荣的卷子来,奉与了乾元帝。乾元帝看过文章,谢显荣的文章算不得锦绣文章,胜在承平流畅,字体工整饱满,功底老练,能中在五十二名,也算公允。只不知为人如何,若是为人明白,倒是个抬举得的,因扣下了谢显荣的卷子,道:“你下去罢。” 沈良才见乾元帝扣下了谢显荣卷子,心中疑问,又不敢问,只得磕头退出,到得宣室殿外头,因见昌盛在,有意动问,到底不敢。 作者有话要说:  乾元帝抬举谢显荣,是为了玉娘啊,商户女和有个当官的哥哥,还是不一样的。 大家新年快乐。 以前没留意到, 感谢“流光飞舞”,灌溉营养液 ☆、第68章 榜眼 自玉娘随乾元帝从西山大营回来,李皇后瞧她更加的不入眼,无如玉娘有乾元帝护着,她身为皇后也不敢轻易起衅,只好咬牙强忍。到底咽不下这口气,愈发将凌蕙抬举起来,以她住在厢房局促不宜养胎为由,将她搬至了左偏殿。大殷朝以左为尊,玉娘身为才人,住的是右偏殿,一采女却住着左偏殿,且乾元帝交代过按着御女的份例安置,李皇后偏按着才人份例供给,对外只说是瞧着凌蕙腹中皇子的份上,这话说得堂皇,乾元帝虽不喜,也不好为了这个发作她。李皇后这些作派下来,宫中哪个不是人精,都知道李皇后是做来打玉娘脸的,心中都暗自称意。偏玉娘浑然不觉一般,倒叫人说不得嘴。 独有王婕妤,这些日子来趁着在给李皇后请安,多有来同玉娘说话的。要说王婕妤此人也生得一张巧嘴,惯会哄人,又拉得下脸来,便是玉娘知道她心怀鬼胎,也不好冷着脸不叫她来,故此一来二去的,王婕妤倒成了玉娘这里的常客。 今儿乾元帝拿着谢显荣的卷子过来时,王婕妤还未走,见着乾元帝不叫人通报,家常一般地走进来时,心中如倒翻了五味瓶一般,脸上却还是挤出一丝笑容来,同玉娘一起过来接驾。乾元帝从前不将王婕妤看在眼中,如今自然更瞧不见她,一手将玉娘扶住,只问王婕妤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王婕妤叫乾元帝这句话一刺,脸上的笑容险些就挂不住,勉强笑道:“妾正同谢才人说这时节上林的桃花好看,远远望去,烟霞一般。”玉娘瞧了王婕妤一眼,这才笑道:“妾虽没看过,只听着婕妤这么一说,也觉神往。”乾元帝本觉着王婕妤在此碍眼,听着玉娘羡慕上林的桃花,倒是转了口风,只笑道:“朕道是什么,你是才来所以听着新鲜,等你在宫里时间久了,看厌的时候也有呢。” 虽上林是皇家园林,到底不在未央宫中,低位妃嫔或是不得乾元帝青眼的,等闲也去不了。乾元帝这话偏宠之情尽现。王婕妤在一旁听得刺耳,到底不肯轻易死心,想了想就将女儿柔嘉举出来勾动乾元帝的心肠,因笑道:“妾出来这会子,柔嘉这孩子怕是要闹了,妾告退。”对着乾元帝屈膝一礼,不想乾元帝只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摆了摆手令她自去。王婕妤无奈,只得再屈了回膝,退了出去,临出殿门前,又回首看了眼,却见乾元帝拉着玉娘的手走进去,又妒又恨,将手上的帕子都捏得皱了。 乾元帝拉着玉娘的手走到了榻前,扯着她在怀里坐了,方将谢显荣的卷子拿了给她瞧:“你瞧瞧这是哪个?”玉娘见乾元帝这般做张做致,也就猜着了几分,这时节恰是春闱之后,无非是谢显荣参加了会试,文章做得还成,乾元帝要抬举他,特来说给自己知道的,倒是不好显得如此明白,就做出些迷茫之色来,将乾元帝手上的卷子拿了过来,看了几眼,脸上就有些红晕,因嗔道:“圣上又拿妾做耍,这些文章满是之乎者也的,他们识得妾,妾却不认得他们。” 乾元帝偏喜欢玉娘这般,只觉得她这一轻嗔薄怒,柳眉晕染,凤眼生娇,格外的动人,将她拢在怀里,在她粉腮上闻了闻,又笑道:“玉娘就不瞧瞧名字吗?”玉娘这才捡起卷子,来回翻了下,做个恍然大悟的模样道:“原来是大哥哥。”又蹙起黛眉,“圣上,妾也不知道,大哥哥这文章做得好不好,若是不好,妾也无颜替他求情。” 乾元帝握着玉娘的手道:“傻孩子,若是不好,朕拿来给你看做什么?皇后的父亲是护国公,贵妃两个兄长都身在高位,朕也不想你脸上不好看。”玉娘知道,听着这样为她着想的话,合该做个感激动容的神色来给乾元帝看,无奈,乾元帝这番做派反更勾起她心中旧恨,强自忍耐着才没露出端倪来,到底做不来欢喜之色,只颦眉道:“是,妾知道了。”虽知乾元帝或会不喜,到底顾不得。 无如乾元帝此人,若是他心上疑了你,那真真是动辄得咎,绝无宁日;可若是宠信着你的时候,凭你说什么,他总是往合他意的地方去想。如今在他眼中,玉娘正是无处不可怜、无处不可人,见她这样,只以为提及出身,玉娘心上羞愧,可又不肯吐口为自家哥哥求个富贵,十分知趣,反倒更起了抬举谢显荣的心思,好叫玉娘脸上光辉些。 转眼就是四月初九,便到殿试之日。大殷朝的殿试设在柏梁台,取为国取栋梁之意。应试者黎明即入,先点名核对身份,而后有太常卿引领参拜乾元帝,行三跪九叩大礼,之后发下由乾元帝亲自拟定的试题作答,作答需用馆阁体,日暮而止。 乾元帝一眼看下去,一百七十四名贡士中有朱颜年少,也有皓首白发,胖瘦美丑,一一俱有,一时不知谢显荣是哪个,因此对沈良才瞧了眼。沈良才身为主考,正侍立在乾元帝身边,因看乾元帝瞧他,忙走过去几步,肃了手:“圣上。”乾元帝因问:“哪个是谢显荣。” 沈良才已探听着谢显荣原是乾元帝新宠的谢才人的哥哥,那谢才人母家低微,不过是个商户,很是提不起。想来乾元帝是要抬举谢显荣给谢才人做脸,因此早留心着谢显荣在哪坐着,听着乾元帝果然问了,就道:“回圣上,左起第四行第三个便是。”乾元帝依言瞧了过去,谢显荣正低了头答卷,也瞧不见面貌如何,只见行笔倒是流畅,不见阻滞,待得日暮将卷子收上了,众贡士告退,乾元帝这才瞧见了谢显荣面貌,倒也算面目端正,气度平和,只与玉娘竟无半分相似。 殿试后次日,銮仪卫设卤簿法驾于宣室殿前,乐部和声署设中和韶乐于宣室殿檐下两旁,设丹陛黄案,案上放着这场殿试的黄榜。文武各官站在丹墀内,都身穿朝服,按品级排位,诸贡士按名次排立在文武各官东西班次之后。这都是由鸿胪寺官员引导的。谢显荣见自己排位甚靠前,心中不由惴惴。待得乾元帝着礼服出宫到宣室殿前升坐,文武百官以及诸贡士们行三跪九叩的大礼之后,礼部便宣制,宣制后,唱第一甲第一名姓名,这回会试的状元叫做汪宗元,也有四十来岁年纪,是浙江桐庐人,鸿胪寺官就引状元出班在御道左侧跪下。 而后便是唱第一甲第二名姓名,谢显荣正在地上跪着,猛然听着自家名字,竟如雷贯耳一般,不由自主地将头抬了起来,却见鸿胪寺官笑吟吟地过来,低声道:“榜眼请就御道右侧跪。”谢显荣惶然不知身何在,跟着鸿胪寺官走出人群,就在御道右侧,稍后与状元处跪下。脸上虽是一派恭敬模样,心中却是思绪翻腾。 谢显荣自家知道得清楚,自己虽不算无能,也绝不是一榜三甲的料,能在二榜前十也算是侥幸。且一样是一榜三甲,从来是老成状元,美貌探花都叫人瞩目,独有榜眼倒是个不大显眼的,照样是一榜进士,大有前程。自家中在这样一个位置,其中只怕是大有奥妙,莫不是三妹妹得宠如此,以至于圣上爱屋及乌,推恩自己。谢显荣想到这里竟是不由自主地抬眼对了乾元帝方向瞧过一眼,恰好乾元帝正瞥了过来将他上下打量了几眼,谢显荣忙低了下头。 待得跨马游街、雁塔提名、琼林宴罢,谢显荣回在客栈,店老板小二高中等早得了消息,一起在门前贺喜。谢显荣虽心中有事,也禁不住欢喜,一一应酬,又把了银子来赏了客栈上下,可谓皆大欢喜。老板又将天字一号的上房挪了出来,请谢显荣住,言明不要钱,只要榜眼老爷留个墨宝,也好光辉光辉。谢显荣自是无不答应。 好容易安顿下来,谢显荣便给谢逢春写信,一是报喜,再是叮嘱谢逢春务必善待孟姨娘,不好以寻常姬妾看待。第二封信却是写给岳父冯宪的,先是报了喜,再将进京后的诸般作为大略说了说,而后又将江若愚事体告诉了冯宪知道,请冯宪拿个主意过来。 却说殿试宣名时,梁丑奴身为兵部尚书自然也在,他是看过谢显荣几篇制艺的,谢显荣有多少才能他也知道个七八分。谢显荣在人情练达上倒是胜过文章。若只论文章,谢显荣只好中在二榜,且不入前十,只怕庶吉士也不一定考得中。不想竟是中了榜眼,大感意外,又无人问去,正感意外时,竟听着沈良才同孙奎两个说话,那沈良才笑道:“这回可真是‘可怜光彩生门户’了。” 梁丑奴虽是兵部尚书,却也是从科举上出身的,如何不知道这是白乐天的《长恨歌》,前头那句正是“兄弟姐妹皆列土”,顿时就如醍醐灌顶一般,圣上新宠的那位才人,可不就是姓谢,一般也是东安州人士,好个冯宪,好个谢显荣,竟瞒得如此之好!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第一天,大家干什么了呀? 看在阿幂保持了更新的份上,露个面吧。 玉娘在前朝开始有自己的人脉了。 谢显荣有名利心才能和“三妹妹”精诚合作啊。 ☆、第69章 合欢 若是只看着去年,世人只晓得高贵妃得宠,余人不过分些雨露罢了。不想忽然冒出了个谢才人,到如今还过半年有余,竟有独宠的架势,连着高贵妃都退了一射之地,不能抗衡。从前还不大显,这回乾元帝竟是带着那位谢才人去了西山大营,这哪是瞒得住的事,如今朝中上下略有些体面的都知道乾元帝将个谢才人看得手上珍一般。 是以梁丑奴猛然知道谢显荣竟是那位谢才人是兄长,一时就有些羞恼,冯宪还罢了,梁丑奴素来知道他有些左性,不提自家女婿的妹子在宫中为妃也是有的。倒是这谢显荣竟是一丝儿不显,将这个消息遮得严严实实,仿佛怕自家沾上去一般,便有些怀怨。 谢显荣拜完两位座师以后,便道梁府递贴拜访。梁丑奴是个肯容人的性子,自然不会不见,依旧将谢显荣请到书房,分宾主坐了,又有书童奉上茶来,谢显荣一样客客气气谢过。梁丑奴这才把谢显荣打量了几眼,笑微微道:“谢榜眼果然是露相不真人,一鸣惊人,后生可畏。” 谢显荣原先只是疑心他能中榜眼是同玉娘有关,待得他去这科的主考尚书右仆射沈良才府上拜访过之后,就有了七八分成算。沈良才身为座师,尚书右仆射是正二品的大员,竟将他这个新科榜眼另眼相看,若说是爱才,如何不见他夸耀状元榜眼两位?所以听着梁丑奴这话,谢显荣也心知肚明,立起身来,做了个长揖只道:“世叔夸赞,小侄愧不敢领。小侄不过侥幸才得了圣上青眼,在发榜之前,小侄也是想也不敢想的。”这边便是告诉梁丑奴,在会试之前,他也没想着会有此遇。 梁丑奴也是个明白人,一点就通,当即双手将谢显荣扶住了,笑道:“贤侄何故行此大礼。”谢显荣自是顺势就直起了身,又笑道:“小侄草字高翔,世叔若是愿意,唤小侄高翔便是。”梁丑奴为人十分和气,见谢显荣这样谦谦,哪有不应承的,自此倒真如世叔世侄一般交往起来。 且因谢显荣中在榜眼,是要进翰林院的,说不得要将家小接了来,自是要找宅子,只一时哪里找得到称心的。还是梁丑奴知道离着长宁坊不远有座宅子要出脱,前头的主人曾官至尚书中书侍郎,只是在任上病故了,家人要迁回家乡,便将这处宅子空了出来。三进五间,颇颇住得人,莫说是谢显荣一家子四口,便是谢逢春夫妇也来,一样住得宽敞,谢显荣自是谢过。 又说沈良才,梁丑奴等都猜着了谢显荣出身,护国公父子、高鸿高鹏等又如何猜不着,乾元帝肯抬举谢显荣,无非是看重他那个狐媚子妹妹谢才人,不免都觉得乾元帝荣宠谢才人太过。还是高鸿现在吏部任职,吏部尚书从来被称为天官,便是个小小侍郎,肯奉承他的人也多,高鹏便悄悄地使人在翰林院中传出风去,只说谢显荣是个外戚。翰林院什么地方?清贵之所,虽说的真正清高之士也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到底清贵脸面是要撑的,自然不肯与这类攀附女人裙带的人交好,谢显荣果然在翰林院受了些冷眼,唯有今科的状元汪宗元,自为与谢显荣乃是同年,倒还客气。倒是那位探花郎,年轻气盛,瞧着谢显荣的眼光中便有些嘲讽。 前头高鹏才在翰林院给谢显荣下了点儿绊子,后头乾元帝又下了道旨。原是前头李皇后逼着玉娘将乾元帝往凌蕙那里送,玉娘娇怯怯地在乾元帝跟前洒了回泪,一字褒贬未加,已叫乾元帝对李皇后生出疑心来。而后李皇后为着与乾元帝赌气,为凌蕙铺宫时,压过玉娘去,乾元帝看在眼中,更为不悦,只怕李皇后趁着自己一个不留意再苛待了玉娘,早有将玉娘挪出去的心思,只碍着国家的抡才大典才耽搁到今。如今殿试已毕,三甲已入翰林,庶吉士也考毕了,乾元帝便下旨:“才人谢氏,少而婉顺,温恭素著,赋质端良,动循礼则,持敬慎以褆躬,秉柔嘉而成性,克备令仪。著晋封为美人,赐号曰昭,特行传谕,钦此。 ”而那位怀着孕的凌蕙采女,却叫李皇后连累了。 昭者,明义也,光亮也。从来妃嫔晋升,少有封号,便是有封号,也着礼部先拟定几个佳字呈上,再由乾元帝从中择取,这样直接乾元帝自拟,且是个昭字,可见乾元帝心中对这位昭美人十分嘉许。这还罢了,大殷朝规矩婕妤以上方许单独一殿,而玉娘仅为美人,乾元帝竟是指了合欢殿与她,如此明晃晃地偏心,未央宫中不知撕碎了多少帕子,只是为着乾元帝喜欢,李皇后,高贵妃、陈淑妃等少不得有所赐,除李皇后外,少不得还要来合欢殿与玉娘贺晋位乔迁之喜,倒也热闹了几日。 只是乾元帝虽点了谢显荣为榜眼,却无其他加恩。便是里头那位谢才人,竟是一封信也不曾送出来,更不曾有所赏赐。原是玉娘知道,乾元帝前头才点了谢显荣为榜眼,后头又将自己封为美人,别宫居住,早碍了许多人的眼,若是自己再有些许举动,就是送了把柄去与人捉。虽说乾元帝如今信着自己,也架不住说的人多,叫他生出疑心来就不好了,倒不如从长计议。 乾元帝因见玉娘不问谢显荣,倒是提过一回,玉娘就道:“圣上已给了大哥哥这样的恩典,妾若是送信出去,无非是要大哥哥勤加勉励,也好报效圣上。可妾以为,若是妾说不说的,大哥哥都该尽力报效才是。说与不说的,也没什么分别。若要赏东西,如今哥哥身边也没个掌中馈的,妾只等妾那嫂子侄儿来了再说。”又掩唇一叹,黛眉轻颦,“妾进宫时,那侄儿还不会说话呢,如今也不知道还认不认得妾这个姑姑。” 原来乾元帝带着玉娘往西山大营就是不合规矩的,碍着乾元帝偶一为之,也不好就此犯言直谏,这回有榜眼是宠妃哥哥的传言出来,便有御史将两桩事并作一桩,不敢指乾元帝拿抡才大典来哄美人开心,便指乾元帝嬖宠昭美人,以至于后宫失续的。乾元帝当时就将奏章扔了回去,只问他们:“朕的家事几时轮着你们指手画脚?!”当时就命退朝。 回在后殿,到底心中不快,不免疑心是不是玉娘年幼无知,只想着谢显荣是她哥哥,同他联络亲近,叫人抓着了把柄,所以叫了昌盛来,一问才知,玉娘莫说是赏赐,便是信也未曾送出一封去。乾元帝听了这话倒是惊讶,这回听了玉娘解释,更觉玉娘十分懂事,就将玉娘的香肩揽着,只向殿内一指,笑问:“你知道你哥哥该尽力报效朕,朕待你这样好,你倒是不想着尽力报效朕。”玉娘脸上微微一红,嗔道:“妾一身一体都是圣上的,圣上要什么,妾还能不给不成。”乾元帝就将手搁在了玉娘小腹上,在她耳边道:“朕这样宠着你,你如何还不给朕生个皇子?” 玉娘脸上顿时红得如滴血一般,细白的牙齿咬着下唇说不出话来,原是玉娘以为自己立足不稳,不敢有孕,不想乾元帝倒是有些心急。 乾元帝见她这样,只以为她害羞,就把头低下去吻在她的唇上,只道:“你乖乖地给朕生个皇子,朕疼你。”玉娘垂在身侧的手,悄悄地握成了个拳。 又说一日玉娘从李皇后处请安回来,还未来得及换衣裳,就听着小太监进来回说,说是有个小宫女跪在外头,说是掖庭的周采女求见昭美人。掖庭里只有一个姓周的采女,那便是周蘅。要说自打玉娘承宠以来,莫说未见过周蘅,便是连着她消息也没听过,一时听她遣人求见。一小小采女哪里指使得动人,且肯跪在外头,不由就皱了眉头,转脸向珊瑚道:“你去问问什么事。” 珊瑚领命,走到殿外,果然见个十五六岁的小宫女,梳着双低髻,长长的脸儿,眼睛倒是又大又圆,看着珊瑚出去,忙把头低了下去。珊瑚因走下台阶道:“你在哪里当差?”那小宫女圆圆的眼睛滴溜溜一转,回道:“回姐姐的话,奴婢采萍,是在掖庭外头扫地的。”珊瑚见她眼神灵动,心上就不太喜欢,只淡淡道:“你们管事是哪个?如何叫你跑到这里来了?” 原来宫娥们没领着上司的吩咐,也是不好在宫中乱走的。采萍忙道:“奴婢也不敢冒犯美人,只是周采女自打入宫,就与家中音信断绝,甚为想念。可周采女无召出不得掖庭,所以看奴婢这回要出来,请奴婢到美人跟前替她说句话,求美人看在与周采女从前一同入宫的份上,行个方便,替采女捎一回信。”采萍说这些话时,依旧跪在合欢殿前的石路上,往来走过的人,只以为这个小宫女哪里得罪了昭美人,叫在这里罚跪,不免对她多瞧了几眼。 珊瑚为人虽不十分机敏,到底也在宫中数年,这些诀窍还是明白的,见采萍这样跪着,知道不知道的,都要说昭美人得志猖狂,故意为难人,所以将冷脸一拉:“你这是做什么?莫不是你不跪就不能说话了?还是要人以为我们美人苛待了你?”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阿幂今天回家就晚了,又修改了下,所以发文晚了。 ☆、第70章 周蘅 若是寻常宫女,叫个有些身份的大宫女这样训斥几句,早该站起身来了,那采萍却是做个惶惶模样道:“姐姐勿恼,奴婢不敢。只是周采女与奴婢有旧,她的嘱托,奴婢必定要完成的,奴婢这就起来。”说了倒是磕了个头下去,这才站起身来,又张了圆圆的大眼睛同珊瑚道:“姐姐叫奴婢起来,可是答应了奴婢?” 珊瑚叫这个采萍气得仰倒,正要训斥,就听着身后秀琴道:“美人说叫她进去回话。”只得答应一声,又同采萍道:“见着昭美人,规矩些。咱们美人柔弱,可经不得你这样蝎蝎螯螯的。” 采萍听说,脸上就是一笑,脆生生地答应了。珊瑚瞧着她模样直皱眉,奈何玉娘已开了口,只得领着采萍到了合欢殿正殿,令她在外头等着,自己先进去禀告。玉娘已换了衣裳,连发髻都拆了,松松挽着懒梳妆,只插着一支一尺多长的连纹如意珊瑚簪子,通体赤红,如碧血又似烈火,耳上坠着指肚大的珊瑚珠子,愈发显得粉面桃腮,吹弹欲破。 玉娘懒洋洋地靠在美人榻上,见着珊瑚进来,懒洋洋地微微抬头:“人呢?”珊瑚轻声回道:“在外头等着呢。”玉娘便叹息道:“想来也是我粗心了,只晓得自家如今日子好过,倒把一块儿进宫的情谊忘得干干净净,倒要她请托了旁人来求我,叫她进来罢。”不知唆使采萍来的是哪个,手段倒是不错呢,打着周蘅的幌子赤果裸地在外磕头,若是不叫她进来,明儿自家得志猖狂的话便能传遍未央宫上下了。她虽知乾元帝这会子未必能计较到这里,可保不齐会在他心里种下钉子,日后发作起来,倒难收场,不如宣了来一见,未必探听不出虚实。 采萍领了吩咐小心谨慎地踏进了合欢殿正殿,四下瞟了眼,见器列周鼎,帘开明珠,正中坐个美人,身着湘妃色对襟罗衫,下系艾绿色妆花罗裙,除着发髻上那支珊瑚簪子,周身都是极浅淡颜色,脸上也是一丝脂粉颜色也没有,浅淡梳妆,格外娇柔,正是那位宠擅六宫的昭美人。采萍定一定神,想着来时那人吩咐的话,双膝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磕下头去,口称:“奴婢给昭美人磕头请安。”她原以为以这位昭美人一贯来的温婉和气,必然早早地吩咐了她免礼,不想待得她结结实实地磕完三个头,才听着昭美人道:“免礼,秀云,去扶她起来,我有几句话问她。” 秀云答应了,走到采萍身边,扶着她的双手将她拉了起来,拉了她的手笑道:“你别怕,我们美人最是和气不过,从来连重话也不曾说过我们呢。”说了这些话才放开手,回到玉娘身边站好。 玉娘这才将采萍上下打量了回,微微侧首道:“你说是替周蘅传话来的?你是几时到掖庭的?我象是没见过你。”采萍心上跳了几跳,脸上现出一丝笑模样来回道:“美人许是没留意呢,美人在掖庭时,奴婢就在掖庭前洒扫的。美人那时同朱庶人一个屋子,朱庶人待着美人不甚和气,掖庭的姐妹们都悄悄地说,朱庶人是欺着美人好性罢了,倒是周采女,快人快语地肯打抱不平。” 玉娘听了便是一笑:“原来是我好性儿。”采萍听着玉娘声口不对,大着胆子向她飞快地瞟了眼,见她双眼弯弯地仿佛要滴出水,娇媚横溢,不由自主地心上一跳,一时竟忘了接口。玉娘仿佛也不等她说话,只缓缓地道:“从前的事还说它做甚?朱庶人关在暴室,我也没去看过,你可知道她如今怎么样了?”采萍没想着玉娘竟绝口不提周蘅,反拿着朱庶人说话,一时也不知该不该顺着玉娘的话接下去。 就是她这一愣的功夫,方才将她扶起来的那个秀云就变了脸色,喝道:“美人问你话,你如何不回?教导你的是哪个姑姑?娘娘贵人们问话必定要回的规矩也没教你吗?”采萍叫秀云一喝,只得跪倒在地口称不敢,又道:“美人恕罪,奴婢是一时慌了神,并不是故意不说。朱庶人在暴室如何,奴婢不晓得。美人若是想知道,奴婢回去打听了来告诉美人。”一面瞟了眼秀云,见她眉梢都微微立了起来,颇见威势,倒象是这昭美人身边的掌事宫女,想着这个才忽然发现,方才带她进来的那个掌事宫女仿佛不在殿中。 不待她想明白,就听昭美人叹息道:“从前在掖庭时,朱庶人有时候虽也霸道了些。可我到底记得,我扭伤了脚,还是她替我去回的陈公公,请的奚官令。我原也想着去看看她,只是圣上说暴室不祥,不是我该去的地方。你若是肯替我走一遭也好,只瞧瞧她如何了。”又一指秀云,“得了信你只管告诉她就是了。” 采萍不想这昭美人竟是兴致勃勃地谈起了朱庶人,转念倒也明白了,朱庶人是这批采女中头一个承宠的,在掖庭时又屡次欺负她,如今她宠贯六宫,而朱庶人之所以落入暴室,都是为着冲撞了她,是以她如今提着从前的得意人如今的失意人说话,也是平常,没刻薄一二,也算是厚道了。就回了声是,才要说话,就听昭美人又问:“陈公公可好?” 玉娘口中的陈公公自然指的是掖庭令陈奉,采萍便回道:“劳美人记挂着,陈公公身子还健旺。”玉娘听了这话,垂了下眼睫又问:“王公公可好?”这个王公公指的便是掖庭右丞王朝恩。采萍就回道:“王公公身子也好。”顿了顿又说,“若是王公公知道美人还记挂着他,必定感激。”玉娘抬眼把采萍瞧了瞧,微微颌首,却道:“你来了。” 采萍还未及回头,就见身边有人跪下,茜红的罗裙散在宝蓝色宝瓶莲花纹地衣上,犹如一汪鲜血一般,心上不由一凛,只听着来人道:“奴婢采女周氏给昭美人请安。”原来玉娘同她说了这会子话的当口儿,竟是直接将周蘅从掖庭带了过来。 玉娘缓声道:“你我姐妹,何须行此大礼,珊瑚,将周采女扶起来,赐坐。” 自打玉娘进了椒房殿,周蘅就再没见过她,这会子再见,玉娘已是宠冠后宫的昭美人,自家依旧是个小小的采女,见着她还要自称奴婢行大礼,虽玉娘依旧言语和缓,丝毫不见娇矜,周蘅心上依旧如打翻了五味瓶一般。又想着那人道:“从前她在掖庭时,你也对她多有照拂,若是她有心报答,肯提携你,在圣上面前提个一二,你何至于在此耽搁受苦。”心上就更有几分不忿。听着玉娘叫她起来,谢过恩,这才站起身来,悄悄抬眼去打量玉娘。 还不待她将玉娘看清楚,就听玉娘问:“周采女,这采萍你可认得?”周蘅心上一跳,转头去看采萍,恰好采萍也抬了头来看她,两人目光一对,周蘅忽然就觉得头皮有些发麻,这采萍来了这一回,也不知道同玉娘说了些什么,只得道:“认得。” 玉娘看着周蘅肯认,脸上就露了些笑容来,柔声道:“她倒是个好的,说你同她有旧,所以肯替你来求我呢。”周蘅便强笑道:“也不过平日照拂一二,哪里就说得上有旧了。倒是亏得她还记得奴婢。”玉娘缓缓点头,因道:“我恍惚记得,你父母都不在了,家中只剩你伯父伯母了。” 周蘅心上一跳,她从前为了博得玉娘同情,倒是同她说过身世,更将她伯父伯母的行为夸大了一二分,自是预备着玉娘会提起这事的,就将个帕子擦了擦眼睛,叹息道:“奴婢从前也以为,伯父伯母待着奴婢刻薄,只是如今到了这里才晓得,那时候就是有龌蹉,也是自家人在一起的,如今回头再看,恍如梦中一般。” 玉娘微微笑道:“若是你念着家里,我倒是好成全你。”周蘅只以为玉娘答应替她传信了,脸上一喜,忙道:“奴婢这就回去取信。”玉娘却道:“取什么信呢?”便对一旁的秀琴看了眼,秀琴便捧上笔墨来,玉娘笑吟吟道:“笔墨我这里还是有的,你只管在这里写了便是。” 周蘅哪想得着玉娘会来这一出,一时就有些迟疑,一旁的采萍忙道:“奴婢替采女走一趟罢,奴婢干惯了粗活的,教程快,必然不叫美人就等。” 玉娘黛眉微微一颦,珊瑚在旁看着她的脸色,见她脸上略有不喜,先叱道:“美人与采女说话,几时轮着你插嘴,若不是美人心善,这会子就好掌你的嘴。”采萍叫珊瑚叱得脸上通红,怯怯低下头去。珊瑚这才同周蘅道:“还请周采女赐教,到底是采女求着我们美人带信呢还是美人求着采女带信呢?”周蘅叫秀云几句话说得满脸通红,只得道:“那奴婢就在这里写了罢。” 周蘅提起笔来就有些踌躇,掖庭那封信原是人写好了交与她的,写的什么,她也只匆匆扫过一眼,也未留心,这会子贸然要写封情真意切的信给从小苛待她的伯父伯母,一时间哪里有许多话说,只写得个抬头,下头的话便写不下去。玉娘看着她踌躇,竟还笑道:“想是采女有千言万语不知如何诉说了。你缓缓写,不急。” 玉娘越是这样和缓,周蘅心上越急,手上一抖,一滴墨落在信笺上,迅速洇开,只得将纸团了扔在一边。有了这一出,周蘅倒是心定了些,又想了想,倒也写了封信来下,略略吹干墨迹,就要装进信封,就听着玉娘道:“且慢。若是你真想着你的家人,不若我求求圣上,今年放宫女出去时将你一块儿放了出去,想来这个恩典我还是求得到的。你是入过宫的,年纪又轻,回到家里也不怕没好人家来求亲,到时我再给你添妆,你看如何?” 周蘅来见玉娘,不过是为自己出头一搏,哪里是要出去宫的意思,可方才自家还口口声声地说着挂念着家人,一时竟不知道如何接口。 ☆、第71章 乱局 周蘅原先的盘算是假借着要往家送信为借口来寻玉娘,又是那人同周蘅说,谢玉娘此人惯肯与人为善,要做个好人给人瞧,必不会拒绝的。只要玉娘这回答应了,日后她就好有借口过来谢谢玉娘肯替她送信,再寻哭诉掖庭寂寞冷清,求玉娘将她接到合欢殿来,以玉娘秉性,十之七八不会拒绝。便是住不进合欢殿,只要能在合欢殿常来常往的,还怕没机缘见着乾元帝吗?只要能见着乾元帝,日常天久的总有机缘,凌蕙便是例证。 周蘅叫这番话说得心动,依计而行,不想玉娘也不知道是太聪明或是太糊涂,竟是开口要送她回家去,一时倒不知怎么答话,想了想才道:“奴婢总不好叫美人为奴婢为难。” 玉娘见周蘅果然拒绝,当下微微笑道:“想是我会错意思了。也罢,你将信搁在这里,先回去罢,待有了回音,我遣人来告诉你知道。”周蘅见玉娘下了逐客令,只得答应,将信留在桌上,同采萍两个一起退了出去。 看着周蘅采萍出去,秀云就过来道:“美人,奴婢方才拉着采萍的手,手上倒是柔柔细细,不象做惯粗活的。奴婢觉着美人还是小心些的好。”洒扫宫女做得是粗活,手上哪能没一二茧子,且那采萍答玉娘话时,瞧着忐忑不安,可话倒是有条有理的,怕是另有来头。玉娘按了按额角,脸上微微笑道:“你瞧她和周采女认识呢。” 周蘅一小小采女,哪能指使得动采萍,背后自然有人。这人故意明明白白地将疑点搁在她眼前,就有三个可能:一个是想借送信的由头多到自己这里走动,好“偶遇乾元帝”;一个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拿着周蘅与采萍吸引她的注意,暗地另有谋划,以期打她个出其不意;一个就是师法朱德音那事的故智了,依旧是个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亦或是有可能三种谋划都有,背后那人只看她如何应对来做调整,总归是她在明处,那人在暗处。 秀琴将周蘅留下的信取了过来,信瓤一半在信封里一半露在外头,玉娘见了,侧了首对珊瑚秀云笑道:“这是怕我们不看哪。你只搁在一边,待圣上来了,我回过他再做主张。”珊瑚就笑道:“奴婢压一个月的月俸,里头一句实话不能有。美人是没瞧见奴婢到掖庭时那周采女的模样儿。”玉娘听着这话倒是来了兴趣,将身子坐直了,微微一抬下颌。珊瑚知道这是要她说的意思,便将来龙去脉告诉了玉娘知道。 原来那采萍才说出是替周蘅送信的,玉娘便遣了珊瑚带着她合欢殿的腰牌去了掖庭。如今掖庭里剩下的采女废了一个朱德音,一个凌蕙叫皇后拢了去,玉娘更不用说,如今已是宠妃,乾元帝看得她如掌上珍一般。余下的采女中又有几位叫乾元帝赐给了皇室诸王为侧妃为侍妾,如今只剩下了三名采女,各自占着一个屋子。周蘅便是其中一个。 周蘅却没住着她从前的那间屋子,倒是搬在了玉娘同朱德音从前住过的那间。偏是周蘅见着珊瑚之后,感叹了番,只说是同玉娘,朱德音两个从前虽偶有纠纷,倒比其他人熟悉些,如今各在东西,等闲不能相见,所以搬到这屋子来,也算是聊以慰藉。 珊瑚说罢了,因向玉娘道:“奴婢倒是奇怪呢,这些话说得仿佛美人亏欠她似的。”玉娘听在这里也明白了,无非是同采萍跪在外头一样,要人觉得她这个昭美人凉薄冷血,不念旧情罢了,非但不恼,反笑了,这手段儿断不似李皇后能使出来的,倒是好刨除一个了。因对珊瑚秀云两个笑道:“我可不是欠了她了。”大家是一块儿进宫的,这会子她是昭美人,乾元帝正偏宠她,便是高贵妃等闲也不敢来招惹,周蘅依旧是个采女,心上如何能平,在她眼中,便成欠了她的,所以肯来走这一遭,好从中得利。 如今宫中能有势力摆下这个局的,无非是三个人,李皇后、高贵妃、陈淑妃。李皇后虽有势力,手段却是直接得很,做不来这等细水长流的事;余下的无非是高贵妃同陈淑妃了,高贵妃自是个有手段的,不然也不能以承徽出身,做到了贵妃,连着皇长子都是她所出;陈淑妃为人则更不能小觑,只看景和就知道了。玉娘正思忖间,外头太监们呼喝“起”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这是乾元帝的銮驾正过来,前头敬事房的太监们正开道呢,玉娘眉间微不可见地一蹙。 玉娘早卸了妆,好在皇帝仪仗即长,走动又缓慢,待得玉娘重新梳妆,走出合欢殿接驾,乾元帝的銮驾才到合欢殿前的直道上,远远见玉娘领着宫娥太监们跪在殿前,乾元帝脸上不由自主地就笑了,示意停轿,走过来亲手将玉娘扶起,两个携手进殿。进得殿中,乾元帝在上首坐了,因笑问玉娘:“朕听说,今儿有人跪在你殿前?” 玉娘一些儿不觉得奇怪,自乾元帝将她晋为昭美人,安置在合欢殿之后,未央宫中便对她人人侧目,个个都盯着瞧,只想寻出她的不是来,今儿有人跪在殿前,自会到处传说,务必要叫乾元帝听着,想来这也在设局人计划之中。玉娘心中早有计较,便是乾元帝不问也是要说的,故此就将周蘅留下的信送到了乾元帝跟前,脸上带着微笑:“是掖庭的周采女托妾往外送封信给她的伯父伯母,周采女自己不好出来,倒是请托了个洒扫上的宫女过来。妾知道了,就叫周采女自己过来了回,写了这封信下来,妾回头就叫人送出去。” 乾元帝听了只说是:“掖庭又不是暴室永巷,一样好往外递信,如何就求在你跟前。”倒是无可无不可。玉娘见乾元帝有此一说正中下怀,就将珊瑚所说周蘅那做派说了乾元帝知道:“她这般念着妾,妾倒是不记得她了,现时想起来倒有愧呢。”乾元帝听说,只以为玉娘没察觉其中门道,不然也不能直承自己不记得故人了,果然心思单纯,笑了几声,将玉娘鼻子捏了捏,又拉了她在怀里坐了,笑道:“真是个糊涂孩子。”言辞若有憾,实乃心喜。 玉娘故意嗔道:“妾哪里糊涂了。”这样的娇嗔,乾元帝倒是肯受用,反笑道:“是是,你不糊涂。只若是那周采女日后再来寻你,休要理她,你是朕的昭美人,可不是她的信差。”到此玉娘才暗自松了口气,知道虽那人在暗处,可在乾元帝眼前还是自己抢了先手。 又说合欢殿前这一出,乾元帝都知道了,未央宫上下又有哪个不知道的。高贵妃仿佛是忍耐不住的模样,在玉娘来给李皇后请安时,似笑非笑地说:“昭美人,人都以为你温和,可从前有朱庶人,今有周采女,怎么个个都同昭美人你过不去呢?由此可见,做人还是莫要忘了根本的好。” 高贵妃即开了口,她到底是积年的宠妃,又有皇长子在手,诸妃从来不敢得罪,见她开口自然有奉承的。尤其是那个刘美人,如今玉娘和她同为美人,更有封号,已压过她一头去,早怀恨在心,见着由高贵妃挑头,自然是接着高贵妃的话,不阴不阳地将玉娘损了回。 玉娘因要看哪几人同此事有干系,只是不辩解,半低了个头,瞧着倒是一副委屈忍耐的模样。高贵人见玉娘不开口,就把眉头一皱。 王婕妤在一旁看着高贵妃脸色,这时便出来道:“贵妃娘娘,妾以为昭美人同周采女不过是一块儿进宫罢了,哪来的许多交情?这样跪在殿前恳请,分明是周采女嫉妒昭美人得了圣上青眼,故意为之,要坏昭美人名声。娘娘从来是个明理的,妾说得可是不是呢?” 高贵妃就冷笑道:“我如何知道是不是?你不如问昭美人去!”刘美人在一旁掩了口笑道:“昭美人,你说是不是呢?” 陈淑妃原是一直没开口的,听着刘美人这话,忽然就道:“殿下在这里呢,一个个的,都忘了规矩吗?” 李皇后这里还是黄女官先将她劝下了,只说是:“殿下如今可不要纠缠在这些上,若是惹恼了圣上,与殿下大计不利。”李皇后如今正一心要收养凌蕙腹中的孩子,御医已说了,这一胎十有七八是个男胎,所以倒也忍耐住没为难玉娘,可见着大伙儿为难玉娘,正中下怀,哪里肯为她出头,正在上头看着。 忽见王婕妤又替玉娘出了回头,正觉得可惜,不想陈淑妃又将自己拉了进去,她素来是不擅长在这些上的,也只得道:“罢了,原也没什么大事,昭美人到底还小呢,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日后改了就是了。” 陈淑妃脸上就露出笑容来,立起身对了李皇后敛衽一礼:“殿下说得很是。”复又坐下。高贵妃只将陈淑妃看过几眼,脸上也露了些笑容:“淑妃果然是光风霁月。”陈淑妃向高贵妃微微点头:“姐姐谬赞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写宫斗真是件辛苦活啊。 ~~~~(>_<)~~~~ ☆、第72章 新人 大殷朝开国太祖皇帝以为后妃四星,既立正后,复有四妃,与典法不合。故皇后之下只立三妃:贵妃、淑妃、德妃,三妃皆为正一品;淑仪、淑容、淑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各一人为九嫔,正二品;婕妤六人,正三品;美人九人,正四品 ;才人九人,正五品;宝林二十七人,正六品;御女二十七人,正七品;采女二十七人,正八品,后宫份位,由此定制。 大家都是一品妃位,高贵妃虽是贵妃,也强不过陈淑妃许多去。从前高贵妃还能仗着乾元帝宠她,不将陈淑妃放在眼中,如今乾元帝都偏向了昭美人,高贵妃一个月里也难得见上乾元帝一回,便是祭出从前屡试不爽的景明想父皇了,也效用不大,因此对上陈淑妃,高贵妃底气也不如从前。这时听着陈淑妃言若有讽,也只得冷哼了声,嘴角微微一垂,只说是:“昭美人勿要多心。我这人素来直率,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便不喜欢。哪像有的人。”哼哼两声,将陈淑妃斜了眼上下打量了回,就把头转了开去。 陈淑妃情知高贵妃指的是自己,只做不懂,只同玉娘笑道:“说来人有百种,有的意气相投,便是偶一相逢,也能成好友。有的冰炭不和,便是长年累月地相处,也不能交心。周采女一事,昭美人无须介怀。”这话一语连消带打,即将高贵妃讽她暗藏机心的话堵了回去,又抚慰了玉娘一番。 高贵妃陈淑妃二人打着口舌官司,玉娘看在眼中,一时难以分清哪个更有疑问些,只觉得自己从前自恃聪明,也太过托大,不过得意了一两回就将人都看低了。如今周围虎视眈眈,竟不知道哪个是暗中那人,后心都隐约有汗,到底年轻,养气功夫还不足,脸色隐约就沉了下去。 在诸妃眼中,看着便是玉娘为着周蘅的事尴尬了,各自称意,又有人笑道:“各位姐姐们,可别说了,再说下去,昭美人可就要哭了,她这样娇怯怯地模样,哭上一哭,就是妾见了,也要心疼的。”在心疼两字上尤其加重了音,众人都知道这是指玉娘爱在乾元帝跟前哭,哄乾元帝心疼她,都是会心一笑。 玉娘顺着声音看过去,说话的女子二十七八岁模样,生了张长圆脸,两道眉毛画得极长,几乎要插入鬓角去,笑眼弯弯地看着玉娘,却是窦充容。 说来这个窦充容也是乾元帝东宫时的老人了,乾元帝经年不往她那里去的,可每回晋升妃嫔,念着她是东宫老人,倒是从来少不了她那份,不想这个从来独来独往,便是李皇后跟前也不大肯说话的窦充容今日忽然凑起了热闹,这一番话也不知是玩笑还是讥讽,倒是不大好接口。 陈淑妃将窦充容看了眼,只道:“不想窦充容也肯怜香惜玉。”就想将此事揭过了,不想窦充容却笑道:“妾哪里是怜香惜玉,不过是说句玩笑话罢了。昭美人一贯和气,必不能为着这个就恼了我。”又笑吟吟地看着玉娘,话说到了这里,玉娘便知道窦充容是冲着自己来的,一面想着自己哪里将她得罪了,一面道:“充容说得是,妾总还是分得清的是不是玩笑,不能为着几句话就恼了的。” 窦充容这才向陈淑妃笑道:“淑妃娘娘您瞧是不是,妾就说昭美人是个和气的。”又对玉娘笑道:“昭美人即不恼我,日后我到合欢殿去坐坐,昭美人想来也是不会叫我吃闭门羹的。”玉娘把窦充容看着,微笑道:“窦充容若来,妾自扫榻相迎。” 要知道乾元帝如今除了玉娘处,便是在宣室殿或温室殿处理朝政,少去其余妃嫔处。玉娘在椒房殿时还罢了,虽乾元帝不喜人挤在一处,可大伙儿借着给李皇后请安的机会还能到玉娘的偏殿走上一走,也有遇着乾元帝的时候,好歹还能见着面。如今乾元帝将玉娘安置在了合欢殿,便是顺带走上一走的机缘也没了,只得各找借口过去。这回玉娘叫窦充容当众将住了,不得不答应请窦充容去合欢殿,而去了那么回之后,只要没破脸,日后再走动起来,名正言顺,昭美人也不好不见的。 这样好的主意,怎么偏叫平日不哼不哈的窦充容使出来了呢?椒房殿中除了李皇后、高贵妃、陈淑妃以下无不扼腕,早知这昭美人这样好说话,自家就该开口的,只是窦充容做得,她们自然也做得,正要跟上,不想窦充容又笑道:“好了,好了,妾开了这个讨人嫌的口呀,只怕跟上的人就多了,倒叫昭美人为难了,妾就不在这里坐了,免得昭美人后悔。”说了盈盈站起,走到李皇后座前施了一礼,扬长而去。叫她这番话一说,便是想趁机开口的,也无颜跟上了,只得各自悻悻,暗地又将窦充容埋怨了回。 因觉着窦充容这回举动奇怪,看着起衅,实则有回护玉娘的意思,陈淑妃就颦眉向窦充容的背影看了眼,又注目看向玉娘,玉娘也叫窦充容这一番举动扰得摸不清头脑,见陈淑妃看她,也瞧了陈淑妃一眼,陈淑妃脸上就微微一笑。 高贵妃看不得这样的眉来眼去,倒是把陈淑妃打量了回,脸上露了些冷笑,又朝玉娘露了些讥讽之意,倒像是讽刺玉娘有眼无珠。玉娘只做不懂,把帕子掩了掩唇,将头低了下去。 李皇后不耐烦看莺莺燕燕们打机锋,看得人都静了,就吩咐了几句要恪守本分,不要胡乱生事等套话,也就命人散了,自己扶着菀香,黄女官两个转身回寝宫去。 李皇后这一走,余下的妃嫔们也三三两两地散了去。王婕妤因有意要和玉娘亲近,看着玉娘要走,正要开口叫住玉娘,好跟了去合欢殿,不想身后的陈淑妃先道:“若是昭美人得闲,就陪我走一段罢。”一行说着一行从王婕妤身边走过,见又叫陈淑妃抢了先,高贵妃便将王婕妤剜了眼,拂袖而去。 陈淑妃同玉娘走了会,见人渐渐地少了,这才问道:“那周采女的信你瞧过没有?”玉娘正不能肯定陈淑妃在这事里有没有插手,忽然听陈淑妃自己提起,脸上微露惊讶之色,只问:“姐姐何出此言?周采女写给家人的信,妾如何能去看它。” 陈淑妃转头将玉娘瞧了眼,掩唇道:“我若是妹妹,这会子怕也不能信人了。人面叵测,谁知道一张如花似玉的粉面下头,掩藏的是什么呢,是也不是?只是我倒是有句话要告诉妹妹知道。妹妹如今是得圣上喜爱,可从前,高贵妃圣上也一般疼爱过。”说到这里顿了顿,似乎留些时间给玉娘想一想她的话,接着又说,“如今殿下身下无子,而高贵妃膝下还有皇长子,皇三子。我虽一直不得圣上青眼,我膝下也有皇次子,妹妹有什么呢?” 陈淑妃站住脚笑微微地看着玉娘,她的言下之意,无非是乾元帝的恩宠是靠不住的,从前能宠高贵妃,如今宠你,日后自然还能有新人,还是孩子重要些。如今她即没孩子,对付她做什么,她陈淑妃便是要出手,对付的也该是高贵妃。 这段话正是个剖白的意思,玉娘听了点了头笑道:“姐姐的意思妾明白了。”却不说信不信,反问陈淑妃:“妾到未央宫还不足一年,许多事不大清楚,有事要请教姐姐,还请姐姐指点。” 陈淑妃早知玉娘是个滑不留手的,自然不指望她这会子就说信不信的。她本也是聪明人,想了想就问:“妹妹可是想问窦充容?”又见玉娘点头,就道:“这倒是姐姐疏忽了,从前竟没想起来,说来这个窦充容,妹妹无事还是不要得罪的好。”说了,就将窦充容的来历告诉了玉娘知道,原来这位窦充容之所以能回回无宠而封,都是因为她是故敬贤皇后乳母杜氏的孙女的缘故。 窦充容的身世说来也可怜,窦充容三岁那年的清明,窦充容的父亲窦昌带了妻子谭氏与窦充容出城扫墓。回城的时候,不知为何,拉车的马惊了,一路狂奔,而后车翻下了斜坡。当时窦充容叫她母亲谭氏紧紧护在怀中只受了些轻伤,谭氏则当场身死,窦昌也折断了腰,自从瘫在牀上,拖了年余也没了。 当时敬贤皇后还在,听着这个消息,起了恻隐之心,就答应杜氏将孙女带在宫中抚养。没过几年,敬贤皇后就薨了,杜氏就带了孙女出宫去了。没几年杜氏病重将死,而窦充容将将十三,尚未许人,杜氏一生一子一女,子即窦昌,女儿极小时就没了,所以杜氏一死,窦充容算是无依无靠。杜氏临死时求人带了信给当时已是太子的乾元帝,只求乾元帝照拂一二,乾元帝念在亡母敬贤皇后份上,回了永兴帝,将窦充容收进了东宫。所以,窦充容虽不受乾元帝宠爱,但有敬贤皇后的遗泽在,日子也颇颇过得,只是窦充容为人气量颇小,睚眦必报,又不爱要脸,所以一旦得罪了她,也是叫人头痛。 玉娘听着这话,就笑道:“原来如此。”陈淑妃又道:“她即要到你合欢殿,无非是要瞧瞧你合欢殿的陈设,你给她看就是了,很不必为了些许身外物得罪她。” 作者有话要说:  阿幂曾想让窦充容叫窦娥的.......... ☆、第73章 珍珠 玉娘听着陈淑妃说及窦充容往事,心中如鹿撞一般,或许陈淑妃这番话是故意引她入毂,也或许陈淑妃未觉她话内有关窍。敬贤皇后程氏出身辅国公府,她的乳母自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容貌性情自是不用说,连身家只怕也是查过了三代的,鳏寡孤独之类首先就排除在外,如何杜氏死后窦充容就是“无依无靠”?且杜氏即出了宫,又是如何将信交在乾元帝手上的,不独能递信,还能勾到乾元帝“慈悲”心肠。 玉娘心中只是疑虑不定,脸上依旧若无其事,笑着应承了陈淑妃,两个走到了岔道口,各种回宫。玉娘回宫之后,又将今日的事来来回回想了多次,以至于连着乾元帝过来也未察觉。 乾元帝只看玉娘在美人榻靠着,黛眉微蹙,秋水凝露,粉颊上带些惆怅,似有万种愁绪一般,倒是别有风情,不由心爱起来,竟肯放下身段,拿轻言细语哄她说话。玉娘叫他扰不过,忽然想着了陈淑妃所说的窦充容一事,故意将窦充容在椒房殿中的举动来问乾元帝,乾元帝就笑道:“朕倒以为你想什么呢,原来是她。不过是朕瞧着母后的面子,白费些银子养着个闲人罢了,也值得你挂心。” 乾元帝虽没明说,可话中透出的意思便是他之所以收容窦充容,又一回回的抬举她,无非是为着个“孝”字,给朝臣们看的。他连先敬贤皇后乳母的孙女都念在她祖母的份上都好生照拂了,还能不敬庶母吗?万贵太妃之所以在清凉殿礼佛,全是她虔心的缘故。 这话倒是与陈淑妃所说相合,玉娘略略放下心来,不想乾元帝还是缠着她不肯罢手,又许了挂珠帘:“上个月才贡上来的,珠子倒还罢了,难得的是粒粒一样大,还可赏玩。朕看你这里少了珠帘,你笑个朕瞧瞧,朕便送到你这里来。”玉娘叫乾元帝纠缠不过,只得笑道:“那妾先谢过圣上了。”乾元帝果然使了昌盛回去将珠帘送了来,立时就换上了。 过得几日,窦充容果然来了合欢殿,先是将合欢殿正殿都瞧了遍,这才同玉娘笑道:“早知昭美人得圣上青眼,如今算是见识了,只这挂珠帘,便是椒房殿,昭阳殿也没有。”合欢殿正殿通往寝宫的廊前不用锦幔,只挂着一扇珠帘,粒粒都有龙眼核般大,色做玉白,晶莹滚圆,光彩艳丽,竟照得半室生辉,正是乾元帝拿来哄玉娘笑的那一挂。 窦充容虽出身平凡,到底在乾元帝后宫多年,一眼就认了出来,合欢殿这挂珠帘用的竟都是南珠。从来有“西珠不如东珠,东珠不如南珠”之说,这南珠便是有滚盘珠之称的合浦珠,其滚盘珠名的得来便是因为合浦珠中上品者粒粒滚圆,放在盘中稍稍一动即可滚动自如中得来。龙眼大的合浦珠以算是上上品了,更何况这么上千颗一般大小的,价值何止数万金。而昭美人就这样随随便便挂在殿中,可见这挂珠帘在她眼中,不值得什么。 玉娘听着窦充容那句“椒房殿,昭阳殿也没有”心上顿时警惕,这话若是传在李皇后那里,只怕就好扣她一个僭越的罪名了,因笑吟吟道:“充容何出此言?莫不是殿下与贵妃娘娘的私库充容都见过了?妾倒是没这个福气能见着殿下与贵妃娘娘的私库。”这话说得更为诛心,莫说她窦充容只是敬贤皇后乳母的孙女,便她是敬贤皇后乳母本人也当不起玉娘这番话。偏玉娘说这话时,秋波流眄,樱唇带笑,脸上还带些羞涩,倒像是真心实意请问一般,窦充容哪里接的上话,若说没见过,她前头指玉娘的珠帘,椒房殿昭阳殿都没有的话便成了无的放矢;偏她又往哪里去看李皇后,高贵妃的私库,自然语塞。 窦充容听着玉娘这番话,又将玉娘上下打量了回,将玉娘的手一把拉着,眉眼含笑道:“我就知道妹妹是个机敏的,这话回得好。”饶玉娘自遭巨变,为人心思缜密沉稳了许多,遇事逢人常在心上揣摩几个来回,也叫窦充容忽然的变脸扰得呆了呆。 窦充容却是自来熟地拉着玉娘往主位上坐下,自己则在下首坐了,含笑微微地道:“妹妹可知我的出身?”说了不待玉娘答话,就将陈淑妃说过的身世又说了回,只不同的事,在她口中,她倒是个与世无争,凡事肯退让的性子,又怕玉娘不信,只笑问:“妹妹请想,圣上即不喜我,我哪里敢惹事生非,没的将我祖母一点子微末面子情都折腾完了,到时只怕哭也没地哭去。” 这话便同她才来时指着珠帘说话时的气势大相庭径,玉娘自是不信。不想窦充容看着玉娘不信,又继道:“我方才那话,不过是试试妹妹性子的,妹妹方才若是一声不出,只当我今儿白来了一回。”玉娘听着这话大有意思,就笑道:“充容那话,换着哪个都要急的。” 不想窦充容从鼻子里哼了声道:“你也莫要装佯,这珠帘可是圣上赏你的,便是殿下与贵妃娘娘知道了又能如何。”莫非乾元帝赏的时候就不知道是僭越了?不过是因着宠爱玉娘所以才把好东西给了她,哪个敢指着珠帘说僭越,只怕乾元帝第一个就容不下。 玉娘越发的觉着这个窦充容有意思,她能无宠而常获晋封,怕不只是靠着她祖母那点子面子情。果然,窦充容又道:“妹妹这里可有什么好茶没有?圣上既常在妹妹这里,妹妹这里自然有上用的好茶,可莫要吝啬,只拿份例上的来哄我。再有什么精细茶点,也拿了来我尝尝。” 这样的支使人,怕是有话要说,玉便向珊瑚瞧了眼,珊瑚心领神会,便笑道:“今儿正好小厨房里蒸了牛乳藕粉糕,奴婢使人去瞧瞧。”就指了两个宫女,一个去看藕粉糕好了不成,一个去煮新得的玉露泉来泡茶。这么一动,能在殿中近身伺候的宫女走得只剩了她同个秀云,并窦充容自己带了来的那个。 窦充容含笑微微看着端坐如入禅的玉娘,过了片刻才道:“妹妹就不想知道,这回周采女是听了哪个的话到你面前的吗?”玉娘情知窦充容将人都指使开是有话同她说,可千算万算也没算着窦充容会到她跟前来说这样的话,一双妙目蓦然间张大了,转而又垂目道:“妾竟不知充容这话是打哪里来的。” 窦充容也知道昭美人能在半年内就坐稳了乾元帝新宠的位置,自不是个凡人,哪里能这样就信了她。将心比心,莫说是昭美人,便是她本人,若是冷不丁地有个从不曾来往的人过来告诉她,背后害她的人是谁,她也不能信,是以早有准备,因道:“我也知妹妹不能就这样信了我。我只把几句话告诉妹妹。妹妹细想了便知有没有道理。妹妹如今真好算宠贯六宫,从前高贵妃也不曾得圣上如此青眼,这还是妹妹膝下无子,妹妹膝下若是有了皇子,哪个还能有指望?这宫中,我这等无宠无子的也就罢了,若是有个儿子,自然想头就多了。我知道妹妹是极聪敏的,这些个道理,想必也是心中有数的罢。” 虽这些日子来乾元帝可算待玉娘极好,可到底两人之间隔着海样深仇,玉娘连同乾元帝缱绻都是不甘愿的,何况是生儿育女,那更是不能去想,竟是一叶障目,不曾想到她虽不欲想生子,可旁人却是不知道的,必是推己及人,以为她也想着早日生下皇子。所以今日窦充容一番话,如同惊醒梦中人一般。 她如今虽得乾元帝喜欢,到底根基尚且,膝下又无子,对付起来,自然比积年的老人容易些,高贵妃这些日子来,处心积虑地要将王婕妤送到她这处来,想来也是为着这个。高贵妃能有此盘算,陈淑妃的那段剖白,果然有些欲盖弥彰,且窦充容说的是“若是膝下有个儿子”这分明指的便是陈淑妃了。只是这样隐秘的事,她窦氏一个无宠无子的充容又是如何知道的?又为什么好端端地跑了来告诉她? 窦充容看着玉娘脸上微动神色,便知她不能信,也不着恼,看着合欢殿的宫女们送上了才泡得的六安瓜片,又送了几碟茶点,里头一盆淡粉色的藕粉糕,还冒着热气,显见是才出蒸笼的。窦充容大大方方地掂了块,轻轻咬了口:“牛乳多了些,盖住了藕粉的清香,下回叫厨房里少搁点,我记得圣上不大爱吃牛乳。”待得吃完了一块藕粉糕,这才道:“我知道妹妹不能信我,我来说这话不是为着妹妹。我只是不想妹妹吃亏罢了。”说了,脸上露出一丝惆怅来,转瞬即逝,若不是玉娘盯着她的脸看,几乎不能察觉。 窦充容在玉娘这里又坐了回,喝了两盏六安瓜片,也就回去了,出得合欢殿的大门,不由自主地回头瞧了眼,随着她来的宫女留香看着窦充容这样,便道:“充容何必来提点昭美人,先莫说昭美人信不信的,便是她吃亏了,圣上还会不护着她吗?”旁的不说,只看那昭美人随随便便地就能拿乾元帝常吃的茶来与人吃就瞧得出她在乾元帝跟前有多得意,哪有这么容易就叫人算计了去。 窦充容却将留香看了眼,叹息了声,她哪里是为着昭美人,她为的不过是她的心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留言好少啊,和天气一样冷。~~~~(>_<)~~~~ 感谢 玛丽玛丽亚扔了一颗地雷 ☆、第74章 设局 自窦充容来过后,不几日未央宫上下俱都知道了乾元帝赏了挂珠帘与玉娘,因乾元帝从前也赏过珠帘与高贵妃,诸妃们虽也嫉妒,倒也没觉着如何刺眼。倒是王婕妤一直有心与玉娘相交,听了这个就觉着有了由头,那日与李皇后请安之后,走在椒房殿外就与玉娘笑说:“听着圣上赏了挂珠帘与妹妹?从前贵妃娘娘产育了皇三子后,圣上也赏过挂珠帘与娘娘,只不知妹妹的珠帘与娘娘的珠帘相比如何?” 玉娘因笑道:“妾无福看一看贵妃娘娘的珠帘,也不知道相比如何,想来总是娘娘的好些。”王婕妤哪里肯听这句,拉了玉娘的手笑道:“这可未必。我瞧着圣上赏妹妹的,可都是好东西,旁的不说,只说妹妹头上这朵莲花,便是多少钱也买不来的。”目光在玉娘发髻上那朵玉莲花上转了转。往常的玉雕,不过是拿玉雕一整花出来,但凡能贡到御前的,玉料还能差了。偏玉娘今日头上这朵,乃是拿着照着真莲花花瓣的模样雕成一瓣瓣,花瓣的尖端还带些红晕,就连中间鹅黄的莲蓬也是用黄玉雕成,再用极细的金丝串成,走动时花瓣微微颤动,一晃眼便象是才从太液池里摘上来的真莲花一般。 玉娘脸上微红,秋波一闪就想将手从王婕妤手中抽回去。王婕妤哪里肯松手,又道:“想是妹妹怕我心眼儿小,所以藏着不叫我瞧吧。”话说到这样,玉娘哪里还好推,不然可真成了认为王婕妤是心胸狭窄之人,只得答应了。 王婕妤前头说玉娘的珠帘比高贵妃的强,不过是信口一说,为着将住玉娘,好往合欢殿来,本心以为玉娘那挂子珠帘同高贵妃那挂顶多在仿佛之间,见着珠帘竟是有些呆了。从来上品的南珠都是拿来做项链,手串,珠钗的,哪有用来串珠帘的,可合欢殿这挂珠帘的南珠,粒粒都是上上品,拿着这样好的南珠做珠帘,真真是暴殄天物,乾元帝还把来赏了玉娘,王婕妤又妒且恨,脸上险些笑不出来,强笑道:“我瞧着比娘娘那挂可是强上不少,只挂在这里就好看。” 玉娘在一旁将王婕妤的脸色变化瞧在眼里,故意又说:“妾只觉得往后天气热了,看着凉爽些也罢了,到冬日看着怕是要觉得冷了,可圣上赏的,倒不好拿下来。” 这话听在王婕妤耳中,更是刺心,脸上强带的笑险些挂不住,哪里还待得住,咬牙笑道:“妹妹急什么呢?到了冬日里,圣上自然还有好东西赏妹妹的,什么蜀锦顾绣,在妹妹这里值得什么呢。玉娘仿佛听不懂王婕妤话中的讥讽一般,继道:“圣上倒是说过,蜀锦不能做帘子,颜色艳了些,与妾这里的装饰不和,倒是顾绣还罢了” 直刺得王婕妤妒火中烧,哪里还呆得住,正要找借口回去,玉娘哪里肯放她走,只拉了她笑道:“姐姐要不要试试妾这里的牛乳藕粉糕?上回窦充容来时说妾这里的牛乳藕粉糕牛乳放多了,圣上不喜欢,妾就叫他们少放些,姐姐替妾试试罢。”玉娘这样挽留,王婕妤又不想就同她破脸,只得答应,两个一起回到外头,分宾主坐下,便有宫女送上茶来。玉娘端起茶盏,掀开盖子才瞧了眼,便将眉头微微一皱,也不沾唇就搁下了。从来玉娘在众人眼前都是一副温婉和气的模样,这样面露不悦,倒也少见,王婕妤在一旁看着,心中奇怪,跟着端起茶来,也瞧了眼,茶汤颜色暗沉,原是茶泡老了些,倒是一笑,因劝道:“妹妹素来宽和,只是也不能太宽纵了,好在今儿是我,若是圣上,也拿这样的茶与圣上喝,圣上怕是不喜欢。” 玉娘脸上红了红,正要说话,就听着一声脆响,抬头看去时,却是在殿门外,方才奉茶的那个宫女不知何故同人撞在了一起,将一盘子茶点俱都撞落在地,一个怪着一个走路慌张,一个怨着一个倒打一耙,倒是互不相让起来。 前头送茶的因道:“藕香妹妹,你走路也不瞧这些,慌里慌张地就往上撞,亏得我这里才送完茶,不然翻你身上,可又是我的不是了。”后头那个藕香倒也急了,辩道:“明明是秀琴姐姐往我这里撞哩。美人还等着我送牛乳藕粉糕与王婕妤尝呢,这可好,都倒了。”前头那个叫做秀琴哪里肯认,因冷笑道:“你才从掖庭过来服侍我们美人,有的学呢,倒跟我强嘴。”藕香急道:“姐姐这是什么话,莫不是姐姐来的早,错了也是对的不成。”秀琴还要再说,珊瑚看不过眼,走出去呵斥道:“两个糊涂东西,这样没规矩,王婕妤在里头呢,看来都是美人平日太宽纵你们了,还不快收拾了!” 王婕妤不想今儿见着这样的笑话,嘴角便是挂不住的笑,只同玉娘笑道:“罢了,谁没个心急慌忙的时候,叫她们收拾了就好了。” 玉娘瞥见王婕妤脸上的笑,脸上红得更厉害了些,仿佛要滴出血来:“都是妾平日太宽纵她们的缘故,纵得她们这样没规矩,好在这会子是姐姐在这里,若是圣上在这里,”说在这里眼中也仿佛带了泪,咬牙道:“珊瑚!” 珊瑚听着玉娘叫她,忙不迭地应了声,疾步走了进来,因见玉娘脸上通红,知道玉娘恼了,赔笑道:“美人勿急,奴婢这就命她们收拾去。”玉娘只恨恨道:“哪个要她们收拾!都与我跪到外头去,几时知道错了几时再起来!”王婕妤见玉娘丢了脸面,心下畅快,又假意劝道:“好了,只当给我个面子,饶了她们去罢。”玉娘仿佛犯了左性一般,只是咬牙不肯,珊瑚无可奈何出去吩咐了,那两个宫女还不心服,到底不敢违拗,彼此瞪了眼,这才在殿门外跪了。 王婕妤看了这回热闹,便觉得玉娘连下头的宫女也管束不力,不由得喜欢起来,又同玉娘说了回话,也就告辞回去,走在殿门前将那两个宫女复又瞧了眼,见两个脸上都有些不服,掩了唇一笑,扬长而去。哪里知道玉娘见她走得远了,方才微微笑开。 又说自王婕妤走了这遭后,合欢殿这挂珠帘就出了名,连着李皇后都笑道:“我当日在《明珠记》里看见‘器列象州之古玩,帘开合浦之明珠,’还想着这是何等奢华,堪比石崇,今儿倒是听着了。”李皇后身为国母,打小也是娇养的,倒也不把这些玩物器具如何看重,只是当中叫李皇后不快的,却是乾元帝的态度,凭她再不得乾元帝的心,到底她才是国母。 就有个才人见着李皇后开口,因凑趣道:“倒不如我们一起去昭美人殿中瞧瞧,也好长长见识,什么才是‘帘开合浦之明珠’。”高贵妃坐在一旁,手上的帕子都揪在了一起,脸上却笑道:“想来昭美人是个大方的,想来也不能不答应。”话已说在这里,玉娘哪能拒绝,只得笑道:“即如此,也请缓一缓,容妾做个准备的好。”高贵妃含笑道:“哪用准备,择日不若撞日,便今儿罢。你们瞧呢?”诸人笑和,玉娘见此,脸上就有些勉强,到底还是答应了。 李皇后身为国母,自然不能去凑这个热闹,高贵妃却是不肯放她过去,因笑道:“殿下不便去,不若叫凌采女代殿下走一回罢,回来也好告诉殿下。”凌蕙已有了八玖个月的身孕,肚腹高高隆起,便是走路也要人扶,且在李皇后眼皮底下,到底没人敢将她如何,出了这椒房殿,那些将她腹中孩子当做眼中钉的,只怕就要伸手了,是以听着这话忙道:“奴婢身子重,走不得许多路。” 高贵妃却是笑说:“我生皇长子,皇三子两位殿下时御医倒是说了,多走动些,日后生孩子也顺畅些。想来我们这样的人都是粗人,比不得凌采女金贵,昭美人,你说可是不是呢?”玉娘却道:“凌采女说走不得就算了罢,她这肚子,妾瞧着都有些怕呢。”高贵妃拿着帕子掩了口笑道:“怪道人说昭美人是个糊涂的,凌采女是怕你害了她腹中孩子,你还替她说话。罢了,不去便不去罢,若是走了这一回,出了事,昭美人说不清还罢了,连着我们都有不是呢。” 这话说得十分诛心,莫说是凌蕙受不住,便是玉娘也受不住,都站了起来,脸上都有些难堪,凌采女只得瞧了李皇后眼,一副巴望着李皇后开口阻止的模样,李皇后心中微动,想要拦着,可高贵妃前头的话说得太刻薄了些,若是她真拦了,昭美人这个狐媚子回头拿着这个在乾元帝跟前哭诉回,自己还罢了,只怕乾元帝更要瞧凌蕙不入眼。连凌蕙都瞧不入眼了,何况她腹中的孩子,想了想只得道:“昭美人一贯是个温和的,必不能与你为难的,你去坐一回也无妨。”又同菀香道,“凌采女身边的人年纪都小,不稳重,你陪着走一遭罢。” 凌蕙见状,只得答应了,高贵妃这才笑着同陈淑妃道:“妹妹可去不去呢?”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是阿幂的新文,和《昭华未央》是前世今生,方便的话,大家收藏下,谢谢。 阿幂的新文:《你是如此难以忘记》 ☆、第75章 变故 陈淑妃看着高贵妃一句一句,不过说了几句话就将玉娘诱入局中,心中惊疑不定,想谢玉娘此人,真可算得上皮里秋阳,聪明不露,哪能这样三言两语地叫人哄住了,莫非她那里早有后手,就等着高贵妃出手?陈淑妃想在这里,不免抬头将玉娘打量几眼,却见玉娘脸上只是淡淡的,瞧不出喜欢还是不喜欢。玉娘因见陈淑妃向自己瞧来,倒是一笑,陈淑妃心中一动,便道:“昭美人素来不耐烦人多的,我今儿就不去了。” 高贵妃听着陈淑妃的话倒象是松了口气般,脸上带些微笑,同玉娘说:“淑妃不去是她不去,我可不管你爱不爱人多的,今儿是非去不可,哪怕你恼了我呢。”又问她人,“你们呢?”诸妃只笑说:“必要同娘娘一块儿去凑这个热闹的,也长长见识。” 玉娘听说只得叫过随她到椒房殿来的秀云道:“你回去同珊瑚说,贵妃娘娘与诸位贵人要往合欢殿去坐坐,叫她仔细准备了,就泡圣上上回赏下来的云雾茶罢。再告诉她,凌采女也去,她身子贵重,可马虎不得。”她前头的话还罢了,后头特特提起凌蕙来,倒叫高贵妃也着意看了玉娘几眼,又瞟了王婕妤眼,王婕妤只是拿帕子掩着唇,微微一笑,高贵妃这才放下心来。 又说秀云往合欢殿去传话,高贵妃,玉娘一行人又在椒房殿坐了会,这才逶迤往合欢殿行去。凌蕙随行在人群中,。因玉娘点过她的名,就有些不安,只觉着心如擂鼓一般,按着菀香的手也有些发抖。菀香见凌蕙害怕,人是她服侍的,也有脱不了的干系,正劝着凌蕙道:“采女稳住些,您身上有小皇子呢,哪个跟轻忽你,不过去瞧几眼就回的,不怕什么。” 她这番话不说还罢了,说了之后,凌蕙更不安些。她早知自己身份低微,偏附居在椒房殿,李皇后又膝下无子无女,这孩子泰半会养在李皇后膝下,宫中那些人哪里能忍得,从前在椒房殿没人能下手,这回走出来,只怕有人就是要借着这个机缘生事,正要假说腹痛,好退回椒房殿去的,脚下才顿了下,便见王婕妤身边的宫女初月瞥见了,笑嘻嘻地过来道:“可是凌采女乏了?左右就快到了,采女再忍忍罢。”说了将凌蕙另一只手扶着了。凌蕙叫菀香同初月两个扶着,脚下倒是轻省了,心上却更是惴惴。 转眼到了合欢殿,珊瑚带着合欢殿中执役的宫娥太监在门前跪接。高贵妃似笑非笑地瞧着玉娘道:“客随主便,昭美人先请。”玉娘点头,便在前带路,引着众人进了合欢殿正殿。 高贵妃早知乾元帝此人是“爱者欲其生,恶者欲其死”,可真进了合欢殿,见了殿内陈设之华美,到底还是禁不住将玉娘多瞧了几眼,嘴角带笑道:“这样华丽,怪道昭美人不爱人到她殿里来,换着我也不喜欢的。”随来的诸妃们见其合欢殿内布置精工华丽,绚烂夺目,尤其那挂珠帘玉光莹然,映得半室生辉,刺得眼痛。 一时玉娘与高贵妃推辞了回,到底分宾主坐了,也有不坐,在殿内四处观看的,又有宫女太监们流水样的穿梭,奉上茶点。其中就有个小宫女,便是前几日同秀云撞在了一起的藕香,一样在人群中,奉了茶与众人取用,待得手上只剩了一盏茶时就端了茶盘往凌蕙处走去,将将要走到凌蕙身前,忽然从横里伸来一只手,将藕香一拦喝道:“你又胡闹,凌采女身子贵重,如何喝得茶,还不换盏白水过来。”说话的正是秀云。 藕香心上一跳,脸上就有些僵硬,辩道:“姐姐误会了,这是白水呢。有孕的妇人是不能用茶的,我还是知道的。”说了将茶盏盖子一掀,里头果然是些白水。秀云脸上这才有了些笑模样,因道:“倒是我误会你了。”藕香微微松口气,正要绕过秀云去,就听着有人在身后叫道:“藕香。” 不待藕香开口,秀云已将她手上的茶盘接了过去,脸上笑道:“珊瑚姐姐叫你呢,还不快些过去。”说了将藕香往后一推,自己托了茶盏就往立在博古架前的凌蕙那里走去,那头珊瑚又叫了声,藕香只得向着珊瑚处走了过去,到底不放心,走了几步,再回头看时,却见凌蕙手上已端上了茶盏。 却说凌蕙手上端着茶盏,虽见是白水,到底不敢饮用,偏一抬头瞧见玉娘笑微微瞧着她,不免有些尴尬,只得将茶盏端起来,略沾了沾唇。再抬头时,玉娘已同高贵妃站一起说话,倒象是浑不在意一般,才略略松了口气,走到一边,将手上的茶盏搁在了一旁的案上,又抬头将合欢殿打量了回,只见桌椅杌凳都是花梨紫檀,博古架上都是周彝鼎器。而珠帘后隐隐约约挂着一幅对联,凌蕙一时好奇,就走了过去看,却是简简单单一幅手书:“香痕永夜怜红袖,银屏经年长携手”下有一行小字,书赠玉卿。正是乾元帝手迹。 凌蕙原本心上就不安,瞧着这副轻怜密爱的对联,只觉得自己一番计算都付诸了流水,暗想若是怀胎的是昭美人,还不知乾元帝怎样欢喜,再不能抛在一旁不闻不问。想到这里,只觉着腰腹隐隐下坠起来,不免有些慌张起来,抬头看去也不知菀香走在了那里,她原本心上就不安,因瞧不见人,自然更忐忑慌张起来,便猜疑着是不是自己方才喝的那盏水有问题,只怕有人趁乱将那盏水藏过了,连忙要走去看,全不注意有人在她身边将她一撞,顿时脚下失衡,就往旁跌去。 凌蕙这里一跌,探手便去抓,却只抓着了那挂珠帘,顿时将几根珠链扯断,龙眼核般大的南珠落雨一般落下来,滚了一地。凌蕙的跌势原教珠链这一阻缓了缓,不想一粒南珠滚到了她脚前,凌蕙正踉跄间,往前踏了一步,正踩在南珠上,再难站得稳,当即就扑面摔到在地,高高隆起的腹部叫重重一压,痛得她连叫也叫不出来,只听着身边倒是有人一声尖叫道:“啊!凌采女摔了!” 这一下变起俄顷,几乎所有人都怔住了,偏高贵妃反应得极快,立时道:“快将凌采女扶进去!你将这里的事去回了皇后殿下,请殿下速宣御医。”指了一个宫女去告诉李皇后,又对玉娘一笑道,“我也知道昭美人从来与人为善,这事泰半不关着昭美人的事,可好端端地,凌采女如何就摔了呢?还请昭美人在这里站一会子,待得殿下来问明白了,才好还美人清白。”王婕妤皱眉道:“妾虽不及昭美人有福,也在贵妃娘娘的昭阳殿里见过珠帘,哪里好端端地就自己散了。” 玉娘听说,只把袖掩面哭道:“妾如何知道。妾害凌采女做甚。”竟无旁话解释。高贵妃一时觉得得偿所愿,一时又觉得玉娘不能如此简单就入了毂,只怕还有后手,倒是惊疑不定,又听着合欢殿的寝宫里头一声声惨叫,咬了咬牙,又做个语重心长地模样道:“昭美人,你到底年轻,许一时糊涂也有的。便是你做错了,圣上如此厚爱你,还能为着个没见天日的血团为难你吗?” 玉娘把袖子掩着脸,只道:“妾无辜,娘娘这会子就是逼死妾,妾也是这句话。”高贵妃脸上一笑,又劝道:“你也想想,一会子殿下可就来了,殿下为人素来严厉,可不能象我这般轻言细语。” 正说着,就听着外头一阵啰唣,就有人道:“殿下来了,殿下来了。”片刻间,李皇后带了十数个太监宫女呼啦啦地就走了进来,合欢殿中人等俱都跪下接驾。 李皇后在椒房殿听着凌蕙在合欢殿摔了,动力胎气,一时不知是怒是喜,喜的是终于抓着了玉娘痛脚;怒的是若是孩子不保,可往哪里再去寻个凌蕙来。也顾不得许多,一面命人去宣御医,自己也不摆仪仗,只用一顶软轿急匆匆就赶到了合欢殿。 进得殿来,就见跪了半殿人,玉娘那个狐媚子正在人前,把袖捂着脸,双肩抖动,显见得正在哭泣,顿时几重恨并成了一处,几步过来指着玉娘道:“我把你个狐媚子,你往日里勾着圣上不放也就罢了,你自己不孕,难道还不许旁人生吗?我只告诉你,若是凌采女母子平安你还活得,若是她们中死了一个,我拼着叫圣上怪罪,也要你来抵命!” 玉娘听着这些话就将掩面的双手放下,抬头看着李皇后道:“殿下如何就断定是妾所为?这里是妾的合欢殿,妾是唯恐旁人不疑着妾吗?殿下红口白牙地就要定妾的罪名,妾只不服。” 李皇后万不料玉娘还敢顶嘴,顿时怒从心头起,竟是抬手朝着玉娘的脸上一掌打下去,玉娘一眼瞥见殿门外明黄的袍角一闪,不闪不避,硬生生就忍了李皇后一掌,又哭道:“殿下便是打死妾,妾也不能认这谋害皇嗣的罪名。” 李皇后冲冲大怒,抬手还要再打,手腕却叫人握住了,而后叫人往后用力一甩,脚下跟随,要不是两旁的宫女扶得快,险些就站不稳,还不待李皇后回过神来,就听着一声怒喝道:“朕要再晚来一会,你是不是就要公报私仇将朕的玉卿屈打成招。” 作者有话要说:  阿幂其实想说,这是条计中计。 PS,谢谢大家对新文的收藏,阿幂正努力存稿。 ☆、第76章 嫁祸 乾元帝到合欢殿时,正听着玉娘哭道:“殿下便是打死妾,妾也不能认这谋害皇嗣的罪名。”哪里忍得,疾步过来,恰好李皇后将手高高举起,立时用力将李皇后甩开,一眼也不瞧她,先去看玉娘,见跪在地上的玉娘满脸泪痕,欺霜赛雪般粉颊上鲜红的五道指印格外醒目,心头就如针刺一般,将玉娘从地上扶了起来护在怀里,指着李皇后道:“你给朕说!你为甚无故殴打昭美人?!妄动手脚,这也是你做皇后的体统吗?” 高贵妃跪在玉娘身侧,亲耳听着乾元帝方才那句“朕的玉卿”,玉卿、玉人卿卿、卿卿玉人,玉卿两字分明是乾元帝私下对玉娘的爱称,平日里叫惯了的,方才气急之下脱口而出,心中发冷,愈发觉着谢玉娘这人不能留了。 原本高贵妃今日这一出是一石二鸟之计,御医已说了,凌蕙这一胎九成是个男胎,以凌蕙的位份,十有八玖是会叫皇后养在膝下的,皇后养子,背后又有护国公府支持,自然好与景淳一争。是以高贵妃早想除了除了凌蕙的孩子,好叫李皇后的盘算落空。正巧玉娘这里得了挂极好的珠帘,诸妃都要往合欢殿观看,便要趁机下手,也好少沾嫌疑。 其二,凌蕙动了胎气,以她贵妃的份位也唤得动太医,又或者去告诉了乾元帝,高贵妃为甚偏要去喊李皇后来?她就是知道李皇后为人往好了说就是直爽,直白了说就是没心机,李皇后素日不喜谢玉娘,有了这么明晃晃的“把柄”还能放了玉娘过去?必然责罚,李皇后对玉娘罚得越重,在乾元帝心上恶感自然越深,哪怕凌蕙的孩子不能除去,依旧养在李皇后膝下,只要乾元帝深恶了李皇后,他对凌蕙又不喜欢,那孩子自然也不入乾元帝的眼,如何与景淳争? 至于玉娘,以玉娘如今的圣宠,高贵妃原也没想着这样能叫乾元帝就信了是玉娘出的手,只是这样的事一出,多少要在乾元帝心上留下个疑问,也好做日后谋划的引子。只是乾元帝今日情急之下对玉娘流露出来的爱护,直叫高贵妃更加心惊,瞧向玉娘的眼光也愈发的不善。 又说当时李皇后在椒房殿听着凌蕙在合欢殿摔了,她虽太懂后宫的弯弯绕绕,却也知道谋害皇嗣这样的罪名,玉娘又是宠妃,没个真凭实据不好对她下手,只是这些日子来教玉娘逼得狠了,自家虽是皇后,可对上玉娘,竟是无有还手之力,好容易抓着这个不怎么牢靠的把柄,就想趁着乾元帝未来前发难,便不能落实了罪名,呵斥一番也好,不想玉娘一改往常那惺惺作态的柔顺,竟当场就顶撞起来。李皇后是对玉娘怀恨已久的,一时哪里耐得住,竟就被激得动起手来。李媛是皇后,统率六宫,下头妃嫔们犯了宫规,她或是训斥或是责罚,再不济也要回了乾元帝才好处置,断没有自己动手的理,偏偶尔一回动手,就叫乾元帝亲眼看着了。 李皇后的一丝心虚,在乾元帝将她甩开,又将谢玉娘那狐媚子护宝贝似的护在怀中,指着自己瞠目怒骂时都消散干净了,便将扶着她的两个宫娥也甩开了,指着合欢殿寝宫里头道:“圣上如何就不问问,为什么凌采女一到了昭美人这里就能摔着了,如今皇嗣还未知如何,圣上就不问问您的好美人做什么对凌采女下手么!” 玉娘叫乾元帝拢在怀中,听着李皇后这样讲,心中只是冷笑,却把手扯了乾元帝袖子:“圣上,妾也不知如何就这样了,凌采女摔着时,妾正同贵妃娘娘说话呢,妾同凌采女虽没交好,可也不曾有怨恨,妾冤枉。” 乾元帝叫玉娘扯了袖子,见玉娘脸带红痕,眼中含泪,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又想着自己前几日才在玉娘劝他去看看凌蕙时,又提过将凌蕙所生儿子养在她身边的事,当时玉娘还说,要是养在她身边,怕皇后脸上不好看,还劝自己要看重李皇后些。这样纯良温厚的心肠,哪里会去害凌蕙!分明是有人故意要一箭双雕,除了凌蕙腹中的孩子,再嫁祸玉娘。是以便道:“朕知道昭美人不会害凌采女。” 合欢殿中诸人哪里知道其中还有这一段往事,见着乾元帝连问都不问,斩钉截铁地就说了不是昭美人,几乎都是倒吸一口凉气,瞧着玉娘的眼光也更晦暗不明起来。高贵妃听着这话,眼前几乎一黑,险些站不稳;李皇后只觉得一口甜血几乎涌到了口中,把手指着玉娘,抖得说不出话来。 玉娘叫李皇后这样直愣愣地指着,索性更往乾元帝怀里靠了靠,做个害怕的模样,乾元帝便将玉娘搂得更紧了些,便在此时,合欢殿的寝宫里头传来凌蕙几声叫声,玉娘便细声细气地同乾元帝道:“圣上,御医进去好一回了。凌采女也不知如何了,叫得好生怕人。” 若不是玉娘和高贵妃同为乾元帝妃子,高贵妃几乎要为玉娘这话喝声采。要知这回乾元帝一力回护她,她若是再诉说委屈,不免在乾元帝跟前显得得寸进尺,不识大体,不讨乾元帝喜欢。偏这位昭美人趁着凌蕙有动静,怯生生地关怀了下,更能叫乾元帝记得她的好处。 果然乾元帝听着玉娘这话,这才抬头往寝宫里头瞧了眼,却是皱了眉,向李皇后冷声道:“你若是真关切凌采女腹中孩子,如何不去看看她这会子如何了?只知道在这里恐吓昭美人。” 李皇后心中气苦,偏乾元帝的话近似口谕,违拗不得,只好扶了两个宫娥的肩往寝宫里去。偏乾元帝写给玉娘的那幅叫凌蕙腹痛的对子就贴在珠帘后头、寝宫门前,李皇后也是一眼就瞧见了,脚下顿时一个踉跄,险些站不稳,还得咬牙进去关切凌蕙。 乾元帝这才看了眼围在合欢殿中的诸妃们,只是不理,先命人要热水来给玉娘先洗了脸,再传了玉痕膏来,亲自看着宫娥们给玉娘脸上的指印上擦了玉痕膏,一通忙碌,因有前头那句“朕知道不是昭美人”,这翻举动众人倒也看得过去了,并不觉得如何刺目。 又过了片刻,李皇后急匆匆出来,却是凌蕙发动了,要宣稳婆。乾元帝如何肯叫凌蕙在玉娘的寝宫生孩子,日后他还要不要睡了?便命抬一乘软轿,将凌蕙送回椒房殿去。可怜凌蕙忍着阵痛叫几个宫娥从寝宫里扶出来送上软轿,就送回椒房殿去了。李皇后原是要跟过去的,乾元帝却将她喊着了:“你方才不是要查哪个害得凌氏?这回子就查,也免得再有人往昭美人头上疑。”李皇后无奈,只得命黄女官跟了回去,又说:“有什么速来回我。”这才回来站在乾元帝身边。 乾元帝要查凌蕙因何摔倒,自有内寺伯领旨查问,片刻就查问清楚了。凌蕙摔跤乃是在顷刻之间,当时殿中人多又有宫女们穿梭来往,竟是没人瞧见凌蕙是如何摔的,至于那挂珠帘,原是叫人硬生生地拉断的。串珠帘的绳子,虽不算牢不可破,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拉断的,这样的动作,若是旁人做的,不会无人看见。既没人瞧见珠帘是怎么断的,那八成便是凌蕙摔倒时自己扯的。倒是凌蕙喝的那一盏白水里查出了些问题,里头下了些能叫妇人活血的药,所幸凌蕙只沾了沾唇,并无大碍。 有了这话,自然要顺藤摸下去,便查出来原是合欢殿中的宫女藕香所为。藕香是合欢殿的人,那背后主使的人自然就指向了玉娘,乾元帝哪里肯信,便叫内寺伯来问藕香,藕香哪里肯认,只是哭诉冤枉,却又叫内寺伯查问出来,藕香与王婕妤宫中的宫女小寒过从甚密,偏又避着人,其间必有弊病。内寺伯来请旨,要往王婕妤的兰林殿提人。 小寒确是王婕妤指使了来同藕香交好的。原是当日王婕妤看着藕香因同秀云撞在一起,从中挑唆了几句,玉娘就将藕香与秀云都罚了。王婕妤回头就使人来同两人联络,秀云那里不好下手,藕香倒是三两回就同小寒交往起来。因王婕妤一心想往玉娘这里安个钉子,只怕玉娘起疑,是以小寒同藕香的交往只是瞒着人,不曾想今儿居然闹了出来,又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便是无私也见弊了,顿时心慌,当即跪地指天发誓只说不是她所为,又哭道:“妾自东宫就服侍圣上,妾往日眼皮子浅,心思又多,圣上也是知道的,可妾即无儿子,害了凌采女这胎,与妾有什么好处呢,只求圣上,殿下明鉴。 ,许还能转圜,王婕妤千不该万不该后头又跟了句,“便是妾有这个盘算,也不能使自己身边的人来收买人,若圣上就因此疑了妾,那藕香是昭美人殿中的,圣上如何就不疑昭美人呢?” 王婕妤话还没说完,就觉得天旋地转,心口一阵疼痛,原是叫乾元帝一脚踢翻了。只见乾元帝怒道:“这事和昭美人何干?!你还要攀扯着她说话,果然是你要嫁祸她!”还要跟上再踢,却叫高贵妃拉着了。 高贵妃此时真真恨得吐血,当日她谋划时只计划这趁乱推凌蕙一把,再没想着做往吃食东西这样容易被人抓着的举动,不想王婕妤竟是私自行动,叫局面被动如此,只自己这番谋划,王婕妤多少也知道些,说不得要替她转圜一二,因叱道:“王婕妤,你也是东宫老人了,竟连个宫人也管束不好,可还有什么话说!” 玉娘在一旁听得心中冷笑,便要加把火,好叫乾元帝彻底厌了王婕妤,因此反帮着高贵妃劝道:“贵妃娘娘说的是,王婕妤与妾有什么仇恨呢,要这样害妾,妾也不敢信的。”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李皇后这个可怜孩子是双方借力的工具。 ☆、第77章 连环 玉娘这番话不独不能为王婕妤开解 ,反在乾元帝的怒火上添了一瓢油,乾元帝愈发的恼怒起来,指着蜷在地上捂着心口动弹不得的王婕妤道:“朕知道,不过是朕多疼了昭美人些,你们就忌讳着她,要害她,竟使出这样歹毒的法子来!朕不处置了你,日后只怕还要有人效仿。”王婕妤听这话口风不善,竟仿佛是要她性命的意思,这一恐慌那还了得,先扑向了乾元帝哭道:“妾冤枉。妾自叫着小寒往昭美人这里多走动,探听了昭美人举动,哪里是要她下药害人。便是妾有这盘算,妾也不敢交在藕香手上,妾就不怕她转手交给昭美人吗?” 一个妃子往另一个妃子殿里安插眼线,也算是后宫常态,通常是不露不罪,可这样明晃晃地讲出来,莫说王婕妤无宠,便是王婕妤有宠,乾元帝也不能护得她毫发不伤。抛开那滑胎的药是不是王婕妤主使了下的,只王婕妤一心要往玉娘宫中安插眼线,由此不免叫人想着,旁人处王婕妤可有没有安插眼线?再往深处想一想,王婕妤即能往妃嫔们处安排眼线,乾元帝那里呢?这样想来,王婕妤竟不免有窥测帝踪之嫌,因此乾元帝瞧着王婕妤的神色愈发的不善良起来,只冷笑道:“朕竟不知道,王婕妤倒是个有大志的。” 李皇后也没想着竟是查出了王婕妤往合欢殿安插眼线的事,更何况王婕妤是日日往自己椒房殿走的,只怕也勾搭了人,因此也怒道:“王婕妤,你好大胆子!” 王婕妤因见乾元帝脸色铁青,连着李皇后也发怒,自是知道有大祸临头,又想着自己会有此祸,都是听着高贵妃指使,因此转向高贵妃哭道:“娘娘,娘娘,只看妾素日谨慎,替妾分说几句罢。” 高贵妃见王婕妤到了这时还要拖着她,将王婕妤恨得咬牙,若是不为她求情,又怕她将自己从前的事说些出来,若是平日倒也不怎么要紧,这会子乾元帝冲冲大怒,且一旁还有李皇后虎视眈眈,只怕自己也收不了场,正要说话,不想一旁的玉娘已抢先道:“圣上,妾以为王婕妤所说许也有理哩,便是她要嫁祸妾,又如何敢将药交在妾合欢殿人的手上。” 这话听着在为王婕妤辩解下药一事,暗中却将王婕妤安插眼线一事坐实了些。偏王婕妤也不好为着这事再辩解的,若是要辩解,说不得要将高贵妃扯进来。高贵妃自不肯坐以待毙,这便是逼着高贵妃自断臂膀的意思了。 果然高贵妃只怕王婕妤将自己也攀扯进去,虽知玉娘这话是将自己同王婕妤两个都坑了,还得咬牙附和道:“妾以为王婕妤看着圣上偏宠昭美人,一时糊涂了,想探听一二动向也是有的,要说谋害皇嗣,妾以为王婕妤素来谨慎,怕是没这样的胆量。” 王婕妤听着高贵妃竟是顺着玉娘说话,又气又急,待要分辩说小寒虽是她兰林殿的人,可与藕香交好,却是出自高贵妃的授意,就听着高贵妃又道:“妾想王婕妤也是为人母亲的,人同此心,便是看着三公主的面上,也不能这样做。”王婕妤听着高贵妃提起柔嘉来,心上顿时一凉,竟是不敢抬头去瞧高贵妃,只是掩面哭泣。 玉娘听着高贵妃这话,倒也是叹息了声,轻声道:“圣上,请瞧着三公主面儿上罢。”王婕妤虽不知道玉娘做什么替她求情,此时也顾不得许多,膝行向前,要去扯乾元帝袍角,乾元帝脸上依旧带着怒容,冷冷地道:“纵了她,岂不是叫人失了警惕,日后一个个的都学样起来。皇后,王氏言行失谨,谋害皇嗣,降为庶人,即日就往永巷去罢。”李皇后立起身来领旨。 王婕妤听着自己终于保得一命,身子一软,就往地上瘫了去,转头又见高贵妃裙角,锦绣灿烂,心中又气又恨,又想着高贵妃方才那句阴测测地“便是看着三公主面上”顿时气短,含泪谢过乾元帝。乾元帝又道:“你如何不谢昭美人?”王庶人无奈,只得含泪转过身来,先给李皇后磕了头,又谢高贵妃同玉娘。 高贵妃心知王庶人这回必然将自己恨上,更有意捏着王庶人,便道:“圣上,王氏既废为庶人,自不能抚育三公主了,您看三公主可是跟着谁好呢?”乾元帝倒是想将柔嘉交了玉娘养,玉娘为人温婉和善,必能善待。且孩子也能学个好。只是王庶人是为着陷害玉娘叫废的,柔嘉那孩子正是不大懂道理的时候,没的将玉娘怨怪上,反倒不美,更有一桩,这会子凌蕙正在生产,若是得个皇子,还是要交给玉娘的,一下就抚育两个孩子,也太辛苦了些,乾元帝哪里舍得。 乾元帝虽不喜李皇后,奈何李皇后到底还是六宫之主,这会子又在一旁,想了想才问李皇后:“你说哪个合适?”李皇后见乾元帝问她,便向四周瞧了眼,若是依着她的心思,自是不肯交给份位高的妃嫔养育的,听着乾元帝问话,正在为难,忽然瞧见了窦充容。也是凑巧,窦充容便是在此时抬了头,有意无意地瞧了李皇后一眼。李皇就得了主意,因同乾元帝道:“我看着窦充容合适。”窦充容从来不得乾元帝青眼,能有今日的份位不过是仗着她祖母的情分,总比叫昭美人,高贵妃,陈淑妃得等了去的强。 乾元帝听着李皇后提窦充容,抬头往一直立在一边没得吩咐不敢散去的诸妃中瞧了眼,窦充容见乾元帝看过来,忙分开人群走到乾元帝、李皇后脚身跪了,磕头道:“妾愿好生照料三公主,不敢说拿着三公主当亲生女儿,也绝不敢叫公主受了委屈。”说来,窦充容打小就叫她祖母杜氏带在身边,在先敬贤皇后身边住过,乾元帝也与她算熟悉,又知道窦充容自进了东宫后一直从不与人交往,也算安守本分,想了想便也首肯。窦充容又磕头谢过乾元帝并李皇后,这才起身站在一边。 王庶人听着柔嘉叫高贵妃开口提柔嘉,顿时手脚都软了,知道从今以后,自己若要露个一丝半点的不妥,高贵妃就要拿着柔嘉来磋磨,忽然听着皇后提起窦充容,乾元帝也首肯,顿时喜从天降一般。 高贵妃没料着李皇后会忽然提到窦充容,不由看了眼李皇后。却听着玉娘在一旁笑吟吟地道:“窦充容自己没孩子,位份也高,柔嘉公主随了她,自不能吃亏,你也好放心了。”这话显然是同王庶人讲的,高贵妃便转头去瞧玉娘,见她脸上带些浅笑,仿佛毫无芥蒂。 若是从前高贵妃还不能看出玉娘心机,到了今时今日,要再看不出,高贵妃又如何坐到今日地的贵妃位?知道这位娇滴滴,温婉和顺的昭美人这话是说了自己听的,便也微笑道:“王庶人,柔嘉虽不能养在我跟前,窦充容看顾不到时,照顾一二,我也是做得到的,你只管放心。昭美人,你说可是?”王庶人如何听不出来,高贵妃的意思是柔嘉不养在她身边,她一样能捏住柔嘉,哪里还敢说话,只得含泪道:“奴婢谢过圣上、殿下,谢过贵妃娘娘,充容娘娘,昭美人。”而后起身委委屈屈地跟着内寺伯去了。 殿中诸妃哪个不知道从前的王婕妤今日的王庶人从来以高贵妃马首是瞻,这回她出事,泰半是出自高贵妃授意,这会子看着高贵妃毫发无损,而王婕妤废为庶人,连着自己女儿也叫人养了去,不由对高贵妃更警惕些,不敢亲近。而玉娘这边,倒是因为乾元帝这百般回护,连着皇后也当众没脸,倒是吓住了不少原先对玉娘心怀妒忌想要生事的妃嫔。 说来这些也在玉娘的谋划中。 自打玉娘发觉王婕妤常往自己这里搭讪,便欲借王婕妤做些事来。是以那日秀云同藕香相撞,而后争执,便是玉娘的授意。果然没几日,秀云便来回说,兰林殿的小寒来了几回同她们说话,话中直暗示着昭美人出事不公,藕香仿佛颇听得进的模样。玉娘便吩咐秀云等暗中瞧着,不要禁止她们来往,是以小寒往合欢殿的几回走动都落在了玉娘眼中。 待得乾元帝赏了珠帘下来,玉娘便要借珠帘演一出好戏。她原是要借着窦充容宣扬一番,要引人往合欢殿来,不想窦充容竟是个嘴紧的,并未声张,还是秀云悄悄在宫女太监中散播了,不多时,未央宫便全知道了,自是人人羡慕。这便是玉娘故意送到高贵妃眼前的机会。 高贵妃若是无心害人,听了也就听了,若是有心害人,自然会抓着这个由头生事。果然小寒同藕香的走动更密了些。 是以今日在椒房殿,玉娘一听着高贵妃撺掇了凌蕙到自己合欢殿来,便知道她要动手,是以便借高贵妃的话头,明退暗进,用话来将李皇后将住,逼得她不得不让凌蕙往她合欢殿来一回,到时无论高贵妃动手不动手,玉娘都要借着凌蕙斩断王婕妤这条臂膀,更要趁着今日,叫李皇后与高贵妃更对立些。 作者有话要说:  玉娘的谋划,还没解释完。阿幂明明想很明白啊,为什么写下来这么痛苦,大家看明白没有? ☆、第78章 计成 王婕妤废为庶人,小寒、藕香杖毙,凌蕙早产一事看似就此为止。乾元帝便命合欢殿中诸妃散去,自己,自己拉着玉娘的手回到寝宫,拢着她在怀里坐了,在她粉面上注目看了会,又咬牙道:“玉卿何辜,皇后好狠毒的心肠,竟下得了这样的手。”玉娘蛾眉舒展,对着乾元帝微微一笑,因轻声劝道:“妾得圣上关切,还了妾清白,妾已十分欢喜。且殿下心系皇嗣,一时情急也是有的。”玉娘抬手摸了摸脸颊,虽上了药,还是有些火辣辛束地,她千算万算,只没想着李媛会亲自动手,这也好算是天助了罢。 凌蕙喝的那盏清水里的药,是秀云下的。当时藕香端了水要给凌蕙送去,秀云的指甲里已藏了药粉,假借着训斥藕香,揭开水瞧时将药粉撒了下去,可谓神不知鬼不觉。无论凌蕙会不会摔那一跤,今日这一遭必定逃不过去。便是事后查问下去,水也是藕香从小厨房里取了来,秀云只是在众目睽睽下接着送了回水,干系不大。更何况真到了查问的时候,藕香同兰林殿私下交往一事,也必定揭露出来,到时矛头自然会指向王婕妤,谁还记得秀云干了什么。 为着怕李皇后、高贵妃借机发难,玉娘又使凌蕙要去合欢殿后便暗示秀云去禀告乾元帝,引乾元帝前来。而乾元帝来得时机恰好,亲眼瞧见李皇后动手。李皇后同乾元帝之间的情分本就不多,哪经得起这样的磋磨,李皇后以后自是更不入乾元帝的眼。而王庶人为人虽是蠢了些,却是高贵妃马前卒,斩断这条臂膀也算不得什么,要的就是众目睽睽之下,高贵妃将王庶人舍弃。叫宫中其余人瞧着,足以心生警惕,便是日后为高贵妃所用也要掂量一二。 且她如今虽有乾元帝庇护,也经不起一回又一回的暗算,只要她还得宠,日后这样的事只怕更多。是以玉娘索性借这出戏叫她们亲眼瞧一瞧,乾元帝到底偏心成什么模样,李媛有皇后尊位尚且得不了好,何况她人。聪明人便是想动手,也要盘算一二,若是蠢得瞧不清情势,还要来撩拨,她沈昭华还怕几个蠢货不成。 这条一石数鸟的连环计是在玉娘瞧出高贵妃要借合欢殿动手后顺势安排,前头全无铺垫,因此算不得完美,只要仔细推敲,还是能算出其中弊病,之所以如今全盘按着玉娘当时的预判走,全是因为乾元帝的偏心。在未央宫中,只要乾元帝肯信你,还怕得谁来。 乾元帝听着玉娘还为李皇后说话,自然愈发觉得玉娘和婉温良,更显着一心想抱养凌蕙孩子的李皇后刻薄冷漠,只这样的话,便是他再宠玉娘也不能同玉娘直说,偏又怕玉娘真以为李皇后关心皇嗣,等她日后有了身孕不加防范,便有大祸,便道:“只你个糊涂孩子爱拿人当好人,旁人的孩子怎么比得上自己的孩子。” 玉娘只做听不懂,顺势道:“圣上不去椒房殿瞧一瞧吗?凌采女都这会子了还没消息。”乾元帝已有四子三女,凌蕙从来又不招他喜欢,故此哪里肯动,倒是将玉娘的手握着放在唇边一吻,轻笑道:“朕又不是御医,去了有什么用。这会子若是是玉卿在替朕受苦,朕必定在外候着,不叫你害怕。” 这话前头十分凉薄,后头偏又装个温柔模样,没得叫人恶心,玉娘听着这话,好不容易才没将乾元帝握在手里的手抽出来,脸上忍得通红。乾元帝哪里知道玉娘是这个心思,只以为玉娘是臊的,心中一热,搂着玉娘纤腰的手加紧了些,轻笑道:“玉卿,你脸红什么?” 玉娘哪里想得着这时乾元帝还能情热求欢,哪里还坐得住,刚想从乾元帝怀中挣扎起来,就听着外头一阵脚步乱响,就见昌盛在寝宫外跪了,磕头道:“启禀圣上,凌采女难产,御医说只能保一个,殿下不敢做主,请圣上示下。”就听着乾元帝毫不犹豫地道:“保皇子。”玉娘听着这话,方才还通红的脸上不由自主地一片雪白,她虽一心想借着高贵妃动手之际反将一军,也知凌蕙逃不过这一劫,可真听着她要性命不保,到底心头一沉。 乾元帝这里看着玉娘脸上雪白,身子都僵了,只以为她害怕,倒是把许多温言软语来哄玉娘,又再次许诺,若是凌蕙生了儿子,就记在她名下,教她养。却不知在玉娘心中只以为若不是乾元帝心虚往事,要借西南一役除去沈如兰;若不是李源借同僚之情,诱沈如兰上当;若不是赵腾出卖,哪有今日之事!因此听着乾元帝这些话,反更将他恨得切齿。 却说昌盛领了乾元帝口谕,又急匆匆赶会椒房殿,产房外头李皇后正来回走动,看着昌盛回来,不待他行礼就问:“免礼,圣上怎么说?”昌盛抹了抹额头的汗,轻声道:“圣上说,保皇子。”李皇后虽知以乾元帝为人自是看重皇嗣,到底不敢越过乾元帝就弃了凌蕙,这回听说,脸上禁不住就是一笑,转而同黄女官叹息道:“罢了,你进去同传圣上口谕罢,务必保得皇子安全。” 黄女官眼看着李皇后脸上一掠而过的一丝喜色,心中一叹,转身进去产房,正见一个宫女捧了满满一盆血水出来,忙扯着她问:“皇子如何了?”那宫女年纪尚小,也唬到得脸上雪白,只是摇头道:“不知道,奴婢不知道。”黄女官甩开她疾步进去,就闻得产房内一片血腥气,御医正在帘子在守着,看着黄女官进来,唱了个喏,又问:“圣上可有口谕了没有?” 黄女官从帘子后看出去,就见凌蕙躺在床上,脸色惨白如纸,若肚腹还在起伏,就像是死了一般,几个稳婆正围着她。黄女官叹息了声,轻声道:“圣上口谕,保皇子。” 凌蕙这时已痛得昏过去几回,这时也正朦朦胧胧,可神知仿佛比从前更清楚些,黄女官在帘子后说的那句话,仿佛清清楚楚地在她耳边喊一般。她虽知乾元帝对自己从不上心,泰半是要保孩子的,可亲耳听着乾元帝的口谕,到底不一样,只觉着心头钝钝的,倒是不觉得难过。 稳婆们得了口谕,立时取来催产药又灌凌蕙喝了下去,片刻之后,药力发作,又一阵天旋地转一般的疼痛,又有御医在凌蕙几处大穴上扎了针,好不叫她昏过去。稳婆就使两个宫女将凌蕙的双腿分开,一个先拿着剪子将产/道剪开些,而后就从产/道伸手进去扯孩子,另一个则在凌蕙腹部挤压,将孩子往下推。 因大穴上有针扎着,虽痛得凌蕙眼前漆黑,却是晕不过去,只听着稳婆在耳边喊:“采女用力,看见小皇子了,再用力,再用力。”又有两只手在腹部用力推压,到底是为人母的本能,凌蕙只怕她们伤了孩子,拼着力气用力一挣扎,随着一股热流涌出,便是下/身一松,有样事物从体内脱落,而后便听得一声啼哭,便有稳婆喜洋洋地声音:“大喜,大喜,凌采女生了个皇子。” 凌蕙听着果然是皇子,便想要瞧瞧,轻声道:“给我瞧瞧。”她气若游丝,身弱力微,虽有人服侍着她换张干净的床铺,也有人给小皇子擦洗身上血渍的擦洗血渍。待得小皇子身上擦干净了,御医又诊过脉,就由黄女官喜洋洋地抱出去与李皇后瞧,竟是没一个人听着凌蕙这话。 凌蕙这一胎因是早产的,孩子便就小了些,皱巴巴地包在明黄色的襁褓内,李皇后瞧了眼,因是皇子,倒也有些喜欢,却不肯伸手去抱,只笑道:“太小了,还瞧不出像谁。”黄女官在一旁道:“若是像圣上就好了。”这孩子眼看着就没了亲娘,皇后又不是真心待他,若是像着乾元帝,乾元帝对像他的儿子总会多些关切。 李皇后正要说话,只见产房的门一开,稳婆从里头冲了出来,双手沾满了鲜血:“殿下,采女血崩了。”虽说圣上有了口谕,要保皇子,可采女到底也算是乾元帝的妃嫔,真要出了性命,她们这些稳婆也难逃罪责。 凌蕙只觉得身下一股股热流往下走身子也越来越轻,神智倒是越发的清楚了,合欢殿那挂流光溢彩的珠帘仿佛就在眼前晃动。珠帘后挂着乾元帝手书的那幅对子,“香痕永夜怜红袖,银屏经年长携手”,怜红袖,长携手,只怕人不晓得的恩爱缠绵。 凌蕙又看见锦帐后乾元帝将昭美人拢在怀中坐着,正同她说:“若是凌采女生个儿子,朕就抱到你这里来,养在你的身边。”昭美人雪玉一般的面庞上满是笑容,明眸里波光流转,轻声道:“妾谢过圣上。”我的儿子!凌蕙一声惊叫,直愣愣地从牀上坐起身来,只叫得一声:“圣上。”复又倒了下去,一双眸子睁得老大,竟已香消玉殒了。 消息传在了合欢殿,乾元帝听了,只说了声:“知道了。”又问,“皇子如今在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  玉娘是迁怒,认为如果不是乾元帝杀了她满门,她一不会进宫报仇,更不会伤害凌蕙。阿幂觉得,这个不是洗白玉娘,而是一种常见的心理状态吧。 PS,玉娘这条连环计还没完。 感谢 14351234扔了一颗地雷。 ☆、第79章 引蛇 虽五皇子降生是件喜事,到底死了生母,椒房殿上下也不知如何来同乾元帝报这个信,一个个推来推去的,到得后来推过了个十三四岁的小太监出来。小太监唤作小贵子,年前才到的椒房殿,根基尚且,无可奈何下只得提心吊胆地跪在合欢殿中,身上都打哆嗦。玉娘看他怕的这样,到是把好言劝他,因道:“圣上素来仁爱,你无需害怕,只管说来便是。” 小贵子偷偷瞧了眼玉娘,见她脸色柔和,语声和缓,全没半分架子,不由胆大了些,便回道:“回圣上。凌采女没了后殿下就将五皇子殿下抱去了正殿,暂时照料,如何归宿,还待圣上示下。”莫说凌蕙死了,便是她未死,以她现时的份位,五皇子也不能养在她的身边,李皇后身为后宫之主,先抱了去,倒也合情合理,凭谁也不能说也不字。偏乾元帝听了就是一声冷笑,同那小太监道:“回去同你们殿下说,好生照看了。过几日朕去看看孩子。”小贵子虽年少,也觉得乾元帝这一笑不善,不禁又偷眼瞧了眼玉娘,见她脸上依旧带笑,也就放下了心,磕头领了口谕,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乾元帝如何不知道李皇后心思,无非是要做实了这事,便是他再不喜这个皇后,也不好太下她脸面,将养在她身边的孩子硬生生再抱走。只乾元帝素来不喜人胁迫,看着李皇后这样,愈发坚定了要将五皇子抱在玉娘这里养的心思。只因凌蕙才死,又是在合欢殿摔了的缘故,立时就将孩子抱了来,与玉娘风评不好,这才暂缓,不然一道口谕,便是李皇后也不能抗衡。 又说凌蕙产子而亡,幼子叫李皇后抱在身边一事,几乎立时就传遍了六宫,高贵妃同陈淑妃两边几乎是同时知道的。 高贵妃又气又恼:“我以为是昭美人那个狐媚子使的手段,要除了凌采女,不想竟是她!倒是长出息了!怨不得我说叫凌蕙出来走走,她巴不得的模样,原来在这里等着我!好你个李媛!自己生不出,竟使这样的手段。” 原是高贵妃回昭阳殿之后,越想今日的事越有蹊跷,正如王庶人自己所说,便是她要下手,也不能经了合欢殿宫人的手,显见得其中有人捣鬼。高贵妃原疑心到了玉娘身上,不想到了晚间便听得这事,便觉得豁然开朗,若是李媛所为,倒是说得通了,她虽为皇后,可无宠无子,到底着慌,使出这样的手段,也不奇怪。只一想着自己一番谋划,不独折了个王庶人,倒还成全了皇后,高贵妃便怒不可遏。 一旁陈女官看着高贵妃眉眼都有些立起来了,大着胆子过来劝道:“娘娘也不必动怒,如今只是殿下自己抱过去养的,可不是圣上的口谕呢。”高贵妃听说,脸上还是铁青,暗中却把未央宫中的妃嫔们数了回,能亲身抚育皇子的妃嫔有数几个,若是王庶人没被废,她倒是顶合适的,偏今儿竟就叫废了,也不知哪个给李皇后出的主意,竟是这样狠毒,不由更是切齿。 不说高贵妃这里气恨,陈淑妃听说,脸上倒是笑了笑。她比之高贵妃更了解玉娘些,知道她是个不肯吃亏的,见高贵妃那般咄咄相逼,玉娘竟是婉从了,便知道玉娘必有安排,是以都不肯去合欢殿,果然就出了事。 又因陈淑妃不知玉娘同乾元帝之间的纠葛,便以为玉娘自家要这孩子,所以借着高贵妃是手,排下这出局来,不由警惕:如今中宫无子,那么太子不是立长便是立贤。是长是贤,全在乾元帝一念间。长还好说,无非是景淳,而景淳为人浮躁,只怕不能叫乾元帝喜欢,余下的便是贤了。这贤字,哪里有个尺度,只消别做出什么蠢事来,乾元帝就好说他贤。叫玉娘得了这个孩子去,再升一升份位是必然的,便是那个位置也好想一想了。 陈淑妃想到这里,次日早晨景和来问安时便问他:“昨儿的事,你怎么瞧?”景和已十一岁了,个子比之前几个月又抽高了些,脸上的轮廓也开始明朗。若说去年的景和比女孩子还秀气些,如今已好算得俊秀了。景和微微笑道:“儿臣以为,弟弟养在母后身边的好,虽是幼子,倒是中宫养子了,身份也好看些,且凌采女从来都是母后照应的,总有些情分,自然更慈爱些。” 陈淑妃听说,眼圈儿一红,把帕子半掩着唇道:“我的儿,你能这样想,母妃很是喜欢,都是母妃连累了你,若是母妃能得圣上青眼,也不用你这样辛苦。”景和取过陈淑妃手上的帕子,替她擦了泪:“母妃这是说什么话?儿臣长大了,理该替母妃分忧。”景和愈是这样讲,陈淑妃心上愈痛,倒是哭了回,景和又好生劝了回,才罢了。 凌采女产子后三日,乾元帝终于追封凌采女为才人,无谥,无配享,葬于妃园,而对凌才人所生五皇子的归宿,竟是一字未提,是以李皇后抚养五皇子,便有些名不正言不顺,未央宫中仿佛都在等着这事起变数。 又过得几日,周蘅再次到了合欢殿。这回她是以谢玉娘替她往家乡送信为由的。 到得合欢殿,宫女们虽冷冷淡淡的,倒也不赶她,只叫她在殿中等着,还上了茶。周蘅已将一盏茶吃得毫无滋味了,依旧不见玉娘出来,便知道是玉娘不肯见她,只得起身告辞,才将将走到门边,就听着一旁影影绰绰有声音,听着“美人最近心事重,你们当差可仔细点,惹得美人不喜欢,圣上可不答应。”心下一动,蹑手蹑脚地掩过去,借着廊柱的遮挡一瞧,却是两个宫女在说话,一个周蘅认识,是玉娘殿中有些体面的大宫女,仿佛唤作玉娘,另一个却眼生。 只听那个唤作秀云又轻声道:“那周采女也太不知趣儿了,这会子往我们合欢殿跑,不知道美人心烦。哪有心情应付她?替她寄了封信,倒是欠了她一样。假惺惺地说谢,我们美人还稀罕她谢不成。”周蘅听着这话气得脸上通红,转身要走,忽然听着那个眼生的道:“圣上也是的,都答应了美人将五殿下给她,如何还拖呢,倒是叫我们美人不安,只怕有变故,这几日都惴惴的,今儿午膳都没吃几口,我瞧着都不忍心。” 周蘅听着事涉五皇子,顿时心跳如擂,愈发的屏息起来,果然又听秀云道:“你找死!圣上如何也是你说得的吗?且圣上这样爱重美人,自然不会叫美人委屈了。你瞧圣上这回追封凌才人,旨意上可没说五皇子殿下交谁呢,还不是念着我们美人呢。”周蘅听着这样的话,即妒且恨,玉娘如今已然倨傲,再叫她养个皇子,眼里还能有谁! 不待周蘅退走,偏又听着秀云道;“圣上一会就要下朝了,你且去瞧瞧那个周采女还在不在,虽也可怜,可到底烦人,我瞧她不是来谢我们美人,是想见圣上呢,还是打发了她回去的好。”顿时将周蘅气个仰倒,脸上涨得通红,哪里还站住脚,急转身匆匆就走了开去。混没瞧见待得她走远了,秀云同那个宫女也走出来对了她的背影一笑。 要说这个法子也没甚稀奇,不过是借周蘅的口要她背后的人知道,乾元帝是想将五皇子给昭美人的。凭她背后是谁,听着这个消息,绝不能坐得住,必然是要动的,只一动,自然会露出蛛丝马迹来,到时还怕不知道她是谁吗这也算是个引蛇出洞。 为着取信周蘅并她身后那人,玉娘安排秀云说这些话时,故意加了些厌弃鄙薄周蘅的话,这便增加了这些话的可信度,好叫人不疑关于五皇子的去向是故意说了人听的。果然周蘅气冲冲从合欢殿出来,回到掖庭,寻了采萍过来,就将乾元帝欲将五皇子交给玉娘的消息告诉了她知道。采萍果然皱了眉,迟疑道:“圣意如何,也是背后说得的?莫不是故意说了你知道?” 周蘅听说脸上就涨红了,咬牙切齿道:“那些贱婢只不过仗着那昭美人得宠,瞧不上我这个连圣上面也见不着的可怜人,哪会编这个哄我。还请姑娘去告诉声娘娘,若是叫昭美人得了五殿下去,这未央宫里还有旁人站的地吗?” 采萍听到这里这才隐约有些信了,到得晚间,又去寻了蓝内侍,将周蘅说的话学了蓝内侍知道,蓝内侍听说,倒是不能尽信,只这样的事到底不好私自瞒下,又怕采萍传话中漏了要害关节,到底寻了个由头,使周蘅又去见了陈淑妃。 原是陈淑妃见得玉娘如今有独宠的架势,为人又聪明不露,皮里秋阳,不是个好相与的,便想从旁寻破绽,就往掖庭下手,就叫她发现了周蘅,知道周蘅对玉娘得宠如此心有不忿,有意收拢,又指点了她如何与玉娘亲近,原也没想着就有这样的收获,不想今日得了这样的消息,一时不敢就信,不免细细盘问,终于叫周蘅说出秀云等鄙薄她的话来。 陈淑妃听着这话,又知道乾元帝对玉娘十分偏爱,这才尽信了,顿时就站了起来。若是叫玉娘得了五皇子去,威胁只怕比高贵妃更大。 作者有话要说:  阿幂这篇文是架空,没有《三国演义》,自然更没有蒋干盗书。所以这出听壁脚的戏,又有故意羞辱周蘅的话做掩饰,陈淑妃才会尽信。 ☆、第80章 出洞 陈淑妃因想着玉娘盛宠,乾元帝十日里总有六七日在她处,余下的几日中还有在温室殿处理政务不叫人侍寝的,往别人那里去的日子几乎屈指可数,几可算宠擅专宫,便是当年得宠如高贵妃,如今也是门庭冷落。五皇子若是养在玉娘跟前,乾元帝日日见着,自是情分不同,只怕就会另眼相看,到时更是祸患。好在李皇后也想要五皇子,奈何乾元帝从来瞧李皇后不入眼,五皇子养在她身边,乾元帝自然也不待见,外头虽有护国公在,乾元帝倒不是个容易叫臣子拿捏的,总比玉娘得了去强。只如何坏了这事,倒叫陈淑妃迟疑。 她虽有些人脉,却是使不到乾元帝跟前去的,也不敢使到乾元帝眼前去,偏自己如今等闲也见不着乾元帝,便是见着了,贸贸然提着五皇子的事,乾元帝是个多疑的性子,只怕反叫他疑惑。倒不如去告诉了李皇后知道。虽李皇后是凭着家世与兄长一条性命才坐上皇后位的,到底身份在那里,乾元帝也不好十分不给她面子。陈淑妃计较定了,就要往李皇后处撺掇,不想偏就染了风寒,去不得椒房殿,只得耽搁下来。 也是凑巧,这日乾元帝从前殿往合欢殿去的路上遇着了才从书房里下来的景和。乾元帝素来偏心,景淳是长子,倒也看重,景明又同他生得像,自然青眼。唯有这个次子,夹在哥哥弟弟中间,本就容易叫忽视了,而陈淑妃又不大入乾元帝的眼,就叫乾元帝忽略了。偏这几日太学的博士在乾元帝跟前夸了景和回,说景和见识明白,谦和宽容,颇有风范。 这回在宫道上见着,乾元帝不免将这个儿子多瞧了几眼。也是景和生得好,不过十一二岁模样,正在抽条,才脱去幼时的女相,倒是已有些松下风格。世人通常都喜欢美貌少年的,只看探花每每都是美少年就知道了,乾元帝也不例外,何况景和还是亲儿子,就命停舆,问了些功课,景和一一答了。乾元帝见他理路清楚,倒是又高看了分,便笑问景和:“你这是往哪去?” 景和原是探听着乾元帝要回内宫的,见着乾元帝问他,恭声道:“回父皇,儿臣昨儿听说母妃身上不大好,这会子下了学,想过去瞧瞧母妃如何了。” 陈淑妃虽不如何得乾元帝意,到底也是他东宫老人,若是陈淑妃遣人来说她病了,乾元帝必以为她以病邀宠,自不待见,绝不能去见她。偏说这话的是自家儿子,倒是不好装不知道,显得无情,只得道:“原是你母妃病了,朕倒不知道,一块去瞧瞧她罢。”景和闻言大喜,又给乾元帝行了一礼才起来。 又说陈淑妃因不用见人,头发只松松挽了一个懒梳妆,穿着家常旧衣裳在榻上靠着,忽然听着乾元帝同景和父子俩一同来了,顿时慌了神,再要梳妆起来也是来不及,只得将头发匆匆整理了回,带了人就到殿前接驾。 陈淑妃如今已是二十八玖岁,颜色不比从前,且又病着,毫无装扮之下,颇见憔悴,乾元帝瞧在眼中倒也有些怜悯,因伸手扶了把,缓声道:“你病着,无需行此大礼。”一旁的景和瞧着,忙跟上两步,将陈淑妃扶起。 陈淑妃眼圈儿有些微红,脸上带些浅笑:“妾不知圣上驾到,不及梳妆,请圣上恕妾轻慢之罪。”乾元帝到得承明殿内,四处一瞧,倒是旧时模样,便道:“是朕忽然来的,不干你的事。”又问陈淑妃瞧的哪个御医,吃着什么药。陈淑妃一一回了。又因身上有病,怕过了病气给乾元帝,不敢站在乾元帝身边,远远站着。 乾元帝与陈淑妃本就没什么话好说,不过几句就没了兴致,又吃了口茶,将茶盏一搁,掸了掸袖子,以陈淑妃对乾元帝的了解,这便是要动身的意思,正着急间,忽然见站在乾元帝身后的景和嫣红的嘴唇动了动,以口型说了个数字:“五。” 陈淑妃起先倒是不想亲自在乾元帝眼前说,可到底乾元帝人就在眼前,好好一个机会就这样放了过去,到底不甘心,想了想便道:“妾前些日子收拾了些景和小时候穿过的小衣,都是松江三棱布的,做衣裳前都仔细揉搓过,又拿沸水煮过几回,不伤婴儿肌肤的,原想着给凌才人送去,不想出了这事,倒叫人惋惜得很。”说了拿帕子遮了遮眼角。 虽皇子生下来就有份例,可松江三棱布这等衣料,在皇子降生前也到不了凌蕙一个采女手上,是以陈淑妃这番说话,以陈淑妃的为人,倒也合情,乾元帝听了这个不免抬眼将陈淑妃瞧了眼。陈淑妃见乾元帝有动静,又微微笑道:“殿下膝下空虚,如今有着五皇子作伴也是好的,只殿下那里什么没有呢?妾这些衣裳倒是白找了。” 乾元帝听着陈淑妃的话,起先一声不出,待得听着陈淑妃说衣裳白找了,便道:“倒也不白找。”玉娘年纪小自然不能懂这些,倒是可先拿了过去应急,余下慢慢再做也是一样。陈淑妃听了乾元帝这句,便知道前头周蘅打听来的,乾元帝要将五皇子交了昭美人养这话是真的,若是李皇后养育,哪里肯用庶子用过的东西,心中紧张,脸上却依旧做个和婉模样,笑道:“原来殿下不介意,倒是妾想多了。回头妾就给殿下送过去。想来五皇子倒是个有福气的,殿下将五皇子看得亲子一般,十分爱惜。那日刘美人抱了抱五皇子,想是手脚重了些,惹得五皇子哭了,殿下便恼了,倒将刘美人训斥了回。五皇子有殿下这样的慈母爱惜,凌才人地下有知,也必定欢喜的。” 陈淑妃这话说得漫不经心,脸上又有些忍俊不禁的模样,话里话外地都在夸李皇后慈爱,若是李皇后亲在,听了陈淑妃这话,也不会恼的,偏听在乾元帝耳中,就有些别样滋味。这抱重了都不能答应,若是真将五皇子从皇后处抱了走,又会怎样?倒不是乾元帝不信自己护不住玉娘,只是他以为着个是贤是愚还不知道的奶娃娃,就叫玉娘同皇后敌对起来,也不值当。 陈淑妃因看乾元帝不语,就知乾元帝听着动心,又缓缓道:“圣上即觉得妾寻的小衣裳合适,只不知是待妾好了自送去还是圣上这会子带过去?” 乾元帝听说,就道:“等你好了再说罢。”又一拂袖子,立起身来,“你好生养着,朕以后再来瞧你。”以后,这个以后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陈淑妃脸上依旧带些浅笑,恭声答应了。乾元帝又同景和道:“博士说你资质不错,日后还要用心些。”景和也过来答应了。乾元帝将他们母子又瞧了眼,也就出去了,陈淑妃同景和两个直送至门前,眼看乾元帝去远了,这才折了回来。 陈淑妃便问景和:“你如何同你父皇一块儿来的?”景和扶着陈淑妃在榻上坐了,微笑道:“儿臣想着父皇那样珍爱昭美人,自然是要常去合欢殿的,便往那条道上走走,不想这才两日就遇上了。” 原是景和亲自堵的,陈淑妃轻叹了声:“那用得着你这样。没的叫你父皇起了疑心,倒是不好了。”景和垂眼道:“母妃也知道,若是叫昭美人将五弟得了去,才是不得安宁。”陈淑妃听了,心上又是一酸,含泪道:“到底还是我无能,不能叫你父皇喜欢。”景和瞧着陈淑妃拭泪,只是叹息了声。 又说乾元帝从承明殿出来,原是要往合欢殿去的,走到一半忽然就改了主意:“去椒房殿。” 昌盛听着,倒是一愣,乾元帝自凌才人在合欢殿摔了,李皇后打了昭美人一掌后,这些日子绝足不往椒房殿去,便是初一十五这样的日子也自在温室殿歇着,怎么去了承明殿一回倒是想着椒房殿了?心上疑惑,口中却道:“是。”就命仪仗转向,又同跟在自己身后的徒弟如意递了个眼色,如意十分乖觉,故意脚下迟延,就落在了仪仗后头,趁着人不留意,就往合欢殿去了。 起先李皇后只是为着日后计才抱养的五皇子,可这些日子下来,五皇子也脱去刚生下来时红彤彤的模样,日渐白嫩,李皇后到底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不免勾动了心肠,倒有了些真心。乾元帝到时,她正抱着才吃完奶的五皇子逗弄,听着乾元帝来了,原想要将五皇子放下再去接驾的,也不知怎地,一将五皇子交给乳母,五皇子就啼哭不止,无奈之下只得抱着五皇子走到殿前接驾。 哪知道乾元帝一见着李皇后抱着五皇子接驾,竟就联想到陈淑妃那番话了,只以为李皇后是为着显示她母子情深,不叫自己将五皇子抱走,故意做了这副慈母样儿给自己瞧,顿时不悦,走到李皇后跟前也不叫起,只垂目将五皇子瞧了眼。五皇子这会子还不足一个月,面目也未长开,又才哭过,脸上红红的,算不上玉雪可爱。乾元帝本对这个儿子可有可无,见着这个模样,自然勾不起心肠,就道:“皇后照应得不错,继续带着罢。”竟是转身就走,出来依旧上了舆,这回是真往合欢殿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博士,古为官名。秦汉时是掌管书籍文典、通晓史事的官职,后成为学术上专通一经或精通一艺、从事教授生徒的官职。汉代武帝采用公孙弘建议,设五经博士,专掌经学传授。到了唐代,设置国子、太学、四门等博士。 ☆、第81章 流言 说来昌盛也是个妙人,会揣摩乾元帝心思不说,且最善趋利避害,要不然也不能做到乾元帝身边内侍监的位置。前头乾元帝同陈淑妃说话,虽也没闲人在场,奈何昌盛他就不是个“闲人”,除着乾元帝就寝,他总在左右,故此倒也听着了。看着陈淑妃要“坏”昭美人的事,他便有意卖好,令自家徒弟兼义子如意去知会一声昭美人,好早做提防的。 如意能在未央宫两千余名太监中“脱颖而出”,叫昌盛看中,自然也不是凡人,趁着人不留意脚底抹油一般到了合欢殿,求见昭美人。 玉娘深知,外头的大臣们还好说,不好将手伸得太长管到乾元帝后宫中来,倒是他身边的这些内侍太监,虽是身体残缺之人,却是不能小觑,盖因他们日日在乾元帝身边,他们常帮着说几句好话或是扯个后腿,其中差别深远,所以待这些人都和和气气的。 听如意有信要报,就命请进来,认真听了客客气气地道:“谢小公公走这一回。也请小公公请转告昌内侍监,妾不忘他的照拂之情。”又示意珊瑚赏如意。珊瑚只把了一个薄薄的红封出来,这是单给如意的,做到昌盛这个位置上,哪里还要送钱,他肯递这个消息过来,泰半是瞧着乾元帝如今宠自己,卖这么个好与他也没什么损失罢了。 如意捏着红封便知道里头是银票,磕头谢过,出得合欢殿一瞧,里头装着五十两一张的银票两张,到晚间给昌盛看了,又把玉娘的话学了昌盛知道,昌盛听了,笑道:“你道咱家为什么要递这个信?”如意赔笑道:“儿子不知道,还请爹爹教儿子这个乖。”昌盛往合欢殿正殿处瞧了眼,摇头道:“如今这位只要生下个儿子,那头的位置便坐不稳当。咱们圣上,哼哼,这人心啊,偏起来是没边的。”只怕连着乾元帝自己都没发觉,他待昭美人的情形,同他当初待高贵妃不相同。瞧着仿佛是昭美人婉转顺意,实则却是乾元帝要引着昭美人喜欢。昌盛为人机警,倒是看明白了,且昭美人待他们这些人素来和气,故此特地卖个好与昭美人。昭美人果然也是知机的,不把钱物来谢他,显见得是记着这回好了。 这个时候的合欢殿果然是乾元帝正不知如何同玉娘开口,原是他自己一回两回地同玉娘说,要将凌蕙的孩子抱了玉娘身边,忽然要改主意,他身为帝王,出尔反尔的,如何开得口。偏玉娘这里浑然不知一般,只把旁的话来同乾元帝说,又亲手把着梅花錾银壶倒梨花白与乾元帝吃,笑说:“妾今儿午后在花园里遇着了三殿下,比从前长高了,都到妾这儿了,还跟妾说了回子话,又聪明伶俐的,妾看着很像贵妇娘娘呢。”说着拿了玉手在身前比划了下高矮,一笑之下,眉分翠羽、唇绽樱桃,眼中似乎汪出水来,端地娇媚动人。这话听着在夸景明,细想之下,白日里皇子们都在书房读书呢,景明却跑进未央宫来,不免显得荒疏学业。只乾元帝这时倒是没想着这个,只将她的手拉着,缓声道:“玉卿,皇五子在皇后那里住得惯了,暂时就不要挪动了。” 原是李皇后今日那副做派叫乾元帝想着陈淑妃的话,一时就动摇了。就叫了御医署的御医令来问了回,御医令说玉娘身子虽弱了些,与生育上倒是没什么妨碍,许是子女缘未到罢了。若自己真将皇五子抱了来,日后玉娘有了自己的孩子,照拂起来也辛苦,便改了主意。至于李皇后,爱养皇五子便养了,左右是个养子又不是嫡子。 玉娘垂眼瞧着手上的酒壶,过了会才道:“是,妾知道了。”飞快地瞧了乾元帝眼,眼中却是有泪光闪动。乾元帝看着玉娘这样,不免后悔起来,将她扯进怀里坐了:“若是你真喜欢,朕去同皇后说。”玉娘哪里在乎那个皇五子,这番做派无非是要勾起乾元帝愧疚心肠,看着他果然入港,便道:“有圣上这句话,妾已欢喜了。五殿下在殿下那里住着也好,一应供奉都比妾这里好不说,殿下照拂了五殿下这些日子,热剌剌地分别,殿下要难过哩。” 乾元帝本以为要哄玉娘一会子,不想她倒肯顺意,话又说得动人,便十分欢喜,接过玉娘手上的梅花壶,亲自替她斟了酒,又把酒杯举起凑到她唇边,喂她喝了口酒,又轻声道:“朕不会叫玉卿白退让这一回。”玉娘微微一笑,明眸流眄地看着乾元帝,因笑道:“妾记着圣上这话呢,日后圣上忘了,妾可是不肯的。”乾元帝见玉娘神色中丝毫没有怨怼,反见妩媚,言辞又娇俏,自是觉着玉娘温婉可爱,愈发得将她看得重了。 无论是乾元帝抑或是李皇后、高贵妃并陈淑妃都以为玉娘是想要凌蕙之子的,却不想玉娘打从开始,就不曾想过要凌蕙这个孩子,为着要个奶娃,倒叫诸妃将自己愈发咬着,与她大计有碍,这还是其次。顶要紧的是,玉娘深知,自己如今不过堪堪在未央宫站住脚,依仗的不过是乾元帝靠不住的宠爱,在前朝几无助力,想要扳倒李皇后一家,谈何容易。高贵妃从东宫起经营至今,手上能用的人脉自是远较自己为多,她膝下一个长子,一个三子,早把眼光盯着那个位置,看着李皇后有了养子,还能不眼热,都不用人撺掇,必会对李皇后出手,自己也好见机行事,从中取利。 是以当玉娘发觉高贵妃等有此误会之后,索性将计就计,顺着高贵妃所为,铺排这出戏,又利用了周蘅传话,自此,李皇后、高贵妃、陈淑妃三人都入了局中。 却说乾元帝驾临了椒房殿,转瞬又走了,连椒房殿的大门也没踏进去一事,不久便叫高贵妃知道了。高贵妃那里暗暗欢喜,只等着乾元帝发怒,将皇五子从椒房殿挪出来,不想等了四五日都不见动静,眼瞅着皇五子将要满月,再耽搁下去,皇五子真要养在了椒房殿,不由心急。 高贵妃倒也精乖,在乾元帝跟前从不提皇五子归宿,却是使人在未央宫中缓缓放出风去,说的无非是凌蕙如何好端端地就在合欢殿摔了,摔了就罢了,偏又难产死了,只怕是有人贪图皇五子,故意害她性命。高贵妃虽在大局观上有欠缺,到底也在未央宫中打滚多年,深谙如何传播流言,竟不是直接在妃嫔中传言,而是在粗使宫女并太监中流传。 这个流言中牵进去的不独有李皇后,还有乾元帝如今的掌上珍昭美人,涉及了这样高高在上,从前只好仰望的人物,私底下的流言越是传得快,待得流言传到昌盛耳中时,已传出了个情节非常具体的流言来,看着是冲着李皇后去。只说是凌蕙是椒房殿的人,偏跑去合欢殿摔那么一跤之后又回椒房殿生产,又难产死了,孩子也给李皇后抱了去。其中缘由无非是李皇后嫉妒昭美人得宠,故此意图一箭双雕的说法。 偏这样的流言最难辩驳,哪怕李皇后这回就将皇五子送出来,也会叫人说,李皇后这是心虚,是以李皇后到了这个时候直气个仰倒,以为高贵妃,陈淑妃,并昭美人个个都可疑,却又吃不准是哪个,待要查这个传言的来源,未央宫中的宫人总有几千之巨,哪里摸得过来,只得杖毙了七八个宫女太监,这才将流言在明面上禁住了。 护国公夫人唐氏在宫外也听着这个流言,她是知道自己这个女儿的,虽能料理庶务,到底在手腕上欠缺了,去母留子的主意又是她给出的,竟是信的真真的,待得椒房探视时,竟把李皇后也埋怨上了,因道:“殿下如何不与妾商议会回?虽昭美人那个狐媚子留不得,也该寻别的错处才是,妾就不信,她一丝儿错漏也没有,殿下偏在她宫中动手,岂不是反显得她无辜。虽殿下是嫡母,照应个丧母的庶子是应有之义,可前头才叫凌采女摔了,殿下就将孩子抱了来,岂不是叫人多想!” 李皇后见唐氏都不信她,真真气苦难言,抹泪道:“母亲也这样想我!如何怨得旁人多想!”只是洒泪哭泣,还是黄女官帮着辩了几句,唐氏才将信将疑地道:“若真不是殿下,那是何人要这样害殿下!真真其心可诛!” 若只从流言去看,昭美人正是个无辜的,偏这样的无辜就叫人起疑。可昭美人只是个美人,便是借流言将李皇后构陷了,得着便宜的也不能是她,或者能叫李皇后为着显示自己清白,将皇五子交了她养?可昭美人根基尚浅,年纪又小,哪里来的人脉根基心思手腕将流言推得这样毫无痕迹?这样一想,险些逼得李皇后连后位也捞不着的高贵妃也殊为可疑。 唐氏自为老谋深算,一时竟也不知道哪个更可疑些。索性“宁我负人,不叫人负我”起来,便道:“从前都是殿下太宽容了,才纵得人这样!日后可都得改了。且殿下如今有了皇五子,还请好生教导了,外头有你爹爹助力,殿下还怕得谁来!”又冷笑道,“不过是仗着自己有了两个儿子,就猖狂得什么一样!我倒要看看,她那两个儿子有什么出息!” 高贵妃猖狂,不过是仗着养育了皇长子、皇三子罢了,只消抓着这俩孩子的毛病,叫乾元帝厌弃了,高贵妃便也废了。倒是昭美人,不过以色事人尔,她能以色事人,旁人就不能吗?乾元帝从前能宠高贵妃,如今宠她,日后自然好宠旁人。 唐氏安慰了李皇后一回,出宫回府自于护国公商议不提。 作者有话要说:  泪汪汪看着冷清的评论区 ~~~~(>_<)~~~~ ☆、第82章 刺激 宫内的流言连着宫外的护国公夫人都知道了,玉娘身在宫中又如何不知道?传得热闹之际,珊瑚还劝她:“这样的话听着是替美人委屈,实则置美人于水火,殿下那里只怕要误会美人,奴婢以为,美人合该辩解一二。”玉娘把珊瑚看了眼,只笑道:“很不必,殿下若疑,辩也无用。殿下不疑,无须辩。清者自清矣。”这话她是当着合欢殿众人说的,理所当然地传进了乾元帝耳中。 乾元帝从来以为玉娘娇怯,不意竟有此胸襟,倒是惊讶,私下又问玉娘:“玉卿当真不怕皇后疑你?”那时玉娘正坐在妆台前梳妆,听问就从菱镜里似笑非笑地把乾元帝瞧着:“妾不过是以为殿下宽厚仁爱,不能为着这等无稽之谈就来为难妾罢了。”乾元帝同李皇后做了十四五年夫妇,自然知道她秉性,方正是方正了,可和宽厚仁爱没干系,就把鼻子哼一声。玉娘听着这个声气,自然是知道乾元帝信不着李皇后,口中却道:“妾说句大胆的,此事与妾无关,辩什么呢,若辩了,倒是显得心虚。且若是妾吃了冤枉,妾不信圣上会不护着妾。”后头那句就带了些娇嗔。 乾元帝就吃玉娘这套,听了这话,果然哈哈一笑,道:“怪道你这样镇定,原来都指着朕护着你呢。”又抬手招玉娘过去,玉娘将犀角梳放下,走到乾元帝身边坐了,乾元帝将玉娘的头发握在手里,又松开,看着头发流水一般从指缝泻下,又拉了手道:“若是她为难你,只管使人告诉朕。”玉娘自是笑着答应。 又说李皇后吃了这个亏,虽不能肯定是玉娘与高贵妃中哪个所为,依旧不肯就这样放了她们过去,这日诸妃等请安毕,正要散去,李皇后却叫玉娘叫着:“昭美人,你且站一站。”玉娘闻言便站下了,端正了神色,敛袖而立。李皇后把玉娘上下看几眼,见她乌发堆云,只插着一支血红的玛瑙簪子,簪头刻成的麻姑献寿,身上一件绛红色罗衫,素白罗裙,愈发衬得肌肤犹如皓雪莹玉一般。腕间一只玛瑙镯子,一半儿如雪一半儿如血,偏又泾渭分明,瑰丽夺目,分明是哪里进上来的贡品,乾元帝又鸦雀不闻地送去了合欢殿。 玉娘腕上这只玛瑙镯原是乾元帝为着不能将皇五子抱了来给她,从内库里取了来哄她高兴的。这只镯子原是两年前天竺使者进上的,白玛瑙是天竺特产,其中上品者就如白玉一般,红玛瑙倒是少见。而玉娘手上这只,白如羊脂,红如鸽血,更是极品,便是乾元帝手上也只有这么一只。玉娘得了以后,一直搁在那里,乾元帝倒还夸了玉娘几句,直说她不象那等眼皮子浅的,一得了好东西,迫不及待地穿戴起来,有大家气象,倒是又赏了支玛瑙簪子,便是玉娘今日头上这支。 今日玉娘为着要刺李皇后的眼,故意将簪子镯子一并带上,果然叫李皇后脸上变色。 这回宫中流言,莫说以李皇后的性子注定了她不能忍下这口气,她是个没心胸的,只要将她激恼了,举动上就会失了分寸。只消她一步走错,便是自家不动,高贵妃、陈淑妃也不能坐视。待李皇后招得乾元帝责怪斥责,外头的护国公府就会有所动作,护国公府一动,高贵妃的两个哥哥那里又怎么肯按兵不动。 李皇后原本倒也没打算着就发难的,可玉娘今日的装扮着实刺眼,那支玛瑙簪还罢了,料子虽好,她库房里也不是没有,只胜在雕工了得,可那只镯子着实的刺眼。李皇后恼的倒不是镯子本身,而是乾元帝将这样的珍品拿来赏了个美人,她这个皇后竟是要这个美人带出来方知道,就改了主意。想着前些日子送王庶人去永巷时听着朱庶人如今的模样,很是吓人,便道:“我听着掖庭令来回,朱庶人不大好,你去瞧瞧她罢,也算尽了你们一共进宫的情分。” 这是要做什么?玉娘预想过李皇后各种举动,却想不到李皇后竟是要她去见朱德音,一时摸不透李皇后心思,只她开了口,玉娘也不能不应,只得称是。 从掖庭离开时,玉娘还只是个小小采女,衣不文采,裙不曳地,身上头上首饰不能过了三件。时隔年余回来,玉娘已是四品美人,衣饰精美,宫女太监前后护拥。宫中风头无二的昭美人到来,陈奉少不得率掖庭左右丞、暴室丞等前来奉迎。玉娘便叫免礼,依旧是个富家翁模样的陈奉将玉娘打量了回,就将玉娘接了进去。 看着掖庭内情景,玉娘恍惚有隔世之感,又见了掖庭余下的几位采女,同周蘅说了几句话,这才道:“陈公公,请问朱庶人何在?” 陈奉听着玉娘问朱庶人,倒是将头抬了起来,迟疑了回才道:“这话原不该奴婢说,只是美人还是不要见朱庶人的好。”玉娘听着这话,便知许是朱德音不大好了,只她这回来是李皇后的意思,这还罢了,从前在乾元帝眼中,她还替朱德音说过几回好话,若是叫陈奉这话一说,就不再见人,莫说李皇后许要借此发难,传在乾元帝那里与她也是不利,因道:“我这回来是奉着殿下口谕的。且我同朱庶人一块儿进的宫,见一见也无妨。还请陈公公将人带出来。” 陈奉身后的掖庭丞王朝恩知道眼前这个昭美人极得乾元帝宠爱,她开了口,倒是不好回绝的,只是朱庶人如今的模样,未免怕人些,听着玉娘坚持要见,就道:“暴室腌臜,美人请容朱庶人清理一回。”玉娘也知进了暴室的形容多半狼狈不堪,倒也答应,王朝恩屈身退下。 过了好一回,才有两个壮健的夫妇人夹扶着个软绵绵的人走了过来,走到近前,将手一松,那人跟没有骨头一般瘫软在地。王朝恩过来,俯下身道:“朱庶人,还不见过昭美人。”地上那人挣扎了回,缓缓将头抬了起来,同玉娘四目一对,裂开嘴一笑。 玉娘还记得采女入宫时朱德音的模样,洁白壮丽,明艳照人,便是后来怀了身孕,瘦了许多,依旧是个美人,这回看着眼前的人影,形销骨立,身上显然清理过了,依旧是一股异味,冲鼻得很。饶是玉娘迭遭变故,算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还是惊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颤着手指了眼前人道:“这,这是朱德音?”这话自是问着陈奉的。不待陈奉答话,地上的朱德音张嘴一笑:“你还认得我?”竟是直认了。 朱德音已瘦得脱了人形,只剩薄薄的皮包着骨头,眼窝深陷,颧骨又高高地凸起,骤眼一瞧,竟似骷髅一般,蓦然见着,不说她是朱德音的话,绝认不出人来。 玉娘见着她才晓得为什么李皇后要叫她来见朱德音,不过是为着警惕敲打她,心中倒是有了些底,脸上却依旧是个惊恐的模样:“你是朱德音,你如何变成这个模样?”朱德音瞧着眼前的玉娘一身的罗绮,依旧是从前模样,脸上略带些惊恐之色,反倒愈发的妩媚娇柔,想着自家如今的境况,自是将玉娘恨得咬牙,切齿道:“我有今日皆拜美人所赐,美人还问什么?”王朝恩在一边听了,把脚去踢朱德音,喝道:“美人问话,好好答了,再不老实,你余下的牙齿还想不想要了!” 叫王朝恩这话一说,玉娘才注意着朱德音口中只剩稀稀落落几颗牙了,纵然朱德音有今日的下场是拜高贵妃所赐,一半也是自己作孽,还是有些不忍,因道:“罢了,不要打她,我听着她病了,可请了奚官没有?” 朱德音虽知自己会落到今日这个地步,全是信错了高贵妃的缘故,可见着玉娘珠环翠绕的模样,又有来前王朝恩的叮嘱,只说是:“如今的昭美人可不是从前的谢玉娘,圣上将她看得掌中珍一般,她要问话,你好生答了,就叫你吃几顿饱的,若是敢顶撞,仔细你的皮!”朱德音早怀了一腔妒恨在心里,听着玉娘这话,不独不见情,反而愈加恼怒,竟是朝着玉娘啐了口,骂道:“谢玉娘你个妖妖夭夭的狐媚子!我知道你今儿来,不过是叫我瞧瞧你得意的模样罢了,你个表子。”话音未落,脸上已着了一脚,却是王朝恩起脚去踢的。 朱德音小产后进了暴室,身子十分虚弱,又失与调养,口中的牙齿在这一年里渐渐地自己脱落,口中余下的几颗牙也都松动了,哪经得起王朝恩这一脚,顿时又落下两颗牙来。朱德音也是故意,将带着血的牙齿啐在了玉娘眼前的地上。玉娘原就觉得朱德音身上气味腌臜,再叫这口血一激,眼前一花,向后便倒,竟是晕了过去,还是一旁的珊瑚秀云等扶得快,这才没摔着。 玉娘这一晕,众人都慌了手脚,忙将她扶上了软轿抬回合欢殿,又有人急报乾元帝。 ☆、第83章 喜讯 玉娘醒来之际,已身在合欢殿寝宫中,连着乾元帝也来了,正坐在一侧的锦矶上瞧着她,脸上带些笑容。玉娘因觉得身上倒是没什么,就要坐起见驾,她只一动,就有宫女上来左右将她扶了:“美人小心。”乾元帝也道:“慢些些,仔细头晕。”玉娘便道:“想是暴室腌臜,妾一时不惯,这才晕了,原没大事,如何惊动了圣上,若是耽误了圣上正事,妾如何心安。” 乾元帝看着玉娘坐起,起身走过来,在牀边坐了,从宫女们的手上接过玉娘,将她抱在怀里,问她:“好好儿的跑去那脏地方做什么?亏得没事,不然悔之不及。”这话说得责怪,脸上却带些喜气。玉娘心上诧异,瞧了眼乾元帝,又垂眼道:“原是殿下提起朱庶人,到底是一块儿进宫的,妾就想着去瞧一瞧她,哪里想得妾这样不顶用,只一见血便晕了。”乾元帝冷笑了声,却是将玉娘的手抓紧了些:“你这孩子太糊涂实心了,暴室是什么地方,她白说一句,你就热剌剌地跑了去,也不替自己忌讳些。”心中却是将李皇后又埋怨得深了些。 说来李皇后这回也算是无妄之灾,若是玉娘不晕,她身为皇后,遣个妃嫔往掖庭探视个庶人,谁也不好说她不是,倒还显得她宽厚,又能敲打回人,也算是个一举两得的主意。偏时运不济,玉娘在椒房殿还好好的,一去掖庭便晕了,消息传来,莫说乾元帝唬了一跳,便是李皇后也吃了一惊,因她在玉娘手上吃了几次亏,先以为玉娘是乔装的,又看合欢殿宣了御医,这才信了七八分,倒是有些愧疚。待遣人来合欢殿瞧瞧玉娘如何了,却叫乾元帝堵了回去。可待得见到乾元帝不独不许她的人进合欢殿,更传过话来,只说玉娘身上不好,这几日不能来请安,仿佛怕她将他的昭美人害了一般,一口怒气堵在了胸口,将些许愧疚之情烧得干干净净。 且说玉娘这一晕,整个未央宫都惊动了,诸妃们各自打听缘由。心底良善些的猜着昭美人会不会是有了身孕,因这几个月来,昭美人几乎专宠,乾元帝前头已有五子三女,若是昭美人怀不上,自是她的身子有问题了。又想着昭美人即有了身孕,总不好再霸着乾元帝不放,大家都便宜。有刁钻些的,却是巴望着昭美人得个病,顶好是会过人的,便能将乾元帝让出来。 高贵妃倒也想遣了人去探听仔细,无如合欢殿不许人走动,便是御医署那处也只说是昭美人一时体虚,只要温补,偏为昭美人请脉的是千金科上最好的楚御医。高贵妃又不是个蠢的,看着乾元帝这样慎重,自然不能信,更隐约猜着,莫不是那昭美人有了身孕,只是日子浅,乾元帝着紧她们母女,不肯往外说。一想着这个,高贵妃就觉得李皇后这个拦路虎尚未驱除,后头又来了条狼,便有些坐不住。 待要动手除去后患,又晓得昭美人同前头的朱庶人,凌才人不同,乾元帝这回是真上了心,昭美人但凡有个闪失,绝不能轻易放过去,叫乾元帝查着便是吃不了的亏,便不敢自己动作。待要待要唆使李皇后生事,可她同李皇后敌对这些年,李皇后再蠢也不能听她的挑唆,倒是有些束手无策。只得递信出去,要自己嫂子徐氏来见,姑嫂两个也好商量个对策。 另有陈淑妃,看着合欢殿这样的情形,倒也猜着了七八分。以她同玉娘的“交情”,若是没乾元帝虎视眈眈地看着,她倒还好走上几回,探听个明白,如今也只得望殿兴叹。倒是景和知道了,来问安时便劝她道:“母妃只是淑妃,前头还有母后同贵妃娘娘呢 ,母妃何必操心这个?只管叫她们闹去。”陈淑妃听了,却道:“到底是孩子知道些什么!殿下为人直扑,远不是昭美人对手。若说贵妃,她是个精乖的,且不肯冲在前头,坏了修行。昭美人这才多大,心思已然九曲十八弯,我只怕她早知自己有孕,所以设了局,将凌蕙除去,又叫我们以为她要同皇后争皇五子,将我们都哄入局中。”这便是说,日后与她交往,格外要加着仔细,一个不慎,就会着了她的道儿,不由懊恼起怎么就在乾元帝跟前说了那些话。 景和听了,沉吟了回,因道:“儿臣以为,若是凌才人事时昭美人便知道她已有身孕,断不敢请了那许多人往合欢殿去,若有个冲撞闪失,悔之不及。事后倒是不好讲,许是事后知道,顺势而为,借着周采女往外递话。如今说什么都迟了,也只好看日后了。只是周采女那里母妃也要加些小心才好。”若是那位昭美人知道自己有孕瞒着也是常情,可若真是猜着了周蘅背后有人,只怕这会子已猜到了陈淑妃头上。陈淑妃与景和母子两个同时想到这里,不由自主地对看了眼。 说起来,玉娘原先倒也是不知道的,她只当日见着血晕了回,待得醒来,便和往常没有两样,只乾元帝一反常态,不许她下牀。可要说她得了病,乾元帝依旧同往常一般往她合欢殿来,到了晚间也同牀共枕,丝毫没有避忌。若要说她无病,偏御医日日来请脉,又开下药方来,珊瑚秀云两个盯着她吃,就叫玉娘疑惑起来。 兼乾元帝恰是三十来岁的人,生为皇子龙孙,自然是打落草之后就精心养育的,底子打得极好,这个年纪又是最健旺的时候,往常歇在玉娘处时,常要纠缠个几回。可这些日子来,虽也一样qing动,却只是搂着温存一回,却是不再行敦伦之事。这样是事来个几回,玉娘这样的机敏的人,也就有些明白了。 以玉娘本心来说,因与乾元帝之间隔着沈府满门的性命,故此很不愿同乾元帝有血脉上的羁绊。好在孟姨娘从前操的营生倒是懂些避孕之道,在玉娘进宫前,悄悄教了她。是以玉娘只盼望着是御医诊错了,不过是一场误会。可是身子上的不适却是一日重似一日。起先只是容易困倦,而后就是厌食,瞧着什么都没胃口。自掖庭回来后十余日的清晨起来,玉娘送了乾元帝上朝,因身上困倦,又歇了会,起来后才吃了几口粥便吐得天昏地暗。 珊瑚早领着乾元帝吩咐,加了十二分小心的伺候,见着玉娘这样,忙道:“快扶美人上牀歇着。”脸上禁不住满是笑容,一面去使人去请乾元帝指了给玉娘的那个擅长千金科的楚御医,又指了个太监去回乾元帝。玉娘看着合欢殿中人一片忙乱,却是个个连带喜色,心就往下沉,心中倒是还存着一线指望,指望着自己不过是吃错了东西。 过得两刻,御医院中千金科最好的楚御医就拎着药箱过来了,在牀前请脉,待得左右手都诊过,又看了玉娘脸色,脸上就笑开了,起身与玉娘做了个长揖:“臣恭喜美人,贺喜美人。美人如今已有了五十余日的身孕。以美人如今的脉象看,美人同小皇子都康健得很。” 实在当日玉娘从掖庭抬回来之后,乾元帝同御医几乎是同时到的。御医请了脉,当时就觉得脉如数珠,仿佛是滑脉,只是日子极浅,尚不足一个月,若不是昭美人才受了惊吓,也显不出来。也是因为昭美人受了惊吓,滑脉倒也做不得准。乾元帝听了,便不许御医声张,只日日来请脉,照着脉息开调理方子,一日一换。又怕来往的人多,惊着玉娘,直不许人来合欢殿,也不许玉娘出去,只要等到脉息明朗了再做打算,是以晚上也不敢干犯玉娘,只怕动了胎气。 乾元帝偏宠爱护昭美人,御医院人人瞧在眼里,楚御医只以为自己捡着了个巧宗儿,诊完脉,不待乾元帝来,倒是先恭喜起昭美人来了,哪想着,昭美人听着他的话,竟是从牀上直坐起来,把双眼盯着他,又道:“你可断准了?!” 楚御医哪里知道究底,脸上还笑着呢,又重复了回,只说是:“美人请放心,妇科千金乃是臣的长项,滑脉是最浅显的,臣再不能诊错。”不想这个昭美人不独不见欢喜,反是脸上一白,向后就倒,将殿中诸人唬得魂飞魄散,一起拥了过来。楚御医只以为这位昭美人欢喜得傻了,可这样大喜大怮与保养胎胞不利,待要劝解几句,就听着殿下一阵人声,又有脚步声响,却是乾元帝来了。 乾元帝早知玉娘这回有七八分准信,可听着她早起不适,已请了御医时,还是赶了过来,见着楚御医,不待他行礼请安,先问道:“如何?”楚御医才叫昭美人吓了回,看着乾元帝来,忙将昭美人有孕,不好大喜大怒的话说了。乾元帝虽早有准备,可听着楚御医说了实信,还是心花怒放,几步就到了牀前,只笑道:“玉卿。”一瞧见玉娘脸色,下头的话却顿住了。 ☆、第84章 婕妤 乾元帝得知玉娘有孕之后十分欢喜,不想看见玉娘脸上殊无欢喜之容,反而黛眉紧蹙,脸上一片雪色,便是吃了惊,探手去摸玉娘额头,又拉她手,却是触手冰凉,恍如魂不附体一般,就将他心上的欢喜之情也浇灭了些,待要问玉娘究竟,到底怕吓着她,便转头去问合欢殿中伺候的诸人:“你们是如何伺候美人的?” 珊瑚、秀云、秀琴等也没想这玉娘反是惊恐的模样,见着乾元帝发怒,纷纷跪下:“奴婢该死。”乾元帝还待再说,却觉得袖子叫扯了扯,回过头去,却是玉娘,脸上虽还是一片雪白,却比方才已好了些,眼中含泪道:“圣上,妾怕。” 原是玉娘蓦然得知有了身孕,虽说这孩子也是她的骨血,可一想着孩子父亲是刘熙,到底心中纠结,一时不能接受,脸上就带了出来。要说从前的沈昭华,身为大将军的掌珠,虽有些跋扈骄傲,总有些单纯,总是七情上面。只家破人亡之后,又叫乾元帝威逼,便心性大变,只一心报仇。早将从前娇矜桀骜的沈昭华抛到了九霄云外,如今只有跟从前的红倌儿胭红后来的孟姨娘学了如何揣摩男人心思的谢玉娘。且当年沈昭华也是常出入沈如兰书房的,沈如兰是将领,书房中最多的是兵法。兵者诡道也,所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一样是专攻人心。 自打沈昭华顶着玉娘的身份与乾元帝重逢,便处处使出手段计算来,凡事先看如何行事对自家最为有利,果然有效,直哄得乾元帝处处以她为先,是以玉娘一时震惊过后,就有了决断。 待得玉娘冷静下来便想到,她如今专宠,已是众人侧目,再一有孕,便成了活靶子,是以要拿着朱庶人、凌才人的事来说,一来,好哄得乾元帝对她心软怜惜,由乾元帝上心防范,强过自己许多,二则,玉娘也早知自己方才太过失态,索性借此掩过,好不叫乾元帝疑心。 果然,乾元帝看着玉娘说怕,只当她素来娇怯又是第一回有孕,且才十六呢,心慌害怕也是有的,倒是笑了,只哄道:“你怕什么呢?告诉朕知道,朕替你做主。”玉娘见乾元帝这样好哄,扯住乾元帝袖子的手又握紧了些,怯怯道:“妾原是很喜欢的,只是妾忽然就想着朱庶人同凌才人两个,妾就怕得很。”到底心中委屈,珠泪扑簌簌落下来,沾在乾元帝朱红色常服的袖子上,沁湿的那一点,艳得如血一般。 朱庶人那一胎是如何掉的,玉娘虽没亲眼瞧见,可朱庶人如今的境况却是玉娘亲眼瞧见的。凌蕙更是在合欢殿出的事,连着性命也丢了,玉娘素来柔弱,因此怕了也是有的。是以乾元帝听了,倒是信的真真的,将玉娘拥在怀中,轻拍着她的脊背道:“好孩子,莫怕,莫怕。万事有朕呢,朕日日陪着你,有朕在,看谁敢伤你们母子。”玉娘眼中还含着些泪,脸上却带了些笑容,如娇花含露一般:“妾母子全赖圣上庇护。”又向乾元帝怀里靠了靠,而藏在袖中的那种手,却是紧紧握成了个拳头。 说来帝王子女众多,哪能一个个都青眼过来,无非是得宠的妃嫔的子女看顾些,聪明些或是像他的得些青眼,旁的也不能一个个上心。如今乾元帝正将玉娘看重,自然看重她腹中的孩子,叫玉娘这些话一说,自然格外要照应些。 皇帝要宠爱一个妃子无非是一力将她抬举起来,给她权利地位,将她置于自己庇护之下,好叫人不敢轻易动她。是以乾元帝哄着玉娘睡下,就将昌盛叫了进来下了口谕:合欢殿昭美人谢氏,辅质端良、孕育皇嗣,晋为婕妤,是为昭婕妤,着礼部拟旨,钦此。 合欢殿昭美人有了身孕一事立时传了开去,诸妃们撕了多少手帕,不待她们歇口气,第二道叫她们气闷的消息又来了,昭美人已成了昭婕妤,是乾元帝五个婕妤中唯一一个有封号的,地位又在众婕妤之上。且才有孕就晋了婕妤,若是生的是个皇子,只怕三妃中余下的那个贤妃位就是她的了,便是是皇女,九嫔之一也跑不了。是以旨意一传开,未央宫中碎瓷声一片。 余人气恼回还罢了,独李皇后这里格外没脸,许是乾元帝恼她数次为难玉娘,怕她在玉娘在晋封后来给李皇后磕头时为难玉娘,竟是亲自陪了来。当时诸妃都来观礼,看着乾元帝先进来,虽找昭婕妤身边一样有人伺候,乾元帝还是回头说了声:“小心脚下。”瞧着昭婕妤依旧纤细袅袅的腰肢,又看乾元帝这样上心,诸妃们脸上不敢露出痕迹来,手中的帕子都团成了一团。 晋位的妃嫔给皇后磕头,行的是三跪九叩的国礼,乾元帝看着玉娘磕完头,不待李皇后说起,已抢先叫起,又道:“你如今身子重,就不要拘礼了,赐坐。” 若是李皇后机敏些,看着乾元帝这样着紧玉娘,乾元帝叫坐,她这里合该更该进一步,免了玉娘以后的请安,话更要说得温和大度,如此一来,乾元帝看了,自也能觉得她这个皇后宽厚贤德,还能在乾元帝心中形象挽回一二。且以玉娘为人,便是她这里说免了请安,玉娘为着显示她温柔纯善懂事儿,也不能答应的。到时是玉娘自己要来请安,乾元帝也没甚话好说,岂不是便宜。 偏因前些天玉娘在掖庭那一晕,乾元帝护短偏心,不分情由地将皇后怪上了,李皇后遭此无妄之灾,又见乾元帝不肯信她,不过是依着规矩给她磕头,竟是亲自护送,仿佛自己随时要怎么着他的昭婕妤一般,脸上尤其下不去,就赌气道:“圣上说得是,昭婕妤快坐了罢,站久了对你身子不好。”这原是好话,偏李皇后说的语气中带了些尖酸,叫乾元帝又瞧了她眼,玉娘听了恍如不觉一般,恭恭敬敬地答应了,回在诸妃中坐了。 要说乾元帝后宫中三妃九嫔九婕妤尚未配足,自李皇后下,有高贵妃,陈淑妃,下头便是董淑媛、金修媛、再下来便是窦充容,窦充容位次以下便是新晋的昭婕妤了。虽照例玉娘还是要给高贵妃、陈淑妃。金修媛。窦充容等行个礼,只乾元帝同皇后都说赐坐了,哪个还敢受玉娘的头。一时自婕妤以下的美人、才人等都过来给玉娘贺喜。 高贵妃心中虽酸妒,脸上还是笑盈盈地,看得见礼毕,就向玉娘道:“我还没恭喜昭婕妤呢,晋位是其次,要紧的是皇嗣。我总比你大几岁,又育有景淳景明,也算经过些事儿,你若是有什么事,只管来昭阳殿问我便是。”说了又向乾元帝笑道:“昭婕妤年纪小呢,素来又柔弱,圣上该多照应她的,想妾当年,也是圣上给壮的胆,当年圣上还是太子殿下呢。” 后头这话看着是越俎代庖,将李皇后该说的话抢了过去,可后头跟上了东宫旧事,分明是有意同玉娘争驰,偏她脸上都是笑容,倒也不好就说她是有意,且前头又将李皇后捎下了水,更是一语双关。 陈淑妃将玉娘打量几眼,忽然笑道:“许是我多想了,你们瞧着昭婕妤的脸色,清白粉嫩的,倒比往常更娇艳些,到底是做了娘了。”哪晓得后头的刘美人,早将牙咬得紧了,听着陈淑妃这话,忙不迭接口笑道:“妾在家时听着妾的娘说,女孩子心疼娘,是以怀着女胎时,娘亲都会比以前更好看些。” 乾元帝今日是特来给玉娘撑腰的,起先还笑吟吟地听着,待得刘美人暗示昭婕妤怀的是女胎之后,脸上就沉了下来,把刘美人看了眼。刘美人是吃过乾元帝打的,看着他目光移过来,心上一沉,顿时不敢再开口,将头沉了下去。陈淑妃那里也将刘美人中级工蠢货恨得咬牙,恼她将自己拖累,脸上却还是带些浅笑,道:“我怀着景和时,殿下还说过我面若桃花,可见民间传言是做不得准的,殿下,您说可是” 李皇后正看玉娘脸色,忽叫陈淑妃一问,到底如今她也有了皇五子,倒也不在乎玉娘腹中是男是女,故此道:“是男是女有什么打紧?总是天潢贵胄,凤子龙孙。”这话说得倒有几分皇后气度,乾元帝听了,脸色才好了些。一时行礼毕,乾元帝自送玉娘回合欢宫不提。 高贵妃回在昭阳殿才将一腔妒恨发作出来,将个帕子拿剪子剪得粉碎,只冷笑道:“怀个孩子,又不是个怀个凤凰!这样出出进进地捧着,也不怕折了孩子的福气!”又将殿中摆着的粉彩折枝牡丹花斛、花蕾盆景瓶等都扫在了地下,连着桌上那只莲池鸳鸯戏水茶盏都没放过。 又看陈女官在一边站着,叱道:“我令你宣我嫂子进宫,你可宣了没有?!”陈女官因见高贵妃暴怒,哪里敢出头,见着她点名,这才挪步上前,小心翼翼地道:“高夫人已知道了,说过几日就递帖子求见。”高贵妃又问:“景明呢?” 从前乾元帝十分喜爱景明,还亲口说过肖己,如今看来倒好趁着昭婕妤这个狐媚子不能伺候,叫景明去哄着乾元帝来昭阳殿了。 ☆、第85章 撑腰 护国公夫人唐氏听着那昭婕妤有孕,乾元帝为着给她做脸,又生生地打了李皇后的脸,直起了个仰倒。只怒道:“当日妾说那是个狐媚子,偏殿下不肯下狠手,倒替她说话,至有今日!”说了又请护国公李源来与他商议。 李源听着便道:“为今之计,还要请殿下稳重,万不能与昭婕妤冲突,惹得圣上不喜,谈何以后。”唐氏就道:“如今且制不住她,若叫她生个皇子出来,还不知圣上要如何抬举!还有殿下立身之地吗?”说到这里,又气又恨,便哭道,“殿下几时为难那狐媚子了?不过遣她往掖庭探望个故人,那狐媚子就好装晕来陷害殿下。圣上那个糊涂的……”话音未落,已听李源叱呵道:“还不住口!圣上也是你说得的吗?媛儿如此都是你这个妇人的错,当日不是你娇宠着,多教她些庶务,哪有今日之祸!” 唐氏叫李源这一骂,倒也翻转脸皮,指着李源道:“妾当日说着,媛儿性子直,没甚心机,是你要保李家三代,就送媛儿去争那劳什子的太子妃!若是嫁个寻常人家,只看着我们家,女婿也不敢宠妾灭妻,偏是皇帝!如今媛儿在里头受委屈,我们一句也说不得,你倒有脸说我!呸!”唐氏说在后来,又气又急,竟是连国公爷也不称了,只是满口的你我。 李源叫唐氏一番话说得脸上赤红,怒道:“你这个妇人夹七夹八,扯以前有什么用!你倒是拿个主意出来!”唐氏气道:“有什么主意!我前些日子说着,要找个能分宠的来,若是早早寻了来,倒是好趁着那狐媚子不能伺候,送到圣上身边去,一来好分宠,二来,是我们寻着的人自然能做殿下的臂膀,偏你们父子,只是不肯动作!” 李源只是冷笑道:“你倒是肯想,莫说一时寻不着人,便是寻着了,又如何送进去?”唐氏只道:“殿下管着庶务,进个人也不用许多手脚。”李源把鼻子哼了声,又说:“你且住!莫要前门赶狼后门引虎,有则天女帝例子在前!你怎知新人便肯与殿下一心。” 唐氏就笑道:“一个人要争,总要有得争,送进宫前灌她一碗绝子汤,她即生不出,还有什么好争的,又是我们送了进去的,自然只能攀着殿下了,殿下身边可是有五皇子呢!”李源听了沉吟了会,就道:“如此倒也可行,你只管先去劝慰着殿下,我自去寻人。”唐氏听了,也就答应。 又说玉娘自晋了婕妤,她父谢逢春依例是有荫封的,乾元帝因爱玉娘,所以很肯抬举,封谢逢春为从五品下游击将军,赐府邸,着领家眷进京的旨也拟得了,只同玉娘一提,原以为玉娘必定喜欢,不想玉娘反劝乾元帝道:“圣上也知,妾祖上都是商贾没的什么见识。以妾私心来看,妾父在阳古城做个翊麾校尉也就罢了,若是召进京来,举止失措,闹出笑话来,妾脸上无光也就罢了,倒叫人说圣上因情徇私,妾心何安。” 玉娘深知若是从情分上来说,谢逢春对孟姨娘算得有情,若是从利讲,只要自家在宫中得意一日,谢府便不敢待孟姨娘差了,是以孟姨娘在阳谷城还是京城都是一样的。可孟姨娘那脸,却是见不得人的,若是搁在京都,早露了陷,便白费了她从前那番辛苦谋划。是以故意做个怕谢逢春出错的借口来推。左右她在乾元帝眼中是个胆怯小心的,怕自家父亲进京丢脸闯祸也是应有之义。 果然乾元帝听了,将手掌按在玉娘腹部,道:“罢了,就依着玉卿。朕多赏些财帛也就是了。”又笑说,“若是丢了咱们儿子的脸,倒时玉卿又要哭给朕看,朕也不忍的。”玉娘将乾元帝的手瞧了眼,强笑道:“妾倒想着是女儿呢。到时圣上许她个好郎君,哥哥们总会替她撑腰,一世也就好过了。”乾元帝就托了玉娘的下颌将她的脸抬了起来,果然见她眼圈儿红红的,便明白了她的意思,无非是怕是个儿子,碍了人的眼,就叹息了声,将她抱在膝上:“你如何又想这些,总是有朕在呢。有朕一日,都不会叫你委屈了。” 玉娘一笑,睫毛一颤,一滴泪就落了下来:“是妾不好,又叫圣上担心了。”虽说她一直揣摩着乾元帝性子行事,是哭是笑,全是做戏,全是勾引乾元帝怜惜她罢了。可这回却是拿着孩子来做戏,这孩子虽不是她情愿的,到底也有她的骨血在,是以这一回落泪是出自真情,只觉得自家竟落在这个田地,十分委屈。 乾元帝也不知自家是怎么个情景,初见玉娘,自知是个移情的意思,不过是为着阿嫮死了,把未了的心思转在了玉娘身上罢了,可这些日子下来,却叫玉娘以柔情缠住,如今竟是瞧不得她受委屈,只一看她哭就不忍。所以抽了玉娘手上帕子替她拭泪,又哄道:“傻孩子,都要做娘了,还哭呢,叫旁人看了,还当朕欺负你了,朕跟谁说委屈去。” 玉娘闻言哧地一笑,她眼圈儿尤自是红的,这一笑如海棠带雨,娇柔欲堕,可怜可爱之处直叫人心神荡漾。乾元帝是壮年男子,又正是心爱玉娘的时候,叫她这一笑勾得情动,奈何动不得她,只好忍耐,笑说:“又笑了,朕也不知该拿你如何了。”只在她香腮边香了香,又哄说:“你去歇一歇,朕忽然想起有些事,晚上来同你一块儿用膳。”玉娘点一点头,就从乾元帝膝上起身。乾元帝到底不忍就走,又捏着玉娘的手,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这才摆驾回温室殿。 原是玉娘在乾元帝跟前哭了一哭,又说了谢逢春抬举不起,便提醒了乾元帝,她还有哥哥谢显荣呢。谢显荣做的是翰林。翰林官阶不高,倒是好算天子近臣,尤其翰林待诏,翰林承旨,翰林侍读,更是常见皇帝。且乾元帝只看在玉娘份上,见谢翰林比见旁的翰林多些,这些日子以来,倒也看着了,旁的且不说,只在为人上倒是清明练达,从不仗着玉娘得宠就如何了,一直不卑不亢,倒是好抬举一二。玉娘即说不好封谢逢春,那抬举谢显荣也是一样的。 是以乾元帝废了先头那道封谢逢春为从五品下游击将军的旨意,只将金帛厚厚赐了下去,又召了吏部尚书刘惟谦来问话。过得两日,谢显荣调任吏部选部司左司郎中的调令就下来了。 大殷朝开国太租因秘书丞不能胜任草拟诏书,又看能入翰林的都是学有长材的,故此将草拟诏书的职责慢慢转到了翰林院。翰林从前不过是虚职,陪天子读书罢了,原无品秩,待得有了草拟诏书,传诏之职后才有了品秩,尤其翰林待诏,视同中宿舍人,都是正五品秩。 谢显荣在翰林资历尚浅,虽有个宠冠后宫的妹子,也不过是个侍读,六品秩,吏部左司郎中则为从五品秩。看着只升了一阶,然翰林看着风光清贵,除非做到翰林待诏,翰林承旨,余者都是虚衔,无实权的。而吏部为选官之,下设,选部司、选封司、司勋司、考功司,掌管天下文官的任免、考课、升降、勋封、调动等事务。而选部司为吏部四司之首,主管文官的阶、品授予、俸禄等级、赏赐、朝集等事务。是以这吏部选部司左司郎中,实在算是个美差肥差,若不是乾元帝一心要替玉娘撑腰,这位置且轮不着谢显荣。 谢显荣领着调令,上书谢恩,却依旧不往未央宫合欢殿递信,看在乾元帝眼中,自是更将谢显荣高看了眼。他虽是为着玉娘才将谢显荣放到这个位置上,却也不愿叫人说他因情徇私,见着谢显荣这样,反倒觉得谢显荣同玉娘这对兄妹都是十分乖巧懂事的,更觉顺心。 只谢显荣这一升,谢显荣自己虽不声张,略知谢显荣底细的也都知道为着什么,梁丑奴如何不知,因请了谢显荣吃酒。酒过三巡,因问谢显荣:“我往日看着贤侄谨慎,今日倒是冒撞了。婕妤才有身孕,男女还未知哩,贤侄自入仕,也才年余,毫无根基。圣上固然爱屋及乌,将贤侄放在这个位置,可也打眼了。若是婕妤有些运气,这回生的是公主,贤侄便坐得稳;若是婕妤生了个皇子,只怕贤侄要拖累婕妤了。若是我,当时就该上表辞谢的。”谢显荣听说,立时离座向着梁丑奴一揖到地:“世叔教我。” 梁丑奴微微一笑,同谢显荣道:“如今你已上了谢恩表,辞不得了。为今之计,只好往你座师府上多走走。”谢显荣脸上一红:“不瞒世叔,小侄才中进士,恩师倒也见小侄,随着婕妤恩宠愈隆,小侄与座师劈面见着,座师也不大肯同小侄说话了。”梁丑奴哈哈了两声,只笑说:“原是他矫情,怕人说他看着你有个宠妃妹子,所以不顾官体,不顾身份折节下交,私下倒是还同我说过,说你是个稳重的。岂不知,人嘴两张皮,好的坏的,哪里听得过来。你只管往他府上去,他还能真不见你这个榜眼学生?你座师身为尚书令,从前掌过御史台,刑部的,绝不能眼睁睁瞧着你吃了亏去。” 谢显荣又一揖谢过,回到家中,修书两封,一封是给他岳父冯宪,打听沈良才为人的;一封便是给谢逢春的,无非是说了玉娘如今专宠,家中更要行事谨慎,不好拖累与她的话。又因冯氏三月前已生下一女,要谢逢春送他们母子们进京团聚。 不说谢显荣这里要接家眷,护国公府同高鸿高鹏兄弟两家看着乾元帝这番动作,自也知道乾元帝是为着什么,对那昭婕妤更是忌讳了。 ☆、第86章 图谋 徐氏从前进宫,为着高贵妃得宠,遇见的太监宫人们对她从来都是客客气气地,隐约还带些奉承,莫说她要打听一二,便是她不打听,也有人上赶着告诉她。可这一回,太监宫人们见着她虽还是一般地笑容满面,只徐氏却觉得出来,宫人们已疏淡了些,再不是知无不言了,尤其是徐氏试探着提起那位昭婕妤时,宫人们都是客客气气地道:“昭婕妤少出合欢殿,如今越发的不出来了,奴婢等也不清楚。”旁的话竟是再不肯讲,徐氏也只得罢了。 见着高贵妃行礼毕,高贵妃在人前依然是一副贵妃做派,只一见着徐氏,脸上就不大好,等着徐氏行完礼,就屏退了左右,因同徐氏道:“只可恨当日未听嫂子的话!”说了眼泪就坠了下来。 原是高贵妃趁着玉娘有孕,不能伺候,便想用景明将乾元帝引到昭阳殿来。只消乾元帝肯拉来,以她与乾元帝十数年的恩爱,未必不能将乾元帝的心哄转来,到时无论昭婕妤生男生女都不足畏。不想乾元帝对着景明起先倒依旧慈爱,只是当景明要乾元帝往昭阳殿来时,乾元帝便想着玉娘上回随口讲的她在沧池边见着景明的话了,因道:“朕怎么听着你不大爱在书房念书?你大哥二哥博士都在朕跟前夸过,你也该用心些才好。” 景明从来叫高贵妃与乾元帝两个宠着,听着这样的话哪里放在心上。依旧缠着乾元帝,要他往昭阳殿来。乾元帝便恼了,令昌盛将景明送回昭阳殿,又使昌盛传了口谕,只说是:“朕的皇子不是叫你拿来邀宠的。”高贵妃哪里受得住这句话,又羞又恼,即气且恨,只恨没个地洞好钻,依旧得领旨,不由怨乾元帝反面无情,更将玉娘恨得咬牙切齿。 因此这回见着徐氏,顿时珠泪如雨,偏乾元帝训她那话,太过丢脸,只是张不开口,便讲了些玉娘如何专宠,霸着乾元帝不许他往别人那儿去的话,又道:“当日我有景明景淳时,也不像她那样!她自己不能伺候,难道也要圣上跟着做和尚吗?圣上竟也肯顺着她,莫不是圣上还怕了她!” 徐氏听着自家姑娘说出这样的话,唬了一跳,连忙上来握高贵妃的嘴:“我的娘娘!我的姑奶奶喂!这样的话,这样的话怎么好讲。”高贵妃将徐氏的手拨开,哼了声道:“我昭阳殿的话,哪个敢传出去!”到底不敢再说。徐氏就叹息道:“妾当日说,那谢氏不是个好相与的,当时娘娘若除了那谢氏,圣上也不过怪罪几句罢了,还能将娘娘如何了?可如今势已成,娘娘再不好轻易动手,不然倒是便宜了旁人去。”当日她在椒房殿见着那谢氏时,只谢氏那副做派,软绵绵无限风韵,娇滴滴一团俊俏,她个女人瞧着都有些怜惜,况乎男人,当时她便来同自家这个小姑子说过,小姑子只不放心上。当时趁着她立足不稳,就将她压下去,哪里有今日! 高贵妃便冷笑道:“嫂子放心,我也不是那等糊涂的,这话我尽知。我请嫂子来,便是同嫂子商议的。她不是有个哥哥在外头么?圣上才升了他官儿,还是什么吏部选部司的,嫂子请两位哥哥留意,叫她哥哥坏事!一个犯官的妹子,便是能往上去,也有限!” 徐氏听了,只皱眉道:“你大哥哥你也知道,是个闲职。二哥哥在兵部呢,那谢氏的哥哥是吏部的,就是好卖官,只消不是个蠢猪,一时也不敢的。”能考中榜眼,虽有乾元帝看着他妹子份上抬举,自家也不能是个蠢的,徐氏说到这也叹了声。 高贵妃便笑道:“我听着他家眷都未来京呢。”一个男人这些日子来都没个女人在身边儿,只怕打熬不住。大殷朝虽未明令禁止官员女票女昌宿女支,然一个官员真叫人捉着了把柄,御史弹劾起来,少说也是降职除官,何况姓谢的还是个榜眼,更是丢了读书人的脸面,绝难善了。且那姓谢的是乾元帝超拔的,真出了这样的事,何尝不是打了乾元帝的脸。乾元帝叫人这样下了脸面,莫说那姓谢的要倒霉,便是昭婕妤那妖精,也讨不了好。 徐氏听着高贵妃的话,也是心领神会,因笑道:“娘娘这主意甚好,妾这就回去同娘娘的哥哥们商议商议。”高贵妃脸上这才有了些笑容,把徐氏看着道:“嫂子费心。”徐氏忙站起来道:“妾等身家性命全赖娘娘,为娘娘奔波也是应该的,如何敢当娘娘个谢字。” 少顷徐氏回到家中,就叫了留在家中的丫头秋霞:“老爷回来了吗?”秋霞道:“回夫人,老爷回来过,见夫人不在。换了衣裳又出去了,说是同人吃酒去了,叫夫人自管用饭,不用等了。”徐氏听了,微微点头,倒也不心上。只这一等便等到了入更,高鸿才回来,脸上还带些酒色,徐氏过来接了,一面领着丫头们服侍高鸿脱了外头衣裳,取了家常衫子来与高鸿换了,又取热水来替高鸿擦脸洗手,口中埋怨道:“老爷也太心大了。妾今儿见着娘娘,娘娘可委屈着,对了妾哭了好一会,妾都心疼,老爷倒是放得下。” 高鸿把徐氏看俩眼,将她脸一摸,笑道:“我知道你心疼娘娘。可你也别怨我,你道我去同谁吃酒了?”徐氏又叫丫头去煮浓茶来,自己扶高鸿坐了:“妾哪里知道老爷去见谁呢?老爷说了,妾也有娘娘的吩咐要告诉老爷呢。”高鸿就道:“那你先说罢。”徐氏答应一声,就将高贵妃的谋划同高鸿说了,不想高鸿听着,倒是哈哈笑了几声。 徐氏因问:“老爷这是笑什么?莫非这主意行不得妾倒是以为做得呢。”高鸿便笑道:“我笑到底是兄妹呢。你道我今是同谁在吃酒?”徐氏想了想,就道:“莫非就是那姓谢的。”高鸿就说:“可不就是他。” 原来高鸿高鹏俩兄弟不过是军中的低阶军官,因为高贵妃得宠,受了乾元帝提拔,才一个做得归德将军,一个做得兵部部侍郎,在外头行走,人看在高贵妃同两个皇子的份上,对他们也加以颜色。忽然出了个昭婕妤,乾元帝对她偏爱的厉害,她那个哥哥谢显荣中的那个榜眼便有讲究,更何况入仕不足一年就入了吏部,还是油水最多的选部司,一下就是从五品。因此从前奉承高氏兄弟的,就有转向去奉承谢显荣的。 更何况,昭婕妤愈得宠,便是高贵妃愈不受乾元帝看重,而他们一家子的富贵前途,全系在高贵妃身上,高氏兄弟便是为着自己也不能叫昭婕妤得意下去。昭婕妤在宫里头他们动不着,可谢显荣在宫外,他们还动不着吗? 高鸿同高贵妃两个想的大同小异,高贵妃想的是引得谢显荣去青楼楚馆,好坏他名声,连带着叫昭婕妤也没脸。高鸿倒是做了几年官,想得比高贵妃更深些,女票女昌宿女支这样的事,若是事后描补些,未必不能成个红袖添香,才子佳人的“佳话”,倒不如卖官来得好,只消一桩,撤职查办都是轻的。故此高鸿便有意同谢显荣结交。 虽说谢显荣同高鸿两个原是没什么交情的,且一个是文官,一个是武将,在朝堂上,文武向来不同道,好在,两个还有个相同之处,便是都有妹子在宫里。高鸿有意亲近谢显荣,便以这个为引子来同谢显荣说话。 起先谢显荣虽也客客气气,可一瞧就是面子情,待得高鸿与他多来往了几回,这才有些熟络,今日便是高鸿做东,除了他们弟兄两个,还有朝中几位官员,当今兵部梁丑奴、吏部侍郎姜文华、左寺丞臣陶朱、员外郎杨茂仁,又来请谢显荣。谢显荣推不得,只得过来吃酒。从来酒桌上最好拉交情,这一顿酒吃下来,高鸿同谢显荣倒是熟悉了不少。 徐氏听着,抚掌笑道:“老爷真真能干,娘娘知道了必定欢喜的。妾倒是有个主意哩,想他谢家做了几世人的生意,家里只怕有钱,哪肯冒险,倒不如依着娘娘的话,带着他往青楼去,教他认识几个红倌儿,哄得他把钱流水一样的花出去,到时再引着他卖几个缺,那才稳当呢。”高鸿听了果然笑道:“夫人最知我。” 他们一家子算盘打得极是如意,却不想谢显荣看着高鸿过来亲近,他又不是个蠢的,自家三妹玉娘在宫内专宠,旁人还罢了,这高贵妃是玉娘进宫前的宠妃,因为玉娘失的宠,她的哥哥如何能同自家交好其中定然有蹊跷。可若真的不同他来往一二,一来只怕要叫人说他眼里没人,二来,同这高鸿来往一二,也能知道他到底打的什么算盘。是以在高鸿高鹏兄弟来寻他时,倒也虚与委蛇一番,这回高鸿摆酒,谢显荣因看梁丑奴同吏部侍郎姜文华都在,倒也不怕他捣鬼,故此赴约。 这一顿酒吃下来,谢显荣愈发觉着高鸿太客气了些,反常即妖,愈发的警惕。 ☆、第87章 喜欢 自谢显荣中了榜眼,又授了翰林,谢家次子谢怀德,女婿齐瑱都中了举,至此谢家已算改换门庭.更何况如今他们家在宫里的那个三女儿正得宠,如何得宠呢?那便是进宫不足两年,已从八品秀女升到了四品婕妤,如今正怀着身孕,若是叫她生个皇子出来,日后少说是个郡王,谢逢春便是郡王的外祖父,何等风光显贵,故此谢家隐然已成了阳古城第一家,莫说五服以内的亲眷有来投奔的,便是出了五服的,也有找上门来的。这还罢了,还有本城农户携家带口来投奔的,宁愿做谢家佃户,好免了赋税。谢逢春风光得意,一时就欠了考虑,竟是来者不拒。 谢怀德看着不像,悄悄同谢逢春讲:“父亲好糊涂!婕妤在宫内虽有圣上看顾,奈何上头还有皇后殿下、贵妃等,宫中还有旁人,个个盯着婕妤,巴不得她犯错呢,好将她拉下来。父亲不说替婕妤争些光彩,如今倒是递把柄与人呢。若是宫中贵人拿着这些与婕妤发难,连累了婕妤,父亲后悔不来!”谢逢春听了这话,他本来就不是十分糊涂,也就明白过来,知道若是连累了玉娘,自家也没好处,倒是谨慎起来。 只是谢逢春这些日子倒是又纳了个新宠,姓宋,小名叫做巧儿,比玉娘还小两岁,是阳古城领城丰安城大财主家的庶女,生得中等身材,一张鹅蛋脸,一双水杏眼,也有五六分颜色,正得谢逢春喜欢。 早在玉娘得封才人之后,宋巧儿的父母为着攀附谢家,便想将她嫁给谢怀德为妻。因知道宋巧儿虽有颜色,到底是个庶女,谢怀德大着几岁,虽是次子,倒是嫡出,身份上不大般配,就情愿厚厚陪送嫁妆,许下上千亩良田,十数家店铺。 无奈谢逢春这回倒是拎得清,只觉得玉娘得乾元帝喜欢,日后肯定还能向上的,谢怀德又是个秀才,人又聪明,早晚好中举,高门大户的嫡女娶不着,庶女还能娶不着吗?自然不肯答应。 等到玉娘做了昭美人,宋家攀附之心更强些,打听着谢逢春的正妻马氏一直病着,等闲不出来,余下的两个妾,一个也是病秧子,一个徐娘半老,都不好同宋巧儿比,也就改了主意,情愿把巧儿给谢逢春做妾。谢逢春这回倒是答应了,宋家一样将良田店铺陪送,谢逢春自得了新人,自是将孟姨娘放低些。 便是此时,玉娘因有孕而晋婕妤,乾元帝厚厚赏下金帛玩器,同时谢显荣的信也到了,信上依旧教谢逢春要谨慎,不好亏待了孟姨娘,另又嘱咐说:“勿令孟氏见着外人!”谢逢春也知玉娘同孟姨娘有几分相像,倒是不用谢显荣说,等闲不叫她出自己的院子。这回看着谢显荣来信再次吩咐,更是小心,又嘱咐孟姨娘道:“你要什么,只管与我说,多少钱我都买了来给你,千万不要出门,没的连累婕妤!” 孟姨娘从前把谢逢春看做衣食父母来奉承,见他有新宠也不嫉妒,这回索性笑道:“老爷何必如此,婢妾还能不知道?婢妾倒是有个心愿,如今婕妤有孕,婢妾愿吃长素替婕妤祈福,保佑她一举得男。”谢逢春听了,心中倒也觉得,皇后即无子,玉娘又得宠,若生个儿子,大位也不是想不着的,到时真真的是皇亲国戚,贵不可言,一口就答应了。孟姨娘这一吃素,竟就洗净铅华,在家修行起来,只留了从前的一个丫头在身边,竟是连谢逢春也不见了。谢逢春也劝过两回,只劝不转,又有宋巧儿在,便也就罢了手,只供养起来也就罢了。 又说谢显荣要接冯氏母子们进京团聚,马氏那里只说是“丈夫在京为官,当人媳妇的哪有不伺候公婆的理”拗着不肯答应。无如冯宪是来了两回,同谢逢春长谈了回,谢逢春也就肯了,偏马氏那里还是不理,只哭说:“好容易养个儿子,做了官,不晓得接娘进京享福,只把老婆带了去,这样不孝的东西,也配做官吗?”唬得谢逢春差点打她,只骂道:“你昏头了!你若到了京都,进不进宫?你这脸同玉娘哪里像了!”马氏依旧不服气:“天底下母女不像的也多了,有甚奇怪。”还是谢怀德来劝:“娘可是愿意给婕妤磕头请安?天地君亲,走到哪里可都是先论国法再说人伦的。”这才将马氏哄住了。 因冯氏年轻,一儿一女又极小,不好单独进京,就由谢怀德护送,谢逢春又备了一万两银子的银票,一半儿是给谢显荣的,一半儿是要送进宫去。 那宋巧儿父母原是为着攀附谢家所以才宁愿把个女儿给年纪同自己差不多的谢逢春为妾,这回听着谢家的女儿当了婕妤,还怀了龙子,更是着紧奉承。看冯氏要进京,倒也送了五千两银子过来,谢逢春都给了谢怀德,又与谢怀德择了吉日上路。 到得吉日,谢怀德拜别父母,带着嫂子冯氏同侄子谢骥,侄女谢阿宁,并丫鬟婆子们就往京都去了,因带了女眷孩子,一路晚赶路早投宿,行程颇慢,直花了四十余日才到了京城。 谢显荣早在城外驿站接着,先兄弟见面寒暄了回。冯氏才由丫头们扶了,过来见谢显荣。 要说谢显荣名利心甚重,为人也有些狡猾,可同冯氏也算得伉俪情笃,久别重逢,四目相对之际,倒也有些心酸。冯氏又将谢骥拉了来见谢显荣。谢显荣赴考时谢骥才得两岁,如今已过去年余,已然不认得谢显荣了,只将谢怀德的腿抱着,不肯叫爹爹,更别说两人的次女阿宁才八个月,正在乳母怀中,更不认得人。 冯氏看着这样,自是鼻酸,很是落了几滴泪,引得谢显荣也伤了心。还是谢怀德劝谢显荣道:“嫂子同阿驹一路也辛苦了,有什么话回家再说也是一样。”谢显荣拭了泪,亲自扶冯氏上车,一行人就到了位于长宁街的谢宅。因谢显荣独个儿在京,虽谢宅有三进五间,倒是大半空着,更没个女眷在,连个收拾布置的人也没有。 冯氏看着谢显荣在京这样朴素,心上感动不提,又将她父亲冯宪在她上路前送来写与谢显荣的信交给了谢显荣。 又说玉娘自得了乾元帝的喜欢,,乾元帝便常宿在她的殿中,别的还好虚与委蛇,只在房事上有些难熬。偏乾元帝在这儿又格外的有兴,与玉娘来说简直是磨折。如今有孕,御医说了节制房事,倒也算意外之喜,玉娘便以此为借口,要请乾元帝往别处去。不想乾元帝只以为玉娘贤德,不肯专美,便笑道:“没良心的孩子,朕哪里对不住你,巴巴地将朕往出赶。旁人巴不得朕过去呢,朕不干犯你便是。”依旧在合欢殿住着。 然而玉娘有孕以来,虽有御医日日请脉,到底心绪纠结,一时觉着孩儿无辜一时又觉着是仇家血脉,若是生下他,爹爹地下有知,未必喜欢,因此看着乾元帝便觉得厌烦,偏还不能露出痕迹来,实在为难。这一为难,旁的还罢了,只在饮食上疏懒起来,如今她正是一人吃两人用的时候,如何当得起这个,便一日日地瘦下去,以至面目清减,肢体柔弱,仿佛风吹即倒,倒是不损颜色,反更见娇柔可怜起来。 乾元帝也见过几个孕妇,几时见过这样的,不由心焦,私下里将御医一个个叫来问,一个说是胎儿过于强盛,导致母体衰弱;一个说忧思过甚,郁结与心,以致三焦失调的,竟是没个定准。因定不了准,这药方子也开不下来,且孕妇用药又得谨慎,故此只好用些温补的,吃下去直如泥牛入海一般,全无效用。 乾元帝不由恚怒,只说白养了这些庸医,竟要治罪,还是昌盛进言道:“圣上若治了这些人的罪,知道的是御医们无能,不知道的,只怕要以为是婕妤恃宠生娇,还请圣上三思。”乾元帝这才罢了,到底还是罚了俸,又说:“若婕妤母子平安,还则罢了,若有万一,休怪朕无情。”御医们暗自叫苦,只得抖擞了精神伺候,一张方子总要再三斟酌才敢开下来,虽说心病难医,好歹昭婕妤没继续消瘦下去。 只玉娘这一不爽快,未央宫中虽不好说人人称快,倒是乐得瞧热闹的多。偏未央宫中不知从哪里传出流言来,只说是昭婕妤这一胎贵重,是以鬼神作祟,遮了昭婕妤五感,此乃鬼神作为,再吃药也是没用的,驱了鬼神便好了。乾元帝正为玉娘焦心,听着这个竟是信以为真,就说:“朕是圣天子,百神庇佑,有朕在,还护不住她们母子吗?”竟是不脱日子在合欢殿歇着了。 要说皇子皇女哪个不贵重?如何非要特特传说昭婕妤这一胎?要晓得从前凌才人生的那个五皇子,虽养在李皇后身边,乾元帝可一直没吐口叫李皇后抚养呢,且皇长子景淳以十三了,尚未封王分府,更不见乾元帝有立他为太子的意思。这样看来以昭婕妤之宠,若她腹中是个皇子,只怕真是贵重非常了。 ☆、第88章 破局 昭婕妤腹中孩子贵重的流言传扬开来,看着固然是对昭婕妤母子都有好处,可细细推敲起来,传播这个流言的人可谓其心可诛。 如今乾元帝太子未立,而一说婕妤腹中孩子贵重,皇子生来贵重,而至贵重莫过于太子,这岂不是便是冲着太子位去的?且昭婕妤这一胎纵是皇子也行六,从来太子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若要真要谋太子位,那便是说昭婕妤连皇后位也在觊觎。只要乾元帝也动了这样的心思,昭婕妤失宠指日可期,她一失宠,生下的无论男女,都不足为虑。若是乾元帝依旧宠爱昭婕妤,莫说李皇后不能放过她,便是现今有子的几位妃嫔,哪个肯放过这个昭婕妤去。且这样的“贵重”之说,从来最难辩白,也无从辩白,巴巴地去解说,无私也显弊。 虽玉娘在合欢殿少出来,到底也听着了这样的话,她长与算计,只一听这话就明白了背后的用意。只这样的传言若真要查,倒是同当日传说皇后去母留子是一个路数,颇有师法故智的味道,就是乾元帝亲自吩咐,也未必能摸着根儿,不过白打杀几个人罢了。 玉娘沉吟了会,便得了主意,因叫了自家合欢殿的太监宫女们都过来,只同他们道:“外头的话你们都听着了,不管哪个到你们眼前说了,你们只不许应承,也不许替我说话,更不许辩驳。”又同合欢殿总管太监金盛与掌事宫女珊瑚道:“若是有人违了我的话,我精神短,不耐烦同他们说话,只问你们。” 金盛是玉娘晋了婕妤后新从内侍省拨过来的,才入宫时在跟在陈奉身边,直呆了七八年才去了别处,为人倒也有些像陈奉,听吩咐不多话的,闻言躬身答应,自领着太监们出去训话。珊瑚到玉娘身边这些日子,看着玉娘从个采女走上来,对着她的能耐深有信心,一样也答应了。 又因玉娘的吃食衣物等都是宫女们操持的,珊瑚又怕诸妃们恐惧流言,借着送吃食衣裳来害婕妤母子,倒是还吩咐了声:“外头送来的东西,除了圣上赏的,一律不许往婕妤跟前送。若是违了我这话,闹出事来,便是婕妤肯放你们过去,也得问问圣上能不能答应!”合欢殿的宫女们哪个不知道乾元帝看重昭婕妤,也看重她这一胎,若真有个差池,自家决计活不了,齐声答应了,都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玉娘这里只不搭理,乾元帝依旧象往常那样待着玉娘,传流言的那个仿佛就有些坐不住,过了十来日,就在从前的流言里又添了些内容,便是说昭婕妤如今不能伺候乾元帝,又怕乾元帝叫别的妃嫔笼络了去,故意将这样无稽的流言私下传说,一来为着是为腹中孩子造势,二来,也是借机邀宠,好叫乾元帝因子及母,更将她看重些,好霸住乾元帝不叫他往别处去。 有了这样的话出来,待得乾元帝那日下朝过合欢殿时,玉娘便命人紧闭宫门,不许放乾元帝进来。乾元帝自得了玉娘后,一直和颜悦色,连一句重话也没对她说过,自她有了身孕之后,更是爱护,只把好颜色来对着她,看她关了宫门,也不当真,就命昌盛过去叫门,不想才到了门前,只见殿门一开,珊瑚打里头出来在殿前一跪,回乾元帝说:“婕妤今儿身上不好,不敢将病气过于圣上,请圣上移驾。” 乾元帝上朝前玉娘虽吐了会,倒是没旁的不爽,这会子忽然说生病,乾元帝哪有不急的,就道:“可宣了御医没有?御医说你们婕妤是什么病?朕去瞧瞧。”说了还是要进去。珊瑚膝下挪了挪,依旧跪在殿门前,含泪磕头道:“请圣上移驾。” 乾元帝到这个时候要不明白,也就是个蠢货了,知道玉娘怕是听着宫中那些流言,她素来娇怯,自然受不住,害怕了也是有的。便不理跪在外头的珊瑚,又一指随自己过来的昌盛等,只叫他们不许喧哗,自己大步进去,才到合欢殿正殿,就听着寝宫里头传来声音,听声气仿佛是玉娘身边叫秀云的那个宫女。 那秀云正劝道:“婕妤别哭了,那些人嘴碎要传说什么,您又管不住,何必那些无稽之谈伤心,还拦着圣上不叫进来,白叫人瞧了笑话去,倒像您怕了她们一般。”又听玉娘哽咽道:“她们说我也就罢了,如何说我孩子贵重,非嫡非长,且不知男女呢,哪来的贵重!真真置我母子与水火!”那秀云又道:“她们说什么,打什么紧呢?奴婢说句胆大的,圣上怎么想才有用呢。” 乾元帝听了这话,倒是喜欢,哈哈笑道:“这话说得好,朕有赏。”玉娘猛然一抬头,见乾元帝走进来,一边道:“圣上如何进来了。”一面儿做势起身寻珊瑚,“珊瑚呢”。想是起得猛了,身子晃了一晃,险些摔了下去,还是秀云在一边儿扶得快,才稳住了。乾元帝叫玉娘这一动也吓着了,从秀云手上接过玉娘,将她上下打量了回,见她眼儿都有些肿,连着鼻尖都是红的,方才还有些怪她将自己往外赶,看着这个模样,哪里还怪得起来,就道:“朕说过不叫你受委屈的,你为着几句话就将朕往外赶,你这是不信朕吗?”玉娘这才委委屈屈地道:“妾不敢。” 乾元帝只一瞧着玉娘露出了委屈的模样,便不忍与她计较,又心疼她哭得可怜,倒是将她拉在怀里抱了,因道:“好了,好了,朕也没怪你。你有什么委屈不能和朕说呢?只消你说了,朕还能不替你做主吗?真真可笑,朕不过多疼你些,就传了这样的话出来。她们既说这孩子贵重,朕就让这孩子比景淳景和他们都贵重!”后头的话便是为着“贵重”那话发怒了。 玉娘将头搁在乾元帝肩上,轻声道:“妾也不想着贵重,妾只要他平平安安地,妾于愿足矣。”脸上掠过一抹笑容。 原是玉娘听着头一波流言之后,便知有人要与自己为难。旁的流言也就罢了,隐晦地牵涉到大位的流言,难以辩驳。若是贸贸然上前辩说自家不曾肖想过,倒叫人多想。且流言这类,出我的口入你的耳,又没抓着现行,自是难以追根究底。是以玉娘先压制合欢殿的人不许动。一来,若是合欢殿的人在外头辩解“贵重”两字,皇子皇女生来就是贵重的,为着这个辩,自是越辩越错,反叫容易叫人抓着错漏。二则也是为着麻痹那背后的人,以不变应万变,方能转明为暗,叫背后那人暂时按兵不动。 只要对方一缩手,玉娘下头的就好行动。 是以有过了些时候,因合欢殿的人不出声,乾元帝依旧宠她,那流言便渐渐淡了下去。玉娘便如法炮制,一样使了人,私下里将传言又添了几句,又往自家身上添了些罪名,这回加上的罪名却是狐媚惑主,可从来狐媚惑主这等事,只消皇帝自家不觉着有什么,且能在后宫说出狐媚惑主这样话的,自是宫中失意的妃嫔。这个流言一传播开来,连着前头那个“贵重”的流言也成了为着争宠而造的谣,只不想乾元帝竟是犯了左性,格外要抬举,也算是意外之喜。 到第二波流言在未央宫中流传之际,陈淑妃便知自己这番图谋白费了,一时猜不准后头那话是谁编排出来的。 只看手笔粗疏,倒像椒房殿那位,若是为着乾元帝没将皇五子交到她手上,使出这样画蛇添足的手段来,倒也不奇怪。至于高贵妃,这回倒不太象她手笔。可她为着拿景明邀宠,叫乾元帝下了脸,倒也有动机,左右她是尝着了“皇后去母留子”这一手段的甜头,这回顺水推舟也未可知。可若是合欢殿的昭婕妤本人,因势利导,反将一军的话,就是好手段好心计!她这才多大,心思就这样缜密,下手果决,更有帝宠,真叫她生个儿子出来,就是心腹大患。 陈淑妃一想着这个,便有些不安,待要探听个虚实,竟有些胆怯,不敢贸然往合欢殿走,想了想,倒是去了椒房殿。 若是在流言初起之际,无论是查还是压,都在李皇后的权柄之内,可李皇后如今一心只在皇五子身上,且自玉娘查出身孕,乾元帝便似得了珍宝一般,将本来就不太在他心上的皇五子忘得干干净净,虽一直在她椒房殿养着,乾元帝却是一直没吐口将孩子放在她的名下。 乾元帝不吐口,皇五子的中宫养子身份便是虚的,又结合了宫中的两波流言,李皇后暗自以为流言所说许是真的,乾元帝正等着瞧合欢殿那妖精腹中是男是女呢。是以李皇后听着流言,不独不查,这装个不知道,由得流言在宫中传扬,只要看昭婕妤的笑话。 因李媛是无宠的皇后,陈淑妃是无宠的妃子,又都是乾元帝做太子时就进了东宫的,有十几年的相处,是以平日倒也说得来。是以这日看着陈淑妃忽然过来,李皇后倒也不奇怪,反笑道:“今儿怎么有空过来了?” ☆、第89章 翠楼 陈淑妃来见李皇后,先是行了礼,李皇后赐坐,陈淑妃谢座,见李皇后脸上带些笑容,倒也吃不准她的心思,想了想就把皇五子拿来说话,因道:“妾是来瞧瞧皇五子的,听着黄女官说,都长牙了。”李皇后脸上笑容就和气了些:“都长四颗牙了,米粒大小,就是爱流口水。”陈淑妃便笑道:“小孩子长牙都流口水呢,等长完牙便好了。” 又因李皇后瞧着陈淑妃顺眼,景和又一贯的不冒尖儿,且又有掐尖要强的景淳对比着,李皇后待景和倒也慈爱,又问了景和:“景和也快十二了罢,你也该留心起来了,若是有你瞧上眼的,说与我知道,我也替你留心着,旁的不好说,替你打听一二还是使得的。”陈淑妃不意李皇后竟是说这个,忙站起来谢道:“殿下慈爱。”李皇后只摆了摆手道:“从前我也不在意,自打五儿到了身边,我才知道当娘的心肠。且到底我也是景和嫡母,终身大事上替他操心也是应该的。”陈淑妃又笑道:“总是殿下一片慈母之心。” 因说起了这个,陈淑妃少不得和李皇后说了些儿女经,也就无由说起宫中流言,又看着李皇后露了些倦容,也就起身告退,才走到椒房殿前,就见着昌盛疾步过来,见了陈淑妃,脚下一顿:“奴婢请淑妃娘娘安。” 陈淑妃见人从来客气,尤其昌盛是乾元帝近身的人,更不敢怠慢,因笑道:“原来是昌盛公公。”昌盛也笑道:“不敢当娘娘公公二字,奴婢奉了圣上口谕,往殿下处传一句话。”陈淑妃点头道:“公公请便。”昌盛微一躬身,就往椒房殿里去了,陈淑妃瞧了他背影一回,也转身走了。 到了次日,陈淑妃也就知道乾元帝往椒房殿传了什么口谕。 原是冯氏、谢怀德到了京都,谢显荣便告了三日假,因此乾元帝也就知道了,随口同玉娘一讲。玉娘正愁如何叫高贵妃同李皇后缠斗起来,到底高贵妃家十数年,在朝中也有些人脉,真要和护国公府对上,多少能叫护国公府头痛;只要护国公府一动高家,她才好做下一步。听着这话就有了主意,故意笑道:“妾在家时,嫂子待妾关爱呢。”又有意无意地讲了同月娘不大和睦,还是冯氏从中周旋的话。 乾元帝同自家兄弟们也不太和睦,是以听着玉娘和她姐姐有些矛盾,倒也不奇怪。且人心都是偏的,他如今看玉娘正是无处不可怜无处不可爱无处不合心意的时候,自然觉得都是拿月娘的错。只怕是嫉妒玉娘美貌温柔,是以无理取闹。不想玉娘从来不说无用的话,这样提着月娘与冯氏,一来是知道月娘性情是瞧不得自己好的,若是将来齐瑱做了官,月娘跟进京来,还不定会闹出什么来,预先在乾元帝跟前下个注脚也好;二来,因有冯氏从前待她关爱的由头,只怕不用她开口,只需做几个郁郁寡欢的神色来,乾元帝就能自己提着叫冯氏进宫开解她。 只冯氏还未请诰命,便是请了诰命,谢显荣才从五品,冯氏的诰命是随着丈夫的,一样不得进宫,乾元帝又不好召臣妻入宫的,必然要示意李皇后宣召,李皇后那样恪守规矩的,又不喜自己,要她网开一面,只怕要答应她些什么才好说话。 果然乾元帝看着玉娘偶尔露出些郁色,当着他的面又是若无其事的模样,显见得是不愿意他知道的,因不肯逼迫玉娘,就叫了珊瑚秀云等来问。 玉娘在珊瑚秀云等跟前也是露了思念家人的口风的,又不曾禁令他们不许说,且禁令了,乾元帝问话,她们也没不说的理,故此都回说:“婕妤说进宫快两年了,也不知侄儿是个什么模样,她进宫前,那孩子还不会走路呢。” 乾元帝听了,只以为玉娘如今自己也有身孕,格外想着孩子些也是有的,果然亲自问玉娘:“若是玉卿寂寞,只管叫了你嫂子来陪你说说话儿,你那侄儿还小,带进宫也无妨。”玉娘听说,便故意道:“妾听说,我大殷朝凡三品以上外命妇还好请了殿下懿旨入宫的,妾嫂子还没诰命呢,就是有诰命也才五品,使不得的。”乾元帝便笑道:“法外施恩也是有的。”玉娘更推道:“虽说律法不外乎人情,可也不好为妾使殿下为难。”这话儿在乾元帝耳中就成了“就是能法外施恩,可皇后也会为难我的。” 虽说乾元帝可径直令李皇后宣吏部选部司郎中谢显荣之妻冯氏入宫,可到底乾元帝想着玉娘这一胎辛苦,有家人时常陪伴总好些,若是强令了,只怕日后生出事端,反倒不美。所幸将李皇后一心要的给了她,左右那孩子养在她身边也这些日子了,虽无中宫养子之名,也算有了中宫养子之实。是以叫昌盛去传了口谕,令李皇后抚养凌才人所生的皇五子,又以李皇后的名义宣了谢显荣之妻冯氏进宫。是人都瞧得明白,叫李皇后抚养皇五子,不过是乾元帝为着叫昭婕妤的娘家人进宫而安抚李皇后罢了。可到底皇五子有了中宫养子的名头。 果然便如玉娘所料,高贵妃听着怒气勃发,一来嫉恨乾元帝这样偏心,哪个女人不能生孩子,独这个昭婕妤这样多事!二来,较乾元帝偏心玉娘更叫高贵妃警惕的,是皇五子如今名正言顺归了李皇后抚养。中宫养子,还怕朝中没趋炎附势的小人来奉承吗?!在两桩事中,高贵妃更看重后头个,到底玉娘腹中是男是女且不知道呢,只也不肯轻易放玉娘过去,便捎信给嫂子徐氏,叫她抓紧动作了。 高鸿与谢显荣这些日子,走得更勤快些。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谢显荣为人皮里秋阳,知道高鸿必定有所图谋,索性将计就计,顺着高鸿的意思,两个人竟走动起来。倒是冯氏不知道谢显荣意思,知道高鸿底细后,还悄悄劝道:“老爷同他交往,千万小心着,别连累了婕妤。”谢显荣笑道:“你也太小看为夫了。我们家富贵虽不靠在婕妤一人身上,到底婕妤是我嫡亲妹子,我还能对不住她吗?” 原是谢显荣在翰林院时,同僚们都爱做个清贵不流俗的模样,暗里多有觉着他那个榜眼不实的,虽不至于当面儿就说破,可相处中多少有些端倪。谢显荣到底也是读书人出身,总有些不顺心,不想到了吏部,四部之首,同僚们看惯了人情世故,倒是觉得谢显荣即有那么个妹子,自家又不是蠢货,前途尽有,对他倒也客气,就是背后的酸话也没有了。更有乖觉点的,看着高鸿同谢显荣示好,还悄悄提醒一二,谢显荣到得此时,才真真晓得了有个宠妃妹子的好处。 又说高鸿看着同谢显荣渐渐走得进,吃酒听曲儿的,都不避讳,竟是称兄道弟起来。高鸿只以为谢显荣到底小地方出来的,没见过多少市面,上了他的当。是以听着乾元帝为了召谢显荣妻子进宫陪昭婕妤说话,将个皇五子给了李皇后养,就要给昭婕妤些颜色瞧。 这日从衙门里出来,就拉着谢显荣要去听曲儿,谢显荣原是推辞的,高鸿只笑嘻嘻地把眼斜着他:“愚兄听着贤弟的夫人到京了?莫不是贤弟惧内。”这话一说,谢显荣愈发觉得高鸿不怀好意,便笑道:“从来好汉惧内的也多,不独小弟一个。”高鸿就笑道:“你一读书种子,哪里算得上好汉。”只拖着谢显荣道,“那女子唱得好曲儿,只卖艺不卖身的,不辱没你。便是尊夫人知道了,也不能怪你。” 谢显荣叫高鸿纠得没法,只得跟随身小厮松青说了声,自己跟了高鸿往东城去了,七拐八弯地到了一条僻静的街道前,见一道窄巷,白墙黑瓦,零星开着几扇小门。高鸿便使小厮去卿卿家拍门,少刻,门一开,就出来个使女,脸圆而眼大,正是曲儿。 曲儿见着高鸿先是一笑,一转眼见着谢显荣眼生,倒是一愣。高鸿就笑道:“去准备了,这位可是今科的榜眼谢大人。”曲儿又将谢显荣看了眼,满脸是笑地引着两人进去。 谢显荣起先还未察觉,待得进门,见庭院虽小,却是陈设静雅,心知这里是个暗门,口内不言,心中更是加了警惕,随着那个使女曲儿进得房门,小曲奉上茶来,又放下房内的帘子。只听得帘内铮铮调弦声,过得片刻,就听人唱了一曲儿,倒不是寻常红粉香艳曲调,其词曰: 蛩吟罢一觉才宁贴,鸡鸣时万事无休歇。何年是彻?看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急攘攘蝇争血。裴公绿野堂,陶令白莲社,爱秋来时那些:和露摘黄花,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想人生有限杯,浑几个重阳节?人问我顽童记者:便北海探吾来,道东篱醉了也。 且虽是女声,又带些沙哑,倒也有些风格。 谢显荣能中得榜眼,虽有乾元帝青眼的缘故,到底本人也有才,听着不觉精神一振。 高鸿那里冷眼瞧着,见谢显荣有些入港,故意同曲儿道:“这唱曲的仿佛不是你姐姐,倒是哪个?”小曲就笑道:“这是我家姐姐的干妹子,唤做翠楼,因姐姐前些日子伤风了,嗓子疼,谢大人又是稀客贵客,这才出来的。”高鸿故意道:“曲儿都唱了,就请出来一见罢。”曲儿笑道:“高老爷为难奴婢了。翠楼姐姐原是不唱的,今儿已破例了,只高老爷即说了,奴婢替高老爷问一问罢。”说了转身进去。 只听着帘子后有轻轻说话声音,片刻之后曲儿复又出来,含笑道:“翠楼姐姐说盛情难却,还望高大人,谢大人不要嫌弃她容貌逊色。”说话间,里头就走出个二八年华的女子来,生得腰细身长,柳眉秀目,也是个美人态度。高鸿就把谢显荣瞧了眼,果见谢显荣脸上就有惊诧之色。 作者有话要说:  或许大家觉得阿嫮折腾到现在只是在争宠,没对乾元帝开始报复呢。可是她有几个仇人,其中皇后家,如果不靠着乾元帝是根本没法报仇的啊。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第90章 买妾 谢显荣见着从屋内走出的女子,起先不过是瞟一眼,因觉着眼熟,仿佛哪里见过,不由自主地又瞧了眼,竟而惊觉眼前这个女子的面目同宫内的婕妤竟是有四五分相似,或是说与家中的孟姨娘像足了七八分,脸上就露出了惊诧之色。在谢显荣看来,只以为这高鸿故意找了个同婕妤面貌相似的妓家来羞辱自己,一时间又羞又恨,朝着高鸿瞧了眼。 高鸿又不曾见过玉娘,哪里知道眼前这个翠楼同夺了他妹子宠爱的昭婕妤相似,只是来卿卿这里吃酒的时候偶尔遇着,那时翠楼还叫着调儿。高鸿还拿着她的名字同卿卿调笑,说是:“你一个曲儿、你一个调儿,卿卿和哪个未成曲调先有情来着?”卿卿倒也不以为意,就便将调儿的来历大约同高鸿说了回,不过是一时怜悯罢了。 说起来调儿也是个秀丽佳人,前头在那个粗汉子手上受了些磨折,以至容颜憔悴,到卿卿这里之后,吃得甚好,也不用做许多活,慢慢地就调养了过来,待得高鸿第二回见着调儿,已俨然是个美人。彼时高鸿正想着要拉谢显荣下水,谢显荣到底是一榜探花,寻常庸俗脂粉自不能入他的眼,这调儿生得秀丽单柔,举止也娇怯温婉,倒象个良家,仿佛是天赐下来做成他的一般,就中意起来,频频拿言语去哄骗调儿。只说调儿似个故人,不忍她在这里吃苦,要引个贵人与她。又说那贵人自己是朝中新贵,年才二十出头,正是青春,家里又富有,只得一个妻子远在家乡,若是贵人喜欢她,纳了她为二房,同人家正头夫妻又有什么两样? 调儿性子单纯,在卿卿这里又看了些迷眼的“富贵”,便受不得清冷寂寞,叫高鸿说得心动起来。高鸿便使卿卿调理调儿,教她唱了几支曲子,又教了她梳妆打扮,更将名字改为翠楼,取自唐人王昌龄的《闺怨》中那句“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 近日翠楼曲调学成,高鸿亲自试了试,无论人品还是态度果然都是个招人疼的。这会他倒是改了主意,与其诱使谢显荣卖官,不如先送个内宠到他身边,也好挑唆得他内宅不和。再有谢显荣若是真纳了翠楼,有了翠楼在中调和,他同谢显荣岂不是更亲近些?日后要挑唆谢显荣做些事儿,内外合应,也更容易些。是以今日高鸿便引着谢显荣往卿卿这里来,有意将翠楼送到谢眼前,果然见谢显荣一见佳人脸上就失了镇定。 高鸿见状,便凑过来同谢显荣笑道:“愚兄可骗你不曾?这翠楼姑娘唱得可不是那等香艳俗调,尤其她卖艺不卖身,还是个女身呢,也算得出淤泥而不染了。”说到女身两个字时,格外将声音压低了,脸上还挂了些笑容,瞧在谢显荣眼中,自是刺目。 谢显荣定了定神,只装没瞧出那翠楼同婕妤相像,转头同高鸿笑说:“高兄这样夸赞翠楼姑娘,莫不是想纳为如夫人?”他口中玩笑,心头却是鹿撞一般:若真叫高鸿纳了这个翠楼去,他夫人是时常进宫的,哪日带在身边进了宫,与婕妤便是好大一场羞辱,若是再将她背景那么一传,婕妤如何还能见人! 若不是送个人给谢显荣,好拉拢他,高鸿倒还真舍不太得将这娇滴滴的调儿放过去,听着谢显荣这样讲,也就顺口哈哈了两声,就道:“家有悍妻,家有悍妻。”谢显荣听着这话,又朝那翠楼看了眼,见翠楼的眼光也朝自己溜了过来,一见自己看她,忙将眼光又转了开去,心中就有些不耐烦,只高鸿在一边儿虎视眈眈,只不好露出痕迹来。 高鸿看谢显荣同翠楼两个眼光动来动去,只觉得这谢显荣看似正人君子,果然也是个寻常男人。寻常男人哪有不喜欢美人儿的,何况还是这样娇怯怯的美人儿。高鸿的心思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他妻子徐氏提着那昭婕妤时说的那段话:“倒是披着一张美人皮,说话行动都软绵绵娇怯怯地,说话大声一些都要吓着她一般。可那心思千回百转,又狠又毒,只委屈了我们贵妃娘娘,那么一个说是说,笑是笑的爽利人,怎么能是她对手。” 高鸿见谢显荣又溜过眼去瞧翠楼,只以为他对翠楼有意,就哈哈笑道:“时辰也不早了,想尊夫人才进京,愚兄原不该扯你过来的,一会子尊夫人发怒起来,倒是愚兄的不是了。”说了倒是要走。只他这一番作态,谢显荣是心虚的人,愈发的以为高鸿是故意将他带了来这里,好叫他见一见同婕妤相像的一个妓家,只忘了,高鸿虽是高贵妃的哥哥,却是进不去内宫的,即进不去内宫,又如何见得着婕妤。 因高鸿要回去,谢显荣便也留不得,随着高鸿一起出来,这回是翠楼同曲儿两个将他们送到门前。谢显荣走在巷口时还回头瞧了眼,为的是要认门,可看在高鸿眼中,自以为谢显荣中计舍不得那翠楼,自是暗暗得意。 谢显荣到家,冯氏来迎,带着丫鬟们服侍谢显荣更衣,才伸手触着谢显荣衣襟就叫谢显荣将手握着了:“你们都下去。”冯氏只以为谢显荣情动,脸上一红,轻声道:“老爷,骥儿还没睡呢。”谢显荣却是手一扯,将冯氏抱在怀中,在她耳边道:“夫人,这回要劳动你了。”冯氏含笑啐了谢显荣一口:“老爷胡说什么呢?” 谢显荣道:“我想了许久,这事非夫人不能行。”冯氏见谢显荣说得慎重,断不似情动的模样,又挥退了房中服侍的人,便知道这事许不好对人言,因道:“老爷有话请说,妾必当尽力。”谢显荣就将高鸿今日引了他去哪里,见着什么人都与冯氏说了,又轻声道:“那人与婕妤相像,若是落在高鸿手上,带了进宫,婕妤脸上如何下得去!” 谢显荣同冯氏两个俱是聪明人,这回却都犯了以己度人的的错,他们是知道玉娘模样的,又因高鸿的妹子是高贵妃,是以便以为高鸿也知道那翠楼的模样儿像玉娘,只怕高鸿借机生事。是以冯氏听说,脸上唬得变了颜色,急道:“老爷说的还是好的!妾只怕若是高鸿更狠些,叫那翠楼高张艳帜,再悄悄将她与婕妤相像的名头传出去,一妓家同皇帝的宠妃相似,只怕入幕之宾会如过江之鲫一般,若真是这样,只怕乾元帝再喜欢婕妤容不下她了,纵使不能要了婕妤的性命,也不能再见帝颜的了。” 谢显荣叫冯氏也说得色变,,忽然又笑道:“你想多了,不至于此。我料想着,便是那高鸿有此打算,也未必敢做,真要说那翠楼与乾元帝宠妃相像,到时惊动皇帝,查将下去,只怕性命也是保不住的。连着高贵妃也要受连累,到时反便宜了别人去。如今看来,高鸿不过是拿着翠楼羞辱我场,只是那翠楼不能留在外头。说不得只好委屈夫人,无论是买妾还是买丫头,全由夫人做主,总要将那翠楼买到我们家来。只消人进了我家,日后再不叫她见人也就是了。 ” 说了就将卿卿那私宅的地址告诉了冯氏,冯氏暗暗记下,夫妇两个又商议如何不叫高鸿疑心地将那翠楼买了来。倒是冯氏在中馈上娴熟,因道:“妾想着,左右妾新到,也没人识得妾,妾就寻上门去,只说要替丈夫买内宠,厚厚许下金帛,未必不能使人心动。”谢显荣听说,脸上这才现出了笑容,搂着冯氏道:“委屈夫人了。”冯氏含笑道:“妾身为谢家妇,为着谢家,只是买个妾,,如何说得委屈二字。” 冯氏同谢显荣商议定了,次日便请了个姓席的媒婆往家来,将自己要买的妾家住哪里,叫什么一一说了,又道:“银钱你无需担心,她们开价多少,你只管来同我说。”席婆子听冯氏这样说,先就放心了。 这若是自良民家纳妾,先要两家合意,一样要取八字算吉凶,过彩礼,而后写下纳妾文书,也啰嗦得很。可要是买妾,倒是简便许多,不过是使个中人,说定身价银子,足额给付,一顶粉红轿子接人过门便是。如今这位太太既说银子不是问题,那还不容易,哪个粉头不想从良?是以从谢家出来,席婆子就到了东城卿卿处。 卿卿昨日避在帘后,也看见了谢显荣多次回顾翠楼,一般以为谢显荣对翠楼有意,原以为谢显荣说不得要来个几回才能定准,只不想谢显荣竟有些雷厉风行,倒以为谢显荣是真心喜爱翠楼,竟连夫人也说动了,便对翠楼笑道:“妹妹好福气。”翠楼脸上飞红,躲进了内屋。 谢显荣是怕高鸿拿着翠楼对玉娘不利,高鸿这里只望翠楼能到谢显荣身边,纵不能递出消息来,好歹也能帮着他劝说一二,卿卿又是高鸿的人,自然是顺着高鸿的,是以竟是一拍即合,说定了翠楼身价银一百五十两,三日后接人,当日结清。 席婆子欢天喜地地去见冯氏报喜,冯氏原以为高鸿即要留着那翠楼对付昭婕妤,便没这么容易罢手,总要来回几遭,是以才说下不计较银子的话,指望的便是以财帛动人,这回听着对方毫不留难,便心慌起来,待得谢显荣到家,便将自己的烦难说了,又道:“他们答应得这样容易。妾倒是怕了,莫不是故意要送这么个人到我们家来,好打埋伏的。” 谢显荣听了,倒也起疑,转而又道:“便是高鸿打这个主意也无妨,人到了我们家,左右我又不近她的身,你只叫她在屋内呆着,不许走动便是。”又冲冯氏笑道,“全赖夫人看管了。”冯氏原也担心那翠楼买了来,谢显荣假戏真做纳了做妾,这回听着谢显荣将翠楼交到她的手上,这才心安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大家放心,谢家兄弟和翠楼绝对不会有什么的。 ☆、第91章 探视 又说谢显荣这里遣了官媒席婆子往卿卿那里说定,许下一百五十两银子为聘要纳翠楼为妾,卿卿收了银子,写下文书,当即遣人请了高鸿来,将这话告诉了他,又把文书取来给高鸿看:“不意他家娘子倒是个贤惠的,一口就答应了。” 高鸿笑说:“哪是贤惠,那是聪明人儿。左右谢显荣是有了外心了,与其叫他往外走,倒不如将人收在家里,身契在她手上,还怕翠楼翻出天去。”说了又把卿卿的柳腰捏了把,因笑道,“我家那个婆子就不晓得事儿,不独不许我纳妾,连她身边丫头也不许我沾,哪知道外头还有你这个可人儿。”卿卿闻言也是一笑,因道:“那是夫人慈悲,不同妾计较。” 两人说笑了回,又叫曲儿将翠楼叫过来,卿卿拉了她道:“好妹妹,如今你要往好处去了。可你也记得高老爷的恩情,若不是高老爷将谢大人引了过来,哪有你的好处呢?”翠楼粉面微红地瞧了高鸿一眼,轻声答应。高鸿瞧翠楼娇怯的模样,也有些心动,因笑说:“我也不要你如何,你只需好好伺候谢大人,就是对得起我同你姐姐了。” 翠楼这时节只觉得自己交了好运,自她从病中醒来,过往一切都成了云烟,竟是一些儿想不起了,那个自称是她娘的婆子管她叫个阿花,又说她是她亲女。翠楼虽记不得往事,可瞧那婆子也有五六十岁,面貌又粗蠢,心上就不太信。待到后头那婆子将她卖与前头那个粗汉,翠楼只以为自己这一世都完了,不想又遇着了卿卿。如今更仿佛一跤跌在了青云里。昨日见的那谢大人,虽说已有妻室,可到底人物端正,举止温文,又值青春已是五品的官儿,也算得良配了。因此听着高鸿教她好好伺候谢显荣,只是敛目低头,满脸飞红,含羞答应,眉目间有掩不住的喜色。 三日后,一乘粉轿将翠楼接进了谢宅,就有面目清秀的小丫鬟来打起轿帘,将翠楼扶了出来,脚不点地般地送进了最后一进的左侧厢房,要说冯氏也是个周到人,虽知谢显荣将翠楼接来是为着绝了高鸿后头的手段,一样将个屋子布置得妥帖,处处都是簇新装扮,进门是间小厅房有一架四扇屏风,画着四时花卉,屏风后是卧房。靠墙有张大架子牀,张着茜红的床幔,向两侧分开,用红带子系着,翠楼只一看牀,脸上就红透了。 扶她进房的小丫鬟笑吟吟地道:“姑娘累了罢,快歇歇。奴婢叫端午,是夫人拨了来伺候姑娘的,姑娘有什么事,只管支使奴婢便是了。” 翠楼从袖中摸出一支银簪来递给端午:“我什么时候去给夫人磕头呢?”端午忙推:“不敢当姑娘赏,姑娘自己收着罢。”翠楼因记着来前卿卿的话,只叫她要好好收拢身边的人,手头上不要太吝啬,这样丫头婆子们才肯替她用心,便执意要给,端午见推不过,也就收了:“谢姑娘赏。” 翠楼心上奇怪,她明明是谢老爷的妾,这丫头合该称她姨娘才是,如何只叫姑娘。又想许是她同谢老爷尚未圆房的缘故,便也不好意思张口。只得自己在牀上坐了,等谢显荣来了。 冯氏遣人去接翠楼时,天将将过午,翠楼这一等便等到了傍晚,有小丫头送饭到门前,端午去拿进来,有一荤两素,一碗白饭,另有一碗汤,碧绿的小青菜,雪白的鱼丸,瞧着倒也清爽可口。翠楼待要问谢显荣在哪里,到底脸皮薄,开不了口。端午看她磨蹭,便道:“姑娘来用些罢,一会子冷了呢。”走过去将翠楼扶到桌前,服侍着她用了饭,又上茶漱口。 翠楼直等到二更,谢显荣依旧没来,无奈只得自己睡了,次日要去给冯氏磕头,不想又叫端午拦着了,端午笑道:“姑娘是客,哪里用得着去给夫人请安,只管坐着,待吃了早膳,再慢慢过去也是一样的。”她这话一说,翠楼脸上就变了颜色,只不明白如何她就成了客人。 端午笑道:“原是我们夫人在佛前发下的愿心,要救几个人。老爷听了,放在心上,前几日见着姑娘落在那种地方可怜,回来同夫人说了。夫人听着怜惜姑娘,所以将姑娘赎买出来安置了。我们夫人还说了,要替姑娘寻个好人家做正头夫妻去呢。” 翠楼原先是冲着谢显荣人生得温文端正,又是个官身,便是做小,日后也不怕没富贵的,不想竟是峰回路转。这谢老爷别出心裁,只要成全夫人的愿心,倒是抛得她身份尴尬。又想着那夫人许了让她与人做正头夫妻去,又有些心动,一时也不知什么滋味。 又说谢显荣只问得一句翠楼接了来,也就安心了,只叮嘱了句:“不要叫她随意走动。”也就将人交给了冯氏安置。冯氏笑道:“妾省得。端午看着年纪小,却最是伶俐乖巧的,多有主意,有她瞧着翠楼,生不出事儿来。” 谢显荣听说,想了想:“是她倒也罢了。”冯氏又说:“妾接着宫里皇后殿下的懿旨,说是婕妤身上不大爽快,想见妾,宣妾明儿进宫呢。妾心里不大安,这是婕妤第一胎呢。”谢显荣听了这个,就笑说:“圣上今日将我留下,也同我说了。你只管放心,不过是圣上疼惜婕妤,想你去陪婕妤说说话罢了。只记得,进宫身上不要谨言慎行,免得叫人抓了错处去,倒是连累婕妤。”能叫乾元帝亲自开口分说,可见玉娘圣眷之隆,怕是未央宫中独一份儿,再没人能同她比肩的,饶是谢显荣为人镇定,也有些得意。 冯氏脸上也是掩不住的笑容,因是头一回进宫,到底慎重,就命丫头们将衣箱都打开了,一套套巡检过去,红的怕张扬;靛青的又老气;青紫的又暗沉,月白怕不敬,只折腾了半日,终于选定了一件妃色妆花通袖衫,白绫裙,又要配首饰,直折腾到月上中天才罢了。谢显荣倒也有兴,只笑吟吟地看着冯氏忙,待得她收拾完了,这才道:“夫人。”冯氏看了谢显荣一眼,谢显荣又笑说:“为夫总有一日要叫夫人进宫时能按品大妆。”冯氏脸上就红了,眼中闪烁,仿佛有泪光一般。 次日清晨,冯氏同谢显荣一块儿起身,服侍着谢显荣上朝,自己也装扮了往未央宫去,等皇后召见。虽冯氏没有诰命,又是头一回进宫,就有太监来教她些规矩,到底冯氏是昭婕妤嫡亲的嫂子,未央宫上下哪个不知道,昭婕妤是乾元帝如今的新宠,便也不怠慢她,语言十分和气。 冯氏是个知机的,心知这都是瞧在玉娘的脸上。只玉娘在宫中越有脸面,皇后那里越不能喜欢,只怕叫皇后挑了错处去,连累婕妤,是以学规矩时格外认真,待见着李皇后,依着前头才学的规矩行起三跪九叩的大礼起来也中规中矩,便是李皇后以挑剔的眼光瞧,也只好说冯氏这个礼行得生疏,可她头一回进宫,也没什么好说的。 李皇后因不待见玉娘,自然不耐烦同冯氏说话,倒也没蠢到要无事生非地下冯氏脸面来给昭婕妤没脸,只训诫了几句便叫她出去了。冯氏依礼磕头,躬身退了出去,走在椒房殿外才觉得后心有汗。 金盛一早叫玉娘打发了出来接冯氏,因冯氏是特旨进宫,身上是没诰命的,一瞅便认得出来,忙过来道:“这位可是谢冯氏?”冯氏见是个公公,三十来岁,白生生一张脸,脸上带些笑容,说话又客气,忙道:“是妾身,请问公公是?” 因冯氏身上没有诰命,在外头还好混称一声夫人,进了宫便当不得了,金盛便道:“咱家金盛,在婕妤的合欢殿当差。婕妤等太太很久了,太太请随咱家来。”又给冯氏瞧了合欢殿的腰牌,冯氏知道了这是玉娘殿中的掌事太监,就要给他行礼。虽金盛不敢受冯氏的礼,到底觉冯氏懂规矩,不为她是婕妤的嫂子就骄矜,更和气了些。 玉娘在谢家,旁人除着孟姨娘待她真心,倒是冯氏待她还真心些,故此听说冯氏要来,到底知道宫中人心叵测,便使了金盛去接。等了片刻,便见金盛引了个二十如许的妇人进来,梳着兰花髻,金钗玉簪,一张鹅蛋脸面,温柔可亲,正是冯氏,心中倒也欢喜,看着冯氏要磕头,忙使人扶住,因笑道:“自家姑嫂,不用这样见外。” 冯氏这才抬眼将玉娘看了眼,见她比之在家时略丰腴了些,愈发得肌肤丰盈,欺雪赛雪,在家时虽也是美人,便如一朵玫瑰才打了花骨朵儿,如今已是开了四五分了。眉眼之间更仿佛汪着一弯春水,可谓艳色夺人,怨不得皇帝宠她,便笑道:“见着婕妤这个模样,妾也就放心了。” 玉娘含笑道:“劳嫂子记挂。如何不将阿骥带了来,我倒是怪想他的。又听着大哥哥添了个女儿,我这个当姑姑的,可还没随礼呢。”说话间朝着身边一看,就有个十七八岁的宫女儿走出来,手上捧了个锦盘,上头搁了一个赤金项圈,下坠着五色璎珞,并一对儿小赤金镯子。玉娘笑吟吟地拿起小金镯在手上晃了晃,就听见金玉交鸣之声,原是镯子是中空的,里头搁了几颗玉珠,只一动就有响声,东西倒是不值钱,难得的是心思巧,玉娘又将镯子放回去,示意秀琴将锦盘送到冯氏面前:“给我侄女儿玩罢。”冯氏磕头谢恩。 玉娘这才问了谢逢春、马氏等好,冯氏也一一回了,又替谢逢春等问了玉娘安,因来前谢显荣嘱咐她,瞅个空儿把要紧的事悄悄与婕妤说了,好叫婕妤提防的,偏合欢殿中宫女太监站了许多,里头也不知有没有别的妃嫔的钉子,一时也不知怎么开口。 ☆、第92章 风动 原是谢显荣想了一夜,要将翠楼的事告诉玉娘,也好叫玉娘有所提防,免得哪日高贵妃那里发难,玉娘还不知为什么。只有个妓家同昭婕妤像的话如何好当人说出口,冯氏正着急时,忽然听玉娘问道:“二姐姐在家一向可好?”冯氏就有了主意,因笑说:“婕妤不晓得。妾进京前,还听二妹妹埋怨公公婆婆呢,说怎么咱们家的灵气叫婕妤一个人占了去,生得月貌花容、天香国色的,她就生得寻常,一母同胞,却是半分儿也不相像,倒不如阳虎孔子,虽无有血缘关系,倒似亲兄弟,还险些叫人错认了呢。” 这话说得极为蹊跷,以玉娘对月娘的了解,若是她提及自己绝没有好话,更不会好端端地说什么阳虎孔子,月娘哪里是说这种话的人。玉娘心上忽然跳了跳,注目瞧着冯氏,笑说:“说来,至圣先师叫人错认成阳虎,险些受了难,也是可叹。”冯氏听了玉娘这话,知道玉娘听出了问题就又笑道:“老爷在妾进宫前教训妾,不许妾将烦恼的事告诉婕妤,请婕妤放心便是。”不许将家中烦难的事告诉她,如何还特特提起?以冯氏的为人,再不能将话说得前后矛盾。 玉娘心中自然更是疑惑,想了想,颦眉道:“家里若是有什么烦难的,我若知道了,也不好撒手不管的。”冯氏明白玉娘这是在问到底是什么事了,不再提家中的事,反扯着谢显荣到京后的事说了回,更将高鸿与谢显荣交好的事提了一笔,又掩唇笑道:“不想高大人,同婕妤的哥哥一见如故。” 玉娘可谓有颗七窍玲珑心,听到这里也就明白了:冯氏先后说的这两段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实是在说一件事儿,那便是高贵妃那里故意接近谢显荣,又找了个和自己相像的人要做下什么事,想是叫谢显荣夫妇发觉了,将人扣在了手上。冯氏来说这番话不过是示警罢了,好教自己有所提防。因此就颌首笑道:“知道了,倒叫哥哥嫂子操心。” 冯氏脸上一笑:“不敢当婕妤这句话,一家子兄妹,血脉相连,还能不尽心吗?”玉娘微微颌首,脸上一笑道:“总是哥哥嫂嫂疼我,我不能忘的。”冯氏不料玉娘肯说承情的话,心下又惊又喜,忙站起来给玉娘磕下头去:“婕妤言重,一家子骨肉哪里说得到这些。”玉娘起身,亲身走下来双手扶起,含笑道:“嫂子行这样的大礼便是同我见外了。“冯氏顺着玉娘的手势就站了起来,姑嫂两个相视一笑,心中俱都明白。冯氏因怕玉娘不喜欢,到底还是将谢逢春有了新宠的事瞒了下来,回去后,谢显荣听着冯氏没将这事与玉娘提一笔,虽觉不妥,可究竟孟氏不过是个妾,莫说玉娘在族谱上是记在马氏名下的,便是没记着,孟氏也不过是个姨娘罢了,也就丢开不提。 只说玉娘的性子,打小儿便是睚眦必报,不肯让人的,不然也不能死里逃生后又回来寻乾元帝,李皇后等人复仇。如今高贵妃一回两回地惹她,她如何肯罢休。且她有所图谋,若是不趁早儿将高贵妃压一压,高贵妃还指不定要做些什么,倒是坏了她的事儿,那就悔之晚矣,是以就要给高贵妃一回教训。 即要整治高贵妃,玉娘便想起前些日子秀云来告诉她的那个消息来。这未央宫中最不少的便是见风使舵的奴婢,见着昭婕妤异常得宠,便是李皇后以皇后之尊也不能在她手上得了好,连着高贵妃都避了一射之地去,便都来奉承讨好。这奉承讨好,总不好红口白牙地说几句吉祥话儿人就能记得你的,就有人悄悄地告诉了秀云一桩消息,高贵妃的长子皇长子景淳,有些不可告人的癖好。 秀云听说了这样惊天的消息,不敢相信更不敢耽误,背人禀告玉娘。玉娘当时只觉得这样要紧的毛病,如何就叫个粗使太监知道了,就不大肯信,只以为人要拿着这个假消息来假意卖好,实则陷害她,若是她贸贸然将事捅到乾元帝跟前,再查出是假的,这一世都翻不了身,是以一直按兵不动。可若是真的,倒真是难得的把柄,平白放过去,未免可惜。是以这些日子以来也是悄悄地使人留意了。 皇长子景淳身边常跟着的两个小太监,名字起得秀气,一个唤作青柳,一个叫绿竹,论起面貌来,也是一个赛一个的俊秀,说话做派更是带着些娇柔温婉,这还罢了。景淳脾性有些暴烈,身旁服侍的动辄得咎,倒是极少拿着青柳绿竹出气,出入常带在身边,便是晚上歇息,也是这两个服侍,不叫旁人近身的,这里多少有些疑问了。 若是坐实景淳有龙阳之兴、分桃之癖,只消送在乾元帝跟前,旁的不好说,除非乾元帝儿子死绝了,不然那景淳便是与大位无缘了。只这样的把柄,万不能由她送到乾元帝跟前去,倒是交到护国公李源手上更好些。唐氏那个妇人,只怕坐不住,如今皇后养着皇五子呢。只如何将消息递过去,倒是个疑问,玉娘细白的手指在扶手上敲了几敲,正想着主意,便听着传报声:“婕妤,圣上来了。” 而后便是脚步声响,玉娘抬头见乾元帝大步过来,脸上带出些笑容,就要起身行礼,叫乾元帝走过来按住了:“玉卿不必多礼。”就在玉娘身边坐了,把玉娘脸上仔细看了看,见她柳眉舒展,眼含春水,心中就喜欢起来,笑吟吟在玉娘雪腮上摸了把,“这会子高兴了?昨儿还给朕脸色瞧呢。” 玉娘忙向左右看了眼,嗔道:“妾哪有给圣上脸色瞧,圣上歪派妾。”乾元帝将玉娘扯在怀里抱了,在她小腹上摸了摸:“昨儿朕说要瞧瞧咱们的孩子,你只不许,都敢将被子抱着不许朕靠近,有没有这事?这会子还赖,反说朕歪派你,都是朕纵得,真真没处说理了。”玉娘脸上红了,忙回转身捂着乾元帝的嘴,乾元帝趁势就在玉娘掌心亲了下,玉娘便将手缩了回去:“圣上,有人呢。”乾元帝便笑道:“她们不敢笑。”又得寸进尺地在玉娘粉项边闻了闻。 在合欢殿近身服侍的宫娥们早看惯这些,知道乾元帝待昭婕妤越好,她们这些宫人走出去也越有脸面,何况昭婕妤脾性又好,别说不曾责罚她们,便是重话也没说过几回,服侍着这样的贵人娘娘,实在是她们做奴婢的福气。因昭婕妤脸皮薄,怕她脸上过不去,都笑微微地将头低了下去。 乾元帝看玉娘今日比往日都欢喜些,心中就是一软,知道是玉娘才见了家人的缘故。想玉娘素来胆小娇怯,叫朱庶人同凌才人两桩事吓得怕了,自有孕来连合欢殿的门都不敢出,也不敢叫人进来,自是寂寞些,今儿见着家人,难免喜欢。倒不如叫她嫂子常来走动,一来好陪她说说话儿,二则,玉娘年纪小,又是头一胎,她嫂子是产育过的妇人,到底经验足些,便道:“若是玉卿喜欢,叫你嫂子十日进宫一回罢。 因见着家人喜欢得意是应有之义,何况还是进宫两年后头一回,且乾元帝刘熙此人,秉性多疑,是以玉娘有意在乾元帝跟前露出喜欢的模样来。不想乾元帝竟说是叫冯氏常进宫陪她说话儿,一时有些呆怔,只料不准乾元帝是为着叫她喜欢,还是另有它意,就将乾元帝看了几眼。到底冯氏若能时常进宫,她有话要传于谢显荣也方便许多,因此故意先是露了些喜色,而后才迟疑道:“圣上,这不合规矩哩,妾不敢。” 以乾元帝的性子,若是玉娘一口就答应了,许还能觉得她是恃宠生骄,玉娘这一声“不敢”,倒叫乾元帝更觉得玉娘怯懦可怜,便哄道:“不过是陪你说说话儿,你怕什么,凡事有朕呢。”说了,就叫了昌盛进来,当着玉娘的面儿就下了口谕,着吏部选部司左司郎中谢显荣之妻冯氏,每旬可进合欢殿探视一回。 玉娘闻言笑开,这一笑,可谓眉舒杨柳、眼漾春水、唇缩樱桃,说不出的娇媚可爱,乾元帝瞧着玉娘笑便喜欢,又额外加了恩旨,冯氏进宫不用先朝皇后,可径直往合欢殿来。 旨意传出,未央宫中多少人将玉娘恨得咬牙,满朝上下也都觉得乾元帝给昭婕妤的恩宠未免太厚了些,从前宠擅专宫还罢了,如今淮口身孕都不安分,依旧霸着乾元帝,不许乾元帝往别处去,李皇后竟不能辖制,可见内帷秩序崩乱,便有名姓章的御史当朝参奏,直言“宫无正寝,而妇言是用,摒斥椒宫,祸起矣。”又有数人出班附议。 乾元帝闻言大怒,当时就将奏章掷回,直问:莫非昭婕妤是什么性子你们知道得比朕清楚? 这话说得便重了,昭婕妤是乾元帝妃子,哪个外官敢说他们比乾元帝更明白昭婕妤为人?这话要说了,便是个窥视内宫的罪名。御史们虽有羡慕魏征强谏之名,可为着乾元帝宠哪个妃子同他对上,到底是乾元帝家事,便是去职下狱,也成不了第二个魏征,只是若这样就退了下去,岂不是失了言官铮铮风格?一时就僵住了。 不想忽然有人从朝班中出列,撩衣下跪,口道:“臣以为,此圣上家事,外人不足道。”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 阿幂又晚了。 ~~~~(>_<)~~~~ ☆、第93章 辩驳 乾元帝闻言看去,出列的那个竟是江若愚。 江若愚如今已是顾不得许多,当年他为着迎娶当时的吏部侍郎郑同守着望门寡的女儿,不惜休妻另娶。后来叫儿子赵腾告发,官司打在乾元帝御前。虽江若愚曾写下休书,奈何江若愚原配赵氏三不去是俱全的,除非赵氏有十恶不赦之罪,不然告在哪里,都得断个“追还夫妇”。江若愚就叫乾元帝发落了,从前途大好的少府少监降成了文散官奉议郎,至今还在奉议郎的位置上呆着,连着上朝也只好站在文官行列的末端,连着乾元帝面目也瞧不清,更别说同僚私下的讥笑,直叫江若愚如坐针毡。而举发生父的赵腾却做得二品的神武将军,可谓赫赫扬扬。 这还罢了,且因郑氏当年是不知道江若愚前妻还在的,事发后,气恨自己受骗,也与江若愚和离。这几年来,江若愚曾以为赵腾看着自己妻离子散,有气也该出尽了,以后父子依旧是父子才是,还曾摆出个做父亲的样儿要来同赵腾说话,不想赵腾看着他依旧是咬牙切齿,凭江若愚说什么,赵腾只是不搭理。 若是旁的官员这样待生父,御史势必要参上一参,可赵腾不同。先是江若愚无故休妻也就罢了,连着儿子赵腾一并不要了,先是自绝了人伦,更因赵腾是乾元帝近臣,乾元帝的近卫神武营都交由他统领,赵腾告江若愚,是乾元帝亲自的准的,是以御史们也不好拿赵腾如何。 御史们都不参赵腾,江若愚也只好忍气吞声,忍了这些年。今儿见着乾元帝因偏宠昭婕妤,叫御史谏了,只以为来了机会,要在乾元帝前显示忠心,当即出列,跪在地上,朗声道:“臣以为,此圣上家事,与外臣无关。” 若以实情来说乾元帝爱宠着谁确是乾元帝私事,只消乾元帝一日没打算废了李皇后,为人臣子的也不能多说什么,哪怕是乾元帝这会子就要废后,群臣能做的也不过奏几本,替皇后说个情,听不听的到底还在乾元帝自己。且那昭婕妤也算安分,并不曾仗着得宠便要乾元帝赏她家人官位财帛,她的哥哥谢显荣入仕以来的为人大伙儿也看着,并不是个无能的,也算对得起乾元帝给的那个吏部郎中。因此在章御史参奏时,文武两列里并没多少人出声。更有桩,江若愚是为着什么被贬官的,在朝诸人大多知晓,见这他如今这般做派,暗中嗤笑的也尽有。 更有些是瞧着护国公李源不动,都想着你是皇后亲爹都不管,与我们又有什么干系,便也只当着没事一般。又有些武将文臣,或是自家有着宠妾灭妻的事,或是好友亲眷家有这样的事,也看得惯了,并不以为是什么大事,是以倒也安静。唯有赵腾朝着江若愚冷冷一撇,江若愚只做不晓得。 赵腾从前恨江若愚是为着攀附富贵,他抛妻弃子,累得亡母赵氏积劳成疾,早早就去了,到得后来虽借乾元帝的势报了仇,赵腾依旧以不肯认江若愚,对外说着是不能叫负屈而亡的母亲在地下不安。可赵腾心中却是知道,他这是为着阿嫮。 赵腾有时以为,若不是江若愚当年做下的这些事,他便不用为着复仇答应做乾元帝眼线,他不做乾元帝眼线,便是沈如兰家依旧遭难,也不会与他有牵连,阿嫮许已是他的妻子,更有西山大营那回从乾元帝寝帐深处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娇吟钉子一样扎在他心上,日夜作痛。 只是赵腾也隐隐知道不过是迁怒罢了。江若愚为着功名富贵抛妻弃子,他为着扳倒生父,不惜屈身做了内应,替皇帝查他的有功之臣,真论起无耻来真算得是嫡亲父子,可因知道这个,也就愈发的将江若愚痛恨厌恶起来。 且自打玉娘回来,赵腾一面知道,如今玉娘的种种奉迎不过是为着在后宫站住脚,日后怕要向李家,乾元帝,还有他要还血债的;一面又不忍也不敢向乾元帝揭破真情,只怕这回阿嫮逃不过去,因此心上种种就如打翻了五味瓶一般。 赵腾这时见章御史参乾元帝偏宠玉娘,使椒宫失秩,赵腾到底怕乾元帝因此冷落玉娘,原想出列反驳一二,不想叫江若愚这个无耻小人抢了先。他同江若愚这些年来都不曾说过话,这回贸贸然出声附议,岂不是叫人多想,想了想,到底还是忍了下。只是究竟厌恶江若愚,将他冷冷剜了眼。 乾元帝本厌江若愚为人,可到底他今日这些话倒是合了他心意,正要借此收场,不想那章御史也是个有急智的,看着江若愚说了是家事,就道:“臣想请问吏部选部司的谢大人一句话。婕妤独宠,以致后宫失序,谢大人如何看的?”这话问得极为刁钻,谢显荣是昭婕妤的大哥,若是他敢顺着江若愚说一句:“此圣上家事。”便是以妹媚上,这一世在仕林的名声就毁尽了,若是这谢显荣狡猾一些,倒是好说无论家事国事,都是皇帝乾纲独断,只这样巧言令色,一辈子脱不了个裙带官儿,谁肯看重他。 谢显荣早知章御使不能放他过去,早有盘算,是以从从容容地出了列,也是跪在陛前,朗朗回道:“臣想请问章御史,昭婕妤可有罪衍昭婕妤若有不法事,臣亦当请圣上摒绝私爱,以全正道。只臣有件事不明白,要请教章御史,下官是昭婕妤嫡亲兄长,人所共知,便是昭婕妤有干犯,与情与理,下官理当避嫌,章御史问下官这话。章御史到底认为昭婕妤有没有过犯?若是婕妤有过犯,虽御史可风闻言事,下官也想知道,后宫事,章御史从哪里风闻来的?若是婕妤无不法事,那同章御史有什么干系?”最后竟是铮铮之声,脸色又带着些怒色,倒真似个为妹子发怒的哥哥。 一旁的江若愚见机极快,忙道:“谢大人此话甚是!还请章大人说。下官以为,章大人此举全是私心,求名罢了!” 章御史飞快地瞧了眼乾元帝,果然见乾元帝脸上不大好,便有些后。原是他前些日子得了指点,学那魏征做个诤臣,虽不能万古流名,也好名标青史。那人又说:“谢显荣何德何能?竟能身居吏部郎中之位,不过是为着妹子得宠罢了,当年玄宗以惠妃之爱,摈斥椒宫,继以太真,几丧天下。观前古邦家丧败之由,必始于宫闱不正。兄以此相谏,必称名矣。”若是章御史真听了这话,这般上书,可说全心为国,乾元帝捏着鼻子也得将奏章留下。偏章御史一边儿想要名,一边儿有怕真惹怒了乾元帝,名为就而己身先有祸,就将措辞改了,如此一来,便由公而私,全无立场,皇帝宠着哪个妃子,只要不涉及前朝,御史要管皇帝在后宫爱哪个妃子,也是笑话罢了。 李源立在朝上,直气得脸上胡须也微微抖动。这回是看着乾元帝实在宠昭婕妤宠得不像话,不过为着替那狐媚子解闷,就许冯氏那无品级的妇人,十日一进宫,更不用先朝见皇后,竟是全然不顾李皇后的体面。唐氏知道了,果然气得厉害,一时一刻也等不得,缠着李源要他就为女儿出气,李源叫老妻纠缠不过,只得与幕僚商议。 护国公府从前也养得十数个幕僚,为李源行军打仗做参谋。五年前西北一役,护国公世子阵亡,护国公又渺了一目,眼见得是不能再上战阵的了,也就将幕僚们遣散了,如今只生剩得三四个幕僚还在,其中有个叫做张子良的,自称是汉张良的后人,听着李源的话,因道:“国公爷,恕在下直言,夫人此计差了。且莫说佳人难得,便是得了佳人,她若是能占着圣上喜欢,又如何甘为人做嫁?莫说则天女帝了,便是前朝,也有懿贤贵妃逼得孝仁太后母子险些无有立身之地的例子在,要不是懿贤贵妃急病没了,只怕前朝就没了元兴帝了。此计行不得。” 李源听着倒也有理,又道:“张先生可有妙计?”张子良只笑道:“国公爷莫不是忘了,后宫前朝原是相通的。圣上嬖爱昭婕妤,宠擅专宫,使六宫虚设,又超拔昭婕妤的哥哥,到底不大合适。若是有个铁面御史肯犯言直谏,不敢想圣上从此改过,只要肯略略收敛,就好说昭婕妤失宠了。” 有这失宠的风声出来,未央宫中那些妃嫔们在昭婕妤手上吃了这些时候的亏,到时还肯放她过去吗?到时自有她吃不了的亏,皇后殿下只需坐山观虎斗便好。且此计之妙更在于,不需护国公夫妇,乃至李皇后出面,只需选定个肯为所用的御史,由护国公府的幕僚出面也尽够了。 李源将这条计策翻来覆去地推演了几回,倒也有理,便是事不谐,也不过白费些力气。不想他们计策虽好,却是选错了人,选了个眼大心空,虚有其表的章卓章御史,竟是将张子良预备得好好的奏本脚本抛却,自家又写了一稿出来。以至于一番计较都付诸了流水,李源只是扼腕可惜了回。到底他也是久历战阵的将领,不是个莽夫,倒也沉得住气不发生,不想,倒是有人不肯放他过去。 却见兵部尚书梁丑奴将李源瞧了眼,笑微微地道:“国公爷,皇后殿下是您女儿,您这般置身事外,仿佛不大妥当。” 作者有话要说:  阿幂去刷《五军之战》啦,这章写得有点赶。 ☆、第94章 晕厥 是梁丑奴知道那御史章卓,看着两袖清风,却是个私心极重的。世上做官的人,一心为民的极少,有人为权,有人为利,也有人为名。这章御史便是个一心求名的,要做那名垂青史的铁面御史。从前也参过几本,已不好说是风闻言事,而是捕风捉影了,只是总不能参在点子上,都落空了。这会子忽然跑出来参乾元帝偏宠昭婕妤,奏章上那话倒是他从前风格,只李源却是有异寻常。 李源为着他家的护国公爵位世代传承,也算殚精竭虑,不然不能将个全不适合当皇后的李嫒送去那个位置,如今看着乾元帝为着昭婕妤,几次三番地下李皇后颜面,有御史参乾元帝嬖爱昭婕妤,他竟能坐得住,可见反常,是以借着自己正站在李源身边,便出言试探。 又说梁丑奴为人可算是八面玲珑,常结善缘,忽然说了这样的话来,倒是叫李源意外,也不由自主地回看了梁丑奴一眼。梁丑奴将双眼看着乾元帝,口中却道:“若是下官叫人平白拿来做幌子刷他的声名,下官定要与他说到说到。”李源盯着梁丑奴的脸瞧了两眼,忽然一笑,也道:“梁尚书既知是章御史为着自己名声,老夫若是出去与他分说,岂不是成全了他。其中曲直,圣上自有公断。”梁丑奴笑微微地点了点头:“国公爷说得甚是。”心中却是一晒。 李源走这步棋起先是没差,将谢显荣扯入,更是合理。可看着乾元帝当即将奏章掷回时,就该明白,那昭婕妤一时动不得,即动不得,便要善后。乾元帝性子,最是护短,又爱多疑,他要待李皇后寻常,那李源不出来也使得,偏乾元帝待李皇后可以用不喜来说,这回章卓将李皇后举出来,乾元帝回头只怕要以为是李皇后不忿昭婕妤得宠,李源同她父女情深,又是休戚相关,指使了章卓来为难昭婕妤。 说来李皇后为人倒是不坏,却只晓得拿着身份体统说话,做个寻常人家的主母倒是十分合适,偏皇宫是个最不讲规矩体统的地方,只消世上最有权势的那个男人不站在李媛身边。李嫒所谓的规矩体统便全无用处,从从前的高贵妃到如今的昭婕妤,李皇后能压服哪个? 而乾元帝为人,一旦不喜了一个人,凡事都要将人往坏处想的,是以李源若是要将自家从这事里摘出来,就该出面问问章卓这样质疑乾元帝是何道理才是,偏李源不动,以落了下风。梁丑奴心中就有了计较。原先他倒是有些左右观望,还不敢同谢显荣倾心相交,如今看着谢显荣那番应答不卑不亢,李源这一不肯出头,就落了下风。就偏向了昭婕妤这里。 所谓“外言不入于阃,内言不出于阃”,朝堂上的事后宫原是不该晓得的,奈何乾元帝宠昭婕妤宠得后宫人人侧目,因此禁不住就有小太监要奉承玉娘将朝堂上的事传了过来,虽见不着玉娘的面,只好同秀云说,依旧十分殷勤,又道:“请姐姐转告婕妤,请婕妤放心,圣上护着婕妤呢。” 秀云进来学了玉娘知道,玉娘起先听着,待得听了最后一句,就冷笑了声,若是真来奉承她的,何故替乾元帝说话?赵熙虽心胸狭窄,到底是皇帝,不会使个太监来替他说话,那便只能是旁人了,故意把这事告诉她,故意补了后头这句,要是自己真听进去了,到得乾元帝面前露出口风痕迹来,倒是个窥测帝踪了。故此只道:“这话儿,我不知道,你们也没听过,可明白了?”秀云与珊瑚对看了眼,只不明白为何方才还是笑微微的昭婕妤忽然冷了脸。 一旁的金盛听着玉娘那话,便知道玉娘看出了门道,过来道:“婕妤说得甚是。圣上要给婕妤是圣上的事,若是咱们刺探圣意,便是大过。”就是乾元帝这会子宠玉娘不计较,一旦有这根钉子扎下去,日后发作起来,便了不得。 金盛叫分派到合欢殿时,还有些看轻玉娘,只以为她性子软糯,遇事只会背着乾元帝落些泪,又只说人好,不说人不好的,一些儿气性没有,不过生得可人疼罢了。可没多久金盛就看出了门道,这昭婕妤实在有趣得很,有什么委屈的,不光是要哭的,还要躲起来哭,可这躲的地方回回都是乾元帝无意间能瞧见的地方。昭婕妤的确还爱夸人来着,可她夸起人来,总要叫乾元帝觉得昭婕妤又委曲求全了。直到这时,金盛才打醒了十二分精神伺候,将合欢殿上下看顾起来。 秀云同珊瑚两个原也不是个蠢的,只是因为玉娘得宠,拿着合欢殿的腰牌在未央宫中行走时,竟是比椒房殿、昭阳殿更有脸面些,叫人奉承惯了,一时没想着这些,听了金盛点明,自知道厉害,忙道:“婕妤放心,我们知道了。”秀云想了想,又问,“奴婢去探查下那小太监?”玉娘道:“很不必。”若去探查,分明就是告诉人她知道了,便会蛰伏下来,一蛰伏即没了动作,不动即不错,不错又如何揪得出人来。 虽是前朝闹了遭,乾元帝回来见玉娘时,脸上神色倒还好,只是听珊瑚说玉娘午膳吃得少时,倒还摸着玉娘微微隆起的小腹笑说:“可怜的孩子,你母妃不心疼你,朕疼你”话音才落,就觉得掌下一动,玉娘也是黛眉微皱,哎呦了声。 乾元帝听着玉娘呼痛,先是一怔,一面命人去宣日常给玉娘请平安脉的楚御医一面将玉娘抱进寝宫,待得楚御医急匆匆来请了脉,又问了情由,就松了口气,举袖抹了抹额角的汗,笑道:“婕妤如今也有五月有余了,小皇子是该动弹动弹了。”一面偷看了眼乾元帝,心中有了计较。 玉娘听了这话,慢慢地将手抚在了腹部,果然里头又是一动,仿佛那孩子在里头翻了个身,玉娘怔了怔,眼中不由自主地落下泪来。在今日之前,玉娘还在纠结这孩子是乾元帝血脉,总以为自己不过是拿着孩子来邀宠罢了。不想孩子这一动弹,竟是勾动了她的心肠,又觉得这孩子虽是乾元帝血脉,到底与自己也是血肉相连,是自己在世上唯一的至亲了,心中酸楚难言,是以珠泪夺眶而出。 乾元帝哪里知道玉娘心中所想,看着她哭就不忍心,顾不得楚御医还在地上跪着,忙将玉娘抱在怀里,轻拍着她哄道:“好孩子不怕,你也听着御医说了,是咱们儿子在翻身,没事了,没事了,有朕呢。” 楚御医将乾元帝这番做派看在眼中,心中多了些计较。乾元帝前头已有了五子三女,其中三个还是以前得他喜欢的高贵妃所生,自然不能不知道胎儿在五个月以后会动,偏是遇着昭婕妤就这样慌忙,在自己诊脉期间,依旧将昭婕妤抱在怀中不撒手,又这样温言细语地哄着,可见对昭婕妤母子十分看重。若是自己一回伺候好了,保得昭婕妤母子平安,日后便是御医署医正那个位置也不在话下,当即打醒十二分精神,要大展身手。 只不想乾元帝越是对玉娘温柔体贴,玉娘心中就越发的痛恨。这时的玉娘混已忘了自己在乾元帝面前是谢玉娘,而不是沈昭华。心上只怪着乾元帝前头对她沈家满门绝情,回头到她跟前来做个情深的模样,一时觉得十分厌恶。她自怀孕以来本就气血不足,心绪激荡之下,竟是又晕了过去。 这一晕不独乾元帝吓了跳,便是亏得楚御医也唬得手足发软,不待乾元帝开口,已连滚带爬地上来请了脉,好在没大碍,一行抹着冷汗,一行换了张保胎的方子下来。 昌盛知道乾元帝着紧昭婕妤,用旁人不放心,不待乾元帝开口,亲自过来接了药方,使了自己义子如意按方取了药来,就在合欢殿的小厨房里煎起药来,少顷药煎得了,将药进上来,秀云,珊瑚两个上来服侍玉娘服药,乾元帝这才让开。 又说玉娘即还没醒,为她诊脉的楚御医便不好离开,一直在殿中跪着。乾元帝将他看了几眼,又问玉娘情况。楚御医这回也叫玉娘唬着了,就在乾元帝跟前将玉娘的娇弱气怯夸大了说,待得日后母子平安,便都是他的功劳,乾元帝同昭婕妤还能不记得他的功劳吗?就又道:“臣斗胆,如今的婕妤是受不得一丝刺激的,不然母子危殆。”乾元帝是个爱多疑的,听着楚御医这话,忽然就想起了今日忽然递上来的那个奏章,又问他:“可有人问过你婕妤脉案没有?” 问过玉娘脉案的便是李皇后,她是中宫皇后,关切个怀孕的妃嫔是应有之义。是以楚御医他倒是实答了,又说昭婕妤因多思多虑,如今虽是靠药养着,倒是没大碍的,李皇后当时听了,只是哼了声,倒也没说旁的,就叫楚御医下去。 李皇后这一问,也不过是做个姿态,哪里想得到她时运不济到一动必错的地步。 乾元帝听着李皇后问了,自家先笑了:李源也是个会抓机会的,为何看着章卓参昭婕妤而不出声?只怕就是避嫌。想来是李皇后这里打听了玉娘受不得刺激,就将消息递到护国公府,由李源寻了章卓来参这一本,若是这消息传回内宫,以玉娘怯懦的性子,必然不能承受,对保养胎胞不利。如此看来,李皇后真真从凌蕙身上尝到了甜头,以至于故技重施。 玉娘这一晕又极快地传遍了未央宫上下,虽说未央宫上下希望玉娘平安生下孩子的几乎没有,到底都知道乾元帝为着给玉娘壮胆,平日都歇在合欢殿的,这回昭婕妤这一晕,乾元帝必定陪伴在左右,这会子过去合欢殿,怕还能见着乾元帝,是以都赶到了合欢殿,只说要探视昭婕妤,不想合欢殿依旧将殿门紧闭。 诸妃们虽有怨言,奈何知道乾元帝在里头,也不敢说什么,正要散开,忽然殿门一开,乾元帝身边最得信重的昌盛也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些笑容,将人群扫了眼,又开口道:“圣上说,婕妤吃了药已经歇着了,各位娘娘贵人要是想见婕妤,明儿再来罢。”说了一甩拂尘转身进去了。 昌盛才到合欢殿寝宫,就听着乾元帝问他:“可看清楚了?”昌盛小心回道:“黄女官与陈女官都在。” 作者有话要说:  哭了。 卡得心碎。 求安慰。 ☆、第95章 变故 原是乾元帝故意将玉娘晕倒的消息传开,只要看李皇后如何应对。乾元帝以为,李皇后这人尤其讲究身份规矩,要撑她皇后风范。玉娘平日晕倒也就罢了,如今她怀着皇嗣,以李皇后平日为人,为着她母仪天下的风范也该亲至才是,偏只遣了个女官来,已是不合她平日做派。再看着合欢殿不许进去,旁人也就罢了,黄女官是椒房殿是掌事,又是奉了皇后懿旨来的,一听着不许进去,转身就走,可见是做贼心虚,来探听一二的。因此上乾元帝只冷笑道:“朕已将皇五子给了她养,还不知足。” 虽李皇后不得乾元帝喜欢,到底也是中宫皇后,乾元帝说得她,旁人接不得口,昌盛将腰又躬得低了些,只做没听着。 若是依着乾元帝那若是有人叫他不舒坦了,他必然叫人更不舒坦的性子,这会子恨不得将皇五子从李皇后处挪出来,随意扔哪个妃嫔养去,好将李皇后的颜面扫光,正要开口,忽然听着寝宫里头先是一声:“爹爹。“而后又一声“婕妤”叫得惊惶。乾元帝到了嘴边的话又顿住了,大步走进寝宫去,就见玉娘已醒了,坐在牀上,往日清粼粼的双目呆怔怔地张着也不知看在哪里,脸上一片雪白,樱唇上也没了血色,一副厣着了的模样,一时心上就是一抽。 跪在牀前的秀云秀琴等看着乾元帝过来正要出声,叫乾元帝拿手一指,顿时不敢开口,将头低了下去。乾元帝知道厣着的人是不好再吓的,故此放轻脚步走到牀前,缓缓地将手搭在玉娘肩上,轻声唤她:“玉卿,玉卿,玉卿。”叫得几声玉娘只是不理。乾元帝这会子也有些慌了,就在她身边坐了,将玉娘双手都抓着了,只觉得其冷如冰,又摸玉娘的脸庞,也是一样其冷如冰,心上疼痛。 乾元帝这一动玉娘才惊醒过来,将头缓缓地朝着乾元帝的方向转了过来,双眼盯在乾元帝脸上看了片刻,久到乾元帝险些以为玉娘不认得他了,正要宣太医,就看得玉娘将手从乾元帝手中抽出,抬起来落在乾元帝脸上,一路缓缓落下去,最后停在乾元帝左胸前,这才开口:“是圣上啊。” 原是玉娘又梦见了亡父沈如兰,只这回沈如兰脸上铁青地看了她眼,转身便走,无论她怎么叫爹爹,沈如兰只是自顾一路向前,仿佛没听着一般。玉娘追上去伸手去扯沈如兰袖子,指尖一触着沈如兰袖口,沈如兰的人影就又在几丈之前,玉娘只得再向前追赶,如此往复。到得最后,好容易追上了,玉娘扯着沈如兰袖子才叫了声:“爹爹。”沈如兰在瞬间没了踪影。 玉娘看着沈如兰离开,一急之下也从梦中惊醒,一时间惶惶然不知身在何处,耳旁听着有人不断唤她,才回过神来。玉娘转脸看去,好一会才认出是乾元帝,不由自主地将手放在了乾元帝胸前。 掌下能感到乾元帝的心跳,沉稳有力,若是从这里一刀下去,立时毙命。这样爹爹是不是就不恼阿嫮了?玉娘按在乾元帝胸前的手又加了些力。乾元帝哪里知道玉娘心思,只以为玉娘是做了噩梦唬着了撒娇呢,怕她又动了胎气,将手覆在玉娘手上哄道:“玉卿乖孩子,不怕,万事有朕呢。”玉娘顺势就靠了过去,依在乾元帝怀中道,“是,万事都有圣上呢。” 乾元帝素喜玉娘娇柔婉顺,倒是没觉得她话中隐约地讥讽之意,一手拢着玉娘香肩,一手握着玉娘素手,又把温言细语哄了回。因这回李源指使章卓参玉娘倒叫乾元帝生了警惕,觉着玉娘在朝中只有个大哥谢显荣,也不过是个新任吏部郎中,可谓全无助力,若是没自己护着,白白的就要给人欺负了去。又看玉娘这胎十分辛苦,格外心疼,有意要给玉娘做脸,只再要抬举谢显荣也是不能了,只好另辟蹊径。也亏得他对玉娘倒是上心,对玉娘家里还有什么人,倒是知道的清楚,因道:“朕记得你还有个哥哥叫做怀德的。” 玉娘听乾元帝提起谢怀德来,不免有些奇怪,因道:“那是妾二哥哥。”乾元帝道:“你大哥倒是个知时务的,只不知你二哥性子如何。”玉娘哪有听不明白的,这是乾元帝“可怜”她平白遭人“诬陷”,有意给她添一二助力,谢逢春是抬举不起的,谢显荣才升了吏部郎中,虽也好再晋的,到底谢显荣吏部尚且没站稳,再挪地方,平白将在这些日子在吏部做的功夫都扔下了,得不偿失,倒不如用谢怀德的好。就道:“二哥哥不如大哥性子稳重呢。虽说二哥哥在我进京前也是秀才了,可是性子跳脱,读书也不大肯用心,旁骛甚多,如今也不知中没中举,好在倒是肯听大哥哥的话。” 说来玉娘这番话似贬实褒,说着谢显荣稳重,这是知道乾元帝还是瞧得上谢显荣,肯让他给自家撑个脸面的,后头说着谢怀德,看来是说谢怀德不如谢显荣,可一个不用心读书,旁骛甚多的,能中秀才,可见聪明。聪明人虽不大稳重,只要能听得进话,足以将这一缺点盖过去。 乾元帝原也没指着谢怀德建功立业,不过给个差事他做做,也多个人给玉娘做脸,因此就笑道:“这也没什么大碍。性子跳脱,不是不成事的,你还小呢,不懂也是有的。”玉娘顺势娇嗔道:“圣上又说妾小。”乾元帝最爱玉娘这般轻怒薄嗔的模样,就在玉娘小腹上摸了摸,哄道:“是呢,朕的玉卿也要当娘了,不小了。” 正说话时,乾元帝的晚膳也送了过来,昌盛领着人都布置好了,过来请乾元帝。乾元帝听说就扯起薄被将玉娘裹了抱去外殿,安置在自己膝上,同玉娘一块儿用膳。乾元帝宠着昭婕妤,将他的份例都挪到合欢殿来同玉娘的份例并在一处,又知道玉娘吃饭不太老实,每日都是过来同玉娘一块儿用,更有亲手替玉娘布菜的。是以今日虽乾元帝将玉娘抱着,合欢殿的人也依旧视若无睹,一般地安箸上菜。 待得乾元帝同玉娘用完晚膳,桌上菜也只略动了些,都撤了下去,又上茶漱口,之后宫女奉上两个铜盆来,盆内都盛着热水,一个奉到乾元帝面前,由昌盛带了人服侍乾元帝净面。另一个由个宫女奉到玉娘面前,跪在地上,捧到玉娘胸前,好叫她不用弯腰,秀云取来大帕子将玉娘衣襟掩了,自己挽起袖子,绞了帕子,轻轻地替玉娘擦了脸。因玉娘如今有孕,不敢用脂粉,只薄薄地抹了层面脂就罢了,就是如此,也是四五个宫女围着玉娘转。 乾元帝这里倒是简单,由昌盛服侍着洗了脸,在一旁一边吃茶一边看着玉娘梳洗,玉娘虽是不施粉黛,依旧是侧妍旁媚,回眸一撇,当真是百媚淹然,乾元帝注目看了好了一回,才起身吩咐珊瑚秀云等仔细服侍了,又亲眼看着玉娘吃了药,吩咐她早些歇了,这才摆驾宣室殿处理今日的政务。若是完事的时辰早,乾元帝还是回合欢殿的,若是晚了,就要在宣室殿歇了。故此吩咐玉娘不用等他,又在玉娘腹上摸了摸,笑道:“好好陪着你母妃。”这才摆驾出去。 看着乾元帝出去了,玉娘叫了金盛来,只在金盛耳边吩咐了几句,金盛躬身答应,又悄没声地退了出去。 玉娘舒展了下身子,一旁的秀云秀琴看着玉娘要起身,忙过来左右扶了,玉娘道:“就在院子里走走罢。”秀云秀琴答应,小心伺候着玉娘出了殿门。合欢殿之所以叫合欢殿,原是建造宫殿时,在殿前植了两棵合欢树而得名,等到乾元帝赐玉娘住时,已是只取合欢之意了。 合欢殿是前朝所建,到如今也有百来年了,合欢树已有十数米高,两人合抱粗细,绿叶亭亭如盖,将天上的月色也遮盖去了大半,走在下头影影绰绰地倒是有些怕人,秀云秀琴两个有些害怕,正要劝着玉娘回去,猛一转身,就见树叶间一双碧绿的眼睛正眨也不眨地盯着她们,忽然一声尖叫,一条黑影凌空扑下,竟是冲着玉娘过来的,秀云秀琴两个一时唬得动弹不得。 又说今日早朝上一出,到了用晚膳时,未央宫中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李皇后只是暗暗称快,高贵妃却觉得出手莽撞了些,若是等着乾元帝再将李皇后如何时揭发才好些。那陈淑妃听说了,只笑道:“这倒是帮了她了,怨不得今儿过去合欢殿,一个都不叫进去呢。想是恼极了。”景和在一旁道:“母妃手上的消息也好放出去了。”又抬眼对了陈淑妃一笑,他眉眼酷肖陈淑妃,在烛光下一笑,竟有几分艳丽,“这会子放出去,任谁也想不到我们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赶在12点前! ☆、第96章 锁宫 玉娘虽打小出入沈如兰书房,看了多少兵书战策,却是没摸过刀剑习过拳脚的,弱质纤纤,手脚无力,看着那有着一双碧眼的黑影扑下来,她甚至已能看见那畜生口中闪亮的獠牙,眼看着黑影就要扑到面上,脚下不由自主地一软往地上跌下去。 眼瞅着玉娘就要摔在地上,一旁的秀云知道,若是昭婕妤真跌了这一跤,自是大事不好,乾元帝只怕皮也能揭了她们的。是以顾不得许多,扑过去将自己的肉身当做了垫子垫在了玉娘身下。也亏得秀云这一垫,玉娘才没跌实了,饶是这样也摔得玉娘头晕眼花,张不开眼来。 耳中只听得人声喧哗:“看别叫这畜生跑了。”“快去回圣上。”“扶婕妤起来啊。”一声声直嚷得玉娘头晕,待要起身,又觉得下腹坠沉,双腿酸软,身上一丝力气也没有,便是两旁有宫女扶着,也是起不来身。 朱德音那一跌玉娘没有亲眼瞧见,可凌蕙跌在地上的模样她是亲眼瞧见的,当时就流了血,而后便早产了。凌蕙那时孩子已七八个月,生下来还能活,自己如今才五个月出头,哪里能活得了,一时间惊惶起来。 从前玉娘心中挣扎,一面是因为这孩子是赵熙的骨血,可更怕却是有了孩子之后有了牵绊,她终究会心软,是以寝食难安。可到了此时玉娘却是只怕这世上她唯一的至亲也要离她而去,越是慌身上越是无力,好容易撑着站起一些,腿上一软又跌了下去。 金盛看着两个宫女都扶不起玉娘,也是急了,这昭婕妤要真出了事,以乾元帝对她的宠爱,合欢殿中服侍的只怕一个也没下场。当时也顾不得上下尊卑,疾步过来将玉娘一把托着抱了起来,又急道:“抬春凳。”好在这是在合欢殿正殿前,春凳转瞬就到了,金盛将玉娘放在春凳上,小心服侍着她躺好,命人小心抬进去,仔细伺候,自己抹一把额头的冷汗,就往宣室殿报信去了。 乾元帝赶回合欢殿时楚御医也刚到,正要给乾元帝请安,乾元帝一声喝道:“这个时候你还啰嗦这些做什么!”到底想着玉娘才摔了,又压低了嗓子道,“还不快给婕妤请脉!”楚御医喏喏,抹了冷汗疾步进了寝宫,就见昭婕妤在床上养着,脸上一片雪白。 想是听着动静了,昭婕妤正转过头来,黑漆漆的眼眸里含了泪,瞧见乾元帝,泪珠就滚了下来。乾元帝见着玉娘这样,心上一痛,欲要向前安抚一番,又怕扰了楚御医请脉,到底不敢往前,只道:“你放心,楚御医在千金科上是圣手,必能保得你们母子平安。” 楚御医知道这回若是昭婕妤有个闪失,乾元帝必要迁怒的,不得不将看家本领都拿了出来,左右手各按在玉娘的左右脉息上,诊了三四息,又问:“臣斗胆,婕妤可腹痛腰酸?”玉娘眼花得开不出口来,只缓缓摇了摇头,楚御医又问:“下坠乎?”玉娘缓缓点了点头。楚御医又目视珊瑚道:“请这位女官探视,婕妤下SHEN可见血?”珊瑚看了乾元帝一眼,乾元帝点了点头,珊瑚这才过来,揭开盖在玉娘身上的薄被一角,瞧了瞧,原本苍白的脸色更白了些:“有一些,并不多。”眼中也急得落下泪。 玉娘听了这句,眼泪落得更急了些,又后悔自己从前任性,不晓得仔细保养,以至胎像一直不稳。若是从前好生养息了,今日这一跌许还不至于如此。只她一惊痛后悔,心绪如潮,身XIA的血比之方才流得利害了许多,竟是流水一样。楚御医双手仍搭在玉娘脉上,自然察觉脉息不对,急令先煮胶艾汤来,以止血。 片刻胶艾汤煮了来,楚御医不敢起身,跪着挪到一边,珊瑚同秀琴两个仔细喂玉娘服了胶艾汤,又几个挡在牀前,替玉娘换过下裳,这才服侍玉娘躺好,这才散开。 楚御医又跪行到牀前,道是:“寻常跌倒,只需服安胎散以护其胎.在三五日内可治.可婕妤思虑伤身,积弱已久。臣斗胆,请婕妤宽心保养,节制喜忧,臣当勉力,否之,虽华扁再世亦束手矣。”乾元帝只看玉娘张眼听着,过了片刻才缓缓点头,她这一点头,乾元帝竟是觉得心上仿佛挪去了块石头一般。 原是乾元帝也是个十分聪敏的,玉娘从前还罢了,可自这一胎怀上,多少露了些异常出来。乾元帝总隐约觉着玉娘对着一胎仿佛不是十分喜欢,是以御医才说她思虑重。只是他已将玉娘宠惯了,舍不得她受委屈,自然自家就不忍怪她,只好慢慢哄着,如今看着她肯答应安心保养,这才定心。 胶艾汤服下片刻,楚御医又请问流血如何,珊瑚看了:“比方才好些了。”楚御医点头,这才开下方来:人参一钱,阿胶一钱 ,茯苓一钱,川归一钱,白术 二钱 ,川芎三分 ,苏叶 三分 ,条芩三分,甘草五分,小茴 八分 ,八角茴 八分,木香磨汁三分,姜 三片。 又将墨吹了吹,双手奉与乾元帝,乾元帝接了,仔细看过,见是张大方子,因道:“以朕所知,寻常保胎方子,不过七八玖味药,如今这方倒有十三味,婕妤柔弱,可受得住吗?”楚御医道:“此急救方,待服得两三日,待得胎像稳了些,臣自当改过。”乾元帝这才将方子递在昌盛手上,又道:“给他收拾间屋子叫他住下。” 楚御医知道这就是预备着随时给昭婕妤诊脉了,若是昭婕妤平安了自然是一功,若是有个差池,只怕立时就要下狱,果然乾元帝又说,“你若保得婕妤母子平安,朕许你日后医令之职。若是不能,你趁早儿说,朕还能恕你无罪。”这意思分明便是,若是这会子没说,而保不住昭婕妤母子,便要加罪了。许是乾元帝忌讳,这才没将后头的话说出来。 楚御医自领了服侍昭婕妤这一胎的差事,虽是想博前程的,可也知道昭婕妤这一胎能不能保得住,全看昭婕妤自己。若是她还跟从前那般多思多虑,喜忧不定,肝气郁结,便是没这一跌,八成也要早产的,他打的是个尽量拖,只要能使婕妤这胎拖过八个月,不能有功也不会有过。如今昭婕妤即答应了仔细保养,楚御医把握倒是比从前大了些,当即磕头道:“臣必将勉力,定不负圣上所托。” 乾元帝这才挥手叫他退在一边,自己走到玉娘牀前,在玉娘身侧坐了,替她掖好被子,这才将玉娘的手握着,柔声道:“好孩子,你莫怕,你这番委屈,朕不会叫你白受。朕已命赵腾封锁各殿,必要捉出幕后那贱人来与你出气。”说到后来已有些咬牙切齿。 原是乾元帝听着金盛来说昭婕妤险些叫只畜生扑了,冲冲大怒,立时命神武将军领了神武营进宫,将各宫封锁,只许进不许出,连着椒房殿也不能幸免。 玉娘听说脸上一无欢喜之色,只低声道:“这回若不是秀云,妾,妾只怕就要对不住圣上了。”乾元帝冷笑道:“你还替她们说话,若不是她们不仔细,你哪用吃这个苦头!”玉娘闻言,又把乾元帝看了眼,低低叹息了声,闭眼睡了过去。 乾元帝看着玉娘睡熟了,这才将她的手放下,又在她脸上看了好一会,才叫珊瑚等过来仔细服侍了,自己走到殿门前站了,将左右两棵合欢树看了看。 当时乾元帝将合欢殿指与玉娘是为着殿前这两棵树的好口彩。合欢者,和合欢乐也,男女恩爱也。只不想偏在树上出了事,心中隐约后悔,待要命人将树砍了去,又怕砍伐之声扰了玉娘养息。正要转身进去,又见殿前跪了个黑甲红袍的将领,知道是赵腾,便道:“你进来。” 赵腾听着乾元帝急召他领兵入宫,只以为乾元帝遇着什么事,进得宫来见着昌盛才知道,竟是有人使个畜生扑了阿嫮,阿嫮一时不备,竟摔了。赵腾也知孕妇是跌不得的,哪能不急,一时脱口道:“她如何了?” 昌盛听着没头没脑的这句,十分奇怪,瞧了赵腾一眼,赵腾这才惊觉自己失言,补道:“圣上他如何了?”昌盛这才道:“圣上已赶去了合欢殿。”又将赵腾看了看,拢了袖子叹息道:“这回若是婕妤的胎保住了还好,若有个闪失,只怕这宫里是要死不少人了。可椒房殿哪里是这么好锁的,你这趟差不好当啊。”旁的不好说,只合欢殿里服侍的那些,怕是一个也跑不了。可封锁未央宫各殿又哪里是好做的,旁的还罢了,连椒房殿也锁,到了明儿,只怕御史的奏章要将书案淹没了。 赵腾薄薄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圣上口谕,我领旨罢了。”便是乾元帝不查,他也要借着警卫之便悄悄探查一回的,即乾元帝开了这个口,赵腾哪里还肯克制,不独封锁了未央宫各殿,更不许殿中人随意走动,只在原地呆着,只恨没乾元帝口谕,不能即刻搜查罢了。 ☆、第97章 搜宫 为着昭婕妤叫只不知道哪里来的畜生惊了惊,险些动了胎气,乾元帝惊怒之余,竟是令赵腾领了神武营军士进宫,将未央宫各殿都封锁起来,不独殿门前有军士把守,殿中诸人亦不许走动。旁人还罢了,李皇后只气得手足发软,旁的且不论,便是真有人要暗算昭婕妤,要查问究底也不能避过她这个皇后去,这原是她的事儿。如今乾元帝不独不来同她商议,更将她的椒房殿一块儿锁了,岂不是连她也疑问上了?莫不是在乾元帝眼中,未央宫阖宫上下加起来都及不上他的昭婕妤吗? 李皇后因此大怒,因叫了椒房殿的内侍总管俞永福传守在她椒房殿外的舒校尉进来,不待舒校尉行完礼,便怒道:“宫中即出了这样的事,圣上只封锁各殿,哪里能够!倒不如从我的椒房殿搜查起来,而后是昭阳殿,承明殿,一个个查下去,抓出那只畜生来,也好叫圣上放心!” 舒校尉不过奉命行事,听着李皇后这话,只跪下请罪,因道:“圣上无有口谕,微臣不敢擅动。 ”李皇后冷笑:“你连锁殿都敢,如何搜殿就不敢了?你若不敢,就让开去,我要见圣上。”舒校尉只是磕头道:“臣奉旨而行,不敢擅专,殿下请稍安。”李皇后上前几步,那舒校尉跪着后退几步,依旧是牢牢地将去路拦着,不叫李皇后往前走,正是此时,就看得殿门外火光闪动,又有脚步声响,片刻之后,便见乾元帝身边的昌盛过来了。一见昌盛过来,俞永福连忙迎上去,因问:“如何劳动哥哥过来了?”又把眼睛在昌盛身边的赵腾身上扫了扫。 原是玉娘吃了楚御医第二副药后,身XIA的血总算是止住了,人也睡了过去,楚御医这才敢说无有大事。乾元帝就有心思料理那忽然出现的畜生,就命搜查未央宫。因赵腾到底是外臣,在内宫走动多有不便,因此乾元帝便使了昌盛跟了赵腾过来。 昌盛叹了口气,过来先见了李皇后,请完安才道:“传圣上口谕,宫中有野物作祟,圣上怕殿下并各位娘娘叫野物冲撞了,故此不叫殿下走动。待得赵将军查过椒房殿,殿下便可自专了。”这话说得虽好听,却还是从椒房殿先搜起的意思。李皇后气得脸上飞红,反笑道:“好!好!我只看你们能查出什么来!”说了自回凤座上坐了,又命人将皇五子抱了来,昌盛看着也不拦。 倒是俞永福小心,虽有昌盛在,也怕叫人做了手脚因向李皇后道:“奴婢给赵将军引个路罢。” 李皇后将他看过眼,微微颌首,算是答应了。俞永福便引着赵腾等人从椒房殿的正殿查起,唯行过昭婕妤曾住过的右偏殿时,赵腾不忍看,原想要略过去的,不想跟着赵腾等探查的俞永福只冷笑道:“赵将军何故不查这间?莫不是想徇私?咱们椒房殿可担不起这个罪名。” 赵腾无奈,只得推门进去。自玉娘从椒房殿搬出去,这偏殿里布置就没大动过,净几明窗,宝镜妆台,处处精工华丽,牀上锦幔罗帐,金钩绣带,有暗香浮动,仿佛主人才在牀上睡过一般,当下不忍再看,草草退了出来,只领军士查过,而后又将余下的配殿、厢房、暗道等查过,果然一无所得。 赵腾便过来与李皇后请罪,李皇后只冷笑道:“你哪里有罪,你是圣上的好臣子,凭什么事儿都肯效命,有功得很。只望你余下几个殿,也一样细细探查,不要辜负了你的圣上。”赵腾听着李皇后出言讥讽,脸上一点子异色也没有,待得李皇后说毕,这才磕头告退,而后查的便是高贵妃的昭阳殿。 说来高贵妃听着乾元帝因为昭婕妤那个狐媚子叫只畜生惊了,就封锁未央宫原先也有些气恼,待得听着椒房殿一块儿封了的时候,反倒高兴了,因向一旁的陈女官笑道:“圣上也是,为着个昭婕妤这样不管不顾。我们也就罢了,往好听了说是贵妃,放寻常人家也就是个妾。你几时听过妾还分高低贵贱的?都是一样的。倒是殿下这会子委屈了。历来皇后统领诸妃要有威仪,可如今竟将椒房殿一块儿锁了,日后皇后出来,脸上只怕也挂不住。”说了脸上就是一笑。因事不关己,陈女官脸上也是一笑,就要凑趣,只道:“今儿闹了这一出,日后护国公夫人进宫,脸上也无光呢。” 高贵妃还要再说,昌盛已同赵腾过来了,高贵妃听着连椒房殿也查了,那查她的昭阳殿也是应有之义,倒也没什么话,因格外要显示她宽和,还笑道:“应该的,莫说今儿险些惊了龙裔,便是寻常一个妃嫔受了那畜生惊吓,也是要紧的。”又格外问了几句玉娘这会子如何了,听着玉娘同胎儿都无大碍时,掩口笑道:“这就放心了。昭婕妤那样娇怯怯一个人,若是孩子有什么,她怎么受得住,还不要哭坏了,到时莫说圣上,便是我们也不忍心。”就命昭阳殿中的总管太监柳海陪着查过去。昭阳殿一样有正殿,寝殿,偏殿,厢房等,赵腾一圈儿看过来倒也没查出什么异样来,依旧来回了高贵妃。高贵妃点头,看着昌盛赵腾等人出去。 在椒房殿查不出什么来,原在赵腾意料之中,以李皇后为人,若是能使出这样隐秘却又一击即中的手段来,也不会叫高贵妃逼得险些站不住脚,更不能叫阿嫮一次次地将脸面踩下,倒是高贵妃,为人狡诈多计,心肠也狠,能使出这样的手段来,倒也不足为奇,是以在查昭阳殿时,赵腾看着不过虚应事故,实则格外仔细。 昭阳殿瞧着也是干干净净的,只在宫女们聚居的一间厢房的牀脚边,赵腾看见了两根油亮的黑毛。今日扑阿嫮的那畜生,虽合欢殿的人没瞧见实影,以体型叫声来说,正是只黑猫。可只凭两根毛,却也不能将高贵妃入罪,是以赵腾也未声张,只悄悄地将黑毛捡了起来,握在手上,待得出了昭阳殿才说与昌盛知道:“以末将来看,还是请公公奏与圣上为好。” 昌盛伸出手指将黑毛从赵腾手上捻起,拿了瞧了瞧,又把赵腾看了眼,轻声叹息。要以昌盛来看,高贵妃身上的嫌疑倒是顶重的。在昭婕妤进宫前,也是个宠妃,膝下更有两个皇子。可如今昭婕妤专宠不说,更怀了龙裔皇嗣,以乾元帝如今待昭婕妤的情形,只要这一胎是个皇子,圣上必要封昭婕妤为妃的,到时便是皇长子劲敌。高贵妃要趁着孩子还没落地就除去,倒也说得过去。 又说乾元帝封锁未央宫消息传来时,陈淑妃正吃茶,猛听着这个,手上一抖,险些将一盏热茶倒翻了,额角也微微现了些冷汗,口角却是含了些微笑,向璎珞道:“这茶热了,你换盏凉的来。”璎珞隐约知道陈淑妃同三皇子殿下私下说了些事,这会子听说昭婕妤出事,心上就有些疑惑,又看陈淑妃恍若无事一般,倒也定心。虽承明殿一样叫神武营封锁了不许四处走动,好在殿中还是备有凉茶的,珊瑚依言换过,又想了想,同陈淑妃道:“娘娘,您看这事儿是谁做的,她自己鬼鬼祟祟的,没的倒是连累了娘娘。” 陈淑妃听着璎珞这话,倒是笑了:“也说不上什么连累,原本不是我宫里的东西也不怕人来查,倒是委屈了殿下,又要生一场气。”说了就将茶盏搁在了一旁,心中却是得意非常。 原是那黑猫竟是陈淑妃同景和母子两个苦心孤诣商议了,买通了个倒夜香的小太监驯养的。说来也是容易,在黑猫四五个月上就拿着玉娘的画像逗引它,若是扑了玉娘的画像,就与它饭食吃,不然便饿上一顿,日日为之,这原是民间卖艺之人驯养动物的不二法门,是景和从外头的杂书上看了来的。这般训练了几月,那黑猫已养成了见着玉娘画像,不用人招呼,自己会扑上前去的习性,只为那小太监长年倒着夜香,身上多少有些异味,除着一块儿倒夜香的,养只猫解闷儿,也是寻常事。这几个月也就轻松瞒了过来。 只玉娘为人太过谨慎,不独不许人进殿,自己也少出门走动,那只猫就无有用武之地。 今日前朝闹了那么场,陈淑妃猜度着玉娘多少要心烦的,许就有疏漏,就使景和身边的小太监过去,叫那人不要喂黑猫晚饭,只待得天擦黑,悄悄地抱在合欢殿外放了。若是昭婕妤出门,那猫饿了,有从前的训练在,自然是要扑的。若是玉娘今儿不出来,左右还有明日,后日呢。便是没扑着玉娘就叫人逮了去也不可惜,不过是只猫罢了。不想事情倒是顺遂得异常,玉娘没过多久就叫那只猫扑了,只是天不遂人愿,竟是没叫玉娘滑胎,未免可惜。 那只猫扑不着玉娘,又叫合欢殿的人一赶,自然跑得没了影踪,自然寻不到她承明殿来。是以陈淑妃也是笃笃定定,看着赵腾查完,还笑问了句:“赵将军这样一个个问下去,只怕今儿一晚上歇不了的,辛苦了。”赵腾将陈淑妃看了回,点头道:“臣奉命行事,算不得辛苦。”才出了殿门,正要往金华殿去,就见如意一路跑了来,见着赵腾便道:“圣上宣将军。” ☆、第98章 取舍 乾元帝宣赵腾去的不是合欢殿,而是温室殿,温室殿中烛影摇晃,照得乾元帝的脸半明半暗。昌盛带回来的两根毛,颜色黑漆乌亮,也分不清是哪种畜生的毛发。只是高贵妃宫中素来没这种颜色的畜生,偏这会在宫女的牀脚找出了这么两根东西,便十分可疑。更何况乾元帝心中知道,若是说动机,高贵妃也是有的,可只仅凭两根毛发,也不足以将她入罪。且她到底是他两子之母,若是为着这等阴私之事得罪,景淳与景明两个日后如何自处。可若就这样放了她过去,玉娘那里却是难以交代,乾元帝便是乾纲独断,一时间也难以取舍。 赵腾知道乾元帝不是个决然无情的,不然当年不能还想着留阿嫮一条性命,也不能因“玉娘似阿嫮”,就对她宠爱若此。过得片刻,乾元帝抬起头来,将赵腾看了眼:“朕知道了。”这样不置可否,赵腾心中只是一冷,低了头称是,又道:“臣以为,那只畜生还是要寻出来的好。”乾元帝点了点头,挥手令他下去,自己将两根黑毛握在掌心,又叫:“昌盛。” 昌盛自将黑毛交给了乾元帝,心中就十分忐忑,看着乾元帝背着昭婕妤来了温室殿,就猜着了乾元帝顾念旧情,要放高贵妃过去,果然叫他料中,心中正是一叹之际,听着乾元帝唤他,忙躬身碎步过来:“圣上。”乾元帝道:“摆驾昭阳殿。” 高贵妃这里已卸了晚妆,正要上牀安歇,忽然听着乾元帝来了,不及梳妆,只得散着发,披了衣裳急匆匆迎到了殿门外跪接。若是从前,乾元帝必定将高贵妃扶起,便是不扶起,也说得一声免礼,不想今日乾元帝走到她身边,只是顿了顿,竟是大步走了过去,高贵妃心上就沉了一沉,隐约觉着哪里出了问题,看着乾元帝进了内殿,这才在陈女官的搀扶下起身跟了进来,脸上堆着浅笑:“圣上怎么这会子来了?婕妤身上可好?” 她不说这话还罢了,说得这话,只觉得脸上一痛,竟是着了乾元帝一掌。高贵妃自到乾元帝身边,乾元帝对她也少有疾言厉色,更别说动手了,一时就叫乾元帝打得懵了,又看乾元帝脸色发青,心中知道不好,不敢撒娇,立时就双膝跪在乾元帝跟前哭道:“妾有罪,不敢辩驳,还请圣上喜怒,勿要为妾动怒,伤了龙体。” 乾元帝在高贵妃身前疾走了几个来回才在她面前站住,弯下腰道:“朕哪里对不住你?你一小小承徽,朕登基,第一个封的就你!连着皇后都靠后!又许了你贵妃之位,就连你家两个兄长,也是朕抬举的,你就这样报答朕?” 高贵妃只以为自己兄长倒卖盐引的事爆发,这一吓那还了得,后心都叫冷汗湿透了,脸上一无血色,膝行了几步将乾元帝袍角扯住,哭道:“妾有罪,圣上息怒,圣上听妾分辩几句。”乾元帝起脚将她踢了开去,又把手指着她,咬牙切齿地道:“玉卿那等娇怯软糯的性子,素日连与人红脸都不敢的,你竟也狠得下心去害她母子!你这个妒妇!朕知道,你们不过嫉恨朕疼爱她,所以要害她性命。若不是看在景淳景明的份上,朕这会子就废了你!” 高贵妃叫乾元帝一掌已打懵了,再一脚踢过来已不不知道也不敢闪避,正正好好踢在腹部,疼得她冷汗涔涔,耳中却听得格外清楚,见乾元帝这样冲冲大怒不是为着盐引而是昭婕妤,一时不知是喜是悲。喜的是,若是盐引事发,那真不是几句斥责便能了事的,自家两个哥哥的性命也未必能保住,如今即不是,便无大碍。悲的是,乾元帝丝毫不念旧情,没来由的就将这么一盆污水泼在她头上,更威胁要废了她,顿时悲苦。若说方才哭,还有些撒娇,要求乾元帝怜悯,这会子哭,却是真心实意:“圣上,不是妾,真不是妾害的昭婕妤。” 乾元帝原先倒是没把握就是高贵妃的,不想他还没开口,高贵妃已然认罪,他哪里知道高贵妃做贼心虚,这会子看高贵妃又反口了,原本七八分的怒气更冲上了一层,指着高贵妃骂道:“贱人!你个毒妇!那方才朕进来时,你认的什么罪?!”高贵妃嗫嚅了下,又捂脸哭道:“妾看圣上发怒,自然要认错的。”乾元帝气得又上去将高贵妃踢打了两脚,指着她道:“朕倒是要赏你善解人意了?朕告诉你,若是玉卿有什么闪失,休怪朕不念往日情分!朱庶人就是你的下场!” 高贵妃叫乾元帝踢得肋下生疼,只是哭泣,再不敢辩。她原本就是散着发的,这样闹了场,脸上身上都沾了发,哪里还有平日明艳照人的模样,十分可怜,听着乾元帝又威胁要废黜她,又气又急,泪落如雨:“圣上,圣上,妾冤枉。” 乾元帝气怒难休,将带了来的黑毛往凭几上一拍道:“今儿扑玉卿的,就是只黑毛的畜生!张了你的狗眼瞧瞧,这就是你宫里搜出来的!你冤枉在哪里!”高贵妃膝行几步到了凭几前一看,张了张口,终究无从辩起,膝下一软,只是哭泣。乾元帝又在她身边走了几趟,按了按额角:“高氏,你太叫朕失望了。好好在自己宫里呆着罢。无旨就不要出去了。”说了抬脚就走。 这便是要禁足了,且没个期限,高贵妃哪能不慌,正要扑过去抱着乾元帝的脚哀求,只来得及扯住乾元帝的袍角,乾元帝将她看一眼:“放手。”这一声放手其冷如冰,直叫高贵妃心上一寒,不由自主地将手撒了开去,看着乾元帝大步出去,气苦悲愤委屈之情一时郁结,竟是晕了过去。 乾元帝从昭阳殿出来,在殿前站了站,昌盛看着他气成这样,一时也不敢上前,又恍惚听着乾元帝叹了口气:“这是心大了。”这话说得便重了,昌盛原本躬着的身子屈得越发深了,连眼皮也不敢抬,只看着乾元帝从他身边过去,上了肩舆:“去合欢殿。” 合欢殿里依旧是寂静无声,玉娘自吃了药睡后一直未醒,乾元帝在牀边坐了,将她伸在被外的手放回了被子,又在她雪腮上轻轻摸着:“玉卿,这回是高氏害的你,她自己都认了,朕知道不处置了她你委屈。朕还是太子时,父皇将李氏指给朕,你也知道李氏为人方正刻薄,朕与她没的话说,可碍着父皇,朕又不得不供着她,朕心里不大痛快,就是那时候遇着了高氏。高氏那时是个活泼乖巧的,朕和她在一起松快,所以宠着她些,这十几年来多少有些情分,玉卿不会怪朕没给你出气罢。” 玉娘黛眉微微皱了皱,仿佛要醒过来一般,乾元帝忙叫了几声,见玉娘又不动了,只得叹息了声:“朕知道你委屈,这样的事也没下回了,凭是谁,朕都废了她给你出气好不好?”玉娘只是不动,乾元帝又看了会,这才走到外殿,命宣楚御医,却不知道在他身后,玉娘缓缓张开了眼,瞧了瞧他背影,口角掠过一丝冷笑,而后又闭上了眼。 原是乾元帝进来替她拉被子时,玉娘就醒了,只是她如今身子弱,哪里来的精神与他虚与委蛇,索性装睡,不想竟听着乾元帝那番惺惺作态,令人作呕的心里话。他对个妃子尚且有情,却能对扶助他坐上太子位的沈如兰下那样的狠心,玉娘的心肠原本叫孩子回暖了些的心肠又冷了下去。 乾元帝命楚御医在合欢殿侧的厢房住下,因今明两日都是关键,他便是和衣而卧也不敢,正坐在烛下看医书,猛听着乾元帝宣召,连忙过来,进殿先给乾元帝磕了头。乾元帝道:“如何婕妤到这会子还没醒?可要紧不要紧?” 楚御医怕惊动昭婕妤,不敢起身,膝行到牀前,悄悄请了脉,又爬出来,回道:“婕妤的胎暂时是稳住了,以婕妤如今的境况,倒是多睡些的好。若是今明两日,再无流血,这胎便无大碍,只是。”又抬头瞧了乾元帝眼,轻声道:“只是就是胎稳住了,也要婕妤心胸开朗些才好。臣以为,婕妤长在宫中,若是能见着家人,与婕妤说说话儿,想能宽松些,。再则,房事是万万不能有的。”说到最后一句时,头已低到了地上去。 乾元帝仔细听了,见说有家人说话或许好些,当即就叫昌盛:“宣朕口谕,着吏部选部司郎中谢显荣之妻冯氏明日进宫陪伴昭婕妤。”昌盛听着这道口谕,知道在乾元帝心中对高贵妃虽还有些旧情,到底更看重昭婕妤,缩头答应了,又怕乾元帝有事,不敢出去,叫了徒弟如意来,叫他即刻出宫宣谕,自己依旧回来听候差遣。 乾元帝这里又问了些饮食上的忌讳,才叫楚御医出去,再一看铜壶滴漏,已将卯时了,早朝将至。乾元帝虽不放心玉娘,到底不好误了早朝的,只得换了朝服,又吩咐了合欢殿诸人仔细伺候,除着玉娘的嫂子冯氏,便是皇后也不许进合欢殿,这才起驾。 (请看作者有话说) 作者有话要说:  又说赵腾在未央宫中一番查抄,倒是抄出了几只猫,无非是妃嫔们养着解闷的,只没有一只是黑色的,正以为要无功而返,心上焦灼。便是这时,陈奉忽然亲至,两人见着不及寒暄,陈奉便指了身后一个太监道:“这是我掖庭的一个监作,他有话回你。” 那监作已有五十来岁年纪,两鬓苍苍,看着赵腾一眼扫过来,双膝一软,顿时跪地,磕头道:“奴婢见过将军。”赵腾哪里肯听他废话,只问:“你有什么要说?” 那监作抖抖索索地道:“奴婢听着今儿昭婕妤叫只畜生扑了。奴婢手下有个叫做小亮子的,养着只黑猫。”赵腾闻说,当时就站了起来,逼近他几步,又问:“那小亮子呢?” ☆、第99章 断丝 作者有话要说:  赵腾人原就生得高大,几步逼过来,身后火把一照,身影似乎密不透风地将那个监作罩住。监作本就胆怯,看着赵腾身上的红袍似乎带了些血腥,身子不由自主地发抖,片刻之后才嗫嚅道:“回将军,小亮子自傍晚就连人带猫不见了。”抬袖抹了抹额角不断渗出的汗,又道:“若不是听着昭婕妤出事,奴婢也想不着他这样的狼心狗肺,还只当他养猫解闷来着。”倒夜香的,身上都有异味,寻常特没人瞧得起他们,养只畜生解闷的,也不止那小亮子一个,是以那监作起先也不在心上。 直至监作听着昭婕妤出事,再看小亮子与那猫都不见了,才知道出了事。若查将下来,自己少不了是个监管不力,又看乾元帝命搜宫,晓得瞒是瞒不下去的,因他隶属掖庭,先寻了陈奉讨主意。陈奉听着,顿时三魂不见了两魂,就带了人来寻赵腾,将来龙去脉说了。赵腾听着那句傍晚人与猫都不见了,便知道十有八/九是了,当即就命人搜。 陈奉过来几步,脸上依旧是个富家翁模样:“若是我,不能再叫小亮子活着。”活着便是个祸端,是以只要找死人。赵腾如何不懂这些,只是一时情切便没想着罢了,听着陈奉的话也就醒了过来,因这回找的是个死人,就命神武营的军士在山洞、犄角、树丛、水井等处细找。又叫监作引路,亲自往小亮子住所一看。 小亮子住得极偏僻,屋子矮小逼仄,赵腾又生得极为高大,须得弯腰屈背才能走进门去。进得房门,先闻着一股子臊味儿,又看屋子当中一张破桌,上头的蜡烛快燃尽了,烛光忽明忽暗,哪里瞧得清屋内情景,赵腾便向后一伸手,就有个军士递过一只火把来,顿时将屋子照亮了。 触目是一桌一牀,并两张破木凳子,靠墙又有一只矮柜,仅此而已。牀上暗色的被褥团成了一团,火光下也分不清什么颜色。赵腾将屋内扫了眼,又将火把将牀下一扫,便瞧见一只空的白瓷碗。赵腾单膝跪下,探手将白瓷碗拿了出来,在眼前一看祥,就见碗壁上沾了几根黑毛。 赵腾见着这个便知道是了,回手将碗递与了身后的军士,一会子好拿与乾元帝看。自己动手翻寻,便在那只矮柜的角落里搜出了个青布小包来。里头是十张五十两的银票,并两个金稞子,金稞子是内造式样,原是乾元帝每年元旦时分赏后宫妃嫔的,人人都有,后宫妃嫔多有再拿来赏人的,没个来路可追。银票是宝通票号,这样小的面额,宝通票号发出去多少,也追不到原主是谁。 故此虽可断定扑昭婕妤的那只畜生是小亮子所养,可小亮子个倒夜香的小太监为何要养这样一只猫,又受了哪个指使,若是小亮子还活着,许还能问出来,可做下这等要命的事来,那小亮子九成九是被灭了口的。 赵腾这里搜了出来,天色已大亮,未央宫里的搜寻已从搜各位娘娘贵人的所住的宫殿转向了山洞、角落、树丛、水边、井里。 到了巳时初刻,小亮子的尸身就从未央宫东头一处废弃的井里捞了上来,正是叫人勒死的,一同捞上来的还有只黑猫。 赵腾脸上绷得紧紧的,握在刀柄上的手背上青筋虬结。他身上原带些杀气,这会子杀气愈浓,一旁的监作只觉得冷汗涔涔,不住地抬手抹汗,又偷眼看了眼陈奉,陈奉脸上也没了往日的从容,嘴角微微下垂,见监作看自己,也是一眼瞥过来,轻声道:“小亮子平日与哪个说得来?” 监作膝下一软,就在陈奉面前跪了,颤声道:“公公,咱们倒夜香的,哪个愿意理咱们。不过是一块儿的那些人罢。”陈奉点了点头,探手在监作头上摸了摸,若是能查着后头人,乾元帝出了气,这颗狗头许能保住;若是查不着,这颗狗头怕是要挪一挪了。 赵腾与陈奉两个将证物与监作一块儿带到了宣政殿,等着乾元帝召见。又说乾元帝下朝,听闻赵腾与陈奉已找着人犯,即命宣赵腾见驾,陈奉与那监作在外等候。赵腾进去只过得片刻,就听得里头轰然一声巨响,原是乾元帝听着案犯已叫灭口,顿时冲冲大怒,抬脚将书案踹翻了:“朕竟不知朕的后宫竟有这样的人才!” 书案上的笔墨奏折等翻得一地狼藉,赵腾单膝跪在当中,身上的红袍上也沾着了不少墨迹,低了头道:“臣以为可讯问小亮子活着时与哪些人走得频密。”乾元帝在赵腾眼前站下:“准奏。朕与卿家临时专断之权,不必来问朕。”赵腾领旨,转身出殿,拎了监作便回暴室讯问。 暴室中各种刑讯手段层出不穷,那监作虽是个太监,又哪里吃过这种苦头,拶子还没拶过几回便鬼哭狼嚎一般,莫说是小亮子同哪个交好,便是二十年前他曾在夜香中捡到过断掉的耳坠子这样的事都讲了出来。还不等赵腾再往下问,从沧池里又捞了个死人出来,竟然就是监作所说近日来与小亮子交好的那个太监。再往这个太监的屋内一搜,这回不过搜了些散碎银两出来,而此人交游广阔,与他交好的太监宫女就有十数个,平日说得上话的更有百十来个,要从中摸出个可疑的,未免兴师动众,只得来回乾元帝。乾元帝听着,原是要再探查下去的,还是玉娘苦劝道:“左右妾无大事,倒是这样兴师动众的,妾心不安。”乾元帝这才罢了,只是高贵妃身上的嫌疑终究洗不清。 又说昨儿玉娘叫那只猫一扑,乾元帝几乎将整个未央宫翻了个儿,便是连皇后的椒房殿也未幸免,而后高贵妃便遭禁足。乾元帝虽未明示,可在李皇后同诸妃眼中,这事儿便是高贵妃做下的,因此与李皇后请安时,从前叫高贵妃欺压过的诸妃们,都有些幸灾乐祸,就连那位从来不多话的窦充容都道:“女人怀个孕本身就七灾八难的,如何还经得起这样一吓。好在昭婕妤没大事,不然她也难有下场,也难怪圣上发怒,罚她禁足。” 一旁的宋美人却冷笑道:“这回能害昭婕妤,焉知从前的凌才人不是她害的?妾记得才人在殿下这里住得好好的,是贵妃挑唆了她去昭婕妤那里看劳什子的珠帘。怕想在合欢殿除了凌才人,也好嫁祸昭婕妤。只不想圣上肯信昭婕妤,使得她不能一石二鸟罢了。”这话一说,众人便喜欢不起来了。固然高贵妃以后失宠,可看乾元帝为着昭婕妤,折腾得整个未央宫不得太平,连椒房殿也要搜,若是叫她生个儿子下来,眼里还能有哪个,只怕就要在未央宫横着走了,一时都沉默了下来。 更有李皇后,只一想着乾元帝为着昭婕妤竟将她的脸皮剥下来往地上扔,便气得心口疼,只当着诸妃还得做个母仪天下的表率,便道:“凌才人一事,圣上已有定论,宋美人慎言。”宋美人听了,勉勉强强地道了声是,偏又嘀咕道:“谁不知王庶人从前肯听她话呢。” 李皇后本就烦躁,叫宋美人这一闹,哪里还耐烦,便喝道:“你哪里来的许多话?!一个个妖妖夭夭的,生出多少事来,真当我好性儿,不与你们理论吗?!”这一怒,便口不择言,骂的是宋美人,说的是你们,听话的自然都明白,这里头的怒气大半儿怕是冲着昭婕妤去的。只是昭婕妤有乾元帝偏护,说不着她罢了。 陈淑妃拿着帕子掩了掩口,这才开口劝宋美人道:“殿下说得是。圣上已有决断之事,哪是你我能多口的?”又向李皇后赔笑道,“殿下息怒,原是宋美人失言,也是她一心为殿下不平罢了。” 宋美人看着李皇后脸上铁青,果然不敢再说,便是此时,就见黄女官匆匆进来,走在李皇后身边低语了几声,而后便是一声脆响,却是李皇后将手边的粉彩斗鸡盏摔在了地上。原是乾元帝特诏冯氏进宫陪伴昭婕妤,照说也应知会李皇后一声,不想李皇后竟是鸦雀不闻,直合欢殿那里来人禀告此事方才知道。 李皇后这一气那还了得,咬牙切齿地道:“好!好!好个知理懂事的昭婕妤,亏得她眼里还有我这个皇后!”到底气得厉害,不耐烦再听乾元帝这些莺莺燕燕说话,说了就命散了,自己扶着黄女官的手就回内殿去了。 说来因有楚御医说要静养的话,玉娘今日便没起身送乾元帝上朝,反倒是乾元帝为着没将高贵妃重重发落,自觉有愧,因而把笑脸与玉娘看,还说:“你只管好生歇着,朕料理完了政务再来与你说话。”又把自己召冯氏进宫的事说了,玉娘脸上这才略有些笑模样,只道:“叫圣上费心了。”看着乾元帝上朝去了,又睡了回才起身,略用了些早膳,又吃了药,这才命人往椒房殿报信,还道:“虽是圣上体恤,然妾不敢乱了规矩,特来禀告殿下知道。” 又说冯氏昨儿是半夜接的旨,因宣旨的人语焉不详,只说昭婕妤有些不好,冯氏同谢显荣两个,吓得几乎魂不附体,夫妇两个睁着眼直至天亮,立时梳洗了进宫。待得冯氏见着玉娘,见玉娘脸上惨白,全不似上回进宫见着那副如明月梨花的模样,不由惊痛,双眼中落下泪来,拿着帕子捂着唇道:“前儿妾进宫时,婕妤还好好的,如何这会子这样了。” 玉娘靠着大枕在牀上坐着,探手招冯氏过去:“嫂子过来,我气弱说不动话。”冯氏怔了怔,一旁的珊瑚忙道:“太太过去坐罢。太医也叫我们婕妤少费神呢。”冯氏这才起身走到玉娘身边坐下,赔笑道:“婕妤即气弱,倒是少说话,养养神的好,妾在这里陪着婕妤。”不想玉娘按着她的手欠起身来,附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就叫冯氏脸上笑容一滞。 ☆、第100章 内情 作者有话要说:  冯氏怎么也没想着后宫竟有这样的隐秘,转念又想,自魏安嫠王、汉文帝、汉哀帝、唐愍太子以来,这等事也不绝于史,便是皇长子有此癖好,倒也不出奇,是以脸上怔了怔 ,也就恢复了常态。 原是玉娘这里听着乾元帝那边的消息,说是驯养了畜生扑她的那个是高贵妃,有黑毛与高贵妃自己口供为证。只在玉娘心上却不肯信。若论小巧,高贵妃或是长项,可这回的布局绵长,训出一只会扑人的猫来绝非一朝一夕之功,更何况这猫还是在个小太监那里养着。这样缜密的心思,偏在昭阳殿发现了猫毛,若说是百密一疏,玉娘如何肯信。若是乾元帝来问玉娘,她心上疑着哪个,玉娘只怕就会说:“淑妃。” 只是疑着陈淑妃是一回事,却不妨碍玉娘要趁着高贵妃禁足,将刘景淳与他身边两个小太监的事揭发出来,好打高贵妃个措手不及。只消皇长子出了这样的丑闻,那么请立皇后养子为太子,倒也顺理成章。以高贵妃为人,必定将前后两桩事,都扣在李皇后身上,到时陈淑妃必定也不会坐视不理,倒是一出好戏。 只是这样的盘算,玉娘却是不好宣之于口的,原是在合欢殿又多了四个近身服侍的宫娥,是昨夜出事之后过来的。 盖因乾元帝偏爱,玉娘虽是婕妤份位,在她身边服侍的人,却是按着九嫔安置的,本就超了例。到这回她险些出事,乾元帝许是吓着了,今日上朝前又额外拨了些人过来,却是他手上使惯的。玉娘身上有多少秘密,如何肯要,只推脱道:“圣上将人给了妾使用,圣上要使人时,岂不是不称心?妾也不安心的。” 乾元帝自愧不能给玉娘出尽气,故此听着玉娘这样通情达理,格外怜惜,拉了她的手笑道:“傻孩子。朕是天子,使着谁谁敢不尽心?倒是你,有了这回就够了,朕可经不起下回吓。”玉娘心中冷晒,脸上却是展颜一笑,她脸上本一些儿血色也没有,可一笑之下,依然如霞映积雪一般,明艳照人:“那妾就愧领了。”乾元帝素喜玉娘柔顺,看着她答应了,格外喜欢,是以他才出了合欢殿不久,昌盛就将人送了过来。 这四个宫女本是在温室殿伺候的,都在十七八岁,一色儿的品貌秀丽,举止温柔,晃眼看过去,倒也顺眼。虽从皇帝身边执役到婕妤殿中服侍,看着是降职了,可这四人常日在乾元帝身边,知道乾元帝对昭婕妤是极上心的,是以也不觉得过来服侍个婕妤委屈了,反倒格外勤谨。这会子就有一个辛夷,一个杜若立在牀边,因此那话玉娘如何敢直说。 冯氏倒也机敏,又听着玉娘最后缀了句牛头不对马嘴的叫她送谢骥用过的小衣裳来,便知道玉娘心思,十分爽气地借口道:“婕妤这念头怕是不妥当。妾虽无知也知宫中一应都有份例呢,且婕妤腹中是凤子龙孙,如何好使民间的物件儿?且不说是犬子用过的,便是新的,贸然送进宫,若是有什么事,如何说得清。” 玉娘黛眉微颦:“嫂子说这话,我如何不懂呢?只是这孩子在我腹中就三灾八难,我心上不安,想替他讨些吉利罢了。”说了又落下几滴泪来。 一旁杜若知道若是在昭婕妤这里不得重用,也是回不去乾元帝那里当差的,就有意要博玉娘喜欢,看着玉娘哭,忙过来劝慰道:“婕妤恕罪,奴婢在民间也听过呢。小孩子吃着百家饭穿着百家衣总是健旺些,从外头送来到底不妥当。若是婕妤不嫌奴婢粗苯,奴婢往各姐妹那里讨些碎布来,再缝件小衣裳与婕妤,便是小皇子不穿,也是个意思。” 若论起多疑来,玉娘比之乾元帝倒是不遑多让的,见着杜若这般殷勤,十分意外,一面拿帕子拭着泪,一面将杜若看了眼。冯氏见玉娘脸上镇定,瞧不出喜怒来,一时竟摸不准她心思,倒是不敢贸贸然接口,怕坏了她的事。 玉娘心上念头电转,又皱眉道:“你原是圣上身边的人,我怎么好劳动你做这些,且一处处讨碎布,也不知道干净不干净,岂不委屈你。”这便是有答应的意思了,只是怕来路不好。杜若就笑道:“不过啰嗦些,不值什么。婕妤放心,这些碎布,总要沸水煮过才好做衣裳的,只是奴婢手脚慢些,总要好几日。”玉娘何等聪明,自然是明白了杜若的意思,无非是若是讨来的布上若是有什么,她自是第一个遭殃的,想了一想,又道:“这兴师动众的,待我想想。”杜若也知自己新来,昭婕妤不肯全信也是自然,答应了一声,就退在一旁。 因玉娘这里关照了冯氏这样一件事,冯氏在宫中便有些坐不下,又过了片刻,就指着家里有事就要告退。玉娘知道她要回去与谢显荣商议,故此也不留她,又赏了些吃食与她带回去,冯氏谢了赏,就从合欢殿出来,还未行到宫门,就听着身后有人喊道:“谢太太留步。”冯氏听说,转回头去,却是个太监,四十来岁年纪,身上却是粗使太监打扮。 冯氏因进宫了几回,也会看服色了,眼前这个太监虽身着粗使太监服色,气度却是十分从容,背也挺得直,她为人素来谨慎,见着这样,便知道这个太监许有些来历,就不敢替玉娘得罪人,故此脸上还有笑容:“公公唤妾有事?” 说来高贵妃能做得十数年宠妃,自不能是没有心机之人。昨儿不过是她自己误以为盐引事发,先心虚了,自己抢先认了罪,引起乾元帝误会,不然只凭借两根黑毛,也不能轻易将她入罪。后来乾元帝那番发作,更打得高贵妃措手不及,乾元帝不是好性儿,高贵妃也几次看着他发怒,可那都是冲着旁人去的,高贵妃当时在一旁看着,只有得意的。忽然有一日乾元帝的暴怒是冲了她来的,高贵妃自然应对无措。到得乾元帝走了,陈女官等又好一番相劝,高贵妃才慢慢回过神来,明白自己是遭了暗算了。又想了一夜,到底是哪个对她下的手,只是高贵妃已失了方寸,看着李皇后、陈淑妃都可疑,便是那昭婕妤也未必清白,许就是她的苦肉计,没看着她那胎没事呢! 高贵妃想了一夜,头痛欲裂,倒是想明白了。知道自己若是一直叫禁足,莫说是自己十几年的脸面都没了,有这么一个母妃,与景淳景明两个更没好处,就想法子要出来。又知道乾元帝这里是一时哄不转的,要扭转如今颓势,只有在昭婕妤那里下手。只消昭婕妤那头不咬着她不放,再叫景淳景明两个去求一求,乾元帝许就能放她出来。只要她能出去,自能查出陷害她那贱人是谁。 虽乾元帝将高贵妃禁足,昭阳殿里的人倒还能走动走动,是以高贵妃便使了两个小太监出去,打听昭婕妤那里如何,却叫她听着乾元帝将冯氏召来与昭婕妤说话,就有了主意,因怕惊动人,就叫自己宫中的总管太监柳海着了粗使太监的服色到宫门前去等冯氏。 柳海是高贵妃的心腹,对着合欢殿的人自然不能有好脸色,可冯氏十分客气,他又是领命而来,是以脸上也有笑容,将腰弯了弯:“谢太太请挪一挪尊步,奴婢有几句话与谢太太说。”又飞快地瞧了眼冯氏身后的人,见是合欢殿里的大宫女,也就安了心。 冯氏认不得柳海,可她身边跟着的是合欢殿的秀云,如何不认识柳海。且她也知“高贵妃”便是那使了猫来扑婕妤的罪魁,对着柳海自不能有好脸色,只不敢替自家婕妤平白得罪人罢了,可也不敢就这么叫冯氏过去,似笑非笑地道:“柳总管如何这个打扮,奴婢险些不敢认了。” 柳海听着秀云话里有刺,只做不知道,又对冯氏笑道:“太太若是觉着不方便,只听奴婢说一句话。高贵妃遣奴婢来同太太说,婕妤是个聪明人,从来见识明白,这回可不要难得糊涂。”说完,又将腰弯下去了些。 原是高贵妃盘算着冯氏是来看玉娘的,离宫时自然有合欢殿的人作陪,说与冯氏的话,合欢殿的人自然会回去学与她们婕妤知道,是以柳海这些话看着是说与冯氏听的,实则都是说与秀云听的。 秀云打小儿就进了宫,在陈奉手上调/教过,又到了玉娘身边,也算是玉娘用得顺手的,稍一愣神,也就明白了柳海打的什么主意,只哼了声,又同冯氏道:“太太路上小心。奴婢这就回去覆命了。”冯氏也觉得柳海这话说得不明不白,毫无来由,到底为人谨慎,也只做没听见:“劳动姑娘走这一路。请姑娘回去再劝劝儿婕妤,保重要紧,不要辜负了圣上厚爱。”秀云笑吟吟地点头答应,看着冯氏向宫门走去。走到宫门前,就有她带来的小丫头接了她出去,这才回转身来,见着柳海已没了人影,越发肯定是高贵妃特地打发了柳海来与她说那番话的。 所以秀云回到合欢殿见着玉娘就将柳海那番话学了遍,玉娘听着这些,只意外高贵妃这回倒是手段婉转,只乾元帝送来的人在身边伺候有所顾忌,想了想就道:“贵妃与我嫂子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我嫂子连着诰命也没有呢,便是她有诰命,又如何说得上话。” 话音未落,就听着乾元帝的声音,只笑道:“玉卿这是替你嫂子讨封么?”玉娘抬头看过去,就见乾元帝笑吟吟地进来,正要欠身接驾,乾元帝紧走几步在玉娘身边坐了,将她按住:“朕说了不叫你多礼的,如何记不住!”玉娘似笑非笑地道:“妾见着圣上就忘了。”乾元帝叫玉娘这八个字哄得心花怒放,弯下腰去在她樱唇上亲了亲,笑道:“小甜嘴儿,惯会抹了蜜来哄朕。”又问,“朕送来的人,你使着可还顺心,若是不喜欢,只管和朕说。” 玉娘抬眼瞧了眼站在牀边的杜若与辛夷,微微笑道:“圣上调理出来的人,自然都是好的。”乾元帝拉了玉娘的手道:“朕知道你脾气,报喜不报忧的,同朕大不用如此。若是她们待你不恭敬,你只管发落,不用与朕说,朕再挑好的来与你使。” 这话说得杜若与辛夷两个虽早知乾元帝宠昭婕妤,可也是耳闻,今日亲眼见着乾元帝对着玉娘竟是这个模样,不由更打醒了精神,要将昭婕妤服侍周全。 ☆、第101章 不孝 乾元帝说玉娘可随意发落辛夷、杜若等人,无非是怕杜若等人自恃是他身边出来的,不将玉娘尊重,给她撑腰的意思。玉娘心上另有盘算,故此只是微微笑着应承,又道:“方才秀云送妾嫂子出去时,遇着了贵妃娘娘身边的柳公公。柳公公与妾嫂子说了回话。妾想了许久,还是要告诉圣上知道的好。”乾元帝闻言看向秀云,秀云过来将柳海那番话学了乾元帝听。 原是柳海那番话是在大庭广众说的,未央宫中盯着昭婕妤的人无数,便是自家不学了乾元帝知道,也有人告诉他知道,到时反被动。不若自家先在乾元帝跟前说了,也显得心底无私。 乾元帝听了秀云的话,他如何不明白高贵妃意思,不过是欺负玉娘心善,在她跟前喊冤,好哄玉娘心软罢了。只昨日也是高贵妃自家亲口“认罪”的,是以乾元帝自觉得高贵妃心思沉,愈发的不喜欢,就将玉娘的手捏在手上把玩,口中道:“你只当不知道就完了。左右是说与你嫂子听的,又不是说与你听的。”说到这里倒是想起了进殿时玉娘说的话了,不独冯氏没诰命,便是谢显荣的生母马氏,谢显荣都没请诰封呢,若是御史参了这一本,谢显荣固然不孝,玉娘脸上也不好看。以谢显荣为人谨慎,如何做了这样容易叫御史杯葛的事来?平日还罢了,昨儿自己为着玉娘搜了整个未央宫,只怕有御史借此要生事。又看玉娘说了这会子话,脸上已露出些倦容,星眼朦胧,心存怜惜,轻声道:“一会子用了膳再吃药,早些睡,不用等朕。” 玉娘看乾元帝是要走的意思,却不说话,只拿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乾元帝便笑道:“这是不舍得朕吗?你放心,朕只在宣政殿批奏折,不往别人那里去。”玉娘这才展颜一笑。乾元帝言若有憾,口角却带着笑,道:“朕是你一个人的就高兴了,小气的坏丫头。”欠身在玉娘额角落了一吻,又吩咐了合欢殿中人好好服侍,不许招惹昭婕妤等话,这才起驾出去。 要说方才乾元帝说玉娘使他拨过来的人不顺心,随意处置就是,当时已叫杜若等人觉得乾元帝待昭婕妤极好。这时看帝妃两个的说话行事,一派自然,显见得乾元帝平日就是这样哄惯昭婕妤的,惊讶之余,哪里还有自己是乾元帝身边人的骄气,这也是玉娘故意叫这些人看见的缘由。 且说冯氏从未央宫出来,坐着自家的小轿,一路摇摇晃晃地回去,才走到半路,轿子忽然停了下来,冯氏正要问话,就见着有个小丫头的声音问道:“我家夫人请问轿内可是吏部谢郎中的夫人?” 冯氏挑起窗帘的一角向外看去,因见街的斜对面也停了一顶青布轿子,一前一后两个轿夫,又有婆子丫头随行,显见得也是哪家的夫人。冯氏自到京以来,除着自家几家亲友,并没四处走动过,这回忽然有人来招呼,冯氏为人聪敏心上也隐约猜到了,便对随轿的丫头秋实点了点头。 秋实见着自家夫人首肯,也就笑道:“正是。不知姐姐府上贵姓?”那小丫头回头看了眼,这才道:“我家夫人夫家姓高,想与谢夫人说几句话,分解些误会,只是不敢贸然上门打扰,想请问夫人,明儿可否上贵府造访?”冯氏在里头听着果然是高贵妃的母家,知道是为着“高贵妃谋害昭婕妤一事”,略想了想,这才道:“请上覆高夫人,明日当扫榻以待。”小丫头冲着冯氏的轿子福了一福,转身回去在徐氏的轿边将话回了。 原是昨夜未央宫里一封宫搜查,兹事体大,京中凡四五品以上的官员们当夜就知道了,只不晓得详细情由。到得早朝后,为着什么满朝上下也都清楚了。 以高鸿高鹏兄弟对自家妹妹高贵妃的了解,倒是真觉得高贵妃是能做下这等事的。只是若是高贵妃真要叫乾元帝发落了,失了势,自家兄弟也得不了好。为今之计也只有从谢家入手,只消说动了谢显荣夫妇,将祸水东引,再由他们去劝说昭婕妤,事情还好转圜。是以这头高鸿去见谢显荣,徐氏亲自来寻冯氏。徐氏倒是做好了吃回闭门羹的准备,不想谢显荣的妻子冯氏答应得极为爽快。 徐氏也是个通透的,听着这个便知,冯氏要么是个极好说话的棉花性子,要么便是个有心机的,故此掀起半边轿帘子来瞧了瞧,眼瞅着冯氏的轿子莫说是前头的轿帘子了,便是两侧的窗帘也纹丝不动,显见得冯氏是个沉得住气的,不由加了些警惕。 冯氏回到家中,谢显荣还没到家。冯氏先换过衣裳,又看过两个孩子,这才回房歇息,正要吃茶,就看服侍翠楼的端午过来回话,说是翠楼要来给夫人请安。 翠楼不动,冯氏险些将这人忘了,忽然听着她说话,倒是想起明日徐氏要过来的时,心中隐约觉得千万不好叫徐氏见着翠楼的,因此道:“你去告诉她,她是客人,哪有客人给主人请安的道理。叫她只管好生养息了,这两日无事就不要出来走动了。”端午能叫冯氏遣到翠楼身边,也是个机灵的,听着冯氏这话也就明白了,转身进去与翠楼说不提。 又说傍晚冯氏直等到傍晚谢显荣才回来,冯氏过来接着替谢显荣宽衣,还未近身就闻着一股子酒气。 原来谢显荣是叫高鸿拦着了,直拉着他去吃酒,又替高贵妃说了许多鸣冤的话,只说是有人要使得他们两家互斗,好从中渔利的。 谢显荣一不知玉娘这一胎如何了,便是知道玉娘腹中皇子无碍,要怎么对高贵妃一家子,也要瞧玉娘的意思,故此一些儿不肯吐口,只是说些模棱两可的话。亏得高鸿为人也不莽撞,因看谢显荣话虽说得模糊,倒是没决裂的意思,先放下了一半的心。到底知道这样大事,谢显荣能这样不追根究底,也算是有情面的了,若是他这会子就给个不计较的答复,也信不过,这才罢了手,又提起了谢显荣从卿卿那里接了出去的翠楼,笑问:“那翠楼服侍得可好?若是贤弟不顺意,说与哥哥知道,哥哥再替你找个好的。”谢显荣听着这话,也就笑道:“倒是个知道规矩的。” 说来翠楼是有些小心思,却也知道些进退,看着冯氏不叫她出去走动,谢显荣更是打到谢府以后就没见过,便老老实实呆在自己那两间屋子里,做些针线活解闷。是以谢显荣说她规矩,倒也不算白夸她。高鸿哪里知道内情,看着谢显荣肯吐这个口,便以为翠楼得了谢显荣青眼,暗暗地倒有些了计较。又怕引起谢显荣疑心,只拿着旁的话来说,两个又吃了回酒,这才分别。 又说谢显荣到得家里,冯氏见谢显荣脸上红红的,显见得的吃过酒了,忙命厨房煮解酒汤来,自己过来接了,亲自动手服侍着谢显荣脱了外头衣裳,擦了脸,奉了浓茶。谢显荣接过茶,也不急着喝,先问:“婕妤的孩子怎么样?” 冯氏就道:“妾瞧着婕妤脸色不大好,白得可怜。圣上倒是关切,叫千金方上最好的御医在合欢殿住着待命,只婕妤自己也要放宽心才好,待得将小皇子生下来,什么要紧的事做不得,非这会子心心念念地挂着,如何养得住胎。”说了屏退了屋内服侍的,这才将玉娘的话与谢显荣说了。 谢显荣听了冯氏转述,脸上吃酒染上的红晕退了好些下去,把手指在额角按着,片刻才道:“婕妤哪来消息?从来有嫡立嫡,无嫡则立长立贤,若是定准了,揭发出来,皇长子与大位自然无缘。可若是不准。”谢显荣就将冯氏看了眼,虽未明说,冯氏也知道谢显荣意思,若是不定准,那便从“揭发”转成了“诬陷”,便是了不得的祸事。 玉娘原是同冯氏说了主意的,冯氏左右看了看,虽房中无人,到底不敢开口,靠近了谢显荣,在他耳边说了。谢显荣听说,手上茶盏的盖子来回抹了好几回,片刻才道:“这事如今做不得妾已请她明日过来了。”谢显荣答应一声,忽然又道:“那徐氏常进宫,必然见过婕妤,万不能叫她见着那翠楼。”冯氏就笑道,婕妤才出了事,都说是高氏的谋划,这时皇长子叫人揭发了,只怕都要疑到婕妤头上。你日后进宫,把这话同婕妤说了,请婕妤示下。” 冯氏答应了:“老爷放心,妾省得。”又将徐氏今日拦路求见的话说了:“妾已请她明日过来了。”谢显荣便道:“若是她们说着婕妤的事,你只管听着。倒是那翠楼,不好叫她见着人。”冯氏因笑道:“妾知道,已叫端午看着她了。”谢显荣这才放心。 夫妇两个正要歇息,忽然来了个内侍,宣谢显荣即刻入宫见驾。谢显荣不知出了何事,倒有些惊惶,急急忙忙地换了衣裳,跟了内侍进了宫。这一去,直至二更房回,回家之后立时就进了书房,又关了门不许人打扰,直至三更才出来。冯氏哪里睡得着,却见谢显荣脸上虽有疲色,双眼却是亮闪闪地,心上就有些不安,只怕要出事儿。 果然次日早朝,就有位舒御史参了谢显荣一本,只说谢显荣入仕已将近一年,身为从五品的朝廷命官,竟还没为其生母请诰命,实为不孝又说这样的官员如何能在吏部立足,为国选才?莫不是都要选他那般不孝之人。句句犀利,字字见血,念完奏本又以睥睨的姿态瞧了谢逢春一眼。他的奏本才念完,上回参乾元帝偏宠玉娘,以至于椒房失序的那位章卓,也出班附议。 虽说儿子当了官,惯例是要给嫡母请封的,可若是真没给嫡母请,只消不是给妻子请了没给母亲请或是庶出的没给嫡母请反给生母请了诰命,都也不是什么大事,从前这样的人也不是没有,鲜有御史拿这个说事儿的。今儿忽然有御史拿着这事冲着谢显荣发难,总是为着乾元帝太过偏宠昭婕妤,为着她受了惊吓,连着椒房殿也要搜查的缘故。搜宫是乾元帝要搜的,若是扯着这个说话,这官司便打不清,是以御史便拿着谢显荣没给马氏请诰命来说话。 不想谢显荣倒是不慌不忙地出了列,也递上一本,却是给生母马氏请封的。 舒御史听着谢显荣这一本。脸上气得铁青,指着谢显荣道:“若是下官不参,谢大人这一奏本要几时上?”谢显荣只笑道:“舒大人何出此言?下官如何知道舒大人今日要说此事?莫不是舒大人昨夜就跟下官说了要参下官,叫下官防备起来的?” 舒御史无言可答,谢显荣这会子递上去的奏章自然是昨夜写得的,虽恰在自己参他之后上的奏本,可有了这奏本,倒也使他这一本白参了。舒御史心上惊异不定,只以为有人走漏风声叫谢显荣知道了,预先做了提防,禁不住朝着一旁瞟了眼。 却说谢显荣不给马氏请封,也是想了许久的,好不容易才下的狠心。自己母亲马氏是个什么样的人,谢显荣如何不知道?若是为马氏请了诰封下去,在阳古城中多半就要以马氏的身份最为尊贵。马氏为人最是量窄,平白还要生出事来,一旦有了体面,在家折腾些事就罢了,若是叫她出门仗着身份做出些事来,平白的带累他与婕妤。是以不独马氏,谢显荣连着冯氏的诰命也不曾请。 可昨儿谢显荣叫乾元帝叫进了宫,拿着玉娘在家的事情问了谢显荣,又闲闲道了句:“朕听昭婕妤说过,爱卿是个孝子,还是个好夫君。”谢显荣听着乾元帝忽然说了这句,心中一跳,不禁抬头瞧了乾元帝一眼。乾元帝却是叫他跪安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修了下。 ☆、第102章 疑问 谢显荣走在从宣政殿到南司马门的那条白色长石铺成的长路上,头顶月色昏暗,一旁小太监打着宫灯,小心地照在谢显荣脚前。忽然听着踏踏踏的脚步声在耳边响起,谢显荣不由抬了头看去,恰见一队神武营的军士齐步走过去,月光照在他们身上的黑色锁子甲上,倒是明晃晃地泛着光亮,昨夜便是这些人将未央宫翻了个儿,连着皇后的椒房殿也未能幸免。 谢显荣忽然站了下来,是了,是了。若他是护国公,皇后受了这样大的屈辱,他也不能善罢甘休。可搜宫的旨意的乾元帝下的,如今皇后已然在皇帝跟前不得好,若再将皇帝惹怒,皇后只会更举步维艰。若他是护国公,动不着昭婕妤还动不着她哥哥吗?谢显荣便细想了自家自入仕以来倒是没什么错处好叫人抓的,唯有不曾给生母请诰命。 若是他谢显荣还只是个闲散翰林也就罢了,如今已在吏部任着实差,若是真追究起来,虽不至撤职问罪,也是个不大不小的把柄,且对宫中的昭婕妤也有不利,当儿子的不记得,她做女儿的,莫非也记不得母亲养育之恩?大殷朝以孝治天下,这不孝的名头出去,与他们兄妹的前程都有妨碍。想到这里,谢显荣也就明白了乾元帝今日那番话的意思,无非是提点着他好给生母请诰命了。 是以谢显荣到家,先写了为马氏请封的奏章,又安慰了冯氏一回道:“为夫知道夫人辛苦,待得婕妤生育了皇子,圣上必定加恩,到时再给夫人请诰命,还请夫人忍耐一回。”冯氏与谢显荣倒是一对儿志同道合的夫妻,看着谢显荣这样,知道别有内情,也不追问,只他出门前,拉了冯氏的手道:“今儿那高徐氏来,若是提着三妹妹的事,你只管应承她。”冯氏不知道谢显荣怎么忽然说起这个,一样满口答应。 谢显荣上朝,果然有御史发难,参谢显荣不恤生母,谢显荣因预先有了防备,堪堪避过。自此深知乾元帝对自家三妹妹十分上心,从此便拿定了主意以玉娘马首是瞻,一家子兄妹,总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又说冯氏送了谢显荣上朝,自家梳洗了,略用了些早饭,料理了家务,才歇下不久,门上的家丁就递进了帖子,归德将军夫人徐氏来访。 冯氏忙命开侧门请,带了丫鬟们亲自等在二门上,片刻果然见着一三十六七岁的妇人梳得平云髻,只插着光秃秃的赤金簪,耳上的翠玉坠子却是晶莹欲滴,不是凡品。论面目也寻常,只有一双笑眼,添了几分和气,正是高鸿之妻徐氏。 徐氏也把冯氏打量了,见她二十来岁,一张鹅蛋脸面,柳眉杏眼,口角带着些笑影,倒是个好脾气的模样,因此倒是走快几步,到了冯氏跟前,先笑道:“谢太太,冒昧打扰了。”起手就去抓冯氏双手。冯氏不闪不避任由徐氏抓着,也含笑道:“高夫人请。” 徐氏与冯氏两个虽是头一回见面,倒也没如何客套,你请我请,客客气气地就到了内庭,又分宾主坐下,有丫鬟上茶。徐氏笑着夸了冯氏屋子布置得雅致,冯氏只说是谢显荣主意,她不过萧规曹随罢了。 徐氏又笑道:“听着谢太太有一双儿女,怎么不见。”冯氏听说,就笑道:“大姐儿还小,也就罢了,小子顽皮,怕扰了高夫人。”徐氏只笑道:“只瞧谢太太就知道,最是温文知礼的,姐儿哥儿自然也是好的。莫不是谢太太怕我是个军户出身,粗手笨脚的,伤着孩子吗?” 冯氏见徐氏定要见,只得答应,跟在她身边的云霞闻言告罪出去,片刻之后,手上搀了个三四岁的男孩子走了进来,正是谢显荣与冯氏的长子谢骥。谢骥生得像谢显荣多些,都是一张方面,双眼有神,肤色倒是随了冯氏,也是个白皮,又恰在幼年,梳着两个小鬏就,扎了红绳儿,倒也虎头虎脑的可爱。进到房中,先给冯氏问好,又依冯氏招呼过来给徐氏请安。 徐氏就笑道:“倒像是年画上的娃娃。”便招手叫了谢骥过去。谢骥拿眼看了冯氏一眼,见冯氏点头,这才走到徐氏身边。徐氏将谢骥拢在怀里,满脸堆笑地问了谢骥平日玩的什么,爱吃什么,可认字不认,谢骥倒也不怕生,一一回了,虽因年纪极小,偶尔口齿有些不灵便,倒也算回答得清楚明白。 徐氏脸上堆欢地同冯氏道:“我的小孙子要是日后有这样乖巧,我也心满意足了。”就朝随着她过来的丫鬟湘竹一伸手。湘竹忙将手上的一只包袱打开,里头是只锦盒,打开一只足金的项圈儿,下头坠着成人掌心大的羊脂玉如意锁,就要给谢骥带上。冯氏欠身道:“太贵重了。”徐氏还笑说简薄:“谢太太这是与我计较生分吗?”冯氏尤要推辞,徐氏便叹息道:“我知道,谢太太还是以为是我们家姑奶奶要害你们婕妤呢。” 冯氏早知道徐氏来意,也预想过徐氏回如何开口,却不想徐氏竟会以这个为引子直截了当地就开了口,又想着谢显荣曾与她说,高贵妃出身也极寻常,她长兄高鸿在高贵妃入宫前不过是个低级军官,自然娶的妻子也是差不多的人家,是以如今虽身居高位,偶尔还是有些市井手段,使将出来自是叫人猝不及防。是以倒是一愣,片刻才叹息道:“高夫人这话说得重了。” 徐氏便将个项圈儿在谢骥脖子上一套,自己从袖子里抽出帕子来,捂着脸便哭道:“这事我在外头也不敢说,只是请谢太太想一想,我家姑奶奶也是做了娘的人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如何狠得下心来害别人家孩子,我只不敢信。”呜呜咽咽哭几声,又从帕子一角偷窥冯氏,见冯氏把眉头蹙着,就又哭道,“谢太太,我家老爷同你们老爷素来也说得来,常在一块儿吃酒的,谢太太不信我们家姑奶奶的应该的,可谢太太也该信着谢老爷。谢老爷又不是个糊涂的,难道好和歹都分不来吗?” 谢骥这里叫徐氏猝不及防地一哭吓着了,楞了一愣,顿时也哭闹起来,冯氏忙叫云霞将谢骥带下去交给他奶娘,仿佛怪着徐氏吓到了谢骥一般:“高夫人何必如此。” 徐氏只是把帕子捂着脸:“我们家姑奶奶受些委屈也不值什么。只真凶还在,谢太太就不怕昭婕妤再受委屈吗?”又偷偷瞧了冯氏一眼 ,见她迟疑地坐了下来,便知自己这话说着了,这才放下了帕子,含泪道:“谢太太,我这回上门,正是同谢太太分说分说。谢太太请想,昭婕妤与我们家贵妃有什么妨碍呢?说句得罪谢太太的话,婕妤看着有宠,可肚子里这胎是男是女还不知道呢,便是个皇子,从来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我们贵妃可是有皇长子的。” 冯氏听了,也就叹息道:“不瞒高夫人,你这一说,我竟也不知道对不对了。”徐氏见冯氏入港了,暗中松了口气,又叹息道:“我这回来也不是向谢太太鸣冤的,谢太太又能替我做什么主呢?不过是叫昭婕妤有个防备也就是了。”冯氏叹息着答应了。徐氏又坐了回,也就起身告辞,冯氏一样送至二门前,看着徐氏出去,这才折回来。 到得晚间谢显荣回家,冯氏就将徐氏怎么说,她怎么答的都学与了谢显荣知道。谢显荣听了,向着冯氏一笑道:“辛苦夫人。下回进宫若是见着昭阳殿的人,夫人不妨客气些。”冯氏便道:“妾不大明白,还请老爷明示,也免得误了婕妤同老爷的事。”谢显荣就将冯氏鼻子一捏,笑道:“你下回进宫便请婕妤示下,也免得我们这里自作主张,反倒坏了婕妤的事儿。” 冯氏不知如何谢显荣这么快就拿定了主意,却也不问,只说了声知道了就罢了。又过了几日,冯氏依例进宫,从西司马门而入,因不需朝见皇后,就从清凉殿后穿过,无意间一抬头,就见清凉殿后的石台上站着个人,散着灰白的头发,身上一件直统统的袍子,因离得远,也瞧不清面目,只觉得那人两道目光如同钉子一般。冯氏也不是个胆小的,却叫那两道眼光瞧得心底一寒,脚下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随着她走的那个小太监见冯氏这样,知道冯氏害怕,他也是知道乾元帝宠昭婕妤的,故此对昭婕妤的娘家嫂子也十分客气:“谢太太莫怕,那是万贵太妃,在清凉殿为先帝祈福呢,从不出来的。” 万贵妃事迹冯氏也听过,永兴帝后期的无冕之后,她所出的齐王当年险些夺了当今圣上乾元帝的太子位。自永兴帝驾崩后,乾元帝便封了万贵妃为贵太妃,却以为永兴帝祈福为名将万贵太妃拘在清凉殿中至今。见着万贵太妃,冯氏便想着玉娘了。若是他日非玉娘所出的皇子登上大位,以乾元帝如今对玉娘的偏爱,只怕玉娘连万贵太妃的下场也捞不着。 冯氏正觉玉娘前程看似大好,实则惊心之际已到了合欢殿。那合欢殿的掌事女官珊瑚见着冯氏,连忙下阶迎她,又道:“谢太太来的正好,快去劝劝婕妤罢,她是什么身子,如何好动怒呢。”珊瑚从来是个稳重的,冯氏头一回见着她这样失措,忙问缘由,珊瑚引着冯氏进殿,就把缘由同冯氏说了。 这回惹得玉娘大怒的,却是秀云。那秀云想是在玉娘身边久了,得了玉娘青眼,就有些轻狂起来,前些日子打烂了玉娘一只双耳连环四足白玉鼎。若是当时就自己认了也就罢了,秀云竟是自作主张扔了,今儿玉娘忽然想着了,要翻出来,却是找不着了,查问下去,便落到了秀云身上,秀云竟还推搪,这才惹得玉娘发怒,偏合欢殿的内侍监金盛又有事不在。 珊瑚说完情由又同冯氏道:“论理秀云犯了错,婕妤要打要罚都使得。只婕妤如今什么身子?好容易才稳住的胎,等闲动不得气的。只求谢太太去求个情儿,不敢叫婕妤绕过秀云,只请婕妤息怒便好。”说了眼圈儿一红道,“若是婕妤有闪失,奴婢等都活不成的。求谢太太怜悯。” 冯氏听着珊瑚这话,心中微微一动,抬眼往殿内瞧去,见玉娘坐在殿中,脸上带着些红晕,长眉微竖,凤眼带怒,正道:“我知道你看我素日不言不语,当我是个蠢的,竟把这话来堵我!天底下奴才为着主子舍命的尽有,你为我垫了下就成了功劳,我就问不得你话了吗?!” 这话就说得严厉了,冯氏连忙上前几步,先给玉娘行过一礼,又站起身来赔笑道:“婕妤便是有气,也请缓缓地说,莫要惊了腹中小皇子,一会子圣上知道了,也烦恼。”又转头向秀云道:“秀云姑娘,我知道你素日是个明白人,如何今日惹得婕妤这样动怒?岂不是将你平日的好处都勾倒了吗?” 玉娘听着冯氏的说话,脸上依旧带些怒气,只把脸扭转了不说话。秀云便哭道:“奴婢在婕妤跟前当差,没有苦劳也有辛劳。奴婢前回将身子垫在婕妤身下,将腰扭了,所以搬那鼎时使不上力,不是故意摔了的。奴婢知道婕妤喜欢,怕婕妤心疼才不敢说的。婕妤即怪,奴婢下回再不敢了。”玉娘听说,直气个仰倒,将脸转向冯氏道:“你听听,多委屈!我倒成了个无情的了。”说了眼中垂下泪来。 说来乾元帝真是将玉娘当做心头血一般,看着玉娘脸上不喜欢,连着他都要收了脾气,何况他人,是以合欢殿上下有些体面,能近前伺候的,都涌过来劝慰,又有将秀云叱骂的,乱腾腾闹了一会子,玉娘才勉强收了泪。 冯氏看着玉娘不哭了,一面叫人打水来与玉娘净面梳妆,一面同玉娘讲:“婕妤不该与她费这些话,她即是掖庭送了来的,犯了这样的错儿,就该送回掖庭去,请掖庭令好生调理了,再教她学学规矩也就是了。婕妤自己千万保重玉体才好。” 玉娘听说,颦了柳眉道:“到底她前些日子也算救过我母子一回,蓦然将她送回去,怕人说我无情呢。”冯氏便含笑道:“妾以为,等秀云姑娘学好了规矩,再回来也是一样的。”说了又看了珊瑚一眼。珊瑚如今只求这事儿揭过去,忙道:“谢太太说得也有理。” ☆、第103章 挣扎 作者有话要说:  因昭婕妤得宠,合欢殿的宫人在未央宫中颇有脸面,莫说月例是除了椒房殿外第一个发下来的,便是往内侍省,尚宫局传个话儿都十分便宜,秀云哪里肯回掖庭去,因听着玉娘有首肯的意思,当时就慌了爬到玉娘座前,扯着玉娘裙子只哭道:“婕妤只瞧着这两年的情分上,奴婢日后一定虔心改过,再不敢的。 玉娘把葱白的纤指按着太阳穴道:“你若是方才就如此,我也不能生气。如今闹得这样我再放过你去,日后如何服人。”这话细辩起来倒是有了松动的意思。秀云又哭道:“婕妤,您是个慈悲的,只看着奴婢从前还算勤谨,饶了奴婢这一回罢。”玉娘脸上又露了些迟疑之色。 不想一旁的杜若看着闹得不象,过来在玉娘耳边轻声道:“婕妤若是纵了她这回,她没了惧怕,日后只怕还是要犯错的。犯在我们合欢殿也就罢了,若是在外头惹了什么事,婕妤也有个管束不严。”又将秀云看了看,又柔声劝道:“婕妤说了,只叫你回去学学规矩还要回来的,你这样纠缠是什么道理?莫非婕妤说的话在你眼中就不作数了吗?” 这话说得诛心,秀云哪里敢再求,只是捂脸哭泣。玉娘便道:“一会子金盛回来了,你便跟着他走罢。东西还留在我合欢殿,这样你可放心了?”说了便向冯氏伸出一只手,冯氏忙伸出双手扶了,那杜若又扶了玉娘另一只手,簇拥着她回了寝宫。 进得寝宫,玉娘便嚷身上倦,又同杜若道:“你在外头守着,我且睡一会,这里有我嫂子也就够了。”杜若将冯氏看了眼,脸上堆出笑来,忙答应了,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冯氏看着杜若出去,这才轻声同玉娘说:“婕妤别怪妾多嘴,这杜若怕是个心大的。”玉娘侧头瞧了杜若眼,脸上一笑:“我这里能近身服侍的人也有限,她虽是圣上送过的,到底初来乍到,比不过从我当才人起就跟在我身边的那些人,心上不平也是有的。”冯氏见玉娘果然明白,就笑道:“果然是妾多虑了。”玉娘却是轻叹一声,看着外头的杜若站得目不斜视,便抓住冯氏的手腕,冯氏心上一动,将身子屈了下来,就听着玉娘在她耳边道:“等大皇子有断袖之癖的消息传开,请大哥哥想法使人上书,奏请立五皇子为太子。” 虽玉娘早同冯氏说过这主意,只到底今日叫清凉殿的万贵太妃吓着了,不免要劝几句玉娘:“妾今儿过来时,见着万贵太妃立在清凉殿后的石台上,远远望去形容枯槁,望着妾的眼神,杀人一般。”玉娘把冯氏看了看,莞尔笑道:“嫂子这是怕弄巧成拙,皇五子真成了太子吗?”冯氏见玉娘自己说破,倒是唬了一跳,忙转头向寝殿外看了眼,杜若依旧垂目立着,却听玉娘缓缓地道:“这事儿大哥哥知道,嫂子只管放心。” 说在这里,玉娘脸上的疲色更甚,冯氏小心地探出手摸了摸玉娘微微隆起的腹部:“婕妤好生保养才好,这都快六个月了,还不大显。”若是没个皇子傍身,便是圣眷再隆,便是将高贵妃的皇长子与李皇后的养子都废了,也是与人作嫁罢了。玉娘却是哧地一笑,靠在美人榻上缓缓闭上了眼,不一会就听着呼吸声渐渐平稳,仿佛睡熟了。 冯氏在玉娘身侧的锦凳上坐着,见玉娘虽睡着,也是黛眉轻锁,可见平日辛苦,心中就有些不忍。她正叹息,珊瑚悄悄进来,凑在冯氏耳边道:“圣上摆驾过来了。”冯氏虽是玉娘嫂子,却是没诰命的,连外命妇也不是,自然更该避忌,忙起身同珊瑚道:“劳烦掌事姑姑同婕妤说一声,妾回去了,改日再来。”珊瑚点头,又叫杜若进殿服侍,自己送冯氏出去。 只说乾元帝到合欢殿前时,恰珊瑚送了冯氏回来,见着乾元帝忙过来参驾,乾元帝便问:“你怎么不在里头服侍你们婕妤?”珊瑚便回道:“回圣上话,婕妤才睡下,妾趁空儿送谢太太一送。”乾元帝倒是个会心疼人的,听着玉娘在睡,便不令传报,只身进了寝殿,果然见玉娘一个人睡在美人榻上,身上盖着一条孔雀蓝蜀锦薄被,纤手搁在腹部,愈发显得双手晶莹如玉一般。乾元帝在榻边上坐了,将玉娘的一只玉手握在手上,又在她脸上注目一看,却见玉娘眉间微蹙,仿佛心中不安一样,便伸出手在她眉间轻轻一抚。 玉娘在乾元帝抓着她手时便醒了,再叫这一抹,说不得张开眼来,对乾元帝看了眼。乾元帝便笑道:“朕吵醒你了?你若是倦,只管再睡,不用理朕。”玉娘微微笑道:“圣上在这里,妾如何敢歇着,叫人知道了,倒是说妾轻狂。”说了就要起身,一边的杜若忙过来扶住。 乾元帝见不是见惯的秀云,就把杜若看了眼。玉娘要杜若近身服侍,就是要引乾元帝疑心的,见着乾元帝看杜若,便抿了嘴儿笑道:“这是圣上拨给妾使的,怎么圣上这么快就不认得了。”乾元帝听了,就在玉娘粉腮上轻轻弹了弹,笑道:“你这孩子,一天不笑朕几句就过不下去。她虽是朕给的,到底才过来,不知道你脾气,你很不用这样委屈自己。”玉娘就叹息了声:“这事儿妾也不太好说,杜若,你告诉了圣上知道罢。” 杜若答应了,就在乾元帝跟前将秀云的言行都说了回,偷眼看了眼乾元帝,果然见他把眉头皱起,就乍着胆子道:“婕妤叫秀云都气哭了,奴婢等瞧着都生气。”乾元帝脸色就有些发青握着玉娘的手也加了力气,玉娘哎呦了声,嗔道:“圣上抓疼妾了。”乾元帝忙松了手,又与玉娘道:“这样大胆的东西,你还要她回来!可是怕没人气你吗?即去了掖庭,就不要回来了。你若是觉着人不够使,朕再拨给你。”玉娘扯着乾元帝袖子道:“到底没她那回舍身垫在妾身下,妾母子只怕,只怕。”说了眼中就垂下泪来,“妾想着,经了这回教训,秀云总能安分些。若是她再不知进退,妾再处置了她,也算仁至义尽了。” 乾元帝看着玉娘这样,只以为到底上回御史参她“蛾眉不肯让人”虽有自己护着,到底吓着了她,连个宫人都不敢随意处置,更是怜悯,就将玉娘抱入怀里,在她肩背上轻轻拍着:“旁人怎么说有什么打紧,朕知道玉卿温惠端良,言容有度,比这世上多少人都强。”玉娘微笑道:“这话哪怕圣上是哄妾的,妾听着也喜欢。”乾元帝笑道:“没良心的小东西,朕的话到你这里就成了哄你的。” 当年沈如兰为乾元帝争太子立下功劳时,乾元帝也曾许下“臣不负君,君不负臣”的诺言,可乾元四年,沈家满门男丁便死得干干净净。是以玉娘听着乾元帝那句君无戏言,不由一笑。乾元帝看着玉娘一笑,笑里藏娇,转而增媚,他正是壮年的时候,可自玉娘有孕以来,因她娇弱胆怯,离不得人,乾元帝自己也不忍心抛下她不理,是以一直拘着,这回看着玉娘那一双妙目,盈盈汪着水,顾盼之间其中的娇媚几乎要溢出来,一时间心火大动,几乎忍耐不住,不由自主将手往玉娘的腰间滑了下去,把她往怀里按了按,到底爱惜玉娘母子,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在玉娘耳边叹息道:“想是朕欠了你的,所以叫朕受这个磨折。” 玉娘听了乾元帝那话,就笑睨了乾元帝眼,也在乾元帝耳边道:“这可是圣上自己说的,金口玉言。”乾元帝失笑,索性将玉娘挪在膝上抱着:“是,是,是朕说的。这会子又要金口玉言了,可真真拿你没法子。”玉娘垂眼瞧了揽在自己腰上乾元帝的手一眼,脸上缓缓笑开。 话说冯氏从合欢殿出来,绕过清凉殿时不由自主地抬头瞧了眼,清凉殿后的石台上已没了万贵太妃人影。只是万贵太妃那鬼魅般的眼神倒是深深刻在了冯氏心上,冯氏身不由己地一颤,低了头脚下将脚步加快了,将将要过了清凉殿,冯氏不知怎地回头看了眼,却见方才还空无一人的石台上又见了万贵太妃,灰白色长发依旧在风中挣扎,冯氏脚下竟是一个踉跄,亏得送她出来的小太监扶得快,这才没摔着。 冯氏从未央宫出来,坐上自己小轿之后便觉着头痛欲裂,好容易挣扎到家,进得卧房倒头就睡,便是谢显荣到家也不知道,待得她醒来时,已是掌灯时分。房子服侍的丫头们赶忙过来服侍,便惊动了坐在窗边的玫瑰椅上在灯下看书的谢显荣。 谢显荣握着书卷抬头看了眼冯氏,笑道:“夫人醒了。”冯氏依旧觉得头痛,却是顾不得许多,挥了挥手叫房子服侍的人都退了出去。谢显荣见冯氏这样心急,知道她有事,搁下书卷走到冯氏牀边坐了:“你先用些饭再说也是一样的,不急在一时。” 冯氏探手将谢显荣的手抓着了,将万贵太妃的事迹说了。谢显荣却是一笑,将冯氏的手拍了拍:“那是万贵太妃,并不是我们婕妤。”冯氏便急道:“老爷如何说这话!”就将玉娘要谢显荣在皇长子传出有龙阳之兴的消息时,找人上书请立养在李皇后膝下的皇五子为太子一事说了,又道:“如今圣上为着婕妤将皇后的脸面扫得荡然无存,若是皇五子真做了太子,护国公家岂有不倾力相护的,等皇五子日后登基,只怕玉娘便有戚姬之厄。” 谢显荣却是哈哈笑道:“夫人,你虽是明白人,可在这上头,不如三妹妹远矣。欲先取之必先予之,三妹妹这一卦瞒天过海、趁火打劫、可算是浑水摸鱼,总是不会吃亏的。”冯氏自是要问因由。谢显荣便笑道:“皇后养子罢了,又不是嫡子。你只管放心。”却是不同冯氏解说明白,只走到门前吩咐丫头叫厨房上给冯氏煮一碗鸡汤银丝面来,又回身与冯氏道:“二弟与妹夫都要进京预备明年的会试,你看着收拾两间屋子叫他们住下,也好安心备考。” 谢怀德是自家小叔子,来京自然该住在谢宅。可听着二妹夫齐瑱也要来,冯氏便皱了皱眉:“老爷不知道,直到妾进京,二妹妹同妹夫还是没在一块儿,便是二妹妹回家,二妹夫也从来没陪她回来过,妾怕妹夫不肯住到我们家呢。” 谢显荣听说,就冷笑道:“都是做人妻子的,你是怎么样的贤惠,我自知道。再看看婕妤,圣上将她爱护得如同掌珍,一点子委屈都不肯叫她受,可见婕妤是个乖巧懂事,会做人的,不然圣上也不能这样偏爱她。可二妹妹做的什么?只晓得任性使气,搅得婆婆不喜,丈夫不恤,她自己就痛快了?我叫二妹夫来家住着,无非是替他们夫妇转圜转圜,我当哥哥的,总不能抛下一母同胞的妹妹不管。” 冯氏哪里还敢再说,只得答应,心中却是知道,齐瑱与月娘之间相看两厌,哪里是在谢宅住住就能转圜的,总是婆母马氏当年错选了女婿罢了。二妹妹月娘虽没多少坏心,却任性妄为,这样的脾气,合该找个家里薄有产业,又要依仗谢家一二的商户人家才能过得好,非要挑个读书的,偏又有些才气,如何能过到一块儿,白白做了怨偶。以齐瑱的性子,当时要是将三妹妹给了他,以三妹妹的美貌心胸,只怕也是一段儿佳话了。 想到这里,冯氏身上竟是一抖,暗中懊恼如何生出这样糊涂的念头来,亏得她没宣之于口,不然叫人听了去,与婕妤可以说是弥天大祸,当下心中暗自庆幸。谢显荣因见冯氏脸色骤变,倒是问了句,恰好厨房里将鸡汤银丝面与两样清口小菜送了来,冯氏只推饿了,便将此事揭过。待得用完饭,漱了口,冯氏又请问了谢怀德与齐瑱两个几时到京等,也好预作安排不提。 又说玉娘这里将秀云打发回掖庭,陈奉见着秀云也是大吃一惊。 ☆、第104章 混水 作者有话要说:  金盛奉着玉娘的话将秀云送回了掖庭,陈奉见着秀云颇是吃了一惊,只道:“你如何冲撞了婕妤娘娘?我送你过去时如何与你说的!”金盛也是跟过陈奉的,听着陈奉这话,脸上要笑不笑地道:“不过是秀云姑娘自以为救了婕妤,立下了功劳,婕妤总要将她另眼看待才是,可真叫人开了眼。”就将玉娘的意思说了。 陈奉素知秀云为人,听着金盛的话,如何能信,又把秀云看了眼,秀云脸上通红,眼中噙些泪,双膝对着陈奉跪下,口中只说:“都是奴婢一时糊涂,爷爷别问了。”秀云愈是如此陈奉心上越有疑问,只当着金盛的面儿也不好追根究底,只哼哼几声,同金盛道:“请婕妤放心,咱家知道了,定会还婕妤一个知进退懂规矩的秀云。”金盛这才笑道:“我也是公公调理过的,公公的能耐我还能不知道吗?”又向秀云冷冷看了眼,这才回合欢殿去。 陈奉看着金盛出去,向秀云冷冷道:“随我进来。”抬脚就进了内室。秀云忙从地上爬了起来,低头跟了上去。陈奉将秀云看两眼,这才道:“送你去婕妤哪里时,我怎么关照你的?你说来我知道。” 秀云道:“爷爷的话,秀云没齿难忘,也不敢违背。只秀云有下情回禀,还请爷爷息怒。”说话时从容镇定,若不是脸上还带些泪痕,倒是瞧不出才哭过的模样。陈奉便知有异,点头道:“你说。”秀云走上几步,附在陈奉耳边说了几句,又躬身退了下去:“婕妤说了,便是公公不肯,也无碍。” 陈奉生了张团团圆圆富家翁脸,平日都是笑吟吟地,这会子脸上却阴晴不定,片刻之后才叹息道:“我见着婕妤那日便知有今日。只是,总要委屈你吃些苦头才避人耳目。”秀云道:“奴婢一条命都是公公救的,公公即叫奴婢奉婕妤为主,奴婢便是舍了性命也是应该的,再者,奴婢即到了婕妤身边,便是婕妤的人了,婕妤好了,奴婢才有前程。” (上接作者有话说) 陈奉听了,叹息一声,在秀云肩上拍了两拍。从来在主子们跟前犯了错的奴婢在掖庭吃些皮肉之苦是免不了的,便是陈奉有心容情,也怕碍了人的眼,是以秀云颇吃了些苦头,在掖庭的庭院里足足跪了六个时辰,起身时腿上一丝知觉也没有,饿着肚子背宫规之类也是常态。过得十来日之后,秀云已瘦了许多,来前一张圆脸瘦得下颌尖尖,一双眼睛也越发的大了。 是以等玉娘再在合欢殿见着秀云时,一时竟不敢认,又看了看一旁的金盛。金盛屈身道:“这还是看着婕妤的脸面,知道婕妤还要用她,是以只吃了些皮肉苦,若是那些主子们不再要的,落入暴室丞之手,性命也未必保得住。” 金盛这话看着是回玉娘的,实则是说与秀云知道的,果然秀云叫陈奉料理一番之后,便又像是才到玉娘身边时那样乖巧伶俐,恭恭敬敬地伏下身子,回道:“陈公公听了奴婢的错处,将奴婢好一顿责打,只骂奴婢辜负了婕妤待他的恩情。奴婢如今知错了。日后定当谨慎服侍,再不敢自作主张,辜负婕妤恩情的。” 玉娘听了秀云这话,眉头微微蹙起,只说:“我能有什么恩情到掖庭令哪里呢?倒叫掖庭令这样讲。”一面又把眼去看金盛。 若是金盛才到合欢殿,许还能叫玉娘那番话哄过去,可他已来了数个月,冷眼里看着,这位昭婕妤,看似温柔娇怯,便是一句重话也受不得的软绵,实则玲珑七窍,心比比干。想来秀云前些日子轻狂,她心上自然不喜,偏秀云才救过她,且秀云是服侍过她的人,为着一两桩事情就弃之不用,在圣上跟前不讨好。且若是真弃之不用,未央宫里多的是人要将秀云拎回去,好问出昭婕妤的事来。是以说不得捏着鼻子将秀云留下。什么陈奉如何,想来都是陈奉明白了她的意思,借着秀云的口示意呢。也就笑道:“秀云是掖庭令调理过的人,她犯了错,掖庭令自觉脸上无光也是有的,婕妤很不必挂心。” 要说金盛这段盘算也算人之常情,只吃亏在他新来乍到,不得玉娘信重,是以不知道,玉娘同秀云两个使的实则是条苦肉计,只为玉娘不过是个婕妤,不好无端端地将掖庭令召来说话罢了。 玉娘听着金盛那番话说,脸上这才一笑,又转向秀云道:“你即知错了便好,我也不是个计较的。只你从前当的那个差事,如今杜若在呢,你依旧只服侍我出门罢。”这服侍出门,看着不比在寝殿服侍体面,却是最容易说话的差事,秀云原也以为为着避嫌,自己总要叫昭婕妤冷落,听着玉娘这话,也就放了心,磕头谢恩,退了出去。 杜若哪里看着秀云回来,原也担心玉娘那爱惜羽毛,不肯叫人说她薄情的性子会依旧叫秀云在寝宫服侍,不想玉娘却是叫秀云管着她出门,一样放了心,故此格外殷勤,过来笑道:“楚御医说了,婕妤不好久坐的,容易腿脚肿。奴婢服侍婕妤在殿中松散松散罢。”玉娘侧头将她看了眼,盈盈笑道:“你有心。”一面伸了玉手,在杜若伸出的手上轻轻一搭,按着杜若的手站起身来, 这时看着杜若扶起身,原立在她座后服侍的一个宫女也绕了过来,将玉娘另一只手扶住了,含笑道:“婕妤小心脚下。”玉娘侧了星眸将人一看,果然也是杜若一块儿,叫做夜茴的那个。 说来乾元帝当日从温室殿拨到合欢殿的有四个宫女,杜若、辛夷,蘅芜、夜茴,在温室殿时,乾元帝把她们一样看待,并没有高低之分,是以彼此倒也和睦。待得乾元帝将她们送给玉娘,杜若见机得快,博得了玉娘青眼,如今已在玉娘寝殿中服侍,莫说玉娘如今身子不便不能服侍,常见着圣上许就能承宠那个,便是不入圣上的眼,待得满了二十五岁放出去时,宠妃跟前的得意人与寻常宫人差别也远,故此都有了争胜之心。 玉娘才在合欢殿里走了没两圈儿,就看着金盛过来,甩了甩拂尘,在玉娘身前弯了腰,轻声道:“婕妤,承明殿的淑妃娘娘来探望婕妤。” 是陈淑妃呀,果然是个沉得住气的。玉娘站住脚,口角带些笑:“请。” 金盛心上倒是不太想玉娘见陈淑妃的,一个有子无宠的妃子能在未央宫站稳脚,便是皇后和高贵妃也不以为她有什么威胁,可见为人精明厉害。若是平日,金盛以为昭婕妤未必会吃亏,可如今,昭婕妤正是不好有差池的时候,很不必同她费这些神。可玉娘即说了请字金盛知道玉娘看似倒也不好说什么,只躬身退下。 自玉娘叫那只黑猫一扑,这些日子以来玉娘便在合欢殿里呆着,寸步也不出外这还罢了。那高贵妃叫乾元帝禁足以后,也没了下文,只不知道是乾元帝还念着旧情,不忍将高贵妃严厉处置了,还是乾元帝后头醒过神来,察觉另有内情,只是抹不开面子,故此依旧将高贵妃拘着。 陈淑妃这想了几日,到底不安心,又与景和商议了回,叹息道:“你也知道昭婕妤,年纪小小,心眼子却多,我只怕她已觉出有异。”景和将玉娘的言行想了想,就道:“儿臣记得,母妃同昭婕妤交好。便是儿臣也曾在母妃这里见过昭婕妤几回的。如今她在合欢殿养息不能出来,母妃去探视她原也是应该的。可若是不去,只怕那位昭婕妤要觉得母妃避嫌太过了。”一句话惊醒梦中人一般,陈淑妃这才往合欢殿来。 玉娘叫杜若夜茴两个左右扶了在殿前接了陈淑妃,含笑道:“姐姐真是贵人事忙,这好些日子没过来了。”陈淑妃将玉娘上下打量了回,时值七月下旬,玉娘一身的罗绮,虽带着身孕,依旧是少年玉貌。 陈淑妃自是个了得人物,见玉娘清泠泠妙目里带着笑意,便也跟无事人一般,向前几步,向玉娘笑道:“自听着你叫只畜生扑了,只吓得我。原就要来看你,可圣上只不许人来扰了你养息,倒是耽误到今日。如今看着你这样,我也放心。”玉娘含笑道:“亏得楚御医,如今妾已没大碍了。叫姐姐费心了。” 黑猫是陈淑妃的手笔,陈淑妃也知玉娘为人,断不似她所表现的那般软糯,是以听着玉娘这句“姐姐费心”心中微微一虚,脸上却丝毫不露,反笑道:“你同我姐妹相称,还客气些什么呢?没得倒见外了。”一行说着,一行探出手去将玉娘的手腕抓着了。玉娘也不闪避,任由陈淑妃握着自己手腕,两个人亲亲热热地进了殿,分宾主坐了。陈淑妃带了来的璎珞等给玉娘请安,玉娘殿中的宫人太监又给陈淑妃问了安。陈淑妃因见杜若等脸生,便问道:“这几个我上回来还没见过呢。” 玉娘微微一笑:“上回妾叫只畜生吓了吓,圣上不放心,特从温室殿拨了来给妾使的。妾原说使不得,为着妾倒叫圣上不方便。圣上却说,他是天子,使着谁谁敢不尽心呢。倒是妾这里,只怕还有不死心的,放着他身边的人,他也放心些。这都是圣上的好意,妾只得愧领。”玉娘本不是那等轻薄炫耀的人,只是陈淑妃为人从来谨慎,总在人后使些阴招,竟是抓不住她的痛脚。玉娘如何能忍,是以故意说了些话来与陈淑妃听,只要刺她的心。 果然陈淑妃听着玉娘这话,暗中咬牙,脸上却是笑道:“妹妹当真好福气,能得圣上这样关切便是贵妃从前,圣上也不曾这样关爱过,我们这样的,只好羡慕罢了。” 到底是陈淑妃,虽叫玉娘刺了刺,却是见机得极快,又将话头引到了高贵妃头上去,虽未明指着高贵妃是这回的幕后主使,可全篇听下来,倒是在说高贵妃嫉妒玉娘比她从前还得宠,故此害她。 玉娘却笑道:“妾哪有什么可羡慕的,怀个胎也不得安生,如何比得上姐姐,有二皇子殿下在身边,二皇子聪慧机敏,人物俊秀,可称人中龙凤,姐姐有这么个孩子,还有什么好愁的呢?” 皇子说句人中龙凤,倒也不算夸耀,可真正能称得上人龙的也唯有天子,何况玉娘前头还跟了句“怀个胎也不得安生”,听在胸有大志的陈淑妃耳中,就有些心惊肉跳,不由自主地抬眼瞧了玉娘一眼,却见玉娘依旧含笑微微,点漆样的双眸正看过来。陈淑妃便笑道:“妹妹这话即是说对了,也是说差了。” 玉娘笑吟吟地道:“姐姐这话绕口令一般,怎么个即是说对了又是说差了,还请姐姐教我。”陈淑妃便笑道:“妹妹真真糊涂了,身为皇子,太平富贵自然是天注定的了,我当娘的自是安心,是以妹妹那话自说对了。可这孩子生下来,做娘的没一日不挂心的,又哪里那么容易安心。”玉娘就笑:“原来如此,果然是我说差了。” 陈淑妃便笑道:“等妹妹将六皇子生下来便能明白了。”玉娘嫣然一笑,素手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轻轻摸过,又抬头瞧了陈淑妃一眼,眼中仿佛有亮光一闪,看得陈淑妃心上一跳,又恍若无事一般地用过来人的姿态同玉娘说了回育儿经,玉娘倒也听得认真,一眼看过去倒真象是亲亲热热一对好姐妹一般。 又说陈淑妃在玉娘这里盘桓了半个下午,只探听不出口风,也只得罢了,从玉娘这里告辞回去,却见景和已然来了,正在殿内踱步,见着陈淑妃,就道:“母妃您心急了。” ☆、第105章 混沌 作者有话要说:  陈淑妃见景和脸上略有些焦急之色,不若往日镇定,不由诧异起来,因道:“去昭婕妤那里也是你说了可的,如何我去了,你倒是说我心急,可是有了什么变故?”景和眉间皱起,挥手示意在承明殿中服侍的众人退出去。 在承明殿里服侍惯的都知道皇次子殿下年纪虽小,却是个极有主意的,连着他生母陈淑妃也颇肯听他意见,是以见他挥手,便毫无疑义地退了个干净。 看着殿中服侍的人都走干净了,景和这才同陈淑妃道:“大哥的事如今还不是揭发的时候,母妃又着什么急,合欢殿的事可还没了呢。”陈淑妃听着景和这话,知道怕是有人要对景淳下手,不免觉着冤枉,因道:“你这孩子如何同我说话的?莫非你如今翅膀硬了,便信不过我了吗?” 景和知自己母亲陈淑妃是个不扯谎的,是以听着陈淑妃这话,倒是吃了惊,便道:“母后不能有这样的手段心机,不然也不能叫高母妃压了这十几年不能翻身;至于合欢殿那位,她虽得父皇喜欢,到底新宠,根基不深,哪里能将手伸到大哥身边。余下的人,也都不成气候,母妃即说不是,那又是谁?莫非是护国公夫人?” 李氏已做了这些年皇后,唐氏在宫中自然使得动人。她的眼光手段,只看凌才人一事便知道了。借着凌才人在合欢殿那一摔引起的早产中做些手脚,去母留子,叫李皇后平白得了个儿子,谁也没抓着李皇后把柄,手段不可谓不精明厉害。如今皇后膝下虽有养子,可乾元帝极少去椒房殿看过这个中宫养子,可见乾元帝对这个皇五子并没放在心上。唐氏着急了,要将皇长子废了也不出奇。 陈淑妃听着景和这些话,忙将景和扯在殿内一角坐了,低声道:“你所料差了,以我来看,倒未必不是昭婕妤。我今儿在她跟前探过口风,她仿佛信着是高贵妃要害她。这宫里的女人哪个不想要自己的骨肉,昭婕妤即以为是贵妃,哪能不恨毒?她虽新宠,根基不深。可奈何你父皇实在喜欢她,宠得都不像话,将他身边服侍的人都拨了给她使,这等盛宠,还怕没人上赶着奉承吗?且高氏如今已失势,未央宫中的宫人太监们,从来都是捧高踩低的,拿着高氏母子去讨好那昭婕妤也是有的。” (上接作者有话说) 景和这里倒是不知道乾元帝新拨了人给玉娘使的,是以听着陈淑妃的话,乾元帝竟这样宠昭婕妤,少年艳丽的眉间掠过一丝阴霾,纤长的手指在案几上敲了敲:“若真是她出的手,想来她腹中是个男孩,她要抢在孩子落地前将此事揭发,倒也算未雨绸缪了。”陈淑妃冷笑了声:“若真是她,下一回只怕便是冲着你我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也是人之常情。更何况是那个位置,人世间至为尊贵,哪个不想? 景和在眉间按了按,忽然笑道:“父皇在给大哥相看皇长子妃。儿臣倒是想知道,哪家小姐这样倒霉。” 皇长子景淳过了年就是十四岁,大殷朝惯例,皇子十五六岁上成婚,而后分王开府。如今选起皇长子妃来,看中了人,再算过八字。若是八字合称,就由乾元帝下旨赐婚,而后钦天监核算吉日,礼部与宗人司预备礼服以及皇子娶亲依仗。且只要景淳没被立为太子,成亲之后是要出宫开府的,又要预备王府,林林总总,没个两三年也下不来。两三年,好做多少事下来。 陈淑妃忽然就明白了景和意思。高贵妃家世微薄,若想谋立景淳为太子,他的王妃自是要家世显赫,才好作为助力。贵胄世家只消不是穷途末路到利欲熏心,也不能把个千娇万宠的女儿给个有断袖之癖的皇子当个有名无实的妻子。如今只要探听着乾元帝心中人选是哪几家,悄悄地递出风声去,只怕这些人家立时就要为女儿择婿许婚,左右如今有人在景淳身边做手脚,倒好嫁祸。 因说起景淳要选妃,景和只比他小了岁余,说来,也是该慢慢看起人选来。陈淑妃便问:“我的儿,你外家也帮不了你许多,你自己的事,你也要上心才好。” 景和听了陈淑妃这话,只垂了眼道:“如今且议不到这里,且过了大哥的事再论。再者,便是母后是个实心的,她母亲唐氏也不能束手旁观,很不必着急。”说这话时脸上一无羞色,倒仿佛在说旁人的事一般,陈淑妃看着儿子这样,虽聪明冷静是好的,可也太冷心冷情了些,哪里像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到底喟叹了声。 又说李皇后为人,虽少了些心机手腕,论起性子来,倒是不坏,且在宫中长日漫漫,也好拿来解闷,是以乾元帝既将为皇长子择妃的事交了李皇后之后,她倒也也肯尽心。因选的是皇子正妃,就有俞永福将在京勋贵,四品以上官员等家适龄女儿的名册整理了交予李皇后,李皇后慢慢看的时候,唐氏也听着了消息,特特进宫相劝。 唐氏只劝道:“殿下可不要糊涂。高氏不过是军户出身,她哥哥虽是个将军,手上也没多少人,根基薄弱,从前还有皇帝做个依仗,如今皇帝都不待见她了,高氏也算是白费了一半儿了,日后不足为虑。是以皇长子妃,殿下断不可往贵胄人家里选,平白的给个助力他们母子。” 李皇后也觉有理,想了想又道:“景淳是长子,若他的媳妇儿门第不高,他后头的弟弟们可怎么挑呢?总不好弟媳妇出身强过嫂子太多,日后妯娌们可还怎么相处呢?且圣上必也要以为我不肯尽心,故意为难孩子们。”唐氏微微笑道:“殿下只管往有名头无实权的人家看去,只消门第高贵,圣上也不好为了这个就责怪殿下的。”又道,“若是圣上不反对殿下的安排,殿下,那真是可喜可贺。” 李皇后听了唐氏的话,虽也心动,犹有迟疑,到底她自己主意也不坚定,又叫唐氏劝道:“倘若圣上真有意立景淳为太子,如何肯禁足高贵妃?便是要敲打高贵妃,使她不敢轻狂,那替景淳择皇子妃一事,乾元帝也不会全然交了你经手。必定亲自选取选家世有助力的,好叫景淳坐稳太子之位,就譬如当年永兴帝为圣上择你为太子妃,便是瞧着你父亲手握兵权一般。如今只要圣上不在意皇长子妃人选出身华而不实,便是说圣上全没想立景淳为太子,高贵妃已不足为虑。” 李皇后听着这话,便深觉有理,就将人选与唐氏看了。唐氏将名册看过,替李皇后做主将兵部尚书梁丑奴的女儿梁青容;中书令王鉴之女王瑶等几个挑选出来,放在一旁,同李皇后道:“这几个殿下留心,寻个由头不要宣进宫来相看。”又教李皇后,趁着合欢殿那位身子重,不能伺候,把替皇长子选妃为由先将乾元帝请到椒房殿,再拿着皇五子以父子之情将乾元帝留下。 只是唐氏这番劝说李皇后只是咬牙不肯答应,原是未央宫中诸妃们看着昭婕妤身子重,不能伺候,乾元帝又是壮年,必定不能久旷,几回相请偶遇,乾元帝竟是不为所动。李皇后原是囿于皇后脸面没上前,待看得乾元帝这样,也就死了心。如今唐氏要她去请乾元帝过来,李皇后如何拉得下脸来。 唐氏怒李皇后糊涂,虽昭婕妤如今势头比高贵妃当年更盛,可如今李媛手上已有了皇五子,哪怕昭婕妤腹中是个男孩,无论长幼尊卑都不能与皇五子相比,怕得何来。且她身为皇后,皇长子的嫡母,为着儿子的终身大事请他的父皇,看昭婕妤那个狐媚子敢拦!到底李皇后是自家女儿,唐氏少不得耐下性子:“等闲不能见面,圣上又如何记得五皇子殿下?殿下您可别忘了,圣上远不止皇五子一个儿子!”李皇后这才咬牙答应。 又说李皇后因要替景淳相看,特遣了自家椒房殿的内侍总管俞永福往合欢殿去请乾元帝。乾元帝正同玉娘两个赶围棋,听着李皇后相请,原不想动的,还是玉娘道:“殿下这会子巴巴地叫了人来,定是有事呢。圣上且叫了人进来,问上一问罢。” 乾元帝把玉娘手一捏:“你这会子倒是大方了,怎么前几日听着刘美人病了请朕过去看,你倒是知道说‘圣上又不是御医,去了有何用?刘美人还是宣御医的好,也免得耽误了病情。’。”就压着嗓子将玉娘那日的说话学了回,果然逗得玉娘脸上通红:“圣上又拿妾取消。”乾元帝探手在玉娘脸上一抚,笑道:“笨孩子,换个人,朕还懒怠理她。朕这样疼你,你还把朕往出赶。” 玉娘是以含笑道:“并不是妾将圣上往出请,原是妾以为,殿下是个温厚明理的,她几时来劳动过圣上了?这回指不定有事呢。”她不知李皇后请乾元帝所为何事,然乾元帝即不肯见,便是他心上对李皇后不耐烦。即不耐烦,李皇后若是和未央宫中其余诸妃一般来邀宠的,乾元帝自是更不喜欢她。可若是李皇后当真有事儿,这一劝,乾元帝必更觉着自家温婉明理。 果然乾元帝听得进这番话,便笑着虚点了玉娘,起身走到合欢殿外,命金盛将俞永福宣进来。 俞永福在合欢殿外已候了好一会,只以为乾元帝不肯见他,正是灰心之际,看着金盛脚步匆匆地过来。 俞永福品秩虽高过金盛,无奈李皇后不得乾元帝喜欢,连带着椒房殿里执役的也难见帝颜,倒是比不过在合欢殿服侍的,几乎日日能见着乾元帝。从来见面三分情,这见得多了,又有昭婕妤的脸面在里头,乾元帝自对合欢殿里服侍的诸人另眼相看,是以俞永福也不敢受金盛的礼,忙双手扶着:“你我弟兄不必拘礼,圣上怎么说?”金盛笑道:“圣上宣您进去呢。” 俞永福松了口气,跟在金盛身后进了合欢殿,依礼见驾请安,而后才将李皇后请乾元帝过去参详皇长子妃的话说了。乾元帝见果然是正事,只是懒怠这会子动弹,且为景淳择妃,早一日晚一日的,都没妨碍,便道:“你去告诉皇后,朕明儿下朝再过去。”俞永福喏喏连声,倒退着出了合欢殿,回在椒房殿见着李皇后,便将乾元帝明日再来的话说了。 李皇后听了,心中略有不足,奈何她叫乾元帝一回回的冷淡,将气性也压低了些,只得忍下起来。 到得次日,乾元帝下了朝果然往椒房殿来,李皇后将乾元帝接进了椒房殿,请乾元帝在上首坐了,又将唐氏筛选过的人与乾元帝看了,乾元帝看过,不置可否,只道:“到底景淳是长兄,他的妻子日后便是长嫂,你看着些,人品总要端方些,日后才好与弟弟妹妹们相处。” 李皇后见着乾元帝果然不上心,心中喜欢起来,脸上露出笑容,殷勤道:“阿宁这会子大概还没睡呢,圣上要不要瞧瞧。” 乾元帝起先倒是来了,同李皇后也和和气气地说了回话,待听着李皇后说起皇五子景宁来,一时也有些心软,就道:“朕倒是好些时候没见过他了,抱来朕瞧瞧罢。”李皇后听着喜欢,忙命人将皇五子景宁抱来。 景宁也有一岁多了,生得即不像乾元帝也不大似他的生母凌蕙,一张圆脸儿,眼睛圆圆,鼻头圆圆,粉红菲菲一张脸,看着倒也可爱。只是李皇后蓦然得了个儿子,怕叫人害了他去,不免小心过头,故此日常除了椒房殿里执役的宫人太监,以及景宁的乳母,宫人太监,也少见外人,便养得胆怯了些。偏乾元帝极少到椒房殿来,景宁竟是不认得他,见着乾元帝就往他乳母怀里躲。 乾元帝待景宁原不上心,看着他不肯亲近,也就失了兴致,只道:“当日小猫似的一个,如今倒也壮实,皇后照应的好。”李皇后得了乾元帝夸赞,脸上就有些红润,过来将景宁从乳母接了,往乾元帝这里来,一行还笑道:“阿宁胆子小些,却是个聪明的,如今已会叫娘了。” 乾元帝听说倒是来了些兴致,又伸手要去逗景宁,不想景宁瞧了乾元帝一眼,竟是哭了起来。 ☆、第106章 解禁 作者有话要说:  景宁这一哭一避,又哄不住,乾元帝脸上不由挂不住,连着李皇后也有些尴尬,只得将景宁依旧交了他乳母抱着,强笑道:“想是才睡醒,到底还小,迷糊些也是有的。”乾元帝闻言就将李皇后看了眼,微微笑道:“皇后方才仿佛说过景宁还没睡。”李皇后这才惊觉自家前言不搭后语,脸上顿时红透了,嗫嚅着道:“妾糊涂。” 乾元帝就势站起身道:“皇后知道自家糊涂就多用心些,你也是景淳嫡母,就多费些心罢,不要一心只挂着景宁。”这便是在暗讽李皇后以景宁争宠了,到底乾元帝还念着李皇后是皇后,话说得含蓄了,饶是这样也将李皇后臊得险些站不住,再不敢出声,红着脸将乾元帝送出椒房殿。 不想他这一走,景宁倒是来了些精神,张着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乾元帝背影瞧,又转了头对李皇后笑。李皇后看着他这样,不免气苦无奈,偏景宁又极小,正是说不通的时候,也只得叫乳母依旧将他抱回去,心中多少有些埋怨唐氏出的这个主意。 又说乾元帝从李皇后这里出来,径直回了合欢殿。玉娘原是知道乾元帝去了椒房殿的,见着他这么快就回来了,倒是有些惊诧,却不问李皇后请乾元帝去做什么,只笑吟吟地将乾元帝接了进去,亲手奉茶与乾元帝。乾元帝一手接过,顺手将茶盏搁在一旁,扯着玉娘在膝上坐了,又把手按在她腹部:“玉卿如何不问皇后请朕去做什么? (上接作者有话说) 玉娘张大了眼将乾元帝上下打量了,奇道:“殿下请圣上去什么事,妾也能知道的吗?”乾元帝就道:“是为着景淳择妃事。”玉娘听在这里就明白了,无非是景淳既要择妃,那高贵妃是他生母,总也有权知情。皇后选中哪家闺秀,叫她瞧上几眼,也是应有之义。是以乾元帝怕是想将高贵妃放出来了。论起来高贵妃为人跋扈了些,可黑猫那一事,她倒是真是替人受过了。且只有高贵妃出来了,日后景淳一事事发,她才能和她几个兄长联络。 玉娘心中虽十分明白,且早就有心愿要放高贵妃出来,无如没借口说罢了,听着乾元帝自己提及,倒是正中下怀,却不好在乾元帝跟前显心急来,是以脸上故意做个懵懂的神气,对了乾元帝道:“殿下为人最是讲规矩体面,她即是皇长子殿下的嫡母,想来定能为皇长子殿下寻到良配的。”乾元帝见玉娘不明白,倒也不气,只在她鼻上点了点,又道:“便是皇后在看人,总没有不告诉他生母知道的道理。朕的意思是解了高氏的禁足。只是到底你在她手上吃了惊吓,朕也不忍瞒着你,反要旁人告诉你知道。” 乾元帝自为他亲自告诉了玉娘知道,话又说得和软,已是极给玉娘体面尊荣,只不想若真是高贵妃使人拿了黑猫去扑玉娘,不过不疼不痒地禁足几日就出来了,对玉娘何来公道之说。玉娘心中冷笑,也不好再装糊涂,就把黛眉一颦,粉项微低,片刻之后才道:“圣上说得极是,皇长子殿下是贵妃的长子,自然疼爱有加,他择妃时贵妃若是不在,只怕是终身有憾,是妾糊涂了。”虽放高贵妃出来是玉娘心中所愿,玉娘偏要引乾元帝愧疚,故此抬头将乾元帝看了眼,乌黑的眼眸中水光粼粼,仿佛含泪一般。 若是玉娘撒娇不肯答应,或是直言委屈,又若是做个从容大方的模样,乾元帝许还不能心软,只叫玉娘这番通情达理的话一说,眼中又带上了委屈的神色,乾元帝果然不忍心起来,将玉娘抱得紧了些,下颌轻轻搁在玉娘肩上,只道:“朕知道这回委屈你了,你只放心,朕叫她出来,不过是瞧在她是景淳生母的份上,总没下回了。”他说话,玉娘从来不肯信,口中却是笑道:“是。” 玉娘虽知乾元帝对自己有愧之后,必定有所补偿,倒是没想着乾元帝会同高贵妃说都是她求情的缘故,直至高贵妃亲自到合欢殿来致谢才知情。 高贵妃叫乾元帝踢打了回,又关了些时日,往日的气焰已少了许多,见着玉娘脸上颇有些感激的神气,又含泪剖白道:“好妹妹,并不是我不认错,我也不能说我心上对你一些儿不恨,只是这回真不是我要害你。若真是我动的手,我做什么将那只黑猫养在身边,还掉下两根毛来,是怕着人不知道吗?”说到这里,又觉乾元帝十分无情,不肯听她辩解,便又哭道:“只是圣上不肯听我分辩。” 玉娘见高贵妃虽是盛装打扮,可仔细瞧着,鬓边竟见了银丝,可见叫乾元帝禁足这些日子,也煎熬得很。她吃了这些苦头,一面儿是乾元帝不肯信她,另一半必然是怪在嫁祸她那人身上,虽那人有泰半是陈淑妃,可玉娘却是道:“当日那只猫扑了来,我心上怕得很,什么也想不着了,听着圣上说是贵妃所为,心上也曾恨过贵妃。可前些日子,家嫂进宫,说了高夫人与她分辩的话,倒也合情。您到底有皇长子殿下呢,还不至于忌讳不知男女的胎儿。” 何为未雨绸缪?何为先下手为强?是以玉娘这些话实在说来是没什么道理的。只高贵妃叫乾元帝关了这些日子,心先慌了,又有玉娘在乾元帝面前为她求情在后,是以高贵妃听着玉娘这些似是而非,倒是听了进去。尤其听着那句“贵妃到底有皇长子殿下”,她擅弄小巧,以己度人,如何能不多心,自然是想着总是景淳占着长子的名分,碍了人的路了。哪里还坐得住,所以对了玉娘笑道:“好妹妹,你这回大量,我总记得你的情。”玉娘也是笑道:“您太客气了。我不过白说一回,总是圣上还记得您。” 高贵妃听了这话,倒也有些心动,掩唇笑道:“这话倒是动人。”玉娘垂目一笑。高贵妃略坐了会,也就告辞出去,才出合欢殿的门,高贵妃脸上的笑就收住了,薄薄的唇抿成了一条线,抿得嘴角都现出了两条纵纹,瞧着蓦然老了几岁,唬得随在她身边的宫娥太监们头也不能抬。 这高贵妃是军户出身,进宫前连字也不认识的,性子颇为爽利。可自到了乾元帝身边,因乾元帝不喜李皇后,肯抬举她,性子慢慢就从爽利变成了跋扈,只在乾元帝面前还装些温婉。是以出得昭阳殿头一件事,便是来合欢殿谢昭婕妤给乾元帝看,可到底觉得同个婕妤赔笑脸儿十分委屈,竟是不独不见情,反而记恨了。 又说高贵妃从合欢殿出来,便去了椒房殿,见着李皇后便跪倒在地,把帕子捂着脸哭道:“妾给殿下请安,妾从前糊涂做了多少伤殿下心的事,亏得殿下宽厚,还肯替景淳费心,妾羞愧惶恐。” 李皇后颦眉冷笑道:“你这是什么话?!我是景淳嫡母,他叫我一声母后,我还能不替自己儿子尽心吗?”高贵妃听着刺耳,到底叫乾元帝关了那些日子煞了些性子,故此把帕子捂着脸,依旧哭道:“殿下教训的是,妾又糊涂了,妾也不知道妾是怎么了,这些日子来,脑子都是昏昏沉沉的,还请殿下恕罪。” 自永兴帝驾崩后,高贵妃在李皇后跟前再没吃过亏,是以今日这一副柔顺姿态搅得李皇后一头雾水,将高贵妃看了好一会,才道:“你做什么?若是来给我请安的,好好儿的起来说话,哭成这样是什么道理?若是请罪的,圣上已禁过你足,也算罚过了。起来罢。” 高贵妃要摸李皇后底细,听着她的话,忙抹泪站了起来,露出哭得通红的双眼来,李皇后将她看了眼,只以为高贵妃是故意哭成这样,好求乾元帝怜悯,口角儿微嘲:“圣上这会子不在,你很不用哭成这样。” 如今的未央宫谁不知昭婕妤有专宫之宠,乾元帝眼里只瞧得见她一个,更别说她李皇后这里,乾元帝从前不过是点卯罢了,如今更是连着初一十五也不过来了,是以高贵妃听着李皇后出言嘲讽,心中冷笑,口中却道了声:“妾不敢。” 李皇后见高贵妃出乎意料得柔顺,一时口角的笑意竟是凝了凝,才回过神来又朝一旁的黄女官瞧了眼。黄女官明白,将李皇后手边云纹卷蟠龙四足紫檀几上取了名册,走下来递在高贵妃手上,浅浅笑道:“这是殿下择出在京适龄闺秀的名册,家世籍贯年龄都在上头。” 高贵妃伸手接过名册,脸上笑道:“殿下费心了。”又要给李皇后磕头,李皇后叫高贵妃这副做派刺得眼疼,只摆手道:“你且去,看着喜欢哪个再来与我说。”高贵妃这才谢过李皇后,捧着名册出去了。 又说李皇后到底是皇后,乾元帝在高贵妃跟前说的,都是看着玉娘替她求情才放了她出来的话,连着李皇后也知道了,看着高贵妃如今这番做派,就同俞永福并黄女官道:“合欢殿那位倒是肯做好人竟肯放她出来碍眼,也不怕做了东郭先生。” 黄女官想了想,轻声道:“想是圣上先有意,婕妤顺水推舟罢了。只是也不能吃亏呢。殿下请想,如今即有了她替贵妃求情的话,便是贵妃见着她也要客气几分的。”李皇后到底与高贵妃交手十余年,虽一直落在下风,却是知道高贵妃是个记仇忘恩的性子,绝不会记着昭婕妤的“好处”,一想着高贵妃日后许会恩将仇报,倒是喜欢起来。 高贵妃这里回了昭阳殿,叫了柳海过来,把名册交了他一个个念了来听了回。要说唐氏也是个聪敏的,所选的人听着个个出身显赫,大都是公侯人家的小姐。高贵妃到底受出身所限,乾元帝又不会把这样的事分解与她听,故此不晓得厉害,心上就有些得意,还同黄女官笑道:“皇后素来以国母自诩,总要母仪天下,在这等大事上果然不肯落人话柄。” 柳海手上握着名册,脸上迟疑了好一会才道:“娘娘还是请高夫人来问问的好。”不等高贵妃开口,就听着殿前脚步声连连,却是景淳走了进来。 自高贵妃叫乾元帝禁足以来就没见过景淳景明两个儿子,忽然看着长子过来,哪有不喜欢的,笑吟吟地站了起来,招手叫他过来,又道:“我的儿,你来的正好。到底是你的终身大事,你且来看看,这里可有你中意的?” ☆、第107章 绿竹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都去哪儿了呢? ========================================================= 十四岁的景淳已是个少年的模样,苍白消瘦,四肢修长,皇子常服外松松地系了佩玉的腰带,举止瞧着倒也舒缓。景淳走到高贵妃身前,伸手接过高贵妃手上的名册,却是一眼也不瞧,只冷笑道:“母妃才解了禁足,还是安分些罢,父皇既叫母后筛选,母妃只管等着便是,没的惹着父皇生气,再关了您,儿臣脸上更无光了。” 身为皇子,又是皇长子,眼看着嫡母是生不出儿子了,有无嫡立长的规矩在,景淳自以为未来是太子,也情有可原的。不免就以为高贵妃对昭婕妤下手,是犯了嫉妒,带累他这个未来储君没脸,因此对着高贵妃就有几分怒气。 高贵妃万想不着景淳竟能嫌着她丢了他的脸,只觉得一口气堵在心口,将手指着景淳道:“你就是这么同你母妃说话的?我平白遭了冤枉,你不独不体恤我委屈,竟还拿话堵我!你这还只是皇子!若一日你做了太子,岂不是要抱着李氏的腿儿去了?!谁教人家是皇后!大老婆!呸!你有本事叫宗人府改了玉碟,不然哪怕你做了皇帝,你也得认我这个生母!” 柳海与陈女官两看着高贵妃气得厉害,皇长子景淳脸上依旧淡淡地,只得过来相劝。陈女官来奉承高贵妃,只道是:“大殿下到底才十四呢,哪里知道娘娘是叫人陷害了。娘娘与大殿下分说分说,大殿下还能不知道娘娘委屈吗。” 柳海又去哄景淳,说是:“殿下不若先看看名册再论其他?”依旧将名册塞在景淳手上。 景淳十分不耐烦,将名册略略一翻,他如今已开始学着领差办事了,对朝堂上那些人是任着实职,哪些人家不过是花架子,也知道了些。唐氏所拟的名单上,起先几位就是勋职,不过面上好看罢了,一无实权的,景淳哪能不知道,手上就顿住了,抬头将柳海看了眼,又低头看了下去,又翻了几页,苍白的脸上顿时浮满了红晕,将名册在手上挥着,尖声道:“好一个嫡母,竟拿这些来哄我!我同父皇说去!” (上接作者有话说) 高贵妃听着这话哪里还顾得上同景淳生气,在身边的案几上重重一拍,厉声喝道:“闭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与我明白讲来!” 景淳白白净净的脸红得几乎能渗出血来,连着眼睛也瞪圆了:“母妃整日只知道与人争宠,哪里晓得朝廷上的事!你若是有留心,又如何不知道这名册有疑问?还欢喜!就这定北候,看着是个侯爵,军功起家的,如今手上连个实职也没有!还有这个金紫光禄大夫,瞧着是正三品,可又是个散官!再有这个怀化大将军!你问问大舅舅去,这大将军比他的怀德将军如何!我定要同父皇说去,问问父皇,皇后是什么居心!”景淳越说越恼,竟是连母后也不称了,又一甩手将名册摔了出去,正巧掉在了高贵妃怀里。 高贵妃如今也顾不得同景淳治气了,若是真如景淳所说,皇后替景淳选的这些人家是些空壳子的话,景淳日后如何坐得稳太子位!如何同景宁那个小东西争。顿时气得心口疼,到底高贵妃也不是全无计较的人,强自忍耐道:“你且住!你要同你父皇告你嫡母的状,说她不给你选个有实权的岳父吗?” 景淳虽冲动也知道这话是不好说出口的,一说出口,便显得他迫不及待要做太子,以乾元帝性子如何能忍耐,只得气冲冲坐了下来,又一拂袖子,将手边儿那只粉彩蔓草花鸟盖碗扫在地上,跌个粉碎。 高贵妃咬牙道:“你先回去,待得我与你舅舅们商议商议!”又抬头将景淳看了看,见景淳脸上依旧通红,额角都沁着汗,到底母子连心,也顾不得生气,又同叫宫娥们打水来与景淳洗了脸,重又倒了茶来与景淳吃。景淳吃了几口茶,到底心中赌着气,摔了茶碗,站起来与高贵妃匆匆行了一礼,带了绿竹青柳两个就走。 大殷朝皇子满得七岁都移动在广明殿住,乾元帝虽已有五个皇子,七岁以上的唯有景淳、景和、景明三个。又因乾元帝没有嫡子,广明殿正殿便无人住,三个皇子都以昭穆分住偏殿。景淳为长子,住东侧殿,景和便是西侧殿。 这俩兄弟素来面和心不合,景淳虽占着长,景和却只小了他一岁,景和在学业上不算如何出色,也不弱他许多,又生得眉眼秀丽,举止和气,多得博士们称赞,虽是无嫡立长,到底还有句话---立长立贤,因此景淳瞧着景和比他得师傅喜欢,自然不痛快。无奈景淳虽有长兄之名,景和却是滑不留手的,景淳所作所为都如拳头打在棉花上一般,使不出劲头来,是以看景和十分不入眼。 这回景淳从昭阳殿含恨出来,走至广明殿前,就见着景和所住那侧偏殿的窗门都开着,景和正在窗前,一手按着窗棂,正转过脸来,瞧见景淳,白玉一样的脸上露出一丝浅笑:“大哥这是从哪里来。” 景淳哼了声:“我从哪里来,与你何干?”想了想,脸上挤出一丝笑来,走到景和跟前,也学着景和的模样将身子靠在窗边,微微笑道:“二弟也知道母后在替我择皇子妃罢。一个个的,都是名门闺秀,不是勋贵,就是散官,也算难得。想来到二弟的时候,母后也会尽心的。这些话无非是在告诉景和,皇后替他们择皇子妃时颇存了些心思,竟是意图撺掇景和对李皇后生出意见来。 景和哪能不知道景淳用意,只是微微笑道:“总是大哥在先,等着大哥定了嫂子,才轮着我这个做弟弟的,倒是不急。”景淳脸上一笑道:“你只比我小一岁,也是箭在弦上了,总是我们兄弟说得着,我才关照你一二,你同陈母妃也不要太大意了,总是你终身大事,换得旁人,我才懒得理。”景和口角带些笑,只道:“那就多谢大哥关照了。”这话说得仿佛十分配合景淳,可瞧景和脸色,一派从容,全然瞧不出着急的模样。 景淳又将景和瞧了眼,转身便走,心中自是恨恨,暗道:只会装贤仁的东西,母子两个都会扮好人,捧着皇后腿儿奉承,只看到时皇后能给你挑个什么样的好的来! 景和瞧着景淳走开,嘴角一弯,到是露了些笑意出来,因叫过自己随身的太监来,只说去给陈淑妃请安,竟就走了开去。景淳在他殿中瞧着景和走了,这才笑道:“方才还在我跟前装模作样,这会子就寻他娘讨主意了,哈。” 景淳正笑,便有两只纤白的手掌从他身后绕了过来,缠在他腰上,又有一把软绵绵的声音道:“殿下还气呢?奴婢以为,若是高门嫡女,有着娘家撑腰,哪里肯柔顺待人呢?莫不如家世差些儿的,一家子富贵都要靠着殿下,才肯安分守己地讨殿下喜欢。”却是景淳两个娈宠之一,叫做绿竹。景淳将绿竹缠在他腰上的手掌握住,叹气道:“你不懂。 绿竹将脸颊在景淳后背蹭了蹭,又软绵绵地道:“奴婢不懂,殿下就教教奴婢,奴婢日后也就知道了。”景淳转过身来,将绿竹粉白的脸颊摸了把:“这个乖,本殿下跟你说不明白。” 又看绿竹双眼盈盈,嘴唇儿红润,他到底才是个十四岁的少年,才知请事滋味,又对李皇后为他挑的那些皇子妃备选十分不满,心中有气出不得,叫绿竹这么一缠,一时便忍耐不住,拉了他进了寝殿,来不及上牀,就按在榻上,扯了绿竹下裳,当时就成了好事。一旁青柳看着,也自眼红心热,一样来缠景淳,不免又是一番纠缠。待得云收雨住之际,绿竹又把方才的话缠着景淳来问。 景淳折腾了这一番,气喘咻咻,听着绿竹问话,脑子也糊涂了,就冷笑道:“不过是皇后怕着我有了岳家相助,将太子位坐稳了,她的养子只好做个闲王,所以拿捏我。我从前竟还当她是个慈母,真真错看了她!” 绿竹听了,脸上格外带些柔情,又缠着景淳道:“果然委屈殿下了。殿下正该与圣上说说。皇后殿下没有嫡子,殿下又是这样贤明,自然做得太子,圣上还能不为殿下想吗?”景淳皱了眉道:“你不懂,这太子位,虽是我的,可父皇没给我一日,我就要当他不是我,不然父皇怕不喜欢。”绿竹听说,脸上红红的,垂了头道:“奴婢无知,殿下可不要怪奴婢。”一旁的青柳瞧了眼绿竹,却是撇了嘴道:“亏得殿下明白,不然可叫你害了。”绿竹哪里肯答应,又扭着景淳撒娇儿。 景淳看着两个险些又要争起来,不免又各自安慰几句。无奈绿竹同青柳两个是争锋惯的,一时刹不住,景淳性子十分燥,连着高贵妃也是说顶撞便顶撞的,看着绿竹和青柳两个说不停,顿时大怒,一脚一个都踢下了牀,厉声喝令他们滚。 绿竹青柳两个哪里敢再说,只得收拾了扔在地上的衣裳灰溜溜出去了。 待得到了外头,青柳自觉受了绿竹拖累,不免对绿竹讥讽几句。绿竹也不是个肯吃亏的性子,哼了声道:“殿下没说前,你可也不懂呢!我知道你是嫉妒殿下如今多疼我罢了,很不用扯着其他的。”青柳就朝绿竹的脸上啐了口:“你不要脸缠着殿下,倒成了殿下偏爱你,你有脸说,我可没脸听。”绿竹叫青柳劈面吐了口唾沫,自然委屈,又不敢去吵着景淳,跺一跺脚就跑了出去,青柳看着他背影,只是冷笑。 又说绿柳走出广明殿,把袖子在脸上一抹,脸上的娇媚之色就收了,又回头瞧了眼广明殿,从鼻子里冷冷哼了声,又向前走了段,见左右无人,脚下一转,就绕进了条羊肠小道,两侧都是绿莹莹的竹子,待得穿过这片竹林,便是一片场地,地上铺着鹅卵石,一头又堆着高高的太湖石山,瘦漏秀俱全。绿竹在原地待了会,见没人跟上,这才向太湖石山走了过去,闪身进了山洞,从山洞中再穿过去,便到了掖庭。 原是绿竹虽是去了势的太监,却不是个好男风的,偏跟了个有这样癖好的景淳,他不过是个小太监,怎么逃得过去,便成了景淳的娈宠,心中早有怨言,只景淳手面儿大方,肯额外给他银钱这才勉强忍耐。偏景淳此人又喜怒无常,喜欢了便是心肝宝贝,转眼又会暴怒,绿竹辛苦忍耐了这几个月,不想上个月,他在宫外头的寡母急病没了,他一个弟弟一个妹妹险些叫他叔叔卖去了肮脏地方,还是陈奉出手救了下来,又给了他们银子安家,绿竹接着弟妹的心,将陈奉十分感激,又厌烦景淳不拿他当个人看,就成了陈奉埋在景淳身边的线儿。 今日绿竹与景淳说的那些话,都是从陈奉处得的提点,总要引出景淳的真心话来,景淳请事之后失了防备,果然叫绿竹套了出来,绿竹假意同青柳争辩了几句,故意走了出来,好将今儿景淳的话说与陈奉知道。 ☆、第108章 公主 作者有话要说:  不说陈奉这里得了绿竹递来的消息,回头悄悄送去了合欢殿与秀云,秀云就瞅了个空儿告诉了玉娘知道。只说高贵妃得知李皇后暗中使绊子,自是气恨难消,就叫柳海往归德将军府递消息,要自家嫂子徐氏进宫来商议。 徐氏听着高贵妃已解了禁足,起先倒是满心喜欢,口中又念了些弥陀。待得看过柳海手抄的李皇后为景淳所择皇子妃人选名册,脸上也有了怒气,把鼻子哼一声,冷笑道:“我就知道她不过是个假贤良罢了,一奶娃子在手上,就如得了宝一样。也不看看圣上哪只眼睛看得上她那个养子!”又同柳海道,“李皇后选着谁不作数,还得瞧圣上的意思呢。” 柳海微微一笑:“夫人放心,奴婢也是这样同娘娘讲的,到底娘娘身在外头,不知外头哪家小姐好,还要请教夫人。” 徐氏这才又问:“公公方才说圣上放娘娘出来,是昭婕妤求了情?”不免就疑惑是那冯氏真的听了自己的话,进宫去与昭婕妤解说了。只凭她与昭婕妤那两回接触就好看出来,昭婕妤并不是个肯吃亏好说话的,只凭冯氏几句话,她如何肯吐这个口,莫非是圣上的意思?昭婕妤在人前从来是个温柔顺从的模样,只消乾元帝露出一星半点意思,她必定百般逢迎,好讨圣上喜欢。只不知道圣上这是要替昭婕妤做脸,还是为着要给景淳做脸。 徐氏想在这里心上狂跳了几跳,只这样的盘算却是不敢同柳海说的,便只道:“公公回去同娘娘说,我这就递帖子求见。” 柳海恭声答应,回在昭阳殿,就将徐氏的话告诉了高贵妃。 高贵妃皱眉道:“我大哥哥不在?”柳海回道:“奴婢没见着大舅爷。”高贵妃点了点头,挥手令柳海退下。 只说徐氏这里递了帖求见高贵妃,帖子先送到李皇后处,李皇后捏着名帖哼一声:“这位消息倒是灵通。”伺立在后的茴香忽然悄声道:“殿下叫奴婢今儿出去传话时,奴婢瞧着昭阳殿的刘公公往西司马门那儿去了。”黄女官在一旁不由抬眼瞧了眼茴香。 上接作者有话说 李皇后听说,便笑道:“原来如此,她叫圣上禁足了这些日子,好容易出来了,可不要见见家人。只她这个嫂子,一肚子心眼儿,只盼昭婕妤不要后悔才好。”高贵妃母子,一个自恃是宠妃,一个仗着长子的便利,从来将眼光放在太子位上。她这个皇后固然无宠,可也不是高贵妃母子轻易能动得的,倒是那昭婕妤,徒有美貌,无有家世助力,根基又浅,只怕还险些。 俞永福虽是椒房殿的内侍总管,论起身份品秩来较黄女官为尊,只是李皇后是个世家女,又出身将门,虽未上过战阵,却有些将军脾气,不太瞧得上内侍太监这等“无根”之人,是以俞永福这人虽有心胸才干,因这些年来都不受信用,不免找将心灰了。听了李皇后那话,心中颇不以为然,却也不肯开口,只眼观鼻,鼻观口,屈身站在一旁。 以徐氏自家本心来说,若她是李皇后,要在皇子妃人选上拿捏高贵妃母子,便不好叫高贵妃的家人进宫来与她商议。如今高贵妃将将解了禁足,在这些日子中,就是驳回她求见的贴也很说得过去。故此徐氏虽递帖求见,到底只说徐氏这里吃不准李皇后会不会准。 好容易到了晚间高鸿回来,徐氏赶忙上去接着,因她与高鸿有事要说,因此别说是她房里服侍的丫头们,便是她儿媳也叫徐氏放了回去。 高鸿见徐氏慎重,脸上也就端正起来,就问徐氏:“可是娘娘那里出了什么事儿?”徐氏就将柳海捎出来的名册交了高鸿看,只冷笑道:“妾瞧着皇后未必有这样的**手段,这样的手段,十之七八是唐氏所为,不过是怕大皇子殿下得了岳家助力罢了。” 高鸿看过名册脸上也有些怒气,双手一阖将名册收了,往桌上一扔,只笑道:“李氏虽有名分,却无帝心,到底不怕她。且这名册也难说得很,这名册圣上未必瞧过,若是瞧过了,瞧着自家大儿子要娶个破落户当大儿媳妇,未必喜欢。只也不好选得太强了,叫圣上生出疑心来,倒是功亏一篑。”说着话,就将名册推在一旁,自家伸出中指在茶盏中蘸了蘸 ,写了个梁字与徐氏看。 兵部尚书梁丑奴之嫡长女梁青容,今年恰恰十六岁,虽比景淳大了两岁,但梁丑奴身为兵部,护国公手上虽有些兵权,可粮草军备等都是从兵部出去的,兵部真要认真拿捏起来,也够护国公头疼,这是一桩。且他的嫡妻秦氏,也算是宗室出女,秦氏的外祖母正是平安大长公主,若论起辈分来,今上还得管平安大长公主唤一声姑祖母,梁青容与景淳勉强也好算表姐弟。若是景淳娶的了梁青容为妃,兵部算是他的助力,且梁青容也勉强算宗室出女,与多少王候还论着亲,宗室里多少也有了助力。 徐氏看着这个,把眉头皱着:“妾觉得老爷想着的,唐氏她们自然也想着,所以才将梁家小姐从名册上画了去。”高鸿便道:“他们划了去不打紧,左右择妃时要将那些小姐都宣进宫来瞧瞧的,到时叫娘娘将人添上也就是了。如何与圣上说,娘娘自有主意。”徐氏听了,只得答应。 到了次日,未央宫中答复下来,允徐氏三日后进宫探视。 说来也是凑巧,徐氏进宫这日正是冯氏惯例进宫的日子,两顶轿子就在司马门前撞上了。随在冯氏轿边的小丫头秋实先将徐氏的轿子认了出来,在轿边悄悄回了冯氏知道。冯氏只掀开轿窗的一角撇了眼,果然是徐氏的轿子,当时就道:“若是她们不来寻你说话,你只做不知道。” 徐氏这里先下了轿子,一抬头只觉身边的那顶轿子旁跟着的小丫头颇为眼熟,也就多瞧了眼,便瞧见那小丫头掀起轿帘,扶了个二十多岁的妇人下来,肤色白皙,身材合中,脸上一派温柔之色,不是谢显荣之妻冯氏是哪个? 虽徐氏这里觉着高贵妃能出来是乾元帝的意思,可见着冯氏,说不得要打声招呼,致回谢,故此扶着湘竹的手向冯氏这里走了几步,又轻声道:“谢太太。”冯氏眼角早瞥着徐氏过来,听见徐氏招呼,却故意做个惊讶之色,转向徐氏看了眼,微微笑道:“高夫人。” 徐氏正要说话,司马门前轮值的侍卫已走了过来,徐氏是一直来惯的,冯氏的新近常来的,故此侍卫内侍们不过例行问了几句,客客气气地放了两个过去。徐氏是故意要等冯氏,冯氏这里也有意探听一二,倒是心有默契地并肩而行了回。 徐氏只道:“谢太太还不知道罢。多亏了谢太太替我们向昭婕妤解说,圣上已解了我们贵妃的禁足。”这话说得十分突兀,看着是谢昭婕妤替他们说情,可仔细辩起来,倒像乾元帝受昭婕妤摆布一般。冯氏倒真是才得的信儿,只是她为人也机敏,略一辩也就明白了,如何肯认这个罪名,只笑道:“这也是圣上疼惜贵妃的缘故。”徐氏又笑道:“圣上那里雷霆雨露都是皇恩,可昭婕妤与谢太太的情,我们还是记得的。”冯氏也笑:“这倒是不敢当,都是高夫人说得感人,我受了感动罢了。” 冯氏这些话倒是有暗指徐氏巧言迷惑的意思了,徐氏正要解说几句,两个已到了岔路口,只得互相道了个别,一个往合欢殿,一个去了昭阳殿。 冯氏去合欢殿,势必要经过清凉殿的,因她叫万贵太妃吓过两回,这回再走,依旧忐忑,不由自主地抬头向上瞧了眼,却见石台空空如也,连着半个人影也没有,才松了一口气,偏听着清凉殿里传来了两声罄响,从清凉殿里悠悠扬扬地飘了出来,冯氏禁不住回头看了眼,石台上依旧是空无一人,冯氏也就转回了头依旧向前走,只没瞧见万贵太妃依旧如鬼魅一般从清凉殿里飘出来,站在石台边儿朝着冯氏背影瞧了回,轻声道:“阿莹,你说合欢殿里那位怎么样?” 在清凉殿的阴影里站着个妇人,虽瞧不清她五官容貌,也看得出一头的白发。那妇人轻声道:“奴婢以为,那昭婕妤是怎么样的不好说,倒是这位,是个乖觉的。”万贵太妃脸上露了些笑容,只她脸容干枯消瘦,两腮无肉,眼窝深陷,笑起来竟有些渗人,哪里还有半分像当年艳冠群芳的万贵妃。 冯氏进得合欢殿,先同玉娘见了礼,寒暄了几句,便将徐氏与她说的话学了玉娘知道,又觑着玉娘神色,小心地问:“婕妤恕妾莽撞,这是圣上的意思还是您的意思?”玉娘微微笑道:“自然是圣上的意思。”冯氏便皱了皱眉,她倒是同徐氏想在了一块儿,只怕乾元帝给景淳择了皇子妃之后,便要立他为太子,如此一来,自然不好再将他的生母关在昭阳殿中,便道:“婕妤还是小心些的好,到底除了皇长子殿下还有皇三子殿下呢。” 玉娘却是笑道:“嫂子勿急,倒是我前些日子请大哥哥留意的事儿,嫂子可别忘了。”冯氏将玉娘仔细看了看,虽依旧不施脂粉,依旧是春山如画,秋波含情,即清且丽,又有蝉鬓雾鬟,玉钗金簪,光耀眼目,依旧容色照人,不可逼视,心上倒是放心了些,便含笑道:“婕妤只管放心。”想了想又问婕妤:“婕妤如今身上可好。小殿下每日动几回?” 玉娘将手轻轻按在隆起的腹部,脸上带些笑容:“楚御医说,这一胎八成是个女孩子。”她听着楚御医说着是女胎时,倒是放下了心。玉娘深知自己如今是众矢之的,若是生个儿子下来,只怕未央宫中从李皇后起,所有人都要睡不着了。从李皇后起,所有又能儿子的都会为着那张椅子对自己母子下手。到时她防备都不及,那里腾得出手来收拾李皇后与护国公一家子。可若是个女儿,那些人自能暂时放下心去,她也不用步步惊心。 冯氏听了却是有些遗憾,脸上却还笑道:“公主也好,们民间倒是有句俗语,先开花后结果,说的便是先生女儿,再养儿子。”想了想,到底补了句,“若是有婕妤的美貌,有圣上喜欢,日后只怕就是我们大殷朝最美貌尊贵的公主。”心中却有些忐忑,别是乾元帝知道了玉娘这一胎是个女胎,所以才有了立高贵妃的景淳为太子的念头,却又替玉娘在高贵妃跟前做了人情,好叫高贵妃母子日后不要为难玉娘?一时间倒是不知道该不该再将玉娘交代的事做完了。 不想玉娘听着冯氏后头那番话,按着腹部的手动了动,脸上犹豫之色一掠而过。 原是当楚御医对着乾元帝说出昭婕妤这一胎许是女胎之后,乾元帝那里竟是呆了呆,玉娘只以为乾元帝是失望了,不想乾元帝略出了回神,也就醒转过来,脸上也说不清是喜是叹,依旧将玉娘抱在膝上坐了,将手按在她腹部,轻声道:“是公主也好,玉卿替朕生个像玉卿的公主,朕让她做大殷朝最尊重的公主,朕要她一辈子不受委屈。” 大殷朝的公主从来都是娇养的,前头的大周朝的公主还有和亲的,到得大殷朝,太zu皇帝是个有气性的:“我们大殷朝的天下不系在女人的裙带上。”是以自立朝以来一百余年,再没有过和亲的公主。而驸马,有君臣名分在,一家子富贵都依仗公主而来,自然不敢忽视怠慢公主。便是有自己站不住的公主,皇家的脸也不是那么好打的,也有的是法子叫亏待了公主的驸马生不如死,是以大殷朝的公主,极少有受委屈的。 可乾元帝偏偏说出了“朕让她做大殷朝最尊重的公主,朕要她一辈子不受委屈”这样的话,不免叫人多想。 ☆、第109章 以为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年底阿幂很忙,耽误更新了,所以作者有话说里多送点,算是阿幂的道歉。 PS,拿着孩子当诱饵是谢显荣以为的,并不是玉娘的想法。 =============================================================================== 佛家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求不得。 倘若当年阿嫮肯跟了乾元帝,以乾元帝的性子,李皇后、高贵妃为人,这会子只怕也已香消玉殒。偏阿嫮当时宁折不弯,是以阿嫮对乾元帝来说便成了求不得、爱别离。于是乾元帝在高贵妃宫中见着玉娘就有合浦珠还之感。。 这些日子乾元帝将玉娘十分爱宠,可真要问着他宠的是玉娘,还是觉得玉娘是阿嫮的替身,只怕乾元帝自己也说不清。是以猛然听着玉娘这一胎是个女儿,竟就勾起了旧情,到底心中还是惋惜阿嫮芳龄早逝的意思。 假若玉娘是真玉娘,她不知根由,听着乾元帝那话,只怕早是喜心翻倒,柔情缱绻了。可与玉娘的真身是沈昭华,心中藏着不可告人的隐秘,听着乾元帝那话,不独不喜,反有些心惊,眉梢眼角到底带了些出来,只怕乾元帝起疑,便强笑道:“妾以为圣上喜欢皇子呢。” 乾元帝倒也知道,后宫的妃嫔们都巴不得自己能生出皇子来,便是做不得太子天子,便只得个闲王,作为生母,运气好些的,还能随着儿子出宫在王府做个太妃,日后有靠。是以看着玉娘眼中一闪而过的郁色,又听了玉娘的话,倒是没生疑,就将玉娘的手握着在唇边一吻:“玉卿的孩子,朕都喜欢。”玉娘当时听了这话,长睫颤了颤,心上竟一时不辩什么滋味。 是以当冯氏说着乾元帝看着玉娘也会疼公主时,玉娘一时就有些彷徨,到底她性子坚强,又强自忍耐了下去,脸上带出些笑来,只同冯氏道:“圣上倒是喜欢。”冯氏听乾元帝喜欢,也放下了些心,又同玉娘道:“明年春闱,二叔与二妹夫也要赴考,这会子怕已在路上了。” 谢怀德还罢了,人即聪明又机变,且以玉娘冷眼里看着,谢怀德为人较谢显荣更看重些情谊,倒是个好的。只那二姐夫,玉娘上京前便知道月娘同她丈夫齐瑱很不和睦,因此便问:“二姐姐同姐夫如今怎么样了?” 冯氏听了叹息了声道:“还能如何?虽月娘为人任性跋扈了些,可二妹夫也不是个好性儿,不肯包容,常为了一句话就翻了脸,夫妇两个冰火不容。不瞒婕妤,他们成亲也将三年了,不过新婚时到过一块儿,到如今都是分房睡的。这回他进京备考,你大哥哥叫他同二叔一块儿到家里住着,还想替他们夫妇调和调和,总不好一世都这样。” 玉娘听了只把黛眉一颦:“总是两个都是不肯让人的性子,若是肯各退一步也就好了。”冯氏点头:“正是婕妤这话。”说话时又抬眼将玉娘看了眼,心中竟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从前那个念头,若是当时将三妹妹配给齐瑱那人,许也是对佳偶了。忽然惊觉自家想岔了,额角顿时沁出汗来,不敢再坐,推着还要给谢怀德,齐瑱两个收拾屋子,起身告辞。 玉娘也不留,只道:“嫂子只管放心。”冯氏叫玉娘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说的呆了呆,又听玉娘笑道:“总是各有缘分罢了,不好只看眼前的。” 以玉娘同月娘两个之间的关系,说冷淡已是美化了,相看两厌才真,是以玉娘这话说得大有深意,冯氏到底不敢细问,恭声答应了,躬身退了出去。 回在家中,谢显荣尚未从吏部回来,冯氏就在前院将替谢怀德与齐瑱准备的两间屋子又检看了回,倒是没什么疏漏了,只待得谢怀德并齐瑱两个进京便好入住的,这才放心。 谢显荣今日回来的倒早,依旧先去瞧了谢骥,又把大姐儿看了回,这才回到房中。冯氏存了好些话要与谢显荣商议,见他进来,忙过去接了,伺候着谢显荣更衣洗脸,待得奉上了茶,冯氏先将自己遇着了徐氏,两个说的什么告诉了谢显荣知道。 谢显荣听说,也道:“前两日高鸿也来请我吃酒,谢过婕妤说情之恩。” 那谢显荣听着冯氏言说玉娘这一胎是个公主时,倒是笑了,反道:“这回子未央宫里怕是传遍了,那些娘娘贵人们该暗中称快了。”冯氏听了便不大喜欢,只皱眉道:“老爷如何说这话?” 谢显荣笑了两声,把冯氏点了点:“若是婕妤这一胎是个皇子,若是皇长子的事揭发,便是有请立皇五子为太子的折子,只看圣上对婕妤的宠爱,护国公一系为着皇五子,也要将婕妤扯下来。是以当时婕妤叫你传了那话与我,我就猜着婕妤腹中怕是个公主,如今看来,果然叫我料着了。” 婕妤腹中既是个公主,那陷害了皇长子与她有什么好处?昭婕妤总不成糊涂到为人作嫁去,便是有人这样猜了,要讲出来也不能服众人,是以当时谢显荣听着玉娘要以景淳有断袖之癖来坏皇长子名声,又要将祸水引到养在李皇后名下的皇五子时,便有怀疑。 还有一桩,婕妤如今也有六七个月身孕了。《产鉴》有云: “妇人妊娠四月,欲知男法,左疾为男,右疾为女,但疾为生二子。又法,得太阴脉为男,太阳脉为女,太阴脉沉,太阳脉浮。又法,左手脉沉实为男,右手脉浮大为女,又法,遣妊娠人面南行,后呼之,左回首者是男,右回首者是女。又法,看上圊时,夫从后呼之,左回首是男,右回首是女。又妇人妊娠,其左**有核是男,右**有核是女。”。 替玉娘请脉的楚御医在千金科上是御医署第一人,绝不能到这会子才摸出来,以常理推测,楚御医该是断了出来,偏消息到如今才泄出来。想是婕妤那里按着御医不叫他说出来,也好引蛇出洞,引人对她下手,左右不过是个公主罢了,真折了也不可惜,还能引得圣上对她怜惜。何况如今公主还是好好的,也叫高贵妃废了一大半儿,圣上更是护得厉害,婕妤这番可谓手段老辣,计算完满,倒不愧是孟姨娘的女儿。这还罢了,连着圣上都叫她哄得牢牢的,还许了那样的话下来,显见得婕妤得帝心之深。 又说乾元帝那话虽未当着众人说,奈何未央宫这样的地方最爱传闲话的,乾元帝对着哪个妃子说了些体贴温存话,又或者是训斥了几句,都要不胫而走,何况是这样的话“最尊贵的公主”这样的话。从来只有皇后所出的嫡公主才能称得上最尊贵,乾元帝竟是对着昭婕妤许下这样的话来,可见乾元帝偏心成什么样儿了。 是以原先知道玉娘这一胎是个公主,多少怀着些得意嘲讽的妃嫔们,一个个收起了嘲笑,格外将玉娘忌讳起来,倒是不比玉娘怀个儿子差多少。其中高贵妃听说,气得咬碎银牙,只同柳海与陈女官道:“我倒要瞧瞧,她有没有这个福气!那一胎生得下生不下尚且不能知道,便是叫她生下来了,也未必养得活!” 这日给李皇后请安时,高贵妃就同李皇后笑道“妾恭喜殿下又得一女。”李皇后也听着了宫中传说的乾元帝的话时,也气个声哽气咽,一个庶出公主,母亲份位还只是个婕妤,又不占着长,谈什么“尊贵”!无如她要维持母仪天下的风范,当着人不得不强笑道:“再算上景淳纳妃,倒是双喜临门了。”不等高贵妃说话,又看了眼殿中诸妃:“你们也别让昭婕妤专美在前,咱们皇家的孩子,总是不嫌多的。” 这话说得诸妃脸上的浅笑都挂不住,这孩子哪里是她们想生就能有的,乾元帝可总在合欢殿呆着呢。昭婕妤身子从来娇弱,怀相又不好,御医早说了严禁房事,又不见她抬举哪个宫娥伺候,偏乾元帝那样请热的一个人,竟能不挪地方,也不知昭婕妤那个妖精是怎么笼络住人的。偏李皇后的话又冠冕堂皇,只得齐声答应,又齐齐地不做声了。 高贵妃见李皇后几句话说得大家伙儿都不出声了,到底十几年的脾性,一时忍耐不住,想了想,又笑道:“妾想起昭阳殿里还有些事儿,妾先告退了。”不待李皇后出声,站起生来,对着李皇后屈了屈膝,不待李皇后出声就退了下去。 高贵妃这一走,窦充容便也站了起来,脸上带些笑:“殿下,三公主昨儿晚上没睡好,早起有些发热,妾不放心,想回去看看。”窦充容身边的三公主柔嘉,是从前的王婕妤所生,自王婕妤废为庶人后,三公主柔嘉就交给了窦充容带,这些日子来倒也有了些母女情谊。便是不太出椒房殿的李皇后也看见过两回窦充容带着柔嘉出来散心,且窦充容为人安静本分,又不得乾元帝喜欢,是以李皇后从前看着窦充容倒也不刺眼,这回听着窦充容说三公主柔嘉身上不大还,也就答应了,额外还道:“如今哪个看着脉呢?”窦充容就回道:“回殿下的话,是华简。” 华简在儿科上也算是御医署里第一人了,也替皇五子景宁请平安脉的,所以李皇后倒也放心,点头道:“是他也罢了,圣上即将柔嘉交了你养,你好生照应便是,待得日后长成,你多少也有个依靠。”说到这里,便想着养在她身边的皇五子景宁。虽收养景宁时李皇后是为着日后计,可养在身边这一年多了,到底有了些母子情分,一听这景宁奶声奶气地唤母后,李皇后便心软,这会子口角禁不住都带了些笑意。窦充容喏喏连声,敛袖退了出去。 陈淑妃坐在下头,将李皇后的脸色瞧得清清楚楚,故意笑道:“殿下真是一片慈母心肠,将皇子皇女们都看得自己亲生一般。”也是陈淑妃这些年来总是一副光风霁月的模样,是以李皇后也没将陈淑妃看明白,听她这话,只笑道:“我这也是有了阿宁才知道当娘的少不了操心,窦充容也不容易。” 陈淑妃抬袖掩口笑道:“原来三公主是借着五殿下的福气了。”有意无意地将五殿下几个字咬得清清楚楚,正是有意引着李皇后多说景宁。李皇后哪知道陈淑妃的意思,她如今当娘倒是当出了些意思,就笑道:“从前孩子们虽叫着我母后,到底没养在我跟前,我哪里知道教养个孩子的辛苦,如今倒是知道了。这少吃一口便叫人心焦,长高了些便叫人欢喜。”诸如此类,说了不少。 陈淑妃又不着痕迹地奉承了李皇后几句,直说李皇后同皇五子如亲生母子一般,椒房殿中未退出的诸妃们也跟着陈淑妃夸赞了皇五子几句,又奉承了李皇后的国母嫡母风范,却不晓得,这话传在别人耳中,却是个往心上扎的钉子。 却说自高贵妃解了禁足,徐氏进宫探望,又将京中适龄闺秀都分析与了高贵妃知道。其中额外提了兵部尚书梁丑奴之女梁青容。徐氏因是女眷,倒是见过梁青容本人的。梁丑奴固然丰神俊美,他妻子秦氏也是个端丽的佳人,梁青容的容貌自然也出色,更别提高鸿说过的娶了梁青容的那些好处。直叫高贵妃听得心火眼热,自然将梁青容摘出候选闺秀名册的李皇后怨恨不已。 若是她还得宠,说不得要在乾元帝跟前哭一哭,说些李皇后只偏心自己养子,将别的皇子看轻的委屈。可自昭婕妤叫不知哪个黑心肠的养的猫扑了,自家又糊涂莽撞地误会了是自己盐引事发,在乾元帝跟前认了那个罪名之后,乾元帝待她就大不如前。虽这回放了她出来,却是再没进过昭阳殿,高贵妃叫乾元帝那日的暴怒吓伤了,是以虽知道李皇后替景淳择定的皇子妃人选里头大有问题,也只得咬牙暗恨,只是没法子。 不想这会子听着李皇后将皇五子看得亲子一般,是个慈母的传言,先是气得眼中出火一般,转头忽然欢喜了起来,得意道:“她既是个贤后慈母,我们景淳又是皇长子,择妃一事总要她多费心才是。”就叫陈女官替她写了个谢恩折。 那谢恩折先将李皇后奉承了回,又说李皇后拟办的赏花宴,为了免得有遗珠之憾,遍请京中适龄闺女,实在是“淑仪素著、鞠育众子、备极恩勤。”她高氏从前昏聩糊涂,屡屡冒撞,李皇后竟是以德报怨,高氏感恩涕谢云云。。 ☆、第110章 祸起 作者有话要说: 高贵妃与李皇后从乾元帝东宫起到如今,直斗了十数年,对彼此性情也十分明白,起先还算平分秋色,待得永兴帝驾崩,再没人压制乾元帝,高贵妃再对上李皇后,可算是回回都占着上风,从来没吃过亏。 许是因自己这个后位得来十分惊险,又没有乾元帝支持的缘故,李皇后格外看重人言,只怕人说她这个皇后没有母仪天下的风范,是以高贵妃这次的谢恩折看着十分谦卑,将李皇后好一场奉承,却摸准了李皇后脉去的,逼得李皇后不得不将京中适龄闺秀都召进宫来,好成全她心心念念的贤后慈母之名。李皇后虽明白高贵妃这一出,却也不得不笑着接了,还得谦道:“景淳叫我一声母后,我自要为他费心,哪里算得上恩情。”手上却将谢恩折子攥得紧紧的,高贵妃看在眼里,格外得意。 诸妃们少不得又要称颂一回李皇后宽宏大度云云,高贵妃尤其一改常态,格外的恭敬。反常即妖,看在窦充容、刘美人、罗才人等有心人眼里,只以为高贵妃要借着这回的赏花宴做下什么来,好叫乾元帝对李皇后更失望些。只是皇后那个位置原就是众矢之的,李媛即无帝宠,又无能,原不能服众,故此诸妃们自然愿意瞧这一出好戏。 独有陈淑妃,却是拿着帕子掩了掩唇,含笑将高贵妃看了眼,只笑道:“愿贵妃择得佳媳。”高贵妃因逼得李皇后不得不将京中适龄的闺秀都召了来,正是得意的时候,竟是没觉得陈淑妃这话里大有深意,反笑道:“借妹妹吉言了。只是这回赏花宴先例一开,日后还能冷落了景和吗?虽是弟兄,总也不好太厚此薄彼。” 陈淑妃原是笑话高贵妃的,不想高贵妃竟是说着景和日后也有一回,竟还有便宜了景和的意思,不由恁怒。 (上接作者有话说) 景和那般聪明俊秀的一个孩子,又乖巧又懂事,博士们就没不夸他的,他景淳是个什么东西?好个男风还罢了,竟不知羞耻地白日宣YIN,凭什么和她的景和相提并论。到底陈淑妃是个沉得气的,虽是暗自咬牙,脸上却只是笑笑:“总是皇帝爱长子。”高贵妃听着这话自然喜欢,不免觉得陈淑妃近来更懂事了。 椒房殿里高贵妃辛苦演的这一出,在合欢殿中养胎的玉娘也听着金盛过来说了,只微叹道:“殿下辛苦。”金盛听了玉娘这话,抬眼瞧了她眼,见她眼波如雾,粉面上带些微笑,却是难辨喜怒。 他跟了昭婕妤这几个月,也明白了昭婕妤为人,知道她下头必然有话,是以也不接口,只垂了眼听着,果然,玉娘又说:“殿下可择定日子了?”金盛这才回道:“择了九月二十。”玉娘听说,嫣然笑道:“倒是秋高气爽的。”金盛又弯下了些腰,又等了回,却是不闻玉娘再开口,抬头看去,却见玉娘微阖着眼像是睡着了,正要退出去,不防备听玉娘道:“若我想去散散心,你瞧着如何?” 金盛听说,飞快地看了玉娘一眼,只不信昭婕妤自家不知道,且不说到时她月份已深,正是要小心的时候。便是李皇后为人虽方正些,不会小巧手段,奈何她母亲唐氏不是个和善省事的;高贵妃更是爱生事儿,那场赏花宴,怕也是个鸿门宴,以昭婕妤的聪明,原不该去凑这个热闹。只玉娘既问了,他倒也不好不答,想了想方才小心地道:“奴婢倒是以为,便是为着小公主,婕妤也该避忌些。” 玉娘这才张眼将金盛看了看,点头道“话虽如此,我只好奇得很。”金盛见玉娘意仿甚决便道:“若是婕妤请了圣意,圣上答允,也就好些。”玉娘轻轻叹息:“圣上不能答应的。”谋划了这些时候,不能亲眼瞧着乾元帝大丢颜面,不免有些不甘心罢了。金盛见玉娘自己歇了心思,也不再劝,依旧敛袖屏息退了出去。 倒是一旁的夜茴看着玉娘脸上略有失望之色,倒是有意奉承,只是碍着金盛在,不敢开口,到底趁着服侍玉娘去更衣之际,悄悄地说了个主意,倒是叫玉娘瞧上了那场好戏,这是后话。 不说宫里预备着赏花宴,只说自高贵妃叫乾元帝放了出来,又有乾元帝要替皇长子景淳择妃的传言,虽景淳是庶出,奈何占着长,李皇后又无子,怎么瞧,都是皇长子离着那大位近些。便是如今昭婕妤专宠,奈何她进宫实在太晚,便是她这一胎就是个儿子,非嫡非长的,也占不了便宜。除非乾元帝废了李皇后,立她为后,可李皇后身后又有护国公府,素来又无过犯,哪里是说废就能废的,是以高鸿这里忽然就门庭热闹了起来。 只是上高鸿这里奉承的,偏是高鸿瞧不上的那些,总是门第差些,手上权柄不足。可高鸿瞧得上的那些,偏不肯到高鸿跟前走动,梁丑奴便是其中一个。高鸿也是个拉得下脸面的,梁丑奴不来就他,他倒是肯去搭讪。 梁丑奴与妻子秦氏只有一子一女,都是秦氏嫡出,长女青容已一十六了,以大殷朝女孩子年纪,十四五岁就该说亲了,只那青容也是叫父母纵容惯的,定要才貌双全的儿郎才肯匹配。可才貌双全又没定亲的儿郎也不是说有就有的,这一耽搁就到了今日,倒叫高家盯上了。 说来梁丑奴为人,外圆内方,是个有成算的。自景淳到六部历练,梁丑奴早冷眼旁观了,知道景淳虽有些小聪明,却远不是个有胸襟智力的,正好说志大才疏。便是叫他侥幸立为太子,也未必压得住,何况还有护国公府在,有五成可能不能如愿。便是叫他一时如愿了,日后若是被废,自己性命不保还罢了,八成带累着妻族一块儿遭殃。是以在高鸿几回来笼络时,总是淡淡的,不肯应承。高鸿倒也不急,梁家自己不肯应承又如何?只消宫中赐婚旨意下来,由不得梁丑奴说个不字。 梁丑奴又如何不知高鸿盘算,不过是瞧上了自家手上有些权柄,且恰好可以牵制护国公,就动了联姻的心思,虽有些恼怒,倒也不急,乾元帝虽有些猜忌寡恩,却不是个糊涂的,便是当真要赐婚,总也要来问过他这个当父亲的,女儿可许配人家不曾,绝不能无端地就降下一纸诏书来,只不想后头叫谢显荣找了过去,同他说了一番话,梁丑奴冲冲大怒。 原是谢显荣看着高鸿一回回与梁丑奴攀谈,平心而论,梁丑奴这个世伯待着他这个半路世侄倒也不差,颇肯提点,这是其一;玉娘揭发皇长子好男风之后,便要请立皇五子为太子,总要有人在朝中串联,他一新晋,背后又有人说他是裙带官儿,自然不好自己出面,这位梁兵部,久在朝中,为人又长袖善舞,倒是由他出面的好,是以想买个人情与梁丑奴,这是其二;更有,若是他这会子不说,等着皇长子事发,那梁小姐没被选上还罢了,真若是选上了,只怕梁丑奴不能信自家一些儿不知道,必会怪着自家不早些报信,只怕就要结仇了。 有这三桩在,谢显荣瞅着梁丑奴得空之际,便将景淳有异这事悄悄与他透露了,倒也不敢直说景淳好男风,只在推杯换盏间说了些耐人寻味的话:“小侄的内人听着婕妤说,大殿下对女孩子们尤其严厉些。”谢显荣知道梁丑奴为人颇为奸滑,轻易不肯得罪人,便是不信,也不会往外说去,只他手上一无凭证,是以话也说得含混。 果然梁丑奴倒也不大肯信,到底谢显荣的妹子昭婕妤也在宫中,如今身怀六甲,若是生下个皇子来,身有圣宠,还能不想着大位吗?若要染指大位,皇长子自然是拦路着的了。 只梁丑奴此人皮里秋阳,聪明奸滑,不然也不能在延平年间的夺嫡乱局中毫发不伤,听着谢显荣的话,虽有疑问,却也不敢大意,且他从来不看好景淳,索性就当个真情。回到家中见着秦氏,只叫她多留意适龄儿郎,莫再要纵容女儿挑剔。秦氏虽是出身高贵,倒是个柔顺的,听着丈夫说话,也不问缘由,笑着答应,又说:“妾这里倒是别无意见,只怕阿容自己不肯。老爷也知道阿容的性子,颇为执拗。到时还请老爷出面与阿容分说分说。”梁丑奴自然答应,想了想,到底又吩咐了句:“休要惊动了人。”秦氏见梁丑奴慎重,哪敢不警惕。 又说谢显荣这里知会了梁丑奴,又过得几日,便在吏部告了两日假,原是谢怀德与齐瑱两个到了,谢显荣身为长兄,大舅哥儿总要替他们接风洗尘。 要说谢怀德与齐瑱两个,年纪即相若,脾气又相投,原先倒是好友。可自从齐瑱娶了月娘为妻之后,同谢怀德之间虽不至于反目,却也有些疏远了。 这事说来,两个都没什么大错。在齐瑱,他怪着谢怀德同他是好友,却眼睁睁看着他会错意,娶错人却不加提点,不免不够朋友。可在谢怀德这里,固然月娘不敬丈夫是错,便是对着公婆也少了孝顺之心,的确有许多不是,可齐瑱这里对着月娘竟是没半分耐心,竟是教也不肯教她,焉知不是不肯死心的缘故。 是以两个人还打过一架,之后的交情便不如从前,若不是齐瑱之父齐伯年到谢家托付,许齐瑱还不肯同谢怀德一块儿进京。 齐伯年同妻子顾氏两个虽不喜欢月娘,奈何他们只得齐瑱一个儿子,齐瑱不喜月娘却又不肯纳妾,只在书房住着,长此以往,哪里来的孙子,如何不急?可说也说过,骂也骂过,齐瑱只我行我素。顾氏急得不行,竟是起了将月娘休回去的念头,好再给儿子寻个称心满意的戏份,齐伯年虽觉不妥,却也没不答应。 不想玉娘竟是得了圣宠,连带着谢家在阳古城也风生水起起来,齐家因与谢家是姻亲,自然也有奉承的。齐伯年便不肯得罪谢家,压着顾氏不许为难月娘,原以为齐瑱那边不好说话,不想齐瑱倒是无可无不可,齐伯年这才放心。又看儿子已中了举,总要进京会试的,倒不如同谢家二舅爷一块儿走,他俩原先是好友,许还能劝动齐瑱,故此亲自往谢家见着谢怀德,放下姻伯父的架子,只叫谢怀德好生劝导齐瑱,总要夫妻和睦为上。 谢怀德自是希望月娘同齐瑱两个能夫妻和睦的,自是一口答应,又亲去寻了齐瑱,只齐瑱的心思却是不能也不好点破的,只得把齐伯年的苦衷说了回,又问齐瑱:“便是月娘有许多不是,你教也不肯教她,就将她抛在一旁不理,可谓不教而诛,累得姻伯父姻伯母偌大年纪,只为着你操心,你于心何安?” 齐瑱将谢怀德看了一会,竟是答应了同他一块儿进京赴考,到得日后谢显荣谢怀德兄弟俩俱都后悔不迭。 ☆、第111章 许诺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春节里太忙了,都不能更新,感谢大家没有抛弃阿幂。 ======================================================================== 谢怀德为人瞧着有些跳脱不羁,内里却是个有成算的。因他一时不慎,叫齐瑱偶然见了玉娘一面。若是男未婚女未嫁,传扬开去,勉强还好说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也免不了有嘴碎的会说玉娘不尊重。偏齐瑱娶了月娘为妻,玉娘又成了皇妃,再要有一星半点儿的流言传出去,与齐家便是泼天大祸不说,便是谢家也没好处,便是玉娘的余生也只好在永巷里头过了。 偏谢显荣那里也有桩事没说与谢怀德知道,便是他的后院里软禁着面目与玉娘有四五分相似的翠楼。原是谢显荣觉得翠楼这女子虽有些虚荣,看来是个安分的,不然这些日子来也不能几乎记不起了。这么个不太要紧的人,兄弟两个见面之初,哪里想的起来提。 弟兄郎舅见面少不得各叙契阔,谢显荣又端着大舅子的态度将齐瑱嗔怪了回,又说:“我也知道我二妹妹娇纵,不是个好性子,只你们已成了婚,好不好的,难不成一辈子就这样了?我看着你不肯纳妾,便知道你心上对月娘也不是全然无情,不过是年少气盛,不肯让人罢了,这也是难免的。我这人素来公正,不肯偏私,我这会子说了你,你也不要不服,月娘那里,我一样要去信说她,总要叫她收了性子才好。你只管好好在这温书,待得明年高中,你父母脸上也有光。” 齐瑱情知谢显荣这番话有理,虽不大情愿也只得答应了。谢显荣在官场混了这两年,哪里看不出齐瑱心上不喜欢,起先也有些不悦,可一想着月娘为人,虽是嫡亲胞妹,也要说句,怨不得齐瑱许多,好在齐瑱这里并无外心,他在自家住着,自家慢慢劝来,也就是了,当下又翻转脸皮,只笑道:“你们先歇上一日,我告了三日假,明日我带着你们往几位世叔世伯处拜访。” 谢显荣手上同他岳父冯宪昔年好友已联络亲近一事,谢怀德知道,齐瑱自然也晓得,听着谢显荣这般一提,也就明白了,旁的且不好说,只在时论文章上,总是好受益的,是以谢怀德齐瑱两个俱都喜欢起来不提。 又说李皇后趁着重阳,以赏花为名将在宫中开赏花宴将在京三品以上官员,并勋爵等人家十四岁以上,十六岁以下的女孩子都召进了宫,总有十三四名。兵部尚书梁丑奴之女青容也在其中。 梁丑奴的妻舅临安候金奋韬看皇后要遍请京中闺秀,知道皇后是为着景淳择妃。临安候的母亲是大长公主,虽已不好算是皇家的人了,到底也是宗室所出,旁的不晓得,景淳为人脾气还是知道得清楚,旁的且不论,只在心胸眼界上就远不如他弟弟景和,不过占着个长字罢了。从前还好说,高贵妃得宠,想一想大位也无妨,如今李皇后膝下也有了养子,乾元帝更满心满眼都是那个昭婕妤,景淳拿什么与人争?偏他们母子又都是心大的。 若是叫高贵妃母子将阿容设计了去,他外甥女,外甥女婿一家子就脱身不得,日后只怕就要没有下场,到底秦氏之母金氏与临安候一母同胞,临安候如何忍心眼看着,当下命妻子姚氏将秦氏叫过来,敲打他们不许女儿送过去。若是他们肯听,自然是好,若是不肯听,也与人无尤。 秦氏因有梁丑奴的话在先,又看自家舅舅舅母这样慎重,她是个性子柔顺的,不由脸上红涨,轻声辩解道:“舅母说话,甥女知道了。不瞒舅母,外子也不大肯,说是情愿一夫一妇,也不愿凑这个虚热闹去,正替阿容相看呢。”姚氏听说这才放心,脸上笑道:“你女婿是个聪明的,我同你舅舅也就放心了。” 秦氏到家见着梁丑奴就将自家舅妈的话与梁丑奴学了,梁丑奴起先对谢显荣的话还有些半信半疑,这回听着自家妻舅这样慎重,便知道谢显荣其言无虚,因向秦氏笑道:“你得空请谢贤侄的妻子过来坐坐。” 说来也巧,梁丑奴说了这话没两日,谢显荣便带着谢怀德与齐瑱两个来拜访。谢显荣容貌似马氏,端正有余俊秀不足,谢怀德却是像着谢逢春多些,可说眉清目朗,又是个洒脱性子,举止也舒缓,不过在二十来岁,倒也好说是个美少年。又说谢怀德身侧那个齐瑱,一般也是眉目俊秀,倒是不分上下。又待看完两个人的文章,虽不是金门万言,字字珠玑,也算得上锦绣文章,若是不出意外,会试自是能过的。 想在这里,梁丑奴心上不禁一动,他久欲为爱女青容择个女婿,眼前的谢怀德齐瑱倒是年貌合适,又是有些才气的,于是闲闲问起两个年岁,听着齐瑱是谢家女婿,也就罢了。梁丑奴那里以为乾元帝宠爱昭婕妤自是昭婕妤人才出色的缘故,那她姐姐的品貌自也不能差了,倒以为与齐瑱是天作之合,信口夸道:“想来也是一段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佳话。”至于谢怀德,连着小他两岁的齐瑱都成了亲,何况是他,也就放下了心思。 齐瑱脸上红赤,又辩解不得,只得唯唯,梁丑奴哪里知道是齐瑱与月娘是对怨偶,只以为齐瑱脸皮薄,哈哈一笑,也就放过了。又拿着谢怀德与齐瑱的文章点评了回。梁丑奴也是一榜探花出身,又在朝堂历练这些年,点评起时论文章来,自是切中要害,谢怀德与齐瑱俱都心服。 谢怀德与齐瑱到京的事,冯氏进宫探视时也说与了玉娘知道,到底怕坏了玉娘的事,又将谢显荣提点了梁丑奴的事与玉娘略提了提。玉娘听说掩了口笑道:“大哥哥倒是仔细。”竟没说旁的。 冯氏看着玉娘这样,心中不免忐忑,玉娘却只拿着谢怀德的事与她说:“嫂子同二哥说,只叫尽力便是,中不中的都不妨。”因记得谢怀德已有二十岁,她进宫前谢怀德尚未定亲,如今也不知如何。 (上接作者有话说) 听着玉娘这一问,冯氏脸上就有些红,说来谢逢春与马氏从来觉得谢怀德人才出色,总要挑拣个家世人才都出色的媳妇才不委屈他,先就耽搁了两年,而后玉娘进宫得宠,谢怀德自己又中了举,谢逢春同马氏的眼光就更高了些:若是谢怀德争气些,中个进士,只怕还能求个高门闺秀,嫡女够不着,庶出的还没有吗?故此莫说是亲事,连看好的人家也没有。 玉娘听着谢怀德还未定亲,心上忽然一动,转着秋水将冯氏看了看,轻声道:“嫂子回去同大哥哥说一声,二哥的亲事且放一放。”冯氏听说,不禁抬头将玉娘看了看,低声答应了,又轻声道:“婕妤可是有了主意?”玉娘浅浅笑道:“我能有什么主意,不过是想替二哥哥瞧瞧罢了。” 若以沈昭华而言,虽没个亲娘教导,到底也是大将军沈如兰之女,早看惯了世家高门之间的联姻,又叫冯氏的话提点了,也一般想到梁丑奴的女儿身上去。那梁丑奴的家世出身,沈昭华同唐氏、高氏一般知道的清楚,他的女儿即在适龄,谢怀德又未成亲,若是能叫乾元帝出面做得这个媒,不敢说梁丑奴,临安候能为自己所用,至少这两家一时不能为人所用。这在根基薄弱的昭婕妤,也算是大好事了。 冯氏听玉娘意思仿佛要替二叔谢怀德做媒一般,她如今也来惯了,知道乾元帝护玉娘护得厉害,旁的不说,只她这十日一进宫,竟没瞧见过玉娘穿过一样的衣裳,带过一样的首饰,要知道婕妤的份例也是有限的,玉娘能这样装扮,无非是乾元帝私下补贴的,她若是开口求乾元帝替二叔说门亲事,乾元帝必定不会驳回。谢怀德要能娶个高门妻子,与婕妤于老爷都是好事,因此也喜欢起来,便笑道:“父亲母亲知道了,必定喜欢的。” 玉娘听着冯氏说起谢逢春马氏两个来,脸上的笑淡了些,抚着腹部半刻才说:“她如何了?”以谢逢春的性子,自己这样得宠这会子该将孟姨娘供起来了罢。 冯氏听着玉娘忽然提起孟姨娘,心上一跳,脸上的笑就有些迟缓,到底不敢隐瞒,轻声道:“如今家里多了个佛堂,父亲母亲日后念佛也方便些,并不用往城外去。” 玉娘何等的机敏,听着这话顿时知道,孟姨娘是在家修行了,顿时只觉得一口气冲了上来,将扶手一拍,待要喝问几句,又看左右都是人,虽已叫自己收拢住了,这到底事关重大,便沉了脸道:“好好的在家念念经就罢了,若是闹出什么笑糊涂事来,可休怪我不念父女之情!” 冯氏知道这是怕孟姨娘吃亏,忙道:“是呢,是呢。佛前一应供奉都是好的,父亲也说了,不过是她一片虔诚,为婕妤祈福,好叫婕妤一举得男,得偿心愿罢了。” 玉娘知道这后头的那个“她”指的是孟姨娘,心头酸痛,眼中落下泪来。孟姨娘同自己一样,前十来年也是掌上明珠一般,一夜遭祸,落入泥淖,虽说不久就靠着谢逢春脱了身,以孟姨娘的出身,又如何能将谢逢春看重,起先不过是为着玉娘苟活,如今只怕看着自己如何雪恨了,再无他念了。 冯氏看着玉娘落泪,正要上来相劝,在玉娘身边伺候的辛夷。杜若,夜茴等早围了过去,相劝的相劝,倒茶的倒茶,珊瑚又过来同冯氏道:“谢太太,奴婢大胆说一句,婕妤如今正要紧呢,太太怎么拿老太爷老太太在家修行的话与婕妤说,可不是叫婕妤刺心吗?”若是因此婕妤动了胎气,圣上发起怒来,这会子在婕妤跟前服侍的,一个也别想活,便是谢太太纵是婕妤亲嫂子只怕也捞不着好。冯氏叫珊瑚这几句话说得脸上通红,也是后怕,连声道:“姑娘说得是,都是我糊涂了。” 好在玉娘略哭了会,也就收住了泪,挥退了众人,又同冯氏道:“你回去叫大哥哥给父亲去封信,就说是我说的,我不要什么佛前祈愿,只要一家子都好好的,我也就高兴了。” 冯氏如何不明白,这是要谢显荣去去信告诉谢逢春,不许怠慢了孟姨娘,忙起身答应了,看着玉娘点了头,这才屈身告退走在殿门外,这才觉得后心已隐隐出了一层汗。 待得回到家中,看着谢显荣从前头回来,冯氏挥退了房中服侍的丫头们,拉着谢显荣道:“老爷请去问问二叔,如今家里如何了。”说了就将玉娘的话同谢显荣学了回,又皱眉道:“不是妾在这里多嘴,父亲得了宋姨娘之后,待着孟姨娘就不如从前了,看着孟姨娘要进佛堂,只劝了两句就丢开了手,这还罢了。那宋姨娘性子又不大好,不知道哪个告诉的她,说是从前父亲看重孟姨娘,就看孟姨娘不入眼,几回生事。虽说孟姨娘以色事人,色衰爱弛也是常理,可到底有婕妤在呢。” 谢显荣听说,冷笑道:“那宋家你当是什么东西?从前想将那个宋姨娘给我二弟的,后来不知怎么就不提了。等着婕妤得了宠,父亲有了荫职,竟是又把她送给了父亲当个妾,她的年纪同婕妤一边儿大呢,这种人家能出什么好东西! 那个宋姨娘,我瞧着比孟姨娘还不如!你日后进宫时只管叫婕妤放心。”便是孟姨娘出身也不大好,倒是没先许儿子再嫁老子这样的笑话。 冯氏答应了,这才将玉娘有意替谢怀德做媒一事同谢显荣说了,又问谢显荣:“我仔细想了回,婕妤虽有这个心,可她哪里知道哪家的女孩子好不好呢?妾以为,老爷不妨说几个人家与妾知道,妾再去告诉婕妤,叫婕妤有个数也好。” 谢显荣想了想,正道:“也好,左右圣上若是真答应替二弟做个媒,总要问过婕妤,婕妤心上有个数也好。”说了,就说了几位,其中便有他座师的庶孙女,沈偌。谢显荣哪里知道哪家闺秀容貌品性,从他口中说来的,无非是其父兄如何,冯氏听着谢显荣介绍,一一记在心中,待得日后进宫再说与婕妤知道。 又说玉娘的肌肤原就莹若积雪皓玉,因有了身孕又不用脂粉,略一哭,两眼周围便粉光融滑,整理妆容时用冷帕子敷了敷,虽褪下去了些,仔细看还是能瞧得清楚。原是玉娘知道,她这一哭,合欢殿中必人为着显示他服侍仔细去回了乾元帝知道。 以乾元帝性子,红着眼叫他一眼看见,远不如这样遮遮盖盖欲lu不露更能叫乾元帝怜惜。 果然乾元帝进得合欢殿拉着玉娘的手在她脸上仔细看了看:“真是个傻孩子,有什么委屈不能和朕说呢,倒是要遮遮掩掩的。”玉娘听着,知道乾元帝入毂,还故意道:“圣上待妾这样关爱,妾哪里还有什么委屈呢?”乾元帝抬手在玉娘眼下抚过,笑道:“这里还带着幌子呢,真当朕瞧不出来吗?”玉娘也摸了摸脸颊,这才轻声道:“不过是妾的嫂子来告诉妾,妾的父母替妾在家建了个佛堂,妾一时感愧,这才哭了回,并没什么,倒叫圣上操心了。” 乾元帝听说,笑着将玉娘抱在膝上坐了:“若是玉卿想你父母,朕宣他们进京也就是了。等咱们儿子落地,总是要再赏一回你父亲的,不若这会子就赏了,也好在你生产时叫你母亲进来陪着你。” 玉娘将头搁在乾元帝肩上,轻声道:“妾的大哥哥也说要接他们来呢,他们只说年纪大了,故土难离。且妾的二哥哥如今都二十了,还没定亲,妾的父母还要替他相看呢,哪里走得开。”乾元帝闻言,哈哈哈大笑,在玉娘脸上亲了口:“真真是个小笨蛋,你父母也是个老实的,倒是不能来京,不然叫人拆了骨头也不知道。” 有了乾元帝这话,他日乾元帝若是要许谢逢春官职,召他进京,玉娘就有得话来劝说,因此玉娘口角露出一丝笑影来,口中却道:“圣上笑妾也就罢了,如何连妾的父母也笑起来了。妾这里还替妾父母犯愁呢,妾那个二哥哥,好高骛远的,自家不过是个举人,虽说是明年要应会试,可到底连会试也没过呢,就要个才貌双全的,叫妾父母到哪里替他去找呢!” 乾元帝因看玉娘轻怒薄嗔怪着自家哥哥挑剔的时候模样又娇又俏,心上一片柔软,便哄道:“你哥哥有这志向也没什么,论起来他如今的身份也不差了,你只放心,若是你哥哥明年能中试,朕替你二哥哥做媒。趁着这会子皇后开赏花宴,玉卿也过去瞧瞧,瞧上哪个悄悄与朕说了,朕替你留着。” 乾元帝肯许这个口,在玉娘看来,绝不是疼爱她的缘故,而是这句话透露出一个要紧的信息,那便是,乾元帝并未打算将皇长子景淳立为太子。不然,怎么肯答应她一个小小婕妤为自家哥哥看上哪个就留哪个。是以玉娘把罗袖掩着樱唇张大了眼瞧着乾元帝,乾元帝看她这样,将她鼻子刮了刮:“什么样儿?这是不信朕呢。”玉娘就将乾元帝的手抓着,自家也伸出手掌来,同乾元帝拍了三掌,这才嫣然笑道:“妾谢圣上隆恩。” 这番举动不免有冒犯之嫌,只玉娘做来,一派天真柔软,反叫乾元帝瞧着格外可怜可爱,握着玉娘与他击掌的玉掌举在唇边一吻,笑道:“胆子倒是大了,还学会同朕击掌为誓了。”玉娘闻言便侧着螓首对了乾元帝一笑,明眸流眄,唇绽樱桃,转盼间意态俨然,媚不可说。乾元帝看着心热如火,偏玉娘这胎已到了七八月,正是十分要紧的时候,哪里敢动她,只得耐着性子将玉娘从膝上扶起来,令宫娥们将她扶在一旁坐了,自家又拿旁的话来说了回,这才歇了心思。 ☆、第112章 宴会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猜一猜,景淳的事是怎么揭破的? ================================================================================= 乾元帝这里吐了口允玉娘从这回赏花宴的闺秀中替她哥哥挑一个人,玉娘却是知道厉害。这话瞧着没什么,细纠起来却分明是乾元帝没打算立皇长子景淳为太子,不然特特为他择妃定的赏花宴,中间的女孩子却由着个婕妤去挑人,还是为她哥哥,若是两处看上了一个人,到底是景淳这儿退一步,还是玉娘这里退一步?只要这话一流出去,护国公府与陈淑妃那里都不会再看重这个虚有其名的皇长子,便也无来由对着他出手。 这还罢了,顶要紧的是,若是高贵妃那里知道,景淳之所以不能被立为皇太子全是乾元帝自己的意思,哪里还会与护国公家对上,只怕转头就要冲着李皇后献媚去了。那她辛辛苦苦布的一番局,岂不是全都白费了。故此玉娘便只推着怕皇后与贵妃知道了不喜欢,令合欢殿上下不许将乾元帝今儿的话漏出去不提。 又说李皇后虽以赏菊为名开了赏花宴,遍邀京中闺秀,就有心明眼亮的知道这一回是为着皇长子择妃相看的。家中父兄但凡有些能耐出息的,都不肯来凑这回热闹,景淳虽是皇长子,也没什么显著劣迹,却也没什么能耐,皇后膝下可是有个皇五子呢。除着那些热心人尚书令沈良才的庶孙女,兵部梁丑奴的长女等都在此列,全告了病。临到开宴前两日,还有推着家中长辈身上不好,要在牀前伺候告假的。 (上接作者有话说) 李皇后看着一个个的告假,心上得意喜欢,却冲着高贵妃惋惜道:“许是前些日子那一场秋雨,女孩子们身子娇弱,感染了风寒也是有的。只这样一来,倒是冷清了不少。若是贵妃嫌人少了不热闹,往后推一推,改个日子也使得。” 若是从前的高贵妃,便是李皇后不说这话,只怕她也要到乾元帝那里哭上一哭,诉说回委屈无奈,好叫乾元帝逼着李皇后召那些名门闺秀入宫。可如今今时不同往日,合欢殿那个狐媚子自有了身孕,竟将乾元帝霸占得牢牢的,这几个月来,乾元帝不是宿在合欢殿,便是在宣室殿、温室殿,竟没召过旁的妃嫔侍寝,便是她解了禁足,乾元帝也没来瞧过她一眼,她哪里还敢生事,只得咬牙道:“这些闺秀们瞧着一个个都很好,不敢再劳动殿下操心。” 李皇后难得瞧见高贵妃下气,脸上就笑了:“贵妃太谦了,景淳到底唤我一声母后,我给他操心也是应该的。不过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想来抱病的那些与景淳没缘,缘法这回事也是天生的,终究强求不来。”李皇后一声声的强求,一句句的缘法,刺得高贵妃银牙紧咬,又看着在坐的陈淑妃、窦充容等都默不作声,昭婕妤更是人影也不见,只得强堆着笑道:“殿下说得是。”心中暗恨道:景淳到底是圣上长子,他的正妃,你虽是皇后也不决断,到时圣上看着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人家,只怕也不肯答应你! 九月二十这日倒是风和日丽秋高气爽,虽有许多闺秀以这样那样的缘由告了假,到底还有些人家心存凌云之志:皇后身边虽有皇五子,却只是养在膝下,生母还是凌才人。这皇后嫡子与皇后养子,虽只差了一个字,却是相去甚远。若是皇后所出的嫡子,只消不是眼盲耳聋口哑的残疾,大位终归是他的,可这养子能不能比过长子还在两说。如今是皇长子妃,指不定日后便是太子妃,皇后,何等光宗耀祖。便是皇长子做不成太子,亲王总是跑不了的,亲王妃一样好光耀门楣。 是以今儿肯来的女孩子们个个都想着青云路,只见衣香鬓影,又听莺声呖呖,一个个粉妆玉琢,瞧着倒也赏心悦目。尤其这回是替景淳相看,因此李皇后倒也有闲心将这些女孩子一个个仔细看过来。 因见其中一个穿着葱绿色撒花衫子的仿佛格外出色,不禁多瞧了两眼。一旁的黄女官看李皇后注目,便伏低身子在李皇后耳边道:“这个是太仆寺卿尚文华的嫡幼女,在家行四,闺名单字唤作薰,恰好十四岁。” 太仆一职始于春秋,秦汉沿袭,为九卿之一,掌皇帝的舆马和马政。大殷朝沿袭前朝制度,依旧设太仆一司,其中长官为太仆寺卿,从三品,却将马政从太仆寺拨到了兵部。如今太仆寺只掌管舆马:国有大礼,供其辇辂、属车,前期戒有司教阅象马。而皇帝出行摆出仪仗时,太仆寺卿则率人前后巡视,以保无虞。除此之外,后妃、亲王、公主、执政官等人的仪仗,也由太仆寺掌管发放,仅此而已。 李皇后微微笑道:“这个倒是不错。”样貌好,出身也不差,蓦然看着同景淳倒是相配得很,若是选了这个人上去,想来圣上也会点头。因此就冲了黄女官点了点头。黄女官会意,直起身道:“殿下宣太仆寺卿尚文华嫡幼女觐见。” 尚薰听着皇后宣召,到底年纪小,不免得意起来,朝着左右看了眼,款款向前,走到李皇后席前,口称殿下拜了三拜。 离得近了,李皇后益发觉着这尚四柳眉桃腮的,颇为娇美,因此笑吟吟地问着尚熏念过什么书,在家时做什么消遣,尚熏听问,心上如擂鼓一般,强自镇定着回答,脸上已然红透了。 李皇后便同坐在左下手的高贵妃笑道:“好秀气标志的孩子,又知书达理的,叫人瞧着就喜欢。”只要高贵妃肯开口夸个一句半句的,这儿媳妇就要定了。 高贵妃哪只眼睛瞧得上这个管车马的太仆寺卿的女儿,看着李皇后问她,虽满心不愿回答,到底不好不答的,脸上就透出些不耐烦来,正要开口,就听着园子外头一阵啰唣,又见个小太监匆匆跑了进来,在李皇后席前一跪,磕头道:“启禀殿下,昭婕妤过来了。”高贵妃从前听着玉娘刺耳刺心,今日听着玉娘过来,倒是松了一口气。 昭婕妤。偏远小城里的商户女,入选了采女,一朝得幸便能与得宠十来年的高贵妃分庭抗礼。没过多少日子,便是高贵妃也叫她压住了,如今正是宠擅专宫。更别说是前段日子,为着一只猫将她惊了惊,圣上竟将整个未央宫都翻了过来,莫说连皇后的椒房殿也搜过了,高贵妃更是禁足了这些时候,好容易才放了出来,据说还是这位昭婕妤求的情。 因此昭婕妤这三个字,对在场这些有凌云之志的女孩子们来说,简直如雷贯耳一般。听着她要过来,禁不住都转头向园门看过去。 就见几个宫娥在前引路,后头有四个粗壮太监扛着一顶肩舆,上头斜靠着个美人。肩舆越走越近,上头那美人的眉目也愈加分明,虽是不施粉黛,依旧是黛眉樱唇,顾盼生姿。一头青丝发梳成飞天髻,髻上一支青玉簪,簪头雕成楼阁状,飞檐窗棂清晰可辨,甚至飞檐下还有米粒大的铃铛,随着肩舆走动,也微微晃动着。 肩舆到得园中,太监们跪下将肩舆稳稳放下,就有两个宫娥上去,小心翼翼地将那昭婕妤扶下肩舆,搀到李皇后席前。昭婕妤十分得宠,许多人只以为她定然是个妖妖夭夭的狐媚子,就如同汉时飞燕姐妹一般是个妖妃,不想猛然见着真人,却是个软绵绵的模样,若不是她肚腹高高隆起,再不像个孕妇,依旧如如杨柳迎风海棠带雨一般娇柔欲堕。 玉娘在李皇后席前站了正要行参拜大礼,李皇后虽看着她就刺目,却是不敢在这个时候受她的礼,若她在这行了一礼,回头说是身上不爽,在乾元帝跟前落上两滴泪,可真是难以分辩,因此强笑道:“你身子重,就不要拘礼了.”就命赐坐,叫人在陈淑妃下手又安了一席。 玉娘心上找择定了梁丑奴之女青容,哪里还用再看,今儿过来,一是为着洗脱身上嫌疑的;二是要瞧瞧乾元帝笑话的,因此缓声细气地道:“妾在合欢殿呆得气闷,是圣上可怜妾,说是殿下这里请了诸位闺秀们赏花,妾若是愿意就过来散散心,妾贸然就过来了,还请殿下勿怪。” 李皇后听着玉娘又用这副娇滴滴的模样将乾元帝举了出来,自然有气,便道:“你整日在合欢殿呆着,自是闷的,愿意过来凑这热闹,也由得你。”玉娘听着李皇后口中说出热闹两字来,顿时喜欢起来,举袖掩口弯着眉眼一笑,双眸之中似乎汪出水来:“妾谢殿下。”这才在辛夷夜茴两个的搀扶下,缓缓坐下。 在场诸位闺秀们看得昭婕妤坐定,这才过来拜见。玉娘仿佛这才看见人一般,一个个看过去,又向身边的陈淑妃笑道:“瞧着她们倒象瞧见了三年前的妾,也是这个时候,也是这样年纪,如今再看她们,倒觉得自己老了。” 陈淑妃听了,瞥了玉娘眼,轻啐道:“坏蹄子,你才多大,就说自己老了,叫我们这些人可没地方站了。”又抬头向李皇后笑道,“殿下您说昭婕妤这胡言乱语,该罚不该罚。” 高贵妃只盼着有人出来说些话,好讲尚薰的事混过去,因此忙接口笑道:“可不是该罚,依着我的意思,你即肯说自己老了,少不得要破费些,这里十五个女孩子,你一人给份表礼罢。” 玉娘将眼光从闺秀们身上一一扫过去,又笑道:“罢了,谁教妾在殿里呆不住呢。只是妾也替她们向殿下,两位娘娘讨个情,也一并儿赏了罢,好容易进宫一回,可不能叫她们空了手回去。” 陈淑妃自然答应,高贵妃也无可无不可,李皇后一样不能推脱,各自叫了人回去备礼。 因玉娘过来是打着替谢怀德相看的幌子,总要做个姿态来好在乾元帝跟前交代过去,故此慢慢地将女孩子们一个个看过,瞧着样貌出色些的,格外和气地问上几句。其中尚薰因一脸的娇矜也叫玉娘瞧上了,格外叫到眼前,多问了几句,倒叫高贵妃有些胆战心惊,只怕李皇后顺着玉娘的话,再转头来问自己这位尚姑娘如何。 可也不晓得为着什么,李皇后只笑看着玉娘同尚薰说话,倒是没寻着高贵妃不是。高贵妃哪里知道,李皇后见玉娘待尚薰亲切,竟是起了别样心思,恨不能将尚薰送去合欢殿,好给玉娘添些不痛快,有了这样的念头,倒将景淳搁在了一旁。 便是此时,就听着有个女孩子尖叫了声。这些女孩子们出身虽有高低,却都是闺秀,家中教导严格,绝不能有失声尖叫的事,更何况是在上林苑中。 ☆、第113章 事发 作者有话要说:  险些忘了感谢天阶夜色的手榴弹,破费了。 =================================================================== 众人循声看过去,那一丛木芙蓉畔站着两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儿,两个互相搀扶着瑟瑟而抖。许是叫那声尖叫吓着了,芙蓉树上一道影子朝着那两个女孩儿扑了下来,正扑在其中一个女孩儿身上。那两个女孩子原就吓着了,再叫畜生一扑,哪里还站得稳,跌在一堆,那畜生一声凄厉的“啊呜”,旋即跳了开去,众人这才看清,正是只黑猫,身上皮毛黝黑油亮,双眼犹如绿火一般。那只猫对着在场诸人露了露雪亮的牙齿,转头跑了下去。 高贵妃一见这个情景,便想起昭婕妤原先就是叫只黑猫扑了,累得自己叫乾元帝禁足,这会子见着猫,哪里还顾得李皇后在场,立时喝道:“没看着婕妤都吓成什么样儿了!还不将这只畜生捉了!扒皮抽筋了好给昭婕妤压惊出气!” 李皇后待要发怒,又看玉娘正靠在身边的宫女身上,粉面上一片惨白,樱唇颤抖着,显见得是吓坏了,心上竟是有些快意,也道:“还不快追!捉住那只畜生,不然圣上知道了,饶得过你们哪个!” 到底乾元帝才是真正的后宫之主,昭婕妤又是他心尖子上的人,便是没李皇后这话在场服侍的宫娥太监们也要上赶着奉承,更何况有了李皇后这句,一时间竟是场上服侍的人竟是走得七七八八,一个个的都顺着黑猫下去的方向追了下去,也不知怎么搞的,七转八绕的,那只黑猫就不见了影子,众人只以为叫那只黑猫跑丢了。他们寻猫时是分散的,待得寻不着,又凑在一块儿商议了回,就预备着回去复命,这时倒是四五个太监凑在了一块儿,一路往回去,恰路过一座倒厅。 这所倒厅所处的位置原也僻静,平日里也没人特意走到那里去,偏在这厅里仿佛传出来几声喘息声音。说来也是该出事儿,若是走在这里的是几个宫女,听着往日寂静无声的倒厅里发出声音,只怕就快步走了开去,再不能凑过去细听的,偏这回子是几个太监。 太监们去了子孙根,心性上都有些异于常人,听着这样暧昧的喘息声,便知道有事儿,相顾一笑,蹑手蹑脚地掩了过去,凑在门窗边细听,里头传来的声音有粗重的喘息,又有轻声讨饶声,只听一把声音道:“贱人,你自己勾引的我,这会子讨饶,来不及了。” 这声音虽在兴奋头上,却还是有些熟悉,倒象是平日听过的,太监们便以为是哪个不甘寂寞的妃嫔同个侍卫勾搭在一起,有意要抓个现行,一来也是他们心里失常,看不得这个,二来,也好讨些好处,当下撞门的撞门,推窗的推窗,打头那个哈哈笑道:“哈哈哈,叫老子抓着了吧!” 话音未落,就听着屋子里头惊天动地一声尖叫。太监们注目一看,却是皇长子景淳赤果果地将个白sheng生的身子压着,尖叫的却是皇长子身下那个人,一时都呆住了,全没想着寻猫的那些人叫这声尖叫都引了过来。 (上接作者有话说) 又说赏花宴那里哪里知道出了这个变故,陈淑妃看着竟是无人去瞧一眼倒在地上的那两个女孩子,心上怜悯,指了跟着她过来的两个宫女过去将两人扶了起来,两个都是发乱衫皱,其中一个身量儿高挑些,身上穿着淡蓝衫儿的女孩子手上更是叫那只黑猫抓出了两道深深的血痕,只好在头脸未动。 陈淑妃转脸向李皇后道:“还请殿下请个医女来替她瞧一瞧,女孩子家,手上留了伤也不好看。”这话说得那个女孩子转头瞧了陈淑妃眼,杏眼一红,滚下泪来。李皇后自然答应,就令她身边儿的黄女官去宣医女,自家又对着那女孩子温言抚慰了几句,一副儿慈爱的模样,倒是将唬得脸色雪白的玉娘搁在了一旁。 玉娘只靠在秀云身上,星眸蕴泪,樱唇微抖,一副唬得神魂不属的模样,便是铁石心肠瞧着她这样也要心软,偏在场的,不是身份不够不能道到她身边儿说话的,就是瞧她不怎么入眼的,竟是没人搭理她,玉娘黛眉微颦,眼中坠下一滴泪来,又抬手将眼泪拭去,这才向李皇后道:“殿下,妾心中害怕身上也发软,怕是撑不住了。妾先告退。” 李皇后这才想起有这么个人似的,对了玉娘一笑:“去罢,宣个御医好好瞧瞧。”玉娘含泪答应,浑身绵软一般地靠着两个宫女扶着起身挪到肩舆上,四个太监扛起肩舆飞快地走了。 玉娘的肩舆出了园子往前不远,恰是沧池,过了沧池往前便是承明殿、清凉殿。看着都过了沧池,扶着肩舆的秀云才轻声道:“婕妤只管放心,陈公公俱都安排得了,再不能出错的。”玉娘闻言,微微抬起头,口角掠过一丝笑影,轻声道:“这会子该发作了罢。”雪白的面孔上哪里还有半分惊惶害怕的模样,柳眉晕染,秋波带娇,天然一副俊俏风流的模样,动人心魄。 她这里自顾一笑,却没留意着承明殿的殿门外站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身着朱红色皇子常服,白玉一样的手掌按在栏杆上,微俯下身,注目看着玉娘的肩舆绕了过去,脸上也是一笑,他原本就眉目秀美,这一笑愈发显得艳丽起来:“昭婕妤,谢玉娘。” 玉娘这里回在合欢殿,脱了外头的衣裳,卸了钗环,正靠在美人榻上歇息,就听得脚步匆匆,却是金盛奔了进来,时值九月下旬他脸上已带了汗。进得殿来,先四下一看,见玉娘在,也就松了一口气,几步过来道:“婕妤回来了便好,您可知道出事了?” 这会子高贵妃已疯了,连上下尊卑也顾不得了,正扯着皇后哭呢,若是婕妤还在园子里,要叫高贵妃冲撞着了,可是后悔不及。 玉娘微启樱唇道:“出了什么事?”金盛从地上爬了起来,躬身走到玉娘榻边,凑在她耳畔将事情说了。玉娘听着事发,亲眼目睹的太监宫女总有十数位,都叫人堵了嘴捆起来,连着乾元帝也赶了过去,知道那十数个人怕是都活不成了。饶这场局是她同陈奉两个设的,那时已知道少不了有池鱼之殃,可真听着竟有这些人,心上还是一沉,不由自主地将手搁在了腹部。恰好腹中的孩子一脚踢在她手上,玉娘心上酸痛,眼中几乎落下泪来,又怕叫人瞧见了起疑,将脸侧在一旁,缓声道:“知道了,你传话下去,我合欢殿的人不许提这事儿。”金盛喏了声,躬身退了出去。 又说景淳事发,李皇后固然得意,当时就命来赏花宴的闺秀们各自散去,又叫了神武营的军士来人将“人证”们都捆了,连着那个绿竹也没放过,一样拿绳捆住了,连着景淳与高贵妃一块儿带到了椒房殿,陈淑妃是个乖觉的,知道这事儿自己若是参和进去,高贵妃自然将自己恨毒,便是乾元帝那里也讨不着好,故此要告退,李皇后只拦着不许。 高贵妃看着景淳狼狈形容,心如刀绞一般,只哭道:“景淳出了这样的事固然是他自己不争气,可殿下是景淳嫡母,总要替景淳遮拦一二才是道理,如何不将这这贱种速速打死,还要留他狗命!”又哭又叫地只要人将绿竹拉下去活活打死。 又说景淳先是事出突然,一下乱了阵脚,而后回过神来,就知道自己坏了事儿,大位且不去说它,脸面体统自是丢得干干净净,顿时将绿竹恨得咬牙切齿。绿竹自然是叫李皇后命人捆着的,景淳是皇长子,纵然叫人撞见这样不堪的事,也没有捆着他的道理,自然行动方便,看着李皇后不肯处置绿竹,脸上也露了些狰狞之色,指着绿竹同李皇后道:“都是这个贱人勾引的我,母后若是疼儿子,就该将这个贱人拉下去打死,再来问儿子的不是也不迟!” 李皇后看着高贵妃母子两个脸上狰狞,想起这十数年受的气,只觉痛快,哪里肯轻易处置,倒是缓和了声音道:“阿淳,你很不用着急,你即说是这贱人引诱的你,也总要问个清楚明白,看他到底是哪里来的胆子竟拉着皇长子做下这等贱龌蹉之事,也好还你清白。”说了就命人将堵在绿竹口中的布条扯了。 起先原是景淳瞧上了绿竹俊俏,以身份强令绿竹顺从的,可从今日的举动来瞧,指不定这个贱人不识好歹,心中怀恨,趁着今日未央宫中热闹,故意闹出来,好将自己颜面统统毁去。是以这会子李皇后令绿竹说话,还能说出什么好的来,只怕要将从前的事也抖落出来,心下大急。 果然绿竹口中布条一叫人扯落,脸上顿时现出娇媚之色来,含情凝涕看着景淳,哭道:“殿下救奴婢。当时殿下要奴婢顺从时答应了奴婢,保奴婢一世富贵的。殿下。”这声殿下才出了口,就看景淳情急之下操起一旁的紫檀玫瑰椅来,朝着绿竹的头上就砸了下去。紫檀木原就沉重,叫景淳这般一砸,绿竹身子晃了两晃,便倒在地上,殷红的血从他白皙的额角流出,洇在椒房殿杏黄色的地毯上,仿佛开了老大一朵红花。那绿竹双眼瞪得老大,口角却隐隐含了些笑,竟已一命呜呼。 再没人能想着景淳竟然敢在皇后的椒房殿杀人,这一下变起俄顷,几乎所有人都呆着了。高贵妃倒是先回过神来的,扑倒李皇后脚前就哭道:“殿下,都是拿贱人满嘴胡言污蔑景淳,景淳这才暴怒伤人,殿下。”又把手去扯李皇后的裙摆。 李皇后原是叫景淳这一番动作惊着了,叫高贵妃这一番做作,也回过神来,厉声喝道:“俞永福,请圣上过来!” 乾元帝原在宣政殿批奏折,忽然见着椒房殿的内侍总管连滚带爬地从殿门外滚了进来,扑在案前以头抢地,连声音也抖做一团:“圣上!圣上!出大事了。”乾元帝手上执着朱笔,听着俞永福大异常态,抬头瞧了眼:“什么事,好好儿说话,这样蝎蝎螫螫的,成何体统!” 俞永福口中发苦,若皇长子只是爱个男色倒也无妨,史上这样的君主也不是没有,连着汉文帝一样宠爱邓通,也不妨碍汉文帝一世英名,只是就因皇后盘问几句,皇长子当着嫡母的面儿砸死了“人证”,这何止是个不孝忤逆,更是目无君上,是以额上冷汗涔涔而下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连着嘴唇也抖得厉害,好容易才抖出一句来:“大殿下出事了,皇后请圣上移驾。”乾元帝听着景淳出事,到底是长子,自然关切,就问:“可宣了御医了?”俞永福哪里敢开这口,只是摇头。 乾元帝看着俞永福气这样,知道真是出了大事,不然不能唬得这样,心上略略沉吟,就想起玉娘说的要娶妻赏花宴上走走,他是知道景淳脾气,不大肯让人的,别是怪着玉娘专宠,冲撞着了玉娘,是以连着皇后也不好处置,要请自己过去,忙问:“婕妤呢?” 俞永福伏在地上道:“婕妤身上不太好,早回了合欢殿。”乾元帝掷下朱笔,在鼻梁上捏了两捏,松了口气,便命令摆驾。朱笔上才蘸的朱砂,乾元帝这一掷,朱笔在打开的那本奏折上滚了滚,一抹殷红,仿佛血染一般。 乾元帝到椒房殿时,就见椒房殿外跪了十数个宫娥太监,一个个绳捆索绑,口中塞着布条子,看着乾元帝依仗过来,一个个死命地往地上叩头,通通有声,用力之大,不过几下就将额头磕破了。 乾元帝看着这样,不禁将眉头皱了,转头对俞永福看了眼,正要说话,就听着椒房殿里头传来一声惊呼,却是高贵妃的声音,只听她哭道:“圣上,圣上,有人心怀鬼胎,要害景淳,景淳是冤枉的呀。呜呜。”后头只有呜呜之音,仿佛叫人将嘴堵上了,发不出声来。乾元帝看着这样,知道怕真是出了大事儿,脚下加快了,片刻就进了正殿,却见皇后李氏高坐殿上,脸上一片铁青,而高贵妃叫两个太监按着,头发散乱,身上衣裳也攀攀扯扯地不整齐,形容十分狼狈不说,地上更是触目惊心地一滩血迹。 ☆、第114章 发落 作者有话要说:  太难交代了,阿幂熬到现在终于把这章写完了,~~~~(>_<)~~~~ 真是俩行泪。 看在阿幂熬夜的份上,求评论。 ====================================================== 乾元帝见着这样一大滩血,知道只怕是出了人命了,脸上也变了颜色,看着高贵妃挣扎着要与他哭诉,将手一指喝道:“闭嘴。”又不耐烦听李皇后说话,倒是陈淑妃为人从来淡泊,因此乾元帝在李皇后让出的正位上坐了,只叫陈淑妃过来说话。李皇后虽有些不平,好在陈淑妃为人她还是信得过的,倒也坐了下来,握着帕子双眼看着陈淑妃。 陈淑妃缓缓挪步走在乾元帝座前,脸上一派踌躇之色,小心地先将李皇后瞧了眼,又把高贵妃看了,脸上不禁露出些踌躇来。李皇后也将高贵妃剜了眼,这才同陈淑妃道:“你老实说来,也免得有人说我冤枉委屈了他们母子。”身为皇后,这话说得就不太像,乾元帝脸上颇不好看,将李皇后横了眼,又问陈淑妃:“你只管实说。”陈淑妃低声答应了,迟迟疑疑地将赏花宴上的经过缓缓说了来,只说到景淳叫人撞破了私情时,脸上涨得红赤,又瞥了眼高贵妃,素手把帕子扯着,一副不堪启齿的模样。 乾元帝听着自己长子竟在青天白日做那等事,这才多大,这还罢了,竟叫外头那些奴才都瞧见了,这丢的岂止是他一个人的颜面!当下恨恨瞧了高贵妃一眼,冷笑道:“你教的好儿子!” 李皇后在高贵妃母子圣上吃了多少苦楚,险些连皇后之位也叫高贵妃抢了去,这会子听着乾元帝这话,正觉心胸大畅,半阴半阳地道:“贵妃从前忙得很。”还待再说,到底看乾元帝脸上沉得几乎滴得出水来,又哈了声,也就罢了。 乾元帝又一指地上那滩血,陈淑妃脸上发白,又看了眼高贵妃,颇为为难地将景淳如何将绿竹打杀的事说了,又替景淳辩解道:“想是绿竹胡言乱语,大殿下气着了,这才,这才举止失措,并不是故意的。”高贵妃听了这句,正是正中下怀,挣扎扑到乾元帝跟前,探手去拉乾元帝袍角,哭道:“圣上,景淳到底还小呢,叫那贱种当面攀扯污蔑,一时气急了才动的手,并不是故意的,您一贯儿也知道他为人的啊。” (上接作者有话说) 乾元帝都气乐了,他气的倒不全是景淳同太监有不清不白的事,而是才十五都敢当着嫡母的面儿杀人灭口,由此可见,景淳并不曾将李皇后这个嫡母当回事儿。他如今能不把李皇后看在眼中,待得长成,岂不是连自己这个父皇也不放在心上了?日后只怕弑父杀母也未可知,这才是乾元帝不能容忍的,当下懒得再问,只道:“宣陈奉。” 陈奉是掖庭令,乾元帝这会子宣陈奉来还有什么好事?李皇后嘴角禁不住弯了起来,便是陈淑妃,虽低着头,口角也有了丝笑影。 陈奉在掖庭自己的屋子里坐着,手边的案几上虽搁着茶,却是一口也没动,手上转动着佛珠。今日这番布局,原是他同玉娘推演了许久才布下的,只是他一个掖庭令,玉娘一个手上无权的妃嫔,等闲也不能见面,只靠着一个秀云带话,不免有不周到的地方。且玉娘不肯听劝,非要选在今日发作,固然发作之后再无转圜余地,可皇后叫了这些闺秀进来,若是扯进去一个半个的,也是麻烦。是以听着前头赏花宴开始,陈奉便在自己屋子里坐着,慢慢等消息,若是凡事顺利,这会子差不多该是宣自己过去了。 片刻之后便听着脚步声急响,陈奉抬头向门外看去,就见着昌盛扶着门框喘气,当下定了定神,起身向着昌盛走去:“老哥哥怎么这会子过来了?我方才听着外头喧闹,可是出了什么事?” 昌盛喘着气将手点这陈奉方才搁着没喝的那盏茶,陈奉回身端了来,递与昌盛,昌盛接了过去,几口喝干,将空茶盏塞在一旁的小太监手上,一把扯着陈奉手腕道:“圣上宣你,快随我去。”陈奉一面道:“慢些儿,到底出了什么事儿,老哥哥倒是先说些我知道才好。”一面脚下跟随着走了出去。 椒房殿中,景淳跪在乾元帝脚前,脸上一片青白,双眼紧紧地盯着膝下地毯上的宝相花,一声儿也不出。一旁高贵妃看着景淳这副模样,心如刀绞,待要哭几声,只一发声,乾元帝的目光一扫,呜咽之色就堵在咽喉,发不出声来,只默默拿着帕子拭泪,不多久就将块帕子哭得湿透。 陈淑妃在旁坐着,瞧了眼高贵妃,仿佛觉着她哭得可怜,触动心肠一般,也拿着帕子拭了两回泪,搁在膝上的手却在袖子里攥成了拳:那昌盛走得也太慢了些。待得听见昌盛同陈奉两个唱名进了椒房殿,才缓缓吐出一口气,不免又偷看李皇后一眼。李皇后端坐在乾元帝下手,瞧着脸上倒是一派镇定。 陈奉进得椒房殿先给乾元帝拜了三拜,而后又拜李皇后,待得要拜高贵妃,乾元帝已喝止了他,指着景淳道:“皇长子景淳性素暴戾,恣行酷烈,不堪教化,即日迁入掖庭圈禁,无朕明旨任何人不得探望。” 景淳这一进掖庭,除非是乾元帝儿子死绝,否则这一世总是与大位无缘的了。是以乾元帝旨意一出,固然李皇后与陈淑妃俱是心上石头落地,高贵妃更是放声而哭,跪在地上哀求,诉说与乾元帝从前种种,又把景淳儿时的事拿来讲述,只求能打动乾元帝心肠,一声声如杜鹃啼血一般。她这会子已哭得发髻散乱,金钗翠钿落了一地,脸上的脂粉也糊成了一片,形容十分狼狈,全然没有往日光鲜模样。 乾元帝瞧了眼高贵妃,又瞧着软在地上的景淳,他如今已记不清景淳出生时的模样。只记得那会儿他才被立为太子没多久,大半日子歇在还是太子妃的李氏那里,虽御医也说过太子妃身子没大碍,可是李氏一直没动静。他一日没子嗣,太子之位便一日不稳,心中哪有不着急的,直至高氏生下景淳,才算是松了口气。到底是父子血亲,看着景淳这副模样,乾元帝如何不心痛,脸上也露了些疲色,连话也懒怠说,抬脚向殿外走了出去。 高贵妃看着乾元帝要出去,扑在地上将乾元帝腿抱住,哭道:“便是阿淳打杀了个太监,也不过是个没根的贱人罢了,就这样圈了他,圣上有了昭婕妤,就不念我们往日情分了吗?”乾元帝抽一抽腿,无奈叫高贵妃抱得紧,竟是挪不动,反是一个趔趄。 一旁的陈淑妃连忙上来将乾元帝扶了,又弯下腰去劝高贵妃:“贵妃快放手罢,圣上还有事儿呢。”李皇后也道:“高氏!你这般哭闹,成何体统!”又指了殿中的宫娥太监们道:“你们都是死的吗?还不将贵妃拉开!” 宫娥们涌上去要掰开高贵妃的手,无奈高贵妃将乾元帝的腿抱得极紧,一时哪里扯得开,还是陈淑妃蹲下身去在高贵妃耳边道:“圣上这会子在气头上,姐姐这样哭,就不怕圣上更生气吗?”高贵妃楞了楞,才缓缓将双手松开,乾元帝低头看了高贵妃眼,高贵妃只以为乾元帝要说什么,却听乾元帝叹息了声,依旧出去了,高贵妃顿时失了浑身力气一般,软瘫在地上。 李皇后看着乾元帝出去,虽知他泰半又去去合欢殿了,这会子也不在意了,只同立在一旁的陈奉道:“陈奉,圣上的旨意你没听着么?趁着天色还早,将大殿下带过去罢。”陈奉躬身领了旨,弯着腰走到景淳身边儿,轻声道:“大殿下,您还起得来吗?” 景淳到底是皇长子,乾元帝也曾就政事指点过他几回,打六岁开蒙,又多少大儒博士教导着,实则也不算是个糊涂人,原是事发突然懵了神,到了这会子要已醒过神来,知道是着了别人的道。必是有人嫌着自己母子碍事,是以大费周章将绿竹也买通了过去,只恨他们母子一时不防着了道,若是论起可疑来,景淳头一个想着的便是李皇后,她如今膝下有了养子,自然瞧自己这个长子如眼中钉肉中刺一般,不然也不能选了那样可笑的人来充数。是以定了定神,景淳从地上爬起身来,同陈奉道:“容我同母妃说俩句,就随公公走。”这会子的景淳言语舒缓和气,再没了往日目下无尘的模样。 陈奉看着景淳要与高贵妃说话,倒是求之不得,微微一笑,退后了两步。 景淳走到高贵妃身边将高贵妃扶起,又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而后松开手,退后几步,跪在地上冲着高贵妃磕了三个头,站起身来大步就走了出去。高贵妃泪眼看得景淳人影不见,这才转回身来,一声不吭地冲着李皇后磕了三个头,起身便走。李皇后看着高贵妃这般无礼,知道他们母子泰半是将自己恨上了,只是如今景淳叫乾元帝拘了,高贵妃更已失宠,已不足为虑,也就不以为意。 陈淑妃看着高贵妃退下,知道此事已尘埃落定,也过来告退,李皇后全不把陈淑妃放在心上,一面摆了手令她自去,脸上现出笑容来同黄女官道:“阿宁呢?抱来我瞧瞧。”陈淑妃退出的脚步略略停了停,这才走了出去。 今日这出戏,陈淑妃在一旁看着,也觉得惊心动魄,回在承明殿见着景和在,挥退了殿中服侍的人,讲景淳是如何叫人发现的都说了景和知道。 那只黑猫才现身时,陈淑妃是借着猫动过手脚的,自然惊心,待得看着那猫伤了人之后窜出去,手脚更有些发冷,只怕是玉娘亦或高贵妃知道了前回是自己动的手脚,趁着这时要报仇,不想后头竟引出了景淳与那小太监的事来。陈淑妃到那时才明白,这番手脚是冲着景淳去的。 陈淑妃又将李皇后如何将人带回椒房殿,如何问话的,便是那绿竹说的话,也细细说了,又叹道:“这回子再看,真是叫人后怕。” 景和轻声道:“以儿子看来,在这未央宫中李皇后绝不能有这手笔,高贵妃更不能害了自家儿子,十之七八是合欢殿的昭婕妤出的手了。” 昭婕妤用黑猫,正是借着上回的手脚,虽当时搜到了只死猫,可这回又出现了只黑猫。相似的黑猫,谁敢说上回搜到的那只死猫便是扑了昭婕妤的那只,而不是这回这只?自然是要捉的,何况当时高贵妃又在,她是为此吃了冤枉的,更不能放过那只畜生去,这才能调动这许多宫娥太监,便使得景淳这事无论如何都压不下去。 二则,只怕也是为着洗脱嫌疑罢。虽逼得乾元帝不得不将景淳发落,可兹事体大,乾元帝哪里有不往下查的理。有黑猫在这里,只怕乾元帝第一个就将昭婕妤给摘了出去,谁叫当时叫黑猫扑得险些儿小产的人是她呢。 而绿竹叫太监们发现时他做的那事与在皇后跟前说的话,都是故意与景淳为难,尤其是在皇后跟前说的那些话,真真是算准了景淳的性子,知道他必然暴怒伤人。那绿竹分明是不知何时叫昭婕妤用手段收服了,竟是连性命也能豁出去不要。 景和微微笑道:“母妃在椒房殿时,昭婕妤从殿前经过,仿佛知道自己得手了,自顾一笑,真可说是明媚婉转,怨不得父皇疼她。”好一个蛇蝎美人,她那孩子还没落地,男女都不知道竟就先出了手,一击致命,只是这番手脚,铺局甚大,昭婕妤一人之力绝难完成,只怕她在未央宫中另有帮手。 ☆、第115章 打压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早了,求表扬。 ===================================================================== 昭婕妤进宫尚不足两年,承宠更是才一年有余,竟能使得人与她卖命,这一出戏不知背后用了多少心机手段,外头却是鸦雀不闻。更棘手的是,乾元帝偏宠她,如今已到了六宫虚设的地步,再过得几年,恐怕这未央宫再也容不下旁人。景和能想明白的,陈淑妃在后宫十数年浸淫又如何不知道,母子两个互看了眼,都觉得心上沉重。 又说乾元帝从椒房殿出来,也不上舆,只在当地站着,脸上发红,显见得是气着了,昌盛一旁看着,过来将乾元帝扶住轻声道:“圣上,圣上。”乾元帝按了按额角,上了肩舆道:“合欢殿。”昌盛喏了声,吩咐下去,乾元帝仪仗起驾,逶迤行了会,乾元帝忽然跺了跺脚,扶舆随行的昌盛忙道:“住轿。”又凑过去道,“圣上有什么吩咐?” 乾元帝出椒房殿时觉得额角突突直跳,这会子更是头痛欲裂,顾虑着玉娘素来娇弱,身孕又到了要紧的时候,操心不得,不忍惊动,便改了主意:“去温室殿,宣侍御医。”昌盛见乾元帝脸上红赤,额角有汗,一面宣下旨意,移驾温室殿,又急令人去宣御医往温室殿候驾。 銮驾到了温室殿,昌盛与如意两个过来将乾元帝扶进温室殿,侍御医孙三阳早跪在殿中候驾,待得乾元帝坐定,叩首问安,乾元帝道:“不必虚礼,你且在一旁候着。”赵腾到得温室殿,解剑进殿,在案前跪了:“臣赵腾,参见圣上。”乾元帝抬眼瞧了瞧赵腾:“今日的事赵卿知道了?” 赵腾略略迟疑,还是点了点头,乾元帝将身子靠向椅背,轻声道:“叫陈奉将人交给你,你给朕查。” 乾元帝发落景淳,倒不是为着景淳有龙阳之好,而是景淳性子暴戾悖逆,当着嫡母的面儿打杀人,可见他心上无有君父,只怕是早将自己看做了太子,这才是乾元帝不能忍的。 赵腾领着神武营,前回的黑猫也是他率人查的,只捞出两人一猫三具尸体,线索便断了,再查不下去。这回的黑猫,分明是有人借着上回未了的事来,好引出景淳的隐秘来,用心这般良苦,所谋非小。这样一个人在宫里,可说是芒刺在背,谁也不晓得他下一步能干出什么来,乾元帝如何肯放过。是以他虽发落了景淳,却没将当时撞破景淳与绿竹私情的十数个宫娥太监打杀,正是要从这些人口中问出线索。赵腾领旨,回身退出温室殿,随后走了趟掖庭,提了人犯就出宫去了 上接作者有话说 乾元帝这才道:“朕头痛得厉害,你来诊个脉。”孙三阳叩首领旨,膝行上去,左手请右脉,右手请左脉,诊了片刻,又请罪道:“臣请圣上伸一伸龙舌。”乾元帝张了口,孙三阳举目看了看,又把头低下,叩问:“圣上这是七情至伤,怒为肝之志,怒则气上,大怒可致肝失疏泄,气机不畅,肝气上逆,血随气升,气血并走于上,故致头晕,头痛,面红目赤。” 乾元帝听了,点了点头道:“你拟个方子来朕瞧瞧。”孙三阳答应,过去一旁提笔拟了张药方,自己又仔细看了看,这才递与昌盛,由昌盛转呈乾元帝: 白茯苓一两一分,去黑皮;远志一两一分,去芯;防风一两一分,去叉;人参一两一分;炒柏子仁一两一分;龙骨一两半;煅牡蛎二两;枣二两;去核去去皮,焙之;炙甘草一两。上为细末,炼蜜为丸,如梧桐子大。初服二十丸,加至三十丸,温熟水送下,一日两次。 乾元帝看了,转手递与昌盛:“准。”昌盛喏了,将方子依旧递了下去,孙三阳双手接过,叩首退下,由御医署照方制丸呈上不提。 昌盛回来复旨,因看乾元帝瞑目靠在大迎枕上,脸上颇有疲色,悄声道:“圣上,您要不要去婕妤那里散散心?” 乾元帝缓缓张开眼,又按了按额角,道:“你去告诉玉卿,凭外头有什么传说,或是有人要见她,一律不用搭理,自己早些歇了,朕今儿就不过去了。”昌盛飞快地瞧了乾元帝眼,躬身退下。 乾元帝这话说得已晚了,原是他这里发作了景淳,高贵妃见求不到他,竟是将景明寻了来,母子两个一块儿去了合欢殿。 玉娘素来是个与人为善的模样,自然不好不叫高贵妃母子进去,不想进得合欢殿,玉娘还不及说话,高贵妃已对着玉娘深深一福。 高贵妃如今虽不得帝心,到底位份在玉娘之上,玉娘如何当得起她的礼,只能上去双手搀扶:“娘娘行此大礼,妾如何敢当。”却叫高贵妃一把将两只手都抓着了:“好妹妹,你今儿亲眼瞧见了那只猫,你也该知道当日我是冤枉的,如今景淳叫人用那只猫害了,你我都是一样的,合该同仇敌忾,将幕后那人揪出来才是。这个道理,妹妹难道不明白?” 玉娘迟疑道:“贵妃娘娘这话妾不明白,那黑猫如何了贵妃娘娘了?”高贵妃见玉娘不接话,一把将景明推得跪在玉娘面前,哭道:“好孩子,你求求你昭母妃,叫她在你父皇跟前为你哥哥说几句好话儿。你还在你父皇跟前夸过她呢,你昭母妃素来是个慈悲的,如今你求她,她不能不答应你。” 景明虽叫高贵妃推得跪在地上,脸上却是带着倔强,盯着玉娘道:“昭母妃,我从前当你是好人,还替你在父皇跟前说话,不然父皇也不能知道昭母妃,还是若是昭母妃还记得,就请昭母妃在我父皇跟前替我哥哥分辩几句,我这里谢过昭母妃了。”说了对着玉娘就磕下头去。 高贵妃母子这话不独是挟恩图报,更有暗指玉娘当时利用皇三子争宠的意思,玉娘气得脸上飞红,指着景明同高贵妃道:“连着大殿下做下什么事儿都不告诉妾知道,毫无来由地要妾去求情,贵妃娘娘这是什么道理?这还罢了,妾竟不知道,圣上宠谁,是由三殿下说了算的,多亏娘娘今日教导。妾谨受教!” 高贵妃只不信玉娘身为宠妃,竟能不知道皇长子被贬的事儿,见她一推二五六不说,更将乾元帝扯进来说话,一时也有些懊悔,就将帕子捂着脸哭道:“好狠心的妹妹。景淳也要唤你一声昭母妃,他虽有过犯,到底还小,你就一些儿也不心疼吗?景明才多大,说错了一句半句也是有的,你就扯着不肯放,这也是你的慈悲!” 玉娘见高贵妃气势已弱,也哭道:“分明是贵妃娘娘不容分说就来教妾为大殿下说情,妾连事情也理明白,自然不好说肯不肯,可娘娘就叫三殿下说了一堆儿妾不明白的话,妾的委屈又向谁说呢?” 高贵妃原先是看着玉娘肯替她求情,只以为玉娘也知道那黑猫是旁人放的,是以带了景明来,先拿着那黑猫说话,意图使玉娘与她同仇敌忾,不想玉娘要自己说个明白。高贵妃也知景淳做的那事儿,虽是着了人的道儿,错处却也是实打实的,并无情可讲,只得另辟蹊径,想打玉娘个猝不及防,只要玉娘为着景明向乾元帝替她说话的事辩解一二,便是说不清了。有了这个话柄,也好要挟她替景淳说话,不想玉娘不肯接话,又知若是方才那话要是传在乾元帝耳中,只怕连着景明也得不了好,一下呆了呆,又醒过神来,忙又道:“好妹妹,原是姐姐一时情急。妹妹如今也是要做娘的人了,知道孩子有了苦楚,当娘的只有心痛十倍的,是以胡言乱语,还请妹妹勿怪。” 玉娘这才道:“娘娘固然心疼大殿下,也请替三殿下想想,谨行慎言才好。”这便反将着高贵妃一军了。高贵妃呆了呆,忍痛点头,将景明拢在怀中,眼泪扑簌簌落下。 又说玉娘与高贵妃口角,服侍她们的宫娥原该过来劝的,无奈合欢殿中服侍的宫娥太监们眼看着自家婕妤将贵妃娘娘逼在下风,自然笃定,偏高贵妃只带了两个宫女过来,待要上前,又插不上口,只得干着急,好容易见这俩贵人偃旗息鼓,忙过来将高贵妃扶着,细声劝慰。玉娘也在珊瑚等的搀扶下回在椅上坐了,这才闲闲道:“虽贵妃娘娘说的话儿妾不懂,也不知道大殿下究竟有了什么过犯,只如娘娘所说,妾也是要当母亲的人了,人同此心,若是圣上肯听妾说话,妾自替大殿下分说分说,若是圣上不答应,妾也无计可施。” 起先高贵妃一句口误不肯放,玉娘便订死不放,是不肯轻易叫高贵妃得手,这来求人的都这样盛气凌人,若是叫她轻易遂心,日后只怕要得寸进尺。而看着高贵妃气焰已弱,转而答应,却是有着两重目的。,自然是高贵妃起先所说成理,即又有了只黑猫,她作为原先受害的,哪有不心惊的,要查问一二,也是理所当然,若是她置之不理,反倒见了情弊,无论高贵妃这里还是乾元帝知道,都要起疑,是以这求情的要求,正是不得不答应。 原先高贵妃叫玉娘那些话说得心灰,只以为这场是白来了,不想玉娘口风一转,竟是肯答应说情,一时不可置信,张大了泪眼将玉娘看了回,忙推着景明给玉娘磕头:“还不谢谢你昭母妃。”景明虽叫乾元帝与高贵妃宠惯了,有些任性,却也是知道好歹的,是以这回的头倒是磕得认真:“儿臣谢昭母妃援手。” 玉娘浅笑着使人将景明扶起,又同高贵妃道:“娘娘恕罪,妾身上倦,便不留娘娘说话了。”高贵妃见得偿所愿,倒也不介意玉娘下了逐客令,又使景明磕头告别,便带了他走了出去,才到殿门外,便看见昌盛走了过来,心上一动,也就站住脚。 昌盛在合欢殿前见着高贵妃,自然知道她泰半是为着请昭婕妤求情来的,又看她脸上带些舒缓,便猜着昭婕妤只怕是答应了的,心上一叹,过来与高贵妃见了个礼:“奴婢请贵妃娘娘安,三殿下安。” 高贵妃如今对着昌盛也不敢使出宠妃的气势来,脸上挤出一丝笑来:“昌内侍免礼,昌内侍这是去见昭婕妤吗?” 昌盛一摆拂尘,微微笑道:“奴婢奉圣上口谕,与昭婕妤传一句话儿。娘娘事忙,奴婢就不耽误娘娘了。”说着向一侧走了几步,微微弯下腰去。 景明看见昌盛,便想起了乾元帝,到底还不足十岁,且从前乾元帝又疼他,性子也单纯些,因问:“昌公公,我父皇在哪里?”昌盛移目看着景明,微笑道:“三殿下,圣上批奏章呢。” 却是不说乾元帝在哪儿批奏章,分明是怕高贵妃母子过去打扰了,高贵妃听明白了,景明却糊涂,只叹了口气:“你同父皇说,说我好久没见着父皇了,怪想他的。” 昌盛笑微微地喏了声,又向一旁挪了挪,将腰弯得更低了些,高贵妃情知这是昌盛不愿再说往常自己得宠时,昌盛哪里有这样不耐烦的模样,不禁回头瞧了眼,却见合欢殿三个金字在夕阳下金光熠熠,心上一酸,到底不愿在个宦官面前失态,握着景明的手昂首走了开去。 昌盛见着高贵妃走开,这才顺着汉白玉的台阶上去,殿门前,合欢殿的内侍总管金盛早立在殿门前接了,将昌盛引了进去,一面笑道:“老哥哥怎么这会子过来了,可是圣上有旨?” ☆、第116章 温室 作者有话要说:  往常乾元帝也有不过来的时候,通常是随意指了个太监过来说一声也就罢了,今日却是叫昌盛过来,十之七八是有要紧话同婕妤说,金盛故有此问。 昌盛听说,脸上露出一丝浅笑来,将眼角朝着殿外一瞥:“婕妤身子重,连圣上头痛都不忍叫婕妤知道了担忧,何况他人,若是日后再有人来,你们拦着便是,便是圣上知道了也无妨的。” 金盛飞快地抬眼瞧了瞧昌盛,躬身道谢,又请昌盛在外殿稍候,自己入内请玉娘。 因哭了一回,看着高贵妃回去,玉娘自回到后殿整理,才用冷帕子洗了脸,抹了香脂,正要梳头,就看着金盛轻手轻脚地进来,立在她身边三步远的地方,躬身道:“婕妤,圣上遣昌内侍过来了。” 玉娘从菱镜中望了金盛一眼。金盛上来一步,轻声道:“昌内侍言说,圣上身上不大好。”玉娘颦了颦眉,对镜仔细瞧了瞧,这才将手上犀角梳往妆台上一搁,散着发立起身来。她已是七八个月身孕,这猛一站起,唬得身后服侍的宫娥们纷纷上来搀扶,玉娘搭在辛夷胳膊上,就往外殿走。 昌盛见玉娘出来,忙堆了一脸的笑过来见礼:“奴婢见过婕妤。” 玉娘便叫金盛扶住昌盛不叫他行礼,又道:“昌内侍免礼,我刚在假寐,叫你久等了,可是圣上有什么旨意?”昌盛听了,又瞥了玉娘眼,她虽是仪容整洁,也看得出双眼微微红肿,果然是才哭过的模样,假寐那话显见得是托词,分明是不想提高贵妃那事,也不以为意,便将乾元帝的吩咐与玉娘说了。 玉娘喏喏谢恩,仿佛迟疑了会才道:“方才赏花宴后,我身上不太好就先回来了,到底出了什么事儿,我也不太清楚,可仿佛听着圣上动了大怒,圣上无事吧?” 昌盛知道必是金盛将自己透的话告诉了昭婕妤,可听听昭婕妤这番话儿,一副儿关切圣上的模样,毫不牵连旁人,又入情入理,怨不得圣上偏疼她。是以将腰弯得更低了些:“圣上有些头痛,已宣了御医,并无大碍。” (上接作者有话说) 玉娘素手捏着帕子,一副不知所措地模样:“我想去瞧瞧圣上,昌内侍,你瞧使得使不得?”原是乾元帝这会子头痛,若是自己过去,也好显得自家待他关切,更好打动他的心肠,趁着他心肠一软,许还能从他口中套问出景淳这事儿他是如何打算的。 后宫之中从来捧高踩低,昌盛又是乾元帝身边最亲近的,他待婕妤如何,昌盛自是看得明白,更何况,婕妤为人甚好,虽乾元帝将她爱若掌珍,待人依旧和气得很,便是瞧他们这些残缺人也不带轻视,是以对昭婕妤观感颇好。且昭婕妤想着趁乾元帝身上不好,体贴关怀一回以争宠,也是人之常情,故此便笑道:“婕妤这话奴婢不敢当。只奴婢说句大胆的话,圣上见着婕妤,许轻快些也未可知。”这便是同玉娘说,你要去便去,你这会子去了,乾元帝只有喜欢的。 玉娘脸上露出些微笑来,一旁金盛早命人备肩舆,珊瑚又取了玫瑰紫云锦夹斗篷来与玉娘披上,秀云与夜茴两个左右扶了,出了合欢殿上了肩舆。此时天色已暗,前头又有两个太监打着灯笼照路,就往温室殿去了。 乾元帝这会子已吃了药,头疼得好了些。温室殿中的七枝灯树都已燃起,照如白昼一般,乾元帝半靠着锦榻下批奏章。却见殿门一开,一阵风卷进来,吹得烛光晃动,乾元帝微一抬头,瞥见是昌盛,依旧垂眼去看奏章,口中道:“婕妤用了晚膳没有?” 昌盛走在案前双膝跪下,先道:“婕妤已用过了,奴婢将圣上的话与婕妤说了,婕妤谢了圣恩,只是,只是奴婢去得晚了,贵妃娘娘已先去过了。”便将高贵妃去过合欢殿的事说了。 虽玉娘这里没将高贵妃说的话透露,合欢殿中自然有人为着讨好,学与昌盛知道。昌盛知道了,哪敢不告诉乾元帝。乾元帝听了,把眉头一皱,冷笑道:“倒是个有心思的,她若是肯将一半心思用在教儿子上,何至于此。” 昌盛不敢接口,又看乾元帝依旧在看奏章,复又叩首道:“奴婢有罪。”乾元帝这才瞧了他眼:“你这奴才又做什么了?”昌盛依旧叩首道:“奴婢在婕妤跟前说走了嘴儿,婕妤知道您身上不好,非要来瞧瞧您,奴婢拦不住,婕妤这会子等在殿外呢。” 乾元帝听着玉娘这个时候过来了,当时就将笔搁了,立起身来绕过书案向殿门走去,经过昌盛时一脚踢过去:“朕以后同你算账。”到得殿门前,双手将门一拉,果然见玉娘裹着件深玫瑰紫的云锦斗篷,叫秀云与夜茴两个一左一右地扶着,颤巍巍地站在门前,见他出来,脸上现出些笑容,就要行礼,只觉得一股子怒火冲上心头,沉着脸将玉娘横着抱起,回身进了温室殿,又命:“关门。” 昌盛叫乾元帝踢了一脚时还有些担忧,怕是自己拍错了马屁,这会子见乾元帝将昭婕妤抱进了温室殿,一颗心也就落在了实处,颠颠地退出了温室殿,顺手将殿门关上了,又冲着在殿门外执役的诸人道:“退开些。”脸上却是带了些笑,知道乾元帝动怒,绝不是不想见着昭婕妤,而是昭婕妤这个时候过来,他不放心罢了。 “朕说了今儿不过去。你这会子过来做什么?”乾元帝口中责怪,手上却是轻轻地将玉娘搁在椅上,又一摸她的手,手上倒是不冷,脸上便和缓了些。玉娘长睫颤了颤,轻声道:“您头痛。”听着这话乾元帝脸上又和缓了些,口中却还是冷冷地道:“朕是头痛,可你又不是御医。” 听着乾元帝这话,玉娘脸上就带出了些委屈,将乾元帝看着:“妾不放心圣上才过来的,您即生气,妾就回去了。”一面就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乾元帝看着玉娘双眼之中带着泪光,鼻尖也红红的,只以为玉娘是为着担心他才哭的,心上就软成一团,探手将玉娘拢在怀中,接过她手上帕子替她拭泪:“你这孩子,朕才说两句就给朕脸色瞧,真是叫朕宠坏了。旁的倒罢了,仔细咱们孩子跟你学了,日后跟你一样一说就哭,可怎么好。”玉娘口角掠过一抹笑影,口中却道:“楚御医说这胎是公主。” 这话玉娘是为着触动乾元帝叫景淳气着的心肠故意为之,果然乾元帝叹息了声,道:“好,是公主,公主任性些也无妨,有朕呢。”自己在椅上坐了,将玉娘抱在膝上,又问,“朕听着今儿高氏过去烦你了?” 玉娘才道:“圣上如何知道的?倒也不是烦妾。贵妃姐姐说了许多话,仿佛大殿下做了什么错事,惹得圣上大怒。妾虽觉得贵妃姐姐哭得可怜,可能叫圣上生气,想来大殿下犯下的过错,也是了不得的。是以妾并不敢答应替大皇子殿下求情的话。只是圣上也别怪贵妃,到底母子连心。” 乾元帝嗯了声:“若是她日后再来寻你,你只管告诉她,你跟朕提了,凭她再说什么,只不用理。倒是你今儿见着那只猫,可吓着没?”玉娘听乾元帝终于说在这里,便抓着乾元帝袖子道:“圣上,妾看着那猫时,心上慌得厉害,只怕它扑过来,是以才早早回去的,如今这猫跑去了哪里?可抓着没有?” 乾元帝听了冷笑道:“你这会子知道怕了?那怎么敢只带了几个人就过来了?你这是吓你自己还是吓朕?”玉娘低头将乾元帝袖口扯着,轻声道:“妾错了,妾听着您头痛,便忘了。”听着乾元帝又哼了声,倒是没什么怒气,便知道他爱听,便顺着他的意思道:“您别生气,妾以后再不敢了。可那猫到底抓着没有?” 果然乾元帝听着玉娘这样倒也乐了,抚了抚玉娘肩背:“好了,朕已命赵腾去查了。只是这儿不是你能呆的地,一会子朕叫赵腾过来送你回去。” 沈昭华同赵腾几乎好算是青梅竹马,打她七八岁上在沈如兰书房出入便时常见着赵腾,沈昭华是亲眼看着赵腾是如何一点点得到沈如兰信任的。 当时的赵腾还不象今日一般冷厉如刀,不过是比人都稳重些,又细心,知道沈如兰疼爱她这个女儿,不着痕迹地在沈如兰跟前表露出对他们父女的关切,以至于沈如兰后来都动了招赵腾为婿的念头,只待西北一役结束回来就提此事。却不想沈如兰西北一役,上了人恶当,因此获罪,而赵腾便告发了沈如兰,之后便是沈家灭门之祸。 是以这时听着乾元帝要唤赵腾过来,玉娘不禁抬起头来瞧着乾元帝,见乾元帝的脸在烛光的照映下,阴阴暗暗,竟有几分狰狞。就是眼前人这人,全不念自己父亲的从龙之功,下旨将沈门一家十六岁以上男丁处斩,又将沈门女眷没入教坊,一百六十三条性命,飞灰湮灭。玉娘只觉心口叫人握住了一般的疼痛,额头是沁出冷汗来,连着樱唇上的血色也褪得一干二净。 乾元帝见玉娘颜色忽然变更,握在手中的素手一瞬间也失了温度,哪晓得玉娘心情瞬间的变换,只以为玉娘身上不好,将手在她脸上腹部来回抚摸,急道:“好孩子,你不要吓朕,跟朕说,哪儿不舒服。”玉娘挣扎着回过神来,挤出一丝笑容来:“圣上,妾忽然腹痛得厉害。”长睫颤了颤,落下两滴珠泪,滑过粉腮,沁如了鸦黑的鬓发。 温室殿是乾元帝批阅奏章之处,乾元帝有时会在这里歇息,故此一样有寝宫,一般的高牀软卧,锦帐金钩,垫褥被围,色色精美,乾元帝将玉娘抱过去,轻轻放在牀上,又握了握玉娘的手,只觉触手冰冷,只以为她痛得利害,心中忧虑,脸上依旧是个镇定的模样,安抚道:“好孩子不怕,有朕在,不会叫咱们孩子出事,朕这就宣御医来。” 玉娘腹痛不过是托词,哪里敢宣御医过来,乾元帝这会子急赤白眼地盯着,哪个御医都不敢当面儿扯谎,因此拉着乾元帝的手不放,含泪道:“圣上,您在这里宣了御医,明儿就该有御史上奏章参您嬖爱偏妃,内帷失序了。妾还是回合欢殿罢,您叫御医过去等着妾也是一样的。”乾元帝本不放心,拗不过玉娘拿泪眼看着他,又软声央求,只得答应。 乾元帝到底不放心玉娘一个人回去,先宣了赵腾来在外等候,又命将肩舆抬进温室殿,亲自将玉娘抱上肩舆,扯过锦被来亲自盖在玉娘身上,这才让太监们抬出去,看着起舆时,肩舆晃得一晃,又怒道:“慢些儿,连个肩舆也抬不好,要你们何用。” 赵腾守在温室殿外,听着乾元帝为阿嫮这般着紧,正又听乾元帝道:“好生将婕妤送回去,一路仔细着些,待得御医请完脉你再回来。”赵腾跪地领旨。 这时恰好玉娘的肩舆从温室殿里抬出来,温室殿外的回廊上都挂着灯笼,照如白昼一般,将玉娘眉眼照得清清楚楚,依稀是从前模样,赵腾只瞧得一眼,便不敢再看。 ☆、第117章 真情 作者有话要说:  玉娘的肩舆从温室殿出来,因有乾元帝的话,抬舆的太监们走得格外缓慢,好一会才离了温室殿左近。玉娘便在舆上侧过身,借着前头引路的灯笼的光线将赵腾上下瞧了瞧,口角含些笑影:“赵将军。” 赵腾正看着脚下的轿影,忽然听着阿嫮唤他,脚下不由自主地抬头看着阿嫮。 阿嫮的眉眼,赵腾记得清清楚楚,当年还小,眉目间稚气犹存,却已如枝头花蕾一般娇嫩,如今长开了,当真明月梨花,既清且艳。 只是赵腾明白,那个娇憨肆意的阿嫮早在四五年前就已经不在了,死在他同乾元帝手上,口中如含着苦胆一般,定了定神才道:“赵腾在。” 玉娘坐直身子,瞧着黑黝黝的前路,缓声道:“我听圣上说,圣上差了赵将军查 今儿的事?” 赵腾能叫乾元帝倚重,先是安排在沈如兰身侧,如今又将拱卫未央宫以及京城安全的神武营交在他的手上,自不是常人,听着玉娘这番话,又想及她的来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不过是这回的事是出她的手笔罢了:“是。婕妤只管放心,赵腾不敢有负。”玉娘听着这话口角微微一翘:“如此我也就放心了,偏劳赵将军。” 玉娘不晓得赵腾到沈如兰身边便是当年的秦王,后来的太子,如今的乾元帝手笔,只以为是赵腾看着沈如兰失势才出卖的沈如兰,而后他串通陈奉将自己的“尸身”从未央宫中偷出则是背叛了乾元帝。他即能背叛一回,两回,自然能背叛三回四回。至于赵腾会不会再将她出卖,玉娘倒是一些儿不担心。他将自己从未央宫中偷出,便是个要命的把柄,有这个把柄在手,不愁赵腾不替她周全一二。 (上接作者有话说) 赵腾听着阿嫮的话,知道她如今全信不过自己,懊悔无及,又道:“臣必定给婕妤一个交代,好叫圣上与婕妤安心。”这话说了却不见阿嫮出声,赵腾禁不住抬头又看了眼,却见阿嫮靠在肩舆的椅背上,阖着双目,黛眉间微微皱起,哪有半分宠妃“快活得意”的模样,甚是可叹可怜,心口刀扎就如一般的疼痛,扶在剑柄上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握紧了。 玉娘的肩舆到得合欢殿,金盛与珊瑚两个早领着合欢殿诸太监宫娥在殿前跪接。 肩舆慢慢抬上汉白玉台阶,在殿门前停稳,夜茴与秀云两个过来将玉娘扶下肩舆。玉娘拢一拢身上的斗篷,把众人扫了眼,先道:“平身。”又一指身后的赵腾:“圣上关爱,命赵将军护送,你们都见过了。”众人又与赵腾问安。 金盛早瞥见了赵腾,见他脸上冷肃,又听着玉娘的话,只以为他一从二品的将军叫乾元帝指派了来护送一婕妤,脸面上不太好看,故此沉了脸,也就过来笑道:“劳烦将军了。”赵腾看了看合欢殿巍峨的正殿,便是在夜间,殿门上“合欢”三字依旧清晰分明,险些转头去看玉娘,到底忍住了,只点了点头道:“不敢。” 又说自玉娘前回叫黑猫扑了,险些动了胎气之后,乾元帝指给玉娘的楚御医这些日子几乎都住在了御医署,以备昭婕妤随时召唤。今儿听着乾元帝命他去合欢殿,只以为昭婕妤又出了什么事,拎着药箱子连奔带跑地赶到合欢殿,不想昭婕妤竟不见人影,又不敢问,只好在偏殿候着。 才等了片刻,就听着殿门外一阵啰唣,只说是婕妤回来了,又看金盛等人纷纷出了殿门,自然跟了过去,果然见那昭婕妤的肩舆摇摇晃晃地抬上来,一旁跟着个着红袍,披黑甲的将军。楚御医常年在宫闱出入,自然认得是神武将军赵腾。 赵腾素得乾元帝倚重,出现在内宫原不稀奇,稀奇的是,在昭婕妤的肩舆旁步步随行,不禁又看了两眼,倒是叫他发现赵腾的眼光时时瞥向昭婕妤,眼中带些关切,自然诧异,脸上就露了痕迹,叫玉娘看在了眼中。 玉娘心知肚明是何缘由,只做不知道,自顾回在合欢殿,先进内殿,要了热水来净面擦手,将衣裳换过,这才出来,在上位坐了,楚御医便过来参见。 玉娘便道:“楚御医请起。我自今日午后见着那只黑猫,心上一直惴惴不安,方才又腹痛得厉害,出了好些冷汗,圣上关切,使赵将军送我回来。你与我瞧一瞧,到底要紧不要紧,也好请赵将军报与圣上知道。”这话便是不着痕迹地解释了为何赵腾不住地看着自己,楚御医听着,果然去了疑问。说来神武将军是乾元帝心腹,护卫乾元帝倒是他的职责,可为个宠妃身上不爽,就叫这个从二品大员一路护送,又要听完诊之后回去复命,由此可见乾元帝对着昭婕妤母子何等偏爱,自然更打醒了精神伺候。 先有昭婕妤楚楚可怜地说了今日在沧池边如何叫只黑猫吓着,而后又有合欢殿掌事宫女珊瑚说昭婕妤下午哭了回在后,楚御医自然明白了昭婕妤的意思,当下便顺着昭婕妤的口风说,只说昭婕妤是惊悸劳累着了,虽动了胎气,好在无大碍,只是不好再受惊,也不能再有悲喜刺激,又开了张温补的药方子下来。 因赵腾是乾元帝遣了来的,楚御医十分知机地将脉案与药方誊写了份,一份交予金盛去抓药,一份递与赵腾,好给乾元帝过目的。赵腾接了,当时看过,折了折收入怀中,转向玉娘道:“臣赵腾告退。”倒退三步,转身大步去了,走动间猩红的袍角翻飞如烈火一般。 赵腾回温室殿覆旨,先将脉案药方呈与乾元帝看了,又将楚御医的话与乾元帝复述了回。乾元帝听着楚御医说玉娘是受了惊吓在先,已伤了气,又哭了回,更是动了根本,两下里一夹攻,玉娘本就禀赋柔弱,自然扛不住。好在前些日子保养得好,还没大碍,只是不好再受惊动,不然只怕有早产之厄,越发觉得今日设局的这人罪不可赦,就道:“朕许你同陈奉两个便宜行事,与朕仔细查。” 赵腾领旨,转身出来到了掖庭。 陈奉早知赵腾会过来,一早备了薄酒素菜相候,见着赵腾,离座一躬身:“赵将军。”赵腾在桌前坐了,自己斟了杯酒喝干了,将酒杯一放,把陈奉看了眼:“陈公公,这回偏劳你了。”陈奉将双手拢在袖中,富家翁一般的脸上露出一丝浅笑:“彼此彼此,你我总不能辜负了圣上与婕妤。” 赵腾又替自家斟了杯酒:“在下一介武夫,不免不知轻重进退,凡事还要请公公指点一二。” 听着这话,陈奉便知赵腾肯出手收拾残局了,脸上笑得格外和气,又亲手替赵腾斟了酒,又给自己倒了杯:“不敢当指点二字,圣上即有旨,你我总要精诚合作,不叫圣上与婕妤失望才好。”两人一碰杯,各自一饮而尽。 说来玉娘与陈奉安排下的这场局,算得是个妙局,几乎将所有人都算了进来。 绿竹是唯一一个局中人,故意引得景淳春QING勃发,青天白日做那等事。又在行事故意弄出声响来引人注意,以至于事发。更在李皇后跟前有意激怒景淳,也是赌景淳性子冲动,会当着李皇后的面儿动手。定下这条计时,玉娘就知道,一旦事发,不独绿竹活不成,便是那个青柳也一样不能活,果然景淳一叫乾元帝发落了,青柳立时就叫李皇后杖毙。且当时叫李皇后扣住的十数个宫娥太监不过是叫绿竹引过去的,对其中缘故全不知实情。即不知情,那便是严刑拷打都无用的,顶多熬不过刑顶多不过胡乱攀扯一番罢了。便是那只黑猫,也早叫陈奉杀了。 这条几乎已好算绝户计,唯一可虑的还是绿竹,他虽身死,可他家人还在。若是真心向下探查,可往他家去探查,也未必查不出究竟。 看着绿竹的言行,明白人都知道,他是故意为之,自寻死路。若是以常理推测,使人为之卖命,所能用的无非是威胁利诱。而能叫绿竹连命也豁出去,威逼二字只怕不够,只怕还有利诱。又因这一回的利诱是买命,便不是些散碎银两,些许好处能做到的。既然绿竹在宫中的住所查不出东西来,那自然在他的家中。金锭银锞首饰之类都有标记,来路清晰可辨。而若是大额银票,票号更都有记录,顺着记录看下去,不愁摸不着来路。再将绿竹家人一拘,仔细拷问了,问问绿竹可曾提过在宫中与哪些人交往密切,再从中排摸,多少总有线索。 是以玉娘同陈奉两个唯一不能掌控的便是绿竹的那一对儿弟妹。倒不是怕在绿竹家中查出什么,而是怕查不出什么来。 若将这对兄妹一块儿杀了,再将绿竹的家一把火烧个干净,倒也能绝了后患。可这样动刀动枪的事要做得不留后患,也非玉娘与陈奉能力所及,是以赵腾这里便十分紧要。 于是玉娘便趁着乾元帝歇在温室殿,赶往温室殿,假意看望乾元帝,实则寻机与赵腾碰面。是以玉娘故意在乾元帝跟前提着那只黑猫,做个害怕的模样,引得乾元帝心软,指令赵腾送她一路。 乾元帝这人,看似温柔多情,实则是个反面无情的,只好以柔情打动。而赵腾此人,看着冷厉,却是个多情的,要他做决断,却是要软硬皆施。是以玉娘先用旧情相讽,引得赵腾愧疚,而后又做个哀伤模样,借着赵腾对她余情未了将他心肠打动,使他肯出手相助。 赵腾即决定出手,便是雷厉风行,一面遣了心腹军校扮成窃贼漏夜赶到绿竹家中。也不知是幸与不幸,绿竹家原是精穷的,不然绿竹也不能净身做了太监,后来绿竹在宫中得了些银子,就在离了原先住的地方,在城西无人认识他们的地方买了一座独门独户的小院子,是以绿竹的弟妹在被绞杀时就没惊动邻居。待得火烧得旺了,才惊动四邻来救火,那时火势已成,也不过是勉强没殃及邻居罢了。 赵腾自己在宫中又将押在掖庭暴室的那些个太监宫女提了来,一个个细细拷问。那些宫女太监都是受了池鱼之殃的,便是酷刑加身,也招不出什么来,不过都是些胡乱攀扯的话。一夜拷问下来,未央宫中半数的太监宫女竟都有了嫌疑,照这样看,未央宫里大半的妃嫔都脱不了干系,莫说是李皇后了,便是高贵妃竟也有了几分嫌疑,这还如何查问得下去。 于是赵腾拿着供词来见乾元帝,只说是问不出,又请旨要问景淳。到底景淳是乾元帝儿子,又不是犯下谋逆大罪,乾元帝自然不能答应。 赵腾这才将捉拿绿竹家人的话与乾元帝说了,只说是绿竹虽死,可他家人还在,许还能从他家人口中问出一二线索来,乾元帝自然准奏。赵腾便亲点了八名神武营的军士出宫,到得城外绿竹家中时,果然见一片火砾废墟,围着许多人,又有对儿中年男女围着两具尸首哭,想是绿竹的亲眷,故意使军士上前问了。 在当场哭的便是绿竹的叔父叔母,他们也是才得了信赶过来的,正哭绿竹的家当付之一炬的时候,看着赵腾是个大官的模样,哪知道大祸临头,只以为有人好替他们做主,捉拿“谋财害命的江洋大盗”,过来哭诉一番。 赵腾早在陈奉那里知道,绿竹兄弟三个与他叔父几乎已断绝了来往,听是他们,倒也不怕他们会知道些什么,反放心地将人一锁,先交予陈奉看守,自己则来见乾元帝复旨。 乾元帝听着绿竹的弟妹已死,自家竟是棋差半招时,即惊且怒,到底还稳得下神,又命赵腾将绿竹的叔父叔母仔细拷问,无奈绿竹与他叔父几乎算是断了亲的,自然问不出什么。到得后来,乾元帝也知查不下去,只得将涉事诸人都处置了,以做了局。 虽说乾元帝也知道景淳这会是叫人算计了,可他当着嫡母李皇后的面杀人,却是实打实的,行为这等荒唐狂悖冲动,这可不是冤枉的,是以乾元帝一时也不愿将景淳从掖庭放出来。 而朝堂上的官员们哪里知道其中关窍,只晓得皇长子忽然获罪没入掖庭,如此一来,原先想着皇长子妃位置的那些闺秀们只怕乾元帝忽然指婚,纷纷定亲,直将高贵妃一系气得咬牙切齿。 ☆、第118章 抽芽 作者有话要说:  不然来猜猜,唐氏准备找的外援是谁? PS,感谢 我是思想宝宝之母扔的一颗地雷。 ================================================================ 事到如今高贵妃自是明白这回是着了人家的道儿了,可又能如何?景淳已折了进去,莫说乾元帝如今根本不将这个儿子放在眼中,不然也不能明知他是叫人陷害还继续关着。便是乾元帝依旧疼爱景淳,如今景淳已有了“荒唐狂悖”的考语,又如何去争大位? 高贵妃不禁有些心灰,可到底景淳是她头一个儿子,自不能眼看着他在掖庭关着吃苦,是以几次求见乾元帝要替景淳求情,无奈乾元帝只不肯见她。到高贵妃去到宣室殿前脱簪请罪,为景淳求情时,乾元帝叫昌盛出来传话,令高贵妃将心思好生用在看顾教养景明上,不要使景明做了第二个景淳。 高贵妃从前还是宠妃时,就是皇后也在她手上吃了多次亏,这样的话从来只有听乾元帝同人说的,她还能做个好人。如今轮着她自己了,高贵妃脸上仿佛着了两掌一般地**辛束,自觉无有面目见人,把帕子捂着脸回到昭阳殿,痛哭了一场,又咬牙切齿地道:“若是叫我知道是哪个在背后害我景淳,我誓不与她干休。”当下便命柳海去宣嫂子徐氏进宫。 景淳这一折,高鸿与徐氏在外头也是气个仰倒。原是从前高贵妃有皇长子傍身,李皇后又是膝下无子,高贵妃又得宠,朝堂中多有趁着灶还没烧到大热过来添火加油的。不光高鸿兄弟有人捧着,便是徐氏妯娌在外交际,也颇有脸面,不比公侯夫人差多少。便是后来高贵妃失宠,因有皇长子在,依旧有人奉承。如今景淳出事,原先围在高家兄弟妯娌周围奉承的人,顿做鸟兽散,竟是走得七七八八。 且从前徐氏进宫,从守着司马门的神武营的军士、黄门太监起到未央宫中的宫人太监,哪个不是客客气气,如今徐氏递帖子,李皇后虽未驳回,可那些太监宫人们果然冷淡了许多。徐氏不开口,他们也不说话,徐氏要问些什么,客气些的还肯答上几句,就有眼皮子浅的,只做听不见,徐氏无可奈何,只得忍气吞声。 偏外命妇椒房探视,还要先拜见李皇后。李皇后也知道了乾元帝斥责高贵妃的那番话,心中得意异常,见着徐氏过来,有意讥讽几句:“阿淳一时糊涂做了错事,圣上叫他在掖庭思过也是为着他好。左右阿淳还小呢,想得明白了还是好出来的,圣上还能委屈他吗?总少不了一个郡王,到时也是富贵平安一生。你同贵妃姑嫂两个甚是说得,把这话多劝劝她才好。” (上接作者有话说) 这话异常刺耳,偏李皇后身份在那儿,徐氏一句也不能辩驳,还得答应着。她原就憋着一肚子委屈,再受了这么场气,险些呕出一口血来。 李皇后看着徐氏双眼含泪,手上帕子团做一团,才觉着出了口气,方道:“我就不碍着你们姑嫂说话了,去罢。”徐氏忍泪拜了几拜,从椒房殿出来,忍气吞声到了昭阳殿见着高贵妃,姑嫂两先是手拉着手哭了场。 高贵妃当着徐氏的面儿咬牙切齿地哭骂道:“他一见着那个妖妖夭夭的小Y妇,就跟几辈子没见过女人一样,只搁在手心宠着,要星星不给月亮,如今连着儿子都不顾了!只巴望着那妖精肚子里那个,我等着瞧那贼婆娘能生个什么来!莫说还不知道男女呢,便是个儿子,还不知道能不能养大!” 徐氏原也揣了一肚子的火,可听着高贵妃这场泼骂,脸上也吓白了,顾不得上下尊卑,站起来把手去堵高贵妃的嘴:“我的娘娘,今时可不同往日了!您说这话若是叫圣上听见了,妾得不着好便罢了,您也有不是,您就是不为您哥哥想,也总要为三殿下想想。” 高贵妃听着景明,倒是住了口,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拉着徐氏的手道:“好嫂子,如今我也为着景明活罢了,若是景明争气,我们母子兄妹还有活路,若是景明不争气。”高贵妃身上不禁抖了抖,拿眼看向清凉殿方向,万贵太妃的例子可在呢,虽不好说是生不如死,可度日如年却是半分也不夸张。 徐氏便在高贵妃身边坐了,轻声道:“这回的事,妾个无知无识的村妇也知道必定是有人陷害,到底是哪个人,娘娘心上可有没有数?”高贵妃一面拭泪一面道:“还能有哪个?左不过是景淳碍着她们的路了,皇后有皇五子,淑妃有皇三子,那个小妖精肚子里也揣着呢,虽说御医说了是个公主,可扯谎哪个不会?拿着公主当幌子,到时生个皇子下来,自是个惊喜,这点子把戏,就把咱们圣上唬得团团转,真真可笑。” 高贵妃讥讽乾元帝,徐氏却不敢接口,只道:“皇后未必有这这样的心胸手段,敢问娘娘,护国公夫人这些日子可来过?”高贵妃想了想,就将柳海叫了过来,只叫他去打听近些日子护国公夫人唐氏可有进宫,又来得几回。徐氏忙道:“再瞧瞧护国公夫人在皇后那里耽搁多久,见过哪些人。”柳海依言退出。 高贵妃看着柳海出去,又同徐氏道:“皇后那里多少眼睛盯着,倒也好查问。只是合欢殿那里,圣上一旬里总有七八日歇在那儿,圣驾所在,哪个不要命的敢去探听?如今竟是一丝儿风声也踅摸不着。” 徐氏脸上就露出笑来,左右一看,见昭阳殿中站着人,便又向高贵妃凑近了些,轻声道:“合欢殿探听不着,还有外头呢。”高贵妃心上疑问,皱眉看着徐氏。徐氏拿帕子掩着唇笑了笑:“原是你哥哥在一家私女昌馆子见着个女孩子,据说才十五六岁,还识得些字,能写会唱的,也是个美人。合欢殿那位的嫂子你也见过,不过中人之姿罢了,人又严肃,且也不年轻了。谢郎中多少也是个才子,想来是不能如意的,所以你哥哥将那个女孩子送到了谢郎中面前,那女孩子果然有手段,一下就将人勾住了,如今已接了家去好些日子了,听着倒是鸦雀无声的,想也站住了脚。” 原来景淳出事以后,徐氏同高鸿两个仔细商量了,觉着李皇后固然十分可疑,可一径说她这一胎是个女胎的昭婕妤也未必清白,便想到了翠楼。 翠楼自叫冯氏赎出之后,高鸿也想知道动静。无奈谢家十分节俭,所用的下人都是阳古城带了来的,平日也不大外出,一时也勾搭不上。卿卿虽和翠楼熟识,可身份低微也不能上门。高鸿与徐氏更是无由开口,只得以卿卿的名义写信去探听一二。 寄给翠楼的信,自然先过冯氏的手,冯氏原样抄了预备着留给谢显荣看,再将信封口给翠楼送过去。莫说翠楼年幼识浅不能分辨信是拆过的,便是她知道了信早叫人看过,她正寄人篱下,也不敢声张的。 翠楼颇爱颜面,不肯说她叫冯氏接回去后只在后院住着,莫说是谢显荣了,便是冯氏的面儿也没见几回。在回信上一概说是谢显荣待她极好,主母冯氏也是个宽厚,如今日子颇颇过得,又谢过卿卿相救之情。 卿卿接着信就把与高鸿看。只这样红口白牙地说着翠楼过得如意,高鸿倒也不大放心,便又引着谢显荣再往卿卿那儿去,又旁敲侧击地探听了一回,谢显荣对高鸿早有提防,他又是看过翠楼信的,故意做个恼羞成怒的模样,拂袖而去,倒叫高鸿信以为真起来,只以为翠楼这个钉子伏下了。 如今高贵妃这里出了事,高鸿等要探查玉娘与此事是否有关,便想起“得谢显荣宠”的翠楼来。翠即楼是外乡来的,倒是好找个妇人,只说是翠楼亲娘,由卿卿带着寻上门去看望女儿。虽说是妾的亲娘不是岳母,到底母女天伦也不是轻易就能隔断的。只消人能进去,多少能问些话出来,若是能住下,自然更好。 高贵妃听了,只把眉头皱起,迟疑道:“若是那翠楼一心跟着谢显荣去了,只跟我们虚与委蛇,甚而扯些谎话,我们又如何能知道。” 徐氏就道:“娘娘所虑甚是。只是合欢殿水泼不进,也唯有从谢家想些法子了。”又笑道:“且人心总是巴高望上的,妾只不信那翠楼是个安分的,能叫她背后做些耗,搅得谢显荣家宅不宁也好。” 高贵妃出身原不高,只擅弄小巧,又靠着乾元帝撑腰才赫赫扬扬地过了十数年,如今不得乾元帝青眼,先是她叫禁足,才放出来没几日,她的长子景淳更惹上了大祸,不免将胆子吓小了些,仔细想了回,觉着虽不能有功,倒也无过,这才答应了,又细细叮嘱徐氏几句,只叫谨慎,万不能叫合欢殿抓着把柄,徐氏满口答应。 在徐氏出宫前,柳海也回来了,脚下匆匆,脸上带着焦急,道是:“娘娘,夫人,奴婢听着些话儿,一时不能作准,因看着夫人出宫的时辰要到了,还是先来告诉娘娘与夫人知道,也好商议商议。”看着柳海慎重,高贵妃与徐氏不禁对瞧了眼,高贵妃因道:“你说。” 柳海便道:“护国公夫人这一个月已来了五回,回回在椒房殿总要坐上一个多时辰,说话时又屏退了左右,连着黄女官与俞永福都不叫在内伺候。奴婢记得,护国公夫人往常椒房探视,一个月也不过两三回,殿中总有许多人在。”在这当口儿一个月多了这么两回,又避了人说话,其中情弊端不问可知。 高贵妃与徐氏也明白,若以实情来说,这会子景淳失了圣意,第一个得利的倒不是合欢殿那位,便是她再得宠,便是她一举得男,只要李皇后还在皇后位上坐着,就没那么容易。前头有景和、景明更有养在皇后膝下的景宁。是以这回景淳失势,她不是得利最大的那个,连着木头一般戳一下哎一声的陈淑妃还不如。倒是李皇后虽无宠爱,却有权柄,,她是个糊涂手软的,奈何护国公夫妇一个是久经战场的煞星,一个工于心计,自然是他们更可疑些。 高贵妃即起了疑心,就将事发后李皇后的种种言行都回想了回,前后一串,脸上就青了,扯着徐氏的袖子道:“如今我明白了,从头至尾都是唐氏那个腌臜短命的老婆子害我!扑合欢殿的那只黑猫便是她的主使,若是当时合欢殿那位小产了,圣上再不能放我过去,我即害了他的心尖子,他自恨我入骨,连着景淳景明两个都不能入眼。不想合欢殿那位命大,竟躲过了,她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竟来摆布我的景淳!” 绿竹那个短命贼叫压在椒房殿,于情于理哪有他说话的地,偏李皇后要叫绿竹解说,分明是故意要使绿竹攀诬景淳,好激得他动手! 徐氏再想李皇后说的那些话,倒像是得意忘形了一般,更是恨得将银牙紧咬,冷声道:“娘娘,这真是人无伤虎心,虎有伤人意了,只恨我们从前心慈手软,以至于养虎为患!” 她们姑嫂两个在这里冲冲大怒,将唐氏与李皇后恨得咬牙切齿,几乎恨不能当面与李皇后撕扯一回,也好出些恶气。却不晓得柳海探听着的李皇后与护国公夫人密谈虽是实情,却是无关与景淳的。 原是护国公夫人看着高贵妃虽失了宠,昭婕妤却是怀着身孕,若是叫她生个儿子,以乾元帝对她的宠爱,一样是景宁大敌。偏李皇后在乾元帝跟前一句话也说不上,唐氏与护国公商议了好一会,要替李皇后寻个有力的外援来。 ☆、第119章 有缘 作者有话要说:  又说高贵妃与徐氏这里还谋划着要借翠楼好在谢显荣家中探听些消息,不想谢家后宅已然有了变化。 说来那翠楼在后院住着,原倒也安分。只那小小院落就她与端午两个,日子一久,寂寞难遣还罢了,更有翠楼看着谢显荣似乎将她忘在了脑后,冯氏等闲也不见她,自然忧虑起前程来了。翠楼为人也算乖巧,知道谢显荣是靠不着的,若要出头,只好着落在冯氏身上,就要奉承冯氏。 她身无长物,吃住都是谢家供给,所幸她女红上颇能拿得出手,看着冯氏一双儿女都在,央了端午找了针线碎布来,替冯氏的一双儿女一人做了双小鞋。 待得鞋子做好,翠楼要亲身给冯氏送去。端午虽知自家奶奶不太愿意见着翠楼,可瞧她为着做鞋费了许多心思功夫,一时心软,也就道:“姑娘还等婢子先去瞧瞧,若是奶奶得空,再来请姑娘过去。”翠楼答应,又拉了端午的手道:“劳动姑娘了。” 端午过来见了冯氏,将翠楼的举动言行回了,冯氏原不是狠心的人,听着翠楼替孩子们做了鞋,倒不好意思不见她,迟疑了回,道:“叫她过来吧。” 端午答应,走回去请翠楼过去。翠楼听说冯氏肯见她,十分欢喜,将鞋子捧在手上,就要出去。端午忙过来笑道:“姑娘是客,姑娘做鞋已是劳动了,怎么好再叫姑娘亲手捧着。”探手要接,翠楼侧身避过,微笑道:“不妨事,两双鞋又能多重呢。”倒是当先出去了,端午只好跟上。 到得冯氏房中,翠楼捧着鞋儿盈盈蹲了半蹲,口称:“问奶奶安。奴闲着无事,替哥儿姐儿做了鞋子,不知大小,针线也粗,奶奶万不要嫌弃才好。” 冯氏瞧着翠楼这副娇怯怯的做派不大喜欢,只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也只得过来双手扶住,又笑道:“翠楼姑娘太客气了,你是客人,安心住着便好,如何做这些。”倒是亲手接过,见谢骥的鞋面绣的虎头,姐儿的鞋面上是狸猫戏蝶,阵脚细密,尤其那虎头,胡须根根精神,显见得花了许多功夫,可见是个细心稳重的人,不由将翠楼高看了眼。 因收了翠楼一双鞋,冯氏只好留翠楼吃茶,偏又无甚话与翠楼说,两个枯坐了会,翠楼只得起身告辞,冯氏客套道:“无事你来坐坐,与我说说话。”翠楼却拿这话当做了真情,满口答应了。由此以后竟是三天五日的就往冯氏这里走一趟,好在她走得虽勤,倒都是挑着谢显荣不在的时候才来,也算小心,冯氏倒也罢了。 (上接作者有话说) 且翠楼手上又不停,不多久,竟又替冯氏做了双鞋,纳的千层底儿,浅褐的鞋面,绣的是嫩黄的迎春花儿,倒也别致。冯氏看着翠楼这样殷勤,就有些心软,又知道她来意,无非是忧心前程罢了,正打算着寻个身家清白的男子,陪些妆奁将翠楼嫁过去,也算是相识一场。 不想冯氏这里满心要替翠楼打算,翠楼这里却是有些运道。 说来谢怀德与齐瑱两个到京备考,冯氏在前院替他们两个收拾了两间屋子出来,两个住下,以安心备考。到底谢显荣是长兄,冯氏是长嫂,冯氏更照应着他们吃住,虽不用晨昏定省,也免不了时要问候一番。那一日谢怀德与齐瑱两个到内院略迟,谢显荣已出去了,他们在冯氏这里略站了息就出来了,正要往前院去。 也是天缘,恰翠楼过来找冯氏说话,在走廊上经过,就叫谢怀德与齐瑱两个瞧见了。 谢显荣是同谢怀德私下提过翠楼的,只说此人面目与玉娘有几分相似,沦落在平康,偏还是玉娘在宫里的对头人的哥哥引与他认识的,为了免得叫人做拿去做文章拖累玉娘,就赎了出来。是以谢怀德见着翠楼面目,便知道是她,不由多看了两眼。 齐瑱原没将走过来那女子看在眼中,因谢怀德多看了两眼,不禁也顺着谢怀德的目光看了过去。也实在是巧,翠楼今日身上穿的是一条翠色细褶裙,恰正与齐瑱初见玉娘时她身上衣衫是一个颜色,偏翠楼面目与玉娘又有几分相像,齐瑱猛一见着,只是格外震惊。 这也是谢显荣过于小心,他只以为翠楼像玉娘这事儿与玉娘来说不体面,且齐瑱同月娘不睦,谢显荣便不能将齐瑱当个自己人看待,故此齐瑱这里是不知道的,若是知道,有了准备,倒还好些。 又说谢怀德往前走了几步,因不见齐瑱跟上,回过头时,齐瑱已跟了上来,而那时翠楼已进了冯氏屋子,便没往心上去。却不料齐瑱因看翠楼依旧是个姑娘装扮,知道她不是谢显荣的内宠,他原就对玉娘有些心思,只以为今生无缘的了,不想老天厚待,又把这个翠裙女子送到面前,不免心猿意马起来,到得晚间走到谢怀德住处,请问谢怀德那翠女子是哪个。 谢怀德把齐瑱看着,片刻才道:“我竟不知道你如此轻看我们兄妹。月娘便是不懂事儿,你一字半句不教就将她撩在一边,我还当你年轻气盛,不大懂也是有的。如今你竟问我旁的女人,由此可见,你心上就不曾将月娘当你妻子。” 齐瑱也知道自己莽撞,话出了口本已后悔,叫谢怀德说了这几句,倒是恼羞成怒,红了脸道:“当日结亲,我只当着是玉娘,若知道是月娘,我也不能答应娶她。”话音未落,脸上已着了谢怀德一拳。 齐瑱也不还手,只是冷笑道:“打小我就立志要娶个绝色的,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心思,看着我与月娘说亲,只冷眼看着我闹笑话,这也是做人好友的?你只说我,可有好好想想你那个二妹妹,无有颜色也就罢了,德容工言,她又有哪样?”说了转身出去,回在自己房中略坐了会,心中知道谢家是住不得了,就盘算着要搬出去住。 谢怀德与齐瑱破口之后,细想了回,总觉得不妥,问着谢显荣已然到家,正在书房,走到书房见着谢显荣就将今日如何撞到翠楼,齐瑱如何意动又说了回:“我只当着他不过是少年心性,如今三妹妹身在宫中,日子久了,他也就歇了心思,不想他倒是情根深种,见着个略像的,就起了心思。这前后院住着,日常天久的,只怕要出事。” 谢显荣听着齐瑱竟是瞧上了翠楼,一时也恼怒起来,将桌子一拍,怒道:“我好心好意留他住着,又引着他见了多少大儒,他就这样回报我吗?莫说是月娘他不在心上,只怕连你我,他也一样看轻!”当下扬声喊了长随来,要他去请齐瑱,“去请姑爷过来。” 长随前脚出去,谢显荣拿起桌上的冷茶一气儿灌了下去,倒是将火气浇灭了,将手指在书案上敲了敲,沉吟了片刻,又抬头瞧了谢怀德一眼,见他脸上还带些怒气,就道:“他比你还小着一岁,又是三代单传,任性些也是有的。你才同他破口,这会子在这里只有火上浇油的,你只管回房,有甚话,我劝劝他就是了。”谢怀德自然答应。 齐瑱听着谢显荣相请,便知道是谢怀德过去将自己打听那个翠裙女子的事说与他知道了,饶是他任性,也有些臊,脸上红红地过来,见着谢显荣长长作了一揖,垂首站在一旁。 谢显荣把齐瑱上下仔细打量了,见他十七八岁年纪,面如傅粉,俊眉修目,果然是个翩翩年少,少年中举,又有这等才貌,骄傲些也是有的。而月娘的品性容貌,便是他这个当亲大哥的也知道,多拿不出手,说不响嘴,也难怪他心上不足。那翠楼虽接了回来,只也不好长关在后院,夜长梦多。若是将她许给外人,先不说翠楼为人有些虚荣,能不能安分,人出了这个院子,便不好掌握动向。若是将翠楼给齐瑱当妾,到底也算自家人,凡事好说,再则齐瑱前程家私品貌,翠楼再不能不愿的。 当下计较已定,谢显荣过去将书房门一关,过来同齐瑱道:“妹夫请坐。”齐瑱预备着谢显荣将自己一顿训斥,不想谢显荣客客气气地,摸不著头脑,就在椅上坐了。谢显荣在他上手坐了,把手搁在扶手上,手指在扶手敲了敲:“我知道月娘性子不好,莫说是你,就是我这个当哥哥的,她也不见得有多尊重。” 齐瑱万不料谢显荣开口先是说月娘不是,倒是一怔,脸上红得越发深了些,却不接口。 谢显荣这话也是故意为之,若是齐瑱替月娘分辩几句,他们夫妇就还有转圜余地,将翠楼送给齐瑱,多少有些对不住月娘。可看着齐瑱沉默,谢显荣便知至少在齐瑱这里对月娘并无半分情谊,即无情谊,齐瑱又年少,绝不能一直素着,总要纳妾,与其纳着外头不知根底的,倒是翠楼好些。当下再无犹豫。 “我听二弟说,今儿你在我房前见着一个女子,为着她还同二弟破了口。” 齐瑱这会子连耳朵都红了,当下站了起来,对着谢显荣道:“这原是小弟失了礼数,舅兄勿怪。若是舅兄觉得小弟在这里不妥,小弟便不叨扰了,只请缓些时日,容小弟寻个下处再搬出去。” 谢显荣脸上笑道:“我还没说什么,你倒是来了一串儿,怨不得同二弟吵起来。我几时说要你搬出去了?你只管跟我说,二弟说的是不是实情。” 齐瑱瞧着谢显荣并无不悦,也就笃定了些:“二舅兄说的是。只是我不过问一声,并无他意。” 谢显荣就道:“我原想替你和月娘说和说和,如今看来,只怕是不成的了。你齐家三代单传,总不能为着月娘就叫你家绝了香烟。你即觉得那女子不错,我这里倒愿意替你同姻伯父姻伯母说一声,将她把你做小星,你意下如何?你只放心,我若是对个与自家妹子相像的女子有心思,可就是畜生不如了。” 齐瑱万没想着谢显荣不独不捏着大舅哥的范儿训话,反肯成全他,一时不能置信,不敢答应。谢显荣这才将翠楼的来历与齐瑱说了,又道:“不瞒你说,我也有私心。这个女孩子到底从无过犯,我也不忍心一世拘着她,若是将她放出去,我也不安心,如今你即有意,索性成全了你,也不怕人借着她捣鬼做耗,你看如何?” 齐瑱这才恍然,又想着翠楼形貌倒是真与玉娘有几分相像,以她出身来说,与玉娘果然有妨碍,倒是放在家里,不叫翠楼见外人,玉娘那里才能无忧,且翠楼也算终身有靠,这才答应。 谢显荣又笑道:“如今你且安心住下,只要到明年你中了进士再能纳她,不然姻伯父姻伯母可不能与我善罢甘休。”到了这时,齐瑱也镇定了,自然满口答应。 又说谢显荣即同齐瑱说好,回来就告诉了冯氏,冯氏心上虽觉着月娘可悯,只谢显荣说的更重要,也就笑道:“如此甚好,妾还忧虑如何替翠楼挑个丈夫,不想因缘近在眼前。” 次日就命丫头将翠楼请了来,将谢显荣的盘算告诉了她,又把齐瑱的年龄出身都细细交代了,只掠过齐瑱是他们妹夫不说,又和蔼地道:“虽是做妾,难得的是年貌相当,齐公子又有前程,你自己想想,想定了再来与我说。” 翠楼虽未见过齐瑱,可听着他是少年举子,家中也富有,已有几分情愿了,回在房中,看着四周局促,再一想齐瑱身家前程,也就肯了。 而谢显荣这里写了两封信,一封写与谢逢春,无非是将他为齐瑱选了个小星的事同谢逢春交代一回,却是掠过了翠楼来历不说。谢逢春从来重男轻女,尤其如今月娘闹得不得公婆丈夫喜欢,谢显荣却是前途大好,两下一较,哪里会替月娘说话。 另一份信则是给齐瑱父亲齐伯年的,这信倒是写得大义凛然,只说看着齐瑱与妹妹月娘不和睦,不忍心他无人照应,冯氏特地选了个女子替月娘分忧,待齐瑱中了进士之后再摆酒开脸。齐伯年顾氏夫妇原为齐瑱不肯亲近月娘烦恼,又顾虑着月娘的妹妹昭婕妤如今如日中天,不敢得罪,忽然见着谢家大公子情愿替妹夫纳妾,自然满口答应。 只谢逢春与齐伯年夫妇只怕月娘闹事,倒是有志一同地瞒得月娘密不透风。 而后冯氏进宫时,才与玉娘闲闲提了一笔,又算着玉娘已将十月期满,将要临盆,自然关切。 ☆、第120章 议定 作者有话要说:  玉娘如今集三千宠爱在一身,自也是三千怨恨集与一身,指不定就有人趁着玉娘生产动些手脚,如今临着玉娘产期只有十数日,而谢显荣与冯氏的身家富贵大半系在玉娘身上,自然关切。冯氏道:“敢问婕妤,产婆可寻好了?女子生产可是一只脚踏在鬼门关内,进产房的产婆,宫女,吃的用的,乃至点的香都要紧着呢,大意不得。” 到底玉娘这个小姑子也是个好相处的,若要与月娘相较,更是可亲可爱,是以冯氏这番话倒也有些真情在。 玉娘微侧螓首,似笑非笑地道:“嫂子有心了。圣上已安排定当了。”冯氏又道:“皇子公主的乳母,保姆,婕妤也要仔细看了,可不能叫人趁了空儿。”玉娘听说,眉间微微动了动,才笑道:“我久居宫中,又知道什么呢?一切仰赖圣上罢了。”冯氏也就笑道:“想来也是妾多事了,圣上待婕妤这般关爱,自然色/色都替婕妤预备周全的。”玉娘就笑说:“这也是嫂子疼我。” 冯氏见玉娘肯领情,脸上笑得格外开怀,她是产育过两回的,又将自己的经历与玉娘解说。她们姑嫂正在说话,就看珊瑚过来轻声道:“婕妤,楚御医在外头候着呢。”玉娘就把冯氏看了眼,冯氏也是个乖觉的,忙起身告退,玉娘看着冯氏出去,这才命宣。 也是因玉娘产期将至,且她这胎怀得三灾八难,乾元帝自然挂心,便令楚御医每日一请脉,务必要保得玉娘母子周全。有着乾元帝这番吩咐,楚御医自然十分仔细,好在玉娘为人倒是和善得很,从不仗着宠妃身份发难,是以这趟差事倒也不苦。不想今日请完脉,玉娘忽然问:“依着楚御医所见,我大概总在几时发作?” 楚御医不意昭婕妤有此一问,怔了怔才道:“回婕妤,女子怀胎十月,产期虽好推算,却是说不准的,有些女子早些,也有晚的,臣也不敢断言。”玉娘闻说,脸上一笑,将楚御医看着缓声道:“再过二十四日,便是圣上万寿了." 这话说得无头无尾,楚御医摸不着头脑,便不敢接口,正犹豫间,又听着昭婕妤道是:“这些日子来辛苦楚御医了,若圣上万寿时我们母子能平安,必不忘御医辛苦。”楚御医听着玉娘这话,仿佛大有深意,却一时摸不透,只磕头道:“臣谨领圣命,不敢有负。”听着这话,玉娘才命金盛将他送出去。 (上接作者有话说) 楚御医从合欢殿出来,因心上挂着玉娘那番话,走路时只没留意,竟是与唐氏擦身而过。 引着唐氏的是椒房殿的太监朱文,朱文在椒房殿原也有些体面,认得楚御医,知道他如今专职为昭婕妤诊脉。昭婕妤虽未同皇后当面破脸,可合欢殿暗中下椒房殿面子的事儿却也不少,又有乾元帝偏护着,李皇后竟是拿昭婕妤束手无策。是以朱文这会子看着楚御医目不斜视地从皇后生母、国公夫人身边扬长而过,算是个以下犯上,就要拿他做伐,好在皇后跟前讨好,当下便尖着嗓子喝道:“兀那人,国公夫人在此,你没见着么?” 太监的嗓子本就尖利,朱文这一喊,愈发的刺耳,楚御医叫朱文这一喝醒过神来,回头瞧见坐在肩舆上的唐氏,忙过来见礼请罪:“下官不曾看见夫人,得罪了。” 朱文瞧了眼唐氏,见她脸上不辩喜怒,又道:“你是怎么当差的?只口称下官,谁知道你是哪个?莫不是连具名也不会了吗?”楚御医知道椒房殿同合欢殿素来面和心不合,如今自己算是合欢殿的人了,这会自疏忽,撞在了护国公夫人唐氏手上,总是倒霉罢了,只得又道:“下官御医署御医楚风池见过护国公夫人。” 朱文还待再说,倒是唐氏晓得乾元帝对合欢殿那狐媚子甚为看重,她那胎又到了关键时候,若是处置了替她诊脉的御医,回头那狐媚子拿着这个做借口,撒娇撒痴哭几声,自家女儿又有不是,倒不如放了他过去的好。是以唐氏反将那朱文喝道:“你这奴才同我闭嘴!这位楚大人脚下匆匆,想是公务在身,哪里是你说的目中无人?且楚大人做的是朝廷命官,可不是我私家官儿,你也晓些事儿!”又与楚御医微笑道,“原是奴才无状,楚大人自便。”就催着肩舆往椒房殿去了。 到着椒房殿,瞧见李皇后正拿着串铃铛逗引着景宁往她那儿走。景宁虽是早产,因养得好,如今也白白胖胖的,又穿了一身红衣红裤,看着倒似年画上的娃娃一般。 李皇后也是三十多的岁的人了,好容易得了个儿子,虽不是她亲生,可打落地就养在她身边,又生得可爱,日常天久的,倒是和亲生的差不离,十分疼爱呵护。乳母保姆们看着李皇后爱重这个皇子,自然也跟着宠溺娇养。因此景宁养得颇为娇惯,几次探手拿不着铃铛,便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保姆们过来抱他,都叫他推了开去,一边儿抹泪,一边儿从指缝里偷眼去看李皇后。 李皇后叫景宁哭得心软,正要抱过去哄,唐氏看着这样,不禁皱起眉来:“殿下!妾从前说过多少回,男孩子总要有男孩子的模样,拿不着东西就哭,日后如何成器,如何顶天立地?圣上看着他这样脾气,又如何入眼?还不都改了。” 李皇后便将铃铛交在景宁手上,命保姆们将他带下去,又同唐氏笑道:“母亲也太心急了,阿宁说是三岁,可按着月份,才十九个月呢,懂什么呢。等大些慢慢教也就是了。 ” 唐氏就道:“殿下,您别当孩子不懂事儿,他们一个个儿心里明镜一般。他一哭大人就将他要的东西给他,几回一得逞,他就知道拿着哭来要他想拿到手的东西,孩子搁在寻常人家都不能有出息,何况是宫里。您别看景淳废了,可五殿下上头还有两个哥哥呢!便是合欢殿那位,也不是好东西。” 李皇后叫唐氏说得满脸通红,只道:“我知道了,日后改了就是了。母亲今日来是何事?”唐氏抬头将左右看了眼,李皇后便命人退下,这才道:“母亲还想着那事呢?” 唐氏脸上怒色收了些,眼圈儿微微一红,又把帕子抽出来拭了回泪:“若是你哥哥还活着,不独你无忧,便是我也不用操这些心。偏生老天无眼,将你哥哥收了去,你二哥又是个不顶用的,说不得我同你父亲两个老的挣扎罢了。” 李皇后听着唐氏提及在西北一役中战死的大哥李彰武,眼圈也是一红。当时乾元帝践祚已有两年,却是放着她这个原配嫡妻不理,迟迟不立后,若不是她父兄在西北一役中立下功劳,李彰武更是战死,还不知后位会落在哪个手上。 唐氏哭了几声,又一抹泪道:“你哥哥性命都折在了上头,若是日后你做不得太后,莫说你哥哥死也不能瞑目,便是我和你父亲,也不能安心。”又瞧了眼自家女儿,心上隐约有些无奈,总是女儿少了心计手段,是以前有高贵妃,今有昭婕妤,一个比一个难缠。 李皇后脸上通红,轻声道:“母亲休怒,我也知道母亲父亲是为着我们李家。可琅姐儿才十四岁呢,他已二十五了,年纪大不说,性子又冷,怕不是个能疼人的。” 原是唐氏与护国公李源看着李皇后实在撑不住,好容易高贵妃倒了,可新起来的昭婕妤更难缠。 乾元帝待昭婕妤比从前待高贵妃更甚,什么稀罕的物件儿都往她合欢殿送,龙眼大的合浦珠所串的珠帘,毁了一挂便再赏一挂;寸金寸锦的蜀地十样锦拿来与她做常服;进上的鲜果,未央宫中九嫔以上还能见着些,余下的俱都送去了合欢殿,也不管那狐媚子吃得了吃不了,罪过可惜两词在昭婕妤身上竟是看不见的。如今她这胎虽是个女胎,可只要能生,谁知道第二胎不是个皇子?有这等盛宠,再叫她生个儿子,未央宫里还有旁人站的地儿吗?到时只怕李皇后能容得她,她却容不得李皇后母子了。 李皇后若是叫废了,李彰武白送一条性命不说,护国公李源百般图谋要护住的护国公爵位富贵也付诸流水。李彰武夫妇虽身死,却是留下了个女儿,李琅,容貌肖似李皇后当年,也是个美人,将将十四岁,正是该议婚的时候,是以李源与唐氏便把眼光落在了赵腾身上。 父子之情不同母与子。母亲爱孩儿与生俱来,而父子之间的感情,因父亲不曾经历十月怀胎,不曾感受过孩子与他血脉相连,就要日后相处中得来。从前乾元帝宠皇三子景明,那也是因为他常去高贵妃那,经常见得着这个儿子的缘故。 赵腾是乾元帝嫡系,比起护国公府这一路的外戚,赵腾自然更得乾元帝倚重,若是琅姐儿能拢住他,赵腾自然偏向皇后一系。他是乾元帝身边人,只要他肯在乾元帝跟前多提提景宁,好叫乾元帝留心着这个儿子。 虽护国公李源与赵腾同殿为臣,从前却极少有往来,是以贸然提着亲事,怕他回绝。故此护国公与唐氏就想由李皇后出面,虽李皇后不好赐婚,可她身为中宫,召见个命妇,请托了她给自家侄女儿做媒也是名正言顺的。皇后托人做媒,想君臣有份,想赵腾不敢也不能一口回绝。 就这回事,唐氏与李皇后也商议过几回。李皇后也是见过赵腾的,看他镇日一副冷冰冰的模样,行事又一板一眼,做个臣子倒没什么,拿来做夫婿总是不大合适。且琅姐儿是她哥哥前护国公世子李彰武唯一的骨血,如今正是豆蔻年华,出落得又好看,总觉得不太妥当。因此唐氏与她说了几回,李皇后一会子觉得有理,一会子又觉得不分,摇摆不定。 唐氏看着李皇后依旧迟疑,就从鼻子里哼了声:“赵腾有什么不好?上无父母,下无弟妹,这个年纪了,连个房里人也没有,家里干净得很,琅姐儿一嫁过去,就能当家做主。且年纪大有年纪大的好处,娶着个小妻子,自然多疼爱些。” 李皇后颦眉道:“他这般年纪未娶妻还罢了,竟连着房里人也没有一个,别是哪里不妥,误了琅姐儿一生。”赵腾已有二十五岁,寻常男人,便是不娶亲,总不会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到底赵腾是上过战阵的,也受过几回伤,别是伤着了根本,不能人道了。是以不敢娶亲。 唐氏叫李皇后这些话一说,也有些迟疑。 虽赵腾状告生父可谓不孝,首告沈如兰可谓不仁,可看着赵腾年少位高,又无有父母在堂,倒也有不少人家肯把女儿给他,赵腾一概推却。但凡讲究些的人家,看着赵腾做的那些事儿也觉得心寒,是以肯攀附赵腾的,都是门第儿不显的,赵腾不答应那些亲事还好说,无非是瞧不上。可身边一个服侍的女人也没有,细想起来倒也可疑。可转念想道,事已至此,若是李皇后再保不住,长子岂不是白白牺牲,琅姐儿是个孝顺孩子,晓以利害,自然知道怎么做。 当下又劝李皇后道:“你若是不舍得琅姐儿也无妨,待你做了太后,厚厚赏她,许她一生富贵也就是了。何况赵腾也未必有疾。” 李皇后原是个心意不坚的人,叫唐氏游说得也觉有理,便又问:“母亲看着叫谁来做这个冰人的好?” ☆、第121章 弄巧 作者有话要说:  没想到赵腾会这么做吧。O(∩_∩)O哈哈~ ============================================================================= 唐氏心上倒是久有人选,正瞧上了平安大长公主之子临安候金奋韬。唐氏会选着金奋韬也是深思熟虑过的,虽宗室甚多,可若是他们不肯,李皇后也不能以皇后之威逼着他们去做这个冰人,反倒打草惊蛇。唯有金奋韬,论起来乾元帝还要唤平安大长公主一声姑祖母,管着金奋韬喊一声表舅。 只消金奋韬肯答应做这个冰人,替他们往赵腾那儿走上几趟,做成这个媒,不独赵腾,连着临安候也不得不站到他们这边来,而临安候身为平安大长公主的嫡长子,金奋韬与宗室们也多有来往,岂不是便宜,故此就在李皇后面前将人选说了。 只金奋韬到底也是个成年男子,李皇后不好召见,却是能宣临安候夫人姚氏觐见的。因李皇后不曾单独召见过姚氏,是以接着懿旨,姚氏不免有些忐忑,便叫丫头到外头看着,若是看着临安候回来,即刻请入内宅。 金奋韬也有五十余岁,因保养得宜,如今看着依旧风度卓然,听夫人有请,翩翩然进了内宅,看着姚氏脸带愁容,当下微笑道:“这是哪个惹着夫人生气了?说来为夫知道,为夫替你出气。” 姚氏依旧愁眉不展,冲着金奋韬啐了口:“哪个与你玩笑!皇后殿下不知是何道理,忽然宣妾,妾心上不安。” 皇长子出的事儿,外头子民们不晓得底细,他们这些宗室勋贵多少摸着风声,只觉得下手狠辣,不象是皇后手笔倒有护国公夫人的影子,自然是剑指太子位的,对皇后一系自然忌惮起来,是以金奋韬听着也是吃了惊。 姚氏又道:“殿下无事自然不会宣你,如今大殿下出了事儿,淑妃母子又不大管事,余下的唯有三殿下与养在殿下膝下的五殿下了,只怕。”只怕殿下有意谋太子位,所以要联络各宗室,这也太心急了。 当下便同姚氏道:“不管殿下说着什么,你只不要吐口便是。我们家今日的富贵体面,不过是仰仗着母亲的余荫,可是经不起折腾的。”姚氏满口答应。 (上接作者有话说) 到得次日,姚氏按品大妆,带了长孙媳甄氏进宫觐见。 婆媳两个进得椒房殿,见李皇后严妆坐在上首,就要拜下,李皇后忙命左右扶住,脸上带笑道:“临安候夫人免礼。我不过闲了无事,想着人陪着说说话,并没什么大事。”又把甄氏打量了两眼,见她生得身量儿苗条,容长脸面,俊眼秀眉,口若含朱,笑时口角边就露出两个笑涡来,倒也可人,就笑道:“好俊俏的孩子。” 姚氏赔笑道:“不过齐整些罢了,当不起殿下夸赞。”又使甄氏与李皇后见礼。李皇后有意借着甄氏因出下头的话来,故此带着甄氏格外和气,挥手将甄氏叫到眼前,执了她的手,问她年岁爱好。甄氏微红了脸,一一细声答了。 李皇后又夸道:“是个懂事有规矩的。”便命赏,一旁的宫人将早备下的一副红宝石头面捧了上来。姚氏忙道:“殿下厚赐,妾等惭愧。”李皇后只笑道:“不值什么,叫孩子带着玩罢。”甄氏这才跪谢,双手接过,垂首退回姚氏身边,两人目光一触,心上都觉着不安。 李皇后就同姚氏叹道:“这孩子我一见着就有些喜欢,眉眼儿酷似我那侄女儿。连着娘也不在了。虽我大哥哥是为国捐躯的,可与孩子来说,丧父丧母,连着婚姻大事也因此叫人挑剔,岂不是可怜。”一面说一面拿着帕子拭泪。 金奋韬同姚氏都以为皇后是为着五殿下日后计,是以联络他们这些勋贵,已决定只做个纯臣,绝不能掺到争储中去:延平年间夺嫡之乱折进去多少勋贵官员,前车之鉴,历历在目。 不想李皇后竟是提起她那侄女儿来,姚氏一时摸不准皇后心思,只皇后说话,她个臣妇也不能不接口,想了想才道:“殿下一片慈母心肠。”李皇后听着姚氏不疼不痒地一句,眉头一皱,把手放了下来,注目看着姚氏:“想夫人一般是做母亲的,也能知道我母亲的忧虑。我母亲前儿进宫来,与我说,倒是瞧中了个人,只我们是女家,没有贸然上门提亲的礼。” 姚氏听道这里,也就明白李皇后与护国公夫人这是想叫自己替他们做个冰人,脸上略略活络了些,请问道:“不知护国公夫人瞧上的是哪家俊彦?”李皇后道:“便是神武将军赵腾。” 听着是赵腾,姚氏不由一呆,若只论赵腾本人,年少权重,身边又干干净净,女孩子嫁过去不至于吃亏,看着倒是个良人。可谁不知晓赵腾是乾元帝心腹,在圣驾面前颇说得上话,护国公肯将嫡长孙女嫁过去,未必是冲着赵腾本人去的。想得明白了,便不敢开口。 李皇后见姚氏果然叫唐氏料着了,就将脸色沉了沉:“夫人这是何意?莫不是也跟外头那些愚夫愚妇一般,瞧不上我侄女儿丧父丧母吗?”这话说得便重了,姚氏哪里敢当,忙站起身请罪:“妾断无此意。”李皇后这才缓了神色,微笑道:“我也知道夫人是个明理的,此事就拜托临安候与夫人了。” 姚氏见李皇后不由分说就将事按在自己头上,心中叫苦,只李皇后请托她夫妇去做个冰人这等事若是一口回绝了,倒真是将护国公一系得罪了。自家虽想着做纯臣,可也没想着得罪人,只得咬牙道:“妾领谕。”李皇后微微笑道:“如此,我就等着临安候与夫人的好消息了。”说了,就端了茶。 姚氏领着甄氏拜退,到得殿外却是脚下一软,亏得甄氏扶得紧,这才没摔着:“祖母,小心些。”姚氏回头瞧了眼椒房殿,将银牙一咬:“回去!” 金奋韬晚间听着李皇后的说话,脸上就阴了,挥手便砸了个粉彩官窑茶碗,冷笑道:“真真好盘算,想借着个女孩子将赵腾那厮收拢 不说,还将主意打在我头上,真当我是蠢货,由得他们算计吗?”姚氏就道:“如今可怎么办,殿下说了那话,妾又不能不应,如今可怎么办?”金奋韬却道:“你只管把心放回去,这媒我做一做也无妨,赵腾那里八成不肯答应。话虽如此,只这番盘算,到底可恶。” 到得次日下朝,金奋韬便当着护国公李源的面儿将赵腾拦下,要请赵腾吃酒。赵腾将金奋韬看了看:“侯爷有什么事,但说无妨,酒就不用了。”金奋韬口角带着笑:“本候想说的事儿,大庭广众的不太方便,还请赵将军拨冗,必不叫赵将军失望的。”赵腾略一沉吟也就答应了。金奋韬似怕赵腾半路走脱,又将他的手拉着,两个就出了前殿,往朱雀大街去了。 金奋韬即是在众目睽睽下拦住的赵腾,故此不独护国公父子俩瞧在眼中,便是高鸿兄弟也一样看着,赵腾即能叫护国公府盯着,高鸿兄弟们又怎么会放过他去。从前也多有亲近之举,无奈赵腾此人油盐不进,金银不爱,女色不近,若以权势相逼,赵腾是二品将军,实领着神武营,又在乾元帝跟前说得上话,远胜他们这些外戚,只得枉自嗟叹罢了。今日见临安候强拉着赵腾去吃酒,一时倒也有些羡慕。 赵腾从酒楼出来,脸上一片冷肃,径直就到了未央宫请见乾元帝。 乾元帝听着赵腾求见,知道赵腾今日休沐,忽然过来必有要事,当时就将他宣去了温室殿。 赵腾进得温室殿,就在乾元帝书案前跪了:“臣参见圣上。”乾元帝将赵腾扫了眼:“平身。”赵腾却依旧跪着:“臣不敢。” 乾元帝看着赵腾这样,倒是来了些兴致,将笔一搁,靠在椅背上,抬了下颚道:“你只管起来说话。”赵腾这才站起身,垂着手道:“今日临安候金奋韬要给臣做媒。” 若是以辈分算起来,金奋韬算是乾元帝表舅,是以乾元帝听着这话,倒是笑了起来:“朕倒是不知道,朕这个表舅还有这等兴致。不知是哪家闺秀?实情说来,你倒是早该成亲的了,若是差不离的就答应了罢,朕替你们赐婚。” 赵腾听着这话,又跪了下去:“临安候说的是护国公嫡长孙女。”乾元帝听着这话,果然一怔,道:“哪个?”赵腾将身子又伏低了些:“先护国公世子李彰武之嫡长女。” 乾元帝听着这话,如何不知道护国公一系的打算,无非是看着他信重赵腾,所以宁愿把个嫡长女给他,意图拢住赵腾,日后好为她们说话,就哈了声,把赵腾盯了眼:“你倒是想着来告诉朕?”这话便是乾元帝起疑心了。 赵腾咬牙道:“臣便是终身不娶,也不敢结这门亲。”若是他与护国公府结亲,在乾元帝眼中,他便是护国公府一系的了,而乾元帝从来是卧榻之侧不容他人安睡的性子,如何能容忍身边近臣和外戚扯在一起?莫说他今生本就无意婚姻,就是要娶亲,也不会结这门亲。 乾元帝又瞧了眼赵腾:“昌盛,宣临安候。” 当时临安候金奋韬在酒楼上将护国公一系的意思明明白白地告诉了赵腾,看着赵腾脸上青白交错,知道他果然不愿意,也就笑道:“我只管说,答应不答应的只在你。”赵腾霍然起身说了声:“得罪了。”大步走了出去。 金奋韬当时就命人跟上,片刻之后得了回信,说是赵将军径直往未央宫去了,便知道赵腾那句得罪了是何由来了,原是这人不独不肯答应,还往乾元帝跟前告状去了,不独不恼,反是心下大畅,当即赶回临安候府,等着乾元帝宣召。 又说金奋韬到家不过片刻,昌盛就来传了口谕。金奋韬换上官服随着昌盛进宫,来在温室殿,果然见赵腾站在一边儿,乾元帝脸上却不辩喜怒,当下过来磕头:“臣参见圣上。” 乾元帝微笑道:“表舅请起。表舅今日闲得很吗?倒是有空与人做冰人了。”金奋韬自是口称冤枉。乾元帝便将赵腾一指:“赵卿亲口与朕说的,莫不是赵卿空口白牙地诬陷表舅?表舅只管告诉朕,朕替你做主。” 金奋韬又道:“赵将军所言属实,只臣也是不得已。”便将李皇后如何强逼着他们做媒的事说了,又道,“臣以为,殿下心痛自家侄女儿,怜她少年丧父丧母,婚姻有碍也是有的,只是心急了些。” 乾元帝只是知道护国公府的谋划,自然不喜欢,他也是个小气的,但凡他不喜欢了,总要旁人也跟着一起不喜欢,口中却道是:“朕知道了。”便命二人退下,自己就往合欢殿来。 乾元帝回到合欢殿,玉娘此时一日十二个时辰里大半时候都卧在牀上,所幸乾元帝素来疼她,看着她辛苦,严令她不许走出殿外。玉娘到底不敢托大,依旧在寝殿站着相接。乾元帝看着玉娘脸上不若往常红润,自然忧心:“朕算着也该到日子了,如何一些动静也没有?”玉娘微笑道:“妾问过楚御医,他说是有些人早些,有些人晚些,也没个定准的,想是这孩子性子慢,所以迟了些也是有的。” 乾元帝将玉娘拢在怀里,扶着她到牀上坐了,又叹道:“朕看着你这些日子晚上总睡不稳,如何能安心?” 又摸了摸玉娘的手,虽室内温暖如春,玉娘的手依旧冰冷,心上更不安,就命宣楚御医过来。 ☆、第122章 发动 作者有话要说:  齐王做的诗是阿幂引用自唐代诗人张说的 ===================================================================== 楚御医听着乾元帝宣召心知肚明是为着何事,已是十月的天气,后心也薄薄沁出了一层汗。只圣上宣召,他哪里敢不去,只得拎了药箱子随着金盛到了合欢殿,见昭婕妤半躺在牀上,扶抱着她的却不是宫娥竟是乾元帝,这下子连着额角都沁出汗来,双膝发软,往地上一跪,连着请安的声音都颤抖起来。 乾元帝原就挂着玉娘母子,看得楚御医这样,如何不多想,只以为玉娘这胎不妙。他原是叫玉娘靠在身上,又把手扶着玉娘的肩膀,好叫她靠得稳些,这一着急,手上就加了力气。玉娘虽身上不爽利,可瞧着楚御医的模样便知道他是心虚了,只怕他在乾元帝面前露出马脚来,便道:“圣上,您弄疼妾了。”乾元帝闻说放松了些手,又问楚御医:“朕将婕妤母子托付给你,你可尽心了?婕妤这些日子总睡不好是何道理?” 楚御医听着乾元帝声口严厉,只将头触在地毯上:“回圣上,妇人临产前胎儿是要下坠入产道的,多少总有些不适,这也是无可奈何的,臣,臣并不敢不尽心。”玉娘就把乾元帝袖子一扯,道:“楚御医也是日日来请脉问安的,想是妾自己身子不争气,搅得圣上替妾忧心,都是妾的不是。” 乾元帝脸上叫玉娘说了这几句,脸上怒色稍歇,先道:“你这孩子也太心软,什么事儿都爱往自己身上扯,真是叫人不能放心。”再问楚御医已和气了许多:“常说妇人十月怀胎,朕算着婕妤这一胎已过了十个月,又是何道理?” 楚御医听着乾元帝问出这句要命的话,倒是将头抬了起来,把玉娘看了眼,当时这昭婕妤言辞隐晦地暗示他要将这一胎延过乾元帝万寿,从来瓜熟蒂落,无论是摧产还是延迟产期,都是逆天而为,对母体婴儿都有损伤。以乾元帝对着昭婕妤的爱护,若是她母子有所损伤,他这个御医的性命也未必保得住,故此苦言相劝。不想昭婕妤只瞧着他道:“这事儿你若是依着我,我自能保你平安。你若是不肯答应,只好上奏圣上,将你换了。”这话听起来不过是换个御医,可若真是这般简单,这位宠擅专宫的昭婕妤何至于特特提来说,只怕这话的意思是,叫他脑袋换个地方才是真,故此只得答应了,使出浑身解数来保住昭婕妤这一胎。 如今听着乾元帝发问,楚御医心上如何不怕,事已至次,万不能露出马脚,不然婕妤处以皇嗣安危邀宠,乾元帝不能喜欢,自家这个帮着捣鬼的,只怕先就性命不保,只得强自镇定,辩道:“从来妇人产育,早或迟都有,臣以为婕妤脉象即清且稳,气血和谐,并无大碍。” 乾元帝到底不能放心,又要昌盛再去叫将御医署余下三个御医也宣了来。 玉娘同楚御医两个心上都是一惊。玉娘这胎是楚御医针药并下才拖住的,若是别的御医来一请脉,怕是瞒不住,故此玉娘忙道:“圣上关爱,妾五内铭感。只妾如今并无大碍,圣上若是将御医署四位侍御医一齐宣来,兴师动众,传到外头去,妾又有罪名。”说了就落下两滴珠泪来。 原来大殷朝尚药局下设御医署,设御医令一人,下头分四等,第一等,侍御医四人,秩从六品,只侍从太后皇帝皇后,或是皇帝恩宠隆重指派了与皇子皇女、妃嫔、功勋们问诊;太医十三人为二等,秩从七品,皇子皇女,美人位份以上妃嫔们日常有疾,便是由太医们负责,外头勋贵官员们若是身份体面,或也请得动太医问诊;第三等为医士,共二十人,秩八品,大多为御医副手;末等医生,四十人,赏从八品服色,在御医署内做些抄录脉案,整理药材等的杂活。是以乾元帝使楚御医专职为玉娘诊脉已算是十分恩宠,若是真将余下三位侍御医一块儿,果真好说太引人注目。 是以玉娘这番话说得果然机巧,不独叫乾元帝不好坚持再宣御医,更觉着玉娘懂事温存,更怜惜些,且乾元帝从来看不得玉娘哭,见她落泪,心上先软了,从玉娘手上抽过帕子替玉娘擦了泪,哄道:“好了,你这样爱哭,咱们孩子学了你的样可怎么好。”又问楚御医道:“朕只要你一句实话,婕妤这胎要紧不要紧,若是你没把握,这会子说来得及,朕不加罪。” 眼瞅着乾元帝待昭婕妤这样温存体贴,楚御医愈发不敢说他答应了替昭婕妤将这胎脱过乾元帝万寿,别乾元帝不忍将昭婕妤如何,一口气没处出,就先将他处斩了。所幸到如今他也有六七分把握保得婕妤这胎平安,不若搏一搏,故此只咬牙道:“臣有。” 乾元帝这才将楚御医挥退,又将玉娘拢在怀里,下颌在她云发上擦了擦:“瞧这样,朕的万寿,玉卿多半儿来不了了。”玉娘看着乾元帝肯罢休,也松了口气,微笑道:“圣上可要记得赏妾寿面,好叫妾母子沾沾圣上的福气。”乾元帝听说笑着在玉娘粉面上亲了口:“你们母子日后都是有大福气的,只要玉卿以后都乖乖地。” 在宫中的大福气还能是什么?与妃嫔来说,无非是做得皇后,乃至太后。而若是个皇子,至大的福气莫过于御极,是以这话从乾元帝口中说出,寝宫中服侍的诸人不禁神色肃穆,心上却是不住地雀跃。 玉娘倒是一副毫不萦心的模样,只嗔道:“妾才知道原来圣上觉得妾不乖,还请圣上告诉妾,妾日后都改了。”若是这话旁人说起来,便是冲撞了,乾元帝一冷脸,立时冷落了也是有的。可从玉娘口中说来,乾元帝只觉得这话似笑似恼,含嗔带娇,心中爱怜横溢,不禁哈哈而笑,又把玉娘的云发抚了抚:“朕就知道你这个坏孩子不肯吃这个亏呢。”玉娘只微笑不语。 转眼又是数日,眼瞅着就到了乾元帝万寿,因不是整寿,乾元帝不令大办,又因看着玉娘怀胎十分辛苦,便想起他的生母敬贤皇后来了,写下悼亡诗追忆亡母,万寿前一日亲至太庙祭拜。 万寿节当日,乾元帝先至前殿受王公百官朝贺,而后摆驾未央宫,在沧池边的渐台设宴,与寿王、齐王、赵王等诸王,并勋贵近臣们等共乐。 那齐王正是万贵太妃之子,从前险些儿夺去乾元帝太子位的那个,待得乾元帝登基,虽不至于屠戮兄弟,可带着齐王母子再无半分恩遇。莫说万贵太妃叫乾元帝拘在清凉殿里苦修礼佛,直熬得形容枯槁,便是齐王的日子也不太好过,日日提着心,怕乾元帝忽然翻脸作难,故此虽只比乾元帝大上两岁,也不足四十,却是两鬓苍苍,眼角口唇边满是细纹,倒像是较乾元帝大着十余岁一般。 在场的俱是王公贵戚,若是认真算起来,倒也算是彼此联络有亲,又当着乾元帝的面儿,自然格外要做个融洽的模样,唯有齐王哪个也不理,自然也没哪个去理他来碍乾元帝的眼,只一个人独坐在席上,一盏盏吃酒,酒宴未开已有三四分醉意。 偏皇帝万寿赐宴,领宴的诸王贵戚近臣们多写贺寿诗进上,便是那些武将们,也有使家中幕僚捉刀,再来万寿宴上进上的,何况是齐王。只为着他从前与乾元帝争过太子位,如今万贵太妃又在乾元帝手上,只得忍气吞声,每年贺寿,都是打头一个献诗的,今年亦不例外。 齐王到从前是永兴帝爱子,也是仔细教养,算得允文允武,做这样的应制诗不过是寻常事,只心上不平罢了。争奈形势不如人强,只得起来道:“臣贺圣上万寿。” 诗云:“金天诞圣千秋节,玉醴还分万寿觞。试听紫骝歌乐府,何如騄骥舞华冈。连骞势出鱼龙变,蹀躞骄生鸟兽行。岁岁相传指树日,翩翩来伴庆云翔。” 齐王到底心上有怨,这诗做得虚情假意了些。可虚情假意又如何?再不情愿也要屈从,乾元帝毫不在意,正要笑夸两句,就看着昌盛匆匆过来,脸上带些忧急之色,就住了口,把双眼盯着昌盛。 到底玉娘已过了产期将近半个月,乾元帝自是挂心,且今日是万寿节,他在这里宴请群臣,李皇后那边也是要设宴宴请内外命妇的,乾元帝只怕万一玉娘有事,李皇后以此为借口,故意拖延,故此就将昌盛留给了玉娘。只说是若是婕妤有事,立刻来报。是以这会子看着昌盛脚下匆匆过来,也就猜着了几分,别是玉娘发动了。 果然,昌盛走到席前双膝跪倒拜了下去:“圣上,婕妤发动了。” 乾元帝听着这话一下就站了起来,脸上顿时带出喜色来,道:“果然发动了?哈哈哈哈,倒是个会挑时辰的孩子。” 因知玉娘发动了,乾元帝在席上便坐不住,到底身份在这里,再没为个婕妤生产就不顾数十个臣子去守着个偏妃的,不然明儿御史的奏章只怕要将书案都演了,若是皇后还好说,只得勉强在席上坐了。 因乾元帝心挂着合欢殿,不免心神不属,屡次走神,连着贺寿诗也没好生听,又过得一两个时辰,乾元帝再坐不住,命散了,自当下坐上肩舆就往合欢殿去了。 这番举动做了来,在场诸王勋贵近臣们都是亲眼看着的,有事不关己只想着乾元帝果然偏爱昭婕妤的有之;觉得乾元帝太过嬖爱昭婕妤的有之;而护国公李源、高鸿兄弟等外戚等人看着乾元帝这般喜欢,对着昭婕妤愈发忌惮起来。 又说未央宫宫旁的妃嫔们身边都有不能单独开殿的妃嫔附居,唯有昭婕妤,乾元帝私心偏爱,不许人扰了她清静,是以偌大个合欢殿只住着玉娘一个。这会子临产,人就挪在偏殿,地方大且不说,瞧着正气,空气也通透些。 产婆看着玉娘已疼了一阵,就道:“婕妤您别慌,头一回生产都是这样,你忍忍,再起来走两步,产道也好开得快些。”就指挥了跟进产房的珊瑚、辛夷、将玉娘从产床上拖起来,扶着她在殿内挪步。又问人参鸡汤在哪里,趁着这会子不疼喝几口好接接气。 秀云忙将在一旁温着的鸡汤端了过来,奉在玉娘唇边,玉娘喝了口,只觉得胸腹胀满,再吃不下,正摇头推却。产婆们倒是急了,未央宫里哪个不晓得昭婕妤是圣上的心尖子,她平安生下这胎,她们自然有功,若是有什么不好,莫说是功劳了,便是苦劳也不会有,连着性命能不能保住还在两说,故此又苦口婆心地劝导着玉娘又喝了几口。 这才喝了半碗鸡汤,玉娘只觉得腰腹直直往下坠,仿佛有只手要将她下身撕开一般,这一疼来得突然,玉娘不禁叫了声。她这声才落,就听着外头有乾元帝的声音只说是:“玉卿,玉卿,朕在这儿呢,朕陪着你,不要怕。” 辛夷等脸上都有了喜色,只同玉娘道:“婕妤您听,圣上来陪您呢,您抓紧些,若是小皇子和圣上一日出生,可是了不得的大福气。”玉娘细白的牙齿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实在是玉娘觉得乾元帝此人靠不住,他从前带着高贵妃也好算专宠,如今弃如敝履一般,焉知日后不会这样对自己?是以一听着腹中这胎的产期和乾元帝生日离得颇近就拿定了主意,只消和乾元帝同一日出生,就不管她这胎是男是女,不怕乾元帝不高看一眼。这才威逼利诱了楚御医为她所用。 这一波的疼痛来得又疾又长,痛得玉娘两耳嗡嗡,竟是听不见身边人说话,好容易这一波疼痛过去,已是双眼朦胧,却看着听着其中一个产婆急道:“快去回圣上,已两个时辰了,婕妤只开了三指就不能再开。” ☆、第123章 产育 作者有话要说:  宫中贵人娘娘们娇养得厉害,产道无力的多,常有开了几指便开不了的,产婆们早有经验,常趁着产妇神智还清明时,扶着产妇在房内疾走,或是使产妇直着身子依靠在墙边柜旁,如此往复可使胎胞顺下。这回伺候的昭婕妤更是圣上的心尖子,就是为着自家的身家性命也要尽力,自然更是使出百般手段来。只玉娘血气原就有些虚弱,怀胎之际多思多虑,胎胞几回受惊,又强以药力使胎胞不下,几处凑在一起致使产道难开。 乾元帝在外头听着产婆们一声声叫着婕妤如何做,婕妤用力,只不听见玉娘声音,当真是站立难安,只在偏殿的门前来回踱步,不时地看一眼紧闭的殿门。 李皇后听着玉娘临产,到底不敢大意,散了席赶了过来,与乾元帝也算是前后脚到的,看着乾元帝焦急,只抿了抿唇,也懒得上前相劝,只领着高贵妃,陈淑妃等在一旁站着。 玉娘是在巳时发作,乾元帝收着信赶至合欢殿已交未时,又等了这会子,天色已渐渐昏暗,乾元帝起先还喝过杯茶,后头听着偏殿中忙乱,心焦起来,竟是不觉得渴饿了。 李皇后与诸妃们看得刺眼,却都不敢在这个时候刺乾元帝的心,陈淑妃还上来劝道:“圣上坐会罢,婕妤是头胎,又养得娇,自然慢些,您多少总要用些膳,不然便是婕妤在里头知道圣上为着她这样,也不能安心的。” 她话音未落,就听着屋内玉娘一声痛呼,其声惨痛,只听着耳中也是身上一凛。乾元帝素来又将玉娘看得极重,听得这声如何忍得,直着声叫着玉娘的名字,总算还知道自己是万金之体,产房污秽,这才没闯进去。 又等得会天色已暗透了,眼瞅着偏殿里头已进了三回参了,只是不见动静,眼瞅着将交戌时,只见到偏殿门一开,一个产婆张着两只血手出来,脸上都是汗,扑在乾元帝跟前:“圣上!婕妤只开得三指,已然无力了,还请圣上拿个主意。” 乾元帝听着这话,脚下几乎一软,亏得昌盛在一旁伺候,忙伸手扶住了:“圣上,您快拿个主意。” (上接作者有话说) 宫妃产育,多有长与千金科与儿科的太医预备着有万一好随时诊治开方的,只他们虽是太医,却也是男人,只好在外头候着,进不得产房。玉娘这里一发动,楚御医与擅长儿科的韩太医早叫乾元帝宣了来,此时也都在阶下伺立。 虽是十月的天气,听着里头昭婕妤的境况不太好,楚御医身上的冷汗已出了一身又一身。这时听着产婆出来求救,楚御医再不敢迟疑,两步过来在乾元帝跟前跪了:“臣请为婕妤请脉施方。”乾元帝握着昌盛的手,注目看着楚御医:“速去。”顿了顿又说,“你同朕听明白了,若有万一,保婕妤要紧。” 这话儿一出,在场诸人都是神色变更。尤其这楚御医,手上也握紧了拳,因有了乾元帝这话,便是皇子皇女保不住也无妨,只消婕妤平安,他便无过。可自家这回若是能保得昭婕妤母子平安,日后自然飞黄腾达,前程不可限量。当下竟是志气昂扬,挺直着背,拎着药箱随着产婆进了偏殿。 阿嫮这个时候神智已有些昏昏,眼前仿佛见着许多亲眷故人,都是一脸笑地对她招手,更有个妇人生得十分美貌,一双眼睛尤其有情,面目与孟姨娘有几分相似,阿嫮便是没见过她也知道,这是生下她便撒手亡故沈如兰的妻子连氏,张了口,喊了声:“娘。”连氏过来牵了阿嫮的手,柔声道:“好孩子,便是叫你报得仇又怎样?他们总是回不来了,你何必苦着自己,随娘去罢。” 阿嫮也听过说若是死了的故人来拉了你走,是断不可跟上的,要是跟了上去,便是性命不保。可这会子她忽然觉得身心俱疲,眼中滚下两行泪来,不独不退让开,反回手握住连氏的手就要跟上。 楚御医进来见着玉娘瞑目流泪,知道不好,顾不得诊脉,先取出金针来,对准玉娘几处要紧的大穴扎了下去。 阿嫮正要随着连氏去,忽然手上一痛,再一看,却是沈如兰将阿嫮拉着连氏的手打开,对着连氏怒目而视:“无知妇人!”又一手将玉娘一推,喝道:“你在这里作甚?还不与我回去!” 产婆们原看着昭婕妤瞑目流泪,气息渐弱,显见得是不成的了,已吓得手脚俱软,却见进来这位御医在昭婕妤身上手上几处大穴扎下金针。金针才入体,昭婕妤竟就张开了眼,气息也渐渐稳了起来,顿时念起弥陀来。 楚御医抬袖抹去额头的冷汗,同玉娘道:“婕妤辛苦了这些日子,难不成就在这当口儿歇气了?岂不是白吃了这些日子的苦?”他这里只拿着玉娘为着将产期延至乾元帝万寿日吃的苦头说话,却不想正触着玉娘心上隐痛。 为着复仇,玉娘可说是屈身事敌,更是百般算计,千种花样,只要占住乾元帝的宠信,好逼得护国公一系自乱阵脚,若是这回死了,前头种种岂不是都付诸流水,成了旁人的笑谈,当下倒是提起了气,转动眼眸将楚御医看了眼,缓缓点头。 楚御医这才半跪在牀前请脉,开出一剂《催生万全汤》来,因知道婕妤这胎的胎胞是养老了的,药力额外加重三分,使人速去熬煎,又叫再切一回参来与玉娘含了。自己在殿中转了圈,看殿中烧着地龙还罢了,还燃着火盆,窗门紧闭,实在气闷,与产妇也不利,就使人背着风将两扇窗都开了一线好通气。 楚御医能说是御医署中千金科第一人果然手段高超,这一番手脚下来,玉娘胸膈之间的气闷胀痛已消退不少,便是精神也仿佛好了些。 片刻之后药已煎了来,事关身家性命,楚御医十分小心,只怕叫人动了手脚,亲口尝了辨过无碍,这才叫人与玉娘服下。自己在牀边跪了,一手按着玉娘脉息,配以金针扎穴,好催动药力发作。 药力顷刻发作,这一回虽是一样的痛,却与方才不同,玉娘只觉身下又多了酸胀下坠,更有股子热流淌了出来。就听着产婆们欢天喜地地道:“好了,好了,又开了一指。” 楚御医听了这句,立时闪在了角落的屏风后,听着产婆们一声声招呼:“婕妤您用力,已看见小殿下头顶了,您吸口气再用力,快快快,小殿下的头出来了,婕妤您再用回力,小殿下就能生出来了。”声音里透着许多欢喜,从来妇人产育,只要胎儿头一出产道,余下的便容易了,是以话音才落,就听着一声婴啼,就有稳婆道:“请银剪子。” 乾元帝等守在门外,听着一声婴啼,又说是请银剪子,知道果然是个公主。看着玉娘转危为安将孩子生了出来,乾元帝自是欢喜无限,哪里还管得男女,只管喜笑颜开。昌盛是个异常乖觉的,已然跪倒砸地,满脸是笑道:“奴婢恭喜圣上贺喜圣上,能同圣上同一个诞辰,果然是福气大的。”乾元帝听了,果然笑得更欢了些,又轻轻将昌盛踢了一脚:“你个甜嘴,一会子领赏。” 叫昌盛这一说,李皇后、高贵妃、陈淑妃等都过来贺喜,虽对着玉娘死里逃生有所遗憾,可看着她这样百般折腾,又挑在乾元帝万寿日生子,偏生了个公主出来,无不称意快意,是以这一回贺喜倒是贺得真心实意。 殿门一开,楚御医这会子已全身湿透,仿佛水中捞起来一般,跌跌撞撞地走到乾元帝跟前,双膝跪倒:“臣幸不辱命,婕妤并无大碍。” 乾元帝听着楚御医也说玉娘无事,这才真放了心,已满口说着好,又因血房污秽,乾元帝是万乘之尊不好进去,就站在窗前嘱咐了回,先叫玉娘仔细保养,又说公主他一样喜欢。里头玉娘身危气弱开不出口,就有珊瑚代为领旨谢恩。 这时孩子已擦洗干净,拿着大红襁褓包了,由产婆抱到乾元帝眼前,笑吟吟地跪倒:“奴婢贺喜圣上,婕妤产了个公主。” 乾元帝这才在产婆手上将才得的女儿仔细瞧了。才出生的婴儿通身红彤彤的的,胎毛也湿漉漉地贴在小小的脑袋上,双眼紧闭,全然瞧不出美丑来,可乾元帝却笑道:“这孩子倒是长得好,给朕抱抱。” 不说产婆听着一愣,就是在场的后妃们也都怔住了,从景淳起,连着早夭的皇四子与这刚落地的四公主,乾元帝到如今共有五子四女,可没见过他伸手抱过哪个。看着产婆小心地将那个孩子放在乾元帝手上,乾元帝哪会抱孩子,手势僵硬,托头的那个手低,抬脚的那个倒是高,这样抱孩子自然不舒服,皱着小眉头哭了起来,乾元帝自是手足无措,产婆身份低微也不敢上前指点,一时倒也尴尬。 高贵妃对着夺了自己宠爱的昭婕妤十分不喜欢,对着她的孩子又如何喜欢的起来,可看着乾元帝将这个孩子看重,自家如今又失了帝心,说不得要献些殷勤,当时就走到了乾元帝身边笑道:“圣上您这样抱四公主才舒服。”一面将乾元帝的手势调整了回,四公主哼哼了两声,果然不哭了。 高贵妃又赔笑道:“四公主可爱得紧,圣上赏妾抱一会罢。”乾元帝将高贵妃看了看,小心地将孩子交在她手上,倒还叮嘱了句:“你小心些。” 这话说得高贵妃脸上的笑险些挂不住,陈淑妃只把帕子掩了掩口角,低了头看自家裙角。李皇后却是将高贵妃盯了眼,又同乾元帝道:“四公主的乳母保姆也都候着了,圣上要瞧瞧吗?”李皇后虽在心计手段上颇为欠缺,处置庶务上却是周到。大殷朝的皇子皇女落地就有四位乳母四位保姆,尤其乳母们,因小殿下是要吃乃的,算着产期,提前几日就进宫了,玉娘这里四个乳母,早在二十余日前就进过一批,是乾元帝亲自过目过的,不想玉娘这胎迟迟不发动,而母乳若是一段日子不吃是会倒回去的,故此前头挑的那四个里已有两个回了奶,是以李皇后又选了批,前日才进的宫。 乾元帝点头,先将孩子还与珊瑚,使她抱回去给玉娘,自己同李皇后到合欢殿正殿坐了,这才命人将乳母与保姆都宣了进来。保姆因有教导之责,年纪略大,乳母们就年轻得多,都在二十上下,眉目端正。这些人进宫时也是受过规矩教导的,进得殿来齐齐跪倒叩首,乾元帝一个个看过,先问了些家事人口,听着一个个口齿清晰,又见举止也算大方,这才同李皇后笑道:“不错。”又训了回话,无非是仔细伺候公主云云,保姆乳母们拜倒领旨。 玉娘生了个公主,未央宫上下倒是无人不欢喜的,乾元帝这里疼惜玉娘,由母及女,自然喜欢;后妃们更是喜欢无限,看着乾元帝当时务必要保住昭婕妤的模样,若是昭婕妤这胎是个皇子那还了得,如今只叫她得个女儿,可说是老天有眼。 只这份欢喜之情才延续了三日,在四公主洗三这日,乾元帝几道旨意,又叫未央宫中裂帛声一片。 ☆、第124章 宝康 因乾元帝疼惜昭婕妤,莫说是未央宫上下,便是皇亲贵胄中也是无人不知的无人不晓的,是以昭婕妤所生的虽然是公主,可大伙儿都知道,乾元帝必然会将昭婕妤晋一晋位,九嫔是跑不了的,位次许还能在淑字上,不是淑仪便是淑容、淑媛,旨意下来后,倒又是叫诸人感叹了回。 大殷朝规矩,设一后三妃九嫔九婕妤,昭婕妤位在婕妤,上头还有九嫔,再往上才是三妃,如今贵妃淑妃已全,倒是贤妃位还空着,乾元帝特旨册了玉娘为贤妃,旨曰: 昭婕妤谢氏,赋质温良、丕著芳声、彤管之徽音夙著、禀心恭顺、表仪范于珩璜、以册印、进封尔为贤妃。尔其祗膺晋秩、副象服之有加。懋赞坤仪、迓鸿庥之方至。钦哉。 虽贵淑贤三妃位次已定,无奈因玉娘有封号昭字,是为昭贤妃,倒是在淑妃之前,与贵妃并肩了。旨意传出之际,人都道这是大殷朝无有二贵妃,不然只怕如今便是昭贵妃了。 这旨意虽使未央宫中诸妃们吃了些醋,到底也算是料着了,不过略出格些,也没甚大不了的,又不是封她做副皇后。 然四公主洗三这日,乾元帝又下了道旨,这回的旨意真真叫众人侧目。大殷朝的皇女们落地便是公主,只是都以排行呼之,待得及笄之后再行封号,四公主洗三这日,乾元帝一道旨意,便赐名景琰,琰者美玉也,景是从皇子排行;更封为宝康公主,不独超脱与她三个姐姐,便是乾元帝四个还活着的皇子也未曾封王,这才三日的奶娃竟已是乾元帝子女中的第一人了。是以从李皇后而下,以至于诸位美人才人,一个个咬碎银牙,又顾忌着乾元帝偏心,不敢砸东西,只好拿着绢帕衣裳撒气,都剪做粉碎。 其中有个刘美人与玉娘是有旧怨的,从前为着玉娘叫乾元帝当着阖宫上下的面儿掌掴过,故此看着玉娘得宠格外不忿,如今更是恨得咬牙切齿。只在背后悄悄地道:“眼也没睁开的小东西就这样抬举,也不怕折了她的福气。” 又因玉娘这一胎生得十分辛苦,大伤元气,一日十二个时辰,有**个时辰都是睡过去的,连着册她为贤妃的旨意都不曾起身领,刘美人就巴望着玉娘一睡不醒才好。只是如今她一个小小美人还要附居在窦充容宫中,又拿什么与昭贤妃争,洗三时还得忍气前往庆贺,添盆礼也不敢少了,唯恐乾元帝以为她嫉妒不忿,只到底咽不下这口气。 洗三礼是安排在合欢殿正殿,乾元帝亲自坐镇,李皇后在一侧相陪,待得乳母将宝康公主抱出来,诸妃们一瞧,也就明白了乾元帝为着什么格外将这个孩子偏爱。三日下来,宝康公主长开了些,已瞧得出脸模子像乾元帝,偏一双眼又似足了昭贤妃,更何况还同乾元帝一个诞辰,当真是占足了便宜。 看着乾元帝在洗三的金盆中放下他随身带了数年的玉佩时,诸妃们已顾不得嫉妒,无不额手称幸是个公主。这若是个皇子,未央宫中还有旁人站的地吗?只怕都要给她们母子腾位置了。 可当着乾元帝的面儿哪里敢露出痕迹来,不独不敢露出嫉妒来,还得搜肠刮肚地撑着笑脸将景琰夸一番,又攀比着放下些好东西来,唯恐叫乾元帝看出自己的不满来。 好容易洗三礼毕,乾元帝使乳母将景琰抱下去。后妃们也都知机,先后散了开去,其中有个赵才人倒是有些算计的,趁着这个当口想在乾元帝跟前露脸,只做个愁容道:“圣上,妾好去瞧瞧昭贤妃娘娘吗?妾虽少领照拂,也就慕娘娘宽和怜下,看着娘娘这番吃了这样的苦头,妾恨不能以身相代。”一面说一面拿着帕子拭泪。 乾元帝正是十分心痛玉娘的时候,听着这赵才人一番话,倒也动容,正要说话,就听着寝殿里头辛夷道:“娘娘您醒了?今儿小殿下洗三,圣上亲自抱着的,这可是欧诺个没有过的恩遇,只可惜您身子弱,不能瞧一瞧。” 听着这话乾元帝就将赵才人抛在一边,甩袖就往寝殿里头去了,看看玉娘半靠着大红绣金蟒云缎大迎枕靠,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白得可怜,粉颊也瘦得凹了进去,模样儿十分可怜,十分心痛,看着她挣扎着要起来行礼,忙上前按住了,轻声道:“你同我还拘什么礼?” 珊瑚辛夷等人看着乾元帝进来,相顾一笑,蹑手蹑脚地退出了寝殿,看着那位才人还站在殿中,珊瑚倒还忍得,辛夷却是从乾元帝身边过来的,眼里从来看不上这些不入品的嫔妾,便是玉娘,也是看着乾元帝偏宠她,辛夷才肯尽心服侍的,所以方才听着赵才人那番装腔作势的话,故意大声同玉娘说话好叫乾元帝听着,果然将乾元帝引了回来。 这回子看这位志向远大的才人还立在殿中,辛夷就上前笑道:“圣上与昭贤妃娘娘有许多话说,才人也想听么?”赵才人脸上涨得通红,泪水凝在眼中,只道:“妾不是看圣上,妾是想给娘娘磕个头。”辛夷扯了嘴角笑道:“娘娘身子弱,见不得闲人,才人若是诚意磕头,在这里磕了也是一样的,奴婢会替您转给贤妃娘娘。” 赵才人脸上红得几乎滴出血来,到底不敢不跪,咬着唇跪倒在地,磕头道:“妾赵氏请昭贤妃娘娘安。”就磕了三个头,咬牙站起,又不敢在合欢殿落泪,脚下匆匆地出了合欢殿,到得殿门外才拿帕子捂着脸,一路哭了回去。遭得这番屈辱,这位赵才人自是和刘美人一样,将玉娘恨得切齿。 又说,玉娘听着乾元帝口中自称的是我而不是朕,也是怔了怔,黑黢黢双眼眨也不眨地看着乾元帝。乾元帝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来,将玉娘的手掌按在脸上:“你这孩子,真真吓着我了。”眼中仿佛有些光亮闪动。 当日阿嫮“身死”后,李皇后也曾请问乾元帝要不要过去瞧一眼,当时乾元帝只觉着心上叫挖空了些,竟是不敢,只吩咐了赵腾好生安葬。后头得了玉娘,与阿嫮“一模一样”的眉眼,甚至笑起来都像得脱个影儿一般,乾元帝便将心思移了些在玉娘身上,玉娘性子可爱,温柔娇怯妩媚时而有些不伤大雅的轻嗔薄怒,就叫乾元帝渐渐割舍不下。赐死阿嫮时,乾元帝虽不忍,到底还是狠得下心,可对着玉娘,乾元帝这会子也不敢想,若是玉娘没熬过来会如何:当时产婆出来说玉娘危殆时,乾元帝当时就觉脚下踩着的是一片虚空,险些站不住脚。是以这会两人相对,乾元帝便不肯对玉娘用朕。 玉娘看着乾元帝这副模样,又是这个语气,嘴角渐渐弯了起来,眼中却是扑簌簌落下泪来。这些日子来,她处处逢迎,时时小意,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是仔细谋划过的费尽心思,只要引动乾元帝柔肠,可这回真瞧着乾元帝真情流露,情谊深重的模样,一时间竟是滋味难言,即喜自己苦心孤诣终得偿所愿;又悲自己处心积虑虚情假意全违本性;又恨乾元帝杀了她满门逼得她走投无路。虽知自己该说着几句,只章了张口,却是发不得声。 乾元帝哪里晓得玉娘心思,看着她落泪,抬手将她脸上的泪珠抹去:“傻孩子,保姆没告诉你月子里苦了伤眼。”玉娘垂了眼,定了定神才道:“妾当时以为见不着圣上了,心里怕得很,怕保不住小殿下,白辜负了圣上的恩情。”说这话时,玉娘心上十分挣扎,是以语气迟延,亏得她产后气虚体弱,原就声轻,乾元帝听着也自然,倒是更心疼些:“傻孩子,我疼她是为着你。” 玉娘闻言抬睫瞧着乾元帝,她产后第二日从昏睡中醒来,珊瑚便一脸喜气地将乾元帝保她不保孩子的话说了,又笑道:“娘娘忘了前头凌才人的事吗?圣上说的是皇嗣要紧,到了娘娘这里,圣上就只挂着娘娘安危,一步也没离开过呢。”玉娘当时只以为珊瑚是讨她欢心,将乾元帝的话夸大了说,以皇家惯例来说,后妃们难产,多是保皇嗣的,便是舍不得母体,也是两个都要保住,舍子留母的,可说是凤毛麟角一般,以乾元帝为人,玉娘如何肯信,不想这会子听着乾元帝亲口讲了,他疼孩子只是为着她,这才信了几分。 这一信,玉娘不独不喜欢,反更难受了些,只强撑着不落下泪来。乾元帝从来看不得玉娘哭,见她这样勉强,只好拿旁的话来开解她,又说:“我记得你说过,你父亲不过是个商人,没个见识,不敢叫他如今,我当时也答应了。只你如今已是昭贤妃,除了皇后,谁还能越过你去,再叫你父亲住在阳古城与你名声不利。” 玉娘还待解说几句,却叫乾元帝在唇上轻轻一吻将话堵着了,乾元帝只笑说:“且阿琰是公主了,可外祖父只从七品,阿琰面上也不好看,故此我封了你父亲承恩侯,又赏了座侯府,旨意昨儿就下去了,想来你嫂子明日就要进宫谢恩了。侯府里总要陈设,你看着赏,若是你私库里没的东西,只管问我要。”玉娘樱唇微动,终于说了个“是。” 到底玉娘产后虚弱,又受了这些刺激,再撑不住,脸上露出倦容来,乾元帝亲自扶玉娘躺下,替她掖好被子,自己在一旁看着玉娘睡容坐了回,这才摆驾去了温室殿,而那位在他跟前娇怯怯说着如何关切昭贤妃的才人早叫乾元帝抛在了九霄云外。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今天回来得晚,所以没法赠送了。 ☆、第125章 不平 作者有话要说:  乾元帝这几道圣旨,不独未央宫中撕碎了多少罗帕衣裳,便是在宫外也叫多少人侧目。 就有心思灵活些的,看着昭贤妃如今势已成,只生了个公主乾元帝尚且如此看重,若是叫她生个皇子,以圣上的偏心,只怕立时就要立为太子。昭贤妃既能生,这回是个公主,焉知下回就不是皇子了?总要趁早奉承才好,故此都将眼光看在了昭贤妃一母同胞的兄长谢显荣身上。 因乾元帝封谢逢春为承恩侯,又赏了承恩侯府下来,谢显荣身为儿子自然是要替父亲整理布置了,好预备着父母进京居住。是以趁着乔迁之喜往谢府送东西的颇不少,便是在京的几位王爷,也往谢府送了东西,只其中齐王送来的,叫谢逢春为难的很。 谁人不知乾元帝不喜齐王,之所以还留着他爵位性命,不过是给世人瞧的,好显得他宽厚贤明,暗中叫齐王吃了多少不能与人说的苦头。这回自家收了他的礼,若是叫有心人说与乾元帝知道,乾元帝想也不能喜欢。只也不好就此退回去,只得另外造册收了,待得日后冯氏进宫,拿与昭贤妃瞧了,好叫她拿个主意。 京中与谢显荣送礼的颇多,护国公府却是极少未送礼的。以护国公夫人唐氏的性子,看着乾元帝为着玉娘几番下了皇后面子,早将玉娘衔恨。这会子看玉娘生了个公主,乾元帝这样抬举,愈发觉得玉娘狐媚惑主,哪里肯给她做这个脸。 护国公李源的幕僚看着这样,只觉不妥劝了李源几句,李源也觉着有理,回来同唐氏说了,却叫唐氏啐了一脸。,当面儿埋怨李源硬将女儿送去这见不得人的地方,又不能与她撑腰做主,却全然忘了采选良家女子的主意原是她与李皇后出的,而玉娘也恰是因着良家女子采选才入的宫。李源素来说不过唐氏,气得骂了句:“无知妇人!”跺脚出去就歇在了小妾房中。 (上接作者有话说) 唐氏虽与护国公闹了场,到底还是明白的,忍气收拾了东西,一样遣人送上门去不提。 又说乾元帝即封谢逢春为承恩侯,便要有人往阳古城宣旨,上回去的蓝内侍不知何故犯了些小错,叫陈奉捅在了昌盛跟前。昌盛同陈奉都是乾元帝东宫的老人,多少有些交情,看着陈奉特特地了一笔,昌盛心领神会,就将蓝内侍贬了两级,如今已不好称内侍了,这出外宣旨封赏的肥差自也轮不着他了。 有人降职便有升官儿的,这一回捡着往昭贤妃母家宣旨肥差的是个新提拔上的内侍,唤作张勇,年纪比蓝内侍倒还小了几岁,正是个一心巴高往上肯奉承人的。 若说前回玉娘晋才人、婕妤时前往阳古城的蓝内侍还走得不慌不忙,这回去宣旨的张勇看着昭贤妃如今独占宠爱,皇后淑妃等且不论,连着高贵妃也一概靠后,自然奉承,一路上晓行夜宿地往阳古城赶。 到得阳古城,也不往县衙去,叫个扈从的军士在路上拦着人就问谢府在哪里。如今的阳古城要问着县衙许还有人不知道。可要问着有个贵人女儿的谢府,倒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看着一个官儿领着一群扈从打听,都涌过来指点,其间就有人笑道:“老爷,可是有个女儿在宫中当娘娘的那个谢家?” 内侍坐在高头大马上,将个眼睛往下一撇,见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做个文人打扮,脸皮微黑,脸上都是麻子坑点,帽子上镶着鸽卵大的一块白玉,青绸圆领长袍,腰系丝绦,丝绦上缀了玉佩,十一月的天气手上还握着把扇子,身后又跟俩个书童模样的随从,倒像个有些身家的,这才略和气些:“正是,你知道谢老爷家在哪里?”那书生只管笑道:“说来也是巧事,谢老爷正是我妹夫哩。” 不想这话才说了出口,街上围的人群便是一阵哄笑,就有个男子笑道:“宋家大少爷好大一张脸,妾的哥哥几时也称舅爷了,这可是头一回听说。”那男子脸上顿时涨得通红,把个扇子一展,挡住了脸。 说来也是巧事,张勇遇上的这个男子正是谢逢春的新姨娘宋巧儿的哥哥宋柯。说来宋家在邻县丰安城也是个富户,奈何宋父名利心甚重,一心要攀附权贵,无如没有门路,看着谢玉娘在宫中做得宠妃,是个有前程的,竟情愿陪送许多奁资田产,把才十五岁的庶出女儿与四十二岁的谢逢春做妾,好同谢家攀个亲。 谢逢春也是个喜新厌旧的,又贪宋巧儿的陪嫁竟然答应了。待得一顶粉轿将宋巧儿接来,看着她有四五分颜色,性子也生得娇,又有妆奁,且孟姨娘如今不大肯搭理他,只一心念佛,是以谢逢春倒是渐渐将宋巧儿抬举起来。 说来宋家既然能做出将个花骨儿一般的女儿送与人做妾的事,自然也不太要脸面,看着宋巧儿得了宠爱,渐渐地倒是以谢家的亲眷自居起来。这样的事,只消别走到人前来显摆,马氏母家又不理会,倒也没人好说甚,宋家自家又是有资产的,渐渐得意过了头。这会子宋柯看着一身气派地上差口称着“谢老爷”,一时心热,竟当众以谢家舅爷自居起来,就叫众人哄笑了回。 好在张勇是打宫里出来的,颇有几分眼色,晓得这事儿无非是昭贤妃之父宠爱小妾的缘故,人再哄笑下去,固然谢老爷脸上无光,连带着昭贤妃也要受人褒贬,当下就道:“阁下即知道谢老爷家在何处,麻烦指引个路,下官要前往宣旨。” 又有好奇的就笑问:“老爷是宣旨的,莫不是谢家三姑娘又升了吗?”张勇有意替玉娘做脸,便笑道:“如今要叫娘娘了。娘娘诞育公主,圣上十分喜欢,封了娘娘为昭贤妃,又赏了谢老爷一个承恩侯。日后你们见着谢老爷可是要称侯爷了。” 莫说是阳古城了,便是东安州顶大的官儿也不过是知州,侯爷这样的人物从来只有戏文上听说过,这会子听着从前不过是个米商的谢老爷成了高高在上的侯爷,无不咋舌,倒是将宋柯方才闹的笑话抛在了一边。自有乡民听着这话,往县衙去与县官报信不提。 只宋柯听着谢逢春如今已是侯爷了,喜心翻倒,再也不用扇子挡了脸,将扇子一收,露出一张满是笑容的黑脸来,道是:“大人请随在下来,不用理这些无知无识的乡民。”说了就做个引路的手势,自家走在前头,张勇率了人跟上。 阳古城原就不大,一行人片刻就到了谢府门前,宋柯就上前拍门,一行喊道:“快去禀告你们老爷,咱们家三姑娘如今是娘娘了。”张勇在马上咳了声,将脸转了开去。 片刻之后中门大开,出来个管家模样的男子,正是谢逢春的长随金保。金保是知道谢逢春心思的,对那位躲在房中不出来见人的孟姨娘到底上心些,且如今三姑娘已做了娘娘,还有宋姨娘,卫姨娘什么事儿,故此对着宋柯视若无睹,只同张勇见礼,又赔笑道:“小人金保见过大人。我家老爷已摆了香案,请老爷随小人过去。”张勇笑道:“有劳。”抬脚随着金保走去了正堂。宋柯见无人理他,却不肯就这样回去,只好自己跟了上来。 谢逢春这里已领过两回圣旨,早有准备,领着马氏,卫姨娘,宋姨娘一妻二妾备下了香案接旨,孟姨娘依旧在她那小院子里呆着。听着内侍读完一道骈四骊六的旨意,前头的听不懂,后头的也不怎么明白,只“册为贤妃”几字倒是明明白白。身为大殷朝子民,如何不晓得皇后之下便是三妃,顿时喜心翻倒,欢天喜地地磕下头去。 而后张勇又将封谢逢春为承恩侯,并在京赏了宅子的旨意也宣了,这道旨意倒是直白,谢逢春字字句句都听明白了。想着自己从个商人一跃而成侯爷,莫说是在阳古城,便是在京都也是有体面的,这欢喜得意那还了得。 待得宣完旨,张勇对着谢逢春已口称侯爷了,又管马氏唤夫人,又堆了笑脸儿道:“奴婢贺喜侯爷,贺喜夫人。昭贤妃娘娘所育的公主,圣上十分喜爱,已赐封号:宝康。”谢逢春只不晓得有封号的公主和没封号的公主的差别,也接不上口,只是笑道:“内侍一路辛苦,待本候摆酒与内侍吸尘。” 张勇自然答应,这时新任的阳古城县令也赶了过来,看着张勇身上六品服色就要过来见礼,还是张勇一指谢逢春:“还不见过承恩侯与侯夫人。”县令听着谢逢春成了侯爷,哪敢轻忽,忙过来撩袍与谢逢春同马氏见礼,又过来见过张勇。 马氏在谢逢春身后,听着玉娘这个小贱种如今成了贤妃,自家也沾着她的光做得了侯爷夫人,一时欢喜一时恁怒,脸上神色就有些捉摸不定。好在张勇与县官儿不晓得底细,只以为马氏是欢喜得傻了,倒也不以为意。还是谢逢春看着了,怕马氏露出马脚来,只同卫姨娘同宋姨娘道:“你们夫人身上不好,还不扶了进去。” 宋姨娘自以为自家年少青春,委屈做了谢逢春的妾,总该叫谢逢春另眼相看才是,不想谢逢春当着颁旨的上差的面儿将自己呼呼喝喝,脸上如何下得来,甩了帕子就要发作,还是她哥哥宋柯在一旁看着,忙过来将宋姨娘扯了,轻声喝道:“胡闹什么,还不扶夫人进去!你再胡闹,仔细我告诉母亲!” 宋姨娘在家做庶女时,宋父是不大管她的,只在嫡母手下讨生活,早被嫡母将胆儿吓小了,听着宋柯这话,哪里还敢多说,同卫姨娘一左一右扶着马氏就下去了,正要回正房,马氏就站下了脚,脸上露出一丝冷笑来,道是:“扶着我去见见她。” 宋姨娘不晓得马氏所说的“她”是哪个,卫姨娘却明白,马氏这是要去见孟姨娘。 说来孟姨娘在谢逢春后宅也算得颇为风光,一直得宠了十余年,后来接了养在甘露庵的女儿回来,母女两个更将谢逢春哄住,连着马氏也不能占得上风。这样一个处处不能让人,压得马氏气恨难平的人在玉娘进宫后,竟就吃真心实意地起斋来,连着谢逢春也不奉承了,颇叫人意外。 谢逢春只以为孟姨娘是为着玉娘明明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却不能认她的缘故,倒是还好生劝慰了回,孟姨娘只说:“三姑娘在的地方,步步惊心,妾也没什么能帮着她的,只好替她多念几回经,祈祷佛祖保佑罢了。”倒是说得谢逢春动容,且随着玉娘得宠,孟姨娘到底是她生母,日后玉娘问起了不好交代,是以虽如今谢逢春多宠着宋姨娘,可在孟姨娘这里的供奉倒是比从前更精细了。 只在马氏,看着孟姨娘刺眼已有十数年,得了今日这个由头就要来找孟姨娘说话,好出口气。 ☆、第126章 糊涂 作者有话要说:  婆婆也是妈 真是让人憋不住地想吐槽。这什么价值取向啊。既然婆婆也是妈,那对应的,岳母也是妈 这才公平合理。 =================================================================================== 从前的孟姨娘虽也徐娘半老,依旧打扮得花娇柳嫩,尤其爱将双眉描得入鬓发,衬得她一双眼格外有情,又有那种地方学来的手段,是以谢逢春宠她些,也叫马氏看不入眼,可今日马氏再见着孟姨娘,却是吃了一惊。 孟姨娘住的屋子里也曾摆得琳琅满目,如今却是一色玩器皆无,墙壁都是新粉过的,雪洞一般,进得门来当面墙上只挂着张地藏王菩萨,下头是张朱漆香案,上头供着一盘鲜果又一瓶鲜花。一盏清水,并一只三足小香炉,里头插着三支香,香烟袅袅。香案下头的蒲团上盘膝坐着个妇人,身着灰布长袍,一头青丝挽了个圆髻,只插了支素银钗,背影纤薄,仿佛正是孟姨娘,一手敲着木鱼,一手捻着佛珠,口中念念有词,仔细听去,却是地藏经: 又出种种微妙之音,所谓檀波罗蜜音、尸波罗蜜音、羼提波罗密音、毗离耶波罗蜜音、禅波罗蜜音、般若波罗密音、慈悲音、喜舍音、解脱音、无漏音、智慧音、大智慧音、师子吼音、大师子吼音、云雷音、大云雷音。 马氏只以为孟姨娘躲入小院是要避开新得宠的宋姨娘,却不料看这番模样倒象是真情,一时倒是踌躇住了,不晓得该不该开口。 叫马氏拖了来的宋姨娘从前同孟姨娘并无争锋,看着她这般,只撇了嘴儿四处瞧看,又见内室一张小床,张着青幔,床上被褥也一概是青布的,竟是十分朴素,就扯了马氏的袖子,指了她瞧。马氏看着,这才认作真情,原要讥讽几句也做罢了,只道:“你玉娘这回挣命一般只得个公主,即一心向佛就好好为玉娘念几回经罢,保佑她下回得个皇子。”孟姨娘敲着木鱼的手停了停,转而又“笃笃笃”敲了起来。 马氏看着孟姨娘不出声,只当着菩萨的面儿也不敢再说,只对着地藏王菩萨的画像唱了个喏:“南无地藏王菩萨。”也就转身出去了,宋姨娘忙不迭跟上,卫姨娘却是盯着孟姨娘的脸瞧了瞧,看着她与昭贤妃有四五分相像的脸微微一笑,弯下腰与孟姨娘道:“方才侯夫人说得差了,昭贵妃那里很不用孟妹妹操心。孟妹妹该修修来世才对,也省得。”一抬眼瞥见地藏王菩萨宝相庄严,余下的话就顿住了,也转身去了。 (上接作者有话说) 听着小院的门开了又关,孟姨娘敲木鱼的手才停下,张眼瞧着悬在墙上的地藏王菩萨画像,喃喃道了句:“可怜的孩子。”又闭上了眼手中念珠却是捻得飞快。 又说谢逢春的三女儿如今成了昭贤妃,谢逢春因女得爵做了承恩侯,当今圣上乾元帝更在京都赏下宅子这样的事不消半日在阳谷城就传遍了。齐伯年与顾氏听着这样消息,夫妇俩不独不喜欢,反倒是脸带些愁容:自家那个媳妇,有事无事地还要闹腾一回不肯服管束,如今成了谢逢春做了承恩侯,眼里哪还能有人,正是嗟叹的时候,却听着管家来说,承恩侯夫人有请顾氏,还要带了月娘一起过去。 顾氏听说把鼻子哼了声:“这会子请我过去无非是怪着我从前管束了她女儿,如今要捏着身份弹压我,哪里还能有什么好话!”一旁的齐伯年也觉着头痛,只向顾氏道:“总是如今身份有差,说不得你忍几口气罢了,他们家三姑娘如今在宫里得意的很,若是肯提携一回,倒也便宜。”顾氏只嗟叹道:“如今也不晓得这门亲做得好不好了。”就命小丫头去见月娘,将马氏的话与她说了,叫她换了衣裳,随她往谢府去。 月娘到底是深闺媳妇,外头的消息不大灵通,待得小丫头过来说是谢逢春因玉娘得了爵位还是个侯爵时,自觉如今身份大不同往日,已是侯门嫡女了,便是公婆日后也不能随意拿捏自己,先是十分得意,转而想着谢逢春都得了爵位,玉娘那个丫头岂不是至少也是个妃,因拉着小丫头又要问,小丫头哪里知道,只张着眼把月娘看着:“回奶奶的话,婢子不知道哩。” 月娘照着小丫头的脸就啐了过去:“一家子糊涂东西,使的丫头也糊涂,与我滚回去跟你们太太说,我换了衣裳就过去。”小丫头原以为这是桩巧宗儿,大少奶奶听着这样的消息,还不得厚厚打赏一回,不想不独无赏,还叫啐了一脸,自然委屈,又不敢说,只得委委屈屈回来见了齐伯年与顾氏。 说来这小丫头也是个不懂事的,若是她晓事,月娘说的那些话儿很该略去一二,至少不好将月娘说的“一家子糊涂东西”学与顾氏知道。可这小丫头只看齐伯年与顾氏从前很不喜欢少奶奶,就学了个全,直将顾氏气个仰倒,她也不是无知无识的妇人,奈何叫月娘气得久了,对着她全无耐性,就叫月娘过来教训,又说:“莫说谢逢春是个承恩侯,便是承恩伯,承恩公又如何?还能管着别人怎么教媳妇吗?” 齐伯年虽也一样觉得月娘十分无礼,到底比顾氏见识多,先将小丫头骂道:“好糊涂黑心的东西,你们少奶奶便是娇纵些,也是正经教养的千金小姐,哪里会说这样不孝的话,分明是你对你们少奶奶心怀不满,胡扯八道。”小丫头不料齐伯年骤然翻脸,到底年纪小哪有不怕的,立时就跪了,偏又哭道:“老爷,老爷,婢子说得句句都是实话,老爷若是不信,只管叫了少奶奶房里的几个姐姐来问。” 齐伯年恼得越发厉害,就将顾氏的陪房夏妈妈过来,指着跪在地上的小丫头道:“这东西满嘴胡吣攀诬少奶奶,很不成道理,拉到二门上打十板子以后发落到厨房烧火罢。”小丫头这才知道自己会错意,瞧错了眼色,哭着求饶,齐伯年只沉着脸不听,顾氏看着齐伯年忽然插手起内宅的事,一时也呆了,倒是不敢插口。 齐伯年看着小丫头叫拖出去,这才回身与顾氏道:“你当真是糊涂了,这当口儿和她治什么气?先带着她往侯府去,看过侯夫人如何说再议。”顾氏也不是个分不清好歹的,心知齐伯年说得有理,虽心上依旧有气也咬着牙答应,又与齐伯年商议如何备礼。因他们是姻亲,这礼倒不好轻了,两个商议了一回才将礼单拟定,已过了大半个时辰,看着月娘依旧不见人影,就要命人去催。 便是这时,月娘打扮齐整扶着绿意地过来了,顾氏拿眼觑着月娘,见她头上梳了元宝髻,金钗玉簪戴了多少,双眉描得又弯又长,口上点着朱红的胭脂,若是不开口,也看得过去,可一开出口来便叫人咬牙。 只看着月娘马马虎虎地福了福,不待齐伯年与顾氏说话自顾着直起身,微仰着脸道:“母亲,我已准备好了。”顾氏咬了咬牙才压下气来,反倒还能在脸上挤出些笑模样:“好叫你喜欢,你家三姑娘如今得封昭贤妃,连着你父亲也有恩典,圣上封做了承恩侯,你如今也是侯门千金了。” 月娘听着玉娘已做了昭贤妃,脸上的倨傲之色倒是少了些,凭她再任性也知道,侯门千金与一品妃位中差着多少,更何况自家的爵位还是靠着她来的。顾氏看着月娘脸色阴了阴,这才觉得气略平,又说:“你母亲请了我们过去,想是两家子亲眷聚聚,你这就随了我过去罢。”不待月娘开口,顾氏自家扶着丫头先走了出去,月娘心上恨恨道:‘待见着娘,看你还如何得意。’到底回家要紧,一样跟上。 因顾氏实在不喜月娘,只借口说不忍委屈月娘,同她一人一顶轿子,轿子摇摇晃晃地才到长宁巷,便见巷子里轿子,马车停了一溜,想来都是来谢府贺喜的。所幸长宁巷倒是不窄小,顾氏与月娘的轿子也算不上大,挤挤挨挨地也能过去,又往前走,一转弯儿是一处窄道,却不是通往谢府正门的,顾氏也来得几回,如何不认识,正要说话,就听马氏遣了来的婆子在轿外道:“亲家太太,对不住,我们家大门外头都是人,过不去,只好委屈您走个角门了。” 顾氏听了心上虽不喜欢,可看着那挤挤挨挨的人,也只得摔了帘子。 又说自玉娘得宠之后,马氏长女英娘的继婆婆吴氏就不大敢拿捏她,待得玉娘在宫中站稳了身,吴氏叫自家丈夫敲打了几回,见着英娘反倒要客气两分,英娘性子不似马氏也不似月娘,倒是与谢显荣有几分相像,一样沉稳,吴氏拿着她的时候她也不抱怨着恼,只守着本分;吴氏待着她和气了,英娘也依旧同从前一样,并不骄狂,倒叫她公公丈夫愈发的高看了她眼,是以这回谢逢春得封承恩侯,还是英娘公公李茂行催着自家儿子李鹤带了英娘过来,只说的:“到得亲家进京以后他们母女见面也不容易,趁着这会子多亲近亲近。”却不许吴氏过去,只说:“你过去了她们母女说话不便宜。”吴氏从小儿被教导着出嫁从夫,哪里敢不听李茂行的话,只能答应。 是以英娘是由丈夫李鹤送了来的,李鹤过来与岳母磕了头贺了喜之后就往前头去陪着谢逢春应酬客人,留着英娘同马氏说话。 马氏看着英娘如今眉宇舒展,口角含笑也知道她日子舒心,便想着了月娘,不由喟叹起来,捏着英娘的手道:“你虽有个继婆婆不省心,你丈夫倒是好的,只可怜了月娘,丈夫是个不容人的性子还罢了,婆婆又是个狠心的,我在时还好些,待得我离了这里,你可怜的妹妹可不要叫他们母子欺负了去!” 英娘情知月娘是叫马氏成了如今的性子,在家时父母兄弟姐妹能容让得,可出了门子,丈夫能容让一二自是好的,若是不肯让,也是无法,只好从长计较。更有一桩,婆婆又不是亲妈,不能将别人家的女儿当自家女儿一样疼,若是婆婆讲礼自是一双两好,若是婆婆不肯讲理只管以礼相待就够了,便是阳奉阴违也是无妨,只不好有礼无礼地都当面顶撞,倒叫人抓着了把柄去。 只这样的话,英娘情知马氏是听不进去的,只月娘若是留在阳古城,以她的性子早晚闹出事来,倒不如叫她随着父母一块儿进京,左右齐瑱也在京备考呢,当人妻子的服侍丈夫读书,说在哪里都是应该应分的,正要劝说马氏几句,就听着外头脚步声响,就有个小丫头连奔带跑地进来:“夫人,齐亲家太太过来和我们家二姑娘过来了。” 英娘听着顾氏来了,到底是长辈,就要起身相迎,却叫马氏一把拖着了,只道:“你如今是侯府的嫡长女,身份何等尊贵,她顾氏不过是个商人妇,哪里受得起你迎她。”英娘看着马氏这样,心下叹息一声,脸上依旧笑道:“母亲,我是想二妹妹了,也不知妹夫进京了她过得怎样,过去接一接她才是真情。” 说了不待马氏再出声已走了出去,就在马氏正房前将顾氏同月娘接着了。要说顾氏不喜马氏,又看月娘十分不入眼,倒是瞧英娘顺眼,觉着她懂事安静又孝顺,所以见着英娘脸上便笑了笑:“是大姑娘,如今你也是侯门嫡长女了,身份尊贵,劳动你来接,我这老婆子可是有福气。” 英娘就笑道:“姻伯母这话臊我呢,什么嫡长女,自家亲眷,您又是长辈,您依旧唤我英娘就是了。”月娘跟在顾氏身旁,听着英娘这番说话,顿时不平起来,正要说话,就叫英娘拿眼瞪了,只得悻悻住口,抛下正说话的顾氏与英娘自家提裙往房里冲,见着端坐在上位的马氏,月娘眼眶一红,直往马氏怀里扑去:“娘。” ☆、第127章 佩琼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安暝啦啦扔了一颗地雷。 -------------------------------------------------------------- 马氏素来疼爱月娘,看得她这般委屈的模样,心疼得什么似的,搂在怀中道:“我的儿,是哪个给你气受了?你只管告诉娘,如今你爹爹也是个官身了,连着咱们东安州的知州老爷见着你爹爹都要服气,叫你爹爹替你做主。”月娘只红了眼道:“我只不明白如何就叫那个丫头得了意!”马氏就在月娘身上轻轻拍了两拍,轻叱道:“什么丫头不丫头的,如今得喊娘娘了。”到底是因着玉娘的缘故才做了侯夫人,马氏说起玉娘来倒也多了几分和气。月娘听着这话,更委屈些:“日后见着她,难不成还要我与她行礼。” 说来月娘素来以为自家是正室嫡出,瞧不上玉娘庶出还要记在马氏名下,更瞧不上孟姨娘是做过那个营生的,忽然玉娘翻身而上,到了自己一世也去不到的那个位置,她又是叫马氏宠成的,这口气不能咽下也是有的。 虽马氏宠爱月娘,也知月娘这话说得忒不像,正要说她几句,恰英娘扶着顾氏走了进来,正将月娘的话听得真真的,就道:“二妹妹,你说的什么混账话!?君臣有份!这话若是传在外头,就好治你一个不敬之罪!” 月娘虽任性,到底也不是蠢到极处,只得悻悻住口。看着自家婆婆顾氏走进来,依旧端坐着,还是马氏推了她把,才勉勉强强地站起身来,做势要过来扶:“母亲,我来扶你。” 顾氏素来不喜欢月娘这个媳妇,只是当着做了侯夫人的马氏面儿也不好如何拿着婆婆架子,强笑道:“你坐着罢,不用来扶我,你姐姐扶着呢。”这话儿说得实情上倒是有些讥讽,可月娘哪里在乎这个,她原就不想过去搀着顾氏,听着这话就又在马氏身边坐了,倒叫顾氏咬牙。 马氏伸手将月娘搂着,转脸同顾氏笑道:“这孩子叫我宠坏了,亲家太太多担待。”顾氏也只得道:“亲母太客气了,月娘素来是个懂事的。”月娘听着就将嘴一撇,只有英娘瞪着她,到底不敢出声。 (上接作者有话说) 还是英娘笑道:“姻伯母,妹夫在京可有信来。”她这话儿不过是看着顾氏与马氏都没甚话说,寻个话头来罢了,不想这话倒是叫顾氏想起谢显荣给齐瑱安排了个妾室,瞧马氏这模样,想是不知情的,心上痛快起来。到底她不是马氏,还忍得下气,低了头将帕子掩了掩口角,这才抬头道:“倒是有信来,同二舅爷一块儿念书呢,只等着会试了再说,若是侥幸得中,我也就安心,比不得亲母好福气,不独有个贤妃娘娘,便是大姻侄也给亲母争光长脸。” 马氏十分得意,只笑道:“亲家太太客气了,二女婿也是个聪明的,日后给亲家太太挣副诰命也未可知。”顾氏把眼在月娘身上扫过,脸上一笑:“我还罢了,倒是给月娘挣副凤冠霞帔要紧,月娘才有体面些。”待得自家儿子纳了妾,且是大舅哥亲送的,连着岳父都晓得只瞒着月娘一个的事发,月娘可不要脸面无存。 月娘听着顾氏说话,说要齐瑱给她挣凤冠霞帔,先是以为顾氏奉承着自家如今的身份,而后那句“才有体面些”,却是叫月娘以为顾氏是拿着玉娘的昭贤妃来刺她,脸上就有些不好看,待要说话,还是英娘知道她性子,忙笑道:“姻伯母这话可说差,二妹夫若是做了官,先有脸面的难道不是姻伯母吗?教导了个好儿子出来。” 顾氏听说,将英娘看了看,又把月娘瞧了眼,心中不由喟叹了声:说来马氏这个人浅薄势力是有些,却也不是个顶糊涂的人,瞧她几个孩子,其实大多都是好的。长子是个榜眼,次子也是读书聪明,更不要说昭贤妃娘娘了,能宠爱若此,心机手腕可想而知。便是眼前这个大姑娘也是稳重懂事的,独有这个月娘糊涂,偏是她做了自家媳妇,真真是做孽。 便起身告辞。顾氏既不愿同月娘治气,又知道马氏定要留着月娘说话,索性做个人情,推着家中有事要走,又说留月娘下来帮衬马氏招呼客人。顾氏在的时候,马氏的陪房洪妈妈一会子来说哪家的太太求见,一会又说哪家的夫人递了拜帖,已是十分忙碌,看着顾氏要走,也不虚留,还是英娘强拉着月娘将顾氏送至二门,这才折回。 若以马氏的见识来说,以为自家如今是侯爵,总要人来瞧瞧自己体面,听着她们奉承几句才好。还是英娘劝了,这才分了等,寻常走动多的,不拘是官是商都要接待。往常疏远的这会子尽个面子情也就罢了,饶是这样也是一通得忙碌,直到初更时分母女三个才有闲暇坐下来用饭。 马氏这里吃了几口,忽然想起谢逢春与大女婿李鹤来,随口问道:“你们侯爷那里用饭了吗?”正在马氏身后布菜的青梅手上一顿,觑了眼马氏,回道:“夫人,侯爷去了孟姨娘那里。”马氏听着这句,便将筷子往桌上一摔,只冷笑道:“我还当着她真是一心向佛呢!不想竟连菩萨也敢亵渎,也不怕雷劈她!” 英娘也是知道底细的,蹙眉将马氏看了眼,柔声道:“母亲何必恼怒昭贤妃娘娘总是您的女儿,谁还能越过您去?到底孟姨娘一片孝心,为您和贤妃娘娘祈福,父亲去看看她也是应该的。”这话儿看似和缓大度,可在座的谁不晓得,在族谱上玉娘虽是记在马氏的名下,可她的生母确是孟姨娘。当娘的给女儿念几回经文倒成了孝心,若是孟姨娘亲耳听着,只怕是锥心泣血之痛。 马氏听了英娘这番话,脸上才略露了些笑容。月娘也笑道:“她是该多念几回经,修修来世呢!”马氏微笑道:“一会子给孟姨娘送两碗素菜过去罢,总是辛苦她一回。”马氏想着孟姨娘白生了个花容月貌的女儿,挣下泼天的富贵,可与她一丝儿也没干系,十数年来积攒的乌气倒似出了少。 说来谢逢春这人有诸多不善之处,可待着孟姨娘多少有几分真心,这时想着自家如今的富贵都是从玉娘身上而来,可玉娘是孟姨娘所生,连玉娘去参加采选都是孟姨娘亲口提议,又肯将玉娘送与马氏坐女儿,桩桩件件,实在算是可怜得很了,是以待得来贺喜的人都走,谢逢春就往孟姨娘这里走了遭。待看着孟姨娘素髻青衫,脸上一丝脂粉颜色也没有,到底是十数年的情分,多少有些怜悯,只劝道:“你替贤妃娘娘念经是好的,可也不用这样苦着自己,如今娘娘都好了,你也该出来了,随我一块儿进京,我必不待亏你。” 孟姨娘不接话,只替谢逢春倒了盏清水:“婢妾这里如今只有清水,慢待侯爷了。”谢逢春待要去拉孟姨娘,却叫她避了开去:“侯爷,菩萨面前还请尊重些。” 谢逢春看着孟姨娘这样,也自有些难受:“你是恼我将玉娘记在马氏名下还是恼我纳了宋氏?将玉娘记在马氏名下当日我也问过你,你是答应的了。至于宋氏,一会子许儿子,一会子送老子的,不看在她那些妆奁份上,我也不能要她。” 孟姨娘听说,将手上的念珠转了几轮,脸上淡淡一笑,把眼看着谢逢春:“婢妾不随侯爷进京是为着娘娘与您。娘娘虽记在夫人名下,可婢妾的脸却是见不得人的。且夫人从来不喜婢妾,若是婢妾在夫人眼前,万一夫人露了行迹,可不是要拖累侯爷与娘娘,到时婢妾就是死了也不能安心。” 到底谢逢春待孟姨娘有几分真心,听着她这番说话,又劝道:“你镇日在后宅,谁见着你?只管放心就是。”孟姨娘垂了眼道:“若是见着了呢,若是见着妾的又见过娘娘呢?妾落在那个地方脏了身子,万幸侯爷不嫌弃,搭救了妾出来,叫妾过得这些年好日子,妾已万幸,不敢再为妾误了娘娘与侯爷。” 孟姨娘这番做派,看着字字句句都是替谢逢春与玉娘在打算,却又是不动声色地给马氏上了回眼药,叫谢逢春又想起马氏的形容来,也觉得马氏这样的性子脾气,在京中那些贵人眼中只怕是可笑得很,她自己丢人就罢了,倒不能叫她连累了娘娘,总要想个法子才好。 又因孟姨娘所说成理,谢逢春倒也不强着她一块儿进京了,只问:“若是我们进京了,你待如何?”孟姨娘在谢逢春下手坐了:“婢妾也想过了,外头的寺庙庵堂婢妾也是去不得的,婢妾依旧在这屋子里呆着。左右侯爷是要留着人看着祖宅的,就叫他们供婢妾一日两餐也就罢了。” 这番话说得谢逢春这样的薄情人也有些眼红,把袖里的帕子扯出来拭了拭眼泪,把孟姨娘从前的名儿叫起:“胭红,总是你待我有情有义。”孟姨娘微笑道:“胭红是张妈妈给婢妾起的名字,便是孟姓,也是妈妈给的,婢妾在家唤作佩琼,侯爷若是念婢妾的情,还是唤婢妾佩琼罢。”谢逢春叫佩琼这番话说得好奇,又问:“你既不姓孟,又姓着什么?”佩琼转眼看着墙上的地藏王菩萨,双眼发红:“婢妾曾身陷泥淖,不敢有辱家门。” 谢逢春听这话说得十分可怜,又想去抓佩琼的手,佩琼迟疑了回还是叫谢逢春抓着了,只道:“侯爷从前恩情,婢妾铭记在心。若是今生报答不了,来生必报。”就将手抽了回去。 说来谢逢春待着佩琼也算得是好的,花费千金将她从青楼里赎出来,安置妥当,三奴六婢的伺候着,便是接回了谢府也算是周到,没叫她吃着马氏多少苦头。虽送昭华进宫算是她们利用了谢逢春一回,可若是昭华能报得仇恨,到时少不了谢家好处。若是败了,谢家自是有祸,虽也是谢逢春自家名利心重所至,到底也是她负了他,来生再报也就是了。 谢逢春原就心酸,叫佩琼这番话说得眼中落下泪来,直道:“你真真会得叫人刺心!”站起身来,开门走了出去。 谢逢春这里同唤作佩琼的孟姨娘说话,英娘那里也将马氏劝了回。只说是月娘与齐瑱不和睦,如今齐瑱在京都苦读,若是月娘能在齐瑱身边陪伴,多少都能有些情分,若是他日齐瑱真得中了,念着这些日子的情分,月娘的日子才好过。且离了阳古城,没了顾氏在中间,齐瑱与月娘之间也好说话些。 这话儿倒是没避着月娘的,英娘还想劝着月娘收敛些脾气,不想月娘只是不服气,道是:“大姐姐你不知道他那个人,一句话差不得,定要人哄着才好,我可受不了这个气。”马氏倒也叫英娘说动,拉了月娘道:“我的儿,你姐姐说得对哩,你只看看她的日子。刚嫁过去,她那个继婆婆十分难说话,你姐姐处处以丈夫为重,又肯退让,如今不都好了?不独丈夫敬重你姐姐,便是公公也觉得你姐姐贤良,有丈夫公公撑着,那个继婆婆也不好为难你姐姐。你若能叫你丈夫向着你,你那个婆婆也不能拿你如何。” 月娘叫马氏与英娘一人一句得也说得心动,只怕顾氏不肯答应,英娘掩唇笑道:“到时由父亲母亲说去,他们齐家如何敢得罪承恩侯。”这话说得母女们都是一笑。 又说谢逢春叫佩琼那番话说得对马氏心结更深,若不是有圣旨在,连着她都不太想带进京,如何肯带月娘。还是英娘仔细劝道:“父亲也知道妹妹脾气,再不肯忍气的。若是您和母亲在,还有您们好说几句,如今您和母亲都进京去了,若是妹妹同姻伯母闹起来,如何收场?反叫人说咱们家得意猖狂倒是累了娘娘清名。倒不如您带着妹妹进京,有您看着,妹妹也闹不出什么事来。” 谢逢春听了这些这才答应,亲自同齐伯年说了,齐伯年见谢逢春开口也不好回绝,只能答应,月娘看着不同顾氏打别,自是欢喜,不想进京后,堵心的事儿也不比在阳古城少,第一桩便是要进宫叩见昭贤妃。 ☆、第128章 王妃 作者有话要说:  阿幂的电脑系统崩盘,拿去重装,22点多才到的家,然后重装了写作用的软件,各种折腾,简直心碎的节奏。 重装系统都要了阿幂200啊!!!呜呜,好黑。 所以,各位亲们别嫌弃阿幂这章写得粗,也没赠送。 /(ㄒoㄒ)/~~ 要说乾元帝赏了爵位同宅子与谢逢春,与冯氏来说虽她在外头行走,人都高看她眼,可也有桩坏处,那便是婆婆马氏也要一同进京。马氏来也罢了,做人媳妇的总要伺候婆母,且马氏为人虽势利心胸狭隘,却也是知道好歹的,倒是不怕。可从阳谷城来的信上说月娘也要一块儿来,冯氏不禁犯愁起来。月娘性最直,眼皮子又浅,在京都这个地方举目都是富贵人的地方,只怕一张口就得罪了人去,自己还不知道。 待得谢显荣晚间从衙门回来,冯氏先请问了谢显荣用过晚饭没有,谢显荣道是在外头吃过了,冯氏又叫上茶,看着谢显荣吃了盏茶,这才将信与他瞧了,又道:“旁的也罢了,二妹妹那性子老爷也是知道的,她可不似京中这些女眷,一句话总要转几个弯,她哪里是人家的对手,旁的也罢了,只怕平白地给贤妃惹祸。”谢显荣也有些头疼,只不好当着冯氏的面儿埋怨自家父母,便道:“左右她才进京哪个也不认识,也不会有人递帖子请她,若是她要跟了你出去,你只叫她来问我。” 冯氏听着这话虽还是不放心,却也无话可说,只得到时再做打算了,就搁在了一旁,又就将儿子谢骥拿出来讲:“都会背‘三才者,天地人。三光者,日月星。’了,还说要背给爹爹听,无如撑不住就去睡了,还请您明儿早些回来罢。”谢显荣一笑道:“只看衙门里事多不多。”冯氏又问:“小殿下将满月了,圣上恩典,许妾进宫坐宴,你看给小殿下备什么礼好?” 听着冯氏问起宝康公主满月宴,谢显荣脸上才有了些笑模样:“凭什么是宫里不能有的,贤妃也不是个会挑理,你自己瞧着办就是了,只别送吃的。”冯氏答应,又笑叹道:“不是妾这里多嘴,都是一个爹生的,二妹妹与娘娘性子也差太远了,一个但凡说话就叫人替她愁;一个就太小心了,看着便叫人心疼,两个均均也就好了。”谢显荣轻哼了声,道是:“糊涂,这也是均得的?”一时看着已交亥时因谢显荣明儿还要上朝,就叫了热水来,夫妇俩梳洗了上床安歇不提。 转眼便是宝康公主满月,也是玉娘受封昭贤妃后头一回在如人前露脸。因玉娘这个贤妃前还有个封号:昭,是以看着是贵淑贤,实则这个贤妃比之贵妃也不差什么,是以一个满月宴,宫中内外命妇齐聚,其中齐王妃施氏也在人群中。 这位从前曾风光无限,众星捧月般的齐王妃,因着乾元帝不喜齐王的缘故,贺喜的命妇们中内命妇们少有人与她说话,便是外命妇们,也不过同她打声招呼便走开了。只齐王妃比齐王能忍耐些,任凭身边人来人往,只端坐在自己座次上。若是有人与她说话,齐王妃一样笑着回应,若是无人理她,她就只管慢慢地吃着自己面前的茶,脸上也瞧不出不耐烦来,倒有几分宠辱不惊的模样。 正吃第二盏茶时,就看着殿门前太监宫女们人影晃动,先是四个宫女手持长柄销金香炉走了进来,而后又是捧着拂尘、绣帕等物的太监们鱼贯而入,再后便是李皇后叫左右宫娥扶持着进来,虽是一身庄重,脸上却是不辩喜怒,身后一左一后落后三步跟了两个宫妃,左手那个年纪与李皇后仿佛,云髻高挽,长眉描画入鬓,琼鼻丰唇,体态风流,正是高贵妃。 高贵妃右侧那位妃子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生得体态娇柔,顾盼之间流眄生姿。身上粗看不过是件妃子常服,也不见大打扮,可在座的哪个不是锦绣堆里出来的,只看她衣裳用料便晓得,这可是熟手工匠一日只好织一寸的云锦,再看她位次便晓得,必是今日的正主儿昭贤妃。 齐王妃这是头一回见着昭贤妃,不免多看了几眼,玉娘见有人瞧她,一样转眼过去,将齐王妃看了。说来若是真玉娘泰半不识得齐王妃,而沈昭华却是见过齐王妃几回的,倒是一眼就认了出来,口角边掠过一丝笑影,又若无其事地将脸转了过去。 一时满殿的外命妇们齐齐起身,对着李皇后拜了下去,李皇后身侧的黄女官谕曰:“免礼。”而后李皇后升座,高贵妃与昭贤妃在她左右分坐了,外命妇们这才落座。 李皇后瞧了瞧昭贤妃,嘴角一动,听着玉娘生了个公主,李皇后自是庆幸,虽乾元帝将这四公主百般偏爱又如何,到日后不过是汤沐邑封得肥美广大些,难不成还立她为皇太女不成。而后她听着母亲唐氏这两回进宫,说着朝中有几位亲贵大臣因看乾元帝太过宠爱昭贤妃,只怕将来昭贤妃生个皇子出来,引得后宫长幼失序,兄弟阋墙,已有意请乾元帝立皇五子景宁为太子。只消乾元帝这会将太子立准,便是日后叫昭贤妃生个皇子出来,想谋大位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只看乾元帝与齐王便知道。是以李皇后这些日子对玉娘倒是不如何气恨,当着内外命妇的面,愈发地端出副母仪天下的风范来,缓声道:“今儿是你们母女好日子,你只管放开些,很不用拘礼。” 玉娘微微笑道:“是,妾谢殿下慈爱关切。”李皇后缓缓点了点头,又转向下头的内外命妇们笑道:“可惜公主睡了,不然就抱出来叫你们瞧瞧,那孩子可是会生,面目像圣上,偏又和圣上一日诞辰,也怨不得圣上疼她,连我都忍不住多疼她些。” 李皇后这番话只说着“公主”,有意无意间将封号宝康两字略去,又说着公主像圣上和同圣上一天诞辰的时,叫人听着倒象宝康公主之所以得宠,全是为着这两桩的缘故,倒是将昭贤妃略去了,大有皇后体统,一时内外命妇们纷纷称诺。 虽高贵妃嫉恨玉娘夺了她的宠爱,可相对于乾元帝的宠爱,更叫高贵妃刺心的是徐氏椒房探视时告诉她知道的事,愈发心痛景淳平白遭李皇后护国公夫人陷害了,不然一个已长成的皇长子也未必抗衡不过才二三岁的皇后养子。是以听着李皇后这番话,忍不下气来,脸上强笑道:“是呢,圣上也说宝康公主生得巧。” 李皇后听着高贵妃咬着牙说“宝康公主”,自然不喜欢,就道:“好了,今儿是你贤妃妹妹的好日子,你多喝几杯罢。”高贵妃手上扯着帕子,脸上强笑道:“是,妾也是替贤妃妹妹喜欢。”说了将桌上的那杯梨花白一口喝尽了,心中愈发将李皇后恨得切齿。 上首皇后与贵妃间这一场小小的纷争片刻即散,莫说内外命妇们没留意,便是留意了也不敢露出痕迹来,倒是风波不兴地过去了。陈淑妃坐在玉娘下手倒是瞧个明白笑盈盈地喝了口酒。 这等酒宴,李皇后不过略坐了会就起了身,又向玉娘要起身送她,还关照了几句,只说是:“今儿是你的好日子,你只管松快松快,不用拘礼。”玉娘这才答应,依旧恭立着目送李皇后出去,这才依旧坐下,因见齐王妃又看了自家一眼,心上一动,便向身后的珊瑚道:“扶我去更衣。”珊瑚答应,同辛夷两个一起过来将玉娘扶起,到殿后更了衣,出来时就推着有酒,要在外头散散,才走了没几步,果然见着齐王妃带了侍女也走了过来,见着玉娘倒是先站下脚:“昭贤妃。”玉娘微微颌首:“齐王妃。” 齐王妃便道:“我今日进宫,一来是给宝康公主贺喜,二来也是探望探望万贵太妃。时辰不早,想来万贵太妃也等急了,就先去了,昭贤妃勿怪。”说了领着侍女们从玉娘身侧扬长而过。 玉娘因问:“万贵太妃不是在礼佛吗?如何齐王妃好去见她?”珊瑚闻言便笑道:“娘娘有所不知。这是咱们圣上仁慈,因万贵太妃一心为先皇礼佛祈福,怕齐王挂念,故此准齐王妃一年探视两回。”玉娘听说,回头又瞧了眼齐王妃,见她身影纤薄瘦弱,亲王妃服饰压在她身上,倒有些不堪重负的模样,心上忽然一动。 又说谢逢春一家算是迁入京都居住,阳谷城的谢府中除着搬不动的都封存了,余下的金银玩物细软都装了车,又将大半的家仆也带了上路,是以车队也是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头。东安州的知州也是个懂事的,只怕谢逢春这支车队打眼,倒是遣了百十来人的一支卫队护送。 谢逢春不是头一回上京,这回因有承恩候的名头,走的官道住的驿站。虽他是因裙带得来的爵位,小官小吏们固然十分奉承,而正经从科举上出身的不太瞧得起他。可只要不是糊涂透顶、莫名其妙要挣个清名的迂儒,也不会来故意为难他,面子情尽到也就罢了。饶是这样,也比谢逢春从前行商进京时倒也便宜许多。 。天明赶路,黄昏投驿倒也便宜安静,不过形程慢些,路上足足花了月余才到京都。 谢显荣带着谢怀德、齐瑱都在城外长亭等候,看着浩浩荡荡的车列过来,前头的引路牌上写着:承恩候谢,知道是自家人到了,忙迎上去,先给谢逢春马氏叩首问好。 谢显荣在京做得这俩年官,养移体居移气,早养出了一身的气派,谢逢春看着大儿子这般出息体面,早堆了一脸的笑,双手拉着,满口说着好。又看次子谢怀德同在家时一般的面目俊秀,举止潇洒,也喜得伸手去拉,再看女婿齐瑱,虽一样是个俊秀少年,可一想着他同自家女儿相见生厌,偏月娘还在身后的车上,就觉着头痛,可又不好不理,只得也伸出手去要将齐瑱扶起,却听得月娘的声音道:“爹爹,娘,可是大哥哥来接我们了。” 齐瑱听着月娘的声音,脸上的笑就淡了些,当着谢逢春的面儿也只装听不着,只请安道:“岳父岳母一路辛苦。”他这一开口就叫车后的月娘听着了。 月娘听着齐瑱的声音,起先有些喜欢,就要掀帘子,转念想着齐瑱待自己十分冷淡,从前两家门当户对自己尚且不受他的气,难不成如今做了侯府千金倒要奉承起他来了?便又坐下了,只等着齐瑱过来见她。不想片刻之后,车队又缓缓前行,只不见齐瑱过来,月娘自气得咬牙。 待得看见承恩候府钉有拳头大铜钉的朱漆兽头大门,门上更高悬匾额,上书五个金漆大字:“敕造承恩候府”时,月娘脸色才和缓了下来。 ☆、第129章 侯府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玉娘的赏,我是从固伦和孝公主的嫁妆里摘录的。 ================================================================= 承恩候府原是延平二十七年坏了事的镇军大将军府。镇军大将军严勖两榜进士出身,先点庶吉士,三年任满,散馆之后先授翰林修撰,后任谏议大夫,不久升兵部左侍郎,而后任左军都督,彼时严勖年不过三十五,已是身着紫袍,腰系玉带佩金鱼,位列三品。延平二十三年,外放两湖大都督,总领军政要务,曾平苗民之乱。延平二十五年召还京都,免大都督,授镇军大将军职,并赏太子少保衔。延平二十七年初,湖南有乡民张三昂泣血上告,告严勖杀民冒功,杀死凡人四千六百十九口并贪墨暴敛等行。永兴帝大怒,着当时吏部尚书林涵,刑部尚书王鼎往湖南核查,延平二十七年十一月,两部尚书联名具奏,张三昂所告核实,请求立正典刑。 延平帝以严勖有功,不忍其身首异处为由,赐严勖狱中自尽,族中任官者俱革职,嫡亲子孙发遣边地充军,女子没入教坊许人赎买,家产抄没入官。 这座前镇军大将军府现承恩候府就在朱雀大街边儿上,地界儿倒是极好,虽空置了将近二十年,略整理一番,又是一番锦绣辉煌的气象。 冯氏没去驿站接谢逢春与马氏,领了谢骥,姐儿叫乳母抱着,率了丫头婆子们在侯府侧门处等着,见着谢逢春与马氏下车,忙过来见礼,难得马氏见着侯府气象,心上喜欢,尤其见着孙子孙女格外喜欢,看着两个穿得圆滚滚的孩子挣扎着往地上跪,喜欢得心都软,一把搂在怀中,心肝肉啊的叫了通,这才进府邸。 一时,谢逢春与儿子女婿领了谢骥同到前头富厚堂说话,马氏,冯氏、月娘,四人三顶小轿从侧门进后园。 侯府里头气象更加恢弘,真真好说是金门玉户,过得侯府正厅,由明巷进园,见庭院层层,不可尽数;竹篱花障,委委屈屈;虽是隆冬,有一处梅林,梅花开得极好,幽香扑鼻。更有一道活水,这样的天气犹未结冻,缓缓流动,两堤遍植柳树间杂着桃杏树,到得阳春之际,想必是一副可入图画的烟柳胜景。 再前行是马氏的正房,朱栏绿窗,垂着猩猩红绣芙蓉桂花的门帘,颜色虽热闹了些,倒是讨马氏喜欢。 (上接作者有话说) 片刻到了一所庭院前,明三暗五,粉墙青瓦,福字窗格,便是马氏正房了。一时轿子停稳,冯氏先过来将马氏扶下轿子。 因知道马氏今日到,房里早烧了地龙,又摆有火盆,马氏一进房就觉得暖意融融,又将屋子看了回。因是新布置,屋子不免空了些。好在冯氏知道马氏脾气,一应摆设都朝热闹里布置,是以看着也不冷清,马氏脸上有了些笑,在铺着锦褥的罗汉榻上坐了,就问冯氏:“你妹妹府屋子你收拾好了吗?” 冯氏将月娘瞥了眼,见月娘侧身坐在马氏身边,微抬着下颌,背挺得笔直,脸上露些矜持,就微笑道:“收拾好了,在后头的留芳院,风景是极好的,待会儿媳妇亲自引妹妹去。”马氏听着月娘的屋子风景极好,先是喜欢,转而想着,即在园子深处,倒是不大好叫女婿齐瑱同住了,不然传出去不太好听,一时踌躇起来。 不待马氏说话,门帘子一动,冯氏的丫头进来,先给马氏与月娘见礼,又过来与冯氏道:“太太,牙婆来了。在花厅候着呢。” 冯氏听说,就转向马氏:“母亲,媳妇想着如今咱们家地方大了,家里带来的人怕不够使,所以叫牙婆领了些小丫头来,母亲过去掌掌眼可好?”马氏听说也就点了头,端出个老太太的气派道:“你年轻不经事儿,挑丫头,顶要紧是个眉眼干净,这等眼滑的头一个不能要,轻则不肯老实干活,挑轻怕重的,重则勾搭爷们儿,咱们过去看看吧。” 众人一时出了门,由冯氏领着向西一转,经过一道月亮门,过了石桥,又见一座倒座庭院,院子里站了个三十来岁的妇人,身上穿着酱色长袄,梳着溜光的低髻,插着银钗,眉目和顺,身后齐刷刷站着二十个十来岁模样的小丫头。 妇人见着冯氏扶着个四十出头的妇人,生得一张方脸,论起眉目来也端正,只嘴唇儿抿得紧,她是惯走高门大户的,一见马氏这个模样,就知道是个不好相于的,忙过来笑道:“这位想必就是候夫人了,果然是一身的气派。奴钟氏给夫人请安。”一面说着就福了福身。 马氏听着这牙婆一口就叫出自己身份,眼角就露了些笑意,口中却道:“你这等口乖的人,我也见多了,若是带来的人好也就罢了,若是不好,少不得打回去。”钟氏笑容满面,又道:“您放心,若是不好的也不敢往您眼前带,不然不是污您的眼么?”随着马氏进房时又见扶着马氏的月娘,看她眉目与马氏有几分相像,便知道这位必是侯府千金了,可又是妇人装扮,转念一想也明白了,自家爹爹做得侯爷,可不要回娘家来沾回光,她倒是个十分乖觉的,又笑道:“这位定是贵府上的千金了,这身气派可不和夫人一样么?”这话说得月娘也有了些笑容。 冯氏轻轻咳了声,向钟氏道:“将人带进来罢。”钟氏答应了转身出去,片刻就将小丫头们四个一批四个一批领过来与马氏瞧。 马氏将女孩子们看过,虽然又高又矮,有胖又瘦,倒都是些面目端正的,又随意问了几句,也是口齿清晰,倒是有些喜欢,又问月娘:“你喜欢哪个?”月娘依在马氏身边,随手点了两个,马氏也选了四个,这才同冯氏道:“你也挑两个罢。”冯氏就笑说:“媳妇人很够使了,等着日后不够使再说罢。”就叫丫头带着钟氏到外头与侯府长史立文书结算身价。 月娘看着事毕,正要叫冯氏带着她去留芳院,就听着外头脚步响,片刻之后就有个七八岁的小厮脚步匆匆地进来,进得门来双膝跪倒:“夫人,大太太,贤妃娘娘赏了东西下来,内侍已到了厚德堂,侯爷请您们快过去呢。” 冯氏听说忙道:“知道了。”又同马氏道:“母亲,我们快过去罢。内侍面前,不好轻忽的。”马氏听着内侍两个字,倒也来心生警惕,忙道:“是。是。”按着冯氏的手随着小厮就出了门,月娘看着马氏冯氏两个着忙,心上不忿,原想呆在屋子里等着马氏回来,到底想知道玉娘送的什么,也就跟了上来。 到得厚德堂,见着一个四十来岁的内侍持着拂尘站在堂上,谢逢春等人皆垂手肃立。冯氏忙扶着马氏过去。 原是冯氏接着谢逢春与马氏来京的信儿就请见了玉娘,将谢逢春何时到京,来了多少人都告诉了玉娘知道,是以谢逢春等人到家不久,玉娘的赏赐跟着到了。 一时看着人到齐,金盛一甩拂尘,从袖中抽出一折子来,在手上展开,念道:“昭贤妃赏承恩候:酱色貂皮袍一件、青缎灰狐皮袍一件、银执壶一对,每件重二十一两、银痰盒二件,每件重两八钱、紫檀座、青玉瓶一件、画嫦娥奔月五扇云母屏风一座。”待得念完,又笑盈盈地道,“娘娘说了,这屏风请侯爷细细赏玩。”他念一样就有个小太监将东西捧进来与谢逢春瞧,念到屏风时,谢显荣格外多瞧了几眼。 待得念完,谢逢春叩首谢赏,金盛又问:“候夫人何在?”冯氏忙将马氏轻轻一推,马氏只得膝行挪向前:“在。”金盛又念了一串儿赏赐:“金荷连螃蟹簪一对,金手镯四对,羊脂玉手镯一对、妆缎四匹、大卷八丝缎四匹、大卷宫蚰四匹、大卷纱二匹。”一样是念一样,小太监捧进来一样,马氏跪在地上听着倒也喜欢,念毕一样谢赏。 金盛继问:“齐谢氏何在?”月娘听着唤自己,忙道:“在。”金盛念道:“金芙蓉花簪二枝,嵌南珠二颗、金镶珊瑚顶圈一围、象牙梳一柄。”念完就将折子递到一旁的谢显荣手上,这才一甩拂尘,过来行礼,又堆了一脸的笑道:“咱家合欢殿内侍总管金盛见过侯爷候夫人。”谢逢春听着金盛身份哪里敢受他的礼,忙出双手去扶,又笑道:“内侍万勿多礼,娘娘可好?小殿下可好?”金盛就笑说:“回侯爷的话,娘娘产育小殿下时颇吃了些苦头,圣上都急了,好在佛祖保佑,母女们平安。”马氏就在一旁念了声:“阿弥陀佛。”金盛将马氏看了,也笑道:“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月娘听内侍已同谢逢春马氏寒暄起来,不由上前两步道:“你这就念完了?金盛是何等样人,只听月娘说话就猜着了一两分,这位怕是在问“你这就念完了?就这么多?”这真是见过眼皮子浅的可没见过这样浅的,想贤妃在家时对着这位怕也没少头痛,当下微微笑道:“念完了。”月娘脸上涨红了,待要再说,却叫谢显荣一眼扫过来,不敢再说,只低头扯了帕子不出声。 叫月娘这一扰,金盛也呆不下去,就要告辞,谢逢春与谢显荣,谢怀德,齐瑱等送到福厚堂前,金盛笑道:“侯爷留步,咱家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谢逢春忙笑道:“内侍请说。” 金盛微微点头,将眼角朝着月娘一瞥:“这样的话传在外头,可是要叫人笑话的。若是为着娘娘好,还劳烦侯爷多少训诫几句。”金盛这话一说,谢逢春虽的老面皮脸上也有些红,弯下腰连连称歉,又从袖中取出个红封来要递在金盛手上,金盛哪里肯收,正推搡间,就听着福厚堂中传来月娘的声音道:“我知道你总瞧我不入眼,不必借着这事儿笑我!你也知道说是自家姐妹,自家姐妹就送这么点儿,还要我跪下磕头!”金盛听着冷笑几声道是:“好一个自家姐妹,受教了。”将谢逢春的手一推,转身就走。 谢逢春再站不住脚,脚下飞快地回去,到了福厚堂中,看着月娘眼眉微微立起,正瞪着齐瑱。原是齐瑱看着月娘这副模样,一时忍耐不住,过来道:“娘娘与你虽是自家姐妹,如今也是君臣有别,你这样成何体统!”哪晓得月娘一来恼着在驿站时齐瑱没来与她说话;二来自觉自家如今身份高贵,是以不肯受齐瑱的教训,出口顶撞。 齐瑱瞧着月娘这模样,怒道:“简直不知所谓。”月娘哪里知道她的话叫金盛全听了去,还冷笑道:“我知道你们一个个看着她如今做了娘娘都奉承她,瞧我不入眼罢了。”话音未落,脸上已着了一掌,却是谢逢春过来了。 谢逢春把月娘指着道:“你这个畜生,你若是嫌娘娘赏的少,明儿进宫谢赏你就不必去了,省得你拖了一家子陪你一块儿死!” 谢逢春盛怒之下出手,打得月娘半边脸瞬间肿了起来,耳中隆隆做响,倒是吓得哭不出来了,便是马氏在一旁也叫谢逢春这一怒唬着了,看着月娘模样到底心痛,不禁埋怨道:“月娘是把话说茬了,好在是自家家中,也没甚大碍的,你如何就打起人来了,还打得这样重。”说了又要去拉月娘,反叫月娘一把推在一旁。马氏全无防备,哪里站得住,脚下踉跄,险些摔倒,还是冯氏见机得快,忙将马氏扶着,又看月娘已奔出福厚堂去了。 ☆、第130章 引子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点事,码迟了,所以来不及赠送了。不好意思。 月娘这里奔出去,谢怀德同谢逢春交代了句,也要跟出去。谢逢春犹自怒道:“你管她去死!”马氏哭道:“月娘便是不懂事儿,也是你亲生骨肉,哪有当爹爹的这样看自己孩子!”谢逢春听说反更怒些,戗指点着马氏道:“都是你整日里宠她,才养成她这样糊涂不知进退!还当着这是阳谷城吗?你同我去告诉她,再这般糊涂,我就叫人送她回阳谷城去!你当娘的不舍得教训,就找个狠得下心的来!”马氏叫谢逢春骂得又羞又愧,即埋怨着月娘不懂事儿,又恼谢逢春当着一屋子的儿女辈也不给她留脸面,脸上又红又涨,拿着帕子拭泪。 谢显荣虽也怪着马氏将月娘纵坏了,看着马氏这样,到底也不忍,过来劝道:“父亲息怒,月娘那里且慢理论,金内侍已将话都听了进去,这会子只怕已见着了娘娘。他到底是合欢殿的人,再没有为着我们欺瞒娘娘的理。”想了想又说,“娘娘在家时性子和顺,也肯容让月娘,想必不会为这事儿发作,只明日母亲进宫谢赏之际,也要与娘娘分说,赔几句不是的好。” 马氏想着玉娘进宫前那些手段,可说声色不动,一击而中,心上就有些怕起来,一面拭泪一面去看谢逢春:“若是娘娘还生气呢?”冯氏只道:“娘娘福泽深厚,哪里会在这里计较。只是也不可再了。”马氏听说,虽中心惴惴也只得罢了。 谢显荣看着马氏这样,到底是亲娘,心有不忍,因同冯氏道:“你先扶母亲进去,将宫中事好好儿与母亲分说分说。”冯氏答应了,过来将马氏扶了进去。 又说,自乾元帝赏下承恩候府,收拾得之后,谢显荣与谢怀德都搬进了承恩候府。齐瑱倒是还留在谢显荣原先的住处,这会子看因自己几句话就闹得这样,虽不是自家过错,到底因己而起,到底尴尬,脸上也有些挂不住,转身告辞。谢逢春倒是留了几句,无如齐瑱从前就不喜月娘,如今看着她这番做派,更不入眼,很不愿同她共处一处,哪里肯留。谢显荣心知勉强不得,且还有要事与谢逢春说,故此反帮着齐瑱劝说了几句,谢逢春也只得罢了。 待得齐瑱出去,谢显荣以写谢恩折子为由将谢逢春引到书房,这才与谢逢春道:“父亲看可留意着娘娘赏的屏风?”谢逢当时将搁在堂中的屏风仔细,紫檀木架为底,云母为框屏风上画得的是嫦娥奔月的故事,画上嫦娥衣带当风,倒也是名家手笔,只这样的东西拿来赏与马氏、冯氏都合宜,赏与谢逢春未免不大合适。 谢逢春便问:“可是这屏风有名堂?”谢显荣因提起笔,铺开一张宣纸,落笔写道:“云母母;嫦娥奔月,嫦娥者女娘也;屏风者挡风也。”谢逢春瞧了,先道:“或许娘娘并无此意。”又想着月娘如今的做派,越发的糊涂了,这样的性子放在外头,可不是要惹祸。只得叹息道:“就照着娘娘的意思做罢。”想了想又说,“只明儿进宫谢恩是免不了的,你母亲去就是了,月娘那个孽障就不用去了,免得生出事来,当面儿惹得娘娘不快,倒是难收场。” 谢显荣也是意思,自然答应。转身出来回在自己房中,待要关照冯氏几句,却不见冯氏人影,等了好一会子才听着门外衣裙悉嗦,又见茜红绣富贵竹的门帘子一动,冯氏走了进来,脸上颇有些怒气,见着谢显荣在,这才收敛了怒容,到底挤不出笑容来,只说是:“老爷回来了。” 谢显荣同冯氏夫妇俩个颇有些举案齐眉的意思,看着冯氏不快,便叫房中伺候的丫头们都退出去,自己过来拉了冯氏到桌边儿坐了,因问:“可是母亲哪里给你话受了?你也知道母亲的性子,听过便是,很不用往心里去。” 冯氏听了这话就冷笑道:“左右我是破落户出身,哪里配得上你们侯门大户呢,受几句话也是应该的!”说了眼圈儿一红,落下泪来。谢显荣便递过帕子去,皱眉道:“哪个这么说的?”冯氏伸手接了,把眼泪拭了:“母亲到是没说什么,只是月娘。她以为她从前得罪过我,这些日子我时常进宫,必然在娘娘跟前说了她许多不是,故此娘娘才不待见她,正扭着母亲,要母亲替她做主呢。” 谢显荣听了,脸上也阴沉起来,只在今日之前,到底是嫡亲兄妹,谢显荣对月娘心中还有些愧疚,是以看着谢逢春说要带了她一块儿进京也没说什么,可叫月娘这样一闹,就将愧疚之情扫了个干净,冷笑道:“到是会抬举自己。她是个什么东西,也值得人特意为难她。” 冯氏是个乖觉的,听着谢显荣这话,知道他也恼了月娘,越是如此倒越不好再说,也免得画蛇添足,便道:“母亲倒还公正,只说妾不是那样的人。”谢显荣就将冯氏的肩头拢了,笑道:“好了,咱们家娘娘倒是个明见万里的,知道月娘性子,今日特意提点了,不叫月娘往出走动,我们只管遵着娘娘令谕便是了。” 因冯氏家清贫,嫁妆单薄,进门后月娘就待她不怎么恭敬,这回更是话里话外提着她父亲是个削职为民,永不叙用的犯官,是以冯氏听着玉娘不愿见月娘的意思,心中称意,便道:“妾想着明日进宫谢赏,将四妹妹也带着罢,到底四妹妹在孟姨娘膝下也养过。”说来这四姑娘云娘在生母余姨娘死后就叫谢逢春放在了孟姨娘身边,而后虽孟姨娘一心礼佛倒还带着她,照拂周到,只这回举家进京,这才离了孟姨娘随着谢逢春进京。 谢显荣倒是无可无不可,只问:“母亲知道吗?”冯氏便叫了秋实过来,使她往马氏处走一回。秋实片刻即回,答到:“夫人说,只怕四姑娘年纪小,规矩上差了,平白惹祸。若是太太觉得无妨,带着便带着。” 到得次日冯氏先往卫姨娘处看着云娘起床,亲手替云娘梳洗打扮了,拉着云娘的手到了马氏房前。丫头们看着冯氏来了,纷纷过来请安,又打起帘子请冯氏进去。 进得房内,冯氏脸上的笑就淡了,却是月娘也在,想是昨儿留在了马氏房中,一会子一家子要进宫,只留下月娘一个,以月娘性子哪肯罢休,马氏又是一贯宠月娘,只怕就要出事儿。 冯氏正愁,就听马氏道:“你二妹妹脸上有伤,今儿就不跟我们过去了。只有几句话我也要嘱咐你。”冯氏听说,微松了口气:“母亲请说。”马氏将冯氏打量了眼:“你嫁来我们家这些日子,月娘待你如何,你心上也该明白。她虽性子急些,却是个有口无心的,心上还是敬着你这个大嫂的。”冯氏听着这番颠倒黑白的说话,心中虽有气,却是不敢辩驳,只笑道:“母亲说得是。” 马氏点了头又道:“昨儿你妹妹那句玩笑话,那个内侍没学与娘娘知道还罢了,若是学与了娘娘知道,你是个聪明孩子,总该知道怎么说话,大郎可是最心疼这个妹妹。”月娘坐在马氏牀边,手上玩着梳子,听着马氏这番说话,抬了头同冯氏一笑。 冯氏听着马氏说谢显荣最疼月娘心中一晒,脸上依旧做个恭顺的模样,温声答应。马氏这才由冯氏伺候着梳洗,按品大妆,临镜而照,自觉也是一身气派,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笑模样来,只道是:“别叫娘娘久等了。”率先走出门去。 又说昨儿金盛领着玉娘差使往承恩候府走了一回,虽早知道昭贤妃娘娘出身不高,家中人许不太有体面,还是开了回眼界。承恩候本人与侯夫人还罢了,虽是抖抖索索,大面上倒是没差。只那个齐谢氏几辈子没见过好东西一般,竟嫌着娘娘的赏赐少,还咋咋呼呼地嚷了出来。这样的事便是金盛不说,可一块儿到承恩候府的小太监还少了?自有人为着献殷勤跑去告诉昭贤妃知道。与其叫人说了,倒不如自家先说。 是以金盛就将月娘言行举止与玉娘说了,又劝道:“娘娘别怪着奴婢多嘴,那齐谢氏眼皮子浅,脾性又急,若是放着在外走动,早晚替您惹出事来。您走到这位置多少人看着呢。” 玉娘微笑道:“我那二姐姐自来就是这性子,我倒是惯了。只难为你倒是真替我想着。”金盛就笑道:“奴婢自到了合欢殿,生死就都是娘娘的人了,自然要为娘娘鞠躬尽瘁。且不瞒娘娘说,只凭着合欢殿的腰牌,就是出入未央宫,外头守门的军士和黄门也是客客气气的,这可是靠着娘娘才有的体面。” 玉娘听了金盛这番说话,也不禁笑了,正要说话,就见辛夷进来,脸上有些不耐烦,见着玉娘才收了,行了礼回道:“娘娘,赵才人求见。奴婢说看您歇着呢不见客,可她说她替小殿下做看几双小袜子,奴婢不敢自作主张,还请娘娘示下。” ☆、第131章 相见 作者有话要说:  辛夷想着赵才人做了几双小袜子与宝康公主时,脸上露出的那副娇怯柔顺的神气,禁不住将嘴微微一撇,又道:“奴婢说着娘娘身上弱歇着呢,不见人。赵才人眼圈儿就有些红,只说她是一片儿诚心,再没旁的意思,一副娘娘若是不见便是不容人的模样。” 赵才人不是个安分的,宝康公主洗三那日她就在乾元帝跟前扮了个乖巧懂事,今日过来必有所图。 玉娘听着有趣儿,弯了眉眼一笑道:“倒是怪有趣的,叫她进来我瞧瞧。”辛夷知道昭贤妃瞧着温婉,说出的话却是不容更改的,当即答应了转身出去传话,片刻之后引了个女子进来,二十来岁模样儿,略施粉黛,梳着反绾髻,鬓边只插了几支光秃秃的短金钗,打扮文雅,进得合欢殿来,规规矩矩地也不东瞧西望,径直走到玉娘座前行礼。玉娘只笑吟吟地着她行完礼方道:“起来罢。我听着辛夷说你给阿琰做了几双小袜子,拿来我瞧瞧。” 赵才人也是听着人说:“昭贤妃此人皮里秋阳,惯会扮个娇弱宽厚,不肯给人把柄的,你只管去,只看着你送东西过去,也要见你。”是以才大胆前来,昭贤妃果然见了她。只意外地是,昭贤妃一句话也不讲,只要她将东西进上,也只得从身后的宫女手上接过个锦盘来就要奉上。 玉娘身子微微往后一靠,眼角朝着金盛一溜,金盛立时就会意,一甩拂尘走上几步,喝道:“才人留步!”又朝辛夷道:“你怎么学的规矩,还不接过来!”辛夷忙答应声走到赵才人跟前探手去接锦盘,赵才人手微微一缩,到底还是叫辛夷抓了过去。辛夷朝着锦盘里看了眼,笑道:“娘娘,倒是精致得很,费了多少绣工。”玉娘也不说要看,只说:“费心。”辛夷就要拿下去,赵才人看着辛夷退下,急道:“娘娘,妾也没得过天花。” 玉娘掩唇一笑,双眼弯弯,眼中似乎汪足了水一般:“赵才人太小心了。”这话说得赵才人脸上顿时红了,眼中也有了些泪:“妾也明白,娘娘不肯收想是怕东西不干净,可妾请娘娘细想,这东西是妾亲送了来的,若是有什么,妾先是一个死。” (上接作者有话说) 玉娘愈发觉着这赵才人有趣儿了,倒是来了些精神,坐直了身子,又将赵才人上下打量两眼,回头叫道:“珊瑚。”珊瑚听叫,几步出来:“娘娘。”玉娘将下颌朝着赵才人一扬:“赵才人有趣,赏她。”珊瑚笑道:“是。”转身就取来一对儿金宝莲花簪来,就搁在赵才人装小袜子的锦盘里,予玉娘看了眼,走到赵才人跟前,将锦盘奉上,赵才人只得谢赏。 玉娘就道:“你是个有趣儿的,我得空召你来陪我说说话,去吧。” 听着玉娘这些话,赵才人脸上露了些欢喜之色,答应道:“妾谨尊娘娘吩咐。”就捧着锦盘退了出去。 赵才人出去时,恰夜茴捧了盏枸杞金丝枣燕窝过来,将她瞥了眼,过来笑道:“这也是个有成算的,仿着咱们娘娘打扮呢。”辛夷过来接了,笑啐道:“就你眼尖,当谁瞧不见呢。”转身奉送在了玉娘面前。 玉娘伸手接了,口角也露了些笑影来,当着正主儿的面仿着她打扮,这行径可谓浅薄了,可要真浅薄了,有如何能在她面前说出那几句话来,前后不一,这人可不是有趣的很吗? 玉娘吃了两口燕窝,又同金盛道:“明儿取一匹五丝缎与赵才人,就说赏她针线功夫好。” 乾元帝过来恰听着玉娘这话,就笑道:“哪个针线功夫好?”一时间合欢殿中服侍的诸人跪倒接驾,玉娘也将手上的青白瓷绘墨出水莲盏搁在一旁的紫檀四足高几上,起身相迎。乾元帝只道:“免。”过来亲手扶住了玉娘,两个携手坐下。乾元帝细细打量了玉娘脸色,见她眼角眉梢比他早上上朝时舒展些,心上喜欢,就笑道:“你看着哪个手上针线功夫好,直接要到你这里服侍便是。” 玉娘就笑道:“是今儿有个赵才人,特特给阿琰做了几双小袜子,花纹儿绣得精美极了,妾看着就喜欢。想她没带过孩子不晓得,不到两个月的孩子,娇嫩着呢,只好穿松江三棱细布的,还得细细揉了,再煮过几回不伤皮肤的,她那样绣工精美,只好看着罢了。只她这样送了来,虽话说得呛人,倒是一片好心的,妾先是赏了对金簪给她,后头想想,她是个才人,分例上有限,就叫金盛再送匹五丝缎与她。 ” 玉娘这番话说得花团锦簇,仿佛夸着赵才人,可细辨起来,里头倒是有些蹊跷,乾元帝又惯是个多心的,一手揽着玉娘的肩,一手将玉娘那只尖尖松松的玉手握在掌心,细问道:“怎么个呛人了。”玉娘就道:“也没什么,不过表了回忠心。”便将赵才人没得过天花等话都学了回,果然看着乾元帝眉头动了动,知道他也起了疑心,只做不知道,故意又说:“说来妾今儿赏了许多东西出去。” 乾元帝听着这句,哈哈笑道:“你赏谁了?又赏了什么?可是要我贴补贴补?”玉娘便瞧了金盛眼,金盛弯腰过来,将玉娘赏谢逢春夫妇的单子双手奉上,乾元帝接过看了,就在玉娘鼻子刮了下,笑道:“真是学坏了,知道拐着弯儿要我赏东西了。”就叫昌盛。 昌盛在合欢殿外候着,听着乾元帝叫忙进来,先见过乾元帝又给玉娘请过安,垂着双手肃立在一边儿,就听着乾元帝道:“赏承恩候乌木座汉玉仙山一件、紫檀座玉磬一件、赏承恩候夫人上用绫十匹、青玉瓶一对。”昌盛喏了声,正要退下传旨,就听着乾元帝又说,“左右承恩候夫人明儿要进宫谢恩的,东西先搁你们娘娘这里,明儿叫你们娘娘给下去罢。” 乾元帝直接赏下去是乾元帝赏给承恩候的,而通过玉娘的手再赏下去,这便是乾元帝看在玉娘的份上赏的,虽是转了个手,这是替玉娘脸上增辉,玉娘正要起身谢恩,乾元帝将她按着笑道:“罢了,空空的一个谢字我可不要。”玉娘似笑非笑地看着乾元帝:“那圣上要什么呢?”乾元帝俯身在玉娘耳边说了几句,玉娘的脸上立时红了,斜睇了乾元帝眼。乾元帝叫玉娘这一眼看得情动,直恨不得立时抱了玉娘共入鸾帐同赴巫山,偏宝康公主睡醒了,保姆听着乾元帝在,抱了宝康公主过来请安,乾元帝只得撒手,到底心上不足,看玉娘掩袖而笑,先俯在她耳边道:“你还笑,晚上再收拾你。”这才起身从保姆手上接过女儿。 宝康已将两个月,较自出生时已张开了许多,眉目清楚,脸盘儿仿佛和乾元帝脱了个影儿一般,唯有眼睛,眼仁极黑,眼裂又长倒是像足了玉娘。是乾元帝抱多了,宝康到着乾元帝手上一点子也不闹,红彤彤的小嘴儿还张了张,倒象笑了笑一般,乾元帝看着喜欢,转与玉娘笑道:“你瞧瞧,阿琰会笑了。” 宝康出生前,玉娘心上也是怕过,只怕这个孩子不像她也不像乾元帝,倒似了她的外祖父去,待得宝康出生,看着她眉眼同沈如兰没半分相像,这才放心。只看着宝康越来越似乾元帝,玉娘也是滋味难言,一面儿到底是她亲生骨肉,为着她吃了许多苦头,如何不疼,又是自己进宫是为着复仇的,看着宝康肖似乾元帝,不免不是很敢亲近。所幸乾元帝心疼玉娘这一胎怀得辛苦,生产时更是险些出事儿,只令她好生养息,倒是不许她多操心,是以看着玉娘不大亲近宝康,只以为玉娘是听着他的话,也不大在心上。 可这会乾元帝亲手抱着宝康与玉娘看,玉娘一瞧着几乎一样的大小两张脸,脸上险些笑不出,到底知道乾元帝性情,怕他起疑,只故意道:“阿琰可没笑给妾看过呢。”乾元帝果然不疑心,只笑道:“小心眼的孩子,这醋也吃。”又同宝康道,“好孩子,与你娘笑一个,省得她吃醋。” 宝康也不晓得是不是听明白了小嘴儿张了几张“呀呀”了几声。玉娘叫宝康这一叫,眼圈儿顿时红了,就从乾元帝手上接过襁褓来。乾元帝哪里晓得玉娘这番心思,看她眼红,只得哄道:“好了,乖孩子,你是当娘的人了,叫阿琰看见你哭,长大了笑你。” 玉娘只强笑道:“妾哪里哭了。”又将宝康看了看,心头也慢慢地软了。还是乾元帝怜惜玉娘身娇体弱,在生产时伤了身未全复原,怕她抱久了手酸,从她手上接过宝康递回保姆手上:“好生照应公主,不许大意。”保姆抱着宝康蹲身领旨,低头退出去。乾元帝因看玉娘盯着保姆瞧,就将玉娘拢在怀中哄道:“你好好地将身子将养好了才好多看会孩子。”玉娘身子微微一僵,又松了下来,靠在乾元帝怀中点了点头。 说来乾元帝也殊为不易,他正当壮年,玉娘又是他心爱的,难免情热。可自打玉娘受惊伤胎之后,一直素着,好容易熬到如今,楚御医吐口说有房事也可只是要节制,便开了禁。只不敢肆意,到底尝了回滋味,也是心满意足。第二日早晨,乾元帝醒来低头看着怀里的玉娘,经了昨夜,只觉得玉娘较之从前更加动人,虽依旧是纤腰一握,胸前却是丰盈有余,更兼肌肤洁如积雪,细腻柔滑,拊不留手,心中爱极,恨不得将人揉进心口才好。又看玉娘睡着,玉山倾倒云护香封,赏鉴了一回才起身,先沐浴更衣,又吩咐说贤妃身上不大好,不用去给皇后请安了,自己略用了几口早膳,又回来看了看玉娘,这才出合欢殿上朝去了。 昨夜乾元帝虽只要了一回,可到底玉娘身子还虚禁不住,先昏睡过去,待得醒来,早是红日射窗,乾元帝早不见了人影。一旁伺候的宫女们看着她张开眼,早取了寝衣来,围在牀前服侍着玉娘披衣起身。净房里头已备好了药汤,宫娥们簇拥着玉娘过去沐浴,玉娘在药汤里泡了一会才缓过神来,这才起身更衣。 在玉娘梳妆时,珊瑚过来道:“娘娘,承恩候夫人与谢安人已到了,正在前殿候驾。”原是玉娘做了昭贤妃之后,冯氏也因谢显荣得了诰命,如今已是安人了。 玉娘听着马氏到了,眉梢微微一动,她素知马氏为人最是势利胆大,这样的人给几分颜色便要作反,可只要将她压制住了,倒也不敢如何。只如今只怕还仗着母亲的身份呢,若是给了脸,日后怕是要闹出事来,故此要煞马氏性子,只叫宫娥慢慢服侍她梳头更衣。又传了早膳,慢条斯理地用完早膳,香汤漱口,这才缓步出来。 这时马氏已灌了半肚子茶水,已等得有些发急,奈何殿中侍立着许多宫娥太监,马氏再是性急不耐,也不敢出声,就拿眼瞧着冯氏,意思是问你以前进宫她也是这么叫你等的?冯氏知道玉娘这是晾着马氏,只有装个不明白,故意道:“母亲勿急,咱们进宫来一路上何等的体面,这可都是瞧在娘娘的脸上,您可别忘了娘娘如今的身份。” 到底合欢殿中地龙烧得热,又搁有两个大炭盆,马氏是穿着全套侯夫人的冬季命服,又不好脱的,等了这会子已热得很了,鬓角都见了汗,正是忍耐不住的时候,就看着后殿走出昨儿到承恩候府颁赐的内侍金盛来。 但见金盛将马氏扫了眼,把拂尘一甩唱道:“昭贤妃娘娘到。” ☆、第132章 遇见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还有一更,可能是老时间吧。 马氏听着这声忙抬了去头去看,便见玉娘叫宫娥们簇拥着从后殿出来,珠围翠绕,彩绣辉煌,虽还是一样的面目,一眼看过来,眼角眉梢带些威光,哪里还是在家时气象,倒是不用人招呼,已站起了身。 金盛见玉娘出来,便朝着马氏,冯氏,云娘三人喝声:“拜。”马氏略略迟疑,瞧着冯氏已然拉着云娘跪倒,也就随着跪了下去拜倒在地,金盛又道:“再拜。”马氏心中正要再拜,就听着女孩子的声音,道是:“娘娘谕旨,免。”就有人过来将马氏搀起,将她扶在一边,却是不叫她坐下。 马氏待要拿着母亲身份说两句亲热话,就听玉娘道:“母亲勿怪,身在宫中,规矩所至,也是不得已。”就将她到口的话又堵了回去,只得笑道:“娘娘说得是。”这也是临进宫前,冯氏怕马氏举止失措连累玉娘,千叮万嘱了宫中规矩,马氏倒也肯听从。 赐坐上茶毕,玉娘才叹道:“我进宫这些日子,常挂念父亲母亲,只恨不能相见。幸喜圣上隆恩,赏与父亲爵位宅邸,使我们母女得以相见,父亲母亲也要长念圣上恩德,谨慎行事,万勿辜负了圣上一番美意才好。” 马氏虽是个刻薄势利的性子,也不是糊涂到底,听着玉娘这话,知道她要扮个贤妃贤女样儿,便赔笑说:“娘娘吩咐,妾不敢忘。”又说:“妾也时常念着娘娘呢,母女们热拉拉分离了这些日子,当娘的哪有不心痛想念的。”又从袖子里抽了条帕子出来假意儿拭泪。 因有马氏这番说辞,玉娘说不得也将帕子遮了眼,做个哭泣的样儿来,身边服侍的宫娥们一看着她拿帕子,立时围过来哄劝,一时众星捧月一样。马氏几时见过这幅情景,倒是捏着帕子忘了哭,又转脸去看冯氏,冯氏有意要马氏知道玉娘得圣意甚深,故同马氏轻声道:“圣上不忍娘娘哭。” 一个“不忍”多少意思在内,马氏也就恍然,虽知自己这个便宜女儿得宠,却不想得宠若此,圣上连眼泪都不许她掉,一时倒是喜欢起来,也亏得她还知道身在宫中,脸上笑容一闪而逝。 玉娘叫人一劝也就收住眼泪,这才问马氏家中诸人情况,待说到月娘时,到底是马氏心爱的女儿,就将谢逢春的嘱咐放在了一边,道是:“好叫娘娘知道,月娘要陪她丈夫念书也进了京。她也想娘娘您呢,只可惜不能进宫,妾临出来前,月娘还巴巴地送到门前,叫妾替她给娘娘磕几个头。” 玉娘听着马氏多提着月娘,哪里不知道她心思。说来玉娘虽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也不至于为些许小事儿便记了月娘的仇。只月娘这人的性子太浅,眼里心里只有她自己,几时看得见事,容得了人?若是叫她在外间走动,无事也要生出事来,平白的拖累人,便只做不知道,因看着冯氏身边带了个五六七岁的女孩子,一身红锦衣,领子袖口上都出着白风毛,小小一张瓜子脸,瞧着同余姨娘有几分相像,便知道是云娘了。 玉娘进宫前余姨娘失足将自己跌死,云娘就由谢逢春抱给了孟姨娘佩琼养育,也算是谢逢春照拂佩琼了。这会子看着云娘,又想起冯氏曾说,一家子进的京,唯有孟姨娘留在家中礼佛,不知这云娘如今养在谁的身边,旁人还罢了,卫姨娘却是不行。这人外存忠厚,内藏奸诈,叫她养了去,必然多生事端,故此笑道:“这是四妹妹了,我进宫前她才会说话呢,这会子都这么大了,倒是个好模样。过来我瞧瞧。” 冯氏听着玉娘问云娘,忙将她往前轻轻一推,悄声道:“莫怕,上头那个也是你姐姐呢。”云娘叫佩琼养了两年,佩琼是个果断的性子,即养了云娘便也真心相待,佩琼在谢府又是有体面的,是以云娘的日子倒是比在余姨娘身边时好了许多,倒叫佩琼养得大方了许多。她年纪虽小,也晓得美丑,先就觉着上头那个一身锦绣辉煌的女子十分好看,又言语温柔,心中爱慕,这会听着自家大嫂说这个也是她姐姐,立时就喜欢起来,珊瑚来搀她时就抓着了珊瑚的手,走到了玉娘脚前。 玉娘将云娘的手拉着,笑盈盈地问了云娘几岁,可识字不识字,平日爱吃什么,听着云娘说爱吃蜂蜜核桃玫瑰糕,掩了唇笑道:“这个容易。”就使秀琴往小厨房去走走一遭,叫他们现做。 马氏见自己讲着月娘,玉娘恍如不闻一般只叫了云娘过去说话,絮絮说了许久不说,更叫小厨房先做蜂蜜核桃玫瑰糕来,就知道玉娘很不愿意提着月娘,不由疑心着是那个叫做金盛的太监在玉娘跟前说了小话,有意分辨几句。说来马氏这一世见过最大的官儿也不过是东安州知州,虽与金盛一般品秩,只金盛虽是个太监,却是久在深宫,见着的除了乾元帝便是王公大臣,日常天久,养移体居移气的,倒也养了身气派出来。马氏看着他板着脸,便有些心虚,迟疑了会,到底不敢开口,却拿眼去看冯氏,只望着冯氏替月娘说几句,冯氏却是笑吟吟看着玉娘云娘两个,只不拿眼看过来。 又说云娘原是不记得玉娘的,只看她貌美温柔才肯亲近,这会听着玉娘叫给自己现做蜂蜜核桃玫瑰糕来,愈发觉着玉娘好,就将身子靠在玉娘腿上,张了乌溜溜的眼睛看着玉娘,倒像只小猫儿。玉娘便开始是做样,这会子倒也有些喜欢了,轻轻抚着抚云娘的头,笑问:“你可听你姨娘的话?” 她这话出了口,冯氏立时明白,玉娘这是要问孟姨娘,顿时将身子坐直了,只拿眼盯着云娘,却听云娘皱了小眉头道:“在家时听的,可我姨娘要礼佛,不肯跟爹爹进京,如今还在老家呢。”又张了乌溜溜的眼睛看着玉娘道:“姐姐,云娘想姨娘了。”竟就扯着玉娘袖子哭了起来。 云娘这一哭,珊瑚,辛夷杜若等只怕她闹着玉娘,都过来要拉,叫玉娘止住了,却听玉娘道:“孟姨娘即在阳谷城,四妹妹跟着谁住?”冯氏早在云娘哭时就站起了身,听着玉娘这话,就回道:“回娘娘话,卫姨娘带着呢。”玉娘颦眉道:“我记得我进宫时,卫姨娘尚未有所出,她如何带得好四妹妹。” 冯氏这才恍然大悟,什么疼惜云娘,什么避了月娘不说,都不全是实情,不肯叫卫姨娘将云娘养了去也是真有的。细想倒也是有因的,余姨娘虽是自家失足跌死,到底孟姨娘也脱不了干系,卫姨娘又叫孟姨娘欺压了这十数年,难免衔恨,要云娘养在她身边,多半儿会将余姨娘的死归咎在孟姨娘头上。到时,一面是卫姨娘的抚育之情,一面是生母余姨娘之死,只怕孟姨娘就要有个死仇。到底玉娘是孟姨娘所出,嫡亲骨血,虽不能认她,自然不肯看着她吃了亏去。 冯氏想在这里,忙笑道:“娘娘说的是,是妾等疏忽了。若是娘娘放心,四妹妹日后便跟着妾罢,妾必定好生教养,不敢叫她糊涂了。” 玉娘听着冯氏这般说话,知道她明白了,也就点了头,又转向马氏笑道:“好叫母亲喜欢,昨儿圣上听着父亲母亲到了,也赏了些东西给你们,东西就搁在我这里,你们瞧瞧。”说着看了金盛眼,金盛就将昨儿乾元帝赏的清单念了回,又有小太监将东西搬了过来,叫马氏冯氏看了。 马氏原先见玉娘要管云娘下落,却不肯问月娘好坏,有些不喜,待得听着玉娘这番话,先是与冯氏一块儿跪倒谢恩,又拿眼去看那座玉山。见那座玉山足有四五尺高,通体洁白莹润,精工雕琢得山峦层层,处处分明;楼阁亭台,错落有致,足见精美,顿时喜笑颜开,满嘴夸道:“这都是仰赖娘娘恩德。”玉娘笑而不答。 一时小厨房里将现做得的蜂蜜核桃玫瑰糕送了过来,玉娘叫拿个食盒与云娘装了,又同金盛道:“你使几个老成的将圣上赏的这些与承恩候夫人送回去。”马氏与冯氏听着这话便立起身来,珊瑚也将云娘带回冯氏身边,三人拜退。 待得出了合欢殿,马氏瞧着身后几个小太监抬的玉山、玉磬、玉瓶,脸上止不住的笑,便是在云娘说着:“今儿这个姐姐仙女一样,可比二姐姐好看多了,又和气。”时也不恼,只笑道:“你也知道好看不好看吗?” 一行人走了一会,就听着身后有人道:“前头是谁?淑妃娘娘在此,还不闪开些。” 冯氏是知道陈淑妃其人的,看着光风霁月,性子却是深沉,玉娘叫黑猫扑,十有八玖是她的手笔。虽玉娘顺势而为将李皇后与高贵妃扯到了一起,到底吃了次不大不小的亏。听着是她,忙站下脚步,又将马氏拉着,一行人闪在一边。 片刻只见一个持着拂尘的太监走在最前,身后跟了四个宫女,各自捧着罗帕、拂尘、而后便是四个小太监抬了一顶暖轿,轿帘深垂,轿边又有四个宫女随行。暖轿行到冯氏等人身侧时忽然停住了,就看个宫女看过来,脸上笑盈盈地道:“原来是谢安人,那这位一定是承恩候夫人了?” 说话的正是陈淑妃身边的璎珞,冯氏见她开口,也只得笑道:“正是妾等。”随着冯氏的话,就见璎珞将轿帘子一打,露出里头的陈淑妃来,云髻高挽,带着昭君套,身上裹着墨绿底绣翡翠色菊花缎面水貂皮的大氅,生得长长的脸儿,柳眉秀目,杏靥桃腮,神色温柔,虽是年纪稍雅,也看得出年轻时是个温柔佳人。 见陈淑妃露了形容,冯氏只得引着马氏与陈淑妃问了安,陈淑妃端坐在轿中,脸上露了些笑容,道是:“原是承恩候夫人在此,夫人年长许多,若是知晓是夫人,我也不能叫夫人让路。” 马氏只觉得这位陈淑妃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兜了好几圈,就有些忐忑,脚下不由自主地往冯氏身后让了让。还是冯氏笑道:“娘娘尊贵,自然是要请娘娘先行的。”陈淑妃脸上一笑,又说:“承恩候夫人这是要回去了?” ☆、第133章 端倪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流光飞舞扔了一颗地雷 =============================================================================== 冯氏看着陈淑妃不与自己说话,只问马氏,就有些担忧。然大殷朝承恩候为三品,淑妃却是正一品,又是君臣有分,故此淑妃问话,马氏不好不答。马氏只得道:“回娘娘话,妾等是要回去了。”陈淑妃只笑说:“夫人与贤妃母女们分别了这些日子,今儿又是头一回进宫,如何不多坐会子?夫人倒也狠得下心。” 到底马氏心上有病,叫陈淑妃这句说得不由自主地看了眼冯氏,强自镇定,答说:“娘娘身上不大好,妾不忍她劳累。”陈淑妃莞尔,将帕子掩了掩唇,眼波又在马氏脸上转了两转,复将云娘看了眼,轻笑道:“夫人与贤妃到底是亲母女,心疼些也是有的。”说着点着云娘问道,“好齐整的孩子,只瞧着和夫人不大像,莫不是承恩候夫人的孙女?” 旁的还罢了,这句“只瞧着和承恩候夫人不大像”似一声惊雷一般,在马氏与冯氏耳边响起,冯氏只怕叫陈淑妃瞧出端倪来,强笑道:“回娘娘话,这是我们家四姑娘,虽和夫人不大像,可与贤妃娘娘还是略似的,娘娘只看眼睛便知道了。” 陈淑妃听着就招手叫云娘过去,无如云娘虽小,倒是机灵的,看着自家嫡母和大嫂神色紧张也害怕起来,缩着身子不敢过去,璎珞过来带要强拉,云娘到底是孩子,如何不怕,竟是哭了起来,只说是:“嫂子,我要回去,我要姨娘。” 陈淑妃听着这话,莫说是马氏,连着冯氏都有些惊怕,只把眼盯着陈淑妃看,陈淑妃就道:“原来是庶出,怪道不像夫人。倒是我的不是了,叫孩子吓着了。璎珞,把这个赏她。”就从裙边摘下一块双鱼玉佩来,一面递与璎珞,一面向马氏笑说:“权做给孩子压惊,还请夫人不要推辞。” 陈淑妃这番话直叫马氏与冯氏心跳如雷,脸上强做镇定,谢恩毕双手接过玉佩,陈淑妃又笑道:“不打扰夫人了,夫人下回进宫,还请来我承明殿坐坐。”说了就命起舆。马氏冯氏并云娘跪送。 (上接作者有话说) 待得陈淑妃一行去得远了,冯氏这才起身,先将马氏扶了起来,再给云娘擦眼泪,又哄了她几句,看着云娘收了眼泪,这才同马氏道:“母亲,想是淑妃娘娘自家只有儿子,看着女孩子就喜欢,没什么的。”说着又捏了马氏的手,马氏这才定下神来,也挤出笑来:“能得淑妃娘娘喜欢,也是云娘的福气。”婆媳两个互相搀扶了向着宫外走去,方才的欢喜得意已去了许多。 陈淑妃与马氏冯氏的这段说话,是当着秀云的面的。秀云待得将马氏冯氏送出宫门,立时回来见玉娘,就将陈淑妃的那段说话学与了玉娘知道,又道:“娘娘,奴婢看着淑妃娘娘这番做派,只怕是要生事的。” 玉娘正一个人打棋谱,听着秀云这些话,连着眼也不抬,口角露出一丝笑影来:“赵才人那里如何了?”秀云不妨玉娘听而不闻一般,只得回道:“赵才人这些日子倒是呆在在自己的偏殿里,也算安分。”玉娘这才抬头看了秀云眼,微微笑道:“我闷得慌,明儿叫她过来与我说说话。”秀云正不明所以,又看玉娘从发髻上拔下一支云头如意点翠金簪递了过来,这才知道关于陈淑妃那话玉娘是听了进去。双手接了又跪倒谢了恩,这才躬身退下。 玉娘看着秀云退了下去,将打了一半的棋谱不慌不忙地再打下去。她手上不停,心思却也不停,陈淑妃那番做派,倒不象是无的放矢,是叫她知道了什么,还是实情她什么也不晓得,不过是故意同马氏示好,叫马氏不防备她,日后好从马氏身上下手?玉娘手上就停住了,扬声道:“金盛。” 金盛听着玉娘唤,趋步到了近前,沉腰道:“娘娘。”玉娘颦了娥眉,正想着:可她与马氏说话时,不独秀云在场,更有七八个小太监在,那些话便是秀云回来不说,小太监们的嘴也是堵不住的。自己即知道了,哪有不动作的理?想到这里,玉娘忽然明白了陈淑妃的打算,就道:“无事了,你下去罢。” 金盛却是不动,只将腰弯得更低了些,轻声道:“娘娘,奴婢知道娘娘烦心什么?”玉娘听着这话,霍然转头将金盛盯了眼,嘴角儿微微一弯:“哦,我烦心什么?说来听听。” 从来当奴婢要能平安一世,会揣测上头的意思是第一要务,不然事事与主子的意思相悖,旦夕就有性命之厄。可揣测上意,这般赤果裸地讲出来也无异于自寻死路。金盛从来是个稳妥的,不然乾元帝也不能亲自指了他与玉娘用,是以金盛这话说得大有意思,玉娘又是心里有病的,自然惊愕。 金盛也不抬头,只道:“以奴婢的见识,娘娘这头滴水不漏自是插不下手去,谢安人也是个机敏的,承恩候夫人也罢了,娘娘所虑者,唯齐谢氏耳。”原是金盛日常都在合欢殿中伺候,将秀云的话听得真真的,他倒是不晓得那移花接木之计,却是见识过月娘的德行,知道若是叫陈淑妃知道了有月娘这人,能生出多少事来,便以为玉娘也是虑着这个,这倒也难怪他。 玉娘听着这话,将手上的棋子往棋盘上一掷,从棋坪上站起身来。两边侍立的宫女忙要过来扶她,玉娘摆了摆手,叫她们退后,自己走到金盛面前,看着他的脊背道:“金内侍这话说得有意思。” 金盛到玉娘身边已有一年有余,也知道玉娘虽用着他,却是不大信他的。又眼看着乾元帝待玉娘情好日密,在如今的未央宫中无人可与合欢殿昭贤妃争锋。生个女儿落地便封公主,若是儿子呢?只怕便是亲王,太子。更有桩,这位昭贤妃也是好手段,好心机,若是能得她倚重,日后昌盛那个位置,也不是不能想的,故此要趁机表一表忠心,当时撩袍跪倒:“奴婢大胆说一句,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玉娘听了这句复又回在棋坪坐好,慢慢捡着棋盘上的黑白二色棋子:“说下去。” 若叫金盛来说,齐谢氏就是个祸端,若要一了百了,除了也就是了。可这话说不得,且莫说昭贤妃这里肯不肯答应,便是承恩候夫妇,蓦然叫他们杀了自己孩子,多半也是不能答应。便是能答应,只消这话从自家口中说出,在昭贤妃身边的路也走到尽了,便膝行向前两步向玉娘道:“奴婢大胆说一句,先要叫承恩候夫妇知道利害才好,先不能叫承恩候夫人与那位多说话,也免得叫哄了去。” 玉娘听着金盛这句,禁不住一笑,啐道:“胡说。”金盛听着玉娘声气里殊无怒意,原吊着的心又放下了些,赔笑道:“夫人淳朴得很。”玉娘这才转头看了金盛,心上念头电转,就道:“我这里有些燕窝,你明儿给承恩候夫人送去。退下罢。”金盛听了,便知这是昭贤妃答应了,这也是昭贤妃信他了些,若是要再往前,更要小心当差才好,当下磕头称是,这才站起身来,倒退着出了合欢殿。 玉娘眼尾看着金盛出去,指间棋子在棋盘上敲了敲,眼角眉梢带些笑意:陈淑妃,只望你不要辜负了我一番辛苦。 又说马氏冯氏等人回在承恩候府,婆媳两个径自到了马氏房中,月娘已候得久了,看着她们回来,又带了玉山玉磬等物,先是围着看了几眼,又拿手去抚摸玉山:“这是她给的还是圣上赏的?” 马氏才叫陈淑妃吓过,看着月娘这幅模样,哪有心情说话,只道:“你丈夫辛苦攻读,你好生陪伴着,日后他才记得你的好处。” 不想这话竟是捅了马蜂窝一般,月娘只冷笑道:“他既瞧不上我,我何苦去讨他的嫌。我也知道,她如今是娘娘了,我们一家子的富贵体面都靠着她呢,娘看不上我了也是有的。”摔了帘子就出去了。 马氏叫月娘这一番抢白说得满脸通红,指着落下的门帘道:“便是玉娘做了娘娘,待着我也客客气气的,就这孽障,一日不顶撞我再过不去的。”冯氏哪里敢说“这都是你自己纵的”的话,只劝说道:“母亲,还是请父亲,老爷来商量商量的好,今儿那位淑妃娘娘可不似面儿上和善呢。” 马氏就叹道:“我如何不知道!可那位淑妃娘娘今日的话,句句叫我害怕哩,莫不是她知道了什么。”冯氏说不得劝慰几句,只说是:“母亲说哪里话来,阳谷城离着京都走要走许多日子呢,淑妃娘娘是从哪里知道的?再则她若真知道了,哪有不去告诉圣上,反倒来告诉我们的理,难不成要我们一早预备了吗?。”先叫丫头倒热茶来与马氏吃了,一面打发了小丫头出去请谢逢春与谢显荣、谢怀德三个,只道是:“媳妇想着,也不要紧哩,便是不将娘娘记在母亲名下,母亲都是娘娘的嫡母。”马氏这才略略松了气。 片刻,谢逢春,谢怀德等先到了,谢显荣还在衙中,不曾到家。冯氏见不着丈夫,也无可奈何,先将事与谢逢春与谢怀德说了,又说:“母亲忧心得很。”谢怀德略想了想,因问:“送你们出宫的是哪个殿的?”冯氏道:“正是娘娘合欢殿的人。” 谢怀德就道:“这就是了,送你们出来的既是娘娘合欢殿的人,只消不是个糊涂透顶的东西,这样的话哪有不学与娘娘知道的理?娘娘是个有明断的,听了这话,哪有不做防备的?我们只消看着娘娘意思便好,万不能贸然动作,倒坏了娘娘的事去。”谢逢春与马氏两个愁容满面地答应了,又看谢逢春叹了口气:“如今看来,倒是她懂事,不肯跟了来,怕惹事。” 马氏这会子听着谢逢春夸赞孟姨娘,倒也没了嫉妒的意思,且由这句话倒是想起了玉娘不叫卫姨娘抚养云娘的话来,便冲着冯氏道:“娘娘的话,你这就照做了罢,好在四丫头性子还算乖巧,不会叫你辛苦的。” 冯氏满口答应:“娘娘的吩咐辛苦些又有什么呢?媳妇这就过去将四妹妹带回去。”说了先退了出去,领着几个丫头婆子到了卫姨娘房前,恰听着卫姨娘正与云娘道:“今儿那个娘娘好不好看?”云娘道是:“可好看呢,大嫂子和娘都说,那个娘娘也是我姐姐。”卫姨娘又笑说:“好,是云娘的姐姐。那你姐姐与你说了些什么,告诉姨娘听听。” 冯氏只怕云娘说出什么来,对着身边的秋实递过个眼色,秋实忙走到门前道:“卫姨娘在么?”卫姨娘正想从云娘口中套些话出来,听着大奶奶身边的秋实的声气,忙住了口,摸了摸云娘的头,笑道:“是秋实姑娘吗?”几步走到房前,却见冯氏立在门前,脸上淡淡的,心上便惴惴起来,只怕自己方才的话叫冯氏听了去。 冯氏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了几眼卫姨娘,笑问:“我记得卫姨娘是母亲身边的老人了,怎么连规矩也忘了。”卫姨娘先是一愣,转念就明白了,原是她方才口口声声叫着云娘,若她是云娘生母,私下里这样叫几声也罢了,可云娘却是余姨娘所出,脸上就有些红赤。冯氏却不待她说话,继道:“我原是想看看四妹妹安置得如何了,偏叫我听着卫姨娘这些话,即听着了倒是不好不管,不然日后四妹妹规矩上错了,我与卫姨娘都有不是。” ☆、第134章 计谋 卫姨娘听着冯氏抓着她私下错口发作,不敢辩解,只得赔笑道:“大奶奶教训的是,婢妾日后再不敢的。”冯氏却是要借机发作,冷笑道:“这是叫我听着了,卫姨娘便说改,我若没过来,没听着呢?卫姨娘,你也别怪着我狠心,四妹妹到底也是父亲的嫡亲骨肉,总不敢叫你耽误了。”四下看了,又问,“四妹妹的丫头们呢?” 话音才落,西侧间门一开,走出一高一矮两个丫头走到冯氏前跪了:“大奶奶。”原是自云娘到了卫姨娘身边,卫姨娘常日自己打理,凡事都不大叫丫头近前,丫头们自然乐得躲懒,这会子大奶奶冯氏发作卫姨娘,已有些慌了,又听着喊她们,忙不迭出来。冯氏将她们扫了眼:“去将你们四姑娘的东西好生收拾了,送到我房里来。” 卫姨娘就把帕子捂着脸哭道:“大奶奶要领了四姑娘去,婢妾原也无权置喙。只是将四姑娘放在婢妾房里也是侯爷答应了的,日后侯爷问起来,婢妾可怎么说好。” 冯氏听着卫姨娘抬了谢逢春出来,倒对这个从来老实的卫姨娘刮目相看起来,顿时笑了,又招手叫云娘过来,道:“卫姨娘有话就同父亲说去罢。”拉了云娘的手转身去了。 卫姨娘把帕子遮了脸,肩头抖动,倒似哭得十分伤心,待着冯氏走得远了,沉香方过来将卫姨娘扶了起来,劝道:“大奶奶要接了四姑娘去,姨娘又能怎么样呢?快别哭了,仔细伤了身子。”卫姨娘慢慢将捂着脸的帕子移开,黄黄的脸上一点子湿意也没有,双眼黑黝黝地看着沉香,口角微微一动:“你说的是。”沉香看着卫姨娘脸色,手上不由自主地一抖。 卫姨娘觉得扶着自己胳膊的手一抖,转脸去看沉香,见她脸上露出几分怯色来,脸上就笑了,把手去摸了摸沉香的脸,轻声道:“你怕什么呢?” 又说陈淑妃回在承明殿,脱了外头大氅,换过衣裳,璎珞奉过热茶来,陈淑妃接了,微微笑道:“今日倒是没白走这一会。”璎珞也笑道:“承恩候夫人瞧着害怕得很。”陈淑妃掩唇笑道:“承恩候夫人没见过什么场面也是有的。” 说来玉娘还是才人时,乾元帝曾遣当时还是内侍的蓝柏往阳谷城颁旨,蓝柏就见过了谢逢春夫妇,只觉得玉娘与谢逢春夫妇都不大像,回来就悄悄告诉了陈淑妃知道,陈淑妃一直记在心上。今日听着承恩候夫人进宫谢恩,特地赶了过来,要见一见真人。若是不知道承恩候夫人是贤妃母亲,再想不着她们是母女,母女两个竟是没半分相像之处。女儿不似母亲的是不少;异母姐妹之间半分相像的地方,也不出奇,出奇的倒是那位谢安人,明明那个四姑娘生了双杏眼,却要说同贤妃那双凤眼像,倒是有趣儿。 陈淑妃心上当时就有个猜测:贤妃并非是承恩候夫人所出,只怕是个庶出。商人女身份上已然提不太起,商人庶出女,多半连初选都过不了。虽说依着礼法,正室是所有庶出子女礼法上的嫡母,可大殷朝律.户婚上说得明白,嫡出庶出都是要事先注明,在民间,以庶充嫡已然有罪,事涉皇家,若是要追究起来,一个大不敬也是够得着的。只是这样的事,只凭着“不像”两个字也定不了罪名。 是以,陈淑妃故意说了那些话,敲打冯氏马氏是其次,实情却是要说给秀云听。若是昭贤妃确是那位样貌平平的承恩候夫人所出,听了也就听了。可若真是以庶充嫡,少不得就有动作,心虚些儿的,以后不叫承恩候夫人进宫也是有的,这正是个打草惊蛇之计。 虽玉娘从美人到婕妤再升贤妃,合欢殿中服侍的太监宫女,以及铺宫设施一动再动,都是安插眼线的时机,奈何乾元帝长在合欢殿,便是李皇后,高贵妃也不敢往动作,陈淑妃从来谨慎,自然更不敢,只好叫人在殿外留意。金盛在承恩候夫人进宫谢恩的次日就奉了昭贤妃的谕旨往承恩候府赏燕窝,虽未张扬,因着陈淑妃使人盯着,倒也知道了。 以昭贤妃之宠,燕窝这等东西合欢殿还能少了?昨儿承恩候夫人进宫谢恩时抬了那些东西回去,如何不一并将燕窝赏了,非要今日特特再送一回?只怕是借着赏燕窝,传些话回去。是以,陈淑妃听着这个消息,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就将消息递给了景和。 自景淳叫乾元帝关了,高贵妃又失了势,景和慢慢地显了些聪明出来。因皇长子已废,景和身为皇次子,也是实际上的皇长子了,虽未封王,因着皇后又无嫡子,这些日子以来,景和身边也慢慢地聚了些人,其中就有个大理寺少卿吴一贯。这吴一贯有个女儿,唤作宝珠,今年一十四岁,恰与陈淑妃有些渊源,便是李皇后为景淳择妃办的那个赏花宴中叫黑猫扑伤的那个女孩儿。 当日正是陈淑妃在百忙中还记得安抚了宝珠,为她叫了太医,又赏了去疤的玉痕膏下去。在陈淑妃自不是看着宝珠可怜,而是为着叫在场的闺秀们看看,承明殿的陈淑妃宽厚仁爱。在赏花宴上出着这等事,闺秀们回家哪有不说的,她这番动作,自然会由闺秀们的口中传入她们父兄的耳中。 吴一贯也从宝珠口中听了几回淑妃娘娘宽厚仁爱的话,而景和这时也开始在六部走动,吴一贯冷眼里看着,若以景和年纪来算,真算得上少年老成,有智有谋,又有那样一个母亲,且在圣上诸子中居长,吴一贯就有了依附之心,景和也有拉拢之意,一来二去的,倒是凑拢了起来。 说来大理寺少卿虽则官爵不显,手上却是有实权的,尤其在查这等阴私事上,更是方便。景和接着陈淑妃递出来的消息,便趁着在刑部走动的时候,说与吴一贯知道,就要探查一二。 陈淑妃一头将消息传与景和,一头摆驾往合欢殿去。 陈淑妃到合欢殿时,玉娘正同赵才人说话。赵才人有意奉承玉娘,在玉娘赏了她那批五丝缎之后,又拿着这匹五丝缎与玉娘做了件短上襦,襟口袖口都绣了芙蓉花,朵朵都不重样儿,可见针线功夫了得。玉娘看着就露了些欢喜来,命珊瑚收了。 赵才人又柔声细语地道:“不知妾做的袜子,小殿下穿着可合适,若是合适,妾再与小殿下做来。”玉娘就笑说:“我赏你东西不过是看着你言语有趣,行事乖巧罢了,并不是叫你做这些的。”赵才人怯怯又道:“娘娘是觉着妾针线粗吗?”玉娘眉头微微一动,只笑道:“我看着你针线上倒是比我强出许多去,想是寻常做惯的?”赵才人听了这话,忙笑道:“娘娘果然明见。妾整日无所事事,又不大识字,只好做这些针线活儿解闷。”一面说一面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扯了身上鹅黄色绣蕃枝莲长袄的衣襟道:“娘娘您看,这衣裳就是妾自家裁自家做的。”说了就要往玉娘身边凑。 辛夷看着赵才人一会儿娇怯怯,一会儿又一派纯真的模样,实在忍不得,喝声道:“胡闹!昭贤妃娘娘身边也是你随意近得的吗?”赵才人叫辛夷这一喝,脸上顿时涨红了,眼眶儿也红了,嗫嚅着站下脚,扭着帕子不出声儿了。玉娘饶有兴致地看着赵才人,正要听她下头要说什么,就看着杜若从殿外走了来,回道:“娘娘,淑妃娘娘过来了。” 玉娘听着陈淑妃过来了,脸上顿时笑了,向着赵才人道:“你且站着,淑妃娘娘是个好性儿的,若是知道你性子和顺,许对你另眼相看也未可知。”说了便命请。 少刻,陈淑妃摇摇摆摆地走了进来。如今陈淑妃与玉娘一般都是三妃之一,论着年纪自是她长与玉娘好些岁,封妃也早,淑妃位次又在贤妃之上,可论起品秩来,玉娘的贤妃上头还有封号昭,倒是压了淑妃一头,故此两个人相见不好以姐妹相称,只以封号互称。 一时两人厮见毕,分宾主落座,赵才人就过来与陈淑妃请安。陈淑妃将赵才人打量两眼,笑问:“赵才人倒是与贤妃走得近。”玉娘因笑道:“也是她有孝心,替阿琰做了几双袜子,又说整日带着无事可做,我也闷,便叫她过来陪我说说话。你别瞧她一副儿娇怯怯的模样,手倒是巧,她身上的衣衫都是自家做的。” 陈淑妃便将赵才人上下打量了回,只笑说:“果然手巧,这衣裳上的花也是你自己绣的?”赵才人细声细气地答:“是。”陈淑妃便掩了唇笑道:“真是手巧,宫里的绣娘也不过如此。难得的是设色雅致,不落俗。你若是得空也替我做件衣裳罢。” 赵才人眨了眨眼,片刻才道:“娘娘不嫌弃妾手笨,妾自然奉命。”陈淑妃点头道:“那你明儿到我承明殿来取料子。”赵才人恭声答应,因看陈淑妃与玉娘说起话来,也就告退出去。 陈淑妃因看赵才人出去了,这才同玉娘笑说:“昨儿我正遇上了令堂。” ☆、第135章 危险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九策投了一颗火箭。 思想宝宝之母投了一颗地雷。 --------------------------------------------------------- 陈淑妃从来叫人觉得她光风霁月,连着李皇后与高贵妃都觉着她与人无争,不将她母子看在眼中。这会子笑吟吟地说着马氏,也似闲来无事说个家常一般,玉娘却知陈淑妃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眉头微微一蹙,脸上转而笑道:“家母是头一回进宫,可没失礼罢。”陈淑妃就笑说:“贤妃太谦了,我看着承恩候夫人倒是颇为镇定。”玉娘听说,将帕子在手上转了转,垂眼笑道:“没失礼便好。”陈淑妃因笑:“便是承恩候夫人有些慌张,有谢安人提点着,贤妃又怕什么呢?” 玉娘口角微微一动,如淑妃所愿地看了她一眼,微微笑道:“为人媳的照应些婆母也是应该的。” 陈淑妃早知玉娘性子滑不留手,绝不能几句话就失了阵脚,倒也不急,只笑道:“不知今儿随在承恩候夫人身边的那个女孩子是哪个?倒是玉雪可爱。”玉娘背一挺,将身子坐直了,瞅着陈淑妃道:“那是我庶妹。”陈淑妃缓缓笑开:“原来是贤妃的庶妹,也难怪面目是不大像。” 昨儿秀云回来说着陈淑妃拦下马氏说话,玉娘便知道陈淑妃早晚要来寻自己说话,是以这会子听着陈淑妃这话,玉娘也就笃定了,脸上却是故意做个勉强的不耐烦来:“不是同母,不像也是有的。” 这话出了口,果然听着陈淑妃道:“贤妃说得是。想是像她的姨娘了。只是我瞧着贤妃同承恩候夫人倒是不大像呢。” 这句才是陈淑妃今日来的缘由,说出口之后,淑妃便盯着玉娘的双眼瞧,玉娘故意转开目光又把手去抚了抚毫无皱褶的袖口,这才镇定自如地笑道:“说来也有些儿奇怪,我们兄妹同家母倒是都不大像。” 陈淑妃拿着帕子掩了唇笑道:“亏得宝康公主似了圣上与贤妃,若是似了她外祖母,倒是有些可惜。” 玉娘借着这话的势头站了起来,黛眉微竖:“我以为淑妃是来与我说话解闷的,不想竟是拿着我孩子说话,这是何道理?什么可惜,还请淑妃与我说个明白。” 陈淑妃不怕玉娘恼,只怕她不恼,见她怒了,倒是正中下怀,还愿意赔个罪,便笑说:“我只想着宝康公主肖似贤妃,圣上因母及女,自然心爱了,一时词不达意,贤妃勿怪。”玉娘叫她这番话一说,倒是不好再发作的,只得坐下,脸上依旧有些沉:“原是这样,倒是我错怪淑妃了。”陈淑妃听着玉娘这话中露出的些许讽刺之意,只做不晓得,又笑说:“贤妃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吗?哪里就会为着这个生贤妃的气,若是我恼了贤妃,也不会在这里坐着了。” 玉娘又将身子轻依在椅背上,拿着一双黑白分明地妙目看着陈淑妃,下颌微微一抬:“只是我竟不知道,圣上疼小殿下是为着小殿下似我是打哪儿来的,莫不是圣上与淑妃说的?” 虽这事儿在未央宫中人人心知肚明,可到底乾元帝未宣之于口,从这里论,陈淑妃这话就好算窥测圣意了,倒也是个不大不小的罪名。好在不过是猜着乾元帝是为着景琰似生母才格外疼这个女儿,便是叫乾元帝知道,也没什么大碍。可以玉娘这样一个聪明内蕴,精明果断的性子,能拿着这话来说,在陈淑妃眼中分明是心上虚了。 (上接作者有话说) 陈淑妃早知玉娘不是个肯服输的性子,为人又谨慎,若是不逼她一逼,许就按兵不动了。她若是不动,又往哪里抓她的把柄去?只也不好逼得太急了,是以陈淑妃看着玉娘这样,反偃旗息鼓起来,只道:“哪个没说错一句半句的时候?贤妃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说着站起身来,朝着玉娘冷冷一笑,拂袖而去,走到殿门前时回身一看,果见玉娘黛眉微皱靠在椅背上若有所思的模样,显见得是心思乱了,这才放心地去了。 玉娘看着陈淑妃出去,这才微微松了口气,细想着自己方才言行倒是合乎情理,像个叫人说着了心虚事儿偏又要强装镇定的模样,想来陈淑妃也不会起疑,这才放下了心。只她身上原还虚,这一番唇枪舌剑,稍费了些心神便觉着累,就扶了辛夷杜若两个回到寝殿,卸了严妆除了外头衣裳,在床上躺了阖眼假寐,却是抵不住神思倦怠,倒是真睡了过去。 正好睡间,就迷迷糊糊地觉着有人扯了自己手按在他脸上,玉娘甚至能觉着掌心叫新生的胡茬细细刺着,因有些痛痒,玉娘微一蹙眉就要抽回手去,却是抽不动,人便也醒了,只一张眼便看着乾元帝坐在她身边,果然握着她的手,双眼正看在在她脸上。 陈淑妃同她的这一场说话,是屏退合欢殿中服侍的诸人的,故此倒是没旁的人知道。这会子看乾元帝坐在牀边,玉娘只故意做个恍若无事的模样,也不提陈淑妃来过,微笑道:“圣上去瞧过阿琰没有?”乾元帝就笑道:“看过了,才吃过乃,同你一样睡觉呢。倒是睡得沉,不像你,一动就醒。” 玉娘听了这话便垂眼道:“妾在家时便这样,睡不大实。”乾元帝便道:“这就是你身子虚的缘由了,你又不肯叫御医给你开方子,也不肯将心思告诉我知道,又怎么好得了呢?”玉娘听了这话便坐起身来,乾元帝亲手将她扶着,玉娘便借势靠在乾元帝怀中,轻声道:“圣上,若是妾有事儿骗了您,或是有事做差了,您恼妾就好可别不理妾。” 说来乾元帝会如此宠爱玉娘,一来是她“像着阿嫮”,二来也是心爱她这副恰到好处的“讨价还价”撒娇撒痴的做派,故此笑道:“你先说给我知道,你骗了我什么了?我再看看恼不恼你。”玉娘就笑啐说:“妾不过那么一说罢了,圣上就要追根究底了,倒叫妾心慌。” 这话儿说得又象是直认了有事儿瞒着乾元帝,又象是没事撒个娇,又配着她一副乍醒还倦的娇容,眼角眉梢都带了媚态,勾得乾元帝心肠一软,原托在玉娘背上的手掌从中衣下摆伸了进去,落在玉娘雪背上将玉娘的娇躯紧紧按在怀中,先在脸上香了一香,笑道:“朕答应你,金口玉言,绝不更改。”而后又吻在玉娘唇上,辗转缠绵,寝殿里服侍的诸人看着这样,都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待得金盛从承恩候府回来要见玉娘覆旨时,不独近身服侍玉娘的珊瑚、秀云、辛夷等人,就是乾元帝身边的昌盛等也守在正殿中,便知寝殿里头正是春农情深,便也站下脚不动。因看着昌盛在,便走过去与昌盛说话。 昌盛看着金盛打外头回来,倒是笑问:“又捡着什么好差使往宫外头去了?”金盛笑道:“哪里是好差使,原是咱们娘娘备了几盒子官燕,原是昨儿就要赏与承恩候夫人的,不想母女们久别重逢,悲喜交加,一时忘了,这不今儿又差我走一回。” 这也是金盛的老到处,知道自己往承恩候府去是瞒不了人的,索性大大方方地说了人知道,也免得叫人在背后添些言语,反倒不美。 昌盛听着果然不疑心,就笑说:“你这老小子得了便宜卖乖罢。你是贤妃娘娘的总管,替她布下恩赐去,承恩候哪有不谢你的?怕我分了你好处去一般。”金盛也就笑道:“好哥哥,这可冤死了,您哪日有空,小弟做东,请您,再算上陈奉老哥,咱们三人吃个酒。” 大殷朝设内侍监一人,三品秩;少监四人,四品秩。昌盛便是内侍监,为太监中第一人,可对着金盛这个宠妃身边的近侍倒也不太敢托大,听着他要请客,自然说好。 两个正说话,就听着乾元帝在寝殿里传召,辛夷秀云等齐声答应,一串儿进去了。片刻就看乾元帝踱出来,已换过一身衣裳,口角带些心满意足的笑影,因见昌盛与金盛站在一块儿,随意扫过眼,因知道合欢殿这里常有人过来奉承的,便吩咐说:“你们娘娘身上倦,凭谁来,一概不许打扰。” 金盛躬身称诺,将乾元帝送出合欢殿,又看銮驾去得远了,这才走到寝宫前回道:“娘娘,奴婢能进来吗?” 一会辛夷出来,在金盛跟前福了福:“金内侍,娘娘宣您进去。”金盛答应声,进得寝殿,就见昭贤妃已坐起了身,看着金盛进来,便摆手令前后服侍的人都退了出去,这才道:“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原是乾元帝在兴头上折腾得狠了些,事毕之后也觉自己孟浪了,到底心痛玉娘,不独亲自抱了玉娘去沐浴,出去时又吩咐玉娘再歇一会,更连着他叫金盛看着不许人来的话,玉娘在里头也听着了。金盛在这时还要来回事,必然是承恩候府出了要紧的事儿,故有此问。就看着金盛将腰弯了下去:“娘娘明见。” 金盛到承恩候府时,因他是来颁赏的上差,谢逢春带了谢怀德,大开中门将他迎了进去,请在福厚堂坐了,又把上赐的好茶泡来与他用。金盛虽也叫人奉承惯的,倒是不敢当自家娘娘的生父这样殷勤,正在推却,就听着门外有脚步声,却是侯府的一个仆人奔在门前,叩首道:“侯爷,二少爷,您们去个人瞧瞧罢,门上有人自称是咱们府上的舅爷,姓宋,要来瞧瞧他们姑奶奶,还要与侯爷说话。” 金盛听了这段,瞥了眼谢逢春笑问:“侯爷恕罪,若是咱家没记错,侯夫人娘家姓着马。”这话说得,不独谢怀德,便是谢逢春脸上也红了。还是谢怀德道:“父亲同金内侍说话,听听娘娘有什么吩咐教导,外头的事儿,儿子去瞧瞧。”谢逢春哪能不答应,谢怀德脚下匆匆便去了。 金盛倒也不急着说话,只将福厚堂里看了看,谢逢春也不是个蠢人,更会随机应变,不然也不能叫佩琼几句挑唆就定下了将“庶女”充做嫡女,送去采选以搏前程的事来,看着金盛这副模样,便知道有要紧事,咳嗽了声道:“娘娘有吩咐使金内侍宣与我知道,你们都退下。” 待得看着福厚堂中人都走得了,金盛方与谢逢春笑道:“娘娘好相貌。”谢逢春不明白金盛如何忽然来了这么句,一时怔了怔,也就笑道:“想是祖宗庇佑。”金盛脸上一笑,眼中却殊无笑意:“想是这样,这才母女姐妹们全不相像。”谢逢春原故作镇定地端着茶盏喝茶,听着金盛这话,手上一抖,半盏子热茶都撒在了手背袖子上,亏得茶已上了会,不大烫了,便是这样,谢逢春的手背上还是红了一片。 金盛看着谢逢春这样,只得把头一摇叹息道:“侯爷何必如此?这是叫咱家看着了,若是叫旁人看着侯爷这样,岂不多想?”谢逢春将茶盏搁在一旁,盯在金盛脸上看了会,这才道:“我家里虽有些钱,到底世代经商,还是个粗人,蓦然富贵,难免举止荒疏,金内侍得是,日后必然小心。” 这番回复虽不能洗清疑问也可辩白一二,倒是现出谢逢春的急智来。 金盛到此对着谢逢春也就高看一眼,因看着福厚堂中只余了他同谢逢春两个,连着门窗都大开着,倒是没个可偷听的地方,可见谢逢春做事也不糊涂,愈发放了些心,这才道:“昨儿夫人回来想必与侯爷说过了。”谢逢春听着,便知金盛这是转玉娘意思来了,忙道:“还请内侍明示,我们万不敢误了娘娘的事儿。”看着谢逢春这样知机乖觉,金盛也就笑了,轻声道:“娘娘的意思,夫人才到京,诸般都不惯,除着进宫给娘娘请安,还是在家多休养的好。” 谢逢春也就明白了玉娘意思,无非是怕她与马氏一点子不像的事引人注目,忙答应了只说:“还请内侍回去转禀娘娘,我们知道了。”金盛听了这句,笑着点头,也就站起了身,谢逢春待要亲自送出去,才走到福厚堂前,就看着月娘一阵风一般地卷了过来,竟将绿痕画扇两个丫头都甩在了身后,直奔到谢逢春跟前,就抬了手指着谢逢春道:“爹爹,你管不管大哥哥!” 金盛瞥见月娘,神色就冷淡了许多,他只想不明白如何花娇柳媚,皮里秋阳聪明不露的昭贤妃能有这样一个姐姐。女子德工容言,这齐谢氏竟能一样儿也占不着,眼皮子浅还罢了,对着自家爹爹还这样呼呼喝喝,这是哪家是规矩体统!这样的人叫她在外间走动,简直就是要坏昭贤妃的名声! ☆、第136章 追问 作者有话要说:  月娘的张狂样儿金盛哪里看得下眼,只将她扫过眼,抬脚就要走,不想月娘下头那话就将他的脚定住了。只听月娘怒道:“普天下只听过自家哥哥给妹子撑腰的,可没听着自家哥哥给妹夫送女人的!他谢显荣好歹也是朝廷命官,也好意思!” 谢逢春听着这话,忙瞥了眼金盛,又将月娘叱道:“胡闹!当着金内侍的面儿你一派胡言,仔细娘娘知道!”月娘脸上涨得通红,只说:“叫她知道又如何?难不成她这个贤妃还能给自家姐夫赐个小妾!那干脆给自家爹爹,哥哥都送个!”说了又冷笑道,“什么贤妃,说得好听罢了!她也不过……”话音未落脸上已然着了一掌,就看谢逢春把手指了她道:“满嘴放屁!你再说一句,我就将你送回阳谷城去!你这个做人妻子的不能伺候丈夫,我这个当岳父的看不过,给自家女婿送个知疼着热的人,看谁能说闲话!” 月娘只以为谢显荣送妾给齐瑱一事谢逢春不晓得,若是晓得了,也不能答应,不想谢逢春竟是知情的模样,不独知情,竟还回护着,一时也呆滞住了。这时绿痕画扇两个才赶了过来,谢逢春将两个一指:“带了你们姑娘回房,没有我的话,不许她出来!若是叫她走出来,你们一家子一块儿发卖了!” 绿意与画扇都是谢家的家生子,虽陪嫁到了齐家,她们的父母兄弟依旧留在了谢家。这也是马氏疼爱月娘,知道自己女儿是个捏不住人的,只怕这绿意画扇两个到了齐家之后看着齐瑱少年英俊,背主勾搭,是以依旧将她们的家人捏在手上。这会子谢逢春便拿着她们的家人说话,绿意与画扇两个如何不怕,都涌过来,一左一右将月娘的胳膊扶住了,道是:“姑娘,您少说两句罢,惹了侯爷将您送回去,可不是给人腾地方了?”月娘还要说什么,叫两个丫头扯着走了。 (上接作者有话说) 金盛站在一旁冷眼看着,看到这回才道:“侯爷倒是个慈父。”一句话说得谢逢春脸上涨得通红。 方才月娘那句“什么贤妃说得好听”下头的话分明是“也不过个妾”。这话要出了口,金盛这里如何敢瞒,必然是要传给玉娘知道。玉娘同月娘两个向来不和睦,听着这样的话,如何不恼,不好拿着承恩候府如何,可发落个月娘却是不值什么。谢逢春虽不喜月娘胡闹,到底也是看着长大的亲生骨肉,如何忍心白看着她自招祸殃。且齐瑱纳翠湖背后的缘由才是要紧的,故此立时出手将月娘的话打断了。这时听着金盛点穿,哪里敢辩,堆了笑脸冲着金盛连连作揖:“金内侍,金内侍宽谅。月娘虽糊涂,到底也是我亲生骨肉,便是看在老妻份上,我也该回护一二。可我这也是为着娘娘啊。” 金盛听着这话,哈地一声,微微一笑:“这是为着娘娘?咱家洗耳恭听。”谢逢春又说:“请金内侍借一步说话。”将手向着福厚堂一引。金盛斜眼瞧着谢逢春一眼,倒也不怕他捣鬼,一撩袍角,走了进去,率先在客座坐了,把袖子一拢下颌一抬:“侯爷请说。” 谢逢春举袖擦了擦汗,哀声叹气了回:“金内侍,犬子送个妾与贱婿是实情,只是那妾的来路有些蹊跷,也是不得已。” 说来谢逢春住进承恩候府之后,谢显荣与冯氏一家子、谢怀德也搬了过来,他们一家子即过来了,总不好将翠楼依旧留在外头,倒不是怕委屈着翠楼,而是怕无人看着翠楼,叫高家勾搭住,生出事来。 翠楼既进了承恩候府,谢显荣自要与谢逢春说一声。且谢逢春如今是承恩候,只为着昭贤妃,也有请谢逢春往外头饮宴的,哪些个好交往,哪些个不能交通都要关照了,也免得谢逢春着了人家的道儿还不知道。是以谢显荣就将翠楼引给了谢逢春看,又将她的来历也说明白了。 谢逢春看着翠楼的面目与玉娘有几分相像,心中先是害怕,就向谢显荣道:“你胡闹什么!你是当哥哥的,给妹夫送个妾没什么大碍,可你瞧瞧她的脸!可是要招祸的,还不送走了!”翠楼听着谢逢春要将自己送走,当时就跪倒在地,哭道:“侯爷,奴也是逼不得已。奴不知何故招了祸殃,连着自家是谁也不知道了,叫人卖在门子里,亏得大少爷救奴出火坑,若是将奴送走,奴又能往哪里去呢?” 说来谢逢春看着翠楼,虽觉着她来历诡异,可看着这张与佩琼像得多些的脸,莫名地有些亲近,又看她哭得十分可怜,竟也有些心软,只道:“你放心,我必定替你安排个好去处。” 翠楼从前对谢显荣虽有攀附之意,也是为着脱出火坑,却是无心的。可听着谢显荣与冯氏要将她送与齐瑱,又远远瞧过齐瑱两回,只觉得齐瑱是个翩翩少年,有才有帽,能做他的妾,也是福分了,竟是心甘情愿起来。这时听着谢逢春要将她送走,只是翠楼本性柔弱,虽略有几分盘算,也不过是用来讨好人罢了,不是个能说会道的,听着承恩候要将自己送走,只会苦求,旁的竟也说不来。 好在谢显荣倒是有些顾虑,一是,人是高鸿送到他眼前的,事后又提过两回,蓦然送走,叫高鸿那边知道,许要生出事来,远不如将人扣在手上的好。其次,当时已是答应过齐瑱的了。齐瑱与月娘怕是这一世都不能和睦的了,早晚都要纳妾。所幸翠楼为人还算本分,又是自家送过去的,月娘也不至于太吃亏。且齐瑱自家也中意,总比齐瑱外头寻个不知根底来的强。 谢显荣就将这话在谢逢春耳边说了,当时谢怀德也在,想了回便也同谢逢春道:“这也是无可奈何,左右妹夫是个知事省事的,交他手上也放心。”谢逢春看着两个儿子都说无妨,也就答应了。 只谢显荣知道月娘性子,目光短浅心胸狭窄,若是见着翠楼,决然要生事,故此关照翠楼在家不要乱走,也免得生事端。翠楼听着不走了,几乎是破涕为笑,满口答应,又千恩万谢地去了。不想着才几日还是叫月娘知道了。只好在,听月娘的口气,倒是没见过翠楼的模样,不然以月娘的脾性,翠楼似昭贤妃的话还能忍着不说吗? 金盛七岁净身入宫,打滚了四十来年,从个扫地的粗使太监做到如今合欢殿的内侍总管,心思眼界自然不缺,听着谢逢春这些说话,也就起了疑心,先问:“侯爷,不若将令爱身边的丫头叫来问问,令爱是怎么知道翠楼的?若是那翠楼故意叫令爱知道,这人可留不得。”谢逢春听说,忙起身走到福厚堂前点过个未成年的小厮来,说是:“你们到二姑娘那里将绿意画扇两个叫过来。”回来又与金盛道:“我竟没想着,亏得内侍提点。” 少刻,绿意与画扇两个过来,跪倒与谢逢春请安,又见过金盛。金盛就把谢逢春看了眼,扬了下颌。谢逢春会意,便问:“哪个告诉你们大少爷送了个姨娘与你们姑爷的?” 绿意瞧了眼画扇,回道:“原是画扇听人说的。”画扇脸上顿时涨得通红,转向绿意道:“我问你要不要告诉姑娘知道,可是你说的,这样的事瞒着姑娘不好。” 谢逢春原就有怒气,叫这两个一人一句说得火起,将个茶盏往地上一掷,唬得绿意与画扇两个再不敢出声,谢逢春这才指了画扇道:“你说。”画扇抬眼瞧了瞧谢逢春,嗫嚅了回,这才将事说了。 原是月娘忽然想着吃口酒酿鸭子,便叫画扇到厨房里要去。因厨房里没现成的,可听着是月娘要,厨娘哪敢不奉承,只请画扇坐会,上赶着现去做。 画扇坐着无事便在厨房里转,行到厨房后门前便听着两个丫头在说话,其中一个画扇不认识,另一个画扇倒是认得的,是卫姨娘身边的沉香。 沉香说道:“大奶奶也太不肯容情了,我们姨娘不过说错了句话,她立时就将四姑娘带了去,一点子空也不肯留,可怜我们姨娘哭得连着床也起不来。”那个丫头就道:“你别怪着我说话直,我们大奶奶什么身份?日后大少爷承爵了,她便是承恩候夫人,看不上个姨娘也是有的。可大少爷那里就不一样了,竟是连着自家嫡亲妹子也不顾了。” 虽说宫里头那位也算大少爷的嫡亲妹子,可如今只有家里人奉承她的,哪用得着大少爷去顾怜,所以这个嫡亲妹子除着月娘还有哪个?画扇便将脚站下了,将身子藏在门后,只竖了耳朵听。 却听着她不认识的那个丫头道:“去年大少爷在外头交际,有人送了个女孩子给大少爷。大少爷带了回来,因奶奶不喜欢,便一直叫她在后院住着。也是巧了,偏叫姑爷看见了,夸了两句,大少爷便将人转手送了姑爷,说是待得姑爷中了会试就纳了当姨娘。这事还瞒着二姑娘呢,二姑娘要知道了,可不要伤心死了。”画扇听了这话,哪里还站得住,连着鸭子也不要了,忙回去告诉了绿意知道。 两个商量了回,觉得若是这回自己瞒下了,待得日后姑爷真纳了那个姨娘,叫姑娘知道她们俩个知情不举,连她们的皮也能揭了,这才告诉了月娘知道,不想月娘一些儿不肯忍耐,立时就来寻自家爹爹谢逢春主持公道。 谢逢春听了,又叫了沉香过来,把这事儿一查问,倒是确有其事。也是云娘叫冯氏带了去,卫姨娘心上不舍得,便犯了咳嗽旧疾,叫沉香往厨房要个盐蒸橙子,橙子在笼上蒸的时候,大奶奶冯氏房里的重阳过来要个点心,她们原是差不多年纪,一块儿学的规矩,从前有些交情,也就说上了。 听着是冯氏房里的人,谢逢春倒是不好叫了来,就把眼看着金盛。 这几个丫头的口供串起来,倒似没有破绽,不过凑巧罢了。金盛顿了顿,只向谢逢春道:“咱家想见一见那个翠楼。”谢逢春自然答应,便叫几个丫头退下,自己亲自引着金盛走了回。 金盛起先听着谢逢春说像,只以为是夸张了,可等着见了翠楼真人,见那翠楼与昭贤妃,果有四五分相像,若是指着翠楼说是昭贤妃亲姐妹,只怕没人不信的。 谢显荣送个小妾与自家妹婿,说出去也不过是桩小事,要在算上自家妹妹与妹婿不和,谢显荣这举动倒还好算是心胸宽广,可若是这小妾竟是高贵妃的哥哥高鸿引与谢显荣认识,且与昭贤妃娘娘有些儿像,若是有人拿着这个做文章,与昭贤妃就有祸事,当时就不安起来,只同谢逢春说:“将人都看好了!”自家立时回宫来见昭贤妃,屏退了左右,将这事与昭贤妃说了。 玉娘听着金盛这些话,起先皱了眉,仔细盘算了回,反倒是笑了:“无妨,这是自家吓自家了。” ☆、第137章 留情 作者有话要说:  玉娘早听着冯氏说过高贵妃之兄高鸿带了谢显荣去了家暗门子,推了个有些肖似自己的粉头与谢显荣。谢显荣怕生事一早就将人赎了回去。若是真的如谢显荣等猜测,高鸿高贵妃兄妹要拿着个翠楼肖己做文章,当谢显荣将她接回去时就好发作。 便是想留着把柄日后用,在高贵妃叫乾元帝疑心她暗害自己时,求在冯氏与自家跟前时也未拿着这事儿说话。若是那事还不算要紧,景淳叫乾元帝关进掖庭时,她也来求过,甚至拿着当日是景明替自己在乾元帝跟前说话这样的事来做要挟,却放着这样要紧的把柄不用,实在诡异。这样会忍,不象高贵妃一系的手笔,倒有些陈淑妃的风范了。 且这里头还有个关窍是不通的。谢逢春、谢显荣他们是她的“父兄”,又看过了翠楼,这才好将两个面貌串联对比,高鸿又从哪里知道的?是以玉娘才说了“无妨。” 只她为人仔细,又提防着高鸿手上有她肖像,因问:“高贵妃能画否?”金盛回说:“好叫娘娘知道,贵妃军户出身,初入宫时连自家名字也写不成。便是如今,也不过略识几个字罢了,这事儿未央宫中无人不知。”这才是高贵妃得宠时李皇后也依旧能将宫权握在手上的缘由之一。 玉娘的眉间略略松开了些又问:“昭阳殿可有善画的宫人太监。”金盛也是个聪明人,玉娘问在这里,他也就明白了,当下也就笑道:“这事儿奴婢说不好,只是贵妃娘娘的性子从来骄傲,怕是容不得这样的人。娘娘若要放心,奴婢替娘娘打探回。” 玉娘将纤指在牀边敲了敲,她倒是真不急,月娘即当着金盛的面闹出这样的事,明儿想必冯氏要递帖求见了,倒好着落在她身上问个明白,也就微微笑道:“这事儿你且打探着,不急在这两日。”金盛称诺,躬身退了出去。 (上接作者有话说) 果然叫玉娘料中,冯氏第二日就递帖子求见。可玉娘没料着的倒是冯氏的帖子叫李皇后驳了回去。 原是自玉娘在合欢殿养胎之后,乾元帝许冯氏十日进宫一回陪伴玉娘,进宫时不用先觐见皇后。这样的特旨,自然叫李皇后颜面无光,好容易忍到今日。且这些日子朝中要请立五皇子景宁的消息又淡了下去,再看见冯氏递帖子求见昭贤妃,李皇后自然借机发作。 不独回了冯氏的帖子,更遣了个小宫女来传话,只说是:“殿下说:‘若是我没记差,承恩候夫人前儿才进的宫,贤妃昨日又赐下官燕去,今儿谢安人再来叩谢,明来来回回的,我倒是没什么,到底贤妃才晋位,叫旁人看着只怕要觉着贤妃轻狂了。是以这回先将谢安人的帖子驳回去,只叫她过几日再来,也好显得贤妃庄重。贤妃若是有急事,说不得也要耽误一二了,只下回早些与我说了罢。’” 这小宫女是在椒房殿正殿中抖灰扫尘的,哪里领过这样的体面差使,又说得是打宠擅专殿的昭贤妃脸的话,自然害怕,虽是没漏了话,可一字一字的都在抖。玉娘看得小宫女这样,倒是险些笑了,只同小宫女说:“你怕我呢。” 小宫女倒也实诚,听着玉娘这话,先是点头,待得发现自己点了头,又忙着摇头,玉娘掩唇而笑:“可怜见的。你回去与殿下说,我知道了,多谢殿下这样替妾周全着。妾这些日子身上不好,是以圣上不许妾出门,待得妾能出去了,定到椒房殿亲身谢过殿下。会说了?”小宫女便学了遍,她虽胆小,记性倒是甚好,倒是记得差不离。玉娘嗯了声,又命珊瑚:“赏她。” 珊瑚忍着笑,走到小宫女跟前递过一小锭银锞子。小宫女原以为将皇后那番打脸的话说了,昭贤妃这样得宠,哪有不恼的?不想昭贤妃不独不恼,还赏了她,这才将心放回肚子里,接过赏银,又拜了四拜,匍匐着退了出去。 只她回去将玉娘的那番话回了李皇后知道,李皇后脸上顿时变了颜色。 李皇后拿着皇后的权柄不许玉娘的嫂子进宫,玉娘便还以乾元帝。自玉娘有孕以来,乾元帝以玉娘身子虚为由不叫她往椒房殿来,这十月怀胎,玉娘竟是没踏过椒房殿的门。且因前头有个住在椒房殿的凌才人就在李皇后的看顾下出的事儿,母死子存,那个皇子还落在了李皇后手上,是以乾元帝这话不免叫人多想。这时又叫玉娘有恃无恐地举出乾元帝来,直叫李皇后憋了一口气,就要发作,却叫黄女官扯了袖子。 说来从前李皇后也给过昭贤妃没脸,昭贤妃通常都是咬牙受了,回头再在圣上跟前哭几声,哄乾元帝多疼她,几时有过驳嘴的?仅有的那回在合欢殿,昭贤妃还是昭美人,就激得李皇后当着乾元帝的面儿动了手,以至乾元帝自那以后见着李皇后再没好脸色。这回她又故意惹怒李皇后,只怕是后头还跟着厉害招数。故此黄女官忙扯了扯李皇后袖子,又将盏热茶递了过去:“娘娘请用。”顺势悄悄在李皇后耳边劝了几句。 听着黄女官这番话,皇后脸色颜色变了变,直摔了两个杯子才缓了过来,冷笑道:“也罢,倒是我多管闲事!”又看小宫女依旧跪在脚前,愈发的不快。从来这等三四等小宫女是到不了娘娘们跟前的,李皇后遣了她去传话,也是为着下玉娘脸面,这会子却堵了自家的口,自然懊恼,却发作不得。只拂袖转身回了内殿。 还是黄女官过来将小宫女拉了起来,又将贤妃赏她的那锭银锞子塞在她手上,只笑道:“去吧。”又在小宫女身上推了把,转脸看着寝宫,倒是叹了口气。 因玉娘堵了李皇后这一回,过得三日冯氏再递帖子时,李皇后便没留难。便是冯氏先到椒房殿给李皇后请安,李皇后也说是:“昭贤妃想是有事儿与你说呢,我再留你,倒是不近人情了,去吧。”冯氏听着这话带些酸意,到底李皇后依旧是个皇后,不敢露出痕迹来,俯身拜退。 到得合欢殿时,冯氏便觉着有异往常。若是往常,合欢殿的宫人们见着她来,脸上都带些笑容,“谢安人”也唤得爽快。可今日,虽也一样迎着,一样唤着“谢安人”脸上的笑容却是浮着的,不免惴惴不安。到得合欢殿内,却不见玉娘人影,正要请问,便见夜茴走了过来,脸上带些浅笑:“谢安人,娘娘在内殿,请。” 早在月娘当着金盛的面儿闹了那场,谢显荣同冯氏两个便觉得月娘那些话许要触怒贤妃,是以第二日冯氏就递了帖子要过来描补几句,不想叫驳了回来。 帖子虽是李皇后驳的,可冯氏心虚,因椒房探视也是要问过妃子本人肯不肯见的。若是妃嫔们自家不肯见,便皇后也不能准了觐见,指不定玉娘恼了月娘。今日看着合欢殿中这种气象,愈发觉着在这样,因此来在内殿,不用珊瑚唱名已双膝跪倒在地,拜了四拜给玉娘请安。 玉娘看着冯氏跪在当前,先把左右一看,珊瑚,杜若等人便引着服侍的人都退了下去。冯氏虽不敢抬头耳中却听着动静,眼角瞥着一双双软底绣鞋从身边走过,冯氏只觉得心跳如雷。 过了好一会只听着玉娘道:“我倒是不明白,这是大哥哥糊涂了还是大嫂子糊涂了?”冯氏听着玉娘还唤哥哥嫂子,这才略略松了口气,俯在地上道:“妾有罪,还请娘娘明示。” 原是玉娘盘算着,高鸿与高贵妃这里未必知道翠楼与自己相像,可月娘只消看着人就能知道!以月娘那性子,叫她看着了,还不知要生出什么龌蹉念头来!她全然不知道什么话好说,什么话不好说,一旦外头传出些许风声,便是了不得的祸事。若要绝了这样的祸事,要么除了翠楼,要么叫月娘不能开口。 除了翠楼,倒是有个不妥,听着谢逢春口吻,齐瑱象是对着翠楼上了些心,若是因个翠楼激得齐瑱与自家反目,岂不是得不偿失? 至于月娘,留在京中早晚要惹事,倒不如将她送回阳谷城去交由她公婆看着,一来,也免得她惹出什么不能收拾的祸端来,二则,陈淑妃那里正对自己身世起了疑心,看着月娘忽然出京,哪有不跟下去查的?倒是要借机引蛇出洞,看看她手上到底有些什么人。 玉娘又知马氏疼爱月娘,自己说要送月娘回京,她那里必然不服,倒不如接着翠楼的事,叫马氏心甘情愿地从了,计较已定之后,看着冯氏过来,就不肯给她个好颜色,先把冯氏的背脊盯了会:“哥哥倒是好雅兴,不将人远远送走也罢了,竟能想着送与自家妹夫红袖添香,便是那翠楼是个安分的,二姐姐又怎么能忍这口气?早晚要闹出来,哥哥到时要如何收场?” 这话说得冯氏后心都有些凉,只以为玉娘想要翠楼的性命。到底这些日子来翠湖在她身边小意殷勤地伺候,冯氏也不是个铁石心肠,对翠楼自然有些怜悯,听看那些话,冯氏不敢抬头也不敢求情,只将额头牢牢抵在杏黄色的地毯上。 不想又听着玉娘道:“如今二姐夫在京备考,二姐姐身为人/妻,在旁伺候也是应该的。只是我仿佛听着嫂子说,二姐姐的婆母身上不好?一面儿是丈夫,一面儿是婆母,倒是为难二姐姐了。” 冯氏听着玉娘这话,倒是峰回路转一般,竟不是想要翠楼性命,而是不想着月娘再留在京中。转念一想,倒也明白了,打贤妃归家月娘就屡次与她过不去,从前都在闺中,有纷争也罢了,如今贤妃在未央宫中,连着皇后也要让她三分,偏月娘屡次冒犯,昨儿更说了那样了不得的话来,也怨不得贤妃恼了她,不许她再在京中住着也是常理。方才拿着翠楼的事说话,无非是扯个幌子,也免得叫人以为她心胸狭窄。 当下便道:“娘娘说的是。从来百善孝为先。二妹妹知道了她婆母身上不好,一心要回去侍奉,连着父亲母亲也拦不住她。”玉娘听着冯氏这话脸上也就露了些笑容,只道:“嫂子如何还跪着?快起来。” 冯氏这才从地上站起身来,只觉得额头都是冷汗,又不敢抬袖去擦。只听玉娘道:“还有件事要请教嫂嫂。”冯氏这时哪里敢再托大,微弯了腰:“不敢当娘娘请教二字,娘娘请问,妾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玉娘微微颌首:“高大人请大哥在哪里吃的酒,嫂子知道吗?”冯氏听了这句,把头抬起来左右一看,见内殿之中只有她与玉娘两个,轻声道:“娘娘恕妾冲撞。”当时上前几步,在玉娘耳边将地址说了。玉娘听说,神色不动,只拿着双眼看着冯氏,冯氏又道:“妾亲身去过。”玉娘这才微微露出笑颜来,与冯氏道:“有劳嫂子了。” ☆、第138章 偶然 作者有话要说:  因玉娘在家时言行举止温柔和缓,连着大声说话也不曾有过,而后便是做到昭婕妤,虽也拿过些主意,可总是一副儿娇软风度,和在家时没甚两样。冯氏起先倒是知道着如今已是君臣有别,可叫玉娘的态度迷惑着,虽不敢不敬,却也渐渐依旧将昭贤妃当玉娘看了。直至今日,玉娘虽也不曾高声,脸上还带些笑,可眼角眉梢都凛了些威光,直压得冯氏不敢抬头,这才玉娘从前都是容了情的,并没拿着身份来压人。 玉娘看着冯氏下气,因要用着他夫妇,便也收了势,又说:“母亲那里,还请大哥哥好好劝解。我知道母亲最疼爱二姐姐,可也不好拦着二姐姐不许她在婆母跟前尽孝。” 冯氏细听玉娘话中意思是要将月娘交予她婆婆教管,因自她嫁进谢家,月娘从来没给过她好颜色,口角常带些刺,冯氏又不是个泥塑木雕,自然不大喜欢,只碍着月娘是小姑子有婆母护着,不好还回去罢了。这会子听着玉娘这话,倒也称意,又恭声奉承道:“娘娘说得是。做女孩子的,即出了门子,侍奉丈夫孝敬公婆才是正理。” 玉娘微笑点头,伸手在一旁的凭几上取过个黑漆描金长盒来递与冯氏。冯氏懵懵懂懂地双手接了,盒子倒是长大,可入手甚轻,只听玉娘道:“若是我没记错,阿骥也要似岁了,四岁开蒙也不算早,拿着叫孩子练字罢。” 冯氏自是满脸堆欢地拜谢:“我替阿骥谢过姑母了。”玉娘又笑说:“我即是阿骥的姑母,自然疼他。”冯氏听着这话,复又对玉娘拜了两拜,双手捧着长盒退了出去,虽是强自镇定,可脸上的笑模样藏也藏不住,就是回在承恩候府脸上的笑也没淡了。 又当着马氏的面儿将长盒打开,里头是一叠纸,上压着四支笔,湘竹为杆,体型较常见的笔短小些,冯氏将笔拿来瞧了瞧,见是兼毫,又将纸仔细看了,见是谢公纸,便笑了。这谢公纸倒是不产于安徽宣州,而产于浙江府,与宣纸不同,谢公纸是当年生嫩竹所制,洁白柔韧,因落墨不渗,常有初学者拿来习字。因笑说:“娘娘想得周到,这笔这纸初学写字的用着最好。”又将玉娘后头那话学了马氏知道 (上接作者有话说) 谢骥是马氏唯一一个孙子,哪有不心爱的,听着冯氏转述的话,马氏也笑弯了眼,只说是:“有姑妈疼着,阿骥这孩子日后也有前程,你们也好放心了。”冯氏也是满口称是。 玉娘这一回所赐虽不丰厚,恰戳着了冯氏心上最要紧之处,当人母亲哪有不将孩子的前程看重的?有着玉娘这个姑母在,日后阿骥就学还怕寻不着好去处吗?故此冯氏对着玉娘交代的事也越发上心起来。 不说冯氏这里正盘算着怎么同谢显荣与马氏交代玉娘要将月娘送回阳谷城的事,只说玉娘这里看着冯氏出去,便叫了秀云进来。 前段日子玉娘因要与陈奉联络,故意寻了籍口将秀云送去了掖庭,等回来,为着掩人耳目,只好将秀云降了一等。到玉娘生下景琰晋升为昭贤妃,身边一等宫女的空额多了出来,便又将秀云升了回来,只依旧管着玉娘出行的事儿。合欢殿中人哪晓得其中内情,反以为昭贤妃待人宽厚,倒是更肯用心服侍了。 秀云这里听着玉娘召唤,忙走了进来,笑道:“娘娘。”玉娘闲闲道:“宫中梅花开了没有?”秀云就回道:“回娘娘话,今年的梅花开得热闹,连着两三年没开的扣瓣大红都开了。”玉娘便说要看,又使珊瑚去将那只开光青白瓷松竹花斛寻出来好插瓶。虽金盛珊瑚等人说着外头冷,昭贤妃喜欢,便叫宫人去折了来看也是一样的,无如玉娘只说是:“旁人折的与我折的不一样。” 这话一出,众人也就明白了,这是要折了送去乾元帝去,倒也没人敢拦了,只得哄着玉娘在玉色绣袄外又裹了鹤氅,足下穿着麂皮靴子,又要拿海棠木屐来,玉娘只笑说:“罢了,我只不往雪深处走。”说了便叫金盛扶着,又使秀云抱了开光青白瓷松竹花斛抱了,两个人就出了合欢殿。 离得合欢殿远了,只看前后左右再无遮挡,玉娘方道:“金内侍。”金盛看着玉娘这番做派,便晓得她有话要交代:“奴婢在。”玉娘问:“我听着你与陈内侍有些交情?”金盛便笑说:“娘娘说得是,奴婢得陈内侍指点过。”玉娘侧了螓首将金盛看了会,只笑说:“也不知我能不能信金内侍。”金盛将玉娘的手放开,当时就在地上跪了,指日为誓:“奴婢金盛愿为昭贤妃娘娘驱使,绝无二心,若违此誓,罚奴婢生生世世做不全之人。” 对一个内侍来说这誓言不可不毒,玉娘这才笑道:“言重了。”探手虚扶了把,金盛站起身来,又将玉娘的手扶住了。玉娘便道:“我想请金内侍替我传个话儿与陈内侍。” 说了俯在金盛耳边交代了几句。金盛听着,点头称诺:“娘娘放心。”三人这才复向前行。 一时行到梅林前,离着老远就闻着幽香,又看白、粉、深红、淡绿,洒金等各色齐备。其中有两株,色做绛紫,花朵又大,格外醒目。 秀云过来道:“娘娘,就是这两株了。”玉娘点头,扶着金盛的手到了树下瞧了会,指了一枝干虬劲,花枝疏落有致的道:“将它与圣上送去。”金盛正要过来折枝,却看着树后转出个少年来,玉冠束发,玉色皇子常服更称得他眉目秀美,却是景和,撩袍单膝在玉娘脚前跪了:“儿臣景和见过昭母妃。” 玉娘见着景和,脚下不由自主地退了步,脸上依旧带些笑容,缓声:“原来是二皇子,淑妃可好。”景和飞快地在玉娘脸上一扫,又垂头道:“劳昭母妃记挂着,母妃安康,也常挂念着昭母妃。”他眉眼艳丽的脸上掠过一丝浅笑,“母妃也想去看看昭母妃。只昭母妃的父母亲才到京,久别重逢,昭母妃自要同家人多聚聚,不便打扰。” 陈淑妃即对她身世起了疑心,景和是她儿子,又素来多智近妖,陈淑妃哪有不告诉儿子的道理,是以景和故意将话引到玉娘父母身上去。玉娘眉头微微一动,脸上倒是笑开了:“淑妃倒是善解人意。”景和抬头与玉娘对视了,也笑道:“儿臣听着昭母妃想要梅花送与父皇,儿臣愿为昭母妃尽一尽孝心。”玉娘笑容淡了些,又将景和看了回,才道:“有劳二皇子了,我必定与圣上表一表二皇子的孝心。” 景和莞尔一笑:“儿臣谢过昭母妃。”叫他身后的梅林一衬,愈发的眉眼艳丽,从容起身,来在树下探手将玉娘看中的那枝梅花折了,递与身边的小太监,又将另一枝细幼些的折了下来,一样递与小太监拿了,又将先头那枝拿在手上,回身走在玉娘面前,双手将梅枝奉上。 玉娘却不接,秀云上前几步,蹲了蹲身:“谢二殿下。”双手将花接过。景和复又从小太监手上将另一枝梅花接过:“昭母妃即出来了这趟,空手回去岂不可惜,儿臣瞧着这枝虽及不上昭母妃替父皇瞧上的其形若龙,也算别致,只当是儿臣一片孝心了。母妃常教导儿臣,昭母妃是个肯与人为善的,要儿臣见着昭母妃时恭敬些。” 玉娘也笑了,只道:“淑妃倒是我知己一般。”这才探手接过,对了景和微一颌首,扶着金盛的手扬长而去。 说来也是凑巧,景和去承明殿探望陈淑妃,陈淑妃只说是未央宫的梅花开的好,要儿子去折一枝来供瓶,景和只得答应,却不想竟遇着了昭贤妃,这时看着玉娘远去的背影,景和口角的笑倒是深了些,与身边的小太监道:“是个聪明镇定的。”小太监弯深了腰。景和也不指着他答话,又在梅林中转了圈,另折了枝千瓣朱砂在手上,往承明殿去了。 玉娘亲将梅花送到温室殿前,温室殿是乾元帝秋冬日常处理政务的所在,后妃们无诏不得进入,可守在殿门外的小太监老远认出是昭贤妃,早在玉娘走到殿门前时就进去报了信儿,又奉承说:“娘娘抱着梅花呢,想是给圣上送花儿来了。” 乾元帝听说,禁不住满脸是笑:“你倒是眼尖。贤妃来了就叫她进来。”又对了一旁的赵腾道:“护国公要招你做孙女婿,你若是真不愿意,朕就替他们做个媒。” 赵腾这刻满心都是阿嫮过来给圣上送梅花了,一时两耳隆隆作响,虽听着乾元帝与他说话,却是听而不懂,答不出话来。乾元帝见赵腾不说话,想着赵腾到底也是二十五六的人了,想着娶房妻室也是有的,且那李琅也算个秀丽佳人,年纪又小,赵腾心动也是有的,不禁皱了眉。 便是这是,温室殿的门一开,只听着小太监唱道:“昭贤妃到。”乾元帝便向殿门前一看,果然玉娘身上穿着玉版红的鹤氅,怀中抱着一只开光青白瓷松竹花斛,花斛里斜插了枝枝条虬劲若龙形的重瓣梅花,几朵色做绛紫的梅花正映在玉娘腮边,更称得她肌肤欺霜赛雪,脸上顿时笑开,连着眼角也不扫下赵腾,口中道道:“你下去罢。”脚下已朝着玉娘走了过去。 “妾不知圣上这里有外臣,妾莽撞了。”玉娘瞥见赵腾,心上翻滚,脸上依旧是副娇媚婉顺的神气,抱着花斛盈盈蹲下身去请罪,不待她蹲到一半已叫乾元帝拉着了,乾元帝只笑道:“怎么想着给送花过来了?可多穿了些?要是冻着倒是值多了。”玉娘抿了抿粉唇,瞥了眼赵腾。 乾元帝这才醒觉赵腾还在,一手从玉娘怀中接过花斛,一手拉了玉娘素手将她引进殿来,只道:“这人你在西山大营时该见过。”玉娘这才注目看了赵腾会,赵腾心口疼得刀扎一般 咬牙过来,在玉娘身前单膝跪了:“臣神武营赵腾见过昭贤妃娘娘。” 玉娘微笑道:“赵将军快请起,赵将军乃国之栋梁,行此大礼,我愧不敢领。”赵腾垂首道:“臣不敢。”乾元帝对了玉娘一笑,又向赵腾道:“你下去罢,今日朕与你说的话,你仔细想了。”赵腾垂首喏了声,从地上站起,只是不敢抬头,低头退了出去。临出殿门前,却听着阿嫮道:“赵将军初看着威风凛凛,可见着妾连头也不敢抬,倒是个守礼的,很不像个武将呢。”脚下险些一个踉跄,好在还是稳住了,咬紧了牙快步走了开去。 乾元帝命人将殿门关了,自己亲手替玉娘解了外头的鹤氅,扔在一旁,拉着玉娘到了书案,自己坐了,又将玉娘在膝上一按,指了化了朱砂的砚台道:“磨墨。” 玉娘朝着案上一瞥,见上头摊着奏章,第一行字,却:臣护国公领上都护李源 顿时心上鹿跳,口中却道:“您批奏章呢。”作势要起身,乾元帝却不肯撒手,只笑说:“你乖乖地替我化着朱砂,等我批完了这几本,我们一块儿回去。”玉娘这才答应,探手掂起了朱砂在砚上转着,看似全神贯注地磨着朱砂,眼角却是瞥着李源的奏章,一目十行看了,心中却是失望已极,不过本寻常的请安折子。 她这里磨了会朱砂,却不见乾元帝写字,再一看,却见乾元帝正看着她的手。原是玉娘肌肤极白,纤细秀嫩的手指叫指尖的朱砂衬得仿佛透明一般,乾元帝不过无意间瞥见一眼,竟就挪不开眼去。 玉娘心上忽然一动,做个着恼的姿态,将手松了,假意儿娇嗔道:“圣上耍妾哩。您叫妾磨朱砂,妾都磨了这会子了,您倒是写呀。” ☆、第139章 冲撞 作者有话要说:  乾元帝一起兴起要玉娘在他怀中坐着,在他批奏章时替他磨朱砂,不想一眼瞥着玉娘的素指教朱砂一映,格外娇嫩,就挪不开眼去。不想他这一举动,倒是勾起了玉娘心思就假意要走,她身子才一动乾元帝便醒过神来,揽着不许起来,又笑道:“你这孩子,这些耐心也没有。”玉娘就将手伸在乾元帝眼前,素指纤纤,指尖微微透红,娇嫩得如同梅瓣一般,只娇嗔道:“您说披奏章的,可却盯着妾的手瞧,妾的手有这么好瞧么?”乾元帝将玉娘的手握到唇边一吻,笑道:“好不知羞,自家夸自家。” 玉娘脸上微红,睇了眼看乾元帝:“妾哪有。”又探手将奏章往乾元帝面前推了推,张了剪水双瞳看着乾元帝,软软地唤了两声,“圣上,圣上。”乾元帝从来抵不过玉娘这样,心上早化成一团,当时收拢了精神,一面儿揽着玉娘,一面儿将奏章批了。只觉着若是从今以后批奏章时长得玉娘相伴,其中乐趣只怕远胜“红袖添香夜读书”,便在次日处理政务时倒是将玉娘召了过去,起先只叫玉娘在一旁磨朱砂,到后头又将玉娘揽在了怀里,倒是不在乎玉娘也能看着奏章这回事。 一面是乾元帝连着数日召玉娘往温室殿伴驾,引人注目;一面是玉娘自己有意悄悄地推波助澜,果然没几日就惊动了李皇后。 虽大殷朝并未有明律令“后宫不得干政”,可自立朝以来也真没有过这样的事儿,便是当年的定慈太后也只在德庆帝驾崩,端惠帝年幼时辅政过几年,待得端惠帝成年即归政,饶是这样还有儒士们说定慈太后牝鸡司晨。如今玉娘不过一贤妃,而乾元帝正是壮年,乾元帝批奏章时她守在一侧,只怕其志非小。便是乾元帝亲召,她若是个贤惠懂事的,就该效仿汉朝班婕妤那般正言拒绝才是,顿时恼怒。 (上接作者有话说) 李皇后当下就命人将玉娘召到椒房殿,看着玉娘盈盈拜下,眼中犹如喷火一般,只不叫她起身,咬牙冷笑道:“好一个贤惠的昭贤妃。”玉娘早预备着李皇后反难,听着这话只做个懵懂样儿,怯生生地道:“殿下这话,妾不明白,还请殿下明示。”李皇后将凤座的扶手一拍,怒道:“我只问你,你日日往温室殿去做什么!那也是你去得的地方?” 玉娘跪在地上,只道:“圣上亲召,妾奉旨罢了,殿下要问妾的罪名,妾不能领罪。”李皇后叫玉娘这话将火又顶了些上来,指着玉娘道:“好大胆!我说两句,贤妃就拿着圣上来压我,打量着我是不敢拿着你如何吗?!”玉娘有意要惹怒李皇后,知道李皇后顶烦后宫妃嫔们哭,偏就哭道:“妾说的不过是实情,并不敢拿着圣上压殿下。殿下冤枉了妾,妾受些苦楚也没什么,可损了殿下贤名,就是妾的过失了。” 李皇后叫玉娘这几句气得两边太阳穴都疼,顾不得体统规矩,口中骂道:“我要你周全体谅我的贤名?!”抓着身边的茶盏就掷了下去,到底还有些理智,并不敢真朝着玉娘掷去,只在玉娘身边碎了,茶盏里头的茶水溅在了玉娘群上,偏生玉娘今日穿了条粉紫的细褶裙,茶水溅在上头,格外醒目。一旁的宫娥太监们看着李皇后动手,都过来相劝,只说是:“殿下,可不能动手,动手就是您理亏了,还是请内寺伯的好。”李皇后叫太监宫娥们七手八脚按着了,气哼哼瞪着玉娘瞧。 玉娘仿佛叫吓着了,哭声顿住了,转为低泣,她本就生得面目娇柔,这一落泪便似海棠带雨,梨花著雪一般,看得李皇后格外刺目,再坐不住,指了玉娘道:“我不过说你几句,你做这个可怜样儿与谁瞧!这里是椒房殿,可不是温室殿!”又怒道,“与我宣宫内寺伯!”玉娘来前就遣了金盛去找乾元帝,盘算着这会子也该到了,更有意道:“妾犯了什么过失,殿下要请内寺伯?” 李皇后叫玉娘气得发昏,竟是道:“我是皇后,掌内宫事,处置你个贱人,还要问过你吗?与我将这个贱人拖出去,叫她在殿外跪着!”话音未落,就听着乾元帝喝道:“放屁!李氏,你骂哪个是贱人!” 李皇后看着乾元帝进来,已站了起来,走上前来接驾,乾元帝眼角也不扫她下,直看向玉娘。 玉娘听着乾元帝声音,哭声一起又强忍住,把双手掩面,原跪得笔直的身子也坐在了地上,肩头微微抖动,看得乾元帝十分心痛,顾不得叱骂李皇后,先走到玉娘身边,双手将她扶了起来,上下打量了回,见地上有跌碎的茶盏,玉娘裙子上也溅了茶水,更是怒不可遏,一面将玉娘抱在怀里,只怕玉娘伤着哪儿了,强拉了她遮面的手来看,脸上虽没什么伤,却已哭得双眼微肿,脸上愈加雪白。 玉娘又把手去扯乾元帝袖子,含悲道:“圣上,是妾不对,妾顶撞殿下,并不是殿下与妾过不去。”说了又哭几声。乾元帝自己都舍不得说玉娘一句重话,看不得玉娘落泪,哪能看得这副模样,当时脸上就涨红了,再听着玉娘那话,犹如火上浇油一般,指了李皇后道:“你个毒妇!贤妃有什么错儿?你就容不下她!上回掌掴她,朕看着你是皇后,给你留了情,这会子你竟敢掷杯伤人!?朕当年就觉着你目光短浅,不配为后,还是看你父兄有些功劳的份上,朕不好使功臣寒心,如今看来朕当日宁可背了那薄幸之名。” 李皇后叫乾元帝这声毒妇骂得脸上通红,而后听着那番怒斥,更是站不住,脚下一软也是跌坐在地,脸上都是眼泪,一股子寒意从心底透了出来:“圣上就一些儿颜面也不给我留了吗?” 她自以为拿着玉娘的把柄,却忘了且这事儿的“罪魁祸首”是乾元帝。乾元帝听着她因这个寻玉娘去说话已生不快,再看着玉娘这副可怜模样,哪里还忍得住怒气。 玉娘听着乾元帝怒骂李皇后那番话,又是悲又是怒又是喜,心绪如潮一般,身上也微微发抖。乾元帝正将玉娘抱在怀里,哪能觉不到,只以为玉娘叫李皇后吓坏了,愈发的厌弃李皇后起来,只道:“传朕口谕,皇后旧疾发作,宣个御医来与皇后好好调理。皇后就呆在椒房殿不要出来走动了,元日内外命妇请安也一并省了罢,不要扰了皇后休养。” 这便是要禁皇后的足了,皇后统领后宫要有威仪,今日叫乾元帝当场说出不配为后,更在腊月里将她禁足,从此李皇后颜面无存,日后说出的话哪里还有威信,她哪里还有颜面去见那些内外命妇。 李皇后跪在地上,身子抖得筛糠一般,乾元帝瞥了眼,全不在心上,又怒问:“方才皇后动手,你们这些狗东西不知道拦一拦,都是死的吗?若是伤着了贤妃,看朕饶得了你们哪个!”唬得太监宫娥们跪了一地,只辩说:“殿下第一回砸杯子,奴婢等没有提防,后来是拦着了。”又不住地磕头。乾元帝余怒未消,还是玉娘扯了袖子道:“圣上,他们都是当奴婢的,又能做什么呢,不过领命罢了,到底他们还劝了的。” 这话看着是替太监宫娥们开解,实则却是说李皇后不肯听劝的,偏又没一句不实在,李皇后亲耳听着也是辩解不得,只咬牙将玉娘看着,当真是恨欲其死。 果然乾元帝听着愈发觉着李皇后狠毒,将她冷冷剜了眼,牵了玉娘的手往殿外走去。 到得殿外,乾元帝亲自将玉娘放在自己龙舆上,玉娘正要起身,乾元帝自己也坐了上来,将她揽着了,又拉了她的手道:“笨孩子,她宣你就去?若不是金盛来报信,今日你就有吃不了的亏。”玉娘细白的牙齿咬了咬红唇,叹道:“妾也知殿下会这样恼怒,妾要知道了,拼着叫人说妾不敬猖狂。也不敢去的。” 乾元帝叫玉娘气笑了,伸臂将玉娘抱在膝上,捏了玉娘的下颌将她脸抬了起来:“你这会子知道了。”又看玉娘双眼绯红,越发觉得玉娘可怜,倒也消了些气,又说:“你只管放心,朕不会叫你白委屈。”玉娘张大眼看了看乾元帝,只将头靠在了乾元帝怀中,轻轻“嗯”了声,却是不出声了。乾元帝看着玉娘如此乖顺,自然愈发觉得李皇后蛮不讲理,连着玉娘这样可爱可怜懂事的孩子都忍心为难,全然没有母仪天下的风范。 这也是玉娘聪明之处,若是一味在乾元帝要替你张目时做个善良大度的样儿替李皇后求情,李皇后那里不能领情是一定的,连着乾元帝也要觉着她不识抬举,冷了心肠,日后渐行渐远也是有的。虽与乾元帝虚与委蛇十分费神,可李皇后还未曾从皇后位上下来,护国公府还好好的在那儿,玉娘又如何肯答应。 乾元帝多少有些任性,全然不顾李皇后叫禁了足,再过些日子也要到除夕,元日,元宵,内宫有多少事情要打理。待得次日,他又下旨,只说李皇后旧病复发,要静养,使贤淑二妃打理。虽未明说,哪个主理,可只看帝宠,也该知道了。 李皇后原就叫乾元帝与玉娘两个气得卧床,再听着这个消息,倒是真病了。黄女官虽觉得李皇后这回真是福祸自招,乾元帝素来偏心,非要去讨这个嫌,又怪得谁来,只看着李皇后这样委屈,又不好再说,只得宽慰道:“过得新年,殿下与圣上上个请罪折子也就是了。您又没犯大过犯,圣上也不好总关着您的。只消您出去了,再与淑妃说一声,淑妃是个温婉的性子,自不敢捏着宫务不放,只消淑妃放了手,贤妃哪里敢不放。她若是不放,圣上又会怎么看她。” 李皇后听了黄女官这些话,倒也点头,却又道:“当日是母亲叫我上折子请圣上择新人,好分高氏的宠,哪晓得竟招来这样的祸星,竟比高氏还狠毒,竟是条美人蛇。”言中大有后悔之意。 李皇后因旧疾复发在椒房殿静养,未央宫中一切事务都交在了贤妃手上,消息传在前朝,脑子清明些的都知道,这是皇后彻底失势了。 不说承恩候府门庭若市,护国公府却是闭门谢客,原是唐氏也气得躺倒了,唐氏这一病,媳妇小唐氏并孙女李琅都在病榻前伺候。李琅生得鹅蛋脸面,一双杏核眼,一笑嘴角就现出两个笑涡,又正当十四五岁,是可人的时候。唐氏便想起要将她许配赵腾的事来,虽赵腾那里不曾答应,可也没一口回绝了。 唐氏便又动了心思。虽乾元帝叫李皇后养病,可没禁止椒房探视,且转眼就是除夕元日,内外命妇都要在未央宫领宴的,到时她可带着李琅去给李皇后问安。 ☆、第140章 宫宴 从前宫中赐宴,总是皇后坐在首座,便是宝康公主满月那回也是李皇后主持,如今只不过过了月余,李皇后竟就因病要在椒房殿静养,却叫昭贤妃坐了首座,连着高贵妃也不见人影。想及这些日子以来京中关于皇后与昭贤妃起了纷争,圣上偏护着昭贤妃,将皇后气得病倒的传言,又看昭贤妃今日做派,一时间诸命妇脸神色各异,更有人偷偷瞥向了护国公夫人唐氏。 唐氏身看着的昭贤妃头戴九翚四凤冠,玉带衮裳,清华端贵,言谈间容光照人,不可一世的模样,再想着女儿在椒房殿中病得两腮都凹了进去,才三十多岁,脸色蜡黄,两鬓竟已见了银丝,一时间心痛如绞,只将牙关紧咬,这才没扑上去将昭贤妃这个贱人撕扯个七零八落。 不想玉娘在上首坐着,四下一看,正瞧见唐氏脸上僵硬只坐着不动,一口酒一口菜也不动,因他两家是有仇怨的,是以玉娘有意要激唐氏一激,故意道:“护国公夫人如何不用?是酒菜不和夫人胃口吗?” 玉娘说话素来和缓轻柔,这番话玉娘又说得格外慢条斯理,听在唐氏耳中更似针刺一般,脸上抽了抽。宫中举宴都是些温火膳,不是蒸的就是煮的,再由御厨房送到席上,如今恰是隆冬天气,已然半冷,难以入口,就是偶尔有些煎炸之物,也早失了香脆,是以来宫中赴宴不过是份体面,再没人是冲着吃食来的。可玉娘身为一品贤妃,如今又代掌宫务,她开了口,护国公夫人也不好托大不答,强笑道:“谢贤妃关切,原是老妇年纪大了,胃口不好,吃不得油腻的。” 玉娘听说,掩唇道:“倒是我疏忽了。”便吩咐与席中年五十以上的命妇一席送一品一品玉带糕去。又看唐氏身边跟了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生得面目秀丽,两眼如杏核一般,看她瞧向自家的目光中带些愤懑,度其年岁,想是护国公李源的嫡长孙女,前护国公世子李彰武的长女李琅了,故做不知,又问:“夫人身边的女孩子是哪个,好个模样儿。” 唐氏见贤妃拉着自家说话,偏又不能不答,若是在这当口儿落了这位贤妃的面子,她回去略撒个娇,只怕回头受气的就是阿媛,只得强笑道:“这是老妇的孙女儿,单名一个琅字。”又推了李琅去与玉娘见礼。 李琅也知自家姑母与眼前贤妃的恩怨,虽是个温柔性子,可看着姑母凄凉模样,对着贤妃哪能不怨。这时听着贤妃问话,满心不愿答话,到底也知道规矩,只得离席走到玉娘席前,端正拜下:“护国公嫡长孙女李琅见过昭贤妃娘娘。” 玉娘笑道:“抬头我瞧瞧。”李琅将头微微抬起,玉娘在她脸上扫了扫,就向身侧的陈淑妃笑道:“你看,怪道说侄儿像姑哩,这孩子真是有些像殿下。”陈淑妃往李琅面上一看,也笑道:“眉眼儿是有些像。”玉娘又笑道:“原不知道护国公夫人带着你来,也没备表礼,这个拿去顽罢。”说了从腕上摘下一对儿暖玉镯来,递与身旁的珊瑚,陈淑妃也递了枝多宝簪下去,珊瑚跪接,起身走下台阶送在李琅面前。李琅双手接过,复又拜谢,这才退回唐氏身边坐了,握着赏赐的手却是隐隐有些发抖。 又说座上有位长安大长公主,论起身份来是乾元帝姑母,便捏着身份夸道,笑道:“怨不得圣上使贤妃主理宫务,果然是个体贴周全的。”玉娘见是长安大长公主,也就微微笑道:“大长公主客气了。” 长安大长公主虽有大长公主的身份,也不过空享个公主俸禄罢了。长安大长公主与她生母何才人母女两个都不得延平帝喜欢,且不说何才人至死都在才人分位上没挪过窝儿,便是长安公主及笄择婿,延平帝也只替她选了个六品朝议郎嫡出次子,婚后驸马倒是得了五品的驸马都尉衔,在京中权贵圈中,长安公主夫妇从没风光可言。 到得永兴年间,长安公主成了长安长公主,这情形才好些,长安公主的嫡长子得了永兴帝赏的一个骁骑尉衔。如今成了大长公主,还是乾元帝唯一活在世上的姑母,自更有体面些。只是长安大长公主也是谨慎惯的,倒和从前没什么两样。看着高贵妃得宠,她肯与高贵妃说些好话儿,也不得罪李皇后,今日看着玉娘坐了首座,就又来与玉娘说话。 因有长安大长公主开了这个头,下头的外命妇们有些便奉承起玉娘来了,又有个陆夫人,其夫是光禄大夫,座次恰与马氏相邻,便笑着同马氏道:“贤妃真真好相貌好风度,也就夫人这样的,才能教导出这样的女孩子来。若不是我家儿子都成了亲,可真要问问夫人家里可还有女孩子没有。” 马氏叫这几句夸得脸上要笑不笑,强笑道:“夫人夸得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了。”好在陆夫人也知道承恩候不过是个商户出身,全靠着女儿得宠才有今日,看着马氏这样局促,只当是她没见过世面的缘故,也不以为意。 却不晓得马氏出来领宴前,才哭过一场,原是就在她同冯氏进宫领宴,月娘却是叫谢逢春,谢显荣父子两个强送上了车,由谢怀德送回阳谷城齐家去了。 原是玉娘吐了口要谢逢春将月娘送回阳谷城去,谢逢春听说了是玉娘的意思,也知道月娘这个女儿没甚城府,搁在京中早晚要惹出祸来,倒是肯答应。无如马氏如何舍得苦求,月娘又哭又闹,一时也狠不下心,只叫冯氏好好相劝,又同马氏道:“你也知道月娘性子,最不肯让人的,这京都一块砖头下来砸着十个人,里头就有五个是官身,哪一日不留心,她就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去,还是家去,只拿着贤妃姐姐的身份,也没人敢对她如何。” 马氏这里只是舍不得,只碍着玉娘做得了贤妃,一家子富贵都在她身上,也不敢与谢逢春对上,却是好拿捏冯氏。先是拘着月娘不许她往前头去,见不着外人也就不碍的了;一会儿哭着说顾氏不慈,月娘一个在阳谷城,必要给她欺负了去的。一忽儿又说谢显荣硬生生叫齐瑱与月娘他们小夫妻分离,这个当哥哥的心狠。 见马氏这样,月娘如同得了尚方宝剑一般,在冯氏来劝她时啐了冯氏一脸,扯着冯氏道:“你即这样贤良,连自家丈夫给小姑子房里塞人的事也肯成全包容,如何不给大哥哥找几个姨娘伺候?!这才叫真贤良!你不过欺负我好说话,又怕我在这里碍了你们的事儿,所以要将我送回去,好叫那对女干夫银妇快活!” 冯氏哪里听过这样的话,只气得手脚发抖,指着月娘道:“这也是你一个好人家女孩子说的话?”月娘只冷笑道:“我只会说,可不会做,我若是能做,也给我好大哥找几个小娘子来,看你还怎么得意。”冯氏虽也能言,可对着月娘这样蛮不讲理,也是开不出口来,眼中含着泪道:“我与你无话可讲,你有话只与你大哥哥说去。”说了转身就走。 月娘赶上几步,赶到门口,却叫守门的婆子堵住了,月娘只得冲着冯氏的背影喊道:“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大哥哥不过是靠着奉承那个狐媚子才得了官儿,快别到我眼前来摆官太太架子!”不说冯氏听着月娘这话气得眼中含泪,便是月娘自己细想起来也觉着十分委屈,眼中簌簌落下泪来。 月娘与齐瑱之间也有和缓的时候,而后齐瑱听说玉娘要去采选,指谪谢逢春卖女求荣。月娘听不得有人说她父母不是,与齐瑱纷争起来,竟是动起了手,这才渐行渐远,以至于夫妇相见如同陌路。如今看来,倒是齐瑱说得才是实情。她那个爹爹,靠着玉娘得了侯爷的爵位,又为着玉娘不喜欢她,连着二十来年的父女之情也不顾了,就要逼她回去,实在叫人心寒。 而冯氏在月娘这里吃了气,在马氏跟前不好露出来,晚间谢显荣回来就哭诉与他听了,又道是:“二妹妹从来瞧不上妾,妾知道,妾也不怨。妾只恼她这样埋汰老爷,老爷念了这些年的书,中得禀生亚魁榜眼,到她口中竟是一笔勾销了。” 这也是冯氏与谢显荣这些年夫妇做下来,深知谢显荣有些书生秉性,听着月娘那话,哪有不恼的,果然她一番话说完,只看着谢显荣脸上阴沉。 谢显荣将翠楼送与齐瑱,也自知对月娘不住,可月娘几番闹腾将他些许愧疚之情磨得一干二净,又听冯氏转述的月娘说他是靠着玉娘的裙带得的官儿,脸上沉得滴得出水来一般,冷笑道:“她要是能笼着齐瑱,我便是要送一百个一千个人与齐瑱,看齐瑱要不要?她自己将丈夫逼得不肯见她,不独不思己过,倒要丈夫断子绝孙吗?”冯氏听着谢显荣这几句,擦了泪道:“说来二妹妹是任性了些。” 谢显荣又说:“我原想着到底父女兄妹一场,我们这里热热闹闹要过年,也不好叫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去,她即这样不知事儿,还是快些儿家去罢。总是人家的媳妇了,我这当哥哥的也不太好管教。”说了衣裳也不换,转身出去就寻谢逢春说话。 谢逢春正在宋姨娘房中,听着金保在外头说大少爷找,看这个时辰,就知道有要紧事儿,当时就想起身,宋姨娘缠着不肯放,只说是:“有什么事儿大少爷不能明儿说呢?侯爷,我哥哥说的事儿,您倒是肯不肯答应呀。” 却是宋姨娘之父兄将宋姨娘送与谢逢春做妾,便是看重了谢逢春的三女儿在宫中为妃,日后好借力的。如今这位谢三姑娘已晋为贤妃,更手握宫权,可说是连着皇后也要让她三分,怎么肯放过这样的机会。只是到底宋怜儿是个妾,妾的家人是论不得亲戚的,宋家若要借着承恩候府的名头做生意,非要谢逢春答应不可。是以宋柯跟了来京,好容易才见着了宋姨娘,便将他们父子的打算与宋姨娘说了,又道:“他谢逢春收了我上千亩良田,便是现白银也有数千两,如今只借着承恩候的名头做些生意,不要他一分银子入股,情愿与他三七分成,你把这话细细与他说了,不信他不肯答应。”为着叫宋姨娘肯帮着相劝,私下给了宋姨娘一千两银票傍身,又答应只消生意做起来,便与她一成分成。 宋姨娘也是个轻浮不安分的,不然也不能答应先许儿子后嫁老子这样的荒唐事,这时听着自家哥哥的话,又见有银子可拿,自是满口答应。这日她才自家摸了些银子出来,叫厨房里治了桌酒菜,亲自请了谢逢春过来,坐在他怀中撒娇撒痴,一杯杯灌谢逢春吃酒,才将宋柯的话提将出来,就看谢逢春要出去,哪里肯答应,把一双玉臂缠住谢逢春,又道:“侯爷,这样无本有利的生意,您倒是答不答应呢?”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阿幂的爸爸为明天的手术做各种检查,所以阿幂回来的晚了, 大家先看着,阿幂马上去修改。 ☆、第141章 有悔 作者有话要说:  阿幂爸爸今天上午八点做的手术,手术很成功,谢谢大家。 ======================================================= 谢逢春为人虽是势利,可也是打七八岁起就学着大算盘,十来岁学着看账簿,再大些就到铺子里头里去管事了,能将父祖留下的产业做大,怎么能是个蠢货。更又一桩,虽谢逢春纳了宋姨娘,却是从来瞧不上宋家,但凡要些脸面体统的人家都做不出将个女儿先许嫁儿子而后又倒赔妆奁送给老子做妾的事。如今宋家肯许下这样的重利,只怕借着承恩候府的名头要做的生意是个见不得光的,当下就冷笑了声,将宋姨娘玉臂拉开,沉了脸道:“你即进了我谢家,就是我谢家的人,少和你父兄来往,这样的话日后不许再提。” 因谢逢春与嫡妻马氏素来不和睦;卫姨娘又从来不得他的意;佩琼虽温柔多情,便为着不给玉娘惹祸留在阳谷城。谢逢春身侧只余了宋姨娘一个可人些的,是以谢逢春虽瞧不上她父兄做派,便常歇在宋姨娘处,便将她的心养大了,只以为一说必成,不想谢逢春竟是反面无情。 宋姨娘自以为自家青春少艾嫁了谢逢春个老头儿已是万分委屈,如今再叫谢逢春这样一训教,又羞又恨又气又恼,当时就哭倒在地。谢逢春虽在屋外听着了,也是脚下不停,转眼就走了开去。 又说谢显荣在书房待了没一会,就看着谢逢春过来了,因上前相接,扶了谢逢春坐下,再将在书房服侍的人等挥退,只不提月娘今日的一场胡闹,却道:“父亲,您也该快些儿下决断了,月娘真留不得了。您想,眼瞅着要除夕了,父亲难道还关着月娘不成?若要将她放出来,她哪有不去寻翠楼的理?若是叫月娘看着翠楼的脸,父亲也知道月娘性子,闹出人命来也未可知。若是父亲想将翠楼送出去,如今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家呢,若是落在有心人眼中,可是给娘娘招祸。” 叫谢显荣这番话一说,谢逢春也是深觉有理,只是从京城道阳谷城远隔数百里,月娘一个女人家如何走得到,便道:“虽你说的有理,可叫谁送她的好?若是叫管家长史,你也知道你二妹妹的性子,绝不能顺从的,你我都走不开。余下虽有你弟弟,可离着明年会试也只有两个来月,便是能赶回来,也耽误了功课。” (上接作者有话说) 依着谢显荣的心思,倒是叫齐瑱走一趟的好,一来,送月娘回去是打着婆母生病,她要回去伺候的幌子,齐瑱身为人子一块儿走也是应该的,再则,齐瑱到底是外人,总比不得自家兄弟要紧。是以谢显荣便道:“父亲不若请了妹夫来与他好好分说分说,妹夫是个知道利害的,不能推脱。”谢逢春想了想也就答应了。 谢显荣与谢逢春父子两个商议定了,次日就将齐瑱请了来,将事一说,齐瑱果然是个明白的,虽觉得谢家父子十分无情,到底知道利害,一口答应,亲自走到月娘房中与她分说。 月娘不意齐瑱会得过来,因不知道他来意,起先还以为着齐瑱是看着玉娘威势赫赫,过来赔情的,倒是沉了脸道:“我是个粗人,不认识几个字,长的又不好看,当不起举人老爷的赔罪,举人老爷还是回去罢。” 在谢逢春书房,齐瑱还觉得月娘可怜,这时看着她脸色,就将怜悯之情消去了不少,只说是:“我接着父亲来信,家中有事要与你我商议,你将箱笼收拾了,明儿就走。”月娘叫齐瑱这几句说得怔了,她昨儿才同冯氏那个外存忠厚内藏奸诈的妇人吵过一回,今日就说齐家有事要她回去商议且不说有没有这么巧,便是真有事儿,齐伯年与顾氏从来看她不上,又怎么肯与她商议,当时就冷笑道:“这话你哄鬼呢!不过是你怕我在这里碍着你同那个小妖精双宿双飞,要将我打发回去,竟不喜拿着自家爹妈说事,也不怕烂了舌头。” 齐瑱叫月娘说得愧恨,只冷笑道:“你爱收拾不收拾,明儿我过来接你,你若是执意不跟我去,也无妨,我写封和离文书与你,你也不用再疑心着我要沾你们家娘娘的光。”月娘听齐瑱不说几句就要写和离文书,脸上涨得红赤逼到齐瑱面前,啐了齐瑱一脸:“放你娘的屁!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心肠,什么和离文书,不过好听罢了!你是多嫌着我挡了你与那个小贱人的路,撵了我去,你好将那个小贱人明媒正娶回来,我只告诉你,你休想!只要我还有一口气,绝不能叫你和那小贱人如意!”一行说一行拿眼去斜齐瑱。 月娘的面目原就生得不甚出色,叫谢逢春关着在房中心中不忿便没装扮,这时摆出这样一副面目来,可说是面目丑陋,齐瑱别过眼去不看她,只道:“明日我过来,你或是随了我去或是和离,都由得你。”不待月娘再说,径自拂袖而去。 月娘见齐瑱半句和软话都不肯讲,直气得跌坐在椅上,双泪交流,却是说不出话来。到底不甘心与齐瑱和离,白便宜了齐瑱与旁人双宿双飞,还是收拾了箱笼,随着齐瑱回阳谷城去了。马氏虽知道月娘受了些委屈,奈何这是昭贤妃的意思,违拗不得,只背后哭几声也就罢了,还得打叠了精神往宫中赴宴,是以在宫中也笑得不甚开怀。 又说当时谢显荣在书房里与谢逢春说有人盯着承恩侯府,这话倒也不是唬谢逢春的。 玉娘如今在未央宫中独占宠爱,将李皇后、高贵妃、陈淑妃等一概压下,这几个也不是和软的性子,如何能忍?因乾元帝如今将合欢殿当做自家的寝宫,若把合欢殿盯着,一旦走漏消息,便是窥测帝踪,一个不好便是性命不保。倒是承恩候府初来乍到,根基不稳,这几家便将眼光看在了承恩候府,日日看着谢逢春一家子的动静。齐瑱与月娘夫妇两个在年关将近之际离了京城,这几家也都知道,看着他们走得蹊跷,自是遣了人跟了下去,不想正入了玉娘毂中。 说来玉娘如今代掌宫务,无论是她见陈奉还是陈奉见她,都较从前容易许多,随意寻个事由也就是了,就经由陈奉串联了玉娘与赵腾,好将玉娘的几桩事托付了赵腾去做。 只说玉娘为着逼赵腾屈从,也算是费尽心思,无论是在未央宫外她还是采女时的头一回重逢,再到她跌下高台时看赵腾的那眼,还是西山大营的相见,总是踩着赵腾心上的愧悔,及到那回赵腾领着乾元帝口谕送她回合欢殿,玉娘才算真正握住了赵腾心思,这才有叫赵腾去灭了绿竹家满门的事。赵腾即做了一回,那么如今也就由不得他肯不肯了。 头一桩,玉娘早料着月娘这一走,陈淑妃等必定不肯放过这个机缘,李皇后与高贵妃还罢了,她们手上有些什么人,玉娘约莫还有数,倒是陈淑妃,玉娘只是摸不准,正好借这个由头探一探底。 第二桩,当时冯氏说,高鸿是将谢显荣引在一处暗门子再将翠楼引到他面前,高鸿能在那处做这等隐秘的事,那暗门子必定与高鸿有情有旧。以高鸿高贵妃兄妹为人,绝不能是清清白白,一丝贪赃枉法的事迹也没有。高鸿能将谢显荣引过去,也就能与旁人在那里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是以要赵腾派了人盯住那处。 第三桩,赵腾身居高位这些年,又有手段,手上断不止神武营这些人,自然还有见不得光的棋子,玉娘要借这样的人去做一桩案子,好断一条要紧的线索。 再说如今赵腾听着陈奉转述,想着昔日娇花嫩柳一般的阿嫮如今步步算计,一时也说不上是怜是惜,滋味难言。可阿嫮走到今日这步,不是她将李皇后等除去,便是她叫那些人害了去,已没旁的路好走,以赵腾对阿嫮的心思,又怎么肯叫她吃了亏去,不独要做,还要做到万全。只可怜在玉娘眼中,赵腾如今肯这样,都是她费心算计而来,并不肯认承赵腾当真对她有心。 而这一回随着齐瑱,月娘回阳谷城的,只有两系人,护国公府竟是没派出人来,原是护国公府内正是一团乱。 却是唐氏叫糊涂油脂蒙了心,除夕当日将李琅带进了宫,说是与李皇后请安,实情却是要李琅在当值的赵腾跟前露一露脸。她只以为,赵腾这样二十五六的青年又是未婚,一旦见着李琅这般温柔秀丽的可人儿,心思勾动也未可知。因知道护国公李源必然反对,竟是将李源瞒得一丝不漏。 唐氏也还知道分寸,只是在去椒房殿的时候绕了些路,故意在赵腾面前经过,她自己特意停下与赵腾说了两句话,借此机会叫李琅在赵腾跟前露了回脸,不想赵腾目不斜视,唐氏还不算太糊涂,看着这样知道赵腾无意,也只得罢了。 不想赵腾怕叫乾元帝知道疑心了他,倒是自己与乾元帝说了。 却说乾元帝早看着李皇后不入眼,如今更觉着她不配做皇后,无如只寻不着由头废她,虽夺了她宫权尤不解气。这时候听着护国公夫人依旧将想头打到自己身边来,如何能忍,宫宴散后当时就去了椒房殿。 大殷朝规矩,除夕元日皇帝必定是歇在皇后处的,是以李皇后看着乾元帝过来,倒还有些欢喜,正要叫人将自己扶起接驾,却听着乾元帝道:“皇后不用起身,朕问你几句话。”语气倒是这些日子来前所未有的和缓。 李皇后听着乾元帝这样语气,心中一时委屈一时喜欢,眼中不由自主地含了泪:“圣上有什么吩咐?”乾元帝将李皇后看了几眼,李皇后少年时也是个美人儿,只论容色倒是不比高贵妃差的,可如今日子过的十分不顺,又年过三十,且病了这些日子,脸上就现出老态来,眼角都是细纹。乾元帝只看得李皇后一眼,就将眼转了开去,问道:“朕听着你有个侄女儿也要十五了。” 李皇后不意乾元帝忽然提起李琅,只是皇帝开口,她虽是皇后也不好不答,便回道:“是,阿琅是我亡兄的独女。” 乾元帝点了点头:“朕要没记错,这孩子还未许人?”李皇后听着乾元帝说了这句,心上狂跳起来,蜡黄地脸上也现出了红晕,挣扎道:“是。”乾元帝微微笑了笑:“朕记得你哥哥是为国捐躯的,朕也不好使忠臣在泉下不安,故此想为你侄女儿做个媒,你看如何?” 李皇后为人性子虽直,却也不蠢,看着乾元帝这般和气的模样,也知道事出反常,额角都有冷汗,强笑道:“妾父母替她看着哩,圣上日理万机,不敢叫圣上为此费神。”乾元帝站起身来道:“皇后此话差了,你的侄女儿若是在民间也得管我叫声姑父,做姑父的替侄女儿费些心也不值什么。还是皇后怕朕选的人不合你们母女们心思?” 乾元帝这话李皇后如何敢领,挣扎着从坐起身来,就在牀榻上跪了,以头触床褥道:“妾不敢。”乾元帝冷哼了声:“不敢便好。你只管放心,朕也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朕给你侄女儿选的人,,与你侄女儿年纪也相当,论起出身来与你侄女儿也堪配得过了,并不会委屈她。”后头几个字倒似从牙缝中摒出来一般。 李皇后越听越是心惊,壮着胆子道:“不知道圣上说的是哪家的儿郎。”乾元帝道:“你知道的。” ☆、第142章 有变 作者有话要说:  李皇后听着乾元帝说那句你知道时,一时心跳如雷:莫不是他肯答应叫赵腾娶了阿琅。想在这里,脸上微微现出了些笑模样,只道:“圣上肯答应么?”乾元帝瞥了她一眼:“朕为什么不肯答应?”李皇后脸上笑得愈发开了些,只是她病了这些日子,脸色蜡黄,双颊凹陷,虽是带着笑颜,瞧着也带些苦相。无如乾元帝从不将李皇后看在眼中,自然不会觉着她可怜,又说:“若是你觉着好,明儿朕就下赐婚旨。” 李皇后虽不明白乾元帝如何改了主意,也是十分欢喜,脸上也现出了些红晕:“圣上觉得好,妾自然也觉得好。”乾元帝便站起身来,走到李皇后牀前,将身子微微俯下:“朕当然觉着好。朕的姑母长安大长公主的嫡长孙顾应祥也算是半个皇家人,配定国公长孙女,身份上也算厮配得过。” 顾应祥此人虽没什么恶名,却也无有才名,二十来岁的人,一事无成,至今还在家赋闲。是以听着乾元帝这句,李皇后脸上的红晕褪得干干净净,脱口道:“圣上说的是他?”乾元帝扬了眉,反问李皇后:“皇后以为朕说的是哪个?”李皇后又急又气,脱口而出:“我以为皇上说的是赵腾。” 话才出了口,李皇后便就看着乾元帝脸上就现出笑容来,将李皇后的下颌一捏:“你们以为朕不知道么?朕知道,可朕不想让你们如愿。朕已经同姑母提过,恰好今儿姑母见过你的侄女儿,很是喜欢,年后就上门提亲,朕想,护国公与护国公夫人不会令朕失望罢。”说罢,撒开了手,又在李皇后肩上拍了拍,扬长而去。 说来长安大长公主虽有大长公主之名,却无大长公主之实在,无论是她的夫婿还是她的子孙们,没有一个在朝中握有实权的。一家子如今都住在大长公主府中,待得长安大长公主薨了,朝廷按例将大长公主府收回之后,这一大家子人还不知要往哪里住去。莫说是给李皇后,皇五子助力,只怕反要护国公提携孙女婿一二。 乾元帝为着李琅选的这个夫婿,实实的不过是名头好听罢了,这只怕还是看在李琅之父李彰武战死,不好太屈辱他的遗孤使用忠臣寒心的缘故。 (上接作者有话说) 李皇后看着乾元帝这般无情,又气又恨,直把牙咬得紧紧的,恨不得扑上去问一声,乾元帝即这样不待见她这个皇后与护国公府,如何不干脆将她这个皇后废了,非要这般折辱,到底不敢, 虽李皇后深怨乾元帝,也不得不写了信去告诉护国公与唐氏知道。李源见唐氏带着李琅进宫心上已觉着不妥,待得看着李皇后捎来的信,便逼问到唐氏脸上去,只问道:“我是怎么与你说的?”唐氏也没料着乾元帝竟丝毫不念与李皇后的夫妻之情,就这样下护国公府的脸面,不禁急道:“你如何怪我!起先你也是肯的!” 李源气急,恨不得一掌打到唐氏脸上去,到底数十年夫妇,还是忍着了,将桌子拍得山响,只喝道:“赵腾那里不肯应承,我是怎么与你说的?我叫你此事不要再提。你倒是与我说说,这话你做甚不听?今儿你带了阿琅进宫做什么去了!” 唐氏又急又悔,只道:“我不过是与那姓赵的说了几句话,从前的事一个字也不曾提过。”李源哪里肯信,将李皇后的信又拍了拍:“你若是没生事,圣上如何早不发作晚不发作,只择在今日?” 唐氏便道:“我知道了,定是那个小贱人!”说了便将昭贤妃如何点了李琅出去说话,又说了些什么告诉了李源知道,“当时妾只以为,如今外头都传说是她狐媚惑主使得圣上禁了咱们殿下的足,她便对阿琅示好,好显得她贤良,不想竟这样狼子野心,生生要毁了我阿琅一世。” 李源听着唐氏这话,只是摇头,其中虽不好说没昭贤妃的手笔,可只怕是自家要与赵腾结亲,先招了乾元帝忌讳。等到唐氏再将人往宫中这么一领,乾元帝自以为唐氏要将两人送做堆,不肯答应也是有的,昭贤妃至多是在其中顺水推舟了回,她还要在乾元帝跟前扮好人呢。 李源到此也是十分懊恼,只觉得自家老了,这样简单的事儿都不能看明白,以前竟还以为这是一招进可攻退可守的妙棋,却忘了乾元帝多疑,更忘了沈如兰的下场。 说来婚姻一事上,所谓的赐婚,也不过是看着两家有意,当皇帝的趁人之美罢了。若是臣子们自家不肯,皇帝也做不得主,万没有随意赐婚的理。乾元帝拿着李琅的终身说事,不过是要自家知道他十分不喜欢。可自家真要不肯答应,乾元帝也拿着他们无可奈何。只如今护国公府与皇后都不得圣心,再不肯顺着乾元帝心意叫他出了这口气,还不知道乾元帝要怎么折腾,只怕日后阿嫒的日子更难过,想了半刻,终道:“罢了,答应了罢。那孩子虽没什么出息,到底还算个老实的,不会欺负了阿琅。”唐氏听着李源这话,眼中簌簌落下泪来,不敢恨乾元帝,却将玉娘恨个咬牙。 李源与唐氏虽答应了,李琅听着她皇姑父竟要将她许配与旁人时,却是不肯顺从。 说来,李琅原先对赵腾也无可无不可,只要替祖父祖母分忧罢了,可自叫唐氏带着见过赵腾一面之后,竟就上了心。说来赵腾虽不是面目俊美,也是英挺过人,当日李琅见着他时,赵腾恰是一身戎装,在未央宫中通明的烛光中,黑甲红袍,恍如战神一般。李琅说来也是将门出身,又正当少艾,见着这个模样,芳心暗动起来,不想才过了两日,竟是说皇帝姑父要亲做媒人,说的并不是赵腾,一时情急就对着唐氏哭道:“祖母不是说是他的吗?如何换成了这个人,阿琅不要。” 唐氏听着李琅这句,脸上顿时白了白,将李琅盯了眼,压低了声儿问:“若是从前那个你就心甘情愿了?”李琅自幼父母双亡是在唐氏身边长大的,与唐氏甚为亲近,并不怎么怕这位祖母,涨红了脸慢慢点了点头,眼中落下泪来。唐氏手上一抖,帕子都险些握不住,一句话也没说,抖抖索索地出去了,直回到自家房中才落下泪来,懊悔着不该将李琅带到宫中,叫她入了昭贤妃那个狐狸精的眼,又叫赵腾入了她的眼。只是事已至此,后悔也是无用了。 李琅看着自家祖父与祖母竟是要答应这门亲事,心上委屈,虽没哭闹,也将自己关在房中不肯露面,连着送进去的饭食也不大肯吃,只略动几口就送了出来。唐氏素来怜惜这个孙女,看她这样,哪能不心疼,也陪着一块儿哭,只说是:“你这孩子是要剜我的心啊!那赵腾有什么好?!一年到头阴着脸,跟谁欠了他一般,你也不过就见了他一面,叫哪只鬼迷了心就这样糊涂起来。”李琅在里头只不说话,唐氏也拿她无可奈何,唯哭而已。 李源见老妻孙女这样,更是后悔不该起了心思,以至于自家弄自家。 因着这一出,护国公府这个年过得混乱,以至于昭贤妃的姐姐姐夫忽然回了老家也没引起护国公注意来,到得李源想起这事时,已过去了一个来月。倒是高鸿与陈淑妃的人都缀了上去。 又说月娘虽与齐瑱上了路,奈何她是堵了一肚子气的,又怎么肯安心太平。一路上打着承恩候府的牌子,虽也有驿站可住,可架不住月娘故意生事,上了鱼要吃鸡,烧了猪肉嫌柴,给了羊肉嫌膻,回回闹得人仰马翻。齐瑱起先还忍耐,过得几日,实在忍不住,说了月娘几句,月娘便横眉立目地与齐瑱对上,只冷笑道:“我知道你看我很不入眼,一心想着你那翠楼。倒不知道那翠楼是个什么样的天仙,叫我们齐大才子竟是背着父母妻子就将人踅摸上了,哦,不是你自己踅摸,是我哥哥送的,你们真是一对儿好郎舅!”齐瑱听着这样的村言村语,脸上顿时紫涨,指了月娘道:“不可理喻的村妇。”拂袖而起。 月娘这里只图一时口舌之快,却不想这话就叫人听了去。这话陈淑妃的人听着还没什么,无非是叫人知道昭贤妃的姐夫瞧不上昭贤妃的姐姐,没知会父母妻子就纳了个小妾,虽也算是行止不妥,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倒是高鸿接着来信时,险些将信纸都扔了出去。 旁人不知道翠楼,他还不知道吗?正是他引了翠楼与谢显荣看见,谢显荣当时的模样儿,高鸿还记得清清楚楚,那般沉静的一个人竟是当场站了起来,盯着翠楼眼也不眨,次日就将人买了回去。而翠楼与卿卿的信中也提过谢显荣待她甚好,冯氏也是个宽厚的主母,从不吃醋,怎么这没过一年,翠楼就成了谢显荣妹夫的小妾?这真真是有趣了。 虽说世家贵胄之间彼此赠送侍妾的也多了,可谢显荣,从来是个正人君子的模样,这些日子在吏部,一丝错漏儿也没有。从前提起谢显荣来,还有人说他是个裙带官儿,如今看还有谁笑,提起谢显荣,倒是都要夸一句稳妥的。要是将他把自己的小妾送给自家妹夫,以至于妹妹与妹夫失和的消息传到外头去,也算是个笑话了。且自家哥哥姐夫闹出了这等丑事,昭贤妃的脸上也不光辉。 高鸿一时喜心翻倒,捏着信到了外书房,叫了幕僚们过来,要与他们商议如何将消息传扬出去。 其中一位幕僚,年将五十岁,生得丰肥身材,方面大耳,颌下几缕稀疏的山羊胡子,偏又姓个寿,唤作寿石生。寿石生眯了眼道:“东翁,以在下的主意,这消息倒是请东翁忘了罢,万不能传扬出去,更不好拿到昭贤妃娘娘跟前去说。”高鸿听着这话,十分不解,只道:“寿先生何出此言?” 寿石生掂着长须道:“论起美貌来,贵妃娘娘当年可称国色,论起资历来,贵妃娘娘只比贤妃深的,论起聪明来,贵妃娘娘也不比昭贤妃差,如何贵妃娘娘十余年没拿下的,昭贤妃两年就拿下了?” 这话说得高鸿脸上一红。高贵妃昔年也同李皇后斗过,要抢李皇后手上的宫权,可别说抢过来了,便是协理宫务也没捞着。倒是合欢殿这位昭贤妃,不声不响,只不过两年出头,不独坐上了妃位,连着宫权都握在了手上。虽乾元帝命陈淑妃协理,可以陈淑妃那性子,最是胆小怕事又怎么肯出这个头去。是以这宫权就在昭贤妃手上握得牢牢的,隐隐有副后之势,未央宫上下都以昭贤妃马首是瞻。 前后一对比,高鸿又愧又羞。寿石山看着高鸿脸红,就又道:“这事儿便是传扬开去,也不过一时谈资罢了,若是谢家狠些,将那个翠楼送到庙里去,只说是这翠楼在中裹乱,将她发卖了或是送进庙里去,这事儿也就算过去了。东翁也莫忘了,翠楼是东翁引与谢侍郎的,昭贤妃岂会不疑心在东翁身上?昭贤妃是肯吃亏的人吗,到时东翁又待如何?” 高鸿便皱眉说:“那依着先生的意思,竟是要放过这事去?”虽知寿山石说得有理,到底不舍得放过这样一个把柄。寿山石掂着长髯微笑道:“非也,非也。” ☆、第143章 攻讦 作者有话要说:  高鸿听着寿山石一忽儿不叫他将谢显荣齐瑱郎舅易妾的事传扬出去,一忽儿又说着这事也是个把柄不禁疑惑起来。寿山石把双眼一眯,笑嘻嘻地道:“在下觉着东翁不妨上一本,直言殿下并无过犯,不应将宫务置于贤妃之手,以至宫闱不正,上下失序,请圣上归权与殿下,使椒房正名。” 高鸿不想寿石山忽出此语,因这人来他归德将军府也有两年有余,往常只是笑嘻嘻不出意见,偶尔有些言论,也是从众者多,今日忽出这等惊人言语,高鸿自然疑惑,皱了眉道:“先生胡说了。咱们圣上的脾气有些执拗,他定了的事儿不爱人多嘴。只怕这本上去,连着我都有不是。” 寿山石又将长髯一掂:“非也,非也。咱们这一本看的是昭贤妃,东翁与护国公府素来不睦,贵妃与殿下也不和。连着东翁与贵妃都要为殿下张目,一贯儿贤良的昭贤妃又该如何?便是圣上不答应,与贵妃娘娘也无关碍。” 虽此本上去,乾元帝大半不能喜欢。可连着高贵妃的娘家人都替皇后张目,护国公才吃了两个大亏,也不能坐得定,必然会有动作,到时昭贤妃就是众矢之的。若是把着宫权不肯放,便在满朝上下眼中坐实了是个贪恋权柄,野心勃勃的奸妃,如今乾元帝宠她还不觉得什么,一旦宠衰爱驰,再想起这桩来,也是个要命的错漏。可若是昭贤妃轻易松了手,便是露了怯,以昭贤妃如今之盛宠,盯着她的还怕少了吗?只消她露一些破绽出来,多的是吸血之蝇扑上去。 高鸿听着这番话,想了半日,脸上也就笑了,左右如今自家妹子已失宠,大外甥也进了掖庭还不定什么时候能出来,论年纪,论宠爱都不好与昭贤妃比,便是身份,一个贵妃,一个昭贤妃,也是并驾齐驱。自家是争不过了,唯有皇后,只消宫权在手还是好与昭贤妃斗上一回。若与昭贤妃相斗,自家妹子没多少胜算,可若是与李皇后相比,自家妹子可是稳稳压了李皇后将近二十年,若不是当时西北一役折了护国公世子,皇后之位还不定是谁家的。高鸿想在这里就做了个揖,只说:“先生高见,还请先生执笔。” (上接作者有话说) 寿山石自到归德将军府充做幕僚,冷眼里先将高贵妃与高鸿品评了番。先是高贵妃在未央宫中十分得意;而高鸿弟兄两个依仗着贵妃的势派也是如鱼得水,一家子得意非常。彼时他若是开口,不过是锦上添花,显不出本事来,故此只做个应声虫。到得贵妃失势,大皇子叫幽禁,高鸿弟兄两个也渐渐举步维艰,便要寻个机缘出头,好显示出自家本领来。 也是机缘凑巧,高鸿这里要拿着无关紧要的私德去攻讦谢显荣,实在见识短浅。一来,妾通买卖,赠妾之举古来不绝与书,绝缨会还成美谈,谢显荣赠个妾与自家妹夫,虽不太好听,也无伤大雅。二来,谢显荣才将小妾赠与自家妹夫就叫人揭发,岂不是明晃晃地告诉了人,承恩候府叫人盯牢了。若他是昭贤妃,必要拿着这事儿发难,在乾元帝跟前哭诉委屈,到时白将这个把柄折了,倒不如先缓一缓。若是日后有机缘,拿出来火上浇油一番也好。若是没机缘,白折了这个把柄也不可惜。 是以寿山石就给高鸿出了这些主意,又把利弊一说,高鸿也不是个蠢货,果然喜笑颜开,当时首肯。 到得次日,归德将军高鸿果然一本奏上,请问皇后殿下安,若是殿下安,君臣有份,上下有别,贤妃不应窃据宫务,使宫闱失序。 这本一上,护国公自是吃惊非小,这高贵妃可是与自家女儿斗了十七八年,从来不肯让人的,这会子如何肯替女儿出头?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高贵妃与自家女儿一般都叫昭贤妃压得动弹不了,高鸿这一本便是所谓同仇敌忾,只是事涉自家,还是不开口的好。 谢显荣也想不着高鸿忽然发难,因看左右同僚都看着他,忽地福至心灵,上前出列道“高将军所言,臣以为大义。” 乾元帝叫高鸿一本奏得心上火起,又见谢显荣出列,竟是一口应承了高鸿所言,当时就要发作,脸上青了青,只问:“谢卿以为大义?”谢显荣就道:“高大人与臣一般,高大人尚能为皇后殿下言,此等大义,臣岂敢落后。” 这话说得极有关窍,其一,是指着谢显荣与高鸿一样都有妹子在宫中为妃,身份自然一般。;其二,在朝堂上的君臣们也都知道,虽一般为妃,可高贵妃已是明日黄花,而昭贤妃将宫务都握在了手上,是以这一般又不一般。三者,高鸿当众一本,便将谢显荣的退路堵上,谢显荣的“岂敢”二字最是精妙。由此,高鸿这一本奏上,到底是为着李皇后张目还是为着自家妹子,大有疑问。 谢显荣这话出了口,乾元帝脸上略好看些,把谢显荣瞥了眼,口角微微一动又把高鸿看了,温声道:“高将军有所不知,皇后身上不好,御医说了只要静养,朕不忍使皇后劳累。” 高鸿还待再说,倒是护国公李源看着乾元帝声口毫无纳谏之意,只怕高鸿将乾元帝惹恼了,反迁怒与皇后,便咬牙出列叩首谢恩:“臣代殿下叩谢圣上关爱。” 乾元帝脸上这下现出些笑容来,扶着书案微微倾身:“李卿,高卿都是贤臣,朕心甚慰。”却是绝口不提谢显荣。若是不明白乾元帝的人,必会以为乾元帝有些恼了谢显荣,可这话要叫玉娘来辩,玉娘必会笑道:“李大人高大人辛苦了。” 果然乾元帝回在宣政殿批了几本奏章便道:“召贤妃。”昌盛小心翼翼地站在一旁,直听着乾元帝要召贤妃,这才松口气,便知道今日高鸿这一本是枉费心机了。当时“喏”了声,躬身退在殿外起,点了自家的干儿子如意,叫他快些往合欢殿召贤妃娘娘伴驾,自家在殿门外守着。 少刻,乾元帝就听着昌盛殿门外传报:“昭贤妃到。”乾元帝道:“宣。”殿门开处,玉娘穿着水红妆花锦长绣袄,底下露着织金裙,云鬟上只插这一支金丝编就的五尾衔珠凤,从凤口中垂下的一串儿明珠粒粒指肚大,色做淡金,映得玉娘眉眼生辉。 乾元帝一看着玉娘,心上就生了欢喜,向玉娘招一招手道:“过来。”玉娘答应了声,提裙而入,娉娉袅袅才走在乾元帝书案前,叫乾元帝一把拉着扯进怀里坐着,又捏了捏玉娘的鼻子:“你那哥哥,真真是个人精。”玉娘微微笑道:“圣上说的是我大哥哥吗?”乾元帝将玉娘抱定,下颌搁在她肩上:“你可不象你哥哥,他是一点子亏也不肯吃,你是吃了亏也不吭声。若我不知道,可不敢认你们是亲兄妹。” 玉娘微微一笑,软软辩道:“妾几时吃亏也不吭声了。”我只一报还一报罢了。乾元帝嗤地一笑,在玉娘腮上一香:“哭也算吭声吗?那倒是常说的。”玉娘脸上一红:“圣上又笑妾。”就要挣扎起身,无如乾元帝抱得紧,只得顺从。她来前已从如意口中得了实情,可当着乾元帝的面儿,还只做个糊涂模样求解。不想乾元帝这回却不肯将实情告诉玉娘。 在乾元帝只以为玉娘生性软糯,凡事能不出头便不出头,若是叫她知道有这样的奏本,只怕又要落泪。落泪还罢了,将宫务还回去也是有的。乾元帝将宫务放在玉娘手上也是为玉娘有所依仗,如何肯叫她生了退意。 在玉娘却不想她除着这身子是真的之外,再无有一样是真的,连着一颦一笑都是假意,反以为乾元帝不肯信她,是以把这事瞒了她去,一时就有些惊疑不定,将眉头微微一蹙。乾元帝看着这样,将玉娘的手一牵,温声道:“好孩子,这事儿你无须知道,你只要记着,只要有我一日都不会叫你们母女受委屈。” 玉娘听了这话,手上微微一动,垂了眼道:“是。”说毕又飞快地瞧了眼乾元帝,秋水眼中波光闪烁,似有泪光。 乾元帝看着玉娘这样,轻轻叹一声,在她眼下一抹,含笑道:“亏得阿琰不像你,爱笑。”说着话便有些出神,忽然想起阿嫮来。从前阿嫮也是爱笑的,清清脆脆的笑声叫人听着跟着也欢喜起来,只是再也听不着了,一时脸上就露了些惘然,手下不由自主地将玉娘抱紧了些。 玉娘看着乾元帝若有所思的神色,她何等机敏,立时就猜着了乾元帝心思,无非是又想起了阿嫮。一时又怒又笑,恨不能问一问乾元帝,你即念着阿嫮,如何恨得下心杀她满门?你即悦阿嫮,你如何就肯赐死她?到最后,玉娘竟是忘了阿嫮是她,她是阿嫮,要问乾元帝:你莫不是拿着我当阿嫮的替身,好偿了你的心愿。 乾元帝抱着玉娘,只觉怀中娇躯越来越冷当时就回过神来,探手去摸玉娘脸颊与双手:“你哪儿不舒服?要不要宣御医?”玉娘强笑道:“您抱太紧,妾有些疼。”乾元帝心上略有狐疑,还是松了松怀抱,又指着摊在书桌上的奏本道:“我懒怠看,你念与我听。” 玉娘不意乾元帝有此神来之语,只张着眼把乾元帝看着:“圣上,这不妥。”乾元帝因着前朝才有奏本攻讦玉娘嬖宠,乾格外要显示对玉娘看重,以示宠爱不衰,左右他批奏本时昭贤妃都常在左右了,再念一念又何妨,因着前朝才有奏本攻讦玉娘嬖宠,也好叫想跟着高鸿上本的掂量一二。 玉娘又道:“妾只勉强认得些字,可别误了圣上的事儿。”乾元帝哈哈笑道:“真真傻孩子,又不要你做丞相,识字就行,念罢。” 玉娘这才掂起奏本,缓缓念与乾元帝听,乾元帝听着立时要批的,就叫玉娘放在左侧,若是缓一缓再理的,搁在右手边。直拿到第五本,玉娘只念了句:“秘书少监臣白守道。”便停了下来,脸上涨红,将奏本往案上一搁,又瞥了眼乾元帝:“妾不念了。” 乾元帝看玉娘这略带些儿赌气的娇模样,一时心痒,按着玉娘的脸就要亲,不想玉娘挣扎道:“妾一身一体,是荣是辱都是您一言而决,您要怎样直说便是,妾哪里有置喙的余地,您何苦这样作弄妾,拿着妾做耍,妾也是会伤心的。”说着眼中垂下泪来。 乾元帝叫玉娘含泪带怒一场发作搅得莫名其妙,只问:“我几时耍你了?”待要取过玉娘手上帕子替她拭泪,玉娘只是不肯,若是换个旁人这般拿腔作调,乾元帝必然反面,可对着玉娘,便是有火气,也叫她眼泪浇熄了。又想着玉娘是看了奏本才发作的,一手强揽着玉娘的纤腰不许她动,一手拿过玉娘掷在案上的奏本一目十行看了,却是叩请乾元帝广选采女以充实宫廷的,失笑道:“原来是为着这个,真真是个小醋坛子。这点子小事就跟我闹,好没规矩。”话虽这样说,听着却是半分怒气也没有,倒还带些欢喜。 玉娘只拿着带泪的眼看着乾元帝,抿着唇不说话。乾元帝就当着玉娘的面儿取过主笔来在奏章上批了一行字:干汝底事。又往玉娘面前一推。玉娘垂眼看见,脸上要笑又强忍住了,红了脸道:“妾失态,还请圣上降罪。” 乾元帝看着玉娘这副模样直勾得心火难耐,无如在宣政殿中,召玉娘过来已是逾矩,实实的不好行事,不由又爱又恨,在她臀上轻轻一拍,俯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句,直叫玉娘脸上红得仿佛滴得出血来。 ☆、第144章 赵氏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改了三回,感觉总不是很对。来不及赠送了,抱歉。 感谢 思想宝宝之母扔的一颗地雷。 且说,自乾元帝叫昭贤妃与陈淑妃两个齐掌宫务,陈淑妃知机,知道乾元帝抬举的是玉娘,将自家放上无非是不叫玉娘太显眼了,招言官们攻讦,做个挡箭牌罢了。陈淑妃虽明白这个道理,却也不敢如何,还的推着身上不好,大多时候躲在承明殿中,不问宫务,好成全乾元帝心思。陈淑妃母子都是胸有大志的,如何甘心。 好在昭贤妃这里为人谨慎抓不住错漏,她母家倒是不安分的,好端端地在京备考的姐夫齐瑱在年前忽然就携妻回乡去了,陈淑妃母子便叫人跟了下去。 而后也有消息陆续传了回来,只说是昭贤妃的这对姐姐姐夫简直如同前世冤家一般,要么不见面,见面必吵个面红耳赤。尤其那位齐谢氏,什么话都能说出口来,便叫陈淑妃的人也听着了谢显荣送了个妾与齐瑱的事儿,一样去信回给景和知道。 景和接着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几回。说来寻常文人之间送妾也寻常,可在谢显荣与齐瑱间不寻常。再如何,那位齐谢氏也是昭贤妃的姐姐,是谢显荣的亲妹子,谢显荣做什么无缘无故地给自家妹子没脸,连着昭贤妃脸上也无光。显见得谢显荣并不将这个妹子看重,也不怕昭贤妃知道了着恼。由此可见,昭贤妃与齐谢氏定然不睦,不独不睦,只怕还有些仇怨,能叫谢显荣不用顾忌昭贤妃与齐谢氏的情分。 即不睦,又不能在昭贤妃这里占着便宜,那位齐谢氏对着昭贤妃自然不喜欢,倒是好从她身上摸一摸昭贤妃底细,老家的人知道的必然更多。若真是以庶充嫡,以乾元帝看重嫡庶之分的性情,只怕看这位昭贤妃就要不喜欢。是以景和便叫人跟到阳谷城后不要回京,在阳谷城里住下,仔细打听承恩候府事儿。只这些日子阳谷城那里一些儿消息也没有,倒是玉娘这里除着温室殿,又进去了宣室殿,这是连李皇后与高贵妃也没进去过的。 陈淑妃虽善能忍耐,看着乾元帝待着玉娘恩情愈重,也有些焦急起来,只怕等着阳谷城消息回来之际,乾元帝已叫昭贤妃这个狐媚子哄得任事不肯追究。 又说玉娘自知失态,怕乾元帝多想之后起疑,恰在念奏章时见着白守道请乾元帝再采选良家女子以充实后宫的折子,揣摩着乾元帝心思,故意做出一番吃醋的模样来,哄得乾元帝将心思转在那本折子上。因玉娘从来婉顺,偶一发作,乾元帝反觉着玉娘这幅嗔怒的模样也可怜可爱,不忍心叫她失望,当即驳回了那本折子。 虽这番茬了过去,玉娘心上还是有些惴惴,疑惑为何如今自家竟有些沉不住气起来,只暗生警惕,日后不能如此。乾元帝哪里知道玉娘心思百转,看着她不恼了,含羞带愧起来反更增媚,更是心爱,又哄着她说了许多话,看着玉娘脸露笑容才罢。 能进宣政殿服侍的太监宫娥们嘴都紧得很,不能透露昭贤妃在乾元帝跟前哭闹,乾元帝反肯哄她的事儿,可昌盛的养子如意亲身往合欢殿将昭贤妃接到宣政殿的事却是叫人看得明白。诸妃们一面儿羡慕昭贤妃独占帝宠,一面儿觉着昭贤妃狐媚,一些儿也不安分,只不敢当面说。其中有位婕妤叹道:“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当年高贵妃也曾赫赫扬扬,如今如何?只不知这位昭贤妃能得意几日。”这话儿听着冠冕堂皇,实情辩起来,不免带了些酸意。 这话自是背着人说的,无如有人要奉承玉娘,就把这话都学与了玉娘知道,更指说此人对昭贤妃心存怨望,口出诅咒,贤妃如今手掌宫务,正该好好惩治。说这话的不是旁人,正是那位娇怯乖巧的赵才人。 原是赵才人这些日子奉承玉娘,偏玉娘待她也说不上亲re也说不上冷淡,只是淡淡的,赵才人便有些心急,只以为把这事说与昭贤妃知道,昭贤妃不说将她当个心腹也要另眼相看。不想玉娘听了,只是若无其事,淡淡道:“依着赵才人的意思如何呢?” 赵才人听着玉娘问她,不禁抬头瞥了玉娘一眼,却见她脸色如常,又低下头去,细声细起地道:“妾也不知该如何。”玉娘举袖掩唇,缓声道:“原来赵才人也不知该如何。”赵才人再有攀附之心,听着这般慢条斯理的说话,脸上也是红透了。 这时杜若过来,先瞥了眼赵才人,而后向玉娘笑道:“娘娘,小殿下醒了。”玉娘原是懒懒地依在椅背上,听着这话脸上就现出了笑容,就对赵才人看了看。赵才人也不是个蠢的,自然知道这是昭贤妃不欲她再留着,只得站起,福了福,强笑:“娘娘即有事,妾告退了。” 玉娘也不虚留,赵才人无奈退出,到得殿门前时究竟沉不住气,回头瞧了眼,只见合欢殿中那首座上空荡荡地,昭贤妃已然进去了。想着自家这些日子来小心奉承,昭贤妃看着和蔼,却是一丝空漏也没有,自家送进去的那些东西,还不晓得着落在哪里,一时就有些焦躁,把柳眉皱着,低了头往前去。 才行得不久,就听着前头有“起,起。”之声,她在未央宫也有数年,听着这声音便知是乾元帝御驾过来了,一时手脚都有些发抖,缓步挪在路侧款款跪下。片刻之后,就看着四个太监,喝着“起”过去了,又有一对对太监或是手持龙旌,手持蟠龙销金提炉,从赵才人面前经过,再后就是一柄九曲明黄大伞,再后才是乾元帝软舆,缓缓行到赵才人面前时。赵才人原是跪在地上,咬着银牙往地上一跌,立时又做个挣扎跪直的模样。 这一番举动果然叫护在乾元帝软舆畔的昌盛看着了,昌盛久在宫中,妃嫔间争宠的手段也看得多了,如何不知跪在这里的这位想引着乾元帝注意,又因赵才人也生了副单柔模样,打扮又仿着玉娘,乍然里看着倒有几分相像,是以昌盛当时就瞥了乾元帝眼,只看乾元帝目不斜视,当时也就做个看不见,依旧随在舆侧。 看着乾元帝仪仗去远了,赵才人这才在宫娥的搀扶下站起身来,回头看了乾元帝仪仗去的方向,正是合欢殿,脸上不禁露出一丝狰狞来,转瞬即逝,依旧是一副温婉模样,扶着宫娥的手走了开去,却不晓得,她这番举动全落在人眼中,却是合欢殿中的秀琴。 原是玉娘使尚功局的司制将赵才人送来的衣裳鞋袜都查验过,并没动什么手脚,也无有什么不该有的,只是这些衣裳并不是出在一个人手上,却是两个人的针线。虽是赵才人虽可叫自家身边宫娥代做,再拿来充做己功。 而看着赵才人言行举止又温柔又规矩,虽送来的衣裳鞋袜不看着自家用,依旧一回回的做了来,倒是浑然不觉一般。前后一对应,愈发显得种种温柔规矩言行是个幌子罢了。 恰好今日乾元帝遣了如意来说要早些过来,玉娘便要借着这个时机试一试赵才人,只叫杜若在差不多的时候过来说小殿下醒了,自家又故意露了些不信赵才人的模样出来,看着赵才人出去,又使秀琴了上去。果然赵才人正撞着了乾元帝仪仗,而后那番举动正叫秀琴看得清楚。宫中妃嫔们在乾元帝驾前献媚争宠并不算个事儿,只赵才人后来露出的那番狰容才是要紧的。赵才人即是这样一个人,那她做得那些献媚的事所图只怕非小。 虽秀琴有心缀下去,无奈未央宫宫道都是用长条白石铺就,一路空空荡荡,连个遮掩之处也没有,只得返身回到合欢殿,见着秀云,就问:“娘娘可有空没有?”秀云道:“圣上拉着娘娘看小殿下呢。”又把她看眼,抿了唇笑道:“可是那位赵才人做了什么。”秀琴俯在秀云耳边与她说了,秀云把眉头一轩,冷笑道:“怪道这样殷勤呢,原来打的是这样的主意,活该被打脸。”又趁着乾元帝走开一会的功夫,悄悄地回了玉娘知道。 说来当日的王婕妤还在时,乾元帝不宠不宠,一个月里还有一两日是往兰林殿的,赵才人附居在兰林殿,偶尔还能见着乾元帝一面,待得玉娘得宠,王婕妤谋害凌才人的皇嗣被废为庶人,乾元帝再也没去过兰林殿。是以赵才人就往玉娘身边奉承,又处处仿着昭贤妃装扮,也是为着遇见乾元帝时好引乾元帝留意她,无奈从前她往合欢殿奉承,只遇不上乾元帝。今日好不容易在未央宫遇上,虽不好出声,可她那一晃分明引得乾元帝身边那位内侍监向自家这里看了过来。也不知那位内侍监是收了昭贤妃什么好处,竟是视而不见的过去。一想着今日错过,日后再要遇见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心上愈发郁闷,扶着宫娥的手就回兰林殿去了。 ☆、第145章 事故 作者有话要说:  且不说在京中无人不知当今乾元帝将昭贤妃看做了掌上珍心头血,未央宫十六殿形同虚设。便是在东安州,自出了个昭贤妃,不独阳谷城赫赫有名,说起承恩候府也几乎好算是家喻户晓。有些自恃家世体面的人家,看着谢逢春一介商户因女得贵,竟恬居侯爵,不免瞧不上眼;也有觉得《长恨歌》上所说“兄弟姐妹皆列士,可怜光彩生门户。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在本朝又成了实情,只不知当年明皇杨妃在马嵬坡永诀,今上与贤妃的结局又会如何。 在市井中,因昭贤妃从进宫到得居妃位不过才过了三年,几乎已是传说,多的是穿凿附会的故事,也知道些底细的,只笑说:“听说那贤妃打小儿多病,就在尼姑庵寄养,日日烧香拜佛的,所以菩萨保佑她也是有的。”更有人笑道:“你们晓得些什么?菩萨哪里靠得住?贤妃那是有高人指点。” 这话儿恰是在家酒肆中说的,说话的,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生了一张姜黄色的脸,身上衣裳整洁,头上帽子镶了粒珠子,手边放了个褡裢,cao着一口湖广口音,恰是个行商的模样。 酒肆中本来无赖人就多,听着这话好些都围了过来,更有将自家酒菜搬过来的,只笑说:“老哥儿,您有新闻说来大伙儿一块儿听听,也长长见识。” 黄脸汉子一口吸干杯酒,笑道:“你们不知道那位承恩候有个内宠,前二十年说起来也是赫赫有名。”说这话时,眼角眉梢漫了些得意。众人看着他这个模样,愈发的有兴起来,只笼着要问,那汉子正要说话,就看得眼前水光一片,脸上就叫人泼了酒,汉子待要发怒,泼酒的已然怒道:“姓罗的!你欠俺大哥的十七两银子可赖了两年了!你他妈DE有钱吃酒,没钱还债吗?” 这一下变起俄顷,在场要听热闹的诸人都怔住了,转头看去,却见一个高大的青衣男子走了过来,将黄脸汉子衣襟一拎朝着他脸上就是一拳。也不晓得是那男子孔武有力还是黄脸汉子外强中干,只一拳就叫打翻在地。青衣男子跟了上去,照着黄脸汉子脸上又是两拳,直打得黄脸汉子不住地哎呦,又叫:“好汉,好汉认错了人,我不姓罗。哎呦,在下不姓罗。” (上接作者有话说) 青衣男子已提起了拳头正要落下,听着黄脸汉子说着他不姓罗,倒也顿住了,又道:“你不姓罗?那你怎地长了一张黄脸。”这话一出,在场诸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原来这男子看着人模人样,却是个蠢的。 黄脸汉子看着男子拳头不落下了,忙扬声叫了掌柜:“掌柜,你告诉这位大哥,我姓什么。”掌柜看着认错了人,这才从柜台后站了出来,赔笑道:“好汉,您是认错了人,这是个有名的行商,姓个杨,行四,知道的都唤他杨四郎。” 男子脸上红了,将拳头一收,拱了拱手:“在下得罪了。”待要将杨四郎拉起来,杨四郎平白受了这番委屈,哪里肯理他,一把将他的手拍开,又往地上啐了口带血的唾沫:“滚,老子不要看着你。”青衣男子脸上红涨,从怀里摸了一角碎银,搁在桌上,又拱了拱手,低着头跑了出去。 杨四郎看着人走了,这才从地上站起身来,摸了摸脸,道了声晦气,也无心说人是非了,将褡裢一抓转身便走,众人拦阻不及,只得哀叹了回,围在一块儿把杨四郎所说的内宠好一顿猜测,只摸不着个头脑,只得散了。却不晓得杨四郎走到东安州地界外的临山下,遇见了劫道的,叫人一刀断送了性命,连着行囊也叫洗劫一空,这是旁话,表过不提。 到得晚间,东安州却出了桩人命案子,却是两个外地来的客人为着绮红楼的头牌霓霓大打出手,砸了许多东西,老鸨命龟奴来劝,只是劝不动。老鸨只得亲身过来,不料推搡间从二楼掉下摔在地上,好巧不巧地摔折了脖子,当场就咽了气。老鸨一死,她又无儿女,手下的龟奴收着肇祸客人的银子,就将此事轻轻放过了,过得数日,绮红楼照旧打开门做生意,霓霓依旧艳帜高张。 东安州发生的这一系列事故,起先还有人说一说,过得两三日也就烟消云散了,连着阳谷城也没人知道。 如今阳谷城的新闻是承恩候谢逢春的二女儿不知在京中做了什么事儿,连着她父母兄长都不肯待见,叫女婿亲将她送回阳谷城来了。 说来月娘为人太过直率,从前有意无意得罪的人也多。从前她嫁得齐瑱,而后齐瑱与月娘不和睦的消息虽未传言,也有有心人知道,人人只替齐瑱惋惜娶了个河东狮。再后来,玉娘入宫做得了宠妃,谢家因此得了富贵,连着月娘一块儿进了京,就有人不忿的。如今看着月娘叫送了回来,都暗中称意,只笑道:“阿弥陀佛,该。”其中就有与月娘几番争执的薛雪梅。 而看着月娘回来,有喜欢的,自也有不喜欢的。不喜欢的头一个自然是月娘的长姐英娘。当时叫月娘随着谢逢春与马氏上京去远是英娘的主意,一是怕谢逢春与马氏都上京了,月娘失了管束,愈发地闹腾,将她公婆得罪狠了,没她的下场。二来则是顾虑着齐瑱本就与月娘不和睦,以齐瑱的才学,会试要中也不是妄想,若月娘与他分别久了,原本不多的情分就更淡了,日后更难相处,是以出了这个主意。原以为月娘上得京去,与齐瑱小别重逢,又是少年夫妻,多少有些情分,不想还没过两三个月,就叫齐瑱亲自送了回来,心上自然着急,便与自家丈夫李鹤商议。 李鹤看英娘是个温柔知礼的人,怎么都想不着她的嫡亲妹子竟是那样一个人,看着英娘为了这个妹子还百般谋划,不由劝道:“你也想想。二妹妹这番进京是随着岳父岳母的,二妹夫要将她送回来,岂有不经过岳父岳母答允的道理。如今岳父岳母都没拦着,可见二妹妹做的事儿,他们二位老人家都不能容下,你又能有什么法子?” 英娘只叹道:“妾如何不知。可相公,姻伯父姻伯母从来都不喜月娘,看着她叫送回来,为了这个只怕连妹夫今年的会试也受连累,哪能不怨,还不知要怎么磨搓她呢。”李鹤只笑道:“便是二妹叫送了回来,她还能不是贤妃的姐姐?只看着贤妃份上,想来姻伯母也不敢拿她如何了。你若是不放心,明儿只管去瞧瞧,我跟父亲母亲说一说就是了。”英娘眼圈儿微红,只道:“也只好如此想了。” 到底叫英娘顾虑着了,顾氏看着是自家儿子亲送了月娘回来,小夫妇两个进门时,都是沉了脸,互相都不瞧一眼,便知道又闹了。在顾氏,固然不喜欢叫月娘上京去享她妹子带来的荣华,可看齐瑱为着送她回来,不独年在路上过了,这一来一回的,还不知二月的会试来不来得及,当时就将月娘恨得咬牙,顾不得齐瑱对她递过颜色,只沉了脸对月娘道:“你做了什么好事儿连累我儿要将你送回来?” 月娘听着顾氏不分青红皂白地责怪,她是个气躁的性子,如何能忍,当时就炸了起来,对了顾氏冷笑道:“可要恭喜婆婆了,你好儿子鸦雀不知地给你又找了个媳妇儿。所以我不在京城碍他们的眼,好叫他们早日给你们齐家开枝散叶,婆婆该夸我懂事才好,如何反责怪起我来了。”又冷笑几声,对了绿意画扇道,“还在这里碍人家母子的眼做什么,跟我回房!”将眼角瞥了齐瑱一眼,扬长而去。 顾氏叫月娘没头没尾地一顿抢白说怔了,又看自家儿子脸上微红,这才知道是实情,一下欢喜一下埋怨,拉了齐瑱道:“我的儿,你进京是备考的,如何纳起妾来了?可是好人家的女孩子?多大了?你从哪里识得的。可是那谢氏嫉妒不许你纳妾,与你闹腾,所以你将她送了回来?你岳父岳母可怎么说?” 齐瑱将顾氏扶在椅上坐了,自家在她身边蹲下道:“母亲勿急,这事儿岳父岳母是首肯的,连着父亲也知道,您问他就是了。”顾氏听着齐伯年也知道,也就不急了,可想着已将元月下旬,还不知能不能在会试前赶到京都,就又埋怨道:“我的儿,便是她恼,你只看着将要会试的份上忍她一忍,如今倒好,来来回回的,只怕耽误你。”齐瑱笑道:“母亲只管放心,来时人多,又有女眷,也就慢些。回去时就儿子一个人,路上着紧些也就是了,误不着。” 顾氏听说这才放心,又担心起齐瑱太过辛苦劳累着可怎么好,便忙着叫厨房里拣齐瑱素日爱吃的做了来,至于月娘主仆,顾氏一时也顾不上寻月娘的不是,只叫厨房按着分例送吃食过去就罢了。 到得次日,天交辰时,顾氏的陪房夏妈妈就走到了月娘房前,拍门道:“少奶奶,少奶奶。”绿意听见,从月娘床前的脚踏上起身,披了衣裳,轻手轻脚地过去打开门,见是夏妈妈,不敢托大,堆了一脸的笑,轻声道:“夏妈妈好,可是太太哪里有什么吩咐。”夏妈妈撇了嘴,冷笑道:“能有什么事儿,你们少奶奶真是好福气,这个点儿还睡呢。我们太太当人儿媳妇时,日日卯末就到了老太太房中,服侍老太太起身,穿衣梳头的,都不假丫头的手,谁不赞我们太太一声贤惠孝顺。如今也不求少奶奶跟太太那样了,每日太太起身时,少奶奶到跟前问个好总该的吧。” 话音未落,就听着里屋传来一声脆响,而后就有月娘的声音道:“想要我做个贤惠儿媳妇?怕是难了,她儿子不是在京中又给她找了个吗?找那个便是。”这话传了出来。不独绿意,便是夏妈妈脸上也红了,到底夏妈妈有了些年岁,听着月娘这些话,冷笑道:“奶奶说的话,老奴记住了,定当一字不漏地转告太太。”从鼻子里哼了声,转头就走。绿意待要拉也是不及,只得关门回来,却看月娘张大了眼躺在床上,脸上隐约有些光亮,凑过去才看明白,原是月娘脸上的泪痕,就把到口要劝的话又咽了回去。 说来月娘嫁与齐瑱时,虽遗憾齐瑱不过是个秀才,到底齐瑱年少英俊,月娘也是少艾,哪有不心动的。无如两个都是叫自家母亲纵成的强硬的性子,在齐瑱,月娘即不是他恋慕的那个,性子强硬又有些不知分寸,自然不喜欢,即不喜欢便不肯容让;在月娘,只以为若是新婚就低了头,赔了小心,日后如何立得起来,还不叫齐瑱欺压一辈子,故此也不肯顺从,是以两个人越闹越僵,以至于有今日。而问起月娘实在的心思来,对着齐瑱多少依旧有情,这才会为着齐瑱要纳妾的事儿闹得连谢逢春都容不下她,才会在顾氏面前说了这许多酸话,只是这桩事不说齐瑱不晓得,只怕月娘自己都不明白。 不说月娘这里含恨,顾氏那里听着夏妈妈回去加油添醋学的那些话,脸上早气白了,拍了桌子道:“我们齐家前世作孽,竟娶了这样一个搅家精回来!若不是看着她父母份上,我早叫宝哥儿休了她!”夏妈妈赔笑道:“这也是太太慈悲,不同少奶奶计较。不然叫几个仆妇过去,将少奶奶请了来,料想少奶奶也不能不来。” 顾氏听着夏妈妈这话,眼波闪了闪,口角带出一丝笑容来。 ☆、第146章 姐妹 作者有话要说:  自月娘进门,顾氏就不喜欢这个儿媳妇,起先看在齐瑱份上,还肯忍耐。到得齐瑱与月娘形同陌路,总不能同房,即不同房又哪里来的子嗣,齐瑱数代单传,顾氏看着月娘哪能不恼,因马氏是个会胡搅的,顾氏不大好拿捏月娘,只好忍气。直至昨夜齐伯年与顾氏交代了齐瑱纳妾原是谢显荣的手笔,顾氏便知,谢家父子对着月娘情分淡,如今且天高皇帝远的,便是想撑腰也撑不上,便少了顾忌,就听着夏妈妈的话,当时就指了几个有些力气的婆子,只吩咐她们说:“去把少奶奶请过来。” 婆子们齐声答应了,出来到了月娘房前。月娘才由画扇服侍着梳了头,正对着菱镜插钗,就听着门口有响动,便瞥了眼绿意。绿意转身道:“外头是谁?少奶奶房前也鬼鬼祟祟的,还有没有规矩了。”说着走到门前,将门一拉,就见门前站了四五个婆子,打头那个正是夏妈妈。 夏妈妈脸上带些笑:“太太请少奶奶过去。”不待绿意说话,探手就将她拨在一旁,迈步进去。到底还知道些规矩,并不敢进月娘卧房,在卧房门前站住,假模假样地弯了弯腰,对着月娘道:“少奶奶,太太请您过去。”月娘对着镜子比了比金镶米珠挑簪,不紧不慢地道:“婆婆有什么事?”夏妈妈笑道:“瞧您说的,太太没事就不能请您过去了?” 月娘将簪子往妆台上一拍,霍地从海棠凳上站起来,回身指着夏妈妈道:“你这婆子当我是瞎的吗!方才你是怎么进来的?我可有叫你进来?给我滚出去!”夏妈妈看着月娘这样,撇了撇嘴,直起了身子,对着门外四个婆子道:“来请少奶奶罢,手脚轻些,可别伤着了少奶奶,倒是我们的不是了。” 门前四个婆子听说,一拥而入,绿意与画扇两个想拦又如何拦得住,月娘看着这样,又气又急,喝道:“你们这些贼婆子想做什么!你们还知道不知道我是谁?还不与我放手!仔细我揭了你们的皮!”她这般喊叫,又如何挡得住领了顾氏吩咐的婆子们,扯手的扯手,推背的推背,将月娘带出了房,绿意与画扇两个待要上来,无如婆子们粗壮,竟是近身不得,只能眼睁睁瞅着月娘叫带了出去。 (上接作者有话说) 月娘一路上挣扎,又如何挣得过这些婆子,片刻就到了顾氏房前,夏妈妈先过来在门前回道:“太太,少奶奶请过来了。”月娘只叫道:“放开!婆婆,你就叫人这么欺负你儿媳妇吗?你们这些没规矩的东西!该砍头的货,放开我!”话音未落,就看着房门开了,顾氏打里头出来,脸上沉得滴得出水来,走在月娘跟前啐道:“你又是个什么东西?你眼里没我这个婆婆,我又何必当你是我儿媳妇。” 月娘听着顾氏说出这句,挣扎略停了停,冷笑道:“这话婆婆早想说罢,你们母子瞧不惯我,如何不休了我,再去给你儿子娶个好的?哈哈,看你们家能娶着什么好的!” 顾氏原就不喜月娘,叫她这几句说得再按捺不住,抬手一掌就打在月娘脸上,骂道:“没孝道的东西,我这掌是替你娘打的你,养而不教,才生出你这种不要罔顾人伦体统,眼里没有尊长的东西来。” 月娘长到如今,也就叫谢逢春打过两掌,马氏那是连着指甲也不曾弹过她,如何不气,挣扎要同顾氏理论,无奈婆子们抓得紧,月娘只是挣不开,又把脚虚空着去踢顾氏,怒道着道:“呸!你又是什么东西,我娘是承恩候夫人!你凭什么说我娘!今儿你要么打死我,不然我定不和你干休。” 顾氏叫月娘气得手都在抖,转脸与夏妈妈道:“拉着她到外头跪着去,几时知道她自家的身份再叫她起来。”夏妈妈巴不得这句,指挥了几个婆子将月娘拖在顾氏房前的青石地上按着她跪下。月娘如何肯跪,只是强不过,便叫婆子们按在地上,便是这样,口头上依旧不肯让人,又哭又骂,只嚷着要回京。顾氏在房中听着,推开窗冷冷一笑:“你还真当自家是公侯千金了,莫忘了,你可是叫你父兄撵回来的,便是我家宝哥儿那个小妾,也是你家哥哥亲送的,我若是你,早羞得不敢见人了。”她这番话还未说完,月娘脸上已是涕泪横流,却是静了下来。 顾氏看着月娘跪在地上,咬着唇流泪,她到底也不是个狠的,一时也有些心软,便将窗户又关着了。 又说英娘与丈夫说好了,要往齐家来。一是,劝解劝解月娘,叫她耐着些性子,不要与公婆丈夫胡闹,做了人媳妇,总不好在家一样任性使气;二来也是见见顾氏,好叫顾氏知道,虽自家父母都上了京,阳谷城也不是没人替月娘出头的。 因谢逢春得了爵位,英娘的继婆婆吴氏叫丈夫敲打了多少回,不许她再在英娘跟前拿着婆婆款儿。吴氏自家兄长也一般的交代,是以听了英娘要往齐家去探望月娘,吴氏不独不拦,倒还笑说:“好,去吧,我这里左右也没事。如今城里也就余下你们姐妹两个了,无事多走动走动才好。” 英娘笑微微答应了声,备了四色礼物,出来上了小轿就到了齐府,门上一路报进去,顾氏听着月娘的姐姐来了,只得让月娘起来叫她回房梳洗,又说了声请。 月娘叫顾氏那番话骂得又羞又气,听着顾氏许她起来也不知谢,由绿意与画扇两个簇拥了回在房内,打了热水来洗了脸,重又梳头,用脂粉盖住眼下红肿,才换了衣裳,就看着顾氏房中的大丫头过来,堆了笑脸说:“少奶奶,姨奶奶过来了,太太请你过去罢。”月娘这时才缓过神来,想着谢逢春与谢显荣的无情,婆婆顾氏的刻薄,又是委屈又是伤心,强忍着眼泪到了顾氏房前,便见自家姐姐英娘坐在顾氏下手,顾氏正笑着对英娘道:“你也不用急,儿女事都是看缘分的,缘分到了,自然也就来了。”月娘不由自主地站住了脚。 顾氏这样和气的神色,月娘也就初嫁来时见过几回,后来顾氏不喜她不能讨好齐瑱,性子不温柔,月娘又不肯低下声气奉承,婆媳两个渐渐有了龌蹉。婆媳不同母女,母女间闹些不痛快,转头也就忘了,婆媳之间,原本几乎好算两个陌生人,一再的不愉快,哪能不计较,自然相见两厌起来。如今再看顾氏微微带笑的神色,一时竟有恍如隔世。 英娘正与顾氏说话,听着门口小丫头道:“太太,姨奶奶,少奶奶来了。”转脸向门前看去,却见月娘扶着门框站在那里,脸上虽施着脂粉,也盖不住双眼红肿,不禁瞥了眼顾氏,果然看着顾氏脸上的笑淡了淡,心中明白,装个不知道的模样笑道:“月娘过来。” 月娘松了手走到顾氏与英娘跟前,迟疑了会,还是蹲了蹲身:“婆婆。”又转脸看向英娘,这回却是眼圈儿一红:“大姐姐。”英娘只怕月娘哭了,顾氏心上不喜,就笑道:“傻孩子,倒像多久我没见一样。”又同顾氏笑说:“姻伯母您看看,月娘真跟小孩子一样。” 顾氏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来,只向英娘道:“是象个孩子,统共没长大呢。”这便是在讥讽月娘全不懂事了,英娘只觉得手中的月娘手掌一动,忙将她手掌用力一握,微笑道:“姻伯母说得是,月娘叫我母亲宠坏了。只她性子虽直,又不会说话,倒是没什么坏心的。只消姻伯母日后细细与月娘把道理讲明白了,月娘自然也就懂事了,便是我父亲母亲知道了,也只有感念姻伯母拿着月娘当亲生女儿待的。” 这也是英娘知道顾氏素来不喜月娘,如今月娘又是叫自家父母给送了回来,只怕顾氏要看轻月娘,便与丈夫李鹤商议了。李鹤只说是:“便是岳父岳母将二妹送了回来,难道二妹就不是岳父岳母亲女了?二妹受了委屈,莫说是岳父岳母不能坐视,便是我那小舅子,第一个不肯答应。”英娘听说叹气一声,只道:“只望她吃了这回亏,日后乖觉些才好。”话虽如此,到了顾氏跟前,听着顾氏暗讽月娘不懂事儿,英娘少不得替月娘辩白分说几句。 英娘身为长姐,原就是个稳重的性子,后来嫁了李鹤,虽夫妻和顺,可也叫继婆婆搓磨了些日子,倒养出了个柔中带刚的性子,一番话不急不忙地将顾氏顶住了。 顾氏听了英娘那些话,就有些不喜欢,只没话来辩驳,又不好扯破脸说,“她那个性子牵着不走打着倒退,我是不会教”,只得强笑道:“瞧我糊涂的,你们姐妹小别重逢,自然有许多话说。宝哥儿媳妇,你带着你姐姐去你房里说话罢。” 月娘巴不得这句,拉着英娘要走,还是英娘笑道:“多谢姻伯母慈爱,我们姐妹就告退了。”拉着月娘同顾氏福了福,这才退了出去。 看着英娘与月娘两个走远,夏妈妈在顾氏耳边道:“大姨奶奶看着软和,说出的话倒是夹枪带棒,厉害得很。”顾氏却道:“我倒是宁可有这么个媳妇呢。能支应得起门庭。”又是叹息了回。 月娘扯着英娘回在房中,不及关上房门就抱着英娘哭了起来,唬得绿意与画扇两个忙去关门。月娘含泪道:“关什么关!还不许人哭了吗?”英娘听着咬牙,在月娘身上拍了两把,叱道:“你闭嘴。”只叫绿意与画扇两个到门前看着,自家拉着月娘走到内室,又问她:“父亲还罢了,他就是那样的人。母亲那样疼你,这回也不肯回护你,我只问你,你到底做差了什么,惹得父亲母亲这样生气。” 月娘一面流泪一面怔怔地想了回,倒是叫她想起起因是她知道了谢显荣送了个妾与齐瑱,她到谢逢春跟前闹了回,而后先叫谢逢春禁了足,临近年关,忽然来了齐瑱将她送了回来。月娘一行哭一行将这事与英娘说了,只哭道:“大哥哥这样欺负我,爹爹还回护着他,娘也只叫我算了,倒象都是我的错一般。” 英娘不提防其中还有这些内情,只皱眉道:“大哥哥胡闹也就罢了,妹夫年轻也难很怪他,父亲这回也糊涂了。”说着就将月娘抱在怀中劝慰了回,又说:“事已至此,你闹又有什么用?便是妹夫再宠那个女人,她也不过是个妾,要在你手上讨活路的,你怕她作甚,我若是你,只管安安生生地过日子,你那个婆婆,我看着也不是很不讲理,你面儿情尽到,她也不会拿你如何。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只消三妹妹在宫里一日,他齐家就不敢拿你如何。” 月娘听着英娘也提着玉娘说话,愈发的委屈了,便将到京当日玉娘颁下赏赐,厚此薄彼的话说了,英娘直叫月娘气得笑了出来,在她身上重重拍了下:“我把你个没见过世面的,多少东西,值得你这样计较!说来都母亲的错,将你惯得自高自大,看不上三妹妹的出身,这会子看她上到云端,一时不忿也是有的。可三妹妹若是不好了,我们家能好吗?”月娘心中犹不服气,嘟了嘴道:“我不过那么说一句,我又不能拿她如何,连说都不叫人说了吗?” 英娘心知月娘这个性子十几二十年养成的,绝不能叫自家几句话就扭转过来,只得又拿着不要与婆婆硬顶,凡事忍耐一二,若有委屈到李家寻她说话,她必定过来给她做主等话说了几回,才勉强劝得月娘点头。 她们姐妹两个正说话,就听着门外有个婆子道:“少奶奶,大姨奶奶,太太吩咐厨房送了一桌饭来,您们瞧这会子能送来吗?” 月娘听得出这是顾氏陪房夏妈妈的声音,想着夏妈妈带着人闯进房来的嘴脸,脸上立时阴了,正要说话,英娘看着她脸色变更,忙瞪了月娘一眼,抢先道:“麻烦姻伯母了,这会子就送过来罢。” ☆、第147章 宣扬 作者有话要说:  月娘还要说话,已叫英娘喝道:“你若是不想过了,只管嚷。”月娘动了动唇,究竟住了口。英娘看着月娘模样,知道她口上虽强硬,心上倒是不舍得齐瑱的,不然也不能立时就住了口,心上对月娘就有些怜悯,抬手摸了摸她的脸:“我今日的话,你自己也好好想想。左右妹夫还没回京哩,你与他好好赔个不是,把从前的事了一了,日后才好相见。”因看月娘脸上露了些服来,知道她性子是马氏纵成的,一时半刻决然改不了,就又道,“你是我嫡亲妹子我才与你说的这些,听不听的也由你。”说着将手一松,将月娘的手放开。 月娘从来以为自己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忽然大哥送了妾与她的丈夫,父母不独知而不拦还串通一气地瞒着她,又怕她闹事将她送了回来,这些事已将月娘打得懵了,忽然英娘肯与她温言软语地说话,虽说的话月娘一时也想不明白,可这当口儿,月娘也是无不答应了,忙将英娘的手拉着道:“好姐姐,我听你的便是。” 英娘看着月娘两眼红肿,虽带着脂粉也遮不住的憔悴,到底是嫡亲妹子,也自心疼,将她拢在怀中,轻轻拍了拍月娘后背。月娘顿时委屈得不行,在英娘怀中哭了场,直至厨房将一桌饭食送来,才收住了声。 一时英娘与月娘用饭毕,英娘复叮嘱了月娘一番,又叫了热水来让月娘重又洗脸梳妆,这才过来见顾氏。 顾氏先把月娘上下打量了回,见她虽施了脂粉,依旧是双眼微肿,知道必然是狠哭了场,心下就不大喜欢,只知道英娘看着和气柔顺,却是个有成算会说话的,倒是要给几分面子,故而还肯给月娘几分颜色。英娘又推了月娘与顾氏说话赔情,月娘几时做过这等低声下气的事,不过说了几句便呆在一旁,只看着自家裙边发呆。 还是英娘看着这样笑道:“好叫姻伯母放心,我也说过月娘几回了,妇人以恭顺为上,她也应着我要改。只是年纪到底还小呢,又是宠惯的,还请姻伯母容些时日。又有句不该小辈说的话,庶长乃乱家之源,这也是我多嘴了,姻伯母是个明白人,又怎么会不明白呢。”顾氏听着这句倒也肯点头,长子嫡孙,长孙总是嫡出的好。 (上接作者有话说) 英娘因出来已久,也就起身告辞,顾氏命月娘相送,姐妹两个一路出去,英娘免不了又叮嘱了一番,只望月娘能将她今日的话听进去些,虽要顾氏应承月娘那是不能的,可只看着自家如今的身份,只消月娘安分些儿,顾氏也不能将她如何,日子也就能将就过下去,不然还能如何? 月娘送了英娘回来见过顾氏,顾氏把她上下打量几眼,见月娘一脸强忍委屈的模样,不由把眉头皱起,只说:“你也忙了一日了,回去歇着吧。”便不再理她。月娘倒是听着英娘的话,要想顺从顾氏,不意顾氏这样冷淡,动了动唇,究竟忍下,草草蹲了蹲也就退了出来。顾氏将月娘背影看了会,到底叹了口气,也扶着夏妈妈的手进去了。 又说随着齐瑱与月娘夫妇两个回阳谷城的两批人马,看着齐家两三日没动静,又在四周打听了回,邻舍们无非说的齐瑱月娘两个夫妇自新婚起就不大和睦,总闹过几回了,更有人笑道:“打听这个做什么?夫妇不和睦的也多了,哪里值得说嘴。若不是谢家出了个昭贤妃,那齐瑱只怕早就休妻了。” 一时众人大笑。这都是看着谢逢春靠着女儿乍然富贵,心中羡慕已极,便拿着不得夫家欢心,自家行事又不太着调的月娘说话,好显得自家有见识,原也是人之常情常态。 忽然就有个声音道:“你们笑那齐瑱不敢休妻,我只瞧不起谢家。”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对了他看。说话的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身上穿的蓝褂子倒是细布的,可已洗得发白,脸皮淡黑,双眼倒是大,一说话咕噜噜地转。就有认识他的,呵呵笑道:“原来是余二狗,可惜你侄女儿死得太早,不然国丈都要唤你一声伯父,你这回子也是皇亲国戚了。” 原来说话的余姨娘的伯父余二狗。从前余姨娘还在时,余二狗管着谢逢春名下一个庄子,又有余姨娘不时送出来的细软贴补,日子颇颇过得舒畅。待得余姨娘没了,谢逢春又是个反面无情的,又怎么会将余二狗看在眼中。且余二狗从前仗着是余姨娘的伯父,在庄头们中耀武扬威,待得余姨娘一没,就叫人联合起来排挤,没上一年就丢了差使。他们又是懒散惯的,如何吃得起苦,手头也没多少存银,日子可不就艰难起来。看着谢逢春做得了侯爷,一家子赫赫扬扬上京去了,余二狗简直心疼得抽过去,只埋怨余姨娘无福。 今日上街原是要当点东西的,恰听着人说谢齐两家是非,忍不住就插了嘴,不想叫人认出来,点了名。 说来那些话若是叫有点子知识的听着,可不牙都要笑掉了,国丈国舅之类同哀家本宫一般不过是戏台子上戏子们口中言罢了,更何况谢玉娘再得宠,也不过是个昭贤妃,实说起来,依旧是个妾,她的父兄和丈人舅哥没半分干系。在民间,妾的家人都算不上亲戚,在皇家,妃子们的亲眷家人也不过在人前摆个谱罢了,正经世家贵胄还未必将他们瞧得入眼。 只是能在街上这般说闲话的,哪里又能知道这些,何况余二狗不过是个一字不识的庄户人,听了这话竟是深以为然,只以为若是余姨娘不死,仗着他是承恩候的姨娘的伯父,在阳谷城又有几个敢惹他,听着这话,眼下都抽了抽,显见得是心疼得厉害,沉着脸向地上啐了口道:“你以为谢家是个什么好东西,呸!别叫我说出好听的来。” 大伙儿都知道余二狗心思,哈哈而笑,更有个男子在人群中笑道:“这是穷疯了,出口伤人,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余二狗顺着说话的声音看去,便见个眼生的男子,约有三十上下,穿着不大像是阳谷城本地人,便冷笑道:“外乡来的?你知道什么?!谢家要是要脸,能要宋巧儿那样的东西。”众人听着余二狗说出这样的话,都来了兴儿,起哄要余二狗说实情。外乡人听说,仿佛也来了兴儿,笑说:“在下做东,请诸位到酒楼里喝酒,叫这位余大哥慢慢说道,诸位看如何?” 能在街上围着说闲话的,都是些无事可做的闲汉,听着这个无不欢喜,齐声道好,拥着余二狗往街边的小酒肆里去了。余二狗不过一时不忿,这才胡乱出口,这回看着多少人都要听他细说,到底知道谢家如今好歹是侯爵,得罪不得,倒也有些怕,就要退缩,无如后背叫个白脸小子推着,脚下不由自主地向前,一时到了酒肆,那白脸小子就将余二狗按在长凳上,道:“酒保,上酒。”倒是一口好官话。他这一开口,那外地汉子就将他瞥了眼,只做个没留意地模样笑道:“是,是,上酒,油煎花生米,卤猪耳朵都切上来,咱们听余大哥好好说道。” 余二狗这时也没了退路,待要说自家不过信口开河,才开出口来就叫人堵了回去:“你怕什么!谢家如今就俩个女儿在家呢,老宅子都空了,便是你说了,谁还能来问你的不是。”又灌了余二狗几杯酒,余二狗急得拍了桌子,道:“我倒是不怕谢家!我只怕宋家,能将一个女儿先许儿子再嫁老子,还有什么事儿做不出来!”话出了口,余二狗也知道失言,脸上变了变。 这“一个女儿先许儿子再嫁老子”的事往哪里说都是惊人的,何况涉事的还是阳谷城的新贵承恩候谢逢春,众人哪里肯罢休,只要余二狗细说,余二狗只是不肯。方才推他坐下的那个白脸小子忽然笑道:“大伙儿散了罢,大伙儿请想,一女许了一家父子两个这样没人伦的事,定然是瞒都瞒不及,他一外人是怎么知道的?这是余大哥哄我们玩儿呢,只怕是嫉妒承恩候富贵,编的瞎话污蔑人,余大哥,得亏承恩候不在阳谷城,不然一张帖子,只怕腿也打折你几回。”一行说一行拍着余二狗的肩。 这话说来也合情合理,众人无不点头,又有个与余二狗相识的道:“余二狗,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侄女儿无福是你侄女的事,如何好拿这样的脏话来埋汰人,这你可不地道。”这话说了,又有多人点头附和。 余二狗见人人指责,当时便下不了台,脸上似蒙了块红布一般,端起酒盅来喝了两杯,重重往桌上一放:“你们知道个屁!告诉我是,哼哼,也是他们谢家的人。”便将来龙去脉都说了。 原是余姨娘死后,余二狗没多少日子就落魄起来,手上紧了就寻到谢逢春门上,只以为以谢逢春身家,手指缝里漏些也就够他们一家子嚼用了,不想谢逢春也是个有意思的,竟是一毛不拔。余二狗恼了,在角门那儿跳了脚的骂,正骂得起劲,却见角门一开,出来个三十多岁的妇人,梳着低圆髻,脸上黄黄的,连着路也走不动的模样,看着他就把帕子遮了眼哭几声,只说自家姓个孟,也是谢逢春的小妾。因素来同余姨娘要好,看着她青年夭亡十分怜悯,倒是说得余二狗也掉了两滴泪。 这位孟姨娘又递过一个素帕结成的小包来,里头有二三十两银子,说是叫余二狗看着与余姨娘从前的姐妹情分上,也不要推辞。余二狗本来就是要钱的,哪里会推辞,忙探手拿了。孟姨娘又叹息了回,说了谢逢春如何无情,旧人才没了又纳新人。这个新人还是从前要说于他儿子谢怀德的,叫谢家拒了,看着谢家女儿得了宠,又赶过来奉承,情愿把女儿与谢逢春做妾,谢逢春竟就收了。这样的事传扬出去,一家子脸面还要不要了,连着娘娘脸上也不好看。一面儿说一面儿还咳几声,瞧着身子不大好的模样,想是叫气着了。 余二狗这番话说得人都点头,阳谷城的都知道谢逢春有个宠妾姓孟,为着这个孟姨娘还同嫡妻马氏闹过几回。如今孟姨娘年老色衰,谢逢春移情别恋也是有的。孟姨娘因此吃醋,故意将事张扬出来,倒也合情。 有人又问:“也不知道这宋家是哪里的,好不要脸。”余二狗到了这时,索性都知无不言起来,他也只知宋家是在邻城东阳的,旁的底细倒是是不大清楚,叫人围着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会将方才的话来回交代了番。 外地汉子见实在问不出什么了,到柜台上结了帐,趁着众人围着余二狗问话吃酒的空档,悄悄地走了出去,临出门前又回头看了眼,却见那位白脸小子也正抬起头来,两个眼光一触,心知肚明地转开了眼。 而晚间,承恩候的老宅忽然闹起了贼。亏得谢逢春上京前留了好几房家人,又养了好几条鬣犬,且本地县令为着奉承昭贤妃,晚间巡更时将谢府老宅当做了要紧地方,半个时辰巡一回,是以蟊贼才进府就叫人发觉了,狗吠锣声一时响彻夜空,灯笼火把片刻照如白昼,将蟊贼吓走了,倒是没丢什么要紧的东西。 ☆、第148章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思想宝宝之母扔的一颗地雷。 =================================================================== 承恩候旧宅招了贼,好在要紧东西不是叫谢逢春带去了京,就是收入了库房,只丢了祠堂里那些银制烛台,并一只铜香炉,通过来说也不上一百两银子。 东西虽少,总是招了贼,阳谷城的县令凃文也自惴惴,只怕叫昭贤妃知道了不喜欢,只消在圣上跟前撒个娇儿,自家仕途就要到头。还是刑名师爷替他出了个主意,只说是:“虽侯爷不在旧宅,倒是那位冯宪冯先生,是承恩候长公子显荣的岳父,他的话长公子多少都要听从,只消侯爷与长公子不计较,昭贤妃娘娘又往哪里知道?” 凃文听着深觉有理,先往冯家走了回,与冯宪关门叙谈了回,由冯宪亲送至门口,凃文回身作揖,满口都是:“老先生留步,老先生留步。”去时脸带忧色,转回来时已有了些欢喜,显见冯宪是答应在谢显荣前分说一二了。到底凃文不放心将自家的未来前程尽数托付在冯宪手上,亲自写了信,又厚厚备了一车子礼,命县衙捕快押送了,亲自送到承恩候府,务必要等承恩候给个回复。这些事都做妥了,凃文才算松了半口气,若是承恩候肯收下他的礼,这回的事才好算彻底揭过。 (上接作者有话说) 又说凃文这里遣了捕快往京中送信,高贵妃与陈淑妃两支人马也先后出了阳谷城,因知道彼此身份,一路上紧赶慢赶,只怕叫对方拉下误了娘娘的事儿,一路上晓行夜宿回护,在同一日里先后回到京城。 陈淑妃虽在朝中没个哥哥兄弟,然景和已领了实差,在六部走动,唯有晚间睡觉才回未央宫,是以虽他的人较之高贵妃的人晚了半日到京,消息倒是他先收着的。 来回景和话的,正是那个白脸小子,身上穿着六品内侍服秩,走过来在景和面前跪倒,将一路往阳谷城的所见所闻一一回奏,尤其余二狗那番说话,更是说得详细入微,又道:“奴婢已打听得,那宋家也上京了,仿佛要在京中做些生意,许是承恩候叫贤妃娘娘教训过,只是不肯出面,是以铺子到这会子也没开起来。 在京城开个小铺子勉强维持生计决然不是宋家这等甘愿送女儿为妾的人家所图的,自然是要打开门做生意,而在京中,这等官宦世家云集之地,生意门脸儿越大后头的势力也就越大,国公侯爷不足为奇,便是王爷也不少。宋家毫无根基势力,如何开得起来。 景和侧了脸,眼中波光闪动:“京中生意哪是这么好插手的,便是承恩候自家要做生意也要掂量掂量,何况是妾的娘家,不肯出面也是人之常情,未必是贤母妃所言。只是咱们即知道了,也不好坐视不理,也算是为贤母妃分忧了。” 小内侍听着这位皇次子说起“贤母妃”三个字时,语声格外和缓温柔,仿佛口中含珠一般,想着他素日手段,心上生寒,将身子俯得几乎贴在地上。 又说,高鸿那里得着承恩候纳的新宠原是要说与他儿子为妻的,顿如瞌睡有人送了个枕头一般,十分得意欢喜,立时叫徐氏递了帖子请见高贵妃,如今宫务都在玉娘手上握着,徐氏的帖子自然就递到了玉娘手上。 玉娘素指在徐氏的帖子上轻轻滑过,脸上露些笑容,对了身后侧的陈奉道:“瞧瞧,来得可真快。”如今玉娘要寻陈奉说话,或是陈奉要转告玉娘些事儿十分便宜,随意指了一件事过来就行。且赵腾遣出去的人都是做过斥候的,自然比陈淑妃与高贵妃的人手脚轻便,早他们三日回了京,还有余暇摸一摸陈淑妃与高贵妃两系人马的底。 陈奉从赵腾那儿得着确信,就指了一桩不大不小的事儿,亲自来见玉娘,将高贵妃或陈淑妃许会借着谢逢春纳宋姨娘的事发难告诉了玉娘,又将两张棉纸递与玉娘,玉娘看了,信手撕成碎片,掀开釉里红云龙盖碗,往里一扔,眼看着碧青的茶水将纸片浸润湿透,墨水浸润开如盖碗外的云龙纹一般,瞬间将整杯茶染得墨黑。 陈奉似没看见玉娘的举动一般,微微弯着腰,富家翁一般的脸上一如往常模样:“这事儿若是闹开了,侯爷的爵位怕是要动一动了,与娘娘您怕也有碍。虽侯爷做下这事时,娘娘已进了宫,真要攀扯起来,娘娘也要担一个不严,倒是不太好求情的。” 谢逢春并不是玉娘生父,不过借他个名儿就偿以侯爵,算上一算,也是谢逢春占了许多便宜。如今因他行事荒唐,倒白送了那样一个把柄与人算计玉娘,便是撸做白身也是他该受的,只是玉娘脸上到底不好看。 玉娘哪里在乎这个,也知道陈奉倒是为着她好,白说句罢了,就微微笑道:“劳内侍提点,我知道了。”陈奉听着玉娘应承,也就依礼告退。 看着陈奉出去,玉娘方叫金盛,先将允了明日椒房探视的帖子用了印,交在金盛手上,徐氏赫然在第一张,又叫金盛往承恩候府走一趟,宣冯氏明日进宫。金盛领了玉娘喻旨先将那叠帖子交在司马门前的太监手上,受了他们一番奉承,这才出宫往承恩候府去。 徐氏遣来递帖子的管事娘子也认得金盛,倒是盯了他几眼,回在归德将军府先将帖子还与徐氏,又将昭贤妃跟前的内侍总管出宫去的事说了徐氏知道,徐氏听着多少有些心虚,只怕玉娘知道了,到得次日进宫,看着给她们引路的太监神色如常,冯氏脸上也瞧不出异样,又亲与冯氏搭讪了回,冯氏也一样客客气气地回了,倒叫徐氏心上忐忑,待要放心又不敢,可要真往坏处去想,也一样不敢。 自从玉娘说了一句话,谢显荣与谢逢春父子便顺着她的意思将月娘送回阳谷城,冯氏见着玉娘,再不敢拿她当着小姑子玉娘看待,打醒了十二分精神,比君前奏对也不差着什么。见礼完毕,玉娘赐坐,冯氏也不敢坐实了,只挨着半边,恭恭敬敬地道:“娘娘召见妾,可是有什么要紧的吩咐?” 玉娘道:“父亲纳了新宠,嫂子为何没与我细说过。”虽是语声和缓,可“为何”两字就有质问之意,冯氏听着玉娘这句,再坐不住,立时站了起来,脸上涨得绯红,嗫嚅道:“那事儿原是父亲糊涂。”玉娘听了,微微笑道:“这样腌臜的事也难怪嫂子开不出口,便是我也说不出的。只亏得我听说了,不然叫人问到脸上来,我可怎么答呢?” 玉娘说话素来轻柔和缓,慢条斯理,这篇话也丝毫不见动怒,可冯氏只觉得脸上热LA辣地挂不住,腿间一软竟是跪倒在地请罪:“妾等糊涂,给娘娘惹事了,娘娘恕罪。” 在陈奉转述赵腾的人探查所的时,玉娘便知道这回是真有了麻烦。宋巧儿之事即事发,只怕宋家也要叫人盯上,若是把重利许与宋家,这样的人家反咬一口也是做得来的,到时说谢逢春见色起意,挟势威逼宋家嫁女,谢逢春就是个说不清,可要驱除宋家,这时怕也晚了。高贵妃与陈淑妃都晓得了这户人家,无论是宋姨娘有个三长两短还是宋家出了事儿,只怕就有个杀人灭口的罪名等着。 以玉娘的计算,若是自家来做这桩事,便是先将事传扬开去,待得事发后将宋家一家子杀尽,好生按个杀人灭口的罪名在谢逢春头上。到时谢逢春作为昭贤妃生父做下这等丧心病狂的事,她昭贤妃岂能清白无辜?将宫权交出都是轻的,便是乾元帝再宠她,总要降了她的份位,再杀了谢逢春以堵悠悠众口。往后便是要宠她,也要掂量着前朝了。以皇次子景和与陈淑妃的心胸手笔,大半计算得到这步。 玉娘虽怪着冯氏这回误了大事,可正是要用她的时候,也不好很怪她,便道:“起罢,这事儿原也不能全怪着你。”冯氏到底愧疚害怕不敢起身,还是玉娘说了第二回,才勉强站起身来。 玉娘深知宋家即做出这等不要人伦廉耻,连累家中其余女孩子前程的事,自然有所图,又问:“自我们到京,宋家可有来过?” 这事儿冯氏倒是知情的,原是谢显荣与她说过,嗤笑了回宋家的无耻。冯氏便将宋巧儿之兄宋柯与宋巧儿的图谋简略着说与了玉娘知道了,又道:“娘娘只管放心,父亲这回没糊涂,不独不答应,还将宋姨娘狠狠训了回,连着半个月没进她的房。宋姨娘在侯府唯一的依仗便是父亲,看着父亲这样动怒,也知道害怕,再没提过。” 玉娘微仰着螓首听了,她倒是不担忧谢逢春会答应,谢逢春为人功利冷情,却不蠢,宋家许下这等厚利,前头又将个年轻美貌的女儿陪送了厚厚的妆奁塞与谢逢春做妾,就只指望与谢逢春借个招牌使?真是说与鬼鬼都不能信,谢逢春为人也算精明,如何能答应。便他叫宋巧儿缠昏了头,一时答应,谢显荣也不能答应,倒是无妨。 只是高陈两家便是不将宋家除了,只消引诱着他们一块儿生意,宋家这等不要人伦廉耻的事儿都做得出,犯法的事未必不敢做,到时宋家载了,再使他们反咬一口,说是受着谢逢春主使,一样是桩麻烦。 玉娘想在这里,便将卫姨娘痛恨起来,脸上黄黄,不住咳嗽,除了她还有哪个!不想这卫姨娘倒是个能忍的,平素只装个沉默寡言,叫人忽视了她。她那里却不声不响地挖了这样一个坑来。只是如今不好动宋姨娘,却不是动不得她,便问道:“我到家晚,不知道卫姨娘性情如何,嫂子知道吗?” 冯氏听着玉娘忽然放过了宋家,没头没脑地提起了平素隐形人一般的卫姨娘,自是一怔,不由自主地抬眼看了眼玉娘:上头这位贤妃,何等样人,商户女出身,不到三年坐稳一品妃位,何等心机手腕,绝不能无端端地提起卫姨娘来。冯氏当即低了头细细想了回,除着卫姨娘多病,咳疾常年不好之外,冯氏对着卫姨娘唯一的印象竟只是她在背后管四妹妹喊云娘了,这样一个人如何引得贤妃亲自动问,想在这里,冯氏竟觉得后心一冷,张大了眼看着玉娘:“可是卫姨娘有事?” 玉娘脸上露出一丝冷笑:“嫂子不妨回去问问卫姨娘,在余姨娘没了后,她与余姨娘的伯父说过些什么。” 冯氏听在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谢逢春与宋姨娘的事必定是她传出去的,当时脸上也青了,把个帕子紧紧握在手中,咬牙道:“娘娘只管放心。绝不能放过这等吃里扒外,毒如蛇蝎的东西。” 玉娘脸上这才有了些笑容,又把冯氏看了看,才缓缓道:“至于宋家,我也有个主意,还要劳动大哥哥费心了。”就叫冯氏过去说话。 ☆、第149章 灭口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梧桐扔的一颗地雷。 =========================================================== 说来玉娘讲与冯氏听的主意也简单,不过是将人扣在自家手上罢了。宋家即作出那等不要人伦脸面的事,自然是有所图的,如今承恩候府肯容留他们,将他们请在侯府住下,哪有不乐意的。只消宋柯安然呆在承恩候府,旁人要借他做什么事儿都不易。 冯氏听着玉娘的话,片刻不耽误地立时就出了宫,回在承恩候府便喊来二门上的小厮,使他往吏部去寻谢显荣,只说是骥哥儿忽然发起了烧,脸上身上都有红点子,侯夫人看了说怕是出痘了,请谢显荣立时回去拿个主意。 谢显荣哪晓得这是玉娘吩咐了冯氏借着谢骥引他回去,因事不宜迟又怕忽然将人叫了回去启人疑窦。冯氏素知谢显荣将谢骥十分看重,听着是出痘,自家与婆婆又这般拖延,必然恼怒,只要谢显荣情切关心之下流露出怒意来,就不会引人注意。 果然谢显荣听着小厮说谢骥象是出痘了,马氏与冯氏婆媳两个还要等着自家拿主意时,冲冲大怒,一脚便将小厮踢翻在地,怒骂道:“若是骥哥儿有什么事,我皮也扒了你的。”当时顾不得其他,从衙门里冲出来,上了轿子一路催着赶回了侯府。 才踏进房门就道:“如何不拿父亲的帖子去请太医?”又要去看谢骥,冯氏忙上来将他一拉,急切问道:“老爷,您可知宋柯如今人在哪里?” 谢显荣哪里知道真情,只以为谢骥的痘是宋柯传于他的,就骂道:“当时我就与父亲说,凭他宋家陪送再多,这个宋巧儿也不能要。先是说与二弟而后嫁与父亲,要是传扬开去,我们家的脸往哪里搁?父亲偏瞧上了那一千亩良田!如今倒好,竟来害我儿子,要放过他去,我也不用做人了。” 冯氏听着谢显荣一番发作,知道他是怒极了,并不敢狠劝,只道:“老爷息怒,且听妾说两句就好。”说着就俯在谢显荣耳边说了番话。谢显荣听着脸上先是涨红,而后又有些青色,把个鼻子一哼将冯氏看了眼,冷笑道:“你倒是个好娘亲。”冯氏脸上也红了,辩道:“若是红口白牙地说母亲父亲病了,岂不是不孝。若是说妾病了,老爷也不能就回来,岂不是误了娘娘的事儿,妾也是无可奈何。” (上接作者有话说) 谢显荣得知谢骥没事就笃定了,将袍子一掀在椅上坐了,脸上露出一丝淡笑来把冯氏上下看了看,问她:“你使去的人在衙门里红口白牙地说着阿骥象是出痘了,若是不请个太医,岂不是自承在撒谎?若是请了太医,阿骥明明无事,又怎么哄得过太医?你就不怕他往出说?” 冯氏听着谢显荣这番话也怔着了,又听谢显荣继问:“可是娘娘吩咐你这么说的?”冯氏也自知这回办事办差了,到底不敢撒谎,大着胆子道:“娘娘只吩咐妾不拘什么法子,先将老爷哄回来,都是妾自家拿错了主意。”谢显荣听了这句,又问:“你不曾骗我?”冯氏脸上涨红,眼中也带了些泪,道:“老爷恼妾是应该的,只妾嫁与老爷这些年,几时在老爷跟前撒过慌?妾也后悔极了。” 谢显荣听着才放了心,原是冯氏即说了谢骥出了痘,势必要请太医,不然就瞒不过人去,为着瞒过谢骥没出痘,只好在谢骥身上搞些名堂,到时只推说马氏冯氏两个女流不懂,自家吓自家,一时也能哄过人去。 若是这个主意是玉娘教冯氏这般说的,可见她不曾将谢骥这个侄儿放在心上,连带着自家这个兄长也未必看在她眼中,今日能卖谢骥,他日就能卖父母兄长,这样凉薄的人,如何能跟着她,趁早儿抽身还来得及。听着是冯氏自作主张,倒是放了些心,仔细想了想冯氏带回来的信儿,手藏在袖子握了个拳,先道:“我记着园子里有羞天草,你带着阿骥,叫他亲手折一两支。”又叫了侯府长史来,叫他拿着谢逢春的片子往御医署请太医。 本草上云,羞天草,性温,味辛,有毒。外用可治感冒暑气、头痛身倦、蛇虫叮咬等;内服可治伤寒、绞肠痧、腹痛、赤白带下等。其未炮制前汁液触之皮会引致痕痒、麻木及发疹,醋洗可解。 谢显荣说这个,便是舍了谢骥吃一时苦头好将此事圆过去。虽冯氏万分不舍,奈何这祸是她闯的,百般无奈也只得依着谢显荣的吩咐做了。 虽上回宋柯来寻宋姨娘,叫谢怀德挡在了门外,到底也不好太过绝情,不然宋柯回在阳谷东阳两城,还不知道会说些什么出来,是以宋柯的下处是谢怀德安排的,谢显荣也知道,正在春风得意楼. 春风得意楼是个前酒楼后客栈的去处,便是普通客房也要五钱银子一日,若是上房,一两银子也打不住,宋柯住的就是上房。谢显荣顾不得和谢逢春交代回,换下官服穿了件海青团字长袍,点了两个粗壮些的随从就来在春风得意楼,问过小二宋柯还在房中,这才松了口气。 宋柯见着谢显荣过来,脸上露了些笑容,将个折扇在手上转来转去,和和气气地道:“不知世子纡尊降贵来到下处有何贵干?”虽谢逢春做得了承恩候,可乾元帝并未说这爵位可世袭,是以谢显荣不能请封世子,听着宋柯说得“世子”两字,谢显荣脸上就沉了沉。他外貌原就生得端方,又做了这几年官,也养了些气派出来,脸上一沉,倒也显出些威严。宋柯看着谢显荣把脸沉了,嘿嘿一笑,将折扇倒转在谢显荣肩上磕了磕:“玩笑尔,大公子何必动怒。” 若是旁人说这句,谢显荣许还能当玩笑听。可宋家是什么人?这个“世子”自家若是不立时驳回,只怕就要叫他们顺杆儿上,说出更不得了的话来,若是传扬在外头,就是一个大不敬,护国公与高家正愁咬不死他们呢。是以谢显荣将手在桌上一按,慢慢地道:“朝廷名器,岂能玩笑?宋少爷请慎言。” 宋柯看着谢显荣脸上颜色变更,只得罢了,将扇子冲着椅子一点:“大公子请坐。”自家先坐了,把双眼盯着谢显荣,看他坐下方道:“公子贵人踏贱地可是有什么指教?”谢显荣道是:“家父有吩咐,宋姨娘身上不大好,想见见家人,宋少爷即在京,拨冗随我走一遭罢。”他虽要哄着宋柯往承恩候府去,到底瞧不上宋家为人,言行间还是露了些不耐烦出来。 宋柯虽人品不正,却也不是个蠢货,知道谢家都不太瞧得上自家,如何能为自家妹子就叫谢显荣这眼高于顶的走这一遭,便是谢逢春糊涂,谢显荣也不肯答应,只怕是要眼珠子转了两圈将谢显荣看了看,把个袖子举起来遮了脸哭道:“可是我妹子要不成了?可怜的妹妹啊,你青春年少就这样没了,可是要痛死个人啊!。” 谢显荣叫宋柯这几句说得脸上赤红,直站起来,几乎就想抬脚走开,想着利害攸关到底忍着了,复又坐下,忍耐道:“宋姨娘并无大碍。”宋柯只是不信的模样,又哭道:“家妹一个姨娘,我也算不得正经亲戚,若无大事怎么能劳动大公子走这一遭,惶恐惶恐啊。”谢显荣强自忍耐道:“有事无事,宋少爷走一遭不就知道了?难不成,我谢家还能叫宋少爷许进不许出吗?” 宋柯听着这几句,才把掩面的袖子放下,黑脸上倒也有些泪痕,又叹息道:“大公子来请,原是小人的体面,只是京城居大不易,小人在京城住着,举动都要银子。”说着将桌上的茶壶一举,“只这么一壶茶,就能要了我一钱银子去。还不算吃用,一日没个一二两银子,可是要挨饿的。小人没个亲戚投奔,又没带多少本钱,无奈只好替人介绍生意糊口。不瞒大公子,小人约了个北上的湖南布商,要替他出脱两百匹细布,要是做成了,小人一个月嚼用也就够了。”没个亲戚投奔,说的是谢家没将他留在承恩候府;没个本钱做生意,指的也是谢家不肯借出承恩候的招牌给他使,这宋柯可说十分无赖刁滑。 谢显荣看着他这样,更是觉着不好将他留在外头,要是落在玉娘对头手上,叫他一口咬了来,入骨三分,非死即伤。只这样的人,十分狡猾,若是一意劝他,多半儿会叫他起疑心,更生出事来,故此反而站了起来,把袍子抖了抖,沉了脸道:“家父好心相待,宋少爷即不肯领情也就罢了,告辞。”甩了袖子便走,一脚才踏出门,就听着宋柯在身后笑道:“小人不过玩笑几句,大公子如何恼了?恕罪,恕罪。即侯爷有请,小人岂敢辜负,还请大公子稍等,小人收拾几件衣裳。” 谢显荣听了这个,暗中松了口气,由着宋柯略收拾了几件衣裳,出门前又递了个颜色给随身的小厮,叫他留在房中翻查一番,看有什么遗漏没有,自家却是同宋柯一块儿出了春风得意楼,也没同掌柜打个招呼,更没退房。这也是谢显荣的心机,若是有人真盯着宋柯,看他不退房,只会以为宋柯去去即回,多半儿会在这里守株待兔,他也好有时间料理宋柯这个无赖。 不想谢显荣这盘算计竟是全未派上用场,却是他留下搜检宋柯卧房的小厮叫人从背后一刀杀了,脸上也叫人划得血肉模糊,竟是认不清本来面目,到得晚间才叫店小二发现。 那店小二也不知宋柯出去了,看着这个住客用晚饭时不见人影,便上来寻找,不想见着个死人,顿时惊叫出声,引得多少人涌过来看。见着死状这样凄惨,人人惊恐,一时整幢春风得意楼都炸了开来,又有多少人要退房,只闹得掌柜头痛欲裂,一面儿安抚住客,一面儿使人往奉天府报案。 又说奉天府尹接着报案,带领了衙役捕快们到了春风得意楼,先将楼封了,令住客与食客们一个也不许走动,又来宋柯卧房查探了回,看房内叫人翻得七零八落,先以为是窃贼与主人撞上了,这才杀人灭口。于是先问掌柜,住在这件客房的客人姓甚名谁,哪里人氏,来京都做什么营生,又来了多少时候等等。 掌柜的出了一身的汗,颤巍巍地不住地把袖子擦汗,也是宋柯要人前体面,在掌柜的跟前夸耀了,说是他的妹子是承恩候的内宠,承恩候十分爱宠,他这回来京是要与承恩候做生意的,要跟了他,管保发财云云云云,如今宋柯即死,掌柜的如何敢瞒,都与奉天府尹说了。 听着事涉承恩候,奉天府尹额头也出了冷汗。要论办案规矩,承恩候牵涉进了人命官司,少不得要往府衙走一趟。可奉天府尹在天子脚下,如何不知道承恩候是昭贤妃的生父,昭贤妃又是何许人?当今圣上心上的第一人,奉天府尹哪里敢请谢逢春往府衙走.上一走。 正在迟疑间,忽然听着人群中有人出了声,说是:“这宋柯就不是个东西,卖妹求荣的,看着人谢家发达,巴巴地将许了人儿子的妹子又送与老子做妾,这会还上京来打抽风,可不是该死。” 这番话如惊雷一般在人群中炸了开去,人人咋舌,一面儿为着宋柯无耻,一面儿也是为着谢逢春也是个不爱脸的,父纳子妻,这倒是新台故事再现了,可再往细论,指不定这宋柯便是拿着这个把柄要挟承恩侯,叫承恩侯灭了口。 奉天府尹到了这时已觉着此事与承恩候脱不了干系,脸上面无人色,命人抬了尸首,先回奉天府,召了刑名师爷来问:“先生看此事该当如何?”连着刑名师爷也觉着这回的事泰半是承恩候谢逢春叫杀人灭口,又假造了个因财杀人的假象来,不然若只是因财杀人,如何要将宋柯的脸毁去。只是承恩候又哪里是好招惹的,到底是昭贤妃生父。 师爷握着扇子的手心里满是冷汗,沉吟了半刻才道:“只好劳动府尹亲往承恩候府走上一遭了。” ☆、第150章 参劾 只是还不待奉天府尹往承恩候府走上一遭,承恩候小妾的哥哥在春风得意楼叫人杀死的消息已在京都传得沸沸扬扬,几乎好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便是承恩候府也得了信儿。因宋柯好端端地在承恩候府住着,这个新闻倒也不能引得谢家父子动容。可同时传进承恩候府的还有说谢逢春纳宋姨娘是效仿卫宣公娶子急子妻宣姜为妻的传言。 谢显荣叫吓出了身冷汗,亏得冯氏拿着谢骥哄他回家,不然待得他下了衙门回家再赶了去,也是来不及,虽宋柯那人无赖,可这当口真死不得。 谢逢春听着这话就将最心爱的那只五彩人物花卉僧帽壶摔得粉碎,脸上一忽儿红一忽儿青的,又同谢显荣,谢怀德道:“亏得听着娘娘的吩咐,将人带了回来,不然可是叫人害了还没处喊冤。” 谢怀德想了回道:“父亲与哥哥不觉着喊破宋柯出身的那个人可疑吗?”宋姨娘曾打算说与他的事,便是在阳谷城知晓的人也不多,如何当场就有人喊破?分明就是个知情人,且与谢家有仇怨,故此才会在这个当口将事挑破,好叫人疑心着他们怕丑事泄露,杀人灭口。能与谢家有这等仇怨的,除着宫中那几位娘娘,还能有谁? 说来也是叫谢逢春父子们料着了,那“知情人”恰是景和的心腹内侍郑大有。 景和确叫玉娘料着要从宋柯身上下手,可惜他知道消息较玉娘晚了些,又要查宋柯在何处落脚,待查得宋柯下落,再遣人来与宋柯联络时,只看着宋柯在房中叫人杀死了,房内房外围了多少人,竟是要进去探查番也不能,郑大有只得在人群中看着。 待得奉天府尹过来查案,掌柜的说出宋柯的妹子是承恩候的内宠。郑大有惯是伺候皇子的,善能擦眼观色,瞧出奉天府尹有迟疑之色,知道忌讳昭贤妃盛宠。虽不知宋柯是叫谁杀的,此事总与他们有好处,自然要顺势取利,便躲在人群中将谢承恩纳子妻为妾的事喊破。果然人群骚动起来,奉天府尹脸上的惊色更是掩都掩不住。郑大有十分得意,瞅着大伙儿心思都在宋柯的身世身死上,悄悄地遁出了春风得意楼,瞅着无人留意他立时离开,却不曾留意着,在他身后十余丈,若即若离地一直跟了个人,直至郑大有在西司马门前亮了腰牌踱了进去。 不想景和听着郑大有将事情头尾一讲,眉头就皱了起来,一桩爬灰乱LUN事,又出了人命,这样的事又怎么能按下瞒住,不消半日,整个京都都能知道,到得明日早朝,参承恩候的折子只怕就能淹了乾元帝的书案,凭昭贤妃再得帝心也无力回天。她父亲干得这样丑事,她又如何能忝居妃位又如何配掌宫权?再往前说去,便是日后叫她生下皇子,有谢逢春这样的外家,又有什么资格去争大位? 说来这回的手笔十分果决,即狠且辣,不大似高贵妃兄妹手笔,倒有自家母子风格。只是景和深知这回绝不是陈淑妃出的手,他也一时心软只想将宋柯扣住,不想昭贤妃一系究竟难逃此劫,只不知明日朝会后,昭贤妃还能不能再做她的昭贤妃。 景和念着的昭贤妃这会儿正和乾元帝赶围棋,玉娘执黑,乾元帝执白,乾元帝还让玉娘五子,玉娘依旧叫乾元帝围住了一条大龙,眼看着要输,就要悔棋,按着乾元帝的手不许他动。乾元帝也不以为忤,伸手在玉娘脸上羞了羞:“坏孩子,要和我下棋的是你,赖皮的也是你,可羞不羞。”玉娘似笑非笑地道:“圣上不笑妾,妾便不羞。”乾元帝哈哈而笑,将玉娘拖在怀中抱了:“不笑你,真不笑你。”玉娘正要说话,便看着昌盛疾步进来,在乾元帝面前跪倒,口称:“圣上,护国公与刑部尚书、奉天府尹,章御史跪在宫门前求见。” 乾元帝正把玩着玉娘柔若无骨的素手,听着这句将头抬了起来,瞥了昌盛一眼,道:“什么事儿不能明儿上朝时说?”昌盛将玉娘看了看,又低下头去。乾元帝知道这是昌盛不肯叫玉娘知道,自然不能喜欢,将眉皱了:“只管说。”昌盛咬了咬牙:“护国公、刑部尚书、奉天府尹、章御史参承恩候父夺子妻。”乾元帝听着这话,手上就顿住了,不由自主地转脸去看玉娘,果见玉娘脸上一片雪色,眼眸中蕴了泪,唇上也是一片雪白,颤了声道:“胡说!” 随着这两字出口,玉娘眼中的泪也落了下来,转向乾元帝道:“圣上,圣上要替妾做主。妾的父亲纵有万般不是,也绝不敢做这等废弃人伦的勾当。”说着从乾元帝膝上站了起来,就要跪倒,乾元帝不独不怪她御前冒撞失仪,反将她拉着不许她跪,又从她手上抽过帕子替她擦泪,缓声道:“好了,好了,我就去看看,若是你父亲是清白的,自不会叫你父亲受了冤枉。”又吩辛夷杜若等过来服侍贤妃,这才随着昌盛出去。 出了合欢殿上得肩舆,昌盛才道:“启奏圣上,奴婢方才在合欢殿没敢说实话。”便将宋柯叫人杀死在客栈里的事回了,乾元帝听着,眉头便蹙紧了,若谢逢春真是干下了这等事,只怕朝臣们连玉娘也不肯放过。 又说护国公李源收着消息便知这是天赐良机,叫昭贤妃那个贱人没有下场,当时就赶到了奉天府,恰好将要往承恩候府去的奉天府尹拦住,威逼利诱了番,逼得奉天府尹与他一块儿去寻了刑部尚书,章御史四人同来未央宫,夜叩宫门,参承恩候谢逢春父纳子妻,杀死凡人灭口两桩大罪。 乾元帝到后殿时,只看着护国公等四人跪在地上,殿中烧着牛油大烛,将四人眉目衣履照得分明。乾元帝看了护国公会,在御座上坐了。护国公正要开口,却叫乾元帝喝止:“朕没问你。”再问奉天府尹:“你与朕说。” 奉天府尹抖了抖,先瞥了眼护国公,再瞅了眼乾元帝,他知护国公是要借着这回的事钉死昭贤妃一系,可圣上素来宠爱昭贤妃,难不成要回护昭贤妃?还没等他拿定主意,一旁的章御史已然叩首道:“圣上明鉴,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况是承恩候?承恩候即有嫌疑,还请圣上下旨彻查,也好还天下一个清明公道,。” 话音未落,就听得一声脆响,一只青花红彩笔洗已从书案上飞了过来,落在章御史眼前,直跌得粉碎,里头盛的水溅了章御史一脸,就听着乾元帝怒喝道:“你这是说朕因一妇人而乱天下法?”章御史叩首如捣蒜:“臣不敢。” 乾元帝将章御史指了指,又指护国公:“好,好,好!朕倒是想请问这位忠臣,说承恩候杀人灭口,可是当场擒拿?可有人证物证?又在何处?” 护国公听着乾元帝这话,也就回道:“那宋柯在掌柜跟前宣扬着他与承恩候亲密,他的妹子是承恩候内宠,春风得意楼人所共知。宋柯忽然叫人杀死,偏将脸割得七零八落,又将屋子翻遍,正是欲盖弥彰的手段,要人以为宋柯是死与窃贼之手。可若是窃贼,如何连他枕下的银票也未取走?臣以为,承恩候必有嫌疑。只承恩候身为侯爵,奉天府与刑部都捉拿审问不得,还请圣上下旨。” 乾元帝如何不知护国公这是为着玉娘碍了他们,故意拿着这事发难,要将玉娘除去,本就有气;再看护国公步步相逼,竟是连着自家这个皇帝也不放在眼中的模样,两重气恼合成一处气恼,只气得额头突突直跳,痛得站不住脚,在椅上坐了,却不肯叫护国公等人看破,只坐在椅上冷笑道:“朕竟不知道,朕几时下了叫护国公代理刑部的旨意?” 一旁的刑部尚书忙膝行两步上前,叩首道:“臣以为护国公言之成理。如今这事在京中已传得沸沸扬扬,若是圣上不令查此事,臣以为必将有损圣上圣明,还请圣上裁决。” 乾元帝哪里肯听,当时就令护国公等退下。护国公好容易拿着玉娘这个把柄,见乾元帝不允,当时长跪不起。乾元帝愈加发怒,掷了杯子喝道:“那你们就跪着!”当时就拂袖而去,到得宣政殿外,乾元帝按了按额角:“宣赵腾。” 到得次日早朝,参谢逢春的折子果然雪片似的飞来,其中自也少不了说谢逢春是依仗昭贤妃的势派,这才肆无忌惮,胆大妄为,不独父纳子妻更是杀伤人命。乾元帝虽是雷霆震怒,奈何禁不住众口一词,到底下了旨意,使刑部与兵部为正副使,彻查此事。 虽乾元帝下了旨,到底梁丑奴与谢显荣交好一事群臣们都知晓,是以这道旨意多少还是回护了谢逢春。 又因玉娘父亲谢逢春出的这桩事,未央宫中很快也传遍了,众妃嫔们无不拍手称快,偏又装个温柔解意的模样,约好往合欢殿劝慰昭贤妃,实则要瞧她的笑话。无如合欢殿殿门紧闭,竟是凭谁来也不开,诸妃嫔们无奈,只得各自散去。 有些耐不住性子的,离着合欢殿远些还笑道:“罢了,罢了,左不过只能弄这几日的性子了,待得她父亲有了罪名,便是圣上再肯抬举她,御史们也不能答应的。”又有个美人附和道:“说来昭贤妃除了爱弄小性儿爱哭爱占着圣上,倒也没什么不好,真要叫圣上废了妃位,可不要哭坏了。” 话音未落,就听着人道:“还不知道承恩候是不是有罪呢,你们一个个的倒是先得意起来了,也不瞧瞧自己的模样,昭贤妃进宫之前,圣上不曾瞧你们入眼过,如今即使昭贤妃失势,也一样轮不着你们。积些口德修修来生罢。”这话说得尖酸刻薄,原先开口的几个妃嫔循声看去,却是窦充容。虽窦充容也一样无宠,可论起份位在,充容为九嫔之一,在婕妤美人才人之上,她开口讥讽几句,也只得生受了。 又想着昭贤妃的父亲做下这等事,昭贤妃必遭拖累,她们得意的日子以后尽有,等着看昭贤妃倒霉罢了,很不必在此时多做纠缠,不想还没得意满一日,事情就天翻地覆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  阿幂身上很不舒服,明天请假一天,下一更就将这事了解。 ☆、第151章 真相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阿幂肚子痛得厉害,只能更这么多了。 说来玉娘凡事都肯早做预防,她要送月娘还乡,一来是怕月娘在京叫人利用生出事来;二则是个引蛇出洞的意思。要看都有什么人盯着承恩候府。果然陈淑妃母子看着月娘一动,跟着也动了,就叫玉娘发现了他们母子手上的两个暗桩,到后来又从这俩个暗桩身上摸下去,更牵出一片人来,这是后话。 玉娘当初也不曾料着,她送月娘回乡的举动到得后来竟能有这样意外的收获,叫她能趁乱设局,将护国公,高贵妃并陈淑妃一块儿套入局中。不管是哪个入了毂,都有吃不了的亏。 玉娘得知谢逢春与宋家那些事之后,立时宣冯氏入宫,将要谢显荣做的事儿告诉了冯氏知道。谢显荣与冯氏夫妇,算不得什么良善,名利心都甚炙,只好在看得明白,尤其谢显荣,正是个“他办事,你放心”的。 谢显荣果然依着玉娘吩咐立时将宋柯哄回承恩候府,又依言留下了个身量与宋柯相仿的小厮。 这正是玉娘不肯受制于人,是以索性设下的李代桃僵,引蛇出洞之计。宋柯订的房中一个死人,脸又叫人划得乱七八糟,牀上还有数百两银票后,谢显荣已明白,以常情来推测,必定以为谋财是假,杀人是真。可宋柯是一外乡人,做了什么要叫人杀死之后,还要将脸毁了? 于是玉娘安排下人手,预备喊破宋柯将妹妹先许谢怀德后嫁谢逢春。一来,一个把柄之所以能做把柄,总要不为人知,才好拿来用,一旦揭破也就没用了;二来,若是没这个说头,如何将杀人灭口的矛头指向谢逢春? 这是玉娘故意送到高贵妃等人面的把柄,如今只看这些人肯不肯吞了。哪怕高贵妃,陈淑妃等人机敏,不肯吞钩,与玉娘也没什么妨碍:宋柯没死,一查就好证明谢逢春清白的。即没杀人灭口一事,连着谢逢春父纳子妻也好说是被人诬陷,一并揭过,从此一劳永逸。可若是有人上了当,待得查证了宋柯未死之后,依着乾元帝的性子,这些人便不能全身而退。 这正是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妙法,只玉娘起先布局,要哄入局的是高贵妃一系并陈淑妃母子。至于护国公李源,玉娘以为,以护国公的老谋深算,当初都能哄得沈如兰替他周全,以至于误了卿卿性命,且自家这回出手也算仓促,布局算不得精密,以护国公的精明,不至于能上这样的当,倒是没将他算入局中,却不晓得,第一个发难的竟然是护国公。 说来也难怪李源上当,曾有数位大臣在皇长子景淳被废后,上书请乾元帝早立太子,以巩固国本,都叫乾元帝掷了回来,最近那回的折子上更写着:“尔等欲事二主么?”唬得上书的大臣脱帽在宫门外请罪。外臣们不是很清楚,护国公却是明白,如今乾元帝批折子,都叫昭贤妃那个妖妃伴驾。必然是那妖妃看见折子,从中挑唆使得乾元帝大怒。如今这妖妃还没儿子,若是她有了儿子,只怕是一刻也容不得李皇后。要除李皇后,自然不能放过她的母家护国公府,是以护国公也早想除了昭贤妃。 只是昭贤妃做事也算谨慎,还知道约束家人,竟是一时没下手的地方,便是要再送个人来与她分宠,一时间又哪里寻得到。而自从李皇后丢了宫权,李琅又叫乾元帝做媒许了个一无所长,一事无成的白身男子之后,唐氏日日与护国公哭闹,只说:“为着个劳什子爵位,你折了彰儿进去,如今怎么样?!眼看着连着阿嫒也保不住了!要是阿嫒叫废了,我也不活了,我同你一块儿死,一块儿到地下与彰儿赔罪,都是你害了他!” 护国公叫老妻这样闹着,也是头痛欲裂,心烦意乱,偏那妖妃虽心如蛇蝎,做事却谨慎,竟是抓不着漏,正是烦恼的时候,忽然老天送了这么个把柄到眼前。只消证实承恩候谢逢春父纳子妻为妾,又将妾兄杀人灭口,谢逢春自然性命难保。而有了这么个父亲,那妖妃还有什么前程?便是叫她生下儿子,除非乾元帝儿子死绝剩下他一个,不然绝坐不到大位上去。是以护国公不及和幕僚们详细商议,当晚就进宫,逼着乾元帝下旨彻查。 又说玉娘听着护国公过来,顿时惊喜,只是她如今颇掌得住,虽心中欢喜,脸上依旧没带出痕迹来,反能做出副委屈的模样来,哄得乾元帝怜惜她。看着乾元帝出去,玉娘脸上戚色收了些,只坐在方才那盘棋前,慢慢地收棋子,宫娥看见要过来接手,却叫玉娘挥退了。还不待玉娘将棋盘上的棋子都收进棋罐,就听着殿外脚步响,进来的是金盛。金盛走到玉娘身边,弯了腰轻声道:“护国公请圣上下旨查问承恩候,圣上大怒,将护国公留在了宣政殿,出来后宣了神武将军。”玉娘听说,口角微微一翘,叹道:“这回倒是意外了。” 金盛顿了顿又说:“圣上头痛又犯了,去了温室殿歇息。”玉娘拣棋子的手停住了,这回同上回不一样,不能去。乾元帝上回头痛是昌盛在她跟前说走了嘴,她知道了走一回,也好显得关切。可这回乾元帝故意往温室殿去,也没遣昌盛来说句,分明是不想叫人知道,贸贸然过去,岂不是显得在他身边有人?以乾元帝性子泰半容不下,反倒生了嫌隙。玉娘过得片刻才道:“知道了。”金盛看着玉娘不去,倒也不劝,又躬身退了出去。 到得次日,乾元帝在早朝上下旨着刑部、兵部与奉天府尹共查承恩候谢逢春一案,玉娘那里转瞬就得了消息,当即就命关闭宫门,凭谁来也不见,只叫人以为昭贤妃是为着她父亲一案烦心,也不过是玉娘为这一场局做的一点子补丁罢了。 又说刑部尚书,兵部尚书等到得承恩候府。承恩候府开了正门,将刑部尚书,兵部尚书,奉天府尹请到福厚堂,请承恩候谢逢春出来说话,只以外头消息传得这样沸沸扬扬,谢逢春说不得也要有些惊恐。不想谢逢春出来时,依旧是官袍履带,步履舒缓,一点子惊慌也没有,白生生的脸上还带了些矜傲,领完旨之后,缓声问:“不知本候犯了什么法,劳动得几位大人过府询问?”刑部尚书也是问案行家,看着谢逢春的模样便知他是有恃无恐,正不知这位承恩候是觉着有昭贤妃这个女儿在,凡事都要有人与他收场,还是是个无辜的? 梁丑奴将刑部尚书瞥了眼,转脸对谢逢春笑道:“侯爷勿急,请问侯爷认不忍得宋柯?” 昨夜谢显荣就将有人要拿着宋柯姐弟陷害他,进而好威胁昭贤妃的事告诉了谢逢春知道,父子三人又商议了一回对策,是以听着梁丑奴这话,谢逢春脸上就有了怒气,气哼哼地道:“知道又如何?”梁丑奴含笑道:“宋柯昨儿叫人杀死了,侯爷知道不知道?” 刑部尚书是问老了案子的,听着梁丑奴这话问得暧昧,不禁转头瞪了他眼,正要说话,就听着门外有人道:“放屁!你才叫人杀死了!”就有个书生模样的人大步走了进来,黑脸上长了许多麻点,一双眼又小,论起模样来,实在算不得端正。 刑部尚书叫这句话气得脸上发红,转向谢逢春道:“本官奉圣上旨意查问侯爷杀死宋柯一案,侯爷就是这么应旨的?” “杀死宋柯?杀死我?”宋柯站在福厚堂中,将一双小眼张大了,看看堂中诸大人,脱口道。原是刑部尚书在门上宣旨时谢怀德就听说了,当时就走去寻了宋柯,将他引到了福厚堂,果然只一露面就叫刑部尚书呆若木鸡。 宋柯这一露面,所谓的承恩候杀死宋柯一案自然不存在,刑部尤不肯罢休,又要问宋怜儿事,不想宋柯为人虽有些无赖,倒也不笨,知道自家将妹子先许妹子,后送老子的事传扬出去,固然承恩候脸上无光,自家的脸面丢得更大,哪里肯认,一口咬定了从头到尾说的就是谢逢春,又装模作样地用袖子遮了脸道:“几位大人,小的虽没个功名,也是念过书,知道些礼义廉耻的,如何能干这等辱没祖宗的事?!必然是有人嫉恨承认侯府富贵,造出谣言来污蔑。大人们要给小人做主啊。”说了,又哭几声。 梁丑奴看得有趣,转头与刑部尚书笑道:“赵大人怎么看?” 刑部尚书这回已是双手都是冷汗,若是查准了谢逢春果然有罪,一切好说,虽圣上有意回护昭贤妃,可也不好枉法。可如今谢逢春杀死宋柯一案竟是根本没有的事,又怎么交旨?刑部尚书到了这时不由埋怨起奉天府尹了,倒是与奉天府尹道:“府尹连着苦主也没查清,就立了案。定了疑凶了?你到底是怎么当的父母官?!怎么审的案?!本官一定要实情回奏与圣上,请旨查问!” ☆、第152章 浇油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玛丽玛丽亚扔的一颗地雷 --------------------------------------------------------------------- 奉天府尹原就有些胆小,不然也不能叫护国公略说了几句就随护国公进宫面圣,这会子听着刑部尚书发难,双手都有些发抖,额上冷汗涔涔,张口道:“下官,下官也是奉命行事。”梁丑奴站起身来,负手走在奉天府尹面前,欠下身微微笑道:“本官虽不明刑律,也想请问府尹可查准了尸身是哪个了?连尸身是哪个都没定准,就好定嫌犯了?”奉天府尹颤声道:“下官,下官看着尸身在宋柯所住的客房,下官以为,以为……” 梁丑奴哈了声:“好一个以为!”又站直了身,向刑部尚书道,“这宋柯说他是宋柯,尤不好定准,不若一块儿往春风得意楼走一趟,请掌柜与小二认一认人,依着大人的意见如何?” 刑部尚书到了这时也只得称是,又暗自巴望着这个忽然出现的宋柯是个假的,只春风得意楼的掌柜并伙计都认出宋柯,又都肯具结画押,自此,春风得意楼一案与承恩候无关一事也算是尘埃落定了。 乾元帝听着刑部尚书与梁丑奴的回奏,当时冷笑了几声,只问奉天府尹:“好一个奉天府!你素日就是这么断案的?只凭两三句话,连着尸身也不核准,就要结案?若天下的亲民官个个如你一般,朕的天下可不要冤案如海了! 奉天府尹匍匐在地,“臣有罪,臣并不敢辩驳,只是臣原也不敢断定,是国公爷,是护国公说此事即与承恩候有涉,理当奏明圣上,请圣上定夺,臣这才,这才回奏圣上,并不敢说承恩候必是有罪的。” 乾元帝冷笑道:“你们这是回奏朕?!你们这是逼朕!打量着朕不知道你们的心吗!朕若是答应得缓一点,朕就成了贪恋女色的昏君!贤妃就成了祸国的妖妃!你们也好逼着朕割爱!”这话一出,刑部尚书兵部尚书奉天府尹齐齐叩首,口称不敢。 乾元帝将三人背影,一个个看过来,脸上露了些阴测测地笑容:“奉天府,你即肯听着护国公的话,朕也不为难你,今儿起,你就到护国公门上做个长史罢,奉天府的差使,就不委屈你了。” 虽奉天府尹与国公府长史一般都是从五品,到底奉天府是朝廷命官儿,一步步的,日后少不得还要往上升,另一个虽也有品秩,却是隶属护国公府,日后再没晋身之阶。奉天府尹数十年辛苦,一朝飞灰湮灭,连着领旨谢恩的话也出不了口,已瘫在地上,几个太监过来将他拖了出去。 倒是梁丑奴笃定得很,他素知乾元帝性子专横,十分不喜叫臣子们这样逼迫,便是谢逢春真有罪,依着乾元帝的性子回过头来也要找由头发作,何况这回查实谢逢春是无辜的,自然更有由头处置当时这些将他拿着昏君逼迫的大臣,听着他对奉天府尹的促狭发落,虽是低着头,口角禁不住露出一丝笑容来。 刑部尚书听着乾元帝将奉天府尹这样发落,想及自家昨夜的义正词严,手脚都有些发凉,只觉得乾元帝的目光冷冷地盯在自家背上,迟迟不出声,心上越发沉的利害。只盼着着护国公能念着自家替他出头,过来一块儿请个罪。他是皇后父亲,又屡立战功,乾元帝不好如何发落,即放了护国公过去,自也不好将他过分责难。 正忐忑间,忽然听着书案上有行笔之声,过得片刻,就听着乾元帝道:“护国公,战功狄狄,伤痕累累,如今春秋已高,朕不忍使其劳累,着即日去上都护职,赏贡缎百匹,银五千,无诏就不要进宫了,在家荣养吧。刑部,你替朕走一趟,宣了这旨。” 刑部尚书即肯和护国公一块儿夤夜进宫请旨,可见与护国公是一系的。如今奉天府尹叫乾元帝调成了护国公府长史,护国公又去了实职,倒是刑部尚书依旧在尚书位置上呆着,还由乾元帝特遣宣旨,凭谁看了都会以为这是刑部尚书出卖了护国公,这才保全了自家。且护国公绝不是个宽宏大量,肯听人解释的,如此,护国公一系又怎么肯轻易放了刑部尚书过去,便是刑部尚书为了自保,少不得也要调转枪头来与护国公一系为难。这也是乾元帝的心胸狭窄处,谁给了他不痛快,他必定也要叫人不痛快。 刑部尚书虽也知乾元帝这是个离间,依旧不得不领旨,不得不随着乾元帝心思去做,这是后话。 又说,乾元帝也知玉娘自觉羞愧,将合欢殿门紧闭,一个人也不见,为着叫她放心,得知谢逢春无辜之后立时叫昌盛往合欢殿报信,待得料理完政务再摆驾合欢殿时,合欢殿的殿门已开了,夕阳下,殿门前,站着个丽人,体态袅娜,衣袂临风而动,仿佛飞仙一般,正是玉娘,看着乾元帝仪仗过来,正款款下拜。 乾元帝见状,急命停舆,不待昌盛过来搀扶,自家下了舆,快走到玉娘身前,双手将她扶住:“这是做什么,我早叫你不必接驾。”却是扶不起,再一看,玉娘素着脸儿,眼儿微肿,粉红融滑,连着鼻尖也带些胭脂色,显见得是哭得狠了,心上便似叫针刺了下一般,又听玉娘含泪道:“妾险些无颜见圣上。” 这话儿说得可谓妙到毫巅,如今即已证明谢逢春是冤枉的,乾元帝又发落了主张彻查此案的一系人,连着护国公身上的实差也一并削去,只余一个空头国公,虽起因是乾元帝不喜护国公等逼迫,间接已算是为玉娘出了气,再哭诉委屈,要乾元帝主持公道,便是得理不肯让人,这会子乾元帝心疼头上许不计较,回头想起来未必喜欢。可真要大度地说个不计较,更显得虚情假意。实在不如这句“妾险些无颜见圣上”,一面儿诉说了委屈,一面又显得将乾元帝爱重尊敬,才能讨乾元帝怜惜喜欢。 果然,乾元帝听着玉娘这话,愈发得心疼起来,自然更将护国公一系厌恶痛恨,也顾不得身在合欢殿外,将玉娘抱了抱:“傻孩子,这事原是他们胡闹,和你有什么相干?”说着拉着玉娘的手进殿。 到得殿内,乾元帝在宝座上坐了,又将玉娘拢在怀中,缓声道:“瞧你这眼睛,可是哭了一夜?不知道的还当我欺负你了”又向殿中服侍的太监宫女们叱道,“看你们娘娘哭,如何不劝着些?不知道你们娘娘气虚,伤不得气的吗?!” 玉娘忙拉着乾元帝的手道:“您别怪他们,也劝了的,只是妾一想着,若是妾的父亲真做了那等事,妾又拿着什么面目来见圣上呢,只一想便忍不住。”说了眼圈儿一红,又要落泪。乾元帝叹道:“你这没良心的,我待你怎样,你还不知道吗?你就是不信你爹爹,你也该信着我,有我在一日都不会叫你们母女受委屈。” 乾元帝还待再说,就听着脚步响,却是昌盛疾步走了进来,在乾元帝脚前跪了,叩首道:“圣上,皇后娘娘求见,正在殿外。”乾元帝听着这句,把眉头一拢:“朕不是叫她静养么,出来做什么?不见!” 玉娘情知李皇后必是收着护国公叫削了实职的消息,过来求情的。说来护国公爵位不过是个名头,若是手上没了实权,不过就是个只没牙的老虎罢了,还有什么大用,自然是要急的,以李皇后的性子脾气,这回情切关心,说出的话必然要火上浇油,叫乾元帝更恼护国公一系,是以反劝道:“圣上,殿下即过来了,若是您不见,叫人知道了,只以为妾,妾衔恨呢,还请圣上怜惜一二。” 乾元帝知道玉娘这话说得倒也是实情,若是在别处他时,不见皇后便不见了,可这回护国公才与承恩候起了矛盾,自家又在昭贤妃处,这时拒不见皇后,传扬开去,多少都会叫人疑心是昭贤妃在自家跟前说了什么,挑唆得他不见皇后,倒叫这回的委屈白受了,这才道:“宣。” 玉娘听着乾元帝说了宣字,就要从乾元帝怀中起身,无如乾元帝抱得紧,挣扎不动,只得缓声道:“圣上,殿下要进来了。”乾元帝只道:“你老实坐着。”玉娘只得顺从,片刻就看着李皇后从殿外进来。 李皇后因不得乾元帝喜欢,素来爱以庄严气象来撑住气势,从来都是大打扮,凤钗步摇一样不拉,今日只梳了个素髻,插着一短一长两支金簪,素着脸,不过三十四五的年纪,看着已是四十出头的模样。 李皇后到得合欢殿中,正要行礼,却见昭贤妃这个妖妃大喇喇地坐在乾元帝怀中,虽是红肿着眼,眉梢眼角却带些笑意,一副等着看李皇后下拜的模样,虽是来为父亲李源求情的,可看着昭贤妃这模样又如何拜得下去,一时便站住了。 乾元帝看着李皇后站着,把眉头一皱,正要说话,就觉着怀中一动,却是玉娘要起来,就道:“你老实坐着。”玉娘脸上就露了些迟疑地神色,向着李皇后一瞥,在乾元帝耳边轻声道:“妾在,殿下拜不下去也是有的。”乾元帝就道:“皇后即不想见礼,就回去罢。” 李皇后听着乾元帝不叫昭贤妃起身的话,口中苦涩难言,若是平日,说不得就摔袖走了,如今强不得,只得咬牙拜见:“妾皇后李氏见过圣上。”只这一拜,连着乾元帝怀中的玉娘也拜了进去,李皇后身为嫡妻,自然屈辱,眼中禁不住落下泪来。 乾元帝这才懒懒地道:“起吧。皇后来见朕,有什么事?” 李皇后直起身道:“妾请问圣上,便是妾父冤枉了承恩候,妾也敢说妾父并没存着私心,圣上便是不问一问妾父,也该念着我父兄有功与朝廷,我父为国渺了一目,我兄长更是捐躯沙场,保全一二。” 乾元帝听说,哈哈了两声,向李皇后道:“怪道你素日拿着强项对着朕,朕只以为你性子如此,也不予你计较,倒不知道,你们父女竟以为有恩与朕,朕该回报你们才是。还是你们父女觉着,朝廷官员任命,朕做不了主,不遂你们父女的心意,就是不保全功臣?”有功与有恩两字,相差可谓天差地远,一个便是自以为有功也是个傲上,更遑论自以为有恩,真好说个凌上怨望了,李皇后哪里当得了这句,当时顾不得昭贤妃那妖妃依旧坐在乾元帝怀中,脱簪下跪:“妾不敢。” 乾元帝怒喝道:“不敢?你们敢得很!你父兄便是有尺寸之功,朕也拿你的后位相酬了!你们还要如何?是要朕立的景宁为太子吗?尔等真当朕不知道尔等的心思!” 李皇后听着乾元帝这句,原本蜡黄的脸上一片雪白,眼中不住地坠下泪来。 ☆、第153章 有情 作者有话要说:  说来宫中哪个皇子不想着大位,哪个有子的皇后妃嫔不想着做太后,原也不是什么大罪过,只这种想头不好宣之于口罢了,尤其从皇帝口中说出,简直就有说这对母子有不臣之心了。李皇后哪里当得住这个罪名,一行坠泪一行拜下。 感谢 思想宝宝之母扔的一颗地雷。 ================================================================ 玉娘看着李皇后这副模样,心中虽有快意,可一想着她沈家一百六十余口性命虽是乾元帝下的旨,起因却是护国公李源为着他的护国公爵位,为着眼前这个李媛的皇后位,便觉不足,更有意挑起乾元帝的怒气来,当下把手按在乾元帝胳膊上,轻声劝道:“圣上给殿下留几分颜面罢,妾大胆说句,殿下待着五殿下倒是一片慈母心肠,宫中无人不知的。” 这话犹如火上加油一般,乾元帝顿时冷笑,向着李皇后道:“好一个慈母心肠。”又看了眼怀中的玉娘,他起先倒是想将景宁挪过来给玉娘养着,以玉娘的温柔和顺,也能将景宁照应好,转念又想到,一来,玉娘如今又要操持宫务又有宝康要照料,已然辛苦,舍不得再叫她操劳。二则,景宁的生母即不讨乾元帝喜欢,养母更是乾元帝厌恶的,便不肯抬举他。左右皇子长到六岁都是要挪去广明殿的,早些过去也无妨,当时就道,“朕瞧着皇后身子不好,景宁也大了,不宜再叫皇后操劳,就挪到广明殿罢。你也觉得,皇后身子不好,就叫自己好好在自己宫中呆着,没有朕的旨意就不要出来了。也别叫人打扰了皇后休养。” 后头那句话是对着玉娘说的,竟是不许李皇后出来,也不许人进宫探望李皇后,这同将李皇后幽禁起来又有什么分别,如今的皇后之位与李皇后来说,不过是个虚衔了。玉娘虽觉称心,到底还是做了副迟疑地神态,对着乾元帝道:“是,” 李皇后万没想着,乾元帝这一番动怒不独薅了护国公身上的实职,还要将景宁挪出去,又将自家与母家隔绝,分明是厌极了自家,连着一丝希望也不肯给了,顿时瘫在地上,连着眼泪也流不出了,颤声对着乾元帝道:“圣上就如此绝情吗?” (上接作者有话说) 乾元帝瞥了她眼,向左右道:“还不扶皇后回去?”太监宫娥们听说,只得过来将李皇后从地上扶起,又有个宫娥将李皇后脱簪请罪时拔下的两支金簪捡起来。 李皇后垂眼看了看那对金簪,蓦然想起当日昭贤妃还是才人时住在椒房殿里,也曾在椒房殿中脱簪请罪,不想还没两年,竟以颠倒若此,这都是乾元帝不分青红皂白地偏爱那妖妃的缘故。可拿=着妖妃凭什么能叫乾元帝这样爱她?无非是靠着她那张脸!李皇后想在这里,心头的恶念竟是不可抑止。 合欢殿的宫娥太监们簇拥着李皇后出了合欢殿,将她交在椒房殿的人手上,金盛脸上凝重地将乾元帝的话与黄女官说了,只道:“娘娘说了,虽五殿下挪到了广明殿,她还能照看一二,还请殿下放心。” 李皇后在肩舆上听着这话,竟是哈哈哈笑了两声,双眼闪亮地看了看合欢殿,向着金盛招一招手,金盛趋步过来,弯下腰道:“殿下有什么吩咐?”李皇后在肩舆上俯下身,在金盛的耳边道:“你去问问你们娘娘,想不想知道圣上为何这样偏爱她?”说了又抬起头来,向着合欢殿上的匾额看了眼,道:“走!”脸上没了哀戚之色,双唇抿得紧紧地,显出嘴角两道深沟来。金盛看着李皇后的模样,只觉李皇后仿佛有着什么不一样了一般。 又说乾元帝打发走了李皇后,又向玉娘道:“景宁挪出来后,他身边的人你都换过了。”玉娘情知这是为着如今景宁身边的人是李皇后安排的,要是依旧由这些人照应,景宁与李皇后之间日后未必无情。可如今将人都换过了,景宁又只有两三岁,没人在他身边说,过得几年也就能将李皇后忘得干干净净,这是乾元帝一丝情面也不给李皇后与护国公一系留了。想他当日能那样对沈如兰,如今这样对护国公也不出奇。进而他能这样对着李皇后,如何未必不能这样对自家,玉娘越想越发觉得心寒,自宝康出生后已软了些的心肠又硬了起来,垂了眼缓声道:“是,妾知道了。” 乾元帝看着玉娘温顺神色,将她的脸摸了两摸,缓声道:“你多操心些,左右那孩子没了亲娘,你多疼他,他日后自然亲近你。咱们有儿子,他便是咱们儿子的助力,若是咱们运气不好,你有他,下半世也不用愁。”玉娘微微笑道:“妾明白。圣上这是为着妾好。”乾元帝在玉娘鼻子上点了点,又在她眼上亲了亲,笑道:“还算你有良心。”玉娘脸上微微一笑,往乾元帝胸前靠了靠,将脸藏在他怀中,将眼中的冷淡遮了过去。 且说景和那里也没料着事情会这样风云突变,看着仿佛到了绝境的谢逢春转眼间化险为夷,还了一身清白。他是个精明的,仔细想了回也就知道上了当,猜度着那个尸身正是为着他们准备的,是个引蛇出洞之计。 景和心中一瞬懊恼如何自家下手缓了缓,一瞬又有些佩服那位昭贤妃的聪慧果决,竟能反击得这样漂亮,看着不显山不露水地,就将护国公一系废了,连着自家与高贵妃手上的人脉都有了损失。旁的不说虽吴一贯等人缓了缓,并未抢在头里,至多跟着人附和两句,虽乾元帝性窄,然法不责众,他要迁怒记恨的,也是抢在头里那几个,还轮不着跟风的。可到底不太好出声的了,不然以乾元帝那肯记恨的性子,指不定就两回并做一回处置了。 如今看来,也只有承恩候那位留在老家的姨娘倒像是个把柄,若是她没个错处,为何承恩候一家子进京定居,偏将她留着了?不独留着,所关处还布置成了个佛堂,想是犯了什么过失,这才有此下场。只看着承恩候一家子进京,这位姨娘心中未必无怨,若是能将她握在手上,许能套出些话也未可知。只是如何将那个人搞在自己手上又不叫昭贤妃知道,倒是是个问题。 景和正想,就听着广明殿中一阵人声,这是自景淳叫乾元帝关了后,广明殿中头回这样热闹,景和推了窗向外一看,却见宫娥太监们来来回回地整理景淳从前住的那间屋子,象是有人要住过来的模样。 说来乾元帝一共五子,长子景淳已关了起来,并未听着恩旨要将他挪出来,三子景明也早搬了过来,因受母兄连累,如今的景明也不太叫乾元帝喜欢了。皇四子早夭,余下的便是景宁了,可照着年岁,景宁还不到搬进来的时间。 景和眉头动了动了,正要问话,就看着门前的太监宫娥们纷纷跪倒,就有四个宫娥先走了进来,后头又跟着一顶肩舆,直抬了进来,肩舆上坐了个十七八岁的丽人,梳着流云髻,鬓边只插着半只巴掌般大的一朵羊脂白玉雕成的玉芙蓉,和她的粉面相称,也不知道是玉白还是她的脸颊更白,竟然是昭贤妃。 看着昭贤妃过来,景和只得从自家偏殿中出去,走在玉娘肩舆前请安。 看着景和拜下去,玉娘唇边就绽了些笑容,慢慢吞吞地道:“原来是三殿下也在,今儿没去书房吗?”景和想了想,回道:“昭母妃日夜辛苦,凡事都要周全妥帖,操心如此,还要念着儿臣学业,儿臣如何敢当。” 这话中就有暗指玉娘百般谋划的意思,原是景和到底年轻气盛,看着玉娘一副自若模样,自家一番辛苦却付诸了流水,有些忍不住气,话才出口就生了懊恼,正要挽回,就看着昭贤妃点头道:“你叫我一声母妃,我问一问你也是应该的。” 景和不想玉娘对自家的暗示如充耳不闻一般,又抬头看了玉娘一眼,倒是看着昭贤妃把眼光都落在正在收拾的偏殿上。 景和又想了想,仗着自家是儿子,年龄又小,索性装个无知,笑问道:“昭母妃要收拾屋子,可是大哥要回来了吗?” 玉娘看着宫娥太监们收拾的偏殿,恍若无事地道:“圣上说殿下身上不好,要将五皇子挪出来,就在广明殿住着,三皇子也大了,以后多照顾照顾弟弟罢。” 景和不想还不到四岁的景宁要过来,一瞬间都是想着只怕是这位昭贤妃在乾元帝跟前进了什么谗言,就将景宁从李皇后身边带开,只不知她为什么不留在身边养,日后也好做个臂膀。想在这里,不由自主地抬头瞧了昭贤妃一眼,也不知这位昭贤妃忽然想着了什么,眼中忽然露出一丝黯然来,像是春日的湖面上掠过了一道乌云。 便在此时景和腰间系玉佩的丝绦不知怎么忽然松了,那枚同心如意佩哒地一声掉在地上,裂了一道细缝。玉娘听得动静,垂下眼来,正看着景和弯下腰去,不以为意地又将头转了过去。 又说承恩候谢逢春先是牵进了一桩命案,转眼又成了清白的,连着父纳子妻为妾的事也成了构陷,虽承恩候自家算是行得正坐得端,可其间乾元帝表露的明晃晃地偏心也是有目共睹,承恩候府倒是比往日更热闹些,投拜帖下帖子的络绎不绝。 因玉娘从宫中递出话来,只说如今事虽了,可护国公不是个肯认输的,必然愈将承恩候府看紧了,务必要谨慎为上。有了这回的教训,谢逢春父子三人愈发觉着京中处处都是陷阱,凡事总要谨慎小心为上,是以都以谢怀德要参加会试为由一概推却了。只外头的人好推,家中的祸患却是不能不除,那祸患便是卫姨娘。 起先马氏听着这回的祸患的由头是卫姨娘时也不大敢信。只为卫姨娘是她从娘家带了来的,她当时之所以看中她,抬举她与孟姨娘分宠,一来是卫姨娘是她马家的家生子,一家子都在马家,拿捏起来方便,二则,也是看卫姨娘有几分姿色,为人又老实本分的缘故。哪里知道,这十几二十年竟是养成了一条狼,在不提防的时候,叫她咬了一口,若不是玉娘反应迅捷,一家子都要叫她拖累了,自然气恨交加,直嚷着要将卫姨娘拖出去打死。 还是冯氏劝道:“如今宋姨娘的事才了,多少人还盯着我们家呢,忽然将个姨娘打死,岂不是叫人疑心?倒是白辜负了娘娘的一番辛苦?” 马氏听着冯氏的话,也觉有些道理,到底忍不下这口气又问:“那依着你的意思如何?”冯氏微微笑道:“母亲若是放心,将卫姨娘放给媳妇料理便是。”马氏看了冯氏两眼,缓缓点了点头。冯氏直起腰,将站在马氏身后的洪妈妈看了眼。 洪妈妈同卫姨娘一般,都是马氏的陪嫁丫头,因着样貌普通,当时马氏要挑人时便没选上她,后来到了年纪就由马上做主,嫁了谢逢春铺子上的一个管事,依旧回来做马氏身边的管事媳妇,到如今也算得有些体面,念着从小的情分,对卫姨娘也有些怜悯。这回听着卫姨娘做下这等事来,知道卫姨娘这回定是凶多吉少,看着少奶奶面上含霜地看着自家,口中就有些发干。 ☆、第154章 撒娇 冯氏看了洪妈妈一回,直看得洪妈妈脸上的笑挂不住,这才转向马氏笑道:“母亲,媳妇借洪妈妈一用。”马氏转头将洪妈妈看了眼,道:“少奶奶要用你,你就跟着她去罢。”洪妈妈听着马氏开了口,哪里敢说个不字,只得答应了,跟着冯氏出了马氏正房,到得冯氏的四宜院,冯氏才笑道:“我听着洪妈妈同卫姨娘一般是母亲陪嫁过来的?” 洪妈妈听了这句,脚下一软便在冯氏身前跪了,叩首道:“奴婢不知道卫姨娘能干这样的事,奴婢若是知道了,定然回给夫人知道,再不敢替她隐瞒的。” 冯氏便道:“洪妈妈何必这样?我若是不信你,也不会将你叫过来了。”洪妈妈口中称是,额间依旧滴下冷汗来。 冯氏微微一笑,将手搭在洪妈妈肩上:“你也知道卫姨娘做下的事,险些害了侯爷,虽侯爷与夫人有情,也容不得这样的背主的人。只是卫姨娘也伺候了侯爷这些年,不好叫她没了体面。洪妈妈素来是母亲信得过的,所以我请了洪妈妈过来商议,使个什么法子即能处罚了卫姨娘,又能将她做的事遮盖过去,不伤了她的颜面。” 冯氏最后一段话恰是正话反说,什么将卫姨娘做的事遮盖过去,实情是要瞒着卫姨娘,不叫她知道自家做的事事发,不然以卫姨娘这等阴毒性子,若是叫她知道自家事发,还不定闹出什么来。自家正险险才将难关混过去,这当口可经不起什么意外。又因洪妈妈与卫姨娘是打小的情分,平日对卫姨娘也多有照拂,只怕事到临头洪妈妈一时心软,将实情漏了给卫姨娘知道,故此特地敲打洪妈妈一回。 洪妈妈也是个明白人,听着冯氏这话,想了回就道:“少奶奶素来怜下,连着夫人侯爷都夸赞的,奴婢只听少奶奶吩咐。” 冯氏听说,点头笑道:“寻常人家家中姨娘病重,都是送到庄子上去养病的,有回得来的也有回不来的。只是我们家素来宽厚,做不来这等送姨娘出去等死的事。所以我想着,在家里辟一间屋子,将卫姨娘挪过去。只是洪妈妈也知道,病人素来怕操心,所以还要洪妈妈周全一二,不叫卫姨娘烦心的好,不然只好劳动洪妈妈亲身陪着卫姨娘了。” 洪妈妈听了冯氏这话,哪里还敢有旁的念头,只得满口称是。 卫姨娘素来多病,又有个咳疾,常年吃一剂知母茯苓汤,因卫姨娘气虚,其中有人参阿胶补气,如今冯氏命厨房悄悄地将这两味药减半,卫姨娘吃下去便效验不大,偏又值二月头上,正是她往年爱发症的时候。不过十天就咳得起不来身。 冯氏便以此为借口叫洪妈妈出面,将卫姨娘挪到院子西北角一处小院子里,又将她屋内使惯的家什并使唤丫头一块儿挪了过去,只说叫卫姨娘在此安心养病,待得病好了再挪出来。 卫姨娘虽也疑心如何药吃了无用,可看着是洪妈妈安排,又明里暗里问了洪妈妈几回,洪妈妈只是笑说:“如今侯爷往来的都是贵人,怕过了病气再传给贵人就不好了,所以暂把姨娘挪一挪。若是侯爷夫人要不管姨娘,只管把姨娘往庄子上一送,姨娘又能如何?如今只是挪个院子,也是有情的了。” 卫姨娘也是个有心机有成算的,不然也不能算死了余姨娘自家一点子没有,更不能冒着孟姨娘的名头借了余姨娘的死挑唆余二狗生事,听着洪妈妈那些话,就有些不能信,只是洪妈妈叫冯氏教训了那番话,哪敢在卫姨娘跟前露出痕迹来,又把卫姨娘劝说了回,哄得卫姨娘一时捏不稳主意,就老老实实地搬了过去。 起先还好,饭食什么的送得还及时,便是卫姨娘这边要什么,也是一样能送来并无克扣。只是卫姨娘几回说要换个大夫瞧瞧,冯氏只做听不见,再找洪妈妈,洪妈妈虽是满口答应了与马氏去说,也一样是石沉大海。又过得两日,卫姨娘的丫头沉香也不知怎地晚上去了花园,失脚跌进了莲池,因是晚上无人知晓,竟就淹死了。 卫姨娘次日早上喊沉香,只是没人答应,一个人孤零零躺在牀上,连水也没一口。到得午卯时,洪妈妈才过来将沉香的死讯说了,又指了个叫香草的小丫头与卫姨娘使。卫姨娘到了这时才惊觉上当,已是咳得连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了。 香草这个丫头,不过十一二岁,正是贪玩的时候,经常跑得人影不见,卫姨娘一时挨饿一时没药喝,又常常连门窗也不关,叫元月底二月初的寒风大喇喇往屋子里灌,卫姨娘原就体弱,如何经得起这样折腾,没几日就病得只有出的气多,进的气少。 冯氏这才说从前的大夫不好,又敲锣打鼓地要给卫姨娘找个好些的郎中,只是卫姨娘终究还是病没了。因最后那个大夫说卫姨娘许是痨病,因此卫姨娘连着尸身也没保住,叫拉在北郊化人场化了,连着屋内的衣裳被褥家什也一并化了。 说来一个姨娘,还是家生丫头抬的姨娘,主家要她没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就象谢显荣带了去做替死鬼的那个小厮一样,也没人会追究,只是谢显荣与冯氏都知道自家如今有人盯着,故意大张旗鼓做了给人看的。 冯氏进宫探视时,又故意当着合欢殿众人的面说给玉娘知道:“也是跟着侯爷的老人了,原就多病,想来进了京水土不服,病就更重了,药吃下去泥牛入海一般没个效验,就这样没了。” 玉娘听着冯氏的话,也叹道:“我在家时看着卫姨娘倒是个沉默的,不想这样福薄。可怜她无儿无女的,算不得你们的庶母,连着祖坟也不能入,真是叫人怜悯。就说是我的话,给她寻个好点的穴罢。” 庶母,父妾之有子者,父妾无子,不得以母称。卫姨娘虽是谢逢春小妾,因没有生育,便算不得谢怀德的庶母,死也就死了,谢显荣、谢怀德都不用为她服孝,故此也没耽误谢怀德的会试。 话说齐瑱到底在会试前赶回了京城,休养了三日,便谢怀德两个下场。待得三场完毕,彼此看了文章。固然谢怀德文章可算是才识兼优,笔画墨彩,而齐瑱赶得急,文章便不如往日锦绣珠肌,也是缕晰详明,都中在了前五十名。转瞬殿试,谢怀德竟中得传胪,齐瑱略差,也在二榜第八,都选中了庶吉士,入了翰林。玉娘在宫中听说,送出赏赐来,一样两份,并无偏倚,又向乾元帝讨赏。 乾元帝便笑道:“难得你肯开口,只管说。”玉娘听着,唇微微一笑道:“妾的二哥哥还未成婚哩,您可是答应过妾个嫂子的。”乾元帝笑道:“那你是瞧中了哪一个?说给我听听,差不多的都成。”玉娘笑道:“只怕人家女家不肯答应哩,年岁略差着些。” 乾元帝反过来将玉娘的手握了,笑说:“多少?”玉娘迟迟疑疑地道:“总有六七岁呢。”乾元帝哈哈笑道:“这有什么,不过六七岁。”说在这里,又低头在玉娘耳边说了句什么,玉娘脸上顿时绯红,将乾元帝的脸推开了些,娇嗔道:“圣上,妾说正经的呢。”乾元帝顺势在玉娘的掌心一亲,笑道:“好,好,正经的,你说。”玉娘便说:“上回宫宴时,妾看着临安候夫人带来个女孩子又端庄又秀气,举止又大方,身量儿又高,妾心上就有些喜欢,叫了临安候夫人来问,是她外甥女的女儿梁青容,父亲是兵部尚书。说来她和我们家还沾着些亲,论辈分,得管您叫表哥呢。” 玉娘这话说得机巧,她不先说梁青容父亲梁丑奴,反将她母家拿来说,梁青容的母亲还好算宗室出女,轮到梁青容,实则和皇家已没多大干系了,玉娘偏拿着这个来说嘴,正是要淡化梁青容父亲梁丑奴的身份。说来人都是有些惯性,一旦信着个人,她说的几乎都会不多加思索地认同,乾元帝也逃不过这个去,听着是这家,想了想就笑道:“你没见过人不知道,梁丑奴唤作丑奴,年轻时也是芝兰玉树般的人物,他的女儿,又是我姑祖母的外孙女,想来也是个佳人,怨不得你喜欢。只是你在宫里不晓得,梁丑奴同你大哥哥要好,忘年论交,要是做了亲,可就长了一辈了,倒也有趣儿。” 这话便是答应的意思,玉娘就笑道:“原来是这样,若是真做了亲,那大哥哥见着梁兵部可是要唤一声姻伯父了。”乾元帝哈哈而笑,在玉娘脸上亲了口,笑道:“坏孩子,你大哥哥眼看着要吃亏了,你高兴个什么?”玉娘便道:“就是大哥哥要吃亏,妾才高兴。”说了流眄一笑,眼中一汪水几乎要溢出来一般,看得乾元帝异常心动,揽着玉娘的纤腰轻声道:“我方才问你的,你可还没答呢。”玉娘脸上愈发红得透了,轻声道:“您自己还不知道么。”乾元帝看玉娘羞得这样,到底心爱她,也不再逼迫,将她抱在怀中温存了回才撒开手去。 乾元帝如今须臾离不得玉娘,便是批阅奏章也依旧叫玉娘在一旁服侍,就叫玉娘看着有两位臣子联名上奏,为护国公李源不平,其中一个是中书舍人宋浩。 看着宋浩这个名字,玉娘磨朱砂的手微微一顿。乾元帝看着玉娘手停了,抬眼瞧了她眼,玉娘若无其事地道:“妾手有些酸。” 乾元帝听说便向玉娘探出手去,玉娘将手搁在乾元帝手上,乾元帝将玉娘拖入怀中坐着,取过帕子来先替玉娘擦了手,又一根根手指捏过来,一面笑道:“到底是孩子,就爱撒娇。”却没留意玉娘已将奏章看了遍。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来不及啦,只能这样了。 ☆、第155章 情动 作者有话要说:  这位宋中书舍人没什么出奇之处,他有个哥哥唤作宋朗,现做着户部侍郎。宋浩替护国公分辨委屈,可宋朗与高鸿却是常约在那个唤作卿卿的半掩门处吃酒,翠楼正是从卿卿那里出来的。 高鸿安排翠楼与谢显荣,自然不是为着送美,他能将这事放在卿卿处,显然卿卿是他极信得过的,又与宋朗常在这里约谈,又不叫人进去伺候,可见说的话是见不得光的,也就是说高鸿与宋朗正是一系。 一门兄弟,哥哥帮着高贵妃一系,弟弟却是替皇后之父分辨,到底是各选一主,无论日后高贵妃得势还是李皇后得势,他宋家总不落空,还是其后另有深意?玉娘一面凝神思索一面分个心眼去应付乾元帝,看他如何发落。却见乾元帝拟朱批道是:源尝有功,朕许之,然其自恃有功,进退无据,朕念其年迈昏聩,已宥之,尔等更意欲如何? 这分明是乾元帝是恼李源恼得狠了,这才说出我已经宽宥他了,你们还想怎么样的话。玉娘看着这样的话,心上不由一动,莫非这宋浩并不是真心要替护国公分辨,却是来火上浇油,要乘势使叫护国公一系彻底翻不过身来? 若是这样倒是与玉娘倒是有好处,只是玉娘素来多心,不肯相信有这样便宜的事,且看来又是高贵妃一系出的手,是以玉娘次日就寻了陈奉来,叫陈奉安排下去,要看宋氏兄弟与那些人来往密切。 又说,乾元帝驳回了宋浩等人替护国公分辨的折子之后,又连着下了几道旨意,将护国公在军中的一些亲支近派从要紧的位置上挪了开去,看着是高升了一步,手上却没了实权。这么一动作,朝中人自明白,护国公与李皇后大势已去,除非乾元帝立时山陵崩,不然再翻不过身来,从前围拢在护国公府的那些官员慢慢散去了不少,这也是人之常情。那些人攀附着护国公还不是看着他是皇后之父的份上,便是有些儿情分,看着乾元帝明晃晃地不喜欢,也不敢触这个逆鳞。 如今只说乾元帝这一番动作,长安大长公主之子骁骑校尉顾淮看在眼中不由心急起来,他的嫡长子顾应祥可是才在乾元帝的暗示下与护国公嫡长孙女李琅说了亲,庚帖也换过了。 说来,大殷朝最重嫡庶,从来是有嫡立嫡。便是无有嫡子,皇后养子身份上也较寻常庶出皇子高贵些。因此虽李皇后无子,到底也有个养子在膝下,较之高贵妃与陈淑妃所出诸子胜出些。是以当时顾淮看着母亲回来说了乾元帝暗示,只以为乾元帝是念在长安大长公主是唯一在世的大长公主,有意提携长安大长公主的后嗣,这才使他们与后族联姻。不想两家才换过庚帖,护国公一系就连着出事,如今再看,乾元帝哪里是要提携大长公主的后嗣,倒似与自家有仇一般。 长安大长公主看着这样,又急又气又愧,只怨着乾元帝这个侄子太过无情。只是她素来胆小,便是恼急了也不过在大长公主府哭几声延平帝罢了,并不敢埋怨乾元帝。连着驸马顾规也不敢出头,只在一旁哀叹,一脸的愁容。 倒是长安大长公主之子骁骑校尉顾淮,因常常在外走动,也有些见识,同大长公主道:“母亲在这里哭有何用?圣上即如此厌恶李家,真叫祥儿娶了李家女孩子,这一世也就废了!”长安大长公主只哭道:“我如何不知!只是两家庚帖已换,又是圣上开的口,又能如何!”顾淮道:“只是换了庚帖,小定还没过,这门亲事还做不得准。且圣上不过是同母亲说了两句,又不曾下过赐婚明旨,母亲不若进宫求一求,想咱们家也不曾将圣上得罪,又有母亲的脸面在内,想来圣上也不能不容些情的。” 大长公主听着儿子的话,只是摇头道:“圣上若是有情,当日便不能开这个口,这是把咱们家往坑里填啊!”一时也有些心寒,脸上带出了些愁容来。 顾淮却道:“圣上虽不是有情,可母亲是圣上唯一的姑母,也不能一点子情面不讲。且母亲还能去请托个人,若是她肯开口,此事便有七八分成算了。” 大长公主便将顾淮看着:“我的儿,你说是哪个?”顾淮便道:“昭贤妃娘娘。” 说来乾元帝对这位昭贤妃的宠爱有目共睹,自她承幸,未央宫中就再无人出头,若是她肯开口,倒是有成算的。可论身份,昭贤妃再是得宠,说白了个不过是个妾,要她个大长公主与个妃子去撞木钟,脸上又如何有光?可若是不去说,应祥的一世只怕也要尽毁了,大长公主一时也有些踌躇。 到底顾应祥是长孙,打小儿在大长公主身边长大的,大长公主将这个孙子看得眼珠一眼,又叫儿子丈夫一块儿劝了两三回也就肯了,一张帖子递进来要见昭贤妃说话。 玉娘接着长安大长公主的帖子就有些惊讶。这位大长公主难得进宫,也就逢年过节才来走一回,这回怎么忽然想起递帖子了,一时有些疑问,抬头看向金盛。 金盛明白,加着小心道:“娘娘您忘了么?传说大长公主的嫡长孙与护国公的长孙女的亲事是圣上做的媒。” 玉娘听着这句,也就恍然,微微笑道:“知道了。”这位大长公主谨慎得很,必然不是为着给护国公或者李皇后求情来的,且乾元帝处置护国公是国事,她不过是个大长公主,本朝公主从来都是娇养的,并不能干涉朝政,且她的驸马如今也不过是个驸马都尉,她又拿着什么底气来求情?只怕是不肯叫护国公一系拖累,想要悔婚。 说来,李琅在京中已有克父克母的名声,李皇后手握宫权,护国公依旧领着实职时尚且有人挑剔,如今李皇后形同被废,护国公也去了实职,再有个退婚的名声,在婚姻上是是千难万难了,也是有可怜悯之处。且当时护国公做下那等事时,这李琅才将将出世不久,与她并无干系,也算得无辜。玉娘转念想着沈家那些女眷,只为着不落在教坊,母亲亲手掐死幼女,这些人又有何辜?一想着这里,玉娘对李琅便再无半分同情之心。 玉娘猜度出大长公主心思,却故意装个不知道,晚间乾元帝过来时,玉娘便捏着大长公主的帖子问他:“今儿妾接着大长公主的帖子,有些疑惑,大长公主这可是头一回递帖子,怕是有什么要紧事呢,妾有些不安。” 乾元帝将长安大长公主的帖子从玉娘手上接过瞧了眼,扔在一旁,将玉娘扯入怀中抱了,在她脸上一香,笑道:“好孩子,叫声好听的来,我就教你个乖。”玉娘听着乾元帝话外有音,做个懵懂的模样,细白的牙齿咬了咬唇,张大了星眸看着乾元帝。乾元帝又在玉娘唇上一亲:“我行三,知道了么。”玉娘脸上微微一红,斜睇了乾元帝眼:“您不哄我?”乾元帝叫玉娘这句逗乐了,在她臀部轻轻一拍,笑叱道:“好大胆子,连我的话都敢不信了。只管叫,有你的便宜。” 玉娘这才俯过娇躯在乾元帝的耳边唤了声:“三郎。”乾元帝脸上笑开,道:“太轻了,听不见。”玉娘便又叫了声,乾元帝还道:“再响些才好。”玉娘便做势个羞恼的模样,要从乾元帝膝上起身,乾元帝忙将她按着,哄道:“好了,好了,我告诉你。明儿姑母来见你,自是为着她孙子要与李家退亲,你只管答应她。” 玉娘不意乾元帝竟是说这个,迟疑地道:“答应大长公主退亲?”乾元帝将玉娘鼻子一弹:“我还不是为着你,小没良心的,叫你多喊几声三郎都要甩脸子。”玉娘忙将乾元帝的手拉着,含笑道:“三郎,三郎,您告诉妾知道罢,不然明儿妾在大长公主跟前说错了话,岂不是辜负了三郎的苦心。” 乾元帝看玉娘翻转脸皮如此之快,一时又爱又恼,磨得牙痒,将玉娘按在怀中揉搓了回,才松开了手,先扶她在怀中坐稳了,这才将事说了与玉娘知道。 起先乾元帝要说拢顾应祥与李琅时,确是恼了护国公夫人唐氏将心思动在赵腾身上。唐氏之所以动赵腾心思,还不是因为赵腾是近臣,收拢了赵腾,就有人替他们说话。虽赵腾为人忠贞,不肯答应,也不妨碍乾元帝恼了唐氏,故意将个空有公主嫡孙名头的顾应祥说与李琅,一来叫护国公一系没脸。更要紧的是,从来贵胄间联姻之后互为依仗,长安大长公主空有大长公主名头,却无势力,护国公与她联姻,便是白费了一门姻亲,日后玉娘再进一步时,也少些阻力。 而到乾元帝将护国公一系打压之后,便想着要趁此机会叫玉娘替大长公主出面退了这门不情愿的婚事。虽大长公主一家在朝中无有势力,可在宗室中也算长辈,卖她个脸面与玉娘总没有坏处。 玉娘听着乾元帝这些话,不由怔怔地将他看着,眼中瞬间蓄满了泪,又缓缓自眼角滑落。 乾元帝看玉娘的脸上神色悲喜难言,眼泪落得又快又急,哪里知道玉娘心上各种滋味,只以为她吓着了,心上柔软,一面拿着帕子替她擦泪,一面道:“傻孩子,哭什么呢?你乖乖地生个儿子要紧,日后少不了你们母子们的前程。” 玉娘如今已是昭贤妃,品秩上已和贵妃并肩,更手握宫权,隐在贵妃之上了,再进一步,除着凤座还能去哪里?是以乾元帝这话的意思便是只要玉娘生下儿子,便可母以子贵,登上后位。 这时玉娘的心上如同刀绞一般,她从来记着乾元帝与她的倾家灭族之仇,又以为乾元帝不过悦她色而已,便只拿虚情假意以对,哄着乾元帝,好借他的势先除了护国公一系,而后再与他慢慢清算。不想乾元帝替她想得倒是深远,只怕她受了委屈。玉娘忍着心痛,强笑道:“圣上待妾这样好,叫妾如何安心。” 乾元帝抬手将玉娘眼角的眼泪抹了,轻声道:“你有什么好不安心的?我不护着你还能护着谁?你和我这样生分,倒是叫我不喜欢。” 玉娘只怕再看着乾元帝就露出痕迹来,将脸藏在乾元帝怀中,可眼泪怎么也止不住,片刻就将乾元帝胸前的衣襟浸湿了。乾元帝从来不舍玉娘哭,看她这样,愈发放柔了声气,好言抚慰,又说:“爱哭鬼儿,亏得阿琰还小,不然看着你这样,可是要羞你了。”玉娘俯在乾元帝怀中,缓缓地定了神才抬起头来,也是玉娘不爱脂粉,常素着脸儿,这一场大哭也不过是肿了眼儿,称着黛眉雪颊,格外地叫人叫人怜爱。 ☆、第156章 断结 作者有话要说:  差点来不及 】【【【【【 感谢 思想宝宝之母扔的一颗地雷。 乾元帝看着玉娘哭得眼都肿了,心上怜惜,不独不问她为何哭,反倒软语安慰了回。一时晚膳上来,玉娘因方才哭得狠了,心上又百绪纠结,胸膈间仿佛堵着棉花一般,一口也吃不下,也没心思应酬乾元帝,便只推头疼,想歇一会。乾元帝看着玉娘脸上雪白,黛眉不解,不能放心,就要宣御医。 玉娘自知病症,哪里敢见御医,便温言软语地劝阻,只说是:“您只管放心,妾也不是孩子了,自家知道要紧不要紧。不过是有些头胀,想是方才哭伤了,歇一歇就好,不妨事的。要是这会子叫了御医,岂不是搅得圣上也不能好生用饭,您辛苦了一日,妾如何安心。” 这也是玉娘精明处,知道自家方才那场哭十分异常,怕乾元帝疑心,索性不避讳,倒显得坦荡,后头又缀着关切体贴乾元帝的话,果然哄得乾元帝不疑有他,使辛夷等将玉娘先扶回寝殿,又说:“若是你们娘娘不舒坦,立时出来回朕。”看了回玉娘卸妆,这才出来用膳。 待得他用完晚膳,回在寝宫时,便看玉娘侧卧在牀上,双目阖着呼吸绵长,已是睡得熟了,只是眼角依稀带些泪痕在,便在她身边坐了,探手在她的雪腮上摸了摸,竟有拿玉娘不知如何是好之叹。 到玉娘次日醒来时,乾元帝已上朝去了。玉娘起身,听了珊瑚转述的乾元帝吩咐她要是依旧不舒坦要宣御医等话,起身梳洗完毕,天已交巳时,长安大长公主到了合欢殿。 因长安大长公主是乾元帝姑母,玉娘亲迎至殿门,裣衽行礼:“妾昭贤妃谢氏见过大长公主。”长安大长公主为人素来谨慎宽让,且这回又是有事要求玉娘,哪里敢受她的礼,忙双手搀扶住,又堆了个笑脸道:“都是一家人,贤妃何必多礼,倒是见外了。” 玉娘顺着长安大长公主的手势就直起了身,反将长安大长公主的胳膊托住,含笑道:“圣上昨儿听着大长公主要来,与妾说大长公主最是慈爱怜幼的,今日一见,果然亲切。” 长安大长公主为人虽软性了些,也是在宫中长大的,听着玉娘这声口,自然明白这位宠妃有意交好,因此对要开口说的话也有了些底气,便拍了拍玉娘的手笑道:“贤妃这样秀丽温柔的孩子,哪个长辈见着不喜欢。”玉娘嫣然而笑道:“您夸得妾都不好意思了。” 两个进得内殿,玉娘请大长公主上座,大长公主自为有求于昭贤妃,便不肯上座,彼此推让一番,到底还是分宾主坐了,又有宫娥们奉上茶点,而后退开,叫玉娘与长安大长公主说话。 大长公主先拿着景琰说了回话,将景琰从外貌到聪明都夸赞了回,玉娘含笑回了,道是:“这都是圣上护佑呢。只望这个孩子平安一世,妾也就心满意足了。”长安大长公主便连着景琰与乾元帝一日的生辰也提了遍,笑道:“宝康与她父亲是一个生日,自然是有福气的,你还担忧什么呢?”玉娘含笑称是。 绕了半日,大长公主终于掂量着道:“我今日来一是瞧瞧宝康,二则也是有桩事要劳烦贤妃。”玉娘听着话已入港,只做个不知道,脸上微微一笑道:“大长公主但说无妨,若是妾能效劳再不敢推的。” 长安大长公主便将意欲退亲的话说了,又迟迟疑疑地道:“我也知道,李家那女孩子品貌性情都是个好的,只是到底她身份上有碍。”到底知道自家嫌弃护国公一系得罪了乾元帝这样的缘由说不出口,这话说得便没多少底气。 不想这位昭贤妃玉娘从善如流地叹道:“虽这话说来凉薄些,到底李家姑娘打小儿父母双亡,大长公主心上不安,过不去也是有的。只不知两家过了庚帖没有?”长安大长公主听着玉娘将缘由扯到李琅幼年便父母双亡上去,倒是松了口气,暗道,这样会体贴人,怨不得圣上喜欢她。听着玉娘问庚帖的事,便道:“就是才换过庚帖,不然我也不来讨这个嫌。” 玉娘便笑道:“大长公主这话太客气了。妾想着,即换过庚帖,就请钦天监合个八字罢,看看有没有关碍,大长公主也好放心。” 长安大长公主听着玉娘这话,先是怔了怔,转眼就明白了,钦天监要怎么是,还不是乾元帝或是这位昭贤妃一句话的事,脸上立时就松快了,拉了玉娘的手道:“好,好。婚姻大事总要慎重些,叫钦天监合个八字,若是没事我也就安心了。”玉娘含笑道:“大长公主说得是。” 从前长安大长公主看乾元帝偏爱抬举昭贤妃,因看玉娘出身实在提不起,多少觉得有些过,只是口中不敢说罢了,可这时再看玉娘容颜美丽,姿态婉顺,言语温柔,真是无处不可爱了,倒是又夸赞了玉娘几句。 从未央宫出来,长安大长公主便将顾应祥与李琅的八字都送到了钦天监。钦天监领了乾元帝的暗示,自然知道该如何做,不过三日便推算出来,说是顾应祥五行缺金,合该找个金旺或者土命的来配,方能夫妻和顺,偏那李琅又是个水旺缺金的,与顾应祥竟是个无解之局,若是勉强成了夫妻,虽不至于刑克性命,也有破家之厄。 拿着这样的批文,长安大长公主便似得了尚方宝剑一般,请托从前提亲的云华县主再往护国公府走一趟,只说是八字不合,将庚帖退还,婚约之事从此作罢。 云华县主自然答应,当日就往护国公府走了回。唐氏听着这样的话,她也是个明白人,看是钦天监算出来的,又知道长安大长公主前些日子才走过合欢殿,便认作长安大长公主是怕得罪昭贤妃,又嫌自家没了实权,故此寻个借口退婚,气得几欲晕过去。 只是长安大长公主到底是乾元帝姑母,眼前的云华县主也是瑞郡王长女,若是护国公依旧任着上都护,唐氏未必怕了她们,少不得要据理力争一回,另寻高僧名道算过就是,还有僧录司道录司在呢。可如今护国公已叫乾元帝薅了实职,女儿李媛虽还有皇后之名,却无有宫权,更被禁在椒房殿中不许探视,与被废也差不了多少了。如今的唐氏哪里有底气与这俩宗室女争执,只得含泪带屈收了李琅的庚帖,又将顾应祥的庚帖退还,顾李两家婚事从此作罢。只是其中平白委屈了李琅。 李琅与顾应祥定亲本就是不情不愿地,如今叫男家退亲,脸上如何挂得住,又自知与赵腾是绝无可能,狠哭了一场之后,竟就将三千青丝尽数剪断,哭着要出家为尼。还是唐氏与小唐氏两个死命拦了下来,李琅虽不闹着出家了,却也不肯改志,竟是在家修行起来。直把唐氏心疼得了不得,不敢诅咒乾元帝,除了将玉娘恨到滴血一般,又怨起长安大长公主一家子来,便将李琅如何心灰的事故意在外传扬。 到底人心都是肉长的,何况李琅从前在外走动时也是个文静知礼不叫人讨厌的,听着她好端端地叫人退了亲,心灰意冷之下要做尼姑的事,从前那些嫌李琅克父克母的人背地里都说了句可怜,暗中议论些长安大长公主捧高踩低,不过是嫌弃护国公失势的话。 这样痴心女子负心汉的话本就爱流传,更何况有人在背地里推波助澜,不久便传扬得厉害,虽宗室里无人这样说长安大长公主,到底长安大长公主一面对李琅有些羞惭,一面也是个不擅与人分辨解释的性子,连着数月家门都不出,暗中却把唐氏埋怨起来,恼她咄咄逼人,暗中道:“亏得亲事作罢了,不然应祥还不叫他们李家给欺负了去。” 长安大长公主到了这时,愈发觉得亏得有昭贤妃肯帮忙了,便在亲眷面前将昭贤妃夸赞,说她温柔体贴,善解人意,一点子骄矜也没有,是个好样的。宗室们一来看着乾元帝实在偏爱昭贤妃,二来素日进宫时,那昭贤妃也无有轻狂举动,如今又听长安大长公主这样讲,倒是也对昭贤妃另眼相看起来, 又说长安大长公主的嫡长孙与护国公的嫡长孙女的亲事作罢,京中却又成了另一桩亲事,知道的说是郎才女貌,是个天作之合,不知道的,便说是昭贤妃挟宠生骄,以势逼人。 原来乾元帝自答应了玉娘要做成谢怀德与梁青容的婚事,便在一日早朝后将梁丑奴留了下来,开口便问他,家中有几女,那回随着临安候夫人进宫的是他几女,年岁几何。 梁丑奴听着乾元帝忽然问起青容来,猜度着是要保媒了,因有顾应祥与李琅的前车之鉴,不免有些忐忑,怕乾元帝要将青容许与顾应祥,只是皇帝开口,做臣子的也不能不答,只得回道:“那是臣的长女,年十七。” 乾元帝听说,笑道:“贤妃与朕说过,她瞧着令爱颜色秀丽,举止大方,心上喜欢。她是二哥,是今榜的传胪,今年二十三岁,还未娶过亲。” ☆、第157章 商议 乾元帝听说,笑道:“贤妃与朕说过,她瞧着令爱颜色秀丽,举止大方,心上喜欢,有意保个媒,只怕你们已看定了人家,不好开口。” 梁丑奴正是个踩着尾巴头会动的,听着乾元帝这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承恩候次子,今科的传胪谢怀德还未婚配呢。说来梁丑奴见过谢怀德几回,谢怀德生得一副好相貌,举止从容,才学上也不差,若是以谢显荣的人品去看,谢怀德也不能差到哪里去,算得个良配了。 因乾元帝也未明说许的是哪家,也不能就说允不允,梁丑奴便回道:“内子素来将小女爱重,不肯轻易许人,只要多留几年,故此耽搁到这年纪。”乾元帝听了,就将谢怀德的名字说了。梁丑奴便道:“原来是谢家二郎,若是他,是个有才貌的,臣倒是没什么,到底臣的老妻将臣长女看重,臣也要问一问她的意思。” 乾元帝哈哈笑道:“不想梁爱卿也是个惧内的,去吧。”梁丑奴拜了三拜,躬身退了出来。 又说梁丑奴回到家中,先换上家常衫儿,吃了几口茶,便命丫头去请大姑娘过来。 片刻,梁青容就走了过来,到了秦氏跟前,盈盈一拜:“父亲,母亲。”秦氏拉着女儿的手将她仔细打量了回。说来梁丑奴当年能做得探花郎,固然文章华彩,相貌上自然也是极出色的,不然中不得探花,梁青容似父,又是个女孩子,自然更柔美些,生得细细长长的身子,杏靥桃腮,春山秋水,正是个美人模样。 梁丑奴看着女儿这幅容貌,又想着乾元帝的话,就道:“阿容,你上回随你舅婆进宫,可是见过了昭贤妃娘娘?”梁青容想了想,缓声答道:“那日昭贤妃娘娘看着女儿坐在舅婆身边,倒是问过几句。” 梁丑奴自要问昭贤妃都问了什么,梁青容便道:“不过是问着女儿平日在家做什么,可念过书没有,家中可还有姊妹等话。” 秦氏听着这几句,就把眉头皱了皱,向着梁青容道:“你当日回来如何不说?”梁青容诧异道:“昭贤妃不独同女儿说了这几句,也同别家女孩子说了差不多的话儿,并无什么特别,如何父亲特想起问这个。” 梁丑奴先问:“阿容觉着昭贤妃如何?”梁青容凝神想了回:“是个聪明不露,宠辱无惊的。”听着这话,梁丑奴便笑问:“这聪明不露了,你又是如何看出来的?”梁青容脸上一笑道:“昭贤妃娘娘初看着可说是娇滴滴一团的俊俏,行动起来又如杨柳迎风一般,言语又温柔和气。正是个我见犹怜的美人儿,可她若当真是这样的性子,又如何能有今日?” 梁丑奴听说点了点头,道:“你是个好孩子,回去罢,我与你母亲有话要说。”梁青容听说,站起身来依礼告退。 看着女儿出去,秦氏便问:“你好端端地问孩子这个做什么?”梁丑奴便将乾元帝的话与妻子秦氏说了,只道是:“那谢怀德也来过我们家几回,我冷眼看着,比他哥哥倒是多些儿人气。如今又点了庶吉士,日后也是个有前程的,只是昭贤妃的身份上略有些关碍,如今虽得宠,到底膝下无子,要是有个儿子,谁还能强过她的头。” 秦氏听着,也点了头,昭贤妃如今看着是赫赫扬扬的宠妃,六宫无人能与之争锋,没儿子便是虚的。便是有儿子,到底昭贤妃只是贤妃,便是叫她得了皇子,也是皇六子,非嫡非长,也一样不知日后,想了想便道:“上回殿下为皇长子择妃开赏花宴时,舅舅便不许我们将青容送过去。不若这回也看看舅舅是个什么意思再做决断,老爷看如何?” 梁丑奴早将昭贤妃及其家人的做派看在眼中,便是谢显荣也是个精明的。又看乾元帝诸妃诸子,倒真是昭贤妃的赢面最大,心上就有七八分肯的,只不知临安候是个什么意思。倒也不是梁丑奴自家没主意,只为临安候与宗室走动密切些,能知道宗室中人对昭贤妃是个什么看法。正巴不得秦氏开这个口,哪有不答应的,又说:“若是舅舅恼了,你万不可与舅舅争辩,万事回来与我商议了再说。”秦氏听说,也就笑道:“老爷放心,妾省得。” 因此事不好声张,便由秦氏以探望舅母为由往临安候府走了趟,见着临安候夫人姚氏,悄悄地将乾元帝的意思与临安候同姚氏说了。 临安候与姚氏也是常与宗亲们走动的,都知道今上在政务上虽也算得个明君,可在男女情分上是个糊涂的。从前虽也不喜皇后,应有的体面还是肯给的,可自从得了这位昭贤妃,皇后可谓是动辄得咎,如今已叫乾元帝关挤在椒房殿中动弹不得,连着原本养在皇后膝下的皇五子都挪去了广明殿了,这些若不是出自昭贤妃的手笔,那可真是见鬼了。偏在乾元帝眼中,这些还都是他自家的主意,可见昭贤妃的厉害。 因此听着秦氏说,昭贤妃瞧上了青容,要说给她二哥哥,即觉得昭贤妃不能得罪,又想着昭贤妃倒是个有前程的,临安候便道:“你糊涂!虽是圣上开口,也不过是问一问罢了,你们若是不情愿,婚姻从来都是父母做主,你们又不是宗室,还真能强行赐婚不成?!且当今也不是个量小的,不能在这里与你们计较,倘或你丈夫舍不得女儿,早回绝了,哪里还会叫你过来与我们商议?不过是他也有心动,又怕我们日后知道怪他,故意为之。” 秦氏听着自家舅舅的话,脸上就有犹豫之色,扯了帕子道:“那岂不是委屈了青容。” 姚氏看着这样,便做个红脸,劝临安候道:“虽外甥女婿这事儿做了决断,也必有他的考量,你与外甥女儿好好说不能?这样疾言厉色的,看吓唬坏了孩子。” 临安候就叹息道:“我也是为着他们愁。昭贤妃的心机手段这样了得,她即开了这个口,若是回绝了她,指不定就要记恨。这样一个蛇蝎心肠的女人,哪里是好得罪的。只看昭贤妃的聪明势派,她的哥哥们又都是进士出身,也算是硬仗腰子了,还怕没前程?阿容若是嫁过去,早晚也有诰命,并不委屈。” 秦氏性子温厚,却不是个蠢的,听着临安候夫妇这些话,倒也觉得有些道理,只是又想,到底昭贤妃只是个妃子,且不说她如今没有儿子,便是叫她生了儿子个下来,也是非嫡非长,名不正言不顺的,又怎么和他几个哥哥争,便将这疑虑与临安候说了。 不想临安候听说,倒是哈哈一笑,道是:“这你就不知道了。你只看当今是如何对万贵太妃的,再看她如今是怎样对昭贤妃的,便晓得了。” 先帝永兴帝时也有个专宠的万贵妃,万贵妃之子齐王比乾元帝还大着两岁,乾元帝不过占了个嫡出的身份,方叫永兴帝将他立为太子。待得永兴帝驾崩,乾元帝践祚,虽也封了万贵妃为贵太妃,却是将她软禁在清凉殿中礼佛。清凉殿顾名思义,正是个夏日避暑的好去处,夏日能避得暑气,冬日里却是十分难捱,万贵太妃有苦难言。 而如今的李皇后可是无所出,诸皇子都是庶出,那只好看母亲了。乾元帝自家是这么对前人的,偏又将那昭贤妃看做掌上珍一般,以他那爱者欲其生的性子,自然要为昭贤妃计算周全,更何况以昭贤妃的心计手段,种种可观,哪里会让落到那种境地。只要她能生下个儿子,后位也是能想一想的。 秦氏听着临安候的话,这才略略安心,又说:“即如此,若是我家老爷当真愿意,甥女儿也情愿。” 临安候与夫人姚氏对看一眼,脸上都露了些笑容,道是:“也好,正该与你丈夫好好商议。”说来临安候夫妇也晓得,参与夺嫡,若是胜了,自是有从龙之功。可若是败了,一家子前程也都折尽了。可只看着长安大长公主的遭遇,这还是大长公主在世呢,因不得帝心,乾元帝就把大长公主的嫡长孙拿来与人治气,待得长安大长公主薨了,那顾家在京中的贵胄圈中,只怕连个站脚的地也没有了。 再看自家,身上虽有临安候这个爵位,可这个爵位这还是平安大长公主下降时,延平帝赏的。平安大长公主弥留时上了一本,故此乾元帝格外开恩,赏金奋韬再袭一代的,日后降等还是好的,若是自家再无建树,朝廷收回也未可知。如今乾元帝看重昭贤妃,昭贤妃自家又是个有手段的,宗室中对她也并无恶感,印象赢面颇大,倒不如就在昭贤妃身上赌上一赌。若是输了,也不过是将本来就保不住的侯爵丢了罢了,可若是赢了,自家这个侯爵至少还好保得两代。 梁丑奴听着妻子回话,说是临安候也说可,便是说在宗室中昭贤妃的名声并不坏,也就放了心。因知女儿有些见识志气,不肯委屈她,倒还找了梁青容来,将此事与她透了,又说:“你若是不情愿,我便与圣上回了。你若是情愿,有句话也要放在这里,那位昭贤妃不是个好相与的,其志非小,若是她得偿所愿,承恩候府自然是赫赫扬扬,谢显荣谢怀德两弟兄自能位极人臣,可若是败了,固然昭贤妃连个下场也没有,她的家人也跑不了,你意下如何?” 梁青容听着梁丑奴的话,想了会才道:“父亲即问女儿,心上多半就是愿意了。女儿信得过父亲。”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993132 扔的一颗手榴弹 思想宝宝之母扔的一颗地雷 阿幂熬夜修改的,呜呜呜。 ☆、第158章 突变 又说如今谢怀德考中庶吉士,谢显荣也已升到了吏部左侍郎,更别说昭贤妃隐隐有立后之像,这样的鲜花着锦般是势头,哪个不侧目,上赶着到承恩候府奉承撞木钟的多了起来。马氏的出身是个商户,从来都是仰着看这些官太太们,忽然身份倒转,叫这些人奉承起来,如何不得意?不免格外炫耀起玉娘如何得宠来,又将玉娘从宫里赏出来的东西指给人看,还笑道:“如今不独是我,就是她几个哥哥都不如她有出息,有了这个女儿,我还愁什么呢?” 虽说承恩候这个爵位都是因着昭贤妃得宠,是乾元帝格外加恩的,可靠着女儿裙带扬眉吐气,但凡要些体面的,都不能拿在嘴边说,马氏这样举动,多少夫人都笑,有明白谢家来路的,倒是笑道:“这也正常。承恩候从前不过是阳谷城一个商户,见识有限也是有的。倒是昭贤妃,生得这样乖巧机敏,真是异数。”也有为夫人知道些外头的故事,便笑道:“这也没什么奇怪,只看她两个哥哥也就知道了,一个榜眼,一个传胪,若是连着他们家那个女婿,一门三进士,虽有贤妃的颜面在,到底也是一路考上来的,也是有些能耐的。可见承恩候府当真是有些运道。” 话虽如此说,到底马氏这副嘴脸还是叫人瞧不太上,冯氏又不太好劝,悄悄地告诉了谢显荣。谢显荣听着自家母亲那些话,也有些恼,过来寻了马氏道:“娘娘如今得宠,可也招人怨,多少人盯着娘娘,只盼她出错呢,可谓是步步惊心。我们不能为娘娘分忧,也不能给娘娘添麻烦.,母亲说的那些话,知道的,是母亲性子淳朴,不知道的,还当母亲轻狂呢,要是传扬开去,固然母亲要叫人看得轻了,娘娘脸上也不好看。” 马氏还不太服气,只道:“玉娘是我女儿,我还能拖累她不成!”谢显荣就笑道:“母亲自然不能拖累娘娘,我这不是怕外头有人生事吗?到时倒坏了母亲与娘娘的情分。”马氏尤不肯听,还强道:“我是她娘哩,她要嫌我没有体统,不怕人说她不孝吗?” 还是谢怀德知道自家娘的脾性,这是从前与孟姨娘的怨结得深了,看着玉娘得意,格外要摆个母亲派头。虽孟姨娘和玉娘看不着,也算出了口气。可玉娘又岂是好相与的?旁的不说,只看玉娘是如何对月娘的,又是如何在宫中站住脚的,便晓得若是马氏真惹着了她,她也不是不敢收拾了马氏,管保还没人能说个不字,便也又警惕马氏道:“在宫中有多少眼睛看着娘娘呢,娘可不能拿着在家时的嘴脸对娘娘,要是招惹人疑心起来,莫说是妹妹,便是娘与爹爹也有罪名。 ” 这些话唬得马氏警惕起来,咬了牙道:“罢了,她即做了娘娘,我便说不得她了,我省得。” 是以当玉娘接着梁丑奴答允了亲事,将马氏与冯氏宣进宫之后,马氏见着玉娘,也堆了一脸的笑,再不敢拿着母亲身份说话,只在凳上捱了半边,小心地道:“娘娘宣我们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玉娘笑微微地道:“我上回请嫂子回家说,二哥哥的婚事且放一放,母亲可还记得?”马氏忙点了头道:“是呢,娘娘即吩咐了,我们岂敢不听的,没说呢,不独没说,就是相看也没有的。”玉娘听说转眸看了眼冯氏,冯氏也就笑道:“夫人说得是。二弟前些日子要备考,哪里虑得到这些,也就耽搁了,只是男人倒也不拘年纪的。” 玉娘听说,一笑道:“我瞧上了兵部家的嫡长女,也问过了圣上,圣上答允了。母亲与大嫂子回去后,寻个媒人上门提亲罢。” 马氏听着兵部尚书的女儿就有些迟疑,无关其他,不过是她想着谢怀德媳妇到底是次媳,却是二品大员家的千金,日后要想叫她如冯氏一般奉承自家只怕不易,可玉娘已开了口,又是在圣上面前过了明路的,哪里敢说个不字,还要赔笑道:“这倒是好。不瞒娘娘,您二哥哥的亲事,一直是妾的心病呢,如今有娘娘做主,可是好了。”冯氏听着是兵部家的千金,因她也知道自家爹爹冯宪与梁丑奴有交情,倒也有些喜欢,只是这样的人家,又是在乾元帝跟前挂了号的,寻常媒人哪里上得了门,就道:“这样的高门大户,媒人可是不太好找。” 玉娘正要说话,就听着殿门外一片请安声,却是乾元帝过来了。忙站起身来,带了马氏与冯氏接出去。 乾元帝看着玉娘脸上就带了笑,在她拜下去前就将她扶住了,又一眼扫见了跟在她身后的冯氏与马氏。冯氏他从前见过,马氏倒是头一回见,因笑问:“这位就是承恩候夫人?起罢。” 马氏这是头一回见着皇帝,她心中有病自然胆怯,听着乾元帝叫起犹手脚发软,若不是一旁的冯氏扶了一把,几乎站不起身来。乾元帝原没将马氏看在眼中,因见她跌跌撞撞不由多看了眼。 叫乾元帝这么一扫,莫说是马氏,便是冯氏也有些心惊,还是玉娘知道马氏心思,忙在一边笑道:“您瞧您一来,妾的母亲和嫂子就是个手足无措的模样,妾都没眼看。”乾元帝听说就笑着将玉娘的鼻子捏了捏:“你这是笑我呢还是笑你娘呢,真是个坏孩子。” 玉娘笑道:“妾哪里敢笑圣上呢。”说话时瞥了冯氏与马氏一眼,冯氏十分知机便拉着马氏便告退了。 乾元帝看着马氏婆媳出去,便将玉娘抱在怀里,笑道:“你们方才说什么呢?看着我过来就散了,可是不能给我知道的?” 玉娘便道:“妾正同母亲说,梁尚书已答允了亲事,正商议请哪个做媒人呢,您就过来了。您即来了就替妾拿个主意罢。您也知道我们家从前都是在阳谷城的,在京中又认识谁呢?。” 乾元帝道:“这有什么。叫长安大长公主走一回罢。要论起来,你那个未来的二嫂子的曾外祖母还是大长公主的姨母,也是亲眷。”这话倒是正中玉娘下怀,却还故意推辞道:“到底是大长公主,如何能劳动她老人家。” 乾元帝笑道:“这个你不懂,有姑母出面儿,我日后下旨赐婚才相宜。”玉娘倒是没想着乾元帝肯下赐婚旨,张着水眸看他,乾元帝便在玉娘脸上香了下,笑道:“傻孩子。” 这回昭贤妃二哥的婚事,由唯一在世的大长公主出面,待得两家议定,他再下旨赐婚,再结合前头护国公府与长安大长公主府婚事作罢,明白些的都能知道,乾元帝是动了废后的心思了,到底立后废后半是国事半是家事,乾元帝虽有扶玉娘为后的心思,到底也要摸一摸宗室的底。 玉娘却也明白乾元帝心思,只故意装个不明白,还道:“您不教妾,妾怎么能明白呢?”乾元帝正要说话,就听着咿呀声传来,却是景琰醒来找娘,保姆将她抱了过来。 玉娘便从乾元帝怀里起身,走下宝座从保姆手上将景琰接过,景琰如今也有五个多月,看着自家娘亲就张了小嘴笑了笑,咿呀了声。乾元帝看着玉娘走下去,也跟了过来,将她们母女两个一起拢在怀里笑道:“阿琰倒是越长越不像你了。”玉娘娇嗔道:“妾也不明白,妾吃了那许多苦头,可这孩子却是不肯像妾,妾只不服。” 乾元帝先从玉娘手上接过景琰,玉娘救娇嗔道:“不像妾也就罢了,您还不许妾抱。”乾元帝笑道:“阿琰如今重了,略抱回就好,仔细手酸。”又在玉娘耳边道:“都说儿子像娘,你若是生个儿子,就能像你了。”玉娘斜斜睇了乾元帝眼,口角带些笑影,又是娇媚又是俏丽,看得乾元帝格外心软。 便是此时,就听着殿门外脚步响,却是金盛疾步走了进来,来在乾元帝与玉娘面前双膝跪倒,磕了个头道:“圣上,娘娘,五皇子殿下在广明殿出事了。” 玉娘听着这话,脸上就没了笑模样,黛眉也颦在了一起,道:“五殿下出了什么事儿?”金盛瞥了眼乾元帝,见他脸上不辩喜怒,一时也吃不准,然景宁再不得乾元帝重视,到底也是皇子,他受了伤再不能瞒着的,只得硬着头皮道:“五殿下昨儿在广明殿摔了,今日腿已肿了,走不得路。” 五皇子景宁自出生起就住在椒房殿养在李皇后膝下,是玉娘借着宋柯与赵腾两事叫乾元帝彻底厌了李皇后与护国公,不独夺了李皇后的宫权,更将景宁挪了出来。将景宁安置在广明殿,虽是乾元帝的意思,可景宁摔着,乳母没来报给玉娘知道,固然乳母有罪,如今掌着宫务的玉娘多少也有个监察不力的过失。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忘了,不好意思。 感谢 叶子扔的一颗地雷。 ☆、第159章 查问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myrrh扔的一颗地雷 叶子扔的一颗地雷 ================================================================= 玉娘听着景宁摔了,乳母们没来回话的信,顿时明白叫人暗算了。当时乾元帝叫景宁挪去广明殿,玉娘也是亲自过去打点了番,务求□□齐备周全,一来,景宁不过两三岁,还是个奶娃儿,母家又不显,不用为难他;二则,也是做给乾元帝看的。哪里知道没过多少日子就出了这等事,一个皇子摔了,服侍他的乳母保姆宫女太监们就敢瞒着不说,要说其中没人撑腰,谁能相信?而如今宫务正握在玉娘手上,景宁出事,世人疑的自然是她,说来无非是为着从前李皇后苛待她,她得势就将气出在个孩子身上,可见心肠狠毒。 能出这样的事,自然是背后有人捣鬼,其目的无非是要坏昭贤妃的面目,一来叫大臣宗室们觉得昭贤妃蛇蝎心肠,二来,也是要坏玉娘在乾元帝心中纯良印象。昭贤妃之所以能得意,所依仗的也无妨是乾元帝疼她爱她,能坏了她的形象,自好阻止玉娘往上走的势头;便是乾元帝待她依旧如昔,只消宗室大臣们对昭贤妃有恶感,自然也不能容忍她再往上去。 玉娘瞬间就明白了来龙去脉,暗悔自家一时轻忽,脸上就做个又怒又气又悔的模样来道:“还不宣御医往广明殿!”也顾不得换衣裳,又命备舆,急急就向外走。 乾元帝忙将景琰交还了保姆,拉着玉娘道:“你急什么!就这样出去,仔细叫风吹着。”又向辛夷等道:“还不给你们娘娘取斗篷来!” 玉娘转向乾元帝,含了泪道:“都是妾太轻忽了。以为那些乳母保姆们是殿下千挑万选出来的,都是稳重的,必定知道规矩,便教她们按着从前的规矩来,哪里晓得她们竟胆大若此,妾失察,辜负了圣上。妾只望五皇子无事,不然妾如何心安。”说着话就把帕子捂了眼,肩头瑟瑟而动,像是哭得厉害。 (上接作者有话说) 玉娘这番话看着是认作自家疏忽,却是不经意地点出了景宁身边服侍的人依旧是李皇后当时择定的。即是李皇后当时择定的,便是看着李皇后失势,转而投向昭贤妃一脉,可一个皇子身边有四个乳母四个保姆,又有四个宫女,太监若干,难不成这没几日就都叫她昭贤妃收买了去,连一个忠于旧主的都没有?自是不能。是以这景宁摔了一跤,却没个人来回话,其中自然大有蹊跷。 乾元帝在对着玉娘时爱犯糊涂十分护短,可旁的时候也好算是明察秋毫,在听着景宁摔得不能走时,就没疑心着玉娘,在乾元帝看来,玉娘不过性子爱娇些,最是温和婉顺,凡事都肯与人为善,不是她的错也肯应承,这样的人哪里是为难个奶娃的人。再听玉娘这番含泪的诉说,便觉得这个糊涂孩子又将错往自家身上揽,旁的还罢了,这样轻忽皇子的罪名如何能揽得,若是有了这个罪名,待得日后玉娘生下儿子,立她为后时,大臣宗室们也好拿着这个罪名来谏。 乾元帝就抚着玉娘的肩道:“你这是做什么?查也不查,就急着往自家身上揽错,宫里几时有你这样的笨蛋!罢了,我随你一块儿去看看。许是摔了跤,小孩子家家的怕疼撒娇不肯走路也是有的。”玉娘抬眼看着乾元帝,水眸中含满了泪,盈盈看着乾元帝,只道是:“是,有您在,妾也安心些。” 说来,乾元帝虽是个皇帝,可首先也是个男人,举凡李皇后,陈淑妃等无一不拿他当着皇帝敬畏,便是高贵妃对着乾元帝,也是自居在妃子的位置上,多少有些君前奏对的拘束。唯有玉娘,对着乾元帝时那一副小女子做派,正经时也是一派端庄,又常露些撒娇耍赖的媚态来,倒像是寻常有情男女一般,乾元帝对玉娘的宠爱本就别有因缘,哪里经得住她这样作弄,自然渐渐泥足深陷,将玉娘看得处处可爱可怜,时时需要他的护持起来。 今番也是这样,玉娘只一落泪,又说了几句话,就叫乾元帝一心要为玉娘撑腰起来,帝妃两个合坐在乾元帝的御辇上,片刻就到了广明殿。 如今的广明殿住着景和、景明、景宁三个皇子。景宁摔伤了在自家殿中,景和与景明领着太监宫娥们在殿前跪着接驾。 景明从前也是叫乾元帝宠爱过的,虽自乾元帝得了昭贤妃后就将他们母子放低,到底养成的骄纵性子还在,看着玉娘坐着御辇同来,这是自家母亲也没得过的体面抬举,脸上就有些不好看,还是景和在他面前挡了一档。景和只觉得昭贤妃的眼光在自家身上转了两转,先道:“儿臣景和给父皇,昭母妃请安。”乾元帝瞥了他们兄弟一眼,道了声:“起。”自家却回手拉住了玉娘的手,携她进了广明殿正殿,景和与景明兄弟两个一起跟了进去。 乾元帝携玉娘在宝座上坐了,方问广明殿的内侍总管张让:“太医到了没有?” 张让忙从走上几步,在帝妃两个脚前跪了,战战兢兢地道:“到了,正在五殿下房中替五殿下看诊。” 景和冷眼里看着乾元帝微微点头,转脸去看昭贤妃,这便是叫昭贤妃问话的意思了。昭贤妃过来时与乾元帝同坐的御辇,虽是逾矩,偏又是在景宁摔得不能走的时候,分明是乾元帝要告诉内外臣子们,至少说明到这会子,乾元帝依旧信着昭贤妃。景和想在这里,不禁又瞧了眼昭贤妃,昭贤妃仿佛哭过了,眼圈儿微微有些红肿,羊脂白玉一般的鼻尖也带了些胭脂色,一副梨花著雨的娇态,想乾元帝正是叫这副模样迷惑了,这才连幼子受伤也没放在心上,却是急着给她撑腰。 昭贤妃接着乾元帝的眼神,脸上略露出几分迟疑来,还是乾元帝拍了拍她的手,这才道:“五皇子昨儿是怎么摔的?” 张让听着昭贤妃问话,低着头道:“回昭贤妃娘娘。昨儿五殿下是如何摔的,奴婢并不知道,是今儿五殿下的一个保姆来回的奴婢,说是在后殿摔的,昨儿五殿下只是哭了几声,并无大碍的模样,便没惊动娘娘。” 玉娘听着这话,脸上就涨红了,连着手也有些抖,指着张让道:“好你个奴才!你是御医么?还是你会诊脉看病?五皇子有没有什么关碍,你竟敢一言而决!这是五皇子他摔了腿,要是摔着别处,你也这样轻忽,有个什么关碍,你一家子有几条命赔!” 这也难怪张让等人,景宁虽是皇五子,奈何生母不过是个采女,生子死后才追封的才人,从来不在乾元帝眼中,养过他的李皇后也形同被废,不足三岁就挪在了广明殿自家住着。若是乾元帝看重这个儿子,哪怕不将他交予昭贤妃看顾,未央宫中无子无女的妃嫔也多了,还能选不出一个来吗?乾元帝偏将他扔到广明殿,分明是不将这个儿子放在心上。一个无母无宠又外家的皇子,哪里还有什么前途,能平安长大就不错了。未央宫中的太监宫女们个个都有双势利眼,看得出风水,看轻了景宁也是有的。是以当景宁昨日摔了那么一跤,他的乳母们看着无大碍,也怕回了昭贤妃,昭贤妃为了博个贤名将他们发落,便起意瞒了下来。 这时看着昭贤妃发怒,张让哪里敢辩白,连连磕头道:“奴婢糊涂,奴婢有罪,娘娘饶奴婢一回,奴婢日后再不敢的。” 玉娘哪里肯听,又含了泪道:“五皇子襁褓失母,何等可怜,你们不说看顾怜惜一二,竟这样轻忽!你们的心可是铁石做的吗?” 这话说得乾元帝也有些动容,他一般也是幼年丧母,亏得乳母窦氏格外关爱,处处周全,这才平安长大。若是他当年也遇着张让这般人,莫说是帝位了,就是能不能平安长大也未可知,是以玉娘这话正说到乾元帝心中痛处,愈发觉着玉娘心思纯善,起手将玉娘的手握着。却不晓得玉娘正是知道了乾元帝这个过往,这才故意说这番话与他听。 景和与景宁站在殿中,听着昭贤妃这些话,在景和,他常将昭贤妃言行来回揣摩几回的。在乾元帝从来以为玉娘怯糯软善,一日也离不得他的护持,不然就要叫人欺负了去。景和却知道这位看起来娇滴滴软绵绵的昭贤妃的心思可说是九曲十八弯,说是心狠手辣也不为过,今日这番话自然故意说与乾元帝听好博他欢心的,只他年纪虽不太大,性子却隐忍,虽知昭贤妃是惺惺作态,却也能忍得住不出声。 偏他身边的景明,年纪即小,小时候又是叫乾元帝宠爱的,竟抢先开口道:“昭母妃即怜惜五弟,不若亲自看顾五弟,也免得这些奴才们狗眼看人低,再将五弟欺负了。五弟才不到三岁,昭母妃倒也放得下心。” 景明的话音才落,句听着一声脆响:“放肆!”却是乾元帝掷了杯子。将景宁挪在广明殿住院是他的主意,这会子小小年纪的景明却说了这番话,臊着的自然是乾元帝,而不是玉娘。 乾元帝掷了杯子,景和与景明哪里还敢站,双双跪倒,连着玉娘也站起了身。乾元帝看着玉娘起身,倒是将她手一握,又冷着脸转向景明道:“你那些话是哪个教你的?” 说来景明也不到十岁,从来又是个不爱读书的性子,自然说不来那番讥刺玉娘假慈悲的话。这样明讽暗刺的话,多半是有人教的,偏又说得粗俗,在乾元帝眼中,除着贵妃高氏,还有哪个?无非是高氏嫉恨玉娘,在景明跟前多有诽谤之言,景明这才学了来。 景明这话却不是高贵妃教的,高贵妃性子虽有些跋扈,手段也不甚高明,却是个爱惜子女的。她嫉恨玉娘是真,如今只剩了景明一个儿子,又怎么舍得将他推出来。景明这些话,却是听着服侍景宁的那些保姆们说的。 服侍景宁的保姆们是李皇后千挑万选出来的,也都有些家世,原以为跟在皇后身后,服侍皇后养子,到得日后,总有前程。皇后养子,再次再次一个亲王总跑不了,乳母等皇子三岁就要打发回家的,可保姆不一般,皇妃们通常不会亲自抚育照料孩子,就由保姆们负起照料的责任来。十几年下来,或多或少总有些母子情分,待得皇子们成年,便是只做个亲王,他们的保姆也有体面,若是更进一步,那风光那还了得,与老封君也差不少了什么。 可这皇五子的境况,生母已亡,养母失势,皇帝不喜,若是那位昭贤妃日后生下皇子来,这个差不多大的五皇子,没有护持依仗,只怕先就叫昭贤妃不费吹灰之力地除了。跟着这样一个皇子,哪里有前途可言,一个个都灰心丧气,是以昨日景宁摔了,她们才没上紧。 又说这些乳母保姆私下议论时,不敢谤及乾元帝,便说是昭贤妃看着温厚,却将个五皇子随意放置,分明是心怀鬼胎等等,颇多怨愤之语。不晓得如何,偏叫景明听着了。景明虽小也知道,自家母妃失宠是为着昭贤妃的缘故,故此那些话很听得入耳,又信以为真,今日当着乾元帝的面就说了出来,不想就招得乾元帝大怒。 ☆、第160章 过失 玉娘叫乾元帝握着手敛眉垂目立在他身边,虽是一声不出,可几滴泪水落在乾元帝的手上,就将乾元帝的怒气愈发的激得高了,指着景明道:“你小小年纪,心思就如此恶毒,若是再长些,如何了得!岂不是连朕都不在你眼中了!” 景明虽有些任性,到底年幼,看着乾元帝这般眉竖眼立的模样,哪有不害怕的,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哽咽着道:“父皇你不喜欢我了,也不喜欢我娘了,您从前不是这样的,都是她,都是她!”又想起第一回见着这个害得自家母妃常常流泪的昭贤妃时,她正在昭阳殿前罚跪,还是他在母妃面前求的情,高贵妃才放过了她,顿时后悔,拿眼瞪着玉娘:“早知道你是这样坏心的人,我当时就不该理你,就该由着你跪去。” 这番言语不过是小孩子家家一时任性,本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乾元帝将一颗心全然偏到了玉娘身上,又正在恼怒的时候,听着这样的话,自是恨得切齿,只觉着这个儿子年纪小小,心肠却是恶毒,都是高贵妃自家善妒,连儿子也教得心胸狭窄起来,就要连着高贵妃一块儿发作,指着昌盛道:“去宣高氏过来。” 玉娘忙将乾元帝衣袖扯着,急道:“圣上,五皇子那儿还不知道如何呢,您这会子这样急急地宣贵妃过来,可是要问什么呢,知道的是三殿下不懂事儿,不知道的,还以为贵妃和五殿下摔伤有涉,贵妃岂不冤枉。” 乾元帝叫玉娘这一说,便觉得玉娘宽厚善良,就肯做成她的好意,气势上也缓了缓,依旧沉着脸拿眼盯着景明,景明也没想着自家说了这么几句,乾元帝就怒成那样,仿佛连着自家母妃也要发作的模样,到底是不足十岁的孩子,哪里敢再出声,只是痛哭。 景和跪在景明身边,双眼却是盯在玉娘扯在乾元帝衣袖的素手上,落在乾元帝青色常服上的素手洁白得如雪捏玉雕一般,叫人忍不住想执在手上呵上一口气,看看会不会就此化了。一双手轻轻一扯,只说了几句话,就轻易地叫乾元帝立时改了主意,红颜祸水说得便是昭贤妃这样的女子罢。 便是在这时,从景宁住的偏殿中传来景宁撕心裂肺一般地哭叫,叫的却是:“母后,母后。” 景宁这会子能喊母后,可见李皇后素日待着他是亲近疼爱的,是以遇着疼痛痛苦才会叫起李皇后来,这原是孩子的天性。玉娘立时瞥了眼乾元帝,却见乾元帝铁青的脸上似裂开了一条缝一般,心中一动,只怕乾元帝因此想起李媛的好处来,正要说话,忽然听着景和道:“也不知御医在坐什么,儿臣想过去瞧一瞧。” 乾元帝听说就将眼光挪在景和脸上,看了看,也就点了头,景和起身时,就听着昭贤妃道:“五皇子也要唤妾一声母妃的,妾又忝蒙圣上垂爱掌管着宫务,妾也过去瞧一瞧罢。”乾元帝依旧握着玉娘的手不放:“我和你一块去。”玉娘却是对着依旧跪在地上的景明瞧了眼,轻声道:“三皇子还小呢,您和他说几句罢。五皇子那里若是妾做不来主,妾再来寻您也是一样的。”乾元帝略略迟疑了会,也就点了头。 看着乾元帝这样,景和就着眼角瞥了眼,看昭贤妃黛眉微颦,雪白的脸上带了些忧色,倒是一副悲悯模样,口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翘,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笑意,他眉目原就生得艳丽,这么一笑愈发的潋滟,只他低下了头,没人瞧着罢了。 玉娘便从宝座上下来,向着殿下走去,虽她大着景和没几岁,到底辈分攸关,一个是庶母,一个是庶子,自然是玉娘走在前头,景和落后两步随行。 到得殿外景和便轻声道:“昭母妃就不奇怪五弟如何摔了的吗?”玉娘素知景和母子都不是好相与的,听着景和说这些话一些儿也不奇怪,连步子也不曾停一下,只道:“如今要紧的是看看你五弟伤得如何了,旁的事,且放一放。”景和眉眼艳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来,垂目看着玉娘逶迤在地的裙摆,妃色的裙摆上绣着米粒般大的木樨花,拖在白石铺成的宫道上,又是艳丽又是端雅:“母妃倒是放心。”玉娘脚下微微一顿,终究没转过头来,缓声道:“我一直以为二皇子是个稳重可靠的。” 景和听着这句,象是叫人在心上重击了一拳一般,心跳也为之一顿,又听着昭贤妃续道:“我才放心叫你看顾些五皇子,原是我错了,二皇子也终究是个孩子,难免有照顾不到的时候。”景听着这句,缓缓吐出一口气,慢慢道:“母妃说得是。”玉娘这才回首看了景和一眼,又转回了身。 这时已到了景宁的寝殿前,景宁便是不得乾元帝喜欢,也是正经皇子,除着八位乳母保姆之外,服侍的宫娥太监们总计也有十数位,因服侍的主子出事,说不得都在殿中等候,看着进来一位十七八岁的宫妃,身后跟着三皇子殿下,齐刷刷地跪下请罪。玉娘将这些人瞟过眼,也不出声,径直走进内殿,就看着两个保姆模样的妇人将个孩子按在牀上,又有个御医将袖子高高挽起,拿着绑带一层又一层地将他的脚腕缠起,已哭得声音都哑了,正是皇五子景宁。 饶玉娘如今忍成了铁石心肠,到底也是做了娘的人,看着比她的景琰大不了多少的景宁哭得头发都湿了,也禁不住起了恻隐之心,上前几步,将手按在景宁脸上,柔声道:“好孩子,一会子就好,你要不哭,一会子给你吃糖好不好?”景宁一面抽噎,一面张着泪眼看了看玉娘。也实在是玉娘长得好,虽不是倾国倾城的绝色,只胜在面目娇柔婉转,肤色又极白,看着便叫人生出怜惜之意,便是小小孩童看着她这样,也觉得亲近,哭泣之声竟是慢慢停住了,倒叫那位御医百忙中也看了玉娘眼。 待得御医给景宁裹完伤,景宁已抓着玉娘的手不肯放,玉娘只得在牀上坐了,叫景宁靠在怀中,一面问太医:“五皇子伤得如何?”一面拿着帕子给景宁擦脸。 来给景宁看伤的,是御医署在伤骨科上最出色的文靖,年不上三十岁,正是少年得志,难免有些骄傲,也听多了昭贤妃的传言,只以为昭贤妃以采女出身,不过三四年就做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昭贤妃,定是个妖媚惑主的,对着这位宠妃未免没有好感,今日猛然一见,却似乎是个沉静柔婉的,待着五皇子倒是副慈爱面容,便把轻视之心收了些,回道:“回娘娘,五殿下的伤原不要紧,只是年纪太小,骨头又嫩,摔得不巧,脚踝错了位,若是昨儿就看顾起来,也没什么大碍,偏耽误着了。若是微臣没看错,五殿下摔了之后,看他的人还叫他走了的,自是雪上加霜。” 说来景宁也是可怜,他年纪幼小,摔得又不巧,脚踝上的嫩骨竟是裂了,当时看着没什么,还能跑几步,保姆们看这景宁无人关爱,也奇偶轻忽了。不想今日早起一看,景宁的脚踝已肿得馒头一般,偏他的保姆自知昨日没去回昭贤妃已是犯错,看着这样哪里出声,忙打了井水来,将帕子在冰冷的井水里浸了又敷在景宁脚上,巴望着景宁只不过扭着,敷一敷就好,到得后半日伤势愈发得重起来,连帕子都敷不上去,这才回了广明殿的内侍总管张让。实情说来,景宁会落在这个境地,乾元帝也有过错,若不是他待着这个儿子太过轻视,服侍的人哪里敢这样。 玉娘又问道:“如今该怎么治?日后可有没有什么妨碍?”文靖便将如何治,要留意些什么都说了,最后道:“日后如何,微臣也不敢断言。”这便是说,弄得不好景宁这腿是要落下残疾的。玉娘听到这里,粉面上已沉得水一般,将跪在自己面前的八个妇人一一瞧过,脸上忽然一笑道:“我知道,五殿下没了生母,圣上日理万机又顾不到他,你们跟着他没前程,心中不平也是有的,不如我回了圣上,叫你们另谋生路。” 玉娘说话从来都是轻言缓语,便是发怒也不见厉色,偏这几句话,尤其那句“另谋生路”说得人背后生寒。一时间四个乳母四个乳母互相推诿起来,你说着她的不是,她又举发了旁人,倒是将平日轻忽景宁的事都揭发了出来。 玉娘听着这些话,黛眉越蹙越紧,正要发作,就看景和过来,弯腰道:“叫儿臣抱着五弟罢。”玉娘正好也抱不动了,正待要将景宁递过去,无如在李皇后之后,玉娘是头一个待着景宁如此和气的年轻女子,又生得一副娇软相貌,景宁到底还不到三岁,自然起了依赖之情,看着待他平常的三哥要过来抱他,如何不害怕,将手拉着玉娘的衣襟,哭着叫起娘来了。景和脸上微微一红,将玉娘看了眼,将手收了回去,强笑道:“想是儿臣不讨孩子喜欢。” 且说乾元帝那里看着玉娘出去,因他心心念念要立玉娘为皇后,即以玉娘为后,自然是景和景明们的嫡母,景明这般指着玉娘说话,在乾元帝看来就是个大不孝,便将景明又狠训了场,道:“从前朕以为你是个聪明懂事的孩子,便由着你母妃教导你,却忘了,叫你成了这样不忠不孝的东西,是朕的过失,朕要改过。” ☆、第161章 慈母 景明自小到大都叫人捧着,只是后来高贵妃失势,乾元帝将景明挪到广明殿来之后,未央宫中服侍的宫娥太监们哪个不是一双势利眼,看着乾元帝一心捧着昭贤妃去了,兼从前高贵妃得势时,将他们这些人都看得一钱不值,动辄疾言厉色以对,都是敢怒不言。如今两下里一加,也就翻转了脸皮,景明颇受了些冷遇。今日再叫乾元帝这样横眉立目地训斥,景明到底还小,又是害怕又是委屈,唬得眼泪都流不下了,只是抽噎。 乾元帝将景明训斥了场之后,便以高贵妃不会教孩子为由,竟是禁止景明再去瞧高贵妃,也不许高贵妃到广明殿来,只说是:“朕好好一个儿子,不能叫个妒妇教坏了!”又教景明多亲近玉娘,说是,“你昭母妃为人最是和善慈爱,你无事常去给她请安,听听她的教训,才是做人的道理。”景明十分委屈,到底惧怕乾元帝,一个字也不敢说,心上却是越发地恼上了玉娘。 又说乾元帝这里训完景明,又看玉娘不回来,便起身往景宁所住的偏殿走去。进得殿门就看玉娘坐在牀上,怀中抱着景宁,脸上就先松了。 玉娘看着乾元帝进来,就要起身,无如她身娇体弱怀里又抱着个三岁的孩子,哪里站得稳,身子晃了几晃,还是一旁的景和见机得快,伸手扶住了:“母妃小心。”乾元帝看着这样,也忙道:“你起来做什么?坐着。”玉娘本就撑不住,听着乾元帝这话也就坐了下去,景和缓缓收回了手,退开几步,躬身与乾元帝请安。 乾元帝自家过来在玉娘身边坐了,看了眼景和,因对他方才扶玉娘颇为满意,只以为他孝顺,倒还夸赞了声。又看玉娘怀中的景宁,景宁因不大认得乾元帝,见他走到身边,心中害怕,又往玉娘怀中钻了钻,这幅小家子气的模样,看得乾元帝将眉头皱了:“如何要你抱着?养了这些奴才做什么?” 玉娘忙道:“五皇子方才包扎疼得厉害,委屈着了,所以粘人些也是有的。圣上,这些奴才闹的事儿,妾气得头痛,都没嘴说。”又看了一旁的景和眼。 景和原不想出这个头,无奈昭贤妃看了过来就是要自家出头的意思。她即有了这个考量,自家要是不出来说话,这昭贤妃只消在乾元帝跟前说句:“二皇子也听着了,亦可为证。”自家一样还得出来分说,反叫乾元帝以为自家有什么念头,倒不如这会子就出来的便宜。是以景和只得出来将太医文靖的诊断、乳母保姆们各自举发的话,去繁取简地回了乾元帝。 景和记性极好,口齿又灵便,概括得也精确,就说得乾元帝脸色变更起来。他虽没将景宁这个儿子放在心上,可也不能叫这些奴才这样轻忽,当时冷笑道:“果然有胆色。” 他开了这个口,玉娘便做了一副感叹的模样,将帕子掩了掩眼,向乾元帝道:“妾只一想着五皇子他脚痛了一夜,妾就懊恼,都是妾太大意了。圣上,妾以为五皇子身边人的都要换过才好,只是这些人都是殿下指与五皇子的,妾也不好就料理了,还想请圣上做个示下,妾也好与殿下交代。” 如今玉娘略露些委屈,乾元帝就不忍心,只要哄她喜欢,这会子也一样,正要探手去揽玉娘的肩,手才抬起,就想起一面站着个已到知人事年纪的儿子,一面佳人怀里还抱着一个,只得将手放了下来,道:“你放心。”说了就令昌盛去将陈奉叫来。 只说五皇子摔了这一跤,他身边的乳母保姆们一概有罪名。由乾元帝下旨,五皇子景宁跟前服侍的乳母保姆一律重打八十大板,撵去宫去,并从**局除名,不复叙用。连着景宁跟前服侍的宫女太监一概发回掖庭,使陈奉换过新人来。 许真是有些缘分,只不过这么一会,景宁就粘玉娘极紧,小手紧紧抓着玉娘的衣襟,怎么都不肯撒手,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玉娘看。乾元帝看玉娘已抱得额头见汗,自然心疼,叫张让去接,景宁不肯;点了景和去接,也是无用;就是亲自去抱,景宁看他反而更往玉娘怀中躲。若要开言训斥,无如景宁还不足三岁,又如何听得懂,待要强行抱下来,景宁便撕心裂肺一般地哭。 玉娘起先担忧景宁这一摔,与她名声上有妨碍,怕御史们拿着这个攻讦,更不想坏了自家这两三年在乾元帝跟前的辛苦经营,这会子看着景宁粘自家,正是个天赐良机,当即就做个委委婉婉地模样对乾元帝道:“五皇子平白吃了这样大的苦头,将他放在这里,妾不安心,妾想带他回去住些日子,待得脚好了再送他回来。且五皇子的乳母保姆都要换人,妾不看一看,也不放心。” 乾元帝听着玉娘言语温柔,神色婉转,愈发觉得玉娘是个慈母,只是不放心玉娘身子,便道:“你管着一宫的事务,还有阿琰要照料,你自家身子又不好,再添了他,哪里有这许多精神。” 玉娘听说就笑道:“妾也不是常带,等着五皇子好了,依旧要送回来的,不过一时罢了。何况五皇子自家也有服侍的人,妾日常问几句的事。”乾元帝听了,这才勉强答应,携玉娘出了广明殿,景和与景明兄弟两个将帝妃二人送出广明殿,看他们坐上御辇,摇摇摆摆地去了。 又说,虽由乾元帝出面发落了景宁跟前服侍的乳母保姆等,因景宁是跟着玉娘去了合欢殿,自有人以为这是昭贤妃借机生事,好将五皇子握在手上。这样无论日后她能不能生下儿子来,也有了个儿子傍身。更有人觉着,连着景宁那一摔都是出自昭贤妃的手笔,不过是仗着乾元帝如今宠她信她,不会追查罢了。 高贵妃如今等闲见不着乾元帝的面,在昭阳殿听着这个消息,当时就摔了杯子,冷笑道:“合欢殿那是个什么东西,只会装样!也不知道哪里学来的手段,一出接一出地哄我们那个爷罢了!哈,我们那个糊涂的圣上,瞧人掉几滴眼泪就以为是个好人,哪知道她的心肠,只怕连铁石也比不上哩!”又想着景明到底住在广明殿,许能知道些底细,就遣了陈女官去叫,要问个明白。 不想乾元帝才发过话,不许景明与高贵妃来往,张让好容易脱出身来,哪敢违旨意,将实情与陈女官说了,陈女官无功而返。 陈女官回来见着高贵妃,知道她的性子,并不敢以实情相告,道是:“太学的博士安排了许多功课,殿下十分忙碌,听着娘娘的话,还隔空给娘娘磕了头,说是得空就来给娘娘请安。” 高贵妃听着这话,倒是叹了声,把帕子擦泪道:“都是我连累了他们兄弟。若是从前,博士们哪里敢这样对他。”陈女官只得劝道:“娘娘,奴婢大胆说一句,博士们肯教导殿下,总是殿下聪明过人的缘故,倒不是委屈他。”高贵妃听说,将帕子放下来,看了陈女官几眼,缓缓点头道:“你说的也是,是我糊涂了。你叫他好好用功,多得些博士的夸赞,好叫他父皇喜欢。如今我与他哥哥,也只有依仗他了。” 陈女官听着高贵妃这些话,暗自叹息,口中却是满口答应。到底母子连心,高贵妃又叫陈女官往广明殿走了趟,送些景明素来喜爱的吃食并才做得的两套衣裳。 所幸乾元帝虽不许景明与高贵妃相见,倒也没禁止他们母子交通,东西还是送了进去,景明看着自家母妃送的衣裳,又想起从前母妃温柔,父皇慈爱,如今父皇恨不得将自家拉出去打上一顿,连着母妃也不许他见,还要他去奉承昭贤妃的模样,异常委屈,抱着衣裳蹲在地上痛哭。 景和看着景明这样走在他身边,缓缓将手抬起,在他头上虚悬了回,到底没落下又收了回去,轻声道:“三弟,莫哭了,二哥想法子带你去见你母妃可好?”这话说得景明慢慢抬了脸瞧着景和,烛光下景和口角带笑,哪里是平日沉默模样。 从前高贵妃瞧陈淑妃不入眼,以为她是个无能的,连着景和也不在她眼中,自然她的两个儿子也把陈淑妃母子看不上眼,尤其景明得乾元帝喜欢,叫人奉承得连着他嫡亲大哥景淳都没如何敬重,何况景和。便是一块儿住在广明殿,也依旧不将这个二哥放在眼中,虽不至于当面冲撞,也是十分冷淡,不想今日景和竟是不计前嫌地过来劝慰他,一时竟就忘了哭,半刻才道:“二哥,你不哄我?” 景和微微笑道,烛光下眉眼潋滟生艳:“我几时哄过你?父皇只不许你去昭阳殿,可没不许你去承明殿。”景明眨了眨泪眼,一时不明白景和意思。景和是个机敏的,听着乾元帝因景明对昭贤妃不敬,连着高贵妃一块儿迁怒,不许她们母子相见,便知自家机会来了。以高贵妃的性子,若是知道了自家母子叫乾元帝分隔的缘由,还不将昭贤妃恨到切齿。她不是个能忍气的,自然会去冲撞。以乾元帝对昭贤妃的疼爱,哪里能容高贵妃得罪昭贤妃,自是要发落高贵妃,到时这个孩子如何忍得,还不冲着昭贤妃去? 景和垂目看了眼自家的手掌,掌上犹留着些幽香,仿佛是春日下初放的梨花。 ☆、第162章 挑衅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随逸扔的一颗地雷 ================================================================= 玉娘将景宁带回了合欢殿,也亏得乾元帝素来偏爱,从不曾叫低等妃嫔们附居,合欢殿的偏殿倒还空着,立时收拾了个出来,将景宁安置在那里。 一时陈奉又将新选的乳母保姆并宫娥太监等送来合欢殿与玉娘选检。玉娘看着跪在地上众人道:“五皇子身边服侍的人是如何得罪的,你们想也都知道了。这样的事,圣上与我都不想再有下一回。你们都与我仔细当差,若是叫我知道你们轻忽了五皇子,那些人就是你们的榜样。”众人领命拜倒。 乾元帝在内殿听着玉娘训话,软绵绵地一些儿也没气势,倒是笑了,与侍立在一边的金盛道:“你们娘娘平日就是这样教导你们的?这话说得倒是在情在理,只也太绵软了。”金盛笑道:“从奴婢到娘娘跟前服侍,倒是没见娘娘发过脾气呢。”乾元帝不由一叹,道是:“外头人都说你们娘娘是个妖妃,那是他们不知你们娘娘性情,委屈了她。若是叫他们看着今儿她待景宁就能知道,贤妃是个软心肠。”金盛含笑道:“奴婢大胆说一句,咱们娘娘是怎么样的人,这是圣上的家事,圣上知道就好,与外臣们何干?”乾元帝听着这话,冲着金盛虚踢一脚,笑骂道:“鬼灵精,生怕朕委屈了你们的娘娘。” 玉娘从外殿进来时恰听着乾元帝这句,只做不晓得,款款走在乾元帝身边,乾元帝正靠在榻上,看着玉娘走来,直起身探手将玉娘拉到身边坐下,伸手就要揽玉娘肩膀。玉娘微微避了避,黛眉轻颦地看着乾元帝道:“圣上,妾手酸哩。”乾元帝听着这句,就坐直了声,口中道:“该!谁叫你一些儿不知道体恤自家。阿琰那么小,你抱了回就手酸,何况景宁那么大了,可不是自招的苦。”到底还是心软,轻轻替玉娘捏着手臂。金盛看着两人这样,早招呼了在内殿服侍的宫娥们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上接作者有话说) 乾元帝替玉娘捏了回手臂,又笑说,“我这本事还是当年跟着,跟着人学的,连着我父皇也没伺候过,可是便宜你了,你一会子怎么谢我?” 乾元帝口中的人,指得便是沈如兰。乾元帝为皇子时,与沈如兰交往密切,跟着沈如兰学了些功夫,到如今也使得一手好剑,这些玉娘也都知请。这会子乾元帝语焉不详地提起的人,可不是沈如兰,玉娘蓦然听着,心中苦涩难言,连身子也有些冷,眼中不由自主地噙了泪,哪里答得出乾元帝后头那句。 乾元帝听着玉娘不答,便往她脸上一看,惊见玉娘眼中有泪,只以为自家从来不曾替人松过筋骨,下手没个分寸,玉娘又素来娇怯,受不住也是有的,立时就将手松了:“可是我手重,将你捏痛了?你这孩子,怎么不说一声。叫我看看。”一面将玉娘的袖子向上掳,露出一段藕臂来,腕上虚虚悬着一只滴血一般艳红的珊瑚镯子,更称得肌肤洁若积雪,莹似美玉,便是乾元帝看惯的,也觉移不开眼去。 玉娘定了定神,将乾元帝手一推,咬牙露些娇嗔来:“圣上。”乾元帝这才将玉娘袖子放下来,将她纤腰一揽,笑道:“罢了,我可是难得服侍人的,这都不肯忍一忍,真是太娇惯了。你即怕痛,叫蘅芜进来服侍罢。”玉娘强笑道:“圣上怜妾,妾哪有不知道好歹的,只是妾这会子有事要出去,一会子回来,圣上若是还肯抬爱,妾自然求之不得。” 乾元帝笑道:“这还像话。你要出去?”玉娘便轻叹道:“妾要往椒房殿走一回呢。五殿下出了这样的事,他总是殿下抚育过的,哪有不叫殿下知情的理。”说着又把眼垂了下来,脸上露了些委屈,“何况,若是妾不走这一回,殿下从旁人口中听着,还以为妾不恭敬呢。” 乾元帝看着玉娘这副带些愁容的模样,便想起金盛方才说的话来。他如何不知朝堂上对玉娘颇有微词,若不是碍着他,只怕早将玉娘骂做了妲己褒姒等祸国的妖妃。这事连着金盛那个内侍都知道了,她又如何不知,心中还不知怎么委屈呢,也难为她从不在自家跟前说一声委屈。想是今儿景宁摔了,她格外怕有人借机败坏她的名声,故此要同李氏解释一番。 又说乾元帝之所以不废了李媛这个皇后,无非是叫她暂替玉娘占着皇后位置,也免得废后之后前朝啰嗦,等着将来玉娘诞育皇子有功,就叫她将后位让出来。是以在乾元帝很不觉得玉娘需要为着景宁摔了一跤这样的小事特特走一回与李媛交代,只是看着玉娘这样肯委曲求全,格外心疼,将玉娘素手一捻,又抬起在唇边一吻,道:“你若一定要去,我叫昌盛陪着你。李氏若是端起身份来与你说话,你不用理,有我呢。” 玉娘雪白的脸上飞起一抹红晕来,抿了抿粉唇:“妾知道了。”乾元帝看着玉娘这样,十分心动,又在她香腮上轻轻摸了摸,这才:“去吧。”玉娘这才站起身来,转身出殿。乾元帝看着玉娘背影。虽玉娘个子较寻常女子略高挑些,却生得十分纤细单柔,行动犹如杨柳迎风一般,只看着就从心底生出些爱怜来,脸上不自觉地带了些笑。 虽李皇后叫乾元帝关在了椒房殿,又夺了宫权,到底后位还在,景宁又是她从前养过的,连着服侍的人也是她一手挑选的安排的,这回出了这样的事,宫人们自然会传于她知道。李皇后听着景宁摔得连路也不能走,如今“代掌宫务”的昭贤妃竟是次日才知道,已是气得手抖,待得听着昭贤妃以五皇子无人照料为由,将景宁抱回了合欢殿,乾元帝知而不阻时,一声痛哭,将她心爱的定窑白瓷青红龙凤纹茶盏摔得粉碎,又跺脚道:“这个毒妇!我阿宁与她有什么干系,她都不肯放过去!她就不怕报应吗?” 说来李皇后为人也颇有些短处,她出身勋贵,打小儿是叫父母捧在掌心疼爱的,养成了一番高傲脾性,素来目下无人,宫娥们还罢了,太监们因不健全,李皇后素来十分瞧不上,虽不至于无事揉搓打骂,只言语姿态不免带出些蔑视来。太监们叫割去的只是一部分肢体,并不是脑子,且这样的人,对人瞧他们的态度,格外敏感,如何不知。从前李皇后还是皇后,虽没宠爱,到底手握实权,太监们再瞧她不顺眼,也不会与她对上,如今看李皇后已叫当今圣上关在了椒房殿,与被废也差不了多少,自然是要寻个由头报复一二。这回看李皇后为着五皇子的事发怒,都觉着来了机会,几个彼此推让了回,就由个叫做吴桐的出头,在李皇后跟前道:“殿下息怒,奴婢听着昭贤妃娘娘正过来呢,您也知道她的性子,无事还要生事,叫她听着了,殿下又要受委屈。” 李皇后本就有怒气,叫吴桐这几句一说,脸上都青了,一旁的黄女官看着这样,只得勉强上来劝导,因道:“狗东西!下去,没看着殿下生气吗?昭贤妃再如何,也要敬殿下是皇后,难道她还敢与殿下强吗?” 不想她这话,恰是适得其反,愈发激发了李皇后的左性,李皇后只冷笑道:“说得好!我倒是要瞧瞧,咱们圣上眼中温柔知礼的贤妃是怎么尊重我这个皇后的!”说了就在宝座上坐了。 少时玉娘就到了椒房殿,玉娘这回来也是有意生事,因向昌盛道:“昌内侍。”昌盛将玉娘的一只手扶着,微微含腰道:“娘娘有什么吩咐?”玉娘瞧了椒房殿眼,轻声叹息道:“我蒙圣上垂爱之后,圣上就教我随殿下住着,由殿下照拂。如今再来,想起从前的日子,竟是恍如隔世。” 昌盛听着这话,果然以为这位昭贤妃是想起从前在李皇后跟前讨生活的辛苦来,又怕这会子进去,李皇后拿着皇后身份与她发作。他是乾元帝身边的人,如何不知道乾元帝待着这位昭贤妃大非寻常,常说要一奉十,可在昭贤妃这里,还不等她开口,乾元帝就恨不得将好东西都送到她眼前去,还怕她不中意。且从前便是高贵妃也是看乾元帝脸色说话的,如今这位昭贤妃,反是乾元帝要哄着她喜欢,只看她露出笑颜来便喜欢。便是昌盛是无根之人不大懂男女□□,也晓得乾元帝这回九成九是动了真心,且昭贤妃待人素来和气,自然肯奉承,当下就道:“娘娘只管安心,奴婢陪您一块儿进去。” 玉娘瞥了眼昌盛,知道他是个机敏的,再说下去只怕就要叫他疑心,也就顺势道:“那就辛苦昌内侍了。”当下按着昌盛的胳膊,款款向椒房殿正殿行去。 李皇后座在正中的宝座上,看着玉娘叫昌盛扶着款款进来,便似一根针刺入眼中,按在扶手上的双手都爆出了青筋。看着玉娘松开昌盛的手,款款拜下,一时牙关咬得死紧,竟是开不出口来说一句:“起。” 玉娘也不心急,依旧稳稳蹲着,倒是一旁地昌盛看着这样不好,对着黄女官递出个眼色。说来在椒房殿是哪个不知道,椒房殿这艘船早晚都是要沉的了,黄女官能做到皇后身边的女官更是明白这个道理,无如她是皇后的亲信,便是改换门庭,只怕死更早更惨些。这会子看着昌盛递过眼色来,顿时明白,忙取了盏茶过来奉与李皇后,又轻声道:“殿下,您不叫贤妃起来,倒是叫她有话与圣上说。” 只是在李皇后看来,便是她对这位昭贤妃和善,只消她还在这个位置上,都是昭贤妃的眼中钉,倒是不怕多添一桩罪名,难不成乾元帝还真能为她为难了回昭贤妃当真就将她废了。只消她不死,待得日后随便哪个皇子继位,都要尊她为太后。原是大殷朝素来重视嫡庶与孝道,若嗣皇帝非皇后所出,也只能尊皇后这位嫡母为太后,诞育嗣皇帝的那位妃子也只好做个太妃。只消她做了太后,有万贵太妃的例子在前呢。也难怪李皇后不去想若是乾元帝废了她去,她又能如何,实在做太后后扬眉吐气,是李媛唯一的念想了。 当下李皇后就冷笑道:“圣上看我身子弱,叫昭贤妃代掌宫务,贤妃就是这样代掌的?”玉娘早预备着李皇后发难,听着她这句,不急不忙地道:“妾不明白殿下说的是什么?”李皇后将宝座的扶手一拍,喝道:“你与我跪了!”玉娘十分顺从地跪了,又道:“是,妾有罪。” 李皇后蜡黄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来,低声道:“好一个贤妃,你也知道你有罪吗?”玉娘是何等样的机敏心肠,能将乾元帝这样薄情多疑的人哄得柔情一片,自然也能叫李媛气得五内俱焚,当时便柔柔道:“殿下发怒,令妾跪,必是殿下以为妾有罪,妾自当顺从。”李皇后叫她这句果然气得脸上发红,冷笑道:“好一个我以为你有罪,你就肯顺从,若我以为贤妃你该死呢?” 这话一说,椒房殿中服侍的众人都跪了下去,昌盛抢先道:“殿下慎言。”李皇后转脸看着昌盛,双目中似乎有火,她自是知道,这是乾元帝怕他的心尖子昭贤妃吃了亏,特叫这个没了根的东西跟着。李皇后也不是个全然鲁莽的,死盯了昌盛几眼,才转向玉娘道:“贤妃,我与你玩笑的,起来罢。” 玉娘又柔柔地道:“妾明白。”这三个字,直气得李皇后又要发作。 ☆、第163章 渔利 作者有话要说:  李皇后想起自打玉娘承幸之后,自家做什么错什么,说什么错什么,她性子再直也明白了这全是玉娘在乾元帝跟前作的鬼,是以这会子看她柔顺模样,自然格外刺眼,冷笑道:“昭贤妃,善恶有报,你要真明白才好。” 玉娘万不想李皇后竟是说起了善恶有报,只觉得一股子恶气直冲上来,连着口中也有些腥甜,她原本是梨花一般娇柔的面目,瞬间眉梢眼角竟都凝了杀气,只玉娘如今也不是五六年前的阿嫮了,颇是沉得住气,一晃眼间又是婉转面目,缓缓地道:“善恶有报,妾自然明白。”一面抬头看了眼李皇后,口角还带上了些笑意,激得李皇后眼中刺痛,几乎立时又要发作,还是黄女官与俞永福过来劝了,才勉强忍耐住,又问玉娘:“五皇子好好地如何摔了?竟是伤得都不能下地,不说你如今代掌宫务,你也是五皇子的庶母!你这么照看五皇子,你是个什么心肠!” 这几句话终于现出李媛做了这些年太子妃与皇后的风范来,最后那句话暗指着玉娘容不下五皇子,尤其有力。 无如这话问的是玉娘,她即自己过来,便是预备着叫李媛问话的,当下垂下眼睫,细声细气地回道:“回殿下的话,妾已讯问过,服侍五皇子的保姆说当时五皇子年纪小,脚下无根,跑快了就腿软的缘故。她们怕担罪责,故此彼此推诿,没回与广明殿的内侍总管张让知道。妾不敢说妾无辜,只是妾看着五皇子身边的乳母保姆都是殿下亲自择的,妾以为必是可靠的,哪里晓得这样胆大,妾也后悔得很,早知道这样,妾就该听着圣上教训在五皇子搬去广明殿时将人都换过。如今妾受了教训,已将五皇子身边的人都换了,原先那些俱撵了出去,不复叙用。” (上接作者有话说) 玉娘说话素来轻缓带些慵懒,在平日听着只觉柔媚,这会子她特意又放缓了些速度就愈发显得漫不经心,其中又有服侍的保姆们本就是李皇后自择的话,叫李皇后听着,刺心已极,只她素来不长于辩驳,憋得脸都红了。不想玉娘尤记恨李皇后那句“善恶有报”,看着李皇后几乎是横眉立目了,还轻声道:“殿下可还有什么教训?” 李皇后叫她这句一说,再耐不住,将扶手重重一拍,喝道:“谢氏!若是再叫我知道你疏忽照料皇子皇女们,拼着叫圣上责罚,我也不能饶过你去,滚出去!” 玉娘连着眉毛也没动下,温声道:“是。妾告退。”一旁的昌盛忙过来将玉娘扶起,玉娘将将起身就抬头对了李皇后微微一笑,而后扶在昌盛的手上翩然转身离去,只听着身后几声脆响,只不知道李皇后又摔了什么东西。 说来这回景宁摔伤原是事出突然,只玉娘脾性狡猾、计出多端,又肯随机变化,虽这回猝不及防,也不妨碍她借机发挥能从中取利。将景宁接回身边又答应待得景宁伤好就将他送回去正是做给乾元帝看的:将景宁接来照顾,正是在乾元帝面前显示个慈爱心肠,而待得景宁伤好再送回去,则是为乾元帝此人秉性多疑,好的时候自然是好,也难保哪日不忽然生出疑猜来,不可不预作防范。 往李皇后这里走一遭,更是玉娘知道她的习性,是个耐不住刺激的,最看不得人委曲求全模样,是以故意来激李皇后发怒,好打去乾元帝可能因景宁那几声母后勾起的怜悯之情。 也是李皇后叫玉娘逼得苦,只看着玉娘影子,听着她声音便能生出恼恨来,哪经得起玉娘用无辜的模样刺激,果然是恨得切齿。且玉娘熟知李皇后脾气,说的话旁人听着没什么,甚至还好说句是“大实话”,可听在李皇后耳中,就是句句刁钻,字字刻薄,自然是火上浇油,若不是左右拦着,指不定还能说出什么惊人耳目的话来,只即便如此,也足够玉娘回去在乾元帝跟前做个肯替人隐恶扬善的姿态来。 因有昌盛在,椒房殿里的动静乾元帝立时就知道了,连着玉娘怎么说,李皇后怎么说,都学得清楚。 景宁那事是乾元帝亲眼目睹的,玉娘处置可谓妥当,再看李皇后,自是觉得她识人不清,惹出这样的祸事来,不独不知道反省还咄咄逼人,愈发地不喜,也愈发觉着玉娘平白受了这样的迁怒,只闲闲地提过一笔,依旧不说委屈,实在可人怜爱敬重,这样的性子才是个母仪天下的风范。 乾元帝这人偏心起来,可说毫不讲理,因李皇后如今已叫乾元帝以养病为由禁足,宫权也被夺了,再罚也不好加刑,又不肯叫玉娘白受委屈,听着李皇后摔了些瓷器,便不许內闱局补上,只道是:“自太/祖开国,我朝都崇尚节俭,李氏身为皇后,自该以身作则,她即爱摔便拿自己的俸禄补上,不能糟蹋了内库。” 未央宫中哪个不知道,罪过可惜两个词在合欢殿是没有的,莫说摔几个花斛茶盏,如今但凡有好物件儿进贡,乾元帝都往先合欢殿送,由着昭贤妃挑拣,昭贤妃不喜欢的,才往他的内库放,这会子反说什么节俭,简直是将李皇后的面皮剥了往地上扔,直气得李皇后又倒在了牀上。 李皇后这一气倒,满宫上下对着昭贤妃更多些敬畏之心。尤其那些常往合欢殿走动,盼望着偶遇乾元帝好分些恩宠的,倒是识相了些,不敢轻易再来招惹,只怕昭贤妃反面。 陈淑妃看着这样脸上虽不露痕迹,心上到底焦灼,向着景和道:“都这些日子了,如何没查明合欢殿那位到底是哪个的孩子!”景和手上摸着同心如意佩,玉佩下缀着紫红杂银丝梅花络子,一面瞧了陈淑妃眼,微笑道:“儿子傍晚带景明来,母妃好生照应了。因着他对昭贤妃无礼,父皇很不喜欢,不许他与高母妃见面,可怜的孩子可是哭坏了。” 高贵妃从前得宠时,常仗着景明将乾元帝截到她昭阳殿去,陈淑妃并不是个心胸宽大的,听着景和说高贵妃母子得罪,只有喜欢的,淡淡道:“你父皇原就是个偏心的,从前看重高氏时,将她的儿子也一并看重,宠得那母子三人骄纵无比;如今他满心都是合欢殿那位,自然瞧不上骄纵的三皇子,与高氏母子来说也算是因果自尝。“ 景和抬眼对着陈淑妃一笑:“这是高母妃不会教,昭贤妃那样聪明,不能将孩子教成那样。”听着儿子夸自家对头,陈淑妃皱眉看着景和,景和只道:“五弟抱去了她那里。虽说着是待得伤好了就送回来,可儿臣瞧着,未必。” 陈淑妃想了想,脸上就露了些讥讽地笑容:“也是。她连着你父皇这样的人也能哄得住,何况个孩子,到时母子俩个依依不舍,你父皇心疼还来不及,哪里舍得分拆。” 景和垂眼想着景宁紧紧靠在昭贤妃怀中的模样:“是以儿臣请母妃好生招呼景明。待得景明多来几回,母妃再将高母妃请了过来,好叫她们母子团聚,让高母妃好好抚慰抚慰景明受的委屈。” 以高贵妃的性子,本就对夺了她宠爱的昭贤妃嫉恨不已,如何能受得住她们母子不过是因为景明几句无心之言就叫乾元帝分拆?自然是将口毒气都呵在了昭贤妃身上,以高贵妃的性子,多半就有好戏看了,想在这里,景和缓缓地将手上的同心如意佩握紧。 实在是不用景和这般谋划,高贵妃这里看着景明叫不来,便亲自走了趟,也叫张让跪拦在了广明殿外。高贵妃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无非是景明哪里出了错儿,乾元帝将他禁足了。待得景明去了承明殿几回,而后陈淑妃又将她也请去了承明殿,母子两个在承明殿碰头,景明果然与高贵妃诉说了委屈,高贵妃当时就气个仰倒,满面是泪地道:“我可怜的孩子。”只身在承明殿,也不敢咒骂玉娘,怕陈淑妃将话传出去,母子俩到底是抱头痛哭了回才罢。 高贵妃好容易忍回了昭阳殿,随手抓了个斗鸡缸就要砸出去,忽然想起李皇后的遭遇,生生忍住了,咬着牙同陈女官道:“此事必是合欢殿那妖精捣的鬼,我只不知我的景明如何她了,竟叫她这样刻薄!”又发怒道,:“这个贱人可别叫我抓着什么把柄,不然我必叫她没有下场!” 陈女官劝道:“娘娘何须气到这样,奴婢以为,圣上也不过是一时恼怒,娘娘哪日亲自往圣上面前求一求也就好了。且奴婢大胆说句,这对三殿下也是好的,好叫五殿下知道,凡事要自家争气。娘娘可只指着三殿下了。” 高贵妃听了这话,气才略平,又向陈女官道:“你的话也有理,只是叫我如何甘心!你往我家传个信叫我嫂子递个帖子来,我只不信就拿那个狐媚子没法了。”陈女官看高贵妃气得那样,知道劝不转,也只得罢了,依言出去传信。 却是高家如今也出了点事儿,原是高贵妃的那个侄儿欢哥,前年才新娶的妻子,去年得了儿子,原该正该是夫妻和乐的时候。偏欢哥正是少年情热的时候,不耐就旷,就与徐氏身边的丫鬟春晓扯在了一起,只瞒着徐氏与妻子知道,还是那春晓怀了身子,自家跑到欢哥媳妇那里哭诉,求欢哥媳妇给她母子一条活路才事发。不想那欢哥媳妇看着温柔,却是个有决断的,当时一口咬着欢哥根本没提过这事,所以春晓不知道是和哪个野男人怀的杂种,要赖在主子头上,当时就叫婆子们将春晓拉出去打了二十板子。 这二十板子打下去,寻常娇弱些的女孩子都受不住,何况春晓有孕在身,又有少奶奶的人在一旁看着,打板子的婆子要手下留情也不敢,二十板下去,春晓下身已是血流如注,莫说是孩子了,便是春晓自家的命也没保住。 偏高家是自高贵妃得宠后才起的家,哪里来的家生子。如今在归德将军府服侍的下人,一半儿是徐氏陆续买回来的,还有一半儿签的是活契,春晓偏就是签的活契,且日子眼看着就要到了,她见惯了富贵,不肯回家吃苦,这才勾搭了欢哥,哪晓得搭了条命在里头。 春晓自攀上了欢哥之后,她的父母兄弟也都巴望着女儿能做欢哥的姨娘,日后再生下个小公子,一家子就都有靠了,哪里晓得春晓叫欢哥媳妇打得一尸两命,顿时就闹了起来,一口咬定是欢哥逼奸,叫嚷着若是高鸿夫妇不给个说法,就要闹去衙门。徐氏无奈,只得给了三百两银子,两家铺子,才将此事抹了去。 出了这样的事,徐氏不怪着自家儿子胡闹,反说是儿媳妇不懂事,将媳妇叫到面前教训,只说是媳妇不贤,这才逼着丈夫胡闹。不想欢哥媳妇即敢打死丫头,自然是有气性的,听着徐氏这些话,哪里肯忍,当时就说了些若不是欢哥胡闹,哪里会出这样的事,都是徐氏平日没教导好的话。这话险些将徐氏气死过去,当时就将身边一个卖死了的丫头开了脸给欢哥做姨娘,生生将欢哥媳妇气回了娘家,如今两亲家正闹呢,直搅得徐氏头昏脑涨,对着宫内新闹的这一出新闻一些儿不知道,忽然听着高贵妃见召,倒是不敢不去,满口答应了:“劳公公走这一趟,娘娘见召可是有什么事?” 内侍就将五皇子摔了场引出的事与徐氏交代了回,徐氏听了忙道:“公公回去与娘娘说,妾明日就递帖子。”又把了个装满银子的荷包与内侍,将内侍送出去,想起高贵妃失势如此,自家唉声叹气了回。 又说乾元帝这般偏爱昭贤妃,冷待李皇后,满朝上下哪个不知道,唐氏虽不能进宫,也无有脸面在外走动,还是隐隐绰绰听着了,即气且恨,却也是无法可想,便将一口气都出在了当年一力运作叫女儿参选太子妃的护国公身上,看着他就哭诉叱骂,只闹得护国公在上房呆不住。 而护国公如今日子也不好过,他叫乾元帝薅了实职,赋闲在家,便是他自家不明白,幕僚们也都能点明白,这是乾元帝为护昭贤妃才出的手。一个国公值什么?没个实职,不过是白吃饭的闲人!如今已是这样,若是叫那昭贤妃再生个皇子下来,只怕真容不下李皇后了。虽知情形如此,可帝心偏向,昭贤妃为人又狡诈,又肯约束家人不闹事,一时拿着她也是无法可想。 ☆、第164章 种因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fufu扔的一颗地雷。 ========================================================================= 更有桩如今乾元帝都不许唐氏进宫,也不许椒房殿的人除外走动,是以连着交通消息也不能。而在前朝,那位昭贤妃虽然擅宠,却也没什么恶行传出来,也有看不惯乾元帝“宠妾灭妻”的,上书劝谏也捏不住她什么把柄,都叫乾元帝打了回来,几回一来,自都偃旗息鼓起来,直叫唐氏急得几欲发狂,坐卧不宁,跟前服侍的,动辄得咎,人人自危。 也是唐氏心上不痛快,看着李琅日日茹素,连着房门也不出一步,一副心如槁灰的模样,更是刺心。竟是忘了李琅起先茹素的时候,还是她默许的,不独默许,还故意地向外传扬,好叫长安大公主没脸的事,亲自走到李琅房中,叱道:“你这是做什么?不过说你命里缺了金,你就做出这幅不死不活的模样,你这是给谁瞧!如今家里不比往常,你不独不知道分忧,还这样任性,自打你父母双亡,我当你女儿一样照拂,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吗?” 李琅叫唐氏骂得十分委屈,乾元帝之所以拉拢她与顾应祥的婚事,还不是为着祖父祖母要将她许与那赵腾。本来以为,那顾应祥虽没什么出息,可到底是乾元帝亲自开的口,顾家多少要给她些颜面。不想顾家虽是尚主的人家,却是十分凉薄,多嫌着自家祖父姑母失势,就指着八字不合退亲,这样的羞辱叫她受着,如今竟是连委屈也不许了。 因着父母早亡。李琅打小儿跟在唐氏身边,祖母到底不同母亲,唐氏的性子又颇有些专横,故此李琅看着大方稳重,内里却是有些怯懦的,听着这番话,口中不敢如何辩驳,心上却是抑郁气闷不已。 (上接作者有话说) 李琅自解除婚约以后,心上一直不快,再叫唐氏这样一番训斥,隔着两日就病倒了,起先只是吃不下,唐氏还以为李琅是闹脾气,还说:“即吃不下,饿两日就好。”不想过两日李琅就浑身无力,发起烧来。唐氏到了这时也醒过神来,懊悔自家不该拿着孙女儿迁怒,忙拿了护国公的帖子去请太医。太医过府为李琅诊了脉,断了是心思郁结的缘故,开了几贴安神汤来吃。也不晓得是什么缘故,这药吃下去,病势反倒更沉了些,原本还能走动得,如今竟是渐渐着牀了。 唐氏到这个时候,才懊悔到无及,在李琅牀前哭道:“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大气性,我为着你姑母劳神烦心,不过白说你几句,你就糟践你自家的身子,可是拿刀往我心上戳哩。你若是有个什么,我拿什么脸去见你祖父,将来到了地下,又拿什么面目与你父母见面!’”李琅听着这样的话,愈发地灰心丧气。 还是小唐氏与唐氏出了个主意,说是:“母亲,我觉得阿琅小小年纪,不过退了回亲,又是八字不合退的,与她名声上也没什么妨碍,如何就灰心到这样,怕是叫什么妨着了。倒不如,往菩提寺走一回,请个符回来压一压的好。” 唐氏正是犯愁的时候,听着这话就道:“好孩子,难为你真心为阿琅想。若是阿琅好了,就是你的功劳。”就叫管事娘子过来,交代明日要往菩提寺去进香,叫门上预备好车子。小唐氏有意奉承婆婆,忙道:“母亲年高,且又是阿琅的祖母,怎么好劳动母亲亲自去?媳妇说句不中听的,怕是反而损了阿琅的福气,不若媳妇走这一回罢,阿琅也叫着我婶母,我走这回也是应该的。” 唐氏听着有理,也就点了头,愈发看自家这个侄女儿兼儿媳妇顺眼起来,又摘了手上的碧玉镯与小唐氏带上,拍着小唐氏的手笑道:“这才是做婶娘的风范。”小唐氏垂眼看了看手上的玉镯,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来,暗道:那沈太太果然有些道理,若是这回能叫阿琅起身,姑母待我自然能更好。 明日,小唐氏过来与唐氏拜别,领着春华秋实两个随身服侍的大丫头,并三个婆子,前后三辆大车摇摇摆摆地往城外菩提寺去了。 京都有两大寺,皇觉寺与菩提寺。皇觉寺顾名思义是受皇家香火供奉,自然讲究恢弘正大,不做画符这等诡道。倒是菩提寺,受的是百姓供奉,自然亲民,百姓人数众多,自是有穷有富,有贵有贱,自然少不了得病不好来佛前烧一炷香,求个平安符这样的事自来不少,官府知而不禁。 小顾氏领着丫鬟仆妇们到了菩提寺,因前头有管事打了前站,菩提寺的方丈空明听着护国公世子夫人的名头,早早地驱散了进香的庶民,领着僧众候在大殿前,亲自接引。 菩提寺的大雄宝殿中供奉着佛祖释迦牟尼佛的塑像居于中央,迦叶、阿难两位尊者陪侍两侧,再两侧是文殊、普贤两位菩萨,俱都宝相庄严。小唐氏一一跪拜,又在香火簿上添了一百两银子的香油钱。 空明生得一张圆脸,脸皮又白,一眼看去也是慈眉善目,这时看着数目,笑得愈发地慈悲,合十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女施主慈悲,请移步静室用茶。”小唐氏回了一礼道:“有劳方丈。”也就随着空明出了大雄宝殿。 到得静室,小唐氏这才将来意与空明说了,空明听着连着眼皮也没动一下,满脸是笑地道:“说来画符原非正道,只是女施主也是一片孝心慈心,老衲勉力为之,施主稍候。”说了就退出房去,顺手将房门带上。 片刻就有小和尚送了四样鲜果点心来奉与小唐氏,赔笑道:“方丈遇着个故人一时走不动,请女施主稍候。”小唐氏也知空明这样的人,看着是个得道高僧,实则名利心甚重,最是见钱眼开,倒也不奇怪,点了点头,小和尚又退了出去。 这和尚才出去没一会,就听着门外有个老妇人的声音道:“夫人,您这可是不对了。”这话说得毫无来源,自然勾人好奇,接着似乎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的声音道:“张婆子,我们太太也是给了你银子的,你可别贪心不足了。”那张婆子又道:“夫人许了老婆子,事成后再给二十两的,老婆子可等着这笔银子置房子呢。”前头女孩子才说了句:“哪里。”就叫人打断了说是:“樱桃,叫她进来。”是个年轻妇人的声音,仿佛就在隔壁屋子里。而后就是脚步声,开门关门声。 这一段对话大有关窍,连着小唐氏也将头抬了起来,能叫着夫人必是一二品以上的诰命,又这样鬼祟,想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若是能知道,日后有用也未可知。小唐氏听在这里,便向秋实看了眼。 秋实是个机灵的,忙将门轻轻打开挪步出去,在廊上站住,听着左侧房中有人说话,看四周无人,也就掩过去,就在窗边听了,只听里头有什么姨娘,孩子,木偶这样的话,只是听不清,忽然那个樱桃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只说是:“张婆子,你可别闹!虽然苏姨娘没了,可便宜的是易姨娘!”张婆子就笑了几声:“姑娘,这话老婆子可早与你们夫人说过,狐狸精是好治死,可夫妻不能和乐,还是便宜了别人去,你看如何?”那位妇人又低声说了句什么,张婆子只冷笑道:“夫人糊涂成这样也少见,您如今还没儿子呢!” 这话说在这里,秋实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想是那夫人家有个得宠的小妾,闹得夫人与老爷决裂,夫人忍无可忍,寻了这个会些道FA的婆子治死了那个小妾,可因着夫妇不睦,白便宜了另一个。是以这夫人以为那婆子不灵,婆子却说是没做全的缘故。当下也不再听,依旧蹑手蹑脚地离开,退回到自家房中,将这些话在小唐氏耳边说了。 小唐氏只听得心跳如雷,两耳通红,手心里不断地沁出汗来,若是真有这样的妙法,可将合欢殿那狐媚子不知不觉地治死,似乎那婆子还有生儿子的妙法,再叫阿媛得个儿子,中宫嫡子,自然是太子,还怕得谁来。 小唐氏越想越是心动,正要说话,就听着门外有脚步声到了门前:“女施主可还在?”却是空明的声音,小唐氏忙点手叫秋实过来,在她耳边嘱咐了番,这才递了个眼色与春华,春华过去将门开了,果然空明依旧笑容满面地站在门前,道是:“老衲叫个檀越绊住,来晚了。” 空明说了这句,就看着一旁的房门忽地一开,出来个四五十岁的妇人,生得身材高瘦,一身褐衣,梳着圆髻,插着几只裹头银钗,低了头脚步匆匆地从门前经过,秋实忙跟了上去,空明颇为惊讶,正要说话,小唐氏已笑着招呼道:“方丈请进,信女求您画的符可是得了。” 空明进得房来,将两道平安符搁在桌上,合十道:“老衲在佛前持诵过,女施主带回去与令侄女儿挂上,自然心安。”小唐氏亲自收了,谢过空明,待要问他隔壁是哪家官眷,又怕打草惊蛇,没敢开口询问,匆匆带了人回去了。 小唐氏在回护国公府的路上,复又将今日听着的这一出翻来覆去地想了好几回,只觉得砰然心动。回到家中,都不及回房换衣裳,先过来见了唐氏,屏退左右将张婆子与樱桃主仆的对话都说了,双眼发亮地道:“母亲,这可是好法子!”话音未落,就听着一声脆响,脸上就是一痛,而后就看唐氏照脸啐了过来骂道:“糊涂东西!你这是要害死我们一家子吗?!这是巫蛊!你同我把这事烂在肚子里,哪个都不许说,也不许再提!不然我就叫二郎休了你!” 小唐氏自以为得了妙计,哪晓得唐氏忽然发怒,不独啐了她一脸,还拿着出妻相挟,又怕又委屈,眼中满含着泪,点头道:“是,是,姑妈,我不敢,我连着世子也不说。”忽然想着秋实已跟了下去,这时还不知有没有回来,满心惶惑,却又不敢开口,忐忑不安地看着唐氏。 唐氏见小唐氏这幅模样,愈发地心烦头痛,怒道:“你不是给阿琅求了平安符,还不送过去,呆着作甚!”小唐氏连声答应,急急转身退了出去,唐氏看着她踉跄背影,倒是叹息了声。 说来小唐氏是唐氏嫡亲侄女儿,为人虽不十分聪敏,却也是个孝顺可靠的孩子,是以当初她才不顾护国公反对,执意为次子李敦武娶了她。 一则,当时世子李彰武还在,次子媳妇也用不着如何精明强干;二来,两个孩子之间本来就彼此有意。不想天意弄人,李彰武竟就折在了西北。护国公一共两个嫡子,只得将李敦武立为世子,小唐氏也就成了世子夫人,到了这时小唐氏从前的温柔顺从都成了短处,就是个立不起来的,譬如如今家中事事不顺,她也拿不出个主意,倒还出这些裹乱的。 只到底小唐氏描绘的前景动人,便是唐氏知道巫蛊是要命的,还是在她心上扎下了钉子。 又说,徐氏递了帖子求见高贵妃,玉娘素来不在这等事上为难人,自是立时就准了。 原本椒房探视,外命妇们要先往椒房殿叩见皇后,领过皇后教诲再往自家女儿姐妹到底宫里去,虽李皇后也不大在这种事上为难人,到底要耽搁一回。如今李皇后“养病”,乾元帝不许人打扰,是以进宫的外命妇们只需在椒房殿外磕个头便罢。徐氏依礼问过安,也就转向了昭阳殿。 高贵妃久不见自家嫂子,且又有要事要与徐氏说,自然心急,早遣了陈女官出来迎接,陈女官看着徐氏倒是唬了跳,这位舅太太虽不算是美人,可保养得好,四十来岁的人,看着也不过三十出头的模样,今日猛然一看,脸上都有了皱纹,连着脂粉也盖不住,一时没绷住,脸上就带了出来,一回也醒过神来,忙道:“奴婢失态,夫人勿怪。” 徐氏待着高贵妃的身边人向来和气,看着陈女官略露出震惊的神色也不恼,反抚着脸叹了声:“家中事多,叫女官见笑了。”陈女官听了这些,欲言又止,叹息了声:“夫人请。”伴着徐氏进了昭阳殿。不想方才陈女官见着徐氏时面露惊诧,待得徐氏见到高贵妃也禁不住露出吃惊地神色来,却是往日明艳得跟玫瑰一般的高贵妃,脸色苍白,两腮凹陷,口角也微微下垂,眉间眼角带着郁郁,一晃眼间,竟有些像李皇后从前的模样。 ☆、第165章 悲喜 虽徐氏近日来自家也是焦头烂额,一摊子烂账,可看着高贵妃这般模样,也是又惊又急:“我的姑奶奶,这才多少日子,如何就成了这样!”高贵妃与徐氏本就要好,且这些日子来,自觉受了许多委屈,又无人诉说,听着徐氏这句,如何不哭,把帕子遮着面道:“难为嫂子还记得我,我只以为我死在昭阳殿也没人看顾了。”说了放声大哭。 徐氏叫高贵妃也哭得心酸,过来坐在高贵妃身边劝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儿,您倒是说呀,这样哭有什么用呢?” 高贵妃又哭了会,这才将乾元帝分拆他们母子的前后说了,又恨恨地咬牙道:“景明才多大,说的哪句不是实话!!他就丝毫不念父子情分,若是那狐媚子再闹上一闹,他怕不要了我们母子的命去!”说在这里,气恨难消,待要摔东西,想起李皇后摔的那些花斛茶盏都要叫李皇后从私库中出,自家自然不能例外。她不再得宠之后,乾元帝再无封赏,只能靠着贵妃分例了,摔得一样少一样,再无额外填补的,又缓缓地放下了。 徐氏听了高贵妃述说,皱着眉叹息道:“都是妾的不是,当日妾看她就不是个好的,长了张娇怯面皮,却是滑不留手,那时若就摁死,也不至于今日。”高贵妃恼道:“如今再说这个有什么用!”又问徐氏,“嫂子从前说的那个翠楼如今怎么样了?上回承恩候闹的那一出,她可有没有信呢?是个什么说道?” 徐氏听说,却是冷笑了下:“快别提这个了,你哥哥自谓算无遗策,下了步好棋,也不想想,一个表子从了良,自然巴着赎她的孤老去了,哪里还肯念旧情。你哥哥还送了个亲娘过去,她只推着忘了前尘往事,咬死了不认。”说在这里,徐氏愈发地郁闷,当时高鸿与她说这个主意的时候,还笑说是“美人计”,徐氏当时就觉得不大妥当,可又说不来,这回再想也就明白了,那谢显荣正是青年,样貌也不丑,又大有前程,只消那翠楼不是蠢到根的,自知道选那个,偏高鸿还自以为得计,到得最近才醒过神来,在家将翠楼骂了多少回。 高贵妃听着这些,愈发觉得心口堵得慌,将一盏茶喝得干净,才缓过气来,与徐氏道:“我请嫂子来,正是有事要嫂子操心。”说了凑在徐氏耳边说了一段话,徐氏听着,脸上颜色不由自主地变更,瞪眼瞧着高贵妃,高贵妃就将徐氏一瞪:“嫂子是为难吗?”徐氏看着高贵妃眉眼都有些竖立,知道高贵妃已然情。 徐氏知道这原也难怪高贵妃,从前贵妃也算是宠擅后宫,能与李皇后分庭抗礼,如今落得一子圈禁一子分离,心中自是气恨,失了理性也是有的,便道:“娘娘的主意虽正,可这样的事若是败了,就是死无葬身之地,娘娘总要容妾谋划谋划,也好图个周全。”高贵妃听说,这才点头道:“也好,你要放在心上。”徐氏满口答应。 徐氏这回来原本是要请高贵妃出面,替她与亲家说和几句,只冲着高贵妃的脸面,亲家也不好太过,可看着高贵妃失了理智的模样,哪里还能说出口来,又指着家中有事,急急退了出去,高贵妃因有事指着徐氏去做,倒也不拦。 椒房探视大约在一至两个时辰,若是有体面的妃嫔,略长些也是有的,从来徐氏来看高贵妃总在两个时辰以上,还有更长的,象今儿这样短的,倒是少有。即是少见便是反常,徐氏这里出宫,那头就报去了合欢殿。 又说徐氏回在家中,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好容易等着高鸿回来,不及待他换衣裳就将他扯在一边,将高贵妃的主意与他说了,满面愁容地道:“且不说痘种能不能送进去,如今进宫可不比从前,司马门前要受盘查的。便是送了进去,那个狐媚子哪是这么轻易就能算计的,到时别搬着石头压了自家的脚!便是叫她算计成了,圣上哪有不查的,若是查了出来。”徐氏想起乾元帝对沈如兰一家子的手段,不由得身子一抖。 高鸿听了高贵妃要用痘症去算计昭贤妃,脸上也白了,急问:“你是怎么与娘娘说的,你可别犯糊涂答应了她!”徐氏啐道:“我是那么蠢的吗?我与娘娘说要回来谋划,立时就出来了,如今正要问你讨个主意哩。” 若是从前,高鸿夫妇还对是不是高贵妃想用猫除了昭贤妃母子存疑,今日听着高贵妃这些话,哪里还有疑问,只觉得自家妹子这是疯了。只是高贵妃又有些独断,劝了未必肯听,许还能另寻人去办这事,到时一样惹祸,倒不如答应了她,再徐徐图之。夫妇商议虽定,到底高贵妃这些年在宫中养成了颐指气使的性子,难保不另生枝节,都有些发愁。 就在高鸿与李源两家发愁之际,谢怀德与梁青容的婚期将至于。在谢逢春谢显荣父子看来,这桩婚事与自家大有好处,梁青容之父为兵部尚书,虽是文职,管的却是武官,正是一脚踏两界,昭贤妃在宫中又多助力,且有大长公主为媒,圣上赐婚,格外的脸上有光,问过玉娘意思之后,将这桩婚事办得十分体面,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做得无可挑剔。且京中哪个不明白,乾元帝赐婚,借是是大长公主的名头,实情是替昭贤妃做脸,因此知机会些的,都赶着承恩候府贺喜,一连数日,承恩候府门前车水马龙,终日不绝。 到得成婚前日,乾元帝与昭贤妃都有赏赐送出来。乾元帝赏的是一对儿珊瑚树,树高三尺,通体赤红,枝如鹿角,光彩美丽,送在了承恩侯府,又另有恩旨,许谢怀德以正四品执事迎娶梁青容,这自是乾元帝给昭贤妃的体面。 昭贤妃赐了一对玉如意,由合欢殿内侍总管金盛亲送去了兵部尚书府,算是昭贤妃与梁青容添妆的。这对如意是羊脂白玉所制,在日头下一映,当真恍如冻脂一般,便是不识货的也知道是个好物件,何况秦氏也是锦绣堆里长大的,见着这对如意也心生赞叹。 秦氏倒不是赞叹如意价值不菲,而是昭贤妃的诚意。当时高贵妃侄子成婚,高贵妃一样赐下如意,却是送往归德将军府的。再看这回,昭贤妃却是送来了梁府,虽说这对如意一样要抬去承恩候府,到底不一样。 到得正日,除着与护国公家有亲故的,文武百官们都到了承恩候府贺喜,虽承恩候府场面颇大,一时也有些拥挤。 到得午后,谢怀德以全副四品执事,鸣锣开道地到梁府亲迎青容。谢怀德不是头一回来梁府,往常都是以请教文章为名,是个后生客人,今日再来,却是个娇客。他原就生得眉清目秀,今日做了新人打扮,一身红衣愈发称得他唇红齿白,目若朗星。 到得梁府正厅,见梁丑奴与个中年妇人高坐堂上,谢怀德不及细看,当时翻身下拜,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他原就生得品貌不俗,举止潇洒,又这样恭敬,莫说是梁丑奴夫妇看着心生欢喜,便是临安候夫妇,看着谢怀德这幅模样,再想着谢怀德是今科传胪,先就满意了几分,暗道:“是个佳婿,阿容配着这个,倒也不委屈。” 梁丑奴与秦氏略教训几句,就叫谢怀德起身了,而后又与堂上诸亲们见礼。谢怀德脸带笑容,举止潇洒可亲,丝毫不见羞涩局促。梁家亲眷们起先觉着谢家新贵,又是商户出身,只怕小家子气了些,暗中也说梁丑奴这门亲事结的荒唐,待得见着谢怀德这幅品貌,大感意外,反倒满意了。 少顷,喜娘扶着梁青容出堂,谢怀德与梁青容两个从未见过,这时看着梁青容体态纤长窈窕,步履舒缓,心中先满意了几分。一对儿新人与梁丑奴夫妇拜别,起身时,梁青容略晃了晃,谢怀德在旁看着探手扶了扶,梁丑奴与秦氏在堂上见了,对谢怀德这个女婿愈发地满意起来。 又说梁青容答应这门亲事也是想着谢怀德虽出身商户,却是读书出来的,能中得传胪,可见不独有才学,还是个相貌端正的。且谢怀德几次来家过几次,若是品性上有什么不好,自家父亲这样机敏,不能一些儿看不出来,父亲即不说,想来也是个靠得住的。她心中虽取中了谢怀德,求的不过是个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不想谢怀德看着自家站不稳,竟是伸手搀扶,可见细心;而待得自家站稳,又将手收了回去,足见做事稳妥大方。梁青容到了这时,心上就生了些欢喜出来。 而后一对新人出门,谢怀德上马,梁青容乘轿,前后四品执事仪仗扈拥,一路到了承恩候府。谢怀德先下马,依着规矩踢了轿门,这才亲手接青容下轿。新人进堂,因有圣旨赐婚,故此先拜圣旨,再拜天地高堂,夫妇对拜之后送入新房。 谢怀德虽与梁丑奴有些交往,却是头一回见着梁青容,挑开红巾之后偷看一眼,见梁青容凤冠玉佩,绣衣锦带,面目秀雅,仪态端庄,脸上不由一红。梁青容一般偷看谢怀德一眼,见他骨秀神清,眉目温柔,一时又羞又喜,不由将头低了下去。 待得更鼓后外头席散,谢怀德回房,遣尽房中服侍的丫鬟,两人四目交对,都自谓得人,满心欢喜。而后同入罗帷,犹如游鱼入水,种种恩爱柔情不必细说。 ☆、第166章 幼年 次日早起,因这桩婚姻是乾元帝赐婚,是以先进宫谢恩。谢怀德往宣政殿见乾元帝,梁青容由珊瑚引着往合欢殿来。 梁青容由舅婆临安候夫人姚氏带着进过宫,也见过几回昭贤妃。从前相见,一个是赫赫扬扬的宠妃,一个是随亲觐见的外臣之女,在场又有多少内外命妇,便是昭贤妃和蔼,到底尊卑有别,所问所答比君前奏对略好些,因着身份攸关,梁青容也不敢将昭贤妃如何打量观察。今日再见,虽是谢恩的,却是在合欢殿,并无旁人,昭贤妃只穿着常服,梳了个望仙髻,簪着飞凤钗,凤嘴中衔的不是珍珠美玉,而我一串儿碧玺,粒粒指肚般大,色做淡绿,垂直垂至耳边,愈发称得昭贤妃眉若远山,眼含春水。梁青容只看得一眼,不敢细瞧,依着女官指点走至殿中,口称臣妇,盈盈拜下。 玉娘只受了梁青容一拜,便叫左右扶起赐坐,方含笑道:“不料你我有渊源做了亲戚。”梁青容听着这话,忙起身道:“臣妇惶恐。”玉娘嫣然笑道:“不必如此拘谨。谢翰林是我二哥,若是照着他算去,我还得唤你一声二嫂,”梁青容到底是半路来的,比不得冯氏与玉娘在家中相处过,听着玉娘这话哪里敢应,且她又是新人,听着这样的话,再想起谢怀德的品貌来,哪有不脸红的,只尊卑有别,君臣有份,不好不答只道:“是。” 只是婚姻是结两家之好,尤其谢怀德与梁青容这桩,彼此各有所图。说来玉娘在乾元帝跟前提起这门亲事时,仗的是谢怀德有品貌,且有心胸,只看他连着月娘那种性子的都能哄住就知道,哪怕梁青容不是宫宴中看的那般大方稳重,谢怀德也能将人稳住。虽谢怀德是个好的,可不知到底梁青容性情,在宫宴时虽看着大方端丽,到底那时候也没人会露出真性子来。且到底梁青容算得是出身名门,谢家虽是新贵,却是毫无根基,两家子本不般配,这门亲事说来还是玉娘仗着自家得宠,央得乾元帝出面才做成的。 且玉娘要做成这门亲倒不是为着谢怀德谋一佳妇,恰是与高贵妃等一样,瞧中了梁丑奴的权柄以及临安候府与宗室千丝万缕的关系。玉娘信得过谢怀德,却是吃不准梁青容, 所以有意试探青容,要瞧她心胸态度,故意做出得十分客气和蔼的模样来,留意看梁青容在自家说着“照着谢怀德算去”的话时,眉眼也不曾动一下,丝毫不露得意,反带些羞涩喜气,便知梁青容为人稳重,谢怀德又中了她的意,这才放心。 正是这时,就听着殿外脚步响,又有个妇人的声音道是:“五殿下,娘娘见亲眷呢,您等一会进去。”如今五皇子养在合欢殿的事,京中差不多的人家也都知道了,梁青容在家时还听着自家父亲说:“五皇子生母早亡,母族又都是远亲,打小儿养起来,可不是和亲生的差不多了?若是她日后有子,自是助力,便是无子,扶持五皇子,也一样尊她。若是她一早谋划也没什么,偏这事竟是她顺势而为,虽是有帝宠凭借,也是好手段,怨不得皇后并高贵妃都不是她的对手。” 因有了这话,梁青容额外留意昭贤妃的态度,偷眼看去,却见昭贤妃脸色如常,只道:“让五皇子进来。”她身边的女官珊瑚低声答应,疾步出去。梁青容看着这样,就要告辞,玉娘这才转向梁青容笑道:“等着圣上与二哥说完了,我再叫人送你过去与二哥回合,你只管坐着。” 梁青容只得答应,复又坐下。就看着才出去的那珊瑚身后跟了个二十来岁府妇人你,手上牵了个身着皇子常服的男童走了过来,那男童不过两三岁,脸儿肥嘟嘟地,皮子又白,正是可爱的时候,只可惜脚上略有些不便,想是前些日子摔的还没全好。走在玉娘脚前,圆滚滚的身子拜了下去,奶声奶气地道:“儿臣给母妃请安。”那妇人亦跪倒,自称臣妇叶氏,磕了三个头。 玉娘看着景宁竟是自家走进来的,先把眉头微微一皱,倒不是如何心疼景宁,只是景宁这脚料理得不好,许要留下些后遗症,落下些毛病来,可还谈什么日后,先微笑着与珊瑚道:“将五皇子抱过来。”珊瑚忙过来要抱景宁,不想景宁年纪虽小,身子倒是灵便,一扭身将珊瑚闪开了,一滚一滚地走到玉娘脚边,将玉娘腿抱住,动作十分熟练,显见得是抱惯的,仰着脸盯着玉娘又叫了声:“母妃,儿臣会走,妹妹不会。” 这话儿都说得没头没尾,难为玉娘听明白了,摸了摸景宁的头,笑道:“阿琰小呢,等阿琰和阿宁一般大,也就能走了。”景宁哦了声,点了点头,将脸一转,见了梁青容,便张了大眼对她看了会:“你是谁?”梁青容在景宁进殿时已跪了下去,这会子见景宁看她,便道:“臣妇谢梁氏见过五殿下。”景宁虽小,到底也是皇子,看惯人与他磕头的,倒也知道说句:“平身。”又抬了头得意地对玉娘一笑。玉娘笑着摸了摸景宁的笑脸,这才注目看着依旧跪在地上的叶氏道:“五皇子脚没好,怎么叫他自己走?” 叶氏跪了这回子,心上早有些慌道:“回娘娘,五殿下一定要自个儿走,臣妇拦不住。”玉娘将景宁的手握着,脸上淡淡地道:“这话儿我不爱听。” 珊瑚素知玉娘脾气,这是恼了,忙过来道:“叶氏闭嘴,娘娘训话,你不老实听着,打量我们娘娘好性儿,就敢驳嘴,你是怎么学的规矩?”玉娘也不理她们,只管低头笑问景宁:“阿宁喜欢这个妈妈吗?” 景宁抱着玉娘的腿转脸看了叶氏一眼,说来幼童们都有些以貌取人,虽能到皇子身边的保姆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年纪也不大,都是些品貌端庄的妇人,无如有前一批保姆乳母的例子在,如今这批对着景宁不免拘谨,一时纵容得利害,一时又该管不该管的都管着,景宁年纪小,自是无所适从,哪里会喜欢,是以听着玉娘这样问,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玉娘看着景宁摇头,便向珊瑚瞧了眼。 珊瑚会意,昭贤妃这是要遣叶氏出去了,当下过来将叶氏一拉,笑道:“你随我来,娘娘有吩咐。”叶氏听着昭贤妃与五皇子的话,隐隐觉着不妥,待要肯求几句,昭贤妃已揽着皇五子说话了,又有珊瑚拉扯着,只得不甘不愿地退了出去。 又说,玉娘因知梁青容与谢怀德还要回家敬茶,与梁青容略说了几句,又问得谢怀德也从宣政殿出来了,便赏了一套十三件的红宝石头面与梁青容,令金盛亲送出去与谢怀德回合。 谢怀德见着梁青容,脸上不由自主地就笑了,他一笑,梁青容脸上也一红,新婚夫妇两个在未央宫白色长石铺成的甬道上并肩而行。谢怀德先轻声道:“你可还好?”他倒是不觉得玉娘是个平白无故会为难人的,只是昭贤妃如今在宫中可说是众矢之的,难免有不长眼的不敢惹昭贤妃,却来寻头一回进宫的梁青容的错处,虽不能拿梁青容如何,捱几句酸话却是难免 梁青容听着谢怀德这句,知道他的好意,心中隐隐欢喜,垂了头道:“娘娘是个和蔼周到的,殿中并无他人。”谢怀德听说这句,知道梁青容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时倒也有些难以为情,脸上也红了红。梁青容轻声道:“你也还好罢。”谢怀德听着这话,脸上的笑倒是凝了凝。 原来乾元帝对谢怀德没什么印象,赐婚接见都是瞧在玉娘份上,谢怀德又是新晋,哪里来的话说,且这个时候也不是议论国事的时候,可若是谢怀德磕个头就叫他出去,玉娘脸上未免不好看,索性就问着谢怀德玉娘在家时的情景。 不想玉娘到谢家满打满算也不足一年,与谢怀德虽是兄妹,彼此都成了年,相处更少,谢怀德从前只以为玉娘软糯娇怯,常担心月娘将她欺负太狠了。到得玉娘进宫,一步步走到如今,谢怀德才晓得自家从前错看了这个新妹妹。玉娘哪里是叫人欺负的人,她不将人算计得无路可走就是容情了。 只这样的话,除非谢怀德与玉娘有仇,不然不能说出口。且乾元帝提起玉娘来,话语中的怜爱,便是谢怀德也是一听便知,只能将他对玉娘初时的印象说了一二。哪晓得,这人若是动起心来,对着心仪之人从前的事,有着不可遏止的好奇,且乾元帝与玉娘又有了女儿,自然愈发想知道玉娘儿时是什么模样。也亏得谢怀德有些急智,只推着自家那时也小记不清了,才将乾元帝哄过去,这一番谈话,倒是比殿试更辛苦些。只这样的话,又哪里好与梁青容讲,只得以笑带过。 说来玉娘要看梁青容为人,梁青容对昭贤妃也有好奇。如今外头对昭贤妃传言甚多,多是说是昭贤妃家中不过是个商户,可就是这样的出身,不过三年就从采女做到了贤妃,更手握宫权,将皇后逼得几乎没脚站,可见其狐媚手段。这样的话,梁青容不可避免地听了许多,如今再看昭贤妃声色不动,手下服侍的人已知道行动,足见教训得当,就对传言鄙夷了几分,待得回门时,便将这段与梁丑奴说了,又道:“女儿看着,这才多少日子,五殿下已将娘娘看做了亲娘,十分亲热。” 作者有话要说:  乾元帝问谢怀德不会白问的。 PS,你们真没注意到某变态称呼上的问题吗? ☆、第167章 心思 梁丑奴早知昭贤妃有手段,又听着梁青容这番话,可见皇五子算是在昭贤妃身边养住了,愈发对自家的盘算笃定起来,因与女儿道:“你那个大嫂的父亲虽是个先生,可也是有些本事的,他的女儿不能是个没计算的。若是没计算,你大伯不能这样看重,你可不能仗着是我的女儿,错看了她。”又将他与冯宪的故交与梁青容交代了回。 梁青容就笑道:“女儿明白,她是明白人,女儿自然敬她。”梁丑奴这才点头,又说:“若是你婆婆生事,你不要与她计较,只叫你丈夫出面就是,他们母子不能有仇。”梁青容也满口称是,梁丑奴这才笑道:“我知道你懂事,不过白嘱咐句。”又因谢怀德在外,虽有梁丑奴的几个子侄相伴,到底是娇客,也不好将他一个人留在外头太久,父女俩片刻也就出来了。 谢怀德正与梁丑奴的堂侄说着他会试时的文章,听见厅后动静,转头去看,却见梁青容随在她父亲身后款款出来。两个正值新婚,又琴瑟和谐,不禁相视一笑,瞧在梁丑奴眼中,知道他虽是为着日后一搏,可女儿也算是得人,脸上不由自主地也是一笑。梁丑奴不笑也就罢了,他这一笑,倒叫谢怀德与梁青容都红了脸。 说来承恩侯府与兵部尚书联姻,婚事是长安大长公主保的媒,再由乾元帝下旨赐婚,而兵部尚书背后又有宗室的影子,梁丑奴的妻子秦氏的外祖母可是平安大长公主。官宦们就是再糊涂些的也看出来,谢梁联姻是乾元帝在为他的昭贤妃添加助力。 还有桩,长安大长公主的嫡孙顾应祥才与护国公的嫡孙女李琅解除婚约不久,而在宫中,昭贤妃与李皇后可是对死了的。这等情况下,由长安大长公主保这个媒,这几乎好算是乾元帝公然打在护国公脸上的一个巴掌。虽护国公李源为人有些霸道专横,到底也是为国立过功的,乾元帝这般做,就有些人为护国公抱不平,其中就有中书舍人宋浩。 宋浩在护国公叫乾元帝薅去上都护一职时已为护国公鸣过不平,虽奏章叫乾元帝掷了回来,可这等难中鸣不平的举动与护国公一势败就作鸟兽散的举动一比,自是叫护国公感叹,私下与幕僚道:“不意宋中书舍人是个君子。”自此宋浩就成了护国公府上的座上宾。 宋浩有个哥哥宋朗,在户部任着侍郎,看着是几不相帮,独善其身,私下却是与高鸿交好,联手做着盐引生意。这两个但凡有事,都约在高鸿的相好卿卿处碰面。卿卿那处原是人不知的,也是高鸿自作孽,想着对谢显荣使美人计,哪里不好去,非选在卿卿这里,只以为保密,就将这处暴露在了玉娘眼前。玉娘使人盯了些日子,就见了宋朗与高鸿几回前后脚进去又前后脚出来,虽不知道他们做的什么勾当,也知是有事的了。而后玉娘又在乾元帝处看见宋浩的奏章,便对兄弟两个“各有其主”的事,大感意外,在宋浩这里也放了个钉子,不想这些日子来,从不见宋浩与高鸿那边的人有什么接触,反倒是与大理寺少卿吴一贯走得近,而吴一贯近来和个内侍见过几面,这内侍却是二皇子景和身边的近侍。 宋浩与二皇子景和有干系的消息从陈奉手上递到玉娘手中,玉娘颦眉想了回,同陈奉道:“若是从前,二皇子盯着护国公还有些理,如今又是为着什么?”便是抓着了护国公的错处,现废了皇后,以陈淑妃与二皇子的声望,离那个位置也远,陈淑妃母子断不是为人做嫁衣的人。 陈奉想了想道:“奴婢也摸不清二皇子性情,倒是陈淑妃,娘娘只看她无宠有子,能在高氏手上做到淑妃就知其为人了。”玉娘轻叹道:“我也知他们母子不是好相与的,上回我们母女受了惊吓,所幸有惊无险也就罢了,倒是可怜高贵妃白替她背了回黑锅。”陈淑妃与皇次子景和也是工于心计,乾元帝不许景明高贵妃母子相见,他们就能从中借势,如今高贵妃已将她恨得咬牙,借着分例,无理取闹地生过事了。高贵妃闹起来,脸面也能豁出去,又是哭又是闹,颇有些市井妇人的做派。若是真拿着这个与他计较,倒容易落人话柄,可若是不予她计较,就没个完。 陈奉在一旁听了脸上就现出一丝笑容来,轻声道:“娘娘素来心善,总不能叫高贵妃一直糊涂下去。”正是高贵妃误将黑猫伤人以为是盐引事发,从而在乾元帝跟前自行招认,这才叫乾元帝厌弃。若是没这一出,玉娘也不能这样顺利地将高贵妃压住,实情说来,也算是玉娘因祸得福。 听着这番说话,玉娘移目看了看陈奉,脸上现出一抹笑容来:“内侍有什么高见?”陈奉上前几步,在玉娘耳边说了几句,又退了下去。玉娘眉间细细蹙起,因道:“我拿着内侍当自家人才说,这样的事,可一可二不可再三,只怕画蛇添足。”陈奉却道:“娘娘怕得甚?高氏并不是个精明的,如今又是这个境地,自然不会深思。唯可虑的是陈淑妃母子,她们必知是娘娘出的手,事到如今,娘娘还顾虑这些吗?” 玉娘又想了想,方才点头道:“那就有劳内侍了。”陈奉微笑道:“只望着娘娘得偿心愿,我们也就安心了。”陈奉的我们,说得玉娘脸上一变,也是她如今做惯戏了,瞬间掩了过去,垂目道:“若是有那一日,我不忘恩情。”陈奉听着这句,抬眼瞧了眼玉娘,看着玉娘往日水漾的眸子仿佛笼了层薄雾,轻轻叹息了声,弯腰道了声:“是。”这才退了出去。 玉娘看着陈奉退出去,脸上毫不动容,拢在罗袖中的双手却是紧紧交握,还是看着金盛进来,才松了手,款款走在宝座上坐了。金盛过来道:“娘娘,有信儿了。”玉娘抬头看了眼金盛,见他脸上有笑容,脸上便也露了丝笑容,道:“如何?”金盛微笑道:“总有七八分像了。” 玉娘就道:“若是搁一起,分得出么?”金盛回道:“若不是行家内手,认不出。”玉娘沉吟了会,道是:“还不够。”金盛答应了声:“奴婢明白了。”因看玉娘神色不若往常,虽不知玉娘为着什么心烦,到底还是劝了句:“娘娘,圣上一会子就过来的。”乾元帝倒是愿意哄玉娘,可也是在两情缱绻时,若是一来就见着一张愁容,怕也不能欢喜,如今可是多少双眼睛盯着合欢殿呢,哪能出错儿。 听着乾元帝要过来,玉娘眉间不可抑止地皱了皱,再抬头时,脸上已若常态,又向金盛笑道:“你是个好的。”金盛得了玉娘这句夸赞,就道:“奴婢一心只望着娘娘好的,娘娘好了,奴婢等才好。” 金盛这倒是句大实话,如今金盛身上已烙上了合欢殿三个字,若是玉娘一直得势,他金盛走出去,哪个不奉承他?便是乾元帝身边的昌盛,身为后宫内侍总管,对了他也有笑脸儿,私下也肯兄弟相称。若是昭贤妃娘娘能更进一步,他自然就是昌盛下的第一人了。再说句大不敬的,若是娘娘能做得太后,他金盛便是第一人了,也算是没白受那一刀。可若是贤妃娘娘失了势,固然昭贤妃没有下场,她身边人哪里逃得过去。 玉娘也是明白人,听着金盛这话也就笑了,问道:“我记着你侄儿也要二十了?”金盛听着这句,脸上如花开一般:“奴婢的侄儿是什么名牌儿上的,还劳娘娘记挂着,奴婢的侄儿今年二十有二了。”玉娘就笑道:“你对我忠心,我自然不能亏待你。你就这么一个侄子,照拂他一二也是应该的。只是我有句话在这里,若是你侄儿仗着你的势派横行非法,你的脸面我可也顾不得了。”金盛听着这话,是昭贤妃允他为侄儿谋个前程了,忙翻身跪倒:“娘娘大恩,奴婢一家子没齿难报。”玉娘探了探手,虚扶了把,金盛借势起身,满心欢喜地退了出去。 陈奉为玉娘所用,其中另有因缘,玉娘并不担心他有异心,可金盛不同。金盛是玉娘做得婕妤后才来玉娘身边的,要他忠心,除着利益一致,也要叫他能看着好处才行。金盛家贫,少年入宫,家中原有一兄一弟,弟弟十多岁就亡故了,自然也没有子嗣。兄长靠着金盛从宫里送出来的钱,慢慢也能买房置地娶妻,生了三个女儿之后才得一子唤作包念祖。 金盛兄弟两个将包念祖看得眼珠一样,四五岁上就送进私塾念书识字,希望包念祖有一日能出人头地,也不枉金盛吃得这番苦头。不想包念祖已是十分勤勉,可说手不释卷,只是在读书上到底少了天分,到如今也没取得童生资格,虽还能再考,可连着学院先生也不大看好,金盛颇为无奈,这时听着玉娘肯给自家侄子前程,自是满心欢喜。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29628843 扔的一颗地雷 myrrh 扔的一颗地雷 我爱荷包蛋 扔的一颗地雷 ☆、第168章 侥幸 又说自皇五子景宁到了玉娘身边,就日渐活泼起来。景宁养在椒房殿时,乾元帝偶尔过去,李皇后就叫景宁来见,景宁见着乾元帝就泫然欲泣,再不肯亲近的。到合欢殿这里之后,景宁慢慢肯说肯笑起来,遇着乾元帝也不再往后躲。 乾元帝哪里晓得这里的缘故是他极少踏足椒房殿,景宁年纪极小,看着他陌生不免有些害怕;而合欢殿这里,便是他政务再繁忙也要来走上一遭,与玉娘说一会子话,景宁与他熟了,自然就不怕了的缘故。反以为是李皇后待着景宁外慈内苛的缘故,故此景宁养成了个畏手畏脚,见不得人的毛病。有了这个想头,乾元帝自然要想,景宁这还是李氏去母留子,打落地养在身边还这样,若是叫李皇后日后做了太后,还不知会拿着余下的皇子如何,指不定大殷朝又要有吕氏贾氏之祸,因此废后的心思愈发地坚定。 自从乾元帝有了这个心思,便使人着将合欢殿昭贤妃将无母可怜的皇五子照拂仔细,如今母子两个好得跟亲生的一般,可见昭贤妃的慈爱贤良这样的话暗中传播出去,好为玉娘搏美名,日后立后更名正言顺些。 不想都是他素日对昭贤妃的宠爱太过,已到了六宫虚设的地步,便是有昭贤妃慈爱贤良的传言,人都知道是乾元帝手笔,无非是在昭贤妃受宠爱的事迹上加了一笔而已。 有常进宫,知道昭贤妃行事的便说是:“若我是昭贤妃,也乐得慈悲些。左右是个丧母的孤儿,又没母族影响,养熟了和亲生的又有什么不一样?倒还能博个美名哩。” 也有说:“慈爱不慈爱的,圣上说着什么就是什么,哪个敢说不是?且看日后她自家有儿子,还能如此,我倒要写个服字于她。” 其中有个秘书少监私下道:“自昭贤妃有宠,六宫黯然,希复觐见,逾越礼制,浸盛于前,祸启矣。”这话直将玉娘比作汉时飞燕姊妹一流。 大殷朝后宫规制为一后三妃、九嫔、九婕、九美人、九才人、宝林二十七人、御女二十七人、采女二十七人,共二百零一人。乾元帝御极至今将十年,后宫妃嫔人数未足,也有数十名,玉娘一人得宠,余下的妃嫔们未免个个都有“寂寞深宫冷”之叹。这些妃嫔的家属们如何能看玉娘入眼,听着这话,自是深感赞同。只玉娘若是飞燕合德,岂不是将乾元帝比作了汉成帝?这样的话,哪个又敢在明处说。 一时间承恩候府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一般,身边围拢的势力远胜当年高鸿高鹏兄弟身边的人,连着护国公势大的时候也有些及不上。 从来功名利禄动人心,虽有冷眼旁观的,更多的却是趋炎附势之流。男人们在朝堂上与谢显荣,谢怀德俩兄弟走动,又叫自家妻子往宫内递帖子奉承昭贤妃,这还罢了。更有些不入流的看着谢氏兄弟虽都有正妻,可都是正当盛年,情愿把自家庶女庶妹送过去做妾的,虽谢氏兄弟坚拒,也禁不住有人往上扑。 冯氏还好些,与谢显荣数年夫妇下来,彼此性情早已熟悉,知道谢显荣在女色上是无心的,不然那个翠楼他一早就好收用,也不用转增妹婿以至于兄妹反目了。倒是梁青容与谢怀德,还在新婚里,谢怀德又是一副好相貌,自然有些不安。还是梁丑奴知道自家女儿,叫秦氏将梁青容叫了回来,训导了番,说是:“我与你父亲看着女婿不是这样的人,便是他要纳妾,也没有在新婚就行事的。就是他肯,他大哥也不能答应。若有万一,你总是正妻,还是圣上赐婚的,只消那谢怀德不是糊涂透顶,再做不出宠妾灭妻的事儿。你不可露出妒忌来,倒叫女婿多想。” 听着这些话,梁青容只能答应,她性子再大方,也到底年轻,神色间不免露了些出来。也是谢怀德是个识情知趣的,看着梁青容这样,知道她忧虑什么,屏退了房中服侍的丫头,拉着梁青容的手道:“你只管放心。我即娶了你就不能负你。凭是谁的姊妹女儿,便是天仙下凡,我也不能要。”梁青容听着这段话回嗔作喜,啐道:“哪个不放心了。”这才把心放宽。 偏那些一心想钻营的,看着谢氏兄弟这里走不通,也是上回谢逢春纳宋姨娘的故事闹得沸沸扬扬,这些人便把心思动在了谢逢春身上。谢逢春这人,说胆大也胆大,敢将庶女充做嫡女送去采选,以博富贵;可说胆小倒也谨慎,尤其又有两个儿子在旁敲打,又拿着“若是连累了昭贤妃,到手的富贵荣华都要付诸流水”来恐吓,倒是吓得谢逢春不敢动作。 不想谢逢春这里走不通,他那宋姨娘的哥哥宋柯胆大妄为,竟是收了两个小妾。一个是左补阙杜文胜的嫡次女,一个是下牧副监成枚的幼妹。 杜文胜与成枚肯将女儿妹妹送与宋柯为妾,又倒赔嫁妆,瞧的是宋柯之妹是承恩候的宠妾。承恩候是哪个?昭贤妃之父。从来最难抵挡枕头风,只消那宋姨娘在承恩候枕边说几句,这老夫少妻的,自然宠爱些,又是在温柔乡中,还能不答应?承恩候再往昭贤妃跟前递句话儿,升官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便是不经过昭贤妃,昭贤妃的长兄,可是在吏部任职呢,升个六七品官儿,也就是他抬抬手的事。 不想这俩想得极好,可在谢逢春这里,他虽收了宋怜儿为妾,可宋怜儿家卖女求荣的行径太过明晃晃,就是连谢逢春也瞧不上。更何况,宋怜儿再是庶女,也是娇养的姑娘,有些儿娇惯脾性,又以为自家年轻美貌,只以为谢逢春该拿她当着掌上珍一般。不想谢逢春是在孟姨娘佩琼手上经过世面的,可虽说是久惯风月,如何能看重她,所图不过是宋家答应陪送的那些良田与宋怜儿年轻娇嫩,真遇着事,却是拎得清。尤其这回,宋柯所图事大,谢逢春自然不肯答应。 宋姨娘看着谢逢春不肯答应,自觉没了面子,倒是哭闹起来,一会嚷着心口疼,一会嚷着头痛,又哭说:“侯爷便是不念着妾的情分,也该念着妾兄替侯爷解了一难。如今妾兄所求,不过是些许小事,侯爷只需在咱们娘娘跟前递句话儿,圣上那样宠爱娘娘,宠得皇后都不敢和娘娘强,这样的事,还不是娘娘开个口就能了的。” 这话也是宋柯教的宋姨娘。说来宋柯是个贪婪的,却也不蠢,春风得意楼闹得那一出,起先他也叫唬住了,转过头来就闹明白了,这是谢家借他顺水推舟做的一场局,好陷害人的。虽宋柯不知谢家要陷害哪个,却不妨碍他这会子拿来说嘴。 谢逢春听着这一番歪缠的话,只觉得手脚冰凉,逼近了宋姨娘道:“你说得什么大事?”谢逢春样貌在年轻时也算得上俊秀,长女英娘,幼子怀德像的就是他,便是一个秀丽一个俊美。如今谢逢春已是四十来岁,颌下留了长须,也不显得老,依旧是个斯文面目,这会子立起眼眉来,倒是有些阴森森。宋姨娘见着谢逢春这幅嘴脸,顿时心慌,嗫嚅着道:“什么大事,侯爷问妾,妾如何知道呢?”她这句倒是实话,虽宋柯教了她,也没告诉她实情,不想谢逢春听着却以为宋姨娘拿着这话来威胁他,脸上竟是现出了一丝儿笑模样,在宋姨娘脸上摸了摸,轻声道:“你们兄妹很好。”说了拔脚就走。 宋姨娘并不是个如何聪明的,看着谢逢春这样,也知道有些不妥,却又不晓得不妥在哪里,就要送信出去与宋柯,不想谢逢春前脚出去,后头就将园子锁了,宋姨娘送出去的信就落在了他手上,父子三个看过之后,才将信送与宋柯。待得宋柯传信回来,依旧先落在他们父子手上。 只说谢氏兄弟一听宋姨娘的话,就猜着宋柯十有**是拿着春风得意楼的事来要挟。这事宋柯若真是传扬起来,虽不至于有罪,可如今看着他们父子不入眼的也多,必然拿着这个做把柄。因此便不肯叫宋柯闹起来。 虽宋柯这回只是要调动两个低阶官员,都不需惊动玉娘,谢逢春如今已是吏部右侍郎,因着昭贤妃的关系,便是吏部天官都要容让他几分,六七品官员的升迁,不过是谢显荣手上松一松的事儿。可是这回若是答应了,宋柯食髓知味,下回必定得寸进尺,还不知会闹出什么来。再往深处说,宋柯先时能一个妹子先后许与父子两人,如今又拿着谢家的把柄为自家谋利,这样的人品,日后因利忘义,与外人勾结串联也不是做不来的。便是不与外人串联,回在东安州,借着承恩候府名头,还不晓得会做出什么事来。别自家父子兄弟谨言慎行,名声却坏在这样一个人手上。 这时莫说是谢逢春谢显荣父子,便是谢怀德也觉着宋柯此人不能留。谢逢春更是懊恼道:“早知今日,莫说是一千亩良田,便是再翻上一倍,我也不该收了那个惹祸的秧子。” 还是谢怀德道:“如今说这话无益,所幸我们在阳谷城也不是没人的。还有有李、齐两家姻亲。如今还请父亲修几封信与两家姻伯父。请他们往州府走一遭,将父亲的信转成知州与阳谷城县尊与东阳城县尊,只说我们家谨蒙圣恩,不敢辜负。若是有人拿着承恩候府的势派行事,一概都是冒认官亲,还请依律处置,不必顾忌。”谢显荣听着,也点了头。又知道谢逢春文笔上有限,这样的书信还是由谢氏兄弟自家写着方便,就由谢怀德拟笔,一式写了三封,用了承恩候的大印。英娘的公公李茂行、月娘的公公齐伯年就由谢逢春亲笔拜托。 五封信写毕,当即发出,信使用的是承恩候的名头,自然骑的是移码,走的是官道,歇的是驿站,晓行夜宿,不过十数日就到了阳谷城,拜访了李、齐两家。这两个接着信,一碰面儿,商议了回,同往州府县衙走了回,将谢逢春的嘱托办了。也是谢氏兄弟当机立断得快,那宋家正仗着承恩候府的名头强买田地,只肯出市价的五成,苦主告在东阳城县衙。 县官虽远在东阳城,也听过昭贤妃与承恩候的名头,不敢招惹,正要枉断,正巧李茂行与齐伯年过来拜访,送上按着红彤彤承恩候大印的书信,又笑说:“大人休要糊涂。那宋家不过有个女儿送与侯爷做妾,哪里是什么正经亲戚。侯爷夫人的母家都没发声哩。” 县官看着这信,知道若将这案子断成宋家赢,苦主含冤上告,承恩候府必定反面将宋家抛出,到时连累自家前程不保,几乎吓出一身冷汗又暗自侥幸,庆幸自家一时心软,拖延了片刻,这才救了自身,当时一揖到地道:“侯爷清廉自守,真真是我东安州百姓之福。” 当时依律断案,将田地断归原主所有,又说宋家的管家假冒官亲,有违刑律,重责了八十大板,将那管家打得死去活来,宋家一家子的脸皮也剥得干净。这事一出,往常看着宋家有女在承恩候府为妾,赶着来奉承的那些人都做了鸟兽散,宋父几乎没有面皮出门。这还罢了,这位县官又将谢逢春来信嘱托的事在县衙上传扬了番。 在这位县官看来,他这般行事可说一举数得,一来是奉承承恩候,二则,即明示了承恩候不认这些七拐八歪的亲戚,也算是为承恩候绝了后患,三者,他自家这般作为传在承恩候耳中,承恩候自然记得他的好,承恩候的嫡长子正在吏部呢,他年升迁时,笔下超生,就有好去处。 不想他这番作为,虽东安州百姓都觉着承恩候清廉爱民,可那宋家如何能忍气。当年他们情愿将个美貌庶女陪送大笔田地与谢逢春为妾,图的便是谢逢春有女在宫中为宠妃,自家好借势。不想如今就是不知道皇后是哪个,也没人不知道昭贤妃的名头,谢家女得势成这样,竟一些儿也不肯提携亲眷,这口气,宋家如何能忍?宋父当时修书一封与宋柯,要宋柯想法子将局面扭转。 ☆、第169章 断魂 宋柯这里送了信与宋姨娘,只以为谢逢春父子为着春风得意楼一事也不能叫他脱空,不想承恩候府竟是一些儿动静也没有。若是承恩候府不许他与宋姨娘交通还好说,偏承恩候府不拦着他们,倒叫宋柯捉摸不定。 那杜文胜与成枚陪了妆奁与女儿妹子,所求不遂,岂肯善罢甘休。那左补阙还罢了,到底是读书出身,还要些脸面。可牧监那是什么职务?汉时王莽设牧监一职,为州牧副职,行事如刺史。至大殷朝,牧监更为官署名,掌国家牧场。诸牧监养马满五千匹为上监,三千匹以上为中监,三千匹以下为下监,各设监、副监等官职。若是在延平帝、永兴帝或是乾元初年,大殷朝对外用兵,养军马的职务十分紧要,如今算是四海升平,这下牧监的职务便同鸡肋也差不了多少,不然成枚也不能将个妹子陪送出去,好挪个地方。这时所求不遂,自然寻上门去。 说来也巧,宋柯恰接着宋父寄来的信,信中讲诉谢逢春如何无情,自家吃了多少亏,叫多少人瞧了笑话去。直叫宋柯看得一张黑脸通红,将个信纸攥在手中,皱做一团。便是这个时候成枚找上门去,斜了眼对宋柯讲:“当时是你一口应承,说得万事在你掌握一般。如今已过去两个月,你答应我的事又办在哪里?若是你真不成,早些将银子还我,我妹子即叫你睡了,我也不能再领回去,你折准二百两银子与我,也就罢了。” 宋柯自诩无赖,不想遇着成枚这般不要脸的,顿时气个倒仰,指着成枚道:“当日是你自己愿意将人送来的,这会子要赖与我了?还二百两银子?二百两银子,就是花魁也能睡上一个月了,也不瞧瞧你妹子的长相!值么?” 成枚听着这话也是大怒,挥拳朝着宋柯就打,宋柯看着也是黑黑壮壮的,无如是叫酒色熏坏了身子的,成枚又是做得个出力官儿,两下里一动手,宋柯就吃了亏,叫成枚按在地上揍了好几拳,只打得眼角青肿,连着牙齿也松动了几颗,吐出一口血来。成枚才觉着出了口气,站起身来道:“我再与你一个月,你若是再不能,可怨不得我了。”说了拔脚就走,临走时明明瞧着自家妹子瑟瑟躲在一旁,若是有兄妹情分的,便是不带了走,也该抚慰几句,也是这成枚实在凉薄,不然也做不出送妹的事来,当下只是斜眼瞅了下,更不停留。 要说那成氏也着实可怜,她与成枚虽是兄妹,却是异母的。她母亲王氏是成父的填房,年纪差了有十多岁,王氏嫁过来时成枚也半大不小了,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本就懂了事,知道王氏不是亲母,偏王氏虽不至恶毒到视成枚为眼中钉,也颇多忽视,又如何能有母子之情。成父活着时自是偏向王氏母女,待得成父故去,那时成枚已成年将家业都接管了过去,王氏母女便吃着了苦头。到得成枚要为自家谋前程,便毫无顾虑地将妹子送与了宋柯为妾。 这时成氏看着自家哥哥殴打了宋柯拔脚就走,她倒也不是蠢的,知道宋柯在成枚手上吃的苦头,一会子定然要算在自家身上,十分害怕,当时就要跟随。可怜她足弓脚小,不等她追出几步,成枚已出了大门,成氏哭得一声哥哥,就觉着头皮一痛,却是宋柯起了身,看着成氏要追出去,过来将她发髻抓着,劈面就打了两掌。宋柯是个男人,成氏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女孩子,从小也当着千金养的,这两掌一吃,立时两腮红涨。宋柯再无半分怜惜之心,将成氏往地上一扔,又起脚乱踢,直踢得成氏满地乱滚,又哭又叫,还是一旁的杜氏有良心,看着这样,只怕宋柯将成氏打死,扑过来将宋柯的一条腿抱了,急道:“老爷,老爷,您再打下去,成姐姐就活不成了。”宋柯这才罢手,朝成氏吐了口唾沫道:“丑表子。”又把杜氏踢开,扬长而去。 杜氏看着宋柯出去,这才敢过来将成氏从地上搀扶起来,再看成氏脸肿得已不能看了,口一张,竟是吐了一口血来。她与宋柯做妾本也不情愿的,实在是父亲凉薄,故此与成氏有同病相怜之痛,这会子看她这个模样,抱着哭了场,又问:“成姐姐,你要紧不要紧,可要请个大夫?”成氏只觉得心如死灰,慢慢地摇了摇头,挣扎着道:“我躺一会就好了。”杜氏就出去叫了仆妇过来,将成氏扶进了房,又倒茶与她喝,成氏喝了几口,呛了下,顿时茶盏里一片血红,杜氏看着这样,又怕又怜,都哭出了声。成氏摇头道:“你不用怕,这是我牙齿松了,方才多谢你。你这番恩情,我这一世报答不了,来生也要报的。”杜氏听着成氏语出不详,到底害怕,指着一件事躲了出去,不敢出门。 又说宋柯这一走当夜再没回来,杜氏也是叫宋柯吓坏了,见他不回来倒是松了口气。临睡前又去看了看成氏,见她合眼睡着,气息微弱,虽是十分忧心,却也无可奈何,只望宋柯明日回来,能给成氏请个郎中瞧瞧,睡到半夜时,“砰”地一声闷响将她惊醒过来,杜氏到底是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哪里敢出声,抱着被子躲在牀内,一声也不敢出,好容易才捱到天亮,正要起来梳洗,就听着一声尖叫从成氏房中传来。 因昨夜成氏的脸色看着极差,再听着这声,杜氏就知道不好,顾不得穿衣,披着衣裳趿拉着鞋就往成氏房里冲,才到门前,就见个婆子倒在地上,将手指着门内。杜氏顺着仆妇的手抬头一看,却见成氏悬在房梁上,脸色紫涨,双眼瞪得几乎要脱出眼眶,舌头吐出老长,竟是吊死了。 杜氏张了张口来不及出一声,眼前一黑,就栽了下去。待得醒来时,已在自己房中,又有个婆子守在一旁,却是专门管茶饭的简婆子。简婆子看着杜氏醒来,忙叫了声“阿弥陀佛”过来道:“杜姨娘,你可醒了,如今可怎么办!”。杜氏也是吓慌了,一时竟想不起出了什么事,怔得一怔,才想起成氏吊死了,不由得双泪交流,哭得几声才问:“老爷可怎么说?” 简婆子唉声叹气地道:“老爷可还没回来呢?杜姨娘可知老爷去哪里了?”杜氏到底年纪小,哪里来的主意,只会哭,哭得几声后才道:“老爷去哪里,素来不会同我们讲的。我也不知道。”又想起成氏的惨状,想起自身,直哭得涕泪交零,连着简婆子也动容,劝道:“杜姨娘快别伤心了,人死不能复生呢。姨娘倒是想一想,哪里能找着老爷,成姨娘的尸身总要收敛的。” 杜氏想了想道:“不若请了成姨娘的哥哥来,许他能找着老爷。”说在这里有想起昨日成枚的无情,城市的可怜,禁不住又哭了起来,将简婆子哭得站不住脚,转身出去了。走到外面,恰遇着浆洗上的蔡婆子,两个相顾叹息。 简婆子脸上现出了愁容,与蔡婆子道:“老姐姐你也看着了,成姨娘的哥哥是个什么东西,能卖了自家妹子的贱人,看着妹子死了,还不靠着死人发笔财,必是要闹的。” 蔡婆子左右一看,凑进简婆子道是:“如今出了人命了,只怕老爷回来,说着你我的不是。”简婆子叫蔡婆子这句话,说得脸上更苦,忽然一咬牙,一拍手道:“老妹子,我和你都是签的活契,怕的甚来!告官去!” 这话一说,蔡婆子闭着眼,想了想,点头道:“成姨娘是自家吊死的,官府来一验便知,这就与你我没碍了。”两个一拍即合,就由蔡婆子留在家中,简婆子自去报官。 宋柯这时还在承恩候府的客房中高卧未起,昨日将成氏打了场之后,便往承恩候府来,要见宋姨娘。门上早接了谢显荣的招呼,将他放了进去。兄妹两个一碰头,宋姨娘看着自家哥哥半张脸都肿了起来,又问了祥由,知道是为着没给成枚迁官的缘故,先是将成枚咒骂了场,到底不敢说谢逢春不肯出手,只对宋柯哭诉了回谢逢春已数日不来她房中,她连人也见不着,又如何替宋柯说话。 宋柯倒也不糊涂,知道这是谢逢春不肯替他说话,他话虽说得凶狠,可真进了侯府,看着威严气象,到底不敢同成枚一般胡闹,反劝着宋姨娘以柔情哄转谢逢春,说是:“你也没用!如今承恩候身边只得你一个!这般年轻貌美,多撒些娇儿,他还能不从了你?以他的年纪,你争气怀上个一男半女的,他还能不把你当眼珠子疼?!到时要什么不能到手。我和父亲也算没白替你辛苦一回。”自家就往客房歇息,等着宋姨娘与他回音。 宋姨娘叫宋柯这几句话说得心动,当时装扮得花娇柳媚,亲自往二门堵着了谢逢春,撒娇撒痴地将他拉回房,又把酒来灌他,直灌得谢逢春有四五分醉意,方哭着将宋柯捱了成枚一顿打的事说了,也是她说顺了嘴,将宋柯为着出气将成氏也打了场的话漏与谢逢春知道了。 谢逢春叫宋姨娘哭得心烦,又想着不过是调个职位罢了,正在谢显荣手上,并没什么了不得,不如应了他,也免得再啰嗦,就与宋姨娘说了。宋姨娘听着,满心欢喜,送走了谢逢春,忙到宋柯所住的客房走了遭,将谢逢春肯答应,现去与谢显荣说的事告诉了他,宋柯听说,十分得意。又因这日闹了一场,身上脸上终究有伤,当夜就在承恩候府住下了,直到日上三竿仍高卧未起,不想,奉天府尹就找到承恩候府来。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还有一更 ☆、第170章 传问 又说,如今的奉天府尹正是春风得意楼案之后才走马上任府,姓崔,单名一个抟字,两榜进士出身,将将三十五岁就能做到正五品上上,也算得是个人才了。 崔抟今日才起身就接到报案,说是一位叫做宋柯的商贾家中的姨娘吊死了,即出了人命案,崔抟只得带了刑名师爷并一班差役,亲自往宋家走了遭,那时成姨娘早由婆子们从房梁上解下,搁在了门板上。 吊死的人原就面目狰狞,更何况成姨娘死前叫宋柯殴打过,愈发地面目扭曲可怖,便是见惯死人的衙役捕快看着成姨娘尸身也觉胆寒。虽简婆子报案时说的是自尽,到底是一条人命,说不得就要检验尸身。就由仵作解了成姨娘衣襟查看,这一看就出了问题,这成姨娘周身上下竟是没一处好皮肤,青青紫紫,胸前触眼可见一处塌陷,可见胸肋也断了几根,分明是死前叫人痛殴过。是以这成氏到底是打死了再吊上去的,还是捱不过殴打自尽的,还要再验。 验尸验出这样情弊,崔抟只得传了杜氏并简婆子、蔡婆子,又有老苍头来问。简婆子报案时,刑名师爷并不在,这回子从婆子苍头口中听着宋柯名字,就打了个机灵,忙问:“宋柯是哪里人?”老苍头是宋柯打东阳城带了来的,便将宋柯履历具实以回。 涉及刑律官非是刑名师爷的专长,春风得意楼一案不独涉及承恩侯府,更是一桩柳暗花明的奇案,宋柯正是案中那个死而复生的当事人,崔抟的刑名师爷哪能不知道,听着宋柯籍贯,知道此宋柯就是彼宋柯,唬了一跳,忙将崔抟拉在一边,将宋柯底细告诉了他。 前任的奉天府尹是如何丢得官职,半生辛苦是如何付诸的流水,崔府尹知道得清清楚楚,不独知道得清清楚楚,更引以为鉴。听着这事又与承恩候府有关,顿时冷汗涔涔,低声问道:“依着师爷的意思如何?” 刑名师爷正要说话,就听着门外一阵喧哗,就有个男人的声音哭道:“我可怜的妹子,昨日见你好好好的啊,怎么就这样去了!你叫娘可怎么活啊。”男人的话音才落,就听着一个妇人的声音,即尖且利,哭叫道:“我可怜的女儿。是哪个逼死的你。府尹要不给你伸冤,娘也不活了,一根绳子在府衙前吊死,和你一块儿去。” 崔抟与师爷两个面面相觑,只得出来查看,却见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扶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堵在门前哭。崔抟与师爷不认得,杜氏与婆子们却是识得,来人正是成枚与继母王氏。 衙役正喝道:“你们是哪个,府尹大人在此办案,再这样喧哗,乱棍将你们打出去!”成枚虽只是从六品下的下牧监,到底是个官身,如何怕这个,扶着王氏喝道:“大胆!本监是下牧监,从六品下的官秩,你只管打!看你有几个脑袋。”一面扶着王氏就踏进了门。 王氏一眼瞅见门板上一具尸身,上盖着白布,到底母女连心,挣开了成枚的搀扶,颤抖着向前将白布掀开一角,瞅见成氏面容可说可怖凄厉,叫得声“我的儿”向后便倒,成枚扶之不及,王氏直直摔倒在地。王氏这一倒,一旁的杜氏也痛哭失声,向着崔抟道:“大人,成姐姐死得冤!” 成枚听着这话,忙向崔抟道:“下官下牧监成枚,成氏的嫡兄。府尹大人也听着了,舍妹死得冤,若是大人不予下官一个公道,下官就往大理寺走一遭,与大人论一论是非曲直。”这也是成枚想得好,眼看着成氏死前叫痛殴过,便是真是自尽,做丈夫的殴打妻妾致死也是有罪名的。宋柯的妹子即与了承恩候为妾,看着自家哥哥要入罪,自会求承恩候搭救,到时还怕承恩候不来许些好处好叫自家与宋柯和解吗? 崔抟哪里想到事情会突转直下至此,到底他的官也不是白做的,当下反问:“成牧监,你如何还没进门便知死者是令妹?” 成枚却是胸有成竹,原是简婆子往奉天府报案时,恰叫成枚的一个街坊撞见了。是一条街上的街坊,自是知道成枚将妹子送与人做妾的事儿,立时回去告诉了成枚。成枚听着成氏死了,也不难过,只怕宋柯借着承恩候府的势派将这事抹平,他前头送与宋柯的那些银子就白花了,当时拉起继母王氏,嘱咐了番,就往宋柯住处赶。才到宋柯门前,就看着门前守着两个差役,成枚仗着自家是官身,当时就叫嚷起来,果然差役们不敢阻拦,叫成枚闯了进去,可怜王氏见着女儿尸身,又惊又痛,当时就晕了过去。 崔抟听着成枚口口声声地嚷着若是不给他妹子一个公道,就要往大理寺上告,门外聚集的百姓也越来越多,只觉着头痛。一旁的刑名师爷瞥着成枚虽是说得咬牙切齿,又不时嚎啕几声却是面无戚容,一想也就明白了,无非是要借着这条人命与承恩候做个交易。当即扯了扯崔抟的袖子,将崔抟引到一边,轻声道:“还请大人亲自往承恩候府走一遭,将此事说与承恩候知道,问一问侯爷可知宋柯下落。侯爷看得大人恭谨,知道大人不过是公务使然,才不会见怪。” 崔抟听说,叹息了声:“这会子又当如何?”师爷将嘴一撇道:“自是将尸身带回府衙,涉案人等尽数扣押。”崔抟点了头,出来吩咐下去,一时间将宋柯在京寓所的老苍头,两个婆子并杜氏都押往奉天府,又有两个差役过来抬起停着成氏尸身的门板,才出了门,忽然就来了一阵风,将盖在成氏尸身上的白布卷起,露出成氏青紫变形的面容来,任谁都瞧得出来,这是叫打成的,围观的百姓顿时一阵罗唣喧哗,都说宋柯是个畜生。 再说崔抟这里带着刑名师爷往承恩侯府赶,到得门上,恭恭敬敬地递上名帖,将有要事拜见承恩候的来意说了,又递上红封,门房收了好处,当时就送进了回事处,回事处又拿着名帖来见谢逢春。 谢逢春当夜是歇在马氏处,将将在用早膳,正问马氏:“媳妇进宫去了?”马氏冷冷瞧了谢逢春一眼,冷笑道:“我的女儿好容易才站住脚,却要叫你的狐狸精拖累,也是可怜。”谢逢春叫马氏说得脸上一红,赔笑道:“夫人说得是,日后再不敢了,再不敢了。”正说着,回事处也将名帖送到了。 谢逢春接了,又道:“请在福厚堂,上座。”自家则记着谢怀德的话,故意拖延了一会才施施然地往福厚堂去了。 却说崔抟与师爷已将一盏茶吃得毫无颜色,正有些心急,就听着门外传报:“侯爷到。”都站了起来,齐齐接到门前。 谢逢春做得这些日子的侯爷,叫人奉承吹捧惯了,倒也养出了一身的气派,进得福厚堂,见眼前一官儿穿着五品服色,知道是奉天府尹了,脸露出一丝笑模样来,缓声道:“原来是府尹,不知到宅下有何公干?” 崔抟在谢逢春进时就将他打量了回,见谢逢春白面微须,目秀鼻直,举止间舒缓自若,倒是有些儿气派,愈加不敢轻视,这回听着谢逢春动问,便将事情来源简略一说,又道:“虽那妇人是自尽,到底身上有伤,她家哥哥倒也有品秩,咬定了要替自家妹子讨个公道,如今正在府衙等候。下官想请问侯爷,可知宋柯下落?下官好派人拘传。” 谢逢春听在这里,露了些惊讶神色道:“不瞒府尹,那宋柯昨日来看内宠,因天色晚了,就歇在府中。即是与人命有涉,我就使人叫了他来,叫他与府尹回去说个明白。”说了就叫金保,叫金保去请宋柯。 金保如今做得承恩候府的总管,也是十分有体面,他过去请宋柯,宋柯自是以为所求事谐,倒是欢欢喜喜地到了。进得福厚堂,就见谢逢春上座,左下手有个官儿,屁股捱着半边椅子,他下手还有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儿,将腰弯得虾米一般,只以为也是来撞木钟的,毫不为意,过来马马虎虎地一拱手,喊了声:“侯爷。”就要坐下。就听着谢逢春道:“这位是奉天府尹崔大人,有话与你说。” 宋柯哪里知道成氏自尽,听着这句,还以为替那成枚,杜文胜调任的职务在奉天府尹手下,脸上一笑:“原来是府尹大人,大人有何见教指点?” 崔抟虽有些胆小,却不是不懂眼色的,看着谢逢春这样,也就明白谢逢春不会回护宋柯,当时胆气就壮了,起身端起了官威走上几步,道是:“宋柯,成氏是你何人?” 宋柯听着成氏名字,自是一怔。他哪里知晓成氏身死,只以为是成枚告了他,就怒道:“成氏那个妇人,是她哥哥亲送与我做妾的,这有什么罪名吗?” 崔抟倒是还不知道这个,又想起成枚装腔作势的模样,也觉齿冷,顿了顿才冷笑道:“有人报在奉天府说是成氏身死,本官查验了尸身,成氏遍体是伤,成氏的兄长如今将你告在了奉天府,你有何话说?”这也是崔抟办案老道,并未说着成氏是自尽的,故意要诈宋柯一诈。若成氏当着是自尽,宋柯必要喊冤,若成氏是宋柯吊上去的,宋柯自也要为自家辩解,说不得就会推说成氏是自尽的话来。 宋柯真是不晓得成氏是如何死的,听着崔抟的话,就辩道:“大人,昨日午后小民就到了侯府,再没出去过,小人出门前,成氏还好好地,她是如何死的,小人如何知晓?那成枚是求小人办事不遂,挟私报复,还请大人明察。”崔抟瞥了眼谢逢春,见谢逢春脸上一无愠色,愈发笃定,微微笑道:“这些话,你在堂上说罢。” 作者有话要说:  阿幂今天写爆字数,所以双更了。 ☆、第171章 断案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收拾宋柯。 PS,晋江这几天抽留言,所以阿幂没回的,是看不到。不过,你们不能因为抽就不给阿幂留言啊。 宋柯见崔抟不肯容情,待要求谢逢春开口,不想崔抟已道:“宋柯,本官是瞧在侯爷的面上才对你诸多容情,不然发一支火签来,你又能如何?”宋柯听着这话,知是躲不过去了,不由埋怨谢逢春见死不救起来,只恨恨地对谢逢春瞧了眼,随着崔抟去了。 奉天府的大堂上,成枚已等了许久,因他有官职在身,自是有座,又有钱粮师爷相陪,正对了堂下围观的百姓哀叹他如何识人不清,误了自家妹子终身。一边儿说,一边儿举袖假意哭几声,倒有不知详情的陪着落了些泪。 又说宋柯家出了这等事,杜氏的父亲杜文胜也收着了消息,他到底是个读书人,只怕自家的丑事暴露在人前丢脸,已赶了过来。好在杜氏是人证,又是个女眷,就在廊后等着,看着自家父亲,一时间百味纠结,又是委屈又是害怕,只不敢衔恨,把袖子掩了面哭泣。 杜文胜递了红封叫人都退了下去,因向女儿嘱咐道:“我知道你怨我,可我也是无可奈何。如今我也是五十出头的人了,还是这七品官儿,还能去到哪里?我也罢了,你的弟弟年纪极小,读书上倒是有天分,若是我能再往上走一走,你弟弟还能有些余荫,五品以上官员之子能入国子监的。你在堂上只忍一忍,不要胡乱说话。” 杜氏看着出了这样的大事,自家父亲过来也不看她这个女儿可受了委屈,反忙着将从前劝服她的话又拿来与讲,只怕她在人前说破他卖女的事叫他丢脸,心中犹如灰烬一般,将掩面的手放下来,低声答应道:“是,女儿知道了。” 杜文胜这才将杜氏上下打量了眼,这才问到:“他可打你了?”杜氏缓缓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若是明白些儿的,也该知道,杜氏这意思是从前打过这回没打,依着杜文胜的脑子,原也能想到,只这时他心烦意乱,看着杜氏这样,不由怒道:“连个话也说不明白,到底如何?!” 便是这时,崔抟带了宋柯也到了。一时升堂,崔抟高座堂上,宋柯在堂下跪着,身旁是成氏的尸身。成枚因是官身,又是苦主,依旧在旁坐着,不时拿眼瞥着宋柯。 崔抟因问:“堂下所跪可是宋柯?”宋柯到了这时也只得老老实实地答应:“正是小人。”崔抟又问:“你身边那尸身,你可认得?”宋柯早看着了成氏尸身,便是他再是无赖,瞥见成氏惨状,也觉得胆寒,壮着胆子道:“是小人的小妾成氏。”崔抟又将惊堂木一拍,喝道:“你与本官实情招来,成氏为何身上处处是伤!”宋柯便道:“大人,夫妇之间都难免口角争执,成氏是小人的小妾,不听小人训教,小人一时气不过,打了几拳,难道这也有罪吗?” 崔抟算不得是个爱民如子的清官,可眼看着成氏惨状,再看宋柯这般无赖,顿时气上心头,将成氏尸格掷下,怒道:“张了你狗眼瞧瞧!某说成氏周身是伤,连胸肋都折了两根,这便是只打几拳吗?” 一旁的成枚听着这话,又将袖子举起掩面哀叹,引得堂下围观的百姓唏嘘不已。要说民间夫妇之间动手的也尽有,可将妻子打成这般凄惨模样依旧振振有辞,丝毫不见愧疚的,终究少见。 宋柯伸手将尸格拣起看过,见上头一条条列了十数条,心上就知道不好,成氏虽是妾,到底是良家子,又有成枚在,又怎么肯轻易放他过去,想在这里,禁不住偷看了成枚一眼,果然见在袖子掩藏下,成枚口边露出的一丝冷笑,不禁心慌。 崔抟因见宋柯拿着尸格不出声了,又道:“兀那宋柯,定是你将成氏殴打,成氏吃苦不过,方才自尽,你还有何话说!” 成枚当即离座,走在宋柯身边,向着崔抟一个长揖:“大人明鉴。”宋柯听着这句,向着成枚急道:“你也容些情儿!”他这时也看得明白,虽宋柯是与奉天府尹一块儿进来的,可这位府尹从升堂到这会子,一点子也没有容情的意思,想来是承恩候府不愿理会这事,不肯身死,可见宋柯在承恩候眼中算不得什么,那自家所求也是不能如愿的了。即如此,成枚便不肯白吃了这亏,总要出气才好。 不想宋柯旁的能耐没有,说起无赖来,与成枚相比倒也不分上下,当时就叫嚷了起来:“你为着升官,将你妹子送与我做妾,这会子倒要做个好哥哥了,你也问问你妹子肯不肯答应!”宋柯话音才落,也不知打哪里吹来一阵风,将盖在成氏身上的白布吹得落在了一旁,成氏的尸身整个儿露在成枚眼前。 成氏身上穿着衣裳还好,露在外头的脸青紫红胀,双眼突出,舌头也依旧露在外头,本就可怖,偏这时又从眼角缓缓流出两行血泪来,这等情状,犹如厉鬼。便是唐诗的差役们看着也觉得一股子寒气从背后直窜上来,更莫说是站在一旁的成枚。成枚只觉得魂飞魄散一般,哪里还站得住,向下便跌,这一跌又跌得不巧,恰跌在成氏身上。也不知道成枚压着了什么,成氏的一只手忽然抬了起来,五指直伸,仿佛要捉人一般。 成枚与宋柯两个都是亏心的人,看着成氏这样,哪有不害怕的,连滚带爬地躲到了一边。 宋柯直道:“你休来找我!是你哥哥要挪个官位,情愿倒赔妆奁把你送与我做妾的!若不是你哥哥将我打伤,我也不能拿你出气!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找人抵命,找你哥哥去!” 成枚却道:“妹子,妹子,若不是宋柯胡乱吹嘘他妹子得承恩候的意,在承恩候撒个娇儿,再没不应的,我也不能信了他胡言乱语。哪里知道他都是胡诌,我自要寻他理论,哪里知道他拿你出气啊!你要有恨,只管寻他去!哥哥还要照应娘哩!” 这两个彼此指责推诿的话,如一滴凉水落入滚油锅一般,堂下听审的百姓都炸了开来,也不晓得哪个搬来了几框子烂菜,雨点一般朝着成枚宋柯两个掷了过来。这等扰乱公堂的行事,若是在平日,便是差役们不喝止,崔抟也要出声的,可回子崔抟坐在堂上,也叫这两个的无耻气得手颤,只冷眼看着。也不知烂菜中什么时候混了几块碎砖,宋柯与成枚身上都挨了几下,其中一块恰打在宋柯额角,顿时头破血流,崔抟方拍了惊堂木,差役们这才上前喝止。 因宋柯与成枚做贼心虚,彼此攀咬,将实情都揭发了,虽夫殴妻致死是个绞,可若是夫有殴骂妻妾,致妻妾自尽身死,可按律减等。因宋柯嘴脸实在难看,崔抟法上加刑,将宋柯断了个,杖一百,徒三年。而成枚因是官身,崔抟不好断他,便怒道:“你这等灭绝人伦的畜生,本官定然上奏朝廷,请旨问罪!”这话一出,堂下一片彩声。 又说这一案倒叫崔抟得了个清官之名,便是承恩候,因有成枚的话在,倒也叫人传说承恩候虽是因女得幸,倒也知道清白做人,没辜负了皇恩。而那个成枚的丑事不待崔抟上奏,已传得沸沸扬扬,自有御史听着,参劾成枚的周章雪片一般飞向乾元帝御案。身为从六品而叫御史们集体参劾,在大殷朝建朝一百多年来也算是头一桩了。乾元帝看得奏章大怒,立时削去成枚官职,又下旨彻查成枚为官期间的不法事,果然查出成枚与下牧监串联,采买饲料时以次充好,更私卖了十匹军马,落了个秋后问斩,连着那个下牧监也丢了条性命,这是旁话,表过不提。 如今只说,宋柯当时就叫人差役们拉下堂去,堵了嘴,一五一十地打了起来,因他没花钱收买,且在堂上招认时说的那些话,但凡有些廉耻的听着都鄙视,故此这一百板子倒是着实打的,直打得宋柯奄奄一息,将将去了半条性命。行刑毕,宋柯收入大牢,待得能上路了再服流行。 宋柯叫打得不能动,心中将谢逢春父子恨毒,趴着不住口地咒骂,正骂着,就听着脚步响,直到门前,而后牢门一开,就听着牢头道:“二爷,您随意,有事儿招呼一声,小人就在外头。” 在这等地方能让牢头叫着二爷,又这样恭敬,必然是哪个府中的管事,宋柯心上好奇,待要看是谁,无如他臀上叫打得稀烂,抬不起头来,就看着一双薄地元宝头的黑缎鞋停在了眼前。那人蹲下身来,将宋柯下颌一抬,逼得宋柯抬起头来,正是谢逢春打阳谷城带上京的管事金保。 看着金保,宋柯气不打一处来,啐道:“金大爷,你是奉了你们侯爷的来瞧我死了没有吗?”金保将手一松,叹息道:“宋公子可委屈我们侯爷了,我们侯爷本以为夫殴妾不过是小事,哪晓得崔大人这样当真,宋公子只管放心,流刑是许赎买的,我们侯爷已缴纳了银粮,宋公子这就可以回去了。” 宋柯听着这话,当时就翻转了面皮,将金保的手一把扯着,笑道:“我就知道侯爷不能坐视不管。你只管放心,我是个懂事的,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的,明白着呢。”金保听着宋柯到了这时还语出威胁,脸上就现出冷笑来,起身向后一退,就有两个家丁过来,将宋柯挪在门板上抬出大牢移在一辆马车上,宋柯打东阳城带来的老苍头就在车上守着,看着宋柯模样儿凄惨,倒还还落了几滴泪。宋柯却咬牙道:“你哭甚?!爷还没死呢!好个成枚,好个崔抟,待爷好了,放得过你们哪个?!”因不见杜氏,又问:“杜氏这个贱人呢?”老苍头道:“杜姨娘在家等大爷呢。”宋柯这才罢了。 又说马车一路前行,才进宋柯家巷子,两旁的人家纷纷关门闭户,更有往下泼水的,分明是耻与宋柯为邻的意思,虽宋柯又羞又恼,这会子也叫嚷不动,只得罢了。 ☆、第172章 索命 作者有话要说:  有鬼?怎么可能,阿幂还是想出书的! 宋柯进门看着杜氏双眼红肿,十分不耐烦,拍床怒道:“我还没死呢,你哭甚?!”杜氏叫他这句一说,哪敢再哭,缩在一旁,不敢出声。宋柯看着杜氏怯懦,自家臀部又是火辣辣地疼,且才出了成氏的事,这才罢了。 因宋柯看谢逢春替他赎买流刑,便以为这是谢逢春怕他胡乱说话故此保他,就认作承恩侯府的短处捏在了他的手上,从此他要做甚,承恩候府敢不答应,便好将把柄拿出来抖一抖,看他们敢强。当时十分得意,又强打起精神与老苍头道:“你去承恩侯府求见侯爷,叫侯爷拿片子往御医署请个太医来,街上那些草包大夫,如何看得!” 老苍头听着宋柯的话,脸露难色,到底畏惧宋柯,只得答应。不想老苍头这一走许久不回,宋柯身上疼痛难忍,自是心焦,赶着杜氏出去看,杜氏无可奈何,出来看了几回,直至日影西斜,才看着老苍头弯腰曲背地从街口走进来,见着杜氏,还不曾开口先就叹了口气。 原是老苍头到了承恩候府,在门上诉说了来意。门房叫他等着,自己进去传报,这一去就是好半日,才见着管事金保出来。金保待着老苍头倒是客气,将他带进去,只说承恩候这会子有客,叫他稍候,这一等又是半日,眼看着日头渐渐西移,依旧不见承恩候传召。老苍头已是心焦得坐不住,金保才施施然过来,脸上带了些歉意,因道:“老哥哥,真是抱歉,咱们侯爷临时叫昌平伯请了去,实在不能见你了,要不你明儿再来?” 老苍头再糊涂也知道这不过是托词,只他不过是个老奴,又哪里敢强辩,还得堆了笑脸道:“不敢,不敢,劳烦管家了。”到底想着宋柯还在家,身上的伤可是耽搁不得,顾不得年高体衰,忙不迭地告辞出来,回家报信。 宋柯听着老苍头的话,自是痛恨承恩候府的凉薄无情。只是他臀上的棒伤延到这会子没料理,已从起先的疼痛变为又烫又痒,身上也一时冷一时热,知道再拖延不得,只能请了街上回春堂的郎中来出诊。 郎中到来,看着宋柯臀上的棒疮,翻开的皮肉都已做了紫红色,便道:“如何这会子才请医?这肉都要烂了,再晚得一回,只怕是性命也保不住。” 宋柯到了这时,只求活命,哀求道:“还请先生救我。”郎中把手指戳一戳宋柯臀上的伤处,直疼得宋柯哀声大叫,郎中道:“须得先用烈酒将创口洗净,再将烂肉割除,若是明儿不烧,方可望好。”宋柯听着割肉,还未动手已觉浑身疼痛,为着活命也只得答应。 可烈酒洗创与割肉之痛又哪里是宋柯这样的人能忍的,郎中动手之际,宋柯那一声声惨叫直传出去,便是听着的人也觉着其痛彻骨。这样的惨叫持续了半个多时辰,便是觉着宋柯为人恶毒凉薄的,听着这样的惨叫,不免也对宋柯生出了一二同情之心。 不想到了半夜,从宋柯家中又传来几声惊叫,其声之凄厉几可裂人肝胆,将左邻右舍都惊动了,就有胆大些的披衣起床,才开出门,就看着宋柯家的大门一开,先是宋柯的那个妾室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身上衣衫不整,又哭说:“成姐姐,你死得冤,也是老爷害的你,你找他便是,莫来吓我。”看着人就扑过来,指着身后道:“有鬼!有鬼!”简婆子蔡婆子两个也跟了出来,一般衣衫不整,脸上发白,瑟瑟而抖。 彼时天还未亮,看着杜氏与婆子们这样,又听着有鬼,那个敢进去查看,彼此推推搡搡,顾不得杜氏与婆子们如何,倒又缩回了自己家中。好容易捱在天亮,才出门,却见杜氏与两个婆子还在宋家门外,三个人脸上都是惊恐之色,挤在一处发抖,看着人群渐渐聚拢过来,那杜氏嘴唇抖了抖,终于哭道:“是成姐姐,是成姐姐,成姐姐死得苦。” 在场的人都晓得宋柯的姨娘成氏死得冤,听着杜氏这几句,再想着她昨夜嚷着有鬼的话,虽是青天白日,也禁不住后背冒出一股子寒气。初升的日头明晃晃地照下来,眼看着宋家的门虽大敞着,不知怎地仿佛里头有人影晃动,竟是没人敢上前一步。 还是有人道:“报官罢!官老爷有杀气哩,能驱鬼。”这话说得众人俱都点头,只可怜两个婆子受了惊吓,莫说是走路了,站也站不起来,而那个老苍头和宋柯都在屋内,只得推举了个街坊走这一遭。 崔抟接着报案的时候,险些将手上的茶盏也摔了出去,又想起昨日堂上那一幕,倒也有几分肯信,就命人将师爷请来,将此事告诉了他,道是:“莫不是那成氏真是死得冤,故此为自家报冤?若是如此也算天理昭彰。只是,承恩候那边可要报个信?”师爷想了想,道:“若真是鬼神报应,待得事了,老爷再亲往招呼一声也就是了。这会子倒是不好惊动贵人。”崔抟也觉有理,当时整顿官服,领着了差役,因听着是出鬼,他也胆怯,摆出了全副仪仗,擎着“奉天府正堂”的牌子,一路鸣锣开道,威风赫赫的赶往宋家。 许是听着报案的说着有鬼,崔抟进宋家时隐隐觉着阴风阵阵,因听说官印有正气,受鬼神庇佑,便将手缩在袖中把个奉天府正堂的大印牢牢卧在手上,带着仵作大着胆子往宋柯的正房走,还没踏进正房,先就唬了一跳。 原是门前倒卧着老苍头,帽子落在地上,花白的头发散开,半遮着脸,双眼大张,脸上满是惊恐之色,将手指着门外,崔抟踏进门时没提防,只以为老苍头的手是指着自家,险些儿吓得腿软,亏得他身后的仵作扶得快,这才没摔倒。 崔抟身后的差役们忙过来,先将崔抟扶在一旁,又有两个从老苍头身边过去,进得内室看了看,折出来回与崔抟道:“大人,您去看一看,小人瞧着,那宋柯与这老家人都是一个模样。”崔抟听了这句,把官帽扶了扶正,壮着胆子往内走,果然看着宋柯俯卧在牀上,双眼瞪得几乎脱出眼眶,大张着口,脸上的惊恐之色,便是崔抟看着也觉心惊。崔抟又在屋内转了转,见各样摆设都齐整,显见得不曾动过手,唯床边有一只碗,碗内残余了一点药汁,因怕有毒,先叫仵作来验。 仵作取出银针,将银针在药汁内一探,见银针依旧闪亮,便回道:“回老爷,药中无毒。”崔抟点了点头,就命仵作检验尸体,自家退出房,差役们早搬了椅子搁在院中,崔抟坐了,将杜氏与两个婆子过来问话。 原是昨儿因宋柯身上有伤,连着自己下床也不能,杜氏体弱,搀扶不动,便有老苍头在宋柯身边服侍,杜氏自家回房去睡,不想敲过三更之后就听着宋柯房中传来几声惊叫,杜氏等了一会,看着没了动静,走过来在宋柯房叫了几声老爷,不独宋柯没声,便是老苍头也没有声音,杜氏壮起胆子将门一推,哪里晓得,这门一开,就从里头窜出个人影来,一脸是血,舌头伸得老长,对她看了一眼,飘上屋顶就去了。 杜氏抖抖索索地说完,两个婆子忙道:“是,是,老婆子也看见了,白烟一眼飘上了屋顶,一下子就没了,一定是成姨娘死得冤,回来报仇了。”崔抟听着这番口供,倒是渐渐地镇定了下来,说来成氏死得实情可怜,真要说是成氏死后变成厉鬼来寻宋柯索命也是有理,可她要了与宋柯在一块儿的老苍头的命,却放过了一般撞见她的杜氏,莫不是这鬼也有恩怨分明的? 崔抟正想,仵作已验尸出来,将尸格奉与崔抟看了,待崔抟看着两个俱无致命外伤,又不曾中毒,倒是对冤魂索命的说法愈信了几分,到底想着宋柯床前那碗药,便问了杜氏,将给宋柯看伤的郎中叫来,问过详细,又将药渣与残药与他看过无误。 莫说种种证据指向了宋柯是叫冤魂索命而死,便是依着崔抟本心,宋柯这等无耻卑劣的东西,就是死了也是活该。就叫杜氏与婆子在供词上签字画押,而后就下了判词,只说宋柯素行不良,因琐故殴打妾室致死,叫冤魂索命,实乃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与人无尤。再将宋柯的卧房库房都贴了封条封锁,等着宋柯家人上京好接收。再好言安抚了杜氏几句,只道是:“你到底与他一场夫妻,将他的尸身好生收敛了,日后他家人来,你也好交代。” 杜氏含泪匐地答应。后来杜文胜到底将女儿带了回去,后头又将她许配了个南方来京做生意的商人为填房,那商人虽比之杜文胜也小不了几岁,前头的妻子只留下俩个女儿,一个已出嫁了,一个将要及笄,倒是没儿子,是以杜氏这个继母倒是不难做,与杜氏来说,也算得苦尽甘来,有下场了。 又说,崔抟回在奉天府,当即修书一封,将宋柯的案子交代一回,其中杜氏的口供记录得尤为详细,遣了心腹,送与承恩候谢逢春。谢逢春这里收了信,就拿去与两个儿子看了,又由谢显荣亲自执笔回了封信与崔抟,只说是知道了,再不提其他。 宋柯叫冤魂索命而死,因着他与承恩侯府有关,在京中也是传得厉害,便是承恩候府中也有人传说,说来,若是有规矩的人家,自家姨娘的哥哥出了这样的事,连累着自家也叫人点说,自是要禁止谈论的。偏宋姨娘仗着自家年轻貌美,又看着前头孟姨娘赫赫扬扬的战绩,自家觉得孟姨娘那样的出身都能将马氏压住,她清清白白人家一个小姐,如何就比不过了?久远以来,一直同马氏分庭抗礼,颇为不逊。如今出了这样的事,马氏十分称意,便不禁家中人传说,故意要宋姨娘听见,好叫她难堪。 ☆、第173章 意外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思想宝宝之母扔的一颗地雷。 PS,就一条留言!是抽了啊还是你们抛弃阿幂了?/(ㄒoㄒ)/~~ 宋姨娘若是个明白人,就该知道莫说她是个妾,便是这会子她是谢逢春明媒正娶的妻子也不能处处为着宋家着想。只她年纪即小,在家时嫡母又瞧她不入眼不肯教导,是以小事上精明,大事上糊涂得厉害,这时听着宋柯叫冤魂索命而死,传言中颇多宋柯罪有应得的意思,又气又恼,打人骂狗无所不为,又与谢逢春闹道:“哪里来的这许多鬼!活着时尚且看着我哥哥怕,难道死了就有胆与我哥哥闹了?必是有人捣鬼。还请侯爷替我哥哥出头,叫那狗官细细的查,还怕查不出吗?” 谢逢春不意一向糊涂的宋姨娘竟能说出这样明白的话来,正中他的心病,就道:“你以为是哪个害了你哥哥?”宋姨娘看谢逢春这样问,不晓得厉害,只哭道:“婢妾哪里知道是哪个?侯爷只推脱不管,婢妾看着心寒。婢妾这般年纪相貌,配侯爷难道委屈侯爷了吗?若是侯爷不喜婢妾,当时做什么答应婢妾的父亲呢?” 这等气壮的举动,倒是有些马氏的做派,只以马氏原配嫡妻的身份,尚且叫谢逢春不喜,何况是宋姨娘。谢逢春当时抬脚就向外走,宋姨娘追上来扯着谢逢春袖子不肯放,又哭道:“侯爷这是做什么?婢妾哪里说错了,就这样甩脸子与婢妾瞧。”话还未及说完,叫谢逢春一把甩脱,待要再往上赶,叫跟着谢逢春的小厮拦下了,只得顿着脚眼睁睁地看着谢逢春去远了。 因马氏有意放纵,承恩候府中传言不休将宋柯之死大肆渲染,宋姨娘终究年纪小,忍耐不住,又找到冯氏跟前,哭说:“婢妾的哥哥屈死了还叫人埋汰,何等冤枉,大少奶奶也不管一管,就由着人这样糟蹋亲戚吗?” 冯氏连着眼皮也不抬一下,淡淡道:“妾的家人称亲戚是哪里的规矩?想是我年纪小见识少的缘故,倒是头一回听着。待得我请教了母亲,再来与姨娘谈论。”一旁梁青容正与冯氏作伴,听着这几句,不想这个大嫂这般牙尖嘴利,险些儿笑出来。便是收声得快,脸上也带出了笑模样,却也落入了宋姨娘眼中。 宋姨娘看着她们妯娌这般,又气又恨,竟是脱口道:“大少奶奶说的什么妾不妾的?婢妾是妾不假,你们一家子仰仗的贤妃就不是妾了吗?”这话才出了口,就看着冯氏霍然起身,将凭几重重一拍,喝道:“宋姨娘这是失心疯了!”梁青容也万没想着,这宋姨娘胆大若此,竟能说出这样不要命的话来,忙道:“你们都是死的吗?快将宋姨娘拉下去!”宋姨娘话出了口,看着冯氏与梁氏妯娌两个俱都变了脸,也有些害怕,只她性子愚倔,还要强嘴,冯氏已喝道:“堵嘴,再叫她说出一个字来,我叫你们一个个再说不了话!”梁青容原看着冯氏为人温和,仿佛是个没脾气的,今日遇着事,先将宋氏定成疯子,是个有心机手腕的,不禁将她瞧过一眼。 莫说有冯氏这话,便是没冯氏这话,只消有些脑子的都知道宋姨娘方才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叫宫里的昭贤妃娘娘与当今圣上听着,在场的哪一个都跑不掉,是以一起涌了过来,按手的按手,堵嘴的堵嘴,七手八脚地将宋姨娘按在了地上,宋姨娘到了这时也知道自家说错了话,待要分辨几句,无如嘴叫人紧紧捂着,哪里发得出声来。 到得晚间谢逢春听着宋姨娘那番言论,险些气死过去,到了这时才万分懊悔如何就贪那些田地,纳了宋氏这样一个搅家精,惹出多少麻烦来,若不是娘娘运筹帷幄当机立断,只怕宋柯还要惹出事来。他原本对宋姨娘就没多少情意,这会子更是厌烦,就要使宋姨娘病故,还怒道:“这话儿若是传进宫里,只怕圣上先不肯答应!咱们家哪一个能有下场!” 还是谢怀德劝道:“不可。我们家如今多少双眼睛看着!宋柯即死,宋家必有进京收尸的,多半儿要来瞧一瞧宋氏。看着他们兄妹俱亡,岂肯善罢甘休?依着儿子的主意,先将宋氏禁足,不许出来走动。过得一年半载,待得宋柯那事淡了再做道理也是一样的。”谢显荣却道:“二弟这话也有理,宋氏只消看紧了,不叫她胡乱说话,她又是不识字的,也生不出事来。倒是宋柯的事,娘娘那里还要知会一声,看娘娘还有什么吩咐没有才要紧。”谢逢春便道:“叫你媳妇走一遭罢。”谢显荣自是答应。 父子三个商议即定,便以宋姨娘因胞兄亡故,哀痛过甚一直心神大乱为由,将她挪在了花园后一处倒座房中静养。冯氏使四个婆子看守,宋姨娘搬进去那日,冯氏亲自过去查看了回,又将四个婆子召至眼前,道是:“你们只需好好照应姨娘,便是你们的功劳,便是你们的家人也有好处,只有一条,若是叫姨娘走出来,我只问你们。” 冯氏掌管承恩侯府内馈已久,家下人等素知大少奶奶外和内刚,秉性聪明,见她都是服服帖帖,不敢捣鬼,听着她这番言语,齐齐称是,果然将宋姨娘看得寸步难行。宋姨娘起先也闹过,只说要见谢逢春,无如那些婆子受了冯氏教训,都当着没听见,人皮宋姨娘如何闹腾,只做个听不见。宋姨娘骂着,人装听不见,待要动手,她弱质纤纤,鞋小足弓,又怎么经得起粗手粗脚的婆子推搡,竟是束手无策,闹了几日,倒也老实了。 又说,十五日冯氏依例进宫拜见,如今她也来得多了,莫说司马门的守备与黄门认得她,便是未央宫中有些名头的太监宫女也都认得昭贤妃的嫂子,看着她进宫,都赶着上前奉承,巴望着冯氏在昭贤妃跟前提一句,日后能有前程,是以冯氏进宫,听着的从来都是好话儿,不想今日偏偏有人要与她过不去。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高贵妃。如今高贵妃也跟疯魔了一般,遇着哪个都酸刺几句,便是与她从无瓜葛的也要吃些话,更何况是昭贤妃的嫂子,自然更不能放过。从前的一双媚眼如今钉子一般,直直扎在冯氏身上,咯咯笑道:“谢夫人好久不见呢,这是来看贤妃?我劝你外头那些难听话儿就别往贤妃跟前提了,不然娇滴滴的贤妃可又要哭得眼肿了。这真真是没法子,谁叫她有那么一个爹呢!也只好生受!”语声尖锐,两腮通红,竟是十分欢喜的模样。 冯氏听这这些,自是知道高贵妃是为着宋柯一事,当时淡淡道:“劳娘娘操心了。”高贵妃又将冯氏斜了眼,又哼了声道是:“我倒不是操心的命,只贤妃,即要掌管宫务又要操心家事,可不是操心的命!”说着又笑了几声,这才放过冯氏去。 高贵妃闹的这一出,早有人报到了玉娘跟前,看着冯氏进来,行礼赐坐毕,玉娘只笑道:“如今贵妃闲着,爱找人说话儿。”冯氏听了这句便明白玉娘不欲在这事上与高贵妃计较,便也笑道:“妾与贵妃娘娘的嫂子从前倒是有些交情,只也好些日子不会面了,不想倒是与贵妃娘娘说上了话儿。”又谢逢春,马氏境况与玉娘提了,“母亲挂念娘娘,只是从前散漫惯的,又不大识字懂规矩,怕进宫冲撞了贵人还不自知倒给娘娘惹事,故此不敢前来,使妾替她向娘娘请安问好,请娘娘勿以她为念,好生保重玉体要紧。” 马氏从来不喜玉娘,便是玉娘如今成了昭贤妃,马氏敬畏的也只是昭贤妃,待着玉娘依旧无情,家中人哪个不知道,这会子冯氏一本正经地借着马氏说话,那句“又不大识字懂规矩”就有暗指。 原是宋柯以春风得意楼之事相挟,谢逢春等自不肯就范,可宋柯这人留着终究是个祸患,便由冯氏进宫向玉娘讨个主意。玉娘知谢家新贵,手上并无多少可用的人手,只叫冯氏回去关照谢氏父子先将宋柯拖住。她这里安排下个太监,唤作武勇,将宋柯住处看了起来,一则是摸宋柯底细,二来也好看看,宋柯背后有没有人唆使。 武勇生得身材瘦小,却是擅能高来高去,为人也是机警决断,却是陈奉送过来的,为着掩人耳目,只在合欢殿做个洒扫的粗使太监,这是头一回得玉娘信用,自是要努力效命。他才盯了没几日,宋柯这里就出了事,因谢逢春那边一直不给回信,成枚就上门与宋柯争执,成枚将宋柯打了顿,宋柯为着出气又将成氏打得惨不忍睹,这一出好戏都落在了玉娘派出的人眼中。武勇倒也有些智计,趁着半夜进入成氏房中,将奄奄一息的成氏吊在了房梁上,做了个自尽的假象,好叫宋柯不能清白。 他这里做完手脚,立时就赶回了宫,就在陈奉跟前实情招认,只说是时不我待,左右那成氏有那样的渣兄恶夫,活着也是受累,倒不如借她一条性命叫宋柯脱不了身。陈奉听说,虽觉武勇心狠手辣,倒也好算个人才,也不见怪,径直过来见了玉娘,将武勇所为说与玉娘知道。玉娘那时刚从赶来的冯氏口中得了成氏的死讯,原也以为成氏是挨打不过,这才萌生死志,不想竟是别有因缘。 也是玉娘为人十分机变,当时就拿定了主意,索性借这事要了宋柯性命。按大殷律,夫殴妾致妾自尽,至多是个流刑,便使冯氏回去叫谢逢春将宋柯的流刑赎买了。待得夜半,再由武勇假扮成氏鬼魂向宋柯索命,若能吓死最好,便是吓不死,也要将他吊死,好叫人以为是成氏冤魂所为。 也是宋柯命该如此,他先叫崔抟打得臀部稀烂,已是精神不济,去了半条性命。不想那郎中看着宋柯疼得厉害,在开给他的药中加了味醉心花。醉心花可止喘定痛,倒是对症的,可此药又有麻痹效验,宋柯服下后,自是昏昏沉沉,他白日是叫成氏的尸身吓过的,再猛然看着“鬼魂”飘至眼前,哪里抵受得住,果然吓死。 ☆、第174章 双情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myrrh 扔的一颗地雷。 我是思想宝宝之母 扔的一颗地雷。 又说是玉娘虽信得过谢氏兄弟不是误事的人,只她所图甚大,许多安排都不叫谢家知情,譬如这回成氏与宋柯之死的真情。是以冯氏只以为宋柯这是作恶多端,终遭天谴,却不晓得里头是玉娘手笔。如今宋柯即死,宋姨娘又叫关了起来,宋家也算是受了教训,便是要生事,也得掂量一二,因此冯氏进宫报讯,再要讨玉娘个示下,看留宋姨娘不留。 玉娘这里早知详情,看着冯氏用马氏来隐喻此事,脸上微微现出笑容来,缓声道:“母亲多虑了。嫂子回去告诉母亲,请她保重身子,若是不喜欢在外走动,还烦嫂子多陪伴些,也免得母亲难耐。” 这便是宋姨娘可暂留,只是要多找些人仔细看着的意思了。冯氏恭声答应,又打量了玉娘几眼,看玉娘当真是肤如凝脂、眉分翠羽、眼似横波、唇若施朱,即端且媚、意态俨然,容颜比产育宝康公主之前愈盛。想来都是因乾元帝护着,玉娘的日子再顺心不过,方能如此。只这样的宠爱,若是没个皇子傍身,终究是虚的,五皇子虽好,到底生母另有他人。因此冯氏想了想,终究倾身向前,轻声道:“娘娘,公主也快一岁了。” 玉娘哪能不知冯氏意思,懒得与她分说,只装个糊涂,掩唇笑道:“圣上正犯难呢。他心爱阿琰比我还甚,不肯叫阿琰委屈,偏他的万寿与阿琰的生辰是一日。” 冯氏听着玉娘这话,跟着奉承道:“这也是因着圣上将娘娘放在心上的缘故。”玉娘似笑非笑地瞧了冯氏眼,秋波流眄,又道:“上回二哥哥与梁氏进宫谢恩,我瞧着梁氏倒是个稳重大方的,只不知,她与大嫂相处如何?”冯氏不知玉娘问话的意思,便不肯加以褒贬,只笑道:“到底是大家子出身。” 玉娘听说也就明白了,无非是那位梁青容行事不落人言,说不上好,也挑不出错来。说来也难怪她,一是新婚,二则又是次子媳妇,自是能不出头就不出头。玉娘当日挑中梁青容,一半儿是为着她身后的梁丑奴与与宗室有联络的临安候府,另一半却是为着试乾元帝心思,乾元帝肯玉成便是对她信重爱护。如今乾元帝心思试得分明,余下是梁丑奴那里了,虽梁丑奴肯许婚便是倒向自家,可若是梁青容日子过得不顺,也难保梁丑奴不生出二心来。这时听着冯氏这句,玉娘便道:“嫂子也是好的,我哪里不知道呢。”又将素指在凭几上敲了敲。 一旁的蘅芜忙捧来一个两寸高,一尺来长的四蝙如意描金填漆盒搁在冯氏面前,玉娘虚点了道:“里头三套头面是我赏母亲与两个嫂子的,嫂子带回去罢。”冯氏忙站起谢恩,看着玉娘端了茶,便磕头告退,双手捧了漆盒倒退出去。 看着冯氏出去,玉娘将茶盏搁在手边,向着垂手站在一边的金盛道:“这两日刘美人与宋才人都来回我,说是他们跟前服侍的太监很不像话,请陈奉。”金盛想了想,倒是记得刘美人前几日就在昭贤妃跟前提过,说她殿中的太监扫地扫得不干净,屡说不改,闹着要昭贤妃为她做主,昭贤妃当日恍若未闻一般,今日怎么忽然提起转念倒也明白了,当日不搭理,无非看刘美人小题大做,不能叫她轻易如愿。今日忽然指着这事发作,想是陈奉有什么事儿不顺昭贤妃的心了,故此指着这事敲打陈奉。 到底金盛也在陈奉手下领过教训,有些香火情,故此到掖庭宣了昭贤妃口谕之后,又含蓄地道:“娘娘从来宽厚,内侍也是知道的,只老实答话便了。”陈奉听着玉娘特遣了金盛来宣他,知道是有要事,也就顺着金盛的口吻叹道:“只望娘娘记得奉从前谨慎。”金盛看着陈奉富家翁一般的脸上带些轻愁,又安慰了几句,陈奉诺诺。 两个到得合欢殿,先叫陈奉在外等候,金盛正要进去回报,一脚才踏进合欢殿正门,秀云含笑接过来:“金内侍回来了,陈内侍呢?圣上来了,娘娘不能见陈内侍,叫奴婢替她问陈内侍两句话。” 金盛听说也不以为意,向着殿外一指,秀云顺着金盛的手势看过去,就见陈奉立在合欢树下,忙走下去。金盛看着秀云走在陈奉面前说了几句,陈奉就做出了领命的姿态,便头也不抬地缓步走了开去。金盛看着秀云回来,脸上露了些笑容:“娘娘倒是信重你。”秀云嫣然道:“不过是娘娘与陈内侍从前有些香火情,故此趁着如今还没惹出事来,提点几句。不然真有了什么事儿,咱们娘娘也难做。”金盛知道昭贤妃才进宫时在掖庭住过,想是那时受过陈奉照拂,倒也信了。 说来因春风得意楼的缘故,宋柯这承恩候内宠之兄是在人前挂了号的,此番先是仗着承恩候的名头纳了两个小官的女儿为妾,而后逼死侍妾,紧接着自家又被冤魂索命而死,一出接一出的大戏,这样的新闻本就引人关注,更何况转弯抹角地与宠冠后宫的昭贤妃连上,自然有人惦记着拿这个做把柄:虽死鬼宋柯在奉天府正堂自证之所以与成枚闹崩都是为着承恩候不肯徇私的缘故,可宋柯那样胆大,敢纳官宦人家的女孩子为妾,焉知其中没有仗着承恩候的势威逼的缘故? 到底乾元帝对昭贤妃的偏宠有目共睹,哪个叫昭贤妃不痛快,乾元帝就能叫他加倍不痛快,护国公便是前车之鉴。护国公有功劳在身尚且如此,其余人自问自家的底气不能与百年国公府相比,叫他们直接对上昭贤妃自然胆怯。昭贤妃不能参,那承恩候总可以参了吧?一则,乾元帝偏向昭贤妃,未必连着“便宜老丈人”一起偏,何况还是个屡屡惹事的;二则,这本章上去,若是昭贤妃一力偏护承恩候,在乾元帝眼中只怕也要减些分数;再来,便是昭贤妃乖觉,不肯为着她父亲伤了贤名,也能叫她不痛快. 最后,要晓得从大殷朝立朝起,只有承恩公而无承恩候,而承恩公按例是赐与皇后之父的。本朝之所以没有承恩公,都是因为皇后李媛的生父李源本就有护国公的爵位。如今乾元帝却将昭贤妃的父亲封做了承恩候,未免隆宠太过。因此这回是事一出,便都存了万一之心,万一乾元帝允了本章,削了承恩候爵位呢? 是以乾元帝这里接着了几封弹劾承恩候的奏章,都是参承恩候私德不修,不堪配侯爵之爵。 乾元帝只消没对着玉娘,便好算个明君,如何不明白这些本章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看着是参承恩候谢逢春,却是冲着玉娘去的,若是自家削了承恩候的爵位,便是在玉娘脸上打了一掌。这样的事,乾元帝如何肯答应,一面将奏章留中不发,又怕玉娘见内外命妇时,有不长眼的到她跟前生事,故此亲自同玉娘说了,又怕闹鬼的事将玉娘吓着,说时斟字酌句,又道是:“我不过告诉你知道,叫你有个提防。若是哪个不长眼的到你跟前提这事,凭是谁,只管打回去,有我呢。” 玉娘就颦眉叹道:“怨不得妾的嫂子进宫时脸上有些忧色,妾问着还不说,妾还以为是妾的母亲身上不好,哪里知道是这样。想是妾的父母嫂子不肯叫妾忧心,故此才瞒着妾。”说着眼圈儿就是一红,连忙将脸转过去,做个拭泪的模样。 乾元帝看着玉娘强忍委屈的模样,愈发恼了那些人,冷笑道:“我知道你家里人本分,从不曾到你跟前开口要恩典,这样都有人瞧不惯。真当我糊涂吗?不过是瞧不惯我疼爱你罢了。”又将玉娘抱在怀中哄了回,看着玉娘眉宇渐渐舒展才罢。 又说,陈奉从合欢殿回去,自家关在房中吃了盏茶,这才开门出来,叫了掖庭丞们进来,训诫了回,只说是宫中那些才人美人们处也要仔细服侍,不可落人话柄,免得这些主子闹在昭贤妃处,搅得大伙儿都没脸,将玉娘特宣召他的事圆了过去。之后信步踱了出去,七转八绕地到了双林殿前。 双林殿在沧池边的渐台后,房舍窄小,是神武营在未央宫中的驻处。陈奉信步走到殿边,就听着一声招呼,道是:“陈内侍。”陈奉转头看去,却是赵腾的副手壮武将军宁峤,脸上就是一笑,微微一颌首:“宁将军,今儿当值?” 宁峤笑道:“原是休沐,不想赵将军前几日感染风寒,怕过了病气与贵人们,因此与标下调了个班儿。陈内侍如何到了此处?倒是难得。” 陈奉听着这句,眉头动了动,富家翁一般的脸上依旧带了笑,道是:“咱家看着赵将军壮得牛一般,什么也压不倒一般,不想也是会生病的。”宁峤也笑道:“据说是吃醉了,倒在门外睡了的缘故,这一病倒也来势汹汹,还说着胡话,什么虎,虎的,莫不是梦中也念着打虎呢。” 陈奉听着这话,自是知道此虎实在是嫮,赵腾口口声声唤的是阿嫮,脸上的笑不由自主地淡了些,片刻如常,笑道:“从前圣上行猎,赵将军随扈,倒是猎着过老虎。一箭从眼中穿过,虎皮毫发未伤。” ☆、第175章 惊情 宁峤倒也知道,陈奉是乾元帝东宫时的老人,赵腾又是乾元帝心腹爱将,故此有些交情,听着这话,便笑道:“将军神射,军中是有名的。“陈奉扯了唇角一笑,又与宁峤说了几句,这才踱开。虽陈奉看来闲庭信步一般,心上却是惊涛骇浪。 原是玉娘这里决意除去宋柯,因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自己,尤其陈淑妃母子,前回叫自家先下手为强以李代桃僵之计废了陈淑妃母子一番谋划,如今只要宋柯一死,他们必定不肯干休。玉娘以己度人,若她是陈淑妃母子,便好使人赶往东阳城,将宋柯一家除尽。 宋柯与他的家人前后脚地都死于非命,要说是个巧合,只怕三岁孩童也哄不过,那时莫说陈淑妃母子,便是护国公,高鸿兄弟等也不能放她过去,必定咬死不放。到时便是乾元帝依旧护着她,她也未必能能全身而退。是以玉娘叫武勇扮鬼吓死宋柯的同时,又叫赵腾遣了心腹赶往东阳城,若是有人要动宋柯家人,务必要将人护下。 今日玉娘请陈奉过去,便是要问一问东阳城可有动作,不想却从宁峤口中听着这样要命的话,要是赵腾口口声声喊的阿嫮叫乾元帝听着,说不定就有灭顶之灾。陈奉愈想愈怕,好容易熬过一日,料理完掖庭的事务,换了身衣裳,指着一事就出宫去了。 陈奉生得肥胖高壮,这些年在宫中又身居高位,养出了一身的气派,若不知道他身份的,打眼看着只以为是个富家翁,哪里想得到是个内宦。出得未央宫之后,雇了一顶小轿先往一处茶楼坐了回,看着无人跟随,方下了茶楼,七转八弯地绕了回,才到了赵腾家。 来应门的是赵腾的老家人,看着是陈奉,脸上先是一笑,眼中亮光一闪,本已有些驼的腰弯得更低了些,一面将陈奉让进去,一面把袖子举起来擦了擦眼,颤声道:“苏老爷,您可来了,您去看看我们少爷。老奴说句胆大的,沈姑娘再好也已死了这么年了,少爷守着不肯娶妻也就罢了,还这么糟践自己身子,可怎么好。” 陈奉听着老家人这话,只以为赵腾不好,抬脚就往正房去,到得门前伸手才将门推开里头就卷出一股子酒气来,便是陈奉也擅饮,闻着这股子味道也皱了眉,就朝房内看去,却看赵腾坐在窗边,脸上已瘦得脱了相,听着动静,双眼通红地看过来,见是陈奉,脸上露了些笑容道:“可是她有话说?” 陈奉反手将门关上,在赵腾面前一坐,将他上下打量两眼,慢慢地道:“可是你不甘她如今在别人怀里,要害死她才喜欢?” 赵腾听着这话,霍地站了起来,撑着桌子逼到陈奉眼前,咬牙道:“我若要害她,只消把她是谁往外一说,你以为那人放得过她?”说着一滴泪落在桌面上,跌得粉碎。 陈奉将赵腾面前的酒壶拿在手上,替自家斟了一杯,慢慢地喝尽:“你不想害死她,为何嚷着她的名字还叫人听着了?”赵腾听着这句,身上没了力气一般跌坐下来:“若是有那一日,我不忘恩情。”脸上却是凄然一笑。 却是赵腾比陈奉与乾元帝都明白些阿嫮,阿嫮是沈如兰捧在手心长大的,打小儿都是要一奉十,从无违拗,娇惯异常;偏阿嫮又极聪明,说过目不忘,入耳成颂也不为过,是以养成了骄傲脾性,比寻常男子更有决断,不然也不能在乾元帝初要她时,说出了那句“他就不怕睡着了我给他一刀吗?”赴死的话。可说出这等话的阿嫮也不知经了什么,竟是转过头来混进了宫成了乾元帝身边唯一得意的人。如今从她口中吐出的话,只怕每一句都是她的谋划计算。她叫陈奉转告自己的那句话,无非拿着旧情引诱,是要他卖命罢了。 赵腾清清楚楚地知道,阿嫮,洁白骄傲得天鹅一般的阿嫮,看人的时候脸上都带着矜傲的阿嫮是真不在了。如今宫里的那个是谢玉娘,是昭贤妃,她的笑,她的泪,她每一句话都是为着沈家一百六十余条性命,全是虚情假意。赵腾一想着这个,心上就疼得透不出气来,这才会去买醉。 陈奉看着赵腾这幅模样,原本要说的话也开不出口来,只瞧着手上的酒盏发怔。赵腾笑完,看着陈奉沉默,也慢慢地静了下来,半晌才道:“可是为着东阳城的事?”陈奉抬头看了赵腾眼,赵腾倒又似从前模样,脸上一片冷肃,仿佛方才笑中含泪的不是他一般。 “若是晚到半日,怕是只能收尸了。”赵腾说着这话时,心上也不知什么滋味:阿嫮这样聪明机警,几乎好说是运筹帷幄,她这是女子,若是身为男子,凭着她的心机手腕,怕也能封侯拜相。可这样的心机手腕,却是用在了这些地方,说是明珠暗投也不为过。 陈奉听着,慢慢点了头,轻声道:“事已至此,你且看开些,未必没有日后。”赵腾听说,将陈奉看了眼,倒是真笑了,摇了摇头:“来生罢。”来生他定然从头就护着她,不叫她有一些委屈烦恼,许还能相守,今生是无望的了,阿嫮从来不是肯回头的人。 陈奉微微叹了口气,站了起来,转身走了出去,待得出了赵腾家门,原本富家翁一般的脸上,也现出了一丝怅然:“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高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你总还能见着人。”语声中遗憾深深。 赵腾这里次日就消了假,依旧回来当值,乾元帝看着赵腾人瘦得脸上骨头都突了出来,只以为他是真病了,他待着赵腾倒也有几分关切,还道:“你如何瘦成这样?要不要叫太医瞧瞧?”赵腾单膝下跪,推道:“臣谢圣上隆恩,臣已然大好。”乾元帝听着这,也不相强,还笑道:“不要就不要罢,朕与你,君臣相得,很不用这样。”赵腾又道:“是,臣惶恐。”乾元帝道:“起罢。”看着赵腾起身才道:“朕下个月与昭贤妃要往西山大营,你预备着。”在西山大营不比在宫中是咫尺天涯,若是运气好些许能见上一见,赵腾心上忽然跳快了,亏得他沉着头,到底没叫乾元帝看出异常来。 赵腾从温室殿出来往双林殿去,路上必经过沧池渐台,无意间一抬头,却见渐台的蓬莱亭中坐着个女子,云鬟雾髻,广袖披帛,叫风一吹,衣袂飘飘,宛若起舞,又似飞仙,正是阿嫮。 赵腾的眼内一痛,心中虽知他身为外臣,不好盯着宫妃瞧,正强逼着自己移开眼去时,却见亭中不知何时多了个高冠搏带的少年,身形还未长足,行止间却已是萧萧肃肃,仿佛是皇次子景和。 却说景和是接着他派往东阳城的手下临死前的飞鸽传信,道是宋家不知哪里来了几个高手,在他们潜入宋家要动手时忽然出现。他们一行三人,当时就折了两个,他也身受重伤,多半儿捱不过去。只恨辜负了皇子的信任,虽死有憾云云。笔迹潦草,最后几个字,行笔软弱无力几乎不成形,纸上尤沾了血迹,想是临死前匆匆写就。 景和倒是叫玉娘料准了的,一听着宋柯出事,立时就派人赶往东阳城,要将宋柯父母扣在手上,不想还是晚了些,叫人抢了先。这人除着那位昭贤妃还能有哪个?这时景和看着信,即怒且笑,怒的是自家又落在了昭贤妃后头,他一个男人却不如一个女儿家,岂不可笑?笑的却是,那样娇滴滴软绵绵一个美人,却生就这般玲珑心肠,也不知道他那个父皇可知道不知道他眼中一日也离不得他护佑的好孩子,竟有这等手腕气魄,若是叫她做得太后,再出个则天女帝也未为可知。 景和想在这里,女孩子一般秀美的脸上带了笑容,心中竟是有些期盼快活,忽然就想见昭贤妃一面,好说几句话。 也是巧,今日景宁闹着要到沧池玩,玉娘看着左右无事,带了近身几个太监宫娥并金盛,到了沧池,只叫保姆们看着景宁不叫他靠近沧池,自家往渐台的蓬莱阁上歇息。蓬莱阁是整个未央宫最高处,坐在蓬莱阁上,不独烟波荡漾的沧池就在眼下,便是整个未央宫也尽入眼中,叫人心神激荡。 不想玉娘才坐下不久,景和正从渐台下过,与赵腾一般瞥见了玉娘。赵腾身为外臣,与玉娘有君臣之分,景和与玉娘虽是利益相悖,却是庶子庶母,在人前说说话也使得。景和便上了渐台,与玉娘见了礼,不待玉娘答允就在玉娘面前坐下,轻声道:“昭贤妃好闲心。” 玉娘知道景和面和心狠,对他素有戒心,听着他开这个口,脸上就沉了:“二皇子见着我,连母妃也不称,这是哪里来的规矩道理。莫不是大儒们的夸赞,都是虚言?” 景和眉间一动,微微笑道:“儿臣是来瞧瞧昭母妃。儿臣素知昭母妃聪慧过人,今日才知,聪慧过人实不足褒扬。虽昭母妃是女子,可才智决断许多男人都远远不及。” 玉娘听着这话,便知景和是接着他在东阳城失手的信了,一时坐不住也是有的,脸上也现出笑容来,缓缓道:“不知我做了什么,能使二皇子这样夸赞?说来我听听。” 景和在玉娘脸上看了会,叹了口气道:“昭母妃,景宁还小呢。” ☆、第176章 自荐 玉娘听着这句,忽然来了些兴致,螓首微侧将景和看着,似笑非笑地道:“凌才人难产没了,景宁又极小。” 景和明白玉娘话中意思,无非是因着景宁小,又没了生母,从小儿带在身边,养大了和亲生的也没多少差别了。也是,以她的心机手腕,都能将他那无情专横的父皇拢得牢牢的只守着她一个,还收不服个幼儿?若是她日后有子,景宁自然就是她儿子的臂膀,便是她无子,景宁是她打小抚养的,推到那个位置上去,还能不敬着她吗? 景和垂下眼,昭贤妃搁在紫檀雕云龙纹桌上的素手,玉指纤纤,指甲上干干净净并无染着蔻丹,反倒更显着纤柔秀美,犹如玉雕雪砌一般,偏这样的手能翻云覆雨。“这样小年纪,是贤是愚,是善是恶,您知道么?便是凌才人之死,若是有人生了恶意,昭母妃又待如何?”说着景和抬起了眼盯着玉娘双眼。 玉娘自知,景和这无非是说,景宁还小,且看不出心性如何,若是愚笨还好些,只怕是个狠心的,日后有人在他面前将凌才人之死栽在她头上,景宁做出恩将仇报的事也未为可知。陈淑妃是个机敏多变的,她这儿子果然肖似她,还不上十五岁,就这样深谙人心,若她是从前的沈昭华,只怕就要叫他说得心动。可如今,她自家已满心计算,还怕哪个?左不过一条命罢了。只景和都这般讲了,若不顺着一二,岂不是辜负了这位二皇子特特过来说这些?是以玉娘眉尖微蹙地道:“依着二皇子的意思,倒是我不该教养这孩子了?” 这话景和如何敢接。乾元帝起先将景宁从广明殿挪出来,是为着景宁伤了腿粘着昭贤妃不肯放,后头便是叫昭贤妃养熟了,“母子”两个离不开,乾元帝也就顺势将景宁留在了合欢殿,又有意无意地在外朝格外夸赞了昭贤妃的慈母风范,将丧母的皇五子视如己出。这会他若是敢说出昭贤妃不该教养景宁这话,只消把这话往乾元帝跟前一递,多半立时招来乾元帝厌恶。 景和那等机变,自然不能接这个话,反笑道:“昭母妃这是说哪里话来。儿臣虽愚钝,却也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以昭母妃的性情,五弟的心性自然是无疑问的。”这便是说,景宁年纪极小,心性还未长成,如白纸一般,养在哪个的身边自然随着哪个的性子多些,以昭贤妃是心计手腕,景宁耳濡目染,哪能有纯良性情。 玉娘听着这话,不独不怒,反抚掌而笑,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话说得极好,二皇子果然深有感悟。”她身上的宫装是新制的,袖阔数尺,这一抬手袖子顺着手臂就滑了下去,露出一截玉臂来,腕上悬着一只白玉镯。以乾元帝对玉娘的宠爱,能到玉娘面前的都是极品,这只玉镯有如凝脂一般,正是最上品的羊脂玉,可叫她肌肤一称,竟显着玉色微微泛黄起来。她笑罢便站起了身,她这一起身,景宁自然不能再坐,一样起身。玉娘素指虚虚撑在桌面上,流眄双眸在景和脸上一扫:“承二皇子吉言。”景和叫玉娘一看,脚下不由自主地退了步。 玉娘看着景和退开,转身就往蓬莱阁外走,景和便道:“儿臣恭送昭母妃。儿臣祝昭母妃日后事事顺遂。”这话儿是指着玉娘从前计算周全,凡事能抢在他的前头,日后未必了,是以玉娘便站住脚回首看了景和眼,微微颌首,只道个好字便回身去了。一旁服侍的宫娥太监们捧着拂尘、香炉、漱盂、罗帕、茶具等急忙跟上,不过片刻,蓬莱阁中只余景和与他的随身内侍两个。 景和扶窗看下去,却见昭贤妃一行人逶迤下得渐台,才一到地面,景宁便跑了过来双手一张将昭贤妃的腿抱着,扬起了脸说了几句,昭贤妃脸上隐约可见笑容,轻轻在景宁头上抚了抚,这才携了景宁上得软舆,摇摇晃晃地去远了。景和叹息了声:“昭贤妃如今将五弟视如己出,若是五弟有个万一,可不要伤心坏了。”他身后的内侍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来,低声道:“殿下说得是。” 是么?未必。这女子,貌若梨花,心如蛇蝎,又肯临机应变,再是猝不及防的事,也能叫她顺势而为谋些好处去,这份聪明可是难得的很了。只不知她养了这些日子的景宁忽然没了,她是不是也能得些好处去,还是会为着这个讨人厌的孩子伤心流泪?景和微微地叹了口气,他不是个蠢人,她又这样聪明,若是联手而为,什么后位,什么太子,探囊取物尔,到时各取所需,岂不美哉。 又说玉娘携景宁回在合欢殿,软舆还未停稳,就看珊瑚急匆匆迎出来,看着玉娘就道:“阿弥陀佛,娘娘,您可回来了,公主看着您不在,哭了好一会子呢,保姆们都哄不住。” 原是玉娘要带景宁出去时,景琰正睡,自然不好带出去。他们去了不久,景琰醒了,遍寻玉娘不见,她是叫乾元帝纵出来的性子,哪里肯答应,也是她还不足一岁,说不来自家意思,却会把小手指着殿外,意思是要出去。保姆与宫人们都知乾元帝爱重这个女儿,连着皇子们都要靠后,略有个差池,一家子都活不成,昭贤妃不在,哪个敢出头带她出去。是以只肯围着哄,只景琰到底极小,虽已能开口喊爹娘,正是不懂事的时候,又是叫乾元帝捧在手心的,性子上来哪里肯答应,正闹得服侍的人头痛,昭贤妃恰回来了。 景宁在玉娘身边住了这些日子,因玉娘容貌即美,行止又温柔,景宁早将玉娘看得仿佛亲生母亲一般,只喊“母妃”,连着景琰也视做亲妹,这会子听着景琰哭,忙拉了玉娘道:“母妃,快点儿,妹妹哭呢。” 到底景和才说过那话,玉娘垂目看了景宁眼,蹲下身道:“妹妹哭了,你要怎么样呢?”景宁想了想,道是:“儿臣把这个给妹妹,花好看,妹妹也好看。”玉娘垂眼看着景宁手上从未央宫中摘得的那朵白玉珠帘,脸上便现出了一丝笑容来,道:“那阿宁亲手给妹妹好不好?”景宁握着花枝点了点头,玉娘这才起身,携了景宁款步回殿。 景琰正叫保姆们围着哄,看着自家母亲从殿外进来,眼中还含着泪就就笑了开,叫着娘,张了手朝着玉娘扑。这也是玉娘与景琰母女得乾元帝偏爱,只叫景琰如民间一般,管玉娘叫娘,管他叫爹,仿佛民间夫妻父女一般。 又说景琰出生时就看得出容貌极似乾元帝,唯有双眼似玉娘,可养了这些日子,连着眼睛也渐渐地似了乾元帝去。乾元帝的样貌生得颇俊雅,年轻时更好赞一句丰姿秀逸,生在女孩子身上,更是柔和,景琰生得肖似他,自然也是粉团儿一个。便是玉娘对着乾元帝依旧心结深深,看着景琰这样,也自心软,探手将她抱了过来。 景琰因张眼不见母亲,自觉委屈已极,是以一到玉娘怀中,两只小胳膊就将玉娘的脖子紧紧抱着。玉娘身边的景宁将手举得高高地,要将花递给景琰。不想景琰虽还不足一岁,却是天分聪明,看着这个哥哥是和母亲一起从门外进来的,知道他们两是个一块儿出去,的便将脸扭了开去,嘟了小嘴,手却抱得更紧了些。殿中服侍的诸人险些笑出来,只碍着玉娘,到底不敢。 景宁听着景琰不理他,倒是锲而不舍,转到另一边又将花往上递:“妹妹给。”景琰看了会,到底还是伸出手将花接了,依旧不肯放松玉娘,将个小脑袋搁在玉娘肩上。她虽是才醒不久,却是闹到现在,这会子呆在母亲怀里,倦意便不可抵挡地涌了上来,双眼渐渐阖上,不过片刻便睡熟了,就有保姆过来轻手轻脚地从玉娘手上接过景琰抱到景琰自家的寝宫去了,景宁依旧缠在玉娘脚边,也是玩了一会,到底年幼体弱,静下来就觉着倦,头一点一点的。也是景宁身边的人叫玉娘敲打过几回,又看景宁虽没了亲娘,母族又不显,却得昭贤妃的心,再不敢怠慢,不待玉娘招呼已蹑手蹑脚地走过来将景宁抱走了。 看着两个孩子都出去了,玉娘方回内殿沐浴更衣,梳洗毕,这才靠在美人榻上,金盛已捧了桂圆金橘蜜茶来,玉娘接过喝了口,问道:“你瞧着二皇子这是想做什么?”好端端地来说那些话,几乎就有摊牌的意思,陈淑妃母子的处事从来谨慎,不然也不能叫自家吃了次暗亏,虽那回自家顺水推舟,将高氏踩了下去,又借此算计了李氏一把,到底亏还是吃了,到如今也没找回来。这样的人,哪里是肯轻易破脸的。 渐台上,金盛也是服侍在侧的,将昭贤妃与皇次子景和的话都听在耳中,早有话说,这时听着玉娘开口,小心地向前一步道:“依着奴婢浅见,娘娘不妨细想想,二殿下那句‘这样小年纪,是贤是愚,是善是恶,您知道么?便是凌才人之死,若是有人生了恶意,昭母妃又待如何?’” 玉娘听着这话,原本歪着的身子坐直了些,冲着金盛微微一抬下颌,意思便是叫他说。金盛又把腰弯低了些,轻声道:“奴婢以为这是二殿下在毛遂自荐。”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我是思想宝宝之母 扔的一颗地雷。 ☆、第177章 下绊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景和递了橄榄枝,阿嫮看不上啊。 玉娘听着这话,转眸将金盛看看看,嫣然道:“若不是我知道你的忠心,还要以为你是二皇子的人。”金盛哪当得起这句,当时就跪倒在地,叩首道:“奴婢对娘娘一片忠心,再无二意。”玉娘点了点头:“我知道你的忠心,不然也不能与你说这句。”却不叫金盛起身,自己侧了螓首将景和今日那番做派又仔细想了回,眉尖细细蹙起。 景和若真是自荐,必是她推景和做得太子,景和那头出力,帮着她登上后位。说来以景和的才智,做个太子也是值当的,若是推他上去,倒也不难。可推了他上去,陈淑妃岂肯再居妃位?便是陈淑妃能忍一时之气,等着景和践祚,还能放过她这个站着太后位的不成?这等计较明明白白地放在眼前,她便是再蠢十倍,也不能信这个。景和年纪虽小,却是计较过人,哪会不知她不能相信他,为何还来说这话? 金盛说得那番话,看着昭贤妃皱眉思忖,心中惴惴,却是不敢开言,只将头低得愈发深了。 玉娘正想,就看珠帘一掀,绣出云龙的石青袍角闪动,却是乾元帝走了进来。乾元帝看着金盛战战惊惊地跪在玉娘榻前,一面道:“你这奴才做了什么惹得你们娘娘生气?”一面走到玉娘身边坐下,将要起身的玉娘按着,笑嘻嘻地道,“我听着你今儿带着皇五子出去了,惹得阿琰哭了场” 玉娘听着说话才惊觉乾元帝到了,忙站起身接驾,又瞥了眼金盛道:“你下去罢,日后仔细当差就是。”看着金盛跪安,方向乾元帝道:“圣上还说呢,这孩子真是。妾出去时,她才睡下,妾以为不要紧,哪知道妾一走,她倒是醒了,保姆们都哄不住,妾回来了才算完。倒象知道妾带了阿宁不带她一般,都不理阿宁了。” 乾元帝听着玉娘含笑带嗔地说话,脸上不由自主地带了些笑,握着玉娘手道:“咱们的孩子,自然是聪明的,只可惜是个公主。”玉娘听着这话就斜睇了乾元帝眼:“妾才知道,您从前都是哄妾的。”乾元帝听着这话,又气又笑,咬牙道:“好没良心的孩子!我对你怎么样你还不知道吗?倒说我哄你。你倒是说说看,我怎么哄你了,若是有理还则罢了,若是没理,看我怎么治你。”说到最后一句时,口角已带了笑意。 玉娘便道:“您说公主也喜欢呢,这会子又可惜阿琰是公主。”乾元帝听了,弯腰将玉娘的鼻子轻轻咬了口,又在她腮边一香,方叹道:“傻孩子,你可真当我哄你了。”说着又将玉娘抱在膝上坐着,“从前我说的等你生了儿子,再给你们母子前程的话,莫不是你忘了?皇五子虽和你亲,到底不是你生的。”玉娘颦眉道:“妾只怕没这个福气。”乾元帝薄怒道:“放屁,有我呢,再大的福气你也有。”玉娘扯着乾元帝袖子道:“便是妾日后得了儿子,他几个哥哥都大了,妾怕,妾怕讨拖累圣上。”说着一滴泪就落在乾元帝袖子上,才洇开又落下了一滴。 乾元帝最见不得玉娘的眼泪,看着她落泪,心上早软了,从玉娘手上抽了帕子替她拭泪,又将她按在怀中,轻轻拍着她玉背道:“真是个傻孩子。怕什么呢,我不抬举他们就是,倒是你,早些生个儿子,再大的福气你也有。”托起玉娘的下颌在她额头亲了亲,又将她抱着,说些话来哄她。玉娘俯在乾元帝怀里,口角泛了一丝笑影。 却是景和今日这番做派引得玉娘心惊。她与陈淑妃母子交手几回,虽仗着先下手为强赢得多,可景和这样小年纪,却能步步紧逼,哪一日她略有疏忽,只怕就要叫他咬着,以景和能为,这一口咬上必是伤筋动骨。这还是景和身上没领着实差,若是叫他领了实差去,手上能用的人脉更多,到时为着太子位,层出不穷地生出事来,自家只怕应付也来不及,又哪里来的时间钉死护国公? 若是李源一家子已同当年的沈家一样也就罢了,可如今的护国公李源虽叫眼前这人薅了实职,可还好端端地在呢!玉娘想着在这里,心口又钝钝地痛了起来,不由自主地抬手捂住了心口。 是以她今日借着乾元帝自家提起儿女的事,便将话引了过去。也是她摸准了乾元帝性子脾气,不过几句话就哄得乾元帝十分心痛,只怕玉娘与那个还不知道在哪里的儿子日后叫那几个成年的皇子欺负了去,次日在朝上,先将谢显荣从吏部侍郎的位置上遣任大理寺少卿。 掌刑曰士,又曰理,是名大理。大理寺,主管审核各地刑狱重案,秦汉为廷尉,北齐为大理寺,历代因之。大殷以前,大理寺所断之案,须报刑部审批,至大殷,刑部断案之后,送大理寺复核,为“审谳平反刑狱之政令”。 大理寺设大理寺卿一名,左右少卿各一名,吏部侍郎是四品上,大理寺少卿是从三品,看来谢显荣只升了一级,可四品与三品之间彷如鸿沟一般,多少人一世也越不过去。而谢显荣年不足三十,已登高位,自是前程可观,只怕不到四十就能登阁拜相。 谢显荣在吏部侍郎任上,也是勤勉公事,从无差池,可看着他从中榜眼到如今位列三品,明白些儿的都知道,这是着他是那位昭贤妃的哥哥的缘故,这是当今要给昭贤妃做脸。 而昭贤妃另一位兄长谢怀德,娶妻当时,乾元帝更特旨允谢怀德用四品仪仗,只怕谢怀德三年庶吉士任满,立时能得四品实差。再想一想梁氏来历,她的曾外祖母是平安大长公主,大长公主虽早些年就薨了,可她的儿子临安候金奋韬还好端端地呢,背后更连着宗室。有了层干系,临安候日后还能不在宗室里替昭贤妃说几句?当日乾元帝赐婚,只怕就是冲着这层。 乾元帝为着给他的昭贤妃长脸撑腰,也算是尽心,可这样的作为,看在其余妃嫔的家人眼中,哪个脸上不是火辣辣的?从来没得宠得势的还好些。李皇后与高贵妃的家人们最是难忍。 护国公李源夫妇算是风光了大半辈子,唯有当年乾元帝登基时,因不喜太子妃李氏,迟迟不肯立后,也是在李源夫妇的计算下,踩着沈如兰一家子的尸骨如了意,不想临老临老在个妖精一般的小女子身上栽了大跟头。 百年的国公府,李源在朝中也不是孤立无援的,颇有几门姻亲,玉娘受的几次弹劾,多半儿就是出自李源一系,便是前一回参劾谢逢春,也是李源在背后指使。不想乾元帝护得实在是护得厉害,甚至可说,外头参得越狠,乾元帝护得越周全。便是要拿那昭贤妃家人生事,也不知哪个指点的,谢逢春竟是晓得往家乡去信,禁着族人拿他名头生事,更故意在公堂上炫耀,又有宋家倒霉在前,哪个敢生事,是以倒是都乖觉得很,一时也寻不着下手的由头。 况昭贤妃极会做人,在宗室面前从不曾拿捏着宠妃的身份,十分和气知礼,如今宗室里虽有觉得乾元帝“宠妾灭妻”的,可对着那等温柔软绵的举止,所谓的“伸手不打笑脸人”也生不出气来。 李源只在外头走动,要寻谢显荣谢怀德兄弟短处,唐氏整日在家,将玉娘恨得磨牙,又懊悔当日那小妖精还是个小小采女的时候,没将她除了,非要留着与高贵妃作对,如今高贵妃是压下去了,还压得翻不了身,可皇后一样几无立椎之地。偏小唐氏是个不会开解人的,竟是在背后嘀咕道:“如今已是这样,若是叫那个昭贤妃再生个儿子还得了?”这话自是不可避免地传入了唐氏耳中,唐氏将小唐氏叫来,骂了一顿,心上却是以为然,一般地发愁。 而高鸿高鹏兄弟两个,眼看着谢氏兄弟外加个齐瑱,在朝中十分风光,将自家兄弟比得光彩全无,嫉妒难言,竟是慢慢想着了高贵妃从前提的往宫中送天花的事来,到底知道兹事体大,若是拆穿,只怕是性命不保。 不想徐氏却是个女中诸葛,咬牙道:“我倒是有个计较,只不知娘娘肯不肯听。”高鸿忙问究竟,徐氏就冷笑道:“昭贤妃那个狐媚子何等狡猾狠毒,咱们娘娘的大皇子虽叫当今圣上关了,可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错,不过是好个男风罢了,日后气消了再叫放出去也容易。何况还有三皇子呢。那贱人自家膝下无子,抢了人家的孩子来养,看我们娘娘两个亲生的,如何能忍?她在圣上跟前进谗言,将娘娘母子分离,就是明证。” 高鸿听着徐氏洋洋洒洒一篇,只不说她的计较,他原是心上烦闷,如何不恼,将桌子一拍道:“你啰嗦这些做什么?实话讲来!”徐氏将他瞪一眼,道:“你倒是拿个得用的主意与我瞧瞧,只会在这里横,快别叫我好笑了!”高鸿叫徐氏这句堵得胸闷,只得道:“是我方才心急了,与你赔个不是,你说罢。” 徐氏方才道:“那贱人即恨我们娘娘,自是盯着我们娘娘的一举一动。我们不如干净东西过去,假托是种了天花的,故意漏给她知道。她得了这个信儿,哪有不出手的。待得她往圣上跟前一告,圣上必定要查。查得东西是干净的,她至少是个攀诬的罪名。到了那时,圣上哪里还会以为她是纯良的。” 高鸿听了徐氏这段计较,眼都亮了,捧着徐氏的脸就是一亲,笑道:“好夫人!若是娘娘能翻身,你居功至伟。” ☆、第178章 杯羹 高鸿与徐氏两个计较已定,又知自家妹子不是个有个胸有丘壑的,那昭贤妃又精得出鬼,两三个高贵妃捆一块儿都斗不过她。只怕告诉了高贵妃实情,到时露出马脚,莫叫昭贤妃看出破绽,便是当今圣上,平日也是个明断的,到时功亏一篑,反倒误了自家卿卿性命,是以商议好了,将高贵妃瞒住,只说递得是天花。就有徐氏递帖子进宫,与高贵妃商议,何时将东西偷送进宫,又如何安置就 这时乾元帝携昭贤妃往西山大营的旨意也出来了,宫中的妃嫔们自是妒恨难言,这回倒是不敢摔东西了,前头李皇后的例子还在呢,她都叫乾元帝明晃晃地给了个没脸,旁人怎么敢往枪口上撞,是以宫中瞧着外头倒是风平浪静,内里将昭贤妃怨得咬牙切齿的多,几乎就没不怨的。 便是高贵妃从前得宠时也没随着乾元帝往西山大营去过,看着玉娘这是第二回去了,哪能不气恨,正在自家寝殿将玉娘咒骂,听着徐氏到了,忙起身出来,将徐氏拉进了寝殿,轻声道:“嫂子,你怎么这会子才来!” 徐氏进来时脸就绷得紧,只一看便是心上有事的模样,高贵妃瞧着徐氏模样,就把眉皱了:“可是欢哥媳妇还不肯罢休吗?都叫欢哥过去赔罪了,还要怎样!”徐氏先向左右扫了眼,道:“请娘娘将左右屏退,妾有话与娘娘说。” 高贵妃叫徐氏今日的做派搅得有些糊涂,倒还肯依言,挥手令左右退下,方道:“嫂子如何说这个,叫人听着,倒像我们心虚一般。”徐氏扯了嘴角一笑,暗道:若不是如此做张做致,又怎么引昭贤妃那只狐狸入毂呢?口中却道:“娘娘,是有大事哩。”说了凑在高贵妃耳边低语几句。无非说的是,东西俱已齐备,只待娘娘吩咐,何时送进宫来。 高贵妃听着,脸上忽然一笑,贴在徐氏耳畔道:“这便是天爷也瞧不惯那狐媚子了。”徐氏看着高贵妃这个模样,心上一跳,又想起来前高鸿与她的说话,便笑道:“娘娘这话是,昭贤妃恶行多端,总有报应的一天。”高贵妃笑嘻嘻地道:“十日后圣上要带她出宫哩,岂不是妙?”就将乾元帝要携玉娘往西山大营的事说了。 这话一讲,便使徐氏便想着另一桩事来,心上也跳得快了些,忙轻声道:“如今她掌着宫务,她这一走,哪个看着宫里?娘娘可是贵妃,殿下之后便是您了。”高贵妃听说,眼角一跳,冷笑道:“圣上一开口,多少人都往前奉承,只望分一杯羹哩。如今那狐媚子叫人捧得仿佛在云中,得意非常,只是不肯吐口。” 徐氏便将自家计较与高贵妃细说,原是徐氏以为,这回昭贤妃出宫,必定使人代掌宫务,依着品阶论,不过是高贵妃与陈淑妃两个,余人皆可不论。陈淑妃素来为人和软,品阶又次于高贵妃,自是不敢挡在高贵妃面前,只消高贵妃去一遭,开出口来,只消陈淑妃不乐意,昭贤妃还能越过高贵妃将宫务往九嫔手上递?便是她愿意,乾元帝也不见得能答应。 且以徐氏计较,高贵妃这回若能掌宫,到昭贤妃归来,大不必急着将凤印归还,左右两个都是妃子,论起品阶来,贵淑贤,贤字可是在最末,便是额外加了个昭字,至多也不过与贵妃并肩,只论起资历来,贵妃伺候圣驾已有十六七年,哪是昭贤妃可比?若是昭贤妃使人来要,或是与乾元帝说,岂不是能坏了她楚楚可怜的模样? 高贵妃听着徐氏分说,脸上也亮了亮,又切齿道:“莫岂不是要我也去奉承她?!若是她不肯,我又拿着什么脸面对人?!”徐氏微笑道:“娘娘只管往前去,若是她不肯,咱们也有说道哩。依着品阶,娘娘在诸妃之上,她昭贤妃不肯给贵妃娘娘您,无非是怕日后拿不回来,恋栈权位之心,昭然若揭,圣上喜欢的无非是她的‘纯善’,看着她这样,只怕也要失望的。”高贵妃听在这里,脸上才露出喜色来,方向徐氏道:“这真真是天赐良机。”若是叫她代掌宫务,徐氏进宫携带些什么也便宜是其一,更好往各处安插些人手。 徐氏也是心生欢喜,又怕高贵妃叫昭贤妃冷遇,忍耐不住,破了脸,便道:“娘娘想一想大殿下,三殿下,便是那狐媚子给娘娘没脸,也请忍了这一时。”高贵妃笑道:“我省得。若是这回能成,那事儿且缓一缓,没自家给自家惹事的。”徐氏也就笑着答应:“娘娘放心,妾与您哥哥省得。”姑嫂两个隔了这些日子才有了一丝欢喜之情。 次日高贵妃依着徐氏的话,往合欢殿与玉娘说话,进得正殿,就有太监传报进去,里头自是下了请字。高贵妃便徐步往内,只见合欢殿比之从前更锦绣辉煌,里头又坐了许多美人,环肥燕瘦,各擅胜场,一个个笑语晏晏地奉承昭贤妃,瞧着如众星捧月一般,都是乾元帝的妃嫔们。 诸妃们瞧着高贵妃进来参差不齐起起身参见,玉娘高坐首位,只巍然不动,高贵妃眼内便似扎入了一根针一般,险些儿连笑模样也挂不住,只淡淡地道:“坐吧,我来与贤妃说说话儿,没的倒叫你们拘束。” 玉娘等着高贵妃过来,看她走在宝座前,方才起身,与高贵妃笑道:“贵妃可是稀客了,快请坐。”高贵妃看玉娘“姐姐”也不唤一句,心上愈发不喜欢,到底不肯忍耐,与玉娘分宾主坐了又笑道:“贤妃妹妹脸若桃花,看得我们这些人好生羡慕。”她这声妹妹一出口,底下十数位妃嫔顿时一片肃静,齐齐把眼光看向昭贤妃。论着年纪,高贵妃长了昭贤妃十多岁,叫声妹妹也使得,可如今的昭贤妃隐隐然是后宫第一人,这妹妹地叫着,只怕人家不肯答应哩。 果然,昭贤妃悠悠然地道:“我初初见着贵妃时,贵妃当真是面若芙蓉,明艳动人,一见难忘。”一面儿说着,一双横波目在高贵妃脸上扫来扫去,掩了红唇一笑,她这番举动直叫高贵妃脸上的浅笑险些挂不住。 高贵妃也自知颜色大不如前,一则是昭阳殿连着出事儿,不免心力交瘁;二则,也是失了宠,没了乾元帝贴补,便是玉娘不曾克扣她的分例,供给也是远不如她得宠时。这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高贵妃是三十出头的人了,几下里一并,颜色自然比不过从前。高贵妃每每临镜自照,也觉韶华已逝,这会子被昭贤妃当面叫破,又叫她拿眼不住地瞧,又恼又羞,愈发觉着眼前这张粉白的笑脸格外可恶,恨不去将昭贤妃的脸撕个稀烂,到底还知道些利害,忍气道:“到底老了,比不过贤妃妹妹正当韶龄,杏靥桃腮,花娇柳嫩的,将我们这些人比得都没地站了。” 叫着妹妹,还好说高贵妃依着她早进宫,可最后那话分明是指昭贤妃独霸圣恩,这话虽是在座所有人的心思,到底畏惧昭贤妃圣恩了得,这会子得罪了她,回头她在乾元帝跟前哭上一哭,只怕乾元帝的训斥就要跟着下来,当时都站了起来。不想那昭贤妃脸上毫不动容,反笑盈盈地道:“你们若是无事就下去罢,贵妃来寻我,说话又这样客气,想是有话要说呢。” 有了玉娘这话,底下那群美人顿时做了鸟兽散。高贵妃哪想着昭贤妃竟视她为无物,又含沙射影地说她有事相求,险些儿发作,到底还记着来意,终究忍下气道:“我听着贤妃妹妹要随扈往西山大营去?”玉娘将高贵妃看了眼,瞬间便明白了她的来意,却闲闲道:“贵妃莫非没听着圣上旨意?” 高贵妃叫玉娘这话一激,险些儿又要发作,可她能在李皇后掌权时期做得那些年宠妃,虽如今叫眼前这昭贤妃压得喘不过气,也是有些心机盘算的,脸上还是带了些和气笑容,慢悠悠地道:“正是听着了,才过来看看贤妃妹妹的。贤妃妹妹可不要这样盯着姐姐,虽你我品秩并肩,到底姐姐早进宫那些年,又长你那么多,你在姐姐心里,跟自家妹妹差不多,是以有几句话要说,也不知当讲不当讲。” 玉娘含笑道:“贵妃心善,我也是尽知的。即是为着我好,我岂有辜负的道理,还请赐教。”高贵妃便道:“如今贤妃妹妹掌着宫务,井井有条,宫里宫外就都夸着昭贤妃是个能干的。只是你这一出宫,少则半月,多则月余,这宫务交予谁可要想好了。顶好是宫里的老人,又要沉稳,又要镇得住的,不然贤妃妹妹离宫这些日子惹些事来,倒是叫人说你识人不明,若是因此把从前的好处都勾到了,未免可惜。” 话说在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是高贵妃要借着玉娘离宫染指宫务。实情论着资历份位,她倒是在陈淑妃之上,且以陈淑妃往日“光风霁月”的性情,高贵妃又哪能将她看在眼中,是以过来暗示一回,必是以为有她高贵妃开口,就是她再要叫陈淑妃接,陈淑妃也不敢,宫务只好落在高贵妃手上。 玉娘便轻叹道:“到底是贵妃,我记着我才进宫时,护国公夫人难为我,还是贵妃出的头。”说着侧首对了高贵妃一笑。 高贵妃听在这里,脸上的笑不由自主地淡了淡,暗道:“我若是知道你是个狐媚子,当时就该撺掇了唐氏那个炮仗将你治死,哪里会落到如今这个境地,指不定我的景淳如今已做得了太子。” ☆、第179章 毒计 作者有话要说:  高贵妃听着玉娘提起从前,索性借势道:“不想贤妃妹妹倒是肯个记得人好处的。只这空口白话的哪个不会呢?”玉娘听说便笑道:“不知贵妃要什么样的好处呢?” 从来妃嫔们说话总是含蓄着,便是打脸也不肯直接招呼的,不想这位昭贤妃竟是不肯按着常理行事的,前头还是转弯抹角地说话,忽然赤果裸地就揭破了高贵妃本意,高贵妃这里猝不及防,仿佛劈面着了一掌般,脸上的笑一时便挂不住,顿了顿方道:“我能要什么好处?无非是替妹妹担忧,妹妹离宫这些日子,宫务难不成还在殿下手上吗?” 玉娘便叹息道:“原来是这个。贵妃如何不早说呢?倒要绕这些圈子。”高贵妃听玉娘这声口,仿佛是答应了的意思。想来也是,陈淑妃素来是个不管事的,难不成真还给皇后去?交了她与陈淑妃还有取回来的由头,可宫务原就是皇后分内的事儿,交予了她,哪里还拿得回来,这般算来,除着她还有哪个?高贵妃想在这里,脸上略见一丝得意,因笑道:“那妹妹是答应了?” 玉娘含笑道:“贵妃怕是忘了。”高贵妃听着这句,眉头一挑,刚要开口,便听着玉娘道:“殿下养病之时,圣上下旨着我与淑妃协理宫务,因淑妃身上不好,是以才有我主理,如今我出去了,自是淑妃主理。若是贵妃有心襄助,淑妃那般和气的一个人,想来也不能推的。” (上接作者有话说) 这话说得高贵妃脸上勃然变色,忽地站起了身,指了指玉娘,胸口起伏不定,半刻才道:“好,很好。”玉娘只端坐不动,淡淡地道:“猫儿狗儿的都爱往我这里跑,一回不成再来一回,有了这样的深情厚谊,我哪能不好呢?”高贵妃听见这句,脸上一片铁青,瞪眼瞧着玉娘,半刻才道:“原来如此,竟是我来错了!”忽然地转身走了出去。 玉娘瞧着高贵妃的身影,口角带出一抹笑来。那只黑猫带来的不白之冤是高贵妃的锥心之痛,从高贵妃的心思来看,她的失宠,皇长子景淳的被圈,都是由此而来。她昭贤妃受了两次惊吓,险些动了胎气的,自然是个委屈的,那做出这番事的还有谁呢? 却是玉娘想着,她所有计较与手段,都是在乾元帝偏向她的时候才能回回奏效,这才能将李皇后与高贵妃都压下。若是分别了月余,指不定生出什么事来,与其到时再做计较,倒不如先做提防,是以乾元帝要携她去西山大营,玉娘自要跟随,只她这一去,宫权总是要移交出去。李皇后第一个不能,余下的唯有高贵妃与陈淑妃。 若是交予高贵妃,以高贵妃的性子,宫务在她手上这段时候,多半儿会各处安插些人手,且以陈淑妃的能耐,只怕到时看着是高贵妃的人,实则却是她陈淑妃的人。且她回来若是不收拾,白叫人插了钉子,若是收拾,前后两番动静,瞧在乾元帝眼中,虽高贵妃有多事之嫌,自家也未必落好,又是何必。还有一桩,若是到时高贵妃以她旅途劳顿,不肯立时将宫务交还,她要还是不要? 可若是将陈淑妃推出去,一则,陈淑妃素来是个“光风霁月”,为着这个名头,陈淑妃也不能在代掌宫务期间作出什么大事来;不独不会作出什么事来,反会将宫务打理得不功不过,待得她与乾元帝一回宫,立时便会过来将宫权缴还,以显示她淡泊;二来,以高贵妃的性子,素来瞧不上陈淑妃的,哪里肯叫陈淑妃轻松?以陈淑妃,又怎么肯叫高贵妃在她主理宫务其间生出事来? 只以高贵妃的心机手段,哪里是陈淑妃母子的对手?是以玉娘今儿特意与高贵妃周旋了这些时候,说了那许多废话,便是为着要将这事引出来,又装作她疑心是高贵妃所为,好激怒高贵妃。高贵妃的手段不过是后宅妇人争宠的能耐,并无长远眼光,倒是她的嫂子徐氏,还有些谋略。高贵妃这一怒,多半儿要与徐氏商议的,故此,玉娘又故意说了那句引人深思的话,想来有了徐氏,她不在宫里的这些时候,李皇后与陈淑妃也不能寂寞了。 高贵妃哪里知道玉娘这番计较,从合欢殿出来,坐在肩舆上,身子都微微发抖,一路都是把帕子遮了脸,回在昭阳殿,整张帕子都湿透了。陈女官与宫娥来搀扶时,高贵妃身上都是软的。 陈女官哪里想着高贵妃不过出去了趟,回来竟是这幅形容,只以为在昭贤妃那里吃着什么苦头,忙劝道:“娘娘,如今那位势大,圣上都要容让几分,便是她说着什么,您也不要与她对嘴,不然叫圣上知道了就有不是。”高贵妃摇了摇头,将陈女官的胳膊紧紧抓了,咬牙道:“怨不得她会在圣上跟前进谗言分离我们母子!她一直以为是我!” 这话虽是没头没尾,可陈女官还是听明白了,脸上也变得白了,急道:“那位的心眼可是不大的,这如何是好!”高贵妃急道:“请我嫂子!请我嫂子!”陈女官忙取了昭阳殿腰牌要出宫去,无如司马门守门的黄门只道是:“天色已晚,这一来一回的,宫门怕已下钥了,还请女官明儿再来。”直将陈女官挡了回去。 陈女官无可奈何,只得回来与高贵妃实情说了,高贵妃又气又恨又怕,先将玉娘的话与陈女官说了回,说道:“这个贱人,不是自夸聪明,怎么就瞧不出这是有人嫁祸!什么一回不成再来一回,便头一回是我,第二回我再用那猫,岂不是不打自招么!这些也不明白,只盯着我不放,也亏她有脸得意!除着在圣上那里撒娇害人,她还会什么!也只有我们那个糊涂的圣上,才当她是个好的”骂完哭几声,又恨起主使人来,咬牙道:“要叫我知道是哪个害我,我只叫她知道我的手段!” 陈女官在一旁又是递茶又是递帕子,好容易看着高贵妃不哭了,方道:“奴婢以为,那两只猫儿,未必是一个人。”高贵妃一面把帕子拭泪一面道:“这话从何说来?”陈女官道:“奴婢也是叫娘娘方才那话提点的。娘娘说得好,头一回圣上已经疑心娘娘了,娘娘若是故技重施,岂不是不打自招,恕奴婢冒犯,娘娘哪里是这么笨的?而那嫁祸的,能想出这样的主意,未必不能想到这里哩。赏花宴以及椒房殿的事,娘娘忘了不成?左右有前一回的人与娘娘挡在前头呢,哪个能疑心到她!” 高贵妃听在这里也不哭了,陈女官这些话叫她把前后都串了起来:赏花宴时,宫务还在李皇后手上,她若是要安排什么,便宜已极。而事后景淳事发,绿竹那个妖孽原是堵着嘴的,是李皇后非要绿竹与景淳对质,才惹得景淳一时冲动将绿竹杀死。最后绿竹在外头的一家子也都死于非命,护国公府那是百年的国公,要灭绿竹一家的口,可说是轻而易举。如此看来,第二回,正是李皇后所为,且也达成了所愿,如今她可怜的景淳叫乾元帝关在了掖庭,虽不至挨冻受饿。可景淳有了这样的罪名,日后又拿什么与人去争大位?高贵妃心上自是将李皇后恨毒。 可第二回是李皇后所为,那头一回呢?高贵妃坐直了身子拉着陈女官道:“你说头一回是哪一个?”陈女官道:“以奴婢看来,那头是不能的,在宫中哪个不巴望着皇子皇女?且她几乎专宠,也两年才怀上,哪里肯拿着孩子冒险的,余下的,奴婢也不敢说。” 高贵妃听到这句,心上不由自主地浮起个名字来,高贵妃一想着这个名字,想一想她素日为人,身上都冷了起来。当时就站了起来,道:“快!我要去合欢殿。”才说得这句,忽然就一笑,向陈女官道,“她还以是她是好人呢?我又何必去提点她,只叫她自家吃亏去,怨不得人。”陈女官也笑道:“正是娘娘这话。”高贵妃抬手抚了抚鬓,又笑道:“明儿请我嫂子进来。”陈女官应声称喏。 只说高贵妃只为看破了陈淑妃与李皇后的计谋得意,陈淑妃那里也接着了玉娘的信,要她日后代掌宫务。接了这信,陈淑妃一时也有些惊疑不定,因看天色尚早,陈淑妃便叫了心腹太监将景和叫了过来。 景和如今已颇有些少年人的模样了,一身皇子常服,更增些神韵,陈淑妃见着儿子这般形容,已是心生欢喜,看着景和跪下请了安,忙道:“我的儿,咱们母子之间,你这是做什么。”景和道是:“儿子请罪。”陈淑妃听了没来由的这句,便道:“你做什么了?” 景和不紧不慢地将他在蓬莱阁与玉娘的说话与陈淑妃交代了。陈淑妃听到后头,脸上已白了,抓起茶盏朝着景和就要掷过去,可一瞧着景和面如傅粉,眉目似画,到底是亲生骨肉,哪里扔得下手,便朝地上一摔,恨声道:“你这般做,将我这个母妃置于何处?你做得太子之后,难不成还要我与她这个皇后磕头问安不成!” 景和淡淡道:“她那个年纪哪能有我这样大的儿子。如今母妃是要与她叩首,到得日后,儿子自然有法子。”陈淑妃冷笑道:“这话儿好笑!她又不是个蠢得,膝下也有了养子,日后只怕自己还能生,凭什么做成你我?”景和侧了侧头,眼角掠过一丝笑意,愈发显得容颜秀美,口中却道:“五弟啊,那样小年纪,又怎么保证长得大呢?” 陈淑妃听着这话,不由自主地从宝座上起身,冲着景和俯下身:“你可是有法子了?”景和轻声道:“儿子不过顺水推舟。还请母妃成全。”陈淑妃听着这话,就知道大有内情,,抬了抬手令殿中服侍的人都退下。 看着殿中人都不在了,景和方道:“儿子遣人寻了几块布,是得过天花的人衣裳上的。”听着这句,陈淑妃心上犹如鹿跳,再坐不住,在景和面前来回走了几遭,方在景和面前站下,双手紧紧交握,脸上现出亮光来:“若是叫那个贱人得着,岂不是一了百了?” 李氏与高氏算什么东西?李氏不过投了个好胎罢了,连着高氏那个蠢货也压不服,也配做皇后?从前若不是为着护国公府势大,她也不能躲在高氏身后不与她争。如今护国公府势力大不如前,乾元帝又将李皇后与高贵妃厌恶,只要昭贤妃那狐媚子一没,谁还能挡了她母子的路?可怜昭贤妃蝇营狗苟,竟是替自家做了嫁衣裳。 ☆、第180章 抽薪 景和听着陈淑妃竟是借天花将昭贤妃除,立时站了起来,低声喝道:“母妃这是打算替人做嫁衣裳吗?”陈淑妃叫景和这一喝先是一怔,再一瞧景和脸上现出了厉色,竟是腿上一软,倒退了几步跌坐在宝座上,脸上一白,又落下泪来:“你这是做什么?便是我说错了一句半句,我也是你母妃!你竟拿这样的面目对着我,可是多嫌着我不能给你争光吗?” 景和左右一看,见着殿中清净,方咬牙道:“她日日与父皇相处,若是她沾上了,父皇就能幸免不成?父皇有个万一,一无遗诏二无太子,皇后还在,皇后就做得主!母妃以为皇后会扶哪个上位?这还罢了,便是皇后糊涂到不追根究底,她父亲护国公也不知道查吗?” 陈淑妃听着这几句,心上一口怨气方泄了,把帕子掩着眼,含泪道:“我也是叫你气着了。你竟想、竟想认那狐媚子为母,这口气叫我如何咽得下!我只一听着你说,就恨不能与她性命相拼。” 景和听说,便在陈淑妃脚边坐了,缓声道:“母妃也是糊涂了。儿子哪是不认生母的人,不过权宜之计罢了。若是儿子有践祚那一日,尊奉生母,原是人伦,谁还能说着什么。至于她,也不过是继后,当不得太后也说得过去。”说这话时竟有些咬牙切齿。 在蓬莱阁时,景和原是想与玉娘说说东阳城宋家的时,不知怎地,看着景宁在沧池边玩耍,景和忽地就勾动了心思:景宁还任事不懂,不过年纪小些,就能得她青眼养在身边,有昭贤妃为养母,又能叫父皇日日看着,日后至少是个富贵闲王。而他在朝中,处处谨慎,事事周全,方才得了些贤名,想要日后更进一步,前头拦着多少!便是昭贤妃这一关就不好过。是以景和就动了从前的心思,与其各自为政,倒不如合二为一,故此在昭贤妃那个妖魅跟前露了些意思,不想她心狠若此,不愿合力也就罢了,转眼就在父皇跟前挑唆,险些叫他前段时候的经营都白费了。 是以当景和收着高贵妃与她嫂子密谋要送东西进来的消息时,虽不知送的是什么,也下了狠心,索性借着高贵妃之手将景宁除去,一了百了,便是要查也查不到他头上来,有高贵妃在前头顶着呢。且这事,即是高贵妃出的手,还能不连累景明?到时,父皇只剩得他一个儿子,自然爱惜倚重,便是叫她日后生下了儿子,他根基已稳也不怕了。 陈淑妃听着景和的细细分说,眼中簌簌落下泪来,又拉了景和的手道:“总是母妃无能,抓不住你父皇,才叫你小小年纪就要这样筹谋。”景和微微笑道:“若是母妃得意,就该儿子提防着旁人算计了,也是一样的,天家哪有人伦亲情。”陈淑妃听着景和这话,不由张大泪眼把景和看着,只见他面目柔和,口角还带些笑意,仿佛方才那话不过是信口而言,心头油然而生一股子凉意,竟是泪也忘了流。 景和原是盘算着,高贵妃必然会趁着昭贤妃离宫,合欢殿空虚时动手,到时自家顺水推舟一番,管教合欢殿便做一处冷宫,不想次日他那个父皇又下了道旨意教皇子们随行。 却是乾元帝到合欢殿时,看着玉娘将景琰抱在怀中,下头景宁紧紧抱着她的腿,两个孩子都是泪眼朦胧,过来要接景琰过去。不想往常看着乾元帝就肯笑的景琰看着他手伸过来,竟是将脸转向了另一边,还哭了几声,倒是景宁扑过去抱住了乾元帝的腿,哭道:“要母妃,母妃不走!” 乾元帝自是疑问,看向玉娘,玉娘便叹道:“也是妾疏忽。妾随圣上往西山去,想着将金盛与珊瑚留下。外头事务交予金盛,珊瑚也是个稳重的,由她带着保姆们照应两个孩子,妾也放心。这话儿不想竟叫他们听懂了,闹着不答应呢。”乾元帝听着这句,倒是喜欢起来,在景琰脸上一抹笑道:“好孩子,你娘是不好,咱们不理她。”景琰许是真听懂了乾元帝的话,小嘴儿一扁又哭了起来,她一哭,景宁自是跟着哭。 玉娘一面拍着景琰哄,又斜睇了乾元帝眼,嗔道:“您瞧瞧,妾好容易才哄好的,您又招她。”乾元帝探手将母女两个一起抱入怀中,笑道:“好了,好了,阿琰即离不开你,带着一块儿去就是了。”玉娘听着这句正中下怀,还道:“这怎么好,阿琰这样小,带着多多少事呢。且阿琰若去了,又怎么忍心将阿宁一个留着。” 乾元帝听着这番话自是觉得玉娘果然是将景宁视若己出,愈发觉得玉娘心善,便道:“你若不放心,一块儿带去便是了。”玉娘要的便是这句,听着这话,便迟迟疑疑地道:“若是将阿宁都带了去,二皇子与三皇子呢?自妾进宫。可还没看着他们出去过呢。” 却是徐氏知道高贵妃不是个待人宽厚的,如今昭阳殿式微,多半儿就有外向的。若是要外向,只是冲着如日中天的合欢殿去。是以徐氏这回来,有意半遮半掩地引人注目,又故意把她们要往宫中扫带东西的信儿泄露个一个半句,好叫人把着消息送出去,好引昭贤妃上当。不想,玉娘性子多疑,看着徐氏用“半掩半露”来引人注目,反觉着这许是条嫁祸江东之计。 若只是高贵妃一个,玉娘顺手就好叫高贵妃自作自受,偏玉娘推测着,这事景和该也知道。 说来景和在昭阳殿的人脉会泄露,要往前说去。原是齐瑱与月娘回乡时,景和曾派了两个心腹跟过,这两个人落入玉娘使出去的人眼中,回来报与了陈奉知道。当时景和才领了实差没多久,手上能用的人脉有限,无非是长年在他身边的内侍与侍卫,而陈奉在内宫经营二十余年,手上人脉哪里是景和能比,没两日就摸着了这两个人的底细,其中一个是景和身边的内侍,跟出去时是报病休养的。自那以后,这个内侍就叫陈奉使人暗中看着,便叫陈奉看着这内侍渐渐地与高贵妃宫中一个小太监熟络起来。 景和在昭阳殿有了这个线人,且高贵妃与徐氏又没打算瞒着人,景和还能不知道吗?景和年纪虽小,却是个狡诈狠毒的,有他在,变数便不可测起来。 玉娘心之,因她与乾元帝日夜相伴,是以高贵妃与景和当真要动手,也不能冲着她,大半儿会趁着她离宫对合欢殿下手,多半儿是冲着她身边的两个孩子去。若只有景宁一个也就罢了,可景琰偏在,到底是亲生骨肉,玉娘自然不舍得拿她冒险。可要只将景琰带出去,将景宁一个留在合欢殿,便是不出事也要显得她不慈,若是出了什么事儿,真就要遂了那些人心思。 故此玉娘便决定将景宁景琰一块儿带了出去,既然这俩孩子都出去了,将两个年长的皇子一块儿带上,岂不是更名正言顺?更有一桩,景和是个多智的,有他在,陈淑妃便多个商量的人,两人计长,高贵妃那个蠢的,就是有徐氏在侧,也不是他们母子对手。如今景和离宫,只剩陈淑妃一个,高贵妃身边却有徐氏,虽不是势均力敌,也好斗上一斗。 如此一来,高贵妃与陈淑妃两个都腾不出手趁着她离宫捣鬼,得着这一个月的空,什么事安排不来。 于是今日玉娘便故意在景宁跟前说着自家要出宫去,不能带他。景宁是病中叫玉娘带在身边的,如雏鸟认母一般,早将玉娘看做了母亲,听则玉娘要抛下他,哪里肯答应,当时便哭了。幼儿都是如此,一个哭了,另一个也要跟着哭,两个孩子哭做一团,这便是乾元帝来时看着的情形。 就当乾元帝逗着景琰时,玉娘狠下心在景琰臀上拍了把,景琰那是什么脾气,叫乾元帝纵得随心所欲,叫玉娘拍了拍哪里肯答应,虽不能开口告状,却是能哭的,玉娘便叫乾元帝以为景琰这是舍不得她,如此这般,一步步将乾元帝引诱得下了所有皇子一同去的旨意。 旨意下在广明殿,景明到底还小,听着可以出宫去玩,这倒是他出生以来头一回,哪能不喜欢,当时欢欢喜喜地回去叫内侍替他收拾行囊。景和听着这个,先是有些惊讶,转眼也就明白了,无非是昭贤妃那个多疑的妖姬,怕他留在宫中生出事端,是以使了手段,哄得他父皇开了前例。原是西山大营是大殷历代帝王接见将领,检阅军队的所在,从立朝以来只有太子可以伴驾,这是怕皇子们与将领私下联络,日后生出祸端来。 乾元帝之所以能玉娘说得心动,也觉得景和景明到底是皇子,久在禁宫,倒不如带他们出去瞧瞧大殷军队的威武,生些气魄来,也就心动,又觉着景和与景明年纪还小,尚未封王,便是将领们有心攀龙,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这才答应了。 因乾元帝临时要带着皇子们同行,离着启程的日子只差了两日,就叫赵腾与昌盛两个一阵忙乱,在动身前夜才安排妥当,也是因旨意下得忽然,就是景和也来不及安排后手,只得暗自惋惜。 ☆、第181章 底细 乾元帝带得玉娘并子女们离宫,打头是乾元帝舆鸾,后随着玉娘的金顶金黄绣凤版舆,因景宁与景琰极小便随玉娘在舆中,再后才是景和与景明两副皇子仪仗,由赵腾率神武营随扈,又有无数宫娥太监,煊煊赫赫地往西山去了。 乾元帝这一番举动在朝中自引人注目,要说他携皇子们往西山大营去,与祖制不和,无如太子未立,皇后又不曾诞育嫡子,乾元帝将皇次子皇三子两位年长的皇子带去,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可合欢殿昭贤妃再次随驾,不免就有非议,就有说昭贤妃“女非善淑,立身不正,狐媚惑主”的。因有了这个的见识,虽知以乾元帝对昭贤妃的偏宠,参劾的奏折上去也是泥牛入海,依旧有大臣弹劾,果不其然,这些奏章快马送至西山大营之后依旧叫乾元帝驳回了。 乾元帝对昭贤妃这毫不含糊地偏护看在朝臣们眼中,虽大殷朝有立嫡的祖训,可李皇后失宠已久,连着乾元帝的面也见不着又哪来的嫡子,而昭贤妃虽也尚未有亲生子,膝下却已有了养子,还是自李皇后处夺来的,自此灵醒些的都将昭贤妃看做了无冕之后。 也是合该谢家到了这一世飞黄腾达。谢逢春本人虽有聪明,却只有些小聪明并无远见,马氏更是个眼皮子浅的,却生了谢显荣与谢怀德这样一对儿子。 谢显荣生得一副端方相貌,他的举止谈吐看着方正自守,实则却是个八面玲珑,狡猾多端的,虽挟着“裙带官儿”的名头,竟也左右逢源,不叫人讨厌,公务上也处理得精到,因此渐渐地倒也有了些名头。 还有谢怀德,更是生了一副好相貌,爽朗清举,言笑和熙,原就容易叫人好感,何况他还娶了兵部尚书梁丑奴之女为妻。梁丑奴那是什么人?为人圆融,为官数十年,交好遍及朝野,便是瞧着他的面儿上,也要与谢怀德几分薄面,更何况他还是昭贤妃的哥哥。 因着这些缘故,朝野中许多官员有意无意地向谢显荣谢怀德兄弟两个靠拢过去,便是勋贵权臣们,见着这俩兄弟也颇为客气,谢家虽是因女得封的新贵,也在朝中慢慢地站稳,有了一席之地。 说来护国公李源如今虽在野,可护国公到底是百年的公府,自有亲故在朝中,而护国公从做世子起就在朝中任职,迄今也历三朝,又哪能没几个故旧,又或是看着谢家兄弟借着昭贤妃得势不顺眼的,见着护国公世子李敦武,都替护国公忧虑一番,道是:道是:国公爷也该早些计算,有国公爷和皇后殿下在那里,那昭贤妃如何再进一步?如今只怕是国公爷与皇后殿下放得过昭贤妃,昭贤妃不能放过他们了。” 因这回乾元帝带着昭贤妃去西山大营,护国公夫人唐氏又闹了场,连着护国公都敢撕闹,何况是李敦武小唐氏夫妇,更是动辄得咎,常叫唐氏啐一脸,李敦武怕得几乎不敢回府。这会子听着这番说话,深以为然。 只是从前护国公世子李彰武早立,有国公父亲,世子哥哥,太子妃姐姐,李敦武打小就是当个富贵闲人教养的,到得李彰武阵亡,由李敦武接任世子位时早已成年,懒散性子早已养成,偏护国公为人十分严厉,又有求全之毁,是以将李敦武逼得更耳软意活些,听着这些话,深有同感,叹息道:“我如何不知!只圣上护昭贤妃护得紧,举动都听她的,只看参昭贤妃的奏章驳回了多少就知道,我们又能如何!” 那人听着这话,有意无意地叹了声道是:“说句大不敬的,当今简直象被魇着了,竟连夫妇人伦也不顾了,只委屈了皇后殿下。”这样的话,绝没人敢在李源跟前说,便是李彰武还活着,也一样不会有人当面提,也是李敦武为人模糊,便是叫这样的话说到了跟前,也只点头称是。 不独称是,回了府中,因他在外头耽搁得晚了,又叫唐氏一顿发作,连着小唐氏也不能幸免,只说是:“你们姐姐在宫里吃苦,你这个没心肝的东西还在外享乐,可对得起你姐姐吗!”骂了一番,不免又将死了的李彰武提起,哭道,“我的儿,若是你还活着,我们哪里能受这样的委屈!都是你那黑了心的父亲,害了沈家不算,连你和你妹妹也赔了进去,你妹妹要有什么,可叫我怎么活!” 小唐氏还好,李敦武是知道些底细的,忙扑过来堵唐氏的口,急道:“母亲这话如何说得!叫人听了去,一家子没有下场!”唐氏拍掉李敦武的手,横眉立目地啐道:“如今就有下场吗?你妹妹要叫那昏君废了,你以为你还能做得护国公世子!” 李敦武跺脚道:“母亲说这些可有什么意思!又不是儿子没想办法,圣上一力护着,我们又能如何!”唐氏咬牙切齿地道:“这事也是我当时糊涂,想借着那贱人的脸邀宠,好将高氏压下去,叫你姐姐松口气,不想倒叫这个贱人上了青云。如今便借这个贱人的脸将她压下去!你去请你父亲,只说我有要事与他商议!”脸上露出的狰狞之色,就是李敦武与小唐氏看着也心惊。 不说护国公与唐氏这里要害玉娘,在未央宫中,因玉娘离宫前一场绸缪,高贵妃已怀疑玉娘还是昭婕妤时第一回遇着的那只黑猫是陈淑妃所为,看着乾元帝与玉娘前脚离宫,立时便宣徐氏进宫。 在玉娘执掌宫务时在妃嫔宣自家母姐姑嫂进宫这样的事上颇为宽容,故此陈淑妃代掌宫务,虽知高贵妃召徐氏没个好事,可为着她温厚的名头也不好违了前例,只得也照准。徐氏见高贵妃这样急匆匆地宣召,便知有事,忙收拾了进来,才与高贵妃相见,就叫高贵妃一把握着手腕,只看高贵妃脸上铁青,咬牙切齿地从齿缝中迸出一句:“嫂子,竟是她害得我!这些年我都是个瞎子傻子,居然没瞧出她就是条毒蛇!” 徐氏看着高贵妃形容可怖,忙道:“娘娘,您消消气,慢些儿说,您说仔细了,妾才好与您参谋。”高贵妃将徐氏拉进寝宫,挥退了所有宫娥太监,才把她怎么找的玉娘,玉娘说了什么,以及陈女官的那段话学与了徐氏知道,越说越是羞恨,抖了手道:“我只以为她是个不争不抢的,才看轻她一眼,不想心肠这样狠毒!竟是条毒蛇!” 徐氏听了,细细想想也觉有理,与高贵妃道:“若果然是陈淑妃,这竟然是一石三鸟的毒计。若是能叫昭贤妃小产自是大妙,便是不能,也不妨碍嫁祸娘娘,还能引得娘娘怀疑皇后,娘娘与皇后斗起来,倒显得她清白无辜。想来也是我们疏忽了,她能在娘娘眼皮底下得了皇次子去,还能养大,份位又仅次于娘娘,可见其心机手段。我们往常都叫她那不声不响地模样骗了!” 高贵妃切齿道:“陈氏这个贱人,我若是放了她去,我再不活着!”徐氏忙道:“娘娘,陈淑妃即这般有心机,您可不能莽撞。依着妾看来,昭贤妃也当陈淑妃是个好的,把宫权也放在她手上,娘娘不若叫人悄悄地将消息透与她知道,昭贤妃岂有不恼恨的。说句得罪娘娘的,昭贤妃何等得宠,她要为难陈淑妃还要把柄吗?不过是在当今圣上面前哭几声的事儿。”高贵妃道:“若是那狐媚子不肯信呢?岂不是便宜了陈氏那贱人!”徐氏微微笑道:“妾知道一句话,虽无凭据,意有之。那昭贤妃可不是看凭据的善人。” 高贵妃叫徐氏这一番话说得心动,姑嫂两个又商议了一回,才定下计来,假托背后言,故意漏给合欢殿的宫人听着,再由合欢殿的宫人递消息与昭贤妃。从她合欢殿去的信儿,由不得昭贤妃不信。因有了这番计较,天花那条计倒是叫高贵妃暂时搁下了,这倒也算玉娘挑唆高贵妃与陈淑妃为难的意外之喜。 不说高贵妃这里想法子要用合欢殿的人递消息去西山与昭贤妃,只说她的幼子景明这是头一回出宫,看着西山山峰苍翠,中常有野兔小鹿在树林间出没,十分有趣,在帐篷里哪里呆得住,整日只闹着要向外走。景明虽未封王,到底也是皇子,若有闪失也是大事,随侍的宫人太监哪个敢答应,景明便闹到了乾元帝面前。 乾元帝日日要见京外来参的将领,又有京城快马送来的奏章要批,更要检阅军队演练,哪里有许多的时候与他歪缠,指了几个侍卫随从,只道:“别往林子深处去。”就随景明去了。倒是叫景和抓着了时机,只扮个友爱的兄长,常伴着景明在外走动,更有一回竟猎了只活鹿回来。 说来景明到底也年少,还不足十岁,这鹿又是他与景和一块儿猎回来的,自然得意,裹好了鹿腿上的伤,便牵着在营地里乱走,恰好景琰的保姆抱着她出来散心,就叫她看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叶子扔的一颗地雷。 ☆、第182章 心胸 景和猎着的这头鹿确实好看,四蹄细长,毛色金黄油亮,脖颈修长,那双温柔湿漉漉的大眼,也对着景琰瞧。景琰哪里见过鹿,乌黑的眼睛睁得老大眨也不眨地与鹿对瞧了会,又对了抱着她的保姆邓氏叫了两声,邓氏倒也好性,且她也是头一回见着活鹿,便笑盈盈地与景琰道:“殿下,那是鹿呀,好不好看?”也是在宫中时但凡有人这样与景琰说,多半儿便是要将那东西给景琰的缘故,景琰听着这句,便喜欢起来,拍了拍小手,探着身子朝着鹿的方向扑过去。 要说景明原也不是个量窄的,若这时是景和景宁喜欢,他不一定相让,可叫景和景宁摸摸还是肯的,偏景琰是昭贤妃之女,而景明正是将懂未懂的时候,又叫高贵妃在耳边时常说着:“都是昭贤妃那狐媚子挑唆,才叫你父皇舍了我们母子。若不是她,你哥哥怎么会吃那样的委屈。”这样的话。故此如今的景明极不喜欢玉娘,连带着景琰自也不入眼,这时看着景琰要鹿,,牵着鹿转身便走。 景琰看着景明不理她,便软绵绵地对着景明叫得几声,景明听着景琰娇滴滴地招呼也有些心软,脚下不由自主地停住了。不想那邓氏偏道:“三殿下,您是哥哥,叫妹妹瞧一瞧罢。叫昭贤妃娘娘知道也只有喜欢的。” 这话一说,景明愈发不肯了,脚下竟是加快了。景琰虽聪明到底还不足一岁,哪里晓得其中关窍,便是说与她也不懂,只晓得那头有着湿漉漉大眼睛的鹿离着她越来越远,十分委屈,小嘴一扁放声哭了起来。邓氏看着景琰大哭,忙哄道:“殿下不哭,三殿下欺负人呢,不给咱们鹿,咱们告诉母妃去。” 又说景琰这一哭,自然惊动了玉娘,亲自从寝帐中出来,景琰已哭得小脸通红,看着玉娘出来就朝玉娘身上扑。玉娘只得接了,轻轻在景琰背后拍着,又蹙眉朝已跪下的邓氏瞧了眼,脸上带些冰霜:“你方才说的什么?”若只是景琰哭几声,玉娘也不会着恼,偏叫玉娘听着邓氏最后那句话,这是扯着她名头威压的意思,虽景琰不能明白,可这邓氏能这样与景琰讲,只怕在外头也会扯着昭贤妃的名头说话,这样的事,玉娘如何能答应。 邓氏在景琰哭时就懊悔了,若是早知那三皇子这般量窄,她再不能抱着宝康公主出来,招惹得宝康公主哭这一场。趋利避害也是人之常情,听着昭贤妃问,邓氏自是不肯承担过失,只将自己拿着鹿哄景琰的事省了,推诿道:“奴婢抱着殿下出来散心,正遇着三殿下牵着鹿,殿下年纪小,想瞧瞧,三殿下不肯答应。” 玉娘听说在邓氏脸上看了看,不叫她起身,先点了在帐外轮值的小太监来问。小太监便将来龙去脉细细回了,连着邓氏说的话儿都学得明白。玉娘听毕冷笑了声,抱着景琰转回了景琰与景宁两个合住的寝帐,又叫景琰的另一个保姆陆氏取了景琰素日爱玩的几样玩偶来与景琰。 景宁也听着邓氏说的那番话,只晓得三哥不肯与妹妹玩,便过来趴在玉娘膝上,扯了景琰衣裳道:“妹妹不哭呀,三哥哥不和你玩,哥哥和你玩。” 景琰低头对景宁看了看,脑袋一侧靠在玉娘肩上只不肯理他,景宁看着景琰这般,只以为妹妹不喜欢他,不由垂头丧气起来。玉娘领景宁,虽也有瞧他可怜的意思,大半缘由却是做与乾元帝瞧着,这回看着景宁回护景琰,也把心肠软了软,摸了摸景宁的头道:“阿琰伤心呢,不是不喜欢你,一会子就好的。”景宁听说,乖乖地点了点头,又把脸贴着玉娘的腿,道是:“阿宁乖,妹妹也乖。” 虽景琰降生也有十个多月了,从来都是乳母保姆们带着,玉娘偶尔抱一回,手上力气不足,只抱了这一会就有些辛苦,正要换个位置,叫陆氏看着了,忙过来道:“娘娘,叫奴婢抱罢,想是公主倦了。”玉娘也有些支持不住,欲将景琰递到陆氏手上,不想景琰不肯答应,两只小手紧紧抓着玉娘衣襟,小口一张,又啼哭起来。 陆氏脸上涨得通红,瞥了昭贤妃眼,只怕她怪罪,倒是看见昭贤妃点了点宝康公主的小鼻子道是:“都是叫你父皇纵的,这样任性可怎么好。”话虽如此,脸上倒是带些笑,陆氏这才偷偷松了口气,赔笑道:“娘娘,这是母女天性哩,自然亲亲热热的。”玉娘听着这句,心上一震,不由自主地去瞧景琰,却看景琰也张大了泪眼瞧她,只觉得眼内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却说没玉娘的吩咐,邓氏依旧跪在外头,心中忐忑不安,一时觉着自己抱着景琰去看鹿原是好意,一会又埋怨起三皇子实在量窄,不过是头鹿,莫说是妹妹瞧一瞧,便是真要了去又能怎样,这样不友爱,一面又觉着昭贤妃也太小题大做了些,正胡思乱想时,就觉着身边有人走过,忙抬起头来,识得是乾元帝身边的内侍总管昌盛,忙道:“大人,大人。” 原是西山大营无论是皇子们的寝帐或是御驾驻跸都是帐殿,景琰年幼哭声清亮传得远,乾元帝在营帐中正与辅国大将军孙益恒,轻车将军吕夏,神武将军赵腾等议事,猛然听着幼儿啼哭,仿佛是景琰的声音,象是受了什么委屈一般十分急促,便对一旁的昌盛瞧了眼,昌盛心领神会,弯着腰蹑手蹑足地退了出去。 昌盛认得邓氏是宝康公主的保姆,知道邓氏跪在这里必与公主啼哭有关,有心问一问,便道:“你是怎么服侍公主的?”邓氏忙呼冤,正要将与玉娘说过的话再与昌盛讲一遍,却看寝帐门一动,陆氏走了过来,堆了笑道:“见过大人,娘娘在里头,请大人进去说话。”昌盛忙笑道:“是。”就随着陆氏进了寝殿,先与玉娘请安,再与景宁景琰两个请安,方赔笑道:“圣上听着公主哭得伤心,遣奴婢来瞧瞧。奴婢瞧着外头跪着公主殿下的保姆,可是那保姆没服侍好?如今陈奉不在,娘娘只管交予奴婢发落。” 玉娘便叹道:“倒不是没服侍好,只是这人我不要了。我不能留着个挑拨母子兄妹不和的人在我女儿身边。”邓氏这罪名便重了,昌盛忙跪地道:“不想那邓氏竟是这样的人,奴婢竟不知道,娘娘恕罪。”玉娘叹道:“这事与你有什么干系呢?她到阿琰身边也十来个月了,要不是出了今儿的事,连着我也不知道呢。”昌盛就道:“那奴婢这就将她带了走?”玉娘点了头,又道:“堵上她的嘴,别吓着公主。” 昭贤妃从来待下宽厚,从前也有打发走身边人,也不曾出过恶言,今儿忽然要将邓氏嘴堵上,偏前头还有邓氏挑唆母子兄妹不合的话,昌盛便知邓氏怕真是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脸上笑嘻嘻地答应了,出来便喝道:“堵上嘴,拉出去。”邓氏听着这句,待要喊叫冤枉,才出得一声“娘娘”,就叫两个太监过来,堵了嘴强拉了下去。 玉娘听着邓氏叫拉走了,才轻叹了声,转头与余下的保姆乳母道:“皇三子虽年长些又能多大,小孩子家家的一时不肯相让也是有的,原也不是什么大事,过得一会,只怕两个孩子自家都忘了,邓氏偏存心不善,在其中挑唆,这样的人宫中不能留。她这是头一回,打发出去也就罢了,若是有人再犯,可就没这样有情了。”又摸了摸景宁的头道,“待他也是这样,你们都小心伺候了。” 又说昌盛命太监邓氏拖了走,离着昭贤妃的寝帐老远,这才扯出邓氏口中的破布,问道:“说罢,贤妃娘娘素来是个宽厚的,你做了什么惹得贤妃娘娘这样生气?” 邓氏为着能给最得宠的宝康公主做保姆,在乃子局花了许多银子。做得宝康公主的保姆之后,休沐回家亲眷故旧们都过来奉承,正是春风得意,今日不过说错两句话,昭贤妃就不肯容她,邓氏又急又悔,又是埋怨,到底也知道厉害,不敢攀诬昭贤妃,便把一股子恶气都出在了景明身上,将他的量窄不敬夸大了说,又道:“奴婢觉着三殿下对贤妃娘娘不敬才多说了几句,只忘了还抱着公主,奴婢并不敢挑唆公主呀,且公主才多大,又哪里听得明白哩。大人您替奴婢在娘娘跟前求个情罢,奴婢日后定然小心当差,再不敢胡乱说话。“ 昌盛能做得乾元帝心腹,自然是个极机敏的,瞧着邓氏眼色便知她说话不尽不实,也懒得与她多说,只微笑道:“总是你立心不正的缘故,才惹得娘娘发怒,日后谨言慎行些,也免得再祸从口出。”示意太监依旧将邓氏的嘴堵上,又叫了几人来问,这才回在乾元帝帐前,因听着里头依旧有说话声,便在外等候。 过得大半个时辰才看着辅国大将军孙益恒,轻车将军吕夏退了出来。神武将军虽还在殿中,只他是乾元帝心腹,昌盛知道乾元帝在这些事上并不忌讳他,便在门外报名告进,乾元帝果然宣了昌盛进去。 昌盛见着乾元帝,先请了安,再将来龙去脉与乾元帝回了,道是:“贤妃娘娘恼了保姆邓氏挑唆三殿下与宝康公主殿下的情分,将她撵了出去。”这是昌盛知道乾元帝素来爱夸赞昭贤妃美德,这才有意奉承。 果然乾元帝听着昌盛这番说话十分喜欢,也笑道:“贤妃并不因宝康是她亲生格外回护,倒肯回护景明,不肯口出恶言,这才是母仪天下的心胸。”说罢这句,想着若不是景明不肯将鹿与景琰瞧,景琰也不能哭得那么厉害,便又哼了声,“一个男孩子,连妹妹也不知道爱惜,这样量窄,能做什么事儿。” 昌盛与赵腾两个都不是搬弄口舌的,无如帐殿中还有旁的太监,听着乾元帝鄙薄皇三子那番话,知道皇三子景明那是失了圣心,虽不敢明说,却不碍着他们私下传播一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流光飞舞扔的一颗地雷。 ☆、第183章 行猎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随逸扔的一颗地雷。 要说景明也算无辜,他得了这个“不堪大用”的考评却是玉娘与景和不经意间联手了一回。 这事儿说来倒是景和主使。景和素知景明这个弟弟是叫乾元帝与高贵妃一块儿纵成的,从前高贵妃得宠时,景明是乾元帝跟前最为得宠的儿子,便是皇长子景淳也要靠后,是以保姆宫人们对着景明只有夸奖奉承的,便是大儒们,看着高贵妃护短,也不好如何管束,因此养得景明颇为天真任性。便是后头乾元帝将心思全放在了昭贤妃身上,那时景明性子也已养成了,只谁又肯讨这个嫌去告诉他呢。 这回乾元帝将他们兄弟带到西山,虽是事出仓促,叫景和不能预先布置,却也不妨碍着他算计一回。 一到西山,景和便做了个好兄长的模样,带着景明游戏行猎念书,一面儿在乾元帝跟前博一个友爱的名头,一面是哄得景明对他亲近。景明得着的那只鹿,瞧着是偶然间得的,背后却是景和使了他的侍从出去预先捕着活的,埋伏在林间,待得景和带着景明到了跟前再放出来,一群侍卫要捕只叫困了几日的鹿,简直容易至极。 待得鹿到手,景和又做个大方的模样送与景明,却是晓得景明的性子天真活泼,得着这样的玩物是不能藏着的,多半儿要牵出来炫耀。而景宁与景琰两个小的,也在营中,见着活鹿自然稀罕。宫中服侍的,哪个不是势利眼,两个是宠妃跟前的孩子,一个是母妃失宠,兄长得罪,这几人若是抢一头鹿,这些人会偏向哪个还有疑问吗? 若是将鹿从景明手上抢了去,以景明的性子哪能不闹,在满营的将领军士眼中,自是本就有着狐媚名头的昭贤妃背后指使的。军士们大多没念过什么书,这样的人最是心直口快,有他们传播,乾元帝再想要给昭贤妃个美名也难。若是昭贤妃她管束住了宫人不将鹿拿来,那便是景明叫乾元帝不喜欢了,这与他没什么不好,左右他也已得了个友爱勤奋的名头去。 在玉娘哪里知道是景和临时做了这番计较安排,将她算计了回,这番不过是她素来谨慎,知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不肯叫邓氏那等人坏她的名头罢了,只她的所言所行会不会叫乾元帝愈发的不喜景明,倒是全不在玉娘心上。 西山大营能有多大,虽乾元帝对皇子的考评不好明着传说,可私下传递怎么拦得住?乾元帝对景明的定论转眼便传遍了,景和自然听说了,且又有景和的内侍打听得玉娘那番处置来学与自家主子知道。景和听了,也不觉意外,只脸上含笑地与近身内侍道:“替景宁景琰再寻只鹿来罢。” 若有由他再送了只鹿过去,自显得他友爱弟妹,而那样,父皇只会愈发地不喜景明。虽景明是个没什么智力能为的,到底也是父皇的儿子,日后长成,许就有奉承投机的围到他身边去,没得搅乱。索性早早让他彻底失去父皇的欢心。朝中大臣勋贵们看着父皇不喜他,自然会冷淡,也算是保全景明日后富贵了。 只是不知她看着鹿时会是个什么神情?依着她的性情手段多半儿会违心地在父皇跟前将自己夸奖一番。想在这里,景和脸上掠过一丝笑容,眉目潋滟。 不想景和想得极好,乾元帝却是不肯给他这个机会,因觉着这回玉娘母女又受了委屈,就有意补偿。是以乾元帝次日竟是带着玉娘,由赵腾率了一支神武营军士护驾,亲自猎鹿去了,待得景和知道时,乾元帝与玉娘已进了林子。 这等的偏宠爱护,直叫景和心底发凉,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只觉自己辛苦谋划,所作所为统统是为人做嫁衣裳。 又说,乾元帝这番举动连着玉娘也没想着。隔夜乾元帝将她抱在怀中缱绻时说了许多话,没一句提着今日要出猎。只有一桩,乾元帝素来热情,扰起人来就没个完,昨夜却是浅尝辄止,事毕又轻抚着玉娘玉背哄她入睡。玉娘当时虽有些疑惑,可也没想着太多,只以为乾元帝心疼她“委屈”了,不想天才亮,乾元帝就捧了玉娘的脸哄道:“好孩子,快起来,我带你出去。” 玉娘睡眼朦胧地瞧着乾元帝,见他身着软甲,便呢喃道:“圣上这是要去哪里?”乾元帝看着玉娘将醒未醒的模样,倒是添了分稚气,心中喜欢,低头在她雪腮上一亲,笑道:“猎鹿,昨儿阿琰不是喜欢吗,我给你们娘两个去捉一头。”玉娘听着这句就醒了,知道是乾元帝不过是借着她们母女受委屈的由头,实则要在将领们面前给她体面,便道:“圣上这样关爱阿琰,阿琰若是知道了,还不知怎么欢喜呢。千金之子尚且坐不垂堂,何况圣上。”乾元帝将玉娘扶抱着坐起来:“不怕,我已叫了赵腾率神武营护驾。” 听着赵腾名字,玉娘心上猛地一缩,手心都沁出了冷汗,一时猜测着乾元帝是知道了什么,飞快地在朝着乾元帝脸上睨了眼,见他脸上含笑,这才略略放心。却又怕与赵腾相处,时间长了,赵腾露出端倪叫乾元帝疑心,强自镇定道:“如此妾就放心了,只是妾不会骑马呢,怕是要扫了圣上的兴。还是圣上去吧,妾与阿宁阿琰候着圣上凯旋而归。”乾元帝笑道:“怕什么,我还能叫你摔着吗?且西山没虎熊猛兽的,不过是些小东西,不然我也不敢带你去。让她们替你穿身利落些的,深衣广袖的碍事。快些儿,今日叫你见识见识我的手段。” 玉娘知道乾元帝意决,再僵持下去反倒不美,只得起身,由秀云领着宫娥们服侍着用过早膳,便换了身窄袖齐胸襦裙,因怕叫树枝挂着不敢梳高髻,只梳了个低圆髻。乾元帝打量了回玉娘,又叫秀云取了帷帽来与玉娘带上,这才牵着玉娘的手出了寝帐。 赵腾早候在账外,他昨夜就领了圣旨,知道乾元帝要带了昭贤妃去行猎,一时想着能见阿嫮一面,一时又怕见着阿嫮,竟是一夜不能入眠,早早地到了帐前等候。这时看着帐帘一动,乾元帝牵着阿嫮走了出来。 乾元帝天生得一副好相貌,便是如今年近四旬,也依旧轩昂俊朗,今日身着戎装更犹如日月悬空,岩松独立。他手上牵着的女子,虽帷帽几乎遮住了全身,也看得出身形纤长秀丽,举止婀娜,有如杨柳迎风,又似步步生莲,便是看不清面目也知道是个佳人,不是阿嫮又是哪个。 赵腾只看得一眼,已推金山倒玉柱一般地跪倒,口称:“臣赵腾参加圣上,娘娘。”乾元帝只觉掌中玉娘的手掌一抖,只以为玉娘素来胆怯,身着戎装的赵将她吓着了,反回首笑道:“莫怕,他不过是瞧着冷厉些,对我倒是忠心。” 玉娘透过帷帽的白纱将赵腾盯着,口中缓缓道:“是。妾原也见过赵将军,当日圣上命赵将军护送妾回合欢殿,妾还记得呢。今日赵将军威风凛凛,是妾胆怯了。”赵腾听着这话,知道是阿嫮提点自己小心,连着头也不敢抬,只倒是:“臣虽鲁莽,也请娘娘放心,今日行猎,有臣在,必保得圣上与娘娘安然。” 乾元帝一面笑道:“朕信得过你,起来吧。”说着牵了玉娘从赵腾身边走过。乾元帝要携行猎,奉召赶来的御马监早备下了马,一匹是乾元帝惯骑的四蹄踏雪,另一匹却是一匹白马,从头至尾没有一丝杂色,眼神温顺,有着长长的睫毛,看着乾元帝与玉娘走道身边,也是一动不动,只好奇地看着两人。看着玉娘走到身边,竟还拿着头去蹭玉娘,乾元帝笑道:“不想你竟还招马喜欢。” 御马监知道这位昭贤妃是乾元帝心上第一得意的人,看着马儿这样,也奉承道:“这是飞雪通人性,知道娘娘最是和善,是以才亲近娘娘。”乾元帝道:“飞雪性子如何?”御马监回道:“回圣上,奴婢知道是娘娘要用特意挑的。飞雪是骟过的母马,不独样子好看,性子更是温存,娘娘要用,奴婢哪里敢不仔细呢。”乾元帝听着这句,又问:“飞雪即是母马,骟它做什么?”御马监瞧了眼玉娘,只怕吓着了这娇滴滴的宠妃,可乾元帝发问,他如何敢不答,只得回道:“飞雪前年难产过,险些儿母子皆去,不得不骟了。”乾元帝也就明白了,母马性子原就比公马温存,再骟过,自然更温顺,这才放心。 飞雪身上早扣好了侧坐的马鞍,乾元帝将玉娘抱起放在马鞍上,道:“坐稳了。”到底马再温顺通人性也是畜生,怕飞雪跑起来将玉娘颠下来,又取来备好的宽带将玉娘双腿牢牢捆在马身上,这些倒都是乾元帝亲力亲为,玉娘却在马上借着帷帽的掩护将目光投向乾元帝身后的赵腾,赵腾与玉娘对视了会,慢慢地闭上了眼。 又说早有个太监牵着马候在一旁,乾元帝最后才将缰绳扔与他:“仔细护着娘娘,回去有你的好处,若是惊着娘娘,仔细你一家子性命。”自己回到四蹄踏雪身边,不用太监服侍翻身上马,脚后跟一磕马肚子,打头先进了林子,那太监这也翻身上马,牵引着飞雪跟上,赵腾率着神武营的军士,身背神机弩随后跟上,一行人飞快的没入了林子。 ☆、第184章 血泊 乾元帝倒不是在玉娘跟前夸耀,当年他还是皇子时常与沈如兰一块儿行过猎,打的自不是这样鹿兔之类的野味,而是虎熊等猛兽,虽不能如沈如兰赵腾这般一箭从猎物双眼中穿过不损皮毛分毫,也能命中要害,宣室殿中铺的那张虎皮便是乾元帝亲自猎的。虽自乾元帝践祚之后,极少行猎,可是猎几只温顺的鹿兔之的本事还是有的,且又有神武营的军士在侧,更然更有把握。 西山大营建在西山脚下,背山面水,左侧便是片丛林,总有一顷地大小,树林并不是如何茂密,里头并无虎狼之类猛兽,不过是狐狸野兔这等野物,虽有鹿,也少。林间更有一处空地,原是西山大营的军士们偶尔进来打个牙祭,生火烤食之处。因玉娘不善骑马,便留在此处歇息。 乾元帝将神武营军士分做两拨,一波护驾,一波留在玉娘身边护卫。依着乾元帝心思,倒是要将赵腾留下的。玉娘只怕赵腾在众目睽睽下露出痕迹来,哪里敢叫他留着,便劝乾元帝道:“妾在这里能有什么呢?出林便是大营。倒是圣上身边要紧,虽说是不曾听说这里有虎狼,也要防着万一才好。”乾元帝拗不过只得从了,亲手将玉娘从飞雪身上抱下来,又将昌盛与她留着,这才带了赵腾等人往林深处去了。 皇帝行猎,从来都有随扈的侍从在林中驱赶,一则是将野兽惊出来,好方便皇帝打猎;再来,若有猛兽或是刺客也好预先发现。 乾元帝今日手风极顺,不过片刻便猎着两只兔子,早有太监拣了回来。乾元帝那是猎过猛虎的,看着兔子自然不在眼中,继续向前,就看着一侧草丛一动,窜出只通体火红的狐狸来,尾巴尤其硕大,偏尾巴尖上又有一大簇白毛,十分漂亮。这狐狸是叫军士赶出来的,原就受了惊,到得乾元帝马前才发现有人,竟是人立而起,张了乌溜溜的双眼对着打头的乾元帝看了看,扭身就逃。 乾元帝知道狐狸这样东西虽小,却是十分狡猾,等闲猎它不到,偏喜它皮毛美丽,因知以自己的弓箭功夫未必猎得到,便向赵腾伸出手去。赵腾会意,将神机弩递到乾元帝手上。乾元帝接过,对准狐狸脑袋按动扳机。若是寻常弓箭,速度未必赶得上狐狸逃窜的速度,只神机弩是机括控制,射出的□□可破村厚的木板,那狐狸与乾元帝相距极近,那只狐狸没跑出几步就叫□□穿颅而过,死死钉在地上,登时毙命。 如今已是仲秋,狐狸的皮毛也已丰厚了,因那支箭是从狐狸头部射入,身上的皮毛便无损伤。一张狐狸皮能做得个手捂子,虽比不得进上那些,到底是亲手所猎,意义不同,当时就使了太监将狐狸与玉娘送过去,自家驱马向前,要为景琰寻只鹿来。不想他才往前不多久,就听得身后马蹄得得,十分急促,勒马回身看时,却是个神武营的军士飞驰而来。 那军士正是乾元帝留在玉娘身边的,看着他急匆匆赶来,乾元帝心上便知有事,圈转了马头回身迎上,还不等乾元帝开口询问,就看着那军士滚鞍下马,在乾元帝马前跪了:“圣上,娘娘一见着您送去的狐狸就,就晕了过去。”军士说这话时胆战心惊,心中直将吓晕昭贤妃的那个阉人来回咒骂了几回。 说来是那太监领着乾元帝口谕将狐狸与玉娘送回去,也是那太监从前不曾在皇妃跟前当过这等体面差使,难得这回奉召,自然更要显示殷勤,叫昭贤妃记得他,日后好有前程。是以这太监见着玉娘时,还笑道:“娘娘,这是圣上亲手所猎,说是冬日给您做个手捂子。您瞧瞧,这皮色,便是进上的也不过如此了。” 双手将那只狐狸奉在玉娘面前,那狐狸毛色殷红,尾巴蓬松硕大,十分漂亮,只是狐狸头上中箭之处犹在流血,一滴一滴地落在草地上,片刻就积成一个血泊,仿佛草丛中开出的血花。 原来阿嫮虽胆大,可有个晕血之症,却是昔年留下的病根。原是当时抄家,一对对殿中军将士破门,都是杀气腾腾的模样,受了惊吓四下乱跑的,皆被当场斩杀,更有个丫鬟就死在阿嫮眼前,从她脖颈中喷出的热血喷了阿嫮一身,自那以后,阿嫮便见不得旁人的血。从前在谢家,秋紫不过是叫月娘抓破了脸,她便眼晕,何况今日,当时便向后倒去。也是昌盛见机得快,立时便趴倒在地替玉娘做了人肉垫子,匍匐在地上还随手点了个军士,急喊道:“快去回圣上,快去。” 又说乾元帝听着玉娘晕了过去也不及细问,马靴后跟一磕马腹,四蹄踏雪闪电般奔了下去,赵腾在后率了神武营的军士紧紧跟随。乾元帝赶到当场时就看昌盛依旧在地上趴着,玉娘软软地靠在他身上,因依旧带着帷帽,也看不出玉娘脸色如何,心上如何不急,勒停四蹄踏雪,立时翻身下马,快步朝着玉娘走去。 那太监原是奉承讨好,哪想得到竟是将昭贤妃娘娘吓晕过去了,早吓得浑身发软在当地跪了,正不住地瑟瑟发抖。看着乾元帝大步过来,不住地叩首:“奴婢该死,奴婢该死。”乾元帝走过他身侧时冷冷地瞧了眼,便飞起一脚朝着那太监踢过去。乾元帝穿着马靴,又是含恨带怒出的脚,偏十分不巧地踢在了太阳穴上,只这一脚就叫那太监萎顿在地,再起不了身。 乾元帝一脚踢飞那太监,更不再瞧一眼,径直走到玉娘身边,将她抱起揭开帷帽,看着玉娘颜色若雪,樱唇上也失了血色,一时又急又悔,直将玉娘抱在怀中,一叠声地呼唤,却不知道他身后的赵腾,也一般将目光牢牢盯在玉娘身上,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攥着,嘴唇微动,终究还是退后了几步。 阿嫮看着庭院中四散奔逃的仆人一个个倒在地上,满地都是一滩滩的鲜血,几乎没有下脚的地,又有一个丫鬟朝着她奔过来,口中不断地呼唤,却是什么声音也听不着,丫鬟奔得近了,阿嫮才认出来,这是她身边的丫头快雪。她刚伸出手要拉住快雪,却看着眼前一道白光,而后一股热血从快雪脖颈中喷出,溅了阿嫮一脸一身。快雪的嘴唇最后动了动,阿嫮这回终于听见了,快雪说的是:“姑娘,快跑。” 快雪说得最后这句,身子慢慢地倒下,露出她背后的那个人来,五十余岁年纪,顶着盔甲,身形高大,红彤彤的脸膛,左眼带着只眼罩,却是护国公李源。李源手上还在滴血的长剑对着她又慢慢地举了起来,阿嫮知道该跑,可是脚上仿佛有钉子一般,竟是一步也挪不动,眼看着长剑就要劈下,就听着有人不断地在她耳边说话,叫的却是:“玉卿,玉卿。” 玉卿是谁?谁是玉卿?阿嫮挣扎着转过头去,慢慢地张开眼,却见眼前一张面孔,年纪断不轻了,依旧丰姿秀逸,满脸都是关切之色。这是,这是乾元帝。就是抱着她的这个人下了抄家的旨;就是抱着她的这个人下了十六岁以上男丁尽数斩首的旨;就是抱着她的这个人将她满门女眷没入教坊。 阿嫮只觉心上一片冰凉,缓缓地又闭上了眼。这哪里是什么噩梦,这是当年阿嫮亲眼目睹,若不是赵腾到得快,只怕她已死在了李源剑下。那以后,阿嫮几乎每日都是在这个场景中惊醒,一直到她再进了宫,才慢慢好些,只今日叫那滩血一吓又勾了起来,快雪的那腔血,竟依旧是滚烫的。 乾元帝好容易看着玉娘张开眼,可像没认出他一般又把眼睛闭上了,哪能不急,横抱着玉娘站起身来,快步向着四蹄踏雪走去。玉娘终于醒过神来,开口道:“圣上,妾无事了。”她说得这句,便觉得身后那个胸膛似长出了一口气般,只又将她抱紧了些:“你这孩子忒吓人,好端端就这样晕了,叫我怎么放心留你一个。” 他待她的模样,仿佛是怀中藏璧,珍而重之。玉娘慢慢地转了头,将脸埋在了乾元帝怀中,口中泛起了淡淡的血腥气,却是她将嘴唇咬破了。 乾元帝只觉得怀中的玉娘身子僵直,还微微地发抖,只以为是吓得厉害了,哪里敢让玉娘单独一骑,抱着她踩着侍卫的背上了四蹄踏雪,一马双跨地往林外走去,一路还细细劝道:“回去就宣个御医来。哪有当娘了还怕吃药的,阿琰那样聪明,仔细叫她知道了笑你。好孩子,乖了,听话。” 玉娘不开口,只将脸埋得深了些,乾元帝哪知道玉娘千回百转的心思,看着她往自家怀里藏,自是以为玉娘害怕,将她抱得越发紧了。 身后的赵腾依旧站在原地出神,昌盛正要跟上,看着赵腾看着地上那摊血泊出神,血泊旁是那个叫乾元帝踢死的太监的尸身。只以为赵腾叫乾元帝的震怒惊着了,信口提了句:“圣上将娘娘看得可重,一点子也差不得,娘娘这一晕,圣上着急,他可不就倒霉了,谁叫他往上凑,也是该。”说了翻身上马跟了下去。 赵腾看着乾元帝与阿嫮离去的方向,四蹄踏雪上一对俪影瞧着竟是一双两好的模样。 ☆、第185章 传信 赵腾自是知道阿嫮心中的苦痛仇怨,可自阿嫮到乾元帝身边,别管着乾元帝是为着什么,待阿嫮说是爱若珍宝也不为过,赵腾身为乾元帝近臣一清二楚。 今日的情景更叫赵腾瞧在眼中,固然乾元帝对阿嫮关切爱怜溢于言表,阿嫮竟也不是丝毫无情的模样,想来人心本非草木铁石,叫乾元帝这样日日暖着,哪能不打动一二。可这样的恩怨纠结,到日后便是叫阿嫮报得仇怨,她又怎么能欢喜? 可怜赵腾牵挂阿嫮已成执念,见着这个情景自是触动心肠,一时竟有若是阿嫮报复了护国公便收手,以后安心呆在乾元帝身边,日后生下太子,传得大位,就是沈将军地下有知也能安慰,阿嫮这一世也好苦尽甘来的念头。 只赵腾知道以阿嫮的性子,傲然倔强,宁折不弯,如今已踏出了这一步,自是不肯轻言放弃,方才那些不过他的痴心妄想,看着乾元帝与玉娘共骑的背影,怅惘难言,出得会神才驱马赶上。 却说皇帝出行自有御医随驾伺候,乾元帝前头命内侍快马赶回,宣御医往帐殿等候,待得昭贤妃回来好即时请脉。玉娘这里,乾元帝怕她才醒,快马颠着,故此自己带了她缓轡在后。回到营地,乾元帝抱着玉娘踩着侍从的背下了马,早有内侍们围上去接驾,玉娘见状,挣扎着就要下地:“圣上,妾自家走得。这许多人,叫人看着还以为妾没规矩。”乾元帝却不肯松手,道是:“怕什么,我答应了就是体统规矩,看哪个敢啰嗦。” 原是在乾元帝心中有个计较,玉娘怀景琰时也是这般受了惊吓晕倒之后才诊出的喜脉。今日看着玉娘叫只狐狸吓晕,他们之间素又恩爱缠绵,乾元帝心中隐约就有了期盼,只望这回也是个“惊喜” ,是以不敢将玉娘放下,只怕动了胎气。玉娘见乾元帝执意不肯答应,只得顺从。 御医早候在帐殿门外,看着乾元帝抱着昭贤妃大步过来,忙翻身跪倒,以头触地,请安道:“臣御医署御医孙迎香候驾。” 乾元帝点头:“贤妃好端端地晕了,你来瞧瞧可要紧不要紧。”一面抱着玉娘进了帐殿,孙迎香从地上起身拎着药箱趋步随在乾元帝身后,直跟进了寝帐。 玉娘这一晕,随驾的宫人得了消息都在寝帐内等候,看着乾元帝抱着贤妃进来,齐齐跪倒接驾。待得乾元帝轻轻地将玉娘放在锦榻上,秀云等立时过来,服侍着玉娘摘去帷帽,扯了锦被与玉娘盖至胸口,这才退开,留余地与孙御医诊脉。 御医署的御医太医们惯常伺候宫中的贵人,哪个不知道合欢殿昭贤妃是圣上眼中唯一一个得意人,是以诊脉也格外小心谨慎,左右手换了又换,又请昭贤妃张了檀口,瞧一瞧舌苔,又细问了平日饮食,望闻问切,一点不敢马虎,可得出的结论竟是昭贤妃素日思虑过多、胸次不通、肝气郁结,以至于郁气沉于肺腑,不能消化饮食,这才一受惊吓便至晕厥。 昭贤妃之得势得宠,朝野哪个不知道?乾元帝除着合欢殿哪里也不去不说,连着皇后都叫她挤兑得龟缩在椒房殿中出不来。若是这样还胸次不通、肝气郁结,其他无宠的妃嫔可还活不活?皇后叫个妃子欺负成这样,更该一根绳子吊死了。可这样的结论,莫说是孙迎香自己都有些不敢信,就是信了也不敢说。只瞧圣上瞪着自己的神色便知道,若是他敢说贤妃“肝气郁结,心绪不畅”只怕立时就要得个庸医的考评。叫圣上下这个评语,他还如何在御医署立足? 是以孙迎香想了想,先背了一大篇的脉理医书,方道:“娘娘先天禀赋柔弱,又劳了些神,以至于血气不畅,故此惊厥,只消服些理气降郁的药调理调理便可告无碍的,臣这就拟方子来。”这也是御医的看家本领,若是有贵人的病因有妨碍。不便直说的,只拣与病症沾边的病来做由头,方子却是按着实际上的病症来。 乾元帝见玉娘并不是有了身孕只是受惊过度,心上隐约有些失望,可到底心爱玉娘,看着她没大碍就当是好事,也就点了头。孙迎香从地上站起,弯着腰退到一旁拟方,乾元帝过来坐在榻边,握着玉娘的手道:“好孩子,你听着御医的话了?不过是只死物,没事了,很不用怕。” 玉娘听说,只得强笑道:“妾看着一地的血就怕了,都是妾胆小,搅了圣上的兴致不说,还累圣上替妾担忧,妾怎么心安呢?”乾元帝在玉娘雪腮上轻轻拊了拊:“你还是个孩子,见着血自然会怕,如何怪得你?倒是我大意了。”玉娘听着乾元帝这番说话,竟是无言可答。 一时孙迎香拟了方子来,交在昌盛手上,昌盛再交予乾元帝。乾元帝看过,他也略通医理,看着与孙迎香所说符合,有陈皮、橘红、木香等理气化瘀的药,也有当归、川芎,阿胶等调理滋补的,瞧着倒是对症,便道:“贤妃若是能好,朕记你一功。” 孙迎香忙跪倒谢恩,这才恭恭敬敬地退下,到得帐殿外,长出了一口气,原是他那是张保命方,不见得如何有效验,却是吃不坏人的,谁叫昭贤妃是心病,素来心病还要心药医,非医者能力所逮。他这里一面举袖抹汗一面低头思忖,却不想正与人撞了个正着,还不待他抬头查看,就听着个尖细声音道:“你走路也不瞧瞧清楚,撞着了二殿下,可知罪?”孙迎香听着二殿下便知是皇次子,只得跪倒请罪:“臣鲁莽。” 却是景和知道乾元帝带了昭贤妃去猎鹿,一时就有为他人做嫁衣裳的懊恼,只他也是个十分机变的,才想着到差不多的时候就携了两个侍从在林外等候,以期与他父皇做个偶遇。不想没过一个时辰就听着乾元帝的内侍回来嚷说是昭贤妃晕了,急着宣御医。景和听着这个消息,在他的帐中便坐不住。 要说昭贤妃出去时还好端端地,听着内侍口气也不象遇着了什么事儿,如何就晕了?虽景和要过年才年满十五,可是宫里长大的孩子心智都较之寻常人懂事,且景和更是成熟,听着昭贤妃好好儿的自己晕了,又听乾元帝急急地抱回来十分上心,想起昭贤妃专宠,一时竟是想歪了去,只以为昭贤妃这是有了身孕。 若是叫她这胎得个儿子去,她就是两子傍身,日后还能有他什么事儿!只怕连边也捱不上了!想在这里,景和哪里还沉得住气,立即就出了寝帐,到底不敢凑到乾元帝帐殿前,只在营中走动等候,看着御医从帐殿出来,一壁走一壁低头抹汗,便迎了上去,故意与孙迎香撞在了一起,在内侍出言训斥之后,便由景和做个好人,先将孙迎香扶起,又叱道:“孙御医一时没看清也是有的,并不是有意冲撞,如何到了你这奴才口中就成了罪名?还不闭嘴!”又向孙迎香笑道:“孙御医这是请完脉了?” 西山大营能有多大,且昭贤妃宣御医也搅得兴师动众,故此孙迎香也不奇怪这位二皇子是如何知道的,便回道:“回二殿下,臣请完了。”景和点头道:“听闻昭母妃忽然得病,父皇十分着急,不知要紧不要紧?”孙迎香微微抬头瞧了景和一眼,复又低头回道:“回殿下,无碍。” 景和听着“无碍”两字,眉头就跳了跳:病不重也是无碍,有孕也是无碍,到底是哪个?到底不好追问,只得点头笑了笑,缓步踱开,强耐着性子在行营中走了回,便回到自家帐中,提笔与陈淑妃去了封信,瞧着不过是封问安的,信中却是将昭贤妃晕倒的事与产陈淑妃提了笔。 景和与陈淑妃的信寄出的同时,合欢殿的内侍总管金盛也送信来于昭贤妃。 却是高贵妃终于在合欢殿外出的必经之路旁的山洞里安排了两个宫娥,趁着辛夷与蘅芜两个经过,将高贵妃与她嫂子徐氏两个演练安排了许久的那番话说了出来,只说是高贵妃如何冤枉,陈淑妃如何老辣会扮好人,从中渔翁得利。里头有句话儿倒是很要紧,说的是:“你还当着她是好人呢!她要真是个无能的,如何能在咱们娘娘的眼皮子底下得了二殿下去,还将二殿下养大了,哪里是个软糯无能的。如今咱们娘娘可是叫她害苦了,下一个只怕就是贤妃娘娘了。莫忘了,二殿下可是快选妃开府了。” 辛夷蘅芜两个听着这话,也不往前走了,立时赶回了合欢殿,寻着金盛与珊瑚将听来的说话与他们知道。到底是乾元帝身边出来的,也有些见识,又说是:“奴婢也疑心着是她们故意说与奴婢等知道的。只是奴婢以为,也不是全没道理呢。更说句实话儿,便是真冤枉了贵妃也没什么,只怕是放过了真凶,回过头来,倒叫她再咬一口,到时懊悔可就来不及了。且那二殿下可真要十五了,咱们的五殿下可才三岁呢。” 也难怪辛夷蘅芜等着急,以大殷朝规矩,皇子们多在十四十五时择妃,择妃赐婚之后便是封王建府,待成婚之后再搬到王府居住。王府以规制设:长史一人、司马一人、掾一人、属一人、主簿一人、录事一人、功曹参军事一人、仓曹参军事一人、户曹参军事一人、兵曹参军事一人、骑曹参军事一人、法曹参军事一人、士曹参军事一人、参军事二人、行参军四人、典签二人。只消王府一设,先就有了自己的班底亲卫,更能在朝中行走集聚人脉势力,经营个十来年,到五殿下景宁可开府时,二殿下多半儿早有了一股势力。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阿嫮有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所以当时的场面会不断闪回。 ☆、第186章 疑惑 如今景宁尚且如此,就是昭贤妃日后得了皇子,自是与景和的年纪相距更远,便是当时昭贤妃已正位中宫,有这么个深有谋划的妃子与年长许多,有了自己势力的庶子在,也是尾大不掉,太子位也未必坐得稳,是以辛夷与蘅芜的计较也在情理之中。 只金盛想的却是,高贵妃说了这番话与辛夷蘅芜两个知道,必是想挑唆着昭贤妃与陈淑妃对上,她好从中取利。若是这样,高贵妃即能在合欢殿的人跟前说这些话,那在承明殿的人跟前又会说些什么? 且陈淑妃为人皮里秋阳,颇多算计,二皇子景和更是有些阴沉,这母子俩惯会使手段在背后计算人,高贵妃固然吃了许多苦头,昭贤妃也叫暗算过回。只怕高贵妃这头去挑唆陈淑妃,转头反叫陈淑妃利用了与合欢殿为难,是以金盛写信将辛夷与蘅芜听着的事告诉了昭贤妃知道,好叫昭贤妃有个打算。 玉娘这里看过金盛的信就递与秀云收了,正要说话,就听帐殿外有声音,再看着帘子一动,进来的是杜若,道是:“娘娘,二殿下给三殿下与公主也送了头活鹿,正在外头,五殿下喜欢得什么似的。”玉娘听说,纤指在几上敲了敲,方问:“二殿下在外头吗?请他进来。”杜若回道:“二殿下并未亲至,是遣了他身边的侍从送来的,说是替三殿下与五殿下并公主赔罪的。” 玉娘听着这句,便朝秀云手上的信瞧了眼:真是好算计,只怕从出宫开始,景和就开始计算了,要借着这个时机叫乾元帝与西山大营的军士们知道他皇次子景和贤明谦和,友爱兄弟。算计景明也就罢了,连着她也一块儿算计了进去。若是在景宁闹着要鹿时,她只消露出一丝半点对景明的不喜欢,这时候多半儿就有了个不慈的名头。以乾元帝的偏向,这会子是不会计较,可也难保日后不翻出来。玉娘想在这里,便不肯叫景和如意,因笑道:“二皇子即这般友爱,我这个庶母哪里好叫他白辛苦这一场。” 到得用晚膳时,玉娘便当着乾元帝的面儿叫人往景和景明处各送一道蜜汁烤兔腿去,更与内侍道:“你与二皇子说,他是个好孩子,我替他弟弟妹妹谢他了。”乾元帝也知道了景和又去捉了头鹿来送与景宁,听着玉娘这番话,便笑道:“你也会说人是孩子了,倒是象个做娘的了,可我怎么听着你今儿又不肯吃药了。”扯过玉娘的手捏了捏,一副你这孩子太不听话的模样。 玉娘笑道:“景和像他母妃一般,妾虽进宫晚,可也听说淑妃是个磊落大方的,从不与人交恶,子肖母也是有的。” 她一行说一行摘了指环镯钏,又要了水洗手,亲自动手给乾元帝撕烤兔腿,“出得宫来,我叫阿宁阿琰两个搅得头晕,竟疏忽了景明也还小呢,也亏得景和带着。不独带了景明念书,还带了他行猎。看着景明与阿宁为了鹿不喜欢了,他又去为阿宁寻了只送过来,阿宁喜欢得什么一般,如今哪个不夸他友爱谦和。阿宁与阿琰有这样一个哥哥,妾也喜欢呢。”她撕得兔肉就放在乾元帝面前的碟子里,仿佛全然不知乾元帝渐渐阴沉的脸色。 乾元帝的性情颇为多疑,这番景和表现出色,在外也不耽误用功念书,还友爱兄弟,瞧着颇有长兄风范,乾元帝原是喜欢的,可听着玉娘絮絮叨叨地说了那番话,便勾起疑心来了。 若景和真是个友爱兄弟的,就不应由着景明因鹿与景宁生分,便是当时不在,事后也该劝着景明与景宁一块儿玩耍,他不独不劝,由着景明去,反再猎只鹿来与景宁,倒是显得他友爱兄弟。若是景和平日为人疏朗,这么做许还没深意,可景和从来是个周到仔细的性子。再有,陈淑妃也是他东宫时期的老人,这十数年竟然真是没与人有过龌蹉。便是玉娘这样和软柔顺的性子都叫人在背后说她狐媚专宠,她陈淑妃倒是“光风霁月”! 乾元帝想在这里,再看玉娘娥眉微颦,专注地撕着烤兔腿的模样,愈发觉着这个孩子瞧谁都是好人,实在软糯单纯,若是哪一日他一个不留意,只怕就要叫人暗算了去。不由自主地探手将玉娘的一只手握住。 玉娘看着乾元帝这个动作,便知她那番话明褒实贬的话他是听了进去,便娇嗔道:“圣上,妾手脏。”乾元帝手上一用力,将玉娘拖在怀里抱了,在她云发间一闻:“你这孩子瞧谁都是好人,也太傻了些,叫我怎么放心。”云娘回眸笑道:“哪来那么多不好的,再则,妾有圣上呢。” 这话说得乾元帝心花怒放,抱紧玉娘的纤腰在她樱唇上重重一亲,笑道:“好哇,这是打算赖着我了。”玉娘瞥了眼乾元帝,似笑非笑地道:“不光妾,还有阿宁和阿琰,圣上都得管着。” 她这一笑春山舒展,秋水流眄,樱桃初破,娇媚婉转,看得乾元帝心上软成一滩水,便将手按在玉娘小腹上,在她耳边轻声道:“只护着你和阿琰怎么够?等你生个儿子,我保你谢家三代富贵。”这几乎就是明着答应,只消玉娘生个儿子,就立之为太子。玉娘听说,将手盖在乾元帝手上,又把螓首搁在乾元帝肩上。乾元帝叫她这一靠,半边身子都软了,某处却是火热,想着玉娘才受了惊吓还在调养,当不得他骚扰,心中很是挣扎回,到底还是忍耐住了。 又说玉娘到底是庶母,她这儿赏下菜去,虽景和景明两个不用亲自过来叩首,也要遣内侍过来谢恩。乾元帝正将玉娘抱在膝上与她说话,景和与景明的内侍都到了帐外,昌盛只得报进来。玉娘趁势从乾元帝怀中起身坐回去,一转眼瞥见乾元帝衣袖上沾着些许油渍,知道是自家手上的,不由掩唇而笑。乾元帝顺着玉娘眼光一瞧,笑盈盈地点了点玉娘,起身进寝帐更衣,因看玉娘要起身,便笑道:“不用你,坐着。” 帐殿中的太监宫娥一个个垂眼屏息站着,看着乾元帝要更衣,才有两个宫娥动作,入内伺候。看着乾元帝进去,玉娘才要了热水,秀云杜若过来,替玉娘将袖子挽得更高些,服侍着玉娘洗了手,又拿煮熟的细棉布来吸干,仔细抹上香脂,将每寸肌肤都按摩了,最后带上指环镯钏,这才将罗袖放下抚平。她们这里才好,乾元帝也出来了。 景和的内侍蔡顺与景明的内侍王振都在帐殿外等候了好一会才听着宣字,见帐帘掀起,两个都屏息弯腰进入。进得帐殿也不敢抬头,只用余光观看,见正中一个穿着黄栌色团龙常服,知道是乾元帝,双双过来叩首:“奴婢请圣上安,圣上万安。奴婢请贤妃娘娘安,娘娘金安。”而后依着长幼叩谢赐菜。 乾元帝受了头,再向右一指,点着玉娘道:“是贤妃娘娘赏的,谢她才是。”看着两个内侍跪在地上挪了个向要磕头,玉娘方笑道:“妾所有,都是圣上赏的,谢圣上与谢妾,又有什么分别吗?罢了,起来罢。”蔡顺与王振到底还是叩谢了昭贤妃,这才立起身。 乾元帝看着蔡顺,便想起玉娘方才的那篇话了,不由自主地皱了眉,说了句:“好好伺候。”便命退下,玉娘在一旁坐着,自是瞧在眼中,知道自家方才那些话都叫乾元帝听进去了,口角不禁微微一翘。 蔡顺与王振出了帐殿,各自回去复命。虽昭贤妃不曾为景明不肯给景宁玩鹿的事责怪过景明,这番还赏了菜下来,景明依旧不喜昭贤妃。不独不喜昭贤妃,更觉得景和特去猎了鹿来送与景宁,是为着讨好昭贤妃,连着景和也有些不喜欢了。 景明本想过去讥讽景和几句,还是王振劝了,只道是:“您是二殿下的弟弟,五殿下也是二殿下的弟弟。二殿下待着你们好,那是他当哥哥的本分,您若是为着这个与二殿下不和,叫人知道了,倒是您有不是了。”景明冷笑道:“左右我在父皇眼中,已是不友爱,难成大事的了,还能更差吗?”王振又道:“您不为自己想也要为着娘娘想。如今娘娘可只能靠着殿下了。”景明听着高贵妃,这才气弱,到底还是心中不忿,到晚间玉娘赏了那道蜜制兔腿下来,顺手就赏给了身边粗使的太监,王振看着只是叹息。 这会子谢完恩回来,想起在帐殿中看着乾元帝与昭贤妃两个相处的景况并不像帝王与妃子,那恩爱的模样倒是有些民间夫妇的模样,有心再劝景明几句。昭贤妃看着软和实则深有手段,又是个量窄的,可看着景明那神情,分明是听不进去的,只得忍耐了,预备着回未央宫与贵妃呈一呈情,千万不要往深里得罪了昭贤妃。 又说蔡顺与王振分别了,也回在殿中,见着景和复命,细细讲帐殿中情形说了,景和听着乾元帝叫他们谢过昭贤妃,再没旁的话,心上疑惑起来,眯着眼细细思忖是哪里出错了?就是昨儿,他那个父皇还夸了他几句,如何今日冷淡若此?是不想夸了他惹得她不喜欢,还是她说了什么? 若是他是她,看着如今这个情形,会说些什么?景和走到帐门前,看着乾元帝的帐殿,帐殿外站着神武营的军士,火把的亮光照在他们的盔甲上,黑甲仿佛透着血色。 ☆、第187章 回宫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赔母上过节逛街,回来得晚了,所以更新少了点,抱歉。 感谢 993132扔的一颗手榴弹 ganleiqing扔的一颗地雷 景和知道乾元帝虽是永兴帝嫡子,可登上皇位也是颇为惊险。若不是当年他叫人行刺险些丢了性命,虽种种证据都叫人湮没了,可余下的零星线索全指向了现在的齐王从前的皇次子,只怕永兴帝已将万贵妃扶正为后。若永兴帝真扶正万贵妃了,到时乾元帝虽是原配嫡子,可齐王也一般成了嫡子,更年长与乾元帝,又有母亲在世,胜面自是比乾元帝更大些。 便是最终乾元帝叫立为太子,永兴帝一般对齐王十分爱重,宽待齐王,严苛乾元帝,只说他任性妄为,直叫乾元帝太子位也坐得不安,日日小心,时时谨慎,如履薄冰一般。是以乾元帝对永兴帝颇有心结,一登基便手创了神武营,专司拱卫京畿与皇室,却将永兴帝羽林军闲置了下来。 当年的情景与如今也仿佛,只差在乾元帝尚无嫡子。可养在昭贤妃身边的,与嫡子又有什么差别?景和对着帐殿出了回神,正要转身,眼角一撇,却见道人影从那些军士身后缓步踱开,虽是背影,可看那红袍黑甲也知道,那是神武将军赵腾。赵腾领神武营,是以景和看着他倒也不在心上,只转身回到帐中。 这时景和也想明白了,今日这事原是他操之过急,只想着取悦父皇,却忘了景宁不是昭贤妃亲子,若是昭贤妃亲子,以她的性子更不能叫人踩着上位的,自要出手反击。她日日在父皇身侧,说个什么还不容易吗?以昭贤妃的巧言善辩,若夸张起来,当真是入骨三分。 如今且不说景宁留不得,就是昭贤妃,也要叫她吃个教训才好。想来,她这么聪明,吃着苦头也就该明白如何做才是好的。 景和一壁想着一壁将手伸在烛焰上,赤红带金的火焰舔过他素白的手指。蔡顺看着景和去摸烛火,忙赶上了拦:“殿下,仔细伤着。”景和将手缩回来,他是手指修长洁白,指肚才叫火焰烘过,略略红烫,却是不痛,只是有些灼热,仿佛是他方才的心情。景和慢慢地将手握紧,与蔡顺道:“磨墨。” 又说因玉娘晕了一场,西山大营虽也有御医伺候,大营中也备有各色草药,到底比不得未央宫中□□齐全,乾元帝对玉娘的心思怎可说无微不至,自不能放心,便想要早些回未央宫,左右留在西山也不过再见几个将领。只玉娘道是:“蒙圣上厚爱,许妾出来散心,已叫圣上费心了,再为着妾早回去,耽误了圣上国事,妾如何安心。”乾元帝看着玉娘脸上日渐苍白,连樱唇也失了红润,十分心疼,道是:“能有什么要事?叫他们随着我们一块儿回去也罢了。”。还是玉娘苦劝了回,到得最后各自退了一步,乾元帝依旧留在西山大营,由昌盛、赵腾护送玉娘回宫。 乾元帝因怕玉娘独自回去叫人以为她失宠,趁着他看轻难为她,便令景和、景明、景宁并景琰几个皇子皇女随玉娘一块儿回宫,如此便没人能拿着玉娘提前回宫做文章。二来,景和这些日子在西山的作为,也叫乾元帝多少有了些戒心,不想叫景和得了军中势力的拥护。 却讲高贵妃一面儿递消息与合欢殿,自己却也不肯就这样便宜了陈淑妃去,便常来承明殿闲坐,凭陈淑妃明说暗示,一概只做听不懂,一日十二个时辰,除着睡觉,总有三四个时辰是赖在承明殿的,有时连着午膳晚膳也在承明殿用了,还一副儿亲热的模样道:“我们俩也都是圣上东宫的老人了。如今我的三皇子,你的二皇子都不在,倒不如我们俩个老姐妹做个伴儿,说说话。” 高贵妃这样坐着,便是陈淑妃处理宫务也不走,反与陈淑妃道:“你忙你的,不用理我,左右我回去一个人也寂寞。等你忙完了我们好说说话。” 陈淑妃惯常用的是精致手段,每走一步,总是再三谋划演练,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忽然遇着高贵妃这等几近无赖的手段,偏又要维持个宽柔忍让的风范,不能为着高贵妃这个庸俗的妇人坏了自家辛苦十数年的名头,一时间竟是束手无策。便是她耐心再好,也免不了带出些痕迹来。 而自从高贵妃知道她落在这个境地大半儿拜陈淑妃所赐,看着陈淑妃自然也是切齿,只恨一时拿陈淑妃无法,如今看着陈淑妃勉强忍耐的模样,高贵妃就有些喜欢,愈发地跑得勤快,若是陈淑妃不理她,她还要哀叹一两声,直将陈淑妃搅得心烦意乱。 而乾元帝担忧玉娘体弱,怕陈淑妃趁着她一会去便将宫务缴回,倒是辜负了他令她先回去调理的信,是以一道旨意从西山大营出来送到了承明殿,只叫陈淑妃在玉娘回宫后,依旧代掌宫务,等着玉娘休养好了,再将宫务缴回。 陈淑妃看着这旨意,长长出了一口气,看着高贵妃再过来便与她笑道:“好叫贵妃姐姐喜欢,三皇子就要回来了。”陈淑妃因厌烦了高贵妃日日过来坐着,只不讲景明是与昭贤妃、景和等一块儿回来的,果然高贵妃听着这话,脸上的笑便淡了些,片刻才故意道:“也该回来了,他到底年纪小,比不得二皇子。”看着陈淑妃脸上淡淡的笑容刺眼,拂袖而去,陈淑妃这才觉着心上松快了些。 三日后玉娘回宫,高贵妃、陈淑妃等妃嫔在合欢殿前接了,倒似分别了许久一般,拉了手儿各叙寒温,携手进了合欢殿,分宾主坐了。 陈淑妃先笑道:“想是年纪大了日日叫那些琐事缠着,精神日短。贤妃回来,我原以为松了口气,不想圣上怕贤妃辛苦,只令我继续代掌,我也只得勉为其难,只有些事儿还是要与贤妃商议,贤妃可不能推脱了。” 高贵妃听着这番话,一口酸气冲上来,将陈淑妃斜了眼,也微微笑道:“淑妃妹妹这就太谦了,论着品性能为,宫里这些老人儿哪个及得上淑妃呢,便是我也甘拜下风的。贤妃妹妹能多大,又怎么比得上你呢?”又转头对玉娘笑道:“不耽误妹妹休息了,想来三殿下也该过去寻我了。” 说了转身便走。高贵妃这一走,陈淑妃也不好再留,只与玉娘约定了明日再过来,也回承明殿去了。这俩一走,余下的妃嫔们自不好再留,各自散去。 珊瑚等簇拥着玉娘入内殿沐浴更衣,合欢殿诸人这才在金盛与珊瑚的带领下过来与玉娘叩首,又将玉娘不在宫中的事与玉娘回了。 合欢殿总是金盛与珊瑚两个管束得力,除着辛夷与蘅芜听着的那番话,旁的竟可说是平安无事。而未央宫中,也好说平安,只有高贵妃几乎日日往承明殿去,搅得陈淑妃束手无策,又不好破脸,竟是生生受了一口气去。 玉娘听说便又笑道:“高氏原也有些聪明的,即会殷勤小意,也舍得下脸面,与陈淑妃那样的性情,倒是正好对上。”金盛笑道:“娘娘说得是,奴婢这些日子一直使人留意着昭阳殿,徐氏前几日过来时,奴婢看着袖子里仿佛有东西。” 玉娘原是有些倦,将手撑着头听着,待得听着这句便来了精神,将头抬了起来,与金盛对看了眼,金盛缓缓点了点头,玉娘便向左右看了眼。如今的合欢殿早叫金盛梳理得铁桶一般,能进合欢殿内殿服侍的,都是灵醒的,看着玉娘这个眼色,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出。 看着人都尽了,金盛方道:“徐氏将东西交在了高贵妃手上,并没探听出是什么。”玉娘点头道:“我如今也回来了,圣上又恰好不在,想来她们多半儿会趁机下手。” 原是玉娘看着景和在西山大营谋划,又几次三番拿她做筏子,虽叫她在乾元帝跟前使了心机,叫乾元帝暂时不喜景和,却难保再叫景和哄回去。是以玉娘假托身上不好,故意弄得个憔悴的模样,好哄乾元帝心疼她。 也是玉娘深知乾元帝为人,若是关切起一个人来,那是处处为她考虑周到,为着不叫人以为她失宠,多半儿会叫几个皇子随同她回来。便是乾元帝自家不提,玉娘也只消说景宁景琰离不得她,要带景琰景宁一块儿走。景宁景琰都走了,景和景明两个还能留着不成,自然只好一块儿走。不想乾元帝倒是十分配合,不待玉娘扯着景宁景琰说话,自家先提着叫景和景明随着玉娘一块儿走。玉娘正中下怀,却还故意做个推辞的样儿来推辞了会,这才带了景和等人回宫,不想才到宫中,就听着金盛说了这个。 玉娘听了也就笑道:“不知我们二皇子可知道不知道呢?” 金盛听着这句弯腰道:“二殿下这个时候许也知道了,奴婢只怕二皇子不肯动哩。”玉娘轻声道:“若是从前,他许还耐得住,可这回,多半儿坐不住。” 玉娘话音才落,就听着外头景宁的声音传来:“母妃,母妃,妹妹醒了。” ☆、第188章 母子 听着景宁的声音,玉娘脸上不由略露了些笑意,随着话音,就看景宁哒哒地跑了进来,身后跟了保姆陆氏。景宁径直扑到玉娘跟前将腿一抱,扬着脸儿道:“母妃,妹妹醒了,阿宁带妹妹去看鹿好不好?”原是从西山回来时将景宁景琰两个的鹿也一块儿带上了,暂养在合欢殿后. 玉娘抚着景宁笑道:“看鹿啊,阿宁睡过没有?”景宁老老实实地摇了头:“阿宁不倦呢。”陆氏见玉娘看她,因有邓氏的教训在前,陆氏如今对这个养在昭贤妃膝下的皇子十分仔细,听着昭贤妃发话忙赔笑道:“奴婢劝过,殿下想着鹿,躺躺就起来了。”景宁扯着玉娘裙子道:“母妃不要怪她,是阿宁不睡的。”玉娘也就笑道:“即阿宁为她求情,就罢了。”景宁小脸在玉娘腿上蹭了蹭,又细声细气地道:“那阿宁好不好和妹妹一起去看鹿,陆妈妈说,妹妹小呢,要问过母妃才好。” 玉娘听着这句,方对陆氏笑了笑,又与景宁道:“好啊,那阿宁要看好妹妹呀。”景宁张着黑漉漉的大眼认认真真地看着玉娘,点了点头:“阿宁知道,阿宁是哥哥呀。”玉娘笑着在景宁脸上抚了抚,顺手理了理景宁衣襟,又摸着景宁的手不冷,方对陆氏道:“照应好两个殿下。”也就让他随着陆氏出去了。景宁松了玉娘的腿,恭恭敬敬地爬下行了礼:“母妃阿宁出去了。”方牵着陆氏的手往外走。 金盛在一旁看着玉娘举动,知她对这个养子不算无情,跟着笑道:“连着一年也不到,五殿下就视娘娘为母,实在是娘娘一片慈心的缘故。”玉娘垂眼瞧了瞧自己手掌,轻轻地叹了口气道:“只当是缘法了。” 却是玉娘从前收养景宁是为着自家名声和日后计算。一来,这么个小人儿,全然不知旧事。他即天然跟自家亲近,又有乳母保姆宫人们伺候,她不过过问几句,就好博个慈爱名头何乐不为。再有点,虽说因景琰肖似乾元帝的缘故,玉娘素日待她也不如何亲近,可到底血脉亲情在,又哪里是说舍下就舍得下的。却是看着景宁自家还是个幼童,可在景琰跟前却是一副当哥哥的模样,颇肯容让,就引发了玉娘的慈母心肠,便待景宁便愈发好些,只望有这些情分在,日后便是她有个什么,景琰也好有个依靠,只这番计算自是不能宣之于口。 虽宫中也有驯养宠物的,不过是些猫狗并灵鸟之类,上林里也有鹿这等活物,可未央宫中倒是头一回,引得多少人注目。莫说妃嫔们过来看看,便是宫人们也多有特意兜上一圈过来瞧瞧地,这新闻却惹恼了景明。 原是还在西山时,景明听着景和也送了鹿与景琰景宁,只觉脸上无光,人人与他作对,竟就拿着鹿撒气,把鞭子来打了顿。那鹿原是野物儿,叫景明这一顿打,再温顺也性发了,一头将景明撞到。景明愈加性发,抽打得更狠了,直将那只鹿打得遍体鳞伤。 因前头才有乾元帝说景明不堪大任的考评,这事自有人报与乾元帝知道,乾元帝听着景明这般任性,对这个儿子愈发的不喜欢,直把景明叫过去训了一顿,问他:“那鹿碍着你什么?你就要下这个的狠手?可是你不忿朕对你的考评,故意与朕作对?你小小年纪就这样狠辣,都是你那娘教得好!如今在西山我也不与你多说,回去之后好生进学,再听着博士们说你一句不好,你就与我仔细了!”训完不待景明分辩几句,便令他滚出去。 实情上景明发完脾气也就后悔了,还问侍卫讨了金创药来与鹿敷上,待叫乾元帝训完这一场倒是激发了左性。回去之后便将那头鹿杀了。乾元帝听着这个,气得摔了笔洗,怒道:“朕从前怎么就喜欢了这等睚眦必报,蛇蝎心肠的东西。”几乎恨不得要送景明与他哥哥景淳去作伴儿,还是左右苦劝了,又请了昭贤妃来才作罢。 因有这一场委屈,如今景明听着景宁与景琰的那鹿做了未央宫中的谈资,便勾起前情来,愈发地不喜欢玉娘,连着景宁景琰两个也痛恨起来。到底畏惧乾元帝,不敢在外发作,只拿着小太监们撒气。见着高贵妃时,又说与了高贵妃知道。 高贵妃听着景明转述的乾元帝那番话,又气又恨,暂时便将陈淑妃放在了一边,只把一腔怒火对了合欢殿去了,在高贵妃眼中,景宁还罢了,不过是玉娘的养子,如今待他是好,日后玉娘得了自家儿子,哪里还会将他看在眼中。倒是景琰,景琰虽是女孩儿,却是从皇子排名,更是落地就有了封号。高贵妃的女儿皇次女永嘉,如今已经十来岁了,也不过叫人叫一声二公主,一般都是皇女,生生地低了一头,更何况,有昭贤妃在,乾元帝眼里哪还看得到旁人! 再叫这回的事一激,高贵妃恨不得合欢殿母女死绝了才好。便将陈女官召进寝殿,挥退了其余诸人,亲自从暗格处取出了只不过一掌大小的暗紫色包裹,却是徐氏悄悄带进宫来那只:“放着那么个招人的活物儿在跟前,日日招了那许多人去瞧,这是老天也瞧不过那几个贱人!” 高贵妃亲自动手。当着陈女官的面儿将包裹打开,里头又是一层青色缎子报着,连着打开三层,才露出一只香袋来。香袋所用的料子极为寻常,不过是大红光面缎,胜在好看,上头用金丝线绣着两尾金鱼,日头下熠熠生光,更有系着香袋口的绳子头上还坠这两粒指肚大的珊瑚珠子,颇为招眼。 高贵妃咬牙切齿地道:“你去打听着,那两个孽种每日什么时候过去看鹿,在那前头悄悄儿地将这香袋扔下,只看老天什么时候收了他们!”高贵妃也知以景宁景琰身份是不能去拿这种东西的,可服侍他们的宫娥太监看着这值些钱的东西,多半儿会伸手。服侍他们的宫人沾上了,这两个小的还跑得掉吗? 陈女官打小进宫,这些年来也看多了,顿时知道高贵妃这是要拿天花来害五皇子与宝康公主。她是知道利害的,双手都在发抖,壮着胆子对着高贵妃瞧了眼,见她横眉立目,双目中几乎喷出火来,哪还有半分娇美的模样,说是面目狰狞也不为过,心上害怕,更怕的是,若是真叫两个小殿下遭了难,当今圣上哪有不查的。这还是好的,若是叫昭贤妃遭了难,以圣上对她的心意,只怕未央宫里半数人都要折进去。陈女官想在这里,身子都有些抖,腿上一软再站不住,不由自主地跪在高贵妃面前,颤声道:“娘娘还请三思啊!真出了事儿,圣上哪能不查呢。” 高贵妃冷笑道:“蠢货!查什么?如何查!日日招了那许多人过去,谁知是哪个?!瞧她不顺眼的可多了去了,仗着会撒娇会说话会哭,将皇帝把得牢牢的,一夜也不肯分出来,未央宫中想她昭贤妃死的,可多了去了!等着合欢殿出事,自是大伙儿拍手称快,这都是她平日作恶多端,得罪人太多的缘故。”又冷笑着与陈女官道:“你大可拿着这个香袋儿去向昭贤妃投诚,只你也别忘了,从前你替我做过多少事。” 陈女官握着香袋,整个人瑟瑟而抖,到底说不出话来,只得白着脸儿退出正殿回在自家所住的厢房,立时着火一般将那包裹扔出老远,包裹落在地上,跌得散了开来,露出里头的香袋来,陈女官不错眼地盯着香袋看了回,正要过去拣,就听着外头有人拍门:“陈女官,您快来瞧瞧,怎前儿送来的二乔和点绛唇都死了。” 点绛唇与二乔都是菊花中的名品,一下死了两盆,底下宫人们怕了,叫她过去瞧瞧也在情理之中,是以陈女官又对香袋瞧了两眼,站起身来开门出去。因她是高贵妃身边信用的女官,独自住着厢房,故此也不怕香袋扔在地上叫人拣了去。待得陈女官料理完那两盆菊花回来,香袋依旧好端端地在散开的包裹中躺着,香袋上两尾鱼象是活的一般。 陈女官又对香袋出了回神,叹了口,走过去正要将那包裹收起来,却发现香袋跌得松了,露出半只小香锭来,迟疑片刻,还是去取过两块帕子将双手包了,将香锭塞回香袋,又将口收了,依旧将包裹裹好藏在桌下,这才出门。 高贵妃只等着香袋扔下去之后,景宁与景琰两个出事儿。不想这一等就是四五日,一点子动静也没有,高贵妃只当着陈女官胆怯不敢动手,可再等下去,乾元帝就要还朝了。高贵妃便将陈女官叫过去,直问到她脸上:“你若是不敢,只管与我说,我还能强逼你不成?这样拖延着,真是当我好性儿吗?!你莫忘了,你那弟弟可还在我哥哥那儿呢!” 陈女官也在纳闷,她明明白白地将香袋抛下了,如何一点动静也没有?便是叫旁的人拣去了,这些日子也该发作起来了。听着高贵妃这样问她,低声喊冤,又赌咒发誓道:“奴婢一家子都是娘娘照拂的,奴婢怎么敢背弃娘娘!奴婢是三日前过去放下的,放下之后还在一旁看了会,看着个小宫女儿过来,奴婢才走开的。如何没发作,奴婢也不知情呀。” ☆、第189章 交手 高贵妃听着陈女官辩解,虽心中不能信,可一时也不能就认作是陈女官哄她,把双眼盯着陈女官看了会,直看得陈女官心中不安,将头低了下去。高贵妃方道:“你在我身边这些年,你也该尽知我脾性,我是个直爽的,你们若有错失,只管和我直说,我也不是不能容忍的。可若是欺瞒与我,叫我知道,这些年的情分可就顾不得了。”陈女官听着这话,便知高贵妃是不肯信她,暗自叫苦。可那香袋扔了下去,如何一点子动静也没有,却是个说不清。便是合欢殿的人多疑,看着来路不明的东西立时毁了去,也不能一点儿风声也没有。 陈女官越想越是忐忑,到底知道高贵妃性子,壮起胆子道:“娘娘说的是,奴婢心里也有疑问。娘娘且容奴婢几日,待奴婢打听打听。”高贵妃听着这几句,脸上才现出些笑容来,缓声道:“你素日办事勤勉,我还能不知道吗?只是圣上过几日就要还宫,是个怎么样的景况,你也要有数才好,起来罢。”陈女官低声答应了,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身来,饶是十一月的天,额角也布满了冷汗。也是陈女官心中有鬼,并不敢大肆打听,是以那香袋仿佛如水如汪洋一般竟是一点子痕迹也没留下来。 转眼就过去了三日,眼看着乾元帝就要还朝。只在乾元帝还朝前一日,陈淑妃往合欢殿走了回,先是与玉娘商议接驾的安排,玉娘只笑道:“淑妃为人素来周到,有你安排,哪里还能出错儿。”说来以陈淑妃为人素来谨慎仔细,便是要陷害人,也不会将自己一块陷进去,是以玉娘也是十分笃定。 陈淑妃听着玉娘这几句,脸上一笑,慢慢地道:“贤妃这样信我,倒是叫我不敢当。旁的不说,只有一桩事儿,我也拿不定主意,所谓一人计短两人计长,故此来问问贤妃,也好拿个主意。” 玉娘听着陈淑妃这话,心知她不怀好意,横波目微微一凝,转眼便笑道:“我又能有什么主意呢?只是淑妃即开了这口,也只好勉力与淑妃共议。”这话便是不肯担责的意思了,陈淑妃也不奇怪,以昭贤妃的狡猾,若是一口应承了才是有鬼,也就笑道:“贤妃也知道,圣上明儿就要还朝了。” 玉娘将茶盏往陈淑妃面前推了推,含笑道:“是。”陈淑妃道是:“依着规矩,我们这些妃嫔都要往西阙外接驾,只是,”陈淑妃将茶盏端了起来,掀开盖子瞧着茶汤,叹息道,“只是殿下可怎么办呢?” 当时乾元帝以李皇后身子不好需静养为由,将李皇后关在了椒房殿,并没有明旨将李皇后禁足,是以乾元帝还朝,以李皇后的身份只要不是病得起不来身,是定要出来接驾的,不独要出来,还要站在最前头。 可这一出来,那病是好没好?若是说有病,这都可出来接驾了,满朝勋贵文武也都看着呢;若是说无病,那就不好再将李皇后关在椒房殿。更有一桩,乾元帝将宫务交在昭贤妃手上是以李皇后要养病为由,李皇后若是出来了,她即无大过,宫务再放在昭贤妃手上便是名不正言不顺,只怕昭贤妃一日不将宫务交还皇后,参她的折子一日不能少。 费了那许多心思才夺得的宫务,昭贤妃又怎么肯轻易交还?乾元帝那般回护昭贤妃,却叫昭贤妃在脸上打了掌,又如何能喜欢?故此,陈淑妃特来寻玉娘,又故意地将这个难题搁在了玉娘眼前。 若是玉娘为着贤名,亲口说了请李皇后出来,回头与乾元帝少不了有些分歧,虽不指望着借此就能坏了昭贤妃与乾元帝的情分,可也能种下个引子。若是玉娘不肯叫李皇后出来,还怕没人传说昭贤妃跋扈吗,宗室里那些王妃、公主、郡主哪个能喜欢一个跋扈的妾?有了这个传说,乾元帝再想抬举昭贤妃,只怕宗室先不肯答应。 玉娘听着陈淑妃那句话,也就明白了陈淑妃意思,口角含笑地道:“如今淑妃代掌宫务,且你也是宫中的老人了,就没个章程吗?”玉娘肌肤洁白,脸容晶莹,瞧着又秀丽又温柔,一副儿信赖的模样看着淑妃。 陈淑妃即来问玉娘,便预备了她会在这里说话,也就笑道:“我素来是个不爱揽事的,素日只管着自家的承明殿,旁的竟也不怎么留意,这会子竟是无措起来。因想着贤妃往日掌管宫务时,事事妥帖,连着圣上都夸的,是以来寻贤妃商议一二。贤妃曾依着殿下住过,对殿下多些熟悉也是有的。” 玉娘听说,倒是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我曾蒙圣上恩典,随着殿下住过些日子。只我听说淑妃也是圣上东宫的老人?怨不得殿下从前也看重淑妃呢,直比我强多了。”陈淑妃听着玉娘忽然提起她从前得李皇后喜欢的事来,不由将帕子举起掩了掩口角,方才笑道:“不过是说说从前罢了。”玉娘含笑道:“淑妃这话儿也忒谦了,你的为人未央宫中哪个不夸赞的呢?便是”说在这里玉娘故意顿了顿,“便是我,也尽知淑妃为人的。” 陈淑妃过来寻玉娘,是为着要从她口中套出对皇后的安置来,不想这个狐媚子笑吟吟地说话,却将话头扯得越来越远,一时有些不耐,脸上略冷了冷,转眼又笑道:“贤妃即知我为人,也该晓得我是个没大主意的。这回圣上还朝,可请不请殿下出来呢?” 玉娘原也没指望着就凭几句话能把陈淑妃糊弄过去,听着她抛开那转弯抹角地精致说话,忽然单刀直入起来,便也道:“若我是淑妃,这会子就往椒房殿去,叩见殿下,亲自问一问殿下如今安否。若是殿下身子支撑得,自然该请殿下出来;若是殿下身子依旧孱弱,想来圣上仁厚,也不能为着殿下不能支持就恼了殿下的。不知这主意使得使不得若是不妥,只当我年轻识浅罢。” 玉娘这主意只说李皇后病着,出来不出来的只看李皇后自家意思,便是顺着乾元帝从前的旨意说话。再有便是乾元帝因李皇后出来不喜欢,玉娘这里又预先将使得使不得的选择放在了陈淑妃面前,到时椒房殿是陈淑妃亲自走的,出来的主意是李皇后自拿的,与她昭贤妃何干? 陈淑妃听了玉娘这番说话脸上不禁一笑,又把玉娘仔细看了回,方才笑道:“贤妃果然会说话儿,我竟是拍马也赶不上呢。”玉娘也笑说:“淑妃的光风霁月,为人磊落,这一世我怕都及不上了。”一面儿说一面儿按了按额角。这便是逐客令了,陈淑妃定了定神,笑着站起来,与玉娘客客气气地道:“明儿要迎驾,贤妃早些歇息吧。”即没说玉娘那个主意好也没说着不好,转身就出去了。 看着陈淑妃出去,金盛蹑手蹑脚地过来,在玉娘身边轻声道:“娘娘,奴婢以为,您不该与淑妃娘娘这么说。若是淑妃娘娘真依着您的话往椒房殿走了遭,只怕殿下是要出来了。”玉娘支着颐,似笑非笑地看着金盛:“殿下出来有什么不好呢?她是皇后,那病总是不好,圣上与外头也不好说呀。” 总将李皇后关着,还怎么生出事来,岂不是便宜护国公一家子了?她舍身入宫,费尽心思与乾元帝周旋,可不是为着当宠妃的!只有叫李皇后出来了,才能与护国公夫人联络,以她们母女的脾性,受了这些磨搓责难,哪里是能忍下这口气的?早晚要生出事来。 便是她们受了教训沉淀下来,玉娘雪白的纤指在几上敲了敲,只消她沈昭华还有一口气,她就要叫护国公人头落地,护国公府土崩瓦解,就如当年的沈家一般。 昭贤妃含笑微微的模样犹如娇花初绽一般,可不知怎地,瞧在金盛眼中只觉着后心生出一股子寒意来。 转眼便是第二日清晨,未央宫诸殿的妃嫔们虽知就是乾元帝回来,眼里泰半也只能瞧见合欢殿那个狐媚子,可万一就入了圣上的眼呢?是以天还未亮透,诸妃嫔们便忙碌起来,一时间未央宫上头都仿佛笼着脂粉的香气,便是李皇后,也一样对镜梳妆。 李皇后年纪原较乾元帝为长又受了这些日子的磨折和冷落,身心疲累,不独脸上黄瘦,嘴角儿愈发地下垂,眼角也是布满细纹连着脂粉也盖不住,便是鬓边也夹杂了许多银丝,看着便愈发得苍老憔悴,华丽的大朝服套在身上,瞧着竟是透出几分可怜来。李皇后在镜前照了会,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却是口角颤抖彷如哭泣。黄女官在旁看着眼圈儿一红,险些便哭出来:“殿下。” 却是昨儿陈淑妃竟真的往椒房殿来走了遭,先将乾元帝今日回来的消息与李皇后说了,又与李皇后说了回闲话,有意无意地将宫权如今在她手上的话与李皇后透露了。李皇后对乾元帝深有怨言,只说是乾元帝既不耐烦见她,那她也不往前讨嫌了,可一听着陈淑妃这话,心上忽然就热了起来。 ☆、第190章 慈父 李皇后率着高贵妃,昭贤妃,陈淑妃等妃嫔,又有诸皇子皇女们等在未央宫西阙前候驾。她这回出来,除着陈淑妃与玉娘,哪个也不知道的,蓦然看着李皇后人影,妃嫔们多少有些惊诧。 说来昭贤妃在乾元帝的妃嫔们中是最晚进宫的,可恩宠却是独一无二,她得意便是旁人失意。这会子看李皇后仿佛复出,暗笑昭贤妃再得意,也不过是个妾,正妻出来了,还不得老老实实地站在正妻身后,莫说迎驾时要站在皇后身后,只怕连宫权也一并还了过去,有量小些儿的,便拿双眼去瞧昭贤妃。 也有机敏些儿的,知道昭贤妃性子机敏,只看李皇后在她手上一星半点便宜也占不着不说,还动辄得咎。这回李皇后忽然出来了,莫不是昭贤妃故意放李皇后个破绽,挖个陷阱与李皇后? 一时人人思想如潮,心思各异,就看着一太监骑了匹枣红马疾驰而来,至西阙前翻身下马,一眼瞥见身着皇后大朝服的李皇后,过来拜倒口称:“圣上进了都门。”又过片刻,又一马驰来,上头也是一太监,一样报说:“圣上已过朱雀大街。”李皇后端了架子站在最前头,看着一个个太监来报,口角禁不住露出一丝笑容,斜了眼与身后的玉娘道:“贤妃素来娇弱,可还站得住么?若是站不住,可要在旁歇一歇。” 这话儿说得倒是体贴,可乾元帝还朝,身为宠妃的昭贤妃却在一旁歇息,莫说乾元帝知道了能不能喜欢,便是悠悠众口就难塞。能说出这番话,李皇后这些日子仿佛是有了些长进,只这等粗疏手段又哪里在玉娘眼中,玉娘规规矩矩地回道道:“殿下此言与礼法不合,妾不敢尊谕。”只这一句话儿便刺得李皇后的脸在自层层脂粉下透出红色来。 玉娘只说得这一句便再不出声,李皇后便是要发作,一来如今凤印还不在她手上,二则,乾元帝也将回来了,一想着前几回因她发作玉娘,乾元帝就当着人给她没脸,李皇后到底胆怯,只哼了声就将脸转了过去。 又过得片刻,看得两行太监擎着龙旌夔头行来,而后是许多太监执事,再后方是一柄九曲黄伞,最后才是乾元帝的御辇。看得御辇踪影,李皇后率领诸妃嫔口称万岁俱都跪倒。 又说自乾元帝得了玉娘之后,这是头一回分别这许多日子,哪有不想念的,是以乾元帝自御辇上下来,先往人群头前一瞧,要寻玉娘倩影,不想却瞧见领头的那个妇人,虽带着六龙三凤冠,身着翟衣,却是容颜苍老憔悴,一时竟是认不得,片刻才迟疑地道:“皇后?” 李皇后看着乾元帝将双眼盯在她脸上,心知自家如今容颜憔悴,可叫乾元帝这般看着,也禁不住抬手摸了摸脸颊,才挤出一丝笑容:“妾皇后李氏参见吾皇。”乾元帝虽诧异她怎么出来了,却也不会在这个时候与李皇后啰嗦,点了点头,大步向着李皇后这里走来,口中道:“尔等平身。”一面绕过李皇后,来在玉娘跟前双手将她扶起,脸上不禁带了些笑容,“贤妃平身。” 虽诸妃嫔早知只消有昭贤妃在,乾元帝眼中再看不到旁人,可真叫乾元帝这般明晃晃地忽视,脸上依旧是火拉辣地,仿佛叫人劈面打了一掌。又有些有志气的,还拿眼去瞧乾元帝,只乾元帝满眼都是玉娘,哪里觉得出来,便是觉得出来,也不会放在心上。 李皇后叫乾元帝当着这许多人这样忽视,虽知要忍耐,到底气恨埋怨,胸前起伏了几回,咬着牙道:“圣上辛苦了,还请还宫歇息。”乾元帝也不对李皇后瞧一眼,只淡淡地道:“你不好好地在椒房殿养病,出来做什么?”一壁拉着玉娘的手往宫门走去。 李皇后积了多少日子的怨恨,看着乾元帝与昭贤妃这一对儿这般不要脸面,心中自是气恨,忍了几回也忍不住,咬牙道:“圣上是巴不得妾出不来吗。”乾元帝听说便想起倒是站住了脚,回首对着李皇后看了眼,淡淡地道:“你爱怎么想便怎么想罢。”拉着玉娘在前头走,诸妃嫔与皇子皇女们随后。 进得未央宫不几步,就听着一声叫嚷,却是从皇子皇女那堆人里传来的。 乾元帝自西山大营归来,不独皇后与妃嫔们要接驾,便是皇子皇女们也不能例外。只乾元帝虽有五子,无如长子景淳依旧在掖庭禁足,四子景平夭折,如今只余皇次子景和、皇三子景明、皇五子景宁,以及永嘉、柔嘉。景琰三个公主。 景和与景明都大了,景宁不过三岁,景琰更小,都有保姆带着。景琰因在皇女那列也就罢了,景宁人小腿软,在西阙外等了会,早腿软了,小身子晃悠悠地。保姆陆氏看着忧心,只怕景宁摔了,待要抱他,只叫景宁一回回地手推开,迈着小短腿儿跟着几个哥哥姐姐走。 要说景明与景宁为着鹿本就有罅隙,这会子看景宁这般,不独不觉着景宁乖巧,反冷笑道:“跟着个惯会演戏的狐媚子也会演戏了。”景宁虽听不懂景明这话,可听着他语气也知道是骂他,小脸涨得通红,粉嫩地小口抿得紧紧地看着景明,大眼中似乎要落下泪来。 景和在一旁轻声道:“三弟,五弟还小呢,能懂什么?便是你不喜昭母妃,你也不好这样说五弟!” 为着景明与景宁都能听明白,景和这话儿说得极为直白,略懂事些的听着便能明白其中挑唆之意,只景明性子也似高贵妃,并不是个心有城府的,能计算的,更别说只三岁的景宁了。一时景宁双眼都红了,张大眼看着景明,待要问他,到底年纪极小,竟是不值从哪里开口。 景和又续道:“你若是知错了,与五弟赔个不是也就罢了。莫说原本就是你的不是。便是你没甚错,你是哥哥,容让些兄弟,父皇知道了,也只有喜欢的。”景明原就自以为委屈,那能听着景和这句,顿时扬起声来,道是:“凭什么要我与他赔罪!论起长幼,我是哥哥,难道我还说不得他了?!”到底景明也不是一味糊涂的,还知道扯了虎皮来遮掩,“接父皇驾,大伙儿都恭恭敬敬地,独他这般摇摇晃晃,成何体统!” 景宁叫景明这几句一说,虽知不是这个景况,无如年纪极小,能说得整句话已算得聪明,哪里能与人辩驳,乌溜溜的大眼里立时噙满了泪,只强忍着不叫它落下去。可不巧的是皇子们身后跟的是皇女,依着排行,景琰恰好跟在景宁身后,景明这一声就将她惊动了。景宁尚能忍,景琰更小,还不足一岁,受了惊吓哪里是哄得住的,顿时放声便哭,又一叠声地嚷着娘。 若是景明乖觉些,看着景琰哭了,只收声站在一边,乾元帝也不能发作,不想景明如今嫌恶昭贤妃,因景琰是昭贤妃亲女,看着她哭,更不耐烦,又道:“哭哭哭,哭死你。”这话音才落,只看着身边人齐刷刷地跪了下去,诧异地转头看去,还不待他将头都转过去,脸上就着了一掌,直打得他站立不稳,当时就跌在地上,口角都有些腥甜,举手一摸,掌心里都是鲜血。 却是乾元帝先叫景明那句“长幼有序” 引得看过来,虽不喜景明在这个时候摆个哥哥款儿与景宁计较,到底不过是小事,不料景明却是对着景琰说了“哭死你。”乾元帝并不是如何看重景宁,可景琰是玉娘所生,玉娘是他心爱的人,由母及女,乾元帝自然看重景琰,更何况景琰与他还是一个生日,生得与他又肖似,乾元帝待着景琰就超脱在诸子女之上。这回听着景明那话,不由想起景明在西山杀了鹿的事儿,便将孩子间一句置气的话看做了诅咒,哪里能忍得,大步过来冲着景明打下去。他这一掌是盛怒出手,全没想着景明也不过是九岁的孩子,不独站不住,连着口角也打裂了流出血来,又拿手抹了,整个下颌瞧着都沾了血。 这一下变起俄顷,高贵妃要楞得一愣才晓得扑过来,一把将景明抱在怀中护着,已顾不得乾元帝是皇帝了,只哭道:“我的儿!你爹竟是这样狠心。”乾元帝咬牙道:“这蛇蝎心肠的东西,阿琰能多大,不过哭几声就能叫他诅咒,日后还了得!弑君杀父也做得出来!” 高贵妃虽无有多少知识,可爱子之心却是实实在在的,又在宫中这十数年,听着乾元帝这番话,知道利害,只哭道:“阿琰是孩子,妾的景明就不是吗?他不过信口一言,便是错了,圣上打也打了,罚也罚得,圣上却加了这样的罪名与景明,可是不叫我们母子活了。” 乾元帝听着高贵妃这话冲冲大怒,冲着高贵妃一脚踢过去:“贱人!这都是你教得好儿子!”还待再骂,就听着身后几人叫道:“贤妃娘娘,贤妃娘娘。”转头一瞧,却是玉娘脸上雪白,摇摇晃晃地站着,这才想起玉娘有晕血之症,想是叫景明下颌的血吓着了,这才放过高贵妃母子,回身将玉娘半扶半抱地搀了,往合欢殿去了。只抛得高贵妃心中气苦难言,景明却是叫乾元帝打怔了,张着眼看着乾元帝离去的方向,一滴眼泪也没有。 ☆、第191章 病发 景明一滴泪也没有,可高贵妃却将他抱在怀中直哭了个声哽气噎,便是高贵妃从前得宠时目中无人,妃嫔们瞧着他们母子如今这副模样,也觉得怜悯,就有过来劝解的,七手八脚地将高贵妃母子从地上扶起,只说是:“圣上偏心着她,咱们又能如何呢?娘娘且忍忍罢,到三殿下长成也就好了。”再看高贵妃怀中的景明脸上鲜红的五指印,口角带着血痕,便是景明口无遮拦,到底也是个孩子,不过说错一句半句,乾元帝这个当人父亲的就下这样的手,在场诸人都觉乾元帝心狠无情。况亲生儿子他尚且如此相待,何况她们,不免都起了兔死狐悲之叹。 又说高贵妃抱着景明哭了场,到底叫人劝了回去,高贵妃回到昭阳殿,看着昭阳殿中精美依旧,还是她得宠时,乾元帝赏她的,当时还是夫妇母子们一团儿喜气。如今已可说是物是人非。高贵妃满心悲凉凄楚,拿手撑着头坐着发了会怔,忽然就嚷了起来:“陈氏!” 今日高贵妃母子叫乾元折辱的事陈女官也听着了,她素知高贵妃是个爱迁怒的,只躲在一边,怕引起高贵妃注意,不想还是听着高贵妃唤她,只得提心吊胆地过来:“娘娘。”高贵妃瞥见陈女官,探出身子将她的手腕一把握着,逼近陈女官道:“那对儿贱人都爬到了我们母子头上,哈哈,要她们死可是便宜了她们!那香囊呢?你告诉我,搁哪儿了?!交出来给合欢殿送去!我倒是要瞧瞧,要那贱人留了一脸的疤,咱们那情种圣上可还会不会如珠似宝地待她!” 陈女官听着这话,身上一丝力气也无有,摇头道:“娘娘,娘娘您轻声些儿,叫人听着了,奴婢固然一死,您也有罪名啊!”高贵妃只一想着景明脸上的指印,口角的鲜血便是心如刀绞,咬牙切齿地道:“我如今还怕什么!如今不过是个养子,她就把我的景明看做眼中钉。要叫那个贱人自己生个,还有我们母子活路吗?!”只看圣上今日的模样,怕是那贱人说句要她们母子死,那偏心的就能下旨赐死,“她不叫我活,我也不叫她活!” 陈女官叫高贵妃这话吓得魂飞魄散,顾不得什么扑上去将高贵妃的嘴捂着,满脸是泪地道:“娘娘何至于此!奴婢对天发誓,那香囊是扔在了合欢殿后头的鹿圃里了,您再等等,再等等。” 高贵妃一把将陈女官推倒,拿双眼紧紧地盯着她,满是泪痕的脸上露出一丝冷笑来:“好,好,我等着。我只告诉你,若是叫我知道你背着我捣鬼,你哥哥弟弟可就不用活了。”陈女官看着高贵妃的模样,竟是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而合欢殿那头乾元帝与玉娘小别重逢,自是十分有情,乾元帝将玉娘抱在膝上坐着,双眼看在玉娘脸上细细打量,又问玉娘这些日子身上怎样,御医请了几回脉,脉上怎么说,药有没有按时吃等等。 玉娘一一答了,对着乾元帝脸上也细看了回,眉尖微蹙,拉着乾元帝的手道:“妾看着圣上竟是黑瘦了好些,圣上忙碌时,妾不能在圣上身边服侍,妾心中十分愧疚。” 乾元帝听着这话,心上喜欢,揽在玉娘纤腰间的手加了些力气,按着玉娘倒向他的胸膛,在她脸上一香,附在玉娘耳边笑道:“你若是真心愧疚,一会子好好地顺着我就是了,要是这不肯那不行的,我可不答应。” 这话中意思玉娘如何不明白,脸上顿时满是羞色,娇嗔道:“圣上,妾哪里是这个意思。”乾元帝在玉娘唇上亲了亲,笑问:“那你说我是什么意思?”玉娘斜睇了乾元帝眼,泠泠秋水眼中仿佛滴出水来,也是小别胜新婚,乾元帝叫玉娘这一眼看得满心火热,将玉娘抱入净室,自是好一番温存缠绵。过得半日才将玉娘抱回寝殿,搁在牀上又纠缠着求又欠,好容易才云收雨散,玉娘已倦极,几乎是立时就沉沉入睡。 乾元帝虽未餍足,看着玉娘倦成这样,到底爱怜疼惜,不忍再纠缠,扯过锦被来将玉娘严严实实包了,自家半撑着身子将玉娘的睡容欣赏了回,方披衣起身,走到外殿,点过金盛来,问他:“皇后如何出来了?” 金盛早预备着乾元帝动问,便将陈淑妃说的那些话儿与乾元帝学了,觑着乾元帝神色冷淡,小心地道:“娘娘以为,淑妃也是宫中老人了,淑妃都没个主意,她也不好做主。故此请问了殿下自己的意思。” 乾元帝冷笑道:“你们娘娘以为人人和她一般老实呢?去问她?她自然是要出来的。这些年,阖宫上下,除了她,还有哪个在她眼中?也只有她才能得她些青眼。这回便是她们两个串联起来,哄你们娘娘罢了。也难怪你们娘娘,她才多大,还是个孩子呢,哪里知道这些。” 乾元帝这番话,若是换个糊涂些的被这一串儿她给搅乱了,金盛是个灵醒的,不然也不能做得昭贤妃心腹,哪能不明白,这是说陈淑妃得李皇后青眼,这回是她们两个串联起来哄昭贤妃。只这样的话,乾元帝说得,金盛却是跟不得,只愈发将腰弯得低了些,一声儿也不出。可瞧在乾元帝眼中却成了玉娘是个软糯老实的,连她的内侍总管也老实,都这样了也一句褒贬不肯加,愈发觉得玉娘离不开他的护持。 因乾元帝有了这个认识,便不肯叫陈淑妃依旧掌着宫务,却也不能便宜了李皇后,次日便下旨,只说是李皇后身子好了些,理该掌管宫务,着陈淑妃即日就将宫务缴还。只李皇后久病初愈,身子还未健旺,故使昭贤妃代掌凤印,在旁辅助,小事可自决,无事不要打搅皇后休养。 这道旨意看着仿佛是将宫务还在了李皇后手上,可凤印依旧在昭贤妃手上。尤其那句“小事可自决,无事不要打搅皇后休养”,何谓大事,何谓小事?哪里来的定规。究其根本,不过叫李皇后占个虚名罢了,掌管后宫的,依旧是乾元帝心尖子:老实可怜的昭贤妃。 旨意一下,固然险些儿再将李皇后气倒,便是陈淑妃这样沉稳的人也在自家宫中撕了好些帕子,还是景和劝她道:“母妃休怒,快有热闹瞧了。”他的双眼闪亮,嫣红的口角也带了笑意,语气中竟有些兴奋难耐。 景和说这话没几日,果然就出了事,却是景明病了。 景明叫乾元帝当众怒叱了回,当日就有些恹恹的,一连两日没踏出殿门,就是送进去的膳食也动得少。高贵妃亲自来了广明殿,劝慰了好一会也不能使景明露出欢颜来,直叫高贵妃心疼得又哭了场,只得来寻景和,求着景和多加照拂,景和哪能不应,又叫高贵妃放心:“高母妃只管放心,三弟是我弟弟,我哪能不爱护他。” 可景明因连着几桩事都与景和有关,虽他还不能明白景和深意,却是本能地对景和有了提防,不肯理他。景和以答应了高贵妃为由,一次次在景明所住的偏殿的窗前叫着三弟,又扯着乾元帝说话,不止说高贵妃如何关切景明,便是乾元帝,他也一样关爱景明。果然激得景明发怒,在殿内赶景和走,又道:“不用你假惺惺地。”待得景明骂完,景和唉声叹气地走开,过得半日就如此这般来一遭儿,一连两日,直叫人觉得景和这个兄长是个友爱的,景明却是任性不懂事的狠。 过得了五六日,景明便病了,前些日子不吃是闹脾气,这几日却是吃不下,这日清晨不过吃了两口粥竟就吐了一地。王振忙来服侍,先要景明换沾染了污物的衣裳,只把衣裳一解,却看着景明身上有着数处红点,心上忽然一跳。起手往景明额头一探,果然火烫。 王振是有些见识的,看着景明这个模样,心上隐约知道不好,手脚都有些发软,忙先过来与广明殿的内侍总管张让说了。张让听着王振所说,也有些怕,强自镇定道:“你且别急,许是三殿下吃错了东西,哪里就是那病了。我且回贤妃娘娘去,你好生照应三殿下。”想了想又道:“三殿下身边的人,都看住了。” 张让一边说一边忙忙地向外走,却是远远都绕着王振,到得外面先来见景和,将景和的景况与景和的内侍蔡顺说了,轻声道:“二殿下还是小心些,去要些醋来将整个屋子蒸一蒸。”说了急急忙忙地往合欢殿赶。 到得合欢殿,张让只怕三殿下景明真是天花,如今已病发,那王振与三殿下日日在一块儿,只怕他王振也沾上了。王振方才来与他说了话,谁敢保他没叫王振传上?旁的还罢了,昭贤妃这里可是大意不得,若是昭贤妃有万一,他一家子的命都不够赔的。是以张让只敢请了金盛出来,远远地将景明得病的是与金盛说了。 金盛听着,立时进去告诉了玉娘,玉娘命人宣御医,又要亲自过去瞧瞧,金盛忙拦道:“奴婢说句没心的话,若是御医瞧了三殿下不过是寻常发热,娘娘去还使得,可要真是天花,娘娘去了,有个万一,奴婢们可都活不成了,还请娘娘瞧在奴婢们素日服侍谨慎,留奴婢们一条活路罢。便是娘娘不顾念奴婢们,也请娘娘想想圣上。” 合欢殿服侍的宫人太监们直跪了一地,也跟着齐声哀求,玉娘本就作势的,见此情景,自是顺水推舟,方问:“可与贵妃说了没有?不管是不是的,贵妃总是三皇子亲生母亲,哪有孩子得病不告诉她的道理。”金盛道:“已遣人告诉去了。”玉娘方才点了头。 ☆、第192章 痘症 高贵妃听着景明得病的信儿,她这时还以为着是景明叫乾元帝当众责打叱骂,心上委屈得厉害病了也是有的,扶着两个宫娥的肩急匆匆踏出了昭阳殿,坐在肩舆上催着往前赶。只越往前去,许是母子天性,离着广明殿越近,高贵妃心上越是不安,连手脚都有些发软。 片刻就到了广明殿,广明殿的内侍总管张让在殿门前候着,高贵妃下得肩舆,不及待张让过来行礼,跌跌撞撞地往里走。张让在后趋步跟随:“贵妃娘娘,贵妃娘娘您别急,太医已在请脉了。”高贵妃又看在景明跟前服侍的保姆,太监,宫人一个也无,只觉得一颗心都要跳出去了:“好端端地,如何就发烧了?叫王振来!”一面要往景明的住处闯。 因景明疑似得了痘症,他跟前服侍的人都叫圈在了景明所住偏殿一侧的配房里,连着王振也没脱出身来。是以一听高贵妃这话,张让便撩袍跪到在地,拦着高贵妃不叫她去:“娘娘,娘娘,您可进去不得。” 高贵妃叫张让一拦,脸上已变了颜色,扶在柳海胳膊上的手都在抖,心上隐约猜着什么,只不肯信,正是这时,偏殿的门一开,前后出来两位太医,看着高贵妃在,前后过来行礼,打头一个五十来岁,身形瘦小,胡子倒是十分浓黑稠密,禀道:“娘娘,三殿下是出痘了,状甚烈。” 高贵妃定了定神,把晃眼死死地盯着太医道:“确实?”太医回道:“回娘娘,确实。三殿下四肢都出了痘疹。臣这就去回圣上,请圣上处置。” 高贵妃后头的话已听不见了,白着脸望着景明所在的偏殿,偏殿的殿门关着,将她们母子隔在两端。 为何是景明?明明她叫陈氏将香囊扔在合欢殿后头。如何是景明,明明该是昭贤妃那贱人! 高贵妃只觉口中发苦,转过脸来看了看,却不见陈女官身影。看着陈女官不在,高贵妃脑中电光火石般掠过个念头,身上一软,险些栽倒在地,亏得柳海扶得快,这才没跌倒。 高贵妃紧紧地抓着柳海的胳膊,从牙缝中迸出两个字来:“回殿。”柳海看着高贵妃情形不对,却也不敢出声询问,扶着高贵妃出来,上了肩舆,太监们抬起肩舆,飞也似地往昭阳殿去了。她前脚才离了昭阳殿,就看着景和所住的偏殿的窗开了半扇,露出景和含笑微微的脸来。 肩舆才离得广明殿,高贵妃因觉着肩舆行得太慢,便与柳海道:“你立时回去将陈氏那吃里扒外的贱人与我扣住了!”柳海虽不知高贵妃与陈女官之间的勾结,可看着高贵妃这时神色铁青,也知陈女官怕是犯了大忌讳了,不敢迟疑,带了两个太监撒腿往昭阳殿奔去。 柳海等人赶回昭阳殿,分头在内外殿一寻,只不见陈女官身影。柳海带了人来在陈女官所住的配房前,看房门关着,外头没落锁,只以为人在里头,便在门前喊道:“陈女官,娘娘有请。”里头寂静无声。柳海又叫了声,依旧没人应答。到了这时柳海也知道不对,自家往后退开两步,对身后两个太监递了个眼色。 俩个太监心领神会,合力向房门撞去。这俩只以为门是打内栓住的,是以用足了力气,不想才撞在门上,两扇门就向内荡开。这俩太监是用足了力气,哪里收得住,随着门扇荡开直跌了进去,还不待柳海跟上查看,就听着一声尖叫,就有个太监跌跌撞撞地爬了出来,抖着手指向身后,柳海壮起胆子走到门前一看,却见陈女官倒卧在地,手中握着一柄匕首直直插在心口,上身的衣裳都叫鲜血染得透了。 看着这个情景,柳海抢上几步蹲下身在陈女官鼻下一试,一丝热气也无,再往脉上一搭,虽身子还有余热,却是摸不出脉息,显见得已死得透了。柳海缓缓站起身来,与两个太监道:“守在门外,不许人进来。”言毕转身出去,临到门前又回头瞧了眼,看着陈女官的尸身笔直地躺在地上,口角竟带着一丝诡异地微笑,后心一阵寒意,快步离开。 柳海才回到正殿,高贵妃的肩舆也到了,见着柳海一人站着,才要发话,柳海已快步过来在她耳边将陈女官的事说了,高贵妃听着陈女官自戕,一时竟不能信,慢慢地道:“她自戕做什么?” 能做什么?!这贱人必然是叫昭贤妃那狐媚子收买了,不独不把香囊放去合欢殿,反把香囊送到了她的景明那儿,要害景明性命。如今事发,这吃里扒外,背主负义的贱人畏罪自尽。 高贵妃身子抖得筛糠一般,脸上湿漉漉的也不知是汗还是泪,在昭阳殿内转得陀螺一般,一会儿想去合欢殿扯着昭贤妃那黑了心肠的贱人问一问,便是她对不住她,她与她算账也就罢了,做什么害她的景明;一会儿想去乾元帝跟前,哭诉昭贤妃的狠毒。便是她也脱不了罪名,可拉着昭贤妃那毒妇一块儿死也算值得;一会儿又觉景明生死未卜,她这做娘的又怎么舍得抛下景明一个人。 高贵妃竟是一个主意也拿不住,在昭阳殿中转得片刻,便是脚下一软,跌在地上。两便宫人们看着,拥过来扶她,竟也扶不起。高贵妃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口口声声哭的是景明无辜受害;哭是是乾元帝反面无情,又不住口地咒骂,骂的是昭贤妃狠毒狡猾。 柳海在一旁兜了几圈,看高贵妃哭个没完,还得过来道:“娘娘,娘娘您且拿个主意。陈女官”下头的话还没说出来,高贵妃朝着他脸上啐去,骂道:“放你娘的屁,那贱人是哪门子的女官!你封的吗?”这话一出,柳海吓得顾不得擦去一脸的唾沫,重重地在高贵妃面前跪了,磕下头去:“娘娘息怒,奴婢说错了。是陈氏,陈氏。”高贵妃依旧恨恨地盯着他:“陈氏如何?”柳海连着头也不敢抬,只道是:“陈氏凶死,是要报宫正司的,您看这如何说?” 高贵妃哭了会也镇定了些,知道不好实说的。若是直说陈氏这贱人叫合欢殿收买了反咬她一口吗?无凭无据地闹开,乾元帝这将心偏到咯吱窝去的,必然回护那贱人,自家反作茧自缚,是以想想了道:“那贱人偷了我一套嵌黄玛瑙十三件头面,叫我发觉了,是以畏罪自杀,还能如何说!” 不说高贵妃这里一面收拾陈女官留下的残局,一面挂念着景明安危。却说广明殿那里景和已叫御医仔细看过,先挪了出来,另拨了套倒座房与他,景明与服侍他的保姆、太监、宫人们都叫封锁在广明殿中。景明还好,尚有太医在外服侍,日日煎了药送进去,他身边的保姆,太监,宫人们连续病发,连着躺倒了好些,更应少了照料,没几日就去了两个。消息传在未央宫,高贵妃急得口角都燎了许多泡,日日跑在广明殿外,对了紧闭的宫门哀哀哭泣。 皇三子得了痘症的消息传在宫外时,徐氏正在吃茶,登时就将一杯才倒的热茶尽数翻在裙上,忙抓着高鸿道:“好好儿地,怎么就得了痘症!我送进去的东西,明明是干净的!莫不是有人浑水摸鱼?!”高鸿也自心烦,将徐氏的胳膊一甩道:“你问我,我去问着哪个?你今儿就递个帖子求见,好好劝劝娘娘,叫她不用着急。三殿下吉人天相,必定无事的。”徐氏脸上刷白,抖着手道:“是,是,妾知道了。”当时就拿了自家名帖来,叫了管事来递进宫去。 玉娘接着徐氏名帖,与金盛道:“你走一回,就说我虽有心往前开解贵妃几句,只比不过家人明白贵妃的心。高夫人即有心,也不用隔日了,今儿便来罢。贵妃心上焦灼,正要个家人分解分解的好。宫门落钥前出去就是了。” 金盛听说,笑着奉承了玉娘几句,拿了合欢殿的腰牌往归德将军府走了遭,宣了昭贤妃口谕,又做出一副惋惜的面容与徐氏道:“贤妃娘娘说了,贵妃娘娘十分忧急。只她与贵妃娘娘素来少有来往,这个时候也不好往前走,怕说错话反给贵妃娘娘添恼,还是夫人素日知道贵妃娘娘的心。” 徐氏听着金盛这几句,手上禁不住抖了起来,唇上也是一片苍白,强撑着道:“妾多谢昭贤妃娘娘垂怜。”又递红封与金盛,金盛推辞了两回,这才受了。看着金盛出去,徐氏愈发地不安起来,无如这回算是昭贤妃额外开恩宣召的,若是不去,便是不将昭贤妃看在眼中,这狐媚子又狠毒又狡猾,哪里是好轻易开罪的?且三殿下到底怎么得的痘症还要问明白,是以徐氏只得按品梳妆,往昭阳殿去。 到得昭阳殿不待徐氏行礼,高贵妃已扑了过来,一把抓着徐氏的胳膊将她往内殿拖。徐氏只觉得高贵妃手上力气极大,抓着她胳膊生疼,脚下不由自主的跟随,一面道:“娘娘,娘娘您别急,三殿下到底是怎么得的痘症?”话音未落,就觉得手上一松,高贵妃缓缓转过头来,瞪眼看着徐氏,轻声道:“是昭阳殿那贱人,她收买了陈氏那表子。姓陈的这个表子哄着我,说是将东西送去了合欢殿,实则送去了景明那里。” 高贵妃一想着景明高烧不退,生死未卜,心上便疼得透不过起来,双手紧紧抓着胸前的衣襟,双眼发亮地看着徐氏,细声细气地道:“那表子见事发便自戕了。她以为她死了就这么了了吗?她哥哥弟弟可在哥哥手上呢!嫂子,嫂子,你回去与哥哥说,叫他们兄妹姐弟的在地下团圆!也算我谢她这份厚礼!” 作者有话要说:  徐氏听着高贵妃这些话,脸上不禁一片愕然之色。原是高贵妃与徐氏之间有个绝大的误会,却是徐氏送进来的那香囊是干净的。徐氏与高鸿商议了几回,只说昭贤妃狡猾得狐狸一般,这等塞“不干净”的东西过去的手段如何瞒得住她,必然发觉。以昭贤妃的狠毒,决计会将这“把柄”送到乾元帝跟前,到时御医一验,是干干净净地,如此昭贤妃就有个陷害的罪名。因怕高贵妃演戏不真,是以也没将实情告诉她。而高贵妃因不知内情,到了这时还以为徐氏送来的是沾了痘症的东西,叫昭贤妃拿来反害了景明去。 徐氏想了想,到底还是与高贵妃说了实话:“娘娘,妾送来的是干净的。”高贵妃一时不明徐氏说的什么,瞪眼看着徐氏。徐氏只得将她与高鸿的盘算与高贵妃说了,高贵妃愣了好一会才醒过神来,抓了徐氏双手道:“嫂子,这是真的?”徐氏缓缓地点了点头。高贵妃退后几步,跌坐在榻边。 若真是如此,那陈女官说了几回的将香囊扔下去是真的,因香囊是干净的,自然不会发病,那她自也不是畏罪自杀。那景明呢?景明得的痘症又是打哪里来的?是哪个下的手? ========================================================================= 感谢 我是思想宝宝之母扔的一颗地雷。 ☆、第193章 双管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一吖么二扔的一颗地雷 PS,这场三方布局写得阿幂要吐血啊。 恩,其实阿幂是求表扬的。(*^__^*) 嘻嘻… ========================================================================= 在徐氏没明说出香囊其实是干净的之前,高贵妃还以为害了景明的必然是昭贤妃,可听着徐氏的话,姑嫂两个一商议,再不敢肯定:若真是合欢殿的人看见陈女官扔的香囊,反过来借着那香囊生事,左右她们也未必敢拿着香囊与合欢殿对质去,何必杀了陈女官,倒显得欲盖弥彰,不打自招。 她们这番计较倒不是怕冤屈了昭贤妃,而是怕盯着昭贤妃,却错放了真正的冤家逍遥法外,到时岂不是叫害人的得意。一时姑嫂两个面面相觑,只觉得身堕迷雾一般,全然看不清身处何处,打心底升起一股子寒意。高贵妃抖着手捂住脸,泪水不断地从她指缝间落下。徐氏待要安慰几句,却也不知如何开口,只是陪着落泪。 高贵妃哭得一会,忽然站起了身就向殿外冲,恰好与疾步进来的柳海撞在一处。高贵妃走得心急慌忙,柳海也脚步匆匆,两个撞在一处,高贵妃险些儿叫柳海撞倒,还是后来赶上的徐氏扶住了高贵妃:“娘娘,您小心些,三殿下那里还靠着您呢。”高贵妃咬牙道:“我去见圣上,在他跟前招认了,请圣上下旨细查。只要圣上肯细查,便是要了我的命我也是甘愿的。”说了还要往前走,只觉得胳膊往下一沉,回头看时,却是徐氏跪倒在地,双手把她胳膊抱住了。 徐氏没想着自家这个小姑子竟是存了鱼死网破的心思,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眼泪落得汹涌:“娘娘心疼三殿下,妾尽知。可说不得啊,说了娘娘的活不成的,日后三殿下康复了不见了娘娘,叫三殿下可怎么办呢?还有大殿下,娘娘忘了大殿下吗?” 虽说徐氏送来的香囊真是干干净净地,可偏偏是以加了脏东西的名头送到高贵妃手上,如今三皇子景明更是犯了痘症,陈女官也已死了的,这事便再说不明白。哪怕乾元帝信了是干净的,可只消起了这样的心思,后宫中再容不下高贵妃了。不管是哪种情况,只消高贵妃在乾元帝跟前一说,不独是高贵妃,连着她的母家也一并儿活不成,是以徐氏连忙跪倒在地,死死地抱着高贵妃的腿苦求。 (上接作者有话说) 高贵妃养在深宫这些年,身娇体弱的一时竟挣扎不开,而昭阳殿中服侍的宫人太监们素来知道徐氏得高贵妃信重,一时倒也不敢就上来拉扯,只围在一旁道:“夫人您起来,您有什么话儿起来再说,您这样可是为难我们娘娘呢。” 柳海原是知道了桩大事才急匆匆进来告诉高贵妃知道的,却不提防高贵妃正冲出来,两个恰撞在一处,便是高贵妃没摔倒,柳海也唬出了一身冷汗,忙跪倒在地,听着高贵妃与徐氏的那番话,明白必定这两位私下里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一时也不敢多想,只帮着徐氏一块儿劝高贵妃,因他知道高贵妃一旦性起,那是听不进劝的,便直接拿事说话:“娘娘,三殿下身边的王振也发病了。” 那王振先头几日还好,一直在景明跟前服侍照应,每日御医署熬好的药都由王振在殿门前接了,再拿进去与景明服用,这会子连他也病了,又有哪个周到的能在景明跟前照应?高贵妃听了这话,果然不再闹着要去乾元帝跟前举发,怔怔地看了会金盛,嚷了句:“我的儿呀!”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开了徐氏的手向着殿外奔去。徐氏与金盛两个急忙站起身来,紧紧跟了上去,看着高贵妃走的方向是广明殿,徐氏才微微松了口气。 广明殿的朱漆大门紧紧阖着,许是日头偏西的缘由,大门的朱漆看着十分黯淡,还带了些昏黄,一点子生气也没有。高贵妃一路奔到广明殿前,头上的钗环早不知道掉在了哪里,发髻散乱,双眼却是闪亮,抬手拍门道:“叫我进去!贵妃的口谕你们也敢违抗吗?待我禀明了圣上,治你们一个不敬之罪。” 柳海与徐氏两个先后赶到,一起过来劝说高贵妃,只道是:“里头还有人服侍三殿下的,娘娘您且宽心,要是您也倒了,谁来照应殿下呢?”高贵妃摇了摇头,她早哭得脸面浮肿,再没半分往日娇媚的模样,只颤声道:“你们不用哄我,我知道,景明这回怕是不成的了,他在里头喊我呢,你们没听着吗?” 徐氏进门时高贵妃还没进宫,姑嫂两个颇有些情分,且徐氏自家也是当娘的,看着高贵妃这副模样,也自心疼,也忘了身在宫中,抱着高贵妃叫起了她的小名:“阿娇,没事的,没事的,有那么多太医伺候呢,三殿下吉人天相,一定没事的。” 仿佛要证明徐氏的话是错的一般,广明殿的侧门忽然打开了,从里头抬出一个担架来,由头至尾拿白布蒙着。送出担架之后,殿门立时就关上了,又有两个将头脸双手也包着的小太监过来抬起担架,两个才走了没几步,就从担架上落下一个物件来,却是一个正红色的香囊,上头绣的金鱼活灵活现,仿佛活了一般。看着香囊掉下来,俩小太监将担架搁下,把那香囊拣了起来,往担架里一塞,抬了就走。 打那香囊落地,徐氏与高贵妃两个便直直地盯着着,这只香囊旁人不知道,高贵妃与徐氏哪里会认不出来,正是徐氏送进宫来的那只。高贵妃看着担架走得远了,身上忽然一丝力气也没有,向后便倒,竟是晕了过去。徐氏到了这个时候,也是后悔无及,若不是她送了那个香囊进来,又怎么会出这样的事。 高贵妃在广明殿前这一晕,一面儿急宣太医,一面儿回到合欢殿来,玉娘听说也是十分叹息,便亲自往昭阳殿走了回,想探望高贵妃,却叫高贵妃挡在了门外,只同柳海道:“你与我去告诉她!我这里不用她这样猫哭耗子!我且不会死呢!她的下场,我等着看呢!”柳海哪里敢将这话学与玉娘知道,只说是:“娘娘吃了药已睡下了,不敢劳贤妃娘娘久候。”玉娘知道多半儿是高贵妃不乐意见她,她走这一回也不过尽个礼数,也就笑道:“那就请贵妃好生歇息。只看着大皇子三皇子的面儿上,也要自己保重。”说了这番话,也就扶着金盛出去了。 从昭阳殿回合欢殿要经过沧池,沧池边有渐台,台上有蓬莱阁,阁中内有对儿母子扶窗而立,看着昭贤妃一行人缓缓行过,正是陈淑妃与景和。玉娘梳着莲花髻,斜插支单尾点翠步摇,凤嘴中衔着那串儿金刚石正垂到鬓边,在夕阳中金刚石熠熠生辉,那转折迷离的光波仿佛都倒映到了玉娘的眼中。 陈淑妃扶着窗棂道:“瞧这模样儿,若我是圣上怕也要喜欢她,只这双眼就难得。”景和垂了眼,平心静气地道:“难得的是聪明。”论起模样儿来,她虽也美丽可爱,却还不到倾国倾城,便是高贵妃年轻时也不比她差,又有这些年的情分同两个皇子,不说立于不败之地,至少也有一斗之力,却叫她打得还手之力也没有,可见她得宠凭的并不只是容貌。 陈淑妃听着儿子这句话,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不禁皱了皱眉:“你杀了陈女官做什么?首尾可收拾干净了?别落下把柄,倒叫她渔翁得利。”景和这才看向陈淑妃,轻声道:“陈女官并不是儿儿臣下的手。” 景和听着陈女官在景明病发当日就因“偷窃事发而自尽”时,当时就是一阵寒意,可在这骨子寒意中,可不知怎地隐隐绰绰地又有些心痒难耐。 当日景和的人一直盯着陈女官,看着她将香囊扔在了合欢殿殿后,等着陈女官离开后便去拣了回来,那香囊竟是干干净净地。景和原就做了两手准备,若是高贵妃捎进来的东西是脏的,他便加个码,也好使病发得快些;若是东西是干净的,他便添些东西进去。左右是高贵妃先起的念头,他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是以一看香囊是干净的,景和便做了手脚,将这个香囊送到了景明身边的小太监身边,果然使景明发病。 若是那香囊原本就是脏的,陈女官死不死倒也无关紧要。可如今香囊是干净的,景明一旦病发,高贵妃必然会叫陈女官过来问话,高贵妃自能从陈女官口中得知她是将东西扔下的,以高贵妃的脑子,多半儿会做出香囊叫合欢殿拣去,顺势害了景明的推测。可如今她抢先将陈女官杀了,陈女官这一死,便是高贵妃也会想一想,以昭贤妃的聪明又怎么能做出这等叫人一看就看破的“杀人灭口”的蠢事,如此一来,反叫她身上嫌疑减轻很多,这是陈女官之死的一个好处。 这里真正叫景和心中生出寒意的,不是玉娘当机立断地将水搅浑,而是时机,恰恰就在景和病发后。几乎是景明那头犯病,陈女官这头就殒命,手脚做得干干净净,一点子痕迹也没有,逼得高贵妃不得不出面遮掩。若不是景和清清楚楚地知道,景明那里的手脚,是他做下的,只怕要以为是她出的手。她即能在这时出手,至少好说在广明殿有她的人盯着。可这人在哪里?是在景明那里还是他这儿?陈女官之死怕也是她对他的一个警告。 这女人实在是临机百变,狡诈狠辣,只不知他那个父皇,可知道不知道他心爱的人是这个面目?景和看着玉娘一行人的背影渐渐地去远,口角不禁露出笑容来,看得陈淑妃心中竟是生出恐惧来。 又说乾元帝当日回在合欢殿,他原本叫景明病重搅得心烦意乱,这时看着玉娘牵了景宁,又有保姆抱着景琰接了过来,固然景琰酷似他,景宁也是白胖可爱,一个喊着爹,一个叫着父皇,乾元帝脸上便松快了些,对了景琰张开手道:“过来。”景琰认得乾元帝,露着上下四颗小白牙扑进了乾元帝怀中。 景宁看着乾元帝抱妹妹,多少略有些羡慕,低了头道:“我是哥哥,是男孩子,不能抱了,要自己走。”这话说得多少有些可怜,玉娘养了景宁这些时候,虽不好说视如己出,多少也有了些感情,摸了摸景宁的头,笑道:“是呢,阿宁好乖。”景宁抬头看着玉娘露出个笑脸来,将玉娘的腿抱着,小脸在玉娘裙上蹭了蹭:“阿宁乖。” 景宁还太小,实在记不得养在李皇后身边的日子。却记得在广明殿里那些太监宫人们冷淡的模样,便是他摔了,也叫他自家爬起来。直至到了玉娘身边,玉娘模样儿柔美,说话也温柔,又是在景宁病中将他带回来的,景宁就如同雏鸟一般,便将玉娘看成了亲生母亲,举动十分亲近。 不想在乾元帝怀中的景琰看着自家母亲摸了哥哥的头,便也嚷道:“娘!娘!”扑着要去够玉娘。 景琰叫乾元帝抱在怀中,一大一小两张面孔总有六七分相似,玉娘一看看着,心上多少有些酸涩,便没伸出手去,反叫了保姆过来:“殿下该吃奶了。”景琰倒是听得懂,便弃了玉娘奔着保姆去了,乾元帝只笑骂道:“跟你娘一样,是个小没良心的。”到底喜欢这个女儿,也不以为意,将景琰交在了保姆手上,景宁的保姆也过来将景宁带了下去。 看着两个孩子下去,乾元帝这才过来拉着玉娘的手,两个携手进了内殿,乾元帝在宝座上坐了,把玉娘抱在怀中,叹了声道:“景明怕是不太好。”景明到底也是乾元帝宠爱过的,看着他这样生死一线,乾元帝又怎么能若无其事。 玉娘垂眼看着乾元帝搁在自己腹部的手,反手覆在上面,温声细语道:“说起景明,妾正有一事要与圣上商议呢。” ☆、第194章 求情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我是思想宝宝之母扔的一颗地雷 一吖么二 扔的一颗地雷 =========================================================== 乾元帝起手在玉娘鼻子上轻轻弹了下:“又有哪个求到你面前了?”玉娘睇了他眼,娇嗔道:“妾在您眼中就是专替人敲木钟的吗?”乾元帝反手将玉娘的手握着在唇边香了香,笑道:“整日都是这个如何,那个怎样。你也有点出息,哪日替自家求个什么我看看。” 玉娘含笑道:“圣上什么都替妾想着了,妾还用求吗?妾这一世靠着圣上也就够了。”乾元帝叫玉娘这两句话捧得心花怒放,只觉怀中佳人又乖觉又娇柔,真是无处不可人怜爱,捧着玉娘粉面在她腮上亲了口:“这还像句话。说罢要与我商议什么事。” 玉娘垂眼道:“圣上,妾今儿去看了贵妃,三皇子不大好呢,贵妃哭得都站不住了,妾也是做人母亲的,看着这样,也自心碎。是以妾有个想头。”玉娘说在这里,抬眼瞧了眼乾元帝,横波目中水光泠泠,仿佛含着泪水一般。 乾元帝从来看不得玉娘哭,只消玉娘拿泪眼对他一看,再软声请求一番,玉娘说着什么他都肯答应,这回也是一般,先从玉娘手中抽过帕子替她印了印泪痕,柔声道:“乖孩子,你想着什么告诉我,我替你做主。”玉娘把乾元帝袖子扯着,哀求道:“妾也知道逾矩了,可圣上,您将大皇子放出来罢。若是,若是三皇子有个万一,有大皇子在,贵妃心上也好受些。”说毕,张眼看着乾元帝,长长的睫毛上缀着泪珠将坠未坠,配着她微红的鼻尖,可怜可爱之处直叫乾元帝心上软成一滩水。 (上接作者有话说) 说来景淳有龙阳断袖之兴并不是关碍也不好说是过失,有这等癖好的,便是皇帝也尽有,只不该在事发后李皇后面前动手杀人灭口,那时的景淳不过是个皇子,还未封王就不将嫡母看在眼中,若是封了王,做得太子,岂不是连乾元帝也不放在心上了,是以景淳被乾元帝圈了也不算如何委屈。 只玉娘怎么会想着要将景淳放出来,莫不是高氏求到了玉娘的面前?这事倒是怪不得玉娘,她素来和善可欺,人一哭她就肯心软,答应了也不奇怪,只委屈她还要将这番想头都拉在自己身上。乾元帝想着这样,愈发地心软起来,抬手抹掉玉娘脸上的一滴眼泪,轻声道:“便是放了景淳出来,她们母子也未必记得你的恩情。”玉娘把乾元帝袖子扯着,又道:“妾原也不是为着他们记得什么,不过是看着贵妃可怜罢了。” 乾元帝想了想,方道:“你也知道景淳犯的错。我关了他也是为着他好,省得他日后闯下了不得的祸来。”玉娘听着这话自以为事不谐,低低地答应了声,脸上多少带出些黯然。乾元帝在她鼻子上刮了下:“你即开了口,我若是不肯答应,你肯放过我吗?怕是今儿要我拿眼泪洗澡了。”玉娘听见这句,便知道乾元帝答应了,含泪一笑,仿佛娇花带露一般。乾元帝原也有些勉强,可一笑着玉娘的笑颜,也欢喜起来了:“你这孩子哭哭笑笑的,倒跟阿琰一样大。” 玉娘之所以要放景淳出来,却是为着要替景和寻个绊脚的。以乾元帝对自家的宠爱,放景淳出来,必定会与他们母子明说了是因自家求情。 说来陈淑妃与景和母子都是狡诈狠毒的,若他们与高贵妃易地而处,以他们的聪明多疑,前有陈女官之死后有替景淳求情,只怕会以为这是欲盖弥彰故作姿态,反容易弄巧成拙。可如今是高贵妃。 高贵妃虽说不是如何聪明可也绝不蠢,看着她自发地为她长子求情,自然要多想。以高贵妃的性子多半会做这样这样猜测:若是她昭贤妃对景明下的手,如何肯主动将圈禁中的景淳放出来?她又不是个蠢货的,自然不能平白给自家找个敌人。再有前头的陈女官被杀人灭口那事,两下里一合,自然以为她在告诉他们母子,景和那里不是她下的手。 只那番推算也是照着高贵妃母子的性情来的,若是换做陈淑妃母子,他们母子聪明多疑而狠毒,看着景淳出来,怎么肯放心景淳不对他们母子出手?怎么敢放心地利用景淳?对毒蛇一般的聪明人,只怕他不动,不怕他动,动了才能找着破绽。陈淑妃与景和母子生了这么多事来,也该找些事与他们消遣消遣了。 玉娘看着乾元帝答应了,心满意足地靠向乾元帝怀抱的同时,不忘给乾元帝又灌了剂迷药:“那是因为妾有圣上呀。”果然哄得乾元帝意乱神迷。 乾元帝这里答应了玉娘,次日就下召只说是三皇子景明病重,特将皇长子景淳从圈禁处释处以服侍安慰高贵妃。 景淳从圈禁处出来,沐浴更衣了往温室殿谢恩。他叫乾元帝关了年许,原就消瘦的身形更是单薄,皇子常服穿在身上空荡荡地,脸上更是一点子血色也无,趴在地上磕头时,两片肩胛骨突得高高的。 乾元帝便是不喜欢这个儿子,看着景淳这样,也有些心酸,不由自主地转脸瞧了眼坐在身边的玉娘,在她手上轻轻拍了拍以示欣慰,这才转与景淳道:“这回是你昭母妃替你求的情,你与你昭母妃磕几个头。” 在内侍往掖庭宣旨时,景淳只以为是他母妃高贵妃在乾元帝跟前求的情,早在内侍跟前打听了。那宣旨的内侍为着奉承昭贤妃,便与景淳明说是昭贤妃在圣上跟前呈的情。 景淳起先有些不信,他从来不曾到昭贤妃跟前奉承,他母妃与昭贤妃也有几番龌蹉,那昭贤妃又不是圣人,如肯以德报怨?不趁机再踩上几脚已算得上为人厚道了。直至这会子进了温室殿,看着乾元帝携昭贤妃坐着,又亲口说了是昭贤妃开的口,虽心上对昭贤妃替他求情的缘由有百般揣测,到底还是信了。他叫乾元帝关了这一年有余,性子已不像从前那般冲动,恭恭敬敬地转向玉娘,磕了三个头。 玉娘坦然受了又轻声细语地道:“从前你是年轻不知事才闯的祸,闭门思过了这些日子自是想明白了,往后只消都改了,依旧是个好孩子。”竟是一个字也不提自己求情之功。 景淳原以为这昭贤妃要在他跟前夸耀一番她求情的恩典,不想竟是听着了这番话,倒是有些惊讶,偷眼看了眼昭贤妃,见她端端正正地坐着,脸上含些微笑,瞧着便是十分和气的模样,竟是不带半分骄傲张扬。 乾元帝听着玉娘这些话,心上也自满意,只以为只有玉娘这样柔软温和又明白是非的性子才能教养得好孩子,便是日后他先行,儿女们交予她这样的母亲照应才能放心,是以先是含笑看了看玉娘,才与景淳道:“你听着你昭母妃的话了?日后你只消都改了,朕和你昭母妃也就喜欢了。”景淳又俯在地上道:“是,儿臣领旨,儿臣蒙父皇与昭母妃恩典,再不敢辜负。” 玉娘叹道:“如何是不辜负我呢?你弟弟病重,你母妃忧心得很,你如今便是你母妃的指望,你不要辜负了你母妃才真。”这话玉娘却是故意借景淳的口去说与高贵妃听的,只听昭乾元帝耳中,倒也勾起了几分慈父心肠,又想起从前余高贵妃也有一番恩情,便叹息了声,与景淳道:“你去你母妃那里罢。好生劝慰劝慰你母妃,儿孙自有儿孙福,叫她自己多保重。”景淳答应,又与乾元帝与玉娘行了礼,这才从地上起身,肃手倒退了三步,这才返身出了温室殿。 景淳足有一年多没在未央宫中行走,从前因中宫无子,他这个皇长子又有个宠妃母亲,宫人太监们哪个不趋奉他,远远见着他便弯下腰行礼,直捧得景淳以为太子位已唾手可得。可到得他叫李皇后陷害,叫乾元帝关进了掖庭,那些宫人们的脸皮都翻转了过来,一个个虽还不敢克扣他,只那冷淡的面目已叫景淳有世态炎凉甚之叹。如今他叫乾元帝放了出来,那些宫人太监们虽不似从前那般殷勤,可见着他时,脸上也已堆了笑。景淳如今再看这些笑容,只觉厌烦,冷冷淡淡地走过。 到得昭阳殿前,远远就看着高贵妃叫两个宫人一左一右地扶着,站在殿门前,景淳略站了站,拔腿奔到高贵妃眼前,双膝跪了,重重磕了三个头,触地有声:“母妃,儿子不孝。”高贵妃要楞得一愣,才晓得将景淳抱进怀里,放声大哭:“我的儿!你可怎么才来!你弟弟叫人害了,如今怕是活不成了!”一面哭一面抖着手将景淳身上摸去,只觉骨头硌手,愈发地心酸起来,在景淳身上拍了几把,哭道“若不是你不懂事,我们母子何至于如此!” 若不是景淳叫李皇后那个面善心恶的毒妇跳动得当着她的面儿杀人,她们母子何至于此?往前高贵妃自觉失宠,如今看着看乾元帝肯在这个时候将景淳放出来便知,便以为他心上到底还是念着他们母子的,愈发地不甘起来:若是景淳不胡闹,旁的不说,只景淳这个皇长子的位置就绕不过去!昭贤妃那狐狸精再得宠,她还没儿子呢,便是叫她日后生下儿子来,也是个幼子,拿什么与人争! 柳海与两旁的宫人过来劝慰了好一会,高贵妃才止住悲声,亲自将景淳从地上扶起,回在昭阳殿内殿,母子两个这才叙说了些离情别恨。高贵妃这只以为是乾元帝自家想着他们从前的恩情,才说得几句,就听着景淳道是得昭贤妃求情。高贵妃原在哭泣,叫景淳这番话一讲,顿时忘了哭,捏着帕子怔怔地看着景淳:“她如何肯替你求情?”说了便挥退左右,只余下他们母子二人,高贵妃这才将景明得病的来龙去脉去景淳细说了。 以高贵妃的教养眼界,不过擅弄小巧,会些寻常的献媚手段,遇着这样的事,便现出计短来。 景淳本就不甚聪明,前头又叫高贵妃宠坏了,如今虽算是迷途知返,到底本性不是个长于心计的,母子两个果然叫玉娘算准了。 便如玉娘预料的一般,听着这话,景淳便先疑心到了陈淑妃母子身上,先将玉娘所言所行与高贵妃学了,又道:“儿子叫父皇关着的这些日子也看了些书,不敢说懂事了,却也比从前明白些道理。那昭贤妃所作所为也太大方了,倒真配得上个贤字,可她要真贤,又怎么肯欺压到李氏与母妃头上?故此她这回定是自示清白,是在与我们说,景明那事不是她作为,不然平白将儿子放出来与她作对吗?” 高贵妃倒也肯信大儿子,且她心上也隐约觉着,昭贤妃那个狐媚子这样得宠,若是那香囊当真落在她手上,只消她拿着香囊去乾元帝跟前哭几声,便能将她治罪,又何必那样麻烦地去害景明性命,事后还要做这许多事,岂不是自寻烦恼? 可若不是昭贤妃,那只能是陈淑妃母子了。可大殷朝立储,以嫡以长。皇后李氏无有嫡子,长子景淳叫乾元帝关得那样一关,离大位就远了,那么下头就是他皇次子了,再往下才是景明,害景明与陈淑妃母子又有什么好处?以他们母子的狡猾,为何要做这样的事来? 又说乾元帝将景淳从圈禁处放出来,高贵妃知道了固然喜极而泣,说完别情,自是自掏腰包叫了许多景淳往日爱吃的菜来与景淳接风。而陈淑妃那里却是怒气勃发,在景和的面前砸了许多东西,冷笑着与景和道:“果然是个聪明的。” ☆、第195章 阴森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我是思想宝宝之母扔的一颗地雷。 PS,抹泪说,这是阿幂熬夜写的, 景和打小儿便叫陈淑妃教导着立下了大志,不与高贵妃母子争一日之短长,把眼光放得长远些,左右中宫无子无宠,一般儿都是庶子,哪个能做得太子登上皇位只凭个人本事。他母子二人小心谨慎,步步为营了十数年,慢慢地陈淑妃颇有了些贤名,都说她是个安分老实的,连着他在前朝与博士们面前得了些贤名,若是长此以往,他们母子的赢面比高贵妃母子多上许多,可偏有了昭贤妃。瞧着这几回出手,大半是他们母子出击,昭贤妃那里忙于化解,可仔细想来,回回都叫她避了过去,不独避了过去,还能因势利导地得了好处去。 这回也是一样,将景淳放出,真好算是神来之笔。景淳已有了暴戾的考评,又是叫乾元帝亲自圈过的,除非乾元帝儿子死剩他一个,不然与大位是无缘的了。他在掖庭与在外头,又有多大分别?以景淳的脑子,在掖庭还能安安分分地不惹事,到得外头多半儿就成了旁人手上的一把刀,这人自然是她昭贤妃。 如今回头再看,只怕是自家与高贵妃的谋划一早就落入了她眼中。她故意装作不知,按兵不动,只等着自家与高贵妃动作,好寻机发难。旁的且不说,看陈女官之死便知,不独广明殿,便是昭阳殿怕也早有了她的人。若是只将陈女官杀死,许还不能叫高贵妃母子那对蠢货将眼光放在他身上,如今她凭又来了这一出,如今的高贵妃母子泰半已疑心了他, 景和微微一叹,心上很有几分惋惜懊恼:“母妃何必生气,这回是没想到她狡黠若此,算是儿子错了,只是来日方长,又何必急在一时。”陈淑妃瞧着景和冷淡的模样,不由自主想起他那回要与昭贤妃联手的话来,满心认为景和依旧不肯死心,愈发地不甘,恨声道:“这个贱人,你做不得皇帝也就罢了,你若是能做得皇帝,万氏就是她的下场。”万贵太妃所住的清凉殿,冬凉夏暖,真是好享受!景和听着这句话,眉间略跳了跳,抬眼对陈淑妃看了看,却是没接口。 又说景淳虽出来了,可景明的情势却是日渐危急,太医用药施针也算用心,可景明满身的红疹发不出来,就是从前发出的那些,如今也隐了下去,烧得人都糊涂了,满嘴地嚷着:“儿臣日后听话,父皇别恼了。”又口口声声地叫着母妃与哥哥,情状甚是可怜。广明殿中服侍的看着景明这样知道景明是不成的了,更知道若是皇三子没了,广明殿中这些人只怕一个也活不成,自家都是生死难料,哪个又有闲情去同情他,连着照料也不大上心了,只扔着景明一个躺在那里满嘴胡话。 病发的第十一日上景明亡故了,年不过九岁,因是痘症没的,莫说停灵了,连着尸身也不能留,当日连着景明寝殿中所有细软摆设统统一把火烧了,竟连个念想也没给高贵妃留下,直将高贵妃心疼得躺了三日才能起身。 消息传到乾元帝这里,从前再厌着景明心肠狠毒,如今年幼夭折,乾元帝哪有不惋惜的,也郁郁了两日。又因高贵妃是乾元帝东宫时的老人,虽早已厌倦,却也不好说是全然无情,听着高贵妃因景明之死躺倒,乾元帝也亲自往昭阳殿走了遭,安慰了高贵妃一回。说来高贵妃这人有千般不是,可爱子之心却是半点也不假,怨恨着乾元帝待景明无情,将锦被盖在脸上,无论乾元帝说什么,总不肯接一句话。 乾元帝不过是看在从前的份上来与高贵妃说几句话,见她不肯理人也就罢了,只与守在一旁的景淳道:“如今你弟弟没了,你母妃伤心在所难免,你是你母妃的长子,好生照料你母妃就是你的孝心了。” 景淳嗵地一声,一个头重重磕在地上,抬头盯着乾元帝道:“景明如何得的痘症,还请父皇细查。”景淳比之从掖庭出来时更瘦了些,两腮凹陷,愈发显出一双大眼来。乾元帝叫这双眼一看,不由自主地皱了眉,轻声道:“景明也是朕的儿子,他没了朕不心疼吗?你与你母妃只管放心,若真是有人暗动手脚,朕一定还景明一个公道。”牀上拿被子蒙着脸的高贵妃听着这句话,身子仿佛动了动,到底还是没将被子揭开。 说来自景明夭亡,不管是同情的还是瞧高贵妃笑话的,往昭阳殿走的人没断过,就是李皇后也亲自来了遭,高贵妃一概托病不见。今日乾元帝前头才从昭阳殿离开,高贵妃便坐起身,遣柳海往合欢殿请昭贤妃过来走一遭。 金盛珊瑚等人以为高贵妃才死了儿子,只怕失了常性,从前玉娘亲自过去吊唁时不见,这会子巴巴地遣人来请,万一她因丧子癫狂做出什么事来,悔之晚矣,都劝着玉娘不要去。玉娘却有个计较:因有景淳在,高贵妃无论如何也算不上穷途末路,再不能与她拼个鱼死网破。倒是不去的话,只怕就要叫人以为她做贼心虚了,因此执意要去,众人劝阻不住。 因景明死得可怜,如今的高贵妃脸上已现出老态来,看着昭贤妃一身浅淡地从殿外进来,依旧雪肤花貌的美人模样,再想自家如今的模样,不免灰心丧气起来,也不与玉娘客套,斜了眼儿与玉娘道:“如今我只问你一句话,我从前几番得罪你,你这回怎么肯替我儿说话?我从前竟没瞧出来昭贤妃竟这般宽宏大量,圣人一般。” 玉娘听着高贵妃这几句,倒是叹息了声:“痘症之险贵妃不知道吗?我想着有皇长子在眼前,你也好受些。说句贵妃不爱听的,今日的皇长子又能碍着我什么?”说来高贵妃能得乾元帝十来年宠幸自然不是只凭着美貌,心机手段也有些的,不然未央宫中美人儿不少,如何就她出了头?因此玉娘深知,陈女官之死与替景淳求情这两桩也未必能全然打消高贵妃的疑心,是以在高贵妃问出玉娘为何肯替景淳说话时,玉娘丝毫也不惊讶,反趁机直说了景淳日后不能出头,她何必不做个好人的话。这话听着虽刺耳却也是实情,却是能直击中高贵妃心思。 果然看着高贵妃黑黝黝地眸子死死看了玉娘一眼,静默了片刻,忽然展颜一笑,:“皇长子不碍着你什么,那皇次子呢?”高贵妃如今脸色惨白,眼角满是细纹,忽然展颜一笑,不独不见娇媚,反先出几分诡异来。 玉娘听了这句才放下心来,径自在高贵妃牀前的锦凳上坐了,缓声道:“贵妃这话我不明白。”高贵妃抿唇盯着玉娘看,她如今已深信景明遇难不是昭贤妃的手脚,那么余下的也唯有陈淑妃母子了。如今皇后复归,陈淑妃又有个将要成年的儿子在手,可她早已颜色尽失,复宠无望,只凭她一人之力要翻身自是千难万难。她不能复宠也就罢了,可景淳被冤之恨,景明丧身之仇却是不能不报。 高贵妃将身子前倾,对着玉娘笑道:“贤妃知道清凉殿么?前朝的万贵太妃在那里礼佛。万贵太妃在前朝也如贤妃一般,后宫粉黛无人能与她相争,可咱们的圣上一旦登基,便请万贵太妃迁往清凉殿。清凉殿在冬日可说是滴水成冰,夏日么赤日炎炎。可真是个好去处。” 听着高贵妃这番阴测测的话,玉娘连眉头也没动下,只将高贵妃看了眼,站起身道:“贵妃累了,满口的胡话,你们好生照应着。”说毕拂袖而去。 高贵妃虽有心与玉娘合作将李皇后与陈淑妃都拉下来,可若是玉娘一口答应了,她倒也会不安,怕前头那些事都是玉娘设的局,要诱使她为她所用,看着玉娘头也不回地去远了,这才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些笑容来,慢慢地将搁在胸前瘦如鸡爪的手举在眼前握成了拳:“李氏,陈氏。” 昭阳殿前地势广阔,别处的微风到了昭阳殿这里风力也会加大,何况今日的风本就大些,玉娘才从昭阳殿出来,刚走下汉白玉的石阶还不及上肩舆,就有一阵风吹来,在玉娘身边旋得几旋,将玉娘的裙袂吹得仿佛临风起舞,这情景倒像是她头一回到昭阳殿来时叫高贵妃故意为难罚她在这里站着,还是景明过来看见与她解了围。 说来景明之死虽不是玉娘亲自出的手,可玉娘明知着景和下手,不独不阻止,反而乘势而为,从中取利,实情说来景明是死在她同景和两个的手上,这回想起往事,玉娘多少有些动容,略站了站,才上了肩舆。太监们看着玉娘坐稳,这才抬起肩舆,晃晃悠悠地去了。 肩舆才行得不久,玉娘就听着一侧有人道:“儿臣见过昭母妃。” 玉娘循声看去,却见景和脸上微微带些笑容,垂手而立。玉娘颌了颌首,正要叫肩舆继续前进,景和已道:“景明是个好孩子,昭母妃你说是也不是?”语声淡然,还带些从容随意,仿佛说着今儿天气不错,由此可见景明的一条性命在景和眼中仿佛草芥,便是心冷如玉娘听着这样的语气,再看景和年纪,也觉着心寒,不由语带讥刺道:“你也知景明是个好孩子?” 景和微笑道:“儿臣自然知道。莫非您不知道?”这话便是说玉娘与他一般人,哪个都别说着哪个。玉娘做了个手势,肩舆停了下来。景和见玉娘的肩舆停稳,这才走过来,探出一只手在玉娘肩舆的扶手上轻轻扶住,将玉娘仔细看了眼,轻声道:“母妃叫你站你就站,我不叫你起来,只怕你还得跪下去。” 这话没头没尾地,可玉娘一听就明白了,这些话是景明头一回见着玉娘时说的,原是寻常,可这时从景和这样的人口中缓缓说出,若是玉娘胆小些,只怕就要叫他吓着了。 玉娘黛眉微微一蹙:“想来景明是拿你当着好哥哥才与你说这话的。”景明将手从玉娘的肩舆上挪开,直了身子道:“景明与母妃说这话时也是一片天真。” ☆、第196章 辛苦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一吖么二 扔的一颗地雷 景和与玉娘说话时姿态和语声都很是恭敬,可说出的话却是叫人觉着阴测测的,饶是玉娘这般镇定的人瞧着景和也仿佛是瞧着一条吐着信子斑斓的毒蛇一般,心底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一阵寒意。 只玉娘自沈家遭巨变后,这些年来早已习惯喜怒不形于色。如今她一哭一笑,一喜一怒,都是做戏,便是这回心上对景和排斥,脸上也依旧带着些温柔:“景明若是地下有知,见他二哥哥待他这般有了解,也必安慰。” 景和听着玉娘这句,不由一笑,他原本就生得秀丽犹如女子,这一笑,更是眉目潋滟:“若是父皇了解了昭母妃的性情,想来更会欣慰。”这话是说玉娘在乾元帝跟从来都是带着假面,若是乾元帝知道他心爱的昭贤妃是个老谋深算,心狠手辣的蛇蝎美人又会如何?是宠爱如前,还是翻转脸皮?依着乾元帝那般自恃聪明的性情,多半会恼羞成怒。 玉娘哪里将景和这些话放在心上,这景和虽是聪明,只可惜从前是长在陈淑妃手上,眼界上还是短了些。要知道,无论是后宫争宠,还是诸位之争,从来不在妃嫔或兄弟之间。而只在一个人身上,那便是皇帝。 天下的规矩都在皇帝手上,他说你对了,错了也是对了;他说你错了,对了也是错了。踩下旁人你就上位了?有这念头的真真可笑可叹。皇帝不觉得你好,踩下哪个都无用;皇帝不觉得你好,你联络了多少人也是无用。除非你如同当年的唐太宗一般,能做到杀兄屠弟,以兵权威凌唐高祖,不然做甚都是白费。 是以景和到玉娘面前或是示好或是警示,玉娘又怎么会放在心上。 再有这回景和看似在警告玉娘要去乾元帝跟前检举她,可实情上一个庶子跑去和父亲说,一个极得宠爱的非生母品性如何不好,莫说父亲会不会听这个庶子的,便是从此冷淡了那个庶母,前去报信的庶子就能得了好?便是寻常人家也是不能,何况皇家。一个皇子时时盯着个年轻的庶母,固然那庶母名声上也有妨碍,指不定就要叫皇帝厌弃,那个皇子就能脱身而出?做梦罢了。 景和眼界上短了些,那是一半是因着陈淑妃的教养,一半是年纪还小的缘故,若是再过个数年倒是个可怕的。可论起聪明手段来,却还是出色的,在他一心望着大位的时候,怎么肯做这样两败俱伤的蠢事。 故此玉娘听着景和说了这番话,反笑了,与景和道:“你怎知圣上不知我性情?”当皇子臣子的,固然要体会上意,可明晃晃地说着我晓得你心中想什么?无异于自寻死路。 只这一句话就叫景和退开了两步,玉娘似笑非笑地看了景和一眼,轻轻一跺脚,太监们便将肩舆抬了起来,扬长而去。 景和今日原也没预备着和玉娘说话,不想才从承明殿出来要回自家住处,就看着玉娘的肩舆从昭阳殿那处过来。 时值冬月末,玉娘裹着出长风毛的荼白大氅,雪白的风毛围在她脸旁,远远瞧过去,也不晓得是风毛白些还是脸更白些,倒是愈发现出她眉黛唇红来。 瞧着玉娘这幅模样,景和心口生出一股子气来。她已牢牢占着帝宠,自家又无子,安安分分地做个宠妃也就罢了,待得日后他践祚,还能亏待了她不成?自是如今怎么样的金尊玉贵,日后一般地安享富贵荣华,非要与他作对,连着他递过去的好处也不肯接,莫非真要捧景宁那个小东西上位吗?! 是以景和才欲借着景明使高贵妃与她成为生死冤家,好拖上她一拖,不想又叫她避了过去,不独避了过去,这会子更将景淳那个蠢货弄出来与他作对,到底生的什么心肠,打的什么主意? 景和有了这样的想头,这时看着玉娘颜色秀美,神色自若,仿佛全然不曾将近日种种放在心上,到底年轻,沉不住气,出来与玉娘打了回口仗。 只论起巧言善辩来,景和又落了下风。他那句“若是父皇了解了昭母妃的性情”不过是说着唬玉娘的,他又如何不知这样的事再不能由他或是陈淑妃到乾元帝跟前说去。凭谁去说,依着乾元帝待她的爱重,哪怕是将真凭实据放在那里,乾元帝只怕也要说一句:“都是你们逼的她。” 可景和虽有这样的认知,听着玉娘出言讥讽,依旧叫他一口气堵在心上,将牙咬了咬,到底没说出什么来,咬牙切齿地看着太监们抬着玉娘的肩舆摇摇摆摆地走远了。 玉娘回合欢殿时,乾元帝已来了,正逗着景琰走路。因是冬月,景琰穿得圆滚滚的,像个团子一般,迈出一步就晃上几晃,再迈出一步又晃上几晃,没走几步便坐在地上,粉嘟嘟的小脸上带些怒气,小手拍着厚厚的地毯,正呀呀地叫,忽然瞥见玉娘身影款款进来一咕噜换了个姿势朝着玉娘爬了过去。 景宁原在一旁相陪,看着景琰这样,急道:“妹妹,要走,要走!跟哥哥这样,不好这样的。”一面跟在景琰身边走给景琰瞧。他年纪也小,穿得又厚,走路一般是跌跌撞撞,又要小心着不去撞到景琰,一个没留意,也跌在地上。景宁一跌下去,只觉在妹妹跟前丢了脸,小脸顿时涨得通红,乌溜溜的眼中满是眼泪,险些儿就要哭了。不想景琰看着景宁也跌了下来,张着粉红的小口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景宁原是要哭的,叫景琰这一笑,楞了楞,也跟着笑了起来,索性也不站起来,跟着景琰朝着玉娘爬了过去。 乾元帝一来合欢殿就听着太监们回报说昭贤妃娘娘叫贵妃娘娘请去了,虽知高贵妃未必会出手伤人,可口舌上难免,本有意往昭阳殿接玉娘,还是玉娘留在合欢殿的珊瑚劝道:“圣上,娘娘说贵妃娘娘如今已已自愧着没照料好三殿下,您过去了,她看着您去只怕更羞愧些,与病体休养不利。您若是来了请稍等会,她片刻即回。” 乾元帝听着这话才罢了,到底不放心,这时看着玉娘笑得喜欢,知道她没在高贵妃那里吃了亏,这才放心。这时看着两个孩子争先恐后地爬向玉娘,恍惚间竟有他与玉娘是一夫一妇,又有两个可爱的孩子,正是个圆满家庭的感觉。 景琰与景宁两个这时已爬到了玉娘身前,一左一右巴着玉娘的腿站了起来,仰着小脸叫了几声:“娘,娘。”玉娘俯身摸了摸景琰与景宁的脸,一旁乾元帝已走了过来,抢先将景琰抱了起来,道:“她寻你过去做什么?” 玉娘拉了景宁的手,又在他头上摸了摸,叹息道:“贵妃与妾说三皇子呢,落了好一会子泪。想是,想是妾才进宫的缘故,她才好与妾说说心里话。”乾元帝听着这话也就明白了,贵妃高氏如何会特特来请玉娘。 原是高贵妃和玉娘性子不同,玉娘的为人温和,颇有点得志不骄的从容,而高贵妃多少有些任性,得宠时不大将人放在眼中,如今她母子落了难,难保她从前得罪的人不去暗讽几句,还是玉娘,玉娘才进宫没几年,又肯让人,是以找她过去说说话也是常情。不想玉娘这话却是为着她日后与高贵妃来往在乾元帝跟前备下案,有了这个前情,她日后和高贵妃走动起来,纵有人要说些什么,在乾元帝跟前也讨不了好。 乾元帝听着玉娘的话,想起高贵妃没了儿子,多少有些可怜便道:“她若是再找你说话,你只管告诉她,景明没了我也一样痛惜。”玉娘道:“妾正要请罪呢,今儿贵妃在妾跟前哭诉时,妾已将这话说了。”乾元帝听了,反是一笑,将玉娘鼻子轻轻一刮:“我就知道你是个会疼人的,只是景明才没,我的生辰不好开宴也就罢了,阿琰的周岁就要委屈了。”玉娘就道:“这有什么?且三皇子是阿琰哥哥,阿琰也有服的,周岁不做也是应该的。” 乾元帝原是预备着将景琰的周岁与他的万寿一块儿办,到时京中五品以上官员及其家眷皆可赴宴,不想出了景明这事。他还罢了,再没有当皇帝的父亲给做皇子的儿子避让的,可景琰到底是妹妹,便是年纪太小,不用真的持服,可办周岁宴是准定不成的了。 乾元帝本就有些愧疚,这时间听着玉娘这话,愈发地不忍起来,摸了摸玉娘母女的脸:“等到明年,我们给阿琰办个大的。”玉娘自是知道乾元帝不能亏了景琰,多半儿会事后找补,可听着乾元帝这话,还是做了些欢喜的模样笑道:“那妾与阿琰就等着了。”乾元帝笑道:“有一年,你慢慢地想要什么罢。” 玉娘便笑道:“阿琰,你替母妃记着,你父皇可答应了随你母妃挑的。”乾元帝怀中的景琰虽不大明白爹娘说的什么,也一样冲着乾元帝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逗得乾元帝哈哈而笑,在景琰脸上亲了口,又看向玉娘,却见玉娘口角扬起,眼波流转,嫣然婉转,笑得媚不可言。 不想玉娘笑得不是乾元帝待她母女关切爱护,却是自打她进宫数年来的辛苦绸缪计划到今日终于有了收获,只消高贵妃不是个蠢到根的,自今以后都会站到她身边来,心甘情愿地为她所用。 ☆、第197章 意料 阿嫮人生的前十五年都在京中长大,身为大将军沈如兰的嫡女,又在东宫走动过,对宫中情势自是清楚。是以当阿嫮确定了要以玉娘的身份进宫,便步步计算。当玉娘与陈奉碰面之后,两个人将所有人的性情都推演了一回。 李皇后所依仗的不过是个出身与护国公李源的一番扶持,实则全不讨乾元帝喜欢,是高贵妃才能将她牢牢压住。而高贵妃得乾元帝宠妃,瞧着是手段出众,可在她威压之下,淑妃陈氏依旧得了皇次子,不光得了儿子,这儿子还站住了,自家在无宠的情况下还能稳居淑妃位,连着李皇后,高贵妃这一对儿冤家都不曾说过她半句不好,可见其心机了得。 固然李皇后与她出身的护国公府是她的生死冤家,余下名牌上的人,唯有高贵妃与陈淑妃了。陈淑妃即有心机手段,要算计她,还要算计得不露马脚痕迹,可谓困难重重,一个不留神,只怕是弄巧成拙,而高贵妃相形之下就容易许多,到底她所图甚大,少个敌人也好。 故此玉娘借着乾元帝因她“酷似阿嫮”而宠爱她的机缘自家一步步站上贤妃位的同时,一面逼得高贵妃不得不站到玉娘身边来,至少不会将矛头对准她。 譬如凌蕙早产一事,玉娘知道高贵妃要借她合欢殿生事,故意顺水推舟,装个不知道,请了诸人到她合欢殿去,趁人不备在凌蕙吃的水中下了使孕妇早产的药,因有王婕妤私下与合欢殿宫女交往,不管王婕妤当日动不动手,只要一查,这个替罪羊她是做定了的。 众所周知王婕妤是高贵妃的人,王婕妤得了谋害皇嗣的罪名,高贵妃怎么能干净?高贵妃失了一个臂膀是小事,在乾元帝跟前失了分数才是大事。偏这个罪名高贵妃就是辩解哭诉,也拿不出实证来。以高贵妃的聪明也能明白,这里才是她最吃亏最要命之处。 而李皇后无子无宠,眼看着一个孩子在那里,以她的智力想不到这个当口抢了孩子会如何,自然要伸手夺取。只要李皇后一抢得皇子皇女在手,高贵妃自然而然地就会怀疑凌蕙在合欢殿出事是李皇后的一石三鸟之计:一是打击了她高贵妃;二是自然地去母留子;三则是打击了新得宠的玉娘。 高贵妃这些年来在李皇后跟前处处占惯了上风,看着李皇后“使出这等手段”还“陷害她成功”怎么肯咽下这口气,必然深恨李皇后。 至于陈淑妃,因其人狡诈,若是不能一举将其定罪,叫她反咬一口倒可能入骨三分,反坏了大事,是以玉娘才没将陈淑妃也一并儿算计进去。就是放过了陈淑妃,因玉娘看起来在这件事里一星半点的动机也没有,是以这一手一石数鸟之计依旧可说是出神入化,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再譬如景淳一事,玉娘之所以肯在乾元帝跟前放过高贵妃,却是玉娘一面是在乾元帝跟前要做个宽柔的样子,更主要的,是玉娘当时已打算寻个由头如法炮制。 揭发景淳有断袖分桃之癖,是料准李皇后厌恶高贵妃母子已深,而李皇后身边有了养子,自然要为养子谋划,而身为皇长子的景淳自然是拦路的,看着有这么个将景淳踩下的机会,李皇后怎么肯轻易放过?看着最有可能立为太子的景淳在李皇后手上吃了大亏去,再结合前情,不怕高贵妃不将李皇后恨到入骨。 在高贵妃为着宫权来寻玉娘时,玉娘又故意表示她因险些叫黑猫扑得流产记恨高贵妃。高贵妃并没做过那事听着玉娘的怀疑讥讽,哪能不发怒愤怒。由此一来,除着受害的玉娘,余下的李皇后,陈淑妃自然都是高贵妃的怀疑对象。 只是那时高贵妃身边还有个儿子,不算穷途末路,是以这回玉娘知道高贵妃意欲对景宁动作,而景和要从中取利,却是装个不知道,由得景和与景明交通,由得景和借景明搏几个贤名,由得景明与景和闹翻,再以身子不好为由先回宫,将几个皇子一并儿带回来。高贵妃与景和两个果然先后动手。 而玉娘在此前后的那一番动作,洗清了自己嫌疑的同时便将陈淑妃母子凸显出来。 如此一来,景淳是毁在李皇后手上,景明是毁在陈淑妃母子手上,高贵妃的冤家仇敌便是李皇后与陈淑妃。而高贵妃自家失宠翻身无望,到了今日可说是无路可走,自是将李皇后与陈淑妃恨毒,有了这俩个吸引住高贵妃的眼光,玉娘便不用担心她计算李皇后与陈淑妃时,高贵妃还会在一旁生事。 再有,便是玉娘将李皇后从皇后位置上扯下来,也伤不着护国公府的筋骨,不能叫李源与唐氏尝一尝家破人亡的苦痛,她又何苦走这一遭费这些心思。是以在宫外对护国公府下手势不可免,虽有赵腾与陈奉能帮她,可若是高贵妃的哥哥们从中捣乱,岂不是成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是以玉娘叫高贵妃以为是李皇后和陈淑妃将她逼到绝处,只消高贵妃想报复李皇后与陈淑妃,那她不独不会与她作对,还会在一旁相助。高贵妃都站到了她这边,她那两个哥哥们难道还会与自家妹子作对?便是不助她,至少不会与她为难,做些“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玉娘的计算谋划可说步步为营,如同国手落子一般,起先看来平常无奇,甚至是太过保守,少了攻势进取,可等棋过半局就能看出当时的一个子生出几个活眼来,已是绵绵形成一张大网将对手的一条大龙捆住,而对手已是无力脱身随时会被绞杀。 如今解决了高贵妃,阿嫮的全副精神可暂时挪在诱护国公夫人唐氏入毂上。要诱使护国公夫人入毂,一般的手段是无用的,只凭玉娘自家也是起不了多少用,所能依仗的唯有乾元帝。故此玉娘借着乾元帝对景琰的怜惜,露出对景宁景琰一般的温柔慈爱来,使用得乾元帝愈发地觉得玉娘是一片慈母心肠。 不想玉娘这里才将高贵妃收在手中,外头却是出事了。却是当日齐瑱会试得中二榜之后,谢显荣依着前头的承诺将翠楼送与了齐瑱为妾。 说来齐瑱少时看何劭的《荀粲传》,看着这句“妇人德不足衬,当以色为主”,竟深以为然,打那以后也立志要娶个绝色的,还言之凿凿地道:只消容貌上出色,性子差些也无妨。不想阴差阳错,误将月娘当做了花园中惊鸿一瞥的那个丽人,成婚之后才发现误了。若是月娘的性子安分些,知道进退,即成了婚,日子久了也就好了,偏月娘颇为任性跋扈,一句话不合适便要发作,齐瑱三代单传,一般是叫父母宠坏的,看着月娘这样,怎么能喜欢? 齐瑱与月娘两个彼此都不肯退让,夫妇两个成婚不足一年便相敬如冰,再到后来齐瑱竟是绝足不肯进月娘的房。 到得齐瑱进京会试,谢显荣出于种种考量将与玉娘有几分相似的翠楼送于了齐瑱。翠楼虽也不是个绝色,可也个温柔佳人,更胜在性子温柔和顺,善解人意,颇能体察齐瑱心思,又十分肯退让,处处以齐瑱为先,这就和了齐瑱的意,两个相处和谐,日渐情浓起来。前个月,翠楼叫诊出身孕,齐瑱如今也将有二十,头回做得父亲,哪有不喜欢得意的,把翠楼看得更重了。 因齐瑱是谢家女婿,翠楼又是谢显荣送与他的,说不得要往承恩候府说一声。谢逢春与谢显荣倒没什么,只有马氏十分不喜欢,先与谢逢春道:“月娘还没孩子,倒叫个贱妾先得了去!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女婿与月娘不和睦,若是叫这个翠楼生下个庶长子,月娘日后还有地方站吗?!”竟是闹着要谢逢春去寻齐瑱说话,不许翠楼将孩子生下来。 谢逢春是见过翠楼的,因翠楼容貌上与孟姨娘有几分相似,故此谢逢春待翠楼就有几分心软,听着马氏这番话,不独不肯,反道:“你也知道月娘与女婿不和睦,不肯叫女婿进房,齐家三代单传,总不好叫齐瑱为月娘守着,断了他齐家香火。你即怕月娘吃亏,倒也无妨,等那孩子生下来,若是女儿也就罢了,若是个儿子,记在月娘名下也就是了。” 马氏自己是吃过宠妾苦头的,当日的谢逢春虽不至于宠妾灭妻,可为着孟姨娘也没少闹过,如何忍心要月娘再吃这个苦头。见谢逢春不肯答应,便叫了谢显荣来,将余谢逢春说过反倒话再与对谢显荣说了,要谢显荣为月娘出头 只马氏哪里知道翠楼本就是谢显荣送与齐瑱的,谢显荣如何能去出这个头,竟是与谢逢春一样地说话,还道:“母亲只管放心,有娘娘在宫里,齐瑱哪里敢叫翠楼爬到二妹妹头上去。”谢显荣这话说的是因翠楼与玉娘有几分相像,齐瑱断不敢叫翠楼在外抛头露面。可马氏并未见过翠楼,哪里听得懂,只知谢显荣不肯替月娘出头,气了个仰倒,便又去寻谢怀德说话。 谢怀德虽觉得齐瑱这事做得不体面,可也知道以月娘与齐瑱两个的性子,绝难和睦,也没个叫齐家因此绝后的理,一样劝着马氏息事宁人,只道是:“月娘才是翠楼孩子的嫡母,便是那孩子是个男孩,日后有了出息,请诰命也是给月娘的,母亲烦恼什么呢?” 马氏本性就有些跋扈,又做得承恩候夫人这两年,因昭贤妃隆宠不衰,奉承她的人也多,越发地听不进劝了。更自觉是齐瑱的岳母,自家女儿不在,她替女儿出头,发落个妖精也是应有之义,看着谢逢春与两个儿子不肯答应,也不再啰嗦,点了四五个粗壮的仆妇,又有即个丫鬟,马氏上得大轿,后头跟了三四辆车子,气势汹汹地到了齐瑱在京中的住处。 齐家与谢家一般也是富有人家,齐瑱中得进士之后,齐伯年便拿出了一笔银子给齐瑱在京中买了座三进三出的房子,离着承恩候府不过是两条街,马氏的轿子转眼便到,叫了仆妇上前拍门。 马氏到的时候,齐瑱尚未从翰林院回来,门房是齐瑱从阳谷城带了来的认得马氏,忙进去请管事出来。管事听说亲家夫人到了,又带了多少丫鬟仆妇,知道出事,不敢耽搁,一面开了正门相迎,一面遣了个脚程快的小厮去翰林院告知齐瑱。 作者有话要说:  阿幂从下班回家就开始写了,将玉娘的计划和目的写明白好难,想吐血。 PS,这一章叫意料是 意料之中 和意料之外。 感谢 我是思想宝宝之母扔的一颗地雷 dd1222 扔的一颗地雷。 ☆、第198章 赶回 翠楼如今的日子是她从前再不敢想的,虽说是做人小星,可齐瑱少年才高,样貌俊美,嫡室又不在京中,家中都由得她做主,且翠楼怀了身孕之后,齐瑱待她愈发地周到和气,更新买了丫头来服侍,回来第一桩事先是问翠楼身子如何,胃口怎么样,翠楼只觉得如同梦中,自觉比寻常的正头夫妻还要胜出些,已是心满意足,如今只求一举得男,便再无他求。 马氏过来时,翠楼正叫两个丫头扶了安排齐瑱从翰林院回来后用的点心,才从厨房出来,就看着个仆妇脚步匆匆地从外奔进来,看着翠楼就喊:“姨娘您快躲躲,承恩候夫人过来了。” 翠楼知道马氏是齐瑱的岳母,在承恩候府时更听底下仆妇们提过马氏几句,说过夫人年轻时性子刚强,是以听着她过来,脚上先软了。翠楼却也是个明白人,虽是害怕,却还道是:“连老爷见着夫人都要行礼的,我若是躲了,夫人如何能善罢甘休,这里能多大,又怎么躲得过去。”虽知道承恩候夫人这回来多半不善,可到盼望着承恩候夫人总要给齐瑱几分面子,何况自家已有了身孕,承恩候夫人再不讲理也不能将她如何,硬着头皮往正厅来见马氏。 马氏叫丫鬟仆妇们簇拥着坐在正厅中间,冷着脸看向门前,就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妇人,身着绯红长绣袄,鱼肚白百裥裙的,怯生生地走进来,在马氏跟前跪了:“婢妾翠楼见过夫人。”马氏一看着翠楼这幅做派说不出的刺眼,只觉得像一个人,却是想不起像哪个,便由着翠楼在面前跪了,转头问洪妈妈:“我看着她眼熟,只想不起像谁。” 洪妈妈笑道:“夫人,这等地方出来的女人都是一个做派,您眼熟些也是应该的。”马氏听了点了点头,这才与翠楼道:“把头抬起来我瞧瞧。”翠楼大着胆子将头一抬,飞快地看了眼马氏,又将头低了下去。 马氏没来得及看清翠楼面容,便道:“你再抬头。”翠楼听着这句,心上便觉着不好,到底不敢违拗,还是将头抬了起来,马氏这回看清了,这翠楼生得面薄眉纤,琼鼻樱唇,的确有几分姿色,不独有几分姿色,更是与留在阳谷城那个妖精孟姨娘有几分相似。这回不独马氏看清了,连洪妈妈也看清了。 孟姨娘是马氏心头一根毒刺,为着那个孟姨娘,谢逢春与她闹腾过多少回,若不是孟姨娘出身实在不堪,谢逢春将她休了,扶正孟姨娘也不是做不出来。如今便是将孟姨娘留在阳谷城,也是一年四季供奉不绝,时时要问,只怕人委屈了他的心尖子!碍着如今一家子的富贵都系在玉娘身上,马氏再恨也只好装个不知道,如今看着与孟姨娘有六七分相似的翠楼已是十分不喜,更何况翠楼是横亘在齐瑱与月娘之间,叫他们夫妻不能和睦的罪魁祸首。 马氏原本是打算教训翠楼一回,灌她一剂药,将那个孽种打了也就完了,如今看着这张脸,不独想起来了前情后事,更以为谢逢春之所以不肯来发作这个狐狸精,就是为着这张肖似孟姨娘的脸,新仇旧恨凑在一处,哪里还忍得住,咬牙切齿地道:“好孩子,生得真是俊俏,你过来我瞧瞧。”翠楼听着从马氏牙缝中挤出的这几个字,身子都在抖,颤声道:“婢妾,婢妾不敢了。夫人您瞧在老爷的份上,绕过婢妾罢。婢妾日后改了就是。” 翠楼一面儿哀求,一面扑簌簌地落泪,身子也微微发抖,模样儿十分楚楚。这副模样叫旁人看着也就罢了,偏在马氏眼中便与孟姨娘重合在一块儿,钢针一般刺眼,愈发地不能忍,便对洪妈妈瞧了眼。洪妈妈在马氏七八岁上就到了她身边,如果不知马氏心情,便与带了来的仆妇道:“夫人慈悲要与翠姨娘说话,将她扶过来。” 从承恩候府跟过来的仆妇过去两个,一左一右地将翠楼拉住要往马氏面前拖。翠楼看着这个气势,便知道自家不知在哪里犯了这位承恩候夫人的忌讳,这一过去绝难讨好,必要遭难,顿时挣扎起来,又苦苦哀求道:“夫人饶了婢妾罢。若是婢妾哪里做差了,您与婢妾说,婢妾日后定然改过。”只她虽是忘却了前尘往事,可身子却是副娇滴滴的,如今又有身孕,哪里挣得动,不过略挣扎几下就叫仆妇们拖到了马氏面前。 马氏弯下腰,用两个手指捏着翠楼的下颚将她脸抬了起来,另一只手在翠楼脸上拍了拍,轻声道:“你这张脸惹了我。”说了手一扬,一掌打在翠楼左脸上,翠楼还没来得及出声,右脸上已着了一掌,因她叫仆妇们押着,躲也无处躲,不过几息,脸上已着了四五掌。 翠楼自到了齐瑱身边,齐瑱也买了两个丫头来服侍,因翠楼待人十分和气,这俩丫头虽没来多久倒也忠心,看着承恩候夫人打翠姨娘,双双扑过来,一个将翠楼的头脸抱在怀里拿身子去挡,一个给马氏磕头:“夫人,您打奴婢吧,姨娘有身子打不得。” 不想这句话戳正了马氏心中的恨意,指着那丫头道:“打的就是她的肚子!我今儿把她这胎打下来,再去问问你们的老太爷老太太,大老婆还没生呢,小老婆倒要先生了,这是哪家的规矩?”说了就命丫头们将护着翠楼的丫头扯开,“把药给她灌下去!” 翠楼原以为马氏发作顿也就完了,不想竟是要堕她的胎。她自知出身不好,所依仗的无非是齐瑱的喜欢,若是落了胎,日后如何便难说,故此死命往抱着她的丫头怀里钻,那丫头倒也是个好的,拼着身上受了许多拳脚,一样抱着不肯撒手,又急着嚷:“翠姨娘出了事,老爷回来了,看放得过你们哪个!” 这丫头的话是对着齐家的丫头仆妇们说的,情急之下说得仿佛是拿齐瑱威胁马氏一般。马氏原就厌恶翠楼,听了这句更是火上浇油,竟是站了起来要亲自动手去撕扯。还是洪妈妈知道些轻重,丫头仆妇们打了也就打了,倒是马氏还能推一句:“下人们忠心。”可她要亲自动手,失了她承恩候夫人身份不说,更是直接与齐瑱的父母破了脸,当时便拦了,劝道:“夫人,丫头说错了话,您叫人教训就是了,何必亲自动手,倒抬举了她们。” 马氏听了这句才罢了,又在椅子上坐了,拍着扶手道:“你们没吃饭吗?!用些力气,她们不是豆腐做的,扯不坏。”洪妈妈也道:“夫人的话你们听着没有?还不用些力气!”又看着齐家的仆妇们上来相帮翠楼,便冷笑道:“你们也明白些,她不过是个姨娘,你们正头的太太可是我们承恩候府嫡出的二姑娘!好不好的,卖了你们还是使得的。” 齐家在京中原就人少,再叫洪妈妈这一番威吓,仆妇们果然踟蹰不前起来。翠楼与两个丫头都是纤纤弱质,如何经得起撕扯,片刻就叫拉开了,那俩丫头身上着了不少拳脚不说,形容惨淡不说,翠楼也是两颊赤涨,不复才露面时美貌,马氏冷冷看了几眼,露出一丝冷笑来:“请翠姨娘用药!” 洪妈妈正要吩咐下去,就听着有人喝道:“且慢!”就看着冯氏与梁氏妯娌两个相携着从门外进来,说话的正是冯氏。马氏见是冯氏,丝毫也不怕,与洪妈妈道:“不用理大少奶奶。” 冯氏虽知马氏是个混的,也不知马氏能混成这般,梁氏更是没见过马氏这般的人物,一时倒也楞了。洪妈妈看着两个少奶奶都不出声了,正要动手,还是梁氏反应得快,先将翠楼护在身后,沉了脸与洪妈妈道:“夫人来这里,侯爷知道吗?莫非洪妈妈就不怕侯爷生气?”洪妈妈也知谢逢春性子,听着这句话,果然就站住了,情不自禁地回头看马氏,要讨个主意。 马氏虽然待冯氏挑剔,可知道梁氏出身高,又有谢怀德在中间周旋,故此待梁氏倒是一直和和气气,不想今日叫冯氏喝止也就罢了,梁氏说出的话更似刀子一般,气得拍着腿道:“有我呢!你们怕什么!?” 仆妇们待要向前,却碍着二少奶奶将那姨娘护在身边,她们哪里敢上前拉扯二少奶奶,一时也就僵住了。 要说冯氏与梁氏两个如何会过来?却是马氏带了丫鬟仆妇们气冲冲地出了承恩候府,车马上的管事知道马氏去向怕出事,进来回了冯氏的陪嫁丫头,如今的管事媳妇候氏知道,候氏听了,忙进来回冯氏。冯氏与梁青容妯娌两个都是精明聪明人,都有心结交,是以相处融洽,常在一块儿说话。候氏进来禀告时,梁氏正在冯氏处,妯娌两个听着就知道不好。 虽说在嫡妻未生育之前先有庶子庶女说出去要叫人指摘,可岳母打上门去堕掉妾腹中的孩子,更叫人笑话,连着这家女孩子的名声都要受累,左右谢家已没婚龄的女孩子,倒还不是很要紧。 可这打上门去发落齐家的妾室,这分明是不将齐家看在眼中,若是真叫马氏得手,这先不说齐瑱与月娘夫妇两个绝难再和睦,便是谢家与齐家,只怕也要结仇。齐瑱为人精明,玉娘在宫中辛苦,这样的人才正是要拉拢的,何必为着一个贱妾逼得齐瑱与自家反目? 冯氏与梁氏妯娌两个商议了一回,两个一面遣人将谢显荣谢怀德兄弟俩个叫回来,一面命备轿赶往齐家,只望着还来得及阻止马氏。待赶到齐家,正看着马氏命人要给那翠姨娘灌药,冯氏与梁氏妯娌两个松了一口气,冯氏忙出声阻止,梁氏过去抢先将翠楼护住,又将洪妈妈喝住,直将马氏气得脸上赤红,待要过来亲自动手,又叫梁氏问道:“母亲是觉着娘娘在宫中日子太好过了吗?” 马氏再胡闹,可有一点是明白的,她如今走到哪里都是靠着昭贤妃的体面,是以一听着要连累昭贤妃,果然就顿了顿。这时,谢显荣兄弟与齐瑱也先后赶了回来。 ☆、第199章 惹事 冯氏与翠楼相处过,明白翠楼为人虽有些小心机,却是个懂进退分寸的,只看从前她避着谢显荣走就知道她并不是个有野心的,是以并不厌翠楼,又看翠楼今日模样十分可怜,便也有些怜悯,这时见马氏叫梁氏两句话吓住了,先过来安慰了翠楼两句,又问翠楼身上如何。 翠楼见着冯氏也有些安心,满脸是泪地扯着冯氏的袖子道:“劳谢夫人关爱,婢妾无事。”冯氏道:“你有身子大意不得,等你们老爷回来叫他给你请个大夫来。”说了便叫丫头将翠楼扶下去。 冯氏这里与翠楼说话,梁氏走过来劝马氏道:“母亲如何听人挑唆?一个姨娘值得什么?莫说妹夫日后封妻荫子总是妹妹的,便是叫那翠姨娘生下儿子,难不成还敢不认妹妹这个嫡母?何况还有娘娘在,妹夫便是看在娘娘的面儿上,也要供着妹妹的,母亲细想想,可是这理?”一面说着一面探手来扶马氏。 马氏发作翠楼时叫冯氏与梁氏打断,又扯着玉娘说话,这回才过神来,一边是对齐瑱与翠楼余怒未消,一边是觉得自家两个媳妇都帮着外人,失了她的颜面,更加恼怒,当时便将梁氏的手一推,沉了脸道:“你们两个少奶奶,金尊玉贵的人,赶了来替个贱妾撑腰,真是好大的体统!” 梁氏做了马氏这些日子媳妇,也摸着些马氏的性子,知道她颇为任性,只要有一分理便再不肯让人的,自己与冯氏这般赶来,到底有些失措,也不强辩,只笑道:“是,媳妇们错了。母亲回去教训便是。” 梁氏出身高贵,外祖母是曾大长公主、舅公是临安候、父亲是兵部尚书,又是圣上赐婚,来头如此之大,马氏哪里敢拿捏她,连晨昏定省都能免则免了,本就勉强忍耐。这时梁氏偏帮了外人不说,还来与她说什么回去再领教训,马氏从前压在心底的不痛快都翻了起来,就将梁氏的手再推了开去,冷冷道:“你这样知礼,我哪里能教训你!”梁氏毫不在意,含笑道:“那是母亲疼惜媳妇。”马氏吃梁氏这一堵,正要发作,冯氏这时也走了过来,却先对洪妈妈道:“还不去瞧瞧,夫人的轿子可准备好没有。” 马氏看着冯氏也做反,哪能不怒,正要说话,就听着门外脚步匆匆,一前一后进来两个少年官儿,前头那个,虽是面目俊秀举止翩翩,可满脸都是焦急之色,正是齐瑱;后跟的那位便是谢怀德了。马氏若是平和些,受了齐瑱的礼,再说几句冠冕堂皇的话,左右翠楼没吃大苦头,这事儿也就这样过了,偏马氏依旧自居岳母身份,见了齐瑱,便冷声道:“罢了,你这是赶着回来为你心上人做主,我如何敢受你的礼!” 齐瑱叫马氏这一句刺得满脸通红,到底也知道此事他多少有些理亏,强忍道:“小婿不敢。”马氏冷笑道:“你怎么不敢?将月娘扔在老家,把个不知道哪里来的贱人捧得副奶奶一般,你还有什么不敢的!”齐瑱心上挂念翠楼的身子,满心要进去瞧瞧,马氏还在这里歪缠,又满口喊着翠楼是贱人,齐瑱哪有不恼的,当时便道:“岳母请宽坐,容小婿进去瞧一瞧再出来侍奉。”又嚷道:“怎么不给侯夫人上茶?”喊得这句,竟就将马氏抛在那里,转身进去了。 马氏原想拿着岳母的威势压服齐瑱,哪怕不能叫他堕了那小贱人腹中的孽种,也要叫他心怀愧疚,顶好借此契机将月娘接上京来。不想齐瑱竟是当场拂袖而去,马氏又气又羞又恨,转脸看向谢怀德,正要谢怀德与她出头说话,就听着谢怀德与退在一边的冯氏道:“嫂子,劳您过去瞧一瞧母亲的轿子可备好了。”冯氏素知若是家中有人能按住马氏,除着谢怀德再没第二个,答应了一声就走了出去。 谢怀德看着冯氏出去,这才与马氏道:“母亲累了回家罢。”马氏张口结舌地看着谢怀德冷淡的模样,由着谢怀德将她扶起来,送出齐家的大门塞进轿子。待得轿帘落下来,马氏才醒过神来就要哭闹,谢怀德已道:“母亲若是要儿子丢官,尽管哭。”这话一说,便将马氏吓得收了声,到底心中委屈,一路上不住地抽噎。又觉着从前一直乖巧懂事孝顺的谢怀德如今变了一个人一般,定然是娶的媳妇儿梁氏不贤不孝的缘故!便将一腔怨恨都算在了梁氏身上,无如想想梁氏来历,拿捏了她就是得罪了临安候与圣上,马氏也只得将这口气忍下。 马氏转念一想,却是梁氏不好拿捏,冯氏却是没甚来历的,便预备着将一口气都出在冯氏身上,不想自家却是先叫人发作了。 却是谢逢春也得着马氏去了女婿家闹事的信,当时便砸了个粉彩茶盏,正要叫长史出门将夫人请回来,便听着两个儿媳妇已赶了过去,这才松了口气,这时看着马氏进得房门便冷笑道:“夫人今日好大威风。” 马氏见着谢逢春便想起翠楼与孟姨娘相像的事来,冷笑道:“我哪里来的威风,倒是你那儿媳妇才是好大威风!”她这话才出了口,冯氏已在马氏跟前跪了:“媳妇不敢。”冯氏一跪,一旁身为次子媳妇的梁氏也一块儿跪倒。马氏叫两个媳妇这一跪原本想好的说辞便噎住了,顿了顿才道:“你们不敢还能支使我的人,你们若是敢,可不是连我的主也要做了?!” 谢逢春看着马氏还不知错,先将她指了指,再与两个儿媳妇道:“你们先回去。”冯氏与梁氏答应一声,站起身来与马氏福了福,齐齐退了出去。 马氏看着谢逢春不叫儿媳妇听她教训,一抬手将几上的茶盏拂落在地,冷笑道:“我知道你的心病!不过是看那小贱人生得似你的心尖子,所以你心疼她。不许我与她计较?可是这样?!早知如此,你如何不自己纳了她?白白将这么个娇嫩的小美人让与人去,我也替你心疼可惜!” 马氏的话音未落脸上已着了一掌,却是谢逢春听这话十分不像。旁的也就罢了,翠楼即像孟姨娘,那与玉娘多少也有几分相像,莫说他纳了这么一个小星,只消他动过这个念头,,一家子只怕都要去死上一死,当时便出了手。 马氏与谢逢春成婚这些年虽多有龌蹉,可动手也少,何况这回马氏自觉十分占理,叫谢逢春打了这一掌,怎么甘心,跺了跺脚道:“我在哪里说错了?为着个外道的狐狸精你竟打我!我今日叫你白打了,我也不活了!”一面叫一面往谢逢春怀里撞。事出仓促,一旁的谢怀德阻止不及,马氏已一头撞进了谢逢春怀中,头上钗环纷纷坠地。 谢逢春也是叫酒色虚淘了身子的,叫马氏一撞便站不住脚,顿时向后倒退了几步,还是谢怀德扶了才将将站住身子。马氏得了这回手,还要再撕扯谢逢春衣裳,叫谢怀德抱住了,马氏嚷道:“你也要帮着你爹欺负我吗?” 谢逢春怒急,一面整理衣裳,又指着马氏道:“你还以为你有理吗?月娘会落在今日这个境地,都是你的过错,你竟有脸来与我来装个慈母样?!若不是你一味纵着月娘,纵得她那样不知进退分寸,惹得婆婆不喜,丈夫不爱,月娘如何会有今日?!你女儿即不肯叫人进房,难不成你还要人家绝后?!亏你也有脸去闹!若我是你,早自己一根绳子吊死了!” 马氏叫谢逢春暴风骤雨般地一顿儿骂,先是楞了神,待得看着谢逢春要走出去,这才回过神来,正要赶上去与谢逢春纠缠,便听着谢逢春与谢怀德道:“你母亲感染了风寒,要静养,别叫你母亲出去走动,也别叫人叫她。”竟是将马氏禁足了。 马氏只觉她从前最疼爱谢怀德这个儿子,如今自然该是谢怀德回报她,不想谢怀德却是叹了口气,轻声道:“母亲请想一想,您这回若是得了手,这是齐瑱头一个孩子,他岂有不伤心的?您是他岳母,他自然不能将您如何,可二妹妹呢?” 若是叫马氏得了手,依着齐瑱那性子只怕就要翻脸。齐瑱固然不能将马氏如何,可月娘是他的妻子,他若是打算报复在月娘身上,月娘岂不是一世受苦?这还是好的,若是齐瑱左性发了,反投到对家去,将翠楼与玉娘相似的话漏一漏,那时才是悔之无及!只后面的话不好与马氏直说罢了。 谢怀德这一番话说得马氏怔得一怔,将拉扯谢怀德的手松了开来,眼睁睁地看着谢怀德出去,又看着房门慢慢地阖上,一时竟有众叛亲离之感,这才觉得后悔起来。 要说马氏这一场闹也未出什么大事儿,可因她是盛宠不衰的昭贤妃之母,昭贤妃在宫中擅宠将乾元帝把持得牢牢的,除了她之外,上至李皇后高贵妃下至各御女宝林才人等都捱不着乾元帝的边,虽无其他过犯,到底也叫那些御史们瞧着不入眼。只玉娘行事谨慎安分,对头们与御史抓不住她的把柄,好容易看着马氏犯了这样的错,怎么肯轻易放过。 次日乾元帝就接着上书,参劾马氏身为承恩候夫人,青天白日地闹上女婿的家门,管起了女婿的房里事,这自然是仗着昭贤妃的势派,这等无理无礼狂妄,这是辜负了圣恩,连着承恩候也有个不能齐家,何颜忝居爵位的罪名。 ☆、第200章 宣召 冯氏与梁氏两个二人昨夜叫各自的丈夫叮嘱了,务令今日进宫将此事的前因后果,如何处置的都告诉昭贤妃,好叫昭贤妃有个防备,是以宫门才开,冯氏便递贴求见。 如今未央宫中事务都握在昭贤妃手上,看着昭贤妃娘家嫂子一早求见,内侍们哪有不上心的?赶着送到合欢殿来,玉娘见如此之早,又是妯娌俩联袂而来,便知有事,当即宣见。 冯氏与梁氏妯娌两个进得合欢殿便下跪请罪,将昨日马氏那一番闹腾与玉娘回了,冯氏满面羞惭地道:“都是妾等无能,不能劝阻夫人。”梁氏亦道:“辜负娘娘信赖,妾等羞愧。” 玉娘虽早知翠楼其人,因想着月娘也不在京中,即无嫡妻,翠楼不过是齐瑱的妾室,只消齐瑱还想做官儿,便不会叫翠楼在外走动交际,倒也不大紧要。且齐瑱与月娘议婚时,玉娘还在家,也听谢怀德提过齐瑱其人,知道他虽年纪较谢怀德还小些,却是个有见识能掌事的,不会糊涂至宠妾灭妻的地步。不想齐瑱这头没出事,马氏却又闹腾起来。 说来玉娘还是阿嫮时,叫沈如兰养得娇惯,性子刚烈跋扈,凡事不肯让人,自遭沈家倾覆之后,性子看似沉稳了下来,可从前养成的性子哪是这么容易就改了的,且乾元帝也肯纵着她,是以本性上依旧是那个阿嫮。这时听着马氏竟把京都当做了阳谷城,谢家这许多人竟看不住她,就有些恼。 冯氏与梁氏两个都是善看颜色的,见玉娘虽是脸色如常,眉间却是飞快地一蹙,横波目中掠过些不耐,就知道玉娘不喜欢,妯娌两个对视了眼,将头低得抵在了地毯上。 玉娘含着怒气将冯氏梁氏两个看过,冯氏身上有三品诰命,进宫请安回事也不出奇,可梁氏母家虽有些身份,而她的丈夫谢怀德如今不过是个庶吉士,梁氏身上尚无诰命,除着婚后第二日进宫谢恩之外,再没进过宫门,这回竟随着冯氏一块儿进宫,多半儿有话要回。玉娘忍了忍怒气,转向梁氏道: “可是二哥哥有什么话要说。” 梁氏为人虽镇定,可听着玉娘这句,也不由得惊讶,不禁抬头瞧了眼玉娘,心下暗服:“片刻之间就能断明情势,可见这位昭贤妃之聪慧明敏,怪道她能将圣上牢牢握在手上。”当下愈发恭敬地道:“今日妾随谢淑人给娘娘请安前拙夫千叮万嘱,务请娘娘放心。那齐翰林是个明白事理的人。” 原是昨日谢怀德将马氏掇回承恩候府之后,立时往书房去,谢显荣谢逢春父子三个关门商议了回。 谢怀德与齐瑱素有同窗之谊,虽因月娘一事疏远冷淡了些,到底还有些交情,便由谢怀德亲去与齐瑱赔个情,只消翠楼无大碍,只消齐伯年不想换个儿媳妇,齐瑱再不喜欢月娘也不会休妻。即不会休妻那与谢家也不会真扯破脸,倒是没大碍,只是马氏这里有些不妥。 从前的马氏虽有些跋扈,不肯顺从谢逢春是有的,两个儿子的话她还是肯听的,尤其是谢怀德,从前他说上一句,比人说上十句都有用。可昨儿竟是连他的话也不大中用了,只怕是叫人吹捧得以为自家是皇亲国戚了。旁的也就罢了,京中多的是官员贵胄,便是亲王郡王公主郡主也不少,若是再由着马氏性子来,今日是得罪女婿,明儿不知道就要得罪了哪个不能得罪的宗室,万一连累了宫里的玉娘,到时才是悔之无及。 依着谢逢春的本心是要将马氏送回老家去,也免得在京中惹祸。还是谢显荣与谢怀德两个将谢逢春劝住了,只说是以马氏如今的性子,若是将她送回去,到时天高地远的,少了人管束劝导,再叫人一奉承唆使,还不晓得会闯出什么祸来。倒不如就放在眼前,还好看顾。 父子三个商议定了,谢怀德赶往齐瑱处,不敢说郎舅情分,只借着同窗之谊来赔罪。好在翠楼虽受了一番惊吓恐惧,倒是没甚大碍,都不需卧床养胎,谢怀德再赔了一回罪,又将马氏的爱女之心剖白了番。齐瑱虽恼怒马氏,叫谢怀德这一番呈情说得不好意思,又自知有些愧对月娘,便也肯退让,却说了若是马氏再仗着岳母身份来胡搅,便怪不得他这个女婿云云。谢怀德也知这回是马氏过了,满口诺诺,允了马氏日后再不管齐瑱与月娘的事,这才将此事揭过。 而这里的一番交涉中的细节,谢怀德亲自交代了与梁氏。原本梁氏要转述与冯氏听,又怕转述中遗漏了甚,或者昭贤妃有什么话要交代,冯氏说与谢怀德也不便,索性就由冯氏带着梁氏进宫。这时听着玉娘问话,梁氏便膝行几步向前,行到玉娘面前,低声将事与玉娘说毕这才退回来,依旧在原地跪好。 玉娘这才道:“此事与你们无涉,婆母要做什么,哪是儿媳妇能拦得住的。起来罢,赐坐。”冯氏与梁氏两个谢过玉娘站起身来,一旁的宫女搬过两只锦凳来,冯氏梁氏正要坐下,就看着金盛从外脚步匆匆地进来:“娘娘,椒房殿的黄女官过来了。” 玉娘听着黄女官过来,,知道那是李皇后知道了外头的事,寻机发难,不由得眉间一松:“宣。”金盛喏了声,退出去传召黄女官。 少刻黄女官走了进来,脸上含些笑与玉娘行礼。玉娘不待她蹲下身已道:“免。”黄女官也就站直身,脸上笑得愈发谦卑,道是:“昭贤妃娘娘,殿下宣您这就过去。”玉娘点了点头,才要叫冯氏与梁氏回去,黄女官已道:“殿下还宣了谢淑人与谢太太。” 冯氏与梁氏两个听着皇后宣召,不由同时对玉娘看去,却见玉娘口角若有若无地含了些笑意:“殿下难得见外命妇,你们倒是有福。” 垂手立在一便的黄女官听着玉娘这话,脸上的笑淡了些,立时又恢复如常道:“娘娘说的是。”玉娘又道:“请黄女官稍候,容我换身衣裳。”黄女官哪里敢说个不字,自然答应,好在玉娘衣裳也换得快,片刻就出来了。黄女官虽是四品女官,在玉娘面前也不敢以女官自居,亲自服侍着玉娘上了软舆。 又说玉娘往椒房殿自有软舆,可冯氏与梁氏却靠步行,虽都有大毛的大氅裹着,可脸却挡不住,一路走过去两张脸还是叫朔风吹得通红,再被椒房殿的地龙一蒸,脸上的妆都有些花了,也没处整理,只得随在玉娘身后拜见李皇后。 李皇后坐在宝座上,看着玉娘,冯氏梁氏三个款款地过来。打头的玉娘云鬟峨峨,延颈秀项,体态绰约,行止间翩若惊鸿,仿佛游龙,哪里有半分妃子该有的恭敬模样,倒像她才是这椒房殿的主人一般。 要说李皇后李媛其人也是贵女出身,从小儿的教导并不差,唯有一点,她母亲唐氏只以为以她们护国公的家世,无论嫁着哪个丈夫,都得容让李媛几分,是以教养得李媛颇为率性,虽心底不坏却是一点子算计也没有。若是真嫁与平常人家,哪怕一般是公侯人家,她捏着正妻身份,国公母家,丈夫便是不喜欢也不能将她如何,偏做了太子妃,皇后。做太子妃时,乾元帝上头还有永兴帝在,乾元帝虽不喜李媛也不得不装个夫妇和睦的模样出来。待得永兴帝山陵崩,乾元帝头上再无压制,肆意任性起来便苦了李媛。 李媛一无有皇帝支持,二又不曾生育,她下面的高贵妃却有宠有子,唐氏与李媛都觉得李媛的皇后位摇摇欲坠。唐氏这才建议李媛引进新人来与高贵妃分宠,于是有了那一回采选,玉娘便是借着这回采选进的宫。 可高贵妃得宠时,李媛虽不得乾元帝喜欢,乾元帝还不会一点情面也不给她留,初一十五的也往椒房殿来,宫务也放在皇后手上。自从乾元帝得着玉娘,连着高贵妃也靠后,何况李皇后,只消玉娘露出一丝委屈来,在乾元帝眼中不分青红皂白都是李皇后的错。 这些年来李皇后真可说是动辄得咎,好容易才养着的皇五子景宁也叫玉娘抢了去不说,连宫务也把着不放,李皇后也可算是忍无可忍,好容易看着昭贤妃的母家出了事儿,李皇后哪里肯放过这个机会,又探听着玉娘见了家人,索性将冯氏与梁氏一块儿召了过来。 这是看着玉娘口称妾在眼前跪倒,李皇后口角一翘,向前倾了倾声道:“贤妃说什么?我怎么听不着?” 玉娘那般机敏,在李皇后宣她与冯氏梁氏同来椒房殿时便知是为什么。这也是她向乾元帝进言将李皇后放出来时期望的,玉娘不怕李皇后生事,只怕李皇后安分了,是以李皇后今日宣召,真可说是正中下怀,看着李皇后这样故作姿态,故意缓缓地道:“妾、合欢殿昭贤妃谢氏参见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要是阿幂说,阿幂码字时睡着了,你们会笑阿幂吗? ☆、第201章 贱人 李皇后俯视了会玉娘,又将眼光朝着玉娘身后的冯氏梁氏看了看,转向梁氏道:“这位想是兵部之女了?从前宫宴时,你随着临安候夫人进宫过。”听着这话,梁氏不禁惊愕地抬了抬头:她是兵部尚书之女不差,临安候是她舅公也不差,可如今她已是谢怀德的妻子,以李皇后的身份教养见识如何不知女子出嫁从夫的道理?如今李皇后只提她母家而不说夫家,分明是瞧不上谢家,而谢家是昭贤妃的母家,想是李皇后借着她来削昭贤妃的脸面。 梁氏想在这里也就明白了,她身为谢家妇自要回护谢家,便回道:“妾谢梁氏见过殿下。”李皇后就等着梁氏这话,当时便冷笑道:“原来你已是谢家妇了,我这里不见你进宫谢恩,还以为你不曾嫁。” 原是谢怀德与梁氏这门亲事,是乾元帝为着给玉娘做脸,请平安大长公主保媒又亲自下旨赐婚方才做成,故此谢怀德与梁氏成婚的次日依例进宫谢恩,李皇后是乾元帝的元后,梁氏也该先来与李皇后谢恩,再去给昭贤妃请安,当时因李皇后叫乾元帝禁在椒房殿“养病”,这事儿竟就“疏忽”了,叫李皇后捉着错漏,选在这时发作。 说来梁氏当时也有些疑惑,如何不去给李皇后请安,便是她病着,在椒房殿外磕个头也算是守了规矩,不想冯氏不说,便是昭贤妃也不提。梁氏当时新嫁,又不知玉娘脾气如何敢提。这会子听着李皇后发难,到底不敢叫昭贤妃担了干系去,正要请罪,就听着昭贤妃缓声缓气地道:“殿下当日病着,圣上关爱殿下,阖宫上下大事小事都不许打扰殿下静养,是以妾才不叫他们打扰殿下。殿下即怪,妾不敢辩,甘愿领过,请殿下恕罪。” 这话中的轻慢嘲讽,只消是个晓得些帝后相处内情的都能听出来,何况是李皇后本人,叫玉娘这一段话刺得手上都微微发抖起来。一旁的梁氏也没想着昭贤妃能抢在她前揽下过失,更没想着,这过失竟是这般“认”的。这哪里是认错,这是只怕皇后不发作。 李皇后忍了几息才没将手旁的茶盏朝着玉娘扔下去,咬着牙道:“贤妃即这样懂规矩,如何不知约束家人?即便是承恩候夫人是令堂,可你如今是昭贤妃,与承恩候夫人早君臣有份。承恩候夫人的规矩体统,昭贤妃该好好教导教导了。她那般肆意妄为,你就不怕人说一句‘昭贤妃好势派’吗?” 李皇后虽是直性子,论起心机手段来远不是玉娘对手,可到底也是世家贵女,真捉着了错漏,也能端正起规矩来说话。不想她遇着的是玉娘,再不会和她辩驳这些,反问道:“妾不明妾母亲何事肆意妄为,还请殿下示下。”李皇后冷笑道:“贤妃的两位嫂子没与贤妃说吗?” 玉娘抬头对着李皇后一笑,她的一双眼生得清粼粼,不笑时带几分清丽,一笑之下双眼之中仿佛汪足了水,媚不可言,叫李皇后看着就是个火上浇油,还不待李皇后说话,玉娘已道:“此乃妾家事。妾也是妾的两位嫂子进宫请罪才知道的,殿下又是从何得知?殿下即知体统规矩,岂不闻‘外言不入于阃,内言不出于阃’。莫非殿下的规矩是只对着妾等的?” 这话说得颇为咄咄逼人,李皇后哪里经得住玉娘这一激再激,顾不得左右拦阻,抓起手边的茶盏朝着玉娘就掷了下来。这一回她叫玉娘气得狠了,扔的时候竟是对准了玉娘的头脸。玉娘早就预备着李皇后发作,看她将茶盏扔下来,将身子一侧,让过了头脸位置,故意叫茶盏砸中肩头,顺势往地上一歪,含泪道:“妾冒犯殿下使殿下震怒,是妾的不是,便是请宫正司也使得,还请殿下保重凤体,万勿亲自动手,若是闪失着了,妾更有罪了。” 椒房殿的宫人太监们看着不好立时围了上来,将李皇后围在当中,看着是劝阻实则是不叫李皇后再对昭贤妃动手。李皇后正是盛怒的时候,哪里听得进劝,不住地扬声怒骂,只是她幼受庭训,便是发作,来来回回也不过是“狐媚子,贱人”几句。 椒房殿的内侍总管俞永福看李皇后不肯罢休,只得亲自过来,道:“奴婢冒犯了。”将玉娘扶起,轻声哀求道,“娘娘回去罢。”玉娘瞥了俞永福眼,颦了黛眉道:“惹得殿下动怒已是妾的不是,不得殿下吩咐,妾如何敢走?。”俞永福情知昭贤妃是在等乾元帝过来,却也无可奈何,知道李皇后今日怕是又叫这位娇滴滴的昭贤妃算计了。想在这里。俞永福不禁又对昭贤妃看了眼,见她清丽娇柔,犹如春日梨花一般,昭贤妃今日穿的是件樱粉色云锦绣四时花卉长袄,肩头叫茶盏砸中的那处,一片濡湿,十分地注目,心上长长地哀叹了声。 果然不过片刻就听着椒房殿外的小太监飞奔着进来传报,是乾元帝的銮驾正在行来,李皇后只好偃旗息鼓,与玉娘一块儿出去接驾。 乾元帝是接着昌盛报信,说是皇后忽然将贤妃宣召了过去,不独召了贤妃,连着贤妃两个嫂子一块儿喊了去。要说乾元帝,本性实在也是聪明的,见微知著,一听这话就知这是李皇后老毛病发了,抓着个“把柄”就要为难玉娘。在乾元帝看来,玉娘生得美丽可爱,为人温和谦逊,行事温柔体贴,且入宫这几年,莫说是与人争执了,便是高声说话也没有,这样一个可人儿疼她都来不及,哪里能容忍玉娘叫人欺负了去。 何况今日在朝堂上为着承恩候夫人马氏为着她另一个女儿出头,与她女婿闹了场这等小事,就有御史扯着玉娘说话,指玉娘不能约束家人。乾元帝为人颇为任性护短,他即心爱玉娘,就容不得人说玉娘半个不字,可御史风闻言事之责,又不好治罪他们,本就窝了火,再听着李皇后将玉娘喊了去,两处不痛快便合成了一处,当时便命摆驾椒房殿。 到得椒房殿前,乾元帝看着皇后在前,玉娘在后都跪在那里接驾。下得肩舆从皇后身边走过,到玉娘跟前,双手将玉娘扶起,正要说话,就看着玉娘肩头一滩水渍,脸上就沉了,指着玉娘肩头道:“这是什么?” 玉娘当时拼着吃李皇后一记,便是算准乾元帝会动怒,听着乾元帝这话,脸上适时地露了些迟疑惊惧来,将李皇后瞥了眼,却不说话。有着玉娘这一记眼色已足够了,乾元帝当即指着椒房殿一个宫人道:“你来说!”话音未落,就觉着袖子一动,却是玉娘将他袖子扯着,眼中将坠未坠地含了泪道:“是妾冲撞了殿下,才惹得殿下发怒的。”乾元帝反手将玉娘的手一握,只觉着掌中玉手冰冷,还在不住地微微颤抖,可见是吓得厉害了,心上疼痛,不由自主地将玉娘的手握紧了。 李皇后将乾元帝与玉娘的情状看在眼中,又气又愧又羞又恨,也不乾元帝叫起,自家站起身来,微昂着头道:“圣上何必多问?是我砸的她。您也听着了,她可是自己承认冲撞了我,我身为皇后,砸她一个贤妃又能如何?” 乾元帝叫李皇后这话气得直欲上去将她踹倒,手上却叫玉娘拖着不忍挣开,只得把手点了点李皇后道:“好,你很好!”言毕,握着玉娘的手转身便走,携着玉娘坐上銮驾,玉娘来时坐的那顶肩舆便空了下来,一前一后地回合欢殿去了。 冯氏与梁氏两个在旁瞧了这等情景,冯氏也就罢了,她是早知道乾元帝爱重自家小姑子,可梁氏虽有耳闻,却是头一回亲眼目睹,看着昭贤妃对上李皇后时,虽是一副娇怯有理的姿态,可说的话句句带刺,分明是故意激得李皇后动怒,虽知道昭贤妃有乾元帝为依仗,却不想哪怕昭贤妃说了她有过失,乾元帝依旧是一副李皇后委屈欺负了昭贤妃的模样,偏爱至此,几乎叫梁青容目瞪口呆。若非昭贤妃是她嫡亲小姑子,一家子一荣俱荣,以梁氏青容的教养只怕也要说一句“妖妃”“奸妃”。 梁氏青容却不知玉娘今日故意挑得李皇后冲冲大怒,一是要叫乾元帝更加地不喜李皇后,二则是要叫梁氏亲眼看见乾元帝对她的偏爱。梁青容身后是兵部尚书梁丑奴,是与梁丑奴交好的大臣权贵;与是临安候金奋韬,是与金奋韬交好的宗室。玉娘并不指望这些人只看着乾元帝宠爱她就站在她这边,只要叫他们心上有些顾忌考量便好。 而果如玉娘所料,冯氏与梁氏两个出宫返家之后,梁氏第二日就寻了个借口回了娘家,将亲眼目睹的这一幕告诉了梁丑奴,梁丑奴过得两日又往临安候去了,这是后话,说过不提。 只说乾元帝携着玉娘回到合欢殿,将玉娘抱进寝宫,屏退了左右,要亲自动手检看玉娘伤势,玉娘做出委屈害羞的模样躲了两回,便由着乾元帝半强着解开她衣襟查看。 玉娘容貌生得秀丽单柔,惹人怜爱不说,一身肌肤更是洁白莹润,便是极品的羊脂美玉也不如,周身没有一丝瑕疵,乾元帝素日最爱,牀第欢好之间常以“玉人”呼之。又因玉娘肌肤柔嫩,大力些便要泛红,连着乾元帝自己都不忍加力,今日在玉娘的肩头却有鸡卵大一块青紫,在周边白如积雪的肌肤衬托下格外醒目,看在乾元帝眼中十分惊痛,恨不能是伤在自己身上,手伸了两回,终究没忍心碰上去,咬牙道:“李氏这个贱人这般心狠手辣,朕要废了她!” 玉娘今日这番做派,也是在叫李皇后宣她过去时临机变化的,虽不知梁氏青容那里如何,看着乾元帝这样激怒,知道至少成了一半了。便一手拢住衣襟,一手将乾元帝的手握着,靠向乾元帝怀抱,轻声道:“有圣上这样关爱,妾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第202章 陷阱 玉娘叫李皇后的茶盏掷伤了肩,这位置自不好宣御医,叫的是医女。在医女替玉娘查看擦药时,乾元帝走到外殿,叫了金盛、珊瑚、辛夷等人过来,将今日的事细问了回。待听着金盛回说玉娘两个嫂子才将马氏犯的事回了,昭贤妃还不及说什么,李皇后就遣人来宣昭贤妃,还特特将冯氏与梁氏一块儿叫了过去,乾元帝就是一声冷笑,转向昌盛道:“宣赵腾,与朕查。” 玉娘要冯氏说了才知道,乾元帝也是御史参了马氏,那久禁深宫的李媛又是从哪里知道? 要说是合欢殿,冯氏与梁氏是在内殿回与玉娘的,当时在内殿服侍的四个,一个珊瑚一个秀云是合欢殿的掌事女官,只消不是蠢货就该明白出卖了玉娘,新主子那里也不能容下她们,自然不能做这等蠢事;余下的辛夷夜茴,却是乾元帝亲自给的,自是信得过。且这四个寸步未离她,是以消息自不是从合欢殿走漏的,那便是,有人将手伸到了他的身边。乾元帝知道以李媛的能为,怕是做不了这些,可她的父亲李源呢? 昌盛跟着乾元帝多少年,对着乾元帝的心思了然,知道乾元帝这是对护国公府起了疑心,低声称喏,弯腰退了出去。 又说玉娘算着如今是冬日,衣裳穿得厚,能端在手上喝的茶也不是十分烫,是以才敢受李皇后一砸。待得医女看过,果如玉娘所料并无大碍,只消抹些化瘀的药,几日便好。医女为玉娘上药,又留下药膏,仔细与宫女解说了如何用药,忌口食物,正要退出去看着乾元帝进来,复又下拜觐见,将昭贤妃伤势回了,乾元帝听着无碍这才放心,令医女退下,自己走在玉娘身边坐了,却在玉娘鼻子上一弹,道:“真是个笨孩子。” 玉娘按了自家鼻子对乾元帝斜睇了眼道:“妾哪里笨了。”乾元帝就道:“她今日是为着什么叫你过去的?”玉娘如何不知乾元帝为何这样问,口中却道:“殿下听着了妾母亲胡闹的事,将妾叫过去教训,要妾知道训导家人。” 乾元帝又问:“承恩候夫人的事你是如何知道的。”玉娘便飞快地瞟了眼乾元帝,粉面上略露羞涩道:“今儿是谢冯氏递帖子请见,妾就宣了进来。妾知道失了规矩,可是妾许久没见家人,还请圣上勿怪。”她一面儿说着一面用纤指扯着乾元帝袖子,娇怯怯的模样便是铁石心肠的人看着也不忍心怪她,何况是乾元帝。乾元帝素来以为玉娘单弱,今日是有心教她,冷笑道:“你要谢冯氏说了才知道,我是在朝上知道的,那她身在深宫是如何知道的?窥测帝踪,就是以此废了她,也是她该受的。” 在李皇后拿着马氏的事与玉娘发难时,玉娘便知道李皇后又着了道,这时听着玉娘听着乾元帝这话,十分配合地抬头瞧着乾元帝,水漾双眸里满是惊疑之色。乾元帝看着玉娘露出这个眼色来,才道:“你也莫怕,有我呢。”玉娘口角微微一动,脸上露出一丝笑颜来,乖顺地依入乾元帝怀中。 少刻,昌盛来报,说是赵腾已在宣政殿候驾,乾元帝便吩咐玉娘好生歇息,不许抱景琰等话,这才出去了。 玉娘看着乾元帝出去,脸上的浅笑便敛了。今日李皇后跳的这坑,怕是景和所挖。只不知他是用的什么手段将消息送到了李皇后跟前。只便是李皇后因此得罪被废,乾元帝也不会将陈淑妃立后,他这样,与他又有什么好处?与她又有什么坏处? 是了,这事看着是李媛窥伺帝踪,而以李媛的能为,哪能收买得了乾元帝身边的人?若她是乾元帝,多半会疑心到护国公那头去,方才昌盛来说,赵腾在宣政殿候驾,想来是乾元帝使赵腾去暗查李源。便是李源在乾元帝身边有人,以李源心胸能为,这个时候也多半儿蛰伏,是以赵腾未必能探查出什么来。李源与李媛父女都没问题,那哪里出了纰漏?以乾元帝的心思,就会回转头来再看,能看出什么来? 玉娘纤指不由自主地摸到了肩头,自家这回与皇后对峙,引得皇后出手,引得乾元帝大怒,那么她是明摆着得了好处去的那个。李媛叫人设了局,她得了好处去,那这局是谁设的?难不成还有人隐姓埋名地为了她昭贤妃,不遗余力地要将李皇后拉下后位来?说出去鬼也不能信!便是乾元帝不疑心是她动的手,李源也不能放她过去,外头那些风闻言事的御史也不会放了她过去。更为可虑的是,由此事为引子,叫乾元帝将从前种种再回想一回,只怕她立时要在乾元帝眼中成了蛇蝎女子。 可这事若是再往深处想一想,乾元帝对李媛父女的不喜根深蒂固,不能因这一事就翻转过来,而她这如日中天的昭贤妃又有了陷害的名头,还能去到哪里?便是一直以为她是个善人的乾元帝不将她憎恨也绝不能再跟如今一般抬举她,余下能得意的是谁?有着将要成年儿子的陈淑妃! 这回怕是上了景和的当了!玉娘想在这里,在内殿走了几回,才叫了声金盛,就看着蘅芜从外头进来,轻声回道:“娘娘,二殿下求见。” 玉娘听着这句,站定身子,垂眼想了想,道:“你去问问二皇子有什么事?”蘅芜听着玉娘声音仿佛带些冷意,不敢抬头,倒退了三步,匆匆走了出去。 景和身上的皇子常服袍角上绣着江水海牙纹,负手立在合欢殿外正抬头看着合欢殿上悬挂着的横匾,匾上合欢殿三个金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听着蘅芜的脚步才转过脸来,不待蘅芜开口,先道:“可是昭母妃不肯见我?”蘅芜听着景和这一问,倒是松了口气,回道:“娘娘问殿下可有什么事。” 景和听着玉娘不肯见他,便知玉娘只怕已猜着了他在其中,脸上不禁露出一丝笑容来,轻声道:“请转告昭母妃,母妃听着了今日昭母妃受的委屈,吩咐儿臣来给昭母妃请安。” 陈淑妃与昭贤妃面和心不合这在合欢殿可说是人人尽知,昭贤妃叫李皇后磨搓了,陈淑妃该喜欢才是,如何会忽然叫她将要成年的儿子来给昭贤妃请安?蘅芜心中十分疑虑,不禁瞥了眼景和,到底景和是皇子,不敢拦阻,依言进去禀告。 玉娘听着景和这几句话,将手按在桌上,口角却带了些笑道:“即是淑妃叫他来的,我若是不见,岂不是辜负了淑妃的一番心意?宣。”蘅芜答应了,脚步匆匆的出去,见着景和,蹲了蹲身道:“二殿下,娘娘请你进去。” 景和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迈步进殿,就看着玉娘端端正正地坐在殿中的宝座上,髻挽流云,广袖垂地,眉目如画。仪态婉然。景和的眼光在玉娘脸上看过之后,不由自主地在玉娘的双肩来回看了看,不知叫李皇后砸了下的是哪个肩膀? 却是昨日景和听着马氏闹的那一场之后,便设下今日这局,算准了李皇后是个冲动的,拿着玉娘把柄哪有不发作的,故意将消息送到了李皇后处。果然李皇后入毂,宣玉娘过去发作。 景和来在玉娘身前,翩翩下拜:“儿臣见过昭母妃。祝昭母妃安康。”玉娘搁在扶手上的手微微一顿,浅笑道:“免礼,赐坐。”看着景和在一边坐下,微笑道:“不过是小事,倒叫淑妃操心,还劳动了二皇子,叫我怎么好意思呢?”景和含笑道:“昭母妃待我们母子素来关切,尤其是儿臣,昭母妃更是多加关照,做人哪有不饮水思源的呢?” 玉娘将身子靠向椅背,微微侧首看着景和,轻声道:“你回去与淑妃说,劳她费心,我很好。”玉娘与景和两个彼此言来语去地打了回机锋,景和看着玉娘丢了先手依旧丝毫不乱的模样,脸上笑得愈发地温和,在玉娘脸上看了看:“是,儿臣定然将此话带与母妃。至于儿臣,好叫昭母妃知道,儿臣待昭母妃也是一片孝心,从无更改。” 玉娘听在这里,不由地将身子坐直了,也将景和打量了回,只看着景和若说从前还有些男生女相,今日再看已褪去了青涩,是个少年模样,眼角眉梢带的笃定的笑意仿佛是猎人瞧着落入陷阱的猎物一般。 景和话中的意思再明白没有,他从前说过与玉娘合力,由玉娘替他谋夺太子位,他推玉娘上后座,这话到了今日还是这样。看着景和这幅模样,玉娘掩在广袖中的双手,缓缓握成了拳,脸上却笑道:“二殿下的孝心,我尽知了。淑妃那里二殿下更要孝顺些才好。” 景和听见玉娘这话有松口的意思,只是碍着陈淑妃,这也难怪,陈淑妃是他亲母,他空口白牙地说一句,也怨不得她不能信,只是事到如今也由不得她信不信了。是以景和眉间一松,笑得愈发地潋滟。 ☆、第203章 逼迫 景和之所以要铺排下今日这局,一是他素来自为多智多计,屡屡被玉娘破局哪有不介怀的,譬如前回他好好的一个局面,叫玉娘以陈女官之死与将景淳接出掖庭给破了,以至于一点子好处也没沾着。虽说除了景明,可景明那般任性天真的一个孩子,从来也不在景和眼中,倒是他安排在景明身边两个线人折了进去有些可惜。 更叫景和难耐的是,玉娘竟当着他的面儿赌他不敢在乾元帝跟前将她的真面目揭露,玉娘说那话时,秋波流转,眉眼生动,种种娇媚之态,仿佛是只成了精的狐狸,一想起玉娘那得意的模样,景和连着牙根都有些痒。 而后玉娘与高贵妃的几回来往,景和看在眼中。景和自诩是个聪明人,顿时悟了玉娘图谋。原来玉娘之所以对景明见死不救,事后又救景淳出来,不是要与他作对,而是等着高贵妃母子与他母子结下死仇,从而不得不做她的手中刀。 待得景和想明白这节自将玉娘怨怪,他几番示好,这位昭贤妃只做不知道,偏费心去图谋高贵妃与景淳那对蠢货。高贵妃是个什么东西?一点心机盘算也没有,叫人玩弄与鼓掌之间而不自知,白长了张聪明面孔。景淳更是个喜欢男人的东西,又浅薄燥烈,叫人几句话就能哄了去。这样的人能帮着她什么?! 景和明白从前种种之后,立意要给玉娘个教训。也是凑巧,马氏闹了这场出来。景和虽未领实差,到底是在外走动的,早于玉娘知道消息。景和素知李皇后与玉娘已成死结,拿着这个把柄,哪有不发作的理,当时便使人送去了椒房殿。以玉娘的狡猾,哪里肯白受皇后教训,不是当场叫李皇后下不来台,便是回去哭诉与乾元帝知道。 无论哪种,以乾元帝的多疑多半儿会疑心到李源父女窥测帝踪上,必定要查,若是查无实证,转过头会疑心着哪个?会不会疑心到他爱如珍宝的昭贤妃身上?要是叫乾元帝疑心了,那昭贤妃谢玉娘又会如何应对?又或是,以昭贤妃的聪慧,不待乾元帝疑心她,她自家先明白了过来? 所以景和听着李皇后今日发作了玉娘之后就以陈淑妃令他来给玉娘问安的名头来合欢殿走了回,两个人言来语去了番,景和就明白玉娘已猜到了,见玉娘果然聪慧狡猾,景和便又起了初心。 虽景和得意他临机应变将狡猾得狐狸也似的玉娘逼迫得不得不翻转脸皮,到底也知道越是狡猾的人疑心越重,若不能尽去玉娘疑心,日后合作也有嫌隙,只是合欢殿站了多少人,其中不少是乾元帝手上使过的,剖明心迹的话自然不能直说。 只好在面对的是惯能闻弦歌而知雅意的玉娘,景和便道:“昭母妃即无恙,儿子这就回去告诉母妃知道,也好叫她欢喜欢喜。”这话便是与玉娘说,他的盘算陈淑妃不独知道,还肯赞同。 玉娘听着景和这话,心中愈发嗔怒,脸上依旧带些笑容,却将眼光往四周一掠,才道:“我这里并无大碍,你与淑妃说叫她放心便是。” 景和顾虑着合欢殿人多,其中更有乾元帝的人,自是不方便说话,这时瞧玉娘脸色,便知玉娘也是一般考量,只做个孝顺儿子的模样笑道:“是,昭母妃即无恙,儿臣便告退了。”玉娘颌了颌首,并不多言,看着景和走到殿门,霍然起身转回内殿去了,广袖拂动间将搁在浮雕喜鹊登梅四足鼓腹茶几上的天水碧汝窑茶盏拂落在地,滚得几滚才停住,里头的茶水与茶叶都洒了出来,沾染了一片,这块地毯都废了。 玉娘这一番动作,景和恰好回头也瞧在眼中,这才放心。若说玉娘多思多虑,景和也不遑多让,他自以为熟知玉娘性情,常以笑面对人,实则最是狡猾隐忍。若是玉娘坦然地应承了他的话,那便是她那里还有后手,如今这样强自忍耐,正是叫人捏着了把柄之后恼羞成怒的模样。 景和回身仰面瞧了瞧合欢殿上的巨匾,眼中一片得意:“《本经》有云:合欢,主安五脏,和心志,令人欢乐无忧。” 又说玉娘回在内殿,服侍的宫人们待要跟进,却叫玉娘喝止道:“不得我吩咐都不许进来。”说来昭贤妃为人素来和气柔软,虽当今将她宠得厉害可丝毫也不见骄矜,这般露出恼怒的颜色倒是头一回,从珊瑚起,一个个都站着了,看着玉娘摔帘而入。 进得内殿,玉娘将手紧紧握着才止住了手上的颤抖,景和即能设下这个局,自然有后手收尾,好将她洗脱出来,可真要与景和串联? 以景和与陈淑妃母子的手段,一旦沾上便难解脱。莫说以景和的心思城府如今已是这样难以掌握,待得长成只有更可怕,便是那陈淑妃也不可靠,只怕扶景和上太子位之后,先要去死一死给陈淑妃让位的便是她这位昭贤妃了,答应了他们,无异于与虎谋皮。 可要是不答应,景和的后手必定接踵而来。玉娘倒不是怕拆穿她心机诡谲之后失宠甚而身死,怕的是失宠之后再不能为沈家满门复仇,不甘的是她那般辛苦铺排的局面,一招不慎便化作烟云。若是如此,她当真是死也不能瞑目。 玉娘这里虽是嗔怒,却也定得下神,知道景和多疑,故意露出些慌张来与看,好暂且安景和的心,连那个拂落茶盏的举动都是玉娘故意而为。这时退回内殿,玉娘不肯叫人进来打扰,自家一个呆着,将她进宫之后所有的事从头至尾都想一想,除了这回的事,可还有什么纰漏没有,若是有,可能做什么补救。玉娘正一桩桩细想,乾元帝那里已吩咐了赵腾去查护国公李源。 护国公是百年国公府,李源又是皇后亲父,当然有这等手段人脉在宫中安排下个眼线,是以这回这事叫乾元帝愤怒的倒不全是李媛砸伤了玉娘,而是护国公李源即能在他身边安排下眼目爪牙。 这回是探听后宫**,若是探听政务呢?又或者是在他身边做下什么手脚来?如今李媛可还是皇后呢!他若是出着什么事,他父女两个里应外合连着朝纲也好把持了去,李源为着他护国公的爵位可说殚精竭虑,什么做不来,是以乾元帝亟不可待地宣了赵腾进来,以他为主,又叫高鸿为副细查。 又说赵腾领着乾元帝口谕,听着乾元帝安排的人手,心中便是忐忑,知道因前头有护国公许嫁孙女一事,虽当日赵腾回了乾元帝知道也说了不愿意,这事到底在乾元帝心上种了些疑心,不然为何将高贵妃之兄安排做他的副手?无非是高贵妃与李皇后不睦有十数年,若有盯着护国公府的机会,高家怎么能放过。 赵腾心知,这回差使怕是赵腾到乾元帝身边之后最难办的一遭。若是查出李源有什么也就罢了,若是查不出,以乾元帝的性情,许就会疑心自家徇私,以高鸿的为人多半会推到他的头上。可是只是圣口即开,那有不领旨的理?他若是不领旨,乾元帝立时就能疑了他。 果然如赵腾所料,乾元帝这里令赵腾去探查护国公李源,又叫了陈奉过来,使他与昌盛两个串联,将前殿。后殿、宣政殿、宣室殿、温室殿,椒房殿细摸一番。陈奉听着旨意,细想了回,又问:“圣上,昭阳殿、合欢殿、承明殿可查不查?”这话一出,昌盛不由自主地瞧了他眼,复又低头不语, 以乾元帝心思,不愿将玉娘当寻常妃子看待,也很不愿查玉娘。可若是诸殿皆查,只脱出合欢殿不查,不免叫玉娘引人注目,不免不美,是以乾元帝才将昭阳殿,承明殿一块儿摘出来,不想叫陈奉当面请问,不由瞧了眼陈奉:“若是事涉这三殿,押后再说。”陈奉要的就是乾元帝亲口说出这话来,如此一来,一旦查出于合欢殿有关的事,他便有时间从中斡旋。领了乾元帝的口谕,陈奉躬身领旨与昌盛一块儿退了出去。 只不说玉娘和乾元帝这里各怀心思,景和也去了承明殿与陈淑妃将今日见了玉娘的事简略一说。母子两个商议了一回,便定了主意,由陈淑妃出面,以安慰玉娘受牵累为由将玉娘请来,承明殿这些年早叫陈淑妃治理得铁桶一般,在这里说话一是不怕人传出去,便是玉娘要反咬一口,也寻不出个人证来。 陈淑妃与景和安排即定,看着景和眼角眉梢透出几分得意,更增神采,不由得意,眉眼笑得弯弯,道是:“我的儿,过得年你就十五了,也该择妃了,你心上可有什么盘算没有?”景和听着陈淑妃这句,脸上一点子也不动容,淡淡道:“母妃可是瞧上了吴大用家的女孩子?” 吴大用现在大理寺,品阶虽还在谢显荣之下,可却是大理寺的老人,自是人脉扎实。吴大用的女儿正是当日赏花宴时叫黑猫抓了手的那个,当日还是陈淑妃为她宣的太医,自那以后,那位吴姑娘只说是感念陈淑妃慈爱,常有绣品孝敬,举凡帕子,荷包,乃至绣鞋,不一而足,陈淑妃收了绣品也赏过几回,倒是有来有往。要说吴家这个女孩子论起年岁来还大着景和一岁,已将十六,至今尚未字人,其中为着什么,不问可知。 陈淑妃见景和点破,也就笑了,道是:“哪里是我瞧上了,这女孩子的父亲手上难得是个实职,又为你所用,他的女儿逢迎我,我哪好拒人于千里之外,岂不是冷人的心?不想他家将女儿拖到今日,你可有什么想头没有?” ☆、第204章 疑心 景和听着陈淑妃的话,微微笑道:“依我大殷朝律法,皇子可有一正二侧三妃。”陈淑妃亦是明白人,只一听这话也就知道景和只肯将侧妃位给那位吴姑娘。 叫吴姑娘奉承了这些日子,她又有个有用的父亲,陈淑妃自然不讨厌她,也仅止于不讨厌罢了。且陈淑妃也明白若要景和日后内宅和谐,侧妃的出身就不能高过正妃,若是将正妃位给了吴大用的女儿,又往哪里去寻侧妃,难道真要从民间采选不成?民女哪儿来年的助力!只这样的事,便是他们与吴家都肯了,乾元帝那里未必肯答应。 陈淑妃迟疑地道:“你父皇哪里许不能答应。”景和听着陈淑妃这话,哈哈一笑,倾向陈淑妃,轻声道:“我们说不肯,她呢?”乾元帝待她可说是有求必应,只消她肯开口,乾元帝还能驳回吗。陈淑妃听言,想了想才道:“她不肯应承呢?”昭贤妃的性子何等狡诈狠毒,哪是当真能受胁迫的,正所谓打蛇不死必遭其反噬,只怕这里答应得好,一旦脱困立时就要反目。 景和垂目看着自家手掌,轻声道:“母妃先将她请了来再说。”陈淑妃将自家儿子上下仔细打量了回,迟疑地道:“好孩子,不是我不信你,只是那人也太狡猾了。”景和听着这话竟是一笑,眉眼潋滟:“谁说不是呢?”陈淑妃正喝茶,听着景和这句,再看景和面上神色,不由得手上一抖,大半盏都泼在了手上,将手背烫得通红。 又说乾元帝这里令赵腾与高鸿两个密查护国公,高鸿接着旨意,一时竟有些感叹。 自打景淳得罪,高贵妃失宠,高鸿已许久不曾领过要紧差事了,哪里晓得忽然就叫乾元帝启用,还是密查皇后之父。莫非圣上这是要对皇后下手?收罗得护国公的罪证,先将护国公定罪。罪臣之女何以忝居后位?便能以此废了皇后。而后再将昭贤妃扶上去?不然如何不用谢氏兄弟,倒要用他,他是高贵妃之兄。高贵妃与昭贤妃有夺宠之怨,有他在,便是查出李源有不法事,也不能有人说谢家为着后位罗织罪名。 再有,高贵妃也召见过徐氏,屏退了左右哭诉李皇后与陈淑妃之行事,倒是昭贤妃,虽有夺宠之怨,倒是没旁的过犯。若是由她坐上那个位置,一来报了景淳之仇,二则,新后为着她母仪天下的风范,也要宽待从前的妃嫔与诸庶子,贵妃母子的日子比之如今还要好过些。 高鸿自以为猜透了乾元帝用心,出得未央宫回到家中,立时使人将弟弟高鹏喊来,兄弟两个将幕僚都叫齐了,关起门来商量了好一会,便定准了主意,护国公传承百年,李源承袭护国公也有二三十年,不能一星半点过错也没有。便是真清白,圣上即要定罪,可还有个“行未显,意先有之”的罪名。 只他们兄弟虽拿定了主意,却愁到底正使是赵腾,凡事还要他定准。赵腾为人素来不苟言笑,未必肯做这样的事。不想那位寿山石听着,掂着稀疏的长髯一笑道:“两位东翁差矣。赵将军是哪位?手握神武营,圣上素来倚重信赖的心腹,若是圣上并无此意,何苦叫他?牛刀弑鸡矣。”这话一讲,倒是叫在座诸人都点了头。 高氏兄弟还有个想头,他们为昭贤妃立下这等功劳,昭贤妃那样聪明一个人,自然知道以德报德。且陈淑妃即是心计诡诈,皇后初立,总要心腹,除着贵妃,新后还能信着哪个?高鸿与高鹏兄弟两个到了这时候都拿定了主意,不肯叫护国公走脱。 不说高鸿兄弟这里打定了主意要将李源入罪,且说李源在宫中确有些人脉,只是近不得乾元帝的身罢了,探听些消息倒还行得。这时的护国公府已知道李媛失脚上了人的恶当,又将乾元帝惹怒,这回连着养病的借口也不找了,径直将皇后禁足。 唐氏听着这个消息,当时就晕了过去,待得醒来,只晓得扯着李源痛哭,一叠声地要李源想法子,又满口嚷着要昭贤妃去死。 李源较唐氏想得更明白些,知道这回算计的只怕是他,要栽个窥测帝踪的罪名与他。一旦真勾起了乾元帝疑心,莫说他如今已失了帝心,便是从前乾元帝还肯信他之时也不能容忍这个罪名。窥测帝踪是个什么罪名?大不敬,十恶不赦之罪。 真要落了这个罪名,莫说护国公的爵位了,性命也未必保得住。先将他除了,下头废后自是名正言顺,皇后位一旦脱空,依着乾元帝如今的心情,哪个能做皇后还用问吗?自然是合欢殿的昭贤妃。 李源回头再看,这世上哪有岳母愚蠢跋扈到管到女婿小妾的肚子上去的?何况是昭贤妃的母亲。以昭贤妃那贱人的心机手段,再看谢家那两个儿子的为人,他们的母亲怎么可能胡闹成这样?只怕马氏往她女婿那里闹,也是他们谢家商量好的一出戏。 由马氏出头闹一闹,放个话柄在那里,再唆使御史一参,便将私事化为国事。如今后宫都掌握在昭贤妃手上,要递给消息到椒房殿,可说是不费吹灰之力。若皇后不说什么,与她也没什么坏处。只消皇后一动,就是入了她的毂。皇后是如何得知宫外的事?以当今的疑心量窄,哪有不多想的? 李源在书房坐了半日,又与幕僚商议了好一回,终于写了一本送了上去。这本自不是为他剖白,更不是替李皇后喊冤,却是直指玉娘出身有诈,直言道是:唐氏归家曾言及昭贤妃酷似沈如兰之女沈昭华,而唐氏又见过昭贤妃母亲,母女两个全无相像之处,虽有孔子阳虎之例,可这等例子又有多少?万一此即是彼,那昭贤妃进宫是为什么?老臣左思右想,心不能安,故此奏明圣上,已备万全。 乾元帝看着这本奏章时,玉娘正在惯例地在一边磨朱砂,乾元帝立时将奏章合起来,靠向椅背将玉娘仔细观看。玉娘心上挂着事,叫乾元帝这般赤果裸地盯着,磨朱砂的手不由一顿,又抬头对了乾元帝一笑道:“圣上这么瞧着妾,倒是叫妾心慌。”乾元帝探出手去抓着玉娘的玉手将她往怀里一扯,托起了她的脸细看了会,微笑道:“你慌什么?莫不是怕我?” 阿嫮去时是一十五岁,容颜尚稚,身量未足,仿佛是才打苞的花骨朵,而玉娘进宫,虽履历上一般是十五岁,其容颜已初露艳色,身量高挑,这几年也未再长身量。再者乾元帝也是见过谢氏诸人的,玉娘的容貌确与谢逢春、马氏全不相同,便是谢显荣与谢怀德弟兄,与玉娘也无相似之处,当时乾元帝还笑说这是民间说的歹竹出好笋。 可那是在没起疑心之时,一旦起了疑问,这些似是而非的都成了疑窦。 乾元帝仔细看着玉娘,若玉娘真是阿嫮,在他身边这几年,她当年可是说过:“他就不怕睡着了我给他一刀吗?”她要动手,自家早死过多少回,为什么她不动?或是,或是她瞧上的是后位?是要叫沈如兰的外孙子做他大殷朝的皇帝? 可玉娘与阿嫮酷似,李氏头一回见着玉娘时便该知道,为何早不说晚不说,偏在此时?莫不是李源这老儿知道了他已下旨查他,为着混淆视听,故意说这些话来扰乱,好浑水摸鱼,脱出身去? 依着乾元帝的本心不愿意疑玉娘,只怕错怪了玉娘,伤了玉娘的心。可,可玉娘若是阿嫮呢?那景明之死,与她有没有干系?这回的“窥测帝踪”是不是她的手笔?从前举凡种种,都是她的作态? 乾元帝从前喜欢阿嫮,就是喜欢阿嫮骄傲刚烈,轻易不肯低头。可这样的性子,如今是委曲求全,哪一日她做得皇后乃至太后,照着前些日子她的举动,怕就是吕雉第二,刘氏子孙恐无遗类。乾元帝思虑再三,竟是不知该怎么办,手上依旧托着玉娘的下颌,逼得玉娘不能转过脸去。 玉娘叫乾元帝这样看着,心上跳得厉害,脸上依旧做出个茫然地神色,笑道:“圣上莫不是不认得妾了?”乾元帝这才微微笑道:“朕瞧着你仿佛有些眼熟。” 自玉娘得宠,乾元帝已很久不在玉娘面前自称朕了,这时忽然将这个字说出口,玉娘全无防备,心上仿佛叫人重重一击,顿时将眼睛睁大了,强笑道:“妾也觉着圣上亲切。”乾元帝道:“就只亲切吗?朕以为你对着朕有别样心思,所以哄着朕。” 这是乾元帝查着这回不关护国公父女的事,疑心在她身上了?还是,还是哪里出了问题。玉娘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乾元帝合上的奏章。 他是看完这本奏章才变了颜色,上面写的是什么?又是哪个递上来的? 乾元帝见玉娘将眼光一动向奏章,知道玉娘必是有事瞒着他,不然不能是这副模样,心口仿佛空了一般,将玉娘的脸放开,在她脸上轻轻一摸,叹息道:“你回去罢,这几日朕就不过来了,不用等朕。” 玉娘眼中慢慢地凝了泪,又瞧了那奏章一眼,从乾元帝怀中站了起来,转头走了开去,临到殿门前,又回头瞧了眼乾元帝,睫毛微微一颤珠泪滚滚而下,瞧得乾元帝心上不忍,只的将脸转了开去。 从前玉娘只一落泪,乾元帝便要屈从,今日竟是转过脸去,玉娘便肯定出了事,当时也不做停留,迈步出去。才出得温室殿,酷烈得西风卷来,吹得玉娘几乎站不住。如意过来将玉娘扶住,轻声道:“娘娘仔细些。”玉娘按着如意的胳膊,轻声道:“你师傅呢?”如意道:“师傅有差使哩。” 玉娘点了点头,放开如意的手,就要迈步,秀云上来道:“娘娘,肩舆备着呢。”玉娘瞧了眼肩舆,却是不坐上去。 ☆、第205章 狠手 从温室殿往合欢殿路途颇远,又时值冬日,这一路走回去,若是冻出个什么来可怎么好,秀云等苦劝了回,见玉娘不肯坐肩舆,只得抬着肩舆在后跟随。玉娘借着走回去的这一段,将她服毒苏醒后的事,细细梳理了回,自觉并无多少疏漏,这才略略放心。 只是乾元帝说了不来,便是真的不来,一连几日都没往合欢殿去。未央宫上下都拿眼盯着合欢殿呢,见乾元帝不往合欢殿去,人人心思浮动起来,可要说昭贤妃失宠,倒也未必,乾元帝虽没去合欢殿,却也没往别处去,更没召人侍寝,只一个人在温室殿住着。 说来从前高贵妃得宠时诸妃嫔们还能分些甘,可自从昭贤妃得宠,直将乾元帝霸得一丝不漏,诸妃嫔们哪有不怨恨的,这会看着两个不喜欢了,好比喜从天降一般,往温室殿前走动的,送吃食的,可说是络绎不绝。唯有昭贤妃,莫说人了,就是茶也没来送一盏。起先乾元帝还会问一句,过得两日竟是问也不问了,只他这里不问昭贤妃如何,旁人送来的也一概不接,未央宫中直闹了七八日才渐渐地安静下来。 期间有乾元帝指与玉娘请平安脉的那楚御医来回,说是昭贤妃已有两回的平安脉不叫请了,原是依着惯例,玉娘是三日一请平安脉的,可自乾元帝不往合欢殿去,玉娘便不叫楚御医摸脉,头一回还能进去问一问起居,瞧一瞧脸色,这回去,连着合欢殿的门也没叫楚御医进,楚御医无奈,只得来回乾元帝。 乾元帝听着这话知道这是恼了,略迟疑了回,道是:“你过去只说是朕的话,问她是不是自承有罪,不然就老实叫你请脉,拿着身子做乔算什么。”楚御医听着这话,额角不由沁出了些冷汗来,暗道:“你俩个耍花腔何苦拿我做伐。”心中虽有怨怪,还得领旨再往合欢殿去。 又说玉娘知道乾元帝疑了她,她是心上有病的,哪能不疑虑,只摸不透到底是乾元帝疑心着“窥测帝踪”是她的手脚还是疑心着她的来历,那封不叫她看的奏章又是出自哪个的手笔,只一时间又哪里猜得透。 玉娘揣摩着乾元帝性子,知道若以她这几年在乾元帝眼中的性子,若是□□分了只怕要落个心虚的考评,索性不叫楚御医请脉,也好试一试乾元帝到底是个什么打算,待得听着楚御医忐忑不安地将乾元帝的话复述了,玉娘心头微微一松,知道事情尚有转圜的余地,只当着楚御医的面依旧露出委屈的模样道:“圣上若是以为我有罪名,只管发落就是,何苦这般作弄我。”到底还是叫楚御医请了脉。 楚御医请了脉脸上就现了些迟疑的神色,将昭贤妃看了两眼,细问道:“娘娘这些日子身上可有异样?饮食如何?”玉娘想了回,道是:“晚上不太能睡,饮食如常,旁的也没什么。”楚御医听着,又道:“睡眠补神,娘娘便是谁不着,也要在床上多躺躺,身子到底是娘娘自家的,若是伤着了,可没处后悔去。”玉娘听着这话,眼圈儿一红又忍住了泪:“知道了,你去回圣上罢。”楚御医退到殿外,又叫了金盛与珊瑚说了回话,这才往温室殿复旨。 见着乾元帝,楚御医将昭贤妃的症状回了,竟是个滑脉。虽滑脉主妇人妊娠,可七情郁结,肺脾郁结也可致滑脉,因滑脉时日尚浅,一时也难明辨,总要过些时日才能确诊。楚御医又道:“圣上,娘娘禀赋柔弱,受不得磨折,纵真是滑脉,这般心思郁结,也难保母子平安。” 自玉娘产育景琰之后,乾元帝一直想着玉娘再怀一胎生个儿子出来,到时无论母以子贵还是子以母贵都是个说头,可喜讯久久不至,偏在此时仿佛有了消息,乾元帝听着这话,也不知是喜是忧。接着李源奏章之后,乾元帝次日便遣了密使往阳谷城查谢家底细,不过七八日,那密使只怕还未曾到阳谷城,他要这会子去了合欢殿,若是查实玉娘确是玉娘,自是个皆大欢喜。可若玉娘是阿嫮,他这会子就过去了,日后可还怎么放得下脸来!难不成就将错就错?可她那样当他傻子哄。如何忍得。若玉娘是玉娘,这一胎无论男女都是好事儿;可若玉娘是阿嫮,是个女儿也就罢了,是个儿子,日后若是起了什么心思,又怎么了局? 乾元帝这几日也算是进退维谷,想起玉娘的娇婉柔弱就放心不下;可一想着“妾身不明”心肠又硬了几分,却不忍去瞧玉娘,只怕叫她一哭就移了心肠,只与昌盛道:“你去合欢殿走一回,瞧瞧怎么样了,叫金盛他们留意了,有个什么就宣御医。再与昭贤妃说,叫她安心静养,若她是无辜的,朕自不能委屈她。” 昌盛虽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可圣上这幅模样分明是起了戒心偏又狠不下心肠,便亲往合欢殿走了回。 玉娘心机诡谲,看着昌盛过来,便摸着乾元帝心思,对了昌盛呜呜咽咽地落了一回泪,把帕子掩面道:“便是瞧在孩儿份上,他也不来么?”昌盛叹了口气,劝道:“娘娘且放宽心,奴婢虽不知圣上与您怎么了,圣上到底还是记挂着您,不然也不能叫奴婢走这一回。且纵有什么,您若是平安生个皇子来,也好说话。” 玉娘听说,这才将掩面的帕子放下,露出哭得通红的一双眼来,泪盈盈地对昌盛瞧了眼,道是:“圣上就不能与我明说么?便是王法定罪,也该容我自辩回。”昌盛哪里敢接话,唯有喏喏,玉娘那话也不过是向乾元帝表明无辜,并不是强逼的意思,看着昌盛唯唯,也就叹了口气道:“还请昌内侍与圣上说,我知道了。”昌盛答应了,领命退出。 乾元帝冷落了昭贤妃,先几日也没个动静,待得乾元帝一连十数日没去合欢殿,前朝便暗流涌动起来,却是李源自奏章上去,便留心看着朝中动静,知道乾元帝似疑心了昭贤妃,便使人参劾,因此陆续有参昭贤妃跋扈,不敬皇后的;又有参谢氏兄弟专擅的,乾元帝一概留中不发。因有玉娘递出来的消息,谢逢春、谢显荣、谢怀德等也不上本自辩,反都告了病,只在承恩侯府闭门谢客。 倒是高鸿高鹏兄弟两个,不愿意叫护国公得意了去,也寻着李源一系的错漏,参了两回,乾元帝一样不理 这事要从李源自打从唐氏口中知道昭贤妃酷似昔年的沈昭华说起。李源素来有智谋,听着唐氏信口一句,也就动了疑心,一来他不怎么信两个全无干系的人能像到脱个影儿一般,二来也是要瞧瞧谢家有无有不法情由,就将主意打在了这里,早遣人往阳谷城走了回。 那时线人便探听着承恩候谢逢春还有两个女儿嫁在阳谷城,长女英娘嫁的是个秀才,算得上夫妇和睦,家中也称小有;至于次女月娘,嫁得的丈夫倒是个进士,却是夫妇不睦,如今夫妇分居。这人又寻机将英娘月娘见了回,都不是如何出色的人物,只看谢家诸人,再想不着能有昭贤妃这样出色的人物。 也是合该有事,偏叫这人遇着一人,却是从谢府出去的一个丫头,唤作兰花儿,道是从前服侍过从前的谢家三姑娘,如今的昭贤妃。 说来这兰花儿并不是谢家的家生子,不过是签了几年活契做的是粗使活计,并不能到太太姑娘跟前服侍,因着机缘也到玉娘跟前走过两回。待得玉娘进宫得宠,谢家迁往京都,除着家生子,签活契的下人一概放了出去。不想这兰花儿颇有些志向,仗着曾在谢家干活,逢人吹嘘她服侍过当今的宠妃贤妃娘娘,这线人便将兰花儿带回了京,交在了李源手上。 兰花儿几时见过国公这样的贵人,便将她与玉娘的交情又加厚了两分,又感叹:“从前娘娘在甘露庵住着,那时贼尼们欺着娘娘软弱,还指使她哩。”不想在李源眼中,昭贤妃是个狐媚的,与软善再没半分干系,听了这番话,再把前情一串,愈地地觉着玉娘似是假冒。 李源原本还要收罗些证据,好做成不是也是的铁证,不想出了“窥测帝踪”这事,李源只得仓促上本。虽李源有几分信心,却也怕自家猜错,到时乾元帝见错疑了他心上的人,必要迁怒。李源为人素来狠辣,知道乾元帝是必定会遣人往阳谷城来查的,竟是抢先一步赶往甘露庵,将庵里尼姑杀尽,又烧得一把火,故意将细软洒了一地,做成了粗看是劫杀细瞧却是杀人灭口的局面,好日后栽赃嫁祸,连着兰花儿也没逃出性命去。 如今看着乾元帝将参劾昭贤妃以及承恩候府诸人的奏章留中不发,知道乾元帝这是在等阳谷城的回音,待要再逼,只怕弄巧成拙,反叫乾元帝起了疑心,只得强自忍耐。 因先有景明之死,后有李源这一本,这一年的正旦未央宫中也未大肆庆祝,这些时日中,乾元帝依旧绝足不往合欢殿去。到得出了正月,虽依旧未见乾元帝有什么新宠,可内朝外朝已渐渐有昭贤妃失宠的风声传开。从前玉娘得宠时,多少人往合欢殿奉承,如今见露了失宠的苗头,那些逢迎的虽不说做了鸟兽散,也来得少了,直将合欢殿上下都气个仰倒,便是这时,前往阳谷城查谢家底细的密使也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还记得在内情一章中出来的打酱油的兰花儿吗? ☆、第206章 查情 作者有话要说:  当年赐死阿嫮,虽是乾元帝下的旨,鸩酒却是皇后送过去的,乾元帝有个不忍的意思在,后情如何处置也是听皇后回奏,不曾追问。如今回头再看,依着惯例,宫中赐死的罪人都送在乱葬岗上,不做标记,如今事隔多年,尸身皮肉定然早已烂尽,一具白骨,又怎么分得出哪个是哪个?且即是李源上的本,谁知他父女二人私下有无串联陷害。倒是谢家那么一大家子人在那里,即便是谢逢春父子们可能串联,可下人又有多少,更有族人,若有虚情,决计做不成天衣无缝。是以乾元帝并不惊动皇后与谢家,先是遣了人往阳谷城去查问底细。 说来承恩候谢家如今在阳谷城也算是传奇人家,原先不过是个有田地家财的商户,因有个美貌的女儿得了帝宠,机缘凑巧竟能得封侯爵,光耀门楣。莫说的谢家如今在阳谷城是头一户人家,便是谢家本族姻亲也沾光不少,是以各种传说都有。 因谢家举家迁往京都之时将签活契的下人无论契约还有多少时日,一概解约放归,就有个宽厚的风评;更有承恩候曾几回来书叮嘱族人不许霸占田地,不许欺凌乡民等语,虽也有些人家瞧不上谢逢春因女得贵,倒是好评更多些,更有乡老道是:“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故此密使要查问谢家也容易,旁的不说,只谢家放出来的那些下人就好探查,叫得些来问,有见过谢三姑娘昭贤妃的,有没见过的,倒是都证实确有其人,只是昭贤妃打落草就寄养在甘露庵,直至十四岁那年才接谢家,而甘露庵那里才不久才遭了贼,竟是一个活口也没留下来。 要说历朝历代少不了盗贼,可真敢去抢佛门净地,又将师太们小尼姑乃至灶上的婆子斩尽杀绝,一个活口也不留,便是在战乱年代也极为少有,何况如今还是太平盛世。再想着昭贤妃在甘露庵住到十四岁才归家,莫不是其中有了不得的隐秘,如今谢三姑娘成了昭贤妃,便将这些人杀人灭口?只是纵有这等猜测,也要有个实证,实证又在何处?谢逢春倒是有俩女儿在,只她们到底是承恩候嫡女,一损俱损,怎么肯言己家之过。 密使这里正有疑问,倒是天送了份功劳与他,却是那余姨娘的叔叔在县衙前击鼓,出首告承恩候谢逢春杀死良妾余桃花,事涉人命,又事涉承恩候,引了多少人来看。 说来姨娘的亲眷本来就算不上亲眷,且在余姨娘死后,余二狗讹了谢家一百五十两银子三十亩上好水田,惹恼了谢逢春,宁可把银子与官衙也不许余二狗再上门,余二狗为此吃过苦头。以余二狗的为人,自然不会觉着是他贪得无厌,反觉是谢逢春反面无情,自然恨恨。 如今谢家富贵的传闻在乡间传得沸沸扬扬,余二狗听得本就眼热刺心,偏又有好事的撺掇说:“可惜你侄女儿死了,不然你也算贤妃年年的叔公了。”这话说得余二狗几乎呕血,直觉当时要得太少,白便宜了谢逢春,只恨无路可讨公道,背后道是:“什么承恩候,一般地是将女儿与人做妾哩!倒是恬了脸装起国丈来,可不要叫人笑掉牙。” 如今听着阳谷城中有京中来人探问谢家往事,只以为谢逢春在京得罪了人,如今要问罪,喜得直说着天有眼,当时收拾了番赶往阳谷城内,拼着捱它五十板子在先也要出恶气,私下又存个指望,来人是谢逢春的仇家,指不定连板子也不需捱。可县令哪里敢接余二狗的状子,有了出首的原告,可被告又在哪里?难不成真往京中去拘承恩候?以承恩候的爵位,也只有大理寺动得他,正要将状子掷回,刑名师爷从后堂转了出来,在县令耳边说了几句。 却是密使来探查谢家往事,虽是密旨,并不能摆明身份,因要县令合作,却也是歇在县衙中的,这时听着有人首告谢逢春杀死良妾,倒是有瞌睡有人递了枕头之喜,使人告知县令:“你将人带进来,我有话问他。” 县令听说便假意接了余二狗状子,将他叫入后衙,又吩咐他道:“有贵人要见你,你有甚话自家与贵人说。”便将余二狗带到密使跟前。 余二狗生得合中身材,皮色黄黑,五官倒也端正,只是一双眼不肯安分,滴溜溜乱转。那密使能领这个差使,自然是个极机敏的,看着余二狗这双眼便知他不是个东西,便慢慢地套他话,先问他与谢逢春纠葛。余二狗闻言忙口喊青天大老爷,将编排好的那段自家如何辛苦,抚养亡兄女儿长大,不想花骨朵儿一样的之女竟叫谢逢春依势抢占了去,因琐事不遂心活活打死的冤屈往事说了。 言毕又把袖子捂脸假哭,直哭得如杜鹃啼血一般,一面哭一面从袖边儿偷窥贵人脸色,见贵人脸上不喜不怒,丝毫不动颜色,这等泼皮无赖最会看人脸色,见此模样,心上不由一顿,将个袖子缓缓地放了下来。这才看见贵人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来,道是:“他们家有个娘娘,你不知道吗?” 余二狗听见这话,眼珠子一转,忽然想起余桃花曾提起的话来,说是太太马氏待人十分苛刻,孟姨娘有个女儿,因是在外宅生的,便不许接回来一直养在庵里,再与如今阳谷城中的传言一对,竟就叫他参透了其中隐秘,当时拍了大腿道:“大人,老爷,谢逢春他欺君哩!”便将前情叙说了,又冷笑道,“他们拿个表子养的充做千金万金的姑娘送给皇上,您快告诉皇上知道,灭他九族!” 便是昭贤妃真是那粉头出身的孟姨娘所出,她如今即是圣上亲封的一品昭贤妃,眼前这无赖那些话就是有辱帝君。一旦这话泄露出一字半句,君辱臣死,不独这个无赖自家要去死一死,便是他们这些人也有罪名。是以密使听见余二狗这话,脸上就沉了,抓起个杯子朝着余二狗劈面便掷,正砸在余二狗额头上,顿时头破血流,直将余二狗砸得目瞪口呆,余下的话都含在口中,出不得声。 密使脸上露了些狰狞来:“你道贤妃娘娘如何?”余二狗这时倒也知道利害,磕头道:“小人不敢撒谎,那孟姨娘从前真是个粉头,您老人家只管往谢家老宅瞧一瞧,那孟姨娘还在呢,是不是的,您叫来一问就知道。”密使将手指着余二狗,连着道了几声好,对旁递出个眼色,就有两个粗壮太监过来,将余二狗嘴一堵拖在了一边。 密使到了这时也有为难,且不说甘露庵那里是个什么情况,承恩候这里先有个以庶充嫡,为律法明令禁止,且若是良妾也就罢了,出身竟还是那样的。只是,若真是如着余二狗所言,承恩候要将贤妃娘娘记在承恩候夫人名下也就说得过去了,若是实情填报,只怕初选也过不去,又哪里来这一场泼天的富贵。 只余二狗口说无凭,到底还要看过真人,密使使人请了县令来,由县令的妻子出面以商议重建甘露庵为由将孟姨娘请至县衙。 自玉娘进宫,孟姨娘已洗净铅华在家修行,绝足不离住处半步,却也听说了有人探听谢家往事,这时听见县令夫人相请,知道是为个什么,收拾一番坐着小轿到了后衙,早有婆子在门前接了,只笑道:“孟姨娘来了,我们太太等着您呢。”孟姨娘转了转手上的十八子念珠,只道:“婢妾是哪个牌位上的人,劳动夫人宣召。” 那婆子是县令太太的心腹,忙道:“姨娘是侯爷内宠,我们太太哪里敢当姨娘称一句夫人,贵府的才是夫人哩。”孟姨娘听了,脸上要笑不笑地应了声。婆子是领着县令吩咐将孟姨娘留一留,好叫密使带来的内侍瞧清孟姨娘容貌的,故此又道:“姨娘真是好样貌,要不知道,只当您还不足三十哩。” 孟姨娘也是良家子,幼年受过仔细教养,待得家遭巨变,落在了平康,遭遇可说一天一地,是以极会看人脸色,只一瞧那婆子左顾右盼的神色,说话又是前言不对后语,便知有异,将手上念珠牢牢握着,脸上却笑道:“哪里,姐姐太夸我了,倒叫我不好意思。”婆子还要再说,一抬头,就见树丛后露出个脑袋,对了她点一点头,知道人看明白了,松了口气,复又笑道:“姨娘请随婆子来。”引着孟姨娘就去了。 树后偷窥孟姨娘的那个内侍见孟姨娘去了,立时折回密使处,俯在密使耳边道:“奴婢瞧着,总有四五分像。”密使听言,手指在桌上敲了敲,心中就有几分信余二狗所说,只他领着圣旨,总要将前情都查清,是以连着孟姨娘的来路也摸上一摸。 孟姨唤作胭红,曾落在东安州的倚红楼,因其貌美,颇有些名头。遇着谢逢春时,孟姨娘将将十五六岁,而谢逢春也不过二十出头岁,若是不论出身,只看外貌,这俩倒恰是一对,故此十分情热。谢逢春回阳谷城前就替孟姨娘赎了身,因嫡妻马氏悍妒,一直安置在外,做的是外室,那时生得一女,当日为孟姨娘接生的婆子也寻着了,更有当时的邻舍为证,只说是那女孩子不足一岁就送去了甘露庵,算起年庚来,也与昭贤妃相合。 自此前情往事俱已明白,昭贤妃确是承恩候谢逢春亲女,却不是承恩候夫人马氏所出,而是贱妾孟氏为谢逢春外室时所出,孟氏更操过皮肉营生,昭贤妃出身实在不堪。这等出身莫说连初选也不一定能过得了,便是最后入了宫,也抬不起头来。谢逢春贪图富贵前程送女参选时将此女冒为嫡女与情理上也说得来。 说来这也是阿嫮决定进宫后安排下的一记伏笔。阿嫮深知她冒名进宫,固然“容貌酷似阿嫮”能叫她脱颖而出,可她容貌与谢逢春马氏再无半分相像,早晚是人攻讦的把柄。 是以阿嫮与孟姨娘两个串通了,一面以利诱,一面以形势逼迫,以此引得马氏愈发嫉恨孟姨娘,不肯叫孟姨娘有因女得以出头的可能。要不叫孟姨娘出头,那便是将玉娘这个女儿夺了去,不论是生母还是嫡母都是马氏一个,与孟姨娘再无半分干系,哪怕玉娘日后再有出息,遵奉的也只能是马氏一个,马氏因衔恨孟姨娘已久看着这等前程,还能不入毂吗? 而一旦叫马氏记在名下,便是日后有人拿她不似马氏,或肖似故人来发难,查着孟姨娘那等不堪的过往,以人的常性常理来说,也看着这等腌臜往事就有个惰性,通常就不会再看腌臜背后还会不会有隐情,这原也是人天生的一个弱点。 阿嫮数年前的那一番辛苦算计安排到了今日果然有了效验。只是甘露庵那里,却是出乎阿嫮预料。只是密使即已确信昭贤妃是承恩候亲女,倒也想明白,若说是为着掩盖昭贤妃出身,承恩候下手灭口也说得过去,只并无实证。即我实证,密使想了许久,便将此情此节掩了过去,只将余二狗、孟姨娘一并带进京以作证明昭贤妃身世的人证。 阿幂把这段要紧的这段情节放在作者有话说了 阿幂算过了共3800字。 正文放个新文,大概3100字。所以大家不会有意见的吧? PS,感谢 我是思想宝宝之母 扔的一颗地雷 上海 一九三五年 十一月的北风卷起了法国梧桐的落叶,铅灰色的天色阴沉得象要压到地面上一样。 傍晚五六点钟之后百乐门舞厅上霓虹灯开始闪烁,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的黄包车夫们在各自的黄包车前瑟缩。 “阿三,侬今朝拉了几趟?” “作孽啊,这样冷的天气,生意差是差得来,一塌刮子拉了四趟。阿黄,侬难能?” “侬还有四趟,我今朝还无么开张…..” 一辆银灰色克莱斯勒在百乐门舞厅前停下,车门打开,从车子里跳下两个二十来岁的男人来。十一月的天,这两个男人都只穿着黑绸衫裤,头皮剃得精光,其中一个的脸上从左眉角到嘴角有一道长长的刀疤,在百乐门闪烁的霓虹灯下格外狰狞,两人小心翼翼从车后座搬下一只半人高的花牌来。 黄包车夫们看见花牌时,不由自主都站了起来,上海滩的公子哥们捧舞女歌女送花牌也是惯例,蹲在百乐门舞厅前的车夫见多了,没什么稀奇的,可是今天这样的花牌,黄包车夫们还是头一回见,这花牌上的玫瑰都是一张张百元法币折成的。 黑衣人抬着花牌从黄包车夫们面前走过,看着这个他们拉一辈子黄包车也挣不来的花牌,那个叫阿三的悄悄地上吐了口唾沫,骂了声:“臭婊子。” 百乐门那些舞女们看见这个法币花牌的刺激比之黄包车夫们要深刻许多,尤其这花牌上的名字她们都还不认识,或者准确点说,这名字她们都认不全。 林嫮生。嫮?这个字读什么林嫮生又是哪一个? 新来的?这风头怕是徐艳晴也望尘莫及。 说起来这徐艳晴真是美人,称得上鼻腻鹅脂,腮凝新荔,尤其笑起来,两个浅浅梨涡,煞是动人,今年二十五六岁,正是一个女人最娇艳的年纪,只是放在舞女这行当里就略大了些,只是架不住她知情识趣,分寸拿捏得好,欲擒故纵这一招尤其纯熟,至今还是百乐门里的头牌。 不过看来这个头牌要保不住了,这是那些舞女们看见这个花牌时的得意。 就和百乐门这些舞女们预计的一样,徐艳晴裹着她那件华丽的俄罗斯银狐短大衣摇曳生姿地进来,一眼瞥见那法币花牌时,浅笑凝在了她描画精致的脸上,一瞬间几乎有些扭曲。 英英年纪不大,也就二十来岁,平日叫徐艳晴压得死死的,这回看着徐艳晴脸上瞬间凝固的笑容,倒是得意起来,用能叫徐艳晴听着的声音向身边的梅丽发问:“侬讲,格只花牌上钞票有得几钿?” 梅丽的眼光在徐艳晴身上那件俄罗斯银狐短大衣上转了几转,抿着红唇一笑:“我哪能晓得,不过总归好买几件皮大衣。” 徐艳晴身上这件俄罗斯银狐短大衣是上星期新得的,还是上海银行的蔡经理带了她去西伯利亚皮草行挑的,虽然不是皮草行里上品的那些,也足以叫徐艳晴在同伴们面前得意了好几天。那些舞女们早就嫉妒得眼中出血了,忽然得了这样一个机会,怎么肯放过讥刺徐艳晴的机会。 徐艳晴到底比她们老辣些,伸手把大衣领子拢了拢,扯着嫣红唇角一笑:“开心点啥,花牌又不是送你们的。”话虽这样说,眼角还是止不住朝花牌上溜了眼,那一朵朵百元法币折成的玫瑰就像带刺一般,刺得她眼睛生疼,叫她几乎想伸手过去将这只花牌推倒。就在手搭到花牌上时,终究还是忍住了:这样豪阔的出手,不好得罪的呀。 徐艳晴又有些咬牙切齿地想,林?生,连名字都这样故弄玄虚,可见是个不安分的小妖精。 英英梅丽们看着徐艳晴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而后身姿摇曳地走进去,多少有些失望,又看了看那个花牌,终究也觉得刺目——呸,得意什么,又不是送给我们的。这才来呢,就这样大的阵仗,要是真站稳了脚跟,我们还有的地方站吗?说不定比徐艳晴还要难缠。 百乐门舞厅的化妆室里一如往常的喧闹。 “哎呀,侬踩了我裙子。” “啥银用了我的胭脂!自家买不起啊!” “哎呀,嘉嘉,你的项链好看的哦。陈小开送的伐?” “阿花嫂,我的皮鞋帮我揩了伐?” …… …… 大班金莉莉领着一个女孩子走进来时化妆室里顿时安静起来。 跟在金莉莉后头的那个女孩子比金莉莉还要高上半个头,可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剪着短短的学生头,小脸雪白雪白的,漆黑的眼眉像是在水里浸润过一样,同她眼光一触,心口就微微的一疼,忍不住就想呵护她。 舞女们窃窃私语起来:迭个好看的小姑娘是啥人? 金莉莉回头看了女孩一眼,弯弯的眉毛不为人察的皱了皱,转脸清清嗓子拍了拍手,“大家听好,伊是新来的林嫮生。关照捺,眼睛张张开,不要拎不清。”转头又向林嫮生笑笑,用国语讲:“嫮生啊,你看看你喜欢哪个位置?” 林hu生? 小妖精? 第一眼看见林嫮生时那不自觉的怜惜在听见她名字时,都化作了春水流进了黄浦江,看在林嫮生身上的眼光也变成了挑剔和尖酸。 “瘦是瘦得来,无么吃饱过饭吧。” “好好叫有书勿读,帮阿拉来抢饭吃,真是作孽。” “哎呀,又没有欺负伊,眉头皱啥皱。” 林嫮生个子高挑,从金莉莉的肩膀上望过去,正把整个化妆室看在了眼底。百乐门是上海最大的舞厅,化妆室也大,只是舞女的人数更多,每个梳妆台前都有人占着,只有左手第三个位置是空的。 “就这个吧。”林嫮生说的是国语,声音略沉,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微微拖着些尾音,就象是手指在人心上轻轻一挠。 女孩子们看见林嫮生选了那个梳妆台时,窃窃笑了:格记好白相了。 金莉莉看着林嫮生挑的位置,细细弯弯的眉毛皱得更紧了:这个大小姐,什么位置不好挑,非选这个。算了,算了,都是不好惹的,让她们自己闹去。 林嫮生选的那个空位竟然就是徐艳晴的。 徐艳晴从洗手间出来时看见的是个穿着卡其色束腰长大衣的女孩子立在她的梳妆台前,细腰长腿,梳妆台上的灯光投映在她的脸上,那黑漆漆的眼睛像是两丸黑水晶一样闪亮。 虽然金莉莉把林嫮生引见给这些舞女们时徐艳晴不在,可是只这一眼,徐艳晴几乎就能断定,这个年轻的带着妖魅气息的女孩子就是那个林什么生! 到底是百乐门的头牌,徐艳晴很沉得住气的,摇曳生姿地走到原本属于她的梳妆台前,雪白的涂着艳红蔻丹的手按在了桌面上,笑微微说:“林小姐?” 林嫮生正看着摊了一桌的脂粉发愁,忽然听着有人叫她,转过头来把徐艳晴看了看,启唇:“请问你是?” 徐艳晴到这个时候才发现,这个林嫮生穿的居然是平底鞋,就这样还能高出她大半个头去,虽然这样高挑,偏还看着纤巧秀弱,仿佛一口气就能吹化了一样。更叫人讨厌的是她那张小巧精致的面孔上,一点脂粉颜色也没有,那皮色还是当得上雪白粉嫩,薄薄的嘴唇粉润润的诱人。 徐艳晴心里更不舒服了,不由自主把手指在桌面上敲了几敲。 林嫮生静静看着眼前的女人,等着她说话。 徐艳晴过了一会才舒展了眉头,笑说:“小姑娘,这个位置有银格。” 林嫮生一笑,眼角眉梢似春风拂过,脚下退后了几步,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倒是有几分潇洒做派。 徐艳晴本想着,这个林嫮生人还没到,声势就这样大,又长了这么一副年轻妖魅模样,一定不是肯吃亏的性子,想不到她竟就这样退让了,倒也不好穷追猛打,只能在椅上坐了,开始化妆。 徐艳晴拿起那盒子粉底往脸上抹的时候,在镜子里看见那个叫菁菁的小舞女怯生生过来请林嫮生往她那张化妆台去。菁菁应该是这个百乐门里最不起眼的舞女之一了,也有七八分姿色,可百乐门里的舞女那一个不是一副好相貌,只有姿色是不够的,还要懂眼色会来事。 可这个菁菁顶不会看人眼色,就像这回,其他的女孩子都装没看见,偏她来出头。那个林嫮生居然毫不推辞就走了过去,就在菁菁的位置上坐了。 介急就要拍马屁了,还不晓得这个林嫮生能不能站住脚呢,真当我徐艳晴是吃素的。 徐艳晴掷下眉笔,踩着高跟鞋摇曳着出了化妆室,过了片刻又回来了,走到自己化妆台前,侧头对了林嫮生流盼一笑,嘴角梨涡一闪,这才拿起眉笔对着镜子细细描画起来。 ☆、第207章 怒气 作者有话要说:  阿幂昨天在正文里放个新文,一来是想防盗,二来,因为新文需要用到上海方言,想问问大家上海方言影响阅读吗? 乾元帝听得密使回奏,先命昌盛将谢逢春宣进宫来。谢逢春这两三月来也算是如坐针毡,要说无事,乾元帝那般冷着玉娘,连玉娘有了身孕都绝足未往合欢殿去;要说有事,可也不见加罪。他是心中有病的,不免忐忑不安,这时听见乾元帝宣召,昌盛说话又客气,倒是松了一口气,忙整理了衣冠随昌盛入宫,与温室殿见驾。 乾元帝从前觉着玉娘与谢逢春毫无相似之处,便是今日再看,倒是觉着父女俩鼻子有些儿像,便盯着打量了回。 谢逢春在家时各种忧虑,可事到临头倒也有些光棍,不然也不能胆大至拿庶女冒充嫡女来哄皇帝搏富贵了。这时看乾元帝在他脸上不住地瞧,便由着乾元帝打量,忽然听着乾元帝道:“谢卿,朕引你见个故人。”心中疑惑,将头抬了起来,惊见应在阳谷城老家的孟姨娘依旧一身素衣叫几个太监从偏殿推出。看着孟姨娘那白生生的脸,黛眉美目,依旧是从前模样,这一惊那还了得,竟是顾不得还在帝前,径直将手指着孟姨娘道:“胭红,你如何来了!叫人看着可怎么好。”这话出了口,谢逢春才惊觉身在御前,不由转头瞧了眼乾元帝,脸上满是懊悔之色。 乾元帝冷笑道:“谢逢春,你实话与朕说了,玉娘到底是谁的孩子?” 谢逢春听着这话便知自家偷梁换柱之计露了相,只孟姨娘那张脸便是实证铁证,再无抵赖的余地,如今也只望乾元帝依旧喜爱玉娘,不忍加罪。不然,问一个大不敬,一家子都要去死一死。当时就将他如何起意,如何与嫡妻马氏商议了将庶女记在名下送来采选一节老老实实招认了。又叩首道:“臣,臣一时贪念,臣有罪,臣该死。只求圣上瞧在公主与娘娘腹中小殿下的份上,饶了臣这一回,臣日后再不敢欺瞒圣上。再不敢了。” 乾元帝听着谢逢春这几句辩解与密使所奏恰能对上,这才算是真真将心放下,脸上神气不由自主地一软,谢逢春也是个狡猾的,看着乾元帝脸上松动,只以为乾元帝是为着玉娘,忙又哭道:“臣,臣也是为着娘娘呀。娘娘薄命托生在贱妾的腹中,打小受了多少冷眼委屈,连说话也不敢高声,她到底是臣的女儿,瞧着这样,臣哪有不心疼的,是以,是以,臣想搏一搏,若是娘娘运气好些,日后便没人敢小瞧她,并不是有意欺瞒。圣上若是要降罪,也只求降与臣一人,勿怪娘娘。娘娘还要照应小公主啊。” 说来这些日子乾元帝虽不往合欢殿去,也常问玉娘起居饮食,知道她这些日子来虽闭门不出依旧受了不少冷言冷语,因玉娘身份不明,乾元帝只得硬起心肠来不理,心中到底不舍得,这时再听谢逢春哭诉玉娘在家时受的种种委屈,哪里还舍得计较玉娘出身,只是谢逢春当日以庶充嫡,往轻里说也是个戏弄君父,不加以惩治,纵得他胆大,日后还有什么不敢做?便以谢逢春御前失仪为由,罚俸一年,降承恩候为承恩伯,又指了跪在一旁默不出声的孟姨娘道:“勿使见人。”谢逢春听着乾元帝不叫孟姨娘见人这话,便知乾元帝依旧回护玉娘,不忍让她叫生母的出身拖累,喜心翻倒,领旨谢恩,带着将头脸都裹住的孟姨娘出宫去了。 乾元帝这里打发谢逢春出去,自家就往合欢殿来,来的路上心中想了许多见着玉娘时的情景,想玉娘性子柔顺可爱,只消哄上几句,自不能与他计较生气,可真见着玉娘的面时,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却是玉娘接着乾元帝过来的旨意,散了长发一身素衣在殿前跪着,竟是个脱簪待罪的模样,乾元帝本就心怀怜惜,再看玉娘这幅模样,哪里还受得住,急命住辇,也不要太监搀扶,自家跃下软舆,急急奔到玉娘面前,伸手就去搀她,口中直道:“你这孩子,这样冷的天穿成这样跪在这里,可是要急死我吗?” 玉娘见着乾元帝这口气,虽不知当中详情,却也晓得事是了了的,便不肯顺从,只道:“妾有罪,还请圣上降罪。”乾元帝将玉娘的双臂一握想要将她强行扶起,只觉手中瘦骨嶙峋,顿时后悔莫及,强将玉娘扶起,又劝道:“是有人行了谗言,我误会了你,哪里是你有罪。” 玉娘见乾元帝又自称起了我,便知乾元帝心中悔了,她素来是个擅用人心,哪里肯放过这个机会,顿时扯着乾元帝袖子哭道:“妾也曾问过圣上,妾有何过,圣上绝口不提,妾满心惶恐,日夜难耐,饮食无味,日日望着圣上过来,妾好请罪,可圣上又绝足不来,圣上竟是忍心,圣上就是不念着妾,难道连孩子们也不念了吗?”玉娘从前哭起来,都是珠泪盈盈,如娇花带雨,今日却是全不顾仪态,放声而哭,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一般,凄凄惨惨戚戚的模样,倒是更叫人怜惜。 乾元帝本就后悔,叫玉娘这一哭,更是气弱,一面扶着玉娘往殿内走,一面哄她,道是:“你要加我罪名前也该问问你自己,便是我不来,你如何拿自己身子与我赌气,不肯叫楚御医扶脉呢?要是你们母子有个什么,你叫我如何安心?” 玉娘听这话便知乾元帝又退了一步,愈发地不肯饶让,顺势哭道:“妾以为圣上不要妾了。”这话忽然觉得腹中剧痛,脚上发软,又有一道热流涌出,便住了口,低头看去,只见一股鲜红缓缓从裙下漫出。 这是小产了?玉娘心上忽然一片宁静欢喜,转脸对乾元帝瞧了眼,双眼一阖倒在了乾元帝怀中。乾元帝看着玉娘这样,知道不好,顾不得玉娘身上流血,一把将她抱起一面急喝道:“速宣御医。” ,一面向殿内冲。 待得将玉娘放在牀上时,乾元帝才看着玉娘脸上白得如同雪雕一般,裙子下半截已叫血染红了,不用御医来乾元帝也知道,这胎大半是保不住了又说自乾元帝与昭贤妃生分以来,虽没有加罪的旨意下来,合欢殿这些日子来也几乎好说死气沉沉,自金盛以下人人不敢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好容易看着乾元帝复来了,话又说得带些悔意,分明是事过了。而昭贤妃又有身孕,圣上日后自会愈加怜惜,合欢殿只有更胜从前的,不想变起俄顷,昭贤妃竟是小产,还是金盛催着,众人才动作起来。 昌盛与金盛两个又过来将乾元帝劝至内殿外,昌盛因看乾元帝袍角上沾着血,一面命金盛将乾元帝留在合欢殿的衣裳来与他换,又叫小太监打了热水来与乾元帝洗手。乾元帝只由他们动作,却是一言不发。 乾元帝这会子自是又恨又悔,恨的是李源谗言污蔑,以至于他误信谗言,害得玉娘伤心若此,伤了胎脉。悔的却是,明知玉娘任性不肯叫楚御医服侍,怎么就顺了她的意思呢?若是强令她服从也未必会保不住孩子。如今看着一盆盆血水从殿内端出,脸上也是一片苍白,牙关却是咬得紧紧地。 又说御医们听着乾元帝在合欢殿急召,连气也不敢歇一口,一路拎着药箱子奔来,只昭贤妃这一胎终究没有保住。 乾元帝虽早料着这一胎凶多吉少,听着这话,还是听着回报,还是心上一沉,又问:“贤妃如何?” 这回来的是惯常给玉娘请脉的楚御医与另一位姓诸的御医,两个人你瞧我我瞧你,到底玉娘的脉是由楚御医专司,便由楚御医回道:“所幸胎儿尚小,与母体伤害不大,娘娘好生调理,可告无碍。”乾元帝听着,慢慢点头,又问:“可知是男是女?”楚御医回道:“还辨不清。” 乾元帝正要说话,就看着殿门外人影闪动,却是诸妃嫔们听着乾元帝又来了合欢殿。合欢殿紧接着就宣了御医,还一宣宣了俩,便知道昭贤妃出事了,一个个都赶了过来,一面是要瞧个底细,一面却是要在乾元帝跟前露个面,到底乾元帝与昭贤妃别扭了这些日子,哪个知道他们还能不能和好呢? 不想她们这一露面,正做了乾元帝出气桶,只看乾元帝霍地站起身,一脚踢去,将跪在面前的楚御医踢翻在地,抢了搁在他脚边药箱子朝着殿门口掷去,一个掷完尤不解气,又将诸御医的药箱子也扔了出去,,怒喝道:“都与朕滚!再叫朕看见你们,暴室有的是地方与你们住!” 诸妃嫔原是来露脸讨好的,看着乾元帝这般横眉怒目地模样,惊惧万分,顾不得仪态婉转,一个个跌跌撞撞地跑开,顿时做了鸟兽散。 乾元帝看着人都散了,这才回转身来,在楚诸御医两人面前转了几圈才道:“你们就在偏殿住下,随时伺候。贤妃若能痊愈,朕记你们一功,若是不能,你们的差也当到头了。”也不想听楚御医等表个忠心,挥手叫他们退下,自己站了回,才迈步向内殿走去。 ☆、第208章 切齿 玉娘这一晕至晚方醒,才睁眼时只觉身在云端一般,远远地似乎有人唤她,又道:“娘娘,御医说了您只需好生保养,日后还能再怀龙胎,如今好生保养才是。”又有人将她半扶起来,舀了什么送到她嘴边喂她喝下,即苦且涩,仿佛是当年喝的那杯鸩酒一般。玉娘皱了皱眉,将脸转了开去,那勺子又靠了过来,玉娘又要避,却听着有个声音道:“母妃,乖乖吃药呀。阿宁吃药就很乖,妹妹,你也叫母妃吃药。”果然又有个软糯奶气的声音道:“娘,不吃药不乖。” 这是?玉娘凝了凝神,循声看去,却见脚边趴着两个孩子,张了乌溜溜大眼对着她看,正是景宁与景琰。若是只看着景宁也就罢了,只一看着景琰,玉娘忽然觉得心头一酸,靠着珊瑚身上向景琰探出手去:“阿琰过来。” 景琰见玉娘叫她,欢欢喜喜地从玉娘腿边爬上扑进玉娘怀中,小手在玉娘脸上一抹,嘟起粉嘟嘟地小口在玉娘脸上吹了吹:“娘,阿琰给娘吹吹,不痛不痛。”景琰年小,只晓得保姆与她说娘病了,她就如保姆素日哄她一般哄着玉娘,却引得玉娘泪流满面。 原是玉娘看着乾元帝反面无情,就起了心思,怕哪一日她叫乾元帝看破真情,她自家大祸临头死了也就罢了,可孩子怎么办?景琰因与乾元帝是一个生辰还好些,腹中这个多半儿要白白受苦,是以这一回小产,虽不好说是玉娘故意为之,却也有她不肯保养,暗中放任的缘故。 就是这几日来,她便一直觉着小腹隐隐下坠作痛,后腰酸痛难当,她是产育过一回的,早知不妥,只是不肯叫御医来保养。今日乾元帝来时,她一哭一闹,也不知是她的幸亦或是李家的气数已尽,当着乾元帝的面儿小产就了。当时看着足下漫开的鲜血,再见乾元帝眼中的惊痛,玉娘便知这一胎不会白掉,是以不独不觉心疼反而欢喜宁静。可这时叫景琰这一叫一吹,仿佛心上都叫人挖空了一般,疼痛难当,抱着景琰放声而哭。 自从沈家破门之后,种种悲愤委屈怨恨如累石一般积在玉娘心上,坠得她几乎透不过气,偏生连个诉说的人也没有,这时终得肆意一哭,哭声凄切,直如杜鹃啼血有说不尽地悲苦凄凉。 景琰叫玉娘一哭先是吓着了而后便跟了一块儿哭,连着玉娘脚边的景宁也一面哭一面爬过来,将玉娘的一条胳膊抱着,母子三个哭做一团,连着合欢殿殿中服侍的宫娥太监们看着这一幕,也不由得催下泪来。 乾元帝这时正从后殿回来,原是赵腾与高鸿两个有急报,这才出去了回,他去时玉娘还未醒,回来才至合欢殿前,就听着殿内传来的凄切哭声,只以为是玉娘如何了,唬得险些儿魂飞魄散,跌跌撞撞地下了肩舆,径直扑进殿来,却看着玉娘母子三个抱在一块哭,心上先是一松,而后百味陈杂。站了会才走到玉娘牀边,使宫人们过来将景宁与景琰抱走,自家将玉娘抱入怀中,轻轻摸着她玉背安慰,又觉掌下是突出的脊背,瘦得一点肉也没有,愈发心疼,柔声劝道:“乖孩子,好了,我们不哭,你只管放心,我们的孩子不会白白没的。乖了,哭伤了眼可怎么好呢?是不是?乖孩子不哭了。” 乾元帝一面劝哄一面取了帕子来替玉娘拭泪,不想手擦到玉娘腮边时,玉娘檀口一张竟是咬在了乾元帝手上,细白的牙齿都切入了皮肉中。乾元帝吃痛,立时就要甩开,可玉娘心中怨恨深深重重,这一口咬得十分用力,乾元帝越甩她便咬得越紧,是以这一甩不独没甩开反倒沁出了血来。 两旁的宫人们见着昭贤妃竟是发狂一般咬了圣上,忙要过来拉,不想乾元帝叫玉娘咬得痛了,倒是想起她晕倒前那死气沉沉般的一般,方才哭又是那般惨烈悲戚,心上一软,只道是委屈得狠了让她出个气也好,竟没再挣扎,不独没再挣扎,反挥了左手叫众人退下。 玉娘是才小产的人,本就大伤元气又痛哭过一场,狠狠咬了乾元帝,也算是出了口气,这气一泄心上一松,人便又倒了下去。 乾元帝看着玉娘复又倒下,又急命宣御医,所幸楚诸两个御医都在偏殿候着,可谓转瞬而至,两个交替着请了脉,都道昭贤妃这一哭将心中的郁结哭了出来,与日后来瞧倒是好事。 玉娘在乾元帝跟前,从来都是副娇怯婉转的模样,尤其才进宫时,仿佛声大些都能将她吓着,便是他再宠她,她欢笑时也有些迟疑,御医曾说过这是心思郁结的缘故。从前乾元帝只以为是玉娘柔弱叫人欺负了也不敢如何,今日知道了玉娘出身也就明白这是玉娘自愧身世,是以日日担忧,只怕叫人看破。有着这样重的心思,如何能养好身子呢?如今只等玉娘再醒来,他与她挑破,叫她放心,只消他不计较,又有哪个能说话?是以听着御医这话,倒是点头。 又说前段时日玉娘有孕一事与她忽然叫乾元帝冷落的信儿一起叫诸妃嫔翻来覆去说嘴,也是为着这个缘由,是以虽玉娘“失宠”叫大伙儿称愿,也没人敢当着玉娘的面说些酸话。这会听着乾玉娘小产,诸妃嫔这才晓得如何乾元帝横眉立目要吃人一般,因看乾元帝对玉娘这般上心,诸妃嫔多有怀愤嫉妒,暗地又有称幸的人,只说:“这是没福气呢,从前挣命一般,只得了个女儿;如今这一胎连男女都不辩就没了,真是白辜负了圣上这样疼她。” 其中也有不屑的,道是:“前些日子那般冷着人,这会子孩子没了,倒装样情痴起来,真真好笑。昭贤妃肯信他?也不过哄他自己罢了。” 说这话的却是陈淑妃。陈淑妃本以为昭贤妃与乾元帝生分,她这里献些儿殷勤,便是只瞧在景和的面上,乾元帝也要与她几分面子情。这人情都是处出来的,一来二去的,不怕没日后。不想乾元帝待她与诸人别无二致,陈淑妃母子都是聪明人,立时死心,不再随人往前凑,反倒是陈淑妃转头照应合欢殿一二。 以陈淑妃的算盘,若是乾元帝与昭贤妃能和好,那他们这会子算是个雪中送炭。经了这回患难,也好叫昭贤妃信服从前景和说的合则两利。若是昭贤妃再也没了出头之日,也无大碍,还好叫人说她一句宽厚。陈淑妃将这些话与景和一说,景和自然称善,又道是:“父皇待她与众不同,便是自家冷了她,也会许人欺到她头上去。” 只景和知道,他母妃没明白一事,若是乾元帝日后能与玉娘和好如初,如今的雪中送炭才是真正的算不了什么,莫说是乾元帝,便是玉娘这个受惠的也不会放在心上。那谢玉娘但凡有一点软心肠,叫乾元帝这样哄着,如何一点不动心?不过是因为那心肠是铁筑铜打的罢了。倒是若是她就此失宠,倒还好说。这谢玉娘不是个认命的,肯与他们一起谋划也为未可知。 只是当着陈淑妃的面儿,景和未将此节此情点破。这时听着陈淑妃的话,景和却叹道:“只怕母后要有不是。”陈淑妃掩口笑道:“用一个不知男女的孩子去换前程,她也真是个狠心的,只可怜皇后遇着这么个心狠手辣的,如今是后位不保,日后,性命也未必保得住哩。”景和微微一笑,道是:“只是在这宫里头,哪个又是清白无辜的呢? 果然就如景和所料,乾元帝翌日就下了旨,以皇后李媛心怀嫉妒,刻薄有孕妃嫔使皇嗣夭折为由,夺李氏太子妃册宝、贵妃册宝与皇后册宝,令皇后闭门思过,即日起封锁椒房殿,无旨不得擅出,更不许外戚探望。 将李媛手中册封的册宝尽数收回,便是李媛依旧住在椒房殿,也已形同废后;不许走动探望,形同幽禁。是以旨意下至椒房殿时,李媛当场晕厥。 护国公府接着这道旨意时,唐氏却是状若癫狂几乎要扑上去将宣旨的天使撕咬上几口,亏得两旁的丫鬟们扶得快,这才没叫唐氏扑出去。饶是如此,天使也是气怒交集,指了唐氏尖声道:“敢问夫人是对圣上旨意不满吗?!” 李源更是当场怔在那里,他自谓算准了乾元帝的心肠,乾元帝当日忌讳沈如兰,这才遣了赵腾潜在沈如兰身边,又借着沈如兰贻误战机将他从重发落;便是明知沈如兰里通外国证据不足,依旧将他满门超斩,如今要知道昭贤妃肖似沈昭华,便是查无实证,日后也只会冷着昭贤妃,不会宠爱如初,不想事情竟是同他想的全不一样,这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 不待李源想明白是哪里出了岔子,唐氏这里就闹出了事,听天使这话说得十分厉害,李源只得上来赔情,推说唐氏是失心疯了,又令李敦武新装了个红封,里头塞了一万两银票,厚厚的一叠,方才将天使哄住。 唐氏这时已坐在地上,把手拍着地面哭道:“昏君!昏君!我李家满门忠烈,叫你这般折辱,也不怕天有眼!”话音未落,身上已着了一脚,却是李源将她踢倒,却看李源指着唐氏喝道:“你若是想我们家和沈家一般死个干净,只管嚷!” ☆、第209章 加恩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 关于 景和和女主,正文是不太可能了,要不,番外? 起先没这个设定的啊!!但是,本性相似造成的巨大吸引力,我也没办法。。。。。。。。。。。。 感谢 叶子 扔的一颗地雷 唐氏叫李源这一喝顿时将声收了,不敢再咒骂乾元帝,可一想着女儿所受的苦楚愈发地心如刀绞,一把扯着过来扶她的小唐氏哭得泪如雨下,又指了李源道:“都是你做的孽!报应!报应呀!”听着唐氏这话,李源把眉头紧皱,喝道:“你们夫人疯魔了,还扶进去!”说着抬脚就往外走。 到得书房,李源屏退了房中等候的几位幕僚,独自坐在书桌后,注目看着双手,脸上也露出几分愁容来,又轻轻地叹了口气,当真是错了吗? 护国公这一爵位传至李源这一辈之后原该降爵的,可这爵位是李源历代先祖拿性命一代代换回来的,李源自诩多才强干,如何甘心祖传的爵位在他这一辈上到头,一心要传承下去,恰好那时永兴帝为时为太子的乾元帝选太子妃。 李源有一幼女,也算是个美人,性子端正刚直,那性子若是做寻常人家的当家主母自能家宅平安,规规矩矩,可要做太子妃,乃至皇后,未必胜任。李源虽也知这些,可到底抗不过要将护国公这一爵位传下去的念头,暗中运作了,将李媛送到了永兴帝眼前。恰好永兴帝虽立了元后嫡子为太子,到底觉得这个儿子看着礼贤下士,平和明智,实则颇为任性,想要个性子方正些的儿媳妇,也免得东宫失序,瞧着李媛的性子顺眼,便立了李媛为太子妃。 只是李媛虽得永兴帝轻言,却与太子不大和睦,不过勉强维持个面子情,这还是瞧在永兴帝在的份上。更不妥的是,李媛数年太子妃生涯莫说儿子了,竟是女儿也没有一个。直至乾元帝践祚,便以此为由迟迟不立太子妃李媛为后,只立为贵妃。倒是那时的高贵妃,有儿子在手,又有乾元帝偏爱,仿佛能母以子贵。 若是叫高氏做了皇后,乃至太后,难道他们李家养大的女儿,原配嫡室从此要在一个军户女面前做小伏低吗?若是高氏之子做得皇帝,护国公的爵位只怕也保不住,李源如何不愁? 如今再瞧,也不知是不是天意作弄,西北党项与突厥作乱,乾元帝使李源与沈如兰各领一军出征,一路收复故土,最后与敌军决战时,李源就想着只要他这回立得头功还怕乾元帝不肯立女儿为后吗?又怕沈如兰抢了头功去,便以沈如兰妻子出身为把柄,逼得沈如兰暂时按兵不动,将先机让出。 哪晓得党项人有个军师了得,看破大殷两军不合,设下了埋伏,将李源的先头部队吞了。沈如兰看着不好,再出兵已晚了,是李源的长子,护国公世子李彰武已折在这一役,便是李源本身也受了重伤,渺了一目。 西北一役最终虽得最终得胜,沈如兰也因“贻误战机”得罪,叫乾元帝加罪降职,而李源父子却成了“有功之臣”,李媛也最终做得了皇后。只是李媛始终不得乾元帝欢心,这皇后做得,从前有高贵妃,如今有昭贤妃,一个个如狼似虎地窥视着后位,如今更是形同被废。 李源这时回头再看,却是知道若是事情从头,他还会再送李媛去参选太子妃,若是再要踩着沈如兰一家子上,他也不会迟疑,只是他在昭贤妃进宫前就将她除去,不留后患。 而唐氏看着李源拂袖而行,气恨得几欲晕去。小唐氏唤了丫头过来,合力将唐氏扶进卧房,服侍她在牀上躺了,又把热茶来与唐氏吃。唐氏哪有心思吃,一手将热茶打翻在地,掐在小唐氏的手上,恨声道:“他们李家!他们李家!蠢的蠢,狠的狠,只可怜了我的女儿,如今生死都由不得她!”说着用力在小唐氏肩上拍了几下。 小唐氏吃痛,脸上一点子不敢露,还得劝道:“圣上不过是一时着恼,自有人为殿下鸣冤的,如今满朝哪个不知道宫务都在贤妃自己手上,她自己年轻不知道保养,如何怪得我们殿下呢?” 小唐氏倒是还有些话不敢与唐氏说,这回不过是乾元帝自家与昭贤妃闹脾气,闹得昭贤妃小产,他不舍得怪昭贤妃,不能怪自家,只好找个人出气,皇后从来不肯与昭贤妃和睦,又是名牌上该管事儿的,还不拿来头一个出气。这也是皇后自家不会处事,她是皇后呢,何必与个偏妃争宠?即昭贤妃得皇帝意,一面好好捧着,一面寻新人与她争持,如此两个都要奉承她,何乐不为,哪家子夫人太太不是这么做的?非要拿个阎王面孔对人,可不是将把柄送在人手上了。 唐氏听着小唐氏这话,只是摇手道:“你知道什么!”乾元帝这是迁怒,怪着李源不该上那一本,他不好明着降罪李源,只好拿李媛来出气,只怕这还是开头。 小唐氏呶了呶嘴,到底唐氏是她嫡亲姑母,看着唐氏怒目,还敢出声,轻声道:“若是早将她除了就好了。”唐氏叫小唐氏这话一说,正要发怒,话到口边又停住了,叹息一回,可不是后悔,只恨她初见那妖精觉着她肖似沈家那死了丫头时就该要了她的命,偏要留着她与高氏分宠,以至于前门驱狼后门引虎,这谢玉娘竟是个要命的! 护国公府中的阴云到了次日又深了一层,却是乾元帝下旨,复谢逢春为承恩候,更册谢显荣为世子,其妻冯氏为世子夫人。 大殷朝的爵位有不世袭、世袭、世袭罔替三种。从前谢逢春为承恩候,他的两个儿子都没爵位,便是不世袭那类,一代而绝。如今赐了谢显荣为世子,就是说哪怕日后降级而袭也好再袭一代了,已是大恩宠。 先是,乾元帝以御前失仪为由降谢逢春为承恩伯,连着乾元帝前些日子冷落昭贤妃的事来瞧,分明是昭贤妃失宠了。哪晓得,上半日才是降谢逢春的爵位,下半日乾元帝为着昭贤妃小产,怒发冲冠,次日就明旨申饬,更收了皇后李氏手上所有册宝,将皇后幽禁。今日更有这么一道旨意下来,一时间,朝中说什么的都有,瞧着承恩候与护国公的眼色都不同往日。 承恩候府接着这道旨意,自是欢喜异常,谢逢春还拉了她的手道:“你老老实实地在家呆着,自然有你的好日子过。我活着时,我自会照应你,就是我死了,还有世子他们呢,你也知道世子为人,总少不了你的一口饭,一碗茶。” 从来无子的姨娘算不得庶母,死后不能入祖坟,也无人供茶饭的,谢逢春这话便是答应将孟姨娘葬入祖坟了。 往前马氏看孟氏如同眼中钉一般,如今连着儿子都有了大前程,心头畅快,且为着她与齐瑱那一场闹,马氏叫丈夫儿子狠狠教训过几回,又看险些带累了玉娘,也就收了脾气,如今着看孟姨娘也不敢生气,反笑道:“侯爷说得是。” 不想孟姨娘依旧要谢逢春与她安排个院子,情愿在里头吃长素。马氏听着这话,忙不迭地答应,谢逢春虽有意与孟姨娘重修旧好,可看着孟姨娘其意坚决,只得答应了。 马氏看着孟姨娘识趣自然欢喜,倒是还吩咐了冯氏与梁氏两个仔细照料,孟姨娘的分例依着她的分例减半供应。冯氏也觉孟姨娘为人是嚣张些,可在大事上颇是明白也高看她几眼,听着马氏的话,满口答应。 因冯氏次日要进宫谢恩,马氏又与冯氏道:“你明儿进宫谢恩见着娘娘,请娘娘千万好好休养,保重身体,她年轻着呢,圣上又这么疼她,早晚能再怀的。她如今可就少了个皇子了,虽有五皇子,可到底不是她生的。”冯氏笑着答应。 冯氏回在房中,世子与世子夫人的诰命服早送了来,端端正正地搁在牀上。冯氏在牀边坐了,探手在诰命服上来回抚摸,眼中泪光闪闪。谢显荣回房时恰看着这一幕,脸上就一笑。说来谢显荣此人名利心十分炽热,又现实功利,可待冯氏却也温柔,当时过来将手按在冯氏的肩上道:“你放心,等阿骥长大了,更好的也穿得。” 谢显荣撩袍在冯氏身边坐了,低声道:“我只说与你一人知道,圣上还要抬举娘娘,叫了礼部议嘉号与章程。”冯氏不禁转头瞧了谢显荣一眼,十分惊诧。大殷朝一后三妃,如今皇后尚在,贵淑贤三妃俱全,玉娘的贤妃上更有嘉号,是以虽位次在淑妃之后,却是与贵妃并肩的,这还要再加,如何加?莫不是并称贵妃?昭贵妃?若是如此,又何必议嘉号与章程? 谢显荣笑道:“不过是礼部侍郎看着娘娘出色,在我面前提了一笔。圣上这样肯抬举娘娘,早晚要将娘娘送到那个位置上去。恩推母家,害怕阿骥没前程吗?”冯氏将头靠在谢显荣手上,叹息道:“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也一样叫人害怕。”谢显荣就道:“娘娘这回虽是受了委屈,可圣上如此处置也是给足娘娘颜面了,你明儿见着娘娘,若是娘娘明白便罢,若是娘娘还生气,你好生劝一劝。” 冯氏听着谢显荣这话,却是道:“娘娘是个明白人,哪里用你我操心,我倒是愁她太明白了。”太明白了以至于自苦,若是肯放松些,这一胎也未必会伤着,虽圣上因此格外怜惜,可到底折了个孩子,实在可惜。 ☆、第210章 宸妃 作者有话要说:  阿幂的设定,宸妃是参考皇贵妃的。可皇贵妃的册封仪式,只说了句“如册中宫仪”,于是阿幂只能倒过来去查册皇后的流程。那一大串,阿幂想过翻成白话文搬上来,写了又删,又改,所以搞得昨晚来不及。 PS,那句“兹遇皇后殿下兹受册宝,妾等不胜欢庆,谨奉贺”实在是太不人道了,外命妇还好些,内命妇们说这话时应该是咬碎银牙了吧。 再PS个,宸妃史上真是没几个,而皇贵妃,明朝少些,到了清朝太不值钱了,su 冯氏次日进宫,与合欢殿拜见玉娘。见两三月不见,玉娘瘦了许多,脸色也白,唇上一点颜色也没有,愈发显得眸似点漆。冯氏含泪下拜,道是:“娘娘如何瘦成这样?娘娘这般糟践自家身子,莫说是圣上了瞧着难受,便是我们这些看着也是心疼。妾说句大胆的话,哪怕娘娘不看着圣上面儿,也该瞧在公主殿下的面上。娘娘好了,殿下才能好呢。” 玉娘听着冯氏这番说话,脸上一笑,指了一旁叫赐坐,又道:“前些日子叫你们受惊。”这话一说冯氏又翻身拜倒:“臣等全家能有今日都托娘娘洪福,为着娘娘肝脑府涂地也是应该的,如何敢当娘娘这话。”玉娘将冯氏看眼,微微笑道:“你如今也知道了,多少人想我死呢。真是一步也差不得。你回去同父亲说,若是还想过安生日子,都好生守着本分罢。不然,凭是什么亲戚,休怪我不念往日情分。” 却是玉娘已知这一回生出这样大的祸来,都是马氏闹出的。若不是马氏仗着承恩候夫人的身份,打到齐瑱门上去,闹得沸沸扬扬,也不会送了把柄在景和手上;景和若不是抓着这个机缘,也不能一石两鸟将她与李氏都算计进去。这回多亏得李源借机生事,要拿她身份说话,不然这刻她还陷在景和局中,轻易脱身不得。 且她的身份,这回哄了乾元帝去,可到底经不起细查,若是再顺势摸下去,指不定就要暴露人前。尤其是孟姨娘,虽那妓院的老鸨叫玉娘早早使人灭了口,叫人不能摸着孟姨娘的本家是哪个,可若是马氏再吃醋捻酸地胡闹,叫人关注起孟姨娘来,可也不是好事。 若是依着玉娘心思,恨不能一了百了地叫马氏永远开不了口,只是马氏是谢显荣谢怀德亲娘。固然谢显荣名利心炙热,却不是能罔顾人伦的,便是他肯罔顾人伦,这样的人,玉娘倒也不敢用了。何况还有个谢怀德,谢怀德看着有些儿跳脱,倒是谢家最有人情的一个,怎么肯不认亲娘。是以玉娘玉娘特地叮嘱冯氏,务必看好了马氏,不令马氏再生事端。 冯氏本性也聪明,听着这些话心上一缩,要说自玉娘得宠来,屡屡叮嘱家人不要生事,连着在阳谷城的本家也一样,偶尔有些胡闹的,可真要借着昭贤妃名头生事的几乎好说没有。偏这回郑重其事地提一笔,她素来不是空口说话的人,猜着玉娘本意便低声道:“自从娘娘得病,母亲在家建了佛堂,为娘娘日夜祈福,不敢有一日疏忽。” 玉娘听着这话才松了口气,微微笑道:“辛苦母亲了。”转头与珊瑚道,“将前日圣上送来的两支人参与世子夫人带回去,赏与承恩候。”冯氏双手接了,替父谢恩。玉娘是才小产的人,不耐烦多说话,也就叫冯氏退出。 不说冯氏回家,如何转诉玉娘吩咐,谢氏父子商议如何不令马氏再在外走动,以免再招惹事端。 只说因在乾元帝心中认定这回都是李源挟私污蔑,委屈了玉娘不说,更折了个孩子在内,乾元帝只一想着玉娘那场痛哭,悲惨欲绝,心上便似刀绞一般,恨不得立时废了皇后,册玉娘为后,好叫玉娘展一展欢颜,无如李源的奏章不好公诸于众,皇后也无大过,因此废后,只怕御史们不肯干休,到时必定扰扰攘攘,与玉娘名声不利,只得暂且忍耐。 乾元帝到底不肯平白便宜了李家,收回李媛手上所有金册金宝是一桩,更要升一升玉娘份位。只皇后之下,三妃已满,难不成黜了贵妃,将玉娘升做贵妃?贵妃高氏为人虽有些任性,可也无大过,且才折了幼子,平白无故地废黜她,乾元帝倒也狠不下心,因此便礼部拟个嘉号来,使超脱诸妃之上。 要说礼部尚书也是个妙人,最是明白是非曲直,看着帝心所向无可逆转,便肯逢迎,只道双贵妃并立亦可,若要昭贤妃后来居上,保留嘉号即可。不想乾元帝是一心要哄玉娘欢喜的,只给个贵妃位算什么?不肯答应。到底尚书也是两榜进士出身,见着乾元帝意有不足,一咬牙,索性道是昭贤妃代后执掌宫务期间“清廉端庄谦恭有度”,宜上尊号为“宸”。 宸极者,代指帝星,引为帝王。乾元帝这才喜欢,道是:“宸妃号即尊,又代摄六宫事,位列诸妃上,体制宜崇,尔等拟个礼制章程来。”礼部尚书原先以为不过同寻常妃子册封一般,遣使册封便了,竟有特旨,可到了这时,也由不得礼部了,只得回去商议。 先是,礼部请乾元帝以册贵妃仪册立宸妃的折子叫乾元帝掷回。册贵妃时,贵妃头戴九翚四凤冠,身穿翟衣,正中向北面跪下,由正使宣读一篇冠冕堂皇骈四俪六的册文,册文铸成金字,缀于玉版,是为金册。读罢,正使授册,先将册递给左边的女官,女官跪接,转奉与贵妃,转奉贵妃,贵妃递与立在右侧的女官,放在桌上,而后副使授宝,如授册仪,至此礼成。 大殷朝的贵妃也算体面,能在自家宫中受内外命妇朝贺,不想乾元帝将折子掷回,说是太轻忽。礼部无奈,只得再行商议,在贵妃仪注上再加成。可加多少颇有争议,就有侍郎怒道:“加什么加?再加也不过是个妃,还能如何?”这话还未说完,就叫众人拖在一边,堵了口道:“禁声,你想死么!” 仪式还好说,在贵妃仪上加成些许,也算有个参考,可宸妃服制从无前例,也要拟定,不过半月时间,礼部上了三四回折子,都叫乾元帝驳回,最后更批说“不用心”三字,道是,你们若不能,朕就换能的来。 这是要换礼部尚书的意思?直唬得礼部尚书魂飞天外,愁得头发也白了许多,还是兵部梁丑奴瞧着他可怜,指点道:“宗正主司皇家亲族或外戚勋贵等事务,主祭祀、册命等,熟悉仪注,兄台不若请教一回宗正。”礼部尚书听着有理,便将这几回的折子都整理了,往宗正府上求教。 乾元朝的宗正是楚王,论起辈分来,乾元帝还要唤一声族叔,年已将七十,虽将古稀,因素日爱个舞枪弄棒,身子倒是强健,眼不花耳不聋的,对朝中事门儿清。虽乾元帝还未明旨册昭贤妃为宸妃,可又怎么瞒得过他,连着乾元帝几次驳回礼部议的仪注章程也知道,虽觉乾元帝对昭贤妃偏宠了些,却也不反感。 一来,楚王的嫡出幼子幼年就定的亲,定的是临安候世子的嫡次女只待女孩子及笄就成亲的。而临安候的外甥孙女嫁的正是昭贤妃娘家承恩候府嫡次子,因此两家也算联络有亲。且楚王也知他这个宗正,说到底还是要听乾元帝的话,乾元帝又不是那等软糯无能的,其实性子专横,又肯记恨,为着个妃子的体面得罪他,很不值当。且以乾元帝对昭贤妃的喜爱,日后册后也不是不可能,倒不如趁着如今卖个好,他嫡子庶子的有好些个,总要为他们留个人情。 只是楚王身为皇叔,又是宗正,倒是不好自家出面,便暗示了临安候,再由临安候提点了梁丑奴,叫梁丑奴引礼部尚书过来。礼部尚书叫乾元帝逼得几乎好说是焦头烂额,听着梁丑奴的指点,果然求上门。 楚王看着礼部尚书上门求教,又故意拖延了回,才肯指点,道是:“圣上即说,宸妃位列诸妃上,体制宜崇,依着我来看,不若如册皇后仪稍减一二,如此圣上也必欢喜,尔等你也好交差。” 礼部尚书听着楚王这些话,虽觉过了些,可再想似乎也没了其他路子,只得回来拟了折子,将册宸妃仪视册中宫仪稍减。 大殷朝服制,皇后具九龙四凤冠,服祎衣;则宸妃具七龙四凤冠,祎衣制式相同。皇后受册明日,要受内外命妇朝拜,先由内命妇内为首一人进而致词:“兹遇皇后殿下兹受册宝,妾等不胜欢庆,谨奉贺。” 赞拜,乐作,再拜,兴,乐止,退,复位。又引外命妇班首一人,入就殿上贺位,如内命妇仪,礼毕俱出。宸妃这一节稍减,礼成次日,内外命妇朝贺而不舞拜。 礼部自以为周全了,不想折子上去,乾元帝依旧心有不足,批曰:宸妃即代摄六宫事,体制宜尊崇,不尊崇无以威严,不威严如何服众?今只在服制上略减,其余仪注与册后一般即可。 折子下来,礼部尚书再肯逢迎也叫乾元帝气得几乎呕血:凤冠上便是少了两条龙又如何?哪个还能顶着数不成!即可!还即可!倒像委屈得不得了一般。真委屈,立她为后呀! 不想乾元帝倒是真觉得委屈玉娘依旧要屈居与李氏之下,又觑着玉娘黛眉微蹙,脸上不见欢喜之色,道是:“好孩子,这一段走下来,前后足有三日方能礼成,可是累得很,你不养好了可不成。待你受了册,哪个还能盖过你去,就是李氏依旧在,也不过是个虚名。” 玉娘却是不肯展眉,只含泪道:“总是妾自家不是,也合该有此报应,怨不得旁人哩,哄了圣上,倒要圣上来替人周全,妾如何安心呢?”说着泪珠儿扑簌簌地落下来。 乾元帝听着玉娘这些话,跌足道:“你这孩子也太会伤人心,我已这样赔情了,你还要哭,哭伤了眼可怎么好。”又抽过帕子来替玉娘拭泪,玉娘又道:“妾哪里是怪圣上,妾只求圣上日后若有什么,圣上先来问问妾,允妾自辩一回,妾也就安心了。”乾元帝叫玉娘说得心酸不已,哪能不答应。 次日,乾元帝便命翰林院拟诏,册昭贤妃为宸妃,位在诸妃上。又命宸妃摄六宫事,体制宜崇,先期祭告天地、太庙,如册中宫仪。 ☆、第211章 比照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这种职业,前朝的压力已经很大了,所以在宠爱妃子的时候,通常会很任性。如果要列名单,那真是一大串儿,不分明君昏君,甚至,明君任性起来,更不讲理,更蛮横呀。 乾元帝要抬举个妃子也罢,要给她母家体面也罢,官员们都忍得,可这先期祭告天地太庙,从来只有册皇后、太子、太子妃才行得,如今不过是册个妃子,虽位份超脱些,说白了也还只是个妾,如何能像册后立太子一般祭告天地祖宗?这放民间便好说个宠妾灭妻,在帝王家更是个摒斥椒宫,宫无正寝。如今皇后并无大过,乾元帝这般作为,置皇后与何地,置祖宗家法与何地,置人伦纲常与何地?是以乾元帝这旨一下,前殿前跪了多少大殷朝的大臣,请求乾元帝收回成命。 只乾元帝此人生来有些儿左性,又自以为这回玉娘受了大委屈,群臣们愈是反对乾元帝愈是坚决,反过来劝忐忑不安地玉娘道:“这和你有什么相干,都是我的意思。” 玉娘知道乾元帝的为人,这会子叫人逼着自然什么都不肯听,若是自家再顺着他的意思说了大臣们不是,不知哪一日这事儿就是他发作的引子,故而反做出个娇怯的模样,哭道:“可为着妾叫圣上受这样的,这样的逼迫,妾怎么心安?只要圣上依旧疼妾,妾不做这个宸妃又能如何呢?” 这话说得机巧已极,一面猜准了乾元帝不喜受人逼迫的心思,故意将群臣们进谏曲解,恰对了乾元帝心思,一面又故意退让,偏又暗示着乾元帝,如今是有他在,可要是他不在了呢?果然就叫乾元帝暴怒,拂袖道:“你哭甚!这与你有甚干系?!不过是他们那些文人拿着你作伐,这回只要我们退了这步,他们得了意,日后动不动就进谏,朕还做不做这个皇帝!朕在他们尚且如此张狂,哪一日朕不在了,你以为你不做宸妃难道他们就肯放过你?” 玉娘听着这句却将袖子举起掩面道:“圣上如何说这话来剜妾的心?圣上明知妾一身都与圣上同在,有圣上一日妾且自在一日,若是有那一日圣上以为妾能独活么。”这当口儿不说几句甜言蜜语,如何哄得乾元帝抗住前朝压力?只消这回乾元帝松得口,皇后那个位置便是李氏真叫废了,也轮不到她去做,是以玉娘掩面装作悲戚的模样说了这些儿玉娘自家都觉着恶心的话来。 果然乾元帝叫玉娘这几句诱人的话,哄满心喜欢,便在玉娘身边坐了,将玉娘掩面的手拉下,细窥玉娘,粉面通红,横波带羞,心上爱得不行,揽着她的肩叫她靠在怀中,捏了她的手道:“你这话儿我爱听,只是日后不可再说,你还小呢,便是哪一日我先去了,你就舍得阿琰阿宁他们?” 玉娘将头靠在乾元帝肩上垂眼瞧着两个人交握的手,口角隐约露出一抹笑影来,却道是:“那圣上要长长久久地陪着妾。”乾元帝从来叫人当皇帝待,高贵妃从前偶尔也拿他当个丈夫,却是头一回有人拿他当着情郎看,且这人又是他最心爱的玉娘,果然就叫玉娘哄得今夕何夕都不能分辨,只道是:“好,我长长久久地陪着你。”叫玉娘哄了这一场,乾元帝册玉娘为宸妃之意愈发地坚不可摧。 在前殿前跪着的,御史居多,又有些许勋贵、文官,散官。御史们自是官责所在,那些文官、散官倒都是与未央宫中妃嫔们有些许的关系的,那几家勋贵,更是护国公府姻亲。乾元帝只是置之不理,圣谕命礼部赶制宸妃受册封时的礼服、筹备宸妃那比照皇后凤驾的仪仗,又令钦天监测算吉日。 大臣们见乾元帝意不可逆,就有聪明些儿看着谢逢春出身低微,以为他见识浅薄,便来哄骗他,道是:“贵府如今已是烈火烹油之势,便是敬贤皇后的母族平国公府与当今护国公府也不能比,满朝哪个不侧目?可这俩家都是百年公府,贵府如何比得?如今你们靠着娘娘在,自然是千好万好,哪一日不能靠了呢?昭贤妃与宸妃不过一步之遥,何必为着这一步就将人都得罪干净了?倒不如自家上表请辞,也好在士林中博个名声。”这些人计算着只消谢逢春上了这个当,上本推辞,在乾元帝眼中便是个不识抬举,将乾元帝得罪了去,还能有他们的好? 谢逢春虽胆大贪婪,只可惜读书少些,叫这番话说得将信将疑。只他有个莫大的好处,知道自家短处,并不肯强做主张,先把来与儿子们商议,却叫谢怀德笑了场,道是:“我和哥哥也算是儒生,大伙儿一样的出身,怎么不知脾气?事到如今,妖妃,奸妃这名头妹妹是躲不了的,只怕史书上也要记一笔,便是辞了宸妃难道就能成贤妃了德妃了??这话哄鬼呢。辞了这个宸妃,旁的坏处眼前就有一个----娘娘在圣上面前难做哩。” 谢显荣也道:“若是能辞,娘娘不会自家辞?她与圣上日夜相对,什么话不好说呢?娘娘不辞自然有不能辞的缘由,父亲日后还是闭门谢客罢。”谢逢春听着这些话,也就心安,果然就托病谢客起来,倒是乾元帝与玉娘知道了,还赐了药下来。 宸妃赐药与承恩候还罢了,自家父女也是应该的。可乾元帝这一赐药,就是明摆着他不肯收回成命,依旧要抬举昭贤妃,哦,圣旨已下,乖觉些的如今已改口称宸妃了。 前殿前跪谏的大臣们有几个就有了后退之意,只是也不好当时就走,就有托病的,一日就病倒了两三个。更有家中妻子厉害些的,派了家仆来嚷嚷说着,夫人或是姑娘小爷病了,要老爷回去主持大局,将人架了回去。群谏这等事儿,要的就是个人多势众,众志成城,心一散了立时便做鸟兽散,只剩几个与护国公家有联络的还在观望。 护国公夫人唐氏的娘家哥哥宛西候唐元修瞧着这样,私下与唐氏道:“事到如今,且想个退路罢。那位定是要将他心尖子捧上来的,不若请殿下自请退位,也好留些儿情分,也好善始善终。”如若不然,等到圣旨废后,到时连一家子都的体面都保不住。 唐氏原就气得手脚冰凉,叫自家哥哥说了这几句,脸上发白,抖了手指着唐元修说:“我们李家的事,不用宛西候操心!若是宛西候怕受连累,日后大可不来往!”唐元修本是好意,叫唐氏这话说得脸上赤红,恨声道:“我为着谁?当日我便跟你们说不可行,殿下不是那等人才。妹夫不肯听,还说是先皇所赐,谁能越过去?如今怎么着?!你们即不要我问,我不问便了,日后便是殿下做得太后,我也不敢登门沾光!”说了拂袖而去,走到门前恰与小唐氏撞在一起。 小唐氏是唐元修嫡长女,从小儿疼爱的,看着女儿,唐元修的脚步又顿了顿,摇头叹息道:“不是我说你公婆不是,那样杀伐决断的人,初看着那昭贤妃妖媚,就该了断了她,另寻个好的来,一时因循以至于养虎为患!你也劝劝你姑母,从前错了,如今可不能再错。”言毕在女儿肩上拍了拍。小唐氏叫唐元修这几句话说得心如鹿撞一般,两手中都是冷汗,强自镇定着将唐元修送到二门,才折返回来见唐氏。 又说唐氏心上实则是知道自家哥哥所言成理的,虽说废后不能打落尘埃,那是伤了皇家自家的脸面,可由天入地的差别,以李源父女的脾性,这等屈辱又如何忍得下?且长子李彰武更是送了一条性命在内,唐氏只一想起她这个长子,便是心如刀绞一般。 一想起李彰武,唐氏又想起李琅来,自叫长安大长公主家退婚,李琅茹素至今,几乎好说足不出户。在唐氏看来,那也是长安大长公主势利,看着自家不在乾元帝眼中的缘故,却也不看看她家,没权没势,皇朝的大长公主,竟要弯腰奉承她侄孙的妃子,也不怕延平帝地下有知起来找自家这个没出息的女儿算账。 唐氏想在这里就叫丫头去请李琅来,丫头领命出去。过得片刻,不见李琅过来却看着小唐氏迈步进来,脸上带赤红,就把眉一皱,喝到:“你这个样子是做什么?”小唐氏几步过来在唐氏眼前一跪,把双手搭在唐氏的膝上,颤声道:“姑母,侄女儿有话说,可这话儿侄女儿只能同姑母说,却不能儿媳妇同婆婆说。”唐氏看着小唐氏这样,眉尖一跳,抬手与房中服侍的丫鬟们道:“你们下去。”说了又俯低了身子,盯着小唐氏的眼道:“可是你父亲留给你什么话了?” 小唐氏听说,十分惊恐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唐氏皱眉道:“到底是还不是?”小唐氏便将唐元修的话学了与唐氏知道,唐氏听着脸上也是一片雪白,颤声道:“难道你父亲是这个意思?”却是唐氏与小唐氏两个都误会了。 在唐元修的意思是责怪着李源与唐氏夫妇在发现宸妃“酷似乾元帝求不得的那个故人”时就该将她除去而不是留着她争宠,如今宸妃势已成,眼前不可逆转,便该避其锋芒,自请退位。只要李媛不成宸妃封后的挡路石,乾元帝也不会将护国公府如何。不想唐氏与小唐氏听着“杀伐决断”“不能一错再错”便以为这是暗示着趁宸妃还无子,将她除去。 可宸妃身居深宫,饮食起居与乾元帝密不可分,如何下手?真要将乾元帝一块儿算计进去,又没这个胆子,姑侄两个面面相觑起来。 便是这时,听着门外有脚步声,却是丫头带了李琅过来了,到得门前自要报名请见:“夫人,大姑娘来了。”却是李琅是护国公世子李彰武的嫡长女,排行在首,府中上下都叫一声大姑娘。 唐氏听着李琅过来,忙推小唐氏起身,威吓道:“这话儿不许与第二个人说。”又端正了神色道,“进来罢。” 李琅在外听着祖母的吩咐,理了理裙摆迈步而入,说来她也才十五六岁,可一眼瞧上去却是面容肃穆,暮气沉沉,哪里像个及笄之年的千金万金的贵女,倒像是在家修行的居士,身上更有一股子檀香味。 ☆、第212章 张氏 唐氏也有二十来日没见着李琅,猛然见着李琅这幅模样,顿时站了起来紧走几步将李琅的手一拉,含泪道:“我的儿,你如何这幅模样?小小年纪又有什么过不去的呢?倒叫我怎么对得住你死了的爹。” 言及死了的儿子李彰武,唐氏愈发地心如刀绞。李彰武不满五岁就请立了世子,李源请了当世大儒来教导他,一身的武功计谋又是李源亲授,可说是允文允武,若是还活着,父子俩个有商有量地,哪里会走到今日这样!一时间悲痛难忍,抱着李琅放声大哭。 到底唐氏也是将六十的人了,连番打击再这一哭哪里还撑得住,当日便卧了床,渐次饮食懒进,轮番请了太医来看,都说是心绪郁结所致从来心病难医,护国公夫人自家心绪不打开,吃药也是无用。护国公与唐氏夫妇平日虽常有口舌,到底结缡将近四十载,哪能不关心,过来几回劝解。只唐氏心中怨恨护国公始作俑,怪他一心在护国公府的爵位上,害了一双儿女,见着便啐他,搅得护国公站不住脚,只得向外走。 唐氏怨怪丈夫护国公,不想她丈夫心上却也怨着她。李媛幼年在家时,因他夫妇二人只得这么一个女儿,不免疼惜。唐氏又自为以护国公府的势派,李媛凭嫁到谁家,婆母丈夫都不敢不敬她,是以纵着李媛性子来,只晓得方正规矩体统身份,一点子心机手段也不教她,可不是吃了大亏去。若不是她一点不得乾元帝的意,他又何必兵行险招,竟就折了嫡长子。若是彰武还在,李家何至于此。是以看着唐氏不肯见她,也就来了脾气,也不再来讨没趣。不想他这一不来,唐氏的脾气就越发的不好了。 护国公与唐氏这对老夫妇就此离心离德,护国公外头有什么事儿懒怠与唐氏说,唐氏有什么打算也不肯与护国公商议,两个渐行渐远。李敦武与小唐氏两个叫父母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李敦武还好些,伺候在护国公身边,护国公为人虽严厉,却不爱无事生非,。而小唐氏是唐氏唯一的媳妇儿,婆母病了,自然要在牀前侍疾,唐氏本来就不是好脾气,因心绪不宁卧病在床,日子一久愈发地不耐烦起来,便那小唐氏做了出气筒,动辄呵斥。小唐氏委屈得不行,却又不敢驳嘴,也不敢怨恨唐氏,只把一口毒气呵在了宸妃身上,只觉若不是宸妃狐媚惑主将皇后逼到绝路,护国公府也不会一片愁云惨雾。 又说唐元修走前说的那番话,小唐氏当时学与唐氏听,教唐氏厉声喝止,可那段话终究在小唐氏心上种下了引子,今番受了唐氏磨折,便又引了起来。小唐氏也知道利害,不敢与唐氏说,更不敢与丈夫李敦武讲,偏与她的陪嫁丫头秋实春华商议。 却是小唐氏往菩提寺烧香请符,恰听着隔壁客房有高声,仔细听了是一位官家太太,从前买通了人那巫蛊之事,事成后在菩提寺交割剩余的银钱。因起了纠纷,那婆子高声了几句,恰叫小唐氏主仆听着,又亲眼看着婆子离去。当时小唐氏也不知如何想的,叫春华跟了那婆子下去,将那婆子身在何处,姓甚名谁也摸着了。 那婆子姓个张,说是婆子也不过四十多岁,曾嫁过三回人,是个积年的寡妇。张婆子起先是个童养媳,不过六岁就叫姓客的一家人家买了去,养到十四岁就与大她二十多岁的丈夫客家大郎圆了房。不想不过半年,客大郎就急病没了,那时张氏才十五岁。 客大郎一死余下张氏与六十余岁的婆婆两个,客家原就穷苦,不然也不能买个小女孩子回来当媳妇,这回死了顶梁柱,两个寡妇老的老,小的小,如何度日?因张氏还年少,多少能值几个钱,老婆婆就要将张氏转卖好活命。 这回买了张氏去的姓个郑,做的是酒坊生意,家中略有些银钱田地,人呼一声郑员外。说来客家贫寒,张氏又是童养媳自然不能娇养,是以打小就在街面上走动,因客老大爱酒,张氏便常往郑家酒坊打酒,一来二去的就与来酒坊查账的郑员外撞上了。张氏少年时也有几分颜色,又极年少,正是鲜嫩的时候,便叫郑员外看在了眼中。这一回听着张氏要叫她婆婆转卖,郑员外便花费了二十两银子,四匹棉布,一百斤精米将张氏买下,因家有悍妻,并不敢往回带,只得安置在外,做了个外室。 不想那郑员外自得了张氏,不知怎地,酒坊就接连出事儿,更闹出了人命。郑员外原本有三四个铺面,数百亩良田,折腾了两年,只余了一半儿。因此渐渐地就有张氏命硬的传言,郑员外倒是将信将疑,不舍得赶张氏出去。不想这回事叫他的嫡妻谭氏知道了,谭氏为人决断,趁着郑员外往乡下去带了丫鬟婆子打上门来,将张氏一番好打不说,更是翻箱倒柜,寻出张氏的身契来,当日提脚卖了。 等着郑员外从乡下回来,张氏已叫谭氏半卖半送地卖与了个姓吕的屠夫,人已叫吕屠夫睡过了,事已至此,郑员外也不好再要张氏,只得罢了。从来屠夫多好酒又粗鲁,吕屠夫也不例外,又因张氏是他半买半受得来的,在吕屠夫眼中就是个不值钱的东西,故此喝醉了或是不遂心就饱以老拳。张氏常与邻居哭诉,只是屠夫生得粗豪,哪个敢上去替张氏说话,是以张氏颇受了些苦。 许张氏真是命硬,便是吕屠夫也扛不住,嫁与吕屠夫不过四年,吕屠夫一日下乡收猪跌进河淹死了。至此张氏死了两任丈夫,破了一任丈夫的半副身家,虽才二十三四岁,颜色也不差,只是有这么个名头,哪个不要命的敢要她?且张氏自家也绝了再嫁的念头,守着吕屠夫留下的些许薄财过起了日子,只好在张氏这三嫁都无儿女,是以日子倒也过得。 又过得几年,张氏忽然得了病,醒来之后自言得了神仙指点有了神通,能与人画符消灾,倒也灵验过几回,渐渐地有了些名头,连着从前那三嫁都成了那三个男人命蹇福薄,消受不起她。只是,能替人消灾便能降灾,张氏私下也没少做鬼祟之事。可行那鬼祟事的,谁又肯明锣正鼓地讲,大伙儿不过是揣测罢了,若不是小唐氏误打误撞听着,再不能知道。 因这张氏来历往事可说是清清楚楚,有的是人证,小唐氏听着也就深信不疑,只是当时叫唐氏以出妻做胁,才将小唐氏吓住。 这时护国公府叫宸妃逼得几乎走投无路,又误会了唐元修那番话,小唐氏便又将这事想起,颇为心动。只是她也胆怯,并不敢真就要了人命,只说是,既然那张氏有道行,不若请教她怎么夫妇和睦。只消圣上与殿下夫妻和顺了,那宸妃又能做什么夭呢?是以遣了春华扮做个少奶奶去收买张氏,要使她做法画符,使乾元帝与李皇后夫妇重归和睦。 不想春华回来道是:“道姑说了,这等夫妇和睦符,要夫妇双方身上的东西,顶好是头发才好做法,岂不闻‘结发为三生,恩爱两不疑’,若是能用头发,自然是百试百灵。若是没头发,指甲也使得,十指连心哩。若是都没有,或是香袋或是荷包或是腰带或是手帕等也可,只是效验不好。空口白话地,做地甚法?做了也是白做。” 小唐氏听着春华这几句,脸上雪白,握了帕子道:“殿下的物件儿倒是好说,她从前赏下来的香袋帕子还有几件呢。可是圣上身边的物件,可往哪里去寻!”说着就在屋内转了几圈,又抬头与春华道:“张道姑还说了什么?”当日在菩提寺,小唐氏可是亲耳听着那官太太承认那小妖精是死了的,由此可见张道姑有此能为。 春华看着小唐氏的神色,脚下发软,轻声道:“道姑说了,杀人害命的事有干天和,她不做哩。”小唐氏听这话便知道那张氏要漫天开价,待要发怒,只她素来不是个强硬的人,又忍气吞声起来,低了头道:“你且下去,让我想想。”春华躬身正要退下,又叫小唐氏叫住,只道是:“今儿的事不许叫第二个人知道。”春华应声,自下去换衣裳不提。 又说小唐氏这一想就想了两三个月,彼时唐氏都能起身了,只是唐氏才一起身,就叫乾元帝的旨意打得险些儿又倒回去。 却是钦天监算得的册昭贤妃为宸妃的吉日就在这月。册妃前,乾元帝斋戒了三日,亲自祭告天地太庙。册妃当日,正使定的是宗正楚王,副使是尚书左仆射。乾元帝于册后一般亲在奉天殿等候他的宸妃来拜。依着大殷朝规矩,册妃之后,妃子要往椒房殿参拜皇后之后才算礼成,无如皇后已叫乾元帝收了册宝,更明旨道是:皇后失德,宸妃不必参拜。硬生生将这一节略去。 依规矩次日内外命妇都要往合欢殿拜见宸妃,先是内命妇们参拜。乾元帝下了圣旨,道是“宸妃即代摄六宫,身份尊贵,视与皇后同,宜受诸长公主诸公主诸王妃参拜。”是以连着临川长公主,临淮长公主等并诸王妃也要下拜,由楚王妃为首,赞拜曰:“兹遇宸妃娘娘兹受册宝,妾等不胜欢庆,谨奉贺。”再拜而退,再后外命妇等入内朝贺。 护国公夫人唐氏告病在家,小唐氏不得不来,随众参拜,听着“兹遇宸妃娘娘兹受册宝,妾等不胜欢庆,谨奉贺。”更有身边或同情或嘲笑的目光,小唐氏再好性,也犹如叫钢刀插心一般。再一抬头,就见大殿正中的宝座上,新侧的宸妃头戴龙凤冠,身服祎衣,粉面朱唇,口角含笑,光彩耀目,仿佛神仙中人,正笑吟吟地看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唐氏的脑子还是明白的,架不住她侄女拎不清呀。 感谢 会长会长扔的一颗地雷。 ☆、第213章 计短 小唐氏看着尊贵炫目的宸妃,听着满耳的“兹遇宸妃娘娘兹受册宝,妾等不胜欢庆,谨奉贺”满口都是苦味,眼中火辣辛束地疼,紧紧握着拳,留得长约寸余的指甲都切进了掌心,这才将满眼的泪人住,没当场落下来。 一时参拜毕,小唐氏随众而出正要走开,却听着有几个命妇在她前头,一行走一行说话。 先是一个淑人模样的道是“今儿这场面,若是不晓得,也只当是册后了。”另一个年纪更小些,拿袖子一掩口:“可不是,还要上贺表哩。”又有个夫人叹道:“若是再得个皇子,那真是。”最先说话那个转个头,正瞧见了小唐氏,笑了笑道:“瞧我们,这是什么地方竟也浑说,可是没了规矩叫人笑话了。”叫她这一装模作样,小唐氏便成了众矢之的,叫多少双眼睛盯着,直叫小唐氏难堪得恨不能有个洞与她钻。 又说护国公府虽是强弩之末,可唐氏与小唐氏在京中走动这些年如何没有相好的女眷,乾元帝册昭贤妃为宸妃的旨意下之后,多替李皇后不平,只说是李皇后素无大过,圣上这般偏爱一个妃子,折辱皇后,未免不公。 可有心里有这想头是一回事,等着身在合欢殿,看着宸妃那身堪比皇后的打扮,都知道是乾元帝实在是肯给宸妃体面,都警惕起来,知道若是她们这时去安慰小唐氏,便是打宸妃脸。若是惹得宸妃因此记恨,将这笔账算在她们丈夫身上,叫她几句谗言一进,误了自家丈夫前程,岂不是冤枉。因此虽看小唐氏眼露黯然也不敢上前安慰,只把眼对了她看。 只这时候小唐氏哪里有心思理会这些眉眼官司,只以为世态炎凉,人心凉薄,一个个看着护国公府失势便都翻转脸皮,心中委屈失望,一个人低了头往前去,眼中一包泪直到出了未央宫上了轿才落了下来。因四周都是官眷的马车轿子,小唐氏并不敢大声,只拿帕子捂了脸,呜咽着回到护国公府。 因知唐氏对乾元帝册宸妃十分怨愤,小唐氏便不敢叫唐氏见着她哭,洗了脸重施了脂粉才敢来见唐氏。不想早有丫头报与唐氏说世子夫人回来了。唐氏是病中肝火旺的人,看小唐氏久久不来,愈发地性急,好容易看着小唐氏进来,不待她行完礼便扯着小唐氏问详情。小唐氏还得忍了悲愤,筛繁就简地与唐氏回了。唐氏又问那些故旧,小唐氏不是个惯会撒谎的,情急之下哪里编得出话来,只得道是:“她们也同情殿下哩,只是在合欢殿前,那宸妃又眼毒心窄心,不敢多说话。” 唐氏听着这话便将手一松,道:“你今儿也辛苦了,下去罢。”说毕挥手叫小唐氏退下。小唐氏也怕唐氏追问,看着这样敛袖福了福身便退了下去,才到门前就听里头唐氏哭骂道:“什么不敢多说话,不过是看着我们家大势已去都远着我们家罢了!就她是个蠢的,才看不出来哩。我怎么就瞎眼替二郎选了她呢?!若是个立得住的,这时我也有人好商议商议。” 小唐氏不意自家姑母竟是这样看她,叫唐氏这几句说得又羞又愧,几乎站不住,脸上涨得通红,强忍了眼泪扶着秋实的手回在房内,呆呆坐着出神。 秋实看着小唐氏模样可怜,过来劝道:“这是夫人伤心坏了,是以信口一说,哪里真是这样看少夫人,若是夫人不喜少夫人,又怎么肯聘少夫人当儿媳妇呢。” 小唐氏摇了摇头轻声道:“姑母的心思我知道哩,你下去罢。”当年聘她,一是因她是侄女儿,又肯听她的话,自与她亲切;二是小儿子媳妇并不用精明强干,是以选了她。可事到临头,从前的好处都成了短处。唐氏不是会检点自家错处的人,不能去想时过境迁的道理,既然她不错,那自然都是旁人的错。秋实看着小唐氏的模样十分可怜,叹息了声,轻手轻脚地退在一边,却与春华道:“若是少夫人能替夫人分个忧愁也就好了。” 不想春华的心思比秋实灵巧百倍,不然小唐氏也不能打发了她去寻张氏。这时听着秋实这句,心中一动,想着那道姑张氏说的话来,心道:“若是此事能成,到时殿下重归尊位,我便是第一功臣,老夫人和夫人还能不赏我吗?只怕官太太也做得哩,强过眼前许多。”计较一定,便返身斟了杯茶双手捧着递到小唐氏面前,轻声道:“夫人喝茶。”小唐氏瞥她一眼,眉头便是一动。春华看着小唐氏心活就是一喜。不想小唐氏眉眼才动了动,又沉寂了下去,春华只得忍气吞声又退到一边。 小唐氏见着春华时果然想起了那个张氏,只是她到底也是大家小姐知道利害,做些使夫妇和睦的符谶没甚大碍,可真要害人一旦揭破便是大祸,前朝因此废了的皇后妃子王爷王子有多少!是以小唐氏虽是起了意,到底不敢付诸行动。 不想护国公府早叫赵腾与高鸿两个盯着,小唐氏遣春华走的那一遭儿,她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实则早落在了这两个眼中,张氏明面儿上做得什么几乎好说人所共知,私下做得什么也一般是人人心知肚明。 若是以常情来说,合该将张氏一拘,这等装神弄鬼的妇人,都不需动大刑,威吓几句,不怕她不说个实话。只若是如此,不过求个夫妇和睦,算不得大逆不道,到时死也不过是那个丫头,伤不着护国公府根基,反而替护国公府除了个隐患。 赵腾是务必要保全玉娘母女的人,尤其有了前回玉娘叫乾元帝冷落,赵腾是知道起因的,知道李源狡猾,愈发地警惕。而高鸿也是聪明人,知道贵妃与景淳是没得前程了,若是宸妃日后得正后位,贵妃、景淳与他们高家还有个平安,可要叫李皇后得势,以贵妃与李皇后的恩怨,一家子只怕都有苦头吃,是以早和高贵妃一起偏向了宸妃。探着这回事,这俩便将护国公府盯得更紧,只待小唐氏坐不住。 果然册妃后五日,小唐氏便又将春华遣去了张氏那里。说来小唐氏实在是胆小,并不敢行那巫蛊之事,依旧是求个夫妇和睦,这回更添了桩早生贵子。 只张氏说过要男女事主贴身之物才好做法,李媛还好说,便是做姑娘时的东西还有好些。而乾元帝的贴身之物又从哪里来?这小唐氏有时也好说个聪明,竟就叫她想出了个变通的法子。 虽护国公府无有乾元帝身边东西,可乾元帝说来算是护国公府的女婿,他的手迹倒是尽有,甚而连乾元帝生辰也知,只不晓得具体时辰罢了。小唐氏便将乾元帝的一纸手书、生辰的年月日都写了下来,交在了春华手上,交予张氏。 张氏接着这几样,知道来人所求甚切,便拿乔道:“太太,你为难人哩,你这些东西不大对路,我要多费多少心思在内,也不知成不成呢。” 春华便将两锭五两重的金子搁在桌上,道是:“你若是做成了,还有重谢。”彼时金价与银子是以一兑十,这两锭金子足有十两,折算成银子便好有一百两,且日后还另有谢银。张氏心上算了算,做得这一笔,都好收山了。是以张氏脸上满是笑容,只道是:“只我是个善心人,看你可怜,便做这一回。只是若是不成,这定金可是不退的。”说着就将金锭收了。春华将张氏瞥了眼,微微一笑道:“你放心。”心中却道,不管成不成的,你即接了这个还想活么? 张氏哪里知道春华心思,又满脸笑容地道:“物件儿太太是带回去吗?”春华哪里敢带回去,叫护国公夫妇看着了,小唐氏也保她不住,便道:“搁你这里罢,你多念念经,若是灵验了,你一世都不用再辛苦。”说了站起身来,将帷帽戴在头上,开门出去。 张氏自为作弄了个极大方的蠢货,连着几日都买了肥鸭羊肚家去吃,正是满心得意的时候,至于春华要她做使夫妇和睦的符一事已叫她抛在了脑后,哪知道就有差役在这时上了门,一根铁链将她锁拿了,道:“你头一个男人客家大郎是怎么没的?往堂上说个明白罢。”张氏听着这句,脸上顿时雪白,连声道:“病死的,病死的!当日还是我那婆婆做的主,街坊们都知道哩。” 差役哈哈了几声,将套在张氏脖子上的铁链一扯道:“你家男人的坟叫野狗刨了,骨头都散了。里正报在县衙,县尊请你去一趟,说个明白。”张氏听得这话,身上不由抖了抖。差役们当惯了差使的,看着张氏这样,便知她果然中心有愧。 却是张氏头一个婆家人原就只有婆婆与丈夫两个,客大郎死后不过六七年,他的寡母也一病没了。当时张氏已叫谭氏卖与了吕屠夫,不说张氏畏惧吕屠夫,便是不畏惧吕屠夫,以张氏为人也不会再顾念前头人家,故此那婆婆还是相邻帮着收敛安葬的。 可相邻们能帮着安葬却不会帮着照看坟墓,日长天久的,客大郎与他母亲两个的坟头叫风雨侵蚀了,尤其客大郎葬得早,这些年下来几乎都平了,就叫觅食的野狗刨了。客大郎家贫,下葬时,用的是口薄棺,棺壁之薄比之纸糊也好不了多少,又过了这十几二十年板壁,自然早就腐朽了。再叫野狗这一折腾,连着里头客大郎的骸骨一起散了一地。 这种葬得浅,棺材薄的,叫野狗刨了尽有,骸骨散了也就散了,收敛起来就完了,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偏客大郎的骨头竟做了淡黑色,分明是叫毒死的。 ☆、第214章 巫蛊 作者有话要说:  不如来猜一猜,张氏是怎么入局的? 看着客大郎尸骸有异,就有人报去里正处,里正亲自往坟地上勘看,果见客大郎的薄棺曝露在外,尸身早化作一具枯骨,若不是一旁歪倒的墓碑上有名有姓,几乎不能知道是谁,看着景况可怜。更可怜的是,客大郎的头颅也滚在了一旁,与四肢分散着,骨殖都做淡黑色,里正看着这样,情知有异,便报了官,官府依例遣仵作勘验尸骨。 《洗冤集录》有云:“生前中毒而遍身作青黑,多日,皮肉尚有,亦作黑色。若经久,皮肉腐烂见骨,其骨黪黑色。”客大郎尸骸做淡黑色,分明是生前中毒所致。即是中毒,便是人命案,势必要查。虽客大郎死了有二十余年,其母也已亡故,可当年邻居尚在,就有知情的。 据查,客大郎死时尚不足四十,正是壮年。且客大郎从来健壮,平日里连着喷嚏也少打,得病前还能挑百十来斤的担子,不过睡了一夜就病得起不来床没过两日就死了,当时邻居们都有些可惜,也有疑心的,只是人家老母都不说甚,他们做邻居的又有甚好说。 听着这话,府尹便有疑问,道是:“尔等疑心什么?”回话的是个老汉,自称姓吴,五十来岁年纪,黢黑的脸皮,因十分地嘴碎,便有个名号唤作八哥,叫得极为响亮,倒是本名反而无人叫起。 这吴八哥回道:“老爷不知道哩。这客大郎买了个老婆,那时候才十四五,长得花骨朵一样。只是那媳妇不安生哩,日日打扮得十分出色,在街上走,有小后生抛她眉眼也肯接,和人说说笑笑的半点没忌讳。客大郎一死,我们就说这媳妇守不住,没想着才过俩月就改嫁了哩,嫁了一个卖酒的郑员外做小,穿金戴银使奴唤婢地好不快活,只是那郑员外的老婆厉害,眼里揉不得沙子,将她又发卖了。” 吴八哥还待再说便叫府尹打断了,府尹只问:“客大郎的媳妇如今在哪里?”吴八哥倒是知道,便将张氏所在说了,又讲了些张氏如今做的营生,可说是讲得绘声绘色滔滔不绝。府尹已不耐烦再听,拔出火签来命差役将张氏拘来问话。 张氏心中有病,到得堂上,看着堂上府尹威风赫赫,左右差役如狼似虎,已然怕了,不待府尹问话只满口的喊冤。 府尹看着有趣儿,就问她:“冤在何处?”张氏大着胆子道:“民妇前头丈夫的事不关民妇的事哩。”府尹点头道:“你前头丈夫什么事?”张氏看着府尹和蔼,心倒是定了些,回道:“那客大郎是民妇头一个男人,后来还是他娘活不下去将民妇卖了,民妇和他又没个子女,他的坟如何和民妇没甚相干哩。”说着举袖做个擦泪的模样,又偷瞧了府尹一眼。 做久了亲民官的甚人见不着,是真老实还是假老实,是真委屈还是乔模乔样,一眼看过去总能看个七八分,府尹见张氏目光游移,知道她必定有诈,便只看她哭不出声儿。张氏假哭了回,看着府尹不出声,讷讷地将手放了下来。府尹看着张氏将手放下,忽然就喝道:“客大郎的坟塌了与你无关,那他的骨殖都做黑色与你有什么干系。” 张氏听着这句,脸上顿时一白,也是她装神弄鬼久了,片刻就镇定了下来,又哭道:“民妇不知道,当时民妇那个婆婆也在呢,若民妇捣鬼,她就一个儿子,指着大郎养老的。我婆婆哪能放过我呢。或者,或者是叫雨水泡烂了?” 府尹听着张氏这番话,愈发觉着张氏狡猾,不动大刑量也不能招供,拔火签掷下就命打。差役们将张氏拖到堂下,一顿板子捱下来,张氏满口地嚷起了冤枉,直说府尹是要屈打成招。府尹便是做老了亲民官的人,也少见这样的泼妇,当时脸红耳赤,正要发怒,叫刑民师爷扯了袖子。 师爷道是:“老爷,便是张氏亲自毒死了她前夫,如今时过境迁,她抵死不认,您能耐她若何?左右她做的道姑营生,私底下难免行些鬼祟事,不若往她家搜一搜,若是能搜点子什么出来,也好成全她。”府尹听说就点了头,先将张氏还押牢房,又命差役们往张氏家中搜检。 差役们借着火签,一帮子人呼啦啦地又往张氏家去,一顿儿翻检,搜出诸如头发,指甲、荷包等物,又有多张生辰八字,并鬼画符数个,金锭两个,银两铜钱若干,一个包裹包了提了来见府尹。 府尹拿帕子包着手将包裹里的东西一一翻看了,忽然手一顿,拣起一片纸来,写的也是时辰,可只有年月日并没有时,只觉有异,便多看了眼。这一看,府尹的脸色就变了,做朝廷官儿的自家头上那片天的年庚月份还是知道的,乾元帝的年庚分明能与他手上这片纸上年庚月支对上。 看着这个,府尹的手都在抖了,又在包裹内略略一翻,又叫他发现了乾元帝手迹,这一吓那还了得,顿时坐在椅上出不了声,一旁的师爷也是魂飞天外。到底是师爷老道些,将手指在记着乾元帝年庚的纸片儿上点了点,又与府尹道:“老爷,您即刻求见宗正,将这请宗正辨别了,若是在下没猜错,怕是天送与老爷的大功劳,。” 皇帝的时辰八字知道的人极少,官员们顶多晓得个年庚月支,可宗正却能知道。府尹看了回,一咬牙将乾元帝手迹与年庚六字袖了立时赶往楚王府求见楚王。 楚王踱出来时还有些儿爱答不理,正说:“你自作你的亲民官儿,寻孤做甚。”便看着了府尹递上的两个纸条儿,脸上顿时变色,将纸条往袖里一塞道:“你在这等着,我去见圣上。”抬脚要走又折了回来,将府尹一拎,“你一块去。” 楚王求见乾元帝的牌子递进来时,乾元帝才握着玉娘的手皴一块湖石,听着昌盛来报说宗正楚王求见,眉头一皱道是:“什么事儿?若是不打紧,叫他明儿再来。”玉娘听着楚王过来,又一算时间,隐约猜着是事发了,便劝道:“楚王殿下一贯儿沉稳,不能无事打扰您。您去罢,妾在这等着您回来。”乾元帝听说,将玉娘的鼻子点一点,笑道:“楚王沉稳?这意思是我不沉稳了。你的胆儿愈发地大了。”到底还是听了进去,要水洗手又换了常服。乘着肩舆到了宣室殿。 宣室殿前楚王正团团转,看着乾元帝过来,与府尹一块儿过来参拜。乾元帝下得肩舆将自家这个皇叔打量了回,看楚王脸上发红,额角隐约有汗,其张皇形态大异寻常,不由惊异道是:“皇叔这是做什么?” 楚王从袖子将两片纸取出递在了乾元帝面前,自家的时辰八字乾元帝如何不认得,自家的手迹自家也清楚,看着这两样,乾元帝眉头就皱了起来道:“这是什么?”楚王便将府尹如何来见的他与乾元帝回了,而后叫府尹将前情后事与乾元帝回奏。 乾元帝听着在个道姑的家中搜出这些,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必定是有人行巫蛊之术,要害他性命!。莫说乾元帝是个皇帝,便是个常人,见有人拿着他的时辰八字做耗也要发作,乾元帝果然大怒,一脚将书案踹翻了,急宣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入朝。令二人随府尹回去提审张氏。 这回张氏叫府尹提到大堂上,还未过审先就捱了一顿板子,直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连喊冤也不敢了。再一瞧掷在她面前的种种,只以为是从前替人画符消灾的事发,顿时哭道:“这是民妇哄人的,民妇哪里有这等本事呢。老爷即怪,民妇再不敢了。”刑部冷笑道:“日后的日后再说,你先瞧瞧这个。”说着命差役将乾元帝的六字送到张氏面前,问道:“这是哪个与你的?一起的还有什么?” 张氏哪里知道这是要命的东西,瞧着这张特出的六字便道:“这是个太太送来的,说是说求夫妇和睦的,可她不知道她男人八字,只拿了这个来,哦,还有她自家的八字。”便将春华是几时来的,来了几回,怎么说的,又留了什么下来一一回了。 刑部尚书听说,便将从张氏家中搜来的包裹递下去,片刻就翻了张纸出来,上头是个女命八字。刑部尚书接了这张一瞧,眉头一动,将八字递了与大理寺卿一看,口角带些笑道:“真是求夫妇和睦的?”张氏浑然不知厉害,还道:“民妇是哄人的,民妇要有这个本事,民妇早给自家寻个好男人了。” 大理寺卿听着一皱眉道:“堵嘴,拉在一旁。”两边差役过来将张氏的嘴一堵,将她拖在了一边。堂上余下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府尹三个。刑部尚书先道:“这张女命八字,若是本官没算错,今年不足二十。” 十九岁,宫中得意的宸妃正是这个年岁,说来倒可能是她。只是来寻张氏的那个妇人是在宸妃册封以后,宸妃已是无冕之后,宠擅专宫,又何必再多生枝节?且若是宸妃,她还能不知乾元帝时辰八字? 大理寺卿将袖一拢,慢声道:“她说夫妇恩爱就夫妇恩爱么?”府尹到了这时,已是一身冷汗,将张氏涉嫌杀夫的事说了:“这般狠毒老道的妇人,下官也不以为她肯替人祈福哩。” 三个略一商议,定准了主意,将僧录司、道录司两位主事请了来,使他们验看从张氏家中搜检出的几道符。两个主事看了都道是大凶之符,有诅咒人断子绝孙,也有诅咒人一病而亡的。 听着这个,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就命在张氏的家中再搜检一回,这回是连着米缸与水缸也翻了个底朝天,便在水缸下头发现了一处新挖的土,将土掘开,看见一个油布小包,打开油布包露出两个白布人偶来,人偶的头颅、心口、腹部、四肢处都钉着钢钉,翻过人偶,一个上头是时辰八字,一个上头只有年月日。 看着这两样东西,刑部尚书、大理寺卿与府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是有人以巫蛊诅咒乾元帝与宸妃。三人后心都叫冷汗沁湿了,顾不得天已交二鼓,将这些脏东西一包,回合了僧录司、道录司两个主事,一起请见乾元帝。 ☆、第215章 谋局 作者有话要说:  又说乾元帝彼时已在合欢殿歇下了,听着内侍报说刑部尚书、大理寺卿与府尹带了僧录司与道录司两位主事夜半叩阍,便知是查了眉目,当即起身。玉娘实则并未睡着,听着乾元帝一动也就起了身,跪在牀上要替乾元帝着衣,乾元帝将她按下了,道是:“我去去就来,你只管睡。”却叫玉娘扯了袖子,拿剪水双眸看着。乾元帝心上一叹,俯身在玉娘额上一亲:“好孩子,听话。”玉娘这才松了手,瞧着乾元帝由宫人们服侍着着了衣裳,抬脚出去了。 阿嫮一直目送着乾元帝直至没了人影,方叹息了声。自死里逃生之后,她心心念念要叫护国公府也尝一尝家破人亡的滋味。为着这个想头,阿嫮舍身伺仇,不惜屈从乾元帝,千种算计百般谋划,铺排下一张大网,终于将护国公府网在其中。 说来这场局能做成倒是多亏得那位嘴碎的吴八哥。不是他酒后啰啰嗦嗦地将张氏从前的经历到处与人说,也不能辗转传到阿嫮耳中。阿嫮早有陷护国公府入局的打算,听见张氏其人,只觉这是老天有眼,要使用李源血债血偿。是以先安排了人往张氏处,假托丈夫偏爱小妾,要治死小妾。张氏为重利所惑,自然满口答应,乔模乔样地做法咒人。 而后玉娘又叫她的人选在菩提寺与张氏交割,当日又引了小唐氏去求符,故意叫她听着这场好戏。从来愚夫愚妇们最信这些鬼祟之事,又是亲耳听着的,且那时李媛也叫她逼得步步后退,立足不稳,小唐氏与李媛即是姑嫂,又是表姐妹,更是荣辱与共,休戚相关的一家子,听着这样的事哪能不心动? 且张氏此人四十余岁,经了多少事儿,哪怕是单拿一桩出来都是个故事,何况她是一撞接一桩,一件接一件,又有许多邻舍,生平来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绝不是哪个能安排下的,足能尽去疑心。只消张氏入了小唐氏或唐氏的眼,不怕她们不入心。 只到了行巫蛊这些事儿,大半都到了穷途末路,破釜沉舟的份上。这里倒是要多谢乾元帝,乾元帝此人,偏心至极,可说是爱者抱在,含在口;恶者于地还嫌碍眼。玉娘即是他如今心爱之人,他便肯护持,是以玉娘又捏着李媛为人太过方正的短处,装哭佯笑,步步紧逼,直叫乾元帝以为皇后处处为难玉娘,容不得她。便要扶玉娘为正,也免得玉娘日后遭李媛毒手的意思。 (上接作者有话说) 只到了行巫蛊这份上,大半都到了穷途末路,破釜沉舟的份上。这里倒是要多谢乾元帝,乾元帝此人,偏心至极,可说是爱者抱在,含在口;恶者于地还嫌碍眼。玉娘即是他如今心爱之人,他便肯护持,是以玉娘又捏着李媛为人太过方正的短处,装哭佯笑,步步紧逼,直叫乾元帝以为皇后处处为难玉娘,容不得她。便要扶玉娘为正,也免得玉娘日后遭李媛毒手的意思。 至乾元帝收回李媛册宝那道旨意下去,玉娘便知护国公府几已无路可走,唐氏还有些老辣,小唐氏更是靠不住,便使人看住了张氏处,果然看着小唐氏与张氏联络。待得她叫乾元帝册为宸妃,玉娘便知大事底定。 张氏那里有人盯着,瞅着张氏余春华一敲定,玉娘便使人将她前夫客大郎的尸身刨出,待得张氏叫官府拿去,玉娘已将事先做好的人偶埋下,又将八字换过,张氏的针线字迹,玉娘早使人窃出,模仿得分毫不差,便是尚功局的尚宫来看,也分辨不出,待得人偶启出,张氏自是百口莫辩,收买她的小唐氏自然也没了活路。 以乾元帝的多疑,如何肯信诅咒乾元帝一事是小唐氏所为?如何肯信是小唐氏自家的主意?有了这个证据罪名。护国公一家子百口莫辩,便是有人不信,要去探查,也查不出甚来,只有板上钉钉地落实罪名的。 只可恨如今眼看着就能达成所愿,可恨身份所限,竟不能亲见赫赫扬扬的百年国公府轰然倒下,总是有憾。 刑部尚书、大理寺卿等五人在温室殿前等候,实则没等多久,只是心上坠着大事,不免焦急,好容易看着乾元帝御辇过来,忙过来跪接。乾元帝将他们看过眼,一言不发地从他们身边经过,五人急忙跟上。进得殿来,大门轰地一声阖上了,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还罢了,府尹少见天颜,自然害怕,连着手也有些抖。 一时间驾毕,乾元帝只问:“如何了?”大理寺卿越众而出先将在张氏处搜得的证物小心翼翼地奉上。昌盛过来接了,转奉与乾元帝。乾元帝看着看着那两个人偶时脸上铁青,乾元帝他自家的时辰八字他如何不知?玉娘是他心尖子上的人,她的时辰八字他又如何不知?这俩个人偶一个是他一个是她,再看人偶形状,这都不用僧录司道录司的出来作证,只长了眼的都知道,这是巫蛊,这是要他们的命呢。 大理寺卿看着乾元帝脸上十分难看,心上跳得擂鼓一般,只得硬着头皮将如何审的张氏,张氏如何不肯招认,又如何查抄的张家,在何处起初这两个人偶回了。又有僧录司道录司的回奏,张氏所画之符俱都是大凶之符。 到了此时,乾元帝心上已然认定是护国公家所为。乾元朝无有太后,太子,害死了他,那李氏还是皇后哩,自然是她做主。在他将李氏禁在椒房殿中,收了所有册宝后,明白些儿的都知道,李氏这个皇后已然有名无实,早晚被废,护国公府因此搏上一搏也不出奇。说来这人偶在妖人家中搜出而不是护国公府授出,也恰合了护国公老谋深算的性子。 只这些都是乾元帝心证,要将护国公一家定罪,只这些证物与口供远远不足。因乾元帝早使了赵腾与高鸿两个暗查李源,若真是护国公府的人所为,此二人必然知道是哪个,是以急命宣赵腾与高鸿。 赵腾与高鸿夤夜奉旨来见,见着从张氏家中抄来的东西,高鸿脸上变色,恼怒着李源等狠毒胆大,做下这等悖逆事来连累他。要知,他叫乾元帝指使了盯着护国公府的,竟不能再预先发现,乾元帝若是要拿他问罪,倒好说一声渎职了。赵腾却是事中人,玉娘的人往张家做手脚,都少不了赵腾网开一面,这会子看着事情发作倒也镇定,只他常年一张冷面,倒也不叫人觉着有异。 赵腾与高鸿两个是早知春华往张氏处走动的,这时见事发,少不得实说。只高鸿为着推卸责任,还辩道:“臣看着那妇人在护国公府与妖人两处走动,原该奏与圣上知道,只苦无真凭实据,臣等白辛苦一回也就罢了,只恐打草惊蛇,倒是误了圣上大事。” 乾元帝也不问赵腾与高鸿如何没早来报,只消有了赵腾与高鸿的话,便好定准护国公府中人与此事有涉。即是护国公府中人,护国公李源又如何脱得了干系?当时便下旨,令赵腾领军将护国公府围住,无论男女老少一概扣留,不许走动。使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为左右,查问护国公李源阴谋魇镇乾元帝与宸妃一案。 护国公府中诸人这时早已睡得熟了,唯有小唐氏也不知怎地,眼眉跳得厉害,坐卧不定,一颗心仿佛要从嗓子眼蹦出来,只叫了春华来服侍,又低声道:“你往那家去,可有人见着你了?”春华倒是还镇定,只笑道:“少夫人放心哩。奴婢换了装去的,那婆子还口口声声地唤着奴婢太太呢。那婆子做惯了这等事,想来也是周密的,且那些东西奴婢也没带回来,只搁在那处,没名没姓的,谁又能知道呢?” 小唐氏叹了口气道:“罢了,这回不管有没有效验,再没下回,也省得提心吊胆。”春华只觉小唐氏胆小,又要想富贵又不敢冒险,哪里来这样便宜的事呢?口中只不敢辩驳,唯唯称是。小唐氏又道:“你斟盏热茶来与我吃。” 春华正要去斟茶,还未走到窗边,只一抬头,便看着半边天空亮如白昼一般,又有马嘶人声,脸上也白了,正要转过头来说话,就听着脚步声响,却是唐氏房中的丫头和瑞急急来见,道是:“少夫人,少夫人,夫人叫世子快起哩,神武营将我们府围了。” 小唐氏听着这句,再看外头景况,两眼向上一插,顿时向后便倒,春华与和瑞两个扶之不及,小唐氏直直摔在地上。李敦武也听着了动静,披衣起床过来道:“好好地神武营怎么将府里围了?”和瑞哪里知情,只说:“国公爷已往前头去了,喊您也快去哩。”李敦武顾不得小唐氏,只叫了丫头们过来将小唐氏扶进内室,自家将衣襟一掩匆匆将腰一束便出去了。 春华看着小唐氏面如金纸地躺在床上才有些怕,抖了手在小唐氏鼻下一试,还不等她将手缩回,就看着小唐氏把眼一张,探手抓着春华道:“你去瞧瞧。”春华也有些儿胆寒,忙说道:“是,是,奴婢这就去。”一面说着话儿一面从小唐氏手中抽出手来,低着头向前冲,才出得房门,就看着一群黑甲武士擎着火把过来,身上的黑甲也叫火光照应得透出了血色,一时腿上也有些儿发软,又想寻个地方躲起来,又想进去告诉小唐氏知道,游移不定间,黑甲武士们已到了眼前。就有两人分左右将她一架,一柄火把在她面前一晃火光耀目,照得春华看不清人。只听着人问:“这里是护国公世子夫人的居处?” 还不待春华点头,小唐氏房里的丫头们已四散奔逃,只是这些丫头往日也算是养尊处优,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的,又遇着这样的景况,惊恐之下哪里走得动,不过片刻就叫武士们按着了,连着小唐氏也叫从屋内“请”了出来,也是乾元帝并未下明旨褫夺护国公爵位,小唐氏还是世子夫人,是以壮武将军宁峤还许她穿件衣裳。 小唐氏的手抖得都不能将衣裳穿起,还是宁峤许两个丫鬟进去服侍着才将外套穿上,扶着丫头的肩走到外间,强自镇定道:“敢问将军我们家犯了何事,要这样兴师动众。”宁峤微微一笑:“夫人等做的事,如何来问本将?到得大理寺正堂,夫人自问大理寺卿与刑部尚书便是。”一挥手便命带走。 到了这时小唐氏要再猜不着是她使春华去张氏处的事事发便是个愚蠢至极的了,只她还有些侥幸之心,暗道:“总是祝祷夫妇和睦并无恶心。等到了堂上,我与大理寺等说清也就罢了,总是我一人之过,便是将我治罪我也无怨。即不是巫蛊,便不能罪及家人,便是圣上也要讲理哩。” 小唐氏这实则都是叫她娘教呆了,竟忘了这天底下的规矩都握在皇帝手上,讲理二字从来不是皇帝的做派。他若是肯容情,便是你真行了巫蛊之事,他也能将你超脱出来;若是他不肯容情,便是好笔下超生的他也好叫你先去死上一死。 如今乾元帝看着人诅咒他与他心爱的宸妃玉娘,如何肯善罢甘休?自然明旨令严查。 护国公府从李源唐氏夫妇、李敦武小唐氏夫妇、李琅,并李源那些庶子庶女等,以及护国公府下诸人叫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带至了大理寺正堂。 护国公一家子要到了堂上方知春华所为,又听小唐氏口口声声地辩道:“妾冤枉哩,妾不过使那唐氏做个祝祷,使用圣上与殿下夫妇和睦,哪里是诅咒之意。妾虽未与张氏见过,然举凡种种都是妾的丫鬟春华与张氏交涉,大人若是不信,可使张氏与春华对质,便能分明。” 李源听着小唐氏这番异想天开地说话,只觉得嗓子眼一股子腥甜,险些儿喷出一口血来。也是李源十分好强,硬生生将这口血咽下,转脸问小唐氏道:“你久在深闺,如何知道外界的道姑?是哪个告诉你的?” ☆、第216章 定罪 乾元帝明旨令大理寺卿与刑部尚书查问巫蛊一案,先问的是小唐氏的丫头春华。因护国公李源一家子尚未定罪,是以爵位还在,大理寺卿与刑部尚书便是审他们也得客客气气地。可春华不过是个丫头,是以拖上堂时不等问话,先打上十棍,又抽了两拶子,春华做得小唐氏心腹侍女,平日可说是养尊处优,一般地十指不沾阳春水,那受得住这样的大刑,早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在谁想着往张氏那去时,春华都推在了小唐氏身上,又哭着辩说:“奴婢是宛西候家的家生丫头,一身一体都是主家的。大姑娘要奴婢做什么,奴婢哪敢不从呢。” 有了春华这份口供后,大理寺卿与刑部尚书这才请护国公一家子上堂讯问。 虽护国公府涉嫌以巫蛊厣镇乾元帝,到底没定案,是以护国公身上爵位还在,便是唐氏与李敦武、小唐氏也一样,依旧是护国公夫人,护国公世子,世子夫人,上堂有座儿,更不用下跪。只是小唐氏根本就不经问,不过叫大理寺卿与刑部尚书轮番问了几句,便甚都说了,直气得李源几欲呕血。 到底李源老辣,知道这回多半是小唐氏叫人哄了,不然她做闺女时固然大门不迈二门不出,嫁至他护国公只有更门禁森严的,莫说是随意出门,便是这等传言都进不了门,若不是有人故意在她眼前提及,她又是打哪里知道?且李源总是不信小唐氏能叫张氏诅咒乾元帝,一来巫蛊事为历代严禁,她也是受过教养的闺秀,不能不知道;二来,那女命八字又是从何而来?是以又逼问小唐氏道:“你哭甚?一家子都要叫你害死,你哭甚?是哪个将张氏引到你眼前的?” 小唐氏原本就畏惧李源,叫他这么一喝哪里还说得出话来,白了脸儿瞅着唐氏。若是往常唐氏说不得要出来转圜几句,可今日听着小唐氏这番说话,唐氏已是气得双手抖动,挣开李琅的扶持扑在小唐氏面前在她身上拍打,喝道:“我与你说了几回,这样的事不可再提,你将我的话听在哪里?我怎么瞎了眼替二郎娶了你这么个东西回来!”想及一家子将要遭受的灭顶之灾恨不能扑在小唐氏身上,咬下她一块肉来。小唐氏叫唐氏拍了几下,心中愈发地惶恐,不由看向李敦武。李敦武脸上也是一片惨白,见小唐氏看过来,硬着心肠扭过脸去。小唐氏见姑母与丈夫都不搭理他,又是委屈又是害怕,扯着袖子呜呜咽咽地哭出了声。 李源瞧着小唐氏左顾右盼的模样愈发有怒,只他也是个明白人,依着李源心思,小唐氏即叫人引诱,只消她讲出引诱她的那个人来,虽说她是必死的,可护国公府指不定还能保全一二。不想他逼问了回,堂上的大理寺卿就是一阵冷笑。 大理寺卿姓个罗,双名士信,名姓与唐初猛将罗士信一字不差。那罗士信悍勇异常,只少些谋略,后来中了刘黑闼奸计一命呜呼。这位罗士信,看着样貌也甚粗豪,可说是豹头环目,心思却缜密,不然也做不到大理寺卿这个位置上。 这时罗士信听着李源逼问小唐氏,啊哈哈一笑,将惊堂木一拍,道是:“国公爷好大威风。虽说您是殿下亲父,位在八议,只本官与柳大人即是奉旨查问,也只好请国公爷耐一耐将军性儿,容本官等问过才是。” 八议制源自《周礼以八辟丽八法》,魏《新律》始创、两晋因循、由汉而立,举凡:亲、故、贤、能、功、贵、勤、宾八类人“大罪必议、小罪必赦”,凡“流”以下刑皆罪减一等,唯犯“十恶”不在此法,以巫蛊诅咒圣上与宸妃,正是十恶中的“大逆、“不道”。是以罗士信出口一点也不容情。李源叫罗士信这几句话说得满脸赤红,转头盯了罗士信一眼,到底闭了口。 罗士信方转与小唐氏:“世子夫人,你与那张氏如何相识?”小唐氏双手交握,抖抖索索地道:“我,我不认得她。”罗士信哈哈一笑道:“世子夫人,你休顽笑哩。你即不认得那张氏,如何知道她能做这等事?” 小唐氏待要抵赖,又自觉人赃俱获,她又无当面儿撒谎的长才,又存着她实则只存了祝祷乾元帝与皇后夫妇重归和睦之心,便将她如何去菩提寺求平安符,如何听着门外说话,又如何使春华跟下的事细细说了。 罗士信与柳尚书听了,这俩是问老了官司的,都觉着那妇人与张氏出来的时机实在太巧,其中多半儿有奥妙,怕是故意说与小唐氏听的。只小唐氏叫丫头春华跟下去却是无人教唆,可见小唐氏当时就对巫蛊之术起了意的。 李源与唐氏在一旁越听越是心冷,便是那张氏是故意在小唐氏窗下说那些话儿,只小唐氏这番说辞,已好证实她是早有意此意,不然不能使春华那个贱婢跟下查看张氏在何处落脚。如今只好着落在张氏身上,看她是受何人唆使,故意到小唐氏跟前说那些大逆不道的事,诱使小唐氏上当。 李源便道:“二位大人即是问老了案子的,合该知道这等大案总要证据确凿。便是家下人不肖,可那张氏是何来路,如何到的菩提寺,哪个教了她邪法,两位大人就不问了吗?” 罗士信将手在公案上一搭,笑道:“国公爷放心,便是为着圣上,本官与柳大人也会细细地查。”李源听着罗士信这些话,眼角抽了抽,慢慢地道:“本公爷在八议,若是要定本公罪名,总要证据确凿才好服众。”罗士信啊哈哈笑两声道:“还请国公恕罪,您暂时是回不去国公府了。”说着便请了赵腾与宁峤上来,将护国公府一家子交在了他们手上。 这也是乾元帝知道李源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有些儿人脉,怕他窥着机会与人交流毁灭证据,脱了罪去,是以安排下赵腾与宁峤两个。固然赵腾是他心腹爱将,宁峤也一般受他信用,有他二人在,便不能有异动。 又说罗士信与柳尚书两个看着乾元帝这些动作,便知乾元帝要借着这一回钉死李源。只李源这个护国公也是传承百年有余,从“八议”论定他罪名还要朝廷公议,再交乾元帝裁决。未为免物议,总要证据确凿,张氏这节上,必定要交代清楚,便是李源不说,他们也要查上一查。至于李源能不能脱身,只好看天意了。 大理寺与刑部一块儿出手,还有什么问不出来的?张氏的身世来历被查了个底儿掉。 张氏的亲生父母生养了许多儿女,一个个都卖了。张氏是在五岁上二两银子卖与的客家。张氏在与客大郎圆房前就与郑员外勾搭成奸,与客大郎圆房后依旧不收敛,叫客大郎撞破。不想客大郎用此敲诈了郑员外两回,郑员外不愿受客大郎威胁,又贪恋张氏年轻娇嫩,便用两剂药将客大郎毒死,而后拿银子堵上了客大郎寡母的嘴儿。 张氏叫婆婆卖与郑员外后,也做了回奶奶太太,不久便叫谭氏卖与吕屠夫。吕屠夫为人暴戾,张氏捱打不过又去苦求了郑员外,这才有吕屠夫酒醉淹死一事。 这些事在刑部与大理寺的手段下,张氏与年近耳顺的郑员外都实情招认,签字画押。而张氏先后谋害两任丈夫,可谓是个毒妇淫妇,这样心如蛇蝎的毒妇,如何肯为人祈福祝祷?下咒儿害人倒是她的风格,且画符的笔迹,人偶的针脚都与张氏相同,张氏不认也是无用。至于哪个收买的张氏往菩提寺去,张氏只隐约记得那妇人样貌普通,因行的鬼祟事,多数人不会告诉张氏她姓甚名谁,这妇人也是一样也没甚出奇。是以这妇人许真是收买张氏捣鬼的;许真是诱张氏过去好使小唐氏上当,如今又怎么说得明白,查得下去,只好置诸一旁。 不过六七日,大理寺与刑部便将种种证据上奏。虽无实证好说护国公李源与此事有涉,可也没证据说李源与此事无涉。且看过案卷证物的,十有**心上都疑着此事是李源在背后授意。若真是小唐氏自作主张,宸妃固然恃宠生娇,可到底恶行不著。若是只为皇后不忿,只咒死宸妃也就完了,如何要咒乾元帝呢? 无非是乾元帝还不曾立太子太子,宫中又无有太后,自然以皇后为尊。皇后虽叫乾元帝收了册宝,可未下废后名字,在玉碟上,李媛依旧是乾元帝的皇后。宫中若是没了乾元帝,立谁为太子,李媛便说得上话。无论李媛指定哪个,她即有嫡母之份,又有拥立之功,新帝还能不尊奉她为皇太后?且乾元帝的皇长子也不足十七,顶小的皇五子将将四岁哩,何况护国公还在外头,也能说得上个主少国疑,到时他们李家手握权柄,只怕乾坤倒悬矣。 是以当乾元帝下旨褫夺护国公李源爵位,以“大逆”“不道”二罪入罪时,满朝中竟无一人为李源喊冤。 (下接作者有话说) 作者有话要说:  即是“大逆”“不道”二罪定论,李源一族无遗类矣,连着襁褓中的幼儿也没能幸免,都定了个斩刑。因乾元帝只罪及李源一族,天下读书人倒还说了句仁厚。 至于那张氏,因有谋杀亲夫的罪名在先,依律已有个凌迟之刑,律法从来从重不从轻,倒是不用同李源一家子同死了。 ☆、第217章 见鬼 如今因护国公李源以“大逆”“不道”得罪,李媛自然也不能再做她的皇后,废后明旨已下,以宸妃的圣宠,空出来的皇后位早晚是她的,是以当玉娘的软舆在未央宫中慢悠悠地前行时,一路上宫人太监乃至低位妃嫔们见着玉娘一行,都端端正正地跪倒,恭恭敬敬地口称“娘娘”。 软舆在永巷前停下,金盛将玉娘扶下了肩舆,又轻声劝道:“娘娘,君子不立危墙,,您金尊玉贵的一个人,何必来见个罪妇。”那李氏是穷途末路的人,求见宸妃能有什么好事儿?宸妃莫要为了个虚无的贤名倒是害了自家。 玉娘听着“罪妇”两字,脸上不禁一笑,七年前,为着叫李媛做得皇后,护国公李源也算是机关算尽,害了沈家一家性命,如今报应不爽,李家一般儿阖家送命,只恨她在深宫无缘得见,唯独李媛近在眼前,即她捎信求见,不去见一见,岂不是辜负了上天一番美意?是以玉娘侧了脸儿轻声道:“李氏来信求见,我曾蒙她的照应,总要知恩图报才是道理。” 金盛见玉娘虽是言语柔和,可意甚坚,知道劝不动,只好扶着玉娘走到永巷前门,守门的小内侍看着一个弱柳扶风一般的美人扶着个身着四品服色的内侍过来,便是不认得宸妃,只看扶着她的内侍身份也知道来者身份贵重,忙过来拜见。金盛便道:“这是宸妃娘娘。宸妃娘娘念着才进宫时受过李庶人照拂,特来见她一见,前头带路。” 如今的未央宫哪个不知道宸妃,她要见个庶人,内侍们哪里敢说个不字,忙将殿门打开,出来跪接。永巷令赶了过来奉承玉娘,又堆了一脸的笑道:“李庶人见了鬼一般,举止癫狂,满口都是胡话。娘娘可千万小心了。” 玉娘瞥了那内侍一眼,还是金盛叱道:“休得胡说,青天白日、天子脚下,哪里来的鬼!”内侍忙不迭地道:“是,是。奴婢错了,是那庶人作恶多端,疑心见鬼。”玉娘见这人见机极快,倒是对他多瞧了眼,口角微微一动,露出一丝笑影来,道是:“倒是张巧嘴。”内侍听着这句,知道宸妃不怪,笑得愈加恭敬,亲身在前引路。 又说李媛盘膝坐在偏殿中的窄榻上,窄斜斜对着窗口,听着外头说话声便扶窗一看,却见一群宫人簇拥着个丽人,那丽人生得面薄身纤,身上一件月白窄袖罗衫,襟上绣着细碎的木樨花,行止舒缓,顺着长廊款款行来,犹如明月梨花一般,果然是玉娘。 李媛把眼光盯在玉娘脸上,露齿一笑。在废后圣旨上乾元帝令李媛挪出了椒房殿,在永巷拨了一处偏殿与她,从前服侍李媛的几个心腹女官也叫乾元帝撤了职,拨来与李媛使用。前朝说起来乾元帝这番处置来,倒还说乾元帝余情未了,是个仁厚人君。因此以巫蛊诅咒乾元帝,图谋乾元帝江山的护国公李源愈发地大逆不道,不忠不义不慈,是个活该千刀万剐的逆臣贼子。 只李媛虽是性直,却不是个蠢的,知道乾元帝这番做作,不过是为了他的名声。先不说小唐氏就是要行行巫蛊事也没有寻个街上婆子的道理,那些举动简直是叫鬼附身了一般,就是三法司将李源入罪颇为勉强。就是她母家真有了罪,可律法上尚有“罪不及出嫁女”一条,何况事发时她还是乾元帝皇后,若乾元帝真心要保她,又怎么会保不住?不过是早瞧着她生厌,不肯为她周旋罢了。李媛既将乾元帝与玉娘两个恨毒,竟是犯了左性,不肯叫他们和睦,假托有事相求,央了玉娘来永巷见她。 这回见着玉娘款款行来,心中又是悲哀又是得意,当下盘膝坐好,把眼盯着房门。不过片刻就听着脚步声自门前停住,虚掩的两扇门向内荡开,露出立在门前的玉娘来。 还不待李氏开口,永巷令已抢先喝道:“李庶人,还不拜见宸妃娘娘?!”李媛也不理永巷令,只将双眼紧盯在玉娘脸上,半刻才笑道:“宸妃娘娘,圣上疼你哩,一见面儿就疼你,你可知为着什么?” 玉娘要是听不懂这话那也不是玉娘了,知道无非是李媛恶向胆边生,要揭发她得宠的因缘是酷似前人,做了替身。若她当真是玉娘,听着乾元帝对她的千宠万爱不过是为着她的脸像了个“死人”,还能不委屈?若是叫乾元帝知道了他宠她的由来叫她知道了去,只怕心中也要生了嫌隙。不想李媛到了今儿竟是有了大长进,倒也是。若不是遭逢巨变,她也不过是任性跋扈的沈阿嫮罢了, 玉娘在永巷令使人搬来的椅上坐了,微微一笑:“令尊与令堂以及尔家诸人尽数关在了刑部大牢,不日就要行刑,你可还有什么话要我转交的么?我曾蒙你照拂,这点子报答还是能做的。”李媛听着这玉娘不独不肯接话,反将她家的惨痛拿来诉说,直叫李媛对玉娘愈发地恨毒,一样不管玉娘说着什么,反道:“我说个故事与你听罢。” 永巷令瞅了眼宸妃,见她黛眉微微一皱,眼中略有几分嘲讽,只以为玉娘嘲笑李庶人如今还口口声声地自称个“我”,当时便喝道:“兀你个李庶人,尔是因罪被废,见着宸妃娘娘,不独不见礼,还口口声声地你我相称,可是不怕永巷的规矩吗?” 李媛知道阖家已无幸理,她又落到这个境地,翻身无望,倒是将生死都置诸度外,瞧也不瞧永巷令,只说是:“等我将故事说完,要怎么处置都由得永巷令,只怕,只怕宸妃娘娘不敢听。” 玉娘素手在衣襟上拂过,慢慢道:“你爱怎么说怎么说罢。”说着站了起来转身便走。李媛看着玉娘竟是执意不肯听她说话,顿时情急,就要扑上去拦阻。无如她方才是盘膝而坐,这一外扑哪里还坐得稳,竟是头朝下跌了下去,额角磕在方石铺成的地面上,顿时血流满面。待要挣扎起来,只看着玉娘已迈步出去了,便嘶声喊道:“你回去问问圣上可还记得阿嫮!” 玉娘恍然没听着这句一般,依旧向外走去,李媛在她身后嚷道:“圣上今儿能你肖似阿嫮宠你,明儿就能因旁人肖似阿嫮就宠她,看看高氏就知道了!她的现状就是你的日后!哦,你还不如高氏呢,你还没儿子,哈哈哈,我瞧你能得意到几时。”这一段话李媛来回嚷了两遍,玉娘终于站住脚,转回了头。 李媛只当着玉娘要说甚,不想玉娘只是对了李媛瞧了会,忽然展颜一笑,笑容明媚鲜艳,在阴沉沉的永巷中仿佛是忽然投下了春光一般,只这笑容转瞬即逝。 李媛先是叫玉娘忽然露出的笑容晃了神,看她又转身出去,便又扯方才的话来讲,可这回没说到一半,李媛就住了口,脸上露出一抹惊恐之色来。 可怜李媛叫玉娘那一笑,竟是福至心灵,忽然就明白了玉娘即阿嫮的事儿。只是阿嫮如何成了玉娘的这一关节她想不明白,且当日阿嫮又是当着她的面饮下鸩酒的,便认作了是阿嫮的厉鬼回来复仇,是以小唐氏才会是叫鬼附身了一般,一想明白这节,李媛只觉得身周仿佛有股子阴风在打转,吓得齿间咯咯作响。 李媛半边脸上本都沾着血,再露出恐惧的神色来,倒是厉鬼一般。这时恰永巷令送了人回来,李媛也顾不得自家形貌可怖,朝着永巷令扑过去。 永巷令这番来是要教训李媛几句,好叫她知道她如今再不是中宫皇后而是永巷的“罪人”,不想叫状如厉鬼的李媛扑过来,腿上竟是吓得一软,若不是两旁的小内侍扶住,险些儿跌在地上,顿时恼羞成怒,喝道:“李庶人疯了!将她给我捆了关在屋中。” 就有几个内侍扑上来将李媛扣住,李媛一面挣扎一面尖声嚷道:“你去回圣上,她不是人!她是个鬼!!我亲眼看着她断气的,她怎么还能活!她不是人哩!她是个鬼!她是回来索命的,这回是我,是我家,下回就是圣上……”这一番说话陪着李媛扭曲的面容,便是现在是青天白日,永巷的这些内侍们也叫她吓得手脚都有些发软。若说是方才那些内侍们还忌讳着李媛曾是皇后,这会子只拿她当个疯子看七手八脚地将她按倒,李媛尤在叫嚷,就有个内侍取了麻核来硬塞在李媛口中,外头又把布条将她嘴捆了,这才叫嚷不得。 永巷令把袖子举起抹了汗与左右内侍道:“将她关进去,没有我的话,谁也不许给她松绑!我这就向圣上请罪去。”原是李媛到底也是乾元帝的原配,虽因罪被废,可也不好叫些阉人折辱的,若是叫阉人折辱了,乾元帝的脸面又往哪里放呢?是以永巷令下令捆了李媛,便要往乾元帝面前请罪。 可这请罪也有个请罪的窍门,永巷令生性聪明,在请罪时,便将事情说成了李媛如何哀求要见宸妃,宸妃如何慈悲过来见了。李媛又是如何满嘴都是胡说,叫宸妃站不下去,只得回去。不想李媛看着宸妃走开,便开始装疯卖傻,顿时诽及圣上,他听不过,这才将李媛捆了,又紧着赔罪道:“奴婢怕李庶人继续叫,这才用麻核堵了李庶人的嘴。” 乾元帝听着李媛当着玉娘的面儿叫破了他宠她是为着阿嫮,脸上立时红了,恨声道:“贱人!朕念着十数年夫妇情分没送她与她父母团聚,她就是这样回报我的吗?”永巷令虽依旧五体伏地地跪在地上,听着乾元帝这句,便知自家捆对了,长长地出了口气,有回道:“好在宸妃娘娘没听着后来这话,不然娘娘神仙一般的人物,可不要吓坏了。” 这话补得十分恶毒,乾元帝正因李媛疯疯癫癫地说话恨恨,再听了永巷令这番话,便想着若是叫她再嚷,总有一日会传进玉娘耳中,那可怜的孩子素日怯糯,听见这样血淋淋的话,还不吓坏了。只是也不好一日十二个时辰地堵着李媛的嘴,乾元帝只得叫御医署的御医配了一剂哑药给李媛灌下,又将李媛身边服侍的人都撤了开去,命永巷令严加看管,再不许人探望。 ☆、第218章 提点 作者有话要说:  因李媛在玉娘面前提了阿嫮,乾元帝再见玉娘时就有些不安,只怕玉娘盯着他问阿嫮是哪个。不想玉娘见着乾元帝时,恍若无事一般,依旧言笑晏晏。可她越是这样,乾元帝心中越是疑惑,哪个人知道自家被人当做了替身能不醋不怒的?是玉娘不在乎此事,在她心中没将他这个丈夫看得如何紧要,是以才不在乎人拿着她当替身?疑问的话到了乾元帝口边,乾元帝又不忍说出来,只怕他一揭开,玉娘无言以对,白白坏了两人这些年的情分。 乾元帝这里游移不定时,袍角叫人扯了扯,低头看去时却是景宁,景琰两个。乾元帝便问:“你如何在这里?”景宁努力地抬头道:“父皇,母妃方才回来躲后殿哭了。她以为阿宁和阿琰不知道,其实我们都看着了。父皇,您别叫人欺负母妃,母妃躲起来哭,好可怜的。”景琰一只手拉着景宁的跑角,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小脑袋:“是哩,是哩,娘哭了,阿琰问她作甚哭,娘还扯谎说迷了眼,娘不是好孩子。” 乾元帝不意从两个孩子口中听着这样的话,倒是楞了楞,转眼便悟了:可是我疑心生暗鬼了。玉娘素来怯懦胆小,进宫后受了多少委屈,哪一回不是躲起来哭,不叫人知道的。好容易才将她的胆子纵得大了些,会说会笑会哭的可人疼了。偏李氏这个贱人今儿一顿儿胡诌,叫玉娘以为她是替身,她本性胆小,好容易养起来的胆子又吓回去了也是有的。我倒还怪她!亏得没问她,不然还不知吓成什么样。乾元帝想在这里,倒是对景宁生了些欢喜,摸了摸景宁的头道:“好孩子,以后看着你母妃哭,哄着她些,能哄得你母妃不哭,我就喜欢你。” 景宁的小脑袋仰得愈发地高了,说的却是:“阿宁喜欢母妃,阿宁不要母妃哭。母妃哭了,阿宁也想哭哩。”说着,把肥肥短短的手指指了指心口,拉着他袍角的景琰也跟着点了点头:“阿琰也喜欢娘。” (上接作者有话说) 这兄妹俩一番童言童语直叫乾元帝听得动容,蹲下身来摸了摸景宁的脸,又将景琰抱了抱。一抬头看着玉娘捧着茶盏进来。乾元帝这回看明白了,玉娘脸上脂粉略厚,只是眼圈儿底下依旧透着些红,想是哭久了眼也有些肿,只好拿脂粉来遮盖。 这样一想,乾元帝愈发地心疼起玉娘来,亲自走上前从玉娘手上接过茶盏,缓声道:“你如今是宸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哪里用你亲自做这个。” 玉娘知道她去永巷是瞒不过人的,李媛当着她的面儿嚷破了玉娘是阿嫮替身这事,乾元帝早晚间就能知道。若是因此同乾元帝闹一场?这不是玉娘素日来的脾气,事出反常必为妖,乾元帝又不是真的是蠢货,看着她有异寻常,哪能不起疑。若是从前还罢了,可李源才上过谢玉娘疑似阿嫮的本子,前后夹击,怎么能讨了好去?可要是不闹,以乾元帝的脾气,只怕就会以为她是做贼心虚了。 是以玉娘在永巷回来的路上便拿定了主意,回得合欢殿便寻了个静悄悄的地方,静悄悄地哭上一场。说来合欢殿由她经营了数年,自然是她的地盘儿,她无论躲在哪里静悄悄地哭一场,都能叫人看见。只玉娘没想着的是她这一场哭,却是叫景宁这个孩子瞧见。 也是玉娘偶一善心竟就得了回报,景宁将玉娘看做亲娘一般,且他天性纯孝,是以看着玉娘哭哪有不心疼的,只以为玉娘叫人欺负了去,便拉了景琰去告诉乾元帝,要乾元帝替玉娘做主。 由两个幼儿口中说出的话自然格外可信,乾元帝自此对玉娘一点疑心也没有,反自愧疑了她,把些好言好语来哄玉娘,又说是:“今儿的事我已尽知,你很不用这样撑着,有什么委屈只管问我。” 玉娘听着这话便知乾元帝入毂,便眼圈儿一红,含泪道:“妾想问圣上阿嫮是哪个?妾也想问圣上待妾这样关爱,可真是为着妾肖似那阿嫮?可妾不敢,妾怕。妾一介民女,因着不叫母亲喜欢,妾的母亲将妾打小儿扔在甘露庵,若不是圣上要采选,妾的母亲还不会将妾接回去。便是回去了,妾也是个外人。” 乾元帝得知玉娘身世后怕揭破了玉娘难堪,并未与她明说,不意今日玉娘自家提起,说这些话时,虽依旧是含混不清,可一字一泪,直搅得乾元帝心疼不已,将玉娘按在怀中劝导道:“好孩子,不哭,他们不疼你是他们蠢哩。我疼你,阿宁和阿琰也疼你。方才阿宁告诉我,你躲在一边哭,叫我给你撑腰,不叫人欺负了你去。你瞧瞧,可是大伙儿都疼你呢。” 玉娘听着这些话,脸上一笑,眼泪又落了下来,道是:“孩子们的说话,如何能信呢?不过是妾听着李庶人的话,心上不安,哪里是躲起来哭了。”玉娘越是这样推脱着不肯认,乾元帝便愈发觉得景宁与景琰所说都是实情,自然看着玉娘也越可怜可爱。便从玉娘手中抽出帕子替她拭了泪,哄道:“是了,是了,孩子们胡说,我们宸妃娘娘怎么能哭呢,不过是叫灰沙迷了眼,只这合欢殿深宫重重居然能吹进风沙来,也不容易。” 却是景琰告状说玉娘扯谎说是叫风沙迷眼,乾元帝这回便拿着这来哄玉娘笑,果然看着玉娘眼中依旧含着泪,却是嗤地一笑,脸上飞红,又羞又恼又愧地横了乾元帝一眼,从他手中将帕子夺回来,扭身要走,却叫乾元帝笑着拖回去强按在怀里抱了,又在玉娘的臀部轻轻一拍道:“说起来你这没良心的孩子也真是该打,我对你如何你还不知道吗?为着个疯癫妇人的话就不肯信我,我还有冤没处诉哩,你倒使性子。” 玉娘心中冷笑,看着李源的奏章便疑了她,连问也不问她一句,生生晾了她那些日子,这也叫有情分?若不是她早做预防,铺排下线索来,这会子只怕已死得不能再死。 只乾元帝即做了这番深情委屈的样子来,玉娘说不得要虚与委蛇,便赔罪道:“是妾错了。圣上您海量汪涵,饶妾一回。”乾元帝将玉娘鼻子一捏:“小甜嘴儿,只会哄人,再无半分真心,也就我是个傻的才肯一回回信你。我即吃了那样多次亏,也不在乎再多回。早晚叫你知道我待你的心,到时看你愧不愧。” 玉娘脸上一笑道:“那妾等着,若是有那一日,妾斟茶认错儿。”乾元帝叫玉娘这话逗笑了,在她粉腮上一捏:“只斟茶也太便宜你了。”玉娘嘟了嘟唇,瞥了乾元帝眼:“您这是什么话呢,妾所有还不都是您赐的,唯有斟茶倒酒的,妾倒还能伺候,您若不喜欢,只当妾没说罢。”乾元帝便道:“斟茶便斟茶,只一回不够。”玉娘这才又展了笑颜道:“您说几回便几回,妾再不抵赖。”乾元帝笑道:“这话我可记着了。” 到了这时候,乾元帝与宸妃两人瞧着又是和好如初,合欢殿中服侍的诸人这才放心。只是从玉娘去见废后李庶人,她前头才走,李庶人后头就疯了,口口声声地嚷着有鬼。从来鬼祟事便是愚夫愚妇们私下爱传说的,何况事涉废后与宸妃,虽是宫规森严,到底禁不住人心浮动,渐渐就有传言。 有的便说是:“没想着宸妃娘娘那样花妖月精般的一个人就这样不肯容人,庶人到底也翻不了身了,何苦这样作践她。”就有人辩解道:“是李庶人自家请宸妃娘娘过去的哩,宸妃娘娘若是不去,岂不是要被你们说她无情?这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宸妃娘娘可不委屈。” 更有人道:“这如何怪得宸妃娘娘,若是有人要咒死你,你就肯放过那人吗?宸妃娘娘肯放李庶人性命,已是仁善了。” 众人听着,倒也有理,不免替李庶人可惜了回,都是叫她爹闹的,不然她还能稳坐中宫,大殷朝可还没废后的前例呢。 不说宫中有各种传言,如今的承恩候侯府几乎好说是门庭若市,日日不得安静。却是护国公虽只有两个嫡子,庶子倒是有五个,其中三个已成年了。即是成年,也都成婚了。各自有妻子儿女,能同国公府联姻的,自然也不是无名无姓的人家。护国公一家子下狱问斩,罪不及亲眷故交,连着唐氏与小唐氏的母家宛西候府都无事,何况这几家。 只是他们本身无事,可女儿外孙却在要陪着丧命,为人父母的,哪有不心疼的。其中以庶女配庶子的还好些,到底不是亲生骨肉,当家的夫人们心疼得有限。可也有身份低些为着荣华富贵,便嫡女来配庶子的,看着爱女要陪着吃一刀,哪能不着慌。虽说女婿救不得,可女儿外孙子总要救一救。是以除着宛西候夫妇,自知小唐氏万无幸理,没来讨情之外,余下的几家都悄悄地过来撞木钟,哀求承恩候出手搭救。 谢逢春也是个机灵人,看有人上门情,知道凭他那些精明肠子手段远不是京中这些人对手,一概托病不见,都交予谢显荣、谢怀德、齐瑱三人应付,只这些人到底还自矜官身,不肯如何舍下脸面来纠缠,倒还好说。唯有女眷们难缠些。 因是女眷,倒是不好将她们都拒之门外,如今多少双眼睛盯着承恩候府,巴望着她们出错,好抓她们的把柄呢。是以但凡有女眷上门求情,就由冯氏与梁氏两个出面,先将女眷们迎进来说话。 其中有个夫人陶氏,嫁个丈夫隋磐,为四品通议大夫。这四品官儿,若是在外省,倒也算是个官了。可在官儿遍地走的京都,四品官便不起眼,且又是个散官,更不值钱。隋磐当年看着李源是护国公,女儿为中宫皇后,便将嫡女配与李源的庶子李演武为妻,且唐氏那个婆婆也有个好处,便是不往儿子房中塞人,嫡子不塞,庶子也不塞。是以李演武与隋氏倒好说个夫妇相得。小夫妻俩共有一子两女,女儿略大些,那儿子将将十个月,连着爹娘也不会叫,就要挨上一刀,隋磐与陶氏听着,哪能不心碎。 便有人提点隋磐说是:“你们傻的不成?只晓得哭,哭能将你们女儿哭回来吗?能叫你外孙子不死吗?放着现成的路子不会走,实在可笑可叹。”隋磐听着忙请教仔细,那人便道:“李氏即倒,圣上又偏爱宸妃,早晚要册她为后的。为着这个,宸妃也要搏些好名声。你们求到门上去,宸妃便是心中不愿意,也不能背这连孩子也不肯放过的罪名。”隋磐听着,犹如福至心灵一般,满口地称谢,回来就同妻子陶氏说了,夫妇两个商议了回,虽觉未必能成,可到底也是个路子,便依计而行。 陶氏果然进了承恩候府的门,进得门来,陶氏便扯着冯氏与梁氏哭,只说是:“娘娘宅心仁厚,满朝里哪个不知道呢?他李家做了这等大逆不道事,有今日的下场也是活该。我也不敢救女婿性命,只可怜我的外孙才多大,连话也不会说呢。”说着说着便往地上溜,要给冯氏与梁氏磕头,“两位夫人伸一伸手,便好超脱个孩子,也是宸妃娘娘与两位夫人的功德。” 冯氏与梁氏出来前都受过马氏教训,马氏这回倒是拎得清了,教训儿子媳妇们道:“护国公府那些黑心的,他们要害死玉娘哩!所幸老天有眼,没叫他们得逞。要是叫他们得了手,玉娘有个长短,我们日后可靠着谁去!这等生死大仇,赔几句情就算了吗?凭谁来哀求,一概不许答应!若有人纠缠不清,只管叫他们来寻我!看我不啐他们一脸!” 是以冯氏与梁氏看着陶氏这样,对瞧一眼,一起上来将她扶住,劝道:“父母俱在,这等大事,怎么轮得到我们做主呢?夫人这些话儿只管与我们母亲说。我们母亲是个慈悲的,不会不听夫人说话。” 听着冯氏与梁氏这几句,陶氏的脸上就有些变色。马氏自上回在女婿齐瑱处闹了场,得了个泼妇的名头。寻常贵妇几时见过这等人物,虽鄙薄冯氏浅薄无知,到底对她也生了畏惧,只怕言差语错的将马氏得罪了,她撒起泼来,一辈子的脸就要不成了,是以都避着马氏,这回却要求到她面前去,心中不免畏惧起来。 ☆、第219章 要挟 陶氏从前看谢家靠着女儿得了爵位,父子俱有体面,连马氏这样粗鄙无知的一个妇人都成了候夫人,得享尊荣,羡慕之余不免鄙薄。更有桩,陶氏将女儿嫁与了皇后的庶弟李演武,便与护国公家是姻亲,在她眼中,谢家的这场富贵恰是踩在皇后身上,是以看着谢家人又如何能顺眼。 也亏得马氏如今恶名在外,京中无人不知她泼悍,是以才没人到马氏跟前撩拨。连带着冯氏与梁氏妯娌两个在外走动时,瞧着她们的眼光中,除着从前的艳羡如今又多了些可怜,只道是:“便是有宸妃娘娘给的体面,有那样的婆婆在,多少好处都抵消了。” 这也是人之常情,若是一个人忒顺遂了,瞧着他就有不入眼的,想方设法地要寻些他的不是来说说。可真要这人虽是一样的顺遂得意,其中却有一样或几样不足,瞧在世人眼中反有事难十全之叹,倒是好说了。 是以这会子听着梁氏道此事她们做不来主,陶氏倒是不疑问。可听着救女儿要去求马氏,陶氏一时有些踌躇,可一想着爱女与外孙下在大狱,正受磨折,日后还要身首异处,心上便刀割一般地疼,是以虽厌恶惧怕马氏,到底还是咬牙认承了,与冯氏与梁氏道:“请二位夫人引路。” 冯氏与梁氏两个飞快地对瞧一眼,引着陶氏到了马氏所住的正房端寿堂。 端寿堂门前站着四个小丫头,都是十三四岁年纪,做一色打扮,看着冯氏与梁氏过来,齐齐请安:“世子夫人万福,二少奶奶万福。”冯氏点头道:“夫人还睡着么?” 她这话一说,陶氏心上就咯噔一跳,只怕小丫头开口就说:“夫人还没醒哩。”若是她们说了这样拒客的话,可等不等呢?若是等,又要等多少?没等着陶氏担心完,就看着左手边一个圆圆脸儿的小丫头笑道:“回世子夫人的话,夫人醒了。”冯氏笑道“那你进去同传一声,通议大夫之妻陶氏淑人求见。” 小丫头轻轻脆脆地答应声,圆圆地大眼朝着陶氏就看了过来,先是上下一溜,又在她脸上一转。说来这小丫头此举甚为无礼,可陶氏这时满心都在如何哀求马氏上,对着小丫头的神色视若无睹。好在那小丫头也不过瞧了瞧也就进去了,片刻就走了出来,这回脸上带了笑了,向着陶氏蹲了蹲身:“陶太太,夫人请您进去。” 冯氏与梁氏两个听着这句,便推着还有事要料理,只叫陶氏一人进去。陶氏见冯氏梁氏两个托词走开,知道这冯氏与梁氏不肯牵涉到是非里来,也是她们的乖觉处。可自家却是来求人的,陶氏只得硬着心肠进了端寿堂正堂。 堂上正中主位上坐着个四十余岁的夫人,梳着圆髻,勒着五福连珠的抹额,插着点翠挂珠钗,指肚大的明珠直垂到鬓边,面目生得寻常,说不出甚好看来,可也不丑,倒还好说有些慈眉善目,正是承恩候夫人马氏。 论起身份来,马氏是承恩候夫人,以大殷朝品秩论,承恩候为二品爵,散议大夫是四品;若是以实情来说,陶氏是来求人的,总是低声下气些。无论怎么讲,陶氏都要与马氏见礼,是以陶氏忍羞带愧地到了马氏面前,敛袖一福:“隋陶氏见过侯夫人。” 马氏把陶氏打量了眼,哼了声道:“我一商户出身的悍妇,连同你们一处都是玷污了你们一肚子的书本子,哪里当得起你们这些书生娘子的礼。”这话是从前京中贵妇们私下对马氏的考评,其中陶氏因是护国公家的姻亲,与承恩候府是天然的对头,虽不曾亲自开口说这话,可也应承过,这是听着马氏自家提起,脸上顿时红赤,尴尴尬尬地站起身来,揉了揉手上的帕子,到底还是憋了句话来:“夫人是有大后福的人,福大量大的,想来不能计较这些无心之言。” 马氏本就要寻陶氏的短处,好撵了她出去还不叫人说嘴,是以自家先提起叫人背后嘲笑的话来。若是陶氏能拉下脸赔个不是,以马氏手段的粗浅,反倒是骑虎难下。人都赔罪了,马氏再纠结不放叫人知道,反而是马氏的不是了。 只可惜陶氏以宸妃的心胸手段来衡量马氏,只以为能教导出千伶百俐的宸妃的马氏,再粗鲁也不是个蠢人,便先奉承了马氏几句,以为马氏必然不好再揪着不放,却忘了马氏实则是市井出身。市井妇人哪里管什么“后福”管什么“有心无心”你即得罪了我,若不认真认错,休想接过去。且市井妇人吵架时的声口,远较贵夫人们直白犀利。从前马氏是叫谢逢春压着不许生事,如今陶氏自家送上门来,马氏怎么肯放她过去,当时便是一拍手,哈哈了两声,道是。 “量大福大的所以不能计较你们的无心之言,要是计较了,是不是就没福气了?!果然是书生娘子,好钢口哩!不过一句话,就将我们这些没念过什么书的顶在山头上下不来哩!” 陶氏没想着马氏竟也有个好口齿,一下就楞在那里,脸上红红的,眼中满是眼泪,把个帕子捂着脸道:“夫人您也是当娘的,也该着知道当娘的心。可怜我女儿才生着儿子不满一年,母子俩就要丧命,她是我心上掉下的肉呀,我怎么能不心疼呢?且男人家犯的错儿与女人家有什么相干哩?我也不敢求夫人旁的,只求夫人口中超生,与娘娘提一句。不敢奢望赦我女儿与我外孙无罪,只求保得他们一命,流放也使得,终身拘禁了不叫出来也使得。若是不能保住两个,只保一个也好。我,我,妾定当为娘娘与夫人立长生牌位,日日焚香祷告,求上苍保佑娘娘与夫人长命百岁,永享富贵。” 马氏听着陶氏这几句,哼了声道:“我倒是想帮你咯,只可惜我等闲不进宫,见不着宸妃娘娘呢。” 陶氏见马氏不肯吐口,到底救女儿外孙心切,便将人教他们的话拿来与马氏道,只说是:“夫人当真见死不救吗?如今皇后已废,以圣上对娘娘的爱惜,娘娘封号也是早晚的事儿。要是叫人知道娘娘连着还在吃奶的孩童也不肯施舍一点子怜悯,日后母仪天下,怕是叫人不服气哩!” 马氏听着这几句,冲冲大怒,指了陶氏道:“这些话儿,你尽管与圣上当面儿说去,与我可说不着!”当时就要命送客。便是这时梁氏抢步进来,将马氏一扶一按,笑道:“母亲息怒,想来隋淑人也是爱女心切,一时口不择言,并不是威胁母亲的意思。”说着又对陶氏递出个眼色来。 与隋磐支招的人道是:“宸妃若是不想做皇后,她又何必将皇后踩下去。且如今她也将人都得罪了去,她只有做了皇后,她的儿子日后做得太子皇帝,才好保她得个善终。宸妃有个善终,才能保得谢家富贵,是以宸妃与谢家这时也怕物议。你们这时求上门去求她们伸一伸手,宸妃若是不想得个心狠手辣的名头,说不得就要抬一抬手。若是她们肯了也就罢了,倘或他们执意不肯抬手,你们将他们见死不救的名头宣扬一回,也有他们的亏吃。” 因有这话在,陶氏才忍羞带耻地来恳求马氏,情急之下又将话说白了,不想马氏不独不愧,反翻做大怒,竟是要将她赶出去,便是她出去后能将马氏这番恶形恶状宣扬番,她的女儿外孙子也活不成,又有什么益处,陶氏就有些懊悔,正要认错,不想谢二奶奶抢进来,先将马氏安抚住了,又替她将话周全了,一时间心上十分感激,忙道:“二奶奶说得是,我一时情急满口胡说,有口无心,还望夫人海涵,不要与我计较。” 自从在齐家,马氏叫梁氏降服住,回来与谢逢春与谢怀德父子哭诉梁氏无礼,不将她这个婆婆放在眼中,不想谢氏父子都道梁氏做得好消弭了一场祸事,还将马氏禁足了段时日。自那以后,马氏见着梁氏就有些儿心虚,不敢怎么摆婆母架子。这时叫梁氏一扶一按,火气顿时降了些,顺着梁氏的手势坐下,扭脸与梁氏道:“你也听着她自家的话了,并不是我与她过不去哩。我若是和她过不去,又怎么肯见她呢。” 梁氏笑道:“母亲最是慈悲,旁人不知道,我们当您媳妇的,哪能不知道?您不过是性急些,有口无心的,说过也就好了。”顿时就将有口无心四个字还了陶氏,陶氏叫梁氏噎得满面赤红,就有些站不住,待要回去,偏又舍不下女儿外孙,只得忍气在一旁坐下。 梁氏将眼一撇,便将眉竖了,与伺候在房中的丫头们道:“母亲待人一向宽厚,纵着你们,倒是将你们纵成姑娘小姐了!如何夫人唤你们与陶淑人上茶,都这会子了,你们上的茶呢?”马氏听了,这才省悟自家失礼,她自是不能认错去拆媳妇的台,也忙道:“是哩!茶呢?你们一个个的都这样胆大不将我的话放在心上。” 却是陶氏一进来便与马氏将话说僵了,是以马氏不曾唤丫头们与陶氏上茶,不想倒成了梁氏打岔的借口,叫她们婆媳这样理直气壮的一讲,连着陶氏自家也疑惑了起来:可是马氏唤过上茶的?小丫头们没了规矩,所以没上茶? 不等陶氏想明白,梁氏又叹道:“淑人你也知道,这回事涉圣上哩。若是李氏他们家只咒着娘娘一个人,哪里会有这样的收场,不过只诛首恶一个罢了,偏生连着圣上。这样的大罪,圣上只诛李氏一门,已是天高地厚之恩了。若是再为李氏家人求情,又怎么开得出口呢?” 陶氏听着梁氏这话分明是个声口松动的意思,顿时哭道:“二奶奶,您说的话,我们怎么不知道呢?只是阿宝是我独女哩,她要有个什么,我活着又有什么意趣,不如跟了她一块去,倒还干净。”说到这里,把帕子捂了脸,呜呜咽咽地痛哭起来。 马氏听着梁氏仿佛有答应的意思就有些急 ,这怎么能答应:人家要害你性命,你都肯放了人去,可不是告诉人,这是个心软的蠢货,只管害她,成了便是大富贵,若是不成,哭一哭,求一求也就好了。日后还能有个消停吗? 故此马氏正要出声,却觉梁氏扯了她的袖子,对着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第220章 套话 却说梁氏出生时,她的曾外祖母平安大长公主还在世,平安大长公主格外疼爱这个曾外孙女,常接她去公主府住亲自教养。平安大长公主在世时颇为得势,是以公主府长年热闹,梁氏也见惯了贵妇官太太们,知道她们的心思灵巧,马氏这等粗浅手段,不能是她们的对手,心上很不放心,故此掩了过来要听马氏与陶氏说话。前头还好,待陶氏说出宸妃封后的话来,心上便是一惊。 虽是,乾元帝欲立宸妃为后几乎好说是贵胄圈中心照不宣的秘密,可乾元帝一日不下旨这事儿便不能宣之于口,哪个说出来便是枉测圣意,要论起罪名来,也好算个大不敬了。但凡略有些见识的,都要装个不知道。如今陶氏倒是信口言来,虽有些情急的模样,可梁氏还是疑心陶氏另有所图,是以顾不得冯氏还不知道她过来了,现身拦在马氏跟前。 好在马氏这人有诸多短处,也有几样好处,其中一个便是识时务。这时看着梁氏忽然现身与陶氏说话,虽不明白梁氏意思,到底还是忍着没发声。 陶氏那里呜呜咽咽哭了回,没听着马氏与梁氏婆媳两个安慰,只得止了哭,把帕子掩了面,却从帕子边上偷窥了眼,只看马氏脸上满是不耐之色,梁氏容色倒还有些悲戚,就以为梁氏到底年轻心软些也是有的,因此又向梁氏侧了侧身,含泪道:“二少奶奶您慈悲,若不是走投无路,谁又愿意上门讨嫌呢?”因看梁氏比她女儿小不了几岁,这会子金尊玉贵地坐在马氏身边,以宸妃之势,再给他们家搞个爵位来也不出奇,只消这梁氏能生个一儿半女,日后前程只有更好的;而自家女儿外孙的性命也未必保得住,越想越是心酸,眼泪落如急雨。 梁氏由着陶氏哭了回,直至陶氏自家收声,才道“陶淑人也知,事涉巫蛊,又是诅咒圣上的,便是族诛也不枉了。然圣上慈悲,只罪及李源一门,已是天高地厚之恩,至于李源诸子媳尽在其中,也是律法使然。若是超脱了淑人的爱女,余下诸媳又当如何呢?” 马氏听着梁氏这话大急,嚷道:“你这孩子糊涂!他李家要害的是你嫡亲小姑子性命哩!你怎好怜悯他们!叫阿德知道了,也不能答应你!”梁氏细眉一皱,脸上露了些为难的神色,转向陶氏道:“陶淑人你也瞧着了,家母不喜欢哩。且我也虑着,若是开了陶淑人这个前例,李家余下那些媳妇的母家,一个个地求了来,可怎么好呢?” 陶氏听着马氏驳梁氏的话,心上先是有些慌了,不想梁氏这里仿佛有答应的意思,只是顾虑着叫人知道了,一个个求上门来不好做。陶氏欢喜之下竟是脱口而出,只说是:“二少奶奶只管放心哩,您帮了我们,我们哪有往外供您的理?且那人,哪有人不懂感恩的。”虽陶氏改口极快,这一转折还是叫梁氏听了去。 说来也难怪陶氏口风不严,陶氏的丈夫听着是个四品官儿,却是散官,手上没甚实权,在京都这样的地方,哪里提得起来,颇不叫人看在眼中。是以陶氏在人前走动时,便会看人脸色,很不愿意得罪人,这回要不是为着救女儿外孙,她也不能亲自来讨这个嫌。这时听着梁氏顶着马氏答应了他的恳请,一时欣喜便脱口而出,也是她惊醒得快,才没将实情交代了,只说了那人俩字,可这俩字,也惊动了梁氏。 梁氏要的就是这个失言,当时就冷笑道:“怪道淑人上门呢,却是有人指点。”陶氏忙道:“二奶奶误会了,原是我失口,并没人指点。我们家出了这样的事,又有哪家愿意靠过来呢?”说着又要哭。梁氏便站了起来,一手按住马氏,口中却道:“淑人也太过了些!你来求人说话且不尽不实!淑人请便,看着哪家慈善往哪家去吧,许能救得令千金与令外孙。”就命小丫头们送客。 陶氏见梁氏翻转面孔来下了逐客令,顿时慌了手脚,她也尽知,便是宸妃开口,也不一定有个结果,何况旁人,当时顾不得身份,将来扶她走的小丫头一拦,转与梁氏道:“二奶奶休恼,实在,实在这人也与我们有恩哩,她关照着我不要提她的名字,我即答应了她,便不能违信,并不是我故意欺瞒二奶奶。” 即是与陶氏说的,便是个女眷了,只消摸一摸陶氏这几日来往的人,不怕查不出。梁氏心上笃定了,脸上才显出笑容来,感叹道:“原来如此,倒是我误会了淑人。淑人即能信守对前人的承诺,想来也不会误了我们。” 陶氏听了这些,又喜又悲,点头道:“是,是,二奶奶说得极是。”梁氏微微笑道:“只是我虽能为你转达,这成与不成的,却也不好说,万一事不谐,还望淑人不要怪我。”陶氏此事已欢喜万分,颤了声道:“是,是,这样的大事,也只有宸妃娘娘的金口才有用哩。便是不成,我也是尽了心了。”说着又要哭。梁氏已从陶氏套出了话便不耐烦再与她周旋,与小丫头道:“好生送陶淑人出去。” 陶氏一边儿抹泪一边儿过来要谢马氏,无如马氏十分不喜欢梁氏这般自作主张,待要出言拦阻,无如叫梁氏强按着,待要挣扎却又记起自家小儿子在她闹了齐瑱家,险些惹出祸来后与她说的话来,道是:“母亲,您久在民间不知道京中事体,若有什么事,嫂子不在,您听凭梁氏处置便是。不然再闹些什么出来,惹恼了娘娘和父亲,可不能这样轻易了事的。” 因有谢怀德这话在,马氏到底忍着没再与梁氏争驰,好容易看着陶氏出去,马氏便问梁氏,只说是:“那些人黑了心肠地害你妹子,你倒要替他们求情?!我们谢家哪里对不住你,叫你这样无情!便是二郎知道你这样,也不能答应你!”梁氏倒也好性,叫马氏这样一顿发作竟也不恼,反笑道:“母亲急什么呢?我已说了这情未必求得下来,她自家也是首肯的,到时不行,又怪得了谁呢?” 马氏叫梁氏这话说得一愣,张了眼对着梁氏看,却看梁氏星眸皓齿,含笑微微,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迟迟疑疑地道:“你是个什么意思呢?”梁氏又哄马氏道,“这样的人,哄她回去便是,母亲实在是太实心了,才不肯撒这样的慌。只是我们不哄她,她在这里哭哭啼啼的也就罢了,转头出去哀哀凄凄地与人说我们家见死不救,我们也就罢了,娘娘面上也不光辉哩,所以媳妇不得已哄了她几句,也亏得母亲明辨,才没当面揭穿媳妇。” 梁氏也实在了得,竟是将马氏方才训斥她的话当做没听着一般,将马氏哄得信以为真,脸上也笑了,拍了拍梁氏的手道:“我的儿,你这样就对了。你妹子在宫中辛苦,我们在外头可不能拖累她,一家子兄弟姐妹,总要守望互助。”梁氏答应得极是爽快,笑道:“是,母亲这话媳妇记着了。”到了这时,马氏已觉着这小儿媳妇又是美貌又是伶俐,实在是个孝顺的好孩子,若是再生个一儿半女的,那这个媳妇可真是再好没有。 又说梁氏从马氏这里出来径直去了冯氏处,将她怎么去的马氏处,如何套出陶氏的话都与冯氏说了,又道:“我以为,这人唆使这陶氏往我们家来必有所图。以我想来,那人总是赌陶氏为救女儿,自然无所不用其极。我们若是不肯答应她,那人就会撺掇着陶氏将我们家如何见死不救传扬一番。虽说罪名是圣上定的,可也禁不住那些人自以为良善,来贬一贬我们家心如铁石。贬我们也就罢了,多半儿还要说娘娘从前的良善都是哄人的。若是我们答应了求情,也不妨碍着他四下替我们传扬一番。李家为着什么得罪的?偏我们家替他们求情,叫人可怎么想呢?这条计不可谓不狠,所谓知己知彼,此人是谁,总要大伯能者多劳,查一查的好。” 梁氏挥洒自如地将陶氏压得一些儿脾气也没有的事儿,冯氏也听着了,起先也有些不喜欢,只以为梁氏这是抛开了她去讨婆母喜欢,不想梁氏自家过来解释清楚,又剖析明白,也就疑心尽去,且梁氏所说,十分成理,由不得冯氏不认真。 冯氏想了想,便道:“我知道你的盘算,不过是哄着她并不是真的要去见娘娘求情,只是那人即存心构陷,必有后手,你可想好了如何应对?” 梁氏眉眼弯弯地一笑,拉了冯氏的手道:“这事儿我还要与嫂子陪个罪。”凑在冯氏耳边说了几句。冯氏听说,脸上很有几分迟疑,顿了顿才道:“罢了,依着你的话便是。”而后妯娌两个凑在一处,将细节认真商议了回,冯氏迟疑地道:“我想着,还是不要告诉他们的好,男人家做戏总不真。” 梁氏也点头道:“嫂子这话极是,母亲那里也要瞒一瞒的好。”冯氏听着梁氏这般自然地提及马氏,脸上不由一僵,转眼也就笑道:“这是自然。” 却是冯氏与梁氏不同。冯氏嫁进谢家时,虽与谢显荣夫妇相得,然因她陪嫁甚少,叫小姑子月娘瞧不上,马氏疼爱女儿,对着这个长媳也就冷淡,偏那时间谢显荣在书院读书,常不在家,也难回护她,是以冯氏的日子不太如意,直至进京之后才算好过。 可到了梁氏这里,梁氏是兵部之女,又有侯爷舅公,若是认真算一算,梁氏还好管当今圣上唤一声表哥,是以在梁氏面前,马氏本就不敢如何拿着婆母架势,何况谢怀德还肯回护梁氏,是以马氏待梁氏竟好算个和气。马氏即待梁氏和气,梁氏与谢怀德又恩爱甚笃,自然对这个婆母也肯友善。而冯氏虽对马氏这个婆母并无多少襦慕之心,到底教养攸关,知道克制,是以看着梁氏关照马氏,只略感不喜欢,转头也就抛开了。 冯氏与梁氏妯娌两个商议即定,当时便分开动作,预备着演上一出好戏与人瞧瞧。 ☆、第221章 异味 到得晚间谢显荣与谢怀德弟兄两个从衙门回来,先来给马氏请安。马氏看着长子方面微须,仪表庄重,年不足三十,已颇具官威;再看次子谢怀德白面朱唇,俊秀舒朗,也是少年得意,心上先自喜欢了。可一看着两个媳妇,固然梁氏出身即高,又美貌年少与谢怀德恰是一双俩好。而冯氏,即无家世助力,面目也只勉强算得秀丽,不由叹了口气,懊恼如何当时急匆匆就给长子娶了亲,若是同次子一般拖延几年,也一般好娶个美貌的贵女为妻。 冯氏嫁与谢显荣已久,平日也是周到的人,马氏也不会再无事挑剔她。可今日恰有陶氏之事,马氏即高看了梁氏一眼,便挑剔起冯氏的不足来:出身差些也就罢了,为人也不伶俐,譬如今日的事,二郎媳妇就知道来打个圆场,她这个当大嫂的,偏就躲在一旁,实在叫人不喜欢。 马氏即不喜欢了,便要摆出个母亲样儿,只谢显荣如今身上威仪日重,马氏倒也不敢胡搅,便与谢怀德道:“二郎,今日亏得有你媳妇哩。”便将白日的事说了回,又拉着梁氏的手道,“阿容这孩子我一见就喜欢,可见我们娘儿俩是有缘分的,娘娘做的好媒。” 饶冯氏是知道马氏为人的,还是叫她这番话臊得脸上绯红,便是梁氏也有些尴尬。倒是谢怀德笑嘻嘻地道:“母亲这话说得,倒像您不喜欢大嫂一般。亏得阿骥不在,不然仔细阿骥知道了不答应。” 这也是谢怀德知道马氏为人多少有些任性,今儿不知为什么就恼了大嫂,恼了也就恼了,偏拿自家夫妻来作伐。虽说是为人父母偏心的尽有,自家兄弟到底是血亲,还能彼此容让些,可妯娌间,叫婆母这么有意无意的挑拨,日常天久的,难免生出芥蒂来。若是平常人家也就罢了,可如今他们家已成烈火烹油之势,早是众矢之的,若是自家先生出矛盾来,岂不是给人可伺之机。 只马氏的脾性,素来喜听软语不好直言,多少年来一贯如此,谢怀德是她儿子,哪有不知道的,便拿着谢骥来哄马氏。谢骥是谢家独孙,马氏哪有不喜欢的?在马氏心上,谢骥比之谢怀德只怕还更重些,是以听着谢怀德这话就在他身上拍了两拍,做出副恼怒的模样道:“你这孩子,也来教训你老娘!我几时说你嫂子不好了?旁的不说,只她生下阿骥,就是我们谢家的功臣。” 梁氏在马氏当着谢显荣与冯氏的面儿夸她时已有些尴尬,只自家不好辩白,好在谢怀德圆场打得快,梁氏这才悄悄地出了口气。谢怀德瞧在眼中,便对着梁氏颇有些得意地一扬眉,梁氏脸上微微一红,将脸转了过去,口角的笑意却是遮也遮不住。瞧在一旁的冯氏眼中,不由自主地转头看向谢显荣,却见谢显荣也对了她一笑,颇有些安抚的意味,冯氏这才心上大定,只消丈夫是个明白的,便是婆母胡闹些又能如何呢?是以马氏也回了谢显荣一笑。 马氏这人,要她说良善也未必,她几次三番想要孟姨娘的性命,便是余姨娘死在她眼前,也不见她动一下眉头。玉娘才回家时,便是有大用,可因孟姨娘之故,马氏瞧玉娘也不入眼,言语中多有敲打讽刺。更有挑剔长媳出身的想头,可真看着儿子媳妇们和睦,倒也乐意,还催了他们走:“我这里没事,你们都回去罢。” 谢显荣夫妇与谢怀德夫妇相携出了端寿堂,谢显荣与谢怀德兄弟俩在前,冯氏与梁氏俩个落后几步。冯氏是个明白人,梁氏方才尴尬的神情她也看在眼中,又有谢怀德圆场在后,且她是长嫂,自然要有个心胸宽广的气度,先笑道:“母亲性子素来如此,弟妹很不用往心上去。我们总是一家子,哪有自家先乱起来的道理。”梁氏听着冯氏这话,也就笑道:“嫂子这样讲,我也就安心了。”妯娌两个说话时又往前头瞧了瞧,看着谢氏兄弟并肩而行,不由相视一笑。 又说谢怀德与梁氏回在房中,梁氏先服侍谢怀德脱了外头官服,将家常衣裳换了,又从春鹃手上接过面巾来递与谢怀德,看着谢怀德净了面,喝了两口茶,方慢悠悠地与谢怀德道:“外头可有什么人拦着老爷说话?”谢怀德闻言瞧了梁氏眼,笑道:“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无非是怕李家的亲故缠着我们替李家求情,你只管放心哩,李家犯的是什么事儿?只消他还想做官,再不敢出声的。倒是女眷出面,成了固然好,不成也是女人家的事,无碍官声。” 梁氏闻言冷笑道:“什么女人家?女人家就不能成事了吗?妇好如何?孟母如何?卫夫人如何?冯太后如何?平阳公主如何?萧太后如何?刘太后如何?便是武后又如何?!”谢怀德听着梁氏这一大串女中俊杰,忙笑道:“是,是,是下官失言,下官与夫人赔罪,夫人勿怪。”梁氏听着这几句,方才住口,依旧余怒难消地对着谢怀德睇了眼。谢怀德也不介意,只笑道:“若那陶氏的事,你仿佛有了主意的模样,不妨说来我替你周详周详,只当是我赔罪的礼了。”梁氏轻哼了声,道:“很不用你,到时你就知道了。”谢怀德见梁氏胸有成竹,也就罢了,自去梳洗,临去净房前还道:“真不用?过一会子我可悔了。”梁氏便赶他:“好啰嗦的人。”谢怀德哈哈一笑,这才进去梳洗。 又说谢显荣夫妇回去,先去看一双儿女。宁姐儿年小觉多,已然昏昏欲睡,软绵绵地靠在奶娘身上迷迷糊糊地喊一声爹爹,又把头搁在了奶娘肩头。谢骥已然入学,倒是颇有乃父风范,颇肯用心,这会子还在背书,瞧着谢显荣进来,老老实实地站起来喊了声父亲,肃手站在一边儿由谢显荣考较了回功课。谢显荣见儿子答得流利,这才露了些笑容。 夫妇俩回在房中,谢显荣方与冯氏道:“阿骥是个好孩子,你平日多费心。虽说阿骥日后用不着走功名这条路,多读些儿书,总没坏处,多少外戚就坏在不学无术上。”冯氏便笑道:“老爷如何说这些,难道阿骥不是我儿子?”谢显荣道是:“我知道你是个好的,不过白嘱咐句。”冯氏笑着称是,又与谢显荣道:“说来,今儿陶氏闹的这一场,多亏得弟妹在,不然也弹压不住她。”说着便将梁氏与她剖析的话又与谢显荣说了回。 谢显荣听了便道:“罗士信罗大人原就是此案主审之一,他为人十分仔细,又能体察上意,我将此事告诉他知道,请他调动些人手也容易。只是那人即是知道告诉陶氏来我们家讨情,岂有不提防陶氏将她卖与我们知道的?” 这话说得冯氏也迟疑起来,或者陶氏是人故意抛来的诱饵?那明日梁氏计划的那一出,可做不做呢?冯氏不能决断,顾不得与梁氏说好的瞒着各自的丈夫,凑在谢显荣耳边说了。冯氏的话一讲,谢显荣脸上便露出些凝重来,思忖了回,道是:“这也罢了,不过是几个下人,只仔细不能留下把柄也就是了。”冯氏听着谢显荣答应,这才放心。 到得明日,谢显荣与谢怀德两个上朝之后,冯氏与梁氏到马氏这里走了遭,告了假,只推说要往未央宫前走一趟,也好应付陶氏、马氏尤自念叨,只说是:“不是说哄她的么?”梁氏与冯氏对瞧了眼,这回由冯氏出面,哄马氏道:“不走上一回,那陶氏以为我们哄她可怎么好呢?”马氏虽不甚灵敏,可也听出这话儿不对:“你这孩子不老实!本就是哄那陶氏回去的,怎么成了叫陶氏以为我们哄她!” 梁氏忙笑道:“母亲,是嫂子没说明白。我们哄得陶氏相信,她才不能往出去说我们哄她啊,母亲说可是不是这样?”马氏听着这几句,依旧觉得有些不对,偏又说不清,只得道:“罢了,你们快去快回,不要给娘娘闯出祸来。” 冯氏与梁氏两个忙答应了,各自回房按品大妆。冯氏与梁氏虽说都是玉娘的嫂子,可谢显荣已是从三品的大理寺少卿,更是承恩候世子,是以冯氏身上也有三品诰命。而谢怀德如今不过是个六品,梁氏连着递牌子进宫的身份也没有,若要进宫,只好依仗冯氏或马氏的身份,是以今日两人通往,倒也合情合理。 若是以品阶论,冯氏是承恩候世子夫人。世子夫人的仪仗一般有制式,全副仪仗摆出来,也是浩浩荡荡一列。可冯氏今日却是摒弃大轿,同梁氏一般都是一顶两人抬的小轿,带着丫鬟家丁,就往未央宫去了。 天子脚下,首善之区,虽是两乘小轿倒也平安,并无人敢生事骚扰。不想轿子才到朱雀大街,冯氏坐的轿子就摇晃起来,再看给冯氏抬轿子的两个轿夫,前头那个脸色通红,额角沁汗,腿脚也有些儿软,摇摇晃晃歪歪斜斜地往前走了几步,再行不动,双膝一软,便跪在了地上,冯氏的轿子险些翻倒在地。随轿的丫头东菱正要开口训斥,就闻着一股子异味从那轿夫身上传来,竟是腹泻了。这人偏是在轿前头,连带着冯氏的轿中也仿佛沾满了异味。 且不说轿子也不是随意抓了人来就好抬的,不仅要有把子力气,还要会得使力,省力。冯氏的轿夫倒了,家丁顶不上,轿子行动不得。便是有人好顶上轿夫的位置,可冯氏叫那股子异味熏过,又怎么敢亵渎宸妃?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发现没有,梁氏说的女中俊杰,每一个都是对时代有杰出贡献的,在当时有独立精神的女性。 ☆、第222章 冤枉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阿幂昨天卡文,明明有大纲的,偏怎么写感觉都不对,所以没更新,对不起大家。 又说陶氏请托了承恩候府求情,她也是个小心的,只怕梁氏红口白牙地哄她,这里答应得好,那头却是搁置不动,是以叫家中老仆在承恩候府外等着,看着世子夫人与二奶奶出门了回去禀告。那老苍头也仔细,还跟了一段路,看着轿子到了朱雀大街,这才折返隋府,回了陶氏知道。、 陶氏听说自是满心欢喜,只道宸妃日后是要做皇后的,有个显示她仁爱悲悯的机缘送在眼前,以她的聪明又怎么肯放过。圣上待宸妃何等宠爱,只消她开了口,多半儿要给她体面,阿宝与几个孩子的性命总能保住。只消能保得性命,便是流放了,日后也能寻机赎回。她心上即存了这样的指望,陶氏便坐不住,直命备轿预备着到承恩候府外等候,也好早些知道结果。、 不想陶氏的轿子才转进承恩候府所在的玄武街,就看见两顶小轿从承恩候府侧门进去了,陶氏见此情形,心上就是一沉:若是承恩候夫人走的自是中门,从侧门进的,不是世子夫人便是谢二奶奶了。可她们不是进宫去了吗?这个时候合该在宫门前,如何回来了? 陶氏只觉得双手都有些抖,叫了随轿的老家人来,使他到承恩候府的门上打听。老家人去了片刻就回来了,回说是世子夫人的轿夫好端端地在朱雀大街摔了一跤,不知怎地竟摔得失了禁,人中黄流了一地,恶臭难闻。叫那臭气一熏,世子夫人又如何好进宫,只得与二奶奶一块儿回来 。 陶氏听着这话,不由急道:“世子夫人去不了,那二奶奶呢?!没几日就是刑期了。”当时便命老家人再去叩门,递贴求见。说来陶氏也有些忐忑,只怕冯氏与梁氏两个不肯见她,不想片刻里头就传出话来,道是世子夫人与二奶奶请陶氏进去,听得这话,陶氏才松了口气。 这回梁氏是在自家所住的乐居堂见的陶氏,看着丫头们上完茶,梁氏便道:“我也正打算遣人去请淑人呢,不想陶淑人这就递帖子了,倒是巧了。”陶氏见梁氏这话仿佛讽刺一般,脸上不由自主的一红,含羞带愧地道:“我听着夫人与奶奶进宫,心中忐忑,在家呆不住,故此,故此出来等候。” 梁氏以袖掩了掩口,陶氏看着她这个模样,只觉是自家莽撞了,愈发地没底,正想寻几句话来说,不想就听着梁氏道:“陶淑人,这回真是对不住了。说来也怪怕人的,那轿夫摔了得可惨,那腌臜样儿,我都不敢提。” 陶氏听着梁氏这番话,口唇微动,待要说句,世子夫人去不得,您也是宸妃娘娘的嫂子,您也去得的呀,且您与圣上还有亲哩。只是陶氏到底还有些理智在,知道这样仿佛赖定的话是要得罪人的,说不得,只得抹泪。 又听得梁氏道:“好好儿的谁成想出了这样的事,你也别太伤心了。”陶氏听着梁氏言语客气,倒像是有愧一样,便要以哀戚的姿态来打动她,便哭道:“我知道,这事也不是夫人与二奶奶想的,都是我女儿时乖运蹇罢了。只是,只是我这一世只得这么个女儿,她有个长短,我可怎么活呢。” 梁氏看了看陶氏,眼中带些笑轻声道:“事到如今还能如何呢?陶淑人多看着两位公子罢。”陶氏正哭得凄凄惨惨,耳中听着梁氏这话,不由自主地抬头看了看梁氏,却看梁氏脸容端庄美丽,神色关切温和,顿时哽了哽,再要哭,却是接不上了。 梁氏看陶氏不哭了,这才道:“说来,这会子也早,我们换了轿子再求见宸妃娘娘也使得,只是那轿夫摔了后,我大嫂好意当时就请了个郎中来瞧一瞧,也免得耽误了伤势。不成想郎中竟说轿夫一点病也没有,可他摔得那样,大街上那许多人都瞧着呢。细想来,许是和阴祟的事沾了边儿,故此上天示警,不然怎么能这样。” 陶氏听着梁氏这些话,嘴唇都抖,挣扎着道:“二奶奶这是什么意思?”梁氏满脸惊异地看着陶氏,轻声道:“淑人还不明白吗?淑人要是不明白,只管往大街上听听。” 却是那个轿夫之所以会腿软,是因着早晨吃的馒头里有泻药,量极轻,不过泄个一两回的量,偏抬轿是个体力活,将药力催发,果然当街发作。待他泄了两回之后,再请个走街串巷的郎中来又能瞧出什么?而因梁氏品秩关系,不能单独递帖子,是以这出事的轿子必要是冯氏的,如此这样,两个人才好一起折返。 如此一来,冯氏与梁氏两个是要往未央宫去的,偏叫这等古怪的事拦在了半路,偏还是朱雀大街这样热闹的地界,不用半日就好传得沸沸扬扬。若是陶氏再将承恩候府心如铁石不肯搭救个幼儿的话往外说,只消稍加引导,那轿夫忽然失禁忽然痊愈的事便好与前护国公府的事迹联络起来。 巫蛊事有违天和,也难怪上天示警,不叫承恩侯世子夫人进宫也是有的。这是其一,其二,唆使陶氏的人可还躲在暗处呢。她即能通过陶氏来构陷逼迫她们,她们自也好利用陶氏反将她一军。 虽以陶氏的心思还想不着第二层,可承恩候府指定着不会帮她这层,陶氏还是想得明白的。更明白了梁氏昨儿那些话不过是哄她的,有了今日这事,她再往外头说甚,都没用了。陶氏又气又恨又急,摇摇晃晃地站起身道:“二奶奶真是好心思,你这样算计落魄的人就不怕报应吗?” 梁氏冷笑道:“原是李家立心不正,才有如此下场如此报应。”陶氏叫梁氏这话刺得眼前发黑,恨声道:“我女儿何曾害过你们!”梁氏哼哼一笑,道是:“陶淑人这话好没道理,若不是令嫒嫁了这个丈夫,尊夫还做不得散议大夫哩。”陶氏听着这句,再站不住倒退了几步,将身子靠在几上,把手点了梁氏,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得,半刻才转过身,想着爱女与外孙已是必死无疑,心上似万把钢刀搅动一般,踉踉跄跄地前行,若不是有丫头们扶着,只怕陶氏连承恩候府的门也出不来。 梁氏看着陶氏跌跌撞撞地出去,脸上倒是一笑。她为人素来稳重大方,玲珑乖巧,今儿这般锋芒毕露实在是为着故意激怒陶氏。陶氏会来承恩候府胁迫着她们去求情是听了人挑唆。即如此,若是不独事不遂她反受羞辱,以陶氏性情,怎么肯放过那人,多半儿会寻到门上去。有了陶氏这个引路人,谢显荣要查甚自然容易许多。 四日后,李源、唐氏等人依律行刑,阖家上下大小男女老少总计有百十来口,其中老的是李源与唐氏两个,少的是几个孙儿孙女,最小的正是陶氏才十个月的外孙子扬哥儿,正是什么也不懂的时候,还张了圆溜溜的大眼四处看瞧,见着爹爹李演武还咧了嘴笑。倒是年长些的那些孩子还知道害怕,却已怕得哭不出声了。 李演武见着儿子不由自主的双泪交流,原是扬哥儿已瘦得只剩一个大头。却是扬哥儿还未断奶,可他的奶娘不过是外头寻来的,自然不受连累。扬哥儿没了奶吃,莫说只长了四颗乳牙,便是牙出齐了,大狱中又能有什么吃食,可不就瘦了。李演武见着儿子笑嘻嘻浑不知死之将至的模样,心痛如绞。 大理寺卿罗士信奉旨监斩,先按着花名册一个个验明正身,待念着扬哥儿名字时,是李演武之妻隋氏代答,李演武听在耳中,心痛如绞,又看罗士信拔出火签,做势要掷。李演武心知只消这火签坠地,连着扬哥儿一起,一家子一块儿人头落地。也不知他是怎样想的,忽然就喊道:“大人,罪人有冤枉要申!” 从来刑场规矩,但凡人犯喊冤必要暂停行刑给人犯个申诉的机会,不然事后查证,人犯确有冤枉,监斩的就有罪名,是以罗士信只得将火签暂时搁下,令军士将李演武押至面前,问他:“此案经三法司会审,圣上订谳,证据确凿,是个铁案,你竟还有冤可申。” 李演武回头瞧了眼李源,李源如今须发如雪,脸上皱纹如阡陌纵横,瞧着就是个年纪古稀的老人,哪里还有半分国公的威风,李演武的心肠就软了下来。可再瞅一眼已叫前后哭声吓得大哭的扬哥儿,这孩子这般小,连着爹娘也不会叫,就要陪着丧命,更是可怜。李演武的心肠又硬了起来,终于回身对着罗士信磕了个头道:“事涉沈如兰通敌案,不见圣上,罪人不敢擅言。” 罗士信哪里知道这李演武要说的竟是这七八年前的案子,一时迟疑了。那案子当年也是乾元帝钦定,沈家一般是阖族赴死,二百余口人,血将刑场上铺的沙子都染成了红色,再沁入沙子下的土地,两三年之后血色才淡,十分凄惨。可此案已过去这些年,李演武提及是要作甚,莫非是想拖延些时日? 罗士信心上惊疑不定,只李演武即言说此案有内情,场上这许多人,罗士信便不好压下去,不然揭发,轻则丢了乌纱,重则性命也未必保得住。是以罗士信便命暂缓行刑,亲自去见乾元帝。 乾元帝听着李源庶子李演武临刑喊替沈如兰喊冤,到底沈如兰的案子是他钦定,看着有人替沈如兰喊冤,自然惊讶。一时想着李演武或是借此拖延些时候;一时想着李演武或是怕死,虚构些故事来搏个活命的计划;一时又想,莫不是当时沈如兰当真的冤枉的,李演武知情,如今人之将死,所以肯还沈如兰个清白。一时又想,李演武即知道,旁的还有多少人知道? 不想乾元帝这里左思右想,宣室殿后殿中的玉娘也是体如筛糠,要靠着墙才能稳住身形。 当年沈如兰畏战,固然是受李源胁迫,可实情上也确是误了战机,叫降职也算不得十分冤枉,可从家中搜出的那封通敌书信,实实在在地冤枉了。旁的且不说,便是沈如兰当真是通敌了,也不能蠢到将这样的铁证搁在家中,这是怕命太长了吗?偏是乾元帝匆匆定下罪名,从此沈家飞灰湮灭,剩她一个孤零零在这世上,若不是赵腾与陈奉两个救她,沈家早已死尽死绝。 经此惨变,玉娘如何不恨,如何不怨,是以亲耳听着有人道是沈如兰是叫人冤枉的,玉娘恨不能冲到殿前,求乾元帝将李演武调来细问。若是李演武当真能证明沈如兰是冤屈的,还沈家以清白,放他李家几口人活路也未尝不可。 玉娘挪了两步又停下了,她这一出去便是招认自家不是谢玉娘是沈昭华了,以乾元帝的脾性,立时就要问她欺瞒之罪,至于李演武所说的沈如兰有冤,多半儿不会再提,沈家的冤屈再无昭雪之日。玉娘想在这里终于站住脚,凝神听着殿外,却听乾元帝道:“暂缓行刑,将他带过来。” 听着乾元帝这句,玉娘只觉沈家冤枉昭雪有日,不禁悲喜交集,眼中珠泪滚滚而下,可又怕人瞧着倒是功亏一篑,侧面举袖将眼泪擦了。也亏得她素来不爱涂脂抹粉,擦了眼泪定了定神,倒也是平日模样,挪步往前殿去了。 又说乾元帝正等罗士信将李演武提来,看着玉娘从后殿出来,虽是中心烦恼,脸上带出些笑来,对着玉娘伸出手:“过来。”玉娘脸上带些浅笑,走至乾元帝面前,叫乾元帝一拉便跌进他的怀里。 玉娘坐在乾元帝怀中,看乾元帝眉间有些愁容,故意装个不知道,探手在他脸上摸了摸,轻声道:“圣上,您不喜欢呢。”乾元帝盯着玉娘的脸看了会,才将玉娘的手握住,叹了口气,却是没说甚。 ☆、第223章 追问 玉娘见乾元帝叹气,心中约莫猜着他心思,强咬着牙装个不知情的样来,又轻声劝道:“圣上烦恼什么呢?妾愿与圣上分忧。”乾元帝见着玉娘的面便想起阿嫮来,一模一样的眉眼,甚而笑起来也一般地眼波如水,如今一个软玉温香地在他眼前,一个早化成一具白骨,还不知葬身何处,心中又是惋惜又是遗憾,不免一声叹息,只这样的话如何好向玉娘说起,便道:“不过想起个故人,你不知道的。” 玉娘如何不知乾元帝叹什么气,无非瞧着她的脸又想起叫他赐死的沈昭华来,如今知道,沈家许是冤枉的,可不要叹气了。可那样重大的案子,合该三法司会审,口供证据桩桩件件齐全了才好定案,可从搜出信到下旨不过半个月,何等草率。玉娘用了许多力气才没叫手抖,又险些咬碎银牙才没在脸上露出哀戚神情来,可眼泪又哪里是这样容易忍住的,玉娘垂下眼不叫乾元帝瞧见她眼中的泪水,做出个顺从委屈地模样道:“圣上何必明说,妾自知向来愚笨,能知道什么呢。” 乾元帝听着这句娇嗔,虽在郁郁中,依旧笑了出来,握着玉娘的手道:“是前朝的事,你不必懂,有我呢。” 要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阿嫮自以玉娘的身份到了乾元帝身边,叫乾元帝如珠如宝地待着,且又有了个女儿,其实心肠早不如立志时坚硬。且如今始作俑者已阖家得罪,心上愈发软了一层。不想今日忽然揭发旧事,再看乾元帝形容,一时心上难辨滋味,不禁抬头瞧了瞧乾元帝。 乾元帝看着这样,便在玉娘脸上一摸,笑道:“傻孩子,这样看着我作甚?”还待再说什么,昌盛来回,罗士信带着李演武正在殿外候旨。乾元帝如今离不得玉娘,除着上朝实在是不好带她,平时就是批阅奏章,也常叫玉娘伴在身边。又以为她质朴单纯,不通政务,就是召见臣子,至多叫玉娘避在后殿,并不是很忌讳她,可今日不知怎么地,乾元帝很不愿意玉娘在,便哄她道:“这事你不好听的,乖乖回去,我一会子就来。” 到底事涉自家,玉娘实在愿意在这里旁听,可乾元帝即开了这个口,虽是言语温和,玉娘也深知是不好强的。且若是乾元帝真要为沈家昭雪,她稍晚些也能知道,是以十分顺从,答应了一声,从乾元帝怀中起身,款款行向殿前,到得殿门前,玉娘回头瞧了眼乾元帝,乾元帝还对她笑了笑,玉娘这才转身出去。 玉娘回道合欢殿,因心上悬着大事自然坐立不安,不敢叫宫人太监们在旁伺候,怕叫他们看着起疑,只推说要歇息,将人都打发了出去,又将在皇觉寺那尊两丈高的释迦牟尼佛前供奉了七七四十九日的那串一百单八颗佛珠紧紧握在手上,才略略安心。 却不知那李演武与乾元帝都说了些什么,乾元帝来时已是掌灯时分,脸上也带了些倦色,看着玉娘携了一双儿女来接,脸上勉强带了些笑容,先摸了摸景宁的头,一手拖着玉娘,一手抱起景琰,倒像一家子四口一般,一块儿进了内殿。 玉娘心上急欲问问沈如兰案冤情如何,可瞧着乾元帝脸色疲惫,不是开口的时机,只能强自忍耐。玉娘经了这些年,性子已非一般坚韧忍耐,竟还能指着景宁与乾元帝笑道:“阿宁明年也要进学了,妾便先拿了千字文教他,不想才三日就会背了,一字不差。”乾元帝听说,也做个有兴趣的模样笑道:“果然是你的功劳。” 玉娘那番话,一是为着向乾元帝显示她心无旁骛,二则也是试探乾元帝的意思。若是平日的乾元帝听着玉娘这话,必然是顺着玉娘的话将她与景宁两个一起夸一场,今日夸的这句却是十分勉强,果然是那李演武说了什么要紧的话,是以乾元帝不喜欢了。只不知乾元帝这个不喜欢,是遗憾沈如兰满门屈死,恼恨李家蒙蔽圣听、陷害同僚,由此罪加一等;还是,还是他不喜欢旧事重提。 玉娘心中百爪挠心般想知道乾元帝对李演武举发沈如兰受屈一案的处置,可到底理智还在,强忍着没问乾元帝,到得次日,乾元帝上朝去了,玉娘寻了个由头,将昌盛的徒弟如意叫了来,若无其事地道:“圣上从昨儿起瞧着就有些不大喜欢,你可知道圣上有什么烦心事?” 如意听着这话,脸上就有些迟疑,说来,宸妃这样问他,倒也没甚可疑。莫说宸妃如今还是宸妃,便是宸妃如今已正位中宫,也该知道皇帝为着什么喜欢,为着什么不喜欢。只是,乾元帝不喜欢的那事,也太要命了些。便是乾元帝独宠宸妃,为着她几乎好算六宫虚设,如意也不敢轻易开口。 原是昨日李演武为着换他妻儿一条活路,竟将他所知的李源为何陷害沈如兰,如何陷害沈如兰的事,事无巨细地在乾元帝跟前招了。 却是当年,为着乾元帝迟迟不肯立李氏为皇后,李源趁着西北决战时,拿着沈如兰妻子出身做把柄,胁迫沈如兰延缓出兵,想争个头功,也好以此功劳,迫乾元帝不得不立李氏这太子妃为皇后。若是李彰武能大获全胜,那沈如兰的“畏敌不前”也算不得什么大罪,至多功过相抵。不想李彰武竟是中了埋伏,虽沈如兰随即出兵,李彰武依旧折了性命。 因此,护国公父子立得大功,女儿终于做得皇后,沈如兰却背了罪名。 而后李源看着身为沈如兰亲信的赵腾忽然揭发沈如兰有怨愤语,乾元帝竟还信用赵腾,更遣他为副使,便猜着赵腾是乾元帝安排至沈如兰身旁。 乾元帝即安排下赵腾在沈如兰身边,可见对沈如兰早有戒心。李源借沈如兰将自家女儿送上了后位,保住了护国公的爵位,到底也怕沈如兰心有不甘,不知那日就揭发出来,早有意斩草除根。故此虽不知道乾元帝为何防备沈如兰,却不妨碍李源籍此陷害沈如兰,是他重金买通了沈如兰的一个侍卫,将那封要了沈家满门的书信藏进了沈府。 要说,这样的机密的事,也不该李演武一个庶子知道,无如李演武同李敦武是同年同月生,从儿时起就极为要好,常在一起吃酒做耍。 李敦武少时有长兄李彰武顶在前头,凡事得过且过,日子极为逍遥,不然也不能与个无甚出息的庶子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待得李彰武一没,李敦武继立为世子,为着护国公府的日后,李源便逼迫李敦武学文习武起来。那是李敦武也将二十,脾性习惯早已养成,一时间哪里改得过来,偏李源又是个脾性刚烈急躁的,只要李敦武一不如他意,轻则叱呵辱骂,重则家法处置,李敦武本就觉着委屈。 偏唐氏又常叹:“若是大郎还在,便如何如何。”李敦武经着这些事,心中自是苦闷难言。也是李敦武是世子,李源要教他如何处事,如何“要么不做,要做做绝”便将沈如兰一事的前前后后都拿来与李敦武说了。李敦武听着自家父亲竟就这样害了人满门性命去,也是震惊,一回吃酒时说与了李演武知道。李演武当时也就那么一听,倒还劝了李敦武几句,道是:“父亲可都是为着咱们呢,若是不斩草除根,日后沈如兰反口起来,岂不是全家受累?”可真到了生死关头,为着妻子儿女,李演武也顾不得李源当日是为着谁了,左右李源都是死罪,多个罪名又能如何,意欲拿着此事与乾元帝换他妻儿两条性命。 不想乾元帝听完,沉吟了片刻,便使罗士信将李演武带回去,依旧阖家处斩,并不曾宽赦一人。 在如意看来,这案中前前后后总要有四百余条性命,血淋淋的,宸妃虽是心眼儿多些,到底也是个娇弱女子,听着这些,哪能不怕,若是吓出个好歹来,便是他师父昌盛也未必能保住他。且宸妃要问这些,也不过是为着防备揣摩乾元帝心思,好固宠罢了,是以只是不敢说,还劝道:“奴婢多句嘴。这事与娘娘很不相干,娘娘不知道还好些。” 可如意越是这样,玉娘便越是急迫,听着这话,脸上甚至露了些冷厉,只道:“我不过是瞧着圣上不喜欢,所以白问你句,不想你竟这样搪塞我!罢了,你即不想说,我也不逼你,你自去。” 如意看着宸妃神色俱厉,知道这是真恼了。如意也是个明白人,略想了回也就定准了主意,宸妃如今是宸妃,日后多半儿是要做皇后的,很不该得罪她,她即执意要知道,也只好告诉了她,便将事情往和缓里说,更交代了乾元帝厌恶李演武为着妻儿出卖父兄,将他的斩首改为了腰斩。 玉娘虽早知自家的冤枉,李源脱不了干系,可这事亲耳听着,也似万把钢刀插心一般,脸上一片雪白,抖着唇问:“圣上是如何处置的?” 她问的是乾元帝是如何处置沈家一案的,不想如意却误会了,只以为宸妃听着连不足一岁的婴孩一并被杀,吓坏了,倒还劝了几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随逸 扔的一颗地雷 我是思想宝宝之母扔的一颗地雷 ☆、第224章 易辙 作者有话要说:  阿幂MC来了,疼得要死,喝了点红糖姜茶,想在床上躺一下再起来码字的,不想竟睡着了,醒过来已经12点多了,这章是赶出来的,对不起,让大家久等了。 玉娘岂止是个明白人,简直好说冰雪聪明,知道若是乾元帝要为沈家昭雪,必要将李源性命留下,才好将从前案情查问明白,还沈如兰以清白。可如今他连问也不问李源,按着原定的行刑时间将李源一家处斩,这分明是不想为沈家昭雪沉冤。 一想着这一节,玉娘只觉得身堕冰窟一般,冷得说不出话来,看着如意的嘴张张合合,说的是甚却是一个字也听不着,只觉得双耳隆隆作响,连站立的力气也没有,缓缓地在宝座上坐了。 如意看着宸妃脸色如雪,只当她是真吓着了,正后悔自家抗压不过,将实情说了与宸妃知道,如今宸妃这个模样,圣上见了还不定如何呢,怕是自家师父也不一定能保全他。如意正后悔,却看着宸妃将个手慢慢地探出,死死地按在宝座的扶手上,慢慢道:“阖家被诛,李庶人那里可知道了?“ 如意正担忧宸妃吓坏了的时候,不提防宸妃忽然发问,且思绪跳跃,一时楞了愣。他倒是知道李家死无遗类这事儿且没人去告诉从前的李皇后,如今的李庶人呢,只是这也难怪。 李庶人由皇后废为庶人之后移居永巷的一处偏殿,虽地段儿偏僻些,胜在屋宇扩深,倒是装得下李庶人从椒房殿带出来的那些人。 说来历朝历代以来惯例,废后废的只是尊位,供奉大多是不变的。做皇后时多少人服侍,日用多少柴米油盐、猪羊鸡鸭,被废之后依旧是多少。这是为着皇后到底是正妻,要是皇后被废之后,要是日子凄苦了,皇帝脸上须不好看,是以一应供给不变,左右皇家也不差这些银子。可李庶人不知做了什么,圣上竟是将她待遇一应消减,又将她从椒房殿带出来的人都打散了,只余黄女官并两个洒扫上的小宫女伺候,一日三餐都有人送了来。只乾元帝明旨了送饭送水的小太监,不许与李庶人交通,乾元帝的旨意又有哪个敢违背呢。 且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事儿,死了那许多人,连着几岁的孩子也没逃过这一劫,一样身首异处,听说顶小的那个才十个月,连话也不会说呢。虽李源夫妇论罪当诛,可这样小的婴儿又有什么罪呢,实在有些可怜。李庶人如今已这样凄惨,叫她知道了一家子都死了,只怕她也活不下去,因此自然无人愿意去告诉李庶人。 可宸妃这时提起是为着什么?如意想了回,自以为明白了:“是了,李庶人在位时多番为难过宸妃,李源又暗使家人以巫蛊诅咒宸妃,宸妃记恨,要籍此羞辱李庶人一番也是有的。”当下便道,“娘娘说得是,李庶人到底还是李家的女儿,虽宫中不能带孝守孝,哪有父母兄弟死了,她却不知情不守孝的道理。这都是奴婢疏忽了,奴婢这就使人说去。” 玉娘将手从扶手上挪开,轻声道:“不许叫李庶人知道,哪个在她面前走漏了消息,以后就不用说话了。”李氏由云端落下,又已叫乾元帝药哑,再叫她知道李家死剩她一个,她必无生趣,定然一死。李氏死了并无甚坏处,可也没甚好处。倒是她活着,还能有些用。 若是昌盛此刻在这里听着宸妃这话,自然知道,宸妃这是要在世人跟前卖好,左右李庶人已绝不可能翻身,倒不如拿她来装个慈悲,以示她宽仁大度。到底如意年轻些,听着玉娘严令不许告诉李庶人知道,虽一时想不明白,只他也知道,若是惹恼了乾元帝,宸妃还好救他一救,若是真得罪了宸妃,宸妃都不需自家翻脸,只消对着乾元帝哭上一哭,自家就好去死上一死,故此连声答应。 只如意也乖巧从合欢殿出来,马不停蹄地到了永巷,招来永巷令,将宸妃的吩咐说了。永巷令自是满口称是,看李媛也看得越发紧了。 如意回来寻着师父昌盛,便将今日宸妃的情形一一回了,又问道:“师父,您看娘娘这是要作甚哩。她就是使人去告诉了李庶人,也在情理之中,谁叫李庶人从前薄待她,李庶人一家子要她的命呢,气一气人又如何了。她自家不说,儿子也明白,是为着叫圣上喜欢,可她不独自家不说,还强令不许人说,这未免太奇怪了些。 昌盛正用膳,手上拿着筷子,听着这话时操起筷子就往如意头上抽,怒道道:“我怎么会收了你这样个蠢东西。如今李庶人算什么东西?便是给她一条命,也翻不过身了,踩死她有甚好处?!没有!娘娘何苦惹这眼!”如意叫昌盛打得疼,缩着头道:“娘娘不亲去告诉也就完了,还不许人去说哩。”昌盛冷笑道:“这才是宸妃娘娘呢!” 李庶人如今活着,且活受罪哩。她被废是因巫蛊,是绝不可能翻身,留着人受苦,还能搏个良善的名头,何乐不为。若是连这些也想不到,宸妃又怎么能短短四五年就从个小小采女做到如今的无冕之后,为着抬举她,圣上都新设了宸妃这个份位,可见宸妃手段了得,这会子宸妃保全李庶人,圣上多半儿又会怜惜宸妃了。 果然叫昌盛料个正着,乾元帝听着玉娘命封锁消息,就拉了玉娘的手道:“我怎么听着你不许人将李家阖家伏法的事告诉她知道?她往前那样对你,如今又想要你性命,你何苦怜惜人呢。” 在李演武没举发李源陷害沈如兰时,李媛一个掖庭废人死不死的,乾元帝全没放在心上,皇家不怕白养个人。且乾元帝也有他自家的心思,若不是当年看见那个所谓的罪证,他也不会疑心沈如兰衔恨因而通敌,将他们两人之间的隐秘传扬出去,也不会将沈家一门屠戮。固然沈如兰因此屈死,阿嫮更是可怜无辜,是以如今李家死剩李媛一个,在乾元帝看着也不过是因果报应罢了,便是这时李媛立时死了也不值当可惜。 玉娘看着乾元帝待李媛竟无半分夫妻情谊,心中愈发冰冷,脸上却依旧是往常的模样,缓声道:“妾哪里是怜惜她。妾是为着圣上呢。到底庶人曾与圣上有渊源,她若有个长短,知道的,是她自愧父母罪衍,无颜苟活;不知道的,倒要说圣上无情,不念昔日情分,倒是白白污了圣上圣明。” 乾元帝叫玉娘这几句说得倒是笑了,捏一捏玉娘素手:“傻孩子,做皇帝的哪有不被贬驳的,你何苦操这个心。”话虽这样,可看着玉娘肯替他周全,乾元帝又怎么能不喜欢。 只这时的乾元帝哪里想得到在他眼中温柔体贴的玉娘却是睚眦必报的阿嫮。固然阿嫮生而聪慧,却是心胸狭窄,最肯记恨,睚眦必报,性子甚至可以说得上刻毒。一旦恨起一个人来,必要毁了这人顶看重的。譬如玉娘对李家做的那些:李源一心要推李媛做这个皇后,玉娘便将李媛拉下后位;李源一心恋栈权位,她便叫李源一无所有;李源害她满门性命,她便要李源阖家的性命来偿,如今桩桩件件都做成了。 如今听着乾元帝为着他名声计,不肯为沈家昭雪,玉娘便将因儿女有些软化的心肠又硬了起来。乾元帝不同与李源,李源固然是国公,是皇后亲父,可他头上还有掌握着他身家性命的乾元帝,只消乾元帝动怒便好使李源一无所有。 虽以乾元帝如今对玉娘再无半分戒心,正如阿嫮当年所说,趁着乾元帝睡着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也是轻而易举,可以阿嫮的脾气,哪里肯这样便宜了乾元帝,必要乾元帝悔不当初,竟是尽改了原先的主意,另有了个盘算。 不说玉娘这里重又将心肠化作铁石,外头谢显荣也查出了是哪个指使了陶氏来承恩候府。 唆使陶氏的那个妇人娘家姓个宫,有一手梳头的好手艺,据说会梳上百样发髻,经她手梳出的发髻,可一天不乱。真正勋贵高官世家的夫人小姐身边都有会得梳头的丫头或是媳妇子,用不着在外头寻梳头。若是家世身份再差些,不用应酬,也不用寻会梳头的,唯有如陶氏这般,出身不上不下,丈夫的官位不高不低,偶尔还需在外头应酬走动的,为着不失礼,才要寻宫氏这样的妇人。这一来二往的,宫氏与陶氏也熟识了起来。 宫氏的丈夫姓个季,唤做百年。季百年如今做着御史台监察史,是个流外四等的官儿所谓流外官儿,便是不入流,连着九品也不是。品秩如此之低,俸禄也是极有限的,京都居又殊为不易,是以还要宫氏出外赚些银两补贴家用。 季百年与一个姓甄同僚走得近,常在一起吃酒。这位甄姓同僚有个妹妹虽是寒门女儿,却生得好相貌,十四岁上便给中书舍人宋浩做了妾,如今已生有两子。这位宋浩曾两回上书为李源鸣不平。 是以这事粗看来是宋浩替李源不服,故此借自家小妾的哥哥之口,暗使季百年之妻宫氏去挑唆陶氏来为难承恩候府。若是事谐,那么总好保住李源一条血脉。若是事不谐,与他们也没多少坏处。 只这样的话,莫说玉娘了,便是谢显荣也不肯信。虽古有士为知己者死,可李源与宋浩有甚恩情查不到,倒是宋浩有个兄弟宋朗,任着户部郎中,宋朗与归德将军高鸿交情莫逆,这都不用查,全在明面儿上。 ☆、第225章 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叶子扔的一颗地雷。 建议大家重看下昨天的结尾,阿幂修改了。 谢显荣查着这些时,也颇为头痛。要说高鸿此人,从前也对自家使过许多绊子,可为你愈挫愈勇,机巧层出不穷。直到高贵妃失宠,他才偃旗息鼓起来。只他的沉寂却也不安分,旁的不说,只说乾元帝这回使他与赵腾两个联手查案,听说他倒是比赵腾还认真些就能知道,他心上犹有算计。即高鸿是这样的人,他又怎么能将这样明显地证据放在面上,叫人疑到他身上去,可要不是他,又是哪个? 还是冯氏劝谢显荣道:“这才几日,老爷就能查着这些,可见烛照。便是娘娘知道了也要喜欢的。且娘娘如今手握宫权,宫中又有什么事儿能瞒过她呢?老爷不如将这些话送到娘娘面前,请娘娘亲自定夺。若是高鸿图谋不轨,总不会不与高贵妃联络。” 谢显荣听说,点头道:“也只好如此了。这事虽看着与高家关系甚深,可我心上总不放心,你和弟妹在外走动时也要多留心些,别叫人抓着错漏去。” 冯氏便道:“老爷只管放心。弟妹出身甚好,人又聪明稳重,我倒还能依赖她一二。”谢显荣点了点头,又问冯氏何时进宫,冯氏略想了想,道是:“过两日吧。到底李氏才废为庶人,我们就急急地进宫,叫人看着了不雅相。”谢显荣想一想也就答应。 他二人原想得好,梁氏在京中长大,熟知各家典故,到了玉娘面前好帮着玉娘参详参详。不想到了次日,梁氏忽然躺倒,说是头晕眼花,以起身就吐个天昏地暗,倒是靠着还好些。冯氏忙拿着承恩候的名刺往御医署请了太医来一瞧,却是梁氏有孕,已将两个月。梁氏母体健旺,胎像也稳,并无大事,梁氏晕得起不来,不过是一时血气太盛,静养静养就好,直将梁氏臊得抬不起头。 梁氏起不来床,马氏喜欢这个媳妇,自然要来看,她生育过两子两女,听着太医的话,再看梁氏形容,也就明白这是小夫妻俩恩爱才闹出的笑话,原要笑几声,到底知道梁氏年轻面嫩,臊了她没什么,伤着孩子就不好了。是以反劝慰了梁氏几句,满脸堆欢地出了乐居堂。 如今的马氏也非阳谷城时的马氏了,也知道不少规矩体统,在她看来,这个孩子身上多少都有当今皇室的血脉,等这孩子长大,看着他的出身,凭着玉娘的盛宠,指不定还能再讨个爵位来,到时谢家何等风光,想在这里,马氏的脚下似乎生风一般,赶往福厚堂告诉谢逢春知道。 又说乐居堂里,梁氏与冯氏妯娌两个脸上都带些笑容。在梁氏也是满心喜欢,,她与谢怀德成婚一年有余,夫妇甚为相得,可说是琴瑟和鸣,只少个孩子罢了,谢怀德虽口中不说,可梁氏看他回来几回提及齐瑱的小妾翠楼生的那个儿子齐兆嘉肥壮可爱,就知他心中羡慕,无如喜讯迟迟不至。如今有了消息,要不是冯氏在,梁氏恨不能立时打发人去告诉齐瑱知道。 在冯氏,她膝下已有一子一女,长子谢骥已然入学,梁氏这胎是男是女又有甚个要紧,且她与梁氏倒也说得,倒也替梁氏喜欢。 只梁氏这一有孕,这两三个月中便不大好乘车坐轿,进宫不大便宜。冯氏先将谢显荣探查到了消息一事与梁氏说了,又道:“我们夫妇都觉着,此事不会如此便宜。可我们夫妇都是新晋,虽知道京中勋贵高官们之间联络有亲,可也难厘清哩。娘娘又在深宫,想来也不能知道的仔细,原还想劳动你,不想你有了好消息。” 梁氏听说自然明白了冯氏意思,含笑道:“我倒还知道些,嫂子不嫌麻烦,我说与嫂子,嫂子再回了娘娘也是一样的。”说着,便请冯氏将谢显荣查得的人名官职又说了回。 不想冯氏将人物细说了回之后,梁氏便皱了眉。原梁氏出身颇高,区区一个不入流的流外官的妻子,她又从哪里知道?户部侍郎的妾室的名头身世更是不能传入闺阁。唯有陶氏,因着她将女儿嫁入护国公的关系,梁氏还知道些。也不过是皮毛罢了。 梁氏说在这里,不禁与冯氏两个面面相觑起来,只觉这回的手脚安排的周密异常,方才诊出身孕的喜欢,竟是飞灰湮灭。 谢显荣身在大理寺,他探查陶氏的举动是在罗士信的关照下悄悄为之,却是瞒不过同在大理寺的吴大用。吴大用即知道了,转手就将消息送到了景和面前。 说来,那宋浩虽与宋朗是兄弟,却不是一个娘所生。宋朗是庶长子,宋浩倒是原配嫡出,兄弟俩只相差一岁有余,自打进学起就彼此争驰,总想压过对方去,到得两个进了官场,也是一样。 是以这才有宋朗与高鸿交往,宋浩偏向了护国公,都想争一个拥立之功。 后来护国公失势,景和手上正缺人手,看着宋浩是个人才,使吴大用来说服宋浩。也是巧了,这吴大用外室钟氏在娘家时恰与宋浩妾室甄氏住个对门,这两个小妇人竟是个手帕交,十分要好。少年分别,青年重逢,又重拾旧情,依旧好得亲姐妹一样。宋浩也知皇后大势已去,其颓势非人力可为,便偏向了景和,这一两年来吴大用与宋浩两个交往,多在钟氏处,这才瞒过了众人。 景和这回的谋划,倒是真如梁氏所猜一般,其目的不是要救陶氏女儿与外孙,而是玉娘。 陶氏上门苦求,要是承恩候夫人不答应,景和早已安排好人手,混在贩夫走卒中,将马氏的铁石心肠宣扬一番,因前头马氏大闹她女婿齐瑱家,逼着齐瑱小妾堕胎一事如今还常被人提起,都道马氏心肠狠毒,再叫这回一渲染,马氏的恶形恶状只怕好止儿夜啼了。从来女儿的教养都是看母亲的,有母如马氏,宸妃的心肠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倒是乾元帝若想继立玉娘为后,只怕朝野上下无人肯答应。 若是马氏叫陶氏哭糊涂,答应了下来,倒是更好。景和一样预备着人在贩夫走卒中将此事宣扬:李氏犯的什么罪孽?以巫蛊诅咒,要害宸妃娘娘性命哩。宸妃娘娘这样的都肯宽谅,莫不是心中有鬼? 若要散播些流言,断不能在有限几户人家传说,那样只要略留些心眼,多半儿能摸出是始作俑者是谁之余做的,倒还好做后续修正弥补。可若是种种不利传闻是从贩夫走卒花子乞儿口中说出,再传至大街小巷,最后再流传到朝廷,这样的路子就难于查摸,京城那类人数以万计算,哪里摸得到底细。 动用宋浩,却是为着他的哥哥与高鸿交好,且他们兄弟俩个在家中斗得乌眼鸡一般,出得家门倒还是对兄友弟恭的好兄弟,正好拿来迷惑玉娘。 如今听着谢显荣果如他所料一般,查到宋浩宋朗弟兄两个时就住了手。这主意倒是与玉娘当年以孟姨娘出身青楼来迷惑人,不叫人继续往下查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景和还不知道罢了。 这会子景和听着吴大用细述谢显荣是如何查的,又是怎么收的手,当下一叹,同吴大用道:“谢家有些运气,他们的儿子媳妇都是立得起人,尤其俩兄弟,明断机智,假以时日,未必不是国之栋梁。”吴大用年将四十,因见识过景和手段,是以不独不敢欺景和少年皇子,反倒颇有些敬畏,正色道:“殿下心怀天下。” 景和听说吴大用这般讲说,转脸看了看吴大用,莞尔一笑,眉眼潋滟,他如今已长成个少年,乌发雪肤,鼻如悬胆,唇若施朱,端地是丰姿秀丽,口中说的却是:“心怀天下的不止我一个。”还有她哩。 又说李媛被废之后的第二个月,朝野上下就有上书,道是《易》曰“家道正而天下定”,今后宫无主,长秋虚位,合该议立新后,以母仪天下,敬承宗庙。 乾元帝原想等着玉娘有孕,再册玉娘为后,也算师出有名。如今不断接着劝他立后的本章,也就顺水推舟,在某日朝会上道是:“宸妃婉顺贤明,行合礼经,言应图史,贵而不恃,谦而益光,四德兼备,法度在己,夙有奇表,宜加正位,卿等如何?” 乾元帝只以为他册玉娘为宸妃时朝野上下虽也有些异言,到底还是顺从了,这回他要册玉娘为后,也一般能成。不想满朝上下,除着与承恩候一系来往密切的那些人,竟是反对的多,都说是宸妃虽有贤名,却是采女出身,更无子息,酬以宸妃位已是超拔,非要扶宸妃为正,莫非天下就没淑女了吗? 实在是虽乾元帝从前的李皇后已废为庶人,且无子息,日后若是继立新后,其实与元配也无甚差别了。倘或新后生个皇子,自是储君,未来的天子,是以满朝勋贵文武怎么肯将皇后之位白白让人,便是明知乾元帝宠爱宸妃也要争上一争。 ☆、第226章 废立 乾元帝一心要以玉娘为后,自是因为他心爱玉娘。在乾元帝只以为,护国公府行巫蛊术,也是怕他终有一日废黜李氏转立玉娘为后,是以容不得玉娘活在世上。又怕他哪一日知道了真情替玉娘报仇,索性儿一勺烩,将他一块儿除了,李氏那时还是皇后呢,直接做太后岂不是好,凭是哪个皇子上位,都要念下嫡母的恩情。 涉及后位帝位,百年传承的护国公府尚且如此,其余人家自然更不能想。若是来了个新后,哪能放过玉娘这样的宠妃。 民间都说皇帝金口玉言,可许多事上,当皇帝的也不好一言而决,是以乾元帝这里一心要立玉娘为后,朝野上下颇有人以玉娘初封采女,出身寒微反驳,一时间可说是吵嚷得纷纷扰扰。 这些人中虽也有为着私利的,可倒还是很有些道学先生,不乐意皇帝扶正个妃子。只说妻是妻,妾是妾,宸妃是妾,天底下岂有以妾为妻的道理?大殷朝律法白纸黑字写着呢,以妾为妻者,杖一百断离。皇帝为万民父母,岂有自家违背律法纲常的,若是你皇帝自家带头违反了,日后百姓家,官员家效仿,也来个以妾为妻,岂不是礼法大乱。再往深了说,往后君不君,臣不臣的,岂非天下大乱。 若是这妃子若是有个出色的儿子,能继承祖宗江山,为着这个儿子,扶正他娘倒还好说,譬如陈淑妃与皇次子,也算是贤母佳儿。立他们母子也即罢了,宸妃如今还无所出呢!宝康公主?公主早晚要出降的,那不算!皇五子?玉碟上,皇五子的生母可是凌才人,宸妃顶多算庶母!便是宸妃那一胎没掉是个儿子,这会子也不过是个奶娃娃,谁知道是贤是愚呢! 即有反对乾元帝立宸妃为后的,自也有支持的。这些人中聪明些儿的,在乾元帝赐谢逢春为承恩候时就明白乾元帝用心,古有先例呢!汉时成帝宠爱飞燕合德姊妹,欲立赵飞燕为后。王太后以赵飞燕出身寒微反对,淳于衍献计,先封赵飞燕养父赵临为成阳候,使王太后无可反对,终立赵飞燕为后。本朝律例:非军功不能封侯、非外戚不能赐候,乾元帝早早赐谢逢春为候,这便是乾元帝早想以宸妃为后。 那些明白人在那时就靠到了谢逢春谢显荣父子们身边,只这父子俩素来从容,不肯张扬,这些人没个奉承的机缘。如今看着乾元帝自家站出来了,便也跳了出来,指着那些有女儿的道:“你们别当人都是傻的,就你们聪明!什么礼法规矩,哄鬼呢!不过是你们家都有适龄的女孩子,存了私心。不然,将你们家的女孩子先嫁了!” 这话几近无赖,倒也切中不少人心病,有些爱脸的就退了下去,有些叫泼天的富贵迷了眼倒还执着,当时就啐了回去,只说是:“我一心为公,圣上明白即可,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来问着我!就红口白牙地污蔑人,你倒是哪家嫁女孩子马马虎虎就嫁了的,难道你不知所嫁非人毁的是一世,我知道了,不是你们家的女孩子不心疼!” 除着这两帮子人,更有些明白的,私下劝道:“你们还不知道圣上性情吗?根子上就不是个守规矩长情的,现时他喜欢宸妃,就把宸妃给他,他也就安静了,不然叫他再立个不喜欢的女子为后,以乾元帝的脾性,又有宸妃在侧,早晚是李庶人的下场。到底宸妃除着擅宠,也别无恶行,还能抚养他人子,圣上非要她就她吧。真叫他得了去,也不过如此。只看他从前如何待高贵妃,如今怎么待宸妃就知道了。 这话倒也好说金玉良言了,乾元帝从前叫永兴帝压制得很了,待得自家能做主,格外有些任性。是以永兴帝再夸奖李庶人知礼守矩,在乾元帝眼中愈发地刻板无趣,愈加不肯亲近。若非如此李庶人许还不会败落得这样快。可这样人的如凤毛麟角一般,区区数言早在两批人互相的口诛笔伐中湮没无闻了。 乾元帝叫朝上吵嚷得头痛,回在后宫,看着玉娘较之往日消瘦许多的身形,还不敢叫玉娘知道,反堆了笑脸与她道:“你只管放心,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压在你头上。我答应你的事,几时不作数了?” 却不料玉娘如今的心肠比之初入宫时更冷硬几分,脸上的柔情倒比刚得幸时更缠绵几分,只哄乾元帝道:“妾母子全赖圣上,只消圣上关爱,妾做不做皇后又有什么要紧呢?”说着又缓缓落下泪来,脸上依旧带笑道,“圣上切勿为妾辛苦若此。”前头那句只消不是太笨,都能说得,后头那句才是题眼儿。 实在是乾元帝的心思脾性早叫玉娘摸得透透的。乾元帝为皇子时,前有永兴帝不喜他任性,后有有贤名的齐王逼迫,虽生母是元后,偏又早亡,乾元帝的皇子生涯可说是如履薄冰。便是后来做了太子,乾元帝也不敢大意,依旧要扮个善纳谏的模样来。乾元帝辛辛苦苦熬了二十来年,终于做得皇帝,自然不喜人强迫。是以,虽是乾元帝自家许诺要以玉娘为后,在朝中臣僚反对下,玉娘表现得愈是不在意,在乾元帝眼中便越是可怜可爱,哪怕只为着他自家的脸面,乾元帝也不能叫臣僚们拿捏住了。 不说朝中为着立谁为后,吵嚷得沸反盈天,宗室里倒是安静。虽宗室们不能将自家女孩子嫁与乾元帝,可谁家没几个外孙女,外甥女,姑表亲?可宗室们亲近皇室,自然知道当今的脾气,顶恨人逼迫。便是叫那些反对的臣僚们逼得乾元帝不能立他心爱的宸妃为后,无新后也就罢了,若是另立了名家淑女为后,只怕就是第二个李媛,何苦害自家孩子。左右大伙儿都是宗室,谁做皇后都与他们无涉。所谓宗室,就是皇帝要动他们,也要拿些真拼实据来;没皇帝点头,便是皇后也不能拿他们如何。是以破不肯趟这趟浑水。 其中宗正楚王倒是有些儿心思,他是见过乾元帝为着立宸妃是如何折腾礼部的,从封号到礼服仪仗礼仪,几乎逼得礼部尚书要去死上一死。这回叫乾元帝如意还则罢了,不然只怕他拼着不立后,也不会再叫他的宸妃屈居人下。 即如此倒不如成全他一回,就叫他心爱的宸妃做了皇后又能如何,那宸妃是个人精儿,虽是隆宠,可待着宗室礼数周全,也没甚不好。更要紧的是自家若是有了这拥立之功,宸妃还能不知恩图报吗?楚王虽是大殷朝皇室的宗正,当今乾元帝的皇叔,可架不住他宠妾多,宠妾多就意味着儿子女儿多,大的那个楚王世子,已给他生了曾孙,顶小的那个儿子,才会些自家名字。如今楚王活着还能照看一二,等他死了,这些儿女可怎么办?偏乾元帝那里轻易又奉承不上,楚王十分忧愁,好容易有了这样一个机缘,只消他帮着乾元帝达成心愿,固然乾元帝会记着他的恩情,便是宸妃那里,也少不了好处。 只楚王是个明白人,知道若是自家一个人上表,只怕宗室侧目,将几十年的老脸都丢尽。可真要私下串联,楚王也晓得自家这些亲戚的脾气,往好了说是天潢贵胄的傲气,往白了说就是个不识时务。只以为天家血脉,瞧不上人也是有的,虽宸妃在宗室中恶名不著,可到底出身有限,她父亲那个承恩候还是因女而得,叫宗室们哪只眼瞧得上。 是以楚王私下求见乾元帝,因问乾元帝道是:“圣上幼从名儒,熟知诸子百家,如何将则天后忘了。”乾元帝听着楚王这话,先是以楞,转而大喜。 楚王援引的是唐初李世勣许敬宗的话。当年唐高宗欲废王立武,因王皇后出身世家,素有美名,武氏昭仪曾是太宗才人,是以朝野争议,朝中重臣,诸如长孙无忌,诸遂良等反对激烈。不想李世勣道是:“此陛下家事,何必更问外人!”许敬宗更是在上朝时与百官道:“田舍翁多收十斛麦,尚欲易妇;何况天子欲立皇后,关众人屁事而妄生异议!”高宗闻言大喜,终在永徽六年冬十月,下诏称王皇后、萧淑妃谋行鸩毒,废为庶人。并立武昭仪为皇后。 再看如今,李庶人之父母巫蛊罪名早立,早已阖家赴死,李庶人也已退居掖庭,景况比之当年仁懦的唐高宗好上数倍,唐高宗都能遂心而为立武昭仪为后,他如何立不得宸妃? 乾元帝拉了楚王的手道:“王叔恩义,朕与宸妃必不相负。”楚王听着这话,忙弯了腰道:“此乃臣本分,圣上此言,臣甚惶恐。”话虽如此,可口角却是翘得不能再翘。 乾元帝也顾不得楚王笑得一张老脸满是褶子的模样,立时回在合欢殿要寻玉娘。 宫娥才将宸妃所在点与乾元帝知道,可没等着她开口呢,乾元帝已往宸妃所在处走了下去。 ☆、第227章 笑话 作者有话要说:  粽子节快乐。 乾元帝听了楚王的话,仿佛如瞌睡有人送了枕头一般,倒不是全为着楚王比出的唐高宗与武后那段公案最后高宗得偿所愿,更要紧的是楚王的身份。楚王是本朝宗正,他肯开这个口来,便是说在乾元帝立宸妃为后这事上,他是在乾元帝这一边儿的。只消宗正肯出头支持,宗室们也不好太反对。且楚王在这事上都能偏了乾元帝,可见在楚王心上,颇肯奉承乾元帝。日后有事,多半儿还会站在乾元帝一边. 是以乾元帝满心欢喜地来在合欢殿,进门就要寻玉娘,就有宫娥将玉娘所在点与他知道,乾元帝原是心生欢喜,不想看着玉娘面容时,却将这份欢喜压了下去。却是玉娘抱着景琰坐在长廊处,双眼幽深地景琰盯着,那神情似悲似怨,独独没有欢喜,也不知在想写些什么,十分入神。那神气瞧在乾元帝眼中,不知怎地,乾元帝只觉得玉娘虽是近在眼前却仿佛远在天边一般,一时心头竟是往下一沉, 还是一旁服侍的宫娥们看见了乾元帝,齐齐见礼,才将玉娘惊动。玉娘放开景琰,一手牵着她行至乾元帝面前接驾,才要拜下去就叫乾元帝双手扶起。 玉娘到得眼前,将脸儿一转,乾元帝才看清她粉面上泪痕未干,他素来是见不得玉娘掉泪的,见着这样忙牵了玉娘的手道:“好好地如何哭过了,还当着阿琰的面儿,也不怕孩子笑话你。”玉娘听着这句,脸上愁容更深,道是:“妾蒙圣上垂怜,不想却招了人的恨,也是妾应该应分的。圣上要立妾为后,那些人已将妾恨毒,若是妾只得一身也就罢了,可妾有阿琰,阿琰这样小,圣上就偏疼她些,妾怕她们连这些也容不下,是以哭了一回,并无大事。” 乾元帝听着这几句,又气又恨,怒道:“你这孩子也太没良心,仗着我疼你惯会伤我的心,完了还要做个委屈的模样,可是算准我不会与你计较吗?你口口声声怕人伤了阿琰,你置我与何地!在你眼中,我就是个护不住爱妻幼女的昏君吗?!”只消宗室这里没甚话说,这事儿也就成了一大半。 玉娘说那些话,原是为着自家方才失态做掩护的,不想听着乾元帝这番情急的话,不独不喜欢,反更生憎恨,忍得身子都抖了起来,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好在景琰年纪幼小,手掌柔嫩,这才没捏疼,饶是如此,还是将景琰吓着了,瘪了瘪红彤彤的小口朝着乾元帝就扑。 乾元帝疼爱景琰也是为着她是玉娘所生,论起轻重来,自是玉娘胜过景琰,是以看见玉娘身子也抖了起来,乾元帝哪里知道是叫他恶心着了,只以为玉娘这是叫方才那段训话吓着了,看着景琰扑过来也不伸手,只一指一旁的保姆。 保姆自选拔到宝康公主身边,只看着帝妃两个恩恩爱爱,宸妃固然娇媚温婉,圣上也是一片柔肠,两个你敬着我,我让着你的,倒有些民间恩爱夫妇的模样。不想今日忽然破脸,唬得保姆连忙上来将因乾元帝不理她而放声大哭的景琰抱了下去。 乾元帝看着景琰下去,再一扫一旁服侍的宫人们,叫他这一眼一看,宫人们立时如退潮一般瞬间走了个干净。 玉娘看着乾元帝将人都打发了去,便知他不肯叫人听见他们俩的说话,因不知乾元帝要说,也不开口,只背转身几步,靠在廊前,把帕子掩着面,做个哭泣的模样来。 乾元帝见玉娘发抖时怒气早消了一半,再叫她这一哭,哪里还生得出气来,反放缓了声气哄道:“我往日对你们母女怎么样,你当真不明白吗?为着我意欲立你为后,奏章几乎演了书案。我这样为你们母子,你还不把我答应你的话放在心上,还以为我是哄你的,你说我该不该急?” 乾元帝自以为这番赔情的话能哄转玉娘来,不想玉娘听着这些看似温柔多情的话,再想想自李演武招认出沈如兰当年投敌是叫李源陷害地,可乾元帝竟是不肯替沈门昭雪沉冤,不独不肯还忠臣清白,倒是把精力都搁在了扶正个小妾上,这等多情,简直就是个笑话! 至于那小妾便是她“谢玉娘”,玉娘哪里还会放在心上,反更齿冷。当年还好说乾元帝是叫人蒙蔽了,如今呢?李源亲生儿子说来,是真是假,难道不是查一查,若是假的,李演武攀诬生父,理当罪加一等;若是真的,自是拨乱反正,还逝者清白。 那晓得乾元帝竟是问也不肯问一句,反到她面前做个深情款款,为着佳人顾虑周全的情种模样来。玉娘又是心寒又是心疼,更有些恶心,不由自主地落下两滴珠泪来,也是巧,偏叫来寻她的景琰看着。 景琰年纪极小,却甚聪慧,看着自家娘落泪,便挣开保姆乳母,迈着腿儿跑到玉娘面前,拿着自家的小手帕替玉娘擦泪,还道:“娘,不哭呢。阿琰疼你。”这话儿真真如五雷轰顶一般打在玉娘头上,玉娘转脸看着景琰,触目便是景琰酷似乾元帝的面容,一时间心上百味承杂。待要不理景琰,偏又是自家亲生骨肉,会得笑会得撒娇会得喊娘亲会得替娘擦泪,实在是个好孩子。 玉娘正瞧着景琰出神,偏叫乾元帝临时回来撞破了。也是玉娘十分镇定,听着乾元帝过来,瞬间就有了主意,端整起面容过来见乾元帝,故意侧了一侧脸,好叫乾元帝看见她脸上才干的泪痕,又故意说那些话来引逗乾元帝,果然叫乾元帝一时怒一时怜,对她的说话再无疑心。 乾元帝说完,看着玉娘虽依旧将背对着他,却是渐渐止哭,便走过去,探出双手将玉娘环抱入怀,在她耳边道:“ 今日宗正来与我说了段话。”因知玉娘打小在甘露庵住着,戒律森严,哪里能知道子娶庶母为妻的事,说着便将唐高宗与武后的那段公案解释与玉娘听,又笑道,“楚王论辈分是我堂叔,在宗室中也有些体面,他今日肯来说这几句,便是不愿得罪你我的意思。有他在,宗室也要给他几分颜面。” 玉娘听着这段,才转过脸来,哭了好一会了,依旧是雪白的脸儿,俩眼四周粉光融滑,鼻尖也好似染了胭脂一般,唯有一双眼叫泪水洗过,倒是愈发地黑白分明。便是这双明眸瞅了眼乾元帝,樱唇微动,嗔道:“妾清清白白,本本分分地,哪里像武后了。” 乾元帝本以为玉娘听着宗室那里不能反对,她的皇后十有**能成,应该是饿欢天喜地的模样,不想玉娘竟是挑剔起楚王的比喻来,先是怔了一怔,而后将玉娘转过身来,在玉娘樱唇上用力一亲,哈哈笑道:“傻孩子,不过是个比喻呢,哪里说你就是这样的人了。”玉娘弯了弯唇,却是不说话。乾元帝瞧着玉娘眉间的郁色散了好些,这才喜欢起来,与玉娘俩个手拉手回了合欢殿,倒象是没争吵过一般。 不想未央宫中几乎是没有秘密的,尤其是皇帝与宠妃。乾元帝与宸妃那一场小小地口角,在几个宫娥太监有意无意的推波助燃下,没到第二日,帝妃失和的消息就传遍了六宫。听着乾元帝与宸妃争吵,多少人称心满意,只道是:“一个商人女,装甚善解人意呢。可不是装不下去,露了形了。”又说:“争吵这样的事,有一也就有二,圣上哪里是耐烦哄人的,只怕是皇后没做成,倒是先叫圣上不喜欢了。” 这些人即存了这样的心思,便爱往前凑,或是与乾元帝来个偶遇,或是写了相思的诗词,塞了银子与小太监,将那些包含情意的诗词往乾元帝书案上递。 乾元帝不是个好脾气的,从来不爱叫他不喜欢的人纠缠,果然没两日就恼了。不想其中有位才人,自负有些才气才名,仿前朝红叶定情的那段公案,也在红叶上提了一首小令。这位才人塞了一根金簪子托那了个小太监递了进去,正撞上乾元帝发怒,那小太监自是白丢了一条性命。那位才女才人也叫乾元帝以窥测帝踪的罪名,废为庶人,扔进了永巷。 可乾元帝哪里知道,他与玉娘争执的消息却是玉娘使人放出去的,不然以玉娘对合欢殿的掌握,她不想泄出去的消息,外头一个字不能知道,又怎么能宸妃乾元帝起了争执,叫乾元帝训斥了的话递出去。 这是玉娘料准了未央宫那些妃嫔们不能甘心就此了了一生,看她与乾元帝不喜欢,自然会祭出各种手段来,引得乾元帝对她们注意。偏乾元帝又是个不喜与人啰嗦的,看着人往上凑哪能喜欢,一不喜欢,自然要发落。。那些人都是乾元帝妃嫔,若是有了罪名,便只有一个地方好去了,这个地方便是永巷。 永巷里可还关着曾经的皇后,如今的庶人李媛呢。 ☆、第228章 血书 乾元帝叫那些妃嫔们搅得烦了,且为着这些人的纠缠已听玉娘与他道:“妾知道圣上不是妾一人的圣上。”说这话时,玉娘脸上虽带些笑,眼神却是闪烁着不去瞧他,也不肯叫乾元帝近身,分明一副委屈的模样,偏乾元帝就喜玉娘这一套,不以为忤,反笑道:“小醋坛子。”因此发落了好几个人。其中一个蔡才人格外倒霉些,因她自诩才女,买通了小太监,悄悄地递了红叶笺,乾元帝见着书柬,不独没有“高山流水遇知音”,反为着哄玉娘喜欢,将这位蔡才人扔进了永巷。 乾元帝只当玉娘吃醋,还满心喜欢,不想玉娘之所以放纵着那些妃嫔来缠乾元帝,一是为着乾元帝添些不痛快。玉娘倒也不怕乾元帝会瞧上其中的哪一个,只为那些人早在宫中,乾元帝从前不喜欢难不成这回忽然就瞧上了? 且在玉娘看来,若不李媛这个太子妃无用至极,李源何必威逼沈如兰,更不会为着灭口设下那样的毒计来。更有,玉娘叫乾元帝待沈如兰的无情刺激了回,心上不痛快,偏李家余人已死完了,眼前又不好将乾元帝如何,便将一口恶气呵在了李媛身上,便要拿着李家阖家丧命的信儿来刺激李媛,若是能激得她自尽,那是再好没有。 奈何当日她严令不许将李家已被行刑的事告诉李媛知道,不好无端端地改了初衷,只得另生法子,这法子便是纵容妃嫔们去得罪乾元帝,以乾元帝的脾性做派,总有人要倒霉。只消有人进了永巷,玉娘就有法子引得这人说出李家的遭遇来。 也是凑巧,叫乾元帝废为庶人,扔进永巷的,是目下无尘,清高多才的蔡才人。玉娘便暗使人磨搓蔡庶人,克扣蔡庶人分例,送的饭菜总迟些少些冷些,但凡蔡庶人有几句怨言,送饭的小太监反笑她:“您就老实些罢,您怎么进来的您自个儿不知道吗?” 这蔡庶人即能用那种法子争宠,便不是个安分的,一回两回的还能忍,眼瞅着送来的东西越来越不成样,果然入毂,当场叫嚷起来,只说:“圣上便是拘了我,也不是给你们这些阉人糟蹋的!你们就不怕圣上哪一日知道你们刻薄势利,问你们的罪吗?” 她这番话一说,太监们就笑了起来,其中一个年纪略大些,慢慢踱到蔡庶人房前,拿着下颌朝着李媛的住处一指,笑道:“您看那位是谁?”她的住处,自然也是永巷令为着奉承宸妃,特意安排的,恰与李庶人做个邻居。 蔡庶人进永巷这些日子,只见隔壁那三间屋子常日房门紧闭,除着送餐,再没人过去,那屋子里也一声没有,早存了疑问,这时听着太监问话,脸上就有了些疑问。那太监看着蔡庶人迟疑,呵呵了两声,慢慢地道:“那人姓个李。” 一听着姓李,蔡庶人便知道了,这里关着的从前的皇后,如今的李庶人。从前李媛为皇后时,她颇有点将军脾性,虽不至于无故为难人,可待人也不见得如何和善,颇有些以身份凌人,是以乍一听李媛在此,蔡庶人倒是有些得意,想着如今两个都是庶人,哪个又比哪个高贵些儿,倒是得意起来。 那太监瞅着蔡庶人脸露微笑,不由哼了一声,慢慢地道:“李庶人初来时,比你还热闹些,如今不也安分守己了?你又拿什么与李庶人比?”说着,夹着眼角瞅了蔡庶人一眼。 蔡庶人叫太监这模样儿气得脸上通红,恨声道:“我是与李庶人不好比较,至少我没连累得我一家子死尽死绝呢。”她话音未落,就听着关李庶人的屋子传出了一阵响动又有嘶哑的人声,却是李庶人在里头拍门。 原是李媛自嚷出了玉娘是个鬼的话后,便叫乾元帝使御医用药药哑了她,再是挣扎用力也发不出多少声来,又被禁闭在这处偏僻的宫室里,除着每日送饭的小太监,竟是见不着一个人。便是这个小太监也只怕叫李媛连累了,每回都是匆匆进出,连着话也不敢与她说一句,李媛竟是到这会子尚不知李家阖家被斩之事。 李媛听着蔡庶人与太监争执,若是从前不独不会凑过去听,反会觉得粗鄙,可自她叫乾元帝关起来之后,整日无事便将玉娘翻来覆去的揣摩。一时觉着玉娘即是阿嫮,是冤魂回来复仇的,不然不能咬死她不放。一时又觉得,玉娘衣裳有缝,行动有影,更有生育,怎么能是个鬼。翻来覆去地想得头痛不已,精神也渐渐地混乱起来,又是寂寞得狠了,听见门前叫嚷,也就凑在窗前细听,不想就听着蔡庶人那番话。 蔡庶人那些话几乎是明明白白地说出了李家的遭遇,李媛便是有些儿糊涂也听懂了,知道阖家遇难。这一消息震得李媛的神智顿时明白了,就要叫嚷问话,奈何她已失了声,连个啊字也喊不出,何况说话,只得用力拍门。 那太监原就是打算借蔡庶人的口,将李家死尽死绝的消息递与李媛知道,是以故意刻薄蔡庶人,又故意引蔡庶人说出那话来,这时听着李媛将门拍得山响,知道她听着了,故意慢腾腾地踱到门前,做出副恭恭敬敬的模样,躬身道:“李庶人,您安静些罢。原是宸妃娘娘关切您,怕您伤心才不许我们与您说的。您只管放心,您阖家的尸甚,一个不拉地都葬在了一处,又立了碑,也算是死有所葬了。” 李媛听着太监这些话,,自知若不是为着她,唐氏也不会出此下策以至于累了全家性命,一时气恨惊痛,脸上青白交错,口一张竟是喷出一口血来。关着李媛的这几间屋子都是水磨的青石铺地,锃光水亮,李媛鲜红滴滴一大口血喷在地上,汇成一个小血滩经久不涸。 李媛这一口血一吐,当日便起不来身,送进去的晚膳一口没动,次日送饭的太监周小平进去送早膳时,只看李媛张着眼在牀上躺着,脸色惨白,若不是胸口还在微微起伏,倒像个死人了。这副模样,略有些人心的瞧着也要可怜,偏遇着的是太监。 说来,太监们没了子孙根,又是在皇宫这等天底下最富贵最阴森之处,性子多少有些扭曲。且永巷这地方冷落偏僻,住着大多是被废为庶人的妃嫔们,无论是庶人们还是服侍的太监宫人,怨气都格外重些,是以这个周小平只瞥了李媛一眼,问也不问一声,将早膳搁下,又将昨夜的饭食收起就走了出去。 到得午膳时,看着早膳也纹丝未动,周小平才近前问了句:“李庶人,你这是要做什么?”却见李媛眼睛转了转,对他瞧了眼,却把脸转向了墙。周小平本就不忿,见李媛竟不理他,又想起前些日子他与他结拜兄弟感叹两个一块儿进宫,如今他在二皇子身边听差,自家却在永巷带着,体面些的差事也轮不上,只怕一世都出不来头时,他兄弟道是:“你个傻子,现成的一个巴结的机会送在你眼前,你都不晓得抓着,又怎么能出头。”说着就凑在他耳边耳语了回,教他如何给宸妃娘娘出气,又说是,“娘娘最是个温厚怜下的,看着你这样孝顺,还能不提拔你?” 周小平就听入了耳,这时看着李媛半死不活的模样,便啐了口道:“你还以为你是皇后呢!告诉你,圣上要立宸妃娘娘为后呢,您那,老老实实歇着吧。”李媛听着这话,立时转过头来,双眼睁得老大地看着周小平拎着食盒摇摇摆摆地走了出去,想着乾元帝的反面无情一时间心如死灰。 李媛迭遭打击,原就有了死志,这时听着乾元帝要立玉娘为后,自知不管玉娘是不是阿嫮,总归是得罪她深了,纵然宸妃为着她的名声不会来磋磨她,可日后要在她手下讨日子,也是难过。如今阖家俱已丧命,她一个活着又有甚意思,倒不如一块去,到得地下也好做个伴儿。当天晚上,李媛就借着月光残水将自家打理了番,换了身干净衣裳,用腰带将自家勒死在床档上。 到得次日天明,那周小平依旧来送早膳,看着桌上膳食依旧是一口未动,不由自主地朝着地上啐了口,冲着隐在帐中的李媛道:“您不想活,一根绳子吊死岂不是干净,饿死您难受,咱们也麻烦不是。”说着还朝床走了几步,正看着李媛一颗头歪在一边,面目紫涨眼凸舌吐,竟是死了。 周小平这一吓那还了得,李媛再如何,从前也是皇后,好端端地自戕了,在她跟前服侍的都有罪名,周小平一时只在床前发抖,一步也挪不动,竟不知如何是好。 也是凑巧,他正抖着,却见李媛袖下压着一块白=细白布,上头淋漓红字,仿佛写的是血书。周小平是对李媛冷嘲热讽过的,只怕李媛留下遗书,控诉他的不禁,壮起胆来捱进床边,拿两个手指按着血书就往外抽。第一回没抽动,周小平定了定神,手上加了力气往外一出,血书愣是叫他抽了出去,李媛的胳膊也往下一掉,周小平不由自主地一声尖叫,跌倒在地。 周小平这一叫,惊动了多少人,纷纷抢进来,看着周小平瘫在地上,牀上是李媛的尸身,只以为周小平是叫死人吓着的,倒是没疑心着其他,反有人来扶他,因看周小平脸色如雪,还劝他道:“你怕甚,咱们一没饿着她二没骂她,她自家不想活了,和咱们有什么相干哩?圣上也要讲理哩。” 周小平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手上却依旧紧紧地捏着李媛留下的血书。 ☆、第229章 出言 若是寻常庶人,死了也就死了,以一口薄棺收敛,拉出去埋了就是。可李媛从前到底是皇后,不好以寻常庶人看待,永巷令叹了声晦气,一面命人看守尸身,一面亲自报与乾元帝知道。李媛自册为太子妃与乾元帝就不大和睦,这些年来早将不多的夫妻情分磨了个干净不说,更有魇镇案在内,乾元帝对着李媛哪里还有顾念,听着李媛身死,只是一皱眉,道是:“照旧例罢。” 这话说得语焉不详,永巷令觑着乾元帝脸上有些不耐烦,不敢再问,答应了声,躬身退出。回在永巷便叫太监们围着请教,永巷令叹息一声道:“圣上说了,照旧例。”可这旧例又如何个照法?前朝也不是没有废后废妃,死后总有恩典,譬如前朝孝建皇帝的皇后陈氏无子而废,死后追封为妃,赐谥号为平;又有永熙帝邓贵妃惑与巫蛊而废,死后依旧追封婕妤,种种事例在前,可当今即说照旧例,又不肯吐口,莫不是要照着庶人礼葬? 永巷令想了回,到底拿不定主意,吩咐道:“你们且看着尸首,我去请问陈内侍。”说着抬脚就走。 永巷令这一出去,太监们失了管束,竟是抢着翻检起李媛遗物来。原是永巷冷寂,赏赐极少,太监们只靠微薄俸禄过活,未免捉襟见肘,是以眼瞅着乾元帝不肯对李庶人加恩,便放肆起来。周小平便是趁着混乱,人不留意他,悄悄地溜了出去,找他结拜兄弟姜充讨个主意。 说来,姜充倒也讲些义气,见他脸都唬白了,倒是好言安慰了几句,又问周小平要了李媛遗笔来,他一般不识字,可看得中衣扯下的袖子上的字迹鲜血淋漓,心中也有些害怕,又想起二皇子的叮嘱来,便将那血书团了一团往袖中一塞,强笑道:“你怕甚?一团布而已,拿去烧了也就完了,只你烧不大方便,永巷这会子忙着呢,你离得久了可不招人疑心。不如我替你便是,这东西烧了,谁还知道你做了甚?难不成她还从地下爬起来与你我对嘴不成?”周小平抹了抹汗,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来:“你可千万烧了。”姜充将周小平的肩拍了拍,转身去了。 不过一刻,李媛这封遗笔就搁在了景和面前,姜充弯了腰笑道:“奴婢虽不识字,不过这样鲜血淋漓地想来也不是什么好话。奴婢便哄了周小平只说替他烧了,便拿了来,也不知殿下用得上用不上。”景和洁白的手掌按在血书上,脸上微微一笑,轻声道:“是好话呢。” 可不是好话!想不到那李媛临死临死倒是聪明了一回,留了这样情真意切地一封信来,上头备诉结缡之喜,离心之殇,言辞恳切忧伤,便是他这样冷心的人瞧着也有些动容,最后那段,倒是说了个惊天的秘闻来,直指宸妃或是罪臣女。只道她当年赐死沈氏时,虽看着她饮下毒酒,断了呼吸,尸身移出时却是四肢犹软,如今看来,生计未必断绝。只怕谢氏是沈氏改换身份入宫,蛊惑圣听云云。 只可惜这封遗书,这当口却是不好经他的手递出去,便是由旁人递上去,在眼前也不是个好时机,又或者说,这会子递上去,这封血书比之废纸也好不了多少。 一是,乾元帝前段日子忽然冷待了玉娘,旁人不知缘由,景和是时刻盯着乾元帝与玉娘的,手上也有些人脉,便探听着一二。仿佛说是玉娘出身有疑,如今看来,只怕乾元帝那时已起了疑心,不知怎地轻易就放了过去,不独放了过去,更一意要立她为后,可见恩宠更胜从前。 又有,李媛初见玉娘便觉着她似故人,当时如何不说不处置?想来李源一家是因魇镇被斩,李媛是李家人,因巫蛊案被废,怀恨在心也是有的,临死诬告一回也是有的。 是以乾元帝这会子看着这样一封信,自然不能相信反会以为是李媛攀诬,这事多半儿就这样揭过去了。这还罢了,这事一揭破,只消不是当场定下玉娘罪名,以她的心机手段自能布置周全,日后再难拿着这个来与她过不去。 景和慢慢地将李媛的遗笔折了折,往袖中一塞,抬头瞧了眼墙上挂着的一副洛神来。水墨写意,寥寥数笔勾勒出个美人,衣带凌风、罗袜生尘,意态宛然,螓首转侧,只露出一管琼鼻,一点樱唇来。整副画都是浓淡墨笔,唯有那点樱唇,是用朱砂点染,只这一笔便使整幅画活色生香,仿佛画上的洛神随时要走下来一般。只论走笔,这幅画勉强算得个中上,却胜在意境过人,便是名家手笔也不过如此。 景和看了回画,便带了两个近身内侍前往合欢殿请见玉娘。 虽玉娘如今形同副后,到底只是庶母,也不好随意召见个与她年岁差不了多少的庶子,可景和为人十分狡猾,从前那计叫李源出手打乱之后,他一直按兵不动,要玉娘信了他就此偃旗息鼓,倒不如去信乾元帝是个重情重义的,是以听着他求见,玉娘想了回便道:“宣。” 景和料着玉娘肯见他,踏进合欢殿时,只见殿中竖着面十二扇云母屏风,将凤座遮得严严实实。景和眉头不由自主地轻轻一皱,脸上却是依旧带些浅笑,缓步过来给玉娘请了安:“儿臣给宸母妃请安。”便听着玉娘自云母屏风后道:“平身。二皇子请见我,可有什么事么?” 景和立起身来,透过磨得几乎透明的云母屏风看着里头隐约坐着个柔情绰态的美人,只可惜瞧不清神态。景和心下暗暗叹息,轻声道:“儿臣除着请问宸母妃玉体康泰之外,还想请问宸母妃一句,李庶人死了,您可知道?” 玉娘如今掌管宫务,李媛死了,自有人报在她的跟前。在玉娘听着李演武所说李源的动机之后,可说是将李氏满门恨到直欲食肉寝皮,叫他们身首异处也不能消她心头恨,故此还活着的李媛,玉娘便不肯轻易叫她死了,只要叫她活受。 是以玉娘一面故作慈心,不许太监们将李氏满门被斩的信儿告诉李媛,只要她还心存希望。而后又辛苦安排了诸妃往乾元帝跟前争宠,便是为着乾元帝不能忍受,将人发落。能费心往乾元帝跟前献媚到叫乾元帝不能忍耐的,决计不是个安分的,这样的人进了永巷,见着废后李媛,还能说出什么好的来? 只可惜玉娘从前虽是计划周全,这回心上恨毒太甚,行事便少了章法,连李媛知道了倾家灭族之后许也活不下去这样显而易见的事也忽视了。是以猛然听着太监来报,说是李媛自戕后,心上十分懊恼后悔,这时听着景和提起,便有了些火气,冷笑道:“二皇子这话说得仿佛我尸餐素位一般。” 景和听着玉娘动怒,一点儿也不生气,笑得更温和了些,道是:“儿臣不敢。宸母妃即知道了,对李庶人的丧仪可有关照?” 玉娘正待发怒,忽然想着景和素来狡猾多端,如何这回这样咄咄逼人起来?莫不是另有谋划,当下定了神,缓声道:“李氏因罪被废,如何处置,还要请问圣上。” 景和便是知道玉娘看不着,脸上还是一笑:“宸母妃恕儿臣多嘴,如今父皇请立母妃为后,这当口母妃宽容大度些,倒也是好事。” 玉娘不意景和竟是会说这句,一时摸不清他心上所想,就听着景和下头那石破天惊的一句:“便是父皇不与加恩,宸母妃也该遣人去瞧瞧。或许李庶人会留下什么意愿也未可知。宸母妃若能见着遗笔,替李庶人完成遗愿,也一样是个美名。” 这话说了,玉娘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必是李媛有什么遗笔不知何故落在了景和手上,上头必然是有要紧的话,不然景和也不能这样跑了来,更言出威胁。 玉娘本是心思浮动,叫景和这一番话一讲又神智清明起来,李媛能说什么无非说她即是阿嫮,阿嫮即是她,一无有人证二无有物证,接口道:“若是有遗笔,永巷令也该呈上才是,倒要二皇子提醒。”便要叫金盛去宣永巷令。 景和便笑道:“都这会子了,永巷令便是有遗笔也早该呈上了,这会子还没来,多半儿是手上无有。儿臣以为,宸母妃很不用宣永巷令。”这话便是在告诉玉娘,李媛确有遗笔,更在他手上。 玉娘不怒反笑道:“我竟不知道,如何处理宫务,二皇子倒是有心得。”景和退了一步,弯腰请罪:“母妃这话,儿臣当不起。儿臣素来胆小得很,尤其怕父皇。也不知怎么地,父皇那样的明君,儿臣见着他心上便害怕,不待父皇问便什么都肯说了。” 玉娘要再听不明白景和的话,那便是个蠢货了。景和这话分明是在说,若是他不如意了,就会将那血书交予乾元帝。玉娘哪里是肯吃人威胁的,反笑道:“圣上那样仁厚,二皇子竟还编排这些话,可见你这‘怕’字信不得。” 虽景和瞧不清玉娘容颜,可只听着她徐言轻笑,言辞如珠,仿佛气吐幽兰一般。 ☆、第230章 意冷 玉娘初得幸时景和并没有留意她,在景和看来玉娘不过是个商人女,生得好看些罢了,莫说是高贵妃,只怕皇后就能将她捏得死死的,这样的人实在不值得多瞧一眼。 却不想这位谢玉娘短短时日便与高贵妃呈分庭抗礼之势,连着皇后也不能奈何她,景和这才惊觉自家竟是轻敌了。到得那日他在淑妃的承明殿看着玉娘与母妃说话,明明说的是那等阴私事,可这位新宠妃言笑间转眄流波,温情怡意,仿佛说得不过是些花鸟衣裳,舒缓自如。 景和便是见惯了宫中女子暗中争驰,口舌交锋,也叫她这自若的模样惊了惊,自此便将这位谢才人,昭婕妤,贤妃看在了眼中。且从景和启蒙起,博士大儒们就没不夸赞他的,乾元帝诸子都不在他眼中,从来自负聪明,可这几年来与玉娘的屡次交手可谓输多赢多,因此景和愈发地关注起了玉娘,不时将她的言行揣摩一番,越揣摩越是奇怪。 若只说争宠夺爱,玉娘貌美解意,青春年少,能占住宠爱也不奇怪。奇怪的是,以这位谢玉娘的出身,哪里来的眼界见识手段能和他这大儒指点教育、宫中浸淫见识的皇子一较长短? 故此景和看着李媛的遗笔之后,就信了个十足,若以沈昭华的出身来说,有这些见识与手段才不奇怪。 只玉娘若真是沈昭华,她是如何脱困的?如今昔日的护国公府飞灰湮灭,死得一个不剩,她倒也算大仇得报了,不枉她辛苦一场。 不,不,若玉娘真是沈昭华,她的仇家还有个哩,便是将她捧在手心里的那一个。只不知,这位含恨而来的沈昭华,要的是那人的性命,还是他身下的宝座? 景和自问不是个孝顺孩子,虽想着玉娘许真的是沈昭华,却不肯去提醒乾元帝,反亲自来与玉娘说话,话里话外的暗示与她,只望能听见她失措。不想这女子貌比娇花嫩柳,心肠果真如铁石一般,又或者好说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竟是绝口不认。这样硬的心肠,要是叫她做了皇后,名分即定,日后可怎么翻身? 既然她心如铁石不肯交流,倒不如现在就拦了她?左右父皇迷恋她,怎么也不能舍得伤了她性命。是以景和听着玉娘那些话,不怒反笑道:“宸母妃保重,儿臣告退。” 玉娘看着景和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不禁黛眉紧锁。如今她已确信李媛死前留了东西下来,辗转到了景和手上。 她深知景和的心思是做皇帝,可他非嫡非长,若是与景淳相比,倒还占个贤名,再经营个十数年,也不是不能做得太子皇帝。可她要做了皇后,日后生下皇子,再年小也占了个嫡。便是她无所出,她身边还有景宁呢,虽比景和年少,到底是皇后养子,身份上也匹敌得过了。 故此景和要拦着她,不叫她封后也是有的。只不知景和为什么拿着了李媛的遗笔,不去奉与乾元帝反来与她说话?是怕她没防备么?这位二皇子景和哪里是这样心慈手软的人! 是以,想是李媛留下的东西,虽有指向却无明证,景和身份特殊,这样的东西,自不好由他的手递上去,且这事要与他一丝干系没有才好,不然乾元帝疑心病一发,景和也难了局。 那么依着景和的种种手段,这一回他会如何做?玉娘垂目凝神,却不想乾元帝走了进来,看着玉娘坐在殿中,云髻峨峨、修眉连娟、罗裾逶迤,广袖垂曳、仪静体闲,当真如一尊玉像一般,便是往常看惯的玉颜,也觉移不开眼,摆手不叫宫人们喧哗,轻轻走在玉娘身边鉴赏了回,方将手搭在玉娘香肩上,轻唤道:“傻孩子,竟呆着了。” 玉娘想得出神,自然全无防备,乾元帝这一声一唤,吓得她几乎魂飞天外,竟是从宝座上直陡陡地站了起来,脸上顿时一片雪白,张大眼看着乾元帝,仿佛不认识他一般连退了几步,险些儿叫裙摆绊着。 乾元帝哪里知道自家这一声呼唤能叫玉娘害怕若此,不由愧悔,强着将玉娘抱进怀里,劝慰道:“好孩子,莫怕,是我啊,是三郎啊,你怎么连我也不认识了。” 玉娘在乾元帝怀中定了定神,方软了声道:“圣上来,如何也不招呼一声,可吓着妾了。”乾元帝轻拍着玉娘的肩背道:“我瞧你倒像个小傻瓜发呆呢,所以叫你一声,哪里知道你这样胆小。”玉娘听着这话,便知道乾元帝已来了一回,只怕自家发呆的模样叫他看了个清楚明白,今日他心怀愧意,未必会想着问,回头若是再勾起此事,可不知要想些什么了,倒不如趁着这个当口儿,将这事抹了过去。 因此玉娘神色一转,便露了些戚容来,一手挡在乾元帝胸前不叫他靠近,一手按住眉眼,道是:“妾方才失神了,没听着圣上过来,陡然见着圣上,妾,妾,妾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乾元帝听着玉娘这句古怪,便牵了她的手走进内殿,又强将她置与膝上,缓声道:“你为甚会不知如何是好?可是你父母有什么为难的,求到了你的跟前?” 却是自乾元帝执意要立宸妃为后,与前朝扯了这些日子的皮,依旧不改初衷。因乾元帝意决,眼看着大事将成,故此就有些乖觉的,要趁早儿讨好,都往承恩候府上奉承,直搅得谢显荣谢怀德兄弟上朝都不敢走正门,都是从送果蔬的角门里走的。昨日朝上才有御史弹劾那些人有失官体,连着谢氏兄弟并梁丑奴。齐瑱一块儿都得了个——幸臣的名头。 乾元帝只以为玉娘知道了正不喜欢,还笑道:“你告诉你父母,很不用理那些人,你们父女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吗?” 若是常人,许就借着乾元帝这话顺势应承了,偏玉娘生性狡诈,微微皱眉,轻声道:“这事,妾不知哩。”乾元帝听着玉娘说不知道,拖着玉娘下颌将她的脸抬了起来,果然看着玉娘黛眉轻颦,脸上有些郁色,便道:“可是阿琰阿宁淘气了?”玉娘抿了抿唇,摇了摇头,却是飞快地瞥了乾元帝眼,又将眼神挪了开去。 她这举动,乾元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分明是恼了他了,怪道看着他还要闪避,险些摔着。 若是旁人做出这番举动来,乾元帝多半儿会将人往地上一推,再道一声:“你继续不喜欢罢。”日后轻易不会再来,偏做出这番举动的是玉娘,乾元帝只觉得她还像个小孩子般,可怜可爱得很,倒还笑得出,将玉娘往怀里抱了抱,故意道:“即是阿宁阿琰不怪,我替你罚他们。”玉娘便做出一副着急的模样来,挣扎道:“妾几时说是他们了!您冤枉人。”乾元帝哈哈一笑,将玉娘手一握:“你这胆愈发地大了,我与你玩笑呢,你也当真。瞧你那小模样儿,惹着你的除了我再没旁人了。” 玉娘张大流眄双眸看着乾元帝,脸上适时地露出些惊诧来,乾元帝便将玉娘鼻子轻轻一弹,哼了声道:“不用这样看着我。这宫里,除着我,你还会给谁脸子瞧?不过是看我宠着你,养得你胆愈发地肥了。说罢,哪里不痛快了?” 玉娘垂下眼睫,遮去眼中的讥嘲,口中却是带些哀伤:“李庶人没了。”乾元帝便道:“她父母犯下大逆不道重罪也是为着她,如今她父母身首异处,她但凡有些人心也不该苟活。” 这话惊得玉娘猛地抬头看着乾元帝。李媛再与他不和睦,也与他做过十数年夫妇,没有丝毫对不住他的地方,便是李家行了“魇镇事”行事的也不是李媛,说起她的生死来,他竟是这样死得其所的口气,可不是叫人心寒。怨不得当年他查也不肯细查就定了沈家罪名,哈哈哈,果然就是个无心的。 玉娘身上不由自主地有些发抖,待想要说些甚,又觉与乾元帝无话可说,强撑着道:“妾听着李庶人身死,虽知她是捱不过去的,可到底妾初进宫时蒙她照拂一二,妾多少有些感慨。”说了这句,强从乾元帝身上站起便要走开。 乾元帝听着玉娘这句,只觉其中有心灰意冷之感,不由自主地将她一把拖住:“你这是往哪里去?”玉娘徐徐回头,看了眼乾元帝,轻声道:“妾还能去哪里呢?妾是替圣上倒茶。”乾元帝听着这句,才将手松开,看着玉娘身影,一会儿觉得她近在眼前触手可得;一会儿觉得玉娘缥缈如仙遥不可及,竟是恍惚起来。 又说景和从合欢殿出来,径直出宫去了,直晚方回,期间陈淑妃遣人来寻了两回都扑了个空,尤其是知道了景和是见过宸妃之后才出宫去的,更是心焦。到得次日景和去见她时,陈淑妃对着景和叱道:“我这母妃无用,不能叫你做嫡子,也难怪你去奉承人。只你也得瞧瞧你可奉承得上不?她膝下有养子,自家又不是不会生养,如何肯要你!” 景和叫陈淑妃这几句尖酸的话说得脸上一僵,转而又微笑道:“母妃这可是胡说了。儿子何曾愿意叫她当娘了。不过是过去问她几句话罢了,她想要做皇后,也得瞧儿子肯不肯答应哩。” 陈淑妃听着景和这句脸上这才松了,转而眼圈一红,把帕子掩着面,哭道:“她抢了你父皇去霸着不肯放,如今若是再将你抢了去,叫我可怎么活呢?好孩子,方才都是母亲情急了,你可不要往心上去。” 景和走在陈淑妃面前轻轻蹲下,抽过陈淑妃手上的帕子替她擦了擦泪,又将帕子塞回陈淑妃手中,轻声道:“母亲,儿子过年就十七了,您就不着急么?”陈淑妃听着景和这话来得莫名其妙,一面拭泪一面抬头看他,却见自家这个儿子脸上含笑微微,眼角眉梢却是淡淡地,毫无欢喜之意。 ☆、第231章 讨情 景和生来聪明,八月能言、三岁便在陈淑妃的教导下背得整篇《千字文》,四岁时起习《论语》,陈淑妃起先以为乾元帝见着景和聪明,总会看重他们母子些,不想景和这些聪明没叫乾元帝喜欢,反招了高贵妃的记恨。 陈淑妃为着自保,不得不使景和藏拙,这才避过了高贵妃的眼。可从那时起,景和的性子慢慢地冷静下来,越是长成,陈淑妃越是摸不准景和在想些什么,常要景和亲口说了,陈淑妃才能明白景和心思。 这回听他用若无其事地口吻说着他日后的亲事,竟是要她这个母妃亲自去与乾元帝提的意思,先是以为景和在外走动瞧上了哪家的女孩子。依着陈淑妃心思,虽景和是她儿子,她只有望他能得个才貌双全,又有家世助力的妻子。可有乾元帝的例子在眼前,陈淑妃也怕景和走了乾元帝的老路,将个女子如珠如宝地捧在手上,后宫诸事都看她脸色。若真是如此,便是景和做得皇帝,只怕她这个太后还要瞧那女子脸色过活,又有什么意思。 可再一看景和神色殊无欢喜羞涩之意,陈淑妃又想道:是了,这个孩子为人素来冷淡比不得他父皇多情,多半儿是瞧上人家父兄的势力了,所以镇定如此。脸上这才松了些,柔声道:“可是你有中意的人家了?” 景和慢慢地站起身,不由自主地将眼光投向南窗下的美人榻,榻上空无一人,只有光影斑驳,仿佛眄光流波。景和一眼瞧过便转向了陈淑妃,缓声道:“母妃,儿子都要十七了,大哥只有更长的,儿子记得,当时万贵太妃代掌宫务,父皇在儿子这个年纪,母亲已在父皇身边伺候,太子妃也在遴选中。” 永兴帝的敬贤皇后早亡,万贵妃如当今的宸妃一般,宠擅六宫,代掌宫务,当时她也主持了几位皇子的选妃,虽是出自永兴帝旨意,连着人选都是永兴帝敲定的,可操持的都是万贵妃,因此倒还叫她得了个贤名去。如今宸妃代掌宫务,又即将封后,由她操持皇子们选妃,更是理所当然。 可这里又有个讲究,若宸妃已是皇后,身为嫡母为皇子们选妻,那是理所当然,就如当时的李庶人一般。可如今纵然宸妃形同副后,到底也只是个副后,说白了,依旧是个妾,她又哪里来的脸面资格去宣勋贵大臣之女?总要经过乾元帝首肯。而大殷朝规矩,皇子选妃之后必要封王开府,在宸妃即将封后的当口儿将两个成年皇子封王迁出宫去,其意何在?她又是有养子的人。以乾元帝那多疑的性子,便是这时不想,日后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想起。便是他自家不想,也有人能叫他想。 可若是宸妃不肯开这个口倒也无妨,陈淑妃是景和亲娘,当娘的想儿子早些成家,便是说到乾元帝跟前去,也是理所当然。宸妃这一不肯,也是个说头。 若是玉娘这里与乾元帝说了,乾元帝首肯,正妃是哪个她们做不得主,侧妃是哪个倒还好说一句,总能挑个合意的。且即开府封王,景和便有了自家全副班底,更能任实差,到时便能上朝,参与政事,这才是里头要紧的一项好处。 陈淑妃也是聪明人不然也不能有景和这样的儿子,听着景和比出万贵太妃来也就知道了,与景和笑道:“好孩子,我知道了。明儿我就寻她去。”景和微微笑道:“母妃办事,我自然放心。” 陈淑妃听着景和这句,在他身上一拍,笑啐道:“你这孩子,倒学会拍马屁了。”景和不置可否地一笑退后三步,躬身告退。 陈淑妃看着景和出去,脸上起先还带些笑,渐渐地笑就淡了些,便是景和说话时十分镇定,到底陈淑妃是他生身母亲,哪能察觉不到景和景和举止有些异常,只这异常是为着什么,陈淑妃一时也想不明白。 到得次日午后,陈淑妃坐着肩舆摇摇摆摆地到了合欢殿,使小太监报进去。玉娘听着陈淑妃求见,倒是笑了笑,与身边的金盛道:“他母子二人倒似说好了一般。”金盛探出一只胳膊叫玉娘扶着,脸上堆了笑道:“母子么,这也自然。”玉娘听说点了点头,道了声:“请她进来罢。” 论着年岁资历,陈淑妃长了玉娘许多,可论着份位,玉娘是特旨晋封的宸妃,一应供奉比照皇后,是以陈淑妃进得合欢殿正殿,还要与玉娘请安:“妾承明殿淑妃陈氏见过宸妃娘娘。” 玉娘过来几步,伸手在陈淑妃手上一搭,含笑道:“淑妃不用多礼。”陈淑妃也笑说:“妾谢娘娘抬爱,可礼不可废。”依旧要行礼。她本以为以玉娘的行事做派,必然会再扶她一把,到时她再起身也就是了,如此也好显得她恭敬。 且虽宸妃位同副后,实则也是妃子,连扶了淑妃两回,气势上先就退了些,到时她再开口请托,玉娘便难做。不想陈淑妃的算盘打得极好,偏对着的玉娘也是个聪明人,看着陈淑妃这般做张做致,竟是将手一缩,由得陈淑妃行完了全礼,还笑说:“我竟忘了淑妃是个周到知礼的,你即执意要守规矩,我又怎么好勉强你呢?” 陈淑妃无奈,只得照规矩与玉娘请了安,得了句平身赐坐,这才起身坐到一边,抬眼朝玉娘瞧了瞧,见她延颈秀项,修眉联娟,瑰姿艳逸,犹如神仙中人,可见在乾元帝跟前十分得意,故此才能有此盛姿。陈淑妃再机敏,到底也是长年浸淫在深宫,瞧着玉娘这幅情态,再对比自家,一时心上自是酸涩难忍,只强笑道:“妾也知娘娘忙碌,并不敢无事来叨扰娘娘。” 玉娘听说,缓缓地侧了螓首,她耳上明珰轻摇,明珰上嵌着的金刚石闪烁的彩光与玉娘眸光相映,真可赞一句神光离合,便是陈淑妃看了,也不禁要叹一句:宸妃生得一双妙目。 玉娘将陈淑妃又从头到脚看了眼,才笑道:“前儿二皇子来与我请安,欲言又止地,我以为他有什么要紧事儿,不想二皇子盘桓了会到底没说有什么事儿。今儿你倒是这样慎重,不如叫我猜上一猜,淑妃可是为着二皇子来的?” 陈淑妃素知玉娘聪明,听着玉娘这话,心上陡然一惊,只怕她已看破自家来意。以这人的狡猾,即知道了自己来意,只怕已想出了对应的法子,若是如此,倒是不好轻易开口。陈淑妃能在李媛与高贵妃手上周旋过来,并做得淑妃,只在皇后与贵妃之下,自然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转与玉娘笑道:“娘娘为何猜妾是为着二皇子来的。”这话说得不置可否,可说十分狡猾。 玉娘春葱一般的素指在宝座的扶手上敲了敲,慢慢地道:“自我晋了宸妃,淑妃除着随众恭贺的那一回,再没来过我合欢殿,淑妃是做母亲的,我也有阿宁阿琰两个孩子,自然知道淑妃心思。” 陈淑妃原是试探玉娘的意思,不想玉娘说话更是刁钻,瞧着磊落大方,可实情一点子没露。且宫中规矩,玉娘位次高于淑妃,她说了话,淑妃不好不答,只得笑道:“原来如此,倒是妾愚钝了。”玉娘笑着看向淑妃:“那我是猜着没猜着呢?” 这话问得愈加刁钻,若是陈淑妃答一声:“娘娘明见。”只怕下头这位宸妃就好接一句:“怪道淑妃从前不来,今儿倒是特地过来。”要知,乾元帝特旨宸妃位在众妃上,又手握宫权,诸妃嫔虽不用给皇后请安一般每日前来,可如淑妃这样一回也没来,玉娘真要拿着这个说话,乾元帝便是第一个容不下。 陈淑妃手上隐隐有了些汗意,脸上却依旧带些笑道:“妾前些日子身上不好,常吃着药,怕将病气过给了娘娘,故此特意与娘娘告过假。娘娘事忙忘了也是有的。”说来,淑妃倒是指着偶感风寒请过太医,也往合欢殿说过,可要说那就是请假,连着陈淑妃自家也觉着有些勉强。是以陈淑妃便以为以玉娘今日的做派,必然要质问,可她有太医的脉案在手,这事也就能过去了。 玉娘听说微启檀口,转眸看向金盛,金盛半躬着身过来回道:“娘娘,淑妃娘娘是告过假的,那时五殿下与宝康公主与您闹着玩,许是为着这个混忘了。”玉娘呀了声,将罗袖遮一遮面,笑道:“即如此,那我可都猜错了。”又将罗袖移开,脸上带些笑地看着陈淑妃,道是:“如此说,可是淑妃身子好了,所以过来与我说一声?” 陈淑妃不意玉娘与金盛两个一唱一和就将此事敲定了,就知道上这个妖精的当了。甚么“猜着你是为着二皇子的事来”、甚么“从前不来,今日偏来”,种种说话不过是为着堵她的嘴,不叫她说出所为何来罢了。 便是陈淑妃已想明白了,可到了这时,也不得不答一声:“是,妾如今已好的全了,故此来给娘娘请安的。”玉娘脸上敛了笑,轻声道:“淑妃可不要逞强呀。”陈淑妃倒也沉得住气,微微一笑道:“娘娘放心,妾爱惜自家得很,怎么肯逞强呢。娘娘即这样关爱,妾倒是还要与娘娘讨一个情。” ☆、第232章 求婚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阿幂因个人原因,昨天没更,所以,今天连赠送的 玉娘素知陈淑妃为人,狡猾隐忍,能叫她特地寻上门来,必是件要紧的事,便不肯叫她开出口来,只拿旁的话来引诱她,不想陈淑妃虽是上了当,倒是个百折不饶的,偏陈淑妃愈是如此愈显得她所求甚大。玉娘沉吟了回,想起景和曾说的李媛遗笔的事,便将陈淑妃盯了眼,便不肯叫她开出口来,免得说了甚她不好接口的话来。 陈淑妃见着玉娘不说话,她倒也不急,只垂了眼瞧着手边那只梅子青盖碗,细细赏鉴上头工笔细绘的花鸟纹,两耳却是听着上头的动静。忽听着上头玉娘道:“即是要讨情,想来不是淑妃份内该得的。我蒙圣上恩典,代掌宫务,份外之事也不敢擅专。不若,淑妃自家与圣上说去?”陈淑妃听着玉娘这句,霍地转过头来将玉娘盯了眼,轻声道:“宸妃娘娘听也不听,便知道妾逾矩了?” 不想一贯软糯示人的玉娘黛眉一颦道:“淑妃这是要与我辩驳么?”这话说得陈淑妃便是一噎。说来玉娘虽不是皇后,却也是宫中第一人又身蒙帝宠,便是任性些又如何?若是这时认真计较了,便是将景淳景和该择妃的事儿说了,玉娘也能先指她一个不服教训,到时哪怕闹在乾元帝面前也是她无理,陈淑妃只得忍气起身道:“妾不敢。” 玉娘缓缓点头,笑道:“淑妃一向光风霁月,未央宫中谁人不知道呢。”陈淑妃听着玉娘说这句,情知不是夸她,到底不敢出声反驳,还得笑道:“妾不过小心谨慎些,不肯得罪人,哪里当得上这句。”玉娘只笑一笑,探手端去茶,陈淑妃见玉娘做出送客的模样来,不敢停留,忍气告退。 又说玉娘看着陈淑妃下去,自家也折回内殿,将景和与陈淑妃的言行一字一句想了个仔细,又细想了回自家这些日子的行事,依旧摸不清陈淑妃来意。珊瑚见玉娘坐着思忖,倒是斟了茶来与玉娘吃,又劝道:“奴婢以为,淑妃娘娘能有什么求着娘娘的呢?只看着二殿下的面上,也没人敢很得罪她哩,娘娘何苦为着她烦心呢。”玉娘听着珊瑚这话心上一动,隐约抓着了什么,只这念头一闪而过,依旧抓不住个要领。 又说陈淑妃在玉娘这里铩羽而归,却是不肯服输,想着法子求见乾元帝,请见的笺表递到昌盛面前。虽陈淑妃久远无宠,到底是皇次子生母,昌盛也不敢如何得罪她,便将笺表递在了乾元帝面前。 乾元帝此人若是多情来当真是款款深情,百般呵护,千种温柔,直若是心头血,掌上珍一般;而一旦无情起来,几乎好算反面无情,李庶人便是前身。陈淑妃虽不合乾元帝,只她为人素来稳重平和,又十分会做人,是以往日乾元帝对她倒肯给几分颜面,听着她求见,将笺表看过,推在一旁,说了声:“宣。” (上接作者有话说) 乾元帝从书案后瞟了陈淑妃一眼,淡淡道:“起罢。你有什么事儿要来见朕。”陈淑妃跪在地上,心上一面盘算一面道:“妾方才求见了宸妃娘娘。”乾元帝听着玉娘,脸上神色不由自主地微微一松,又瞥了陈淑妃眼,道是:“哦。 陈淑妃知道乾元帝多半儿肯见她,可见着了乾元帝说些甚能引动乾元帝心肠,陈淑妃却无多少把握,正惴惴之际,听着里头一声宣,定了定神,走在乾元帝面前盈盈下拜。 陈淑妃看着乾元帝神色,心上愈发警惕,不敢胡乱说话:“自宸妃娘娘得封,妾一直抱病,不曾给娘娘问安,妾心中不安。”听着陈淑妃这番说话,乾元帝起身走在依旧跪在地上的陈淑妃身前,探出只手来。便是陈淑妃从前还叫乾元帝看顾时,乾元帝也极少亲手扶她,是以看着这一伸手,陈淑妃先是一怔,偷眼瞧了眼乾元帝,才将手放了上去,忽然听着乾元帝道:“景和也要十七了罢,也该择妃了。” 陈淑妃听着乾元帝这句,心跳如擂,脸上强自笑道:“圣上好好地怎么想起说这个了。” 乾元帝将陈淑妃的手松开,托着陈淑妃的下颌将她的脸抬起了看了看,脸上忽然一笑:“你不想景和开府吗?” 陈淑妃叫乾元帝问得这句,更加心慌,到底她能在高贵妃与李皇后间左右逢源,素有心机,当时就有了决断,即摸不清乾元帝心思,索性顺着他的话说,左右景和确是到了成婚开府的年纪,当下含笑道:“不瞒圣上,妾今日求见宸妃娘娘,一是为着请罪,二来,二来妾也有些着急了,圣上和景和那么大的时候,已定下了太子妃娘娘。”这话才一出口,陈淑妃便想起当时的太子妃便是才死了的李庶人,再看乾元帝脸上果然阴沉了些,立时在乾元帝面前跪下,请罪道,“妾失言,讫圣上恕罪。” 乾元帝将陈淑妃看了看,自己回在书案后坐了,才道:“无心之言罢了,朕不至于这都要加罪你,起来罢。” 陈淑妃定了定神,谢过乾元帝,这才立起身来,这回老老实实地站在一边,一点子声也不敢出。心上念头却是百转千回,若是乾元帝这回真赐了婚,那景和一番谋划便落了空。可只要开了府,领了实差,景和便好大展身手,好叫朝臣们知道他的贤明练达。陈淑妃想在这里,不由自主地瞧了乾元帝一眼。 乾元帝看过两道奏章,一边拿起第三道奏章一边若无其事地问:“你和景和可有钟意的女孩子?”陈淑妃正打醒了十二分精神,听着乾元帝这句,小心地道:“妾久在深宫,哪里知道哪家有淑女呢。景和这孩子也知礼,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提起勋贵朝臣家的女孩子呢?”乾元帝听说,将手上奏章一搁,似笑非笑地瞧了陈淑妃眼:“朕怎么听说,吴大用家的女孩子颇得淑妃青眼。常做了针线孝敬你。” 陈淑妃听着这话才松了口气:虽吴姑娘送针线进宫的事儿陈淑妃也是瞒着人的,可若是乾元帝想知道,又怎么瞒得过他呢?这等事说来不大和规矩,可也没什么大碍,陈淑妃微微笑道:“回圣上的话。吴家姑娘在赏花宴时叫黑猫抓伤了,是妾替她宣的太医,又安排了内侍送她回去,吴姑娘倒是个感恩的,做了针线来谢妾,并没有旁的意思。” 乾元帝点了点头,笑道:“原来如此,照你这样说,吴家姑娘倒是个好的。”陈淑妃心上一跳,暗道不好,可才说过夸赞的话,又不好收回的,只得强笑道:“瞧着倒是个好的。”乾元帝口角微微一翘,缓声道:“你即喜欢,叫宸妃明儿召她进来瞧瞧,若是真是个好孩子,朕替景和赐婚也无妨。” 却是高贵妃那里叫玉娘挑唆得深恨陈淑妃与李庶人两个,如今李庶人家破身死,高贵妃的一口乌气也算出尽了,剩下的唯有陈淑妃母子。陈淑妃虽不得乾元帝喜欢,可她为人素来谨慎,竟是一点把柄也抓不住她,徒呼奈何。 只要计算陈淑妃的话,高贵妃倒也不敢到玉娘面前说,只怕玉娘听着觉得她心狠,到底日后要在她手下讨生活的,若是她有了防备,日子就要难过。倒是徐氏进宫探视时,看着高贵妃愁眉不展,拉了她到内殿,细细问了,便替高贵妃剖析了回。 徐氏道是:“大殿下也将十八了,圣上早晚要赐婚的,您可别怨我说话儿直,大殿下的那个癖好也改不过来,若是寻了个勋贵朝臣之女,哪里肯忍受丈夫这个习性?闹将起来,大皇子的颜面往哪里放?娘娘的颜面又往哪里放?倒不如寻个可靠人来,许以厚利,瞧在厚利份上,忍了也就忍了。”说着便引荐了她的娘家侄女儿徐清与高贵妃。 大殷朝女子虽自十四起便可婚配,可父母疼爱些的就有拖到十七八的,徐清却不在此例。却是徐清也是十四起议婚,彼时高贵妃还得宠,徐家辗转与高贵妃有亲,自然往高门里挑拣,选的是寿阳伯钟翮的庶长子钟恒,比徐清大了两岁。 钟恒虽是庶子,却也是寿阳伯夫人抚养长大,且徐家身上不过是个七品散官,若不是靠着高贵妃,也谈不上这门亲事,彼此都称心满意。两家正要过庚帖,不想钟恒身边有个唤作水秀的丫头,生得有五六分颜色,与钟恒两个日夜相对,早生了情愫。听着钟恒要定亲,水秀便在钟恒跟前哭了回,只说愿为奴为婢服侍新奶奶,只求一席容身。只怕新奶奶挟贵妃声势不肯容人,到时她如是生是死不要紧,只怕钟恒要吃委屈。 钟恒虽有十六,可叫寿阳伯夫人教养得颇为天真,听着水秀这几声哭,慨然起了丈夫气,竟是带着水秀私奔了。若是寿阳伯府即时将人追回,这事许就揭过去了,不想寿阳伯夫人叫庶子气得倒在床上,请的大夫嘴上又不大牢靠,将这事泄露了。如此一来,徐家与钟家的婚事只好作罢。 这桩婚事作罢,徐家倒也不好立时再给徐清说亲,倒像是急着嫁出去一般。只得缓了半年,又有人做媒,这回倒是个官宦人家的嫡子,身上也有了秀才功名,只是年纪略大,将将二十了,因为守孝耽误了。那时高贵妃声势还未坠落,徐家便不大中意,拖了段日子。不想对方年纪即不小,自然急着成婚,见徐家这里没回音,另外说了亲。 连着两回说亲不成,徐家便有些心灰,只觉时运不济,左右徐清还小,便想缓一缓,不想就是高贵妃失宠,连着景淳也关进了掖庭。自那以后,徐家瞧得上的人家都瞧不上他们,瞧得上徐家的人家,徐家又瞧不上了,以至于辗转耽搁到今日。 高贵妃听着,知道这样的人家做得皇子的岳父,便是吃些暗亏也能忍,必定不会生事。就是生事也弹压得下,就想答应。可转念一想景淳注定是与大位无缘的了,再娶了那样一个妻子,岂不是更加便宜了景和? 徐氏微微笑道:“娘娘在宫里不大知道,您哥哥收着个消息哩。说是吴大用的女儿常给她送针线。”高贵妃急问道:“吴大用是哪个?”徐氏按了按高贵妃的手道:“五品官儿,倒是有些实权。若是这位做得二殿下的泰山,二殿下的侧妃可就不大好找了。” 高贵妃到底也是行家,叫徐氏这一番点播,顿时领会,笑道:“既然淑妃早就瞧好了儿媳妇,我这做姐姐的帮她一把也就是了。” 是以,高贵妃求见乾元帝,暗示不愿为着景淳伤着了乾元帝颜面,情愿把自家的女孩子配与景淳,日后好不好的,自家亲戚也好说话。高贵妃这番说辞果然打动了乾元帝。高贵妃见乾元帝喜欢了,便又比出陈淑妃来,只说是她为着景淳操心,陈淑妃一样为景和操心,悄没声地已看了个好孩子,想是怕女孩子害臊,故此不曾提起。 乾元帝本性多疑,听着高贵妃这话便遣了人去查,果然确有其事。到底乾元帝是做久了皇帝的,只一眼看过就明白了陈淑妃母子心思,怎么肯成全了他们。 只说陈淑妃听着乾元帝就要指定吴大用之女,顿时有些着急,吴大用不过五品,他的女儿做得正妃,侧妃又要往哪里去寻?!品秩高过吴大用的人家,怎么肯把女儿给人做妾!能答应的人家,不是身份儿提不起,便是名头上提不起,这样的人家又怎么给景和助力。待要拒绝,可以乾元帝之多疑,他这会子开了口,多半是主意已定,明儿召进宫,不过个过场罢了。也是陈淑妃有些急智,当时就强笑道:“宸妃娘娘的眼光,妾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只是,景和是弟弟呢,哪有抢在哥哥前头的道理。” 乾元帝便笑道:“这事原就是贵妃在我跟前提的,她倒是自家看好了个,是她娘家嫂子的侄女儿,和景淳一边儿大。因身份上不般配,特地来求朕时顺口提了景和一回。若不是她说,朕倒还不知道你与吴大用的女儿走得近。” 陈淑妃听见高贵妃的名头,耳边如炸响一个惊雷一般,口中都有些腥甜,脸上还得笑道:“妾怕耽误了吴姑娘的名声,并不曾张扬,不想贵妃姐姐还是知道了。”乾元帝听着陈淑妃这句仿佛意有所指,眉头皱了皱,挥手令陈淑妃退下。陈淑妃虽心中恨恨,脸上一点子也不敢露出拉,行礼而退。 ☆、第233章 进见 陈淑妃才出得殿门,整个人就似失了力气一般,心上却是有一把火在烧,口中将高贵妃的名字咬牙切齿地念着。璎珞看着陈淑妃脸上神色有异往日,一眼瞥见昌盛那个义子正看过来,忙将陈淑妃一扶,轻声道:“娘娘,娘娘。”陈淑妃叫璎珞叫得这几声才回过神来,扶着璎珞的肩上了肩舆。 陈淑妃素来冷静,虽叫乾元帝的话打了个措手不及,转眼也就定下神来,细细思忖了回,如今乾元帝即开了这个口,吴大用好不肯,可他们母子退拒不得,不独不能退拒,还得欢欢喜喜地答应,方能叫乾元帝喜欢。 陈淑妃想在这里,愈发地怨恨到乾元帝跟前搬弄是非的高贵妃:从前高贵妃得宠时,连着景和读书习武比景淳出色些都要撩脸色,酸言醋语地说上一大堆,逼得景和小小年纪不得不韬光养晦,何等可怜。如今她母子都这样了,竟还要拖着人与她一起倒霉,实实的可恨。只不知道拖了她母子下水,于高贵妃有甚好处。 不说陈淑妃这里正愁如何将消息递给景和,景和那里却先遇上了景淳。 说来高贵妃与徐氏要将徐氏的侄女儿配与景淳为妃,一来先要乾元帝首肯,下旨赐婚;二来,到底景淳性子不同寻常,若是他不肯叫强压着头做成了这桩婚事,早晚生事来,是以景淳自家是个什么意思也要问一问。 景淳受了那样一场教训,性子不比往日跋扈嚣张,听了自家舅母那一番剖白,再想想自家母子如今危如累卵的处境,倒是取这样一个毫无助力的王妃更好些,也就点了头。 高贵妃见儿子肯答应,先松了一口气,又拉了景淳将她如何在乾元帝跟前提的吴氏说了回,还道:“你瞧,要不要与你父皇说哩?” 从前景淳身为庶长子,乾元帝又无有嫡子,奉承他的人不少,待他进了回掖庭再出来,莫说宫里那些无根的东西,便是外头的朝臣们对着景淳也不如往日恭敬,倒是都翻转脸皮吹捧起景和来。若只是翻转脸皮,景淳或还能忍耐一二,无如高贵妃是与景淳哭诉过陈淑妃母子在景明之死上的不清白,是以景淳早对景和母子厌恨,只是陈淑妃母子狡猾,寻不着出气的由头。 这回景淳听着还有这个故事,略想了想,纵然景淳从前任性胡闹,可到底是皇长子,也曾受过乾元帝亲身教导,只一听高贵妃与徐氏的话就明白了,就道:“既然二弟悄没声地给自己找好了媳妇,父皇省些心也没甚不好。”说了这话,景淳脸上便笑了开来:吴家有意攀龙附凤是一定的,陈淑妃母子瞧着吴大用官位虽不高,却是个有实权的,见吴家靠过来,自然笼络,却不肯许以妃位,景和的正妃,陈淑妃母子多半还想往世家大族里找呢,这是要妻族助力呢。如今父皇知道了这段公案,依着父皇的性子,又怎么肯叫他们母子如意。 景淳到底从前跋扈惯的,便是肯改过,也一时不能尽改,是以高贵妃那头求见乾元帝,他这里堵着了景和,对了景和脸上一笑,他原本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瞧着颇为孱弱,这一笑脸上也似乎有了些红晕。 景和对景淳素有戒心,叫他这一笑,先站下与景淳行礼问安。景淳含笑道:“二弟将要大喜,为兄的先给你贺个喜。”景和听着景淳没头没脑的这一句,心中惊疑不定,脸上却一点子不露,还笑道:“哥哥开甚玩笑,我哪里来的喜事。” 景淳慢慢地抬头看看眼当头的红日,又瞧了眼景和:“好弟弟,我在掖庭那些日子,我听说你待景明甚好,好人有好报哪。”景明是怎么死的,这个世上怕是没有人比景和更明白了,是以听着景淳这话,眉头不禁微微一皱,脸上露了些不耐烦的神色,说是:“景明也是我弟弟,照应他也是应该的。”景淳似笑非笑地哼了声:“所以,二弟你有好报,能得偿所愿。” 景和听着景淳这句“得偿所愿”,心上忽然狂跳起来,抬起眼瞧了瞧景淳,口中却道:“哥哥知道弟弟的愿望?”景淳拢着双袖忽然身子向前一倾,景和只以为景淳要说甚,景淳却是哈哈两声,竟是转身就走。 景淳自掖庭出来后行动多少有些阴测测地,可今日这样的举动却还是头一回,景和眯了眼瞧着景淳离去的声影,右手的拇指与食指捻了捻,却是猜着景淳说的泰半不是什么好事。可即不是什么好事儿,又说什么得偿所愿? 到得傍晚,景和就收着了陈淑妃递过来的消息,饶是他素来沉稳也将书桌上笔墨纸砚统统扫在了地上,再一抬头瞧见墙上挂的那副水墨洛神,眼中仿佛钉入一根刺一般,眼瞳猛地收缩了回,抬手就想将洛神图撕下,可手指触到画像上,却还是张开了手指只在画像上摸了摸,颓然垂下。 几乎同时,合欢殿内侍总管金盛奉宸妃娘娘之命,宣召刑部左司郎中吴大用之嫡长女吴芳蕤次日觐见。 要说宸妃虽是隆宠无双,乾元帝又一意要立她为后,可到底还没下册后旨意。便是下了册后旨意,只消一日不曾祭告太庙天地,一日不受内外命妇朝贺便算不得皇后国母。即不是皇后国母,召见自家女眷使得,召见个品秩不如她内命妇也使得,可召见外命妇,却是逾矩了,何况吴芳蕤连外命妇也不是,不过是个臣女。宸妃为人素来谨慎,如何在这个当口张扬起来?偏不是用在旁处,而是自家这个微末小官身上?莫不是,宸妃从谢侍郎处听说了甚,要拿他父女作伐? 吴大用想了回,虽是摸不清头脑,好在他也是个镇定的:如今正是宸妃立后的要紧时候,只消宸妃不是个蠢货,再不会在这个当口生事。而宸妃若是个蠢的,又怎么压过高贵妃,李庶人坐到如今这个位置上? 吴大用想了片刻就拿准了主意,叫了吴芳蕤来,吩咐她道:“宸妃娘娘为人外宽内紧,又有帝宠,千万不好得罪。只我想,以宸妃娘娘的聪明,再不能无故为难你。只你也不好为着她看似宽和,就轻忽了,小心为上。” 吴芳蕤倒是在赏花宴上见过宸妃,那时宸妃还只是昭婕妤,娇花嫩柳一般的人物,半点也瞧不出厉害来,如今回头再想,这瞧不出厉害的厉害才是真正的厉害,是以听着吴大用的话,满口答应。 到得次日就有宫车来接,吴芳蕤一早装扮得当,她是臣女又无品秩,进宫便是寻常装束,也不能带丫头,孤身一个上了宫车,虽有吴大用安慰嘱咐,到底有些心慌。 宫车到得司马门外,按例停车受侍卫盘查,因赶车的小内侍拿着是合欢殿的腰牌,侍卫轻易就将宫车放了过去。因吴芳蕤无有品级,进得未央宫只好步行,才下得宫车,就听着身后车声辚辚,吴芳蕤回头看去,却是另一辆宫车驶来,在吴芳蕤乘坐的那辆宫车旁停下,车帘一挑,下来个十七八岁的姑娘,鹅蛋脸面,合中身材,说美不美,说丑倒也不丑。 这姑娘正是徐氏的侄女徐清,徐清见吴芳蕤看过来,小心翼翼地对着吴芳蕤一笑,口角边露出个笑涡来,倒是添了几分颜色。 吴芳蕤见徐清对了她笑,便也回以一笑。世上人情说难也难,说易也易,两个年纪相若的女孩子互相一笑之后,虽说不上亲近,却也熟识了不少,因同同是往合欢殿去,便相携而行,只是在宫中行走不可擅言,故此未通名姓。直至合欢殿外报名请见时彼此才知道名字身份,不禁又互相瞧了眼,隐约都猜着了对方来意。 片刻,合欢殿内出来个二十来岁的女官,将徐清与吴芳蕤看了看,含笑道:“娘娘宣徐姑娘吴姑娘。” 徐清与吴芳蕤打起了精神拾级而上,进得合欢殿,却见正中宝座上端坐着宸妃,罗衣服华裾,瑰姿艳逸。两侧设有座位,各自坐着个妃嫔,正是高贵妃与陈淑妃两个。 却是今日宣吴芳蕤进宫原是乾元帝的意思,要看吴芳蕤为人,若是个举止大方的,给景和定下也无妨。还是玉娘劝道:“巴巴地只宣她一个进来,她一个小女孩子,岂有不害怕的,便是不慌张也慌张了,还能瞧出什么来?妾以为,倒不如将贵妃说的那个女孩子一并宣了来,两个女孩子也好做个伴,倒还镇定些。” 乾元帝听说,哈哈哈大笑,玉娘便瞥了乾元帝眼,嗔道:“难道妾说错了么?您就笑妾。”乾元帝在玉娘香腮上摸了把,笑道:“你才多大,就满口地小女孩子,那吴氏论起年岁来只比你小三四岁,快别装大人了。”玉娘啐道:“莫说是小了妾三四岁,便是大了妾三四岁,这会子妾替二皇子相看,妾就是庶母,怎么不是长辈了。” 乾元帝吃了玉娘这句顶撞也不以为忤,还笑道:“哈哈哈。好,我错了。你是长辈。”玉娘不知乾元帝如何这样喜欢,斜睨了他眼,将脸转了过去,口中依旧道:“您若是答应,妾连着徐家姑娘一块儿宣了?”乾元帝托着玉娘的下颌将她的脸转了过来,在她雪腮上轻轻一香:“这样就闹脾气了,还说是长辈。你想宣就宣罢,明儿将贵妃与淑妃也一块儿叫来,是给她们选媳妇,也叫她们过过眼。” ☆、第234章 不喜 若是依着玉娘本心,景淳与景和的婚事她再不肯兜揽。一来,依着高贵妃与陈淑妃两人性情,若是景淳景和日后夫妇和顺,未必就肯念她的好处,若是不好了,只怕要认作她有意为难。二则,景淳与景和俱是乾元帝之子,玉娘哪能生出好感来。只不过乾元帝发了话,她不好推罢了,这才勉强从了。 玉娘不得不担了这个责任,正发愁如何将高、陈两个拉了来叫她们自家闹去,就听着乾元帝让高贵妃与陈淑妃两个过来亲自相看,正中下怀,满口答应,当着乾元帝的面就吩咐了下去。 一般接着宸妃宣召,高贵妃倒是满心喜欢。虽徐清是她嫂子的女儿,可是丑是俊,是贤是愚,她也从未见过,能亲眼瞧一瞧也是好的。 与陈淑妃来说,却是咽不下吐不出的一口乌气。虽吴芳蕤为人陈淑妃原也看得入眼,到底身份上差了些,叫她占了正妃位去,陈淑妃到底不甘。这时听着玉娘宣她亲去相看,原欲回绝,到底碍着乾元帝,还是做出一副欢喜地模样答允了,又重赏了来宣召的内侍,笑说:“请上覆宸妃娘娘,妾明日必至。” 转到次日,高贵妃早早就到了,自玉娘求了乾元帝将景淳从掖庭释出,高贵妃在玉娘面前素来和顺,并不敢仗着资历说话,尤其今日要相看徐清,倒还有些忐忑,与玉娘道:“娘娘也知道妾脾性急,倘将女孩子吓坏了,可有什么面目见我嫂子呢。”玉娘只与高贵妃笑道:“令嫂还能不知道你脾性吗?”高贵妃听说先笑道:“娘娘说得是,妾在家时倒是多得嫂子照拂。只到底妾,妾” 高贵妃原想说的是,妾如今只得景淳一个,也只能相看这一回了。话到了唇边,心上便如刀扎一般疼痛,脸上现出几分郁色来。偏听着太监唱名,却是陈淑妃来了,脸上的悲戚立时转为厉色。 高贵妃的神色转换只在片刻,玉娘端坐在上,正收在眼底,口角微微一翘,依旧是个若无其事的模样,反同高贵妃笑道:“淑妃也到了,她那个吴姑娘,你还不知道罢?若是我没记错,你从前也见过呢,来过赏花宴的。” 吴芳蕤是哪个,高贵妃如何不知道?还是她将此人推到了乾元帝眼前。可当着玉娘的面儿,高贵妃却也不敢认,还得强笑道:“是上回赏花宴吗?那日淑女甚多,妾已记不清了。”玉娘又故意做出个恍然大悟,又有些懊恼的模样来,与高贵妃道:“我竟忘了当日。贵妃勿怪。”这话意指着景淳是在赏花宴当日出的事,故此高贵妃着恼,不肯记得人也是有的。 玉娘这话说得精妙,虽说在高贵妃看来,赏花宴那日是李庶人“陷害”景淳,可真要认真追究,若是没有陈淑妃陷害玉娘在前,当日李庶人也没那么容易浑水摸鱼,再如法炮制一回。何况这样一闹,废了景淳,倒是把景和显了出来,以高贵妃的性子哪能不恨。 果然陈淑妃进来,先与玉娘请安,而后与高贵妃见礼时,高贵妃只淡淡道:“淑妃与我见礼?这可不敢当。二皇子日后是有大前程的,到时只怕我还要与淑妃问好见礼了。”说了这句,抿了唇坐在一旁。 陈淑妃叫高贵妃这话一刺,心上起火,脸上竟还笑道:“原该谢谢贵妃姐姐吉言,只是宸妃娘娘在上,我们哪个越得过娘娘去呢?”高贵妃脸上一红,忙看了玉娘一眼,正要回话,就听着徐清、吴芳蕤两个已到了殿外。 玉娘看着如今的陈淑妃渐渐有露出锋芒的意思,只不知她是耐不住性子了还是胸有成竹,正要说话,听着两个女孩子到了,便笑道:“罢了,你们俩客气来客气去的,倒叫人家女孩子在外头等。”说了便命宣。 少刻,徐清与吴芳蕤两个并肩而入。 说来徐家出身是个平民,徐氏嫁高鸿时,高鸿也不过是个低级军官,徐家自然没什么沾不着什么光,至多仗着高鸿手下还有几个人,不叫人欺负了而已,只能安稳度日。到了高贵妃进宫得着乾元帝喜欢,高家有了权势,徐氏才能照拂家人一二,央了高鸿替自家哥哥安插了个极小的官来做,到如今满打满算也不过十来年,因此上徐清见识上有限些也是有的。即见识有限,举止多少有些拘谨,若是徐清面目娇柔,倒还好说个楚楚可怜。可徐清本来面目又普通,站在美貌的吴芳蕤身边,叫她比得一丝颜色也没有。 高贵妃起先叫徐氏说动,这时见着徐清模样儿平平,心上就后悔起来,看着徐清过来与她行礼叩首,脸上勉强一笑,又看在嫂子徐氏份上,亲自拉了徐清的手将她扶了起来,转与玉娘道:“瞧着倒是个温柔文雅,懂事的孩子。”这话不褒不贬,叫人听不出她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徐清来前,只听自家姑妈说了贵妃是首肯的,故此满心期待,不想听着高贵妃这句,心中不由一沉,只她本就性子温柔,再在婚姻上受过波折,更加胆怯,连着委屈也不敢露,将头愈发低得低了。 陈淑妃因叫高贵妃一言坏了景和日后的姻缘,正含着恨呢,听见高贵妃这句,反笑道:“徐姑娘初初进宫,胆怯些也是有的。娘娘,您说可是?”后头那句问的自是玉娘。 玉娘瞥了陈淑妃眼,微微一笑道:“淑妃想来是有感而发。” 这话旁人尚可,吴芳蕤听着,脸上不由自主地红透了:她可不是第二回进宫么,前一回进宫名头上说是赏花宴,实则却是为着皇长子选妃。这第二回进宫,却是为着皇次子。叫这位刁钻刻薄的宸妃娘娘当众点破,旁的也就罢了,不知淑妃娘娘心上是个什么意思呢? 吴芳蕤不禁悄悄移目看向陈淑妃,这一眼一瞥,就叫吴芳蕤心上一沉。原是陈淑妃脸上再无笑容。 却是陈淑妃实心上不想要吴芳蕤做景和正妃,可便是不看着乾元帝,也要顾虑吴大用一二,正想捏着鼻子认下,不想一想精明过人的宸妃竟是递过这样一个梯子来。一个女孩子,先意图攀附皇长子不成,回过头来,又想着笼络皇次子,将皇家当成什么了?她不喜欢了,谁又能说个不字来。便是吴家着恼,恨的也只能是宸妃,与她母子不相干。 玉娘这话说着是试探陈淑妃 ,看她果然不喜吴芳蕤。陈淑妃从前最是肯配合景和,她这会子能大喇喇地表现出不喜来,那便是景和也不喜欢。景和此人凉薄狠毒,他不喜吴芳蕤,无非是因为吴芳蕤家世低了些,与他大业无多少助力。只景和即不喜欢,她倒是不好辜负了景和这一番心意,必要做成这桩婚姻才好,只可惜这位吴芳蕤姑娘也算是有才有貌,配着景和,多少还有些委屈呢。 玉娘心思即定,转与吴芳蕤笑道:“你与那位徐姑娘都是我奉了圣上口谕宣了来的,不想你们果然有缘的很,在路上就能碰着。”玉娘说着吴芳蕤与徐清都是圣意宣召,那吴芳蕤进宫的行为便不好说是吴芳蕤有意攀附了,陈淑妃脸上顿时有些火辣辛束,强笑了笑。 吴芳蕤不想替她解围的竟是宸妃,不禁又抬头瞧了玉娘一眼,见她肤如羊脂、眉似春山、眼若流波,口角边一丝若有若无地笑意,观之可亲可爱。吴芳蕤一时竟觉着,宸妃娘娘生得这样美貌,又这般善解人意,怨不得圣上爱她。 高贵妃听着玉娘为吴芳蕤解围,她到底也有些心机,不然只凭乾元帝喜欢,也不能将李庶人与陈淑妃压住那些年,想了想就明白了玉娘意思,无非是不想吴芳蕤名声又损做不成景和的正妃,是以看着吴芳蕤红了脸不说话,也不看陈淑妃,只与玉娘笑道:“娘娘,这事妾也有些功劳哩。” 皇子择妃这样的事,乾元帝只以为玉娘早晚是他那些皇子皇女们的嫡母,告诉她知道也是应该的,是以高贵妃对乾元帝说了甚,玉娘明明白白,可这当口,脸上却是一副不明所以地模样笑道:“又胡说,这事你能有什么功劳。” 高贵妃起身走在吴芳蕤身边,将她的手一拉,笑道:“吴姑娘是个极有良心的,因着当日淑妃替她请了太医看手,这两年总做了针线来报答。娘娘,您说吴姑娘是不是个有良心的?是以妾在圣上跟前提了一笔,才有圣上宣召吴姑娘,可不是妾有功劳。”这段话也说得妙,将吴芳蕤的攀附行为说成了感恩图报,倒是叫吴芳蕤脸上增光不少,可陈淑妃听着,只觉得一口恶气向上撞,到底理智还在,这才没与高贵妃立时破脸。 吴芳蕤叫宸妃与高贵妃这一顿儿夸奖,脸上红得透了。她原本生得样貌美丽,这一脸红可说是艳若桃李。只可惜这样一副美貌瞧在心中忿忿的陈淑妃眼中,不独不喜欢,反更刺目,不由自主地将眼光转开,正瞧见了徐清。 徐清在一旁瞧着宸妃与高贵妃都夸赞吴芳蕤,她的性子本就有些软糯,这样一来,愈发地抬不起头来,讪讪站在一旁,摆弄着裙带。陈淑妃一眼瞧过来,见她这样,倒是又看了回,只觉得这徐清面目起先看着十分平常,想那景淳本来就有个龙阳之兴,便是给他个天仙美人也未必能喜欢,何况是徐清这样平常的,如何能满足,早晚要生事。虽景淳早已不在乾元帝眼中,可能叫高贵妃不喜欢不痛快,脸上无光,倒也是桩乐事。 因此陈淑妃只与高贵妃笑道:“贵妃心了。” ☆、第235章 传言 高贵妃听着陈淑妃这话,转脸瞧了眼徐清,脸上带出些笑来,冲着徐清一招手。徐清正是忐忑之时见高贵妃唤她,一时有些受宠若惊,趋步走到高贵妃跟前,蹲了蹲身。高贵妃摸了摸徐清的脸,笑道:“好孩子,你觉着我偏心吗?” 徐清本就是个胆小的,叫高贵妃这一问,忙不迭地道:“娘娘没偏心呢。”高贵妃听了这句,便从腕上褪下一只嵌着猫儿眼的金镯来戴在徐清腕上,扬起脸对了陈淑妃一笑。再是觉着这个徐清容貌寻常了些,可人是她自家在乾元帝跟前提的,再不好反口。只她认下了这个媳妇,陈淑妃可肯不肯认那位吴姑娘呢? 陈淑妃叫高贵妃这一动,也只得与吴芳蕤笑道:“贵妃娘娘赏了徐姑娘,我便赏你罢。”说了一样褪下一只镯子来,亲手替吴芳蕤带上,又拉了吴芳蕤的手细瞧了回,笑道:“好一双玉手,亏得没留什么疤,不然也怪可惜的。” 进宫觐见限定了两个时辰,叫高贵妃与陈淑妃那一番唇枪舌剑,时间也差不多了,玉娘打了两句圆场,将徐清与吴芳蕤都夸奖了回,一人赏了一匹霞光缎,便使方才引着徐清、吴芳蕤进宫的小太监将她们两个依原路送出去。 待得徐清与吴芳蕤去了,玉娘便端整了神色,先问高贵妃:“你心上觉着徐清如何?你若真是不合意,也好直说。”高贵妃情知,她若是说了声不合意,便是给了陈淑妃方便。左右景淳心不在女色上,徐清看着又是个胆小的,这样的人,便是景淳日后不改初衷,也不敢闹出来,是以点头笑道:“是个好的,娶妻娶贤,容貌上差些,并不要紧。” 玉娘有意托高贵妃一把,还笑道:“那位徐姑娘,贵妃故意冷着她也定得住心,可见是个沉稳的。大皇子性子略急些,娶这样的王妃倒是正合适。” 一句话便将高贵妃不满意徐清而冷落她的行为转成了高贵妃是为着试徐清本性,故意为之。高贵妃听着自然欢喜,陈淑妃因说过高贵妃偏心的话,听着这句,脸上的笑便淡了些。玉娘还笑吟吟地问陈淑妃:“淑妃觉着吴姑娘如何?我倒是觉得她与二皇子年貌相当,若是站一块儿,定然是一对璧人。只淑妃若是心上不中意,直说便是。” 高贵妃在一旁笑说:“淑妃收着吴姑娘那许多针线,怎么好意思说人不好呢?” 陈淑妃叫玉娘与高贵妃两个逼到绝处,再不能对吴芳蕤加以褒贬,还得笑道:“吴姑娘落落大方,样貌也殊丽,你们又将夸奖的话都说完了,我还能说什么呢。”因陈淑妃心上并不情愿,只是为情势所迫不得不答应,说出口的话到底带了些讥讽。 玉娘怎么能听不懂,到了这时,也不与陈淑妃计较,只笑说:“今日我也算不负圣上托付。你们只管放心回去,我必与圣上实说,请圣上早日下旨。” 这话便是下了逐客令了,高贵妃与陈淑妃两个不得不起身告退。到得合欢殿外,瞧着高贵妃洋洋得意的神色,陈淑妃只觉得一股恶气往心口撞,几乎想问到高贵妃脸上去,做什么宁可亏了景淳的王妃位也要拖她的景和下水。 不想不等陈淑妃发作,高贵妃已然走到她面前,在她耳边轻声笑道:“我的景淳娶个毫无助力的王妃有什么关系呢,左右他这一世已与大位无缘了,娶哪个都一样。倒是景和,怕娶不着国公,大将军的千金了。你从前叫我压着,如今也别想翻身。”不待陈淑妃说甚,回转身上了肩舆扬长而去。 陈淑妃叫高贵妃这番话,气得双手都有些抖,待要命肩舆追上去,问她知道不知道等着她们两败俱伤,便宜的又会是哪个?想了想,到底还是忍住了,一样转身回承明殿。 景和早就等在承明殿内,看着陈淑妃过来,脸上带些怒气,猜着只怕真要娶了那吴芳蕤,垂在身侧的手不由自主地攥了攥拳,到底冷静下来,过来虚扶了陈淑妃,柔声道:“母妃不用着恼。不过是娶个王妃罢了,又能怎么样呢?” 陈淑妃将景和的手臂抓着,恨声道:“娶甚!若不是她自家在外头宣扬,高氏又怎么能知道她给我做了东西?这样只会弄小巧的人,也配做你的王妃!半路儿叫她丢个人,损了名节,我瞧你父皇拿什么来赐婚!” 景和万没想着陈淑妃竟要出此下策。乾元帝分明是知道了他意图纳高门贵女为王妃以做助力的盘算,这才打算将吴芳蕤赐与他做正妃。他老老实实地娶了吴芳蕤也罢了,若是吴芳蕤出了什么事儿,只怕乾元帝头一个就会猜疑他。一旦叫乾元帝起了疑心,日后只有更艰难的。 在景和心上,其实早就拿定了主意,娶了又能怎样?譬如水火无情,再譬如,生产时一尸两命。只是前头总要做个欢喜的模样出来,叫人以为他们鹣鲽情深,日后吴氏殒命,才好说是吴氏时运不济,猜疑不到他头上去。 是以景和便劝陈淑妃道:“母妃,吴氏,父女都是聪明人,知道什么事做得什么事做不得,吴大用又十分肯出力,倒是比娶个不知根底的强。” 陈淑妃哪里是景和这一句话就能劝服的,还要再说,景和的脸色已沉了下来,淡声道:“母妃您到时只管谢恩就好,外头的事有儿子操心呢。” 景和生得面如冠玉,长眉秀目,只嘴唇薄了些,平日看着只觉得秀丽温雅,今日将脸一拉,眼角眉梢便带出阴沉来,就是陈淑妃看着也有些胆怯,竟真的住了口,到底气不平,想了想便哭道:“你怪我么?你知道高贵妃她说甚?!她要我一辈子与她低头!还有合欢殿那只妖精,圣上还没下册后旨意呢,就摆出皇后的嘴脸说话,也不怕李庶人的阴魂不答应!我的儿,你若是不能与我争气,叫她们给我低头,我便是死了,也不能安心!” 蓦然从陈淑妃口中听着玉娘,景和的眼角微微一抽,脸上却依旧带些笑,轻声道:“母妃,好好儿的,您说什么死呢?便是您不说,我也会叫您扬眉吐气的。”陈淑妃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气,一只手依旧掐着景和的手臂,盯着景和的脸道:“我的儿,你休怪我逼你,你天资聪明,合该你坐那个位置,做一代圣主明君,给那些看不起我们母子的瞧瞧!”景和满口答应,又安慰了陈淑妃几句,这才从承明殿走了出来。 景和到了承明殿外便站下了,手指微微一捻:若他是她,必定会趁着赐婚圣旨还未下前,或将吴氏杀了,或坏了吴氏名节,总要吴氏做不成他的王妃。到时他那个好父皇会将罪名加给谁?若他是她,更会趁着这个当口,在父皇跟前进些言语,另赐个还不如吴氏的王妃给他,叫他有苦说不出。 只要等到赐婚圣旨下后,吴氏便算是皇室中人,不再受吴府供养,而是在吴府另辟居所,与吴府诸人隔绝,另由宫中赐下尚宫、掌事、宫女、太监服侍吴氏起居,并有侍卫护持。到时莫说是外人了,便是吴大用夫妇轻易也见不着女儿。以她的聪明,前头若是没得手,到了这时也会收手,也免得万一折了人手,引火烧身。等着赐婚圣旨下后,他也要送她一份大礼,只不知她接着那份大礼是个什么模样?会不会将他恨个切齿? 景和想在这里,微微一笑,回身向身后一看,他随身内侍王智碎步上来,将腰一弯,轻声道:“殿下。”景和道:“赐婚圣旨下前,着戚銧带人看住吴府,若是吴家女眷有什么闪失,提头来见。”王智答应一声,转身出去安排,景和又站了回,这才移步回广明殿。 许是戚銧安排得当,许是人根本没想着对吴芳蕤动手,一连数日都是风平浪静。七日后,赐婚圣旨下,册灵台郎徐珍嫡长女徐清为皇长子正妃、册刑部左司郎中嫡长女吴芳蕤为皇次子正妃,遣使节持节往两府宣诏。 这两道圣旨惊掉了多少人眼目,吴芳蕤还好些,其父其祖虽官职不显,到底也是官宦人家,吴芳蕤从前也在外走动,颇有几分美名贤名,知道的都说与皇次子也算得上郎才女貌,至于吴芳蕤身份略低了些,可世上又有哪家女孩子的身份能与皇子匹配?看得过去也就罢了。 唯有徐清,在圣旨下前竟是没一个人知道她,如何忽然冒了出来,不独冒了出来,还做了皇长子正妃。虽说皇长子已与大位无缘,可依着他的身份,日后至少也是一个郡王,若是新皇再宽容些,赏他一个亲王位也是有的。倒叫这不知从哪来的徐清做得了郡王妃,亲王妃去。 因此就有好事的去摸徐清来历,徐清的来历并未瞒着人,要瞒也瞒不住,不久就叫人摸了个清楚明白,知道了徐清原来是高贵妃母家嫂子的内侄女儿,其祖不过是个平民,其父也只做得个八品芝麻官儿,实在是提不起。都是因为皇长子是高贵妃亲生,有了这层关系,徐清才能做得皇子妃。 平常的女孩子忽然翻身做了皇子妃,到底是街坊谈资,渐渐地徐清在众人口中也变了样貌,倒成了个绝色佳人,一回随着她姑母徐氏入宫给贵妃娘娘请安,偏巧给大殿下瞧见了,大殿下爱徐清美貌,苦求了贵妃,这才做成了这段美满姻缘。 这故事倒是许多人喜欢,口口传说不止,家中有女儿的对徐清称羡不止。不想有一日,街坊又在传说徐清事迹时,都说是奇缘。有一人笑道:“这有甚?我一兄弟,在宫中当差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我是思想宝宝之母 扔的一颗地雷。 ☆、第236章 挡路 百姓们的好奇心从来都旺盛,不然也不会整日价东家长西家短地聚在一起传说。更何况听着这人有兄弟在宫中当差,能知道宫中□□。哪个百姓不好奇他们头上那个皇帝整日价在做甚的,只是无从打听罢了,这会子听着有人的兄弟在宫中当差,能知道秘辛,都围拢了过来。 有个四十来岁的男子人虽随着人群挤了过来,脸上却是个不相信的模样,啐道:“是个人都说他有亲眷认得贵人哩。我也好说我侄女夫家二婶子的娘家侄女在娘娘身边哩。”这一圈绕得众人笑了起来。就有人接口笑道:“得你们俩都认识贵人,我们是认不得的,不若两位说来我们开开心,可你们不能看着咱们心热就哄咱们。”这话说得无人不笑。 前头夸口的那个想哼了声,道:“我哄你们有甚好处?你们想听啥?!” 说来如今也算四海升平,百姓们安居乐业,并不很为着生活辛苦,才有闲情凑个热闹,听着这人夸口,挤在最前头的是个瘦小的汉子,听着这话,怯怯开口道:“宸妃娘娘是不是和天上神仙一样好看。”这话倒是问到众人心里去。 宸妃的出身并不曾瞒着人,都知道她父亲原先不过是个商人,家中也不是巨富,以采女入宫,就这样的出身,不过五年就将从前的皇后逼到了绝境,竟诅咒起皇帝来了,以致送了合家性命。这样的宸妃真像是戏文里的演的那些妖妃,手段这样厉害,如何不叫街头巷尾的传说,是以听着那瘦小的汉子出口打听,自然都有兴趣。 先头那人不动声色地与后头那人换了个眼色,方道:“宸妃娘娘那样的贵人在她身边服侍的,哪个出去不叫人奉承,只可惜我兄弟没福气伺候。” 后来那人就接口嗤笑:“你别是不知道罢。”前头那人听着这话,站了起来,将手在桌上一拍,怒道:“哪个不知道!你们知道故大将军沈如兰么?” 沈如兰虽死了□□年,因沈家遭遇惨烈,倒也叫人怜悯,在京中倒还有很有人知道,果然就有人接口道:“好端端地说宸妃娘娘,你说甚沈如兰哩。“那人哼了一声:“我那兄弟,从前见过沈将军父女,沈家大姑娘的面目,生得与宸妃娘娘脱个影一般,不知道的,还当着是嫡亲姐妹哩。” 沈家大姑娘和宸妃娘娘像是嫡妻姐妹?莫非宸妃娘娘就是那沈家的姑娘?若是如此,那当今的胆儿也真够肥的,敢留着这么一个女人在身边,哪日宸妃娘娘想起旧怨,可是要出大事的。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都不敢出声。 后头那人看着众人噤声,把鼻子一哼,冷笑道:“你这话是甚意思?宸妃娘娘是沈家姑娘?也不怕风大扇了你的舌头。你当圣上是傻的么?还你兄弟见过沈将军,你兄弟知道沈将军府大门朝哪里开么?你知道沈家有几个姑娘么?”说着又竖起一根手指来,“沈如兰就那么一个亲闺女。” 前头那人脸涨红了,硬着脖子道:“我只说像,可没说是,你休要这样攀诬我!”说了竟是拂袖而去。看着这人走了,后来那人还哼了一声,与众人道是:“你们也瞧着了,那个人不知从哪里听着一句半句就来出显摆,扯不下去知道溜,倒也是个机灵的。” 这俩人前后一做戏,便叫人觉着后来这个十分可信,众人一边满口地称许他是个有真消息的,一边将此人围得更紧了。一时七嘴八舌问起来,有问皇帝相貌的、有问皇帝爱个什么的、也有问宫中其余妃嫔们事的,许是叫前头人那句宸妃酷似沈家大姑娘吓着了,竟就没一个人再问,饶是这人有意将话头慢慢引向宸妃,也会有人出来将话岔开。一时间这人竟是束手无策,眼瞅着再说下去倒是没个收场,只得推说家中还有事,站起身来出去了。 他这一走,聚拢的人群渐渐地就散了,也有两个汉子,从人群中出来,一前一后地向外走去。 到得大街上,瞅着左右无人,两人才聚在一块儿往城西行去,到得一间杂货铺子前站下脚,一个往里一走,另一个却是进了杂货铺子边一家笔墨铺子。这两家铺子外头看着门脸儿都不大,里头货色也平平无奇,可两家都是前店后住家的格局,叫一挂布帘子隔开了。 进得杂货铺那汉子,只满口嚷着:“掌柜的!前儿你卖与我的香油,我媳妇说你掺了水,连着狗也不要闻!今儿你不给我讲个明白,我再不能罢休!” 这样的小店通常雇不起人,都是掌柜自家看着,听见有人喧嚷,连忙过来赔罪。那掌柜五十来岁人,中等身材,花白头发,一笑起来,脸上满是皱纹,只说是:“昨儿忙昏了,给您打错油,小老二再给您打过就是,您恕罪,恕罪。”那人一路嘟囔着随着掌柜进去,又引着这人往帘子后头去。 进得后院,便看见一个小院儿,用围墙与隔壁隔断,偏又有两间青瓦房是依着围墙而建,偏隔壁也是一般格局,如此一来两幢青瓦房倒也相邻。待得进了后院,汉子便将脸上倨傲的神色收了,冲着掌柜一弯腰儿,赔笑道:“老爷子真是神机妙算,算准了有人要拿着娘娘身世说事哩。”说着便将那两个自称宫中有亲眷的人的话学了一般。莫看此人相貌带些粗鲁,心却细,竟是学得一字不差。 掌柜的听了,冷笑道:“一个男人家弄这些小巧手段儿,他赵家的气数也不过如此。”汉子笑道:“到时赵家的江山由将军的后嗣来做,也算是改天换日了。”掌柜的脸上带出些笑容,摸了颌下花白胡须道:“休要得意!如今不过是我们在暗皇帝在明,才叫我们得了这些好处,若是一时不慎,叫皇帝起了疑心,哼哼,只怕是死有期。咱们久受将军恩泽,为着将军舍命也是应该的,若不能替将军复仇张目,万死莫赎。” 汉子叫掌柜这一番话说得再不敢笑,端肃了神色道:“是。”掌柜走到一个大缸前,移去了盖子,舀了两勺香油装在一个瓦罐中递与汉子,只说是:“回去罢,将咱们聪明能干的二殿下看住了,别叫娘娘一个人辛苦。” 那汉子恭恭敬敬地道了声是,双手接过瓦罐,转身走在前头,掌柜随后而行。到得店门前,掌柜又翻转脸皮,做出个诚惶诚恐地模样对着汉子赔罪,汉子瞅了眼四周,大声道:“再有下回,我把你铺子也砸了!”言毕,气势汹汹地摔门出去,到得店外,便看着笔墨铺子里也出来个人,正气哼哼地道:“你们恁地不会做生意!便宜些卖给我又能如何?卖了与我,你们也好早些去进新货,岂不是便宜!”正是他的同伴。 笔墨铺倒是有个小二,听着方才赶出去的人喧嚷不休,到底年轻不能忍气,还追出来道:“五十文一支的笔,您老十文就想拿走,还只买一支,真是好大生意,我们掌柜一家子可靠着您赏饭吃哩!” 那人脸上通红,把个手指着小二,满口说着:“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却拿眼梢瞧了眼汉子,两个眼神一对,又把脸转开,汉子抬脚先走,由得那人继续与小二争执。 又说景和原是安排了两个人往民间去传说玉娘身世。他也知道利害,并不敢直说玉娘即是沈昭华,盘算着将此事往鬼神之说上引,只说是沈家姑娘的鬼魂附在了宸妃身上。妙龄女子夭亡,冤魂不息,附在旁人身上归来复仇,莫说是民间传说,便是唐人传奇里也有好些个。 这样的故事,愚夫愚妇们即爱看自然也爱传说,只消给他们一点子暗示引诱,由他们的口中说来,还不知要衍生出多少稀奇古怪的话头来。民间言论真要到了上达天听的程度,早在民间沸沸扬扬了。宸妃身上有了这样的故事,便是朝臣们不问宸妃来由,乾元帝还如何立她为后? 景和之所以要从民间下手,是因为流言若是从民间传扬开的,就难追查甘愿,传得越是热闹,越是难查起源。景和本以为自家这个盘算也算精妙,玉娘虽有智计盘算,到底是深宫妇人,手上能用的人脉不足,就是有所预判,也没有许多人手能安排周全,却不想他安排下去的人竟是铩羽而归,待要再铺排一场,乾元帝那里又有旨意下来,却是乾元帝终于封皇长子景淳为晋王,皇次子景和为吴王,享郡王俸。又令工部以亲王规制建造王府,着宗正与礼部监制筹备郡王郡王妃冠服、仪仗等。 景和接着这道旨意,心上便是一沉。大殷朝立朝以来,皇子早些的十一二岁就好成婚封王,晚些的在十五六岁也都封王开府了,他还罢了,景淳却是算是极晚了。从前乾元帝那里只压着不动,便是朝臣屡有进言,乾元帝也只搁置不理。这会子忽然就要给他们兄弟两个赐婚封王开府,分明是为着立玉娘为后铺路。 ☆、第237章 胆子 作者有话要说: 说真的,你们真的对那将军没看法吗? 景和即想明白这节便再坐不住,一旦玉娘被立为后,除非她与李媛一般自家作死,不然再无由废后。可以聪明狡猾来说,玉娘胜过李媛百倍,以她的手腕心机,莫说不能自寻死路,太子位也必是她的囊中物。 如今再到外头宣扬宸妃即是沈昭华,待到消息传开,只怕为时已晚。如今唯有借李媛的遗笔生事,做,未必能有功,不做,便是坐以待毙。景和在书房中转了多少圈,终于在洛神图前站下脚,抬头看了好一会,才道:“宣姜充。” 景和当即宣来姜充,只问他道:“那人可还在永巷。”景和口中的那人便是送李媛遗笔过来的那个周小平。姜充俯在地上道:“回二殿下,周小平还在永巷服役。”景和又问:“他如今怎样?”姜充答道:“瞧着倒是常人一样,只是瘦了许多。”景和脸上要笑不笑,道:“你去安排罢。”说着将李媛的遗笔递在了姜充眼前,姜充心上一抖,到底还是双手接过,给景和磕了个头,弯腰退了出去。 自李媛自尽后,永巷令便加紧了对关在永巷中其余几位庶人的看守。令服役的太监们分作几班,日夜巡回,务必将朱庶人、王庶人、戴庶人看好了。王庶人和戴庶人还好些,朱庶人却已有些疯疯癫癫。若是玉娘再见着她,绝不能认出这个苍老憔悴,满口牙都掉完了的妇人便是当日洁白壮美的朱德音。 朱庶人旁的还好,唯有一桩,但凡有人走近她的屋子,她必要扑到这人眼前,瞪着眼问:“你瞧见我儿子了吗?我儿子!皇子!长得可像圣上了,你看见没有?”若是人躲开她,她必以为是抢了她儿子的恶人,总要追上去,嚷道:“把儿子还我!不然我叫圣上砍了你的头,诛了你九族!”只她从来追不上人,追不上也就罢了,自家嘀咕几句也就完了。 这疯癫的模样,近几日发作得愈发地厉害,却是不再叫嚷儿子了,却是见着个人就扯了问:“殿下昨儿来过了,你瞧见没有?”见人不理她,又嘻嘻哈哈地笑道:“殿下说了,我的儿子是她带过去养,叫我只管放心,哈哈哈哈,我怎么不放心呢,养在殿下身边,日后就是皇后养子!何等风光体面。” 这些话听在旁人耳中,只当朱庶人彻底疯了,谁不知道李媛死了?谁不知道她那儿子落地七八个月早产落地就是了。可听在周小平耳中,却是彻骨生寒,李庶人可不是死了,所以将朱庶人的死鬼儿子养在了身边! 周小平越想越是心慌,趁着晚膳后无事,悄悄地走来寻姜充说话。见着姜充的面儿,周小平来不及寒暄,直将姜充的袖子扯住,抖着声道:“那血书,那血书你可烧了?”姜充见周小平面如土色,知道计成,故意做个恼怒的模样来,冷笑道:“我早与你说多少回了,烧了!烧了!烧得的灰,我早丢进了净桶,你要我拿出来给你瞧,我可拿不出了!” 周小平听着这句,脸上才好些,颤声道:“哥哥,不是我不信你哩,实在,实在太吓人了。”便将朱庶人的话学与了姜充听,“她从前可是绝口不提那人的,至多,至多骂骂宸妃娘娘与贵妃娘娘,这几日张口必是那人,可不吓人!” 姜充冷笑:“一疯子讲的话,你也肯信!怨不得你这些年都在永巷呆着,便是我想替你在二殿下跟前求个情开府时将你带出去,你这模样,叫我怎么开得出口!” 周小平听着姜充肯提携他,顿时喜心翻倒,倒是将害怕李庶人鬼魂一事也抛开了,缠着姜充道:“好哥哥,你也知道兄弟,平日还好,只怕那些东西。再说,只要吴王殿下将我带出去,离了永巷,便是那人做了鬼,也寻不到吴王跟前不是?” 姜充听着这话,脸上一肃,喝道:“闭嘴!太庙未祭,册书未接,大印未成,二殿下可还不是吴王呢,你这样胡沁,只会给殿下惹祸,哪个敢带你走!” 周小平听着姜充这几句,忙拍了自家嘴:“叫你放屁,叫你放屁。”又与姜充陪了笑脸道:“哥哥,瞧着兄弟和您是老乡的份上,您提携提携,兄弟必不忘您的恩情。”便要请姜充吃酒,“小弟前儿得了些汾酒,正要给哥哥送些来。” 姜充听说,正是求之不得,脸上笑道:“也不用送来了,我到你那里吃就是了。”周小平正是有求姜充之时,自然满口答应。 周小平与姜充两个手挽着手到了周小平在掖庭的住所,周小平取出两个陶瓶来,又从柜子里拿了一小碟糟鹅掌,一小碟油炸花生来,与姜充对饮起来。两个才喝了没几杯,就听着远远有人道:“你们这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瞧不上我是御女,哼哼!我儿子可是殿下亲自抚养的!日后必是太子!皇帝!到那时,我叫他砍你们的头!殿下可说了,她是个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却是疯疯癫癫的朱庶人不知为着什么又胡言乱语起来。 随着朱庶人的胡言乱语,周小平整个人瑟瑟而抖,连着筷子也拿不稳,抖抖索索地落在了桌上。姜充便做个瞧不起地模样道:“你也是个男人!竟怕个疯子怕成这样!”周小平抖衣而颤,却道:“咱们,咱们如今还算男人么?咱们没了根的,阳气不旺,阳气不旺啊。” 姜充听着这话,故意做个恼怒的模样,摔杯起身与周小平道:“我与你去瞧瞧,看看到底有没有鬼!”说了不顾周小平挣扎,拉了他就向外走。两个一个向外走,一个向后躲,一路上纠缠挣扎了回,姜充终于摔开手指着周小平道:“朗朗乾坤,你怕甚?!你再这样,我可不管你了!” 周小平张了张口,待要说出怕李庶人的鬼魂回来寻他算账,又想说自家是听着姜充的话才对李庶人恶声恶气,李庶人的鬼魂也该寻他报仇才是,到底理智还在,不敢开口应承,把头垂了下去,再配着姜充义愤填膺地模样,瞧在一旁围观的人眼中,便是周小平做了什么错事儿,自家做贼心虚。是以姜充气冲冲出门,倒还有人送他,又有个太监拍着周小平的肩道:“你到底做了甚?说来咱们也好替你参详参详。” 周小平正要说话,忽然听着朱庶人尖利的声音嚷道:“殿下,殿下。”听着这两句,周小平竟是将唇边的话都吞了回去,一把将那个好心的太监推在一旁,低头往自己睡房冲去。进得房间周小平便将房门栓上,靠在门上不停地颤抖,好一会才定下神来,爬到床上扯开被子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在其中,一心想要入睡,可又怎么睡得着。 好容易熬到天边露出鱼肚白来,周小平爬起身来,对着铜镜一照,只觉自家脸上满是青灰色,双眼都凹了进去,竟是一副鬼魂缠身的模样,心上更是害怕,走到门前,将门闩拉开,人与他说话也听不着的模样,脚下飘云一般地走了出去。他这一出去,再叫人发现时,却是一具沉在了水井中的尸身。 又说因乾元帝从前不肯分封景淳景和两个常有大臣们上书劝谏,更有御史着这个当做竖立刚直名声的法门,也不断上书,一个月总有好几道本章,为两位皇子张目。可乾元帝不想景淳景和两个封王开府有了自家的势力,日后对玉娘母子形成威胁,故此任凭大臣们如何上本,只置之不理。如今他立玉娘为后有望,便又觉着两子在宫中碍眼,恨不能叫他们即时迁出宫去。 只是王府建制,岂是仓促可得,便是匠人们用命,一座王府建成少说也要四五个月。倒是工部尚书有些主意。奏请将东安郡王府改成新王府,只说是东安郡王府如今正空关着,二王如今的爵位都是郡王,恰好合适,不如拿来规制整理翻修一番,如此一来工部新建的王府只剩一座,自可大大减少工期;二则也为朝廷减少开支。 却是大殷朝有例,无子国除。指的是爵位传承,若是没有嫡子,便是有庶子也不能继承爵位。朝廷若是有恩,通常在宗族里择一个嫡出的充做嗣子承继爵位;朝廷若是无恩,收回爵位也是有的。而东安郡王只有两个庶子并无嫡子,东安郡王死后,永兴帝并未指嗣子与东安郡王,而是将爵位收回。爵位都收了,东安郡王府自然也收了回来。 乾元帝听说,当即准奏。只这座翻新的王府却叫乾元帝指给了景和。 原是乾元帝虽是嫡子,可敬贤皇后早亡,永兴帝又十分宠爱万贵妃,万贵妃所出的齐王在一旁虎视眈眈,乾元帝可说得位不易。正是因为这个缘由,便是景和有些才名贤名 ,乾元帝也知道自家这个儿子的真实面目。 若是从前,有这么个有野心又聪明的儿子,乾元帝纵是不大喜欢,也不妨碍他看一看这儿子有多大能耐。可如今乾元帝满心都在玉娘母子们身上,他得位后是怎么对的万贵妃,便怕景和得位后一般对待玉娘,是以有意打压。 乾元帝听着高贵妃讲出吴芳蕤的事后,便明白了景和母子心思,先是有意将吴芳蕤册为吴王妃,再将东安郡王府赐与景和,两桩事单看都不要紧,可合在一处看,便是告诉朝臣们,固然皇长子早不得圣意,可皇次子吴王景和一样不得乾元帝欢心。 不想乾元帝这头才预备着收拾景和,永巷令却再次负罪请见。 ☆、第238章 自解 却说周小平的尸身叫人在井中发现,因他这些日子以来一直精神恍惚,仿佛见了鬼一般,都只当他是迷迷糊糊中失足落井,倒也没有人起疑心。只将他的尸身搁在一边,先去他房中寻几件衣裳与他装裹,好抬出去的。 哪里知道去挑拣装裹周小平的衣裳的小太监却在周小平的衣柜最下头发现了一块白帛布,上头洋洋洒洒许多字,字迹鲜红,仿佛用鲜血写就。 翻检出血书的小太监并不认得字,只好拿来与永巷令看。 永巷令倒是识得些字的,看见这封血书竟是李庶人遗笔,上头写的内容可说是耸人听闻,直吓得永巷令魂飞天外。 固然李庶人是废后,然她的遗笔是必要奉与乾元帝的,若有私藏隐匿,便是个不敬。可周小平一小小太监,哪里来的胆子将李庶人遗笔私自匿下?更或者,李庶人的遗体是周小平先发现的,又是诡异地吊死在牀上。莫不是,李媛并不是自家寻的死?莫不是是周小平动的手?怪道周小平这些日子来神神叨叨,一副做贼心虚地模样。 永巷令越想越是害怕,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待要去寻陈奉求个主意,又知事涉宸妃娘娘,兹事体大,唯恐陈奉心狠,将他抛出来顶罪,好保全他自己。永巷令想了许久,竟是不知会陈奉一声,自家跑了来与乾元帝请罪,又将李庶人的遗笔奉上。 乾元帝听着永巷令絮絮叨叨的诉说,捧在手上那封血色淋漓的遗笔,不由将眉头深锁,看了昌盛一眼。 昌盛会意,从永巷令手上接过李媛遗笔,他虽心上好奇,却是一眼也不敢看,小心翼翼地奉与了乾元帝。乾元帝皱眉拿过,随意扫过眼,顺手往书案上一掷,待要再问永巷令几句,眼光恰好在血书后端扫过,看着的正是李媛诉说玉娘如何肖似阿嫮之言,又问乾元帝,若玉娘真是阿嫮,必是处心积虑,前来报复。帝当千万小心的话。 乾元帝看得这几句,脸上也阴了下来,又将李媛遗笔抓在手上细看了回。李媛前头那番情真意切的表白全然不在乾元帝眼中,乾元帝看着的只是“若玉娘真是阿嫮,必是处心积虑,前来报复。”一时间竟是觉得头痛欲裂。 难道玉娘真是阿嫮?处心积虑地到他身边,费尽心思地搏他宠爱,只为着有一日替沈如兰报仇雪冤?是了,那日李演武揭发李源构陷沈如兰一案,如意那个嘴碎的搬了与她知道,她明显有些不喜欢。当时只以为是玉娘心善,如今看来,莫不是切中她心中隐痛? 可玉娘如何会是阿嫮!且不说玉娘有生父有生母,她那生母更与她相像,便是阿嫮要冒名顶替,她再聪明也不是神算子,又如何得知那孟氏与她肖似,可冒充她的女儿? 且玉娘与阿嫮两个人除着面目相似,性子完全南辕北辙。若玉娘是阿嫮,他与阿嫮有倾家覆巢之恨,以阿嫮那桀骜刚烈的性子,即到了他身边,哪里能容他活在世上,必是辣手无情。可玉娘分明是娇怯的一个人,无语先笑,怒不高声,戚容楚楚,时时刻刻都温柔体贴得很。 是了,玉娘也是识字的,写得一手好簪花小楷,据玉娘自家说,是她在甘露庵寄居时替尼姑们抄经练的。阿嫮写的却是颜体,又是惯用的左手。两个笔迹也不相似。 再有,玉娘拼死也要为他生下宝康,若玉娘真是阿嫮,必是处心积虑,前来报复,又怎么肯为着一个仇家的孩子,险些丢了自家性命? 他刘熙堂堂聪明天子,还能看不出一个人是真心还是假意吗?必然是李媛这毒妇怀恨自家阖家因魇镇被杀,临死报复,恶意中伤玉娘,意图离间他们夫妇,前头那些假惺惺地甜言蜜语,不过是为着哄他相信最后的谎言罢了。 这毒妇与她父母一般是蛇蝎心肠,竟还用血来写,分明是心怀怨愤!这样刻毒的心肠,叫她死得那样容易,还得了个全尸,倒是便宜了她。若早知她是这样的毒妇,合该与她的家一样,推在刑场,身首异处才是。 昌盛与永巷令看着乾元帝脸色忽青忽白,哪里敢出声,尤其是永巷令,身上的中衣几乎叫冷汗浸透了,依旧俯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永巷令只以为过了许久。实则不过是一刻钟,乾元帝便拿定了主意,连问一问玉娘都省了,就命昌盛捧只火盆来。昌盛听见这句,心头一块巨石轰然落地,脚下轻快地捧了只火盆来,轻手轻脚地搁在乾元帝眼前。 乾元帝将李媛的遗笔看了看,到底将遗笔在牛油大烛上点燃,掷在火盆中,看着李媛用鲜血写就的遗笔化作了一片灰烬。 永巷令看着乾元帝竟是问也不问宸妃一句,便烧了李庶人遗笔,知道乾元帝不欲人知道此事,更不会问李庶人的死有无可疑,自家的性命定是无碍的了,悄悄地松了口气。这口气一松,永巷令才觉着后背僵直,略动一动就是钻心地疼,饶是如此,得脱大难的永巷令也觉得心怀大畅。 乾元帝看了会灰烬,方与永巷令道:“今日的事,但凡叫朕知道漏出去一个字,你摸摸自家长了几个脑袋。”永巷令忙道:“今日奴婢是来给圣上请安的,并无启奏什么。”乾元帝听着这句,脸上才现出了一丝僵硬的笑意,挥手令他退下。 看着永巷令退下,乾元帝先叫昌盛取了药丸来吃了,便命摆驾合欢殿。 到得合欢殿,乾元帝先命住舆,眯起眼来瞧合欢殿上挂着的那块他手书的金匾,又将两棵合抱粗的合欢树看了看,到底轻轻叹了口气,又不许昌盛宣报,自己下了龙舆,迈步往合欢殿内走去,昌盛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守在合欢殿前的小太监们脚步匆匆地下来叩首,又有要进去报讯的,都叫乾元帝拦着了,乾元帝只淡淡问:“你们娘娘在做什么呢?”有个机灵些儿的小太监素日将当今圣上如何宠爱宸妃都看在眼中,听着乾元帝这句,笑盈盈地道:“回圣上,娘娘教公主殿下写字呢。” 乾元帝听着这句,把腰背挺得直了些,指了太监宫女们道:“不许出声。”自家迈步上了汉白玉的台阶,一步一步地走了上去。 合欢殿中,玉娘一手扶着景琰站在锦凳上,一手握着景琰的手教她写字,一面又道:“阿宁有功课呢,阿琰不好打扰阿宁的,阿宁完不成功课,跟着阿宁的小太监们是要挨板子了。”玉娘说话声音又温柔又绵软,听在乾元帝耳中,心上又是一松。 都说要知心腹事,但听背后言。玉娘与阿嫮说话的声儿也不一样,阿嫮叫沈如兰宠坏了,说笑都如风过银铃一般,哪里是这种声气儿。且阿嫮那样骄傲的性气,从来瞧不上阉人,哪会顾虑到他们会不会受连累。 乾元帝清了清嗓子,玉娘听着,一手扶着景琰,一面转过头来,见着是乾元帝,眉眼弯弯地一笑,娇嗔道:“圣上,您来得正好,妾快扶不住她了。”乾元帝闻言迈步向前,从玉娘手上接过景琰,顺势往桌上一看,却看桌上铺着老大一张白纸,上头写着“人大天”几个字,笔迹歪歪扭扭,惨不忍睹,不禁笑道:“你这也是教孩子写字?你这是误人子弟,亏得你没开班收徒,不然可要叫人砸了招牌。” 玉娘何等机敏一个人,在听着乾元帝咳嗽时心上就有疑问,便是乾元帝也有不叫人通报宣传直接进来的,可昌盛总会出个声儿,今日竟是鸦雀不闻,且乾元帝在她开口之前,眼中分明有些郁色,必是出了什么事儿。只是乾元帝不说,她也不问,看着乾元帝又像往常那样出眼调笑,便同往日一般,娇嗔道:“哪里是妾的字不好,是阿琰淘气,不肯顺着妾写才这样的,不信您自家试试就知道了。” 景琰看看乾元帝又瞧瞧玉娘,笑嘻嘻地道:“试试,试试。”一只沾了墨汁的小手要往乾元帝袖子上按去。玉娘忙将景琰的手抓着,拿帕子替她擦手,一面道:“又胡闹,你这一按下去,你爹这衣裳可又废了。” 乾元帝一手稳稳托着景琰不叫她挣扎,一手却去摸玉娘的脸。玉娘微微一闪,乾元帝眼中便是一暗,玉娘只嗔道:“阿琰在呢。”乾元帝方笑道:“你脸上沾了墨,可是阿琰淘气手指抹的?”玉娘忙抬手捂了雪腮,急急进了寝宫殿,宫女们鱼贯而入,服侍着玉娘净面梳妆,又将衣裳都换过。 借着服侍玉娘换衣裳的当口,秀云捱在玉娘身侧,与玉娘耳语了几句。 却是永巷令虽抛开了陈奉自家跑来见乾元帝,可陈奉到底掌管掖庭,永巷是在他管辖范围,见出了这样的事,自与人去告诉他知道。陈奉也知景和胁迫玉娘时说的那些话,两下里一对照,自然知道那送去乾元帝那里的是什么东西,指着一件事要回,匆匆来见玉娘,不想乾元帝已来了。陈奉哪里敢在这时进去,只得假托问话,悄悄地告诉了秀云知道,秀云又来回了玉娘。 玉娘这时才知乾元帝今日怎么这么副形容,便是她素日冷静,这时也有些慌张,借着重新装扮的当口冷静了回,暗道:若是他信了李氏的话,必定将我拿下问话,可这会子我还好端端地在这里,可见他是不信的。可他虽未问,偏又做出这副迟疑地模样,想来总是存了疑窦。我总要小心应付,千万不好露出马脚来。 待得梳妆整齐,玉娘的心思也定了,依旧走出来,就看着乾元帝扶着景琰站在锦凳上,一手握着景琰的小手,也教她写字呢。听着玉娘出来的动静,乾元帝转过头来,对着玉娘上下一看,脸上就笑了。 ☆、第239章 恶意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会长会长扔的一颗地雷。 我是思想宝宝之母扔的一颗地雷。 乾元帝看着玉娘出来,依旧是平日态度,便笑了笑,抬手招她过去。玉娘这里见乾元帝露出笑容来,不独不放心,反更加了些警惕,镇定着走到乾元帝跟前,笑道:“都是阿琰,一手的墨还乱摸,叫圣上笑话了。”一面说着一面往桌子一看,却见纸上已多了几个字,也是人大天,字迹却比方才工整许多,举袖掩唇道:“呀,这回妾可没什么好说了的,是妾下笔无力,带累了阿琰才是。” 乾元帝哈哈一笑,招了景琰的保姆来,将景琰递了过去,自己反手拉着玉娘走到一边,自家先坐了,又将玉娘置诸膝上,脸上带些笑,问道:“若是我没记错,你进宫也将五年了。”玉娘听着乾元帝这句话,心上一缩,脸上却依旧含笑微微,反手握住乾元帝按在她腰间的手,轻声道:“圣上还记得呢。”乾元帝双眼盯在玉娘脸上:“等大势底定,我允你省亲好不好?你进宫这些日子,莫说你父亲了,便是你母亲,你也见得少,虽是你克制,可我知道,父子们天性,你哪有不想他们的。” 玉娘听见这几句,便知道乾元帝果然是有了疑心的,是以拿话来刺她,是以勉强笑道:“妾省亲,虽同在京都,也必是兴师动众,何必呢。”乾元帝握着玉娘的纤腰的手上加了些力气:“爱卿这是不想见了。”玉娘吃痛,脸上便带了出来,张大了剪水双瞳看着乾元帝,咬牙道:“圣上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乾元帝听见玉娘这话,脸上带了些冷硬:“真话是什么?假话又是什么?”玉娘腰上叫乾元帝握得生疼,眼中不由自主地含了泪,若是从前,乾元帝叫玉娘拿这模样一看,早化作了绕指柔,今日却象是心如铁石一般。 玉娘含泪缓声道:“假话,自是妾思念父母,寝食难忘,若圣上允妾省亲,全妾相思,妾中心感佩。”乾元帝听着这句,口中也有些发苦,又问:“真话呢?”玉娘垂眼叹道:“妾打会吃饭便寄居在了庵堂,连着母亲也极少来庵堂探视,更不要说父亲了。妾本以为,一世要在庵堂了,不想妾十四岁那年,妾的母亲安排了洪妈妈将妾接回,妾本以为是父母亲终于将妾想了起来,没想着次年,他们就送妾参选采女。” 玉娘说完这番话,抬头瞧着乾元帝,她一双眼睛生得尤其动人,眸似点漆,顾盼之间流眄生姿,这时含足了泪,更加楚楚。乾元帝硬着心肠道:“你这是不愿参选吗?”玉娘轻叹了声:“妾那时不认识圣上呀。”说着,一滴珠泪滚了下来。乾元帝手指动了动,终究收住了,又道:“那你这是怨恨你父母送你参选了?” 君臣父子却是人伦根本,身为人子而怨恨父母实为大不孝,玉娘这番话只消传出宫去,便是乾元帝再坚持立她为后,莫说群臣不能答应,便是宗室那里也过不去。可乾元帝心头却是为之一松。 玉娘轻声道:“妾本来不怨的。可妾有了阿琰。妾一时见不着阿琰,妾便心慌,哪怕妾知道阿琰就在偏殿。”玉娘吸了口气,仿佛强忍眼泪的模样,可泪珠儿还是落雨一般地滚下,“圣上,他们十几年不要妾呢,便是要妾了,也是为着妾生得好。” 要说玉娘聪明,在这时便尽露无疑。明知乾元帝起了疑心,若是计短些的,必然要做出一副父子们情深的模样来。可她素日见冯氏还多些,见马氏可说极少,谢逢春那里,除着年节,也少有赏赐,这时再说思念父母的话,可见虚妄,是以玉娘在须臾之间就拿定了主意,故意显示出于自家父母不亲近的意思来。 乾元帝即已起了疑心,岂有不问的,等着乾元帝动问,玉娘便将她与父母缘浅的话再表述一番,又故意显示出她是不情愿参加采选的,成功地将乾元帝的注意引到她怨恨父母上来。而后再比出她关爱景琰的话,虽语意未尽,可乾元帝到底也是十年天子,这点子暗示还能听不明白吗,她这样爱惜景琰,可她那对父母又是怎么对她的?谢逢春与马氏待她这样凉薄,她因此有怨,也是自然之事,应有之义。 果然乾元帝叫玉娘说动,他素来怜惜玉娘,看不得她哭,方才已故意冷了她许久,这会子叫她这一番伤心话一说,竟顾不上心中疑窦未尽,张开手臂将玉娘抱在怀中,拍着玉娘的后背道:“好孩子,别委屈,是他们不好,你不想省亲我们就不省,好了,不哭,你父母待你不好,我以后多疼你些便是。” 玉娘听见乾元帝这话,一口气一松,眼泪落得更急,俯在乾元帝怀中不去看他的脸,呜呜咽咽地道:“圣上又不是妾的父亲。”这句话又现出叫乾元帝纵成的娇蛮模样。乾元帝在玉娘臀上轻轻一拍,笑叱道:“你这孩子,又胡说了。”玉娘顺势“哎呀”了声:“圣上轻些,妾疼呢。” 乾元帝自然要问:“哪里疼?”玉娘拉着乾元帝的手搁到她腰上,嗔道:“妾方才说不愿省亲,您就握着妾的腰,好生用力,妾方才还不大觉着,这会子一动,疼呢。”乾元帝听着玉娘这话,迟疑地将手在玉娘腰上一触,便看玉娘瑟缩了下,心中也开始疑问起来,索性将玉娘横抱进寝殿,亲自解了玉娘衣裳查看,果然玉娘纤腰上明明白白印着五指痕迹,色做鲜红,显然才留下不久,而昨夜玉娘身上还是洁若积雪,润如凝脂,一点瑕疵也无。 乾元帝看着掌印,气势也弱了些,扯过玉娘衣襟将她裹好,将她又抱在怀中赔情道:“我一时没留意,手重了些,倒叫你吃苦了。”一面要宣医女,却叫玉娘按着了,玉娘脸飞红霞地道:“圣上,这处哪里好叫人服侍的。”乾元帝本没邪念,叫玉娘这幅含羞带嗔的模样勾动了心火,一把将玉娘才掩上的衣襟扯开将脸埋进了玉娘胸前那片柔软,翻身就将玉娘压倒在声下。 玉娘不意乾元帝才说完那些话就有这个兴致,待要挣扎,哪里挣得过他,只得咬牙忍受,所幸乾元帝这一回仓促行事,片刻就雨收风住。玉娘只以为事了来了,不想乾元帝今日似乎格外有兴,转瞬又是性起,折腾一回又一回,又在情浓时不停地唤她名字,要玉娘一遍遍地答应,直折磨得玉娘几乎连张开眼的力气也没有,恍惚间听着乾元帝在她耳边唤着:“阿嫮,阿嫮。”玉娘撑着最后一丝清明将乾元帝的脸推开,翻身睡了过去。乾元帝在玉娘将他推开时终于笑了,探手将她抱入怀中,摩挲着玉娘的雪背,柔声道:“好孩子,睡罢。” 乾元帝什么时候走的,玉娘一些儿也不知道,她张得眼时已是近午时分,只觉四肢百赅仿佛被碾压了回,即酸又痛,便想起昨夜的事来,进而更想起乾元帝竟是不折手段地用牀第间的环爱来试探她,当真是羞愤欲死。她原本只与乾元帝有仇怨,经此一役,更添了几分鄙夷,只觉自家父亲当年错看。 又说,珊瑚她是合欢殿掌事女官,看着帝妃“恩爱若此”只有欢喜的,看着玉娘醒来含笑过来道:“圣上上朝前,吩咐了给娘娘预备药汤,娘娘是这会子就沐浴吗?” 玉娘强压下心上的厌恶,缓缓道:“圣上起身,你们怎么也不唤我?”就有执役的宫女回道:“回娘娘,是圣上不许奴婢等惊动娘娘的,圣上还说凭是哪个今儿都不许打搅娘娘。”语意中仿佛对当今圣上对自家娘娘这般体贴甚是得意。 听着这话,玉娘不禁冷笑,转眼间见枕上落只一支珊瑚钗,顺手拿过,递与奉承她的宫人。珊瑚钗虽是贵重,可宸妃手上散漫是人人都知道的,倒也不以为意。 却说乾元帝经了昨夜,一来玉娘那番作态可说入情入理,挑不出毛病来,二则,玉娘在迷迷糊糊间也不承认她是阿嫮,更是铁证,便当着放下了心。这一放心,便自愧在牀第间用了心机,虽玉娘未必知道,可到底手段儿不光明,不是为人君的做派,故此格外心虚。他这一心虚,珍珠宝石美玉鼎器等流水似地往合欢殿赏。 又说景和看着永巷令拿着李媛遗笔去见乾元帝,便坐等后文。看着永巷令悄没声地从宣政殿出来,对着他为何去见乾元帝却是绝口不提,景和心上已经隐约觉得不妙。若是乾元帝疑问,如何能这样鸦雀无声?而后听着乾元帝依旧留宿在合欢殿,景和愈发觉着事有不谐,待得看着乾元帝流水一样地往合欢殿赏东西,竟是哈哈哈大笑,直笑得陈淑妃毛骨悚然,因与景和道:“我的儿,你父皇宠她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你倒是笑甚。” 景和脸上带笑道:“母妃,我笑我自己呢。” 她是何等心机手段,又那样会引诱人,不过一封遗笔能奈她何?想来也不过是她撒个娇,哭几声的事,倒是他竟还痴心妄想,以为能有功,还想着乾元帝若是知道了宸妃即是阿嫮会如何,可不是蠢极了。 ☆、第240章 惊怒 景和明白,这一回即叫玉娘躲了过去,那沈昭华即是玉娘这一把柄再也无用了。而以玉娘的心思手段,转回头就要清算算计她的人。周小平在永巷那些仓皇举止,自是尽人皆知的,好在周小平已死,自然不能说出姜充是如何撺掇他为难李庶人,连着周小平同姜充的交往情形也一样,都随着周小平之死化作烟云。 且姜充和周小平的交往,可说是光明磊落,再无鬼祟之处,越是这样反倒越不容易叫人起疑,很不用操心,只要姜充活得好好的,他身上疑点就小,难道还不许太监们交朋友了吗? 只有朱庶人,是留不得了,她是个疯的,谁知道从她口中会说出甚来。左右她口口声声地念着她的儿子,早些送她过去与她儿子团聚,倒也是桩好事。 景和想在这里就要去安排后事,便与陈淑妃道:“宸妃那里必是要封后的了,母妃也该去宸妃那里走动走动,免得落与人后。且儿子这回做的事,怕是瞒不过她,劳烦母亲去看看,她是个什么态度。” 陈淑妃听着自家儿子竟叫她去讨好玉娘,心上如刀刺一般,含泪道:“我在这宫中挣扎了这些年,只望着我们母子有一日能扬眉吐气,如今叫她压着不说,你还要我要与她去赔情,你可怎么忍心。” 景和将手按在陈淑妃肩上,缓声道:“母妃,儿子已将封王开府,等那时父皇还能不给儿子领实差?便是叫她生下儿子,养到成年,儿子那时羽翼已成,难道还没有一争之力?母妃就是不看着儿子,只为日后也且忍一忍才好。” 陈淑妃听着景和这几句话脸上才现出了几分活络,拍了拍景和的手,叹道:“你说的也有理呢。她怀宝康尚且三灾八难,上一胎更是落了,她这样娇弱会不会再有也是疑问,便是叫她再怀上,能不能平平安安地生下来也未可知呢。我只不信,这天底下的好处能叫她一个占住了。” 景和一笑,正要告退,忽然叫陈淑妃拉着衣袖,就看陈淑妃脸上满是凝重,咬牙切齿地道:“儿子,我们可忘了,她便是自家不能生,可她还有景宁呢!”景宁那个小东西,粘宸妃粘得亲娘一般,可笑高贵妃蝇营狗苟一场谋划,倒是便宜了她去!便是她自家不能生,景宁是她养大的又无生母,她推了景宁上位,景宁难道还会不孝顺她?更何况,她还占着正统名分! 景和皱了皱眉:“母妃的意思,莫不是除了景宁?”景明才死,再叫景宁没了,乾元帝岂有不疑心的? 陈淑妃脸上现出一丝冷笑来与景和道:“糊涂孩子,除了景宁有什么用!便是景宁死了,她自家不能生,难道她不能叫人替她生,她要多少都有。倒不如,咱们想个法子,叫她去了,倒还一了百了。”景和听着陈淑妃对玉娘竟是动了杀心,竟是不由自主地脱口说了声:“不可!” 陈淑妃听着景和这话,脸上就沉了下来,瞪着景和道:“那回你用痘疹时,我便说过,索性用在她身上,你不肯答应,说是怕累及你父皇,便宜了李氏去。这回你又是个什么缘由?” 景和心上跳得厉害,脸上却是强自镇定道:“一样是因为父皇。”陈淑妃闻言大怒,将几案重重一拍,喝道:“放屁!你当我傻的么?你打的什么主意,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可是从我肠子里爬出来的!” 陈淑妃这话说得景和脸上现出阴霾来,景和压低了声音道:“母妃倒是说说看,儿子打的什么主意?”陈淑妃咬牙道:“你不过是嫌我这母妃无用,不能替你拢住你父皇,不能替你筹划周到罢了。你倒是想给人做儿子,可也得看那妖精瞧不瞧得上你!” 景和听着陈淑妃那句“你倒是想给人做儿子,可也得看那妖精瞧不瞧得上你”脸上立时涨得绯红,咬牙道:“母妃说得这是甚?!”言罢转身便走,走到殿门前又站住了脚,回转身来,脸上已恢复了镇定,与陈淑妃道:“如今李庶人直指宸妃为沈昭华的遗笔奉到父皇面前,父皇竟是问也不问,自是说明父皇对她十分用心。照这个情形,便是她现时没了,也只有使父皇对她眷念更深,甚而惠及养在她膝下两年的景宁。母妃是要为儿子添个劲敌吗?”说完这番话,又复转身,这回真是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陈淑妃叫景和那番话说得浑身颤抖,一面觉着儿子考虑周祥、计出百端,果然是长大,也不枉她从前辛苦教导;一面又觉着景和再不是她能拿住的了,便是日后景和做得皇帝,只怕她也不过是个荣养的太妃。一时间悲喜难言,呜咽着哭了场。 陈淑妃心中再不情愿也知景和说得有理,次日早晨,还是收拾整齐了以商议景和婚事为名往合欢殿请见玉娘。 玉娘前日才吃了个大亏,叫乾元帝折辱了场,虽乾元帝事后以赏赐赔情,又放下脸来说了许多甜言蜜语。可玉娘心中这口恶气怎么咽得下去,她是个明白人,知道这回又是景和手笔。是以除着乾元帝之外,叫她深深怨恨的人中又添了景和母子,听着陈淑妃求见,一时怒上心头,说了声:“吴王婚事由宗正寺与礼部筹备,叫她放心。” 金盛过来劝道:“娘娘所言虽成理,可淑妃与吴王是怎么样的人,娘娘不知道吗?娘娘这回若是不见,他们母子怎么肯善罢甘休?” 玉娘听见这几句脸上愈发现出怒色来,只这怒容转瞬即逝,又是寻常模样,回身在宝座上坐了,脸上竟就能笑出来:“宣。再将贵妃宣来。”不是拿着吴王的婚事来啰嗦么?那么晋王也一并儿说说罢,想来高贵妃很想与陈淑妃见见面。 陈淑妃本以为,玉娘在景和手上吃了那一场亏之后,再见着自家多少有些怒容,不想玉娘眉分翠羽,眼含秋水,正含笑微微地看过来,竟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半阕词来:“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一时行礼也有些缓慢。 玉娘不待陈淑妃行完全礼便叫辛夷过去将她扶着,含笑道:“淑妃且坐,我已着人去请贵妃。”陈淑妃听着玉娘着人去宣贵妃,疑问地看了玉娘一眼,玉娘若无其事地道:“晋王一般要完婚,贵妃与淑妃都是头一回办婚事,一人计短,两人计长,你们彼此商议岂不是好?” 陈淑妃听着玉娘叫了高贵妃过来,心上顿时窜起火来。高贵妃那个蠢货,叫宸妃这个奸猾的挑唆得处处与她为难。虽她如今已失宠,可到底贵妃份位还在,又是素来不肯讲理的,自家对上她竟是个秀才遇到兵,因此很不愿意与高贵妃见面,可宸妃即遣了人去唤高贵妃来,她这会子退去,叫高贵妃知道,日后只有更嚣张的,只得笑道:“娘娘说得是。” 玉娘微微侧首,流眄双眸看了眼陈淑妃,缓声缓气地道:“淑妃不多嫌着我多事便好。”陈淑妃听着这句,忙站起身道:“妾不敢。”玉娘淡淡地道:“我不过随口一言,淑妃不必拘谨,坐罢。”她这话一说,陈淑妃哪里敢坐,做出一副恭敬的模样站着,脸上赔笑道:“娘娘素来周到,连圣上也满口夸赞呢。” 玉娘见陈淑妃做出的恭顺模样,脸上笑了笑正要说话,高贵妃也到了。 高贵妃一眼瞥见陈淑妃,脸上便笑开了,先摇摇摆摆地与玉娘见了礼,又直起身受了陈淑妃半礼,方笑道:“娘娘唤妾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玉娘虚点着陈淑妃笑道:“她忧心吴王婚事的筹备,想与我诉说,我想着晋王也是要成婚的人了,你是晋王母妃,想来也一样忧心,所以叫你过来问问。” 高贵妃听了玉娘这几句,倒是将腰背挺直了,注目看着陈淑妃道:“淑妃。你这是想太多了还是装不明白呢?王子婚礼,都有成例,一概由宗正寺与礼部筹备,莫非你不知道?” 陈淑妃叫高贵妃这话说得脸上赤红,口中却道:“我一世只得这么个孩子,多心些也是有的。到底比不得贵妃姐姐,想得开。娘娘,您说可是。”这话儿初听着是讥讽高贵妃死了个儿子,可若是细想起来,若是陈淑妃母子对景明之死有愧,她如何敢这样堂皇地比出这个来,又故意请问宸妃,自然是弦外有音的意思。 这番计算原是好的,若是三四年前的高贵妃,也能明白陈淑妃言下之意,只怕真就信了她。可如今的高贵妃早将陈淑妃母子恨到直欲食肉寝皮,先就存了偏见,听着陈淑妃这些话,反以为陈淑妃是故作姿态推卸责任。更以为若不是宸妃端坐在上头,这贱人只怕已要将罪名推在宸妃头上,真当她是傻的么? 高贵妃冷笑道:“淑妃何必问宸妃娘娘,宸妃娘娘才进宫多久,怎么能知道你的为人呢?” ☆、第241章 前例 陈淑妃听着高贵妃那句话,脸上顿时涨得通红,立起身来,面向玉娘道:“便是妾不如贵妃娘娘简在帝心,却也是圣上亲封的淑妃,妾的体面也是圣上的体面,娘娘便看着贵妃如此折辱妾吗?”到底是陈淑妃,便是要扯玉娘入局也依旧要刺高贵妃一刺,什么“简在帝心”,这两年来,乾元帝何曾在昭阳殿留宿过。以高贵妃的性子,听着这样的话,哪里肯忍,正要发作,却看玉娘朝着她一指。叫玉娘这一指,高贵妃到口的话只得咽了回去 ,气哼哼地做下。 原是玉娘在听着高贵妃说出那话之后便知陈淑妃必然要借机生事,这时制止了高贵妃,方转向陈淑妃道:“淑妃说得甚话,我竟是听不明白。你说贵妃折辱你,到底是哪句?你说来我知道,只消你说得有理,我不独为你做主,还会奏与圣上知道,请圣上示下。” 说来未央宫中除着李庶人自恃是乾元帝原配皇后,常拿着端肃面孔对人之外,哪个妃嫔不会以婉转面孔对人。是以陈淑妃眼中垂泪,柔柔弱弱地道:“娘娘时刻在这里,贵妃又是当着娘娘的面儿说的,娘娘忍心非要妾再自辱一回呢?” 这也是陈淑妃的算计,意欲将玉娘扯进口舌之争来。高贵妃素有跋扈之名,而她母子素有贤名,玉娘若是偏护高贵妃或是两不得罪,传扬开去,便是宸妃处事糊涂,朝上自然会有人拿做把柄。若是玉娘转而斥责高贵妃几句,以高贵妃的性子,叫玉娘当着自家的面训了,必与玉娘离心。 不想玉娘似笑非笑地道:“淑妃果然是好规矩,我不过当面问句话,你就有这样一番话等着我,怪道人人交口称你光风霁月,冲淡平和,我今日终于知道了。”这话与高贵妃方才说的“宸妃娘娘才进宫多久,怎么能知道你的为人”恰是前呼后应,直刺得陈淑妃脸上红得滴得出血来,却不敢辩驳,若是辩驳,便是印证了玉娘斥责她的话,只得咬牙道:“妾不敢。” 玉娘冷笑一声:“不敢么?不敢尚且这样长篇大论,若是敢了,我岂不是还要领领淑妃娘娘的教导。”陈淑妃叫与玉娘这话说得几乎站不住,暗恨玉娘口舌如她心思一般毒辣,双手将帕子揉得稀烂,口唇微微抖动,半刻才道:“妾请罪。”说着就要给玉娘跪下,玉娘看着陈淑妃这一动作,眼中竟是带了些冷意。 虽她这宸妃位是乾元帝为她特设的,超然众妃嫔之上,无皇后之名,却有皇后之实。可吃亏便吃亏在这名实不符上。只消自家今日真受了她一跪,那跋扈的名头便是沾上了,前朝那些反对立她为后的勋贵、大臣们哪肯放过这个把柄,必然借此生事。陈淑妃真可说是应变自如,怪道刘景和此人小小年纪,诡计百端,原来是源于此。 这些念头只在转瞬之间,玉娘已向左右轻声叱道:“你们没瞧着淑妃站不稳么?还不扶着些,莫叫淑妃跌着了。” 高贵妃也是擅弄小巧的人,不然不能做得十数年宠妃,听着玉娘这话,只以为陈淑妃要借这一跪去乾元帝跟前装个委屈。因这等手段都是高贵妃从前拿来对付李庶人的,看着陈淑妃今日用来,高贵妃只觉着好笑,亲自起身走到陈淑妃身边,将陈淑妃一只胳膊扶住了,还笑道:“淑妃如何脚软了?你且站稳些,若是摔了,知道的呢,说是你自家跌的,若是不知道的,还只当宸妃娘娘与我一块儿欺负你呢。” 陈淑妃叫高贵妃与合欢殿的宫人左右架住了,动弹不得,也只得红了脸道:“妾昨儿没睡好,今日又起得早,一时腿软,叫娘娘担忧了。” 玉娘轻叹道:“我知道你为着吴王着急,可这样的事哪里是你急,就能急得来的,自家也要保重才是。亏得你是在我这里腿软了,若是在外头跌了岂不是给吴王加忧吗?” 陈淑妃自然明白玉娘的一语双关。正是指景和染指太子位是痴心妄想的事,即气且恨又愧,还得咬牙谢过宸妃关切。又看着高贵妃脸上满是得意的笑容,哪里还站得下去,便以身上疲倦为由告退。 高贵妃看着陈淑妃退下,转向玉娘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眼中带些泪水,含笑道:“妾素日寂寞,今日在娘娘这里说了这些话,身心畅快。妾谢过娘娘。”言毕,一样敛袖告退。 却说,陈淑妃含羞忍恨从合欢殿出来,上得肩舆方落下泪来,又怕叫人瞧着生事,只把帕子紧紧捂着脸,忍到承明殿才大放悲声,立逼着人将景和请来。自家则将殿中布置的瓶鼎炉都往地上砸,鼎炉还好些,扔地上了一会儿收拾起来,依旧好摆放装设,可那些摔碎的瓷器,却是再也捡不起了,碎得一地。 景和到得承明殿时,看得的便是一地狼藉。去请他的小太监是跟着陈淑妃去合欢殿的,因身份低微,进不得大殿,只能在殿外等着,只瞧见陈淑妃从容地进去,含悲忍恨地出来,知道自家娘娘是在合欢殿里是吃了亏的。请景和时都告诉了他知道,不想在景和心上,不独不怜惜自家母亲为着他吃苦,反是埋怨起陈淑妃胡闹起来。 以玉娘的为人,这些年哪里真吃过亏,便是偶尔上个当也不是白上的,转头就能在乾元帝跟前换个更大的好处。这样的心机手段,如今又是春风得意,自家正该避其锋芒,徐徐图之才是上策,如何还要去惹她!便是一时胜了又能如何?能叫她改弦易辙帮着自家吗?能叫乾元帝不喜她吗?都不能!只能叫她更记恨自家,徒增仇怨罢了。更别说还是吃了亏,可说不智已极。 陈淑妃看着景和过来,正要与景和诉说委屈,不想才要开口,却看着自家儿子眼中神色冷淡,口角边竟是带了些讥讽,一晃眼竟有些乾元帝的品格,陈淑妃到口的话,竟是说不出来。 景和与陈淑妃隔着一片狼藉站着,淡淡地道:“把鼎炉拣起来,擦一擦依旧摆着。这些摔碎的盘儿瓶儿碟儿点一点数目,列个单子来送往合欢殿去,请宸妃换一批新的来与你们娘娘砸。”他起先吩咐时,宫人太监们正照着他的话收拾,待听到最后都明白过来,这是吴王殿下讥讽陈淑妃。 陈淑妃为人外宽内忌,面甜心苦,承明殿服侍的哪个不知道,看着她发怒已有些惊恐,再听吴王殿下说得这几句,一个个跪倒在地将身子缩成一团,只求陈淑妃不要瞧见他们。 陈淑妃叫景和气得手足都有些冷,把手点着景和道:“好个孝顺儿子!见人折辱我,你不独不安慰一二,反出口讥讽,有你这样的儿子,我活着还有甚趣味。”说着竟是拔下发髻上的凤钗,比划着要朝咽喉刺去。唬得宫人们纷纷上前拦阻。 景和嫣红的口角微微一动,撩衣远远地给陈淑妃跪下:“母妃若是要儿子死,儿子还敢不从命。只请母妃保重玉体,儿子便是死了也是欢喜的。” 陈淑妃是在合欢殿吃了一个说不出的亏,正是愤愤,又叫景和那副冷淡的模样激着,想起无情的乾元帝来,两下里一夹攻,这才胡闹起来,哪里是真心要死,不过是以此威胁景和,叫景和服个软罢了。不想景和倒是与她来个针锋相对,哪里敢再动,手上的凤钗就叫宫人们夺了去,又将陈淑妃扶在一边坐了。 景和这才绕过地上残片走到陈淑妃面前,冷晒道:“母妃,得罪您的是儿子罢。所以您才要死给儿子瞧。有了逼死母妃的罪名,儿子莫说是问鼎大位,便是性命也未必保得住,到时我们母子们在地下相聚,您也就喜欢了。” 陈淑妃叫景和这番话一说,哪里还敢再闹,忙道:“我哪里是这样意思。我到底是你母妃,受你连累吃了委屈,你不独不问,反出口讥讽,我哪有不气的。”景和抿了抿口角这才道:“她们说甚了?”陈淑妃便便将合欢殿中她、高贵妃、玉娘三个说了甚话都与景和说了。 景和听着眼中倒是有了些笑意,与陈淑妃道:“母妃该喜欢才是。她素来沉稳冷静,喜怒不形于色,今日当着母妃的面儿,强自忍耐还露出痕迹来,想来是恼恨我们母子得狠了。”从前她眼中哪里瞧得见他,“儿子不怕她恼,只怕她不恨。她若是不恨不恼,处事必然从容,短处便难捉。她即肯记恨,若是再叫咱们多撩拨几回,会做出甚事来?前头有例子给母妃瞧呢。” 陈淑妃叫景和这番话说得迟疑起来,再细想了回,果然如景和所言:若是从前的玉娘,看着她与高贵妃对上,必定从中周旋转圜,两不得罪,哪里会象今日这般,明里暗里地与她为难,分明是恼得厉害,且景和所说的前头的例子可不是李庶人吗? 陈淑妃一想着好用玉娘从前对付李庶人的手段来对付她,顿时喜欢起来,抬头看向自家儿子,不想却看着景和两眼望着殿外,眼中带些郁色,也不知在想甚。 ☆、第242章 敏捷 陈淑妃与景和母子只以为玉娘是叫他们激怒,故此行动上不如往日从容,日后可借着玉娘的怒气行事,却不知玉娘这里看着人都退尽了,脸上竟是一笑,双瞳弯弯,似乎汪足了水一般,即娇且媚。便是合欢殿中都是服侍惯的,看着玉娘露出这个笑容来,也不由带得脸上带出笑来。 一旁的珊瑚看着玉娘喜欢,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过来道:“奴婢大胆啰嗦一句,即是贵妃与淑妃来过,娘娘不妨请圣上过来,问问二王婚仪筹备得如何了,也好堵人嘴。”高贵妃那里还罢了,陈淑妃与吴王哪里是肯吃亏的人,这会子叫玉娘强压着低了头,多早晚必要借着生事。只是玉娘到底还只是宸妃,以她如今的身份,见不得外臣不说,便是宗正,也不是她能请动的,要问晋王吴王婚仪事体,只有经过乾元帝。 玉娘双瞳潋滟地看向珊瑚,虽珊瑚不说她也要请乾元帝,可珊瑚能说在前头,可见为人处事大有长进,再不是拨一拨动一动的算盘子了:“叫金盛去瞧瞧圣上在哪儿。”珊瑚应声,自退出身去寻金盛说话。 玉娘自家起身,才要折回后殿,就听着脚步声响。能在合欢殿中这般放肆的除着景琰,再没第二个,一转身果然看着景琰直奔进来,站在玉娘面前大声道:“娘,你罚她!”玉娘轻叹了声,只得回来坐好,先将景琰上下看了看,见她头上双丫鬟纹丝未乱,身上衣裳也整齐,可见是没跌跤,便道:“跟着你的保姆呢?” 景琰乌溜溜的眼睛转了转,立时道:“娘,阿琰错了。” 玉娘嗯了声,却未出声,景琰只得退后几步,双膝跪了给玉娘磕了个头:“女儿给娘请安。”玉娘这才将景琰招到跟前,将她拢在怀中,摸了景琰的脸道:“哪个惹着你了?”景琰哼了声道:“三姐姐,娘,你告诉爹,打她!” 玉娘听着景琰这般任性,不由颦了颦眉,只是到底知道景琰不过两岁,能说这些话也不易了,哪里问得出是非曲直来,便宣候在殿前的景琰的保姆过来。 今日随着景琰出去的保姆姓个韦,三十三四岁年纪,曾在宫中服役,二十六岁时恰逢改元,乾元帝大赦天下,当时的皇后李氏跟随皇帝,也将宫中年满二十五岁、未曾承宠的宫人都放出去,允其自行婚配,韦氏也在其列。 只是二十六岁已算年纪老大,好在她在宫中还积攒了些银钱傍身充做嫁妆,二十九岁上嫁了丧偶的钱举人为妻。 钱举人前妻余下一子两女,儿子钱举人自家教导着,倒还好,两个女儿却是不肯服管教,韦氏本身又是个软和性子,竟是弹压不住,两个女孩子闹出不大不小的笑话来。不想钱举人偏心儿女,反说韦氏不尽心。韦氏与他本就是半路夫妻,见钱举人昏聩不明,自家又年岁老大,生育无望,心灰意冷之时,听着当时还是昭婕妤的宸妃诞育公主,要聘乳母保姆。韦氏是从宫里出来的,知道伺候好了公主皇子,日后总有好处,是以托了从前的门路,将她的名字履历报了上来。韦氏本身就是宫里出去的,规矩进退上自然无可挑剔,又识文断字,倒是真做得了宝康公主的保姆。 又说韦氏听着宣召,忙打醒了精神进来,先给玉娘叩首请安,偷眼看去,却见宝康公主靠在宸妃身上。宸妃一手摸着景琰的头,漫不经心地看过来一眼,忙将头低了下去,便听着上头的宸妃娘娘道:“公主在外头遇着什么了?” 韦氏略略迟疑了回,道:“回娘娘的话,公主在沧池边上遇着了三公主。”便将景琰与三公主之间的纷争说了。 皇三女柔嘉,王庶人所出,如今养在窦充容膝下。这事儿说来也有些可笑,柔嘉虽有公主之名,又将在九嫔之一的充容身边,可体面气派哪里比得上乾元帝当做嫡公主养的宝康公主景琰,见着景琰浩浩荡荡的排场,多少有些眼热,便拿着身份与景琰说话,要景琰唤她一声姐姐。 可景琰的脾气是乾元帝纵出来的,都是乾元帝几回在景琰面前笑道:“乖儿,你虽小,可论起身份来,你哥哥姐姐们哪个也及不上你,见着面,倒是她们要与你行礼哩。”原是大殷朝规矩公主及笄之后方得封号,之前皆以排行呼之;便是皇子也是如此。如景琰这般落地就有实封的,在大殷朝立朝以来也算是头一份了。景琰是个聪明孩子,听了几回就入了耳入了心,这时听着三公主要她唤姐姐,自觉吃亏,哪里肯答应,偏她年纪太小,虽心中明白,口中却说不来,断断继继地表述不清,倒还叫柔嘉笑了句笨。 自打景琰落地,因她母妃宸妃隆宠无双,乾元帝因母及女,自然疼宠景琰。宫中服役的宫人太监哪个不是势利眼,看着圣上与宸妃的面上也要捧着景琰说话,是以景琰年纪虽极小,却是听惯了奉承夸奖的,头一回叫人说笨,哪能不气,当时抛下了柔嘉回来寻玉娘替她出气。 景琰听着韦氏道出了三公主,连连点头,又扯了玉娘袖子道:“三姐姐,欺负阿琰,坏!”玉娘听见这些,倒是皱了眉。 以玉娘来看景琰究竟小,外头吵不过人回来寻她这个当娘的与她出气撑腰也是常理,倒是不好说她如何无理。只是柔嘉大了景琰这许多,便是心怀嫉妒也不应该贸然生事。若是柔嘉依旧是王庶人教导,倒也有些可能,可她如今归窦充容教导也有三四年了。窦充容此人虽是个不怕事的,可也从不惹事,柔嘉在她手上这些年,如何还能是这样的性子?是窦充容不肯好好教养,还是,还是另有缘由? 玉娘想在这里,挺直了背与韦氏道:“当时在三公主身边的都有哪些人?又说了什么话?”韦氏想了想,道是:“一个保姆,四个宫人,两个小太监。”玉娘听了这几句,又问:“三公主与阿琰争执时,她们在作甚?”韦氏回道:“其余人都未出声,唯有那保姆倒是劝了句,道是:‘公主,您且想想您母妃。’”玉娘听着这话,便冷笑道:“好算计!” 柔嘉虽年长些,到底也有了七八岁,哪有七八岁的孩子故意去为难个两岁孩童的,不是天性恶毒便是有人教唆。而柔嘉连着任性的名头也不响亮,哪里说得上天性恶毒?十有八玖是叫人挑唆了。这“您母妃”三字,若是指着养母窦充容,便不好说是“您母妃”,能加上“您”这个定语的吗,唯有——柔嘉的生母,王庶人。 且玉娘记得,乾元帝将王庶人废为庶人后,把柔嘉交予窦宠妃抚育。窦充容怜惜柔嘉年幼失母,并未将王庶人安排与柔嘉的保姆与乳母都换去,还留下了几个。莫不是这些人中有替故主不平,偏又拿她无可奈何,便挑唆着柔嘉与景琰为难?可以王婕妤的为人,未必能使人忠心如此,那么此事会不会还有后手? 玉娘心上忽然一跳,立时站了起来,喝道:“金盛呢?”珊瑚听着玉娘叫金盛,连忙过来道:“娘娘,您忘了,您叫金内侍去请圣上了。”玉娘在殿中踱了几步,景琰在她身边亦步亦趋地跟着,不想玉娘一个转身,景琰年纪小来不及反应,便与玉娘撞在一处,跌在地上。看着宝康公主跌了,保姆宫人们忙过来搀扶。韦氏还没起身,也一样膝行到景琰身边,把将哭未哭的景琰抱在怀中,偷看着玉娘眼带怒色,忙哄着景琰退到一边。 玉娘这才想起自己叫金盛去探听乾元帝在何处的,便与珊瑚道:“你去与窦充容将,我想见一见柔嘉。”珊瑚只以为玉娘要为景琰出气,待要劝说几句,可看着玉娘神色不虞,到了唇边的话又吞了回去,领命而去。 看着珊瑚出去了,玉娘方有心思看景琰,却见景琰扑在韦氏肩头,小脸涨得通红,乌溜溜双眼中满含着眼泪地看过来。可看着玉娘看过去,景琰又扭过头去,将个后脑勺露给了玉娘瞧。 要说景琰才落地时,因她是乾元帝血脉生得肖似乾元帝,玉娘心有芥蒂,不是很愿意亲近。可这两年下来,到底是母女连心,景琰又是个聪明活泼的,玉娘哪能不疼爱,看着景琰赌气,脸上笑了笑,口中却叹息道:“原来阿琰不喜欢娘了。” 景琰虽聪明,可也不过是不足两岁的孩子,哪里经得起玉娘这一激,立时从韦氏怀中回过头来,可看着的是玉娘含笑的模样,又气咻咻地背过身去,才一背过身,又偷偷地转头瞧了玉娘眼,见玉娘回宝座坐了,咬着小手指想了想,到底还是从韦氏身上挣扎下来,摇摇摆摆地走到玉娘脚前,仰着小脸,张开了手道:“娘,抱阿琰。” 玉娘这才将景琰抱在膝上,将她的鼻子点了点:“坏孩子。”景琰笑嘻嘻地抓着玉娘的手道:“好孩子,爹爹说的。”这正是说乾元帝说景琰是好孩子,玉娘叫景琰逗得一笑。辛夷等看着玉娘喜欢,纷纷凑趣夸奖起景琰聪明来。 便是此时,殿外传报窦充容携三公主觐见,玉娘听着人到了,便将景琰交在韦氏手上,方道:“宣。” ☆、第243章 毒辣 却说窦充容听着宸妃相召,不敢迟延,整肃了衣裳又叫过柔嘉来,携了她的手往合欢殿来,一路上又吩咐柔嘉见着宸妃恭顺些,得着宸妃青眼,也好叫乾元帝多喜欢她些。有着乾元帝青眼,日后的前程也好些。 不想柔嘉听惯了保姆在她耳边感叹她生母可怜,只抿着唇不出声。 窦充容待要再劝说几句,无如已到了合欢殿前。窦充容头一回来合欢殿时,宸妃还不过是个美人,受乾元帝偏爱这才独居一殿,不想不过两三年,如今从前的谢美人如今已将众人尽数压倒,皇后更是送了一条性命。这样厉害的手段,当日她竟还怕她在贵妃与淑妃等手上吃亏,特来提点她,如今想来只觉可笑,心中喟然叹息了声,拉着柔嘉的手踏上了合欢殿前长长的汉白玉台阶。 进得合欢殿正殿,窦充容先与玉娘见礼,正要推柔嘉给玉娘叩首,只一抬头,却见玉娘双眼盯在柔嘉身上。玉娘打量着柔嘉容貌倒是像着王庶人多些,倒是眉目秀丽,待得长成,也是个美人。只可惜乾元帝素来是个爱迁怒的,他瞧王庶人不入眼,柔嘉即像了她,只怕乾元帝不会多喜欢她。 窦充容哪里知道这些,见玉娘眼光落在柔嘉身上,柔嘉又迟迟不肯行礼,心上不由得一凌,将身子微微一侧,挡在了柔嘉面前,脸上带些笑容道:“三公主素来胆小些,娘娘勿怪。” 玉娘看罢柔嘉,这才将眼光转在了窦充容身上,脸上带些笑,道是:“赐坐。”窦充容谢过,自家在玉娘下方的锦凳上捱着半拉屁股坐了,又将柔嘉拢在身边,赔笑道:“娘娘唤妾,可是有什么吩咐指教?” 玉娘眼光又在柔嘉身上一转:“三公主身边的保姆是你与她挑的,还是从前的王庶人与她选的?”窦充容不料玉娘问的竟是这个,楞了楞,左思右想,摸不清玉娘意思,只得小心回道:“公主依例是有四个保姆的,其中两个是王庶人亲自安排,余下两个是妾亲自挑选。” 玉娘点了点头,又问:“今日随着柔嘉到沧池的是哪个?”窦充容虽无宠,可在宫中这些年也看多了,心上忽然警惕起来,将柔嘉瞧了瞧。柔嘉到底年纪小,叫窦充容这一瞧,脸上顿时现出了犹疑羞愧来。原是随着柔嘉出去的保姆哄柔嘉,道是:“充容虽疼您,到底不是亲娘,若是知道了您与宝康公主有了争执,指不定要与您去给宝康公主赔个不是呢,倒是别叫充容知道的好。” 柔嘉到底年小,竟是信以为真,将窦充容瞒得一丝不漏。 柔嘉这时听着上头欺压得她母妃进了永巷的宸妃问出那句,窦充容又将自己看着,一时慌乱起来,转脸与玉娘嚷道:“我叫她唤我姐姐错了吗?”窦充容瞧着柔嘉这个模样,早站了起来,探手要去捂柔嘉的嘴,却叫柔嘉躲开了。柔嘉见窦充容不独不帮她更不许她说话,愈发觉着保姆的话有理,更加地委屈,甩开了窦充容的手,又嚷道:“景琰难道不比我小吗?见着我不肯叫我也就罢了,还回来告状,欺负我是个没娘的孩子罢了。”说到后头,已是泪若如雨。 窦充容听到这时知道不好,待要强压着柔嘉与玉娘请罪,却看着玉娘冲她摆了摆手,只得住手,心上已是又愧又急,只怕玉娘不肯受这个理是恼得很了,回头只消在圣上跟前漏个一字半句,柔嘉还能有什么前程!急得无可奈何,正欲自家替柔嘉跪下时,就听着玉娘道:“你也知道景琰比你小,那你告诉我,你与景琰在沧池边遇着时,她说了什么话?” 柔嘉正哭委屈,蓦然听着玉娘这句,抽噎了下,眨着泪眼瞧着玉娘,玉娘本意也不是叫她答的,见柔嘉看过来慢悠悠地道:“景琰还不能说整句呢,可是不是?”柔嘉又噎了噎,倒是哭不出来了,叫泪水湿透的双眼转了转,竟是憋出一句:“她带着保姆呢。” 玉娘微微笑道:“是啊,可你也带着呢。我叫阿琰的保姆来与你的保姆对个质,若是阿琰错了,我叫她唤你姐姐;若是你错了,日后要像个姐姐的模样,好不好?”却是莫说玉娘现在还不是皇后,便做了皇后也没有为着两个小孩子几句口角,便大张旗鼓地提问皇女身边保姆的故事。是以玉娘借着问柔嘉,这话却是问给窦充容听的。 可柔嘉哪里知道,听着玉娘这话,不禁转头去看窦充容,却见窦充容的脸上已现出了两分肃容,看着自家看过去,将头微微转开,是个伤心的模样,这才有些后悔起来,抿了嘴不敢出声。 窦充容带柔嘉也有三年有余,可谓尽心尽力,不想在柔嘉心上,她依旧是个受人欺负的没娘的孩子,听着她那些话,窦充容心上多少有些悲凉。可看着柔嘉将头低了下去,又觉着这孩子可怜起来,到底才七八岁,不大懂事也是有的,她老大年纪,又何必与个孩子计较。且柔嘉能做这样的事,身边少不了有人挑唆,宸妃不是个量窄的,便是量窄也不会在当前与个孩子计较,她要叫柔嘉的保姆必有缘由。 窦充容忍耐地拉了柔嘉的手道:“宸妃娘娘说得有理呢,且你便是不说是哪个,是我殿里的人,你以为我就问不出吗?”柔嘉听着这句,这才道:“是元妈妈。” 保姆元氏,正是昔日王庶人亲自为柔嘉挑选的四个保姆之一。因她会讨柔嘉喜欢,在窦充容发落保姆时留了下来。窦充容听着保姆姓氏,立时抬头去瞧玉娘,果然看玉娘看了过来,双眼之中带些疑问。窦充容明白玉娘的意思,回道:“是当年王庶人所选四个保姆中的一个。” 玉娘听了这句,脸上才现出笑容来,竟是朝着柔嘉招手,柔嘉只是站立不动,还是窦充容在她背后推了她一把,柔嘉这才移步向前,走到离着玉娘七八步就站下了。玉娘也不管柔嘉脸上满是抗拒之色,只道:“一会子你父皇要过来,看着你在我这里,必然要问。你是想我与你父皇说,你同你妹妹争吵了,我叫你来问个明白还是我与你父皇说,你与我来请安的?” 玉娘这几句话仿佛是在问柔嘉喜欢哪个颜色,平淡已极,柔嘉却是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 莫说是宫中的孩子,便是寻常人家的孩子,长到了七八岁上,自家父亲喜爱不喜爱自家还是清楚的。柔嘉早知父皇不喜她,倒是十分喜欢景琰那个小笨蛋,若是叫宸妃与父皇说她欺负景琰,父皇定要训她。柔嘉到了这时才有些后悔,不该与景琰争这个长短,都是元妈妈不好,竟不知拦她!若是选后头那个就好了,可她做什么要帮她哩。 玉娘连乾元帝的心思都能摸明白,何况是柔嘉这样大的孩子,一眼扫过便能知道她想些什么,看着柔嘉神色纠结,却是一言不发,知道她心上已然软了,当时就笑道:“带她到后殿去玩罢,我与窦充容说说话。” 柔嘉回头瞧了眼窦充容,却见窦充容与她点头,这才一步一回头地随着宫人进了后殿。 窦充容看着柔嘉下去了,便与玉娘赔罪道:“妾不知柔嘉竟是这样的小性,是妾的过失,妾教导不当,请娘娘瞧着妾素日安分,绕过柔嘉这回。”说着行到玉娘面前,深深一福。玉娘只不开口,将手一抬,合欢殿中服侍的宫人太监流水一般地退却,只余了玉娘与窦充容两个。 玉娘这才道:“我倒是肯放过柔嘉,只怕人不肯放过她去。”窦充容听见这句,站直了身,眉头深锁地瞧着玉娘,迟疑道:“柔嘉一女孩子,能碍着谁呢?妾不明白,请娘娘明示。”玉娘一指锦凳:“你先坐。” 窦充容心上虽惊异不定,到底还是移步过去在锦凳上坐了,双手牢牢按在膝前,双眼盯在玉娘脸上。 玉娘这才道:“说来柔嘉也是叫我连累了。她生母被废,我多少有些干系,她又年少,分不清是非曲直,叫有心人挑唆几句,恨上我也很是应该。”窦充容忙立起身道:“是妾的过失,妾该与柔嘉解说分明,王庶人被废并不干娘娘的事。” 玉娘浅笑道:“这与你有甚相干?是你与她相处得久,还是那元氏与她相处得久?” 窦充容双手交握,脸上现出了懊悔的神色来,迟疑地道:“柔嘉初到妾那里时,日夜啼哭,是以妾以为将王庶人安排与她的保姆留两个与她也好。不想这元氏竟是包藏祸心,颠倒是非。 玉娘把窦充容看了眼,微笑道:“你素来心善,我初到合欢殿时,你还提点我。”窦充容不提防玉娘好端端地竟是说起从前的事来,脸上一红:“妾那时不知娘娘聪慧过人,是妾鲁莽。”玉娘笑道:“你能这样待我,待着柔嘉关爱,也是自然。” 窦充容这才明白玉娘是个开解她的意思,不禁抬头瞧了玉娘一眼,不想玉娘樱唇微启,说出的话却是叫窦充容不寒而栗。 (下接作者有话说) 作者有话要说:  原是玉娘道:“想来柔嘉身边常有人说我的不是,她年纪小,不能明辨是非,恼上了我也是有的。阿琰又是我的孩子,柔嘉遇着她,叫人挑唆几句,拿着阿琰为难下也不出奇。”窦充容脸上又红了些,待要为柔嘉分辨几句,却又无从开口。 不想玉娘继道:“阿琰叫圣上纵成的脾气,从来不能吃亏,叫柔嘉堵了哪有不急的,自然要来寻我做主,她虽不会告状,可她身旁的保姆却能。”窦充容赔笑道:“宝康公主年纪小呢,吃了委屈要寻娘娘做主这也是常理。” 玉娘浅笑道:“是呢,常理。柔嘉与阿琰争执了回,阿琰奔回来寻我。转头柔嘉若是出了什么岔子,你说人会怎么想?”窦充容听到这里这才明白,她与宸妃都叫人算计了去,脸上顿时一片雪色,双手都有些发抖,迟疑地道:“柔嘉会出甚事?”玉娘侧了螓首将窦充容一看,口角弯了弯:“性命。” 若是她所料不差,这条计是这样的。那人收买了王庶人安排与柔嘉的保姆,常常在柔嘉跟前离间柔嘉与窦充容的母女情分,使柔嘉怀念王庶人。又告诉柔嘉,她与王庶人的被废有干系,由不得柔嘉不恨她。即恨了她,见着阿琰或者阿宁,再听着几句挑唆,不免上来为难一二,阿琰与阿宁都小,他们受了委屈,保姆们岂有不来告诉她的? 到时柔嘉若是意外没了,再在宫内外将柔嘉为难过她宸妃的孩子的事一放,世人会怎么想?大臣们会怎么想?宗室们会怎么想?便是没有证据将她入罪,她这一世也别想坐上后位! ☆、第243章 毒辣 却说窦充容听着宸妃相召,不敢迟延,整肃了衣裳又叫过柔嘉来,携了她的手往合欢殿来,一路上又吩咐柔嘉见着宸妃恭顺些,得着宸妃青眼,也好叫乾元帝多喜欢她些。有着乾元帝青眼,日后的前程也好些。 不想柔嘉听惯了保姆在她耳边感叹她生母可怜,只抿着唇不出声。窦充容待要再劝说几句,无如已到了合欢殿前。窦充容头一回来合欢殿时,宸妃还不过是个美人,受乾元帝偏爱这才独居一殿,不想不过两三年,如今从前的谢美人如今已将众人尽数压倒,皇后更是送了一条性命。这样厉害的手段,当日她竟还怕她在贵妃与淑妃等手上吃亏,特来提点她,如今想来只觉可笑,心中喟然叹息了声,拉着柔嘉的手踏上了合欢殿前长长的汉白玉台阶。 进得合欢殿正殿,窦充容先与玉娘见礼,正要推柔嘉给玉娘叩首,只一抬头,却见玉娘双眼盯在柔嘉身上。玉娘打量着柔嘉容貌倒是像着王庶人多些,倒是眉目秀丽,待得长成,也是个美人。只可惜乾元帝素来是个爱迁怒的,他瞧王庶人不入眼,柔嘉即像了她,只怕乾元帝不会多喜欢她。 窦充容哪里知道这些,见玉娘眼光落在柔嘉身上,柔嘉又迟迟不肯行礼,心上不由得一凌,将身子微微一侧,挡在了柔嘉面前,脸上带些笑容道:“三公主素来胆小些,娘娘勿怪。” 玉娘看罢柔嘉,这才将眼光转在了窦充容身上,脸上带些笑,道是:“赐坐。”窦充容谢过,自家在玉娘下方的锦凳上捱着半拉屁股坐了,又将柔嘉拢在身边,赔笑道:“娘娘唤妾,可是有什么吩咐指教?” 玉娘眼光又在柔嘉身上一转:“三公主身边的保姆是你与她挑的,还是从前的王庶人与她选的?”窦充容不料玉娘问的竟是这个,楞了楞,左思右想,摸不清玉娘意思,只得小心回道:“公主依例是有四个保姆的,其中两个是王庶人亲自安排,余下两个是妾亲自挑选。” 玉娘点了点头,又问:“今日随着柔嘉到沧池的是哪个?”窦充容虽无宠,可在宫中这些年也看多了,心上忽然警惕起来,将柔嘉瞧了瞧。柔嘉到底年纪小,叫窦充容这一瞧,脸上顿时现出了犹疑羞愧来。原是随着柔嘉出去的保姆哄柔嘉,道是:“充容虽疼您,到底不是亲娘,若是知道了您与宝康公主有了争执,指不定要与您去给宝康公主赔个不是呢,倒是别叫充容知道的好。”柔嘉到底年小,竟是信以为真,将窦充容瞒得一丝不漏。 柔嘉这时听着上头欺压得她母妃进了永巷的宸妃问出那句,窦充容又将自己看着,一时慌乱起来,转脸与玉娘嚷道:“我叫她唤我姐姐错了吗?”窦充容瞧着柔嘉这个模样,早站了起来,探手要去捂柔嘉的嘴,却叫柔嘉躲开了。柔嘉见窦充容不独不帮她更不许她说话,愈发觉着保姆的话有理,更加地委屈,甩开了窦充容的手,又嚷道:“景琰难道不比我小吗?见着我不肯叫我也就罢了,还回来告状,欺负我是个没娘的孩子罢了。”说到后头,已是泪若如雨。 窦充容听到这时知道不好,待要强压着柔嘉与玉娘请罪,却看着玉娘冲她摆了摆手,只得住手,心上已是又愧又急,只怕玉娘不肯受这个理是恼得很了,回头只消在圣上跟前漏个一字半句,柔嘉还能有什么前程!急得无可奈何,正欲自家替柔嘉跪下时,就听着玉娘道:“你也知道景琰比你小,那你告诉我,你与景琰在沧池边遇着时,她说了什么话?” 柔嘉正哭委屈,蓦然听着玉娘这句,抽噎了下,眨着泪眼瞧着玉娘,玉娘本意也不是叫她答的,见柔嘉看过来慢悠悠地道:“景琰还不能说整句呢,可是不是?”柔嘉又噎了噎,倒是哭不出来了,叫泪水湿透的双眼转了转,竟是憋出一句:“她带着保姆呢。” 玉娘微微笑道:“是啊,可你也带着呢。我叫阿琰的保姆来与你的保姆对个质,若是阿琰错了,我叫她唤你姐姐;若是你错了,日后要像个姐姐的模样,好不好?”却是莫说玉娘现在还不是皇后,便做了皇后也没有为着两个小孩子几句口角,便大张旗鼓地提问皇女身边保姆的故事。是以玉娘借着问柔嘉,这话却是问给窦充容听的。 可柔嘉哪里知道,听着玉娘这话,不禁转头去看窦充容,却见窦充容的脸上已现出了两分肃容,看着自家看过去,将头微微转开,是个伤心的模样,这才有些后悔起来,抿了嘴不敢出声。 窦充容带柔嘉也有三年有余,可谓尽心尽力,不想在柔嘉心上,她依旧是个受人欺负的没娘的孩子,听着她那些话,窦充容心上多少有些悲凉。可看着柔嘉将头低了下去,又觉着这孩子可怜起来,到底才七八岁,不大懂事也是有的,她老大年纪,又何必与个孩子计较。且柔嘉能做这样的事,身边少不了有人挑唆,宸妃不是个量窄的,便是量窄也不会在当前与个孩子计较,她要叫柔嘉的保姆必有缘由。 窦充容忍耐地拉了柔嘉的手道:“宸妃娘娘说得有理呢,且你便是不说是哪个,是我殿里的人,你以为我就问不出吗?”柔嘉听着这句,这才道:“是元妈妈。” 保姆元氏,正是昔日王庶人亲自为柔嘉挑选的四个保姆之一。因她会讨柔嘉喜欢,在窦充容发落保姆时留了下来。窦充容听着保姆姓氏,立时抬头去瞧玉娘,果然看玉娘看了过来,双眼之中带些疑问。窦充容明白玉娘的意思,回道:“是当年王庶人所选四个保姆中的一个。” 玉娘听了这句,脸上才现出笑容来,竟是朝着柔嘉招手,柔嘉只是站立不动,还是窦充容在她背后推了她一把,柔嘉这才移步向前,走到离着玉娘七八步就站下了。玉娘也不管柔嘉脸上满是抗拒之色,只道:“一会子你父皇要过来,看着你在我这里,必然要问。你是想我与你父皇说,你同你妹妹争吵了,我叫你来问个明白还是我与你父皇说,你与我来请安的?” 玉娘这几句话仿佛是在问柔嘉喜欢哪个颜色,平淡已极,柔嘉却是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 莫说是宫中的孩子,便是寻常人家的孩子,长到了七八岁上,自家父亲喜爱不喜爱自家还是清楚的。柔嘉早知父皇不喜她,倒是十分喜欢景琰那个小笨蛋,若是叫宸妃与父皇说她欺负景琰,父皇定要训她。柔嘉到了这时才有些后悔,不该与景琰争这个长短,都是元妈妈不好,竟不知拦她!若是选后头那个就好了,可她做什么要帮她哩。 玉娘连乾元帝的心思都能摸明白,何况是柔嘉这样大的孩子,一眼扫过便能知道她想些什么,看着柔嘉神色纠结,却是一言不发,知道她心上已然软了,当时就笑道:“带她到后殿去玩罢,我与窦充容说说话。”柔嘉回头瞧了眼窦充容,却见窦充容与她点头,这才一步一回头地随着宫人进了后殿。 窦充容看着柔嘉下去了,便与玉娘赔罪道:“妾不知柔嘉竟是这样的小性,是妾的过失,妾教导不当,请娘娘瞧着妾素日安分,绕过柔嘉这回。”说着行到玉娘面前,深深一福。玉娘只不开口,将手一抬,合欢殿中服侍的宫人太监流水一般地退却,只余了玉娘与窦充容两个。 玉娘这才道:“我倒是肯放过柔嘉,只怕人不肯放过她去。”窦充容听见这句,站直了身,眉头深锁地瞧着玉娘,迟疑道:“柔嘉一女孩子,能碍着谁呢?妾不明白,请娘娘明示。”玉娘一指锦凳:“你先坐。” 窦充容心上虽惊异不定,到底还是移步过去在锦凳上坐了,双手牢牢按在膝前,双眼盯在玉娘脸上。 玉娘这才道:“说来柔嘉也是叫我连累了。她生母被废,我多少有些干系,她又年少,分不清是非曲直,叫有心人挑唆几句,恨上我也很是应该。”窦充容忙立起身道:“是妾的过失,妾该与柔嘉解说分明,王庶人被废并不干娘娘的事。” 玉娘浅笑道:“这与你有甚相干?是你与她相处得久,还是那元氏与她相处得久?” 窦充容双手交握,脸上现出了懊悔的神色来,迟疑地道:“柔嘉初到妾那里时,日夜啼哭,是以妾以为将王庶人安排与她的保姆留两个与她也好。不想这元氏竟是包藏祸心,颠倒是非。 玉娘把窦充容看了眼,微笑道:“你素来心善,我初到合欢殿时,你还提点我。”窦充容不提防玉娘好端端地竟是说起从前的事来,脸上一红:“妾那时不知娘娘聪慧过人,是妾鲁莽。”玉娘笑道:“你能这样待我,待着柔嘉关爱,也是自然。” 窦充容这才明白玉娘是个开解她的意思,不禁抬头瞧了玉娘一眼,不想玉娘樱唇微启,说出的话却是叫窦充容不寒而栗。 ☆、第244章 答允 虽说玉娘在片刻间就将真情猜着了七八分,可这番计较却是不能与窦充容实说。 说来窦充容也是个可怜人,她虽有九嫔的份位,却是从她祖母是敬贤皇后乳母的情分上来的,莫说乾元帝的宠爱了,自打进宫起连亲近也没有一回。即无男女之事,哪里来的孩子?是以柔嘉与她倒是与亲生孩子仿佛了。 若是叫窦充容知道柔嘉不过人是用来陷害她的棋子,指不定一个迁怒,便不肯与她合作,玉娘想了想,道:“你若不信,只管带了柔嘉回去。” 又说窦充容听着玉娘的话自然不敢相信,说来也难怪她,柔嘉是个皇女,更不得乾元帝青眼,这样一个人自然不能碍了哪个的眼,更不会有人耐烦来害这样一样无关紧要的孩子。难不成是这位宸妃娘娘故作危言,好使她为她所用?这位宸妃娘娘的心机手段从来神出鬼没,这可是说不准的事儿。可到底事关柔嘉性命,窦充容又不敢不信,想了片刻,方小心翼翼地道:“娘娘,柔嘉不过是个皇女。” 玉娘听着窦充容这话,把黛眉一皱,拍了拍手,从殿后走来秀云:“娘娘。”玉娘瞧了眼窦充容:“三公主做什么呢?”秀云听说,脸上就现出一丝笑容来,回道:“回娘娘,三公主正看小宫女们踢毽球呢。还嚷着要学。”玉娘点了点头:“带她过来罢,窦充容要回去了。”说着又转向了窦充容,“充容只管放心,若是圣上问起来,我只说你是带着柔嘉来给我请安的便是。” 窦充容能靠着祖母的一点子恩情在宫中站住脚,固然有乾元帝为着标榜他纯孝,连母后的乳母也肯照拂的缘由,可窦充容会得审时度势也是真的。故此听着玉娘这些话竟是个撒手不管的模样,倒是拿定了主意:左右宸妃有宠有子,真恨柔嘉欺负了宝康公主,只消把事儿往乾元帝面前一递,柔嘉现就有吃不了的亏,何必多费这些心思。 窦充容拿定了主意便在玉娘面前俯身下拜:“妾愿从娘娘吩咐。”玉娘见窦充容服从了,脸上微微一笑,将窦充容招至面前,附耳说了一番,窦充容听着话,脸上神色变更,由红而白,半刻之后又恢复了常态,恭声答应,退开几步。 玉娘看窦充容答应了,便冲着秀云一点头,秀云转身离去,不久就将柔嘉带了出来,交在了窦充容手上,只柔嘉脸上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不住回身地瞧着一个手握毽球的小宫女。 原是踢毽球与柔嘉看的这个小宫女十分灵巧,不独能用脚膝来接毽球,连着肩和头顶也用得上,接、盘、磕、拐、踢、绷,样样来得,直将一只毽球踢得上下翻飞,真可说是“踢碎香风抛玉燕。”看得柔嘉目不转睛,叫秀云带出来时还是恋恋不舍地模样。 窦充容看着柔嘉这番模样,故意训斥道:“都是我平日太纵着你了,叫你在娘娘面前这般无礼!”玉娘素来是个大方的,与窦充容笑道:“小孩子家家的,顽皮些也是有的,你是没瞧见阿琰顽皮的时候呢,都气得我不想理她。”又与秀云道,“方才哪个踢毽子与三公主瞧的?把她给三公主带上,等三公主烦了,再回来。”柔嘉听着这句,脸上便现出喜色来,瞧在窦充容眼中,不由暗叹一声,还得笑着赔情道:“娘娘,可不能纵着她了。” 玉娘只摆一摆手:“我是赏给柔嘉解闷的,于你有甚相干?”窦充容只得谢过,又推柔嘉过来谢恩。柔嘉到底是孩童心性,看着玉娘大方也不好板着脸,强挤出些笑模样来给玉娘磕头。才要随着窦充容退出,忽然想起玉娘原先的话来,竟是转过身来奔到玉娘跟前,涨红了脸与玉娘道:“宸母妃,您不要与父皇说好不好?顶多,顶多我不要那个会踢毽球的了。” 玉娘闻言笑道:“那个人我给了你就是你的,你父皇那里我也不说,只是日后见着阿琰,你让着她些就是。”柔嘉见玉娘答应了,这才喜欢起来,这回倒是不用窦充容说,又与玉娘磕了个头这才随着窦充容退了出去。 看着窦充容母女俩出去,玉娘侧首与一旁的秀云道:“可安排好了?”秀云笑吟吟地蹲下身,附在玉娘耳畔将事情回了,又道:“娘娘,您放心呢,那人不过是看着小,可伶俐了,不然陈内侍也不会一听您的安排就将人挪了过来。”玉娘轻轻点了点头,垂眼将自家的手看了看,轻叹道:“做了娘,我也心软了。”秀云抿嘴一笑:“合欢殿上下哪个不知道娘娘慈悲呢?” “好好地怎么说起这个了?”乾元帝正是玉娘请了来的,来时正看着窦充容与柔嘉母女两个从合欢殿出去,进殿时又听着秀云这句奉承,自以为那母女俩是来求了玉娘什么恩典去的,信口一说。便看着玉娘一眼睇过来,脸色喜色一收,却是款款起身过来行礼问安。 乾元帝不待玉娘拜下去便双手将她扶住,笑道:“你这孩子叫金盛去请我,我过来了你却给我脸色瞧,好没良心。”玉娘看着乾元帝扶在自家胳膊上的双手,颦眉道:“是妾任性了。只是今日淑妃来请问吴王婚仪诸事,妾张口结舌无言可答。妾这才想起,圣上竟是一字未和妾说哩。妾十分窘迫,不得不将高贵妃也叫了来。” 乾元帝听着玉娘这话十分奇怪:“你将贵妃叫了来作甚?难不成她知道?”玉娘嗔怪地瞧了乾元帝眼:“圣上!您听不听妾说呢?”乾元帝笑道:“你说,你说。”玉娘这才道:“妾知道贵妃与淑妃两个不和睦。是以这回妾将贵妃也叫了来,好陪淑妃说说话。” 玉娘言毕嫣然一笑,很带了两分得意地瞧着乾元帝,却叫乾元帝一把抱在怀中,哈哈大笑:“你这孩子和谁学的,忒坏了。”却是徐清与吴芳蕤进宫觐见那日高贵妃与陈淑妃两个在合欢殿那场的唇枪舌剑,乾元帝也是知道的,这时听玉娘提着她知道两个不和睦,一点也不奇怪。反倒觉着玉娘用高贵妃来噎陈淑妃,实在是聪明顽皮得可爱。 只玉娘是顽皮可爱的,可陈淑妃来问玉娘却是不知进退了。在乾元帝看来陈淑妃是宫中老人,哪能不知道玉娘不是皇后呢,并不能过问礼部与宗正,再想陈淑妃这些年来在宫中的口碑,倒是与这番举动自相矛盾,对陈淑妃的不喜多了些。 又说玉娘觑着乾元帝神色,大约摸着了乾元帝心思,却是故意道:“圣上来时,可见着了窦充容与三公主?”乾元帝叫她一说,倒是想了起来,窦充容来乾元帝眼中不过是个摆设,柔嘉这个女儿与乾元帝来说,也不过逢年过节见上一见,情分上也不多,是以拉着玉娘的手走在宝座上坐了:“可是她们也来啰嗦了?” 玉娘弯了口角道:“是窦充容拉了柔嘉来与妾赔情的,说是柔嘉在沧池边遇着了阿琰,逗着阿琰换她姐姐。您知道阿琰的,眼里哪里有人呢,只是不肯,还哭了。倒把柔嘉吓着了,回去告诉了窦充容知道,窦充容也是个小心了,竟是带了孩子来与妾赔罪,倒把妾尴尬的。柔嘉还求了妾,怕您着恼,不叫妾告诉您知道呢。” 乾元帝不意是这件事,就笑道:“那你怎么还说了我听呢?”玉娘瞧了乾元帝眼,奇道:“妾几时瞒过圣上了?再说您也会替妾瞒着柔嘉的,您说是不是呢。”乾元帝叫玉娘这几句话逗得开心:“我要说不是呢?”玉娘便作势要起身,乾元帝忙将她按在怀里,笑道:“你这孩子又生气,好了,好了,我不告诉人知道就是。” 玉娘听见乾元帝答应,方笑道:“妾还不是怕失信与孩子,金口玉言的,您可不能哄我。”乾元帝笑着点头:“是了,莫说我是金口玉言的皇帝,便我是常人,我也不能哄个孩子。”玉娘听这话,啐了声:“哪个是孩子呢。”口角却是翘了起来。 乾元帝将玉娘拢在怀中:“等景淳与景和成了亲,我便下明旨册你为后。到时就多两个郡王与郡王妃与你恭贺,好孩子,你喜欢不喜欢?”玉娘听着这句,脸上飞起红晕做个又羞又喜的模样将脸藏进了乾元帝的怀中,乾元帝笑吟吟地将玉娘抱紧。 玉娘的脸一埋进乾元帝怀中,脸上的笑更深了些,一双泠泠妙目中,却是一丝笑意也没有。 又说,窦充容那里带着柔嘉回到殿中,屏退了左右,拉了柔嘉的手与柔嘉道:“好孩子,你告诉我,你作甚去惹宝康公主呢?”柔嘉再不想宸妃那里都放过了她,窦充容这里却啰嗦起来,心中自然不喜欢,想要将窦充容的手甩开,一时又哪里甩得开,只得气哼哼地道:“我母妃是个庶人,哪里比得上宸妃娘娘呢。” 窦充容见柔嘉不肯听话,脸上也冷了下来,冷声道:“我不是你亲娘,你瞧不上我也是有的。”这话起先是为着激柔嘉,可真说出了口,窦充容心上酸痛,竟是真的落下泪来。她这一哭,柔嘉到底是个孩子,哪能不慌,眼中也落下泪来,道是:“窦母妃,您别哭,我说就是了。” (下接作者有话说) 作者有话要说:  原是柔嘉遇着景琰时,起先虽瞧着景琰前呼后拥的排场不入眼,却也没想着去招惹景琰,不想一旁的元氏却是叹息了声:“一样都是公主,这位落地就有封号封邑,连皇子们也比不上,何等风光。我们公主却是连着亲娘也见不着。”柔嘉听惯了王庶人如何可怜的话,再叫这番话一激,哪里还忍耐得住。宸妃她奈何不得,还奈何不得个两岁的孩子吗?这才惹出事来。 窦充容听着柔嘉这番话,心直往下沉,知道宸妃说得不差,真是有人在算计柔嘉呢,当时又问:“你元妈妈素日与哪个走得近呢?”柔嘉想了想,道是:“有个叫做月桂的,说是元妈妈同乡呢。” 这个名头窦充容是头一回听着,知道不是自家殿中的,便又问:“月桂在哪个殿里服役的?”柔嘉想了会,摇头道:“元妈妈没说呢。”窦充容将帕子取来,替柔嘉擦去脸上泪痕,又摸了摸柔嘉的脸道:“好孩子,你去叫你元妈妈来,我有话问她。”柔嘉迟疑地看着窦充容,窦充容脸上强挤出一丝笑容来,与柔嘉道:“快去!” 柔嘉到底不敢违拗窦充容,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去,片刻之后窦充容便听着元氏在殿外道:“妾元氏请见充容娘娘。”窦充容挺直了背,先将左右一看,这才道:“宣。” ===================================== 感谢 路人甲扔的一颗地雷。 ☆、第245章 落水 元氏进得殿来,她心中有鬼,便先偷眼瞧了眼窦充容,看着她在宝座上端坐,脸上神情比之从前也没甚差别,便将来前惴惴的心思放下了些,走在窦充容脚前跪下拜了数拜,道是:“奴婢保姆元氏参见充容。” 窦充容将元氏从头至脚打量了回,看得元氏将头又低下了些,这才道:“我听着柔嘉说今儿你很护着她,做得好,王庶人要知道了你这样忠心也必欣慰。”说着顿了顿,仿佛自语道,“不过仗着她娘得宠些,一个连话也说不周全的奶娃娃就这般长幼不分,目中无人,是该受些教训了。” 元氏来前从柔嘉口中问出了窦充容唤她何事的,不想窦充容的话恰与柔嘉的话截然相反,不独没有怪罪的意思,反倒是对着那宸妃母女颇有怨言的模样,不由惊诧,原先前盘算好的一番为自家辩解的说辞因此都堵在了口中,一时楞了楞,俄而就想到,这位窦充容平日里连皇帝一面也见不着,因此怨怪独宠的宸妃,因母及女,瞧不上宝康公主也是有的。 元氏想在这里,倒是将心放下了些,笑道:“奴婢虽不识字,也知道忠心两字,不敢当充容夸奖。” 窦充容眉头动了动,依旧露出一副欢喜的模样道:“你这样懂事,我很是欢喜,原该赏你的,只是宸妃娘娘才叫了柔嘉过去教导了场,我若赏了你,倒显得与她作对。”元氏听见窦充容这话,心中十分喜欢,忙不迭地磕头:“奴婢服侍好三公主是应份的,并不敢讨娘娘的赏。”窦充容脸上笑得深了些,点头道:“你只消服侍好了三公主,日后自然有你的好处。” 元氏心上暗笑窦充容看似聪明,实则糊涂,脸上依旧是个恭敬模样,道是:“是,妾敢不遵充容吩咐。”窦充容只做看不明白,挥手令元氏退下。她虽照着玉娘的吩咐做了,可到底只风闻宸妃娘娘精明,不曾亲自领教过手段,心上到底忐忑。原想使人盯着元氏的,偏玉娘又吩咐说:“你的人元氏都认得,若是叫她知道你疑了她,就此蛰伏还罢了,倘或铤而走险起来,岂不是后悔莫及。你只管这般与她说了,余下的事,都与你无关。” 窦充容到底不敢拿着柔嘉冒险,只得耐着性子等了下来。 一连数日,莫说元氏那里是安安分分的,便是合欢殿那儿也仿佛没有动静一般,窦充容渐渐地心神不宁起来。 过得七八日,窦充容才会寝宫小憩,跟着柔嘉的小太监一路哭喊着闯了进来,见着窦充容便往她脚边儿扑,哭喊道:“充容,充容,出事儿了,三公主她,三公主她掉进沧池去了。” 窦充容听着这话直惊得魂飞魄散,险些站不住脚,左右两个宫人扶住着,才勉强立住,脸上已是一片雪色,浑身颤抖一面使人去告诉乾元帝知道,一面自家坐了肩舆往沧池边赶。 到得沧池畔,看着服侍柔嘉的保姆、宫人、小太监们跪了一地,都是瑟瑟发抖。沧池上有三四艘船来往穿梭,又有数条人影在水中出没,分明是在捞人。 可自柔嘉落水到那小太监来报,自家再赶过来都过了这些时候了,还不见柔嘉身影,只怕是凶多吉少了。窦充容想在这里,腿也有些软了,若是没人搀扶,窦充容只怕连肩舆也下不了。好容易下了肩舆,窦充容第一个便扑向了服侍柔嘉的保姆,扯着她的衣襟,嘶声问道:“公主如何会掉进水里去的?你们是怎么服侍公主的?” 今日服侍柔嘉出来的并不是元氏,此人姓个朱,却是窦充容亲手挑选,素来为窦充容信赖。哪成想,元氏服侍的日子太太平平,倒是在她的手上出了这样的事。 朱氏叫窦充容扯得身子摇摇晃晃,莫说说话了,就是跪也险些跪不稳。还是有个唤作红荔的宫人劝窦充容道:“充容,您这样晃着朱氏,她可怎么开口呢?”窦充容这才松了手,由着宫人们扶在一边,已是泪流满面。 朱氏只是这时已吓得面无人色,只晓得哭:“娘娘,娘娘,都是三公主叫奴婢等在这里等着的,奴婢,奴婢若是知道会这样,奴婢宁可掉下去的是奴婢呀。公主啊公主啊,您带了奴婢一块去罢,奴婢也没脸活了。” 窦充容听着朱氏近似无赖的口吻,不禁气得手脚冰凉,才要开口,就看着,太监宫人们簇拥一顶肩舆摇摇晃晃地过来,上头坐着的却是陈淑妃,而合该出现在这处的宸妃却是不见踪影。窦充容待要过去与陈淑妃见礼,只是身上软得一丝力气也没有,如何挣扎得动。 陈淑妃素来好性,不独不见怪,反温言安慰道:“我恰好经过,你这是怎么了?” 窦充容瞪了陈淑妃半晌,眼泪扑簌簌落下来,把双手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却是一字不说。陈淑妃叫窦充容这一瞪,便是她从来宽以待人,也有些不喜欢,脸上就带了出来,颦眉道:“你只哭不说,谁又是神仙掐指一算,便知过去未来呢?” 窦充容听着陈淑妃这话,哭得更厉害了些,却依旧不肯开口。陈淑妃今日的耐性仿佛差了些,只皱眉道:“你即不肯说,可见是我多事了。”就命人起舆,还是红荔过来回道:“回淑妃娘娘,是她们说三公主,掉进了沧池。”说着一指朱氏她们。 陈淑妃听着这话,脸上就变了颜色,坐在肩舆上的身子往前一倾,厉色与红荔道:“你胡说什么!诅咒公主,你知道是个什么罪名吗?”红荔叫陈淑妃这话吓得一愣,双膝一软便在地上跪了:“奴婢不敢诅咒公主,娘娘不信,只管问她们。” 陈淑妃抬眼看去,那些保姆、宫人。太监一个个面带死色,便知红荔所言不差,心中路擂鼓一般,却是颦眉道:“你们如何叫公主靠近水边的?便是公主自家要过去,你们就不知道跟着的吗?!若是公主有个什么,我看你们哪个活得了。”说在这里跺一跺脚,仿佛忧心到无可言说的模样。窦充容在一边儿哭,听着这话不禁抬头瞧了眼陈淑妃。 朱氏的身子原本如一滩泥一般软在地上,听着陈淑妃这番话,当时便膝行几步,挪到陈淑妃肩舆前号哭道:“都是那小贱人仗着她是宸妃娘娘给公主的,不把妾等看在眼中。若不是这小蹄子将公主往池边引,公主也不会掉水里,妾等冤枉呀,娘娘。”她一面儿哭,一面儿把双手拍着地,倒像是个乡野村妇一般,哪里还有半分公主保姆的文静从容。 陈淑妃听着朱氏的话里竟是带上了玉娘,心上跳得厉害,脸上依旧是一派关切地道:“你这保姆好不晓事,便是宸妃娘娘给的人,她做什么难道还能是受宸妃娘娘唆摆的?你这样扯着宸妃娘娘说话,是什么道理?!”她已来了好一会,早知玉娘不在,偏将前后左右一瞧,做个找寻的模样,又问窦充容,“可告诉圣上知道了不曾?宸妃娘娘那里呢?” 窦充容听到这里,只觉得整个人如堕迷雾一般,恍恍惚惚听着陈淑妃提起了乾元帝与宸妃,正要说着什么,只听着水面上一阵啰唣,众人不禁都转过身去看,却见两个穿着凫水服的太监正将一个小女童推到沧池中的小船上去。 沧池水阔数倾,那小船离岸边颇远,是以众人看不清女童容貌,只远远看着那女孩子四肢软榻,叫太监们推拉着,竟是纹丝不动,显见得是死得透了。窦充容见着这幅场景,想及柔嘉哪有不惊怕的,双眼向上一插,向后一倒,竟是晕了过去。 窦充容这一晕,陈淑妃忙命人扶在一边,自家又去问朱氏:“到底是甚事,你还不说清楚,要急死你们娘娘吗?!”朱氏便哭道:“那小贱人仗着会踢几个毽球得了公主喜欢,很不肯听话,勾着公主往出跑,奴婢等劝不住呀。”说着又放声哭了起来。 陈淑妃听到这里,耳中似炸响了一个惊雷一般,竟是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说来她与景和母子两个,为着压服住玉娘,费了多少心思手脚。从黑猫扑人起,直至最近景和借着李媛遗笔要揭发她身世,桩桩件件,算来也有十数回,总是不能得手。本以为,玉娘必是要做皇后的了,不想她自家出了昏招,竟是送了个糊涂东西到了柔嘉身边。如今已捞一个上来,另一个还能活吗? 陈淑妃定了定神,指着朱氏道:“你休要胡说,宸妃娘娘何等样人,怎么肯送这么个调皮捣蛋的东西到公主身边,定是你们躲懒,不肯服侍公主,如今看着人死了,胡乱攀扯!” 朱氏叫陈淑妃这一说,自是满口喊冤,只道:“娘娘若是不信,只管问元氏,罗氏,平氏她们,她们哪一个不能作证呢。”除着元氏之外,罗氏、平氏俱都是柔嘉的保姆,朱氏这回急着脱身,自然要攀扯出她们来。 陈淑妃只觉心口鹿跳,一眼瞥过去,窦充容依旧人事不知地晕在肩舆上,便将脸转来与朱氏道:“如今公主出了事,说不得我要带了你去见圣上。你可要仔细回话,若是前言不搭后语,胡乱攀扯,你们一家子的性命可都活不成了。” 朱氏叫陈淑妃这几句吓得抖了一抖:“娘娘,娘娘。妾再不敢撒谎,妾若是撒了黄,叫妾死后不得全尸,无人收敛。”听着这话,陈淑妃脸上隐隐现出一丝笑意,转瞬即逝,便命人去宣元氏与罗氏、平氏来见。 下接作者有话说 作者有话要说:  又说沧池上那艘小船已靠了岸,早有陈淑妃的太监飞奔过去看。这太监见尸首是个七八岁模样的女孩子,已泡得面色雪白,却是做三等宫女打扮,自然不是三公主柔嘉,先是松了一口气,而后又发起愁来。松一口气的自是尸身不是三公主,愁的却是,与三公主一块儿掉入水中的宫女已淹死了,三公主也是不会水性的,又如何能幸免? 太监回来报与陈淑妃知道, 陈淑妃便以窦充容晕厥,主理宫务的宸妃娘娘又不在,她只得暂代为由,先命人将窦充容送回殿去,又叫打捞的太监们不许停,自家带齐了元氏、朱氏、罗氏,平氏等四人并在场的几个宫人太监往宣政殿求见乾元帝。 乾元帝这里也知柔嘉落水的消息,虽柔嘉往日不大在他心上,到底也是嫡亲骨肉,听着嫡亲骨肉遇险哪有不上心的,正在宣政殿等消息,忽然听着陈淑妃带了人来,立时便道:“叫她们进来。” 陈淑妃进得宣政殿,见着乾元帝便把帕子遮了脸,哭了声:“圣上!” 乾元帝看着陈淑妃这幅形容便知道不好,压着嗓子道:“可是柔嘉不好了?”陈淑妃一面儿哭,一面听乾元帝动静,听得乾元帝这话,便将哭声顿了顿,而后又断断续续地啜泣起来。 若是玉娘这般哭,说不得乾元帝会以为玉娘是叫吓坏了,要上去把软语安慰一番,可陈淑妃在乾元帝眼中,从前是个懂事的,如今是个狡诈的,且又为着柔嘉心烦,是以哪里有耐心,喝道:“你哭甚?!你还是个孩子,要人哄么?柔嘉如何了?!” 陈淑妃叫乾元帝这一喝,便将哭声收住了,从掩面的帕子角边偷看了乾元帝一眼,见他眉横目立,心中冷晒一回,口中却道:“回圣上的话,与柔嘉一块掉进水的那个宫人捞了起来,柔嘉还不见人影,妾,妾以为,三公主吉人天相,必定没事的。” 乾元帝听着陈淑妃那话便知道柔嘉怕也是凶多吉少了,怒喝道:“服侍柔嘉的那些东西呢!她们是如何照应公主的?!” 陈淑妃便做个惧怕的模样瞧了乾元帝一眼,轻声道:“圣上,她们,她们说,引着三公主往沧池边跑的小宫人,是宸妃娘娘赏的。”她的话音未落,就听着惊天动地般一声巨响,却是乾元帝一脚将书案边那尊九曲十三弯的青铜灯树踹倒在地。 陈淑妃脸上适时地露出惊恐来,心上却是一阵欢喜。 ☆、第246章 误会 乾元帝一脚踢翻了灯树,逼近陈淑妃道:“你再与朕说一遍。”陈淑妃听着这句,心上咯噔一跳,忙道:“圣上,只是三公主的保姆朱氏当着许多人亲口讲诉,妾无奈,只得实情回奏。”乾元帝听了这句,竟是笑了,脚一伸勾过个凳子来,在陈淑妃面前坐了,道是:“你知道朕为甚要立玉娘为后?” 陈淑妃叫乾元帝注目看着,心上跳得厉害,强做镇定地摇了摇头:“妾不敢妄测圣意。”乾元帝伸手将陈淑妃的下颌捏住,逼着她抬起头来:“朕实话告诉你知道,朕喜欢她,朕就是要护着她,你明白了么?”不知陈淑妃是叫乾元帝捏得痛了,还是叫乾元帝那话刺得心酸,眼中噙满了泪,挣扎道:“妾明白了。” 乾元帝这才将手松开直起身来:“将她们叫进来罢,朕想听听。”这话却是与立在一旁一声未出的如意说的,陈淑妃只得起身退在一旁。少刻,元氏、朱氏等四人跟在如意身后鱼贯而入。进得殿来,朱氏不由自主地瞧了眼陈淑妃。陈淑妃叫她一看,便向乾元帝看去,果然看着乾元帝看了过来,她定了定神,心中暗道:“朱氏所言都是在大庭广众,并不是你胡乱攀扯,事更不是你使人做下的,怕甚。”想在这里,倒是定了神,站定身不动。 又说,元氏朱氏等四人齐刷刷地跪成一排,与乾元帝见完礼。乾元帝在四人面前走过,一个个将人看过,忽然在朱氏面前站住:“今日是你伺候的公主?”朱氏不意乾元帝问也不问,就将她拎了出来。 说来朱氏哭得面赤眼肿,正与柔嘉出事合上;进来时又偷看陈淑妃一眼,又与陈淑妃的说话对上,两下里一合,如何瞒得过乾元帝。可朱氏哪里知道这些,只以为是陈淑妃将她的形貌说了与乾元帝知道,身子抖得筛糠一般,好容易才止住的眼泪又扑簌簌地落下,哭道:“奴婢朱氏。” 乾元帝点一点头:“你在沧池边上说的话,与朕再说一遍。”朱氏听着这句,心上怎么这样不怕,竟是又去瞧了陈淑妃一眼。陈淑妃原就是强自镇定,叫朱氏一眼一眼地看过来,哪能不慌,脸上便带了些痕迹、待要瞧瞧乾元帝面色,终究不敢。 朱氏见陈淑妃一副眼观鼻,鼻观口的模样,只得转头壮起胆子哭道:“奴婢,奴婢说是公主要往沧池来的,奴婢劝不住。”乾元帝脸上竟是一笑:“不是这句。”朱氏心上越发地慌了,抖着声道:“奴婢,奴婢不知道。”乾元帝声音倒是和顺:“你说,引着三公主往沧池跑的那个宫人是宸妃所赐。”朱氏听着乾元帝言语平和,虽猜不着乾元帝用意,倒是怕得没方才那么厉害:“是奴婢所言。” 话音才落,就看着一双黑底白云龙纹靴在面前停下,却是乾元帝在她面前站着了。 原是玉娘行事素来周全,不肯落人把柄,这次也是一样,她将人赐出,回头就说与乾元帝知道,是以乾元帝只以为玉娘天真率真,心怀坦荡。若是玉娘有意为难柔嘉,何必大张旗鼓地将人叫去合欢殿,怕人不知道么?若是玉娘有意要害柔嘉,何必亲自赐下人去,是怕事后疑不到她身上么?故此无论是陈淑妃还是朱氏,她们所说在乾元帝听来都是别有用心。 以乾元帝对玉娘的用心,一旦以为有人对玉娘心怀恶意,哪能答应。只他到底是皇帝,哪里能与个保姆对嘴,当时一指如意:“将此人堵上嘴,交予暴室丞,朕要知道她为何嫁祸宸妃,背后又是哪个在主使。”这话一出,不独惊得朱氏涕泪横流,连着喊冤也不会了,连她身边的元氏也一样吓得魂飞魄散,身上的骨头仿佛都人抽了去一般,险些瘫在地上,又强撑着跪好。 乾元帝即对柔嘉的保姆起了疑问,哪里肯只问一个,余下的人也在他眼中,一看着元氏有动静,问也不问一句,又令如意将她也一并拖下。 起先朱氏叫乾元帝拖下时,陈淑妃心上虽吃惊,倒还镇定,又看连元氏也遭了怀疑,,心上惊怒交际,只恨乾元帝偏护玉娘到了连着亲生骨肉也不顾的地步,若是哪一日这位宸妃娘娘想自家母子去死一死,他是不是也要下旨成全她!陈淑妃心上恨得切齿,却是一声也不敢出。 又说元氏在宫中这几年,怎么能没听过暴室名头,知道进去的人十之八玖是出不来的。便是死也不能死个干净痛快,零零碎碎要吃许多苦头,顿时懊悔起来,挣扎着道:“圣上,圣上,奴婢有下情回禀。” 乾元帝听见这句将手一摆,拖着元氏的几个太监便松开了手。 元氏一得自由朝着乾元帝就爬了过去,不住地磕头:“圣上,圣上可奴婢这也是为着婕妤呀,不,不,是王庶人。都是奴婢的同乡月桂的挑唆的奴婢,说是,说是那回庶人是替宸妃娘娘遭的祸。如今王庶人在永巷里过得人不人鬼不鬼,宸妃却是风光得意,奴婢就糊涂了。庶人待奴婢有恩,奴婢护着公主还来不及,如何会害她呢?” 这番话说得颠三倒四,可话中意思倒还明白,无非是撇清她与柔嘉落水的干系。却又将她挑唆着柔嘉与景琰为难的事,都推在了她对从前的王婕妤如今的王庶人忠心的份上,倒也算得上有急智了。 乾元帝看着元氏爬来退后两步,如意心领神会地过来,在元氏身边一蹲:“月桂是哪个殿的?”元氏抖着身子道:“是,是在赵才人身边伺候的。”这话答非所问,可乾元帝还能问不着赵才人是哪个吗?片刻之后,莫说是月桂了,便是赵才人也一并带到了御前。 未央宫中虽不好说是佳丽三千,可有份位的妃嫔总也有数十位,蓦然提着赵才人乾元帝也不知是哪个,等看着人了倒是认了出来,正是爱好模仿玉娘打扮言行那位赵才人。 如意去宣赵才人时,赵才人还不知为了甚,待进了宣政殿见着乾元帝冷冷一眼瞧过来,心上不由自主地发了虚,再一看殿中阵仗,更是胆怯起来。而元氏口中的月桂脚下更是发软,磨磨蹭蹭地不敢往前,背后就叫个太监用力一推,道是:“圣上宣召,你磨磨蹭蹭地是要做甚?” 这一声便惊动了元氏,元氏转身见是月桂,就要扑过去扯住这根救命稻草。无如她双臂叫两个太监押着,口中也堵着麻核,一声也出不得,只得呜呜而叫。元氏这一挣扎,莫说是与她串联的月桂了,便是赵才人也吓得不轻。 说来赵才人做了多少衣裳鞋袜与玉娘景琰,待得玉娘收养了景宁,连着景宁的衣裳也做,只消做得衣裳,便亲自往合欢殿送,可谓殷勤至极。倒也叫她撞见了几回乾元帝。只乾元帝到底是个皇帝,自然秉性骄傲,有玉娘这样一个无处不合心意的佳人在眼前,哪能将攀摹她的赝品瞧在眼中。赵才人哪里明白这些,只以为是玉娘从中作梗,颇为愤慨。 赵才人不敢怨着乾元帝,便将一口毒气都呵在了玉娘身上,恼她狐媚惑主,背后时常咒骂。故此听着月桂无意间提起她与王庶人留下的三公主柔嘉的保姆元氏是同乡时,竟就生出了个促狭的主意,要借着元氏的口,使柔嘉恨上玉娘。 虽柔嘉不能将玉娘如何,可她到底是公主,年纪又小,便是任性顶撞了玉娘,玉娘也不好当真与她计较。若是计较了,便是她不慈,日子久了,圣上还能喜欢一个连女孩子也容不下的人吗?到时可不是旁人能出头了。可若是玉娘硬忍着不与柔嘉计较,这也没什么,她总是不吃亏罢了。 蠢人的计划,聪明人是再想不到看不透的。这回也是一样,在玉娘的眼中,赵才人儿戏一般的计较另有一番狠毒面目。在玉娘心上能做这样恶事的人无非是陈淑妃母子。如今的玉娘也算脱出手来了,便借着窦充容疼爱柔嘉,安排下一出好戏,将引陈淑妃套入了毂中。 说来陈淑妃当真是个聪明人,也擅长审时度势,因势利导。虽今日事发突然,柔嘉的落水并不是她的手笔,可当朱氏说出引着柔嘉往水边去的小宫人是宸妃所赐时已勾动了她伺机而为从中取利的念头。 柔嘉与景琰起过冲突,宸妃是将窦充容母女都叫了去的;且人当真是宸妃所赐,便是宸妃赐人时并没有害人之心,可如今出了事,她也难辞其咎。若是再与柔嘉冲撞景琰这事一串联,也怨不得人多想,便是乾元帝,他再偏爱玉娘,柔嘉到底是他嫡亲女儿,难道他真能一句不问? 是以陈淑妃只以为这回是天赐良机,便是不能将玉娘除去,也好压一压她的势头。若是能将柔嘉之死宣扬一番,宗室们怎么肯答应叫这样一个蛇蝎心肠的毒妇登上后位!“飞燕来,啄王孙”,汉成帝朝时血淋淋的例子在前呢。 (下接作者有话说) 作者有话要说:  不想起先乾元帝还问着柔嘉,待得她说出玉娘后,乾元帝竟将柔嘉抛在了一旁,仿佛是对玉娘深信不疑的模样。陈淑妃那时间已觉得不好,待得听见元氏那番话,再看着赵才人一脸慌张的模样,陈淑妃已知不好, 就听着门外急匆匆地有脚步声,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地滚了进来,向着乾元帝就跪了下去:“圣上,宸妃娘娘带着宝康公主和三公主过来了。” 不独乾元帝,殿中举凡陈淑妃、朱氏、元氏等等以为柔嘉落水的,俱是神色变更。乾元帝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几步,一时觉得玉娘已去过沧池,将柔嘉的尸身带了过来;一忽儿又觉着玉娘素来胆怯,又带着阿琰,怎么可能带个死人过来,许是柔嘉叫人救了上来,平安无事? 乾元帝心上疑问,当时就命宣,而陈淑妃听着玉娘带着柔嘉过来了,心上一沉,便明白这是上了当了,险些站不住,摇摇晃晃地回过身,往殿门看过去。 =========================================== 感谢 我是思想宝宝之母扔的一颗地雷 ☆、第247章 可怖 宣政殿的殿门缓缓打开,只看玉娘手上拉着个女孩子娉娉婷婷地站在门前。那女孩子七八岁模样,前发齐眉,梳着双丫鬟,细挑挑的身量,肌肤白净,鹅蛋脸儿,弯眉大眼,身着公主常服,不是柔嘉又是哪个。 看着柔嘉活生生地出现,朱氏罗氏平氏几个都是松了口气,知道性命保住了,一口气一泄便再跪不稳,泥人一般瘫在地上。唯有元氏,因招出了与月桂赵才人联手意图构陷宸妃的事,知道自家凶多吉少,心上后悔已极,恨不能去哭求柔嘉,只是左右胳膊叫两个太监反剪着,口中又堵着麻核,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又说陈淑妃看着好端端地出现在眼前的柔嘉,知道这回真是上了个要命的恶当,心上惶恐得厉害,直觉着人飘在云端一般,晕晕乎乎地站不稳,耳中听着玉娘说道:“圣上,三公主好端端地在妾那里呢,怎么宫中传说她落入了沧池,倒把妾吓得。” 乾元帝看着玉娘同柔嘉一块儿露面,先看了陈淑妃一眼,便问玉娘:“柔嘉如何在你处?” 玉娘便回道:“上回三公主来妾殿中,瞧上个会踢毽球的小宫人珍珠,妾就把人给了她。哪里知道那珍珠仗着是妾给的,在窦充容那里不安分得很。妾怕她带坏了三公主,命辛夷将她带回来,想的是教训一番再给三公主送回去的,哪晓得三公主是个慈心的,怕珍珠吃苦头竟跟了过来。妾本想着一会子将柔嘉给窦充容送回去的,哪晓得就听着那样的传说,妾知圣上必然忧心的,故此带了三公主过来。” 乾元帝招手叫柔嘉过去,柔嘉素来少见乾元帝,见他不免有些胆怯,看着他招手也不敢过去,回头瞧了玉娘一眼,叫玉娘在身后轻轻一推,这才迟迟疑疑地迈步过去。乾元帝在柔嘉头上摸了摸,一头乌发又细又软,干干爽爽地,知道玉娘所言不差,脸上便笑了:“你去你宸母妃那里,怎么也不和你保姆们说一声?倒是将她们吓死了。” 柔嘉看着乾元帝温和,胆子倒是大了些,轻声道:“女儿与珍珠好好地在在踢毽球,就来个人要将她带走,女儿又不知道她是宸母妃那里来的,怕珍珠叫人欺负了。”她话音未落,就听着身边一声哀泣,却是陈淑妃到了这时才寻着了自家的声音,立时就哭道:“三公主!你忽然不见人影,偏又不知道哪个人落了水,可把你保姆们吓着了,以为是你跟着那珍珠乱跑这才落水,你窦母妃都吓晕了过去,就是我,我也慌了手脚。你这孩子实在是叫人着急!” 陈淑妃如今也晓得自家实在是操之过急了,不该听着保姆们说柔嘉落水就查也不查,只以为是天赐良机。怎么也该先见着尸首再来攀扯玉娘的,如今只怕乾元帝心上已然十分不喜,好在那些话都是朱氏讲说,她倒不是没有推搪的余地,故此先对着柔嘉哭诉起来,将罪名推在了朱氏等人头上。 玉娘即设了这个局,倒没以为就能置陈淑妃与死地,可怎么着要使陈淑妃吃个大苦头,折她的胆量,好叫她日后不敢轻举妄动。这时看着陈淑妃训斥柔嘉,便将柔嘉往身后一扯,微笑着与陈淑妃道:“倒叫淑妃操心了。只是我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淑妃。” 乾元帝看着玉娘秀眉微剔,秋波含嗔的模样,知道她怒了。这也难怪玉娘生气,陈淑妃都到自家面前说了那些话,可见外头有多少传言,不恼才是奇事。且玉娘早晚是皇后,也该立些威势了,因此走到一旁,又示意左右搬了锦凳与玉娘坐。 陈淑妃叫玉娘这一问,先将哭声顿了一顿,又偷眼去看乾元帝,却见乾元帝正逗引景琰,心上更是忐忑,强自镇定道:“宸妃娘娘请问,妾若知道,必知无不言。” 玉娘听着这话,把鼻子轻轻一哼:“我以为你忘了我是宸妃。”陈淑妃听着这句,抬头瞧了眼玉娘,脸上露出些羞愧来:“娘娘这话,妾当不起。”玉娘道:“我看着你不独记不得我是宸妃,只怕你连圣上的旨意也忘了。” 陈淑妃哪里料到玉娘忽然就将乾元帝扯了进来,吓得跪倒在地,与乾元帝哭道:“圣上,便是妾行为慌张,误会了娘娘,可妾待圣上一片丹心,再无二意。” 玉娘冷笑道:“这话好笑!你若是待圣上一片丹心,如何圣上令我掌管六宫的旨意你就抛在了脑后?” 陈淑妃听见这句,又觉着乾元帝的目光在圣上扫了扫,只觉着一瓢冷水由顶至踵浇了下来,连着哭声也顿了顿。乾元帝册玉娘为宸妃时,明旨予她掌管宫务的权利,今日柔嘉出了事,论情论理都该先去回玉娘,再由玉娘处置。 可今日她看着窦充容慌张失措的模样,再听保姆宫人们的哭诉,尤其是见着了宫人的尸首,当真以为柔嘉落了水,便以为捏着了玉娘要命的短处,竟是完全想不到这一点,径直来寻乾元帝。 这个错无论如何都躲不过去,尤为难以解释的是,她为着甚不去回她,以宸妃的品格手段,怎么肯放过这个错去。 陈淑妃心上念头电转,无视乾元帝旨意这个罪名再不能认,两害相较取其轻,只得咬牙道:“妾当时在沧池边上,听着三公主的保姆道是三公主掉下水是受娘娘赐的宫人连累。妾糊涂,妾怕娘娘因循护短,故此来径直来回了圣上,望圣上决断。妾自知轻侮了娘娘,妾甘领责罚。” 她这里才说完,玉娘那头先不与陈淑妃说话,转与乾元帝哭道:“圣上,妾自问平日也不曾害过人,如何她就那样疑我。便是她真信着了保姆们那些话,也该来问过妾,妾若是不肯处置,她再寻您才是道理,她那样做,置妾与何地?圣上命妾掌管宫务,可妾日后还有什么颜面呢?” 一般是哭诉,乾元帝只一看着玉娘落泪便要心软,何况今日她还受了这样的委屈,愈发地心疼,偏他怀中的景琰看着玉娘哭,扁一扁小嘴也落下泪,乾元帝忙哄女儿,又对着玉娘道:“朕知道你委屈。” 又与柔嘉道,“你将你窦母妃吓坏了,还不回去看看她,呆在这里做什么?好不晓事!”柔嘉哪里知道因着她生出了这些事来,早看得呆了,听着乾元帝发话才醒过来,给乾元帝与玉娘两个行过礼便退了出去。 陈淑妃已知自己是上了这位宸妃娘娘的恶当,今日这个苦头是吃定的了,心上虚得厉害,听见乾元帝打发走柔嘉,知道是要清算此事,也不敢去看乾元帝面色,转身咬牙对着玉娘便磕下头去:“娘娘,妾并不敢辩解是误信了三公主保姆的话,才做出那些糊涂事来,妾若是心定些,肯再等上一等,也不至于做下这样的错事来。妾累及娘娘清名,娘娘即怒,是罚是责,妾都甘领。” 玉娘便做个又气又急地模样与陈淑妃道:“淑妃!淑妃!那些保姆们胡乱说话,你不禁着她们,也不来问我,径直去问圣上这也罢了。这会子圣上在这里,你偏要我责罚你,我到底是哪里对不住你呢?你要这样恨我!” 却是玉娘虽执掌宫务,到底只是个宸妃,并无直接处置妃嫔的权利,何况还是陈淑妃这样高分位的妃子。便是玉娘如今已是皇后,当着乾元帝的面儿,不经乾元帝同意,就处置陈淑妃,乾元帝不计较便罢,若是计较起来,就是个大不敬,这罪名却也不小。 只以玉娘的小心谨慎,怎么能上陈淑妃这个当,索性借着这个由头做出副气急的模样来与乾元帝看。果然她话音未落,就听着乾元帝在一旁道:“糊涂孩子,我护着你便是你的过失了。我若不护着你,只怕她生吃了你的心都有。” 乾元帝这话一讲,陈淑妃便再跪不住身子软软地瘫在了地上,待要再分辨几句又知道到了这个时候自家说甚都是错的,心上愧恨无限,呕得直欲吐血。陈淑妃到了这时,自是深恨玉娘狡诈毒辣,竟是设下引蛇出洞之计。 到了这时,陈淑妃便以为赵才人也是玉娘的手下,故意挑唆了柔嘉这个蠢孩子与景琰过不去,好叫玉娘有籍口将人喊过去教训给人看,不然怎么能有人这么蠢到这样!柔嘉即去过了合欢殿,想来便是柔嘉不要,她也能后趁机赐人下去。待小宫人赐下之后,不拘哪日就能做个落水的假象来哄她,这桩桩件件可说得上是步步为营。在这样精妙的计算下,自家又怎么能不上这个恶当!一想着李庶人、王庶人等的下场,陈淑妃不禁不寒而栗。 乾元帝将景琰递给保姆,走到玉娘身边在她香肩一揽,安慰地拍了两拍,与陈淑妃道:“好钢口好心计,玉娘若是气性大一点儿,便能上了你的当。”乾元帝这话说得陈淑妃将头抬了抬,口唇动了动,到底没发出声来。 依着乾元帝的心思,陈淑妃这样算计玉娘,若是不严加教训,未央宫中旁的人看了便会以为算计宸妃也没什么了不起,还不一个接一个的往上扑。便是有他护着,可以玉娘的绵软性子,哪里经得起这些风浪,总要杀鸡儆猴,叫她们不敢妄动才好。 乾元帝正要下旨,就听着殿外传来景和的声音,只道是:“父皇,圣上!儿臣求见。恳请父皇,见一见儿臣!”而后就有“嗵嗵嗵”声传来,其间又夹杂着太监尖利的声音:“殿下!殿下!您这样磕会把头磕破的!” 陈淑妃听着这些,挣扎着从地上爬起身,待要开口,一眼瞥见乾元帝面沉如水,到了唇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把袖子遮面,呜呜咽咽地哭道:“景和,是娘错了,你回去罢。”只那嗵嗵的磕头声依旧在门前响起。 乾元帝听着景和过来,知道他是为着陈淑妃求情来的,将陈淑妃看了看,先令如意将赵才人等都带下去,又命保姆抱着景琰退到后殿,亲自过来扶了玉娘一把,使她在一边坐了,方命将宣。 景和垂首而入,走在乾元帝驾前,翻身跪倒,拜了四拜,乾元帝淡淡道:“起来罢,你要见朕做甚?” 景和也不执拗,依言起身,他这一抬头,在场的诸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却是在景和额头上,肿起巴掌大一块青紫,四周隐隐渗着血丝,衬着他如玉的脸庞尤为可怖,显见得是方才在殿外那些头真是下了死力磕的。 乾元帝与玉娘还罢了,一旁的陈淑妃看在眼中,一想着景和这是为着她才伤成这样,哪能不心疼,这回是真把袖子捂住脸,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景和听着陈淑妃哭,转头看了她一眼,又慢慢地转过脸来,眼光在玉娘脸上掠过,与乾元帝道:“儿臣听闻母妃做下错事,可不知究竟,恳请父皇垂示。” ☆、第248章 听劝 作者有话要说:  却是陈淑妃今日行事也是听着柔嘉落入沧池后仓促起意,景和原不知情,景和若是知情,无论如何都不会上这个当,必会阻止陈淑妃。 若是景和一直不知情也就罢了,偏不凑巧,因婚期将至,景和有些事要问陈淑妃,就往承明殿走了回。因见陈淑妃不在,随口问了声,就有宫人将详情回了。景和是个多疑狡猾的,又了解玉娘为人,知道她那样一个又谨慎又小心又狠绝的人,怎么肯放这样大的疏漏出来?她即放出破绽来,那破绽还是破绽吗,必是诱敌深入之计。 是以景和便往沧池边赶,只望能拦住陈淑妃,哪里知道景和到时,陈淑妃早带了人往宣政殿去了。景和听说更是扼腕,一面儿埋怨陈淑妃慌张愚蠢,连着这样明显一个引蛇出洞的计谋都看不明白,一面又不得不赶往宣室殿来,指望着能在一旁给陈淑妃转圜。 才到宣室殿,景和便听着了陈淑妃攀诬宸妃,惹得乾元帝大怒的话,顿时手脚都有些软,倒不是景和如何孝顺,只为他即已知道陈淑妃所为,若是闷声不响地转身出宫,乾元帝会如何看他?倘他是乾元帝,看着一个儿子弃自家有难的母妃不顾,也不会将祖宗江山交托在这样凉薄不孝的儿子手上,是以不得不咬了牙磕头求见。 又说乾元帝听着景和的话,不答反问:“尔是如何得知你母妃犯错的?你即知你母妃犯错,怎么不知她错在何处?” 景和答得倒是镇定:“启奏父皇,儿臣往承明殿给母妃请安,听着宫人将母妃往沧池去的缘由与儿臣说了。儿臣忧心三妹妹,便去沧池边,想瞧瞧有什么帮得上的,不想听着宫人们传说,母妃将一干人带来了宣政殿。儿臣又往宣政殿来,正听着父皇发怒,想来是母妃触怒父皇,儿臣虽不知所以然,只母妃是儿臣亲娘,父皇是儿臣亲父,哪有母亲得罪与父亲,儿子不管的道理。” 景和这一番话将他为何进宫,如何虽知情又不知其所以然,却又因陈淑妃是他亲娘,不得不请见,替陈淑妃求情的话说得入情入理。若是不了解景和的人,或是本性糊涂些的人,听着这番话,只怕就要将他当做了难得的纯孝之人。 可乾元帝到底是多年的太子,十年来的皇帝,本性并不糊涂,又是景和亲生父亲,听着景和这几句便知这点看似明明白白的话,实则不尽不实。 虽说景和为陈淑妃求情将头都磕破了,固然可能是这个儿子是个孝顺的,可他又是如何得知陈淑妃得罪的?他可还没降旨加罪呢。若是今日对玉娘的诬陷,是他们母子俩个合谋,倒是好解释了。因此脸上竟是一笑,问道:“这话朕倒是不大明白,这殿中也不止你母妃一个,你如何就肯定是你母妃惹怒了朕?” 景和听见乾元帝这句,知道乾元帝是起了疑心,后心上顿时渗出冷汗来,垂着头想了回,一咬牙道:“儿臣不敢说。”乾元帝道:“朕要你说。”景和忽地一抬头,双目看着玉娘:“父皇何等爱重宸母妃,如何舍得呵斥她。即不是宸母妃,那父皇怒的又能是哪个?” 这话说得胆大更可说是无礼,莫说乾元帝是皇帝,便乾元帝只是个普通父亲,也没有儿子当着父亲的面儿直指父亲偏爱哪个小妾的。只也唯有如此,才好解释他是如何得知是陈淑妃得罪而不是宸妃得罪。 一旁的陈淑妃听见景和这几句,又看乾元帝脸色不善,满脸是泪地膝行过来,探出手要去抓乾元帝袍角,叫乾元帝一脚踢开,却是逼问景和道:“畜生!朕爱着哪个妃嫔,要先问过你吗?还是你们母子嫉恨朕偏爱宸妃,串通了陷害她。先由她出头,”说着向陈淑妃一指,又道,“若是她不成,再由你扮个孝子来哄我?” 陈淑妃叫乾元帝这几句说得魂飞魄散,不住地给乾元帝磕头,哭道:“圣上,妾今日是叫糊涂油脂蒙了心了,当真以为宸妃与此事有涉,妾这才来举发。可妾当着没陷害宸妃,便是妾心中嫉妒宸妃,可妾即知道圣上爱重宸妃,妾还陷害她,难道妾不怕死吗?” 景和听着陈淑妃避重就轻地认了错,心上对陈淑妃十分埋怨,口中却依旧是个孝子模样,只与乾元帝道:“父皇,母妃糊涂嫉妒,固然有错。可母妃年纪已长,身子虚弱,父皇若要惩罚,儿臣甘愿替母妃领罚。” 陈淑妃也哭道:“儿啊,此事是我自作主张,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不该不听你的劝,以至有今日之祸。” 陈淑妃这话倒不全然是演戏与乾元帝听,却是景和几次劝陈淑妃道:“您又急什么呢?如今她圣眷优隆,为人又聪明伶俐,远不是高贵妃那等蠢货可比,我们算计了她几回,哪一回成了全功的?对付这样的人,只好徐徐图之,许还能成功。” 只陈淑妃眼看着玉娘将做皇后,又想起景和几次三番欲接近奉承玉娘,只以为这个儿子为着大位,连着亲娘也不想要了,只想认宸妃为母。陈淑妃一世只得景和这么一个儿子,如何能不急。陈淑妃这一急,便失了从前的耐心判断,这才轻易叫玉娘诱入毂中。如今上了当,才知道后悔,又看景和来求情,反叫自家牵累,心上的悔恨难以言说,这才说了那番话。 景和听着陈淑妃哭诉,只怕她这番话叫乾元帝以为他们母子是故意演个母子情深出来,只会格外恼怒,不得不与陈淑妃道:“母妃如今知道儿子的话是对的了,您早如何不听劝呢?!”说着也落下几滴泪来。 又说玉娘在上头看着景和赶来替陈淑妃解围,依着她对景和的了解,自然知道他是怕叫陈淑妃连累了故此惺惺作态。 若是陈淑妃叫乾元帝一撸到底,景和也不过出身上差了些,大殷朝素来从父,说到底贵妃淑妃等所出的庶子,与美人才人采女所出的庶子身份上也高不到哪去,除非乾元帝能将陈淑妃废为庶人。 可莫说陈淑妃今日所为还不足以叫她被废为庶人,便是她当真被废为庶人,那以后陈淑妃便不能再做夭,少了个要景和顾全的人,景和岂不是更难以应付?且以陈淑妃的性子,这回吃了这样大的亏,便是一时蛰伏,也是不能长久忍耐的。 即是如此,她倒不如就成全了这对父慈子孝的好母子,将他们母子紧紧栓在一处,故此玉娘款款站起身来, 她原坐在乾元帝手边,这一起身,乾元帝自然知道,立时转头看她,见玉娘脸上带些感伤,双眸中隐见泪光,就认作这糊涂孩子又心软了,把眉头皱了,轻喝道:“你起来做什么?此事与你无关,你好生坐着。” 他这话一说,陈淑妃与景和母子两个都看向了玉娘。却看玉娘听着乾元帝这句倒是坐下了,只黛眉轻颦,樱唇微动,却是个欲说还休的模样。乾元帝虽怪着玉娘不该又心软了,到底不忍心叫她这样忍着委屈,只得道:“你有话说话,谁还不许你说话吗?” 玉娘向着陈淑妃与景和身上扫过,转与乾元帝道:“妾想请圣上过去说话。”说着往殿中那一座十三扇天地同春填漆螺钿乌木屏风扫了眼。 乾元帝无奈,只得拉了玉娘避到殿后,瞅着四周无人,将玉娘鼻子轻轻一点:“你这孩子,专多花样,快说罢。”玉娘按着鼻子对乾元帝睇了眼:“妾怕您生气呢。”乾元帝冷笑了声,道:“啰啰嗦嗦地,你不说我也知道,无非你叫他们母子一哭又心软了,你这样子,也怨不得她们一个个生出心思来。” 玉娘轻声道:“妾也不是全为着他们呢。只是今日这事,妾也有不是。三公主去了妾那里,妾就该使人去与窦充容说一声,好叫窦充容放心,若是窦充容知道了,后头又怎么能生出这些事来,可妾竟忘了。”说着伸出两根手指来勾住乾元帝衣袖,“您若是处罚淑妃重了,妾心上会不安。” 却是玉娘安排下这条引蛇出洞的计策里,正有个莫大的漏洞。 即柔嘉到了合欢殿,又是临时跟着合欢殿的宫人自家跑过来的,于情于理,玉娘都该使人去窦充容说一声,再由窦充容召回在沧池边的宫人。可玉娘为着引陈淑妃入局,自然不能将真情告诉窦充容,也免得她做戏不真,叫陈淑妃看出破绽来, 更有莫说是今日的设局玉娘不曾对窦充容讲,便是玉娘的整条计策,窦充容知道的也不过是盯住元氏,不许元氏与柔嘉出去罢了。 是以今日,窦充容乍听柔嘉落水,却不是同元氏在一起,反是同她自家挑的人,果然疼得肝胆俱裂。她毫不知情,那副崩溃的情态自然不是作伪的,瞧在陈淑妃眼中,这才将她哄住。 正因为窦充容的悲痛全不是作伪,再有前头种种情状,譬如玉娘因柔嘉教训景琰,便召她去合欢殿,这倒是不奇怪。可说是教训柔嘉,偏又赐了个会踢毽球的小宫人与柔嘉,这人又十分调皮不听教训等等,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连环上的扣子,单独一个扣看着可以说不算什么事儿,可一串儿下来,再加上那个不知名的小宫人的尸身,只消心智不坚定的,看着这环环相连仿佛真情一般,哪能不心动,陈淑妃会上当也不全是她心急的缘故。 是以,玉娘没将柔嘉去她那里告诉窦充容却正是玉娘做成此局的关键所在。只是这个漏洞,若是叫有心人抓着,或者乾元帝日后自家想起来,多少是个麻烦。因此玉娘自家在乾元帝跟前将这段说了,依着乾元帝脾气,反会以为这不过是一时不仔细罢了,算不得什么大事,倒更显得她坦坦荡荡。 玉娘做事从来喜欢一箭双雕,这时在乾元帝面前说了,一面能借此补过漏洞,一面又能以此为籍口不显得突兀地替陈淑妃母子求情,不然以乾元帝的多疑,自家贸然求情,只怕会留下祸殃。 果然乾元帝听着玉娘这话,倒是笑了与她道:“你倒是心善,方才还气得哭,这会子倒是巴巴地替人解释起来。” 玉娘玉面一红,低声道:“妾是瞧他们哭得可怜,又仔细想着妾也有过失呢,这才说上两句。且您就是瞧在吴王一片孝心,特特赶来替淑妃求情的份上,也饶淑妃这一回罢,再说,吴王下个月要成婚了呢,您处置了淑妃,吴王脸上也不好看呢,他到底是您儿子。” 以玉娘的聪慧,自然知道乾元帝已然疑心了景和母子,是以她在这时提着景和的孝心,又有意无意地提着景和及时赶到的事,其实尤其刻毒。且她又将景和的婚事提了一回,果然将乾元帝对景和的疑心又加深了些。 ☆、第249章 无情 作者有话要说:  阿幂写到凌晨四点才写完。可惜网审不给改,只能等到现在。 PS, 感谢 随逸扔的一颗地雷。 玉娘从前要对付李源父女,固李媛不足为虑,可李源与唐氏一个老谋深算,一个尖酸狠毒,哪里是好对付的人,且乾元帝又生性多疑,玉娘虽外有赵腾周旋,内有陈奉为助,依旧可说是小心谨慎,一点不敢大意。因此景和母子几回算计她,她虽心知肚明,也不过随机应对反击,只腾不出手来主动出击。 好容易护国公府如今灰飞烟灭,李氏一门死尽死绝,可玉娘到底未尽全功,为着日后能雪恨,不得不依旧哄着乾元帝,眼见得后位将要入手。若是做得皇后,便是离着大功告成更进了一步,偏是这时闹出柔嘉的事来。 玉娘哪里想得到这居然是赵才人的促狭,只以为是景和母子两个要用柔嘉的性命来算计她,新仇连着旧恨,玉娘怎么肯放景和母子们过去。因此上这一局看着是冲陈淑妃去的,更是连景和也算计了进去。 只消乾元帝对陈淑妃发怒,就有人当着宫人太监的面儿做个私下谈论的模样,叫景和听见乾元帝要重责陈淑妃。若是景和来为陈淑妃求情,都不用她在一旁说甚,以乾元帝的脾气,十有八玖会以为陈淑妃今日污蔑她是与景和串谋好的,不然如何景和到得这样快。 更有甚者,乾元帝会以为景和与他身边的宫人交好,窥探他的动静。无论是哪个情况,以乾元帝的脾性都不能忍受。只要乾元帝心上对着景和有了这样的观感,景和的处境自然会艰难起来。 若是景和想避过叫乾元帝猜忌的命运,唯有不替陈淑妃求情,可从三皇五帝起始再到如今,再没有一个皇帝在做皇子时有不孝的名头。 景和即是冲着大位去的,怎么肯叫自家得个不孝的名头,是以便是景和知道替陈淑妃求情,可能引得乾元帝疑心,也不得不来,来了日后尚有转圜的余地,若是不来,便是前功尽弃。 是以,只消陈淑妃入了局,景和便再难从此局中全身而退。如今仿佛是苍天有眼一般,还不待玉娘递出消息去,景和竟是自家送上了门,倒是省了玉娘许多手脚去。 说来皇子们对大位有些心思倒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便是乾元帝当年为着太子位也与齐王明争暗斗了场。可事易时移,等乾元帝自家做了皇帝,看着自家正当壮年,陈淑妃与景和就为着大位百般计算,哪能高兴得起来。 又说景和与陈淑妃母子两个看着乾元帝与玉娘相携离去,在屏风后絮絮私语,却是听不清说得甚,两个都是心中忐忑不安,碍着殿中服侍的宫人太监众多,母子两个不能说话儿,只得远远地互相交换个眼色。 在陈淑妃,从前以为景和一心巴高望上,眼中并没有她这个母妃,今日看着景和为给她求情,将额头都磕破了,心上即悲且喜,各种滋味都化作了珠泪,滚滚而下,将她跪着的那片地毯都打湿了。 景和虽恼恨着陈淑妃短视莽撞不肯听劝,以至于惹下这样大祸来,到底是母子连心,看陈淑妃哭得可怜又哪能不动容。更有,他看着乾元帝与玉娘絮絮了许久,心上也有忐忑,不知他那番解释乾元帝是信还是不信,若是信了还好说,若是不信,说不得母子俩都脱不了身。到了这时,便是景和再有绮思也要怨恨玉娘狡诈无情,无端端地设下这个局来害他。 正当景和与陈淑妃母子不安之时,就看着乾元帝与玉娘两个携手出来,一个儿龙章凤姿一个儿娇柔婉约,一眼瞧过去恰似一对璧人,看得母子两个刺目不已。只是祸事将临,两个一点痕迹也不敢露出来,一并端端正正匍匐在地,等着乾元帝发落。 乾元帝西安在宝座上坐了,先将景和的背影看了看,脸上微微一笑,倒是和和气气地开了口:“你抬起头来,叫我瞧瞧你额头上的伤如何了。”景和听着乾元帝这句,顿时如堕五里雾中,摸不清乾元帝心思,只照着乾元帝吩咐将头抬了起来,却惊愕地看见,乾元帝脸上竟是现出一抹笑来,双眼在景和额上看了看,温声道:“一会请个太医瞧瞧,你原本生得好相貌,若是留了疤,倒是可惜了。” 景和再是有计谋,到底是不足十七岁的少年,哪是乾元帝的对手,叫乾元帝搅得迷迷糊糊,连方才想好的计较都忘在了九霄云外,带了感激地俯首称是。 可陈淑妃到乾元帝身边将近二十年,知道乾元帝这时越和气,一会子翻脸便越无情,正想开口提醒景和一二,却已是来不及了,只听乾元帝含笑道:“方才你宸母妃苦苦劝朕,道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说你母妃从前并无过犯,今儿不过是一时糊涂,劝朕给你们母子个改过的机会,朕细想着倒也有理。” 景和听着乾元帝这几句话不禁抬头瞧了眼玉娘,却看着玉娘黛眉舒展,明眸流眄,口角边带着些笑意,心上就是一沉。她素来是个睚眦必报的,今日他母妃欲陷她与死地,以她的性子,怎么可能求情,只怕是别有用心。 果然就听着乾元帝道:“朕想着,只是你即孝顺,肯替你母妃周全,朕岂有不成全你的道理?” 陈淑妃原就后悔自家失足上了玉娘与赵才人的当,以至于连累了景和,这时听着乾元帝这句说话,竟是放过她转而处罚景和的意思,心下大急,顾不得会惹怒乾元帝,往玉娘面前膝行几步,苦苦哀求玉娘高抬贵手,却听着乾元帝与她道:“陈氏,朕以为你也是个慈母,不舍得景和替你受过,如今看来,朕的所料果然不差,你也不用纠缠宸妃,朕不叫你失望便是。” 陈淑妃与景和都是识时务的人,听着乾元帝前后两段说辞十分刻薄,全然不象人君的口齿,知道定是那位娇怯怯软绵绵地宸妃娘娘以求情为名行挑唆之实,引得乾元帝冲冲大怒,自家若是再说话,必定罪上加罪,果然不敢再出声,只等着乾元帝发落。 说来乾元帝多疑善怒,因疑心着景和母子居心叵测,便要给他们母子一个教训。一来,他是煌煌天子,从来只能他予人的,不能叫人谋算他的;再有也是为着回护玉娘,要杀鸡儆猴,叫未央宫中其他人不敢对玉娘再生出心思来。 也亏乾元帝想得到,只说是景和即是替母赎罪,便暂缓婚期,着景和在吴王府闭门思过,无旨不得擅出。 景和自是明白他叫乾元帝这一关,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出来,即出不来,便不能领实差,倒叫景淳那个蠢货抢了先去。经了此事,前朝那些大臣们,只要灵醒些的都能知道他不得圣意。等他再能出府,只怕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早做了鸟兽散,自家这两年的辛苦,在乾元帝的一道旨意下不见了大半,景和哪能不恨,只是当着乾元帝的面儿,还得恭恭敬敬地领旨谢恩。 而陈淑妃嫉妒成性,实非淑贤,不堪配淑妃位,瞧在景和面上,从宽发落,贬为婕妤,在承明殿闭门思过,无旨不得擅出,无旨不得探望。 说来陈淑妃当年虽是无宠,可乾元帝践祚之后,瞧着她诞育皇次子的份上,初封便是九嫔之一的充媛。不想乾元帝无情若此,径直将她的份位降得比初封还低,日后她又拿着什么面目在未央宫中走动。更有高贵妃如今视她为仇寇,看着她势败还能不踩上来?故此陈婕妤听着这道旨意,却是哭也哭不出了,几欲晕过去。 又说陈婕妤因有景和求情,勉强还保住了个婕妤位份,没落入永巷。可事件当中所涉及的赵才人。月桂、元氏等却是更凄凉些,全数赐了毒酒白绫。其余的朱氏、罗氏、平氏各打二十板子,而后撵出宫,终身不得叙用。倒是窦充容,乾元帝怜她受了这番惊吓,待柔嘉又当真是一片慈母心肠,倒是升了升窦充容,将她迁至九嫔之首的淑仪位上,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又说陈婕妤回到承明殿,早有内给事在承明殿候着,将陈婕妤被封为充媛、修媛、淑媛、淑妃时的金册收缴之余,举凡礼服、常服、头面、铺盖、铺盖陈设,乃至使唤的宫人太监都要按品秩更改减少。 陈婕妤在宫中这些年,早将承明殿收拾得铁桶一般,虽不好说人人的她的心腹,可也是使惯的,这时蓦然收去了大半,不惯少了人服侍是一桩,叫陈婕妤忧心的却是这些人中有人多多少少替她办过见不得光的事儿。若是其中有人拿着自家的秘密向宸妃投了诚,或是告诉了高贵妃知道,只怕这婕妤的份位也保不住,故此陈婕妤心上忧虑,竟就病倒了。 当陈婕妤还是淑妃时,得病有御医伺候,如今降为婕妤,也一样有太医伺候脉息。可陈婕妤虽病,因怕叫乾元帝或者宸妃知道了,说她心怀怨望,竟是连太医也不敢宣,只是哑忍,拿着从前多下来的温补理气方子来吃,可药不对症,这病又怎么能好,这一拖就是两三个月,直至晋王景淳完婚前夕,才算是痊愈。 又说陈婕妤这一倒,顶欢喜的倒不是玉娘,而是高贵妃。在高贵妃心上,陈婕妤母子是害死她幼子景明的元凶,若是乾元帝将陈婕妤打入永巷,她也不好过去作践一二,如今陈氏降为婕妤,依旧在承明殿中住着,倒是方便她出气,只可惜乾元帝曾下旨不许探望,高贵妃也只好望殿兴叹。 ☆、第250章 拜见 又说因乾元帝早赐下王府,是以景淳成婚是在晋王府,礼成次日才进宫叩见乾元帝。有着景和例子在前,乾元帝如今瞧景淳倒是顺眼了不少,又看徐氏虽是貌仅中人胜在温和柔顺,跟在景淳身后亦步亦趋,连着头也不敢抬,倒是还温言嘉勉了几句:“你们好好的,朕也就喜欢了。”徐氏恭声答应。乾元帝又与景淳道:“你与徐氏的婚姻,宸妃颇费了些心思,你们先过去给她磕个头,再去给你母妃问安。” 要说若玉娘已封后,说不得要与乾元帝一起受儿子媳妇的叩拜,可如今她依旧是宸妃,虽权柄如同皇后,到底名分差了些,景淳又不是她亲子,若是没乾元帝这句话,景淳夫妇倒是不用过去拜见。可有着乾元帝这话,景淳与徐氏两个只得转往合欢殿拜见玉娘。 景淳从前对玉娘倒是平平,不甚喜欢也不恶她,后来教玉娘搭救了回,又听高贵妃说了几回:“宸妃这人,你不去惹她,她也不会来惹你,胜过陈氏多少。”便对着玉娘高看了眼,这回去拜见玉娘,虽是领的乾元帝的旨意,就景淳本意来说也没甚不喜欢,倒还提点徐氏道:“莫看宸妃年轻,陛下素来爱重她,要礼数周到,不可轻忽。” 徐氏真是个温顺的,听着景淳这些话,忙道:“是妾知道了。”景淳听说,将徐氏看了眼,见她态度恭谨,倒也满意。 片刻,景淳与徐氏就到了合欢殿,因乾元帝出去前特与玉娘提过一笔,要使晋王夫妇来合欢殿拜见,是以早遣了内侍在合欢殿门前等候。在殿门前的内侍是金盛的徒弟,因是小雪这天生的,便叫了雪生。雪生看着晋王与一身着王妃服色的女子到了殿前,忙过来行礼:“奴婢雪生叩见晋王,晋王妃,好叫王爷王妃知道,贵妃娘娘也在呢。”景淳听见高贵妃也在,脸上露出两分惊异来。 却是高贵妃虽也能在昭阳殿受儿子儿媳的礼,到底知道自家儿子的毛病,怕他性子上来不管不顾地冷落了徐氏,徐氏在宫中露出委屈来倒是不好。 只她再担忧也不敢去乾元帝那里打搅,又知乾元帝必然要给宸妃体面,叫景淳夫妇来给她磕头的,所以换了吉服特地赶了来合欢殿,又与玉娘笑道:“不怕娘娘笑话,妾心上有些忐忑。”说了禁不住盯着玉娘身上的服色瞧。 说来玉娘这个宸妃是乾元帝特设,当时礼部为着宸妃服制仪仗费了许多劲,乾元帝只是不满。后头 还是在宗正楚王的提点下比着皇后服制来的。一般服翟文赤质的袆衣,五色十二等,青纱中单,黼领,罗縠褾襈,色做朱红,蔽膝随裳色,以緅为领缘,三行翟文。大带随衣色,朱里,纰其外,上以朱锦,下以绿锦,青色革带,白玉双佩,大绶二,小绶三,间施玉环三,着青袜、青舄,舄上也加金饰明珠。唯一差别的是皇后凤冠是九龙四凤冠,而宸妃凤冠为七龙四凤,只是这样小小的差别,乍眼看去也难发觉。高贵妃虽早知自家大势已去,看着玉娘这一身,也免不了有些艳羡。 高贵妃才坐了没一会,听着雪生报进来说是景淳夫妇在殿外候召,高贵妃立时站了起来,险些脱口而出说一句:“还不宣进来。”,所幸她还记得这是在合欢殿,只得悻悻住了口,又与玉娘道:“妾莽撞,娘娘勿怪。”玉娘将高贵妃看了眼,罗袖掩口而笑:“怨不得上我这儿来呢,原来是等急了。”又转与雪生道,“请晋王晋王妃。” 高贵妃听着玉娘这句,这才坐下,脸上却是要笑不笑,隐约带些愁容,直至看着景淳与徐氏两个一前一后地进来,前头的景淳身着郡王吉服,显出长身玉立来,脸上虽不见笑容倒也不见不喜,忙去看落后景淳一步的徐氏,见徐氏脸上略带几分羞色,眉角眼梢又有些□□,显见得昨儿是圆了房的,这才松了口气。 景淳与徐氏先给玉娘见过礼,又转去拜见高贵妃,一样都是拜了四拜。高贵妃起先只忧心景淳依旧不喜女色,不肯沾徐氏的身,等看着景淳与徐氏虽算不上恩爱却也和谐,便将心放下了,含泪一手扶起一个,又与景淳道:“我看着她是个懂事的,你可不要无事欺负她,早早地开枝散叶才好。”徐氏听说脸上一红,飞快地瞧了景淳一眼,将头低了下去。她容貌平平,脸上这一红,倒也生出几分颜色来,只可惜景淳一眼也没看过去,只是眼观鼻,鼻观口地道了声:“是。”竟是没瞧徐氏一眼。 高贵妃看在眼中,便知道景淳虽与徐氏圆了房,情分却少,到底她是做人母亲的,哪有不希望儿子媳妇和睦的,见此情形心上不免叹息了声。 又说,合欢殿中服侍的宫人太监是按着椒房殿配置的,虽是人数众多,却是鸦雀不闻。忽然从后殿传来脚步声,格外地清晰。徐氏是新嫁,听着这个动静不免诧异,不禁抬眼看了看景淳,指望着景淳给个解答,不想景淳却是端坐在椅上,仿佛无知无觉一般,徐氏心上略略失望,正要将眼光收回,就看着殿后奔出来个女娃娃,身量儿极小,不过两三岁模样,双丫髻上系着红绳儿,颈上带着璎珞,雪白皮子,叫身上红锦衣一衬托,粉妆玉琢一般,却是景琰。 玉娘笑叱道:“你这孩子一点子规矩也没有,这样就跑出来了?”又指了高贵妃与景琰看,“这时高母妃。”景琰摇摇摆摆地走到高贵妃面前,翻身拜倒,奶声奶气地喊了声:“高母妃。”只这一声,就招得高贵妃两眼通红。 玉娘只做没看着,又指了景淳与景琰道:“这是你大哥哥和你大嫂。”景琰却是盯着景淳看,景淳也将景琰看了看,脸上带出了笑,微微向前倾身道是:“四妹妹?”景琰将景淳看了会,象是不喜欢一般,又转眼去看徐氏,不想她倒似对徐氏有些兴趣,绕开景淳跑到徐氏膝前,小手搭在徐氏膝盖上,仰着小脸道:“抱我。” 这话说得颐指气使,也亏得景琰模样可爱,不独不叫人觉着她无理,反显出一派纯真来。徐氏转头去看宝座上的宸妃,却见宸妃掩唇笑道:“这孩子倒不怕生,她即叫你抱,你抱就是了。”徐氏这才小心翼翼地将景琰抱到膝上,扶着她坐稳,才抬起头,却见坐在玉娘下首的高贵妃两眼晕红,眼中波光闪闪,象是含满了泪一般,一时诧异起来。 徐氏哪里知道她婆婆高贵妃这是想起了夭折的景明。却是景琰不独与乾元帝一日生辰,连着容貌也像乾元帝,而子景明,一般容貌肖似乾元帝,是以这兄妹俩个容貌其实很有几分相像,故此景琰一出来,高贵妃便有些怔忡。 更有景明极小时也是这般叫人抱的,今日景琰再做出来,仿佛景明重生一般,看在高贵妃眼中,可不是心如刀绞。只她到底知道今儿是景淳的好日子,哭不得的,是以强把眼泪忍了,与徐氏道:“这是宝康公主景琰,你宸母妃所出。” 高贵妃虽是强忍悲痛,说话的声音还是带了些颤抖,旁人不知道缘由,景淳怎么能不明白,莫说是高贵妃了,便是景淳,蓦然看着景琰时,也是心上一荡,这时听着高贵妃语带哭声,只怕高贵妃在合欢殿哭出来,惹得宸妃不喜,还得强做笑颜,与把玩着徐氏身上佩玉的景琰道:“四妹妹,我是你大哥哥,你记得吗?” 景琰闻言复又抬起头瞧了瞧景淳,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景淳便笑道:“你这是记得还是不记得呢?”景琰便以瞧笨蛋的眼神瞧了瞧景淳,道是:“母妃说过了。”这意思却是玉娘才说过他是大哥哥,他这就不记得了,可不是个笨蛋。景淳听着,丝毫也不着恼,反是哈哈一笑,一面探手在景琰头上轻轻摸了摸。 徐氏哪里知道景淳待景琰温和的缘由,只以为景淳是个外冷内热的性子,如今是俩人陌生,日后相熟也就好了。想在这里不禁含笑将景淳看了看,见景淳要抬头的羊脂,脸上一红忙又将目光转了开去。 又说高贵妃只觉得景琰便是说话的模样也有景明的影子,心上疼得翻江倒海一般,哪里还坐得住,匆匆站起与玉娘道:“娘娘,妾也见过景淳夫妇,不便再叨扰,妾告退。”不待玉娘说甚,也不与景淳说一句,转身就走了出去。 高贵妃脚下走得飞快,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赶她一般,却是高贵妃生怕自家在合欢殿再呆下去便会哭出来不得不仓促离去。 只说高贵妃出了合欢殿上得肩舆,便再也忍不住泪水,把脸埋在袖中痛哭了场。抬肩舆的太监们听着高贵妃哭得可怜,一个个屏息凝神,格外加着小心,只怕将肩舆抬得摇晃,惹得高贵妃不喜欢。 不想肩舆还未到昭阳殿,高贵妃的哭声就收住了,她将脸从袖中抬慢慢地起。高贵妃哭了这一场,已是满脸的泪痕,却是双眼灼灼地与扶轿的内侍道:“叫小厨房蒸一笼喜饼。” ☆、第251章 册后 却是高贵妃在合欢殿见着景琰便想起来了景明,景明是她幼子,高贵妃疼他比爱惜景淳更甚。景明死的蹊跷,与高贵妃来说,正是剜心之痛,虽知道陈氏母子大有嫌疑,偏又没个实证,不能拿他们如何,只得强自忍耐。好容易看着陈氏母子陷害宸妃失了手叫乾元帝责罚了,自然称心。再看陈婕妤虽还有婕妤份位,景和也依旧是吴王,可乾元帝已十分不喜她们母子,不然趁着景淳大喜就好放他们母子出来了,如今依旧关着,圣意不问可知。 又说乾元帝虽下旨不许人探望陈氏,可没说不许人送东西去,是以高贵妃便命人新蒸一笼喜饼送往了承明殿,又令宫人与陈婕妤道:“昨儿晋王大喜,贵妃不见婕妤,甚为挂念,特赐喜饼与婕妤,也叫婕妤沾沾喜气。下回便是吴王了。” 从前陈婕妤还是淑妃时,高贵妃要给她东西,只好说个送字,如今陈淑妃降为婕妤,高贵妃便光明正大地用上了“赐”字。而景和这一关,什么时候能出来,且不一定呢,是以高贵妃将“替母受过”还在禁足的景和也比了出来,故意叫陈婕妤刺心。 若是陈婕妤那时没上玉娘的恶当,景淳景和两个成婚也是前后脚的事。陈婕妤也依旧是淑妃,哪里要拜谢贵妃赏赐。可陈婕妤偏就上了玉娘的当,以至于连累了景和,是以陈婕妤这些日子以来,无时无刻不在懊悔,再叫高贵妃这一激,更是险些儿厥过去。 可说到底,陈婕妤也是个有耐心的,知道高贵妃是故意气她,便不肯叫高贵妃如愿,咬牙拜谢,又强笑道:“妾昨日未能恭贺晋王大喜,引为遗憾,不想娘娘倒还记着妾。妾拜谢娘娘赏赐。只望晋王与王妃夫妇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往承明殿颁赏的宫人回去将陈婕妤的话学了高贵妃知道,高贵妃听着这些,只是冷笑道:“好个陈婕妤,事到如今还不肯安分哩!”高贵妃是知道景淳病根的,今日又看景淳与徐氏之间淡淡的,再没有新婚夫妇的娇羞甜蜜,心中多少有些失望,再听陈婕妤这番话便以为陈婕妤这是讥讽景淳好男风,诅咒景淳与徐氏无儿无女,因此更恨陈婕妤。 却不晓得陈婕妤那番话不过是没话找番话说,高贵妃即赏喜饼与她,她拜领之余少不了要说几句恭贺的话,可她叫乾元帝关着,又从哪里知道景淳与徐氏之间关系平常呢?说来这也是陈婕妤与高贵妃之间心结深深的缘故,是以平常的话也能往恶处想。只是高贵妃与陈婕妤两个都不知道,今日竟又是玉娘故意为之。 说来虽是一样的执掌宫务,在李媛还是皇后时,便是她叫乾元帝收缴了所有册宝,可皇后之名还在,玉娘执掌宫务便是个代掌,便是有乾元帝在后支撑,多少还有些人以为玉娘不是正统。如今李氏不独被废,更是一命呜呼,玉娘便是未央宫中第一人,这代掌宫务上的代字便去了。休看这一字之差,正是代表着名正言顺和政令上通下达。 是以如今玉娘可说是将未央宫牢牢掌握在手上,高贵妃从合欢殿出去做了甚,陈婕妤又说了甚,立时就有人报到了玉娘跟前,金盛与珊瑚两个听说,都是堆了一脸的笑,与玉娘道:“娘娘果然神机妙算。” 却是玉娘听着乾元帝言说,要使景淳夫妇来合欢殿拜她才生出的主意。说来,高贵妃虽是景淳生母,可帝宠不如她,位份不如她,因此受景淳夫妇拜见的次序必在她之下。而景淳从前好男风,如今如何还不知道呢,高贵妃是个性急的,必不能在昭阳殿久候,多半会跑来她的合欢殿等候景淳,也好早些见面,这正是人之常情。 而高贵妃一生两子,景淳如今成亲,可景明却是早早没了的。景明形容肖似乾元帝,景琰也一样肖似乾元帝,尤其幼童男女不分,这兄妹俩自然相像。故此玉娘有意要叫高贵妃见一见景琰。在长子成婚的当口,见着肖似幼子的孩子,高贵妃怎么可能不心伤。 便是高贵妃不来也不打紧,还有景淳呢。景淳虽是好胜暴躁,可同母兄弟情分上却是极好的。且景淳叫乾元帝关入掖庭时景琰尚未出生,过得这一两年,景淳的性子也养得稳重了许多,除着去见高贵妃,竟是绝足不往后宫来,是以景淳竟是没见过景琰的,这回蓦然见着景琰,哪能不勾起对景明的旧情来?是以便是高贵妃今日不来,景淳依次去拜见她的时候,也会将景琰提一笔。 以高贵妃对景明的疼爱,叫她想起这事绝不肯轻易放陈婕妤过去,而以陈婕妤才在自家手上吃了这样大一个亏去,再叫高贵妃一刺,两下里一夹攻,除非陈婕妤真是个泥人木偶,不然绝不能沉得住气,必定要出言还击一二,不怕这俩的仇怨不更深一层。 事态果然如玉娘所料,几乎不差分毫,玉娘听着也不过一笑道了句:“贵妃果是真性情。”也就罢了。 又说乾元帝见完新婚的儿子媳妇,又召见完大臣,便使如意将玉娘接过来。乾元帝看着宫人们将玉娘扶下肩舆,他本来就喜欢,见玉娘脸上还带些欢喜,更加得意起来,竟是亲自过去将玉娘扶下肩舆,拉了玉娘的素手将她引到殿内,自家在书案后坐了,指着案上一叠奏章与玉娘道:“好孩子,我有些眼睛疼,你念与我听。”说着便闭上了眼,靠向了椅背。 玉娘见乾元帝脸上有喜色,心上暗暗纳罕,景淳并不是他心爱的孩子,他成个亲罢了,如何能喜欢成这样?虽玉娘有些奇怪,可从前这样的事也有过,乾元帝偶有头疼眼花,懒得看奏章,便捉了玉娘来念与他听,是以玉娘也不以为意,取过奏章来,慢慢念与他听。又依着乾元帝的意思,将“可”“允”的放在左面;将“再议”的放在中间;要驳回的放在了右边。如此一连念了七八本,待玉娘拿起第九道奏章,才念着:宗正臣楚王刘殷、尚书令臣华蕴,而后就没了声。 乾元帝这才张开眼,笑嘻嘻地一伸手将玉娘拖入怀中,双手抱定:“我的儿,怎么不念了?”玉娘注目瞧着手上的奏章,却是楚王与尚书令,领着吏部、礼部、兵部、工部四部尚书,并十数命官员等联名上奏,恳请乾元帝早立皇后。 奏章上道是,先是以景淳择妃入手,感叹了回因无有国母,以至于为皇子择妃这等大事也是由妃子庶母出面。皇子与皇子妃是君,妃子是臣,由臣择君有损国体。又援引李庶人为戒,直道民间夫妇失和也有损人伦,甚而生祸,何况皇家?是以立后虽是国事也是乾元帝私事,总要圣上自家如意才好。虽未明说恳请立玉娘为后,可这话里话外的无非是与乾元帝道:您老喜欢哪个就哪个罢,早立皇后早完事。 却是乾元帝看着这道奏章便有意要哄玉娘喜欢,这才接了玉娘过来,又假托眼睛痛,要玉娘念奏章与他听,也好叫玉娘亲自看见群臣们请立她为皇后。果然玉娘念着这道奏章时,即喜且羞,其娇媚婉转之态令人心醉,乾元帝十分得意,抱着玉娘道:“我的儿,你说这奏章是搁哪里?” 玉娘心上跳得厉害,耐也耐不住,玉面上都红得透了,细白的牙齿咬着下唇,瞟了乾元帝一眼,盈盈秋水眼中仿佛要滴出水来,看得乾元帝心上软成一片,不舍得再逗她,将奏章从玉娘手中抽了出来,摊在案上,提起笔蘸上朱砂在奏章后写道:“宸妃谢氏少而婉、长而贤明、贵而不恃、谦而益光、存有懿范,可立为皇后,宜令所司择日册命。”当时便令如意唤舍人进来,将奏章送出。 原是今次尚书令与楚王,礼部三个会上奏是受了乾元帝暗示。说来宗正楚王与礼部尚书两个是领教过乾元帝对宸妃的偏爱的,当日为着给谢氏体面,特设了宸妃位给她,一概仪制都是比照着立后来的,是以等李氏一废,这俩就都等着乾元帝几时下明旨立宸妃为后。故此前段日子,乾元帝在朝上露出要立宸妃为后,朝臣们反对时,这俩私下道是:“若是由圣上立了宸妃为后,倒是太平。若是从此不立后,也罢了。可要真另择了淑女为后,只怕就是第二个李庶人,何苦来哉。”是以这俩人倒是一声未出。 等乾元帝一递过眉眼来,这俩倒是接得快,借口也找得好,果然奏章才送上去,乾元帝当日就批了下来,上头夸玉娘的那二十个字便是给礼部日后要拟的册后诏书奠定了基调。由礼部尚书亲拟,由乾元帝亲自润色,一篇骈四俪六的册书极尽溢美之词。 作者有话要说:  诏曰: 天地配序,成化两仪。王假有家,道在伉俪。姜嫄佐喾,二妃兴妫。朕惟德协黄裳、王化必原于宫壸。芳流彤史、母仪用式于家邦。秉令范以承庥。锡鸿名而正位。咨尔宸妃谢氏,承戚里之华胄,升后庭之峻秩,贵而不恃,谦而益光。以道饬躬,以和逮下,四德粲其兼备,六宫咨而是则。法度在己,靡资珩佩;躬俭化人,率先絺纮。行合礼经,言应图史。宜配天祚,正位坤极。以册宝册立尔为皇后,聿观福履之成,勉嗣徽音,用赞和平之治。钦哉。 ☆、第252章 撕裂 作者有话要说:  由礼部尚书亲拟,由乾元帝亲自润色,一篇骈四俪六的册后册书极尽溢美之词。 诏曰: 天地配序,成化两仪。王假有家,道在伉俪。姜嫄佐喾,二妃兴妫。朕惟德协黄裳、王化必原于宫壸。芳流彤史、母仪用式于家邦。秉令范以承庥。锡鸿名而正位。咨尔宸妃谢氏,承戚里之华胄,升后庭之峻秩,贵而不恃,谦而益光。以道饬躬,以和逮下,四德粲其兼备,六宫咨而是则。法度在己,靡资珩佩;躬俭化人,率先絺纮。行合礼经,言应图史。宜配天祚,正位坤极。以册宝册立尔为皇后,聿观福履之成,勉嗣徽音,用赞和平之治。钦哉。 又说,椒房殿自李媛被废为庶人人,早在乾元帝的旨意下将一应陈设更换过了,只待新后入住,朝野内外上下俱都明白,新后除着宸妃再不会是旁人,因此乾元帝这道册后旨意下后,倒是十分平静。更有些心思活络的,以为即立新后,少不得封赏六宫,以示庆贺。 其间高贵妃倒是平静,她已是贵妃位,没有宸妃位前,皇后之下便是她了,便是如今有了宸妃,可这宸妃是乾元帝为玉娘特设,虽是空了出来,也没有填旁人进去的理,倒是平静。更何况,高贵妃心上还有更要紧的一桩事做。 却是高贵妃如今视陈婕妤为仇寇,怎么肯轻易放她过去。特地寻到乾元帝,做出一副儿宽容周到的模样与乾元帝道:“殿下将要正位中宫,合该受百官六宫恭贺,怎么好少了吴王与陈婕妤呢?吴王与陈婕妤为人端正,一旦君臣位定,他们母子自然就恭谨了。” 乾元帝也是知道高贵妃才去寻过陈婕妤晦气的,这时听着高贵妃这样故作周到的话,倒是笑了,摸一摸鼻子道:“你们殿下知道吗?”虽玉娘颇肯宽谅待人,可陈氏只从淑妃降为婕妤,景和不过禁足,到底宽了些,在玉娘的大喜之日,可不能叫人碍了她的眼。 高贵妃眼睛转了转,堆了笑道:“妾哪里敢拿这样的事去烦殿下呢。再说以殿下的宽厚,若是听着妾的说话,只怕反会求圣上赦免了吴王与陈婕妤哩。虽这是殿下仁德,可待人太宽了,下头就少了惧怕。”说在这里,抿了唇低下头去。 乾元帝不意高贵妃竟是说出他心头的隐忧来,倒是对高贵妃高看了眼,笑着与她道:“朕从前只以为你是个争强好胜,不肯让人的,不想倒也知道替人打算。” 高贵妃听着乾元帝这几句,心上不禁一酸,她从前好强,凡事争先,连那时的皇后也敢不放在眼中,不过全是仗着乾元帝宠爱她们母子罢了,待得乾元帝移情在玉娘身上,她又有什么底气同玉娘争呢?且她会落到今日这个天地,都是李庶人与陈婕妤所赐,与玉娘的关碍倒是不大。故此强笑道:“殿下待妾好哩。若不是殿下可怜妾,妾还不知道能不能撑过来。”说着眼中落下泪来。 虽然乾元帝如今一颗心都叫玉娘勾了去,可到底以前也宠爱过高贵妃,看着她哀伤落泪,说得又是玉娘好话,也不能全不动容,便叹道:“朕虽不能给再给你母子恩典,可你这份懂事,朕记着了。” 高贵妃也是灵醒的,明白乾元帝意思,无非是说,他是不可能再升高贵妃份位,也不会抬举景淳,可只消高贵妃母子一直乖乖地,高鸿高鹏兄弟俩他倒是还能照拂一二。心中也不知道是喜是悲,当时跪谢,方才退出。 因听着高贵妃这番话,乾元帝便来寻玉娘要问她的意思。玉娘听着高贵妃那些话,把罗袖掩口笑道:“自妾为景淳求了一回情,贵妃待妾周到。”乾元帝笑道:“又不听话,你我如今是夫妇再不是君臣,你方才说的甚?”玉娘瞥一眼乾元帝,弯了口角道:“圣上,我错了。”乾元帝这才点了点玉娘的琼鼻,又拉了她的手道:“便是贵妃不说,我也想过了,如今名分即定,叫他们出来朝贺你也是应该的。”景和那畜生心思倒是狠毒,小小年纪就敢与他娘一起构陷庶母,如今定下母子君臣名分,也好叫他们收一收痴心妄想。 玉娘知道乾元帝的意思,无非是只将陈氏降为婕妤处置得轻了些,如今趁着册后大典,叫陈婕妤与景和出来朝贺她,也算是出气。玉娘虽不将这些细枝末节放在心上,可当着乾元帝的面,先是迟疑地道:“圣上说的,我原也想过,只是我想着陈婕妤因我丢的淑妃位,趁这会子放她们母子出来也就是了,到底景和无大过呢。” 可不是无大过呢!虽然陈婕妤母子阴私事做了许多,可他们手段隐蔽,竟是没留下什么铁证实证,便是这回吃亏也是没怎么伤筋动骨。若是放着他们母子不理,不说陈婕妤,便是刘景和,他已定王妃又无有大过,反是替母受过,关得久了,只怕就些儿迂腐的或是沽名钓誉的人要拿他来搏名声,到时上书上奏替他鸣冤,倒叫他博了美名去,反为不美。 且陈婕妤与刘景和一直叫关着,自然不能犯错,便似两条毒蛇蛰伏起来一般。而他们即蛰伏了,碍着乾元帝也不好拿他们母子如何。可乾元帝与景和到底是父子,天长日久的,若是生出一两分可怜来,倒是不美。不如趁着乾元帝对他们母子还不喜将他们放出来。以陈婕妤与刘景和的脾气,便是忍得一时也忍不了一世;便是他们不动作,他们人出来了,嫁祸还不容易吗? 又说,乾元帝册后旨意即下,自然晓谕王公大臣、六部百官,景和便是叫乾元帝关着,也一样听说了,他听说时,正在书房抄孝经。 倒是与景和为人内敛阴狠不同。景和写得一笔好柳体,柳体楷书以“点画爽利挺秀,骨力遒劲,结体严紧“著称,较之颜体,柳体稍显均匀瘦硬,故此有颜筋柳骨之称,这样的字体拿来抄书格外显得工整秀丽。 正写到“子曰:“爱亲者,不敢恶于人;敬亲者,不敢慢于人。爱敬尽于事亲,而德教加于百姓,刑于四海。盖天子之孝也。《甫刑》云:‘一人有庆,兆民赖之。’”时,听着乾元帝册后的消息,“兆民赖之”的“之”字一笔便拖得老长,整张纸都废了。 景和看了会这张写坏了的字,忽然将手上的笔掷了出去,又把书桌上的,笔架笔山笔洗砚台等等都扫落在地。砚池中还有些墨水都翻在米色的地毯上,再叫笔洗中的清水一洇,染黑了一大片。 能进书房服侍的内侍都是景和心腹,素来知道自家吴王殿下素有大志,看着他这般激怒,倒也不奇怪。如今宸妃做得皇后,她又年轻,日后若是叫她生下皇子来,便是嫡子。大殷朝素来有嫡立嫡,立朝百余年来,可没例外呢,自家殿下虽年长,在身份上白白吃亏,可不要发怒。 不想景和双手撑在书案上歇了歇起,缓缓地将眼光移向左面。左面的粉墙上挂着一幅水墨洛神,只有简笔勾勒,画中美人衣带当风,香袜凌尘,侧着螓首,只露出一管琼鼻,一点樱唇,虽不是名家手笔,也可见画中人意态俨然如生,仿佛会得转眸流盼一般。 景和怔怔对着画像瞧了回,忽然哈哈一笑,几步走到墙前探手将画取下,取下画下端的卷轴,双手一分就要撕画。只听着一声轻响,画像尾端已裂开了一道口子,裂口将将延伸到洛神的裙边,景和手势就顿住了,将画像捏在手上又瞧了回,手指在洛神脸上摸了俩摸,长叹一声,将画卷好扔给了内侍,抬脚走了出去。 又说连着景和这里也知道,陈婕妤哪里又怎么能不晓得。 说来陈婕妤比景和更可怜些,她是为甚叫乾元帝关的,未央宫中哪个不知道?更有,乾元帝不仅削了陈婕妤份位,更下旨与陈奉,使他按分例收缴陈婕妤铺宫陈设时将承明殿中服侍陈婕妤的宫人全部新换了回。 这些宫人太监都是新来的,与陈婕妤本来就没多少情分,这时再听着被自家婕妤往死里得罪的那位宸妃娘娘如今做得了皇后殿下,那陈婕妤自然得不着好,多半儿要在承明殿中关到死了。宫人们还好些,二十五岁上都能出宫去,可太监内侍们是要在未央宫一辈子的,在这个永巷胜似永巷的承明殿还能有出头之日吗?是以都寻起了门路,想从承明殿调出去。陈婕妤本就呕着气,再听着玉娘已是皇后,自家殿中这些太监宫人一个个视她为负累的模样,气苦已极,却又不敢口出怨言,只怕叫这些没心肝的阉人听着拿去讨好新后。 这回陈奉送来的宫人中有一个唤作朝云的掌事宫女,看着陈婕妤脸色雪白,倒是有几分怜悯,还来劝慰陈婕妤,与她道:“婕妤放宽心,圣上立了新后,自是要封赏六宫的,到时还能不放您出去吗?依着奴婢浅见,您倒不如写封恭贺的表章呈给殿下,便是您从前有得罪殿下的地方,殿下看着这贺章也不能很与您计较了。” 陈婕妤身子本来就没好透,不过是强撑着不肯叫人瞧了笑话去,再听着朝云这番自以为是劝解的说话,一激一气,心口一阵疼痛,口中一片腥甜,竟是呕了口血。当着新后册立的时候,陈婕妤如何敢叫人知道,更不敢请太医,依旧强忍着。 不想朝云看着陈婕妤默不作声,只以为她默认了,倒是替陈婕妤磨起墨来,又劝道:“您便是不看自己也要瞧瞧吴王殿下呢。您出去了,吴王殿下自然也好出来了,您说是不是呢?圣上知道了,也只有喜欢的。” 陈婕妤听着朝云这几句话,便向朝云脸上看过去,却看朝云乌发白肤,细眉长目,却也有几分颜色,脸上忽然就带出笑来。 ☆、第253章 陈氏 陈婕妤因听着朝云忽然提起了乾元帝,就把她看了眼。这一瞧倒是看着这个宫人生得有几分颜色。大殷朝的宫人,一概不许施脂粉,衣纹饰,连着簪环也不许超过四样,就这样还有几分颜色,若是盛装起来,想必也是个美人了。 陈婕妤心有所动,转了颜色,和气地道:“你叫甚?哪里人氏?年几何?”朝云放下手中墨锭,端端正正地回道:“回婕妤话,奴婢朝云,将将一十六岁。”陈婕妤微笑道:“你可识字?” 朝云见陈婕妤颜色转和,心上也松了口气:“奴婢略略识得几个字。”陈婕妤走到桌前,掂起狼毫,陈婕妤微笑道:“日后我写字时,你伺候我笔墨罢。” 朝云倒也明白,能近主子身伺候的奴婢,便是得着信任了,忙答应道:“婕妤抬爱,奴婢定然小心伺候。”陈婕妤落笔前,又将朝云看了眼,口角翘了起来。 从前陈婕妤还是陈淑妃时,承明殿中自然有女官伺候,举凡帝国有喜事,举凡帝后生辰、册立皇后太子等上庆贺表章事、或谢恩事、或请罪事,概有女官代为执笔,如今陈婕妤已是婕,女官便没有了,写给新后的庆贺表章便需陈婕妤亲自动笔。 好在陈婕妤并不是无知无识的妇人,她的父亲陈远道曾官至郡守,年少时家中颇颇过得,又只得她一女,自然钟爱,专请了女先生来教她识字念书,聊充儿子教养的意思。 从来衙门极少有不亏空的,总归是上一任留给这一任,这一任又留给下一任,就没个清账的时候。可若是哪一任为官的时运不济,在任上病故,下一任来接任时总要核对账簿,盘点府库,查出的所有亏空自然由这倒霉的死在任上的前任担着了,若是宦囊不够赔付,只好变卖家产充抵。陈远道便是这么个倒霉鬼儿,急病死在山西任上,彼时陈婕妤不过九岁。 陈远道这一死,陈家急剧落魄,母女们只得收拾了行囊回乡守丧,哪里还请得起女先生来教陈婕妤。 陈远道做官时,宗亲们都奉承着,如今看着陈家落败,又只得母女两个,连个顶门的男丁也没有,全不念陈远道昔年照拂,竟是作践起她们母女来。 至陈婕妤十三岁那年,因她生得秀丽,族长竟是逼迫这陈母将她嫁与一个五十来岁的乡绅做个填房。那乡绅的孙子都与陈婕妤同年了。陈母从前十分软糯,这才叫族人欺凌,可真到了族人欺凌她的独女,再不肯忍受,竟是持刀置于颈部,直言哪个敢将陈婕妤随意许嫁,她便自刎当场,这才将族人逼退。 转过明年,永兴帝采选,陈婕妤自知陈母拦得住一时拦不住一世,自家跑去衙门报了名。采选的天使查核了陈婕妤身世,因她父亲陈远道也曾官至郡守,又同情她母女困苦,便叫她顺利过了初选。 待得陈婕妤过了初选,族人们也知,便是陈婕妤不能过复选,她许嫁时身份也高些,倒又翻转脸皮来奉承陈氏母女。待得陈婕妤过了复选,族人们更是集资为陈母修屋买婢,又将从前抢占的数百亩良田还了她们母女。 及入宫,彼时万贵妃专宠,不肯叫新人分甘,陆续将采女们分赐诸王。陈婕妤在掖庭住了两年后,与高贵妃同时入了东宫。 及至乾元帝即位,因陈婕妤育有皇次子,得以册为九嫔之一的充媛,陈氏宗族怕陈婕妤记着旧恨,公议罢免了从前的族长,另选了新任族长。 那位新族长也是个狠人,知道只消皇次子殿下日后不要造反,一个郡王位是跑不了的。便以不忍族兄无人供饭为由,竟是舍出了嫡次子来记在看陈远道名下算做嗣子,又特特写信来将这些都告诉了陈婕妤知道。 可陈远道死了也有将近十年,从前那几年这些人怎么就没人提一笔呢?是以陈婕妤经历了这些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早就将心凉了透,为着日后再不瞧人脸色,也要往上走。不然待得乾元帝山陵崩,以高氏脾性,万贵太妃便是她的前身。 又说东宫那时前有永兴帝为时为太子的乾元帝亲选的太子妃李氏,又有得宠的高氏,她在一旁长日慢慢,百无聊赖,便又把书本拣了起来,这些年下来倒是虽不好说颇有文采,这会子写封贺章却也难不倒她。 陈婕妤将庆贺的表章写完,吹干墨迹,亲手叠好,看了看时辰,又招了朝云过去,将贺章递在她手上,含笑道:“若是殿下肯见你,你可诉说我之后悔情状。”说着从腕上摘下一对儿白玉镯来套在朝云手上。朝云见一对儿光泽润透的镯子滑在手腕上,脸上顿时涨红了,双膝跪在陈婕妤面前,竟是将那对镯子摘了下来。 陈婕妤见着朝云这幅做派,只以为她不肯为她所用,正要出言,不想那朝云竟是道:“婕妤厚赐,奴婢回来再领。这会子带了这个往椒房殿去,倒是惹眼。” 这一番话说得陈婕妤脸上顿时飞起了喜色,双手将朝云扶住,把她拖了起来。 却是陈婕妤久有大志,虽中了玉娘的计,暂时落了下风,也不肯就此认输。更何况玉娘如今已是皇后,便是她肯认输了,也要防备着玉娘做得太后之后再拿着他们母子来算账,到时她以母后之名,挟天子之威,他们母子还能有活路吗? 是以陈婕妤见着朝云有颜色又露了争强好胜的口风,有意将朝云抬举起来。若是这朝云能入了乾元帝的眼,哪怕不记着她这个故主的恩情,便是为了她自己的名声,也不会与她为难。若是这朝云不能讨得乾元帝欢心,也与她无碍,左右她不过是借些机缘叫朝云自家与乾元帝偶偶而已,便是那谢玉娘疑心,还能为着这个来怪罪她?皇后的贤名可还要不要了。 陈婕妤不想这朝云不独有颜色也有心机手段,竟还知道取舍。这样的人若是叫她入了乾元帝的眼,只怕是那谢玉娘的心腹大患。所以陈婕妤欢喜非常,握着朝云的手道:“不意你是这样的明白人,我竟小看了你。”朝云口角含些浅笑道:“奴婢谢婕妤夸赞。” 陈婕妤心上十分喜欢,又看着日头将移,依着惯例,乾元帝是要往他的玉娘那边去了,便催着朝云去:“快些罢,殿下事多,去晚了,撞见圣上倒是叫殿下为难。”朝云听着这句,不禁抬起头来对着陈婕妤看了眼,又忙将头低下,却已叫陈婕妤看见朝云脸上绯红,更是喜欢起来。 又说虽册后旨意已下,然钦天监卜算的吉日却是在两日后,新后玉娘如今暂还在合欢殿住着。 且因乾元帝喜爱玉娘,几年来赏赐极多,甚而外头才进贡上来,乾元帝看过眼就命人原封不动,整箱子整箱子送过来的也不少,故此玉娘私库极为丰厚,各样玉石珠宝玩器锦缎等几乎好说不计其数。如今要搬迁,一件件都要按册清点,再造册装箱,之后才好从合欢殿的库房移到椒房殿府库房中去。因东西实在太多,内侍宫人们直忙碌了三四日才将将点了一半,今日也还在奔忙。 故此朝云一路到了合欢殿,看着殿前服侍的宫人太监们往来穿梭,行走如飞,十分忙碌,偏是个个儿神采飞扬,口角含笑,不禁心生羡慕,暗道:我在掖庭时便听说,因圣上宠爱殿下的缘故,从前李庶人还在时,从合欢殿出去的宫人太监就比在李庶人面前服侍的还要多两分体面。如今宸妃娘娘做得了皇后殿下,在合欢殿里服侍的宫人自然是要带去椒房殿了。内侍也就罢了,皇后殿下身边得幸的宫人放出去,官太太也做得哩,一样有诰命,可不叫人羡慕。我若是一直在陈婕妤身边,便是婕妤肯抬举,也不能有什么前程! 朝云想了回,因看有人看她,忙依足规矩向前行礼请安,又道是:“奴婢承明殿宫人朝云奉陈婕妤之命晋献贺章与殿下。”不巧的是听着朝云说话的却是夜茴。 说来辛夷、杜若、蘅芜、夜茴等四人是从乾元帝使出来的,为着怕宫人们服侍玉娘不周到,才拨给了玉娘使。因乾元帝这些年来将玉娘看得仿佛心头宝掌上珍一样,竟是连冷脸也肯容让,宠爱非常不说,玉娘又是个御下宽厚,手中散漫的主,是以这四人倒也忠心起来。 说来若是朝云到了合欢殿便径直上前问好,直诉来意,夜茴许还不会多看她眼,偏朝云竟是看入了迷,就打了夜茴的眼,直觉着这朝云不是个安分的,便将手往朝云面前一伸,淡淡地道:“拿来罢。” 朝云原想借着送贺章的机缘奉承回新后,不想这位掌事宫女竟是不肯传报,虽心上不忿,却也不敢得罪,堆了笑脸道:“非是奴婢信不过姐姐,确是奉了婕妤严命将下情回奏与殿下,奴婢不敢自专。” 夜茴慢慢地收回手,又将朝云上下看了几眼,脸上忽然笑开,道是:“你等着。”说了转身进去,见着辛夷先将朝云旨意求见的事回了,又补道:“我瞧着她双眼咕噜噜地不像个安分的主儿。陈婕妤从前也算是个明白人,怎么如今越来越糊涂了,竟是遣了这样一个人过来。” 辛夷听说,走到殿门前往外看了看,转头与夜茴笑道:“我瞧你才糊涂哩。这不明摆着呢,那位陈婕妤自家是翻不了身了,便用旁人来给咱们殿下添堵。事成不成的,与她总没坏处。” 夜茴啐了口,又笑道:“你当我不知道吗?只是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事儿她也肯做,可见是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陈婕妤会变成现在这样,也是小时候受了苦,所以心理不太正常。 ☆、第254章 朝云 作者有话要说:  就一个留言!! 你们太狠心了! 辛夷听着夜茴的话,笑道:“你这话更糊涂了,都到了她那个境地,只要能损人便是利己了,哪还能顾得到其他。” 夜茴便笑道:“倒也有理。只是你是没瞧清楚那个朝云,生得倒是有些颜色,一双眼眼白儿多,眼仁儿少,看人看东西又是一眼眼地瞟,这样的人,心可凉着呢,便是能得了圣上的意,也未必会将旧主看在眼中哩。” 辛夷笑道:“我瞧着,陈婕妤也未必指着朝云记得她呢。”夜茴道:“也是。”两个又转头将等下阶下的朝云看了眼,见她盯着来往的宫人太监手上捧的物件看,不禁相视一笑。辛夷就道:“你去回殿下吧,再叫她呆着,倒真要撞上圣上了。”虽圣上不能瞧上这样的人,可搁在这里总是碍眼。 夜茴点头,先进去回玉娘,道是:“启禀殿下,陈婕妤遣了宫婢朝云来送贺章,并有下情回禀。” 因要迁宫,合欢殿中东西都要搬到椒房殿去,珍玩玉器还好说,能送到玉娘面前的件件虽都非凡品,可玉娘倒是不怎么在心上,都交托了金盛主理,自家却是慢慢地将从前写的字笔整理起来。别瞧着字迹笔墨之类不过是些杂物,却是最容易叫人拿来生事儿的,玉娘是谨慎惯了的,怕叫人趁乱塞些甚或是拿走甚,便亲自动作,这时听着夜茴回话,连着手也没停,只道是:“你去问她,若是要紧的事就带过来。” 夜茴恭声答应,转身出来到得殿前,见着朝云虽是端端正正站在当场,眼神儿依旧飘忽不定,便将脸放了下来,淡淡问:“你有甚下情回殿下。” 朝云见夜茴这回出来的比之方才多些儿威势,心上生出警惕,想了想,才小心翼翼地答道:“姐姐,那些话是婕妤娘娘吩咐奴婢说给殿下听的,奴婢不敢告诉了旁人。” 夜茴听了这句,便冷笑道:“这话可笑!荒谬!殿下是个什么身份,你又是个身份?你说一声有事儿,殿下就得见你?好大脸!便是陈婕妤在这里,也不敢说这样的话!陈婕妤一贯是个明白人,这回怎使你过来了!” 朝云正要辩解几句,就听着远远传来太监的喝道声。 能在未央宫中摆出排场的,无非是太后与皇帝皇后,便是皇太子,也不敢使太监在前开道。如今宫中并无太后,皇后殿下又在合欢殿内,那此时行来的,除着乾元帝又能是哪个?朝云当下福至心灵,提裙在夜茴面前跪了,脸上带了些哀戚来,回道:“姐姐教训的是。都是奴婢的错。奴婢才从掖庭出来,不知道规矩,冲撞了姐姐,奴婢给姐姐赔罪。只是奴婢领着婕妤娘娘吩咐,哪敢违背呢?还请姐姐宽容一二。” 尤其是听着圣驾过来时身子微微一转侧,更见楚楚。 朝云背向着乾元帝来的方向跪着,夜茴面对着朝云,是以朝云是猜着乾元帝过来了,夜茴倒是亲眼见着乾元帝銮驾摇摇晃晃地过来,一样跪倒接驾。 夜茴性子直爽些,却也聪明灵巧,不然乾元帝不能把她拨给玉娘使用。看着朝云这样立时就明白了朝云心思,无非是要引乾元帝注目。只是这朝云可知道不知道,册后大典前乾元帝必得在前殿斋戒三日,之后方可祭告天地太庙。便是乾元帝这会子真瞧上了谁,也不能在这时将她带了去。而待得新后册立,以乾元帝的性子哪里还能记得人呢。 故此夜茴也不急,反轻声笑道:“你跪稳些。叫圣上瞧见了,倒是以为我欺负你呢”朝云叫夜茴揭破心思,脸上涨得红透了,只得端端正正地跪得了。夜茴又道:“跪正些,你要叫圣上瞧你后背么?”朝云忙挪动身子跪正,她这里才跪好,乾元帝銮驾前清路的太监们也过来了,片刻之后便是乾元帝的銮驾。 朝云看着銮驾到了眼前,先瞥了夜茴一眼,再将头深深低了下去。也是朝云盘算错了,换个旁人,哪怕是金盛珊瑚在这里,乾元帝许还会多瞧她眼,偏夜茴等四人是乾元帝使出来的人。当时玉娘入宫不久,性子又软糯,乾元帝生怕宫人们服侍不周到才拨过来与玉娘使的,哪能不知道她们不会无事生非的脾气。若是她们要发作人,这些人自然是犯了错的。 且论起娇怯软糯来,乾元帝是在玉娘手上经过的,哪里还会将朝云这些粗疏手段看在眼中,是以对朝云瞧也不瞧,只在舆上问夜茴:“你们殿下午膳用着什么?用了多少?可午憩过?阿琰可淘气了没有?” 夜茴一一跪奏,乾元帝听着景琰又淘气,将宫人们才收拾得的一箱子书翻得乱七八糟,叫玉娘拎过去训了场,又罚她抄书。景琰哭嚷着要爹爹救她的时候,便笑道:“罢了,她惹她娘生气,我也救不了她。” 朝云从前只在掖庭服役,虽听说过玉娘独宠,可那不过是听一耳,不曾往心里去,未央宫中几时少过宠妃呢?这会子亲耳听着当今圣上问起皇后母女的口吻,仿佛是民间的丈夫,顿时心灰。 说来朝云是个有些志气的,看着陈奉挑选人出去伺候失了圣意的陈婕妤,为着从掖庭出来,自告奋勇了回。虽说掖庭诸人不能服侍贵人就不能出头,可陈婕妤是得罪了新后的人,去了她的承明殿一样没前程,保不齐还有祸殃,是以要去的人并不多,朝云即有大志,便轻而易举地出了头。 又说朝云原先盘算着借陈婕妤的名头搏个出身,待得到了承明殿,看着陈婕妤暮气沉沉又心怀怨愤地模样的模样,她倒是有些灰心丧气起来。只是她即到了陈婕妤身边,一时之间哪里走得开,只得劝解陈婕妤为着吴王多想想,好生振作起来。 不想朝云那些话倒是中了陈婕妤的意思,便使朝云往合欢殿来拜见玉娘,这才叫朝云见着合欢殿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一般的热闹。 朝云本就是个有些志气的人,一时羡慕服侍皇后的宫人日后出宫大有前程,一面又叫玉娘这个前例蛊惑,多少有了心思,想要自家挣个前程来。可听着当今圣上与那个掌事宫女那番家常说话,分明对皇后十分爱重,这样的情谊哪里是轻易插得进手去的?顿时心上凉了半截。 朝云这番神气变化,乾元帝没留意着,夜茴便是看着了也不在心上,偏巧金盛点完了左库,拿了帐簿要去回玉娘,一眼瞥见乾元帝面前跪着个宫人,削肩细腰,乌发如云,只看侧面也有几分颜色,便多瞧了眼,正将朝云的神色变化瞧在眼中。 金盛对玉娘可谓是忠心耿耿,且不说跟着玉娘日后除着昌盛,他金盛便是宫中内侍中的第一人了。便是他那侄儿,也是投靠了承恩候世子才有了前程,正是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哪能不尽心,是以看着有个宫人在乾元帝面前做乔,眼角一跳,疾步过来在乾元帝面前跪了:“奴婢金盛见过圣上。” 乾元帝看着金盛过来,笑道:“你这奴才,不好好伺候你们殿下,过来做甚。”金盛笑道:“奴婢点库房呢,才想去回殿下,看着圣上在这里,奴婢哪有不过来请安的道理。”乾元帝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又吩咐了金盛与夜茴要好生服侍玉娘,如今迁宫正忙,多少拘着些宝康公主,不许她给玉娘添乱等话。金盛与夜茴一一拜领,乾元帝的銮驾正要折返,就听着跪在夜茴身旁的那个宫人忽然轻轻道了声:“神仙眷属哩。” 朝云这话一出,金盛与夜茴都勃然变色,可当着乾元帝的面儿又不好呵斥朝云,正是发急的时候,却听着乾元帝闻言将朝云随意瞧了眼,笑道:“这话说得好。赏她。”竟是问也不问一句,驱着銮驾走了。 金盛与夜茴两个这才松了口气,站起身来,夜茴先笑道:“圣上要赏你,可又没说赏什么,倒叫我们为难哩。”朝云那话本是引乾元帝注意的,不想乾元帝虽看她,可那眼色比之瞧泥塑木雕也好不了多少,余下的半点心也灰尽了,又听夜茴虽是笑着说的,可话中意思不善,哪里敢再出声,当时就抿着嘴儿不出声。 夜茴还待再说,却叫金盛一拖袖子,便住了口,只听金盛道:“你即走了这一回,又说得那样一番好口采,不独圣上要赏你,便是殿下知道了,也要赏你。”朝云只得强笑道:“奴婢谢圣上赏,谢殿下赏。” 金盛听着这句,笑得越发和气了,弯了腰与朝云道:“你且起来。”说着对着夜茴递过一个眼色,夜茴心领神会,却是拖着朝云不叫她走,笑道:“你且把贺章给金内侍,请金内侍替你带进去。指不定殿下看着陈婕妤的贺章,再听着你方才那句善祈善颂,心上喜欢,肯见你也不一定呢。” 到了这时,朝云哪里敢再强,只得将贺章双手奉与金盛,金盛接过,脸上笑道:“姑娘芳名?”夜茴笑道:“她是承明殿陈婕妤身边的朝云。”金盛将朝云又扫了眼,脸上一笑,转身进去了。 又说金盛见着玉娘,先将陈婕妤的贺章奉上,又轻声道:“殿下。” ☆、第255章 相术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阿幂更晚了 顺便问句,阿幂想试着仿造汉书 皇后纪 写一段儿 谢皇后本纪,大家想不想看,想看的话,阿幂就去写,不想么,其实阿幂也想写的。 感谢 我是思想宝宝之母扔的一颗地雷。 又说金盛自打少年净身入宫,看多了妃嫔们的争宠手段,这样自家落魄,捧出新人来争驰的早不是新鲜花样,多有作茧自缚的,便是谢皇后本身,便是实例。如今陈婕妤将个朝云赶着乾元帝惯例来合欢殿的时辰打发了朝云过来,其用心不问可知。 且那朝云,言行颇为引人注目,尤其那句“神仙眷属”可说是别出心裁,可见其人不是一点子志气没有。虽以谢皇后的盛宠和手段,不能怵了她,可吴王与陈婕妤母子也是狡猾的,只怕还有后手。是以金盛亲自进来禀告玉娘。 玉娘只一看金盛模样便知他有话说,淡淡道:“什么事?”金盛笑道:“殿下果然明见。”就将他所见的朝云言行说了回。玉娘听说,侧了螓首笑道:“神仙眷属?这夸赞我倒是头一回听着哩,停新鲜的,将人宣进来罢。” 金盛应声答应,躬身退了出去,片刻就将朝云引至玉娘面前。 朝云倒也乖觉,不用金盛开口,已口称“殿下”,恭恭敬敬地拜了四拜,伏地不起。 玉娘已将陈婕妤的贺章拿在手上,一行瞧一行问道:“你有甚话说?”这话问得没头没尾,若是迟钝些儿的,只怕就顿住了,不想朝云倒是答得极快:“奴婢来前,婕妤特命奴婢代婕妤向殿下请罪。”这话说得颇为有趣,她一个奴婢哪里来的身份立场“代”婕妤请罪? 只不知这朝云是真如金盛所言一般地轻浮冒进,还是另有盘算。玉娘将手上贺章一阖,这才瞧向跪在面前的朝云:“抬起头来我瞧瞧。” 朝云慢慢将脸抬了起来,却看她不过十六七岁年纪,肤色白腻,修眉长目,神色端正,眼观鼻,鼻问口,老老实实地跪在当前,全不似金盛口中轻浮冒进的模样,倒是来了些兴趣,将金盛瞧了眼。 说来也巧,朝云看着自家一言答毕,上头的皇后久久无声,不知是个什么意思,又不好开口的,心上就有些惴惴,膝下不由自主地微微挪了挪。 她这一动,金盛瞥见玉娘神色,便在一旁喝道:“大胆朝云,在殿下面前举止慌张,你是怎么学的规矩?!陈婕妤就是这么教导你的吗?”朝云听说,便将身子又拜了下去,将额头贴在了地毯上,以十分恭敬的模样道:“殿下庄重威严,奴婢素来胆怯,因而敬畏。” 金盛将朝云规矩不好归咎在陈婕妤身上,若是寻常宫人,早替自家贵人辩解了,不想朝云却是只替自家辩解,半个字都不涉及陈婕妤,只不知她是故意在自家面前显着她与陈婕妤有异心,亦或是她真与陈婕妤有异心。再串上她那句代婕妤请罪的话,实实在在的有趣极了。 是以玉娘微微笑道:“这话说得有些意思。起来罢。”朝云谢恩,才站起就听着玉娘道:“你们婕妤字倒是不错。” 朝云飞快地瞥了眼宝座上的谢皇后,却见谢皇后正垂目瞧着手上的贺章,悄悄地松了口气,答道:“奴婢不识字,认不得好歹。可殿下说好那必是好的。”玉娘笑道:“原来你不识字的,亏你知道神仙眷属这词儿。” 依着朝云的心思,便是圣上瞧她不上,可只要讨得皇后殿下的欢心,就比跟在陈婕妤跟前强出百倍去,是以忙道: “奴婢小门小户的,门禁不严,是以入宫前也随家中哥哥们出去听过几回书,打那里学的。”许是她这话讨得了皇后殿下的欢心,只听着皇后殿下笑道:“倒是个嘴巧的。上回那个金镶玉钗子不错,赏了她。”朝云听着这句,只以为皇后即肯赏她,便不能恶了她,欢欢喜喜地跪地谢恩。 一旁的辛夷已然过来,捧着锦盘,上头一对金镶玉钗子,做成的蜜蜂戏花模样,金子还罢了,用的玉却有两种,一种是做蜜蜂身子的黄玉,一种是雕成梨花的白玉,精工巧制,栩栩如生,当真叫人爱不释手,正是今年新晋的贡品。 不想朝云看着这对儿金钗,却将手缩了回去,脸上做出一副惶恐的模样道:“奴婢身无寸功,不敢当殿下厚赐。”朝云这幅模样倒不是作假。这对金镶玉钗瞧着便不是凡品,她这样走一回就得着这么一对钗子,叫陈婕妤可这么想。 玉娘将陈婕妤的贺章轻轻掷回案上,眼波一闪,身子微微向后靠去。辛夷看见玉娘神色,忙向朝云道:“殿下恩典,那是瞧得起你,你这般推三阻四地,莫非要抗旨吗?”朝云只得抬起双手,看着辛夷连着托盘一块儿放在手上,心惊胆战地跪地谢恩道是:“奴婢惶恐,奴婢不敢。奴婢谢殿下厚赐。” 朝云手上捧着这对金钗只觉着烫手,听着谢皇后身边的女官喝了退,当真是如释重负,忙复又拜下,行完礼,倒退着出了合欢殿。 要说这一番合欢殿之行,朝云倒不能说一无所获,虽是陈婕妤的吩咐她一事未成,可谢皇后的手段倒是领教了回。她是当着合欢殿宫人的面儿故意做出要引乾元帝注意的模样,想来那些人不会为自家瞒着谢皇后,必定揭发。若是以常人论,谢皇后哪能一字不提,不想她不独一字不提,反更有厚赏。想来,这谢皇后是忌讳着她是陈婕妤身边的人,故意加以厚赐,好使陈婕妤疑心她。 虽这手段算不得高明,可却是算准了陈婕妤的境遇为人脾性。陈婕妤若是从才人美人份位上升上来的,心气儿自然平稳许多,不太能为着对钗子就生出多少防备来。可陈婕妤从淑妃位上下来不久,正是不平怀恨的时候,且她是新来乍到想必陈婕妤也不能很信得过她,再看她一事无成且又是新来乍到,反得了厚赏,岂有不疑心的。这正是条离间的妙计,只是皇后赏赐,又哪里好瞒下。朝云这里心中不安,却不晓得她只猜着了玉娘一半儿心思。 玉娘听着金盛所说,自是知道朝云是陈婕妤送来碍眼的,若是乾元帝在才下册后诏书,典礼未成的时候就瞧上了朝云,哪怕是礼成之后再将人收了,她这个新后一样没脸。便是玉娘知道以乾元帝的脾气,不能瞧上朝云这样的,可陈婕妤能使出这样龌蹉的手段,玉娘自然也不肯叫她好过。 且这朝云为人处处都有矛盾,瞧着是替陈婕妤过来的,可说话行事,一点没有替陈婕妤分解的模样。可要说她是为着自家出头来的,依着她在合欢殿中的言行,又不象那样轻薄的。 玉娘图谋甚大,从来十分小心,看着朝云可疑,索性便试她一试,故意把那对儿金镶玉钗子来赏她。若是朝云一心向上,见着这样的好东西,眼神的瞒不了人的。不想朝云说着不敢时,不象是佯装,倒仿佛有些嫌东西太好了的意思,便更引得玉娘注意。 且说玉娘如今掌握宫务,要问朝云来历十分容易,金盛出去打了个转儿便来回说是,陈婕妤降位,乾元帝下旨将在她身边服侍的宫人太监尽数调走,又从掖庭拨了批新人来,朝云正是其中之一。 即是从掖庭出来的,陈奉自然知道底细。又因玉娘如今掌管宫务,宣陈奉来见再自然没用,是以当时便使金盛走了回。 又说陈奉听着谢皇后宣召,脸上竟是现出几分欢喜来,瞧得金盛也是一笑:“哥哥如何这样欢喜,从前可不见你这样殷勤哩。” 陈奉哪里敢说真情,只笑道:“说句托大的,老奴初通相术,殿下将将进宫时,奴婢瞧殿下眉目清而秀颈延,仪静体闲,骨应图像,声若鸣玉,行如凤翔,便知非‘妾妃相’也。如今看来,老奴那点子相法可不是应了,是以得意。” 金盛听着陈奉一串儿话,哈哈一笑,指着自家道:“老哥哥,你瞧我面相如何?”陈奉便似模似样地对着金盛脸上瞧了回,叹息道:“只可惜眉间破败,以至于身损。好在你下庭饱满,晚年必是无忧的。” 金盛想及自家侄子如今靠在了承恩候世子名下,前程自然是有的,皇后又是个心地宽的人,到得老了求个恩旨出去,靠着侄子过,凭着他这些年的照拂与他手上攒的东西,自然不怕没好日子过。且金盛侄子在承恩候世子名下的事儿,宫中并没有人知道,是以金盛对陈奉倒有些刮目相看,笑道:“那我就谢谢老哥哥吉言了。” 两个正说着,便到了合欢殿前,金盛先入内通禀,片刻就出来,对了陈奉笑道:“殿下宣你进去。” 陈奉听着玉娘宣他,仿佛叫人当鼻打了一拳一般,眼中险些落下泪来。好在他生得白胖一张富家翁的脸,只消不拉长着脸,平素看着就是笑微微的模样,这才没露出端倪来,还能与金盛笑说:“有劳了。”说了撩袍拾级而上。 到得合欢殿内,陈奉看着玉娘端坐在宝座上荣曜秋菊,华茂春松,玉颜光润,转眄流精,仿佛故人重生一般,心头酸痛欣慰,再也忍不住,扑在地上,忍得片刻才颤巍巍地开口:“奴婢掖庭令陈奉拜见皇后殿下,殿下长乐安康。” ☆、第256章 礼成 作者有话要说:  既然大家都想看,那阿幂就努力一下,试试看写个 谢皇后本纪。 感谢 我是思想宝宝之母扔的一颗地雷。 玉娘看着陈奉拜倒在地,脸上也略略动容,口中却淡淡地道:“起来罢。”陈奉道了声是,抖抖索索地从爬起身来,也是他心上翻腾得厉害,将将直起身时竟是一个趔趄,险些又倒下。玉娘在上头瞧得眉间微蹙:“陈内侍,小心了。”陈奉自知失态,拂开来搀他的小太监与玉娘赔笑道:“谢殿下关爱,奴婢会多加小心。”玉娘嗯了声,又问:“陈婕妤那里的人是打你那里拨过去的?”陈奉听了将腰弯了些:“回殿下,是圣上亲口吩咐,奴婢奉旨而已。”玉娘一笑道:“圣上也说了不叫你来告诉我?” 这话说得仿佛是要拿着陈奉立威一般,金盛不由瞧了眼玉娘,却看她口上虽说得冷嘲,脸上倒是没多少愠色,转念一想倒也明白:虽圣上将承明殿服侍的宫人太监尽数换过是为着殿下好。一来,从前承明殿的宫人太监多是陈婕妤使了多年的,不说是心腹也是用惯手,肯听话的,全数撤换了,陈婕妤怎么敢放心用人,再要收服,且得花些心思手段,可如今的景况,又哪里来这许多时候给陈婕妤;二则,这事儿也真是不好由殿下出面,不然才登上后位,就将从前得罪过她的妃嫔身边人换个干净,多少要叫人觉着得知猖狂,未免有损贤名。殿下冰雪聪明,能哄得圣上将她看做心头血一般,哪能不明白其中意思,无非是借机生事,要降服陈奉罢了。 金盛想明白这节,脚下就挪开了两步,只做不知道。 又看陈奉叫玉娘这话一说,复又颤巍巍地拜倒,口称:“奴婢惶恐,奴婢一时糊涂,竟忘了回禀殿下,还乞殿下恕罪。” 玉娘似笑非笑地道:“若不是今日陈婕妤遣来问安的宫人我瞧着眼生,我才知道原来承明殿都换了新人。”陈奉听说,立时明白了玉娘这一番发作是为着甚,想是陈婕妤这回遣来的人举止有异,引动了她玉娘的疑心,是以想问是不是他调理出来的。可以玉娘如今的身份,动辄前呼后拥,随扈甚多,哪里有空单独与他说话,故此寻了这个由头。 陈奉想得明白,脸上愈发做出惶恐的神色来,与玉娘道:“承明殿的宫人太监都是从奴婢手上拨过去的。有些儿是奴婢瞧着老实淳朴挑拣的,有几个倒是自家来与奴婢说的,奴婢看着他们情有可原,且婕妤身边到底要有能办事儿的,故此也放了进去。” 这话说得便入了港,玉娘含笑道:“原来如此,你起来回话。” 陈奉复这才爬起身来,这回倒是站得稳稳的,拢着袖子与玉娘道:“自家要去的也只有三个,两个是太监,一个是宫人。两个太监倒都是京兆人士,家中艰难才净的身。只是入宫以来不得到贵人面前当差,家中得不着多少帮衬,日子依旧艰难,是以愿到婕妤身边服侍,逢年过节的多少有些打赏,也好补贴一二。那个宫人。”陈奉顿了顿,“奴婢倒记得她名字,颇有些意思,奴婢记得《高唐赋》有云:‘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那宫人便唤作朝云。” 金盛听着朝云名字便向玉娘瞧了眼,却看玉娘仿佛没想起朝云是哪个一般,只淡淡地道:“这名字果然有些意思,只不知是哪个起的。”陈奉道是:“殿下若是想知道,奴婢回去查问一二。” 玉娘不置可否地道:“我原想着,陈婕妤虽降了份位,可到底也是圣上东宫的老人,不好叫人随意磋磨,即是圣上口谕,也就罢了,只是日后再有这样的事,我竟事后才知道,可须怪不得我了。” 陈奉自是明白,玉娘是要查问那朝云底细,那句“日后再有这样的事,”就是要听他回话,当下应声称是,拜了四拜,从从容容地从合欢殿退了出去。 又说,以大殷朝规,凡册后,前期三日斋戒,而后遣官祭告天地、宗庙。册后当日早,前殿列卤簿,陈甲士,内官设皇后受册位及册节宝案于宫中,设香案于殿上,设权置册宝案于香案前,正使宗正楚王,副使礼部尚书及百官鱼贯入。乾元帝衮冕御前殿,翰林院官以诏书用宝讫,然后传制皇后受册。 乾元帝这一世册过两位皇后,前一回册的是李庶人,原是瞧着她兄长捐躯,且李庶人是永兴帝指与他的太子妃,不得不册罢了,心中颇为不耐。这回册玉娘,不独是他心甘情愿,更与百官周旋了许久这才得偿所愿,自是格外得意,待得册后礼成,乾元帝眼角眉梢的欢喜遮都遮不住。瞧在百官眼中俱生感慨,都道是:亏得没另立新后,不然有这样一个宠妃在旁,如猛虎窥伺与榻侧,哪个皇后能坐得安稳,只怕睡也睡不着。 册后礼成,玉娘驾返椒房殿,在正殿升座,陛下设女乐一班子,玉娘在椒房殿受内外命妇朝贺。 自长安大长公主、诸长公主、诸皇女、诸郡主、高贵妃以下诸妃嫔;又有诸勋贵夫人,在京凡五品以上官眷等外命妇等在椒房殿依品秩列队肃立等候。 先由长安大长公主领内命妇们引礼引内命妇,在殿中贺位跪,致贺词曰:“兹遇皇后殿下膺受册宝,正位中宫,妾等不胜欢庆,谨奉贺。” 赞拜,乐作。再拜,兴,乐止。退出椒房殿,各自原位肃立。又有安国公夫人杨氏领为外命妇班首,一般入殿上恭贺,一应礼仪,如内命妇仪,礼毕俱出。待得受内外命妇朝贺毕,玉娘返回后殿,预备明日庙见礼不提。 今日玉娘册后,如今谢逢春已改爵承恩公,马氏自然是承恩公夫人,本就是超品,又是皇后生母,是以列位极是靠前。在列的外命妇中与宫中妃嫔有亲的不少,看着玉娘后来而居上,将整个未央宫牢牢踩在足下,自家的女儿、妹子叫她压得气也透不出来,如今更有了君臣名分,哪有不嫉妒的,只是不敢说罢了。 因玉娘的出身不曾瞒过人,外命妇哪个不知道玉娘出身寒微,其父在玉娘得幸前不过是个商人,其母也不过是个商人妇,如今女儿尊贵成这样,还不知怎样得意呢。虽不至于敢轻视,多少也有瞧热闹的心,巴望着马氏出些丑才好。不想整套礼仪行下来,马氏虽不好说是仪态优美,却也是举止合宜,进退合格,就连脸上的笑也不甚夸张,倒是都有些心灰意冷起来。 原是一接着乾元帝册玉娘为后,改封谢逢春为承恩公的圣旨之后,马氏就叫谢逢春、谢显荣、谢怀德父子们教训了半日。 谢显荣只说是:“如今殿下风光已极,可也是众怨归集咱们家没甚能耐给殿下争光,可也不好给殿下抹黑,不然叫人抓着错处,连累着娘娘,到时追悔莫及。” 谢怀德也劝马氏道:“如今多少人等着殿下犯错,殿下那样谨慎,我们该更谨慎些才是。母亲就是不念殿下艰难,难道不想着阿骥阿麒他们吗?” 马氏本就是心思活络的人,听着儿子们这样讲,倒也心动,勉强道:“若是有人找我麻烦,我也忍他不成。” 谢怀德就笑道:“您如今是承恩公夫人,能与您过不去的也没几个了。身份上与您差不离的,也不会蠢得无事生非。” 马氏听说笑嘻嘻地点了点头,忽而醒觉自家儿子那话可不是在说她会蠢得“无事生非”,顿时又羞又怒,朝谢怀德身上拍去:“你这孩子,竟敢笑你老娘,可是胆肥了!”拍得几下,终究笑了出来,与谢逢春道:“国公爷,若是六年前有人与我说,我有一日能做国公夫人,我要当他疯子哩。”谢逢春到了这时,也是眉花眼笑,掂着长须,口中虽是不说,心上却也以女儿为荣。 因有了这番教训,且玉娘也知道冯氏还罢了,马氏却是个糊涂的,便从宫中指了个积年的掌事宫人来指点马氏、冯氏礼仪,又将马氏敲打了回,是以马氏今日倒是循规蹈矩,虽不至于叫人称许却也叫人挑不出错来。待得礼成,外命妇们各自退出宫去不提。 又说掖庭内陈奉屏退了服侍的小太监,独个儿坐在屋中,开着窗,听着远远从椒房殿方向传来的乐声钟声鼓声,又哭又笑,将桌上的酒盏斟满了,向着西方遥遥一举,呢喃道:“将军,刘熙爱咱们家外孙小姐如珠如宝,她如今做得皇后,他日诞下男孩儿,自是太子,未来便是皇帝,您喜欢不喜欢?” 说着一口将酒干了,又斟满一杯,“到那时,外孙小姐做得太后,自然会昭雪严家沈家的冤屈,老奴老奴若是能见着那日,百死无怨。” 说完这句,陈奉又将酒一口喝干,把酒盏掷在墙上,撞得粉碎,整个人往地上蹲去,将头埋在膝间,双肩抖动,却不知是哭还是笑。过得好一会才慢慢抬起头来,脸上竟是一丝泪痕也没有,依旧是白白胖胖,微微含笑,富家翁一般的脸庞,走到门前,将门一拉,信步走出,转折出了掖庭,朝着椒房殿的方向一看,脸上已是笑容满面。 ☆、第257章 君言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我是思想宝宝之母扔的一颗地雷 又说,玉娘立后之后十日,就有数位大臣联名上书,恳请乾元帝在京畿的闺秀中采选淑女以充实后宫,广育皇嗣。 奏章上言道:自乾元帝践祚以来,统共只采选了一回,那一回留下的除着如今的新后以外,只有难产而亡的凌才人、疯了的朱庶人两个。到如今未央宫中除着谢皇后以外,后宫不过贵妃一人、昭媛一人、充容一人、婕妤两人,余下美人、才人、宝林数位,远不足三夫人、九嫔、九婕妤、九美人、九才人、二十七宝林、二十七御女、二十七采女之数。这些妃嫔都是老人,有些人的年纪较乾元帝还大些,如何能为大殷朝诞育皇嗣?乾元帝膝下更是唯有三子两女,可说子嗣稀薄,是以如今新后即立,更该广选淑女,充实后宫。 原来百官们之所以不在乾元帝册玉娘为后一事上坚持“不能以妾为妻”,一是看着乾元帝一心偏爱宸妃,意志坚决,弗能使其改志不说,只怕是将乾元帝与宸妃得罪狠了;二则也是商量了回,总要另辟蹊径。 蹊径便是恳请乾元帝再度采选。李庶人能选个谢皇后进来,焉知这回采选不能进个贤妃,淑妃?不想奏章才递到乾元帝案头,便叫乾元帝当场掷了回来,更指着群臣们骂道:“新后初立,尔等不望着朕早得嫡子,就要朕广选采女,尔等是看朕无福还是看朕的皇后无福?”说皇帝皇后无福,这罪名可说是极重,朝中大臣们哪个也受不住,跪在殿中,齐道:“臣等惶恐,臣等万死。” 乾元帝冷笑道:“一个个狼子野心,其心可诛!可朕若因此降罪尔等,便是朕耽于美色不肯纳谏了,尔等倒还能搏个肯谏的清名。即如此,朕也不白担这个名头,终朕一朝不再采选。”又将手一指一旁的史官道:“将朕今日的话记下了。” 从来做皇帝的,虽不好说是金口玉言,可君无戏言却是真真地。皇帝一言一行都有史官记录,这回更是在大朝会上,当着满朝文武亲口说出的不再采选。便是乾元帝不说那句“”记下了,也有史官白纸黑字一字不差地记录下来,是以便是为着乾元帝自家的名声也不会再有采选一事了。 而宫中如今那些妃嫔们哪一个的资历不是深与谢皇后;哪一个的年纪不是大于谢皇后;从前都斗不过谢皇后,日后只有更斗不过的。谢皇后的后位经此一役,可谓稳若磐石,更若是苍天作弄,真叫谢皇后生个儿子出来,谢家三四代的富贵都有了。是以朝臣们耐性差些儿的,都禁不住对承恩公谢逢春投去一眼,不知这个看来平平无奇的承恩公如何生得出谢皇后这样厉害的女儿来,能将乾元帝哄得这样死心塌地地维护她。 又说,继乾元帝在大朝会上亲口说出不再采选后,谢逢春父子们愈发地春风得意起来,往他们父子们跟前奉承的多了许多,承恩公夫人马氏、承恩公世子夫人冯氏,谢怀德妻子梁氏日日也有许多宴请不说。梁丑奴、临安候等与承恩公府有亲眷关系的也一般地水涨船高起来。 又说齐瑱身为承恩公的二女婿,因他是两榜进士,又考中了庶吉士,本就有前程。如今他妻妹做得了皇后,他这个姐夫三年期满之后少不得就有一步高升。是以也有人讨好他。其中有个姓郭的御史,打听得承恩公嫡次女,齐瑱的正妻齐谢氏亲自在阳谷城服侍公婆,又毫不嫉妒地安排了个姨娘服侍齐瑱,可为孝贤俱备。为着奉承新后,便上书称月娘为孝妇贤妇,恳请朝廷予以表彰,以为天下妇人楷模。 乾元帝倒是肯给玉娘脸面,闻言称善,特旨以齐谢氏纯孝,赏六品县君秩;又因玉娘长姐李谢氏也是纯孝之日,一般也赏了县君秩;虽不过是个虚衔,每年给些俸禄并无封邑,到底也是命妇,尤其阳谷城县尊之妻的封诰也不过七品,是以英娘与月娘在阳谷城已算是颇颇看得了。 天使挟旨到阳谷城,阳谷城县令接着天使,亲自引到齐府,齐府大开中门,摆了香案将月娘请出接旨。 月娘将将拘束起来时,还肯闹腾,满口咒骂齐瑱薄情无义、顾氏伪善刻薄、谢逢春势利无情。顾氏听着实在不象话,还请了英娘来劝说了几回。英娘一面觉着齐瑱薄情,一面也叹月娘不知以柔克刚,任性而为,以至于有今日之苦,倒也絮絮相劝。 月娘起先听不进,英娘也叫月娘闹得头疼,恨恨道:“你只管闹去!你还不知道嘛?如今的境况你还不知道吗?便是父亲心上还有你,你这样不训,父亲又哪敢放你出来给她惹事?咱们一家子的前程可都在她身上哩!你若是收敛些性情,便是只看你是她姐姐,为着她自家的名声,她也不能薄待了你!你只消受她一个的气,就好叫旁人受你的气。还是你不受她一个的气,然后旁人都给你气受。你自己想想明白!” 英娘说得这一番之后,竟是数月没上齐家来。起先月娘还不大服气,待看着齐家虽不至于叫她挨冻受饿,却也是要甚没甚时,狠哭了几场,渐渐地收起了性子,不再将谢逢春、齐伯年、顾氏、齐瑱等挂在口边骂了,只是顾氏依旧看月娘不入眼,不肯放她出来。 这回在玉娘册后的报传至阳谷城后,齐伯年已有预料,早晚有恩旨给自家媳妇,便将顾氏喊来劝诫一番,只道是:“如今今非昔比。媳妇的妹子做得了皇后,媳妇早晚会有诰命,你休再拿从前的面目看她。惹得她性起,闹将起来,哪个降得住她。” 顾氏这时也不知什么滋味,要说玉娘为后,他们齐家自然也能沾了光,走将出去,还怕人不拿笑脸对着他们吗?阳谷城看一看,便是英娘的婆家李家也不如他们,英娘的丈夫李鹤至今不过是个举人哩。可比起媳妇来,英娘明达稳重又远非月娘可比。这时听着齐伯年相劝,虽是不情愿,也只得翻转脸皮来对月娘。 说来齐家也不是如何刻薄的人家,虽十分不喜月娘,又知她其实是叫谢逢春放弃了的,倒也不曾刻薄她,只是拘着她不叫她在外面走动罢了,这回子要放她出来,顾氏只得亲自走了回。 月娘这时也知道家中变化,听着玉娘竟是成了皇后,一时间竟是百感交集。她这两年来迫不得已地收敛了性子,不再嚣骂,可到底本性难改,听着玉娘为后,自家也得了诰命,就要将从前受的委屈都发泄出来。 月娘知道以齐家夫妇的性子论,日后对她只会供着,再不敢招惹她,若是她要处置了齐瑱京中那个小妖精,便是齐瑱不肯,齐伯年顾氏夫妇也只会压着他答应的。因有了这个想头,月娘在顾氏过来请她过去时,倒是还肯给顾氏个笑脸儿。 顾氏原本预备着听月娘一番冷嘲热讽的,不想月娘竟还给了她个笑脸,一时楞了楞,片刻就笑道:“好孩子,好叫你喜欢哩。咱们家三姑娘如今做得了皇后,圣上瞧着娘娘的金面,封了你同你大姐姐做了县君,如今天使已到家了,你快些儿梳洗了随我出去接旨罢。”说着就要来拉月娘的手。 月娘手一抬,将顾氏的手隔开,脸上又是一笑,与顾氏道:“我若是不出去,会怎样?”顾氏听着额角就有些冷汗,心上渐渐火起,可又怕得罪了月娘,她性子上来,真是不肯去,一家子都有罪名,只得赔笑道:“好媳妇,这可是你的体面,你接了这旨意,阳谷城还有哪个越得过你们姐妹去。”月娘脸上挤出一丝笑来,与顾氏道:“要我出去也容易,只消母亲答应我一桩事就成。” 顾氏到了这时候,什么不肯答应,忙道:“你说,你快说。”月娘脸上依旧笑着,却是咬牙切齿地道:“我如今是县君了,我不要齐瑱纳妾,他在京中那个小妖精须得打发了。答应了这个,我便出去。” 顾氏不意月娘看着偃旗息鼓,心上实则愤懑更深,张了张口,一时也说不出个好字来。倒不是她如何爱惜翠楼,却是翠楼生了她的孙子珍哥,他们齐家数代单传,齐瑱是独子,眼前珍哥可也是独子,顾氏哪有不看重的,若是打发了翠楼,珍哥可怎么办呢?依着月娘性子,肯定不能接在身边养的。可要顾氏问一问月娘,顾氏却又不敢,只怕她这话一出口,月娘连着珍哥也要打发了。 月娘看着顾氏迟疑,便冷笑道:“母亲慢慢想罢,让天使慢慢等也是一样的。”听着月娘这句,顾氏只得一点头:“好,好,依了你便是。”说着又要去拖月娘,催她快些梳妆,不想真叫她料着了,月娘又道:“好!还有那小杂种也不能留着!” 顾氏手脚也有些软,额角是汗,脸上是泪,靠在夏妈妈身上道:“他一个奶娃子,能吃多少,你又何苦为难他,再如何,他也不过是个庶子,等你日后同宝哥生下儿子,还能做个臂膀哩。”说到这里时,顾氏又是委屈又是愤愤,待要拿出婆婆的气派来叱月娘嫉妒不贤,可一想着天使还在外头等着宣旨,便又下气起来。 倒是夏妈妈还有些急智,与月娘道:“县君,您看,你接了旨,您便是六品,咱们少爷也才七品呢,您又有个皇后妹子,少爷还敢不听您的吗?前程可还要不要了。” 这话说得月娘脸上转和,低头想了想,脸上方露了些笑模样,叫绿意画扇两个服侍着她更衣梳妆,这才随着顾氏到了前厅。 又说天使由齐伯年陪着说话,倒也不急,月娘来前正说到,玉娘册后之后,从前承恩公故居所在的那条路已更了名,唤作栖凤街。 又因此处出了个皇后,栖凤街便叫人看做了福地,这街面上的房价翻了十倍也不止,饶是这样,也没有一家肯出脱的。 更有因谢家出了皇后,就有许多愚妇到承恩公府邸前烧香祈祷,求皇后娘娘保佑她们生个出色的女儿来。栖凤街上镇日香烟袅袅,县尊不得不上禀州府,由州府派出两百甲士来,将承恩公故居护卫起来,这才绝了此事。 齐伯年是个能言善辩的,讲这一段新闻说得绘声绘色 ,天使也听得津津有味,预备着回到京中将这些话儿再说与乾元帝听,好讨乾元帝喜欢,倒是没留意顾氏去了许久。 ☆、第258章 可怜 作者有话要说:  月娘其实也有可怜的地方, PS,阿幂想把人物写得立体点。 再PS,为了以后的情节发展,这段必须要有的。 待得见着月娘,天使倒是有些惊诧,只为这位天使也是见惯世面的,哪一家领恩旨不是欢欢喜喜的,倒是这位县君脸上要笑不笑,仿佛不情愿的模样;再看一旁的齐伯年,脸上也有些尴尬之色,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孝顺媳妇倒是听说过些,可妇人爱醋是天性,哪有自家在老家伺候公婆,却安排了年轻美貌的女子去服侍丈夫的,更将长子的名分儿拱手让人?多半儿是夫妇不和睦,不得不为之罢了。如今圣上金口即开,只怕这位县君要将贤妇孝妇老老实实地做下去了,这会子怕是悔着呢。 到底齐谢氏是谢皇后二姐,天使心中虽有揣测,脸上依旧是笑模样,将旨意宣完,双手奉与月娘道:“下官恭喜县君。”又使左右将县君服制奉上,更客客气气地道:“还请县君手书谢恩折子,由下官回京之后转呈圣上。” 这位天使因看月娘是谢皇后亲姐,只当她必定不会忘了给谢皇后也上一道折子,是以言语间简略了。 哪成想到得两日后,齐府送来谢恩折时,竟是只有一封给乾元帝的,倒是楞了楞,还问齐伯年道:“可是漏了一封?虽殿下与县君原是嫡亲骨肉,可如今君臣名分即定,轻忽不得,还请老伯回去取了再送了来。” 却是月娘在家时,也念过几年书,写个谢恩折也难不到她,很快就写得了。齐伯年又使顾氏去劝月娘,劝她再给玉娘上一道谢恩折,玉娘要喜欢了,还能不照拂她这个姐姐吗?富贵前程,不过是玉娘抬一抬手儿的事。 哪成想月娘竟是道:“你们从前怎么瞧我,以为我不知道吗?恨不得我早些滚了,好让你们齐瑱娶个合心称意的美人儿。如今你们想要体面,等你们家齐瑱替你们挣罢!我只不信,我不上这道谢恩折,她还能将我的县君给收回去!”竟是执意不肯,又盯着顾氏道:“那个妖精你们什么时候打发了?可别哄我,不然好不好的,闹将开去,你们家的脸可还要不要了。” 顾氏叫月娘揭破心思,又实在舍不得珍哥,只得含羞忍愧退出来,将月娘情形说了与齐伯年知道,如今齐伯年也是左右为难,即舍不得月娘“皇姨”的身份,又恼月娘无礼蛮横,想了半日只得与顾氏道:“先将天使送走再说。” 这时听着天使说话,不好将家中情形告诉天使知道,只得搪塞道:“原来如此。不瞒天使,县君不过略识几个字,并不是很知道规矩。”说着又将天使手上的谢恩折点了点,赫颜道,“就是这折子,也是内子替的。” 天使哪里想得到有月娘这样性子激烈,不分轻重的人,只以为齐伯年所言是真,又因收了齐伯年厚厚一个红封,不好害他,便劝道:“圣上爱重殿下,若是知道县君不曾给殿下进谢恩折,只怕到此为止了。”圣上何等宠爱谢皇后,恨不能未央宫只装着她一个,看着县君这样无理,虽不会将已敕封的县君收回去,可要再进一步,怕是不能的了。 齐伯年口中发苦,一面若是月娘再进几步,做得郡君乃至县主,她与宝哥的儿子得一个荫职不难。可若是月娘当着做得郡君,县主,只怕更要作妖,自家哪里降服得住,只怕要家反宅乱。可若是不写这道谢恩折,就是将皇帝皇后一起得罪了去,左思右想了回,又轻声与天使道:“老汉这就回去,叫内子代书一封,用上县君的印,您看如何?” 天使收过齐伯年好处,也不会故意难为他,点头答允。齐伯年满口称谢,抽身出来,先去了李府。 李府这几日张灯结彩,贺喜的亲眷往来,十分热闹。齐伯年看着这幅热闹景象,不由哀叹几声,走到大门前,求见李茂行。 李家的门房认得齐伯年,飞也似地报进去,片刻之后,李茂行亲自迎了出来,见面各叙寒温,把臂而行,进到小厅,分宾主坐了,自有仆人奉上茶来,李茂行与齐伯年道:“如今你我两家忝蒙天恩,得此荣光,正是该欢喜的时候,如何世兄眉头不展,颊带愁容?叫天使看着,倒是不美。” 齐伯年长叹一声,道:“世兄有所不知。不知县君可在?若是得空,我想劳动县君往我家走一遭,劝一劝她妹妹。”李茂行倒是知道月娘脾气,从前就是个任性的,如今只怕更嚣张些,搅得齐伯年内宅不安也是有的,当时满口就答应,又暗自庆幸,自家当时眼睛毒,瞧上了谢英娘。 却是李茂行为自家儿子李鹤说亲时,也曾想过寻个差不多人家的女孩子。后因知道自家那个填房吴氏,虽不是个十分恶毒的,却也不是个明白人,自以为是填房继室,就格外爱拿母亲的身份压人,李鹤在她手上多少也受了些委屈,何况是儿媳妇。到处打听有没有精明些的女孩子,听得英娘有大方贤良的名声,不顾自家是个举人,谢家是商户,门户不般配,做成了这门亲。 李鹤李鹤自谓是个读书种子,也曾一心要得个知己,以期诗书唱和,□□添香。听着媳妇儿是个商户女,也曾颇不情愿。待得成婚,看着揭开红盖头看着英娘,容貌上也只好说尚可,再问得英娘不过略识几个字,不是个睁眼瞎罢了,多少有些失望。只英娘为人温存体贴,皮里秋阳,知分寸进退,便是李鹤有些冷淡,她也不以为意,反加以耐性,又肯学习,慢慢就讨得了李鹤喜欢。 到得后来吴氏刁难英娘,李鹤就肯出面周旋,实在周旋不过,也会出头说与李茂行知道,请李茂行解释,是以日子渐渐地就过顺了。到如今英娘做得县君,不但不因此骄傲,反更温柔下气些,李家父子自然更看重她。因知吴氏不是个拎得清的,李茂行更是将她严加训诫,不许她再在英娘跟前端个婆婆的款儿。 不想吴氏一面畏惧丈夫,又看英娘今非昔比,还指望着英娘日后提携她亲子李鹄,倒是翻转了脸皮,肯把笑脸来对着儿媳妇,更言道:“好孩子,从前我以为你和你妹妹是一样糊涂的人,所以频把妇德来教训你,希望你贞顺安静,不想竟是错怪了你这个贤惠人,你休要往心里去,一家子总要和和睦睦,互相提携才能将日子过得好了。” 英娘外圆内方,抓着吴氏言语中一丝错漏,便端了笑脸儿道:“母亲说话,做媳妇的原只有恭领的。可母亲说错了要紧的话,媳妇不得不指正一二。媳妇的妹妹可是有两个哩,且不说我三妹妹如今正位中宫,天底下的妇人,哪个也尊贵不过她去。便是月娘,如今和媳妇一般是县君了,若是见面,她要与母亲论国法,母亲还得与她行礼呢,可是不是?且妹妹的县君,是圣上看着妹妹贤孝才赏的,母亲说妹妹糊涂,若是传扬出去,知道的,是母亲说媳妇的妹妹呢,不知道的,以为母亲对圣上不满可怎么好。” 原是吴氏自知从前亏待了英娘,又拉不下脸来与英娘赔罪,便将月娘扯了出来说话,不想从前看似温柔沉默的英娘将脸皮一转,竟将谢皇后比出来压她不说,更将乾元帝也扯了进来,竟是有指她对乾元帝心怀怨望的意思,一时吓得脸上发白,抖着手道:“你胡说,我哪里是比着圣上说话!我不过是说错一字半句,你就加罪我,眼中可还有我这个婆婆吗,我若是有了罪名,你们就能得好?!罢了,罢了,如今你是县君,我惹不得你,我避开就是了。”说着扶着丫头们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英娘看着吴氏出去,这才长出一口气,脸上笑了开来。她受了吴氏不少腌臜气,晨昏定省必要站着伺候吴氏吃饭梳洗就罢了,吴氏还经常这儿疼那里酸,必要英娘伺疾的,这些年来,英娘早积了一肚子腌臜气,今日吴氏还打算着要她日后提携李鹄,英娘怎么肯咽下这口气,抓着吴氏言语中一处错漏,直将她吓走才罢。 吴氏这里才出去不久,李鹤便过来了,将齐伯年求她往齐府走一遭的事说了,又按着眉间道:“一般是一母同胞的姐妹,殿下是人中龙凤,不能以常理言。便是你也是四德兼备,怎么你二妹妹这样胡闹,只可惜了齐瑱。” 英娘听说,却是叹了口气,与李鹤道:“妹妹也是个可怜的。” 月娘出生时,英娘业已懂事,知道那时自家父母为着孟姨娘正闹得不可开交,孟姨娘更生了玉娘,因此谢逢春与马氏两个险些儿夫妇反目。而谢逢春从来只看重两个儿子,月娘即是女孩子,本就不怎么上心,和马氏的关系再一冷淡,便更不在眼里了。 而马氏因此觉着月娘受了委屈,格外宠爱月娘,等闲不肯拘束她,以至于养成月娘跋扈的性子。而谢逢春一是懒得管,二则以为月娘早晚是要嫁出去的,在夫家跋扈些也不吃亏,是以也由着马氏与月娘母女俩去,月娘哪里知道这个缘由,反以为谢逢春也是疼她的。 到得月娘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谢逢春一声不啃也不告诉月娘她错在哪里,由得谢显荣将她打发了回来,便是齐瑱纳妾生子,他这个做岳父的也能当没事。月娘便是有过,谢逢春与谢显荣也好算不教而诛,月娘真称得上是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了。 可这些内情,英娘不好与李鹤直说,想着李鹤与齐瑱也是辗转有亲,知道齐瑱的癖好,便推说是:“你那话我不爱听哩,月娘一心恋慕妹夫,哪里知道妹夫是个心高的。可容貌是父母给的,哪里好怪月娘呢。他冷淡了月娘,月娘不肯答应也是应有之义,如何成了月娘一个人的错了。” ☆、第259章 劝说 李鹤听着英娘一番抢白,倒还笑道:“我不过说了一句,倒招来你一堆儿,我错了还不成吗?姻伯父即请你过去,想来也是没旁的辙了。”英娘听说也是叹了口气,月娘说来有些可怜,可是那性子确是有些不讨喜。旁的不说,只说她往常去劝她,她看似听了进去,不几天就能忘了。这样的脾气,也实在怨不得齐瑱不肯同她和睦。只是,到底是嫡亲姐妹,也不好不去管她,只得与李鹤道:“如今在阳谷城只有我同她姐妹两个了,自是要互相照应的。”说了便唤丫头进来服侍她更衣。 英娘才到齐府就叫顾氏身边的夏妈妈请了过去。 顾氏正在房中团团转,看着英娘进来,忙接了上去,口称着县君就要行礼,英娘忙一把将顾氏扶住,脸上带笑道:“姻伯母不必这样拘礼,咱们私下见面只论常礼就是了。”顾氏正叫月娘逼得焦头烂额,听着英娘这话,竟是眼圈儿一红,把手扯着英娘袖子道:“若是我们家的县主有您一半儿懂事,我就是死了也是喜欢的。” 英娘听顾氏这话说得厉害,不禁注目去看夏妈妈。 夏妈妈却是往后退了两步。说来这个夏妈妈从前仗着是顾氏的陪房,月娘又不得顾氏喜欢,虽不至于敢当面顶撞月娘,可言语带刺是少不了的。这时看着月娘做得了县主,原是她这一世见过的品秩最高的夫人了,自家太太顾氏是月娘婆婆,月娘尚且能顶撞嘲讽,她一个婆子,便是叫县君打死也是白死的,是以哪敢说月娘不是。 英娘看着夏妈妈退了下去,只得扶着顾氏坐在一边,把帕子递过去请顾氏擦泪,又劝慰道:“姻伯母也知道月娘是我娘最心爱的孩子,从小儿宠惯了,任性些也是有的。若是她做错了甚,您告诉我,我去说她去。” 顾氏听着方含羞带愧将月娘不肯给玉娘上谢恩折并逼着顾氏处置翠楼母子的话说了。 英娘听着月娘不肯给玉娘上谢恩折时已把眉头皱了,再听着她要处置了翠楼母子,脸上不由自主地一沉。若是从前,她脸沉她的,顾氏也不能如何怵她,可如今到底英娘身上也有县君诰命,又嗫嚅着道:“那翠楼也不是宝哥自家找的,是世子爷瞧着宝哥同县主过不到一块去,亲自送的,就连国公爷也是知道的。” 英娘从前并不知道翠楼的来历,这事听着顾氏辩白,直气个仰倒。兄弟之间互通个美人也听过,便是好友同僚间互赠歌姬,叫文人骚客一传颂,许还是美谈,可大舅哥亲自给妹夫送妾室,亲生父亲知情纵容,也太无情凉薄了些,怨不得月娘这番回来,愈发地不肯讲理,原来根由在这里。 顾氏看着英娘脸色愈发难看,还待再说甚,到底心虚,想了想才轻声道:“我家数代单纯哩,他们两个总不肯同房,难不成要我齐家绝后吗?” 英娘忽地站了起来,与顾氏道:“便是叫那翠楼生下孩儿,也该送回了由嫡母教养才是道理!姻伯母也是有年纪有阅历的人了,几曾见过祖母嫡母尚在,哥儿是叫姨娘教养的?凭你是几代单传,这也太过了些!” 顾氏忙道:“那是珍哥还小,离不得人。我原也打算着等孩子三岁就接过来,由我与他祖父一起教养,县君只管放心。”英娘听见这话,脸上才松了些,点头道:“姻伯母这话我记得了。”说了转身拂袖而去。 休看英娘在顾氏这里反面相向,可到了月娘面前,却又是另一幅形容,苦苦劝她道:“你也知道如今齐家翻转脸皮来对你,还不是为着殿下,为着你这个县君?你若是只为一口气,不肯服她,真将她得罪了去,她一个眼神儿,多少人肯为她办事哩,到时候,委屈的又是谁呢?你还以为有人能为着你得罪她去。” 月娘听了,默然半刻道:“我也不是真恼她。如今我也明白,这是命,她的命比我强。我只不忿,他们家这样瞧不起我,作践我,还指望着从我身上得好处去,天底下哪有这样好的事!旁的且不说,便是他们起先答应的好好的将那妖精打发了,唾沫还没干呢,就要抵赖,若你是我,你寒心不寒心呢?” 英娘听着月娘这几句,又想起谢逢春、谢怀德恁般无情,倒也可怜起她来了,起身坐到月娘身边将她抱在怀中,摩着月娘的背道:“傻孩子,那人是打发不走的。你道圣上为何给你我赐爵,那是为着给她做脸,偏又怕人谤她恃宠,便夸说你我贤孝,说那翠楼是你亲自安排的,这才赏爵以示表彰。你这头才接旨回头就将人打发了,叫御史知道,怎么肯放过你?便是圣上知道,为着他自家的脸面,你也有苦头吃哩。” 要说月娘却也不是如何狠毒的人,她虽嫉恨翠楼,更恼的是谢逢春与谢显荣的无情。可一个是她父亲,一个是她兄长,她拿这二人无可奈何,可不将一口毒气冲着翠楼去了。这时听着英娘劝解,倒也下气了些,又道:“难道就这样罢了不成?” 英娘就笑道:“我已与顾氏说好了,那孩子三岁就接过来,你亲自教着。小孩子懂甚,谁教着还不是同谁亲,你只当那翠楼是替你生的罢。若是你日后自家得了儿子,这个孩子便是你儿子的臂膀,不然,你也是膝下不虚。” 月娘听了这话,想了半日,这才默默点头。英娘又劝着月娘写了谢恩折与玉娘,只道是:“只看齐家如今拿你无可奈何的份上也该谢谢她。且他们要沾光,还不得从你手上过,你若是不肯,他们又能沾去多少呢?”一番话说得月娘回嗔作喜,果然就去补了道谢恩折来。 不说英娘月娘这里,只说京中,乾元帝下旨前并未与玉娘提过,待得下完旨,方来告诉玉娘,倒还以为玉娘听着他惠及她两个姐姐,必定十分欢喜,不想玉娘听说,倒是把黛眉皱了,退开三步,福身道:“妾曲蒙圣上礼待恩宠,托身紫宫,尊贵已极;妾之父兄,皆列朝廷,虽为幸进,尚可说勤谨;然妾之阿姊,身无寸功,何敢忝居爵位。乞圣上勿再加恩,使妾忧惶昼夜,不安坐卧。”时史官在侧,录谢皇后言,誉之以贤。 却是玉娘深知英娘与月娘两个的脾性,英娘还罢了,是个精明人,心胸手段不下谢显荣,那月娘却是个顶糊涂的,从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若是叫她出来了,还不定惹什么祸呢。只是乾元帝圣旨已下,却是不好追回的,只得佯装出一副贤良做派来。一来,日后乾元帝若是要再加封英娘月娘,她再劝阻也算师出有名。二来好为她禁止英娘月娘两个进京落下伏笔。 乾元帝听说倒是一笑,将玉娘扶了起来:“不过是两个县君,又不给封邑,是个虚爵,每年给些俸禄罢了,朝廷还能缺这点钱吗?你如今是皇后,小心成这样,倒叫我不喜欢。” 玉娘顺着乾元帝手势站起身来,脸上微微笑道:“我这哪里是小心呢。我是怕为着我,倒是叫御史们上本,说圣上因爱徇私呢。且我父兄姐姐我还能不知道吗?我大哥二哥还罢了,到底是自家考出来的,为人又小心,不能执掌宰柄,太平官儿还做得,不会给圣上添乱。可是我姐姐们,最是单纯不过的人,为人又热心,旁人说甚她们就信甚,又肯出个头。若是叫有心人利用了,知道的,是她们糊涂;不知道的,”说着抬眼瞧了眼乾元帝,“所以,我这心上就不安。” 乾元帝听到这里才明白玉娘意思,无非忧心是她两个姐姐没甚见识偏又有爵位在身,怕人别有居心哄着她们出头,做些糊涂事来,到时愚夫愚妇们怪在他身上,连累了他的名声。乾元帝有了这以为,自然觉着玉娘待他是一片真情,当时笑道:“我还以为什么,做皇帝哪有不捱骂的,替人捱骂也多了,你倒是肯担心。” 玉娘脸上微微一红,啐道:“哪个担心了。”乾元帝哈哈笑道:“好,好,你没担心。”说了握着玉娘的手走到宝座前,帝后两个并肩坐了,乾元帝捏着玉娘的手道:“我正要与你商量,如今景宁也该进学了,我想着叫他回广明殿住着,你看如何?” 玉娘本心上对景宁搬出去无可无不可,可她在乾元帝面前从来是个慈母,自然不好一口就答应的,故意迟疑地道:“如今景淳景和俱已封王开府都在宫外住着,阿宁又这样小,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广明殿住着,若是宫人太监们不尽心,阿宁岂不可怜,从前就有过。且阿琰也离不得他呢。” 乾元帝摸了摸玉娘粉腮,笑说:“又不是搬去广明殿就不许他过来了,阿琰若是想他了,你叫他过来就是了。宫人们待他好不好的,你一问可知。”乾元帝有句话未说,你就是今时不同往日,他如今是皇后养子,哪个敢轻忽他,不要命了不成。若是这样还叫人欺负了去,可也活该了。 却是乾元帝即立了玉娘为后,余下的心思便是玉娘好好调理身子,生个皇子出来。玉娘所生,正统嫡出自然是太子。而景宁若是一直养在玉娘身边,万一自以为是皇后养子,将心思养大了,不独不能做玉娘子的助力,怕还是阻碍,反为不美。不如趁他还小,先将他挪出去,好叫他明白自家身份。只是乾元帝以为玉娘待景宁犹如亲子,不肯在玉娘面前明说,惹得玉娘不喜欢。玉娘听乾元帝说到这样,这才趁势答应。 倒是景宁听着乾元帝要将他打发去广明殿,倒还安慰玉娘道:“母后不要忧心,阿宁不过是去广明殿,又不是就藩,依旧可以给母后晨昏定省的。母后若是想儿子了,遣金盛来唤一声就是了。” 玉娘性子冷淡,便是待景琰也不是全然真情,何况景宁,不过三四分心,余下的都是些虚情假意,可听着景宁这几句话,也有些动容,在景宁头顶摩了几下,微微笑道:“好孩子,你要好好的。” ☆、第260章 体贴 景宁将身子靠在玉娘的膝上,又把头顶在玉娘掌心蹭了两蹭,轻声道:“母后,您会记得阿宁的,是不是?您不光有妹妹弟弟,您还有阿宁,是不是呢。”玉娘叫景宁这话说得一愣,转瞬就明白了,想是上回住在广明殿的事他竟还记着呢,一时倒也怜悯他,因与景宁温声道:“那我与你父皇说一说,叫阿宁住过你二哥婚礼过后再搬过去,好不好?”这事惠而不费,乾元帝也不能为着延迟这几日就反驳她。 不想景宁想了想,终究放开玉娘的腿,叹了口气道:“阿宁长大了,不好再住在母后这里的。”说着抬起头来对了玉娘笑道,“阿宁要快点学本事,以后护着母后,妹妹,还有弟弟。” 前头的话玉娘听着还罢了,听得景宁一再提弟弟两字时,心中十分诧异,只以为是景宁为着讨好她说的,眉头不由一动,脸上却还笑道:“又胡说了,你哪来的弟弟。” 不想景宁竟是道:“父皇说的哩。父皇说了,要是阿宁喜欢母后,就要护着母后,妹妹还有弟弟。阿宁也问父皇,弟弟在哪里呢。父皇跟阿宁说,弟弟早晚会来的。父皇是皇帝呀,不会骗阿宁的。” 玉娘听见这几句,知道是乾元帝为着她和“太子”收拢景宁做臂膀,顿时心上百种滋味,口中也苦涩难言,眼眶一热,珠泪夺眶而出。景宁这话说得无心,却叫玉娘听得双眼带泪。景宁哪里知道玉娘哭的是甚,只是踮起脚尖,张着小手给玉娘擦泪,迟迟疑疑地道:“母后,是阿宁说错话了吗?” 玉娘脸上强笑道:“我这是喜欢的,我们阿宁是个好孩子呢。”说着展开双臂将景宁在怀中抱了抱,又摩挲了他的小脸道,“你的保姆陆氏是个可靠的,余下的人你得张大眼瞧着,不是每一个人待你好的人都是喜欢你的,记得了。”景宁嗯了声,点了点头,却将身子朝玉娘怀中靠了靠,张开手臂努力地要将玉娘抱住。 说来景宁虽是皇子,却也是个可怜人,他的诞辰即是他生母的死期。虽当时就叫李媛抱了去,奈何李媛抱景宁本就是个日后依靠的意思,虽也拿着慈爱对她,无如她为人方正惯了,景宁那时又极小,记不得李媛许多。待得李媛将乾元帝得罪,乾元帝便将景宁扔去了广明殿,不许李媛再见他。 那时景宁还不足两岁,连着人事也不记。宫中的太监宫人们又是惯常的捧高踩低,虽不至于虐待景宁,可看着他一无生母,养母虽是皇后,却也自身难保,便欺他不大会说话,待他不过是虚应事故罢了,以至于摔伤了也没人即时去回玉娘。 那时景宁因年纪太小,已将待他甚好的李媛已忘到九霄云外,又看了将近一年的冷淡面孔,正在苦痛之时见着玉娘,不独容貌洁白美丽,更是言语温柔可亲,肯轻言细语地安慰他。握着他的那只手,又柔软又温暖,景宁便将一颗襦慕之情都投在了玉娘身上,将玉娘当做了生身母亲一般。 且玉娘为人素来明智,她若要待人好起来,便是乾元帝也难分辩出其中的虚情假意来,何况是景宁这样小的孩子,玉娘只需拿出三四分心思来,便好哄住。这两三年下来,玉娘在景宁心上,哪个也越不过去,便是乾元帝也得屈居其后。 是以陡然要景宁离开玉娘,一个人去那个叫他十分不喜欢的地界住去,心上自是很不情愿,偏旨意是乾元帝下的,违拗不得。景宁又看玉娘脸上有些不喜欢,他到底是个孩子,只以为玉娘是舍不得他,自然更是亲近玉娘,倒还反来安慰玉娘。 玉娘也非天生的铁石心肠,叫景宁这一番话说得动容,到得晚间乾元帝回来,玉娘便与他商议道:“圣上,您看阿宁去广明殿之后就要出阁读书了,凌才人的位份是不是也好动一动?” 乾元帝早将凌蕙忘在了九霄云外,便是玉娘此时提起,他也想不起凌蕙的样貌来,只是但凡玉娘开口,乾元帝惯例的肯成全,且她今日所说也成理,当时就答应了,又与玉娘道:“你是皇后,这是你开得口的,你看给凌才人个什么份位呢?” 玉娘想了想,叹息道:“依着我的浅见,升个婕妤罢。等着日后景宁长大封王开府,还好往上升一升。” 却是乾元帝虽钟爱玉娘,却也怕玉娘太过仁善,日后教出个和她一般处处与人为善的儿子来。到底玉娘如今是皇后,她所出之子,自然是太子,日后的皇帝。一个处处与人为善的亲王倒是好,可一个处处与人为善的皇帝,那可是笑话了。 是以乾元帝借此试玉娘一试,要看她的心胸眼光. 依着大殷朝规矩,才人以上是美人,美人之上才是婕妤。若是玉娘说追封凌蕙为美人,虽也没错,到底格局小了些。可若玉娘开口便是九嫔乃至妃子,一样格局小了,到底景宁是出去读书,并不是开府封王。而是婕妤正是个差不离的位置,到日后若是景宁是个好的,封王开府时,凌才人追封至九嫔也罢或是淑妃,贤妃也罢,都好说,到底景宁日后至多是个亲王。 是以听着玉娘道是婕妤,乾元帝也自满意,又与玉娘笑道:“明儿你自家与景宁说罢,好叫他记你的情。”玉娘啐道:“我只拿真心待他,他记得记不得的又有什么呢。他还小呢,何苦拿着这些去啰嗦。” 乾元帝闻言诧异地看着玉娘,脸上笑道:“不意你倒是有见识。”玉娘听说,嗔道:“原来圣上一直以为我见识短浅,怨不得要将阿宁挪出去,是怕我教坏阿宁呢。那还有阿琰,您也一块儿领走罢,别叫我教坏了。” 乾元帝叫玉娘这一娇嗔,笑得更是开怀了些,强将她拉回怀中,在她鼻子上点了点:“你呀,心眼儿就这么一点点大。”说着将小手指比了比,“阿琰都比你量大些,都知道说:‘阿爹,娘会生气的,你让让她呀。’” 玉娘叫乾元帝模仿景琰的口气的模样逗得嗤笑了出来,眉舒杨柳,唇绽樱桃,十分动人,瞧得乾元帝眉花眼笑,将手在玉娘脸上轻轻抚了抚,笑道:“笑了就好了,自打我说了要将景宁挪出去,你就不喜欢,口中答应了,心上勉强着呢,当我不知道吗?傻孩子,你要真舍不得,缓一缓也使得。” 玉娘听乾元帝这番体贴话语,脸上微微带笑道:“我虽舍不得,可圣上的话有理,阿宁一个男孩子,整日盘桓在内宫,日后怎么能有出息呢?我便是看在他母亲份上,也不好这样耽误他的。”说着长长叹息了声,将头靠在乾元帝怀中,口中说的是,“凌蕙当年与我一块儿进宫,她在合欢殿的模样,我又怎么忘得掉呢。” 玉娘故意说得含混其词,乾元帝却也听得明白,却是玉娘在解说她为甚照拂景宁。 当日的情形乾元帝也记得清楚,凌蕙是在合欢殿出事,王庶人意欲一箭双雕,借着凌蕙的孩子来嫁祸玉娘,害得玉娘也很受了场委屈,若不是他到得及时,还不知李媛那个外宽内忌的毒妇会将玉娘怎样。难为玉娘受了这样大的惊吓,还心存善念肯照拂景宁,将他视若己出。 这样宽仁慈爱的心地,他从前竟还几番疑她,若是叫她知道了,还不知会伤心到怎样。是以乾元帝加意安慰道:“那也不是你的过失,若是凌蕙地下有灵,知道你这样照拂景宁,只有欣慰感激的。”玉娘微微笑道:“我也不是为着她的感激呀,她便是真感激我,又能做甚呢。我看的不过是景宁可怜罢了。” 乾元帝闻言在玉娘耳边笑道:“你怎知她不会感激你,保佑你早怀太子呢?”玉娘听说,粉面顿时飞红,瞥了乾元帝一眼道:“好好的说话,您又扯这些。”乾元帝笑着将玉娘抱在膝上,拢着她的纤腰:“你告诉我,这哪儿不是正经事了?这才是顶顶要紧的事。”说着就将手盖在了玉娘的腹部。 有嫡立嫡,旁人自然没甚好争。可若是当真无有嫡子,后事便不好说。先是景淳虽是长子,却不是能做皇帝的,便是叫他做了皇帝,虽高贵妃如今与玉娘交好,一旦遇着皇太后与贵太妃之争,高贵妃只怕也不能退让,玉娘岂不是要吃委屈? 更别说还有景和那东西,小小年纪,心肠诡谲,便是他当年也不如他哩。他那样的人,怎么肯让景淳骑在头上,必然要做反。陈氏的心肠一般的狭窄狠毒,真要叫她母子得了势去,只怕玉娘连万贵太妃的下场也捞不着。乾元帝虽知若要一了百了便该将景和与陈婕妤母子除去,可到底父子情分尚未断绝,一时也狠不下这个心来。 是以趁着他还在壮年,一,二十年总还能活得着的时候,玉娘能得个儿子。中宫嫡出,天然便是太子,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养了,将权柄慢慢地转移过去。唯有他和玉娘的孩子做得皇帝,才能保得玉娘善始善终。只是这番计较,乾元帝却也不好与玉娘直说,唯恐惹得玉娘伤心。 可玉娘秉性聪明,乾元帝待她如何,她还能不明白吗?乾元帝此人多疑猜忌,反面绝情,只看他待李媛与高贵妃、陈淑妃如何便知道了。 如今他待她算是体贴入微,情真意切了,可这一切都是她处处谨慎,仔细谋划,百般算计得来的,饶是这样,期间还有几番惊险。若是有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便是那个孩子,也是这样没的,虽玉娘自家也有放弃之意,可若不是乾元帝疑了她,她又何必出此下策。 故此乾元帝如今待着玉娘越好,玉娘心底的怨恨便越深。 ☆、第261章 形色 作者有话要说:  首先,景和虽封了王,真要算起来,谢逢春是他外祖父,谢怀德是他舅舅,所以在这种私下的场合,各退一步说话。 其次,关于笋和蕈,是李渔的见解。 阿幂以前说过看不起贾宝玉,李渔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李渔“家素饶,其园亭罗绮甲邑内”,故他一出生就享受了富足生活。其后由于在科举中失利,使肩负以仕途腾达为家庭光耀门户重任的李渔放弃了这一追求,毅然改走“人间大隐”之道。于是成了明末清初文学家、戏曲家、戏曲理论家、美学家。被后世誉为“中国理论始祖”、“世界喜剧大师”、“东方莎士比亚”,是休闲文化的倡导者、文化产业的先行者,被列入世界文化名人之一。 贾宝玉会什么?做胭脂? 乾元帝哪里知道玉娘心上这番计较,只看她沉默不语便以为她臊了,反笑道:“这是正理,你又臊。”说着在玉娘粉腮上轻轻一吻,又道:“你只要知道,我一心都是为着你们母子的就是了。” 不想玉娘听乾元帝说这些,便要将他心上的愧疚更加深些,便将乾元帝的手握住,叹息了声道:“圣上待我们母女的深情厚谊,我和阿琰还能不知道吗?我心上也急呢,也不知御医署是不是哄我,吃了那许多苦药汁,一点子用也没有。” 玉娘迟迟难孕,正是上回小产伤了身子,虽一日一回平安脉请着,换了多少药方来吃,无如总是内焦厚积,外感不明,虚火旺盛,这样的体质受孕艰难不说,便是有了也未必保得住。是以乾元帝听着玉娘这几句,又愧又怜,将玉娘按在怀中:“你没听过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吗?御医署那群东西,虽爱用个保命方儿,凡事求稳在先,可在这样的事上,如何敢哄你。总是你伤了根本,慢慢调理些日子就好了。” 玉娘脸上带出一丝笑容来,将头靠在乾元帝怀中,轻声道:“圣上即这样说,我也放心了呢,想上苍知我心诚,也不至于辜负我。”乾元帝轻轻拍着玉娘的肩背,心上却是恼起李源一家子死得太容易了些,若不是李源挑拨生事,害得玉娘伤神,那孩子早该生了下来,指不定就是个聪明胜于父祖,乖巧肖似玉娘的好孩子。 不说乾元帝这里叫玉娘勾得心中愧疚更深,又说陈婕妤自玉娘封后之后便解了禁足,为着显示她改过的诚心,除着每五日一回朝见皇后,都在承明殿里闭门不出,便是景和成婚琐事,也悉由宗正与礼部办理,陈婕妤竟是一字不问,倒是又有了些从前光风霁月的做派,比之挑剔求精的高贵妃,宗正寺与礼部负责景和婚仪的那些官员自然更喜欢陈婕妤些。 说来陈婕妤也做了十多年贤惠人,猛然传出消息说她意欲陷害宸妃,自然就有人不肯信的。好在玉娘为人也和缓从容,又肯约束家人,只看以她的盛宠,家人竟无一桩不法事也好算安分了,是以朝野对她恶感不深,这才没人以为这是谢皇后设的局。可到底有这个引子在,玉娘不得不为景和的婚事多上心些。 景淳成婚时,玉娘虽掌管宫务,到底只是个宸妃,不好召见宗正。她虽是皇帝宠妃,可说来终究是个妾,而宗正楚王论起辈分更是乾元帝皇叔,莫说玉娘无有身份去召见宗正,便是见了两下里见面可如何称呼呢?更不要说礼部尚书这个外臣了。 到得景和成婚,她是皇后,要见宗正与礼部,只需回过乾元帝,倒也容易。是以陈婕妤这里一句不问,椒房殿那里却是召了两回人了。好在宗正与礼部倒也明白,这是谢皇后封后之后,头一回以嫡母的身份操办皇子的婚仪,若有疏漏,虽宗正与礼部都有不是,可谢皇后只怕也要有个不慈的说法,到底吴王景和的生母陈婕妤才攀诬过谢皇后哩。 而婚期已定,陈婕妤也出来了,便没有再将景和关着的道理,是以乾元帝将景和叫去敲打了一番,也就解了他的禁足。不想景和解了禁足的头一桩事,竟是往承恩公府备了厚礼投帖子求见。 景和来见谢逢春,正是要亲自打探一回虚实。在景和心上,有七八分把握,如今椒房殿里那位不是这家的亲生骨肉。容貌不似且不去说她,孩儿不肖似父母的天下尽有,只是心性见识上却是注定的,再没愚夫愚妇能生个绝顶聪明的孩子出来。旁的不说,只她的心性心机手段,绝不是一家商户能养出来的。既然宫中无处下手,索性往承恩公府走一遭儿,许有收获也未可知。 说来,承恩公府是谢皇后母家,如今谢皇后即成了景和的嫡母,那承恩公自然便是景和的外祖父了,当外孙的亲自去见一见外祖父外祖母也是人之常情,且论起身份来,景和还占着个君字,便是谢逢春父子们知道这吴王这般有礼多半儿是心怀鬼胎,也不能不见。 、 是以看着景和名帖,谢逢春后接过景和帖子看了,上头倒是自谦地称了名,便问长史:“郡王的仪仗已到了门前?”长史回道:“回世子,郡王轻车简从,随身只带了两个侍卫。”谢逢春听着人以到了门前,知道必得将人请进来,偏谢显荣与谢怀德兄弟两个还未下衙,谢逢春只得一面遣人速从角门出去将世子与少爷请回来,一面整肃了衣冠来见景和。 若是景和这回来摆的是郡王仪仗,自需以国礼相待,谢逢春须得俱吉服,大开中门,在承恩公府门前迎接。好在景和这回是微服而来,便只需待以常礼。 且若论起辈分来,谢逢春算是吴王嫡亲的外祖父,不用亲自到门上去接,便使长史将吴王景和迎至福厚堂来。 景和只论外貌,正是个翩翩少年,样貌俊秀,举止温雅,行至福厚堂前,谢逢春上前见礼,就叫他伸手扶住了,口角含笑地道:“阿翁折煞景和了。”谢逢春也从谢显荣谢怀德两个口中知道景和心性,见着他这样谦和,心上更加地没了底气。 不想景和这一回来,竟是做足了晚辈的姿态,絮絮问了谢逢春起居,又闲闲说了些朝中轶事,乃至哪家熬的好鹰,打猎时从不走空;哪家蓄的马儿精壮认主,除着自家主人,旁人一概捱不近身,或是哪家的厨子出色,治得一手好汤水等语。 谢逢春虽做得了承恩公,到底见识浅薄了些,叫景和这一番挥洒,唯唯而已。正是焦急的时候,就听着脚步匆匆,却是谢怀德赶了过来。见着景和,正要行臣礼,就叫景和扶住了,景和一样笑道:“谢翰林拘礼至此,我下回倒是不敢来了。” 谢怀德趁势直起了身,将景和扫过眼,脸上笑微微地道:“承恩公素来简朴,又不曾念过多少书,怕是冷淡了殿下。亏得今儿衙门内无事,回来得早些。不然怀德与父亲,心中难安。” 景和如何听不明白,这是谢怀德在说他忽然而来,只做个不明白,反与谢怀德笑道:“我正与阿翁说令仪姑母家的厨子烧得一手好菜,尤其一道清蒸九腮鲈,叫人食之忘俗。” 不想谢怀德少年时是个绝不安分的,听着景和这般惺惺作态,索性就陪他做戏,因将袍角一抖,做出个纨绔模样来与景和笑道:“原来殿下是我同道中人,也好个口腹之欲。怀德少年时,也是个好个口腹之欲。说来蔬果之鲜,未必逊于鱼羊也。而笋更是其中翘楚。” 说着竟是站起身来走到景和身边,将他一扯:“殿下随我来。”景和看着谢怀德轻狂如此,正要发怒,转瞬脸上就镇定下来,露出笑颜来,反手将谢怀德手一握道:“好啊。” 谢怀德也没将景和带远,只引着他走到福厚堂门前,向右侧一指。福厚堂右后侧,有一大片竹林,密密层层,苍苍翠翠,一阵风吹过犹如绿浪翻滚。 谢怀德瞥了眼景和,口角一翘,笑道:“这片竹林,少说也有四五十年了,园丁料理得极好,每年阳春也产笋哩,粗大肥壮者有初生婴孩大小,市卖的与它相比,一半也及不上。” 景和听着谢怀德忽然夸耀起自家的竹园来了,因摸不清谢怀德路数,只得笑道:“笋之鲜美,不下肥羊乳猪。若是与肉食同煮,人皆就笋而弃肉,足见其可贵了。即知道了府上有此妙物,我来年春日可是要来府上叨扰的。” 谢怀德要的就是景和这话,是以接口就道:“殿下谬矣。笋之鲜美者,在山林尔。城市所产者,虽也芳鲜,终是笋之剩义。在晨露初出之时,于竹林中就地挖笋,以泉水现煮之,略点秋油,勿用香油,香油糟味。味愈简愈见其肥美鲜嫩甘脆,虽肥羊嫩豕,何足比肩。此怀德在阳谷所感,如今到得京都,虽园中产笋其肥壮远胜山林,然鲜美远逊之,怀德久思方得其解,然气而。” 景和叫谢怀德这一番话说得瞠目,他特特选了谢氏兄弟在衙中的时候过来拜访谢逢春,是想趁机交接一回。可他到底是皇子,自进学以来,都由名家大儒教导,便是弓马上,也是名将悍军,并不曾与谢逢春这样的人交通过,只得寻些吃喝玩乐的话来与谢逢春说,不想这谢怀德收着信,竟赶了回来,又洋洋洒洒地一大篇食笋要义,景和怒也不是,走也不是。 不想不等景和再说,谢怀德竟又道:“笋虽鲜美芳香为众蔬食之上,然蕈亦不逊之。蕈此物,无根无由,忽然而生,盖山川草木之气,结而成形者也。即是集山川草木之气,是以蕈气味清香,而汤汁之鲜味无穷,若间以肥瘦相间的肉片煮汤下面,虽熊掌驼峰不换。” 景和听了这几句,将眉头一挑,反问道:“孤尝闻山民有食蕈而亡者,如何到了谢翰林口中,这蕈倒是成了妙物了?” 谢怀德侧首将景和打量了眼。景和的身形已长成,他是刘家血脉,身形惯例的高挑,配着乌发白肤红唇,当真似玉树临风,脸上就一笑道:“蕈之毒,世人辨之原有法,无非是以色与形惑人而已,只消不为其形色惑,便可无恙。” ☆、第262章 生心 作者有话要说:  阿幂忽然发现 珍与瑱 都是王字旁,发言都类似,儿子是要避老子的讳的,所以改珍哥为端哥。 从前的李媛的媛是四声yuàn。媛,美女也,人所援也。从女,从爰,爰,于也。——《说文》 景和一听着谢怀德的话便明白这位谢翰林是猜着了他的来意,谢怀德接蕈来讽讽他外存炫丽内藏奸毒,脸上的笑意倒是深了些,若只论表里不一,从前的谢才人,如今的谢皇后若是自承第二,哪个敢认第一?若不是她用白莲出水般的容貌,温温软软的举止遮住了她机变百出,狠辣果决的心肠,如何能哄得乾元帝将她看做第一可爱可怜的人,从而捧在手心疼爱?是以施施然地道:“我只道人有以色侍人,这才有祸水红颜之叹,不想蕈类也是如此。谢翰林倒是明白人,想是有感而发。” 谢怀德机敏,自然知道景和这是意指玉娘,徐徐笑道:“怀德不敢当殿下褒扬。若不是今日见着殿下,听着殿下谆谆教诲,怀德多半儿也想不起这话来。”谢怀德情知这位吴王志向远大,性子阴郁狭窄,自玉娘做得皇后,自家与他便再难和解,是以也不怕将他得罪狠了。看他比着玉娘说话,索性直承他的蕈之论是指着景和去的。 景和虽不得圣意,到底也是龙子凤孙,哪里叫人这样当面嘲笑过,便是玉娘与他针锋相对的时候,也不曾用过这样刻薄的语气,如何能忍下这口气去,因而景和脸上的笑浓了些,又问谢怀德道:“谢翰林今日的高论合该广为传播,好叫人知道谢翰林的长才。” 谢怀德脸上笑容不变,又道是:“殿下与怀德可说是所见略同,殿下即肯替怀德传扬传扬,怀德又怎么敢专美呢?自然是一块儿扬名。怀德一想着,怀德能与殿下一同光辉,怀德无憾。”吴王殿下若是要说他谢怀德冒犯皇子,他也好指吴王嫉恨谢皇后独宠惑主,世人是如何看待这件事的无关紧要,端看乾元帝会怎么想了。依着乾元帝的脾性,只怕他景和更吃亏些。 景和不意谢怀德这样镇定,不独先出口暗讽,后头更是一步也不肯让,还敢反唇相讥,语出威胁,嚣张若此,这胆也忒大了些儿。 是了,她的胆子也是极大的,虽是一副娇花嫩柳的模样,可莫说从前的李庶人了,只怕连乾元帝在她眼中,也不过是个能给她富贵荣华的梯子,好叫她坐到皇太后那个位置上去。她的言语从来舒缓,不比谢怀德张扬,可从容镇定的性子倒是和这位谢翰林如出一辙,这一刻景和几乎要相信了玉娘确是谢家的孩子。 景和脸上的笑收了些,转眸看着竹林,口中却与谢怀德道:“谢翰林太谦了,不想你强记博闻若此,连着如何食笋也细心钻研,所得精粹连着孤也不曾听闻,若是父皇知道了谢翰林有此长才,指不定也会请教一二。”景和的孤字一出了口,便是划下了君臣名分,更是暗指着谢怀德不务正业。 谢怀德自然明白,从善如流地笑道:“殿下生而尊贵,万事自有人替殿下周全,哪里用殿下自家来想这些呢?臣出身草莽,事事都要自家周全打算,自然知道得多了些,哪里说得上是强记博闻。” 吴王即转了口风,谢怀德也不穷追猛打,索性便直认了自家好个口腹之欲。吴王又能奈他何?若是乾元帝知晓他这个脾气,更放心些也未可知。 景和倒也佩服起谢怀德的能屈能伸起来,点了点头,脚下一转回到福厚堂中,在上手坐了,与谢逢春道:“孤这回是亲自来请阿翁的,下月初九,孤成婚,还请承恩公与世子、翰林拨冗前来,万勿推搪,使孤失望。” 谢逢春听着谢怀德与吴王一番口舌交锋,后心已隐隐渗出冷汗来,只怕谢怀德将他得罪狠了,不想这位吴王倒是好性,还肯笑着说话,又亲自开口请他们去吃喜酒,可越是这样,谢逢春心上越是不安,因谢显荣迟迟不归,便不由自主地瞧向了谢怀德。 就看谢怀德笑道:“殿下缔结良缘,臣等自然要去恭贺,讨一杯酒水吃的。”景和听了这句,方将头一点道:“即如此孤告辞。”言毕,竟是一口茶也没用,拂袖而去。 景和即摆出了吴王身份,谢怀德便亲自将景和送至门前,看着景和去得远了,这才返身进去。 谢逢春正在福厚堂中团团转,看着谢怀德回来忙一把抓着谢怀德手腕道:“你那话我听着也失礼,他倒是肯听下去那位吴王是要作甚?” 谢怀德拍了谢逢春手,先令在福厚堂中服侍的丫头们都退下,方与谢逢春道:“如今殿下身居小君,吴王又是个有志气的,自然要来联络联络。阳谷城那边父亲去封信罢,大姐还罢了,二姐那处可要关照姻伯父一句,勿使她失言。” 谢逢春听着谢怀德这话,嗐嗐连声:“如今她是县君了,有这身份在,齐亲家如何辖制得住她!圣上也是,朝廷勋爵这样随随便便赐了给人。”谢怀德听说,忙喝止道:“父亲可是觉着我们家如今的日子太好过了?这样的话也是能出口的吗?” 谢逢春也是一时情急,怕月娘在阳谷城惹事,只想着乾元帝若是没给月娘等敕封,齐伯年与顾氏自然好用公婆的身份压服她,如今她得着五品诰命,怎么肯将齐伯年夫妇看在眼中,不闹腾才是见鬼了,是以一句话脱口而出,叫谢怀德一喝,连忙噤声,再看左右无人,这才松了口气,又与谢怀德道:“你哥哥怎么还不回来。” 原是谢显荣听着吴王景和忽然去了承恩公府,就要赶回来的,不想叫齐瑱拦住了去路。 齐瑱于昨夜收着齐伯年的信,将月娘不容翠楼母子的话与他说了,又将英娘出面,迫使顾氏答应将等端哥再大些,将端哥接回阳谷城教养的事说了。虽说信上说的是端哥由齐伯年与顾氏亲自教养,从来祖母亲自教养孙儿孙女的事尽有,可轮到齐家,却有个月娘在。 月娘的性子,从前便是个跋扈不能让人的,莫说没将他这个丈夫放在眼中,便是对着齐伯年与顾氏连着面子情也勉强,只碍着规矩在,不敢太忤逆罢了。 且月娘性窄爱醋,曾为着翠楼狠闹过一场,连谢逢春谢显荣也敢顶撞,若不是谢逢春恼怒了,强压着将她送回去,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来。她如今有了诰命为恃,自然更霸道些,且她是嫡母,要教养庶子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到时她要将端哥从顾氏身边带走,顾氏能奈她何?旁人知道了,倒还要说她是个贤惠的。端哥落在她的手上,哪里能有个好,性命也未必保得住。 端哥是齐瑱独子,齐瑱自然爱惜,看完信脸上就现出了焦急来。 翠楼正过来奉茶,看着齐瑱着急,因她知道齐瑱性子骄傲,并不肯依仗着他同承恩公府有亲得势,遇着年节才往承恩公府走一遭,平时都远着的,饶是这样,还有不得安宁。虽常有人来奉承,可也有小人背后说他是裙带儿官,齐瑱颇为不耐烦,这时看着齐瑱脸上不大喜欢,只以为还是这些事儿,便柔声开解。 齐瑱感与翠楼温柔体贴,便将齐伯年顾氏言说要将端哥接过去养的话说了,正待安慰翠楼几句,再告诉她他必定不叫她们母子分离。不想翠楼久远自愧身份,听着齐伯年与顾氏要将儿子接过去教养,不独为忧反以为喜,又以为齐瑱是舍不得儿子,还劝齐瑱道:“老爷,老太爷和老奶奶说的是呢。婢妾到底身份上差些,好好一个少爷,跟着姨娘长大,可是委屈了,能跟着祖父祖母自然是好的。老爷若是舍不得,等少爷略大些儿,能进学了再接回来也是一样的。” 从前齐瑱因叫月娘闹怕了,翠楼的温存小意就叫他喜欢,可这回子听见翠楼这番话,哭笑不得,又不好当着她的面说月娘的不是,只得把旁的话来与翠楼说,道是:“你哪里知道,我母亲素来多病,端哥又顽皮,母亲哪里吃得消他。为着他小小人儿,累着了母亲,你我怎么过意得去。” 也是翠楼的性子倒是真的谨慎顺从的,又怕自家不恭敬就叫少年得志的齐瑱厌弃,失了依靠,就一点子不敢逆齐瑱的意,听着他那样言说,也就转了口风,赔笑道:“是,是婢妾糊涂,老爷教训的是。”齐瑱知道同翠楼商量不着,好在他也没打算着翠楼能出甚好主意,只吩咐道:“没有我的话,凭谁来接端哥儿都不许放了走。其余的我自有道理。” 翠楼虽疑问着若是承恩公府来人接给不给呢,可看着齐瑱脸色凝重,这话便不敢出口,只堆了笑脸道:“是,婢妾明白了。”齐瑱这才笑道:“端哥今儿做了什么?”翠楼看着齐瑱脸色转和,才悄悄地长出了口气,脸色也现出笑容来:“今儿聂氏喂端哥吃蛋羹,端哥非要自己拿银匙,可他手上哪有力气呢,一匙子蛋羹还没送到口边就落在了桌上,急得他直叫。聂氏要接过去喂,端哥还不肯答应。” 翠楼容貌原就生得秀美温柔,生得端哥之后调理得好,容颜倒是比从前更明艳了些,这会子又笑又说,眉目生辉,齐瑱看着她这样欢喜,也禁不住笑了起来,探手握住翠楼的手,笑道:“你只管放心,我不会叫你们母子们分离。”翠楼眨了眨眼,自以为齐瑱认为她方才肯将端哥送走的话是违心之言,是以出言安慰自己,其中虽有误会,可心中依旧十分喜欢,脸上笑道:“婢妾自是信得过老爷。” 齐瑱看着翠楼柔顺,端哥乖巧哪里敢放她们母子去阳谷城叫月娘欺欺辱折磨,又知齐伯年与顾氏两个弹压不住月娘,翠楼即是谢显荣所赠,少不得寻谢显荣讨个主意。 ☆、第263章 放弃 谢显荣看齐瑱平素轻易不上门,一副儿清高的模样,这时能赶在衙门口拦人,又是神色焦急,知道必是有事,只是吴王已去了家中,便欲叫齐瑱先家去,等打发了吴王再寻他说话。不想齐瑱已截口道:“我原是去寻次兄商议的,不想他家去了。这才来寻长兄拿个主意。”谢怀德听着谢怀德已赶了回去,又看齐瑱一副儿不肯放他过去的模样,因对谢怀德颇信得过,便随齐瑱到得春风得意楼,叫了处僻静的雅座,待得分长幼坐了,先将长兄架子一拿,叱道:“你如今也是朝庭命官了,又做了父亲,这样蝎蝎螫螫的,成什么话儿。” 齐瑱叹了声道:“正是做了父亲才这样焦急。”说了从袖中将齐伯年的家书取了来,双手递给谢显荣。 谢显荣将信看过,反手在桌上一阖,闲闲地与齐瑱道:“说来祖父祖母要照看孙儿,这是长辈们慈爱,且你端哥的出身,还用我说吗?跟着祖父母总好过跟着他姨娘,你也要为他的日后想想。”齐瑱闻言道:“长兄这话说得有理,想是家父家母年老糊涂,不能计及与此,倒劳李家县君操心,怀敬感佩。”谢显荣慢慢笑道:“说来我那妹子也是孩子的嫡亲姨母,为这孩子计较些也是有的,你很不用如此。” 齐瑱读书虽聪明,性子却直,没甚城府,不然也不能与月娘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这样的人如何是谢显荣的对手,直叫谢显荣堵得脸红耳赤,说不上话来。实在是若以世情规矩礼法论,虽端哥的生母是翠楼,可礼法上他确算是承恩公府的外孙,英娘身为他的姨母,说几句还是说得的,万不好说她逾矩。齐瑱一句话说错,就叫谢显荣堵住了嘴,下头的话一时也开不出口来。 说来谢显荣这样聪明的人,怎能不明白齐瑱所急。不过是看着这两年来齐瑱除着翠楼,再没纳新宠,接月娘来京的事更是一字不提,显然将月娘忘得干干净净。饶月娘是糊涂任性些,可叫齐家这样待着,承恩公的脸面又往哪里放。这会看着齐瑱为端哥发愁,哪肯轻而易举就叫他如了愿。这会子叫他轻易遂了心愿,只怕日后连承恩公府也不放在他眼中了。 齐瑱脸上涨得通红,若是面对的是谢怀德,他倒是还敢说一句:“你那妹子你不知道?这孩子到了她的手上还有活路吗?”可叫谢显荣方才那番话说得竟有些心虚气短起来,自然讷讷。 谢显荣却也明白,那个端哥真要回了阳谷城,月娘早晚会惹出祸来,别到时亲眷做不成了,反成了仇家。旁的倒也罢了,虽如今的承恩公府不能怕了他小小齐家,到底不要将事做绝的好。 故此,谢显荣看着齐瑱满脸涨红,抬手替他斟了杯酒,朝着他面前一推,微微笑道:“只是孩子由哪个教养,到底是你们的家事,莫说是我了,便是家父,也不大好插口的。”这话便是告诉了齐瑱,承恩公府不会管端哥由哪个教养。 只消谢逢春与谢显荣不插手,齐瑱不将端哥送回去,难不成月娘还亲自上京抢不成。是以齐瑱听着谢显荣这话,满心喜欢,站起身来,走在一边对着谢显荣做了个长揖。 谢显荣坐着受了齐瑱的礼,又指着座头与齐瑱道:“你先坐。”齐瑱坐下,脸上带出些笑来,与谢显荣道:“长兄有甚指教?” 谢显荣将齐瑱看了回,暗中叹了口气,这齐瑱倒是个会念书的,可惜是个聪明面孔笨肚肠,远不如怀德精明。旁的不说,只说他图一时之快,将月娘留在阳谷城就是大错。外头虽传说是月娘贤孝,可明白些儿的哪个不明白,这是齐瑱与月娘不和睦。做人丈夫的与有来头的嫡妻不和睦,反捧着个小妾,外头多少人背后笑他竟还不知道,还以为有了乾元帝那道旨意便是过了明路,万事大吉了。这样的人,可不是糊涂人!万不好叫他再留在京中。 可谢显荣以己度人,只怕自家贸然说了叫齐瑱自请外放,齐瑱因此怀恨,闹出什么事来,因此有心使齐瑱自家提着要外放。便将齐瑱上下打量了几眼,微微笑道:“到得明年,你庶吉士三年任满就要选官了。咱们圣上是个明君,多半儿会叫你任个实差。即任了实官儿,有些事儿少不了要做妻子的出面交际,你是预备着接月娘过来还是由你翠姨娘出面?” 这话儿倒是问到了齐瑱心上的隐忧来,若是以齐瑱的心思来说,他是叫月娘闹怕了的,不愿再见着她,可夫人娘子们之间交往从来都是正室嫡妻,哪有妾室出头的?旁的不说,夫人娘子们哪个愿意与个妾室交通,就是皇帝的妾,也有人不愿意给脸的,何况是他。便是他齐瑱不怕丢这个人,御史也不能放他过去。可月娘为人鲁莽任性,是个惯会闯祸的。莫看她如今有县君诰命,可在京都,这样的身份又算得了什么呢?纵然月娘有五品诰命在身,京都的诰命夫人还能少了吗? 好在齐瑱虽有些儿糊涂,却也不是个蠢人,转眼也就明白了,直与谢显荣道:“若是选官,弟愿赴外任。”这话正中谢显荣下怀,偏他官做得久了,便是十分中意的事,也要推脱一二,当时就道:“外任辛苦,你可要想明白了。” 齐瑱就道:“弟想明白了,到时还请长兄盘桓一二。若是弟放了外任,便好将月娘接过去,旁人只看着她县君的身份也要容让一二,这才保全得我们夫妻。” 谢显荣心上满足,脸上还是做了个惋惜的模样,叹道:“你即计较已定,我也不好强你。倒是外任虽辛苦,你若实心公干做些儿政绩出来,到时连着令堂也好有一封诰命,岂不是光彩。”这话说得十分冠冕堂皇,仿佛真心替齐瑱盘算一般。 齐瑱脸上却是喜动颜色,原来齐瑱自月娘得了县君诰命之后,便忧虑母亲顾氏弹压不住,要受月娘的乌气,谢显荣这番说话正是切中了齐瑱心思,齐瑱竟是长身而起,对着谢显荣又长长地做了个揖,道是:“弟谢长兄教训。” 谢显荣脸上笑道:“你是我妹夫,我还能害你吗?”要说谢显荣实情算是真真的裙带官儿了,若不是乾元帝爱护玉娘提携她娘家人给她做脸,谢显荣便是有干才也不能从中进士起,只短短五年光阴,便做到了从三品的大员,多少有干才的官员,只为时运不济,到致仕也做不到三品哩。可饶是这样,如今真敢看轻谢显荣的人倒也不多,这都是谢显荣为人妥帖周全,公事上精明厉害,竟是一丝错也挑不出来,这样的人要哄齐瑱自然是轻而易举。 齐瑱从谢显荣口中得着主意,欢欢喜喜地同谢显荣吃了酒,回到家中修书将承恩公府答应了不管瑞哥的事告诉了齐伯年。 齐伯年与顾氏得着这个信儿,果然将答应英娘的事放在了一边,月娘一心巴望着将瑞哥接回来,顶好那翠楼不放心一块儿跟了来,母子两个都由她揉搓,到时什么气都出了。正是满心期盼的时候,却看顾氏将接人的事抛在了一边,自然不肯答应,径直去问顾氏,却叫顾氏一句:“县君若是不喜欢,只管请令尊为你做主。”给堵了回来。 便是月娘任性暴躁听着这话也知道必是父兄不肯管这事,齐家方敢如此出尔反尔,又气又恨,却是拿齐家无可奈何,便是英娘听说,也唯有一声叹息。这是旁话表过不提。 又说谢显荣哄得齐瑱动心要自请外放,心满意足地回在承恩公府,彼时吴王景和早已回去了。谢怀德见着他,便将他与景和说的那些话都告诉了谢显荣知道。 谢显荣想了想,因问谢怀德道:“吴王可曾见过旁人了?她出来走动过没有?她身边的婆子的嘴可要管好了。”谢怀德便道:“我去问过,莫说是她了,便是她跟前的婆子,也没出门一步。” 这话说得正是孟姨娘。孟姨娘自在乾元帝面前露了一面,叫乾元帝知道玉娘实则是她的孩子之后,便在承恩公府后院的新设的小佛堂里闭门不出,身边只要了一个不识字的婆子服侍,若不是月月要银米香烛供奉,承恩公府里便象没这个人一般。马氏起先看着孟姨娘还有些刺眼,到如今看孟姨娘犹如活死人一般,丝毫不为从她肚子里出来的玉娘做了皇后而她没有丝毫奉赠不快活,马氏倒也平心静气起来,还与冯氏梁氏道:“她也服侍了你们公公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但凡她要什么,给看她就是。我们家还缺这些吗?” 马氏以为孟姨娘识相,谢逢春到底对孟姨娘有些真心,自是觉着她可怜可爱,只看马氏如今肯照拂孟姨娘,这才罢了。 可在谢显荣与谢怀德兄弟两个眼中,孟姨娘着实是个狠人。她将玉娘寄在马氏名下,甚风光都是马氏的,自家半分儿也捞不着,从前那样妖夭嚣张的孟姨娘竟能一声不出,不独一声不出,更是吃斋念佛去了,对自家真可谓十分狠心。对自家都能狠得下心的,那对旁人呢?是以谢氏兄弟便使人悄悄地看住了孟姨娘清修的小佛堂,只怕谢逢春知道了不喜欢,瞒着他罢了。 今日景和一来,谢氏兄弟两个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孟姨娘。听着孟姨娘不曾出来,谢显荣点了点头,到底不放心,又道:“吴王这样亲和我等,必有图谋,殿下那里还是要告诉她知道,好叫她有个预防的好。” ☆、第264章 明白 谢逢春听着儿子们的话,犹道:“我只不明白,吴王还想着甚呢?若是圣上有意立吴王为储,便是心爱皇后,不肯委屈她,可也不会降淑妃为婕妤,叫吴王母子们没脸。”谢逢春虽是无甚知识,母亲是孩儿的脸面倒还是知道的。他为着这俩个儿子,纵然与马氏险些儿反目成仇,在外头也肯给马氏做脸。以己度人,自然知道乾元帝根本没将吴王这个儿子看在眼中。 谢怀德便笑道:“父亲,您这就不知道了,身为皇子,离着大位只有几步之遥,心自然就大了,这倒也不好说吴王甚。只是即有心与储位,还整日价弄这些小巧手段,不晓得展露才能风范,好叫圣上喜欢,大谬。说句大不敬的,便是叫他做得皇帝,也未必是个明君哩。” 那位吴王只晓得将眼光盯在后宫,一心想将人踩下去,好显出他聪明能干来。却不晓得讨得乾元帝才是关键所在,他肯护着你,自然会替你周全,他若是无意与你,凭你作甚,不过是白费力气罢了。想吴王也是久受名师熏陶,竟连这些也不明白,倒也可叹。 谢显荣脸上微微一笑:“你莫非忘了延平年间的事么?便是先帝朝,也不太平哩。咱们圣上,生性仔细,不肯叫皇子们蹈前事覆辙也是有的。” 谢怀德因而笑道:“倒是慈父了。” 他们弟兄两个说话,瞧着是在夸乾元帝慈心,实则却是说着乾元帝秉性多疑,连着儿子们也信不过,不肯叫他们历练,以至于好好的孩子,长与深宫妇人之手,养出了一身妇人气来。以吴王景和的聪明来说,若是早些儿接触政事,也未必不是个厉害角色。 谢逢春并不是很听得懂儿子们说话,心上到底记挂着玉娘虽做了皇后,可无有亲生儿子,便算不上稳当,便是她如今椒房独宠,可谁又知道日后如何呢?椒房殿从前的主人的例子活生生地摆在眼前,谢逢春便是没念过甚书,也心生警惕。是以打断了谢氏兄弟们的说话,只与谢显荣道:“你叫你媳妇儿与殿下说,旁的都是虚的,如今先生个太子才要紧,有了太子,咱们家才有日后哩。不然,叫旁人的儿子做了皇帝,她以为她那个太后坐得稳吗?” 谢显荣脸上堆笑道:“儿子知道了。”又与谢怀德两个换过个眼神,双双告辞出去。出得福厚堂,谢怀德先与谢显荣道:“哥哥,万不可使嫂子与殿下说那些话,倒叫殿下心寒。”谢显荣道:“这是自然。” 一时兄弟俩分别,各自回房。冯氏早已卸了严装,换了家常装束,她本生得容色平常,如今年华渐逝,人比之从前丰满了些,倒是雍容了。看着谢显荣回房,便挥退了丫鬟们,亲自上前服侍谢显荣更衣净面,待得谢显荣坐下,冯氏先奉上茶来,轻声与谢显荣道:“妾听着今儿吴王殿下来了,你和二叔都不在,我与夫人急得,亏得国公爷灵醒,知道叫二叔回来。” 这话儿说得颇有点子意思,粗粗听着不过是说些闲事,若是细辩,谢显荣才是承恩公世子,谢逢春不叫他,反将谢怀德喊了回来,再联想起谢怀德从来得父母偏爱,焉知谢逢春不是更看重次子的意思。 谢显荣将冯氏的手拍了拍:“父亲也叫了我的,叫事耽搁了。”冯氏听说,脸上微微一红:“妾知道了。”谢显荣将冯氏的手一拉,扯她坐在身边:“我知道你的心,可你也不是无知愚妇,该知道朝廷名器可由不得父亲母亲做主。” 冯氏听这话就知道谢显荣这是说她多想了,脸上红得更深了,嗫嚅道:“世子说的,妾自然明白。只是父亲母亲从来偏爱二叔,若是生出什么糊涂念头,使得你们兄弟离心,可是亲者痛仇者快了。” 说来也难怪冯氏忧心,她当时正陪在马氏身边,来传话的丫头又将话传不清不楚地,只说是吴王造访,国公爷请了二少爷回来陪客。马氏还笑道:“你们父亲是个没见过世面的,缩手缩脚地没的叫人笑话,好在二郎是个聪明的,有他在,我也放心了。” 冯氏心上当时就是一沉,自她嫁到谢家,早看明白,谢显荣虽是长子,在马氏心上却是远远比不过谢怀德的,虽如今谢显荣做得了世子,可谢怀德娶的却是兵部尚书之女,又与宗室联络有亲,再有父母偏心,日后如何,谁又能料得到呢。 因此谢显荣回来,冯氏便含蓄地提了一笔,不想叫谢显荣点破了心思,脸上顿时红透了,十分尴尬。 谢显荣倒也不恼,只淡淡与她道:“便是父母们糊涂了,二弟可不糊涂。咱们家这个爵位本就是幸进,若是殿下日后还能再进一步,少不了二弟的好处,二弟何用争?若是殿下不能成事,这个爵位也不牢靠,争来作甚?咱们家如今看着烈火烹油一般,可根基不牢,正是要自家兄弟同心协力的时候,你那些话,日后休得再说。” 冯氏与谢显荣成婚以来,也算得上举案齐眉,几时叫他这样不留情面地教训过,且听着谢显荣的话,也知自己是多心了,又羞又愧,禁不住掉下泪来:“妾糊涂了,亏得世子教训。妾日后定与弟妹好生相处。” 谢显荣脸上这才显出笑容来,将冯氏的手拍了拍,“你明儿递帖子求见殿下,将吴王来造反的事与殿下提一笔。”又将景和与谢怀德的话说了与冯氏知道。 冯氏细细听了,又与谢显荣复述了回,看着谢显荣点了头,思忖了回又问:“弟妹那里要不要说一声呢?”谢显荣道:“你明儿晨省时问一问。”冯氏点头答应。 次日早晨,冯氏送得谢显荣上朝,再转到马氏房前,彼时梁氏也已到了,看着冯氏过来,先笑道:“嫂子。”冯氏到底不惯背后说人闲话的,且还没说成,猛然见着梁氏,就有些尴尬,脸上微微一红:“你来的早,我倒是迟了。” 梁氏为人细心,察觉冯氏容色与往常有异。梁氏曾听谢怀德言说过,谢显荣与冯氏两个举案齐眉,且谢显荣身边一无小妾,二不蓄婢,是以看着冯氏脸带羞色,正在疑惑,里头马氏已起身,丫鬟们出来请她们,这才丢开手去。 马氏做得了几年贵妇,也晓得了些贵妇的做派。京中的贵妇人们自然不能个个瞧自家儿媳妇顺眼,可再不顺眼也没在琐事上拿捏儿媳妇的。譬如晨昏定省,数日一回也够了,日日来往的,固然孩子们不得闲了,可做婆婆的也不自由,何苦来哉。 再有婆婆梳洗,哪个夫人太太身边不是丫鬟如云,也很用不上儿媳妇。儿媳妇们自家愿意服侍着婆婆梳洗,那是儿媳妇们孝顺,把儿媳妇当丫头使的,那是乡野村妇。 马氏本就自愧出身,听着这样的话,怕叫人说她到底是商户出身,没教养,愈发警惕起来,梁氏她本就不太敢招惹,如今连着冯氏也放了过去。每日只在用膳时,叫冯氏与梁氏两个安箸布个菜,自后便可各自回房了。 今日马氏因知道冯氏要进宫,见着她倒还笑问:“你不是要去见殿下,怎么还在这里呢?”冯氏就笑道:“母亲慈心,已宽纵了我们,我们更该乖觉孝顺些才不辜负母亲。再者,媳妇想着弟妹也好些日子没见过殿下了,可要不要一块儿去呢?” 说来谢怀德也将景和来过的事与梁氏提过。与冯氏不同,梁氏少年时随着舅婆临安候夫人进过几回宫,略知几位殿下性情,听着景和名字,就冷笑了声道:“像他娘哩,瞧着文雅谦和,一肚子心眼儿。也是他时运不济,遇着了咱们殿下,不然倒是真不好说。” 谢怀德听着梁氏这话自然要问详细,不想梁氏脸上似笑非笑地道:“我听着你声口,你颇瞧不上吴王,此大谬。大儒博士们可是赞过他有见地的,难不成大儒博士们还不如你们兄弟有见识吗?他至今尚未领实差,你叫他往哪里去展现长才去?此其一。再有,从前圣上偏爱高氏母子,若是他露出峥嵘来,且不说圣上喜欢不喜欢,高贵妃头一个不能放他过去,为着自保,也只有韬光养晦的。如今高氏母子式微,如今宫中一共三个皇子,若没了咱们殿下挡在面前,自然显出他们母子来。是以他的手段虽不甚光明,却也不好就说错哩。” 谢怀德不意从梁氏口中听到这番说辞,细想竟也成理,不由对梁氏刮目相看:“好娘子,不意你有此见识,为夫佩服,佩服。”梁氏笑笑道:“你与世子所说也是道理,我不过是怕你们看轻了他,着了他的道,才将些许浅见说与老爷知道。难得老爷不嫌弃我见识鄙陋。” 谢怀德便笑道:“我哪里是那样小气的人。明儿大嫂正要进宫,你随着她一块去,大嫂说漏了甚,你也好描补描补。” 梁氏如今也知道了冯氏为人,外头看着宽厚温柔,内里是个有盘算的,自家这样贸贸然上去,只怕就要多想了,便与谢怀德道:“不与大嫂说了一声,怕是不太好。”谢怀德道:“我回头与哥哥说一声就是了,大嫂那里无碍的。”梁氏想了想,这才答应。 到了今日不意冯氏竟是自家提了出来,自然顺势答应,与冯氏笑道:“嫂子有好事就想着我,真是好嫂子。”冯氏佯怒道:“若是不想着你便不是好嫂子了?”梁氏笑说:“世子与我们老爷是对亲亲热热的好兄弟,我与嫂子要不作对亲亲热热的好妯娌,可也太对不住他们了。” 冯氏听着梁氏这句,才算是松了一口气,脸上笑了开来,待得看着马氏动了筷子,便与梁氏一块儿告退出来,各自回房按品大妆,预备着进宫。 ☆、第265章 其妙 说来,谢氏兄弟都算得上为人谨慎,自玉娘得宠之后便与谢逢春道:“盛宠之下必有积怨,多少人盯着玉娘看,巴不得她犯错,咱们家没甚帮得上手的,就更不该给她惹事。”使谢逢春出面,约束着自家亲眷故旧们,不许他们行事猖狂,连着冯氏与梁氏妯娌两个也是无事不进宫。 说来玉娘是深得帝心的皇后,若是能在她跟前说上话儿,与自家前程便是不能有裨益也不会有甚坏处,因而每日投贴求见的外命妇颇多,倒是少有承恩公府的,是以今日金盛在一沓子请求觐见的帖子中看着有承恩公世子夫人冯氏的名帖,便知有事,将冯氏的帖子搁在了最上头。 说来也巧,今日递帖子的外命妇中没甚要紧人,玉娘便将她们都放在了一边,宣了冯氏梁氏觐见。 如今冯氏与梁氏进宫来,声势便不同往日,行走间遇着的宫人太监们个个含笑,一路行到椒房殿,早有小内侍脚不点地地往内传报,片刻,就听着一声宣,冯氏与梁氏两个互看了眼,整顿了衣裳敛息肃容而入。 见着玉娘,妯娌两个恭恭敬敬拜了四拜,便听着玉娘说了声赐坐,这才起身,在一边的锦凳上挨边坐了。因是冯氏的帖子,冯氏又是长嫂,便由着她先开口,只笑问:“殿下这一向可好?母亲日日挂念殿下,只是年纪老大,行动不便,不能亲来,使妾代问殿下安。”玉娘道:“劳母亲记挂,你回去与父亲母亲说,只消家中阖家人人均安,我也就喜欢了。” 冯氏听着这话,自是明白玉娘这是要他们好生照顾着孟姨娘呢,忙起身道:“说,妾谨领旨,不敢有负殿下关爱。” 玉娘摆手道:“一家子说话,很不必这样拘束,倒弄得君前奏对一般。”冯氏与梁氏两个均起身道:“是。”这回坐下,就有宫人们奉上茶来。 梁氏想了想,笑道:“妾许久不见宝康公主了,公主可长高了许多罢,母亲在家也常念着,只恨不能相见。”玉娘眼光先在梁氏身上转了转,点了点头,笑说:“这孩子闹腾的利害,拉着阿宁寻她爹爹去了,不然也叫你们见见。” 梁氏是在曾外祖母平安大长公主身边长大的,听惯了平安大长公主讲说宫中轶事。平安大长公主曾道是:“皇子皇女们加起来有多少,父皇又只有一个,便是皇子们,他也未必个个都上心,何况是公主,更是不容易叫父皇记着了。只一声父皇就将父子们的情分拉得远了。”平大长公主说这些话时,将眼光放得远远地,许久不曾出声。 梁氏只以为曾外祖母累了,不想平安大长公主又轻声道,“也有唤爹爹的,父皇爱她什么似的,哥哥弟弟们都比她不过。”那时的梁氏不过七八岁,听着这句也不甚在意,直至今日听见玉娘闲闲一句“她爹爹”,方知当年平安大公主话中未尽之意,更知玉娘母女两个怕是比传说中更得圣心,顿时安心许多:只消有乾元帝回护玉娘,莫说吴王羽翼未丰,便是吴王有些气候,又怎么同乾元帝抗衡。 虽梁氏心上略略放心,可到底不敢瞒着玉娘,便笑道:“原来公主同五殿下在一处。”冯氏听着梁氏将景琰比出来,先以为梁氏是抢着奉承玉娘,心上略有不喜,正要说话,就看着梁氏瞟过来一眼,忽然福至心灵,便接口笑道:“殿下素来慈爱,把五殿下视如己出,妾说句胆大的,便是同母出的兄妹也就这样了。” 梁氏立时接口笑道:“说来妾今日随着嫂子进宫,正是求殿下瞧着一母同胞的份上替您二哥哥周旋一二。”说了,做出副含羞带愧地模样将谢怀德与景和说的话在椒房殿中转述了回,又道是,“妾竟不知他是这个轻狂的人,非拉着殿下说笋怎么煮好,蕈怎么辨别,这不是班门弄斧么?亏得吴王殿下气量宽厚不独没与他计较,还亲自请了国公爷与世子到殿下纳妃之日往吴王府吃酒去。妾心上更愧了。” 说来自乾元帝将景和放出来,就有人暗中将景和缀上了,一举一动都落在了人眼中,且他往承恩公府去又不曾瞒人,是以景和还没从承恩公府出来,玉娘这头就收到了消息,只不知景和做的甚事而已。这时听着梁氏这番话,玉娘便明白了,必是景和不肯死心,在宫中不能下手就往她家去探听消息。 冯氏听梁氏说完,又接口与玉娘笑道:“妾说了她太小心了,这又不是甚大事,吴王殿下又不是量小之人,哪能计较这些呢。可她非得亲自来与殿下解说一回,说不然不能安心。妾拿她没法子。”玉娘因笑道:“我道是甚事,原来这样,我知道了,你们只管放心,无事的。”冯氏与梁氏对瞧了眼,起身称是。 虽玉娘如今今非昔比,手上可用的人脉颇丰,可以乾元帝的多疑,她也不好轻易去对付个皇子,万一引动乾元帝疑心,到时前功尽弃,可是得不偿失。只有叫乾元帝自家动手,到时查出甚来,都与人无涉。 因此玉娘含笑将冯氏与梁氏妯娌两个看过一眼,这对妯娌可谓配合默契,一个说,一个补钉脚。梁氏这样光明正大地在椒房殿将吴王比了出来,言辞之间句句自责,可她越是自谦自责,叫听的人越发觉得她这是心中害怕。而冯氏那一段说话“吴王殿下又不是量小之人”更是点睛之笔。冯氏与梁氏这番话更是在椒房殿说的,早晚传入乾元帝耳中,由不得乾元帝不多想:玉娘如今是皇后,承恩公府便是他刘景和名正言顺的外家,到底他刘景和做了甚事?以至于承恩公府对上他尚且如此小心谨慎,唯恐将他得罪了。 果然就如玉娘所料,冯氏与梁氏妯娌两个还不曾出未央宫,乾元帝那里已收着消息,起先一笑道:“倒真是一家人了,事事小心。”待得说完这话,心上便觉着有些不妥,拿着手指将桌面敲了敲。 景和与陈婕妤母子前些日子还意欲陷害玉娘,这会子景和居然就轻车简从地亲自上门去,他到底打得什么主意?是知道了圣心所向,绝难挽回,所以痛改前非,宁可亲自上门赔罪?还是另有图谋,以退为进?若是前者也就罢了,可若是后者,可见其心性坚韧,图谋深远,能屈能伸,日后还不惹出祸来! 至于冯氏梁氏妯娌两个赶着进宫诉说此事,因在乾元帝眼中,谢家出身低微,乍然富贵,自觉是皇子的外家。看着皇子亲自上门来,因此得意,言行失了些分寸,事后害怕,赶着来玉娘这里描补也是有的,乾元帝倒是没往心上去。 到得晚间,乾元帝驾临椒房殿,玉娘接了驾,只闲闲在他面前道:“今儿冯氏梁氏两个过来请安,想见一见阿琰,说是我母亲想她。偏这孩子到那儿去了,竟是没见着。”乾元帝笑道:“你还说呢,这孩子可是该打了。瞧我看折子,她倒是殷勤,说要替我磨朱砂,却将朱砂甩得到处都是,莫说我身上了,便是脸上也溅了好些点。我是换了衣裳过来的,你竟没发觉,同阿琰一样,都是没良心的孩子。” 玉娘就道:“我哪里知道您为甚换的衣裳,若是为着解语花,我问着,岂不是自讨没趣。”乾元帝不意从玉娘口中听着这句,只觉莫名其妙,皱眉道:“我待你怎么样,莫非你自家不知道?平白地说这些来伤人,好没道理。” 玉娘听说不独不退让,反道:“圣上还说无事,您从前不拿这样声气与我说话。 ‘朝为行云,旦为暮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您瞒得我好苦。”说着双眸之中便满是泪水,偏又强扭过头去,不肯叫乾元帝看见她落泪的模样。 乾元帝叫玉娘这一番话说得莫名其妙,正要问话,昌盛一边蹑手蹑脚地过来,在乾元帝耳边道:“圣上,您忘了,承明殿那边曾使个宫人来过几回,有一回您是见了的,那宫人的名字便唤作朝云。” 乾元帝听见这句,这才恍然,忙于玉娘道:“你这孩子乱吃飞醋。不过是陈氏遣她来将示给吴家的添妆给我看,免得冲撞了你,我这才与她说了几句话,连着她生得个高个矮,面长面短我也不知道,哪里就同她有甚了!”说了就去拉玉娘的手,玉娘假意挣了挣就叫乾元帝抱住,叹了口气,与乾元帝道:“圣上,您说了,我就信。” 这话便是说乾元帝哄她,她也信了,依旧还是在疑乾元帝与那朝云有甚,乾元帝如何听不出来。换个人说这样的话,乾元帝多半就拂袖而去了,爱疑疑去,指不定日后再也不过来。可对着玉娘,乾元帝虽是恼火,到底舍不得发作她,只得道:“你这孩子实在会伤人心,莫非你还要我立誓,你才肯信我不成?” ☆、第266章 称心 玉娘听说,脸上又要笑又带羞又含些愧地扯着乾元帝的袖子道:“圣上,我错了。都是我的不是,我听着几句闲话就胡乱吃醋,圣上,您宽宏大量,不要与我计较了。”乾元帝哼了声,道:“我要与你计较,还能站这里和你说话?”虽是做出一副恼怒的模样,可一想着玉娘是吃醋了才与他闹的,倒又喜欢起来,在玉娘鼻子上轻轻点了点,“下回再这样,我可真恼了。”他虽说着这样的话,可口角边还是带出了笑,分明是心中喜欢的模样。玉娘侧了螓首,似笑非笑地瞧了眼乾元帝:“您恼了,我就与您赔不是呗。”乾元帝一愣,哈哈笑道:“这可真是学坏了。” 从合欢殿跟过来的宫人太监们还罢了,他们是常见帝后两个耍花枪的,只恍若无事一般。新从掖庭选上来的那些,看着谢皇后竟是正大光明地吃起醋来,圣上又有恼怒的意思,都有些惊惶,不想转眼就云消雨散,雨过天晴,愣愣地看着帝后两个携手进后殿去了。 乾元帝不与玉娘计较,可着旁人却是没甚耐心,次日上朝,往前殿去的路上,乾元帝便将昌盛叫了过来,要使他去探查到底玉娘听着了什么传言,竟就吃起醋来。昌盛听着乾元帝旨意,脸上就有些迟疑,乾元帝看他这样,便问:“你这老货,可是有甚事瞒着朕?” 昌盛往边儿上走了两步,轻声道:“奴婢倒是听着了一句半句,只是这话儿大不敬,奴婢不敢说。”乾元帝叱道:“你这老东西,几时也学会这样吞吞吐吐了,还不快说!”昌盛瞥了眼左右,脸上带出些谄媚的笑来:“奴婢听着有宫人说,您怕殿下呢。”乾元帝听着这句就有了兴,正要再问,偏是前殿到了,便将仪容端肃起来。 到得晚间,乾元帝才从昌盛口中听到了在宫人们口中流传的话来,都说明殿过去的朝云,圣上留她留了好一会,才放出来,可是怕谢皇后不喜欢,这才没收用。 乾元帝听着这话,倒也不恼,还笑道:“狗东西,你们都知道了,只瞒着我,倒叫你们殿下受委屈。”昌盛赔笑道:“奴婢这不是不敢说么。” 乾元帝听着这话,倒也不恼,只道是:“也难怪你们殿下发怒,这样的话,她倒也不太好禁,倒显得心虚。”这话才说出口,乾元帝脸上的笑就淡了,片刻才道:“朕今日才知道,朕竟是小看了他们母子。” 这会子乾元帝倒也想了起来,当时那朝云来时,口口声声说着陈婕妤想给吴王妃添妆。可她到底只是吴王庶母,不敢专擅,薄了怕叫人觉着宫中不喜欢吴王妃,可厚了又怕越过了谢皇后去,是以不敢自专。偏前段日子又冲撞了谢皇后,是以羞愧,不敢打扰,这才来请问乾元帝。而乾元帝当时正看折子,虽将人放了进来,却是搁在一边没搭理,足足有大半个时辰,还是如意过来提醒了,乾元帝才想起还有朝云这人,不过是将添妆的单子拿过来瞧了眼,略减了两件便叫朝云回去了。如今再看,哪里是什么怕惹着玉娘不喜欢。玉娘那个性子,恼了只会对他发作的,几时给人脸色瞧了?分明是借机将朝云往他眼前送。 怪不得只这样一件事,竟就成了他瞧着朝云喜欢,所以留着她说话。说来深宫寂寞,宫人太监们无聊,私下说些话也是有的,不然如何有“白头宫人在,闲坐说玄宗”的话,可那都是前朝帝王的,敢说当今帝后是非的,究竟少有,性命究竟要紧呢。 而玉娘和陈婕妤景和母子之间,陈婕妤才试图污蔑玉娘谋害皇女,景和还要轻车简从地往承恩公府去,即没执着子侄礼,却也不拿着皇子架子,行为古怪,就是谢怀德得罪他,他也亲自请拿父子三个去吃酒。原来他那头是故意拿捏着分寸,哄得谢氏父子真以为他客气谦逊。 他到底是吴王,婚礼当日,朝臣勋贵自然去的多,谢家父子出身寻常,陡然新贵,到时景和只怕会叫人故意捧着谢氏父子,使他们得意忘形,言语里出有疏漏也是有的,到时轻则是满朝文武前丢了人,重则,惹下什么祸也未可知。 而宫中事先流传着玉娘嫉妒,连着皇帝也要怕她的传言一说。只消有儿气性的,只怕都不肯忍受哩,只消玉娘一伸手,就能有跋扈的名声。不管这两件事哪个先发作,只消两件事先后出了,玉娘与谢家的名声便好不了。 如今想来倒是多亏得玉娘小性儿爱吃醋,并未禁着宫中传言,而是当着他面儿发作,谢家又娶了俩懂事的儿媳妇,急急地来解释了回,这才没上了他们母子的当。 乾元帝自以为想得明白,却不料这却是玉娘早先就伏下的一根线。 玉娘即是得势的皇后,未央宫中多的是奉承她的人,便是乾元帝那里的举动,也有人肯告诉她,譬如陈婕妤一回回地将那朝云往乾元帝跟前送,玉娘哪里不知道是为着什么。陈婕妤此人一般地心窄多疑狠毒,看着朝云从她这里安然回去,还带着厚赐,自然不能安心,只怕朝云叫自己收买了。可要白白地将朝云舍去,不是陈婕妤的为人,陈婕妤必然是要借着朝云生事的。 是以在陈婕妤那边传出乾元帝对朝云青眼有加的话时,玉娘索性来了个偷梁换柱,将这流言指向了自家。依着玉娘的打算,原本是要等着宫人们将这段流言传得更厉害些才在乾元帝面前装个吃醋的模样揭破的,不想,景和竟是往承恩公府走了回,偏又撞上了谢怀德。玉娘便趁着这个由头,在乾元帝跟前吃起醋来,果然叫乾元帝愈发怀疑起陈婕妤母子来。 陈婕妤那头这两日过得很不舒心,这将朝云往乾元帝眼前送,她本以为是一箭双雕之计。 说来朝云此人也有几分颜色,也有些聪明志气。这样的人自然不甘心久居人下,一有机会就会抓紧。若是能叫乾元帝看中了她,固然是好。可若是不喜欢,与她陈婕妤也没甚关碍。而若是乾元帝瞧上了,能得幸,哪怕只封个采女御女呢,乾元帝可是才说过此生不采选的,多少人羡慕着谢皇后能得乾元帝真心疼爱,转眼乾元帝就纳了新人,可不是在谢皇后的脸上打了掌。而若是朝云是叫谢皇后收买了去的,那就更称心。 是以朝云一回来,陈婕妤看着她衣着打扮与出去前一模一样,脸头发丝也没乱一根,心上不免失望。到底不肯轻易死心,便使人往外递消息,说是乾元帝对着朝云青眼有加,将她留了好一会。 虽陈婕妤的承明殿的人虽叫乾元帝由上而下换了个干净,陈婕妤在外头的人脉,却还有几个,其中一个恰是那位蓝内侍。这蓝内侍从前做到内给事,如今因过降职,如今只任着闲职,手底下也有几个人,做旁的事不成,可拿来说几句传言倒是不碍的。 不想她这里的话出去了还没半日,就全然变成了另一个模样,又或者这话更来势汹汹,将前头那不温不火的传言都盖了过去。可前头的传言还好说是不关痛痒,后头这个,帝后两个无论哪个当起真来,可都是了不得的事,性命也不知道保得住保不住,只不晓得是哪个恨毒了她,是谢皇后还是高贵妃。 陈婕妤这里真疑心有人害她,高贵妃就欢欢喜喜地来了承明殿。 说来,自陈婕妤叫乾元帝从淑妃一下降到婕妤之后,高贵妃便想来瞧她,只可惜乾元帝不许人探望,只得徒唤奈何,好容易因玉娘册后,乾元帝将陈婕妤放了出来与玉娘朝贺,因着这个,高贵妃在说那句“兹遇皇后殿下膺受册宝,正位中宫,妾等不胜欢庆,谨奉贺。”赞拜时也是欢欢喜喜地。 而后高贵妃便时不时地往承明殿走上一回,一时说着:“晋王与他的王妃倒是和谐,如今啊我也没甚盼望的了,只望他们早些儿开枝散叶,我也就安心了。哎呀,我可是忘了,吴王的王妃,可是名门闺秀哩,与吴王正是天成一对,婕妤也是盼望着他们早些儿成亲的罢。”一时又说着:“我也是没指望的了,婕妤若是没了,瞧在吴王脸上,圣上自然是会追封一回的,总不好儿子是亲王,婕妤还是婕妤罢,指不定就把淑妃位还你了,我呢,加个谥号也就顶了天了。” 这高贵妃出身军户,打小儿身边都是这样尖酸泼辣的媳妇婆子,听惯了这样刻薄的言语,自是信手拈来。如今高贵妃的品秩远远高于陈婕妤,且她如今也不希冀着帝宠,自然是毫无顾忌。无论甚话,回回都能将陈婕妤气得心口疼痛。 这回高贵妃听着传言,她倒是性子直爽,知道陈婕妤母子有大志气,这样有损帝后声誉的话,他们母子还真说得来,是以摇摇摆摆地又来了承明殿,便是陈婕妤托病也挡不住她。 不想也是实在凑巧,高贵妃进得陈婕妤寝殿时,恰好朝云正要退出来。看着高贵妃过来,朝云已屏息退在一旁屈膝行礼,还是叫高贵妃看着了,高贵妃因笑道:“这模样儿不差呢,眼圈儿还有点子红,你莫不是就是那个朝云?“ 朝云听高贵妃叫破了自家名字,只得过来见礼,口称着“贵妃娘娘”拜了下去。高贵妃“嗯”了声,认真将朝云看了几眼,笑吟吟地道:“我瞧着你也不是那等轻浮的人呀,怎么圣上见了你一面,你就到处说圣上青眼你呢?” ☆、第267章 失手 这些日子宫中的流言朝云如何不知道,若是乾元帝曾关注她一二,倒也罢了,或能因祸得福,乾元帝进而怜惜她,因此有一番造化也未可知,偏乾元帝连着眼角也不曾夹过她,白白背了这个虚名,倒还叫人嘲笑,朝云心上如何不怨。这时听着高贵妃出言讽刺,就将一股子委屈都勾了起来,长长的眼睫颤了颤,落下两滴泪来,辩道:“奴婢不敢。圣上与殿下都是天神一般,奴婢是土里的人,哪里敢有妄想呢。” 高贵妃听着朝云这话,把袖子掩口笑了几声与一旁白着脸的陈婕妤道:“瞧瞧,这小嘴儿真是会说话哩,定然是婕妤调/教得好。” 陈婕妤只做听不懂高贵妃这是高贵妃在讥讽她,咬着牙过来见礼,高贵妃将手摆一摆道:“罢了,瞧你这脸白的,可宣了御医没有?哎呀,我可忘了,如今你是该宣太医的人了。只是不管是御医还是太医,你总要对自家的身子上心些,吴王眼瞅着可是要成婚的人了,你要真倒下了,可怎么好。” 陈婕妤虽是长年无宠,也在李媛与高贵妃双重威压下坐到了淑妃位上,自觉聪明过人,若不是横空出来个谢玉娘,这会子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只可恨自家一时失察上了谢氏那个妖精的当,才落到今日这个地步,高氏这浅薄跋扈的蠢货倒是依旧占着贵妃位,陈婕妤的心气如何能平?偏高贵妃又一回回跑来嘲讽她,陈婕妤忍得辛苦,今日听着高贵妃又来讥讽,也不知哪来的一股子恶气撞上来,直与高贵妃道:“妾听不懂贵妃娘娘说的甚。” 高贵妃哼了声,自顾在榻上坐了,左右一看,又指着朝云道:“你过来。”朝云才领教过高贵妃厉害,听着她召唤,身上不由一抖,又抬头瞧了眼陈婕妤,却看陈婕妤将脸侧转,只得咬牙走到高贵妃身边:“娘娘。”高贵妃对着朝云勾了勾手指,朝云只得将身子弯了下来,叫高贵妃拿两根手指捏着下颌,托起脸来。 说来朝云倒是真生得有几分颜色,长眉秀目,琼鼻樱唇,因才落过泪,眼圈儿微红,瞧着倒也楚楚可怜。高贵妃似笑非笑地与陈婕妤道:“你听不懂我的意思,我倒是知道你的心。这么个人搁在手边,不用怪可惜的,不管她是个什么下场,终归与你没坏处呢。”说着放开了手,和颜悦色地与朝云道:“倒是可怜了你。” 陈婕妤忽然道:“贵妃娘娘这是替殿下来问罪的吗?”这些日子陈婕妤的忍气吞声叫高贵妃几乎忘了陈婕妤曾是陈淑妃,将她踩落尘埃的却不是她高氏,因而听着陈婕妤这句反问,不由得一顿。陈婕妤不待高贵妃回过神来,将朝云往身后一扯,做出副护卫的姿态来:“朝云不过是领着妾的吩咐,往圣上面前请示了两回罢了,话也不曾说上几句,宫中纵有传言,与她有甚相干?还请娘娘明鉴。” 高贵妃忽然吃了陈婕妤这一堵,顿时把脸红了,将坐下的榻一拍,喝道:“我不过来问他一句,你就把这样一串子话来堵我,陈婕妤,这是什么道理?莫非你身边的人,我问不得吗? ” 陈婕妤缓缓地道:“若娘娘是领着殿下的旨意,妾自当据实回禀,便是朝云也由得殿下处置。可娘娘若是自家来的,娘娘是贵妃,妾自然也要听从娘娘教训,可妾殿中的宫人,却是娘娘问不得的了。” 便是高贵妃单纯直爽些,也知道玉娘难惹,不然也只用几年就做成了她将近二十年魂牵梦萦不能做成的事儿,是以到底不敢说是谢皇后唤她来问的,心上也怕陈婕妤拿着此事做文章,将玉娘扯进来,是以霍然站起身来,脸上涨得通红,嘴唇抖了两抖,终于冷哼了声道:“好,好,我问不得!”说了抬脚便走,才行得几步就将脚站下了,对着朝云看了眼又将陈婕妤一瞥,终于拂袖而去。 陈婕妤看着高贵妃叫气走了,长出了口气,跌坐在锦凳上,只觉双手依旧气得发抖,一抬眼,却看着朝云小心翼翼地站在一边,一副含泪带屈的模样,将将息下去的一口恶气就撞了上来,将高贵妃没喝的那盏热茶端了起来,朝着朝云劈面就扔了过去。 朝云哪里料得到素以温柔模样对人的陈婕妤会得陡然发难,且又离得近,叫那茶盏正掷在额头,脸上叫热茶烫得通红不说,额角也叫砸破了个口子,鲜血涔涔而下,身子晃得两晃,就跌在了地上,殿中服侍的众人一时吓得呆了。 陈婕妤出得手时就后悔了,再看朝云这幅模样,更是心凉。宫人们有过,自有宫正司训问惩罚,再不然,也是交由暴室处置,再没有妃嫔自家动手的道理。她已将谢皇后得罪狠了,从前谢皇后为着贤名不好拿她作甚,如今自家把这样一个把柄搁在她面前,她还能不用吗? 陈婕妤也是个机敏的,忙做出副惊惶的模样道:“还不去宣太医!就说是我伤着了。”又使人去扶朝云,“我一时手滑,不提防你在我身边,竟就伤着了,偏还伤在了脸上,可叫我怎么安心呢?” 朝云也不知是脸叫热茶烫得疼还是额角叫砸破的地方疼,耳中听着陈婕妤这番虚情假意的话,连着牙关也都了起来,也亏她竟是能吞下气去,反与陈婕妤道:“奴婢知道不与婕妤相干,婕妤也是气着了。” 陈婕妤自家是个量窄的,听着朝云这话自然不能信,只是这回还得顺着朝云的话道是:“我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你只管放心,御医署自然有药,总不叫你毁了脸就是了。” 不过是说这几句话的功夫,按在朝云额角的帕子已叫鲜血湿得透了,朝云头脑有些昏昏沉沉地,听着陈婕妤的话,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陈婕妤便使人将朝云扶回她的屋子,自家捏着帕子等着太医过来。 太医起先听说陈婕妤伤着了,到底是宫中贵人,不敢耽误,连忙拎着药箱子赶过来。到得承明殿内殿,却看陈婕妤好端端地坐着,心下诧异便将来传话的小太监瞧了眼,还是陈婕妤道:“并不是我伤着了,只是我一时手滑,将茶盏磕在了个宫人头上,将她额角磕破了。女孩子家家的,脸面要紧,且又是我的过失,交予奚官局我如何安心。是以请了太医过来,还望瞧着我的面上,替她治一治。” 听着这样的话,太医倒也不好说也不字,只能满口答应,陈婕妤便使了个宫人将太医引到朝云房中,自家捏着帕子在殿中一面看着小太监们将染了朝云血渍的地毯换去,一面计算着下一步该如何动作。 太监们才将地毯换好,太医便回来了,先见过陈婕妤。陈婕妤道:“太医,她的伤可要紧不要紧,你万勿尽心,不叫她留疤的好。”不想那太医叹息了声道:“脸上叫烫着的还罢了,看着虽红,连着水泡也没燎起一颗,涂几日药,不要见光,慢慢就好了。只是额角的伤处。”太医说着禁不住抬眼瞧了眼陈婕妤,依着他的医道,自然瞧得出那伤处颇深,绝不是轻轻磕着能造成的,“又深且阔,臣已替朝云宫人止了血,敷了药,留不留疤痕的,臣只好说尽人事,听天命。” 陈婕妤听了,不由自主地将手上的帕子握紧,虽朝云到她身边没多久,也露出了心气来。便是她脸上不留痕迹,也不能保证她不衔恨,真要毁了容貌,那东西必然做反,因此只觉着心上微微一沉。到底陈婕妤也是稳得住的人,强做镇定地赏了太医,自家坐着想了回,起身走在妆台将脸上的妆容都洗了去,却在眼下摸了些胭脂,瞧着仿佛是才哭过的模样,转身将身后宫人太监们一个个瞧了过去,轻声道:“随我去见殿下。” 陈婕妤在椒房殿前求见时,玉娘正看着景琰写字,听着陈婕妤过来,先将景琰保姆叫了来把景琰带了下去,这才将陈婕妤宣了进来。 又说陈婕妤走进椒房殿,恭恭敬敬在宝座前拜了四拜,玉娘也不为难她,看着她参拜毕,便道:“起罢,赐坐。”陈婕妤谢座,走在一旁斜签着身子坐下,酝酿了回只等着玉娘问她过来作甚,便将来前想好的那一番说辞托出,偏就听着玉娘在上头闲闲地道:“如何婕妤一眼圈儿红红的?莫不是哪个叫你受了委屈了?” 陈婕妤叫玉娘问得一愣,捏着帕子飞快地瞧了眼玉娘,却看她半靠着椅背,脸上浅浅低带着笑,一双秋水眼正瞧过来,心上竟是一抖,忙把眼垂了下来,斟酌了一回措辞才道:“妾的委屈不算什么,妾只是替殿下不平。” 玉娘笑一笑道:“这倒是要多谢陈婕妤了。我倒是想知道,我有什么事儿,要婕妤替我不平呢?” 陈婕妤一咬牙道:“殿下可知宫中近日的传言吗?”玉娘侧了侧螓首,将手指慢慢地在宝座的扶手上敲了几敲,陈婕妤的心跟着这几下敲击跳了跳,就听着玉娘慢慢地问:“这事儿与婕妤有甚相干?莫非婕妤知道那传言的始作俑者是谁吗?” 陈婕妤虽知玉娘不是个好相与的,可深心里未免有玉娘是依仗着乾元帝偏爱她才有今日的能为,若是她有乾元帝的宠爱,未必比玉娘差的念头,可今日与玉娘一接上话,便觉着玉娘的话句句都不好接,隐约就觉着自己来错了。 ☆、第268章 算计 陈婕妤想了想,方才小心翼翼地答到:“妾并不知道始作俑者是谁,可贵妃娘娘却为着这事去了妾那里,寻着朝云说话。”玉娘黑黢黢的眸子一动,慢条斯理地道:“她寻朝云作甚?”陈婕妤轻轻舒了口气,答道:“回殿下,贵妃娘娘为着宫中传言来的,真是一片儿孝心。” 玉娘素指点着额头,黑黢黢的眸子在陈婕妤脸色一转。原来是为着高贵妃过来的。高氏三番两次去寻陈婕妤晦气,玉娘知而不禁。陈婕妤如今式微,不独奈何不得高贵妃,还得分了神去应付她。以陈婕妤的脾性来说,多半儿不会即时发作,总会忍耐许久,哪日抓着高贵妃的错漏再发作出来,也好显得她清白无辜。想是,高贵妃今日终于有把柄落在她手上了? 是以,玉娘笑微微地道:“哦,她是怎么有孝心了?”陈婕妤明明是正话反说,可到了玉娘这里,偏就当正话听了,陈婕妤便是知道玉娘是故意为之,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回道:“朝云是妾宫中的人,便是她与那流言有涉,也该交予宫正司讯问,妾绝不阻拦。可贵妃娘娘亲来问朝云。妾也知道她是好意为着殿下,可实在鲁莽了些。知道的是贵妃娘娘一片孝心忠心为着殿下您,不知道的,怕是以为贵妃娘娘这一回是领了旨办事的,有损殿下贤名。” 玉娘眉尖微微一挑,口角露出笑容来,陈婕妤果然是个有韧性的,到了这副田地依旧不肯罢休哩,这番话一面说着自家无辜,一面儿将她与高贵妃都扯了进来,饶有兴致地问:“那婕妤是知道呢还是不知道?” 陈婕妤再没想着玉娘全然不按着常情走,可宫中规矩,皇后问话,妃嫔们不能不答,只得回道:“殿下贤良宽厚,天下尽知。”玉娘笑道:“哪个要听空话,婕妤只告诉我,你是知道呢还是不知道。”陈婕妤只得答道:“妾自是知道,高贵妃去妾那里,与殿下无涉。”玉娘点了点头:“你算是苦主,你都信着了,便是有糊涂的人又能如何。” 陈婕妤听到这里,起先以为玉娘兜了那样一个是为着回护高贵妃,不由得心中暗叹玉娘到底是小家子出身,便是做得了皇后,行事也无有气派。她如今是中宫皇后,圣上又偏心她,她便是拿着身份压人又能如何?正想接话,心上忽然一抖,不由自主地又瞥了眼玉娘,却见玉娘瞧也不瞧她,转了头正与新任的长秋监金盛低声说话,偏那金盛忽然抬眼看了过来 陈婕妤手心就沁出冷汗来,口中却是干涩的厉害,勉强道:“殿下说的是。” 玉娘仿佛没听着一般,自顾与金盛又说了几句,这才转向陈婕妤道:“我并不爱与人计较,婕妤也是知道的,所以婕妤更该谨言慎行才好,你回去吧。吴王可是快成婚了。”陈婕妤听着玉娘这话,只觉得咚咚的心跳声响如擂鼓,强自镇定着行礼告退。待得出了椒房殿,仿佛后头有人追赶一般,连着回头瞧一眼也不敢。 陈婕妤几乎好说是逃回了承明殿,她到底有些心虚,叫玉娘那句“婕妤更该谨言慎行。吴王可是快成婚了”吓着了,险些就以为玉娘知道了她的所为。吃了两盏滚烫的热茶,出了一身的汗,才将心定下来,暗中苦笑:她是皇后,若是真疑心这自家,哪用言语敲打,径直处置了又能如何?圣上还能为她和他心尖子上的皇后为难不成?想来不过是故弄玄虚罢了。 陈婕妤定了神,这才觉得里头的亵衣都湿透了,正要起身更衣,忽然想起,她这回去椒房殿,是为着将朝云受伤的事推在高氏身上,前头高氏如何不过是引子罢了。哪成想,说了那许多话,只在原地打转,一句也没切中关键。若是要再去回椒房殿,玉娘未必肯见她,可若是不去,朝云受伤颇重,那是瞒不住人的,到得那时,玉娘若是以她御下严苛,无故殴伤宫人来罚她,便是外头御史们知道了,也要赞谢皇后一声公正平和的。陈婕妤复又坐立难安起来,想了想,就要手书一封使人去请景和来与他商议一二。 才将笔提起,陈婕妤莫名地又想起了方才金盛那高深莫测的眼神,手上一抖,一滴墨落在书笺上:莫不是她实情是怀疑了,可不肯只发作她一个,是连着景和也不肯放过的意思?是以故意放她回来,待她招了景和来说话时,暗中使人窃听,好抓他们的错处?便是他们母子没说甚话,如今后宫都在她手上,她要做什么还不容易吗?陈婕妤想在这里,哪里还敢写信下去,远远地将笔掷了出去。 因陈婕妤才将朝云的额头砸破,殿中服役的宫人内侍们看着她又要发怒的模样,都远远退在了一旁,不敢近前。陈婕妤瞧着这些人瑟缩的模样,又想起自己用熟用惯的人手不知叫乾元帝调去了哪里,心头的恶气哪里还忍耐得住,正要发怒,就听着脚步声响,她使了去服侍朝云的小宫人杜鹃垂头走了进来,在陈婕妤面前跪了,战战兢兢地道:“婕妤,朝云姐姐,朝云请您过去,说是有下情回禀。” 陈婕妤听见这句,脸上铁青,待要问一句“她是个什么东西,竟敢叫我过去见她!陈奉就是这么教她规矩的吗?”忽然就收住了口,脸上也渐渐地镇定下来,慢慢地道:“你莫怕,起来说话。” 说来陈婕妤生得面目柔婉,言谈举止也一副温柔大度的模样,不然也不能这些年来都叫人以为她是光风霁月的性子,这时放柔了声气,果然温柔动人。想来杜鹃初来乍到,年纪也小,这才轻易地叫陈婕妤哄住了,果然站起了身,到底还是不敢抬头,道是:“回婕妤的话,朝云姐姐吃了药,睡了会子,将将才醒,听着婕妤您回来了,催着奴婢来请您,说是有话与您说。” 陈婕妤叹了口气道:“原是我失手,便是她请我去,我也该去瞧瞧她的,只是我才从皇后殿下那里出来,衣裳还没换,你先回去,我换了衣裳就过去。”杜鹃答应一声,欢欢喜喜地蹲了蹲,转身就出去了。 一时杜鹃回到朝云房中,与靠在大枕头上的朝云笑道:“婕妤说就是姐姐不请她,她也要来的哩,这会子正换衣裳呢,换了衣裳就来。”朝云听说,厚厚敷着青色草药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来,轻声道:“是,她自然是要来的。”她虽是婕妤,亲手无故殴伤宫人,若是皇后殿下要与她过不去,她也要领罪哩,指不定连着婕妤份位也保不住,又怎么敢不来呢。 陈婕妤进得朝云房来,就看着朝云半躺在牀上,脸上厚厚敷着药,将五官都遮盖了去,只露出咕噜噜转的眼睛来,额头层层叠叠地包了白布,蓦然看去,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的秀美,倒似鬼魅一般,脚下不由得一顿。 朝云看着陈婕妤孤身进来,转头与杜鹃道:“你出去,婕妤有话与我说哩。”杜鹃虽是年小单纯,可看着陈婕妤与朝云两个的模样都有些异样,迟疑着不肯出去,还是叫朝云推了一把,这才一步一回头地走了出去。 陈婕妤看着杜鹃出去,脸上露出些后悔的神气来,缓声缓气地与朝云道:“你头还疼么?都是我一时气急误伤了你,我这心上十分后悔。你只管放心,御医署的太医都是些有本事的,务必叫他们尽心治你,总能叫你尽复旧观。” 朝云轻轻哼了声,与陈婕妤道:“太医已和我说了,我脸上烫着的还罢了,额角这里,他只好尽人事了。婕妤当我蠢货哄哩。” 陈婕妤静了静,慢慢地道:“既如此,你待如何?便是你首告了我,我自然会因此再降份位,可你一宫人首告婕妤,你先有罪名,宫正司的板子也不是那么好捱的,你的性命也未必保得住。” 朝云哼了声道:“我容貌尽毁,莫说是宫里的前程没了,便是日后出宫去,又能嫁去哪个好人家?我若是不告你,我又能有甚好处?” 陈婕妤起先听着朝云规矩也不守,竟是和自家你我起来,可见心上怀恨颇深,不由得咬牙,待要拂袖而去,又叫朝云那句“我有甚好处”给留住了,转身将朝云仔细打量了几眼,朝云冷着脸叫陈婕妤看。 说来倒也难怪朝云,打发朝云借着请旨为名往乾元帝面前露面的是陈婕妤,传乾元帝瞧上朝云除着自然还是她陈婕妤。这会子叫高贵妃揭穿讥讽了又拿朝云来煞性子,打骂也就罢了,做宫人的原也命薄身贱,偏是毁损了容貌。而朝云自觉容貌出色,听着太医说她额角叫陈婕妤砸破的那处多半儿要留下疤痕后,便将陈婕妤恨毒,立意报复。 可诚如陈婕妤所言,便是朝云自家去告发陈婕妤传言诽谤皇后,固然陈婕妤有罪,轻则降位,重则废入永巷,可她以奴告主,多半儿保不住性命,是以朝云竟是个长远打算。又怕陈婕妤不肯容她,如今拿着一副索要好处的面目对着陈婕妤,正是要陈婕妤宽心,以为她是个贪财的,好容下她来。 ☆、第269章 欺瞒 饶是陈婕妤行事近来糊涂,也是惯会做戏的人,不然也不能这数年只叫她一个淑妃得了贤名去,连着废后李氏也不过是个规矩方正的平平之名罢了。若不是叫玉娘逼得到了绝处,就连她儿子景和也不再将她看在眼中,陈婕妤也不会张皇失措,行事昏聩起来,朝云这点子粗浅伎俩又怎么能叫她瞧得上,倒是叫陈婕妤拿定了主意,脸上却是做出副叫朝云打动的模样来,将朝云看了回,才道:“满口的你我,掖庭令就是这么调/教你的?” 若是陈婕妤一口答应了朝云,肯许她好处,朝云反要生疑问,反倒是这句,叫朝云放下心来,把鼻子轻轻一哼道:“婕妤若是肯怜下,我还能不恭敬吗?”陈婕妤听了这句,脸上就露了一丝笑容来。 果然到得晚间,陈婕妤那里就赏下东西来,计有银一百两、金镶珠镯子一对、芙蓉钗一对、银丝缎一匹、另有珍珠一小匣,送东西来的小宫人道是:“婕妤说将珍珠磨成粉,敷在脸上能使肌肤白嫩。” 朝云看着这些东西才算是放了心,其他东西还罢了,唯有那匣子珍珠,倒是有用。陈婕妤即肯把珍珠赏她,又说了对脸上好,想来一时不会动她了。只消能拖上一些时日,她自有法子叫陈婕妤再信她。 又说,杜鹃瞧着铺了半桌的东西,探了手在闪着银光的缎子上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又将手缩了回去,脸上红红地偷瞧了朝云一眼。 因这两日来杜鹃照顾周到,且朝云日后也用得着她,索性大方一回,笑说:“这银丝缎做裙子好看呢,等我起来了,我们一人做一条。”杜鹃脸上更红了,眼波闪了闪,又急急摆手道:“婕妤赏姐姐的,杜鹃怎么好要呢?”说着眼光又朝着银丝缎溜了过去。朝云一副儿好姐妹的模样道:“你都喊我姐姐了,姐姐送你一条裙子又能如何呢?便是婕妤知道了。也不会怪罪你的。”杜鹃这才喜笑颜开,满口称谢,又与朝云道:“我去瞧瞧姐姐的药好了没有。”说了转身急急奔了出去。 杜鹃从朝云这里出去先往承明殿的小厨房去了回,看着朝云的药还在炉子上煎着,推说着腹痛,便从随身的小荷包里摸了几十个铜钱来往看火的小太监手上一塞,便从小厨房的后门溜了出去。 从承明殿后殿出去,便是一丛桃林,间杂种着几树梨花,春日时灿烂如霞,常有人影。可过了春夏,这处虽不好说人迹罕至,却也是少人行了。杜鹃往这里一过,竟是一个瞧见她的人也没有,两个一绕,便到了清凉殿下,瞅着四下无人,在石壁上一摸,将一块青石抽了出来,又从袖口摸出个纸片来放了进去,又把青石依旧堵好,依着原路返了回去。 杜鹃这头才走,就有个内侍模样的转了出来,在杜鹃方才呆的石壁前摸索了回,将那块青石抽出来,掏出纸条来看了,依旧放好,没事人一般地晃走了。 却是玉娘当日看着朝云一副儿要在她面前露头的架势,吃不准她来路,便使陈奉去查,不几日就摸着了朝云身世。朝云是京都本地人,家中也过得去,并不辛苦。只朝云是个庶出,偏她嫡母十分方正严厉,凡事只拿规矩与她说话,虽不至苛待,可也绝难讨好,而她父亲又是个万事不管的,是以朝云的日子算不得不好,却也不好说舒心。 只是朝云却是有些志气,以为嫡母不喜欢她,到得朝廷采选宫女的时候,虽知道是要去吃苦的,便买通了守着后门的婆子,悄悄跑出去要挣个前程,到其父母知情待要拦阻时,朝云已然入选。只是那时的朝云十一岁,而大殷朝的宫人们一旦进宫,便不许家人探望,故而她的父母也有五六年不曾见过她了,又有玉娘的先例在这里,是以哪个知道这个朝云即是彼朝云? 这样的消息搁在玉娘与陈奉面前,几乎好说无用,是以陈奉只好使人留意着朝云,而杜鹃正是到了朝云身边,阴差阳错地入了陈奉的眼。不想这个看着不过十五六岁,一说话就脸红的小宫人竟是暗中与清凉殿有联络。不想都八玖年了,乾元帝江山早已稳定,这位万贵太妃依旧不能安分。 万贵太妃不能安分,与玉娘来说,可谓利弊参半,若是利用得当,以万贵太妃对乾元帝的厌恶,自然是个好助力,可难保万贵太妃不会为着叫乾元帝难受,将玉娘推出来。陈奉想了一日,才将这个消息递到了玉娘面前。 说来万贵太妃虽是先帝永兴帝晚年的宠妃,也是未央宫中位份最高的太妃,可因乾元帝要磨搓她,假托万贵太妃与先帝情深,情愿在清凉殿中为先帝祈福,竟是一步也不许万贵太妃出来。是以玉娘与这位万贵太妃竟是一面也没见过。这时听着是她,倒也想一想,又与陈奉道:“先帝驾崩之后,万氏便迁居清凉殿,将有九年,那杜鹃才多大,如何能是她的人,我只不信。” 陈奉笑道:“大将军都故去多少年了,不还有您吗?万氏在宫中经营二十余年,若是连着这样的手段也没有,又如何叫咱们圣上记恨若此。” 玉娘凝神想了想,展颜道:“既如此,那就由得杜鹃去,千万不要惊动了她。”陈奉微微躬了躬身,却拿眼光在玉娘腹部一转,将头垂得更低些,慢慢地道:“殿下如今怀个太子,便是万事大吉了。” 由严勖的重外孙子、沈如兰的外孙坐他刘家的江山,再替自家曾外祖父,外祖父昭雪沉冤,这才是真正的大仇得报。若是真有这一日,他们这些跟着严将军出生入死的兄弟就是立时死了,也能含笑泉下。 玉娘听着陈奉这话,不由自主地将手按在了腹部,过了片刻再抬起头来与陈奉道:“下去罢。”陈奉听着玉娘仿佛不喜欢,只得住口,行礼而退,到得殿门前又回头瞧了眼玉娘,待要开口解劝几句,想了回,还是退了出去。 到得晚间乾元帝过来,与玉娘一块儿用了宵夜,又与玉娘一块儿去看了眼已睡下的景琰。帝后两个携手回在寝宫,玉娘坐在妆台前卸妆,乾元帝在一旁看着,只觉玉娘旁媚侧妍,风流婉转,便站在她身后赏鉴了回,亲自动手替她除了几根簪环才罢。 到得晚上歇息时,玉娘便将陈婕妤过来的事儿与乾元帝说了,又带些恼怒地道:“她即不知传言是哪个主使的,到我跟前说这些作甚?莫不是她也以为我忌讳那个朝云,容不得人吗?!” 乾元帝瞧着玉娘粉面微红的模样,哈哈笑了回,抚着玉娘肩背道:“真是个傻孩子,她想说不是她呢。可叫你先问着她信不信你,她表白的话就不好出口。”玉娘似信非信地睨了眼乾元帝。乾元帝对着玉娘,少有脾气,见她还笑道:“这眼神儿,一副儿你又哄我的模样,这天下也只有你敢不信着我了,可见都是我平日太纵着你了,养得你胆儿肥了,正该好好教训教训才是正理。” 玉娘娇嗔道:“我不过是疑了您一回,这都过去多久了,您还拿着说。若不是我将您当做丈夫,我还能吃那个醋吗?”乾元帝虽叫玉娘抢白了回,依旧十分喜欢,笑道:“这话我爱听。”说着将玉娘抱入怀中,在她额头亲了几亲。 乾元帝脸上略有胡茬,刺得玉娘又痛又痒,往后躲,又把手去抹脸,拿眼瞪乾元帝,娇憨的模样似只小猫一般,逗得乾元帝心痒难耐,翻身将她压住,放开性子胡天胡地了回。好容易云收雨歇,乾元帝将玉娘抱进净室清洗了回,又出来事,牀上已整理干净了。乾元帝将玉娘放回床上,扯过锦被来裹住抱进怀中。 玉娘将将要闭眼,忽然张开眼与乾元帝道:“圣上,吴王成婚时,可请不请万贵太妃出来?”听着万贵太妃的名头,乾元帝眉头一皱:“好端端地你怎么想着她了?万贵太妃要给父皇祈福,不便出来。”玉娘听着乾元帝声音虽不喜欢,却没多少怒气,便做出副顾虑地模样道:“这是我头一回主持皇子婚礼呢,怕礼数上差了,叫人说嘴。若是说我不懂事也就罢了,要是连累了圣上,叫我怎么安心呢。到底万贵太妃是为着父皇祈福的,说来,我还不曾见过她呢。” 乾元帝听着玉娘这些话,颇为无奈。说来,景淳成婚时因先头的皇后已废,新后未立,是以一概事务都是由宗正与礼部主理。这些人都知道乾元帝不喜万贵太妃的缘由,自然没人敢到他面前触这个霉头。可玉娘又从哪里去知道这些?乾元帝自家不能与她说,旁人自然更不敢,也难怪玉娘会说出这些话来。且这回又是玉娘头一回主持皇子婚事,想仔细周到些也是有的,倒不好怪她。 是以乾元帝耐了性子哄玉娘道:“景淳成婚时,便去请过她了,万贵太妃清净惯了,不愿意出来,我们就不要去打搅她了。” 玉娘听着心上叹息一声,颇为失望。原是玉娘自是知道乾元帝拘着万贵太妃的缘由,本来也不欲与万贵太妃交往,可今日听着万贵太妃叫乾元帝关了这些年,手上依旧能有个杜鹃,而以杜鹃的年纪,自然不能是万贵太妃调理出来的,那么必然还有旁人, 若要摸万贵太妃的人脉,从杜鹃身上摸去可谓事半功倍,还不一定有所成。倒不如双管齐下,杜鹃固然要盯着,万贵太妃这里也要摸上一摸。可她如今便是再轻车简从,也是前呼后拥地许多人,如何能去见万贵太妃?先不说行动张扬,便是乾元帝知道了也不能喜欢。因而便有意趁景和成婚,叫万贵太妃出来回,看看能不能寻出纰漏来。 不想她在乾元帝跟前略提了提,乾元帝不独不答应还拿着万贵太妃自家不愿意的话来搪塞,玉娘无奈,只得做出副顺从的模样来。乾元帝也怕玉娘纠缠不休,拿眼泪来对他,看着玉娘十分温顺也松了口气,拍着玉娘的肩背哄她入睡。 ☆、第270章 私刑 却说因万贵太妃与齐王昔年曾对乾元帝的储位形成莫大威胁,是以乾元帝对万贵太妃母子们的厌恶,可说是根深蒂固。待得乾元帝践祚之后,就有意出气。乾元帝为着不得个先皇才山陵崩,新帝便不孝庶母。苛待手足的名声,只是磋磨人。瞧着是重用齐王,一回回将看着风光,实际不甚要紧的差使委任他,又安排下人手故意使他不能全功,毁损齐王名声,生生将个当年有贤王之名的齐王磨搓得暮气沉沉。 而万贵太妃则是叫乾元帝以为永兴帝祈福为由,拘在了清凉殿中,把万贵妃身边服侍的的宫人内侍尽数撤去,只有万贵太妃从前是掌事宫女,将头都磕破了,才得以留在万贵太妃身边。而清凉殿建筑在高达数丈的石台之上,又靠近烟波荡漾的沧池,夏日倒是个清凉的好去处,可到了冬日,清凉四处透风,其冷彻骨。虽万贵太妃的分例一点不少地拨到了清凉殿,可又怎么抵得上自乾元帝授意下,宫人们暗中的为难,没几年,风韵犹存的万贵太妃便成了老妇。 这样的事乾元帝怎么肯告诉玉娘知道,是以蓦然听着玉娘提起万贵太妃,又要将她请下来时吃了一惊,只哄着玉娘放弃了打算,可心上却是启了疑窦,玉娘好好地怎么想着了她从来不曾见过的万氏。 说来也是玉娘聪明,她但凡有所谋划,只将要害处隐去,其余的实情都在乾元帝面前说个明白,瞧着坦坦荡荡。说来这世上又有哪个耍弄阴谋诡计的是这样光明正大的?这回也是一样,玉娘当面儿提着万贵太妃,乾元帝便不疑心玉娘别有居心,只疑问有哪个在玉娘跟前搬弄了唇舌,把万贵太妃说了出来哄她,而玉娘又是个一心求全的,难免上当,须怪不得她。 乾元帝看着玉娘睡熟,自家披衣起身,挥退了要上来服侍的宫人走到殿外,使人唤了金盛来问:“你们殿下如何想起万氏来了?” 金盛是睡下了被乾元帝叫过来的,他是知道些前尘往事的,听着这句话将瞌睡也吓没了,想了想道:“回圣上,殿下从前想是不知情的,唯有宗正上回来回事时,提着一笔。想是殿下听了进去。” 乾元帝不意是宗正楚王所言,便问:“他说甚了?”金盛完了腰道:“楚王殿下道是‘清凉殿那位虽是太妃,请下来还是不请下来,殿下不要擅自做主,要问过圣上才好。’”这话若是往明白里说,就是皇子成婚到底是皇家要紧的家事,玉娘又是头一回操持,多少人看着她这个新后,拿她和前头人比呢,是以楚王提点她一二,倒也算好心。 因金盛也不能撒这个一问就能拆穿的谎,是以乾元帝这才放心,点了点头摆手叫金盛退下,自家回在内殿,在玉娘身边坐了,弯下身将玉娘仔细看了回。看着玉娘睡得香梦沉酣,一缕乌发搭在雪腮上,愈发显得肌肤如积雪凝脂一般,正合了那句“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渡香腮雪。”心上柔软,伸手在玉娘香腮上轻轻抚摸。玉娘黛眉一皱,将乾元帝的手拍开,翻身依旧躲了开些。乾元帝丝毫不以为忤,笑着除了外裳在玉娘身边躺下,探手将玉娘捞进怀中抱了,这才阖目睡去。 一夜无话,乾元帝上朝去后不久,玉娘也起了身,正梳妆时,就听着脚步响,却是珊瑚跑了进来,玉娘面前匆匆一顿道是:“殿下,承明殿的掌事内侍来回,承明殿出事了。” 玉娘正拿着螺子黛描眉,听着出事也不如何上心,只问:“什么事儿?”珊瑚略略迟疑,道是:“那个朝云杀人了。”玉娘黛眉一皱:“她一纤弱女子,如何能杀得了人呢?杀的又是哪个?”珊瑚道:“是个唤做杜鹃的小宫人,仿佛是叫她掐死的。” 杜鹃这人昨日才出现在玉娘与陈奉眼前,今日便出了事,若真是朝云杀的还罢了,可若不是,又能是哪个?玉娘手上一抖险些儿将眉描坏了,便将螺子黛掷下,在镜中瞧着珊瑚:“即疑朝云扼杀杜鹃,将人交予宫正司审问便是。” 玉娘心上倒是疑问是陈婕妤将杜鹃杀死,嫁祸与朝云,便站起身来,叫宫人与她更衣,“将陈婕妤宣来。”珊瑚应诺,躬身退了出去。 这时的陈婕妤正是焦头烂额,她使了去照应朝云的杜鹃竟是死在了朝云房中。若说是朝云将人掐死的,便是陈婕妤也不能信,可即出了人命,陈婕妤就是想瞒也瞒不下,只得报上来。而朝云即是嫌犯,说不得就要交予宫正司审问,这个贱人入了宫正司,为着保命,什么说不出来?便是她唆使朝云接近乾元帝不好算是罪名,宫中传言也无凭据说是她主使,砸伤朝云就有多少人看着哩。 便是这时听着谢皇后宣召,陈婕妤破天荒地头一回觉着了害怕,忙急书信一封,把信与一锭银子交与个小内侍,叫他务必交给吴王,自家趁着更衣的时候拿定了主意,壮着胆子往椒房殿来。 到得椒房殿内,不待宫人呼喝,陈婕妤先就跪下了大礼参拜了玉娘,又把袖子捂了面哭道:“殿下,妾的殿中好端端出了人命。这回杀的是个宫人,焉知下回是谁呢?可将妾吓得慌了,还请殿下细查。” 玉娘端坐在凤座上,将陈婕妤看了看,慢慢地道:“婕妤这话倒是有些意思,宫正司正在讯问朝云,还没得出结果来。婕妤着口口声声的害怕,倒像是知道不是朝云一般。” 陈婕妤一噎,把哭声顿了顿,依旧把袖子掩面道:“杜鹃年纪虽小,却是个仔细的,不然妾也不能使了她去照顾朝云,朝云做什么要害她呢?”玉娘将手在凤座的扶手上轻轻一搁,将素指舒展了:“陈婕妤倒是个善心的,朝云得着什么病都要人去照顾?可宣过奚官局了?奚官怎么说?” 陈婕妤抽泣道:“妾宣的太医。”玉娘见陈婕妤说话吞吞吐吐,仿佛有意延迟时间一般,索性成全她,只笑道:“宣太医便太医罢,可到底是个什么病,婕妤期期艾艾地,仿佛不知道一样。” 陈婕妤迟迟疑疑地将袖子放了下来,露出愁容满面的面孔来:“那日贵妃娘娘来了妾那里,为着宫中传言,说了朝云一回,此事妾已来回过殿下。殿下也知妾素来好个脸面,叫贵妃娘娘一番训斥,便觉着朝云带累妾失了颜面。在贵妃娘娘去后,妾也将朝云训了回。哪晓得她气性那样大,说外人歪派她,连着妾也不信她,不如与妾一起到殿下跟前辩白。说了就来攀扯妾,妾那时手上正端着茶,叫她一拉,尽数扣在了她头上,将她头磕破了,出了许多血,妾心上不安,故此宣的太医。” 玉娘听了陈婕妤这些话就明白了来龙去脉,知道必是陈婕妤叫高贵妃激怒,把朝云来出气,陈婕妤怕朝云去了宫正司将此事咬出来,故而将事改头换面一番,因而笑出了声,与金盛道:“我才进宫时便听人说着陈淑妃,如今是陈婕妤了,光风霁月,性子最和善,几番交往并未觉着,只以为传言夸张些也是有的。不想今日倒是见识了。” 从前陈婕妤还是陈淑妃时,几番对玉娘下手,是以听着玉娘这话,自然是满面通红,无奈两人如今身份天差地远,辩驳不得,只得忍气吞声地道:“妾有罪。”玉娘转脸与陈婕妤道:“圣上屡屡训诫,宫人亦为人子,非罪不得加刑,亦不许私刑,婕妤是当马耳东风了吗?” 陈婕妤不意玉娘竟是丝毫不听她辩解,就要定她的罪,急道:“殿下,妾是无意的。”玉娘将陈婕妤瞧了眼,慢条斯理地道:“有意无意,自要问过尔殿中的宫人们。” 陈婕妤自知自家那番话不尽不实,漏洞甚多,莫说是她谢玉娘了,便是高贵妃也哄不过去,听着玉娘这话也不意外,只哭道:“妾从前得罪殿下甚多,也难怪殿下疑着妾。殿下若要问着妾殿中宫人,妾只求容妾在场,也好有个对质。” 金盛在一旁听得直皱眉,这陈婕妤不知道捣得什么鬼,竟是口口声声指着玉娘挟怨报复,这莫不是疯了!是以抢上几步,正要开口训斥,却看着玉娘瞧过来一眼,竟是叫他住嘴的意思,只得垂首退开几步。 玉娘听着陈婕妤的话,先止住了金盛出头,再侧了螓首将陈婕妤上下打量了回,这幅情景倒是仿佛见过哩。是了,从前她便是这样对着李氏的。李氏性子刚硬,回回叫她气得大失方寸,愈发叫乾元帝不喜欢。如今,陈婕妤这是如法炮制吗?那么乾元帝也要来了吗? 这真是有趣儿了,玉娘脸上笑容依旧,轻声道:“婕妤何时何事得罪我了?怎么我竟不知道。” 陈婕妤也知玉娘性子稳重,绝不能叫她这一句话就气得方寸大乱,且景和能不能将乾元帝及时搬了来,还未可知,有意拖延,因此慢慢地道:“妾上回以为柔嘉掉入沧池,禀告了圣上,殿下为此恼了妾,殿下已经忘了么?” ☆、第271章 请罪 玉娘漫不经心地道:“原来是此事。也难怪婕妤记着,那时候婕妤还是淑妃呢。”陈婕妤原意是借着此事指玉娘怀恨报复,不想玉娘立时反唇相讥,拣着陈婕妤心痛处刺,一旁的金盛险些儿笑出来,只得把袖子掩了口唇,假意咳了两声才遮了过去。 自进了椒房殿,陈婕妤便一直跪着,她虽不得宠,倒也没叫人如此磋磨过,是以膝下隐隐作痛,可玉娘仿佛无知无觉一般,陈婕妤倒也不急,又与玉娘道:“殿下果然记得呢。妾一时糊涂,如今无时无刻不后悔,只是不敢到殿下面前请罪。” 玉娘抬眼瞧了眼殿外,又将眼光移到了陈婕妤身上:“你即不敢请罪,又说甚呢?起来罢。”陈婕妤见玉娘仿佛看了眼殿外便将语气转和,只以为乾元帝来了,又哀肯道:“便是上回妾错了,殿下也不能不听妾分辨几句,就定妾的罪名。” 果然身后就有脚步声,陈婕妤并不敢回头,却看着玉娘依旧端坐,心上正是惊疑不定之时,眼角便瞥着一个身着一等宫人服侍的身影跪倒在身后,不禁抬头瞧了眼玉娘,正见玉娘对了她一笑。 便听着身后那人道:“启禀殿下,吴王殿下在殿外求见。”陈婕妤听见这句霍然站起来身来,因她跪得久了,脚下发软,险些跌了,亏得一旁两个宫人将她扶了,这才没跌倒。陈婕妤也顾不得玉娘便在凤座上瞧着,往殿门走了几步,便看着景和一个人恭恭敬敬地站在椒房殿外,哪里有乾元帝的身影。而身后又有玉娘的声音道:“先将陈婕妤扶在一旁,宣吴王进来罢。莫说吴王如今还是郡王,便他是亲王了,你也是他母妃,断没有站着等他的道理。” 原是陈婕妤听见玉娘宣她来椒房殿,当时就修信与景和,要他去求乾元帝,将乾元帝带来椒房殿。她谢玉娘在乾元帝眼中不是最温柔软糯的,她这里拖延着些时候,伺机将玉娘激怒,好叫乾元帝瞧一瞧玉娘的真面目,哪里晓得竟是只来了景和一个。想来玉娘方才也是看着了景和,这才惺惺作态与她看,有意误导她,好看她的笑话,一时又气又愧,只得忍气吞声坐在一边。 景和听着玉娘宣召,目不斜视地进得殿来,在玉娘凤座前推金山倒玉柱一般跪倒,口称着“母后”拜了四拜、玉娘不等他起身,指着一侧道:“你母妃也在,去见一见。”陈婕妤唯恐儿子叫玉娘夺了去,这才屡屡失策,这时看着景和参拜玉娘,口中又唤母后,满心气苦,看着景和依言过来见礼,眼圈儿一红,险些落下泪来,到底忍住了,还做个糊涂的模样与景和道:“二皇子怎么过来了?你可去过承明殿没有?” 景和抬头将陈婕妤看了眼,暗暗叹息了声,脸上却是个茫然的神色:“不是母妃唤儿子过来的么?”陈婕妤原先是坐着的,叫景和这话一说,身子不禁往上一抬,把手按在了心口,张大了眼盯着景和瞧。景和又道:“母妃,儿子虽不知承明殿里有甚事,可母后宣了您,您便好好与母后解说便是。您让儿子去请父皇来,儿子以为不妥。”他话音未落,陈婕妤霍然站了起来,重重一掌打在了景和脸上,将景和的脸都打得歪了歪,腿上一软,又跌回了椅子上,靠着椅背双目中簌簌落下泪来。 景和慢慢地转回身,双眼盯在玉娘脸上,一字一句地道:“母后,儿子请母后瞧在母妃慌张失措的份上,勿怪母妃擅作主张,且听母妃分辨一二,再做道理。” 便是玉娘生了个冷心肠又是有智计的人,也不能预料景和竟是将陈婕妤出卖,听得景和说了这些,扶着凤座的扶手将身子缓缓前倾,一般将眼光盯在了景和面上,却看景和乌发白肤,长眉秀目,便是脸颊上的巴掌红印也不能减损他的容貌,说话时红唇翕动,仿佛是吐着信子的毒蛇,后心都有些发凉:“你可知方才你做了甚?” 景和双目在玉娘脸上看过,看她肌肤犹如堆雪砌玉一般,愈发显得眉翠而目清,想是叫自家的话惊到了,双眼中满是惊疑厌恶之色,便将眼垂了下来,撩袍复在玉娘脚前跪了:“有三不孝,阿意曲从,陷亲不义,此为一不孝。母妃要儿臣将父皇请来干涉母后权限,此不忠也又陷儿臣与不孝,是以儿臣不敢领命。然母妃身陷事故,儿臣理应为母妃辩白洗冤,故此请母后秉公而断。” 玉娘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扶手,脸上竟还能露出一丝笑颜来,与景和道:“如此说来,你倒是个孝子了?”景和抬眼将玉娘瞥过一眼,复又低下头去:“儿臣不敢。”玉娘也不叫景和起来,先向陈婕妤看去,心上竟是陡然一惊。 说来陈婕妤也是个秀美佳人,便是叫乾元帝降为婕妤,又在承明殿幽禁了些日子,也不过消瘦了些,容貌倒是减损得不厉害,可这短短片刻,便像是老了五六岁一般,脸上一些神气没有。 陈婕妤看着玉娘看过来,撑着身子站了起来,也在玉娘脚前跪了,又将身边的景和看了眼,气若游丝一般地道:“妾有罪。那朝云额上的伤,原是她与妾驳嘴,妾恼了,拿茶泼她,失手伤着的。因圣上有不许无故殴伤宫人的旨意,妾怕叫圣上与殿下知道,责罚妾,误了吴王吉期,妾只得这么一个儿子呀,哪能不想着亲眼瞧着他娶亲呢。是以方才欺瞒殿下,还请殿下责罚。” 又说景和见陈婕妤这般模样,心上也颇觉后悔心痛,又埋怨陈婕妤自家弄自家,还连累他。如今她身边的人都是乾元帝新拨来的,焉知其中没有乾元帝心腹,只怕承明殿送出去的只字片纸送有人都先查看过了。便是承明殿出了人命事故,她唤他进宫商议也就罢了,如何还叫他去请乾元帝。若是他接着信,不肯进宫,在乾元帝眼中自然是他不孝怯懦;可他若是进了宫,却不提陈婕妤使他去请乾元帝来压皇后一事,在他偏心的父皇,一样是他事君不忠;可他若是提了,一样有不孝的嫌疑,正是个左右为难。 故此景和迟疑了回,硬起心肠拿定主意,径直来在椒房殿求见玉娘,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将陈婕妤举发,又比出汉人赵歧所做的《十三经注》中对《孟子离娄上》的批注来为自家辩解,虽知这话哄不过玉娘与乾元帝去,到底还好骗些朝臣。 起先景和也颇觉自家是个不得已,都是陈婕妤行为昏聩逼得他。可这时听着陈婕妤竟是认了罪名,口风中也不曾如何攀扯他,到底是亲生母子,他也不是那等人性灭绝的,心上一酸,双眼中竟也落下泪来,转身与陈婕妤道:“儿子不孝,母妃若是伤心,只管打儿子出气就是。若是藏在心中,伤了身子,叫儿子怎么安心呢。” 景和这些话说得玉娘心中做呕,把袖子掩口急急转过头去,还是辛夷看着急急送上热茶来,玉娘喝了几口才将胸中的烦闷欲呕压下,便是此时金盛走进来,先对跪在一旁的陈婕妤景和母子看了眼,走在玉娘面前躬身道:“启禀殿下,宫正司宫正在殿外候旨。” 玉娘听说先令陈婕妤母子退在一边,这才说了声宣。 片刻宫正司宫正领旨而入,先参拜玉娘,而后回道:“奴婢宫正司宫正楼氏奉娘娘懿旨,讯问宫人杜鹃被杀一案,朝云已实情招供,现有口供在此,请殿下明察。”又将审得的案情奏与玉娘,言毕双手奉上案卷,珊瑚下来接过,转奉与玉娘。 令玉娘诧异的是,朝云竟是认承了掐死杜鹃一案,只说是杜鹃瞧上了陈婕妤赏她的珍珠,要朝云分与她,朝云不愿,杜鹃便混说朝云勾引圣上不遂云云,意指着宫中流言是朝云自家传说的,朝云因此恼羞成怒,错手将她杀死。这份口供太过真实,玉娘反而不信,转与陈婕妤道:“杜鹃是你殿中的人,她是个什么性子,你可知道?” 说来宫正司宫正那套说辞正与陈婕妤有利,是以陈婕妤哪里肯说杜鹃的好话,可一时之间却也说不出杜鹃哪里有错来,她若胡乱应付,回头玉娘宣了承明殿的人来一问,反为不美,是以只得回道:“回殿下,杜鹃是才到妾身边的,看着活泼伶俐,是以奴婢才使她去照应朝云,至于她到底性情如何,妾并不清楚。” 玉娘轻皱黛眉又将手上供词瞧了回,书写供词用的黑墨正楷,下头草草写着朝云两字,字上又按有鲜红的指印。 玉娘一瞧着鲜红滴滴的指印,方才压下去的那股子烦闷欲呕的感觉又涌了上来,眼前更有些晕眩,不敢再看,将供词一合,交在一旁的珊瑚手上:“你们可用刑了没有?” 宫正司宫正回道:“回殿下,历来问案,再没不用刑的。”玉娘眉头皱得更紧了些,又问:“杜鹃尸格何在?”宫正司哪想得到皇后殿下竟要看尸格,并没将尸格带在身边,只得回道:“回殿下,尸格在宫正司。” 玉娘又问:“即是扼杀的,颈部伤痕如何,你可还记得?”宫正司宫正听皇后问得这样详细,不禁抬眼瞧了瞧玉娘,复又垂下眼去:“回殿下,奴婢记得。验杜鹃周身无伤、眼开、唇紫、唇启、舌吐、手指蜷曲、颈有指印、拇指交叠、指印深紫、正是个扼杀之症。” 唇紫未必是扼杀还能是中毒,而这个宫正所背的尸格,提到周身无伤,却不曾提过验毒。玉娘将手指在额角按了按:“即如此,依例判决罢。”宫正司宫正应诺,却不退下,又道:“回殿下,奴婢还有下情回禀。”玉娘抬眼将她看了:“你讲。” 陈婕妤听着朝云已然定罪,正是心头一松,长出了口气的时候,忽看着宫正司宫正将自家看过一眼,又说了那话,心上便是一沉,果然就听着宫正道:“朝云首告陈婕妤有违圣上旨意,无故将她殴伤。” ☆、第272章 不安 陈婕妤虽早有预料,听着这话还是身上一软,若不是一旁景和扶了一把险跌在地上,就听着玉娘道是:“陈婕妤方才已招承,她一时恼怒拿着茶去泼朝云,失手将她的头磕破了。”这话看似说得平淡,却是回护陈婕妤的意思,宫正司宫正自然明白。 说来也是朝云在宫正司内将此事嚷破,宫正职责所在,不得不回禀谢皇后,即皇后肯转圜,她再没为个宫人与妃嫔为难的道理,自然称是,又与玉娘磕了头,而后向着陈婕妤行了一礼,口称:“奴婢职责所在,婕妤恕罪。”这才依礼退了出去。 陈婕妤深知玉娘不是这等以德报怨的人,这时不与她为难,必有后手在,心上更是忐忑,却是不得不过来谢过玉娘。 玉娘脸上带出一丝为难来,与陈婕妤道:“婕妤你也太糊涂了。你失手将那朝云伤着,就该来回我才是,如何还当着我的面儿扯谎呢?”说了,轻轻叹息一声,一眼看见景和在一旁,不由眉头皱得更紧了些,又转与陈婕妤道,“失手之过,原是恕得的,只你不该欺瞒我。虽吴王即将大礼,你是他亲娘,在这时罚你,叫吴王脸上不好看,可若我不罚你,日后有人依样学了,我又拿着什么去罚人呢?说不得只好委屈你了。” 景和听着说及自家,略一思忖,抢上几步在玉娘面前一跪,双手按在地上,仰起面来把双眼盯在玉娘脸上道:“儿子一世就成这么一回亲,若是母妃得罪了,儿子又怎么能安心成婚呢?母后素来慈爱和善,将五弟视如己出,也请母后瞧在儿子素日事君父恭顺的份上,疼一疼儿子,饶过母妃这回罢。”陈婕妤听着景和那些话,细白的牙齿紧紧咬着下唇,眼中泪珠却如雨一般落下。 玉娘瞧着景和的作态,又将额角按了按,脸上露出一丝疲态来:“罢了,你写道请罪折子来,如何处置,只听圣上吩咐罢。”说在这里玉娘禁不住微微一笑,转与景和道:“吴王,指不定圣上见你大义孝顺,网开一面,轻饶了你母妃也未可知。”言毕对景和与陈婕妤母子再不瞧一眼,扶着两个宫人就进内殿去了。 景和听着玉娘语出讥讽而后又不顾而去,心中暗恨,因身在椒房殿,脸上一点子也不敢露出来,还得做出一副纯孝的模样来扶陈婕妤:“母妃,您只管放心,便是儿子拼着这个郡王位不要了,也要保得您平安无事。”陈婕妤按在景和臂上的手十分用力,隔着衣裳,指甲都切进了肉中:“好,好,果然是我的好儿子!”景和吃痛,险些将陈婕妤的手甩开,无如身前身后都有眼睛看着,只得做出一副孝顺儿子的模样来将陈婕妤扶出了椒房殿。 又说玉娘进得内殿,珊瑚瞧着玉娘脸色有疲累憔悴之色,便道:“殿下,您今儿都不曾好好用膳,这会子又这样,奴婢去将楚御医宣来罢。”玉娘在榻上坐了,摆一摆手道:“且慢。”转脸又问金盛,“你是老人了,那宫正司宫正是个什么样的人?” 从前宫正司宫正俱是内侍,唯有这楼氏是个宫人,也算是异类了。 玉娘阖上眼,细想了回那自称楼氏的宫正的容貌,十分平平,若是寻常见一面,是再记不住长相是,论起举止上也只好说一句中规中矩,并未出奇之处。若是她素有长才才能高升,那么今日验尸,漏验杜鹃是否中毒就是可疑之举。而若她非才而举,那她背后的又是何人? 金盛听着玉娘问话,将身子弯了些下来,回道:“这楼氏进宫时是洒扫上的小宫人。因聪明乖巧,得着先帝时内侍少监卢雪青眼,提携了她,才有今日。” “卢雪?”这名字生得很,玉娘入宫六七年,总未听过这个名字,便问:“那卢雪何在?”金盛听说,脸上隐约闪过一丝笑容:“回殿下话。那卢雪能做内侍少监,是凭着万贵太妃的青眼。如今万贵太妃为先帝祈福去了,她即与卢雪有恩,卢雪去伺候她也是很应该的了。” 玉娘原是靠在榻上的,听着这句,便将身子坐直了,这一坐直腰腹间便是一阵抽痛,不由将手按在了腹部,额角更是沁出冷汗来。金盛与珊瑚两个瞧着玉娘颜色变更,忙上来搀扶,又要去宣御医,叫玉娘摆手止住了,又问:“卢雪是万贵太妃提携的,他去服侍万贵太妃了。楼氏却是卢雪提携的,她如何还在? ” 大殷朝后宫设宫正司,下设宫正一名,专司纠察宫人内侍不法事,大事则奏闻。又有司正二人,典正四人,女史四人佐之,也算是要紧职务了。 金盛听说,只得道:“奴婢不敢枉测圣意。”一旁的辛夷忙过来道:“奴婢倒是知道一二,圣上曾言道,他是煌煌帝星,若是连个女子也要提防,枉为天子。”玉娘听着这句,想起从前乾元帝赐下的毒酒,不禁哈哈而笑,这一笑腹中疼痛更是厉害,脸上一点子颜色也没有了,眼中泪光闪烁,只不知是疼的还是笑的。 珊瑚看着玉娘这幅模样,心上大急,殿下若是出了什么岔子,满椒房殿的一个都别想得着好去,忙吩咐众人将玉娘扶上榻去,自家转身就往外走,一面使人去禀告乾元帝,一面唤人速宣楚御医。 乾元帝赶至椒房殿时楚御医还没到,玉娘已疼得好些了,只是脸上依旧不带一丝血色,正阖目假寐,看着乾元帝进来,也不过张了张眼,连着起身的力气也没有。乾元帝看着这样,如何不急,自家在榻边坐了,探手去握玉娘的素手,只觉触手冰冷,心上焦急,又怕惊着了玉娘,只得勉强安慰道:“好孩子,你莫怕,御医就要来了。”玉娘点了点头,又将眼闭了。 少刻,楚御医抱着药箱子急匆匆奔了进来,一头一脸的汗,进得殿来,将药箱子放在地上,趴下来要给乾元帝磕头,乾元帝哪里有耐心受他的礼,摆手道:“你先定一定神,给皇后请脉要紧。”楚御医应诺,倒退了几步,在一旁调息数至,复又跪下,膝行到玉娘榻边:“臣御医署御医楚蔼请殿下右手。” 夜茴已将小软枕备好,听了这话便将玉娘右手轻轻挪在小软枕上,又在手上覆了软巾。楚御医这才将三根手指搭在了玉娘脉上,诊了一回,又请左手。待双手诊毕,楚御医又问:“臣斗胆,请问殿下这个月月信可至否?” 乾元帝在一旁等着,听见这句心上就是一跳,将双眼落在了楚御医身上。一旁服侍的宫人回道:“殿下这个月月信之日尚未至。”楚御医点了点头,将玉娘的面色又看了眼,继问:“上月月信如何?是多是少?”宫人涨红了脸道:“殿下月信虽如期而至,量却较往日少了许多,日子倒是长了两日。”楚御医又问:“臣再请问,殿下近日饮食作息如何?”这回是珊瑚接了口,道是:“奴婢觉得殿下饮食与往日无异,只是略挑剔些。今日进的水晶包,殿下便多嫌着里头酒味儿,一口也不肯用,往日都能用两个的。” 楚御医轻轻吐出一口气来,转与乾元帝道:“殿下这是滑脉,已将一月有余。因殿下上回小产伤了根本,是以脾气虚弱,上月虽是坐了胎,可冲任气虚,不能固摄,血常溢下,实为胞漏,而非月水,且因殿下血少不能荣养其胎,故而腹痛。又,昨日殿下承了雨露,又伤胎胞,是以有此变厄。” 乾元帝听着玉娘竟是个滑脉,脸上的笑还没展开,听着楚御医说得惊险,脸上的笑就凝住了,走在玉娘榻边将她的手握住,转脸与楚御医道:“朕不要听这些,你只告诉朕,皇后这一胎保得住保不住?” 楚御医额角汗如雨下,俯首道:“凡孕妇脾胃旺,则气血充足,胎安产正,子亦多寿,并不用安胎。若母体气血衰,则脾胃弱;而饮食少.则虚症百出,或胎胞坠落;或子不寿,故此需以药力以助母胎.并寿子也。若殿下能放开怀抱,安心荣养,臣必尽力而为,不敢懈怠。” 乾元帝听说,便与楚御医道:“开方来看。”楚御医闻言退在一边,拟了张益气补虚,荣养胎胞的方子来,奉与乾元帝看了,乾元帝看着用药温和,便将方子递与珊瑚,命她立时取药来煎,又与楚御医道:“朕的皇后与太子,就交给你了,若有闪失,休怪朕无情。若能保得皇后与太子平安,朕赏你儿子一个出身。” 楚御医闻言,匐身领旨,又道:“臣斗胆有下情启奏圣上,殿下这几月万不能有房事,只能静养。” 乾元帝点头答应,又旨楚御医每日一请平安脉,方才叫他出去了。看着楚御医出去,乾元帝便将玉娘的手一捏,轻声道:“好孩子,你可听着御医的话了,便是为着我们的孩子,你也要乖乖的,从前有李氏那个毒妇,所以你担惊受怕,如今你还烦恼什么呢?” 玉娘转眼看向乾元帝,眼圈儿一红:“妾以为妾伤了根本,再不能有了,只恐负有圣上深恩,是以中心惴惴,夜不能寐。”乾元帝听说,又怜又痛,将玉娘轻轻抱在怀中,抚着她的玉背道:“傻孩子,那回是李源那老匹夫害的你,我只有怜惜你的,怎么能怪你呢?”玉娘将头搁在乾元帝怀中,抿了唇,半刻才道:“圣上方才说是太子,妾,妾怕万一又是公主,叫圣上失望。”说话时眼睫轻轻一颤,便落下一滴泪来。 乾元帝在玉娘腮上一吻,叹道:“你这孩子,惯会多思多想,这样怎么保养得好呢?若是个太子,自然是好的,若依旧是公主,你也不用愁,我总不会叫你委屈就是了。”玉娘迟疑了回这才点头。乾元帝唯恐她口中不说,心中依旧多想,又细细哄了回,看着玉娘眉头舒展了,这才放心。 一时药煎了来,玉娘喝过药,乾元帝这才亲自扶她躺好,又亲手掖好被子,哄着玉娘闭上眼,因玉娘身上疲累,药中又有几味安神助眠的药,不一会就睡得熟了。乾元帝这才起身,点了金盛与珊瑚两个来问话,只道是:“今儿有甚事?你们殿下累得这个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是太热了,所以不留言吗? ☆、第273章 起意 便是乾元帝不问,金盛也要将陈婕妤母子的作为回给乾元帝知道,何况乾元帝动问,金盛回答得更是仔细,连着几人之间的对话,也描摹得一丝不差。当乾元帝听着玉娘那句“原来是此事。也难怪婕妤记着,那时候婕妤还是淑妃呢”乾元帝也“哈”地一声笑了出来,道:“这孩子也学会促狭了。”说话时笑眼弯弯,倒像是十分得意的模样。 金盛弯了腰赔笑道:“殿下说的正是实情呢。也就是我们殿下心宽,换个旁人,叫婕妤这样堵着都是要恼的,哪能一句话实话就了了的。”乾元帝听说,自然想起从前玉娘在李氏面前动辄得咎,连着大声说话也不敢,便是哭也要背着人那楚楚可怜的模样,深觉恶的太恶,善的太善,也点头叹道:“也是太软善了些,所以我才放心不下。” 金盛说那些话一是为着玉娘打个圆场,二来也为着奉承乾元帝,不意乾元帝竟然一副儿“她太过懂事可怜,我不看着些,这孩子就要叫人欺负了去”的模样,想及玉娘的种种手段,险些儿叫自家的唾液给噎着了,只得唯唯,又将后头的事细细回了乾元帝知道。 朝云与杜鹃的生死乾元帝全然不在心上,便是陈婕妤当着玉娘的面儿扯谎,乾元帝也不怎么恼,他倒是明白,陈婕妤自为从前得罪了玉娘,她自家是个心狠的,逮着机会必要报复,以己度人,这样猜想玉娘也是常理。倒是景和那番举措,却叫乾元帝心上一沉:这还不是生死大事呢,这小畜生已然连着亲生母亲也能不顾,何况他人,自然更不能在他心上。他才这个年纪已然这样凉薄狠毒,待得年纪长大些,那还了得?只怕弑父杀母这等灭绝人伦的事也做得来。 乾元帝对着景和的父子之情本就不多,一旦起了提防的心思,自然更是冷淡,是以在陈婕妤的请罪折子上来之后,便将陈婕妤与景和母子两个都召了过来,与景和道:“你母妃犯下这样大错,你都肯替她转圜,你这样孝顺明理,我很是喜欢。” 乾元帝口中虽是说着喜欢,可语气略带些讥讽,景和又怎么听不出来,到底年轻,心上就忐忑起来,不由叩首请罪:“儿臣惶恐。”乾元帝微微一笑,又道:“你母后原是求了情的,道是你即将成婚,责罚了你与你母妃哪个与喜事都有妨碍,不如将此事暂且搁下,若有下回一并罚过也就是了。” 景和不意听着玉娘替他们母子求情的话,不由得一怔,待要抬头瞧一眼乾元帝面色,到底不敢,只得把头俯的更低了些,口中道:“母后慈爱,儿臣铭记,不敢稍忘。”陈婕妤亦哭道:“殿下仁爱,妾不该以小人之心度之,愧煞妾了。景和是个好孩子,都是为着妾才受连累,还请圣上只罚妾一人,妾纵死无憾。” 乾元帝嗯了声,又说:“哪里就说到死了呢?你便是不为自家想,也要为景和想一想,他那样孝顺,你怎么舍得抛下他一个呢?”说话语气倒也和缓,却是令陈婕妤不寒而栗,心中慌张,就把袖子捂脸,做个哭泣的模样,一边从袖口偷眼看了过去,却见乾元帝正盯着景和瞧,脸上不辨喜怒,正是帝心难测,心中愈发不安起来。不想乾元帝仿佛觉着陈婕妤看他,又将眼光移了过来,吓得陈婕妤将脸都埋进了袖子中。 便听着乾元帝道:“婕妤,你素来也是个懂事的。只这回也太过了些,殴伤个宫人不过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可当着皇后的面儿扯谎却是不敬不忠了,若是这个也恕得,日后人人效仿起来,还成什么规矩?” 陈婕妤正掩面哭泣,听着乾元帝这话,哭声不由自主地一顿,而后便由抽泣转成了呜咽,断断续续缠绵不绝,心肠软些儿的叫她这么哭着也要跟着心酸,偏乾元帝连着眉头也不曾动一动,继问景和道:“你的意思如何?” 景和虽早知道乾元帝今日作态不过为着逼他们母子当他面做出母慈子孝的模样来,可也不得不顺着他的意思走,这时听他问话,心中暗暗叹息,若是他这是出面替陈婕妤求情,乾元帝必定顺水推舟将他责罚;若是他不出声,不独昨儿在他跟前那一番话便全成了笑谈,更有陈婕妤方才已将事兜揽了去,他这里推诿,自然更显着不孝,乾元帝责罚他自是师出有名。 景和想在这里愈加将陈婕妤埋怨起来,恨她做事糊涂,自家犯了错,横竖自己领了便是,乾元帝与玉娘也不能为着个宫人就将她如何了。偏自作聪明要他去请乾元帝,乾元帝偏爱谢皇后,哪个不知?她竟能糊涂到要他去请乾元帝来,她当她是她么?乾元帝不分情由就肯护着?以至于此。饶是他心中埋怨,脸上依旧是个诚恳的模样,道是:“儿臣素知母妃为人糊涂,然未善尽劝导之责,此乃儿臣之过。服讫只罪儿臣一人,于愿足矣。” 乾元帝脸上笑一笑,在书案后转出身来,将手落在景和头上又顺着景和的后脑滑向了脖颈,在脖颈处停了停,这才移向景和肩膀,在他肩上拍了两拍:“好孩子,你这样孝顺,我很是欢喜。细想来你母后所言也极是有理,这事且放一放,容后再说,你们都退下罢。” 陈婕妤与景和两个听着乾元帝竟是轻描淡写地就将事揭过了,与他素日脾性迥异,母子俩个对瞧了眼,心上愈发地不安起来。只乾元帝叫他们下去,到底不敢耽搁,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谢皇后有孕的消息不几日就传遍了朝野,满朝文武们都叹道:“谢氏富贵矣。”乾元帝正当壮年,谢皇后也在妙龄,便是这一胎依旧是个公主,焉知下一回不是太子?就又有心思活络的,知道谢家富贵已定,有意攀亲,可瞧着承恩公家儿子们都已娶亲,女儿也已出嫁,唯有个庶女在室,可才十来岁年纪,离着定亲还有几年呢,只是徒唤可惜。 不想转眼乾元帝便下了旨意,只说皇后有孕不宜操劳,将吴王婚事俱交在宗正与礼部手上。景淳成婚时,因乾元帝已废李氏,新后未立,由宗正与礼部全盘负责,也是正理。如今新后即立,前头已筹办得七七八八了,忽然都交在了礼部与宗正手上,知道的,说是皇后却是有孕,且怀相不好,圣上关爱嫡子,故此不肯叫皇后操心也是正理;不知道的,便以为新后便是有孕了,前头各种琐事已筹备得差不离了,忽然不叫她管了,怕不是新后哪里得罪了乾元帝,不然如何能忽然这样处理呢? 因有了这样的猜测,朝臣们自家无从打听,便使自家妻子往椒房殿递帖子求见,探一探风声,到底是乾元帝心痛谢皇后还是吴王因过失宠,一时间的命妇们更多了些。哪里晓得才过了两日,乾元帝又下了旨意,令各家外命妇无事不要进宫打扰皇后休养。这旨意听着仿佛是将皇后禁足了,不过是将话说得好听些罢了,是以朝上那些看着承恩公谢逢春因女得贵,一朝冲天,心中羡慕的,看着谢皇后仿佛得罪,就有意效仿,无如乾元帝才亲口言说不采选的,只得强自忍耐,可瞧着谢逢春父子们的眼神也多有异样。 谢逢春听着乾元帝那些旨意,想起从前的皇后李氏的下场,心上也有些惊慌。也亏谢显荣谢怀德兄弟心思稳得住,把催着他们妻子进宫探听消息的马氏劝住,又与谢逢春道:“我们是什么人家?靠着殿下才得的富贵,圣上若是是真恼了殿下,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想来是那位吴王叫圣上不喜了,这是圣上的帝王心术,我们只管等着便是。” 果然没几日乾元帝又下口谕,特许承恩公夫人,世子夫人,承恩公次子太太随时进宫陪伴谢皇后,谢氏父子们这才长出了口气,安排了冯氏、梁氏两个轮番入宫陪伴玉娘,马氏也是不住地念弥陀,又亲往孟姨娘所在的小佛堂进了几回香不提。 只说乾元帝这一番动作瞧着是宠爱谢皇后,怕她累着了,为她设想周到。可明白些的人到了这时也都看明白,必然是吴王办差了什么事,惹怒君父,只是成婚在即,不好明着罚,便籍此给吴王没脸。 景和未来的岳父吴大用,并不是个糊涂的,自然也看明白了。自乾元帝下旨将吴大用之女指了给吴王为王妃,吴大用的身份一时间也水涨船高起来。从前品秩高于他的那些同僚们,也拿着笑脸来对他,吴大用自然多少有些得意。 吴大用瞧着谢逢春父子们的得意,自然心生羡慕,只望着吴王有一日身登大宝,他是吴王岳父,一般能有承恩公的风光。每逢逢朔望具衣冠求见吴芳蕤时也劝吴芳蕤道:“殿下图谋深远,你万不可使殿下回府还要烦心。”吴芳蕤自是满口答应。 待得吴王的婚仪由皇后嫡母手上移到礼部手上,吴大用心上便是一沉,再看着乾元帝那几道旨意,愈发觉着不妥,好在景和如今已住进了吴王府,他虽是外臣,到底也是吴王岳父,走上一遭两遭的也不会被人说是皇子私自与外臣交通。是以吴大用这日晚间到了景和府中。 景和虽觉吴大用对他无甚助力,又对吴芳蕤无感,可在赐婚旨意下后,景和在人前对吴大用倒也做出一副贤孝子婿模样,便是人后,也一样谦谦,看着小内侍将吴大用引进书房,还亲自起身接了一接,脸上竟还带些笑:“吴大人。” ☆、第274章 疑问 虽景和一副谦和模样,可吴大用又哪里真敢把他当子婿辈瞧,抢上两步行了一礼,口中道:“臣吴大用见过吴王殿下。”景和在吴大用要弯下腰前堪堪将他托住,含笑道:“吴大人,何许如此多礼。”吴大用口中道着:“要的,要的。”却是将腰挺直了。景和眉间不为人注意地一皱,脸上依旧带些笑容,与吴大用分宾主坐了。 内侍上茶毕,吴大用不待景和开口,先与景和道:“臣听闻圣上降旨,不使皇后过问殿下婚事,皇后殿下到底是您的嫡母,就将她这样抛开,与殿下贤名不利啊。”景和听着这话,以己度人,不免对吴大用心中失望,靠着椅背,似笑非笑地瞧了眼吴大用:“即是父皇的旨意,与我何干?” 吴大用知道景和误会了自家意思,以为他同那些人一般看着他失势就疏远了他。虽是问心无愧,倒也尴尬,假意咳了声:“殿下,您可知圣上是个什么意思呢?” 景和微微笑了起来,皇后即是依旧深得圣心,那么那道宫中不再过问吴王婚事的指印便是冲着他来的,自从乾元帝这道旨意下后,从前在他门前走动的人便少了许多,只怕他这位岳丈也是怕他不得乾元帝喜欢,故而来试探一二。因他瞧不上吴芳蕤,自然更禁不住叫吴家冷淡,因而道:“吴大人,父皇赐婚旨意已下,令爱若是不嫁与我,也只好青灯古佛了此一生。是以父皇是个什么意思,又有什么要紧呢?” 吴大用听着景和出言讽刺,心上微怒,可一想着自家前景是与眼前这人捆在一处的,若是他失了势,他的岳家想片叶不沾身也是难上加难,只得道:“臣说句大胆的,殿下如今还能信着谁呢?正如殿下所言,圣上即已赐婚,自此以后,臣与殿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是殿下有闪失,难道臣还能不受牵连吗?”停了停又说,“若臣下能为殿下分忧,臣自当尽力。” 景和听着吴大用这句,禁不住将眼光移到了墙上,吴大用不见景和说话,顺着景和的眼光看去,却见雪白的墙上挂着一幅洛神。那洛神只用浓淡墨勾染,婷婷嫋嫋,衣带凌风,罗袜生尘,整张粉面上,只画了一双似笑非笑,似怒似怨含情目,拿焦墨点的双瞳仿佛会随着人的走动转动一般。 吴大用一眼瞅着画只觉画风妖异,心上不由自主地一冷,只看得一眼便将眼转了开去,可只过得一息,就觉着啦洛神的眼睛落在自家身上一般,禁不住又看了那洛神一眼,这一回仿佛。耳畔忽然听着景和道:“这几个人,还请吴大人查一查。”这话叫吴大用回过神来,转过头时,正看着景和递过一张纸来,上头写着:宫正司宫正楼氏、 承明殿宫人杜鹃、朝云。 吴大用将纸往袖中一收,想了想,还是问道:“臣有一事不明,请殿下赐教。”景和微微颌首。吴大用便道:“此三个皆是宫人,殿下在宫中探查也方便些,如何使臣在外头探查,岂不是事倍功半?” 景和轻轻叹息一声,又将眼光投在了那张水墨洛神上,少刻才道:“你先去查罢。”却原来景和疑心自家这回的亏是玉娘设的局,那朝云头一回去见玉娘,可是领了厚赐的。若不是玉娘主谋,宫正司宫正审案哪能这样草草了结。可如今玉娘即是皇后,乾元帝又偏爱信重她,她若是要在其中做些手脚,谁敢不顺着她。几乎能说是易如反掌。是以只能先从宫外查去,待得查出些头绪,再来宫中复查核对,也是有一样的。 吴大用只能答应,又劝解了景和几句,只说是便是叫皇后诞下皇子,到底年纪极小,到他成年,总还有十几二十年。这许多年过去,他们同心合力的,能做下多少事来,便是那孩子占着嫡子的名分,也占不了多少便宜去。且那些年过去,乾元帝对着谢皇后如何,可还不知道呢。景和听说,将眼光从洛神图上转了开来,落在了吴大用脸上,脸上倒是笑了笑。 又说,自乾元帝下旨许冯氏等人常常进宫陪伴,梁氏虽不知玉娘在谢家情状,可她是个机敏的,擅能观人颜色,从前进宫时,马氏并冯氏婆媳两个对着玉娘的态度,恭敬有之,亲热却少。梁氏起先以为是冯氏马氏两个出身平凡,畏惧权势,所以不敢亲近。可后头又进宫了两回,梁氏便也看出,玉娘对着她们也是平平,不然也不能平素都不召见,心上早有计较。 是以接着乾元帝的旨意,梁氏便与谢怀德商议道:“老爷,想妾等从前进宫,殿下见我们,总是勉力支持,强自忍耐。如今即是怀相不好,当以静养为要。病中见着家人,哪有不喜欢的?与家人分别,自然更添忧伤。一喜一忧,心绪波动,只怕与保养胎胞不利。” 梁氏话虽说得动听,谢怀德却也听明白了,不过是玉娘不大喜欢见着家人,就不要去讨嫌了。想及玉娘是叫谢逢春与马氏扔在甘露寺,一十四书才接回来,接回来却是为着送她去采选搏富贵的,因此心上有怨也是常理,如今这个当口,正是要紧的时候,万不能惹得她不喜欢,听着梁氏这话,不独不喜欢,反倒是深以为然,只是其中真情却是不能说与梁氏知道的,只做个听进梁氏话的模样,点头笑道:“这话有理,你是个什么主意呢?” 梁氏就笑道:“妾能有甚主意?妾以为,若是殿下喜欢,妾等一旬进宫一回,陪着殿下说回子话,解解闷,想来也尽够了。若是殿下想见妾等,一大家子都在京中,殿下下旨将妾等宣进宫去也容易,您瞧呢。” 谢怀德略想了想,也就点头,因与梁氏道:“母亲自听着殿下有孕,格外看重,日日往小佛堂去不说,连着皇觉寺也去了几回,又许了许多愿心,求佛祖保佑殿下能诞育太子,要听着你这话,怕是要恼你怕辛苦躲懒。只当不知道,都由我去与母亲说,母亲素来疼我,便是不肯答应,也不能怪我,自然更怪不到你身上去。” 梁氏就笑说:“老爷果然聪明,妾正是这个意思呢。”谢怀德也笑道:“你巴巴地与我说了这么久,自然是要借用我了,不然,你与大嫂的事,如何不与大嫂去商议,也就是我善解人意,才不用你点穿,还不谢我。”梁氏笑着斟了一盏茶,双手奉与谢怀德道:“妾以茶代酒,敬过老爷。” 谢怀德接过茶盏,喝了口,瞧着房中无人,又与梁氏正色道:“你这回见着殿下,万不可将母亲的举动告诉她。若是见着殿下忧虑,你劝劝她,晋王是叫圣上关过的,又有那样的传闻,除非圣上儿子死绝了,不然都与大位无缘;吴王,从前是有贤名,可经了这回,都知道圣上不喜他,谁又敢看重他呢?是以殿下这一胎平平安安就好,皇子还是公主倒是不紧要。说句杀头的话,殿下身边还有五殿下呢。” 梁氏点头应允,又与谢怀德道:“殿下那样聪明的人,还能不知道吗?妾只怕多嘴多舌地惹她不喜欢呢。”谢怀德将手上茶盏往一旁的几上一搁,将梁氏的手一握,叹了口气道:“殿下虽聪敏,到底身在局中,难免看不清。我们做家人不能给她助力,劝解她几句还使得。”梁氏满口答应,含笑瞧着谢怀德,心上满足,自觉谢怀德为人聪明练达又有些良心,能嫁着这样的人也算不枉了。 果然如谢怀德所料,马氏听着谢怀德与她言说怕骚扰着玉娘,不叫冯氏与梁氏常进宫去,顿时就发了怒,指着谢怀德道:“你妹子在宫里举目无亲的可怜,七灾八难的,好容易怀个太子,圣上疼她,许我们去陪她,这是天大的恩典,你竟还做夭,不领情,也不怕天谴!你从前可不是这样的人,莫不是你媳妇教的你?!你这糊涂东西,就是你的媳妇也是你妹子帮着挑的,你们怎么好辜负她!” 谢怀德忙笑道:“母亲说哪里话来?梁氏倒是想着日日去呢,是儿子怕殿下辛苦,若是伤及太子,后悔可就来不及了。”马氏到底是生过四个孩子的人,也知道若是怀相好,折腾些也无妨;若是怀相不好,可真是要加着十二万分的小心,是以听了谢怀德这话,自然迟疑起来。 谢怀德瞅着马氏脸色松动,便又道:“我知道您巴望着望着太子,圣上只怕比您更盼望呢,整个御医署都紧着殿下一人呢,您又急什么呢,要是叫殿下知道了您这样慌张,岂不是给她添恼?您只管放宽心。”马氏听了这几句,想了想方道:“一旬一回也太少了,五日一回罢,也好叫我放心。”谢怀德知道马氏再不能让步,自然答应。 要说最为玉娘怀胎喜悦的,除着乾元帝与承恩公府,景宁也好算一个。自他晓得玉娘有孕,日日下学了就往椒房殿跑,因保姆告诉不能冲撞着皇后,景宁玉娘远远的,张了双眼盯着玉娘瞧 ☆、第275章 刑罚 玉娘身孕才两月有余,她本就生得身形纤细,是以丝毫不显,依旧是纤腰一握,景宁瞧了许久都没瞧出弟弟在哪里,待要捱近玉娘,却又不敢,只远远地站在离玉娘两丈远处,还是玉娘招了手,景宁才敢挪到玉娘身前。这回却是不敢去抱玉娘的腿了,规规矩矩地站在玉娘身边,唤了声:“母后。” 玉娘摸摸景宁的头,含笑道:“今儿怎么束手束脚的?”景宁在玉娘周身又瞧了瞧,迟疑地问:“母后,他们都说您有弟弟了,叫阿宁不能同往常一样缠着您。可弟弟在哪里,阿宁瞧不见呢。”玉娘从前对景宁不过是面子情,可这几年下来,也知道这孩子纯善,便狠不下心来,便柔声道:“弟弟现在还小呢,过几个月阿宁就瞧得见啦。”景宁“哦”了声,到底亲近玉娘,舍不得离她远,想了想就在玉娘脚边席地而坐,玉娘待要唤他起来,景宁只是不肯。 珊瑚正端了一碟子名帖过来,瞧着景宁这幅模样,她也算是看着景宁长大的,便笑道:“五殿下怎么坐地上了,一会子宝康公主见着,笑话您呢。”景宁想了想,摇了摇头与珊瑚道:“这里离母后近呢。”珊瑚的话才说完没一会,从殿后传来“踏踏”的脚步声,转眼景琰就奔了出来,一手抓着一张纸直扑玉娘:“娘,阿琰写完了。” 景宁倒是牢牢记得保姆与他说的话,看着景琰就要扑到玉娘身上,便站起来将景琰抱着,细声细气地哄道:“母后有弟弟呢,不好往母后身上爬的。” 景琰叫玉娘逼着写二十张大字,好容易写完,正要来与玉娘撒娇好叫玉娘夸奖她,偏叫景宁忽然拦住,她是叫乾元帝宠惯的自然发怒,把手拍着景宁道:“那是我娘,又不是你娘,放手。” 她这话一出口,景宁脸上就有些发白,抱着景琰的手也松了,脚下往后挪了几步,仿佛要回头看玉娘,到底忍住了。这副模样,便是珊瑚瞧着也觉不忍,待要上前劝几句,又碍着玉娘在,脚下就顿住了。 景琰一得自由还是要往玉娘身上扑,却叫玉娘喝住:“站下!方才那话是谁在你跟前说的?”景琰不足三岁,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是身边有人嚼舌了,依着玉娘的性子,在她眼皮子底下竟有人敢作妖,她哪能不恼,这是其一;其二,这话若是传了出去,她待景宁的那些好处,岂不是都成了做戏?外人如何想,玉娘倒是不放在心上,可如今她才登后位,膝下空虚,若是叫乾元帝起了疑心,日后要费多少心思?是以对着景琰也显出厉色来。 景琰年纪虽小也隐约觉得她的娘待她是不如她爹待她的,是以格外肯讨好玉娘,好叫玉娘疼她。这时叫玉娘这一喝,顿时委屈起来,乌溜溜的眼瞳一转,泪珠儿就落了下来,偷眼看了看玉娘脸上带着怒气,再不敢胡闹,低了头道:“是阿琰听着几个宫人说的,她们说五哥不是娘亲生的。” 玉娘身上本就不太舒爽,听着景琰这几句,越发地胸闷气短起来,把手指了金盛道:“将公主身边的人都与我送去宫正司,查问是受了哪个指使,若是不肯招,只管用刑。”听着“只管用刑”四个字,金盛便知玉娘是动了真怒,一个字也不敢说,垂手退下。 玉娘定了定神,招手把景宁与景琰两个都招到身前,一手拉了一个。景琰实在年小,并不知道自家那话的轻重,叫玉娘厉色一喝,如何不委屈,只是到底对玉娘有几分惧怕,并不敢狠哭,叫玉娘这一招,哪还忍得住,唤了声“娘”,扑在玉娘膝上哭了起来。景宁虽也隐约知道自家生母并非玉娘,可从没人在他面前喊破,蓦然叫景琰叫破,又怕又急,只恐玉娘不再疼他,只是强忍眼泪罢了。叫玉娘这一招手,一般忍不住,扑在玉娘另一个膝盖上也哭将起来。 玉娘忍着心口烦闷,将手分别搁在两个孩子头顶,轻声道:“阿琰,你那样的话,日后再叫我听着,我可是要恼的。” 景琰哭得委屈一面将涕泪都擦在了玉娘的罗裙上一面点头。玉娘又与景宁道:“阿琰不懂事,阿宁不要生她气,好不好。”景宁含泪道:“那阿宁还能唤您母后吗?”玉娘微微笑道:“不独你们,便是吴王,晋王,还有柔嘉,他们也都是我的孩子。我自然是你们的母后。” 景宁听着玉娘这俩句,心上失落,他也想如阿琰那般唤玉娘“娘”而不是“母后”,可到底不愿违背玉娘,叫她失望,还是点了点头,脸上甚而带了些笑容:“母后,阿宁知道阿琰小呢,阿宁不会和她生气的。母后,今儿师傅夸阿宁背书背得好,阿宁背给您听啊,等弟弟大了,阿宁教他。” 玉娘笑道:“好啊,母后等着。可你们两个哭得猫儿一样,先叫杜若带你们两个洗个脸。”景宁看着玉娘脸上笑容一如往常,这才放心下来,就去拉景琰的手:“妹妹,我们一起去。”景琰年纪即小景宁又肯让着她,到了这时已将方才的不喜欢抛开了,两个又手拉手,没事人一般地跟着杜若下去了。 景宁与景琰两个才下去,玉娘便靠向了椅背,将手按在了腹部,慢慢深深地吸了几口气,额角也微微见了汗,珊瑚看着玉娘这样,就要去宣楚御医,却叫玉娘拦着了,只道是:“一时震惊,岔了气,不妨事的。你去瞧瞧金盛那里问得如何了,若是无人招供,一人二十板子,便与我着实打,若是不死,送去永巷,永不叙用。公主的保姆乳母也一并撵出去,如今公主也大了,只叫她们另选保姆来。” 珊瑚虽不放心,可转念一想,玉娘如今再得个太子就是功德圆满,她自家还能不看重这一胎吗?她说无事自是无事的,也就退了出去,寻到宫正司处,就看着金盛坐镇在那里,看着宫正司几个典正讯问景琰跟前的保姆乳母与宫人太监。 宫正楼氏也认得珊瑚,虽珊瑚品秩不如自家高,可到底是皇后身边的女官,不敢怠慢,堆了笑脸走到珊瑚面前,两个互相厮见过,楼氏先道:“可是殿下有甚旨意?”珊瑚对着楼氏,倒也不敢将女官的架子搭足了,一般含笑道:“殿下使我来问问,可招了没有。”楼氏脸上的笑便淡了些,慢慢地摇了摇头。 宫正司是辅纠察宫闱、戒令谪罪之事,又多是内侍,而少了子孙根的内侍,心里上多少都有些异常,讯问起人来,可谓花样百出,外头瞧不出多少伤来,却是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然当日朝云也不能认了掐死杜鹃的事。可今日一是有金盛坐镇,许多龌蹉手段便不敢大用,更要紧的是,实在是无人主使。 说来宫人太监们整日在宫中,瞧惯了风云变幻,多少有些势利。从前玉娘自家无子的时候养着景宁,宫人们都传说这是谢皇后自家生不出来,故此抱养他人子为己子。凭她深得帝心,五皇子不是不能与那两个年长的哥哥一争。可等玉娘有了身孕的消息一出来,这些人便以为对玉娘来说,景宁已成弃子,不然怎么能将他扔到广明殿去,到底景宁才六岁,到底广明殿偌大一个宫殿,除着景宁一个皇子,再无其他主人。 说来也怪不得这些人嘴碎,宫中宠妃无子,为着日后计抱养他人子,甚而将自家的宫人送上,养出皇子来充做己子的也多了,并不独玉娘一个,并不算是忌讳,是以私下议论也是有的,哪成想偏巧叫景琰听了去。 景琰还不足三岁,倒是将景宁看做嫡亲兄长一般,她不敢问玉娘,便问着身边的保姆。保姆也是拿着常理来推论,便是皇后依旧将五皇子殿下拢在身边,日后为太子做助力,可也不会疼惜如往日了,虽不敢就此看轻景宁,比之从前少了些恭敬倒是有的。又以为景琰还小,听不懂礼法规矩,不管景宁是不是玉娘亲生的都得唤玉娘为母后这事告诉景琰,只含混其词地认了宫人们所说是真。 哪晓得景琰年幼任性,当着玉娘的面将事嚷破,这才惹来这桩大祸。宫正司的刑罚落在身上,哭天不应,要他们编个主使人来,又如何编得出,只一个个满口地嚷着冤枉,又互相推诿,都不肯认错。金盛看得会,也觉烦躁,便与楼氏道:“殿下有旨,这些宫人内侍离间殿下与皇五子殿下、宝康公主之间的母子。兄妹情分,着实打。” 这刑杖分“打”、“着实打”、“用心打”,所谓“打”,打几下便了,不过是个恫吓的意思;“着实打”便是认真打的意思,待得规定的仗数打完,是死是活,全看天命了;而“用心打”便是杖毙了,是以比着罪名,玉娘这句“着实打”,看起来倒还是心存仁慈了。可“着实打”是皇后的口谕,行刑的太监们哪个敢手下留情,一顿板子下来,十个里死了三四个,伤得不能动的更多些,永巷中又缺医少药,这样一去多半也是活不成的了。 自玉娘得幸以来,从来以和善示人,便是服侍的宫人内侍有过失,也通常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这般动怒是头一回,未央宫上下无人不为之惊诧,都觉着从前错看了谢皇后,不由心生警惕,加倍的小心当差起来。 可乾元帝听着起因,倒觉着玉娘动怒也是应该的,好容易将景宁养得将她看做亲娘,若是叫人离间生分了,可不可惜。且玉娘如今已怀龙胎,若是生下个皇子来自然是太子,背后议论的只怕更多,是以杀鸡儆猴一回也是应有之义。倒还与玉娘道:“如何?我早说御下一味宽和,容易叫人生出轻慢来,你早该如此立一回威。只是你手段还软了些,那样胡搅,很叫他们用心打。” 清凉殿次日也收着了谢皇后因宝康公主身边的宫人嚼了舌头,就将人打了顿之后都送去了永巷的消息,万贵太妃皱纹纵横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来,因与卢雪道:“当今倒是好眼光。” ☆、第276章 药师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叶子扔的一颗地雷。 当年万贵太妃伺候永兴帝时,一般也是宠妃,且后位虚悬多年,饶是这样,永兴帝也只是叫万贵太妃掌管宫务,莫说是立她为后了,只怕连这个念头也没起过。而万贵太妃因知永兴帝敬重敬贤皇后,连带着也看重乾元帝,不然不能处处严加训教又指了个得力的岳家给乾元帝,是以哪里敢错待他,饶是这样,乾元帝这个量窄的,依旧将他们母子看做了眼中钉。永兴帝驾崩之后,他们母子就被他磨搓至今。 如今也算是因果循环,他这样一个多疑猜忌的人,偏叫他得了谢氏。自打谢氏进宫以后,李庶人动辄得咎,可见谢氏野心勃勃,自进宫就是冲着皇后位去的。巫蛊一案,李氏被废自尽,李源一家子的性命都折了进去,得意得益的是谁?李庶人到底是皇后,乾元帝一日废后旨意未下,她一日是国母,李庶人也是素无大过,乾元帝要废她也不容易,且李源也是万马军中杀出来的人物,心中自有丘壑,未必会行此险招,巫蛊一案,若是说其中一点没谢氏的影子,只怕也只有当今这位才能信了。 如今谢氏为着两句话,就以人离间她母子情分为由,活活打杀了十数人。,乾元帝不独不觉得他狠心,还依旧将她看做娇花嫩柳,心慈手软的人物,这眼光可不是少有的好,与谢氏倒好说一声绝配了。 卢雪得万贵太妃信用,自是明白她话意,含笑道:“也只有谢皇后这样的人物才配得上当今圣上哩。” 万贵太妃又道:“去,就说我听着皇后有孕,心中喜欢,特将我在佛前供奉了两年的《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与皇后,请皇后早晚诵读一二,也好使佛祖保佑我大殷。想皇后从前在庵堂持修过,自然知道此经的妙处。” 《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为唐三藏法师玄奘所译,叙述佛陀因曼殊室利的启请,而为在毘舍离国乐音树下的大比丘、大菩萨、国王、大臣等,盛陈东方净琉璃世界药师如来的功德,并详述药师如来因地所发的十二大愿,是,其中一愿即是,众生心中随所乐求,一切皆遂。求长寿得长寿。求富饶得富饶。求官位得官位。求男女得男女。 卢雪听了,碎步走在如来像前,把香案最底下的一本经书抽了出来,将上头的浮灰拍干净,先拿来与万贵太妃瞧了。万贵太妃点了点头,脸上带出一丝遗憾来,惋惜自家无旨不能擅出清凉殿,不然也能亲眼瞧瞧那位谢氏。 乾元帝只说万贵太妃为先帝祈福,将她禁闭在清凉殿中,为着掩人耳目,并未将万贵太妃身边的人一并关了,能随意走动的人中,卢雪便是一个,且卢雪从前是内侍少监,如今虽叫乾元帝扔去了清凉殿,可品秩到底还在,是以一路行来也没受着多少刁难,一路行到椒房殿,将腰板儿一挺,瞥了眼殿门前守着的几个小内侍,清了清嗓子:“奴婢清凉殿内侍少监卢雪,奉万贵太妃口谕,求见殿下。” 椒房殿外的内侍就有知道万贵太妃的,又看着卢雪手捧盖着黄绢的托盘,转身就往殿内跑,片刻之后,金盛迎了出来,见着卢雪脸上先笑了起来,几步走到卢雪跟前双手扶在卢雪双手上:“竟是卢哥哥,哥哥今日不伺候贵太妃娘娘吗?” 卢雪将金盛上下一瞧,口角微微一翘:“如今您是长秋监了,我可当不起您这声哥哥。”金盛又笑说:“当得起,当得起。”说了又把眼光在卢雪手上的托盘上扫过,看得光明正大。卢雪见状,便含笑道:“这是贵太妃送与殿下的,要紧着呢。”金盛待要接过,无人卢雪不肯撒手,只得抓着卢雪的一只手腕,笑说:“即是贵太妃所赐,卢少监请随我来。”说着手上用力将卢雪带了进去。 玉娘听说清凉殿竟是遣了人来,来的人又是卢雪,心上不由疑惑起来:先是疑心乾元帝又猜疑起了她,是以故意试探;转而倒是又否了,若是乾元帝当真要试她,当时也不能拦了她,不许她去。那么,该真是万贵太妃遣了人来,可她为着甚呢?玉娘心上疑问,便使金盛亲自接出去。 少刻,就看着一四五十岁模样的少监随在金盛身后走了进来。走在殿中,恭恭敬敬地跪下行了大礼,又将个盖着黄绢的托盘高高举过头顶:“奴婢清凉殿内侍卢雪奉万贵太妃口谕,特送《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与殿下,请殿下早晚诵读,使如来保佑我大殷。” 玉娘向珊瑚看了眼,珊瑚过去从卢雪手上接过托盘,先将黄绢一掀,她倒也识字,看着书名没差,又仔细一闻味道,只有香烟味,这才转奉在玉娘面前。玉娘在珊瑚手上看了,便与卢雪笑道:“少监回去告诉贵太妃,就说我多谢她想得周到。” 卢雪笑道:“奴婢领旨。”顺势把头一抬,将玉娘打量两眼,原来卢雪无事不出清凉殿,虽久闻玉娘声名,也不过是玉娘偶尔从清凉殿下经过时瞧一两眼影子,看着本人面目,竟还是头一回。他一瞧清玉娘面目,心上就是一跳,不禁将双眼张了张,又怕露出形容来,忙将头低了下去。 玉娘又道:“我虽久欲探望贵太妃,可贵太妃在清凉殿为父皇祈福,想来也不便打扰,还请贵太妃勿怪。” 卢雪应声道:“殿下所言声是。贵太妃娘娘清修已久,早不惯热闹了。” 说着禁不住又瞧了玉娘眼,复又将头低下。 他这般一眼眼瞧过来,玉娘哪能不察觉,心上只觉有异,却是不好问的,便使辛夷取了两匹厚绢,一匣子檀香,一挂一百单八颗的紫檀数珠来,道是送与万贵太妃的,卢雪叩谢,双手接过,倒退着出了椒房殿。 卢雪出得椒房殿,脚下生风一般地往清凉殿走,气喘吁吁地来在万贵太妃面前,脸上已满是汗水。 万贵太妃看着卢雪这副形容,便将眉皱了:“你这般蝎蝎螫螫地做甚?”卢雪满是汗水的脸上忽然笑开,却不开口,而是将左右一看。万贵太妃见卢雪这样,挥手令人退下,方道:“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卢雪在万贵太妃面前转了两转,方轻声道:“您是没见着谢氏,奴婢才见着这位谢氏,可是吓了一跳。”说着,双眼之中精光一闪,看在万贵太妃眼中,不由自主地将手上的数珠握紧了。 又说椒房殿那里,珊瑚正与玉娘道:“殿下,这经书您看搁哪里好?”金盛送了卢雪出去,正走回来,听见珊瑚问话,忙上来道:“殿下,依着奴婢浅见,这经书您还是不留的好,那位贵太妃不是个好相与的。当年先帝虽也宠她,可一般也时常临幸旁的妃嫔,可那十来年,宫中只出了两个公主,其中一个还早夭了,其中要说没有这位贵妃的手笔可就见鬼了。如今好端端地送了这部经书来,焉知其中没有做手脚呢。” 玉娘笑道:“她送的又不是吃食,且这样光天化日的过来,若是其中做了手脚,可不是自家害自家吗?”话虽如此,到底也不敢将这本《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放在身边,只叫人送去偏殿供着。 到得晚间乾元帝回来,玉娘恍若无事一般地讲万贵太妃送了本经书来的事与乾元帝说了,又含笑道:“药师法门有许多妙法呢,诚心诵念,可叫人心想事成,我从前在甘露庵中为各家施主抄过许多,倒还背得来,贵太妃送的这本想是在佛前供奉过的,效验定能更好些。” 乾元帝皱了眉道:“哪个送来的?”玉娘颦眉道:“是个唤做卢雪的。这人不知是个什么来头,好生不懂规矩,把我瞧了好几眼。” 却是玉娘是心中有病的,叫卢雪一眼眼看得不安,待得卢雪出去后,自家仔细想了回,倒叫她猜着一二:这卢雪从前是万贵妃的心腹,做的是内侍少监,也很有些体面,自然在未央宫中走动自如,她那时又常叫时为太子妃的李媛接进东宫玩耍,因此许与卢雪在东宫见过也未可知。今日见着,叫他看出谢氏与沈氏阿嫮相似也是有的。 那万贵太妃传说从前就觊觎皇位,因此才叫乾元帝忌惮,且又与宫正司宫正楼氏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干系,若是叫她知道“自家肖似阿嫮”,以此生事,岂不是要白白多受波折?是以玉娘索性当着乾元帝的面儿点上一点,以乾元帝的猜忌哪能不多思多想。他即猜忌万贵太妃,那么疑心的又能是哪个呢? 果然乾元帝听见这句,脸上就现了些不喜欢来,先与玉娘道:“你的心也太大了,不知根底的人送来的东西你也敢收。你就知道那书上没做手脚吗?”说了就将将珊瑚叫了进来,令她将万贵太妃送来的《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烧化了。 玉娘说不得将在金盛等人面前为万贵太妃辩解的话又说了回,乾元帝倒是笑了,在玉娘手上一握,叹息道:“你前儿才发过威,我只以为你终于明白了,才放心些,不想还是凡事都把人往好处想,这可怎么是好。”又就将手轻轻按在玉娘的腹部,笑道,“只望佛祖保佑,这孩子的性情可千万别像了你。” ☆、第277章 动作 玉娘斜睇了乾元帝一眼,轻声道:“您瞧不起人,您怎么知道像我就不好呢。”乾元帝素来怜爱玉娘,见她有不喜欢的意思,就肯哄她,先在玉娘脸上亲了口,又笑道:“你这孩子脾气见长。好了,以后再生个公主像你,这个就饶了他罢,若真是像了你,我可没处诉冤去。”玉娘似笑非笑地哼了声,乾元帝也不恼,反揽着玉娘的腰细细问她可吐过没有、午膳用了什么,喜欢哪个菜,午歇过没有等等。 正说话时,珊瑚已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因看着乾元帝将玉娘搂在怀中,头也不敢抬,回道:“遵圣上口谕,已将《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化去。”乾元帝正要点头,却听这玉娘道:“那灰可别胡乱倒了,寻个干净地方埋了罢。”又转向乾元帝道:“到底是佛经,您即已化了它,好歹也给个好些的去处,也免得佛祖嗔怒责怪。” 乾元帝正待说他是天子,怕甚神佛怪罪,可一看着玉娘双眸盈盈似乎带泪一般,心上一软,便点了头。看着珊瑚复又退下,便捏着玉娘尖尖松松一只玉手道:“你这孩子,佛经是我叫烧化的,便是佛祖嗔怪也是恼我,与你何干?很不用如此惧怕。” 玉娘垂眸瞧着乾元帝的手,眉尖微微一蹙,太息道:“正是为着这,我才不能安心。”这话哄得乾元帝喜笑颜开,把玉娘鼻子轻轻一弹:“算你有些良心。”玉娘又笑道:“我正有事与圣上商议呢,叫您一岔,险些忘了。您也知道楚御医要我静养的,可宫务繁杂,我又怎么歇息得好呢?是以想把宫务交高贵妃与窦淑仪操持,您看如何?” 乾元帝原也觉着玉娘怀着身孕辛苦,想找人来与她分忧。可到底玉娘才立后,就将宫权分出去,怕玉娘觉着脸上无光,才没开这个口,这时听着玉娘自家提起,只觉玉娘丝毫也不恋栈权柄,果然是秉性纯良,实在是可爱可怜,自然答应,又补了两句:“也好,琐事都交给她们去,你揽个总就是了,你自家下个旨罢。”玉娘自然答应。 次日,旨意便下到了高贵妃与窦淑仪处。说来高贵妃得宠时,一心想着从李媛手上分些权柄来,无如一面是李媛握得紧,一面乾元帝便是宠她,在这上头也没松过口,只好徒唤奈何。不想如今她母子们都不在乾元帝眼中的时候倒是分着了甘。高贵妃也是明白人,知道乾元帝会得下这个旨意,必是要玉娘好生休养,不想她太辛苦的缘故,可人选上多半是出自玉娘推荐,不然以乾元帝有事有人,无事无人的性情,怎么想得起她来。一时间,高贵妃对玉娘更生了些感激亲近之意,又觉自家后头瞧着大势已去,洗心改过,不再与玉娘为难纠缠,实是明智之举。 谢皇后有孕,甘愿交出宫权,安心养息的消息在乾元帝的授意下,没几日就传遍了朝野、有人就道:“瞧这位能明白舍得的见识,她是得势的皇后,圣上心上又偏着她,有无宫权有甚要紧,自家放权,还能得个不恋权的贤名。待得她产下皇子公主,要收回还不容易吗?怪道从前那位不是她对手哩。” 也有人道:“如今这位皇后殿下,不过是个商户女出身,字还不知道能不能认全呢,能有多少见识?必是圣上爱惜她,有意为她加美名。” 高鸿与高鹏兄弟两个,因高贵妃得了玉娘的好处,连带着他们也恢复了些荣光,便肯替玉娘美言,只道是:“你们知道甚?殿下一贯宽宏量大,待人平和,若不是她亲自开的口,这协理宫务的权柄又怎么能落在贵妃手上?不信的,只拿从前那位比一比便知道了。” 众人听了呵呵一笑,有信的,也有不信的。信的自然是知道高贵妃从前的风光,以己度人,自然觉得若他们是谢皇后再不肯再高氏再扶起来。不信的,只以为高鸿兄弟是拿着谢皇后的好处了,是以替谢皇后分辨,做不得准的。 饶是如此,到底自诩正直规矩的人多些,看着谢皇后这样肯退让,不恋栈的举动,倒肯说一个“贤”字,从前还有几个替废后叹息的,私底下传说谢皇后“嬖宠惑主”、“妾夺妻位”,如今也少了许多。 倒是清凉殿中的万贵太妃听着玉娘闭门静养的消息,一时也有些摸不清玉娘所图,因问卢雪道:“莫不是咱们猜错了?若真是她,到了手的东西,怎么肯轻易就放出来呢?”卢雪心上也有疑问,想了想才道:“奴婢细想着,到底也有十来年了,或许真是奴婢看错了。” 原来卢雪从前是内侍少监时,因得万贵太妃信用,连着永兴帝也对他高看一眼,常使卢雪常往东宫送永兴帝的赏赐。而彼时,时为太子的乾元帝为着笼络沈如兰,也是喜欢阿嫮性情,常叫李媛将她召进宫来,一来二去的,便与卢雪遇上过几回。卢雪得知阿嫮父亲是哪个后,便对阿嫮留了意,因此记得了阿嫮形貌。 而那时的阿嫮正是千娇万宠的将军千金,固然沈如兰将她看得如珠如宝,连着乾元帝与李氏对她也很加以颜色,是以她怎么能将个内侍看在眼中。是以蓦然再见,卢雪惊诧与谢皇后肖似早死了的沈如兰之女,而玉娘却是记不得卢雪此人。 待卢雪回到清凉殿,便将此事告诉了万贵太妃知道。主仆两个商议了一回,都觉着皇后谢氏来历可疑。若只说面目相似,不算出奇,虽说像得脱个影一般的少,可也不好说没有。出奇的是这位谢氏一来就是盯着皇后去的,从前只觉她野心勃勃,如今再看,莫不是为着护国公李源从前主审沈如兰通敌一案,这是为父复仇来了? 可乾元帝赐死沈昭华一事也不是秘密,这位谢氏若真是沈昭华,那她是如何死里逃生,又是如何以谢氏之名入宫的?乾元帝这个猜疑成性的,瞧着两个如此相似,当真就没疑心过吗?种种疑窦都成谜团。 万贵太妃也想过试探一二,她如今早对大位死心,唯一牵挂的是齐王受乾元帝磨折,日子辛苦。若是谢氏当真是该死的阿嫮,她捏了这个把柄,就能与谢氏结下同盟,有她在其中转圜,就能使乾元帝放过齐王去。而今看着谢氏毫不留恋地将到手的权柄抛了开去,自是疑问更深。,倒是不敢轻易动作起来。 却不想,玉娘将宫务交给高贵妃与窦淑仪正是她的一石二鸟之计,一是,万贵太妃瞧着叫乾元帝禁在清凉殿中,还能叫朝云背下扼杀杜鹃的罪名,可见手上依旧有些人脉。那卢雪瞧着自家的眼光颇见惊诧,可见他不是头一回见着自家这张脸,那么他在何处看过这张脸,自是不问可知?玉娘想明白这节,知道以万贵太妃的处境,只怕就是个疑似也要拿来动文章的,是以先发制人,索性做个不恋栈权位的模样来,好叫他们疑惑,不敢轻易动作。 二则,她是在乾元帝力主之下登上后位,虽乾元帝一直在朝中夸奖她贤名温柔,可经此一废一立,说她全然无辜,肯信的只怕也不多,所以顺势搏些贤名,也算是一举两得。 又说,自玉娘以养胎为名交出宫务之后,便是冯氏与梁氏妯娌两个也一样不见,是以外命妇们求见的帖子一概驳回时,倒是无人不服。 乾元帝听着玉娘这样,倒是叹息了回,道是:“你是皇后呢,你爱见哪个不爱见哪个,还有人能挑你礼吗?为着些不相干的人连着你家人也不见,也太小心了。” 玉娘本就不是谢家人,是以见不见的也是个无所谓,听着乾元帝这些话反过来劝道:“倒不是我小心,只是我如今动辄就觉着累,见了嫂子们说不了几句话就想歪着去,又何苦叫她们白来一趟,日后有多少见不着的呢,又何必凑在如今,倒叫人觉着我厚此薄彼。”这话说得乾元帝更觉玉娘知进退,惹人怜爱。 而未央宫中,原每五日一回的妃嫔请安也蠲免了,还不叫她们到椒房殿前磕头,唯有高贵妃与窦淑仪两个每隔个三日回奏宫务时才能进一回椒房殿。 这日高贵妃进殿时,眼角眉梢都是笑意,猛然瞧着倒有些昔日宠妃的风采,连着窦淑仪也忍不住多瞧了她几眼,笑问:“贵妃娘娘可是有什么喜事?”高贵妃把个帕子掩了掩口,笑说:“一会子见着殿下再说。” 一时到了殿中,玉娘只在榻上歪着,看高贵妃与窦淑仪两个行了礼,便叫她们坐了,因看高贵妃满脸的笑意,也笑问:“贵妃可是有什么喜事?说来我们也喜欢喜欢。”高贵妃听说,站起身来对了玉娘又是深深一福:“好叫殿下喜欢,您怕是要做皇祖母了。” 玉娘听说,不由得将身子坐直了些。景淳性喜男色又有些任性妄为,徐氏又是个品貌寻常的,她原以为这对夫妇能相敬如宾已是好的了,不想竟是这么快就有了喜讯,也就笑道:“果是喜事,御医可诊过脉,有几个月了?圣上知道么?” 高贵妃笑说:“要说这俩孩子都是糊涂的,徐氏月事已迟了两个月,她自家懵懵懂懂的还不知道,若不是吐得厉害,宣了太医才知道,这都快三个月了。妾是头一个知道的,第一个来回殿下,还要请殿下告诉圣上知道。”玉娘笑说:“圣上若是知道要做皇祖父了,也必定喜欢的。” ☆、第278章 阴暗 高贵妃将晋王妃徐氏有孕一事先来告诉玉娘,正是为着讨好玉娘,以示她以玉娘为重。待看着玉娘脸上露出些笑容来,更是庆幸自家这回又作对了,把帕子掩着口笑道:“便是个男胎也不过是个皇孙,圣上再怎么欢喜也越不过殿下诞下太子去。” 窦淑仪坐在一边,看着高贵妃奉承玉娘,她是见过高贵妃从前得宠时模样的人,可谓是目中无人,连着废后李氏也不在她眼中,今日却是这样小心地瞧着谢皇后脸色说话,不禁暗暗叹息。只窦淑仪也知谢皇后与前头的李庶人不同,她是乾元帝自家看中的,且柔嘉能保住性命,也有谢皇后保全之功,所以凑趣道:“殿下只怕是这天底下最年轻美貌的祖母了。”高贵妃听了这个,也笑说:“可不是这话呢。” 两个先将玉娘奉承吹捧了回,高贵妃才从袖子摸了个小折子出来,上头记了这几日的宫务,高贵妃缓缓念了,又将折子递与金盛,金盛转奉玉娘,玉娘扫过一眼,唇边带出一丝浅笑:“圣上与我即委了你们,自是信得过的。” 高贵妃与窦淑仪两个站了起来,口中道:“妾等定不负圣上与殿下信赖。” 玉娘点了头,又与高贵妃道:“孩子们到底小,又是头胎,你这做人娘亲的很该多上些心。我知道你那里也有不少好东西,先就不赏了,若是少了甚,你再来与我说。”高贵妃听见这几句,知道玉娘这是拿她当中自家人的意思,立时眉花眼笑地道:“是呢,等孩子生下来再来讨皇祖母的赏。”玉娘一笑,便令她们俩退下。 晚间乾元帝从玉娘这里得知景淳之妻徐氏有孕的时,到底是他头一个孙辈,哪有不喜欢的,当时就赏了不少东西下去。因怕玉娘吃味,又揽了她哄道:“就说是咱们俩一块儿赏的。”玉娘斜他一眼,慢悠悠地道:“您自个儿赏就是了。我已和贵妃说了,她那里有好东西,我先不赏了,等孩子抱过来给我磕头时再给也是一样的。” 乾元帝听说,知道玉娘没不喜欢,这才放心,只笑道:“你这个祖母倒是会省。”不想一旁的景琰听着,蹬蹬几步跑到乾元帝跟前道:“叫娘祖母,那叫您什么?又叫我什么呀?”乾元帝将景琰抱了起来,捏了捏她肉肉的下颌:“叫我祖父,叫你姑母呀。”景琰也是有几个长公主姑母的,看着她是乾元帝最心爱的孩子,平日进宫也送了许多东西与她,自然以为当人长辈是要给东西的,拍了手道:“阿琰做姑母了,那阿琰也要赏。” 玉娘笑道:“你这孩子,你有什么东西好赏人的,将你的风车赏出去还是把你布偶赏出去?”景琰听说也知玉娘这是笑她,眼睛闪了闪,将头靠在了乾元帝肩上,乾元帝笑道:“哪有你这样当娘的,咱们阿琰有俸禄有封邑呢,是不是?” 景琰哪里听得懂俸禄与封邑,可也知道她爹那是同意她的话呢,忙不迭地点头,又道:“我是姑母,那五哥是什么呢?”乾元帝对着景琰颇有些耐心,又哄她道:“自然是叔叔。”景琰就道:“那五哥是不是也要赏?”说了嚷着要去寻景宁。 玉娘忙道:“你五哥明儿要上学,这会子念书呢,哪个像你。”先命人将景琰待下去,又使珊瑚开了库房,照着景宁与景琰两个的年纪备了两份礼,在如意往晋王府颁赏时一并带了去,又与乾元帝道:“宫里一共他们两个孩子,阿琰送了,阿宁不送,叫人看着,岂不是显得阿宁不懂事。可阿宁是个光杆儿皇子,一无俸禄,二无母妃贴补,手上哪里有东西呢。” 乾元帝听了这话,便将玉娘的一只素手握住,一手在玉娘脸上轻轻摸了摸,笑道:“景宁有你这个母后,也不算苦了。” 乾元帝这一赏,未央宫上下便无人不知晋王妃怀了乾元帝头一个孙辈,若是个儿子,便是正经的皇长孙,身份贵重,就有凑趣往晋王府送东西的,一时间晋王府门庭若市。 说来景淳好男风的脾性一时间确是改不了,只在新婚三日时留在了新房中,而后便与徐徐清房睡了。说来也亏得徐氏挑着了徐清,换个世家勋贵出身的女孩子,哪里能受这个委屈。而徐清因自家出身寒微,容貌平常,是以对景淳会冷待她早有预备,只以为景淳是不满意她才如此,颇肯逆来顺受。 景淳是叫高贵妃与那些宫人太监宠坏的,若是你拿着刚硬对他,他势必不能答应,可遇着徐清这样温存退让的,倒是甩不下脸来,慢慢地也能坐下来说几句话。 徐清父亲寿诞时,徐清在景淳书房堵着他,哀肯道:“王爷在府中怎么待着妾,妾都无怨言。只求王爷在外给妾留两分颜面。”景淳看徐清说得温柔可怜,便答应了,到得徐清家中,自是坐了首座,又有许多人来敬酒。景淳因此多喝了几杯,酒意醺然下与送他回房的徐清复有了夫妇之事。 哪晓得就是这一夜,徐清就有了身孕。徐清一早就知道身子异常的,可这孩子来得忽然子来得忽然,徐清以为景淳会不喜欢,悄悄地瞒了下来。要不是这回误食了冷物,吐得清水也出来了,丫头们吓坏了去告诉了景淳,景淳强着请了太医,只怕徐清还要瞒下去。 说来景淳虽有断袖之好,可听着妻子有孕,到底也是喜欢的,不然也不能一知道就与高贵妃报喜去。这时看着乾元帝赏了东西下来,连着景宁与景琰两个也有表示,就命人送去了徐清那里。 徐清到底出身有别,看着谢皇后无有东西赏下来,想起成婚后与还是宸妃的谢皇后请安时,谢皇后也是淡淡的,不免惴惴,便与景淳道:“母后可是不喜欢?算着日子,妾只怕要生在母后前头的。” 景淳再是任性妄为也是皇子,只一看景宁与景淳两个的礼,就知道必是谢皇后帮着安排的,反劝徐清道:“母后是个明白人,只消你不顶撞她,她再不能与你过不去的。便是你这一胎先生,也得管她腹中那个唤一声叔叔姑母,哪里就碍着她了。”徐清这才放心些,又与景淳道:“妾原想着给母后腹中的弟弟妹妹做些小衣裳,如今看来怕是不能了。” 景淳听说,不禁抬头将徐清仔细瞧了瞧,却见徐清虽无美貌,可面目柔和,口角含笑微微,正是个温柔模样,心上忽然一软,起手将徐清的手握住:“王府里有针线上的人,你吩咐下去便好,母后看着你有心就喜欢了。”徐清瞧着自家叫景淳握住的手,眼圈儿一红,含泪笑道:“是。” 因着徐清这一胎,景淳与她就比从前亲近许多,日日回徐清房中与她说一会子话,宫中的高贵妃知道,也自欢喜指望着景淳就此改了脾性,与徐清多生几个孩子才好。 又说景和听着徐清已然有孕的消息,十分惊诧。他是知道景淳毛病的,打小便喜爱清秀的小内侍,宫人们面目生得再娇柔也不能入他的眼,那徐清十分平常,怎么短短数月就能将景淳拢住,还有了身孕?这一胎若是个女孩儿,也是孙儿辈里头一个,若是儿子,更是皇长孙,且是嫡出,岂不是平白给景淳添了许多助力?便是他与吴芳蕤成婚之后即时有孕,也落在了景淳后头,不免愈发烦恼。 景和的书房里有个内侍,姓个胡,在家时唤作富贵,等净身进宫,自家改了个名字,唤作忠,以示对皇家忠心耿耿。 胡忠是景和出宫建府时才到吴王府的,知道自家的前程都在景和手上,格外肯用心伺候,是以没几个月能进景和书房清扫整理。他在未央宫时也听过皇长子故事,知道景淳是个爱□□的,眼珠子一转,竟是生了些龌蹉心思来,趁着在书房当值,一面掸灰,一面做个自言自语地样子道是:“这位晋王妃她怀的可是咱们圣上头一个孙子哩,这样大的喜事,竟是瞒着藏着不肯叫人知道,好生奇怪。” 景和脾性虽是个阴暗的,可到底从小就受着大儒教导,无从生出龌蹉心思来,可听着胡忠这几句,竟是呆住了,好一会才醒悟过来,暗中一咬牙:“可是叫他们蒙骗了。他景淳向来不爱女人,便是沾惹了徐氏,徐氏有孕这样大的事,若是光明正大,又为甚瞒着人?莫不是这孩子不是景淳的?” 转念又想道:晋王府虽比不得未央宫宫禁森严,可也不是那样容易就混进后院的,当王府侍卫都是死的么?若是景淳首肯,倒还好说。不,不,景淳的脾性也算得上刚烈了,怎么肯将他的嫡妻与人占便宜去,且若是他主使,也不能瞒了这么久。是了,若是徐氏其实并未身孕,而是景淳从外头寻了个怀着男胎的孕妇来假充是徐氏怀胎。若是这样,倒是好解释徐氏为何将身孕瞒到四个月上下,总要胎儿大些,才能断出男女来。 景和一旦疑心着徐清假孕,心上就跳得厉害,眼角眉梢都带了笑意:不知她如今是个什么心思?,便是叫她这一胎生个嫡子出来,可有道是国赖长君,何况这长子还有了长子,未必不能与个奶娃娃一拼哩。以她那未雨绸缪的性子,未必肯叫徐氏生下这个孩子来。她自家也是个有孕的妇人,若是动了杀心,岂不是作孽,不若他这个做儿子的,替她尽一尽孝心,乾元帝那样疼她,也未必就会疑心到她身上去。 只不知道她知道徐氏小产,是喜欢呢还是恼怒? 景和转头瞧向粉壁,粉壁上悬着一张简笔勾勒的水墨洛神,粉面上只有一双拿焦墨点出的眼瞳,仿佛顾盼有神。 ☆、第279章 虚礼 徐清这一胎怀得比玉娘轻省许多,连着安胎药也不用吃,高贵妃听说,心上也自欢喜。因知景和完婚次日携吴氏需往椒房殿拜见玉娘,徐清作为长嫂,也要在场,徐清怀相即好,便没推脱的道理,便遣了内侍先将景淳与徐清接到了昭阳殿。 从前高贵妃看着徐清,只觉平常,如今看着徐清面庞儿丰满白嫩,显得肌肤莹润,倒是比未怀胎前显得雍容,再往她微微隆起的腹部一瞧,脸上不由自主就带出笑来,不待徐清行礼,便招手将她招到身边坐,又拉了徐清的手道:“我的儿,你好好地保养,平平安安地将孩子生下来,我就喜欢了,不在这些虚礼上。” 徐清脸上微微涨红,垂了眼道:“是。”高贵妃又道:“他那脾气我知道,胡闹起来狗都不爱搭理他。若是他与你胡闹,你来告诉我,我替你出气。”徐清忙道:“母妃,王爷从前就待妾挺好,并不曾对妾甩过脸子,如今更好些。”说着脸上微微一红,又将头垂了下去。 自家儿子是个什么脾性高贵妃还能不明白吗,瞧着徐清这模样又不似作伪,不由感叹起她的软弱退让来,倒是加了几分怜惜,转与景淳道:“你媳妇怀着你孩子呢,让我知道你叫她苦恼,瞧我怎么治你!” 若是从前,听着高贵妃这话,景淳说不得要动气,可如今他一是盼着徐清腹中的孩子,又兼徐清为人当真是沉默温柔,挑不出不好来,便肯退让一二,也与高贵妃笑道:“母妃这话说得倒像阿清才是您孩子,儿子是外人了。” 听着景淳这话,徐清忙要站起,叫高贵妃按着了,笑道:“他吃醋呢,很不用理他。一会子我与你去椒房殿,我有几句话要吩咐你。”徐清出身平凡,是以赐婚圣旨下后,宫中派出伺候的内侍,掌事宫人仔细教导过她宫规,听着高贵妃提起椒房殿,忙站了起来:“媳妇谨领母妃教训。” 高贵妃道是:“咱们的皇后殿下是个聪明人,可为人还算得上大方,只消你不与她作对,她倒是个好说话的,等你见着她,怎么对我的怎么对她就是了,若是能得她一句夸赞,便是你们父皇也喜欢些。”徐清听着高贵妃也说谢皇后好相处,悄悄地松了口气,不禁回头瞧了景淳一眼。高贵妃瞧着徐清这幅模样,脸上也不由带了些笑,转而又敛了笑:“若是见着了陈婕妤,哼,凭她说甚,你只当是放屁。” 徐清不意高贵妃口中能说出放屁两字来,不由一怔,到底她性子柔顺,虽是懵懂,依旧答应了,高贵妃叹息了声,拍了拍徐清的手,瞧着天色,景和夫妇也该进宫了,便与景淳道:“你去你父皇那里罢。晚间来接你媳妇。” 景淳答应一声,起身离去。高贵妃又与徐清说了一会子话,这才携了徐清到了椒房殿。到得椒房殿,听着珊瑚道是皇后还在换吉服,高贵妃便对徐清瞧了眼,卡徐清不明白,又轻轻拍了下徐清的手。徐清这才回过神来,忙道:“请女官回禀一声,容儿臣服侍一回母后。”珊瑚听说,便将眼光在高贵妃与徐清身上一扫,含笑道:“晋王妃不必拘礼,殿下一会就好。”又请高贵妃与徐清先坐,自家进了后殿,看着叫宫人们团团围住的玉娘,心下悄悄叹了口气。 原是一般都是孕妇,晋王妃徐清瞧着脸容丰满,双眼有光,比之新婚时那个平淡的晋王妃多了几分颜色。而玉娘脸上虽还是颜色动人,可近身服侍的都知道,玉娘身上十分消瘦,也是三个月的身孕了,竟是丝毫不显。而珊瑚跟随玉娘已久,多少也有了些真心,是以方才见着晋王妃徐清后,再看玉娘,心上多少有些叹息。 玉娘正张了双臂叫宫人们替她套上外头的翟衣,一眼从镜中瞥见珊瑚进来,因问:“晋王妃来了?将楚御医宣过来备着。”前头那话是对着珊瑚说的,后头那句吩咐的却是秀云。秀云听说就收了手,后退三步,这才转身出去宣人。 珊瑚过来接了秀云的位置,口中却嘟囔道:“您只晓得人,几时也看看自己,都瘦成什么样儿了,圣上都发急呢。”玉娘正抬手整理搏鬓,听见珊瑚这句手上不由一顿,又笑道:“我怀阿琰时吐成那样,如今这样已很好了,我到底比不得人。”说了这句,脸上到底还是现出一抹郁色来。 说来玉娘怀胎艰难,一面是心绪不宁;一面却是她是死里逃生的人,当年乾元帝赐她的鸩酒,虽已叫陈奉做了手脚稀释了许多,到底还是剧毒,又因要将她偷运出宫,拖延了解毒的时辰,虽逃得一条性命,可身子亏损得厉害,这才有了弱不禁风的做派。若不是乾元帝爱她,下了严旨要御医署保她母子平安,景琰多半是保不住的,如今这胎,也是一样。是以这时听珊瑚说起晋王妃徐氏怀相好,到底还是感叹了回。 一时更衣毕,左右看着时辰也差不多了,扶着玉娘出了后殿。高贵妃忙带着徐清接了过来,高贵妃更亲自从珊瑚手上接过玉娘,徐清也乖觉,一样过来将玉娘另一只手扶了,婆媳两个扶玉娘在凤座上坐了,徐清这才退后,给玉娘请安见礼。 玉娘不待徐清跪下,已然笑道:“免礼平身。”又叫左右。“快扶着。”徐清到底还是福 福,这才退在一边。玉娘含笑将她看了两眼,这才与高贵妃笑道:“怀着你孙子呢,你都不多疼些。”高贵妃笑道:“妾知道您慈悲着呢,哪舍得她行礼,做什么拦呢。” 徐清看着自家婆母姿态谦卑,愈发地恭敬起来,也不敢坐实,只敢捱着半边凳子,又提起精神听着高贵妃奉承着谢皇后说话,不时还要帮衬一两句,十分吃力。她是有身孕的人,饶是身子康健,不过片刻就隐隐有些腰酸起来。 只好在景和与吴芳蕤已拜见了乾元帝,转到椒房殿来了,听着景和也在,高贵妃与徐清两个便起身退到偏殿。 景和与吴芳蕤夫妇两个并肩而入,两个瞧着年貌相当,仿佛是一对璧人,一路款款行来,倒也悦目。待景和夫妇两个在玉娘身前行了全礼,玉娘便赐了坐,先与吴芳蕤笑道:“你们脚程倒快,宣政殿离椒房殿有些路呢。” 玉娘虽长着吴芳蕤没几岁,却是正正经经的嫡母,更是国母,她开着了口,吴芳蕤不得不答,只能起身道:“回母后话,是有些远,可儿臣并不累。” 吴芳蕤话虽说得恭敬,多少透着些生硬。玉娘起先只以为吴芳蕤害羞,先将吴芳蕤上下打量了回,不由惊讶。论起容貌来,吴芳蕤胜过徐清许多,尤其是身着郡王妃大礼服,愈发显出面目明艳大方来。只是吴芳蕤眼角眉梢竟是没有新嫁娘的娇羞,见此异常,玉娘不由朝着景和看过去,却见景和脸色如常,因看着玉娘瞧过来,口角含笑,愈发显出眉眼潋滟,站起身来,微微躬身,道是:“母后可是有什么吩咐。” 玉娘素来将景和看得如蛇蝎一般,看着他这一笑十分温柔,心上便生出警惕来,不欲景和夫妇在椒房殿久留,只将套话训诫了回,便与景和道:“陈婕妤在承明殿等着你们呢,去罢。”玉娘这话一出口,不待景和动作,吴芳蕤已起了身,先与玉娘笑道:“母后即有旨,儿臣等告退。” 景和不意吴芳蕤竟是不顾规矩,抢在他前头发声动作,不禁朝着吴芳蕤瞧过眼,脸上笑容不变,倒像是个温柔和悦的丈夫模样,而后再与玉娘道:“是,儿臣领旨。”说了退后几步走到吴芳蕤身侧,夫妇两个转身时,景和的目光在侧殿扫过,口角带着的笑意倒是收敛了。 景和与吴芳蕤两个在椒房殿时,还是并肩而行,待出了椒房殿,吴芳蕤便落后了两步,景和走得一会才觉出吴芳蕤落在身后便站下了,待得吴芳蕤走上来,方带着微笑轻声道:“王妃可是脚酸了,待孤扶你一把。”说着话,又将手臂伸到了吴芳蕤面前。 吴芳蕤瞧着景和递出的手臂,眼圈竟是不由自主地一红,迟疑着将手放在了景和的手臂上。 说来景和即是少年郡王,样貌又秀美,吴芳蕤能嫁着他已是十分称心,便是景和如今不大得乾元帝的意也不在吴芳蕤心上。等到新房之中见着叫郡王吉服衬托得格外俊美的景和时,吴芳蕤自以为嫁个这样的丈夫,便是做不得太子妃、皇后,这样一世也不差了。 那晓得圆房之后,吴芳蕤正是满心羞怯欢喜的时候,看着景和坐起身来,只以为是来俯就她的,不想景和竟是起了身,披上亵衣,只说是不惯与人同眠,竟是回自家卧房去了。虽说吴芳蕤也是大家出身,知道男女主人各有晏息之处是常有的,反是同居同寝的少见些,可新婚当夜就分房也是极少有的,吴芳蕤即羞且气又愧,待要哭又不敢哭,只怕次日进宫觐见时叫人看着,可谓忍得十分辛苦。 是以今日再见景和,景和又做出那副温柔做派来,勾动了吴芳蕤的女儿心肠,可不要落下泪来。 ☆、第280章惊马 景和见吴芳蕤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脸上笑得更是温柔,将身子捱近了吴芳蕤,低了头俯在吴芳蕤耳边说话,说的是:“王妃这样委屈,叫人瞧着倒是孤的不是了。”这话也没甚,语气也柔和,更仿佛有些**的意思,吴芳蕤不由转头去瞧景和,看他眉眼秀丽,含笑微微的模样,心中却是没来由得一怕,将眼泪都收住了,可旁人瞧着瞧着只当是新婚情浓。 一时行到承明殿,就有宫人将二人引进去,陈婕妤一般身着吉服等着,看着景和夫妇进来,坐着受了他夫妇的礼,对着景和固然是面带笑容,对着吴芳蕤,更是一团和气亲热,只与吴芳蕤道:“好孩子,我知道你最是乖巧懂事的,不然也不能与圣上提起你。如今有你照顾他,我也就放心了。若是他欺负你,你只管与我说,我告诉圣上治他。”吴芳蕤红着脸答应。 陈婕妤又将吴芳蕤拉在身边坐了,笑问:“见过皇后了?”吴芳蕤听着陈婕妤提起玉娘谢,心上就是又羡又叹,这位谢皇后绮年玉貌又深得帝心,真可说是天底下最尊贵最幸运的女子了。 吴芳蕤到底年少,心有所思脸上多少带了些出来,瞧在陈婕妤眼中,格外刺眼,强笑道:“你年纪小,说不得提点你一二。你也知道,我是得罪了皇后的人,所以才落到了如今这个地步。”说着,眼中慢慢凝了泪,“你日后在宫中行走,遇着皇后殿下,仔细伺候,万不要得罪了她,要记着,她才是你正经婆婆呢。”这些话分明是说这玉娘心胸狭隘,睚眦必报,这些话虽是实情,可在不了解吴芳蕤为人真实性情的时候,不该这样直直地说与她知道。因与陈婕妤道:“母妃,你好端端地吓她作甚?”陈婕妤听儿子护着吴芳蕤,心中便不喜欢,抬眼对景和一看,眼泪就落了下来:“总是我连累了你。” 瞧着陈婕妤做出一副软糯模样,景和脸上神气就淡了些,嘴角微微露出些笑意来,口中却说的是:“母妃这样说,可真是折煞儿子了。” 吴芳蕤嫁前,听说的是吴王景和是个孝子,几回在当今乾元帝跟前回护陈婕妤,这才叫乾元帝不喜欢。可今日瞧着他们母子情状,仿佛各有怨气,一时也摸不清头脑,是以连一个字也不敢说,坐在陈婕妤身边可谓如坐针毡。可景和与陈婕妤母子纵是话不投机,景和也是端坐不动,直捱了有大半个时辰,方站起身来告退。 两人出得承明殿,一路前行,还没来得及出宫,就看着有太监从外飞奔而来,一头的汗,脸上带些惊惶之色,急匆匆奔到景和一行人身边,瞥见是景和这才站住,匆匆与景和见过礼,不等景和开口就要告退。 景和便道:“可是出了甚事,你怎么一副慌张模样?”那太监咽了口唾沫道:“回吴王殿下,晋王妃的车驾惊了。” 吴芳蕤倒是还记着样貌平常,举止温柔的徐清,也知她身怀有孕,听着她车驾惊了,也是吓了一跳,不由转脸看向景和,不想这一转头的功夫,却见景和眉眼潋滟,仿佛带了些笑意,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待再定睛看去,景和脸上却是一副忧心忡忡地模样,又听景和道:“你这是往何处去?父皇与母后知道了吗?”看着景和这样关切,不由吴芳蕤疑心起自家方才是不是眼花了。 那内侍回道:“圣上已知道了,奴婢正要去回殿下。”景和听了,先道:“那还不快去。”又转头与吴芳蕤道:“即是遇上了,我们一块去母后那里听一听详情,你看如何?”吴芳蕤自然答应。 玉娘那时已卸了大妆,才换上燕居常服,听着内侍报进来,说是晋王夫妇回府的车驾惊着了,自是吃着一惊,这一惊,腹中也抽痛了回。宫人们看着玉娘吃痛都拥过来搀扶,却叫玉娘摆手止住,定了定神,方由左右扶着出了后殿。到得前殿,却看除着站着个内侍之外,连着景和夫妇也在,脚下不由站了站。 那内侍看着玉娘出来,立时上前参拜,又将实情奏与玉娘知道。 却是景淳夫妇出宫回府,车马行至嘉兴大街时,忽然有几个大爆竹炸响,惊着了拉着晋王妃徐氏所乘马车的马,惊马拉着车驾一路狂奔,待得侍卫们赶上止住惊马,晋王妃已不大好了,正滚在车厢内抱着腹部嚷疼。 玉娘听着这话,就将眼闭上了,片刻才道:“晋王妃如何了?”内侍因记着乾元帝的话,要缓缓与皇后讲,因此只道:“回殿下话,奴婢进宫前,几位御医已赶往晋王府去了,怕是,怕是不大好。” 听见这话玉娘神使鬼差地瞧了景和一眼,果然看景和眼角眉梢的笑意一掠而过,顿时明白是他的手脚。她自家也有着身孕,是以看着景和这番手脚,由人及己,他能这样害徐清,焉知来日不会这样对她,自是又惊又怒,就不肯轻放景和过去,电光火石间捂着腹部就倒了下去。 玉娘这一倒,椒房殿中诸人都吓得魂飞魄散,纷纷抢上前服侍,便是景和也抢上了几步,看着玉娘双眼紧闭,颜色如雪,心上不由后悔。 又说吴芳蕤到底知道玉娘是她嫡母,看着她倒下不上去服侍,回头圣上知道,必定责怪,是以也跟了上去,又看景和面露关切,便以为他与自家一般想头,百忙中还轻声与景和道:“您是成年皇子,不好擅入母后寝殿,有妾在呢。”说了,便随着椒房殿的宫人们一起将玉娘扶进了内殿,眼角却瞥见景和虽跟上了几步,到底还是站住了脚。 玉娘晕倒,自有人飞奔去告诉乾元帝知道。乾元帝才接着晋王妃徐氏受惊见红的消息,才将御医署几个御医遣出去,转眼就听着玉娘也倒下了,哪能不慌忙,也亏得在乾元帝心中玉娘腹中的孩子胜过景淳的孩子百倍,是以御医署中千金科上最好的楚御医依旧留在宫中,以备不时之需,这时听着玉娘受惊倒下,忙令人速宣楚御医去椒房殿,自家也轻车简从,一路催着往椒房殿赶去。 到得椒房殿,乾元帝等不及肩舆停稳便从舆上跃下,三步并作两步进了椒房殿,一眼瞅见景和站在殿中,眉头一皱,顾不得问话便进了内殿,看着玉娘卧在榻上,脸上雪白,双眉紧紧蹙着,樱唇上也没有一丝血色,恍惚是玉娘上回小产时的模样。当时玉娘半条裙子都叫血浸透的模样,乾元帝这会想起来也觉心痛,是以看着玉娘又是这副形容,几乎是魂飞天外,十分后悔不该叫人把这事来回她。 原是乾元帝先收着景淳夫妇惊马的消息,想着高贵妃那里早晚要知道,她如今肯听玉娘的话,还是叫玉娘去告诉她,也免得她胡闹,这才遣内侍来告诉玉娘。乾元帝也算得小心了,怕勾起玉娘伤心事来,不许内侍将将侍卫拦住徐清马车时 徐清下裳都是血的消息告诉玉娘,可没想到饶是这样,玉娘还是受了惊。 乾元帝放缓了脚步走到榻边,探手要去摸玉娘搁在榻上的素手,才伸出手去又缩了回来,指尖搓了搓,才在玉娘榻边坐下,轻声唤了几回:“玉卿,卿卿,好孩子,你听着我说话了吗?若是听着了,也张眼瞧我一瞧。” 玉娘这一晕,固然是腹中确实疼痛,更多的却是做态。乾元帝进来时她已听着了,只做个不知道,听着乾元帝轻声唤了几回,才慢慢地张开眼,做个茫然的样子将乾元帝看了眼,眼中便落下泪来。乾元帝看着玉娘张眼,这才松了口气,慢慢地伸过手去将玉娘的手握在手中。 椒房殿中服侍的众人早惯了帝后这幅模样,可新嫁的吴芳蕤却是头一回见着,看乾元帝待谢皇后如珠如宝,小心翼翼地模样,不由艳羡,暗想若是她能与景和也是这样恩爱,便是不做皇帝又能如何? 又说片刻之后,楚御医赶到,请了脉,只道皇后陡然受着惊吓,惊动了胎气,并无大碍,便在玉娘如今吃的保胎药的药方上加减了几味药,先奉与乾元帝看了,看得乾元帝首肯这才退下。 不说由宫人拿着新的保胎药去煎药,只说乾元帝听着楚御医道是无碍,也松了口气,这才柔声与玉娘道:“便是景淳的孩子有碍,又关着你什么事呢?你只念着人,如何不念念你腹中的孩子,不想想阿琰与我呢?你若是有闪失,岂不是叫我与阿琰伤心?你也忍心!” 玉娘听说,便与乾元帝道:“圣上,今儿徐氏到我跟前时,我看着她比从前丰满了好些,身孕只比我大一个月不到,连身形也看得出了,可见怀相是极好的,又是您头一个孙儿,心上正替您欢喜,哪晓得转眼就惊了马。您说好端端地,如何就有爆竹呢?莫说是徐氏身在当场,便是我在这里听着也有些害怕。若是恶作剧,这可太促狭了些!”说了眼中垂下泪来。 乾元帝虽早知那爆竹多半是故意为之,已下了旨意追查的,待听着玉娘无意那句“我也害怕”忽然便福至心灵起来,只认为主使人这是一石二鸟之计,一面借机除去徐氏腹中的皇长孙,一面籍此惊动玉娘。玉娘胆小怯懦,身子又弱,连宫务也交了出去,全靠药养着,满朝谁不知道?听着徐氏从她这里出去就出了事,哪能不怕?她身子即弱,哪能受这样的惊吓。可不出事了。因此把手探过去擦去了玉娘雪腮上的泪珠,又将玉娘的手拉在唇边一吻:“你只管放心,哪个捣鬼的,必定逃不过去。”玉娘听说,脸上才显出微笑来。 玉娘这里是虚惊一场,晋王府中却是愁云惨雾一片,却是几位御医使尽了浑身解数,徐清腹中的孩子依旧没有保住,落下了一个男胎,已依稀瞧得清五官面目了。徐清当时已厥了过去,景淳看着那团有着头颅四肢的血肉,竟像个孩童一般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第281章 畏惧 侍女内侍们瞧着晋王哭得涕泪横流,仿佛与家人离散的孩童一般,唬得都不敢动,待要上来相劝又畏惧景淳性子暴躁,你瞧我,我推他的,竟是没一个敢向前。还是景淳从宫中带出来的内侍念恩机灵,跑去请了王府长史。 晋王府长史姓个高,唤作高襄。高襄与高贵妃辗转有亲,若是认真论起来,还是高贵妃未出五服的堂兄。 当时景淳开府,高贵妃是知道自家儿子毛病的,唯恐泄露,总要在晋王府搁一个自家人才安心。因此托高鸿寻了高襄来。高襄从前比高鸿兄弟等都有体面,十八岁上就中了秀才,二十四岁上又中了举,而那时高鸿不过是个低级军官。到后来,高贵妃入宫得宠,高鸿因着妹妹,步步高升,终于做到了三品的归德将军。可高襄却是屡试不第,依旧是个举人,且家中失了次火,将家财烧得七七八八,此后父死母病,妻子又屡产屡殇,日子渐渐地艰辛起来。 因高家未发迹前高襄照顾过几回,两家还有些儿交情,高鸿把高襄举荐给高贵妃,高贵妃又来请托玉娘。这等能为自家搏个善名,且惠而不费的事,玉娘自是愿意替高贵妃在乾元帝跟前说项。 乾元帝素来疼惜玉娘,但凡玉娘开了口,只恐玉娘不喜欢,总不肯驳回。听着高贵妃所求的不过是景淳自家的长史,用个高家的人也无妨,因此特旨超拔,叫高襄做了晋王府长史。 高襄做得晋王府长史,景淳为人虽脾气暴躁,可手面上却大方得很,看着高襄母亲妻子俱都有病,倒是肯可怜他,现给了一百两银子与高襄。就是高贵妃在宫中听说了,也一样赏了一百两银子并些参苓鹿茸出来。高襄的母亲与妻子因能好好的延医吃药,又有安静地方养病,身子都慢慢地好了起来。 因此高襄颇感念高贵妃与景淳恩情,兼知若是离了这里,再寻这么好地方这么个好差使可是千难万难了,是以差也当得十分尽心。 今日景淳与王妃徐氏两个好端端地出去,回来时王妃便出了事,看着景淳手足无措的模样,高襄自是十分担忧。正在自家房中打转,就看着景淳身边的念恩一头撞了进来,还不待高襄开口,念恩已将高襄一扯道:“您快随奴婢去瞧瞧罢。”扯着高襄往景淳外书房去的路上就将事情交代了。 高襄听着王妃腹中的孩子终究没保住,也感叹了回,把袖子抹了眼道:“娘娘知道可不要疼坏了。”念恩听说也叹了口气,又怒道:“青天白日,也不见哪家娶妻乔迁,好端端地就扔了爆竹出来,是有人捣鬼哩,只可惜了小世子。” 两个到了外书房,景淳这回子已收了泪,正在与御医说话,细问徐清状况。听得御医道是:“幸得王妃身子强健,虽是小产了,调理些日子也就无碍了,与日后也没妨碍,殿下与王妃还年轻着呢。”景淳一时没明白,又看御医将头低了下去,方才醒悟,御医这是在说与徐清日后的生育没妨碍,不知怎么地,心上就有些欣慰,点头道是:“你回去见着父皇,缓缓与他说。”顿了顿,眼圈又有些红,摆了摆手,使御医们退下,自家却又慢慢红了眼圈。 高襄进书房时,正与御医们擦肩而过,看着景淳坐在书桌后,眼圈儿鼻尖通红,又不住地把袖子举起来抹泪,也觉心酸,因此上前几步先与景淳道恼。景淳抬眼瞧了眼高襄,用袖子把脸一抹,指了对面的椅子道:“你坐下。”高襄谢了座,半边屁股捱着凳子坐下了,轻声道:“殿下有什么吩咐?”景淳垂了眼,半刻才道:“孤口述,你写。” 景淳这一道折子是叩阍送进来的,上头备诉失子之痛,又言道:“今日杀儿子,来日何图?儿不敢思,儿亦不敢想,唯俯乞苍天庇佑吾皇。”乾元帝看完景淳奏章,勃然大怒,将折子掷在地上怒道:“竖子敢尔!” 乾元帝这一句骂的不知是哪个,殿中服侍的宫人内侍们没一个敢开口的,便是素来得乾元帝信赖的昌盛也垂头闭目,不敢上前相劝。乾元帝气咻咻地在殿中转了几圈,头一抬正要说话,就听着殿门外呜呜咽咽地哭声丝丝缕缕地传进来,钻入耳中,直叫人听着鼻酸。 乾元帝因站下脚道:“外头何人?” 哭声顿了顿,转瞬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昌盛瞅了眼乾元帝渐渐发青的脸色,忙碎步走在门前,双手将门一拉,却看门前跪着个妇人,一身素衣,把袖子捂着脸,正在哀泣。听着殿门打开,因将头一抬,昌盛瞧得分明,正是高贵妃。昌盛对高贵妃倒也有几分怜悯,正要劝解一两句,哪晓得身后的乾元帝怒道:“问她甚事,有话就说,若还要哭,滚回她昭阳殿哭去!” 高贵妃听着乾元帝的话这样无情,便将呜咽声咽下,抬去满是泪痕的脸遥遥对着殿中的乾元帝道:“圣上,那是个皇孙呀,您的皇孙!眼耳口鼻都生全了的,妾心中疼得慌。妾已替孩子做了几身小衣裳,妾以为到了明年,就有人唤您一声皇祖父,唤妾一声祖母,如今都没了。您不心疼吗?” 乾元帝的怒气在听着高贵妃这几句话时,降下去了些,额角却是疼得厉害,把手指在太阳穴上按了按,到底还是走到门前,低下头将高贵妃看了看,叹息了声道:“是朕的孙子,朕如何不心疼?可你们母子一个个地逼着朕,真当朕糊涂了吗?” 高贵妃听着乾元帝这几句话,慢慢地将身子俯下:“妾有罪。”廊下悬着的气死风灯照在高贵妃身上,惊见高贵妃满头青丝中竟已夹杂了银丝。乾元帝一时默然,片刻才与昌盛道:“将贵妃送回去。”自家折身回到殿中,弯腰将景淳的那本折子拣了起来,轻轻搁在了案几上。 却是景淳这道本章,虽未明指,可其中字字句句都暗指着景和。乾元帝本性多疑,虽他自家也疑心着景和,可一旦看着景淳在毫无凭据的情况下剑指景和,更兼言辞犀利,将他也扯了进来,自是起了疑心,以为景淳是不死心,依旧希图着大位,是以籍机除去景和。他即起了疑心,不免多思多想,进而疑心是景淳的苦肉计,到底乾元帝也是知道景淳脾气,当时为着李氏逼问他,他就敢当着李氏的面儿杀了证人,这样的人,甚事不敢做呢? 昌盛因看乾元帝头疾复发,便要去请御医,却叫乾元帝止住了:“请了御医,又要惊动她,她才动了胎气,受不得惊吓。先把几粒药来与朕吃,明儿再说。”昌盛听说,只得将定神丹取来,又温了半盏黄酒化开,奉与乾元帝。 乾元帝将药用了,又叫昌盛在两处太阳穴上按摩了回,方觉好些,又问:“赵腾回来了没有?”昌盛轻声道:“还没呢。”乾元帝点了点头,将景淳的奏章又拿在手上看了回,忽然道:“你觉着晋王是个什么样的人?” 又说徐清晕过时已知大势已去,待得醒来,知道孩子真没了,还是个已成型的男胎时,当真是心如死灰一般。侍女们熬了药来,凭侍女们怎么劝,她也是闭眼摇头不肯用,侍女们无法,只得去请景淳。 景淳听说徐清醒了,也有些欢喜,又听着她不肯用药便到了她床前,也是默然,片刻才道:“也难怪她伤心。”说了随侍女们到了徐清床前,看着徐清脸色蜡黄,闭着双眼流泪的模样,倒是勾起了些怜惜来,因在徐清脚边坐了,他是不惯安慰人的,因此想了回方劝道:“御医说了,你养一养就好的,也不碍着你日后。” 徐清闭着眼,景淳待她的冷待她心知肚明。能怀上这个已是侥幸了,下回还不知道在何时呢?若是叫景淳遇上个和他心意的女子,自家一无家世二无才貌,又拿什么与人争呢?若是再叫那女子生下一子半女,这晋王府还有她的立足之地吗?是以听着景淳这些话,睫毛颤了颤,从眼角滑下两滴泪来。 景淳看着徐清落泪,想了想,慢慢地探出手去将徐清的眼泪擦去,又轻声道:“你不好哭的,伤眼睛。”徐清听见景淳这句,哪里还忍得住,挣扎着从床上直起身扑进景淳怀中,放声哭道:“殿下,妾舍不得,舍不得那孩子啊。”景淳叫徐清这一扑扑得怔住了,片刻才张开手臂将徐清抱住,红了双眼在徐清肩背上轻拍:“我也舍不得,你放心,我们的儿子不能白死。” 景淳与徐清夫妇两个在这里抱头痛哭,吴王府中吴芳蕤却是叫景和吓着了。 却说乾元帝听着玉娘无大碍,便出来将景和夫妇打发回来。景和与吴芳蕤自是一路无恙地回了吴王府。 吴芳蕤先前还以为,景淳是皇长子,景和身为弟弟,哥哥家中出了这样的事,他总该过去道个恼,再瞧瞧有甚好帮忙的,且不说这是兄弟一场应该应分的,便是叫圣上看着,也只会欣慰景和知道敬重爱护兄长,哪想得到,景和竟是令车驾径直回了吴王府,才回到府中,景和便扯着吴芳蕤回到了卧房中。 在昨夜吴芳蕤还觉着景和为人冷淡,虽有怨言,却是不怕他的。可经了今日,吴芳蕤对景和竟是生生地生出了惧怕之心。却是景和扯着吴芳蕤回房不是商议往晋王府探望的事宜,而是行那夫妇之事,且是一回又一回,仿佛永无餍足一般。吴芳蕤到底是初经人事,哪里受得住景和这样折腾,迷迷糊糊间就觉着景和一面动作一面喃喃道是:“都是你逼的我,我也不想的。” 吴芳蕤挣扎着张开眼,却看不断动作的景和双眼也不知瞧在何处,心上陡然害怕起来,待要挣扎,眼前一黑就堕入幽暗之中。 ☆、第282章 肯定 又说徐清小产,高贵妃往乾元帝那里哭诉,以乞乾元帝与她母子们一个公道,乾元帝未置可否,只使人将高贵妃送了回来。饶是高贵妃知道乾元帝薄情,待看得他连着嫡亲孙子也不放在心上,哪能不心灰,迷迷瞪瞪回了昭阳殿,却看着柳海候在殿前,见着她回来,立时过来相接,扶着高贵妃下肩舆,又道是:“殿下方才使珊瑚女官来过了,听着您不在,就回去了。” 高贵妃听见玉娘,想起乾元帝对玉娘的种种关爱来,鼻尖一酸,不由把袖子举了起来盖在脸上,只道:“知道了。”柳海一面扶着高贵妃进去,一面又说:“陈婕妤亲身来过,倒是哭得眼红鼻肿,听着您不在,略坐了会也就回去了。” 听着柳海这话,高贵妃立时将遮脸的袖子拿开,若是玉娘,高贵妃倒还信着玉娘是出自好意,到底自家母子与玉娘来说已全无威胁,若是善待了他们,倒还好为她博个心胸宽大的名头。而陈婕妤那个贱人,她们二人之间的仇怨生死难解,若陈氏不是来瞧她的好戏,她高姓与她倒过来写!因此瞪眼瞅着柳海,咬牙切齿地道:“你们与她说了甚!” 柳海叫高贵妃这一眼瞪得遍体生寒,不由将头低了下去,轻声道:“陈婕妤问奴婢等您去哪里了,奴婢照实回了。”高贵妃听了这话,略想了想,脸上慢慢地缓了下来,竟是道:“你去承明殿,见着陈婕妤就说我回来了,听见她去过,特遣你致谢。她若是问圣上说了甚,你告诉她,叫她来问我!旁的不用你多嘴。”柳海答应了,将高贵妃送进昭阳殿,便出来承明殿去了。 柳海进得承明殿,与陈婕妤请了安,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来,恭恭敬敬地道:“婕妤,您才走,咱们娘娘便回来了。听着您去过,特遣奴婢来致谢。”陈婕妤将柳海打量了眼,瞧不出柳海脸上有甚异色,便叹息道:“你们娘娘还好么?圣上可说什么了?”柳海听说,脸上就收了些笑容,叹气道:“娘娘甚也没说哩。奴婢又是什么人?哪里就敢问的。若是婕妤关切,不妨亲自请问我们娘娘。” 陈婕妤听着这几句,便端个惋惜的面容与柳海道:“罢了,你们娘娘这会子想也不太乐意见人呢。你回去与你们贵妃娘娘说,晋王与晋王妃还年轻着呢又夫妇恩爱,举案齐眉的,来日方长,日后三男五女也能有呢,贵妃娘娘到时只怕愁的是抱不过来。”柳海恭声答应。 瞧着柳海退出承明殿,陈婕妤脸上就阴了下来。 在陈婕妤心上椒房殿那一胎,才是心腹大患。陈婕妤深知若是叫玉娘得着儿子,储位便是她们母子的囊中物,哪个也越不过去。可玉娘从前就行事谨慎,如今更是小心,连个扎针的缝也寻不见,陈婕妤恨得咬牙,暗地又埋怨景和妇人之仁,不早些将玉娘除去,痘症能叫景明没命,也一样能害了玉娘去。便是不能要她性命,脸上落下几个麻点来,瞧乾元帝那个好色的还能瞧得上她不!偏一味放纵,致有今日,偏他还有脸责怪她这个亲娘胡闹! 而高贵妃这个贱人,从前得宠时便是目中无人,如今就是失宠,也仗着位份在她智商屡屡作威作福,十分的可厌。在陈婕妤看来,乾元帝早不把景淳看在眼中,便是叫他得个儿子又能如何呢?只是晋王妃小产落下了个已成型的男胎,也算是桩喜事了,依着景淳那个脾性,再想要,还不知到什么时候呢,因此便做个关切的模样往昭阳殿走了回,要看高贵妃笑话,不想却是扑了个空。 不想高贵妃回来之后,立时遣了人过来。尤其那句叫“若是婕妤关切,不妨亲自请问我们娘娘”,不是高贵妃授意,那柳海再不敢自家擅作主张。而高贵妃不该是伤心欲绝的时候吗?如何这般强硬,竟还叫她亲自去问她?莫不是,乾元帝与她说了甚? 看着晋王妃出事经过,陈婕妤也觉着似乎是景和手笔,可又不敢去信询问景和。 在陈婕妤看来,椒房殿那位素来爱做个好人,这会子扮慈母都不及,且自家又七灾八难的,为着这个,饶是知道晋王妃母子危殆,乾元帝也不肯将御医署中千金科上最出色的楚御医给晋王妃用。她何必出这样的险招。等一等,椒房殿才动了胎气,急召的楚御医。莫不是椒房殿那位知道自家孩子未必保得住,所以不想叫高贵妃得个皇长孙去?陈婕妤想在这里,竟就有些坐卧不宁,便命备轿,亲自赶到了昭阳殿。 高贵妃听着陈婕妤在外求见,脸上不禁带出了诧异之色,将柳海看了看,柳海轻声道:“奴婢是照着娘娘的吩咐与婕妤说的,并不敢擅自添加一字半句。”高贵妃想了片刻,点头道:“请。” 陈婕妤也料着高贵妃肯见她,进得昭阳殿第一桩事便是与高贵妃请安,又把帕子遮了眼道:“妾听着娘娘回来了,特来道恼。也不知是哪个心狠的,竟是连未出世的孩子也不肯放过去!”高贵妃饶是知道陈婕妤来者不善,多半是来瞧自家笑话的,可听着陈婕妤这几句,还是落下泪来。 陈婕妤一面拿着帕子拭泪,一面偷眼把高贵妃观看,见她珠泪滚滚而落,心上就笃定了些,又抹了回泪,将手放下,又与高贵妃道:“妾听着娘娘方才是去见了圣上,不知圣上可查到了甚?”不待高贵妃说话,又叹息了声道。“若是圣上有旨不能外传,就是妾鲁莽了。” 高贵妃听了陈婕妤这几句,将头抬了起来,慢慢地道:“圣上言道‘你们真当朕糊涂了吗?’” 陈婕妤听了这几句,心上一跳,不由自主地抬头瞧了眼高贵妃,正巧高贵妃也看过来,两人目光一接,陈婕妤手上将帕子攥紧,镇定地道:“圣上明见万里,哪个能瞒得过圣上去呢。”高贵妃目光在陈婕妤身上转了转,便转了开去。 陈婕妤听着高贵妃依旧是一副矜持的模样,便有些坐不住,只一想着来意,到底忍耐下来,斟酌了词句叹道:“说起圣上,妾听着殿下得知晋王妃小产,唬得也动了胎气,亏得是一直静养着,这才是一场虚惊,不然可怎么好呢?圣上的脾气,贵妃娘娘的领教过的,怎么肯善罢甘休,到时要折多少人进去。” 这话说得刁钻无比,一面儿点着暗示了高贵妃,你也是知道乾元帝待他心爱的人极好的,若是乾元帝不肯回护你们母子,不肯速速查出哪个害了你孙子,自是不放你们母子在眼中的关系。另有一层,皇后这一胎虽是不大稳当,可也一直静养着,可一听着晋王妃小产就动胎气,焉知背后没有缘由。 高贵妃并不是个七窍玲珑心,听着陈婕妤的话,只叫前头半段引了过去,想及乾元帝待他们母子今非昔比的模样,脸上就有些挂不住,半红半青的。可瞧在陈婕妤眼中,却是以为是后半段话起了效用,当时鬼使神差地又补了句道:“娘娘也不必忧心。待殿下生下太子也就好了。” 这话说得,不独高贵妃明白了,就是一旁伺候的柳海也明白了过来,陈婕妤这是借着晋王妃这回的小产离间皇后与贵妃呢,待要上前劝解几句,可一眼瞅着高贵妃铁青的脸色,到了唇边的话就不敢出口,悄悄地往后挪了几步,只听高贵妃咬牙切齿地道:“婕妤这话是甚意思?” 陈婕妤见着高贵妃脸色变得厉害,又叹息道:“若是殿下平安得着太子,圣上喜欢了,可不是什么都好了吗?”这话说得高贵妃脸上挂了下来,她在乾元帝跟前受的那些冷待,再与乾元帝将玉娘如珠如宝地捧在手上疼惜一比,可不是叫人意难平! 高贵妃胸口起伏了几回,再对着陈婕妤,脸上竟是露出一丝冷笑来,指了陈婕妤道:“你当我不知道你的心吗?好一个离间计!来人!将陈婕妤与我请出去!”说了,将手边的茶盏也拂落在地。 陈婕妤觑着高贵妃勃然大怒,脸上就带出惊恐来,忙道:“妾不过胡说两句,哪里就敢离间殿下与娘娘呢?若是传在殿下那里,妾哪里还有活路。求贵妃娘娘高抬贵手,饶命则个。”说着竟在高贵妃面前跪了,把双手捂脸,哀哀哭了几声。 高贵妃瞧着陈婕妤这番模样,气得手都在抖。徐清小产,虽是无凭无据,可高贵妃心上怀疑的头一个人就是景和,至于玉娘,高贵妃要说半点也没疑心过,倒也是假话。可陈婕妤不该在高贵妃眼前提着乾元帝如何偏爱玉娘,倒使高贵妃心上笃定下来:只凭乾元帝心在谢皇后身上,谢皇后又何必容不下一个孙子?且陈婕妤这番做作,反叫高贵妃更疑心了景和。 说来高贵妃出身平凡,到了乾元帝身边之后因美貌直爽得了乾元帝喜欢,那时陈婕妤有心机却无帝宠,而李庶人徒有后位,却不受乾元帝喜欢,是以高贵妃有乾元帝护着一路顺风顺水地过来,并无多么高深的心机。而玉娘却是即有帝宠又有心机,是以高贵妃怎么斗得过她,很快败下阵来,再不能翻身。因着失了帝心,高贵妃凡事倒是肯多思多想了,吃过几次教训之后,自知敌不过玉娘,倒是恢复了入宫时识时务,懂事乖巧的模样,亲近奉承起玉娘来了。 因着这个缘由,陈婕妤依旧高贵妃当从前那个徒有美貌的蠢货来看,贸贸然地到了高贵妃面前行那离间计,不想叫高贵妃喝破,心上立时惊惶起来,可听着高贵妃只是呼呼喝喝,并未真使人与她动手,便以为高贵妃是将她的话听了进去,便将心放下了,哪里知道高贵妃因着她这番表现,愈发地肯定徐清的车驾受惊是景和的手笔。 ☆、第283章 乞儿 高贵妃即认定了是景和叫她没了孙子,更兼景明之死,景和也脱不了干系,便将景和与陈婕妤母子恨得直欲食肉寝皮。又知陈婕妤会到自家面前说这些,无非看轻她的意思,想借了她的手混淆视听,是以故意装作恼怒,叱呵了陈婕妤一番,却是再未发作,待得陈婕妤再哭诉一回,也就装个偃旗息鼓地模样道:“若是你日后再到我跟前胡说八道,我必扯了你去见皇后!还不退出去!” 听着高贵妃称玉娘为皇后而不是殿下,陈婕妤暗暗透出一口气,又装个想辩又不敢辩的模样,低声称是,敛袖退了出去。 瞧着陈婕妤退下,柳海忙到高贵妃跟前到:“娘娘,她的话您可听不得呀!”高贵妃将鼻子一哼,瞥了柳海一眼道:“你也当我是傻的么?如今我还有什么能叫殿下忌讳的,留着我与她才有好处呢。”说了脸上带出几分讥讽来,转而又长长叹息一回。 柳海听着高贵妃这样,连头也不敢抬,片刻又听高贵妃道:“你拿了昭阳殿的腰牌,收拾些参苓阿胶鹿茸给晋王妃送去,叫她好好保养,叫景淳看着些,别叫那可怜孩子哭伤了眼。”柳海答应,才要出去办差,椒房殿那头又遣了人来,这回来的是长秋监金盛。 柳海见是金盛,哪里敢轻忽,忙接了过去,撩袍拜见。金盛伸出双手将柳海扶着了,双眼却是往殿内一扫。金盛这动作做得大大方方,柳海看在眼中,自是心知肚明,忙道:“贵妃娘娘已经回来了。”金盛轻声道:“殿下叫我来瞧瞧,贵妃娘娘这会子怎么样了?”柳海就要进去通报,金盛忙阻止道:“万万不可,我若是进去了,还要劳娘娘分神与我这个奴婢说话,我怎么当得起?”柳海点头,便将高贵妃的景况略说了说,连着陈婕妤来过一事也一并说了。 金盛听着陈婕妤所为,眉梢一动,脸上依旧是副黯然模样,叹息道:“你说这是什么事!”摇了摇头,倒也没说甚要高贵妃好好保重的话就走了开去。柳海瞧着金盛走得没影,也不去晋王府了,先回来将事与高贵妃回了。 高贵妃听说玉娘又遣了人来问且不进来,倒是叹了口气,与柳海道:“怨不得她是皇后呢。” 又说金盛回在椒房殿,就将陈婕妤去过昭阳殿的事与玉娘细细回了。玉娘听了,想了想就道:“叫他写信罢。”金盛答应,又道:“那人可留不留?”玉娘正要说话就觉得腹中一痛,只得半靠在秀云身上,歇了几息才道:“好好地送走,别叫他多吃苦头。”金盛喏了声,躬身退了出去。 秀云因瞧着玉娘脸色极白,额角都是冷汗,一面替玉娘擦汗,一面轻声道:“殿下,可要不要宣楚御医。”玉娘闭着眼仿佛睡着的模样,半刻才道:“圣上在何处?”听着玉娘这话,再看玉娘眉尖微蹙的模样,秀云也只以为自家殿下身子不爽利,要见乾元帝撒个娇儿,因回道:“圣上在温室殿呢,可要奴婢去请一请?”玉娘又静了会,方道:“宣。”秀云听说,便将玉娘挪在大隐枕上靠着,自家倒退着爬下绣榻,退了出去寻珊瑚说话。 因乾元帝格外看重玉娘这一胎,早有旨意下在御医署,皇后但有不适速报与他知道,因此楚御医人还未到椒房殿,乾元帝这里就收着消息,当时乾元帝正训斥赵腾与罗士信两个。 话说自徐清小产,乾元帝便令赵腾与罗士信两个彻查此案,因知多半与他的儿子有关,倒还加了句“便宜行事”。罗士信身为大理寺卿,长与谋断;赵腾领着乾元帝的禁卫军,手上颇有些各有所长的军士,又有乾元帝严令在,这才两日便将往徐清车驾前扔爆竹的人已经寻着了。 却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是京都的乞儿,无父无母,连自家名姓籍贯也不知道,只晓得自家叫狗剩。狗剩跟着个叫做三哥的中年乞丐过活。每日里在街上乞讨,讨着的东西大半都叫三哥收了去,一日只有三顿稀饭吃不说,若是铜钱要少了还要挨打,十分辛苦,虽是十来岁的人了,可瞧着也不过六七岁的模样。 前日里,狗剩在街上行乞时,忽然撞着个满面于思的男子,将这男子腰间的玉佩撞在地上跌成两半。狗剩只以为要捱一顿打,哪里晓得这男子不独没打他,因看他瘦骨嶙峋,连声说他可怜,买了新出炉的大肉包子,引他到了僻静处,把大肉包子与他吃,又问他家乡来历,听着狗剩回说一概不知时,就把一袋子肉沫烧饼并一大把铜钱来与他道是铜钱是给那三哥的,也免得三哥再打他,肉末烧饼是给狗剩的。 狗剩难得才吃着滚烫鲜美的大肉包子,又有得烧饼拿,便见那男子看得天王菩萨一般,翻身爬在地上与那男子磕了几个头。不想那男子又道:“你替明日我做一件事,若是做成了,再到这里来寻我,我再给你比这多得多的铜钱,还与你买滚热的烧鸡吃。” 狗剩长到如今,也就啃过三哥剩下的鸡骨头,已觉滋味鲜美异常,是以听着有整只的烧鸡吃,忙不迭就答应了。那男子便告诉他,次日何时等在嘉兴大街的何处,看着什么模样的车马过来将点燃的炮仗扔过去。 狗剩不过是个乞儿,毫无见识,又常年叫三哥打骂,人也略蠢,并不知道此事是要掉脑袋的,且为着那一大把铜钱比狗剩平日讨要着的都多,三哥还难得地给狗剩吃了顿干的。因此狗剩想着那男子答应的更多的铜钱与烧鸡,便照着那男子的话,按时守在了嘉兴大街。 固然郡王夫妇出行都有仪仗扈从,又会驱散大街两边行人,可因狗剩是个小乞儿,侍卫们也没将他放在眼中。待得爆竹在徐清车驾前炸响,惊马拉着马车一路狂奔下去,便也顾不得狗剩,倒叫他走脱了。 狗剩因还记着那男子许他的烤鸡与铜钱,便照着昨儿说的,往约定的地点去等,一直等到黄昏也不见人影。狗剩倒也知道,若是自家空手回去,三哥必定发怒,有一顿好打等着他哩,因此连破屋也不敢回去,直在外面躲了一夜,不想次日还是叫三哥寻着了,捱了一顿好打。 狗剩挨打不过,哭着求饶时便将昨儿的事说了,才说得一半,那三哥虽也是个乞丐,到底是成年人,知道厉害,便将狗剩的嘴堵着拖了回去。便是这样,也落在了旁的乞丐耳中。 赵腾因知这回的案子事关重大,所以是撒了网出去的,他手下颇有几个能人,其中一个唤作黄小六的,生个精瘦如猴儿一半,若是换上身破衣烂衫,恰与乞丐仿佛,从前也在乞丐群中混过,如今虽到了赵腾手下,可与乞丐们倒也有些联络,有人知道他在查这案,便来报讯,一来是为着从前交情,二则也是为了赏银。黄小六收着信立时来告诉了赵腾,不想罗士信也一般收着消息,原来大理寺一般也在乞丐中有线人。 罗士信与赵腾两个消息一凑,立时叫线人带了人赶往狗剩与三哥的住处。三哥越想越觉得狗剩留着是个祸端,正把根绳子套着狗剩脖子要勒死他,也是他们到的及时,这才把人救下。 狗剩固然有嫌疑,三哥因有谋杀狗剩的举动,倒更像个主谋,是以两个都带回了大理寺,罗士信与赵腾亲自审问。罗士信的手段哪里是一般人可及的不过,何况是两个乞丐,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事情来龙去脉问了个清楚明白。 可便是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问得一清二白也是无用,原来利诱狗剩的那个男子留了一脸的于思,将大半张脸都藏在了胡子里,又带着帽子,露在外头的唯有一双眼,和一管鼻子,连着年纪也瞧不出来。这幅模样,只消把胡子剃个干净便再难寻他,画影图形画了也是无用。若是说起口音来,这人一口京都口音,在京都说着京都口音的男子又有多少!罗士信无奈,只得来回乾元帝。 乾元帝听着竟是查成了个无头案,勃然大怒,将罗士信一顿教训,恨不能将罗士信比作“尸居余气的官蠹”不说,连着赵腾在一边也受连累,一样得了“鼠目寸光、有勇无谋”的考语。便是这时听着椒房殿又宣了御医的消息,乾元帝的怒气才平息了些,指了赵腾与罗士信道:“朕再与你们五日,若是还查不出端倪,尔等就与朕滚,朕再选好的来!”说了,拂袖而去。 前护国公巫蛊一案时,罗士信才得着乾元帝考评,说是个“能臣”,不想没过两年就成了“官蠹”,又羞又气,一转头看着赵腾也有些儿呆滞,只以为他也是叫乾元帝骂呆了,想着从前的乾元帝何等信重赵腾,不然也不能把亲卫军交给他统领,这一带就是十来年,今日蓦然受着这番辱骂,难怪他呆滞,过去拍了拍赵腾的肩安慰几句。 哪晓得赵腾的呆滞却是听着阿嫮这一胎又不好的消息,他倒是比乾元帝明白,知道阿嫮的身子亏损得厉害,怀孕生产与她来说十分艰难苦痛。可阿嫮这一路行来竖了多少敌,若是无有自家儿子,便是日后做得太后,也是有名无实,难免要受委屈,是以心上挣扎,连着罗士信与他说的话也没听着。 又说乾元帝回在椒房殿,楚御医已请完脉出来了,乾元帝因问:“皇后如何了?”楚御医还没回过神来,听着乾元帝的话陡然一惊,不由双膝跪倒,磕头道:“臣不敢有负殿下,臣必定尽力。” 乾元帝听着楚御医这几句话,心上只道不好,把楚御医一指道:“你与朕等在这里。”说了撩袍快步就进了内殿,正看着玉娘软软地靠在秀云身上,辛夷正端看药碗一勺一勺地喂玉娘吃药,心上才略松了松,眼眶竟就有些发热,叫了声:“玉卿。” ☆、第284章 嫉妒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要在今天解决景和的,但是,今天七夕啊,所以,明天吧。 大家七夕快乐 今天每个留言的,阿幂都会送红包,虽然钱不多,但是是阿幂的心意,所以,不要和阿幂客气呀。 玉娘一早听着乾元帝进来,却只做个不知道的模样依旧慢慢地吃药,待听着乾元帝唤她的声音才将头抬起来,瞥了眼乾元帝,眼圈儿微微一红,口角还是带出一丝笑容来,却是与乾元帝道:“您去瞧瞧贵妃罢。” 乾元帝走在玉娘榻边坐了,接过辛夷手上的药碗,看得里头还有半碗药,亲自舀了勺送到玉娘唇边:“自家三灾八难的还挂着人。”玉娘张口喝了药:“我不过是一时岔了气,并不妨碍的。倒是贵妃,好好一个孙儿没了,她怎么能不伤心呢?若是得您安慰几句,她心上也好过些。”乾元帝又舀了勺药,玉娘依旧喝了,继续劝:“我也知道圣上辛苦,不该让您走来走去的,可这不是有事么。” 乾元帝喂玉娘喝完药,又看着她漱了口,方道:“你可不能哄我,方才楚御医吓得什么似的。”玉娘微微笑道:“把他胆小的,不过是我告诉他,若是他不能保我孩儿平安,早些儿说,我换人就是,那成想倒把他吓着了,一个劲地说无碍。”乾元帝将玉娘的手一握:“你这孩子吓人。” 玉娘笑道:“哪里是我吓人呢,都是因为有圣上呀。”乾元帝听这话就笑了,探手在玉娘腹部轻轻抚摸:“说得我是老虎一样。”玉娘道:“那您也太谦了。您是真龙,有您在,我们母子总能平安的。”说着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 乾元帝看着玉娘又不出声了,脸上多少带着郁色,知道她到底惋惜徐清那孩子,便道:“你真要我去瞧贵妃?”玉娘眉间一蹙:“到底那孩子无辜,本来是皇长孙呢,可惜了的。”乾元帝听了这话沉吟了回,道是:“我过去瞧瞧,你睡一会子,等你醒了我也就回来了。”玉娘含笑答应。乾元帝看着玉娘躺下,合上双眼,这才走了出去。 来在外殿,看着楚御医依旧跪着,朝他招了招手指,引着他到了殿外,方问他:“皇后与太子如何了?” 楚御医内里的中衣早叫冷汗浸透了,好容易捂干了些,听着乾元帝这句,后心又沁出冷汗来:谢皇后这一胎之危比之宝康公主时更甚,若是能进得五个月,胎胞长全了,或能保全,可如今为着母体虚弱,胎胞缺少供养,简直可说是悬与一线,经不得一丝风吹草动。可皇后坚决不许他与乾元帝讲,只说是:“圣上为着皇长孙夭亡已然烦恼,再不好叫他忧心的。你若是不肯隐瞒,圣上问起来,我只说吃了你的药才不好的,你道是圣上听哪个的话?” 这还用问么?自然是谢皇后! 是以乾元帝这几句问话听在楚御医耳中,简直如催命符一般,可到底不敢违拗谢皇后,却也不敢在乾元帝跟前打包票,不然谢皇后但有闪失,他楚家全家性命都保不住,因此抖抖索索地道:“千万要静养,一丝儿烦恼都不能叫殿下遇着,方能望母子平安。” 乾元帝听说,倒是明白了玉娘为甚催了他去瞧高贵妃,却是同病相怜的缘故。不由扭头向着内殿瞧了眼,但见绣帷重重,哪里瞧得见玉娘身影,自家叹息了声,转来与楚御医道:“你与朕仔细听着,里头母子两个,以皇后为重,知道了么?”楚御医听着乾元帝这道口谕,倒是松了口气,伏地领旨。乾元帝这才往昭阳殿去。 在乾元帝,只以为玉娘是以己对人,所以怜悯高贵妃,却哪里晓得,玉娘这是故意送个机缘给高贵妃,好让她亲自在乾元帝跟前告状,想高贵妃能得十数年宠,还能不知道怎么做吗? 果然高贵妃听着乾元帝过来,故意地不梳妆,素了脸,散着发,颤巍巍来在殿前接驾,未曾开言便先落下泪来。 乾元帝与高贵妃有过恩爱,瞧着她这形容,果然勾起了几分怜悯,双手将高贵妃扶起,却不忘为玉娘添几分光彩:“皇后劝朕来看看你,你也莫要太伤心,倒是辜负了皇后的美意。” 高贵妃顺势站起来,侧了脸儿对着乾元帝,哭道:“多谢圣上殿下关爱,妾五内铭感。” 高贵妃虽是美人,到底也是三十出头的人了,又哭孙子哭得憔悴,从前做惯的凄婉模样,如今做来也只剩了凄凉,好在高贵妃也不是为着乾元帝才哭的,只自顾道:“陈婕妤也来瞧过妾,与妾言说是‘景淳他们还小哩,早晚能再有的’,妾听着也觉心上安稳些。” 乾元帝唔了声,先走进昭阳殿,在主位上坐了,高贵妃侧身陪坐,看着宫人们奉上茶来,乾元帝接过茶盏喝了几口,脸上有松动的模样,高贵妃方道:“陈婕妤又劝妾道,亏得这回是徐氏出了岔子,到底只是孙子,圣上虽心疼,也不会如何伤心。妾听着虽不喜欢,可倒也觉着有理呢。圣上日理万机已是辛苦,妾不该为着个没见过天日的血团儿就与圣上胡闹。” 乾元帝听了这句,眉梢不觉微微一动,转向高贵妃道:“哦?这都是陈婕妤解劝你的?她还说了甚?” 高贵妃将陈婕妤的话都比出来,又做个满口夸赞的模样,正是为着引乾元帝动问,听着乾元帝这句,就将头一抬,嘴唇翕动了几下,又把头低了下去,口中却道:“再没甚了。”乾元帝看着高贵妃这欲言又止的模样,便知道她这话不尽不实,把鼻子一哼,冷笑道:“真没了?”高贵妃飞快地瞥了眼乾元帝,又垂了头道:“不过是些闲话,圣上不听也罢。” 乾元帝“哈”了声,将茶盏往几上一丢,一拂袍袖站了起来。就要摆驾。陈女官后提拔上来的普女官忙上来劝解道:“娘娘,圣上即问,您又何苦隐瞒呢?且婕妤那话原也有些道理的。” 高贵妃便做出将普女官瞪了眼的模样,方于乾元帝道:“不过是陈婕妤言道,亏得不是殿下出事,不然圣上怎么能善罢干休呢?这也并不是说您偏心,一个太子一个皇长孙,自是差着些的。”说了这几句,又急急道:“圣上,您可别与殿下说去,殿下惯爱多思,总以为自家做得不周到,若是叫她听着,可是要惹祸的。” 在乾元帝听着这几句前倒还有些疑心是玉娘与高贵妃商议好了的,不然怎么他一去椒房殿,玉娘便催着他来昭阳殿,这在从前可是没有过的,要知道玉娘自有了身孕之后更是粘人得厉害。可听了高贵妃这些话,倒是知道了玉娘无辜,若是她与高贵妃有串联,怎么肯把她腹中孩子拿来说话呢?只怕是高贵妃看着叫陈婕妤挑唆了,不忿他偏爱玉娘母子。 因此脸上竟是一笑,与高贵妃道:“亏得你还知道你们殿下心思重。”高贵妃听着乾元帝这话隐约带些怒气,正中下怀,脸上却做个惊惶的模样提起裙子在乾元帝面前跪了:“妾有罪。” 乾元帝已站起了身,在高贵妃面前站了回,淡淡地道:“朕知道,朕心爱皇后母子,你们多不服气,背后说些话也是有的只是若是叫朕知道,这话传去了皇后那里,永巷那里倒还有几间屋子。”说了抬脚便走,高贵妃便做个哀哀哭泣的模样随在乾元帝身后,直将乾元帝送到昭阳殿前,看着乾元帝上了肩舆,去得远了,方才折回来。 待再回在昭阳殿,高贵妃已收了悲声,命人打水来与她净面,重又梳妆了回,这才问:“柳海可回来了?”普女官回道:“回娘娘话,柳内侍还没回来。”顿了顿,又小心地道:“娘娘如何不把陈婕妤那些话都告诉了圣上,倒叫圣上以为您也嫉妒呢。”高贵妃照着镜子笑了笑,回头与普女官道:“看在那个没了孩子份上,他也要依旧叫我做着贵妃。” 却是因金盛来过昭阳殿,是以高贵妃一听着乾元帝言道是玉娘要他来的,便明白这是玉娘与她机会报复呢。而高贵妃服侍了乾元帝那些年,自然知道乾元帝秉性猜忌,若是直愣愣地告状,只怕就会以为她与玉娘是串通好了的,反倒可能叫陈氏那个贱人脱出身去。她如今年纪渐老,左右是翻不了身了,倒不如舍出自家去,倒还好叫陈氏翻不了身。 是以高贵妃故意漏些嫉妒的言语与乾元帝,又漏出那些话是陈婕妤说与她的,果然激得乾元帝大怒。她这里还有退步,可陈氏那里呢?陈氏若是得了教训,景和那小畜生只怕也要坐不住哩。 果然到了次日,就有消息传来,只说是乾元帝过去探望陈婕妤时,陈婕妤嫉妒成性、言语失当,惹怒了乾元帝,又叫乾元帝禁足了,更仿佛有要将陈婕妤再降为才人的意思。 未央宫上下都是明白人,知道若是乾元帝真心要废陈婕妤为才人,一道旨意即可,又不是废后,还要寻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叫朝野上下信服,他这样做张做致,无非是做与人瞧的。皇后谢氏深得帝心,乾元帝委屈着谁也不会委屈到她头上去;至于旁人,乾元帝那样任性,又会顾忌着谁?左思右想,无非是陈婕妤之子——吴王景和。 说来吴王素有孝名,从前陈婕妤几回得罪,都是吴王在乾元帝跟前苦苦哀求才得以保全,如今乾元帝故意放了这个风出来,莫不是有意要宽纵陈婕妤? 而景和听着这个消息,心上顿时不安起来,朝云一案可是还未了结呢,如今又故意传出陈婕妤嫉妒,偏又不处置她而是将这些话传了出来,不问可知,这是说与他知道的。可他便是皇子,可在天家,也是先有君臣再有父子,乾元帝若是要处置他,又何必做这样的戏来?莫不是,他已起了疑心,却无真凭实据? 景和想在这里,立时走在书房门前,喊了声:“人来。” ☆、第285章 线索 景和即封王开府,手上能用的人自是比从前多出许多,收买狗剩的那个男子便是景和的侍卫长,姓个平,因家中独有他这么一个儿子,是以唤作了一郎。平一郎身量儿中等,模样儿寻常,却是生了极浓密的须发,两三日不整理,那胡须就能将大半张脸遮住,再瞧不出本来面目,等回来将胡子一刮,便是了无痕迹。 当时景和将狗剩的性命留着,一是左右狗剩认不出人来,二则,更要借狗剩的口供,将查案的线索搅乱。 原本倒是如景和所料,赵腾同罗士信两个纵是抓着了狗剩,也寻不出收买狗剩的人来,生生案子耽搁了,正是得意的时候,偏陈婕妤又得了罪名,景和心中有病,自然心虚。便使人将平一郎唤了来,查问了平一郎当日言行,问他可遗留了甚物件儿在那小乞儿处。 平一郎也知自家所为是要掉脑袋的,可富贵动人心,他又是个极有志气的,看着前头的神武将军赵腾的例子,自觉若是奉承好了吴王,待得吴王有大造化时,他未必不是第二个神武将军。便是景和无有那个福分,只消王府在一日,也少不了他的好处。这时间听着景和问话,自然满口地与景和发誓,只道是那狗剩年纪即小,又个愚笨的,怎么也认不得他。景和尤不放心,脸上却做个喜欢的模样与平一郎道:“孤若是信不过你,也不能把这样要紧的事交予你来做了。从今而后,你就随在孤身边。” 平一郎闻言大喜,只以为这是景和肯信重他,却不知道,这正是景和不放心。若不是景和知道赵腾与罗士信依旧在查案,乾元帝又秉性多疑猜忌,景和再不能将平一郎这个祸端留在这个世上。而将平一郎带在身边,正是景和知道,寻常人若是有个偌大的把柄,绝不能随身带着,他将平一郎带在身边,同进同出的,赵腾与罗士信反而不会轻易疑心到他身上去。 不说景和依旧扮个孝子模样,先往乾元帝跟前为陈婕妤求情,转而又去了承明殿,只在承明殿在哭诉,苦劝陈婕妤安分守己,谨守本分云云。 玉娘在椒房殿听着消息,倒是笑了,与金盛道:“你去劝劝吴王,只说他父皇与我都知道他的一片孝心,陈婕妤便是有错也没有怪在他头上的道理,叫他很不用如此。”这话儿看似宽和,实则暗带尖酸,并不是玉娘往日温软风格,金盛听着虽感诧异,到底不敢问,只得依言走在承明殿前,当了人将这番话与景和讲了。 景和听了金盛转述,含羞带愧地道:“叫母后费心,是儿臣的不孝。”说了对着椒房殿的方向磕了几个头。 金盛虽是个内侍,可传的是皇后口谕,也好算是椒房殿的上差了,看着吴王对着椒房殿遥遥叩首,上去拦住也使得。偏是金盛来前,领着玉娘吩咐,只道是:“凭他做甚,你只管看着。”是以金盛只好由着景和遥遥地叩首请罪。 承明殿不是僻静所在,闹了这样一出,多少人瞧见了。知道的,说是,陈婕妤仗着自家有儿子,两次三番地与皇后做对,皇后只这样不疼不痒地说上几句,也好说一声宽厚了。不知道详细的,却要叹一声:“人家儿子回护生母也要捻酸,这样爱醋,难怪将圣上把得牢牢的,便是有孕也不肯放手哩。”这都是景和平日会得做戏,世人都当他是个贤明人,如今看着这样,只当他是平白叫陈婕妤牵累了,对他倒有几分怜悯。即存了怜悯,不免就有所偏颇的缘故。 又过得七八日,京都出了桩人命案子,里正报在了奉天府尹案头。 这案子初看起来也没甚起眼,不过是有人打水发觉水井里有具尸体,在井中沉沉浮浮,吓得扔了井绳,跑去告诉了里正知道。 里正听说,一面报官,一面使人将尸身打捞上来。想那尸身许是在井中泡了许久,尸身已泡得涨大,竟是不能从井口提上来,只好将井拦敲掉,这才将那具尸身从井里捞了上来。那尸身还未上岸,一股子恶臭已熏得瞧热闹的百姓呆不住,散去了许多。只余下里正与几个捞尸身的男子在一旁等候。 少刻,奉天府尹到。一到现场,便命仵作上去查验尸身。查得尸身是个男子,因尸身叫水泡的胀大,又是满脸的于思,不独年纪瞧不出来,连着五官面目一样瞧不清楚。 仵作先问里正道:“这尸身捞上来前,是仰面向天还是背部向天?”里正便使打捞尸身的几个百姓上去回话,几人推搡一番后,就有个模样儿瞧着不丑不俊,身量不胖不瘦的男子上来回话,道是:“小人粗粗瞧了眼,仿佛是仰面的。”那晓得他话音才落,一旁就有人啐了口,道是:“放屁,明明是背部向天。你脸上长满头发的?!” 这话说了奉天府尹与仵作都是一笑,就看着一男子从树后转了出来,自言是附近乡邻,死者捞上来前,他一时好奇往井里看过,那死者的头脸部位是黑黢黢一片,瞧不见一丝肌肤。说着又往死者那儿一呶嘴儿,道:“老爷,您们也瞧着了,这死人倒是长了一脸胡子,可他鼻子额头那里没长胡子呢。” 《洗冤集录》有云:“若生前溺水尸首,男仆卧,女仰卧。头面仰,两手、两脚俱向前。头与发际、手脚爪缝或脚着鞋则鞋内各有沙泥。口鼻内有水沫,及有些小淡色血污,或有擦损处,此是生前溺水之验也。盖因盖其人未死必须争命,气脉往来,搐水入肠,故两手自然拳曲,脚罅缝各有沙泥,口鼻有水沫流出,腹内有水胀也。” 这死者若真是俯卧,只怕是叫人弄死了才塞到井中去的。因死者人胀得厉害,难以分辨出腹部有无水肿,而在井中一番拉扯,死人的头脸也沾上井壁的泥垢,是以仵作只好先查验死者双手,待得将死者紧攥成拳的双手掰开,里头不独无有一丝泥垢,反倒有半块玉佩在。 见着玉佩,不待奉天府尹开口,围观的人群中已窃窃私语起来,都道这人必是叫人害死的,临死前将那凶手的玉佩抓在手上,待得官府查案时也有线索,好为自家伸冤报仇。更有胆小些儿的道:“这是屈死的,怕不要变做厉鬼!还是请个道士来超度他要紧。”倒叫左右嘲笑了回。 奉天府尹哪里笑得出来,他一看着死者满脸于思便知道不好:晋王妃被暗算一案中的主谋正是一脸的于思,可心中又暗自希望着不过是个凑巧,长了一脸胡子的男子也不在少数哩。可待仵作掰开死者双手,现出玉佩来,奉天府尹便知道十有八玖就是那人。而这人即是被杀,可见他身后必然另有主谋。如今他即已身死,人又胀得面目全非,又如何查得到他是哪个?即查不到他是谁,又往哪里去寻幕后真凶?! 奉天府尹心中叹息,只得先命差役将尸身抬回奉天府,叫仵作细细查验;一面使了班头前往大理寺,请见大理寺卿罗士信将此事告诉他知道。 待罗士信与赵腾两个赶到奉天府时,奉天府的仵作倒是查出了些东西:死者是生前叫人扼杀的,下手的人十分狠辣,连着咽喉中的软骨也折断了,想来要么是有仇怨,要么是要这死者到阴曹地府也开不了口。死者身上别无伤痕,唯有在左腿小腿处,有大半个手掌大的旧疤,便是尸身泡得胀大,这处伤痕也深深凹陷,可见平日的可怖,只是尸身已变形,是以一时也搞不明白这疤痕是怎么来的。 赵腾素来是张冷脸,瞧着丑陋恶臭的死者也毫不动容,反是弯下腰去细细查看了那处疤痕,几息之后才直起身来,冷着脸道:“是狗咬的。” 这话出了口,不独罗士信与奉天府尹,便是仵作也一脸诧异地对着赵腾看,却看赵腾将袖子一层层挽上去,露出小臂来。罗士信与奉天府尹看得明白,赵腾的手臂上也有个创口,三指大小,虽是年深日久,也瞧得出当日惨况。 赵腾将袖子翻下,淡淡地道:“我五岁时,乡间悍妇欺我母子无夫无父,抢我家地里收成,我母亲与那悍妇争执,她儿子纵狗伤人,亏得我把胳膊挡了挡,不然伤的就是脸了。”罗士信与奉天府等俱是知道赵腾告他生父停妻再娶的,以至于他生父一家妻离子散,虽知其情有可原,可也未免太无情些,今日听着赵腾这话,再瞧那旧创,倒是对他生出几分同情来。 即查得死者身有狗咬旧伤,就由奉天府、大理寺、神武营一并撒出人去巡查,虽京城也算得上是茫茫人海了,到底架不住赵腾与罗士信等人将人撒豆一般地撒出去,没过几日竟是叫他们将人摸了出来。 这人姓个毛,大名无人知晓,因他毛发极多,因此邻居都唤他一声阿毛。阿毛一直替人挑水为生,是以到了四十多岁还未娶着妻子。不想他前些日子忽然有钱起来,竟是拿了二两银子与街上的红媒婆,要寻个年轻美貌的媳妇儿,聘礼上更是愿意出到二十两银子。 左邻右舍的听见这话,自然要问,阿毛只道是在路上捡着的,却不肯告诉人在哪里捡着,更不肯告诉人捡着了多少银子,情愿把银子出来请人吃酒,因而还有人笑阿毛是做强盗去了,阿毛只是笑,一声也不辩驳。 阿毛捡着银子的时间,恰是晋王妃出事之后。 如此一来,不独奉天府尹便是大理寺卿罗士信也将阿毛认作了收买狗剩那人,便将狗剩从大牢里提上来,引他去看阿毛尸身。想狗剩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童,又无甚知识,在大牢里关了这些日子,早吓得傻了,更有阿毛死状可怖,狗剩一眼也不敢瞧,只闭眼点头。 (下接作者有话说) 作者有话要说:  因有狗剩指认,赵腾与罗士信两个便亲往阿毛家搜查,哪里知道到得阿毛家,屋内已叫人翻得七零八落。罗士信起先以为是左邻右舍看着阿毛身死,贪图他剩下的银子,待拘了来拷问,个个都指天画地的喊冤枉,又有人道:“阿毛自家回家翻走的!昨儿半夜我还听着阿毛家有响声, 我以为进了贼,开窗一看,阿毛家灯也没亮,不是鬼又是什么!” 罗士信做得大理寺卿,哪里相信鬼神之说,便认作是阿毛背后那个主谋杀人灭口之后,更来阿毛家搜检了番,也免得遗漏了甚要紧东西叫人查出他来。罗士信心知阿毛家即叫人翻检过,只怕是没甚东西留下了,好好一条线竟就断了,不免叫人可惜。正是扼腕的时候,忽然听着一旁的赵腾道:“那红媒婆何在?” 又来不及了,明天一定收拾掉景和。 ☆、第286章 捉拿 罗士信本是行家,听着赵腾这话立时明白了,虽阿毛家叫人翻检了回,连着床底下也叫搜过了,可他给红媒婆的那二两银子或许还能有些儿线索,当时便使里正将红媒婆带来。 那红媒婆叫着媒婆,实则不过二十五六岁模样,生得白生生的脸,水汪汪的眼,见着罗士信与赵腾两个,爽爽利利地拜下,口中道:“民妇红氏见过两位大人。”罗士信瞧了眼赵腾,赵腾却又将罗士信一瞧,向后倒了倒身,罗士信只得问道:“兀那红氏,阿毛请你做媒,可下了媒钱?” 红媒婆一双俏眼往上一看,看着与她说话的这位相貌粗豪,而另一个倒像是冰窖中倒出来的一般,她是做媒人的,走街串巷的,惯会瞧人眼色,知道这俩都不是好相与的,因此打起了精神道:“回大人话,那阿毛给了民妇二两银子,要民妇与他做媒。”说了又比出两根白嫩嫩的手指来,“若是个年轻貌美的黄花闺女儿,他情愿出二十两聘金。” 赵腾在罗士信身后道:“他一个挑水的,他说他有二十两,你就肯信?”红媒婆朝着赵腾溜了眼,回道:“回大人话,他给民妇瞧过,白花花五两一锭的银子,足足有十锭。”说在这里,仿佛来了些精神地把帕子一甩,撇了嘴道,“当时他将一锭银子剪了一半与民妇,只说若是做成媒,再把余下的半锭补给民妇,民妇瞧在那五两银子的份上,倒是替他寻看了个女孩子,将将十六岁,那样貌,花儿一样,若不是急着给她哥哥盖房子娶媳妇,也不肯答应嫁给这么个人。也是他没福,消受不起!” 红媒婆的话洋洋洒洒地,虽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可越是这样的话倒越是可信,罗士信与赵腾对瞧了眼,罗士信又问红媒婆道:“阿毛与你银子可还在。”红媒婆原是直通通地跪着的,听着这句倒是坐在了腿上,叹了口气道:“就知道这银子保不住,还在呢,就在民妇床底下的小匣子里。” 罗士信拔了火签令差役带着红媒婆回家将那小匣子取出,拿着火签封了,回在堂前,当场将那匣子打开,看着里头的银两有零有整,便使红媒婆亲自来看。红媒婆无奈上前将那半锭银子指了出来,只道是:“满匣子就它最新哩。” 差役取了红媒婆所指的半边银子,送在罗士信与赵腾两个的面前,两人接过一看,却是足色纹银,一挑水的哪里来的足色纹银?且有十锭之多,其来路果然可疑,只是只半边银两上并无记号,竟也是个无头案,正是面面相觑之际,就听着跪在下头的红媒婆嚷了声:“民妇想起来了!那日阿毛包着银子的紫缎子好看呢,上头织着攀枝莲,民妇瞧着好看,问阿毛讨了来想做鞋面儿的,如今还在家呢。“ 叫红媒婆这句一嚷,罗士信的眼角不由得跳了跳,冷着脸儿将红媒婆瞧了眼。又将惊堂木一拍,断喝道:“兀你那妇人,好生狡诈!满口涛涛,可是哪个教了你这番话来哄本官?” 红媒婆听着罗士信这句,满口地嚷起冤枉来了,又哭天抢地地道:“民妇哄大人做甚呢?银子都被你们拿了去,那缎子民妇也不要了,不成么!”罗士信再将惊堂木一拍,正要训话,就叫赵腾将手按着,轻声道:“将那缎子取来再说。”罗士信把赵腾看了看,终于点头。一般又使差役押着红媒婆回去,红媒婆这回是从一只衣箱里将那块紫缎取了出来,复又回在堂上。 待赵腾与罗士信两个瞧见红媒婆所说的缎子时,脸上都有了些惊色,却是这哪里是块缎子,分明是缭绫! 大殷朝,缭绫素来是贡品,便是勋贵大臣们,若不是得圣意的,也摸不到。如何会到一个挑水为生的阿毛手上?偏还是包在银子外头来引人注目。要么这是送银子与阿毛的人糊涂了,以为外头的人认不得缭绫,要么便是,有人故意用着段缭绫来陷害人,可害的又是哪一个? 赵腾注目在缭绫上,两道浓眉都皱在了一起。在阿毛案发时,赵腾恰以为是玉娘所为,一具形体与收买狗剩之人仿佛的尸身,又是忽然发了财的,可不是十分可疑?可看着这段缭绫时,赵腾倒不肯定是玉娘手笔了。若当真是玉娘所为,正该如李氏巫蛊案一般,必是证据确凿,无可辩驳,而不是如今这样,手段疏漏,不知所谓。 只是当着罗士信的面儿,赵腾再不能露出半点疑心的模样,反与罗士信道:“即查出了阿毛许与晋王妃遇险有关,又事涉缭绫,说不得要启奏圣上知道。且缭绫即是贡品,每年赐与哪几家,又是什么花样,宫中都有记载,一查即明。”罗士信口唇动了动,终于点头。 又说乾元帝听着赵腾与罗士信启奏,果然使人将从红媒婆处抄得的缭绫拿去了内府局做比对,不过半个时辰就得着了消息,这段缭绫竟是乾元帝六年前赐与从前还是淑妃的陈婕妤的。 听着与陈婕妤有涉,乾元帝倒是肯信的,勃然大怒,当时就命人将陈婕妤提了来。陈婕妤自往高贵妃那里走了回挑唆不成之后,彻底叫乾元帝厌弃。宫中宫人与内侍们一个个都心明眼亮,知道陈婕妤再难翻身,虽不敢就此磋磨她,可待着她也十分冷淡敷衍,陈婕妤受了这些说不出的龌蹉气,又不能与景和商议,正有些意气消沉,猛然听着乾元帝急招,心中更是忐忑,只得打起精神随着昌盛来在殿中,还不待她拜见,就看着乾元帝疾步走了过来,一脚飞起,正踢在陈婕妤心口上,将陈婕妤踢得在地上滚了两滚,口一张,竟是喷出鲜红滴滴一口血来。 陈婕妤素来知道乾元帝脾性不好,可哪里料着乾元帝竟是一个字也不问上来就是一脚,这一脚踢得她几乎闭过气去还罢了,更叫陈婕妤恐惧的是能叫乾元帝这样大怒,必定是了不得的大事,一时间整个身子浸在了冰水中一般瑟瑟而抖,又不得不挣扎着跪好,泣道:“圣上,妾有罪,还请圣上瞧在妾伺候圣上十数年,饶恕妾这一回。” 乾元帝疾步在陈婕妤面前走了几个来回,先在陈婕妤面前顿了顿,忽然又折了回去,片刻之后复又折了回来,将那段缭绫掷在了陈婕妤面上,怒道:“这回你害了朕的孙子,下回是不是要冲着朕的皇后去了?!害了皇后,是不是还要害朕?!” 陈婕妤听见这话唬得魂飞魄散,知道这个罪名若是不能辩白清楚,只怕是性命也保不住了,忙抖着手将头上的钗环都拔了下来,不住地与乾元帝叩首,哭道:“妾居深宫,与外界再无交流,又如何害得了晋王妃,还请圣上明鉴。” 乾元帝冷笑道:“与你无关?如何朕六年前赐你的缭绫会在谋害晋王妃那人那里?你很不用辩着你不能与外界交通,你可是有个好儿子呢!你们母子俩同心一气,什么做不来!” 陈婕妤听着乾元帝不独疑了她,连着景和也一并疑上了,这一吓那还了得,不住地地与乾元帝叩首。饶是殿中铺着厚厚的地衣,也能听着“嗵嗵”之声,一边叩首一边道:“圣上,便是晋王得着世子又能碍着景和什么事呢?景和何必害他去。” 乾元帝听说,脸上竟是一笑,在陈婕妤面前蹲下,托着陈婕妤的下颌逼着她将头抬了起来,轻言细语地道:“朕也很想知道,朕那好儿子是怎么想的?他不是太子就容不下其他的兄弟,哪一日觉着朕碍眼了,是不是连着朕也容不下了?” 陈婕妤虽是心胸狠毒,到底也是个慈母,听着乾元帝这番话,吓得哭也哭不出,想为景和辩解,一时却又寻不着能说服乾元帝的理由来,情急之下探出双手将乾元帝的袍角一扯,哭道:“是妾,是妾!自妾降位,贵妃几番讥讽妾,妾心中不忿,久为怀恨。自晋王妃有孕之后,贵妃十分得意,妾便心生恶念,要贵妃尝尝苦痛。一切都是妾所为,并不与景和相干啊。” 乾元帝哪里肯听又是一脚将陈婕妤踢开,陈婕妤本就叫乾元帝踢伤了的,再吃着这一脚,又喷了一口血,匍匐在地,依旧不住地恳求乾元帝,其状之惨,便是一旁的昌盛瞧着,也不由得闭上了眼。就听乾元帝道:“令赵腾将吴王府围住,提刘景和来见朕。”说着将墙上挂的一柄剑摘下,递与昌盛,“你与赵腾言说,若有违抗,格杀勿论!” 昌盛心知乾元帝这是气得厉害,连忙答应,碎步过来双手将佩剑接过,转身出去宣旨。 又说赵腾领着圣旨,带了一队神武营军士来着吴王府前,领着军士们要往内去。吴王府虽也有护军,可看着来人是赵腾,领的又是神武营,知道必是乾元帝旨意,哪个敢向前阻拦,便是景和听着消息赶过来,瞧见赵腾,脸上也是白了白,又强作镇定地道:“孤犯何罪,劳将军这样兴师动众?” 赵腾脸上素来冷肃,这会子竟是微微一笑,道是:“殿下不若亲自请问圣上。”说话时,眼角瞥见一王府侍卫模样打扮的男子正悄悄地向后躲去,把剑朝着那人一指道:“将此人拿下!” 景和听见赵腾这句,不由自主地向赵腾所指方向看去,见那人竟是平一郎,脸上瞬间也没了血色,又转向赵腾道:“父皇有旨宣孤,难道也有旨拿孤府中侍卫吗?” 赵腾把乾元帝所赐宝剑在景和面前一举:“圣上有旨,拿刘景和觐见,若有违抗,格杀勿论!还请殿下勿要使我为难。” 景和听着“格杀勿论”时,已是心如死灰一般,又看着平一郎叫叫人押在赵腾面前,心上后悔这不该将平一郎留住,又盼望着平一郎知道性命要紧,将从前的事绝口不提,不想赵腾忽然道:“此人鬼鬼祟祟,莫不是身上藏了甚?” 作者有话要说:  阿幂又说话不算话了,呜呜呜。 虽然把景和引了出来,但是,但是又来不及了。 阿幂以日更的人品保证,明天肯定game over。 ☆、第287章 特谕 景和听着赵腾这话,不由得将平一郎瞧了眼,却看平一郎也向自家瞧了过来,心上不由得颤了颤,脸上却依旧是个愤怒的模样与赵腾道是:“哦?莫不是赵将军以为他是个刺客?”赵腾一来是领着乾元帝旨意;二则却是受着玉娘托付,要趁这个机会将这位贤王钉死,是以寸步不让,只与景和道:“是不是刺客,搜了便知。”自家却不向前,只同身边的军士一点头,那军士几步上前,在平一郎周身上下一摸,就打他的靴筒中摸出一柄无鞘的匕首来,连刃带柄长不过三寸四分,十分小巧。 赵腾探手将匕首接在手上,拇指在锋刃上划过,抬头与景和道:“好钢口。”景和脸上有些白,强自镇定道:“此事我不知。” 平一郎见着匕首,脸上已露出惊惶之色来,再听着景和这句,瞪大了双眼将景和看着,急道:“殿下!”余下的话还未出口,已叫景和喝道:“你身为侍卫自有佩刀,如何还在靴中藏有利刃!”平一郎待要开口,赵腾已在一旁道:“殿下不必如此,他即是侍卫,身上多带那么件利刃也是常情,只消进宫时不带,也算不得大错。” 赵腾的话音未落,就看着神武营的军士中走出来一二十三四岁的男子来,走在赵腾身边与赵腾耳语了几句,赵腾脸上颜色也变了,竟又朝着景和看过来。 景和知道怕是平一郎前些日子与他同进同出落了人的眼,待要再分辨几句,却听着赵腾先令人将平一郎捆了,又与景和道:“殿下,圣上还在等您呢。”说了向侧让了几步,做了个请的手势。 景和虽有不详之感,只知道挣扎也无用,且到底不肯失了身份,拂了拂袍袖,便向府外走去。赵腾瞧着景和背影,喝了声道:“奉圣上口谕,所有人在原地看守,无有圣上旨意,不许走动!若有违旨,格杀勿论。”景和听着这话不由得回头瞧了眼赵腾,做个温和镇定地模样与赵腾道:“还请将军下令,勿使军士们惊扰我王妃。” 看着赵腾颌首答应,这才迈步向前,赵腾落后一步随行。虽乾元帝说的是“拿”,到底景和依旧是吴王,赵腾也不敢当真捆了他,只是郡王仪仗却是不能与景和用的了,只是使军士牵了匹枣红马来与景和骑,前头有军士开道,身旁有赵腾陪伴,便是身后,一样簇拥着军士,这分明是个押送的模样。 景和本就有些心虚,看着这幅情景,更是有些慌张,待要问赵腾几句,又知他是乾元帝心腹,一生忠于乾元帝,连着提拔他的大将军沈如兰也能出卖,自然不肯把实话告诉他,只得强自忍耐。 一时,一行人由南司马门进了未央宫,一路往宣政殿去,依旧是景和在前,赵腾在后。在宫外,这幅形象人瞧着便是神武将军护卫吴王景和,可到了宫中,他二人这幅模样,瞧在有心人眼中就有吴王是叫神武将军押送的认识,又有知道些乾元帝脾性的,都认作这是真情。 又说宣政殿中乾元帝坐在书案后批阅奏章,看着景和拜倒在地,眉头也不曾动一下,却是与赵腾道:“如何?”赵腾上前几步,将在平一郎鬼祟行为说了回,说及平一郎靴筒中带刀时,顿了顿:“此人近日常随殿下进宫,守南司马门的军士可为证。” 景和听着赵腾这句,哪能不急,顾不得乾元帝在上,转与赵腾道:“将军慎言!那平一郎往前携带匕首,守门的军士若真是知情,知而不言,此罪一;知而不禁,此罪二,赵将军如何不言军士之罪?若是军士们往前并不曾知道,将军怎么因今日一次,便认定那平一郎从前也是如此?!” 乾元帝在上听了,将笔一掷与景和鼓了几回掌,竟是笑道:“辩得好。”景和听着乾元帝的话将雪白一张脸涨得通红,叩首道:“儿臣莽撞,那平一郎即是儿臣侍卫,言他随身私携兵刃,此罪平一郎不敢领,儿臣更不敢。” 乾元帝也不与景和在平一郎事上计较,只点了赵腾过来,使赵腾将如何发现阿毛尸身,又如何寻出阿毛身份,狗剩又是如何指认都与景和说了。乾元帝走在景和面前,俯身拍了拍景和肩膀道:“你母妃方才招认了,是她嫉妒高贵妃,暗中布局害得晋王妃小产,你是怎么瞧的?” 景和听着陈婕妤竟是承认是她所为,饶景和平日凉薄无情,听着母亲替自家顶罪还是不由得猛然将头抬起,恰对上乾元帝双眼,漆黑幽深,心上陡然一惊,连忙将头垂下,心念电转间咬牙道:“儿臣不信。” 乾元帝脸上露出几分笑来:“朕也不信。你母妃久居深宫,哪里来的人手安排得这样巧妙呢?你说呢?” 景和咽喉上下动了动,又道:“回父皇,儿臣不知,只是母妃自入宫以来与母家都少见面,是以儿臣也以为,母妃并无有人手可用。”乾元帝点了点头,道是:“只是你母妃一瞧着这个便肯认罪,你也来瞧一瞧着东西。”说着便将那一片紫色缭绫掷与昌盛,又由昌盛捧了来与景和看。 说来景和确是未曾留意陈婕妤有过这模样的缭绫,是以急切间如何能想得起来,瞧了一会就抬头回道:“回父皇,儿臣并不认得,也不知母妃为何认罪。”脸上一片茫然之色。哪知乾元帝心上已认定了景和母子是主谋,且这缭绫是他赐与陈氏的,景和是陈氏亲子,怎么能没见过?是以这一副全不知情的模样在乾元帝眼中反是“欲盖弥彰”。是以脸上笑了笑,向赵腾道:“你去瞧瞧,那平一郎可招了不曾,若真是有侍卫知他违禁而宽纵,很该同罪;若是是叫人平白诬陷,那诬陷之人也该反坐才是,景和,你说可是?” 景和听着乾元帝说话,心上慌忙起来:乾元帝那些话分明是说,若是平一郎还未招供,大可用刑用到他招。是以一时间手脚也有些发凉,十分懊悔没在事后立时将平一郎除去,再一把火烧了,哪里有今日之祸!如今也只好寄望平一郎聪明些,知道招承谋害晋王妃是大逆罪,一家子都活不成,而将私携兵刃入宫此罪认下,倒是只死他一个。 可还不等景和想完,就听着乾元帝问他,只得回道:“父皇所言甚是。”乾元帝微微笑道:“即如此,你随着赵腾一块儿去罢,到底是你身边的人,很该叫你亲自做回主。”景和情知叫平一郎见着自家,还不定生出什么心思来,可乾元帝已下口谕,更是不能违抗,只得硬着头皮领旨,随赵腾退了出去。看着景和出去,乾元帝脸上竟是笑了,回在书案前,手书旨意一道,直令宗正令楚王率羽林卫检抄吴王府。 正如景和所料,平一郎见着他时脸色变更,挣扎着要扑上来,满口嚷着:“殿下,殿下救我!”赵腾向后撤了两步,站在景和身后,轻声道:“殿下还有甚要问的吗?圣上等您回话呢。”景和只得硬着头皮走在平一郎面前,道是:“你是为何随身携带匕首?实情招了罢。若是不招,少不得吃零碎苦头,指不定还要连累家人,又是何苦呢?” 平一郎瞧瞧景和脸上露些殷切神色,再听他话中意思,便知景和这是不肯救他的了,心上失望,到底也知谋害晋王妃是大罪,一旦招承,自家固然须得一死,父母妻儿一起活不成,只得顺着景和口风招认,推说着才得了柄神兵利刃,心上得意,因此才随身携带,并无他意,因自家身带兵刃,是以见着赵腾等人方才躲闪。 景和听了平一郎这几句,长长出了口气,还做个痛心疾首地模样与平一郎道:“糊涂啊!”又道,“你即无意,孤便替你在圣上面前求情,便是不能救你性命,也使你阖家平安。”平一郎到了此时,自知万无幸理,便与景和不住磕头,又道是:“臣尝蒙殿下超拔,深感恩德,今死矣,不敢有怨,唯求殿下康健,臣父母妻儿平安,臣则虽死无憾。” 景和情知平一郎那话是临死诅咒,脸上却是装模作样嗟叹一回,又道是:“你只管放心,有孤一日,必使他们衣食无忧。” 平一郎到了这时也是无话可说,只抿了唇不出声,却将眼光投在赵腾身上。景和见平一郎盯着赵腾瞧,心上忽然就是一沉,隐约觉得那匕首应是赵腾使人塞在平一郎靴中。可赵腾与他无冤无仇,又为何要害他? 景和心上猜疑,脸上依旧是个镇定模样,看着书吏将平一郎口供写下,平一郎签字画押毕。赵腾将供词交与景和收藏,还道:“全赖殿下开解方使那平一郎招供,殿下当居首功。”景和即对赵腾起了提防,自然接过供词,往袖子一拢,才随着赵腾踏出牢房,却看着涌过来几十个羽林卫,团团将他围着。 为首的将军手持诏书,见着景和的面儿将诏书一展,念道: 诏曰,朕自承天命,兹兢兢业业,体恤臣工,惠养百姓,维以治安天下,为务令观。唯次子景和,不法祖德,不遵朕训,不孝父母,不敬兄长,不慈子侄,心如蛇蝎,种种恶端不可枚举;乖戾之心、即行显露,朕心失望,今废黜伊为庶人,禁锢永巷,父子缘尽,死生不复相见,为此特谕。 ☆、第288章 铁证 作者有话要说:  景和听着这道诏书简直如五雷轰顶一般,更不知哪里出了纰漏,乾元帝就能将他说得禽兽不如,挣扎道:“孤冤枉!孤要见父皇!”羽林卫们只将景和双臂牢牢扣住,一些儿也不肯放松。 他身后的赵腾走上前来与景和道:“您还不知道么?”说了,探手从景和怀中将平一郎的供词取出。瞧着赵腾这个举动,景和仿佛叫人在头顶击了棍一般,顿时住声,过得片刻才哈哈笑道:“原来如此。到底是父皇,儿臣服了。”眼中倒是落下泪来。 却是景和方才就疑心着平一郎靴筒中的匕首是叫人栽赃的,可世人尽知赵腾是乾元帝心腹,害他做甚?这时听着圣旨,景和倒是明白了:只怕玉娘这一胎是个男胎。虽与你女所出之子是嫡子,可到底年纪太小,待得他老去,其子能不能成年尚未可知。而眼前三子,景淳已是废了,景宁又是玉娘她亲自教养,比之亲生母子也不差什么,自然不能与她作对。是以唯有他一个,年纪即长,又有贤名,怕谢氏母子在他手上吃亏,故此容不得他。可他到底有些名声,无有罪名也不好轻易处置,是以才令赵腾陷害他。 (上接作者有话说) 景和想在这里,直将乾元帝恨毒,暗道:都说虎毒不食子。玉娘为了保全自家倒也罢了。可他为着个妇人连着自己亲生儿子都容不下,真真不愧是七情断绝皇帝!只不知他心心念念要护着这谢氏玉娘会拿着甚来回报他哩。 景和即想明白了这节,倒是不再挣扎,反与赵腾道:“赵将军,你倒真是个忠臣。”说了竟还一笑,眉眼间潋滟依旧。赵腾脸上依旧冷淡,退开两步:“我还要去复旨,皇次子请便。”听着赵腾这话,景和愈发地信着了自家猜测是真,心如死灰一般,一声也不出随着羽林卫们走了出去。 只景和不知他这回倒是真真冤枉了乾元帝,原是楚王奉着乾元帝旨意往吴王府搜检,恰在景和书房那张紫檀镶山川河流纹云母的书桌脚下拣着半边不曾烧化的纸,纸已揉皱了,上头几行字,道是:“然而三代之政,莫不以贤妃开国,嬖宠倾邦”又有“以谢氏为后,此不经之甚!妇言是用,衅起维城,恐丧天下” 言辞犀利,竟是直指着乾元帝宠爱谢皇后必要倾覆家国。且景和的字,楚王也是见过的,见纸上字迹与景和字迹仿佛,吓得魂飞天外,哪里敢耽搁,立时袖在袖中又喝令众人不许声张,自家急急出来求见乾元帝,抖抖索索地在乾元帝面前跪了,将自家如何在书房中发现这残纸说了,又颤颤巍巍地双手把残纸奉在乾元帝面前。 乾元帝是景和之父,虽平日不大喜欢这个儿子,可如何认不得他的字迹,再看着这几行字墨迹淋漓,笔画都力透纸背,可见书写之人心中含恨。乾元帝令楚王去抄拣吴王府时,原不过是想查出景和与人勾结,谋害晋王妃的证据,哪成想竟是搜出这个来,乾元帝气恨交加,只觉着额角突突地跳,头痛欲裂,要将双手都撑在书案上,才能将身子稳住,强忍着头痛令中书舍人来伺候,拟诏书将刘景和废为庶人。 楚王瞧着乾元帝脸色铁青,知道他气得厉害,可他到底是宗正令,有些话儿也不得不问,轻声问乾元帝道:“圣上不若使人来验一验,是不是吴王笔迹?若是吴王笔迹,自该惩处。若是冤枉了,朝令夕改,岂不是有伤圣上英明?”不想乾元帝冷笑道:“我将那小畜生提来时,已叫赵腾将吴王府看住,一个人也不许走动,你说是哪个要害他,朕吗?” 楚王听着乾元帝这句,心上一叹,暗道:是了,赵腾是他心腹哩,便是他心肠狠些,也不能故意故意布下这样的局来害自家儿子。想来是景和这孩子瞧着他父皇宠爱年轻继母,爱母及子,日后立谢皇后之子为储君,他心中不忿,写些来发泄也是有的,虽是有罪,小惩大诫也就是了,也不必废为庶人。只是等乾元帝说出了“你说是哪个要害他,朕吗”这诛心之言后,楚王再也不敢替景和辩白,俯首道:“老臣糊涂。” 乾元帝因深恨景和说出“嬖宠倾邦,恐丧天下”,是以只觉中书舍人拟的诏书行文温吞,不能直指景和之过,竟是亲自执笔,这才有了那道“父子缘尽,死生不复相见”的诏书。 楚王知道乾元帝性情,素来是个爱者欲其生,恶者欲其死,今日即写出了“父子缘尽,死生不复相见”可见是不再将景和看做儿子,暗暗叹息了声,倒是佩服起乾元帝的狠心决断来。 又说赵腾将平一郎的口供取来奉与乾元帝看,又将景和与平一郎两个如何对答的也回了乾元帝知道,道是:“臣以为,这平一郎口供不尽不实,当再审。”乾元帝却是摆了摆手,叹道:“审甚?就依着他的口供罢。” 这还用审吗?必然是景和使了平一郎去收买阿毛,又由阿毛找来狗剩行事。待得事成,由平一郎将阿毛除去,也算是条好计了。 说来乾元帝在那段缭绫上就怀疑了景和母子,一是早在陈婕妤看着乾元帝要提问景和才肯承认缭绫是她所有;二来却是景和认不得那缭绫,这两处自相矛盾,以乾元帝的聪明猜忌来说,自然认定这是景和母子做贼心虚。只是皇次子谋害皇长孙,说将除去,天家颜面何存?倒不如就依着平一郎的口供结案。 是以乾元帝便以平一郎身携兵刃,图谋刺驾为由,定了平一郎个大逆罪,平一郎是个斩首弃市,其父母妻儿依律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只平一郎父母妻儿离京之后,先后得病,死在路上,前后不过数日。原是在乾元帝心中这平一郎一条贱命又如何抵得上皇长孙一条命,是以连着平一郎妻儿也不肯放过,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只说景和叫乾元帝废为庶人,吴王府自然要摘去“吴王府”的匾额,吴芳蕤做不成吴王妃,不能在王府正房居住,与侍女们都叫看守的军士们压去了后院的小屋,一并关着。 因乾元帝未说如何处置吴芳蕤,且吴芳蕤身边也有几个陪嫁丫头,是以一时也没有人敢上前欺她,可吴芳蕤原是尊贵的王妃,如今落得和侍女们一般,如何甘心? 吴芳蕤嫁景和时,只以为他是个良人,身份尊贵。有貌有才、竟是挑不出不好来,便是日后做不得太子妃、皇后,一个王妃总是走不脱的,此生也算圆满了。却不成想看似煦煦如君子的景和性子阴鹜,新婚那夜草草一回后便撩了她不理,叫王府的侍女与内侍们瞧她的笑话;次日却仿佛换了个人一般,将她折腾得两日起不来床。打那以后,景和便十分任性,想如何就如何,简直把她一王妃看得仿佛玩物一般,是以吴芳蕤心中对景和的爱慕已磨得精光。 如今景和得罪,吴芳蕤怎么肯陪他吃苦。好在军士们驱赶吴芳蕤与侍女们时也手下留情了,并未将吴芳蕤身边饰物搜走,吴芳蕤除了一对儿金簪求了个军士往她母家捎信,请吴大用之妻谭氏去求一求谢皇后,好放她还家。 又说吴大用夫妇名利心虽重,对着女儿倒也是真心疼爱,景和蓦然得罪时夫妇两个已然为着吴芳蕤忧虑,再接着吴芳蕤求救,更是心焦。谭氏更把吴大用埋怨了回,怪他拿着女儿攀富贵,又哭道:“只当从今而后锦衣玉食,富贵尊荣,哪曾想这才几日!她才多大?一时就这么了了吗?” 吴大用叫妻子哭得头痛,又关切女儿,想了想,终于咬牙道:“罢了。你明儿往宫中递帖子求见,皇后素有贤名,你好好儿求一求她,她未必不肯心软。”谭氏听了,连忙答应,立时写了帖子使人送进宫去。 说来吴大用从前是个五品官儿,倒还掌着些实权,待得吴芳蕤嫁了景和,乾元帝便将他升了一升,把个光禄大夫的散官与他,又赏了谭氏三品诰命,是以谭氏倒也能递个帖子。不想帖子递在司马门前,内侍接也不肯接,还端了个冷脸道:“如今连着承恩公夫人殿下都不见了,何况是您哪,麻利儿回去罢。” 谭氏接着消息只以为是托词,以为无非是谢皇后怪着刘景和背后辱骂她,可刘景和已叫乾元帝关了起来,便拿着吴芳蕤出气。且吴芳蕤那里又递出消息来,说是几十个人挤在两间小屋子里,连坐也没处坐不说,,那些侍女们如今也不拿她当女主人了,连着她身上的饰物也要抢,实在是熬不下去,只求父母搭救,便是不能与刘景和和离,出家做姑子也使得。谭氏看得心痛不已,可也无可奈何,只是又痛哭了场。 倒是谭氏的乳母辛婆子机灵,劝她道:“皇后殿下不肯见您,承恩公夫人呢?您若是求动了承恩公夫人,她肯带您去,殿下难道也不肯见吗?” 谭氏迟疑道:“承恩公夫人是皇后亲娘,哪有帮着外人的理?”辛婆子叹了口气,与谭氏道:“那您还有旁的法子么?”谭氏细想了回,果然无路可走,也顾不得先递帖子再拜见的礼数,当即赶到承恩公府侧门前,使了辛婆上前与门房搭话。 说来,谢家的门房如今也看惯了贵人,一个光禄大夫的夫人,且是废吴王的岳母如何在他眼中,只皮笑肉不笑地道:“你们夫人的名帖呢?”辛婆子赔笑道:“我们夫人有急事,不及备帖子,您就高抬手,替我们夫人往回事处通传一声。”说了摘下手上的银镯就要往门房手上塞。 承恩公府的门房哪里瞧得上这比筷子还细的银镯子,若是金的倒好好说,便做个铁面无私的模样道:“你这老婆子!我瞧你年老,这才好声好气地与你说话,你还这样胡闹!人人同你这般,还要不要规矩了?回去,回去!”又把辛婆子向下推。 辛婆子到底是个老年妇人,叫门房大力推搡着,哪里站得住脚,连连向后退去,也是不巧,后退时脚步踉跄,左右脚一绊,人就跌了下去,只听着“咔嚓”一声,辛婆子倒在地上疼得脸上雪白,额角冷汗滚滚而下,再站不起来。 这一下变起俄顷,不独门房唬得连忙奔下来蹲在辛婆子身边查看,便在马车内等候的谭氏也坐不住了,使了丫头过来问话。辛婆子正捂了腿哭道:“你这汉子,不肯便不肯,推我老婆子做甚!哎呦,哎呦,只怕腿也断了哩。” 谭氏的丫头听说,连忙奔回去告诉谭氏知道,谭氏听了气苦不已,偏她出来只带了辛婆子并一个丫头,再有就是个车夫,不能与门房争执,只得忍气吞声地命车夫上前要将辛婆子挪回车上。 便是这时侧门一开,出来个带着帽子、身着青袍,腰系腰带的四十来岁的男子,身后带了几个小厮,出得门来先将门房叱呵道:“糊涂东西!你这等狂妄,可曾将国公爷的教训放在眼里!” ☆、第289章 秘密 却说出来的恰是承恩公府的长史,门房见是他,唬得忙退在一旁自辩道:“小人也不是有意的哩,这婆子自称是光禄大夫家的,他们夫人要见咱们夫人,也没递个拜帖,小人叫他们先递了帖子,小人好去回事处回话,这婆子纠缠个不休,还要行贿!小人急了,这才推了她吧,并不是小人敢违背公爷的话。” 辛婆子听了门房这番辩解,知道来了个能做主的,挣扎着要起身,又哭道:“长史老爷容禀,咱们夫人为着前头的吴王妃,哭得眼都快瞎了,实在没了旁的法子,才来打扰夫人,并不是故意为难啊。”她一动腿上就疼得厉害,又抱着腿嚷疼。 这辛婆子到底是五六十岁的人了,这凄惨模样叫人看着格外可怜。长史先与身后的小厮道:“还不将这婆婆扶到一边,再请个接骨大夫来瞧瞧。”就有小厮上来小心翼翼地将辛婆子扶起,那门房也知道了厉害,从里头搬了长凳出来,叫辛婆子坐了。 长史这才举步来在谭氏马车前,先行了礼,道是:“下官承恩公府长史郑某,敢问车内是吴夫人吗?”谭氏听着这句,鼻尖一酸,眼泪又扑簌簌地落下来,在丫鬟的扶持下露出半张脸来:“正是。方才辛氏所言是实,还请长史通融一二,代为传禀。”长史点头叹道:“夫人稍候。”说了转身回去。 承恩公府所在,四周都是勋贵大家,承恩公府门前这样吵闹,早有人在自家侧门前观望,虽不至于向前,却也少不了指指点点,是以长史路过门房身旁时,尤对他瞪了眼,将那门房吓得将脖子一缩,再也不敢出声。 又说长史进得府去先见谢逢春,将事细细回了谢逢春知道,又劝说道:“那婆子没伤着也就罢了。如今伤成这样,若是公爷与夫人置之不理,叫人看着未免说我们家凉薄,与殿下贤名无益。”谢逢春听说也觉有理,遂点头答应。 又因马氏为人多少有些糊涂,谢逢春只怕她稀里糊涂就许了甚事,就叫冯氏与梁氏两个过去作陪。 马氏也知谭氏必是有求于己,因着知道景和母子不大安分的事儿,看着景和落得这个下场免不了有些得意,正与两个媳妇道:“为人还是本分些好,他陈氏母子嫉妒你们殿下,屡屡生事,正该有此报应!” 冯氏与梁氏听马氏说得不像,两个对瞧一眼,先由冯氏道:“若论姻亲,那位谭夫人与咱们殿下是一个辈儿的;若论身份,母亲是超品的公夫人。于公于私的,都很不用母亲亲自招呼她,我们做媳妇的替母亲辛苦一回也就是了。”梁氏跟着也笑道:“嫂子这话甚是。再者,母亲是个慈悲人,瞧着吴夫人的模样多半儿要陪着伤心,岂不是伤身?倒不如嫂子与我替母亲一回。” 冯氏与梁氏两个胡说一通,果然将马氏哄得深以为然,竟也深觉自家生了个软心肠,便与两个媳妇道:“你们所说也成理。只是你们两个年纪还小,没经过什么事,见识上少些。那谭氏必是有所求来的,凭她求着甚,你们不许答应她,先回来与我商议了再说。” 如今冯氏也知道对马氏哄着便是,余下的事容后再说,是以答应得爽快,转身与梁氏两个出来,在偏厅见了谭氏。 谭氏见着冯氏与梁氏两个,先是一怔,转念倒也明白了:想是承恩公夫人不愿意见她哩。原也难怪!她是皇后生母,是个超品哩,如何肯屈尊。当下收敛了神色,先小心翼翼地与冯氏见了礼,又与梁氏问好,这才在客位坐了。 谭氏先瞧了眼冯氏,见她三十来岁年纪,论起面貌也只好说个中人,却是眉眼舒展,眼角眉梢都带着些雍容。再看梁氏,正是与自家女儿仿佛的年纪,看她面容秀美,艳如桃花一般,再想着自家女儿如今还不知怎么个模样,一时间悲从中来,把帕子捂着脸,瑟瑟落下泪来。 冯氏与梁氏两个哪里知道谭氏是触景伤情,只以为她是故作姿态,好哄得她们怜悯她,便不肯先出声。谭氏哭得一会,因无人劝她,倒也慢慢收住了悲声,抬起头哑着嗓子道:“世子夫人,我也知来得冒昧,可实在也是没旁的路子了。我女儿捎了信回来,求我们救她一救。”谭氏说着,眼中又扑簌簌地落下泪,一面拭泪一面将吴芳蕤信中诉的苦情又与冯氏梁氏两个讲了回。 冯氏自家也有个女儿,听着谭氏一番呈情,动容叹息道:“吴氏如今虽已不是吴王妃,到底还是皇子妃,也不能太受苛待。如今受局促,想是二皇子殿下的事还未定论的缘故。”谭氏听说大为情急,竟是直起身来,嚷道:“二殿下已如此了,还要什么定论呢?”莫不是要阿蕤做寡妇,才好放她出来!只是这话,便是再给谭氏一个胆子,谭氏也不敢说出口来。 梁氏在一旁坐着,看着谭氏急切的模样,皱眉道:“吴夫人如何这样性急?你来我们府中,若是有甚请托,不妨直言,我们虽不敢说能给吴夫人分忧,劝解一二倒还做得了。若是因二皇子事迁怒我家,还是请回家去的好。” 谭氏叫梁氏这几句说得又坐了下去,想想又含泪道:“我也不敢欺瞒二位。因我素知殿下最是心善慈悲,不然也不能将五殿下视如己出,是以想求见殿下,请殿下开个金口,哪怕是叫阿蕤她做姑子去呢,也好过如今这样。只是司马门的内侍不肯接我的帖子。我只好来求夫人,只求世子夫人进宫时,带上我,叫我见一见殿下。便是殿下不能答应,我也算是对得起阿蕤了。” 梁氏听说轻轻笑了笑,道是:“夫人想是不知道呢,殿下身上一直不大好,圣上疼她,不许她烦心,是以莫说是外命妇了,便是宫中诸位贵人,圣上也不许她们烦扰殿下,只叫她们在椒房殿外磕头呢。就是母亲,也许久未接着召见的恩旨了。” 梁氏口中的母亲自然指的是承恩公夫人马氏,谭氏听着这些如何不心凉,不想冯氏还在一旁道:“殿下言道,即不见外命妇,合该一视同仁,。殿下即有旨,我们家莫说进宫,就是帖子也没递上去过,怕是帮不着吴夫人了。”说了,便将手边的茶盏端了起来。 谭氏见冯氏竟是端茶送客,急得手一撑从椅上站了起来,在冯氏面前一跪,咬牙道:“若是夫人能助妾身见着殿下,妾身情愿把一桩秘密告诉殿下知道。” 冯氏与梁氏两个对瞧了眼,冯氏这才将手中茶盏搁下,轻声与谭氏道:“我怎么知道,你的秘密,值得殿下见你一见呢?”谭氏抬头道:“殿下见着妾,若是觉着妾所言值不得什么,妾甘愿领罪。”梁氏嗤地一笑,与谭氏道:“吴夫人是愿领欺君之罪么?”谭氏叫梁氏说得脸上青红交错,转了转眼,竟是点了头。 到了这时,冯氏与梁氏两个一是怕误了玉娘的事儿,二则也是叫谭氏这番爱女之情打动,倒是答应了,却又道:“我们只替你分说,殿下愿不愿见你,尚在两可之间。”谭氏得着冯氏这番话,因这几日也受过些冷眼,是以先谢过冯氏与梁氏,又道是:“妾哪里是那种不知好歹的人呢?夫人与奶奶肯援手,妾身已感激不尽。”恭恭敬敬地与两人深深一福,这才告辞。 又说因景和都已叫乾元帝废为庶人,陈婕妤哪里又能得着好,一样叫乾元帝废为庶人,即日迁入永巷,只留了个璎珞服侍在她身边服侍。 要说陈庶人从前是个能沉得住气的人,不然也不能在高贵妃手下讨了条活路来。后来是看着玉娘擅宠,乾元帝眼中除了她再没旁人。便是高贵妃得宠时,乾元帝也不曾为了高贵妃将李庶人的脸皮往地上扔。可自从玉娘得宠,乾元帝几回为了她当面斥责李庶人,甚而险些动手,又有景和屡次亲近玉娘,陈庶人只怕半生谋划都付诸流水,是以行动有些冒撞。偏玉娘是个精于算计的,陈庶人在她手上屡屡吃亏,越吃亏越慌张,至有今日。 可一旦叫乾元帝将她废了,情形不可能再糟,陈庶人倒是恢复了从前的镇定。她深知晋王妃小产这事,景和虽是脱不了干系,却也不能如此愚蠢,把宫中的缭绫拿去予人,必是叫人算计了,可算计她的人又能是哪个?自然不能是谢氏,一来,谢氏怀相不好,已静养了多日,比起她腹中的孩子来,他们母子又算得了什么?是以她便是要动手,也不会选在这些时候;其次,那块缭绫是在谢氏进宫前乾元帝赏下的,因颜色不衬她,她只穿了两回便束之高阁,谢氏从未见过,又怎么能知道?是以,会害她的,除着贵妃高氏,还能有哪个? 陈庶人即肯定了是高贵妃害她,又怎么肯忍气吞声,总要寻回这个仇来。固然她这一世都不能从永巷出去了,若是能叫高氏进来陪她,也是件好事。只是陈庶人深知乾元帝有些牛心左性,一旦厌了这个人,凭这人说甚,一字一句也不会听,是以,唯有皇后谢氏那里还好一搏。若是叫皇后知道,贵妃高氏深有谋划,她还能不能留着高氏呢? 陈庶人计较即定,当时便以要写请罪折子为由,问永巷的内侍讨了笔墨来,匆匆将一道请罪折写就,前头倒是规规矩矩,唯有在折子最后,却是浓墨重彩地将高贵妃夸赞了回,自愧不曾向高氏学习云云。以谢氏的聪明,又知道她与高氏有怨,看着她夸高氏,哪能不起疑呢? 陈庶人的请罪折子送在椒房殿时,承恩公世子夫人冯氏的名帖也送到了玉娘案头。 (下接作者有话说) 作者有话要说:  先来个废后李庶人传吧。 明帝李庶人,京兆人士,父护国公源,母唐氏。李氏少而端丽,长而文雅,恒帝称许之,明帝登储,册为太子妃,乾元三年立为皇后。 及乾元七年,时明帝恭敬端定后以贤孝入宫,贤而慧,端且丽,帝甚怜爱之,两年数迁,及至宸妃。 其时庶人李氏、庶人王氏、庶人陈氏渐次爱疏、潜怀恨, 俄尔谮毁,帝弗纳其言,而宸妃恩宠日隆,李庶人终日惴惴,不能自安。 李庶人母唐氏,宛西候昳小女也。因庶人失帝意,深恚恨帝与宸妃,故与护国公源子敦武、媳唐氏密谋,共挟魇镇,蛊及明帝,以谋太后尊位。 然事泄,帝以大理寺卿罗士信、刑部尚书柳葆春与大理寺卿徐杰考案之。护国公源与妻唐氏、子敦武、媳唐氏供词相连,祝诅魇镇,大逆无道,夺爵毁劵,阖族尽诛,虽岁余婴儿亦不能免。李氏废为庶人,迁居永巷。因畏罪,以为鬼神震怒,惶惶不可终日,终自戕,以一品礼葬之。 ☆、第290章 原来 冯氏为人玉娘倒是知道的,稳重谨慎,十分知趣儿,不然也不能这些日子以来只递请安贴,却不求见,今儿忽然求见,必有缘故,自是准了。又取过陈庶人的请罪折来瞧,待得瞧在最后,玉娘与珊瑚道:“请高贵妃来。” 高贵妃进得椒房殿,先与玉娘行了礼,又笑盈盈地道:“殿下这些日子丰盈了许多。”玉娘微微笑道:“你瞧着神色也好。”说了便使宫人将陈庶人的请罪贴递了过去。高贵妃以为玉娘要给她看甚,笑着正要接,却是道折子,忙将手往回一缩:“这怎么是妾能瞧的呢” 玉娘撑了下颌,似笑非笑地道:“我说你瞧得你就瞧得。”那宫人便又将折子往高贵妃面前送了送,高贵妃只得接了。 高贵妃粗粗认得些字,陈庶人这篇请罪折写得又平实,倒是不难看明白,正以为陈庶人这是落败了方知悔悟,鄙夷之际却看着下头那些对她夸赞之词,脸上就变了颜色,忙起身肃手为自家辩解道:“殿下,陈庶是为着晋王妃小产才被废的,她恨妾尚且不及,如何还肯替妾辩护呢?” 玉娘向左右一看,殿中服侍的人便流水一样退出去,不过片刻就走得干干净净,玉娘方慢悠悠地问道:“有件事我不明白,还要贵妃替我解惑。”高贵妃瞧着玉娘这副形容,心上跳得厉害,脸上的笑险些儿挂不住:“不敢,殿下要问甚?妾若是知道,必定知无不言。”玉娘颌首道:“我只想不明白,陈氏六年前的料子如何到了你手上?” 高贵妃听着这句,耳边如炸响惊雷一般,强自镇定道:“殿下说的甚,妾听明白哩。”玉娘身子动了动,轻声笑道:“我只不信陈氏母子会蠢到拿着自家的东西去包银子,若她那样蠢,也做不成淑妃了。”高贵妃只觉着心跳如擂,可这要命的事又哪里是好轻易认承的,只得强辩道:“许是他们正是想人这么瞧他们母子呢。” 听着这话,玉娘轻轻一哼,道:“不意贵妃竟也通晓兵法,知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我从前倒是小瞧了你。只你也要想明白,我若是要为难你,作甚与你单独说话?” 高贵妃看玉娘口角含笑,再瞧她泠泠秋水眼中一丝笑意也无,哪能不慌,想了想方道:“殿下,妾也是,妾也是不得已。”这话说出了口,便似一口气泄了一般,高贵妃便觉着自家双膝发软,再站不住,跌在了椅上,含泪将来龙去脉招承了。 却是自徐清小产,高贵妃心上自是将陈庶人恨到咬牙,立意报复。起先乾元帝得知收买狗剩的是个满面于思的男子时,因伤了的是高贵妃的亲孙儿,乾元帝也不瞒她,简略将事与她提了笔。不想乾元帝说者无心,高贵妃却是听者有意,心上当时就是一动:即那人是个满脸于思,瞧不清面目的,那若是换着一个人,谁又能知道真假呢?只是她擅弄小巧,在这等计算上却是计短,好在如今她代掌宫务,便将徐氏召进宫来,与她商议了回。 说来也巧,陈庶人头前叫乾元帝从淑妃降为婕妤,虽未叫她从承明殿挪出去,却是住不得正殿了,只得挪去偏殿居住。即要挪住处,衣裳细软等也要挪动,那条紫色缭绫裙子因陈氏不喜欢,做得之后只上身一回便束之高阁,这回搬家也一样翻了出来。更有桩,恰那时乾元帝正将承明殿中的宫人太监们从上而下换了一回。从承明殿出去的二等宫人中有个唤作青棠的,贪图那条裙子美貌,又知陈氏不喜那裙子,趁乱悄悄藏过了。 只是从承明殿出去的宫人哪里又有好去处,从前服侍的是淑妃娘娘,虽是二等,做的也是轻省活计,可从承明殿回去,再分发到各处,哪里还有好位置?虽是位置没降,可再近不得贵人的身。青棠又是轻省惯的,吃不得苦,想来想去,便把那条缭绫裙子拿出来,伪称是陈氏赏的,把来送与高贵妃宫中的普女官,只求能挪个好去处。 普女官倒是个小心的,收着裙子立时来回高贵妃,意思倒是怕是青棠偷盗。哪晓得高贵妃全不在意,虽以陈氏外宽内忌的秉性,再不能把条缭绫裙子赏与个不得她青眼的二等宫人,十有八玖是这青棠偷盗的。可便是青棠偷盗,,左右她还不知道裙子没了呢,何必为着她这一条裙子兴师动众一回,是以高贵妃只装个不知道,又因缭绫一年进贡都有定数,赏了哪个,内府局都有记载,不知哪日还能借它生些事,便叫普女官收着了。 到了这时,高贵妃因着景和害她没了个孙子,立意要报复陈氏母子,这条裙子便有了用处,正好做个栽赃嫁祸的由头,这缭绫是乾元帝赏与陈氏的,如今出现在外头,她陈氏便是有嘴也难以说清,而青棠,已叫高贵妃远远地打发去了上林苑,并不在未央宫中,也算是无有后患了。 玉娘听着高贵妃这番陈述,眉间依旧不展,又问:“那死了的挑夫又是哪个?” 高贵妃到了这时倒也无甚好瞒着了,又知玉娘若是有意害她,多的是机会,很不用在这里哄她,是以竹筒倒豆子一般与玉娘说了。 说来那挑夫阿毛却是高鸿寻着的,恰是瞧中了他一脸的胡子,与狗剩所说之人形貌仿佛,且又是个单身,无父父母无妻无子,十分干净。高鸿即选中了阿毛,便将从那条缭绫裙子上撕下一块来,包了十锭五两的雪花纹银,扔在了阿毛每日必走的小路上,看着阿毛拣了起来,又缀在他身后摸着了阿毛家在何处。 高鸿原想着除去阿毛之后,将银子留一半在阿毛家好做个罪证,哪里知道阿毛竟是拿着银子寻了红媒婆与他做媒,又把缭绫送了红媒婆。高鸿以为牵涉进的无干人等越多越是可信,也算是意外之喜了。是以在红媒婆拿去了银子与缭绫之后,高鸿便将阿毛扼杀,又将尸身扔进水井,只等事发。 玉娘听说竟是笑了会,说来,高贵妃这计虽是错漏百出,可要没她这计,她要往景和的吴王府中塞些东西也没如此便宜。 正是乾元帝信了陈氏母子谋害晋王妃徐氏,这才有了使赵腾将吴王府围住,一个也不许走动的机会。在景和书房那半边儿残纸,正是玉娘使人伪造。 玉娘从来知道陈氏母子不是个好相与的,尤其那刘景和,年纪虽小,心思却深,若是叫他长成,手上有了人脉,还不知能做出什么事来,是以玉娘怎么肯叫他有日后,早有安排。 依着玉娘身份,要弄着景和笔迹可说是不费吹灰之力。又让人在数百里外寻了个摆摊儿替人写信的书生,那书生十分落魄。四十来岁依旧是个童生,每日只靠着替人写信赚几文铜钱吃饭,十分清苦。忽然来了个豪客,只叫他日日拿着一人的笔迹临摹,供给衣食不说,一月更有五两银子花用,虽知有异,又哪里熬得住诱惑,也就答应了。 这人便跟着玉娘的人到了京城,在京郊一处小院住下,没隔个三五日久有人拿着新鲜笔墨来叫他临摹,转眼便是两三年,终于大功告成,直临摹得两张纸搁在一起,若不是拼在一起仔细分辨,再不能分清哪个是原笔所写,哪个又是临摹的。 待得此人临摹功夫成功,玉娘亲自执笔,写了篇文章,将自家与乾元帝痛骂了番的文章,叫这人用景和的笔迹写了,因着笔迹到底是伪造的,只怕人看出端倪来,是以故意将纸揉得皱了,又故意烧去半边,以备不时之需。 待这回乾元帝命赵腾往吴王府提拿景和,玉娘收着消息,知道景和一时回不去了,急使人悄悄传与了赵腾。赵腾接着残纸,他也是个机敏人,并不用玉娘仔细关照,趁着令神武营军士们将吴王府看守住之时,将残纸扔在了景和书房之中,做成了一副心急慌忙不曾毁干净的模样。 而平一郎靴筒中的匕首,自然也是趁着捉拿他时,悄悄放进去的,平一郎即是景和心腹,常带在身边进出的,他身带匕首,是想作甚?再与那几乎与景和笔迹一模一样的纸条儿一对,虽不能说是铁证如山,可乾元帝早瞧着景和这个儿子不入眼,瞧着这样的罪证,哪里还会怀疑,必定顺水推舟,将景和陈氏母子废去。 便是景和与平一郎两个喊冤也不打紧,世上又有哪个罪犯不喊冤的?要说冤枉,拿他们的赵腾是乾元帝倚重的心腹,难不成是他故意陷害?若当真是赵腾故意陷害,他既是身领圣旨来办差的,那是谁是主谋,不问可知。便是景和自家,也以为是他那父皇故意布局,好光明正大地为他日后的小儿子除去障碍。 如今事态果然如玉娘所料,分毫不差。而玉娘这计能将景和母子除去,所凭借的不过是乾元帝心中早厌了景和母子,一直以来求的不过是个他能与天下人交代的借口,不叫后人说他连着儿子也不肯放过的暴君罢了。 ☆、第291章 招认 高贵妃跪在地上,听着玉娘清泠泠笑声,心上愈发地没了底,两手都是冷汗却又不敢抬头,好一会才听着上头道:“这陈氏性子想是难改的了,实实地辜负了圣上的仁爱之心,将这折子还了她。”而后,就听着“哒”地一声,却是陈庶人那折子落在了地上,与折子一同落地的还有高贵妃高高悬起的心。 不想她才放下心,上头的玉娘又道是:“贵妃,这回的事,过来便过了。你起来罢。”高贵妃明白这是玉娘警告她不得有下回了,忙道:“是,妾知错了。妾再不敢辜负殿下厚待之恩。”说了,与玉娘磕了个头方才立起身来,已是满心满手的冷汗,连着头也不敢抬。 只说高贵妃从玉娘这里回去后,想是吹着了冷风,受了风寒,竟至卧床不起,只得遣了普女官来与乾元帝同玉娘请罪,道是御医要她静养,不能为殿下分忧,实是有愧。 乾元帝听说,皱了眉道:“她从前倒是个好的,如今身子怎么弱了起来,连着风也受不得了!”竟是怀疑高贵妃有借病躲懒的意思,玉娘倒是明白,高贵妃这是为着向她显示忠心,托病避嫌,便与乾元帝道:“瞧您说的,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得病的。”又与普女官道:“你与贵妃说,她的忠心我是知道的,叫她只管好生养病,身子好了依旧出来。”乾元帝听着玉娘那些话,倒是无可无不可,只与玉娘道:“你好容易才稳健些,不许胡乱折腾,教窦氏一个协理就是了,你们母子平安要紧。”玉娘自然答应。 高贵妃听着普女官转述,这才真正将心放下。且因有玉娘的话,她“病” 也不敢“病”得久,原打算着过个十来日就下地,再过个几日慢慢地讲饮食加上去。不想还没等高贵妃病足一月,竟真的就躺倒了。 原来谭氏自承恩公府回去,可说是度日如年,坐卧难宁,咽喉处如同堵了块石头一般,连着一口饭食也咽不下。一是担忧着吴芳蕤;二却是为着自家一时情急,脱口说了那话。是以即盼着谢皇后肯见她,又怕了谢皇后召见。 吴大用看着谭氏忧急,只以为谭氏是为着吴芳蕤担忧,倒还劝道:“便是皇后真不肯见你也无妨,无缘无故的,圣上也不能罪及妻孥。何况女儿嫁去还不足一月呢。”谭氏听着吴大用劝解,张了张口,到底没敢将实情说与吴大用知道。待得接着承恩公世子夫人的来信,说是谢皇后肯接见,谭氏倒是松了口气,左右都是个死字又怕着什么呢? 觐见皇后当日,谭氏按品大妆,可因她连日来为着吴芳蕤忧急,消瘦许多,眼角多了皱纹,打眼一瞧,竟是个略有些儿愁苦的妇人,是以冯氏初见着谭氏时竟是不太敢相认,要谭氏先过来问好,冯氏方有醒悟,倒是对谭氏多了几分怜悯,可有几句话依旧得交代清楚:“吴夫人,殿下虽是好性,却也不好欺,小心答话。”谭氏心上已拿定了主意,自是满口称是。 因冯氏的帖子上允了冯氏携带谭氏进去,是以谭氏轻易地便随着冯氏到了椒房殿。谭氏是头一回来椒房殿,虽椒房殿恢弘雍容,可她哪里有心思观瞧,立在殿中只觉着一颗心都要从咽喉里蹦出来,以至于谭氏不得不时时把口掩住。 谭氏以为等了许久,实则还不上一刻,就看着后殿转出四个彩绣辉煌的美人,簇拥着一个身着皇后常服的丽人来,知道是皇后谢氏,到底胆怯,只瞥了一眼便不敢再看,随着冯氏拜倒在地。 玉娘来在凤座前坐了,眼光在冯氏身上扫过落在了谭氏身上,慢悠悠地道:“就是这位了罢。” 冯氏因不敢抬头,也听不出玉娘的喜怒,心上忐忑,转念一想:殿下哪里是会为着亲眷委屈着自己的人,她即肯见了必不能生气的。这才放下心,依旧垂了头道:“是。”玉娘嗯了声:“起罢。” 冯氏这才起身,一回头却见谭氏依旧跪着,忙转头瞧了眼玉娘,又转与谭氏道:“你糊涂了么?殿下叫你起来。”谭氏咬着牙摇了摇头,又与玉娘磕下头去,饶是椒房殿内铺着厚厚的地毯,也听着嗵嗵几声额头撞着地板的声音。 玉娘因向冯氏看去,冯氏叫玉娘看得又羞又恨,自悔不该一时心软答应了谭氏所托,正要去扶她,却叫谭氏挥了开去,就听着谭氏道:“妾有罪!妾为着殿下能见妾,扯谎哄了世子夫人,妾并无甚隐秘事要回与殿下知道。只求殿下看在妾一片爱女之心的份上,容妾说几句话。” 玉娘眉尖一挑,眼角眉梢厉色一闪而过,快得冯氏几乎以为自家是眼花了,又听玉娘道:“你即哄了我,我为何要听你呈情?金盛,将这位吴夫人叉出宫去。”金盛听了,哪里敢耽搁,忙指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内侍过来要拖谭氏。 谭氏不想谢皇后竟是这样不容分说,已是慌张,再教内侍们将双臂一扭,刻骨疼痛,眼中立时落下泪来,急急看向一旁的冯氏,冯氏这时已恼了谭氏哄她,正愁不知如何同玉娘交代,见谭氏看过来,便将脸扭在了一旁。 内侍们虽是太监,到底都是男人,谭氏又是个羸弱妇人,哪里经得住他们拖拉,没一会就拉在了椒房殿门前,谭氏又急又怕,再顾不得什么,哭嚷道:“殿下,妾愿说,妾愿说。” 金盛听着这句,将两个内侍止住,回头对玉娘瞧了眼,见她慢慢颌首,这才蹲下身与谭氏道:“吴夫人,殿下肯见你,是你的福气,老老实实地说了,可也不用丢这样的脸了。”言毕这才叫扣着谭氏双臂的内侍们将手松开。 谭氏吃着这个苦头,眼泪扑簌簌落下,却是不敢再出声,手脚并用地爬在殿中跪好,含了泪对凤座上的玉娘瞧了眼,见这谢皇后生得清丽婉转,口角边还带了一丝儿笑意,再想想她方才的雷厉风行,心上更是怕得厉害,哭着重新与玉娘叩首。 玉娘这才道:“好了,你与承恩公世子夫人言道,你愿把个秘密告诉我知道,这回子该想起来了罢。” 谭氏把袖子抹了泪,抽噎了几声,才道是:“殿下还记得三皇子殿下么?”玉娘听见这句不仅将身子微微前倾:“此话何意?”谭氏咬了咬牙:“妾自知有罪,只是妾的女儿,她嫁与二皇子殿下不足一月,从前又是闺中女儿,任事不知道,只求殿下抬一抬手,哪怕叫她做姑子去也好,总给她一条活路。殿下答应了妾,妾便将三皇子殿下如何遇难的,都告诉殿下知道殿下便是要杀了妾,也是妾该受的。” 玉娘听在这里,微微笑道:“原来是为着救二皇子妃,我又怎么知道你的话是真是假?”谭氏楞了楞,低了头道:“妾言明此事之后,妾万无幸理,哪有拿着自己生死玩笑的。”玉娘把谭氏上下看了回,素白的手指在凤座的扶手上敲了敲,转头与金盛道:“去瞧瞧圣上在作甚,若是得空,将她送去给圣上。” 谭氏张了张口还待说甚,玉娘已道:“若是你胡乱攀扯,你也知道反坐是个什么罪名。若你所言是真,我保二皇子妃无事。”谭氏听在这里,一口气才泄了下来,与玉娘又磕了两个头这才退在一边。 金盛出去片刻即回,回来先在玉娘耳边说了几句,看着玉娘点了头,这才叫了两个内侍将谭氏拖了出去。 看着谭氏去了,玉娘方注目在冯氏身上:“嫂子没甚要与我说的吗?”冯氏自是知道玉娘这是恼了,哪里敢出声,提裙跪在玉娘凤座前:“妾愚昧。”玉娘笑一笑,侧首与冯氏道:“嫂子回去好生想想。”说了立起身来,两旁的宫人忙上来搀扶,冯氏依旧跪着不敢起身,直到玉娘进了后殿,这才颤巍巍站起来,脸上已羞得通红。 珊瑚便过来劝道:“世子夫人,那谭氏所说的哪里是我们殿下能问的呢?避嫌尚且不及呢,也难怪她生气。”虽玉娘已是皇后,可事涉俩个皇子,虽乾元帝对她看重,可这却已不是她能管得了的了,必要再去奏与乾元帝知道才好定夺。即是如此,不若自家全不沾手来的干净。 冯氏已自知很该在答应谭氏前先逼问出谭氏要说甚,这时听着珊瑚说话,脸上更红了,低声与珊瑚道:“原是我糊涂,还请女官替我在殿下面前多多赔罪,与殿下道,妾知错,再没下回的了。”说了与珊瑚弯了弯腰。珊瑚忙闪了过去,含笑道:“世子夫人知道就好。”又殷勤地将冯氏送到了殿门前,看着冯氏走开了,这才回来见玉娘,看着玉娘已卸去簪环,脱了外头大衣裳,阖了眼半靠在榻上,只以为玉娘寐着了,正要退出去,就听着玉娘道:“看看五皇子殿下在做甚,若是有空,将他带了来。” 这时辰,皇五子景宁多半儿是在上学呢,殿下不该不知,如何还要说这些?珊瑚虽不知玉娘意图,还是应了声,转身出去,过得片刻就回来了,回道:“殿下还在学里。”玉娘脸上忽然一笑撑了头道:“是我糊涂了。”说了轻轻叹息了声。 到了晚间,金盛才回来告诉玉娘知道:废吴王妃之母谭氏举发皇次子景和以痘症谋害皇三子景明,人证俱全,乾元帝已使昌盛往永巷赐死了废人景和与陈庶人,使别葬。而谭氏因也交与了大理寺定罪,其夫吴大用一并革职下狱。 却是金盛将谭氏押去乾元帝那里时已将前因都与乾元帝说了,乾元帝听着事涉景明,亲自审问了谭氏。谭氏到底是深闺妇人,来前先是打算避重就轻,只说自家是为着求见哄玉娘的,待得玉娘嗔怒,又打算假托听来的,不想玉娘将她送到了乾元帝面前。谭氏哪里吃得住乾元帝的问话,不过片刻就将前尘往事都招认了。 (下接作者有话说) 作者有话要说:  却是当日谭氏受景和托付,做过两个香袋。虽当时景和并未言明他拿来有甚用。 谭氏心中就有疑惑,景和是皇子,未央宫中还能少了针线上的人吗?便是二皇子殿下多嫌着针线局的人做出来的东西匠气,也不能来寻她,难道他身边就没个宫人会做针线?便是他身边的人针线不好,外头难道就没好绣娘了? 直至皇三子殿下出了事,谭氏才有所觉悟,知道那是景和怕若是叫宫中针线局里的人或是他身边的宫人做了香袋,他日查证起来要露马脚。而她是一外官的妻子,谁能疑心到她?便是疑心到她,景和当时送来的东西可是干干净净的,也不好说就有病呢,倒是没大后患的。谭氏当时没举发,是为着景和当时尚与乾元帝父子情深。如今景和即已下狱,连累着他妻子吴芳蕤,谭氏心痛女儿,这才举发,只求以此功劳换吴芳蕤一个平安。 此事虽无物证,可有谭氏并谭氏身边几个丫头为人证,乾元帝使暴室丞将几人分开刑讯,再将供词核对,虽是说法有些儿出入,关键枝节上却是分毫不差,因此将景和定了罪。 ☆、第292章 差错 乾元帝自然知道谭氏供词不是全情,什么是叫景和利用,只怕是心存贪念,明知景和有所图谋,依旧肯替他做事。如今景和事败,为着脱身,便将罪名一股脑儿推在景和身上,是以固然景和母子叫乾元帝赐死,谭氏与吴大用两个一般是乾元帝的眼中钉,一股脑儿都下了狱。吴大用到了这时才知谭氏糊涂到自家出首去,即恨且悔,只悔没早些发觉谭氏是个蠢货,好将这个愚妇掐死,如今只好徒唤奈何。 未几,大理寺审定,吴大用谭氏夫妇陷入皇次子景和逆案,夫妇俩都断了个斩首弃市。而前吴王妃吴氏芳蕤,入养心庵出家。养心庵为大殷朝历代有罪宫人出家修行之地,从来都是只有进没有出,吴芳蕤得知父母叫她连累,自家又是再无出头之日,心如死灰之下,不过数年便一病而亡,死时形销骨立,十分可悯。宫中得知消息,还是玉娘开了口,使吴芳蕤与其父母合葬一处,算是真正了了此事,这都是后话表过不提。 高贵妃那边原是装病的,听着景明果然是叫景和害死,激愤悲痛之下倒是真病倒了。人烧得厉害,满口嚷着儿子,消息传在椒房殿,乾元帝倒也可怜她,允了景淳夫妇进宫侍疾。 说来徐氏刚出小月子不久,自家尚且虚弱,可侍疾时十分用心,照顾仔细周到,比之亲生儿女也不差什么。高贵妃从前觉着徐清样貌平常,出身又低,选她做景淳王妃为的不过是好拿捏罢了,如今看她乖巧懂事,倒真是慢慢地喜欢起来。 而景淳待着徐清原是淡淡的,可自徐清小产之后,夫妇两个同病相怜,倒是渐渐亲近起来,有了些相濡以沫的意思。如今进宫侍疾,又是同进同出,日日相对,虽不能叫景淳改尽前习,可日常相处之中颇有默契,看起也竟有了些寻常夫妇的意思。 高贵妃虽心痛景明死得冤枉,然而罪魁祸首都已赔命,也算是出尽了气,再看景淳与徐清亲近,心上颇感安慰,一日瞅着景淳不在,又拉了徐清道:“他有许多不是,可还算是个有良心的,你们夫妇经了这场磨难,他会待着你好的。” 徐清知道依着景淳的心思脾气,能做到如今这样也算是体贴周到的了,再有桩,既然景淳在女色上淡淡的,自家不能得他的全心全意,那旁人也一样,倒也算是好事了,是以还能笑着与高贵妃道:“殿下待妾一直挺好的。”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地与高贵妃道是,“母妃,您还有殿下呢,我们会孝顺您的。” 高贵妃听着,知道徐清这是安慰她,泪光一闪,笑了起来,点了点头,心上就拿定了主意,盘算好了等着乾元帝山陵崩,她就去求一求玉娘,放她到景淳府上做太妃去,到时母子们在一处,再有一两个孙儿孙女,这一世也算圆满了。皇后虽不是个宽厚人,可胜在度量,只消没犯着她,很是好说话。是以又叮嘱了徐清几句,只说是:“好孩子,我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可皇后才是你嫡母,你也该常过去看看,虽不用你做甚,陪着说说话也好。” 徐清生性柔顺,听了高贵妃吩咐,自然答应,次日就走了趟椒房殿求见皇后,果然得玉娘召见。只是徐清性子温柔沉默,叫她看人脸色还使得,可要奉承玉娘这样的精明人却难,若是玉娘不开口,徐清竟是无话可说,只好在一旁陪坐,看着宫人们为玉娘送水送药,想着高贵妃的话,就要过来接手服侍,玉娘笑道:“必是你母妃叫你这样的,坐着罢,我还和她计较这些不成。”徐清脸上一红,这才退了下去,眼光又在玉娘腹部一绕,看着玉娘腹部隆起,自家那个孩子却已没了一个多月,到底有些触景伤情,悄悄地转了头拭泪。 徐清这里正触景伤情,却看着椒房殿的内侍总管急匆匆进来,走在玉娘面前行了礼,眼光在她身上一瞥,而后便俯在玉娘耳边说了几句。再看玉娘听着金盛的话,身子一动仿佛要起身,金盛忙伸手将玉娘扶住,口中道:“殿下,您慢着些!您慢些!”她虽不大会奉承人,却是十分会瞧脸色,知道必是有事儿,碍着自家在,不好说,忙起身道:“母后,儿臣告退,母妃那里该吃药了。”玉娘摆一摆手以示听着了,徐清立时退了出去,一直到走出椒房殿,连着头也不敢回。 玉娘瞧着徐清这样小心,便与金盛道:“不想叫高氏挑着个好媳妇。”金盛赔笑道:“奴婢大胆说一句,殿下您错了,您才是晋王妃的正经婆婆呢。”玉娘听了笑道:“倒也是。”说着脸上的笑就淡了些,在金盛的扶持下将身子坐直,慢慢地道:“你往承恩公府走一趟,叫冯氏与梁氏明日进宫。”金盛弯腰答应,想了想又道:“您母亲呢?” 玉娘转头瞧了眼金盛,金盛又道:“您许久不曾见过承恩公夫人了,母女天性,哪有不想的,您如今又是要紧的时候,哪有不想念母亲的呢?” 说来自打马氏进京以来,马氏这里托病,玉娘这处也不召,这对“母女”除着年节时马氏身为外命妇,按例入宫觐见之外,十分难得才见上一面。而玉娘怀上这一胎以来,竟是一回也没召过马氏,如今急吼吼地将冯氏与梁氏两个召进宫来,却不召马氏,叫御史们知道,只怕又要多嘴。 玉娘托腮想了想,方点了头。金盛看着玉娘答应,这才转身出宫。如今金盛是椒房殿内侍总管,正是除着昌盛外内侍中的第一人,守司马门的军士内侍们看着他满口的大人,也不十分查抄,还笑问道:“金大人这是办差哪?” 金盛拢了袖子点头笑道:“殿下有吩咐,不得不走一趟。各位辛苦。”说话时就有小内侍签过马来,几个内侍侍卫涌过来服侍着金盛上了马,又目送着金盛走远方才散去。 又说谢逢春这两日正是满心烦躁,却是齐伯年从阳谷城传来消息,说是月娘带了两个丫头摆出县君的仪仗往京城来了。 原是前些年甘露庵叫烧了个干净,待得玉娘成了皇后,甘露庵是她未进宫前潜修过的地方,就有地方乡绅为着奉承皇家,捐出银两来,在原处重建甘露庵。更有个唤作米贵的乡绅,有片儿山林与原甘露庵接壤,前回在甘露庵遭火时,也烧了一小半去,这回索性捐了出来,将甘露庵的范围几乎翻了一倍去。 上个月甘露庵落成,因当今皇后在此修持过,竟就成了福地,香火十分旺盛,莫说是阳谷城附近的善男信女们,便是东安州府的居士也有赶了来的。 月娘便是以进香为皇后祈福为由出的门,自她做得县君,无事就爱摆着县君的仪仗出门,齐伯年与顾氏两个待要劝几句,月娘便将端哥扯来说话,只问顾氏几时将孩子接来。齐伯年与顾氏自知理亏,又看月娘也不过在街上转一转,亦或是去英娘家中小坐,也就罢了。这回听着月娘要进香,倒也不以为意,不想月娘这一去直至晚间也没回来。 齐伯年与顾氏起先只以为月娘是往李府她姐姐家去了,看着她不回家,心上厌烦,可也不好留着她住在李府,只得叫了顾氏的陪房夏妈妈去接。不想到了李府才知道月娘今日竟是没去过。英娘同月娘乃是嫡亲姐妹,听着她不见了,哪有不急的,当时就命套车赶到齐府,李鹤不放心妻子,一般跟来。 听着英娘过来,她与月娘一般是县君身份,又是摆了仪仗过来的,齐伯年与顾氏也不敢端了长辈架势,开了中门迎接。 英娘恼恨齐家,便拿着县君身份与齐伯年与顾氏夫妇两个说话,齐伯年与顾氏两个听着月娘不见了,自家也着急,便是月娘再不得皇后喜欢,她有个万一,皇后便是为着自家的脸面也不能答应,自家立时就有泼天大祸,顾氏只把帕子捂了脸哭,并不敢强辩,翻来覆去只一句道是:“她那性子,要出去,我也拦不住呀。” 英娘正是焦急的时候,听着顾氏这话,正是个火上浇油,哪有不怒的,连着姻伯母也不叫了,指着顾氏叫齐太太。还是李鹤劝解道:“附近几个县城,哪个不知道县君身份?谁敢动这个手,一家子老小的命都不要了么?若说是外来的贼人,这些日子附近县城也是风平浪静,怕是县君心里不痛快,在哪里盘桓散心呢。”又哄着英娘取了名帖来递往县衙,请县尊私下里帮着查一查。 阳谷城县令听着谢皇后的姐姐丢了,吓得几乎魂飞魄散,连夜叫了捕快盘查下去,这才查出月娘的车驾出了阳谷城就没往甘露庵去,而是往京城方向去了。 听着这消息,英娘与顾氏两个便来月娘房中翻看,果然装着当季衣裳的箱子空了一半,妆台上的头面首饰一件不剩不说,连着一枚铜钱也没剩,分明是早有谋划,借着烧香为由,悄悄地往京城去,可她孤身一人就是打着县君旗号,长途漫漫的,谁又能保证没个差错? 英娘看着这样,直叫月娘气了个倒仰,顾氏倒是得了理由,当时就大哭起来,便数月娘种种狂妄不孝,又指了英娘哭道:“您是县君,您是诰命夫人,您说甚是甚,老婆子就是屈死了也是应该的。可您也要凭些良心,您那妹子,从前不是县君时已不肯听话,如今和您一般是诰命夫人了,我哪里说得上话!她这一走,好好地也就罢了,若是有甚差错,叫我们如何和皇后殿下交代呢?可还活不活了!” 顾氏起先不过是将英娘骂她的话还与英娘,越说越是伤心,倒是倒地大哭起来,英娘叫顾氏臊得满脸通红,不住地与顾氏赔情,心中不免怨怪上了月娘,恼恨她做事不知轻重,若是有甚差错,一家子的脸面可往哪里搁。 可事已至此,也只得先请县令陪同李鹤往东安州借些捕快一路寻下去,若是能劝得月娘回来最好,劝不来也护送一程也免得出事儿;一面又借着英娘县君身份以六百里加急往承恩公府送信,好叫谢逢春父子们早做预备。 ☆、第293章 召见 谢逢春接着英娘来信,自然埋怨月娘任性胡闹,十分嗔怒隔空将月娘痛骂一回之后,又迁怒马氏,只道都是她“慈母败儿”这才将月娘纵得胆大妄为。骂得性起,又将玉娘比出道:“你当时说玉娘无人管束,还不知是个什么性子,上不得台面,如今你自家瞧瞧!哪个有出息!哪个是惹祸精!” 马氏叫谢逢春骂得羞愧,若是从前还能强嘴,如今一家子的富贵都在玉娘身上,哪里敢出声,到底又忧心月娘,只哭道:“若不是齐瑱那小畜生不肯看顾她,她又怎么能成这样!京中多少官儿,哪家少年夫妻是将原配扔家里,只把个小老婆带身边的。”话说到这里,到底又想起齐瑱那个翠姨娘正是谢显荣送与他的,不由将哭声顿了顿,而后又替月娘委屈起来,呜呜咽咽哭个不住。 谢逢春叫马氏哭得站不住脚,只得往外走,马氏看着他出去,将哭声停了停,起身道:“你要往哪里去呢!”谢逢春恨声道:“我去作甚?!还不是商量该怎么办!”说了,跺了跺脚,到底走了出来。马氏看谢逢春发怒,到底不敢拦,复又坐下直哭了半夜。 到得书房,谢逢春将月娘私自来了京城一事与俩儿子说了,在马氏面前他还有些收敛,见着俩儿子,便将面皮一拉,恨声道:“早知今日,当时就该将她关起来!省多少事!这样走来,便是没出事儿也要叫人说嘴!到时莫说是你我的脸面,便是殿下也要受她连累!” 谢怀德听着谢逢春这几句,再看谢显荣脸上也是一副戚戚然的模样,倒是替月娘寒心起来,想了想与谢逢春道:“事已至此,还骂她作甚,寻着人再说罢。殿下那里也要去个消息,叫她知道才好。”谢逢春与谢显荣俱都点头,次日便将消息送进了椒房殿。 玉娘接着消息,她为人谨慎,秉性多疑,看着玉娘自说自话地摆了县君仪仗往京都来,头一个念头便是猜疑着是叫人挑唆了。她即起了这个疑心,便叫金盛走了趟承恩公府将马氏、冯氏。梁氏婆媳三个一块儿宣了来。 马氏在谢逢春面前还要强几句嘴,听着玉娘宣她,双手都有些儿抖,脸上要笑不笑,要哭不哭地与金盛道:“金内侍可知殿下宣我等何事?” 一旁的冯氏与梁氏看着忙将马氏扶住,心上都知道玉娘忽然宣召,十之八玖是为着月娘的事儿,可也不好明说,是以一个道是:“想是殿下想您了,这才叫您进去见见。”一个道是:“母亲,您只管放心呢,殿下若是有事,金内侍还能不说吗?” 这些话看着是劝解马氏的,可实情都是说与金盛听的。金盛看马氏这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再看冯氏与梁氏两个殷勤模样,心下暗暗叹道:虽承恩公夫人糊涂,好在世子夫人和二奶奶是知事的,不然殿下要多费多少心思。 金盛心上虽将马氏鄙薄,脸上却是一丝儿不露,只含笑道:“世子夫人说得是。咱家明日就候着三位了。”说了与马氏弯了弯腰,退了出去。 到得次日,马氏、冯氏一个是超品的国公夫人,一个是世子夫人都按品大妆,唯有梁氏,身无诰命,也收拾得齐整。马氏自有车驾,梁氏便随冯氏坐了她的车驾,三人两架马车到了司马门前,果然看金盛已然在门前接着。 因有金盛在,司马门上的军士内侍们只以为这是谢皇后看重母亲,是以对马氏等人的盘查愈发松了,略略看了看就要放行。金盛看着不由皱眉,这般轻忽,若是出了甚岔子,椒房殿可是有口难辩,且承恩公夫人进宫不盘查,若是旁人有样学样起来,倒是有损皇后贤名,是以笑道:“是殿下想念国公夫人,这才叫我来这里守着。若是为着我在,扰了你们公务,倒是我的不是了。” 有了金盛这话,军士们只得上来盘查,比之平日还要认真些儿,内侍们在一旁也将马氏与冯氏的文牒检查一回,看得并无甚纰漏,都笑道:“下官等公务在身,冒犯了。”立时退在一边,将马氏三人放行。 说来马氏对玉娘的畏惧,并不全是玉娘如今是皇后,而是从玉娘当着她的面儿拿着一丈青救下了孟氏起,这回再叫金盛这一番动作,只当是玉娘给她的下马威,格外惧怕起来,几乎就想折回去,还是梁氏将她扶着,轻声道:“若是叫殿下知道您来都来了,半路又折回去,怕是要不喜欢呢。” 马氏叫梁氏这话说得将背挺了挺,忙道:“快去,快去,莫叫殿下久等。”梁氏脸上这才一笑,又听冯氏没开口便向她看了眼,却见冯氏垂了头仿佛脚下沉重的模样,不由疑惑起来。 原是为着冯氏将谭氏送到玉娘面前,虽是有惊而无险,更因此将陈庶人,刘废人母子彻底除去,可冯氏举动到底冒撞了。玉娘当时若是训斥了她,冯氏心上怕还安定些,偏玉娘只叫她回去想想,之后再无下文,这等不上不下,就叫冯氏坐立难安起来,今日忽然召见,虽知大半是为着月娘的缘故,到底心中不安。梁氏哪里知道这些,只以为冯氏也为着月娘忧心。只是金盛在前,倒是不好问的。 一行三人到了椒房殿,金盛先进去回话,梁氏方道:“母亲镇定些儿,便是二妹妹独自出来,总有身份在,人也不敢欺她。”冯氏听了,将梁氏瞧了眼,正要开口,就看着金盛疾步出来,见着三人脸上就是一笑,将拂尘一甩,往侧让开几步,道是:“殿下宣承恩公夫人谢马氏、承恩公世子夫人谢冯氏并谢梁氏觐见。” 听召,三人由马氏在前,冯氏梁氏在后屏息垂首进了正殿,就听着内侍唱道:“肃、跪、拜,起。”三人依礼跪拜,一个头磕完起身这才听着玉娘声音传来道是:“免。”就有女官传下口谕,将余下的三跪免了,而后赐坐。 马氏谢了座,颤巍巍在椅上捱了半边,一面抬头看向殿中正中的凤座,就看玉娘坐在那里,身着常服,脸庞儿较之从前丰润些,乍起胆子道:“看着殿下气色颇好,臣妇也就放心了。” 玉娘笑道:“劳母亲操心了。母亲这些日子身子可好?太医院给开的药可要仔细吃着,年纪大了仔细保养是要紧的。”马氏听着玉娘这话,一颗心顿时放下,脸上几乎要放出光来,满口答应,又朝玉娘腹部瞧了几眼,只觉得肚腹尖尖,十有八玖是个男胎。若真是个儿子,就是铁板钉钉的太子,心上得意不已,正想奉承讨好玉娘几句,却听着玉娘道:“二姐姐来京都家中是几时知道的?” 马氏来前就想求玉娘容情,只消月娘到京后她肯见一见,哪怕不见,只消赏些东西下来,月娘就有体面,齐瑱也不敢再冷淡月娘,嘴唇动了动,正要说话,就听着一旁的冯氏道:“回殿下,是齐家姻伯父的手书,借着大妹妹的名帖走的六百里加急。” 冯氏这话是在家与谢显荣商议好的,面儿上听着是齐家答应了月娘进京的,偏又未实说,可说是滴水不漏。玉娘听着点了点头,眼光在冯氏身上扫了扫,又看向梁氏。梁氏即是次子媳妇,身上又无诰命,自然轮不着她说话,看着玉娘看过来,便微微欠起身子,做了个聆听的模样儿,玉娘便道:“二嫂还未见过二姐姐罢。” 梁氏脸上带些笑,道是:“回殿下话,还未见过。”玉娘忽然笑道:“是呢,二姐姐回去侍疾时二哥哥还未成亲,想来二姐姐也很想见见二哥哥二嫂的。”梁氏听着这话心上一动,不由抬头去看玉娘,果然看玉娘一眼看过来,微一沉吟,忙道:“外子昨儿还道二妹妹在家时同他说得来,分别了这些日子也颇为想念。” 冯氏听在这时也就明白,这是玉娘要谢怀德去接月娘,又看梁氏似乎不明白的模样,为着讨玉娘喜欢,便小心翼翼地与玉娘道:“从阳谷城到京都,也算是千里之遥了,二妹妹一个人也怪叫人牵挂的。”她这话一说,梁氏也明白过来,原来皇后竟是要她丈夫去接月娘。说来谢怀德与月娘是嫡亲兄妹,做妹子的千里迢迢孤身上京,当哥哥的去接一接也是应该的,可她丈夫呢?只是这话却也不敢在玉娘面前问出口,只笑道:“殿下说的是,外子昨儿也这样讲呢。” 玉娘笑着点了点头,又与马氏道:“母亲与二姐姐也许久未见,这回母女们重逢,总要好好说话才是。”马氏哪里知道玉娘话中深意,只笑道:“是,是。”玉娘又转向冯氏笑道:“记得我还在家时,嫂子常与二姐姐联席夜话,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许多话讲,如今各为人妇,不知道还说得来么?”这便是吩咐冯氏,待得谢怀德将月娘接进京来,便将她软禁在承恩公府中,由她将人看住。 玉娘开了这个口,冯氏哪里敢说个不字,且即是玉娘的意思,便是日后谢逢春等人要怪,也怪不到她的头上去,自是满口答应,又笑说:“这说得来说不来,并不在有没有成亲呢。”玉娘点了点头,注目在冯氏身上,缓声道:“那就好。”说了探手端起茶来,见她端茶,马氏、冯氏、梁氏三人齐齐起身告退,玉娘也不虚留,依旧叫金盛将她们三人送了出来。 梁氏嫁来得晚与月娘没见过,只从谢怀德口中听着几句对月娘的评价。 谢怀德倒是个有些儿情谊的,虽也不大喜欢月娘脾性,倒也没在梁氏面前说过月娘多少不是。是以梁氏只以为月娘不过是有些儿任性,不想今日素来从容镇定的皇后竟是要谢怀德亲自去接月娘,又要冯氏将她看住,这样慎重其事,心上自然疑惑。 ☆、第294章 不见 话说冯氏听着玉娘不提从前谭氏之事,只要她将月娘看住,知道这是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若是做好了,依着玉娘的脾气,自然是将前情一笔勾销;若是还办岔了,便是两回并做一回算账了,是以打醒了十二分的精神来,要使玉娘喜欢。 又知道马氏心疼月娘,回在承恩公府便劝马氏道:“殿下也是好意。姑爷那边的端哥儿还小呢,妹妹又是个急性子,以前也没带过孩子,母子俩有个冲突,姑爷帮着谁好呢?要是传在外头,知道的是二妹妹教儿子,不知道的还不知说出什么来呢,倒叫人看了我们家的笑话去。倒不如叫二妹妹在家暂住,母亲好好教导一番,二妹妹知道了轻重缓急,再回去同姑爷团聚也是一样的。就是殿下知道了,也会夸赞母亲做事仔细。” 马氏翕动了下嘴唇,待要说:“我是她嫡母哩!还要她夸赞吗?”可一低头正看着身上国公夫人的服制,再看身边的锦绣繁华,可说一草一木,一桌一椅都仰赖着玉娘,哪里有惹她不喜欢的底气,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慢慢地点了点头,到底不舍得月娘,又与冯氏道:“可与姑爷说过了?”冯氏笑道:“国公爷和老爷都去了消息,姑爷想是知道了的。”马氏想了想,一转眼看见梁氏,招手将她唤到身边,拉了她的手道:“好孩子,你妹子是叫我纵成的性子,脾气略大些,你只顺着她些,她就是个好说话的。” 梁氏看到这时便知道那月娘不是个好相与的,又听马氏这番话不伦不类,也不与马氏辩驳,只满口答应,只得忍耐着等谢怀德回来再问他。 不想晚间谢怀德从翰林院回来,先被谢逢春叫了过去,这一去便连晚膳也没回来用,好容易回来已月上中天,身上依旧穿着官服,还带了些酒气,粉面通红,竟是喝过酒的模样。 梁氏忙过来将谢怀德接了,亲自服侍着他除了外头官服,有绞了面巾来与他擦脸,又沏了一盏浓茶来与谢怀德吃了,看着他脸上红晕渐退,这才道:“父亲与大伯请老爷过去,可是为了二妹妹的事?如今是个什么章程呢?” 谢怀德到底是吃了酒的,本就有些上头,再听着梁氏提起月娘,不禁头痛,抬手按了按额角。梁氏见状便走到谢怀德身后一面儿接受替谢怀德按着太阳穴一面儿道:“妾今日随着母亲嫂子进宫觐见,殿下倒说老爷与二妹妹最好,也有请老爷亲自走一趟的意思呢,。” 谢怀德闭着眼,不置可否地轻轻一哼道:“不然哪个去?是父亲还是大哥。大哥在大理寺领着实差,多少人盯着呢。父亲倒是个闲的,一来年岁也大了,二则,叫父亲去接她,”说在这里,不由自主地冷笑了声,“已经二十出头的人了,还这般胡闹!” 梁氏听着谢怀德出口埋怨,终究小心翼翼地道:“母亲与妾说,二妹妹性子直,顺着她些也就没事了,不知殿下在家时,与二妹妹相处是个什么章程,听今儿口风,殿下似乎不太喜欢二妹妹呢。” 若是平日谢怀德也不能说马氏的不是,今日与谢逢春、谢显荣商议时吃了几杯酒,听着马氏又要回护月娘,便耐不住性子,道是:“她那性子,哪个能与她好!”想到依着玉娘的意思是要将月娘拘在承恩公府的,日后梁氏少不了要与她相处,倒是要早做预备的好,是以拍了拍梁氏的手,将她拖在面前,将月娘为人与她说了。 梁氏到底是名门千金,来往的都是贵妇闺秀,只以为马氏之粗俗已是少见了,哪里知道还有月娘这样蛮横的人,一时间目瞪口呆,这样的脾气在京中走动,还不知要得罪多少人去,虽玉娘是皇后,也要受她连累呢,怨不得玉娘这样慎重,要将她们召进宫去。 谢怀德看着梁氏面露震惊之色,倒也怜悯她,又道:“父亲与大哥的意思,我明日就告假去迎一迎月娘。日后月娘少不得要在我们家呆着了。若是她胡闹,你只管来告诉我。” 梁氏听谢怀德肯回护她,倒也有些喜欢,因笑道:“老爷这话我可记着了,日后若是要反悔,我可不能答应。”谢怀德笑道:“我哪里敢反悔,还要不要回房了。”梁氏笑着啐了谢怀德一口,又问谢怀德道:“老爷要去几日呢?” 阳谷城到京都便是晓行夜宿也要半个多月,何况月娘摆的是县君仪仗,还不知要多久,是以谢怀德便是肯对月娘容情,心上多少也有几分烦躁,只对着梁氏还能忍耐,叹了口气道:“你多收拾几件衣裳罢。”梁氏满口答应,又细细劝了谢怀德几句,看着他脸色转和这才起身唤了丫头进来,吩咐她们替谢怀德收拾衣箱,又在一旁亲自看着 谢怀德与梁氏两个年貌相当,又都生了七窍玲珑心,一个有意奉承,一个存心退让,这几年相处下来,虽不好说是神仙眷属,可也是鹣鲽情深,举案齐眉。是以谢怀德看着梁氏指派着丫头们的模样,只觉喜欢,脸上郁色减退,倒还带了些喜色。梁氏叫谢怀德盯着,自然有所察觉,回过头来看谢怀德双眼盯着自家,便与谢怀德相视一笑。 又说即连着玉娘也知道了月娘私自进京的消息,齐瑱是月娘丈夫,谢逢春父子们再没有瞒着他的道理,一般告诉了他知道。 齐瑱与月娘成婚不久便离了心,可对月娘脾性还是摸得透的,晓得她来后翠楼母子就有吃不了的亏。虽谢家提过皇后有意叫月娘在承恩公府住着,可月娘那性子,哪里是轻易能听话的,指不定要闹起来。是以齐瑱便将月娘自家上京的消息告诉了翠楼知道,好早做个预防。 翠楼在承恩公府时听过月娘事迹,知道她是个厉害的,听着她要来,心上自然害怕,不禁红了双眼,看着齐瑱劝慰她,她是素来婉顺惯的,口中道是:“老爷放心,妾只恭敬伺候县君,县君也不能不讲理呢。”齐瑱心道:“若是她讲理,何至于夫妇反目,大舅兄也不能把你给我。如今她妹子是皇后,她还怕得谁来。” 只看着翠楼楚楚可怜的模样怕吓着她,到底没将这话说出口,反顺着翠楼的意思将她劝慰了回。 又说谢怀德与次日先往翰林院请了假,而后带着承恩公府十名侍卫顺着阳谷城往京都的官道赶了下去,以期同月娘在半路相遇。 一路上晓行夜宿,也亏得谢怀德大小是个官儿,又拿着承恩公谢逢春的名刺这才能在驿站歇息,饶是如此,十来日路程走下来,也是满身疲累,却依旧不见月娘车驾影子。 也是天不凑巧,谢怀德这日在富民县驿站歇下后便下起雨来,雨势颇大,且连绵不绝,直将谢怀德一行人都拦在了驿站,这一拦就是四五日。谢怀德心焦,便遣了两个侍卫先往前去接一接玉娘车驾,只是这两个侍卫去了两日,依旧没有消息传来。 谢怀德看着这样便再坐不住:若月娘是顺着官道来的,便是行程再慢,他这里已赶了一半路程,又在驿站歇了这些日子,可莫说是不见月娘人影,便是谢怀德打发了往前打前哨的侍卫也没传消息回来,莫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谢怀德想在这里就有些坐卧难安,好在他身边有承恩公府的名刺,当下取了出来,亲自冒雨拜访当地县尊,想问县衙借用些捕快差役,好撒出去寻人的。 当地的县尊姓个吴,乃是乾元帝元年恩科的进士,中在二榜一十三名,名次倒也不差,可因其为人木讷古板,起先也不过做了个兴安县丞。又因其形貌近乎丑陋,家里又贫寒,不懂奉承,是以升迁极慢,六年才做到兴安县令,三年前才平级调任至富民县。 吴县令接着承恩公的拜帖,慢慢地道:“国公爷出京,如何驿丞未曾来知?想是旁人拿着国公爷的名刺,能是哪个?”师爷听着吴县令计较这等细枝末节,又好气又好笑,催着吴县令道:“大人何必计较这些?能拿着国公爷名刺的,自然是家眷。如今圣上爱重皇后殿下,自然看重她母家,若是公爷能在吏部为您说一两句话,便宜许多呢。” 吴县令皱眉道:“本官读的圣贤书,受圣人教诲,怎么好奉承裙带官儿。”直将师爷气个倒仰,只得耐性劝道:“许有公务也未可知。”吴县令只得这来与谢怀德相见。 谢怀德见着吴县令,将来意诉说了一回。吴县令倒是来了些精神,将腰一挺,眼一瞪,大声道:“县君即失了影踪,谢大人如何不早些报官?”谢怀德嗟叹了回,道是:“我只道能在路上遇着,这才没叨扰县尊,哪里知道叫雨耽搁住了,而舍妹的车驾依旧不见,实是不得已。” 吴县令为人虽古板木讷,倒也尽职,当下便发出火签,使县中衙役捕快们顺着官道查下去,又派出信使,往前几个驿站探访。到得第三日上,终于借着消息,说是有一支商队走了官道,其中夹杂这一辆马车,瞧着似乎是县君规制。 谢怀德接着这消息,顾不得依旧下雨,辞了吴县令,带了侍卫们赶了下去,次日便与那队商队遇着,月娘正在这队商队中。 ☆、第295章 殴打 又说商队看着对面来了几匹马,为首那个男子二十四五岁年纪,衣裳鲜洁都雅,是个公子哥儿模样,身后又跟着几个差役,便将车队停下。为首的商人打马向前,来在谢怀德面前,客客气气地作了揖:“小人郝文胜,襄阳人士,不知大人怎么称呼。” 谢怀德先将来人打量了回,见这人三十左右模样,生得脸皮微黑,稀疏几根胡子,论起样貌来实在寻常,双眼倒是清正,倒不象个心存歹意的,便回了一礼,口中道:“我姓谢。”眼光着车队中那辆县君规制的马车看去。 谢怀德话音才落,就看着那马车的车帘子一掀,有个二十来岁的妇人探出头来,衣衫头面甚是光洁,身材略短,面庞儿不丑不俊,不是月娘又是哪个? 原是月娘在车中听着谢怀德声音,虽没见着人,可听声气是自家哥哥,正是疑惑的时候,听着来人自称姓个谢,忙掀开车帘来,一见果然是谢怀德,顿时放声大哭,口中喊着:“二哥哥。”也不用人搀扶,竟是自家跳下马来,朝着谢怀德这里就跑了过来。 谢怀德见着月娘跑来,忙翻身下马将月娘扶着,兄妹相见时,谢怀德还罢了,月娘可说是哭得肝肠寸断,仿佛受了天大委屈一般,一旁的郝文胜十分尴尬,脸涨得赤红道:“不管我事哩。”说着提马倒退了几步。 谢怀德也是机敏的,知道月娘脾气,若真是那郝文胜欺了她,她见着自家必然会立时揭发,绝无顾忌,这会子自是哭,多半不管他的事,因此倒还与郝文胜道了句谢,又说是:“舍妹想是思念亲人,所以哭泣,郝兄不必愧疚。”郝文胜这才松了口气,赔笑道:“贵兄妹有甚话,上车说罢,这大庭广众的,不太好看相。” 即寻着了月娘,又是全须全尾的模样,谢怀德也就放了心。即放了心,自然要问月娘为何从阳谷城出来,如何耽搁了这些日子,又如何与商队混在一起,只是众目睽睽地也不好动问,是以谢怀德复谢过郝文胜,再将月娘送上马车,复又回来,只道自家行李都在前头驿站,请郝文胜的商队同往。 不想郝文胜倒是个不肯沾光的,谢过谢怀德,带着商队自家走了。 看着郝文胜走了,谢怀德也忍不到驿站,弃马上车,沉了脸看着月娘,道是:“我竟不知道你胆子大到这样!父亲知道你这样胆大,十分恼怒,已告诉了殿下。你倒是与我说说,你作甚一个人跑来,又是如何与那些人混在一处的?”月娘叫谢怀德一问,心上又是委屈又是害怕,哇地一声哭将起来,抽噎着将来龙去脉说了。 自齐伯年与顾氏两个答应了月娘将端哥抱来阳谷城却又反悔之后,月娘便起了要往京都来的心思。只以为她到了京都,她即是齐瑱原配,又是县君身份,拿捏个小妾与庶子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儿?便是齐瑱不肯答应,如今玉娘可是皇后,她这个做姐姐的叫人欺负了,她那个皇后就有脸吗?是以拿定主意,要亲自往京都去,将那狐狸精母子一卖,看齐瑱能拿她如何! 只月娘倒也明白,便是她如今有了县君身份,可身在齐家也不是那样容易走脱的,齐伯年与顾氏两个必定拦着她,便是英娘知道,也未必肯答应。还是月娘身边的绿意替她出的主意,道是:“县君日日往街上逛去,等着哪日太太见惯了,也就不起疑心了。” 说来也难怪绿意撺掇月娘,实在她年岁与月娘一般大,如今已是二十出头的人了。月娘是个眼中只有自己的,由头至尾就没想着将绿意给齐瑱也就罢了,竟是绝口不提绿意终身。这一耽搁,绿意标梅渐老,如何不急?绿意的娘老子随着谢逢春进了京,也无人替她出头说话,绿意自能自家焦急罢了。这回看月娘不忿齐伯年顾氏夫妇出尔反尔,便在月娘跟前出了主意。 月娘听说,细想了回,倒也有理。说来月娘也不是个蠢人,即拿定了主意进京,自然要预备行囊。可当日整理,岂不是引人注目,故此是今儿出门往车里挪几件衣裳,明儿出门时搬几样首饰,做得是悄无声息,直至将她房中的妆奁银钱都搬得差不多了,月娘便借口往甘露庵进香,带了绿意画扇两个丫头,又叫了陪嫁来的一个粗使婆子押车,竟就往京都来了。 从阳谷城出来,先是走的官道。一路上,但凡身后来了车马,月娘主仆几个都有些惊怕,唯恐是齐家赶了来。尤其绿意,她深知月娘叫拦回去了,满破着吵一架,齐氏夫妇也不能拿她如何,倒是自家是出了主意了,叫他们知道,便是不打死也要叫发卖了,是以又与月娘道:“老爷太太们若是知道了您不是往甘露庵去的,怕您往国公爷跟前告状,必定要将您拦回去的,不若我们绕个路,也好叫他们找不到。”月娘听了也觉有理,点头答应了,是以走了不远,竟是下了官道,打算绕道平阳城,再往京都去。 起先还好,虽不是官道,道路也算平整,尤其月娘是县君规制的马车,比之寻常人家马车阔大许多,一路上颇引人侧目,乡民们纷纷闪避,指指戳戳地,叫月娘心上十分得意。 齐家原有两个车夫,一个将要五十姓个阮,一个不过二十来岁,姓个张,家中行四,人都唤他四郎。月娘怕齐家疑心,是以并不敢叫那个老成的老阮来赶车,反喊了才学赶车没两年的张四郎。 若是一直顺着官道走,张四郎纵不大认得路倒也不能迷了路,到了夜间又有驿站,也是十分便宜。偏她们为着躲避齐家与李家追赶,将马车赶下下了官道,走起了小路,起先还平整阔大,行得一段之后道路时宽时窄不说,更有分叉。张四郎从未出过阳谷城,一时之间哪里认得路,只想着城与城之间的主路必定的宽大的,是以只拣着平整的大路走。 哪晓得因这道路连着阳谷城与平阳城,哪个城也不肯多出银子修整,只怕自家吃了亏去,故此反倒是曲曲弯弯,高高低低的才是正路,那平整宽阔的反是走偏了。 是以月娘等人走到天黑,莫说是走到平阳城了,反是越走越偏僻,两边树林草丛也渐渐茂密起来。张四郎这才知道自家走岔了路。也是月娘颇有些得理不饶人的名声,连着齐伯年与顾氏两个都要顶撞,何况他人,是以张四郎因怕月娘怪罪,倒是将月娘瞒着,只说是出来的晚,又绕了路,故此当天来不及赶到平阳城。 月娘是难得出门的,听着这话竟是深信不疑,因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张四郎少不得又捱了顿骂,可到底无可奈何,只好在马车上过了一夜。到得天亮再看马车四周,便是月娘再糊涂也觉着不对了,这哪里是大路,两边儿树木茂密,草俱都长得半腰高不说,竟是来往人影也无有一个,哪里是大路的模样,分明是迷了路。 月娘的脾性哪里是肯吃这个亏的,当时发作,将张四郎劈头盖脸一顿痛骂,更要去抢张四郎手上的马鞭。张四郎不提防月娘这样暴烈,被月娘将马鞭抢了去,身上也捱了几鞭。 张四郎也不是个稳重的的,不然不能月娘私自上京他一声不出,反而跟着上京。这时脸上身上捱了几鞭子,倒是发起脾气来,劈手将鞭子夺了回来,在月娘面前挥着鞭子道:“并不是我故意迷路,你打人作甚!” 月娘几时叫人这样顶撞过,虽未叫鞭子抽着,也气得脸色铁青,指着张四郎骂道:“你个贼砍头的畜生,有娘生没爹教的杂种!我是县君,你竟敢打我!到了京都,仔细你的狗头!还不赶车!”绿意与画扇两个听着月娘说出这话,暗暗叫苦,都道:你都骂了人父母,还要砍人的头,哪个还肯送你上京! 正要过来劝解,果然看着张四郎大怒,劈面将鞭子掷向月娘,横眉立目地骂道:“烂了舌头的贼泼妇!不过是会投胎罢了,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把你狗眼张开看看!老子是个什么人!”说了竟是跃上车来,扯着月娘胸前的衣襟,左右开合在月娘脸上打了几掌。 张四郎是干惯粗活的,手下很有把力气,几掌下去,将月娘两腮打得红肿,口角溢出血来。月娘原先还哭骂几句,到后来竟是住了口,瑟瑟而抖,只怕张四郎一时兴起,再做出甚事来。 张四郎将月娘殴打了回,又扯着月娘衣襟将她拖下车来扔在地上,自家钻进车去,翻了一翻,将银票与金簪玉钗等都抓在手上,复又跳下车来几步走在月娘身边起脚在她身上踢了几脚,啐了口道:“入娘的,贱婆娘!老子不伺候了!。”当着月娘的面儿,将银票都撕了个粉碎,撒了月娘一头一脸,又将金簪玉钗等都折毁了,这才拍了拍手,扬长而去。 绿意与画扇两个这才敢上来搀扶月娘,月娘叫张四郎打得浑身疼痛,好容易才挣扎起来,跌跌撞撞地爬到车内,取了靶镜来一照,因看镜中人两腮赤胀,口角溢血,模样儿惨不忍睹,一时悲从中来,扑在车内呜呜咽咽地哭将起来。 画扇看月娘哭得可怜,只得壮起胆子过来劝解了回,好容易才劝得月娘收住悲声,这才扶着月娘坐好,又问月娘道:“县君,总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儿,不若叫绿意姐姐陪着您,奴婢往前头看看,瞧能不能寻着人来将车拉出去,您身上的伤也要寻个大夫看看哩。”月娘一面拭泪一面点头,叫了声:“绿意,绿意?” 连着唤了几声绿意都没人接声,月娘与画扇两个这才觉得诧异起来,旁的不说,绿意为人擅能奉承,照着平常,本该是她来劝慰月娘的,如何她今日竟是鸦雀无声起来? 月娘心上隐约觉着不好,将车帘子一掀向外看去,哪里有绿意人影。莫说是绿意不见人影,便是叫张四郎折断的金簪玉钗也不见了影踪,分明是绿意趁乱偷偷跑了,人跑了不算,更将东西也一并卷了。 月娘见状,气得手脚冰凉,她昨儿本就没歇好,又叫张四郎殴打了回,身上带着伤,再叫绿意这一气,哪里还扛得住,双眼往上一插,向后便倒。 ☆、第296章 殷勤 月娘这一晕,唬得画扇哭也不敢哭,连着唤得几声,月娘只是不醒,自是将画扇吓得手脚俱都发软,待要去喊人,又不敢抛下月娘一个人,她素来是个没大主意的,只得哀哀哭泣。也是月娘与画扇两个有些儿运气,恰有几个农夫经过,好在那张四郎虽将银票金簪等毁去,散碎银两等倒是未动,画扇取了些碎银来奉上,又苦苦哀求了,那几个农夫这才将月娘送到了平阳城,寻了家客栈住下。 月娘身子素来强健,可这一回的病却是来势汹汹,请的郎中都说是气郁伤肝,要慢慢调养,又欺月娘与画扇两个都是没注意的,开出的方子都是大方子,一贴药竟要二分银子,月娘所住的又是上房,花费也大,偏月娘带将出来的银两没了大半,没几日便将剩下的银两用得七七八八。 画扇倒也劝过月娘,叫她使人回阳谷城给齐氏夫妇去个信,叫他们来接,料想齐氏夫妇也不敢不来,便是不愿意,还有大姨太太呢。不想月娘的左性犯了,只以为自家这回若是这样灰溜溜地回去,便是丢尽了脸面,日后在齐家再抬不起头来,竟是执意不肯。画扇无奈,只得把衣裳包了去当。 可衣裳能当得几个钱,且又都是穿过回的,月娘更要吃药,没过几日连着房钱也付不出来。这开客栈的,哪个肯叫人平白占着上房,掌柜的先让小二来催逼月娘腾房,只说是,若是付不出房前,挪在通铺也睡得人。 月娘哪里肯答应,她吃了这几日的药,精神倒是好了些,指着小二骂道:“也不张开你们狗眼瞧瞧!瞧瞧我是谁!我是圣上钦封的县君,当今的皇后是我嫡亲妹子,见着我还要客客气气唤一声二姐姐,你们这样待我,仔细你们狗头!” 小二叫月娘这一通怒骂,吓得腿也软了,乱滚带爬地去寻掌柜,加油添醋地与掌柜学了。说来月娘那马车是县君规制,自与其他马车不同,堂皇许多,掌柜的也称过奇,这时听说月娘身份,一时也有些害怕。转念想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冒充皇亲国戚的也不少呢,且听说谢皇后是阳谷城人士,这位若真是谢皇后姐姐,为何不去阳谷城求救?偏要留在这里靠着当东西维持? 是以反训斥小二道:“没用的东西,人说甚你都信!她说谢皇后是她妹妹,皇后娘娘就真是她妹妹了?我还说我是天皇老子哩!”骂得性起,又踹了小二一脚,便要自家去寻月娘说话。 因他二人说话并未避着人,就叫一个行路的商人听着了,便是那郝文胜。这郝文胜听着这家客栈内竟有个县君落难,心上便是一动,他倒也仔细,先去后院将月娘那架马车查看了回。 这郝文胜原籍襄阳,家中颇有资产,乃是当地头一号的商户,因长年在外行商,颇有些见识,看着月娘那车驾便知绝不能是假冒的,心上就有了主意,要趁着这位县君落难,奉承一二,若是能搭上承恩公府,日后就有许多好处。只是公府高门,奉承的人必多,若是自家殷勤上前,人只会看做他有所图,也不能领情,是以郝文胜只做个仗义疏财的模样,在背后替月娘交了房钱,又延医吃药,自家虽未出面,却是使小二告诉了月娘知道。 月娘正是难中,遇着个萍水相逢的人这般仗义,如何不感激敬佩,待得病好,竟是使了画扇将郝文胜请了来,亲口将自家身世吐露,又道是:“若你能护送我上京,待我与我父母兄长见了面,自忘不了你的恩情。” 郝文胜这才做个有眼不识泰山的模样,将月娘好一番奉承,因看月娘衣裳头面损失了许多,更奉出银两来与月娘置办,直将月娘哄得以为他真是个君子,更是信任,这才随着郝文胜的商队一路上京来。旁的好处且不说,因有县君车驾在,是以商队这一路走的都是官道,歇的又是驿站,可说是平安顺遂,郝文胜愈发觉着自家主意拿得正。 直至见着谢怀德,这郝文胜也是见得世面,看惯人情的,只与谢怀德说了几句,便知谢怀德为人与那位县君可说有天地之别,十分不好应付,自家若不是乖觉些,只怕将护送县君来京的好处一笔勾断,是以才装出一副云淡风轻,不计报答地模样来。 月娘所说不过是讲她所知所闻讲诉一遍罢了,自不是这样周祥仔细,更不能只说绿意与郝文胜所思所想,可听得谢怀德也是暴躁起来。一个姑娘太太县君,自家一点子正主意也没有,都听个丫头挑唆也就罢了。见着个无事献殷勤的外男就将人当做了好人,竟将真情合盘托出!这岂止是糊涂二字可说。 谢怀德忍了半刻气,到底耐不住性子,把手指了月娘道:“从前父亲大哥说你胡闹,我还替你辩白几句,偏叫你打了脸!你如今什么身份?齐瑱又是你什么人?你要上京见他,天经地义,哪个能拦你!光明正大的路你不走,偏鬼鬼祟祟,闹出这样的事来!你叫人怎么看你!”说着,气上心头,一掀车帘子跃下车来。月娘待要唤住谢怀德,可看着甚少发怒的谢怀德颜色变更,也害怕起来,缩在车内再不敢出声。 谢怀德气归气,到底也不能抛下月娘不理,先修书一封使人六百里加急往承恩公府报信,将月娘所说简略写了,又请谢显荣去探查,京都可来了一支商队,为首的姓个郝,襄阳人士,若是寻着了,留几个人看守,观察其为人要紧。待得书信送出,这才回来再见月娘。 若是从前,谢怀德将月娘训斥一番之后甩手离开,以月娘的性子必定发怒,必要与谢怀德争个短长。可她如今才吃过苦头的,胆气尤未养回来,看着谢怀德怒气冲冲离去,心上先就害怕,唯恐谢怀德也抛下她不理。看着谢怀德回来,这才将心放下,又哭道:“二哥哥,你只骂我!可我哪里知道绿意是个黑心的,定是她与那张四郎勾搭成奸,故意害我!” 谢怀德听着这几句,顿时心灰,愈发觉得玉娘主意拿得正,月娘这样的性子,合该一世被关着,若是放她出去走动,不知哪一日就要惹下泼天大祸来。因心灰了,谢怀德也不再教导月娘,只吩咐画扇好生伺候,自家依旧出来,自家先去富民县与吴县令道谢,而后便护着月娘车驾回京去了。 又说谢逢春接着谢怀德去信,他不怪着自家不会教导女儿;二不怨齐瑱待妻子薄情;三不恼齐氏夫妇不体恤月娘可怜,只恨马氏不会教导女儿,先将劈头盖脸将马氏训斥了一场,直将马氏骂得痛哭流涕,一个字也不敢辩。 待得训完马氏,谢逢春方道:“待得月娘来,你依着殿下的意思辟一个院子与她住了,叫两个儿媳妇将她看住,没我的话,不许出院子半步,不然,腿也打折了她!”说了拂袖而去。 马氏本就牵挂月娘,这些日子来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再看得谢逢春毫无父女之情,只将错怪在她母女身上,怎么不心灰,便将冯氏与梁氏两个喊了来,只要她们辟一个大些儿院子,待得月娘来,她与月娘作伴去。 冯氏与梁氏两个只得上来劝哄,无如伤马氏的是谢逢春,两个儿媳妇的劝解自然无用,便是谢显荣解说,马氏也依旧哭道:“你们都不要劝我!你父亲恨不得月娘死呢!我没教好她,是我的错,我去伴着她也就是了,省得你们父亲瞧着我母女不入眼!”谢显荣无奈,只得出来寻谢逢春,不想谢逢春竟是不在房中,再一问,谢逢春竟是往小佛堂去了。 谢显荣听着这句,心上就是一沉,脚下不由自主地也往小佛堂去了。待得到了小佛堂前,只看着黑漆的院门紧闭,里头鸦雀无声,谢显荣一片心上冰凉。 玉娘的亲娘孟姨娘正住在小佛堂中。虽自玉娘进宫之后,孟姨娘仿佛洗心革面一般,再不肯抛头露面,争风吃醋,便是谢逢春去寻她,也叫她关在门外,一连数年,饶是这样,谢逢春倒还常念着她,虽其中有玉娘的缘故,可依着谢逢春从前待孟氏的情意,未必不是心上还念着她。如今父母之间裂痕深远,玉娘又是得势的皇后,日后生下太子,来日就是天子,到玉娘做得太后,要扶持自家生母,马氏哪里还有活路。 谢显荣想在这里,后心都有些发凉,只是要他与玉娘作对,却又是万万不可能的。 莫说是谢家的富贵前程都在玉娘身上,便只以玉娘的心机手段来论,惹着了她,哪个能有下场!旁的且不论,护国公府赫赫扬扬百余年,如今又去了哪里?!上下百余口都做了刀下鬼!再有那凤子龙孙,一般丧命,哪个能与她抗衡?! 谢显荣想在这里一声也不敢出,悄悄地回到自家房中,房中空荡荡地,冯氏还未回来,想是依旧在马氏跟前服侍。谢显荣挥退了房中服侍的丫头们,自家在牀边坐了,一低头,恰看着脚踏边的小机子上搁着个针线篓,最上头是件素白的小衣裳。谢显荣是有一儿一女的人,实情说起来,他倒还是个好父亲,长子谢骥出生时,他还亲自替他穿过小衣裳,是以一眼就看出,这是初生婴儿才穿得的。 谢显荣心上一动,探手将小衣裳拿了起来,捏在手上仔细翻看了回,原本带些愁容的脸上带出笑来。这时就听着叫他赶到外头去的丫头们一声声的夫人,一抬头,果然看冯氏脚步匆匆地进来,脸上带了些疲色。 谢显荣忙将小衣裳扔下,亲自过来搀扶冯氏,口中道:“你走这么急做甚?仔细闪着腰!”又亲自扶着冯氏在牀边坐了,虽谢显荣与冯氏夫妇恩爱,可谢显荣这般殷勤仔细却也难得,便叫冯氏摸不清头脑,脸上带些笑地问:“世子,您这是做甚呢,妾又不是那等娇弱之人,哪里用这么仔细。”谢显荣脸上带笑道:“你还瞒我,这是甚?”说着将小衣裳往冯氏面前一递。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史上最治愈渣渣 扔的一颗地雷。 ☆、第297章 灵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甜梦 扔的一颗地雷 PS,为了庆祝抗日战争胜利七十周年,明天留言的,都有红包哦。大家不要和阿幂客气。 冯氏先叫谢显荣说得茫然,再一瞧谢显荣手上衣裳,脸上笑容略减,她自为因着谭氏的事开罪了玉娘,心上常自惴惴,有意奉承讨好,可玉娘那性子,皮里阳秋,喜怒不显,哪个知道她喜欢甚呢,百般无奈,这才做了几件婴儿的小衣裳来,这时听谢显荣误会,只得伸手接了过来,微微笑道:“这是妾替小殿下做的。虽宫中都有预备,可到底也是我们家的心意。” 谢显荣起先见着小衣裳时,以为冯氏有孕,心上十分喜欢,待得知道这是冯氏为玉娘做的,隐约失望,脸上笑容倒是依旧,只道是:“你想得周到。如今殿下什么没有,倒不如送这样,凭她用不用,总是我们的心意。” 冯氏哪里敢辩解,只是含笑答应,又问谢显荣道:“待二妹妹接回来之后,您看叫她住哪里好呢?” 谢显荣听见月娘名字,就把眉头皱了,咬牙道:“早知齐瑱是这般拎不清的,就不该把月娘许他!”若是齐瑱乖觉些,就该将翠楼母子送回阳谷城去,再将月娘接过来。月娘虽是胡闹,可待齐瑱到底有几分真心,只消齐瑱肯哄着她,自然就无事了。偏齐瑱仿佛料准了谢家不能将他如何一般,执意晾着月娘不理,以至于惹出如今的事来,那郝文胜还不知道是什么人,所图又是什么呢!说来,都是齐瑱的不是,实在可恶。 冯氏听着谢显荣怨怪齐瑱,心中颇不以为然,暗道:“以月娘性子,要是齐瑱在她跟前低了头,翠楼母子还能有活路吗?”口中却不敢与谢显荣辩驳,只道:“如今殿下即要二妹妹在家住着,也是为着二妹妹好。凭在哪里,也不会有家里人待她好的了。妹夫那边,慢慢相劝也就是了。” 谢显荣听说,叹了口气,将冯氏的手拉着:“弟妹新嫁,并不知道二妹妹为人,你多提点着些,人来人往的,不要叫她出来。”冯氏想了想,又问:“母亲那边不大情愿呢。”谢显荣捏着冯氏的手道:“再不情愿,也是殿下的旨意。”说着想起心头忧虑来,低低叹息一声,下颌朝着小衣裳一指道:“你做得几件了?” 冯氏回道:“这是细棉布拿水煮过三沸,再细细揉搓了,最是细软,不伤婴儿肌肤的。妾有怕针线上人不干净,前后都是自家动的手,是以慢些,才做了两套。” 谢显荣听说,点了点头:“你明儿递帖子吧,将月娘的事告诉殿下知道,再将这个给殿下送过去,就说是母亲想着,亲手做的。”冯氏不想谢显荣竟是要将她的辛苦白送与马氏,心上虽不情愿,到底不敢违拗,只能答应。谢显荣是个聪明人,一瞧冯氏脸色便知她心上委屈,便揽着冯氏的肩,在她耳边将自家忧虑细细说了:“母亲老迈昏聩,又与殿下素无恩情,总要留个退步给她。” 冯氏待要说,若是玉娘日后真有了叫孟氏取马氏而代之之心,这几件衣裳又怎么能叫她缓手,不过是个自欺欺人,可到底是谢显荣一片孝心,若是自家不肯答应,只怕要伤了夫妇情分,只得勉强答应。谢显荣见冯氏答应,脸上笑得更是温存,将冯氏的手一捏,含笑道:“多谢娘子体恤。”冯氏叫谢显荣这一捏,把脸也红得透了,轻轻啐了谢显荣一口,便将方才的不悦放在了一旁。 又说冯氏次日递了帖子求见,次日就批了下来,准她入宫。第三日上,冯氏按品装扮了,又将做得的小衣裳收拾了,先携来与马氏看,因道是:“待得见着殿下,妾就与殿下说这是母亲想着小殿下,亲手做的,母亲可记着是什么,日后不要说岔了。” 马氏正伤心谢逢春无情,哭得眼睛肿得核桃也似,听着冯氏说话,心不在焉地将衣裳瞥了眼,满不在乎地点了头,又扯了冯氏袖子道:“你见着殿下,求她一求,月娘到底是她姐姐,她姐姐不叫夫家喜欢,她脸上就有光吗?”说了,又哭几声。 冯氏本意是要马氏知道她的好处,不想马氏竟是丝毫也不在眼中,她本就有些儿委屈,这时更是不喜欢,只当着马氏的面儿,还得答应。还是梁氏在一旁,瞧着马氏这样,再看冯氏脸色,只得过来劝解道:“母亲,殿下虽是母仪天下也管不到人家中去的,您叫嫂子去说,殿下岂不为难。殿下若是为难了,圣上也要不喜欢的。” 马氏的本意倒是,指望玉娘亲自令齐瑱将翠楼母子发卖,料那齐瑱也不敢不答应,叫梁氏后头那句“圣上也要不喜欢”一说,心上知道是实,到了口边的话就缩了回去,只道是:“罢了,由着你自家说罢!多少劝着些殿下,叫她也念些儿姐妹情分。”说了又把帕子捂了脸哭。 如今哪里来的姐妹,,玉娘已是国母,她肯认你做姐妹,你才是姐妹,她若是不肯,摆出身份来,便是马氏也得与她磕头!冯氏听着马氏的话,脸上的笑险些儿挂不住,咬牙答应了,辞了马氏出来,上得自家车驾,脸上的笑再挂不住,直至到了未央宫前,脸上才活络些。 待得冯氏堆了笑脸到得椒房殿前,就有宫人接着,笑盈盈地与她道:“世子夫人来了,殿下正与五殿下说话呢,您进去罢。”冯氏满口答应,垂头屏息地进得内殿,果然就听着有个孩童的声音道是:“母后,弟弟踢阿宁了,弟弟踢阿宁了。” 冯氏悄悄地抬眼,就看着个身着皇子常服的五六岁男童,将小手按在玉娘腹部,脸上喜笑盈盈地几乎放出光来,正是皇五子景宁。 又看玉娘脸上一丝愠色也无,笑道:“轻声些儿,不然叫阿琰听着,仔细她吃醋。”景宁哦了声,忙将小手缩了回来,负在身后,仰面看着玉娘:“母后,弟弟出来后,阿宁可不可以带他玩呀,阿宁还会教他背书的。”玉娘抬手摸了摸景宁的小脸,笑叹了声道:“到时弟弟欺负你呢?”景宁想了想,认认真真地与玉娘道:“阿宁是哥哥,是要让着弟弟的。要是弟弟实在不乖,阿宁就与弟弟讲道理,不会和弟弟吵架的。” 冯氏听在这里,心下暗伏,道是:这般教养着,若玉娘这一胎果然是个太子,这五皇子日后自然是助力。若依旧是个公主,依着如今母子俩的情分,与亲生的又有什么差别呢?这样的深谋远虑,怨不得谁也比不过她呢。 玉娘余光里瞥见了冯氏,摸了摸景宁的头,与他道:“好孩子,你去瞧瞧阿琰的字写得如何了,没写完二十页大字不许她出来。”景宁听了,点头答应,又小心翼翼地探出手在玉娘腹部轻轻摸了摸:“弟弟,你要乖呀。”说了,这才退了下来。 一离了玉娘身边,景宁脸上就端肃起来,颇有了些皇子风范。在景宁心上,玉娘便是他亲娘,待得行至冯氏身侧,认得是承恩公世子夫人,绷着的小脸便露出笑容来,看着冯氏要与他行礼,忙侧身避开,问了冯氏好,这才往景琰所住的偏殿去了。 看着景宁出去,冯氏这才过来与玉娘见礼,觑着玉娘脸上神色平和,这才壮起胆来将谢怀德信上所说与玉娘回了,只马氏所说半个字也不敢提,又小心翼翼地道:“如今正往京中来。”玉娘唔了声,道是:“郝文胜是何许人,可要查仔细了。” 冯氏回道:“是,世子已吩咐人盯着去了。”玉娘轻轻笑道:“嗯,大哥哥办事我还是知道的。不过母亲这会子怕是心疼着二姐姐,要我与她做主呢,到底是母女,这也难怪她。莫说我管不到人家事,便是我能开这个口,齐瑱心上不服,一样不能和睦,不若叫二姐姐改改脾性,待得二姐姐改过了,再与齐瑱相见,有个惊喜,许就将前事一笔勾倒了。” 冯氏素知玉娘聪明,却不想她灵慧至此,仿佛对马氏所为亲眼目睹一般,自然不敢说个不字,赔笑道:“殿下真真明见,母亲听着二妹妹吃了那番苦头,哭了一夜,只悔从前没有好生教导,以至于有今日磨难。只是母亲虽心疼二妹妹,更疼殿下呢。这是母亲亲手为小殿下缝的,又贴身放了好些日子,母亲是没出过痘症的。”说着便将包袱亲手打开,将里头两套雪白的小衣露在玉娘眼前。 就有珊瑚下来,从冯氏手上将包袱接了过去,奉在玉娘面前,玉娘探手将衣裳一翻,见针脚细密平整,脸上就露了些笑容,莫说是马氏不能想着为她做衣裳,便是马氏想着了,这等工整的针脚也不能是她那个年纪的人做得来的。且冯氏说那番话时,语声格外平正,分明是心上有怨气,想来是她做的,不知何故叫马氏冒了名去,因此与冯氏道:“嫂子与我回去谢过母亲,只说是我说的,多谢她费心,只是针线活做着伤眼,我又如何忍心呢?叫母亲日后不要做了,她的情意,我自心知。便是嫂子这番情意我也一样知道。” 冯氏听见玉娘这番话,心上一跳,猛然抬头将玉娘瞧了眼,看玉娘脸上含笑微微,口唇微微翕动,又垂下头去,道:“妾能有什么能为呢,妾迟钝愚蠢,唯一能搁在殿下面前的,也唯有一片忠心罢了。” 玉娘颌首,又问了家中诸人安好,冯氏一一回答,因看玉娘脸上略有疲色,便起身告辞。玉娘也不虚留她,摆手令她自去。 不说玉娘这里自去歇息,只说乾元帝那边,景和即已赐死,吴王府自然收回,府中原有的家具摆设一概由内府局收回,连着书房中藏书书画等也一样,一番清点整理直至今日才清点整理完毕,由楚王携了清单来见乾元帝。 ☆、第298章 洛神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史上最治愈渣渣扔的三颗地雷。 牧人有梦扔的一颗地雷 乾元帝将清单接在手上瞧过眼,旁的倒也没甚,不过都是他当时赐下的,便是有些新添的玉山玩器等物,也与景和成婚时的礼单对得上,唯有无名氏所画洛神两幅,倒有些儿奇怪,便是要送礼,总是大家手笔,如何送个无名氏?乾元帝一时兴起,便命楚王送上。 楚王得着旨意,转身出来叫小太监去拿着他的手书去开了箱,将已封存的洛神取了来,奉在乾元帝案头。 乾元帝将画卷瞧了眼,朝了昌盛一颌首,昌盛叫了两个小内侍过来,跪在乾元帝跟前将画卷徐徐展开。先打开的那卷,画轴底下有一道裂痕,仿佛叫人撕过,上头是一个水墨洛神,衣带凌风,罗袜生尘,侧着身子,只露出半张娇颜,并无眼眉,唯有朱砂点就的一点红唇。虽不是名家手笔,可意态宛然,彷如真人。乾元帝眉间不由一皱,便使内侍打开了第二道画轴,上头依旧是个水墨洛神,简笔勾勒,这回是个正面,云鬟雾髻,娴体绰态,犹如流风回雪,粉面上焦墨点就的明眸顾盼有神。 乾元帝只觉得画上佳人仿佛熟识一般,上前两步从内侍手上抢下画来,拿在手上仔细端详了回,脸色不由由红转白,转而又涨得红了,眉头皱得更紧, 楚王见乾元帝脸色不对,乍了胆子道:“圣上,可是这画哪里不对?”乾元帝头也不抬地道:“这洛神你在哪里搜着的?”楚王听着乾元帝声口不对,心上愈加警惕,加着小心地道:“在废人书房中。”乾元帝抬头将楚王盯了眼,楚王叫他看了这眼,不由自主地将头低了下去。 乾元帝亲自将画轴卷起,往书案上一扔:“将这两幅画从清单上划去。”楚王哪里敢问句为甚,连忙答应。乾元帝待要叫楚王退下,忽然又问道:“这样的画,可还有?”楚王忙道:“只这两幅,再没了。”乾元帝点了点头,这才挥手令楚王自去。 待得楚王退了出去,乾元帝复将两卷画轴都展开,并排铺在书案上,瞧一瞧侧立的洛神,再看一看迎面而来的洛神,连着手也有些儿抖。 昌盛在一旁瞧着乾元帝脸色不对,壮起胆子往书案上一瞧,心上也忽然一跳,忙将眼转开,略定一定神,这才往画轴上又投去一眼,这一看,忙悄悄地将乾元帝瞧一眼,却看乾元帝将画轴都卷了起来,一手按在画轴上,顿了会才道:“锁进内库,无朕旨意,哪个都不许动。今儿这事,外头若是有传出一字半句,仔细你的狗头。”昌盛垂目屏息答应了,将画轴捧起,脚下发软地退了出去。 楚王难得见着玉娘,自然不能认得,可昌盛是乾元帝身边人,几乎是日日与玉娘见面,将玉娘的形容记得清楚,那两幅洛神虽未画清形容,可那姿仪神态隐约便是玉娘。叫昌盛惊恐地是,这画儿是挂在废人景和书房内,其用心不问可知。连着他昌盛都能认出,何况乾元帝。只乾元帝命人将画轴收起,莫不是不肯计较? 正如昌盛所想,乾元帝看着头一幅洛神时,只觉着有些儿眼熟,待看着正面,那脸庞眼眸,正是平日熟识的,而洛神又是哪个?却是当年曹植仿宋玉所作《神女赋》所虚拟的洛水女神。曹植在《洛神赋》中叙述自家在洛水边与洛神的邂逅相遇和彼此间的思慕爱恋,但由于人神道殊而不能结合,赋中尽诉悲伤怅惘之情。 乾元帝虽不好说个允文允武,可也是名家大儒教导成的,如何不知道这典故由此可见,景那小畜生原来是存着龌蹉的心思,想是叫母子名分隔绝了,无由亲近,这才生恨,这才处处与玉娘过不去,好将她毁去。 且乾元帝虽不肯承认,可他心上到底知道论起年貌来,玉娘同景和确也相称,是以格外恼恨,只说是若是早知那小畜生这等悖伦无耻,就该将他挫骨扬灰! 只是他心上虽知道此事不过是景和自家起了心思,玉娘那头知道也未必知道。且玉娘一动,前后扈从极多,其中更有辛夷、杜若等他使出来的人,自然没甚可疑之处,可这口气到底堵在心上,是以见着玉娘时,脸容也不比往日温柔。 玉娘接着乾元帝圣驾,见他形容异常,便加了些小心,从宫人手上接过茶来,亲自奉与乾元帝,又含笑道:“圣上今儿来的倒早。”乾元帝接过茶,却不去喝它,只把眉头一挑口角带了些笑地问:“朕早来不得么?”玉娘听着这句,脸上带的笑也淡了,撤开两步,侧了螓首道:“圣上也知道我是个愚钝的,若是哪里做差了,圣上直说便是,那样的话,我听不明白呢。” 乾元帝原不想与玉娘计较,不过是一见着玉娘的面儿,便想起景和对她的心思来,虽知怪不得玉娘,到底呷醋,是以出口就带了酸味,哪晓得玉娘竟是不肯顺从,醋意更深,便道:“你哪里愚笨了,你若是愚笨又怎么哄得我信你呢?” 玉娘听着这句便知道不妙,只以为乾元帝不知哪里听了甚话来,又疑了她的出身,眼睫颤了颤,珠泪便落了下来,侧过身道:“原来圣上竟是这样看我的,可我竟不知道我哄着您什么了。”她这一侧身,其身姿形容便与那副洛神像了七八分,能画到这样神似,可见用心之深,乾元帝醋意更深,哼了声道:“你不知道么?想来景和的事,你也不知道了。” 玉娘只以为是自家将谭氏送去,到底引得乾元帝疑心了,因而含泪道:“这话我更不明白了,刘废人的事都是圣上您决断的,唯有吴氏,妾倒是替她求过情,可看的也不是刘废人,却是她母亲谭氏。谭氏为着这个女儿自承死罪,其情可悯,妾也是做娘的人,哪能坐视呢。”说了,珠泪儿簌簌而下。 乾元帝听着玉娘称景和为刘废人,又比出谭氏来说话,倒是气平了些,抬头看了玉娘一眼,见她哭得珠泪婆娑,心上先就软了,待要拉着玉娘的手哄几句,才捏着玉娘的手,就叫玉娘甩开了,只看玉娘哭诉道:“我做错什么了,您倒是告诉我知道,日后我都改了也就是了,这样没来由的东一句西一句,我怎么听得明白!” 见玉娘把个手按在腹部,眉尖微蹙,又哭得可怜,乾元帝这才悔了,忙起身将玉娘强搂住,按着她在身上坐了,亲自替她拭泪,放软了声气道:“我不过是问几句,你怎么就恼了。恼也就罢了,哭得这样,也不怕伤了身子。” 玉娘听着这句,格外要叫乾元帝愧疚,是以又道:“是您招的我,你还不叫我恼!我原本要告诉您件事儿,好叫您喜欢,哪里知道您这样,我不说了。”说了把帕子捂了面又哭几声。乾元帝拿着玉娘没法子,待要发作,到底舍不得,只得又哄道:“好了,好了,是我不该闹你,我们不哭了,到底是个什么喜事呢?乖,告诉我啊。” 玉娘听着乾元帝退让,且他都自认了不是,尤未说出为着甚,可见兹事体大,若是再纠缠下去,只怕是过尤未及,是以见好就收,将乾元帝的手拉起按在自己腹部,拿尤自含了泪的眼看着乾元帝:“今儿他踢我了呢。” 乾元帝听着这句,先是一怔,转而就露出喜色来,在玉娘腹部摸了几摸:“几时踢的?踢了几回?”玉娘笑微微地道:“那时阿宁正好来看我,摸着孩子动了,喜欢得不得了,满口要带弟弟玩。”说在这里又睨了眼乾元帝,故意做个吃醋的模样道是,“圣上看重这个孩子,我哪能不知道呢?还想着等您来了,好叫您喜欢的,哪里知道您没来由地说那些妾听不懂的话。这会子又喜欢了,可见在您心上,这孩子比之我,要紧得多。” 乾元帝叫玉娘这几句假醋说得喜欢起来,,这才将那两幅画抛在了脑后,拧了拧玉娘鼻子道:“小醋坛子,我看重他,还不是因着你。”玉娘拿了哭得粉光融滑的眼将乾元帝看了眼,抿了唇道:“我暂且听着罢。”乾元帝哈哈一笑,凑过去在玉娘粉腮上一吻:“你这孩子,忒是胆大。” 因玉娘这一哭一醋,且乾元帝心上本也不愿意疑着她,是以那两张洛神图在乾元帝这里算是揭了过去,可玉娘心上到底记着,过得几日,趁着乾元帝要寻一柄扇子,玉娘将昌盛叫了过去。 乾元帝扇子并不归昌盛收管,只是皇后即唤,昌盛也不得不打醒了精神过来伺候,正赔笑道:“殿下勿急,奴婢这就找去。”玉娘微微笑道:“不急,我有话要问呢,昌内侍先说完再忙去也是一样的。” 昌盛知道乾元帝为着洛神图与玉娘闹过回的,依着玉娘心思,怎么肯平白吃这个冤屈去,多半儿要发作,发作的人,除着他们父子,再没旁人,是以早有预备,听着玉娘口风有异,撩了袍子在玉娘面前跪了,叩首道:“奴婢知道殿下要问甚,只是圣上早有严旨,哪个敢泄露,狗头不保。还求殿下怜惜一二。” 玉娘听着昌盛这几句,心上更是疑惑:若是有人揭露她的身世,乾元帝最恨人欺瞒他,得知真情,恼羞成怒之下,哪里肯这样放她过去?便是不要了她性命,也不能待她事事如常。若是知道了是她嫁祸的景和,致使景和母子丧命。陈庶人也就罢了,景和到底是他亲子,看着他屈死,乾元帝身为人父,只要还有半点人心,也不能轻轻放过始作俑者。这两点都不是,那又是为着甚?饶是玉娘再聪慧,也不能想到她眼中毒蛇也似的景和对她竟有别样心思,只往别处猜去,一时间又哪里猜得到根由。 ☆、第299章 揣摩 还是昌盛乖觉,知道如今这个皇后是乾元帝心爱的,是以才将那两幅画束之高阁。不然便是不追查一番,也该将画毁去,如今即不追问,也不烧画,分明是因画上人而舍不得。故此看玉娘神色变更,知道她为之思虑,因劝玉娘道:“奴婢大胆说一句,殿下如今保养要紧,圣上的心,您还不明白么?” 玉娘听着这几句,愈发知道有事儿,还是那等要紧到说不出口的事儿。乾元帝如今肯回护,自然无事,哪一日他不肯回护了呢?多少例子在前头呢,沈如兰、李源、陈氏母子,便是不死,如万贵太妃与齐王一般的活受,也是生不如死。那时沈家冤屈昭雪了也就罢了,若是还没呢?这些日子的委屈岂不是都白受了! 昌盛看着玉娘不出声儿,心中惴惴,垂了头不敢出声,好一会才听着玉娘在上头道:“知道了,你回去罢。”昌盛这才松口气,又道了句:“奴婢告退。”也不抬头,蹑手蹑脚地从椒房殿退了出去,直至殿外,才直起腰,暗叹道:“吴王啊吴王,刘废人啊刘废人,你作死也就罢了,何苦害人哩!这也是你能肖想的么?” 昌盛不肯讲,他的养子如意,虽也在乾元帝身边,却是个不知详情的,余下的人玉娘也不敢问,只怕惊动了乾元帝,反勾起疑心来,倒是不美,只得暗自留意。 说来乾元帝这人倒是有个好处,他即疑了你,便是处处见疑,动辄得咎;他要是不疑你,倒也宽宏,且因玉娘如今月份渐大,胎像日稳,乾元帝与玉娘愈发地亲近起来,除着上朝与召见大臣,时时刻刻在椒房殿盘桓,一时不见玉娘人影,就要问的。椒房殿自金盛,珊瑚而下看着乾元帝这样看着玉娘,都以为是好事,无不欢喜。 唯有玉娘,她生性本就机敏,且又常日揣摩着乾元帝心思,如何不知乾元帝有异,倒像是有些气不足的模样。可乾元帝身为帝王,天下承平,富有四海,气不足些甚。只是这样的念头,也不过是一闪而过,连着玉娘自家也不敢信。 洛神图一事在玉娘不知情的景况下揭过了,承恩公府又递了帖子来求见,这回求见的是冯氏与梁氏妯娌两个。玉娘因知冯氏与梁氏两个都不是个无事往前奉承的轻狂人,因而准了。不想这对儿妯娌这回却是叫她吃了一惊。 原来谢怀德将月娘带进承恩公府,月娘倒还有些欢喜,以为谢怀德这也是为着她好。她是自家往京中来的,若是再自己到齐瑱门上,岂不是叫那齐瑱太得意了?她如今是县君,合该齐瑱来奉承她才是,是以在家呆了几日等着齐瑱上门。不想莫说是不见齐瑱人影,便是消息也无有一个。 月娘只觉自家路远迢迢赶来京都,为着齐瑱受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苦,齐瑱无情太过,不免又气又恨,自然坐不住,待要亲自到齐瑱门上问个究竟,却教人拦下了。 拦着月娘的,正是梁氏。梁氏只对月娘那副气势汹汹的模样视而不见,含笑道:“县君这是要往哪里去呢?” 从前月娘瞧不上冯氏,只为她父亲冯宪不过是个教书先生,如今一般瞧不上梁氏。为的却是梁氏出身,其父是兵部尚书,再仔细论起来,梁氏倒还好唤乾元帝一声表哥,端的是个贵女出身。可偏这样尊贵的出身,因着嫁了谢怀德,如今依旧是个白身,承恩公府上下都一二奶奶呼之,不如她是个县君,是以也不太将这个嫂子看在眼中,冷冷地道:“你让开,我是个县君,我要往哪里去,还要同你个白身交代吗?” 梁氏眉头也不动,脸上依旧带些笑容,轻声缓气地道:“我哪里敢要县君交代呢?只是您哥哥们出门前吩咐了,您若是要出去,去哪里,都要与大嫂与我说一声,还请县君不要叫我为难。” 月娘听说,哼了声,道是:“我哥哥们怎么做,还不是你们挑唆的?挑唆得我们兄妹不和,你又有什么好处!让开。”说了探手要将梁氏推开,无如谢怀德都深知月娘为人,问冯氏要了几个健壮仆妇拨给梁氏使用。 健妇们看着月娘要过来冲撞,虽不敢与月娘动手,只齐齐在梁氏面前一挡,月娘便冲不过来。月娘推搡了回,不得向前,只得跺脚骂道:“呸!势利眼儿的婆娘,你以为我哥哥们待我冷淡,就是不喜欢我,所以你也欺负我!躲在人后算什么本事,有本事的,自己出来!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从前梁氏只从冯氏口中听过月娘厉害,与她来往的都是些贵妇淑女,几曾见过市井妇人,是以谢怀德与冯氏与她解说月娘性情时,梁氏还以为有些儿夸大,这时瞧着月娘张牙舞爪的模样,竟有大开眼界之叹,如何肯出来,只在健妇身后道:“县君说的甚,我不大明白。县君若有疑问,还是晚上问着您哥哥们的好。”又递眼色与健妇们。健妇们领会,一起上来将月娘架住,将她往后院带。月娘嘴上虽厉害,到底也是娇养长大的,哪里挣扎得过,直叫健妇们请了回去。 月娘身边虽也跟了丫头婆子,可除着画扇一个,其余的都是月娘到了承恩公府后,冯氏拨与她使的,自然听的是冯氏与梁氏的话,是以月娘虽不住地嚷嚷,命她们上来动手,却是没一个肯听她的的,便是画扇,看着这样,倒还反过来劝月娘,道是:“您等二少爷回来与他商议了,二少爷答应了,二少奶奶必不能拦您的。”话音未落就叫月娘劈面啐了口,这还是月娘念着进京路上画扇一路伺候,这才没破口大骂。 梁氏看着月娘为人,只是暗叹,谢皇后心机谋算胜于男子,便是谢显荣与谢怀德兄弟,也是持重老成,有智计的人,如何妹子是这样的?真将她这样拘着,日常天久的,若是生了恨,倒为不美,不若早些谋划的好。 是以到得晚间谢怀德回来,梁氏便将月娘闹的这一出告诉了谢怀德知道,又劝谢怀德道:“二妹妹即念着她丈夫,殿下又不许她出去,不若以母亲思念二妹妹要留她陪伴为由,将齐瑱招来,家里空院子尽有,在我们家使他们夫妇团圆,也就两全了。” 谢怀德听说,冷笑了声道:“你固然好意,可是白费心!固然二妹妹胡闹,那姓齐的也不是个好人呢,一些儿不肯退让,两个在一处,不用几日,只怕就能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那可真不是结亲是结仇了。”说着将齐瑱与月娘之间的过往与梁氏细细说了。 梁氏听着齐瑱这般有“志向”竟是笑了,与谢怀德道:“莫非他以为他是荀奉倩?‘妇人德不足称,当以色为主’。可将妇人当甚了。二妹妹生就的容貌,又不是她的过失,为着这个冷淡她,也是男子所为吗?”谢怀德想起齐瑱偏宠翠楼的起因来,不敢漏与梁氏知道,看梁氏为月娘不平,只得把旁的话来开解梁氏道是:“也不全是容貌,若二妹妹安分些,未必会到今日地步。” 梁氏想了想与谢怀德道:“妾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谢怀德因素知梁氏是个有见识有主意的,因笑道:“你有什么主意?”梁氏垂了头,复又抬头道:“使二妹妹与齐瑱和离罢。二妹妹固有不是,那齐瑱也非良配,倒不如一别两宽,各生欢喜。齐瑱固然能去寻他的温柔佳人,二妹妹也能再寻个良人,她才二十来岁,难不成都耽搁在他齐瑱身上?可也太委屈了。” 谢怀德手上正端了茶,听着梁氏那句“和离”手上一抖,险些儿将茶打翻了,因把梁氏细细看两眼,诧异道:“你如何想得来?”梁氏从谢怀德手上接过茶盏,顺手搁在一旁,又道是:“妾也不光是替二妹妹不平,还有桩,妾替殿下不平,妾也为着我们家不平。一日不和离,他齐瑱便占着咱们家女婿的身份,老爷请细想想。” 谢怀德是个聪明人,梁氏的话未明说他也明白了。如今谢家是承恩公府,因是得势皇后的母家,谢显荣占得多少便利,便是他谢怀德,待得三年庶吉士期满,必有实差,那同为庶吉士的齐瑱呢?若他与月娘夫妇和睦,提携了也就罢了。如今齐瑱待月娘犹如陌路,叫他得了谢家便宜去,自然不能甘心。 只在谢怀德心上倒不是如何介意叫齐瑱占着谢家女婿的便宜,而是那翠楼。那翠楼即样貌与玉娘有些儿肖似,若是叫月娘看着,以月娘的脾性,只怕会认作齐瑱对玉娘有意,求而不得,这才纳了翠楼,激怒之下,闹个玉石俱焚也不出奇,到时一家子受她连累,是以一直引为隐忧,也曾起过念头,要使齐瑱与月娘和离,再拼着叫人说承恩公府挟私报复,将齐瑱远远打发出去,十数年内不许他进京,这事儿也就过了,只是月娘的性情,又哪里是肯听人摆布的。且和离是谢齐两家子大事,并不是那个说了算的,这才将念头搁下。 不想今日听梁氏提起,那语调,轻飘飘地仿佛在说着哪件衣裳不好看,不要了,这才呛了回,便又把从前的念头勾了起来,将手指在桌上敲了两敲,轻声道:“你所说也有理,只是二妹妹那个性子,若是她自家不肯,我们替她做主了,还不知要闹出甚事来。” 听谢怀德仿佛意动,梁氏微微笑道:“妾不过那么一说,成与不成的,还要国公爷与世子决断,殿下那里更要问一声。”谢怀德握了梁氏的手道:“殿下那里且缓一缓,先与父亲母亲商议了再说,都交给我,你万不要开口,也免得月娘恼了你。”梁氏听着谢怀德这样回护,脸上一笑,道是:“您是我丈夫,凡事当然是您在前头挡着,哪有妾什么事呢。”谢怀德哈哈一笑,在梁氏手上拍了两拍。 谢怀德先在谢显荣跟前透了口风,自然只说的自家的主意,谢显荣倒也有些意动,又道是:“父亲那里倒是好说,母亲与月娘那里,未必肯答应哩。”谢怀德听说,也自默然。他二人正愁如何开口,倒是天送了个机缘在面前。 作者有话要说:  荀粲,字奉倩,豫州颍川颍阴县人。著名三国时魏国玄学家。名言是:妇人德不足称,当以色为主。 他妻子在冬天得了热病,他裸身在雪地冻得浑身冰凉,然后回去给妻子降温,然而,并没有用,妻子不久还是病死了。荀奉倩不久也因为哀伤过度,而病故。 PS, 感谢:5 55,扔的一颗地地雷。 (真的没看见,可能晋江抽了,不好意思) 史上最治愈渣渣 扔的一颗手榴弹 史上最治愈渣渣 扔的一颗地雷 ☆、第300章 骗局 却是当日护送月娘进京的那位郝文胜来递了拜帖求见。 说来郝文胜是个明白人,知道承恩公谢逢春虽与他一般出身,然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人是赫赫扬扬皇后母家,便是朝中勋贵大臣们也要奉个笑脸与他。自家一小商户若是平白地上门去,那丁点儿恩情也不过讨杯茶喝罢了,是以一直没个动静,倒象是不曾认得谢氏月娘一般,直教使人盯着他的谢显荣将他高看一眼。 然郝文胜在襄阳是个大商户,到得京都来,却不过是个略有些资本的外地客商罢了,并不教人看重。这回郝文胜将天门天麻贩来京都,想批些锦缎茶叶回去,是以每日都在街上看货。 这日来在一家新开的茶行,因那茶行起了个“竟陵子”的名头,因知道这是茶圣陆羽的别号,因此站下脚多看了几眼。真巧东主往出走,听着郝文胜一口襄阳口音,便过来搭讪,言道其母也是湖南襄阳人氏,听着郝文胜要买茶,便将他引了进去,把各种茶叶都摆出来由得郝文胜挑拣。郝文胜瞧上了一批毛尖,因今年毛尖因着雨水太多,是以产量较之往年都少,是以售价比之往年涨了三成,郝文胜因此迟疑。 茶行东主倒也不急,只道是:“若是你诚心想要,瞧在家母的面儿上,我让您一成,您回去仔细想想。”又叫茶行的二掌柜送郝文胜出去。哪晓得,那二掌柜将郝文胜一路送到门外,瞅着四下无人,轻声与郝文胜道:“您若是方便,小人晚上来拜访。”言毕,拱手而去。 到得晚间,那二掌柜果然前来,见着郝文胜便从袖中取了个纸包来,在郝文胜面前打开,里头是一撮茶叶,色做翠绿,白毫均匀,细、圆、光、直皆备,正是上好的信阳毛尖,比在茶行看到的还要强些,郝文胜不禁抬头将二掌柜瞧了眼,看那二掌柜不过二十七八年纪,身量不高不矮,面庞不胖不瘦,笑眼弯弯,一晃头时,可见左耳后指肚大一个黑痣。 就看那二掌柜笑微微地与郝文胜道:“您若是存心要茶,小人这里倒有些,可以这个数给您。”说了在郝文胜眼前比了个数字。郝文胜把眼一看,竟比茶行东主开价便宜上五成,十分吃惊。 原是自大殷立朝以来,对茶课以重税,“税天下茶漆竹木,十取一,以为常来仓本钱,”是以茶价素来高昂。二掌柜的开价这样便宜,不是偷盗而来,便是私茶,若是买了,无有路条凭证,也运不回襄阳,虽十分心动,可也迟疑着不能答应。 不想那二掌柜十分精明胆大,因劝郝文胜道:“小人知道您还要运锦缎回去的,若是您在鄙东主店中买些许茶叶,取了凭证来,到时回乡,再将小人的茶叶夹在锦缎中,上头盖上从鄙东主那里购得的茶叶,哪个又会去翻检锦缎呢?您细想想可是这理不?” 二掌柜的茶叶便宜上五成,若是运回襄阳,便是翻倍的赚头,郝文胜是个商人,从来商人重利,由不得他不动心,略想了回,以为若是私茶也就罢了,只怕是偷盗的,因问二掌柜道:“你老实告诉我知道,这些茶是打哪里来的?” 二掌柜笑嘻嘻地道:“瞧您说的,您吃鸡蛋还管是哪只母鸡下的么?只要茶好,您管他是哪里来的。实话与您说,小人这里远不止这个数,前头也有几位大商户买了的,哪个都不问来路哩,问了若是私茶,您还举发我不成?” 郝文胜听着这几句,倒也心动,因此答应了,问得二掌柜那里尚有两百余斤茶,抹去零头算了两百斤,当时说定,先付定金,次日验货,之后付足八成,待得提货时再将款项补足,两个击掌为证。郝文胜当时就把定金付于了那二掌柜,到得次日,二掌柜也是宵禁前来客栈,引着郝文胜去了户民居,把茶包与郝文胜看了,连开两捆,果然与二掌柜前夜携来的茶叶一般无二,郝文胜十分满意,因此将货款的八成付了,那二掌柜十分爽气豪迈,竟将钥匙给了郝文胜,只说是:“小人只好晚上与您见面,半夜偷偷摸摸地运货,叫巡街的看着,有嘴也说不清哩,您把钥匙先拿着,趁着白日先把茶叶运了,小人日后再上门取余款也是一样的。” 因二掌柜言之成理,郝文胜次日便雇了两个挑夫过来,将二十斤一捆,共计十捆茶叶尽数搬去客栈,哪晓得搬上马车时,挑夫们失手将一捆茶叶跌落,竟是将外头包着的蒲包跌松了,撒了些茶叶出来,哪里还有半分翠绿颜色,枯黄散碎,都不成形,尽是些茶末儿。 郝文胜扑上去将蒲包解开,里头果然都是些碎茶残茶,又连开了几包,都是些不成样子的,更有些霉味儿,莫说是值钱了,便是挑夫们也未必瞧得上。郝文胜看在眼中,知道上了当,直气得手脚冰凉,当时便命挑夫们赶了马车往茶行要寻二掌柜说话。 哪晓得到了茶行将那二掌柜喊出来,二掌柜竟是抵死不认。那东家摆出一副义正辞严的模样呵斥二掌柜道:“休得胡扯!如何郝客商不拉扯旁人,要来攀扯你!” 二掌柜只是满嘴地喊冤,道是郝文胜说的那几夜,他在留香院歇宿,住在一个叫做秋桐的粉头处,可与郝文胜一同往秋桐处对证,又笑嘻嘻地与郝文胜道:“您可瞧准了,可是我不是?”东主跟着就道:“你若是无辜,不妨把那粉头喊了来,叫郝客商仔细盘问盘问,也好还你清白!” 郝文胜只把二掌柜衣领子揪着不松手,扭脸与东主道:“如何不是他!他把些钱与粉头,叫她替她扯谎又有何难!把他化成灰我都认得哩,他耳后有块黑记,你们瞧瞧,是也不是。”说着注目往二掌柜左耳后一看,左耳后干干净净的,哪里有什么黑记,看着这样,郝文胜不由将手一松,转念想到,那笔银子到底是他这回货银的一半儿,不能白白损失了,那黑记多半儿也是二掌柜故意画上哄他的,烛光下是黑记是天生的还是画的,一晃眼间,谁能看明白!是以又道:“你把墨汁画作黑记,当我不明白吗?” 不想那二掌柜十分得意地一晃头,将胸前衣襟抚了抚,又问郝文胜道:“客人,您说甚,小人听不懂哩,不过,您总该知道国家收着茶税,严禁民间私买私卖,私茶您也敢买,可是不怕吃官司哩。” 郝文胜是凭着一时之气来寻二掌柜问话的,听着这句,倒是清醒了些,知道若是惊动官府,自家叫人骗了去的银子回不来不说,只怕还要受刑,也略有些气馁,一抬头时,忽然看着那东主与二掌柜地换了个眼神,这才惊觉,知道自家是上了连环套了,这东主与那二掌柜的多半儿是串通好的,怪道他来的这两回都见不着掌柜的。想来之所以叫那人做二掌柜,也是为着哄人轻信,若是换了掌柜的,未必能取信与人。 因察觉了这家茶行许是个黑店,郝文胜不敢再纠缠,把茶行东主与二掌柜两个点了点,恨恨地道:“你们两个做着这等恶事,早晚有报应。”说了,命人将茶叶尽数砸在了茶行门口,携了挑夫们扬长而去。 回在客栈,郝文胜把自家关在门内想了回,只咽不下这口气,只要出气报复。细想了下,唯有去求承恩公府,以承恩公的势派,要寻个茶行短处,可说是不费吹灰之力,何况这家茶行内有弊病,是以写了拜帖投到了承恩公府。次日,公府长史便到郝文胜所住客栈相请。 因郝文胜是月娘恩人,是以谢逢春倒还亲自见他,口中唤了“恩人”,郝文胜原以为,身为皇后亲父,又是乍然富贵的,这位承恩公只怕多少有些傲慢,不想竟是个和蔼可亲的,眼睛一转,就把袖子掩面道:“小人不过是路见不平,且小人也是要上京,顺路带了县君一程,当不得国公爷恩人两字。” 说来谢逢春到底出身商户,打小儿都是和做生意的人家来往,言来语去的多少有些随意。待得做了承恩候,承恩公,往来都是勋贵大臣,只怕自家言语失当连累了儿女们,时刻端了架势,倒也辛苦,蓦然遇着个商户,谢逢春竟就觉着投机,又看郝文胜颇为识相,倒还问他:“小女言说你是进京的商人,贩着什么来的?生意可好?” 郝文胜正想着怎么把话转到自家苦难上来,听着谢逢春这两句,好比正瞌睡有人送了个枕头,正中下怀,强自镇定着将自家贩的什么,又打算运什么回去与谢逢春说了。谢逢春点了点头,道是:“茶叶这东西,虽是难运输,利钱倒也丰厚。” 郝文胜听了谢逢春这话,就露出满面愁容来,谢逢春看着郝文胜这样,自然要问。郝文胜便将自家如何受骗的与谢逢春说了,又做出一副十分愧悔地模样道:“都是我的不是,若我不贪心,也不能受这个骗!只怕跟我一样的人尽有哩,叫那等恶人得意,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谢逢春也不是个蠢人,听了郝文胜的话也就明白,这是郝文胜求助来了。虽郝文胜说话颇有些不尽不实,可胜在并未挟恩图报,倒还算个坦荡人,是以谢逢春听着倒也入耳。要查抄个茶行与承恩公府来说,实是小事,只是谢逢春自知短处,把府中一切事物都交在了两个儿子手上,自家素来不大管事,是以也不好在郝文胜面前许下诺言来,因与郝文胜道:“果然可恶,只你也要相信,恶人早晚必有报应的。” 郝文胜听着谢逢春这话模棱两可,心上没底,却也不敢逼迫,还得满面堆笑地答应,又与谢逢春说了回话,也就起身告辞,依旧由公府长史送出门外,回在客栈,郝文胜自然是忐忑不安,只恐承恩公府不肯管这闲事,不想才过得两三日,就听着传说,说是一家茶行因官茶私茶夹杂着卖,已叫官府查抄了。 ☆、第301章 起意 郝文胜听着有茶行叫官府查封,心上就是一跳,因看路旁战着个老汉,约莫五十来岁年纪,生得面善,便上前唱了个喏,请教道:“老伯,请教是哪家茶行叫官府查封了?”那老汉将郝文胜觑了眼,见郝文胜衣裳整洁,面上带些笑容,倒也有些好感,捻了颌下花白胡须道:“叫个甚古怪名字,绕口地很,你问这个作甚?”郝文胜忙笑道:“我是外地的客商,要买茶回乡哩,也不知是不是我前日看的那家。” 老汉哦了声,又将郝文胜上下打量了回,问道:“你瞧得是哪个?”郝文胜便将名字说了,老汉口中将名字念了两回,一拍手道:“竟陵子,就是这个!” 郝文胜听着这句,脸上禁不住要笑,又不大敢信,便问道:“老伯,您没记错罢。”老汉见郝文胜怀疑他,便将脸儿一沉,“咄”了声道:“你这小子好不晓事,既信不过老汉,问我则甚。”说了,拂袖而去。 郝文胜这才喜笑颜开,心知必是承恩公府出了力的缘故,回在自家房中,搓了手在房中转了几圈,待要去拜谢,一时又不知拿什么谢礼的好,人是皇后母家,甚好东西没见过,也不能贪图他的东西。可若是不谢,岂不是叫人看轻了?日后再要上门就千难万难。 因看郝文胜转个不停,常随劝他道:“小人没甚见识,小人以为那是公府,还能贪图您些谢礼吗?您过去谢一声,让国公爷知道您知礼也就够了。”郝文胜站住脚,想了想,终于道:“罢了,你去庆丰祥买四色糕点。”常随答应了,出去买了四色糕点,拼做一个礼盒,由郝文胜亲自提了,走到承恩公府前,只说是要辞行。 当日恰好谢显荣在家,听着郝文胜来辞行,还备着糕点,脸上就一笑,与长史道:“看来是个懂事的。”便下了请字。 郝文胜见过谢怀德,与谢逢春也说过话,倒是头一回见着谢显荣,因见他生得合中身材,眉浓口方,不笑不怒,颇有几分威势,在福厚堂主位上坐着,心上便有些知觉,忙过来见礼:“小人郝文胜见过世子。” 谢显荣见郝文胜这样乖觉,口角微微一动,脸上露出一丝笑颜来,因道:“原来是恩人。请坐。”郝文胜忙道:“些许动作,如何敢当恩人二字。”谢显荣看郝文胜知羞,更高看一眼,笑说:“舍妹是家母心爱的孩子,恩人搭救了她就是与我家有恩,自然当得,请坐。” 郝文胜这才谢坐,在谢显荣下手端端正正地坐了,倒未矫情地捱了半边凳子。谢显荣看在眼中,又问道:“恩人上回来说是买茶遇着骗子,如今怎么样了?” 郝文胜来前,心上只是猜测,听着谢显荣这句也就明白了:若那竟陵子茶行不是承恩公府出面查办的,承恩公世子也不会提着这句。只是人自矜身份,不肯揽功罢了。忙笑道:“托赖,托赖,那茶行自家作死,把官茶私茶掺了卖,如今已查抄了,小人的气也算出尽了。” 那家竟陵子茶行确是谢显荣往奉天府打了声招呼,承恩公世子开了口,奉天府尹总要给一二分薄面,是以遣了差役往茶行走了回。说来,因茶税重,是以做茶行生意的,少有手脚干净的,多少总有官茶私茶掺了卖的事,只消别太过了,官府多也睁一眼闭一眼,从中取些好处。无如这次竟陵子茶行仿佛是得罪了承恩公府,哪个敢回护他,是以一查而就。 只是谢显荣也算是小心惯的,并不肯涉入太多,唯恐郝文胜得寸进尺,要承恩公府帮着将被骗的银两追回,是以并不肯揽承,不想郝文胜这样乖觉,因此笑问:“如今事了,恩人下来有什么打算?” 郝文胜道:“小人这就回乡去。是以来与国公辞行。”谢显荣顺口道:“恩人家中还有何人?” 郝文胜回道:“唯有家慈在堂。”谢显荣听着这话,想起月娘听说郝文胜叫人骗了,满口郝文胜是个好人,立逼着家里出头给他出气的事儿,心上莫名一动,只做个若无其事的模样,挑了眉笑道:“瞧着恩人年纪,膝下也该儿女成行了。恩人来了两回,我们竟未备着尺头,原是我们疏忽了。” 谢显荣这话一说,郝文胜脸上就少了笑颜,叹气道:“小人两年前没了娘子,膝下尤自空虚。如今与家母相依为命罢了。”谢显荣闻言,心上喜欢,脸上却是个愧疚的模样,忙与郝文胜赔了情。郝文胜哪里敢怪谢显荣,自然满口地不碍。 谢显荣即起了意,便要将人情做足,因与郝文胜道:“恩人若是家内无事,还请在京中盘桓数日。”郝文胜本就有意奉承上承恩公府,听着谢显荣的话,虽不知其用意,也是满口答应。谢显荣有意摸郝文胜性情,郝文胜存心讨好,倒也宾主相谈甚欢,待得郝文胜自承恩公府出来,只以为得着了国公世子青眼,已是神清气爽。 又说谢显荣应付完了郝文胜,回来便与谢逢春与马氏商议,只说齐瑱此人刻薄无情,与月娘无有半点夫妻情分,再耽搁下去,白辜负了月娘青春,倒是便宜齐瑱依旧占着公府女婿的名头,却与内宠双宿双栖,生儿育女,日后他与内宠的孩子还要占着承恩公府外孙的名头得好处,岂不是太亏了。倒不如趁早使月娘与齐瑱和离,以后齐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与承恩公府再没半分干系。 要说谢显荣实是明白马氏,若是只说叫月娘与齐瑱和离,马氏未必肯答应,可叫她听着齐瑱白占着承恩公府的便宜还亏待着她女儿,必定不肯忍受。果然马氏怒道:“只和离也太便宜他了!月娘在他手上吃了多少委屈,就这样放过他不成?!” 谢逢春听说,先哼了声:“当日可是你挑中的这个女婿!”马氏脸上一红,愤愤辩道:“当日我看着他斯文俊秀,只当他是个好的,哪里知道他混账成这样!” 谢逢春指了马氏道:“你还有脸说,你会看什么人?!挑个齐瑱是白眼狼,还有那卫氏,是你说她温柔懂事,把她塞与我的,那是个什么东西!” 马氏叫谢逢春当着儿子的面训斥,脸上哪里挂得住,正要将谢逢春自家看中的宋姨娘比出来说话,谢显荣已截口笑说:“母亲,您只管放心,他与月娘和离之后,人都知他得罪了我们,哪个会为着他个不长眼的东西叫我们家不喜欢呢?总有他苦头吃,叫他一辈子进不了京也成。”马氏将儿子看了眼,脸上才略松些,迟疑道:“我与你爹倒是没什么,只怕你妹妹不肯答应呢。” 谢逢春听了,冷哼了声道:“由得她么?”马氏还待再说,谢显荣已道:“二妹妹从来肯听二弟的话,不若叫二弟去劝解劝解,您看如何?”马氏想了想,只得点头答应。 在谢怀德那里,谢显荣倒是合盘托出,道是郝文胜羡慕着承恩公府的势派,又是个明白人,这样的人娶着月娘,只看在承恩公府面儿上,也会将月娘捧着。月娘那性子,虽是跋扈,却无有多少心机,只消有人肯奉承她,倒也好相处。且郝文胜又是襄阳人士,离京都远隔千里,月娘跟着他去了襄阳,也惹不出多大的祸来。 谢怀德闻言,想了想道:“和离原是我的主意,可叫月娘和离了去嫁个商户,只怕不肯答应哩。”谢显荣因笑说:“你忘了她要我们替郝文胜出头了吗?”谢怀德只是摇头,月娘记得郝文胜好处与嫁给郝文胜全然不是一桩事,如何好混为一谈!且那郝文胜肯不肯娶月娘尚未可知,便是肯娶,为的只怕也是承恩公府,总不能叫月娘一世不能得人真心。 谢显荣看谢怀德不肯答应,又劝道:“依着殿下的意思,是要将月娘关一世的,你也忍心吗?倒不如试上一试,便是她自己不肯,也是全了我们兄妹的情分。”谢怀德这才心动,又道:“即如此,不若请问下殿下,殿下若是允了,我们再与月娘商议,你看如何?”谢显荣自然答应。 兄弟两个各自回房与自家娘子说了,次日就由冯氏递了帖子求见,隔日就得着玉娘召见。妯娌两个进得椒房殿,见着玉娘行了大礼,又问了玉娘起居安好与景琰景宁安好,这才有冯氏徐徐将家里想叫月娘与齐瑱和离的主意说了,觑着玉娘神色,小心翼翼地道:“也不过是我们粗浅的想头,若是殿下觉得不妥,那便罢了。” 玉娘微微一笑:“和离之后呢?”这话听着辩不出喜怒来,冯氏只得壮了胆瞧了玉娘一眼,又赔着小心道:“有个行商。”说了便将郝文胜为人略说了回。玉娘听说,叹着气点了点头:“听着是个懂事的。这样的人倒也好说。”冯氏听说,忙接口笑道:“正是,有我们家在,料想那郝文胜也不敢不待着月娘好,总要比如今强出些。”玉娘听了,冷笑声道:“你们想得好主意!月娘可答应了?那齐瑱可答应了?” 玉娘虽依旧是一副娇弱形貌,可冯氏在她手上吃过两回教训,是以看着玉娘便有些儿胆怯,这时看着她发怒,一时间就有些语塞,便瞧了一旁静坐的梁氏眼。梁氏见冯氏把话说僵,只得出面转圜,因道:“原是父亲母亲想着家里诸人都是平庸的,不能为殿下增添光彩,可也不能拖累了殿下名声,这才先来请殿下示下。若殿下觉着不碍事,妾等再与月娘与那齐瑱商议。若是殿下觉得不妥,此事自然作罢。” 玉娘闻言,因问梁氏:“圣上是因着月娘贤孝才敕封的县君,如今不足一年就要和离,你们说,妥还是不妥?”梁氏忙道:“话虽如此,殿下请想,月娘是个什么性子,怎么肯长久吃着委屈,哪日闹将起来,只怕更难堪些。”玉娘听这这番话,盯着梁氏瞧了会,脸上慢慢露出一丝笑颜来。 ☆、第302章 议定 梁氏叫玉娘一瞧,梁氏虽还带些笑,心上却是惴惴,知道玉娘只怕已猜着是她的主意,果然听着玉娘道:“二嫂与二妹妹相见未久,这话倒是说得笃定,倒象是熟识一般。”梁氏在家时,听着谢怀德与冯氏都与她提过,玉娘进宫前与月娘不大和睦,这时听着这话,玉娘倒象是有回护的意思,立时站了起来,双手交握道:“妾不敢。” 玉娘轻轻嗯了声,转与冯氏道:“父亲母亲也觉着好么?”冯氏见梁氏吃着教训,胆气愈发地不足,垂了头道:“是。父亲母亲也道是齐瑱欺人太甚。”玉娘这才点头道:“知道了。我只问你,若是月娘不肯应承,以为你们偏向齐瑱,要做成齐瑱与他那内宠双宿双飞,反叫她吃委屈呢?便是月娘肯答应和离,不肯嫁与那郝文胜,你又待如何?”这话儿却是冲着梁氏问的。 梁氏紧紧握着手,乍了胆儿道:“妾以为,如今齐瑱也与他那内宠双宿双飞。”冯氏听见梁氏这样说话,几乎将胆也吓破了,提裙在玉娘跟前跪了,又去扯梁氏也叫她跪,口中与玉娘道:“殿下,弟妹年少,并不是故意顶撞,还请殿下瞧在二叔的份上,宽谅一二。”梁氏叫冯氏扯着,只得与玉娘跪下,脸上神色虽是恭恭敬敬,却未见多少害怕。 玉娘先与冯氏道:“嫂子不必如此小心,我不是这等量小之人,起罢。”说了脸上反而带了些笑,又与梁氏道:“便是月娘肯听你们说话,齐瑱那里难道就肯听你们摆布吗?” 梁氏听在这里,才知玉娘有意答应,不过顾虑着齐瑱多些,忙道:“那齐瑱虽不肯与月娘和睦,却也不曾用着我们家女婿在外头行走,倒还有些骨气。”玉娘听说便冷笑一声:“这话好笑!他不说,人便不知道他是我们家女婿么?”。 梁氏忙到:“妾有个粗浅主意,殿下且听听可还使得。妾以为,齐瑱与月娘是原配夫妇,哪有没有妻子在家,倒抛得丈夫一个人在京,无人照料的道理?旁的不说,齐瑱如今大小也是个翰林官,再没有哪个官太太肯与姨娘应酬的。是以月娘来京夫妇团聚,但有应酬往来,月娘也好出面。可姻伯父姻伯母在家也不能没人照应,妾以为那位翠姨娘很应该回阳谷城,伺候姻伯父姻伯母百年,这才是人伦纲常所在。若是齐瑱这般做了,少年夫妇虽往日有些儿磕绊,以后夫妇和睦就好。”若是齐瑱肯认错,自然再好没有,哪个还费那些心思去定要分拆他们夫妇。若是齐瑱依旧拎不清,到时月娘再要与他和离,人也不好说承恩公府富贵忘本。 言毕,梁氏便垂了头儿等着玉娘吩咐,只觉得玉娘一双眼盯在她背脊上,过得好一会才听着玉娘轻轻嗯了声。 原来玉娘这一胎楚御医已说着七八成是个男胎,是以外家便要紧起来。玉娘从不指望着毫无根基的谢家能给助力,可也不能碍了事,拖了后腿去。便是谢显荣谢怀德兄弟都是聪明人儿,然谢逢春与马氏为人多少都有些糊涂。而冯氏从前倒是中规中矩,可近日来想是叫人奉承久了,连着犯了两回错,也不能叫人放心。倒是梁氏,听乾元帝言道她曾是她曾外祖母平安大长公主亲自教养过的,是以有意要试梁氏为人,若她果然是个可靠的,日后不妨抬举起来。一来梁氏身后,有着兵部梁丑奴、有着临江候,而临江候更牵连着宗室,善待了梁氏,自然有利;二则,也好敲打敲打冯氏,叫她行事谨慎些。待看着梁氏虽有惧怕,却不慌乱,言行有据,心中略喜,脸上依旧是个不辨喜怒,素指在绣着连珠如意纹的袖口拂过:“这话倒也成理,你觉着,叫哪个与他说?” 梁氏慧黠,听着“哪个”两字便知是将谢逢春刨去,依着她的心思,倒是谢显荣去说的好,一来谢显荣到底年长许多,身为月娘长兄,自然有身份底气;二来,且不说其为人如何,只看其形貌谈吐,也是个君子模样。只是当着冯氏的面儿,再不好由她来讲,可玉娘即开口询问,再没有不回答的规矩,因此就道:“自然是二妹妹的哥哥们。” 冯氏那里听着梁氏那番长篇大论,又看玉娘脸上并无不悦,知道她是听了进去,这时听玉娘问哪个去与齐瑱谈,看梁氏不肯应承,忙道:“若依着亲近,二叔与齐瑱是同窗哩。若依着身份,自然该外子去。” 玉娘听了,知道这是冯氏意欲奉承,肯兜揽的意思了,只是碍着没与谢显荣商议,才不敢说句实在话,要讨自家一个口谕,因此笑道:“想来大哥哥年长,齐瑱多少也要给几分颜面。”冯氏听玉娘这话,也松了口气,忙道:“是,长幼有序呢。” 玉娘点了点头,明眸朝着辛夷一看,辛夷拍一拍手,就有个宫人各自捧了锦盘来,上头搁了套赤金嵌南珠红玉的十三件头面,精工内造,上头的珠玉熠熠生光,其中分心上嵌的那块红玉足有拇指大小,色艳如血。玉娘指一指头面道:“二姐姐来京,我身子乏就不见了,这是我与她接风的。”冯氏与梁氏两个忙替月娘谢了恩,带了头面退出宫去。 又说妯娌两个回在家中,月娘已等在马氏房中。如今她倒也知道些高低,自家身上这个县君的爵位都是托赖玉娘而来,哪里还有与玉娘相争的底气。可月娘到底从小任性惯的,依旧觉着自家是姐姐,这番来京又吃了那样的苦头,玉娘那样一个贤人,总不能一句安慰没有,是以看着冯氏与梁氏进宫,知道她们出宫,先要来见马氏的,因此在房中坐等。看着两个嫂子进来,梁氏还罢了,不过是寻常衣裳,比之平日略精致些,然冯氏是世子夫人命服,打扮得端庄富丽,不禁撇了撇嘴儿,待要酸几句,却叫马氏扯了袖子,这才忍耐了下来。 哪知冯氏梁氏进来,先与马氏见了礼,转向月娘时脸上已满是笑容,冯氏上来将月娘的手一拉,笑道:“好妹妹,今儿殿下提着你呢。”月娘听见这句,脸上便笑了开来,忙道:“她,殿下是召见我么?”梁氏在一旁将月娘一拉,一手指着身后的使女道:“那是殿下赏你的,你瞧瞧可喜欢么?” 月娘顺着梁氏手指的方向一看,一套十三件的头面整整齐齐搁在锦盘上,金碧辉煌,十分耀目,口中还未说话,脸上已笑了开去。她来京的路上,遇着个强盗也似的张四郎将她的首饰毁去大半,如今使用的不是马氏的,便是冯氏与梁氏把与她的,心上到底不足,乍见这样精致头面,哪能不喜欢,便是马氏看着也中意。 到底马氏是叫两个儿子提点多了,知道她再是玉娘嫡母,那也得是玉娘肯与她讲家礼人伦,若是恼了,只论国礼不论家礼起来,天地君亲,君到哪个适合都在亲前头,是以便与月娘道:“这是殿下赏你的,便是殿下不知道,你也该与殿下磕个头,谢过殿下恩典才是。”月娘心中虽不大情愿,可看着那套头面实在可爱,到底还是跪了下去。 冯氏与梁氏两个看着月娘朝着未央宫方向拜了下去,悄悄地换了个眼神,知道月娘也有了些惧怕,心上都安定了些。冯氏过来将月娘扶起,脸上带笑道:“殿下身子重,懒怠见人,倒不是不念着你,等殿下生下太子,姐妹们自然有见面的那天。”月娘一面拿眼觑着那套头面,一面胡乱地点头,梁氏看着月娘举止,暗中叹了口气。 因看着月娘比之从前肯听话些,冯氏晚间与谢显荣说话,倒是有了些底气,不想谢显荣听了那番话,冷笑声道:“便是月娘肯退让,那齐瑱就是安分的吗?只怕得寸进尺,去了个翠楼,还能来个朱阁。月娘忍得了一日,还能忍一世?”冯氏听谢显荣这话,不敢相争,顿了顿又道:“世子说得是。妾只想着到底是少年夫妇,月娘对齐瑱多少有些真心。是妾糊涂了。”谢显荣将冯氏拍一拍道:“你也是好意。即是殿下有旨,我去试一试也无妨。”冯氏脸上含了羞道:“都是妾心急月娘,这才答应了殿下。若是给世子添了麻烦,还请世子宽宏勿怪。”谢显荣道:“此事早晚也做个了局,也怪不到你。”冯氏这才露出笑容来。 谢显荣这里安抚了冯氏几句,这才出去到了自家书房,又命人将谢怀德请来。不过片刻,谢怀德就走了来,见着谢显荣第一句便是:“哥哥要如何与齐瑱说?”谢显荣指了椅子叫谢怀德坐,皱眉道:“齐瑱也不是糊涂到底的人,我只怕他这里答应了将月娘接回去,转头却将齐伯年夫妇一块儿接了来奉养,到时,哼哼。” 谢怀德道:“若是齐瑱打的这个主意,齐家产业俱在阳谷城,齐伯年未必肯来,那顾氏倒是必来的。顾氏为人势利,到了京,唯有奉着月娘的,不能答应齐瑱偏爱那翠楼,倒是不足虑。唯一可虑的,是这里。”说着,谢怀德朝着自家的脸一指。 谢显荣叹息一声道:“早知今日,当日我便不该留她。你与齐瑱是同窗,总该明白他性情,他到底是个什么人?”谢怀德便笑道:“这可问着了。我当日与他同进同出的,好得一个人也似。” 说到这里,脸上的笑容就淡了些。当日若不是他引着齐瑱来家,叫齐瑱先看着了玉娘,以为娶的是她,也不会有因为娶的是月娘而失望,只是事已至此,后悔也已无用,是以又道是:“依着我的意思,很不用问齐瑱做甚打算,只问他一面儿冷待原配嫡妻,一面儿占着承恩公府的势派不放,可要脸不要。齐瑱的脾性,最要颜面,听着这样的话,再不肯转圜,必定会与承恩公府交割清楚。”谢显荣听说,皱了眉道:“便是齐瑱肯答应,月娘那里呢?” 谢怀德抬头将谢显荣看了眼,将背靠住椅背,双手在胸前交叉了,歪了头道:“齐瑱那里要大哥辛苦些,月娘倒还肯听我几句,便是她不肯答应。”谢怀德到底觉得多少有些愧对月娘,叹了口气,“殿下的意思在这里,也由不得她了。” ☆、第303章 和离 谢显荣瞧着谢怀德一副儿智珠在握的模样,待要追问,又知道谢怀德为人,看似洒落,却是个口紧的,若是他肯说,一早说了,是以也不追问,只与谢怀德道:“到底二妹妹是母亲最心爱的孩子,你只看在母亲份上,也不要叫她太委屈了。” 不想谢怀德听着谢显荣这句,脸上一笑,因问谢显荣道:“哥哥将翠楼送过去时,可曾念过月娘是你妹妹?”谢显荣叫谢怀德这句一戳,脸上顿时飞红,并指指了指谢怀德,却是无话可说。 谢怀德又问谢显荣道:“哥哥几在何地何时请齐瑱,知会我声便了。”说了振袖而起,扬长去了。谢显荣瞧着他背影,虽是气恼,却也无可奈何。 再说谢显荣即有与齐瑱交割的心思,索性当机立断,次日便在翰林院门口将齐瑱拦着。齐瑱虽不喜月娘,可看谢显荣有些儿干才,待着这个舅兄倒也恭敬,因此口称着“大舅兄”。行了礼。 谢显荣眯了眼儿将齐瑱打量了下,见他白面朱唇,眉清目秀,瞧着就是个端丽少年,只是内里一团儿糊涂,故而哼了声,道是:“我还当着齐大人不认得我了。”谢显荣是承恩公世子,朝中哪个不认得他,固然有人私下说他这个大理寺少卿是个裙带官儿,可当面哪个真敢摆出副清贵架势来,少不了与谢显荣见个礼。因都知道齐瑱之妻谢氏乃皇后嫡姐,是以看着谢显荣与齐瑱说话,言辞讥讽,不禁都将齐瑱看了看。 齐瑱听着谢显荣那话,知道是指着月娘来了京,他一面儿不露的事,虽齐瑱可自知理亏,自诩年少有才,面薄气盛,这才与月娘闹到了不可开交的地步,是以哪受得住谢显荣当着人给他没脸,脸上腾地涨红了,直了腰道:“谢大人这话是甚意?”谢显荣脸上微微一笑,缓声道:“我来请齐大人吃酒的,不知齐大人肯不肯赏光?” 谢显荣这话一出,盯在齐瑱身上的眼光又多了许多,齐瑱只觉芒刺在背,咬牙道:“谢大人即相请,下官哪有推脱的道理,谢大人将地点时间说来,下官必定到。”谢显荣点了点头,俯过身去在齐瑱耳边说了几句,直起身时,眼光自翰林院诸人身上扫过,口角一翘,扬长而去。 看着谢显荣一走,齐瑱再抬头看翰林院众同僚都走得没了影踪,他便是要解说一两句也无有人听了,面儿上已红得滴得出血来,只得跺一跺脚,跟着走进了翰林院。 要说齐瑱与月娘不和睦一事,虽未曾张扬,可他的同僚们多少都有些知觉,他们这些娶了亲的,哪个不是将妻子带在身边,孝顺些儿的,连着父母也一并接了来,哪象齐瑱,身边儿只带了个小妾,父母妻子都在家乡,若是夫妇恩爱,哪舍得长年分离,他齐瑱又不是穷翰林。 又因这些人又不知道月娘为人,只从谢皇后身上推测,谢皇后即是个温柔解意的佳人,谢氏是她同胞姐姐也不能相差太远,是以本就觉着齐瑱身在福中不知福,再看谢显荣今日举动,愈发觉得齐瑱糊涂,是以对他多少有些敬而远之。 齐瑱本意是要寻谢怀德问个明白,不想谢怀德今儿竟是没来,只得罢了,好容易熬到晚间,齐瑱回在家中,叫翠楼带了端哥接着,脸上的愁容倒是越加深了,一手将端哥接着,一手把翠楼拉住,叹息道:“翠楼,若是明儿大舅兄要我将她接回来,你们母子少不得要吃些委屈。只是你也放心,她的脾气燥烈,得理不肯让人,凡事你且退让一二,等我在家时再与你做主。” 翠楼虽有几分聪明,本性却是个怯弱的,听着齐瑱这话,哪能不害怕,眼圈儿先红了,口中却还道:“是,婢妾知道了。若是夫人来,婢妾只以柔顺相待,夫人是大家子出生,想来也不会为难婢妾。”齐瑱看翠楼模样儿可怜柔顺,也自心软,在她肩上拍了两拍,却是没了旁的话说。 到得次日午时,齐瑱应着谢显荣邀约,到了春风得意楼。以谢显荣如今的身份,也只有几个王世子能与他相抗,是以春风得意楼虽有着后台老板,也不敢轻易得罪。谢显荣即要杏花春,便把杏花春给他留了出来。 齐瑱到时,谢显荣已到了,正背了手看包厢墙上字画,看得齐瑱进来,便朝着墙上一副对联一点,脸上要笑不笑地道:“你瞧着这字如何?” 齐瑱顺着谢显荣所指看过去,却是一首李太白所做的乐府《乌夜啼》:黄云城边乌欲栖,归飞哑哑枝上啼。机中织锦秦川女,碧纱如烟隔窗语。停梭怅然忆远人,独宿孤房泪如雨。 “机中织锦秦川女“,指的是晋朝才女苏惠。苏惠之夫窦滔本是秦川刺史,后被苻坚徙流沙。其妻苏蕙将思念织成回文璇玑图,题诗凡二百余,计八百余言,纵横反复皆成章句。这首乐府诉说的正是深锁闺中的女子思念远方的丈夫之情。此刻由谢显荣点来,其用意不问可知,齐瑱脸上涨红,嗫嚅不可言。 谢显荣见齐瑱不出声,倒也不催逼,指了一旁叫他坐下,又问道:“便是舍妹从前任性,有许多不是,可这回为着来京寻你,吃了许多苦头,大病一场,若是无人搭救,只怕要死在外头。她为你这样,难道你真是个铁石心肠,一点子也不感动吗?” 齐瑱本性上并不是个恶人,做不来虚伪之言,叫谢显荣问着这句,迟疑了回方道:“她即与我相见生厌,又何必相见。” 谢显荣便是不大喜欢月娘这个妹子,可听着齐瑱这话,还是着了些气恼,把桌子一拍道:“她若厌着你,又何苦千里迢迢来京寻你!” 齐瑱又羞又愧,扬了头道:“京中富贵矣!她是皇后亲姐,在阳谷城岂不是锦衣夜行,白辜负了皇姨身份!” 谢显荣戗指点着齐瑱怒道:“你倒有嘴说她!你一行与她相见生厌,连着她辛苦来京都不能打动你,一行又要仗着承恩公府女婿身份行走,你好大的脸面!” 齐瑱前头不过是羞愧了强辩罢了,待听着谢显荣道他一面厌弃妻子,一面贪图谢家富贵,情直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他素来有些骄傲,哪里能忍气,当时也将桌子一拍,立了起来,指了谢显荣道:“你们当日哄着我做成这门亲,如今还有嘴说!若不是我以为,我以为她是个贤良的,我再不肯娶了她!”也是齐瑱知道厉害,没将“我以为她是玉娘”说出口来,强转了口风,饶是这样,也听着隔壁房一声响。 只齐瑱正在气头上,哪里在意这些,更不曾留意到谢显荣脸上一闪而过的异色,只自顾嚷道:“贵府高门,我一贫寒小子,高攀不上,情愿与贵府县君和离,再不后悔!” 谢显荣冷笑道:“你这会子在气头上,说的话我只当没听着,也免得你转头过去懊恼了,倒说我设局讹你。” 齐瑱叫谢显荣气得发昏,哪里还想得到其他,冷笑道:“我只怕你们不肯放我生路哩。来!来!来!哪个不肯和离,哪个是王八羔子!”说了转过身来冲到门前,将门打开,一叠声地叫小二取纸笔来。只待纸笔一来,他便立时写下放妻书,也免得再受谢显荣侮辱。谢显荣看着齐瑱脸上煞白的模样,口角露了一丝笑容。 却说齐瑱在这里气得手脚发抖,杏花春旁的醉太平房内,月娘的身子抖得筛糠也似,脸上涕泪横流,口唇翕动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原来谢怀德知道了谢显荣要在春风得意楼见齐瑱,因杏花春与醉太平两间包厢紧紧相连,当中的板壁竟是活动的,可随意拆去,是以便与谢显荣说得,将杏花春与醉太平一块儿订下。又把谢怀德从别处得来的那副《乌夜啼》挂在壁上,由谢显荣引得齐瑱说出厌弃月娘的话来。 而谢怀德亲自来哄月娘,只说着春风得意楼有几道名菜,便是宫中的御厨也比不上,唆使了月娘换个男装,随他到了春风得意楼来。春风得意楼确是有几道拿手菜,其中一道翡翠鱼面是别处没有的,又有道罗汉素,做得堪比皇觉寺。月娘吃着正好,因两间包厢相通,是以谢显荣与齐瑱的说话就传了过来。 月娘起先并不在意,可慢慢听着便入了港,知道那头是谢显荣与齐瑱,他二人说的正是她。待齐瑱说出那句你你们哄着我做了亲时,月娘只觉得满口都是苦味,激怒之下将桌子上的菜都扫落在地,就要冲出来与齐瑱理论,却叫谢怀德紧紧拖住了,又把她嘴捂上,不叫她出声,直将隔壁谢显荣与齐瑱的那场交流听了个十足。 月娘听到最后,齐瑱竟是迫不及待地要与她和离,连不和离是王八都说了出来,心上如死灰一般,再也挣扎不动,呆滞地坐在凳上,张大了眼,眼中不住地落泪,口中却是一声抽泣也无。 谢怀德安排下这隔墙计是要叫月娘对齐瑱死心的,可看着月娘哭成这样,总有些怜悯,过来摸了月娘的头道:“他是个聪明面孔笨肚肠,不值得你为他哭哩。” 月娘由得谢怀德摸着他的头,一声也未出,她还记得成亲那日,齐瑱掀开她的盖头,她一眼看过去,却见齐瑱秀眉俊目,白玉一样的脸庞叫他身上的红衣映得红润,比她二哥哥谢怀德还好看些。只这样好看的人,却生了个铁石心肠,将她看做敝帚鄙履一般,恨不得远远地扔了去,全不念半分夫妻情谊,这样的可恨,难道她谢月娘,乾元帝钦封的县君还离不开他不成! 齐瑱那里又怎么知道月娘就在隔壁,在小二将笔墨送上之后,当即挥毫写下和离文书来,自家签了名,用了随身携带的小印,又把双眼紧紧盯在谢显荣脸上,道:“是谢大人送进衙去,还是由下官送去?” 谢显荣将和离文书拿在手上,仔细看了遍,脸上这才露了些笑容:“齐大人即肯放妻,可见方才是我委屈了齐大人,为着赔罪,这文书就由我送了去罢。”说了,看和离文书墨迹已干,折了折往袖中一拢,这才抬了下颌朝一桌子已冷透的酒菜一点,道:“齐大人,我们光顾着说话,竟是忘了吃酒,来,来,我们小酌几杯,日后怕是没得机缘坐下来了。” 齐瑱吃了一肚子气,哪里肯吃酒,朝着谢显荣一拱手,拂袖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牧人有梦 扔的一颗地雷。 ☆、第304章 说亲 齐瑱虽是年轻任性,骄傲气盛,却也不是个真蠢的,不然也不能头一回会试就中在了二甲。只一出了春风得意楼,还未到家已是明白了过来,他这是中了谢显荣的激将法了。想是谢家看着他与月娘不睦,又有了庶子,不肯叫他白占着承恩公府女婿的名头,又叫端哥做了承恩公的外孙,是以由谢显荣出面做下这局来,哄着他上当。只是和离文书即已写下,齐瑱虽想明白了前因后果,便是后悔也无用了,且他也不肯后悔。 又说翠楼自知道谢显荣宴请齐瑱后心上忐忑,唯恐齐瑱叫谢显荣一逼,就将月娘接了来。她一贱妾,还不是生死由人拿捏。正是坐立不安的时候,看着齐瑱到家,虽是孤身一人,脸上还有些丧气,一时间猜不透月娘是来还是不来,只不敢询问,怯生生过来接着服侍齐瑱更衣净面。 齐瑱见翠楼柳眉轻颦,秀目含愁,一副儿欲语还休的模样,知道她还想着月娘的事,有意使她宽心,故而道:“你放心,她不会来了。我已与她和离了。”翠楼正替齐瑱宽衣,手上才在解齐瑱系腰间的玉佩,听着这话,手上一抖,玉佩从她手上滑落,跌在了地上。翠楼忙要蹲身去拣,却叫齐瑱拉住了,道是:“你莫怕,不干你事哩。 翠楼听了这话,眼睫颤了颤,似乎要笑,可两滴珠泪还是落了下来,轻声与齐瑱道:“老太爷与老奶奶那里可怎么交代呢?”齐瑱皱了皱眉,又道:“是我娘强压着我头娶的她,如今我与她过不到一块去,不和离还能如何?”翠楼垂下头低声答应了,偏又道:“婢妾只怕老奶奶老太爷恼老爷擅作主张,要老爷再去将奶奶接回来,那样,老爷的颜面可往哪里搁呢。” 齐瑱到了这个时候,莫说是不后悔了,便是后悔也不能认了,因此道:“那也由不得他们了,承恩公府哪由得我们出尔反尔。”翠楼脸上这才露了些笑容,只是她一直低着头,齐瑱不过瞧见她一头乌鸦鸦的好浓发和半截雪白的颈子罢了。 再说齐瑱即与月娘和离,少不得要写信去告知齐伯年与顾氏知道,他们夫妇两人接着齐瑱的信,顾氏当即气倒。 果然如翠楼所料,顾氏虽不喜欢月娘,不将她放在心上,可到底舍不得月娘那皇后嫡姐的身份,便立逼着齐伯年上京去,凭借他与谢逢春当年的交情,好好儿赔个情,再将月娘接回来。 还是齐伯年明白些道理,呵斥顾氏道:“你还当谢家是从前的谢家,女儿嫁与了你就要受你拿捏,你想要就要,想不要就送出去?如今谢家是赫赫扬扬的承恩公府,是皇后母家,他们家的女孩儿还没人愿娶,非要巴着你儿子?!”顾氏叫齐伯年抢白得哑口无言,不住地抹泪,只得咬牙认了,又恨恨道是:“那活夜叉,我看哪个消受得起!” 不说顾氏在家哭一场恨一场,只说月娘因亲耳听着齐瑱那番刻薄言辞,说她到底是有情与齐瑱的,一时间哪里能平气,到家之后竟也病倒了。马氏除着谢怀德之外,最心爱月娘这个女儿,不然也不能将她纵成如今这脾性,看着她因齐瑱病倒,自是心痛气恨,如顾氏咒骂月娘一般,也将齐瑱咒骂一番,又与谢显荣道:“你也是三品的大官了,拿捏他个六品芝麻官儿还不容易吗?将他赶出京去!不许他回来!” 谢显荣见马氏气恼得厉害,只得哄着他,满口答应了。马氏又与谢显荣道:“你素日在外行走,可知道哪家有好儿郎?月娘如今也是个有身份的县君,哪个配不上!你说个有才有貌的来,叫你媳妇儿进宫求殿下赐婚也就是了,总要拿不长眼的东西瞧瞧,我们月娘离了他只有更好的。” 谢显荣听着马氏这番异想天开地说话,险些儿气得笑出来,因与马氏道:“母亲这话错了。婚姻和两姓之好,总要两厢情愿才是佳侣。且婚姻大事,说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并无旨意赐婚的道理和规矩。” 马氏听说,朝着谢显荣啐了口,骂道:“放屁!你当我孩子哄吗?没有圣旨赐婚?你弟弟娶亲怎么来的?!我知道,分明是你嫌你妹子与你丢脸,这才不肯替她出力!” 谢显荣叫马氏啐了一脸唾沫,脸上也红了,气恼道:“那是圣上先请了梁尚书过去,问过他可愿将他女儿许配二弟,得着梁尚书的首肯,这才赐婚。若是梁尚书不肯答应,便是圣上也无可奈何,何况殿下!” 马氏虽比从前长进了许多,到底碍与出身知识,在见识上浅薄,又看着戏文常有皇帝皇后降下圣旨或者懿旨赐婚,便是两生死冤家也要做亲家,故此只认作是真,是以不独不信谢显荣的话,反道是:“呸!圣上与殿下开了口,哪个敢不答应!不要命了么!” 谢显荣叹了口气,又与马氏分解道:“此乃乱命!若是人家不肯答应,便是圣上或殿下下了赐婚的旨意,也是无用的。譬如猫儿狗儿拉来配种,还有不答应跑了的呢,何况那是大臣勋贵!难道在母亲眼中,大臣勋贵们还不如畜生有气节了?历朝历代,儿子还没听说过因着违抗赐婚旨意叫降罪的大臣勋贵呢。” 马氏也心知,月娘样貌寻常,脾性也不好,又是二嫁之身,若要寻个人物胜过齐瑱的,可说是千难万难,唯一的指望是旨意赐婚,如今听了谢显荣这话,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顿了顿,又放声哭道:“可怜的月娘呀!你妹子是赫赫扬扬的皇后,你竟一些儿也靠不住她呀。”马氏哭得正是伤心之际,就听着脚步响,又有小丫头们的声音此起彼伏道是:“二少爷。”却是谢怀德过来了。马氏听着幼子来了,哭声愈发悲戚起来。谢显荣叫马氏哭得头痛,因看谢怀德进来,对他递出个眼色,脚下抹油一般地溜了。 谢怀德只得过来在马氏身边做了,取了帕子来亲自替她擦泪,又哄道:“母亲哭甚呢?哪个欺负你了,告诉儿子知道,儿子替您出气去!”马氏听了谢怀德这句,忙将眼泪收一收:“你们弟兄两个不肯友爱妹子,我又问哪个讨公道去!”谢怀德笑嘻嘻地道:“母亲这话可冤死儿子了,儿子若是不疼妹子,哪肯亲自去接她呢。” 马氏最爱谢怀德,便是月娘也要靠后,是以叫谢怀德嬉皮笑脸说了这几句,倒是没甚好接口的,想了回才把对谢显荣说的话又与谢怀德说了回。谢怀德到了这时放明白谢显荣如何一见着自家过来就出去了,想是叫马氏搅得没了法子,因道:“娘,你糊涂了。” 谢怀德极小时,是唤马氏做娘的,待得进学之后才改口叫的母亲,偶尔撒娇时还会唤得一声“娘”,是以这娘字一出口,马氏先是一愣,就把后头谢怀德说她糊涂那话略了过去,佯怒道:“好没规矩,敢说你娘糊涂哩!”谢怀德脸上一笑:“你可不是糊涂了。您想啊。若是您瞧中哪家的少爷公子,进宫往殿下面前一求,咱们殿下是个孝顺的,怎么肯不应承您呢?必定会将那家的夫人太太唤进宫去,皇后开口做媒,便是有些儿气节,也未必敢不答应。” 马氏听了谢怀德这话,脸上就笑开了,在谢怀德身上拍了两拍,又哼了一声,道是:“你哥哥唬我哩,说得人都不肯给皇后脸面,哼,还是你有些道理。” 谢怀德见马氏收了泪,口风上一转,又道是:“只是答应是一回事,过日子又是另一回事。娘把齐瑱忘了吗?京中那些少年公子,哪个不是家中娇宠大的,脾性儿比之齐瑱有过之而无不及,便是圣上圣旨赐婚,还能管着人夫妇和睦不和睦?” 马氏叫谢怀德说得呆住了,细细想了回,竟是无可辩驳,这才真的哭将起来,扯了谢怀德道:“难不成你妹子就这样一世了吗?她才多大!” 谢怀德这才道:“都说是抬头嫁女,可高门大户的规矩大,月娘吃不起那个苦头,可若是往下去看呢?找个要靠着我们家势派的,还能不奉承着月娘吗?” 马氏急道:“那怎么成!月娘才和离,再寻个提不起的,叫人听着,倒像是她有错一般。可也太委屈了。”谢怀德又笑说:“哪里委屈了?日子过得好才是要紧。我说个人来,娘你且听听。”马氏叫谢怀德说得迟疑,因问:“你瞧上了哪一个?”谢怀德就把郝文胜名字说了。 马氏倒是从月娘口中听到过郝文胜是如何搭救的他,来京的路上又是怎样照拂她的,与月娘一般,以为郝文胜是个温厚的。只是郝文胜即是个商人,家乡远在襄阳不说,还是死了前头娘子的,月娘若是嫁了他,可就是填房继室了。是以忙不迭地摆手道:“不成,不成。一个商人,如何娶得月娘!叫人知道了,还以为月娘如何了,我也肯不能叫你妹子与人做填房去。” 谢怀德往马氏身边坐了坐,细声细气地道:“就是个商人才稳妥哩,知道眉眼高低,知道自家短处,又要靠着我们家,如何敢与月娘相争。日后还不是月娘说甚是甚,换个人,未必肯这样听话呢。且娘细想想,月娘可是在您面前提过那郝文胜名头?” 马氏叫谢怀德这番胡闹搅得头痛,在他身上拍了两下,喝道:“那是你妹子告诉我她如何上京的,哪里是故意提着人呢。” 谢怀德笑道:“若是月娘自家肯答应呢。”马氏叫谢怀德说得十分迟疑,想了想,到底点了头:“只要你父亲和你妹子答应了,我也不管了。只是殿下那里,要不要问一问?”若是玉娘觉着她是皇后,她姐姐却嫁了个商人,伤了她颜面,恼起来,可是了不得。从前她还是女孩子时,恼起来就是个翻脸无情的,如今都是皇后了,还肯容让吗?! 谢怀德也知道马氏为人,若是叫她知道了玉娘一早知道,且也愿意将月娘远远打发出去,虽不敢与玉娘当面儿闹起来,可强把月娘留下,多半儿做得出,是以满口答应,而后推说着要问月娘意思,就从马氏房里走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牧人有梦 扔的一颗地雷。 黑眼豆豆521 扔的一颗地雷。 ☆、第305章 痛哭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55扔的一颗地雷。 谢怀德倒是知道月娘,瞧着张牙舞爪,却是个没准主意的,不然也不能落在如今这个境地。齐瑱那人便是有许多不是,可有一桩,倒不是个黑心的,倘或他拿些虚情假意来哄着月娘,难道还能哄不住吗?到时,月娘只怕就成了他们的掩护,自家还得捏着鼻子为他求个前程是小事,白误了月娘终身。如今倒也好,虽是扯破了脸,却是一时之痛,待得日后再嫁,有人待她知疼知热,自然就放开了。 因有了这个念头,谢怀德便到了月娘房前,恰看着俩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坐在院子门前的石阶上,把头凑在一起私语,一个脸做瓜子的道:“二姑奶奶还哭着呢,要我说,有甚好哭的。二姑奶奶是皇后娘娘的亲姐姐,走出去哪个敢得罪她,想嫁哪个少爷公子嫁不着呢。倒为个不长眼的二姑爷哭。” 另一个脸儿圆圆的将她推了把,道是:“都和离了,还叫什么姑爷。二姑奶奶心上正不喜欢呢,你还说,可是讨骂。”前头那个忙将口捂住,眼珠子滴溜溜地向身后看去,见无人出来,才松了口气。 谢怀德看着这样,倒是一笑,故意咳了俩声。这俩小丫头听着动静,齐齐抬起头来,见是谢怀德,唬得都跳了起来,脸上涨得通红,把手去搓衣带,怯生生地与谢怀德见礼。谢怀德走到两个面前,问道:“你们跟着哪个妈妈学的规矩?主家的是非也是你们说得的?自家去寻金保管事,就说是我的话,扣你们俩一个月的月钱。”说了不待俩小丫头答应,已抬脚进去了。 他在外头说话,里头月娘也听着了,因她身上软,起不得身,便使画扇出来迎一迎,自家靠在引枕上眼巴巴地望着。一看着谢怀德进房,便哇地一声又哭了出来,冲着谢怀德道:“二哥哥,你去瞧瞧大哥哥,可把和离文书送去衙门没有。” 谢怀德听见这话,脸上就阴了,把袍袖一抖,在月娘面前坐了,理了理袖口,慢腾腾地道:“我是来告诉你,张四郎并未走远,回了阳谷城。他不是齐家的家生子,是在籍的良民,又不曾拿你东西,是以虽打了你,罪名倒是不重,断了个杖一百,徒三年。绿意那丫头,还未寻着,你只管放心,她是个逃奴,走不脱的。” 月娘听谢怀德不肯接她的话,心上着急,正要再说,却看谢怀德抬起了头一眼看了过来,眼光冷森森的,心上竟是以沉,到了唇边的话也停住了,不由自主地往后退。谢怀德这才道:“你要脸不要?齐瑱那些话,你没听着吗?你若是没长耳朵,我倒可与你再说一遍,你要不要听呢?” 月娘原生着病,人瘦了好些,脸上苍白,叫谢怀德这几句冷冰冰的话一说,脸上更是白得一丝血色也没有,翕动着嘴唇,好一会才哭道:“我做错什么了!他凭甚休我!便是要休,也该我休他!他休了我,想扶正那个贱人吗?他休想!” 谢怀德听在这里才知道,月娘只是个气不过,并不是对齐瑱依旧眷恋,脸上便好看了些,因劝月娘道:“胡说!大殷律户律上写着:以妾为妻者,杖一百,断离。若齐瑱是个平头百姓,他要扶正个小妾,也没人管他,许能混过去。可他大小是个官儿,真当御史们是摆设么?且便是他愿意,他父母也不肯答应的。有翠楼这么个宠妾在,又有哪家疼女儿的肯把女儿给他糟蹋?你只管放心。” 月娘听着这几句,哭声才渐渐地歇了下来,把泪眼看着谢怀德道:“二哥哥,你不哄我?”谢怀德叹了口气,将又问月娘道:“你虽与齐瑱和离,可到底年轻,若是叫你在家守一世,莫说是父亲母亲了,就是大哥与我,也是不忍心的。好在你也是成过亲的人,有些话与你直说也不打紧,你是愿意嫁个有些儿身份才貌,却是不肯俯就你的丈夫;还是个身份上差些,却肯敬重你的丈夫?你自家慢慢想明白了,再告诉我们知道,我们才好替你做主。” 月娘叫谢怀德这话问得脸上一红,她便是再跋扈任性,到底也是个女子,一时哪里开得出口来。谢怀德看着月娘不肯出声,心上也就有了几分把握。只是如今还不知道玉娘那里的主意可改没改,不好与月娘开口直说罢了。 又说谢怀德虽未与月娘提着郝文胜,暗里却已使人悄悄地去与郝文胜透了口风,道是月娘病了。 也是梁氏提点的谢怀德,道是:“月娘这几日正是叫齐瑱气恼着了,忽然有人对她关切,便是不能将她打动,却也没有坏处,至少能将齐瑱比下去。”谢怀德听着,也觉有理。且还能借机看郝文胜为人。 若郝文胜是个乖觉的,听着月娘得病,他与月娘即认识,又受过承恩公府恩情,自然要走礼。不论郝文胜是真心还是假意,即是乖觉的人,只消有承恩公府一日,他便不敢待月娘差了。 郝文胜果然十分懂事,将礼备得周全,都不是甚值钱东西,却都是病人用得着的。礼盒送进承恩公府,都叫冯氏与梁氏两个转手送去了月娘房中。 而月娘才叫齐瑱气倒,因看着郝文胜细心周到,且她来京时又受过郝文胜一路的照拂,两下里一对照,月娘竟是有了些意动,只以为自家若是再嫁,总要嫁个郝文胜这样懂事正直的人才好。 又说玉娘这里接着冯氏的帖子时,乾元帝正在椒房殿中,看着承恩公世子夫人的帖子,随口与玉娘笑道:“你嫂子这些日子倒是走得勤。” 玉娘将帖子往边上一搁,似笑非笑地道:“他们听说这是个皇子,自然上心些。”乾元帝听了这句,拖了玉娘在怀中坐了,把手在玉娘腹部摸了回,笑道:“这倒是,奉承好了这一个,又是五十年富贵。” 玉娘听着这句,脸上笑微微地道:“您给的恩情也够了,赏了公爵与我父亲不说,又把个府邸也赐了下去,听嫂子说,前头的主人是个有雅趣的,布置得步步见新景,转折有风光,只可惜我竟无缘得见。” 如今的承恩公府正是延平年间获罪的大将军严勖的府邸。严勖虽是个将军,却是两榜进士出身,可说是上马杀敌,下马能文,颇有些儿才干,他的将军府在他坏事前,颇有些儿名声。后来他坏了事,叫延平帝抄了家,连将军府也叫朝廷收了,直过了二三十年,才叫乾元帝赏与了谢逢春。是以乾元帝听着玉娘这句,又看她脸上竟带些向往之色,便笑道:“未央宫与上林苑还不够你看的吗?” 玉娘佯怒道:“一样么?一样么?”乾元帝看玉娘似炸了毛的小猫儿一般,心上更是喜欢,在她脸上一亲,哈哈笑道:“好,好,不一样。你即想看,等你生产之后,我许你省亲,我与你一块去瞧瞧。” 玉娘不意乾元帝竟是自家提出许她省亲,叫她好亲眼瞧一瞧承恩公府,耳旁似顿时炸响了惊雷一般,心上跳得厉害,眼中瞬间就扑簌簌落下泪来。 严勖是哪个?严勖正是她嫡亲的外祖父,严勖次女佩琪,在严家倾覆之际,因沈如兰对她有情,把她搭救了出去,而后假造了个身份,明媒正娶了回去,只是佩琪身子素来纤弱,又遭家变,父死兄亡,姊妹离散,心中长年郁郁,不过数年就病故了,那时阿嫮才将将会得喊娘。 沈如兰倒也是个人物,因严勖对他有恩,在严勖身死后,他残留在军中的麾下叫人排挤得站不住脚,是沈如兰加以照拂,这才得以保住些许势力。又因他钟爱严佩琪,是以敢偷天换日将她救出,冒险也要娶做妻子;又因他怜悯阿嫮还是婴孩就没了亲娘,怕她叫继母欺辱,竟是终身不再续娶。 这惊人的桩桩件件,阿嫮死里逃生之后,才听陈奉说着。阿嫮一时如何肯轻易相信,直至她看着了孟姨娘的面容,恰与她生母的画像仿佛,这才肯信。可自那以后,严勖满门与沈如兰满门,近三百余性命,血淋淋的,压得阿嫮透不过气来,阿嫮这才假冒玉娘,进宫雪冤仇。 早在乾元帝将前大将军府赏与谢逢春之际,阿嫮就已想去外祖父家瞧一瞧,只是不敢开口,这是忽然听着乾元帝自家提着,毫无预备之下,想及自家遭遇,可说是痛彻心扉,竟至痛哭失声。 乾元帝原是为着哄玉娘喜欢的,哪里想得到玉娘竟是哭得凄凄切切,乾元帝原就不忍见玉娘哭的,何况玉娘如今又有着身孕,哪里经得起这样哭,顿时手足无措,更不敢问着她为甚哭,还得把软语细言来哄她喜欢,因道:“你若是觉着等咱们儿子生下来之后太迟,就近选个日子也无妨。只是他们房舍还未整理,只好私访了。” 玉娘依旧把帕子捂了脸,乾元帝无可奈何,只得又道:“若是你不肯私访,我下旨与工部礼部,使他们帮着筹备,你看如何?”因看玉娘还不出声,叹息了声,道是,“你这样哭,可想过孩子没有?若是伤了他,你自家身子受亏不说,也叫我伤心。” 玉娘听见这句,知道乾元帝耐心渐少,自家若是再哭下去,只怕要惹得他做恼。以乾元帝的性子,一旦恼怒起来,要哄回来却是千难万难,李媛、陈庶人、高贵妃等的例子在前呢,只得强忍了眼泪,将帕子缓缓移开,拿泪眼对着乾元帝,只说的:“我自进宫,蒙圣上恩典,我与母亲与嫂子还能见上一见,父兄们已久远不见。想来我父亲也将五十的人了,如今怕已是尘满面,鬓如霜。 是以哀切。” 乾元帝听玉娘这几句,即气且笑,在玉娘臀上轻轻一拍,叱道:“你这孩子,你想你父亲如何不早说,倒哭来吓人。”说了又摸了摸玉娘的腹部,“好孩子,你可记着了,你娘爱哭哩。”话音未落,玉娘腹中的孩子忽然一动,一脚正踢在乾元帝手上。乾元帝先是一怔,转而哈哈笑道:“这孩子护着你,真是个小没良心的。” ☆、第306章 不如 乾元帝话音未落,玉娘已嗤地一声笑出来,从乾元帝手中抽出帕子来,一面儿拭泪一面道:“瞧您说的,还没见过天日的孩子呢,懂什么呀。”乾元帝便笑道:“都道是母子连心,你哭了,他哪能不知道呢?自然着急,你好好儿的,他也就安静喜欢了。”玉娘听着这几句,她是心中有病的,只以为乾元帝画外有音,不禁抬头将乾元帝仔细看了眼。 她这一抬头,乾元帝便看着她双眼哭得红肿,忙叫宫人拧了冷水帕子来与她敷眼,又笑道:“哭成这样,一会子阿琰看见,你可怎么说呢?别叫她以为我欺负了你,跟我闹腾。我虽不是好性儿,小时候也是安静的;你更是个温柔腼腆的性子,这孩子脾气也不知像了谁,一点子不如意就要发作,都说得上睚眦必报。年纪虽小,气派倒是足足的了。” 像谁?自然是像着阿嫮。阿嫮叫沈如兰宠得利害,养得刚强跋扈,睚眦必报。沈家虽算不上世家,却也不是寒门小户,一大家子合住也未分家,也有堂兄弟与堂姐妹,可哪一个也不敢在她面前争强。景琰即是阿嫮亲女,又一般叫自家爹爹当掌上明珠看待,养出了差不多的脾性也不出奇。 玉娘从宫人手上接过帕子,自家按了眼,又与乾元帝道:“您说得是,那孩子又任性又跋扈,给了阿宁几回气受了,亏得阿宁懂事,不肯与她计较,反来劝我,说是‘妹妹小呢,大了就好了。’不叫我怪她。可我想着,阿琰虽是公主,可到底也要做人妻子的,一味刚强了也不好,正拘了她练字,这字倒是有了长进,脾性儿一些没改。” 乾元帝听了这句,“嗐”了声,笑道:“你这孩子,自家养成了个糯米性子,亏得有我,不然早叫人生吃了,倒嫌弃女儿刚强了。你出身差些,小心些也就罢了,阿琰是哪个?她是公主,还要什么贤良?要什么体贴!你由得她去。” 玉娘本就是假意谦让,叫乾元帝说得那几句,自然顺承,还道:“是,原来是我想错了。” 乾元帝复又笑道:“这原也怪不到你。你是个平民出身,打小儿在庵堂里住着,没念过多少书,以己度人,自然只以为是个女人就要温柔谦让,以夫为尊。却不晓得公主与凡人女子的区别。”说了,便将公主称谓的由来细细告诉了玉娘知道。 甚是公主?周时天子女始称帝姬,又因嫁女於诸侯,至尊不便亲自主婚,故而使同姓者诸侯主婚,是谓公主。《春秋指掌碎玉》曰:天子嫁女,秦汉以来,使三公主之,故呼公主也。 公主与驸马,先是君臣,而后才是夫妻。驸马因尚公主而得富贵,自然要待公主恭谓敬体贴,这才是臣子道理,才是人伦情分。若是怕失了自家气节,尽可不尚公主,做他有风骨的士人去。倘或有驸马一面儿仗着公主得富贵荣华,一面儿想又充个丈夫气概,叫公主做小伏低地奉承他,那自是无耻之尤。 虽说史上确也有几位公主,因性子懦弱,叫驸马辖制住了。可一朝驸马的行径叫皇帝知道,必然是驸马一大家子都没有下场。哪怕公主不得圣心呢,也只有皇帝冷落得,训斥得,旁人要欺上去,先摸摸自家长了几颗脑袋。 便是寻常人家,出嫁的女儿叫夫家欺辱了,有些儿人心有些儿气节的娘家都要替女孩子出头,何况是皇家,再没有一个皇帝肯忍下这口恶气来。故而便是唐以后的公主极少参与政事,可依旧是赫赫扬扬的天之骄女,只有夫家奉承着她的,哪用得着她懂事贤良。 玉娘哪能不知公主地位,不过是自家这一场哭的由头说来勉强,怕乾元帝觉着蹊跷,是以故意借着乾元帝的话头故意将他的注意力引开罢了,是以在乾元帝教导时做了个虚心听从的样儿,待得乾元帝说完,方笑道:“原来如此,从前果然是我误了。圣上勿怪”乾元帝拍了拍玉娘的手道:“我喜的就是你质朴单纯,哪里会怪着你呢?”玉娘这才嫣然一笑。 又说,玉娘准了冯氏请见的帖子,冯氏次日就收拾了进宫,见着玉娘便将月娘与齐瑱和离的消息奏与了玉娘知道,又道是:“母亲对齐瑱有怒,恼他偏宠妾室,以至于夫妇离心,不想在京中看着他哩。倒是世子劝过两回,说是朝廷自有规矩,圣上又是明君,再不能为着私怨就随意发落臣子呢,母亲与世子狠闹过场,只说是,若是叫齐瑱把那翠楼扶正了日后你们在外走动遇着,这脸面可往哪里放呢。” 玉娘听说,自然明白,这是谢氏一家不肯叫齐瑱留在京中,直接进六部。因玉娘听冯氏说过翠楼有些儿肖似自家,这样的人留在京中,只消给人瞧见了脸,与自家总是没好处。 是以便是冯氏不说,玉娘也要叫齐瑱外放,是以闲闲道:“二哥哥三年庶吉士讲满,自然有一步高升。叫父亲母亲安分些儿,不要想着哪里肥沃便叫二哥哥往哪里去。要知道越是亲民官儿越要有干才,也不是寻寻常常的人做得的。倒不如太太平平的好。” 冯氏因办错了两回事,叫玉娘点了回,又看玉娘隐隐有要抬举梁氏的意思。到底梁氏的外祖母是宗室出女,舅舅是临江候,父亲是一部尚书,若玉娘真有意抬举她,谢显荣的世子不一定牢靠。只是如今玉娘正得圣意,一家子正是烈火烹油之际,没有自家先乱起来的道理。是以冯氏只得在伺候玉娘时加倍小心,但凡玉娘说话,她必是小心揣摩个两三回才罢,只恐会错了意。因此听着玉娘那番说辞,起先是觉着玉娘明白了不能叫齐瑱留在京中,这才有“太太平平”才好的话,可再细辩了,若是玉娘没将谢怀德放出去的意思,何必拿他出来比呢?是以一时间竟是想不明白。只是皇后即开了口,冯氏便是她娘家嫂子也没有不接话的道理,是以只得加着小心地道:“是 ,妾知道了。” 玉娘看冯氏战战兢兢的模样,眉间细细一蹙,脸上却是带了些笑颜,道是:“嫂子坐罢,自家人说话,随意些无妨,弄得奏对一般,好没意思。”。冯氏只得笑道:“殿下说得是,妾也知道殿下素来关爱,只是到底君臣界限,妾不敢逾越。”玉娘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挥手令冯氏退去,冯氏正欲回去与谢显荣商议一回,是以看着玉娘摆手,忙行礼而退。 又说玉娘得着齐瑱与月娘和离的准信儿,乾元帝晚间过来时,玉娘便似感叹一般对乾元帝提将出来,又叹道:“妾前些日子不是还嫌着阿琰太刚强了,叫圣上教导了回。可圣上,妾是因着妾姐姐的遭遇,这才有感而发。”说了便将齐瑱与月娘和离的消息说与了乾元帝知道,“妾那姐姐,脾性儿是刚烈了些,不肯转圜的,有时候瞧着未免不近情理,不讨人喜欢也是有的。可到底伺候姑舅十分尽心,他齐瑱不该连这些也不念。”玉娘说这些话时,并未显出怒色来,只是眼角眉梢带些轻愁,叫乾元帝看着格外怜悯。 乾元帝对着齐瑱印象倒是不深,唯一记得的却是齐瑱样貌俊美,娶的是月娘的嫡亲姐姐。连着千里之外的月娘,乾元帝也能爱屋及乌地赐了个县君的爵位,何况齐瑱近在眼前,是年少聪明,是以乾元帝也肯提拔他,本想着等三年庶吉士满,叫他去六部历练,哪晓得竟出了这样的事,乾元帝就有些儿薄怒,因道:“妻者齐也!哪能因着妻子方正就厌弃了她,这样浅薄的性子,朕怎么能放心用他! 玉娘叫乾元帝这几句险些儿说笑了,乾元帝当年厌弃李媛,可不正是为着李媛为人古板,不能善解人意么?如今看着旁人,他倒能说出这番义正辞严的话,可亏不亏心哩。玉娘心上虽如此,口中却把乾元帝劝道:“圣上,请勿为着些许内帷事误伤了干才,若当真使圣上遗珠,可就是我抱怨之过了。” 乾元帝却道:“和你有甚相干?齐家治国平天下,他连着齐家也不能,还能指望他做个循吏能臣?”玉娘又道:“可他这头才与我姐姐和离,您就发落他,知道的,是您见微知著,知道他的为人能力;不知道的,只怕要以为您因爱徇。若是带累了圣上的圣明,妾无地自容矣。” 乾元帝听玉娘为着他名声考虑,十分喜欢,拉了玉娘的手笑说:“你这孩子,惯会多思多虑。除着尧舜,还有哪个帝王不叫人说的呢?不过是个因爱徇私,我还担得起。”玉娘听乾元帝说到这样,也就罢了。 果然到着三年庶吉士期满,吏部体察上意,又想奉承承恩公府,便将齐瑱打发去了南丰州玉山县做了个县令,虽是实差实任,玉山县也算不得荒瘠,可三年庶吉士任满,叫打发得这般偏远,齐瑱倒好算难得的了。 齐瑱为人虽太过任性,却也是个有刚性的,自与月娘和离,便知自家的前途只怕有限,这时听着吏部安了这个一个职位,倒是就放下心来。反是翠楼自觉将他连累,与他赔情的时候,还能安慰翠楼几句,只道是:“你自愧什么?我与她性情不能相容,便是无有你也会有旁人,不过是命数使然罢了。” 只是阳谷城的齐伯年与顾氏知道了自家儿子不能在京中留任,齐伯年也早有知觉还好些,顾氏一直巴望着齐瑱替她挣封诰命来,看着这样,自是恨恨,只是拿着谢家也是无可奈何。 而齐瑱果然数年都在外流连,便是有些政声民望,无如吏部晓得乾元帝不喜他,是以升迁极慢。只是齐瑱虽待月娘十分无情,对着翠楼母子们,倒好算个尽职,因翠楼的身份不能扶正,齐瑱又怕后取的妻子不能容下翠楼母子,是以竟是一直不曾续娶。这是旁话,表过不提。 又说冯氏从未央宫回去,来在自家房中,又把玉娘的话翻来覆去地揣摩了回,只是没个定准。好容易忍到谢显荣回来,冯氏将谢显荣接着,屏退了房中服侍的使女,便将玉娘的那番话与谢显荣讲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牧人有梦 扔的一颗地雷 ☆、第307章 预备 谢显荣将冯氏的话细想了回,他素知冯氏脾性,因而转头将她瞧了会,道是:“你可是做了甚殿下不喜欢的事?”冯氏听着谢显荣这话,脸上原带着的浅笑就淡了些,手指不由自主地将帕子攥住。谢显荣瞧着她这样,便知道冯氏有事儿瞒着他,轻咳了声,冯氏手上微微一抖,到底将自家办岔的事与谢显荣讲了,讲到最后,冯氏也委屈起来,含了泪与谢显荣道:“您还以为殿下是从前的玉娘吗?虽还是一样的容貌,连着说话声气也未变,不笑不说话的,可也太不肯动怒了。妾有过错,殿下骂也骂得,罚也罚得,这一声儿不出,妾心上没底,只怕再办错了殿下吩咐的差使,更叫殿下失望。” 谢显荣听着冯氏解说,叹了口气,将冯氏的手握了握,道:“这事儿你当时如何不问明白?亏得殿下英明,不然真就叫那谭氏算计着了。殿下如今正是要紧的时候,你更该仔细才是。” 冯氏翕了翕嘴唇,低声答应了,因知道谢显荣与谢怀德兄弟两个声气相同,同心一致,到底没敢将玉娘有意抬举梁氏的话说与谢显荣知道。不成想,谢显荣竟是道:“依着殿下这回的口风,齐瑱必是不留的,二弟怕是也要外放了。”冯氏这才放了些心,接口道:“妾倒也想过。只是这在外头,哪比得上在家舒服呢。” 谢显荣笑道:“你知道甚,殿下到底不是初封的皇后,圣上为着殿下又在当朝许下不再采选的诺言,盛宠如此,多少眼睛盯着呢。若是二弟一出来就在六部历练,拔生的快,不免扎眼,叫人说嘴。所幸殿下这一胎十之八玖是个皇子,嫡出皇子,自然是个太子。历来册封太子,太子外家都有加恩。如今父亲已是承恩公,我也是世子,已是加无可加。倒不如把二弟外放,积攒些政声名望,到时格外加恩些,人也不好说嘴。” 冯氏脸上就带了些欢喜,细声细气地问谢显荣道:“圣上偏爱殿下,为殿下思虑得这样周全。”谢显荣轻轻哼了声,道是:“这多半儿是殿下自家的主意。她在家时就是个谨慎的性子,如今只怕更小心了。”冯氏不敢再说,又道:“上回郝文胜送来几包云雾茶,妾今儿试了试,果然清香,您要不要尝一尝?” 谢显荣点头,冯氏就笑道:“那茶嫩,丫头们粗手笨脚的,还是妾亲自去罢。”说了不待谢显荣说甚就走了出去。一出得房门,冯氏就松了口气,玉娘即预备着加恩谢怀德,自然不会再来动谢显荣的世子位,一门双爵不是更风光些吗? 又说今儿冯氏开口说得那些话,虽是含混其词,可谢显荣在官场混了这些年,自然是闻弦歌而知雅意。他为人虽有些儿功利,心思却明白,知道以玉娘的聪明,若是要抬举谢怀德,绝不会来动他的世子位,必是哄着乾元帝另赏个勋爵与谢怀德。 且谢显荣更是明白,他们如今是皇后母家,日后凭谁是太子,他们都是太子外家,是以除着乾元帝,旁人要动他们家,绝非易事。可若是从自家乱起,旁人再来杀,就是事半功倍。是以从来不许冯氏对谢怀德夫妇不满。只是今日冯氏说得含而不露,谢显荣又与她从来和睦,也不好当面就训斥,便假托着玉娘的意思将冯氏安慰了回,不想他那番言辞倒是与玉娘的心思不谋而合。 玉娘因见过冯氏梁氏几回,亲眼见着因她近日抬举梁氏,叫梁氏与冯氏二人从言语举止默契,到如今渐生疏离,知道是冯氏有些儿戒备的缘故,若是再相处下去,她们妯娌两个之间生了罅隙还罢了,若是叫谢显荣与谢怀德之间有了意见,就不好了,谢怀德还罢了,谢显荣此人,名利心炽,到时行差踏错起来,没的连累她。 可为了谢显荣与冯氏可能不喜欢,就叫玉娘不要抬举谢怀德夫妇,却也不能。是以玉娘有意将谢怀德放出去,好生历练一番,日后更能担些事,到时再将他超拔起来,倒是名正言顺。且谢显荣与谢怀德两个都是懂事的,一个肯退一步,另一个总会记些情分,到时谢怀德与谢显荣互相制衡,又互为依仗,也是好事。 只当着乾元帝的面,玉娘却是将齐瑱比出来说话,只道是既然她嫡亲兄长也外放了,齐瑱再外放,哪个还能说甚?自也不能伤了乾元帝美名。乾元帝听着玉娘劝说,反劝玉娘道:“这人心从来都是偏的,古人还有个举贤不避亲呢,难到我是个皇帝,反要避讳了吗?若这样,宗亲们还封什么王,做什么官呢。”玉娘又道:“我家人哪能与宗亲相比呢。且我那二哥哥,素来想做个循吏,做些儿实事的,叫他外放,他许还欢喜些,妾日后召梁氏进来问一问,,若是他想留在京中孝顺父母,自然也是好的;若是他愿意出京,您就遂了他的心意罢。” 乾元帝虽也看重谢怀德,可看玉娘意坚,到底不忍逆了她的意思,也就点头答应。玉娘转天就将梁氏召进了宫。 说来梁氏也是个机敏的,早察觉冯氏待她不若往日亲近,她是叫平安大长公主教养过的,也熟读史书,自然知道冯氏是为着什么,这时听着玉娘这里漏出口风要将谢怀德外放,日后自然有一步高升时,心中就拿定了主意,满脸是笑地道:“殿下问得妾好愧,外子即是臣子,自然首当忠君。若是外子舍不下父亲母亲,妾愿留在京中侍奉父母,不叫外子忧心。”玉娘见梁氏这样知机,自然喜欢,更将梁氏高看一眼。 说来梁氏与谢怀德,倒真好说个夫妇同心,谢怀德听着要将他外放,也是一丝怨言也没有,私下还与梁氏道:“大哥倒是个明白人,不肯忌讳我。然,嫂子略有些浅见,他们夫妇又素来和睦,若是因着我叫他们夫妇离心,倒是我的罪过。可要哥哥听了嫂子的话,我们家就有祸事,倒不如我们出去避一避的好。你这样回殿下,我很是喜欢。”梁氏笑道:“老爷不怪妾擅作主张就好。”谢怀德半真半假地与梁氏做了揖:“日后少不得叫夫人陪下官吃苦,下官先谢过了。”梁氏忙侧身避过,道是:“妾嫁与老爷,自是荣辱与共,甘苦同尝,不敢当老爷谢字。”谢怀德听梁氏此言,自是满心欢喜,自谓得着了贤妻。 又说到得四个月后庶吉士任满,谢怀德果然也叫放了外任。然与齐瑱不同,齐瑱去的玉山县虽算不得偏僻,却也不是个富县。谢怀德是皇后嫡亲兄长,又有乾元帝暗示,吏部哪里敢为难他,将他放去了东安州兰溪城,虽一般是个县令,因兰溪是个大县、富县,是以民风算得上温厚,官员在这里要得个考评优,绝非难事。这还罢了,兰溪离着阳谷城近,快马加鞭不过大半日路程。为着将谢怀德安排过去,原兰溪县县令还叫吏部扔去了乐平州大余城,也算是颇费了些心思。 谢显荣果然不是糊涂人,知道若是谢怀德自家若是不情愿出去,任命接也不能这样顺利欢喜,而谢怀德肯出去,无非是知道冯氏对他们夫妻有所忌讳,念着与他的兄弟情谊,是以故意退让,倒是暗自感佩。谢怀德出京那日,谢显荣直送出了三十里,还是谢怀德再三请返,谢显荣方才回城。 冯氏这里去了谢怀德夫妇,倒是欢喜,只是因马氏舍不得谢怀德,当日狠哭了场不算,一连十数人都不开颜,是以冯氏面上一点子欢喜也不敢露出来,反得露个愁容来陪着马氏说话。倒是谢显荣之子谢骥乖觉,看着祖母与母亲连着这些日子都不喜欢,这日下了课,就过来相劝,又哄马氏道:“祖母,您别难受。二叔这回出去,一定是要做大事的,日后必定风风光光地回来,祖母还要多个诰命呢。” 马氏如今已是一品的国公夫人,便是谢怀德能为她请封诰,也越不过国公夫人去,朝廷也不会封。若是要再往上升,除非是做王妃,大殷朝也没有封异姓王的先例,是以谢骥那话不过是哄人的,马氏虽心知肚明,听着到底喜欢,满眼是泪地笑道:“你这张嘴儿,一点子不像你父亲,倒像你二叔,哄人的时候抹了蜜一般。” 冯氏听着马氏又把谢怀德比出来,心中不大喜欢,还得强笑道:“这也是母亲疼他的缘故。”马氏一面儿擦泪一面道:“他是我谢家长子嫡孙,我不疼他疼谁?你别看我平日疼着阿德,我心上一样疼大郎呢,只是他为人稳重,这才不显。” 冯氏听着马氏这话,这才真正喜欢了些,又拉了谢骥与马氏背书,马氏虽听不懂谢骥背得甚,可看着谢骥背得流利,倒是喜欢,将谢骥拉在怀中,摸了他的头道:“祖母有了你,可还看重谁呢。”冯氏脸上也有些喜气,正要奉承马氏几句,忽然听着门外脚步急响,却是洪妈妈跑了进来,这样的天气,竟是一头一脸的汗,还不曾进到内室,已喘了粗气道:“夫人,夫人,殿下发动了。” 马氏与冯氏听着这句,都顾不得扮个婆慈媳孝,双双站了起来,齐声问道:“殿下几时发动的?” ☆、第308章 皇子 玉娘这一胎若真是个皇子,日后必是太子,有了这个孩子,谢家至少好保三代富贵,是以冯氏顾不得马氏在,又问洪妈妈道:“若是我没记错,娘娘的产期还有十来日呢,怎么今儿就发动了?哪个来说的?圣上可说什么了。”马氏也顾不得叫冯氏抢了话,叫两个小丫头扶着,不住地点头,道:“是了,是了,你快说。” 洪妈妈这时也喘过了气来,回道:“是圣上身边的如意内侍,立等着接夫人与世子夫人进去呢。”冯氏正要唤小丫头扶着马氏去换衣裳,洪妈妈又道:“如意内侍传了圣上口谕,说这是母亲去陪女儿,不必拘礼。” 马氏听说,忙与冯氏道:“你瞧瞧我头发可乱不乱,脸上可脏不脏。”冯氏盯着马氏瞧了瞧,叫小丫头取了抿子来替马氏抿了抿鬓发,又俯在马氏耳边道:“您眼睛有些红哩,若是圣上问着,您就说心疼殿下。”马氏哎哎连声,又把冯氏看了看,看冯氏倒是头脸衣裳整洁,也顾不得说什么了,婆媳两个相互扶持着走到福厚堂,果然看着谢逢春立在堂中,面前站了个内侍模样的少年,正是如意。 如意听着环佩叮咚,转过来看着一群丫头簇拥着个两个夫人模样的女子走了出来,一个二十七八岁模样,另一个五十出头的模样,鬓发发白,俩个都是脸带焦急之色,知道是承恩公夫人与承恩公世子夫人,忙过来见礼。冯氏忙叫人扶着,又问道:“内侍请勿多礼,我们是这就走吗?” 如意哈了腰道:“是,圣上怜悯殿下,这才使奴婢来接两位夫人,外头宫车候着呢,夫人请。”退开两步,看着马氏与冯氏两个走过立时跟上,谢逢春将他们直送出门去,一路上还道:“夫人,夫人,多照看着些。” 若是平常,马氏要听着谢逢春叫她多照应旁的女人生的孩子,早一口啐了上去,可这一回玉娘生的是谢家一家子的前程,马氏忙不迭地答应,又道:“那孩子是我的心头肉,便是不用你说,我也会的。”说话间已到了承恩公府门前,婆媳两个不及再与谢逢春说话,登上宫车就往未央宫去了。 又说即是宫车,又有如意坐镇,亮的是前殿的腰牌,自能直驶入未央宫,径直到了椒房殿前。宫车停住,宫人们将婆媳两个扶下车,马氏已吓得有些儿腿软,将两只手牢牢抓着冯氏的胳膊,颤了声道:“我的儿。”虽马氏平日不将冯氏看重,可到了这个时候,也不由自主地要向冯氏讨个主心骨。 宫人们听着这句,自然以为马氏唤的是玉娘,就有个圆脸的宫人上来劝道:“夫人,殿下无事,只是殿下在里头喊了您,圣上才请了您来。”马氏听着玉娘喊娘,正要说话,只觉着衣袖叫冯氏一扯,就把袖子一举,将脸遮住,呜呜咽咽地道:“我的儿,你要好好的啊。”一面而叫着,一面儿叫宫人们扶持着进了椒房殿侧殿,玉娘的产房就设在此处。 马氏与冯氏两个一踏进侧殿,就有两个宫妃装扮的妇人接了过来,走在前头那个三十出头年纪,生得眉目艳丽,一身的锦绣绮罗,正是高贵妃。落后她半步那个,年纪更大些,面目秀丽,却是从前的窦充容,如今的窦淑妃。 高贵妃倒是懂事的,她如今即以玉娘为尊,便肯奉承马氏,看着婆媳两个踏入偏殿,忙与窦淑妃两个过来把马氏与冯氏接了,还轻声道:“圣上在呢,快去请安。”说了,向身后递了个眼神。 却是玉娘发动得忽然,起先还好好的和乾元帝说话,讲着景宁与景琰两个闹的小别扭,正说得喜欢的时候,忽然就倒了下去,亏得乾元帝就在身边,忙扶住了,不待他动问,玉娘已是嚷起了疼,额角冷汗涔涔而下,直将乾元帝唬了一跳,抱着玉娘命宣御医。 因着玉娘怀相一直不稳,是以入孕八月之后,楚御医便在后殿的厢房处日夜待命。听着乾元帝宣召,提了药箱子赶了过来,只一看玉娘面色就道:“圣上,殿下这是发动了。请将殿下挪入产房,速宣产婆。” 乾元帝自是准奏,亲自将玉娘抱入已备得的产房,想了想,又觉着有经过事的妇人在好些,便使人传高贵妃同窦淑妃两个来。 高贵妃与窦淑妃两个虽是性情不同,可都是乖觉的,听着乾元帝宣召,两个几乎是一块儿赶了来。窦淑妃因知景宁景琰两个与玉娘亲近,怕他们年纪幼小,叫妇人生产之事吓着了,更将柔嘉也带了来,叫她带着景琰玩去,自家与高贵妃一块儿,陪着乾元帝等在偏殿外。 冯氏顺着高贵妃目光所指看过去,果然见乾元帝负手立在门前,忙扯了马氏过去请安,婆媳两个双双在乾元帝面前拜倒,乾元帝见是马氏,眉头不由一皱,将跟在马氏与冯氏身后的如意瞧了眼,还是道:“夫人缘何行此大礼,快快起来。”言毕,伸手虚扶了扶。 原是他听着玉娘在里头喊了声爹,又叫了声“娘呀”,这谢逢春是个外臣,进不得内宫,见些个女眷倒是无事,是以便下了旨,叫请玉娘嫂子与娘亲来,却忘了如意不晓得玉娘出身,请来的是马氏,只到了这个时候,倒也计较不得。 马氏战兢兢谢过,又颤巍巍立起了身,竖着耳朵往房内听,却是鸦雀无声,脸上也有些白了,将冯氏的手紧紧抓着,又把乾元帝看了眼,壮起胆子道:“殿下,殿下怎么没声了?” 乾元帝身旁的昌盛瞥了眼乾元帝,忙过来答到:“夫人放心,里头守着宫内千金科第一个人哩。圣上也下了严旨,要保殿下无碍的。”马氏哦哦连声,又把眼盯着殿门,心中只念弥陀,道是:“阿弥陀佛,佛祖在上,若是能保得玉娘母子们平安,信女愿为您重塑庙宇,再造金身,若是实在不能,也请保小殿下平安。信女一样为您重塑庙宇,再造金身,阿弥陀佛。 高贵妃因看乾元帝立在殿门前不动,想了想,又与窦淑妃招了招手,将她唤到一边,轻声道:“柔嘉呢,叫她将景琰带了来。”窦淑妃轻声道:“贵妃,您瞧瞧这儿,一个个不敢出声的,阿琰还小呢,哪经得住这个,哭闹起来,惊扰了殿下,圣上怕是要发怒的。”高贵妃却是朝着乾元帝方向,悄悄一指,窦淑妃看乾元帝负在身后的双手一忽儿握个拳,一忽儿张开了,显见得心上不安,心上深深叹了口气,这才点了头,正要内侍去将景琰与柔嘉两个请了来,就看着景琰从殿门外奔了进来,身后跟的正是柔嘉。 又说乾元帝是叫玉娘生景琰那回吓着了,是以虽那楚御医曾言说无大碍,也不能放下,一坐下便觉心慌头痛,倒是站着还好些,正是忧心的时候,就听着身后哒哒哒的脚步声,顿时恼怒,转过身待要叱呵,见是景琰,脸上神色就转了过了,蹲下身道:“阿琰怎么过来了?” 景琰小脸涨得通红,扑在乾元帝怀中哭道:“爹爹,阿琰听人说娘生阿琰的时候差点死掉,死掉就是阿琰再也见不着娘了。这回娘要生弟弟,爹爹,阿琰害怕,阿琰不要弟弟了,阿琰要娘。” 因产房里头一丝动静也无,乾元帝正是心焦的时候,本就有些儿头痛,叫景琰这话一说,一股子怒气直冲上来,更觉头痛欲裂,可因怕景琰哭声惊动了玉娘,还得耐下性子来哄她,忍了头痛道:“乖孩子,你听人胡说呢。有爹爹在,你娘会好好的,弟弟也会好好的。”景琰的脾气是叫乾元帝纵成的,发作起来,便是乾元帝也拿她无可奈何,唯有玉娘才压得住,是以一点不肯退让地道:“那您让阿琰见一见娘,阿琰要见娘。”一面儿说,一面儿在乾元帝怀里挣扎。 乾元帝头疼的厉害,耐心本就不足,叫景琰这一闹,哪里还耐得住性子,正要发作,就看柔嘉过来把景琰的裙角一拉,劝道:“好妹妹,你这样闹着,母听见了会伤心的。”景琰垂头看了眼柔嘉,想起了玉娘一贯儿不喜欢她闹腾,桃花瓣一般的嘴唇翕动了下,到底住了口,却把头埋进了乾元帝怀中。 乾元帝看了眼柔嘉,难得地探出来在她头上摸得两摸。柔嘉自打落地,便没叫乾元帝看在眼中过,这样摸头更是头一回,一时眼圈儿也有些红,咬了咬唇,又放轻了声音来哄景琰:“阿琰要做姐姐了,是大孩子,不哭了,姐姐带你玩呀。”景琰将头转向了另一边,却将乾元帝抱得更紧了。 马氏在一旁看着,见乾元帝这样疼爱景琰,抱在手上不撒手,知道男孩子还罢了,男人看重个女孩儿,多半儿是因着她娘的缘故,是以要在乾元帝面前显出对慈爱来,弯了腰过来哄道:“宝康公主,臣妇是您外祖母呀。”景琰听说,从乾元帝怀里半抬起头来,拿一只眼将马氏看了眼。 景琰自打记事起就没见过马氏,若马氏生得慈眉善目还好些,偏马氏面相儿有些板正,便是堆了笑脸也一样显得有些儿严苛,如何能理她,又俯在了乾元帝肩头,嘀咕道:“甚外祖母,和娘不像哩,娘那样好看。” 乾元帝是知道弊病的,险些儿笑出来,在景琰身上轻轻拍了拍。 声音虽轻,因马氏离得近,到底听着了,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嗫嚅着退在了一边。也亏得这时,产房里终究传出动静来,先是几声□□,而后就听着产婆的声音道是:“殿下,您用力些儿,开了三指了,快了,快了,您吸口气,再用些力,是了,是了,又开了些。” 乾元帝听着这声音,想起生景琰时那一通儿惊险,若不是楚御医针下得准,险些儿母女都保不住,就有些心慌,抱着景琰的双手也有些发抖,还是一旁的高贵妃看着,忙过来将景琰接了,又劝乾元帝道:“殿下即已开了宫口,想必也快了,您到一旁坐坐。殿下若是知道您因她累着了,也要自愧的。” 乾元帝听了这句,才点了头,挪步走在主位上坐了,这时景琰已叫柔嘉带到了一旁,乾元帝将两个女儿瞧了眼,点手将昌盛叫了过来,在他耳边吩咐几句,昌盛点了头,躬身退了下去。 又过得片刻,殿内产婆又道:“看见头发了,黑黢黢的,定然是个健壮的小殿下!殿下,您再用些儿力,对了,对了,头出来了。好俊的模样儿,殿下,像您呢,快,再用力就好了。”随着产婆这一声,就听着一声儿婴啼,十分响亮。 随着这一声,乾元帝已站了起来,众人也围到了殿门前,竖耳听着殿内动静,就听着产婆喜气洋洋地道:“恭喜殿下,贺喜殿下,是个皇子。”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密码天天忘记的笨蛋 ☆、第309章 悲喜 听着玉娘诞下皇子,椒房殿中倒是无人不喜欢的,乾元帝自是欢喜至极,马氏与冯氏两个更是喜笑颜开,便是高贵妃与窦淑妃两个也是满脸欢喜地上来与乾元帝贺喜:“妾等恭贺圣上、殿下喜得皇嗣。”椒房殿中诸人齐齐下拜恭喜,乾元帝这时也不觉着头痛了,哈哈笑道:“好,好,都有赏。” 正是一殿欢喜之际,偏殿的门一开,却是产婆将才落地的皇六子抱了出来。乾元帝将景琰放下,从产婆手上将襁褓接了过。初生的婴儿哪里看得出美丑来,红彤彤一张小脸还不足成人半个巴掌大,五官都皱在一起,因乾元帝是抱过景琰的,抱得倒也熟练,还抖了抖,婴儿皱了皱眉,张口啼哭就几声,哭声响亮。乾元帝哈哈笑道:“好!好!好孩子!” 景琰站在乾元帝脚边,她才多大,还不及乾元帝腿高,哪里看得见乾元帝手上的弟弟,再踮脚也只看见朱红色绣九龙的襁褓。景琰急了,用力扯了乾元帝腰间垂下的玉佩道:“爹爹,给阿琰瞧瞧呀。弟弟像谁,像阿琰么?”乾元帝本就偏爱景琰,此时得着玉娘与他的儿子,更是得意的时候,听着景琰要瞧弟弟,竟是蹲下了身,把怀中的婴儿与景琰看,还轻声道:“看看,弟弟像不像你娘?”景琰瞪大了眼将婴儿仔细看了会,点了点头道:“像!。”想了想又道:“爹爹,娘呢?” 景琰正问着玉娘,就看着楚御医从里头出来,乾元帝站起了身,先将婴儿交还了产婆,问道:“皇后如何?怎么一点子声音也听不着?”楚御医后心全叫汗浸透了,听乾元帝动问,双膝一软匐在了地上,颤了声道:“殿下并无大碍,这会子已睡着了,小殿下也康健。”乾元帝听说,脸上笑得更欢喜了些,因与楚御医道:“朕记得你有个儿子,今年也将十五了,叫他入国子监罢。” 楚御医真是大喜,伏地谢恩,因知乾元帝看重玉娘母子,因此格外将皇六子称颂一番,这才拎了药箱子退了出去。 又说婴儿在乾元帝手上时,马氏与冯氏两个虽然心痒,却是不敢向前,看得婴儿交在了产婆手上,忙跟过去瞧。产婆虽不知两位身份,可见她们都是命妇打扮,又能站在椒房殿中,隐约也猜得出身份,知道多半儿是皇后殿下的家人,便将孩子叫她们看了眼,马氏笑得合不拢嘴儿,不住地冲着婴儿叫殿下,还是叫冯氏扯了衣裳才退了开去。 高贵妃与窦淑妃两个自知身份尴尬,这才过来离得远远的将六皇子瞧了瞧,口中说了无数称颂祝福的话。其中窦淑妃倒是真欢喜,她本就无宠无子,能做到淑妃,一来是乾元帝看着窦淑妃一贯儿安分,且无有亲生骨肉,闹不出甚事来;二则,将她提起来把个妃位占住也好堵人的嘴,免得御史们说玉娘不能容人。窦淑妃心上也明白,是以恭喜得心甘情愿。 高贵妃却是才折了个未出世的孙子,若是那孩子没掉,比之皇六子还要大上两个月,这会子怕是已会看人了。是以看着婴儿时,起先欢喜,转而就有些触景伤情,可身在椒房殿中,当着乾元帝的面儿,哪里敢露出悲戚来,还得堆了个笑颜来恭贺乾元帝。 皇后诞下嫡子的消息,片刻间传遍了未央宫,诸嫔、诸婕妤、诸宝林心上知道这个才落地的皇六子必是日后的太子,即妒且羡,可不得不往椒房殿来恭贺,唯恐来得晚了,叫偏心眼儿的乾元帝以为她嫉妒,日后与她们难堪。不想人到了椒房殿前,却看昌盛在殿门前立着,怀中抱着拂尘,脸上要笑不笑地将诸人一一看过,慢条斯理地道:“圣上口谕,皇后诞育皇嗣辛苦,不宜劳累,各人只在殿前恭贺即可,不必入内。” 诸嫔、诸婕妤、诸宝林们听着乾元帝口谕,满心气愤:圣上未免也太偏心了,叫她们进去磕个头能如何?又不把人给磕化了!只是到底不敢违拗,一个个风摆杨柳一般地在椒房殿前跪下,口中先与乾元帝贺喜,而后又将玉娘与皇六子称颂一番,这才摇摇摆摆地起身,正要转身离去,就听着急匆匆的脚步响,转过头去看时,却见养在玉娘膝下的皇五子景宁提着袍子急匆匆地奔过来,小脸跑得通红,头上小小的金冠也歪了。 有些个嫔妃看着是景宁,脸上就笑了:皇后从前膝下无子才养着他,如今得着了自家的骨肉,还不知要怎么磋磨这孩子呢,倒是有趣儿了。因此站下不动,要看昌盛如何待他。 昌盛是乾元帝心腹,自然知道玉娘为人,看着景宁过来,脸上就笑了,方才还懒洋洋拢在胸前的双手也垂了下来:“五殿下,您慢着些儿,仔细摔了。”景宁奔到昌盛面前才站住脚,一面儿喘着气一面儿道:“昌内侍,我母后怎么样了?我可以进去吗?”一面儿说着一面儿朝椒房殿内张望。 昌盛笑道:“贺喜五殿下,您做哥哥了。”景宁听说,脸上就笑了起来:“真的?真的?母后怎么样?是弟弟还是妹妹?”昌盛朝一边儿让了两步,亲自引着景宁往内去,一行笑道:“回五殿下的话。皇后殿下平安,这会子已睡了,您怕是见不着了。六殿下许还能看一看。”景宁跟着昌盛往里走,一路扬着头仔细地听昌盛说话,听着玉娘平安,笑着点了点头,又听昌盛说是六殿下,“哦”了声道:“那是弟弟了。我已经有妹妹了,弟弟好呀。”昌盛也笑说:“是呢,圣上也喜欢得很。”景宁又说:“我能抱抱弟弟么,我轻轻的,不闹他。” 诸嫔妃们看得目瞪口呆,瞧着景宁与昌盛两个走得远了这才回过神来,有的心下暗服,只道皇后能将个非亲子养得这样纯良,可见为人精明厉害,怨不得李庶人与陈庶人在她手上送了命。也有的却是不服,只暗道:这是那傻孩子还不知道有了那奶娃娃,他这辈子都坐不到那位置上去。若是知道了,还不知道如何呢。只是虽是个人心思各异,到底也不敢在椒房殿前久留,不过片刻就做了鸟兽散。 又说景宁到了偏殿前,景琰正缠在乾元帝腿边与乾元帝说话,看着景宁过来,还招了手唤景宁过去:“五哥哥过来,五哥哥过来。”景宁虽视玉娘为亲母,待乾元帝却是拘谨,老老实实地走到乾元帝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肃手立在一边。 乾元帝原本有五个皇子,四子早夭,三子景明叫次子景和害死,如今膝下只有景淳与景宁两个,便是算上玉娘才生下的那个,也不过三个儿子,且因景宁与玉娘亲近,乾元帝见着这个儿子也多,多少有些喜欢起来。这会子看景宁拘谨,便觉着他不受抬举,有些儿不喜欢,可正当欢喜之际,也不愿意训斥他,因问:“书念完了?”景宁垂了手应道:“是。”乾元帝看着景宁这样,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又看景宁头上金冠歪斜,脸上隐约有汗,知道他是跑了来的,倒是喜欢起来,含笑道:“你有弟弟了,可喜欢不喜欢。” 景宁听着这句,眼睛禁不住亮了亮,用力地点了点头,张了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乾元帝:“父皇,儿臣,儿臣可以瞧瞧弟弟吗?我一定轻轻的,不吵他。”乾元帝见景宁一副儿喜欢的模样,愈发地高兴了些:“你弟弟才睡,你明儿再来瞧罢。”景宁听说,眼睛暗了暗,哦了声,转而又高兴起来,小手探进荷包内,摸了个雕成如意锁模样的白玉佩来,不过幼童半个手掌大小,玉色莹润,彷如冻脂一般,往乾元帝面前递了过去:“给弟弟。” 乾元帝不意景宁竟还备了礼,正要伸手接过,一旁的景琰看了看玉佩,又瞧了瞧景宁,竟也从裙上摘了个黄玉双如意结来,也往乾元帝面前递过去,学着景宁道:“给弟弟。”乾元帝看着景宁景琰这般友爱,十分欢喜,将两块玉佩都接了过去,又与昌盛道:“皇后会教孩子啊。”昌盛自然奉承,笑道:“奴婢大胆说一句,皇后殿下真真是个温柔善良的性子,五殿下与宝康公主殿下耳濡目染的,自然友爱孝悌。” 乾元帝笑着点头,又与昌盛道:“上个月安南进上来一对儿沉香木雕,拿来赏了他们。”昌盛听说先是一愣,那对儿木雕是用一整根木头一锯二,一个雕做了满月观音,一个雕成了如来模样,都有人身登高,把来与两个幼童未免夸张了些。只是乾元帝即有了口谕,昌盛哪里敢迟疑,忙不迭的地答应,转身吩咐了下去。 又说中宫皇后诞育嫡子的消息传至宫外,次日,京中王侯勋贵大臣们纷纷上和贺表,雪片似的堆满了乾元帝的书案;诸内命妇,外命妇亦上贺表。再次日,乾元帝下旨,以皇后诞育嫡子,宜普天同庆故,于明年加开恩科。又以皇六子为中宫嫡出,身份尊贵故,赐名晟。旨称:晟者,光明也,旺盛也,可兆大殷兴盛之象。 弥月日,乾元帝又下旨,以皇六子景晟身份异与诸兄,宜加亲王衔故,册皇六子景晟为荣王。又以皇五子景宁孝顺友爱故,册为赵王。景晟是玉娘所生,景宁亦是抚养在她膝下,一亲子一养子同日封王,可见谢皇后隆宠之深。 旁人还罢了,高贵妃听着多少有些酸涩,私下悄悄与景淳道:“你父皇也太偏心了些,你到底是长兄,你是郡王,你六弟倒是个亲王,难不成日后你们兄弟相见,还要你这个哥哥与他行礼吗?” 景淳经历了几番波折,倒是稳重了下来,因劝高贵妃道:“这有甚好争的?六弟是母后所生,中宫嫡出,早晚是太子,到时儿子依旧要与他行礼的。再者,若是他如今册了儿子为亲王,等到六弟登基可怎么加恩呢?您也知道母后是个什么性子,我们母子安安分分的,日后自然有安稳日子过。到时,儿子求一求母后,许儿子将您接到儿子府中荣养,到时我与阿清好好孝顺您,岂不是好。” 高贵妃叫景淳劝得泪流满面,一面儿擦泪一面道:“我哪里不知道她为人呢?最是不能得罪的,也就你父皇还当她是个最纯善不过的。我不过与你抱怨几句罢了,并不敢真心埋怨。倒是你,阿清阿清的唤着,可是与她要好了?” 景淳听着高贵妃这句,脸上竟是微微有些红,垂了头道:“她当着儿子的面儿还装个无事人,背地里常对着孩子衣裳哭,也是个可怜人。”高贵妃见景淳肯怜悯徐清,脸上禁不住有了些笑意,捏了帕子道:“看你们这样,我也就放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那谁扔的一颗火箭弹 史上最治愈渣渣扔的一颗地雷 流光飞舞 扔的一颗地雷 ☆、第310章 偏心 景淳叫高贵妃说得这句,将脸慢慢地转向一边,轻声道:“母妃,儿子也是长了人心的。”徐清本来无辜,若不是嫁了他,又怎么会吃这场苦头。倘或徐清对他有些怨言,景淳倒还能心平些:虽徐清因着他失了孩子,却也因着他才做得赫赫扬扬的王妃。偏徐清哭了一场之后当着景淳绝口不提,人却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倒是更叫人愧疚。故此景淳也不忍以从前的嘴脸来对她,把态度缓和下来。夫妇间总是如此,若是两个都不肯退让,便是有情也早晚决裂;若是彼此都肯退让,便是从前无情,慢慢地也能过到一块儿去,景淳与徐清便是如此,如今景淳虽不好说与徐清同寝同食,却也是常常相伴。 高贵妃自失宠失子之后,早息了争强斗胜的心思,惟愿景淳余生平安,多子多女。这时看着景淳态度平和,提起徐清来颇为亲近,自是深感安慰,更觉徐清虽是出身差些,为人竟是挑不出错,十分满意起来,因与景淳道:“荣王册封典礼那日,你娘子就称个病吧,不要叫她再进宫了,也省得她触景伤情。” 景淳听说,忙道:“母妃说的是,儿子也有这个想头。只是母后那边,还要您多转圜。”高贵妃点了头道:“我知道,我这就与她说去。” 高贵妃重新梳洗一番,又换了身衣裳,施了脂粉将哭红的眼睛遮一遮,又叫景淳自家家去,这才往椒房殿来,到得殿前正看着几家外命妇退出去,其中一个甚是眼熟,不禁多看了眼,方报名求见,自然获准。 进得寝殿,高贵妃先给玉娘见礼,又堆了笑脸,小心翼翼地道:“妾方才进来时,遇着了几家夫人,若是妾没看错,里头有宛西伯夫人。殿下**,自然知道她是个什么人,妾不过白多句嘴。” 宛西伯正是从前的宛西候,前护国公夫人唐氏的兄长唐元修,因着叫唐氏连累,传了几世的宛西候爵位叫乾元帝降成了宛西伯,本已请立的世子也叫乾元帝寻了也由头夺了世子衔,这便是说,宛西伯这爵位在唐元修死后多半儿就会叫朝廷收回去。有这些前情在,宛西伯夫人若是只上贺表,本人托病才是常情,偏是亲自过来了,岂不是叫人疑惑。 玉娘未必认得宛西伯夫人,阿嫮却是知道的,倒是不在心上,莫说李源一家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便是唐元修真知道唐氏与小唐氏是叫人陷害了,他能不顾自家满门老小,为出嫁了的妹子女儿出头?除非他疯了,不然再不能。如今这位宛西伯多半儿正愁如何将这爵位再传下去哩,宛西伯夫人这回亲身前来,只怕是奉承来的。只是高贵妃出口警示,也是一片忠心了。 是以玉娘含笑道:“贵妃有心了。”转脸问金盛:“宛西伯夫人送的贺礼是甚?”金盛听说,从袖子取出厚厚一沓子账册来,翻了翻回道:“回殿下,青白玉观音一尊,没旁的了。” 玉娘道:“将菩萨请来。”金盛答应了,转身出去,片刻就带了几个小内侍过来,却看打头的两个小内侍抬了一尊半人高的青白玉观音菩萨,菩萨面庞儿圆润,双眸半开半合,唇边带些笑容,端的是宝相庄严,这样一尊菩萨像自是所费不赀不说,心意也可说虔诚。玉娘点了头,金盛便使小内侍将佛像抬了下去。 高贵妃看着佛像,这才松口气,脸上微带赫色,立起身与玉娘道:“妾多心哩,殿下勿怪。”玉娘笑道:“贵妃也是好意,我如何会怪你。”高贵妃这才坐下,因觑着玉娘脸色温和,想着玉娘脾性,若是与她实话实说,倒好商量,便大了胆儿道:“妾想请殿下容个情。”玉娘听说便将高贵妃看了眼,高贵妃见玉娘脸上并无怒色,便继道:“殿下也知晋王妃遭遇,她叫刘庶人害得没了孩子,那孩子又是个心思重的,妾想请殿下容个情,许她这些日子不用进宫来,您看成不成?” 高贵妃系与阿嫮又无甚大仇怨,且高贵妃如今也十分知趣儿,肯将身份放低,一句话不敢多说,一步路不敢多走,是以玉娘也肯给她颜面,听着高贵妃这样小心地赔情,便与高贵妃道:“怪道上回我见着她瘦得可怜,想是触景伤情了,我原该想着的。”高贵妃哪里敢当玉娘这句,复又站起身来,堆了笑脸道:“您那时身子弱,精神短,哪有精力想着这些呢。再说句托大的话,景琰与阿清是元哥儿的哥嫂,元哥儿册封亲王是喜事,他们也该来贺喜的,妾原也不该求这个情,可阿清那是个好孩子,妾少不得心疼她些。 ” 高贵妃口中的元哥儿正是景晟。原来乾元帝中年才得着个嫡子,又是他心爱的皇后玉娘所出,自然格外看重。当时赐名景晟,是因他在诸子中最小,格外要尊崇他,使他在诸子中超脱出来的缘故。只是这晟字与荣王封号宏大尊荣了些,怕才出娘胎的奶娃娃压不住,特地又与他起了乳名,唤作“元哥儿”,又令宫中诸妃嫔等在景晟周岁以前都以乳名唤他。只是这元字,从一、从始、为首、为本也。《吕氏春秋应同》道是:“芒芒昧昧,因天之威,与元同气。”这元哥儿实在也不差什么了。 高贵妃说得不想叫徐清进宫的缘故之后,又斟字酌句地将景淳与徐清如今的景况与玉娘回了。玉娘听着景淳竟是改了脾气,把袖子掩了口微微一笑,与高贵妃道:“这倒是因祸得福,你也该放心了。”高贵妃叫玉娘说得脸上一红,也禁不住笑了起来:“如今妾只盼着阿清早些儿再怀一胎,凭它男女呢,都是好的。”玉娘也点了点头。 俩正说话,就看着珊瑚喜盈盈地进来,在玉娘面前行了礼,又与高贵妃蹲了蹲,便对了玉娘笑道:“殿下,小殿下醒了,米氏已喂过奶了,要不要这会子抱过来?”玉娘唔了声道:“抱进来罢。”珊瑚答应声,转身出去。 不过半刻,一个二十来岁梳着精光的圆髻的妇人小心翼翼地抱着个朱红色襁褓走了进来,正是景晟的乳母之一米氏。米氏行在玉娘面前,行了蹲礼,复又起身,这才将襁褓小心地送到玉娘手上。高贵妃在米氏走在面前时已立起身来,退开几步,这才笑道:“元哥儿又长大了好些。这眉眼儿,愈发地像殿下您了,日后必然是个聪明俊秀的孩子。” 玉娘垂眼将怀中的元哥儿看了看,脸上微微带些笑,素指轻轻在孩子脸上触了触,柔声道:“这是子肖母,元哥儿,是不是呀?”元哥儿仿佛真的听懂了这话,把粉嫩嫩的脸颊在玉娘素指上蹭了蹭。玉娘脸上笑得愈发地温柔,轻声与元哥儿道:“我们元哥儿认得娘亲是不是?” 高贵妃看着她们母子这样,想起自家无缘的孙儿,鼻尖顿时一酸,险些儿落下泪来,可身在椒房殿,当着玉娘母子,她哪里敢叫眼泪落下来,便是玉娘不计较,依着乾元帝的脾性,触着他的霉头,也不能有好下场。是以强忍了眼泪道:“妾昭阳殿中还有些事,先告退了。”看着玉娘点了头,立时脚步匆匆地退了出去。 又说玉娘为何从前待着景琰虽也有些母女情分,因着景琰身上有乾元帝血脉不说,又与乾元帝像了个六七分,是以待她多少有些疏远,比之待景宁的态度,竟也亲热不到哪里去。乾元帝以为玉娘这是怕景宁触景伤情,故意冷着景琰,还曾私下劝过玉娘,玉娘反做个无可奈何的模样,笑道:“您太夸我了。我哪里有这样的菩萨心肠。不过是您已这样纵着她了,我再纵着,这孩子没个惧怕也不是个道理。只好您做个慈父,我做个严母了。”不想乾元帝听着玉娘这样讲,更觉玉娘坦白可爱,也就顺着她去了。 可如今得着元哥儿,因这孩子虽一般也是乾元帝的血脉,可严沈两家能否昭雪都要着落在他的身上,若不能养得母子情深,日后只凭母后身份,只怕也不能叫他“坦言父祖过,尽改父祖行”。是以玉娘一改从前待景琰的态度,常叫乳母将景晟抱到身边来,母子们相处一会。 说来也不知是母子们连心还是景晟天生聪明,这才满月的孩子倒像是认得母亲了一般,在玉娘怀中时格外乖巧些,虽还不会笑,却已晓得把眼盯在玉娘脸上看,玉娘与他说话,还能咿呀应几声。可抱在乾元帝手里时,通常不多会就能睡着。 乾元帝只认为这是元哥儿在玉娘腹中呆了九,十个月,与玉娘血肉相连,自然亲近,这正是元哥儿聪慧的表现,是以不独不恼,还有兴假意吃醋道:“我就说这孩子是个小没良心的,可不是应着了。” 不想景琰因新得了弟弟,格外喜欢,常赖在玉娘寝殿不肯走,听着乾元帝这句抱怨,倒是知道“没良心”不是好话,她虽聪明,到底还小,哪里知道乾元帝言若有憾,实乃喜之,哒哒地跑到乾元帝面前,把小手叉了腰道:“您欺负弟弟!阿琰生气了,娘也会生气的。”说着又转头问玉娘,“娘,您气不气?阿琰很气!” 玉娘叫景琰说得也忍俊不禁,掩了唇笑。乾元帝看着她们母女这样,怀中又有佳儿,正心满意足:“好,好,不说了。阿琰不生气,不生气。”说着对了玉娘一笑。 ☆、第311章 预备 作者有话要说:  好基友的文,很精彩哦。 推荐朋友新文~ 《罪医之女》 作为肩负林家未来的医学天才(并不是),林紫苏发现自己的处境很是不妙。父亲卷入后宫之事被处死,留下林家医术引来无数人觊觎。回乡路上接连出事,林紫苏愈发觉得身处漩涡,而那每次都在关键时刻出现的人让她暗生警觉。 “你是何人?” “令尊当初救过我的命……” “说实话!” “靖王爷让我一路护你周全……” “说实话!” “林姑娘医术高明,可愿去军中效命?” “军中?行!现在,说实话!” “……我想陪你。”给你撒 玉娘见乾元帝抱了元哥儿含笑看过来,脸上的笑险些儿挂不住,只得做个娇嗔的模样,把袖子举起半掩了面。待得袖子放下之后,又是寻常容颜,招了手将景琰唤过去,拉了她的手道:“今儿大字写了没有?”景琰叫玉娘这一问,忙转头去看乾元帝,乌溜溜大眼里满是乞求之色,乾元帝便笑道:“她才多大,你就这样。我们又不用她去考女状元。”玉娘将乾元帝斜睇了眼:“您收女状元么?”乾元帝笑道:“是,是,不收。那不更不要紧了。”玉娘啐了他口,拉了景琰的手,哄她道:“阿琰是姐姐,要做个样儿与弟弟瞧,是不是?你这会好好地练字,等着元哥儿长大,还等着你教他呢。” 景琰最是争强好胜,听着玉娘这话,慨然点头,道是:“阿琰知道了。”又蹭蹭跑回乾元帝身边,仰了头与乾元帝道:“爹爹,阿琰去练字了,您告诉弟弟,叫他乖乖的呀,。”乾元帝笑着答应,看着阿琰走远了,又将元哥儿交在保姆手上,使她抱下去,方与玉娘道:“我今儿叫了你大哥说话,叫他回去预备着你省亲。你喜欢什么时候去?” 自玉娘得了元哥儿,往椒房殿奉承的人更多,乾元帝这里才招了谢显荣说话,玉娘转瞬就收着了消息,脸上依旧做个惊喜的模样,想了想方道:“圣上,我有个想头,只是不知对不对哩。”乾元帝笑道:“什么想头?说来我听听。”玉娘道是:“说到底这是我母家,若是因着我要回去,装饰得锦天绣地,岂不是外道了?且白费许多银子。”说了,眼圈儿一红,珠泪将坠未坠地噙在眼中,脸上倒是还带些笑,“倒不如现在什么样儿还是什么样儿,也叫我瞧瞧本来的模样,倒还亲近些。” 承恩公府便是从前的严大将军府,阿嫮的外家。只可惜阿嫮还未降生,严大将军严勖已叫永兴帝赐死,府邸抄没。如今因着玉娘的缘故,乾元帝将它赐与了谢逢春,当真好说个天缘凑巧,是以阿嫮想看个本来面目也是情理之中。 乾元帝哪里知道其中缘故,只以为玉娘是怕靡费了,倒还想劝两句,无如玉娘其意甚坚,甚而将她从前在甘露庵的日子也比了出来,只道是:“我自小离家,若是为着我回去一次,就将本来面目都改过了,家人都拘束着,我岂不是有愧。” 乾元帝听着这番说话有理,且他从来肯依从玉娘,也就答应了。到得次日,复又招了谢显荣过去说话,将玉娘的话说了,又吩咐道:“她即是个想家的意思,你们就家常些。”因知道玉娘生母实是孟姨娘,她即要个家常,想来也是要与孟姨娘见一面,便又与谢显荣说,“她记得她的出生,你们也不要辜负了她才是。” 谢显荣听着乾元帝这番说话,心中凛然:若从乾元帝待玉娘的情谊来讲,真可说是情真意切,便去民间夫妇,做丈夫的肯替妻子这样细心周全,也好算是叫人羡慕的恩爱夫妻了,何况是天家,玉娘有次恩遇,谢家富贵无虞。可再往深处一想,玉娘即还念着孟姨娘,马氏在她眼中又算个什么?谢显荣心中虽是忐忑,到底不敢迟疑,跪地领旨,待得出宫回到承恩公府,见着谢逢春与马氏,便将乾元帝今日的意思透了,又道:“圣上的意思,殿下怕是想见一见她哩。” 听着谢显荣的话,谢逢春与马氏的心思各异,依着谢逢春的心思,玉娘是孟姨娘所生,母女天性,玉娘想见一见孟姨娘也是人之常情。若是玉娘不念孟姨娘生养之恩,反倒是可怖了。可马氏那里听着玉娘要见孟姨娘,怎么坐得住,当时就哭骂道:“她是谁?谁是她?!族谱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哩,她是从我肠子里爬出来的!她别说是皇后,就是太后,也得喊我娘!要我给那贱人挪位置?我就是死了也不能答应!” 谢逢春听着马氏这般不讲理,心头火起,横眉立目地正要训斥,谢显荣已截口道:“若是一个人连着亲娘也不牵挂,这样的人,母亲你不怕吗。”马氏正哭,叫谢显荣这句一说,哭声顿时低了下去。 谢逢春看着马氏收敛了,也将颜色转了回来,与马氏道:“你也想想,圣上也知道殿下是你生的,还能有什么意外吗?且她如今一心向佛,哪个也不见,好好地供着她就是了。” 马氏抽噎了几声,含混其词地道:“她敢。”到底不敢再闹。 谢逢春看马氏偃旗息鼓,也就走了出来,来在孟姨娘所住的小庵堂外,立在紧闭的黑漆木门前,将手举了起来,迟疑了回,到底拍了下去,一面儿拍一面儿唤着“胭红”,只是凭他怎么呼唤,那扇黑漆木门始终纹丝不动,里头一点子动静也没有。谢逢春过的好一会才长长叹息了声,这才走了开去。 谢逢春只以为自家这番举动人鬼不知,却不晓得叫马氏遣了个洪妈妈跟了一路,看着谢逢春不曾进去,出来告诉了马氏知道。马氏听了,把鼻子哼了声道:“这哪是人不肯理他哩!不过是拿乔罢了。那种地方出来的,哪个不会这些手段呢。”口中虽如此讲说,心中到底松了口气,又与洪妈妈道,“要我是她,也要修修来世了。” 洪妈妈看着马氏这声口,因伺候了她几十年,如何不知道马氏这是信了孟姨娘,便奉承道:“便是她修了来世,也不能与夫人您比呢。如今四姑娘也有高门大户求取呢,这都是夫人您教导得好。”马氏不以为意地道:“不过是个伯爵次子,虽不是世子,日后分一注家产罢了,她一庶出,仗着殿下才能攀得这门亲事。只是她姐姐,到底委屈了些。”洪妈妈忙笑道:“虽二姑奶奶是低嫁了,可郝姑爷待着二姑奶奶如珠似宝的,二姑奶奶如今脸上都是笑呢。”马氏听说,脸上这才露出笑容来,与洪妈妈道:“她出嫁前那些话,我听着都替她愁,偏她性子哪里是肯听人劝的呢!如今看她这样,我也放心了。” 原来玉娘立后之后,承恩公府自是炙手可热,朱雀大街常叫来承恩公府拜访的马车堵了半条街,官场上奉承人,常是银钱与美色两桩。诸官员们待要把金银玩器来送与谢逢春,一是谢家自己虽不是豪富,却也不缺银钱使用,二则谢逢春又是叫玉娘遣金盛去敲打过几回的,并不敢收。若是要送美人儿,承恩公府人口简单,唯有谢氏父子三个男人,承恩公谢逢春已是年老,膝下两子俱已成婚多时,又都是不二色的,莫说是纳妾了,房中连个收用的丫头也没有,是以倒也没人送甚解语花与添香的□□。 即金钱美人即奉承不上,便有人动了联姻的心思,无如便是承恩公那位和离归家的女儿,乾元帝钦封的县君也说定了人家,竟不是什么官宦世家,也不是什么豪门巨富,只是一位行商,听说还是死了娘子的。要说那位县君虽是再嫁之身,只凭她皇后嫡亲姐姐的身份与县君爵位,也不愁嫁不着好人家,如何屈就了一个商人?莫不是有甚难言之隐,这才委曲求全? 众人猜测了多日,后来还是从位进京述职的吴县令的随从口中才得着了详情,却是这位商人与谢县君有救命之恩。若不是郝文胜有侠义心肠,谢县君只怕早已香消玉殒。如今谢县君知恩图报,屈身下嫁,也算是奇女子了,与郝文胜恰好算是天生一对,地做一双。 又有好事的听了,只不肯信,还问随从道:“承恩公府的事,你又是如何知道的呢?”那随从笑道:“说来也巧。谢县君进京探望承恩公夫人,病倒在半路,因此耽搁了行程。承恩公府的二公子没接着人,正在我家老爷辖内,便来借差人使用,恰好与谢县主遇上,这才知道首尾。” 人听着随从说话,还不大肯信,又有人想着郝文胜将谢县君送到京城不久,县君就与原配丈夫和离,莫不是这俩在路上就已郎情妾意起来?只这传言在郝文胜叫人看着以后,也消弭了不少,论年岁论样貌,郝文胜哪里有过人之处,能打动得一位县君。话虽如此,因着月娘与郝文胜到底相差悬殊,还有人心中猜疑,以为郝文胜工内媚之术,这才哄得月娘下嫁。直待得月娘再嫁郝时,帝后都赐出添妆来,各种谈论才慢慢地淡了下去。 如今乾元帝虽未下明旨将六皇子景晟立为太子,可连着几道恩旨,其意已昭然若揭,多半儿是碍着景晟年纪太小,怕就将他立为太子之后引得鬼神作祟,是以才先封的亲王。故而原本息了的联姻之心又旺盛了起来。 好在承恩公府还有个四姑娘尚待字闺中,虽晓得是个庶出,其生母早早病亡了,一直随着长嫂承恩公世子夫人居住,今年将将十二三岁。可因冯氏也带着她在外走动过,倒也有不少人见过她,知道她虽不算个绝色,倒也算得上个秀丽佳人,性子也算得上文静,又是皇后亲妹,便有几家上门求取,广平伯便是其中一家。 ☆、第312章 安置 广平伯陈博文共有三子四女,其中二子二女为嫡出。前广平伯夫人皮氏育得一子两女,皮氏与二十年前忽然得着重病,陈博文在皮氏垂危之际上本,请立了嫡长子陈晖为世子,彼时陈晖年方七岁。皮氏去世后两年,陈博文继娶了如今的夫人柏氏,柏氏仅育一子,唤作陈阳,今年一十七岁,因爵位轮不着他承继,只好从科举上晋身,于去岁上已中了秀才,正预备着明年的秋闱。 说来那位柏夫人嫁与她十余岁的广平伯做填房时,前头那位伯夫人皮氏留有嫡子嫡女不说,连着世子位也叫嫡长子占住了,柏夫人还肯嫁,实在是因为她出生低微。柏夫人之父不过是个从七品的太常博士,柏氏又是庶出,能嫁着广平伯做填房继室也算是高嫁了。 柏夫人本以为以她的年轻美貌,必能拢住广平伯,哪里知道广平伯这里疼爱她,衣裳首饰吃食上她要一奉十,十分疼爱。却把皮氏夫人留下的儿女们看得牢牢的,一个指头也不叫柏夫人碰着,柏夫人气恼之余,也想不出甚主意来,只得忍气吞声,勉强做个慈母样儿出来。 如今看着谢皇后得势,柏夫人的心思就活络起来,她是个填房,谢皇后还是妾扶正哩。谢皇后都能叫她的亲子做得亲王,养子封做郡王,可见圣心偏向。若是能得着她的支持,世子之位易人也不是不可能的。 可谢皇后那头即不缺人奉承,更不缺珍宝玩物,柏夫人慢慢地就把眼光投到了云娘身上。云娘年纪虽是小了些,可她到底是承恩公府唯一的女孩子,若是儿子能娶了她,谢皇后还能看着自家妹夫是个白身吗?便是不能将爵位给了陈阳,与几个实在官儿也是小事一桩。 是以柏夫人先到陈博文面前陈情,只说在几回宴席中瞧上了承恩公府的四姑娘,又将云娘如何温柔如何秀丽夸耀了番,要陈博文为陈阳聘了来。陈博文倒是有些儿正统,不然也不能将柏夫人防足了十几二十年,正迟疑着不肯答应,柏夫人就哭闹道:“你儿子你还不知道吗?又不是个灵醒的,如今倒是个秀才,可泱泱帝都,首善之地,多少人才呢,连个举人也未必中得到了,你就要陈阳一辈子是个白身吗?一样是儿子,你也不能太偏心了。”哭诉完之后就将陈博文赶了出去,连着数日不许他进房。 陈博文看着柏夫人闹得这样厉害,愈发不肯答应。不想陈晖听着父亲与继母口角的缘由,亲自来劝,道是:“今父亲已请立儿子为世子,一般是嫡子,三弟的前程却要靠着自家哩,母亲想为他寻个得力的岳家也是人之常情,父亲不要为着这等小事便与母亲生分了,倒叫儿子不安。” 陈博文叫陈晖说得心动,叹息了声:“你这孩子也太纯良了些,谢家哪里是得力的岳家!那是皇后的母家,太子的外家!朝廷爵位不能滥赏,而皇后想要与自家妹夫一个出身,太子要想与自家姨夫一个出身爵位,你如何是好!” 陈晖倒是不以为意,还笑道:“只消儿子无有过犯,他们又能把儿子如何呢?若是父亲这会子不肯答应,伤了您与母亲之间的和气是一,叫外人知道了,还以为是儿子从中挑唆,就是儿子不孝了。” 陈晖这些话,陈博文细想下也觉有理,也就答应了,柏夫人得着陈博文首肯十分欢喜,次日就延请了尚书右仆射的夫人黄氏为媒,往承恩公府提亲。因有齐瑱的例子在前,谢逢春与谢显荣父子俩个先私下见过陈阳,虽不好说是玉树临风,却也是个翩翩少年,并无有侯门公子的傲气,举止还带些儿羞怯腼腆。谢显荣又问过陈阳学问,却也扎实,只是人不太聪敏,中举或许不是难事,要再进一步却是难了。只是依着承恩公府与广平伯府,只消桂榜得中,还怕没前程吗?是以父子们倒也满意。 只是提亲的人家甚多,儿郎们各有千秋,谢逢春与谢显荣一时也难以决断。且云娘的婚事说是父母之命,可到底还要问过玉娘意思,是以一直拖延下来。旁的人家还罢了,虽有些趋炎附势的心思,到底还要些体统,并不常上门来,唯有广平伯夫人柏氏常寻了由头来承恩公府寻马氏说话,言辞间颇有些奉承之意,哄得马氏眉开眼笑,若不是顾忌着玉娘,只怕已答应了下来。 又过得月余,乾元帝便下了明旨,旨说是皇后孝顺,在宫中常思念父兄母姊,圣心怜悯,是以允皇后三月初八归家省亲,以全人伦孝道。又道皇后俭省体贴,不忍惊扰年迈父母,是以承恩公府无须重修楼阁,再造花园,只以本来面目接待。 旨意下去,朝野都有些儿哗然,懂事儿的都满口称颂,说是皇后孝顺,此乃社稷之福,朝廷之福,大殷朝可不能再出个护国公府了;也有不懂事的,冷笑道:不是要全人伦孝道么?未央宫中妃嫔们总又二三十位,她们就没父母兄弟了,不要骨肉团圆了?这偏爱也太过。 凭是朝野议论纷纷,未央宫中的诸妃嫔们倒是心平气和,总是争不过,又争来作甚哩?从前也有争的,如今都去了哪里?倒不如好好奉承着皇后,皇后喜欢了,圣上也就喜欢,大伙儿日子也好过些。 倒是景琰听着玉娘要省亲。就来缠着玉娘,要随玉娘出宫,只道是:“娘的母家呀,就是阿琰的外祖父,外祖母家,阿琰还没见过外祖父哩,他长甚样?”因看玉娘把眉头轻轻一皱,忙将景宁也拉了过来,推了景宁一块儿来求玉娘。景宁比景琰大上几岁,幼时又经历过些坎坷,到了玉娘手上才得着安稳,是以年纪虽不大,为人却是稳重许多,因看玉娘脸上无甚欢喜之色,还反过来劝景琰道:“母后难得省亲一回,定然有许多话要与家人们说哩。不如我们陪着弟弟,也好叫母后放心呀。” 玉娘不意能从景宁口中听着这几句体贴入微的话,加着仔细把景宁看几眼,见景宁身形已抽长了些,鹅蛋面庞儿,眉目温柔,正专注地看在景琰面上,端地是个好哥哥模样。景琰迟疑地看了眼景宁,又将玉娘看了看,低头想了想,蹬蹬跑在玉娘面前,小手按在玉娘膝上,认认真真地道:“娘,阿琰会看好弟弟,不叫他哭,您放心去看外祖父外祖母。”玉娘抬手在景琰头上摸了摸,又将景宁招了过去,将他手握住,含笑道:“你们都是好孩子。” 得着玉娘夸奖,景琰愈发得意起来,踮了脚与玉娘道:“是啊,是啊,阿琰最乖,阿宁哥哥比阿琰差一点点,就一点点。”说着用力点了点小脑袋。景宁在边上看了她一笑,转与玉娘道:“母后放心,儿臣必定看好阿琰与元哥儿,不叫阿琰欺负了元哥儿去。”玉娘听着这两句,眉眼愈发地温和,摸了摸景宁额头道:“好孩子,母后自然信得过你。” 椒房殿中这番说话自是瞒不过乾元帝去,乾元帝与昌盛叹道:“到底是皇后亲自教导出来的,品性与她一般无二,是个纯良的好孩子。”说了,摘下腰间的玉佩递与昌盛:“赏他。”昌盛双手接了,亲自送去了广明殿。景宁问得乾元帝现在宣政殿,当即朝着宣政殿方向拜了四拜,方才起身双手接过了玉佩,小心系在腰间。昌盛回去复旨,将景宁举动与乾元帝说了,乾元帝点头笑道:“这才是个知道身份轻重的。” 又说玉娘要归家省亲,虽说了轻车简从,不愿扰民。可到底是皇后出行,哪个敢轻忽。故而三月初一就由赵腾领了神武营军士将朱雀大街两旁的人家都迁了出去,不叫他们在此处住着。虽能住在朱雀大街上,哪家都不是白丁,不是勋贵就是大臣,身份最低的也是五品的吏部给事中,换了旁人,早闹腾起来,无如赵腾领的是乾元帝旨意,又是皇后出行,也只得忍气吞声。 朱雀大街上净了街不说,便是承恩公府也叫神武营军士进去驻扎了,除着主人家所住的正房,其余房屋廊舍与前花园后花园都叫神武营的军士们仔细检索了几回,一间屋子也无有遗漏。到得三月初七这日,赵腾更是亲自领了手下又将整个承恩公府查验了回。莫说赵腾这一番举动是领着乾元帝旨意,便是乾元帝无有旨意,只为了玉娘安全,谢氏父子也不能扰了赵腾,是以就由谢显荣陪着将承恩公府走了一回。 说来赵腾也是将近三十的人了,历练日深,虽依旧是一张冷脸,可眉宇间多了几分从容,瞧着便不再似一柄出鞘的利刃,却似名剑在匣,虽一般有剑气刀影,因隔着剑鞘,便温和许多,便不叫人只看一眼便心生害怕。 有几个丫鬟是京都人,都听说过赵腾来历,看着他在园子里走动,黑甲红袍,十分打眼。一旁的谢显荣,虽也是端方人物,可到底是文臣,失了气势,将赵腾衬托得仿佛战神一般。女孩子们瞧着这样出色人品,哪有不议论几句的,其中有个爱多嘴的,还笑道:“这样大年纪还没成婚哩,也不知哪家千金有福,嫁过去就是正三品的夫人,又无公婆在上,自家就能当家作主,再得意也没有了。”这话叫云娘房中的丫头鹿鸣听着,回去笑着学与了浮萍听,道是:“这些不爱脸的丫头,哪里听来这些,人到底是将军哩。” 又说待得整个公府走完,因谢显荣知道赵腾素受乾元帝信赖,不肯走失了这个亲近的机缘,便延请赵腾到他书房少坐片刻。赵腾略想了想,也不推辞,两个一前一后来在谢显荣书房坐下。 谢显荣书房中并不用丫鬟,一概都是小厮,为二人煮了茶,又奉了几样细点也就退了出去,谢显荣还笑道:“仆久闻将军威名,一直无由结交,今日乃天幸。只可惜将军身有公务,仆只好以茶代酒,敬过将军。”说了自家举起茶盏来,一口喝干,对了赵腾一亮杯底。不想赵腾只是略沾一沾唇,抬眼将谢显荣看了看:“府上将人安置到哪里去了?” ☆、第313章 仓皇 谢显荣正斟茶,乍然听着赵腾这句,手上不由一抖,茶水溅了些出来,便将茶壶往旁一放,脸上带些笑道:“将军这话仆竟是听不明白。”赵腾将茶盏哒地一声搁在几下,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将谢显荣上下一看,脸上竟是露了些笑容。赵腾不笑时虽是脸庞冷肃,到底端正,可这一笑,便似乌云乍开,露出日头来一般,瞧在谢显荣眼中,心上却是愈发不安。 原是赵腾来查验承恩公府布置前叫乾元帝喊了过去,吩咐他留意一个在家的女居士,不要叫她出来惊动了人,可也不要将她挪往别处去。这话说得不明不白,换个人必然听不明白,赵腾一听顿时知道,乾元帝指的正是玉娘的生母孟姨娘,自是领旨。 赵腾虽未见过孟姨娘,也知道她大约年岁面貌,不想今日随着谢显荣将承恩公府走过一遭,却是不见有孟姨娘这样年纪的妇人。 世人都道阳谷谢氏祖坟冒青烟,出了个叫当今圣上爱若珍宝的谢皇后,这才“可怜光彩生门楣,父做国公兄列仕。”可谢玉娘即是阿嫮,旁人不知道,赵腾却是没齿难忘,如今谢家仗着阿嫮得着富贵,却连阿嫮一点子心愿也要阳奉阴违,赵腾如何忍得,垂眼将自家按在几上的手掌瞧了眼,这才道:“圣上的吩咐,世子忘了么?” 谢显荣陡然一惊,转眼也就定下神来,玉娘挂住孟氏,乾元帝爱重玉娘,赵腾即是乾元帝心腹,领着乾元帝吩咐留意着孟氏也是有的。便是为着玉娘着想,乾元帝也不会将孟氏与玉娘的关系说与臣子知道。是以才放下心来,脸上又带出笑容来,与赵腾道:“圣上吩咐,仆怎么敢忘,将军只管放心便是。” 赵腾点了点头,将冷了的茶一口喝干,把杯底与谢显荣一照,立起身来:“某告辞,世子留步。”不待谢显荣再说甚,抬脚便走,谢显荣只得随后跟上。赵腾才出得书房门,就看着廊下裙角一闪,又有隐约有金珠光芒,知道是个女眷躲了开去。 赵腾因挂住孟姨娘,便朝着人影闪过之处瞧了眼,正看着一角绯红,只看这裙衫颜色便知道不能是孟姨娘,便将目光移了开去。 因这一耽搁,谢显荣就跟了上来。虽赵腾态度冷淡,只他为人素来如此,谢显荣倒也不在心上,因见赵腾停步,便顺着他目光看去,赵腾不认得人,谢显荣如何不认得,躲在廊下的正是云娘,就有些赫然,好在赵腾一副儿不在心上的模样,这才放心,亲自将赵腾送出门去,这才折返,才一进房,便指了冯氏道:“将云娘叫过来。” 说来自云娘自进了京便依着冯氏居住,可冯氏掌管着承恩公府的中馈不说,还要奉承宫中的玉娘,自家也有一儿一女要看顾,哪里分得出神来照料云娘,马氏自家就是个糊涂的,又不大将庶女看在眼中,是以云娘实是少人教诲。因着玉娘从昭贤妃、宸妃到皇后,府中的丫鬟婆子们把这四姑娘也奉承了起来,是以云娘也略有几分任性,可有个月娘在前比着,云娘的这两分任性便也无伤大雅,不过是小女孩子的娇嗔罢了,冯氏也不怎么在心上。 这会子冯氏看谢显荣忽然提起云娘来,且颜色变更,忙问道:“四妹妹怎么了?”想了想,又劝了句,“她还小呢,您好好儿与她说,别吓着了。” 谢显荣把鼻子一哼,冷笑道:“小甚!我是怎么吩咐下来的?你再问问她今儿做了什么!”冯氏听着谢显荣声口不对,只得退出来,唤了侍女去将云娘唤来,自家又进房,看着谢显荣正捏着鼻梁,忙倒了盏热茶来奉与谢显荣。看着谢显荣接了,这才小心翼翼地道:“她今儿做什么了?” 谢显荣将才端在手上的茶盏往桌上一扔,冷笑道:“我为着殿下要省亲,这几日神武营的军士都要来家走动,叫你吩咐她不要随意走动,你说了不曾?”冯氏脸上顿时红了,急急道:“我如何没说,便是宁姐儿,我也叫奶妈子将她拘在房中,不许她出来呢。”谢显荣闻言又哼了声,道是:“等她来了,你问问她做了甚。” 冯氏听这话意思,仿佛是云娘随意出来走动叫人看着了,细想云娘平素为人,虽不算安分受礼,却也不是个轻狂的,如何做得来这等轻狂事,因云娘到底算是在冯氏身边长大,若是她行差踏错,冯氏也难辞其咎,很欲待她辩解几句,才要开口,就听着门外的丫鬟道:“四姑娘来了。”也就住了口,走在谢显荣身边坐了。 云娘是余姨娘所生,余姨娘是个美人儿,不然也不能叫谢逢春瞧上眼,云娘脸庞儿像了她,是个瓜子脸,五官却似了谢逢春。好在谢逢春面目也清楚,生在女孩子身上,更多柔媚,是以一般是个秀丽佳人,比之英娘与月娘都要美貌许多,今日又是杏子红的衫子绯红裙,双丫髻上绕了米粒大的金珠与珍珠间隔串成的链子,更称得肌肤如雪,眉目如画。 谢显荣本是一腔怒气,蓦然瞧着云娘脸庞儿,脸上倒是和缓许多,看着云娘口称哥哥拜了下来,放平了声气道:“坐罢。”云娘哎了声,摇摇摆摆直起了身,在一旁坐下,悄悄地对谢显荣看去一眼,见谢显荣看过来,忙将目光躲了开去。 说来因谢显荣生了张端正面庞,平日又少有言笑,云娘见他多少有些儿怕。今日因她听着鹿鸣浮萍两个提着赵腾,知道他是青年高位的将军,又生得战神一般威风凛凛的样貌,到底还年少,心上哪有不好奇的,故此悄悄掩在廊下观看,才看着赵腾出来,果然是一副将军风范,还不待她再看,就见谢显荣跟在后面,忙躲了开去,正自惴惴的时候,听了谢显荣唤她过来,哪有不害怕的,这时见谢显荣面色尚和,才悄悄地把心放了一半。 又听谢显荣道:“明儿殿下要回来了,因你少见殿下,不知殿下为人的缘故,我有几句话吩咐你。”云娘听了这句,脸上才现出一丝笑容来,忙道:“是,大哥哥请说。”转而又笑道:“我小时候与嫂子进过两回宫,见过殿下呢。殿下又温柔又美貌。” 谢显荣口角微微一动,笑道:“殿下虽是温和,到底上下尊卑已定,你只拿她当殿下敬就是了。”云娘听说,只不明白如何自家姐妹要这样生疏,口唇微微翕动两下,到底不敢开口询问,把头点了点。谢显荣将茶盏端起,喝了口又问云娘道:“你方才出来作甚?” 云娘不提防谢显荣竟是问着这个,一下直起了身,瞪大了眼将谢显荣看着。她到底年少,生得又秀丽,因而不独不显得慌张狼狈反有几分可爱,谢显荣看在眼中,脸上也露了些笑容:“赵将军,少年高位,人物也出色,怨不得你好奇。” 云娘想起仓皇间见着的赵腾样貌,脸上就红得透了,纤手搓着裙带,嗫嚅道:“我只是听人说他有来历,一时有兴,以后再不敢了。” 谢显荣对冯氏瞧了眼,冯氏会意,便做个回护的模样道:“世子,四妹妹还小呢,你吓她作甚!”又端了个笑脸儿与云娘道,“你去罢,明儿要早起呢。” 云娘闻言朝谢显荣瞧了眼,见谢显荣点头,如闻大赦一般,欢欢喜喜地道:“是,哥哥嫂子早些安歇,妹妹回去了。”转身就走。 看得云娘走远,冯氏方问谢显荣道:“世子,您与四妹妹提那赵腾作甚?”谢显荣道:“赵腾青年将军,圣上又倚重,日后还能高升,有甚不好?”冯氏这才恍然,谢显荣竟是动了将云娘嫁与赵腾的心思,想了想,方与谢显荣道:“只怕不妥哩。”缓缓与谢显荣解说了回。 说来赵腾此人年少英挺,位高权重不说,早早死了母亲,又与生父恩断义绝,女孩子嫁过去便不用瞧公婆脸色,自家就能当家作主,这是其一;其二,赵腾此人克制守礼,听说莫说家中无有妾室通房,便是那等烟花地也不见他去过,这般年纪,只怕还是个童身。这样的人把来做女婿,只消女孩子不要太蠢,只能把日子过得顺畅。是以颇多夫人太太将他看做佳婿。哪晓得这赵腾竟是生了个铁石心肠,无论哪家提亲,哪个做媒,一律回绝,毫无回旋余地,渐渐地就有赵腾有隐疾,不能人道的传言。那些夫人太太们这才绝了将赵腾招为女婿的心思。 只是谢显荣到底是男人,平素又端正严肃不说,且他是乾元帝的大舅子,赵腾又是乾元帝心腹,人疯了才到他面前说这等新闻,是以谢显荣并不知情。这时听冯氏说了,只觉十分荒唐,笑道:“家中有无有妾室通房,这倒是瞒不了人,可去没去青楼楚馆的,哪个十二个时辰地盯着他了?” 冯氏脸上一红,道:“妾不过那么一说。就是无有隐疾,年纪也太大了些,只怕云娘不喜欢哩。虽云娘比月娘好性上许多,可赵腾也不比齐瑱肯忍气的。”谢显荣把鼻子一哼,朝着门外一扬下颌:“我们家如今虽是鲜花着锦一般,可你也瞧着了来求亲的都是甚人?一个个都无甚实权,趋炎附势之徒罢了。倒是赵腾,为人也算刚直,素得圣上倚重,未来必有前程,云娘配着他,倒是他委屈些。且殿下眼下虽得圣上喜爱,日后如何哪个知道?庶子年长而嫡子幼弱,总是隐患。” 冯氏细想果然有理,因有护国公府的前车之鉴,因而迟疑道:“前护国公府也想招赵腾做女婿哩,惹得圣上不喜欢,这会子我们家蓦然提着,只怕圣上也要多想。”谢显荣笑着拍了拍冯氏的手道:“多虑了,他们如何同我们比?且李家绕过了圣上,这样诡谲,可见立心不正,也怨不得圣上恼怒。” ☆、第314章 再见 李源意欲把孙女儿李琅许配与赵腾,原算不得错处,若是李氏一族中有人聪明些,合该亲自去求乾元帝,凭乾元帝答允或是不答允,倒显得心怀坦荡。不想他们犯了糊涂,竟是私下由李氏庶人以皇后的身份请了媒人与赵腾言说,偏将最该知道的乾元帝绕了过去,乾元帝动怒也是应有之义。是以谢显荣即动了要将云娘许配赵腾的心思,立时就拿稳了主意,待得玉娘省亲时先探过玉娘口风,若是玉娘那里首肯,再由他亲身去求一求乾元帝,便是籍口也是现成的,因赵腾来承恩公府检索,叫云娘见着了赵腾的面儿。云娘正是豆蔻年华,恋慕赵腾这样的英武儿郎,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只是虽玉娘与谢显荣是嫡亲的兄妹,如今谢显荣到底算是外臣,轻易见不着玉娘,便是能见着,宫人内侍也有许多,只能奏对,哪里能说着家常话,只得把他的盘算细细与冯氏说了,又与冯氏道:“你总能近殿下的身,仔细问着,若是殿下喜欢,你来告诉我,若是不喜欢,也一样要告诉我知道。” 冯氏满口答应,又与谢显荣道:“妾知道了,您看要不要引云娘与殿下见一见呢?”谢显荣道:“见甚。殿下要见的又不是她。明儿叫殿下见着她才要紧。”冯氏点头,忽然叹息道:“妾当日见着孟姨娘时,她正是盛年,端的杏靥桃腮,柳腰莲步,一双眼水汪汪地,说话行事又张扬些,便以为是个心大的,哪里想到她倒是个识得大体的呢。” 为着孟氏样貌与玉娘相似,若是依旧把她留在小庵堂中,叫宫中的人看着,再联想到玉娘身上,虽算不得祸事,到底也生口舌,是以冯氏与谢显荣商议了,在神武营的军士入府前夜便将孟姨娘挪了出来。 说来也巧,冯氏所住卧房中有一处夹道,夹道平日掩在拔步床后,也只有冯氏与谢显荣,并冯氏两个心腹丫头知道。夹道后有一间暗房,仅容得一床一椅,十分窄小,连着转身也难,却是个藏人的好去处,是以便将孟姨娘请了来。冯氏本以为,孟姨娘入庵堂实乃为情势所逼,如今要她入这么个去处,只怕要翻脸,哪里知道孟姨娘将暗室打量一回,倒是点了头,安安分分地住下了。 因此冯氏多少有些惊讶,是以在谢显荣提着孟姨娘时感叹了回,不想谢显荣只是哼一声,并未接口,冯氏看着谢显荣这样,也就住了口,又请谢显荣早些安歇,预备明日早起接驾的。谢显荣摆手道:“哪里睡得成,父亲是个不管事的,母亲又有些不分轻重,说不得你我辛苦些,过了明日再歇也是一样。” 冯氏听说,笑着答应,又与谢显荣把次日的安排对了下,看得并无甚差错,又亲往厨房查验了番,看厨房里□□都以齐整,七孔灶点着火,高汤的香气满溢,这才点头,又勉励了一番,这才回房,只是到底不敢睡,只怕一睡下就误了事儿。 又说宫中玉娘因向着明日就能见着从前的大将军府,心情忐忑下也是难以安枕,不时地翻来覆去,直扰得乾元帝也不能睡。乾元帝待着玉娘也算好性儿,看着她睡不安枕,以为她近乡情怯,不独不恼,还把她连人带被子一块儿抱在怀中,温声安慰道:“你这是作甚?回家看看罢了,何至于此。你若是这样不爱惜自家身子,我倒是后悔答允你省亲了。你乖乖地睡一会,也就天亮了。”又把手摩挲着玉娘玉背,这才哄得玉娘缓缓睡去。 到得辰时初刻,珊瑚过来请玉娘起身,服侍着更衣沐浴。劝着玉娘用了些早膳,又奉上皇后冠服,伺候着穿戴了,正要往前殿拜别,乾元帝身边的昌盛就过来了,见着玉娘已装束齐备,忙上来行礼,堆了笑道:“奴婢见过殿下,圣上命奴婢伺候殿下。” 玉娘听着昌盛的话,眉头不可见地微微皱了皱,脸上依旧带些笑,只道是:“圣上还有什么旨意么?”昌盛也不起身,笑说:“圣上口谕,殿下不必过去辞行,早去早归也就是了。”这那里是什么旨意,倒仿佛是寻常夫妇,妻子要回家省亲,做丈夫的舍不得妻子久留母家,在妻子还没出门前便殷殷叮嘱:“早归矣。”浓情蜜意,可见一斑,是以昌盛待着玉娘更是谦恭。 乾元帝这番话叫昌盛当众说来,玉娘不得不做出一副欢喜的模样,把袖子举来遮一遮面,道是:“起来罢。”昌盛这才起身。乾元帝即命昌盛来伺候玉娘,玉娘便将金盛留下,使他照应元哥儿,才踏出椒房殿,便看着椒房殿长长的汉白玉石阶下站着个黑盔红缨的男子,窄窄的脸庞,细长双眼,垂眼看着地上,不是赵腾又是哪个。 阿嫮再没想着能在椒房殿前见着赵腾,脚下不由一顿,转脸与昌盛道:“神武营乃圣上扈从,无旨不敢擅用。”昌盛哪里知道阿嫮与赵腾之间的纠葛,只以为谢皇后是见着神武将军意外,还赔笑着道:“殿下放心,这是圣上特令神武将军随扈,以保殿下平安。”玉娘这才点了点头,把眼光从赵腾身上挪开,方看着未央宫中的妃嫔婕妤等在门前等候。 诸妃嫔们看着玉娘现身,齐齐拜道,口中道:“妾等恭送殿下。”玉娘将诸人看过一遍,又把眼光在高贵妃脸上停留了回,脸上露了些笑容:“有心了。”这才缓步踏下石阶。 看着玉娘踏下石阶,赵腾口称着“殿下千岁”率身后的神武营军士跪倒在地,看着玉娘足踏描金如意云纹头的青舄鞋一步步慢慢地从面前行过。待行到赵腾面前时,阿嫮到底站下了,轻声道:“有劳赵将军。” 赵腾自看着阿嫮现身,心上就百味纠结,即想看看她如今的模样,又怕见着阿嫮,露出端倪来,叫人疑心,没的连累了阿嫮,只得把眼盯着足下,双耳却听着阿嫮动静,忽然听着阿嫮与他说话,语声温和,犹如从前,一时竟是忘了答话,好在他身后跪着宁峤,轻轻扯了下他战袍,赵腾方回过神来,依旧垂了头道:“臣奉圣上旨意,伺候殿下出宫,不敢当殿下问候。” 宁峤听着赵腾这句,不住地扼腕,暗道赵腾糊涂。他倒是未疑心着其他,只以为赵腾自恃是战将出身,立有赫赫战功,不甘伺候后宫,方才冷淡如此。可谢皇后是哪个?她是乾元帝明旨册封,拜祭了天地宗庙册立的皇后,更是深得帝心,又有两子傍身,若是无有意外,日后就是太后。若是得着她的青眼,就有两代帝王的关照句,胜过多少辛苦。是以看着赵腾毫不在意的模样,恨不能将赵腾扯下来,自家顶到前头与谢皇后说几句话,好叫谢皇后记得他,无如他是赵腾副将,军中等级森严,且轮不着他出头,只得在后叹息。 又说交卯时,承恩公府就忙碌起来,。马氏与冯氏各有诰命,早早地按品大妆,又把云娘与宁姐儿两个带在身边。宁姐儿还罢了,年纪幼小,自然是长辈们说甚她听甚,十分乖巧。云娘却是将将有些儿懂事的年纪,平日又少了管束,略活泼了些,马氏唯恐她冲撞了玉娘,倒惹得一家子为她担惊受怕,是以拎了她在身边,翻来覆去地嘱咐了几回。 云娘来前是叫冯氏叮嘱过的,自是不敢与马氏强嘴,只是点头答应,马氏看云娘顺从听话,这才罢了。因听着承恩公府长史在门外回话,说是殿下的鸾驾还未出未央宫,马氏等得不耐烦,心上又忐忑,便要寻些话来说,冯氏与云娘只得喏喏。 马氏说了回,因冯氏提着谢骥未来是要承爵的,不能应举的话,马氏就把已中了秀才,将要乡试的广平伯次子陈阳想了起来。依着马氏来看,柏夫人是个温和的性子,陈阳也是有貌有才,云娘一庶女,若不是仗着皇后是她姐姐,再攀不上这门好亲。好在马氏如今国公夫人做得久了,也知道含蓄些,因与云娘道:“你乖乖地,只消殿下喜欢你了,她只得你这么个妹妹,还能不照应你吗?一道赐婚懿旨,你何等风光,哪个能盖过你去。” 云娘脸上顿时红透了,广平伯夫人柏氏来的几回,马氏都叫了她出来陪客,那位柏夫人回回拉着她的手与她说话,十分和气的模样,云娘就有些儿知觉,知道自家父母有意将她许与这位柏夫人的儿子陈阳,从前云娘心上倒也愿意,可偏昨儿叫她见着了赵腾,又叫谢显荣提了几句赵腾,云娘心上就起了别样的心思。 论起年岁样貌来,许是陈阳能胜过赵腾,可比起身份气势来,陈阳与赵腾比就差得远了,广平伯有嫡长子嫡长孙,且嫡长子陈晖已请封世子,陈阳也只好从科举上出身,便是叫他一路举人进士中上去,要叫她能有个夫人诰命,没个十来年也成不了。哪比得上赵腾,如今就是正三品的将军。 ☆、第315章 应景 只是这样的心思云娘哪里敢往外露半个字,只垂了头不出声。马氏哪里知道云娘心思,只道她是害臊,还要说几句,要她哄玉娘喜欢,只消玉娘肯开个口,哪怕不赐婚哩,广平伯府也得把承恩公府高高供着。便是这时就看着门帘子一动,洪妈妈急匆匆进来,脸上倒满是笑,对了马氏福了福:“夫人,国公爷使长史来传话,宫中传出信了,殿下鸾驾已出了未央宫。” 马氏忙站起了身来,急匆匆就要往外去,才到得门前,忽然站下,转脸问冯氏道:“阿骥呢,阿宁呢?”冯氏扶着马氏的胳膊道:“阿骥到底是男孩子,年纪也不是很小了,若没殿下旨意,不好带了来的,阿宁又太小些。”云娘扶着马氏另一边的胳膊,为着奉承冯氏,也笑道:“母亲不用着急,等殿下来了,禀过殿下,再唤他们来请安也是一样的,自家侄儿侄女的,殿下哪能计较这些。” 冯氏听云娘说得不象,趁着马氏不备瞥了眼云娘,云娘叫冯氏瞧了这眼,哪里敢再出声,垂了头与冯氏一块儿将马氏扶了出去。因她说了这话,冯氏心上便不敢将她配与赵腾,先不说赵腾性情难以捉摸,云娘未必能讨得他的欢心,倘或叫玉娘知道云娘这脾性,多半儿也不会开口。 只是这当口却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马氏、冯氏、云娘三个立在承恩公府门前等候,又过得大半个时辰,方看得皇后鸾驾过来。马氏等忙跪倒接驾,就有内侍过来双手将马氏扶住,含笑道:“殿下口谕,今日是自家人见面,夫人免礼。”马氏谢过玉娘恩典,这才起身,又从内侍肩头看去,却见玉娘端坐在凤舆之上,正看过来,正想笑一笑,只觉衣袖叫人轻轻一扯,立时明白过来,躬身退在一侧,就看着内侍们抬着凤舆进了公府正门。 内侍们正要往前行,就听皇后身边的执事宫人珊瑚道:“殿下口谕,缓行。”又道,“承恩公世子夫人何在?”冯氏听说,忙越过马氏行到凤舆前,伏地道:“妾在。”珊瑚又道是:“殿下想知道公府各处名称,请世子夫人代为解说。” 冯氏领旨称是,玉娘的凤舆她自是不能上的,只好随行在凤舆边,一路指点解说。马氏与云娘随行在后。只是凭冯氏说得如何用心,凤舆中的玉娘始终不出一声,不免叫冯氏心上忐忑不安,只以为自家哪里说错了话,这才叫玉娘不喜欢。 又说玉娘自到了承恩公府门前,心上就跳得厉害。听着冯氏解说,一面细细观看,虽自谢逢春等入住,已将从前布置改动过,可也依稀可见从前的大将军严勖胸中的丘壑,一时之间咽喉处痒得厉害,长吸了几口气,放才把到了唇边的悲声忍住,行到承恩公府正堂福厚堂前下舆时,依旧面色不虞。 马氏等人哪里知道玉娘不喜欢的缘故,只以为玉娘是因为看不着孟姨娘这才不喜欢,冯氏还罢了,马氏到底不喜欢,可也不敢露出痕迹来。 一时玉娘换了燕居常服出来,在主位坐下时已是面色如常,先把依旧肃立的马氏、冯氏、云娘等一一看过,脸上略露一分喜色,与马氏道:“母亲,嫂子请坐,今日譬如我是回娘家,不必如此拘谨。”马氏笑一笑,奉承道:“这是殿□□恤,妾等本分还是要守的。”口中虽如此说,到底还是坐下了,偷看玉娘脸上平和,乍了胆儿道:“敢问荣王殿下可好?自册封礼后,妾还没见过哩。那时殿下是叫保姆抱着行礼的,那样一点点大,已会看人了。”说着比了个长短。 玉娘心上急欲见一见孟姨娘,哪里耐烦与马氏说这些,只道:“元哥儿还小,圣上不放心他出来。”马氏忙道:“是呢,是呢。殿下金尊玉贵的,到底小心些儿好。”玉娘唔了声,转脸将云娘看了看,问冯氏道:“这是四妹妹?多少年不见,倒是长大了。”冯氏听说,忙推云娘与玉娘见礼。 玉娘受了云娘的礼,又命赏。珊瑚便使宫人将早备下的一套十三件花鸟鱼虫头面送了上来,云娘正要拜倒谢恩,玉娘已笑道:“今儿只许家常,很不必行此大礼。”使宫人将云娘扶起,又与马氏笑道:“举止有度,母亲教导得好。” 马氏听着玉娘夸赞云娘,心中得意非常,到底知道玉娘如今是皇后,她的夸赞不是白受的,到底谦逊了几句。玉娘含笑不语,又传了谢显荣一双儿女来见,一左一右拉了谢骥与宁姐儿,夸赞了回,又考问了谢骥学业,勉励道:“你虽不能举业,可念的书到底是你自家的。” 说来谢骥不独面貌像谢显荣多些,性情上更是相像,很肯用心念书,听着自家皇后姑母的话,倒是深有同感,脸上满是严肃之色,认认真真地点了头道:“姑母教诲得是。”玉娘又转向宁姐儿问道:“宁姐儿告诉姑母,你会些甚?” 宁姐儿尚小,比景琰也大不了几岁,依旧是一团稚气,看打扮得神仙一般的姑母夸赞哥哥,颇有些儿不服气,这时听着问她,忙放开玉娘的手,白白胖胖的小手努力地从自家袖子里抽东西。宁姐儿身上的大红真缎衫儿做的是小口,她生得白胖,袖子又窄,掏了好一会也不见掏出甚来,自觉在姑母面前失了颜面,急了起来,小脸儿涨得通红。因她活泼伶俐,平日颇得谢逢春喜欢,性子养得娇,一急之下,黑黢黢的眼里挂了泪,一副儿要哭出来的模样。 冯氏看在眼中,哪能不急,只怕宁姐儿哭起来冲撞了玉娘,叫她不喜欢。玉娘难得见回家眷,一旦存了不喜欢的心思,自然难以扭转,日后可还怎么指着玉娘寻门好亲,正要上来拦阻,却看云娘已起了身,疾步走到宁姐儿面前,蹲下身来把宁姐儿的手握了,素白的手指在宁姐儿袖口掏得两掏,就抽了条帕子出来,往玉娘面前递过去,脸上笑道:“殿下,宁姐儿会做帕子了。” 玉娘看着云娘这样,眉间微不可见地一皱。她身后的宫人自是时刻留意着她的神色,见她脸上略露不喜欢,忙潜出来在云娘手上接了帕子,转奉与玉娘。玉娘这才接了,抖开一看,一方白罗帕的一角上绣了朵小小的花儿,隐约可辨是朵芙蓉,因与冯氏笑道:“这年纪,也算难得了。”说着将帕子亲手递回了宁姐儿手上。 冯氏看着玉娘这样才放了心,赔笑道:“性子太娇了些,险些儿冲撞了殿下。”玉娘微微笑道:“小呢,大些就好了。”却是对云娘看也不看一眼。 云娘本以为自家往前哄住了宁姐儿,即奉承了皇后姐姐,又讨好了大嫂,哪里晓得皇后这边理也不理,冯氏那里也是依样画葫芦,抛得进退不得,脸上涨得通红,到底知道不能哭,素手中握了帕子,颤巍巍立在一旁。 玉娘见过谢显荣与冯氏一双儿女,这才与冯氏道:“我在宫中时,久闻玉带河边的那片桃林有魏晋风。”冯氏忙命使女们将一双儿女带下,与玉娘笑道:“殿下来得巧,如今桃花正好,妾愿为殿下引路。”玉娘便立起身来,珊瑚与秀云两个左右将她扶了走下首座,两旁侍立的宫人内侍们待要跟上,叫玉娘止住了,指了辛夷与夜茴两个随行,又与余下的人道:“我去去即回,尔们在此等候。”宫人内侍们齐声领旨。 冯氏在侧前方引路,玉娘叫珊瑚与秀云扶了,随在冯氏身后,马氏与云娘两个正要跟上,玉娘已道:“母亲,叫四妹妹陪着你在此稍等。”马氏倒也无可无不可,唯有云娘,一心要奉承玉娘,好讨得她喜欢,哪成想玉娘一些儿颜面也不给她,到底年少,心上多少有些委屈。好在究竟还知道些规矩进退,并不敢露出很久来,还堆了笑脸道:“是。殿下放心,妾必定伺候好母亲。” 虽玉娘不叫马氏等随行,马氏与云娘依旧将玉娘送到门前,母女两个正要折返,一瞥间就见冯氏与玉娘在前,那位神武将军赵腾率了八位军士随扈在后,日头映在赵腾身上的红袍上,彷如烈火一般,云娘脚下仿佛叫人定住了,一时竟是挪不得半步。 再说冯氏心知玉娘说的要看桃林,多半儿是要去见孟姨娘。好在昨儿自赵腾等撤离,她已将孟姨娘挪回了小庵堂。是以先引着玉娘往桃林去。 阳春三月,柳色正青间隔着桃花正艳,远远看去似图似画,明艳非常。走到近前,才能看得这些柳树桃花,都有海碗粗细,树根处虬结,显见得已种了许久了,正是当年大将军府遗迹。 阿嫮本以为见着外祖父留下的遗迹,自家总是喜欢多于伤心,哪成想见着这片桃柳林,便将外祖父严勖想起,严勖二榜进士出身,中庶吉士,入翰林,点巡抚,也是出色文臣。一旦投笔从戎,弃文转武,虽不好说是决胜千里,却也是运筹帷幄。这样一员干才能人,却因着莫须有的罪名死在一杯毒酒之下,大将军府飞灰湮灭,族人死的死,散的散。当真应了那句: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心上自是酸楚难言。又想:她从未来过这里,看着这样景色,尚且悲痛,姨母儿时生长在此,再见此景,还不知怎样难受哩。 想在这里,阿嫮更不能忍耐,因怕人看着她脸色,瞧出端倪来,便将脸侧了侧,不想这一转侧,正与赵腾眼光对上。 叫赵腾看得这一脸,玉娘便定了神,脸上也镇定如常,转向冯氏,道是:“我略有些倦,附近可有歇息之处?”冯氏自是知道玉娘这是要去见孟姨娘,忙笑道:“有呢,离这不足百米有一处小庵堂,原就预备着伺候殿下稍歇的,打扫得十分洁净,还请殿下移驾。” ☆、第316章 委屈 作者有话要说:  孟姨娘跪坐在观音像前的蒲团上,将一百单八颗念珠紧紧攥在掌心。自延平二十七年十一月严家遭难,她就沦落到了教坊,原也是寻过死的,只是没死成,而后就叫个妇人收买了去,远远带到了东安州,从此世上再无大将军嫡次女严佩琼,只有倚红楼的粉头胭红。因老鸨姓个孟,她便随了老鸨的姓,严姓,这一世也无颜再提起。等遇着谢逢春肯替她赎身,孟姨娘便从了,连粉头都做过,外室又如何? 再后头她与谢逢春有了玉娘,粉团一样的孩子,孟姨娘看着她才算是活了过来。可为着马氏悍妒,孟姨娘不得不将玉娘送去甘露庵寄养,一年才能见得几回,纵然孟姨娘有一片疼爱之心,可玉娘叫庵堂的姑子们拘束得怯懦寡言,便是与孟姨娘独处,也不怎么开口,竟是亲近不起来。 饶是不能亲近,玉娘到底是孟姨娘血中的血,乍然听着玉娘落入甘露庵后的深潭中,孟姨娘也是魂飞天外,急急赶到甘露庵,却遇着了昔日大将军严勖的几位部下。孟姨娘也不知父亲那些旧麾下是如何寻着她的,寻着她时,还带了个奄奄一息的女孩子,虽在垂危,可那眉那眼,多像长姐。 紧闭的黑漆木门“哒哒”响了两下,而后便是“吱呀”一声,孟姨娘慢慢地张开双眼。身后一条身影慢慢地走近,便是孟姨娘看不着人,只凭余光也觉着宝光照人,又有一股子冷梅香气,这是阿嫮来了吧。 (上接作者有话说) 阿嫮真是个聪明孩子,不过数年就将护国公府连根拔起,又能将乾元帝哄得对她死心塌地地立她为后,膝下也有了亲子,待得乾元帝一去,这大殷的天下自然是有得集了严沈两家精血的孩子称制,哈哈,延平帝刘策!乾元帝刘熙!若你们底下有知,可恼不恼呢?! 阿嫮独自进得庵堂,木门在她身后阖上,将诸人都隔绝在了外头,不过数丈方圆的静室里只余玉娘与孟姨娘两个。一站一坐,好一会子,阿嫮才开口道:“姨母,他们对你可还好。” 孟姨娘慢慢地转过头,将阿嫮看了回,脸上带些笑容地探出手:“好孩子,来坐。”阿嫮应了声,缓步走过去,在孟姨娘身边盘膝坐了,对孟姨娘脸上看了会,见孟姨娘脂粉不施,铅华未御,脸儿上黄黄,可一双眼却是闪亮,口角边还带些笑容,倒象是没吃着辛苦的模样,这才道:“谢显荣还是个明白人,没叫你吃这委屈。” 孟姨娘将阿嫮的脸摸了摸,轻声道:“好孩子,我不委屈,只是委屈你了。”阿嫮微微一笑,侧了螓首与孟姨娘道:“您胡说什么呢。当时我就说了,若是叫我成功了,沈家,严家复兴有望。若是我事败,不过一身耳。稳赚不赔的买卖,为甚不做?如今您再看看,可不是赚了。” 阿嫮脸上虽在笑,可双眼中珠泪到底滚滚而下,一滴一滴俱都落在真红色常服上,仿佛洇开的血渍。 孟姨娘将阿嫮的手握住了,又抬手替她抹去腮上的泪迹:“将眼哭肿了,出去可怎么说呢?”阿嫮哈哈了几声,冷笑道:“他知道呢!李源那个老匹夫参劾我即是阿嫮,他是起了疑心的,遣使将我们查了通,如今他知道我有个做过粉头的亲娘呢,马氏与我,不过是冒名罢了。今儿来见你,他虽未明旨答应,却也是首肯的,不然,冯氏等人怎么肯安排!” 这番话听得孟姨娘刺心不已,一面是阿嫮的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纵然有一日沉冤得雪,这可怜孩子又怎么快活得起来;一面是她从前不堪,便是有一日严家得以昭雪,她又有什么面目做回严佩琼呢?倒是阿姐有沈如兰护着,虽是早早身故,到底是干干净净的。 阿嫮看孟姨娘不出声,知道她感伤身世,将孟姨娘的手握紧了道:“姨母,您等着。我能做得玉娘,您就做不得其他人么?我总能叫您做回堂堂正正的严家后人。” 孟姨娘听说,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来,轻声道:“是了,姨母信得过阿嫮。”又因知道阿嫮脾性,最是睚眦必报,不然也不能走这条路,怕她迁怒在一双儿女身上,劝道,“只是那两个孩子,到底也有你的骨血。”阿嫮放开孟姨娘的手,慢慢走到一旁,不置可否地道:“我这一去,不知何时再来,您保重。”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孟姨娘原本还想问一句:“玉娘可寻着没有。”可看阿嫮这幅形容,哪里敢问出口来,更怕从阿嫮口中听着什么了不得的话来:亲生儿女尚且能利用,何况从未见过的表妹呢? 待得黑漆木门一开,阿嫮又成了玉娘那副软绵绵如杨柳迎风的模样,脸上虽隐约有些泪痕,更如梨花著雨一般地娇柔欲堕。 冯氏守在木门前,看着玉娘走出来,忙过来接了,仔细觑着玉娘神色,见她并无不悦,尤不放心,还表白道:“这庵堂妾命人仔细伺候的,日夜都有供奉,绝不敢轻忽。”玉娘忍了忍气,向冯氏微微倾过身去:“再周到些。”冯氏连忙答应。玉娘这才点了点头,率先走在前头,行过赵腾身边,脚下不由自主地缓了缓。 赵腾原以为阿嫮要与他说话,扶着刀柄半垂下头,哪里知道阿嫮脚下更不停顿地走了开去,只得率人跟上。 又说玉娘才进得福厚堂,诸宫人内侍等已上来接着,簇拥着玉娘进了正堂,在首座坐了。马氏与云娘两个这才过来,马氏先笑道:“殿下可走累了?” 玉娘将马氏看了看,唔了声,道是:“母亲请坐。”马氏这才坐下。云娘因方才惹得玉娘不喜欢,并不敢坐,听玉娘这样,忙道:“殿下,臣女会敲腿哩,母亲腿上不爽利,都是臣女服侍的。”玉娘脸上这才有了些笑容,与云娘道:“自家姐妹,无需这样,坐罢。”云娘瞥一眼冯氏,看她微微点头,这才坐了回去。 玉娘这才将谢逢春与谢显荣父子两个提了一笔。昌盛在一旁伺候,听见谢皇后提起父兄来,这才出来将谢逢春与谢显荣父子两个请进来与玉娘请安叩首。玉娘虽无多少闲心应付这父子二人,无如当着昌盛的面儿,不得不做出一副感伤的模样来,把袖子掩了面,哀哀哭几声,只叹父女兄妹们分隔,等闲不能相见。 又因玉娘自在小庵堂见过孟姨娘,就把这些年的悲愤委屈都勾了起来,一口气堵在咽喉处,直欲吐出,这时索性借机哭将起来,直哭得凄凄切切,如杜鹃啼血一般,连着马氏与冯氏两个听了也觉酸楚,不禁陪着落泪。 谢逢春忙叩首道:“殿下千万保重凤体,努力报答皇恩,勿以老臣为念,则老臣于愿足矣。”谢显荣亦跟着相劝,表了一番忠心,一面对立在一旁抹泪的冯氏递出眼色去。冯氏只得收了泪,过来帮着宫人们劝慰玉娘。 玉娘哭得好一会才算是气略平,把掩面的帕子收了,又由宫人服侍着进了内堂,重又梳洗更衣了番,复又出来。 马氏因看时辰不早,便道:“殿下,酒席业已齐备,您在哪里用膳?”玉娘哭得这一场,只觉身心俱疲,哪里有胃口,摆了摆手,连口也懒怠开。一旁的昌盛看着谢皇后颜色苍白,心上先吃慌了,乾元帝指了他随行服侍,若是皇后有个甚,回去莫说是功劳了,只怕内侍监的位置都要叫撸了去,是以忙凑近玉娘身边道:“殿下,您可还好?” 因乾元帝知道玉娘身子虚,便是往承恩公府来亦是指了两个御医随行,昌盛便要去请御医,叫玉娘止住了:“回宫。”昌盛忙答应了,将玉娘口谕传了出去。 谢逢春等再想不着玉娘竟是一口膳也不用就要回去,联想着她是才从孟姨娘那里出来,出来便哭成这样,莫不是孟姨娘与她说了甚,惹得她不喜欢了?只是这样的话,莫说是无人敢到她面前提,便是孟姨娘那处,也不敢轻易动问。 因看玉娘要回宫去,谢逢春、谢显荣、马氏、冯氏、云娘五人只得跟着送出来。 才出福厚堂,云娘就看着神武营的军士们一个个盔甲闪亮,器宇轩昂地守在门前,其中那位神武将军竟是立时看了过来。云娘心上先是一跳,脸上也微微有了些红晕,把头垂了下去,转瞬间又觉着赵腾瞧的并不是她,再抬头看去,却见赵腾果然把眼看在皇后身上。 云娘是情窦初开,又对赵腾有些儿心思,竟是叫她看出赵腾的眼光异常,一时间心上唬得厉害,险些站不住脚。 原是阿嫮在福厚堂内哭泣,虽赵腾守在堂外,然而他武艺过人,耳聪目明,自是听得清清楚楚。赵腾至今心系阿嫮,听她哭得这样凄切,知道她这是委屈得不得了,不然以阿嫮骄傲的秉性,如何肯这样失态。且阿嫮的这一场大委屈,他在其中也有功劳,如何不心疼,当真好说一句心痛如绞,好容易里头哭声停顿,又听着昌盛出来传阿嫮口谕,说是摆驾回宫。禁不住要瞧阿嫮神色,不想就叫云娘看出了破绽。 只是这当口,莫说是赵腾不知情,便是谢逢春夫妇,谢显荣夫妇也不知情,只忙着恭送玉娘上辇,一路随行到正门,方才跪送,直看着鸾驾去得远了,方才起身,诸人虽对玉娘那一场哭心存疑虑,到底碍着玉娘身份,不独不敢去问孟姨娘,反怕孟姨娘有个甚,玉娘发作起来,大伙儿都吃不消,反倒更把孟姨娘伺候得周到,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又说玉娘一进未央宫,乾元帝就听说了,带了两儿一女就在椒房殿前等候,看着玉娘鸾驾行过来,推了景宁与景琰去接,自家抱着才元哥儿慢慢地跟了过来。 玉景宁比景琰大上几岁,又是男孩子,已然开始习武,个高腿长的,没几步就将景琰拉下了,急得景琰直叫。说来景宁果然懂事,当时就站下了,等着景琰跑过来,拉住了她的手,还哄道:“慢慢来,仔细摔着。”待得景琰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这才牵引了景琰往前去。 娘在舆上看着景琰叫景宁牵着走来,她人小腿短,便是景宁有意等待,也走得有些急,模样儿又是委屈又是可怜,便将孟姨娘的话想了起来,到底是亲生母女,心上不由得一软,忙命住舆,踩着小内侍的背下了凤舆,朝着景宁与景琰两个走去。 景宁看玉娘走来,到底如今年纪渐大,知道玉娘虽待他慈爱,到底不是亲娘,便将景琰的手放开,看着景琰奔过去将玉娘的双腿抱着,快快活活地喊了声:“娘。娘。您回来了,阿琰好想您,五哥也想,还有元哥儿也想呢,他还哭了。”正说着,忽然看着玉娘双眼微微红肿,粉光融滑的模样,立时就改了口:“娘,您眼怎么肿了?您哭了吗?哪个欺负了您?您告诉阿琰呀,阿琰和五哥一起去打他!” 景琰年纪虽小,口齿却伶俐,这么一长串话竟是一点不带喘气,偏又是字字清楚,在场又是一片儿肃静,乾元帝与景宁父子俩个便听得清清楚楚。 乾元帝听着玉娘哭过,便将手上的元哥儿往跟在他身后的金盛手上一递,几步就超过了景宁,来在玉娘面前,低头一看,玉娘双眼果然红红的,又想着她回来的急,只以为她在承恩公府受了什么冲撞,待要发怒,玉娘已拉了他,含笑道:“无事,我不过是蓦然见着骨肉,一时感伤罢了。您要这样,以后哪个还敢再哭呢。” 乾元帝听玉娘这句,又朝昌盛看了眼,见昌盛点头,这才放下心来,牵了玉娘的手往椒房殿走去。而元哥儿叫乾元帝扔给了金盛,呆了呆,这时已明白过来,一面啼哭一面扎了小手往玉娘这里扑。 玉娘看着元哥儿哭得这样,就要过去抱,叫乾元帝拖着了,乾元帝笑道:“你前头才走,元哥儿就闹腾起来,乳母们也哄不住,还是景宁带着景琰过来才将元哥儿哄住了,才睡醒哩。叫他哭几声罢。” ☆、第317章 冤屈 元哥儿仿佛知道乾元帝说得他一般,倒是不哭了,只把头靠在金盛肩头,又拿那双噙满泪水的眼睛盯着玉娘瞧,一副儿受了极大委屈的模样。因玉娘为着要元哥儿日后肯听她的话,是以自元哥儿落地起,有意地与他多亲近,平日里常叫乳母抱了来母子们相处一回。只是到底骨肉天性,她本意利用,不想相处久了,竟是真的叫她对元哥儿多成出了几分爱惜来。这时看着元哥儿一副委屈的模样,自然舍不得,待要过去抱,偏手叫乾元帝托着,一时也挣不开,也不好强挣,只得与乾元帝道:“圣上,元哥儿到底还小呢,您叫我过去罢。” 乾元帝依旧不肯将玉娘的手放开,反与金盛道:“将荣王抱去与他的乳母。”说了拉着玉娘的手进了椒房殿,夫妇两个分别坐下,乾元帝方与玉娘道:“你莫以为小孩子家家的不懂事,可狡猾着呢。哭闹不过是挟制你的手段罢了,只消你这次遂了他的心,他就得了主意,日后依法而为,你依是不依?一次次的依了,还成什么规矩!若是阿琰也就罢了,女孩子家家的,宠些就宠些,元哥儿到底是你我的嫡子。我实话告诉了你知道,我已命礼部拟旨,待得元哥儿周岁,即册他为太子。国之储君,怎好遇事就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 玉娘虽早知乾元帝早晚会立景晟为太子,总以为要进学以后,没料着竟这样早,脸上神色变幻,过了回方道:“他那样小,还任事不明白呢。” 太子自册立起,就要迁到东宫去,手下有一班属官,譬如个小朝廷一般。景晟是不足周岁的婴儿,连着话也未必会说,且不好说是个人,倒有一批儿属官服侍,往好了说,早早历练了,到日后接掌国事必不会不知所措,上下无序。可若是叫属官们奉承久了,失了本性,养得妄自尊大,不肯听她的话,可怎么好? 乾元帝听着玉娘疑惑,颇不以为意,握着玉娘的手笑道:“我知道你不忍元哥儿早早搬去东宫,你只管放心,待他进学了,再搬去也不迟。”玉娘还待再劝几句,乾元帝又道:“你待元哥儿这样亲近,又是怎样对阿琰的?都是你的孩子,你总要公平些儿才好。” 玉娘叫乾元帝说了这几句,知道乾元帝这是误以为她因着景琰是个女儿,心上失望,这才冷淡她,又无有解释,只得红了脸称是。乾元帝到底心痛玉娘,看她脸上通红,一双明眸盈盈仿佛含泪一般,便不忍责怪,反哄道:“我也不是怪你,人心都是偏的,有些儿偏爱也是常理,譬如我待着你母子们,人也尽道我偏心。”玉娘听着这句,到底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乾元帝看着玉娘笑了,这才放心,又问她:“今儿谢家服侍得可周到?”原来乾元帝以为孟氏才是玉娘生母,只是孟氏出身实在太差,怕叫她连累了玉娘,是以还一早吩咐了谢逢春,不许孟氏见人的。这回叫玉娘回去省亲,又怕谢家的人不知变通,将孟氏挪去他处,这才使赵腾过去敲打。这时看着玉娘哭得双眼微肿,不知到底是见着孟氏哭的还是没见着孟氏哭的,又怕玉娘因孟氏出身羞愧,这才说得婉转。 玉娘熟知乾元帝性情,立时就明白了,垂着粉项道:“也算周到知礼,是我自家要哭的,并不干他们事呢。”乾元帝听说这才放心,又揽了玉娘纤腰,细细问她今承恩公景色如何云云。哪成想前大将军府正是玉娘心头隐痛,叫乾元帝问着又不好不答,只能勉力应承。乾元帝听得玉娘说道烟柳盛景,信口就说了句:“这是前大将军严勖的手笔,他是两榜进士出身,精通文墨,又能领兵遣将,胸中丘壑远胜常人,只可惜犯了事,把一世辛苦付诸东流。” 这话如钢针一般直扎入玉娘心中,疼得她一时间透不过气来,只她如今也做惯了戏,面上竟是一点子不显,还能反握着乾元帝的手道:“严勖犯了甚事?您仿佛有些儿惋惜呢。”乾元帝捏了玉娘的手笑道:“你问这个做甚,我就是说了,你也不能懂。” 玉娘听说,恨得咬牙,脸上却依旧是个婉转模样,把流眄双眸盯着乾元帝,道是:“您不教,我怎么能懂呢。”乾元帝只得道:“那时我也是个孩童,只听父皇说过几句。严勖虽是能臣干将,无如名利心甚炽,一心要名垂千古,想要些大功劳,惹得皇爷爷大怒,下了道明旨训斥。偏他从前办差做事手段激烈些,得罪了人,那些人见皇爷爷不喜他,便寻了些错处来,才有了灭顶之灾。” 玉娘听到这里就露醍醐灌顶一般,知道严勖必是卷入了延平年间的夺嫡之乱。 延平帝一生子女众多,不算上公主们,仅皇子们活到序齿的有十四位,长至成年的也有十个。他有这样多的儿子,偏偏无有嫡子,都是庶出,若延平帝早早地把庶长子立为太子,还好些,偏那位皇长子为人虽无大错,却也挑不出甚好处来,十分平庸,延平帝心上便有不足,不肯立一个无功无过的太子。 延平帝那些庶子们排行在前的几位年岁相差仿佛,看着延平帝这样拖延,都起了心思,哪个也不肯服从,都有夺嫡之意,在朝堂上各逞本事。延平帝瞧不上长子平庸,又想看余下的儿子们的本事,竟是沉默纵容,从延平二十一年起至延平二十九年止,九年间折了多少朝臣不说,连着皇子也折进六个,其中就有皇次子哀郡王刘荪。 皇次子刘荪早在延平二十二年就卷人了科场舞弊案,叫乾元帝废为庶人,圈在了永巷,与延平二十四年病故、死后也不曾追封,只赐了个愍字为谥号,是为愍庶人。愍者,在国遭忧曰愍;在国逢艰曰愍;祸乱方作曰愍;使民民悲伤曰愍;使民折伤曰愍,也算个恶谥了,足见延平帝对愍庶人厌恶。 不想延平二十五年,有中书侍郎朱远才泣血上告,指刘荪遭人诬害,诬害刘荪的却是皇三子刘茁。刘茁因此被废赐死,无谥号,而愍庶人改赐谥号哀,追封郡王,是为哀郡王,随葬茂陵。 而严勖能一路从二榜进士,再点庶吉士,而后做得翰林修撰,后任谏议大夫,再升兵部左侍郎,而后任左军都督,正是受了刘茁青眼,想是延平帝因此疑了严勖参与诬陷刘茁一案也是有的,只是无有人证物证,便是刘茁也不曾说过严勖涉案,延平帝并不能因此定了严勖的罪名。这才有了湖南乡民张三昂泣血上告,告严勖杀民冒功一案,严勖因此得罪,终至家破身死。可若是严勖当真卷入科场舞弊案,为何刘茁不曾吐露一字半句!倒要把别的罪名来治他的罪! 严勖死后两年,延平二十九年,延平帝一场大病垂危,那时年长的皇子们死的死,废的废,成年的皇子只余了皇长子刘筠与皇五子刘策两个。因庶长子仍在,延平帝便追封了刘策之母婕妤曹氏为后,将刘策立为太子,到得延平三十年初,还未出正月,延平帝便薨了。刘策以日代月,守孝二十七日后继位,次年改年号为永兴,是为永兴帝,如今回头再看,其中奥妙自是不问可知。 这些猜测,阿嫮在死里逃生后早有人告诉了她知道,只是当时不过是猜测罢了。今日从乾元帝口中亲口说出严勖是得罪了延平帝,这才有人举发他杀平民冒功,这才将从前的猜测都坐实了。阿嫮只觉身在冰窖一般,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乾元帝看着玉娘默不作声,只以为她听不明白,倒也不怪她,还在她鼻子上轻轻一捏,笑道:“说了你不懂还要听,可是糊涂了不是。” 玉娘慢慢地抬头将乾元帝看了眼,她在承恩公府哭了那一场之后就觉得手脚发软,身上软绵绵地没有力气,这时再听着外祖家奇冤,再扛不住,口唇翕动了回,还不待她开出口来,身子一软,向后便倒,还不待乾元帝回过神来,玉娘已软绵绵地已滑落在地。 乾元帝叫玉娘这一倒,唬了一大跳,忙起身将她抱了起来,又看她双眉紧皱,脸色潮红,便将手在她脸上一摸,只觉着触手滚烫,竟是做起烧来,忙将玉娘亲自抱入后殿,又命速宣御医。 昌盛看着玉娘倒下,已知不好,不待乾元帝出声,已在乾元帝面前跪了,一五一十将玉娘今日在承恩公府见了谁,说了甚,去了哪几处一一回了。乾元帝待听着玉娘在承恩公府竟是一口膳也没用就赶了回来,恨得把昌盛点了点,怒道:“你的舌头还要来做甚!”昌盛自知有罪,一个字也不敢辩解,只是不住地叩头请罪。 乾元帝看着昌盛这样,更是气恼,几步上前将昌盛踢倒,怒骂道:“狗东西,给朕滚到一边儿去跪着!”因看御医已赶了过来,顾不得再发作昌盛,带着御医进了后殿。 ☆、第318章 各种 阿嫮本就叫毒酒伤了身子,若是仔细保养,细细调理,用个数年虽不好说尽复旧观,也能好个七八成,偏她性子倔强,为着报复,舍命一般地进宫挣扎。时时处处殚精竭虑,又先后生了两胎,虽有御医保着,也仅仅是勉强维持,这回听着外祖家故事惨烈,心情激荡下把病根勾了起来,竟一下就倒了,迷迷糊糊地时醒时睡,醒时昏昏沉沉地不大能认清人,昏睡时更是人事不知。 乾元帝看得玉娘这样,心急如焚,几乎将整个与御医署都挪来了椒房殿,自家料理完政务就来椒房殿相伴。景宁看着玉娘病倒,乾元帝为此心焦,景琰又是娇纵惯了的,唯恐她惹着乾元帝不喜欢,竟是告了假,来椒房殿带着景琰,陪她读书玩耍,不叫她惊扰了玉娘,倒叫乾元帝在愁肠百结中分了些神出来将他夸奖一番。 又说谢皇后省亲回去后就病了且病势沉重,御医们竟是不能使她痊愈,慢慢地就有谣言传了出来。原是京中略有些年岁的都知道如今的承恩公府正是从前的镇国大将军府,前镇国大将军本是个有美名的儒将在民间颇有些儿声名。皇后往从前的镇国大将军府走了一遭,回去就病成这样,就有传说是:“想是严大将军死的冤,英灵不灭,谢皇后怕是叫严大将军的冤魂缠上了。你们想想,当今的圣上正是当年延平帝嫡嫡亲的孙儿,皇后又是咱们圣上心尖子上的人,严大将军的鬼魂不缠她缠哪个?” 这传说也不知是从何处兴起的,先是只在民间流传,不过数日就传到了些官员家中,再后来就是勋贵大臣的夫人们中传说。待到传在乾元帝耳中时,已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 乾元帝当时大怒,就命彻查,可这等在民间口口相传的传说速度即快又最难理清,张三说是听李四的,李四又道是王五所言,再问王五,又能将赵六扯出来,从赵六还能牵出魏七来,竟不能摸着根源。 这传言直叫乾元帝心浮气躁,一则由这等传言可知,严勖虽身死家破这些年,竟还有人为他不平;三则,不过数日,玉娘病得连人也认不得了,御医们又说不清个缘由,用下药去,也如泥牛入海一般,难道真是叫冲撞了? 若是民间,疑心撞鬼还能叫个珐师来收个魂捉个鬼,可在宫廷这等神鬼之说通常与巫蛊相连,历来为朝廷严禁,乾元帝再心爱玉娘,也不好为她破这个例,只得把僧录司、尼录寺、道录司等主事召来商议。 道录司的主事因劝乾元帝道:“您是真龙,百神护佑,把您贴身之物与殿下佩戴上,便是有鬼,也要退避。”乾元帝闻言,将自家贴身的小衣与玉娘穿上,无如并无大用,直叫乾元帝急得愁眉不展,看着一双儿女,女儿尚未懂事,一团的稚气;儿子更小,连着娘也不会叫,更是心如刀绞一般。 未央宫中诸妃嫔们看着玉娘病成这样,一个个心中欢喜,每日来探望时,当着乾元帝的面脸上却还得带些哀戚神气来。倒是高贵妃,还有几分真心,暗地吩咐徐清道:“皇后是你嫡母,她病了,你做儿媳的该在床前侍疾。”又与乾元帝道,“妾无甚见识,可妾知道母子连心,若是元哥儿、宝康公主时时唤着,殿下许就回过神来了。” 乾元帝听说也觉有理,看着玉娘偶尔醒过来,就把景琰与元哥儿牵到牀前,叫玉娘看看,指望母子们天性,玉娘看着一双孩儿,振作起来也未可知。哪成想玉娘将一双儿女看过两眼,依旧闭眼睡去。到了这时,乾元帝不得不信了玉娘是叫严勖的鬼魂冲撞了。若是要解了冲撞,要么使人来将严勖的鬼魂收去,要么将严勖的冤屈平反了。前一个,“他今日召了道士进宫,明日奏章就能把他书案淹了;若是做后一桩,岂不是说祖父延平帝昏庸,冤屈了忠臣良将,这两桩,哪桩都不好做。 乾元帝正是为难的时候,赵腾已找到了陈奉在宫外的住处,将佩剑拍在了陈奉面前。陈奉看赵腾面沉如水,额角青筋尽露,十分恼怒的模样,茫然地问道:“赵将军这是做甚?”赵腾冷笑道:“陈奉,你借着阿嫮的病传出这样的谣言来,是想逼乾元帝为严勖将军昭雪罢。如今他是叫她的病挂住了心神,待得日后回过神来,起了疑心,你叫她如何自处?!” 陈奉见赵腾咄咄逼人,将袍袖一展,在椅上坐了,白白胖胖富家翁一般的脸上,满是笑容闲闲地道:““她到底是将军嫡亲的外孙女,我不救她救谁?我即救了她,为甚要害她?错怪了我也就罢了,若是因此你我生了罅隙,叫人钻着了空儿,岂不可惜。”赵腾原也不是个糊涂的,不过因阿嫮病重,自是着急,待听得那番传言之后,头一个就疑心到了陈奉身上。 却是沈如兰获罪之后阿嫮没入宫中,乾元帝从来就喜欢阿嫮性情骄傲,便使当时的皇后李媛去劝她,不想得着一句“他就不怕他睡着了我给他一刀”。乾元帝便是再喜欢阿嫮,也不敢拿自家性命冒险,因此赐死了阿嫮。陈奉那时还在乾元帝身边伺候,听着乾元帝下了旨,冒险搭救阿嫮,偏巧赵腾也不忍阿嫮叫乾元帝毒死,一样要动手,两个就此凑在一处,使了个调虎离山计,便将原本的鸩酒倒去大半兑了许多水,又掺上曼陀罗。这做过手脚的鸩酒叫阿嫮喝下,一时间果然如死了一般,又由赵腾将“尸身”运出,假意埋葬,实则运去了郊外。待解了毒,再由陈奉使严勖旧部远远地送去了阳谷城。 是以乍然听着严勖鬼魂作乱,缠上了谢皇后的传说,赵腾第一个就疑心到了陈奉身上,一时激怒,径直过来问罪,却叫陈奉一番反问问住。说来赵腾并不是庸碌的人,不然也不能叫乾元帝倚重,偏陈奉在宫中滚打了数十年,养得人精一般,两个蓦然对上,就叫陈奉把气势压住。 陈奉看着赵腾不语,又道是:“此事确非我所为,不独不是我,连着那些人我也一并可以保证。赵将军不妨想想,还有哪个能从中得利?” 赵腾皱眉道:“谢家富贵全赖阿嫮,自然不能害她。且谢家从前不过是个商户,哪里知道镇国大将军故事。若是,若是是严家人呢?”若是那冒姓了孟的严家小姐,为父伸冤心切,她如今是“皇后生母”,承恩公府的人也未必敢如何拘束她,她要做此事也不难,且阿嫮是冒了她女儿玉娘的名入的宫,阿嫮做了玉娘,真正的玉娘又去了哪里? 陈奉听着赵腾这句,眼角抽了抽,那些人做的甚,他也是事后才知道,活生生将个女孩儿推下山涧,至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可谓残忍。若是那孟氏知道了真情,为着女儿,做下这事来也不出奇。只是玉娘的下场,阿嫮尚且不知情,孟氏又从何得知?孟氏这些年都忍了,又怎么不能再忍几年?不能是她。 陈奉简略将自家猜度与赵腾分说了回,赵腾也觉有理,一老人一青年,面面相觑,竟都有些摸不着头脑。而未央宫中的清凉殿内,万贵太妃盘膝坐在佛前,满是皱纹的脸上带了些微笑。 万贵太妃能得永兴帝十数年专宠,心机手段自是不少,又养了个素有贤明声名的儿子刘焘,母子们很得永兴帝看重。而因着刘熙行事略有偏激,永兴帝喜欢稳重些儿的,不免偏宠刘焘些,一个仗着嫡子名分,一个仗着贤王声名,倒是旗鼓相当,不分上下。 当时敬贤皇后早亡。中宫久虚,若是乾元帝将万贵妃扶正,这刘焘亦是嫡子,且有年长,胜算大上许多。不想永兴十年,山东地动,刘熙代永兴帝祭天地太庙,没过几日遇着了刺客,还是陈奉舍身相护,这才保全了刘熙。 因大殷朝规矩,代皇帝祭奠天地太庙的,多是太子,且有种种模棱两可的证据指向刘焘,是以当时人都以为是刘焘情急,这才出此下策。而永兴帝素知刘焘脾性,论才干有,论心机也有,却不是个心狠手辣的,做不来杀弟这等破釜沉舟之事,多半儿冤枉,可也寻不着证据说刘焘无罪,只得把刘熙立了太子,以保全两个儿子。 万贵太妃事后也曾细细问过刘焘,刘焘指天发誓,只道若是他所为,必叫他事后堕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万贵妃自是信得过儿子。 即不是刘焘所为,那么还能是哪个?必定是刘熙的苦肉计,逼得永兴帝不得不立他为太子。说来,谋嫡本来就是各凭本事,输了也怨不得人,可刘熙践祚之后,就将她母子们暗暗磋磨,直将个意气风发的齐王刘焘,折磨得未老先衰。万贵太妃只得刘焘这么一个儿子,如何不心疼,自是将乾元帝痛恨,却又拿乾元帝无可奈何。 乾元帝先后两任皇后,前头那个李庶人,方正有余,严肃更多,万贵太妃只怕弄巧成拙,如何敢与她交通。好容易看着乾元帝宠着酷似当年沈家嫡女沈昭华的谢氏玉娘,爱若珍宝一般。因万贵太妃觉着谢氏来历可疑,便有意拉拢,想籍着她求情,好叫刘焘少受乾元帝折磨。哪里知道这位谢皇后,果然了得,凭万贵太妃示好,只做个不知道,万贵太妃只得暂时偃旗息鼓。 这一忍便忍到了今时今日,看着乾元帝为着哄谢氏喜欢,许她归家省亲,更是轻车简从,仿佛民间出嫁女儿归家一般。万贵太妃是永兴帝枕边人,如何不知道大将军府的前世今生,看着玉娘回宫即得病,且病势汹涌,便生了条计来。 万贵太妃叫乾元帝拘在清凉殿中不得出来,可乾元帝却也不能禁止齐王妃来探视她。说来也巧,玉娘病倒的第二天,就遇着齐王妃每月探视的日子,万贵太妃籍机叫齐王妃回去告诉了齐王刘焘,由他安排下严勖冤魂纠缠皇后谢氏这一传说。 虽说这传说不能伤着乾元帝根本,可到底好叫乾元帝颜面无光。 ☆、第319章 薄情 乾元帝素性薄情,如今宠着皇后谢氏,不过是因着谢皇后能讨他喜欢,哪一日谢皇后给他添了烦恼,损了他的颜面,他又会如何看待谢皇后?不管那谢氏是不是沈氏遗孤,她能将前头的皇后与陈淑妃都置于死地,可见心性狠毒,哪里是肯坐以待毙的人,必然要生出事端来,倒是一场好戏。 再往深处说去,若乾元帝因着严勖冤魂故事厌弃了玉娘母子,前头的庶长子已然成年,到时候一个成年的庶长子,一个幼年又不得帝心的嫡子,只怕又要重演当年故事,这才是一报还一报。 而若是乾元帝不把传说当桩事,依旧待那谢皇后情密,那也没甚要紧的。左右查不到齐王头上去,实实在在的有百利无一害。 是以看着连未央宫中也有传说时,万贵太妃笑得开怀。卢雪觑着万贵太妃神色欢喜,斟了盏茶来,奉与万贵太妃,笑嘻嘻地道:“娘娘,若是殿下红颜薄命,一病没了。有着冤魂索命的传说,她那儿子再是嫡子,想问鼎大位,也是难呀。” 万贵太妃慢慢地喝了口热茶,叹息道:“这也是那孩子命苦。有那样一对儿父母。”卢雪满口称是,想了想又问万贵太妃道是:“您看,要不要再加一把火。”卢雪俯在万贵太妃耳边道,“严勖到底与谢氏无干,咱们圣上又是个怜香惜玉的,只怕还心疼着呢,若是其实不是严勖是李源呢。” 护国公李源因巫蛊案被诛,而所谓巫蛊案,不过是查着李源之媳小唐氏收买了师婆做法,且那小唐氏也一直辩说她所求的是乾元帝与废后李氏夫妇和睦,并不敢诅咒皇帝,只是无人信她。如今若是李源鬼魂将新后缠住,只怕乾元帝再怜惜新后,也要生出厌弃来。 万贵太妃听了,沉吟了回,道:“不可,过犹不及。如今他正查着哩。咱们若有动作,难保不被他发现,到时只怕他不肯放过阿焘去。”卢雪听了,答应了声,退在了一边。万贵太妃却是站起了身,缓步走在殿外,扶着石栏往椒房殿方向看去。 夕阳余晖正映在椒房殿的屋脊上,金光闪烁,一派堂皇气象。只看这幅情景,哪看得出这大殷朝的皇后正在垂危呢。 阿嫮睡了很久,耳畔一直听着有人唤着“玉娘。玉娘。” 阿嫮皱了眉头:玉娘是哪个?哪个是玉娘!到她面前来啰嗦,还不闪开些。又有个小孩儿在她耳边叫着:“娘呀,我是阿琰啊,您醒醒,弟弟要您呢。”阿琰?阿琰又是哪个,作甚叫她娘,好没规矩,还不撵出去!可凭她如何挣扎,只是开不出口来,又觉着口中常有苦药与参汤灌入,她就是想转个头也不能。 又似乎有人将她抱在怀中,细细劝说:“好孩子,莫怕。你是个无辜的,冤有头债有主,寻不到你头上去。乖,张个眼就好了。”阿嫮细细皱眉:“是爹爹么?爹爹回来了?”她手指动了动,终于张开了口,想唤一声“爹爹”,不想才张开口,一口参汤就灌了进来,正呛个正着,不提防间咳得涕泪直流。 阿嫮才要发怒,就听着身边有人怒喝道:“狗奴才!连个参汤也喂不好,还要你作甚!拉下去!”这声气好熟悉,阿嫮皱了眉,慢慢地张开了眼,好一会才看清自家床前,背对着她站着个男子,身着玄衣,后心出一条五爪团龙。 五爪团龙?这是皇帝常服。还不待阿嫮回过神来,已听人又哭又笑道:“殿下,殿下您终于醒了。”又胡说,哪个是殿下!阿嫮将眉头皱得更紧,待要出声叱呵,又觉着咽喉处干涉得很,竟是开不出口来。 站在她床前的那个皇帝听着身后动静已转过身来,见阿嫮张眼看着他,脸上顿时悲喜交加,张开双臂将她一把抱入怀中,把她的脸紧紧地贴在他胸膛上,不住口地唤着卿卿。又放开她,仔细盯着她瞧。 是了,这个是当今乾元帝。可乾元帝唤她卿卿作甚?她几时与乾元帝这样亲近了?爹爹呢?她怎么在宫中?阿嫮又有些糊涂了,眼看着乾元帝将手轻轻地落在她脸颊上,柔声道:“玉娘,你看我是哪个?” 乾元帝有习剑的习惯,掌心有薄茧,摸在阿嫮脸上,略有些儿疼痛,阿嫮皱了眉,微微侧转脸,便是这时,忽然听着有个女子声音哭叫道:“殿下,殿下,妾不是故意的。”还不待阿嫮开口,已听乾元帝喝道:“堵上嘴,拖下去!交与暴室丞。” 阿嫮正要看是怎么回事,却看乾元帝已把一副温存面孔对着她,捧了她的脸柔声道:“好孩子,你晕糊涂了,她自告奋勇要来伺候,却把你呛得这样,本就该死。” 是了,是糊涂了。她如今哪里还是什么阿嫮,什么沈昭华,她是谢玉娘啊。是大殷朝的皇后谢玉娘。看看,到底是她命不好呀,不能这样一睡不起。玉娘终于回过神来,口角微微翘了起来,眼中却是滚下两行泪来,慢慢地抬手按在乾元帝脸上,又滑落在脖颈上,指下是乾元帝的脉息跳动,一下又一下,十分强劲,就是这里了,可是元哥儿还那样小,元哥儿太小了。 “母后?”“娘。”循声看去,玉娘却见景宁与景琰两个并肩而立,两张小脸上都是惊喜之色。 元哥儿再大些就好了,只要再大些,就跟他这么大,已懂了些事,知道亲近母亲,不会叫大臣轻易就哄了去。 玉娘终于挣扎着开了口:“圣上。”乾元帝笑着点头,眼中却落下泪来,到底他也算细心,听着玉娘声音嘶哑,忙叫人斟上温热的蜜水来亲自喂玉娘喝了,这才命人将御医署医正唤来,方招手把景宁与景琰两个唤到床前,推了景琰与玉娘道:“你看看孩子们都瘦了。” 玉娘将景宁与景琰两个慢慢看过来,摸了摸景宁又拉了拉景琰的手,口中夸了句:“好孩子,都是我的不是,吓着你们了。”又转脸问乾元帝:“元哥儿呢?” 乾元帝气又笑,把手指点了点玉娘,又指了指景宁与景琰两个,到底还是使珊瑚出去将元哥儿抱来与玉娘看。 便是这时,在椒房殿侧殿候命的御医们得着乾元帝召唤,齐齐过来伺候,到底御医署连着御医,太医等总有四十余个,哪能个个向前伺候,总推了医正与两位医令向前请脉。 玉娘原就是心病,这一醒脉息上自是清晰明了。只是医正与医令们也是请老了脉的,知道甚话能说,甚话不能说。尤其皇后,圣上把她看得命根子一般,若是说皇后是心事郁结所至,只怕圣上着恼不说,又把皇后狠狠得罪了去,日后做些难,一家子都要折进去。是以背了些医书,都道是皇后这是外感内焦,一时悲喜过甚,这才病倒,并不是中了邪,更无大碍云云。只消仔细调理,就是再怀龙胎也是早晚的事。 乾元帝听着方才喜欢起来,过来坐在玉娘床边,握了她的手道:“好孩子,你听着了?你就是不为着自家,为着阿琰与元哥儿他们也要仔细保养才是。”玉娘摸了摸景琰的脸,又看了看景宁,景宁原本是张鹅蛋脸,这些日子下来,竟是瘦得下颌尖尖,玉娘便与景宁道:“怎么瘦成这样。” 景宁红了眼道:“母后,您醒了阿宁就能胖了。”竟是对他这些日子的食不下咽绝口不提,可越是这样越显着他懂事,饶玉娘已是铁石心肠,可看着个孩童这样依赖孝顺,到底还是软了心肠,拉了景宁的手道:“好孩子,你愿不愿意与阿琰一般唤我。” 景宁原是强忍了泪的,听着玉娘这话,眼泪就落了下来,扑在玉娘膝上哭道:“娘,您是儿子的娘呀。” 若是从实情说来,景琰虽亲近玉娘,到底还小,且自打落地又是千娇万宠长大的,看着自家娘昏睡,虽是害怕,到底不知道厉害。可景宁那是叫玉娘拣回来的,玉娘与他的一份好处,在他心上便是十分,因此格外害怕,唯恐连着玉娘也不要他了。可当着乾元帝的面又不敢哭,好容易玉娘醒来,竟是肯叫他唤一声娘,与景宁来说实是惊喜过甚,因此痛哭。便是乾元帝听他哭得这样可怜,也不忍责怪他。 又说珊瑚去唤乳母时,元哥儿才睡着不久,乳母因听着皇后醒了要见荣王,只得把元哥儿唤醒。这婴儿自睡梦中叫人唤醒,哪有不哭闹的,因此哄了好一会,方才叫荣王止了哭,又洗脸换了身衣裳,这才抱到了玉娘面前。 玉娘看着元哥儿,张开双臂要抱,乾元帝忙将元哥儿先接了过来,放在玉娘身边,轻声道:“你身上弱,仔细闪了。”玉娘顾不得答应他,仔细把元哥儿看着。 说来也是母子天性,元哥儿叫珊瑚抱来时还有些儿不喜欢,待听着玉娘声音,看着玉娘人影就安静下来,把黑葡萄一般的眼睛盯了她看,殷红的小嘴儿一张,咿呀了声。 景琰正扑在玉娘床头,看着元哥儿出声,轻轻拉了元哥儿的手道:“弟弟,是娘,不是咿呀。”元哥儿转头瞧了瞧景琰,又咿呀了声,景琰的小脸就红了,跺脚道:“哎呀,弟弟!姐姐告诉你了呀,是娘,不是咿呀!” 玉娘饶是气虚身弱,听着这话,也笑了出来。椒房殿中服侍的诸人看着景琰这般趣致可爱,待要笑又不敢笑,只得强忍。 乾元帝自是毫无顾忌,一面儿笑,一面儿招手将景琰叫到身边,摸了她的小手道:“元哥儿小呢,你和他这般大时,也不会唤娘呢。” 景琰哪里肯信,跺了脚嚷道:“爹爹骗人。阿琰这样聪明,阿琰很聪明的!”一旁的景宁也笑得落了泪,一面把袖子去拭泪,一面来拖景琰:“四妹妹,娘才醒,你轻些儿。”景琰听着这句,立时把小手按住了口,转了乌溜溜的大眼睛去看玉娘,见玉娘脸上带些笑,方才松了手,倒也不敢嚷了,细声细气地问玉娘:“娘,阿琰是不是很聪明?”看着玉娘点了头,复又得意起来,扑到元哥儿身边,捏了他胖乎乎的小手道:“阿琰就说阿琰很聪明呀,弟弟,你也要聪明点,知道不知道?” 元哥儿对着景琰噗地一声,吐了个泡泡,景琰素来爱洁,叫元哥儿吹了一脸的水,立时退在一边,哎哎地叫了声:“哎呀,弟弟!” ☆、第320章 忐忑 乾元帝看着景琰趣稚可爱,笑着将她招到身边,亲自拿了帕子与她擦脸:“元哥儿小呢,并不是故意的。”景琰点头道:“阿琰不怪弟弟。五哥说的弟弟小呢,所以娘多疼他些,阿琰小时候娘也是这样的。” 这话分明是景琰瞧着玉娘偏爱元哥儿,到底年纪小,心生羡慕。景宁因着遭遇坎坷,远比同龄孩童懂事,把来哄景琰的。乾元帝听得脸上笑容稍淡,不禁抬头将玉娘瞧了眼,就看着玉娘红了眼圈儿,哪里舍得怪她,转而哄景琰道:“你娘才醒,叫她歇一歇。”景宁在一旁听说,忙过来拉住景琰,也哄道:“阿琰,我们明儿再来。” 景琰对乾元帝看了眼,又瞧了瞧玉娘,因见玉娘脸上有倦色,用力地点了点头,又与元哥儿道:“弟弟要乖呀,不要闹娘。”这才叫景宁牵了出去。 乾元帝因觉着世人重男轻女尽有,玉娘不能免俗也是有的,是以看着景琰出去。便使人将元哥儿抱了下去,屏退殿中服侍的人等,方与玉娘道:“你也莫伤心,日后待她亲切些也就是了。” 说来为着景琰,玉娘吃了多少辛苦,自然也有母女情分在,听着景琰那话哪能一些儿不心疼,就把一口毒气都呵在乾元帝身上,恨不能与乾元帝道:“我不喜她,都是为着她是你的骨血。就是元哥儿,我也只是为着他是日后的太子。你父祖三人,破我两族,你以为我能真心待你们父子吗?”只是如今还得靠着乾元帝,且不能叫他起了疑心,便哭道:“旁的且不说,为着她,我险死还生,吃了多少苦头,我哪里会不心疼她呢。听着她那话,我心如刀割。” 玉娘病了这一场,险险才醒,乾元帝哪舍得她哭泣,只得道:“我知道,你疼阿琰与元哥儿是一样的。”又细细把软语来哄她。不一会,新换的药也煎得了,乾元帝亲自喂玉娘喝了,又叫她漱了口,直看着玉娘复又睡去,这才命摆驾宣政殿,而椒房殿中服侍的众人这个才喜笑颜开。 又说玉娘病倒时,马氏与冯氏也曾请旨入宫侍疾,因着玉娘是从承恩公府回去就病的,乾元帝心中十分忌讳,不肯要她们入宫,是以旨意驳回。谢逢春看着这样,十分忧急,不免把马氏责怪一番,道都是她亏待了孟氏,这才使得玉娘不喜欢。若不是玉娘哭得那一场,又怎么病了。若是玉娘有个长短,一家子可靠谁去。 马氏只是委屈,强辩道:“我哪里对不住她了?她虽在小庵堂住着,一概供奉都比照着我,为着她如今吃素,儿媳妇还特地请了个擅做素席的婆子来伺候她,你还要怎么样!莫非要我把承恩公夫人的位置让与她不成!” 谢逢春叫马氏这一番辩白气得脸上通红,把手指着她怒道:“不知所谓的泼妇!”说了抬脚就走,马氏气得手脚冰凉,与一旁的洪妈妈恨声道:“又怪我!又怪我!”到底知道一家子的富贵都是从玉娘身上得来的,不敢将不敬的话说将出来。洪妈妈只得把好言来劝道:“殿下是从家里出去才病的,若是好了也就罢了,若是,若是有万一,岂有不迁怒的。也难怪国公爷急。” 马氏也知洪妈妈说得有理,无如一时不能忍气,还道:“便是瞧着荣王殿下面儿上,圣上也不能把我们如何。”话虽如此,到底也望着玉娘痊愈,带着冯氏与云娘,亲自往皇觉寺祈福,许下无数愿心,只求佛祖保佑玉娘早日痊愈。而云娘也知自家前程都系在玉娘身上,是以祈祷得格外虔诚。 如今皇后痊愈,消息传出宫来,承恩公府自是满府欢庆。谢显荣脸上也现出笑容,与冯氏笑道:“圣上为着殿下得病,迁怒了昌内侍,不许他近身伺候,还是殿下醒了,知道了情由,亲自求了情,昌内侍这才能依旧伺候圣上。今儿见着我,十分客气。” 冯氏又与谢显荣叹道:“若是殿下有个甚,圣上再爱惜殿下,他正在壮年,早晚也要再立继后,偏荣王又极小,哪里经得起磨搓,到时莫说是荣王殿下,便是我们家也无有下场。,如今可算是云开雾散了。”谢显荣闻言也是一叹。 又说玉娘病重时,往承恩府问候安慰的官宦倒也不少,有的是做与乾元帝看的,有些是想结个香火情,到底还有荣王与赵王在哩,承恩公府也落魄不到哪去。偏往日常往承恩公府奉承马氏的广平伯夫人柏氏夫人竟是一回也没来。 这位柏氏听着民间传说,说是皇后叫前镇国大将军严勖的冤魂颤上,药石罔效,昏昏沉沉的,睡的时候多,醒的时候少,原想过公府问候一番。不料广平伯府世子陈晖也是个外宽内忌有主意的,知道自家继母为人最是势利,偏又没读过多少书,见识上有限,就安排了几个媳妇婆子私下议论,只说皇后病得这样,多半是不成的了,她一薨,人死茶凉,圣上哪里还会记得荣王云云。 又把这话故意给柏氏听见,果然就叫陈晖料着,柏氏竟是深以为然,是以并未亲身往承恩公府问候,不过遣婆子去了两回。如今听着皇后苏醒,忙收拾了贺礼又来奉承马氏。 马氏虽为人淳朴,却也不是蠢到极致,哪能不明白柏氏心思,当日无非是怕皇后薨了,荣王即小,谢家前程难料,故此冷淡下来,如今皇后痊愈,谢家依旧是赫赫扬扬的皇后母家,是以又来奉承,也太势利了些。她如今叫人奉承惯了的,看着柏氏这样,心上就有怒气,命人将柏氏请了进来。只一看着柏氏进来,便微微笑道:“柏氏贵人事忙,今儿怎么有空过来了。” 柏氏自知有愧,听着马氏这话脸上就红了,只是她也是个有智力的,厚颜叹道:“夫人,我并不敢说我不是个趋炎附势的,可殿下病重时,府上正是忙乱的时候,我是什么人呢,就敢上来添乱,只得在家日日替殿下祈福呢。如今听着殿下痊愈,实在欢喜得很,特来与夫人道喜,并没有旁的意思。” 马氏听了,把鼻子一哼,嘴角儿一撇,似笑非笑地道:“夫人没有旁的意思就好。”柏氏听马氏这话,知道求取云娘的事多半是不成的了,只是事到如今,后悔也是无用的了,只得收拾了心情,又把出殷勤嘴脸来与马氏说了几句,因看马氏只是淡淡的,只得忍气告辞。 柏氏为着爱子陈阳一番计算落空,心上哪能不恨?她不敢埋怨马氏反面无情,也不怨自家势利,反怪起婆子们多嘴来了,却也不敢拿着这事来追究,只得寻了些旁的错处来发卖了几个媳妇婆子。 哪成想那些媳妇婆子能叫陈晖收买了来蛊惑她,自然不是良善,又有陈晖暗中示意,便把柏氏势利的名头就传扬了开去。从前因广平伯陈博文不许柏氏靠近前妻留下的儿女,倒叫柏氏得了些贤名去,纵然陈阳不能袭爵,也有人肯把女儿嫁他。待得柏氏势利话传出来,都打了退堂鼓,自家女儿又不是见不得人,何必到这样的婆母手底下吃苦呢。 偏陈阳倒是个好的,斯文俊秀,举止还带些儿腼腆,身上一点子伯府公子的娇气也没有,却叫柏氏拖累了,婚事因此蹉跎下来。也是陈阳时运不济,他二十一岁上,陈博文急病没了,又守了三年孝,直至二十四岁上中了举,叫座师看重才把女儿许了他为妻,那时陈晖早袭了广平伯,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只说如今承恩公府这里,马氏想着云娘虽是庶出,却也是皇后的嫡亲妹子,配哪个配不上?便是嫡长子能袭爵的,也不过勉强匹配罢了,更莫说那陈阳不过是个嫡次子,且那柏氏又是一张势利嘴脸,自家是赫赫扬扬皇后母家,未来皇太子的外家,何必与这等小人有牵扯,再便不肯搭理柏氏。谢逢春原也并未将陈阳如何看重,待听得马氏这番解说,也觉有理,只是拿不准,便来问谢显荣主意。 却说谢显荣当日瞧中了赵腾,想冯氏问一问玉娘意思,不巧的是玉娘回去就病倒了,这事儿就耽搁了下来,这时听着谢逢春动问,便先把自家盘算与谢逢春讲了,又道:“若是殿下肯了,我亲自去请圣上做主。” 谢逢春把赵腾形貌想了回,只笑道:“倒是个好的,只是形貌太严厉了些,年纪也略大,云娘又小,未必肯答应哩。”谢显荣情知云娘对赵腾关注,陈阳她未必喜欢,换了赵腾,多半儿会答应,便笑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由得她做主。”谢逢春道:“须得问过殿下再做主张。”谢显荣自是答应。 而云娘那里,也恍惚听着了广平伯夫人柏氏得罪了马氏,叫马氏奚落了一场的消息,正是欢喜的时候,忽然听着世子夫人请她过去,心上不由忐忑起来。 ☆、第321章 惊觉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天阶夜色扔的一颗地雷。 依着冯氏的心思,云娘虽无有甚大错处,却是个心思浅的。赵腾那样古怪的性情,与云娘如何能做成一对?这到底是云娘在冯氏身边长大,多少有些儿情分,不愿眼瞧着她做了第二个月娘的缘故。 无奈谢显荣意思坚决,又叫冯氏进宫时将云娘带去,好讨玉娘喜欢。冯氏无可奈何,只得使人将云娘唤来,细细吩咐道:“殿下久病,身子虚弱,心火旺些也是有的。你只管谨慎小心,殿下无有吩咐,你不说不动也就是了。” 云娘叫冯氏说得害怕,待要问冯氏带她进宫去做甚又不敢问,只得战兢兢地答应了。 冯氏想了想,到底问她:“那日来我们家的神武将军你也看着了,他是上过战阵的,倒是有些怕人,你觉着呢?” 云娘听着赵腾名字,蓦然将那个如烈火般的身影想了起来,脸上顿时有些红涨,慢慢地垂了头道:“我不知道。”冯氏看云娘如此情状,再听着不知道三个字,心上叹了口气,将手摆一摆使云娘出去,自家坐在桌前,按了额角,婆母马氏是个眼皮子浅的,听着赵腾身份,只怕立时就肯了,弟妹梁氏倒是有见识,偏又不在京中,待要找个人商议,无如寻不出来,只得罢了。 到得觐见那日,少不得又把云娘仔细吩咐一番,这才携了云娘进宫。进得椒房殿,姑嫂两个依礼与玉娘请了安。 又说玉娘那一场昏睡,起因虽是偶感风寒,能至昏迷却是因着心病,其实并无大碍。如今即醒了,当日也就能起身,也是乾元帝关切,硬按着玉娘又在床上躺了两日,方才许她下床。 玉娘这一病一醒,往椒房殿递的请安帖就如雪片一般,玉娘哪里耐烦见这些人,不过选了些宗室,其余的,一概都驳了回去。又因听金盛言道承恩公夫人与世子夫人曾欲进宫侍疾,叫乾元帝驳回了,是以看着冯氏求见,也就允了。这时看着冯氏与云娘两个拜在地下,淡淡道:“起罢。”又命赐坐。 冯氏起了身,先把玉娘觑了回。到底病了一场,玉娘瘦得厉害,脸上苍白得仿佛是叫雨水浸透的梨花一般,唯有一双眼瞳,依旧漆黑闪亮,正漫不经心地看过来,先在冯氏身上转了转,又落在了云娘身上。 玉娘瞧了回云娘,直看得冯氏与云娘两个都是暗自忐忑,才道:“上回那套碧霄纱的衫子,带四姑娘下去试试。”这话说得毫无来由,也不曾指名道姓,就看从玉娘身后转出个宫人来,二十来岁年纪,圆圆脸儿,口角带着笑涡,正是玉娘跟前得意的宫人秀云。 秀云笑吟吟过来,先与冯氏见礼,而后笑着与云娘道:“四姑娘请随我来。”冯氏如何不认秀云,忙笑说:“有劳女官了。”又与云娘递过个眼色。云娘虽不知玉娘这是作甚,到底记得冯氏千叮万嘱的话,并不敢出声,怯生生站起来,随秀云走去了后殿。 玉娘看着云娘走开,便道:“嫂子有甚话,这会子便说罢。”冯氏先奉承道:“殿下真真明见,妾实是为着四妹妹来的。”玉娘漫不经心都道:“是瞧上了哪家的儿郎?” 冯氏便先将广平伯府事迹说了回,又赔笑道:“那孩子又腼腆又温柔,身为伯府公子还肯进学,其实是好孩子呢。且有殿下在,还怕他们家不好生待着云娘吗?无如父亲母亲都不喜欢柏氏势利哩。” 冯氏这话初听着在说广平伯柏氏夫人的不是,可细辩起来,倒象是为那陈二辩白一般。以玉娘对冯氏的了解,她同谢显荣仿佛儿,都是有名利心的,倒略多些人气儿。这样的人,能叫她开口求肯,绝不能是只以金帛打动,必有其他缘由,难道是云娘与那陈二自家有情?云娘是长在她身边的,她因此怜悯云娘也未可知,因问道:“父亲与大哥即不喜欢陈家,瞧瞧上了哪个?” 冯氏听着玉娘问到了这句,不由自主地往前倾了倾身,压低了声音道:“殿下,您省亲那日是由神武将军随扈的,父亲夸过将军俩句。”玉娘听着冯氏这句,眉头陡然一挑,脸上的笑容收了个干净。冯氏看玉娘脸色变化,哪里还敢再坐,立时站起身来,肃手而立:“殿下,妾并无它意。” 玉娘这才明白,为甚冯氏上来先将那个陈二明贬暗褒了番,原来根由是在这里。想来她并不喜欢赵腾,却不敢违拗谢逢春父子,只得勉强进宫。只不知到底是哪个的意思,玉娘将手慢慢握成了拳儿,瞟了冯氏一眼,轻声道:“那是谁的主意?” 因冯氏才提过谢逢春夸奖过赵腾,是以叫玉娘问得茫然,只啊了声,并无答话。玉娘忍耐了怒气,又问了声:“哪个的主意?!”冯氏这了才回过神来,赔笑道:“不过是父亲夸奖了两句,世子就上了心。令妾进宫请问殿下。” 玉娘哼了声,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冷笑来:“哥哥倒是有志气,瞧上了神武营么?莫非他忘了李氏的下场!”冯氏听见玉娘这句,双膝一软,在玉娘的面前跪了,颤巍巍道:“妾等不敢。”玉娘舒展开手指,将袍袖展一展,慢悠悠地道:“敢与不敢的,我只看你们行动。” 冯氏原本就不想叫云娘嫁于赵腾,听着玉娘这话,自是正中下怀,脸上禁不住有些儿笑容,恭声道:“是。” 两个说话时,云娘也换得了衣衫过来谢恩。因衣衫是可着玉娘身量做的,玉娘纤细高挑,云娘年纪尚小,身量儿未足,腰身上尚可,裙子却长了许多,逶迤在,。那裙衫色如碧水一般,随着云娘脚步,犹如春水在绯红的地毯上流动一般。冯氏因笑道:“殿下好眼力,这翠色倒是称得四妹妹好颜色哩。” 云娘叫冯氏这句说得嫩脸匀红,倒还知道奉承玉娘,含羞道:“殿下国色矣,在殿下面前,哪个能称得上颜色呢?”玉娘听说,敛了笑容将云娘从上往下瞧了瞧,转与冯氏道:“回去传我的话,云娘的婚事不得擅作主张。” 冯氏在听着云娘夸赞玉娘美貌时,已知不好,从来帝王的贤后贤妃们著称与史的都是贤德两字,以美色传名的都是褒姒合德之流。若玉娘是乾元帝原配嫡妻,女孩子不懂事奉承她一句国色无双,倒还能笑纳。偏玉娘是侧妃立后,把这美貌之名来奉承她,得亏云娘是玉娘亲妹,换个旁人,可不象是暗讽了,也怨不得玉娘恼怒,是以忙拖了云娘与玉娘赔罪。 不想玉娘倒不是为着这个动怒,却是自省亲那日,玉娘看着云娘有些不知分寸的举动,已然不大喜欢,今日又看她说了这话,更显出浅薄来。这样的脾性,若是往高门大户里嫁,便是人看着她是皇后亲妹,不与她多计较,也挡不住她自家要惹祸。更别说赵腾。赵腾这些年来为她所用,有多少要命的隐秘,孤身一个时,只消计划周全小心,也不容易泄露。可若叫云娘这样的人做了赵腾的妻子,大伙儿都要受她连累,只怕性命也保不住。 更有一桩,玉娘只怕谢显荣饶过她径直去求乾元帝恩典,而乾元帝那里虽有心抬举元哥儿,可看着他外家迫不及待地要与掌着神武营的赵腾联姻,会起个什么心思?李家的例子还在眼前呢,是以把厉色来对冯氏,云娘的婚事上不许谢氏父子插手。 冯氏自是从命,云娘听着脸上就有些发白,垂在身前的手,不由自主地将裙子紧紧抓在手上。 要说乾元帝待玉娘心思一直细腻周到,但有贡品,总是先送到玉娘面前来,便是他自家都要靠后,是以能到玉娘面前来的,无一不精,就是云娘身上这套碧霄纱衫裙,所用的碧霄纱是近两年新晋的贡品,因染色十分困难,宫中也一共只得着五匹。其中三匹在玉娘这里、一匹赏了高贵妃、一匹给了窦淑妃;宫外头更是只闻其名不见其物。如今云娘得着一套,自是十分欢喜得意,正想着日后赴宴,将这套衫裙穿了去,能引得多少艳羡的眼光。可还没等她欢喜完,便听着玉娘不许谢氏父子在她婚事上做主的话来。不知怎地,心上就有些发急,只怕玉娘将她胡乱配了。只是云娘到底在京中长大,虽叫人奉承得有些儿任性胆大,可到底知道君臣尊卑,这样的念头只一起来,便叫她强按了下去,垂了头不敢出声。 玉娘身在凤座,居高临下,自是将云娘面色变幻瞧了个明白,黛眉一蹙,手指在凤座的扶手上敲了敲,转头道:“金盛。” 金盛听着玉娘召唤,忙越众向:“奴婢在。” 玉娘朝着云娘抬了抬下颌:“我与世子夫人有话要说,你好生将四姑娘送回去。”金盛答应,过来请云娘。 看这情形,云娘隐约猜着玉娘与冯氏两个怕是要说她的终身,心上即急且羞,急的是不知她们会将她许配与哪个,若不是那人,可怎么好;羞的是,这样的话,再不是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子听得的。且皇后已有了些不喜欢的意思,云娘也不是月娘那等性子上来不管不顾的脾性,并不敢逆了皇后意思,只得勉强过来拜别,跟在金盛身后退出了椒房殿。 临出椒房殿时,云娘心上不知怎地竟是想起了那日赵腾的目光越过了诸人,直直落在哭得脸红眼肿的皇后身上,眼光中仿佛有些痛意。因此竟是神使鬼差一般地回过头来,却见玉娘一身常服端坐在凤座上,远远看去,仪态万千,当真好说一句:“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兮,缀明珠以耀躯。”忽然自觉形秽,回过头来,随着金盛脚步就走得远了。 冯氏看着云娘去远,这才转来与玉娘道:“殿下可是有什么明旨。”玉娘慢慢喝了口茶,方道:“云娘可是心上有人了?”冯氏听着玉娘这句,直吓得将身子往后一靠,脸上露出些惊色来。不想玉娘下头那句,更是将她吓得站起了身。 却是玉娘仿佛漫不经心地道:“若是我没猜错,四妹妹在我省亲时,瞧见了赵腾罢。” ☆、第322章 懿旨 冯氏手上原捏着帕子,听玉娘这一言,指尖一松帕子就落在地上,待要去拣又不敢去拣,只惊诧玉娘仿佛亲眼见过一般,过得一会才巴巴地开口:“国公爷还不知道哩。” 玉娘听这话儿说得有趣,什么谢逢春不知道,莫非谢显荣是知情的?到底她心中有病,不肯叫许多人知道,因此将手轻轻一抬,椒房殿中伺候的诸人便鱼贯而出,只余了金盛与珊瑚两个在旁,方道:“说罢。” 冯氏见此情状,只得将当日赵腾来查检承恩公府,云娘躲在廊下瞧他,叫谢显荣撞着之事说与了玉娘知道,又怕玉娘因此以为她持家不严,急急辩白道是:“只此一回,两个连话也未曾说过哩,这个妾敢担保的。将云娘许配赵将军,不过是国公爷与世子爷一点子妄想,若殿下不喜欢,再不敢提。” 玉娘半靠着椅背仔细地听了,又做个漫不经心的模样微微颌首:“我是不喜欢。”冯氏哎了声,口唇微微动了动,又把头垂了下去,玉娘见她仿佛有话要说,便道:“嫂子要说甚?” 冯氏见玉娘问她,忙道:“殿下,妾以为云娘这脾性虽比月娘强上许多,也知道些利害进退,却是个没城府的,虽有您在,她吃不了亏,可到底不是个能当家理事的。故而妾有个想头,也不知道妥当不妥当。” 玉娘“唔”了声,冯氏便接着道:“妾以为,广平伯府前头有个已请立了世子的陈晖,陈晖也有嫡子。是以陈阳并不能承爵,还得自家挣前程。他如今才将将是个秀才,还不知甚时能中举,他的妻子并不用支应门庭,这是其一;其二,广平伯夫人虽有些儿势利,却是个肯见风使舵的,且陈阳才是她亲子,哪有不偏着亲子与亲儿媳的理,是以若是这家,云娘吃不了许多亏。您说呢?” 玉娘听说冯氏这番解说,倾身向前将冯氏看了眼,冯氏叫玉娘这一看,脚下不由自主地后退了步,玉娘又将身子懒洋洋地靠向椅背,慢条斯理地道:“咱们家依着圣上恩典,如今已是富贵已极,云娘许与哪家都是一样的,很不必往高门大户去找。依着我的意思,寻个清贵些的人家,有无有权位银钱,没甚要紧,有规矩就好,这话儿,嫂子替我传到了。” 冯氏听玉娘这话,便是不肯答应广平伯府,心上略有失望,到底不敢违拗,低头答应了,不待她抬头,耳中就听着玉娘道:“云娘也在嫂子身边这些年了,嫂子有耐心些罢。”说了不待冯氏辩白已立起身来,一旁的珊瑚忙过来搀扶了玉娘,折回后殿去。 冯氏吃着玉娘这句教训,脸上涨得通红,眼中也噙了泪,虽玉娘已不在殿中,依旧拜了几拜,这才含羞忍耻地退出椒房殿去。 说来冯氏替广平伯府说情,果然是有些儿私心,因她想着,云娘即对那赵腾有了思慕之意,依着云娘的性子,若是蹉跎下去,在外走动时,难保不露出痕迹来,叫人看破,到时自家名声受损不说,还要连累了她叫人说“不贤不慈”,岂不冤屈。若是早些儿嫁了,想云娘不过是没见过外男,陡然见着个又高大又齐整的赵腾,这才犯了糊涂,真嫁了个温柔清俊的丈夫,许就好了,便是不好,那柏氏也是个爱脸面的,绝不肯将消息走漏出去,两家子将门一关,自是有的商量。虽马氏不喜广平伯府,可只消玉娘肯了,马氏也不敢不答应。 不料玉娘这里不独不肯答应,反出言教训,冯氏羞愧难言,又不敢哭,一直把眼泪忍到了未央宫外,才在轿子里哭了回,到家时双眼也有些儿红肿,待要回房先换件衣裳,净个面,不想就叫马氏使人唤了去。 马氏看着冯氏进来,也没留意冯氏脸上有哭过的模样,劈头先问道:“殿下身子怎么样?可瞧着荣王殿下了?”冯氏原怕马氏问她眼红的缘由,听马氏不问,倒也松了口气,忙笑道:“还请母亲放心,殿下虽瘦了好些,精神倒还好。”因不敢说玉娘根本没让她见元哥儿,又笑道,“我去的时候。荣王殿下才睡下,殿下脾性大,睡下了不肯叫人惊动的,是以并没见着。” 马氏点头笑道:“荣王是中宫嫡出,天底下最尊贵的孩子了,脾性大些也是该的。”这才想起冯氏进宫是为着云娘的,方道,“怎地云娘先回来了?可是惹了祸,叫殿下不喜欢?” 冯氏回道:“倒没有。母亲请想,若是云娘真惹着殿下不喜欢,殿下也不能把碧霄纱赏了她。不过是有些话不方便叫她听,这才使人将她先送回来,并无大事。”冯氏是为着云娘婚事,讨玉娘意旨去的,即不方便云娘听,可见玉娘是有了旨意了,是以马氏忙道:“殿下说了甚?你可把柏氏的势利告诉殿下知道?这样的人也想和我们家做亲?!可是妄想。” 冯氏听马氏对柏氏厌恶至此,勉强笑道:“母亲放心,殿下听着广平伯夫人事迹,也说不妥呢。殿下倒是说,是我们家如今富贵已极,不用勋贵大臣那处找,只看有规矩清贵些的人家就是了。” 马氏也听谢逢春提过几回,说是勋贵人家又有势力又有体面,未来还能给荣王殿下些助力,可说是两全其美。可听着玉娘不肯答应,虽不明白她的意思,到底不敢违拗,只说是:“我也不懂,你与大郎说去。” 冯氏答应了,又与马氏说了几句闲话,这才告退出来,才回到自家房中,叫丫鬟们服侍着换了衣裳,还不待吃口茶,她留在房中的大丫鬟春寒过来与冯氏轻声说了句。冯氏脸上原是淡淡的,听着春寒这句,眉梢竟也有些立起来,冷笑道:“她委屈甚?!竟还有脸哭!” 春寒说的却是:“四姑娘回在房中哭到这会子呢。”在春寒看来,若是世子夫人不在,四姑娘哭也就哭了,要劝也是她的丫鬟的事。可夫人即回来了,若是由着四姑娘哭,旁的也就罢了,世子是个要周全体面的,未必能喜欢呢,是以过来禀告。说来云娘叫玉娘先使人送了回来,马氏看着,只以为云娘惹得玉娘十分不喜欢。因此不分青红皂白地将云娘训斥了番,直说她肖母,辜负了冯氏教导云云。 云娘虽不知余姨娘是如何到的谢逢春身边,却也知自家是庶出,听着马氏说她肖母,便以为马氏说她是“小妇养的,上不了台面”,臊得连头也不敢抬,虽是十分委屈,可当着马氏的面儿到底不敢哭,也不敢辩白。还是马氏如今做久了国公夫人,看惯了京中贵妇们的做派,也自矜起来,骂得几句,便令云娘“回去好生想想。” 云娘这才忍耻出去,回在自家房中,自觉委屈,不由得一场大哭。 冯氏哪里知道前头有这一场故事,她在玉娘那里受了些儿委屈气恼,不敢埋怨玉娘,也不能说与人听,自然是冲着连累她受了气恼的云娘去,因此道:“你去告诉她,叫她端正些儿,莫要举动轻狂,辜负了她的身份!” 春寒不意冯氏不独不去肯去看顾一二,反露了些厉色,并不敢问,只得到云娘房前,听着云娘在里头尤自啜泣,倒也有些儿怜悯。鹿鸣看着是冯氏跟前的春寒,忙过来道:“可是夫人有话吩咐?”说着将春寒引进了房,叫她在外间等着,自家进了内侍,不一会,里头的哭声就小了,鹿鸣这才出来将春寒请了进去。 春寒进得内室,看着云娘因哭得久了,不独眼肿,连着脸儿也有些肿,心上就有些可怜,先过来与云娘见礼道:“奴婢见过四姑娘。”云娘一面拭泪,一面叫浮萍与鹿鸣两个扶起来,因问:“可是嫂子有甚吩咐?” 春寒因可怜云娘,便把冯氏的话说得和缓了许多,只道:“夫人听着四姑娘哭,使我来与四姑娘道,姑娘是公府千金,要注意些身份,这样啼哭不成个体统。”云娘听了这两句,脸上更是红得透了,口唇翕动了回,又道:“知道了。” 春寒看着云娘不哭了,便行礼告退,鹿鸣待要送她,叫春寒止住了:“好好服侍四姑娘。”自家走了出去,才走到门外,就听里头又有声啜泣,而后就听着浮萍劝道:“姑娘,世子夫人说得也有理呢,您哭得这样,不好看相。且世子夫人都遣人来劝了,您再哭,可叫世子夫人怎么想呢。” 许是浮萍这话有些道理,云娘的哭声渐渐止住。春寒听得里头鸦雀无声了,这才迈步走开,回来见过冯氏,将事回了。冯氏正看着宁姐儿爬在罗汉床上拼七巧板,听着春寒的话,便道:“不想这丫头倒是有些儿见识。” 春寒也就笑道:“可不得劝着么,四姑娘好了,她们才能好呢。”宁姐儿才拼了只鸟儿出来,听着冯氏与春寒提云娘,忽然抬头道:“宁儿不喜欢四姑母。宁荣喜欢皇后姑母,皇后姑母长得好看呀,衣裳也好看,还送宁儿这个。”说了又抬起肥嘟嘟的小胳膊来,白嫩嫩的手腕上套了一对儿小金镯子,随着宁姐儿动作,发出金玉交鸣之音来,清脆动听。却是金镯子是空心的,里头装了些玉珠儿,说来算不得贵重,取的是个巧,可孩童哪个不喜欢这等漂亮有趣的玩意,是以宁姐儿爱得什么似的,送她这对镯子的玉娘自然也得着了宁姐儿喜欢。 冯氏听着宁姐儿这几句话,想起玉娘在椒房殿中露出的威势,摸了摸宁姐儿的小丫髻,待要说甚,却是开不出口来。 又说冯氏这里才离了椒房殿,过得片刻,金盛也出了椒房殿,却是往掖庭去宣陈奉。陈奉见是金盛,便知玉娘有事儿,不然也平白地不能叫金盛来宣他,脸上却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领了旨意,随金盛到了椒房殿。 说来自玉娘病后,陈奉倒是头一回见着她,因看她比之从前瘦了许多,脸色又极白,可见是受了一番辛苦的,哪能不急,当时就拜倒在地,哭道:“殿下,您怎么瘦得这样了。” 玉娘眉间细细一皱,对金盛瞧过眼,金盛正暗服陈奉会做戏,因看玉娘看他,忙过来搀扶,又笑道:“陈内侍,殿下如今已好了,你放心就是。”一面往陈奉脸上一看,见他脸上真是有泪,倒真服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Aimee扔的一颗地雷。 ☆、第323章 抽薪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要不要让阿嫮与赵腾见一面。 感谢 我是思想宝宝之母扔的一颗地雷。 陈奉叫金盛扶起,脸上尤有泪水滚落,金盛一面儿暗叹陈奉会得做戏,一面儿取了自家的帕子来与陈奉拭泪,又劝道:“殿下如今大好了,陈内侍这样啼哭,叫人瞧着可成什么样呢?”他这话一说,陈奉便挣扎着又拜倒在地请罪。 玉娘便叹道:“你也是心疼我,我哪里会怪罪你呢,起来罢。”陈奉拜谢,这才颤颤巍巍站起,肃手立在座下,偷眼看着玉娘白玉一般的纤指缓缓在扶手上掠过,心上不由警惕起来,果然听着玉娘道:“陈内侍近日在忙些什么?” 却是玉娘醒来之后,便从金盛口中得知了严勖冤魂纠缠的传言,头一个也疑到了陈奉身上,旁人不知她身份来历,陈奉还能不知么?到底陈奉帮着她在宫中立足,也是望着她为严沈两家出头,如今即有了个天送的机缘,借机做些事来也未可知,是以待得玉娘能走动了,便想唤了陈奉来询问一二,今日听着云娘对赵腾有意,益发地坚定,便使金盛宣陈奉来见。 不想陈奉见面就是一场痛哭,阿嫮本就是个多心的,看着他这样,疑心更甚,好在她到底是皇后,把掖庭令唤来讯问一二也是应当的,故而亲口动问。 陈奉当即道:“奴婢奉着圣上旨意,掌宫人账簿及御用杂务,夙夜警惕,不敢有疏。”这话便是在剖白他除着乾元帝于他的差使,再没其他动作。 “夙夜警惕,不敢有疏”。听着这八字,玉娘侧过螓首将陈奉打量了眼,也就肯信他。便把另一桩事提了起来,似笑非笑地道:“我这一病,竟是想起许多往事来。想我初入宫时,曾在掖庭少住,得陈内侍照拂一二,也算是有旧谊的了。”陈奉俯身道:“奴婢惶恐,奴婢不过略尽职责,实不敢当殿下褒奖。”不想玉娘继又道:“不知当时故人还有哪些个还在?倒想见一见。” 这话叫陈奉陡然将身子直了起来,那些同玉娘一批儿进宫的采女死的死、疯的疯、走的走、偶有几个叫乾元帝赐与宗亲做妾为婢的倒还在京中,除此之外,掖庭中哪里还有玉娘的故人!可她这样堂皇地当面说起故人来,莫不是她想着见他么?! 陈奉越想越是心颤,壮起胆来回道:“回殿下,掖庭中已无殿下故人了,倒是外头还有几个,殿下若是要见,也不是不能宣的,只是当着碍着好些贵人哩。”玉娘听说,脸上便露了些笑容,与陈奉道:“甚好,只是还要你安排周全,不要叫人挑了礼去。”到底玉娘如今是皇后,开出口来便是口谕,陈奉虽觉不大妥当,却也不敢违旨,只得答应:“且容奴婢安排。”玉娘又道:“倒也不急,你缓缓行来即可。”陈奉拜下领旨,退出椒房殿后才觉着后心都叫冷汗沁湿了。 只是这些年来陈奉也摸着阿嫮性子,看似娇花嫩柳,最是柔弱需人呵护怜爱的一个人,心肠却是刚硬坚强,拿定了主意便不肯回头,偏又周全多谋,多少男人都不及她。如今她即想见赵腾,以她今时今日的身份,不是不能成功的,只是多少有些风险,总要细细谋划了不叫乾元帝多心才好。 到得晚间,乾元帝回在椒房殿,先看了元哥儿。元哥儿倒是醒着,躺在悠床上张着乌溜溜的大眼四处看,见着玉娘与乾元帝便张了小嘴儿笑,又冲着他们张手要抱。乾元帝亲自将元哥儿抱起来,元哥儿正在自家吹泡泡玩,叫乾元帝这一抱,泡泡破了,元哥儿也不恼,咯咯地笑两声,又吹了个。 乾元帝便与玉娘看,又笑道:“这孩子倒是聪明,阿琰跟他这么大时,还不大认人哩。”夫妻两个逗引了回,直看着元哥儿打了个哈欠,方交与乳母。乾元帝又拉了玉娘去看景琰功课,勉励了一回,是以景琰格外喜欢,缠着玉娘与乾元帝说了好一会话才放了他们离去。 又说乾元帝与玉娘回在内殿,与玉娘并肩坐了,笑道:“阿琰像我多些,元哥儿的眉眼似足了你,倒也公平。”玉娘笑道:“若都像了您,我可委屈。”乾元帝将玉娘的鼻尖点了点:“你这孩子,真真是调皮。不像你,难道就不是你生的了么,这也计较。”玉娘嗔道:“不过是白说一句,哪里是真计较了。不像我难道我就不疼了么。” 乾元帝见玉娘峨眉微挑,秀目圆睁的模样,只觉她娇嗔可爱,在她粉腮上轻轻一香,笑道:“好了,你温和慈悲,我还能不知道吗?只看阿宁就知道了,若不是你待他慈爱不下与生母,他待你也不能这样亲近。”玉娘这才做出副回嗔作喜的模样与乾元帝看。乾元帝素来喜欢玉娘这幅情状,便将她抱在膝上,抱着细细说了好一会话。 玉娘故意在乾元帝面前做些情态来,便是要乾元帝来哄她的,看着乾元帝果然入港,便慢慢地将话引到了冯氏带云娘进宫的话来,乾元帝待谢家宽和,全然是看在玉娘面儿上,是以全不在意,手上捏着玉娘的素手,还有心道:“才养出来的肉,这一病又没了。她们来做甚。”玉娘便道:“我四妹妹正是豆蔻,也该字人了。我嫂子带了她来讨我个主意的。” 乾元帝听玉娘那番诉说,只以为玉娘是来讨旨求恩的。虽玉娘是皇后,可也不能在这等私事上将手伸到宗室头上去。她来自家面前求情,正是她懂事知礼之处,比之从前李氏强逼了临安候夫人做媒的做派,可谓天上地下,故而十分喜欢。 乾元帝一喜欢,就肯大方,手上依旧握着玉娘素手,只笑说:“你的妹妹身份上不差什么,宗室勋贵也嫁得,我准了。”玉娘忙道:“我正是不想四妹妹嫁与宗室勋贵才与您说的。我虽没见过她几回,可约莫也知道些。因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叫我父亲母亲纵得厉害,颇有些儿天真,哪里能嫁高门呢。若是惹出些事来,到时是料理她好呢还是不料理好呢。若是要料理她,哪能不顾及你我;若是不料理,失了公平不说,也叫人心不服,这又何苦。” 玉娘这是预防谢显荣性急,不肯听从自家旨意,径直到乾元帝面前求旨,左右他如今是自家哥哥,便是他违了自己意思,难道还真能治他罪不成,是以先在乾元帝面前做个预防。可乾元帝哪里知道这些,听这些话,愈发觉着玉娘懂事忍让,正色道:“那你又是个什么主意呢?” 玉娘便道:“只消清贵些儿的,规矩好些的也就是了,我那妹妹,自家立不起的,连着嫡长子也不合适哩。”乾元帝不意玉娘只要这个,当时就想了想,倒是叫他想出几家人来,因不知那些人家的儿郎如今婚否,也不好与玉娘实说,只含混应了。玉娘看乾元帝答应,又哄乾元帝道:“您即肯做媒,不若与我父兄透个意思,也好叫他们安心。”这在乾元帝眼中是微末小事,哪有不答应的理,与玉娘道:“好,我明日就下旨。” 不想玉娘知道谢显荣性情,唯恐夜长梦多,便缠着乾元帝当日下旨,乾元帝自是拗不过玉娘,在她粉腮上轻轻一捏,笑道:“你这孩子,性太急。”话虽如此说,到底还是把昌盛宣了过来,使他盛往承恩公府走一遭。 说来玉娘那一场病,头一个倒霉的就是昌盛。因乾元帝怨怪他没服侍好玉娘,当日已叫他跪在椒房殿外,竟是跪足了一夜,险些儿站不起来。而后虽未撤了他的内侍监,却将他交与陈奉管束,也不肯叫他觐见,也不看他的请罪折子。 昌盛不敢埋怨乾元帝,也不敢怨恨玉娘,连着迁怒小太监们也不敢,日夜忐忑,唯恐玉娘有个短长,他便活不成。好容易听着玉娘苏醒,这才松了口气,知道自家得脱大难,还没窃喜完,转头就听乾元帝将他宣了去。 昌盛只以为乾元帝要发落他,不想是叫他回去依旧伺候。却原来是玉娘得知昌盛被贬,在乾元帝面前为昌盛求了情,乾元帝这才赦了昌盛,因此昌盛方能回乾元帝身边服侍。得知始末,昌盛自是对玉娘十分感激。是以今日领着乾元帝口谕往承恩公府时,一点子乾元帝身边内侍监的派头也不敢摆出来,还做个十分恭谦的态度与谢逢春与谢显荣两个道:“圣上待殿下十分爱重,是以移情公府,连着府上四娘的终身也肯看顾。得着圣上赐婚,哪家敢不敬府上四娘呢?可喜可贺。” 谢逢春倒是无可无不可,左右云娘也是乾元帝妻妹,再不能将她胡乱嫁了的理;马氏待云娘原是平平,听着更不放在心上;冯氏知道旁的不说,那赵腾是决计不成的了,倒是有几分喜欢。唯有谢显荣,听着昌盛恭维,心中气恼,脸上还不得不做出副欢喜的模样来,与谢逢春一块儿将昌盛送了出去。 却说谢显荣正是叫玉娘料着,这位承恩公世子正仗着自家是玉娘嫡亲兄长,玉娘又是通过冯氏传的话儿,连着口谕也算不上,自家便是不听,她又能如何?难道真不要他这个长兄了吗?虽乾元帝如今待她如珠似宝,可看她待自家兄长尚且无情,也未必会喜欢。想来玉娘聪慧明智,也不能如此做。是以正想过个几日,待玉娘心头恼怒淡些,再亲自往乾元帝面前求个旨,哪里料着竟是漏夜来了这道旨意。还用得着问么?必然是玉娘讨来的,不然乾元帝见也没见过云娘,哪里会想起她来! 玉娘的意思,谢显荣倒还有个装不知道的勇气,乾元帝这已是口谕了,虽说历朝历代无有因着抗婚旨而叫皇帝降罪的故事,可予谢显荣一个胆子,他也不敢真逆了乾元帝与玉娘两个的意思,只能忍气吞声,回在房中,看着冯氏,竟是脱口埋怨道:“你到底与殿下说了甚?惹得殿下讨了这道旨意来!” 冯氏心中欢喜,脸上却是个茫然的模样,分辨道:“妾哪里知道呢。妾依着母亲吩咐先将广平伯府提了一笔,又把您与父亲的意思透了。哪里知道殿下忽然就不喜欢了,将妾打发了回来。”顿了顿,又补了句,“殿下倒是说了,我们家如今富贵已极,很不用找高门大户,惹人注目。” 谢显荣听着这些,只得嗟叹玉娘太过谨慎,想了想又与冯氏道:“这道旨意,又无甚要紧,明儿再下也是一样,圣上竟肯夤夜遣了昌内侍来,可见是拗不过殿下。孟氏那里,你还要再仔细些,莫要得罪了她。” 冯氏要停得一停,才知谢显荣这是忽然把孟姨娘想起,忙道:“是,妾知道了。”又与谢显荣道:“殿下昏睡那回,母亲在皇觉寺许了许多愿心,如今殿下即醒了,合该去还愿的,您看着您去不去呢?” 因玉娘忽然来了个釜底抽薪,搅了谢显荣一番谋划,谢显荣心上多少有些不喜欢,待要说不去,话到了唇边,到底点了头。冯氏看着谢显荣不喜欢,只做个殷勤的模样来待他,心中却是暗自欢喜。 不说承恩公府中人心思各异,未央宫中乾元帝是久旷了的,今日好容易看着玉娘健旺了许多,捧哄着她求又欠,倒是一夜红绡帐中**短,十分满足,以至于到得次日起床时脸上依旧带着笑,不想玉娘脸上却是带些愁容。 乾元帝因想着自家昨夜孟浪,许是叫玉娘吃着辛苦了,倒还肯劝慰她,只说是:“你身上倦,只管睡,不必管我。”玉娘却是轻叹一声,道是:“圣上待我实是不能再好了,倒叫我有些羞愧哩。”乾元帝听这话有些儿奇怪,便在玉娘身边做了,握了她的手道:“傻孩子,你这样可人怜,我疼你才是正理,你又羞愧些什么呢。” ☆、第324章 情根 玉娘垂了眼道:“我病的那些日子,恍惚回在掖庭,那时朱氏、凌氏、周氏等还是少年模样。”乾元帝听玉娘比出来的三个人,其中朱德音与凌蕙已经没了,周衡也叫他赐与了一位宗室子为妾。玉娘梦着这三个,多少有些不吉,因此将玉娘揽在怀中,轻声道:“那是你病重体虚的缘故,所以梦着故人,又愧甚呢。” 玉娘扯了乾元帝袖子道:“托赖圣上,我尊贵已极,可一块儿进宫的那些采女们,我竟是丝毫不曾想着,可不有愧呢。”乾元帝道:“你们又没甚情分,想不着也是有的。”玉娘听乾元帝这话,脸上就露了些羞色来:“我因梦着她们,所以找了陈奉来,讯问下落,又与他道想见故人。” 乾元帝听说,笑道:“这也是你念着旧情,甚好。”玉娘又扯了扯乾元帝袖子道:“可我忘了,她们不是嫡妻哩。我若是宣了她们来,岂不是乱了规矩,可我已与陈奉说了,您说可怎么办呢。”乾元帝听说,将玉娘鼻子一点,笑道:“你这孩子,我若教你个乖,你可怎么谢我。” 玉娘笑道:“我所有都是您给的,您要什么呢?”乾元帝将玉娘的手抬起来,把袖子往上一撸,露出欺霜赛雪一段胳膊来,只是瘦得可怜,还不足一握,仿佛用力大些就好折断一般。乾元帝道:“你瞧瞧你都瘦成什么样儿了。真心要谢我,好生保养,多长些肉,我就喜欢了。” 玉娘不意乾元帝说得竟是这个,眼圈儿一红,慢慢落下泪来。乾元帝看着这样替玉娘抹去眼泪:“多哭也伤神呢。”玉娘强笑道:“还不是您招的我。您这样说,我心上酸酸的。”乾元帝将玉娘按在怀中,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只觉触手处瘦骨嶙峋,格外心疼:“真是个傻孩子。”玉娘看乾元帝这般温柔体贴,再想他反面起来的种种无情,一半身子在火中,一半身子在水中一般,实是百味杂陈,只咬着牙不出声。 乾元帝还待再哄玉娘几句,就听着殿外昌盛轻声催道:“圣上,时辰不早了,您该上朝了。”乾元帝先道:“知道了。”又与玉娘道,“你召见那些人家的嫡室,叫这些命妇们将她们带进来就是了,值得什么。”说了,方唤宫人们服侍着玉娘躺下,这才出去。 因得了乾元帝首肯,玉娘当日便下了口谕,令得着乾元帝赏人的几家宗室十日后携采女们觐见。消息传在掖庭,陈奉便知玉娘这是示意他,早些儿安排。 虽陈奉觉着阿嫮此举任性了些,可想着她在宫内孤苦艰辛,却也不忍叫她失望。过得两日便是休沐日,陈奉换了衣裳,信步来在司马门前。虽宫中内侍无旨不得擅出,可真如昌盛、陈奉、金盛之类,守门的军士们多半儿也不会留难,因此叫陈奉轻易地出了宫。 说来赵腾也很有些儿自苦,他身居高位,俸禄丰厚,又常有乾元帝赏赐,是以家产颇饶,且依着赵腾官阶,高门豪宅也住得,足能使奴唤婢。可赵腾所居之处已算得上逼仄,所用的下人也不过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苍头,并两个常随罢了。老苍头看着陈奉过来,忙上来接着,脸上露了些笑容,因他满脸皱纹,这一笑倒有些儿像在哭:“老爷,您来了,我家将军在当值哩。” 陈奉听着这句,眉头略略一扬,他与陈奉休沐时间大致不差,如何他休沐了,赵腾却在宫中当值? 老苍头并不知陈奉身份,只以为他是个有些儿身份的富商,看着陈奉面露讶色,还道:“咱们将军可有多少日子没休沐了,宫里忙!”一面儿说,一面儿把手指数了数,叹息道,“有二十三日哩,也不知哪里有这许多事。” 二十三日,便是从阿嫮得病起,赵腾便一直在宫内当值。若是阿嫮病着,赵腾不肯抛下她也情有可原,如今阿嫮已将大愈,他依旧不肯少离,可是不怕人疑心么!阿嫮走道今日谈何容易!好容易得着个儿子,这还没立太子呢,便是立了,只消乾元帝一日未死,就大意不得!偏这两个,一个要见人,一个不肯少离,莫不是都昏头了,要使前功尽弃么! 陈奉心中恼怒,不待老苍头再说甚,已转身走开。老苍头一个站在原地,看着那位满面是笑的富商老爷忽然转了颜色,有些儿摸不着头脑地回到房内,将门依旧栓好。 陈奉回在掖庭,忍着怒气唤进小太监来服侍着他将衣裳换了,又连喝了两盏冷茶方将怒气压下,把小太监喊到近前来,只问道:“宫中可有甚事?”小太监叫陈奉问得摸不着头脑,仔细想了回方回道:“无有哩。”陈奉听了摆手令小太监出去,自家又坐了会,方才出门,在未央宫中闲闲转得一圈,连着膳房也去看过,又闲聊了会,方才做个散步的模样儿往神武营驻军处行来,行在门前往内瞧得一眼,赵腾果然正在殿中,大马金刀地坐在正座上,手上捏着一卷书,眼光却不知看在何处。陈奉心上不由得一叹,原先的怒气又散去了不少。因见赵腾不知眼看何处,陈奉便有意无意地咳了声,这才迈步走开。 赵腾原在出神,蓦地听着门前有人咳嗽,抬头一看,却见陈奉正缓缓走开,便将手中书卷搁下问门前军士道:“陈内侍过来作甚?”军士回道:“回将军,陈内侍许是经过,您瞧,他身上穿着便装哩。”赵腾唔了声,心上却是起了疑惑:陈奉便装从门前过,又咳得那一声,莫不是阿嫮那里有甚事? 说来赵腾确是心系阿嫮,可他到沈如兰身边就是奉了乾元帝意思,因此不得不将沈如兰种种言行报与乾元帝知道。他虽早知沈如兰有个独女,却不知道沈如兰这个独女竟是这样一个人物。 那时沈如兰正春风得意的时候,只因他看着朝中诸战将,护国公李源虽能征善战,然而年已老迈,虽有个世子在,到底年轻。少有历练。而余下诸人更是提不起,只以为过得数年,待得护国公告老,乾元帝更要启用他,是以雄心万丈。因赵腾昔日在战役中勇猛,颇得沈如兰信赖,常将他叫来在沙盘上排兵布阵。 这日也是如此,沈如兰召赵腾往书房,拿着河西布防与他说话。赵腾幼遭家变,是以本就寡言,且他身上又有重任,是以更是寡言,故而书房中唯有沈如兰声音。正当沈如兰说着河西一支军队时,猛然听着书架后头有伶伶俐俐的女孩子声音道:“爹爹,您数数错了,是五千六百一十二位。”说着,就看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从书架后头转出来,黑黢黢的发,白生生的脸,身量儿纤细柔弱,穿着鹅黄衫儿,仿佛春日里才打苞的迎春花一般,几乎将书房也照亮了。 赵腾要到沈如兰身边,自是对他身边人知道得清楚。知道这位沈将军发妻早丧,只留下一个女儿,乳名唤作阿嫮,今年将将十二岁。沈如兰素来将这个女儿看得爱逾性命,唯恐娶了后妻,这个孩子要吃苦头,竟而始终不肯续弦。如今沈如兰房中唯有两个通房服侍,且是早年灌过绝子汤的,是以膝下独得一女。如今这个女孩子口唤着爹爹,又在沈如兰书房出入,想来就是那位阿嫮了。 沈如兰为人严肃,可看着阿嫮时脸上不禁带出笑容来:“你这孩子,好端端来我书房作甚,有外人哩。还不回去。” 阿嫮听着沈如兰说有外人,方瞧见立在一旁的赵腾。她竟不似寻常女孩儿见着外人会得露出羞涩来,反把赵腾上下打量了回,转脸与沈如兰道:“相书上说,武将两边眼眉上生杀气,正高而有颧,所以当得征战。”说着抬手往赵腾一指道,“看他面容,眉骨高而有颧,双眼有神光,能应相书言,可不知杀敌几何?” 沈如兰笑骂道:“瞧了本相书就来充先生,莫叫人笑话,还不进去。”阿嫮是叫沈如兰宠成的性子,哪里怕这个,反走进两步对赵腾又仔细看了看,两个双眼无意间一对,赵腾只觉着眼前的女孩儿年纪虽小,却生得一双妙目,黑白分明,神光乍离而合,似嗔似怒,若顾若盼,叫她专注看着,心上竟是一跳,不禁将眼光挪了开去,不想阿嫮忽然又道:“你目光游移,有心事否?” 赵腾叫阿嫮这句一说,脸上腾地就红了,轻咳了声,将脸转了开去。沈如兰看着阿嫮实在不像,不得不过来将她拉开,阿嫮尤道:“我拿着他比一比那本《相面》说得可准不准,您做甚呢。”到底挣扎不过沈如兰,叫他推了出去。 沈如兰回转身来方与赵腾笑道:“小女叫我宠坏了,一点女孩家样子也没有,见笑见笑。”赵腾忙道:“将军言重了,令嫒天真率真,毫不做作,是个好的。”说完这句,这才自知失言,脸上顿时红得透了。沈如兰起先倒也不怎么在心上,忽然看着赵腾脸红,心上倒是一动。 沈如兰自知将女儿宠得太过,说得好是天真率真,实乃霹雳一般的性子,一点子不如她的意就要发作,偏她又秉性聪明,手段百出,回回都能叫人还手不得,是以家中那些堂兄弟姐妹们哪个也不敢来招惹她。这样的性子固然不能吃亏,可真要嫁出去,哪个婆婆能受得住?她又怎么肯委屈自家服侍人去。而当日赵腾报履历时,报得的是父母双亡,无有兄弟姐妹在世,乃是孤身一人。且沈如兰平日也看着,军中的儿郎们一个个远离家人,又正当青壮,多有往花街柳巷泄火的,唯有这赵腾,竟是绝足不往,竟是个干干净净的。 虽说这些都是好处,可从前沈如兰并无放在心上,今日忽然听着赵腾初初见面就肯夸阿嫮,脸上又现红晕,分明是有些儿心动的模样,就把这念头勾了起来,又做个若无其事的样儿,旁敲侧击了番,听得赵腾果然无有什么成婚定亲故事,更是满意。 因阿嫮爱往他书房来,沈如兰便常把赵腾叫了来,叫两个有意无意见一见。说来,赵腾原是惑与阿嫮娇花嫩柳一般样貌,相处之后惊觉阿嫮琴棋皆通,双手能书,能言善辩,颇有见地,若生为男儿,只怕也能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渐至迷惑。 只不待赵腾厘清自家心思,便有了西北夷狄之乱,而后情势急转直下,待得赵腾奉着乾元帝旨意将沈如兰出首之后,叫沈如兰一番怒斥,这才惊觉已是对阿嫮情根深种。 ☆、第325章 再见 待得赵腾惊觉自家深爱阿嫮时,已与沈如兰决裂,沈如兰自然不能将阿嫮许他,可说是万般皆休,赵腾心上恨悔无极,却也无可奈何。 赵腾此人深有左性,认定了一桩事便不肯再更改,不然也不能为着替母伸冤,甘愿替乾元帝做耳目。又因着他对阿嫮有情且自觉愧对,这才冒险将阿嫮偷出,而后将她远远送走,好保全阿嫮性命,却忘了阿嫮的性子刚烈,哪里是肯忍辱偷生的人。 因着阿嫮在赵腾心上真好说一声“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是以看着阿嫮假冒谢玉娘潜回宫来,因怕伤着阿嫮性命,赵腾不得不替她隐瞒。而这一隐瞒,便叫阿嫮觑着空儿半是强逼半是求肯地叫赵腾为她解决了绿竹一家。赵腾做了那一回便再也回不了头,一回又一回地为着阿嫮出力。 等阿嫮做得皇后,又诞下了乾元帝唯一的嫡子荣王刘景晟,赵腾以为只要等着荣王日后承继大统,沈如兰外孙坐得他刘家天下,与阿嫮来说,也算是大功告成。不想阿嫮不过省了一回亲就病得人事不知,赵腾唯恐哪一日阿嫮有个长短,可他又不在宫中,哪可如何是好,是以日日守在宫中,便是等到阿嫮苏醒,也依旧放心不下。 正是这个时候,陈奉寻了他去,婉转告诉他,阿嫮想见他一见。 赵腾听着这话,一时间百味杂呈,竟是说不出话来,想了好一会方道:“她要我做甚,只管说就是,好不容易才有今日,何必冒险。”陈奉听赵腾话默认了片刻方道:“你也知道她的脾性,并不是轻言历险的人,即要见你,必是有事要当面告诉,你预备着些。”说了叹息一声,走到门前将门打开,看着四周无人,慢慢地踱了开去。赵腾在原处立了会,直等着陈奉走得不见人影,这才自家走开。 又过得数日,玉娘召见数位宗亲内眷,又以想见故人为由,使这些宗室夫人将当日乾元帝所赐的采女歇进宫来。 乾元帝当日赐下的采女总共有五位,当中虽也有出色人物,可一个个的都颇为安分,并未生出什么故事来。便是那个曾有壮志的周蘅在金水伯府后院也没挣扎出头。 说来那金水伯已是六十开外的人,年轻时尚且不耽与女色,如今更淡,常一个月也不能进后院一回,是以周蘅无宠无子,不过苦度岁月。若不是皇后这回提起,金水伯夫人几乎要忘了自家后院还有这样一个人物来,这才将周蘅喊到面前来,将她打量一回。见周蘅脸容消瘦,下颌尖尖,颇有几分楚楚之态,只一双眼,眼光捉摸不定,并不象个安分的,心上不禁警惕起来,便将玉娘宣召的话与她交代了,又吩咐道:“殿下虽是仁慈,可到底尊贵不同寻常,你须得自知身份才好。” 周蘅虽是枯守后院与外界消息不通,可乾元帝废了前头的皇后李氏,将谢氏立为新后,这等大事,她也一样听说。一般是采女入宫,谢玉娘做得赫赫扬扬,威风凛凛的皇后,连带着家人也鸡犬升天;而她却不过是金水伯后院一个无宠的侍妾,两个的身份已是天渊之别。若是不听着玉娘宣召,这口气或许周蘅只能暗忍,可听着皇后宣召,周蘅便以为玉娘这是要在她们这些故人面前得意,心上的嫉恨怨毒犹如毒草一般蔓延开来。可在金水伯夫人手底下这些年,周蘅也知道这位柏夫人的脾性,最是严厉,只能忍气跪在倒,恭恭敬敬地道:“妾谨受教。” 到得觐见当日,金水伯夫人按品大妆,携周蘅进宫觐见。再进未央宫,周蘅恍如隔世一般。而再见玉娘,周蘅只恨不能身不在人世。她见着金水伯夫人时刻小心翼翼,仿佛如履薄冰,而金水伯夫人见着玉娘,一般是个小心翼翼,十分恭敬,两下对比,周蘅更觉刺心。 不想玉娘仿佛待她格外有情些,竟点了名问了她几句,直叫金水伯夫人对她侧目起来。周蘅就有些坐立难安,以为她从前与陈庶人私下交往的事玉娘知道了,是以故意难为她,好借着金水伯夫人的手将她除去,一时间心上十分忐忑。 只是玉娘仿佛不过是真的只为见一见故人,挨着个儿与从前的采女们说了几句话,又将各赏了一匹尺头,便叫她们退下,倒是又与那些宗亲夫人们说笑了好一会,也就放她们出宫去了。周蘅只以为玉娘不过一时兴起,虽对玉娘依旧嫉恨,却也悄悄地松了口气。不想又过的得十数日,金水伯夫人便又将周蘅唤了去,言道皇后再次宣召,叫她仔细准备了。 说这话时,金水伯夫人双眼犹如利刃一般在周蘅周身转了两转,直看得周蘅险些儿站不住脚。待得从金水伯夫人房里退出来,周蘅把一支金头银脚的簪子来贿赂了金水伯夫人房中一个二等的丫头,才探听了出来,却是自那次觐见之后,玉娘又单独召见了两位夫人,一般叫她们携待采女前往。金水伯夫人因此猜疑起周蘅来,只以为从前周蘅与皇后一同在掖庭时得罪了皇后,是以连累了她失了颜面,若不是皇后使金盛内侍来召,金水伯夫人几乎就把周蘅把来教训一场好叫皇后出气的。。 周蘅听说了这些,哪里敢再嫉恨玉娘,只盼着再进宫时奉承得玉娘喜欢,好得她另眼相看,从而在金水伯府的日子也好过些。是以这一回随金水伯夫人进宫,周蘅对着玉娘如敬佛陀一般,果然哄得玉娘脸上有了欢喜之色,还与金水伯夫人笑道:“府上有教导。”这话说得金水伯夫人脸上也放出光来,站起身回道:“这都是殿下端庄威严之故。”还待再奉承几句,就看着玉娘身后走来一个女官,蹲了身在玉娘耳边说了两句。玉娘便将眼光看向了周蘅。 金水伯夫人心上陡然一跳,不由瞧了周蘅一眼,还不待她说话,就听着玉娘道:“夫人少坐。”又看向周蘅,“你随我来。” 金水伯夫人心上惊疑不定,却又不敢出声,只能站起身来,看着玉娘将周蘅带出殿去,身后竟是只跟了两个宫人。 未央宫中景色依旧,周蘅随着玉娘行到沧池边,看着岸边的木芙蓉开得如火如荼。玉娘道:“你还记着我们初进宫时么?”周蘅觑着玉娘脸色,小心翼翼地道:“奴婢不知殿下指的什么。”玉娘抬了素手指着岸边一丛木芙蓉道:“那时王婕妤曾送了一人一块儿罗帕,我上头绣的就是木芙蓉。” 周蘅听着这句,忙将玉娘奉承道:“王庶人把芙蓉来送殿下,那是藐视殿下,合该她有此下场。”她话音未落,就听着玉娘一声轻笑,便是她身后的两个宫人也掩唇而笑,脸上顿时红透了。实在是周蘅这句奉承说得实在不当,当日玉娘不过是个采女,王氏尚是婕妤,她送来帕子,上头是甚花样又有甚相干,哪里说得上个藐视。 玉娘笑得了又道:“我瞧着芙蓉花倒是甚好,你去替我摘几朵罢。”周蘅俯身领旨,连着头也不敢抬,由个宫人带了往芙蓉花从走去。 周蘅这里才走,玉娘已转身向后,转过个转角就到了一八角飞檐亭,亭内站着一个内侍模样的男子,帽子压得低低的,直盖住眉毛,看着玉娘几个走近,已跪倒在地:“奴婢拜见殿下,殿下安康。”声儿虽压得低低的,倒不似寻常太监的声音。玉娘听着这声,脚下更不停顿,却向身后的秀云瞧了眼,秀云便在亭外站住了。 玉娘进得亭内,待要在石凳上坐下,那内侍已站了起来,“殿下,石凳上凉。”说着从怀中取了帕子来铺在石凳上,这才弯腰曲背地退在一边。玉娘坐稳了身子方才移目向那个内侍看去,却看他窄面长目,唇如刀削,正是赵腾。 原来玉娘假托思念故人要见从前一共进宫的采女,故意做个没主意的模样,哄得乾元帝替她出主意,叫那些得着采女的宗室内眷们带了采女们进宫觐见。乾元帝哪里知道这不过是个引子,玉娘因此得了借口,而后再数回单独召见几位宗亲内眷,每回召见,都故意叫这些人服侍着她在宫中走一走,其间又会叫这些个采女为她做些事,为的是叫人习以为常。 玉娘这些行为,乾元帝哪里会不知道,只他事后听说也不以为意,反倒与玉娘道:“你想见哪个就见哪个,要她们作甚也不用顾忌,这原是你的权柄。”得着乾元帝这话,玉娘方召见了金水伯夫人,令她带周蘅同来。 说来金水伯夫人为人,看似严厉方正,待人公平,实则是个量窄不能容人的。是以在周蘅与陈庶人交好,几番在玉娘面前耍弄心机,要借着玉娘邀宠后,玉娘就哄着乾元帝将周蘅送了与金水伯,果然这些年过去,周蘅依旧默默无闻。 周蘅秉性好强,是个不安现状,肯挣扎向上的,如今她正身陷绝境,故而若是给她一个机缘,她必定格外要做得十全十美。即要做得十全十美,自然费时就久,正好拿她做个空儿,是以玉娘同时也递了消息与陈奉,教赵腾当日过来一见,指定了在这里等候。因玉娘从前见那些采女时,也会叫个内侍在亭中等候,今日赵腾做个内侍打扮等在这里,人也不会留意。 说来王庶人当日赏下来的罗帕上,哪里是芙蓉呢,玉娘不过是白说一句,好引得周蘅入毂罢了,如今她在那里摘花,又有秀琴看着,自是一时片刻过不来,玉娘便得着空与赵腾说话。不想她与赵腾隔着十来年头一回见面,赵腾便似从前一般,怕她受凉,将帕子铺在石凳上,倒叫玉娘到了唇边的话一时说不出口。 ☆、第326章 索贿 玉娘瞧着不远处烟波浩渺的沧池出了回神才道:“你在承恩公府做了甚?”赵腾虽摸不清头脑,只回道:“不曾。”玉娘移过眼来将他看了眼:“若是谢氏父子寻你作甚,你只管挡回去。”赵腾一直弯着腰,扮个内侍模样,听着玉娘这句,不禁将腰直了直,谢氏父子与阿嫮虽并无亲缘,可到底也是荣辱与共,休戚相关,便是只为着他们自家的前程,也不能与阿嫮为难,是什么事,要紧到阿嫮费了这些手脚来见他,又说了这样的话来。 赵腾轻声道:“好。”听着这个字,玉娘余光里瞥过来一眼,继道:“那流言,我并不信是出自陈奉手笔。”赵腾想了想,也低声回道:“他不是这样沉不住气的人。” 玉娘终于转过脸来看着赵。赵腾也禁不住将眼光玉娘脸上转了两转,看她虽是严妆华服,可脸庞儿消瘦,愈发显出一双眼来,依旧是黑白分明,似怒似笑,若顾若盼,看得赵腾心上一缩,手指情不自禁地在身侧微微张了张,又紧紧攥成了拳。 玉娘似全不知赵腾心思,又道:“自我醒来,听着京中传说,我细想了几日,旁的人便是有这样心思,也没这等手笔。唯有只有齐王母子,从前与他争得厉害,百足之虫断而不蹶,总有些余力在。且万贵太妃身在宫中,齐王人在宫外,一个递消息出去,一个儿铺排,倒能默契。陈奉到底是个内侍,少不得要你费些心思查一查。” 赵腾听着玉娘这番交代,便知她这样绕过了陈奉径直来与他说话,多少是启了疑窦的。这也难怪她,她身处险境,原就该处处小心才是,且陈奉也难自证。旁的暂且不说,只可怜阿嫮为着说这几句话,费了多少心思,便道:“知道了。”又想劝玉娘几句,请她保重身子要紧,不然如何看得到景晟长大,只是话到唇边,却又开不出口来,只得深深一拜:“殿下千万保重。”不待玉娘说甚,已匆匆站起,往着亭外走去,三转两转就不见了人影。 赵腾这里才走,周蘅已捧了一束木芙蓉过来,奉在玉娘面前,恭声道:“殿下,妾千挑万选了这几朵,您看,有尽放的、半开的,也有含苞的,正好次第开放,不至于同开同谢,白热闹一场。” 玉娘也不看周蘅,只对花瞟过一眼,忽然迈步出了亭子,宫人们连忙跟上,周蘅急忙忙跟在后头。一行人回在椒房殿,玉娘依旧坐回凤座,再看向金水伯夫人时,脸上带了些笑容,慢条斯理地道:“圣上前日还笑我散漫得很。仿佛民间话本子里的小娘子一般,只带了两个侍女就往出走,得亏是在宫内,若是叫外头人看着,可要叫人说我任性妄为,不讲体统了。” 金水伯夫人心上正有此念,陡然听玉娘说破,心上抖了两抖,唬得忙立身笑道:“您是小君,原就尊贵至极,哪里用铺排什么阵仗。要妾说,殿下这是魏晋风度,全出自然。” 玉娘听说,笑着令周蘅过去,亲自在周蘅手上捧的木芙蓉花中取了支半红半白的,转手递在一旁的宫人手上,又与金水伯夫人笑道:“府上自然不缺木芙蓉,只这些花儿是周氏在宫中摘的,夫人带回去罢,可别嫌简薄。”金水伯夫人拜倒谢赏:“妾不敢。”玉娘一笑,又对一旁的珊瑚看了眼,珊瑚喝了声:“退。”金水伯夫人便领着周蘅告退。 继金水伯夫人之后,玉娘又陆续召见了几家宗室内眷。虽说她是皇后,召见宗亲内眷原也是她的权柄,可这样无事就召一回,召来了又将人扔在一边,回数一多,到底招人注目。 宫内外因着她这番举动,多少有些言论批评,就是和善些儿的也说是:“到底是皇后,圣上又偏爱她,任性些也是难免的。且她虽召了人去干坐,到底言语也算客气,并未加以折辱,算得什么大事。”更有甚者,私下里暗笑,谢皇后召见那些宗亲内眷为着甚?还不是为着叫这些夫人们将从前与她一块儿进宫的采女们带去参拜她:同一日进宫的采女,如今已是云泥之别。到底出身商户,看着再温婉大方,日子久了也现了本相,到底见识浅了些,直到了这个时候,玉娘才慢慢地安静下来。 玉娘这一安静,倒叫乾元帝有些儿不惯,反劝她道:“你前些日子召了人来,想是多走动的关系,倒能多用些膳食,这是好事。如何不做了?”玉娘哪里能与乾元帝说,她召见那些人,一半儿是为见赵腾打掩护,一半是为着演戏与万贵太妃瞧,如今事已谐,她何必再画蛇添足,因与乾元帝笑道:“我不过是一时想念,如今看着她们都好,我也就安心了。为着我能多走几步,就叫那些夫人们常整装进宫,我也不安心的。” 又说连着宫外都有这样的议论,宫内清凉殿中的万贵太妃自玉娘召人觐见起就留意着了。起先万贵太妃以为玉娘召见这些宗室内眷是有甚事,可留意看下来,不过是叫几个从前的采女,如今的侍妾婢女陪着她散漫一回,个个都是如此,就叫万贵太妃有些儿捉摸不透。因与卢雪道:“我从前当谢氏是那位沈氏遗孤,如今看来又不大像,真是沈氏后人,也不能做这样猖狂的事来。” 卢雪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道:“若谢氏是故意为之呢?”万贵太妃把卢雪看了眼:“她故意与谁看?”卢雪道:“若她真是猖狂的人,又怎么肯轻易就收手了呢?奴婢听说,用召见宗亲内眷的名头将从前那些采女带进宫来,可是当今替她出的主意。”万贵太妃听说,慢慢地点了点头,继道:“原来如此。若她真是故意为之,只怕是疑心在我们身上了,存心做这些戏,好叫我们松懈。”卢雪笑嘻嘻地道:“娘娘明见。她即做戏,我们也只当看戏就得,难道她还能问到娘娘面上不成。” 万贵太妃听说,脸上先是一笑,到底叹了口气:“她怎么就这样醒了呢?”她即醒了,叫严勖冤魂纠缠的说法自然不攻而破,便是刘熙从前心上猜疑,看着她无事醒来,也只有欢喜的,又暗自庆幸不曾依着卢雪的主意,再编了护国公李源的故事来,不然这时只怕已是弄巧成拙。 卢雪看着万贵太妃脸上有些愁容,取了对美人锤来替万贵太妃敲肩背,万贵太妃闭着眼,仿佛睡着了一般。 到了入夜,清凉殿便冷了起来,万贵太妃这才张开眼与卢雪道:“去椒房殿报一声,只说我病了要宣太医。”乾元帝再厌恶痛恨她们母子,可到底有庶母与嫡子的名分在,且她这位太妃又是他亲口与臣民们说的:“替先帝祈福。”如今她这样有德贤良的贵太妃病了,刘熙与谢氏便是帝后,也要来走上一回。而齐王刘焘是她亲子,他与齐王妃更该来侍疾,刘熙拦不得。若是她病得再重些,说不得就要将她请出苦修的清凉殿,挪去长乐宫好生养息。 说来既能这样脱困,为甚从前万贵太妃不如此做?一来,从前乾元帝初登大宝,对她们母子怨气尚存,若是行了这招,指不定将计就计,叫她病重也未可知,倒不如让他出些气的好。二则,她为先帝祈福这些年,已得了贤名,如今再行此计,乾元帝便是要作弄她,也要顾忌一二。再则,若是那位谢氏已起了疑心,而她在清凉殿中行动十分不便,只怕是要吃亏的,是以万贵太妃打了这个装病离开清凉殿的主意。 卢雪低声答应,一手提了气死风灯,走出清凉殿,才走到楼下,就从石台一侧晃悠悠走出来两个眼生的内侍将卢雪拦下,一个黑胖短矮,另一个白瘦纤细,叫卢雪手上灯笼一照,竟是有些儿鬼气森森,仿佛黑白无常一般,卢雪饶是胆大,看着这两个也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 那个黑胖的将卢雪上下看了看,露齿一笑,尖细着嗓音道:“原来是卢少监。卢少监莫不是忘了圣上旨意?万贵太妃潜心静修,最怕人扰乱,她老人家身边的人更该谨言慎行,天黑之后无事不要出殿。还请卢少监回去,不要叫咱们为难的好。” 要说乾元帝虽叫万贵太妃住在夏热冬凉的清凉殿中为永兴帝祈福,又不许她身边服侍的人随意下台。可到底这些年下来, “看护”清凉殿的内侍一直是两年,或者三年一换。而最近一批是去年才换了来的,并不是这两个,想来不知未来甚,乾元帝又将人换了一回。 卢雪也是当老了差使的,听着这话就知道是这黑矮内侍故意刁难,只他领着万贵太妃口谕要往椒房殿去,说不得从袖子摸了个红包来塞在那黑矮内侍手上,赔笑道:“太妃忽然做起了烧,她老人家如今年纪大了,可经不起折腾。内官高抬贵手,叫我往椒房殿见一见殿下,成与不成的,都记得内官的恩情。” 内胖内侍把荷包掂了掂,倒是压手,脸上这才现出一丝笑容来,点头道:“原是太妃病了,你如何不早说哩。”说了向左让开两步,卢雪正要走,不想那个白面内侍却是半阖了眼,站定了不动,仿佛不曾听得卢雪说话一般。 卢雪也是久在宫内打滚的人,如何不知这是个索贿的意思。便是从前那些看守清凉殿的内侍索贿,拿了个荷包去也就罢了,今日这两个竟是贪心不足。卢雪心上恼怒,可也不得不忍气吞声,然则他匆匆下楼,身边儿只带了一个荷包,已把来送与那黑内侍,情急之下只得从腰间摘了块玉佩下来,塞在白面内侍手上,咬牙赔笑道:“还请多多包涵。” 白面内侍觉着手上握着了东西,这才张眼去看,见是块羊脂玉佩,脸上这才露了笑,向右让开了两步,笑嘻嘻地与卢雪道:“早去早回。”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我是思想宝宝之母扔的一颗地雷。 ☆、第327章 反算 作者有话要说:  留言都没有 阿幂好伤心。 卢雪听着这句,眉头忽然一跳,待往那内侍脸上看去,却看他半低了头,口角带些浅笑,再没了索贿时的张狂,倒有些儿恭谨,心上疑惑更甚。那内侍因看卢雪看他,又笑嘻嘻地道:“不是贵太妃病了么?您还不抓紧些儿?”卢雪又将那内侍盯了眼,这才往椒房殿走去。他这里才走开,那内侍已直起了身,把个玉佩在手上抛接一回,与身边的矮个儿内侍道:“这玉佩倒也值些钱哩,这位卢少监倒是舍得。”黑面内侍笑道:“即是值钱的玉佩,想来贵太妃的病不轻了。”说了,两个相视一笑。 万贵太妃只想着她与乾元帝总有母子名分在,且她为永兴帝祈福这些年,在朝野早得了贤名,乾元帝便是为着他自家的名声也要善待她,不成想,卢雪连着乾元帝的面儿也没见着,就叫金盛拦下了。 金盛与卢雪有些儿旧怨,说来也没甚要紧的,不过是卢雪先发迹金盛后发达。卢雪是巴着万贵妃出头的,而金盛从前时运不济一直不能出头,却又不肯与卢雪低头,因此彼此都有儿瞧不上。如今先发迹的那个如今要求到后发迹的跟前来,少不得要受些儿言语,金盛听着卢雪言道万贵太妃得病,要请御医,便慢条斯理地道:“卢少监也是当老了差使的,怎么也糊涂了?贵太妃身份尊贵,自家就能宣御医,并不用报到咱们殿下面前来。若是因此耽搁了病情,知道的,是贵太妃太小心了,不知道的,还当着咱们殿下如何张狂呢。咱们殿下岂不是冤枉,到时还要劳动卢少监还一个个替咱们殿下分辨去。” 卢雪微笑道:“原早该过来的,不想清凉殿下新换了人,穷怕了,与我啰嗦了回。”金盛眉头也不动下,又道:“卢少监手上散漫,又是个有慈悲心的,惯常的肯赏人东西,宫里当老了差的,哪个不知道呢。” 卢雪那是在金盛跟前说他叫人索贿了,虽清凉殿下人手安排大多是乾元帝的意志,可到底也是后宫事,说与玉娘这个皇后有关倒也扯得上,好叫金盛不再纠缠,不想金盛反口说他行贿。卢雪见金盛不肯退让,只得偃旗息鼓,赔笑道:“我即来了,还请金内侍通禀一声。若是殿下不见,也给个准信儿。” 金盛笑嘻嘻地将卢雪上下打量了回,将袖子一拢:“等着。”说了转身折了进去。卢雪在原地等了没一会,就听着脚步急响,再抬头时却是金盛在前,身后跟了数个膀大腰圆的内侍,冲着他奔了过来,不待卢雪明白过来,已叫两个粗壮内侍反剪了双臂按在地上。 卢雪心下大骇,急急喊道:“我是奉着贵太妃娘娘令旨来求见殿下,要延请御医,你们扣住我做甚!”他才喊得这句,就叫人将两腮一捏,迫不得已将嘴张大了,一颗麻核塞了进来,外头又把布条捆上,顿时说不出话来。 金盛在卢雪面前弯了腰,把个脚在他身上轻轻一踢,叹息道:“哥哥,这可是你自家作死,当弟弟的方才已劝过你了,是你不听哩。”说完直起腰来,冲按着卢雪的俩个内侍道:“送去宫正司,与楼司正宣殿下口谕:少监卢雪,贵太妃娘娘病重,这厮不去请御医,反故意拖延,实为大不敬,若不严惩,如何服众。着实地打。” “着实打”又不说数目,分明是要将卢雪杖毙。这一下事发突然,全不在万贵太妃与卢雪的计算中。卢雪骇得连挣扎也忘了,把双眼盯着金盛,就看金盛脸上带着愁容地道:“咱家这就去请御医。我们殿下素来敬重贵太妃替先皇祈福的贤良贞烈,听着贵太妃有病,急得什么似的,命咱家速宣御医,还要咱家亲自陪着去,卢少监,你只管放心,” 卢雪待要说甚,可他口中塞着麻核,又哪里说得出话来,就叫两个内侍拖离了椒房殿,直送入宫正司。 宫正司诸人都已歇下,因是椒房殿来人,楼司正忙起了身,整顿了仪容过来领旨,待听着卢雪罪名,又听皇后口谕叫她只管用心打,心上暗暗叫苦,不由自主把一旁的卢雪看了眼。 说来楼司正当日正是交好了卢雪,由卢雪进言方才得了万贵太妃青眼,而后一步步做到宫正司司正的位置上来,算是大殷朝头一份了,卢雪与她算是有恩,今日忽然要她将卢雪“着实打”,楼司正心上自然挣扎,无如皇后口谕也是懿旨,违背不得。 因有椒房殿的内侍们看着,便是楼司正也不敢徇私,只得咬牙点了两个行刑的太监来,指了卢雪与他们道:“殿下口谕,卢雪大不敬,合该严惩,着着实打。你们用心些。” 最后那句便是宫正司里的黑话了:着实打,不过是叫行刑时不必留情,还能有一线生机,而用心打,却是叫行刑的直接往死里打,依着这些人的手段,不过十数杖就能叫人结果性命,也算是个卢雪个痛快了。 卢雪听楼司正这两句,知道绝无幸理,便不再挣扎,闭了眼等死。当两掌宽的实木板子此起彼落地落在他腰臀上时,起先是火啦辣的疼,四五板之后,卢雪疼得已有些迷糊了,恍惚竟是想起了那个白面内侍的话来:“不是贵太妃病了么?您抓紧些,早去早回。”怪道觉得他们两个像黑白无常哩,原来如此,卢雪不禁想笑,只闷闷笑得一声,一口气吐了出来便再没进的气,身子挺了挺,已是气绝身亡。 行刑的手下也有数,又打得几板,看着卢雪身子一动不动,停了手,往他颈边一摸,见摸不着脉息,便回报与楼司正知道。楼司正白了脸儿与送卢雪来的两个内侍道:“两位,已行完刑了。卢少监捱不住板子,已去了。” 两个互瞧了眼,由一个去复检了回,看卢雪腰臀上满是鲜血,手腕与脖颈处都无有跳动,这才确信卢雪已死,这才道:“殿下原是小惩大诫,哪知道卢少监这样体弱,实在可惜。”说了两人相携而去。 楼司正看着椒房殿的人去远了,这才觉着手脚发软,跌坐在交椅上,呆呆坐了好一会,连着下属来问她如何料理卢雪尸身也没听着。 又说万贵太妃万没想着玉娘忽然下了杀手,正等着卢雪带了御医来看她。她原就年老体弱,清凉殿中又颇为辛苦,是以大病无有,小病倒是不少,任哪个御医来都不好说她无病。她再在御医跟前哭得一场,说不得就能离了这清凉殿,便是不能离开,她要刘焘夫妇来侍疾,乾元帝那个好面子的还肯拒绝吗?不管是叫她离了清凉殿还是让刘焘夫妇来侍疾,乾元帝便不能将她们母子再隔绝,要交通起来自然方便许多,正是个能进能退的好计算。 不想御医倒是来了,可陪着御医的却不是卢雪而是椒房殿的内侍总管,内侍监金盛。万贵太妃看着金盛脸上的浅笑时,心上已知道怕是哪里出了岔子,面上依旧是个镇定模样,道是:“怎么是金内侍来了,卢雪呢?” 金盛躬身道:“回贵太妃娘娘,殿下听着贵太妃娘娘有疾,十分焦急,原要亲身前来的,叫圣上劝着了。是以殿下命奴婢前来伺候贵太妃娘娘。还请娘娘安坐,御医好请脉,待御医请完脉,奴婢回去复旨,也好使殿下安心。” 万贵太妃听金盛答非所问,心上更觉不详,便仗着身份道:“狗奴才!我问你的话,你如何不答!莫非你仗着椒房殿的势,不将我这个贵太妃放眼中么!”金盛将袍子一撩,在万贵太妃面前跪了,似笑非笑地道:“奴婢不敢。奴婢斗胆,卢雪下落贵太妃娘娘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万贵太妃听见这句,顿时倒退了步,还是左右宫人扶住了这才没跌倒。万贵太妃将左右宫人挥开,把手指着金盛:“皇后将他怎么了!” 金盛抬起头来,将万贵太妃瞧了一眼,又低下头去慢条斯理地道:“您病着,卢少监不说立时去请御医,反去椒房殿啰嗦,说了许多话,语焉不详,这是不将贵太妃您的凤体康泰放心上,实乃大不敬。是以殿下恼了,将他送去了宫正司,着楼司正着实打,也好叫卢少监长长记性,日后好生伺候贵太妃娘娘。” 万贵太妃是在未央宫打滚了几十年的人,如何不明白金盛话中意思,什么“着实打”,这分明是要卢雪的命,这会子只怕卢雪已经叫宫杖活活打死了。 万贵太妃自以为椒房殿那位谢皇后从前看着稳重,如今坐稳了后位便猖狂起来,口中不说,心上不免看轻了两分,是以想了这条借病脱困的计来,虽不好说万无一失,可就是不成,也吃不了什么亏去,不想谢皇后竟是抓着全不是错处的错处发难,直接将卢雪打死,折了她一条有力的臂膀。 这还不是要命之处,卢雪是她身边掌事太监,他即殒命,无论是乾元帝还是谢皇后,要再派个内侍总管来,正是个顺理成章的事。到时岂不是她身边时时刻刻有乾元帝与谢皇后一双眼目紧紧盯着,她还能做甚事!便是做些手脚来要她性命怕也不难。 万贵太妃想在这里,只觉得眼前发黑,颤抖着手指了金盛道:“你,你,你。”连说得三个你字,下头竟是哑口无言。 金盛看着万贵太妃气倒,转与身边御医道:“御医,你快看看贵太妃如何了?怎么连着话也说不周全,可是病加重了。”御医听说 ,当即走在万贵太妃面前,跪倒在地:“请贵太妃娘娘凝神定气,臣也好请脉。” 朝野看着万贵妃受封贵太妃,刘焘得封亲王衔,人人只道乾元帝善待庶母庶兄,可御医长年在宫中服侍,自是知道实情,乾元帝不过是要叫这对母子活受罢了。这会子椒房殿的内侍总管看似恭敬,可说的话中句句带刺,分明是有意要气倒万贵太妃,是以还没请脉已有了盘算,总要将病情格外往重里说。不想他才说了要请脉的话,就叫万贵太妃啐了一脸:“你当我疯了吗?!” ☆、第328章 气疯 御医虽说多是行走在内廷,到底不是内侍是皇家奴婢,也是堂堂天子臣属,吃着万贵太妃这一啐,脸上顿时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究竟不敢发怒,忍气吞声地道:“臣不敢。”万贵太妃厉声喝道:“即不敢,如何还在我面前跪着!滚一边去!”又抬了头与金盛道:“你去请皇后来,我倒有话要问问她,我的人请她下诏宣太医,如何她要打杀我的人!” 金盛委屈道:“贵太妃娘娘,殿下只是着将人送去宫正司教训,何曾下过杖毙的旨意。便是卢少监殒命,也是他辜负了贵太妃娘娘的教导,咎由自取,怪得哪个呢。” 万贵太妃叫金盛这番砌词气得更是恼怒,左右谢皇后打杀了卢雪,是要与她破脸的架势,她还顾忌个甚,便指了金盛道:“狗奴才,哪个与你的胆子这样顶撞我,莫不是你仗着皇后势派,以为我就不能将你送去宫正司吗!” 金盛撩了袍子在万贵太妃眼前跪了,叩首道:“贵太妃娘娘息怒,您要见殿下,奴婢怎么敢拦呢?只是您怕要等到明儿了。您忘了么,殿下听着您病了,原本就是要来的,是圣上言道,天暗风寒,殿下素来体弱,万贵太妃您又一贯儿慈爱,必不忍殿下辛苦,这才将殿下拦着。” 万贵太妃听着金盛比出乾元帝这一番瞎话来,气得手指发抖,却也不好拧着这回子就要见皇后,忍气半刻才道:“好!好!我明儿就恭贺皇后凤驾!”说着又把金盛与御医扫了一回,将袍袖一甩,转身进内殿去了。 金盛见万贵太妃这幅形容,暗自摇了摇头,一般是是侧妃出身,万贵太妃当年手握着素有贤名的庶长子齐王刘焘,敬贤皇后又没的早,宫中也算她一家独大了,饶是这样,她也没能叫永兴帝将她扶正。而皇后入宫时不过是个采女,上头不光有个李庶人,还有高贵妃与陈庶人,一层层大山压着,可谓势弱,可这才几年,上头原先这几位失宠的失宠,废的废,后位也落入她掌中,如今已算是六宫虚设。两下里比一比由此就能知道,万贵太妃与皇后两个心机手段相差甚远。万贵太妃不曾亲身领教过皇后的手段,以为皇后好性儿好拿捏,想借着她与今上别气,可不自讨没趣。 因看着万贵太妃进了内殿,金盛便过来将御医扶住,还叹一声:“您起来罢。”御医恨恨地把袖子举起来抹一抹脸,到底不敢口出怨言。金盛又把清凉殿中的几个宫人内侍挨个儿看了遍,似笑非笑地道:“好好服侍太妃娘娘,莫叫贵太妃娘娘病情加重了。”宫人内侍们听着卢雪身为少监都已被杖毙,何况他们,一个个都些胆寒,听着金盛吩咐齐齐答应了。金盛脸上这才露出几分笑容来,转与御医叹道:“我们走?” 御医呆在清凉殿,叫四周冷风吹着,如立针毡,听着金盛这句,如奉纶音,连声称是拎了药箱子随在金盛身后出了清凉殿。顺着石阶下台时,金盛因与御医叹息道:“不意贵太妃娘娘病得如此沉重,竟是胡言乱语起来。”御医先是一怔,立时就明白过来,脸上做些苦恼神色来与金盛叹道:“贵太妃娘娘想是外邪入侵内感失调,以至精神不属,言语无当,下官才疏学浅,实在无能为力。” 金盛见御医识趣儿,脸上隐约有几分笑意,也点头叹道:“照说贵太妃娘娘日日礼佛,受神佛保佑,理应神台清明,如何会这样,真真叫人想不明白。圣上知道,也要叹息的。”御医连声称是。两个这一番说话就到了清凉殿下,又相携着来椒房殿交旨。 乾元帝瞧着天色颇晚,不肯叫玉娘辛苦,自家过来见了御医,待听着御医言道万贵太妃许是中了外邪,把鼻子哼一声,道是:“知道了,你下去罢。”看着御医连滚带爬地退出去,便冲着金盛一勾手指。 金盛赔着笑趋近几步,笑嘻嘻地道:“奴婢在。”乾元帝起脚就踢在金盛膝盖上。乾元帝这一脚并不重,金盛却是趁势跪倒:“奴婢惹着圣上动怒,奴婢该死。”乾元指一指金盛道:“你这狗奴才,当朕不知道吗?他的话是哪个教的?”金盛听说便与乾元帝磕了头道:“圣上明见万里,犹如洞烛。只是奴婢也实在是气不忿,咱们殿下是何等人,宁可委屈着自家也不为难人的,贵太妃偏说那些话。”说了便将万贵太妃言行说了一回。因金盛知道,当时多的是人证,是以竟无一字加减,饶是这样,也叫乾元帝脸上铁青。 乾元帝怒气冲冲地道:“她以为她是什么东西?要皇后去见她?她也配!”转脸与脸露委屈跪在地上的金盛道,“你起来,明儿你去见她,告诉她,是朕的旨意,叫她好生吃药,待病好了,再与皇后相见,也省得冲撞了。” 这话儿十分刻薄,莫说万贵太妃本就有了些年纪,在清凉殿这等苦地方呆久了,身子也有损伤,一气之下,竟就真的病倒在床。说来,万贵太妃这一场病不过是偶感风寒,若是御医们用药得当,万贵太妃又能按时吃药,用不了数日就好起身的,不想万贵太妃这一场病竟是始终不愈,直拖了半个来月也不见有起色。 万贵太妃也是在宫中呆了这许多年的人如何不知道只怕是乾元帝或谢皇后做的手脚,可若是他们有意要她性命,不肯叫她痊愈,如何又不叫病势加重?不待万贵太妃想明白过来,乾元帝就下了旨,旨称万贵太妃病重,思念齐王与齐王妃,令齐王与齐王妃入宫侍疾。 旨分两路,一路径直下到了清凉殿,却是乾元帝新拨与清凉殿的内侍总管袁有方,亲自告诉万贵太妃知道。 袁有方年纪还轻,只在三十上下,身量儿颇高,白生生的脸庞,嘴唇却红,又极瘦,衣裳穿在身上仿佛套在竹竿上一般,若是卢雪还再生,瞧着他定然变色,原是在清凉殿下将卢雪拦了好半日的白面内侍正是此人。 万贵太妃听着乾元帝旨令齐王夫妇进宫侍疾,立时知道乾元帝这是要将他们母子一块儿关了,她原是有病的人,听见这个,难能不急,直道:“我的病用不着他们!” 袁有方哪里管万贵太妃说甚,自顾自慢条斯理地道:“您得多谢皇后殿下,若不是皇后殿下与圣上进言,道是:‘宫人内侍们服侍得再周到,到底比不过亲生儿女。倒不如将齐王与齐王妃宣进宫来侍疾,贵太妃看着儿子儿媳,心上先就轻省了。且如今又没什么大事,齐王世子也将成人,总该叫他历练历练,齐王府日后总要交给他的。’圣上听着殿下所言成理,这才准奏。贵太妃娘娘,您能与齐王殿下母子们在宫中相聚可不是该多谢皇后殿下。” 万贵太妃本以为是乾元帝自家量窄,不想竟是玉娘进的谗言,气得浑身发疯,咬牙切齿道:“真是要多谢她了!”她原是有病在身的人,再这一气,病势果然加重许多。 另一道旨意由昌盛捧着下到齐王府,且立等着齐王夫妇动身。 齐王妃把个极厚的红封送与昌盛,又婉转恳求,求昌盛留些时间与他们夫妇,叫他们能与儿女们交代一番,再来也好收拾些换洗衣裳。 昌盛将红封推了回来,又笑道:“王妃您玩笑了,宫中甚没有呢?您是去侍疾,又不是不回来了。若是您实在不放心世子与郡主,奴婢倒是有个主意,万贵太妃到底是世子与郡主的祖母,若是有世子与郡主在眼前侍疾,这病啊许还能好得快些,您说呢。” 乾元帝待着万贵太妃与齐王怎样,齐王夫妇还能不知道么?这一番说是侍疾,可什么时候能出来,哪个也不知道。若是将一双儿女带进去,岂不是叫他们一起吃苦,再没出头之日。是以齐王夫妇听见昌盛这句,哪里还敢再拖延,只得将王府长史与两个侧妃唤来,各自吩咐几句,只叫他们务必门禁,不要与人轻易往来。看得长史与侧妃们答应了,夫妇俩这才忍痛出来。齐王府外已停好了宫车,车帘高高挑起,正等着齐王夫妇上车。 夫妇俩含恨忍泪上得宫车,齐王妃到底忍不住从车窗回看了眼,见永兴帝御笔所制的匾额上齐王府三字依旧闪亮,想及自家这一去不知何时回还,不禁泪如雨下。 齐王心上知道这回大概是严勖冤魂缠住谢皇后这一流言叫刘熙起了疑心,虽无实证,可刘熙是什么脾性,哪管有没有证据。看着自家妻子落泪,心上十分后悔不该听了万贵太妃的话,探出手去将齐王妃的手抓住,迟疑了片刻才道:“是我们母子害了你们。”齐王妃垂眼看着齐王覆在自己手掌上的那只手,又听耳边一声叹息,眼泪落得更急, 原是玉娘苏醒后就疑心是万贵太妃母子出的手,虽赵腾那里还未送消息来,然而玉娘原本就是跋扈性子,遭遇家变之后,心性更是顽强,怎么肯忍下这口气,是以在万贵太妃遣了卢雪来要请御医时,逼令楼宫正将卢雪杖毙。 宫正司宫正楼氏是在朝云杜鹃一案入了玉娘的眼。当时朝云扼杀杜鹃此案明明还有疑点,那楼司正却是草草了事,就叫玉娘起了疑心。再一盘查,她原来是靠着卢雪发的迹,而卢雪又是万贵太妃心腹。要说楼司正与万贵太妃一丝干系也无,真是鬼也不能信。 只是要拿下她容易,可那万贵太妃拘与清凉殿多时,还能动这样的手脚,想来在宫中还有人脉,动了楼司正多半是个打草惊蛇,因此玉娘只做不知。待得卢雪这回送上门来,玉娘便逼着楼司正将卢雪杖毙,一来折了万贵太妃一个要紧的臂膀;二则,楼氏即打杀了卢雪,万贵太妃还肯放心用她吗?万氏若有那样的胸襟手段,也不能穷永兴帝一朝也没坐上一直虚悬的后位。 ☆、第329章 警示 可只除一个卢雪、叫楼氏与万贵太妃离心,又怎么能叫玉娘气平,她万贵太妃母子即敢来招惹她,也怪不得她无情了。因玉娘深知乾元帝忌讳齐王,故而在他面前闲闲一笔,只把齐王夫妇提起,果然正中乾元帝下怀,将齐王夫妇召进宫来侍疾。待得齐王与万贵太妃母子们在清凉殿相聚,两个都是面带忧色,虽乾元帝顾忌着朝野议论,不能将齐王杀害,可甚时再放他出去,就是个未定之数。 齐王妃因不知其中还有玉娘手笔,乍了胆儿与万贵太妃与齐王道:“殿下素来肯与人为善,不若妾去求一求殿下,将王爷放出去。王爷到底是成年男子,久住宫中也不成话。”齐王待要点头,就看着万贵太妃一声冷笑道:“求她?不是她,你我还落不到如今这个地步。”将身边服侍的宫人内侍都喝退了,这才将袁有方所言与齐王齐王妃低声说了回,恨声道,“她逼着楼氏将卢雪杖毙,这等狠毒的心肠,也不怕报应!” 齐王与齐王妃听说,只是相顾无言,暗自懊恼不该无端招惹她,如今可怎么了局。 正当齐王妃发愁之际,便听得殿外有内侍报说殿下宣召齐王妃。齐王妃无奈,只得应道:“妾知道了。”略略收拾一番,随内侍下得清凉殿,逶迤往椒房殿去。 齐王妃进得椒房殿,却见殿内不止玉娘一个,高贵妃与窦淑妃陪坐在两侧,她进殿前仿佛正说着话,看她进去,两个脸上笑容尚未及收敛,倒是见了她,一个将脸转了转,一个却把头略低,倒像有些儿尴尬的模样。 齐王妃原就忐忑,看着这样,更是不安起来,镇定了心神走在玉娘脚前就才要拜倒,叫玉娘使左右扶住了,就听得玉娘闲闲笑道:“不过是寻你说些闲话,自家妯娌很不必这样拘礼。”又说赐坐。 因她来前,高贵妃与窦淑妃两个分左右在玉娘手下坐着,玉娘一说赐坐,虽贵妃与齐王妃品秩一般,细论起来,齐王妃到底是齐王正妃,高贵妃便站了起来,将位置让与齐王妃。齐王妃谢过高贵妃,在玉娘手下坐了,面上带些笑容,小心翼翼地道:“殿下病时,妾曾想进宫侍疾,是以递过折子,圣上言道殿下不爱人叨扰,不准妾所请。妾中心不安,常日惴惴,如今看着殿下大愈,方得安慰。。” 玉娘便微微笑道:“齐王妃看着我好了,所以安慰么?”齐王妃听这句颇有些儿名堂,不禁将身子动了动,又笑说:“莫说是妾,天下臣民听着殿下大安,也都感谢上天恩德。”玉娘点头叹息道:“也未必哩,有些儿愚民,胡乱相信鬼神之说,道我是叫冤魂缠上,所以不信。这话儿实在可恼,齐王妃,你说可是也不是。” 齐王妃虽知玉娘召她无有好事,不想玉娘竟是当面把故事提起,饶是她素来镇定,一时也有些儿尴尬,红了脸道:“便是有冤魂,也比不过殿下有洪福,神佛庇佑。”玉娘听说,转与高贵妃笑道:“我醒了,是我有福,我若是一睡不醒,可不成了无福之人,鬼神厌弃。” 还不待高贵妃开口,齐王妃已立起身来,在玉娘面前跪了:“妾失言,妾万罪。”高贵妃这才笑着与玉娘道:“齐王妃素来是个谨慎的,殿下这话可吓着她了。”一边窦淑妃也笑道:“殿下这话说得果然吓人,亏得妾与贵妃姐姐问心无愧,不然可怎么坐得住呢。”这两个一人一句,把话说得刀子一般,直刺得齐王妃请罪也不是,不请罪也不是,脸上涨得通红,还强笑道:“贵妃与淑妃说得是。” 玉娘这才笑道:“罢了,你们俩个回去罢,我有话要与齐王妃说。”高贵妃与窦淑妃两个这才站起身来,行礼而退。齐王妃见高贵妃与窦淑妃两个出去,又觉玉娘目光直直盯在身上,不由将背挺得笔直。 不想她坐了好一会,只不听着玉娘开口,她是心上有病的人,看着这样,自然是心思百转,正想玉娘是不是猜着了实情,只是无有证据,这才撺掇了乾元帝将他夫妇二人宣进宫来,这会子又支使了高贵妃与窦淑妃两个讥讽她;转念又觉着玉娘不独能哄住乾元帝这般多疑的人,连着从前的对头高贵妃如今都规规矩矩的,可见不是常人。即不是常人又怎么肯做这样粗疏之举。 齐王妃正在猜测,忽然听着耳畔有人道:“齐王妃,齐王妃,殿下与您说话呢。”这声音响得忽然,齐王妃陡然一惊,这才回过神来,谢皇后与她说话?如何她没听着,又说的甚?齐王妃抬头看向玉娘,却见玉娘也正看过来,一双眼瞳黑白分明,隐隐带些嘲讽,心上陡地一抽,不待她辩解甚,就听玉娘淡淡道:“齐王妃即急着回去伺候万贵太妃,我就不留了,你回去罢,小心服侍。齐王府中你只管放心,天子脚下,首善之地,自然不能出事。” 齐王妃原想假托身上不好这才分了神,不想玉娘她是为着万贵太妃分神,倒叫她无从辩解,也辩解不得。又听玉娘令她退下,只得立起身来,行礼告退。才走到殿外,齐王妃浑身忽然如浸冰水一般:她好端端地提着齐王府作甚? “天子脚下,首善之地,自然不能出事”这话在齐王妃耳边炸响,唬得她霍然回过身去,却看椒房殿中的凤座上空无一人,谢皇后已然进去了。便是这样,更叫齐王妃心中害怕,当下转回身来,脚下加快,跌跌撞撞地就回清凉殿去了。 待得进清凉殿,齐王妃顾不得宫人内侍们都在,直扑到齐王面前,颤了声道:“天子脚下,首善之地,自然不能出事!天子脚下,首善之地,自然不能出事!” 齐王与万贵太妃叫齐王妃这两句说得摸不清头脑,万贵太妃先皱眉将殿中服侍人等看了遍,那袁有方执着拂尘端端正正地站在殿中,看万贵太妃看过来,忽然露齿一笑。他原就生得白面红唇,这一笑又露出洁白的牙齿,竟是格外可怖。 万贵太妃看着袁有方这幅形容,再把齐王妃的话想了想,心上狂跳起来,莫不是刘熙这薄情寡义的,畏惧天下人言,不敢拿他异母兄长如何,却要除了兄长后代血脉?是以方才纳了谢皇后进言,将齐王夫妇都接进宫来。 万贵太妃想在此处,满面惊惶地将儿子媳妇瞧了眼,齐王与齐王妃也正想到此处,一般抬起头来向万贵太妃看去:虽说天下脚下,齐王府又是亲王府自有王府亲卫,可若是趁着齐王夫妇不在,群龙无首的时候,寻些籍口将两个孩子引出,做些甚也不是不能的事。 一时之间三人心上俱都惶惶,还是齐王镇定些儿,先叫殿中服侍人等都退出去,方轻声道:“未必就如我们所想。若是他们要作甚,合该将我们瞒个密不透风才是,作甚出言警示?她是他的皇后,自然是夫妇一心的,难道还肯与我们为善不成。” 万贵太妃抖了唇道:“你哪里知道她,脾性古怪得很,性子又狠毒,指不定看着我们都在宫中,是以故意叫我们知道,好看我们鞭长莫及,惶恐终日。”齐王妃听自家婆婆这句,顿时霍然开朗,把齐王袖子拉了,哭道:“是了,是了,便是这样!”一行哭一行把玉娘宣了她去,与高贵妃,窦淑妃一起将她讥讽嘲笑的话学了一回,又道是,“她说妾出神,不将她说的话放在心上。如今回想来,妾虽有出神,确是不曾听得她有说话。她实是没与妾说话呀。这般指鹿为马,分明是故意与妾为难,叫妾白受她训教罢了。” 齐王刘焘从前能叫乾元帝觉着如芒在背,实是有能为的人。可再有能为的人,这十数年如一日的叫乾元帝明里暗里欺压着,可说一事无成,性子执拗强韧些的许能忍辱负重,甚而卧薪尝胆,以图日后报复,偏齐王从前顺遂惯了,忽然一日从天上落在地下,难免失衡,竟是失了胆色,变得优柔寡断起来,不然也不能答应了万贵太妃那条妙计。是以这回子听着齐王妃哭诉,再叫万贵太妃在一旁愤愤,不由也相信了乾元帝或许真有此意,又惊又怒道:“我已奉他为君,俯首称臣,从不敢直腰,他还要作甚!若是不放心,只管拿了我的性命去!与我一双儿女何干!“ 这话说得响亮,唬得齐王妃忙扑上去将他嘴捂了,又劝道:“王爷,您慎言!你若是有个长短,叫妾与孩儿们可怎么好呢。”万贵太妃看着齐王这样,格外有气,过来一掌打在齐王脸上,劈面又啐一口道:“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胆色没智量的东西!你若是死了,你以为刘熙放得过阿康?!当年他将沈家女儿十分看重,可为着他自家性命,一样赐死了她,难道他还能留着阿康性命吗?” 齐王原是一时激愤,叫万贵太妃骂得这一场,倒也明白过来,双目赤红地道:“母妃说的是,儿子错了。”说了也顾不得抹去脸上唾沫,先把腰间系的一枚团龙黄玉佩解了下来。这枚玉佩团龙又雕得线条干涩凝滞,更有几处刀痕断续,可见雕这块玉佩的人手工拙劣。而色做赭黄,其沁由外而内,原算不得是上品,偏上头泛着油润,想是叫人常常摩挲了才养出来的,且上头的络子又打得十分精细,又在齐王身上挂着,可见珍爱。 万贵太妃与齐王妃都知道这枚玉佩的来历,正是齐王世子刘康十二岁上亲手雕刻了送与齐王。齐王自得着这枚玉佩,整日佩戴,十分珍爱,这时解下,多半儿要借他做个信物。果然齐王握着玉佩与万贵太妃言道:“若是母妃手上还有人,借儿子使一使。”若是乾元帝要对阿康不利,自然不能在府中杀了他。冲击亲王府,何等大案,便是乾元帝也压不住,是以只有将他骗出,才好施为,而乾元帝即要将阿康骗出,自然不能以宫中名义,自然另生他法,是以只消阿康不出府,便可告无虞。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我是思想宝宝之母扔的一颗地雷 敏敏扔的一颗地雷 ☆、第330章 活捉 齐王将一盘盘算说与万贵太妃知道,到底阿康是万贵太妃嫡亲孙儿,听着齐王这主意也觉稳妥周全,万贵太妃自然答应。只苦在万贵太妃是叫乾元帝软禁在清凉殿的,从前还有个卢雪好四下联络走动,如今卢雪已死,再要将消息送出清凉殿去,殊为不易。 齐王妃听着万贵太妃与齐王母子两个商议了回,她倒是悄悄想了个主意,只是不敢说,因看他母子二人迟迟拿不定主意,壮起胆子道:“妾倒是有个主意,只不知使得使不得。”万贵太妃听说,转脸将齐王妃看了眼,见她脸上带些焦急之色,双眼却是闪亮,倒真像是有了主意的模样,又想起她到底是刘景康生母,便道:“你且说来听听。” 齐王妃将思绪理了理,缓缓道:“母妃叫圣上拘束在清凉殿行动不得,王爷虽未接着旨意不许走动,可到底是成年男子,也不能随意下山走动。唯有妾,妾即是女子,也是命妇,从前在宫外,不能常与皇后殿下请安。如今进得宫来,自要常常请安,才是臣下本分。母妃手书一封,王爷再将玉佩也给看妾,妾相机而行。”原来齐王妃打着去给玉娘请安的幌子将消息送出清凉殿的主意。 万贵太妃听说,满脸堆欢地道:“这倒是个主意。只是那谢氏不是个好相与的,心思敏捷,你与她说话,千万小心了。”齐王妃答应道:“是,母妃放心。凭她问甚说甚,妾不吐实言就是了。”万贵太妃缓缓点头,待要将齐王妃夸赞几句,就听得一旁的齐王道:“你出入也有许多人跟随,如何与人传信?”齐王妃小心地道:“圣上令妾进宫侍疾,并未指令妾寸步不离。妾若是替母妃折几支花贡瓶,或许使得。” 齐王听齐王妃这样言讲,方缓缓点头。万贵太妃又将齐王妃叫到身边,拉了她的手儿在她耳边细细嘱咐一番,又道:“你千万小心,阿康就靠着你了。”齐王妃温声答应。 他们母子三个在寝殿里说话,又不许人近身伺候,便是傻子也该知道其中有病,更何况那袁有方又是个极精明的,待得齐王与齐王妃走出来,几步踱到齐王与齐王妃身边,弯了腰笑嘻嘻地道:“奴婢伺候齐王殿下,王妃娘娘。” 这个袁少监是在卢雪死后由乾元帝指过来的,便是齐王再蠢笨些儿也能知道,这袁少监说是服侍万贵太妃,实情是监视来了,心上自是恼怒。只他如今也受多了气,颇能隐忍,当时微微笑道:“孤用得着时再唤你。” 齐王原以为袁少监叫他说得这句之后就要退下,不想袁有方依旧笑嘻嘻地道:“殿下可不要与奴婢客气。像这等殿下在殿内坐着,却叫宫人们都避在外头。哟,您瞧瞧奴婢这嘴儿。”说着轻轻拍了自家嘴一下,继又笑说,“您与贵太妃娘娘叫宫人们都退在殿外,知道的,是贵太妃娘娘与您体恤宫人辛苦,不知道的,还当奴婢不会教导人呢。贵太妃娘娘与殿下都是一片慈悲心肠,好歹也疼疼奴婢。” 齐王叫袁有方这几句惫赖的话,说得脸上发红,冷笑道:“孤若是不疼你,只凭你拦在孤身前,孤就好问你这狗东西的不是!莫不是你不知道卢雪是个什么下场吗?” 袁有方叫齐王这几句说得脸上笑容褪得干干净净,嘴唇翕动了两下,到底忍住了,做个惶恐的模样在齐王面前跪下,道是:“奴婢逾矩,还请殿下瞧在奴婢初犯的份上,饶过奴婢这回。”一行说着一行磕了两个头。 齐王心知既然袁有方是乾元帝指了来的,便是自家真将他送去宫正司也不能将他如何,指不定收了袁有方回去,再指个新人来,多半儿更难缠。好在这没了子孙根的东西气性软弱,叫自家几句话吓住,不若就此罢了,因此道:“这回孤且饶了你,若是下回再犯,孤定当将你送去圣上那里,问问宫中内侍可都像你这等张狂!” 袁有方自是连声道不敢,齐王这才叫他起身。袁有方又与齐王磕了个头,方才爬起身来在退在一边。齐王又将他瞪视一眼,便与齐王妃相携离开,走得几步,忽然转回身来,却看袁有方依旧规规矩矩地站着,这才放心走开。看得齐王夫妇走得远了,袁有方这才直起身来,伸展了下腰身,脸上莫名闪过一丝笑容。 又说齐王妃即得着齐王与万贵太妃首肯,次日就要往清凉殿下去,不想袁有方慢腾腾地踱出来将她拦着,又客客气气地道:“王妃娘娘请留步,殿下那里您不能去。”齐王妃故意怒道:“圣上使我与齐王来侍疾而非圈禁,你这样拦着我,可是要矫诏!” 袁有方忙笑道:“娘娘这话奴婢当不起,奴婢便是长了十颗脑袋也不敢矫诏。只是您在宫外并不晓得,圣上素来爱惜殿下,知道殿下不耐烦与人啰嗦,是以令娘娘贵人们十日请一回安。今儿并不是请安的日子。王妃娘娘要与殿下请安,或是再等上七日,自然能见着。若王妃娘娘不耐久等,递个折子请见就是了,您与殿下份属妯娌,殿下还能回了您的折子吗?” 齐王妃听这袁有方这一番长篇大论,十分心烦,却也知道成理,只得忍气吞声回来,亲自写了请安折,复又出来,待要寻个人投去,依旧是袁有方接话道:“若殿下信得过奴婢,奴婢替娘娘走一回?” 齐王妃待要不答应,可仓皇间又寻不出第二个人来,且这袁有方即是乾元帝刘熙的人,想来也不能做这等小儿手脚,这才将折子朝袁有方递过去,袁有方双手接了,转身走出清凉殿。 说来这袁有方脚程倒快,不到半个时辰也就回来了,见着齐王妃还满脸是笑,道是:“殿下瞧着是齐王妃求见,当时就答应了,您这就过去吗?”齐王妃挂心一双儿女,哪肯久待,连忙道:“殿下宣召,妾怎敢拖延呢?待妾换身衣裳。”说了不待袁有方说甚,疾步进殿,拿抿子抿了抿两鬓,又将那枚黄玉玉佩与万贵太妃写就的一张纸条塞在袖中,匆匆转身出来。 袁有方将齐王妃看了看,脸上一笑,道是:“王妃娘娘早去早回。”这话也是常语,由袁有方口中说来,听入齐王妃耳中,便有许多别扭,只这时齐王妃也顾不得与袁有方啰嗦,携了自家带进宫来的宫人匆匆往椒房殿赶去。 要说上回齐王妃来见玉娘,叫玉娘一番言语敲打,又隐晦地暗示了要对齐王一双儿女不利,险些儿叫齐王妃心惊胆战。可这一回,玉娘倒是十分可亲。 玉娘原本就生得一副娇柔外貌,即便叫乾元帝捧在手上爱惜了这些年,如今更做得皇后,也依旧不改娇滴滴软绵绵的做派,一旦和颜悦色起来,格外可亲可爱,便是齐王妃对她深具戒心的,看着她娇容软语,也觉其温柔可爱,竟是渐渐就软了姿态。 不想齐王妃才放下些戒备来,就听玉娘闲闲地说起她景宁与景琰兄妹两个,道是:“阿宁素来乖巧孝顺,说去懂事来,远过他年纪,叫人不得不多疼他些。哪像阿琰,叫圣上纵得厉害,好在还肯听话,只是顽皮任性之处真是叫人生气。” 齐王妃听说,顺口就道:“妾的阿康,平日大概也懂事,只是脾气倔些,有时也叫人做恼。”这话才出口,齐王妃心上就是一跳,隐约知道不好,果然听玉娘笑道:“阿康,是齐王世子么?我听着齐王世子今年也有一十四了,齐王妃如何不带进宫来叫万贵太妃瞧瞧,到底是嫡亲祖孙,弄得这样生分,可怎么好呢。” 齐王妃听着玉娘这两句,惊惶之下,险些儿站了起来,她微微动了动身子,强自镇定着依旧坐好,这才与玉娘笑道:“回殿下话,阿康都要成年了,无有旨意,不敢擅专。”这话出了口,便见拘谨,却是正中玉娘下怀,因掩唇笑道:“齐王妃也太小心了。自家子侄,哪里计较这许多呢?你若是真要求旨,我与你下一道也就是了。”齐王妃听说,只怕玉娘当真要作弄她,忙立起身来推辞道:“并不是妾小心,只是,只是那孩子孤僻些儿,不大爱与人说话,进来了也不过是讨人嫌罢了,殿下饶了那孩子罢。” 玉娘听着这话,只笑道:“哪有你这样做人娘亲的,罢了,你即不愿我也就不讨这个嫌。”齐王妃听着这句,才略略放下心来,恨不能立时就走,可到底不敢,又耐着性子陪着玉娘说了会话,这才起身告退。 因今儿玉娘在齐王妃面前提了回要宣景康进宫,直叫齐王妃更心焦些,恨不能立时按着万贵太妃所说的法子将消息递出去,不想一路回清凉殿时,来往的宫人内侍颇多,竟是抽不出空儿来,齐王妃虽是满心焦灼,却也无可奈何。 又过得几日,正是宫中妃嫔们与玉娘请安的日子,齐王妃也往椒房殿走了一回,故意寻了个替万贵太妃折花贡瓶的籍口退了出来。这回路上宫人内侍比上回少上许多,齐王妃匆匆来在清凉殿下的石台边,看着左右无人,便按着万贵太妃所言,摸着一块微凸的石头,将它抽出,将万贵太妃手书与那枚黄玉玉佩一块儿搁了进去,将石头依旧放回,这回返清凉殿。 过得些时辰,就有个粗使太监模样的内侍匆匆经过,看得石台脚下落着两块碎石,看着四周寂寂,摸着那块石头,才要将里头的物件儿取出,身后忽然窜上两个人来,一个将他制住,另一个却探手去摸齐王妃留下的信物。 ☆、第331章 酷吏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都知道了,周俊臣其实就是周兴加来俊臣,那酷刑。 之所以用花椒,那是因为辣椒明末才传入中国,而花椒,最早有文字记载是在《诗经》里。 那内侍叫人按在地上待要挣扎喊叫,已叫人在口中塞了麻核,又把一条绳索来将他捆了,方将他扔在地上。还不待他抬头便觉得有只脚在他头上踩了,一把声音在他头顶笑嘻嘻地道:“圣上果然明见万里,带回去。”说话时踩在他头顶的那只脚也挪了开去. 那内侍原还在挣扎,听着这句,身上顿时没了气力,软摊在地,两旁胳膊叫人架住往上一提,内侍无意间把头一抬,却见个少监服色的内侍怀抱着拂尘正对他笑,年不过二十许,生得面目清秀,体态欣长,正是乾元帝身边的如意。 见着是他,那内侍自知再无幸理,竟瑟瑟发起抖来,叫人拖了跟在如意身后,竟不是往三大殿去的,却是绕去了永巷。 掖庭令陈奉为人宽和,可叫宫中内侍宫人们闻风丧胆的祕狱正在永巷,祕狱丞周俊臣为人酷烈,有的是手段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凭是什么样的铜齿钢牙到了周俊臣手上,由不得他不吐实情。是以那内侍万念俱灰,待要嚼舌自尽,偏口中塞了麻核,莫说嚼舌了,便是说话也不能,只得闭了眼,由人将他一路拖进了暴室。 周俊臣与梁丑奴恰恰相反,梁丑奴名中带个丑字,人却生得俊秀昳丽,萧萧肃肃。这位周俊臣,实在对不住这个俊字,面应白而黑、眉该清偏乱、眼合大却小,全无鼻梁,下头生了一张巨口,牙齿又露在齿外,偏他还爱笑,一笑时,嘴唇几乎裂到耳根,实在丑陋。说来,以他的形貌,本不应入选内侍,旁的且不论,没的将宫中贵人吓着。不想选拔当日,前一任的祕狱丞何善在,因看周俊臣实在丑陋,冷不丁地看着便要叫他吓一跳,倒是个人才,这才将他留下。 周俊臣相貌虽丑,人却机敏,知道自家唯有这条出路,是以十分用心向学,将何善的手段学了个齐全不说,更是青出于蓝,是以才在何善病故后接任了祕狱丞。说来周俊臣虽是个酷吏,可也十分知机,知道如意是乾元帝跟前说得上话的,是以对着如意,倒是十分客气,亲亲热热地与如意把臂而行,又笑道:“怎么劳少监亲自送来了?” 如意把头向后一看,俯在周俊臣耳边说了几句,周俊臣听说,脸上勃然变色。他原就形貌丑陋,这一动容,五官扭曲,更仿佛厉鬼一般。便是如意,瞧在眼中也有些儿心惊胆战。 周俊臣将如意的手放开,搓了搓手指,呷呷笑了两声:“您放心,到下官手上的,可还没不招承的。您叫这两位退开些。”如意便朝压着内侍的两个点了头,两人撒手退在一旁。周俊臣将袖子挽一挽走到内侍跟前,将缚在他嘴上的布条一解,一手托着他下颌,一手伸出两指来往内侍口中一伸,夹住麻核往外一掏。内侍觑得这空儿,正要咬舌,顿觉两腮剧痛,竟已叫周俊臣卸了下颌。 周俊臣便将内侍胸口衣襟一揪,将内侍提到面前来,笑嘻嘻地道:“咱们打个商量?我问甚,你答甚,不要欺哄我,我便不叫你吃苦头。这样,我省些手脚,你死前也快活些,如何?不然,我这一动手就收不住,将你拆得七零八落的,到阎王面前也不好交代哩。” 内侍听得这段话,再看周俊臣笑得露出满口参差不齐的牙齿,仿佛择人而噬的厉鬼一般,身上抖发起抖来,无如他是叫周俊臣卸了牙关的,哪里说得出话来,徒自嗬嗬。 周俊臣看着内侍不出声,将内侍扔在地上,又把个脚踩在他咽喉处,依旧是个笑嘻嘻地模样,问道:“说还是不说?”内侍咽喉处叫人踩着,呼吸困难,哪能不挣扎,他这一挣扎,周俊臣足下用力,直踩得他呼吸不能,脸上渐渐发紫,口角流涎。 如意本在一边儿笑看,待看着周俊臣将脚踩在内侍咽喉处,不叫他呼吸,只怕这内侍叫周俊臣踩死,便是个死无对证,坏了大事,乾元帝必定大怒,定然要降罪的,周俊臣本就残暴,死了也就死了,自家倒要白受连累。是以忙上来相劝。 周俊臣自然肯给如意颜面,且他也尽知内侍还有用,是以如意一劝,他就叫脚挪来。内侍陡然能呼吸,自是猛吸口气,这口气吸得又快又急又深,自呛得他咳得眼泪也出来了。周俊臣看着内侍咳完,这才走到内侍面前在他腰间踢了脚,似笑非笑地道:“如何,招不招。” 内侍心知,自家若是招了,自然逃不过一死,而万贵太妃母子们也要受连累,不得善终,是以依旧不肯认承。周俊臣看得他不招,一撩袍子在他面前蹲了,把手一探,就有个小太监捧上一个红漆盘来,描金画花,十分华美,上头猩猩红的垫子,密密麻麻插着银针,小的不足寸许,就是寻常绣花针的模样;而大的却足有一虎口。长粗如儿指,密密麻麻、银光闪闪、十分骇人。 周俊臣取过最小的那根银针。捉了内侍的手,将银针从内侍指尖与指甲的缝隙间扎了进去,直痛得内侍嗷了一声,无如他下颌依旧卸着,这一声痛呼也是含含糊糊。周俊臣好似没听着一般,又取了稍粗些的银针来,往内侍另一根手指扎了下去。这一针下去,内侍痛得如叫人钓上岸的鱼一般,直挺挺地跳了两跳,而后便躺在地上直喘粗气,虽是指尖一滴血也无,可十指连心,这疼痛哪是常人受得住的。 周俊臣笑嘻嘻地道:“还是不招么?取水来。”不过片刻,就有个内侍捧了个铜盆过来,里头的水不知道是铜盆的颜色还是水中有甚,瞧着黄澄澄的,扑鼻又有些儿香气。如意嗅得俩嗅,竟是打了个喷嚏。 铜盆把来便搁在周俊臣与内侍之间,周俊臣抓住内侍刺了两根银针的手往铜盆里按了下去。内侍的手才入盆,就看着他眼睛陡地瞪大,啊了声,人猛地往上就挺。他的手正叫周俊臣按在水中,这一下挣扎用力极大,铜盆也险些叫他带翻,再看那内侍,直挺挺地倒在地上,竟如死了一般。 如意看着自然大急,过来道:“可是死了?!他还没招呢!”周俊臣笑道:“少监稍安勿躁。”又命人打了两桶井水来,其中一桶照着内侍头脸上一浇,内侍悠悠醒转,眼张得一张,又闭上了。 周俊臣盘膝在内侍身边坐了,把内侍的那只受了刑的手握住往余下的井水中浸下,徐徐道:“方才那盆水是用一斤盐与一斤花椒熬成,好人的手尚且受不住,何况你呢。”说着抬起自家的手来,如意这才看着周俊臣的手掌也一样通红,脚下不由自主倒退了几步,只看周俊臣又说,“若是你招了,我自叫人换水与你浸泡,好叫你减少苦痛,你若是不招,你还有八根手指哩。” 听着这话,内侍的双眼陡然瞪大,直直盯在周俊臣脸上,好一会才慢慢地点了点头。周俊臣又笑道:“你若是想哄我与你把下颌合上,而后咬舌自尽,尽管试试。只消你没死成,我多的是法子叫你生不如死。”说了,果然将内侍的下颌推上,又另人取了水来喂他喝下,看着内侍乖乖地将水都喝尽了,周俊臣这才起身,与如意道:“少监要问甚尽管问,下官在外头等着。”说了,带了祕狱诸人都退到了室外,将门带上,只与如意与押送内侍的两个。 又过得片刻,就看着紧闭的房门一开,如意怀抱着拂尘走了出来,仿佛志得意满,见周俊臣站得离门远远的,脸上就露了些笑容,对着他一挑拇指。周俊臣看着这样便知那内侍果然都招了且十分叫如意少监满意,这才接过来请问如意:“那人如何料理?”如意道:“好生看着,不可叫他死了。”周俊臣道:“必定不辱使命。”说着亲自将如意送道祕狱门口,这才折返,自去料理那名内侍不提。 又说如意携了口供走来见椒房殿见乾元帝,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把内侍的口供双手举过头顶奉与乾元帝。 乾元帝探手取过,先是一目十行地看了,顿得一顿,又细细看了回,脸上颜色显出狰狞来,冷笑道:“朕念着父皇恩情,饶他们母子性命,他们就是这么回报朕的!”说了将口供重重往桌上一拍,因是气恼得狠了,将身边那只等身高的薄胎天青色花鸟鱼虫花尊踢倒,花瓶重重砸在地上,只听一声脆响,花尊跌得粉碎。 乾元帝在殿中转了两圈,又行到如意面前,才要说话,就听着身后玉娘道:“圣上,可是什么碎了?您伤着没有?” 如意眼睁睁地看着乾元帝敛去脸上怒色,转回身去将皇后扶住,口中嗔怪道:“早叫你睡了,不必等我,这会子又出来做甚?还穿得这样少,可是药汁子没吃够吗?”又怪跟在玉娘身后的宫人:“皇后要出来,你们不知道拦着些也就罢了,如何不晓得请她多穿件衣裳!要你们还有何用!” 玉娘按着乾元帝的手道:“您别怪她们,是我自家要出来的,您也知道我脾性,她们哪里拦得住我呢?倒是您,这花尊都碎了,您没伤着罢。”乾元帝握了玉娘的手道:“原是我踹翻的,叫内侍们收拾了就好,并不碍事,你仔细踩着了。” 乾元帝一行说一行拉了玉娘走在上头的凤座上,两个并肩坐了。玉娘觑着乾元帝神色虽是和缓,眉间仍有怒气,心上便知道事谐,还故意道:“你生这样大的气,可是问出甚来了?”乾元帝冷笑道:“若不是你的话,我倒想不到我那好哥哥好庶母,心这样大 ☆、第332章 百般 玉娘与乾元帝有仇,与延平帝有怨,与万贵太妃倒是无甚冤仇,且从实情说来,倒是沈如兰对不住他们母子多些。是以便是朝云杜鹃一案上万贵太妃从前试探过一回,玉娘虽是恼怒疑心,可也不曾发作,不想这回万氏母子竟是生出这样的事来。她殚精竭虑方有今日,眼瞅着离着大功告成不远,若是因着这事叫他乾元帝对她生出罅隙来,可是前景不妙,是以依着玉娘脾性,怎么肯罢休? 故而玉娘故意装个得志猖狂的模样,将从前一块进宫的采女一个个宣来,一面是替她见赵腾打个掩护;一面是迷惑万贵太妃。以万贵太妃为人,不论冤魂索命的传言是不是她母子的手笔,看见她猖狂,必定要生计端,果然叫她料准,顺势将齐王夫妇也扣在宫中。 齐王进得宫来,玉娘便不想叫他能活着出去,只她又深知乾元帝为人,最好颜面,再不肯担着心胸狭窄杀害庶兄的骂名。要叫他下定这个狠心,总要与他些籍口才是。是以齐王甫一进宫时,玉娘便做个若无其事地模样与乾元帝道:“如何世子没来呢?世子虽是年少,不能在床前侍疾,可到底也是万贵太妃嫡亲的孙儿,祖孙们见上一见也是好的。” 乾元帝先是笑道:“旨意上叫他们夫妇两个进宫,并未提着他们儿子,不来也是有借口的。”玉娘笑道:“原来如此,我还当着他们怕病气过人呢。” 玉娘说完病气过人那句之后,觑着乾元帝脸色微沉,故意扯着他袖子又说:“若是这样,可也太凉薄了些。我病得那样昏昏沉沉,圣上都不怕什么病气,细加照料,夫妇间尚能如此,祖孙间倒要避讳,也太叫人心寒了。” 乾元帝除着涉及玉娘时偏听偏信,旁的时候都好说个多疑聪敏,朝事尽在掌握,不然也不能轻轻松松撸去前护国公手中的兵权,万贵太妃什么病,他还能不知道?万贵太妃不过是个心病,哪里来的病气过人!齐王夫妇不肯将儿子带来侍疾,防的自然不是万贵太妃,而是他这个皇帝! 乾元帝自问待着万贵太妃母子仁至义尽,当年若不是他们母子一心夺嫡,苦苦相逼,他也不至于与沈如兰谋划,演了那样一出大戏来。若是叫史官们知道了,在殷书上记下一笔,千秋万代都要叫人指摘。是以在极好颜面的乾元帝心上,对万贵太妃母子怎么肯释怀,故而叫玉娘闲闲几句,将乾元帝对万氏母子的疑心彻底勾了起来,当时就叫了如意来,叫他使人将清凉殿看住了。 说来也巧,乾元帝这道旨意是当着玉娘的面下的,玉娘正盘算着怎么打草惊蛇,齐王妃竟是自家送上门来,玉娘便故意说些话来惊动她,好叫齐王妃以为乾元帝调他们夫妇进宫是要对着齐王世子刘景康动手。 说来也难怪齐王夫妇中计,大殷律例:立嫡择,本拟传承,嫡妻之长子为嫡子,许以传承。若无嫡子,嫡妻年五十以上,不复乳育,方许立庶为嫡。齐王虽有一正妃二侧妃,更有数位姬妾,可膝下统共一子一女,都是齐王妃所生,其余侧妃姬妾都无出,是以若是齐王世子有个长短,齐王就是无子。便是齐王能再纳新人,生下庶子来,许可不许立庶为嫡,还得上本请立,只消乾元帝不肯,齐王便是个无子国除。 是以听着乾元帝仿佛有此盘算,万贵太妃、齐王、齐王妃哪个也不敢冒险,这才要往宫外送些消息,偏生能在宫中随意走动的卢雪已叫玉娘命楼司正打杀,是以,不得不叫齐王妃冒险。 乾元帝叫玉娘挑唆了两句勾动疑心,使人将清凉殿诸人看住,不意真拿住了个与万贵太妃联络的内侍。这内侍姓华,在花木原是万贵太妃还是万贵妃时收拢的,迄今足有二十来年,一直在粗役处当差,管的正是清凉殿一处的花木,是以往常联络时并没叫人发觉,无如这次乾元帝无心插柳,正将他拿个正着。 华内侍也知道利害,待要不招,却又抗不过周俊臣残酷手段,只得将实情招供,连着他知道的万贵太妃在宫中其余的人脉一并说了出来,只求速死。 供词交在乾元帝手上,乾元帝看着供词上头有十数个人名,本就羞恼,再看着万贵太妃手书,上头竟将他说成连子侄也不肯放过的蛇蝎心肠,更是大怒,当时就将那只薄胎天青色花鸟鱼虫花尊踢倒。 玉娘原就留意着前殿动静,听得花尊倒地的声音,就猜着该是拿着了万贵太妃与齐王的罪证,又故意拖延了回这才出来相劝。这时听着乾元帝道是:“若不是你的话,我倒想不到我那好哥哥好庶母,心这样大!”还做个懵懂样儿道:“您说是甚?我与您说的哪些话?” 乾元帝见玉娘糊涂,待要不说,转念想到玉娘小他这许多,日后多半是他先山陵崩的,若是他去了,她还这样糊涂,母子们叫人哄了去,可怎么好,是以耐下性子将事与玉娘细细分说了回。 玉娘听着这一回竟是拿着了万贵太妃在宫中许多人手,多少也有些意外;再看着万贵太妃写下来的手书,险些儿笑出来,可当着乾元帝的面儿,哪里敢露出嘲笑来,只得强忍。乾元帝因见玉娘脸上有些儿僵硬,只以为她是叫吓着了,握了她的手道:“你别信万氏的话,康儿到底是我刘氏血脉,我害他作甚?” 玉娘闻言嗤然,刘景和还是他儿子呢,一样叫他赐死,侄子又如何?,脸上却是做个迟迟疑疑的模样,道是:“那这信儿您留下了,万贵太妃要是知道信没送出去可怎么好?”乾元帝在玉娘脸上轻轻一摸,笑道:“傻孩子,要的就是她知道。”玉娘听着乾元帝这话,脸上有露些赫然,悄声道:“是,知道了又怎么样呢?是不是要她们知道害怕,从此蛰伏。” 乾元帝听玉娘这句,哈哈一笑,探手将玉娘抱在怀中,在她肩上轻轻拍了几拍,笑道:“你猜得很是,好孩子,你先进去歇了,我就来。”说着将玉娘扶起来,半退半送地将玉娘送进寝殿门口,这才折返。原是乾元帝以为万贵太妃使华内侍递信,自是要等回音。若是华内侍不知所踪,宫外又无有消息不说,万贵太妃在宫中人手都叫人拿下。万氏与刘焘夫妇绝能坐得住,必然再生事端,到时拿住把柄,将他圈禁也好废为庶人也罢,与天下都有个交代。只是乾元帝因觉自家计算深了些,若是告诉了玉娘,使她生出惧怕,从而与他离心,可是要后悔不及,是以再不言说。 不想玉娘对乾元帝的心思揣摩得极透,一听乾元帝说辞,顿时明白其中意思,正中下怀,过得两日,待乾元帝按着华内侍招供将万贵太妃在宫中人手一个个全都拿下,其中更有宫正司宫正楼氏后,便以要询问宫中人员安排为由召见了陈奉。 玉娘想及齐王只得这么一子,已然请立世子,日后齐王府是要交在他手上的,今年也有一十四岁了,若是那传言真是齐王所为,他绝不能一些儿不知情。是以这回见陈奉,却是要他使人出去,将乾元帝拿下万贵太妃身边所有服侍久了的宫人内侍,更不许齐王与齐王妃走动等话传进齐王府去,正是要打草惊蛇。若能套出话来,或是逼得齐王世子做出甚杀人灭口的行径来最好。 陈奉听说自是明白玉娘多半是猜着了万氏母子作为,故而报复。因万氏母子险些坏了他的事不说,更叫陈奉险些被玉娘怀疑,陈奉如何不怨恨,自是慨然答应。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清凉殿中万贵太妃与齐王夫妇看着昌盛忽然进殿,似笑非笑地与万贵太妃道:“圣上听袁少监言道,清凉殿诸人懒惰粗心,常不在贵太妃身边服侍,贵太妃与齐王殿下、齐王妃娘娘说话时身边连着个奉茶打扇的也无有,世子太不成规矩,是以命奴婢将人尽数换过,换些懂事勤快的来服侍贵太妃娘娘。” 万贵太妃与齐王夫妇看着华内侍久无回应,虽不敢猜测华内侍失手可到底不安,这时再看昌盛口中说着宫人等服侍不全有罪,使人将清凉殿中服侍久了的宫人内侍们一个个拿下,便知事泄,饶是万贵太妃与齐王都是老道之人,脸上多少有些色变。 昌盛等他带了来的宫人内侍与万贵太妃磕了头,这才笑道:“哟,瞧瞧奴婢这粗心劲儿。这些人犯了过失,原该送与宫正司,使楼宫正处置的,无如楼宫正昨儿叫人举发,说她与人有阴私事,圣上已将她拿下。如今这些人送去宫正司,还不知几时有宫正处置他们呢。”一行说一行摇头叹息。 万贵太妃听着昌盛这段话,到底是有了年纪的人,再站不住,脚下一软已跌坐在蒲团上。还是齐王镇定些,因问昌盛道:“阴私事?不知是什么阴私事,惹得圣上这样大怒。”昌盛含笑道:“奴婢大胆说句,齐王殿下若是想知道,您不若亲自去问圣上。您与圣上是亲兄弟,圣上许能跟您直说。”言毕,带了人就走。 因听昌盛这番说话,倒是叫万贵太妃与齐王更是惊疑不定。齐王又悄声问万贵太妃道:“母妃可曾教她做甚事?”齐王口中的她,自是指楼司正。 万贵太妃藏在袖中的手也有些发抖。楼氏虽是她的人,可自乾元帝登基,虽依例封了她贵太妃,却将她拘与清凉殿,因此与楼氏久断联系,唯一的一回,却是万贵太妃从卢雪口中得知陈婕妤要安排新人与乾元帝,要分皇后的宠。是以万贵太妃使人扼杀杜鹃,嫁祸朝云,原是想以此挑拨得玉娘与陈婕妤势不两立,一个是新晋有宠的皇后,一个有成年皇子在手,两个对起来,实是有的热闹。只是万贵太妃计算虽妙,可她到底久居清凉殿,再不是那个将未央宫握在手上的万贵妃,案子做得不周全,不得不动用楼司正将案子匆匆了结。 如今若是因华内侍事发,牵累了楼氏,楼氏再熬刑不过,将此事招出,依着乾元帝的性子,怎么肯轻易放过。 ☆、第333章 投子 万贵太妃虽忧心着楼司正捱刑不过,可清凉殿中服侍的人都叫乾元帝尽数换过,若是从她口中漏出一字半句,立时就能报到乾元帝那里,倒成了不打自招,是以虽是忧心忡忡,也只得咬牙不言。 说来从前永兴帝时期,未央宫尽在万贵妃手上,是以倒也不用楼司正做甚阴私事。而到了乾元年间,万贵太妃更是失了权柄,只得按兵不动,直至陈庶人要用朝云与谢皇后分宠。 朝云一案说来不过是个太妃瞧不惯皇后专擅,要与她下些绊子,使人杀了个宫人,便是乾元帝再不喜万贵太妃,也不能因着这事定了万贵太妃罪名,将她废黜。可这未央宫到底在他手中,他若是要寻些罪名来,却也不是不能。若是乾元帝处置了,倒也罢了,偏生乾元帝那边按兵不动。这情形就如一柄钢刀悬在万贵太妃母子们头顶,却是引而不发,这等滋味实叫人如芒刺在背。 可再是坐立难安,却也没有自家去认罪的道理。 到了这时,万贵太妃与齐王心上都是后悔不迭,不该无端生事。如今他们自家叫乾元帝扣在宫内也就罢了,阿康小小年纪又怎么撑得起一个王府来。 想在此处,齐王陡然醒转:阿康放在齐王府中,又无人与他个信儿,乾元帝要对他作甚,极是容易,倒不如将他放在身边,乾元帝便是再瞧他们父子们不入眼,就是为着天下人言,为着他自家的名声,也不能平白要了他们性命去。 是以齐王忽然厉声与一旁的齐王妃道:“你这妇人糊涂!祖母病重,康儿是做人孙儿的,合该在宫中伺候祖母,如何能在家躲懒。”又扬声道,“袁少监何在。” 袁有方缓缓地踱进殿来,对了齐王一笑:“奴婢在,殿下有何吩咐?”齐王道:“贵太妃身染沉疴,想念孙儿,还请袁少监行个方便,启奏圣上,将世子接进宫来与贵太妃见上一见,以全祖孙情分。” 袁有方听见这两句,似笑非笑地瞧了眼齐王:“这也容易,只是您也知道圣上日理万机,再没有拿这等小事啰嗦着圣上的道理,您且缓缓,待得圣上得闲,奴婢一定替您传到。” 齐王又不是个傻子,怎么不知道袁有方这些话不过是些推脱之词,竟是拿他当孩子哄了,他本是凤子龙孙,虽叫乾元帝打压了这些年,到底气性仍在,再忧心爱子安危,便是身在危墙,也忍气不住,站起身道:“既然接世子进宫与贵太妃相见是小事,那还辛苦袁少监走一趟,就说孤求见圣上。敢问袁少监,哥哥要见弟弟,是小事么?!” 虽袁少监是奉了乾元帝旨意的,要将齐王留在清凉殿中,可齐王再无权无势,也依旧是个还是亲王,并不好太得罪他,是以当时就答应道:“您稍候,奴婢这就替殿下传禀去。”说了正要转身,不想齐王妃忽然从蒲团上爬起身来,扑过来一把抓着袁有方胳膊道:“你去替我传禀,我要见殿下!我要见殿下!”话未说完已是泪如雨下。 齐王不意自家妻子竟是如此失措,忙过来搀扶,又劝道:“你莫怕,我这就去求见圣上。圣上爱惜兄弟,人所共知,又怎么肯亏待子侄呢。”说着面上露出一丝微笑来。 自乾元帝践祚之后,齐王每办一件差使都要出些岔子,而朝中臣子多的是知道乾元帝与齐王从前恩怨的,看着这样怎么不明白乾元帝这是记恨齐王从前与他争斗,要与他计较,只是先帝尸骨未寒,不好横加罪名,只能这样作弄,好坏齐王名声。众人有明白乾元帝心思,道他情有可原的,也有道乾元帝量窄的,大多不过是私下议论罢了。 可这世上多的是趋炎附势之徒,就有些官员为着讨好奉承乾元帝,屡屡上本弹劾齐王。客气些的道齐王昏聩无能,难当大用,请齐王居闲职,不要耽误国家大事;刻薄些儿的,竟有直骂齐王尸居余气,是为官蠹禄蠹的。更有狠毒的,竟是暗搓搓提起乾元帝从前遇刺的事来,道是:“这都是天佑大殷,是以才保得圣上无恙。” 齐王原有贤名,可哪经得起这样众口铄金,没几年折腾下来,自是名声尽毁。说来齐王原本是永兴帝最心爱的儿子,自是养得骄傲,哪里经得起这样的磨搓,不仅志气全无,老得也格外快,虽比乾元帝只大着两三岁,没几年竟是差着十余岁的模样。 而乾元帝因不肯听从御史们参劾,一力保全齐王,便叫他得了孝悌的名声去,是以齐王才有此言。可也因着这个名声,若是他执意求见乾元帝,乾元帝又怎么好一意拒见。 齐王妃叫齐王劝得这几句,她是经过齐王与乾元帝交锋的,怎么肯相信,含泪道:“王爷,不是妾不信着您,可殿下那里曾说过,妾可常去她那里坐坐,想来殿下也算金口玉牙,不能哄妾的。” 到底是齐王妃少进宫的缘故,只以为便是谢皇后再有心机手段,与他们无有不解之仇,又未必知道他们做了甚,且都是为人母的,总比乾元帝好说话些。而乾元帝爱惜这个皇后如珠如宝,朝野哪个不知道,若是得着谢皇后开解几句,许就能叫乾元帝放过阿康去,是以一心想见玉娘。而万贵太妃是听着齐王妃竟做此痴心妄想,又惊又怒,待要叱呵几句,一眼瞥见袁有方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看着,只得隐忍。 她这番欲言又止,叫袁有方瞧见了,将万贵太妃瞥了一眼,慢吞吞地道:“齐王殿下,到底是先见圣上,还是先见殿下,您给个准话,奴婢好去传禀。” 齐王扶着齐王妃与袁有方道:“在袁内侍瞧来,我们夫妇不能同时面圣吗?这是哪个的意思,袁少监竟敢言之凿凿。” 这话就将乾元帝带了进来,袁有方倒也不敢再啰嗦,左右他就是将话传到,乾元帝与谢皇后未必肯见他们哩。再则,乾元帝令他来时,也不曾说过不许传禀的话,是以又软了声气,忙先请罪,又笑道:“奴婢这就去,这就去。”说了将拂尘一甩,转身出殿。 袁有方先去求见乾元帝,将齐王言行加油添醋地与乾元帝回了,乾元帝想也不想地答应了。袁有方又小心翼翼地道:“圣上,齐王妃要见殿下,您看,奴婢要不要去传禀?” 乾元帝自是知道齐王妃用意,可在他心上一力以为玉娘生性软糯娇怯,最是肯替人周全的,唯恐她叫齐王妃蛊惑了,转过头来替他们求情,到时若是答应了她,倒是前功尽弃,若是不答应,又见不得她委屈神色,索性不叫她见也就是了,因此就道:“不许齐王妃打扰皇后。” 袁有方起先听着乾元帝肯见齐王,还有些忐忑,待听着乾元帝不许皇后见齐王妃,要笑不敢笑,垂头答应了,恭恭敬敬地退了出来,回在清凉殿,把乾元帝的口谕传了,齐王妃听着乾元帝不叫她见皇后,身上仿佛没了力气一般,跌坐在蒲团上,呆了呆,把双手捂着脸,泪水从指缝中落下。 齐王与齐王妃感情甚笃,看着她这般,自是怜惜,正要安慰几句,一边的袁有方已淡淡地道:“殿下,圣上等着您呢。”齐王情知,这回是自家求见,若有耽搁,如今乾元帝正寻自家岔子,只怕立时就好压个不敬的罪名下来,只得忍痛拍了拍齐王妃的肩,随着袁有方走出殿去。 袁有方将齐王引至温室殿,温室殿外守着的正是昌盛。这回昌盛见着齐王,倒是端了副笑容,殷勤地过来与齐王见礼:“奴婢问齐王殿下安。”齐王淡淡点了点头:“圣上在里头?”昌盛笑道:“正等着殿下您呢。”说亲自推开温室殿的殿门,殿呢乾元帝穿着常服,盘膝在罗汉榻上坐着,面前摆了张棋坪,听见门开的声音,抬头见是齐王,脸上露了些笑容,点着自家对面道:“ 二哥来了?坐。我们兄弟手谈一局。” 齐王却依旧与乾元帝行了君臣大礼,方才走在榻前,将袍袖一抖,当真在乾元帝对面坐了。 两人先猜了枚,倒是齐王执黑,乾元帝执白,两个落子都极快,兔起鹘落一般,不过一炷香功夫,乾元帝一条白龙已然成形,团团将齐王的一大片黑棋围住,已成绞杀之势,便是国手在此也无力回天。齐王将棋势看了会,抓起一把棋子扔在了棋盘上,抬头与乾元帝道:“当哥哥的服输了。” 乾元帝看着齐王投子认输,便将身子往后靠去,早有小内侍爬过来,匍匐充做椅背叫乾元帝靠住。乾元帝盯着齐王看了回,慢慢地问道:“二哥还是同从前一样,总要到山穷水尽才肯认输。” 齐王听说,脸上竟是露了些笑容:“圣上难道肯早早认输?”乾元帝一笑:“自然也是不肯的。”说着一拍手,如意趋步过来,将一叠折子奉到乾元帝面前,乾元帝取了头上一张扔在齐王面前,抬了抬下颌:“朕不知道,朕的皇后碍着贵太妃什么事,贵太妃要这样为难她。” ☆、第334章 下场 齐王看着乾元帝脸色不善,知道事泄,只以为是楼司正捱不住刑,探手将面前的折子翻开,才看得几行字,手已然瑟瑟而抖,却原来折内说的哪里是什么朝云案,却是齐王世子景康举发亲父行不道事。折子上头一个个墨字似钢针一般刺入齐王心底,实有锥心之痛,齐王身子原虚,惊痛愤怒下,两眼昏花,勉强还能认得折子上的字,看到后来,已是双眼模糊,手上一松,折子摔落在地。 乾元帝看着齐王这样,倾身向前道:“朕的皇后,素来羸弱、言不高声、行不张扬、怒不动刑,她碍着你们母子甚了?把这个的流言来害她?!还是你们,对皇祖父心怀不满,所以借朕的皇后来生事?” 齐王迷迷糊糊间听着乾元帝夸赞着玉娘,想要笑一笑,笑乾元帝将蛇蝎当做羊羔,一张口,竟是喷出一口血来,鲜红滴滴地落在棋坪上,身子一软,缓缓地滑落在地,再听着乾元帝将个怨恨延平帝的罪名扣在他们头上,待要辩解已是有气无力,挣扎着张开眼,看向乾元帝,又看着乾元帝在他面前蹲下,身,脸上带些笑容:“你要问景康吗?他是个孝顺的好孩子,知道阿意曲从,陷亲不义是为不孝,所以亲自出首,你合该高兴!”齐王听见这句,哪里还撑得住,双眼一闭向后直直倒下,竟是昏死过去。 乾元帝这才站起身,先嫌恶地瞧了染着齐王鲜血的棋坪一样:“烧了。”两个内侍忙过来将棋坪抬了出去。乾元帝这才从齐王身边绕过,回在书桌后坐了,昌盛早将齐王世子的折子拣了起来,搁在乾元帝眼前。 乾元帝慢慢掀开折子,自家又看了回,脸上竟是现出一抹笑容来,轻声道:“二哥,你养了个好儿子,当弟弟的在这里谢过了。”又与昌盛道,“你去请楚王叔来。”楚王是为大殷朝宗正寺宗正,掌天子族亲属籍,即是请了他来,便是要发落齐王了,昌盛不敢耽搁,答应一声,立时转身出去。乾元帝这才叫内侍们将齐王搭出去,还叹息道:“刘焘到底是朕的哥哥,他对朕不义,朕不能对他无情,宣御医来与他好好诊治。” 又说楚王陡然接着乾元帝宣召,不敢耽搁,立时换了衣裳随昌盛进宫,才进温室殿,就看着乾元帝把袖子掩面,叹了声道:“皇叔,朕无颜见君父矣。” 所谓“君忧臣辱君辱臣死”听乾元帝说得这句,楚王哪里还敢再站,双膝一软已跪在乾元帝面前,将帽子摘下露出苍苍白发,重重磕头道:“臣惶恐,臣万死。” 乾元帝将袖放下,转过书案来双手将楚王扶起:“此事是朕行事不周,使二哥心怀怨愤,与皇叔何干?” 楚王历经延平、永兴、乾元三朝,老大年纪,可谓老而弥精,听着乾元帝这话立时知道,刘焘怕是叫他抓住了什么要命的把柄,就要动手了,脸上一点子也不敢露出来,只颤巍巍地顺着乾元帝手势站起身来,睁着昏话的老眼看着足下,抖抖索索地道:“臣不知。” 乾元帝手一探,昌盛忙将书案上刘景康的折子递了过来,乾元帝接了,又转与楚王,楚王只道:“臣老眼昏花,怕是认不得折子上的字。”乾元帝又往前一递,楚王无奈,只得双手接了,抖着手儿打开,凑在眼前一目十行地看完。 待看完这本折子,楚王已知齐王绝无幸理,无论这折子里所言是不是真,只消是出自齐王世子的手笔,就足以使一半的天下人信服。只是刘景康为甚会出首他的父亲?难道他不知道他这折子椅上,乾元帝便是因此要了齐王的性命,史书上也只好叹齐王一句:自作孽,不可活。 乾元帝仿佛知道楚王心思一半,在楚王肩头一按,使他坐下,自家回在书案后坐了,闲闲地道:“朕与皇叔引荐一个人。”说了,朝着殿门前一抬下颌。 楚王顺着乾元帝眼光看过去,却看殿门前光影一闪,却是进来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面带胡须,身着软甲,十分地眼熟。楚王再看得两眼,陡然将眼张了张,低声叹息一声。却是进来的人竟是齐王典军魏鎏。 魏鎏进殿,先与乾元帝磕了头,又过来见过楚王。楚王看着是他,心上更是发寒,耳中却听着乾元帝道:“魏鎏,楚王在此,你将前后经过都与楚王说了。” 魏鎏答应一声,躬身与楚王道:“魏鎏是齐王府典军,常在齐王府当值。因着齐王殿下与王妃进宫侍疾,临行前嘱下官等小心看护王府,是以下官连日来都在王府中当值。昨日丑正,下官巡检时行经王府后园的滴翠山,听着山洞中有人说话。下官只以为有贼,只怕惊动贼人,是以小心近前,不想正听着世子与人道:‘若是叫他知道了谢宅流言与我父王有干,他久看我父子不入眼,如今得着这个把柄,必定藉此生事,陷害我父子,那人不能留,手脚儿赶紧些。’下官闻言心慌,待要后退,不想踩着石子,惊动了世子。” 魏鎏这一番言讲直叫楚王变色,便拿刘景康年幼,也不是这样的蠢货,这等机密事不在房中言讲,却往花园这样人来人往之处,是怕没人听着么!可这些话显然正中乾元帝下怀,是以信他,楚王素来明哲保身,也不能提出疑点来,又道是:“惊动了世子又如何?” 魏鎏继道:“世子见是下官,问下官听着甚。下官实言与世子讲了,世子便要臣赌咒,不将此事泄露与人,不然死后堕入拔舌地狱不得超生。然下官虽是王府典军,却受朝廷恩典,若是将此事瞒下是为不忠,可若下官举发齐王殿下与世子,又为不义。是以下官劝说世子,请世子亲自来领罪,殿下素来仁爱光明,只看世子这一番忠心,也必定能宽宥齐王殿下。世子想了回,言道:‘魏典军所言成理,只是天黑,我又心慌,山路陡窄,行走不便,还请典军搀扶一二。’下官听着信以为真,过去搀扶世子。不想才扶着世子走了没几步,肋下一凉,已叫世子刺得一刀,亏得下官身着盔甲,皮糙肉厚,世子又文弱,这才没伤着要害。下官不想死,更不想死后背了污名,这才奋力逃出齐王府,夤夜投奔神武营副将宋大人。由宋大人请了旨,拿问世子。世子知大势已去,这才实情招认。”, 楚王听着魏鎏这一番侃侃而谈,脸上忽青忽白,世子杀人灭口竟是亲自动手、一击不成还能叫人走脱、叫人走脱了不算还老老实实地等着人来捉拿他,这等拙劣说辞只好去哄三岁孩童!他刘熙是个聪明帝王,如何瞒得过他,他之所以句句肯信,无非是因着他想信,好用这个籍口将齐王除去。齐王世子年不及十五,怎么抵得过老手讯问,自然要他招甚就招甚。 楚王因知乾元帝走到了这步再容不得人说个不字,转脸与乾元帝道:“即是证据确凿,自然要依律处置。只是老臣到底有个不情之请,齐、刘焘到底与圣上是嫡亲兄弟,还请圣上留他父子一条性命,以全圣上仁德。” 乾元帝脸上端个惋惜神色与楚王道:“不用皇叔言讲,朕本就不忍伤他父子性命。依着朕的意思,只将他父子废为庶人,从玉碟上除名也就是了。只是父皇地下有知,知道二哥这样糊涂,只怕也要伤心,好在万贵太妃是父皇最为得意的人,叫她去劝解劝解父皇,许还能叫父皇开颜。” 楚王听着乾元帝这番处置,险些坐不住,到底他年老,见识过延平年间那场夺嫡之乱,其中折了四个皇子,更有许多朝政,连着文武双全的镇国大将军也受了连累,家破身死。如今只死万贵太妃一个,不伤其余人性命,已算是好的了,只得点了头。 乾元帝当即唤了中书舍人来,拟了旨意明发。在朝中,因乾元帝威势早成,而齐王因叫乾元帝打压得厉害,与他有交情的可说是寥寥无几,唯有齐王妃之父安乐伯出来陈情了几句,到底还是归与无声。而乾元帝废齐王为庶人的旨意明行天下,因有着前齐王世子刘景涛的供词在其中,天下肯信的占了多半去,便是有人言道:“哪个儿子肯告父亲哩,别是叫人陷害的。”也不敢明说,不过私下议论罢了。 而万贵太妃,当年赫赫扬扬一代宠妃,逼得乾元帝不得不与沈如兰共谋了一出假行刺的无冕之后一根绳子吊死在了清凉殿中。说来万贵太妃领着乾元帝旨意之后冲着前殿方向大笑一场,虎狼蛇蝎窥伺与侧而不知,刘熙,来日你未必能得好死!是以道是:“刘熙小儿!我只等着看你日后下场!”言毕,严妆华服自尽身亡。 除得齐王母子,乾元帝心上格外畅快。他这一畅快更想起玉娘因万氏母子受的委屈来,格外要弥补。玉娘如今已是皇后,自然封无可封,便加了荣亲王、赵王与宝康公主的封邑,又与玉娘道:“你二哥在外也将一年,也有政声哩,元哥儿又将立太子,我将他召回京来,你看如何?” 玉娘本就想抬举谢怀德,听乾元帝这话,自然满口称谢,又微笑道:“二哥哥他有政声吗?我在家时,只听母亲说他顽皮淘气哩。”乾元帝哈哈笑道:“这么说,外甥肖舅,阿琰是像了她二舅舅。” 却是景琰前些日子又淘气了一回,因她看着前人笔记道是有异人能驱鱼而舞,,指使着她的宫人内侍将椒房殿殿后的池塘中的锦鲤捞了许多上来,排在草地上,学着书中异人发号施令,鱼儿们离得水自然挣扎跳跃,景琰看着直以为是在起舞,十分得意,亲自去请玉娘来看。 玉娘忙叫金盛过去将锦鲤依旧放回水中,只是到底去得晚了,叫景琰这一番折腾,直死了十数条,其中更有两条在大殷朝视为祥瑞的五色锦鲤。玉娘便与景琰分说那不过是小说家言,不能当真,景琰还辩道:“不是真的他写下来作甚?这不是骗人吗?”直将玉娘气得无话可说,要罚她禁足写字。 恰好那时乾元帝,景琰忙扑过去求乾元帝搭救,愈加惹恼了玉娘,还是乾元帝放下身段来苦劝了回,这才叫景琰逃脱了责罚。是以这回子乾元帝听着玉娘道谢怀德顽皮淘气,便比来说话,不过是个玩笑的意思,玉娘情知景琰像的是自家,只听乾元帝这样言讲,只微微一笑,并不肯应承。 ☆、第335章 佳儿 乾元帝不过说来哄玉娘一笑,见她果然笑了,也就罢了,又道:“刘焘即废为庶人,齐王府自然收回。那是父皇赐与刘焘的,可说是精工壮美,我叫工部收拾了,日后赐予阿宁,你看如何?” 玉娘想了想,因道:“那是亲王府,怕是与制不合。”乾元帝笑道:“阿宁如今是郡王,待得他成婚,自然要升一升,早晚的事儿。”玉娘这才道:“那我就替阿宁谢恩了。”乾元帝点一点玉娘鼻子:“你知道我待你母子怎样,还与我这样生分,可是叫人不喜欢。”玉娘听着乾元帝这话有异,她是心上有病的,不禁抬头去瞧,却看着乾元帝脸上有些笑容,才要松口气,就看乾元帝抬起手来,轻轻落在她脸上,摸了她的眉眼一回,却也没说甚,只拉了她去瞧元哥儿。 说来虽玉娘怀着元哥儿时颇为惊险,是以元哥儿降生时个头比寻常婴儿瘦弱些,但因他是中宫嫡子,御医与保姆们自然加着十万分的小心费仔细看顾,七八个月下来,元哥儿已与寻常婴儿无异,聪明劲儿有过之而无不及,只凭脚步声,就能辩出来人来,乾元帝与玉娘还未进殿,他已知道来人是谁,露着上下四颗小白牙喜笑,保姆待要来抱他去接驾,只叫他一巴掌推开,自己手脚并用地爬到床边。 因他素来顽皮,又不肯叫乳母保姆们抱,自会爬之后更没片刻安静,好几回险些从床上跌下。服侍的保姆与宫人们无奈,只得在床沿上堆了半人高的锦被好叫元哥儿越不过去。平日元哥儿也还罢了,这时听着父母过来自家又爬不过去,顿时发怒,小小的身子扑在锦被上“啊啊啊”地叫,叫了几声,忽然就迸出声来:“娘。”开得这口,下头自是顺了,又连着叫了好几声:“娘,娘。娘啊。” 恰好乾元帝与玉娘正进来,听着元哥儿叫娘,乾元帝自是心花怒放。他年届中年才得着这么个嫡子,又是他心爱的玉娘所生,本就爱惜逾于他子,忽然听得他不足周岁已能开口,更是得意,走快几步来在床边将元哥儿抱起,将元哥儿在手上抛了抛。元哥儿也胆大,叫乾元帝抛得这两下,咯咯笑出声来。乾元帝叫元哥儿笑得心花怒放,抱在怀中逗他,:“元哥儿,好孩子,我是你爹爹呢。” 元哥儿对着乾元帝嘻嘻笑,又啊啊几声,却是要叫乾元帝再抛。乾元帝哈哈笑道:“你真不怕吗?”说了又将元哥儿抛接了几下。元哥儿笑得眉眼弯弯,因看见站在乾元帝身后的玉娘,又对了玉娘笑,是从乾元帝肩头探出手去扑玉娘,不想竟是够不到,元哥儿自落地就叫众人捧着,凡事都顺他心意,哪能忍耐,拍着乾元帝肩膀啊啊了两声:“娘。” 却说玉娘看着他父子二人这样欢乐,不由想及自家幼年,一时心上百味陈杂,面上险些维持不住,乾元帝因看玉娘脸上笑容浅淡勉强,只以为玉娘这是顾忌自己,亲自抱着元哥儿往玉娘面前走去。玉娘只得迎上来接了。 元哥儿到了玉娘怀里,这才又露了笑颜,把手臂搂住玉娘的粉颈。乾元帝哄道:“爹爹在呢,元哥儿会叫吗?”元哥儿从玉娘肩头抬起头来,转着乌溜溜的眼瞳想了想,竟是点了点头,侧着小脑袋看着乾元帝,仿佛很用了些力气才终于叫了声:“爹。” 叫了之后又把脸埋在了玉娘肩上。虽元哥儿只喊得这一声,也足以叫乾元帝十分喜欢得意,搂了玉娘母子笑道:“我诸子,唯此子聪慧过人,堪当第一。” 话虽如此,到底乾元帝也知道不足周岁的婴儿没人教导,便是再聪明伶俐也不能会叫人,便叫了保姆来问。却是景琰与景宁两个闲来无事,常来逗引元哥儿,景宁素来把玉娘看得亲娘一般,连乾元帝也排在后头,自然先教的是娘,他耐心又好,循循善诱,果然逗引得元哥儿会得喊娘;景琰是个好胜的,看着元哥儿叫景宁教会了喊娘,并不肯服气,又教了元哥儿喊爹。只是元哥儿太小,教会他喊娘已颇费周章,再加个爹更是吃力,若不是情急,元哥儿也不能开声,即是情急,自然先将学得熟练的那声娘叫了出来。 乾元帝听着是景宁与景琰兄妹两个懂事,自是欢喜得意,倒是又把玉娘夸赞了回,只道是她教导得好,景宁与景琰那里又各自有赏。这也是景琰与景宁两个,一个是嫡出公主,一个是中宫养子郡王,身份贵重,保姆们这才不敢冒功。 元哥儿自开了这个口,仿佛开了窍一般,不过几日,又会得喊哥哥姐姐,不久更能说个“你我,来去。”且是口齿清楚,表述明白,直叫乾元帝喜欢得心花怒放,便是与景琰不大和睦的柔嘉听说也禁不住喜欢,常过椒房殿来逗引元哥儿玩耍。只是她每回来时窦淑妃常常陪伴在侧。在柔嘉往侧殿去时,窦淑妃便坐着陪玉娘说些闲话。 玉娘何等心肝,看着窦淑妃这样,便知她盘算,无非是想叫柔嘉讨得她喜欢,日后择驸马时为柔嘉考虑周全些,倒也不以忤。 说来柔嘉这孩子也有些儿运气,虽是小小年纪没了亲娘,却得着窦淑妃这样一个磊落的养母,倒是把从前别扭的性子养得直爽了许多。若是依旧跟着王庶人,如今还不知是个什么性子哩。 这日窦淑妃依旧带着柔嘉过来,柔嘉与玉娘见过礼之后便往元哥儿寝殿去了,留着玉娘与窦淑妃两个单独说话。她们二人正说到徐清已有了三个月身孕,高贵妃喜欢得什么似的,便是乾元帝也十分欣慰时就听着脚步匆匆,却是柔嘉直奔进殿来。 窦淑妃见柔嘉失礼,先就瞟了眼玉娘,看不出她脸上喜怒,忙站起身来,待要先叱呵柔嘉几句,不想柔嘉已抢先道:“弟弟走了,六弟弟走了,母后!”柔嘉生得像王庶人多些,瓜子脸儿,皮色白皙,颇是娟秀,窦淑妃又肯细心教导,养得从容秀雅模样,这回却是脸上满是笑容,连着说话声音也高扬了许多。 玉娘听着元哥儿会走,便坐直了身子,诧异道:“你说甚?”元哥儿素来顽皮好动,在床上,地上爬来爬去的没个安静的时候,却是不曾走过哩。也没听着景宁与景琰两个有教他走路,如何竟是会得走了? 柔嘉双手握在胸前,两眼闪闪亮地看着玉了娘:“母后,女儿去瞧六弟弟,六弟弟正满殿爬呢,女儿就拿着小鹿引了他回,哪知他竟自家站了起来,冲了好几步呢,就是又跌下去也没哭,还挣扎着要起来呢。保姆们都说六弟弟这是头一回走,是以女儿来回母后,好叫母后也喜欢。” 玉娘听着这几句,已是站了起来,抬脚就往殿外走,才走得没几步,便站下脚,叫了金盛过来,使他将这消息去回乾元帝,这才带了窦淑妃母女往元哥儿寝殿走。 因元哥儿不肯安静呆在床上,保姆们起先还能用锦被把床沿堵住,没过半月,元哥儿就学会了拿脚蹬被子,竟就叫他蹬落了一回,打那以后就再困不住他,时时要往地上爬。乾元帝听说,就使人叫元哥儿寝殿中的地毯全都换过,十分厚软,踩着如踩云端一般。元哥儿得着自由,更是撒欢,日日没个安静的时候。 玉娘进殿时正看着元哥儿一手推了个小马车,在殿中四处爬,口中还嘟嘟囔囔地讲着人听不懂的话,忽然觉着有人进来,转脸来看,见是玉娘,顿时欢笑,抛开了小马车,飞快地往玉娘面前爬来。 玉娘蹲下身,从保姆手上接过个色彩斑斓的毛毡球来,朝着元哥儿晃了晃。元哥儿顿时停下,侧了小脑袋瞧了瞧玉娘,又盯着毡球看了会。元哥儿张着红彤彤的小嘴对了玉娘一笑,竟是双手撑着地,腿上用力,竟是真的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往玉娘面前来。到底年纪太小,不惯走路,没走得几步,往前一扑,直直倒在地毯上。 乳母保姆们待要来抱,叫玉娘止住了,玉娘放软了声音哄道:“元哥儿,好孩子,走过来,走过来娘就抱你。” 元哥儿倒也有些志气,倒在地上也不哭,这时听着玉娘与他说话,仿佛听懂了一般,又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挪着脚步又往玉娘面前走了几步。到底年小腿软,哪里支撑得住,这回是坐倒在地。 上一回元哥儿跌倒时还在笑,这一回却是皱了小小的眉头,先是瞧了瞧身边站着的诸人,又低头看了自家的腿,再把白白胖胖的小手去摸地毯,仿佛不明白如何旁人能站着他却站不住一般,口中嘟嘟囔又念念有词了回,回头冲个宫人招手。 那宫人见荣王叫她,又当着皇后的面儿自然格外殷勤,忙走到元哥儿身边跪下:“殿下,您要甚?”元哥儿拍了她道:“站,站!”宫人含笑看着元哥儿:“殿下,您要站起来吗?”说着要扶元哥儿起身,却叫元哥儿将手拍开,小脸上已有些怒气,拍了她道:“站!起来!” 宫人满脸惶惑还待再问,就听着乾元帝的声音道:“元哥儿是叫你站起来。”元哥儿听着乾元帝声音,转脸对站在玉娘身侧的乾元帝笑了笑,又端肃了小脸看着宫人。宫人忙站了起来,因元哥儿坐着,她如何敢站直,直弯着腰,那手恰好,垂在元哥儿面前,元哥儿伸出小手将宫人的手抓着,又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站直,拉着那跌跌撞撞地往乾元帝与玉娘面前挪步。 许是有了借力之处,元哥儿这一回多走了好些步,离着玉娘尚有一丈之遥再支持不住,复又坐倒,憋了憋小嘴正要哭,却已叫乾元帝抱了起来,高高地举了起来:“好儿子!” 原是金盛奉了玉娘口谕去请乾元帝,乾元帝听说元哥儿自家站起走了几步,自然喜欢,当即摆驾过来。不想才进寝殿,就看着元哥儿自家想出主意要借宫人的力,这一惊喜那还了得。 ☆、第336章 夭折 却是乾元帝在元哥儿满月后就命礼部筹备太子册封大典,因元哥儿年纪太小,到周岁时未必能自家行走,乾元帝已预备着到时要由保姆抱着元哥儿成礼。可不想今儿元哥儿倒是给了他个偌大惊喜。元哥儿如今已走得几步,再过两三月自是更为强健,想来若无意外,从辇车上下来走至前殿一段多半已能自家行得。且元哥儿如今已这样有主意,把小脸儿一板,已颇有端肃模样,到时也好叫天下臣民知道皇六子景晟天生聪慧,钟灵毓秀,是以十分得意。 元哥儿哪里知道乾元帝得意的是甚,见乾元帝将他高高举起了回,十分喜欢,直要乾元帝再将他举一回。虽他聪明过人,到底不足周岁,说不来“举高”两个字,一面张着水汪汪的黑眼睛盯着乾元帝瞧,一面把个小手举起指着头上,冲着乾元帝“啊,啊”了两声,意思是叫乾元帝再举他一回。 乾元帝看着元哥儿这般举动,自然更是欢喜,顺着元哥儿意思又将他举了回,元哥儿方才满意,嘻嘻笑着在乾元帝怀里去找玉娘。乾元帝笑骂道:“真是有事有爹,无事找娘。”话虽如此,到底还是将元哥儿交在了玉娘手上。 元哥儿仿佛知道乾元帝笑他,把个脑袋埋在了玉娘肩窝,小屁股高高撅起,正对着乾元帝。乾元帝轻轻在元哥儿臀部一拍,笑道:“真是个没良心的小东西。” 玉娘因见元哥儿折腾了这一回,爬是累了,先伸手在元哥儿后心一摸,果然黏黏的有汗,便将元哥儿交于保姆带下去擦身更衣。元哥儿见保姆要来抱他,十分有怒,小手把保姆的手拍掉,嚷道:“要娘,走开。”小胳膊复将玉娘脖子搂住,保姆无奈,只得退在一旁。玉娘无奈,只得亲自抱着元哥儿往后殿去。 看着玉娘母子去了,乾元帝方看向窦淑妃母女,窦淑妃也就罢了,乾元帝从前就不曾将她看在眼中,如今更是平常,信口道:“你来与皇后请安的?” 说来窦淑妃年少时对乾元帝有情,可过得这些年也淡了,听着乾元帝问话,曲了曲膝道:“回圣上,柔嘉要来看元哥儿,妾是陪着她来的。” 乾元帝这才将眼光在柔嘉身上转了转,见柔嘉身形纤秀,面容端秀,落落大方,倒也点头,与窦淑妃道:“这孩子你教得好。”这话便是将窦淑妃与柔嘉母女都夸了。因乾元帝速来偏心,除着皇后母子们,眼里等闲瞧不见人,得着这句考评也算难得,是以母女们欢欢喜喜地谢恩告退。 窦淑妃母女退下不久,玉娘也从后殿出来,却是空了手儿。乾元帝因笑道:“元哥儿倒肯放你出来。”玉娘笑道:“这孩子也不知像了谁,精怪得很,若不是这会子他饿了,我还出不来呢。”乾元帝哈哈笑道:“要说任性,你且想想,是哪个人我不遂她的意思就要与我脸色瞧,搅得人哭笑不得的。”玉娘笑着啐了口:“您说什么我不知道呢。” 乾元帝吃着这一娇嗔,也不以为忤,哈哈一笑,过来挽了玉娘要回去,玉娘又道:“圣上稍候,我还有几句话吩咐。”乾元帝听说,便与玉娘分上下坐了。 玉娘将殿中余下的乳母保姆宫人都拘到了面前,道是:“元哥儿即爱走,你们不许拦着他,只仔细看顾就是。男孩子不摔打几回,如何成器!” 玉娘这话出了口,引得乾元帝对她看了眼,却是这话正是乾元帝心上想的。原是乾元帝有六子,除着早夭的四子,其余五子中,景宁虽不甚聪明,胜在温和稳重;景淳与景明两个儿时也有些聪明样子,因娇惯太过,以至于景淳养成经不住事,沉不住气的性子,倒是景明好些,偏是折在了景和手上。如今好容易有了元哥儿,虽还不足周岁,可聪慧过人,若是也养得娇惯天真了,岂不太可惜些。原本乾元帝还忧心玉娘偏爱元哥儿,她又是个心软的,只怕他慈母败儿,不想她倒是有此见识禁不住向她看去,见玉娘身形袅袅婷婷,虽是不施脂粉,依旧面如凝脂,眉分翠羽,更显出一双动人秋波来,哪里像是两子之母,依旧是绮年玉貌。 元哥儿册太子大典的一个月前,谢怀德奉圣旨回京,因乾元帝急召谢怀德进宫,梁氏自带幼儿回承恩公府。梁氏原本以为元哥儿即将立为太子,谢氏满门自该欢欢喜喜,不想进得马氏正房请安时,马氏见着久别的幼孙脸上虽带着笑容,到底看得出双眼有些儿红肿,仿佛狠哭过一回一般。这般大喜的时候,马氏竟还哭了,莫不是家中出了甚事,想及此梁氏不禁向冯氏瞧去。冯氏因看梁氏看她,悄悄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直至晚间梁氏才从冯氏口中听说,却是远在阳古城的英娘出了事儿。 却是英娘与李鹤成婚将近十年,可说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倒也好算对好夫妻。只可惜膝下空虚,多年来只得着一子,还是个多病的。李家曾有为李鹤纳房妾室,他日生下一儿半女来养在英娘膝下。因有孟姨娘的先例在,英娘心中自然大喜欢,可看着李鹤有些心动的样子,到底怕坏了夫妻情分,又想着若那妾实在不安分,去母留子也就是了,这才答应。 还不等李家动作,玉娘已进宫得宠,又一步步地从才人做到了贤妃,那时李家已暂缓心思,待得玉娘立后,英娘得着县君诰命,李家更是绝了这个心思,只当命中如此罢了。不想在李家绝了心思之后,英娘倒是有了身孕,且是双胎,这原是天大的喜事,不想英娘不慎早产,虽英娘挣命一般地生下双生儿来,可自家伤了身子日后不能再生也就罢了,双生儿更是孱弱,比只猫儿也大不了多少,十分可虑。前些日子从阳古城捎来消息,道那对双生儿已没了,连着满月也没熬过去。马氏听说自然心疼女儿外甥,这才痛哭了场,倒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梁氏听冯氏这番说话,不禁十分诧异。却是谢怀德任职之处与阳古城相距不足百里,英娘是个惯会做人的,谢怀德也素来爱惜家人,是以两家常有走动,因此梁氏倒也知道些英娘情形,他们夫妇领着旨意进京前英娘还好好儿的,且是怀胎待产,离着生产且有三个月呢,便是双胎早产,也不能早了这许多去,如何好端端地早产了不说,连着孩子也夭折了? 只梁氏也知谢显荣与冯氏为人,若是自家贸然将疑问说出,他们夫妇虽不至于偏帮着李家,可在元哥儿立为太子的当口,只怕也不肯生事的,是以只把疑问隐在心中,到得谢怀德回房,又屏退了丫鬟们,这才将自家疑窦与谢怀德说了。 谢怀德正拿着帕子擦脸,听梁氏讲完,他从前就是个机敏的,做得这些日子亲民官,见了好些个阴私龌蹉事,更是老练,听梁氏说完,又问道:“书信上可有姐姐手迹?” 梁氏有些赫然:“我只听嫂子提了这事之后就有些不安,这句倒是不曾问过,是我不周到了。老爷即问,我明儿问过嫂子就是。”谢怀德只道是:“这事很不用你,你且歇上两日,预备着皇后召见。”梁氏自然答应。 到的次日,谢怀德给马氏请安之后,只做个不知道的模样,闲闲地把英娘提了一笔。马氏素来疼爱信重谢怀德,听得他问英娘,顿时放声大哭,扯了谢怀德袖子道:“皇后殿下与荣王殿下大喜事在前,你父亲与哥哥连着哭也不许我狠哭,怕人听着,说我们家恃宠而骄,不知进退,连累了两位殿下。我也知他们说得有理,到底英娘和孩子们可怜。” 谢怀德在马氏身边坐了,把个帕子替马氏拭泪,又哄道:“是姐夫来信的么?姐姐可说甚?她身子如何?”马氏哭道:“你姐姐身子弱得那样,如何拿得动笔!不过是你姐夫来的信,他倒是有愧,可有愧又如何!只可惜了我一双外甥!”听着马氏这话,谢怀德眉头不由得扬了扬,继问道:“姐夫有愧?”又道:“姐夫的信在哪里?” 马氏听谢怀德不住地问李鹤来信,倒是止了哭,抬头将谢怀德瞧了眼:“你要看信做甚?”谢怀德笑道:“事涉我姐姐与两个外甥,我做弟弟舅舅的问个明白也是应该的。”马氏听说,也觉得成理,便道:“信在你哥哥手上哩,你要看,问他要就是了。” 谢怀德盯着要英娘书信,是他与梁氏一般心存疑问,是以要从书信上窥探一二。李家与承恩公府报信时,多半是李鹤执笔,依着英娘的周到性子,多半儿会在丈夫书信上添上几句。若是她不曾添得,要么是病得拿不动笔要么便是她早产另有蹊跷。前者,病成那样,李鹤若是在信上提了,马氏不能不说;若是李鹤不提,瞒着英娘病情与他们有甚好处?要么便是她早产另有蹊跷,是以李鹤才不叫她添笔。 ☆、第337章 心冷 作者有话要说:  写英娘这段 一来是在当时,合离是要先告知父母的,齐镇自说自话地与月娘合离,这个是不对的,所以齐家肯定有反弹,这个要交代下。 二,这段也是谢氏兄弟渐渐离心的引子。毕竟阿嫮不是谢家人,谢家凭什么全家鸡犬升天呢? 谢怀德只以为他要看李鹤来信,谢显荣再没有不答应的,不想谢显荣竟道:“有甚好看?左右不过是愧着不曾照顾好英娘,痛哭流涕罢了。我已去信将他责备了,你若是再补上几句,倒是我们家咄咄逼人了。” 谢显荣原是个端方外貌,合中身材,经得这些年来的春风得意,反倒是瘦了些许,脸上显出棱角来,虽嘴角带着笑,双眼却是淡淡的,看得谢怀德心上一冷,脸上依旧带些笑,有与谢显荣道:“哥哥这可冤枉我了,我几时要去信训斥了?不过是想瞧瞧大姐姐可说什么了不曾。” 谢显荣素知谢怀德为人虽有些儿跳脱不羁,却是最护短的一个。为着月娘,宁愿与齐瑱决裂;便是玉娘初回家时,他也一副儿好哥哥模样,玉娘与他也有话说。想及这点,谢显荣便把谢怀德上下一看,反问他:“圣上急召你进宫,可是有圣谕?” 谢怀德展了展袍袖在谢显荣身边坐了,慢悠悠地道:“圣上问我吏部与御史台想去哪个?”谢显荣手指搓了搓:“你道哪个?”谢怀德斜眼将谢显荣瞧了眼:“哥哥说笑么?”那个说来还是天子,真是自家挑去处,可是嫌命长了。 谢显荣笑了笑:“我也怕你年轻,一时糊涂,如今看来倒是懂事的。”听着谢显荣夸自家懂事,谢怀德将身子往谢显荣面前靠了靠,把手一伸,笑嘻嘻地道:“哥哥即说我懂事,把姐姐的信与我瞧瞧。”谢显荣皱眉道:“你作甚非要瞧信?”谢怀德将手收了回来,身子向前,盯着谢显荣双眼道:“哥哥做甚非不给我瞧?” 谢显荣似笑非笑地道:“你在东安州做着亲民官儿,难道与英娘没个联络?若是李家有甚,你早该知道了,这会子啰嗦什么呢?荣王殿下一立太子,你必有一步高升,趁如今任命未下,在家中好好歇息歇息。” 因看谢显荣只是不肯把信拿来,谢怀德知道无计,在啰嗦下去也不过白费功夫,也就偃旗息鼓,心上只觉谢显荣为人太过冷情,到底对谢显荣起了罅隙。 却说谢显荣倒是真怕以谢怀德的任性,看着李鹤的信闹出甚事来。荣王虽是中宫嫡出,到底才周岁连话也不能说周全,是贤是愚还不知道呢,这就将他立为太子,也略性急了些,已有大臣上书请暂缓的,话儿倒是说得漂亮,只说待皇子稍长,能自家走得路,行得礼,领得教训,再行册封大典,岂不是更端正严肃。 仔细想来那些人无非是看着荣王实在太小,皇后的凤体一向三灾八难不说,眼前更有个已成年是庶长子晋王景淳在。虽景淳如今安安分分,可到底从前也险些做了储君的,若是雄心壮志依旧在,不肯与个奶娃娃低头,两厢比较起来,晋王未必吃亏呢。是以就有人存了私心。 这样的折子乾元帝自然当堂掷回,到底叫谢显荣心上警惕。便是在这个当口李鹤写信来请罪。 却是英娘她本就妆奁丰厚,如今又有了县君的诰命俸禄,自然胆气更壮。虽待吴氏还是从前面目,挑不出错来,无如吴氏从前以各种手段磋磨过英娘,看着英娘如今身份气势,自然心虚,只得翻转脸皮做个慈母样儿来对英娘。 没过多久,齐家就出了事,月娘那个悍妇竟与齐瑱合离了。没了月娘做媳妇,顾氏倒是不在心上,且以为以齐瑱人物家世,自然能娶更好的。可不想齐瑱外放去了穷乡僻壤,顾氏听着消息,自是心痛不已,直哭得肝肠寸断。这还罢了,齐瑱一与月娘合离,阳古城哪个不知道齐家把承恩公府得罪了,是以在生意上明着暗着下些绊子,不过数月,就叫齐家家业折损了三成去,这一来,齐博伯年如何挡得住,竟是病倒在床。 顾氏自此深恨承恩公府,又无人可说,因想着吴氏也有个县君做媳妇,她又不是正经婆婆,如今只怕也是有苦难言,因此来齐家诉苦,只道谢家挟着皇后威风,不把姻亲当人看:“婚姻总是大事,无论娶妻还是合离,哪有不问过父母的!必是他谢家以势威逼,我宝哥儿天真质朴,哪里是他们的对手呢。” 吴氏也以为自家如今得瞧英娘脸色过活,口中不敢说,心上到底有些儿不忿,听着顾氏所言,大起知己之感,两个一来二去的,竟就成了手帕交。 因顾氏恼恨承恩公府,等着英娘有孕之后,有意给英娘不痛快,便与吴氏道:“你家大郎不是你亲生的,原就与你不一心,如今得着个县君媳妇,还肯把你放在眼中吗?若是我,趁着他媳妇儿有孕,把几个乖巧懂事的女孩子送给他。那些女孩子是你送过去的,自然向着你,有了她们在其中转圜,还怕你家大郎不孝顺你?” 吴氏素来眼皮浅,心眼儿活,听着这话,竟是正中下怀。只她也是读书人家的女儿,知道些脸面体统,晓得当婆婆在媳妇有孕时往她房里塞人无有规矩体统,便以送人伺候英娘为由,竟是送了两个婢女来。其中有个唤作青果的,颇有些志气,自以为是她是父母所赠,身份不比寻常丫头,竟是觑着李鹤在书房时,大胆往李鹤面前。莫说李鹤与英娘夫妇恩爱,曾有一生一世一双人之誓,便是他有意纳小,也不能在英娘怀孕待产之时,传出去叫人知道,一顶好色的帽子这辈子也摘不掉,是以哪里耐烦与青果纠缠,直叫了仆妇来,要将青果送回吴氏那里。 青果自知若是回了吴氏那里,叫老爷李茂行知道,绝饶不了她。也是凑巧,英娘正亲自给李鹤送茶点来,叫青果觑着,也不知那青果哪里来的力气,竟是挣脱了仆妇们,往英娘跟前扑去。 英娘忽然看着个人直扑过来,自然受惊,脚下不由自主地后退,一下没站稳,就跌在了地上。英娘怀着双胎,本就比寻常孕妇娇弱些,哪经得住这一摔,果然动了胎气,挣扎了一日一夜方生下一对双生儿来。 因不足八月,双生儿比之小猫也大不了多少,还没学会吸奶倒先要吃药,饶是李家为着这对双生儿费了许多心力,到底没熬过满月就夭折了。英娘早产本就伤了身子,哪里受得住丧子之痛,直病得昏昏沉沉,人事不知。 吴氏到了这时才知后悔,欺着青果畏罪自杀,不能自辩,一面呜呜咽咽哭个不住,一面把自家摘得一干二净,一口咬定说是看英娘怀胎辛苦,这才送人去伺候,哪知道青果那小蹄子黑了心肠要害县君,吊死了白便宜她云云。 只吴氏再巧言,她与顾氏说话时到底没避着人,李茂行一问便知,直叫吴氏气个倒仰,若不是吴氏身有与更三年丧,恨不能休了她。虽不能因此休了吴氏,李茂行也将吴氏关了起来,只留了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伺候,又使李鹤写信,将前因后果与承恩公府备述清楚,一则是知道事情必然瞒不过去,二则,若是无有顾氏在其中挑唆,吴氏未必会行到这一步。顾氏之子齐瑱曾是承恩公府娇客,其中有无齐瑱影子,尚未可知,也要叫承恩公府知道。 说来谢显荣接着信时,一般也是十分恼怒,恼怒吴氏无知愚昧,连着承恩公府也敢轻视。只是吴氏虽是愚蠢,身份上却还是英娘婆母,自家若是在这个当口一定要为英娘讨个公道,只怕叫人说他们依势凌人。如今已有大臣们劝乾元帝暂缓立太子,可不能留这个把柄去是以谢显荣这才隐忍。 谢怀德虽不知其中详情,可看着谢显荣言语间颇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意思,便不与谢显荣啰嗦,自家回在房中,点了自己的书童,使他悄悄往阳古城走一趟,务必探听明白。 过得三日,梁氏奉召往椒房殿拜见玉娘,姑嫂们见面各叙一番寒温。梁氏便将英娘早产,儿子皆殇的消息与玉娘回了,又道:“外子嘱妾务必告诉殿下知道,大姐夫来信在世子手上,除着世子,便是公公与婆婆都不知信上写的甚。”却是谢怀德看谢显荣冷情,故使梁氏将实情告诉玉娘,好叫她有个预备。 玉娘听梁氏讲述,眉头微微一蹙,谢显荣此人虽有些才干,也懂审时度势,只吃亏在心太冷,待着自家嫡亲妹妹尚且如此,何况他人?如今自家身为皇后,他尚有阳奉阴违的打算,可见是个心不足的。他日她要为沈严两家昭雪,必定朝野震荡,这位承恩公世子不得势还罢了,若是叫他得着势,还肯服软吗?而谢怀德相比之下还有些赤子之心,肯回护自家姐妹,倒还靠得住些。 说来乾元帝原是盘算着叫谢怀德先去御史台历练一番。御史台官主纠察、弹劾官员、肃正纲纪,是个历练人的好去处。也告诉了玉娘知道,玉娘当时只道好。如今玉娘听着谢显荣行径,有意扶一扶谢怀德,在晚间乾元帝过来时,婉转劝了回,假托梁氏言讲,只说是:“父亲母亲与妾都叫御史参劾过,如今为着元哥儿立太子,他们也有话讲。若是圣上将二哥哥放去御史台,人可怎么看呢,说妾狐媚也就罢了,连累您的英名,妾阖家一世也不能心安。”乾元帝因看玉娘满面愁容,便把好言相劝,只抗不过玉娘婉转神情,也就心软。好在如今旨意未下,还反悔得。 ☆、第338章 实情 作者有话要说:  谢进喜是聪明人啊,像谢怀德。明天了结这事,然后就能拉快进度条了。 因着玉娘在乾元帝面前进言,原该去御史台历练的谢怀德得着个实差,吏部考功主事,瞧这官位不高,却是实实在在的实权官儿,掌着天下文官之考授、拣选、升调、处分等。手上略松一松,便有好前程;若是笔下不肯超生,也好毁人半生辛苦,是以十分要紧。 谢怀德得着这个任命,谢显荣也觉得欣慰,又与谢怀德推心置腹地道:“你我兄弟,仔细当差,谨遵皇命,不可与殿下丢脸。我们好了,与殿下也是个支持。”谢怀德唯唯而已。 转眼荣王景晟册太子日已至。 大殷朝册太子仪所司陈设如册后仪,皇太子冠服由承制官俟于奉天门,皇帝在前殿升座。承制官引导皇太子入东门。乐作,由东阶升至丹陛位,乐乃止。百官各就丹墀位。乐再作,皇太子再拜,兴,乐复止。承制官由殿中门出,立于门外,曰:“有制”。皇太子跪。宣制曰:“册X子某为皇太子。”皇太子俯伏,兴,乐作、再拜、乐乃止。而后皇太子受圭、册、宝,由殿东门出,执事官举节册宝随出。由东阶至奉天门,乐止。仪仗、鼓乐迎册宝至文华殿,持节官持节复命,礼部官奉诏书赴午门开读,百官迎诏至中书省,颁行。侍仪奏礼毕,驾兴还宫。再与内殿拜见皇后,而后受亲王、亲王世子、郡王、郡王世子等礼,恭贺曰:“某,兹遇皇太子荣膺册宝,不胜欣喜之至,谨诣殿下称贺。”贺毕,皆四拜。等等,一应礼仪十分繁琐。 是以在乾元帝下得立太子旨意时,百官们看着荣王极小,只怕到时行起礼来,倒是要保姆奉之,还不知能不能支撑下来哩。不想只看着这位方周岁的太子,身着冕袍,由保姆从辇上抱下来,迈了小短腿儿一步一步地往前殿来,走得极慢又有些摇晃,直叫一旁观礼的百官心惊胆战,唯恐这位太子摔了。摔了还罢,若是因此大哭,可真就是笑话了。 不想太子虽走得摇摇摆摆,却走得顺利,一旁鼓乐的乐队竟是都不能叫他分神,便是保姆要把手伸来搀扶他,也叫他推拒了。百官们瞧在眼中无不讶异。要知幼儿早慧的尽有,周岁会得走路也不太稀奇,可这样顽强的却是少见,莫不是当真是天命所归,要叫谢氏母子得享终身富贵么? 谢显荣与谢怀德兄弟们自也在百官中,因谢显荣身上还有个承恩公世子衔是以列位在前,将太子的举动看得清清楚楚,心上又是称罕又是得意,情不自禁地将辈也挺得直了些。 乾元帝虽执意在这时立景晟为太子,可到底也有怕出些意外,这时眼看着景晟一步一步挪到了丹陛下,原一直吊着一口气到了这时才放下来,脸上也显出笑容来。 承制官看太子立在丹陛下,展开旨意,先念了一道骈四俪六的册文,结尾道是:“兹册皇六子景晟为太子。” 景晟也由玉娘带了保姆们逗引着演练过几回,听着这句,就知道自家该拜下了。只看他小小的身子摇晃着匍匐到地上,拜了四拜,承制官才说了个兴字,一旁的保姆伸手将景晟扶了起来,景晟抬了头对他露着八颗小白牙一笑。 待得礼毕,乾元帝竟是亲自下了丹陛,拉了景晟一步一步顺着丹陛走上去,百官瞧着这样,不由噤声。 说来做皇帝的都有些儿任性,乾元帝许是从前叫永兴帝拘束得狠了,尤其任性。他只觉着自家不过宠爱玉娘,给她家人些体面罢了,御史们偏盯着不放,十分可恶。这还罢了,元哥儿是嫡子,按着祖宗法度合该他做太子,早晚是要立储的,这会子立了又如何,你们这些拦着的,这是瞧不上元哥儿还是与朕过不去!是以早对百官们不耐烦,今日册立太子,景晟虽是步履蹒跚,偶尔还要一旁的保姆搀扶一把,到底是自家走下来了,自是十分骄傲,只觉景宸此子必是使四海臣服中兴之主。这一得意喜欢,那还顾得到其他,当时亲自引领着景晟走到丹陛上,全不顾百官们看着作何感想。 又说景宸即被立为太子,承恩公府当真好说个门庭若市,奉迎者众,消息传在阳古城,往李府示好的也多。无如英娘身子尚未复原,吴氏因连累得李茂行没了一双孙儿不说,又把承恩公府狠狠得罪了叫李茂行关了起来,到了这个时候,更不敢放出来。 是以若是来的男丁,李茂行、李鹤、李鹳父子三人自能接待,若是来的女眷,只好以县君在做小月,吴氏伤心两个孙子过头病倒为由一一退拒。 便是有这样的借口,可素来百姓们爱传个是非长短,吴氏非李鹤亲生母亲在阳古城又不是秘密,她怎么能为着不是自己嫡亲孙子就病得起不来?连着这样风光得意的时候都不出来?再与英娘小产的事儿一联系。竟即叫人猜着了几分真相,别是吴氏要在县君面前拿捏婆婆的款儿,连累得县君早产丧子。李家如何得罪得起承恩公府,只好把吴氏关起来,好叫英娘消气。 这样的话,谢家留在阳古城看宅子的管家自然也听着了,当时修书要告诉谢逢春知道。也是巧了,便是这个当口儿,谢怀德身边的常随到了阳古城。这常随为人爽快机智,做事不拘小节,颇得谢怀德喜欢,就赏了他姓谢,又因他为人机灵,所以叫了个谢进喜。 谢进喜听着管家这番话,把信一扣,摇了头道:“老哥哥,你信我,这信寄不得。你这封信过去,公爷与夫人大怒,不肯善罢甘休,若所传有讹,必定伤着亲戚们情分,公爷还罢了,世子再不能说你勤谨,总要拿你去与人解气。依着当弟弟的意思,我明儿亲自上门,只说是我们二老爷使我来吻合县君,想来他们也不敢不叫我见。”管家听说,现出一脸笑来,不住地点头答应。 到得次日,谢进喜果然假托谢怀德之名往李府求见。 说来谢怀德在阳古城也颇有些儿名声,从前人看他在书院散漫度日,便说他任性使气,是个败家的。待得玉娘有了前程,谢家骤然富贵,一下成了公侯人家,世人都是趋炎附势的,自然改了口风,都夸赞谢怀德豪侠秉性。可无论哪个说法,总是谢怀德此人不好惹。 李茂行与李鹤父子两个并不知道谢显荣私心,不曾将李鹤的信与谢怀德看,只以为谢怀德是知道了英娘吃的苦头,是以遣了常随来问自家姐姐安好。谢怀德从前就不肯让人,何况如今成了太子的亲舅舅,自然眼里更没人了。若是不叫谢进喜见着人,叫谢怀德知道,怎么肯善罢甘休。 商议了回,不独不敢叫不叫谢进喜见着英娘,连嘱咐英娘口下留情也不敢。到底李茂行年老,就由李鹤亲自由侧门将谢进喜迎进了李宅,这侧门自是瞧在谢怀德面上。 谢进喜看着侧门,便知李家心虚,街市上所言多半是真的,面上原先的笑容就淡了两分,瞥了李鹤一眼道:“姑爷这样姻亲,小子怎么敢。这是乱了规矩的,不成不成。”说着缩了脚要往后撤,李鹤哪里敢叫他走,忙上来一把握这谢进喜的手腕,笑道:“你从前是个爽快人,如今怎么啰嗦起来。县君等着你呢。” 谢进喜听见这句,愈发肯定李家有愧,再不推辞,跟了李鹤一路往后院去,转过几个月亮门,就到了李鹤与英娘的房前,先由李鹤进去与英娘说话。 李鹤写信去承恩公府,英娘也是知情的,她本以为父亲与哥哥听着她受了这样大的委屈,必定要替她出头的,不想信倒是来的,走的还是官道,又是谢显荣主笔,信上却是轻描淡写地将李鹤教训了回,只说他不曾照料好妻子,若再有下回,必定不能这样轻易过去云云。 英娘看着这封信,只觉心灰。她从前不过是略见清瘦,经此一难,瘦得几脱了形,虽李鹤把柔情来待她,吴氏也叫李茂行关了起来,可到底不能叫英娘消了心上这口委屈怨愤,每日里只是恹恹地靠在床上没个精神。这时忽然听着李鹤来说,道是谢怀德遣了常随来与她问好,英娘的双眼陡地一亮。 李鹤也知自英娘嫁来,在吴氏手上吃了许多委屈,这回子更是折了一双儿子,要叫她平下气去,除非将吴氏打发了,可父亲不肯休妻,他这个做儿子的又能如何,是以看着英娘这时有了精神,倒也欣慰,不独不劝英娘口下超生,反道:“你有甚话要传与二弟,都与他说了。二弟即遣他来,必是个伶俐的,不能误事,你只管放心。” 英娘听着李鹤这几句,潸然泪下,不住地点头。李鹤这才出来,引谢进喜在英娘所住卧房的窗外跪了。谢进喜在窗下与英娘磕了头:“老爷使小子来问县君安,县君有甚吩咐,只管与小子直说,小子必定一字不拉地转述与老爷知道。” 英娘听说这几句,顿时放声大哭,直哭得一旁的李鹤也落下泪来,又细声安慰了回英娘。英娘这才止了悲声,慢慢地将前因后事与谢进喜说了,连着李鹤信上写的甚,谢显荣信上又写了甚一并讲了,又哭道:“我只以为父亲哥哥们不管我了,心如死灰,只觉活着也无益处,倒不如这样去了,倒是干干净净。” 李鹤听英娘说得可怜,虽知英娘这是与谢怀德妆可怜,到底他与英娘夫妇恩爱,也禁不住举袖掩面。 谢进喜在窗外听着这些双眼也有些发红,又与英娘重复了回,得着英娘首肯,这才磕头告退。依旧由李鹤送出去。到了李宅门外,谢进喜临去前与李鹤磕了三个头,却是他倒是明白,若不是李鹤不肯庇护自家,有意周全,自家姑奶奶也不能这样安静地把话吩咐下来,这位姑爷也算个好人了。 又说谢进喜回在谢宅,管家因看他脸有怒气,便打听道:”可曾见着姑奶奶?街面上那些话可真不真?”谢进喜怒笑道:“何止真!其中还有旁人的事哩!”管家就催谢进喜快些写信,拿着承恩公府的名牌能走官道,六百里加急,两日也就到了。 不想谢进喜却道:“我自回京亲自说与老爷知道,何必写信?!” ☆、第339章 早慧 谢进喜口中的老爷自是谢怀德。说来谢进喜不愧谢怀德肯叫他姓了谢,实是个聪明人。只听着英娘那一番话便知自家世子那里未必靠得住,若是寄了信去,万一叫世子爷扣下,没的误事,不如他自家回去与谢怀德说,倒还便宜。 因拿定了主意,谢进喜当日就收拾了一番与管家交代道:“李家还罢 ,亲家老爷与大姑爷还靠得住。倒是齐家,你留着些心,有甚事速速告诉国公爷、世子、二老爷知道。”管家满口答应,亲自送谢进喜出了门,看着他一骑绝尘,这才折返。 谢进喜一路上不敢耽搁,朝行夜宿,半个来月返回了承恩公府,当时谢怀德身在衙门,还是梁氏隔着帘子见了,听着谢进喜这一番说话,直气得将案几一拍道:“他李氏真以为我谢家无人替大姑奶奶出头吗?!说甚将吴氏关了起来,这等不慈之妇又犯口疾,便是休了也是应当的!”一旁的丫鬟们都围过来全解,梁氏气才略平,又与谢进喜道:“此事你且不要张扬,等老爷回来再议。”谢进喜自是称是,磕头退出,自去梳洗更衣不提。 谢怀德回在家中,梁氏接着,先将左右屏退,这才亲自把谢进喜的话与他说了,又道:“虽我未曾与大姐姐见过,看也知道她是个周全人。偏是这个周全人叫人欺到这样!还不如二妹妹哩,人都说他骄悍,到底不吃亏。” 吴氏待英娘苛刻,谢怀德倒是早就知道的,这回不过是变本加厉,更叫谢怀德气恼的,却是谢显荣的薄情,转念又想:“他连送个妾与自家妹夫都做得出来,这也不出奇了,到底凉薄了些。”因看梁氏愤怒,拉了梁氏的手,拍了两拍:“你气糊涂了,他李氏父子即肯叫我们见着大姐姐,又不拦着大姐姐说话,便是要看我们的意思。若是我们执意追究,自然会与我们个交代、若是我们同他一般,哼哼,回头我去封信就是,大姐姐的委屈自然不能这样算了。” 梁氏又道:“便是吴氏得着教训,那齐家呢!便是二妹妹有不是,难道他们家就无措了?若不是他们公婆不慈,丈夫不恤,二妹妹也不能闹道到这样的地步。如今一别两宽,合该各生欢喜,如何还要这样生事!” 谢怀德把玩了梁氏手指:“顾氏,愚妇矣!她不过是觉着她儿子受了许多委屈,若是我们家依旧是阳古城一个商户也就罢了。偏我们家如朝日初升,心中气恨难平,所以唆使了个蠢人来出头。治她作甚?齐瑱才是她心头肉。”莫说如今谢怀德正在吏部,恰好在考功司任职。齐瑱的考检、处分、升降都在他手上,略微为难一二,不过是举手之劳。便是谢家无人在吏部,只消他兄弟流露些意思,多的是人愿意奉承。 梁氏叫她曾外祖母平安大长公主教养了数年,眼界心胸比寻常闺阁女子都要强些,听着谢怀德这话,果然明白谢怀德意思,微笑道:“只怕顾氏不知是她连累着儿子呢,还会以为是我们家挟怨报复呢。”谢怀德嗤地一笑,手在梁氏腰间一带,将她拉进怀里抱了:“莫不是我们家没挟怨报复吗?”梁氏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真没有呢。”说了,夫妇俩相视一笑。 倒得次日,谢怀德果然与李鹤去了封信,信上不过闲闲叹了回家常,信末只闲闲道:“殿下屡问姊安,甚为挂念。” 虽是连着英娘早产殇子事一句未提,只这十个字就足以叫李茂行与李鹤李鹳父子们胆颤。便是他们远在阳古城也知道,谢家那个从尼姑庵里接回去的女儿如今已是皇后,她所生之子已立为太子,若是她知道了吴氏做的那些事儿发作起来,吴氏多半要没有下场。 李茂行虽觉吴氏糊涂,到底吴氏小着他十来岁,从前嫁他时也好算个下嫁,因此颇肯容情,本就不忍心叫吴氏送了性命,再叫吴氏的亲子李鹳苦苦哀求道:“母亲不过是糊涂,叫人挑唆了,看着两个侄儿没了,已是悔得不得了,日后定然改过,您就饶了她这回吧。”哪里狠得下心叫吴氏去死,只得转脸来劝李鹤道:“承恩公世子倒是比他弟弟好说话些,不若你再去求求他。你母亲吃着这番教训,日后定然会好好待你妻子。” 吴氏并不是个慈爱的后母,李鹤在她也吃了些委屈,要说心中一些怨念也无,那真是哄鬼。如今好好一对双子折在吴氏手上,英娘也险些儿跟着去了,李鹤如何不恨,从前只碍着李茂行回护吴氏,谢显荣又不与英娘出头,只得哑忍,好容易谢怀德肯出头,又比出皇后来,自然不肯轻放,抬了眼看着李茂行道:“死的是儿子的孩子,父亲的孙儿,父亲就一些儿不心疼吗?” 李茂行叫李鹤说得心虚,把脸转在了一边,李鹳见李茂行气弱,又来哭求李鹤,赌咒发誓必好生劝着吴氏,再不叫吴氏与嫂子为难云云,甚而道:”再不叫嫂子与母亲见面也使得。”李鹤扬了眉道:“即如此,我倒是有个主意。城外甘露庵香火鼎盛,又是从前皇后殿下清修之所,实在是个有福气的地方,不若请母亲过去修养修养。待得母亲身体强健了,你再接回来伺奉也就是了。” 李鹳听说李鹤要送吴氏去甘露庵,哭着看向李茂行,李茂行把脸转在一旁,摆了摆手道:“你不知道那谢家二郎为人,他即插了手,你哥哥又不肯转圜,不与他个交代,再难敷衍得过去。就照你哥哥说的办,待得你成婚了,再将你母亲接回来由你们夫妇奉养也就是了。”说了这话,又把眼盯在李鹤脸上道:“你意下如何?!” 李鹤看着李茂行赌气,冷笑了声,又道:“父亲也知道母亲脾性,是个好哄的,嘴上又松,若是在庵中说了甚,我们一家子只怕都要没下场哩。”李鹤原也知道即不能要了吴氏的命也不能使李茂行休妻,能到如今这个地步已算是李茂行看在英娘的嫡亲妹子是皇后的份上了,只是就叫吴氏到甘露庵荣养,岂不是便宜了她,这才做此语。 李鹳原还埋怨着李鹤心狠,听着他这话,倒是缩了嘴不出声,又把李茂行看了眼。李茂行也是无奈,忍气道:“你待如何?”李鹤扬起了脸:“儿子的意思,请主持在后院收拾一个干净整洁的屋子,再配个小厨房,就请母亲在里头静养。一应伺候人等与供奉,都由我们家供应,不叫母亲见着外人也就是了。” 到了这时,李茂行还能说甚,只得满口答应,到底还嘱咐了李鹤道:“待得事毕,你也去信告诉你舅子们知道,好叫他们放心!”李鹤这才翻转脸皮,恭恭敬敬地与李茂行道:“是。”不待李茂行再说甚已躬身退了出去,径直回房将吴氏下场告诉了英娘知道。英娘听说,双手合十,念了声弥陀。 且不说吴氏听着李茂行要将她送去甘露庵清修哭闹了一场,可李茂行与李鹳父子只怕得罪皇后,咬定了牙关不肯退让。吴氏无可奈何,只得含泪收拾了几个箱笼,又拉了李鹳的手道:“我的儿,可别忘了娘。”李鹳满口答应,又跪送了吴氏出了李府。 要说英娘也并不是个好欺的,从前不过是叫谢显荣寒了心,如今看谢怀德肯支撑,她是敕封的县君,阳古城里论者诰命,哪个能越过她去,是以也强硬起来。与李鹤商议了一回,便假托着给夭折的双生子超度去了甘露庵,摆出县君身份来,勒令了甘露庵的主持小心看护吴氏,除着拿了李府对牌的来人,再不许有人靠近吴氏居住之处。若是有可疑人等靠近,只管拿下送去县衙云云。 甘露庵主持自是唯唯,因有她出力,吴氏在甘露庵住的这七八年中,除着跟她来甘露庵的两个婆子,果然是一个旁人也没见着。待得李鹳娶妻生子之后,由李茂行主持着分了家,再将她接出来时,瞧着竟比李茂行还老上好些,英娘看得她这样,才算是出了一口气,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又说谢怀德料理了吴氏又借着齐瑱给顾氏教训这些事自然不能瞒着玉娘,好在他如今也是五品衔,梁氏得着宜人诰命,正好能递帖子求见,就由梁氏递贴求见,告诉了玉娘知道,又怕玉娘不肯信,竟将李鹤后来与谢怀德的信也带了来,奉与玉娘看了,觑着玉娘脸色微沉,又小心地道:“世子怕误了您与太子的喜事也是有的,只是也太冷静了些。” 玉娘将信纸递换梁氏,正要说甚,就听着殿外有人声道:“殿下,您走慢些。”听着这句,玉娘脸上已泛起笑容。梁氏见玉娘这样,也顺着玉娘眼光看去,却见一个小小幼童身着朱红色团龙锦袍,白玉一般的小脸上一片端肃,正自家慢慢地迈步进来。只看幼童年纪,就能知道来的正是太子景晟。 景晟进殿,梁氏如何敢坐,忙起身站在一边,看着景晟目不斜视地走到玉娘面前,摇摇晃晃地跪倒:“儿给母后请安。”玉娘不待景晟跪倒已下了座,亲自把景晟扶起,搂在怀中,摸了摸他手心,笑道:“好孩子,这是你二舅母。”梁氏这时已过来与景晟见礼:“臣妇梁氏见过太子殿下。”说着拜了四拜。 景晟再充严肃,可到底也才岁余,听着自家母后说跪在自家面前的这个年轻妇人是他二舅母,乌黑的眼瞳转了转,从玉娘怀中挣扎出来。玉娘正有些讶异,却看着景晟摇摇摆摆走到梁氏面前,把个白白嫩嫩的小手往梁氏肩膀上一搭:“舅母,请,起来。不要多礼。” 梁氏一早听说太子早慧,原以为世人奉承皇后太子,有所夸张,不想竟是比传言中更聪慧些,想自家儿子这般大时,还只会哭闹哩。梁氏也是因着讶异太过,一时竟是忘了起身。 却是自景晟立为太子后,常叫乾元帝带在身边,乾元帝有一回召见他母舅安乐公世子时景晟正在一旁,看着乾元帝道:“舅舅请起,不必多礼。”他虽不解其意,到底记在了心上。今日听着玉娘说二舅母,都有个舅字,就叫他串联了起来,如法炮制了回,不独将梁氏震住,就连玉娘也吃了一惊。 景晟看着梁氏不起身,只以为他说错了,白玉一样的小脸染上了胭脂色,扭身走回玉娘身边,把玉娘腿儿一抱,将涨红的小脸埋进了玉娘裙子。 ☆、第340章 远虑 玉娘摸着景晟后背与梁氏笑道:“你快起罢,这孩子臊了。”梁氏这才立起身来,又与玉娘奉承道:“妾在宫外久闻殿下聪慧异常,如今见着,倒是更胜传言。”玉娘笑道:“不过是爱学着大人说话罢了。”梁氏忙道:“那也要学得会呢。”玉娘方低了头与景晟道:“元哥儿,你舅母起来了。” 匐在玉娘裙间的景晟偷出一只眼来,瞧着梁氏果然站在地上,转了乌溜溜的眼睛想了想,这才离开玉娘裙间,虽小脸上依旧带着红晕,偏又努力地把小脸板得一本正经的与梁氏道:“舅母与母后说话。”言毕,又同来时一般迈着缓步踱了出去,直瞧得梁氏目瞪口呆。 看着景晟出去,玉娘方与梁氏道:“事我已尽知,二哥哥从来爱护姊妹兄弟,倒是一如既往。”言语中有夸奖谢怀德之意,却对谢显荣未加一字。梁氏也算是玲珑心肠,听着玉娘这话,顿时明白,也就笑道:“外子也就这些长处了。” 梁氏虽有进宫告状之嫌,可谢显荣是什么人,玉娘还能不知道?从前她是养在甘露庵的庶妹时,谢显荣多嫌着她出身不堪,挑剔她举止,连眼角也少分过来,只恐她连累着谢家风气。可待得谢逢春要将她认在马氏名下,好送进宫来,这位知悉刑律的谢秀才倒不怕违了法纪。是以如今英娘在夫家吃亏,他唯恐叫人说他依仗势派,连累着他承恩公世子名头,倒是一些儿不奇怪。想来也实在是谢显荣与叫谢怀德冷了心,谢怀德才会首肯梁氏来告这个状。 谢显荣与谢怀德弟兄俩,若是同心,互相串联,玉娘虽有智谋,奈何身在宫中,能亲控的事到底少些。如今看着他们暗地离心,自然不想叫对方独占了鳌头去,反倒更会殷勤。 是以玉娘一笑道:“有这长处就很好,二嫂日后得着大姐姐消息记得来告诉我。”梁氏闻言起身答应,又屈身告退,玉娘只是点了点头。 不想待得梁氏到家,玉娘那头的赏赐就追了过来,不过是一匹凌光缎,一对儿蜂蝶戏花金镶珠簪,都是十分平常的物件儿,承恩公府中胜过这两样的也有许多,可到底整个承恩公府唯有梁氏独有,可见玉娘对梁氏另眼相看,冯氏还罢了,马氏自以为是玉娘母亲。难免自觉脸上无光。可要怪玉娘,马氏哪有这样的胆;要怪梁氏?偏这事是玉娘做了来的,怪着梁氏岂不是说玉娘不公,只得哑忍。 又说冯氏在谢显荣归家时,把梁氏进了宫,回头玉娘就赏出东西来的事告诉了谢显荣知道,又道:“若是贵重些儿的,妾倒也不计较。妾这些年来得着殿下多少好东西。偏是这样的家常物件儿,倒是叫妾不能安心。”玉娘虽是谢家方女儿,可如今已有君臣之分,是以赏赐越厚越是寻常,偏是这样平凡的物件,反见亲厚,于此可见在玉娘心上,亲近谢怀德夫妇远胜与他们夫妇。 谢显荣也是聪明人,并不用冯氏点破就明白了,皱着眉头思忖了会,又问冯氏道:“弟妹近日待着你可有异常?”冯氏细想了会,慢慢地摇了摇头。 谢显荣虽觉着玉娘偏向谢怀德,到底知道谢怀德不是个重利之人,倒是不曾防备着谢怀德会在玉娘面前告他一状。若是冯氏因此与梁氏生份计较,只怕反惹得谢怀德不喜欢,倒是不好。因此劝冯氏道:“殿下在家时原就与二弟走得近些,赏些东西与他妻子也不出奇,不用计较这些。你只管把殿下奉承好了就是。”冯氏听说只能答应。 自此以后,玉娘虽待冯氏还同从前一般,却是常召了梁氏进宫说话,亲疏分明。世人多势利,看着谢怀德虽是承恩公次子不能承继爵位,却分明得着皇后喜欢,他日太子即位,额外加恩,赏他舅舅一个爵位也是有的,因此奉承谢怀德的竟不比谢显荣少。 且谢怀德从前放诞潇洒,所学庞杂,正经也正经得,玩耍也精通,倒是与一般勋贵子弟们走动得热闹起来。连着乾元帝也听说了,还与玉娘笑道:“不想你二哥哥倒是个人才,只做个考功司郎中委屈他了。”玉娘正有意捧谢怀德上去,听着乾元帝这话,故意道:“我还以为您看二哥哥常不务正业,要多磨练一回呢。”乾元帝闻言笑道:“你要替你二哥哥辩委屈,直说便是,很不用这样婉转。”玉娘嗔道:“您都听出来了,哪里婉转了。”乾元帝失笑:“好好好,你没婉转,都是我太聪明的缘故,所以才一听就知道。”笑罢了,方与玉娘正色道,“依着我朝规矩,皇子四岁开蒙,五岁进学,元哥儿到底是太子且又聪明,不能当寻常皇子看待。是以我预备着明年就替他择太傅。” 玉娘虽知乾元帝看重景晟,却没想着竟是心急至此,因此道:“便是明年元哥儿也不足三岁呢,能学甚呢?”这话倒也是玉娘的真情实感。景晟一旦拜了太傅,多半就要迁居东宫,母子们这样早分离,情感上只怕就要生疏。若是无有深厚的母子情分,如何使他悖逆父祖故旨?! 玉娘这样当面发急,若是换个旁人在乾元帝眼中就是个不识抬举,只怕立时就要拂袖而去。可乾元帝待玉娘从来不比寻常,倒是他这里更怕玉娘会不喜欢,是以不独不恼,反摆出温柔态度来,拉玉娘在身边坐了,细细与玉娘剖析道是:“景淳儿时也聪明呢,只可惜高氏爱惜太过,以至于日后寻常。难得元哥儿聪明更甚,我如何舍得他重蹈覆辙。只是拜师之后,元哥儿就要挪出椒房殿,你不要舍不得,这都是为着你们母子们好。”玉娘听说,这才道:“圣上这样讲,我若是还不懂事,岂不是辜负了圣上美意。”乾元帝握着玉娘的手道:“我知道你舍不得元哥儿,你只管放心,虽然他迁到东宫去,每日还是要来与你请安,你自家也可以去瞧他,并不会使你母子生分。”玉娘听说,将头靠在乾元帝道:“有您这话,我还怕什么呢?” 乾元帝见玉娘听了进去,方才放心,又揽了玉娘香肩笑问她:“你就不问问我替元哥儿择的太傅是哪个?”玉娘闻言心上一惊,脸上却丝毫不露声色:“朝中大臣,我连着名字也知道得不全呢,能知道什么呢?”乾元帝道:“他倒是赫赫有名,你必定知道,他可是我朝头一个三元及第。”说了便把名字与玉娘讲了。 说来乾元帝为景晟所择的太傅却是工部尚书沈从文。沈从文二十二岁上中了秀才,到得秋闱时便桂榜得中是个解元。次年春闱高中会元,殿试时,一篇文章铁画银钩,锋芒含而不露,又得当时的延平帝钦点状元,正是大殷朝迄今唯一一个三元及第。只是他虽也姓沈,却与沈如兰没有半分亲戚关系。 说来做太子的因是下一任的皇帝,是以要的不是知识功底扎实,却是识人用人,更是临机判断。而沈从文的长处,并不全在才学上,是他见识明白,遇事常有先见之明,判断准确,是以至今历经三朝,岿然不倒,这样的人把来教太子,倒是比大儒更合适些。 阳古城的玉娘自然不知道沈从文的长处,可沈如兰之女阿嫮又怎么能不知道,当日沈如兰还与阿嫮道:“此人有大才。”是以听着乾元帝提着他名字,大为讶异,这为君的要知人善任是不假,可通常这点子都要年纪略大些,再跟在父皇身边视政,慢慢地耳濡目染,由皇帝亲自教来,少有使太傅教这些的。便是有叫太傅启蒙,元哥儿如今才多大呢?乾元帝就这样性急?还是乾元帝起了疑心,故意用沈从文来试探她们母子? 玉娘心上一时惊疑不定,面上却是丝毫也不敢露出痕迹来,反笑道:“原来是他,若是我知道的不差,他这三元及第如今还好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呢,果然是当世大才。”乾元帝笑道“正是他。”说着将玉娘的头按进了怀里,脸上竟是带出一丝忧虑来。 却是乾元帝近年来常犯头疼,从前吃着宁神丸一颗就能止疼,到了今年一粒宁神丸已是压不住了。这时乾元帝已得着元哥儿,原先不过因着他是玉娘所出,乾元帝爱屋及乌,是以看他不同景淳与景宁,可随着元哥儿日渐长大,竟是乾元帝平生仅见的聪明孩子,这时再看元哥儿已是满心期待。 偏乾元帝几番叫御医署的御医会诊,有说是风邪入脑的,有说是操劳过甚的,总没个定论,虽无有性命之忧却是扰人安宁,乾元帝心上不免忧虑,唯恐自家病势日重,等到元哥儿长成时已不能亲自教导他,是以才早早地要为元哥儿开蒙,又把长与观察判断的沈从文定做太子太傅。 ☆、第341章 拟名 待定得东宫三师之后,景晟当真迁出了椒房殿,独自在东宫居住。又知景晟到底年幼,乍然离了玉娘,哪有不想念的,是以准许景晟每日在椒房殿用了晚膳再回去,饶是这样,景晟每日走时,水汪汪的黑眼瞳里要坠不坠的都是眼泪。 乾元帝虽恨不能早早教景晟懂事知人,看着这样倒也不忍,可到底也是他自家开口叫景晟迁去东宫的,一时之间哪好自家出尔反尔,只得强忍,还转脸来劝慰玉娘,道是:“元哥儿这样小就能懂事,实是明智过人,你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又因他想着到底景晟年幼,唯恐叫内侍宫人们奉承坏了,可是无处后悔去,便将如意拨了过去,使他贴身服侍,凭谁要作妖,立时来回他知道。如意能叫昌盛收为徒弟,认做义子,自然精明不让人,知道这是乾元帝信重他,若是服侍得好了,能得着太子信重,日后便是未央宫内宦中第一人,自然是加着小心服侍,不敢叫那些嘴上甜蜜的内侍宫人接近景晟。 且因着如意是昌盛义子,而玉娘曾有恩与昌盛,如意也是个知恩图报的,常在玉娘与景晟母子间周旋,为他母子二人联络传情,何况还有景宁在其中。 说来玉娘将景宁带回,固然是为着叫乾元帝以为她生着慈母心肠,也有景宁当时抱着她不肯撒手的缘故。不想她那一回心软带回来的景宁,倒真是难得的纯善孝顺。 景宁看着景晟得封太子,独居东宫,他不独不觉嫉妒,反想起他幼年时因头一个养母李庶人被废,无人抚养,就叫乾元帝扔去了广明殿,那时他比景晟还大些。宫人内侍们欺他年幼无靠,多有冷淡,若不是叫玉娘撞着他受伤,肯怜悯他,如今还不知是个什么模样。而景晟虽是太子,宫人内侍们不敢欺负了他去,可这样小年纪乍离了娘亲,也是可怜,是以课余常往东宫来探望陪伴景晟,一来二去的,这弟兄俩虽差了好些岁,又有尊卑之分,倒有些像嫡亲兄弟了。 一次恰遇着景晟思念玉娘闹着要回椒房殿,如意苦劝不住又不敢去告诉乾元帝知道,只得在景晟面前跪了,不住地磕头。景宁见此情景,亲自问了景晟原由问得原由,开解他道:“太子与我等不同,祖宗江山将来都要由太子担起来。太子做得好了,娘脸上才有光辉,才能叫千秋万代夸得一声贤后。太子是贤孝的,不能叫娘失望呀。” 景晟虽聪明过人,可实在太小,并不能全明白景宁话中意思,可看景宁脸上严肃模样,倒也知道是好话,歪了小脑袋想了想道:“我在这里,就是做得好了?”景宁又道:“太子英明。”景晟这才点头,扬了小脑袋,把小脸板得正正得:“那好吧。”如意与东宫诸人这才松了口气,又来拜谢景宁,景宁自是不肯承情。 可乾元帝何等看重景晟,除着如意之外,东宫另有耳目,景宁在东宫这一番说话,自然传在了乾元帝耳中。 景宁生母凌蕙从来不得乾元帝的意,若不是养在玉娘身边,只怕乾元帝多看这个儿子一眼也不愿意,不想如今他倒是已懂为君父分忧,且开解景晟的话,心胸宽大,来日未必不是一个贤王,因此倒也肯另眼相看。只是在景宁这里,乾元帝从前看重他,他是无有怨言;如今乾元帝看重他,他依旧安分稳重,倒是叫人对谢皇后另眼相看,都说她是拿着真心来待赵王,是以赵王才肯还以真情。 转眼匆匆,景晟已做得四年太子,虽才六岁,白玉一般的小脸上常年是一片庄重,已是似模似样。 乾元帝在宣政殿视政时已将景晟带在身边,大臣们起先觉着乾元帝把这样年小的孩童带在身边,便是太子,也可说是宠爱太过了些,不想他们君臣奏对时,太子端坐在一边倾听,黑溜溜的眼瞳认认真真地对了他们瞧,乾元帝说话时他瞧乾元帝,大臣们应答时,他又对了大臣瞧,仿佛听得懂的模样,偏又一声不出,倒是安静肃穆,一点不像年幼孩童。 今日来宣政殿的是礼部尚书,却是晋王景淳自六年前折了未出世的长子之后,与三年前得了长女,因是春日里生的,乳名就唤了华姐儿,两个月前方得着长子,乃是乾元帝头一个孙儿。这一双孩儿都是晋王妃徐氏嫡出,倒也得乾元帝喜欢,因此特命礼部拟几个嘉字来,他好赐名。 礼部共拟了四个名字上来,敏、敬、靖、温。折子搁在乾元帝面前的书案上,礼部侍郎夏言正待解说一二,就叫乾元帝把手指一点止住了。 乾元帝因与一旁的景晟道:“这是你侄儿名字,你来看看,哪个好些。”景晟闻言,唯唯答应,从一旁特设的小凳上起身,迈了不疾不徐的步子走到乾元帝书案前。书案即宽且高,景晟到底年小,便是他比同龄孩童高挑些,站在书案边也堪堪只露出一双眼来。景晟将六个字,慢慢看过,点了“匡”字道:“这个好。” 乾元帝本心上倒是看中了这个“温”字,“德性宽柔曰温;和顺可即曰温;仁良好礼曰温;乐育群生曰温;宽仁惠下曰温。因问景晟道:“你为何喜欢这个?”景晟清清楚楚地道:“匡者,贞心大度曰匡;以法正国曰匡;辅弼王室曰匡;弥缝灾害曰匡;正君之过曰匡。大哥之嫡长子,为父皇诸皇孙之长,自然身份贵重,责任重大,是以儿臣以此字期许。” 乾元帝听了,把景晟看了会。 说来皇位传承从嫡,可这下头却还有个“从长”。若是嫡子年长而庶子幼弱,便是庶子之母再有宠,或是外家再有势力,也难撼动嫡子地位。都说是国赖长君,少有皇帝因为爱重庶子,要叫他做太子,好端端地将年长成人的嫡出长子废黜,动摇国本的。便是当年汉武帝的戾太子,也是戾太子被废身死在先,方有汉武帝立刘弗陵为太子在可若是情形倒转,庶子年长强壮,嫡子极幼弱。嫡子长成之前,庶长子常年在朝中收拢人心势力,倒是能叫年幼嫡子根基不稳。 是以乾元帝才想与皇长孙个“温”字,以警示景淳宽容和顺,勿生异心。不想小小年纪的景晟竟有这样胆气,敢以“能臣贤王”期许,与其说期许皇长孙,倒不如说,这字是赐与景淳的。一时倒是不知是说景晟初生牛犊,还是说他果然天纵聪敏。 景晟看乾元帝瞧着他不说话,又点了余下几个字道:“这些字义虽好,可瞧着却不像祖父给孙儿的。”乾元帝已叫“匡”字震了震,再听景晟说话,格外有兴,挥退了夏言,将景晟抱在膝上坐了,道:“如何不像祖父起的,这匡字我瞧着才不像。” 景晟指了温道:“此字不功不过,安稳度日,哪里是祖父对孙儿的期许呢?”乾元帝便一指“敏”字:“应事有功曰敏;明作有功曰敏;英断如神曰敏;明达不滞曰敏;闻义必徙曰敏;才猷不滞曰敏;好古不怠曰敏这个呢?”景晟与乾元帝亲近,虽知乾元帝这是考他,倒是一点也不知道害怕,笃笃定定地道:“与臣子可。” 乾元帝听说,又故意道:“你如今是太子,与你大哥实情说来也有了君臣之别。待到日后你做得皇帝,更是先君臣后兄弟,与敏字又如何了?”景晟白生生的小脸上一抬:“大哥如今待着我亲近,且安分沉静,又何必把这字来提点他,没的疏远了弟兄。” 乾元帝听景晟有这样心胸,又是得意又是感叹,又怕是三师们看着他从前算计刘焘,怕景晟依法炮制,不肯放过景淳,到底景淳是长子,是以故意教唆了景晟,是以故意把脸一沉,问道:“你把善心来对他,若是养得他心大了,你待如何?”景晟小脸上一片端肃:“儿臣即已仁至义尽,自然从国法处置。” 仁至义尽,自然无需再忍,那时天下臣民尽知,哪个能说他这个做皇帝的弟弟不能容人。乾元帝听到这里,得意之情几乎溢于言表,到底他做了二十余年皇帝,依旧耐得住性子,口角微微带了些笑容道:“你即有这等心胸,我也不辜负你,就依了你的意思。”景晟脸上立时就笑了开来,坐在乾元帝腿上晃了双腿道:“爹爹,我们去瞧娘罢,叫了五哥一起。”这会子倒又是个孩童模样。他面目本就生得肖似玉娘,尤其一双眼瞳,水汪汪的,如今年纪还小,笑起来不过是个可爱模样,待得长成,这个柔情无限的笑模样,不知道要碎了多少少女芳心去。 看景晟这样出色,乾元帝早就想去告诉玉娘知道,听着景晟要叫上景宁,也肯答应。景晟便使了如意去唤景宁,自家同乾元帝一起出了宣政殿,分别上得自家坐辇,摇摇晃晃地到了椒房殿。 玉娘这里早有宫人传报,玉娘听着乾元帝父子们一块来了,收敛了脸上神色,走在椒房殿前,待看着景晟一伸宝石蓝太子常服随在乾元帝身后,脸上已缓缓绽开微笑,走前几步待要与乾元帝行礼,已叫乾元帝双手扶住:“皇后免礼。”景晟紧接着过来在玉娘面前摆下:“儿臣太子景晟给母后请安。” 玉娘忙过来搀扶住景晟,拉了他的手细瞧了会,脸上又笑开了些,口中却道:“你今儿功课做完了?若是叫我知道你偷懒,可饶不了你。”景晟笑嘻嘻地道:“做完了,不信您问爹爹。爹爹可不敢跟您扯谎呢。”乾元帝听着景晟这句,起手在他头上拍一下,笑骂道:“没规矩,哪个胡诌的。”景晟作势往玉娘身后躲闪,只露出半张脸来与乾元帝道:“说了您就要罚她的,儿才不告诉您呢。” 乾元帝点了点景晟,却也不当真,又笑着瞧了玉娘一眼,却看她脸上含些浅笑,眼角却是没甚笑意,仿佛不大欢喜的模样。莫不是高贵妃?自景淳得着儿子,她在玉娘面前求了恩典,去晋王府少住,迄今已有两月,莫不是不肯回来,是以玉娘恼怒?若是当真如此,可也太不知趣了,玉娘放高氏出去看顾徐氏生产,不过是怜悯她从前失了个孙儿,这才松口,不然哪有他还健在,妃嫔倒是住到儿子王府去的道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史上最治愈渣渣扔的一颗地雷。 ☆、第342章 算计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叶子扔的两颗地雷。 景宁如今还在广明殿住着,奉着乾元帝召唤,端肃了衣衫过椒房殿来。他过年已将十二,眉目渐渐长开,已是个少年模样。进得椒房殿来,看着乾元帝坐在上手与玉娘说话,景宁迈步过来拜见,道是:“儿臣景宁拜见父皇母后。” 乾元帝脸上带些笑,漫不经心地转过头来瞧了景宁一眼:“起罢,今儿只论家礼,你坐。”景宁答应了,这才立起身来,规规矩矩地退到一边。虽乾元帝说着只论家礼,景宁到底是守惯规矩的,还是在景晟下手坐了,含了笑先与景晟道:“弟弟。” 因着玉娘的关系,景晟与景宁两个颇是亲近,是以看着景宁坐下,景晟便向景宁侧了身道:“我听着五哥去过晋王府了?华姐儿像大哥,不知像大哥哥还是嫂子?”景宁到底有些畏惧乾元帝,向他瞧了眼方道:“还小呢,仿佛都有些像又像得不真,瞧不出来。”景晟在宣政殿再摆出个老成模样,到底也只六岁,听着景宁这话,眉毛便扬了起来,脸上略过一丝得色来,与景宁道:“那是你,换着我,再不能看不出。”说了这句,忽然住了口,知道乾元帝不能放他出去,脸上略有黯然,转瞬即逝。 乾元帝将景晟脸上神色看在眼中,忽然与景晟道:“平哥儿是皇长孙,身份贵重些,你去宣旨罢。”平哥儿却是景淳长子乳名,因这儿子得来不易,景淳夫妇巴望着这个孩子平平安安地长大,方起了这样的乳名。 景晟闻言自是十分欢喜,从椅上滑下,走在乾元帝面前,行礼领旨。乾元帝笑着摸了摸景晟,又与景宁道:“你一块去,你弟弟顽皮得狠,可别叫他把侄儿摔了。”景晟常日跟在乾元帝身边,对他亲近之意远胜畏惧,是以还敢强嘴道:“平哥儿是人哩,我再顽皮也不能摔了他。”景宁站在景晟身后一步处,瞥着乾元帝面色道:“景晟素来稳重,满朝不夸的。” 乾元帝听着景宁这话,脸上笑容微微一收:“哦,你是听哪个说的?”景宁听着乾元帝声音立带着不喜欢,立时站得笔直,半垂了头道:“回父皇,儿臣上回去大哥家回来,在北司马门外恰遇着承恩公世子,儿臣与世子说了几句,世子问起太子起居健康时提及朝野都赞太子聪慧稳重,儿臣固有此说。”景宁只留意着乾元帝不喜他结交外臣,却没想着一边的玉娘听着谢显荣名头,黛眉就是一皱。 乾元帝听着是谢显荣,景宁在玉娘膝下长大,与谢家兄弟自然熟悉,倒也算不上结交外臣,是以脸上也就和缓了,又转与玉娘笑道:“你大哥哥倒是恭敬,常年请问你们母子。”玉娘口角一动,脸上缓缓绽开一丝笑容来,却与乾元帝道:“说了来用膳的,这会子还说话,您不饿么?御医们可说了,要您按时用膳的。” 却是说乾元帝近年来头疾日重,不发时和常人无异,可一旦发作,疼痛难忍,恶心欲呕不说,更是双眼模糊不能视物。御医署有位姓苏的御医曾私下与同僚道:“圣上这病与当年曹阿瞒仿佛,若使华元化再世,或能痊愈。”只这样的话,那哪个御医不要命了敢与乾元帝实说?且曹孟德倒也活了六十五岁,也算不上寿夭了。好在这病发得凶,去得倒也快,只消把宁神丸用温黄酒化了服用,再配合生萝卜汁滴鼻也能压制得住。 从前乾元帝是瞒着玉娘的,可有几回是在椒房殿发作,玉娘这才知道。当时还拉了乾元帝的手哭了场。又故意在乾元帝瞧得见的地方,与金盛下了口谕,要金盛安排仪仗,她要去皇觉寺进香,祈求佛祖保佑。情愿把她的阳寿来换乾元帝平安康健云云。 世人都以为这等“私语”总是实情,乾元帝也不例外,直叫玉娘哄又喜又悲,抱了玉娘道:“傻孩子,我大你这许多,原就是要比你早去的,你还真当我这个万岁能千秋万代吗?你只管放心,我都筹划好了,不管我在不在,你们母子都受不了委屈。什么折损阳寿的话不许再讲,没的叫人听了恼火。” 自那以后,玉娘一扫从前软绵绵凡事依着乾元帝拿主意的模样,堂皇明正地看着乾元帝用药吃饭歇息。乾元帝倒也乐意叫玉娘拘束着。他与玉娘本就是老夫少妻,玉娘惯常又是一个娇怯态度,乾元帝颇肯让着她,如今再叫玉娘这一管,愈发地气弱,连着在前朝,都隐隐有了传言。也亏得玉娘从不过问朝政,不然都能叫史官们记一笔,说乾元帝惧怕谢皇后。 是以这时玉娘一开口,乾元帝自然顺承又与景晟景宁笑道:“用膳去,用膳去,再说你们娘亲可要恼了。”说了站起身来,看着玉娘也要起身,探手要去扶一扶,却看着景晟窜上一步将玉娘胳膊托住,正扬了脸儿对玉娘笑。 乾元帝正要做个吃醋模样,自家胳膊上叫人轻轻一抬,转脸看时却是景宁过来,一样托住他的胳膊,因此一笑,拍了拍景宁手臂,夫妇母子这才往侧殿用膳去。 待得用完晚膳,景晟与景宁辞去,乾元帝方与玉娘道:“今日景宁提着谢显荣时,你仿佛不大喜欢的模样,可是出了甚事?” 对乾元帝来说,谢显荣与谢怀德都是玉娘哥哥,轮着世故才能,还是做过亲民官儿的谢怀德强些,更要紧的,玉娘分明更亲近她二哥二嫂,且有故平安大长公主的脸面在内,是以这四年来谢怀德已做得了吏部侍郎,而谢显荣一直在大理寺少卿的位置上,兄弟俩品秩上比肩,手上权柄却已分了高下。乾元帝做了这些年皇帝,自然看得出谢氏兄弟为人,知道谢显荣是个心热的,心中多半不平,这才有此问。 玉娘已倒了温得热热的黄酒来,又把粒宁神丸塞在乾元帝手上,方道:“您用药。也没甚,不过今儿我母亲与大嫂进宫来了。”看着乾元帝用了药,玉娘又端了清水来与乾元帝漱口,“言及宁姐儿也将有十一岁了,已有好几户人家来打听。” 乾元帝看着玉娘在他身边转来转去,将玉娘的手抓着,拖着她在身边坐了,方想了想谢显荣长女宁姐儿的容貌,笑道:“到底也是娇养大的,有些儿气势,像他爹多些。你母亲是个什么章程?可是瞧上了哪个世家勋贵家的孩子,要你做个冰人?论起来,承恩公世子的嫡女,倒也没什么人家是宁姐儿配不上的。” 玉娘斜睇了乾元帝一眼,哼哼了两声:“配得上也无用,我可是不能答应的。”乾元帝叫玉娘斜了眼,更是诧异,笑道:“你这是什么眼神?难不成要嫁我儿子?景淳可是早有王妃了,你哥哥的女儿,也不能做侧妃去。元哥儿,叫他们想也不用想。”玉娘啐道:“阿宁要在这里,听着您这话,还不知伤心成什么样呢,那孩子方才可还扶了你的。” 乾元帝拍了拍额头,笑道:“原来是他,我竟然忘了,好娘子,你千万替我隐瞒一二。”玉娘又把乾元帝睨了眼,方道:“我不替您瞒着,还告诉阿宁叫他伤心么?”乾元帝也就笑道:“是了,是了,我娘子最是善解人意。”帝后两个又说笑了回,玉娘方将前因说了。 却是马氏与冯氏两个今日进宫,一是报喜,却是谢显荣长子谢骥说定了亲事,女孩子姓个朱,闺名唤做朱雅,比谢骥还大着两岁。其曾祖顾博文是一榜的榜眼,官至延平帝为太子时的太子太师;其祖朱振略逊其父,中在二榜十四,而后点中庶吉士,三年任满外放,却在任上病故;其父朱文,是乾元帝元年恩科的探花,如今任得国子监祭酒。朱氏一门三进士,朱雅正是个清贵出身,便是配皇亲国戚也足够了。若不是谢骥在朱文处请教过文章,朱文看谢骥为人平直,毫无骄气,也不肯把嫡出的幼女给他。 玉娘听着这门婚事自是满意,只道待两家过礼时,她有赏赐。马氏与冯氏谢过玉娘之后,又慢慢地将话头转到了景宁身上,道是景宁只比谢骥小着一岁,也该看起王妃来。话虽说得含蓄,其中意思却是明白,到底景宁比景晟大着好些岁,若是叫他得了个有力的岳家,到底不是亲生的,难免生出波澜来,倒不如给他看个知根知底,又与玉娘景晟母子一条心的岳家,也就平安了。 玉娘生就了水晶肝胆,听着冯氏这般言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无非是谢显荣自觉不得乾元帝青眼,唯恐失势,就要有所攀附。 这攀附么,无非又明白景琰到底是公主,若是叫谢骥娶了她,固然能保谢骥富贵荣华,可也一世要与景琰做小服低,谢显荣与冯氏两个把谢骥看做麒麟儿一般,如何舍得。倒不如把宁姐儿嫁与景宁,日后少不了一个亲王妃,与承恩公府自然是只有好处,是以把些危言耸听的话来劝她。 莫说她是阿嫮并不是真玉娘,便是真玉娘,看着谢显荣夫妇两个这样算计她也要恼怒,当时就沉了脸,冷笑道:“倒亏了嫂子母亲有这番好心。” ☆、第343章 不肖 来也难怪谢显荣夫妇,却是玉娘这四年来偏向谢怀德夫妇,凭冯氏如何做小伏地,总不能叫玉娘喜欢,谢显荣除着身上还有世子爵位,仕途上已隐隐叫谢怀德压了一头,如何不急? 也是他们夫妇以己度人,以为玉娘当时收养赵王景宁是为着自家膝下空虚,要个皇子来傍身,如今已有了太子,赵王与玉娘来说已是无用。且到底赵王是凌氏所生,如今看着同玉娘母子亲近,可皇室中人哪个是好相与的?心上还不定怎么想呢。是以不若将宁姐儿给他,一来有个亲王做女婿,未来再有个亲王外孙,他谢显荣脸上只有光辉的,承恩公的爵位还能旁落吗?二则,也好与玉娘解忧,赵王要做甚,还能瞒过枕边人吗?可说是一举两得,两全其美,便是玉娘听着,也只有欢喜的。 哪成想玉娘听着这话,立时出言申斥,便是钝如马氏,看着玉娘这样,也知自家又办错了事,只得同冯氏一起跪倒在阶前请罪。玉娘训了那句之后,却又不做声,只将冯氏看了好一会,直看得冯氏后心冷汗涔涔,方道:“宁姐儿的婚事,譬如云娘那样,倒也不差。” 云娘四年前已然出嫁,不是什么高门大户,更不是什么勋贵世家,姓个钟,湖阳人士。钟氏家中广有良田千亩,数代来秀才举子也有十数个,便是进士也出过一位,只是钟家人都无心功名,是以算不得世家,却也是个世代耕读。 钟氏人口简单,上一代有老兄弟姊妹四个,到了云娘丈夫这一代,她公婆前头连生了六个女儿,直至四十二岁上方得着一子,爱若珍宝一般,恰好族谱里排行从玉字,是以就叫个钟珍。 钟珍五岁开蒙入学,十五岁上应童生试,虽是个刻苦的,可也屡屡落榜,直至二十二岁上方中了举。次年会试落榜,原是要归乡的,恰遇着中宫诞育嫡子,乾元帝为之大赦天下。从来新帝即位、册立皇后、册立太子惯例是要开恩科的,是以钟珍又在京中盘桓了一年,次年乾元帝果然开了恩科,钟珍依旧落了榜。 好在钟珍应试不过是试一试自家才学,倒也不甚在意,便是与几个中试的新进士应酬时也十分磊落,毫无自惭自愧之情。恰巧那时谢怀德还未外放,将钟珍举止看在眼中,又使人在钟珍下处细细打探了,果然是个心胸宽大的,且家中也有恒产,虽未中试,到底也是个举人,等闲人不敢欺他,便说服谢逢春将云娘许了他。 钟珍虽不知云娘何许人,奈何谢怀德生得好风采,萧萧肃肃,如琢如磨,钟珍由兄及妹,且承恩公府虽为皇后母家,倒也没有什么仗势欺人的,写信秉明了父母之后,慨然许婚。 云娘虽心慕赵腾,到底不过是女孩子家一时的情迷,做不了数,又叫谢逢春与谢显荣父子联袂镇压,早就消了心思,可听着叫她嫁一举人还是远嫁,也狠哭了几场。谢怀德听说,便使梁氏去劝。梁氏也生来的好口齿,把嫁与钟珍有甚好处,细细与云娘分说了,又道是:“你二哥哥已打探过,他是个坦荡磊落有心胸的,同这样的人过日子,你少生多少闲气。”云娘情知父兄们都瞧上了,由不得她不嫁,再听梁氏这一番劝解,细想果然有理,也就收泪吞声,乖乖地备嫁。 倒是玉娘听着谢怀德为云娘择了这一门婚事,颇为赞许,亲自赐出一台嫁妆来。那钟珍倒真是个坦荡的,看着皇后赐的头抬嫁妆,有恭敬之意而无得意之情,瞧在谢怀德眼中,自然更是放心。 婚后云娘自随钟珍回了湖阳,之后四时八节的不脱礼,可见云娘在钟家过得颇为如意。是以在马氏与冯氏提着宁姐儿亲事时,玉娘特地将云娘提起,倒也算不上寡恩。只是冯氏哪里舍得宁姐儿远嫁,只嗫嚅着道:“宁姐儿亲事,到底要世子做主。” 玉娘也不与冯氏啰嗦,只淡淡道:“母亲与嫂子也累了,回去仔细保养,好生歇着。”这话竟是不叫冯氏多入宫的意思,冯氏自然着急,待要再辩解几句,诉一诉自家忠心,两旁的宫人已过来半扶半拉地将冯氏与马氏都拖了起来,送出了椒房殿。 阿嫮原就与谢家无甚情感,虽她是利用了谢逢春女儿身份入宫,可还与谢家的是三代富贵,说来还是谢家得着了大好处去。旁的且不论,只凭着谢显荣才学,哪里能在不到三十就做得到大理寺少卿。如今贪心不足也就罢了,竟还出言离间元哥儿与景宁。且乾元帝秉性多疑,若是叫他知道谢显荣夫妇这番心思,若是疑她猜忌景宁,可不是坏她辛苦!若是能耐得这个,她也就不是阿嫮了。 玉娘即生恼怒,先是不许冯氏进宫,而后就在乾元帝面前做了回态,不肯叫景宁娶宁姐儿。乾元帝见玉娘恼怒,还笑问玉娘道:“莫不是你觉着阿宁是凌氏所出,配不上你侄女儿?” 玉娘道:“您这是什么话?!阿宁的娘是谁有甚要紧?他是您的儿子,天潢贵胄,凤子龙孙,什么样的女孩子不能匹配!只是宁姐儿,不合适哩。” 乾元帝讶异,若是景宁娶了玉娘的侄女儿与玉娘只有好处,如何他不独不肯,还言辞激烈,因又道:“什么不合适?”玉娘叹道:“宁姐儿与阿宁在我宫里,也见过两回。阿宁看着宁姐儿,跟看着骥哥儿没分别。阿宁打小儿没了亲娘,已是十分可怜,婚事上我想着叫他称心如意些,总要他自家喜欢才好。” 因乾元帝自觉同玉娘鹣鲽情深,倒也希望儿女们夫妇恩爱,是以看着景淳与徐清日渐和睦喜欢。这时听着玉娘这番说话,正中下怀,拉了玉娘的手道:“怨不得阿宁把你放在前头,连着我这个父皇也要靠后,实在是你待他慈爱有加,便是亲生母亲也不过如此了。”这也是玉娘摸准了乾元帝心思,并不以谢显荣心怀鬼胎入手,只将原由推在景宁头上。 说来宁姐儿是要唤玉娘一声姑母的,是以曾几番随冯氏进宫,倒是真在椒房殿遇着过景宁两回。景宁教养得好,虽是皇子,也从无骄矜之态,又谨守大防,连着宁姐儿面长面短也不知道,还谈甚喜欢不喜欢。 乾元帝又与玉娘道:“你也知道阿宁,也不知像了谁,颇有些古板。你替他留心着些,若是有好的,叫他在帘子后瞧一眼也就是了。”这样的事,玉娘自然满口答应,还笑道:“您也知道,我如今这个身份,哪个女孩子敢在我面前放肆呢,总是乖巧柔顺的,能瞧得出甚来。正巧阿琰嚷着寂寞,倒不如叫她唤几个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进来,叫她留些意,您说呢?”若是皇后召见,便是素日里再娇纵跋扈的女孩子也要收敛性情,不敢轻易露出锋芒来。可要放了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们在一块儿,又有个需要奉承的公主在,女孩子们间有了争驰,倒还容易看得出品性来。 乾元帝自然知道这个道理,是以更觉玉娘慈爱周到,哪有不肯答应的道理。因他觉着玉娘周全,倒是又想起了玉娘方才提起景宁与宁姐儿相见不多,怕景宁不喜欢,是以不肯作配。倒是有意玉成,又与玉娘道:“即是召女孩子,宁姐儿论起来还是阿琰表姐,也叫上罢。” 玉娘却道:“叫她作甚呢?若是日后从那些女孩子里择了阿宁的王妃出来,叫宁姐儿心上可怎么想?便是宁姐儿不懂,大哥与大嫂因此多心,倒为不美。左右宁姐儿是阿琰表姐,平日里召见也是一样的。” 乾元帝听着玉娘道谢显荣夫妇会多心,再想谢显荣之母妻们进宫提着宁姐儿婚事,果然就想成若是宁姐儿不能嫁与景宁,谢显荣夫妇会有怨言。乾元帝从来都有左性,只喜欢他与人,不喜欢人求他的,想到了这里,哪有不恼怒的,便与玉娘道:“即不方便也就算了,阿琰哪里来这许多空。”玉娘自然答应。 又说冯氏与马氏几乎是叫玉娘从椒房殿赶出来的,即羞且愧,无如身家性命、荣华富贵都系在玉娘身上,连着怨恨也不敢,含着泪出了宫门,婆媳两个上了马车,顾不得旧怨,抱在一起流泪,又怕叫人听着惹出事来,还不敢痛哭,好容易熬到承恩公府,回在自家房中才哭了场。 宁姐儿听着冯氏痛哭,她倒是个懂事的,亲自过来陪伴全解,不想冯氏看着她,更是把宁姐儿抱在怀里哭个不住。宁姐儿虽懂事,也不过将将十岁,叫冯氏这样哭,直吓得手脚也有些发软,又无甚话来劝解,只得陪着冯氏一块哭了场,直唬得冯氏与宁姐儿的丫头们跪了一屋子苦苦相劝。 谢显荣晚间到家,自是先见马氏。 马氏不敢埋怨玉娘,冯氏又是一块儿挨训的,丢了恁大的脸面,自然训她不着,看着始作俑者谢显荣回来,不免将一腔怨气都出在了谢显荣身上,当面就啐了口,骂道:“你这个不孝子!你是想气死我吗?!” 谢显荣在外是承恩公世子、大理寺少卿,骏马得骑,高车软卧,可叫马氏啐了一脸唾沫,又把不孝的罪名扣下来,也自害怕,莫说是辩解了,都不敢袖子举来擦一擦,磕了头道:“母亲息怒,儿子做差了甚,您告诉儿子,儿子定然改过。” 马氏气哼哼地拍了坐下的罗汉榻:“你做了甚来问我?!你捂着良心想一想,我待你不好吗?!世子也叫你做了!你还哄了我去丢人!如今我叫她撵了出宫,日后我还有什么脸面在人前走动!”马氏越说越恼,把罗汉榻上的靠枕抓了起来,劈头盖脸地往谢显荣头上砸了下去。 虽马氏说得夹缠不清,可谢显荣却也听明白了,却是玉娘将马氏撵了出来。谢显荣只以为叫宁姐儿嫁与赵王景宁,能叫景宁同玉娘间多个羁绊,与玉娘只有好处,玉娘没有不答应的道理,是以也没往这里猜,反问马氏道:“母亲,您说了甚,惹得殿下这样大怒。” ☆、第344章 争吵 作者有话要说:  差点来不及 谢显荣现在被打压,是个伏笔,如果他一直春风得意,怎么肯替阿嫮出死力呢? 马氏吃着谢显荣这一问,愈发气恼,也不把靠枕来砸人了,转了头四处寻看,正见着一对美人锤搁在榻角,一手抓起来往谢显荣身上捶去,边锤还边嚷:“叫你把老娘推出去讨亏吃!什么亲王妃亲王外孙,都是放屁,人家瞧不上哩!如今连累得我们都不叫她喜欢,你可喜欢了!”到底玉娘如今是皇后,景晟又是太子,对着玉娘母子,马氏一句怨愤之语也不敢出。 谢显荣听见马氏这番说话,脸上也有些变色,顾不得美人锤落在身上,膝行几步到了榻前,双手往马氏身上一搭:“母亲,可是殿下对他另有主张?”马氏到底也有了些年岁,闹腾得这一番也觉疲累,把手挥了挥:“你问你媳妇去!都是她回的话,我哪里知道那句话出了岔子。” 谢显荣再想不着玉娘能将这一举两得的好事往外推,是以马氏一赶他,立时起身往外去,才走到马氏正房外,恰遇着谢怀德徐步过来,见着谢显荣出来,他倒是知礼,还与谢显荣做了个揖。不想谢显荣叫马氏捶了一顿,虽是仪容无损,到底心中有愧,与谢怀德微微点了点头,就从谢怀德身边走了过去,倒叫谢怀德有些讶然。 只说谢显荣回房,才进得房门就有丫头来回,道是世子夫人到家狠哭了场,大姑娘过来也劝不住。谢显荣几步进得内室,果然看冯氏双眼红肿地坐在榻边,宁姐儿双眼也是粉光融滑,一般是哭过的模样。 宁姐儿正劝解冯氏,忽然看着谢显荣进来,忙站起来与谢显荣见礼,因看谢显荣脸上阴沉,知道他不喜欢,先过来请谢显荣坐了,又亲手斟了茶奉与谢显荣,细语道:“父亲母亲,若是无事,女儿告退。” 谢显荣正有话要问冯氏,,本就要叫宁姐儿下去的,不想宁姐儿这样懂事,倒也欣慰。不想冯氏听着宁姐儿这句,倒是更替宁姐儿委屈起来,不禁又呜咽几声,倒便叫宁姐儿挪不得脚步,还是谢显荣道:“你下去。”宁姐儿这才告退。 待得宁姐儿出去,谢显荣又屏退了房中伺候的丫头们,方问冯氏:“今日进宫。你们见着殿下是如何说的?殿下又是为何发怒?你细细说来。”冯氏听着谢显荣话中颇有些不耐烦,不敢再哭,将椒房殿中事细细与谢显荣说了,又委屈道:“宁姐儿是她嫡亲的侄女儿,又这样懂事,她也狠得下心舍了。难不成她还能找个比宁姐儿更贴心的吗?” 谢显荣听着玉娘不独不愿意将宁姐儿许与赵王,更不肯叫冯氏再入宫,正是烦躁的时候,再叫冯氏说得着几句,勃然变色道:“你胡说甚?!必是你与母亲以为一说必成,是以言语不恭敬,把她得罪了,她又是个不能容人的,自然要发作你们。明日写个请罪折子递上去,也就好了。到底自家嫡亲骨肉,她不靠着我们还能靠着谁。” 冯氏与谢显荣成婚十数年,从来遇事有商有量,便是谢显荣做得承恩公世子,房中也是干干净净,莫说姬妾,便是通房也无有一个,真可说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猛然叫谢显荣训斥,脸上涨得通红,虽自觉委屈,可也不敢反驳,含了泪答应,连夜就把一封请罪折子写就,次日递了上去,不想请罪折子如泥牛入海一般毫无声息。 又过得半月,宝康公主忽然宣了九位勋贵大臣的千金入宫,这些千金们年龄都在十一二岁上下,正与宁姐儿仿佛。有了这一回之后,宝康公主仿佛得着趣味一般,隔着十数日就召见一回。起先是九个女孩子,过得三四回,就有两家的女孩子不再奉召,又过两月有余,只剩了五位。起先大伙儿还没知觉,到了这时灵醒些的都能猜着,这是宫中要为赵王选妃了。 赵王虽是才人所出,可自幼丧母,一直养在皇后身边,与太子在一处长大,感情深厚,日后前程自然比晋王还好些,是以对赵王妃有意的人家倒也不少,是以叫宝康公主留下的这蠲落的那四家多少有些下气。只是这些下气的,将自家与承恩公的长孙女比一比,倒也气平,承恩公府的大姑娘连着宝康公主的邀请也没接着呢,这位还是宝康公主嫡亲的表姐。 说来世人大多如谢显荣一个念头,赵王虽在皇后身边长大,到底并非亲生,总不能一条心,若是把承恩公府的大姑娘给他做王妃,亲上加亲的,岂不是兼得。皇后不肯答应,其中必然有不能答应的缘由。 因有了这样的猜测,宁姐儿再跟着冯氏在外走动时,多少听着几句闲话。有良善的,倒是说皇后贤德,这才不肯把侄女儿许配赵王。也有长舌的,却说是宁姐儿生得平常不说,又无有才名,如何匹配得皇子,皇后这回倒是公正云云。 宁姐儿再是稳重大方,吃着这回委屈,也是羞愧难当,只在家中闭门不出,冯氏自然十分心痛,也常来劝解,可她自家就觉着委屈,又怎么劝得住宁姐儿,不过母女俩相对发愁罢了。还是梁氏看在眼中,也觉宁姐儿可悯,便与谢怀德商议一回,亲自过来劝解一二。 说来玉娘这里不叫冯氏再进宫后,莫说是冯氏递帖子求见总是驳回,便是送进宫的请罪折,请安折一样全无消息,倒是梁氏常能进宫,冯氏对梁氏多少有些不满,看着她来,却也不好拦阻,只得在一旁陪伴,好听梁氏与宁姐儿说的甚。 只听梁氏抚慰宁姐儿道:“事到如今,我们也不瞒你。宝康公主宣了那些女孩子进宫确是为着赵王择妃,不宣你,也是为着你好哩。若是把你定与赵王,嫁做王妃,固然是赫赫扬扬,可若是你与赵王有甚吵闹不睦,你叫你姑母帮着哪一个好,总难两全,倒不如不择。即不打算择你,自然就不宣你入宫,也免得叫人踩了你名声上位,你说可是这个道理?待这事过了,宝康公主依旧会宣你进宫说话,殿下是你嫡亲的姑母,还能不疼你吗?到了那时,那些庸妇们也就没了话讲。” 梁氏这番话倒是自成道理,连着冯氏在一旁听着竟也觉得许就是这个缘故,何况是宁姐儿,果然叫梁氏哄住。一旁的冯氏见宁姐儿颜色松动,忙顺着梁氏口风一同劝解了回,宁姐儿也就展颜,起来与梁氏敛衽一礼,含羞带愧地道:“母亲,婶母,阿宁糊涂,叫您们操心了。”梁氏摸了摸宁姐儿的头发,笑道:“我就知道宁姐儿是个好孩子,必是一说就通的。”说着又扫了冯氏一眼。 冯氏叫梁氏看得这眼,脸上略红,先叫宁姐儿的丫头们来服侍宁姐儿,亲自送梁氏出去,又亲口谢了回,梁氏只笑笑,也就告辞。 景琰这一番折腾,直闹进了冬月方才歇息,虽外头曾为赵王选王妃的传言,可直到这时还是无有一点消息,因宝康公主是中宫嫡出,从来深受宠爱,任性些也是有的,世人转而又是宝康公主寻人解闷,传言这才消弭,果然景琰又召了宁姐儿进宫。 虽宁姐儿能进宫,可玉娘依旧不见冯氏不说,连着乾元帝那里,谢显荣也愈发地无有脸面。谢显荣无奈,待要向昌盛打听几句,无如昌盛口风极紧,只与谢显荣微笑道:“世子爷用心当差便是。”竟是连着红封也不收,叫谢显荣如何不慌。 偏越是这样的时候越容易出事,就在封笔前,有一桩争产伤人案闹到了大理寺。 却是华阳候太夫人故去,儿女们为着她的嫁妆在灵前吵闹不休,至老华阳候庶幼子林闰重伤。 先华阳候一生有三子四女,其中次子与幼女是嫡出,五年前先华阳候故去,爵位自然是由嫡子林秀继承。因着华阳候府弟兄不和睦,常有争斗,林秀继承爵位之后,便在太夫人主持下分了家,两个庶子每人不过得着一个两进的宅院,三个铺子,几百亩田地,一千两银子。因庶长子林英曾跟着老华阳后打理经营产业,知道远远侯府产业不止这些,只道老夫人分得不公,不想却叫太夫人骂了回来,更扬言要去告林英忤逆。大殷朝最重孝道,若是老太夫人真告了林英忤逆,林英性命也未必保得住,只得忍气吞声、 今年太夫人一病也没了,她的嫁妆依律由子女继承。太夫人一生只得一对儿女,本该由他们均分的,哪里知道一双庶兄弟并是三个庶女都回了华阳候府,只道太夫人也是他们的娘亲,即是娘亲,太夫人的嫁妆也有他们的一份,合该将太夫人的嫁妆一分为七才是,林秀与他妹妹哪里肯答应,竟就在灵前吵闹起来,更当真来吊唁的亲故们的面说太夫人生前不慈,亏待了庶子女们,直搅得林秀勃然大怒,唤了侍卫来要将这些兄弟姐妹都撵出去。 旁人还好些,偏那林闰一无爵位二不曾入仕,偏妻妾子女最多,足有一妻四妾,五子三女,当日分家得着的院子人都住不下,正巴望着得着太夫人的嫁妆好贴补一二,闹得最是凶悍,在侍卫上来拉扯时,还做个痛心疾首的模样,言道林秀苛待兄弟姊妹,要寻太夫人做主,竟是往棺材上一撞,顿时头破血流。 ☆、第345章 断案 说来也是不巧,当时太夫人寿材前聚着林氏兄弟不说,连着几家女婿也在,侍卫再往上一涌,一个眼错不见,林闰已满头是血地倒在地上。林英倒是看得明白,林闰是自家往寿材上撞的,他原本是做势,想吓唬林秀的,偏叫侍卫擦着了,力道上失了偏颇,故而头破血流。可到了这时,自然是全推在华阳候林秀身上,侍卫们可不是他叫了来的!是以林英当时就扑在林闰身边捶胸顿足地大哭,直道林秀为着太夫人遗下的嫁妆,要谋兄弟性命。 林秀听着林英这样无赖,也是恼怒,指着林英道:“母亲嫁妆和你们有什么关系!她一生唯我与四妹妹两个孩子,我害你们作甚!” 林英从十六岁起就替华阳候府打理庶务,论起口舌来,自然比养尊处优的林秀强出许多去,把脸上眼泪一抹,冷笑道: “放屁!什么叫母亲一生独有你和四妹妹两个孩子?我们唤她甚?母亲!难道这娘就白叫了?!好你个华阳候林秀,母亲才死,你就这样苛待弟兄,你这个不孝子!我要与你到大理寺辩个是非曲直!”说了竟是冲上来要扭林秀。 林秀看着林英面目扭曲的模样自然害怕,忙退在侍卫们身后,不想林英竟是个声东击西之计,看着侍卫们将林秀挡住,脚下一转,就往华阳候府门外冲去,一行冲还一行道:“阿闰,你们且忍耐些时候,我去报官!” 说来也是太夫人自家作孽,当日她为庶女们挑选的丈夫看着都是勋贵官宦人家的公子哥儿,面貌风度也都不差,可实情上一概儿是黄柏木做磬槌子——外头光鲜里头苦的,一个赛一个的纨绔,走马章台,斗鸡走狗,无所不为,个个手头都不甚活络,叫大舅子小舅子们一撺掇,都涌了来讨好处。 原本叫林闰一头的血吓了吓,都有些儿退缩,忽然听着林秀这话,倒是都明白过来,左右林秀也不敢当真杀了这许多人,怕他个甚!是以一面缠着林秀,一面又嚷着林秀要杀人灭口,不叫华阳候府的家医接近林闰直将个灵堂搅得一团乱。 又说林秀奔出华阳候府,一状告在了大理寺。状告华阳候独霸母亲嫁妆,更指使侍卫殴伤亲弟。直言林秀独霸母亲嫁妆是为不孝,不爱护兄弟姊妹是为不悌,不孝不悌之人不应恬居朝廷爵位云云。依着林英的心思,便是朝廷将华阳候的爵位收回去也无碍,左右现在的华阳候是林秀,最多是谁都没有。 接着状纸的正是谢显荣。虽林秀在八议之列,可林英身上也曾捐过个八品官儿,又是林秀兄长,谢显荣只能遣了衙役往华阳候府请林秀上堂,并验看林闰伤势。 林闰也是倒霉,那一撞正撞着了太阳穴,一撞当时就是鲜血淋漓,再躺了这一会,已是出的气多,入的气少,双眼都插了上去,不待大夫查验完毕,已是一命呜呼,该着仵作上场了。 林秀原先还坦然无畏,看着出了人命,这才心慌,强自镇定地到得大理寺堂前应诉。林秀这头说是林闰自家撞的,林英与华阳候府几个女婿却说是林秀指使了侍卫伤人,争吵个不休。便是谢显荣拘了侍卫们来,也是各有说法。谢显荣无奈,只得将林秀暂时扣在了大理寺内。 林英等人十分得意,倒是又回了华阳候府,原想趁着林秀在大理寺就将太夫人的嫁妆分了。不想华阳候府的大门紧闭,凭他们在外头说甚,里头只是一句话:“如今侯爷在大理寺,家里没个主事的人,四姑奶奶说了,凭谁来也不开门。” 这四姑奶奶正是林秀一母同胞的妹子林珊。太夫人待着庶女们刻薄,待着自己女儿却是十分溺爱,将林珊养成了刚强性子不说,挑女婿时,也是费尽心思,最后选中的是阳信伯府世子的嫡出次子柯庭栋。柯庭栋人物俊秀文雅,虽是次子,可前头的嫡长子天生眼盲,待得阳信伯世子承继了阳信伯府,世子位自然他的。如今太夫人故去,柯庭栋林珊夫妇自然要回府吊唁,因着出门前,两个孩子哭闹,林珊只得哄了回,是以来得晚了。 他们到时,林秀已叫大理寺请了去,林珊听说,当机立断,使人关闭了华阳候府的大门,果然将林英等人拦在了门外。林英等人无奈,只得各自回家。 林闰身死一案可说是棘手,若是说他自家撞死,林英与华阳候府几个女婿们自然不肯善罢甘休,这几位哪个都不是白身;若说是华阳候府的侍卫们伤着的,死者林闰的寡妻幼子们还不是由着林英摆弄,谢显荣一时间骑虎难下,便将案子暂时搁置想缓一缓,好想个两全之计来。 不想林珊看着自家哥哥受了委屈,母亲死后又这样冷情,哪能不急,强忍了两日,看大理寺一直没个交代,亲自去求了阳信候世子夫人。阳信候世子夫人素来偏爱柯庭栋这个儿子,林珊又为阳信候府生育了一儿一女,在婆母面前自然也有体面,且自家姻亲出了事,阳信候府上也脸面无光,阳信候世子夫人当然答应。 又过得两日,早朝时,就有个姓丰的御史参谢显荣办案拖延,见识不明,遇事昏聩,使朝廷命妇身后凄凉,有伤人伦。 这位丰御史是同进士出身,从学政做起直至御史,一文不受,更是不畏权贵,除着官袍要整洁之外,家居的衣裳常有补丁,一月也难得吃几回肉,是个两袖清风的好官儿。只是丰御史认个死理,认定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是以林英等人来争嫡母的嫁妆,在他看来正是个大逆不道。至于林闰伤着,若不是他厚颜无耻地去争嫡母的嫁妆,会伤着么?! 将华阳候府兄弟间情形在朝堂上陈述了回,又问谢显荣道:“谢大人也熟知律法,请问哪家庶子庶女能分得嫡母嫁妆?!若是家家如此,还分甚嫡庶?!哪家肯赔送嫁妆与女儿做人正妻!此天下乱矣!” 说来嫡室嫁妆,从来由都是她嫡室所出的儿女的均分,若是嫡室只有女儿无有儿子,嫁妆都归女儿所有,庶子是摸不着的。若是嫡室无所出,便由娘家收回,有再多的庶出子女也和嫡室的嫁妆无关,这从来是官府断案惯例。 可谢显荣迟疑的是伤人案,这位御史却是扯到了嫁妆之争上,直叫谢显荣气得满面赤涨,气恨道:“我几时要讲华阳候太夫人的嫁妆断于庶子女么?丰御史休要胡言!” 丰御史冷笑道:“哪个胡说了?!谢少卿即肯公正,倒将案子断下来啊!”他的话音才落,一旁的阳信候也出班附议,只道是:“若断着林英林闰是苦主,则天下庶子群起效仿也!” 任是哪个朝代,礼法正统都是王朝立身之本,乾元帝自然点头。便是乾元帝觉着谢显荣糊涂,到底谢显荣是玉娘哥哥,也不好叫他太没脸,便另指了大理寺另一位少卿主审。 乾元帝虽未申饬谢显荣,可这一换主审,再有前头他女儿宁姐儿不被宝康公主喜欢的传言,就有谢显荣虽是承恩公世子,却已失了帝后欢心的说头。外头人都这样看了,何况是谢显荣自家,更是羞愧难言。 好在接下来就是新年,借着封笔,不用办公,谢显荣躲了回羞。便是年后开笔,谢显荣也上折告病。告假折子送到乾元帝面前,乾元帝把来与景晟看,又将前因后果与他说了,问道:“你怎么看?” 景晟脸上板得严肃,负了手想了回,抬头与乾元帝道:“除着华阳候,旁的是官儿还是平人?”乾元帝道:“便是无有官职的,也有功名在身。”景晟点了点头道:“即如此,该降的降,该罚的罚。” 乾元帝听着这两句,颇感有趣,将景晟招到身前:“罚哪几个?为甚都罚?”景晟张大酷似玉娘的眼睛看着乾元帝:“子婿们在亡母灵前争产,是为不孝;当哥哥的不知爱护弟弟,做弟弟的不知敬重哥哥,是为不悌;为人女婿的夺岳母嫁妆,是为无耻。这等人如何为官宦,为百姓楷模?自然该加以责罚,以正纲纪礼法。” 这番话若是从朝中哪个大臣口中说来,倒是合情合理,可景晟将将七岁,竟有这样见识,自然叫乾元帝即喜且惊,握着景晟的手道:“好孩子!你是太子,这大殷江山日后都是你的,他们都是你的臣民,你说说,这些人该怎样处置?!” 景晟皱眉沉吟了回,便道:“不孝,乃十恶大罪中一罪,依律当斩,遇赦不赦,只是到底华阳候太夫人已死,和该减罪,依着儿子的意思,华阳候夺爵也就是了,余人一概去官夺职,终身不得起复。至于华阳候太夫人嫁妆,自然由其亲生儿女承继,与他人无涉。林闰之死,即林秀不曾亲自动手,与他何干,只问侍卫也就是了。” 这一番判断算不得十分合理,可看着景晟年岁,已算是十分难得了。乾元帝很不欲叫景晟失了胆气,竟就照着景晟的意思使大理寺判下去。 而阳信候为着自家姻亲,撺掇了傻子丰御史出头又怎么瞒得过乾元帝,不几日也叫乾元帝寻着由头罚了三年俸禄。乾元帝又把缘由与景晟解释了,景晟听看,倒是问乾元帝道:“爹爹,那您怎么不罚丰御史呢?” 乾元帝哈哈笑道:“丰刚此人凡事不问对错,只看哪个占着身份他就肯支持哪个,你明白了么?” 景晟侧头想了想,乌溜溜的双眼陡然一亮,用力地点了点头:“爹爹,儿子明白了!他是招牌!”论着身份,谁还能胜过皇帝!丰御史即是只看身份,自然是跟着皇帝的,偏他又素有清官的名声,留着这样的人,与皇家有益无害。 乾元帝听着景晟说出了招牌两字,就知他是真的明白了,想及景晟年纪,这一得意那还了得。 ☆、第346章 姻缘 说来景晟到底年幼,虽知道华阳候府一家子在这件事上俱都有违法,可该着用何法适宜却是不清楚,断成夺爵断得重了些。好在林家诸子婿都有和不孝的名头在这里,便又有乾元帝的首肯,是华阳候府的几家姻亲待要为之说清也不好开口。 说来林秀被夺了爵,除着侯府的永业田收回,不好再在侯府居住之外,余下的产业倒还留着,却也是大不如往昔。而林英身上的举人功名与捐的八品官儿叫蠲了,三个女婿也一样受了牵累成了白身,林闰更是白白送了一条性命在内,一大家子简直好说个同归于尽。 华阳候府的落寞成了京中一个新闻,懂事些的都引为教训,立下家规来,凭是嫡出庶出,总要仔细教养,用心教导,使其能自立,不然日后为着些许家财闹出事来,连累祖宗蒙羞,这是旁话表过不提。 只说谢显荣原有些聪明智慧,只是碍与心胸,不免有些眼界短浅。在谢显荣看来,玉娘无非与孟姨娘一般,惯会在争宠夺爱上弄手段,若要在宫内站稳脚,还得靠着娘家人。起先升迁得一帆风顺,倒也如了他的猜想,待得他做得承恩公世子,不上三十就位居三品之后,就有些自以为是。只以为当年武皇尚且离不得武氏族人,何况玉娘一弱小女子。不想他忘了,谢逢春可不止他一个儿子,就在他夫妇逆了玉娘意思之后,玉娘就转而抬举起谢怀德夫妇来,凭他们夫妇如何殷勤小心,总归无用。正因着处境艰难,谢显荣只想求稳,不想弄巧反拙,断起案来连着才满七岁的太子也不如,丢了这样大一个人,他哪里还有脸上朝,只称病不出。 乾元帝从前待谢显荣亲切,不过是看在他是玉娘哥哥份上,哪里是看重他的才能,看他躲羞不出,反倒觉着谢显荣上不得台面,只与玉娘道:“谢显荣报病,他既身子虚弱,就叫他仔细修养着,等好全了再出来,也免得误了事。”玉娘听说,眉头也未动下,微笑答应。当着乾元帝的面唤了金盛来,使他往承恩公府走了一趟,赏了两支人参与谢显荣,叫他好好养病。 谢显荣收着人参,再听了金盛转述玉娘意思,哪能不明白自家失了帝后欢心。乾元帝还罢了,帝心本就难测,更何况乾元帝本性又是个无情的。可玉娘是为着甚,便是还有谢怀德在,莫非她不知道独木难支的道理? 谢显荣这里告病不久,谢怀德又高升了一步,却是礼部尚书聂飏乞讨骸骨,三辞之后,乾元帝准奏,而后便叫谢怀德接任。 谢皇后深得圣意,太子天纵聪明,承恩公世子虽不得圣上喜欢,可承恩公次子却是冒了头,承恩公府正是个隆宠不衰。是以旨意下后,来承恩公府贺喜的官员却也不少,直好用上一句门庭若市。谢逢春与马氏看着这样,自然脸上十分光辉,便是谢怀德也是脸带笑容地陪客,唯有谢显荣满心无奈,待要去问一问谢怀德,却又扯不下这个脸来,可又不敢与谢怀德生隙,到底华阳候府的前鉴未远,只得隐忍。 不久之后,从宫中传出消息来,赵王妃的人选也定了下来,并不是勋贵人家的女孩子,父亲顾文端做着中书舍人,女孩子因是七夕生人,是以单名一个鹊字。能做得中书舍人的,倒是不分老少,必是品貌端庄的,顾文端年四十三岁,身量儿不高不矮,面庞儿不胖不瘦,细眉秀目,鼻直口端,正是个谦谦君子模样,顾鹊的面貌虽不十分似顾文端,却也端雅秀丽,见之忘俗。 能选着顾鹊也算是天作姻缘,却是自晋王景淳得着一双儿女之后,景琰以自家做姑母了为由,求乾元帝答应许她往晋王府与侄子侄女做耍。 依着乾元帝的意思,倒是叫景淳夫妇带着孩子进宫也是一样的,不想景琰道是:“带进来有甚好玩的,不过照个面罢了,还要叫小孩子磕头,何苦呢。爹爹,您叫女儿出去罢,女儿少带些人,不扰民,不乱跑,您就答应了吧。” 景琰扭着乾元帝求肯的时候,景晟也在一旁,听着景琰这话笑弯了眼道:“四姐姐当真是要瞧阿华阿匡吗?”这是拿侄儿侄女做幌子呢。景琰听说,气得一跺脚要来扭景晟。景晟哪里肯叫她扭着,起身便躲。 自景晟五岁起,乾元帝就加了赵腾太子少傅衔,使他教导景晟武艺,迄今两年有余,躲个景琰自是绰绰有余,景琰见抓不着,恼得跺足道:“弟弟呀,太傅没教你要尊老么!”景晟得意洋洋地道:“姐姐,你要爱幼呀。”景琰叫景晟气得哑口无言,又去缠乾元帝。 乾元帝叫景琰缠得没法子,又知道自家女儿脾性,见着甚都好奇要凑上去瞧个热闹,虽有铁甲卫士随扈,到底不放心,是以叫了景宁来,使他陪同。莫说这是乾元帝的意思,便是乾元帝没开口,景宁也不能放心,自然满口答应。 徐清出身平常,婚前自然名声不显。可因着长子无辜夭折,徐清割舍不下,只要多行善事,好叫叫那可怜的孩子来世能得个好去处,不说人间富贵,好歹也要平安一世。因有了这个念头,徐清只消听着哪里有夫人太太们要做善事,就肯参与且不介意首倡的夫人太太身上的诰命,并不肯占先。曾有个太太要把首倡的名义让与徐清,徐清坚辞,只道是:“我听闻:有心为善,虽善不赏,夫人定要退让,可是害我了。”众人方罢,以后也不过是有事了,来与徐清商议一番,并不多打扰。 景宁与景琰来的这日,恰是中书舍人顾文端之妻辛氏为着冬季里开粥场一事来与徐清商议。因徐清颇喜欢顾鹊,是以辛氏将她也带了来。忽然听着宝康公主与赵王来访,忙带着女儿走避。这两人,一个进,一个退,恰恰是碰不着的,却不想顾鹊走得匆忙了些,将她的一块帕子落在了徐清正室外,又是景宁捡着。 景宁看着料子寻常,只以为是晋王府中哪个侍女的,顺手就递给了景琰,叫景琰交与徐清,自家却去寻景淳说话。景琰也是个不知情的,自然答应。 前些日子景琰召了女孩子进宫玩耍的缘由,徐清自然清楚,又知道玉娘与景宁哪个也没瞧中。这时看着景琰将帕子递了来,又说是景宁捡着的,倒是福至心灵,以为两个有缘也未可知。只是景宁到底是皇后养子,徐清不敢自作主张,待得景宁景琰回宫之后,使侍女请了景淳来,把自家主意与景淳说了。 景淳倒是与谢显荣差不多的想头,以为玉娘也不想景宁得着有力的岳家,是以方才将从前那些勋贵家的女孩子全蠲落了。可眼前这个顾鹊倒是不同。 中书舍人掌起草诏令、侍从、宣旨、劳问、接纳上奏文表,兼管中书省事务,虽说品秩虽只五品,可权位却重。但顾鹊若是当真做得赵王妃,顾文端自然是再做不成中书舍人,倒也没妨碍。且顾鹊论起人才来,却也不算委屈了景宁。若是能为着皇后解决赵王婚事,皇后也必喜欢的。更有一桩,顾文端即能做得中书舍人,自然也得着乾元帝喜欢,提起他的女儿,乾元帝这关也好过。 景淳想在这里,也就点头答应,又与徐清道:“你先问过母妃,若是母妃首肯,你再与母后说。”徐清自是答应。 又过了两日,徐清先进了回宫,将她与景淳的盘算与高贵妃和盘托出。高贵妃倒是知道玉娘说头的,沉吟了回,只叫徐清将顾鹊带来一见。 徐清得着高贵妃的主意,又过了几日,方寻个借口将顾鹊叫来了晋王府,而后亲自带了她往宫中走了回,使高贵妃与顾鹊一见。 顾鹊比景宁大着两岁已然十四,有了少女的模样儿,眉秀目清,唇红齿白,是个秀丽的佳人,尤其动人的是举止间一派温柔大方,似娇花映月一般,哪里像是五品官儿家的女孩子,便是从前景琰召进宫那些勋贵家的千金们也比不上,倒是看得高贵妃不住地点头,又与徐清笑道:“殿下看见,怕也喜欢。”说了,亲自引顾鹊去见玉娘。 顾文端虽得着乾元帝信赖,可到底身只五品,他的妻子辛氏才能勉强进宫朝贺,顾鹊自然更进不了宫。说来这回还是顾鹊头一回进宫,难得她虽是拘束紧张,举止依旧稳重,在高贵妃的昭阳殿是这样,来在椒房殿还是一样,不免叫高贵妃更高看她一眼,亲自在玉娘耳边解说了回。 玉娘将顾鹊仔细看了回,看顾鹊眉目端正,虽是局促不安,行礼时依旧稳重,不像是个轻浮的,暗自点头。到底景宁在她身边长大,又是个纯孝的,不免也分了两分心肠给他,不肯胡乱作配。是以又故意问了顾鹊冬月要办的粥场是如何计划的,听得顾鹊虽是紧张,答话却是不疾不徐,条理分明,也不夸张,又喜欢了些,脸上就带了些笑,道是:“你倒是知道得清楚。” 顾鹊说了这会子话,又觉皇后甚是和气,也慢慢地松了口气,露出了些许活泼来,笑吟吟地道:“回殿下,臣女的母亲不大识字,总要臣女念与她听,是以臣女知道的清楚些。”玉娘听说,又看向徐清,徐清点头作答。 ☆、第347章 恩情 玉娘得着徐清答复,又来瞧顾鹊,因看顾鹊脸上虽带着羞怯,目光依旧端正,又中意几分,又闲闲问了顾鹊念过甚书等话,还笑道:“是个好孩子。”又说了赏,赏的是一对红玉镯,色艳如血,便是不识货的看着也知道不是凡品。顾鹊见着厚赐,多少有些惊惶,只是瞧着倒还镇定,当时拜倒在地,叩了头,双手接过。 自景晟立得太子后,高贵妃奉承玉娘格外仔细,看着玉娘赏了顾鹊,便知玉娘已问完了,是以对徐清瞧了眼。徐清会意,假托着不放心华姐儿与阿匡在家,景淳又是个溺爱的,起身告辞,又说:“母后,顾姑娘是儿媳带来的,不如就跟着儿媳一块儿出去,您看呢。”玉娘点头答应,徐清便领着顾鹊拜退。 看着徐清带了顾鹊出去,高贵妃堆了一脸的笑问玉娘道:“殿下,您看这孩子怎么样?”玉娘道:“年纪虽大了两岁,倒还温柔稳重。”高贵妃听在这里,自然知道玉娘是取中了顾鹊,自然奉承,笑道:“殿下说得是,那对镯子妾瞧着都晃眼,更别说那孩子了。可她倒还记着规矩,却不佯羞诈愧的推脱,可不是稳重。”玉娘笑道:“待我问过圣上再说。” 高贵妃笑着奉承道:“殿下的眼光,圣上自然是信得过的。”因看玉娘脸上略露疲色,她如今奉承玉娘比奉承乾元帝更小心些,忙起身告退,到得殿外才长长地出了口气。景淳还以为着玉娘忌惮景宁,故而不肯与他有力的岳家,可高贵妃瞧了玉娘十二年,倒是知道玉娘不是这等样人,她若当真容不下景宁,废人景和就是前身,哪里会叫景琰出头。她即可替景宁挑拣,自然是有些儿情分的。自家若是能在此事上用心,便是最后不成,也能叫玉娘记得自家的忠心,日后多少有些好处。 到得次日早晨,景宁惯例来与玉娘请安时,玉娘将景宁招到面前,轻言细语地与他道:“上回阿琰召来的女孩子,我叫你在帘后瞧一瞧中意哪个,你只躲羞不肯,只得都罢了,你父皇还笑你像个女孩子。如今你大嫂荐了个,她父亲你许知道,是你父皇跟前的中书舍人顾文端。女孩子我也见过了,是个懂事的。我想着再召她进来回,也好叫你亲眼瞧一瞧,这回可不许再躲了。” 景宁叫玉娘说得脸上红涨,低了头道:“并不是儿子躲羞,儿子又懂什么呢?娘瞧着好就行。”玉娘就笑道:“又胡说,你的王妃是与你过一世的,我瞧着好有甚用。”景宁抬了头看着玉娘道:“娘忘了吗,儿子还记得呢。若不是当年娘将儿子带了回来,儿子如今还不知道在哪里。您待儿子,比之阿琰也差不了多少,儿子还能信不着娘吗?” 玉娘不意景宁竟是记得他极小时候的事,又说出这样的话来,便是她心性坚强,也不由得眼圈儿微微一红,勉强笑道:“你这孩子。”景宁双眼也是带着泪光:“娘,您就替儿子做主罢,您喜欢的,儿子就喜欢。”话已说成这样,玉娘只得答应,景宁这才起身拜退。 景宁这里即答应了由她做主,玉娘便将顾鹊的来历身份与乾元帝说了,又道是:“我瞧着孩子倒是懂事,只不知顾文端为人如何。若是您看着好,我再将辛氏召进来瞧瞧。” 乾元帝才吃了药,正靠在玉娘怀中闭目养神,听玉娘提起顾文端来,眼也不张地笑道:“顾文端年轻时可是一副好相貌,便是老了也一样端正。不知他女儿像谁,若像了他,怕也是个美人。”玉娘听说啐道:“一个外臣,我从哪里知道他长甚样!从哪里知道像不像。”又道是,“倒是顾氏,美貌尚在其次,胜在性子稳重,又肯陪着她母亲开粥场。您也知道阿宁幼时吃着过苦,总要个心善些的王妃才好。” 乾元帝听说张开眼瞧了瞧玉娘,见她脸上多少带些郁郁,抬手在她脸上轻轻一抚:“你即瞧着好,就召她们母女进来说说话,当真取中了,告诉我,我下旨就是。”玉娘含笑答应,又问乾元帝道:“您这味药也吃了这些日子了,可要换个方子么?这些御医也是,就爱保平安,一点也不肯用心。”乾元帝笑道:“很不用,如今我疼得好些了,都是你照料得好。”玉娘却道:“即是好些了,更要换个方子才好,哪有一方到底的。”乾元帝拗不过玉娘,只得答应,当时就召了御医署医正与两位医丞来。 说来御医们每日与乾元帝请着平安脉的时候,也觉着乾元帝脉息渐强,却不是宁神丸起效,倒像是病症缓和的模样。又看着如今都是皇后照顾着乾元帝用药歇息,想及“心是思之官”,许乾元帝是与皇后恩爱和睦,是以心情愉悦,少有烦恼,更兼有了个天纵聪明的太子,这才使病症减轻。 只是从来御医难做,尤其是为皇帝皇后们诊脉的,不求有功前先求无过,是以也没敢换过方子来,这回听着皇后有责怪的意思,自然跪地请罪,又背着许多医书说了从前不能换方子,如今又为甚能换的缘由。 玉娘哼了声道:“你们也不用把这些话来哄我!你们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知道吗?只爱开个平安方,好保你们阖家大小平安!在旁人身上也就罢了,如何在圣上这里,也这样胆大!还不快快将药方子换过!若是再有以后,我可顾不得你们哪个是老臣,哪个是数代单传了!” 乾元帝只以为玉娘性子太绵软,是以这番话看着是训斥,言辞中依旧多少带些娇嗔,不禁忍俊不禁,又把一个姓单的御医丞看了看。 也是巧,单御医的单姓读做“善”音,可写下来却正是单传的单字,也恰是他家中数代单传,便是单御医是家传的杏林妙手,也是无可奈何,束手无策,倒成了御医署的一叹了。 乾元帝看着单御医他如土色,更是失笑道:“单御医是几代单传来着?”单御医身子微微颤抖地伏在地上,回道:“回圣上,臣家中已是六代单传了。”乾元帝听说,倒也点头:“怨不得连着皇后也知道了。”单御医抹了把额头的汗,小心翼翼地道:“臣也无奈得很。”乾元帝笑道:“诊脉吧。” 医正与医丞们轮着请了脉,下去商议了个方子来,大略是将从前的宁神丹中那些药的配伍加以增减。又推了医正把脉息与药方子为乾元帝细细讲了回,碍着皇后方才发怒,格外说得仔细,又将忌讳说了回,无非是勿使大悲大喜,大惊大怒,照着如今的情形保养就很好云云。 乾元帝也是略通医理的,自然知道自家的病情能有裨益,玉娘在其中功不可没。他原先就心爱玉娘,看玉娘待他真情,自然更把玉娘看重,待得御医们都退下后,乾元帝握了玉娘的手道:“天使我得汝,如获至宝。”玉娘红了粉面道:“您太夸了,我愧不敢当。”乾元帝揽住玉娘香肩道:“你愧甚?这是你该受的。你待我细心体贴,处处以我为先,我的儿女们,你也一概视如己出,贤且慈,这是其一;你又为我生了元哥儿,这孩子聪明智慧,如今许多大人就比他不过,待得长成,必是我大殷继往开来的一代明君英主。有了这两样好处,你还不是我的至宝吗?” 玉娘把罗袖颜面,只做个羞不可抑的模样道:“您说得我无地自容了。”乾元帝笑着点了点玉娘鼻子:“这你就受不住了?好事在后头呢,你只管受着就是,我给得起。”玉娘听说,心上忽然一动,把罗袖移开了些,把一双剪水秋波看着乾元帝,目光中又是疑惑又是期盼,直瞧得乾元帝心上也化了一摊春水,低头在玉娘额头轻轻一吻,又将她抱进了怀中。 过得两日,玉娘特旨召了顾文端之妻辛氏与顾鹊入宫。见着辛氏,玉娘倒是吃了一惊,却是辛氏看着颇有几分老态,两鬓更有了银丝,怎么瞧也是年近半百的人了。辛氏倒是个明白人,知道自家形貌苍老,人初见着时都有疑问,是以也不避讳,把实情与玉娘说了。 却是辛氏之父辛楣与顾文端之父顾义两个可说得上通家之好。在辛氏之母怀孕时,顾义也娶了妻子王氏,听得嫂夫人有孕,顾义拔下发髻上的玉簪为信,辛楣则解下玉佩为凭,互相约为婚姻。 不想辛楣得着辛氏之后不久,夫妇先后染病去世,抛得嗷嗷待哺的辛氏一个,因此家产被亲族们掠夺一空,只留了一间破屋叫辛氏与她乳母容身。还是顾义听说了,勃然大怒,持玉佩为凭,将辛氏接回家来抚养。 不想顾义与王氏虽是夫妇和睦,举案齐眉,无如王氏始终不能有孕,直至辛氏十一岁那年方产下一子,是为顾文端。 说来顾义不愧义名,虽辛氏大着顾文端许多又父母双亡,连着当日许婚的玉簪都叫人夺了去,依旧坚守婚约。在顾文端十七岁上叫顾文端与辛氏完了婚。 说来固然顾义信守承诺是个信人,难得的是王氏与顾文端,一般仁义守信。顾文端与辛氏完婚后,一般地互敬互重,虽辛氏年长许多,样貌也平常且婚后迟迟不孕,顾文端依旧不纳妾蓄婢,便是辛氏几回提起,顾文端也坚持不允。 辛氏即感且愧,在菩萨面前许下宏愿来,若能得着一儿半女,必年年行善,这才才三十五岁上得着顾鹊。辛氏将前情与玉娘说了,又红了脸道:“妾施粥是有着私心的,并不全心行善,并不敢当殿下夸奖。” ☆、第348章 破脸 玉娘听着这段前情往事,倒也感叹,若辛氏所说是实,顾氏一门可说是信诺温厚,这等人家出来的女孩子自也是个好的。只是玉娘秉性多疑,见辛氏无端将自家故事说得这样明白,不免觉着辛氏是故意为之,且顾义好说个信守承诺,顾文端也能说个至孝,倒是王氏,若当真如辛氏所言,倒也能得个义妇之名了,是以不大肯信。 说来玉娘当时将景宁带在身边抚养,一是看着景宁实在可怜;二是为着哄乾元帝的;三则也是做个预防;是以教养时也花了些心思。景宁当时不过两三岁,哪里经得住玉娘手段,自然是玉娘要他养成个什么性情就是个什么性情,待人一片质朴,全不像宫里长大的孩子。,倒也叫人欣慰。可到了择婚时,就要费些心思,且不说景宁到底是个孝顺懂事的好孩子,玉娘也非真的心如铁石,就是只为自身设想,玉娘也不肯把景宁放在个会得耍刁的人手上,没的给元哥儿惹事。是以见过辛氏之后,玉娘也不经过乾元帝,使了自家的人出京去将顾文端身世摸了个透。 若是乾元帝使的人,必是堂皇往当地府衙走一趟,叫来里正邻居等人查问一番。要知中书舍人总是皇帝身边的近臣,便是京中的官员,也不敢轻视,何况京外的,若是加以回护,又能问出甚来。而玉娘使出的平常都是市井中人,自然手段不同,竟是不去问顾文端友邻,反问与顾家有隙的人家。因此倒也听着了些许辛氏当面不曾说的事。 却是顾文端之母王氏早年也曾顾虑着辛氏大了顾文端许多,怕她生育上艰难,也曾想图赖婚姻,宁愿陪送厚厚的妆奁与辛氏,替她另寻姻缘,却叫顾义以休妻相挟,不得不忍耐下来,因着这个缘由,王氏瞧辛氏颇不喜欢,偏辛氏却也不是个逆来顺受的,婆媳两个虽不至于乌眼鸡一般,却也不大和睦,还是顾文端中了进士之后留在了翰林院,将辛氏接进京来,将她们婆媳远远分割了,这才安静。 因打听着这段往事,玉娘倒是肯高看顾文端与辛氏夫妇一眼。尤其辛氏,称善而隐恶,是个有心胸的,怨不得顾文端也肯看重她。有这样的母亲,女孩子还能差了吗?因此方在乾元帝面前透了瞧中顾鹊的话来。乾元帝若是信不过顾文端,也不能叫他做了中书舍人,见玉娘选中他的女儿给景宁,自也肯答应。 待得赐婚旨意下后,直叫京中诸王公勋贵惊了眼目,却是顾文端虽是天子近臣,到底品秩低了些,在王公贵胄,勋贵高官如云的京城,算不得什么。十来岁的小女孩子们到底不太懂事,口中虽然不说,可举动间难免有些区别,偏顾鹊也是个懒怠的,情愿在家中帮着辛氏看账簿子,也不喜欢与女孩子说笑玩耍,是以在闺秀圈中倒好说个籍籍无名,忽然乾元帝叫点为郡王妃,女孩子们哪有不羡慕嫉妒的。 只是赐婚旨意下后,顾鹊便算是皇家人,依着规矩,由宗正寺使人在顾宅划了个小院子来,请顾鹊迁入,从那以后顾鹊身边服侍的人,都是宫中遣出的宫人内侍,竟就与家人隔绝了。从那以后,莫说是顾文端见不着自家女儿,便是辛氏要见顾鹊,也要按品装扮,依礼求见,得着顾鹊应允,方能进入,更别说是那些勋贵大臣家的女孩子,便是顾鹊肯见她们,宫中派出来的掌事内侍与宫人也不能答应。因此上那些女孩子进不来,顾鹊也出不去,两边碰不到面,便是有一腔的酸妒,也只能强忍。 顾鹊这里酸不着,好在还有一个宁姐儿。却是在这些闺秀眼中,宁姐儿是皇后殿下的侄女儿,可皇后殿下若是真疼她,还能不叫她做个赵王妃?赵王殿下可是皇后亲自养大的,还能逆了皇后意思不成?皇后自家侄女不抬举,却去抬举个挨不着边的,分明厌弃了宁姐儿。 可要这些闺秀们当面讥刺宁姐儿,便是与她们一个胆子也不敢,且从小的教养也不能答应,可看着宁姐儿镇定模样,却又不肯服气,在背后悄悄道:“殿下都不喜欢她了,难为她还要做个镇定样儿给人看。”更刻薄些的还道:“那顾鹊长甚样也没人知道呢,倒是赢过她,若我是她,也要不服气的。” 更有人特地把这些话学了与宁姐儿听,直将宁姐儿气得哑口无言,又不好当面发作,只得强忍回家,哭诉与冯氏知道。冯氏听说,一面是心疼宁姐儿,一面也埋怨起玉娘反面无情起来,暗道:你在家时我待你也可谓厚道,如今你得意了,全不念旧日情分。哪有这样为人的!只是这番埋怨冯氏连着宁姐儿也不敢告诉,更别说谢显荣了,又忍气来劝谢显荣好好当差办事,千万不要再惹玉娘做恼等话。 因顾鹊做得了赵王妃,谢显荣自觉丢了颜面,叫冯氏说了几回,竟做起恼来,反怪顾氏不会教导女儿,这才惹得玉娘不喜欢。说来宁姐儿除着面庞算不得美丽之外,余下的德工言,样样都拿得出手,是以冯氏哪里肯受这个罪名,当时犯唇相讥,只说是谢显荣自作聪明,自家上赶着要把宁姐儿与赵王作配,这才惹得玉娘不喜欢,方便宜了顾鹊。 谢显荣本就窝着火,叫冯氏喊破,恼羞成怒之下砸了一套杯子,冯氏当时就痛哭起来,这是谢显荣与冯氏两个婚后头一回破脸,却是吵得十分激烈。侍女们见着世子与世子夫人吵得面红耳赤,都上来劝解,一时间又哪里劝得开。这一对夫妻,在境遇平常时举案齐眉,乍然富贵时还能恩爱不移;可等到再到逆境,因彼此都失了本心,是以渐渐离心。 谢显荣与冯氏的这一场争吵,到底还是惊动了马氏。马氏从前不喜冯氏,可这些年婆媳下来多少也有几分情分,看着冯氏来请安时双眼红肿,倒还劝她,只说是:“他在外头也艰难,脾性不免大些,你做妻子的,忍耐一二也就过去了,何苦与他争吵哩!倒是坏了夫妻情分。”冯氏听说,手脚也有些发抖,涨红了脸,双眼含泪,到底不敢辩驳。马氏又徐徐劝解了冯氏几句,这才与冯氏道:“赵王即定了王妃,宁姐儿也要快些定准人家了。也免得叫人说嘴。”冯氏忍气吞声地答应。 谢显荣与冯氏的这一场争吵,到底还是叫谢怀德与梁氏知道了。梁氏只与谢怀德叹息道:“殿下从没想着叫我们家的女孩子再与皇家牵扯呢,世子与嫂子怎么就瞧不明白呢。他们竟还能自荐,平白地惹了殿下做恼。殿下哪里是个肯忍气的,世子逆了她的意思,挨些教训也是应该的,只可怜了宁姐儿。” 若谢显荣与冯氏不曾惹着玉娘不喜欢,便是赵王妃定着了顾鹊,玉娘也可召宁姐儿入宫说话,只要有这么一回两回的,大伙儿也就明白皇后依旧喜欢自家侄女儿。可自赐婚圣旨下后,玉娘倒是赏过顾鹊东西,对宁姐儿却是一字不提,明白些的还能不知道实情吗? 谢怀德按了按额角,冷笑道:“想殿下初进宫时,前有李庶人,旁有高贵妃,侧有陈庶人,更别说那些贵人采女们,一个个虎视眈眈,哪个是好相与的?饶是如此,殿下也只凭着自家熬了出来!他那个榜眼怎么来的?我那大哥哥还当着殿下离不得家里人扶持!可是糊涂透顶!”说了又与梁氏叹道,“你明儿递个帖子与殿下,先恭贺殿下喜得佳妇。而后替宁姐儿求个情。便是她父母昏聩,她总是个无辜的。只消殿下肯见一见宁姐儿,甚流言都没了。” 梁氏笑道:“倒是巧了,我正有个计算还待与您商议呢。”说着将写得的请见帖递了与谢怀德看。原是从来外命妇的请见贴上都写着丈夫的官爵名姓,与自家诰命姓氏,若是要带人,所带人的名姓,出身是甚,年岁几何,也要写明,待得宫中准了,才许进宫。是以梁氏写贴时,将宁姐儿也添了上去。 却是梁氏一来看着宁姐儿无辜,二则,梁氏也知道谢怀德,是个看重家人的,总会替宁姐儿开脱一二。是以盘算着自家进宫时带了她去,只消宁姐儿能进宫,外人又怎么知道是自家求见的还是皇后宣召的呢? 谢怀德看着梁氏这帖子,脸上果然显出笑来,拉了梁氏的手道:“好娘子,好夫人,你想得周到。”梁氏抿了唇笑道:“我也只能做在这里了,殿下见与不见的,只看宁姐儿自家的福气了。”谢怀德道:“这是自然。” 梁氏的帖子递进宫去,往常都是次日就能得着答复,这回却是迟迟没有消息,直过了四五日,连着梁氏只以为玉娘恼着谢显荣夫妇,因而迁怒,自家也失了信心,宫中却来了人,来人是椒房殿总管金盛。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我是思想宝宝之母扔的一颗地雷 ☆、第349章 天宝 作者有话要说:  天宝是唐玄宗的年号,共十五年。 吴越武肃王钱镠也曾经设年号天宝,不过,只有五年。 PS, 感谢 史上最强渣渣扔的一颗地雷。 却是玉娘接着梁氏求见的帖子,自家倒也感叹一回,因景琰恰在她身边,便与景琰道:“梁氏倒是有心。” 便景琰是公主,身份上强过她去的,普天之下也不过两三个。有公主身份在,景琰又是个烈性的,倒是没人敢欺她的。可若是太过顺遂,叫人哄了去,也不是不能惹下祸来。到底玉娘与景琰也是母女,自然有情分在,因此在人情教养上不肯松懈。常把世情来教导她,故而景琰如今也比从前沉稳些儿,瞧着梁氏的帖子,倒也感叹了句:“二舅母有善心。”玉娘趁机引了这事与景琰道是:“人即有善心,若能成全且与你无害,不妨成全一二,也是你的功德。”景琰肃容称是。 因梁氏心存一念之仁,玉娘便不肯叫她灰了心。且玉娘为着日后计算,固然要打压谢显荣,可宁姐儿到底无辜,倒也不忍使她太受牵连,也不好叫谢显荣全然灰心。是以接着梁氏的帖子没几日后,便叫金盛亲自接宁姐儿进宫。 椒房殿内侍总管亲自来接,何等的体面风光。果然,宁姐儿这一回进宫之后,京中传说她失了皇后欢心的流言果然少了许多,那些勋贵大臣家的女孩子如从前一般同她往来,宁姐儿到底松了口气。只是。谢显荣与冯氏经此一事后再不如从前。 谢显荣是甚样人?一个读书人,明晓得以庶充嫡一旦揭发是有罪名的,为着利禄,竟在谢逢春要将孟姨娘所出的玉娘记在马氏名下,好去参选时,不独不拦,反以父母之命为由亲自填了履历。这样的人,若是不曾得意,那也好说;得了意再忽然失意,哪有不恨的。他自不敢怨恨乾元帝与玉娘,也不好怪谢怀德,就将一口气都出在了冯氏身上,自夫妇争吵之后,谢显荣竟是绝足不曾回房。 冯氏比之谢显荣更可怜上许多,谢显荣还有个她好怨恨,她又怪得谁来?郁郁之下,竟就病倒在床,她身子素来强健,少有病痛,只是身子强壮的人一旦病倒,反比平常柔弱些儿的更难痊愈,竟就缠绵病榻。 承恩公府如今倒是请得动御医,连换了两三个御医,都说冯氏这是心思郁结,只要开放心胸便好。可冯氏虽有儿女孝顺,可婆母不是个和善的,又叫谢显荣冷淡着,一时之间哪里放得开心胸来。 不想冯氏病了几日之后,谢显荣倒是回了房,又亲自劝她,叫她好生养息,又将伺候的侍女们叱喝一顿,只说她们服侍不尽心云云,不免叫冯氏以为谢显荣这是回心转意,却不知这是谢怀德寻了谢显荣说话。 谢怀德虽心上一点良知未灭,可也是个灵醒人儿,看着自家兄长对嫂子这样反面,也觉齿冷,这是其一;若是在这个当口叫宫中知道冯氏因心思郁结,是以久病不愈,会得怎样看待自家?依着皇后与太子的势头,肯依附上去鞠躬尽瘁的多了,真以为皇后离不得承恩公府吗?是以谢怀德亲自来劝谢显荣,好容易才把谢显荣劝得转了脸皮来待冯氏,至于关上门后如何,却已是谢怀德问不着的了。 又说景宁与顾鹊即定未婚夫妇名分之后,果然又比从前稳重许多,在朝中见着顾文端时,也肯执子婿礼,若是狭路相逢,说不得便要口称声顾大人,又肯让顾文端先行,直好说得上恭敬了。 便是顾文端为人沉稳,也免不了欢喜,瞧在朝中旁的大臣眼中,更是不免羡慕,直不明白他哪里对了帝后两个的心思。不光是羡慕顾鹊得做王妃,还是赵王这个女婿谦和有礼,寻常人家的女婿也不过这样了。 若是从前,因着玉娘是妃子立后,其间折了一后数妃两子,虽乾元帝总觉玉娘清白无辜可人怜,朝野中人对她还是多有猜疑,说玉娘狐媚已算得上是客气的了。便是如今有了景晟这个聪明太子,人也只当是乾元帝教养得好,与玉娘并无关系。直至如今,景宁这番模样倒叫人对玉娘另眼相看起来。 哪个不知道赵王是在这位谢皇后身边长大的,若谢皇后当真藏奸,养废个皇子可比将个皇子养成熙熙君子容易许多。且乾元帝对谢皇后的爱护人所共知,也不见谢皇后为家人要官要爵,连着赵王择妃,她都肯舍了自家嫡亲的侄女儿不选。 善良些儿的,自此以后都以为谢皇后是个宽厚慈善之人;更有些读老了圣贤书的读书人,竟还肯称玉娘一声贤后。 只还有些人,或是生了一双利眼,或是有着七窍玲珑心,暗中冷笑道:“甚贤人?哄鬼哩!是个厉害人才真!赵王是她自家生的也就罢了,偏是收养的,若是养成个不贤的,吃亏的还不是她!一个不慈的名声背着了也就罢了,若是赵王与她做对起来,可不是自家弄自家了!再看看如今!莫说赵王孝顺,便是赵王不孝顺,人都说她贤明慈悲哩,赵王与她做对,错的自然都是赵王!这等心机手段,怨不得圣上眼里只有她一个!”提起玉娘不为谢家求官要爵,更说道,“太子是她嫡亲儿子,是谢家嫡亲的外孙子,等太子即了位,甚好处不能给!她又不是个蠢的,非要看在眼前。”只是这样的话,也不过几个至交好友私下议论罢了,哪个敢说出口来,对皇后不敬的,有前车之鉴哩。这是旁话,表过不提。 又说光阴匆匆,转眼一年过去,到开笔时,乾元帝忽然下旨将年号从乾元改成了天宝。旨意上道是,新年中终南山现白鹿驮一白须老道,口称真言,为太上道祖现身,此乃大祥瑞,故而更改年号,是为天宝元年。 因大殷朝佛与道并尊,为着现身的太上道祖更改年号,朝野倒也无甚议论。 只是玉娘常年在乾元帝身边,虽有些军国大事乾元帝以为玉娘不懂,不叫她知道,可这样事关祥瑞,乾元帝没有不告诉玉娘知道的道理。可玉娘也要到乾元帝下旨之后才晓得,她是心上有病的,哪有不猜疑的道理。 到得乾元帝回宫,玉娘看乾元帝满脸喜色,心上才略定,正计算着如何开口时,就叫乾元帝拉进了内殿,先将服侍的诸人都挥退了,方道:“我说过,好事在后头呢,你看如何?”玉娘听着这句,心上忽然跳得利害,粉面上不由得失了颜色:年前他曾道是:“天使我得汝,如获至宝。”天宝,天宝,莫不是这意思?怪道她不知有祥瑞报上来,根子却是在这里!为着个皇后改年号,可不是要叫史官们骂一句昏庸!是以他才把祥瑞比出来哄人。 乾元帝他原是满心欢喜,看着玉娘不独没有喜欢的模样,还把颜色更改,一时自然失望,正要说甚,玉娘已回过神来,故意叹息道:“圣上,您这等的深情厚谊,我粉身难报。”乾元帝顺着玉娘口气笑道:“百年后,我可不要身边人是个粉身碎骨的。”玉娘勉强一笑道:“那我就好好的。” 却是玉娘叫乾元帝这神来一笔,搅得心神大乱。若她当真是玉娘,遇着这么一个将她爱若至宝的帝王丈夫,然是此生再无他求。偏她是阿嫮,是沈如兰的女儿、是严勖的外孙女儿,严沈两家数百条性命横亘在其中,叫她一步也退不得。便是她这十三年来心意坚决,可到了这个时候,也难以自持。连着双手也微微颤抖了起来。 而乾元帝手上正握着玉娘素手,这一抖自然察觉,他也是机敏过人的,看着玉娘口中虽是甜言蜜语,眼中却一丝欢欣也无,也不似惊惶过甚的模样,心上哪有不疑惑的,只他再聪明,一时间又哪里猜得着玉娘这是为着甚。 乾元帝这时来是为着叫玉娘惊喜的,不想玉娘虽惊却不喜,乾元帝多少有些失望,又与玉娘说了几句话,依旧出来回温室殿理政。 从来皇帝身边都有史官跟随,只在私密之时,或是皇帝不许跟随时,史官才不得跟在皇帝身边。这一段却在《殷书.明帝本纪》中曾提及,道是:“帝与后密语,片刻,帝出,尝回顾,终无言。” 到得晚间,乾元帝再回椒房殿时,玉娘已是从前模样,还与乾元帝抱怨道:“您将元哥儿带得这样老成。他方才还与我道:‘您乖些儿,好生用膳,瘦得这样,能看么!’您瞧瞧,这是当儿子的么!”乾元帝就笑道:“我叫你好生用饭,你听了么?该你叫儿子训哩!这会子他去哪里了?莫不是叫你骂跑了?”玉娘就啐道:“您问问孩子们,我骂过哪个!是阿宁,阿宁那里得了柄好刀请他去,他呆不住哩。”说了又笑,“阿宁这孩子也是,知道叫了元哥儿去,那刀多半儿就归元哥儿了,一回回的,也不知道改。” 乾元帝只道:“元哥儿给阿宁的就少了吗?他们弟兄间的事儿,你一女人家家的哪里懂得,不用管了。”玉娘才要答应,就听着殿门外有叩叩之声,却是珊瑚在外轻声道:“殿下,酒已温得了。” 却是乾元帝患有头疾一事,叫玉娘得知后,宁神丸都叫玉娘收刮了来,每日亲自照拂乾元帝用药。 宁神丸需在用膳前一刻钟以温热的黄酒送服,是以椒房殿服侍的诸人已养成习惯,看着乾元帝过来,椒房殿的小厨房便将黄酒温得了送来,由玉娘服侍乾元帝用药。 玉娘听着珊瑚这句,亲自走到殿门前,珊瑚正站在门前,手上一个的黑漆填螺钿描金漆盘,盘上一只白瓷描双龙夺珠酒盅,内里盛了半盏黄酒,色若琥珀,酒香扑鼻。 珊瑚看着玉娘现身,依礼退后一步,弯下腰来,将漆盘托过头顶:“殿下。”玉娘看着这盅酒,双瞳不由自主地一缩,顿了顿才探出手来将漆盘接过,回身面对乾元帝时,依旧是眼中带些笑意地与乾元帝道:“圣上,您该用药了。” ☆、第350章 有变 乾元帝在玉娘手上吃了药,又笑玉娘:“真是拿人当个孩子管。”玉娘这厢将酒盅叫珊瑚收回去,一面洗手一面道:“您自家不肯用心,一时吃一时不吃的,叫人怎么放心呢?”乾元帝看着玉娘洗了手,就将她召到身边,揽了她坐在身边,又叹道:“我还没叫人这样管过哩。” 说来乾元帝也有些儿可怜,幼年时亡了生母,便是有乳母保姆照拂,到底尊卑上下有别,哪里敢很管他。永兴帝一大半儿心思用在前朝,剩下的又叫万贵妃母子占去大半,余下些许给乾元帝,又能有多少?及至纳了李氏为太子妃,李氏为人自恃身份,并不肯拿柔顺面目来对乾元帝,余下的良娣等因着身份关系,见着乾元帝敬畏有之,亲近不足,都便是后来高贵妃得幸,也是自居妾妃身份,不曾这样理直气壮地伸手来管乾元帝起居饮食,乾元帝口中不说,心上隐有不足。是以当玉娘把一副关切面目来对他,拿着他当丈夫看待,怎么叫乾元帝不意动,愈发地把玉娘看重。 玉娘便真的是一副玉石俱焚的性子,这些年来叫乾元帝用爱惜疼惜细细磨着,多少有些意动,这时听着乾元帝似叹非叹地说起没人管他,想着乾元帝才喝下去的那半盅酒,眼中就有些酸涩,强笑道:“这话说得怪可怜的。” 乾元帝笑着将玉娘抱进怀里,下颌搁在玉娘肩头,在她耳边道:“那你以后都管着我。”他口中的热气喷在玉娘耳边,刺得玉娘身上微微一颤。乾元帝自吃了药后,本就觉着四肢舒爽,精神健旺,叫玉娘这一抖,丹田处那股隐隐约约的热气忽然炙热起来,再忍不住,手臂用力,将玉娘紧紧地压在了怀里,喷出的气息愈发地热烈起来。玉娘待要推开他,无如乾元帝性发,玉娘又是个孱弱无力的,只得由他强抱进了内殿。 说来乾元帝今日格外有兴,任凭玉娘如何哀求,总不肯放过她,待得云收雨住,玉娘已是半昏半迷,乾元帝虽是意有未足,却也不忍在折腾玉娘,亲自抱了她去沐浴,再将她抱回。又知道玉娘畏冷,乾元帝扯过锦被来将她严严实实包了,看着玉娘似已沉沉睡去,俯下身在她雪腮上轻轻一吻,这才自家穿了大衣裳走出去用膳。乾元帝前脚刚踏出内殿,后头玉娘就张开了眼,对着他背影瞧了眼,眼中滚落两滴泪来。 从此以后,玉娘待着乾元帝愈发地温柔体贴,直将乾元帝的饮食起居都握在了手上。许是玉娘照拂得好,群臣们看着乾元帝的精神一日比一日,在朝政上也更精明厉害,些许小纰漏都躲不开他的眼。到了这个时候,朝野倒是无人不说谢皇后一个贤字,更何况,那位周岁即立储位的景晟太子,也愈发地显出风范来。 寻常人家八玖岁的孩童,字也不知有没有识满一本,可景晟,许是三岁就叫乾元帝带在身边听政的缘故,竟将个东宫打理得仅仅有条,些许简单的政务也能独自处理妥帖了再回与乾元帝知道。 东宫尝两个官员看着景晟储位稳固,就有意奉承,却又欺他年幼,言语中十分夸张,直将景晟比做未来尧舜,就叫景晟板了小脸训斥一场,转头又上了表章与乾元帝,直言朝有佞臣,其心叵测,请这几个从东宫属官中逐出去。 说来景晟再聪敏过人,到底年幼,乾元帝不能放心,在东宫布有眼目,这两个大臣的言行,他哪有不知道的。听着景晟训斥已是一喜,再看景晟本章更是一喜,便将景晟本章携了来与玉娘看,又与玉娘道:“我们的孩子,可是个好孩子哩。”玉娘笑道:“我不过生了他,是您教导得好。”乾元帝笑道:“你太谦了,元哥儿也常往你这里来的,你教导他的那些,虽是寻常故事,也是道理。” 玉娘微笑道:“我还怕教坏了呢,您即这样说,我也放心了。”说话时宫人正奉上温热的黄酒来与乾元帝用药,也不知怎地,这宫人脚下一软,就跌在乾元帝脚前,将那盅黄酒都打翻在地,酒撒了也就罢了,那只酒盅竟也碎成数片,玉娘霍地站起身来,斥道:“你如何这样慌张!” 宫人忙伏地请罪,搁在身前的一双素手细白柔长叫正红地毯一衬,仿佛绽开的玉兰一般,且又把好声音,娇柔婉转,带些惊惶时也一样动人:“奴婢惶恐,奴婢万死。” 乾元帝只以为玉娘为着误了吃药的时辰发怒,对那宫人的请罪置若罔闻,还拉了玉娘的手劝道:“我的身子如今也好了很多,头疼许久不曾犯了,稍晚片刻吃药也不打紧,叫他们另温一盏就是。” 宫人看着乾元帝不理她,也只得收了娇柔模样来,将地上几片碎瓷捡起,躬身退了出去。 片刻之后,另有个宫人奉来了热酒,依旧是玉娘服侍着乾元帝用了药,又有意引着乾元帝将景晟那道本章上得好在哪里剖析了与她听,乾元帝自肯解说,待得说完,乾元帝只觉得身上没得力气,精神也不大济,勉强用了几口膳,便回内殿去歇息,还叮嘱玉娘:“我略靠一靠,还有些奏章没看,你记得叫我一叫。” 玉娘含笑答应,待看着乾元帝睡下,脸上的笑容就敛了,反身回在外殿在凤座上坐了,脸上带些阴云地瞧了金盛一眼。 在那宫人拜倒请罪时金盛已知道不好。那宫人却是司灯付氏的干女儿,有个夭娆的名字,唤做桃萼。桃萼才来椒房殿不上一个月,还是付氏亲自到金盛面前求的情。 金盛看桃萼有几分颜色,又有一把好声音,倒也曾疑心她是个有志气的,不想付氏解说是:如今皇后得势,嫡子早立,有这两尊菩萨在,谁还能出头呢?桃萼年纪虽小,倒还算懂事,所求的不过是在椒房殿当得几年差,到年龄放出去,凭着她的样貌,也能说个好人家,许还能做成官太太哩,哪能把青春虚掷了。 因着付氏少年时也有几分美貌风流,金盛虽是个阉人,也有寂寞之叹,因此与付氏有过眉来眼去的时候,有旧日情分在。如今付氏求上门来,又说得入情入理,且所求的不过是金盛一抬手的事,是以金盛也就答应了。 不想这桃萼倒是个有大志气的,当着皇后的面儿就敢做夭!莫不是看着皇后从来温柔和气,就真当她是菩萨了吗?! 金盛即惊且怒,是以那桃萼退下时已叫他使人关了起来,另换了个老实的上来。饶是如此,心上依旧惴惴,再叫玉娘瞧了这眼,哪里还站得住脚,噗通一声在玉娘脚前跪了,叩首请罪:“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说着又狠狠煽了自家几巴掌,直煽得两颊红肿。 玉娘看着金盛这样,额角也一跳一跳的疼,一手撑了头道:“她是哪里来的?”在玉娘册后前后,宫中还曾有妃嫔与宫人们在乾元帝跟前献媚讨好,可自朝云死在宫正司之后,这等事就绝了迹,固然荣华富贵诱人,可也要有命享哩。是以玉娘也早惯了眼前清净,不想今日忽然冒了个有志气的来,倒是叫惹惊讶。 在乾元帝面前献媚也就罢了,偏要打翻酒盅,莫不是知道了甚,是以故意作为?不,若当真是知道了甚,那盅酒就是罪证,虽不好定她的罪,也足以叫乾元帝对她起疑,是以不能是这样。莫不是是有人要救乾元帝,偏又不肯害了她,所以做下这等匪夷所思的事来? 玉娘满心疑窦,正是个不耐烦的时候,看着金盛做出这幅模样来,哪能不怒,拍着扶手道:“你做这幅婢妾样与谁瞧!当真打量我好脾性吗?!” 金盛听着玉娘这两句说话,更是胆怯,却不敢再做出那副畏罪的形容来,老老实实地跪端正了,含了泪将桃萼的来龙去脉都回与了玉娘知道,又叩首道:“小小宫人,不肯老实当差,生出这样龌蹉心思,合该送宫正司教训。” 玉娘听金盛这番解释,前后通顺,心上也肯信他,只是一想着那打翻了的酒盅,心上就烦躁,是以冷笑道:“我予你的权柄,竟叫你拿来做人情。这回是桃萼,日后再出个桃蕊、桃红、桃花的,倒也热闹。”金盛叫玉娘训得连不敢也不敢说,只哭着叩头,心中却将付氏恨极,哪里还记得甚往日情分。 乾元帝不过一时疲倦,略歇了歇也就好了,才起身走到内外殿的交界处就听见玉娘那一大串的桃,以为玉娘吃醋,不禁喜笑颜开,一行走出来一行笑道:“罢了,他也是初犯,我求个情,饶了他罢。” 玉娘听着乾元帝声音,忙站起身来,回身看去,果然见乾元帝走来,脸上与平常并无异样,不免心上疑问,口中就问:“您不是要睡一回么?可是我吵着您了?”乾元帝走在玉娘身边坐了,又叫玉娘也坐,这才道:“方才一时疲倦,过了就好了。才起来呢,就听你一串儿花名。”玉娘微微松一口气,脸上笑道:“不过是个比喻。”乾元帝侧身在玉娘耳边笑道:“我不喜欢花儿,你放心就是。” 玉娘一口气一窒,脸上顿时现出红晕来,乾元帝只以为玉娘是羞的,倒还喜欢,便不肯叫玉娘担了嫉妒的名头,亲自下旨将付氏撤了司灯一职,连着桃萼一起送回掖庭,令陈奉好生调/教。言毕,又说了叫玉娘早些歇息等话,这才摆驾温室殿。 看着乾元帝去了,玉娘方叫金盛起身,又道是:“这回即是圣上开口,我念着你从前谨慎,也不与你计较,若再有下回,须怪不得我不念你往日辛苦。”金盛唯唯称说,因她心上怨恨付氏害他,又请旨道:“圣上即要将付氏与桃蕊发落去掖庭,奴婢愿送一程。” 因玉娘想付氏与金盛是这般言讲,谁又能知道其中没有其他内情呢?是以要陈奉再摸个底,将金盛瞧了眼:“你与陈奉怎生说?”在金盛心上,陈奉也是个肯讨好的聪明人,知道这两个是得罪了皇后,绝计不能叫付氏与桃萼得着好去,是以忙道:“奴婢定将她们为甚得罪解说与陈内侍知道。” 也是合该有事,宫中前两年才放了批老人,又进了一批新人来。这些新人听到的多是皇后如何贤良故事,却对李庶人、陈庶人之死一无知觉,看着宫中泼天的富贵,就有不少叫迷了眼的。 且乾元帝待皇后种种关爱,可说是无所不至,但凡是女子看了,就没有不羡慕的。其中难免有些有志气的,桃萼就是其中一个。而那位付氏倒是真个儿冤枉,因付氏的姊姊大付氏嫁与了桃萼的舅舅,是以在桃萼进宫做宫人后,大付氏请托付氏照拂桃萼。说来桃萼也是个嘴甜的,哄得付氏认了她做干女儿。 桃萼自以为皇后芳华已逝,自家正是年轻貌美之际,未必不能出头哩,是以故意在乾元帝面前摔上一摔,做个娇怯可怜样儿来,想哄乾元帝怜惜她,便是不成也没大碍。不想皇后这里还未发作,乾元帝那儿先将她发落了。而她到了陈奉手上自是求生不能,方后悔莫及,却是为时已晚,这是旁话,表过不提。 又说乾元帝连着数日,虽一般吃着药,精神上总有些不济,不免就以为自家身子不如以前的担忧。 ☆、第351章 波澜 乾元帝只以为自家病情加重,无如专长在内科上单御医请完每日例行的平安脉后,都是套话,全无新意,不免叫乾元帝心焦。这日请完脉之后,单御医依旧是从前口吻,不想乾元帝却问他道:“我是病家,我自家觉着心虚浮躁,如何你倒是说我无碍?到底是我自家心魔作乱,还是你无有本事?” 单御医叫乾元帝这一句问得脱帽请罪,叩首道:“臣尝闻:‘人者,上禀天,下委地,阳以辅之,阴以佐之。天地顺则人气泰,天地逆则人气否。天地有四时五行,寒暄动静。其变也,喜为雨,怒为风,结为霜,张为虹;’”话音未落,就看着乾元帝怒喝道:“哪个要听你背医书!”一行说着一行抓起蟠龙镇纸朝着单御医就掷了过来,正砸在单御医肩上。 乾元帝自幼熟认弓马,虽不好说武艺过人,却也是勤习不缀,到如今依旧拉得开三石的弓,这一镇纸砸下来,又是含怒出手,哪里还肯留手,直将单御医砸得翻在地,乾元帝尤不满足,踏上一步还要发作,身后却叫人牢牢地抱住了。 便乾元帝是天子,可单御医是个臣子却也不是他家奴婢,可斥可惩;可罚可杀,却不好随意殴打的,且是两旁有史官在,少不得把乾元帝的暴躁记上一笔,是以昌盛忙扑身向前,将乾元帝牢牢抱住,苦求道:“圣上息怒!您病中心焦也是有的,只且听听单御医怎么说的。若是他说差了,您再降罪也不迟呀。” 乾元帝只觉心口怒气升腾,挣扎道:“狗奴才!放开朕!这些东西,拿着朕的俸禄,只会开个平安方子保平安,要他们何用?!一个个的,都与朕滚!” 昌盛在乾元帝背后,没瞧见乾元帝横眉立目的模样,是以倒也不怕,而那位单御医瞧着乾元帝面目狰狞的模样,一颗心也险些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可到底君臣有别,乾元帝殴打他,自有史官记载,若是传在外头,也有御史大臣进谏,自家却是反抗不得,只得挣扎起来,依旧匍在地上请罪。 乾元帝看着单御医这幅模样,更是气恼不已,他挣扎得利害,昌盛又不敢使力,竟是叫乾元帝挣扎了开去,往前冲了两步,忽然站住,捧着个头向后倒去。吓得昌盛赶忙爬去垫住,单御医也上来帮着昌盛将乾元帝扶回椅上坐了,乾元帝只捧了头叫疼。 昌盛看着乾元帝这样,只得遣人往椒房殿去请皇后。单御医上前请脉,只觉乾元帝脉息,即快又急且乱,全无章法,额头冷汗也落了下来,再看乾元帝满双眼大睁着,脸赤红,喷出来股股热气,显然是疼得利害,愈发地心慌。好在在金针推拿上也有些许造诣,也不叫乾元帝用药,用药见效太慢,只用金针按着几处要紧的大穴扎了下去,到最后一针扎下,乾元帝的头疼也缓解了许多,却也无力发怒,只闭了眼养神。 又说玉娘接着消息,知道乾元帝反怒是断了药的关系,做个不知情的样儿来命备辇,金盛才要出去,又叫玉娘喊了回来,道是:“我这心上慌哩,好好儿如何发作起来!备辇太慢,抬肩舆来还快些!”金盛唯唯连声,忙出去传玉娘口谕。 因着玉娘着急,少时肩舆就抬到了椒房殿前,选的俱都是身高体壮的壮年太监,玉娘又身弱体纤,是以太监们抬着倒还好说个健步如飞,下头扶舆的金盛倒是赶得气喘吁吁。 不过两刻肩舆就到了宣政殿前,肩舆停稳,金盛也赶了过来,一面强自压着气喘一面扶了玉娘下舆:“殿下,您留下脚下。”玉娘手上握着帕子按在心口,脚下急匆匆地进了宣政殿,宫人内侍们纷纷下摆请安,玉娘充耳不闻一般,径直进了后殿,果然看乾元帝闭眼靠在椅背上,脸若金纸一般。 玉娘来时倒还好,这时看着乾元帝脸上蜡黄,一时竟是千回百转:即望着乾元帝就此去了,彼此一了百了,也免得各自受磨折;又望着乾元帝现时还能平安,到底元哥儿才八岁,主少国疑,前朝那许多大臣,哪个好、哪个歹、哪个好信用、哪个不能信赖,元哥儿还不太明白哩。先想着自家血淋淋几百条性命;后念起这些年来乾元帝待她几乎好说个无微不至;可谓是百爪挠心,竟是不由自主地掩面落泪。 乾元帝这时已缓过神来,听着环佩急响,知道是玉娘来了,慢慢张开眼,果然看玉娘袅袅婷婷站在殿中,离着自家总有一两丈远,正把帕子掩了面,薄薄的肩头抖动,分明是在哭泣。乾元帝自是以为玉娘关切他,是以哭泣,自然欣慰,脸上就带了些笑,轻声道:“傻孩子,哭甚。我不过是一时头疼,不碍的。你过来。” 玉娘听得乾元帝声音,慢慢地把帕子移开,张了泪眼来看乾元帝,见乾元帝脸带微笑,心上更是刺痛。只是她以假面对乾元帝这些年,早养成习惯,不假思索地道:“您吓煞我了。”说着行到乾元帝身边,把只素手轻轻搭在乾元帝胳膊上:“您现在怎么样?御医是怎么说的?”一面转头去看,见是单御医,脸上就带些凝重。 单御医跪在地上,虽不敢抬头,可耳中却仔细听着帝后两个的说话,皇后进宫时一十五岁,又过得这十三四年光景,也该是二十八玖的人了,实实在在的好说一句徐娘半老,晋王的那一双儿女都得叫她一声:“皇祖母。”可在乾元帝这里这句“傻孩子”依旧说得满是爱怜,可见用情。若是皇后肯回护一二,自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以听着皇后问话,更是小心奉承,只说乾元帝近日操心太过,故而使病情反复。依着他这话的意思,即不是乾元帝自家糊涂,也不好说御医们昏庸,倒是个谁也怪不得。 乾元帝近日来总是心浮气躁,坐卧不能安心,也就在玉娘面前还能勉强忍耐,听着单御医这声口,还未动怒,已听玉娘呵斥道:“满口胡说哩!照了你这个说头,是不是还好说个时也运也?!莫不是你以为圣上时运不济么?!” 玉娘这话出了口,单御医吓得比乾元帝方才要打他更甚,不住地叩头道是:“臣失言,臣万死。”玉娘也不理他,只转与乾元帝道:“若是个糊涂的也就罢了,竟是个不肯担责的,这样的庸医,您还要留在身边吗?叫我怎么放心呢。”说了,双目之中珠泪盈盈。 若是当真是军国大事,乾元帝便是再宠玉娘也不能叫她哭了哭就遂了她的意,无如一个御医,倒也碍不着什么大局,是以当场就允了玉娘奏请,将御医单有信撤职为民,即刻撵出宫去。单有信待要再求肯几句,已叫两个孔武有力的内侍过来一左一右地叉了,又把嘴一堵,拖出了宣政殿。 玉娘看着单御医叫拖走,转来又把个柔情面孔对了乾元帝道:“您即头疼,还看甚奏章呢,伤眼累神,明儿再瞧也是一样的。”乾元帝这时也缓了过来,将玉娘的手按在心口,笑道:“你念我听就是了,从前又不是没做过。” 却是从前玉娘还是昭贤妃时,乾元帝就好在批阅奏章时叫玉娘陪着他,玉娘一本本念与他听了,他再批复,直至玉娘病过两回,这才罢了。如今玉娘做得皇后,在乾元帝看来,叫玉娘陪着他,更是名正言顺。 不想玉娘说这些,却是要引景晟进来,虽乾元帝将景晟带在身边,也肯仔细教导,可也不肯将全部奏章与景晟看,若这样下去,景晟要几时才立得起来呢?是以听着乾元帝说这句,玉娘却道:“从前也有人参哩,那是说您嬖宠偏妃,使后宫失序,如今该说我干政了。我好好一个人,何苦叫他们指了名儿骂呢。” 乾元帝笑道:“那有甚,到时我驳回去就是,哪里伤得着你分毫。”玉娘向左右瞧了眼,乾元帝顺着玉娘眼光看去,左右两个史官正低了头书记,知道若是自家再坚持,倒不是玉娘干政了,他好叫后人说一句糊涂昏庸了,只得将玉娘放开:“我与你玩笑哩,你先回去,我看完这些就来。” 事缓则圆的道理玉娘自然明白,也不催逼,又将早些回来,不许动怒,认真吃药等话细细叮嘱了回,直叫乾元帝失笑,摆手令玉娘自去,玉娘行到门前又折了回来:“单有信是给您请平安脉的,如今把他蠲落了,明儿的平安脉您换哪个?”乾元帝想了想,向昌盛道:“去瞧瞧哪个擅内科的御医当差,就他了。” 玉娘看着昌盛去宣旨,这才放心地出了宣政殿,坐上肩舆之后长长地出了口气,听着倒像是叹息一般。 金盛因办差了桃萼的事,这些日子来当差格外仔细,听着玉娘叹息,也就劝道:“圣上许是用神太过,是以引发痼疾,并无大碍的。若是有大碍,御医们也不敢开平安方哩。” 玉娘听了,口角微微一翘,露出一丝笑意来:“你倒口甜哩。”金盛一行跟着肩舆前进一行笑道:“哪里是奴婢口甜,都是殿下今儿的杀鸡儆猴极妙哩。御医们也都有些儿名气,爱惜羽毛着呢。您将开平安方的单有信蠲了,余下的御医们敢不用心吗?”玉娘唔了声,又问:“今儿御医署哪几个御医当差呢,你且去瞧瞧。”金盛答应,转身自往御医署去不提。 又说,倒得晚间乾元帝回来,玉娘觑着他面色,略见黄萎,双眼也无有多少神采,显见得身上依旧不好,过来亲自接了乾元帝,使他坐了,又做个若无其事的模样,一面亲自递茶盏与乾元帝,一面道:“您宣了哪个为您请平安脉呢?” 乾元帝喝了口茶方道:“董明河。”玉娘听着董明河这名字,眼光微微一闪,口角带些笑道:“从前仿佛没听说过呢。” ☆、第352章 送酒 作者有话要说:  救产妇那段,阿幂忘了在哪本笔记上看过类似事例,借来用一用。 治风眩,全是编的,没有依据的,所以懂医的读者不要喝阿幂较真呀。 玉娘是不应认得董明河,乾元帝招手叫玉娘坐到他身边:“也难怪你不知道,他是去年才由楚王叔荐入御医署,虽是年轻,倒也有几分真本事,楚王妃的风眩之症倒是在他手上好的。只是有单有信压着,显不出他来。”说了,便将董明河来历告诉了玉娘知道。 原是楚王妃生得体肥,又与楚王同龄,也是将古来稀的老人,因此患有风眩症,发作时离不得床,虽常年有御医署的御医们伺候着,却是几乎无用。楚王与王妃数十年夫妇,看着老妻病得眼也睁不得口也开不了,哪能不心焦,自是镇日长吁短叹。好在楚王子孙众多,又都孝顺,看着母亲祖母为疾病所苦,倒也各展神通,往民间寻找神医偏方。 恰在前年,楚王第三子刘然往江南去,行至吴山时候,听当地驿丞说当地有一姓董的神医,有生死人而肉白骨之能。刘然到底是王孙公子,哪能相信这等传说,自是嗤之以鼻,笑道:“昔年华佗扁鹊尚无此能,一乡野医生也敢夸张。” 不想驿丞倒是个爱较真的,看着刘然不肯信,便将董明河的传说把来说了回。 道是,董明河未成名时一年往乡间去行医,恰遇着一支出殡的队伍。倒也有十好几人,都是哭哭啼啼,十分哀切的模样,偏是后头跟的不是棺材,而是一卷芦席,席中卷着的人露出乌鸦雅一头浓发来,肚腹处高高隆起,显见得是个死了的妇人。送殡的队伍一路走,一路从芦席中滴下鲜红滴滴的血来,绵延了一路。 此地风俗,产妇若是难产而死,需得当日就下葬,不然怕会诈尸。董明河让在一边,叫出殡的先过。不想尸身才从他身边过去,董明河就从后赶上,将队伍拦下,言道能救产妇母子。当时那妇人娘家母亲姊妹都在,听着能救妇人,就肯叫董明河瞧一瞧,产妇的丈夫到底也舍不得妻儿,咬牙答应。 董明河指引着众人将产妇尸身抬至树下,又叫队伍中几个妇人扯了本来卷着产妇的芦席遮了一道,也不知他在里头做了甚,不过片刻就听见产妇痛苦□□之声。又过得会,就听着一声婴啼,连着孩子也生了下来,还是个壮大的男婴,如今那孩子已四五岁了,叫个天恩,却是感谢老天叫他遇着神医董明河的意思。 听了这故事,刘然不由惊讶:“果有其事么?” 驿丞笑道:“下官如何敢骗老爷,您往四里八乡的打听回,这样的事多着哩。”刘然听说,倒也心动,使了身边的侍卫出去探听,果然又听着许多这样的故事。 刘然是楚王妃嫡出,看着有这样的神医,自然替楚王妃欢喜,打听清楚了地址,亲自往董明河处走了遭。 有道是闻名不如见面,可在刘然这里,却是见面不如闻名了,却是这个董明河个子矮小黑瘦,晃眼看去,毫不起眼,仿如田间农夫一般。 只是刘然到底也有见识,知道人不可貌相一说,跟董明河攀谈了回,又把董明河救产妇成名那事拿来笑道:“果然是生死人而肉白骨哩。”董明河当时摆手笑道:“这话不过是乡民夸张。我又不是阎罗,哪能叫死者复生?不过是那对母子未死,只是一时闭气罢了,我即是大夫,叫我瞧见了,哪有不救的道理。” 刘然听董明河说得有些儿意思,便客客气气地请问详细。董明河就将当时情由解说了回。却是当时他看着从芦席中滴下的鲜血色做鲜红,有血气而无腥臭,可见血脉是通的。血脉即通,自是此人气息未曾断绝。即是气息未绝,自然不是死人。他救了个活人,原也没什么好夸张的,不过是乡民们愚昧,一传十十传百的,倒成了新闻。 因着董明河不肯揽功夸张,刘然更将他高看一眼,又请教了些妇人风眩之症,董明河所说与御医们也合得上,就叫刘然起了心思,意欲邀请董明河入京为楚王妃诊疾。依着刘然想来,能为亲王妃诊疾是董明河这等乡野郎中难得的机遇,不想董明河当时还不肯答应。 董明河倒也不自谦医术不佳,只道吴江乡亲们待他有情义,他不忍辜负,而京中名医行家甚多,有无有他,也不甚要紧。 刘然起先还有些儿可有可无的意思,可听着董明河这般说辞,倒是对董明河有了些信心,又亲自来请了回,董明河因见刘然孝顺,这才答应随刘然进京。 说来楚王妃之缠绵难愈,也是与御医署那些御医太医们的习性有关。依着辈分楚王妃是乾元帝的婶母,又是将七十的人了,已好算是风中之烛,哪里经得起用大方子。 楚王妃不过是个楚王妃,治好了没甚大功劳,可若是吃有个甚,怕也要叫问罪哩,是以御医太医们只求个平安,不叫楚王妃在他们手上出甚事就算有功了。 御医太医们即不肯用心,京中那些有些儿名气的大夫们也一样敷衍。却是同读书人要考进士做官一般,大夫们也想着有朝一日入御医署,如今将御医太医们得罪了,还能有日后吗?是以自然也不敢与御医太医们争驰,是以楚王妃的病情虽没加重,却也一直不曾缓解,直至刘然从江南带回了董明河。 这董明河是乡间郎中,全不懂御医署的门道,过来一诊脉,再讨了从前的方子看了,先就把那些御医太医骂了顿,只说他们胆小如鼠,尸餐素位,若是无有能耐,做甚御医太医,不若叫有本事的人来做云云。 楚王听着董明河这样大口气,又有刘然在一旁解说,竟也心动,就将楚王妃交在了董明河手上。董明河倒也却有本事,先拟了张驱风汤来,使楚王妃饮下。这驱风汤名为驱风,却叫楚王妃泄了三回,泄下的污物上都飘了油花。 三回一泄,楚王妃竟能起身,靠在床头,又知道嚷饿。董明河又叫与白粥楚王妃用,从前只爱辛辣酸甜的楚王妃竟也用得痛快,直叫楚王以下都看得目瞪口呆。待楚王妃用了三日白粥之后,董明河方将驱风汤停了,这时楚王妃已自觉身轻神健了许多,还能开口笑语几句,直叫楚王十分欢喜,将刘然叫来夸张了场。 董明河又施展能为,起先是一日一方,又配以金针扎穴,七日以后便是三日一方,依旧配以金针扎穴,又过得七二十一日,楚王妃已不用人扶,能自家起身。到了这时,董明河又换成七日一方,金针扎穴却是停了,又是七七四十九日,楚王妃这时已能不需人扶,自家行走如常,直把楚王喜得拉着董明河唤恩人。 董明河倒也实在,与楚王直言相告,道是楚王妃年迈,要想痊愈是不能的了,只能维持得目前境况,还要楚王妃自家能克制饮食,莫再贪恋口腹之欲,还能保得十数年性命无忧。 楚王倒也讲理,将董明河谢了再谢,又延请他留在京中,直言愿以宗正身份举荐董明河入御医署。不想董明河心挂着吴江乡亲,执意还乡,楚王无奈,只得把重金来厚谢董明河。 乾元帝所知的,自然不能这么详细,不过他那堂兄刘然是怎么寻着董明河。董明河在乡间的名声又是如何响亮;与楚王妃治病时使出的手段又是如何巧妙,倒是更精彩奇妙些。待得说到董明河不肯留在京中,执意要还乡时,宫人将温得的酒送进来。玉娘起身接了,依旧亲手服侍乾元帝用药。待得乾元帝吃了宁神丸,漱了口,这才笑问:“他即要还乡,如何还进了御医署呢?” 乾元帝原是说得有些儿倦了,吃下药,倒又来了些精神,笑道:“董明河还乡前夜,楚王叔病倒,董明河即拿了楚王叔许多银子,说不得要留一留,替楚王叔治病。楚王叔也是偌大年纪,总要费些功夫,这一耽搁,就耽搁了下来。见惯了天家气象再回乡间去,多少有些不甘的。” 玉娘听完董明河来历,倒是不说话了,乾元帝看玉娘脸上露出迟疑来,自然要问,玉娘便道:“您的病迟迟不肯好,是不是也是他们不敢用药,怕担干系的缘故。他董明河即敢用药,您的病许能在他的手上去了病根也未可知哩。” 乾元帝听玉娘这话,脸上就笑了,拉了玉娘的手道:“我也是这个想头。总是你太弱,元哥儿又太小,我怎么放心得下。”玉娘听说,啐了乾元帝一口道:“您能说些好听的么?”乾元帝吃玉娘这一啐,不独不恼,反觉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欢愉,手一拉,将玉娘拖入怀中,笑道:“我大你这许多,总要先你而去,何必忌讳这些,倒没意思。” 玉娘听乾元帝这话,饶是她千灵百巧,却也不知该怎么接话,只得把袖掩面道:“您好端端地说这个,我不爱听哩。”乾元帝忽然又道:“今儿这酒倒是不差,晚膳时叫他们温些来。” 却是乾元帝自头疾加重以来,除着宁神丸的药力须得热酒催化之外,已少用烈酒,怕引发头疾发作,是以玉娘听着这句,缓缓将掩面的袖子移开,把个秋水眼斜睨了乾元帝道:“御医们许您吃酒了么?” 乾元帝将玉娘的鼻尖点上一点:“瞧你现在这模样,倒像个后母,我怎么会以为你是个娇怯软糯的性子。我只用一壶,不碍事儿。”玉娘啐了口,倒也肯吩咐下去,晚膳时果然有一柄小小的白胎执壶,虽是色若凝脂,却一点子花纹也无,偏胎质又极薄,隐隐透出里头酒液的琥珀色来,只是酒壶也太小了些,乾元帝自家吃了两盏,又亲手喂玉娘喝了半盏,壶里只余了一点残液。 乾元帝因此笑道:“你也太小气。”说了倒像是头疼一般地闭说了双眼,玉娘看着乾元帝这幅模样,口中虽埋怨他逞强喝酒,到底起身走在他身后,轻轻按这乾元帝两边太阳穴。按了没几下,乾元帝抬手将玉娘的手握在了掌中。 ☆、第353章 猜忌 从来人过留影,雁过留声,便是玉娘再谨慎小心,筹划周密,可她通常要借乾元帝的势,这乾元帝还不是个蠢的,若是只以处分朝政论,倒还好算个明君了,绝不能一丝知觉也没有。更有乾元帝到底是龙子凤孙,且不说从前史书记载,便是耳口相传的,也知道多少宫中酷烈手段。 譬如汉室飞燕合德姊妹杀死成帝子孙,以至于成帝绝嗣;再譬如惠贾皇后掷戟剖杀怀孕宫妃,逼杀愍怀太子;再譬如贞顺皇后谋害三庶人等;再譬如前朝董贵妃棒杀皇子,将有孕的云嫔拘与宫室活活饿杀等等,便是不看这些,只瞧本朝李庶人行的巫蛊事,再看陈庶人母子所作所为,也是桩桩件件触目惊心。 而玉娘叫乾元帝察觉出的那些手段不过是从前李庶人或高贵妃一宣她过去,她便使人来搬乾元帝过去与她撑腰,又或者先与李庶人顶撞,转头就委屈等等,粗疏简单,一目了然是以独不叫乾元帝觉着玉娘狠毒,反倒认为以玉娘的教养和知识来说,能会得这些不算太笨,也能勉强自保,倒还有些儿欣慰。 可这回的变故却叫他察觉出了异样,却是一般地用酒来送药,他在外头用药与在玉娘这里用药,总是在玉娘这头吃药之后精神更好些。乾元帝起先倒也不曾留意,却是叫桃萼倒了那杯酒之后,他再在玉娘这头用药,又仿佛比在外用药效验更差些,这才引得乾元帝起了疑问。 而等到乾元帝问责单有信时,那单有信说话也不尽不实,惹得乾元帝当时就生起怒来。这怒气来得自家也莫名其妙,偏是不能自控,待得发完怒,乾元帝也就隐约觉着有异,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来,直至今儿在玉娘这里再用了药。 两颗宁神丸与半盏热酒用下去,乾元帝自觉就同桃萼打翻酒之前,整个似泡温水中一般,四肢百骸都觉着舒爽愉快,就是这个情形,叫乾元帝不安起来,乾元帝可还记得桃萼打翻酒盅时玉娘忽然惊惶的举动来。 说来乾元帝再宠爱玉娘,到底也是个皇帝,做皇帝的,哪有不爱惜自家性命权势的,察觉出自身异状之后,心上隐隐发冷起来,只不敢信自家吃的药与酒中叫人做下了手脚。这人还是他捧在手上都怕惊着的玉娘。 是以乾元帝这才又要了一壶酒,自家喝了不说,又半强令玉娘也用,若是玉娘在这里做了甚手脚,必定流露些许异色,有所推脱。不想玉娘倒是答应得爽快,就在乾元帝手上将酒喝了。 乾元帝看着玉娘这样,才将疑心稍去,做个若无其事地模样依旧在椒房殿歇了。到得次日,乾元帝起身上朝时,就令昌盛将椒房殿小厨房中专预备了他送药的黄酒取了,又把留在玉娘这里的宁神丸都收了去,连着盛药的盒子也不曾放过,倒还与玉娘道:“要叫董明河换药哩,这些老方子都扔了罢。” 玉娘看得乾元帝这样,哪能不明白乾元帝这是起了疑问,自家细想一回,知道纰漏多是在桃萼将渗了药的黄酒打翻之后,乾元帝用惯了渗了药的酒,乍然喝不着,哪能不觉着异样,他本性多疑,猜着自家这里做了手脚也不出奇只是她早有预备,倒也不慌。 却是阿嫮辛苦忍耐了这十数年,日日对着乾元帝强颜欢笑,曲意承欢,几乎将耐心磨得干净。忽然听着乾元帝得了头疾,而景晟储位稳固,就起意动手。 也是阿嫮知道乾元帝得的头疾不能受刺激,而他服用的宁神丸是御医署制作,若是要在药里做手脚,莫说御医署的御医未必能收买得,便是能收买得,也极易露出马脚来。乾元帝吃宁神丸是要用黄酒化开的,倒不是不能在黄酒中做些手脚,只是日日往酒中捣鬼,比在宁神丸中做手脚更容易叫人撞破。 说来怕是严沈两家的聪明都集中在阿嫮一人身上,倒真叫她想了个神不知鬼不觉的法子来。却是通过陈奉,仿着宫中内造酒具的模样,做了几个酒盅来。只是这酒盅做的时候颇有讲究,却是在上釉之时,在釉料中掺入了寒石散。酒盅做得之后,寻机送入了椒房殿的小厨房。 依着玉娘的指派,小厨房中人每日为乾元帝温酒时是先将黄酒倒入酒盅,再连盅带酒隔着水拿文火慢慢地温透,而寒石散便是这般神不知鬼不觉地渗入了酒中,再叫乾元帝毫无知觉地喝下。 寒石散是甚?传说是神仙服食范畴中的一种仙药,起于秦始皇求长生,方士李少君、栾大等,烧炼丹砂、雄黄、白矾、曾青、慈石为药,初服能使人精神健旺,更增爱yu,久则耗空精血;古至今服寒石散更多致死者,有名者有裴秀、晋哀帝司马丕、北魏道武帝拓跋珪、北魏献文帝拓跋弘等。因寒石散药力必须温酒催发,故而玉娘使人涂在酒盅内壁,可说是神来之笔。 只因慢慢渗入酒中的药力轻微,乾元帝服用后只觉得精力更强,不仅处理政务时更为明断,等闲纰漏都逃不过他的眼去;便是在闺中房内,也格外有兴,雄风大长,当时只以为是用了宁神丸有效的缘故,哪里知道都是寒石散的功劳,更不知因他患有头疾,寒石散早晚能无声无息地要了他性命去。 只可恨那桃萼为着献媚将酒盅摔破,待要再取个做了手脚的酒盅来,又怎么来得及,是以只得把寻常的酒盅把来换了。因酒中再没了寒石散,乾元帝又是有些上瘾的人,自是浑身不适,心火旺盛。 玉娘即有意了结与乾元帝之间的恩怨,且已走到了这一步,便不肯收手。只她知道乾元帝聪明,只怕有效、无效、再有效会叫他起意,便不敢如法炮制地再用酒盅来做手脚,却是大胆地在自家指甲上做了些手脚,趁了端酒的时候,长长指甲掠过,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撒了进去,乾元帝吃着,果然有了效果,也起了疑心,竟将她殿中的酒盅,存药都要了去,乃至于黄酒也没放过。 一时玉娘也不晓得该笑自家又将乾元帝算准,算准他精明利害;还是笑自家见机明白,手脚收拾得干净;抑或是笑自家摸透乾元帝心思,他宠爱她这个皇后人所共知,又怎么肯叫人知道他瞎了眼,视蛇蝎为花柳,必定不肯当场反目,便是叫他查出有甚来,也多半是叫她“得病”,而后慢慢地香消玉殒,他还是精明皇帝哩。 且不说玉娘这里自笑自嘲,乾元帝那头也心思百转,一下以为玉娘有意害他一下又觉着玉娘无缘无故不能害他,又猜是不是从前万贵太妃的余孽未曾肃清,做手脚嫁祸玉娘,离间他们夫妇。这也是玉娘有身份有履历,更有个面目与她有五六分相似的生母孟姨娘做人证,这才叫乾元帝信了人有相似,玉娘不过是偶然似了阿嫮,不然哪里还用查问,早把玉娘定罪。 乾元帝从玉娘这里收去的东西,分做了三份,叫了三个御医先后查验,其中有个,恰是董明河,都说是干干净净,并无甚疑问。若是一个这样讲说,乾元帝未必能信,可三个都这样言讲,其中还有个直来直去,不懂得谦逊是何物的董明河,这才叫乾元帝深信不疑。 只是自家身体异状乾元帝却是知道的,因着御医署的御医们惯会背医书,若不是生死交关,再不肯说个实话,乾元帝便不用他们,只把董明河留下说话。使董明河诊了脉,再把自家状况一说,又道:“如何用的是一样的药,一时好一时不好?” 董明河笼了双手,黑漆漆的脸上要笑不笑地与乾元帝道:“圣上要我,要臣说实话哩还是假话。”乾元帝便道:“自是实情。”董明河便指了宁神丸道:“若是臣没看错,这方子可是一成不变?凭圣上身上如何,一概用的是它?圣上岂不闻人有君臣,药配伍也有君臣,这且不说,同样一个病家,同一剂药,早些服,晚些服,效验都不同哩。何况圣上日理万机,心神耗费,用药要随着圣上日常作息变换才有效验,哪有做成成药的。” 乾元帝叫董明河这一番话直说得目瞪口呆。 要说皇帝们打开蒙就是名师大儒教导着,都不是无知无识的人,只是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医道上哪个皇帝敢说句自家明白?也别说医道了,便是飞升成仙这样荒谬的故事也多有皇帝相信,其中始皇帝、汉武帝,哪个是糊涂的?还不是叫方士们哄得坚信不疑。更何况董明河这些话倒也颇和药圣药神们天人合一之说,果然叫乾元帝听了进去。 乾元帝这一听从,自然不怪自家嫌啰嗦,不肯每日吃药汁子,反怪御医们敷衍他,好在他倒不是个昏庸的,虽有迁怒,也不曾降罪,只是远了从前那几个御医,只叫董明河来看顾他。这还罢了,因董明河所言,自叫乾元帝以为他冤枉了玉娘,十分有愧。又自家安慰道:“亏得我不曾把话来问玉娘,不然以她的娇娇脾气,受了委屈还不知道哭成什么样呢。我也是太多疑了些,她又不是个如何精明厉害的,在朝中也无有甚助力,害我作甚?!说来说去,总是那些御医太无能的缘故。” 因着乾元帝自觉对玉娘有愧,虽以为玉娘不会察觉甚,回椒房殿时还是将景宁景晟与景琰都带在了身边,想的是便是玉娘猜着甚,叫孩子们一打岔也就过去了。 ☆、第354章 笑话 玉娘一瞧着乾元帝将三个孩子都带了来,便晓得他是自觉有愧,所以把孩子来做个挡箭牌,却故作不知,先招呼了孩子们,再与乾元帝道:“您怎么将药都收了去?可是御医说不用吃了么?您总要与我句实话,不然可叫我怎么放心呢。” 若玉娘当真是个无辜的,自然要诧异乾元帝为甚将宁神丸都收了去;若玉娘当真无愧,自然要问个明白。果然叫她这两句一问,乾元帝这里本就心虚,更是觉得自家错看了玉娘,只当着孩子们的面儿,又不好说甚,只得道是:“如今新换了董明河来,他是个古怪的,道是药丸子效用不足,不如方剂能随机应变,叫我以后都改做方剂。” 倒是景宁生性单纯,听着乾元帝的话信以为真,也点了头道:“儿臣听说这位董明河颇有些儿古怪脾性,想来是有些本事的。” 乾元帝看着玉娘懵懂不知的模样,正自庆幸,听着景宁学究般几句话,倒是笑了:“未必哩。世上还有等人,自以为才高。若是得志呢,自是他自家能耐,愈发要指点江山,将别人都看做了草芥;可若是不得志,便是天家无眼,遗贤与野,辜负了他这个经天纬地的大才,愈发嫉世愤俗。” 景宁打小叫玉娘照着闲散亲王去养的,是以听了乾元帝这几句话也无甚感悟,只把头点了点,唔了生道:“这样的人好生讨厌。”倒是景晟,年纪虽小,却是做了七八年的太子,叫乾元帝与太傅太师们仔细教导,本身又是个极早慧的,听着乾元帝这话,想了想,便与乾元帝道:“儿子以为,若一人当真有些才能,却因而未能报效朝廷而口出嫉愤之言,指点朝廷不公,这等人将自家得失看得太重,心胸狭窄,算不得大才,遗与乡野也不可惜。更何况,能流落乡野,无甚建树的,多半儿是个庸才!” 乾元帝原不过顺口一答,不想能听着景晟这些话,倒是颇为惊讶,顾不得景宁景琰在旁,将景晟招到身边:“这话是太傅教你的?”景晟扬了白生生的小脸道:“这不是明摆的理么?哪用太傅教。”他面目与玉娘本有六七分相似,这一扬眉,眼角眉梢带上几分锐气,倒是像玉娘像得少了些,反倒更像另一人,乾元帝看在眼中,不由得一晃神,瞬间就回过神来。因起身与玉娘道:“你与阿琰阿宁先用膳,我与元哥儿说几句。”正要往内殿去,忽然又站下了脚,与景琰道:“看着你娘些,她要不好生用膳,回来告诉我。”说了,不待玉娘说甚,已带着景晟进了后殿。 进得后殿,父子俩相对坐了,乾元帝方问景晟道:“你与我细说说,方才的话,你是怎么得出的理?” 景晟打小叫乾元帝带进带出的,又喊着他爹爹,倒是没多少天家父子之间常有的疏远,更像民间父子些,也不惧怕乾元帝,听乾元帝问他,便道:“爹爹请想,朝廷用人,自有规,若是有才的,自可参加科举哩,三年一回的会试,录取的难道不是有才之士?便是当届遗珠,难道还能科科遗珠了?考不上,总是他自家无能的缘故,这是其一。便是未中进士,也总是个举人罢,本朝也有举人授官的,虽是前程比不上进士出身,也一样好施展他的才能,为甚他不做?若他连着举人也不是,一个连着乡试也过不了的,说甚遗珠。岂不可笑。” 乾元帝叫景晟这一大段话说得来了精神,把身子往引枕上一靠,又问:“若是因着种种缘由使他不能科举呢?” 景晟听说,低头细想,乾元帝也不催他,过得好一回,只看这景晟带着太子金冠的头顶。 景晟想了会才道:“我朝规矩,不论农商,三代以内在籍良民便可科举,他是为着甚不能科举?若是因着出身不能科举,那出身相同的也多,若为着他一人开了例,之后就难禁。若是不开例,便是与他人不公,若再开例,朝廷律法岂不空设?若他当真有能为,做些事业出来,一样是为国效力,为民谋福,便是朝廷不能与他官做,得着他好处的百姓就能忘了他的好处吗?他只计较在不能科举,亦或者不能做官,只心心念念怪着朝廷遗珠,对他不起,到底为的谁?”说在这里,景晟越发地来了精神,双眼闪亮地道,“爹爹,你说儿子说得可是不是?” 乾元帝叫景晟说得脸上带笑,因景晟头上戴着金冠摸不了,便在景晟脑后摸了几下,脸上满是笑容,道是:“我的儿,难为你这样小年纪就有这等见识,我大殷列祖列宗英灵有知,也必定喜欢。” 还不待景晟开口,却听着玉娘的声音道:“再不出来,列祖列宗们喜欢不喜欢的,你们不能知道,可我恼不恼的,你们就会知道了。” 乾元帝听着玉娘语带恼意,也不生气,还与景晟笑道:“你娘可凶着哩,快出去罢。”说了一推景晟,自家正要起身时,只觉着头眼一阵昏花,竟又跌坐在榻上。景晟虽可称得上天生聪明,早慧异常,可到底是个孩子哩,看着乾元帝这样,哪能不慌,顿时叫嚷起来:“爹爹,爹爹。”他这一叫嚷,就将外头的玉娘、景宁、景琰都引了进来。 玉娘看着乾元帝坐在榻上把手撑了头,脸做淡金,眼中先就含了泪,抢上来将乾元帝抱住:“圣上,圣上,您可别吓我。”又一叠声的命宣御医。景琰也吓得了不得,蹲在乾元帝脚边唤爹爹。 乾元帝方才一时起得快了些,有些儿眼晕,连着面前景晟也看不清,心上怎么不惊,这一惊就站不住,不想惊动了外头的玉娘等人,这时叫妻子儿女们团团为着,个个声带焦急,心上倒也安慰,脸上带些笑容,张开眼循声看向玉娘。 不想乾元帝才张开眼时,只觉着眼前黑影幢幢,只看得出人影,瞧不清面目,虽是一瞬之后就能瞧得清楚,乾元帝心上不免是一沉,却又不想叫玉娘知道,将她手握了道:“我不过腹中肌饿,又起太急,所以头晕,宣甚御医?倒是你,用膳了没有?” 乾元帝脸上神色变换又怎么逃得开玉娘双眼,只他即不肯说,自家若是催逼太急,反叫人起意哩,左右他如今叫董明河替他诊脉,也瞒不过去,是以顺着乾元帝意思嗔道:“御医叫您按时用饭用药的,您忘了么?倒还说我!” 玉娘这番轻嗔薄怒听在乾元帝耳中只有欢喜,当时先是笑道:“是,你说得是。”一面自家先双腿试了试,自觉有力,这才由玉娘将他扶起,景琰素来亲近乾元帝,忙过来将乾元帝另一侧扶住了,一面将乾元帝扶出去,一面道:“娘说的很是呢。爹爹,您与弟弟在里头说甚呢,这样久,您不饿么?” 乾元帝摸了景琰的头道:“饿呢,所以才会晕。”景琰又道:“您即觉着饿,还与弟弟说那样久。说甚呢,还不叫我与娘听,您偏心呢。”乾元帝笑道:“你们娘俩听不懂。”景琰哼了声:“您都没告诉我们,怎么知道我听和娘不懂呢?” 他们父女们说着一路往前,玉娘、景晟与景宁随后,到了外殿,方夫妻父子们坐下用膳,而后儿女们告退,乾元帝这才拉了玉娘在身边,说了些私房话儿,无非是为着他今日将小厨房中的黄酒统统收走转圜。玉娘听了,哼了声道:“我当是甚,原来是这个。说来我从前也疑惑哩,一面儿不叫您用酒,一面又要用酒来化药,可不是自相矛盾么?如今换个方子倒也好。只是那董明河才进御医署哩,可信得过么?” 乾元帝道:“我也往吴江查问过此人出身,倒是有些儿名声,且又是皇叔荐的。”说了又笑,“这人倒是好做元哥儿的凭证哩。”玉娘听乾元帝这话说得古怪,自然要请问,乾元帝笑着点了点玉娘鼻子:“你替我生了个好儿子。”说着就将景晟的话解释与玉娘听,又引了董明河出来道:“这董明河确有能为,从前因无人引荐,所以流落民间,他安贫乐道不说,还念着乡民们的好,从无半分怀才不遇之叹。楚王叔头一回要引他入御医署,他还不肯答应要还乡哩,可见淳朴。” 玉娘听着景晟那写话,眉头细细蹙起,她心上愁得是,景晟才这般大,已自家有了见识主意,若是再大些,任凭有母子情分,她也未必能做得了他的主哩。难道蝇营狗苟着十数年,不过是替他们刘家生一个聪明皇帝吗? 玉娘心上愁苦,手中不由将个帕子攥成了一团。乾元帝看玉娘殊无欢喜之容,却也诧异:“玉娘,你这是做甚?”玉娘目光盈盈地看向乾元帝:“他才多大,这些事若是太傅太师们教的他也就罢了,偏他是自家想明白的,我心上不安。”乾元帝叫玉娘说得笑了出来,在她手上拍得两拍:“哪个皇帝是教出来的。我实话与你说了罢,今儿他的见解,我听得很是喜欢,你很不用不安。”玉娘迟疑了会,到底叹了口气,又与乾元帝道:“总是我不懂。” 乾元帝揽了玉娘香肩道:“你懂这些作甚?如今是我护着你们母子,哪一日我不在了,元哥儿也能护着你们母女,你是个有福气的。” 玉娘听乾元帝说她有福,竟就笑了出来,这句可不是笑话!未出生时外祖父大厦倾覆;自家倒是遂意顺心地长到十五岁上,也是一朝家破人亡。为着沈严两家,她不得不屈身事仇,这样的福气,哪个要哪个拿去就是了。 玉娘这一笑,眉眼弯弯,一双秋波中仿佛滴出水来,媚态横生,看得乾元帝心上即酥且软,爱得不行,恨不能将玉娘揉进自家骨血才好。 ☆、第355章 往事 阿嫮虽是幼年失母,连着娘亲的模样也模糊,可父亲沈如兰待她十分宝爱,直可说要一奉十,不肯稍加违拗,直将阿嫮养得无忧无虑,骄傲跋扈,凡事总要顺了她的心意方肯罢休。阿嫮即是这样的性子,在家破之后遇着乾元帝要召她伴驾,自认为是莫大屈辱,宁死也不肯答应。 若是那时阿嫮当真死了,也就万事皆休,不用受着无穷无尽的折磨。偏赵腾与陈奉两个,为着各自的算盘将她救下,偏陈奉又叫阿嫮知道严大将军故事,阿嫮那般桀骜的性子,又是将将死里逃生的,便将性子都扭曲了,只以为是当今的皇朝欠了她严沈两家公道,老天即不叫她死,便是要她亲手讨回。 陈奉少年时受过严勖救命之恩,常思回报,是以甘冒奇险将严勖的外孙女儿阿嫮救出。陈奉知道其中艰险,倒也劝过阿嫮,他与赵腾两个,哪个都能替阿嫮搞了户籍来,叫她能堂堂正正做个良民,以阿嫮才貌,不难寻个如意郎君,也不难将日子过得好了。无如阿嫮犯了执性,只要雪恨,若是陈奉不肯答应,她情愿一死。陈奉无奈,只得将皇后李氏为着压制高贵妃奏请乾元帝广采天下淑女以充实宫掖的消息告诉阿嫮知道,阿嫮想及乾元帝对她的心思,就要进宫。 只是阿嫮若要进宫,便不好以真身,且不说她死后还生难以解说,便是乾元帝为着自家性命,也未必肯信着她。更别说宫中那些妃嫔们,哪个肯放过这样的把柄?自是有死无生。 说来也不知阿嫮是运气好还是可怜,陈奉当年关心严家遗孤,知道严家还有一女唤做佩琼,先是发落在教坊,没几日就叫个老鸨赎买了去,带去了东阳州。看着阿嫮执意,便使人往东阳州打听看下,听得当年的佩琼小姐已从良,嫁了个谢姓商人为妾,又育有一女,因与嫡妻不睦,那孩子一直养在庵堂中,与谢家人极少见面。佩琼与玉娘之母是嫡亲姐妹,面目相似,若阿嫮冒称是她的孩子,自然混得过去,只怕谢家也未必能分得明白。 阿嫮当时才解了毒,又乍然知道自家身世,两下一夹攻,心力交瘁,正是病得昏昏沉沉的,听着陈奉说话,也就点头。等她再醒来时,就看着个妇人在他床边哭泣,看面目正与沈如兰手绘的亡妻像相似,再一问,果然是她姨母,如今姓个孟。 那时阿嫮已成了玉娘,而孟姨娘的那个孩子真玉娘,听说数天前掉进了山涧里,已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孟姨娘见着阿嫮,再看着陈奉来信,就将阿嫮伪称是从水中捞起的玉娘,送回了甘露庵。 玉娘与阿嫮本就有几分相似,阿嫮又病得面目憔悴,尼姑们哪里分辨得出,又有孟姨娘在一旁哭女儿,甘露庵上下哪个会怀疑?待得阿嫮能起身,甘露庵上下自是把她当做了玉娘,且那真玉娘一副儿娇怯柔弱风度,等闲不肯开口的,是以阿嫮也有时间慢慢来学阳谷口音的官话。 待得阿嫮把全盘计划说与孟姨娘知道,孟姨娘听得能雪自家冤枉,虽是心痛阿嫮可怜,倒也肯配合。又由孟姨娘回去说服了谢逢春,阿嫮这才真正以玉娘的身份回了谢家,而后便顺顺利利地进了宫。 只凭着她与“阿嫮”脱个影儿般的容貌,玉娘轻而易举就引得了乾元帝的注意。再凭着阿嫮对乾元帝的了解,何愁不能勾住乾元帝的心。 可乾元帝真心疼爱起一个人来能将这人捧到天去,且他又是人君,有是是手段能为,可说是无所不至。阿嫮叫他这样关爱着,凭她再聪明骄傲,到底长的也是颗人心,也不能毫无知觉触动。正是有所触动,阿嫮才愈发地痛恨乾元帝,恨他将她置于这不生不死的境地,是以一有机缘,便毫不犹豫地动手要叫乾元帝去死上一死。等着乾元帝对她略起疑心,自是更给了阿嫮痛恨他的由头:你即爱我疼我,还不信我,怪不得你能杀我满门,怪不得你能赐我毒酒哩。都你逼的我,须怪我不得。是以听着乾元帝说她有福,禁不住笑出声来,媚眼中滴出水来。 可乾元帝哪里知道这些,只看玉娘笑得仿佛风摆花枝一般,爱得不得了,又恨得咬牙,把玉娘抱在怀里道:“你这妖精,笑成这样,可是不信我?”玉娘敛了笑容,斜斜睇着乾元帝道:“您说呢?”乾元帝叫她这幅模样逗得又笑又恼,只觉丹田处有团火在烧,恨不得将玉娘吞入腹中,待要将她抱住,不知怎地叫她脱了去,待要站起身去抓,才一起身,竟是两眼又一黑,只得站住,因怕玉娘知道哭泣,还得装个没事人的模样点着玉娘笑道:“你有本事就别叫我抓着。” 玉娘明明瞧见乾元帝起身的时候身子一晃,只以为他又要栽倒,不想乾元帝竟又稳稳站着了,直叫玉娘以为她瞧错了,待看乾元帝不过来拉他,这才又笃定几分,知道乾元帝的脑疾在寒食散的催化下更重了几分,脸上依旧做个毫无知觉地模样笑道:“您别过来,您一过来,又不肯好好听我说话了。” 乾元帝虽是站着,到底心上发虚,听着玉娘这话也就顺势坐下,道是:“你这孩子,胆子越发大了,倒敢指摘起我来了,罢了,我倒是听听,你能说出什么来。” 玉娘便道:“宁哥儿也不小了,都快与您一般儿高了呢,您看要不要叫工部礼部预备起来,再叫钦天监在明年择个吉日,也好完婚,到底顾氏又比他大上两岁。” 乾元帝听说是这个,想了想,点头道:“虽是早了些,倒也不妨,依你就是。”又叫玉娘过去,不想玉娘依旧站在原地不动,瞥了秋水眼看他,又道:“还有柔嘉呢,她可比顾氏还大些儿呢,便是公主没有早嫁的,您看是不是该瞧起来了。便是咱们家的女孩子不怕人欺负,可要挑个有人才又有品行的,也不容易哩。” 乾元帝笑道:“这话说得倒是不好再叫你孩子了。罢了,皇后,你过来。”玉娘这才走在乾元帝身边,由得乾元帝拉着她坐了,只听乾元帝道:“你能想到这些,我也放心了。” 乾元帝说了这句,又低头看向玉娘,玉娘肤若凝脂,眉分翠羽,一点樱唇不然而朱,看着也不过是二十如许的面貌,一双眼瞳更是乌溜溜地,倒映着他的身影。乾元帝不自觉地心头一痛,就道,“只是有件事也要告诉你知道。明儿起,元哥儿要随着我上朝,,怕是不能常过来了。” 这念头却是乾元帝才有的。若是说在后殿那一晕,还好说个起得猛了头晕,而方才那一晕,实是叫乾元帝心惊,更将满腹绮思一腔热火都打散了,不得不将自家病情看得明白些,知道必是加重了。这俩回是将要晕倒,日后呢?不知哪一日就真倒了下去,倒下去之后呢?可还醒得来么? 乾元帝自是个怕死的,且又想着,他若是不在了,抛下玉娘孤儿寡母,玉娘不是个强硬性子,景晟虽聪慧可也太小,叫他怎么放得下心,不说他们母子会不会得叫人欺负了去,他也不能放心将这大殷江山现就交在景晟手上哩。 玉娘听说,心上一时即喜一时又忧,喜的是,景晟即能随乾元帝批折子,对朝政自是能更快些上手;忧的却是,景晟如今已这样自家有主意不说,从他“遗珠论”来看,只怕还是个有些儿专断的,如今已然这样,日后长成,哪里还能听得进人的话,只怕在他心上,沈如兰叫乾元帝冷淡了就口出怨言,也是个有才无德不堪大用的。因着这样,玉娘如何笑得出来,只把一双眼盯了乾元帝看。 乾元帝叫玉娘看得莫名其妙,只以为玉娘忧心他身子,探手遮在玉娘眼上,将她眼挡住,这才把玉娘抱进怀中,轻声哄道:“好了,元哥儿到底是太子,这天下早晚是他的,叫他早些熟悉起来,我日后也好躲懒。到时你若是想再回家瞧瞧,我陪着你,你可喜欢?” 玉娘稳了稳心神,将头靠在乾元帝胸前,听着乾元帝胸中心脏跳动,慢慢地道:“好呀。到时您与我爹爹说说话,他呀早有许多话要与您说呢,只是见不着您。” 阿嫮口中的爹爹自是沈如兰,沈如兰若是地下有知,想必也要问一问乾元帝,他沈如兰哪里对他刘熙不住,刘熙作甚这样待他!这样待他沈家! 乾元帝自不晓得玉娘心思,还笑着搂住玉娘香肩应道:“你父亲也小心了些,他来见我,我还能不见么?”玉娘口角微微一翘,扬脸瞧了乾元帝眼,细声细气地道:“他怕您生我气。”乾元帝摸着玉娘粉颊道:“我生你气作甚?又胡说。”说了在玉娘嘴角轻轻一吻,玉娘脸上微微一笑,低头不答。 乾元帝打小儿底子养得壮,又常年习武不辍,是以身子健壮,牀第间多少有些不知餍足,往常看见玉娘欲说还休的娇态,总会勾起热情来,如今自知病势渐笃,便不敢狂放,只把玉娘抱在怀中温存一番也就放了手,竟没行那夫妇敦伦之事。 从次日起,乾元帝果然在上朝时将景晟带在了御座边,朝野顿时大惊,虽景晟自周岁起就是太子,可这也太小了,连着九岁也没满哩。 ☆、第356章 惊梦 乾元帝从前也在处理政务时带上景晟,不过是叫他旁听罢了,如今却是叫他站在御座旁,下了朝再叫他回东宫听太师太傅们讲课。乾元帝正是壮年,这一番举动不免叫满朝文武多思多想,有机灵些儿的,往承恩公府走动,打听一二。无如谢逢春是叫玉娘使了金盛来敲打过几回,倒也知道厉害,常年告假,每日里只在家中吃酒赏戏,又养了猫狗取乐,总是个一问三不知。而谢显荣与谢怀德弟兄两个素来口紧,是以一无所获。 而乾元帝叫董明河调理着,虽是头疼少了些,可自家的身子自家知道,总是不如前,是以不敢放松,唯恐自家哪一日病倒,景晟少有历练,叫大臣们哄了去,接掌不起这万里江山。是以每日索性叫景晟把奏折一本本读了他听,简单些儿的,就叫景晟拟了批语与他看;又或是亲自拟了批语,又把为甚这样做解释了与景晟听。 转眼忽忽数月,因在浸淫在朝政上,景晟倒似长了数岁一般,他身量儿原就较同龄男孩高些,这一沉稳,更有储君风范,进退有距,朝中大臣们看着他这般,欣慰有之感叹有之,都道大殷江山后继有人,乾元帝也自欢喜,晚间与玉娘独处时笑叹道:“元哥儿胜过我当年许多。” 东宫虽不是后宫范畴,可玉娘到底是景晟亲娘,景晟又自年幼,她在里头安插一二人手,乾元帝是知而不禁的,是以听着乾元帝这样夸奖景晟,玉娘也就笑道:“这是您教导得好。只是孩子整日没个空闲,我多少有些心疼。”乾元帝就道:“他是我大殷日后的天子,我不教导他教导哪个?如今他辛苦些,日后就顺遂些,你也不会受委屈。”说着就将玉娘的素手握在掌中,叹道:“待景晟十五,我就叫他监国,我也就清闲了。” 玉娘笑道:“到时景晟也该择妃了,那就由您掌眼,我也要躲懒儿。”乾元帝失笑,将玉娘的素手搁在唇边一吻:“到时选个像你一样温柔贤惠的,你把宫务交给她,我们俩老的一起躲懒。”玉娘道:“好的呀,只是那是日后,如今还有事要您做主呢。”说了靠在床头将景宁婚仪筹备的进程说与乾元帝听,正说道:“景宁正是长个子的时候,我叫礼部将礼服放长了一寸,长些不打紧,若是短了可没处接去,您说呢?”却是得不着乾元帝回音,低头看时,乾元帝竟已睡得熟了,脸色略黄,双眼下隐约现些青色,早已不复当年丰貌,心上隐约有些怅然,一时间竟是怔住了。过得片刻才回过神来,就在乾元帝身边躺下,阖着双眼却是不能入眠。 恍惚间听着有人唤她:“阿嫮,好孩子过来。”阿嫮张开眼,瞧了眼身边依旧闭眼沉睡的乾元帝。那声音又道:“阿嫮,你来。”阿嫮不由自主地掀开锦被下了床,缓缓顺着声音走去,越走身边越是冷清,竟是一个宫人内侍也没有,四周布置也是前所未见,阿嫮脚下正在迟疑,忽然又听着个声音道:“孩子,你还站着干甚,快过来。” 是爹爹哩。阿嫮顿时喜欢起来,提了裙儿快步往前去,不过片刻就来在一扇门前,朱漆木门紧闭着,她正想伸手推门,忽然木门向内荡去,现出一间空无一人的书房来,三面都是书架,高至屋顶,满满当当地都是书。又有一张巨大的书案,只刷了清漆,露着原本木头的花纹,上头笔山砚池,一只三足夔龙纹香炉缓缓地吐着香烟。 这是哪里?阿嫮迟疑地看着四周,正踟蹰不前时,又听着沈如兰道:“阿嫮,站着作甚?不认得爹爹了么?” 阿嫮又循声看去,方才还空无一人的书案后,站了个三十来岁的男子,高挑身材,肩宽而腰细,容长脸面,眉浓而眼长,口角带些微笑,不是沈如兰又是哪个?阿嫮脸上笑开,口中唤着:“爹爹。”正要往前去,忽然看着书案后又多了个男子,年岁与沈如兰仿佛,生得黑发雪肤,修眉俊目,犹如好女,竟是从未见过。 这是哪个?阿嫮不由自主地看向了沈如兰。沈如兰微微笑道:“傻孩子,你连你外祖父也不认得吗?”还不待阿嫮回过神来,就看严勖脸上忽然变得铁青,眼角口鼻都冒出血来。阿嫮心上陡然一惊,情不自禁地看向沈如兰,沈如兰也已变了模样,他项上空空,将头颅捧在胸前,那头颅还在说话:“阿嫮,为父死得冤。” 阿嫮这一惊那还了得,蹬蹬倒退了几步,不知怎地,脚下原本坚实的地面忽然塌陷,一脚踩空,就掉了下去。 阿嫮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惊叫,正要挣扎,却叫人抱进了怀里,有只手在她背后轻拍:“乖孩子,做梦了吧,不怕,不怕,我在呢。” 这声音,是了,是乾元帝,是刘熙。阿嫮想及方才的梦境,虽在乾元帝怀中,还是整个人瑟瑟发抖,直将乾元帝吓得厉害,以为她魇着了,忙叫宫人们将灯都点起,又催着宣御医。阿嫮听着乾元帝的声音不断地在耳边响起,倒是慢慢地定下神来,松开抓着乾元帝衣襟的双手:“圣上,我有些口渴,叫她们斟茶来。” 乾元帝听着玉娘说话,才松得一口气,忙吩咐下去,宫人们立时将备得的热茶送来,乾元帝亲自试了试,倒是不烫,这才喂玉娘喝了,看玉娘像是平静些的模样,方道:“你梦着甚了?脸上都是泪哩。” 玉娘抬手在脸上一摸,脸上果然有些紧绷,还不待玉娘说甚,乾元帝又嗔道:“你这孩子,即想你父母了,如何不说呢?倒在梦中哭哩。” 玉娘方从噩梦中惊觉,叫乾元帝以柔情相待,正是有些心软的时候,便细声细气地道:“您为着我们母子这样辛苦,我又怎么好拿这样的小事来啰嗦您呢?”不想乾元帝却道:“我待你还不好吗?能给你的都给你了,你还这样疏远,实在伤人心。”玉娘听见“能给的都给了”这话,再想着严勖与沈如兰在梦着形貌,方才柔软的心肠又坚硬了几分,手上却是扯了乾元帝袖子道:“是我糊涂了,您看着我年轻糊涂的份上,宽待一二。” 乾元帝叫玉娘这一扯,早就心软,就把心上些许不悦都抛了开去,抚着玉娘后背道:“我和你是夫妇,从来夫妇一体,你又年纪小,我替你们母子操心是应该的,这你都不懂么?”他这里越是柔情缱绻,玉娘这头越是愤恨,恨不能扯了乾元帝衣襟问一句:你即全心待我,你即已知道我爹爹是叫李源那老匹夫陷害的,如何不替他雪冤!这是你的能给的都给了吗?! 只是玉娘到底神智尚在,听乾元帝这话,咬牙笑道:“那您带元哥儿批折子时,我也要来哩。”乾元帝失笑道:“你来做什么?磨墨么?”玉娘睇他一眼:“这话说得,倒像我没磨过一般。”乾元帝叫玉娘这一嗔,心上隐约松了口气般,在玉娘鼻子上轻轻一刮:“这样才好,弄得生疏了,有甚意思。” 两人正说话,御医署值夜的御医已赶了来,玉娘说着无碍,无如乾元帝执意,只得宣了进来诊脉。御医见是半夜急召,自是以为病情要紧,待请了脉,却是无大碍,不由暗自庆幸,又开了张平安方来,方才告退。 闹了这一场,已到丑末,因寅正乾元帝要上朝,显见得是不能睡了,索性就起了床,在殿外练了一通拳脚,回来沐浴后回来时小厨房已送了早膳来,玉娘陪乾元帝用了些,又亲自服侍着乾元帝换了朝服,送他至殿前,乾元帝上辇前回过身捻了捻玉娘素手:“你再回去歇回儿,午时我带了元哥儿来陪你用膳。”听着玉娘答应,这才上辇而去。 椒房殿半夜召了御医,自然惊动了未央宫中诸人,因乾元帝常年与皇后同食同宿,是以诸人虽心中怀念,到底不敢使人打听,待得清晨听得乾元帝依靠时上朝,方知道皇后病了。 说来未央宫中诸妃嫔早歇了与玉娘争驰的心思,且太子景晟储位稳固,更是争先恐后地献殷勤,唯恐得罪了玉娘,待得太子即位后自家要吃苦头。是以听着皇后召了御医,早早地赶过去奉承。待得高贵妃与窦淑妃两个过来时,看得宫中数得上名号的嫔妃们已齐聚在门前,而椒房殿依旧是大门紧闭。 高贵妃与窦淑妃两个互瞧了眼,不由暗自摇头,明知皇后身上不爽利,还都涌了来,这是献殷勤呢还是讨晦气?怨不得皇后不肯开门叫她们进去哩。 从前高贵妃与窦淑妃两个,一个有宠有子的宠妃,连着皇后也不在她眼中;一个是无宠无子却身居九嫔之一,彼此多少有些儿瞧不顺眼,就是口舌交锋也有不少。可待得高贵妃失势,从前奉承高贵妃的那些嫔妃中就有冷颜相待的,倒是窦淑妃,倒对高贵妃和缓了些,更从未口出讥讽之言,倒叫高贵妃对她另眼相看。待得玉娘怀景晟时,两个共同协理宫务,彼此有商有量,慢慢地倒是有些了交情。这时看着玉娘不喜欢,两个只得上前将嫔妃们驱散,自家也不敢向前,一块儿往高贵妃的昭阳殿去了。 这两人才走,椒房殿的门开了一扇,却是珊瑚走了出来将两个背影瞧了眼,正要进去回话,却看着殿前的白石长路上来了个身形纤细的少年,身着淡青色皇子常服,却是赵王景宁。 ☆、第357章 嘲讽 作者有话要说:  阿幂要对皇帝下手了啊, 啊 啊 啊 好忐忑。 感谢 暖阳扔的一颗地雷。 景宁素来孝顺,又未领实差,是以一听着玉娘昨儿半夜宣了御医自是挂念,好容易忍过上午便与博士告了假,往椒房殿来探疾。 因玉娘待景宁素来关切,比之景琰也不差什么,是以珊瑚便不敢拿对那些妃嫔的面目来对景宁,亲自走下台阶来接了,脸上带笑与景宁请安:“奴婢请赵王殿下安。” 景宁将珊瑚扶住:“孤听着母后宣了御医,御医说可要紧不要紧?这会子怎么样了?”珊瑚道:“回赵王殿下,殿下是魇着了,御医开了安神方与殿下用了,并无大碍。”景宁听说,把眉头轻轻皱起:“好好地怎么就魇着了。”说着又往椒房殿瞧了眼,椒房殿的殿门半开着,哪里瞧得见殿中情形。 “还请姑姑传报声,孤想与母后问安。”从前景宁年小时,直把玉娘当做亲娘,常自家跑了来见,又爱挨着玉娘撒娇,待得年岁渐长,知道嫡母庶子间到底不比亲生,再来与玉娘请安问好时,总是请宫人们通报一声,得着玉娘首肯方才进殿。因他这样知礼守份,椒房殿诸人倒也敬重,是以珊瑚笑道:“殿下稍候。”说了转身回殿,片刻就出来了:“赵王殿下,殿下请您进去。” 景宁客客气气地与珊瑚道了谢,这才轻轻走入殿中,就看玉娘在凤座下手坐着,想是不打算见人,是以也不曾装扮,只松松挽了个螺髻,髻上只插一支菊花簪,黄玉为瓣珍珠为蕊,晃眼看去象是才从枝头摘下一般;脸上一丝脂粉颜色也没有,身上也是家常装扮,倒显得清水出芙蓉。 景宁屏息走在玉娘面前,推金山倒玉柱地跪倒:“儿子给娘请安。听闻娘宣了御医,儿子中心惶惶,看着娘无大碍,儿子不胜欢喜。” 玉娘笑道:“我无事,我来请安也就罢了,作甚行此大礼。”又叫金盛过去将景宁扶起。看着景宁起身站稳,玉娘便递了个折子与景宁:“这是内府局才送了来的,你婚仪时王府的布置,你自家瞧瞧,有甚不足的,你告诉我,能补的都给你补了,也不枉你叫我一声娘。” 景宁探手接过玉娘递来的折子,却不打开,脸上慢慢地红了,垂了眼睫道:“娘做主就是了。”玉娘撑了头笑:“是你成婚,你的王府,我做甚主。”景宁听说,抬眼盯着玉娘道:“娘是孩儿的母后,娘觉着好的自然就是好的。”玉娘见景宁这样讲,倒也不好相强,只得罢了,又赐景宁坐。景宁听说,方小心翼翼地在玉娘下手坐了,偏将背挺得笔直,一点子不敢歪。 恰珊瑚亲自送茶来,也笑道:“赵王殿外到我们殿下身边时才三岁,就这么一点点高呢,抱了我们殿下的腿儿喊母妃,一晃眼都要娶王妃了,奴婢恭贺殿下了。” 景宁原就局促,叫珊瑚这几句一说,脸上红得仿佛滴得出血一般,玉娘瞧他这模样,不禁掩口而笑,又与珊瑚道:“他小呢,你莫笑他。”珊瑚唯唯连声,一面与景宁赔罪,一面偷笑:赵王又斯文又腼腆,半点子皇子的傲气也无有,那位赵王妃倒真是有些儿福气。 珊瑚退下后,景宁脸上红晕也渐渐地散了,方请问了玉娘近日饮食,又劝道:“每日摄入的食物是人精气所在,您吃的那样少,精力上不继,可不要魇着了,总要多用些才好。一时吃不下,多走动走动,也会好些。” 玉娘笑叹:“你们一个个小学究一般,我不过偶尔做个噩梦,哪里就值得你们这样了。”原是景晟听着玉娘惊梦,他是玉娘亲子,素来为帝后宠爱,哪个能拦住他,是以今日并未跟着乾元帝上早朝而是跑了来椒房殿,先摆出储君威风来将椒房殿中诸人才金盛珊瑚而下都训教了番才罢,倒真通身的气派,也不辜负乾元帝将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导。那时玉娘将将起身,被景晟堵在早膳桌前,盯着用了早膳才罢。 景晟前脚才走,景琰也过来了回,问过玉娘无事,也苦口婆心地说了请玉娘好生保养,不要太过操心,宫里那些嫔妃们,横竖不短了她们供奉便罢,何苦理她们云云,又道是:“您就是不看着我们这几个孩子,你也要看着爹爹哩。”玉娘直叫景琰训得哑口无言:“你扯你爹爹作甚哩。” 景琰微微吐了吐舌头,笑嘻嘻地道:“人都道爹爹待你好呢,民间夫妇间也少见你。”玉娘叫景琰说得一怔,待要问是哪个在景琰面前扯这些,又叫景琰缠着要出宫去,这一回却不是去瞧她那对侄子侄女,而是要往顾府去瞧顾鹊。玉娘叫景琰缠得无奈,只得答应。 是以玉娘不叫来请安的诸嫔妃们进殿,倒不是烦了她们献勤儿,而是才叫人啰嗦了两场,哪里有心思瞧他们演戏。只景宁过来请安,因知道这孩子素来纯孝,倒是不好不见,果然也叫景宁叮嘱了一回。 景宁听着景晟与景琰都来了,微微红着脸道:“儿子来得晚了。”玉娘却道:“元哥儿任性着呢,阿琰又是无事的,你不要同他们比。你知道上了学再来,我很是欢喜。”得着玉娘这几句夸奖,景宁脸上依旧虽有些红晕,口角却带了些笑容。 只说因婚姻总是一辈子的事,玉娘又将景宁看做半个孩子,总希望他日后与王妃顾氏能和睦,也不枉她抚养他一场。趁着景琰明日往顾府去寻顾鹊说话,因此问句景宁,因道:“你妹妹要去寻顾氏说话,你可有甚要说的?”若是婚前能通一通音讯,彼此有几分了解,总不是坏事。 景宁听说脸上立时又布满红晕,轻声道:“娘,这于礼不合哩。”玉娘见景宁这般腼腆,也是无奈,只得罢了,又问了景宁起居,景宁恭敬回答了,脸上红晕也慢慢地散了开去。 因景宁是要在赵王府纳妃的,在婚前要将王府配置齐全,房屋楼台布置,花木鸟鱼养育等总有规制还好办些,只看着赵王是皇后抚养过的,内府局与工部也不敢克扣他。啰嗦的倒是服侍的人手也要配齐,虽内府局会得安排,到底也要景宁自家心中有数才好。 景淳婚前,玉娘是全盘交与高贵妃的,自是得着高贵妃母子们感激,景宁却是她抚养长大的,说不得操心一二。是以玉娘亲自与景宁解说一番,说得几句略有口干,景宁已奉上茶来,玉娘接过喝了半盏,顺手搁在一旁,又问景宁道:“你府中长史、典军关系到你身家性命哩,若是有个二心,你就有许多麻烦,是以自家仔细挑选了信得过的,报上名来,我与你父皇说去。倒是内侍宫人还罢了,总是内府局送了来的,只消我还没死,总没人敢与你捣鬼。” 景宁听玉娘说出那个“死”字,已是跪倒在地,双手按在玉娘膝上,仰头看着玉娘,恳求道:“娘,您慎言,这样不吉利的话万万不要再说。您便是不为着您自家,也要为我们几个孩子想一想,没了您,我们几个可怎么办呢。”唯恐玉娘不将他看重,又把景琰景晟比出来,苦苦相劝。 玉娘自决定进宫,早就不将生死放在心上,是以随口就说了那话,不想景宁倒是急起来,脸上都白了,倒不似作假,再叫他往膝上一搭,拿乌黑的眼睛一看,仿佛就是景宁才到她身边那些日子。那时景宁还极小,想是怕她再将他送回广明殿去,所以粘人得很,时常抱了她的腿,张了湿漉漉的大眼与自家说话,恍惚就是如今这样。想起这些,玉娘心上不禁一软,探手在景宁头上摸了摸:“傻孩子,哪个能不死呢。罢了,我日后不说便是。” 景宁听着玉娘答应,这才起身,也不坐回去,只说博士布置了功课,躬身告退,待得出了椒房殿,带了贴身的内侍匆匆往广明殿赶,走了不久便抬手将眼角的泪痕抹去。 宫中诸皇子公主,景宁最是与众不同,旁的皇子公主自有母妃,更别说景琰与景晟,中宫嫡出,骄傲尊贵过与诸兄长姐姐。唯独他,虽说是中宫养子,可这一个养字,一个亲字,便是差之千里,更别说景宁幼时吃过些苦头,更是敏感些儿,早觉出虽说自家父皇除着母后的椒房殿,哪个嫔妃那里也不去,未央宫中皇后说话远比乾元帝说话有用些,便是这样母后依旧不太欢喜。只是这样的想头,他也不敢与人说去,只悄悄地在一旁看,看着便是景琰景晟两个将玉娘围着,玉娘的欢喜也少。 今日也是,说着他的王府呢,忽然就冒了个死字出来,直吓得景宁魂飞魄散,苦苦劝了,方叫玉娘改了口,可景宁到底年少,心上依旧过不去,唯恐在椒房殿哭出来,只得匆匆告退,一泡眼泪忍到殿外,到底还是落了下来。 玉娘哪里知道,看着温柔腼腆,学习上平平的景宁发觉了她的异常,每日里往宣政殿、温室殿与乾元帝、景晟两个送些茶点,看回他父子二人批阅奏章之余依旧听着内府局、宗正寺、礼部关于赵王府的布置,赵王赵王妃的礼服冠帽筹备等,日子倒也平稳。 御医董明河曾与乾元帝道,乾元帝这病症到得冬日,受寒气逼迫,会得加重些,倒是应证了乾元帝自家感受,是以对董明河更信任些,将自家身子都交托在了董明河手上。说来董明河仿佛真是个仁心仁术的,自他独立为乾元帝调理身子,几乎是住在了御医署,每日三回诊脉,药方子两三日就要换一回,又亲自熬药,不许小太监们沾手。 御医署那些御医太医们看着董明河后来者居上,能得着乾元帝这样信任倚重,不免呷醋,私下议论,都说董明河媚上,不想叫董明河听着了。 若是那些有名的良医们,看着御医署中人嫉妒他,看在共事份上说不得忍下这口气去。不想这董明河是才从吴江乡来的,哪里懂这些相处之道竟是叫他当面啐了回来,道是:“你们也配做医生吗?你们先生没教你们吗?病家情况,自身变化结合了天地五行,可说是瞬息万变,是以药方要因时制宜,万不能一方到底,你们做是甚?!这还罢了,你们哪个学医时不是从煎药学起?这火候里也有讲究,莫非你们忘了吗?我真是为你们先生羞愧!哈!哈!哈!”三声“哈”直叫御医署众人连头也抬不起来。 这样的事,自是有人传了与乾元帝知道,乾元帝好笑之余,倒是对董明河更多几分倚重。 ☆、第358章 起疑 董明河却是玉娘在一知道乾元帝有头疾后就伏下的钉子,那已是远在景琰出生前的事了。 董明河原叫董大有,其父董勇是当年沈如兰旧部。董勇早亡,留下孤儿寡母艰难度日,沈如兰得知后颇多照拂。因看董明河个子矮小,手无缚鸡之力,并不能从军,原想叫他读书的。不想董明河不喜念书,却爱往医馆跑。旁的学徒要郎中教得几遍才能准确分辨的药,董明河在旁听过一回就能分辨无误。沈如兰听说,亲自问过董明河之后,就将董明河从学馆里接回来,厚厚陪送了束脩安排董明河学医。董明河之母汤氏数年后急病而亡,也是沈如兰出的殡葬银子,自此董明河深记沈如兰之恩。 沈如兰叫乾元帝处死之时董明河已学成出师,千里迢迢赶了来,想着沈如兰救不得,可按例女眷是免死没入教坊,许人赎买的,便想救沈家小姐一救,不想没赶到京城,已听得乾元帝将沈如兰独女沈昭华也赐死了,董明河倒也是个有情的,十分惊痛,当时哭倒在埋了沈氏一门合葬的土堆前,叫悄悄来祭的赵腾捡了回去。待得董明河得知沈小姐阿嫮不独没死,反要进宫报仇,便愿受阿嫮驱使,以报沈如兰深恩。 玉娘怀着景琰时就得知乾元帝患有头疾,知道是个机会,可当时她不过是个婕妤,虽有乾元帝宠爱,无如位份不如人,手上全无权柄,又有皇后、贵妃、淑妃等盯着,并不敢轻举妄动,只好预做安排。 依着玉娘对乾元帝的了解,一是因楚王此人极识时务,肯与人为善,是以不独在诸宗室中有些儿威信,便是在乾元帝面前也有几分体面,若是有他出面,容易得着乾元帝信赖些。二则,楚王夫妇俱都多病,自是需要良医。选定楚王之后,玉娘便将楚王府各处产业一一推算了回,终于将地点定在了吴江,楚王有一百倾良田在这里。 吴江此处土地肥沃,民风倒还算得上淳朴,乡民又热情,便好落脚。董明河落脚时,原盘算着赠医施药,慢慢地博个名声,不想天可怜见,叫他遇上了那对母子。依着董明河的本事不难看出产妇不过一时闭过气去。 一半儿是为着显示能耐,一半儿也是医者父母心,董明河当时将送葬的队伍拦下,施展能为把产妇救醒,只没想到产妇将将苏醒,胎儿就跟着下来,竟还是个活的。产妇的丈夫与姐妹们自将董明河当做了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与他磕头不说,还出力替他扬名,直叫董明河轻而易举地在吴江站住了脚。 因董明河确有本事,替乡民们瞧病也肯出力,遇着贫困的不独不收诊金反肯赠药,便在吴江扬开了名声,是以虽他是外乡人,因乡民们都肯掩护他,五年一回的户籍盘查中,乡民们哄闹之下,连着他的名字写到了吴江的人口黄册上去,自此后董明河便成了吴江人士。 待得楚王第三子刘然到得吴江,便是驿丞不将董明河提起,董明河自家也会叫刘然注意着他,又故作个姿态,果然引得刘然对董明河多了几分信赖,将他带进了京与楚王妃看疾。董明河到京不久,就将消息送了出来,辗转到了玉娘手上。 待得董明河由楚王荐进了御医署,玉娘便施展些手段,轻而易举地叫乾元帝厌弃了单有信,将他发落了。依着乾元帝的脾性,即御医署的人都爱用个平安方,那打发去了一个单有信,再要提拔到身边的,董明河的机会要多上许多,果然又叫玉娘料准。 如今乾元帝日日吃的药,都是董明河开下的方子,虽每一张方子都由医正医丞们看过,取药也要过两道手,无如煎药的正是董明河本人,他是个古怪脾气,且又生了条毒舌,御医们吃着他几回嘲讽,又看乾元帝信赖他,慢慢地谁也不来讨这个晦气:固然乾元帝医好了他们无有功劳,可真要出了甚事,有罪名的也不是他们。 待得他们一不来瞧董明河煎药,董明河就好在药中做些手脚,却也不是下甚药,而是将君臣配伍变动一回,改君为臣,转臣为君,如此一来,看着是有效验,乾元帝虽依旧偶尔目眩,可到底精神渐渐健旺,头疾也少犯,却不知,这是在烧乾元帝的底子,若是这样吃下去,乾元帝熬不过两三年。有这两三年时间,景晟也有十一二岁,这样大的孩子已通人事,又未到心硬之时,正好将他外祖家的惨状与他说明,凭着母子情分,不难打动他的心肠。且依着景晟的聪慧,倒也不怕大权旁落,叫大臣们控制了去。 乾元帝哪里知道这些,看着自家在董明河的调理下,不仅头疾少犯,在闺房中绣帷内也渐渐恢复往日雄风,身子有痊愈的迹象,便一面把重金来厚赏董明河,许他医正之位;一面回到椒房殿,又来纠缠玉娘,道是景晟也大了,景琰更到了该慢慢地选驸马的时候,很该再给他们添个弟弟妹妹。却是在乾元帝看来景琰是个聪明孩子,景晟灵慧更甚,自是觉着这样的孩子不妨多多益善。 不想依着阿嫮的本心实是不愿为乾元帝生儿育女的,无如她要为严沈两家雪冤,乾元帝是靠不住的,不得不先生了景琰,看着是个公主,这才有了景晟。阿嫮得了景晟,因想着身边有了两个皇子,总不能两个都出了事,便不愿再生育。只是虽有个医道上精通的董明河,却是远在吴江,只得来逼迫一直照看她身子的楚御医。楚御医叫玉娘逼迫不过,只得开了绝育药与玉娘服用。 是以无如乾元帝如何纠缠,玉娘每月的月信总是如期而至。乾元帝口中不说,心上隐约有些失望,自是以为前两回生产伤了玉娘身子,悄悄地宣了楚御医来问,问问有甚法子好调理得的。 楚御医是吃玉娘逼迫不过,方开了绝育药与玉娘用,自那以后时刻心虚,只怕叫乾元帝知道了,自家性命不保,不想偏是怕甚来甚,果然叫乾元帝召了去问话,一时吓得脸色变更,身子也有些发抖。 乾元帝看着楚御医这个模样自然疑问,怒道:“必然是你这个庸医,只晓得保你自家平安,把平安方子来搪塞!叫朕查出来,仔细你的狗头!” 楚御医听说,吓得眼泪也险些落出来,到底不敢与乾元帝明说是皇后不肯再生,拿着他的生家性命来逼迫他,乾元帝待皇后如何,有眼睛的都瞧得明白哩,且还有个太子在,若是这时将皇后出卖,便是在乾元帝手上保住性命,待得他年太子登基,也是个死,连着家人也未必有下场,是以楚御医如何敢招承,只推在皇后两次生产,一回小产伤了身子上。 可乾元帝又不是个蠢人,这样的粗浅的谎言怎么瞒得过他,当时怒气更甚,指了楚御医道:“满嘴放屁!若是皇后早就伤了身子,这些年来,如何不见你回?!你这样欺瞒朕,是何道理?!” 楚御医叫乾元帝问得冷汗涔涔,想了想,倒叫他憋出话来,大着胆子回道:“臣与殿下说了,殿下不想圣上担忧,使臣与她调理,总以为上天看殿下虔诚,使殿下痊愈也未可知。不想吃了这些年也无效验,实在不是臣故意欺瞒。” 这番话倒也和些情理,且像玉娘为人,就叫乾元帝将信将疑起来,只他到底是仔细的人,又是以为御医们多是自保为先,不到危急关头不肯尽力的,便不大放心。想着自家的头疾能在董明河手上将要痊愈,且董明河出名倒是在千金科上,玉娘能在他手上好转也未可知,便要楚御医将玉娘从前的脉案与药方交与董明河。 说来,要是楚御医真将脉案交在了董明河手上,董明河必定回护一二,无如楚御医并不知道此节,自以为脉案一呈上来,依着董明河那混不吝的脾气必是当场揭穿,自家那里还有活路,可若是说不给,宫中自乾元帝玉娘以下,无论哪个宣了御医太医,脉案总是一式两份封存的,寻不出借口不给,直急得额角冷汗滚滚而下。 乾元帝看得楚御医这样,疑心大起,从书案后转出身来,大步走到楚御医身前蹲下,捏住下颌逼着楚御医将头抬了起来:“你与朕实说了,朕饶你一条性命。”楚御医听着这句,待要开口,再一想素有聪慧之名的太子,当真是左右为难,匐在地上,瑟瑟发抖。 乾元帝心上大恨,飞起一脚踢在楚御医肩上,直将楚御医踢得滚了出去,又抖抖索索地跪好,不住地与乾元帝叩头,辩驳的话却是一个字也说不来,看着楚御医这副模样,乾元帝便是个蠢的也该明白了,何况他一向聪明,如何猜不出来,能叫楚御医瞒住玉娘不能再生育的消息,便是他逼问也不敢说的人,除着玉娘本人,这宫中再没有第二个! 可玉娘为甚要这样?便是她伤了身子不能再生育,难道他就会错待她吗?不,不是为着这个,那玉娘是为着甚?乾元帝想在这里,心上毫无来由地焦躁起来,连着许久不曾发的头疾也发作起来,疼得比从前那一回都厉害些,眼晕目眩不说,两耳也隆隆作响,脚下几乎站立不住,口一张,一口污物就吐了出来。 在乾元帝逼问楚御医时,昌盛等人在一旁不敢出声,待看得乾元帝张口吐出污物,自然惊怕,都涌过来搀扶,又要去宣董明河。乾元帝吐得一口,头上倒疼得好些,喘了口气指着楚御医道:“将他拿下,等我回来发落。”说了就往外走,昌盛等人连忙跟上,跟着乾元帝的銮驾一路往椒房殿去。 銮驾摇摇晃晃,乾元帝一颗心也随着銮驾上上下下,竟就将从前忽视的几处疑问想了起来,可只要一想,头就痛得厉害,连着胸口也做起痛来。 ☆、第359章 道破 乾元帝进得椒房殿时,玉娘正靠在窗边的锦榻上看书,日光斜斜地从窗口射ru,照在她的面庞上,眉宇秀美,睫毛半掩着黑瞳,脸上瞧不出半分喜怒来,看着她这副模样,再往玉娘手上看去,却是本《战国策》,心上就是一叹, 殿中服侍的诸人与乾元帝行礼问安,不免将玉娘惊动,见是乾元帝,顺手将书册搁在一旁,脸上现了些笑容,下得榻来走在乾元帝面前与他行礼。 若是平常,乾元帝早将玉娘扶住,好声好气地问她今儿吃了什么,做了什么,今日却是看着她拜了下去才探手将人扶住,玉娘是心中有病的,不免有些忐忑,只做个无事人一般地道:“圣上今儿来的早。” 乾元帝唔了声,与昌盛并两个史官道:“都退出去,两丈内不许有人。”听着他这句,玉娘不禁看了乾元帝一眼,恰乾元帝也瞧了过来。在乾元帝心上,下头他要问玉娘的话是万万不好叫史官们听着的;在玉娘心上,却是猜疑乾元帝知道了甚不该他知道的,是以两个眼光一对,竟是不约而同地转了开去。 领着乾元帝的圣旨,两个史官与昌盛不得不与椒房殿中服侍的诸人都退了出去,又将殿门也一并带上。 待得沉重的殿门阖上,乾元帝终于道:“我今日召了楚御医,你没甚要与我说的吗?”玉娘听见乾元帝这句,整颗心仿佛叫人攥住一般,拿着黑漆漆眼瞳瞧了乾元帝一眼,道:“他与您说甚了?” 乾元帝看着玉娘做出这幅全然不知情的模样,只觉得仿佛有人拿着把锯子在锯他的头骨,疼得耳中都能听得到吱吱嘎嘎的声音,脚下也略有些发软,心上更是一沉,待要开口怒斥玉娘恃宠生骄、目无君上,他能立她为后便能废了她,可到口边的话却成了:“我拿着真心待你,你却一味哄我哩。” 玉娘见乾元帝脸上赤红,额角细细密密都是汗,只以为他是恼怒得,将眼睫垂下,一滴泪珠从睫毛间落下,若是从前,乾元帝看见玉娘这般形容,早把心软了,可今儿想起从前种种来,乾元帝竟有些站不住脚,哑了声音又说:“我一直以为你荏弱,却不想许多事里都有你的影子哩。” 玉娘听见这句,再顾不得装模作样,飞快地抬眼瞧向乾元帝,恰乾元帝也正盯了她瞧,两个目光又是一对,玉娘正要将双眼移开,忽然听着乾元帝道:“景和是怎么回事?” 虽赐死景和是乾元帝亲自下的旨意,景和自家也为恶太多,可若没有玉娘那张仿笔,叫乾元帝以为景和要弑父杀母,乾元帝也未必能下这个狠心,是以蓦然听着乾元帝这句,玉娘立时知道事泄,不由自主地将脸上的娇柔收了起来,心上念头电转,要寻个脱身的借口来。 虽还是那双剪水双瞳,只那眼瞳里再无半分柔情,乾元帝一颗心益发地下沉,口中仿佛含了黄连一般。却是乾元帝来椒房殿的路上,忽然想起此事。说来玉娘把仿笔扔在景和书房,却是有个致命的漏洞,只是那时乾元帝叫愤怒迷了双眼没想着罢了。 若是景和当真以为玉娘是该诛杀的妖后,如何书房中会悬了她的画像!虽没描摹出五官形貌来,可那身姿风仪一看便知。笔意如书法、琴音一般是瞒不过人的,能将个人画得这般神似,可见画这画像的人将这画像中人何等眷恋。景和心上念着玉娘,又怎么舍得要杀她,而那张写满诅咒之言的纸,已烧得残破,又团得一团皱,字迹也有些扭曲。当时以为是景和发泄之作,如今回头再看,只怕是有人陷害。 而景和在王府时,谁能进得他的书房做这等手脚?唯有景和叫他关入永巷,赵腾将整个吴王府看住之后,才好动得手脚。而赵腾曾是沈如兰心腹,不能没见过阿嫮。当时他二十来岁,阿嫮也正当豆蔻。 看着玉娘将脸上的娇媚收得干干净净,乾元帝慢慢地抬起手来摸在玉娘脸上,口角竟是露了些笑意:“玉娘,赵腾几时肯听你的话的?也是为着这张脸么?” 乾元帝这句仿佛霹雳在玉娘头顶炸响,玉娘脸上倒也笑了起来:“您说什么,我听不懂呢。什么这张脸?” 乾元帝这时的神智也清明了起来,手往下一伸扣住了玉娘的手腕,用力带入怀中抱住:“玉娘,我当日亏得没叫赵腾去搜检景和的书房,若是叫他去了,我也许就永远不能知道,我的好儿子竟是爱慕我的皇后。你真该瞧瞧那两幅画,可都是你。他即恋慕你,又怎么能将你骂成那般?你不妨猜猜,咒骂你我的那纸是打哪里来的?” 要说玉娘能将乾元帝与赵腾两个的心思都揣摩得清楚不说,又一卦算出数年去,实在是冰雪聪明。只她满心都在计算上,且景和又数次与她做对,是以玉娘竟是不曾想到景和竟还有这样龌蹉的心思,即羞且怒,脸上都有些发青:“我怎么猜得到呢?圣上当日实不该赐死景和,可没处问去了。” 乾元帝把双眼盯在玉娘脸上,玉娘的眉眼渐渐地与阿嫮重合起来。不,不,她们哪里是一个人!阿嫮早死了,而玉娘有身份有来历,还有个和她相像的亲娘哩。乾元帝忍着头上剧痛闭眼喘了口气:“那你为甚将再不能生育的事瞒了我?” 玉娘也一般盯着乾元帝瞧,想着董明河曾言道,因如今用的那些药的关系,乾元帝的头疾已受不得刺激,若是刺激深了,难免发作,发作以后会得如何,连着他也不知道哩,许是昏迷几日,许是再也不能醒,总是凶多吉少。从前因着景晟尚小,离不得乾元帝扶持,玉娘还想乾元帝多撑两年。可眼前乾元帝即已对她起了疑心,又知道了赵腾与景和的事,他不是个蠢人,与他时间想一想,只怕甚都要想明白,也只得孤注一掷了。 玉娘想在这里,慢慢地将背挺直了,看着乾元帝一笑,依旧是眉眼弯弯,双眼中仿佛能滴出水来,缓缓凑近乾元帝,在他耳边轻声道:“您知道我为甚不能生育吗?是因为,我逼着楚御医给我用了绝育药,因为我不想再给你生孩子呀,这您都不知道吗。” 玉娘的声音又轻又柔,可听在乾元帝耳中,仿佛是一连串炸雷在耳边炸响,不由自主地将玉娘推开,脚下踉跄地往后退去。玉娘看着乾元帝这样,一步步地跟过去,依旧是笑吟吟的模样,轻声道:“您这样看着我作甚?莫不是不认得我了?您再瞧瞧,我是谁哩。” 这眉这眼,这说话时骄矜的神态,仿佛是阿嫮重生,乾元帝心口疼得喘不上气,两耳隆隆作响,身子也摇摇晃晃起来,待要喊人进来,口张了张,却是提不起气来。 玉娘看着乾元帝站立不稳,又逼近一步,与乾元帝贴面站着,用轻得乾元帝倾注全部精神才能听得到的声音道:“您知道每回和您做那事时,我想的是什么吗?”玉娘抬手摸在乾元帝项边的脉博上,“在这里扎上一簪子,您可就活不成了。”话音才落,还不待玉娘抽身后退,乾元帝已轰然倒了下来,将她压倒在地。 阿嫮起先以为乾元帝是气得疯了要将她掐死,乾元帝却是一动不动,玉娘大了胆子侧过头去瞧了眼乾元帝,却看他双眼紧闭,脸上白得纸一般,连着双唇也没了颜色,仿佛是死了一般。玉娘心头猛地一缩,也不知是甚滋味,顿了顿慢慢地探出手去在乾元帝鼻下一试,倒还有些许呼吸,心上一时天人交战,是唤人还是不唤。正在玉娘踌躇时,就听着门外金盛道:“圣上,殿下,太子殿下求见。” 玉娘闭了闭眼,再张开时,已是满眼的泪,带了哭声道:“元哥儿,元哥儿快宣御医,你爹爹摔了。”她声气并不响亮,因金盛是贴在门上回的话,倒是隐约听着些,只觉玉娘语带哭声,就惊慌起来,转脸对一旁的景晟瞧了眼。 景晟恰是从宣政殿过来,因他储位稳固,自有内侍为着奉承,将乾元帝与楚御医说了回子话而后便脸带怒气地往椒房殿去的事告诉了他知道。景晟唯恐父母起了争执,立时就赶了过来,不想到得椒房殿,正看着原该在内殿服侍的宫人内侍都在外殿等候不说,连着左右两史官也在,便觉着不好,使金盛过去通传。 金盛听着的,景晟自然也听着了,只以为父母果然起了争执,便上前两步道:“爹爹,娘,儿子能进来么?”玉娘听着景晟声音,闭了闭眼,珠泪滚滚而落,又道:“快进来,你爹爹晕了。”这回景晟听得明白,顾不得眼前是母亲的寝殿,双手用力将门推开,也是乾元帝摔得极巧,正摔在四足鼓腹案后头,景晟只瞧见乾元帝露出双足来,一动不动地匐在地上,他哪里晓得自家母后叫他压在身下,当时带了内侍们往内冲。 因景晟冲在最前,先瞧见自家母亲叫父亲压在身下,正张了泪眼看过来,他虽是年小,也知道这情景瞧见的人越少越好,当时便道:“金盛留下,余人都出去。”金盛也虽落后景晟几步,到底是个成年人,高上景晟许多,也将乾元帝与玉娘的情景瞧在眼中,好在他是个无根之人倒也不觉尴尬,听着景晟说话,先回身将跟了进来的宫人内侍都驱赶出去,复又将殿门关上,这才折回来与景晟两个一起来扶乾元帝。 待景晟将乾元帝从玉娘身上拉起,往他脸上看去时,看着自家爹爹双眼紧闭,仿佛连着呼吸也断了的模样,心上只往下沉,忙将乾元帝扶到床上躺好,一面返身来扶玉娘,才要吩咐金盛去宣御医,却叫自家娘亲将袖子扯住,就听得自家娘亲哭道:“元哥儿,这可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我是思想宝宝之母扔的一颗地雷 ☆、第360章 有罪 景晟便是再聪慧果人,少年老成也是个不足十岁的孩子,哪里知道真情与假意。又素来以为自家母后温柔典雅,这时看她哭得惶切,倒是只以为玉娘是叫乾元帝忽然昏倒吓着了,心中害怕。景晟打小叫乾元帝、景宁等叮嘱了要孝顺娘亲,是以一面从袖中取了帕子来去擦玉娘脸上眼泪,一面做个大人模样道:“娘,你莫怕,爹爹从来康健,想是犯了旧疾,才会如此。御医来了就无事了。您这样哭,叫爹爹听着了,可是叫他着急呢。”正说着,一眼看见金盛依旧站在一旁,不由把眉头皱了道,“你这奴才,殿下吓慌了,你如何不去宣御医?这还要人教吗?” 金盛弯了腰,一面唯唯连声,一面偷眼去看玉娘,却见玉娘微不可见地点头,这才走了出去。 因乾元帝从前来椒房殿,常不叫史官们跟进。是以当他今日叫史官留在殿外,又将宫人内侍们赶出时,史官们也不觉着异样,只以为帝后两个又有私房话要说。在门外等候时倒还互瞧了眼,暗叹谢皇后手段了得,都这些年了,依旧与乾元帝情深意重。不想变起俄顷,乾元帝竟就在寝殿中倒下,史官便要记录皇帝言行,无旨意也没跟进皇后寝宫的道理。 好在说来因乾元帝素有头疾,史官们日日跟在他身边,自然知道。这是其一。其二,且这个谢皇后是乾元帝心爱的,力排众议将她扶上后位,自她立后,六宫形同虚设;太子虽年少,却能跟着乾元帝上朝,可说是储位稳固,他们母子应该全无谋害乾元帝的情由,许是乾元帝旧疾发作。是以两个史官们倒也不怎么着急,只在寝殿门外等候。 片刻之后椒房殿内侍总管金盛脸带忧色地走将出来,自走来请问。金盛听说,脸色忧色更甚,将殿内情形说与两位史官知道,更加油添醋地将皇后哭得如何伤心,如何惶然无主说了回,又跺足叹息了几声,方去宣董明河。 史官们面面相觑,乾元帝病重,他们做史官的合该驾才是,只是到底皇帝在皇后寝殿中,若是不得皇后宣召,他们不能入内。因是职责攸关,史官们迟疑着到了寝殿门前,往内一瞧,果然看着乾元帝倒在榻上,双母目紧阖,生死不知。而皇后与太子,一个坐在榻边,把罗帕捂着脸正在哀泣,太子景晟负了手在榻边疾走,不时往榻上看去。 玉娘把帕子捂面,起先是借着帕子掩护,好偷偷打量乾元帝状况。看乾元帝闭目倒在床上,脸若金纸一般,若是不细看,几乎看不出胸口起伏,恍若死人一般。便是玉娘心上再恨乾元帝,可与他到底这十数年相处下来,叫他如珠似宝地待着,哪能一丝儿没有动摇。心上正有些儿酸涩之际,忽然听着脚步急响,却是珊瑚急急走了进来,道是:“殿下,自高贵妃以下,诸位娘娘贵人听着圣上病倒,都在殿外求见哩。” 却是金盛即宣董明河,自是瞒不了众人。自高贵妃以下听着乾元帝在椒房殿病倒,纷纷过来探望,虽乾元帝后宫中嫔妃不多,可也架不住都涌了来,一眼看去,却也不少。好在只她们无旨进不得椒房殿,只得在外等候。珊瑚看得这样,自进来回禀。 玉娘听说,有意要试景晟,自家先不开口,拿眼去看景晟。景晟听说,眉头就是一皱,与珊瑚道:“胡闹!父皇还未醒哩,她们是什么人,都涌了来成什么话!她们即关心父皇陛下,便叫她们在殿外候着!”说了,又看玉娘,玉娘缓缓点头。景晟想了想又道:“母后,将哥哥姐姐们也唤了来罢,您看如何?” 高贵妃与窦淑妃虽是位列三夫人,到底不过是嫔妾,更遑论其他妃妾,这个时候哪有她们站的地儿。而便景晟是太子,景淳、景宁、宝康、和嘉、柔嘉、几个,一样也是乾元帝儿女,父亲得病,儿女们在榻前守候,乃是应有之意。 玉娘听着处分得当,自是答应,使珊瑚传旨。珊瑚这里出去颁旨,恰与带了董明河赶来的金盛擦肩而过。 又说依着董明河的计算,乾元帝且要拖上几年呢,忽然听着金盛来说,道是乾元帝在椒房殿倒下,人事不知,一时也有些儿惊讶,因看着是金盛来,只以为玉娘要救乾元帝性命,当时拎了药箱子,脚不点地地赶到了椒房殿。 才到椒房殿前,看见殿前广场上汇集了十数个妃嫔,看得他来,有几个就要上来说话,吓得董明河把头一低,跟了金盛进得殿内,只听着身后有一妇人的声音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御医还没请脉呢,能知道甚?!便是御医请脉了,也是你们问不着的,还不退开些!” 董明河进得椒房殿内殿,偷眼看去,却见玉娘端端正正坐在凤榻前,脸上有哭过的模样,一双眼中却是平静无波,心上陡然一沉,先过来给玉娘与景晟两个请安,就听着玉娘道:“董御医,你快瞧瞧,圣上与我好好地说着话呢,怎么这就倒下了,将我吓得一点主意也没有。你若是看不好圣上,我必不答应。”说得这句,又把帕子举来捂了脸,做个哭泣的模样。 这话听在景晟耳中,自然是玉娘叫乾元帝忽然病倒吓着了,倒还劝道:“母后,您这样着急,叫董御医怎么能安心请脉。” 董明河却是知道怕是哪里出了岔子,所以玉娘反话正说,暗示他不能叫乾元帝再活,当下口称领旨意,搁下药箱子跪在凤榻前与乾元帝请脉。当他手才搭在乾元帝脉上时,心上陡然就是一惊。乾元帝脉息即快且乱,忽急忽慢,忽重忽轻,全无个章法说头。他便是有意要乾元帝命的人,到底也是个医家,摸着这样的脉息,竟是起了几分争强好胜之心。不待他开口,又听玉娘在一旁哭道:“都是我的不是,我不该瞒着他。早告诉了他,何至于此。若是圣上有甚,我便是罪人。” 董明河听见这句罪人,后心沁出冷汗来,顿时将心思都歇了。 原是玉娘知道乾元帝问了楚御医再来寻自家的事,总瞒不过人,这是其一;其二,乾元帝好端端在自家寝宫昏倒,总要有个合情合理的说头才好与天下臣民交代;再有,董明河与乾元帝请脉时,玉娘将他脸上神情都看在眼中,分明有些见猎心喜,若真叫他将乾元帝救醒,大家只怕都活不成。 有此三桩缘由,玉娘便故意哭诉一番,一面点醒董明河,一面好将事圆过去。因她这一番哭诉,除着董明河外,寝殿中的宫人内侍们俱都吓得腿软,连着景晟脸上也变了颜色。 要说景晟,他父亲乾元帝是个聪明君主,他母亲阿嫮,更是千伶百俐,他是他们的孩子,智慧上还能差了吗?且他自三四岁起就叫乾元帝带在身边视政,其灵巧智慧之处,多少大人也比不上,听着玉娘自承是罪人,哪能不怕:“若父皇重病当真与母后有关,我固然是太子,可也未必能保得母后平安。宗亲大臣们怎么肯与母后善罢甘休。”当下将左右一看,宫人内侍总有八玖个,这些人还罢了,要打杀也不是寻不出借口来,乾元帝昏倒就是个现成的。可董御医也听着了,要除他容易,要叫他闭嘴难哩!更何况门外还有史官在,这俩人总不能也灭了口去,只得硬着头皮过来劝说玉娘,道她伤心得傻了:“您为人朝野哪个不知道呢?父皇原有旧病,也不是您想的。” 玉娘只做充耳不闻,依旧把帕子捂了脸哭泣,一面又与董明河道:“原是我生太子时伤了身子,御医道我再难有孕。我怕圣上知道了担忧,不叫楚御医告诉圣上知道。不想圣上不知从哪里听说,走来问我,才说得没几句,圣上就倒下了,如今我这心上刀割一般。你若是能救得圣上,我自请圣上与你加官进爵。你若是不能,我,我叫太子治你的罪!” 景晟听了这两句,知道玉娘将不能再生育一事瞒着乾元帝,这事说来也有罪名。可真要强辩起来,也算不得大事,有他在,总是无大碍的,这才悄悄地出了口气。 又说董明河这时也请完了脉,回奏道是乾元帝一时忧急,是以引发旧疾,这才昏倒。若是三日里不醒,便告不妙。可若要乾元帝苏醒,需得用虎狼药,是以请皇后懿旨与太子令旨做主。 到了这时,玉娘方将史官召进来,使董明河将乾元帝病况与史官说了。玉娘又道是:“御医要使虎狼药,我也不敢就做主,还待两位皇子来了共同商议。尔等稍后。”史官们唯唯连声,复又退在一旁。 少刻,景琰头一个赶到了椒房殿,因景晟自幼就叫乾元帝当储君看的,是以反而严厉。反是景琰,因她是玉娘与乾元帝头一个孩子,是以最受乾元帝溺爱,父女们感情深厚,看着乾元帝这样,又急又怕,待要大哭,已叫景晟拖在一旁,喝道是:“父亲昏着哩,可经不得你哭闹。”这才将哭声忍住,泪水依旧滚滚而下。 下接作者有话说 作者有话要说:  《殷书.明帝本纪》 帝幸椒房殿,与后私语,忽犯旧疾,遽然倒地,后惶惶无所计,啼泣不已,时太子晟与后请安至,安抚之,又宣御医董明河。三日后,帝甦醒,然已口不能言,唯对后流泪尔。后对泣曰:愿效周公身请武王之命,上以报帝之恩。帝泪更甚。 ☆、第361章 梦醒 景琰到后不久,景宁也赶了过来,因跑得急,头上玉冠也有些歪斜,进得殿来气喘吁吁地将殿内扫视一回,看玉娘坐在榻边靠在珊瑚身上,双眼已哭得肿了,景琰景晟姐弟两个站在她身后,便先过来与玉娘见礼,道是:“母后,御医怎么说?父皇可要紧不要紧?” 玉娘听着景宁问话,只把帕子来捂脸,又哭几声,只是不答。还是景晟将董明河的话又说了回,景宁倒也踌躇起来,又将玉娘看了眼,便将景晟扯到一边道:“你是储君,也做得主哩,何必非要娘为难。” 景晟听说,诧异地瞧了景宁一眼:说来储君虽也有个君字,只要父皇在一日,他却是自家做不得主的。若他这会子自行拿了主意,无论父皇日后醒还是不醒,在史书上总好有他一笔“弄权”。若是娘以父皇皇后的名义把做主的权柄与他,倒还好说哩。自家这个哥哥素来温柔腼腆,却也是个皇子,如何连着这个也不知道? 实在是景晟从三四岁起就看着乾元帝处理政务,耳濡目染的,虽将将九岁,竟已养得全无半分孩童的天真。 景宁却真是教玉娘养得温柔腼腆,心思单纯,说这话时只是怜悯玉娘哭得可怜,倒是忘了景晟虽是太子,可若他在乾元帝昏迷其间做了乾元帝的主,若是乾元帝就此长眠也就罢了,一旦醒来,指不定就要对景晟另眼相看。只他到底也是个聪明的,叫景晟看了这眼,立时明白自家许是失言,脸上也涨红了,垂首道:“我糊涂了,六弟勿怪。” 亏得景晟知道景宁为人,听着他改了口,倒也没再疑他,只点了点头道:“待大哥来再看看罢。”兄弟两个复又走到玉娘身边。 玉娘瞧着是在饮泣,心神却是分了一半与景宁景晟兄弟,看着他们过来,便抬头问景晟道:“你大哥哥怎么还不到呢?你父皇这样,我心上急得很。”景琰在玉娘身后站着,听见这句,好容易忍住的眼泪,又断珠一般地落下来。 素来左史记言,右史记事,逢着这样大事,两个唯恐乾元帝会得山陵崩,是以在一旁都打醒了精神在一旁记录,看着皇后只是哭泣,太子囿于身份又不好贸然做主,两个不免都着急起来:皇帝这都昏多久了!放着御医在一旁不叫他看,非要等什么皇子,这是皇后该说的话吗?皇后是做什么的?皇帝的正妻,国之小君!皇帝倒下,若是无有太子,她就做得主,哪里同民间愚妇一般,只会哭泣哩!只是眼前这位,受出身所限,素来荏弱,又叫皇帝宠惯了,倒也全然怪她不得。 皇后不出声,便是太子也不好自家做主,若是乾元帝的病情因着这番拖延出了事儿,他们两个在场的史官只怕就要叫御史们骂成筛子。是以两人对瞧一眼,只得过来劝玉娘,只道先给乾元帝用药要紧,这样拖下去不是个事儿。 说来玉娘正是有意拖延,乾元帝是犯了头疾,自是拖延得越久,痊愈的可能越小,可叫两个史官谏着,也不好当不知道,只得与景晟、景宁两个道:“我甚也不懂哩,你们两个商量着拿个主意。” 景晟听着玉娘终于松口,心头一松,因看自家娘亲眼睛已哭得红肿,自然怜悯,又劝玉娘到一边歇息,玉娘心上只怕乾元帝这时醒来,倒是还能说话,将她身份嚷破,是以要留在乾元帝身边,已做个临机应对,口中却道:“你父皇醒来,我不在一边可怎么好呢。”景晟无奈,只得叫景琰好生照拂玉娘:“好生劝解,勿使啼哭。”说了便同景宁、董明河到一旁商议。 景淳虽也接着了信,无如他住在宫外的晋王府中,待得他赶到,景宁,景晟兄弟两个已与董明河商议停当,总是乾元帝为人骄傲,必然不能忍受自家这样不生不死的模样,且国赖明君,总要勉力一试。景淳听说,想了想,点头道:“父皇是天子,自是百神庇佑,总会无事的。”言毕方抬头去寻高贵妃,却不见自家母妃身影,待要问上一问,因看玉娘坐在乾元帝身边,正把双眼看过来,想起玉娘从前那些手段,当时就住了口。 又说董明河开得药来,景晟使人去煎得浓浓一碗,半扶得乾元帝起来,待要将药灌下去,无如乾元帝不独是双眼紧闭,更是连牙关也紧紧咬着,竟是喂不进药去。 只说乾元帝即不能自家用药,也只好撬开牙关灌了。景晟使人取了象牙筷来,将乾元帝的牙关撬开,将药一勺一勺往乾元帝口中倒去,无如乾元帝连着吞咽也不能,一碗药竟有一半溢了出来。 到了这个时候,殿中自是一片哀泣之声,连着景淳也红了双眼。玉娘慢慢地举去帕子来将脸遮住,呜呜咽咽地哭泣,人只当她为着乾元帝哭泣,却不想玉娘借着帕子遮掩吐了口气。 本来依着玉娘心思,是想用水滴石穿的功夫慢慢地将乾元帝的身子拖垮,有那两三年,她又能做下多少预备功夫,总能叫世人以为乾元帝是病入膏肓,是以英年早逝。 可哪里想得到偏偏节外生枝,景和那件事上竟有这样大的漏洞,以至于生出祸事来。若是景和无有那些龌蹉念头,她这一条嫁祸计,也好算天衣无缝了,偏偏就坏在了那两幅画上。 楚御医那里本就不是个破绽,楚御医为着自家的身家性命,也不能将他煎了绝育药与皇后吃的事说将来。叫乾元帝知道她不能生育了,又叫楚御医瞒着他又如何?不过是她怕乾元帝因此厌倦冷淡,故而不敢说,这样的由头指不定还也混得过去,便是混不过去,乾元帝因此冷了她,景晟储位稳固,乾元帝又没多少年活头,忍一忍又何妨。偏当年嫁祸景和留下了破绽,依着乾元帝的聪明,多半能查出真情来,是以逼得玉娘不得不仓促应对,直接将乾元帝气昏过去。 变起俄顷,玉娘到底无有把握,时刻提着心,知道这时乾元帝连药也吞不下了,这才放下心来。 乾元帝这一倒下,次日自不能上早朝,只由昌盛往前殿去道了声,满朝文武倒也没觉着出事,不想又过得两日日,乾元帝依旧染病,诸人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除着乾元帝,太子景晟、晋王景淳、赵王景宁都无有上朝,一时间竟是人心浮动起来,直将宗正寺楚王并太子太傅太子太师等团团围住,要问乾元帝病情。还有些机灵的,又来纠缠谢逢春父子们。只是又哪里问得出详情来。 楚王倒是知情的,却是乾元帝昏倒后次日,玉娘就将他请进了宫,在宣政殿中见了他,甫一见面含泪将乾元帝昏厥的事告诉了他,又道是:“圣上如今昏迷不醒,我子幼母弱,全无主意,还请皇叔指点一二。” 说来阿嫮能有今日,除着她聪慧过人,心狠手辣之外,模样儿也十分讨巧,并不是艳丽妩媚的长相,却是一副儿婉转清丽模样,便如今已是一子一女之母,年已交三旬,含泪看着人的时候,也依旧好称一句,娇柔如梨花著雨,便楚王这等知道她有手段的,看着这样,也要心软。且景晟太子早立,无人能与他争,倒不如成全他们母子。待得景晟日后践祚,自家儿孙们自然有好处。是以楚王当时便答应玉娘,他去串联些宗亲,暂且将乾元帝病重这一消息压住。以五日为期,若是乾元帝当真不能醒,便由宗室们首倡,请太子监国。 乾元帝便是在这个当口苏醒的。他这一场昏迷,起先全无知觉忽然,忽然有一日做起梦来,迷迷糊糊有人在他耳边说话,是个女声,又低又缓,萦绕在耳边,逼得乾元帝不得不打醒了精神仔细听去,听得明白了,却也把声音给认了出来,是玉娘哩。乾元帝正要叫玉娘不要怕,他歇一歇就好,她这般娇弱,景晟又小,他哪里放心得下。 可听着玉娘在他耳边轻声道:“圣上,您初初见着我,就唤我阿嫮哩,你当真不怕我真是阿嫮么?” 乾元帝心上一刺:那日他第一回见着她,和阿嫮脱了影儿一般,像到这样,怎么不叫人疑心呢,所以他查了她的来历,连着祖父是谁都有记录。是哪个告诉的她?!实在该死!虽她承宠是因为她肖似阿嫮,可现在,她是她,阿嫮是阿嫮。 玉娘仿佛知道乾元帝心上所想,又在乾元帝耳边道:“您看,您记得我的脸,却忘了我说的那句话‘他就不怕你睡着了我给他一刀么’。可是我记得呀。我时时刻刻记着呢。” 这是,阿嫮说的,若不是她说了这句,他又怎么舍得赐死她。 乾元帝心口又开始痛得呼吸不得。可玉娘恍若未觉一般,又道:“那时您睡在我身边,我多想给您一簪,可李家还没报应哩,我怎么甘心。巫蛊,那是我呢,我费了许多手脚才叫小唐氏入毂!您那岳父,为着自家女儿害我沈氏满门,我自然是要报仇的,他李家少死一个,都不算报仇哩,可您看,我做到了。沈家还有我沈昭华,可他护国公一门,死得干干净净。” 不,你是玉娘,你不是阿嫮啊!你怎么能是阿嫮!你是阿嫮,怎么肯替我生了这样出色的一对儿女。 乾元帝在噩梦中挣扎,却张不得眼,开不得口,忽然想起楚御医的话来,皇后殿下不能生育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有了景晟,你就不愿再为我生儿育女!乾元帝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忽然就从噩梦中惊醒,张开眼看时,却见头顶是金丝锦帐,四周珠光莹润,原是身在椒房殿内的锦帐中。 是梦啊。乾元帝长长出了口气,闭了闭眼,待要出声唤玉娘,一张口,却是发不出一点声音。乾元帝一惊,待要翻身坐起,不想竟是连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再想一想方才的噩梦,整颗心仿佛浸入了冰水一般。 “您醒了?”一张欺霜赛雪的粉面慢慢地凑了过来,秀眉根根分明,一双眼儿黑白分明,这是玉娘还是阿嫮? 乾元帝双眼中忽然涌出泪来。 ☆、第362章 垂帘 玉娘看着乾元帝流泪,脸上先是有些迟疑,眸子一转,脸上已带了些哀切欢喜之色:“圣上,您可吓死我了。您怎么样了?可要宣御医?元哥儿与阿琰,阿宁都在呢,您要不要见一见?” 乾元帝听着玉娘这几句,几乎想笑,瞧瞧他,这样的虚情假意竟能将他骗了十数年,骗得他一心以为她柔弱可欺,还不知她看着他待她如掌上珍心头血,心上是怎样笑他。到了如今还把个柔弱面孔来对他,又提了三个孩子,这是怕他发难,所以用三个孩子来打动他的心肠吗?只是乾元帝脸上抽得几抽,竟是连笑也笑不出来。 玉娘早听董明河言道,乾元帝昏得愈久痊愈可能愈小,便是醒了,也多半是个口不能言,足不能行的废人。是以看着乾元帝甦醒,玉娘心上先是一惊,待得看着乾元帝连着笑也笑不成,这才放心。虽看乾元帝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脸上笑容一敛,忽然直起身来,扬着声儿道:“御医呢,御医在哪里,圣上醒了!”说得这句,又俯身在乾元帝耳边道:“您是开不了口么?你若是开得了口,是不是要唤人进来将我拿下?” 乾元帝听着玉娘这话,莫说是他口不能言,便是能说得话,也不知该说甚好,只得把眼闭了闭,眼角滑下泪来。 昌盛与金盛两个候在一旁,只离得凤榻稍远,并不能听着玉娘与乾元帝的私语,忽然听着皇后大声道是圣上醒了,自是十分惊喜,昌盛飞快地奔了出去,将守候在偏殿的御医们都唤了来,为乾元帝诊脉,又将守在殿外的左右史官也唤了进来。 御医们进来请了脉,都是相顾叹息,满口道着“臣无能”齐刷刷地在榻前跪了。却是乾元帝原本的头疾在董明河的手脚下,本就日渐沉重,便是没有玉娘这一气,早晚也要倒下。又哪里经得住玉娘即是阿嫮,而他们这些年的夫妻恩爱不过是一场报复的真相,虽是未死,却已是瘫痪在床,连着说话也不能了,几乎没了痊愈的可能。 乾元帝听得自家这般,不由向玉娘看去,也不知是想瞧瞧她得偿所愿的欢喜,还是想看看她脸上可有半分哀伤后悔。 不想玉娘听着御医们回报,面对了乾元帝珠泪儿就滚滚而下,口中道是:“天不仁也!愿效周公身请武王之命,上以报帝之恩。”原是当年周武王姬发重病,其同母弟周公旦上上苍许愿,原以身代武王之疾,并做册文,藏与金匮,世人并不知情。待得武王崩,周公抱成王与膝上理政,诸侯心怀不满,造有流言,道周公有篡位之心,成王年幼,故而疑之,周公惧而辞官,退居封国。一日风雷大作,雷电将金匮劈开,人方知周王之忠。 玉娘此时比出这个典故来,哪里是说给乾元帝听的,却是说与身后的左右史官们听得。左史记言,右史记事,自然要将这段记入史书,也少不得流传出去,自能为她博一个贤名。待得她日后力主为沈、严两家昭雪时,更有些说头。 乾元帝本性聪明,虽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头脑却是前所未有的明白,自是明白阿嫮用意思,几乎想仰天大笑一回,无如他脸上抽得一抽。到底露不出笑容来,喉中“嗬嗬”了两声,把双眼紧紧盯在玉娘脸上,泪珠滚滚落下,瞬间将头下的锦枕沁湿了两片。 果然左右二史官将乾元帝与玉娘这一情状写下,倒叫看着史书的后人以为明帝与后情深意笃,竟是成了大殷史上难得的一对儿恩爱帝后,连着玉娘进宫后,皇后就动辄得咎这都叫人忽略了过去,反以为废后李庶人狭隘恶毒,是以被废,无可悯之处,这是后话。 因有御医们的诊断,又有楚王、临安王、颍川王等力主,请太子景晟临朝监国。因太子年幼,请皇后谢氏仿前朝冯太皇太后,与御座后垂帘辅政。 说来乾元帝做皇帝,倒还是个明君,手下言路开阔,宗室们上得奏章,朝臣们有些儿肯附议,也有些儿觉着乾元帝即卧床不起,太子监国也是应该的,可皇后垂帘大可不必,更不能把冯太皇太后拿出来比较。 附议的道说是:皇后自立后以来,素来克己守礼,也肯约束家人,谢氏一门也不过她两个哥哥在朝,而她两个哥哥都是科举出身,可见也是有些儿真本事的,并不是胡乱提拔。且谢后素来贤淑知耻,并不是胡乱作为的人。 这个胡乱作为,倒是要说到乾元帝立景晟为太子后了。那时河南太康县令张影上书,言称经其考证,皇后一族,原是出身古陈郡阳夏今太康的谢氏名门分支,因晋末战乱,颠沛流离至东阳州阳古城。 阳夏谢氏,出了多少风流人物,天下哪个不知?便是魏晋南北时门阀林立,王谢世家也是一等一的华族,扯上这个来历,比之皇后从前的商户女出身,可是光彩许多。且这样做的,便是皇家也有哩,譬如三国时刘备,便要说他是汉帝玄孙,中山靖王刘胜之孙。若是能给皇后加个这样的出身,倒是光彩许多。 张影只以为自家这道本章必能讨好得帝后太子,哪里知道奏章上去的次日就叫驳了回来。驳回奏章的还不是乾元帝,竟是皇后。皇后亲自斥责道:“竟使人冒认出身,汝无种乎?”这话说得颇为直白,直叫张影羞愤,几欲寻死,不独没了前程,还不得不把个县令也辞了去。 支持玉娘垂帘的,把这些举了来,更将赵王景宁也推了出来,只言皇后但凡有一丝儿嫉妒之心,也不能将赵王养得熙熙如君子,直道皇后虽出身平凡,却是最是贤德云云。 觉着皇后不该垂帘的那些朝臣以为“冯太皇太后的确出身清贵,其祖为列侯,其父是翰林,冯太皇太后通读史书,心慕前朝女杰,自名为照。冯太皇太后年十六以才德入梁朝成帝后宫,虽终身无子,却抚养了光帝皇子。光帝三十而崩,膝下无子,由冯太后太后做主,过继了陈王幼子,是为和帝。时和帝年七岁,因光帝贞悯后殉节,是以冯太皇太后扶幼帝临朝,至和帝及冠归政。冯太皇太后当政期间,重用贤臣,抑制外戚,政治清明,颇有政声。只是那位冯太皇太后并不是大殷人,却是前梁人,而梁朝正是覆灭在本朝太/祖手上。 且不说冯太皇太后是前朝人,便只把两个出身拿来相比,也是不能相提并论。冯太皇太后清贵出身,幼有才名,而这位谢皇后是个什么出身?其父如今是承恩公,可哪个不知他出身商户,是靠着女儿才得的爵位。且士农工商,商人虽也是个良民,可这身份莫说清了,与贵字也没半分关系。这样的出身,若是叫她主了政,若是要一意提拔她那些亲眷故旧,太子又幼弱,哪里挡得住!便是大殷朝之祸。 固然皇后那时贤德,可回护母家也是人之常情,哪能知道以后呢,两边儿哪个都以为自家有理,直吵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 景晟并没坐在御座上,而是在御桌边架了一张椅子来听政,看着下头的大臣们为着母后能不能临朝争论个不休,确也恼怒。 在景晟看来,母后为人温柔聪明,最是通情达理,且别说她必定是不愿意垂帘听政的,便是她垂帘了,也不能是个擅权的。那些人这般激烈反对,只怕是欺着自家年幼,又是初掌朝政,是以故意在这等事上发难,好显示出他们本事来。若是这回叫他们得逞了,日后还要生事,自家的政令还能通畅吗? 是以在争吵的第三日上,景晟先问楚王道:“楚王,本朝可有律令,不许后宫干政临朝?”楚王本意就是奉承景晟与玉娘母子的,听着景晟动问,忙出列道:“臣启奏,本朝自立朝以来虽无后妃干政之例,却也无明律不许,且祖宗规矩也不是一成不便,总有事急从权之议。” 楚王这话一说,就有大臣要出列争执一二:即无前例,便是默认此条,凡事事急从权,那还要甚规矩。 不想景晟听说,不待大臣出列,脸上已露出愁容来,叹息道:“天不仁,使父皇遘疾,孤临危受命,然左顾无人,心中惶惶,尔等执意不允,要使孤无所依傍么?”这话便说得极重了,置年幼的太子与无所依傍之地,难道要挟太子以足私心吗? 景晟说得这句之后,满朝文武俱都口称“不敢”跪了一地。景晟看着这样,这才点头道:“如此,便请皇后垂帘,可乎?” 虽景晟问着“可乎”可他话已说到这样,哪个大臣还好说个不字,只得答应。景晟在前朝这一番作为,自有人飞奔了来告诉依旧守在乾元帝身边的玉娘知道。 ☆、第363章 弟兄 作者有话要说:  啼听,在 词语解释中还有“仔细地听”这一解释。 乾元帝虽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神智却是明白的,听着景晟请玉娘垂帘,他如今也知道了玉娘的心机手段,景晟虽是聪明,可在玉娘手上讨不了好去,唯恐吕武之祸要在本朝重演,自是即惊且急,待要阻止,可他如何发得出声来,徒自嗬嗬,口涎自嘴角流下。 玉娘揣摩了乾元帝十数年的心思,自然知道他急的什么,无非是怕她效仿前朝那些妖后们,拿了帕子来替乾元帝擦去口角涎水,在他耳边道:“您猜一猜,我想不想临朝称制呢?或者我要不要学韦后呢?” 玉娘口中的这个韦后,正是唐中宗李显之妻韦氏,韦氏恃中宗之宠,专权乱政,而后竟是毒杀中宗,意图临朝称制,史称:“韦氏之乱” 玉娘说得这两句,看着乾元帝脸上抽了抽,又笑道:“您放心,我且舍不得您死呢,您要死了,怎么看得见大权旁落呢?”说着又直起身来,将擦过乾元帝口涎的帕子扔在一旁的金盘上,侧了螓首将乾元帝青紫的脸色看了眼,心下颇觉快意,脸上露出微笑来,眼波若水,即娇且媚,一如往常,瞧在乾元帝眼中几生恍惚。 因太子力主,晋王景淳并赵王景宁支持,连着诸宗亲也无有人反对,是以朝中反对皇后垂帘的大臣们虽心中不愿,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忍气吞声。倒是来请玉娘时,玉娘还推辞了两回,还是景淳与景宁一块儿劝了,玉娘方才答应,又与景晟道:“你年少,遇事若不决,可分别请问太师太傅。”竟是绝口不提谢显荣谢怀德俩兄弟。 景晟秉性聪明,听着玉娘这话,竟就叫他抓着了要领,若是将太师太傅们凑在一起请教,万一争执起来,两个都不能畅所其言。倒不如分开请教,意见一致也就罢了,倘或有分歧,便可仔细请问,这样他也能明白其所以然,从而自家拿个主意来。 一来乾元帝虽吃着玉娘这个大亏,可在朝政上素来精明,前头的永兴帝也是个明君,子承父业,两代明君相继,是以当下正可说是四海升平,熙熙盛世;二则,太子景晟秉性聪明,又是乾元帝早早就带在了身边仔细教导的,颇有些见识;三来,有楚王并太师太傅们在旁辅佐,是以乾元帝虽倒得忽然,朝政竟是未受多大影响,依旧平稳。而玉娘随景晟临朝,小朝会不至,唯五日一回的大朝会方现身,也是身在帘后一言不发,叫朝中原先担忧玉娘仗着皇后身份干政的大臣们放下心来。 是以《殷史.皇后志五》有录:时后垂帘,默无言,唯谛听。太子尝请计与后,后辞让,也不提谢氏诸子,言与太子曰:“我素不问政事,汝为储君,请自决断。若不决,可请问三公矣。”时人皆叹其贤。 又说玉娘临朝垂帘,也不曾为自家兄长们讨要官位。朝中那些自诩聪明人,哪里知道玉娘这是有意打压谢显荣,而谢怀德那里并不如何看重爵位,是以故意搁置。只以为玉娘图谋得是长远:若是皇后如今一力抬举谢家,叫太子对外家怎么亲近得起来,待得日后太子亲政,少不得要受冷落。倒不如如今冷待着,待得太子即位,自然抬举外家,如此,只消谢家不自家作死,自是名利双收,富贵绵延不说,皇后自家也有美名,可说是一举两得。 说来谢显荣自叫玉娘有意冷落,心上难免委屈,好在他名利心虽炙,却也不是个糊涂的。叫玉娘这般冷落着,心中虽有百般不甘,却还装出个无事人的模样来,照样地上衙办差,与众人应酬,倒还叫众人以为他淡泊。 等乾元帝得病,太子监国,谢显荣自以为玉娘总要依仗家人了,不想玉娘虽是坐在御座后垂帘,却是一声也不出,若不是他身为三品,列位靠前,能看得珠帘后人影绰约,几乎要当帘子后无人。便是谢显荣再沉得住气,到了今时今日,也有些捉急,下得朝来径自来寻谢怀德问话,道是:“殿下是个甚主意,你到底知道不知道?太子仓促年少监国,她竟由得太子亲近外臣,难道在她心上,你我兄弟都是无用之人吗?” 谢怀德听着谢显荣这一番话,十分诧异,疑问道:“哥哥何出此言,殿下还能害了自家儿子么?你我又有甚把握胜得过太师太傅们?” 这话将谢显荣堵得哑口无言,脸上慢慢地红赤起来,顿了顿才道:“她就知太师太傅们无有二心?放着那至尊位置在眼前,宗室间若有一二有大志气的,嘿嘿。”谢怀德听谢显荣这几句,不禁摇头道:“哥哥,你如今怎么糊涂至此!就有宗亲有大志气,也要有些儿一呼百应的本事才好动手哩,且不说人肯不肯服他,就是神武营可还在呢。”若是无人呼应,哪个宗室敢动手?可大伙儿都是宗室,凭甚要呼应他哩?倒不如叫小太子喜欢了,自家子孙才有前程。更别说赵腾手上的神武营,神机弩可是拿血喂出来的,而赵腾从来都是乾元帝心腹。 谢显荣也知自家说得无理,不过是自觉不得志,发几句牢骚罢了,若是谢怀德把好言相劝,他也就罢了。不想谢怀德不独没把好言相劝,反是一番教训,说得脸上颇下不来,哼了声,似笑非笑地道:“如今我比不得你,你身领着吏部,是天官了,自然有官威有见识,哥哥受教了。” 谢怀德叫谢显荣这段说得面上也红了,他少年时就是个淘气的,有马氏宠着,莫说谢显荣教训了,便是谢逢春也拿谢怀德无可奈何;倒是弟兄两个都入朝做了官,谢怀德这才收敛起锋芒来,与谢显荣做出副兄友弟恭的姿态。谢怀德又生得好皮相,端起姿态来,真好说个风姿温润,日子一长,竟叫谢显荣将谢怀德从前的不羁都忘了,今日吃着他这一顶,这才想起从前在谢怀德手上吃过的亏来,又羞又气,撂了几句话,这才拂袖而去。 好在谢怀德也知道谢显荣为人,虽是个争强好胜的,却也聪明,绝不能做甚与外人勾结坑害自家人的蠢事,是以只摇头叹息了会也就由得他去了。又私下嘱咐了梁氏,使她求见玉娘,将谢显荣所说转告玉娘知道,一来是要玉娘知道谢显荣心气不平,若是能抬举一二,不妨抬举一二,也无大碍的;二则,虽他当时驳回谢显荣所说,可万一就有蠢的呢?以为自家天命所归,能使四海来朝呢?总要问下玉娘,若是她有盘算,自家人能配合的也好配合一二。再有,乾元帝如今病倒,请殿下将调动神武营的印信握在手上,暂不能交与太子。 听着前头两条也就罢了,听着神武营这条,梁氏面上勃然变色,神武营都是骁勇军士,手上又有神机弩,虽不好说以一敌百,以一敌十怕还是能的,便是京畿生变,也能稳稳护着乾元帝走脱,这样一支队伍,自是该握在乾元帝手上,如今事急从权,皇后代掌也无甚问题,可不能交与太子是何道理?若是叫太子知道,往轻了说也要疑心谢怀德离间他们母子,更有甚者,若是疑心起谢家别有用心来,只怕日后就有大祸。 梁氏将自家疑问与谢怀德说出,谢怀德按了按额角,轻声与梁氏道:“太子年幼监国,并不是圣上首肯。如今把神武营拿去,若是圣上哪一日复起,嘿嘿嘿,咱们那个圣上,未必能喜欢哩,在皇后手上还好说些。” 梁氏想了想,倒也明白了谢怀德意思。乾元帝如今是身不能动,可御医署中良医甚多,说不得就出了甚神迹奇迹来,叫乾元帝能起身。如今太子临时监国好说事出无奈,是以不得不为之,可把天子近卫都拿了去,乾元帝若是疑心太子等不得要做皇帝来,引得父子离心可就不妙了。倒不如由皇后代掌,皇后与太子是嫡亲母子,自是休戚与共,还能拿着神武营为难太子吗?若是乾元帝终不起,再还与太子也是一样。 梁氏虽是明白,可虑着赵腾是个武将,玉娘全无威信,未必能使赵腾服气哩,是以将疑问与谢怀德说了。谢怀德笑道:“君臣名分在此,又不用他作甚,要他服气作甚?”梁氏也就笑道:“是我糊涂呢,我明儿就递帖子。” 说来赵腾这些日子来颇不好过,他身领神武营,虽不用在小朝会上露面,可大朝会却是要参与的,他身居二品也算得高官了,朝会时排位靠前,御座后挂的珠帘虽能挡着其余大臣们的眼,可赵腾目力过人,却还是能将玉娘容颜看个七七八八。 在赵腾看来,虽是眉眼依旧,可玉娘已非当年阿嫮,当年阿嫮何等的明媚活泼,只一笑,便能将身周都照亮了,如今脸上却是少见笑容,便是偶尔有些笑影,也是稍纵即逝。尤其叫赵腾心痛的是,阿嫮初进宫时瞧他时还有怨恨,偶尔见着,还肯把些话来讥刺嘲讽他。可如今阿嫮在珠帘后瞧过来,仿佛不认得他这个人一般。 ☆、第364章 酷烈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拼双11吗 朝中大臣们都以为乾元帝是自家病入膏肓,可赵腾却是知道,阿嫮费了多少心思才将个郎中安排到乾元帝身边,是以乾元帝这一倒下,在赵腾尤其觉着造化弄人。 若不是乾元帝当年使他潜到沈如兰身边做耳目,他便不能认得阿嫮;他若不认得阿嫮,便不能对阿嫮情根深种;若他不曾喜爱上阿嫮,沈家遭难,阿嫮未必能逃出生天,又哪里会有后来种种?只怕景和景明现在依旧活得好好的,乾元帝也不能落得个不生不死的下场。 可阿嫮呢,如今大仇已报,阿嫮就能快活吗? 赵腾禁不住又抬头看向帘后的玉娘,恰好玉娘正移目看来,两人目光一触,赵腾竟看见阿嫮口角微微一动,仿佛笑了一笑,又仿佛讥讽一般,一时仿佛叫人劈面打了一拳一般,也亏得他这些年来,冷静惯了,这才没露出破绽来。 只便是他这回脸上露出破绽,叫朝上人看了,也只会以为他是听着一名敲登闻鼓的乡民陈裹所言惨事动容。 这个陈裹是光州人氏。光州远在西陲,当地知州唤做梅佳。梅佳此人也是二榜进士出身,生得容貌昳丽,翩翩然有君子风,一双眼眸尤其清澈,仿佛冬日澄澈湖水一般,因此号称雪湖。 不想这位梅雪湖,人生得俊美却生得贪酷心肠,若有民告官,他不问皂白,先看哪个有钱,若是无钱的,有理也是无理;若是有丰厚银钱送他,无理也是有理,是以民怨颇多。无如光州离着京城千里迢迢,当地人贫穷的也多,而这位梅知州又是个会讨好上峰的,是以数年来京中都不知道。 这回闹开,却是光州有一户姓陈的人家,家中富有良田千亩,广厦连棟,算得上是当地数得着的富翁。从前也在梅佳手上打过回争地官司。那回是刁民捣鬼,把一块田地卖了两家,两家谁也不肯退让,是以官司打在梅佳面前。因着两家都是差不多的人家,梅佳倒是秉公而断,并不曾偏私。 是以这一回陈父忽然病死,三个儿子争产,一般地将官司打在了梅佳这里。因着陈家富有,梅佳如何肯放过这个发财的机缘,暗示了陈家三个儿子,哪个与他钱多,他便偏向哪个。不想陈家这三个儿子竟都是吝啬的,一毛不拔,不肯与梅佳好处,还要撤状。 梅佳看着陈家这般不识抬举,自然恼恨。说来这些乡绅人家哪一家没些阴私事,是以梅佳略一打听,就打听着些许故事:有陈家长子陈康曾强占了乡民土地事;有陈家次子陈顺与服侍过陈父的一个丫头有染事;连着陈家幼子陈福为着争产与长兄争吵过也成了罪名,竟是一并下狱,以此为把柄来索贿。 不想陈家这三子竟是一钱如命,若不是一钱如命,也不会争产争到官府里,咬定了牙关不肯认承,便是酷刑加身也是依然,梅佳便转而向陈氏三兄弟的妻子们勒索。不想陈富之妻平氏年少貌美,竟就叫梅佳看入了眼,以定陈富不睦罪为由,逼女干平氏。平氏与陈福少年夫妇,岂能无情,又看梅佳有貌,竟就从了,不想叫丫头无意间撞破,平氏因而羞愧自尽。 因平氏身死,梅佳唯恐陈家兄弟们出狱后报复,竟是假托时疫将陈氏兄弟置于死地,又谋夺陈氏家产,陈氏当时只剩了寡媳幼子,只好凭梅佳作为,万贯家产几去大半。虽陈氏一门在光州也无甚好名声,可这等惨遇也叫人同情。 陈康有子陈裹,年方十五,却是个有志气的,瞒着母亲郭氏要进京去敲登闻鼓,也是梅佳在光州做恶太多,陈裹上京,也有另案的数位苦主愿意随同。 自大殷立朝以后,为使伸冤无门的普通民众有申诉之处,效仿前朝,也在朝堂外悬置登闻鼓。规定有冤不能自伸者,可挝登闻鼓鸣冤。登闻鼓下设有监卫,凡有人击鼓鸣冤,监卫须即时奏闻,皇帝也须受理。只是凡敲登闻鼓告状,若是其状不准,必当反坐,而若是以民告官,其罪加一。是以从前虽梅佳酷掠,也无人敢上京来击鼓鸣冤,不想这回遇着个不怕死的陈裹。 从前乾元帝临朝时,也曾有乡民敲登闻鼓告状,乾元帝核准属实,依律处置。如今景晟监国不足两月,也遇上了敲登闻鼓的,说不得大臣们要瞧一瞧太子的手段。 景晟把眉皱了,将乾元帝从前教他的回想了回,自家就拿定了主意,先将陈裹等人安慰一番,使人妥善安置,又令御史黄川与大理寺少卿裴阳,速往光州核查案情,一路不许张扬,私服前往,据实回报。 这道令旨以景晟的年龄来说,已算得妥帖周全了。御史虽有核查百官之责,却不是能查案的,是以再配上个大理寺少卿。而一路不许张扬,私服前往,是为着怕惊动梅佳,以免他做手脚遮掩。只景晟不曾想到,若是无人遮掩,梅佳岂能在光州一呆就是六年,不升不降,又不调任,合该再问梅佳上峰才是,便是吏部,也未必无人替梅佳周全,是以就有大臣出列启奏,将其中厉害说得明明白白。 出列的这个不升旁人,正是谢显荣。说来谢显荣也在大理寺呆了七八年,便是从前对审案一窍不通,这些年呆了下来,他又不是个蠢货,多少也摸着了门道,此时又是有意显示自家聪明,是以解释得格外清楚,且因着他的出身,倒也不怕得罪人,到底他是皇后的嫡亲兄长,便是皇后压着他的官位,可若是他叫人算计,皇后还能不帮他吗? 景晟听说,也觉有理,忙道:“谢卿所言甚是,不知谢卿有甚妙法可免他们私下传递消息?”谢显荣就道:“圣上可即刻宣梅佳入京,一面另遣知州,使新知州与黄大人,裴大人共同核查。”谢显荣此言一出,朝中多少人脸上都变了颜色,将谢显荣下死眼瞧了几眼。 而景晟手指在案上敲得几敲,只是拿不定主意。说来景晟再聪明,只吃亏在年少,并不晓得谢显荣这一招的阴损之处。 从来做亲民官儿的,因着上缴的赋税未必能收缴足了,更有本地各种花费,是以历任多少都有亏空。总是上一任交在下一任手上,下一任再把来年的赋税补到今年来,再拉下的亏空再由下一任接上,总是个寅吃卯粮。若是哪一任官员倒霉,急病死在任上,说不得要他将前头的亏空都担了去。而梅佳即是叫人敲了登闻鼓才被太子急召进京,且不使他与下任知州有交接,下头那个知州只消不是蠢货,都会将前头的亏空全算在他身上。即要叫梅佳将亏空都背起来,又怎么肯替梅佳做掩护?自是有甚查甚。 且梅佳即不在光州,便是他有所安排,所谓的人走茶凉,时过境迁,又怎么扛得住御史与刑部的细查,一旦查实,梅佳就是个死罪,他的上峰并吏部,自保都不及,哪个会保他哩。这正是个调虎离山,釜底抽薪之计。 当着朝中大臣们,谢显荣自然不好与景晟解释明白。景晟心上疑惑,不由自主地转头瞧了眼珠帘,却不见珠帘后有甚动静,只得叹了口气,又把眼来看自家太傅,倒见着太傅与他点头。景晟这才转想谢显荣道:“如此甚好。” 因此便要指派人往光州去接任,礼部侍郎忽然出列,举荐了齐瑱。齐瑱这个名字景晟不晓得,朝中有些儿资历的都晓得这人,因与皇后姐姐离婚,将皇后一家得罪狠了,是以虽有政声,可数年来一直不得升迁,只做着一地县官,多少有些不公。而提着齐瑱的这个礼部侍郎,与齐瑱恰是同年,是齐瑱少有的几个好友之一,因看这回是难得的机缘,谢氏兄弟绝不能在这个当口儿提出意见来,是以出列举荐。 谢显荣与谢怀德弟兄两个互看了眼,果然默不做声,便是玉娘在帘后听说,也做个不知道。景晟哪里晓得这些,听说齐瑱是二榜进士出身,又有政声,当时准奏,令吏部即刻下文。 一时事毕散朝,景晟先至帘后来见玉娘。 景晟也是个机敏孩子,看着玉娘眼中有几分湿润,仿佛哭过,想了想,却不知有甚事能叫自家母后不喜欢,只以为玉娘是为着乾元帝的身子犯愁,乾元帝如今只靠参汤吊命,脸上瘦得几乎脱了形,可不叫人忧心么。是以景晟脸上也严肃起来,亲自过来将玉娘从座上搀起,一面扶了她往殿外去,一面安慰道:“母后,您别着急。便是御医署的御医们没法子,我们也好往民间寻去,刘然能为楚王妃寻来董明河,难道我们还不如他吗?” 依着景晟的心思,倒不以为董明河无才,实在董明河为乾元帝诊脉不过数月,而这数月中乾元帝头疾少犯也是有目共睹的。只怪董明河从前口舌太锋利,将御医署从上到下得罪得干干净净。乾元帝这一倒,那些御医们怎么肯放他过去,都咬定是董明河误诊,方害了乾元帝。是以惹得自家母后十分恼怒,将董明河削了职,命人将他即日撵出京去,永世不得入京。景晟,也只得罢了,只是心上到底还对董明河有些指望,寻机提起。 不想就听玉娘就叹道:“好孩子,你有这心,你父皇知道了,必定欢喜。都是那董明河可恶哩,你父皇与我都以为他是个有才的,哪晓得竟是个无能的。只将他遣出京去,便宜他了。” ☆、第365章 孝子 景晟听玉娘这话,仿佛后悔只将董明河逐出京去,没将他重重治罪一般。说来若是当时以董明河误诊为由将他问罪下狱自然可行,可母后当时自家性急,立逼着将董明河削职,逐出京去。如今再要反悔,却是不好再用这个罪名来拿他,哪有一个罪名惩处两回的,这是乱法。景晟年纪虽小,却也明白其中利害,唯恐玉娘任性,忙劝玉娘道:“母后息怒,他即治坏了父皇,名声已坏,以后哪个还敢找他瞧病呢?以后自有他辛苦的日子呢,何必再理他。您出来会,也该累啦,儿子送您回去。”说着一面扶着玉娘上了肩舆,又令抬肩舆的内侍们仔细脚下,别晃着皇后等。 玉娘因听景晟提着董明河,唯恐他忽然起意将董明河复召进宫来,就有麻烦,是以故意做个恼怒的模样来,只叫景晟死心。玉娘连着乾元帝也能哄住,何况景晟,且更有母子大义在这里,果然就叫景晟打消了主意。 又说母子们回在椒房殿,景晟径直来见乾元帝,端端正正地先与乾元帝问了安,又问四周服侍的人,乾元帝可曾用药,用了多少,翻没翻身云云,之后便如平常一般,将今日朝中事与自家的处置说了与乾元帝听, 乾元帝口不能言,只好把一双眼盯着景晟看。景晟自监国以来,除着要早朝,批阅奏折,接见大臣之外,自家的功课也不能放下,是以十分辛苦,脸上瘦了一圈,倒显出脸上轮廓有几分坚毅来。乾元帝瞧在眼中,一时也不知是甚滋味,情不自禁地转眼去看玉娘。玉娘见乾元帝瞧她,脸上露出笑容来,轻声慢气地道:“圣上,可是您要甚?我不在的时候,您要甚,您与他们讲,何苦等我回来呢。” 乾元帝听着这几句只想笑,玉娘留在椒房殿中服侍乾元帝的自是她的心腹,莫说是乾元帝不能言语,便是乾元帝能言语,在他们耳中只怕也是马耳东风,乾元帝心上直想笑,口角要抽不抽地一抖,只他如今瘦得两腮深陷,这脸上微微一抽,看着竟是格外可怜可怖。 景晟哪里知道乾元帝与玉娘的这场眉眼官司,只照着本分将每日政务与乾元帝说了,又把陈裹敲登闻鼓告状的事也回了,玉娘便道:“好了,元哥儿,你还有许多事哩,先回去罢,明儿再来瞧你父皇。”景晟应诺,站起身来行礼退出。 看着景晟去远,玉娘这才坐到乾元帝身边来,将乾元帝的手拉起来,拿着湿帕子仔仔细细地将乾元帝的手擦过,口中笑道:“您那时使人毒哑了李氏,可想过今日没有?这口不能言的滋味如何呢?” 乾元帝当日使人给李媛灌下哑药,正是因李媛口口声声嚷着玉娘即是阿嫮,是回来复仇的。他当日一是以为李媛失心疯了;二是怕玉娘知道,他当日拿她当阿嫮替身不喜欢,是以将李媛毒哑。如今再看,李媛所言可不是实情。 乾元帝这里倒是又想笑了,也不知是笑他自家有眼无珠,叫色迷了眼,还是笑玉娘,深陷泥淖,同他一般挣扎受苦,只是又哪里笑得出来。 玉娘挪了乾元帝另一只手来擦,依旧慢条斯理地道:“说来景和要对景明动手,我是知道的呢。”说了,对乾元帝脸上看了眼,果不其然地见着乾元帝将双眼睁大,玉娘脸上一笑,俯下身在乾元帝耳边轻声道:“若是无有我的成全,您以为那香袋是怎么到景明身边去的?您那好儿子要害的其实是景宁哩。是我引得景明身边的小内侍过来,又把香袋扔在他必经之路上。您看,小孩子到底是小孩子,看着鲜亮的东西,哪有不喜欢的。您这会子可恨我不恨?” 乾元帝盯在玉娘脸上,黛眉粉面,琼鼻樱唇,垂下眼睫时依旧一副温柔姿态,口中说的却这样血淋淋事。看着她这幅模样,乾元帝心上忽然一软:可怜的孩子,她疯了。 玉娘不知乾元帝心上竟还怜悯她,将乾元帝手搁下,便命人送参汤来,又与乾元帝笑道:“您可得好好得,阿宁下个月要完婚了,将有新妇与您敬茶呢。”自家起身退在一边。 宫人们将参汤送入,一个将乾元帝头托住,一个拿着小银匙慢慢地往乾元帝口中喂参汤。无如乾元帝不能吞咽,参汤一半儿流了出来,待得一盏参汤喂完,宫人们扶乾元帝躺好,玉娘又在乾元帝身边坐了,含笑道:“我知道您咽不下哩,可您要是不多用点儿,又怎么撑得下去呢?您若不在了,我可怎么办呢?我辛苦这些时候,您若是不在了,岂不是都付诸流水,您也忍心么?” 这段话倒是说得情深意长,便是乾元帝知道了玉娘即是阿嫮,听着这些也不禁心上一酸,喉中忽然出了几声。玉娘听着乾元帝有动静,一面替乾元帝掖紧被角,一面细声细气地道:“您好好地睡,还有许多事等着您看呢。” 我要你活着看沈严两家雪冤,才算是报了这场仇怨。你要是在此之前就死了,可也太便宜你了。 “圣上,殿下,赵王在殿外求见。”金盛从外殿进来,如今他每回看着乾元帝都忍不住要怜悯一二:“圣上从前可说是龙章凤姿,仪表非凡,如今病得脱了形,这人呀,便是九五至尊也经不起病来缠哩,也亏得殿下一片痴心,时时陪伴着,不然圣上也太可怜些。”金盛再得玉娘信赖,也是半路到玉娘身边的,自是不晓得玉娘与乾元帝那场不死不休的仇怨,反以为玉娘待乾元帝有情有义,倒是为他二人惋惜起来。 玉娘听着景宁名字,自然命宣,又与乾元帝道:“景宁这孩子也不知像了谁,怕是你几个孩子中顶有孝心的。”说着就看景宁走了进来,身上石青皇子常服,脸上也瘦了许多,已有了俊秀少年的模样。 景宁到得榻前,与乾元帝与玉娘问安,而后果然将婚期延后的话说了来。玉娘听了,叹息道:“礼部,宗正那里万事俱备,吉日也是钦天监按着你们两个的生辰择定的,若是错过了,可要延到明年去了,这还罢了。顾氏那头可怎么说呢?便是她嫁与你,你也要替她想上一想。” 景宁脸上慢慢地涨红了,垂了眼道:“我托顾大人与她去了信,诉说因忧心父皇之疾,无心婚姻,她那里也是答应的。”玉娘听着这话,嗐了声道:“你这孩子!都多大了还这样胡闹!你都这样讲了,难道她还能不答应么?她还要不要脸面德行了!便是你们两个都商议得了,你父皇的旨意在你们眼中就是儿戏么!” 景宁听着玉娘发怒,不敢再站,撂袍在玉娘脚前跪了,,脸上更是红得滴得出血来:“儿子不忍母后两边儿辛苦操劳,晚些时日又能如何呢?便是顾大人也是赞同的。若是依时成婚,儿子这一世心上都过不去,还请母后成全。” 玉娘从前只以为景宁温柔敦厚,哪里知道性子竟是这样执拗,气得无可答言,把他点了点。景宁又与玉娘叩了首:“母后休怒,儿子日后再不敢违拗您了。”玉娘还待再说甚,看着乾元帝正睁大了眼瞧着景宁,只得道:“罢了,你起来罢。”又唤金盛。 金盛不意从前最是安分老实不惹事的赵王一惹就惹了这样一桩事来,正缩在后头不敢言语,听着玉娘唤他,只得趋步向前:“奴婢在。” 玉娘又瞪了景宁眼,方与金盛道:“去取一对儿玉连环、一对儿金镶玉花瓶来,赏与顾氏。再与顾大人道,孩子们有孝心我知道了,只是婚期是圣上钦定,不好擅改。” 景宁想延迟成婚,本是不想玉娘一头照顾着乾元帝,一头还要操心他的婚事。虽诸般都有礼部与宗正操持,可玉娘身为嫡母,哪有可能万事不粘手的,也有许多琐碎哩。景宁正是不愿玉娘辛苦,这才想延迟婚期,因他知道玉娘脾性,故而来了个先斩后奏,不想倒是惹得她生气,哪里敢再出声,只得答应。 玉娘看景宁做罢了,脸上这才转和,又问景宁道:“你这些日子在朝中可还惯么?”景宁见玉娘脸上又有些笑容,这才将心放下,脸上红晕也慢慢地褪了,回道:“回母后,诸大臣们待儿子也算周到,儿子有甚不明白的,他们也肯解说,儿子没有不惯。只是到底还帮不上六弟。” 玉娘也就笑道:“你和元哥儿不同,元哥儿才会走路,你父亲就将他带在身边处理政务,你才入朝,如今这样也够了。”景宁听着玉娘夸奖,脸上也露了些笑容:“母后,我定做好六弟的贤臣,不叫您担心”玉娘听着这句,掩唇而笑。 原是因乾元帝倒下,景晟仓促监国,他年纪又小,不免有些手忙脚乱。还是玉娘劝他将景宁也放到朝中,道是:“你年纪即小,阅历又浅,身单力孤的,正要人协助哩。从小儿你五哥是怎么待你的,你心上还不知道吗?你幼年立储,他大你那许多呢,把你当储君来敬不说,平日也当你弟弟照拂呢。若是有他在朝中,你也方便些。” 景晟同景宁素来要好,又知道自家这个五哥最是孝顺,绝不肯叫母后失望的,果然是个好助力,当下就答应了。只他哪里知道玉娘这番提议实在是另有深意。 ☆、第366章 侧目 莫说景晟不知玉娘深意,便是景宁自家也不知玉娘何故要他入朝,还一心以为玉娘是怕景晟年幼,叫人哄骗了去,是以倒是立下志愿,要做个贤王良臣来辅佐景晟,好叫玉娘喜欢。乾元帝心上虽是觉着有异,无如他口不能言,手不能动,虽是满腹疑问也无从问起,便是问得出,依着玉娘如今的面目,只怕还会笑吟吟,娇滴滴问上一句:“您猜?” 且说因景宁婚期依旧不改,虽多由宗正寺、礼部操持,然玉娘身为皇后又是赵王养母,自然要揽总,是以常要召见礼部与宗正,并宫中各处主事,掖庭令陈奉自然在列。 旁人不知玉娘同乾元帝恩怨,陈奉又怎能不知,他虽也有心雪冤,倒是以为乾元帝即不能饮食,何不就叫他这样去了,到底是夫妻一场,叫他这么不生不死地受折磨,也略过了些,且人即不死,不定那日就生出枝节来,故而趁着回事时也来劝过玉娘两回,却遭玉娘反唇相讥。 玉娘问他:“你这时来充个好心人做甚?若无有你,我早做白骨,自然不能叫他受委屈。你若无心报仇,何必将他要采选一事告诉我,引我动心?你若真心善,我那表妹又去了哪里?” 玉娘口中这个表妹,正是孟姨娘亲女,那个真正的玉娘。从前玉娘不知自家表妹去了何处,待得玉娘坐稳了后位,将乾元帝握在掌心之后就有余暇来想从前那些事儿,不独发现陈奉野心,更觉玉娘失踪之后她便到了阳古城,委实太巧了些,若说其中无有有心人手笔,玉娘再蠢上些也不能相信,故而听着陈奉相劝,便勾起疑问来,直问得陈奉无言可对。 陈奉当日救下阿嫮,一半是看在严勖沈如兰面上,一半却也有女儿肖父,严沈两家都出将才,这个女孩子未必差了的心思,是以才将乾元帝要采选的故事告诉她,又把孟姨娘下落告知。可说阿嫮入宫,虽说是阿嫮自家拿定的主意,可背后陈奉出力也不小。如今叫玉娘说破,陈奉再是老练,脸上也有些红晕,叹气道:“殿下,奴婢也是为着您,他如今是不能言说不能行动,若是哪一日有了起色,您当如何是好?” 玉娘将陈奉睨一眼,脸上微微一笑:“人死之后还知道什么?若是不能叫他亲眼看着严沈两家昭雪,又算什么报仇。”既然刘熙这般爱惜脸面,沈家是在他手上遭的冤屈,总要在他手上雪冤,才算得雪恨,这才不枉她屈身这些年。 陈奉见玉娘坚决,又知她脾性,认准了一件事是再不能更改的,不然也不能负屈忍辱这些年,只得吞声,又把赵王婚礼之后进宫陛见需要的一概布置流程等回了玉娘知道,玉娘将折子细看了回,点头依允。陈奉正要告退,玉娘又将他叫着了,道是:“我表妹去了哪里,我要个交代。”陈奉略一迟疑,只得点头答应,又看玉娘真无事了,这才告退。 要说真玉娘的下落,却也不难查,为着叫阿嫮李代桃僵,当日陈奉使去的那个信使竟是下了狠手,假托着孟姨娘有信来,将真玉娘哄骗了出去,推入山涧。当时正是初冬,涧水冰冷刺骨,真玉娘又是个娇弱的女孩子,一落入涧水,莫说是挣扎了,便是喊叫也叫不出声来,信使亲眼瞧着玉娘沉入涧水,两日后,阿嫮就到了阳古城,假称是水中捞起的玉娘。而那个玉娘当真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如今阿嫮即问,复往山涧去寻一回也就罢了,若是葬身在山涧中,总有尸骨在,尸骨上不能一件标记无有。 不说陈奉自遣人往阳古城探查真玉娘下落,只说景宁婚期渐渐迫近。 大殷朝皇子在婚前,帝后都不会赐予宫人,这是不叫皇子们婚前就叫宫人们惑了心智,使得夫妇一开始就失了和睦。乾元帝诸子们,景淳从前好个男风,与好几个俊秀的内侍有染;景和当年心系玉娘,连着梦中也是她。 唯有景宁,年纪才将将十五,刚知了人事,性子又腼腆,近身服侍都是内侍,不叫宫人靠近的,是以对男女之事可说是一窍不通,还得看欢喜佛参禅领悟,也免得到时手忙脚乱。若乾元帝还好端端的,这样的事,自是他引了景宁去看。如今乾元帝卧床不起,总不能叫内侍们去做引导,正是烦恼之际,高贵妃来了椒房殿。 自乾元帝病倒,太子景晟监国,虽景淳也叫景晟安排在了朝中,无如他的名声坏了,虽是如今改过,大臣们虽不敢冷淡他,却也不怎么将他看重,景淳到底是个皇长子,自幼儿也是受尽娇宠,哪能无知无觉,不免自悔起来,悔的倒不是从前爱个俊秀男儿,而是自家太莽撞,在嫡母面前杀人,生生落了个暴虐的名头来,以至于到如今还招人侧目。 徐清样貌平常,也无才学,却是十分善解人意,能体贴景淳,知道景淳心上不喜欢,徐徐把利害还与他分说,只道是:“您是甚人?您是父皇的长子,身份贵重。只消母后与太子喜欢您,朝臣们怎么看您又有甚要紧。” 景淳叹息道:“我难道不知道吗?可也要亲近得上。景晟年纪太小,我与他说不来话哩。”徐清想得一想,又劝景淳道:“那赵王呢?他自幼养在母后跟前,与太子殿下又说得着。有他替您转圜,倒是好说。” 景淳嗐了声,若是叫他去奉承玉娘母子们,一个虽与他差不多年纪,到底是嫡母;一个年纪幼小,却是正经的储君,景淳倒也舍得下脸。可赵王景宁,算什么?不过是机缘凑巧叫皇后当个预备收养了,论起出身来,他是皇长子哩,且生母位至贵妃,只在皇后之下。而赵王生母,生他时不过是个采女,死后才追封的才人,前些年将将追封的婕妤,算个甚,要他去拉拢景宁,景淳到底咽不下这口气。 徐清看着景淳面色迟疑,知道他心中不愿,她嫁与景淳这十数年,算不得夫妻恩爱,却也能说个相敬如宾,熟知景淳脾性,是以也不再劝,先来请见高贵妃,将自家疑虑与高贵妃说了,又道是:“母妃,王爷顶听您的话哩,您出面说一句,比儿媳说上十句都强。” 高贵妃更是绝了与玉娘争驰之心,一心只想着熬到乾元帝故去,景晟即位,她好去求玉娘,放他到晋王府上做太妃去,比在宫中做个不生不死的贵太妃惬意上许多,是以正是满心要奉承玉娘母子的时候,是以听徐清这段话,果然正中下怀,忙拉了徐清的手道:“是哩,好孩子,你说得很是。你只管放心,凡事有我呢。” 只是玉娘从来就不是个好相与的,便是太子,也生得聪明老道,要叫他们喜欢,红口白牙地说几句,再无用处,总要为他们母子做些实在事来,方能叫这对母子喜欢。高贵妃如今也明白,从前她将景淳娇惯得利害,是以景淳并无长材,这一时也不过做个平安王爷罢了,不能在政事上与玉娘母子两个分忧;便是景淳有些干才,如今露出来,不独不能叫她们母子喜欢,只怕更添忌讳哩。那么也只好另辟蹊径,这个蹊径便是景宁。 景宁要在婚前参悟欢喜佛,而欢喜佛虽在欢喜殿中,可总不能叫内侍们引着景宁去,莫说玉娘只是养母,便是亲娘,也不好由她来引路,是以若自家能为她解了这个烦忧,还怕她们母子不喜欢吗? 是以高贵妃特来椒房殿,毛遂自荐地要景淳引了景宁去看欢喜佛,又与玉娘赔笑道:“阿淳打小儿叫我养坏了,又任性又天真的,不给太子殿下添麻烦就算好的了,哪里能为殿下与太子殿下分忧呢?是以我们母子十分有愧。如今能有机缘能为殿下稍尽绵薄,是我们母子的幸事了。”这番话十分谦卑,直将景淳说得一无是处,这也是高贵妃聪明之处,知道如今朝政尽付玉娘母子手中,自家越是老实日后日子越是好过。 玉娘想了想,点头答应,又与高贵妃道:“阿宁那孩子你们也知道,脸皮最薄,可别臊了他。”高贵妃笑着答应,又与玉娘说了回话,也就回去了,竟是绝口不提乾元帝。 又说,景淳听着自家娘亲竟替他兜揽了这样一个差事,十分无奈,在他心上倒是不信景宁这般老实,只是嫡母与生母都计较停当,他也不好不答应,只得在景宁婚礼前一日将他引到了欢喜殿。 景宁也知自家要去看的甚,脸上红得几乎滴得出血来,连着头也不敢抬。景淳看得景宁这样,这才信了景宁果然是个老实过头的,笑道:“进去仔细看,不然明日怎生做也知道,可要笑死人。”说了便命守殿的内侍将门打开,手上用力将景宁推了进去,又命内侍们将门阖上,自家去到偏殿喝茶,过得一个时辰,又命内侍们将门打开。 就看景宁盘膝坐在殿中,听得殿门打开的声音,仿佛受惊一般地转过头来,脸上红晕不减,一双眼倒是水汪汪的,瞧得景淳一笑,走过去将景宁拉了起来,笑嘻嘻地道:“真是个老实孩子,可看懂了么?要不要哥哥与你解说解说?” 宁听着景淳这话,更是羞得无地自容,将头摇得拨浪鼓也似,景淳看着好笑,又道:“你即懂了,随我去回母后罢。”景宁连连摆手道:“不了,不了,我明儿再去。”说了抛下景淳飞也似地跑了开去。景淳不意景宁害羞若此,哈哈笑了回,自家来回玉娘,玉娘勉励景淳几句,又赏了景淳一对儿女,景淳拜谢,方退出宫去。 到得次日,景宁身着朱红色皇子冠服先来椒房殿拜见帝后,乾元帝自是不能开口,便由玉娘教训,景晟也坐在一旁,笑嘻嘻地道:“五哥,你娶亲之后就是大人了,政务上更要努力呀。” 不想景宁这回倒是没红脸,反又在玉娘脚前跪了,叩首道:“儿有今日,全赖母亲昫劳,儿没齿不忘。”便是玉娘收养景宁时全是私心,可这样纯孝的一个孩子放在眼前这些年,哪能一丝真情没有,再叫他说得这两句,不禁动容,双眼微红地将景宁扶起:“好孩子,你与你王妃好好的,我就喜欢了。” 景宁听着玉娘这话,脸上又有了些红晕,含羞道:“是,儿子不敢失娘失望。” ☆、第367章 分明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我是思想宝宝之母扔的一颗地雷。 玉娘听着景宁这话,倒也欢喜,又安慰几句,一旁金盛便来道:“殿下,吉时快到了。”景宁方才拜别,亲往顾府迎亲, 虽一般是郡王成婚,规制无有高低之分,可景宁到底是皇后养子。如今皇后垂帘,太子监国,是以连带着景宁也更有体面,往赵王府贺喜的宾客络绎不绝。景淳叫高贵妃与徐清婆媳提点着,还亲至赵王府代为招呼,是以景宁的婚礼完成得比景淳当年还要热闹周全些。 待得夜深人静时,景宁与顾鹊相对,两个虽有几回书信来往,见面倒是初回。顾鹊从来知道赵王景宁有贤孝之名,也听自家父母夸赞过几回,这时看见,倒比传言中更多几分温柔,便是她为人爽利,脸上也不禁**剌的,情不自禁地将头垂了下去。 因顾鹊脸上浓妆,几乎将本来面目遮掩干净,哪里显得出她脸红来,是以景宁也看不出顾鹊是喜是怕来,只他本性温柔,也就与顾鹊道:“你即嫁了我,我自会待你好,不叫你委屈的。”顾鹊听说这句,脸上热得更是发烫,将眼垂下,口角却是禁不住地上翘,轻声道:“妾即嫁了王爷,必以殿下为先,不叫殿下烦恼。” 景宁这才看见顾鹊连着脖子也红了,他原就是个面薄的,脸上也红了。顾鹊偷窥了景宁一眼,见他粉面通红,眼波温柔,哪里有半分骄矜之气,又是害羞又是喜欢,只是她是新妇,哪里有她先开口的,只得低了头。 景宁不开口,他的内侍自然也不好出声;顾鹊虽也有两个陪嫁丫头,只是景宁一声儿不出,也无有顾鹊的丫头上来说话的理,也只得呆立在一旁。景宁与顾鹊两个直坐到了半夜,还是景宁的心腹内侍董永看着不成,上来轻劝道:“殿下,该安置了,明儿还要进宫呢。”景宁不禁去瞧顾鹊,顾鹊声若蚊蚋地道:“殿下,安置了罢。”景宁仿佛受惊一般,猛地抬头看了顾鹊一眼,慌张地道:“是,是,你先去罢。” 得着景宁这话,顾鹊的丫鬟们上来将顾鹊扶起,送入净房。景宁看着顾鹊进去,抓着袍角的手才松了开去,悄悄地透出一口气。 待得顾鹊沐浴梳洗了出来,景宁慌得不敢看她一眼,急匆匆地进了净室,沐浴之后出来,就看着房中唯有顾鹊一个立在床前,乌发雪肤,脸上虽是满脸红晕,一双眼却是水汪汪地带些媚态地看着他,景宁脚下不由一缓,顿时心跳如雷。 这两个一个含羞一个带怯,不免有些手忙脚乱,到底还是成了好事。景宁素来待人体贴温存,如今新婚,更是体贴,顾鹊正是满心安慰,只谓自家是前世有德,方能得着这么一个无一处不好的夫君,进椒房殿拜见时,口角也噙了笑容。 景宁与顾鹊两个先在乾元帝床前拜了,乾元帝如今已瘦成了皮包骨,双眼深深凹陷,乍一看去,更别说呼吸之间带些酸腐气,便是顾鹊稳重,看着乾元帝这幅模样,也有些惊怕。因乾元帝不能言行,就由玉娘代赏。 而后,景宁与顾鹊再拜玉娘,又笑谓顾鹊道:“他年纪小,你多担待些。可若是他胡闹,你只管来告诉我,我替你做主。”顾鹊脸上红红地偷瞧了景宁一眼,轻声细气地道:“妾谨尊旨。” 玉娘看着顾鹊这样,掩唇一笑,又自赏了顾鹊一套十三件的镶红玉头面、一套十三件赤金头面、并金钏、玉镯各十套、如意两柄,方与景宁笑道:“你,我就不赏了。”景宁忙道:“是,母后赏王妃就够了,儿子从前得着母后的好东西不少。”玉娘笑道:“真是个实心眼的孩子,怀素的秋兴八首贴就赏你罢,再要好的可就没了。” 还不待景宁说甚,就听着一个活活泼泼的声音在殿前道:“娘,您偏心哩,上回我问您要,你可不肯给哩,倒是把来给五哥哥,我不服。” 自得着婚旨,顾鹊之母辛氏每月的十日,二十日,三十日都要请见顾鹊,把自家这些年的教训频频教诲她,又道是:“赵王是皇后殿下亲自养大的,可说是无有殿下就无有赵王殿下,从来养恩最重,更别说还有正经母子名分在,赵王孝顺尊敬皇后殿下是应该的。 你日后若想与赵王夫妇和睦,要格外敬重孝顺皇后殿下,要比晋王妃更恭敬些,才能叫赵王看到你的孝心。” 顾鹊本性乖巧懂事,听得辛氏说话有理,自然牢牢记住。是以今日陛见时,格外留意玉娘神色,看玉娘起先还是带着笑颜,眉眼儿弯弯,哪里像个丈夫卧病在床的,不想这是听着女孩儿声音,一晃眼间竟是露了一丝怅然来,心上不由一动。 果然,就看椒房殿外进来四五个宫人,当中簇拥着个女孩子,年可十一二岁,身着锦绣,双垂鬟上系着拇指大的明珠,愈发衬托得脸容晶莹,眼眸闪亮,度其年貌衣着,又能在椒房殿中这般喧哗的,除着宝康公主景琰还有哪个! 却是玉娘听着景琰声气活泼,仿佛一丝儿烦恼也没有的模样,不禁想起自家从前来,从前她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光呢,只可恨李源与刘熙两个,将她逼到如今这个模样,不免心上怅然。只玉娘如今已习惯了把个假面来待人,是以上脸上黯然稍纵即逝,转而又端起笑容与进殿来的道:“你五哥练字呢,你练么?” 景琰走在玉娘面前,先规规矩矩地问了乾元帝安,这才与玉娘笑道:“您给了我,我再送与五哥就是我的人情了呀。”说了,这才转脸来见景宁与顾鹊,先与景宁贺喜,又拉了顾鹊的手道:“五嫂,我与哥哥玩笑呢,你别往心里去。不然我日后可不好上门了。” 顾鹊在宫外时就听说宝康公主素得乾元帝偏爱,其骄纵行为在乾元帝诸子女中算得上头一份,好在不刁蛮,并不难相处,今日一看果然如是。 依着顾鹊来看,景琰身为公主,肆意任性些也是应该的。到底除着帝后两个之外,便是太子日后的太子妃也要与她留些情面,何况自家不过是个郡王妃,忙笑说:“公主你来,我必扫榻相迎。” 景琰听着顾鹊这句,歪着头闪眼又将她看了看,脸上一笑道:“我可空手来的。”顾鹊又笑道:“您要带礼,我们不敢辞,您若是不带,我们也不能要呢。”景琰听说,笑着将头点了点,坐到了玉娘手下。 玉娘又与顾鹊交代了些事,顾鹊一一答应听从,玉娘就道:“好了,明儿还要庙见呢,你们回去罢。”景宁与顾鹊起身拜退。出椒房殿时,因椒房殿门槛极高,景宁倒是还伸手搭了把,直叫顾鹊又羞又喜。 看着景宁与顾鹊两个去得远了,玉娘因连日早起,略有些倦,可今日景宁与顾鹊觐见,不好不见,只得强撑,这时看着人去了,起身行到后殿,就在美人榻上歪着,将手撑了头与扶她进殿的景琰笑道:“你这孩子,还把怀素的草贴拿来说话,要是你五哥转送了你,我看你拿得下不。” 景琰笑道:“那我再送与五哥呀。”顿了顿,又与玉娘道:“这个五嫂有些能耐呢。”中书舍人之女初初做得郡王妃,与嫡公主说话,不卑不亢,可见心胸。 玉娘慢慢地道:“阿宁啊个好孩子,只太温软了些,王妃站得住才好。”固然顾义顾文端都是君子,可到底君子也不过守诺罢了,辛氏样貌寻常,又长顾文端那许多,能叫顾文端敬爱她,必然是个聪明了得的,这样的母亲教养出来的女儿,也不能差了。 景琰唔了声,又问玉娘道:“若是她欺负五哥呢?五哥可不是个会诉苦的。”玉娘阖眼道:“他是郡王,天潢贵胄,身份尊贵,便是皇帝,也不能无理折辱他,哪个敢欺他!若是有这样的身份,还叫人欺负了去,可是活该”说着,忽然一张眼看着景琰道:“你们几个姊妹也是一样。你们是公主,公主下降驸马,妻贵夫荣,驸马的前程都靠着你们,若是叫我知道你们哪一个叫驸马拿捏住了,我先不能答应她,再问驸马的罪!”景琰叫玉娘训得脸上又红又白,虽诧异从前温温软软的娘亲今日怎么变了颜色,到底不敢出声,只能唯唯。 玉娘训了景琰一场,又把眼闭上假寐,景琰轻声唤珊瑚娶了薄被来与玉娘盖上,这才轻轻地退了出去,才迷迷糊糊地睡得一会,就觉着有人轻轻地将她身上的被子往上提得一提,仿佛有个声音笑道:“傻孩子,这么大人了,睡个觉也不老实。”这声气直当她个孩子待,分明是乾元帝从前的模样。 玉娘心上先是一抽,立时将眼睁开,四顾看去,殿中宫人内侍们都眼观鼻、鼻观口、 口问心地站着,看着玉娘直起身,就要近身服侍,叫玉娘挥退了。玉娘转头向牀上看去,乾元帝依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地躺着,也不知是睡没睡。恍惚间那个场景不停地在玉娘眼前出现,只叫玉娘的牙关也有些作响。 玉娘定了定神,方与殿中值役的诸内侍宫人道:“都出去。”如今的玉娘也是令行禁止,宫人内侍们听旨,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偌大的椒房殿寝殿只留了玉娘与乾元帝两个,玉娘又坐了会,方掀开薄被,走到乾元帝牀边。 ☆、第368章 驾崩 作者有话要说:  玉娘站在乾元帝床边,垂眼看了乾元帝好一会,也不管乾元帝醒没醒,自顾轻声道:“为甚?当年李演武举发李源诬陷我爹爹时,您作甚不肯替我爹爹洗刷冤屈?”说得这句之后,玉娘仿佛失了力气一般跌坐在床边,将脸埋在掌中,却没看见乾元帝慢慢地张开双眼。 玉娘又自顾道:“那时候我就想呀,若是您替我爹爹洗刷了冤屈,我就罢了的,总是李家已得了报应。我真 想过算了的呀。”玉娘说话的声音一丝波动也无,好似十分平静的模样,可泪珠儿断线一般从指缝中低落。 在玉娘瞧不见时,乾元帝眼角也一般滑下泪来:原来若是那时他不是那般地爱惜羽毛,肯低一低头,阿嫮就能回转心肠。 玉娘停得一会,又道:“方才我做了个梦,梦见您给我拉被子呢,还笑我睡觉不老实呢。您看,我其实不是一点没心肠的。可是,您为什么呀?您为什么不肯放过我呢?”玉娘将脸从手掌中抬起来,眼角有泪,唇边却是带些笑颜,一行说着一行转向乾元帝,在看着他眼角泪水时,顿了顿,脸上忽然涨红,手在床边一撑待要起身,双足却是发软,只是站不起来,心上即恨又怨,把手拍了床道:“你哭甚!该哭的是我呀!” “我当年学成,弹与爹爹和您听,您说有悲壮苍凉气,日后必成大家。可是曲为心声,所以因怕露出破绽,这十几年来,我连摸也不敢摸,”听着玉娘这番说话,乾元帝的手指竟是微微地动上一动。 玉娘仿佛没瞧见一般,又道:“您还夸过我的行楷有风骨哩,因怕叫您认出笔迹,我不得不改了习惯,您知道要抛却写惯的字体有多难么?”她只顾自家陈述,哪里注意到乾元帝的手指又动上了一动。 上接作者有话说 玉娘又道是:“这些都罢了。您知道什么是痛不欲生么?就是当我第一回和您做那事时,爹爹,叔伯们,还有我那些兄弟姐妹,都在床边看着,一个个血淋淋的。他们看着我呢,看着我委身给您。”玉娘闭了眼,当时痛的不是身子,是心,心痛得她都觉不到身上的痛。 玉娘的身子忽然僵持住了,却是乾元帝的手竟抬了起来,覆在了她的手上。 他竟好了?!玉娘陡然一惊,待要喊叫,却又叫不出生来,待要挣扎,偏又起不来身,只得张大了眼盯着乾元帝看。 乾元帝眼角两道泪水,口唇微微翕动,仿佛在说话一般,只是发不出声来。 玉娘心跳如雷,瞪大了眼看着乾元帝,就看着乾元帝口唇又动了动,这回玉娘看明白他说的是甚了,乾元帝说的是:“阿嫮,别哭。” 他在说别哭,玉娘张了口,连着眼泪也停住了,更忘了乾元帝若是叫嚷起来,她就可能功亏一篑。 乾元帝的手也不知道要做甚,从玉娘手上抬起,慢慢地向上挪去。因着玉娘跌坐在床边,是以乾元帝的手慢慢地触到了玉娘的粉颊,还不待玉娘反应过去,那手已颓然落在了床上,乾元帝的双眼依旧看在玉娘脸上,眼中的懊悔之色慢慢地散开,终至黯淡。 玉娘怔怔地坐得一会,抖着手伸到乾元帝鼻下,一丝气息也感觉不着。玉娘竟是恍惚起来,他这是死了? 他怎么可以死!沈、严两家还没昭雪哩!他死了,他日怎么以他的名义来下诏书!怎么叫他知道他错了!他死了,她这十数年的辛苦委屈又与谁去讨! 玉娘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忽然就能站起身,把乾元帝推了几把,叫道:“我可没答应您死呢!您起来!起来!”虽玉娘叫宫人内侍们推出去,离得寝殿并不远,玉娘的轻言细语他们听不着,可这样悲戚的叫声又怎么能听不着,想及乾元帝如今的境况,顾不得皇后命他们退出的旨意,由昌盛、金盛、珊瑚带领着冲进了寝殿。 进得寝殿,几人都站住了,只看着玉娘立在乾元帝牀边,那身影摇摇欲坠一般,还是昌盛壮起胆子潜到乾元帝床边,探首一看,却见乾元帝双眼睁得大大的,却是一丝光彩也没有,心下就是一沉,顾不得皇后在侧,乍起胆子来在乾元帝鼻边一试,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双腿连蹬,向后退了几步,一翻身爬了起来,连滚带爬地往殿外跑去,一边嚷道:“圣上驾崩了!圣上驾崩了!” 玉娘听着昌盛这句,眼前忽然一黑,向后便倒,也亏得金盛与珊瑚都在后,匆忙将玉娘扶住,不住口地道:“殿下节哀,殿下节哀。”玉娘这才回过神来,只觉着前途漫漫,身上却是没了力气。 还是秀云看着不对,过来在金盛的手上接了玉娘,又与金盛道:“您去接太子殿下,殿下这里有我呢。”看着金盛出去,又在玉娘耳边劝道:“殿下!殿下!想想您这些年来的辛苦!”玉娘听着这句,方哭了出来,只道是:“圣上!你竟忍心抛下我吗!”玉娘哭叫之后椒房殿中立时哀声一片。 昨儿景晟还在椒房殿服侍乾元帝用过药,看着乾元帝喝下了大半药,又细细拷问过御医署的御医们,都说乾元帝病情稳定,正是欣慰之际,忽然听着自家父皇驾崩,一时之间哪里能信,不独不信,还飞起一脚来将来报信的昌盛踢倒在地,啐道:“狗奴才!竟敢诅咒父皇!孤杀了你!”说了就要去寻佩剑,却叫如意一把抱住了双腿:“殿下!殿下节哀!” 昌盛连珠般地叩首,只哭道:“奴婢便是长了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诅咒圣上,实在是圣上大行了!皇后殿下已心疼得傻了,还要殿下您主持大局呀!” 景晟听着这几句,手上一松,宝剑锵鎯落地,脸上已是满是泪痕,顾不得等肩舆,拔腿就往椒房殿奔去,他虽年少,但是打小儿底子打得极好,四五岁上又叫乾元帝扔与了赵腾打熬筋骨,是以竟是叫他一路直奔进了椒房殿,将宫人内侍们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又说玉娘坐在乾元帝床前,整个人当真可说是浑浑噩噩。 因她做了那个梦,乾元帝的笑语温存仿佛从前,玉娘自梦中惊醒之后,失了常性,因以为乾元帝昏睡着,把心中忍了十数年的委屈吐露,不想她还未说完哩,乾元帝竟是死了!可他死前,是要作甚?玉娘缓缓抬起手,摸到自家脸上,触手冰冷,满是泪水,她在哭么? 景晟进得椒房殿时,宫中妃嫔们也到了许多,正在哀泣,看着景晟进来,纷纷退后。景晟哪里有心思去瞧她们,玉娘这幅形容直叫他吓得魂飞魄散:别是爹爹才去,娘就伤心傻了。故而吓得一跌,跌跌撞撞地来在玉娘面前,跪在玉娘膝前,将她摇一摇:“娘!娘!您别吓儿子! ” 玉娘叫景晟摇得几摇,这才回过神来,将景晟头顶一摸,方哭道:“元哥儿,你爹爹去了。”因景晟进殿而稍歇的哭声又此起彼伏起来。 宫外的景淳与景宁两个得着消息,双双赶进宫来。景淳还罢,他与徐清成婚已久,连着孩子都有了两个,是以徐清这个晋王妃自该以儿媳的身份来守灵哭丧。可景宁与顾鹊,昨儿才成婚仪,连着庙见礼也未行哩,依着规矩礼法,顾鹊这个赵王妃也勉强,若是民间,媳妇儿昨儿进门,方敬完茶,还没拜过祖先就死了公公,只怕就要背个命硬的恶名,刻薄些的人家许就要退回娘家了,只好在是皇家,没这样的规矩,只是位次难排。 是以因皇后哀痛过甚不能理事而代为主事的高贵妃特来请问玉娘。玉娘听说,慢慢地转头看向陪在自家身侧的景宁。 虽乾元帝待着景宁并不亲厚,到底父子至亲,景宁早哭得满脸是泪,看着玉娘看他,也无有心思为顾鹊说情,嗫嚅了道:“但凭母后做主。”玉娘叹了口气道:“这孩子也可怜,排在晋王妃身后。” 又说顾鹊心上也自忐忑,只怕因乾元帝死的时机太过巧合,引得皇后不喜欢。依着赵王的孝顺,若是皇后不喜她,这世夫妇再难和睦,直等到高贵妃将她排在了晋王妃徐清身后,这才松了口气。 乾元帝驾崩,自是满宫雪色,七日后,太子景晟在乾元帝灵柩前即皇帝位,是为嗣皇帝。因景晟在乾元帝病倒后就行监国权利,以他的年纪来说,可算是天纵聪明,是以无人不服。而民间百日内不许婚丧嫁娶;官宦人家一年内不得婚丧嫁娶并饮酒作乐都是惯例。表过不提。 嗣皇帝即位,便要为乾元帝拟定谥号,因着乾元帝为政清明、察色见情、容义参美:照临四方曰明;思虑果远曰明;保民耆艾曰明;任贤致远曰明;视能致远曰明;内治和理曰明;懿行宣著曰明;智能晰理曰明,是以拟拟谥为明。 皇帝守孝,以日代月,二十七日之后,景晟除孝。除孝之后的第一道旨意便是尊生母、明帝皇后谢氏为皇太后。再晋明帝贵妃高氏为贵太妃,明帝淑妃窦氏为太妃,明帝留下的诸妃嫔皆有晋封。再将景淳与景宁晋爵亲王,这些都是惯例的加恩。 而后,景晟又以自家年幼为名,依旧请玉娘垂帘。从前玉娘是皇后时,大臣们尚且不能阻止她听政,如今她做得了太后,自是更名正言顺。群臣们虽有“太后自此以后再无顾忌”的担心,到底阻止不得。 不想仿佛要应证他们的担心一般,没几日,景晟又下了道晋宝康公主景琰为越国公主,爵比亲王的旨意。 公主封号,或以国名:例如如宁国公主,曹国公主等;或以郡县名:如馆陶公主、长乐公主、平阳公主等;或以美名:如太平公主、安乐公主、寿阳等。越国公主从前的宝康便是此列。 而大殷的公主,例行在赐婚后方行赐封号,多是美名,例如长安,平安等。越国公主如今就册为国公主,且爵比亲王,这道旨意不免叫人侧目,虽这位越国公主是中宫嫡出,素为明帝钟爱,身份超脱与诸公主也可,只她到底年小,还未择驸马哩,如今先封了国公主,待得日后成婚时,还怎么加恩呢? 朝中群臣们不由更是忐忑,只恐这是太后大肆加封后族的前奏,到底新帝年幼,又素来孝顺,太后若是旨意要给母家加恩,只怕也阻止不得哩,旁的不说,她那个二哥,加恩典给个爵位也不是没先例的。 不想只是自景琰晋为国公主之后,新帝除着按例大赦天下,明年加开恩科的旨意外,竟是再无动作,每逢大朝会,太后依旧端坐在珠帘后,却是同明帝驾崩前一般,不出一声。 玉娘与景晟这般行动,不免叫人揣测起太后的意思起来:太后,这是一心要做贤后了? 不说群臣们摸不清玉娘路数,便是谢逢春,也是心中忐忑。在谢逢春看来,群臣们不知道,他可是知道的,这位太后,打小是受了许多委屈的,在庵堂里住了十四年哩。就是接回了家,也屡屡叫马氏冷淡,月娘冲撞,心中怀恨也是有。从前要依仗母家支撑,不得不强忍,如今做得了天底下最尊贵的那个女人,连着皇帝也是她生的,她还用委曲求全吗?难道是要拿马氏与月娘与她出气,她才肯看顾母家吗? 可要舍了她们来讨玉娘喜欢,谢逢春到底还有人性,且做不到呢。 ☆、第369章 放妾 谢逢春也把自家那些这些怀疑说来与两个儿子商议,又道是:“若是太后实在不喜欢孟氏受委屈,不如叫她出来走动,再给她些体面就是了。”左右玉娘如今已是太后,便是叫人看出她实非马氏亲女也无大碍,谁还能问太后的罪。 一旁的谢怀德却叹息道:“父亲,大哥,你们糊涂!若太后是这样的心胸,怎么能走到今日!”只怕她从来不曾将谢家看在眼中,这个母家全然不在她心上,不然也不能在那个县令言称自家是昔年阳夏谢氏后人时严词斥责。因从前有乾元帝在,她还要装个样儿,免得叫乾元帝以为她薄情,如今乾元帝已山陵崩,她还用乔装与谁看?可不露出本来面目了。只是这样的话,谢怀德也说不出口来:谢逢春与谢显荣父子两个,绝听不进的。 说来谢显荣叫利禄蒙了眼,看着玉娘抬举谢怀德不忿已久,如今景晟登基后对谢家并无封赏,他心上竟有丝窃喜:从前玉娘多抬举二弟,想着法子在乾元帝面前替他美言,如今自家能做主了,倒是将他抛在了一边,可见在玉娘眼中,他们兄弟也没甚分别。这时听着谢怀德那话,不禁从鼻子里出了声气,似笑非笑地道:“二弟说得是。”之后再不发一眼。 看两个儿子都不肯答应,谢逢春也只得罢了,只是到底在他心上觉着为谢家生下玉娘的孟姨娘实有大功,当日夜间亲自来看了孟姨娘,想把好言来安慰孟姨娘,若是她要出来走动,也由得她。 不想见着孟姨娘,却叫谢逢春吃了一惊。 原是,自玉娘入宫后,孟姨娘便洗净铅华,身着缁衣,一副儿潜心向佛的模样,可今日再看孟姨娘,却又换成了锦衣罗裙,脸上薄施脂粉,梳得精光的发髻上插了金钗玉簪,虽是年华不再,只在灯下看去,竟还有几分当年娇媚模样。因谢逢春对孟姨娘心中感激,再看她这幅装扮,就将昔日情分都勾了起来,几步过来拉了孟姨娘的手道:“好胭红,从前委屈你了,以后你要甚有甚,再不叫你受委屈。” 孟姨娘笑吟吟地将手从谢逢春手上抽回,也不请谢逢春坐,自家先椅上坐了,侧头看着谢逢春,半笑半讽地道:“这话可是哄鬼呢,我要承恩公夫人的位置也能给我么?” 谢逢春脸上本来带笑,叫孟姨娘这几句一说,顿时失了颜色,连着眉毛也皱在了一起,做个语重心长地模样对孟姨娘道:“胭红,你素来是个懂事的,怎么也糊涂起来了。马氏是有了诰命的国公夫人,就是我也不能休她哩!” 孟姨娘将眉头一挑,口角笑容深了些:“那您说什么我要甚你给甚,这不是哄鬼是什么?我生的玉娘叫你们一家子得了意,你们就这样回报我的吗?” 从前孟姨娘只把柔媚面孔来对谢逢春,又有个处处强悍的马氏对对比,可不叫谢逢春迷惑,不想孟姨娘一日得了意,竟是把出一副尖酸刻薄的面孔来,直叫谢逢春有些措手不及,待要翻脸恼怒,转念一想,倒也软了下来:可不是怪不得胭红。从她肚肠里爬出来的孩子做了太后,当今天子是她嫡亲外孙,她却一点子好处没有,可不要恼怒。 谢逢春耐下性子又劝孟姨娘道:“我几时哄过你?自我把你赎出来,你的吃穿用度几时差了。便是将玉娘送进去,也是你自家提议的,当时我问过你可悔不悔,你说的可是不悔,如今还计较什么呢?” 孟姨娘挑了挑眉道:“到底是国丈了,果然有威风哩!可将我胆也吓得破了呢。”说了还冷笑几声。谢逢春待要恼怒,碍着玉娘,只得忍下气来,又道:“我知道你委屈。从今而后,你的一应分例都比照着她来,再拨个正院你住,你不过少个诰命,你看如何?” 孟姨娘哈了声,脸上带笑地将身子凑近谢逢春。谢逢春只以为孟姨娘答应了,脸上正要笑,忽然叫孟姨娘一口啐在脸上,就看孟姨娘将个眉毛都立了起来,横眉立目地道:“放屁,哪个看中这些!你若是记得我的恩情,要我喜欢,也容易得很!把放妾书来!” 孟姨娘本是当年大将军严勖幼女佩琼,因严勖得罪,阖家女眷没入教坊,她叫个老鸨买了去,沦落风尘,佩琼也曾投过缳,无如叫人救了下来。 这人罢,若是死过一回没死成,大多不敢再死,何况当年的佩琼也不过才十五六岁,正是少年贪生之际,也就认了命,做起了迎来送往的营生。后头就遇着谢逢春将她赎了身,将她置为外室,没两年就得着一个女儿,本以为这一世也就这样了。哪知女儿玉娘忽然落入了山涧,不待佩琼回过神来,自家姐姐的女儿阿嫮又到了阳古城,要借玉娘的身份进宫好复仇,也好洗雪严沈两家沉冤。 佩琼才失了女儿,正是心神大乱的时候,又兼她到底是严勖之女,哪有不想替父亲雪冤的,自然一口答应,又与阿嫮细细商议了种种细节,至于阿嫮若是叫人揭破身份,谢家会是个什么下场,全不在佩琼与阿嫮姨甥俩眼中。 如今阿嫮做得太后,日后早晚要为严沈两家昭雪,到时她若还是谢逢春的小妾,可怎么说得响嘴,是以逼着谢逢春写放妾文书来。 谢逢春哪里知道这些计较,只以为是孟姨娘吃醋,又以为若是放了孟姨娘出去,日后太后问起来,可不好交代,是以又苦口婆心地劝佩琼道:“胭红,你这是何苦。你若是心还不平,我让他们喊你姨母,这姨母也有母字哩,你可安心了?” 佩琼听说,冷笑一声道:“这话说得好笑!谁稀罕你那几个儿子喊娘了!你只管去请太后的旨意,若是太后不肯答应,我也就死心了!”说了,又指了谢逢春当年指派给她的两个婆子来将谢逢春撵出去。 谢逢春哪里想得到一贯柔媚待人,说话也不肯高声的孟姨娘竟是个反面无情的,全不念三十来年的夫妻情义,又以为佩琼是盘算着离了他们家好自家与玉娘联络去,不禁坐立难安,又将两个儿子叫了来,将佩琼的话与他们说了,要讨个主意。 谢怀德与谢显荣对瞧了眼,在谢显荣心上,恨不能叫“一病没了”,便玉娘是孟氏亲女,她还能为着孟氏问罪谢家吗?便玉娘不将母家放在心上,新帝呢,总不好才登基就把自家外家拿来问罪罢。 还不待他开口,就听着谢怀德道:“孟氏虽有些轻狂,却不是没成算的人。她闹到这样,必有原因,依着儿子的意思,不若叫梁氏去问一问。”顿了顿又道,“到底孟氏有些儿来历,她若是病没了,家里只怕是要有时疫了。”说着,抬头对了谢逢春一笑。 谢显荣叫谢怀德这两句说得脸上通红,情知这是谢怀德说与他听的,待要反唇相讥几句,无如谢怀德都不把眼角来瞧他一眼,他如何接得上口,只能哼一声,道:“弟妹倒是同谁都能说得。”谢怀德仿佛听不出谢显荣语中讥讽一般,笑道:“父亲即答应了,我这就同梁氏说去。”言毕,扬长而去。 若说梁氏初嫁时并不知道孟姨娘其人,可以她的聪明与马氏、冯氏的做派也一早有些儿底,这时听着谢怀德交代,脸上一丝惊诧也没有,倒还劝谢怀德道:“妾以为,很不必去劝孟姨娘,要我,我也不肯在这里。”谢怀德不意梁氏问也不问孟姨娘,就肯替他说话,自然诧异。 梁氏就叹道:“您想想,这家的富贵可都是靠着太后的,太后生母又是哪个?这些年,母亲出去受多少人奉承?孟姨娘呢,吃着长斋哩,心上岂能不怨,这还罢了。若是当年不曾将太后记到母亲名下,母亲照旧是嫡母,依然好做她的承恩公夫人,而孟姨娘,身为太后生母。得个三品诰命还是使得的。如今呢?便是父亲肯给她体面,也不过是在我们家里罢了,既如此,倒不如离了家里,倒还洒脱些。” 谢怀德虽是聪明有决断的人,到底是个男人,并不长于这些妇人心思,这时听着梁氏洋洋洒洒一段话,倒也有些儿怔神,细想了果然有理,又问梁氏道:“若是叫她出去了?她如何立足呢?”梁氏笑道:“妾去问问就是了,若是使得,再来说与老爷知道。”谢怀德自然答应。 梁氏次日就往佩琼处走了回,直说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出来,又与谢怀德叹道:“不意她倒是个有主意的,已想好了退路,叫我们替她寻个庵堂,让她寄住。”这孟姨娘果然有主意,若是她自家去寻个庵堂,自家公公与世子必定不肯放心,定然多加阻扰;若是叫承恩公府替她择了,便是看在太后面儿上,家中也不能委屈她。孟姨娘有这等决断,怨不得婆母这些年来在她手上总得不着好去;也怨不得太后有那样的心胸手段哩。 谢怀德听梁氏说了,倒也感叹了回,亲自来与谢逢春说了。依着谢逢春的心思,倒还不想放了孟姨娘,只怕叫宫中的太后知道,以为家里容不下孟氏。 不想马氏的陪房洪妈妈听说,告诉了马氏知道。马氏自是十分情愿,因看谢逢春不肯答应,就来撕扯谢逢春,又道是:“我知道你舍不得她!你恨不得我将这承恩公夫人的位置让与她哩!我只告诉你,你做梦!我就是死了也不能叫你们如意!” 谢逢春叫马氏纠缠得无可奈何,佩琼那边又去意坚决,谢逢春只得写了放妾文书。又由谢怀德亲往城外择了一所庵堂,虽不是香火旺盛,却胜在清净,且谢怀德又自家出了银子买了百亩良田来与庵堂以做佩琼寄住之资。 ☆、第370章 封晨 佩琼执意要出府,马氏是个巴不得,可要她去与玉娘回说,却又不敢,都是玉娘积威深重,马氏与冯氏平常说话都时刻带着小心,唯恐哪一句就惹得这位太后娘娘不喜欢,当时就能将她晾在那里,全不顾母女情分。可佩琼离开了承恩公府总要告诉玉娘知道,还是梁氏有些儿胆气,知道玉娘并不是不肯听人分辨的,便与马氏冯氏道:“孟姨娘的去处是老爷安排的,就由我回给太后知道罢。” 马氏自是满口称好,冯氏虽也想说个好字,无如她是承恩公世子夫人,论情论理,这事她都推不开,若是这回缩了头,只怕太后那头更不喜欢,只得咬牙笑道:“此乃家事,哪有叫弟妹一个去的道理,叫外人知道了,不说弟妹孝悌,还以为我凉薄呢。” 梁氏含笑将冯氏看了眼:“孟姨娘从前在家的事,我一概儿不清楚,正不知怎么回太后娘娘呢,嫂子要一块儿去,自再好没有。”冯氏强笑着答应一声。 一时两人商议,就由冯氏递贴求见,到得次日,就有宫使来宣。 宫车辚辚将两人载入未央宫,依旧朝着椒房殿去,因大殷朝的太后,历来都住长乐宫,是以妯娌两个不由对视一眼,满心诧异。 自乾元帝山陵崩后,玉娘也想迁出椒房殿移居长乐宫。景晟与景琰两个苦苦相劝,景晟道是:“自皇祖父延平朝至今,长乐宫就无人居住,虽有宫人内侍看守打扫,可到底比不得未央宫。椒房殿又不是住不得人,母后何故自苦?且您住在这里,儿子晨昏定省也方便些。” 景琰也劝道:“娘,皇弟弟日日要上朝,回来还要批阅奏折,听太傅太师们讲课,辛苦着哩,何苦叫他两头忙呢?且皇弟还不曾立后,也用不着椒房殿呢。” 一旁的金盛与如意也帮着一块儿劝,一个道是:“越国公主说得甚是,若是圣上累着了,娘娘也是要心疼的。”另一个又说,“娘娘,您看这两个月圣上就瘦了许多哩,脸上可就剩眼睛了。” 玉娘听说,转脸将景晟看了眼,果然看着景晟原本圆润的两颊都瘦了下来,倒显出秀气的下颌来,玉娘心上叹息一声,自悔这些日子浑浑噩噩竟将景晟也忽略了,说不得把些温柔话语来打动他,哄得景晟双眼含泪,又与景琰道:“好孩子,你记挂着我和你弟弟,是个懂事的,你爹爹知道了,也必定喜欢的。”这话说了,景晟与景琰俱都垂泪,玉娘也把罗帕掩面,待要哭几声,只是心上虽有酸涩,可两眼干得厉害,竟是流不出泪来。 又说冯氏与梁氏两个进得椒房殿来,先偷眼将四周一看,因着椒房殿的大殿即深且阔,从前铺陈锦绣辉煌时,只觉富丽堂皇,天家气象,如今各种艳色陈设一概都撤了,就显出肃穆来。冯氏原就畏惧玉娘,再看得椒房殿这样寂静,双腿都有些发软,战战兢兢地在殿中站了,片刻之后,就看着两排宫人鱼贯而出,分立在凤座左右,又有两个宫人扶了个玉娘款款行了出来。 玉娘青衣素裙,乌发挽了个素髻,珠簪玉钗,鬓边一朵手掌心大小的白绢花,愈显脸容苍白削瘦,双眼深幽,一眼看过来时,直叫人心寒胆颤,不待内侍唱名,冯氏已跪倒在地。梁氏看着冯氏跪倒,只得跟了跪在阶前。 玉娘将两人扫过眼,漫不经心地道:”起罢。”又将手一抬,金盛已将冯氏昨日递上的帖子送到了玉娘手上,玉娘接了,方与冯氏道:“好端端地,孟氏作甚要与父亲分离?”冯氏听玉娘这句,仿佛是不喜欢的模样,心上暗暗叫苦,不由埋怨起梁氏自作主张来,是以趋行两步,道是:“回太后娘娘的话,孟氏起意离家,梁氏前去劝过,无如孟氏其意甚坚,定要往庵堂去,梁氏竟是劝不得。承恩公无可奈何,只得放了孟氏离去。” 玉娘虽未与佩琼交谈,可也知道她心思,无非是自家即做了太后,严沈两个复起有日,她自然不肯再在谢家盘桓,瞧那些人脸色过活。是以听着冯氏这几句,倒是冷笑声,:“这话我听着倒是孟氏与梁氏的错,世子夫人好刚口。” 却是冯氏所言虽是句句实情,无如经她删繁就简,又将重要之处模糊一二,听着就是另有内情一般,且她不曾加油添醋,梁氏辩也无从辩起。 冯氏这一手倒也好说个聪明,无如这一招是玉娘从前把来对付李庶人的,李庶人无从辩起,若是发怒,就更显出她无理来,回回都叫李庶人有苦说不得。是以冯氏这点子手段哪里在玉娘眼中,是以就道:“你是世子夫人,国公爷的妾室要离家,合该由你问个明白,你自家一字不问,倒好说人多问。”说着就将手上的折子掷了下来 冯氏不料玉娘陡然反面,吓得往地上一匍,急辩道:“妾不敢。妾原要去劝说一二的,无如那孟氏自进了京就不肯见人,妾也无可奈何,梁氏也在此处,娘娘问她便是。” 说来玉娘这十数年来总在乾元帝身边妆个柔糯样儿,本性上却是个将军脾气,不然也不能忍下这许多年来。如今乾元帝已驾崩,她再不用做戏与人看,当时就将眉一挑:“世子从来就不喜孟氏,你们夫唱妇随,你不肯前去原也难怪你。”说了又转脸与梁氏道:“你来说与我听。” 来前梁氏尚能说个镇定自若,可这回看着玉娘模样,竟是一点子骨肉情分也无有的模样,后心不由隐隐渗出冷汗来,定了定神,将佩琼与她说的甚,她又是如何劝的佩琼,一一与玉娘回了,言毕偷眼瞧了眼玉娘脸色,看玉娘脸上颜色渐缓,心上一块石头坠了地,又将谢怀德给佩琼寄住的庵堂添了庵田的事也说了,揣摩着玉娘的心思笑道:“实在是孟氏在我们家这些年,总有功劳,把这些来酬谢,已是太浅薄了。” 谢怀德给佩琼所住庵堂买田的事儿不曾与谢逢春并谢显荣提过,是以冯氏一丝儿也不知道,这时听着梁氏提起,心上不由恼恨,只碍在身在椒房殿,只得忍气吞声,又竖了耳朵听玉娘说话,就听新太后慢慢地道:“她即意决,由得她去罢。” 冯氏听着这句,一颗心才落地,又听玉娘道:“告诉承恩公,若是还念夫妻一场的恩情,就别去打扰她!”言毕已站起身来,两旁的宫人忙上来搀扶。 金盛虽不知玉娘为何对着自家人这般疾言厉色,只他一身荣辱都在玉娘身上,自然要顺从玉娘心思,是以脸上一丝不露,只过来笑道:“两位夫人请罢。”冯氏方敢站起身来,因她跪得久了,双膝就有些发软,梁氏看着这样,亲自过来搀扶,冯氏将一只手按在梁氏胳膊上,微微一笑道是:“弟妹瞒得我好紧。” 梁氏眉头也不动一动,只笑道:“我以为世子知道呢。”冯氏忽然抬头将梁氏瞧一眼,却是自谢显荣与冯氏渐渐离心之后,夫妇两个少有说话,当真好说个相敬如冰,是以听着梁氏这话,不免以为是谢怀德告诉了谢显荣知道,谢显荣却是没说与她听,一时即羞且恨,紧闭双唇与梁氏并肩走了出去,自此更将谢显荣怨上一层。 又说如今玉娘头上全无管束,召见陈奉再不用寻些借口,玉娘知道佩琼离了承恩公府便将陈奉召了来,将佩琼的去处去陈奉说了,使陈奉遣人去关照一二,陈奉自然唯唯。玉娘因又问陈奉:“可查到下落了?” 陈奉自是知道眼前的太后问的是哪个,低了头道:“回娘娘的话,山涧里倒是捞着了几具尸骸,一具是壮年男子,一具是孩童的,另有两具都是老妇人,并无年轻女子。”却是陈奉遣了去寻真玉娘那两人,跳下了山涧细细摸了回,将山涧下的尸骨都摸了上来。 玉娘听说,将眉头一皱,素指在几上敲了敲:“这么说,她还活着?”陈奉道:“多半儿还在世。”也不知是不是好事哩,听说这位谢姑娘肖似佩琼,也是副好相貌。这样的容貌落在外头,清白也未必保得住呢。 玉娘怔了怔,就明白了陈奉未竟之意,想了想道:“你去见我姨母时,把实话与她说了罢。”陈奉听说,先是一怔,转而应诺,看着玉娘再无旁事,也就退了出去。这些年他也知道了玉娘脾性,最是说一不二,惹了她恼怒,再不肯容情的,是以也不叫人,从北司马门出了未央宫,先到自家宅子,将身上内侍少监的官服脱了,换了寻常富家翁的衣衫来,又命备轿,抬了他就往城外的庵堂来寻佩琼。 说来,佩琼还在严大将军府时见过陈奉,佩琼是大将军严勖的幼女,虽不是嫡出,因她姨娘生她时难产而亡,是以一落地就抱到了将军夫人连氏身边,与连氏所出的长女佩珏一同抚养,佩珏与佩琼两个虽不是同母,因着都有些肖父,是以面目倒有五六分相像。且因严勖容貌生得昳丽,尝有“貌若好女”之赞,是以这对姊妹当真好说一对儿姊妹花。 而陈奉那时,且不叫陈奉,却唤做封晨,家内原有些儿田地房产,父母只得他一个儿子自然爱若珍宝。哪知封晨七岁时,父母上山进香,惊了马,马车摔下山崖,因有父母拿身子垫着,封晨侥幸未死,却也昏迷数日,待醒来之后,家产俱已被族人夺去。 封晨一个孤儿,又能作甚,就从个父母捧在掌心疼爱的小少爷沦落到与小厮仿佛。只封晨本性伶俐,又是叫父母宠爱惯的,哪里肯忍这口气,一日与族人家的几个孩子厮打起来,竟叫打破了头,扔在了街上,恰好遇着严勖经过,将他捡了回去,做了随身的书童,是以封晨与佩琼彼此认识。 后来严勖得罪,严家叫延平帝抄了家,封晨因不是卖了身的奴仆,算不得严家的人,不过是个雇工,是以关了半年放了出来。封晨是严勖书童,是以与严勖旧部都有联络,待他寻见了严勖旧部,才知严勖早已叫延平帝赐死,夫人连氏悬梁。 严勖与封晨有救命之恩,而封晨因幼年时那次坠崖伤了根本,瞧着身子甚好,却是个不能人道的,索性净身进宫做了个小内侍,寻机好为严家雪冤,当日舍身救乾元帝,也是为着要得乾元帝信任。 如今再与严勖之女佩琼相见,彼此不免恍如隔世之感。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A扔的一颗地雷 ☆、第371章 旧故 因着佩琼是承恩公府二公子亲送了来的,放下白花花四百两银子不说,又填补了庵堂里一百亩良田,是以主持待着佩琼十分客气,早课午课晚课从不勉强,更不叫佩琼打扫挑水,还安慰佩琼道:“你只管在这里放心住着,有庵堂一日就不能叫你受委屈。”又与庵堂中那些尼姑道:“她是贵人,不过是礼佛虔诚,故而到此。你们不可怠慢。” 只佩琼如今巴望着自家女儿能有消息,是以把头上的簪环,身上的锦绣都去了,同庵堂的尼姑们一般装束,每日三回跟随尼姑们做功课,从不脱空儿,倒叫那些尼姑对她有些另眼相看。 封晨来时,佩琼才做完午课,正要回自家的小屋,劈面遇着个男人,约有五十余岁,身高体胖,白生生一张富家翁的脸,未语先含笑,竟是十分眼熟,不由多瞧了眼,就叫她认了出来,竟是自家父亲从前的书童。 佩琼不意还能见着封晨,想着自家经历,不免有些儿羞愧,待要走避,却叫封晨拦了下来,规规矩矩地行了礼,还道是:“封晨见过二姑娘。”佩琼自觉无颜再见故人,将身子侧一侧道:“施主认错人了,我不过是个落难人,并不是施主口中的甚二姑娘。” 封晨进来前,先见过了主持,假托是佩琼远方堂哥,听说她在这里带发修行,是以过来探望,且舍了一百两银子的香火钱,直叫主持喜欢得眉花眼笑,暗将佩琼看做了财神菩萨,打定了主意,日后必要好好供奉,是以在封晨问佩琼来后情形时,细细都与封晨说了。 封晨听着佩琼修行甚虔,知道她求的是甚,心上格外有愧,再看佩琼身着缁衣,头上虽未剃发,也只绾了纂儿,把一支光头的银簪来簪着,眉梢眼角略带愁容,想及她这些年的辛苦,也是一声叹息,怎么敢将真玉娘下落不明的事告诉她,手上动了动,劝道:“师太莫急着走避,老儿并无坏心哩,只想劝师太一句,风物长宜放眼量,师太如今守着菩萨,还怕见不着真佛吗?总有一日云消雾散的。” 佩琼听说,若无其事地回过头来将封晨看一眼,把头点了点,回转了身往自家小屋行去,坐在铺了薄被的榻上,却是将手上十八子的念珠攥得死紧,心上隐约多了几分盼望。 又说封晨回在家中,将衣裳换回,又是未央宫中掖庭令的模样,缓步往未央宫行去,还未到司马门前,就听得身后一声唤:“陈老爷。”陈奉脚下一顿,转回身去,就看身后跟了个五十来岁的男子,不高不矮的个儿,面貌寻常,衣裳寻常,是扔在人群中便寻不出的模样,却是从前那笔墨铺子的东家。 这男子看得陈奉回头,脸上就有些儿喜色,往前踏了一步,拱了拱手道:“小民久不见陈老爷,不意在这里遇着,老爷倒和从前一模一样哩。”陈奉微微一笑:“原来是老蔡,你那家店生意如今怎么样?” 老蔡笑得露了白牙,将声扬得高了些,道是:“亏得老爷肯援手,才将小民的店保住。小民一家子都感念老爷的恩德,只一直无由得见。今日遇着老爷,真是老天有眼哩。若是老爷得空,还请老爷赏个薄面,叫小民有幸请老爷吃一杯酒,也表表小民的孝心。 陈奉故做沉吟,又抬头瞧了眼天色,老蔡踏上一步:“老爷,还请您赏光。”口上说得客气,眼中却透了焦急之色,几乎要探手来抓陈奉。陈奉情知老蔡们急的是甚,也就点了头,道了几声客气,就随着去了。 老蔡因着陈奉一路往前,七折八弯地到了一家羊肉铺子前,一面笑说:“老爷,这家瞧着不起眼,可他们的白切羊肉,又肥又嫩,不可不尝哩。”说了自家先抬脚进去,陈奉随后跟上。进得铺内,里头果然坐了四五个男子,一个是一头白发,一个身高体壮,更有个男子身形儿瘦得竹竿一般,头上带了书生巾,身上着了文士袍,枯瘦如爪的手上还捏了一把扇子,仿佛是个读书人模样,这些人看着陈奉进来,齐齐把眼来看他,脸上都有急切之色。 陈奉从前不过是严勖身边的书童,身份与这些人不好比,时隔得这三十余年,陈奉在未央宫中已可算内侍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因着他与乾元帝有救命之恩,连着内侍监昌盛也不敢轻视他,是以早养出一身的气派,倒像诸人之首一般。他将袍子一分,大马金刀地坐下,把众人一瞧,慢条斯理地道:“你们使老蔡拦我,可是为了将军的事?” 不意这些人中先开口的倒是那个读书人,他先咳几声才道:“如今外孙小姐做了太后,我们几时敲登闻鼓与将军鸣冤?”他身旁那个老者也开了口,道是:“是哩,趁着皇帝还小,还不能自家做主,太后且能说得上话,做得了儿子的主,若是等皇帝长大,未必肯听娘的话,给他父祖脸上抹黑。”在座人等都不住地点头,原来这些人俱都是当年严勖遗下的部属。 若是在官场,还有个人走茶凉之说,后人嫌前人碍路,设计铲除的也不少。可军中从来最重袍泽,哪个将领带出的兵,多只肯听这个将领的指挥,若是在战场上厮杀血拼出来的,更是忠贞不二,不然也不会有某家军之说。在场诸人,都是与严勖当年一刀一枪在战场上厮杀过的,自然对严勖十分信服,更深信严勖不能扯入夺嫡中去,都为严勖不平。自严勖叫延平帝抄家灭门后,这些人都不肯再从军,都弃官而走。 后来沈如兰娶了严勖长女佩珏为妻,这些人心中又生了指望,以为沈如兰终有一日能为岳家辩冤,哪成想,十八年前,沈家一般受了冤枉,亏得留下个沈昭华,倒是有骨气,是以这些人又苦苦忍耐,玉娘吩咐下的事,有许多都是经过了陈奉交在他们手上办妥的,便是董明河,也是受过严勖恩惠。 好容易忍到今日,乾元帝驾崩,新帝年幼,严将军嫡亲的外甥女身为太后正是最有权柄之际,若是这时太后说声查,新帝也只有顺从母意的,底下臣子们便是反对,又怎么拗得过她们母子? 陈奉听说,冷笑几声,将背往椅背上一靠,一字一字道:“这朝廷是你们说了算的罢!说得倒是容易!小皇帝屁股也未坐稳哩!他上头且有个大哥,儿子比之小皇帝也小不了几岁,可是站住了的。”说了又将众人都扫视一回,“若是当真容易,外孙小姐如今是太后,她能不提么?” 提起玉娘来,陈奉也有几分怅然,乾元帝在时,玉娘虽是心上有恨,可还是一副花娇柳嫩的模样,整个人透着活泛,如今乾元帝一去,玉娘看着虽还是一副秀美佳人的模样,言谈举止差别也不甚大,可从前那双横波目,如今看着连泪也干了,也是太可怜了些。 那些人却不知陈奉心上所想,那老蔡反冷笑道:“外孙小姐得意着呢,她是太后哩,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儿,富贵荣华享之不尽,还没人管束她,她还能想着哪个!还能将我们这些人瞧在眼中吗?” 陈奉听说这句,脸上也有了怒气,霍然起身道:“放屁!你们道先帝是怎么去的?!”这话出了口,众人皆是一怔,陈奉冷笑道:“此事我自有计较,你们且等一等,必给你们一个交代。”说了站起身来,大步走在门前,将门拉开,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又过得五日,景晟使往光州查案的御史黄川与大理寺少卿裴阳已然折返。 却是齐瑱较他们先到光州,与梅佳交接时,这位梅佳见陈裹言称进京告状,已久不见人影,而自家忽然被召入京,情知陈裹是告成了状,只是尚无实证定他罪罢了,是以梅佳就厚厚地把金银来贿赂齐瑱,又肯填补掉衙内账簿上的亏空,只求齐瑱高抬贵手,在京中来人查案时,略加美言,好超脱他一二。 不想齐瑱实在是个不通世情的,看着梅佳这般,不独不肯收纳贿赂,反一状告到了黄川与裴阳处。又配合了黄川裴阳两个将衙内各种案卷都封存了起来,出了告示,许百姓告状。 也是梅佳在任时贪得无厌,可说是刮地三尺,看着他叫急召入京,京中又仿佛来了大官儿查他,都蠢蠢欲动,想要伸冤,只唯恐官官相护,等他们出了头去告状,反把他们来入罪,是以观望不动。 不想转机到是出在梅佳留下的两个师爷身上,梅佳做恶也少不了他们,,如今看着京中来人要查,且不是走过场的模样,唯恐连累了自家,倒是先出了头,出首告发了梅佳。 因有了师爷的首告,光州百姓们信了朝廷是当真要办梅佳,这才纷纷出首,告发梅佳贪墨税赋、玩强占田地、勒索财物、霸占民女等罪,总计三十一条,条条事迹分明,又有两个师爷为人证,便是梅佳生得十张嘴,也是辩无可辩。 二人返京来见景晟,先将梅佳罪证呈上,景晟看得条陈,勃然大怒,当时就命将梅佳下狱,交大理寺审问。梅佳虽是贪酷,到底是读书人出身,并未吃过甚苦头,都不需上刑,只把拶子、带刺的牛皮鞭,刑棍往他面前一扔,已将他吓得面色如土,抖衣而战,昔日那双寒潭目已化做了流泪泉。 ☆、第372章 试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我是思想宝宝之母扔的一颗地雷 梅佳到了此时方后悔不迭,悔的倒不是不该贪墨强占,却是不该将两个师爷留在光州,合该带上京才是,再不然,即杀了张氏兄弟三个,他们家男丁再不该留着,一时因循心软,到底了害了自身, 他即入了狱,又怎么肯放过旁人,说来,他之所以能在光州一呆就是三年,不升不降不迁,自然是有人肯周全他,这人便是吏部考功司的郎中钟德华。梅佳得了罪,自然将这位钟德华攀咬了出来,何年何月何时送了多少银子,笔笔写得明白,钟德华当即被夺职下狱。而当年谢怀德在吏部时与这位钟德华同事,也有些儿交情,如今钟德华有罪,就有位芮海御史将矛头指向了谢怀德。 旁人要参本,总要有些儿凭据,若是诬告,还要反坐,唯有御史,有风闻言事之权,没收是有些儿联系的事,便是全无根据的,他张口说来,被他参的也只好认个倒霉。且这位芮御史是个有成算的,看着幼帝景晟即位这些日子,对外戚一丝封赏也无,便认做玉娘要做个贤后,是以故意压制外戚,自家这本奏来,不独无碍,反能得个不畏权贵的美名。 虽谢显荣与谢怀德弟兄两个不大和睦,可看着谢怀德无辜被参,也要恼怒:现在参了怀德,日后岂不是要参他!心上又埋怨起玉娘来:你若是肯照拂家人一二,这些御史哪里敢这样轻易起衅。只他心上再埋怨,也得出列为谢怀德辩解,道是:若因谢尚书当日在考功司与钟德华同事就可能串联,那吏部上下哪个能得干净?芮御史这番攀咬,岂不是在说先帝无有识人之明,将一批官蠹都放在了吏部云云。 芮御史叫谢显荣这几句气得脸上通红,不答谢显荣所说,先指了谢怀德道:“下官当场奏与圣上,便是请谢尚书自辩,谢尚书他这里默不作声,倒要您替他出头,难道他收来的贿赂也分您一半么!”谢显荣一贯文雅示人,叫芮御史喷了一脸,脸上也涨得红了,怒道:“有罪无罪,圣上且未开言,你倒一言而决,不意你倒比圣上更有权柄么!” 芮御史冷笑几声道:“有罪不无罪的,你自家知道哩。下官请圣上下旨查问,谢怀德到底是尚书,国之忠臣,若当真有贪墨之事,更该绳之以法,以正纲纪。” 说来,因谢怀德发奋前是个洒脱的,做得诗掷得壶划得拳喝得酒,又从不以皇后兄长自居,是以人缘儿颇好,站在朝上的大臣们,颇有几个与他交好,因看着芮御史实在蛮横,也肯出头替谢怀德分辨几句。 御史们中也有些儿觉芮御史求名太甚,不肯与他一般见识,却也不好出来与芮御史变辩驳,只站在一旁不出声。倒也有些儿要争胜,不肯叫芮御史一个得了美名去,出来帮着芮御史一块儿争执,直说帮着谢怀德分辨的人是为着奉承谢怀德是太后兄长,这般谄媚,如何配做朝廷大臣,不如往承恩公府任职去,直吵得沸沸扬扬。也是景晟将将登基,年纪又太小,无有顾命大臣不说,连着垂帘的太后也从不出声,是以群臣们不免了少些顾忌,隐约也有拿着这事来试探景晟为人心胸的。 景晟坐在御座上,看着底下乱纷纷模样,脸上早气得通红,又恐帘子后头的玉娘不自在,倒还觑着空儿问玉娘道:“母后,您别往心里去。谢御史不过求名尔。”玉娘在帘后道:“圣上放心,我无事。” 景晟便转回头来,对如意道:“待得他们安静了再宣朕的口谕,退朝。”说了自家起身,亲自绕到帘后将玉娘扶起,母子俩个退出殿去。 朝上大臣们吵得一回,不见景晟有甚动作,就有大臣朝着御座看去,御座上空荡荡的,哪里还有新帝的人影,唯有新帝身边的内侍少监如意抱着拂尘,似笑非笑地站在御座边,顿时住了口。一个停了声,便带动了另一个,不一会儿,朝上就是个鸦雀无声。 如意将大臣们瞧了眼,笑嘻嘻地道:“诸位大人不辩了么?”新帝都不在了,还辩甚辩,辩与谁听!大臣们自然偃旗息鼓。如意又等得一会,看着大臣们果然不出声了,方才道:“圣上留下口谕,退朝。”言毕,将拂尘一甩,先走了下去。 两边的大臣不想新帝竟使这等手段,都有些儿目瞪口呆。若是成年皇帝,做出这样事来,多少显得有些儿失了气派,只这皇帝还小哩,倒显出智慧来:他这一走,倒是没人瞧得出他心向哪边了。 也有人以为皇帝尚小,未必是自家的主意,帘子后头的太后是他亲娘,今儿御史参的可是那位的亲哥哥,便是再想做个贤后,也不能眼瞅着自家哥哥叫人攻讦不出声的,皇帝又坐在她前头,将他叫回去,自是轻而易举。只不管是哪个的主意,能一回正是初露锋芒,叫大臣们不得不加了些儿小心,不敢再以母弱子幼来看这对母子。 不说大臣们心思各异,只说景晟奉着玉娘回在椒房殿,玉娘先道:“与圣人上些细点来,再点一壶百花蜜。”又与景晟道,“圣人今儿早膳用的少,先填补些,只也别用多了,积了食,耽误了午膳就不好了。” 景晟起立称是,看着玉娘回在内殿更衣,方才坐下,宫人们将细点与蜜水奉上,又退在一边。景晟才掂起玫瑰细沙核桃糕来吃了几口,就听着赵王景宁求见,便道:“宣。”自家自顾又用了块马蹄糕,喝了几口蜜水,就看着景宁脚步匆匆地进来。 景宁原是怕谢怀德叫芮御史参了之后玉娘不喜欢,这才匆匆赶来,不想看着景晟也在。从前景晟便是太子,在两个兄长面前也少摆储君架势,只以弟兄相称。可如今景晟已是皇帝,自不能再以兄弟论,且景宁原本就是个安分守礼的,就要以君臣礼参见景晟。 景晟笑道:“在母后这里,不讲这些。”说了使金盛将景宁扶起,又指着自家对面道:“你坐,母后这里的马蹄糕做得好,我记得你以前爱吃哩。” 景宁谢了坐,方斜签了身子在景晟下手坐了,掂了块马蹄糕来用,早有宫人又取了杯子来,与景宁斟了盏蜜水。 景晟看着景宁用了块糕,又喝了半盏蜜水方问:“五哥,你瞧今儿那芮御史是自家的主意,只为求名,还是受了人主使?” 景宁听见景晟这句,将手上茶盏搁在茶几上,脸上有些红,轻声细气地道:“圣上,臣,臣以为芮御史起先是为个名。从来为官的,虽有一心为民的,可也有不少贪官哩,或是贪财,譬如那个梅佳;也有贪权的,从前的护国公便是,只在您出生前他就因罪被诛了;也有贪名的,眼前这个就是。只臣以为,贪名,比贪权贪钱更可恶些,贪钱贪权的,人都知道他们是赃官,圣上除了他,自是万民称善。而贪名的,倒还要做个为民请命的模样来哄人,只把难题都抛与了君上,可是刁钻。” 景晟听说,点了点头,道是:“谢尚书从来官声清正,虽不好说是国之栋梁,却也是有些儿才干的。父皇生前夸过哩,说谢尚书比他兄长实干许多。芮御史咬他,无非是御史风闻言是,便是说错了,朕也不能治他的罪。倒是谢尚书是母后的嫡亲兄长,朕的亲舅舅呢,一个不畏权贵,不谄外戚的美名唾手可得。” 景宁与景晟说话时,玉娘已换了常服正要出来,才到殿前,就听着弟兄两个说话,倒是有商有量,固然景宁与景晟说话十分恭敬,丝毫不以自家是景晟的兄长,就是景晟与景宁说话,也颇为和气,还唤着哥哥,就仿佛从前乾元帝带着两个孩子来椒房殿用膳,兄弟俩坐一旁闲话一般。 玉娘陡然惊觉自家竟又将乾元帝想起,心上自是一沉,抬起手来将眼捂了,脸上颜色褪得干干净净。 宫人们因知道新帝、赵王,越国长公主都是极孝顺的,是以侍奉玉娘比乾元帝在时更殷勤些,看着玉娘捂住双眼,只以为她头晕,都涌了上来将玉娘扶住,又一叠声地喊着:“太后娘娘,太后娘娘。” 只玉娘不过一时情动,叫宫人们这一打岔,心上酸涩倒是过去了些,才道了声:“我无事哩。”就看着景晟与景宁两个几乎是肩并肩地走了进来, 却是景晟与景宁两个听着宫人们唤太后,只以为玉娘如何了,齐齐抢入,因宫人们将玉娘夹在中间,景晟顿时大怒道:“糊涂东西!你们一个个地都围着母后,叫母后怎么透得出气来!还不散开些!”宫人们叫景晟骂得这句,忙散了开来,至于秀云秀莲两个扶着玉娘。 景晟这才与景宁一块儿上前,从秀云等人手上将玉娘接过来,因看玉娘脸上雪白,景晟自是担忧,问道:“母后,您怎么了?您脸色苍白,可是哪里不舒服,儿子宣御医来与您瞧一瞧?” 玉娘拍了拍景晟的胳膊道:“方才我走得略急,有些儿头晕,并不妨事。”说了又看另一侧的景宁,笑道:“阿宁也来了。” 景宁只觉玉娘按在他臂上的纤手在微微发抖,直抖得他的的心也跟着抖了起来,待要劝玉娘几句,叫她肯答应景晟宣御医来,已听玉娘道:“你们兄弟两个方才在说甚?” 虽景宁是做哥哥的,只君臣在兄弟之前,自由景晟答复,景晟一面扶住玉娘往外殿走,一面将方才兄弟两个的说话与玉娘说了,又道:“儿子与五哥本也觉得二舅舅是个好的,芮御史攀扯他,不过是为图名罢了。只唯恐自家年幼,见识得少,看错了,不敢定准。如今与五哥说了回话,倒是全明白了。”说了脸上竟是一笑。 景晟面貌与玉娘像了个六七分,尤其那双眼,更是像了个十足,这一笑,眼中可说是春光明媚,口中却又说道:“他们真当儿子蠢哩。把个一心图名的芮御史堵在前头,自家在下头煽风点火,要看朕的手段!” ☆、第373章 用心 景晟为太子监国时,因着乾元帝虽病倒,到底还活着,说不准哪一日就起了身,是以那些大臣们倒肯用心。那些大臣们不过是看景晟将将即位,先帝又去得突然,连个遗命也无有,虽有太师太傅在,到底不是正经的顾命大臣,是以有意要看他能耐。若他是个自家有成算的,大臣们便小心服侍,也肯出正经主意。若是当真年少无知,就此叫他们架空了也未可知。 景晟今日看下头为个御史的一家之言争得面红耳赤,起先也有些儿不明白,只他不明白的事就肯细细分辨,就叫他瞧出了端倪,顿时有怒,想了想,索性抛下不理,由得他们去争个痛快,请了玉娘还宫。 这时听玉娘问他,景晟一面扶着玉娘坐下,一面将这番计较合盘托出,又安慰玉娘道:“母后,您莫忧心,小事罢了。”恰好宫人们将温好的清水奉了上来,景晟亲手接过,奉与玉娘,却是自乾元帝去后,玉娘常夜不能寐,御医们都说是优思太过的缘故,请玉娘不要用茶。玉娘起先并未放在心上,还是三个孩子知道了,苦苦相劝,玉娘方才勉从。是以景晟便不肯叫玉娘操心,方有不过小事尔之语。 玉娘瞧着景晟,依着她原先安排,总要景晟再大些才好,不想乾元帝忽然发难,逼得她不得不有所动作,使得景晟这样小年纪就与前朝那些大臣们勾心斗角,心上多少有些儿愧疚,故而摸了摸景晟的脸颊,叹息道:“娘信你。”说了又看一旁的景宁,将景宁的手握住,“你一心为你弟弟分忧,你父皇地下有知,还不知怎么欢喜呢。” 景宁半垂了头,口角微微带些笑容,轻声道:“儿子只愿母后平安,弟弟顺遂,也就心满意足了。”玉娘含笑道:“这话说得,你妻子呢?她才是要与你过一世的人呢,你将她放哪里去!”说在这里,玉娘倒是发觉不见顾鹊,又一算时辰,分明是景宁一下了朝就往她这里赶,并未回过赵王府,是以顾鹊不知道,不免嗔怪道:“你这孩子,你来这里,可传信回去了?莫叫人等你。” 景宁看着景晟扶着玉娘退出,原想就跟下来的,转念又想着朝廷上的动静,是以耽搁了会,待得如意传了散朝的口谕,景宁立时进了后宫,混忘了还有顾鹊在家中。 说来倒也不好全怪得景宁,他与顾鹊成婚的次日,乾元帝便驾崩了。之后景宁与顾鹊两个身为儿子媳妇,自要哭灵守灵,夫妇两个虽能见面,却是连句有情些的话儿也不能说。才新婚的夫妇哪经得起这样是疏离,待得守灵七七四十九日之后,两个再见已如陌路人一般。更别说景宁身为人子,须得守孝三年。景宁更是个孝子,这三年中都要与顾鹊分房而居不说,因他自家只肯吃素,连着用膳也不与顾鹊在一处,是以景宁与顾鹊两个如今遇着,除着彼此问个好,几已无话可说,故而景宁进宫来,全然忘了顾鹊。 这时叫玉娘提起,景宁方才觉悟,不禁赫然,唤了自家贴身的内侍连英过来,要使他回王府告诉王妃知道。玉娘还嗔道:“她嫁了你,一生荣辱都系在你身上,你也该念着人些。”景宁叫玉娘说得满面赤红,唯唯称是,连着头也不敢抬。还是景晟劝了几句,玉娘方才罢了。一时传膳,玉娘便使珊瑚装了两道菜,点了个小内侍赏去赵王府与顾鹊,晋王府那边一般有赏。 景晟与景宁两个陪着玉娘用了膳,景晟因午后还要上课,先回宣政殿去了,景宁也不好再留,一样起身告退。他素来是个知机的,虽与景晟一块退出,却是落后景晟数步,到得椒房殿外,屈身行礼,看着景晟上了步辇去了,方才走开。 就有宫人将他弟兄二人的举止看在眼中,回来禀了玉娘知道,玉娘正端了盏清水慢慢地喝,听着宫人们回报,将茶盏搁在几上,慢慢地点了点头,却不开口,只将双眼盯着手上瞧。便是此时内殿中传来哒哒哒几声轻响,玉娘霍然抬起头来,不过片刻就看着个宫人疾步而出,来在玉娘面前双膝跪倒请罪,却是内殿中悬的那挂珠帘,不知为甚忽然断了几条,玉娘听着的哒哒声,正是珠子落地之声。 原是玉娘才迁入合欢殿时乾元帝就曾赏过一挂,当时叫凌蕙无意间扯断了。虽珠子并无遗失,将作那里自能修复得一丝不差,只乾元帝嫌上头沾着了凌蕙的血,以为不洁,不肯再用,又看玉娘喜欢,是以示意合浦再贡。只龙眼核般大小的珍珠产量原就不多,更要一般大小,一般色泽,更是稀少,是以合浦又积攒了两三年方才凑足了数,又贡了一挂。乾元帝得着之后,立时就使人送来椒房殿,一直挂到如今。 是以玉娘听说珠帘忽然自己断了几条,一时心上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当时就站了起来,只立时又坐了下去,一手撑了头,半晌无声。椒房殿中服侍的众人只以为玉娘想起了先帝,是以心中悲痛,都跪倒在地,齐刷刷地道:“太后娘娘节哀,保重凤体要紧。”玉娘抬起头来,缓缓四顾,到底长长叹出一口气。 又说景晟自将朝臣们撂下自家散朝,果然叫朝臣们警觉,一时倒也不敢再在朝堂上提及此事。不想景晟私下里已将新任的宫正司司正袁有方遣了往大理寺大牢走了回,将梅佳与钟德华盘问了回。这也是因着景晟年幼,便谢怀德是他嫡亲舅舅,见面也极少,不能知道谢怀德为人,这才心存疑惑,要问个明白方好决断。若是乾元帝还在世,芮御史还未必敢上这一本,便是上了这一本,多半也会叫乾元帝当场掷回。 说来大理寺自有各种刑讯手段,便是铁齿钢牙到得刑部,也要胆寒。可真要比起阴私手段倒还是宫正司的强些,直能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梅佳与钟德华虽知招认必死,实是抗不过袁有方各种手段,是以俱都实情招认。 两个都不曾把谢怀德提起,一个说是:“以前从未与谢大人有过交情,贸贸然地上门送礼,若谢大人收了,自是一双良好,可若谢大人不肯收用,他是什么人哩,顷刻就好上达天听。是以不敢。”钟德华也说是:“他是太后娘娘的亲哥哥,甚好地没见过?梅佳把来的这些,只怕还不能打动他哩,倒是叫自家招祸。” 袁有方收拾了口供,回来承与景晟,景晟看过,心上有了底。到得次日上朝,景晟点了那芮御史来,倒是好言与他道:“你即参谢尚书,只无凭据,不若你亲自往刑部听审,明白了其中是非曲直,再来奏与我知道。” 景晟使袁有方走那一遭,除着大理寺卿罗士信并大牢的牢头之外,并无人知道,芮御史又从哪里得知?他起先攀咬谢怀德确是为着自家美名,可新帝景晟竟是将此事晾下,不说个对错不说,还有人劝他道:“你何苦与太后母家做对?你又无凭证,这回若是叫谢尚书脱了身,日后有你的苦头吃,还不快快改了,再亲自往谢尚书的府上走一遭儿,与他赔个情,这事也就罢了。” 这话儿听着是在劝解,细辩来,倒是句句恫吓。一个一心图名的,自然不甘壮志不遂,是以听着景晟许他同往大理寺听审,之后据实回奏,竟是以为在景晟心上不曾偏向谢怀德,不然不能叫他往刑部大堂上去,是以慨然领旨,又做出一副大义凛然地模样道:“臣必定秉公而断。” 景晟听说,脸上露出微笑来,道是:“愿卿不负所言。”芮御史满腹踌躇地应诺。 又说梅佳与钟德华两个在袁有方手上吃着不能为人说的苦头,早吓破了胆,只求速死,是以这回过审,刑也未上就肯招供,连着在袁有方面前不及招认的几桩不堪一提的小事也都尽数招承,且两回招供的说辞与细节处全无差别,便是曾疑心景晟是为着回护舅家故意使袁有方使手段来屈打成招的罗士信到了此时也再无疑问。 不想芮御史见谢怀德无罪,想及从前人劝他的那些话,惊怒交集,竟是指了梅佳与钟德华两个道:“唞!尔等罪犯滔天,到了如今还不思悔改么?!这供状不尽不实,圣上虽是年幼然而天纵英明,岂能叫尔等瞒混过去!还不据实招来,也免得皮肉受苦!” 他这一番话直叫罗士信发笑,竟是直问芮御史道:“御史可是疑心本官与谢尚书官官相护,是以不叫这俩犯官将谢尚书招认出来?芮御史即有此念,不妨连着本官一起参了。”芮御史叫罗士信这一激,顿时恼羞成怒,当时就道:“尔当本官不敢参吗?!”当时拂袖而去,竟真的具本,连着罗士信一块儿参了,直道他与犯官勾结,私相授受,贪赃枉法,圣上英明,合该换人另审云云。 芮御史因看景晟听得用心,格外有神,施展平生所学,直将谢怀德与罗士信骂成了大殷朝立朝以来的巨贪大恶,可说是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清宇内。 景晟听得哈哈而笑,因问芮御史道:“照芮卿家所言,先皇委罗士信与谢怀德于重任,实是不知人,不善任,要芮卿家来拨乱反正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流光飞舞扔的一颗地雷。 ☆、第374章 山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陌上草薰扔的一颗地雷 芮御史便是再想得个不畏□□的美名,也不敢接这个话,伏地请罪道:“臣不敢。”景晟唔了声,点头道:“朕以为你为着公义不惜身家性命哩,原来也不过如此。你即不敢,且退在一边。” 芮御史见景晟不肯再听他讲话,就有些发急,正要抬头再说几句慷慨激昂的话来打动景晟,却听着景晟已向大理寺卿罗士信道:“此案即已查明,卿且据实拟本奏来。”罗士信领旨,退下时朝芮御史瞥过一眼,眼中带些嘲讽,直羞得芮御史满面通红,待要再辩几句,又听景晟已与朝政们商议起明年赋税之事,只得住口。 以大殷朝规矩,新帝即位必要减免赋税,看国库充盈、连年赋税、有无旱涝等,或是减免一两年、或是削减几成,只无一定之规。虽乾元帝初年曾用过兵,可因永兴帝与乾元帝父子都好说个英明君主,连年又无甚灾害,是以可说是“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不可食”。因国库如此充盈,景晟欲减免赋税两年,以示朝廷爱民之心。 有大臣称善,言景晟有父祖之风,也有劝导的,道是一年也就尽够了,虽是国库充足,可天有不测风云,多预备着钱粮总是好的。两下里各有道理,一时争论不休,倒是无人再记得芮御史还跪在地上,芮御史虽是跪得膝盖生疼,却是插不进口去,只得强忍。 好一会景晟方道:“诸位卿家意思朕已明白,容朕再思。”方止了群臣争论。景晟这才看见芮御史依旧跪在地上,只做个不知道的模样,嗐一声道:“芮卿家,你跪着作甚?可是有本启奏?卿且奏来” 芮御史脸上通红,额角也有些儿冷汗,心知自家是叫新帝作弄了,可这话又说不得,只得又把前头的话捡回来再说一遍,好显得他强项有风骨,方能挣回些体面,不意景晟竟就笑道:“原来芮卿家还是为着这事?可是朕不答应你,你就不起来了?” 还不待芮御史说甚,景晟已与群臣道:“芮御史参谢尚书涉梅佳案,谢御史,朕之舅也。若纵,伤天下臣民之心;若枉,则伤太后之心。故而朕尝特遣宫正司宫正袁有方密审之,谢尚书果枉也。朕以为芮御史急公好义,故使他听审,以明道理,不意芮御史执意若此。”说着,叹息一声。芮御史听着这些话,方明白罗士信拿着嘲笑的眼光来看他,奥妙却是在这里哩,顿时羞得头也抬不起来。 景晟又与芮御史道:“芮卿平身罢。”言毕,笑盈盈地将群臣看过一遍,问道,“众卿可还有本奏?”朝中诸大臣叫景晟这一手直搅得目瞪口呆,哪里还有话说,直看着景晟身边的如意公公说了退朝,这才醒过神来。 有的大臣,只觉得新帝做的这些事太弄小巧,失了君王气度,倒像是妇人手笔,就有猜疑玉娘在其中有影子的。也有些以为,先帝去的突然,连辅政大臣也未及指定,太后又不管事儿,全靠新帝自家摸索,新君这才多大,明年改元时才十岁哩,能做到这样,又在事后将话说圆,已是殊为不易,若是太师太傅们细心教导,只有更好的。 而怪着景晟身为帝王,却用些小巧手段的,他的那几个太师太傅们都在其中,看得景晟过来上课,齐齐跪倒请罪,自言未曾教导好景晟,有负先帝托付云云。景晟原是满腹得意,叫太师太傅们这么一跪,羞不可抑,亲自来扶。无如太师太傅们不肯起身,跪着将景晟今日的错处言明了:却是景晟身为帝王,何必在意一个臣子的看法,即有御史参奏,便使人核查便是,再将核查的结果公之于众,方是君王体统,弄这些小巧,与妇人何异! 景晟听着教训,当真是羞愧无已,脸上涨得赤红,额角也沁出汗来,直道是:“我日后再不会了,老师们请起。”竟是与太师太傅们作了一个长揖,又亲自搀扶,太师太傅们方才起身。 玉娘一般听说了太师太傅们对景晟的劝诫,特将他请去椒房殿,劝慰道:“你年纪小哩,一时相差了也是有的,以后改过就是好的。只是太师太傅们所言极是,你万不可恼恨。”景晟道:“母后放心,太师太傅们说得有理,儿子知道好歹。”说了,因看玉娘如今瘦得可怜,手腕不过一括大小,几乎要挂不住碧玉镯,反劝玉娘道,“母后,您只念着儿子,可想过自己么,您看看您这瘦得,父皇地下有知,怕也不能安心哩。” 玉娘不意着景晟竟又把乾元帝提起,一时有口难言,摸了摸景晟的头道:“母后知道哩,我听着你搬了许多书去你寝殿,可要仔细身子,莫熬坏了。”景晟到底年小,叫玉娘一带,就将话头转了过来,与玉娘细细分辨道:“母后,父皇在世时与儿子言道,皇帝不是老师教出来的,却是好从前朝书本中得启发,唐魏征言道:‘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是以儿子将史书并历代皇帝实录搬些到寝殿去,闲来读读,也好懂些道理。” 听着景晟口口声声地不离乾元帝,玉娘一行担忧景晟对乾元帝思慕太甚,日后不肯替外家昭雪;一行又是母子连心,怜悯景晟年少丧父,要抗起整个大殷朝来,也是可怜,是以眼中酸涩,摸了景晟的脸道:“儿啦,你可想你父皇不?” 景晟待要点头,忽然看着玉娘双眼微红,到了口边的想又叫他吞了回去,蹲在玉娘脚边道:“娘,儿子如今只想着好好做个皇帝,不叫父皇与您失望。”玉娘眼中终于坠下一滴泪,落在了景晟手上,而后又落下一滴,景晟不意自家这句倒叫玉娘哭了起来,他再聪明也不足十岁,哪得不怕,又想起乾元帝在时,父子母子们何等快活,眼中也落下泪来,抱住玉娘双腿哭道:“娘,儿子想爹。要是爹爹还在,儿子也不能犯这个错,爹爹会教儿子哩。爹爹要还在,您也不能瘦得这样。儿子想爹爹了。” 玉娘原本觉得自己泪尽了,叫景晟这一哭,心上就如刀割一般,眼泪扑簌簌落下,将景晟的头抱在了怀中,母子俩个竟是抱头痛哭。她们母子一哭,椒房殿中服侍的众人也都心酸,跪的跪,劝的劝,乱做了一团,有知机些儿的,忙去梧桐阁请越国长公主来,想请长公主劝上一劝,到底嫡亲母女姐弟,总好说话些。 不想景琰听着景晟去请安,不知说了甚,竟是与母后抱在一起哭,自家先哭了起来,登上肩舆,把个帕子捂了脸往椒房殿来,一路只催着太监们快走,不过片刻就赶到了椒房殿。 到底景琰大着景晟几岁,从小也是个聪明的,到椒房殿时已是止了泪,不用宫人们搀扶,脚步匆匆地进了殿,果然看着玉娘与景晟还在泣啼,险些儿又落下泪来,恨不得上去一块儿哭一场,只她到底知道玉娘身子荏弱,经不起这样嚎啕;景晟如今又是皇帝,哭肿了眼,不好看相,只得忍泪相劝,又责怪景晟道:“弟弟,娘身子弱哩,你倒招她哭,爹爹要知道了,可怎么能放心呢。” 景晟叫景琰说得这句,更是伤心,只他到底知道景琰所言有理,自家先收了悲声,和景琰一块儿劝慰玉娘,好容易才劝得玉娘止声。对玉娘来说,这一场痛哭,倒似将胸中的块垒消去了许多,胸口竟是畅快了些,因看两个孩子都拿泪眼来看她,脸上勉强露出一丝笑容来,亲口劝道:“我无事哩,你们莫哭了。” 只玉娘已哭得眼红鼻肿,瞧着十分可怜,孩子们怎么能信她无事,可也不敢再提,怕又勾得她伤心。就由景琰扶与玉娘回了寝殿,先使宫人取了热水来,亲自服侍玉娘净面,涂了面脂,又服侍玉娘换了衣裳。 外头景晟早命小厨房开花的牛乳粥来,这时粥也煮得了,景晟亲自送进来,与景琰一起劝着玉娘用了,由宫人们服侍着玉娘漱了口,脱了外头的大衣裳躺下,姐弟两个这才退出。到得殿外,景晟到底不放心玉娘,又将椒房殿服侍的宫人们一顿儿训诫,要他们务必仔细伺候,不许招惹太后伤心云云。 椒房殿中诸人服侍玉娘本就尽心,再叫新帝这一番敲打,自然更是殷勤小心,无微不至,这是旁话。表过不提。 只说玉娘当日使陈奉去查真玉娘下落,陈奉使出去的人在甘露庵后的山涧中不曾寻着真玉娘尸骨,便知她不曾身死,便往当地的乡间去问。只说是自家有个妹妹,十数年前随母亲来甘露庵进香,而后便不知所踪。自那以后,一提着妹妹,母亲就啼哭不止,他们这些做儿子做哥哥的,虽是挂念妹妹,可怎么敢为着妹妹惹得母亲痛哭,是以一直不敢来找。如今母亲过世,他们葬了母亲,便来寻一寻妹妹,总是活着要寻着人,知道她如今过得怎样;若是死了,也不好叫她做个屈死异乡的鬼,总要收了尸骨还乡。 陈奉遣出来的这人,生得一条如簧巧舌,这一番话竟说得人落泪,且他手面又大,撒了不少银子出去,竟真的叫他探听到些许消息。 道是十八年前,此地有一对儿母子,相依为命,做娘的姓个牛,嫁得个姓羊的丈夫,一牛一羊十分吃苦,肯做活哩,只他们成婚多年无子,直至四十岁上才得着个儿子,不免溺爱,是以养得娇,受不得农活辛苦。 羊小官十八岁时,老羊一病没了,留下妻儿两个。牛氏早做不得农活,羊小官无奈,只好在街上替人跑个腿打个杂,养活老母。一日他引个外地的客商来甘露庵许愿,才到山边,就看着山涧冲下来一个女孩子。 那客商因中年无子,娶了多少房小妾也无用,是以礼佛虔诚,看得这样,立逼着羊小官去捞,捞起来一看,才十四五岁的模样,冻得只剩了一口气。 ☆、第375章 寻花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史上最治愈渣渣扔的一颗地雷 因着客商还要往外乡去,是以留了些银两与羊小官母子,叫他们为那女孩子请个郎中来瞧病,能救最好,若是救不得,也将她烧埋了。许是命不该绝,那女孩子竟就醒了过来。那女孩子将将从池水里捞起来时,面青唇白,仿若半个死人,待得醒来,又将养了半个来月,倒是显出秀色来,羊小官在街上竟没见过比她更秀丽的女孩子,只惜乎她受惊过度,不独是忘了自家是哪个,更别说年岁几何,因何落水了。 羊小官也要三十来岁了,因家贫,无力娶妻,看着这么个佳人落在手上,哪有不喜欢的,就欲把来做妻子,便与这女孩子起了个名,唤做阿花,又骗阿花,道她是羊小官的童养媳。阿花性子软糯,又将前尘忘得干净,竟是信以为真。 牛婆子见哄住了阿花,便在求了乡间开私塾的秀才翻了黄历,选了年底一个日子,要叫羊小官与阿花圆房。又因阿花做得一手好针线,牛婆子以圆房要铺盖为由,使阿花做绣品,又叫羊小官拿去街上卖。不想羊小官手上有了几个钱之后竟叫人拉去了赌坊。 说来羊小官偌大年纪忽然得着一个花朵一般的童养媳,哪能不喜欢,他去赌也是想赚些银子来好与阿花打支银簪子来。起先倒还略赢了些,转眼便是输,不独将阿花绣品卖来的几角碎银都输尽了,还倒欠了些,人又欺他不识字,哄他在一张欠银十两的纸条上按了手印。却是这些人知道羊小官得着个如花似玉的小媳妇,故意设局来害他。羊小官待知道自家上当,已是无可奈何,又怕那些人的拳脚,只得把阿花抵了赌账。设赌局哄羊小官的那人得着阿花,转日就离了阳古城,再没了下落。 陈奉收着这些消息,饶是他镇定过人,也不禁脸上现出些苦恼来:这些人费心设局谋了阿花去,难道是为了爱她吗?或是图她的色,或是借她的色来取利。图色还有个色衰爱弛,图利的,更不知是个什么下场。太后即要查她下落,听见这样的消息,怎么能喜欢呢?!只是又不敢不去告诉玉娘,只得拢了信来见。 不意玉娘听这陈奉这些说话,又将信看过,脸上露出些诧异来,道是:“当真是叫阿花么?”陈奉回道:“是,不识字的乡民,也只能起这样的名来,是以只晓得名字,也难找哩。” 玉娘把信还了陈奉,沉默了回,方道:“你下去罢。”陈奉领旨退下。 玉娘自家又坐了回,方叫了金盛进来,道是:“宣承恩公世子夫人。” 自冯氏班查了几件差事,玉娘已许久不曾特招她入宫,是以金盛来宣时,冯氏颇有些不能置信。金盛是当惯了差的,还笑吟吟地与冯氏道:“是呢,太后娘娘等您呢,您快些儿。”冯氏这才回过神来,忙按品梳妆了,忐忑地跟在金盛身后进宫。 玉娘在椒房殿偏殿见的冯氏,看着冯氏拜下,玉娘便叫宫人将她扶住,赐了坐。冯氏谢坐,斜签着身子坐了,低着头道:“太后娘娘宣妾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玉娘默不作声地将她看了回,方对左右一看,殿中服侍的宫人们立时鱼贯退出。看得人都走尽了,玉娘方慢慢地问道:“高氏之兄高鹏曾送了个女孩子给大哥,可有这回事?”冯氏来时想过千百种玉娘宣她的缘由,可再怎么猜想,也没料着是这一桩,顿时将头抬了起来,张大了双眼瞧着玉娘。玉娘看冯氏脸上有惊惶之色,不禁皱眉道:“有句话,从前的不曾问你,今儿你老实说,大哥可收用过那个女孩子没有?” 冯氏听见这句,直吓得魂飞魄散,她原本就只挨着一点凳边儿,这一吓,径直从凳子上滚下来,几乎是五体投地地跪在玉娘面前,不住地叩首道:“妾不敢瞒娘娘,绝没有!”玉娘脸上一丝笑容也无有,把一双点漆一般的眸子盯在玉娘身上,冯氏吓得双手抖有些发抖,又不明白玉娘为甚提这个,想了想,终咬牙道:“妾敢拿着阿骥与宁姐儿赌咒,只看着那张脸,您哥哥,不,不,世子爷就不敢收养!是以才将她转赠与了齐瑱。” 玉娘轻唔了声,又侧首瞧了回冯氏,脸上忽然一笑道:“嫂子,顶好你不曾骗我,你若是哄了我,可休怪我不念骨肉情分了。”玉娘说话依旧温和,只听在冯氏耳中,便如刮骨钢刀一般,吓得她瑟瑟而抖,玉娘方摆手令她退下。 冯氏抖抖索索地起身,正要退出,玉娘忽然又道:“出了这个门,就将这事忘了。”冯氏身上复又一抖,忙不迭地答应。出得椒房殿的门,冯氏才觉着自家双膝酸软,竟是连挪步也勉强。 却是当年高鹏将一个面目与她相似的女孩子送与谢显荣,冯氏来与她说过。玉娘得知后,遣了人去将这女孩子的来路细细摸了回,只知她是高鸿的外室卿卿买得,本名唤做阿花,记不得自家的来路,除着这个再摸不着其他,玉娘又怕打草惊蛇,只得罢了。 如今陈奉一提着阿花名字,玉娘便福至心灵。虽世上唤作阿花的女孩子不知凡几,可又唤做阿花,面目又与她相似,年岁也彷如,只怕就是个无巧不成书了!只是若是谢显荣先收用过了,此事便再不能提及,只好当那阿花没了,是以玉娘特将冯氏宣了来,先做盘问。 玉娘忽然提及,冯氏猝不及防自来不及扯谎,且听冯氏肯将她一双儿女把来发誓,玉娘这才放了些心,只她是个仔细的,过得两日,又将陈奉宣了来,要从高鸿外室卿卿处核查阿花来历。 玉娘处事素来妥帖谨慎,从前盯着高鸿,是要捏他们兄妹把柄,待后头高贵妃改弦易辙,再不敢与她争驰,玉娘依旧叫人盯着高鸿兄弟两个,不肯放松,以备不时之需。 说来这高鸿倒是个多情的,虽家有严妻,卿卿如今也是年老色衰,再不能半开门替高鸿做掩护,高鸿依旧回护卿卿,安排卿卿带了个小丫头与婆子,假称是个死了丈夫的寡妇,因无子女,为公婆所不容,是以搬来西城独居。卿卿自洗净粉黛之后,便长年门户紧闭,就是要采买些日常所需也都是那婆子出面,自家与那丫头绝不露面,是以左邻右舍的,倒还说她安分。 如今陈奉听着玉娘要问卿卿这个,他也是个聪明的,转念竟就猜着了,脸上也露出些惊异来,与玉娘道是:“不想天意弄人若此。太后娘娘且耐心,奴婢这就使人问去,必不会打草惊蛇。”玉娘允诺。 没过几日,陈奉便使了个内侍,便是当年那个能高来高去的武勇。武勇即能高来高去,卿卿所住之处又甚浅窄,又怎么拦得住他,竟叫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掳了出去,扔在了一处破庙。 武勇能得着陈奉信任,自然是个有能耐的的,卿卿便是在风尘中打滚过的也没吃过甚苦头,又怎么熬得过武勇的手段,没过半个时辰,已是武勇问甚她答甚了。 武勇为着怕卿卿疑心,故意把高鸿从前的一些不法事来问她,又将翠楼来历混入其中,故意问他,高鸿送了多少女子给人做眼线,果然就套出了实话,翠楼不过是卿卿无意间得着的,因她娇柔美貌,性子软弱好拿捏,又不知自家来历,倒是个把来送人的好人选。当时高贵妃与玉娘斗得厉害,已落了下风,高鸿便将翠楼送与谢显荣,翠楼起先也曾送出过几封信来,只可惜不久就叫谢显荣转送了,再后头就失了联络。 得着卿卿的招供,武勇将她劈晕,又把卿卿送回了房,临走前又把一盆冷水泼在卿卿面上将她激醒,笑眯眯地与卿卿道:“若是高大人知道了你将他许多秘密告诉了我知道,他会怎样待你呢?你要不要试试?”说了不待卿卿回答已从窗口窜了出去,转眼攀上屋檐,踏着瓦片,仿佛一只灵猫一般,转瞬就去远了。卿卿原还想着告诉高鸿知道,再一瞧这蒙面贼的身手,哪里敢提。 又说武勇将卿卿招供回了陈奉知道,陈奉次日就求见玉娘,将卿卿的说话告诉了玉娘。至此,玉娘就有七八分把握,齐瑱的小妾翠楼,恰是真玉娘。只齐瑱因与月娘合离故,得罪了谢家,如今才做得光州知州,还不知有无续娶,翠楼如今又是怎么个境况。 因光州知州是为五品,其妻按例也应有五品诰命,玉娘便使人往封验司走了趟,不意竟未查着齐瑱妻子的诰命。转念一想,倒也明白了。齐瑱有个宠妾庶长子在不说,得罪的是皇后母家,便是进士出身,进益也难,疼爱女儿,要些体面的人家也不肯把女儿给他。商户们自然不计较这些的,可齐瑱已是官身且是再娶,齐伯年、顾氏夫妇自做不来他的主,耽搁下来也是有的。 虽玉娘猜着翠楼即是真玉娘,只也不能就此肯定,而能认出真玉娘的,唯有佩琼,自家的亲生骨肉且又不是年幼分别,还能分辨不出吗?是以顶好想法子叫佩琼与翠楼见上一见,也好定准。 只这里有两桩,其一,若翠楼是玉娘,能叫佩琼与她女儿重逢,自是喜事,可若是不是呢?从前寻不着时也就罢了,若是有了希望,再叫她失望,可也太可怜了些。再则,便是翠楼即是玉娘,也不好把她身世告诉她知道哩,她若是玉娘,宫中的太后又是哪个,总要另编个身世与她才好。 ☆、第376章 会面 作者有话要说:  居然还网审,不给改,好不容易才等到审好。 陈奉与玉娘计较已定,便退出了椒房殿,到得休沐日,陈奉依旧出宫,还象前回一般换了衣裳,又往佩琼寄住的庵堂来,一般舍下了香火银,叫主持喜得眉花眼笑,方与佩琼单独说话。陈奉便将真玉娘的下落说与了佩琼知道,只道是:“也不能说就是她,可也有几分信儿。” 佩琼听说,满脸是泪,哭了声:“我可怜的儿。”再无他言,只是流泪。原是佩琼口中不说,心上却是隐约知道自家女儿是怎么没的踪影。若是玉娘还在,阿嫮又怎么以玉娘之名回谢家!连偷梁换柱之计都行不通,又谈甚报仇。 当时佩琼看着病得昏昏沉沉的阿嫮,想着送阿嫮来的人所言,左右玉娘已是不见了,倒不如依计而行,许还能光复家业,是以咬牙认承。待得阿嫮除得护国公府,登上后位,佩琼心上就常把自家女儿想起,不知她是生是死,下落何处。如今听着玉娘许是有了踪迹,怎么能不放悲声。 陈奉心肠早叫磨得硬了,可看着佩琼这样,倒也陪着落了几滴泪,又与佩琼道:“那翠楼固然与玉娘像,可也只是承恩公世子夫人所言,总要你去看一眼的好。”佩琼一面拭泪一面道:“要如何做,你说便是。”陈奉听说便将玉娘的谋划与佩琼说了,佩琼想一想道:“就如此罢!”陈奉又与佩琼交代几句,这才退出。 过得数日,佩琼便与主持伪言父母托梦,道是住处遇雨漏水,言毕啼哭不已,只言自家不孝,生不得见面,死不曾上坟,要往家乡一行。庵堂的主持自然不好拦着佩琼尽孝,不独不得不答应,还要遣个小尼姑来陪送佩琼,佩琼自然不能答应,与主持道:“我去去即回哩,不用劳烦小师傅。”又在佛前点了长明灯,道是为父母祈福,主持看着银子,自然欢喜,满口答应了。 又说佩琼往光州去,虽不要庵中尼姑伺候,可身边也有陈奉使出来的人,恰是那个武勇。晓行夜宿,并不敢耽搁,便是路上辛苦至极,可一想着能与女儿相见,也是心头雀跃。一路无话,不过半月便到得光州。 光州从前在梅佳治下时,街面上颇有几个横行的地痞,待得梅佳获罪入狱,新任的知州齐瑱虽不好说是一文不取,却勉强说得上公正两字,也能算是个明白官儿,尤其有前任的梅佳做个例子,倒显出他难得来。 只这位齐知州与众不同,因他宠爱一个唤做翠楼的小妾,因而与前妻合离,如今后宅一应事务都交在了这位翠姨娘手上。据说翠姨娘倒是个安分的,虽齐知州一子二女都是她所出,也并不见她骄狂,颇为温和怜下,也肯周济贫困,是以家下人等倒还肯服她。只翠姨娘颇肯信佛,每月初一十五总要往城外佛光寺进香。 这日翠楼的马车才出得城,忽然从岔路里窜出一头黑驴来,直直闯来,眼瞅着就要同马车撞在一起。也亏得赶车的车夫手势熟练,才将拉车的马控住,而那头黑驴已闯到了车前,这才看见那驴上空无一人。不待车夫喝骂,就听着一个外乡人喊道:“你这破驴子!将我媳妇甩下马来,我非剥了你的皮不可!你站住!”驴子哪里听得懂人话,唏溜一声撒开蹄子跑了下去。 追在驴后的外乡人这时也气喘吁吁地赶到路边,气喘吁吁地叉了腰,冲着黑驴跑下去的方向一顿儿骂。 翠楼在车内听着不像,不由将眉一皱,正要使丫头出去问话,忽然听着女声道:“我与你说这驴子卖得便宜,怕是不好,你偏不信哩,如今可好,害我摔得这腿可疼,你来扶我一扶。”又听前头那男人道:“那不是为着省钱么!要不是为着寻女儿,我也不能剩这个钱呢。”声音顿得一顿,又道是,“媳妇!你可还能不能走。”那妇人又道:”走不得哩,以落脚钻心的疼呢。“ 替翠楼赶车的车夫唤田大壮,倒是光州本地人,见这对外乡夫妇忒地啰嗦,不免少了耐心,喝道是:“你们俩个外乡人!便是要哄人也要张开眼瞧瞧车里坐的是哪个!这是我们知州的如夫人!你们俩个外乡人还不走开些!再要哄人,先就报官!” 话音未落,翠楼就听着那男子道:“咦,是个官太太么?!这可好了,媳妇,你有车坐了。这位太太您行行好,我媳妇是要去佛光寺进香的,不想那畜生发脾气把我媳妇的腿摔得坏了,您好心捎她一捎罢。” 翠楼再是好性儿听着这样歪缠的话,也要做恼。只她本性到底温婉,便于跟车的小丫头道:“红柳,你与他们些碎银,好叫他们雇辆车。”红柳答应声,掀帘出去,看着车前果然有一对而儿夫妇,年纪都在四十上下,身上衣裳虽是平常的布衣,却连一个补丁也无有,可见是不穷的。且妇人黛眉秀目的倒是有些儿颜色。更仿佛哪里见过一般,倒是叫红柳生不起恶感来。 田大壮看得红柳出来,便知道自家翠姨娘又动了慈悲心肠,只得住了口,看着红柳要下车,还搭了把手,只轻声劝道:“咱们佛光寺又不是甚出名的地方,哪里值得外乡人过来?”红柳也道:“姨娘心软,你又不是不知道。”说着红柳已下了车,来在那对儿夫妇面前,带了笑说:“我们姨娘说了,这位奶奶摔伤了,走不得路原也可怜,只是车厢狭小,怕是坐不得人哩。这点银子你们拿去,雇辆车罢,可不要嫌少。”说了拉起妇人的手,将银子往她手上塞。 这一塞就叫红柳觉出了异常,原是这个妇人衣裳朴素,头上也无甚插戴,看着是平常人家,可那只手却是十分白皙,连一个茧子也无有。平常人家的妇人,哪里来得这样的手! 红柳觉出异常来,不由对田大壮瞧了眼。田大壮本就觉着这对儿夫妇鬼鬼祟祟地,看着红柳看他,更是得了主意,就来推两人,满口道是:“快走,快走,别挡了我们姨娘的路。”他身形高大,那男子却是个干瘦身形,叫他这一推,当时就往地上倒去。他手上原扶着那个妇人,他一倒,自然连着那妇人一块儿倒了下去。 田大壮待要喝他们装佯,那妇人已哭道:“大爷,您不带便不带罢,何苦推我们哩。唉哟我的腿呀。”那男子也叫嚷道:“给官家姨娘赶车的车夫也这样凶狠哩,媳妇,媳妇,你还起得来么。”田大壮怒道:“我推得也不甚用力,你们自家站不住,关我们姨娘什么事!好不晓事!” 翠楼在车内听着吵得实在不像话,只得掀了窗帘露了脸,与红柳道:“你扶这位奶奶起来,看看能不能走,若是实在走不得,替她请个郎中罢。”她这一露面,那对儿夫妇便再不开声,尤其那个妇人直直地将双眼盯在翠楼脸上,口唇翕动,却是发不出声来,呆滞地由着红柳将她扶起,却是这对儿夫妇正是武勇与佩琼。 原是他们来光州前,陈奉便与他们说了盘算。却是陈奉以为,齐瑱即是知州,家中也有钱,必定所需仆从甚多。可齐瑱是远赴光州上任,自然不能在身边带上许多仆从,必是从光州本地雇佣,武勇与佩琼两个,正好寻个机缘混进去并不为难。 不想齐瑱家中人口简单,齐家因得罪了承恩公府,便是为着奉承承恩公府,也有人愿意为难他,更何况生意场上本就尔虞我诈,齐伯年连吃了几个亏,将家业折损了一半去,齐瑱官俸也有限,是以家中使用的仆从并不多,武勇与佩琼两个来了几个月也不能混入,只得另辟蹊径。 倒是翠楼,虽只是个姨娘,因齐瑱无有嫡妻,她又是个怜贫惜弱,肯周济人的,是以在光州倒也有些儿名声,连着她每月初一十五都要往佛光寺进香的习惯也好算是人尽皆知。 武勇与佩琼打听得这个消息之后,便去买了头黑驴来,守在路旁,待得看着挂着齐字的马车过来,便将驴放出,武勇又装模作样地赶了出来,佩琼紧接着跟了过来,俩个一唱一和地将翠楼的马车堵在了路上,务必要瞧一瞧翠楼的真容。 可等着翠楼掀开窗帘露了面,佩琼仿佛灵魂出窍一般,直出不得声。 佩琼与女儿玉娘分别足足一十八年有余,分别时玉娘尚且不足十五岁,年齿尚稚,可到骨肉连心,佩琼又怎么能忘却玉娘容貌。白日还罢了,到得晚间,想是佩琼思念玉娘太甚的缘故,玉娘竟是常常入梦,更是随着年华流逝慢慢地长大。 是以翠楼这时一露面,叫佩琼看与梦中几乎分毫不差的容貌,自是神魂不属,只呆怔怔地看着翠楼,双眼中泪珠儿滚滚落下,莫说是行动了,便是开口也不能。红柳来扶她时,她也是浑浑噩噩地由着红柳将她扶开。 红柳原以为这对夫妇是来讹诈的,不想那妇人看着自家姨娘便发起呆来,仿佛叫姨娘吓得魂飞魄散一般,自然满心疑问。红柳不由得先回头看了眼翠柳,见翠姨娘依旧是平常的容貌,因是要去庙里进香,脸上连着一丝脂粉颜色也无有,倒也端庄秀美,哪里有半点可怖之处。而后再回头将那妇人瞧了眼,不由陡然将双眼张得大了。 却是佩琼与翠楼是嫡亲母女,面庞儿自是十分相像,便是隔了这些年,一个是年华老去,一个正当盛年,可眉眼的相似之处却还分明。红柳初见佩琼时已觉眼熟,只是想不到翠楼头上去,这回两张面庞同时叫她看着,可不就认了出来。 只红柳到底也懂事儿,并未当面嚷破,只加意安慰几句,这才返身回去。到得马车上,红柳耐不住又往翠楼去看了眼,愈加觉着面貌相似。 那位哭得可怜的妇人,倒像是二三十年后的翠姨娘哩。 ☆、第377章 天性 红柳心上虽有所觉,到底自知身份,不敢把翠楼与个来历不明的妇人相提并论,又听得翠楼问她,道是:“那妇人如何了?”红柳回道:“想是真摔着了,婢子扶住那妇人往旁去时,她身上都软了呢。”翠楼听说将窗帘又挑开一线,往后看去,却看那妇人还站在当地,把眼盯着自家马车。原是母女天性,翠楼蓦然见着佩琼,虽是认不得她是哪个,只觉那个对着自家马车垂泪的妇人甚是可怜,心上颇是放不下,想了想竟是道:“停车。”红柳听说,依言吩咐了田大壮。 马车将将停稳,翠楼已吩咐道:“将那妇人请上来罢。”红柳不意翠楼竟作此语,只以为不妥当,因劝道:“姨娘,那对夫妇到底是外乡人哩,为人是好是歹尚且不知呢,您就将那妇人请来,怕是不妥哩。”不想翠楼一改从前温柔模样,皱了眉道:“你哪里来的这许多话!叫你去你便去!” 红柳待要劝几句,无如翠楼脸上已带出怒色来,只得住了口,掀帘子出来。田大壮因问红柳道:“红柳姑娘,可是姨娘有甚吩咐?”红柳将嘴一撇,脸上露出些不耐烦来,把鼻子哼了声道:“有甚事?能有甚事!姨娘叫你将马车赶回去哩!” 田大壮张了张嘴,朝着车厢瞧了眼,到底不敢驳回,只得扯着缰绳圈转马头将马车往回赶。 又说佩琼蓦然见着翠楼的面,哪能不伤情,直哭得泪流满面,武勇虽有心机手段,到底是个打小净身的,叫他杀人越货还使得,哪里会得哄人,正在一旁手足无措之际,听得马蹄踏踏,抬头看去,却是翠楼的马车回转过来。武勇忙扯了佩琼衣袖道:“你莫哭了,她回来了。” 佩琼抬了泪眼看去 ,果然看着坐着自家可怜女儿的马车缓缓行来,心上更是酸痛,心知要忍住悲声,一时哪里忍得住,只得把帕子捂了脸。 马车到得佩琼与武勇跟前,田大壮将马勒住,抬了下颌道:“喂!那对儿,算是叫你们哭出礼来了,我们姨娘心善,顶见不得人委屈哩,肯带你们一程,还不上来,傻呆着做甚?!” 佩琼听说,自是正中下怀,正要答应,袖子已教武勇扯住,就听得武勇哼了声道:“这位太太虽是好意,可我们夫妇虽穷,也知道分寸哩,不敢打扰。”说着装模作样地扶了佩琼要走,暗中将佩琼手臂一托,佩琼也是个机灵的,便又哭道:“当家的,我脚疼哩,实在走不得。” 翠楼坐在车内,听着田大壮的说话盛气凌人,心上已是不喜欢,再叫佩琼委委屈屈一哭,更是难耐,又推了红柳出来说话。红柳心上虽不情愿,奈何拗不过翠楼坚持,只得再跳下车来,来在武勇与佩琼身边,堆了笑脸儿与佩琼说话:“这位奶奶,您腿伤得厉害,还是先请个郎中瞧瞧的好。佛光寺旁的不说,当家的主持倒还懂些医道哩,请他与您看上一看,您也好放心不是?” 佩琼这才将掩面的帕子移开,只做个不敢答应的模样,把一双泪眼瞧着武勇。武勇又做个无可奈何地模样,跺足道:“好了,好了,你上罢!这娇气的,哪个受得住你。”口中做个不住埋怨的模样,到底将佩琼扶到车上,红柳又从武勇手上接过佩琼,扶着她进得车厢。 翠楼看着佩琼进来,脸上先就现出一丝微笑来,指着对面的座儿与红柳道:“扶了这位奶奶坐好,她腿伤了,经不得颠簸哩。”佩琼把双眼盯在翠楼脸上,眼中含些泪,将心上百种情思忍下,颤巍巍地道:“民妇谢过姨娘。”方坐了。 佩琼在车外时,因她离得远,且又把帕子挡了脸哭,是以翠楼不曾看清她的容貌,这一回离得近了,翠楼便将佩琼的眉眼瞧得清清楚楚,顿时惊讶。她自家生得个什么模样她还能不知道吗?眼前这人的眉眼,竟是与自家有些儿仿佛哩。 翠楼看得佩琼面目,心上不知怎地,只觉得亲近异常,仿佛许久前曾与眼前这位妇人交好过。只她到底也在齐瑱身边久了,多了些儿心思,因此小心翼翼地问道:“听口音。你仿佛不是光州人氏。” 佩琼抬眼看在翠楼面上,轻声答道:“姨娘说得是。只是我是流落在外的人,家乡故人,都是前尘往事了。” 因听佩琼说话斯文,与身上装扮不合,翠楼心上更有些儿忐忑,又问道:“流落在外?我方才听着尊夫道,你们是出外寻女儿的,如何来了光州?若是有甚线索,不妨告诉我,许我还能帮得上忙哩。” 佩琼脸上忽然现出一丝浅笑来,轻声道:“民妇骗了姨娘哩。外头那个,并不是民妇的丈夫,民妇要寻的也不是民妇的女儿,民妇娘家姓个严。” 听着佩琼这话,红柳已抢到了翠楼面前,张开双臂做个护持的模样道:“你这妇人,你要作甚?!我们老爷可是本地知州!你若是要对我们姨娘不利!我们老爷饶不过你们!” 佩琼瞧也不瞧红柳,依旧看着翠楼,看她脸容秀丽、肌肤细腻、双眼有神,身上衣裳首饰也甚鲜洁精美,显见得日子过得顺心,心上倒也安慰,眼中含了泪,口角却是带些笑颜,依旧对着翠楼说话:“民妇是劫后余生之人,生死都不在心上呢,民妇要寻的是民妇的外甥女儿哩。人都道她死了,可是我寻不着她的尸身,想是叫人救走了。民妇的姐姐只留下这么一滴骨血,她是生是死的,民妇都就要找到她呀。” 不知怎地,眼前妇人这段话听在翠楼耳中,竟是钢针扎心一般,眼中也扑簌簌落下泪来,纤手抓着红柳的胳膊,一般盯着佩琼看:“你到底是哪个?为甚你的话,我听着伤心哩。”佩琼又哭道:“民妇心上也一般伤心哩。” 红柳虽一贯知道自家姨娘虽也有些主意,可是个怯弱的,惯会对月洒泪,可哪里想着她竟叫人不认识的婆子一番胡说八道哄得泪落如雨,待要再呵斥那妇人几句,又怕惹得自家姨娘更为伤心,只得勉强忍耐,转脸来劝翠楼道:“姨娘,你哭得这样,一会儿眼肿了,可怎么见人呢?” 翠楼一面拭泪一面与红柳道:“你不知道,我心上难过呢!”原是翠楼因佩琼这一番哭诉,便将她自家经历想起。她自一病醒来,便忘了自家是谁,更忘了父母家乡,又落在歹人手上,若不是他们要留着她的清白身卖个好价钱,只怕早叫那些人糟蹋了。后来虽跟了齐瑱,得着他的怜爱,又有了儿女,可来历身世依旧是一片模糊,是以听着佩琼说寻外甥女,不免想到,她的亲身父母许也在这样寻她,可不要万箭穿心,由不得她不落下泪来。 红柳又哪里知道,还要劝解,翠楼一面儿哭一面与她道:“你且走开,我与严奶奶说几句话。”红柳还待再说,佩琼已走了过来,拉了翠楼的手道:“说句得罪姨娘的话,若是我那苦命的侄女儿还活着,也该是姨娘这个年纪哩,也该是姨娘这般好样貌,好人品哩。” 翠楼叫佩琼拉着手,心上竟是有些儿安慰,不独不怪佩琼出言莽撞,还拉着佩琼在自家身边坐了,含泪道:“若是上天有眼,看着严奶奶这样虔诚,也要使你们姨甥团聚的。” 佩琼看着日思夜想的女儿就坐在身边,哪还耐得住,抬起手来用自家手上的帕子替翠楼拭泪,口中又道:“那民妇就借姨娘吉言了。” 到了这时,翠楼心上已对佩琼很是亲近,竟是改了口,反手将佩琼的手握着:“严奶奶,你随我一同去进个香,求一求佛祖保佑你们姨甥早日团聚。回来再将您外甥女身上有甚标记告诉我知道,我好说与我家老爷知道。”说了又抿了抿唇。脸上现出一丝浅笑来,“我们家老爷也是个肯讲义气的呢。” 佩琼看翠楼提着齐瑱时,眼角眉梢带些笑意,眼神儿温柔,她是在风月场中打过滚的,看见这样还有甚不明白的,无非是齐瑱待着翠楼不错,是以翠楼提着齐瑱时才能有这样温柔娇羞面目,一时竟就觉着,左右齐瑱是不肯继娶的,便是将来改了初衷要娶正妻,那时翠楼的儿子端哥儿也已长成,能做翠楼依靠,还怕着甚呢。她即有这样安稳生活,又何苦把个悲苦身世告诉她知道,惹得她伤心难过呢? 转念又想,翠楼虽是小时清苦,可自到齐瑱身边,齐瑱也算个有良心的,她再没吃着苦头,这些年也算平安顺遂。可玉娘呢,十数年来,玉娘在宫中殚精竭虑、苦苦挣扎,好容易才有了今日,看着是风光无限,至尊至贵,可心上只怕已是苦极了,只靠替母家伸冤撑着哩。如今她已将前路铺好,只待翠楼出首,就好为沈家昭雪,若是翠楼这时退缩,玉娘未必受得住呢。 因佩琼心上心思百转,混没留意着马车已到了佛光寺前。田大壮将马车停下,红柳先出了车厢,转身要来扶翠楼,不想翠楼竟是回身道:“严奶奶,你腿还走得么?红柳,你来扶一扶。” ☆、第378章 引诱 红柳不意翠楼还要她来扶佩琼,只得勉强过来将人扶下车。佩琼本性聪明又历练了这些年,一眼扫过便知道这个丫头心上不情愿,只做个不知道,还堆了笑脸与红柳道:“都是我不中用,自家站不住,这会子还要劳累姑娘。”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叫佩琼这般言笑晏晏地一讲,红柳也不好再挂个脸,只得也堆出个笑脸来与佩琼道:“严奶奶言重了,难得你与我我们姨娘投缘,年纪又大,我扶你一扶也是应该的。” 佩琼有意借红柳的口传些话,便又与红柳道:“你们姨娘端地好相貌,又是一身的气派,若是你们不唤她姨娘,我还当是哪家人家的官太太哩。”红柳听着佩琼夸赞翠楼,也是喜欢,脸上一笑道:“我们姨娘与官太太也不差什么呢。”佩琼也点了点头,又将红柳也夸说了番,只说红柳的样貌瞧着就是个善心的,日后也能得个一心一意的好夫婿:“我年纪大了些爱胡说,这人哪,嫁的夫婿未必要如何有钱如何有势,能做个正头夫妻,一夫一妇的比甚不强,做人小星的,要与正室夫人低头,可也难过哩。”直说得红柳满面通红,却是不出口阻止。 原是佩琼趁着红柳扶她又将红柳打量了回,看红柳面目清秀,眼神儿清亮,再有在车中红柳也一意护着翠楼,可见是个心正的,这才说了那番话,又看红柳虽有些儿臊,却是不曾着恼,更是放心。 一旁武勇看着佩琼已与红柳搭上了话,这才过来与佩琼道:“媳妇,你也太不懂事哩,那太太叫姑娘扶你是她心善,你倒当起真来了。”说着过来从红柳手上接过佩琼,红柳这才赶上几步,去扶翠楼。 翠楼在前行走时正将佩琼劝红柳的话听在耳中,齐瑱虽只有她一个,可到底她是个妾,见不得人哩。齐瑱做官这些年,外头夫人太太们的交际应酬,她从来都去不得,哪个夫人太太愿与个侧室交接呢?便是如今齐瑱做得知州也是一般。且她从来是个多思的,不禁又想到,如今还罢了,孩子们还未长成,待得日后议婚,哪家女眷愿与她一个姨娘说话哩。若是愿与她个姨娘论交的,必是要攀附齐家的,这样的人家结了亲,可不是委屈孩子。 翠楼心上千思百转,不知不觉地落下泪来,连着红柳过来扶她也无知觉。倒是红柳看着她又落泪,便问:“姨娘,你怎地还哭呢,仔细伤了眼。”又把帕子来替翠楼擦泪。翠楼摇了摇头,自家把帕子来拭泪,又与红柳道:“我无事。那严奶奶在后头吗?” 她这话不说还罢,话出了口倒叫红柳想出缘由来,嗔怒道:“那妇人好不晓事,明知您是姨娘,还说那些话!”翠楼道:“哪里就关她的事,莫不是她不说,我就不是姨娘了?不过是她说得都对!只可恨从前无人与我说这些。”当年那冯太太,在她面前可是不住口地夸说嫁与齐瑱有多少好处。如今回头再看,齐瑱虽也好算个良人,可到底委屈了孩子们。 红柳不想翠楼竟是这番说话,也只得噤声。又听翠楼道:“严奶奶脚上有伤,我们走慢些等等她。”一面说着,一面自家就站住了脚,回过头去看时,就看着佩琼叫那个样貌平凡的男人扶了过来,翠楼想起佩琼与她道,那男人并不是她丈夫,便又使红柳去扶她。红柳心上虽不情愿,也只得顺从,过来扶了佩琼,一行人缓缓行到佛光寺正殿前。 佩琼与翠楼两个先进殿烧香祷告了回,知客僧便捧了香火簿来请两人随缘施舍些银两。翠楼先写上数目,又把银两投入知客僧身边小沙弥抱着的小木箱中,便让佩琼。佩琼一样写了个数目来,又把一锭雪花银投入木箱,总有五两模样。 知客僧不意眼前这个衣着朴素的夫人手面儿倒大,阿弥陀佛了声,与佩琼道:”女施主慈悲,佛祖必能保佑女施主得偿所愿。”佩琼眼中又含了泪与知客僧道:“若能如大师吉言,信女必定与寺中诸位师傅,人人做上一套僧衣。”翠楼此时对佩琼已是十分好感,接口就道:“严奶奶这样诚心,佛祖必定知道的。” 因翠楼与佩琼添的香火银子都多,知客僧亲自送到殿门前,因看佩琼脚上有些不灵便,又道:“这位女施主可是扭着了?鄙寺主持一手好推拿,若是女施主不急着赶路,贫僧去请主持来。”佩琼脸上做个迟疑神色来看翠楼,翠楼自以为是佩琼怕耽搁她,还笑道:“瞧瞧,我都忘了。我原也说过要请主持瞧一瞧的。”佩琼这才道:“那就劳动主持了。” 知客僧便引了佩琼与翠楼两个进了间客房,使小沙弥倒茶去,还笑道:“鄙寺有几样素点还能入口,两位女施主稍厚。”说了合什而出。 看着知客僧出去,佩琼便要与翠楼倒茶,翠楼忙使红柳来倒,又与佩琼道是:“您脚上有伤,少动些。”佩琼脸上一笑,先谢过红柳,便在桌边坐了。红柳无可奈何只得过来倒茶,自是先递与翠楼,不想翠楼往佩琼这面一推,佩琼推辞一二,也就受了。红柳满心无奈,只得又倒了盏茶与翠楼,这才退下。 这时佛光寺的主持也到了,主持是个胖大和尚,法号行深,满面的红光,进来把眼一扫,见翠楼衣裳逛街,钗环精美,显见得是富家女眷,是以唱喏时偏着翠楼些儿。翠楼便笑道:“主持,是这位严奶奶的脚伤了,您与她瞧瞧,若是治好了,也是您的功德。” 行深因听知客僧讲过,这两位都是手面儿大的,莫看那位年老的衣裳平凡,可是布施了五两雪花银的,是以也不推脱,还笑道:“善哉,老衲勉力一试。”说了来在佩琼面前,蹲下身去,口中说着:“施主,老衲冒犯了。”将佩琼的脚一抬,将鞋袜一除,露出只白生生的脚来,脚踝处果然红肿,便抓了佩琼的脚往左右一动,佩琼唉哟连声,眼中扑簌簌落下泪来,果然是真扭伤了。 行深倒是将伤药带了来的,将佩琼的脚先放开,从阔大的僧袍袖中摸出一只小白瓷盒来,将盒盖打开,里头是装着慢慢一匣子药,色做姜黄,扑鼻的辛辣,却是行深自制的伤药。形深拿指甲挑了一抿在掌心,用力搓开,磨得热了,方涂在佩琼脚踝上,又把白布来裹紧了。早有小沙弥打了清水来,行深洗了手,便与佩琼道:“女施主并未伤着筋骨,不需几日就好的,这盒伤药就留与女施主,女施主与老衲那般使用即可。” 佩琼满口称谢,又从荷包内摸了锭碎银来,行深示意小沙弥接了,又唱了个佛号,便带了小沙弥退了出去。 翠楼听得行深说佩琼的脚不碍事,也自喜欢,还笑道:“严妈妈这可放心了,只是脚踝裹成这样,怕是不能自家走哩。”佩琼探手在脚踝上一摸,脸上有些黯然之色,叹道:“他替我瞧脚伤,还是个和尚都要说个麻烦,我又怎么看得着她的脚踝呢。”说了眼中洒下泪来,只做没看见翠楼陡然有些变色的脸,自家又侧过脸去,抬袖将眼泪抹去。 翠楼听着佩琼看不得脚踝那句,只觉着一颗心都跳在了咽喉处,强自镇定地问道:“可是令外甥女脚踝上有甚表记?”佩琼听见这话,这才将脸转了回来,把眉眼与翠楼像了个六七分的眉眼对着翠楼。 “我也不曾亲眼见过我那外甥女儿。姨娘你不知道,我那外甥女儿,从前是金尊玉贵的大小姐呢。她父亲只得她一个女儿,打小儿捧在掌心,爱得什么似的,要一奉十,从无违拗的。可是家里忽然遭难,我那姐夫叫人诬陷,得了罪名,我那外甥女儿也不知下落了。她若还在世,恰与姨娘一个年纪哩。” 翠楼听着这几句,双手掌心都是汗,强自镇定地道:“原来严奶奶也是好人家出身,怪道一身的气派。”佩琼含泪道:“从前的事还说得甚!我如今只想寻着我那可怜的外甥女儿,她家若是不遭难,以她的身世容貌,甚样男儿嫁不着呢?甚样人敢纳她做小!必然是风风光光地嫁一个青年才俊,生一双聪明伶俐的儿女,与差不多的人家许婚,富贵平安一世。” 佩琼这些话说得翠楼险些坐不住,她心上正是为瑞哥儿与娟姐儿,娇姐儿委屈。瑞哥儿还罢了,他是个男儿,日后有了功名,还怕娶不着好人家的女孩子么。只娟姐儿。娇姐儿,才貌样样不输人,却为着出身,日后择婿时要低人一头,可不委屈!若是,若是她是这位严奶奶的外甥女儿,是那个甚样人都配得上的大家小姐,她的孩子们,还会受这样的委屈吗?翠楼眼中滚下泪来。 佩琼看得翠楼这样颜色变更,心上对阿嫮又是佩服又是怜悯。原是她见着翠楼之后该做甚该说甚,都是玉娘先计划好了。 阿嫮使陈奉告诉佩琼,道是:“如今玉娘有儿有女,也到了该议婚的年纪。若是齐瑱位高权重,女孩子们是庶出也不打紧,总有好孩子可匹配。可齐瑱如今不上不下,正是个尴尬的,若抬头嫁女,官阶身份比齐瑱高的,哪个肯为自家嫡子求取官位低还升迁无望人家的庶女?若是嫁庶子,倒也勉强,可齐瑱无有其他孩子,自将这一对女儿充做嫡女教养,未必舍得哩。这世上的母亲大多将儿女们看得比自家要紧,玉娘想来也是如此,你只消将她原先如何娇养,能配怎样出色的夫婿,孩子们会怎样光辉前景告诉她知道,不怕她不心动。” 是以如今佩琼依着阿嫮谋划说来,果然看着翠楼又是委屈又有羡慕之色,便要添一把火,将顶顶要紧的那句话说来。待得翠楼知道,她许就是那个千娇百宠长大的千金小姐,她原是能与名门公子做原配夫妻,恩爱和谐,儿女们也好许婚高门时,不怕她不肯认。 ☆、第379章 相认 果然翠楼抖着声地问佩琼道:“严妈妈,您即说您没见过您的外甥女儿,那您又凭甚知道是不是她呢?可是您的外甥女儿身上有甚表记?” 佩琼听翠楼问得这句,知道事已将成,又将帕子来拭泪道:“我姐姐与我通过信哩,那时她才生下我那可怜的外甥女儿,正是满心欢喜的时候,写了信来告诉我,将外甥女儿的外貌细细描摹了回,又道是,孩子左脚踝上有个表记,色做嫣红,比豆子略大些。以后若是走丢了,凭这个也好认她。我当日还笑她,哪家的女孩子肯给你瞧脚呢!不成想如今倒是真要凭这个表记去寻了。可,哪家的女子肯叫个外人看脚呢!” 翠楼听着佩琼絮絮叨叨这番话,身上已抖做一团,直叫一旁的红柳也害怕起来,待要喝止佩琼,已叫翠楼紧紧抓了胳膊,颤声道:“严妈妈,那信可在?” 阿嫮即安排下这番计谋,怎么肯少了信,便是翠楼自家不要看,齐瑱也不是个叫人随意哄的,必要针具,自是早叫人预备得了。虽是新做,可拿茶水泼染过,又被烟熏了回,瞧着倒是旧日的笔迹。 听着翠楼索要,佩琼故意想了想,方回过身去将贴身藏得的信摸了出来,还不待她递过去,翠楼已一把抢了过去,抖着手打开,匆匆从头瞧了回,便抬头向佩琼看了眼,复又将信看过,这回看得极慢,手上抖得仿佛那薄薄的纸片重愈千斤,脸上先是雪白,转而赤红,额角汗水涔涔而下,红柳看得自家姨娘这个模样,也是吓得慌了,待要喝问佩琼给翠楼瞧得什么,不想翠楼一手捏着信纸,又用另一只手扯住了佩琼的袖子,口唇翕动了回,还不待她开出口来,已在佩琼怀中晕了。 佩琼看着翠楼这般模样,哪得不伤悲,眼中满含了泪地去托住翠楼的头道:“我的儿,我可怜的儿啊!” 翠楼这一晕已将红柳吓得魂飞天外,不想佩琼竟是喊起儿来,即惊且怒更恨,直冲到佩琼面前手一抬在她脸上打了一掌喝骂道:“你这贼婆子,拿甚来哄我们姨娘!还叫我们姨娘儿,就凭你那嘴脸,你也配!你且休走,待我回去禀与老爷知道,老爷必定拿你问罪。”一行说着,一行要将翠楼从佩琼手上夺回去。 可怜佩琼与翠楼分别十数年,骤然重逢,可说是失而复得,又看女儿伤心成这模样,她自是愈加心痛自是将翠楼紧紧抱在怀中,红柳要来抢人,一时之间哪里抢得过来。红柳心上发急,正后悔不该听了姨娘的话叫这个说话行动诡异的妇人上了车,以至于今日之祸时,就听着嘤咛一声,却是翠楼自家醒了过来。 原是翠楼叫急痛攻心,这才晕厥,这回子叫佩琼与红柳两下里一扯,也就缓缓醒了过来一想着方才看过的信与脚踝上那个表记,翠楼连着眼也没睁开,已哭着道:“姨母!姨母!您是姨母么?!” 佩琼听得翠楼喊姨母,手上忽然失了力气,叫红柳将翠楼抢了过去,她也不晓得动作,只呆坐着流泪,心上如刀割一般。 还是翠楼醒过来,心上知道这佩琼所言多半是实,不然她一五品官儿的姨娘,哄她作甚,再没好处的!且待她日后恢复从前身份,她也好在人前抬头做人哩,娟姐儿娇姐儿她们也有前程。 翠楼计较定了,张着泪眼与红柳道:“你且出去!”红柳不意翠楼一醒来就撵她,还要争辩几句,说把严婆子是个走江湖骗人的,姨娘千万不能听了她的话,又劝翠楼将那言婆子拿下搜将她送往知州衙门治罪云云。 不想翠楼忽然把脸皮翻转,喝道:“我不过叫你出去,你就有这些话来等着我,到底我是姨娘还是你是姨娘?!可见是我平日太纵着你们的缘故,纵得你们都忘了自家身份,还不与我滚出去!” 红柳原是一片忠心,怕翠楼是个面薄心软的,叫不知来历诡异可疑的佩琼哄骗了去,不想翠楼反将她一番训斥,羞得站不住脚,脸上赤红,咬牙忍泪地从房中退出,还不待她出得门,翠楼又喝道:“将门带上,走开些!”红柳心上十分委屈,到底不敢不从,回身缓缓将客房的门阖上。 翠楼看着红柳出去这才与佩琼道:“您,您所说都是真的么?”佩琼看着翠楼忽然发难,心上叹息一声,脸上依旧是个伤心模样,道是:“我哄姨娘作甚呢?我还指望姨娘替我说情,请知州老爷查一查哩,再不会哄姨娘。” 翠楼听见这句,咬了咬牙,自家在佩琼身边坐了,缓缓弯下腰去,先将脚上的绣鞋除了露出雪白的罗袜来,又将束着的裤腿儿一解,方将罗袜脱下,将欺霜赛雪的一只玉足移到佩琼面前,将裤腿儿往上推了推,将脚踝露在佩琼面前,纤细的脚踝上果然有个印记,不过一粒豆子大小,色若胭脂,叫洁白的肌肤一衬,格外醒目。 到底叫人看着了自家裸足,翠楼脸上通红,含羞道:“我是得过病的人,前尘往事都忘却了,可这颗印记却是做不得假的。”佩琼抖着手去摸翠楼的脚踝,还没触着已将手收了回来,侧过身去痛哭失声。 佩琼与翠楼所说那些,涉及翠楼身世自是假的,可有一桩事却是半分不假,却是翠楼脚踝上那枚表记,本是佩琼与翠楼母女相认的指望。 当年佩琼叫谢逢春赎买出来,因马氏凶悍,谢逢春便将她安置在外,过得年余,佩琼便生下一女,便是玉娘。不想,玉娘将将满月,马氏已知她们母女所在,可怜佩琼那时才出了月子,身上又无有多少银两,哪里走得动,又怕马氏会得打上门来,她自家落在马氏手上还罢了,可玉娘才满月哩,落在马氏手上还能活吗?只得忍痛求了人将玉娘送往甘露庵寄养。 送玉娘出门时,佩琼喂了玉娘最后一回奶,又亲手与她洗了澡。那时佩琼摸着玉娘脚踝上的红记满心凄凉,只道日后母女相认也有凭记。佩琼才将玉娘送走不久,马氏就闯了过来,若不是谢逢春到得快,佩琼的性命也未必保得住。 马氏也是四个孩子的母亲,自是知道为人母的心情,故意与佩琼为难,竟与谢逢春道是,只消不将玉娘接回,便允她们母女活着,是以就有谢逢春做主将玉娘寄养在甘露庵。佩琼原也想过带了玉娘远走高飞,无如谢逢春待她虽有些儿情分,拿捏得却紧,佩琼手上并无多少现银,便是走出去,又如何立足呢?更何况她如今是谢逢春的妾,若是私自走脱,便是逃妾,马氏要为难她,再无人能救她,是以只得勉强忍耐。每月往甘露庵两回,与甘露庵送些银两,又与玉娘说几句话,连着久留也不能。 待得阿嫮替了玉娘回在谢家,佩琼虽是认了阿嫮,心上又怎么不挂念嫡亲女儿,不想母女们再相逢,却要以姨甥相称,这番心疼,那还了得,只是哭个不休。 翠楼看着佩琼哭,自家也一般落泪,也不穿鞋袜,把一只手伸出去拉佩琼的衣袖,哭诉道:“这些年来,我年年月月想着自家是谁,只是全无线索。待得我有了儿女们,看着他们便想着,我也有父母呢,可不知他们在何处,也不知他们念不念着我,每一想,我心上就痛得厉害。” 佩琼这才转回头,抖了手摸着翠楼的脸道:“我的儿,你无有父母了,他们死的可惨。可怜你一千金万金的小姐落到与人做妾,我这心上尚且刀割一般,你父母若知道,还不知心疼成甚样哩。”说了,一把将翠楼抱在怀中放声大哭。而翠楼会得把鞋袜脱下,自家承认是佩琼失散的外甥女儿,正是叫那些话打动的,这回听着佩琼哭得这样,自是与佩琼抱头痛哭。 又说红柳叫翠楼撵了出去,一忽儿恼翠楼使不得好歹,叫人几句话就哄了去,一忽儿又忧心翠楼真叫人骗了,莫说是老爷,便是瑞哥儿也不能答应她哩。到了这时红柳方后悔起没叫翠楼的另一个丫鬟银瓶跟了来,若是有两个在,架也将翠楼架出来了。 红柳正忧心焦急之时,忽然听得屋内传来啼哭声,凄凄惨惨,心上更是惶恐:不知那婆子编了甚故事来哄自家耳根软的姨娘哩!红柳在屋前转了两圈,听得屋内哭声始终不止,直叫她听得也有几分动容,跺了跺脚,预备着叫翠楼责罚也要破门进去,好将翠楼搭救出来,她正要动作时,就听着身后有人问道:“红柳姑娘,姨娘呢?”听着这话红柳脸上顿时笑开,转头看去,果然是田大壮走了过来,忙上前将田大壮一扯,急急地道:“你快回去与老爷说,姨娘进香时遇着个外乡婆子,生得如簧巧舌,直将我们姨娘哄得泪落如雨,这会子正关了门说话,不叫我听哩。请老爷快来,莫叫姨娘被人骗了。” 田大壮倒也是个有心的,听着红柳一说,忙答应了转身就往外去,才走得几步又回过身来与红柳道:“你守着门,莫叫那个恶婆娘跑了!我就说她不是个好人哩,那样大年纪,说话还妖妖夭夭的,也就我们姨娘。”红柳道:“你啰嗦甚,还不快走。你再拖延了,许真就叫人走脱了。”田大壮忙不迭地应声,脚下加紧,就奔了出去。 看着田大壮出去,红柳才松了一口气,暗道:“便是姨娘叫那婆子骗了,左右我已请了老爷来,老爷与大少爷再也不能怪我哩。”顿了顿,心上忽然又埋怨起银瓶来,道是,“都是银瓶,知道姨娘花儿绣得好,竟拿着学绣花来奉承姨娘,她服侍着一块儿来进香,却要推脱,可是恼人!若是那婆子没骗着姨娘也就罢了,若是叫她骗成了,看我和不和她罢休。” 红柳在外转得一会,忽然听着里头倒是没了哭声,心上就是一紧,忙凑近门前倾听,就听着里头有喁喁语声,因说话儿声气低,却听不着两个说甚。 那门原是虚掩着,里头未曾栓上,红柳心上一急,自失了分寸,屋门向内荡了进去。红柳本是靠着门的,这一晃哪里还站得住,顿时扑了进去,正跌在佩琼与翠楼脚前。 佩琼与翠楼两个正并肩坐了,手拉手儿叙说闲话,一个想知道“自家父母”是何等人物,自家从前十数年又是怎么个模样;一个想知道自家女儿这些年来过得如何,两个说得正是热络之际,红柳忽然跌了进来,不由得住了口。 还不待翠楼问话,就听得门外脚步匆匆,佩琼与翠楼两个同时往门口看去,却看着一男子立在门前,眉宇俊秀,白面微须,身上着着官袍,显见得是从衙门径直赶了来的,不是齐瑱又是哪个。 ☆、第380章 巧言 齐瑱少年时曾立志必要娶个绝色女子为妻,方不负生平,不想阴差阳错娶着月娘。月娘样貌平凡尚在其次,只性情就叫齐瑱不能忍耐,是以夫妇离心,形同决裂。说来这也是齐瑱有些儿良心的缘故,便是后头玉娘一步步登上后位,他也不曾改一改初衷,不喜欢便是不喜欢,宁可与月娘合离,也不肯为着占一占皇后外家的光来敷衍月娘。 因将谢家得罪狠了,齐瑱这些年来都不得升迁,也亏得有翠楼在旁殷勤陪伴,从无怨言,方略有安慰。是以两个倒也好算是患难与共了,因此上齐瑱待翠楼并不同寻常妾室,若不是大殷律写明不许以妾为妻,若有以妾为妻者,杖一百,断离,只怕齐瑱早将翠楼扶正了。 是以这会子齐瑱听着田大壮来报说,翠楼叫个来历不明的妇人哄住,自然关心,是以立时点了数个衙役当时就赶到了佛光寺。当家主持行深看得是本地父母官儿来寻人,也不敢推诿,当时就将齐瑱引至佩琼与翠楼歇息的客房处。 齐瑱到时,恰恰红柳倒进门内,将翠楼与佩琼两个都现了出来,两个正并肩而坐,都哭得面白眼红。齐瑱做得十数年亲民官儿,早练出了一双利眼,立时就看出那妇人与翠楼眉眼间颇为相似,心上先是一沉。 翠楼看得齐瑱进来,急急起身,一面拭泪一面往齐瑱处奔来,双手将齐瑱衣袖抓着,口中道:“老爷,老爷,你来的正好哩。”还不待她开口诉说身世,她身后的佩琼已起身道:“齐老爷看着我面貌与令宠相似就不奇怪么?还请齐老爷关了门,我这里有下情回禀。”翠楼听着佩琼这话,连连点头,道是:“是呢,是呢,老爷,你且进来。”一行说一行将齐瑱往屋内拉。 齐瑱看翠楼这般模样,又将佩琼扫过一眼,一步踏进了房,看着红柳仍在,因道:“出去。”红柳是求了齐瑱来做主的,不想齐瑱竟也叫那婆子哄着,红柳只惊得目瞪口呆,齐瑱第一回喊她出去的话竟未听着,待齐瑱喝得第二声,方踉跄退了出去,连着房门也忘了关。 这回翠楼倒不用佩琼吩咐,忙将房门关上,又按了齐瑱坐下,又对佩琼瞧了眼,见佩琼点头,方将佩琼与她看过的那封信拿来交在齐瑱手上,道是:“老爷,您瞧一瞧罢。” 齐瑱疑惑地接过信来,先是一目十行地看过,不由站起身来,对佩琼又瞧了眼。翠楼便将佩琼与她说的那些又与齐瑱说了回。佩琼那些话实情说来并不能自圆其说,也不过能哄一哄翠楼这样的人,又怎么哄得住齐瑱,就看齐瑱将眉头一皱道:“你即不知你外甥女儿下落。是如何寻到光州来的?” 佩琼脸上微微笑道:“老爷莫不是忘了谢家有个女儿如今做得太后娘娘哩。”当年齐瑱会得答应娶月娘,却是将她当做了玉娘的关系。花园中那惊鸿一瞥,齐瑱不好说是铭刻与心,也是搅乱了一池春水,是以才有误娶月娘,才有有惊见翠楼。是以这会子听见佩琼这话,齐瑱脸上已沉了下去。 佩琼只当看不着齐瑱脸色变更,自顾自地道:“马氏那妇人粗陋愚蠢,月娘才是她女儿哩,母女俩何等肖似。玉娘这般钟灵毓秀的孩子,怎么可能是她的孩儿。” 齐瑱心上虽也早有知觉,可叫佩琼这样云淡风轻地说来,依旧如炸雷一般在耳边响起,立时沉声喝到:“你这妇人,满口胡言乱语,太后娘娘的尊讳也是你叫得的?你难道不怕死吗?” 佩琼全然不理齐瑱说话,又自顾说道:“玉娘自入宫之后就得着圣上疼爱,高贵妃兄妹俩自然不能放她过去。那高鸿因寻不着玉娘的错处,便将主意打在了谢显荣身上,送了个佳人与他,恰与玉娘相似哩。谢显荣虽钻在了名利中,可也是个机灵的,知道这样一个美人若是他收用了,一家子死无葬身之地。他还略有几分人性,不肯做杀人灭口的勾当,方转送与你,就是翠楼了。” 齐瑱听佩琼说得不差,脸上神色愈发地难看起来,咬着牙道:“你又是从哪里知道的?”佩琼似笑非笑地瞥了齐瑱一眼,道:“你曾与谢家二郎交好,也曾做过谢家东床,莫非你不知你前泰山曾有个内宠么?” 谢家曾有个孟姨娘,出身平康,却得着谢逢春喜欢,悍如马氏也拿着她无可奈何。传说那个孟姨娘与谢逢春育有一女,寄养在外,后头不知怎地又传说起那女孩子实是马氏亲女。其中纠葛齐瑱自然听说过,是以此时听眼前这个妇人提起,再看她容貌,心上隐约就有所觉,再看佩琼时,脸上就少了怒气,多了惊异之色。 佩琼看齐瑱脸上颜色转换,心上就笃定起来,又徐徐道:“齐大人这回知道我是怎么寻来光州的罢。翠楼脚上的印记除着亲近之人,又有哪个能知道呢?” 到了这时,齐瑱心上也信得七七八八,手上不由就将信纸握紧了,因问佩琼道:“她即是有来历,又是哪个?”佩琼看得齐瑱一眼,却道:“与我在一起的,并不是我丈夫,却是我姐夫从前的部下,因听着他们家小姐如今有了下落,定要陪我来寻,因我要与她说话,将他打发走了,得不着我招呼,还不知道会不会回来哩。” 若是从前的齐瑱,他叫齐伯年与顾氏养得娇惯,性子爽直,并无多少心眼,听着这些话,只会以为这妇人在交代那人去处罢了。可这些年功名蹬蹭,齐瑱早非当年性情,听佩琼蓦然将个他不曾见过的人着重提起,转念一想就明白,想是翠楼身份十分要紧,怕他生出甚念头来,是以将人留在外头,好叫他投鼠忌器,一时不由失笑。才笑得一笑,齐瑱脸上就露出些惊容来。 却是齐瑱能中得赐进士出身的二榜,自然不是个蠢人,也不能对朝中大事一无所知,不然策论写甚哩。他依着翠楼年岁推算去,那时朝中唯一遭遇巨变是沈如兰一门。传说沈如兰膝下有个独女,娇养异常,沈如兰因通敌被斩后,沈家女眷都没入教坊,唯有这位千娇百宠的沈姑娘失了踪影,有说她死了的,也有传说她叫人买了去了,只没个定论。 齐瑱想在这里,不由转脸向翠楼看去,翠楼也含泪向齐瑱看来。齐瑱瞧了瞧翠楼,又看了看手上那张泛黄的信纸,眉头蹙得紧,这孟氏千里迢迢寻着翠楼,绝不能只为姨甥相认,必是所图甚大,难道是要借自家身份,揭破她才是太后生母么?虽这样的念头匪夷所思,简直可笑,可她一青楼出身的女子能懂甚,异想天开也是有的,只不知她有无有与翠楼说过哩! 齐瑱想在这里,脸色大变,与翠楼喝道:“你先出去!”这话说得声色俱厉,翠楼自到齐瑱身边,从未见过他摆出这等颜色来,自然又惊又怕且又委屈,只不敢违拗,忍泪退了出去,将将到了门前,便听齐瑱喝道:“将门带上。”翠楼更是无地自容,只得反手将门带上。 佩琼看着齐瑱对翠楼呼呼喝喝,心上虽是不舍,可却知道离着自家所求,更进了一步,因与齐瑱徐徐笑道:“齐大人好威风!你也是二榜的进士,不过误娶了个河东狮,不肯委屈,就要受谢氏打压,你心上就半分不怨吗?” 如何不怨!如何不恨!只是谢家有个好女儿,能得着先帝喜欢,“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费尽心思地将她捧上后位。如今的承恩公府更是新皇外家,便是他有才干,谁又肯得罪了新帝也太后来提拔他呢?便是如今这个光州,也是土地贫瘠,又是叫个酷吏搜刮过的,若是个肥差,哪里轮得到他!只是这样的话,对着佩琼齐瑱也说不出口来。 佩琼也不要齐瑱答复,又微笑道:“新皇初登大位,正是要施恩之际,若是得知沈家冤枉,必定昭雪。沈家如今只得昭华一个遗孤,所有荣宠自然都在昭华身上,你是她夫婿哩。”佩琼说在这里,倒是住口不言,只含笑将齐瑱看着。 齐瑱听着佩琼这段说话,先是心动,转而脸上一笑道:“那与你有甚好处?值得你这样千里迢迢得来投奔?” 佩琼便道:“我如何没好处?他们抢了我的孩子,叫我的孩子唤旁人做娘,又将我撵出承恩公府,将我扔在尼姑庵里,还要与人说是我自家愿意出家的,若不是怕太后将我问起,只怕连性命也未必肯与我留下哩,这口气我如何咽得下。” 齐瑱复道:“那与你寻翠楼何干?”佩琼笑道:“我是无可奈何了,你若是能出头,叫他们气上一气,岂不是好,他们瞧你也是眼中钉哩。”齐瑱又道:“此案是先帝所断‘三年无改父道’,圣上又怎么肯替沈家翻案,叫先帝蒙上屈杀忠臣之名?” 若是齐瑱不问这句,佩琼倒还忧心不能打动齐瑱,待听得这几句问话,佩琼才放下心来,又服阿嫮有远见,知道齐瑱痛处,捏着齐瑱痛处来劝他,果然事半而功倍,当时便接口道:“忠臣遭难,无非是有奸臣作祟,只消揭发出宵小来,先帝不过是遭人蒙蔽,算得甚大事呢?且与国也有大功哩。到那时,沈家冤屈尽复,翠楼恢复沈家小姐身份,你与她相识与微,不离不弃,可谓有情有义哩;再则,你举发奸臣,与国有功,又好说是个良臣忠臣,到时谁还能阻挡你前程呢?且那时,你与翠楼也好正式结为夫妇,你们俩的孩儿也有出身哩,瑞哥儿那样的人才,你就不盼着他娶个高门贤妻吗?” 这一番长篇大论,直说得齐瑱颜色多番变换,却依旧不肯吐口。佩琼便又依着阿嫮的吩咐道:“翠楼的罪名在她没入教坊时便了了的。且当今太后,素来是个心善的,你是光州知州哩,莫非你不知道陈裹的下落吗?有太后在,你还有甚好怕的。便是所告不成,太后便是只看着翠楼孝心可悯也不会为难你们,也不过是如今这样罢了。至于谢家,你怕甚?若是太后肯抬举谢家,谢怀德能没有爵位吗?太后嫡亲兄长恩封个勋爵,可是不绝于史书的。” ☆、第381章 波折 佩琼所提到的陈裹,正是被光州前任知州毒害的陈氏之遗孤。陈裹当日里敲了登闻鼓,惊动圣听,新帝便遣了两个钦差来光州查案,因领了圣命,钦差自然不敢徇私,在齐瑱的配合下,将案子查得清楚明白。 梅佳因杀伤人命,并贪墨索贿,强占民田等罪,断了斩立决,并抄没所有家产,又因他在光州为恶甚多,竟还是送回光州受刑,好叫光州百姓出气的。而与梅佳同案的钟德华也因贪赃,徒刑五年已发往关外效力去了。连着梅佳的上峰一般受了牵累,虽无有吃着官司,可也叫削职为民,回乡去了。 说来依着大殷律,以民告官,无论有冤无冤,先要打上二十板子,再过堂说话,只敲登闻鼓,却是先问冤,后受刑,只是若是当真叫个小民将当官的告下了,小民也有罪名,轻则杖责,重责徒刑。如今折损了三个官员在内,那陈裹少不得要断个徒刑,不想太后慈悲,直道陈裹是为父、伯、叔伸冤,孝心可悯,合该法外开恩,只断了杖八十,且许以钱五十吊,米五十石赎买。 陈家虽叫梅佳破家,可这点子银钱倒还拿得出,且叫梅佳吞没的家产也叫发还了,是以陈裹并未吃着什么苦头,几乎是毫发无伤地回了光州,梅佳问斩时,他还一身孝地抱了父亲,叔伯的灵位来看斩。待梅佳人头落地,陈裹先是大笑三声,而后抱着灵位大放悲声,因他进京告状,早有孝名,再有看斩这一出,名声更好,许多人家肯厚厚地陪送妆奁把女儿许他哩,只碍着他在孝期,不好议婚,这才罢了。 齐瑱知道翠楼原是“沈如兰之女沈昭华”时已有些儿心动,到底一个是来历不明,一个却是名门贵女,身份上可是天差地远;再叫陈裹的故事一引诱,哪能不意动,试了顶多将这五品官儿丢了,若是能恢复沈氏荣华,谢氏兄弟也不能再拦着他,且几个孩子前程也更好些。 只是沈如兰通敌一案是先皇御定,若要鸣冤也不是不能,总要些真凭实据,不能红口白牙地一喊,新帝就肯与你细查了,前头那个皇帝是他爹哩。便是民间,你蓦然往人家门前叫道:“你爹从前叫人哄骗了,办差了事,害了许多人性命。”瞧人家儿子与不与你急。是以齐瑱便道:“圣上虽是年少,却也是聪明异常,哪是轻易就肯听人言的。且我等势单力孤,便是喊冤,只怕也不能上达天听哩。” 又看佩琼仿佛是早料着了齐瑱有此一言,慢悠悠地道:“齐大人莫不是忘了,陈家是怎么告下梅佳的么?”说着脸上带笑地瞧了齐瑱一眼,竟有些儿嘲讽,直看得齐瑱脸上一红,轻咳了声道:“可是要她亲自上京么?” 佩琼见将齐瑱说动,因知道翠楼这一状必是能告准的,自此以后,她辛苦生下的女儿,只在她身边呆了不足一月的女儿以后就成了沈家的女儿,从此母女缘尽,再不能唤她一声姨娘,心上不独不觉喜欢反是有些儿心酸,闭了闭眼道:“齐大人定要与我在这里说这些么?” 齐瑱方回过神来,虽门外都是他带了来的人,可这里到底也不是说话之处,是以便起了身,走到门前,将门一拉,就看翠楼正站在不远处,正往这里张望,脸上泪痕犹湿,愈发显得风致楚楚,便又将佩琼方才的话想起,这样一个美貌的名门闺秀,若不是家里遭了难,也不能嫁与他哩。只不知她从前是个什么性情,是个骄傲的还是个温婉的。 翠楼因看齐瑱眼也不眨地看她,她从来胆怯,心上就有些儿发慌,双手交握在一起捏了捏,因看齐瑱脸上并未不喜欢的神色反有些儿怜悯的模样,这才透出一口气,往齐瑱这边挪步,两个甫一接近,不待翠楼开口说话,齐瑱已道:“你与她一架车回去。”翠楼听见这句便知齐瑱信了自家姨母的话,眼圈儿一红,含了泪点头,又问齐瑱道:“老爷,您呢?” 齐瑱看翠楼模样儿甚是可怜,想及她身世,格外怜悯,是以悄悄捏了捏翠楼的手道:“我也回去。”翠楼听说想要笑一笑,可口角一动,眼泪先落了下来,瞧在跟在齐瑱身后的佩琼眼中,心上仿佛针刺一般,侧过脸去抹了抹眼角的泪,强笑着走在翠楼身边,与翠楼道:“姨娘。” 翠楼以为佩琼是她姨母自然不敢受她的礼,忙出手将佩琼扶了,将她上下打量了回,问道:“您的脚疼得可好些,我扶您罢。”佩琼叫翠楼这句说得更是心酸,勉强笑道:“还能走几步,叨扰姨娘了。” 又说红柳使田大壮将齐瑱搬了来,原是要问佩琼罪名的,不想齐瑱与佩琼单独说了回话,竟是翻转了脸皮,心上又惊又怕,若不是身在佛门,几乎要以为这个半老妇人会甚妖术。到了这时,看着翠楼要亲自扶那佩琼,也顾不得疑心,忙过来道:“姨娘,让奴婢扶罢。”说着探手要接。 不想翠楼虽不知佩琼是她生母,然而母女到底天性,好容易重逢,自然亲热,竟不肯叫红柳接手。红柳再看齐瑱,却见自家老爷也无有半分异色,心上惊疑不定,只得忍气吞声地跟上。 不说佩琼来在光州知州衙门后衙,翠楼待要将儿女们都唤出来拜见佩琼,唤她姨婆,佩琼如何肯,只推说翠楼身份不明,不宜张扬,不若待翠楼日后恢复了本姓,再与孩子们细说分明,方将翠楼劝下。 因要翠楼往御前鸣冤,自要把沈家蒙何冤屈与她诉说分明。不想翠楼实在是个真怯糯的,听着自家父亲是个“通敌卖国”之人,脸上已唬得白了,眼中都是泪。她虽与佩琼天然亲近,可到底这十数年都在齐瑱身边,受他关爱,是以听得这话后,先去看齐瑱,满眼含泪地道:“这是杀头的罪名哩!” 齐瑱到底做久了亲民官,听着这话就把眉头皱了,与佩琼道:“这里不对!”佩琼听说,似笑非笑地问:“甚不对?”齐瑱手指在桌上敲得两敲:“沈如兰不是个蠢货,不然也不能得着先帝信赖。他即不是蠢货,怎么肯把那封要命的信搁在身边?要知道那信一旦落入人手,不独他是个死,一家子都走不脱哩,而如今也恰是这样,由此可见,那信多半是叫人栽赃的。” 翠楼听着这段这才止了哭,一面拭泪一面将佩琼与齐瑱看过,道:“我爹爹是冤枉的么?”齐瑱眉头皱得却是更紧,道:“若是叫人栽赃,才更糟糕些。”翠楼将将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呜呜咽咽地哭道:“老爷,您这样讲,叫妾怕得很。” 佩琼若无其事地与翠楼道:“齐大人的意思是先帝好赖也是个明君,怎么能看不出这样粗浅的嫁祸来。依旧按着通敌的罪名将沈如兰处置了,可见在他心上,沈如兰留着早晚是个祸害哩。”齐瑱听得佩琼说出这句来,脸上勃然变色道:“即是这样,你如何还要翠楼去鸣冤,你就不怕害了她性命吗?” 佩琼看着齐瑱这样,虽有些儿感激他待翠楼真心,可沈家冤屈不明,严家的冤枉又怎么出头?!只有叫沈家喊冤了,方能引出严家惨案来,到底沈如兰之妻是严家长女哩,是以佩琼也将脸皮翻转,冷笑道:“你也是做老了亲民官儿的,难道不知道一罪不二罚的道理!昭华已没入过教坊,不过是叫人买走了,便是不准伸冤,也不过撵她出京罢了,还能将她如何?” 齐瑱本来是个爆烈的性子,这些年来因着仕途不畅方才稳重,哪里经得起佩琼这般,已立起身来,怒道:“你即知此案是先帝有意做成,你作甚还要来寻翠楼,你到底做的什么打算!”佩琼已喝道:“替父祖申冤报仇,原是为人儿女的本分,你说我做得什么打算?!且你就想一世受谢家打压出不了头,连带着你那些儿女们也受你连累吗?!你就想翠楼因着身份,一世不能抬头做人,日后便是儿女们成亲,她也做不得正经婆婆与岳母吗!” 齐瑱心上大怒,只他并不是个口舌灵便的,竟就叫佩琼这一串儿诘问堵得哑口无言,只赤红了脸瞪着佩琼。 翠楼看着佩琼与齐瑱两个瞬间反颜相向,吓得都不敢哭,将帕子堵了嘴,拿泪眼看着两人,她这幅模样瞧在佩琼眼中,心上仿佛针刺一般。 一般是严家的外孙女儿,瞧瞧阿嫮再瞧瞧翠楼,阿嫮不过大了翠楼三四岁,却是智谋深远,更长于揣摩人心。阿嫮十八岁冒玉娘之名入宫,这些年来几乎好说个算无遗策,连着乾元帝也叫她玩弄与股章(掌)之中,可翠楼这孩子,也实在太怯糯了些,还没怎么样呢,已哭成这样,日后面君时,可怎么能够将话说得明白,都不需用刑,只在前殿一站,看着满朝文武,就好叫她胆颤哩。可翠楼要是不出首,又有哪个能出这个头,佩琼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不想还不待齐瑱与佩琼开口,翠楼已颤巍巍地道:“老爷,妾想去哩。”孩子们有个姨娘亲妈,又无有嫡母教养,哪家好女儿肯嫁?哪家好儿郎肯娶?便是肯嫁了,我也喝不得媳妇茶,听不得一声岳母哩。倒不如随姨母进京申冤,若能洗清父亲冤屈,谁还能笑她是个姨娘,不肯与她交接。 齐瑱看着翠楼一面哭,一面又说要去,模样儿十分可怜,一面儿怪自家叫佩琼说动在先,又怪佩琼多事:若不是她贸然前来与翠楼认亲,又将翠楼家的奇冤告诉她知道,她也不过浑浑噩噩一世,哪能生出这许多心思来。 佩琼听翠楼虽是哭的凄凄切切,却是宁可违拗齐瑱也要随她进京申冤,心上且是欣慰又替翠楼委屈,将翠楼抱在怀中也洒下泪来,道是:“我的儿,你的命,可也好苦哩。” ☆、第382章 惊魂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洋葱头Aya 扔的一颗地雷。 翠楼本就悲悲戚戚,叫佩琼这些话一说,哪里还忍得住泪,在佩琼怀中痛哭一场。齐瑱素日虽有些儿专断,可待翠楼到底有几分真心,不然也不能与月娘合离不说,这些年也不娶正室,一面是无有合心意之人,一面也是唯恐再娶了个如月娘一般的悍妇来,叫翠楼母子们吃着委屈。是以看翠楼哭得这般可怜,便把刚硬的心肠也软上几分,忍气吞声地劝道:“哭甚?!哭得可怜圣上就能准你状了?若真要为父申冤,总要计较周全才是道理。你若能复得旧姓,孩子们也好过些。” 叫齐瑱这番话一讲,翠楼抽抽噎噎地抬头拿泪眼看着齐瑱道:“老爷,您可是答应我去了?”齐瑱冷笑道:“我若是不答应你去,你可肯罢休,还不哭个没完没了,倒叫孩子们以为我对不住你。罢了,总是你父亲真是有冤枉,你我做人女儿女婿的,替他出个这个头也是应该。” 佩琼在一旁听着齐瑱与翠楼的说话,又是辛酸又是喜欢,喜欢的是,翠楼前半生倒是命运多舛,可看着齐瑱模样,她后半世也算得人。只可怜了阿嫮,兢兢业业半生,纵能尽复沈氏荣华,却与她再无半分干系,也是太可怜了些,是以悄悄侧过脸去落了些眼泪。 又说齐瑱素知翠楼为人,也不好说全无盘算心机,可她那些主意,用在后院尚且不够哩,哪能做这样的事。而佩琼即肯千里迢迢地来寻亲,又撺掇了翠楼出头,手上必然有凭证,是以便与翠楼道:“你即唆使了翠楼出头,还蝎蝎螯螯地掖着藏着做甚?有甚凭据有甚主意,都拿出来罢。” 齐瑱这话出口,佩琼脸上就露出一丝笑容来,与齐瑱道:“你只管放心,我即来寻她,绝不会叫她受委屈的。”阿嫮辛苦这些年,连着父母身世姓名也舍弃了,怎么肯叫事不谐。只知道自家若是不说些实情来,齐瑱再不能放心的,是以压低了声音,将玉娘说与她的一些儿消息告诉了齐瑱与翠楼,只听得这夫妇二人俱有些儿色变。 翠楼自是为着“自家”的委屈,而齐瑱心上却是雀跃,若佩琼所言属实,沈家洗冤有日。沈家冤屈若能昭雪,翠楼也好有个出身,是以也不再迟疑,便与佩琼又商议了回。 待得计较定了,齐瑱方携翠楼回房,因知翠楼为人,齐瑱又将要害处细细与翠楼分析了回,又教了她些说话应对,看得翠楼领悟了,方握了翠楼的手道:“若能为岳父洗清冤枉自是最好,若是不能,保住自己要紧,你还有孩儿们呢。” 不说翠楼这里随佩琼进京,只说京中玉娘收着佩琼携翠楼进京的消息,也开始动作。 高鸿与徐氏夫妇两个,因着高贵妃失势,也收敛起锋芒,无事再不肯进宫求见,且徐氏自以为自家在玉娘将将得势的时候得罪过她,唯恐太后记着旧怨,待得乾元帝驾崩,高贵妃成了高贵太妃,自更是忍耐。便是在外面走动时遇着承恩公府的几位,徐氏也十分退让,只冀望不要惹着玉娘不喜欢。虽有高贵太妃劝过她,道玉娘不是这等梁窄之人,可徐氏到底与玉娘接触甚少,忽然接着太后懿旨宣她觐见,哪能不怕,心上跳得极快,立时示意丫鬟与来宣旨的内侍塞了个厚厚的红封,内侍将红封一捏,只觉厚厚一叠,脸上就笑了出来。 徐氏觑着内侍神色,心上略略一松,小心赔笑道:“公公可知太后宣妾是为着什么事么?”内侍便笑道:“太后娘娘瞧着神色舒缓。”这话儿说得十分精妙,虽是丝毫消息也未漏,却也叫徐氏安了心:太后若要寻她晦气,便是成竹在胸,多少总有些儿得意或是嗔怒之意方是计较,再不能是个舒缓神色。 是以徐氏倒也笃定下来,复又谢过内侍,又唤了儿媳来吩咐几句,使她好生看家,便随内侍进了宫,一路进来看着从前住着乾元帝诸妃嫔的各殿都空了下来,唯有些内侍宫人驻守,竟透出几分空寂来。尤其到了太后暂住的椒房殿前,虽依旧是锦绣辉煌,可其凄凉之感尤甚,一时倒也有所悟:先帝在时与太后何等恩爱,可说是六宫虚设,独守着她一个。如今先帝正当盛年忽然去了,抛得太后一人,可不要伤心哩。倒是贵太妃,待得晋王三年孝满,还能请恩旨奉她出宫颐养,不用瞧这旧日景色伤怀,倒还好些。 徐氏正感叹玉娘乐极生悲,从此虽是至尊至贵,却是寂寥一生之际,就看引着她进宫的内侍已停下脚步,弯下了腰,口称:“秀云姑姑。”听着秀云两字,莫说是徐氏了,便是晋王妃徐清也是不敢托大的,因此忙笑道:“怎么劳动秀云姑姑来接了?随意唤个宫人也就是了。”徐氏脸上虽在笑,可因内侍那句“太后神色舒缓”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秀云虽不是椒房殿的掌事女官,可比珊瑚还得太后信任些,能叫她出来,必是甚要紧事哩。 徐氏随秀云进得椒房殿侧殿,看玉娘正凭几而坐,青衣白裙,愈发显得发黑而面白,从前的一双媚眼竟是带了些厉色,心上顿时缩紧,进在殿中已然屈身跪倒,叩首道:“妾归德将军高鸿之妻徐氏,叩见太后娘娘,娘娘万寿安康。” 玉娘将徐氏瞥一眼,微一抬下颌:“平身,赐坐。”徐氏细辩玉娘声气,不分喜怒,心上更是不安,谢恩之后便爬起身来,在玉娘下手的锦凳上斜斜坐了,连着头也不敢抬,两耳却是警惕地听着玉娘说话。 因听玉娘先道:“我听着高氏说,你孙儿徐直也进了国子监,学业如何?”徐氏听玉娘问起自家孙儿,脸上禁不住露出一丝笑容来,连着答话的声音也扬高了些:“多谢娘娘惦着,阿真念书还过得去哩,如今倒能做时论了。”玉娘笑道:“我听着你还要与他说亲哩?十五还是十六?”徐氏不意玉娘知道得这样清楚,忙答道:“十六了。”玉娘点头道:“十六,也算不上早哩。” 听着玉娘这番家常说话,徐氏渐渐放了心,因笑回道:“是他爷爷说孩子读书有些儿天赋,不瞒您说,这孩子如今房里伺候的也都是小厮哩,不敢搁丫头,怕叫勾引坏了。”玉娘又闲闲道:“原来如此,也就是你们家没未成年的男丁了?”这话即毫无来由,又甚为不详,直叫徐氏禁不住抬起头看了玉娘眼,不想玉娘也正看过来,苍白瘦削的脸上竟是现出一抹笑容来,直吓得徐氏险些儿坐不住。 玉娘看得徐氏有所警觉,方对左右一看,侍立在殿中的宫人内侍们鱼贯而出,只余下秀云一个。 看得这幅情景徐氏哪里还敢坐,立时立起身来,疾步来在殿中跪了,叩首道是:“妾有罪,万祈娘娘恕罪。” 玉娘因与徐氏笑道:“你有甚罪?如何我不知道?”徐氏额角沁出冷汗来,心上各种念头纷纷,仿佛有个甚要紧的念头从她心上一闪而过,只是摸不着头绪。不待徐氏定下神再想一想,就看玉娘已使秀云递下个乌漆盘来,盘上薄薄一张纸,上头用小楷写了些字。 徐氏嫁与高鸿前因家中贫困,是个不识字的睁眼瞎,待得嫁了高鸿,起先也不过是寻常夫妇,可自高贵妃做得乾元帝宠妃之后,来高家奉承的人越来越多,徐氏若再是个睁眼瞎,给高贵妃丢脸不说,更要误事儿,是以倒也学起认字来,如今看寻常信件无碍。只这会子眼前这一片纸上的字,仿佛如一只只黑色蝼蚁一般满纸乱怕,徐氏竟是一个也认不得。 玉娘因看徐氏不出声,又道:“高夫人,若是看不清,只管将纸片儿拿起来。”因有了玉娘这话,秀云便将漆盘又往徐氏面前递了递,徐氏无奈,只得抖了手将那片纸拿起,不待手离开漆盘,纸片又坠落下来。徐氏满脸是汗地与玉娘叩首道:“娘娘,娘娘,这是有人诬告哩!妾等,妾的丈夫一心奉公,铁面无私,是以得罪了人,这才叫人诬告了去,娘娘明见啊!” 玉娘将手一挥,秀云捧了漆盘退在一旁,又道是:“我若是记着不差,你丈夫是归德将军,不过是个虚衔,手上不过三千来号人,是以我倒是想听听归德将军是怎么样个铁面无私。” 原是玉娘递来的纸上,清楚明白地写着高鸿何年何月吃了多少空饷,笔笔清楚,这二十余年下来,莫说是归德将军这官职了,性命也未必保得住哩,徐氏哪能不怕,急急辩解道:”娘娘,您看这一笔笔的,从乾元三年就有哩,哪有人那般早就生下心来,笔笔记录在案,却不举发的,他是为甚哩?若是从前,贵太妃得着先帝喜欢,他怕索告不遂反伤了性命也就罢了。可后头贵太妃失了势,他为甚不出首?可见其中有诈哩。“ 徐氏辩得那番,只恐玉娘不肯信,双眼中眼泪滚滚而下,忽然听着玉娘道:“这话也有理。”徐氏才要松一口气,忽然又听玉娘道:“那这些呢?”徐氏听见这话心上跳得擂鼓一般,想要抬起头来,无如头颅重如千斤一般,竟是纹丝不动。 徐氏这里不动,秀云又移步过来,递了一片纸在徐氏眼前,徐氏看得一眼,竟是直直地跳起身来,面色青白地看着玉娘,口唇翕动了回,身子一软,向后便倒,竟是晕了过去。原是秀云递来的纸上写了高鸿与那宋侍郎倒卖盐引的数目。若只是吃个空饷,有高贵太妃与晋王景淳求情,高鸿多半儿是个削职,无有性命之忧。可这倒卖盐引的罪名若是坐实了,高鸿的性命保不住不说,一家子老小都要受牵累,是以徐氏哪能不怕。原是,高鸿当年送了翠楼与谢显荣,冯氏来告诉了玉娘。玉娘因不知高鸿所图,便通知了陈奉,使人将高鸿看住,先是摸出了高鸿常在卿卿这个半掩门处与户部的宋侍郎见面,而后侦知,卿卿虽号称是半掩门,实情上却是高鸿的外室,高鸿拿她这里做个幌子与宋侍郎见面儿,商议倒卖盐引事。 倒卖盐引的罪名一旦坐实了,高鸿与宋侍郎固然活不了,高贵妃与她一双儿子也要受牵累,是以玉娘便使人继续盯着,又潜入高府与宋侍郎府,将些凭证偷梁换柱地盗了出来,足足盯了十来年。直至高贵妃彻底失势,老老实实地窝了起来,玉娘方将人撤回,只是那些证据依旧捏在手上,今日骤然发难,只与徐氏看了冰山一角,已将她吓晕过去。 徐氏晕了一回,便叫玉娘使秀云拿了冷水来泼醒,才一醒来,徐氏便五体投地地匍在地上哀泣道:“罪人之夫从前糊涂,叫那宋朗哄了去,这才做了犯法的勾当。后头知道自家错了,已然收手,再没有做了,请娘娘明鉴啊。娘娘千不念万不念,只念着贵太妃伺候娘娘谨慎,留臣下一条性命罢。” 玉娘向徐氏微微倾过身去,慢条斯理地道:“我是皇后,高氏伺奉我是应该的,谈甚情分?徐氏,你僭越了。”徐氏叫玉娘这话说得身子抖如筛糠,待要辩解几句,只觉牙关叩响,竟是话也说不出来。 玉娘看着徐氏面青唇白,魂不附体的模样,继又道:“你夫有罪,罪及自家也就罢了,倒是可惜了你那孙儿与他的后人,有这么个祖父,曾祖父,功名无望哩。”却是以大殷朝规矩,凡是良民,无论士农工商,皆可科举,只是五代之内不得有犯罪之人。若是高鸿罪名坐实,不独徐直此生不能入仕,便是他的儿子,孙儿也不能科举了,到了这时,徐氏方知玉娘为甚有闲心与她说徐直哩,原来是为着引起她的舐犊之情。 ☆、第383章 纠结 徐氏叫玉娘一席话吓得抖如筛糠一般,待要说些求情的话,又觉着舌尖有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个吐不出来,急得手足无措,只得指日为誓,愿鞍前马后地为太后驱使。不想玉娘听说这句竟是嗤地一笑,笑得徐氏一怔,还不待她回过神来,已听着一旁的秀云道:“高夫人这话好笑。太后娘娘以天下养,尊贵已极,哪个敢逆她老人家意思,倒还要你来表忠心。” 徐氏听见这话身上没了一丝力气,几乎连跪也跪不住,口唇翕动,旁的话却是再说不出口。玉娘看着她这样,便道:“送高夫人出去罢。”徐氏听着这句,还要挣扎一二,秀云已过来搀扶:“高夫人请罢。”徐氏哪里肯出去,待要挣开秀云的手往玉娘处爬,就听着秀云在耳边笑道:“娘娘的玉旨纶音,夫人回去好生想想。” 这话入了徐氏的耳,徐氏蓦然停止挣扎,抬头向玉娘看去,却见她意态娴散地凭几而坐,低眉垂目地端着茶盏正喝茶,心上忽然转过个念头,一时却又不肯信,太后素来与朝政无意,又有甚事值得她这样?且新帝是她亲生骨肉,又素来孝顺,怎么肯逆她的意呢? 秀云看着徐氏发呆,也不与她啰嗦,走出殿外唤了两个宫人进来,指着徐氏道:“娘娘令你们好生将高夫人送出宫去。”宫人们领旨,一边一个将徐氏从地上扶起,半扶半拉地从拖了出去。 玉娘喝了口茶,手上就顿住了,双眼盯在茶盏上,盏内装的依旧是清水,平静如镜,隐隐约约映出一张粉面来,少顷,几滴水落入茶盏,原本平静的水面忽然漾开了水纹,还不待水波漾开,又有水滴落入,一圈又一圈,连绵不绝。 秀云看着宫人们将徐氏送出去之后折返回来,看着的就是玉娘端了茶盏坐在那里发怔,脸上全无半分伤怀,泪珠却是一滴又一滴地落入茶盏,直看得秀云也不禁心酸起来,忙赶上几步,轻手轻脚地从玉娘手上接过茶盏,轻声道:“娘娘,娘娘。” 玉娘听着秀云唤她,才慢慢地回过神来,抬眼瞧了眼秀云,轻声道:“送出去了?”秀云回道:“看着她上的马车。”玉娘唔了声,继道:“若是圣上来了,叫他晚上早些儿歇了,莫要看太晚书,伤眼呢。”玉娘说这些时神色平静,若不是眼角还有泪痕,几乎瞧不出才哭过。秀云几乎自玉娘进宫就跟在了她身边,自然熟知玉娘脾气,看得她这样,哪能不知她心上凄苦,险些也落下泪来,只不敢叫玉娘看见。 玉娘说得这句,又出了回神,方将茶盏搁回几上,自家立起身来,秀云忙来搀扶,玉娘方将她手推开,因道:“吩咐备笔墨,我要练字。”秀云便松开玉娘的手,自去吩咐。待得景琰过椒房殿时,珊瑚看着她,脸上不禁露出些欢喜来,趋前几步道:“长公主,您来得正好哩。您快去劝劝娘娘。” 景琰也知自父皇崩逝后,母后虽看着平静如常,可多少总有些儿异常,无人时常坐着发呆,是以听得珊瑚言讲,心上也发慌起来,忙跟着珊瑚进了侧殿。景琰进了侧殿方知珊瑚惊恐的是甚,却见玉娘立在书案前,左手搦湘管正写字。景琰从来以为自家母后因着出身所限,不过勉强识字,所写的字也只勉强称得上秀丽罢了,这时看她左手握笔,心上不由有些儿惊慌,乍起胆来走在案边,却看岸边已有些废纸,字迹扭曲,勉强可认得是:观自在、行、多等字,歪歪扭扭,全无功架可言,而铺在案上那张,字迹起先还还有些儿歪斜扭曲,却是渐渐流利。上头默书的,正是《般若波若密多心经》,道是: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 这人多是惯用右手,极少人使左手的,左手吃饭尚且不便,何况写字哩。何况玉娘写到后头竟是一笔行楷,虽字迹还不甚流畅,却有些儿颜筋柳骨,可见是下过一番功夫的。景琰自以为熟知自家娘亲,陡然看着这些,哪得不怕,小心翼翼地轻声唤道:“娘,我怎么不知您会用左手哩?” 玉娘正写在:“故说般若波罗密多咒,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呵。”听着景琰这话,头也不抬地道:“你父皇也不知道呢。”说得这句时,恰写将那个呵字洗完,将笔搁在笔架上退后几步,侧头仔细瞧了瞧,轻声叹息道,“手上无力,果然写不好字哩。”说了这句,对了那页心经瞧了好一会,叹息道:“收起来罢。”宫人们这才上前将笔墨收了。 景琰闻言不禁向玉娘脸上看去,却看她脸上竟带了些恍惚,心上就是一沉,急走几步来在玉娘面前待要去拉住她双手,玉娘已轻轻避了开去,回身在椅上坐了,已有小宫人捧了热水来服侍着洗了手,玉娘再对景琰看去时又是从前模样:“你怎么这会子过来了?” 自乾元帝故去后,玉娘待景琰比之从前还冷淡些,知道的都说是景琰面貌肖似先帝,太后看着伤情,是以冷着越国长公主,这也是人之常情,日子久了也就好了,便是景宁景晟俩也把这话来劝景琰。 只景琰小时还不甚清楚,只以为自家是乾元朝唯一一位落地就有封号的公主,虽是比不过景晟,却也是宠爱优与诸兄长,待得渐渐长成才知,自家母后待她当真平平,莫说与景晟这皇太子相较,便是与景宁相比,也有些儿不如,是以将从前跋扈的性子也收敛了些,并不敢常往椒房殿来,唯恐惹得母后不喜欢伤心,只这回却是不得不来,走在玉娘的下手坐了,脸上带了一丝笑容道:“娘,五哥不大对哩。” 玉娘听着景琰这句,黛眉轻皱道:“景宁如何了?你几时出的宫,如何我不知道?”景琰听得玉娘问话,忙道:“是五嫂从您这儿请了安回去,恰与女儿遇着,女儿看她眉间有郁色,多了嘴。”说着便将因乾元帝崩逝,景宁为着守孝至今只食薄粥的话玉娘说了,又道:“这样下去五哥怕是撑不住哩,只他不许五嫂与人说,女儿悄悄地与您说了,您劝劝五哥罢。” 玉娘收养景宁时自家无子,本就有收为己用之心,只望他与汉景帝事窦太后一般,是以就往贤孝里教导;待得景晟出生,玉娘依旧不该初衷,只要将景宁养成自家臂膀,这时听着景宁待乾元帝这般孝顺,一时也不知是天意弄人还是自家教得太好,侧脸想了想,方肯点头。 不说宫中事务,只说徐氏出得未央宫,可说是满心惶惶,一路走一路惴惴,待得回在家时,倒叫她揣摩出了些门道:若是太后当真要治他们家的罪,只需将手上证据往圣上那里一送,哪里还有高鸿的活路呢。她不独不送,反将她叫进宫去说了那些话,想是别有缘故。记得那位秀云道是‘高夫人这话好笑。太后娘娘为天下养,尊贵已极,哪个敢逆她老人家意思,倒还要你来表忠心’这话分明是正话反说,太后她要的正是他家的忠心。可太后要她家忠心作甚?是了,是为着圣上年幼,晋王年长,是以拿着这些把柄来拿捏他们,好叫他们不敢生出异心来。 徐氏即有了计较,倒是心定了些,待得晚间听得高鸿回来,便使丫鬟将他请进内宅,便将今日之事与高鸿诉说一回,又道是:“我细想着,若是太后真要降罪,如何还拿着这些来问我?必是另有计较哩。想是圣上幼而晋王长的缘故。” 高鸿听说也是面如土色,却与徐氏道:“糊涂!若真是为此,只消这些证据往有司一送,我的性命必然保不住,有我这样一个母舅,晋王也是个说不清,谁还能拥戴他?必不是为此。”徐氏原笃定了些,听着高鸿这番话,一颗心又吊了起来,扯了高鸿衣襟道:“若是坏了阿直前程,我必不与你善罢甘休。” 高鸿原就忧心,叫徐氏这般一闹,也自恼怒,反手将徐氏推开道:“莫不是你没用着钱?!收银子时喜欢,这会子倒是我一个的罪名了!你且想想,可是你从前得罪太后的事事发?”徐氏叫高鸿这一推,也是心生恼怒,沉了脸道:“太后若是恼怒我从前得罪,在宫中就好发落了我,如何还许我出来,必是你的缘故!”高鸿哪里肯认这个不是,又叱徐氏道:“你这妇人从来不知羞!若是好事,必是你的缘故,若是办差了,便是旁的人的不是。若是我的缘故,圣上也该寻了我去,怎么偏是寻你?事到如此,你还要推脱!” 徐氏叫高鸿说得又气又恨且羞,待要辩解几句,忽然听着管家郭民在门前道:“老爷夫人,有贵人求见。” ☆、第384章 敲诈 高鸿正是气恼之际,听得有贵人求见,还怒道:“哪个贵人!”郭民叫他这一喝,吓得一抖,也是他素日叫高鸿摔打惯的,倒还能定下神来,小心回道:“是昌盛内侍监。穿着便服呢。” 昌盛从前是未央宫内侍中的第一人,便是如今乾元帝去了,依旧不可小觑。高鸿定了定神,问道:“你将他安置在哪里了?”郭民小心地道:“回老爷,请去了小花厅,已奉茶了。”高鸿点了头又与徐氏道:“我回来再与你说话!”说了便随郭民走了出去,徐氏心上气恨恐惧,却是做声不得。 又说高鸿到了小花厅前,从隔窗间隙间往内一看,却见昌盛懒洋洋地坐在主位上,正慢条斯理地打量着花厅的布置,倒是十分镇定的模样。昌盛从前是乾元帝身边顶受信用的,只是当年还是皇后的太后回承恩公府省亲叫魇着之后,昌盛就失了乾元帝的欢心。若不是有太后求情,只怕早叫乾元帝发落了。如今乾元帝驾崩,新帝景晟即位,他身边自有得用的内侍,这位昌内侍监,虽还有内侍监的名头,可风光自是大不如前。是以这会子看着是他,高鸿一时倒也不知摆出个什么模样招呼他。 高鸿先在门前站了站,脸上露出笑容来,快步走进花厅,待要上前与昌盛拉一拉手,不想昌盛只稳坐不动,便又觉自家太过殷勤,只得做了个揖,笑道:“原来是昌内侍监,恕我来晚了,不曾远接。”一面使仆人上新茶,一面在昌盛右手边做了,“内侍可是今日休沐么?” 昌盛见高鸿进来,便拿笑眼儿对了高鸿上下一看,慢吞吞地道:“高大人倒还坐得定。”叫昌盛这话一说,高鸿原已坐到了椅上,身子不由得往上一挺,瞪大了眼瞧了昌盛一眼。昌盛若无其事地将茶盏端在手上,缓缓地披着浮沫,一声也不出。 高鸿原本就是强自镇定,看得昌盛这样,心上愈发跳得厉害,终于堆起了笑脸道:“大人教我。”昌盛挑了挑眉,将高鸿瞥了眼。这才将手上的茶盏往几上一搁。说来昌盛搁下茶盏的动静也不大,只高鸿正是满心惶恐之际,这哒的一声听在耳中,只叫他后心一凛。 昌盛往高鸿处侧了侧身,轻声道:“今儿太后娘娘召见尊夫人了?”高鸿听见这句,这才恍然大悟,以为昌盛是来索贿的:从前昌盛在乾元帝身边时,多少人奉承贿赂他,连着贵妃娘娘得宠时,也不敢得罪他哩,唯恐他在乾元帝跟前下个舌头,便有麻烦。如今乾元帝不在了,自然再没人怕他,也。只他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能收着消息也是有的,是以捏着把柄上门来。是以高鸿忙端正了神色,与昌盛端了笑脸道:“昌内侍可用过饭没有?” 昌盛见高鸿这副嘴脸,又将身子靠了回去,扬了眉与高鸿道:“高大人倒是好胃口哩。”高鸿叫昌盛这句一说,脸上颜色变换,终于一咬牙道:“昌内侍,您是贵人,若有甚指教,下官洗耳恭听。”昌盛哈哈笑两声,把个保养得白嫩的手指在高鸿面前一晃道:“我一阉人,哪里有甚指教呢?我从前侍奉先帝,先帝驾崩之后我也赋闲了,亏得今上仁慈,许我告老出宫,只可恨我无有子侄家族在京,便是养老,也不安心哩。”说在这里,便不再开口,只手指在几上慢慢敲了两下。 高鸿听在这里还有甚不明白的,这是索贿哩。内侍无有儿女,养老要么靠子侄要么靠自家从前积攒的银子,可就是靠子侄辈儿,也要银子打底,不然几十年不曾相处,无有甚感情,哪个肯心甘情愿地奉养呢。固然昌盛从前得意时少不了人奉承他,手上不能少了银子,可日后再没这等好事了,自然能多刮上一笔是一笔,哪个会嫌养老银子多呢。只是依着昌盛的身份,这两下,断不能是两千两,只怕是两万哩,不由有些儿肉疼。 可高鸿如今正是心中惶恐的时候,便是从前,也不肯为着些许银两就把这未必能成事儿,却足以坏事儿的内侍监给得罪了,是以叹道:“即圣上恩典许您出宫养老,您就放心地出来,您是宽厚积德之人,还怕没福享吗?”昌盛哼了声,笑道:“宽厚积德,高大人这是反话罢。”高鸿忙道:“您这话说得,贵太妃从前也多得您照拂。我们是这等忘恩负义的人吗?”说了立起身来,走在门边招手将管事唤了来,在他耳边吩咐几句,自家又回过身来,在昌盛身边坐了,又劝昌盛用茶。 昌盛只做不知,端起茶盏来啜了几口,笑道:“茶味儿不错。”高鸿笑道:“您夸奖,哪里比得上宫中的贡品呢?不过是自家茶行采买的云雾,味儿轻薄些。您若是喜欢,回头给你包上一斤?”昌盛将脸一笑,将茶盏搁回几上,懒洋洋地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管事回来的极快,高鸿看得他人影在门前一闪,忙又立起身来,一面从他手上接过个信封儿一面道:“去个昌爷爷包斤云雾来,要快。”管事应声离开。高鸿这才返身回在昌盛身边坐了,将信封搁在几上,也在桌上敲了两下,往昌盛手边推去,口中却只推让昌盛喝茶。 昌盛将手在信封上一按,他是收惯了好处的,只凭厚薄便知数目不少,便往身边一带,脸上露出些笑容来,与高鸿道:“不意高大人竟这样高义,我无以回报,有几句话儿,高大人你且当闲话一听。高鸿还得笑道:“瞧您说的,也太见外了些。”昌盛转头对高鸿瞧了眼,将信封往怀里一塞,笑道:“咱们太后娘娘是个公平慈悲的,顶见不得人蒙冤受屈,若是有人蒙冤受屈而不能昭雪,叫她老人家知道了,是要不喜欢的。”这话说得没头没脑,高鸿自然不能明白,可又不好追问,还得笑着称是。 一时管事又将茶送来先奉与高鸿,昌盛从高鸿手上接了,也不停留,当时便要告辞,高鸿不过虚留几句,亲将昌盛送到二门前,方才回房。因叫昌盛敲了两万两银子去,高鸿不免肉疼,便来寻徐氏说话,又将昌盛的话与徐氏学了会。徐氏迟疑道:“莫不是这位听着风声故意来寻事的?”高鸿想得一想,迟疑道:“不若明儿你去见一见你侄女儿,叫她进宫寻贵太妃打听回。”太后能回了外命妇求见,还能不叫做媳妇的见婆婆么? 徐氏自是满口答应,到得次日就往晋王府走了回,论起来晋王景淳得唤徐氏一声舅母,而晋王妃徐清又是徐氏娘家侄女儿,她要见晋王夫妇本是容易,不想今日晋王妃偏不在府中,却是宫中太后下旨使晋王妃将一双儿女带进宫去了。徐氏听见这话,脸上就有些儿变色,还得强撑着回府。 好容易又熬过一夜,徐氏再往晋王府去,这回倒是见着了徐清,顾不得与徐清寒暄,先问道:“太后宣你作甚?”徐清听着徐氏这句,十分诧异,只笑道:“母后想同小孩子说说话罢了,舅母这样着急作甚?” 徐清到底也做了十余年的晋王妃,又是经历过废人景和之乱的,看徐氏急得这样,不免想多了,以为徐氏以为太后忌惮景淳年长,是以捏着景淳一双儿女来压制景淳,一时不知是笑是叹:景淳便是年长又如何呢?他是庶出,且从前又有那样的名声,而圣上虽年幼,却是正宫嫡出,周岁即立太子,打小就叫先帝带在身边听政,地位早稳,哪里用得着忌惮景淳,是以还安慰徐氏道:“圣上虽年幼,朝政却把得稳呢,我们王爷不过是个闲散的,惹不着人忌讳。” 徐氏满心的忧急,却不能说出口来,踌躇了回,咬牙道:“先帝身边那个昌内侍监,今怎么样了?”徐清想了想:“他倒是有些儿可怜,从前何等风光,父皇一去,谁还记得他呢?圣上身边的如意从前倒是他徒弟,待他也算恭敬,可这内侍监只有一个,若是昌盛占着,如意也只好做少监,说不得有些委屈,是以如今昌盛已告了老,昨儿就出宫去了。舅母寻他有事儿?”徐氏听徐清这几句倒是与昌盛勒索高鸿时的话合上了,可正因为这个合上,倒叫徐氏更不安,昌盛提着太后的那几句是甚意思? 不独徐氏自家想不明白,便是高鸿听了徐氏的话,也是愈发地糊涂,昌盛便是贪婪,也不能毫无来由地说那番话。那谢显荣是个什么人?!他的太后的嫡亲兄长,能惹得太后不喜欢,可见心黑哩,若是把这话去问他,无异于与虎谋皮,便是再与高鸿一个胆也不敢。去问昌盛?那句话就要了他两万两去,真要昌盛解说,还不知能要多少哩,高鸿只得强自忍耐。 又说高鸿与徐氏满心惴惴的等待了将近一个月,宫中朝中却是风平浪静,仿佛太后对徐氏的那一场敲打,不过是徐氏是一场噩梦,夫妇两个才透出一口气时,以为玉娘不过是要他们夫妇安分些儿,正惋惜白叫昌盛敲了两万两银子去时,朝中还是出了事儿。 ☆、第385章 突然 作者有话要说:  实在撑不住了,对不起大家,还是没能写到引出鸣冤来。 这事儿说来倒也可大可小,却是从前与高鸿一块儿倒卖盐引的那侍郎宋朗叫御史参了,道他宠妾灭妻。高鸿虽在外头有个卿卿,可家中连个姬妾也无有,待徐氏虽不好说是情深意重,却也没甚亏待之处,是以家中风平浪静。宋朗却不同,他七年前得着个宠妾,唤做莺儿,生得娇滴滴一团的俊俏,直将宋朗迷得神魂颠倒,将从前的妻妾一概抛在了脑后。他那原配妻子田氏从前虽也有产子,可屡产屡殇,将身子也搞坏了,偏又是个老实过头的,经了这些事后,愈发不能辖制宋朗诸妾,如今年纪老大,更是退避三舍。偏那莺儿生得霸王脾性,得寸进尺,竟以田氏多病为由,唆使宋朗将田氏挪去了后院一间偏房,倒把正房与她住。 可宋朗妾室即多,子女也多,田氏是他们嫡母,叫她占着正房嫡室,他们也无话可说,可叫个出身平康的莺儿来占,谁肯忍下这口气,就有人偷偷地将消息漏与了田氏的兄弟田庚。 田庚与田氏并不是同母所出,是以并不和睦,逢年过节也少来往,这也是宋朗敢将田氏挪去偏院的缘故。不想自家姐弟不和睦是一回事,自家姐妹叫人欺辱了又是另一回事,听闻得自家姐姐叫人宋朗这般欺辱,这口气怎么咽得下,直打上门来,扯着宋朗要去见官,告他宠妾灭妻。 那田庚虽无官职,却也有功名在身,一般能直入大理寺大堂,宋朗只得软了气性,反来哀求田庚,直道定然改过,转头就命人将莺儿挪出正房,依旧叫田氏回来,想田氏为人素来软糯,能回正房做她的正房夫人,必肯息事宁人。只消田氏自己退让,田庚也无可奈何。不想实在是天意弄人,因田氏不得宋朗喜欢,本性又实在可欺,连着家下人等也敢怠慢她,是以她在偏房住着时,本就是病入膏肓的身子,这口气一受,哪里还撑得住,竟是渐渐就不成了。服侍的那些人也不尽心,看她不喊人,乐得在一边躲懒,等宋朗遣人去接时,只剩了最后一口气,才抬进正房还没来得及与田庚说句话就不成了。 田氏这一死,宋朗直是魂飞魄散,莺儿看着田庚横眉立目地看她,一副要拿她去抵命的模样,哪得不怕。她倒也乖觉,抱着宋朗的腿直哭,道是她死也就罢了,只可怜了她腹中孩子。宋朗本就不舍得莺儿,叫她这一苦求也就心软,反倒来哀求田庚。 田庚倒是个明白人,知道此事的根由都在宋朗身上,也不与宋朗纠缠,破门出府,次日早朝时竟是亲自敲了登闻鼓来鸣冤。 登闻鼓这一敲,自然惊动圣听,唤上朝来一问,各自咋舌。群臣们家中置有姬妾的不少,可大多是妻既是妻,妾便是妾,泾渭分明,从无干犯,如宋朗这般将妻子赶出正房的,致使原配病故的,倒是绝无仅有,是以人人侧目,竟是无人肯替他出面辩解一二。虽少有因宠妻灭妻叫革职的,可从此仕途受阻也是有的,是以宋朗想来想去,惟有求一求高鸿,到底高鸿是晋王亲舅舅,他若肯开口,总能有所转圜,便把双眼来看高鸿。 不想高鸿是吓破胆的,又听田庚说的那些惨情,忽然就把昌盛说的“咱们太后娘娘是个公平慈悲的,顶见不得人蒙冤受屈,若是有人蒙冤受屈而不能昭雪,叫她老人家知道了,是要不喜欢的”想起,全不顾太后不能知道这等后宅阴私,便是知道了,一道旨意就好将田氏救出生天之情,一心以为昌盛所说即是此情,竟是出班直指宋朗内帷不修,这等无德之人不配在朝为官,合该革职去官云云。 宋朗看着高鸿出列本是满心欢喜,不想高鸿不独不肯救他,反是个落井下石,直气得双目血红,抖着手指了高鸿,口唇蠕动,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得,便是他与高鸿从前有些儿纠葛,那可是杀头的罪名,虽是恼恨高鸿落井下石,却也拿他无可奈何,只得忍气吞声地叩首请罪。 旁的御史虽不喜宋朗为人,可这到底是后宅事,宋朗也不是什么要紧人物,田庚所告便是查准核实了,也不能为他们增加清名,是以都不肯出头。唯有那个芮御史,因在梅佳一案上丢了回大脸,自觉羞辱:若看人笑,便疑心人笑他;若看人聚在一起说话,又疑心说的是他;人与他话少了,便觉着人瞧不上他,不肯与他说话;若是人与他多说几句,又以为人在嘲弄他;这些日子可说是如身在荆棘,转侧不安,久欲了结此事,因只是无有机缘,这回田庚敲了登闻鼓,只以为是天降机缘叫他翻身的,恰是正中下怀,当时出班,愿领旨前往核查。 景晟不喜芮御史为人蒙昧功利,只他还记得乾元帝生前教导,这等好名之人用得好时恰是一柄好刀。若是大案要案,使这等人去多半儿要坏事,可这样后宅事,他即肯出头,倒是好用上一用,本就有心点他,不想他景晟出列请命,当即准奏,含了笑道:“还望芮卿勿枉勿纵,仔细查来。”芮御史得着景晟这几句话,可说是心花怒放,脸上几乎放出光来,将胸膛也顶了起来,昂然称是。 是以景晟点了大理寺少卿为主,芮御史为副,点了一班衙役,带了宋御史往宋府而来,先将家下人等都看住了,又将诸妾都提了出来,查问哪个是莺儿。莺儿仗着宋朗宠爱,连着田氏也不放在眼中,何况诸妾,总在她们面前耀武扬威,将人都得罪干净了。这回看着上官问话,诸妾们便将莺儿推将出来。 莺儿惯是个会做戏的也知道些厉害轻重,哪里肯认自家□□嫡妻,反说诸妾嫉妒她得宋朗喜欢污蔑与她。又凄凄切切地对了宋朗哭,只望宋朗瞧在她腹中孩儿的份上再救她一回。不想宋朗能待田氏绝情,待她又有多少深情,看着自家前途尽毁,早是万分懊恼,不怪自家行事昏昧狠毒,反怪莺儿妖精害人,是以莺儿把个泪眼来看他时,他只扭了脸去不做声。 芮御史是有意要做成功的,看着这样,将脸儿一沉,直道莺儿是个刁毒妇人,不用重刑不肯招承,当时就喊打喊杀起来。莺儿平素再大胆儿,到了这时也慌张起来,膝行着往宋朗面前爬几步,待要探手去扯宋朗官袍的下端,已叫宋朗一脚踹来正踢在心口,顿时倒翻出去,这也是宋朗是个文弱书生,莺儿这才无有大碍。 不想莺儿倒也是个角色,看着宋朗这一脚踢来,知道他是绝情的,不能救她。而她对田氏做下的那些事儿,以大殷律论罪起来,杖责下狱还是轻的,性命也未必保得住,左右是个死,便加个妾告夫主又能如何!难不成还能死两回么?!莺儿一狠心,竟就从地上爬起身来,与芮御史与大理寺少卿磕了头道:“妾江莺儿,从前是留香阁的粉头,是宋大人将贱妾脱了籍,纳为妾室。妾仗着宋大人宠爱,对宋大人嫡妻田氏加以折辱是实,并不敢辩,只是若无宋大人首肯,妾又哪里来的胆子与人手将夫人撵去后院呢?宋大人你说可是?” 宋朗叫江莺儿这几句气得脸上通红,待要来踢打一番,又有大理寺少卿与芮御史看着,不好轻举妄动,只得紧咬牙关强自忍耐。不想江莺儿笑眯眯地又道:“这都是小节,妾送一份大功劳与两位大人,宋大人身上还有桩要命的案子哩。两位大人凭着那案,必能加官进爵。 ” 江莺儿这话出了口,宋朗原本气得通红的脸上顿时变做铁青,怒道:“贱人!你莫要胡乱攀扯!”却是叫江莺儿这几句,勾引得他想起从前的事来:江莺儿得着他喜欢,凭的不止是花容月貌,还有床第之间的内媚,常叫宋朗十分**。神魂飘荡之间宋朗也脱口说了几桩要紧的事儿与这小贱人知道,虽事后有些后悔,可转念一想,这贱人也出不得门,这些事儿她也无处说去,这才放心。只不知这个贱人这会子提的是哪件。 还不待宋朗想明白,江莺儿已开了口:“这是从前他说与妾知道的,道他有钱着呢,不能叫妾吃苦。妾只不信,他便与妾道与个姓高的将军在盐上有些路子哩。” 江莺儿这话出了口,宋朗已是站立不稳跌在地上,便是蠢钝如芮御史看着宋朗这般,也知道江莺儿说得是个实情,而那姓高的将军,本朝除着归德将军高鸿之外,还有哪个?虽归德将军是个三品,却是虚职,只他到底是晋王的嫡亲娘舅,大理寺少卿也不敢擅自做主,倒是那芮御史,不意天降下这番好事来,脸上都抽动起来,立时站起了身,点了左右衙役道:“将此妇人带走,以备圣上查问!” ☆、第386章 冤魂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玉蜻蜓扔的一颗火箭炮。 宋朗到了这时悔之无及,只悔自家轻信,竟将这样要紧的事说与这个毒妇听,如今也真好算自家弄自家了。只好在他当日不过信口一说,并无漏出甚要紧关节来,且高鸿到底是晋王嫡亲的母舅,便他是个凉薄小人,为着自家身家性命,也不能不护着他,是以倒定下神来,还与江莺儿叹道:“我从前待你如何有目共睹,今日不过没回护你,你就这样害我,可见是应了圣人所言哩: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江莺儿自知必死,听了宋朗的话又冷笑道:“这话好笑!若不是你点头,我能欺着夫人?不是你亲口夸耀,我能知道你倒卖盐引?我左右是个死,你也逃不开哩!你书房的暗格哩可还藏着银票呢。”宋朗顿时喝道:“我把你这个毒妇!”说了要冲上去打,亏得大理寺少卿带了一整班衙役来,就有机敏的,不待少卿开言先上前将他拦下。 芮御史与大理寺王少卿听到现在还有甚不明白的,对看一眼,在芮御史,心心念念要的是个不畏权贵的清正名声,宋朗还罢了,涉案的高鸿却也算得上是权贵哩,这回可真是老天有眼,与他个翻身的机会,正是欢欣鼓舞。 而王少卿心上倒是有些叫苦,这妇人红口白牙地说了,在场这许多人哩,哪里封得住口,更何况还有个想出名想疯了的芮御史。可若是查了,晋王那边必定是得罪狠了,是以心上即恨宋朗愚蠢,这样要命的事也信口与人说,也恼那江莺儿狠毒,死期将至且不安分!只是事已至此,说不得只好将江莺儿与宋朗一并拿下,又命衙役将宋朗书房看住,哪个也不许进去,方一同进宫来见景晟。 景晟听闻查个宠妾灭妻案竟是问出盐引案来,如何不怒,只是他便是年少也知道贩卖盐引是重罪,瞒人尚且不及,如何会与个妾说?心上先有些儿怀疑,因与王少卿道:“那妇人即道书房暗格中有银票,尔等可查证了?”芮御史不待王少卿开言,已抢先回道:“宋朗尚是侍郎,无有圣上旨意不敢擅查,然臣等已命衙役将书房守住,只等圣上旨意,即可搜检。”一副儿都是他当机立断的模样,直将王少卿气得将他睨了眼,芮御史自为急公好义,哪里将王少卿这一怒色看在眼中。 景晟将芮御史举动都看在眼中,默不作声,当即授一道手谕与王少卿,使他往宋府搜检。芮御史见风头叫王少卿抢了去,正要出头,就听着景晟道:“以芮卿看来,归德将军该如何料理?”芮御史见景晟问他这样要紧的话,脸上先现出笑来,忙又收住,做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道是:“回圣上,犯妇即举发高将军与宋朗勾结贩卖盐引,便该将高将军请来与那犯妇与宋朗对质。臣愿请旨前往。” 景晟微微一笑,道是:“芮御史此言倒是将高鸿定罪了。”芮御史便是再心急,也当不得景晟这话,正要请罪,已叫景晟摆手止住:“尔之忠心,朕已尽知。”当时便命人宁峤去请高鸿,又吩咐道:“勿惊之。”却是景晟知道芮御史为人,是好名好疯了的,若是叫他去了,徒生枝节。 芮御史心上虽不情愿,却也不敢抗旨,只得领旨。景晟便叫芮御史往侧殿去暂候,自家往椒房殿来见阿嫮,到底事涉高鸿,其中未必没有景淳的影子,这即是国事且是家事,是以景晟头一个想到的便是阿嫮。 阿嫮见景晟来时脸带怒色,便屏退殿中服侍人等,方叫景晟在自家身边做了,在他手背上抚得两抚:“元哥儿,可是朝中有甚事叫你为难了?”景晟便将江莺儿举发宋朗与高鸿合谋贩卖盐引的事与阿嫮说了,又轻声道:“如今王少卿取证未回,可儿子心上却以为是真的,归德将军到底是大哥的舅舅。” 阿嫮听在这里自是明白景晟所想竟是疑心起景淳来,不由暗叹景晟聪明没疑错,高鸿确是有份。且要说高鸿起意谋取那些银两不是景淳图谋大位做准备,真是哄鬼鬼也不能信,何况景晟是乾元帝一手调教过的,生出这样的疑问来才是正理。 只是在阿嫮心上,高鸿倒卖盐引一事与她实在是大有益处:须知倒卖盐引,不是只凭高鸿与宋朗两个就能做得下的,牵涉人员必多,虽都不在高位上,枝蔓牵绊起来,就是一股子暗流,待得翠楼到了京城,就好叫高鸿出力。是以阿嫮敲打了徐氏一回,再使昌盛往高家走一遭儿,故意索贿,再做个拿人手短的模样与高鸿透露一二,是预备着日后要复查沈如兰通敌一案时,好引高鸿出力。不想今日忽然出了宋朗宠妾灭妻故事,也不知高鸿竟是在这时生出误会来,阿嫮正想如何点破,不想竟是老天有眼,又送了转机在面前。 阿嫮便与景晟道:“元哥儿,你父皇可与你说过?为人君者不可因私徇法,即有人举发,便该仔细查证,勿枉勿纵。且你大哥也是个明理的,断不会因此生了意见。”景晟虽是持重,也到底年少,虽有意细查高鸿,却又不想叫人说他将将登基便待自家哥哥无情,这时听着母后举出父皇来,便拿定了主意,脸上方露出笑颜来,看着殿中无人便露出小儿习性来,歪着身子靠在阿嫮身上,轻声道:“娘,儿子不会叫父皇与您失望的。”阿嫮正摸着景晟的头,听着他这句,手上不由顿了顿,方道:“好孩子。” 又说王少卿见景晟起意要查,自是以景晟意思为尊,将宋朗书房抄检了个遍,果然在书架后的墙上发现一处暗格,将暗格打开,里头是一个黒木匣子,将匣子打开,里头厚厚一叠子银票,面额一千,两千的不在少数,连着一万两也有数张,总有十余万两,看得这个数目,王少卿顿时来了精神,将银票依旧放在匣中,指了衙役道:“看住了!”抱着匣子就往宫里赶。 因有了证据,景晟当时便下旨,使大理寺、刑部与御史台会审此案,又暂将江莺儿收为证人。 宋朗待要不认又说不清这些银票的来源,待要认,认了便是个死罪,只得闭口不言,指望着高鸿那头能出些力,求得晋王出面搭救,若是高鸿能脱罪,又怎么好只问他一人。而高鸿起先是吓得魂飞魄散,可等着三司会审了,一颗心倒又放了回去,太后手上有证有据哩,若是真要治他的罪,还用盘问吗?是以也是咬定牙关不肯认承。 因着高鸿到底是贵太妃兄长,晋王母舅,三法司也不好立时对他用刑,高鸿即不能用刑,宋朗一样不能打得,只好将二人暂且收监,待得次日再请旨。 二人虽是下了刑部大牢,因到底还未定罪,是以倒也没吃着多少苦头,一人一间牢房关了,因怕他们串供,两间牢房隔得远远的。宋朗心上有事又怎么睡得着,双眼睁得老大地盯着牢房内的油灯,心上不住地猜测晋王能不能将高鸿搭救出去,若是新帝不肯容情可如何是好。想着想着,宋朗的双眼渐渐地迷蒙起来,忽然油灯猛地一爆,将宋朗惊醒,而原先昏黄的灯光已变得绿幽幽的,宋朗不由自主地坐起身来,往左右一看,仿佛四周都有人影,再定睛看去,却又没了影踪。 想及刑部刑部大牢历关押的重犯不少都是斩立决,旁的不说,前不久前死尽死绝的护国公一家子都曾关在这里,宋朗哪能不怕。正在他吓得不住地在心上默念《金刚经》时,就听着耳边一声叹息,仿佛有道凉风吹过。叫这道凉风一吹,宋朗身上手脚便有了些力气,顺着风来的方向转头看去时,就见牢房的门前站了个人,身上的囚衣叫血都染红了,却是没有头的。他的头颅叫双手托在胸前,叫鲜血浸得一缕一缕的长发垂着,把头颅的面目遮得干干净净。 看得这幅情景,莫说宋朗是个胆小的,便是胆再大些也要害怕,待要叫狱卒来,张了张口,竟是一点子声音也发不出来;待要下床到牢门前去,可手脚一丝力气也无有,只是动弹不得,眼中滚滚落下泪来,心上只念道:“不是我杀你的,不是我杀你的,哪个杀你,你寻哪个去。” 那鬼魂仿佛听着了宋朗心中默念,幽幽地道:“我死的冤!我沈如兰死得冤啊!当年李源那老匹夫为着叫他女儿当皇后,哄我暂缓出兵。可他的儿子自己蠢,贸然深入敌阵死与非命,他就恼了我,污蔑我通敌,我死得冤啊。” 宋朗吓得哭道:“沈将军,沈将军!我不是李源啊!李源已经死了,你还来找我做甚!你与他往阎罗前对质,我没害过你,别来寻我。” 沈如兰又怒道:“刘熙以通敌罪屈杀的我!我做了冤鬼,一日不与我昭雪,我便不得超生!他刘熙是人皇,我拿他无可奈何,他的皇后,嘿嘿嘿,嘿嘿嘿。”宋朗本就吓得涕泪横流,再叫这几声笑一吓,竟是失了禁。宋朗这一失禁,牢房中油灯又爆了爆,待得灯光再亮,那沈如兰的鬼魂已不见了影踪。 ☆、第387章 强忍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阿幂又晚了,让大家久等了。 宋朗看得沈如兰隐去,才要松一口气,忽然又坐直了身,身上都发起抖来,这回倒不是怕的,却是沈如兰临去前那几声嘿嘿,直叫他如醍醐灌顶一般:刘熙正是先帝名讳,他的皇后,可不就是如今的太后,听沈如兰声口,仿佛要找太后寻仇一般。新帝是太后所出,且素来孝顺,若他能救得太后,也好将功折罪。宋朗计较即定,待要扬声呼唤狱卒,可到了唇边的话又吞了回去,便沈如兰是李源所害,可下旨的到底是先帝,他坏了先帝名声,新帝怎么肯放过他! 宋朗才起的欢喜之情又化作一片冰凉,身上一些力气也无,呆呆地又坐了回去,一时想着明儿升堂时将今夜沈如兰鸣冤事上报,一会又想着不若等上一等,晋王怎么肯眼睁睁地看着自家母舅入罪呢?是了,看看也不迟,若是晋王肯保高鸿,也不能只罪他一个。宋朗这里拿定了主意,才觉着身下一片冰凉,可大狱中又哪里来的衣裳替换,只得强忍。 又说高鸿这一下狱,徐氏自是吓得魂飞魄散,起先以为是太后将证据交与了新帝,可转头就知道不是。若新帝手上当真有证有据,这会子降罪的旨意只怕就下来了,心上倒是定了些。因知大狱中阴冷,当即收拾了个包袱亲自给高鸿送去,不想狱卒竟是不接,便徐氏将晋王比出来,狱卒依然笑道:“圣上命三法司会审,无有旨意,不许人进哩,便是这会子晋王殿下亲至也是不能进的。” 徐氏听到这里,心上先沉了,只得退而求其次,托狱卒将衣裳带进去,又将备好的红封递上,不想狱卒连着银子也不肯,还笑道:“小人爱财,可也惜命哩,您可别为难小人。”徐氏到了这时才真是万念俱灰,眼泪扑簌簌落下来,把个帕子捂了面,哭着上了马车,回在家中想了一夜,知道去求晋王母子也是无用了,唯有去求太后。太后即肯把那些东西来惊醒她,必是要将高鸿收为己用,断不能见死不救的。 徐氏原想着寅时就往未央宫来的,是以靠着床想假寐会儿,不想自高鸿叫大理寺下了狱,徐氏便水米不曾沾牙,又奔波了一场,已是十分疲累,这一靠竟是睡死过去,眼一张,天已亮得透了,一问时辰,却是过了卯时,顿时大怒,却也顾不得叱骂丫鬟,唤过丫鬟来服侍着她按品大妆,又将名帖写好,登上马车就往未央宫来。到得司马门,徐氏下了马车,亲自过去递贴,不想那内侍竟是推而不收。徐氏心下大急,几乎就要哭出来:“太后前些日子还召见我哩,不会这会子就不见的?公公,公公,您容个情,就是晋王殿下知道,也记您的好。” 那内侍叹息一声道:“高夫人,太后昨儿宣了御医。这会子越国长公主殿下,赵王妃都在椒房殿侍疾呢。今儿是谁的贴也不收,前头的夫人们的贴都退回去了。”徐氏听着阿嫮早不病晚不病,偏在这个当口病倒,只觉眼前一黑,亏得身后的丫鬟扶得快,险些栽倒在地上,定了定神又道:“那我见贵太妃也是一样的。”内侍听说倒是笑了出来:“高夫人,您忘了,贵太妃要见您,也要太后娘娘俯允的。” 徐氏倒是知道阿嫮身子素来不怎么康健,常年三灾六难的,可这会子病的也实在太不是时候了,心上失望至极,连着走回马车的力气也无,好容易爬上马车,喝了两口热茶,终于定了神,抖着声道:“去晋王府。” 不说徐氏往晋王府求见晋王妃徐清,只说椒房殿中景琰与顾鹊两个对面而坐,脸上都有焦急之色,一个道:“元哥儿怎地还不下朝,娘病得这样,他耽搁些什么呢!”这世上除着阿嫮,谁还能唤景晟一声元哥儿,说话的自是景琰。 原是阿嫮前些日子受了些风寒,宣御医请了脉,用过药之后起先倒是有用,吃着这几日药已是痊愈了七八成的样子,不想昨儿睡下时还是好好的,今日起床的时辰阿嫮却是没有动静,宫人唤得几声,也没回应,宫人那能不怕,立时便来请珊瑚。 珊瑚听着太后昏睡不醒自然害怕,立时赶到床前查看,却见阿嫮闭眼躺在床上,脸色从容,呼吸清浅,双手平稳地搁在胸前,像是个熟睡的模样,先是放了心,待要招呼阿嫮起身,转念就想起自先帝崩逝,太后面上虽是若无其事的模样,可夜间常常不能安枕,便是睡着,枕头也常湿了半边,已许久不曾睡得这样好了,倒不如由得她睡一会子,想来偶尔一日不上朝也不甚要紧,便使宫人们都退了出去,自家在床边守着。 这一守珊瑚就瞧出不对来,却是太后搁在胸前的双手连手指也未动一下,心上就觉着不好,上来又唤了几声,再把手来轻轻推了推太后,太后依旧纹丝不动,这才惊怕。 只是这时景晟已上朝去了,珊瑚只能一面使人去宣御医,一面请人去请景琰。景琰到得椒房殿,看着母亲这样,又急又怒,少不得将宫人内侍们一顿儿怒斥,责怪他们不早些将景晟请来,又盯着御医问阿嫮病况,不想御医们竟也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景琰是个烈性的,哪能忍下这口气,不禁埋怨起景晟来,这也是景琰身份尊贵,与景晟乃是同母所出的姐弟,又是事涉太后,虽有些儿不敬倒还说得过去。 而顾鹊身为赵王妃,本不用同寻常人家儿媳一般日日到婆母面前服侍,只因乾元帝之丧,顾鹊与景宁日渐疏远,还是辛氏知道,频把景宁是个孝子,把太后服侍好了,景宁也就喜欢了的话告诉顾鹊,是以顾鹊倒也三天两头的往椒房殿来请安,陪着阿嫮说话。她这一番动作果然叫景宁对她和缓了颜色,是以顾鹊更是常往椒房殿来。 今日顾鹊来时正看着景琰满脸焦急地叱骂御医无用,这里是椒房殿,不问可知必是母后病了,是以忙过来帮着景琰道:“公主问话,你们倒是说呀!”又与景琰道:“可是母后身上不好?”景琰听着顾鹊这句,双眼一红,险些落下泪来,道是:“母后叫不醒哩,这些庸医白拿着朝廷俸禄,竟是一句准话也没有。” 可怜御医们跪在殿中,后心都叫冷汗打湿了:太后的脉息平稳并无异样,若是一定要说异常,也与八年前太后往承恩公府省亲后回来昏睡不醒的模样一般,只是那回都传说太后是叫魇着了,这回莫不是也魇着了?可那回还能说承恩公府的花园子里不干净,可这回太后哪里也没去过呢,未央宫中又哪里来的鬼魅作祟!这样的话说来,只怕圣上先容不得他们。 景琰看着御医们只会请罪,又气又急,却也拿他们无可奈何,只得叫他们先拟药方来看,自家与顾鹊两个坐了,因她心急,不免怪罪起景晟来。景琰能说得景晟,顾鹊却是不好接口的,还得劝解,因道:“想是朝中有事,圣上一会子就来的,且御医也说母后无大碍的,殿下且宽心。”她口中虽开解景琰,心上却也忧愁:自乾元帝去世,景宁已是日渐消瘦,这些日子才好些。而他待太后的孝顺之心只有更多的,看着太后这样,还不知急成什么模样呢。 说来景晟为太子临时监国时,阿嫮就陪着他临朝,待得景晟登基,阿嫮一般坐在他身后,只是椒房殿与景晟如今住的温室殿离得颇远,是以母子两个是各自往前殿来。往常倒是阿嫮到的早的时候多,不想今日朝臣们都上朝了,依旧不见母后身影,景晟心上已觉得有些儿不安。只他初登大宝,正是要紧的时候,不好就散朝的,只得耐着性子听政。好在今日并无甚要紧政事,唯有高鸿与宋朗倒卖盐引一案,两人咬紧了牙关一字不漏,因二人尚未去职并不好用刑,特请景晟旨意。 景晟听说便先将景淳瞧了眼。景淳是乾元帝庶长子,他母亲高贵妃又是宠妃,而废后李氏无宠无子,瞧着储位必然是他的,是以宫中人人奉承,是以养成了他骄傲性情,乾元帝其余诸子都不在他眼中,直至出了绿竹一事,不独他叫乾元帝关进了掖庭连带着高贵妃也叫乾元帝冷落。因景淳得乾元帝青眼时太过跋扈,一旦落魄,少不得有人瞧不惯,那些宫人内侍们虽不敢冷待他们,可也就此翻转了脸皮,偶尔还有几句不阴不阳的话来奉送,景淳本性并不糊涂,吃着这些说不出口的嘲讽,景明又叫景和害死,竟就回转了性情,谨慎安分起来。 待得前齐王叫乾元帝发配,景淳只以为这是乾元帝与他的警告,更是小心,这时叫景晟看得一眼,不待景晟开口,已然出列,奏道:“高鸿先是我大殷朝的臣子,二十余年来深受皇恩,合该以忠心报答,不意他竟深负先皇,臣不敢亦无颜为他求情。” ☆、第388章 求生 景晟见景淳一副儿大义灭亲的模样脸上这才露出一丝笑容来,道是:“王兄果然忠心。”他面目生得似阿嫮多些,可这一笑,瞧在景淳眼中,好似瞧见了乾元帝复生一般,竟是后心生寒,忙为自家辩解几句。高鸿当年会得与宋朗串谋倒卖盐引固然是自家要发财,可一半也是为着他。景晟见景淳不肯出面替高鸿求情,自是觉着景淳凉薄,,脸上却是丝毫不不露,吩咐三法司会审,勿枉勿纵之后便命散朝。 阿嫮昏睡不醒的消息早由如意悄悄地递给了景晟知道,是以才一从大殿下来,景晟一面儿催着肩舆快走一面与如意道:“宣赵王过去。”如意领旨,转身去寻景宁传旨不提。 肩舆到得椒房殿前停下,景晟三步并作两步奔进寝殿,景琰正在殿中团团转,看着景晟进来,先就松了一口气,急急过来道:“你怎么才来,娘睡不醒哩!”景晟顾不得与景琰啰嗦,一手将她拨在一边,先到床边将阿嫮看了看,轻声唤得几声,又把手推上一退,只不见阿嫮有动静,心上一阵阵地发冷,指了尤在一旁等候的医正道:“你们来说。” 御医们叫少年皇帝拿手一指,双膝不由得一软,跪在地上,待要背几篇药书来,不想新帝年纪小些自是不懂克制,脾性比乾元帝当年更暴躁些,还不待御医署医正将脉息原理说完已叫景晟打断:“哪个要你背医书?!太后到底是个什么病,你断不出么?一个个都是废物,朝廷养你们是作什么用的!” 御医们满心惶恐,只是叩首请罪,还是医正胆大些,小心翼翼地与景晟道是怕是风邪入体来治,已拟了张药方,只是圣上不在不敢做主,说着又将要药方子奉上。景晟虽不大通医理,可也看得懂手上是张不功不过保平安方,自是愈家嗔怒,待要发作,就听得殿外脚步响,却是景宁赶了过来。 便是景宁在阿嫮身边长大,到底不是亲子,是以不能如景晟般直奔入阿嫮寝殿,行在殿门前站下脚,使宫人进来通禀。景晟听着景宁过来,略息一息怒气,说了声传,景宁方急步而入。 进得寝殿,景宁一般第一眼先往床看去,看母后睡得仿佛人事不知的模样,眼圈先就红了,定了定神再与景晟见礼,轻声道:“圣上,御医怎么说?”景晟原就嗔怒,叫景宁这句一说,更生怒气,向御医们看去:“这些废物只会背个医书,写个平安方来保他们的脑袋,若是母后有甚,看朕饶得过他们哪个!” 景宁见景晟嗔怒,瞪得几个御医都发起抖来,只得又问景琰,景琰本就心焦,叫景晟一番发作,已急的脸上通红,扯了景宁袖子道:“你看看元,圣上只会对人吼,吼得人都怕了,哪里还能说出话来呢,你且去好好问问这些御医娘到底如何了,药理上我不通呢,要通我自己就去了,也不求他!”说了眼中落下泪来,带得景宁也险些垂泪。只他到底还掌得住,稳了稳心神,强撑着来将御医署医正叫了过来,细细问了回,待听得医正语焉不详,又一眼一眼地往床上看去的模样,心上忽然一顿,仿佛想起了往事,立时转过身与景晟道:“圣上,臣有话与您说。” 景晟看着景宁这般慎重,略一迟疑也就随了他走在一旁。景宁定了定神,低声与景晟说到:“娘这个病,从前犯过,只是那时圣上还不足一岁,是以不知道。”景晟听着这句,更是恼怒:“即是旧疾,他们怎么就诊不出?!可见都是废物,即是废物还留在御医署作甚!”景宁轻声道:“圣上且息怒,那不是病呢。娘那年省亲,往承恩公府去前还好好的,不然父皇也不肯叫娘出门的。不想回来了便昏睡不醒,御医署的御医几乎轮了一遍,吃了多少药下去,总是无用,父皇十分嗔怒。后来外头就有传言。” 景宁顿得一顿,看景晟脸色渐渐凝重,便又将声音放轻了些:“传言道是,承恩公府是曾皇祖父一朝的大将军严勖的旧宅,严勖因诬害皇子叫曾皇祖父赐死之后,那宅子便一直空着,直至承恩公入京才由父皇赐了下去。是以有传言道是严勖当年是蒙冤的,故而冤魂一直在故宅徘徊,叫娘撞上了。都说娘是大殷的皇后,严勖叫延平帝赐死,心上不平,是以娘去承恩公府叫他缠上也是有的。臣那时也有七八岁了,是以记得清楚。”说在这里,景宁又将景晟面上看了眼:“娘当时的情景,就同这回的情形一样哩。” 景晟听在这里,将唇抿得几乎成了一线,又问:“娘后来是怎么醒的?”景宁道:“当时臣还在念书,只听宫中老人道是父皇见了许多人,商议了许多法子,也不知父皇做了甚,娘是忽然醒的。”景晟听着这句,扭脸将景宁瞧了回,眉头微微蹙在一起道:“你的意思是,这回又是那严勖作乱?”景宁迟疑了会,到底回道:“未必是哩。”这未央宫历经数代,屈死的冤魂还少么? 这话景宁虽未开口,可景晟心上却也猜着一二,将信将疑地抛下景宁走到阿嫮床边。他年小个矮,在床边蹲下身时,脸恰恰正对着阿嫮的脸庞,离得近了这才看出自家母后脸上苍白得厉害,除着眉毛眼睫是黑的,旁的竟是再无颜色,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因他自知如今身份,不肯叫人看见他哭泣,反手将自家脸上一抹,将眼泪都抹了去,霍地站起身来,景琰待要过来问话,叫景晟拿手指着指道:“好好服侍娘。”又与景宁道:“你来。”说了头也不回地大步往殿外行去,景宁急忙跟上。 待得景晟与景宁弟兄两个出去,因着景晟进来而避在阿嫮床后的顾鹊才走了出来。虽是她自家避了开去,可景宁从进来到出去,连着一声也没提过她,到底叫顾鹊委屈,咬了唇看着景宁的身影,又回头瞧了眼阿嫮,眼中慢慢坠下泪来,也不知哭是甚。 不说景晟出去宣僧录司与道录司的主事来问话,又说因有了景晟的话,是以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法司立时提审高宋二人。 这一回与昨日不同,昨日一是未得着景晟明旨,二是还顾忌晋王景淳一二,是以并不敢用刑。可今日朝上,新帝虽还是未下严旨,可言语中已露要严办的端倪,且晋王不肯回护高鸿,是以这一回过堂也是严词相诘,尤其那位大理寺卿罗士信,生得粗豪相貌,却是个伶俐心肠,看着高鸿还是咬定牙关,倒是笑劝他道:“您也是将养了这些年,身娇肉贵的,哪里捱得过刑呢?莫说是晋王殿下是个大义的,便是他肯回护您,您这亏也先吃着了不是?” 高鸿听着罗士信这一番话还有甚不明白的,无非是刘景淳那狼心狗肺的东西看着出了事儿,怕惹着新帝不喜欢,竟是一推四五六,全不顾这些年来倒卖盐引得来的银子有一半是进了昭阳殿的。高鸿心上又是失望又是伤心,待要将景淳也收过银子一事一并儿揭发出来,转念想道:这一开口,我自是个死罪,可妹妹母子也有罪名哩。新帝不是个能容得下个庶长兄的。罢了,便是景淳无情,妹子倒不是个无情的,留了妹子在,便是叫抄了家,徐氏与孩子们总还能得着照应。若是连着他母子一块儿牵扯进来,哪里还能翻身呢? 高鸿想在这里,只得闭口不言。不想一旁的宋朗听着高鸿与罗士信的这一番对话,心上早凉透了,晋王连着自家舅舅都不肯保,何况他个外人,这回怕真是活不成了。罢了,罢了,左右是个死,不若博上一博,许还有一线生机。宋朗想在这里,一咬牙,忽然冲着堂上一叩首道:“三位大人!犯官有下情回禀,虽子不语怪力乱神,事涉太后娘娘,犯官也是不得不信,不敢不信。” 宋朗在刑部大牢已呆了两日,头发蓬乱,脸色憔悴,双眼却是炯炯发亮,不像个死期将至的犯官,倒有些儿有恃无恐的模样,是以罗士信等人互看一看,就由罗士信问话道:“你说。”宋朗便将昨夜如何遇见沈如兰鬼魂的事与罗士信等人说了,因怕罗士信等人顾忌着先帝颜面不肯去与新帝言讲,又道是:“还劳三位大人回奏圣上,若能保得太后娘娘凤体康泰,犯官死而无怨。” 高鸿听宋朗说得这番话,他并未见过沈如兰鬼魂,自是以为这是宋朗自知难逃法纪,是以胡编了来唬人的,谁叫圣上是个孝子哩,为着他娘他也不敢冒险,只怕就肯听了宋朗的话。若是再有个风吹草动的,宋朗的命就此保下也未可知。 高鸿想在这里,怎么肯叫宋朗专美与前,到底沈如兰获罪时,他妹妹与先废后斗得激烈,李源为着将自家女儿送上后位,陷害个沈如兰也不是做不出来。左右李源已死,决不能现身自辩的,是以接了口道:“原来你也见着了!我以为只有我一个见着哩!” 叫高鸿这句一说,宋朗脸上颇不好看,可为着叫上头的三个主审重视,说不得只好顺着高鸿的话道:“可是沈将军与你喊冤?”高鸿做个跌足的模样道:“他道是他若真通敌,如何肯把要命的证据搁家里呢,可是怕死得不够快么?!” 这也实在是宫中太后昏睡的消息还未传出宫来,若是传了出来,这三位怕是一刻也等不得,立时要去回景晟,如今只是不大信,无如高、宋两个竟是一唱一和,你一句他一句的,倒是配合得很,待要不信,又怕是真的;待要信,这等诡谲事又怎么好在圣上面前开言,三人面面相觑,还是罗士信先道:“圣上年幼,离不得太后呢,且去试探一二也就是了。” 刑部尚书与御史大夫听着罗士信主意,略想了想,俱都点头,命将高、宋二人还压牢房,自家往未央宫来请见景晟。 ☆、第389章 招供 作者有话要说:  景晟这里正与僧录司道录司两个主事说话,细问当年如何处置的,如今也好如法炮制,景宁陪在一旁,也帮着一块儿逼问。不想阿嫮当年是自家苏醒,并不是道僧两司的功劳,无如这俩主事虽是方外之人,可凡心甚炽,一心想要压倒对方,好让自家宗门出头,是以都要表功,一个道是祈福之功,一个道是驱邪之效,竟是争论不休。 便是在此时,有内侍来报,道是大理寺卿、刑部尚书等求见,有要事回奏。景晟只以为是高鸿与宋朗两个肯招供了,便使两司主事退出,方将三人宣入。罗士信等三人进殿时,恰与两位主事擦肩而过。说来两位世外高人也确实有些儿能耐,只一瞧三人面色便知有异,争胜之心更强,一意要借太后的病压倒对方,日后也好一枝独秀。是以两位主事互相瞧一眼,一个笑说:“保重。”一个道是:“多谢。”正要分手,恰看着长廊尽头站着一个男子,身高肩宽,黑甲红袍,正是神武将军赵腾。 赵腾慢慢走来几步,将两人慢慢看过,忽然道:“若是本将没记错,当年先帝并未用着两位。”两位主事知道赵腾为人,最是不肯容情的,且他从前受乾元帝信重,如今的新帝因跟他学过几年粗浅功夫,倒也看重他,要是他将这话说与新帝知道,哪个也别想脱身,是以心上惶恐起来,待要为自家分辨几句,又听这位神武将军道:“两位非要争个长短么?合则两利,分则两害,两位以为呢?”两个主事听着这话,不禁对看一眼。 而殿中罗士信将高鸿与宋朗的情状陈述一回,因看景晟与景宁君臣两个脸上都有惊诧之色,只以为他们不信,便又道:“此等怪力乱神语,臣原不该有辱圣听,然事涉太后,臣等不敢不报。” 要说只阿嫮那一昏,便是有前回被魇事例在,景晟到底是打会走路会说话就叫乾元帝带在身边教导的,心上也是将信将疑,不想罗士信又来说了这番,怎么不叫他颜色变更。也是景晟少年老成,唯恐高鸿与宋朗两个自知犯了死罪,要拿这些鬼祟事来博个侥幸,是以注目看着刑部尚书道:“依朕所知,这两个现在刑部大牢,各自关在何处?”刑部尚书奏道:“回圣上,为防串供,高、宋二人各自关在牢房东西两头,并不能交通说话。” 景晟嘴唇抿成一线,把三人看了好一会,终于道:“朕知道了,尔等且退下。”待三人退下,景晟站起身来,一掌重重拍在案几上怒道:“大胆沈如兰!便他真是冤枉的,首恶李源已死,与母后何干!竟来蛊害母后,当朕不敢使他永世不得超生么!”景宁忙劝道:“圣上且息怒,如今先救母后要紧,等母后醒来甚做不得?依着臣所见,您不若亲自问一问高、宋二人再做计较。僧录司道录司也叫他们预备着。”景晟咬一咬牙道:“准。” 高鸿是个聪敏人儿,从前沈如兰那场大祸,他心上也知道蹊跷,且又听自家妹子说过,沈如兰在乾元帝登基上出过大力,当时就疑心是乾元帝过河拆桥,借着李源陷害将沈如兰除去。如今到了乾元帝儿子跟前如何敢这样言讲,他本就有重罪在身,再将乾元帝说成个反面无情的君主,便是能救得太后,也必定保不住性命,是以叫景晟提问时,将一切过失都推到了李源身上,只道是: 当年废后李氏十分不贤,又爱嫉妒,自家不能产育便容不得已生育的侧室庶妃们。先帝明见,故而虽废后为永兴帝所赐太子妃,先帝践祚后,以其不贤故不愿立她为后。其父李源老奸巨猾,不知其用了甚手段竟是哄得沈如兰肯与他做戏,把克敌首功让与李源。而后沈如兰叫人揭发通敌,更在家中搜出书信来,想沈如兰也是战功赫赫的大将,便是真的通敌,又怎么肯将这样要命的证据放在家里,必定早早销毁,想来是叫人陷害的。如今沈如兰冤魂现身,亲口言说是李源所为,都说鬼能通神,想来是不差的。 景晟听着高鸿这番说话,脸色渐渐铁青。高鸿看景晟脸色不愉,只以为景晟不大肯信他的话,忙又道:“圣上,李氏父女甚是狠毒,晋王就在他们手上吃过大亏。”说了便将高贵太妃与徐氏推演的李庶人如何陷害景淳的事说了,又道,“李氏父女的心可大,为着先皇疼爱太后,李庶人也没少为难太后,进而买通了道婆诅咒先皇与太后。也是先皇与太后娘娘福泽深厚,才没叫李氏父女得逞。” 高鸿只以为他将一切罪责都推在了李源身上,依着景晟的年纪,未必能觉出与乾元帝有关来。不想景晟年纪虽小,心思却是灵醒,知道连着高鸿也明白的事父皇又怎么能不明白?即明白还要顺水推舟,想来是沈如兰有事叫乾元帝十分忌讳。如今要替他雪冤不难,左右李源已死,同高鸿所说一,可将一切都推在李源身上,只说父皇是叫奸佞蒙蔽也就是了,可世上不少聪明人,未必看不出其中蹊跷,到底有损父皇一世英明。 景晟竟是为难起来,到底乾元帝待他与其他儿女不同,便是景琰,乾元帝再疼爱她,也不过广其封邑,增其食户,加其体面,使幼女的身份超脱其他兄姊之上,很少亲身带她。唯有景晟,会得自己走路,断了人乳之后乾元帝便常带在身边教导,连着“天地人”三字都是乾元帝亲自握了他的手教导的,是以感情十分深厚,景晟怎么忍心叫一生看重名声的父亲在死后还要背上个屈杀忠良的名声。且高鸿所言未必就是全情,许他为了将功赎罪,编排些故事来也未可知。 所以景晟令人将高鸿还押牢房,又将自家太傅太师请了来密谈,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才将门打开,两位重臣以礼告退。景晟自家在殿中坐得会,赵王景宁坐在侧面,两个都默不作声。 过得好一会景晟方道:“宣赵腾。”如意看着景晟脸上透出青色来,而素来腼腆和气的赵王脸上也是颇为阴沉,分明是气得厉害,不敢迟疑,赶忙领旨出殿。他知道赵腾若是不休沐多半在宫中值守,是以脚下飞快地往神武营驻守的兰林殿走了回,果然寻着了赵腾,便将赵腾宣了来,依旧是君臣闭门而谈。 两位太师太傅与景晟说话后,景晟面色阴沉,可说话时倒还安静,而赵腾进去没一会,里头就传出瓷器破碎之声,转而又听着景晟怒声道:“赵腾!攀诬先帝你知道是个什么罪名?!你当真以为你受先帝倚重,朕就杀不得你吗?” 因景晟年少,声音本就尖锐,这时又是大声怒吼,这几句话便清晰地传出门外,叫在门外轮值的内侍与军士们听得都听得颜色变更,几乎恨不得自家不在此处,一个个将头深深地垂了下去。 却是赵腾在景晟传问他时,清清楚楚地将他何年何时受乾元帝密旨潜伏在沈如兰身边,探听他一举一动,并回报与乾元帝事奏明。身为帝王,在素有功劳的大臣身边安插眼线这等诡谲行为可说是丧德之举,举动若是传扬开去,必定有损乾元帝英名,是以景晟勃然大怒。他本就忧心阿嫮病情,再叫怒气一激,哪里还掌得住,亲手将桌上笔架笔洗砚台花瓶等物一件件砸在赵腾身上。景宁虽也嗔怒,可他素来为人温柔,倒还能劝慰景晟,又与赵腾道:“赵将军慎言。” 可赵腾仿佛铁了心一般,凭景晟如何暴怒,竟是毫不松口,更道是:“臣还有下情回奏。当年沈如兰沈将军有一女,灵慧过人,素得沈将军钟爱,便是先帝也颇称许。沈将军获罪后,圣上原想保全她,不想沈小姐性烈,口出不逊,先帝无奈,只得赐死。臣愧对沈将军,不忍其遗孤做个孤魂野鬼,是以将其尸身偷出,想让他们父女葬在一处,不想沈小姐竟还有一口气在,臣便将她远远送了出去。” 景晟听在这里,气得手脚冰凉,几步冲到赵腾面前几乎把手指着赵腾鼻尖道:“你这是欺君!朕杀了你!”说了左右一看,要寻宝剑利器,无如殿中虽也装饰有宝剑,却是未开封的,便是景晟使出吃奶的劲儿劈头盖脸地砍去,也不过在赵腾头脸上留了几道红印罢了。 赵腾依旧跪得纹丝不动,一面吃着景晟殴打一面道:“臣原本要将此事带去地下,然今日圣上动问,臣已欺瞒了先皇不能再对不住圣上,故而实情招承,便是圣上因此要了臣的性命,臣也毫无怨言。” 景晟听得赵腾这几句,更是气得双眼发红,将宝剑扔在一边一脚又一脚地踢在赵腾身上,直至精疲力尽。发泄得这一通,景晟心上怒火渐息,倒是更确定那沈如兰的鬼魂所言句句是实,父皇都安排了眼线在他身边,可见防他防得厉害,即是这样,李源递了借口来,顺水推舟地要了他的性命实在是再自然不过。 若是昭雪沈如兰冤情,伤的是父皇英名,岂是人子儿臣所为?可若是放过此事,母后又怎么办?沈如兰的冤魂即现了身,不叫他出了气,怎么肯轻易放过母后,不若,不若请了僧录司与道录司的主事来,令他们推荐能人将沈如兰的鬼魂打得飞灰湮灭也就是了。 景晟得了这个计较,倒是来了精神,指了赵腾道:“朕一回料理你。”又与景宁道:“五哥,你去宣道录司僧录司两个主事。”景宁先是答应一声正要出去,忽然又站住了,脸上带些惊恐之色地与景晟道:“圣上可是要做法拿了沈如兰的冤魂?”景晟道:“不如此,难道真替他昭雪?父皇的颜面何存!” 景宁大急,顾不得君臣有别奔至景晟面前,连着敬语也抛在了一旁,急道:“若道录司僧录司拿不下沈如兰呢?若是激怒了沈如兰的冤魂,拼个鱼死网破呢?元哥儿,父皇不过是受奸人蒙蔽,娘可是性命攸关!” ——————————————————————————————————————————————————————————-- 阿幂最近很忙,所以更的都很晚,对不起大家。 其次正文阿幂以后会放作者有话说里,主要是快结文了,防下盗。不过作者有话说里的字数绝对会比大家买的字数多, 今天阿幂算了算这里是3500字左右,正文放的 大概就3000字。 《殷书·李庶人传》 明帝李庶人,京兆人士,父护国公源,母唐氏。李氏少而端丽,长而文雅,恒帝称许之,明帝登储,册为太子妃,乾元三年立为皇后。 及乾元七年,时明帝端定后以贤孝入宫,贤而慧,端且丽,帝甚怜爱之,两年数迁,及至宸妃。 其时庶人李氏、庶人王氏、庶人陈氏渐次爱疏、潜怀恨, 俄尔谮毁,帝弗纳其言,而宸妃恩宠日隆,李庶人终日惴惴,不能自安。 李庶人母唐氏,宛西候昳小女也。因庶人失帝意,深恚恨帝与宸妃,故与护国公源子敦武、媳唐氏密谋,共挟魇镇,蛊及明帝,以谋太后尊位。然事泄,帝以大理寺卿罗士信、刑部尚书柳葆春与大理寺卿徐杰考案之。护国公源与妻唐氏、子敦武、媳唐氏供词相连,祝诅魇镇,大逆无道,夺爵毁劵,阖族尽诛,虽岁余婴儿亦不能免。李氏废为庶人,迁居永巷。因畏罪,以为鬼神震怒,惶惶不可终日,终自戕,别葬。 《殷书·皇后传五·明帝端定后列传上》 明帝端定后谢氏讳玉娘,东安阳谷人士,承恩公逢春之季女也。逢春妻马氏,尝病笃,药石罔效,将死。后时年四岁,哀毁啼哭,与佛前发愿,愿清修为母祈福,旋入甘露庵潜修,后母果渐愈。阳谷有异士,善观人,闻之叹曰:“孝感天地焉,必有厚福”。后既渐长,姿颜姝丽,动有法度,人皆异之,远近闻名。 乾元七年,后时年十五,帝闻后贤孝名,召入宫。 后初为才人,再进美人,帝以后“容仪恭美”,“柔德有光”故,赐嘉号曰“昭”,来年晋婕妤。乾元九年冬月,后诞皇四女,越国长公主也,帝甚悦,册为贤妃,未己,又以爱故,进宸妃,典仪比照册后仪。 乾元十年月,李庶人因巫蛊事废,帝心属后,每欲立后为小君,后哀恳泣让,自言德不足称,请立名门淑女,帝坚不许。 乾元十一年冬月,帝以宗正为主使、礼部为副使,册宸妃为后,诏曰:咨尔宸妃谢氏,承戚里之华胄,升□□之峻秩,贵而不恃,谦而益光。以道饬躬,以和逮下,四德粲其兼备,六宫咨而是则。法度在己,靡资珩佩;躬俭化人,率先絺纮。行合礼经,言应图史。宜配天祚,正位坤极。 后有姊,亦贤孝,服侍翁姑勤谨,帝善之,以县君褒之。后闻焉,肃容拜曰: 妾曲蒙圣上礼待恩宠,托身紫宫,尊贵已极;妾之父兄,皆列朝廷,虽为幸进,尚曰勤谨;然妾之阿姊,身无寸功,何敢忝居爵位。乞圣上勿再加恩,使妾忧惶昼夜,不安坐卧。 乾元十二年菊月,后有妊,帝喜,赦天下,减赋税。 乾元十三年秋月,后诞皇子,行六,即景帝也。帝喜欲狂,以景帝出自正嫡,身份贵重,诸皇子皆不能比,赐名晟,弥月即封荣王,同月,册皇五子宁为赵王。十四年春月,立为太子。 赵王宁,帝五子也,母淑媛凌氏,凌淑媛产子而亡,时后为婕妤,怜王生而失母,照拂一如亲生。帝叹曰:“慈也,善也,有妇如此,复有何忧。” 方俊涛要不是亲眼看着,绝对想不着方才那个凶神恶煞的流氓会有这种讨好的,谦卑的神色:“小姐,大哥的车子在门外,他在和这里的老板打个招呼,吩咐我们先来接小姐。”“我去拿下外套。”林嫮生走向化妆室,才把手放到门上,门就开了。 化妆室里头走出个身材凸是凸,凹是凹,穿着红底大花牡丹旗袍的艳女来,一双涂着金色眼影的美目把林嫮生上下打量了几眼,涂得嫣红的嘴唇里吐出一句话来:“林小姐,真想不到你这样不声不响的人有这么硬的后台,虎头帮的人都帮你压场子,可是我劝你也不要太得意了,上海滩上还是杜怀信杜老板说了算。”说话的正是来换衣裳的徐艳晴,走廊里的话她是听得清清楚楚。 林嫮生眉头微微皱了皱,也把徐艳晴上下打量几眼,反问:“上海滩上杜老板说了算,又关徐小姐什么事?” 徐艳晴脂浓粉艳的脸上一僵,又笑道:“不过好意提醒声林小姐,方才被你们架出去的那个男的,可是青帮的入门弟子。” “这样啊。”林嫮生歪了头笑了笑,眉眼盈盈,像是漾开的春水,眼角眉梢竟透出几分媚意来:“那就多谢徐小姐费心了。”徐艳晴还待要说什么,林嫮生已然从她身边走过,自顾取了大衣穿好,又从她身边经过,倒像是徐艳晴这个人不在场一般。徐艳晴在百乐门一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几时碰过这样的软钉子,看着林嫮生出去的背影,跺了跺脚。 林嫮生走出百乐门舞厅时,就见一辆杜森博格静静停在百乐门舞厅外,七彩霓虹灯倒影在黑亮的车身上,在初冬的深夜多了几分暖意。 杜森博格上下来一个男人,二十七八岁年纪,带着金丝眼镜,看着林嫮生的眼神都是带着笑的,一手拉着车门:“阿嫮。” “陆凌桓。”林嫮生微笑着向那辆杜森博格走去。 陆凌桓等着林嫮生上车坐好,轻轻关上车门,这才回到驾驶位上,转回头来又笑:“那个花牌是我的错,我没想到阿德会这么夸张。” 林嫮生皱了皱微翘的小鼻子:“陆先生,我还以为是哪个暴发户。”窗外七彩的霓虹灯在她白净的小脸上投下变幻的光影,有种惊心动魄的妖魅,看得人心动。陆凌桓很想伸手过去挡着照在她脸上的光,也好叫自己的心跳可以慢一点,终究忍住了:“以后不会了,就罚我请阿嫮吃宵夜吧。师母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了。” 林嫮生听见师母两个字,脸上的笑容就淡了许多,垂下眼看着自己修长白皙的手指:“妈妈还在生气吗?” 陆凌桓很想问她,为什么不肯接受他的帮助,哪怕是看着他曾经是林教授学生的份上。可是看着她这样带着委屈的神情,到了嘴边的话又忍住了:“没有。师母哪里会真生你的气。我找到个地方,可以吃红油抄手,我已经试过了,味道还算正宗。你要不要去试一试?” 林嫮生是正宗四川人,嗜辣,听见红油抄手几个字,脸上亮起了笑容,用力点了点头。 看见林嫮生的笑容,陆凌桓的嘴角也扬了起来,回过身去开车。在两辆克莱斯勒保护下杜森博格消失在夜色中。 陆凌桓听见林嫮生在后座轻轻哼唱,那歌词是这样的:眼波流,半带羞,花样的妖艳柳样的柔。眼波流,半带羞花样的妖艳柳样的柔。无限的创痛在心头,轻轻地一笑忘我忧。红的灯,绿的酒,纸醉金迷多悠游。眼波流,半带羞,花会憔悴人会瘦。旧事和新愁一笔勾, 眼前的泪痕伴烟酒,是烟云,是水酒,水云飘荡不止留。 词曲妖媚缠绵,像是一团丝线缓缓地在心上编成一张网,然后把心牢牢地套住。 就在车刚开到这十字路口的那刻,陆凌桓看见十字路口的拐角处闪过一道冷光,这是开了刃的砍刀映着月光的反射。他甚至来不及同林嫮生讲一句坐好,脚下油门一踩,拥有八个气缸的杜森博格在瞬间发动,黑亮的车身在银白色的月光下象一道黑色的闪电向前射了出去。 就在杜森博格离开的那一刻,十字路口两边冲过来两辆标致敞篷车,每辆车上都搭载着三个粗壮的男人,手上擎着长长的砍刀,刀刃在冬夜的街头闪着寒光,追着杜森博格就冲了下去。原本跟在杜森博格后的克莱斯勒竟被隔了开来。 第一辆克莱斯勒上的阿德知道,如果杜森博格上只是大哥还好,偏林小姐也在,林小姐要是有了什么损伤,那就有□□烦了,所以跟得十分紧,五辆车子就在深夜的大街上风驰电掣地追击着。 好在杜森博格的车速远超过标致,在开过两条马路之后,也就把标致甩了开去,再转过两个弯,已然看不见那两辆标致,可同时阿德他们的那两辆克莱斯勒也不见了影踪。 看着四周都安全了,陆凌桓这才靠着路边把车慢慢停了下来,回过身去看林嫮生,她双手紧紧抓着椅背,脸上一片雪白,细白的牙齿在嘴唇上咬出了道血印来。陆凌桓来不及下车,直接爬到后座,掰开林嫮生紧紧抓着椅背是手指,将她抱进怀里,觉得她纤细单薄的身子瑟瑟发抖,抖得他的心也跟着抖了起来。 “阿嫮,阿嫮。好了,好了,不怕不怕,都过去了,没事了,有我在,没事了。”陆凌桓的手心里密密的全是汗。 还不等林嫮生回答,刺耳的枪声掠过杜森博格 ☆、第390章 威逼 作者有话要说:  景晟原是个孝顺的,只在他心上父皇与母后都一般要紧,更有桩隐秘的心思,若是乾元帝的名声有损,他是人子且是即位的新君,脸上上也不好看,是以一心要求个两全之法。这时叫景宁一叫破,到底他尚年轻,脸上倒也红了,站下脚道:“依着你的意思如何?” 景宁将左右一看,见内侍宫人们都不在左右,压低了声音与景晟道:“沈如兰且有遗孤在哩,您不若假托母后懿旨,道是父皇托梦,倒是虽沈如兰当年有过失,实是与朝廷有功劳的,故而不忍其后代飘零。如今着有司寻其后嗣,若有在生者,复其籍贯,赏与家产,以全君臣之谊。如此,沈如兰之冤不雪也似雪。依着臣所见,他要雪冤也不过是放不下家人,看着家人能回来得享平安,也就安慰了。” 景晟沉吟一回,终于点头道:“也是个法子。”兄弟俩计较定当,景晟复又回到殿中,看着赵腾依旧跪在,想了想,走在赵腾面前弯了腰道:“朕问你,你可知不知道沈家小姐如今的下落?” 赵腾抬头,双眼盯在景晟面上,竟是瞧不出景晟喜怒来,便不敢将翠楼下落告知,过得一刻方道:“沈小姐侥幸不死之后,也不知幸与不幸,竟是将前尘往事都忘却了,已然嫁了人出京去了,如今何在,臣也不知。” 景晟对赵腾这番话一个字也不信,盯着他瞧了回才道:“你是父皇心腹爱将,却欺瞒了他十数年,朕想杀了你。”赵腾原就是解了佩剑入殿的,听着景晟这话,也不为自家辩解一二,只是慢慢地将盔甲脱下,整整齐齐地放在面前的地上,与景晟叩首道:“臣谢恩。” 说来赵腾也是个可怜人,幼年叫父亲抛弃,与母亲相依为命,困苦度日。不过七八岁上,母亲垂危将死,他小小年纪连着养活自己也不能,哪能为母亲延医治病,只得眼睁睁看着母亲病故。因他常年忍饥挨饿,是以长得瘦小,便是卖身为奴,也叫人挑剔不要。若不是因缘际会,叫个老蒋的火头军捡了回去,险些就做了乞儿。 那火头军正是沈如兰的下属,自家无儿无女的,偶然见着赵腾,怜悯他是个孤儿将他带回了军中,哪成想,竟是给自家主将带回了个杀星。 赵腾性子天生就是个坚韧的,受着这些磨难之后愈发地执拗起来,可说是认准了一件事便不肯回头。他自以为自家母子落到这个境地,无非是那男人凉薄无情的缘故,再也不肯认他为父,一意复仇。是以在军中倒是跟了其余军士习武操练,很吃得苦。 老蒋身为火头,自然饿不着赵腾,他又操练努力,五六年功夫已褪去从前瘦小模样,显出英武模样来。从来军中攫升说难也易,说难也易,只消有军功。只彼时大殷疆域平安,无有战事,是以赵腾依旧不过是个低阶军士,不得出头。不想转过年来,赵腾叫彼时还不是太子的乾元帝遇上,得着他青眼,替他在沈如兰面前说了情,赵腾自家也是个有见识决断的,就叫沈如兰提拔到了身边。 不久朝中就出了大事,乾元帝遇刺,虽无有实证,可人人都知齐王嫌疑最大。他在永兴帝诸子中居长,其母万贵妃又有宠爱,只消身为嫡子的乾元帝一没了,太子位自然是他的。永兴帝震怒,先后召见两位皇子,不久之后便立乾元帝为太子。 从来帝王家夺嫡都是一场血雨腥风,延平一朝前例不远,是以赵腾当时也信了是齐王所为。直至后来乾元帝召了他去,交代赵腾在沈如兰身边替他做个耳目。 沈如兰与乾元帝的交往都在赵腾眼中,可说是忘年至交,连着沈如兰的独女也颇受东宫青眼,若不是年纪实在太小,只怕都要传出入东宫为侧妃的传言来。如今乾元帝竟叫自己看着沈如兰,赵腾起先不敢答应,还是乾元帝允诺等他登基之后便与赵腾母子雪恨,方将赵腾打动。 沈如兰起先用赵腾是因着乾元帝说情,而后倒看出赵腾品行来,是个似愚实智的,又踏实稳重,慢慢地也肯信赖他。到得后头,竟是不嫌弃他无父无母是个孤儿,要将独生爱女许配他。 赵腾身世可怜,自幼挣扎艰难,养成了略阴冷的性子,阿嫮却是千娇万宠长大的,骄傲明丽得似春阳一般。从来身在阴暗的人最抵受不住阳光的引诱,赵腾也是一般,不可自控地叫阿嫮吸引了去。 待得乾元帝要他举发沈如兰怨望时,赵腾也曾为沈如兰求肯,无如乾元帝坚不允。到得后来,沈如兰叫人陷害通敌,赵腾更替沈如兰辩解,一般解说道是:“沈将军为人明断,怎么肯将这等要命的证据放在身边不销毁,必是有人陷害。”乾元帝弗听,依旧以叛国罪将沈如兰处斩。 赵腾不明白乾元帝为何这般绝情,直至与陈奉联手将阿嫮偷出去之后,赵腾才从陈奉口中知道实情。 原是当年刺杀一案,实是乾元帝为齐王设的局,而替乾元帝出这条计谋的,却是沈如兰。沈如兰替乾元帝谋划也有私心,他的亡妻是当年卷入夺嫡案被杀的大将军严勖的长女,其妻病故时还念着父冤未雪,是以沈如兰为乾元帝出力,冀望自家能凭着从龙之功,待乾元帝登基之后,能求他为严勖雪冤。 不想这事倒成了沈如兰的催命符,到底延平帝是乾元帝嫡亲祖父,便是他真屈杀了严勖,乾元帝身为孙儿,也不好明着替严勖雪冤的。而沈如兰同他又献了这样的诡计,若是真不遂他的意,叫嚷出来,他脸面何存!是以明知沈如兰是叫李源陷害的,乾元帝也顺水推舟了回。 赵腾潜在沈如兰身边原就是乾元帝的意思,算不得背弃沈如兰,只他对阿嫮有情,又生就个不肯回头的性子,不免自苦。是以在发觉阿嫮折返未央宫后,明知阿嫮来意,却也不忍揭穿,更为着庇护阿嫮,做了她在宫外的刀。可说若是没有赵腾成全,阿嫮要拉下李皇后也不会这般容易。只护住了阿嫮,便是背弃乾元帝,而乾元帝替他出尽了气不说,又将拱卫未央宫的神武营交付他手,十分信赖,待他可说是仁至义尽,赵腾心上自是饱受折磨。 到得乾元帝忽然昏迷不久驾崩逝,依着赵腾对阿嫮的了解,知道必是她的手段,忽然就心灰意冷起来:一面儿自觉对不住阿嫮,是他与乾元帝两个,生生将一个骄傲**的阿嫮变成了无情诡谲的玉娘;一面又愧对乾元帝,乾元帝十数年来对他信任有加,可他却是推他上死路的推手之一。 只他是个有始有终的,最后安排佩琼出京,接翠楼回来,怎么安置,如何出面,一一安排妥当周全,更预备着翠楼喊冤之后,自家出面替她做个证人的,到底他是沈如兰身边人,见过沈家小姐。 不想事情别生波折,那与高鸿串谋倒卖盐引的宋朗因宠妾灭妻叫人告了,偏这人糊涂到不可救药的地步,连着杀头的事也与小妾说,终于被小妾喊破,连着阿嫮安排好让他在喊冤事上出力的高鸿也一并下了狱。 阿嫮当机立断,仗着谢显荣曾任过大理寺少卿,熟悉刑部大牢,又是被她故意冷落了这些年,早就焦躁不安,必然会抓住机会表忠心,使谢显荣寻了个戏子扮做沈如兰冤魂去吓那宋朗,自家在宫中也做个叫鬼魇的样儿来。两下里一配合,又有从前被魇过的例子在,不怕景晟景宁兄弟俩不信以为真。 景晟一旦确信,必定要查问详细,赵腾身为乾元帝心腹,又是在沈如兰身边呆过的,景晟必定要问他。阿嫮又使陈奉递与赵腾一封信,却是要赵腾主动招认当年他将沈如兰之女偷出宫去一事。 若是只替翠楼做个人证,说她肖似当年沈将军之女并不是大事,可招承自家偷走了乾元帝赐死的罪臣之女,又将她远远送走,罪犯欺君,性命也未必保得住。 继李源一门、乾元帝之后果然就轮着了他! 她难道不怕他恼怒之下在景晟这个小皇帝跟前将一切都揭破吗?固然他是个死,固然她是景晟亲娘,景晟不会将此事公之于众,可母子情分必定就此断绝,为沈氏、严氏昭雪也会化作泡影。 想来阿嫮是料准了他舍不得,他舍不得她半生委屈化作流水,他舍不得她伤心失望。阿嫮对他的心意知道得清清楚楚,就好比阿嫮虽是明白乾元帝待她如珠如宝,依旧狠得下心要乾元帝性命一般,她也要他去死。罢了,都为她驱使了半世,再为她驱使最后一回也就是了,总是他对不住她在先。 是以赵腾在景晟召他问话时,将前情说了个明白,便是吃着景晟殴打也不出一声,这时听着景晟道是要杀了他,不独不绝悲凉惊恐,竟有些平安欢喜,想道:“等沈将军得着昭雪,当年屈害沈将军三个人也死尽了,想来她的气也就出尽了,日后也好安安稳稳地做她的太后,平稳度日。” 景晟道要杀赵腾,不过是一时激愤,到底他打五岁就跟着赵腾习武,也有半师之谊,且是十八年前的旧事,若是赵腾求肯几声,也未必定要治他的罪,不想赵腾竟是一副求死的模样,更将景晟激怒,正要说句:“你要死,朕成全你。”就听得殿外似乎有人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又有军士们拦阻的声音,而后就听得一把尖利的声音道:“圣上!圣上!太后娘娘醒了!” 景晟听着这句再也顾不得赵腾,同景宁同时冲到殿门前,喝到:“开门!”就看殿门缓缓打开,果然看着内侍少见金盛立在门前,头上的帽子歪了不说,脸上也是一片雪白,看着两人出来,竟是五体投地地跪在地上,放声大哭。 景晟与景宁两个听着母亲醒了本是满心欢喜,待看得金盛这副做派,心上不由得都往下一沉,景晟先问道:“太后如何了?!” 金盛看着新帝与赵王两个出来,整个人往地上一扑,哇地一声哭将起来,一面儿哭一面儿嚷道:“圣上,圣上,圣上!太后忽然醒了,只是不认得人,连着长公主殿下也不得了。圣上,殿下,您们去瞧瞧罢!” 金盛口中的长公主自是越国长公主景琰,实是太后亲女,太后连着她也不认得了,可不叫人怕,是以金盛急忙来报与景晟知道。 景晟虽已有了些帝王风范,实是年纪还小,先是为着自家母后病情焦急;再有在他心中圣明的父皇竟是明知臣下有冤依旧灭了他满门,已是受了些刺激;这会子先听着母后甦醒,方觉大喜时再叫母后已认不得人一激,哪里还扛得住,双泪交流而下,已顾不得上肩舆,转身往椒房殿奔去,混忘了赵腾还跪在殿中。 赵腾将金盛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再看景晟这副模样,竟是默默地笑了两声:阿嫮,阿嫮,你当真了得,连着自家儿子也一些儿不怜悯呢 还是做下防盗 郝文胜听着有茶行叫官府查封,心上就是一跳,因看路旁战着个老汉,约莫五十来岁年纪,生得面善,便上前唱了个喏,请教道:“老伯,请教是哪家茶行叫官府查封了?”那老汉将郝文胜觑了眼,见郝文胜衣裳整洁,面上带些笑容,倒也有些好感,捻了颌下花白胡须道:“叫个甚古怪名字,绕口地很,你问这个作甚?”郝文胜忙笑道:“我是外地的客商,要买茶回乡哩,也不知是不是我前日看的那家。” 老汉哦了声,又将郝文胜上下打量了回,问道:“你瞧得是哪个?”郝文胜便将名字说了,老汉口中将名字念了两回,一拍手道:“竟陵子,就是这个!” 郝文胜听着这句,脸上禁不住要笑,又不大敢信,便问道:“老伯,您没记错罢。”老汉见郝文胜怀疑他,便将脸儿一沉,“咄”了声道:“你这小子好不晓事,既信不过老汉,问我则甚。”说了,拂袖而去。 郝文胜这才喜笑颜开,心知必是承恩公府出了力的缘故,回在自家房中,搓了手在房中转了几圈,待要去拜谢,一时又不知拿什么谢礼的好,人是皇后母家,甚好东西没见过,也不能贪图他的东西。可若是不谢,岂不是叫人看轻了?日后再要上门就千难万难。 因看郝文胜转个不停,常随劝他道:“小人没甚见识,小人以为那是公府,还能贪图您些谢礼吗?您过去谢一声,让国公爷知道您知礼也就够了。”郝文胜站住脚,想了想,终于道:“罢了,你去庆丰祥买四色糕点。”常随答应了,出去买了四色糕点,拼做一个礼盒,由郝文胜亲自提了,走到承恩公府前,只说是要辞行。 当日恰好谢显荣在家,听着郝文胜来辞行,还备着糕点,脸上就一笑,与长史道:“看来是个懂事的。”便下了请字。 郝文胜见过谢怀德,与谢逢春也说过话,倒是头一回见着谢显荣,因见他生得合中身材,眉浓口方,不笑不怒,颇有几分威势,在福厚堂主位上坐着,心上便有些知觉,忙过来见礼:“小人郝文胜见过世子。” 谢显荣见郝文胜这样乖觉,口角微微一动,脸上露出一丝笑颜来,因道:“原来是恩人。请坐。”郝文胜忙道:“些许动作,如何敢当恩人二字。”谢显荣看郝文胜知羞,更高看一眼,笑说:“舍妹是家母心爱的孩子,恩人搭救了她就是与我家有恩,自然当得,请坐。” 郝文胜这才谢坐,在谢显荣下手端端正正地坐了,倒未矫情地捱了半边凳子。谢显荣看在眼中,又问道:“恩人上回来说是买茶遇着骗子,如今怎么样了?” 郝文胜来前,心上只是猜测,听着谢显荣这句也就明白了:若那竟陵子茶行不是承恩公府出面查办的,承恩公世子也不会提着这句。只是人自矜身份,不肯揽功罢了。忙笑道:“托赖,托赖,那茶行自家作死,把官茶私茶掺了卖,如今已查抄了,小人的气也算出尽了。” 那家竟陵子茶行确是谢显荣往奉天府打了声招呼,承恩公世子开了口,奉天府尹总要给一二分薄面,是以遣了差役往茶行走了回。说来,因茶税重,是以做茶行生意的,少有手脚干净的,多少总有官茶私茶掺了卖的事,只消别太过了,官府多也睁一眼闭一眼,从中取些好处。无如这次竟陵子茶行仿佛是得罪了承恩公府,哪个敢回护他,是以一查而就。 只是谢显荣也算是小心惯的,并不肯涉入太多,唯恐郝文胜得寸进尺,要承恩公府帮着将被骗的银两追回,是以并不肯揽承,不想郝文胜这样乖觉,因此笑问:“如今事了,恩人下来有什么打算?” 郝文胜道:“小人这就回乡去。是以来与国公辞行。”谢显荣顺口道:“恩人家中还有何人?” 郝文胜回道:“唯有家慈在堂。”谢显荣听着这话,想起月娘听说郝文胜叫人骗了,满口郝文胜是个好人,立逼着家里出头给他出气的事儿,心上莫名一动,只做个若无其事的模样,挑了眉笑道:“瞧着恩人年纪,膝下也该儿女成行了。恩人来了两回,我们竟未备着尺头,原是我们疏忽了。” 谢显荣这话一说,郝文胜脸上就少了笑颜,叹气道:“小人两年前没了娘子,膝下尤自空虚。如今与家母相依为命罢了。”谢显荣闻言,心上喜欢,脸上却是个愧疚的模样,忙与郝文胜赔了情。郝文胜哪里敢怪谢显荣,自然满口地不碍。 谢显荣即起了意,便要将人情做足,因与郝文胜道:“恩人若是家内无事,还请在京中盘桓数日。”郝文胜本就有意奉承上承恩公府,听着谢显荣的话,虽不知其用意,也是满口答应。谢显荣有意摸郝文胜性情,郝文胜存心讨好,倒也宾主相谈甚欢,待得郝文胜自承恩公府出来,只以为得着了国公世子青眼,已是神清气爽。 又说谢显荣应付完了郝文胜,回来便与谢逢春与马氏商议,只说齐瑱此人刻薄无情,与月娘无有半点夫妻情分,再耽搁下去,白辜负了月娘青春,倒是便宜齐瑱依旧占着公府女婿的名头,却与内宠双宿双栖,生儿育女,日后他与内宠的孩子还要占着承恩公府外孙的名头得好处,岂不是太亏了。倒不如趁早使月娘与齐瑱和离,以后齐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与承恩公府再没半分干系。 要说谢显荣实是明白马氏,若是只说叫月娘与齐瑱和离,马氏未必肯答应,可叫她听着齐瑱白占着承恩公府的便宜还亏待着她女儿,必定不肯忍受。果然马氏怒道:“只和离也太便宜他了!月娘在他手上吃了多少委屈,就这样放过他不成?!” 谢逢春听说,先哼了声:“当日可是你挑中的这个女婿!”马氏脸上一红,愤愤辩道:“当日我看着他斯文俊秀,只当他是个好的,哪里知道他混账成这样!” 谢逢春指了马氏道:“你还有脸说,你会看什么人?!挑个齐瑱是白眼狼,还有那卫氏,是你说她温柔懂事,把她塞与我的,那是个什么东西!” 马氏叫谢逢春当着儿子的面训斥,脸上哪里挂得住,正要将谢逢春自家看中的宋姨娘比出来说话,谢显荣已截口笑说:“母亲,您只管放心,他与月娘和离之后,人都知他得罪了我们,哪个会为着他个不长眼的东西叫我们家不喜欢呢?总有他苦头吃,叫他一辈子进不了京也成。”马氏将儿子看了眼,脸上才略松些,迟疑道:“我与你爹倒是没什么,只怕你妹妹不肯答应呢。” 谢逢春听了,冷哼了声道:“由得她么?”马氏还待再说,谢显荣已道:“二妹妹从来肯听二弟的话,不若叫二弟去劝解劝解,您看如何?”马氏想了想,只得点头答应。 在谢怀德那里,谢显荣倒是合盘托出,道是郝文胜羡慕着承恩公府的势派,又是个明白人,这样的人娶着月娘,只看在承恩公府面儿上,也会将月娘捧着。月娘那性子,虽是跋扈,却无有多少心机,只消有人肯奉承她,倒也好相处。且郝文胜又是襄阳人士,离京都远隔千里,月娘跟着他去了襄阳,也惹不出多大的祸来。 谢怀德闻言,想了想道:“和离原是我的主意,可叫月娘和离了去嫁个商户,只怕不肯答应哩。”谢显荣因笑说:“你忘了她要我们替郝文胜出头了吗?”谢怀德只是摇头,月娘记得郝文胜好处与嫁给郝文胜全然不是一桩事,如何好混为一谈!且那郝文胜肯不肯娶月娘尚未可知,便是肯娶,为的只怕也是承恩公府,总不能叫月娘一世不能得人真心。 谢显荣看谢怀德不肯答应,又劝道:“依着殿下的意思,是要将月娘关一世的,你也忍心吗?倒不如试上一试,便是她自己不肯,也是全了我们兄妹的情分。”谢怀德这才心动,又道:“即如此,不若请问下殿下,殿下若是允了,我们再与月娘商议,你看如何?”谢显荣自然答应。 兄弟两个各自回房与自家娘子说了,次日就由冯氏递了帖子求见,隔日就得着玉娘召见。妯娌两个进得椒房殿,见着玉娘行了大礼,又问了玉娘起居安好与景琰景宁安好,这才有冯氏徐徐将家里想叫月娘与齐瑱和离的主意说了,觑着玉娘神色,小心翼翼地道:“也不过是我们粗浅的想头,若是殿下觉得不妥,那便罢了。” 玉娘微微一笑:“和离之后呢?”这话听着辩不出喜怒来,冯氏只得壮了胆瞧了玉娘一眼,又赔着小心道:“有个行商。”说了便将郝文胜为人略说了回。玉娘听说,叹着气点了点头:“听着是个懂事的。这样的人倒也好说。”冯氏听说,忙接口笑道:“正是,有我们家在,料想那郝文胜也不敢不待着月娘好,总要比如今强出些。”玉娘听了,冷笑声道:“你们想得好主意!月娘可答应了?那齐瑱可答应了?” ☆、第391章 献计 作者有话要说:  景晟与景宁两个赶至椒房殿时,就听着殿内有些儿声音,仔细听去却是母后在说话,说的是:“你是哪个?我如何在这里?”而后又是景琰哭道:“娘,我是阿琰呀。您细细瞧瞧呀。”可母后又说:“你是哪家的女孩子?哭甚呢,我又不认得你。”声调儿也不高,可直叫人听着就生出惧怕来,景晟景宁两个脚下不由就慢了。 景宁心上跳得如擂鼓一般,轻声与景晟道:“圣上,您快拿个主意。”景晟脸上须也不好看,睁眼看着殿内,过得一会方与身后的如意道:“宣道录司僧录司两位主事立时来椒房殿。” 如意领着景晟旨意,,因事涉太后,如意如何敢迟缓,躬身退了三步之后立时跑动起来,也是他年轻体健,不过瞬间已出了椒房殿。 听得景晟说话声音,景琰把帕子捂了眼迎了出来,见着景晟就哭道:“元哥儿,你瞧瞧娘去,娘素来喜欢你,许还能认得你。”说在这里伤心无限,眼泪落得更急些。景晟抿了抿嘴儿,迈步进得内殿,就看着母后散发寝衣地蜷缩在床内,脸上带些惊恐模样。景晟也险些落下泪来,忍了泪向着床前挪动几步又道:“娘,元哥儿呀,莫不是您连元哥儿也不认得了?”一行说着一行探手要去拉阿嫮的手。 不想阿嫮竟是往后退了退,却是叱道:“你这孩子,生得倒是聪明面孔可怎么胡乱叫娘呢?!我哪里是你娘,我是,我是。”阿嫮连说了两个我是,又做出副想不起自家是谁的形容来,也哭道:“我是哪个呢,如何我一点子也想不起了。”阿嫮这一哭,莫说是景晟景琰景宁兄弟姊妹三个捱不住,陪了一同洒泪,便是椒房殿内服侍的宫人们也齐齐跪了哭泣。 景宁也知道,在母后心上并未将景琰看得太重,可景晟不同,母后偏爱景晟,有些眼力界儿的都能看明白,这也难怪,到底一个是公主,一个却嫡出皇子,可连着景晟也不认得了,哪能不慌,只是不肯死心,非要自家一试,是以一面儿哭一面儿往床前爬去,又道:“娘呀,您仔细瞧瞧,我是阿宁啊。阿宁落草就没了生母,如今连您也不要阿宁,叫阿宁可怎么活呢?” 景宁起先哭诉是为着想使阿嫮想起从前的事来,可说到后头想及自家身世,倒是真情流露,几乎是泣不成声。不想景宁这番连着旁人也听得动容的话,阿嫮依旧是个不动声色地模样,反递过帕子来,做个同情的模样道:“你是孤儿么?好生可怜,只是你认错人啦。”看得这样,景晟三人哪里还有话说,只望着僧录司道录司两个主事过来好问一问母后到底撞克着什么。 不想僧录司道录司两个主事奉召前来,在殿中四周一转,一个念念有词,一个掐指而算,都摇了头。景晟看着两人摇头,顿时大怒,指着两人道:“尔等领着朝廷俸禄,统领天下尼僧道人,这丁点儿小事也办不成吗?要你们何用!” 道录司主事急道:“非是贫道无用,实在那魂魄厉害,他的怨气迷了太后五窍,使太后目不能识人、耳不能闻声、心不能主思,故而太后眼中瞧见的不是圣上、不是赵王殿下,不是越国长公主殿下。若是他缠着的人不是太后娘娘,贫道自有手段叫他魂飞魄散,无如太后在他手上,贫道不敢妄动。”这话分明是说若是强令他收了沈如兰的冤魂,指不定太后就要跟着一起去了,还不待景晟开口,景琰与景宁两个已是同声共气道:“不可!” 僧录司主事也道:“若是冤魂自家愿去西天,贫僧自能替他超度,使他超脱轮回,不堕落苦海。无如他一口怨气不消,长久盘桓人间,使眼耳鼻舌身意都被怨恨蒙蔽,不教他消了这口气,他若是发起狂来,太后娘娘还要吃苦哩。” 景晟听在这里,抖了唇回头看向内殿,却见自家母后依旧躲在床内,便是有宫人端了茶与她吃也叫她一掌打翻了,他本就是个有孝心的,看得母后这般模样,再叫景宁与景琰两个在身边一求,也就心软,与景琰道:“四姐, 你好生看着娘,我与五哥去去就回。”说了抢先往殿外行去。 到得椒房殿外,景晟便将脚步停下,咬了牙与景宁道:“宣罗士信,朕要亲自问一问高、宋二人。”口上说着脚下更不停留,景宁只得与跟上的如意道:”好生服侍圣上。”自家去宣罗士信不提。 又说宋朗与高鸿两个在刑部大堂上替沈如兰鸣了冤,之后依旧如前两日一般还押在大牢内,依旧不许家人探望,两个只得苦捱,一面想新帝即是个孝顺的,为着他母后也要感激他们一二,许就饶了他们不死;一转念又想,若真要揭破此事,先帝脸上须不好看哩,新帝未必喜欢,是以几乎好说是如坐针毡,不过半日已仿佛过得一世一般。 二人正坐立难安时,忽听得大牢沉重的铁门隆隆作响往两边移去地,风从打开的牢门处卷了进来,将两壁的火把卷得摇曳欲熄。高鸿离着大门近些,听着响动,立时扑在门前查看,却见狱吏挑了气死风灯走在前头,身后跟了四个手扶钢刀的侍卫,再后是个样貌粗豪的男子,却是大理寺卿罗士信。罗士信走在侧前方,做个引导的模样,他身后却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身着皇子常服,身量尚未长成,叫罗士信与那几名侍卫一比,更显得单柔。高鸿却也认得,正是赵王刘景宁。 看得是刘景宁,高鸿心上先是一沉,不由离得栏杆远了一步,不想赵王却是走上两步,借着灯笼透出的光将他上下敲了敲,见他未受大刑,这才放心,慢慢地点了点头,脸上透了些笑容:“罗大人,高鸿到底是王兄的母舅,孤欲与他说几句,你可方便?” 罗士信貌如壮汉一般,心思却是细腻,知道赵王虽是闲王,却也是在太后身边长大的,与圣上情分颇好,这回又是领着圣上旨意过来,必是有要紧事与高鸿交代,自然答应,使狱卒将门打开,自家先与高鸿道:“殿下与你说话,你仔细着。”说了方请景宁入内。 景宁进得牢房,四下一看,见牢房里搁了一张木板床,上头倒还铺了被褥,便往床边走去,竟是在床上坐下,方与高鸿笑道:“这里还有凳子,你过来坐着,我们说几句。” 见着景宁,高鸿心上先有不详之感,待得景宁亲自走进牢房,又在床上坐了,神态瞧着颇为平和,心上也略略镇定了些,方走在景宁对面,告了个罪也就坐了, 景宁轻声叹息道:“孤知道你如今心上有怨,固然你犯了国法,大哥也太薄情了些,一点子情分也不念。”高鸿听这句,自以为景宁是来挑唆他与景淳不和的,虽他也觉景淳无情,可听着景宁这话,到底禁不住要为景淳辩解几句,道是:“到底我身犯国法,晋王殿下也不能枉法。”说话时无意间一抬头,正看在景宁脸上,见他双眼微红。连着唇鼻也有些肿,仿佛狠哭过一回的模样,心上忽然一动,到了唇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反道:“殿下脸带哀伤。” 景宁听着高鸿这句,先是一怔,脸上慢慢地红了起来,轻咳了声方道:“你在堂上言道你遇着沈如兰鬼魂喊冤,实情如何,你且说来。” 听着景宁这话,高鸿心上鹿撞一般:莫不是那宋朗并不是为着活命胡言乱语,却是真叫他遇上了沈如兰的冤魂,且那冤魂已缠主了太后?是以圣上方使赵王来问话。怪道哭成这样哩,太后与赵王来说,与亲娘也不差什么了。赵王来问我而不是宋朗,想必是瞧在我是景淳母舅的份上,要送我一个功劳,即如此,说不得要小心些说话。 高鸿定了定神,故意做个回想的模样,停了回方道:“那日高鸿下得大牢,满心惶恐,也不能寐,直熬到三更天才迷迷糊糊盹着,不想才一合眼,不知哪里就吹了阵风来。殿下不知道,这大牢中重门重锁,是一丝风也不透的。这一阵寒风自然叫高鸿惊醒,张眼看时,却见沈如兰立在这里。”高鸿说着,将手虚虚一抬,就点着牢房大门处,“恍惚看去,倒是旧时模样。” 说在这里,高鸿停了口将景宁觑了眼,见他听得认真,方继道:“他与我寒暄几句,又笑说:‘李源老匹夫也有今日,当日他怕我夺他功劳,用通敌信来害我,如今自家也家破身死,实在是天理昭昭。只是我依旧身负通敌罪名,在地狱中也要受人白眼,如何甘心。’他原是从前的容貌,说得这句,那头忽然掉了下来,我吓得大叫出声。不想身周竟是没一个人听着,我焉能不怕,顿时大叫起来。可凭我如何叫嚷,牢中狱卒、囚犯仿佛都听不到一般,不曾惊动一人。” 景宁听这番长篇大论哪能不急,趁着高鸿的话告一段落,忙道:“他作甚缠着母后不放?他到底要我们怎么着,才肯放过母后?”高鸿抬眼将景宁瞧了眼:“沈如兰道是,从前因有先帝在,帝王紫薇之气护佑,故而他近不得椒房殿。如今先帝驾崩,椒房殿中都是阴人,他自能来去自如,要如何,倒是未明说哩。”景宁听在这里,将脸埋在掌中,停得会方抬起头与罗士信道:“你去取套干净衣裳来,我要带了他面圣。” 景宁与高鸿说话时并未叫罗士信回避,是以罗士信听得明白,看着景宁先出来,忙将他拉在一边,压低了声音道:“殿下,罗士信有一语。”景宁看了眼罗士信,将头点了点,罗士信便道:“士信以为,即是李源陷害,李源就是罪魁祸首,圣上不过是叫奸人蒙蔽了。如今圣上仙游,自是知道了前因后果,自觉愧对贤良,故而托梦与太后,要替沈如兰平冤。有此一语,世人自然只有称赞圣上贤明的。” 也实在是罗士信此人会得奉迎,知道依着如今这情景,沈如兰一案若是翻了,先帝至少也是个信用奸佞,屈杀良将。若是不替沈如兰雪冤,太后出了甚事,圣上日后少不得迁怒。旁人还罢了,自家这个听得详细的人,先就躲不掉。是以片刻之间竟就叫他想出这个主意来,假托先帝托梦,如此一来也好勉强搪塞,便是有人不信,总也有人肯信哩,实在是现如今最好的法子了。 只是罗士信也知道景晟脾性,其敏感之处更胜先帝当年,只是因着年纪还小,还不大显。若是自家将这个主意送与新帝,他日新帝长成,必定容不得他,沈如兰便是先例。倒不如把这个人情送与赵王,赵王秉性温柔退让,是皇室中难得的真正还有几分人心的,自家兄弟出的主意,圣上多半儿不会生出芥蒂来。便是圣上因此与赵王有了龃龉,赵王到底是是太后养子,待得太后甦醒,自然护得住他,不会有甚大碍。 景宁听了罗士信的话,细细想了想也就点头应允,又笑道:“你这主意甚好,待回见着圣上,你亲自禀告。”罗士信忙道:“此计殿下说来方好,不然圣上问起殿下为何耽搁了这些时候,殿下如何说呢?”景宁听着罗士信这话,脸上的笑容果然淡了淡,过得片刻点头道:“孤知道了,必不会说你。罗大人只管放心。” 景宁这话一说,直叫罗士信满脸通红,这时高鸿也换了衣裳来,另一侧牢房的宋朗也一般换了甚干净衣裳,依旧枷锁脚链铐了,由景宁带了进宫面圣。 ================================== 依旧是防盗, 景淳婚前,玉娘是全盘交与高贵妃的,自是得着高贵妃母子们感激,景宁却是她抚养长大的,说不得操心一二。是以玉娘亲自与景宁解说一番,说得几句略有口干,景宁已奉上茶来,玉娘接过喝了半盏,顺手搁在一旁,又问景宁道:“你府中长史、典军关系到你身家性命哩,若是有个二心,你就有许多麻烦,是以自家仔细挑选了信得过的,报上名来,我与你父皇说去。倒是内侍宫人还罢了,总是内府局送了来的,只消我还没死,总没人敢与你捣鬼。” 景宁听玉娘说出那个“死”字,已是跪倒在地,双手按在玉娘膝上,仰头看着玉娘,恳求道:“娘,您慎言,这样不吉利的话万万不要再说。您便是不为着您自家,也要为我们几个孩子想一想,没了您,我们几个可怎么办呢。”唯恐玉娘不将他看重,又把景琰景晟比出来,苦苦相劝。 玉娘自决定进宫,早就不将生死放在心上,是以随口就说了那话,不想景宁倒是急起来,脸上都白了,倒不似作假,再叫他往膝上一搭,拿乌黑的眼睛一看,仿佛就是景宁才到她身边那些日子。那时景宁还极小,想是怕她再将他送回广明殿去,所以粘人得很,时常抱了她的腿,张了湿漉漉的大眼与自家说话,恍惚就是如今这样。想起这些,玉娘心上不禁一软,探手在景宁头上摸了摸:“傻孩子,哪个能不死呢。罢了,我日后不说便是。” 景宁听着玉娘答应,这才起身,也不坐回去,只说博士布置了功课,躬身告退,待得出了椒房殿,带了贴身的内侍匆匆往广明殿赶,走了不久便抬手将眼角的泪痕抹去。 宫中诸皇子公主,景宁最是与众不同,旁的皇子公主自有母妃,更别说景琰与景晟,中宫嫡出,骄傲尊贵过与诸兄长姐姐。唯独他,虽说是中宫养子,可这一个养字,一个亲字,便是差之千里,更别说景宁幼时吃过些苦头,更是敏感些儿,早觉出虽说自家父皇除着母后的椒房殿,哪个嫔妃那里也不去,未央宫中皇后说话远比乾元帝说话有用些,便是这样母后依旧不太欢喜。只是这样的想头,他也不敢与人说去,只悄悄地在一旁看,看着便是景琰景晟两个将玉娘围着,玉娘的欢喜也少。 今日也是,说着他的王府呢,忽然就冒了个死字出来,直吓得景宁魂飞魄散,苦苦劝了,方叫玉娘改了口,可景宁到底年少,心上依旧过不去,唯恐在椒房殿哭出来,只得匆匆告退,一泡眼泪忍到殿外,到底还是落了下来。 玉娘哪里知道看着温柔腼腆,学习上平平的景宁发觉了她的异常,每日里往宣政殿、温室殿与乾元帝、景晟两个送些茶点,看回他父子二人批阅奏章之余依旧听着内府局、宗正寺、礼部关于赵王府的布置,赵王赵王妃的礼服冠帽筹备等,日子倒也平稳。 御医董明河曾与乾元帝道,乾元帝这病症到得冬日,受寒气逼迫,会得加重些,倒是应证了乾元帝自家感受,是以对董明河更信任些,将自家身子都交托在了董明河手上。说来董明河仿佛真是个仁心仁术的,自他独立为乾元帝调理身子,几乎是住在了御医署,每日三回诊脉,药方子两三日就要换一回,又亲自熬药,不许小太监们沾手。 御医署那些御医太医们看着董明河后来者居上,能得着乾元帝这样信任倚重,不免呷醋,私下议论,都说董明河媚上,不想叫董明河听着了。 若是那些有名的良医们,看着御医署中人嫉妒他,看在共事份上说不得忍下这口气去。不想这董明河是才从吴江乡来的,哪里懂这些相处之道竟是叫他当面啐了回来,道是:“你们也配做医生吗?你们先生没教你们吗?病家情况,自身变化结合了天地五行,可说是瞬息万变,是以药方要因时制宜,万不能一方到底,你们做的是甚?!这还罢了,你们哪个学医时不是从煎药学起?这火候里也有讲究,莫非你们忘了吗?我真是为你们先生羞愧!哈!哈!哈!”三声“哈”直叫御医署众人连头也抬不起来。 这样的事,自是有人传了与乾元帝知道,乾元帝好笑之余,倒是对董明河更多几分倚重。 景淳婚前,玉娘是全盘交与高贵妃的,自是得着高贵妃母子们感激,景宁却是她抚养长大的,说不得操心一二。是以玉娘亲自与景宁解说一番,说得几句略有口干,景宁已奉上茶来,玉娘接过喝了半盏,顺手搁在一旁,又问景宁道:“你府中长史、典军关系到你身家性命哩,若是有个二心,你就有许多麻烦,是以自家仔细挑选了信得过的,报上名来,我与你父皇说去。倒是内侍宫人还罢了,总是内府局送了来的,只消我还没死,总没人敢与你捣鬼。” 景宁听玉娘说出那个“死”字,已是跪倒在地,双手按在玉娘膝上,仰头看着玉娘,恳求道:“娘,您慎言,这样不吉利的话万万不要再说。您便是不为着您自家,也要为我们几个孩子想一想,没了您,我们几个可怎么办呢。”唯恐玉娘不将他看重,又把景琰景晟比出来,苦苦相劝。 玉娘自决定进宫,早就不将生死放在心上,是以随口就说了那话,不想景宁倒是急起来,脸上都白了,倒不似作假,再叫他往膝上一搭,拿乌黑的眼睛一看,仿佛就是景宁才到她身边那些日子。那时景宁还极小,想是怕她再将他送回广明殿去,所以粘人得很,时常抱了她的腿,张了湿漉漉的大眼与自家说话,恍惚就是如今这样。想起这些,玉娘心上不禁一软,探手在景宁头上摸了摸:“傻孩子,哪个能不死呢。罢了,我日后不说便是。” 景宁听着玉娘答应,这才起身,也不坐回去,只说博士布置了功课,躬身告退,待得出了椒房殿,带了贴身的内侍匆匆往广明殿赶,走了不久便抬手将眼角的泪痕抹去。 宫中诸皇子公主,景宁最是与众不同,旁的皇子公主自有母妃,更别说景琰与景晟,中宫嫡出,骄傲尊贵过与诸兄长姐姐。唯独他,虽说是中宫养子,可这一个养字,一个亲字,便是差之千里,更别说景宁幼时吃过些苦头,更是敏感些儿,早觉出虽说自家父皇除着母后的椒房殿,哪个嫔妃那里也不去,未央宫中皇后说话远比乾元帝说话有用些,便是这样母后依旧不太欢喜。只是这样的想头,他也不敢与人说去,只悄悄地在一旁看,看着便是景琰景晟两个将玉娘围着,玉娘的欢喜也少。 今日也是,说着他的王府呢,忽然就冒了个死字出来,直吓得景宁魂飞魄散,苦苦劝了,方叫玉娘改了口,可景宁到底年少,心上依旧过不去,唯恐在椒房殿哭出来,只得匆匆告退,一泡眼泪忍到殿外,到底还是落了下来。 玉娘哪里知道看着温柔腼腆,学习上平平的景宁发觉了她的异常,每日里往宣政殿、温室殿与乾元帝、景晟两个送些茶点,看回他父子二人批阅奏章之余依旧听着内府局、宗正寺、礼部关于赵王府的布置,赵王赵王妃的礼服冠帽筹备等,日子倒也平稳。 御医董明河曾与乾元帝道,乾元帝这病症到得冬日,受寒气逼迫,会得加重些,倒是应证了乾元帝自家感受,是以对董明河更信任些,将自家身子都交托在了董明河手上。说来董明河仿佛真是个仁心仁术的,自他独立为乾元帝调理身子,几乎是住在了御医署,每日三回诊脉,药方子两三日就要换一回,又亲自熬药,不许小太监们沾手。 御医署那些御医太医们看着董明河后来者居上,能得着乾元帝这样信任倚重,不免呷醋,私下议论,都说董明河媚上,不想叫董明河听着了。 若是那些有名的良医们,看着御医署中人嫉妒他,看在共事份上说不得忍下这口气去。不想这董明河是才从吴江乡来的,哪里懂这些相处之道竟是叫他当面啐了回来,道是:“你们也配做医生吗?你们先生没教你们吗?病家情况,自身变化结合了天地五行,可说是瞬息万变,是以药方要因时制宜,万不能一方到底,你们做的是甚?!这还罢了,你们哪个学医时不是从煎药学起?这火候里也有讲究,莫非你们忘了吗?我真是为你们先生羞愧!哈!哈!哈!”三声“哈”直叫御医署众人连头也抬不起来。 这样的事,自是有人传了与乾元帝知道,乾元帝好笑之余,倒是对董明河更多几分倚重。倒是内侍宫人还罢了,总是内府局送了来的,只消我还没死,总没人敢与你捣鬼。” ☆、第392章 既定 作者有话要说:  高鸿与宋朗进宫之后,罗士信等便得了旨意,不叫他们再提审二人,叫二人还押刑部大狱,使人专司看守。又过得一日,景晟散朝之后将晋王景淳、太师闵珪、太傅程邦瑞并刑部尚书史松、兵部尚书梁丑奴、大理寺卿罗士信并御史大夫赵登云等人俱都召入宣政殿偏殿会议。诸人进得殿内见着景晟居中而坐,他左手下方却是赵王景宁。 见着景宁在场,旁人也就罢了,赵王份属亲王,又是太后抚养长大,与圣上亲近些也是有的。唯有景淳脸色略略一沉。这也难怪他,一般都是亲王,他还居长,倒他们弟兄两个叫抛在一边,说甚亲兄弟,这亲疏也太过了些。 景宁倒是个温柔知礼的,见着景淳一块进来,当即起身,待得景淳与景晟见了礼便来与景淳见礼,口称哥哥,又将座位让与景淳,才叫景淳脸上活络起来。因在场众人他身份最高些,便由他开口,因问:“圣上召臣等何事?” 景晟听说,脸上现出些哀容来,叹息道:“诸位大人,可知沈如兰么?”刑部尚书史松不意新帝特招他们前来是为着沈如兰一案,脸上不由自主地现出一丝惊诧来,虽是稍纵即逝,也叫景晟看在眼中,因问史松道:“史卿有言不妨实说。朕看先朝笔录,沈某人也算一员能将,如何会得通敌,累及满门,着实地可惜可恨。” 史松听着景晟声口,竟是有些替沈如兰惋惜的意思,便道:“沈氏一案,原是先帝钦定。先帝何等明君,自然有其道理。”这话初听着仿佛说是沈如兰罪有应得,可若是细究起来,倒是颇有转圜余地。 一旁的梁丑奴却是有些儿消息的,听着景晟这话,想了想,当时就附和道:“史大人说得是。便是他从前有狄狄功劳,若是真通了敌,实是罪不可赦,先帝已是念着他从前的功劳,方留了他全尸。”这话说得更妙,明明是坐实了的案子,到了他口中竟是加上了若是二字,分明是不留痕迹地与景晟递了梯子去。 原是阿嫮当日使谢显荣放个人进大牢,谢显荣因叫阿嫮冷落久了,好容易又叫阿嫮倚重,自然要奉承,可等着次日传出闹鬼事来,谢显荣那头便知道是阿嫮手笔。可事到如今,谢显荣还能说甚?难不成他去与景晟道是,那是你娘捣的鬼,这话但凡说了,且别说景晟信不信,便是信了,第一个要死的也是他。可便是他不说,万一日后走漏风声,太后到底是新帝生母,新帝拿她无可奈何,一口毒气可不要都出在他身上!莫说是爵位官职了,性命也未必保得住,只怕就要落个病逝的下场,是以心上万分忐忑。不想隔了一日,宫中就传出太后病倒的消息,对谢显荣分明是个雪上加霜,叫他如何扛得住。 谢显荣心思烦乱,只这样要命的事他连着幕僚也不敢说,想了半日,只得来与谢怀德商议。 谢怀德听着谢显荣所为,气得啼笑皆非,只道谢显荣是叫富贵迷晕了眼,便是太后不肯抬举他又如何,总归未来的承恩公是他们父子,这三代的富贵是铁打的,何必履险。只是看谢显荣慌得失措,倒也不好再笑他,反把好言相劝,只道是:“如今只是太后病了,你就这样慌张,倒是叫人起疑,太后为人你还不知道吗?从不肯与人留把柄的,不用着急。”谢显荣听着谢怀德说话,心中虽是依旧不能安心,可细想着,若是承恩公府出了甚事,太后一般要受人点评,想来以太后的聪明也不肯干这等授人以柄的事,方才冷静些。 只谢怀德虽这样安慰谢显荣,心上到底还有些儿疑问,回去就使梁氏往临江候府走了回。虽梁氏的舅公临江候金奋韬已故,继任的世子金辉说来也是梁氏的舅舅。且他的嫡次女嫁的是宗正楚王的嫡出幼子,若宫中有甚变故,旁人不一定晓得,楚王却是不能不知道的。楚王即知道了,临江候府是他姻亲,总要眷顾一二。梁氏从临江候府得着消息,梁氏怎能不知会梁丑奴一声。 果然,景晟听着梁丑奴说话,顺势就道:“梁卿所言甚是。若是有罪,自当伏法,若是受人屈害,却也可怜。”在场诸人哪个不是高官显爵,手上身上多少有些儿影子,听着新帝这话,都有些儿心虚,哪里还敢站着,齐齐道是:“臣惶恐。”纷纷跪倒。 景晟将诸人看了眼,转脸又去瞧景宁,到底不忍母后再受辛苦,若是依着景宁所言施为,虽有些儿掩耳盗铃之嫌,到底还交代得过去,便叹了口气道是:“诸卿想必也知道太后这些日子来都无有临朝,尔等知是何故?” 太后临朝,在场诸人中,除着梁丑奴并景宁两个是赞成的之外,有些儿是随众的,颇有几个是不甘愿的,也曾进言劝退,只是景晟意甚坚且宗室们肯答应,自也只得强忍。只好在太后虽在帘后坐着,到底不曾出过一言,也算得安分,才略略安心。如今如今看着太后忽然不出来了,起先以为是太后无心政事,心生倦怠的缘故,后头渐渐传出太后有疾,如今连着晋王妃、赵王妃都进宫侍疾了,倒还欣慰新帝虽是年幼,却不曾因私废公,倒还安慰。不想这时新帝忽然提及,又问他们是何故,哪个肯接口,都道是:“太后娘娘吉人天相。” 景晟料也知道这些人不能说出甚来,自家道是:“太后起先昏睡,御医署中诸御医都不知太后之疾因何而起,忽忽数日,太后忽然甦醒,道是见着了先帝。先帝询问朝中境况,太后道是诸臣用心,先帝颇感安慰。” 听着景晟这话,自景淳景宁以下诸大臣们说不得人人拜倒,对乾元帝称颂一番,景晟抿了抿唇,继道:“只临别时,先帝与太后道他临朝二十二年,诸事皆正,唯一事有憾。”景晟停得一停,将座前群臣看过眼,忽道,“先帝道是沈如兰冤魂告在阎君座前,当年原是李源设局陷害沈氏,如今李源已然招承,先帝得知,心上十分有愧,使太后转告朕,务必与沈氏一门昭雪。” 因这主意是罗士信出的,是以他心上早有防备,余人除着景宁之外,个个面露惊色,将景晟看了会,还是太傅道是:“圣上可知此事大谬也。便沈如兰当年真是蒙冤,今日以先帝托梦为之昭雪,他日他人也可假托先帝所言,圣上当如何自处?” 此言一出,莫说是景晟与景宁脸上通红,便是罗士信也是个面红耳赤,低了头不敢声张。原是他也自知此计不甚妥当,可为着脱身,又欺景晟与景宁年幼,到底还是献了上来,如今叫太傅当年说出不妥来,实在羞愧得无地自容。 景晟红了脸道:“太傅所言甚是有理,然此事确是父皇托与母后,朕不敢不问。只朕也知道兹事体大,故而召诸卿问计,如今太傅可主意?”又与诸人道,“尔等有计也可说来,朕听之。” 太师闵珪道是:“当年定案时,臣为刑部侍郎。此案略知一二。在沈家确是抄出信件来,只也不是没有可磋商之处,哪个通敌了会将往来信件搁在书房?当年李源进言道是:‘此乃灯下黑,再无人会得疑心书房中会放这样要紧的东西。’此语,先帝身边的昌内侍常年随侍,想必听过。如今沈将军托梦与太后也是有的。” 太傅程邦瑞接着道:“沈如兰魂灵寻着太后,直言其冤,太后心有所感,请圣上查之。圣上奉母命核查,只可惜李源已死,不能核查实情。圣上纯孝,不忍太后失望,不妨寻访沈如兰可有遗族在世,若是有, 将当年抄没的家产拨与他,复其籍贯,许其后嗣科举也就是了。” 景晟听说不由点了点头:太师太傅两个的说话几乎是实指李源设下毒计陷害沈如兰,并在君前进了谗言,若是如此先帝也不过是偶一失察,如今还了沈如兰家人清白,想来也可使亡灵安慰,不再纠缠不放,因又与诸臣道:“诸卿可有主意?” 梁丑奴听景晟动问,忙接口道:“臣以为,此举可使沈氏一族必感念圣上仁德,便是太后,也有慈名哩,想来先帝在天之灵也觉安慰,可谓一举三得。”唯刑部尚书史松出行启奏,道是当年因沈如兰之母太夫人尚在,故而沈家不曾分家,原是合族聚居的。沈如兰通敌罪名定了之后,沈氏一族十六岁以上的男丁尽数被斩首,女眷没入了教坊,因不愿受辱,也都自尽了。当年唯有沈如兰一个侄儿一个侄孙侥幸不死,发配西北苦寒之地。如今可往彼处寻找。 景淳听说忙道是:“臣愿为太后圣上分忧,亲往西北核查此事。”景晟听说,脸上就显出笑容来,微微倾着身子与景淳道:“王兄孝心,太后若是知道,也必欢喜。只是此去西北路远迢迢,王兄身子也不甚健旺,未必支持得住。” 景淳今日进殿,看着景宁陪着景晟,自家却是一些儿消息也不知道,起先觉着受了排挤,心中不悦,过得片刻倒也转过心思来,知道是叫高鸿倒卖盐引的事误了。当年高鸿倒卖盐引虽也与为着自家发财的缘故,可更多的是为着他这皇长子赚些花费。这事便是景晟自家不想,他的母舅们也都是狡猾的,未必不会提点他。这根钉子一旦埋下,景晟年纪还小许不会立时计较,等他日长成,这根钉子也埋得时日久了,只怕就要引出祸事来,是以格外要在景晟面前显出殷勤来,听着景晟有不叫他去的意思,忙道:“臣为国尽忠,为母尽孝,哪里说得上辛苦。” 景晟听着景淳意思坚决,方才答应,又道:“王兄想带哪个做你副手,但说无妨。”景淳倒还知道神武将军原在沈如兰手下,因此便要了赵腾,因怕景晟疑心,倒还把缘由说与了景晟知道,本以为景晟必能答应,不想景晟皱眉道:“此人朕还有用,不能与你。你另选来。” 却是赵腾当年背弃乾元帝将乾元帝要赐死的人偷出,如今又是一副慨然求死的模样,倒象是刘家父子亏欠了他一般,景晟气恼异常,恨不得摘了赵腾脑袋。只是赵腾也是从二品大员,若是无有真凭实据,便是景晟也动不得他,只得将赵腾暂拘于神武营在宫中的居处,另使用副将宁峤代使主将职责。是以这是听着景淳要用他,怎么肯答应。 景淳听着景晟不允,也不敢再强,只得另说了人选,这回景晟倒是答应了。景淳便推着要回家准备行囊,早早退出。到得家中,自是吩咐妻子徐清多往宫中去,好生服侍太后,教导儿女,徐清答应不提。 又说次日早朝,景晟便依着前一日君臣们商议定的话,道是沈如兰托梦,直言其冤,太后慈悲,要问此情。 还是防盗 因得了乾元帝首肯,玉娘当日便下了口谕,令得着乾元帝赏人的几家宗室十日后携采女们觐见。消息传在掖庭,陈奉便知玉娘这是示意他,早些儿安排。 虽陈奉觉着阿嫮此举任性了些,可想着她在宫内孤苦艰辛,却也不忍叫她失望。过得两日便是休沐日,陈奉换了衣裳,信步来在司马门前。虽宫中内侍无旨不得擅出,可真如昌盛、陈奉、金盛之类,守门的军士们多半儿也不会留难,因此叫陈奉轻易地出了宫。 说来赵腾也很有些儿自苦,他身居高位,俸禄丰厚,又常有乾元帝赏赐,是以家产颇饶,且依着赵腾官阶,高门豪宅也住得,足能使奴唤婢。可赵腾所居之处已算得上逼仄,所用的下人也不过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苍头,并两个常随罢了。老苍头看着陈奉过来,忙上来接着,脸上露了些笑容,因他满脸皱纹,这一笑倒有些儿像在哭:“老爷,您来了,我家将军在当值哩。” 陈奉听着这句,眉头略略一扬,他与陈奉休沐时间大致不差,如何他休沐了,赵腾却在宫中当值? 老苍头并不知陈奉身份,只以为他是个有些儿身份的富商,看着陈奉面露讶色,还道:“咱们将军可有多少日子没休沐了,宫里忙!”一面儿说,一面儿把手指数了数,叹息道,“有二十三日哩,也不知哪里有这许多事。” 二十三日,便是从阿嫮得病起,赵腾便一直在宫内当值。若是阿嫮病着,赵腾不肯抛下她也情有可原,如今阿嫮已将大愈,他依旧不肯少离,可是不怕人疑心么!阿嫮走道今日谈何容易!好容易得着个儿子,这还没立太子呢,便是立了,只消乾元帝一日未死,就大意不得!偏这两个,一个要见人,一个不肯少离,莫不是都昏头了,要使前功尽弃么! 陈奉心中恼怒,不待老苍头再说甚,已转身走开。老苍头一个站在原地,看着那位满面是笑的富商老爷忽然转了颜色,有些儿摸不着头脑地回到房内,将门依旧栓好。 陈奉回在掖庭,忍着怒气唤进小太监来服侍着他将衣裳换了,又连喝了两盏冷茶方将怒气压下,把小太监喊到近前来,只问道:“宫中可有甚事?”小太监叫陈奉问得摸不着头脑,仔细想了回方回道:“无有哩。”陈奉听了摆手令小太监出去,自家又坐了会,方才出门,在未央宫中闲闲转得一圈,连着膳房也去看过,又闲聊了会,方才做个散步的模样儿往神武营驻军处行来,行在门前往内瞧得一眼,赵腾果然正在殿中,大马金刀地坐在正座上,手上捏着一卷书,眼光却不知看在何处。陈奉心上不由得一叹,原先的怒气又散去了不少。因见赵腾不知眼看何处,陈奉便有意无意地咳了声,这才迈步走开。 赵腾原在出神,蓦地听着门前有人咳嗽,抬头一看,却见陈奉正缓缓走开,便将手中书卷搁下问门前军士道:“陈内侍过来作甚?”军士回道:“回将军,陈内侍许是经过,您瞧,他身上穿着便装哩。”赵腾唔了声,心上却是起了疑惑:陈奉便装从门前过,又咳得那一声,莫不是阿嫮那里有甚事? 说来赵腾确是心系阿嫮,可他到沈如兰身边就是奉了乾元帝意思,因此不得不将沈如兰种种言行报与乾元帝知道。他虽早知沈如兰有个独女,却不知道沈如兰这个独女竟是这样一个人物。 那时沈如兰正春风得意的时候,只因他看着朝中诸战将,护国公李源虽能征善战,然而年已老迈,虽有个世子在,到底年轻。少有历练。而余下诸人更是提不起,只以为过得数年,待得护国公告老,乾元帝更要启用他,是以雄心万丈。因赵腾昔日在战役中勇猛,颇得沈如兰信赖,常将他叫来在沙盘上排兵布阵。 这日也是如此,沈如兰召赵腾往书房,拿着河西布防与他说话。赵腾幼遭家变,是以本就寡言,且他身上又有重任,是以更是寡言,故而书房中唯有沈如兰声音。正当沈如兰说着河西一支军队时,猛然听着书架后头有伶伶俐俐的女孩子声音道:“爹爹,您数数错了,是五千六百一十二位。”说着,就看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从书架后头转出来,黑黢黢的发,白生生的脸,身量儿纤细柔弱,穿着鹅黄衫儿,仿佛春日里才打苞的迎春花一般,几乎将书房也照亮了。 赵腾要到沈如兰身边,自是对他身边人知道得清楚。知道这位沈将军发妻早丧,只留下一个女儿,乳名唤作阿嫮,今年将将十二岁。沈如兰素来将这个女儿看得爱逾性命,唯恐娶了后妻,这个孩子要吃苦头,竟而始终不肯续弦。如今沈如兰房中唯有两个通房服侍,且是早年灌过绝子汤的,是以膝下独得一女。如今这个女孩子口唤着爹爹,又在沈如兰书房出入,想来就是那位阿嫮了。 沈如兰为人严肃,可看着阿嫮时脸上不禁带出笑容来:“你这孩子,好端端来我书房作甚,有外人哩。还不回去。” 阿嫮听着沈如兰说有外人,方瞧见立在一旁的赵腾。她竟不似寻常女孩儿见着外人会得露出羞涩来,反把赵腾上下打量了回,转脸与沈如兰道:“相书上说,武将两边眼眉上生杀气,正高而有颧,所以当得征战。”说着抬手往赵腾一指道,“看他面容,眉骨高而有颧,双眼有神光,能应相书言,可不知杀敌几何?” 沈如兰笑骂道:“瞧了本相书就来充先生,莫叫人笑话,还不进去。”阿嫮是叫沈如兰宠成的性子,哪里怕这个,反走进两步对赵腾又仔细看了看,两个双眼无意间一对,赵腾只觉着眼前的女孩儿年纪虽小,却生得一双妙目,黑白分明,神光乍离而合,似嗔似怒,若顾若盼,叫她专注看着,心上竟是一跳,将眼光挪了开去,不想阿嫮忽然又道:“你目光游移,有心事否?” 赵腾叫阿嫮这句一说,脸上腾地就红了,轻咳了声,将脸转了开去。沈如兰看着阿嫮实在不像,不得不过来将她拉开,阿嫮尤道:“我拿着他比一比那本《相面》说得可准不准,您做甚呢。”到底挣扎不过沈如兰,叫他推了出去。 沈如兰回转身来方与赵腾笑道:“小女叫我宠坏了,一点女孩家样子也没有,见笑见笑。”赵腾忙道:“将军言重了,令嫒天真率真,毫不做作,是个好的。”说完这句,这才自知失言,脸上顿时红得透了。沈如兰起先倒也不怎么在心上,忽然看着赵腾脸红,心上倒是一动。 沈如兰自知将女儿宠得太过,说得好是天真率真,实乃霹雳一般的性子,一点子不如她的意就要发作,偏她又秉性聪明,手段百出,回回都能叫人还手不得,是以家中那些堂兄弟姐妹们哪个也不敢来招惹她。这样的性子固然不能吃亏,可真要嫁出去,哪个婆婆能受得住?她又怎么肯委屈自家服侍人去。而当日赵腾报履历时,报得的是父母双亡,无有兄弟姐妹在世,乃是孤身一人。且沈如兰平日也看着,军中的儿郎们一个个远离家人,又正当青壮,多有往花街柳巷泄火的,唯有这赵腾,竟是绝足不往,竟是个干干净净的。 虽说这些都是好处,可从前沈如兰并无放在心上,今日忽然听着赵腾初初见面就肯夸阿嫮,脸上又现红晕,分明是有些儿心动的模样,就把这念头勾了起来,又做个若无其事的样儿,旁敲侧击了番,听得赵腾果然无有什么成婚定亲故事,更是满意。 因阿嫮爱往他书房来,沈如兰便常把赵腾叫了来,叫两个有意无意见一见。说来,赵腾原是惑与阿嫮娇花嫩柳一般样貌,相处之后惊觉阿嫮琴棋皆通,双手能书,能言善辩,颇有见地,若生为男儿,只怕也能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渐至迷惑。 只不待赵腾厘清自家心思,便有了西北夷狄之乱,而后情势急转直下,待得赵腾奉着乾元帝旨意将出首告沈如兰之后,叫沈如兰一番怒斥,这才惊觉已是对阿嫮情根深种。 第三百二十五章 待得赵腾惊觉自家深爱阿嫮时,已与沈如兰决裂,沈如兰自然不能将阿嫮许他,可说是万般皆休,赵腾心上恨悔无极,却也无可奈何。 赵腾此人深有左性,认定了一桩事便不肯再更改,不然也不能为着替母伸冤,甘愿替乾元帝做耳目。又因着他对阿嫮有情且自觉愧对,这才冒险将阿嫮偷出,而后将她远远送走,好保全阿嫮性命,却忘了阿嫮的性子刚烈,哪里是肯忍辱偷生的人。 因着阿嫮在赵腾心上真好说一声“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 ☆、第393章 鸣冤 作者有话要说:  景晟在朝上直言沈如兰托梦事,当时就在朝野掀起轩然大波,就有御史出列直言:圣上身为万民主,如何能传此鬼怪之说,天子尚且公然做此言,必使天下巫道横行,使人心浮动,畏鬼神而不敬朝廷。 也有大臣知道圣上性子同先帝仿佛,虽是年少,可也坚定,拿准的主意甚少更改,这一回即在朝中亲口说来,必是拿稳了主意,何必定要与他做对,惹得他们母子不喜欢,是以出班支持,只道沈如兰昔年也曾与朝廷国家有功劳,如今直言蒙冤,也是君臣有义的缘故,有道是:君臣敬则朝延正, 朝延正则王化成。再者,有容人之量,知错而能改方是圣明天子的泱泱气度。 谢显荣因为听着沈如兰是托梦与太后,且不说他是太后亲兄,自然要站在太后一边儿,便是他私放人入大牢便是了不得的事,是以这会子也出列辩驳。他虽是一腔的热血,偏生得一张端方面孔,说话时也是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倒是全瞧不出有私心的模样。便是有人拿着他的身份说话,谢显荣也是做了一副傲然的模样道:“难道就为着我是太后娘娘亲兄,便不能说话了吗?这是哪家的王法!”直堵得人面红耳赤,又因那句“这是哪家的王法!”还不得不跪地请罪。 因这主意倒是太师太傅们与景晟商议定的,虽未明着出列支撑,只他们站着不动,就已是意思了。这两位重臣都曾做过几任主考,门生遍布朝野,便是此刻的朝上也有数位,看着自家恩师不做声,这些学生们自然也不好出声,争论得一会便分出胜负来,果然是支持复查的那一方的占了上风。景晟便使太师为主,三法司为副复核沈如兰通敌一案,待得尘埃落定,再做它论。 事毕下朝,景晟依旧先往椒房殿来探望母后,前几日母后总是躲在床内不肯叫人近身,今日却是走了出来,虽是依旧不认得人,与景晟景宁倒是熟稔了很多的模样,还晓得招呼他们用膳,又提景琰与顾鹊,只道她们辛苦。 景晟与景宁弟兄两个听着这些话,都觉安慰,却没想到,若是母后真的不认得他们,不知道自家是谁,一个女子落在全然陌生之处,哪有不怕不想着离开,反而安之若素地呆下来的道理。这也实在是因景晟虽是天生聪明,可到底他年少,阿嫮又是他亲娘,他且想不到别处去;在景宁,他却是宫中少见的纯孝之人,即将阿嫮认做亲娘,在他眼中便是阿嫮做甚事都是对的再没错的时候,是以竟没一人起疑窦。 又说景淳为着奉承景晟母子,自家争取了往西北寻沈如兰一族遗孤的事,不想他的仪仗出京城的次日,大理寺前的堂鼓就叫人敲响了。 敲鼓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生得白生生面庞儿,黛眉樱唇,本就是一副秀丽温柔面貌,只是身上披麻戴孝,瞧着就是身负奇冤的模样。大理寺守鼓的衙役看妇人生得单柔,倒是把好言劝她,直道是:“你这妇人好不晓事!难道你家男人死绝了吗?倒要你个妇人来!大理寺的鼓也是好敲的么?入得大堂,不管你有理没理,先打你三十板子再说!你生得这样单薄,如何扛得住!只怕还没打完,你就已死了!还不换个男人来。” 不想那妇人听说,不独不走开,反是提裙跪在大堂门前,哭道:“小妇人家的男丁已死绝了,唯剩小妇人一个。小妇人本以为家父之冤,今生雪沉,不意圣上乃是不世明君肯复核此案,故而小妇人前来喊冤,若是大人不接状纸,小妇人跪死堂前。” 因这妇人生得纤柔,又是一身重孝,分外惹人眼目,大理寺大堂前也不是甚僻静处,渐渐地就有人围观,因听她说得十分可怜,便有人肯替她说话,道是:“大哥,这妇人也太可怜了些,若是还有人能出头,她一个妇道人家何必自家来呢,你就替她转个状纸又能怎么样呢?” 衙役一面是觉着这妇人果然可怜,一面也叫众人恳求着,只得答应,便道:“你即要申冤,状纸何在?交与我,我替你转呈。”妇人答应一声,探手入怀摸了个白绸的小包来,一层层打来,露出里头一枚拇指大小的印章来,色作金黄,有着美玉一般的光泽,竟是田黄石所制。传说田黄乃是女娲娘娘以七彩石补天时落入人间的宝石,藏之可驱邪避灾,佩之可益寿延年。这虽是乡野传说,又因其细、洁、润、腻、温、凝俱全,可谓印石之王,是以素来受文人墨客喜爱。在场就有人有些见识,知道这妇人能拿出这样一枚印章来,想来也是有些来头的,愈发地不肯走开,还叫嚷道:“官爷,你就传一传么,拿得出这印章的,也不是一般人哩。” 那妇人将绸包举过头顶,道是:“小妇人无有状纸,这枚印章便是小妇人的状纸,大人见了必定会宣小妇人入内,还请官爷转呈。”她说话时声音颤抖,不知道的只以为她在哭泣,哪里晓得,这妇人心上实在是怕的厉害,原来她不是旁人,正是那冒了沈昭华之名的翠楼。 又说衙役见多了来刑部告状的,可拿枚印章来告状,又口口声声说着史大人见着印章必定会受理的倒是头一回。只刑部的衙役,倒也不是无知无识的,知道越是这样有异的越是不能轻忽,当时走近翠楼,从她手上将白绸包都拿了去,转身奔进大堂。 说来也巧,罗士信虽参与了三法司会审沈如兰通敌一案,因他是大理寺卿,手上也有几桩要核实的案子,今日就在大理寺内,听着有人击鼓鸣冤,先就皱了眉头。 依着惯例,但凡堂前堂鼓敲响,他必是要上堂的,只得将心烦时搁在一旁的官帽戴上,又抚了抚身上官袍,这才迈步上堂,一班衙役们早已分列两旁。罗士信正要问哪个喊冤,宣上堂来,就看着守堂鼓的衙役双手捧了个白包儿一路奔了进来。进得大堂,衙役先与罗士信见礼,而后便将翠楼的话与罗士信学了会,方将手上的白绸包儿奉上。 罗士信见是枚田黄印,先就有了精神,探手拿起一看,乃是阴篆,且用的是大篆,因年深日久,印上印泥都已干透了,原先的鲜红印泥都变成了褐色,仿佛是干涸的血迹一般,连着字迹也有些模糊不清。罗士信便用白绸蘸了水,细细将刻面擦拭干净,这才凝目看去。 这一看直叫罗士信颜色变更,陡然站起身来,又把印章蘸了新印泥,按在纸上,印出四个篆字来,却是周人史籀所作为大篆,乃是:存蕙之印。 沈如兰,字存蕙。这是沈如兰的印章。罗士信见着印章便再无怀疑,一来,这刻章的田黄宝洁、透明、通灵,肌里纹路隐约如丝,说是石中极品也不为过,本就难得,更何况,上头的篆字是大篆。原是始皇帝统一六国后,使李斯在九千字的《史籀》上增损大篆、籀文,谓之小篆,及至秦亡汉兴,篆书渐渐衰落而隶书始盛,到得后来,篆书或制器或刻章,用的也是小篆,习大篆籀文者甚少,偏是沈如兰身边有一幕僚能做大篆,曾为沈如兰制印赠人,只这幕僚在沈如兰坏事前已病死了,是以罗士信看着印章已信了七八分。 罗士信即信了这是沈如兰之印,那来击鼓鸣冤的妇人又是哪个?她又为甚早不至晚不来,偏要在圣上命复查沈如兰一案时来鸣冤,可是有人暗通消息与她。罗士信想在这里当即命宣。 进来传递印章的衙役看着罗士信验看过印章后脸上阴晴不定,而后果然命宣,倒是暗服那妇人说得对,也不敢耽搁,飞奔出去传人。 又说翠楼听着衙役来传,先是谢过衙役就要起身,无如她这些年来养得娇,又跪得久了些,起身竟是不稳,还亏得那衙役扶得一把方站稳了。身后围观的人群倒是哄笑了回,只在哄笑声中隐约有人叹息了声,翠楼回头瞥了眼,这才随着衙役走入大堂,围观的百姓待要跟进,却叫罗士信使衙役们拦在了堂外。 罗士信看着翠楼样貌秀丽,举止温柔,倒不象胡闹的,又有印章为证,且圣上也命核查,便放缓了语调,因问道:“堂下所跪何人?” 翠楼跪在大理寺大堂上,虽知佩琼就在堂外,心上仍是忐忑,可到了这时,自由不得她害怕退缩,是以咬了牙道:“小妇人故沈如兰之女沈氏叩见大人。”说着恭恭敬敬拜伏在地。 罗士信虽早知堂下极有可能是沈如兰之女,可听她亲口说来,心上还是跳得一跳,又问道:“你即说你是沈如兰之女,你有何凭证?”翠楼抬头道:“先父私印在大人手上。若此不足为凭,小妇人还有人证。”罗士信不意“沈氏”竟还有人证,忙道:“哪个是你人证?” 翠楼因回道:“小妇人少年时喜欢在先父书房中看书玩耍,先父那时身边有一心腹爱将,名唤赵腾的,曾见过小妇人几回。当年先父叫人屈害,他未受牵连,若是还在,可为人证。” 罗士信听着赵腾名字,将眉头皱得一皱,虽景晟将赵腾软禁的消息不曾传扬开来,可他身为大理寺卿,也没有一丝风声都不知道的的道理,自然有些儿为难。转念一想,若是赵腾当真有罪,圣上怎么肯还将他留在宫中,想必是赵腾为人执拗,不通人情而圣上又年少气盛,故而君臣有些儿不愉快。如今即是事涉沈如兰案,想必圣上也不会不将赵腾放归。计较已定,罗士信便道:“暂且当你是沈氏女,本官且问你,当年沈氏女眷都没入教坊,而后俱都自尽,你如何在这里?” 翠楼便依着当日佩琼所教,将自家经历说了回,只道当日她落入教坊后,阴差阳错撞伤了头,伤重垂死。教坊的人哪里耐烦替她治病呢,将她扔在了郊外,由得她自生自灭。说来也巧,有个夫人路过,将她救起。想是伤了头的缘故,她当时连着自家是谁也想不起了,便随了那夫人回去,后头因那妇人的妹夫无有孩子,便将她转赠。后来她的老爷放了外任便将她待了过去,忽忽十余年,直至去年。 罗士信听得这“沈氏”一忽儿说着自家记不得从前的事,一忽儿又将经历说得明明白白,自然疑心,板了脸追问。翠楼哪里敢说自家依旧什么也记不得,这些事不过是人告诉她的,只说是,去年一日在家失足撞了头,昏昏数日,再醒来时便甚都想了起来。 这番话听着依旧不尽不实,可罗士信是审老了案子的,只以为若是有人要冒认,总要将经历编得滴水不漏才是,这“沈氏”不是说过曾撞了头,有一段日子什么也不知道么?是以这等听着有些儿前言不搭后语的,反倒象是实情,且冒充沈氏女,未必就是富贵,许是送命也未可知哩。 罗士信也不再问,反叫 个差婆上来,吩咐道:“将沈氏请到耳房去休息,好生看顾,不许欺辱她。”差婆也隐约知道这戴孝的妇人有些儿来历,是以满口称是。又堆了笑脸来扶翠楼。 翠楼听着罗士信这番心头就是一松,说来她今日在堂上作为都是佩琼所教,自以为都是佩琼的主意,还暗自佩服道:“姨母果然厉害哩,说得分毫不差。”因怕堂上这个看来粗豪的大理寺卿起疑,脸上一点子不敢露,先谢过罗士信,方才借着差婆的力气站了起来,跟着退出大堂。 罗士信看着“沈氏”退出,方与刑名师爷道:“看着她些,本官这就进宫面圣。” 可只除一个卢雪、叫楼氏与万贵太妃离心,又怎么能叫玉娘气平,她万贵太妃母子即敢来招惹她,也怪不得她无情了。因玉娘深知乾元帝忌讳齐王,故而在他面前闲闲一笔,只把齐王夫妇提起,果然正中乾元帝下怀,将齐王夫妇召进宫来侍疾。待得齐王与万贵太妃母子们在清凉殿相聚,两个都是面带忧色,虽乾元帝顾忌着朝野议论,不能将齐王杀害,可甚时再放他出去,就是个未定之数。 齐王妃因不知其中还有玉娘手笔,乍了胆儿与万贵太妃与齐王道:“殿下素来肯与人为善,不若妾去求一求殿下,将王爷放出去。王爷到底是成年男子,久住宫中也不成话。”齐王待要点头,就看着万贵太妃一声冷笑道:“求她?不是她,你我还落不到如今这个地步。”将身边服侍的宫人内侍都喝退了,这才将袁有方所言与齐王齐王妃低声说了回,恨声道,“她逼着楼氏将卢雪杖毙,这等狠毒的心肠,也不怕报应!” 齐王与齐王妃听说,只是相顾无言,暗自懊恼不该无端招惹她,如今可怎么了局。 正当齐王妃发愁之际,便听得殿外有内侍报说殿下宣召齐王妃。齐王妃无奈,只得应道:“妾知道了。”略略收拾一番,随内侍下得清凉殿,逶迤往椒房殿去。 齐王妃进得椒房殿,却见殿内不止玉娘一个,高贵妃与窦淑妃陪坐在两侧,她进殿前仿佛正说着话,看她进去,两个脸上笑容尚未及收敛,倒是见了她,一个将脸转了转,一个却把头略低,倒像有些儿尴尬的模样。 齐王妃原就忐忑,看着这样,更是不安起来,镇定了心神走在玉娘脚前就才要拜倒,叫玉娘使左右扶住了,就听得玉娘闲闲笑道:“不过是寻你说些闲话,自家妯娌很不必这样拘礼。”又说赐坐。 因她来前,高贵妃与窦淑妃两个分左右在玉娘手下坐着,玉娘一说赐坐,虽贵妃与齐王妃品秩一般,细论起来,齐王妃到底是齐王正妃,高贵妃便站了起来,将位置让与齐王妃。齐王妃谢过高贵妃,在玉娘手下坐了,面上带些笑容,小心翼翼地道:“殿下病时,妾曾想进宫侍疾,是以递过折子,圣上言道殿下不爱人叨扰,不准妾所请。妾中心不安,常日惴惴,如今看着殿下大愈,方得安慰。。” 玉娘便微微笑道:“齐王妃看着我好了,所以安慰么?”齐王妃听这句颇有些儿名堂,不禁将身子动了动,又笑说:“莫说是妾,天下臣民听着殿下大安,也都感谢上天恩德。”玉娘点头叹息道:“也未必哩,有些儿愚民,胡乱相信鬼神之说,道我是叫冤魂缠上,所以不信。这话儿实在可恼,齐王妃,你说可是也不是。” 齐王妃虽知玉娘召她无有好事,不想玉娘竟是当面把故事提起,饶是她素来镇定,一时也有些儿尴尬,红了脸道:“便是有冤魂,也比不过殿下有洪福,神佛庇佑。”玉娘听说,转与高贵妃笑道:“我醒了,是我有福,我若是一睡不醒,可不成了无福之人,鬼神厌弃。” 还不待高贵妃开口,齐王妃已立起身来,在玉娘面前跪了:“妾失言,妾万罪。”高贵妃这才笑着与玉娘道:“齐王妃素来是个谨慎的,殿下这话可吓着她了。”一边窦淑妃也笑道:“殿下这话说得果然吓人,亏得妾与贵妃姐姐问心无愧,不然可怎么坐得住呢。”这两个一人一句,把话说得刀子一般,直刺得齐王妃请罪也不是,不请罪也不是,脸上涨得通红,还强笑道:“贵妃与淑妃说得是。” 玉娘这才笑道:“罢了,你们俩个回去罢,我有话要与齐王妃说。”高贵妃与窦淑妃两个这才站起身来,行礼而退。齐王妃见高贵妃与窦淑妃两个出去,又觉玉娘目光直直盯在身上,不由将背挺得笔直。 不想她坐了好一会,只不听着玉娘开口,她是心上有病的人,看着这样,自然是心思百转,正想玉娘是不是猜着了实情,只是无有证据,这才撺掇了乾元帝将他夫妇二人宣进宫来,这会子又支使了高贵妃与窦淑妃两个讥讽她;转念又觉着玉娘不独能哄住乾元帝这般多疑的人,连着从前的对头高贵妃如今都规规矩矩的,可见不是常人。即不是常人又怎么肯做这样粗疏之举。 齐王妃正在猜测,忽然听着耳畔有人道:“齐王妃,齐王妃,殿下与您说话呢。”这声音响得忽然,齐王妃陡然一惊,这才回过神来,谢皇后与她说话?如何她没听着,又说的甚?齐王妃抬头看向玉娘,却见玉娘也正看过来,一双眼瞳黑白分明,隐隐带些嘲讽,心上陡地一抽,不待她辩解甚,就听玉娘淡淡道:“齐王妃即急着回去伺候万贵太妃,我就不留了,你回去罢,小心服侍。齐王府中你只管放心,天子脚下,首善之地,自然不能出事。” 齐王妃原想假托身上不好这才分了神,不想玉娘她是为着万贵太妃分神,倒叫她无从辩解,也辩解不得。又听玉娘令她退下,只得立起身来,行礼告退。才走到殿外,齐王妃浑身忽然如浸冰水一般:她好端端地提着齐王府作甚? “天子脚下,首善之地,自然不能出事”这话在齐王妃耳边炸响,唬得她霍然回过身去,却看椒房殿中的凤座上空无一人,谢皇后已然进去了。便是这样,更叫齐王妃心中害怕,当下转回身来,脚下加快,跌跌撞撞地就回清凉殿去了。 待得进清凉殿,齐王妃顾不得宫人内侍们都在,直扑到齐王面前,颤了声道:“天子脚下,首善之地,自然不能出事!天子脚下,首善之地,自然不能出事!” 齐王与万贵太妃叫齐王妃这两句说得摸不清头脑,万贵太妃先皱眉将殿中服侍人等看了遍,那袁有方执着拂尘端端正正地站在殿中,看万贵太妃看过来,忽然露齿一笑。他原就生得白面红唇,这一笑又露出洁白的牙齿,竟是格外可怖。 万贵太妃看着袁有方这幅形容,再把齐王妃的话想了想,心上狂跳起来,莫不是刘熙这薄情寡义的,畏惧天下人言,不敢拿他异母兄长如何,却要除了兄长后代血脉?是以方才纳了谢皇后进言,将齐王夫妇都接进宫来。 万贵太妃想在此处,满面惊惶地将儿子媳妇瞧了眼,齐王与齐王妃也正想到此处,一般抬起头来向万贵太妃看去:虽说天下脚下,齐王府又是亲王府自有王府亲卫,可若是趁着齐王夫妇不在,群龙无首的时候,寻些籍口将两个孩子引出,做些甚也不是不能的事。 一时之间三人心上俱都惶惶,还是齐王镇定些儿,先叫殿中服侍人等都退出去,方轻声道:“未必就如我们所想。若是他们要作甚,合该将我们瞒个密不透风才是,作甚出言警示?她是他的皇后,自然是夫妇一心的,难道还肯与我们为善不成。” 万贵太妃抖了唇道:“你哪里知道她,脾性古怪得很,性子又狠毒,指不定看着我们都在宫中,是以故意叫我们知道,好看我们鞭长莫及,惶恐终日。”齐王妃听自家婆婆这句,顿时霍然开朗,把齐王袖子拉了,哭道:“是了,是了,便是这样!”一行哭一行把玉娘宣了她去,与高贵妃,窦淑妃一起将她讥讽嘲笑的话学了一回,又道是,“她说妾出神,不将她说的话放在心上。如今回想来,妾虽有出神,确是不曾听得她有说话。她实是没与妾说话呀。这般指鹿为马,分明是故意与妾为难,叫妾白受她训教罢了。” 齐王刘焘从前能叫乾元帝觉着如芒在背,实是有能为的人。可再有能为的人,这十数年如一日的叫乾元帝明里暗里欺压着,可说一事无成,性子执拗强韧些的许能忍辱负重,甚而卧薪尝胆,以图日后报复,偏齐王从前顺遂惯了,忽然一日从天上落在地下,难免失衡,竟是失了胆色,变得优柔寡断起来,不然也不能答应了万贵太妃那条妙计。是以这回子听着齐王妃哭诉,再叫万贵太妃在一旁愤愤,不由也相信了乾元帝或许真有此意,又惊又怒道:“我已奉他为君,俯首称臣,从不敢直腰,他还要作甚!若是不放心,只管拿了我的性命去!与我一双儿女何干!“ 这话说得响亮,唬得齐王妃忙扑上去将他嘴捂了,又劝道:“王爷,您慎言!你若是有个长短,叫妾与孩儿们可怎么好呢。”万贵太妃看着齐王这样,格外有气,过来一掌打在齐王脸上,劈面又啐一口道:“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胆色没智量的东西!你若是死了,你以为刘熙放得过阿康?!当年他将沈家女儿十分看重,可为着他自家性命,一样赐死了她,难道他还能留着阿康性命吗?” ☆、第394章 不像 作者有话要说:  景晟听得罗士信启奏道是沈如兰之女沈氏往大理寺击鼓为其父鸣冤,心下惊异,却是他虽使人核查沈如兰通敌一案,到底将将开始查,还没有眉目哩,是以消息还未外泄,那沈氏是从哪里知道了,是以来鸣冤呢?难不成有人泄露消息与她只得,还是这沈氏是人假冒,有意趁着自家即位不久的当口假冒沈氏遗孤,便是有印信为证,可当年沈家是叫先帝抄了家的,有东西流落在外也不奇怪,因问罗士信道:“你怎知其中并无疑问?” 罗士信回道:“那沈氏道是神武营赵将军曾是她父亲旧部,曾见过她几回,愿与赵将军来当堂对证。” 景晟听着赵腾名字,想及赵腾自陈是他将沈氏送出宫去的,脸上不由一冷,倒是将方才的疑窦解了开去:赵腾即能救那沈氏一回,自然能救她第二回。只怕就是赵腾将高鸿与宋朗二人遇着沈如兰鬼魂一事告诉了那沈氏,使沈氏往大理寺鸣冤的。若当真是赵腾所为,沈氏也言说他能认得她,他为着避嫌,必然不能就将沈氏认出,只怕还得装模作样一番,好掩人耳目。 说来景晟这一番想头倒象做久了皇帝的人一般地多疑,可如今才是太和元年,景晟即位还不足一年,算年纪也将将十岁,竟有这样的心思,也好说句老练了。 说来这也难怪景晟,他才会得自己坐稳了吃饭就叫乾元帝扔去了东宫跟着当代大儒们习学经典,空闲下来又叫乾元帝带在身边,看着乾元帝理政。到景晟五六岁时,乾元帝自知病重沉疴,唯恐自家去得早,到时母弱子幼,景晟缺少经验,未必能压得住群臣,是以批阅奏章时开始一一与景晟解说,叫他知道为政的道理。 待得景晟再大些,乾元帝更是带了他上朝,叫他亲眼看着朝堂运转,有甚不懂的,散朝就能与他解说。景晟本就聪慧,叫乾元帝这般教养着,哪里还是寻常孩童的见识心胸,其精明处寻常大人也未必及他,只是失在到底年幼,阅历还不足,是以有时不免失与偏颇,待得他长成之后,为政时未必胜不过乾元帝。 这回景晟对“沈氏”在此时现身起了疑问,左右是已下了旨复核沈如兰通敌一案的,那查明“沈氏”是否是真自然是要的,而查问她为何在此时现身也不可少,当时便使赵王景宁带了赵腾一块往大理寺正堂查问,顺便要赵腾认一认人。 又说赵腾当时出面招承自家放走沈如兰之女沈昭华之后,本以为必死的,不想景晟虽是十分恼怒,却是不仅未将他下狱,也未削去他官职,只将他软禁宫中,一时也摸不准景晟在想些甚要作甚,只他已是万念俱空,倒也不怕,反象个没事人一般。 倒是今日赵腾听着景晟要他去大理寺辨认告状之人是不是沈昭华时略有些失措,只他生了张冷脸,这才没露出痕迹来。 一时三人到得大理寺正堂,罗士信要请赵王景宁坐与公案后,景宁只道罗士信是大理寺卿,此处是大理寺正堂,合该他主审,坚持不肯。罗士信见景宁意甚坚,只得使衙役安了个上座与景宁,又请赵腾在景宁下手坐了,方使人将“沈氏”提出。 翠楼叫罗士信再提至大堂,她虽生性怯懦,可看着人待她客气,倒也少了些惧怕,小心翼翼来在堂前口称小妇人沈氏,正要纳头下拜。不等翠楼磕下头去,罗士信已指了景宁道:“这是赵王殿下,你先去见过。”翠楼称是,觑着景宁的位置,也不起身,跪在地上转了个身,与景宁拜了四拜。 景宁唔了声,正要问“沈氏”即来鸣冤,手上可有什么凭证,话到了口边却又顿住了,原是翠楼虽低着头,可景宁也不是她一点子容貌也瞧不着的,只觉下跪这个妇人的眼眉熟得很,偏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罗士信看着景宁不出声儿,又指了赵腾与翠楼道:“你去看看,这是哪个?”这也是罗士信经验老道,即这位“沈氏”道是赵腾认得她,那她也应该认得赵腾才是,是以有意试探。 阿嫮使翠楼冒充自家时已料到,不管是大理寺还是刑部审案,必定不能只凭个印章就认下人的,必要人证,这个人证非赵腾莫属。而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多半也会叫翠楼认一认人,是以竟是手绘了副赵腾的肖像使人交与佩琼,又将赵腾的容貌描述了回,由佩琼转述与翠楼知道。翠楼即看过肖像也听过佩琼描述,是以抬头一看着赵腾就将他认了出来,而赵腾看着翠楼面貌,一眼看过后,先是移开眼,转而回神又看了眼。 说来阿嫮与玉娘本是两姨姐妹,两个人五官面庞生得有五六分相似,不然阿嫮也不能借着病中面目憔悴与平日不同这一理由,轻而易举地将甘露安的尼姑们都骗了过去。 只是隔得十八年,两的人经历天差地别:阿嫮本就是千娇万宠长大的,虽是受了些苦难折磨,可不久之后就成了皇帝心尖子上的人,这些年来虽是殚精竭虑,费尽心血,可到底身居尊位,衣食用度无不极尽精美,是以养得娇,只坐在那里,也是一身的矜贵气度,使人不敢直视。 而翠楼少时寄住在尼庵,因谢家不脱空地送银两来,尼姑们没怎么苛待她,到底也是清苦,气韵上本就单柔,后头又经历了落水、失忆、叫人转卖等事,益发地胆怯起来,便是后来到了齐瑱身边,齐瑱待她也算得关爱体贴,可性子早已养得娇怯怯软绵绵,仿佛杨柳梨花一般。人的气韵迥异,便是面庞有相似之处,一眼看去也是不显的了。 而景宁与赵腾两个都不曾见过翠楼的面,在赵腾虽是听过陈奉言道翠楼与阿嫮乃是表姐妹,容貌上有几分相似,虽有些儿准备,可蓦然见着翠楼时还是微微一怔,却不是像的缘故而是不像陈奉说的那么像,这才多看了眼。 倒是景宁,景宁方才就觉着有些眼熟,这时身子更是往前倾了倾,将“沈氏”仔细看了看,方才恍然:怪道方才觉着眼熟,原来这位妇人的容貌与母后有些儿像哩。 翠楼定了定神,依着佩琼的交代转回身来与罗士信道:“小妇人仿佛认得。”罗士信听着这句,脸上就是一笑:“认得便是认得,不认得便是不认得。这仿佛二字做和解?”翠楼听着罗士信问话,掌心都有些出汗,握了拳道:“小妇人当时是闺中女儿,哪有盯着外人看的道理,只是瞥见几眼,是以并不敢肯定。” 罗士信听说,又转向赵腾道:“这妇人认不清将军哩。”赵腾这才接口道:“当年某在沈将军麾下,虽也与沈姑娘见过两回。只某当时身份低微,沈姑娘又是沈将军爱女,某不敢唐突,是以并不曾仔细看过沈姑娘容貌。” 罗士信不意“沈氏”不肯认那是赵腾,赵腾也不肯认沈家姑娘,倒是迟疑住了,正要追问,便叫景宁插了句:“依着孤看来,倒也有理。”依着景宁想头,男女有别,内外有差,若是赵腾立时就将沈家姑娘认了出来,这才可疑;这沈家姑娘也是一般。只是这沈姑娘与母后当真有些儿像哩,难怪沈如兰要来寻母后,原来是这个缘故。 景宁因“沈氏”有些儿像母后,待着她倒是温和,和风细雨地将“沈氏”当年是如何出京,出京之后的经历,又是何年何时为何回的京都又盘问了回。 佩琼与翠楼一同上京的路上,将她如何从教坊脱身,又怎么会记不得从前的事,怎么到的齐瑱身边,如今又怎么回的京城,一遍遍地都教翠楼背会了。翠楼并不是个蠢人,只是生来胆怯,遇事容易慌张,不太能随机应变,看着赵王身份贵重,心上先怕了,听景宁问话,抖抖索索地将背熟的话又说了回,因她心上紧张,倒比方才与罗士信交代时还混乱些,大节上倒是不差。 因着两回的供词相差无几,倒叫景宁信了翠楼七八分,又问“沈氏”道:“沈氏,你即为你父鸣冤,可是有凭据?”翠楼摇头道:“回殿下,小妇人无有凭证。可小妇人素知父亲不是个粗心的,若是父亲当真与番人有涉,怎能肯将书信留下与人做个罪证呢?”这番话自然也是从佩琼口中得来。 景宁颠来倒去又问了两遍,听“沈氏”说来说去都是这些说老了的事,也只得罢了,又使罗士信好生看顾“沈氏”,自家却是带了赵腾一块儿回宫面圣。 景晟依旧不见赵腾却也不再软禁赵腾,只叫他回家去,赵腾听说,也不辩解询问,自己在殿外磕了头便出宫回家去不提。 景晟听得赵腾出宫去了,点了点头,便来问景宁大理寺正堂上事。景宁事无巨细地回了景晟,说到那喊冤的“沈氏”一点子凭证也无有时,景晟倒是笑了,点头道:“她无有凭据才是真。当年她才多大呢,听说又叫沈如兰养得跋扈,只怕是个不能藏话的,沈如兰怎么敢叫她知道要紧事,不怕她吵嚷出来吗?倒是赵腾,在朕这里说沈氏是他念着沈如兰恩情,所以送出去的,如今在堂上又不肯指认,倒是可疑。” 景宁却道:“圣上,臣以为,赵腾不认沈氏倒是情有可原。罗士信先问沈氏认得赵腾么,沈氏只说男女有别,不曾仔细看过,是以不敢认。有她这话在,赵腾即念沈如兰恩情,怎么肯揭穿她呢。” 景晟听说仔细想了想,依旧觉着其中有疑问,正要说话,就听着如意在外头道:“圣上,赵王殿下,两位太师太傅求见。”弟兄两人听说太师太傅两个竟然同来,知道必是了不得的要事,对瞧了眼,各自归座,景晟方命宣。 阿幂撑不住了,所以今天送的少了点,还不到400字 。 谢显荣将冯氏的话细想了回,他素知冯氏脾性,因而转头将她瞧了会,道是:“你可是做了甚殿下不喜欢的事?”冯氏听着谢显荣这话,脸上原带着的浅笑就淡了些,手指不由自主地将帕子攥住。谢显荣瞧着她这样,便知道冯氏有事儿瞒着他,轻咳了声,冯氏手上微微一抖,到底将自家办岔的事与谢显荣讲了,讲到最后,冯氏也委屈起来,含了泪与谢显荣道:“您还以为殿下是从前的玉娘吗?虽还是一样的容貌,连着说话声气也未变,不笑不说话的,可也太不肯动怒了。妾有过错,殿下骂也骂得,罚也罚得,这一声儿不出,妾心上没底,只怕再办错了殿下吩咐的差使,更叫殿下失望。” 谢显荣听着冯氏解说,叹了口气,将冯氏的手握了握,道:“这事儿你当时如何不问明白?亏得殿下英明,不然真就叫那谭氏算计着了。殿下如今正是要紧的时候,你更该仔细才是。” 冯氏翕了翕嘴唇,低声答应了,因知道谢显荣与谢怀德兄弟两个声气相同,同心一致,到底没敢将玉娘有意抬举梁氏的话说与谢显荣知道。不成想,谢显荣竟是道:“依着殿下这回的口风,齐瑱必是不留的,二弟怕是也要外放了。”冯氏这才放了些心,接口道:“妾倒也想过。只是这在外头,哪比得上在家舒服呢。” 谢显荣笑道:“你知道甚,殿下到底不是初封的皇后,圣上为着殿下又在当朝许下不再采选的诺言,盛宠如此,多少眼睛盯着呢。若是二弟一出来就在六部历练,拔生的快,不免扎眼,叫人说嘴。所幸殿下这一胎十之八玖是个皇子,嫡出皇子,自然是个太子。历来册封太子,太子外家都有加恩。如今父亲已是承恩公,我也是世子,已是加无可加。倒不如把二弟外放,积攒些政声名望,到时格外加恩些,人也不好说嘴。” 冯氏脸上就带了些欢喜,细声细气地问谢显荣道:“圣上偏爱殿下,为殿下思虑得这样周全。”谢显荣轻轻哼了声,道是:“这多半儿是殿下自家的主意。她在家时就是个谨慎的性子,如今只怕更小心了。”冯氏不敢再说,又道:“上回郝文胜送来几包云雾茶,妾今儿试了试,果然清香,您要不要尝一尝?” 谢显荣点头,冯氏就笑道:“那茶嫩,丫头们粗手笨脚的,还是妾亲自去罢。”说了不待谢显荣说甚就走了出去。一出得房门,冯氏就松了口气,玉娘即预备着加恩谢怀德,自然不会再来动谢显荣的世子位,一门双爵不是更风光些吗? 又说今儿冯氏开口说得那些话,虽是含混其词,可谢显荣在官场混了这些年,自然是闻弦歌而知雅意。他为人虽有些儿功利,心思却明白,知道以玉娘的聪明,若是要抬举谢怀德,绝不会来动他的世子位,必是哄着乾元帝另赏个勋爵与谢怀德。 且谢显荣更是明白,他们如今是皇后母家,日后凭谁是太子,他们都是太子外家,是以除着乾元帝,旁人要动他们家,绝非易事。可若是从自家乱起,旁人再来杀,就是事半功倍。是以从来不许冯氏对谢怀德夫妇不满。只是今日冯氏说得含而不露,谢显荣又与她从来和睦,也不好当面就训斥,便假托着玉娘的意思将冯氏安慰了回,不想他那番言辞倒是与玉娘的心思不谋而合。 玉娘因见过冯氏梁氏几回,亲眼见着因她近日抬举梁氏,叫梁氏与冯氏二人从言语举止默契,到如今渐生疏离,知道是冯氏有些儿戒备的缘故,若是再相处下去,她们妯娌两个之间生了罅隙还罢了,若是叫谢显荣与谢怀德之间有了意见,就不好了,谢怀德还罢了,谢显荣此人,名利心炽,到时行差踏错起来,没的连累她。 可为了谢显荣与冯氏可能不喜欢,就叫玉娘不要抬举谢怀德夫妇,却也不能。是以玉娘有意将谢怀德放出去,好生历练一番,日后更能担些事,到时再将他超拔起来,倒是名正言顺。且谢显荣与谢怀德两个都是懂事的,一个肯退一步,另一个总会记些情分,到时谢怀德与谢显荣互相制衡,又互为依仗,也是好事。 只当着乾元帝的面,玉娘却是将齐瑱比出来说话,只道是既然她嫡亲兄长也外放了,齐瑱再外放,哪个还能说甚?自也不能伤了乾元帝美名。乾元帝听着玉娘劝说,反劝玉娘道:“这人心从来都是偏的,古人还有个举贤不避亲呢,难到我是个皇帝,反要避讳了吗?若这样,宗亲们还封什么王,做什么官呢。”玉娘又道:“我家人哪能与宗亲相比呢。且我那二哥哥,素来想做个循吏,做些儿实事的,叫他外放,他许还欢喜些,妾日后召梁氏进来问一问,,若是他想留在京中孝顺父母,自然也是好的;若是他愿意出京,您就遂了他的心意罢。” 乾元帝虽也看重谢怀德,可看玉娘意坚,到底不忍逆了她的意思,也就点头答应。玉娘转天就将梁氏召进了宫。 说来梁氏也是个机敏的,早察觉冯氏待她不若往日亲近,她是叫平安大长公主教养过的,也熟读史书,自然知道冯氏是为着什么,这时听着玉娘这里漏出口风要将谢怀德外放,日后自然有一步高升时,心中就拿定了主意,满脸是笑地道:“殿下问得妾好愧,外子即是臣子,自然首当忠君。若是外子舍不下父亲母亲,妾愿留在京中侍奉父母,不叫外子忧心。”玉娘见梁氏这样知机,自然喜欢,更将梁氏高看一眼。 说来梁氏与谢怀德,倒真好说个夫妇同心,谢怀德听着要将他外放,也是一丝怨言也没有,私下还与梁氏道:“大哥倒是个明白人,不肯忌讳我。然,嫂子略有些浅见,他们夫妇又素来和睦,若是因着我叫他们夫妇离心,倒是我的罪过。可要哥哥听了嫂子的话,我们家就有祸事,倒不如我们出去避一避的好。你这样回殿下,我很是喜欢。”梁氏笑道:“老爷不怪就好。” 到得四个月后庶吉士任满,谢怀德果然也叫放了外任。然与齐瑱不同,齐瑱去的玉山县虽算不得偏僻,却也不是个富县。谢怀德是皇后嫡亲兄长,又有乾元帝暗示,吏部哪里敢为难他,将他放去了东安州兰溪城,虽一般是个县令,因兰溪是个大县、富县,是以民风算得上温厚,官员在这里要得个考评优,绝非难事。这还罢了,兰溪离着阳谷城近,快马加鞭不过大半日路程。为着将谢怀德安排过去,原兰溪县县令还叫吏部扔去了乐平州大余城,也算是颇费了些心思。 谢显荣果然不是糊涂人,知道若是谢怀德自家若是不情愿出去,任命接也不能这样顺利欢喜,而谢怀德肯出去,无非是知道冯氏对他们夫妻有所忌讳,念着与他的兄弟情谊,是以故意退让,倒是暗自感佩。谢怀德出京那日,谢显荣直送出了三十里,还是谢怀德再三请返,谢显荣方才回城。 冯氏这里去了谢怀德夫妇,倒是欢喜,只是因马氏舍不得谢怀德,当日狠哭了场不算,一连十数人都不开颜,是以冯氏面上一点子欢喜也不敢露出来,反得露个愁容来陪着马氏说话。倒是谢显荣之子谢骥乖觉,看着祖母与母亲连着这些日子都不喜欢,这日下了课,就过来相劝,又哄马氏道:“祖母,您别难受。二叔这回出去,一定是要做大事的,日后必定风风光光地回来,祖母还要多个诰命呢。” 马氏如今已是一品的国公夫人,便是谢怀德能为她请封诰,也越不过国公夫人去,朝廷也不会封。若是要再往上升,除非是做王妃,大殷朝也没有封异姓王的先例,是以谢骥那话不过是哄人的,马氏虽心知肚明,听着到底喜欢,满眼是泪地笑道:“你这张嘴儿,一点子不像你父亲,倒像你二叔,哄人的时候抹了蜜一般。” 冯氏听着马氏又把谢怀德比出来,心中不大喜欢,还得强笑道:“这也是母亲疼他的缘故。”马氏一面儿擦泪一面道:“他是我谢家长子嫡孙,我不疼他疼谁?你别看我平日疼着阿德,我心上一样疼大郎呢,只是他为人稳重,这才不显。” 冯氏听着马氏这话,这才真正喜欢了些,又拉了谢骥与马氏背书,马氏虽听不懂谢骥背得甚,可看着谢骥背得流利,倒是喜欢,将谢骥拉在怀中,摸了他的头道:“祖母有了你,可还看重谁呢。”冯氏脸上也有些喜气,正要奉承马氏几句,忽然听着门外脚步急响,却是洪妈妈跑了进来,这样的天气,竟是一头一脸的汗,还不曾进到内室,已喘了粗气道:“夫人,夫人,殿下发动了。” ☆、第395章 超度 作者有话要说:  却是太师复查沈如兰通敌案的案卷时竟真的叫他从中看出弊端来,因事关重大,他不愿一个就拿了主意,便携了卷宗亲自来见太傅。俩老臣屏退左右坐着细细商议了回,道是,虽说是沈如兰鬼魂作祟不知是真是假,可太后得病却是真情。若是他们将此情瞒下,而太后日后有甚,圣上不能将个鬼魂如何,却是好叫他们这些隐瞒不报的老臣悔不当初。两个计较定了,是以相携来见景晟,将疑问和盘托出。道是: 沈如兰通敌的那封信原是在书房内搜出,若只论此情,倒还好说沈如兰深通兵法,知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的道理,哪有人会想到沈如兰会将这样一封要命的信就搁在书房的书案上呢?偏是李源在赵腾奉先帝旨意问沈如兰话时,亲手在《兵法二十四篇》下将这封信抽了出来。而据当时在场的赵腾与几员校尉言道,沈如兰并无阻拦之举。 且沈如兰书案上堆了好些书,《兵法二十四篇》并不在上头,暂且只当是凑巧。若是那信是沈如兰亲手搁在此处,看着李源往书案去,哪有不拦阻的道理?便是他当时将李源推开。不叫他碰着此信,一是,到底那时他并无大罪,不过因有怨愤语,先帝使他在家反省罢了,且他当时与李源有隙已是人所共知,不叫李源在自家书房翻动也是人之常情,并不会启人疑窦,至多叫人说一声粗野罢了。如何沈如兰当时不为,反在李源念出此信后要抢此信抢去,做实他心虚?如今再看,只怕是李源趁着沈如兰听训时,少人注意他,亲手嫁的祸。 景晟听完太师解说,脸上白了白,低声道:“原来如此。那李源又与沈如兰有何嫌隙?要下这样的毒手?” 太傅回道:“回圣上,先帝践祚后不久,西南狄夷犯边,李源原与沈如兰各领一军御敌。沈如兰贻误战机,而李源长子李彰武贪功心切因此陷入敌阵战死,此事朝中无人不知。李彰武战死之后,先帝已厚加褒奖。李源之女李氏庶人,曾是先帝为储时的太子妃,因为人过于严厉,六宫闻之战栗,故而先帝登基后只将李氏册为贵妃。因李彰武战死,李源一系实在有功,先帝便酬李氏以后位,并无亏待。只李彰武是李源细心教导的世子,在站阵上折损了,李源心中不平也是有的。” 景晟细细听毕,恨恨道:“李源为着私怨,竟敢利用朝廷法纪,屈害良善,着实可恨!”原是乾元帝因着景晟身为太子本就该知道原护国公府是为何被夺爵族诛的,早就将李源之妻唐氏、媳小唐氏巫蛊案与景晟解说过。景晟乾元帝倒真是嫡亲父子,听着太师太傅将疑点说出,不免就想起巫蛊案来,果然对沈如兰是叫李源陷害的深信不疑,自然恨恨,一恨李源利用国家法度报他的私怨,可见为人狠毒奸诈;二恨因着李源此举,连累得父皇死后还要受人评说,是以又说,“陷父皇与不仁,也亏得他死了,不然朕必诛其满门!” 这也是阿嫮当年要用巫蛊来治死李源一家子的缘由之一:一来,以魇镇诅咒圣上迹如谋反,乃是十大恶中第一大恶,便是本朝少有诛三族之刑,可族诛是跑不掉的,也算是一报还一报;二则就是为着日后伏笔了,李源连着皇帝也敢诅咒魇镇,陷害个同僚又算得什么呢? 果然不独年少的景晟深信不疑,便是太师太傅俩老臣从前与李源共事过,知道他为人,便也觉着李源怕是做得来着的。 只是李源已死,到底他从前也有些功劳,不好将他的尸身掘出来鞭挞,那非是人君所为,景晟恨恨嘲骂几句也就罢了,又道是:“只是这些都是推测,再无实据,不能籍此就为沈如兰昭雪,二卿以为该当如何?” 太师太傅们对瞧眼,心上都有主意,只是这样的主意刁钻了些,若眼前这皇帝已然成年,心性坚定,把来告诉他也不打紧;可圣上还小却是十分聪明,擅能举一反三,听着这等主意,移了心性,日后爱弄小巧起来,轻则失了人君法度,重则动摇大殷江山的基业,他二人有何面目见先帝与地下!是以都闭口不语。 景晟想了想,与两人温声道:“两位老师来见我,将案情细细剖析,也是为了叫我日后问政稳妥,此情我已尽知。如今我知道沈氏一门有冤,自然不能坐视。可此事难处在于如何即不损先父颜父英明,也不使忠良含冤,我年幼少谋,还请老师教我。” 太师太傅听景晟自居学生,话又说得十分和缓,本就有些儿心软,更兼君臣名分在这里,圣上已说到这样,他二人再不肯出声,只怕要叫这聪明的小皇帝记恨上,是以太师先道:“臣等倒是有个主意,只是刁钻小巧了些,非是人君所应为,故而不敢说。” 景晟听说忙道:“老师的意思我也明白了,无非是怕我叫这些小巧移了心性,我也不敢说日后能做下多少伟业来光耀祖宗基业,可也不敢使祖宗基业在我手上式微,必定谨慎听政,不敢懈怠。” 太师方道:“臣以为,太后即魇着了,不妨请道录司僧录司两位主事替太后做场法事,超度回亡灵。若是两位主事法力高深,指不定那些生前做了恶的鬼魂会来认罪也未可知。”说完这句,便闭上了嘴退在一旁。 太傅又道:“若有鬼魂在众目睽睽下自承罪行,还有甚不能平呢?”只消“李源的鬼魂”自家招认了罪行,莫说了沈如兰昭雪应该,便是您要掘了他的坟出气也有了说头。 景晟听说,脸上满是笑容,搓了自家双手与两个老臣道:“原来是请僧录司道录司的主事超度,朕知道了。”又叫如意,“老师们累了,你亲自送他们出去。”自家亲自送到殿门前,回身来又以老师们讲课辛苦,他需尊师重道为由往太傅府,太师府颁下赏赐,将两个匆匆进宫的事掩了过去。 太师太傅二人本以为依着景晟的年纪,正是在不能忍耐,次日必定动作,自家还得配合一二时,不想次日朝上景晟紊乱政,看着无大事,便散了朝,竟是丝毫不提此事,再想起昨日的赏赐,这才放心了些:到这时还记得描补,可见是个周到的。 又过得四日。朝会上赵王景宁忽然带着楚王、安王、平王等长一辈的宗室出列,奏请景晟使两司主事为太后祈福,使太后早日痊愈。这自然是景晟与景宁商议定的,说来也巧,从前那个八面玲珑的老楚王这时已是十分老迈,正打算让爵与长子,是不是平级袭爵,且得看景晟脸色哩,听着景晟要为太后祈福,哪有不奉承的道理。见宗室们都出声,哪里还有大臣敢有异议,自是一同奏请,景晟方才允了景宁等人所请。 而道录司僧录司那里也早受了赵腾提点,道是:“天下僧道都由你二人主管,也算是极富贵的了。有道是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再往前挣有甚好处哩?你以为踩下了他,你一门就是国教了,怎地不想想,若是你叫他踩下了呢?倒不如彼此和平些,你敬重他几分,他帮衬你一回。大伙儿都便宜。” 能做得一司主事,两个自然都是聪明人,果然叫赵腾打动。赵腾便又吩咐了回,只道是:“圣上是个大孝子,早晚要请你们两位为太后做法祈福的。可你们也知道,冤仇难解,不叫那鬼魂出尽了气,他怎么肯走哩。”说在这里,也就收了声,直叫两个主事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如何能叫那沈如兰的鬼魂出尽了气。 直至这回赵王亲自召见,屏退众人,将事情细细吩咐下来,两人方才对赵腾的吩咐恍然大悟,拜倒领旨。因事关太后,两人唯恐将事搞砸了,惹得圣上大怒,没有了下场,倒是真熄了争强好胜的心,关起门来细细商议了回,方得了个周全主意。 到得次日,两人联袂来见景晟景宁,将两人商议定的主意与景宁说了,道是应在未央宫外设坛,各自超度亡灵,若是有行恶魂灵徘徊未去,信道的受天尊指引,信佛的受佛法启迪,便会自承其罪衍,也好少受地狱业火煎熬,这些就是太后娘娘的功德。娘娘有了这些功德,自然也就好了。 景晟景宁弟兄本是借道场做一出戏的,原不太上心,不想这两个主事不独计划周祥,又肯彼此配合,全无争胜之举,倒也喜欢,景晟还温声抚慰几句,更道是超度的最后一日,他与赵王将亲临道场,为太后祈福,两个主事自是满口称颂一皇一王孝心非凡,天神菩萨们便是看在两位的金面上也会庇护太后不提。 只是阿嫮做得四五年宠妃、十来年的皇后、年余太后,早将未央宫牢牢握在手中,前朝事她未必都知道,可后朝有甚动静,再没瞒得过她的。景晟景宁两个要借“李源鬼魂”之口替沈如兰雪冤的事自然瞒不过她去,阿嫮顿时松了一口气。 这十八年来阿嫮无时无刻不悬着心,日日谋划推算,是以日子倒也过得,不想这会子眼瞅着冤仇将雪,从前的耐心去了大半,竟是度日如年起来,恨不得现在外头就做着道场,景晟使人假扮的道士在道场上嚷出沈如兰的冤屈来。 从前因雪恨之日遥遥无期,她脸上还能不显,如今眼瞅着大功将成,举动间就露出急躁来。因阿嫮从前在儿女们面前都是温柔模样,说话不高不低、举止不疾不徐、与她相处如沐春风,可这两日动辄发怒,全不是从前面目,几个孩子们叫她闹得心上发慌起来,益发相信是冤魂作祟起来,是以景晟便去催两个主事,道是:“这等事还等吉日吗?快快做来!” 也亏得两司主事都不愿争强出头反惹了麻烦,彼此配合,是以不过三日就将个道场搭了起来,又将京城以及京郊的和尚、尼姑、道士、道姑都召集在一处,一眼看去,却也是乌压压好一群人。 因京城及京郊的僧道都在此处,是以善男信女们也汇集在此,整日里诵经声不断,香烟袅袅,竟是有了几分人间天上的和平模样。 不想这幅太平景象到了第四日上忽然叫人闹破了,却是这日午后,僧道们正各自念经时,忽然有一个三十来岁的和尚从人群中跃起身来,从和尚群中越众而出,直扑到僧录司主事与道录司主事面前跪倒,五体投地。 叫他这一动,在场的僧道们慢慢地都住了口,都盯了这和尚看。只看这和尚生得高大威猛,若不是身着袈裟头顶戒疤,倒像个武人。 只听这和尚道:“信男李源,罪孽深重,故而不得往生,如今深陷大地狱中受苦,叫小鬼推入碾盘碾做肉泥,转而复成人形,日日循环不止,不得超脱,因着这几日超度大会,信得苟延,还请法、师超度,使信男得出地狱不再受那无尽苦楚。”说着双目中竟落下泪来。 感谢 悠悠夏布情扔的一颗火箭炮 齐王看着乾元帝脸色不善,知道事泄,只以为是楼司正捱不住刑,探手将面前的折子翻开,才看得几行字,手已然瑟瑟而抖,却原来折内说的哪里是什么朝云案,却是齐王世子景康举发亲父行不道事。折子上头一个个墨字似钢针一般刺入齐王心底,实有锥心之痛,齐王身子原虚,惊痛愤怒下,两眼昏花,勉强还能认得折子上的字,看到后来,已是双眼模糊,手上一松,折子摔落在地。 乾元帝看着齐王这样,倾身向前道万贵太妃虽忧心着楼司正捱刑不过,可清凉殿中服侍的人都叫乾元帝尽数换过,若是从她口中漏出一字半句,立时就能报到乾元帝那里,倒成了不打自招,是以虽是忧心忡忡,也只得咬牙不言。 说来从前永兴帝时期,未央宫尽在万贵妃手上,是以倒也不用楼司正做甚阴私事。而到了乾元年间,万贵太妃更是失了权柄,只得按兵不动,直至陈庶人要用朝云与谢皇后分宠。 朝云一案说来不过是个太妃瞧不惯皇后专擅,要与她下些绊子,使人杀了个宫人,便是乾元帝再不喜万贵太妃,也不能因着这事定了万贵太妃罪名,将她废黜。可这未央宫到底在他手中,他若是要寻些罪名来,却也不是不能。若是乾元帝处置了,倒也罢了,偏生乾元帝那边按兵不动。这情形就如一柄钢刀悬在万贵太妃母子们头顶,却是引而不发,这等滋味实叫人如芒刺在背。 可再是坐立难安,却也没有自家去认罪的道理。 到了这时,万贵太妃与齐王心上都是后悔不迭,不该无端生事。如今他们自家叫乾元帝扣在宫内也就罢了,阿康小小年纪又怎么撑得起一个王府来。 想在此处,齐王陡然醒转:阿康放在齐王府中,又无人与他个信儿,乾元帝要对他作甚,极是容易,倒不如将他放在身边,乾元帝便是再瞧他们父子们不入眼,就是为着天下人言,为着他自家的名声,也不能平白要了他们性命去。 是以齐王忽然厉声与一旁的齐王妃道:“你这妇人糊涂!祖母病重,康儿是做人孙儿的,合该在宫中伺候祖母,如何能在家躲懒。”又扬声道,“袁少监何在。” 袁有方缓缓地踱进殿来,对了齐王一笑:“奴婢在,殿下有何吩咐?”齐王道:“贵太妃身染沉疴,想念孙儿,还请袁少监行个方便,启奏圣上,将世子接进宫来与贵太妃见上一见,以全祖孙情分。” 袁有方听见这两句,似笑非笑地瞧了眼齐王:“这也容易,只是您也知道圣上日理万机,再没有拿这等小事啰嗦着圣上的道理,您且缓缓,待得圣上得闲,奴婢一定替您传到。” 齐王又不是个傻子,怎么不知道袁有方这些话不过是些推脱之词,竟是拿他当孩子哄了,他本是凤子龙孙,虽叫乾元帝打压了这些年,到底气性仍在,再忧心爱子安危,便是身在危墙,也忍气不住,站起身道:“既然接世子进宫与贵太妃相见是小事,那还辛苦袁少监走一趟,就说孤求见圣上。敢问袁少监,哥哥要见弟弟,是小事么?!” 虽袁少监是奉了乾元帝旨意的,要将齐王留在清凉殿中,可齐王再无权无势,也依旧是个还是亲王,并不好太得罪他,是以当时就答应道:“您稍候,奴婢这就替殿下传禀去。”说了正要转身,不想齐王妃忽然从蒲团上爬起身来,扑过来一把抓着袁有方胳膊道:“你去替我传禀,我要见殿下!我要见殿下!”话未说完已是泪如雨下。 齐王不意自家妻子竟是如此失措,忙过来搀扶,又劝道:“你莫怕,我这就去求见圣上。圣上爱惜兄弟,人所共知,又怎么肯亏待子侄呢。”说着面上露出一丝微笑来。 自乾元帝践祚之后,齐王每办一件差使都要出些岔子,而朝中臣子多的是知道乾元帝与齐王从前恩怨的,看着这样怎么不明白乾元帝这是记恨齐王从前与他争斗,要与他计较,只是先帝尸骨未寒,不好横加罪名,只能这样作弄,好坏齐王名声。众人有明白乾元帝心思,道他情有可原的,也有道乾元帝量窄的,大多不过是私下议论罢了。 可这世上多的是趋炎附势之徒,就有些官员为着讨好奉承乾元帝,屡屡上本弹劾齐王。客气些的道齐王昏聩无能,难当大用,请齐王居闲职,不要耽误国家大事;刻薄些儿的,竟有直骂齐王尸居余气,是为官蠹禄蠹的。更有狠毒的,竟是暗搓搓提起乾元帝从前遇刺的事来,道是:“这都是天佑大殷,是以才保得圣上无恙。” 齐王原有贤名,可哪经得起这样众口铄金,没几年折腾下来,自是名声尽毁。说来齐王原本是永兴帝最心爱的儿子,自是养得骄傲,哪里经得起这样的磨搓,不仅志气全无,老得也格外快,虽比乾元帝只大着两三岁,没几年竟是差着十余岁的模样。 而乾元帝因不肯听从御史们参劾,一力保全齐王,便叫他得了孝悌的名声去,是以齐王才有此言。可也因着这个名声,若是他执意求见乾元帝,乾元帝又怎么好一意拒见。 齐王妃叫齐王劝得这几句,她是经过齐王与乾元帝交锋的,怎么肯相信,含泪道:“王爷,不是妾不信着您,可殿下那里曾说过,妾可常去她那里坐坐,想来殿下也算金口玉牙,不能哄妾的。” 到底是齐王妃少进宫的缘故,只以为便是谢皇后再有心机手段,与他们无有不解之仇,又未必知道他们做了甚,且都是为人母的,总比乾元帝好说话些。而乾元帝爱惜这个皇后如珠如宝,朝野哪个不知道,若是得着谢皇后开解几句,许就能叫乾元帝放过阿康去,是以一心想见玉娘。而万贵太妃是听着齐王妃竟做此痴心妄想,又惊又怒,待要叱呵几句,一眼瞥见袁有方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看着,只得隐忍。 她这番欲言又止,叫袁有方瞧见了,将万贵太妃瞥了一眼,慢吞吞地道:“齐王殿下,到底是先见圣上,还是先见殿下,您给个准话,奴婢好去传禀。” 齐王扶着齐王妃与袁有方道:“在袁内侍瞧来,我们夫妇不能同时面圣吗?这是哪个的意思,袁少监竟敢言之凿凿。” 这话就将乾元帝带了进来,袁有方倒也不敢再啰嗦,左右他就是将话传到,乾元帝与谢皇后未必肯见他们哩。再则,乾元帝令他来时,也不曾说过不许传禀的话,是以又软了声气,忙先请罪,又笑道:“奴婢这就去,这就去。”说了将拂尘一甩,转身出殿。 袁有方先去求见乾元帝,将齐王言行加油添醋地与乾元帝回了,乾元帝想也不想地答应了。袁有方又小心翼翼地道:“圣上,齐王妃要见殿下,您看,奴婢要不要去传禀?” 乾元帝自是知道齐王妃用意,可在他心上一力以为玉娘生性软糯娇怯,最是肯替人周全的,唯恐她叫齐王妃蛊惑了,转过头来替他们求情,到时若是答应了她,倒是前功尽弃,若是不答应,又见不得她委屈神色,索性不叫她见也就是了,因此就道:“不许齐王妃打扰皇后。” 袁有方起先听着乾元帝肯见齐王,还有些忐忑,待听着乾元帝不许皇后见齐王妃,要笑不敢笑,垂头答应了,恭恭敬敬地退了出来,回在清凉殿,把乾元帝的口谕传了,齐王妃听着乾元帝不叫她见皇后,身上仿佛没了力气一般,跌坐在蒲团上,呆了呆,把双手捂着脸,泪水从指缝中落下。 齐王与齐王妃感情甚笃,看着她这般,自是怜惜,正要安慰几句,一边的袁有方已淡淡地道:“殿下,圣上等着您呢。”齐王情知,这回是自家求见,若有耽搁,如今乾元帝正寻自家岔子,只怕立时就好压个不敬的罪名下来,只得忍痛拍了拍齐王妃的肩,随着袁有方走出殿去。 袁有方:“朕的皇后,素来羸弱、言不高声、行不张扬、怒不动刑,她碍着你们母子甚了?把这个的流言来害她?!还是你们,对皇祖父心怀不满,所以借朕的皇后来生事?” 齐王迷迷糊糊间听着乾元帝夸赞着玉娘,想要笑一笑,笑乾元帝将蛇蝎当做羊羔,一张口,竟是喷出一口血来,鲜红滴滴地落在棋坪上,身子一软,缓缓地滑落在地,再听着乾元帝将个怨恨延平帝的罪名扣在他们头上,待要辩解已是有气无力,挣扎着张开眼,看向乾元帝,又看着乾元帝在他面前蹲下,身,脸上带些笑容:“你要问景康吗?他是个孝顺的好孩子,知道阿意曲从,陷亲不义是为不孝,所以亲自出首,你合该高兴!”齐王听见这句,哪里还撑得住,双眼一闭向后直直倒下,竟是昏死过去。 ☆、第396章 相见 作者有话要说:  虽道场上人极多,可叫这和尚一闹,这时已是肃静无声,只听那和尚字字句句说得清晰。说来也是奇怪,这人分明是个宏大的嗓门,当时又是艳阳高照,可人人只觉着后心深寒,有胆小的,牙关竟是打起战来。道录司僧录司两个主事脸上也变了颜色,掌心都沁出汗来:好好一个祈福的法会,如何闹起鬼来!这鬼还是从前的护国公李源! 道录司的主事只觉着头皮也紧了起来,当时就喝问道:“你是哪个李源?!可是从前的护国公么?”地上那和尚哀声道:“正是信男。”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说起李源名字,百姓们未必知道,可提着护国公府倒是无人不知。说来护国公府也是百年公府,一朝倒下,自然是众说纷纭,虽有人道他是罪有应得,便是皇帝冷淡了皇后也不能使出这等魇镇手段来;可也有说不大肯信的,只道李源怎么能知道自家儿媳妇做甚呢?不过是受了糊涂妇人连累罢了。哪成想李源的鬼魂今日忽然在大庭广众道是自家在地狱受那碾盘之苦,可见当年不曾冤枉他哩! 不想“李源”又道是:“信男不该听了贱内的谗言,行此大逆不道事。信男固然是罪有应得,然身死罪消,信男非为巫蛊案受刑。”这话说得众人都惊诧起来,难道他还有甚更大的罪孽么? 果然就听那“李源”又道:“信男怨恨沈如兰未能及时救援以至我儿彰武战死,是以假造沈如兰通敌书信,要他的性命,好为小儿报仇。如今被他在阎罗面前告准,是以受无尽苦刑。”说了将他如何将书信藏入沈如兰书房,又是如何哄骗先帝,说得详细分明。因李源自承巫蛊案是实在前,已叫世人把他另眼相看,是以再听着他说出为何要害沈如兰,又是如何屈害沈如兰时,竟是无人不信,一时唾骂声四起,更有人道先帝杀李源满门杀得好,这等奸恶之徒合该受此报应。 两个主事再没想着能引出这段公案来,正要问李源来寻他们做甚,不想那“李源”忽地大叫一声道是:“呀,不好!他们来捉拿我了。”身子似一尾脱水的鱼一般往上一跃,转而跌倒在地,挣扎得几下就不动了,仿佛死了一般。 离着这和尚最近的僧道立时过去查看,当众将那和尚身子翻转过来,却看他双眼紧闭,牙关紧咬,却是依旧有呼吸,不过是昏了过去。两个主事当时取了热茶来与这和尚灌下,良久方苏,再问他前事,竟是一些儿也不知道了。 莫说和尚前事不知,便是说话的声音也与“李源”呈情时迥异,到了这时自是无人不信方才是李源的鬼魂附在这和尚身上,如今李源已叫鬼差捉回去了。因这个作恶反害了自身的教训是亲眼所见的,便是不信地狱报应的人也要动摇,何况彼时民风淳朴,倒是使人心都警惕了些,道是:“这才是苍天有眼不可欺哩,做得坏事,便是生前不报,死后也要受苦,不如得饶人处且扰人罢。”一时倒是民风醇和了些,这是旁话表过不提。 又说“李源”在众目睽睽下嚷出他是如何陷害的沈如兰,两个主事如何敢瞒,当即收了道场,一同进宫求见景晟,将这番变化奏上。到底事涉先帝,两个主事唯恐新帝嗔怒,却不知这出戏原就是景晟受了太师太傅点拨之后与景宁磋商出来的,便是那和尚也是景宁从京外寻来的擅能口技的戏子。 什么鬼魂附身,什么昏厥不醒,不过都是一场戏。好叫众人知道李源刁恶狠毒,先帝不过是受了他蒙蔽方才误会了沈如兰。而将巫蛊案先抛出,也是叫众人有个先入为主的印象,认定李源不是好人,这样再听得“李源”说出陷害沈如兰事后方有“哦,果然如此。”之叹。 如今看着事谐,景晟依旧装个才知道的模样,因着“李源”的鬼魂是在祈福的法/会上认的罪,也好说个证据确凿了,自是要替沈如兰昭雪,感叹一回,方使人急召太师、太傅,刑部尚书,大理寺卿等人来见,使两个主事将此情又说了回,方道:“原来沈如兰是叫李源屈害。沈如兰即是冤枉的,如今还要诸卿商议个章程来。”诸人领旨退出。 又说太师太傅们听着李源鬼魂认罪一事,知道必是景晟手笔,念及景晟年纪,能将使办成这样也算难得了,都有些欣慰,在众人商议时,太师就道:“如今即知沈将军身蒙奇冤,合该格外加恩。”太傅也道:“当年抄没的家产也要发还他的后人,总该细细查访,固然寻着后嗣要紧,可也不能使人冒充了去。” 到了这时大理寺卿罗士信不免将翠楼比了出来,道:“这妇人自陈是沈氏,总有七八分准信哩。”礼部尚书却叹道:“便是沈如兰之女,她一个妇道人家,又是嫁了人的,沈氏家产分一注与她也就是了,总要男丁来承继哩。” 太师又说:“当年沈氏有两个不足十六的男丁是发往西北去的,应当奏明圣上将人寻回。若是这俩人还活着,自是再好不过,若是死了,便是本族无人了。本族无人了,旁支难道就没有了吗?选一个来做沈如兰嗣子也就是了。”诸大臣也都赞同,细细讨论一回议出了章程,道: 沈如兰复冠军将军加太子少师衔,使有司寻沈如兰及其族人尸身。沈将军归葬沈氏祖坟日令赵王代为祭奠;沈氏遗孤复其户籍,旧宅与家产田地尽数赐还。 太师太傅们携了章程来见景晟,将章程承与景晟看,先道是:“沈氏即是受屈而死,只复其位怕不能叫天下人心服,是以臣等以为,迁葬日使赵王殿下主祭,他是先帝亲子,您的哥哥,如此作为,也显得朝廷公允,以安天下人心。”景晟自是点头,含笑道:“卿等周到。” 而后二人又把沈如兰侄儿若是寻回了该如何安置,若是都死了又该做甚打算也回了景晟,景晟听了叹息一声道:“只望上天垂怜能保沈氏一线血脉。” “李源鬼魂”在法/会上认罪,莫说是大殷朝仅见,便是前朝也没有这样的故事,一时众说纷纭,不过一日上至王公大臣,下至贩夫走卒就没不知道的,人人都等着看朝廷作何处置。又过得三日为沈如兰平冤昭雪的诏书就下来了,因李源一门都死绝了,这样处置也罢了,真细究起来,固然李源心存歹毒,先帝也有失察哩。 又过得四日,宫中传太后懿旨来,召沈如兰之女沈昭华觐见。 翠楼本就是个胆怯的,听着太后召见就生出了惧怕,只不敢不从。是以离着宫门越近就越怕,倒是自称唤作秀云,奉了太后旨意来接翠楼的宫人看着她害怕,安慰道:“太后娘娘为人最是慈悲哩,你只管放宽心,依礼参拜就好。”翠楼捏着帕子胆战心惊地称是,又壮起胆子觑了身边秀云一眼,见她圆圆脸上都是笑容,只是一双眼不住地往她脸上看,心上更是害怕起来。 因是椒房殿的宫车,押车的又是椒房殿的掌事大宫秀云,司马门的内侍侍卫连着查也没查就将宫车放了进去,一路行到椒房殿前,宫车停下,那秀云先在小宫人的扶持下下了车,方唤翠楼出来。 椒房殿是大殷朝历代皇后居处自是气势宏大壮丽,翠楼连着细看也不敢,垂了头跟着秀云往殿内去,因一路上秀云回头瞧了她好几眼,直吓得翠楼脚下如飘云一般地随着秀云进了内殿。一听得秀云口中喊出太后娘娘来,翠楼已是双膝一软,跪倒在地磕起头来。 自景晟下了替沈如兰昭雪的诏书,阿嫮本就是装病,自然就痊愈了,耐着性子又将养了两日,便下诏召见沈昭华。她与景晟言说的是:到底叫千娇万宠长大的女儿家吃着那些苦头,总要给她些体面,景晟听说自然答应,只怕阿嫮劳神,强压着她又歇息了两日,方许她下旨。 说来阿嫮要见翠楼,一是要看看这个以后要用自家名姓活下去的表妹到底是甚模样,二则,也是要再为沈昭华争取一二。不想这“沈昭华”竟是胆怯若此,还不等秀云将话讲完已是自顾磕起头来,哪里有半分高门贵女的气派,偏还顶着她的名头,叫阿嫮如何喜欢得起来,便道:“下跪就是沈昭华么?抬头我瞧瞧。” 因翠楼怯懦,是以对旁人的喜恶格外敏感,阿嫮这短短一句就叫她听出不喜欢来,哪里敢抬头。 秀云看着阿嫮已将眉头皱起,知道她不喜欢,忙趋前几步在阿嫮面前妇俯了身道:“娘娘,奴婢以为您别瞧了,怕别冲撞着您。”阿嫮微一皱眉道:“为甚?”秀云如何敢说跪着的那个妇人与您有些儿像哩,便笑道:“她在民间吃多了辛苦,面貌自然粗陋,怕污了您的眼。” 阿嫮瞧了秀云一眼,虽知道她说话不尽不实,可看着地下的“沈昭华”那等怯弱形容又实在提不起兴来,便问:“我听着你已做了光州知州的妾室,如今已有一儿两女?”翠楼听着妾室两字,脸上已是一红,不敢不答,颤声道:“是。”阿嫮看着翠楼这样,眉头皱得更紧,又问:“原配可还在。” 翠楼依旧垂着头,回道:“早与老爷合离了。”说在这里,心上忽然一跳,倒将往事想了起来,齐瑱从前的原配可不是坐在上头那位的嫡亲姐姐么!难道,太后见她是要为自家姐姐出气么?怪道那个秀云不住地看她哩,原来如此!想在这里,翠楼禁不住要抬头瞧一瞧太后,可头微微一动,依旧垂了下去,盯着膝下的地毯瞧,心中却道:“我如今不只齐瑱的妾室哩,我是屈死的忠臣的女儿哩,便是太后也要讲道理呀。” 不想阿嫮看着翠楼这样,心火更甚,只是如今即叫她占了沈昭华的名头去,总不好叫沈昭华继续屈身做妾,是以强忍怒气道:“你原是勋贵家的女孩子,合该明媒正娶与人做正妻去,如今即是阴差阳错配了齐瑱又有了儿女,也不好另嫁的了。罢了,待得齐瑱进京,我与你二人赐婚,你可愿意?” 翠楼本以为太后是要为自家姐姐出口气的,哪成想竟是要给她赐婚,喜出望外地叩头谢恩,不免要看一看慈悲的太后面貌时,悄悄抬眼看去眼前的凤座上已是空无一人。翠楼一怔,还不待她回过神来,方才引她进来的秀云已含笑走了过来,探手扶她:“太后娘娘凤体欠安,歇息去了,吩咐我我送您出去。” 感谢 思想宝宝之母扔的一颗地雷 御医虽说多是行走在内廷,到底不是内侍是皇家奴婢,也是堂堂天子臣属,吃着万贵太妃这一啐,脸上顿时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究竟不敢发怒,忍气吞声地道:“臣不敢。”万贵太妃厉声喝道:“即不敢,如何还在我面前跪着!滚一边去!”又抬了头与金盛道:“你去请皇后来,我倒有话要问问她,我的人请她下诏宣太医,如何她要打杀我的人!” 金盛委屈道:“贵太妃娘娘,殿下只是着将人送去宫正司教训,何曾下过杖毙的旨意。便是卢少监殒命,也是他辜负了贵太妃娘娘的教导,咎由自取,怪得哪个呢。” 万贵太妃叫金盛这番砌词气得更是恼怒,左右谢皇后打杀了卢雪,是要与她破脸的架势,她还顾忌个甚,便指了金盛道:“狗奴才,哪个与你的胆子这样顶撞我,莫不是你仗着皇后势派,以为我就不能将你送去宫正司吗!” 金盛撩了袍子在万贵太妃眼前跪了,叩首道:“贵太妃娘娘息怒,您要见殿下,奴婢怎么敢拦呢?只是您怕要等到明儿了。您忘了么,殿下听着您病了,原本就是要来的,是圣上言道,天暗风寒,殿下素来体弱,万贵太妃您又一贯儿慈爱,必不忍殿下辛苦,这才将殿下拦着。。” 万贵太妃听着金盛比出乾元帝这一番瞎话来,气得手指发抖,却也不好拧着这回子就要见皇后,忍气半刻才道:“好!好!我明儿就恭贺皇后凤驾!”说着又把金盛与御医扫了一回,将袍袖一甩,转身进内殿去了。 金盛见万贵太妃这幅形容,暗自摇了摇头,一般是是侧妃出身,万贵太妃当年手握着素有贤名的庶长子齐王刘焘,敬贤皇后又没的早,宫中也算她一家独大了,饶是这样,她也没能叫永兴帝将她扶正。而皇后入宫时不过是个采女,上头不光有个李庶人,还有高贵妃与陈庶人,一层层大山压着,可谓势弱,可这才几年,上头原先这几位失宠的失宠,废的废,后位也落入她掌中,如今已算是六宫虚设。两下里比一比由此就能知道,万贵太妃与皇后两个心机手段相差甚远。万贵太妃不曾亲身领教过皇后的手段,以为皇后好性儿好拿捏,想借着她与今上别气,可不自讨没趣。 因看着万贵太妃进了内殿,金盛便过来将御医扶住,还叹一声:“您起来罢。”御医恨恨地把袖子举起来抹一抹脸,到底不敢口出怨言。金盛又把清凉殿中的几个宫人内侍挨个儿看了遍,似笑非笑地道:“好好服侍太妃娘娘,莫叫贵太妃娘娘病情加重了。”宫人内侍们听着卢雪身为少监都已被杖毙,何况他们,一个个都些胆寒,听着金盛吩咐齐齐答应了。金盛脸上这才露出几分笑容来,转与御医叹道:“我们走?” 御医呆在清凉殿,叫四周冷风吹着,如立针毡,听着金盛这句,如奉纶音,连声称是拎了药箱子随在金盛身后出了清凉殿。顺着石阶下台时,金盛因与御医叹息道:“不意贵太妃娘娘病得如此沉重,竟是胡言乱语起来。”御医先是一怔,立时就明白过来,脸上做些苦恼神色来与金盛叹道:“贵太妃娘娘想是外邪入侵内感失调,以至精神不属,言语无当,下官才疏学浅,实在无能为力。” 金盛见御医识趣儿,脸上隐约有几分笑意,也点头叹道:“照说贵太妃娘娘日日礼佛,受神佛保佑,理应神台清明,如何会这样,真真叫人想不明白。圣上知道,也要叹息的。”御医连声称是。两个这一番说话就到了清凉殿下,又相携着来椒房殿交旨。 乾元帝瞧着天色颇晚,不肯叫玉娘辛苦,自家过来见了御医,待听着御医言道万贵太妃许是中了外邪,把鼻子哼一声,道是:“知道了,你下去罢。”看着御医连滚带爬地退出去,便冲着金盛一勾手指。 金盛赔着笑趋近几步,笑嘻嘻地道:“奴婢在。”乾元帝起脚就踢在金盛膝盖上。乾元帝这一脚并不重,金盛却是趁势跪倒:“奴婢惹着圣上动怒,奴婢该死。”乾元指一指金盛道:“你这狗奴才,当朕不知道吗?他的话是哪个教的?”金盛听说便与乾元帝磕了头道:“圣上明见万里,犹如洞烛。只是奴婢也实在是气不忿,咱们殿下是何等人,宁可委屈着自家也不为难人的,贵太妃偏说那些话。”说了便将万贵太妃言行说了一回。因金盛知道,当时多的是人证,是以竟无一字加减,饶是这样,也叫乾元帝脸上铁青。 乾元帝怒气冲冲地道:“她以为她是什么东西?要皇后去见她?她也配!”转脸与脸露委屈跪在地上的金盛道,“你起来,明儿你去见她,告诉她,是朕的旨意,叫她好生吃药,待病好了,再与皇后相见,也省得冲撞了。” 这话儿十分刻薄,莫说万贵太妃本就有了些年纪,在清凉殿这等苦地方呆久了,身子也有损伤,一气之下,竟就真的病倒在床。说来,万贵太妃这一场病不过是偶感风寒,若是御医们用药得当,万贵太妃又能按时吃药,用不了数日就好起身的,不想万贵太妃这一场病竟是始终不愈,直拖了半个来月也不见有起色。 万贵太妃也是在宫中呆了这许多年的人如何不知道只怕是乾元帝或谢皇后做的手脚,可若是他们有意要她性命,不肯叫她痊愈,如何又不叫病势加重?不待万贵太妃想明白过来,乾元帝就下了旨,旨称万贵太妃病重,思念齐王与齐王妃,令齐王与齐王妃入宫侍疾。 旨分两路,一路径直下到了清凉殿,却是乾元帝新拨与清凉殿的内侍总管袁有方,亲自告诉万贵太妃知道。 袁有方年纪还轻,只在三十上下,身量儿颇高,白生生的脸庞,嘴唇却红,又极瘦,衣裳穿在身上仿佛套在竹竿上一般,若是卢雪还再生,瞧着他定然变色,原是在清凉殿下将卢雪拦了好半日的白面内侍正是此人。 万贵太妃听着乾元帝旨令齐王夫妇进宫侍疾,立时知道乾元帝这是要将他们母子一块儿关了,她原是有病的人,听见这个,难能不急,直道:“我的病用不着他们!” 袁有方哪里管万贵太妃说甚,自顾自慢条斯理地道:“您得多谢皇后殿下,若不是皇后殿下与圣上进言,道是:‘宫人内侍们服侍得再周到,到底比不过亲生儿女。倒不如将齐王与齐王妃宣进宫来侍疾,贵太妃看着儿子儿媳,心上先就轻省了。且如今又没什么大事,齐王世子也将成人,总该叫他历练历练,齐王府日后总要交给他的。’圣上听着殿下所言成理,这才准奏。贵太妃娘娘,您能与齐王殿下母子们在宫中相聚可不是该多谢皇后殿下。” 万贵太妃本以为是乾元帝自家量窄,不想竟是玉娘进的谗言,气得浑身发疯,咬牙切齿道:“真是要多谢她了!”她原是有病在身的人,再这一气,病势果然加重许多。 另一道旨意由昌盛捧着下到齐王府,且立等着齐王夫妇动身。 齐王妃把个极厚的红封送与昌盛,又婉转恳求,求昌盛留些时间与他们夫妇,叫他们能与儿女们交代一番,再来也好收拾些换洗衣裳。 昌盛将红封推了回来,又笑道:“王妃您玩笑了,宫中甚没有呢?您是去侍疾,又不是不回来了。若是您实在不放心世子与郡主,奴婢倒是有个主意,万贵太妃到底是世子与郡主的祖母,若是有世子与郡主在眼前侍疾,这病啊许还能好得快些,您说呢。” 乾元帝待着万贵太妃与齐王怎样,齐王夫妇还能不知道么?这一番说是侍疾,可什么时候能出来,哪个也不知道。若是将一双儿女带进去,岂不是叫他们一起吃苦,再没出头之日。是以齐王夫妇听见昌盛这句,哪里还敢再拖延,只得将王府长史与两个侧妃唤来,各自吩咐几句,只叫他们务必门禁,不要与人轻易往来。看得长史与侧妃们答应了,夫妇俩这才忍痛出来。齐王府外已停好了宫车,车帘高高挑起,正等着齐王夫妇上车。 夫妇俩含恨忍泪上得宫车,齐王妃到底忍不住从车窗回看了眼,见永兴帝御笔所制的匾额上齐王府三字依旧闪亮,想及自家这一去不知何时回还,不禁泪如雨下。 齐王心上知道这回大概是严勖冤魂缠住谢皇后这一流言叫刘熙起了疑心,虽无实证,可刘熙是什么脾性,哪管有没有证据。看着自家妻子落泪,心上十分后悔不该听了万贵太妃的话,探出手去将齐王妃的手抓住,迟疑了片刻才道:“是我们母子害了你们。”齐王妃垂眼看着齐王覆在自己手掌上的那只手,又听耳边一声叹息,眼泪落得更急, ☆、第397章 各自 作者有话要说:  翠楼虽是记不得从前故事,可她还未足月就叫佩琼送去了庵堂寄养,打小儿寄人篱下。而那些尼姑们都是出家人,只以为众生平等,并未拿幼小的翠楼当个她们一般的成人看待,略有差错就严厉管教,是以养成翠楼怯糯个性,惯回看人眉眼高低,是以听着太后身上不好,便要显出她殷勤来,忙道:“太后娘娘身子不好还念着妾,妾心上怎么过得去呢?” 因这话说得不伦不类,秀云心上就有些不耐:“便是这沈氏流落民间十八年,怎么连从前十数年的教养也丢了!”脸上却是丝毫不露,只当没听着翠楼的话,微微笑道:“齐太太,您随我来。”说着也不管翠楼答应不答应,自家转身在前引路,翠楼见秀云不搭理她,自知自家哪里惹着她不喜欢了,又不敢问,急忙跟上。 出得椒房殿,秀云将翠楼送上宫车,这一回不再亲送,吩咐跟车的内侍好生将齐太太送回将军府云云,翠楼还絮絮道:“太后凤体欠安,可是要宣御医的呀。”秀云强自忍耐地笑道:“已宣了,齐太太放心。”又道,“齐太太,出宫的时辰不好耽误的。” 翠楼虽不十分知道规矩,可也知道外命妇们进宫的时辰是有定规的,果然不敢再说。看着宫车去了,秀云便返身回来见阿嫮:“娘娘,沈氏回去了。” 秀云的话才出了口,只看着一只茶盏落在地毯上,滚了几滚,停在脚前,就听着阿嫮怒声道:“她也配姓沈!”因着太后发怒,殿中服侍的宫人齐刷刷跪倒。 说来也难怪阿嫮发怒,她少年时何等骄傲,宁折不弯,连着乾元帝的威势也不在她眼中,后头为着复平冤入宫,常年把一副娇弱面孔来待人,可那不过是装样,骨子里依旧是从前那个桀骜不驯的沈昭华,不然也撑不下这十八年来。如今大仇得报,她却已做不回沈昭华,叫人顶了她的名头去。若这人行止大方端庄,也就罢了,总是自家用了她的身份,还她一个也是理所应当。偏这人软糯得一摊泥一般,叫阿嫮怎么瞧得上,偏又不得不忍不说,还得抬举她一二,这口气怎么吞得下,是以勃然大怒。不说阿嫮不喜翠楼,只说翠楼自从知道自家不是风尘出身之后,便觉着自家这半生都好象是出戏文,先是由贵而贱,连着自家是谁都忘了个干净,若不是遇着齐瑱,还不知要沦落何处哩。虽是给齐瑱做妾,可齐瑱年少有才,脾性也有些儿急,可待她倒是好的,为着不叫她们母子委屈,这些年都不曾另取,是以心上倒也满足。唯一不足的是,因她是妾,议婚未免连累儿女们要受人挑剔。不想天理循环,那害她终身的李氏一门早遭了报应不说,如今太后又肯给她做脸替她赐婚。自家日后能抬头行走人前不说,几个孩子也有前程,大将军的外孙们,甚高门也配得哩。翠楼想在这里,脸上禁不住微微露出些笑容来,便是回在暂住之处,脸上的笑容也未断过。 又说翠楼入宫觐见虽是阿嫮的意思,可景晟也欲借着此事叫天下人知道他们父子胸怀广阔,知过能改,原本还预备着等沈氏出宫时再赏些东西过去,是以听着沈氏入宫便遣了内侍过去打听着。不想内侍不过片刻就回来了只道是也不知那沈氏说了甚,惹得太后勃然大怒,只与她说了几句话就将人打发出去了。 景晟听在这里,自是要细问,只是他打发去的内侍进不得椒房殿内殿,是以并不知道沈氏如何招惹了太后,只晓得沈氏出去后太后砸了杯子。因着阿嫮在儿女们面前从来是个温柔和缓的模样,极少动怒,是以听着她恼到这样,景晟先跌足叹息道:“不好!” 当时景宁听着景晟这句,忙问:“圣上何出此言?”景晟跌足叹道:“五哥,你不知道那沈昭华为人哩!都是我失算,倒害得母后吃着委屈。”说了便将自以为的原因与景宁说了。 原来即要昭雪沈如兰,自然要报沈如兰的生平与景晟知道,而提着沈如兰又怎么能不提他的独女沈昭华?都道沈昭华叫沈如兰宠得跋扈异常,一点子委屈也不肯吃的,是以差不多年龄的女孩子就没一个喜欢她肯与她交往的。想来沈昭华既有出身,性子也骄傲,若不是遭逢大难,怎么可能给个五品官儿做妾!沈氏屈身为妾十数年,自然怀怨,若一直是罪臣女也就罢了,如今身份尽复,从前的委屈还能压住吗?今儿母后召见她,只怕那沈昭华心怀不平,仗着朝廷才昭雪她的父亲,正要示恩怀柔,轻易不能治她的罪,言语中顶撞了也是有的,是以连着母后那样宽厚的人也不能容忍,早早将她打发了出去。 景宁听说,想了想道:“臣虽未亲眼见过沈氏,便是从前性子激烈,可她经过这些年的挫折,想来也该和软些,哪还能如从前一般呢?是以臣以为母后动怒未必是为着沈氏。只若当真是沈氏惹着母后不喜欢,也不能为着她父亲的冤屈就纵了她去,给她些教训也是应该的。臣以为,当宣椒房殿内侍总管来问。”景晟称善。 不久金盛奉旨来见,听着景晟问话,忙回道:“太后娘娘确是为着沈氏不喜欢哩,不过倒不是沈氏顶撞。”说在这里金盛又奉承景晟道是,“沈氏见着娘娘便五体投地地请安,自是感恩圣上为沈氏一门的缘故。圣上这样仁德,沈氏但凡有一点子人心也不能顶撞娘娘呀。” 景晟叫金盛说得一笑,把拳头抵了唇咳嗽声,瞧了眼景宁,景宁脸上也露了些笑容,口中却叱道:“一会子太后为着沈氏不喜欢,一会子又沈氏不敢顶撞太后,你这奴才说话不老实!”金盛忙请罪,又将阿嫮与翠楼的之间的对话与景晟回了。 听着这话,景晟与景宁弟兄倒也恍然:历朝的律法都禁止以妾为妻,虽民间偶尔也有妾扶正的,可大多出自是商户人家,官宦人家几乎无有此例,旁的不说,只问哪个明媒正娶的嫡妻肯与扶正的妾室坐一起论交呢?而沈氏不同,若不是她家遇着这等变故,也不能落到这个地步。如今她即恢复了从前的身份,总不好再屈她为妾,更不能另嫁,也只能扶正了,只齐瑱的前妻到底是太后的姐姐,太后因此不喜欢也是有的。 说来新帝登基之后,给自家外家加恩再赏个爵位也是常有的,景晟登基之后,原要推恩谢怀德,赐他一个侯爵的,只叫阿嫮劝住了,道是谢家出身平常,身寸无功,坚持不允,景晟也只得罢了。这时看着阿嫮恼怒,以为是为着母家在这事上失败了颜面的缘故,意欲加恩,好叫阿嫮喜欢,哪成想依旧叫阿嫮挡了下来,只道是:“沈家即是受屈,我加个恩也是应该的,并不是为着此事不喜欢。” 景晟不免要问,阿嫮却道:“我只叹造化弄人,沈氏当年也个出色人物,如今泯然众人,替她惋惜罢了。”这句倒将那句“不配姓沈”遮了过去,只是景晟心上依旧有些将信将疑。 又说这些日子以来,京都的街头巷尾都在传说祈福法会上李源冤魂自诉屈害沈如兰,当今皇帝年纪虽小,却是明辨是非,为沈氏一门昭雪的故事,更有说书的在其中添枝加叶编成话本,连着阎罗殿中来沈如兰是如何声泪俱下地控诉,李源如何强辩又如何在阎王的铁面直断下认罪伏法的枝节也描补了出来。而沈氏千金忍辱负重,替父鸣冤的孝行也叫人夸赞,都说沈氏女可入本朝列女传了。 平民们传说这个故事,无非是觉着善恶有报,天理昭昭,而从前严大将军那些故人听着这个故事,都是喜忧参半。喜的是沈氏既能光复,严家自然也是昭雪有望;忧的却是,沈氏申冤费了这些手脚,其中还装神弄鬼了番,严家若要诉冤,却是不好师法故智的,更难的是这些人心知严勖卷入的夺嫡案多半是永兴帝的手笔! 虽世人都说沈如兰是叫前护国公李源陷害的,可先帝在其中有个个识人不明也是大伙儿心照不宣的事,更有些明眼的道是:“先帝在朝二十二年,朝政清明,百姓安居,更收西北平东南,四海升平,也是一朝明君,李源这样粗劣的手段就能瞒过他去?无非是个顺水推舟罢了,嘿嘿,嘿嘿,这就是皇恩啊。”这话自是十分刻薄诛心,也实在是因着乾元帝在朝时除着屈杀沈如兰之外再无甚大过,且当今圣上年纪虽小,处置还算得明白,又肯弥补加恩,是以这才掩了过去。可若是再要掀出延平帝一朝的大将军严勖也是受屈的,连着三代帝王都与重臣蒙冤有涉,且不说史书上难以记载,便是朝野物议也止不住,今上又是个明白的,自然轻易不能答应。 ==================================================== 感谢 史上最强渣渣扔的一颗地雷。 今天第一更,第二更等阿幂吃完饭就去写, 。冯氏叫梁氏看得这眼,脸上略红,先叫宁姐儿的丫头们来服。。 谢显荣再想不着玉娘能将这一举两得的好事往外推,是以马氏一赶他,立时起身往外去,才走到马氏正房外,恰遇着谢怀德徐步过来,见着谢显荣出来,他倒是知礼,还与谢显荣做了个揖。不想谢显荣叫马氏捶了一顿,虽是仪容无损,到底心中有愧,与谢怀德微微点了点头,就从谢怀德身边走了过去,倒叫谢怀德有些讶然。 只说谢显荣回房,才进得房门就有丫头来回,道是世子夫人到家狠哭了场,大姑娘过来也劝不住。谢显荣几步进得内室,果然看冯氏双眼红肿地坐在榻边,宁姐儿双眼也是粉光融滑,一般是哭过的模样。 宁姐儿正劝解冯氏,忽然看着谢显荣进来,忙站起来与谢显荣见礼,因看谢显荣脸上阴沉,知道他不喜欢,先过来请谢显荣坐了,又亲手斟了茶奉与谢显荣,细语道:“父亲母亲,若是无事,女儿告退。” 谢显荣正有话要问冯氏,,本就要叫宁姐儿下去的,不想宁姐儿这样懂事,倒也欣慰。不想冯氏听着宁姐儿这句,倒是更替宁姐儿委屈起来,不禁又呜咽几声,倒便叫宁姐儿挪不得脚步,还是谢显荣道:“你下去。”宁姐儿这才告退。 待得宁姐儿出去,谢显荣又屏退了房中伺候的丫头们,方问冯氏:“今日进宫。你们见着殿下是如何说的?殿下又是为何发怒?你细细说来。”冯氏听着谢显荣话中颇有些不耐烦,不敢再哭,将椒房殿中事细细与谢显荣说了,又委屈道:“宁姐儿是她嫡亲的侄女儿,又这样懂事,她也狠得下心舍了。难不成她还能找个比宁姐儿更贴心的吗?” 谢显荣听着玉娘不独不愿意将宁姐儿许与赵王,更不肯叫冯氏再入宫,正是烦躁的时候,再叫冯氏说得着几句,勃然变色道:“你胡说甚?!必是你与母亲以为一说必成,是以言语不恭敬,把她得罪了,她又是个不能容人的,自然要发作你们。明日写个请罪折子递上去,也就好了。到底自家嫡亲骨肉,她不靠着我们还能靠着谁。” 冯氏与谢显荣成婚十数年,从来遇事有商有量,便是谢显荣做得承恩公世子,房中也是干干净净,莫说姬妾,便是通房也无有一个,真可说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猛然叫谢显荣训斥,脸上涨得通红,虽自觉委屈,可也不敢反驳,含了泪答应,连夜就把一封请罪折子写就,次日递了上去,不想请罪折子如泥牛入海一般毫无声息。 又过得半月,宝康公主忽然宣了九位勋贵大臣的千金入宫,这些千金们年龄都在十一二岁上下,正与宁姐儿仿佛。有了这一回之后,宝康公主仿佛得着趣味一般,隔着十数日就召见一回。起先是九个女孩子,过得三四回,就有两家的女孩子不再奉召,又过两月有余,只剩了五位。起先大伙儿还没知觉,到了这时灵醒些的都能猜着,这是宫中要为赵王选妃了。 赵王虽是才人所出,可自幼丧母,一直养在皇后身边,与太子在一处长大,感情深厚,日后前程自然比晋王还好些,是以对赵王妃有意的人家倒也不少,是以叫宝康公主留下的这蠲落的那四家多少有些下气。只是这些下气的,将自家与承恩公的长孙女比一比,倒也气平,承恩公府的大姑娘连着宝康公主的邀请也没接着呢,这位还是宝康公主嫡亲的表姐。 说来世人大多如谢显荣一个念头,赵王虽在皇后身边长大,到底并非亲生,总不能一条心,若是把承恩公府的大姑娘给他做王妃,亲上加亲的,岂不是兼得。皇后不肯答应,其中必然有不能答应的缘由。 因有了这样的猜测,宁姐儿再跟着冯氏在外走动时,多少听着几句闲话。有良善的,倒是说皇后贤德,这才不肯把侄女儿许配赵王。也有长舌的,却说是宁姐儿生得平常不说,又无有才名,如何匹配得皇子,皇后这回倒是公正云云。 宁姐儿再是稳重大方,吃着这回委屈,也是羞愧难当,只在家中闭门不出,冯氏自然十分心痛,也常来劝解,可她自家就觉着委屈,又怎么劝得住宁姐儿,不过母女俩相对发愁罢了。还是梁氏看在眼中,也觉宁姐儿可悯,便与谢怀德商 谢显荣再想不着玉娘能将这一举两得的好事往外推,是以马氏一赶他,立时起身往外去,才走到马氏正房外,恰遇着谢怀德徐步过来,见着谢显荣出来,他倒是知礼,还与谢显荣做了个揖。不想谢显荣叫马氏捶了一顿,虽是仪容无损,到底心中有愧,与谢怀德微微点了点头,就从谢怀德身边走了过去,倒叫谢怀德有些讶然。 只说谢显荣回房,才进得房门就有丫头来回,道是世子夫人到家狠哭了场,大姑娘过来也劝不住。谢显荣几步进得内室,果然看冯氏双眼红肿地坐在榻边,宁姐儿双眼也是粉光融滑,一般是哭过的模样。 宁姐儿正劝解冯氏,忽然看着谢显荣进来,忙站起来与谢显荣见礼,因看谢显荣脸上阴沉,知道他不喜欢,先过来请谢显荣坐了,又亲手斟了茶奉与谢显荣,细语道:“父亲母亲,若是无事,女儿告退。” 谢显荣正有话要问冯氏,,本就要叫宁姐儿下去的,不想宁姐儿这样懂事,倒也欣慰。不想冯氏听着宁姐儿这句,倒是更替宁姐儿委屈起来,不禁又呜咽几声,倒便叫宁姐儿挪不得脚步,还是谢显荣道:“你下去。”宁姐儿这才告退。 待得宁姐儿出去,谢显荣又屏退了房中伺候的丫头们,方问冯氏:“今日进宫。你们见着殿下是如何说的?殿下又是为何发怒?你细细说来。”冯氏听着谢显荣话中颇有些不耐烦,不敢再哭,将椒房殿中事细细与谢显荣说了,又委屈道:“宁姐儿是她嫡亲的侄女儿,又这样懂事,她也狠得下心舍了。难不成她还能找个比宁姐儿更贴心的吗?” 谢显荣听着玉娘不独不愿意将宁姐儿许与赵王,更不肯叫冯氏再入宫,正是烦躁的时候,再叫冯氏说得着几句,勃然变色道:“你胡说甚?!必是你与母亲以为一说必成,是以言语不恭敬,把她得罪了,她又是个不能容人的,自然要发作你们。明日写个请罪折子递上去,也就好了。到底自家嫡亲骨肉,她不靠着我们还能靠着谁。” 冯氏与谢显荣成婚十数年,从来遇事有商有量,便是谢显荣做得承恩公世子,房中也是干干净净,莫说姬妾,便是通房也无有一个,真可说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猛然叫谢显荣训斥,脸上涨得通红,虽自觉委屈,可也不敢反驳,含了泪答应,连夜就把一封请罪折子写就,次日递了上去,不想请罪折子如泥牛入海一般毫无声息。 又过得半月,宝康公主忽然宣了九位勋贵大臣的千金入宫,这些千金们年龄都在十一二岁上下,正与宁姐儿仿佛。有了这一回之后,宝康公主仿佛得着趣味一般,隔着十数日就召见一回。起先是九个女孩子,过得三四回,就有两家的女孩子不再奉召,又过两月有余,只剩了五位。起先大伙儿还没知觉,到了这时灵醒些的都能猜着,这是宫中要为赵王选妃了。 赵王虽是才人所出,可自幼丧母,一直养在皇后身边,与太子在一处长大,感情深厚,日后前程自然比晋王还好些,是以对赵王妃有意的人家倒也不少,是以叫宝康公主留下的这蠲落的那四家多少有些下气。只是这些下气的,将自家与承恩公的长孙女比一比,倒也气平,承恩公府的大姑娘连着宝康公主的邀请也没接着呢,这位还是宝康公主嫡亲的表姐。 说来世人大多如谢显荣一个念头,赵王虽在皇后身边长大,到底并非亲生,总不能一条心,若是把承恩公府的大姑娘给他做王妃,亲上加亲的,岂不是兼得。皇后不肯答应,其中必然有不能答应的缘由。 因有了这样的猜测,宁姐儿再跟着冯氏在外走动时,多少听着几句闲话。有良善的,倒是说皇后贤德,这才不肯把侄女儿许配赵王。也有长舌的,却说是宁姐儿生得平常不说,又无有才名,如何匹配得皇子,皇后这回倒是公正云云。 宁姐儿再是稳重大方,吃着这回委屈,也是羞愧难当,只在家中闭门不出,冯氏自然十分心痛,也常来劝解,可她自家就觉着委屈,又怎么劝得住宁姐儿,不过母女俩相对发愁罢了。还是梁氏看在眼中,也觉宁姐儿可悯,便与谢怀德商 ☆、第398章 真假 郝文胜听着有茶行叫官府查封,心上就是一跳,因看路旁战着个老汉,约莫五十来岁年纪,生得面善,便上前唱了个喏,请教道:“老伯,请教是哪家茶行叫官府查封了?”那老汉将郝文胜觑了眼,见郝文胜衣裳整洁,面上带些笑容,倒也有些好感,捻了颌下花白胡须道:“叫个甚古怪名字,绕口地很,你问这个作甚?”郝文胜忙笑道:“我是外地的客商,要买茶回乡哩,也不知是不是我前日看的那家。” 老汉哦了声,又将郝文胜上下打量了回,问道:“你瞧得是哪个?”郝文胜便将名字说了,老汉口中将名字念了两回,一拍手道:“竟陵子,就是这个!” 郝文胜听着这句,脸上禁不住要笑,又不大敢信,便问道:“老伯,您没记错罢。”老汉见郝文胜怀疑他,便将脸儿一沉,“咄”了声道:“你这小子好不晓事,既信不过老汉,问我则甚。”说了,拂袖而去。 郝文胜这才喜笑颜开,心知必是承恩公府出了力的缘故,回在自家房中,搓了手在房中转了几圈,待要去拜谢,一时又不知拿什么谢礼的好,人是皇后母家,甚好东西没见过,也不能贪图他的东西。可若是不谢,岂不是叫人看轻了?日后再要上门就千难万难。 因看郝文胜转个不停,常随劝他道:“小人没甚见识,小人以为那是公府,还能贪图您些谢礼吗?您过去谢一声,让国公爷知道您知礼也就够了。”郝文胜站住脚,想了想,终于道:“罢了,你去庆丰祥买四色糕点。”常随答应了,出去买了四色糕点,拼做一个礼盒,由郝文胜亲自提了,走到承恩公府前,只说是要辞行。 当日恰好谢显荣在家,听着郝文胜来辞行,还备着糕点,脸上就一笑,与长史道:“看来是个懂事的。”便下了请字。 郝文胜见过谢怀德,与谢逢春也说过话,倒是头一回见着谢显荣,因见他生得合中身材,眉浓口方,不笑不怒,颇有几分威势,在福厚堂主位上坐着,心上便有些知觉,忙过来见礼:“小人郝文胜见过世子。” 谢显荣见郝文胜这样乖觉,口角微微一动,脸上露出一丝笑颜来,因道:“原来是恩人。请坐。”郝文胜忙道:“些许动作,如何敢当恩人二字。”谢显荣看郝文胜知羞,更高看一眼,笑说:“舍妹是家母心爱的孩子,恩人搭救了她就是与我家有恩,自然当得,请坐。” 郝文胜这才谢坐,在谢显荣下手端端正正地坐了,倒未矫情地捱了半边凳子。谢显荣看在眼中,又问道:“恩人上回来说是买茶遇着骗子,如今怎么样了?” 郝文胜来前,心上只是猜测,听着谢显荣这句也就明白了:若那竟陵子茶行不是承恩公府出面查办的,承恩公世子也不会提着这句。只是人自矜身份,不肯揽功罢了。忙笑道:“托赖,托赖,那茶行自家作死,把官茶私茶掺了卖,如今已查抄了,小人的气也算出尽了。” 那家竟陵子茶行确是谢显荣往奉天府打了声招呼,承恩公世子开了口,奉天府尹总要给一二分薄面,是以遣了差役往茶行走了回。说来,因茶税重,是以做茶行生意的,少有手脚干净的,多少总有官茶私茶掺了卖的事,只消别太过了,官府多也睁一眼闭一眼,从中取些好处。无如这次竟陵子茶行仿佛是得罪了承恩公府,哪个敢回护他,是以一查而就。 只是谢显荣也算是小心惯的,并不肯涉入太多,唯恐郝文胜得寸进尺,要承恩公府帮着将被骗的银两追回,是以并不肯揽承,不想郝文胜这样乖觉,因此笑问:“如今事了,恩人下来有什么打算?” 郝文胜道:“小人这就回乡去。是以来与国公辞行。”谢显荣顺口道:“恩人家中还有何人?” 郝文胜回道:“唯有家慈在堂。”谢显荣听着这话,想起月娘听说郝文胜叫人骗了,满口郝文胜是个好人,立逼着家里出头给他出气的事儿,心上莫名一动,只做个若无其事的模样,挑了眉笑道:“瞧着恩人年纪,膝下也该儿女成行了。恩人来了两回,我们竟未备着尺头,原是我们疏忽了。” 谢显荣这话一说,郝文胜脸上就少了笑颜,叹气道:“小人两年前没了娘子,膝下尤自空虚。如今与家母相依为命罢了。”谢显荣闻言,心上喜欢,脸上却是个愧疚的模样,忙与郝文胜赔了情。郝文胜哪里敢怪谢显荣,自然满口地不碍。 谢显荣即起了意,便要将人情做足,因与郝文胜道:“恩人若是家内无事,还请在京中盘桓数日。”郝文胜本就有意奉承上承恩公府,听着谢显荣的话,虽不知其用意,也是满口答应。谢显荣有意摸郝文胜性情,郝文胜存心讨好,倒也宾主相谈甚欢,待得郝文胜自承恩公府出来,只以为得着了国公世子青眼,已是神清气爽。 又说谢显荣应付完了郝文胜,回来便与谢逢春与马氏商议,只说齐瑱此人刻薄无情,与月娘无有半点夫妻情分,再耽搁下去,白辜负了月娘青春,倒是便宜齐瑱依旧占着公府女婿的名头,却与内宠双宿双栖,生儿育女,日后他与内宠的孩子还要占着承恩公府外孙的名头得好处,岂不是太亏了。倒不如趁早使月娘与齐瑱和离,以后齐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与承恩公府再没半分干系。 要说谢显荣实是明白马氏,若是只说叫月娘与齐瑱和离,马氏未必肯答应,可叫她听着齐瑱白占着承恩公府的便宜还亏待着她女儿,必定不肯忍受。果然马氏怒道:“只和离也太便宜他了!月娘在他手上吃了多少委屈,就这样放过他不成?!” 谢逢春听说,先哼了声:“当日可是你挑中的这个女婿!”马氏脸上一红,愤愤辩道:“当日我看着他斯文俊秀,只当他是个好的,哪里知道他混账成这样!” 谢逢春指了马氏道:“你还有脸说,你会看什么人?!挑个齐瑱是白眼狼,还有那卫氏,是你说她温柔懂事,把她塞与我的,那是个什么东西!” 马氏叫谢逢春当着儿子的面训斥,脸上哪里挂得住,正要将谢逢春自家看中的宋姨娘比出来说话,谢显荣已截口笑说:“母亲,您只管放心,他与月娘和离之后,人都知他得罪了我们,哪个会为着他个不长眼的东西叫我们家不喜欢呢?总有他苦头吃,叫他一辈子进不了京也成。”马氏将儿子看了眼,脸上才略松些,迟疑道:“我与你爹倒是没什么,只怕你妹妹不肯答应呢。” 谢逢春听了,冷哼了声道:“由得她么?”马氏还待再说,谢显荣已道:“二妹妹从来肯听二弟的话,不若叫二弟去劝解劝解,您看如何?”马氏想了想,只得点头答应。 在谢怀德那里,谢显荣倒是合盘托出,道是郝文胜羡慕着承恩公府的势派,又是个明白人,这样的人娶着月娘,只看在承恩公府面儿上,也会将月娘捧着。月娘那性子,虽是跋扈,却无有多少心机,只消有人肯奉承她,倒也好相处。且郝文胜又是襄阳人士,离京都远隔千里,月娘跟着他去了襄阳,也惹不出多大的祸来。 谢怀德闻言,想了想道:“和离原是我的主意,可叫月娘和离了去嫁个商户,只怕不肯答应哩。”谢显荣因笑说:“你忘了她要我们替郝文胜出头了吗?”谢怀德只是摇头,月娘记得郝文胜好处与嫁给郝文胜全然不是一桩事,如何好混为一谈!且那郝文胜肯不肯娶月娘尚未可知,便是肯娶,为的只怕也是承恩公府,总不能叫月娘一世不能得人真心。 谢显荣看谢怀德不肯答应,又劝道:“依着殿下的意思,是要将月娘关一世的,你也忍心吗?倒不如试上一试,便是她自己不肯,也是全了我们兄妹的情分。”谢怀德这才心动,又道:“即如此,不若请问下殿下,殿下若是允了,我们再与月娘商议,你看如何?”谢显荣自然答应。 兄弟两个各自回房与自家娘子说了,次日就由冯氏递了帖子求见,隔日就得着玉娘召见。妯娌两个进得椒房殿,见着玉娘行了大礼,又问了玉娘起居安好与景琰景宁安好,这才有冯氏徐徐将家里想叫月娘与齐瑱和离的主意说了,觑着玉娘神色,小心翼翼地道:“也不过是我们粗浅的想头,若是殿下觉得不妥,那便罢了。” 玉娘微微一笑:“和离之后呢?”这话听着辩不出喜怒来,冯氏只得壮了胆瞧了玉娘一眼,又赔着小心道:“有个行商。”说了便将郝文胜为人略说了回。玉娘听说,叹着气点了点头:“听着是个懂事的。这样的人倒也好说。”冯氏听说,忙接口笑道:“正是,有我们家在,料想那郝文胜也不敢不待着月娘好,总要比如今强出些。”玉娘听了,冷笑声道:“你们想得好主意!月娘可答应了?那齐瑱可答应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严勖旧部能想着的,阿嫮哪能不明白,更知比之沈如兰案,严勖一案要翻转还要难些,旁的不说,已隔了这些年,若是有人有心弄鬼,能湮灭多少人证案卷。只是她身即知道自家外祖父是冤枉的,便没有忍气吞声的道理,这是其一;其二,严勖旧部这些年来也出力良多,断不好使功臣寒心,不然这些人还不定生出甚事来。只是事虽难,却不是一点子办法也无,沈如兰案正是个绝佳的借口,只是其中却需人出力哩。 阿嫮这里有了计较,正要寻陈奉来说话,恰陈奉自家走到椒房殿来请安,口口声声地说着无时不盼望着太后身体康健,自此以后万事顺遂等话。 待得陈奉表白完,阿嫮将手一摆,殿中服侍的众人鱼贯退了个净,阿嫮方与陈奉道:“我这里倒是有个安排,若是他们不愿也不妨,再商议就说了。”陈奉忙道:“娘娘计策自然是好的,我们只听娘娘吩咐就是。”阿嫮淡淡地瞥了陈奉眼:“你还是你们?”陈奉退后三步撩袍子在玉娘脚前跪了:“奴婢等虽无长材,却有忠心,若能为将军平冤,奴婢等死而无怨。”阿嫮收了脸上笑容,把双眼盯在陈奉脸上看了会。 当年她出宫时陈奉差不多就是如今的模样,三四十岁年纪,脸庞儿白胖,眉目舒展,半分瞧不出是个宦官,如今算来陈奉也该是六十来岁的人了,可面目竟是没变过一般,依旧是张白面,脸上皱纹也少见,依旧是个富家翁模样。 阿嫮将陈奉看了会,终道:“当真是死而无怨?”陈奉听这句要紧的话,不禁将头抬了抬,正对上阿嫮双眼,阿嫮双眼仿佛古井一般,漆黑幽深,丝毫瞧不出喜怒来。只陈奉如今也知道了阿嫮的手段。但凡她要出手,十之八玖是能成事的,是以垂首道:“是。”阿嫮方招手将陈奉唤在身前,在他耳边吩咐了一回。 陈奉细细倾听,脸上先红而白,又由白转红,转而竟显出几分坚毅来,待得阿嫮说罢,陈奉咬牙退后几步,复在阿嫮面前跪了,重重磕了四个头,起身大步退了出去,他身形胖大,可这一路出去,竟好说个虎虎生风,直叫与他擦肩而过的金盛也楞了楞。 又说金盛身后跟了如意,如意这回来,却是来禀告晋王景淳已将沈如兰之侄寻着了,如今正带了回京的消息。也是景晟想着阿嫮曾问起晋王行踪,以为阿嫮是看在贵太妃的面儿上关怀晋王,是以过来禀告,好叫阿嫮放心的意思。 不想阿嫮听着这个消息,吃了一惊,又问道:“是两个都寻着了么?”如意道是:“回娘娘,只寻着了小的一个。”阿嫮听说,便将身子坐直了:“年长些的那个呢?”如意禀道:“回娘娘,晋王殿下的折子上说没了。”阿嫮顿时将眉头皱起,先问如意:“你来前圣上在作甚?可忙不忙?”如意将景晟在批奏折的话回了,阿嫮便道:“即如此,请圣上来。” 太后要见皇帝,如意个做奴婢的哪里敢耽搁,连忙奔出。 景晟正看奏折,听着母后有请,自然不能耽搁,将奏折放在一旁,坐了肩舆来在椒房殿。见着阿嫮先问了安:“母后安好。母后唤儿子可是有什么吩咐?”阿嫮微微点头:“圣上若是不忙,且坐一坐,我有话问你。” 景晟便在阿嫮下手坐了,先看了眼搁在阿嫮手边的茶盏,见里头是茶水,便与阿嫮道:“母后,您又忘了,御医不许您喝茶的。您若是喝着清水没味道,不妨点些蜜,前些日子进上的玫瑰蜜就好,能温补养颜。再不济桂圆蜜也好,蜂蜜里渍了桂圆,入口最是香醇。”说了便使宫人将茶撤下,点盏蜂蜜水过来。 阿嫮不意景晟竟是似曾相识的做派,一时间竟是有些恍惚,还是景晟叫得她几声,才叫她回过神来,强笑道:“我听着如意来说,道是景淳已寻着了沈氏遗孤?”景晟答道:“我只以为两人发配时还年幼,只怕凶多吉少,果然折损了个。如今活着的那个也好有二十了,听说已娶了妻,连着孩子也有了。如今大哥正带着回京呢。”阿嫮听说,心上更急,强自忍耐道:“不意你大哥这回倒是马到成功,只不知他是如何寻得人的?他可说了没有?” 虽阿嫮从不过问朝中事,可沈如兰家事也曾牵涉到她,是以景晟毫不怀疑地将景淳信上所说经过与阿嫮说了。 却是景淳当日请命往西北去寻沈如兰那一双侄儿,日夜兼程地赶到了西北大营。 西北大营守将程安远率部来接,将景淳奉入大帐,领着麾下副将,校尉等拜领了圣旨,便将景淳索要的名册奉上。 大殷朝发配到西北服役的罪人一概编入西北大营麾下服苦役,活人固然能在名册寻着,就是死在发配路上,也一般有记载,只是翻遍了名册,虽也有几个姓沈的,不是年纪对不上便是籍贯对不上。 景淳当时就大怒,指着名册问程安远道:“孤要查的人生不在册,死不在编,这是何道理?孤要寻两个人,两个人都查无此人,焉知其余发配的人少了多少,身在何处哩!几个罪人你都看不住,国家要你何用?!”直说得程安远满面通红,屈身请罪。 倒是景淳带来的幕僚左柏有主意,与景淳道是即是名册上查不着,便从看守苦役营的校尉身上入手。景淳允其请。 不想西北大营这里,守苦役营的校尉三年一轮,迄今过得了十八年,便是六轮,这六轮人校尉除着现任校尉之外,还有五任有的倒还在大营中,有的已解甲归田,更有一个在八年前病死了,而病死的这个,恰是接受沈如兰侄儿们的那个。 景淳听得营中竟是乱成这幅模样,本以为沈如兰一双侄儿是寻不到了,正欲上本参程安远渎职,就有个自称叫江淞的校尉求见,自称知道沈如兰侄儿们下落,景淳便命宣。 江淞进得大帐便与景淳行礼叩首,自称他有个堂兄江淮,做得苦役营校尉,早些年病死了,沈将军的一双侄儿恰是在他手上接收的。 景淳本以为人是寻不着了的,不想峰回路转至此,先是十分惊喜,转而倒又镇定下来,问那校尉道:“名册上如何无有他二人名字?”江淞听问便将来龙去脉回了,道是: 当年西北一役时,江淮江淞曾在沈如兰麾下,受过沈如兰恩惠,是以看着沈如兰的侄儿们叫朝廷发配过来,虽沈如兰身犯国法,可这两个还是孩子,连着自家名字也未必写得周全,能知道什么,且年纪也实在太小,便心生不忍,暗中加以照拂。因年年有逃亡或者病死的苦役,名册总有改动,江淮便在名册登录上做些手脚,将两人名字抹去。 景淳听得这番话,却是不信,又问:“便是将他二人从苦役名册上划去,他二人却又不在天下户口黄册上,又如何自处?”那江淞又道:“不瞒殿下,没有两个了,只有一个哩。”却是那一双幼儿发配来后,因着年纪太小,一路又十分辛苦,将将到大营不久就都病了。那个年岁大些的,想是知道自家是哥哥,一路上都将吃食让与了做弟弟的把身子掏空了,是以到了西北一受苦寒便扛不住,虽有江淮仔细照顾,到底还是没了,余下那个也如风中危烛一般,好容易才捡回一条命来。因细心养了这些日子,也处出了感情,江淮便将他假充自家儿子,改姓了江,唤做念恩,念的是他死去哥哥的恩情。 景淳听完这段,又将江淞看了看,看他大约四十来岁年纪,身高不足六尺,脸色焦黄,两颊深陷,两道眉毛几乎掉光了,连着睫毛也无有,一双眼不大,黑少而白多,倒是有神。景淳略略沉吟,便道:“你哥哥死了之后,那江念恩是谁养活的?”江淞便道:“自然是标下。左右标下也无有儿子,他又姓了江,能传我们江家香烟,养也就养了。” 江淞前头那些景淳听着只是半信半疑,待听得左右姓了江,能传承他家香烟,正是愚夫愚妇的口吻,倒是信了个七八分,又问道:“即要传承你家香烟,如何这会子又引到孤这里来了?” 江淞辩说:“王爷满大营地寻人,必有要事哩,标下不敢隐瞒。”景淳哼了声,指了江淞道:“你就不怕孤拿了他去问罪么?”江淞忙道:“王爷,沈将军,不,沈如兰犯法时这俩还小哩,能知道什么呢?且您又是朝中有名的贤王,必定不会为了他们不知道的事难为两个孩子。” 贤王两字虽从前叫景和糟蹋过一回,到底也是个美称,景淳听了脸上禁不住露些笑容来,道是:“即如此,将人带了来孤瞧瞧。”江淞忙道:“就在帐外哩,标下这就去唤。”看得景淳点头,连忙出帐。 片刻之后就带了个男儿进来,脸做长方,面上肌肤粗糙,瞧着总有二十五六的模样,大步进得帐来,不用景淳说话已翻身拜倒在地叩首,说话的声音也甚洪亮,自称是江念恩,景淳便问道:“你是哪里人氏?年岁几何?你父亲是谁?” 江念恩抬起头,张大了眼与景淳道:“王爷,我不知道我是哪里人,我姓江,今年二十哩,我爹叫江淮早些年就病死了。我靠着我叔叔养大的。”景淳又将江念恩面庞看几眼,实在老相,不由得皱了眉,一旁的江淞又描补道:“西北风大苦寒,是以看着老相,实实地二十岁。” 景淳又问了江念恩念过书没有,可去过京都,记不记得京都风貌等话,江念恩一概回没有,不记得,不知道等等。景淳心上虽不好说信个十足,可那时他且未收着沈如兰确系冤枉的信,是以也不以为有人愿意假冒犯官之后,待听得这江念恩听着景淳要带他进京后闹着要将自家妻儿一块儿带了去后,这才信个十足,哪里会有人将这样一个憨货把来假冒人呢!是以景淳一面来信告知景晟,一面将江念恩与其妻小一块儿带上了京。 阿嫮听完,端肃了面容问景晟:“圣上以为此事是真是假?” 阿幂不是故意的,阿幂来MC了,肚子疼得要命,吃了止疼药睡了会起来写的,这段不是无关人事,而是引起景晟怀疑的引子之一 ☆、第399章 自伤 作者有话要说:  景晟不意母后竟问出这话来,奇道:“母后为何有疑?”阿嫮将宫人才奉上的玫瑰蜜茶端来缀了口,眉尖微微一蹙,又搁在了一旁,与景晟道:“景淳过去时,尚不知沈如兰是蒙了冤屈的。连着他也不知道,那江淞又怎么敢将他哥哥护下的人送到你大哥面前来?”景晟回道:“那江淞所言也成理,沈如兰发案时,那两兄弟都极小,自是与案情无涉,却还受了株连,也算得上无辜了。当时只断了个流放,如今已过去了十八年,断没有再追究的道理。” 阿嫮听说脸上一笑,点头道:“这是你自家想的么?也不易了,你才多大呢。”那句“你才多大”听着不过是寻常母子对话,可细辩起来倒似有许多未竟之意,听在景晟耳中,自是以为母后又想起父皇来,心上虽也酸楚,口中却笑道:“也不小了,这样的事都想不明白,只怕太师太傅们要急坏了。”阿嫮忽然道:“如何这几日不见阿宁?” 景晟本就不想阿嫮再想起从前来,听着她提景宁倒是正中下怀,回道:“五哥受了些风寒,是以不曾进宫,娘只管放心,有赵王妃照顾,无事的。”阿嫮听了便叹息道:“你五哥也是个可怜的,他生母难产而亡。你莫看他是个皇子,少了生母扶持,一样叫乳母保姆们疏忽。他四岁那年摔伤了脚,保姆们竟然都不知道,若不是叫你父皇与我遇着,带了回来,还不知那腿怎么样呢?” 景晟不意自家母后提起景宁从前来,其间偏又有乾元帝影子,只得道:“如今倒是瞧不出。”阿嫮却道:“你没留意,走得快了还是有些儿影子的,这还是御医署里有伤骨科的圣手哩。”说在这里,却又住了口,仿佛想起了甚一般地看着殿外,景晟顺着阿嫮的眼光看去,却只瞧见几个宫人走动,只当阿嫮又想起从前的事来,有意要移开她的心思,又知她关切沈如兰案,便将沈如兰从前府邸翻修的进程中的趣事说了件与她知道。 却是沈府发还沈氏后,可因空置了十八年,花园里花木凋零野草丛生不说,房屋也多破败了,要修葺了才能住人,自是由工部遣了工匠整修。沈府分东西二园,当年便以东苑景色为胜,其中有一座绣楼,楼高三层,飞檐挫角、雕梁画栋,里头虽是叫人抄检一空,可还看得出当年精致富丽。只是其中不知何时搬了一窝狐狸来,看得匠人去,不独不怕,还敢上前呲牙咧嘴地驱赶。 沈如兰得以翻身的原因本就有些不可说,再见狐狸们这等嚣张,匠人们便以为遇着了大仙,设了香案摆了肥鸡来供奉,请大仙挪一挪尊步,不想那些狐狸吃着肥鸡也不肯挪窝,后来还是个不信邪的老匠人捉了两条高大壮实的黑犬来,没几日狐狸们叫黑犬捕杀的捕杀,逃离的逃离,没几日就走了个干净,原来甚大仙,不过是狐狸在哪里盘踞得久了,自以为是自家底盘,所以不畏人罢了。 景晟说这些本意是哄阿嫮丢开从前的事,不想那绣楼正是阿嫮从前闺房,蓦然听见哪能不动情,心口仿佛叫钢针刺入,疼得急急转过脸去,一滴泪却落了下来,正叫景晟看个正着。景晟正要问,却看阿嫮急急站起身来,将背对了景晟道:“圣上还有奏折没看完呢,去吧。”景晟便不好再问,只得退出,可阿嫮那匆忙落下的眼泪却还是叫景晟记在了心中。 不说景淳带了江念恩一家三口往京中赶,齐瑱那边带了儿女倒是先进了京与翠楼团聚。夫妻母子们见面,自是欢喜异常,一时就有许多话说。 尤其翠楼的儿女们,虽然都是些好孩子,可连外祖父是谁也不知道,多少有些遗憾,因怕惹着翠楼伤心,倒是都不敢在翠楼面前提及,忽然听着自家竟有个将军外祖父,几乎是喜从天降一般,都缠着翠楼要问沈如兰生平。尤其端哥,也不知像了谁,本性好武,还跟衙门里的捕快习过拳脚,这时听说沈如兰名声,更要翠楼与他讲沈如兰过去战功,莫说翠楼是不记得从前事的,便是翠楼还记得从前,她也只是玉娘并不是阿嫮,如何说得来。 翠楼倒也明白,佩琼即能来寻她,又知沈如兰冤枉,必定知道沈如兰从前故事,不如将她接了来,到底她无依无靠的可怜,只是翠楼知道齐瑱不大喜欢佩琼,这日觑着齐瑱欢喜,小心地齐瑱说了。 齐瑱此人年少时聪明过人,样貌又俊,叫父母亲友宠着,只有人哄他,没有他哄人的,,明知与月娘合离了只有坏处没有好处,也不肯为着前程与月娘虚与委蛇,是以为人倒还能说个真字。是以他虽不大喜欢佩琼口中说话半真半假,可也知道若不是佩琼来寻,翠楼还不能知道自家身世呢,将佩琼接来照顾,也算是报恩了,也就点头答应。 翠楼本以为要求上一求,不想齐瑱答应得极是爽快,十分欢喜,笑得眉眼儿弯弯,齐瑱见着翠楼笑得可爱,伸手将翠楼鼻子一刮,笑道:“瞧你喜欢得这样。”翠楼笑道:“妾还以为老爷不喜欢姨母,心上正不安呢。”齐瑱听说便玩笑道:“原来如此,早知你这样,我倒是该叫你求一求我。”说了夫妇俩相视一笑。 因得着齐瑱允许,翠楼次日套了车去接佩琼,不想竟是空手而回,脸上还有惊惶之色,齐瑱看着翠楼这样,忙扶她坐了,又使丫鬟倒热茶来与翠楼,翠楼接茶盏的手都有些抖,齐瑱看着这样,不由皱了眉,便问陪同翠楼去的儿子齐端:“出了甚事?如何你娘吓成这样?” 齐端也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不知怎地脸上略有些儿红,与齐瑱道:“她不过是娘的姨母,娘肯去接她来奉养,已是十分心善了,她倒还发脾气,也太过了些!” 却是自光州来京,翠楼倒是想请佩琼与她同住的,不想佩琼推说清净惯了,不肯与翠楼同住,彼时齐瑱未至,翠楼也罢了。这回一来是齐瑱也答应,二则,翠楼也想请佩琼再说些从前故事与她知道,是以齐瑱答应的次日,翠楼带了端哥往佩琼寄住的庵堂走了回。 翠楼在阿嫮眼中是个提不起的模样,可到底做得十余年官员娘子,养移体居移气,也有了些太太风范,瞧在庵堂主持眼中,也是不好轻易得罪的,是以听着翠楼要见佩琼,脸上就现了些惊慌来,嗫嚅了道:“女施主,严氏身上不太好,不肯见人哩,您过些日子来可好?” 虽说翠楼与佩琼分别了十八年,到底是嫡亲母女,血脉之情哪里是这么容易就隔断的,且前不久才一路同行过,早拿佩琼当了嫡亲姨母,听着这话更是焦急,便道:“她身上不好,可请了大夫没有?我瞧瞧去。”主持待要拦,却叫齐端拦了,齐端道是:“我娘要见严氏,你带路便是,啰嗦个甚。”主持无奈,只得引了翠楼到了佩琼房前,拍了们,自家退在一边。佩琼哪里知道门外是翠楼,听着主持声音自然过来开门。 又说翠楼听着主持说佩琼身上不好,只以为是偶感风寒,哪成想佩琼竟是叫火燎了半边脸,伤处涂满药膏,一半脸儿雪白,一半脸儿墨黑,瞧着十分可怖。翠楼本就是个胆小的,猛然看着可不吓了一跳,竟是连退了几步。若不是齐端在身后扶了,险些跌在地上。 佩琼脸上的伤虽上了药,依旧痛得钻心,可说是坐卧不宁,本就是心火旺盛之时,再看翠楼这副怯弱无用的模样,只觉着一口恶气冲上心头。 佩琼脸是伤却是自伤,原是为着到景晟面前告状做预备的。到底她与阿嫮容貌有几分相似,若是叫小皇帝看着起了疑心,怕要前功尽弃。阿嫮为着严家沈家已吃了十八年辛苦,她她舍去一张脸又有什么呢?烫伤脸的时候并不觉得什么辛苦,不想翠楼那副惊恐的模样倒叫佩琼恼怒起来,只觉自家与阿嫮半世辛苦,翠楼一些儿不知,便忍不住拿出母亲的身份来,指了佩琼道:“镇日只晓得哭哭啼啼,一句话都要学上几回,你懂甚事?你有甚用?偏是你能夫妻恩爱,子女孝顺!叫我怎么气得过,还不给我出去!” 翠楼不意佩琼忽然发作吓得哭也不敢哭,瞪大了泪眼看着佩琼,只以为是自家看着姨母的模样害怕,故而惹怒了姨母,是以口中唤着姨母,又不住地与佩琼赔情,还要请佩琼与她回去。佩琼冷笑道:“我只是你姨母,女婿奉养岳母也就罢了,可没听过外甥女婿奉养姨母的。” 齐端是齐家独子,也是叫丫鬟婆子小厮们捧大的,看着佩琼全不似从前温柔大方模样,又是尖酸又是刻薄,气得嘴唇抖了两抖,看翠楼还要哀求佩琼,哪里肯答应,半扶半拖地将翠楼拉出了尼庵带了回来,一路上翠楼还说着可怜,直将齐端气得倒仰,偏翠楼是他娘,且不能将翠楼如何,只得忍气吞声,这时听着齐瑱问话,便将前因都与齐瑱说了。 齐瑱听说倒是惊诧起来,他与佩琼交谈过几回,知道佩琼是个有心机有成算的人,这样的人怎么肯这样发作,其中必然有故事哩。 佩琼听说,若无其事地回过头来将封晨看一眼,把头点了点,回转了身往自家小屋行去,坐在铺了薄被的榻上,却是将手上十八子的念珠攥得死紧,心上隐约多了几分盼望。 又说封晨回在家中,将衣裳换回,又是未央宫中掖庭令的模样,缓步往未央宫行去,还未到司马门前,就听得身后一声唤:“陈老爷。”陈奉脚下一顿,转回身去,就看身后跟了个五十来岁的男子,不高不矮的个儿,面貌寻常,衣裳寻常,是扔在人群中便寻不出的模样,却是从前那笔墨铺子的东家。 这男子看得陈奉回头,脸上就有些儿喜色,往前踏了一步,拱了拱手道:“小民久不见陈老爷,不意在这里遇着,老爷倒和从前一模一样哩。”陈奉微微一笑:“原来是老蔡,你那家店生意如今怎么样?” 老蔡笑得露了白牙,将声扬得高了些,道是:“亏得老爷肯援手,才将小民的店保住。小民一家子都感念老爷的恩德,只一直无由得见。今日遇着老爷,真是老天有眼哩。若是老爷得空,还请老爷赏个薄面,叫小民有幸请老爷吃一杯酒,也表表小民的孝心。 陈奉故做沉吟,又抬头瞧了眼天色,老蔡踏上一步:“老爷,还请您赏光。”口上说得客气,眼中却透了焦急之色,几乎要探手来抓陈奉。陈奉情知老蔡们急的是甚,也就点了头,道了几声客气,就随着去了。 老蔡因着陈奉一路往前,七折八弯地到了一家羊肉铺子前,一面笑说:“老爷,这家瞧着不起眼,可他们的白切羊肉,又肥又嫩,不可不尝哩。”说了自家先抬脚进去,陈奉随后跟上。进得铺内,里头果然坐了四五个男子,一个是一头白发,一个身高体壮,更有个男子身形儿瘦得竹竿一般,头上带了书生巾,身上着了文士袍,枯瘦如爪的手上还捏了一把扇子,仿佛是个读书人模样,这些人看着陈奉进来,齐齐把眼来看他,脸上都有急切之色。 陈奉从前不过是严勖身边的书童,身份与这些人不好比,时隔得这三十余年,陈奉在未央宫中已可算内侍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因着他与乾元帝有救命之恩,连着内侍监昌盛也不敢轻视他,是以早养出一身的气派,倒像诸人之首一般。他将袍子一分,大马金刀地坐下,把众人一瞧,慢条斯理地道:“你们使老蔡拦我,可是为了将军的事?” 不意这些人中先开口的倒是那个读书人,他先咳几声才道:“如今外孙小姐做了太后,我们几时敲登闻鼓与将军鸣冤?”他身旁那个老者也开了口,道是:“是哩,趁着皇帝还小,还不能自家做主,太后且能说得上话,做得了儿子的主,若是等皇帝长大,未必肯听娘的话,给他父祖脸上抹黑。”在座人等都不住地点头,原来这些人俱都是当年严勖遗下的部属。 若是在官场,还有个人走茶凉之说,后人嫌前人碍路,设计铲除的也不少。可军中从来最重袍泽,哪个将领带出的兵,多只肯听这个将领的指挥,若是在战场上厮杀血拼出来的,更是忠贞不二,不然也不会有某家军之说。在场诸人,都是与严勖当年一刀一枪在战场上厮杀过的,自然对严勖十分信服,更深信严勖不能扯入夺嫡中去,都为严勖不平。自严勖叫延平帝抄家灭门后,这些人都不肯再从军,都弃官而走。 后来沈如兰娶了严勖长女佩珏为妻,这些人心中又生了指望,以为沈如兰终有一日能为岳家辩冤,哪成想,十八年前,沈家一般受了冤枉,亏得留下个沈昭华,倒是有骨气,是以这些人又苦苦忍耐,玉娘吩咐下的事,有许多都是经过了陈奉交在他们手上办妥的,便是董明河,也是受过严勖恩惠。 好容易忍到今日,乾元帝驾崩,新帝年幼,严将军嫡亲的外甥女身为太后正是最有权柄之际,若是这时太后说声查,新帝也只有顺从母意的,底下臣子们便是反对,又怎么拗得过她们母子? 陈奉听说,冷笑几声,将背往椅背上一靠,一字一字道:“这朝廷是你们说了算的罢!说得倒是容易!小皇帝屁股也未坐稳哩!他上头且有个大哥,儿子比之小皇帝也小不了几岁,可是站住了的。”说了又将众人都扫视一回,“若是当真容易,外孙小姐如今是太后,她能不提么?” 提起玉娘来,陈奉也有几分怅然,乾元帝在时,玉娘虽是心上有恨,可还是一副花娇柳嫩的模样,整个人透着活泛,如今乾元帝一去,玉娘看着虽还是一副秀美佳人的模样,言谈举止差别也不甚大,可从前那双横波目,如今看着连泪也干了,也是太可怜了些。 那些人却不知陈奉心上所想,那老蔡反冷笑道:“外孙小姐得意着呢,她是太后哩,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儿,富贵荣华享之不尽,还没人管束她,她还能想着哪个!还能将我们这些人瞧在眼中吗?” 陈奉听说这句,脸上也有了怒气,霍然起身道:“放屁!你们道先帝是怎么去的?!”这话出了口,众人皆是一怔,陈奉冷笑道:“此事我自有计较,你们且等一等,必给你们一个交代。”说了站起身来,大步走在门前,将门拉开,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又过得五日,景晟使往光州查案的御史黄川与大理寺少卿裴阳已然折返。却是齐瑱较他们先到光州,与梅佳交接时,这位梅佳见陈裹言称进京告状,已久不见人影,而自家忽然被召入京,情知陈裹是告成了状,只是尚无实证定他罪罢了,是以梅佳就厚厚地把金银来贿赂齐瑱,又肯填补掉衙内账簿上的亏空,只求齐瑱高抬贵手,在京中来人查案时,略加美言,好超脱他一二。 不想齐瑱实在是个不通世情的,看着梅佳这般,不独不肯收纳贿赂,反一状告到了黄川与裴阳处。又配合了黄川裴阳两个将衙内各种案卷都封存了起来,出了告示,许百姓告状。 也是梅佳在任时贪得无厌,可说是刮地三尺,看着他叫急召入京,京中又仿佛来了大官儿查他,都蠢蠢欲动,想要伸冤,只唯恐官官相护,等他们出了头去告状,反把他们来入罪,是以观望不动。 不想转机到是出在梅佳留下的两个师爷身上,梅佳做恶也少不了他们,,如今看着京中来人要查,且不是走过场的模样,唯恐连累了自家,倒是先出了头,出首告发了梅佳。 因有了师爷的首告,光州百姓们信了朝廷是当真要办梅佳,这才纷纷出首,告发梅佳贪墨税赋、强占田地、勒索财物、霸占民女等罪,总计三十一条,条条事迹分明,又有两个师爷为人证,便是梅佳生得十张嘴,也是辩无可辩。 二人返京来见景晟,先将梅佳罪证呈上,景晟看得条陈,勃然大怒,当时就命将梅佳下狱,交大理寺审问。梅佳虽是贪酷,到底是读书人出身,并未吃过甚苦头,都不需上刑,只把拶子、带刺的牛皮鞭,刑棍往他面前一扔,已将他吓得面色如土,抖衣而战,昔日那双寒潭目已化做了流泪泉。 第三百七十二章 梅佳到了此时方后悔不迭,悔的倒不是不该贪墨强占,却是不该将两个师爷留在光州,合该带上京才是,再不然,即杀了张氏兄弟三个,他们家男丁再不该留着,一时因循心软,到底了害了自身, 他即入了狱,又怎么肯放过旁人,说来,他之所以能在光州一呆就是三年,不升不降不迁,自然是有人肯周全他,这人便是吏部考功司的郎中钟德华。梅佳得了罪,自然将这位钟德华攀咬了出来,何年何月何时送了多少银子,笔笔写得明白,钟德华当即被夺职下狱。而当年谢怀德在吏部时与这位钟德华同事,也有些儿交情,如今钟德华有罪,就有位芮海御史将矛头指向了谢怀德。 旁人要参本,总要有些儿凭据,若是诬告,还要反坐,唯有御史,有风闻言事之权,没收是有些儿联系的事,便是全无根据的,他张口说来,被他参的也只好认个倒霉。且这位芮御史是个有成算的,看着幼帝景晟即位这些日子,对外戚一丝封赏也无,便认做玉娘要做个贤后,是以故意压制外戚,自家这本奏来,不独无碍,反能得个不畏权贵的美名。 虽谢显荣与谢怀德弟兄两个不大和睦,可看着谢怀德无辜被参,也要恼怒:现在参了怀德,日后岂不是要参他!心上又埋怨起玉娘来:你若是肯照拂家人一二,这些御史哪里敢这样轻易起衅。只他心上再埋怨,也得出列为谢怀德辩解,道是:若因谢尚书当日在考功司与钟德华同事就可能串联,那吏部上下哪个能得干净 ☆、第400章 威胁 作者有话要说:  不待齐瑱想明白佩琼为甚训斥翠楼,已有内侍来宣旨宣齐瑱即时觐见。 翠楼听说,只得收了眼泪来服侍齐瑱更衣,心中道是:“这会子来宣也不知甚事哩。”口中却不敢提,一面为齐瑱系腰带一面道:“您去罢,我和孩子们等着您回来。”齐瑱也知翠楼害怕,拍了拍翠楼的香肩安慰道:“你放心,必定无事的。”翠楼强笑着答应,扶着一双女儿将齐瑱送到房门前,却不好再往前的,还是齐端送齐瑱出了门,回来告诉翠楼,道内侍们也还客气,翠楼才放了些心。 齐瑱这一去,至晚方回,回来时脸上带着喜色,将迎上来的翠楼手一捏,笑吟吟地道:“好事哩,这下你可放心了。” 却是阿嫮与景晟言道,沈氏本是个千金万金的小姐,若不是遇着大变故是万不能与齐瑱做妾的,也算是天意。如今沈氏身份即明,齐瑱也无嫡妻继配,两人又育有一儿两女,沈氏性子也温和知礼,算得上是个贤内助了,倒不如叫齐瑱将那个五品的诰命给了沈氏。一来,算是全了这段天意姻缘;二则,沈氏到底是官家千金,只是《大殷律》在那里,不许以妾为妻的,固然齐瑱不能自家将沈氏扶正,便是朝廷也不好明着违法。如今给了沈氏诰命,也算是不扶正的扶正了,而朝野皆知沈氏身份,给这诰命也说得过去。 莫说是阿嫮这话成理,便是有些儿勉强,依着景晟的孝顺,也不能不答应自家母后,是以自然答应。景晟又是个有决断的,这里答应了母后,转日就宣了齐瑱,将太后的意思与他说了。 依着朝廷律法,官员可请封两轴诰命,一轴与嫡母,一轴与嫡妻。齐瑱的母亲顾氏是他父亲原配嫡亲,齐瑱自然地给她早早请了封;而与嫡妻的那封一直空着,因齐瑱与月娘合离后一直不曾续娶,而翠楼是个妾,当不起朝廷诰命,是以一直空着。 要说齐瑱与翠楼之间也有些真情在,不然也不能在与月娘合离后一直不续娶,官家小姐娶不着,商户之女不想娶,举人秀才之女还是寻得着的,不过是齐瑱不愿翠楼母子们委屈,这才做了个高不成低不就的样儿来。如今听着“来历不明”的翠楼实是大将军沈如兰之女“沈昭华”,乃是名门千金,更是喜出望外,实在是碍着律法不能以妾为妻,不然早将翠楼扶正了。这是听着景晟亲口叫他给翠楼请封,自然喜欢,当即拜倒领旨。景晟看齐瑱答应得痛快,也自欢喜,笑道:“大善。”方命如意将他扶起,送出宫来。 回到暂住之处,齐瑱看翠楼眼巴巴地看着他,心上一软,也不忍逗弄她,便将实情说了。翠楼听着这番说话,可说是喜欢无极,抚掌笑道:“阿弥陀佛。妾有无有诰命的又有甚呢?只孩子们议婚时能不受委屈,妾也就安心了。”齐瑱看翠楼笑得开怀,也自笑了,夫妇俩哪里还记得佩琼的那一场训斥。 不想齐瑱替“沈昭华”请封的折子才上去,朝中正出了事儿,却是又有人击鼓鸣冤,这一回敲的竟是登闻鼓,咚咚鼓声直传入大殿来,朝堂中无人不闻。 殷朝自立朝以来设登闻鼓“阙左悬登闻鼓,人有穷冤则挝鼓,,有司录状奏之。”虽说自登闻鼓设立后也有小民为着升斗米事敲鼓,可更多的却是确有其冤,譬如去年的陈裹告梅佳杀父夺产一案,如今更不知是为着甚事体。 少刻,监卫请见,奏称诉冤人必要面圣方肯承述冤情。景晟听着这等无礼言语,顿时将眉皱了皱,指了刑部尚书代往。不久刑部尚书折返,气得胡须微颤,却是那诉冤人道是若是圣上不见他便将他杀了,不然他也要撞死在登闻鼓前。 这话实可说狂悖不敬,可若是因这话将他杀了,倒显得朝廷量窄,景晟只得令军士将敲鼓人提至偏殿等候,自家依旧料理朝政,也亏他小小年纪倒是忍得住气,几乎好说个不露声色。 一时散了朝,景晟方至偏殿,却看殿中跪着个男子,头发俱已雪白,精赤着上身,上头横七竖八地布满了伤痕,听着拍掌声便将头抬起。景晟方看清他面容,脸上满是皱纹,瞧着总有七十来岁的模样,一双眼却是炯炯有神。 如意见这人盯着景晟瞧,便喝道:“下跪何人?!见着圣上如何不拜!”男子哈地一声,道是:“某即是来告状的,拜一拜皇帝,也是应该的。”说了着力磕了四个头,个个咚咚有声,抬起头来时,额头上已是通红一片。 景晟便道:“朕听你方才那话的意思是若不是来告状的便不肯拜朕?”男子听了,瞪大双眼将景晟看了会,脸上忽然笑道:“皇帝,将军地下有知,看着你,也要喜欢哩。”景晟听说将军两字不禁将眉一皱:“你是沈如兰旧部?” 那人摇一摇头,忽然指着身上刀疤道:“这一处,是某当年跟在将军平西川苗民时叫苗人酋长砍的,深可见骨,某足足在床上躺了一个月。这一处,是我随将军征湘西时受的伤,险些儿伤着了脏腑,某足足躺了三个月哩。这处是高丽人谋反犯边,某随将军出战,高丽人不敌大将军,无耻诈降,暗中使人埋伏,要用毒箭射死我们,亏得将军英明天纵,发现了端倪,率我们杀了出去,某这处是中了毒箭,为着保命,不得不剜了肉去。” 景晟越听脸色越是阴沉,却是这人所说的战役,最近的那一场也在四十三年前,与沈如兰决计没有干系,而征高丽的,正是那四十二年身犯杀民冒功,杀死平人四千六百一十九人而被自家曾祖父延平帝赐死的大将军严勖。景晟搁在御案的手也握成了拳:“尔是严勖旧部?” 那人哈哈大笑道:“皇帝,你好聪明!某正是当年严大将军麾下校尉崔征!”景晟听这这话便知道这崔征必是为严勖鸣冤来的,心直直地往下一沉。果然,还不待他开口,崔征已道:“某以为大将军这一世冤屈难解,不想皇帝你倒是个明白的,你爹做错了事你肯替他弥补,那你曾祖父屈杀的,你也昭雪了罢。” 景晟听在这里,怒气难耐地一拍桌子,直立起来道:“沈如兰那是李源自承有罪!严勖一案人证俱在,三法司核准,他冤枉个甚!你说他是冤枉的,你又有何凭据!” 崔征一扬脖子道:“某身上伤痕都是凭据!某等功劳,都是一刀一枪从战场上拼杀得来的,只平西川,伐高丽两件就是大功,何必再杀平民!”景晟气得手脚冰凉,心中却也知道,所谓的杀平民冒功不过是借口,严勖之所以遭此厄运,多半是卷入了延平年间的夺嫡案,只是无有证据,曾祖父才拿杀平民冒功来治罪,可这样的话,景晟的年纪再小些也知道不好出口,当时冷了脸道:“高祖父也知他有功,故而留他全尸。” 这话便是咬死严勖有罪了,崔征嘿嘿两声道:“圣上不查一查么?当年的人可还未死绝哩。某也知道,某告了这一状,圣上决计不能留某的性命在。可圣上以为大将军的旧部就某一个么?”他原是跪着的,这话说了之后忽然跃身而起往一旁的柱子上撞去,便是两旁有侍卫看守,也只来得及在他腰带上一拖将他去势减缓,崔征已经撞在了朱柱上,顿时头破血流,一头白发瞬间叫血染得红了。 景晟才多大,哪见过这个阵仗,饶是他胆大也吓得颜色变更,将脸转了过去不敢再看。拉着崔征腰带的军士探手在崔征鼻下一试,觉着还有些儿热气,便来回景晟,只道还有气儿,不曾真的撞死。景晟心上实是怒极:这崔征实在是在以死相逼哩,严勖的旧部即不止他一个,若是他当真死了,还不知要生出甚事来,只得忍气使人拖崔征下去,去宣太医来与崔征裹伤。 吩咐毕了,方将殿中人冷冷看过遍,直看得殿中的侍卫、内侍、宫人都跪倒,方令人将楚王、赵王等宗室宣来。 崔征这一场大闹,是出自阿嫮的授意,实在是严勖案看着是延平帝钦定,背后是永兴帝的手笔。 永兴帝在延平帝诸子中行五,排行靠后,母亲又不得宠,不得延平帝喜欢。得延平帝喜欢的是次子哀郡王刘荪与皇三子刘荪。延平帝点了他做延平二十二年的主考,偏是这年的伦才大典出了舞弊案,卷了多少官员进去,起先种种证据都指向刘荪,待得刘荪被废身死,偏又有中书侍郎朱远才举发皇三子刘茁才是主谋,而刘茁在兵部历练时慧眼发现庶吉士出身的严勖是个将才,屡屡擢拔,严勖因此叫延平帝怀疑与此事有涉,只是无有证据。只是延平帝折损了两个儿子,因此恨毒了严勖。 而对景晟来说,延平帝是他曾祖,永兴帝是他祖父,若要翻了严勖案,这两位祖先脸上须不好看,再有沈如兰案在前,刘氏皇族可谓颜面尽失,引起朝政动荡也是有的。是以若是寻常鸣冤,只怕状纸还未递到御前,告状的那个已好去死上一死。也只有兵行险招,逼得景晟不得不见。 医董明河曾与乾元帝道,乾元帝这病症到得冬日,受寒气逼迫,会得加重些,倒是应证了乾元帝自家感受,是以对董明河更信任些,将自家身子都交托在了董明河手上。说来董明河仿佛真是个仁心仁术的,自他独立为乾元帝调理身子,几乎是住在了御医署,每日三回诊脉,药方子两三日就要换一回,又亲自熬药,不许小太监们沾手。 御医署那些御医太医们看着董明河后来者居上,能得着乾元帝这样信任倚重,不免呷醋,私下议论,都说董明河媚上,不想叫董明河听着了。 若是那些有名的良医们,看着御医署中人嫉妒他,看在共事份上说不得忍下这口气去。不想这董明河是才从吴江乡来的,哪里懂这些相处之道竟是叫他当面啐了回来,道是:“你们也配做医生吗?你们先生没教你们吗?病家情况,自身变化结合了天地五行,可说是瞬息万变,是以药方要因时制宜,万不能一方到底,你们做的是甚?!这还罢了,你们哪个学医时不是从煎药学起?这火候里也有讲究,莫非你们忘了吗?我真是为你们先生羞愧!哈!哈!哈!”三声“哈”直叫御医署众人连头也抬不起来。 这样的事,自是有人传了与乾元帝知道,乾元帝好笑之余,倒是对董明河更多几分倚重。 董明河却是玉娘在一知道乾元帝有头疾后就伏下的钉子,那已是远在景琰出生前了。 董明河原叫董大有,其父董勇是当年沈如兰旧部。董勇早亡,留下孤儿寡母艰难度日,沈如兰得知后颇多照拂。因看董明河个子矮小,手无缚鸡之力,并不能从军,原想叫他读书的。不想董明河不喜念书,却爱往医馆跑。旁的学徒要郎中教得几遍才能准确分辨的药,董明河在旁听过一回就能分辨无误。沈如兰听说,亲自问过董明河之后,就将董明河从学馆里接回来,厚厚陪送了束脩安排董明河学医。董明河之母汤氏数年后急病而亡,也是沈如兰出的殡葬银子,自此董明河深记沈如兰之恩。 沈如兰叫乾元帝处死之时董明河已学成出师,千里迢迢赶了来,想着沈如兰救不得,可按例女眷是免死没入教坊,许人赎买的,便想救沈家小姐一救,不想没赶到京城,已听得乾元帝将沈如兰独女沈昭华也赐死了,董明河倒也是个有情的,十分惊痛,当时哭倒在埋了沈氏一门合葬的土堆前,叫悄悄来祭的赵腾捡了回去。待得董明河得知沈小姐阿嫮不独没死,反要进宫报仇,便愿受阿嫮驱使,以报沈如兰深恩。 玉娘怀着景琰时就得知乾元帝患有头疾,知道是个机会,可当时她不过是个婕妤,虽有乾元帝宠爱,无如位份不如人,手上全无权柄,又有皇后、贵妃、淑妃等盯着,并不敢轻举妄动,只好预做安排。 依着玉娘对乾元帝的了解,一是因楚王此人极识时务,肯与人为善,是以不独在诸宗室中有些儿威信,便是在乾元帝面前也有几分体面,若是有他出面,容易得着乾元帝信赖些。二则,楚王夫妇俱都多病,自是需要良医。选定楚王之后,玉娘便将楚王府各处产业一一推算了回,终于将地点定在了吴江,楚王有一百倾良田在这里。 吴江此处土地肥沃,民风倒还算得上淳朴,乡民又热情,便好落脚。董明河落脚时,原盘算着赠医施药,慢慢地博个名声,不想天可怜见,叫他遇上了那对母子。依着董明河的本事不难看出产妇不过一时闭过气去。 一半儿是为着显示能耐,一半儿也是医者父母心,董明河当时将送葬的队伍拦下,施展能为把产妇救醒,只没想到产妇将将苏醒,胎儿就跟着下来,竟还是个活的。产妇的丈夫与姐妹们自将董明河当做了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与他磕头不说,还出力替他扬名,直叫董明河轻而易举地在吴江站住了脚。 因董明河确有本事,替乡民们瞧病也肯出力,遇着贫困的不独不收诊金反肯赠药,便在吴江扬开了名声,是以虽他是外乡人,因乡民们都肯掩护他,五年一回的户籍盘查中,乡民们哄闹之下,连着他的名字写到了吴江的人口黄册上去,自此后董明河便成了吴江人士。 待得楚王第三子刘然到得吴江,便是驿丞不将董明河提起,董明河自家也会叫刘然注意着他,又故作个姿态,果然引得刘然对董明河多了几分信赖,将他带进了京与楚王妃看疾。董明河到京不久,就将消息送了出来,辗转到了玉娘手上。 待得董明河由楚王荐进了御医署,玉娘便施展些手段,轻而易举地叫乾元帝厌弃了单有信,将他发落了。依着乾元帝的脾性,即御医署的人都爱用个平安方,那打发去了一个单有信,再要提拔到身边的,董明河的机会要多上许多,果然又叫玉娘料准。 如今乾元帝日日吃的药,都是董明河开下的方子,虽每一张方子都由医正医丞们看过,取药也要过两道手,无如煎药的正是董明河本人,他是个古怪脾气,且又生了条毒舌,御医们吃着他几回嘲讽,又看乾元帝信赖他,慢慢地谁也不来讨这个晦气:固然乾元帝医好了他们无有功劳,可真要出了甚事,有罪名的也不是他们。 待得他们一不来瞧董明河煎药,董明河就好在药中做些手脚,却也不是下甚药,而是将君臣配伍变动一回,改君为臣,转臣为君,如此一来,看着是有效验,乾元帝虽依旧偶尔目眩,可到底精神渐渐健旺,头疾也少犯,却不知,这是在烧乾元帝的底子,若是这样吃下去,乾元帝熬不过两三年。有这两三年时间,景晟也有十一二岁,这样大的孩子已通人事,又未到心硬之时,正好将他外祖家的惨状与他说明,凭着母子情分,不难打动他的心肠。且依着景晟的聪慧,倒也不怕大权旁落,叫大臣们控制了去。 乾元帝哪里知道这些,看着自家在董明河的调理下,不仅头疾少犯,在闺房中绣帷内也渐渐恢复往日雄风,身子有痊愈的迹象,便一面把重金来厚赏董明河,许他医正之位;一面回到椒房殿,又来纠缠玉娘,道是景晟也大了,景琰更到了该慢慢地选驸马的时候,很该再给他们添个弟弟妹妹。却是在乾元帝看来景琰是个聪明孩子,景晟灵慧更甚,自是觉着这样的孩子不妨多多益善。 不想依着阿嫮的本心实是不愿为乾元帝生儿育女的,无如她要为严沈两家雪冤,乾元帝是靠不住的,不得不先生了景琰,看着是个公主,这才有了景晟。阿嫮得了景晟,因想着身边有了两个皇子,总不能两个都出了事,便不愿再生育。只是虽有个医道上精通的董明河,却是远在吴江,只得来逼迫一直照看她身子的楚御医。楚御医叫玉娘逼迫不过,只得开了绝育药与玉娘服用。 是以无如乾元帝如何纠缠,玉娘每月的月信总是如期而至。乾元帝口中不说,心上隐约有些失望,自是以为前两回生产伤了玉娘身子,悄悄地宣了楚御医来问,问问有甚法子好调理得的。 楚御医是吃玉娘逼迫不过,方开了绝育药与玉娘用,自那以后时刻心虚,只怕叫乾元帝知道了,自家性命不保,不想偏是怕甚来甚,果然叫乾元帝召了去问话,一时吓得脸色变更,身子也有些发抖。 乾元帝看着楚御医这个模样自然疑问,怒道:“必然是你这个庸医,只晓得保你自家平安,把平安方子来搪塞!叫朕查出来,仔细你的狗头!” 楚御医听说,吓得眼泪也险些落出来,到底不敢与乾元帝明说是皇后不肯再生,拿着他的生家性命来逼迫他,乾元帝待皇后如何,有眼睛的都瞧得明白哩,且还有个太子在,若是这时将皇后出卖,便是在乾元帝手上保住性命,待得他年太子登基,也是个死,连着家人也未必有下场,是以楚御医如何敢招承,只推在皇后两次生产,一回小产伤了身子上。 可乾元帝又不是个蠢人,这样的粗浅的谎言怎么瞒得过他,当时怒气更甚,指了楚御医道:“满嘴放屁!若是皇后早就伤了身子,这些年来,如何不见你回?!你这样欺瞒朕,是何道理?!” 楚御医叫乾元帝问得冷汗涔涔,想了想,倒叫他憋出话来,大着胆子回道:“臣与殿下说了,殿下不想圣上担忧,使臣与她调理,总以为上天看殿下虔诚,使殿下痊愈也未可知。不想吃了这些年也无效验,实在不是臣故意欺瞒。” 这番话倒也和些情理,且像玉娘为人,就叫乾元帝将信将疑起来 ☆、第401章 悲喜  因景晟如今威势渐成,又秉性聪明,再不好拿他当孩童看待,是以来敲登闻鼓的这个,也是舍了命去的。若是舍了命去能叫严勖得着平反也就罢了,只怕是人死了,严勖依旧沉冤。故而阿嫮当日与陈奉说时,也说得明白。 只是军中袍泽之情本就不同寻常,《诗经·邶风·击鼓》篇道是:“击鼓其镗,踊跃用。土国城漕,我独南行。......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说的正是军士们无惧生死,并肩奔赴战场的情义。尤其严勖这些部下更是随严勖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情谊更是不同寻常,是以看着严勖蒙冤,如同身受一般,当时歃血为盟,终有一日要为将军平冤雪恨。 是以当陈奉传来阿嫮的话时,几人商议了一回,倒也答应了。实在是他们老的已年将耄耋,便是少的也过了耳顺,实在是朝不保夕,不若博上一博。若能叫小皇帝答应复查,也算是不冤了。 叫崔征出头也是为着他性子坚毅,年轻时就悍不畏死,身上留下的伤痕大大小小总有十数处之多,正可当着小皇帝的面一个个数与他听,也好叫他知道,当年严勖立下过多少功劳,方能在无有太子的时候能得着太子少师这一官职。这也是阿嫮当日特地关照陈奉的,果然叫景晟看得哑口无言,不得不认严勖当年有功。 只是朝廷刚认了沈如兰一案,还是大费周章地造了个灵异来遮掩,又怎么能再认严勖也是冤案?若是再认下严勖,朝廷的脸面还要不要了,是以景晟决计不能认,到时崔征便好以死再壮一壮声势,如今事态果然依着阿嫮计算走去,崔征撞柱鸣冤,虽是未死,却是惊动了朝堂,连着后宫也知道了,阿嫮名正言顺地遣人来请景晟。 若是只有人敲登闻鼓,以阿嫮不问朝政的做派也不好贸然叫景晟过来,没的叫人起疑。可若是有人因着申冤不遂,愤而自尽,阿嫮将儿子来询问教训一番,实在好说个天经地义,谁也不好说甚。 景晟哪里知道自家母亲殚精竭虑地算计完了他父皇之后,这会子又将他圈入局中,听着椒房殿内侍来请他过去,心上还觉愧疚:“父皇在世时从没叫母后为着甚事烦恼哩,桩桩件件未叫母后知道就都消弭了。我登基才多久,已累着母后几回,实在不孝。”是以见着阿嫮时竟是面带羞惭,请罪道:“都是儿子无能,连累母后忧心。” 阿嫮虽是自景晟出世起就算计了他,做出一副慈母姿态来哄着景晟与她一条心。可一来景晟到底是她十月怀胎所生,血脉相连;二则,她为着哄景晟与她亲近,自家带的也多,是以固然景晟与她十分亲厚,在阿嫮心上,待着景晟也不同景宁景琰,倒是真有母子之情的,这时看着他满面羞愧地跪倒,心上不由得一酸,眼中也含了泪,亲自动手来扶景晟:“元哥儿,你这是作甚。” 景晟即羞且愧地道:“儿子又累母后操心了。”阿嫮拉了景晟的手回到凤座上,叫景晟在她身边坐了,拍着景晟的手道:“好孩子,我也听说了,这也怪不得你。只是那人连命也豁了出去,如今朝野都震动了,你可想好了么?” 甚豁出命去,分明是以死相挟,实实是个刁民!部下尚且如此,何况主将呢!景晟心上恨恨,到底不敢在阿嫮面前露出怒色来,勉强道:“他即连着命也不要了,想来总缘由,自然是要查一查的。”阿嫮双眼在景晟面上一转,看景晟脸上带些微笑, 眼中却是毫无笑意,心就是往下一沉。 景晟是她所生,虽是两三岁儿就搬了去东宫,却也是日日往椒房殿来,阿嫮对他的脾性不说了如指掌,也是知之甚详。只看景晟方才神情,阿嫮已猜到景晟用心,他是要虚与委蛇哩!说着复查,不过使人走个过场,而后来个查无实据,再与严勖部下们一份褒奖也就揭过去了。若是换她来做,呵呵,只怕还能再查出些严勖的不法事来。哪个领兵的将领手上没有些屈死的人命呢?便是没有,造也能造个来,到时公诸天下,好叫人哑口无言,更能将沈如兰一案引起的朝野议论都遮盖过去,实是一举两得哩。 想在这里,阿嫮原本拉着景晟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她这一松手引得景晟不由自主地低头看去,却看着自家母后的手在微微颤抖,只以为母后是叫崔征的不要命吓到了,反手将阿嫮的手握了,脸上笑道:“母后,那人没死呢,您不用怕。” 阿嫮闭了闭眼,有意要套景晟的真情,是以反问道:“圣上可是想着不过是几个老人告状,一个个都是花甲耄耋之年,撑也撑不过几年,混一混也就过去了?”景晟看着虽是老成,实在也不过是个孩童,并不是深沉之人,叫阿嫮这话一问,脸上就笑了:“母后,您不用为这事操心哩。儿子自有主意,总是不叫祖父,曾祖父蒙羞便是。” 阿嫮大怒,险些道:“那你便要使你外祖父蒙冤么?”到底隐忍了这些年已成习惯,脸上一些也不露,只蹙眉道:“那人以死相挟,又道是严氏部下非止他一人,你这里不与他个答复,焉知外头无人效仿哩?或是吊死在登闻鼓上,你待如何?” 景晟不意自家从不问朝政的母后竟是盯着此事不放,心中虽有疑惑,却也耐了性子与阿嫮解释道:“娘,不是儿子不肯管。您且想想,才有了沈如兰故事哩。再出一桩,朝廷颜面何存?这还是小事。只怕有宵小心存歹念,日后借此生变,则是大祸。” 阿嫮听景晟声口,仿佛不情愿替沈如兰昭雪一般,心上自是不悦,皱眉道:“沈如兰吃着恁大委屈,难道不该替他昭雪吗?” 景晟听着这话,将头一抬,正色道:“母后此言差矣。凭是什么缘故,那沈如兰贻误了军机是实,在此事上并无人冤枉他,父皇将他降职,有何错处?他即为人臣子,替朝廷效忠是他本分,朝廷酬以高官候爵是全君臣之道,有功则赏,有过则罚,朝廷如此待他有何不公?偏沈如兰为人狂妄,自以为从前有功,不独不知反省,只要朝廷以国士待他,他不肯以国士来报朝廷,略有加罪,便要怀怨恨,这也是做人臣子的道理吗?此乃怨望,若只论此罪,赐他一死也算不得冤枉!父皇只不该以通敌来治他罢了。” 阿嫮听着景晟这番话,直如惊天霹雳一般,怔怔地看着景晟,也不知是喜是悲,喜的是自家儿子竟真是个聪明人儿,小小年纪早慧若此,果然应了他父皇那句“皇帝不是人教出来的”的话,虽是少了做皇帝的父亲引导,他竟是自家立住了;悲的却是,严勖要翻身原就困难些,他即这样明白,只怕是难上加难。想来他能退一步答应为爹爹洗冤,也是因为有李源在,能担了所有骂名去,不然只怕他也未必肯这样轻易屈从哩。 阿嫮当年算计乾元帝,虽说是小心翼翼,实可说是有惊无险,无往不利,百年的护国公府也在她手上连根拔起,一个活口不留。若不是刘景和那个疯子竟将她的画像挂在书房内,只怕乾元帝到死也不能发觉叫她骗了,是以面上虽不显,心上也难免有些自得。更以为景晟是她儿子,年纪小不说又一直是个孝顺听话的,要他为着严沈两家雪冤,并不是如何为难,哪成想景晟竟是比他父亲还要难缠些。 说来真是可笑哩,她机关算尽这些年,难道就是为着给他们刘家生一个皇帝种子么!想在这里,阿嫮眼中禁不住扑簌簌落下泪来,倒是唬得景晟再坐不住,虽不知道母后哭甚,还是站起身来劝慰阿嫮,只说了句:“母后,您有甚不喜欢的,只管告诉儿子知道,儿子还能不替您周全吗?这样哭,可叫儿子不能自安哩。”还待再说,却叫阿嫮止住了,摆手道:“圣上,我累了,你回去罢。” 景晟还待再问几句,就看阿嫮已起身往内殿行去。内殿是阿嫮寝殿,景晟如今已长大,轻易也跟不得的,只得站住脚,叹息一声,将珊瑚秀云等人唤来吩咐了务必仔细服侍,若是太后依旧不喜欢,速速来报等话,这才走出椒房殿,临出殿门又回头看了眼。 又说景晟回去在温室殿的偏殿,仔细想想方才阿嫮言行,分明是有替严勖说情的意思。只是碍着他坚决,这才没开口,只脸上的失望却是掩不住。景晟越想越是嗔怒,手一挥直将桌面上的东西都扫落在地。 如意看着景晟动怒,一句也不敢说,只匍匐着过来将摔落在地的事物一样样捡起来,却听景晟怒道:“哪个将崔征事传与太后知道的?” 如意正趴在地上收拾折子,听着景晟这句,手上一抖,理齐的折子又散了开去,忙又低了头整理。他这一失手,正叫景晟看见,过来一脚踩在如意肩上。 《诗经·邶风·击鼓》原文: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看原文会很明显发现,他说的是同袍情谊。不过后世给化用了。阿幂这里还是用的原意。 再PS,大家还记得第三百五十四章中景晟对遗珠的看法吗? 李皇后俯视了会玉娘,又将眼光朝着玉娘身后的冯氏梁氏看了看,转向梁氏道:“这位想是兵部之女了?从前宫宴时,你随着临安候夫人进宫过。”听着这话,梁氏不禁惊愕地抬了抬头:她是兵部尚书之女不差,临安候是她舅公也不差,可如今她已是谢怀德的妻子,以李皇后的身份教养见识如何不知女子出嫁从夫的道理?如今李皇后只提她母家而不说夫家,分明是瞧不上谢家,而谢家是昭贤妃的母家,想是李皇后借着她来削昭贤妃的脸面。 梁氏想在这里也就明白了,她身为谢家妇自要回护谢家,便回道:“妾谢梁氏见过殿下。”李皇后就等着梁氏这话,当时便冷笑道:“原来你已是谢家妇了,我这里不见你进宫谢恩,还以为你不曾嫁。” 原是谢怀德与梁氏这门亲事,是乾元帝为着给玉娘做脸,请平安大长公主保媒又亲自下旨赐婚方才做成,故此谢怀德与梁氏成婚的次日依例进宫谢恩,李皇后是乾元帝的元后,梁氏也该先来与李皇后谢恩,再去给昭贤妃请安,当时因李皇后叫乾元帝禁在椒房殿“养病”,这事儿竟就“疏忽”了,叫李皇后捉着错漏,选在这时发作。 说来梁氏当时也有些疑惑,如何不去给李皇后请安,便是她病着,在椒房殿外磕个头也算是守了规矩,不想冯氏不说,便是昭贤妃也不提。梁氏当时新嫁,又不知玉娘脾气如何敢提。这会子听着李皇后发难,到底不敢叫昭贤妃担了干系去,正要请罪,就听着昭贤妃缓声缓气地道:“殿下当日病着,圣上关爱殿下,阖宫上下大事小事都不许打扰殿下静养,是以妾才不叫他们打扰殿下。殿下即怪,妾不敢辩,甘愿领过,请殿下恕罪。” 这话中的轻慢嘲讽,只消是个晓得些帝后相处内情的都能听出来,何况是李皇后本人,叫玉娘这一段话刺得手上都微微发抖起来。一旁的梁氏也没想着昭贤妃能抢在她前揽下过失,更没想着,这过失竟是这般“认”的。这哪里是认错,这是只怕皇后不发作。 李皇后忍了几息才没将手旁的茶盏朝着玉娘扔下去,咬着牙道:“贤妃即这样懂规矩,如何不知约束家人?即便是承恩候夫人是令堂,可你如今是昭贤妃,与承恩候夫人早君臣有份。承恩候夫人的规矩体统,昭贤妃该好好教导教导了。她那般肆意妄为,你就不怕人说一句‘昭贤妃好势派’吗?” 李皇后虽是直性子,论起心机手段来远不是玉娘对手,可到底也是世家贵女,真捉着了错漏,也能端正起规矩来说话。不想她遇着的是玉娘,再不会和她辩驳这些,反问道:“妾不明妾母亲何事肆意妄为,还请殿下示下。”李皇后冷笑道:“贤妃的两位嫂子没与贤妃说吗?” 玉娘抬头对着李皇后一笑,她的一双眼生得清粼粼,不笑时带几分清丽,一笑之下双眼之中仿佛汪足了水,媚不可言,叫李皇后看着就是个火上浇油,还不待李皇后说话,玉娘已道:“此乃妾家事。妾也是妾的两位嫂子进宫请罪才知道的,殿下又是从何得知?殿下即知体统规矩,岂不闻‘外言不入于阃,内言不出于阃’。莫非殿下的规矩是只对着妾等的?” 这话说得颇为咄咄逼人,李皇后哪里经得住玉娘这一激再激,顾不得左右拦阻,抓起手边的茶盏朝着玉娘就掷了下来。这一回她叫玉娘气得狠了,扔的时候竟是对准了玉娘的头脸。玉娘早就预备着李皇后发作,看她将茶盏扔下来,将身子一侧,让过了头脸位置,故意叫茶盏砸中肩头,顺势往地上一歪,含泪道:“妾冒犯殿下使殿下震怒,是妾的不是,便是请宫正司也使得,还请殿下保重凤体,万勿亲自动手,若是闪失着了,妾更有罪了。” 椒房殿的宫人太监们看着不好立时围了上来,将李皇后围在当中,看着是劝阻实则是不叫李皇后再对昭贤妃动手。李皇后正是盛怒的时候,哪里听得进劝,不住地扬声怒骂,只是她幼受庭训,便是发作,来来回回也不过是“狐媚子,贱人”几句。 椒房殿的内侍总管俞永福看李皇后不肯罢休,只得亲自过来,道:“奴婢冒犯了。”将玉娘扶起,轻声哀求道,“娘娘回去罢。”玉娘瞥了俞永福眼,颦了黛眉道:“惹得殿下动怒已是妾的不是,不得殿下吩咐,妾如何敢走?。”俞永福情知昭贤妃是在等乾元帝过来,却也无可奈何,知道李皇后今日怕是又叫这位娇滴滴的高速昭贤妃算计了。想在这里。俞永福不禁又对昭贤妃看了眼,见她清丽娇柔,犹如春日梨花一般,昭贤妃今日穿的是件樱粉色云锦绣四时花卉长袄,肩头叫茶盏砸中的那处,一片濡湿,十分地注目,心上长长地哀叹了声。 果然不过片刻就听着椒房殿外的小太监飞奔着进来传报,是乾元帝的銮驾正在行来,李皇后只好偃旗息鼓,与玉娘一块儿出去接驾。 乾元帝是接着昌盛报信,说是皇后忽然将贤妃宣召了过去,不独召了贤妃,连着贤妃两个嫂子一块儿喊了去。要说乾元帝,本性实在也是聪明的,见微知著,一听这话就知这是李皇后老毛病发了,抓着个“把柄”就要为难玉娘。在乾元帝看来,玉娘生得美丽可爱,为人温和谦逊,行事温柔体贴,且入宫这几年,莫说是与人争执了,便是高声说话也没有,这样一个可人儿疼她都来不及,哪里能容忍玉娘叫人欺负了去。 何况今日在朝堂上为着承恩候夫人马氏为着她另一个女儿出头,与她女婿闹了场这等小事,就有御史扯着玉娘说话,指玉娘不能约束家人。乾元帝为人颇为任性护短,他即心爱玉娘,就容不得人说玉娘半个不字,可御史风闻言事之责,又不好治罪他们,本就窝了火,再听着李皇后将玉娘喊了去,两处不痛快便合成了一处,当时便命摆驾椒房殿。 到得椒房殿前,乾元帝看着皇后在前,玉娘在后都跪在那里接驾。下得肩舆从皇后身边走过,到玉娘跟前,双手将玉娘扶起,正要说话,就看着玉娘肩头一滩水渍,脸上就沉了,指着玉娘肩头道:“这是什么?” 玉娘当时拼着吃李皇后一记,便是算准乾元帝会动怒,听着乾元帝这话,脸上适时地露了些迟疑惊惧来,将李皇后瞥了眼,却不说话。有着玉娘这一记眼色已足够了,乾元帝当即指着椒房殿一个宫人道:“你来说!”话音未落,就觉着袖子一动,却是玉娘将他袖子扯着,眼中将坠未坠地含了泪道:“是妾冲撞了殿下,才惹得殿下发怒的。”乾元帝反手将玉娘的手一握,只觉着掌中玉手冰冷,还在不住地微微颤抖,可见是吓得厉害了,心上疼痛,不由自主地将玉娘的手握紧了。 李皇后将乾元帝与玉娘的情状看在眼中,又气又愧又羞又恨,也不乾元帝叫起,自家站起身来,微昂着头道:“圣上何必多问?是我砸的她。您也听着了,她可是自己承认冲撞了我,我身为皇后,砸她一个贤妃又能如何?” 乾元帝叫李皇后这话气得直欲上去将她踹倒,手上却叫玉娘拖着不忍挣开,只得把手点了点李皇后道:“好,你很好!”言毕,握着玉娘的手转身便走,携着玉娘坐上銮驾,玉娘来时坐的那顶肩舆便空了下来,一前一后地回合欢殿去了。 冯氏与梁氏两个在旁瞧了这等情景,冯氏也就罢了,她是早知道乾元帝爱重自家小姑子,可梁氏虽有耳闻,却是头一回亲眼目睹,看着昭贤妃对上李皇后时,虽是一副娇怯有理的姿态,可说的话句句带刺,分明是故意激得李皇后动怒,虽知道昭贤妃有乾元帝为依仗,却不想哪怕昭贤妃说了她有过失,乾元帝依旧是一副李皇后委屈欺负了昭贤妃的模样,偏爱至此,几乎叫梁青容目瞪口呆。若非昭贤妃是她嫡亲小姑子,一家子一荣俱荣,以梁氏青容的教养只怕也要说一句“妖妃”“奸妃”。 梁氏青容却不知玉娘今日故意挑得李皇后冲冲大怒,一是要叫乾元帝更加地不喜李皇后,二则是要叫梁氏亲眼看见乾元帝对她的偏爱。梁青容身后是兵部尚书梁丑奴,是与梁丑奴交好的大臣权贵;与是临安候金奋韬,是与金奋韬交好的宗室。玉娘并不指望这些人只看着乾元帝宠爱她就站在她这边,只要叫他们心上有些顾忌考量便好。 而果如玉娘所料,冯氏与梁氏两个出宫返家之后,梁氏第二日就寻了个借口回了娘家,将亲眼目睹的这一幕告诉了梁丑奴,梁丑奴 ☆、第402章 疑窦  如意叫景晟一脚踩着,再不敢动,只听景晟骂道:“原来是你这个狗杀才!太后素来心肠忒软,这等事你传与太后听作甚?!你若是不想要舌头了,朕成全你!”骂完一脚将如意踢翻在地。如意看景晟怒得这样,旁的话一句也不敢辩,立时爬起来跪好,往自家脸上煽了几掌骂道:“叫你奴才多嘴,惹得太后不喜欢,该打!”觑这景晟脸色上怒意不减,只得手上不停。 景晟看得如意知道恐惧,这才怒气稍歇,回身坐了,又把手指着如意道:“以后前朝事一概不许叫太后知道,倘或再犯,朕割了你的舌头。” 如意听闻,心上暗暗叫苦,太后要问,我们做奴婢的敢不说么!只这样的话哪里敢说出口来,脸上却是丝毫也不敢泄露,唯唯称是,将散了一地的折子理齐了,小小心翼翼地送到书案上,复又垂手退在一旁,因看景晟脸上依旧阴沉,连着头也也不敢再抬。 不说景晟这里大怒,阿嫮那头也觉心凉,一个坐在寝宫内发了会呆,而后竟是默默地笑了起来,眼中珠泪滚滚,直吓得殿中服侍的宫人们俱都跪倒在地,将头顶在地上,一声也不敢出。阿嫮笑得一会,却是失声痛哭。 阿嫮自决意入宫后,几乎将心血耗尽,便是从前的乾元帝,那样精明一个人,也可说是教她哄得言听计从。实在是为着事是乾元帝及其父祖做下的,阿嫮知道乾元帝极爱颜面,必定不肯承认自家错了,在他手上,万不能替沈如兰严勖昭雪,是以才费尽心思地借着乾元帝的隐疾谋了他性命去。不想换了自家儿子来,竟也是一般的不肯叫自家祖辈儿蒙羞,阿嫮可不是要哭一场。 她这一哭,断断续续没个停,直吓得宫人悄悄退出来来寻金盛。金盛等复又来劝,可一时间哪里劝得住,只得回奏景晟知道。 景晟听说不禁皱眉道:“你们有哪里惹着太后不喜欢?”话虽如此,到底还是命摆驾椒房殿,恰景宁过来,听说母后啼哭不止,也一并儿跟了来。 景晟是皇帝,行动自有仪仗,可景宁虽是亲王,如今也算臣子了,在宫中却是只能靠自家双足行走,瞧着这样,到底从前弟兄要好,景晟便使人抬了肩舆来与景宁坐,弟兄两个一起到了椒房殿。 这时阿嫮已收住悲声,才梳头净面换了衣裳,听着皇帝与赵王来了,略停了停,方说了请字,自家出来在殿中坐了,脸上颇有冷淡之色。 景晟景宁入殿,先见过阿嫮,这才分上下坐了,景晟往阿嫮脸上一看,见她双眼中还有些泪,倒真是才哭过的模样,只是面上神情却冷,到底年纪还小,且又孝顺,不得不服个软儿,叹息道:“母后您这样啼哭,若是叫外头御史们知道,要说儿子不孝哩。您有甚心事,您与儿子实说便是,差不多的,儿子还能不答应您吗?” 阿嫮扭了脸道:“你是皇帝哩,心坚意绝的,我又能说什么呢?”景晟眉头皱得更紧些:“娘,您提也未提哩,怎么就知道儿子不肯呢?”一旁的景宁也赔情道:“母后,您且说个来。” 阿嫮这才将脸扭转来盯着景晟道:“我瞧那崔征可怜,若不是那严勖待他们有情,若不是严勖真有冤枉,他何苦把性命来博,蝼蚁尚且偷生哩。我只要圣上你查问一番,全了他们一片忠心也就是了。” 景晟听在这里,又气又急,直道:“娘!儿子的话您真没听着么?旁的事,儿子都不敢叫您失望,可这里,高祖,祖父两代人哩,您好歹也替我们皇家名声想想。”阿嫮便道:“我待不说,自家哭几声罢了,你来劝我,只道是我不说怎知你不肯应。如今我说了,您又把这样的话来搪塞我,可是好孝顺哩!”言毕,拂袖而去。 景晟看着自家母后忽然毫不讲理地离开,待要追上去再劝哄一二,偏叫宫人们拦着,也是无可奈何,只得吩咐宫人们好生服侍,弟兄两个这才退出椒房殿。 又说阿嫮养的几个儿女中,最孝顺的莫过于景宁,甚都依着阿嫮的心思来,唯恐逆了阿嫮的意,辜负了她养育之恩,是以看着景晟惹着阿嫮不喜欢,虽说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太后,再没他一个赵王说话的地,脸上涨红,却还是劝道:“母后即要怜悯,圣上不若成全母后一二,命有司查上一查,母后喜欢了,您也放心不是。” 景晟听得哑口无言,若不是知道自家这个哥哥为人,几乎要以为景宁是故意讥讽他,只得耐了心思道:“母后不分是非,哥哥也不分了吗?若是无有沈如兰事,查上一查也无妨,偏是才替沈如兰平安哩,再提严勖事,父亲祖父曾祖父三代都有错哩,千秋史笔如何评说!” 说着心下大恼,连着銮驾也不上,自家大步往前走,景宁只得快步跟上,又劝道:“您说的,臣也明白,只是母后素来不问朝政,又哪里懂得这些,您与母后好好分说也就是了,这样反驳,也怨不得母后做恼哩。”景晟待要说句“已与太后解释了,只她不听。”一转头,正看着景宁跟在一旁。恰前两日景晟才在阿嫮口中听说景宁脚上略有不便,若是从前景晟也未必上心,这时一看,果然有些儿趔趄,只是不留意再看不出来的,心上忽然一动,因问景宁道:“哥哥的脚是怎么回事?” 景宁听说,低头往脚下一看,倒是不以为意:“那时臣不足三岁,迁在广明殿,服侍的宫人乳母保姆想是看着臣死了母妃,养母又失势,有些儿怠惰,看着臣摔着了也不上心,耽搁了一夜方请的太医,也是摔得不巧,伤了筋骨,这才留了些痕迹来,并无大碍的。”说在这里,景宁便将头一回见着母后的情形想起,那时他叫太医按着正骨,疼得哭叫,母后来抚慰他,那双眼同他在梦中瞧见的母亲的眼睛一模一样,说话又柔声细气地,便是叫他蹭了她一袖子的涕泪也不嫌弃,还摸了他的头哄他,亲娘也不过如此哩,想在这里,景宁脸上不由微微现出笑容来,连着眼光也柔和下来。 景晟听着景宁说起从前事来,不由皱眉道是:“便是你死了生母也是皇子哩,保姆们凭甚为难你?”他倒是有些儿皇帝脾气,听着这样不以为那些人懒惰,只以为其中有人捣鬼。景宁便道:“圣上,您是父皇与母后心爱的孩子,尤其母后将您置诸掌上,您哪里见过宫人们的嘴脸呢?为难自是不敢的,他们想是以为小孩子家家的摔一跤也不是甚大事,是以并不上心,只懒惰些罢了。” 景晟听在这里,不由站住了脚,歪了头将景宁看了会,喃喃道:“皇子少了依仗尚且如此,何况他人哩。” 却是景宁这番话叫景晟将景淳带来的那江念恩想起。江念恩发配往西北时,年纪还要小些,只怕自家吃饭尚且不能,他那年长许多的哥哥且死了,他又是如何抗得过漫漫长途?是了,只怕十之八玖有诈哩。多半儿是那江淞与江念恩,穷极无聊想出这个法子来讹诈,之所以是冒称年小的那个,想来怕是为着年长的有记忆,问起从前事来不能应答,要出纰漏,是以若说是才一两岁那个,倒是好称个甚也记不得了。 景晟想在这里,不由冷笑,替沈如兰昭雪与景晟来说本就是不得已而为之,这会子看有人要假冒了沈氏后人捡了这个便宜去,更是恶从心头起,当时便下旨着刑部核查二十年前沈府接生的婆子是哪个,要查问沈府遗孤身上可有表记。刑部领着旨意当时便去查问,也不知是不是那江念恩有运数,稳婆竟是在几年前病死了,以至于后来刑部不得不生出旁的法子来,这是旁话表过不提。 只说阿嫮因看景晟不肯应承,十分无奈,却又不好将自家身世告诉了他,这孩子聪明哩,若是知道他是沈如兰外孙,知道他出生的缘故,还不知生出怎么样的心思来。且在阿嫮心上,乾元帝之死到底是一块心病,若是景晟在这里起了疑心,母子情分可说是一点子也不能有了。没有了母子情分,他又怎么肯替严勖昭雪哩,莫说是严勖,只怕沈如兰案也要另起波澜,是以只得另生他计。 又说崔征为着造出声势来把头撞柱,因叫侍卫阻了阻,是以并未撞实,虽是看着鲜血淋漓,却是未死,昏迷了两日倒也苏醒。景晟早命周俊臣将崔征看住,看着崔征苏醒,便来逼问严勖余部还有何人,身在何处。崔征只咬牙不应,因他伤重,上不得刑罚,周俊臣拿他也是无法,只得来回景晟知道。 那时景晟已叫阿嫮逼了回,却又不能与自家母后生气,便将一口怒气都发在了来请罪的周俊臣身上,便道:“无用的东西!他不说,你就没法子了么?这崔征即在京城过活,自然有左右邻舍,便是邻舍们不是他的同谋,可哪个不是活人?他平素与哪些人来往密切,邻舍们能一些儿不知道吗?!还不细细查来!” 不想严勖的旧部们都是谨慎小心之人,偶尔见面也是做足了功夫来遮人眼目:谁会无事去留意往店家去的客人哩?是以周俊臣走得一回,依旧甚也没查不着,还不待他去回景晟知道,登闻鼓却是又叫人敲响了。 乾元帝说玉娘可随意发落辛夷、杜若等人,无非是怕杜若等人自恃是他身边出来的,不将玉娘尊重,给她撑腰的意思。玉娘心上另有盘算,故此只是微微笑着应承,又道:“方才秀云送妾嫂子出去时,遇着了贵妃娘娘身边的柳公公。柳公公与妾嫂子说了回话。妾想了许久,还是要告诉圣上知道的好。”乾元帝闻言看向秀云,秀云过来将柳海那番话学了乾元帝听。 原是柳海那番话是在大庭广众说的,未央宫中盯着昭婕妤的人无数,便是自家不学了乾元帝知道,也有人告诉他知道,到时反被动。不若自家先在乾元帝跟前说了,也显得心底无私。 乾元帝听了秀云的话,他如何不明白高贵妃意思,不过是欺负玉娘心善,在她跟前喊冤,好哄玉娘心软罢了。只昨日也是高贵妃自家亲口“认罪”的,是以乾元帝自觉得高贵妃心思沉,愈发的不喜欢,就将玉娘的手捏在手上把玩,口中道:“你只当不知道就完了。左右是说与你嫂子听的,又不是说与你听的。”说到这里倒是想起了进殿时玉娘说的话了,不独冯氏没诰命,便是谢显荣的生母马氏,谢显荣都没请诰封呢,若是御史参了这一本,谢显荣固然不孝,玉娘脸上也不好看。以谢显荣为人谨慎,如何做了这样容易叫御史杯葛的事来?平日还罢了,昨儿自己为着玉娘搜了整个未央宫,只怕有御史借此要生事。又看玉娘说了这会子话,脸上已露出些倦容,星眼朦胧,心存怜惜,轻声道:“一会子用了膳再吃药,早些睡,不用等朕。” 玉娘看乾元帝是要走的意思,却不说话,只拿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乾元帝便笑道:“这是不舍得朕吗?你放心,朕只在宣政殿批奏折,不往别人那里去。”玉娘这才展颜一笑。乾元帝言若有憾,口角却带着笑,道:“朕是你一个人的就高兴了,小气的坏丫头。”欠身在玉娘额角落了一吻,又吩咐了合欢殿中人好好服侍,不许招惹昭婕妤等话,这才起驾出去。 要说方才乾元帝说玉娘使他拨过来的人不顺心,随意处置就是,当时已叫杜若等人觉得乾元帝待昭婕妤极好。这时看帝妃两个的说话行事,一派自然,显见得乾元帝平日就是这样哄惯昭婕妤的,惊讶之余,哪里还有自己是乾元帝身边人的骄气,这也是玉娘故意叫这些人看见的缘由。 且说冯氏从未央宫出来,坐着自家的小轿,一路摇摇晃晃地回去,才走到半路,轿子忽然停了下来,冯氏正要问话,就见着有个小丫头的声音问道:“我家夫人请问轿内可是吏部谢郎中的夫人?” 冯氏挑起窗帘的一角向外看去,因见街的斜对面也停了一顶青布轿子,一前一后两个轿夫,又有婆子丫头随行,显见得也是哪家的夫人。冯氏自到京以来,除着自家几家亲友,并没四处走动过,这回忽然有人来招呼,冯氏为人聪敏心上也隐约猜到了,便对随轿的丫头秋实点了点头。 秋实见着自家夫人首肯,也就笑道:“正是。不知姐姐府上贵姓?”那小丫头回头看了眼,这才道:“我家夫人夫家姓高,想与谢夫人说几句话,分解些误会,只是不敢贸然上门打扰,想请问夫人,明儿可否上贵府造访?”冯氏在里头听着果然是高贵妃的母家,知道是为着“高贵妃谋害昭婕妤一事”,略想了想,这才道:“请上覆高夫人,明日当扫榻以待。”小丫头冲着冯氏的轿子福了一福,转身回去在徐氏的轿边将话回了。 原是昨夜未央宫里一封宫搜查,兹事体大,京中凡四五品以上的官员们当夜就知道了,只不晓得详细情由。到得早朝后,为着什么满朝上下也都清楚了。 以高鸿高鹏兄弟对自家妹妹高贵妃的了解,倒是真觉得高贵妃是能做下这等事的。只是若是高贵妃真要叫乾元帝发落了,失了势,自家兄弟也得不了好。为今之计也只有从谢家入手,只消说动了谢显荣夫妇,将祸水东引,再由他们去劝说昭婕妤,事情还好转圜。是以这头高鸿去见谢显荣,徐氏亲自来寻冯氏。徐氏倒是做好了吃回闭门羹的准备,不想谢显荣的妻子冯氏答应得极为爽快。 徐氏也是个通透的,听着这个便知,冯氏要么是个极好说话的棉花性子,要么便是个有心机的,故此掀起半边轿帘子来瞧了瞧,眼瞅着冯氏的轿子莫说是前头的轿帘子了,便是两侧的窗帘也纹丝不动,显见得冯氏是个沉得住气的,不由加了些警惕。 冯氏回到家中,谢显荣还没到家。冯氏先换过衣裳,又看过两个孩子,这才回房歇息,正要吃茶,就看服侍翠楼的端午过来回话,说是翠楼要来给夫人请安。 翠楼不动,冯氏险些将这人忘了,忽然听着她说话,倒是想起明日徐氏要过来的时,心中隐约觉得千万不好叫徐氏见着翠楼的,因此道:“你去告诉她,她是客人,哪有客人给主人请安的道理。叫她只管好生养息了,这两日无事就不要出来走动了。”端午能叫冯氏遣到翠楼身边,也是个机灵的,听着冯氏这话也就明白了,转身进去与翠楼说不提。 又说傍晚冯氏直等到傍晚谢显荣才回来,冯氏过来接着替谢显荣宽衣,还未近身就闻着一股子酒气。 原来谢显荣是叫高鸿拦着了,直拉着他去吃酒,又替高贵妃说了许多鸣冤的话,只说是有人要使得他们两家互斗,好从中渔利的。 谢显荣一不知玉娘这一胎如何了,便是知道玉娘腹中皇子无碍,要怎么对高贵妃一家子,也要瞧玉娘的意思,故此一些儿不肯吐口,只是说些模棱两可的话。亏得高鸿为人也不莽撞,因看谢显荣话虽说得模糊,倒是没决裂的意思,先放下了一半的心。到底知道这样大事,谢显荣能这样不追根究底,也算是有情面的了,若是他这会子就给个不计较的答复,也信不过,这才罢了手,又提起了谢显荣从卿卿那里接了出去的翠楼,笑问:“那翠楼服侍得可好?若是贤弟不顺意,说与哥哥知道,哥哥再替你找个好的。”谢显荣听着这话,也就笑道:“倒是个知道规矩的。” 说来翠楼是有些小心思,却也知道些进退,看着冯氏不叫她出去走动,谢显荣更是打到谢府以后就没见过,便老老实实呆在自己那两间屋子里,做些针线活解闷。是以谢显荣说她规矩,倒也不算白夸她。高鸿哪里知道内情,看着谢显荣肯吐这个口,便以为翠楼得了谢显荣青眼,暗暗地倒有些了计较。又怕引起谢显荣疑心,只拿着旁的话来说,两个又吃了回酒,这才分别。 又说谢显荣到得家里,冯氏见谢显荣脸上红红的,显见得的吃过酒了,忙命厨房煮解酒汤来,自己过来接了,亲自动手服侍着谢显荣脱了外头衣裳,擦了脸,奉了浓茶。谢显荣接过茶,也不急着喝,先问:“婕妤的孩子怎么样?” 冯氏就道:“妾瞧着婕妤脸色不大好,白得可怜。圣上倒是关切,叫千金方上最好的御医在合欢殿住着待命,只婕妤自己也要放宽心才好,待得将小皇子生下来,什么要紧的事做不得,非这会子心心念念地挂着,如何养得住胎。”说了屏退了屋内服侍的,这才将玉娘的话与谢显荣说了。 谢显荣听了冯氏转述,脸上吃酒染上的红晕退了好些下去,把手指在额角按着,片刻才道:“婕妤哪来消息?从来有嫡立嫡,无嫡则立长立贤,若是定准了,揭发出来,皇长子与大位自然无缘。可若是不准。”谢显荣就将冯氏看了眼,虽未明说,冯氏也知道谢显荣意思,若是不定准,那便从“揭发”转成了“诬陷”,便是了不得的祸事。 玉娘原是同冯氏说了主意的,冯氏左右看了看,虽房中无人,到底不敢开口,靠近了谢显荣,在他耳边说了。谢显荣听说,手上茶盏的盖子来回抹了好几回,片刻才道:“这事如今做不得,且等一等。”冯氏答应了,又将徐氏明日要来的事与谢显荣说了:“妾已请她明日过来了。”谢显荣答应一声,忽然又道:“那徐氏常进宫,必然见过婕妤,万不能叫她见着那翠楼。”冯氏就笑道,婕妤才出了事,都说是高氏的谋划,这时皇长子叫人揭发了,只怕都要疑到婕妤头上。你日后进宫,把这话同婕妤说了,请婕妤示下。” 冯氏答应了:“老爷放心,妾省得。”又将徐氏今日拦路求见的话说了:“妾已请她明日过来了。”谢显荣便道:“若是她们说着婕妤的事,你只管听着。倒是那翠楼 ☆、第403章 却是阿嫮看景晟不肯轻易答应,因不好强逼,只得再使人敲那登闻鼓。 这回敲鼓的人更老些,须发如雪,脸上满是皱纹,双目都有些混浊,连着腰背也不能挺直,拿鼓槌的手也有些儿颤抖。监卫看着他模样儿可怜,倒还劝他道:“老翁,您这样大年纪,甚事过不去,倒要这样搏命哩,也为儿孙想想。”老汉却道:“我无儿无女一个孤寡老儿,只消能为将军昭雪,老儿就是死了,也无甚可惜。” 监卫也是知道沈如兰与崔征事的,故而听着将军两字已是魂飞魄散,不免再劝几句道是:“将军也有后人哩,您这样大年纪,哪里过得了堂,说得了事。”不料老汉已是横眉怒目,大声道:“我自告我的状,与你何干!还不与我传报有司。你想拖延吗?!嘿嘿,你就不怕血溅五尺吗?”说了便做个要撞鼓架的模样。那登闻鼓的鼓架却是青石所垒,真撞实了必定保不住性命,直将监卫吓得手足俱软,扑上去将老汉拦腰抱住,苦苦哀求道:“老翁,您且住,您且住。”老汉犹道:“你休拦我!” 却是自等登闻鼓设后,凡有敲登闻鼓鸣冤,监卫必须报有司知道,有司再转圣听,有隐瞒不报者,罪加一等,若因拖延不报而出了人命,便要以命相抵。是以监卫叫老汉逼得无可奈何,只得来报有司,有司复又来报景晟。 景晟听说,知道必是严勖的部署,不免嗔怒,将手上折子一掷,冷笑道:“一个个真当朕是好性儿。”顿得一顿,又问,“太后那里可知道?”这话问得自是如意,如意满心惶恐,叩首道:“奴婢万不敢违背圣命。”景晟方罢。 却不知这回鸣冤也是阿嫮与陈奉计算,只要一个发难的借口,如意说与不说的,倒也没甚大要紧。果然次日椒房殿有又使内侍来请景晟。景晟拿自家母后无可奈何,只得移驾椒房殿。 待得母子们相见,景晟请了安,在阿嫮下手坐了,问道:“母后唤儿子可是有什么吩咐?”阿嫮先使人与景晟上茶:“元哥儿,你且尝尝这是今年进上的云雾,味儿倒轻。你年少,不能用浓茶。”景晟接了茶,在阿嫮殷殷目光下啜了口,转手搁在一边,道是:“娘,您又不肯听御医话,您便是一定要用茶,也该用些儿红茶,性子温且养胃又不伤神。”阿嫮也就道:“我晚上且睡不着,并不敢用绿茶。” 景晟听说,便道:“娘,您该放开些心胸。父皇在天有灵,也不愿见您如此自伤。”不想阿嫮却道:“并不全是为着你父皇,我心上只不安。”景晟听了这句,到底年轻,脸上不由带出不喜欢来,勉强道:“又是哪个到母后面前胡说了?您身子弱,只管颐养便好,旁的您都不用问,有我呢。”阿嫮收了面上笑容,将景晟看过眼,道是:“圣上这话说得有趣,我是你娘呢,你有甚事不能叫我知道?”说了只含泪道,“我竟不知我这般使圣上厌烦了。即如此,还请圣上使人收拾长乐殿,我搬过去便是,也免得圣上为难。” 景晟看自家母后说出这话来,虽知是作态,可到底不敢放任,忙起身道:“儿子并不是这个意思,母后息怒。”阿嫮冷笑:“我息怒。我倒要请圣上息怒哩!我如今怎么敢生您气呢?您长大了,赫赫扬扬,好一番皇帝气派,说话掷地有声,谁要再把前朝事告诉我,你要拔了人舌头去,好大的威风,我听着哪能不怕呢!”景晟不意这话叫阿嫮听了去,只得辩解道:“儿子不敢。儿子不叫人告诉您知道也是为着您身子。是御医都说您将心血都用空了,若要凤体康健,顶好任事不管。” 阿嫮听着心血用空这句,脸上神色不由一凝,转而又说:“御医说话也能听么?一个个都将病往不治里说,若是治好了便是显他们有能为,若是病不好,也是命数使然,譬如你父皇。若是你父皇还在......!”说了把帕子遮面凄凄切切哭几声, 因着阿嫮话中指着景晟不孝,,是以景晟再坐不住,额角连着汗也沁了出来,只得起身道:“娘,您这是做甚哩,您这样讲,儿子哪里当得起。阿嫮再不肯放松,依旧把帕子遮了面,不肯与景晟说话,景晟无奈只得撩袍在阿嫮面前跪了。 景晟这一跪,殿中那个还敢再站,一起跪倒,个个将额头顶着地,连着大气也不敢出,唯恐他们母子俩不好破脸,便拿着宫人内侍撒气。 又说珊瑚跪在殿中,觑着太后皇帝两个不留意,悄悄地使人去请越国大长公主,便是太后不太看重大长公主,到底也是太后亲生,与圣上乃是嫡亲姐弟,旁人不能说的她也能说,旁人不好劝的她也好开口, 又说景琰听着母后与景晟起了纠纷,直逼得景晟在椒房殿中跪了,不敢耽搁,立时赶至椒房殿,果然看着景晟在母后面前跪着,母后在一边掩了面,忙上来先将景晟扶起,景晟听着自家母后还在泣啼,到底不敢起身,景琰便与阿嫮道:“母后,好歹给圣上些颜面。”阿嫮哭道:“他自家的主意大得很,我的话他且不肯听,哪里用我给他颜面。” 景晟原已叫景琰府了起来,听着阿嫮这句又要跪倒,亏得景琰扶着,满面通红地道:“母后。”景琰只得劝景晟道:“圣上,太后要甚,您答应了就是,何苦惹得母后不喜欢呢?” 景晟无奈,在景琰耳边将来龙去脉说了又道是:“母后甚也不明白,也说不通哩。”景琰待要再劝阿嫮,只看她双眼红红的,到了唇边的话又止了,烦来劝景晟,只说是:“不过查一查罢了,也好叫太后安心,一定执意不肯,岂不是叫太后伤心?太后素羸弱,为着你我姐弟几殒命矣。”景晟叫景琰劝着,又看母后十分执意,虽不知是为甚,却也明白若是执意不肯恐伤母子之情。 世上事总是如此,立意不坚总是的要吃亏些。景晟在旁的事上虽是见识明白,也算得上果决明断二字,无如面对的是生母,又是打小叫教导得要孝顺,只得退让一二,是以道是:“娘即有慈悲之心,儿敢不从命。只是若是事与愿违,还请娘勿怒。” ☆、第404章 假冒 作者有话要说:  只阿嫮素知景晟脾性,这会子虽是退让了一步,多半儿是要阳奉阴违的,是以不肯放松,冷笑道:“事还未做哩,倒先搪塞起来,可见是立意要哄我的了。”景晟叫阿嫮说破心思,脸上红得几乎滴得出血来,忍耐道:“娘,儿子几时哄过您,为甚您竟不肯信我哩。”阿嫮便道:“要我信你也容易。这回查严勖案,你使景宁为主就是了。” 听着自家母后这句,景晟眉头就是一扬,景宁的性子他还能不知道吗?最是体贴孝顺的一个人,在他眼中,母后说话只怕比他这个皇帝弟弟还管用些,待要不答应,还不知母后要怎样哩,罢了,罢了,再使个副使看着他就是。是以景晟道:“娘即要叫五哥任主事,那就是他罢。我这就下旨。”阿嫮这才回嗔作喜,转怒为笑:“这还罢了。”景晟与景琰姐弟两个看着阿嫮脸色转和,各自悄悄长出一口气。 又说景宁接着使他复查当年沈如兰杀民冒功、忌刻残暴、贪婪侵蚀等罪的旨意,旨意下时,连着那崔征也一并交在了景宁手上。景宁虽是叫乾元帝与阿嫮当闲散亲王教养的,可宫中的孩子,哪一个是真单纯的,景宁又是知道景晟本不欲查此案,实在是叫太后逼得无可奈何只得勉强从之,自家若是逆了他的意思,虽不至有罪,只怕也要叫景晟记上一笔,而在他心上实是不愿阿嫮失望,是以也有些左右为难。 顾鹊看着景宁接着旨意后就将自己关在书房,一夜不曾出来,心上也自担忧,使厨房哩熬了银耳粥,蒸得几样细点,亲自送到书房。 虽他二人因乾元帝丧期未过自婚后次日便一直分房而居,到底一个温柔腼腆,一个善解人意,相处倒还和平。景宁听着内侍道是王妃亲自送了早膳来,便亲自将顾鹊迎了进来,顾鹊道:“妾听着您一夜未睡哩,熬些银耳粥来,虽是粗劣了些,倒比燕窝清火。”一面将食盒中的银耳粥与细点一样样端了出来,搁在桌上。 景宁便是满心烦扰,看着顾鹊这样殷勤,也现了个笑模样与顾鹊道:“这等事自有厨下人费心,哪用你辛苦。”倒是坐下用了几口粥。顾鹊只坐在一边看景宁用膳,待景宁用了一小碗粥,顾鹊便劝他又用了两个银丝卷,方道:“妾的不懂事的人,不知殿下为甚烦恼,也无从劝解。可凭殿下做甚决定,妾与殿下总是一体的。” 说来顾鹊也是可怜,将将合卺还未庙见礼呢乾元帝便驾崩了,景宁即非嗣皇帝,自要守孝二十七个月,夫妇两个竟是一直分房而居,两人虽同在赵王府,倒比陌生人也强不到哪去,还是辛氏看出女儿有埋怨来,又细细劝了她几回,只道身为王妃,虽有泼天的富贵,却也险。莫说是她如今还未行庙见礼,未曾上玉碟,还算不得真正的赵王妃,若有行差踏错,废黜她也容易;便是上了玉碟的王妃,皇家要摆弄也不是难事,是以不若趁着如今在丧期,耐心将赵王哄住,赵王又是个念旧情的,自有她的顺心日子过。顾鹊从来服从辛氏,果然依着辛氏吩咐行事,这时看着景宁烦恼,便以温柔姿态相劝。 景宁本心就是偏向阿嫮的,听着顾鹊这几句,便将主意拿准了,总是秉公而断,若那严勖果然有罪,自也不好回护他;若那严勖果然是叫人陷害了,也要还他个清白,当年的严大将军也是战功赫赫哩。 不想景晟也是知道景宁脾性,虽是两边儿都不想辜负的软弱的性子,可一定要他择一个的话,十之八玖是母后,是以虽以景宁为主,却又使三法司为副,三法司都是朝臣,哪肯为着太后一念慈悲就将自家数十年的辛苦付诸流水呢。景晟这里以为自家计算周密,却不想他母后早计算了等着他,不怕他查,只怕他不肯查。 说来严勖当年在湘南剿匪,要说他全无错杀也实是哄人;可要说他故意为之,却也不尽然。其中细节一查便知,一乡民竟敢告一品大员,无人指使,鬼也不能信。而忌刻残暴、贪婪侵蚀等罪都不同大逆罪,僭越罪等杀头的罪名,实在把那两条罪名便是条条坐实在了,依着严勖的功劳官位身在八议之列,也绝落不到抄家身死的地步,只消将那条纵兵为祸、杀民冒功的罪名抹了去,便是不能恢复严氏荣光,却也好召还当年叫延平帝发配了的严家后人们。 而到底严勖案已过去四十余年,当时主审此案的官员们过世的过世,便是还有活着的,也已老得不知世事,又怎么记得严勖此人此案。而延平、永兴两帝早已崩逝,更不能说甚,是以阿嫮早安排下人脉,要先打去杀民冒功这条罪名。 当时张三昂首告严勖时说的是,严勖将他所居之处的乡民都杀了个干净,他因着进山打猎,这才逃过一劫。而湘南的户口黄册上虽有张三昂此人,可也只说了他年龄三十一虽,五短身材,面黑眼大等,并无图形对应,差不多的相貌便能混过去,这便是说无人能证明张三昂是张三昂,也无人好说张三昂不是张三昂。 而张三昂告下严勖之后,得着一笔银子,便离了京,之后便鸿飞渺渺,还是严勖旧部不肯放他过去,顺着他留下的线索仔细查去,扑了多少空,到底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竟真叫他们摸着了线索,那张三昂拿着了银子便往江南去了,在湖州买地置产,娶妻纳妾,竟是做起富家翁来。 崔振胡泉等人赶到湖州,想要拿住张三昂好逼他说出实话来,不想竟是到晚了一步,张三昂一家子竟是叫“匪人”尽数杀死,连着张三昂不足周岁的女儿也身首异处,家财也叫人掠了个干净。若不是崔征等人自知不曾动手,几乎要以为这是有人为严大将军复仇哩。 严氏旧部一面儿觉着张三昂死有余辜,一面以为张三昂死后便是死无对证,严将军冤仇难解。直至阿嫮进宫后,一日与陈奉提起严勖故事,陈奉将此事告诉了阿嫮知道后,才有转机。 要说阿嫮才知严勖有冤时,还不能肯定是哪个主谋,待听着陈奉将这段往事说来,还有甚不明白的,必是主使张三昂陷害严勖之人不想留这么个活口在,是以等到事淡这才杀人灭口。只是此人虽计算周全,可也留了三个大纰漏下来:鱼米之乡的湖州出了这样穷凶极恶的匪人,偏又只做了这么一桩大案是一大疑点;平人一家叫匪人灭了满门,何等大案,湖州知府竟不曾下死力去查是为疑点二;湖州知府任上出了这等未破大案,不过是个调任,其疑点三。综合考量了,能做下这等大事的,普天之下超不过两个人——延平帝与最后得利的永兴帝。说来陈奉等人虽也早有认识,可拿着延平永兴两帝到底无可奈何。 不想阿嫮却是个肯伏线千里的,宁可这枚棋子期年不动,也要在启用时无有痕迹破绽。是以嫮那时便与陈奉笑道:“那张三昂命大,虽亲故们都死尽了,倒是逃出他一个活命来,如今张三昂一家也遇着匪难不幸身死,许有个儿子如他父亲一般能逃出生天呢。”陈奉听说不禁眉头一动,又问阿嫮道:“便是有个儿子逃出生天又能如何?”阿嫮当时回道:“一个遗孤,他说他父亲是何等样人,人与他相处经年,都知道他安分老实,还能不信他吗?” 这话的意思便是,张三昂欺着乡民死尽了,是以胡说他是张三昂也无人指证他不是,那么张三昂阖家死绝,有人说他是张三昂儿子谁又能说他不是呢?再要编造些张三昂的言语来也非难事,一般无人能说他是胡编乱造。陈奉也是机敏过人的,当时就明白了阿嫮言中未竟之意。 只是阿嫮当时将将在宫中立稳脚跟,不过是个婕妤,还未显出她的能为来,陈奉虽觉她的主意有些儿道理,先是不能肯定朝中何年何月能复查严勖一案,这一步棋如今放下,还不知哪年哪月用得上哩,或许,一世用不上也是有的。 可到底阿嫮也是严勖嫡亲的外孙女儿,说这话也是为着日后辩冤做准备,所以陈奉还是将阿嫮的主意与严勖的旧部们说了。 严勖旧部本以为张三昂死后,严勖要翻案自是千难万难,不想还有这样一线生机,几人反复商量了回,倒是觉着不妨一试。当年诸人从军中退出后也有人成婚生子,其中就有人舍了个自家已成年的儿子出来,令他迁居到湘南,对外伪称姓个立早章,唤做大郎。父母弟妹们因故亡故,家乡不能呆了,这才辗转流落在外。仅有一子一女,因他为人十分勤俭,连着儿子偶尔也要下地干活,便瞧上了章小郎老实又肯做活,也不嫌弃他年纪略大了些,竟把女儿许他为妻,招他做了女婿,是以章大郎竟然真就站住了脚。 如今即要复查严勖一案,便是三法司再模糊行事,也不好不使人往湘南去寻一寻张三昂其人的,即去寻张三昂,便是章小郎出头的机会,谁又能想着这个十余年前就到了此地,又娶妻生子的章小郎是个西贝货呢? 皇太后钮钴禄氏对这尼楚合本就不大喜欢,什么闻名上三旗的珍珠,一个闺中女儿,艳名远播,很好听吗?手上又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这还算女孩子吗?可一见了面,更不喜些,只是不喜的缘由换了:这脸庞儿楚楚可怜的,这身段儿袅袅娜娜的,活脱脱便是年氏这样装腔作势的妖精,哪里有半分满族姑奶奶的气概。钮钴禄氏浑然忘了前一刻自己还在嫌弃尼楚合手上沾染了人命,只是见尼楚合,本就是儿子乾隆皇帝打了招呼的,钮钴禄氏不得不假意以关心老臣的口味问了几句龚额身子如何,赏了尼楚合一对金镯子就打发她出去了。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在回府的轿子中,尼楚合的心越来越冷,纳穆,你们怎么样了?虽然尼楚合知道,乾隆既有了解散血滴子的念头,那这次任务成了,还有下次,皇帝要刁难臣子奴才,总跑不了。 ☆、第405章 自告   章大郎看着憨厚老实又肯卖力干活,倒是慢慢地站稳了脚。而当地有个洪小乡绅,家中也有百亩良田,膝下仅有一子一女,因他为人十分勤俭,连着儿子偶尔也要下地干活,便瞧上了章小郎老实又肯做活,也不嫌弃他年纪略大了些,竟把女儿许他为妻,招他做了女婿,是以章大郎竟然真就站住了脚。 章大郎一听着钦差到此查问当年严勖案,就失了些常性,镇日里长吁短叹,脸上也有愁云,端起碗来吃饭时连着筷子也拿倒了,叫孩子们看着吃吃而笑,都道是:“爹爹傻了。”章大郎瞧一眼儿女们,脸上忧色更甚。 还是章大郎之妻洪氏素来温良贤惠,瞧着丈夫这样,私下把温言软语劝他,道是:“我瞧着你有心思哩,你到底有什么烦恼,不妨仔细说来,我能替你分担的,我还能推脱吗?”章大郎瞧了妻子一眼,心中更有愧疚,洪氏这样温柔小意的一个人,却是连自家到底嫁了谁人也不知道,也是可怜哩。 洪氏见章大郎不出声,将手上针线箩往一边放了,又往他身边坐了坐,探手去抓章大郎的手,轻声道:“可是我大哥言语里得罪你了?我替他跟你陪个不是,你也休往心里去。如今爹爹还在,等爹爹百年后,你若是不愿再在这里,我随你家去就是了。”洪氏这一番话直叫章大郎眼泪也落了下来,却不敢以真情告之,却道是:“娘子,你可知道城里来了钦差哩。”洪氏看得丈夫这样,倒也慌了,颇有些儿手足无措,待要问丈夫:“你哭个甚?”可这四个字重如千钧,悬在她舌尖吐不出来,手足无措地站起身来,道是:“我去给你绞个面巾来。” 章大郎抬头将洪氏看了眼,看她发髻上只别了支银簪,身上衣衫不新不旧,举动带些惊惶,心上愧疚更甚,一把将洪氏拉着了,道是:“娘子,这些年,我哄了你哩。”洪氏听着这话,如同惊雷一般,只拿背对了章大郎,连着嘴唇也有些儿抖:“你哄了我甚?”章大郎看着洪氏这样,也自怜悯,起身走到洪氏身后道:“我哄你的多了。我不姓立早章,却是弓长张。“ 洪氏哪想得到枕边人的姓也是假的,一时不知该说句甚,倒是站着不动了。张大郎又道:“张家人因故死绝了,这句不是哄你,实在是张家的事说不得哩,若是岳父知道,再不肯叫你嫁了我的。”洪氏听着这句,身上也发起抖来:“莫不是你在家中还有前妻?”张大郎看着洪氏浑身颤抖,忙道:“我在家中不曾娶亲。我不能启齿的是旁的事。” 洪氏听着这话,这才长出一口气,到底她不是蠢人,想着张大郎是自钦差到了城里后才失了常态的,倒是回过神来:莫不是钦差来查的案子与他有关?忙转过身来要追问,张大郎却将脸扭在一边,轻声道:“你明儿就知道了。这一世总是我对不住你们母子。”叫你连嫁的丈夫是谁也不知道不说,儿女们更是连自家姓氏也不知道哩。 说来,张大郎早就后悔当时不该听了自家父亲的话到这里来充做旁人的儿子,事到如今,若是出了头,那张三昂做下这等丧尽天良的事,他成了他的“儿子”,叫乡民们如何看他们夫妇子女;若是缩了头,这十来年的辛苦都付诸了流水,又有何面目去见父亲与地下。 洪氏叫张大郎这句话说得连哭也不敢哭,又怕张大郎做出甚事来,只和衣而卧,连着眼也不敢闭。只她到底是个柔弱妇人,到得天蒙蒙亮时迷迷蒙蒙地阖了眼。洪氏以为自家不过是打了个盹儿,那知这一睡直睡到天光大亮去,还是小丫头春草将她叫醒。 洪氏醒来时尚有些儿迷迷瞪瞪,只听那春花急叫道:“姑娘啊,姑娘啊,不好了,姑爷往衙门里去了哩,”洪氏听着这句陡然惊醒,将手伸来扯了春花道:“你胡说哩!你姑爷那样老实一个人,去衙门作甚!” 话出了口,洪氏才将昨夜张大郎的话想起,顿时哭将起来。也亏得她是和衣而卧,衣裳衣裳还算整齐,只头发有些儿毛乱,便开了镜匣压迫取抿子抿头发,不想看着镜匣里头端端正正搁了一封信。洪氏虽是小乡绅之女,小时倒也念过几天书,并不是个睁眼瞎子,是以将信封拿起来,抽出信瓤一看,脸上顿时煞白。 却是张大郎待得洪氏睡着,悄悄起身,留了一封合离文书在桌上,直承自家冒称姓章,实是骗婚,如今甘愿与洪氏合离,家中财产尽数留与洪氏母子们等等。洪氏与张大郎素来举案齐眉,也好算一对恩爱夫妇,是以骤然看着合离文书哪有不慌的,忙提了裙子往出跑,想要回娘家父亲兄长讨个主意。将将走到门前又站下了脚,倒是想起张大郎昨夜的话来,一转头便往县衙方向跑去。 又说洪氏到底是个妇人,蓬头乱发地在街上奔跑,自是惹得许多人注目,因看她脸上几无人色,虽有人指指点点,倒也有人可怜她。因洪家在当地也略有些儿名声,也有识得洪氏之人,看她这番模样,说不得替她往洪家去与洪乡绅父子报个信。 洪氏哪里知道这些,急匆匆来在县衙前,叫衙役拦在了门前,道是:“你这妇人作甚?钦差大人问案哩。快闪在一边。不然惊了钦差大家,你吃罪不起。”洪氏双目流泪道:“官差老爷,里头那个是我丈夫哩,您就叫我进去罢。”说了抓了水火棍儿往内探头,果然看着张大郎端端正正地跪在堂中,瞧模样儿不曾吃着苦头,这才放心。这一放心,不禁哭了出来道是:“狠心短命的,你这是作甚!” 洪氏来得已略晚些,这时的张大郎已将假冒的身世与钦差都招认了个明白。来的钦差是大理寺的少卿,姓个邓,单名一个竺字,年可四十五六岁,正是壮年,见识也明白,原是罗士信所荐。景宁考较过邓竺为人后,也点了头。只在邓竺出京时细细吩咐提点了一回,要他秉公而断。 邓竺的为人明白,正是明利害,懂进退上,叫景宁一番敲打,顿时心惊:原来严勖案原是今上叫太后搅得无可奈何这才答应复核的。是以自家这一趟差,且要小心哩,便是查着甚真凭实据,也不好自作主张。一边是太后,一边是皇帝,哪个都是他得罪不起的。若是自家遂了太后的妇人之仁,圣上绝不能喜欢;而若是逆了太后的意思,圣上为着哄太后喜欢,多半儿还是会将他惩治一回好哄太后喜欢。 是以将将出京就拿稳了主意,只肯走个过场,将还活着的人都问一回,实情记录在案,旁的事一概不问不查,到了京中,只说是年深日久,证人们凋零得七零八落,也不是搪塞不过去、免得惹祸上身。 是以邓竺连问了三天,果然如他所料,当时参与此案的人,大多已不在世了,唯一一个还活着的,已远迁到了江西,并不在此地,而那首告的张三昂自进京之后便再没回来过。邓竺拿着这些口供条陈,可说是十分满意,正预备着再盘桓两天就要返京的,不想竟是来了个男子,自称是当年首告严勖的张三昂之子张大郎,一时竟是又气又闹,原想说此人得着失心疯,无如他带来湘西的随从中也有赵王府的侍从,只得忍耐着将张大郎宣了进来。 看着张大郎进县衙,因看他生得高大,步履也算得安详,一副镇定模样,邓竺便将双眼眯了眯。待得张大郎跪在堂上,便问道:“下跪何人?” 张大郎听着邓竺问话,心上恨恨,实不欲说自家是张三昂之子,可又不得不说,不免将牙关死死咬了咬,狠了狠心道:“小人张三昂之子,张大郎。” 邓竺听说脸上一笑道:“本官奉旨复查当年严勖杀民冒功一案,要寻张三昂问话,你说是张三昂之子?口说无凭,哪个能证明哩?”说着又笑,“张三昂昔年首告严勖得着朝廷褒奖,引得人动心也是有的,若你一时贪心错认,本官念你年少无知,不加罪你也就是了。” 张大郎自是万分痛恨张三昂其人,若不是他毁谤诬陷了严大将军,他严大将军也不会叫延平帝赐死,他父亲更不会逼了他来做这恶人之子,是以恨声道:“哪个要做他儿子哩!他为恶不浅,害了阖家老小性命,实在是报应!”此话一出,莫说是诸衙役,便是邓竺也是惊得立起身来,双手撑了公案道:“张大郎!你可知你说的是甚?” 张大郎将头一抬,也把眼往邓竺脸上看去,哼哼笑了声道:“张三昂收着人好处,攀诬朝廷大臣,哪个愿意做他儿子哩!若不是大人来查,小人这一世也不会将此事提及。” 邓竺到了这时,倒是将张大郎的身世信了个七八分,世上冒认人子的,自然只有夸耀“父祖”功劳的,哪个会得将自家父祖说得一文不值,图个甚?是以就道:“张三昂攀诬朝廷大臣?这是大罪哩,你身为人子,且不说亲亲相隐,只说你轻言父过,也是大不孝哩。” 张大郎便道:“大人来此,难道不是问当年旧案的吗?嘿嘿,可怜我那妹妹,将将一岁,连着爹娘也不会说,路也不能走呢,就叫人一刀砍做两段,连个全尸也无有,这都是拜张三昂所赐哩!若不是我命大,也做了刀下冤魂哩,还要与他亲亲相隐吗?”说了双手抓着衣襟一用力,将前襟扯开,露出胸膛来,由左肩及右腰一道刀痕,扭曲如地龙一般,色做红褐,显见得旧年伤得极重,这才留下这道疤痕来。 邓竺看着脸上不由得失了颜色,而张大郎闭了闭眼,心上悲痛:父亲狠心哩,为着圆张三昂一家都叫人杀人灭口,他是死里逃生的孤儿,不敢留在胡诌,折回家乡去一说,竟是亲自动手在他身上斩下这一刀,如今果然有了用处,可当年为着这一刀,他高烧不退,险些儿不起,又有谁来可怜他呢? ☆、第406章 辩冤 作者有话要说:  当年张大郎吃着这一刀,也是阿嫮听说有严勖旧部愿意舍出一个儿子去充做张三昂之子,闲闲道了句:“凡事总要周全些儿,张氏阖家丧命,他一个遗孤若是一丝儿损伤没有,哪个能信呢?”陈奉听着这段,心上悚然而惊,不禁将阿嫮打量了回,虽是年少美貌犹如娇花嫩柳一般,可计谋深远,心思缜密且狠得下心哩,狠得下心舍身,也狠得下心将人抛出去,这样的人立意做成一件事,还能不成吗? 而张大郎对这事全然不知,他父亲严安是严勖马童,视严勖为父,能舍得他这个头生儿子,张大郎出生时严勖已死,两个素不相识,张大郎未必肯吃这样的苦头哩。只是这一刀果然有用,邓竺看着这一处伤痕,再瞧张大郎满脸愤愤,自然更信了些,又问道:“你且将实情从头说来。” 张大郎便将从前叫陈奉等人教得的,这十余年来自家夜间在心头念了千回万回的故事讲诉了一回: 道是张三昂自到了湖州置地买宅娶妻之后,不久就得着他这个儿子,而后陆续有子女诞生。湖州乃鱼米之乡,民风也淳厚,张三昂手上有田有宅有店铺,原该是个安稳度日的富家翁,不想张三昂镇日惴惴不安,又请了许多护院。张大郎当时年少,并不明白,及至稍长,便察觉自家父亲仿佛中心有愧的模样,他身为长子,日更该着当家理事的,自然要问。 张三昂起先不肯说,张大郎一问便唉声叹气一回。一日吃醉了,这才将一段隐事说来。说是当年张三昂是湘南一乡民,本姓也不是张,且身无长物家无恒产,不过靠打猎换银米过活。一日进山打猎,遇着个迷路的男子,带了许多随从,请张三昂为带路。 带路时自不能一言不发,彼此也有交谈那男子听得此地数年前曾有山匪为乱,是严勖带兵剿灭;再知道张三昂上无父母兄弟,下无妻儿,竟是孤家寡人一个,便以重金引诱,先在张三昂面前放了两百两银子下来,要张三昂出首去告严勖杀民冒功,待得事成再送他了千两白银。 张三昂打小儿困苦,平素打猎也不过混个温饱,连房妻室也娶不成,猛然见着两百两雪花银子,连着眼都花了,再听得事成还有两千两酬谢,重金之下迷了心智,竟是一口答应了。只张三昂没想着自家这一状,竟送严勖上了死路不说,连着严勖家人也遇着了祸殃,到底张三昂算不上个真恶人,是以偶一想起,心上不免有愧。又听说,严勖部将要为严勖复仇,是以常年睡不能安枕。 张大郎听说之后,心上也自有愧,又过得几年,一日夜间,家中忽然闯入了贼人,见一人杀一人,手下全不留情,张大郎与张三昂一起叫人从藏身的地窖中找出,不住地磕头求饶,为首的那人叫哈哈笑道:“你从前能拿了我家主人的银子攀咬严勖,焉知你日后不能反咬我家主子。”言毕,当胸一刀,将张三昂杀死在地,又一刀劈向张大郎,将他砍翻在地。 张大郎这一番话说完,身上衣衫都湿透了,脸上一片雪白,咬了咬牙道:“待我醒来,家中人口已叫人杀个净光,想是那些人以为我已死了,不曾补刀,所以才叫我捡了这条命来。这样的父亲哪个想要!”这番话张大郎心中念过无数回,每一回念都有一层怨念,是以这时说来,字字句句如同诅咒一般,听的邓竺不寒而栗。 到底邓竺是领了圣命的,又勉力镇定,问道:“你即逃出性命,如何不去县衙告状,要往湘西来?” 张大郎回道:“严勖曾是大将军哩,要害他的岂能是平常人?且张三昂也不曾告诉我是哪个哩,我告谁来?若是那些人还在湖州未走,看着我出头,回头将我杀死也未可知哩。湘西原是我家乡,虽是没了亲故,倒是更好。便是那些人也不会想着我能回这里来,可不叫我逃出了性命。” 邓竺问道:“你即隐姓埋名,伪称姓章,又如何肯出头认了你是张大郎?”张大郎就道:“我若是不知道这段事也就罢了,我即知道,又亲眼看着阖家受此事连累送了性命去,心上岂能不怕。如今天使来复查,若是当年那些人再来,倘或寻着了我,岂不是连累了我妻子儿女?倒不如将实情都与天使回了,那些人也没了害我妻儿的缘由。” 这一番话入情入理,倒是说得邓竺点头,便命人将张大郎带去后衙,暂时关押。洪氏在衙门口将张大郎的话听得清楚明白,这才明白张大郎昨夜的话是甚和意思。严勖当年往湘西剿匪,也是与湘西民众有恩的,是以当年说严勖纵容部下杀民冒功时,也有乡老不信。只是当时是延平帝下的旨,乡民们不敢呼冤罢了,这时听着严勖竟是自家枕边人的父亲所害,洪氏惊得连魂不附体,眼睁睁看着邓竺退堂,将张大郎带去后衙,抖了唇,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得,失魂落魄一般地晃出县衙恰叫洪乡绅父子们接着。 洪乡绅一生唯有一子一女,倒是不同平常人家那般只看中儿子,他倒是儿女一般爱护,不然也不能将漂泊到湘西,瞧着安分老实且能出力做活的“章大郎”招了女婿,将女儿留在眼前好照顾一二。是以这时看着女儿魂飞魄散的模样,女婿又在县衙内不得出来,自以为出了大事,顾不得身在县衙前,已是老泪纵横,上来道:“儿啦,女婿犯了何事哩?”洪氏张眼将父兄瞧了瞧,身子晃了晃,昏倒在地,直吓得洪氏父子忙不迭将雇了轿子来,将洪氏抬回去不提。 只说邓竺回到后衙,方觉中衣已叫冷汗湿透,严勖冤枉一事张大郎字字句句说得分明,在场多少人证哩,也由不得他隐瞒不报,只得写就一封公函,连着张大郎口一起,供命人八百里加急一并送回京去。 说来,张大郎这番话当年也是经过仔细推敲的,依着严勖旧部意思,就该直说是当年的皇五子永兴帝暗使,最后得着好处的是他哩,却叫陈奉否了。 陈奉在宫中伺奉有年,熟知皇帝们心思,哪个肯轻易认了自家过失?便是认,也是为着种种缘由哩。前朝孝宗也曾屈杀良将,到着他儿子即位,因为那位良将乐鹏飞与夷狄三战皆大捷,而朝廷又要对夷狄用兵,是以才为乐鹏飞昭雪。虽是昭雪,也将一切罪名都推在了当时的宰相覃计身上,道他是个亘古少见的大奸臣,以保全孝宗颜面。可若无孝宗意思,覃计又哪里来的胆子屈害大将哩?如今也是一般,若是直指永兴帝之非,乾元帝是什么性子?最是寡恩的一个人,决不能答应。 陈奉这番话才将诸人说服,模糊了买通张三昂那人的身份不说,连着年龄也说大了些,好叫人不将此人与当时的永兴帝联系起来。如今乾元帝虽已驾崩,即位的景晟到底也是永兴帝嫡亲的孙儿,道理也是一样的。 果然邓竺听了张大郎这番说辞,回在后衙将年头推算了一回,到底他也是二榜的赐进士出生,竟叫他算出此人若是只论年岁倒是与当时的皇长子,已薨逝的平和亲王接近哩。 依着邓竺的想头也是合理,平亲王是延平帝庶长子,延平帝无有嫡子,依着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规矩,太子位合该是他的,哪想几个成年的弟弟都对太子位虎视眈眈,他心上有怨也是有的。严勖是得着皇三子刘茁提拔才出的头,平亲王拿他来撒起,倒也合情合理哩。 只邓竺也知,不说平和亲王刘芸已不在人世,便是他还在人世,新帝也不好为着个严勖无凭无据地把他伯祖父来治罪,是以写奏本时一字不提,只将张大郎的话简略概述了回,先道是张大郎在湘西履历一概能核准无误,而湖州事尚需查实云云。之后,便将与景晟的奏本、与景宁和三法司的公文、张大郎的口供密封了,打上火签,八百里加急送往京中,自家带了张大郎往京中去。 再说,洪乡绅父子们听着洪氏一番哭诉,也都目瞪口呆,说不得话来。虽是张大郎为人甚是淳朴勤俭,可偏有那样一个父亲哩。倒也怪不得他撒谎了,有这样一个黑了心肠,连累死满门的父亲,哪个做儿子的能抬起头来。只是,张大郎这一回进京,还不知道下场怎样哩,可不要连累洪氏母子们一世。 洪氏又哭道:“他倒是个好人哩,知道自家身上有事,不肯拖累我们母子,写了合离文书与我,他都按了指印儿了。”说在这里,洪氏格外感伤起来,说来张大郎也实在算得一个有情义又肯体贴的好丈夫好父亲,为着不拖累她,倒是肯与她合离,实在叫人割舍不行。可他虽是个好人,偏是这样一个出身,她也就罢了,几个孩子们将来婚配,可不要叫人说嘴挑剔哩,洪氏想在这里哪能不哭。 洪乡绅父子们不意张大郎竟是自家肯与洪氏合离,对张大郎的恶感倒是又少了两分,还是洪乡绅想了回道:“罢了,他即是这样的品性,也算是个良人了,你且等一等,官府若是不定他的罪名,你便将合离文书撕了,与他好生过就是,至于孩子们,慢慢儿选检,总有不挑剔孩子们死了的祖父的人家。若是张大郎有罪,再拿着合离文书往官府剖析也不晚。”洪氏兄妹俱都点头答应。 又说张大郎随邓竺进京那日,洪氏亲来相送,将收拾得的衣裳干粮与十几两散碎银子塞与张大郎,又在张大郎耳边悄悄嘱咐道是:“我在衣裳角里缝了几张银票,若是看着要吃苦,你就拿出来使,别舍不得。若是你无事,还一样回来。”言毕,掩面而泣。 张大郎写下合离文书与洪氏时,本以为夫妇从此恩断义绝,不意听着洪氏这些话,格外感佩,与洪氏道:“若是我能回来,必不叫娘子再受委屈。”洪氏含泪答应,夫妇们洒泪而别。 ☆、第407章 乳母  景晟接着邓竺折子后将温室殿偏殿中能砸的砸了个干净。虽是邓竺奏折上不曾明说,可依着景晟的聪明,如何不知其中脱不了自家人手笔,延平年间夺嫡折了多少凤子龙孙进去。 依着景晟来说,这都是延平帝的不是,那至尊位置在这里,自家又不是没身份去想的,眼瞅着伸个手儿就能够着,可不要争上一争。严勖自恃功高,挟权自重也是有的,他那些皇叔叔皇伯伯们哪个是好说话的,看着严勖哪个也不肯附着,拿着他下刀子也是常理。 景晟又明白景宁与三法司那边也有公文,还要多一份张大郎口供,知道的必更详细些,景宁知道了,母后那里必然也能知道。母后不知严勖有冤时且要哭上一哭,如今知道有冤,还不定如何呢!一想着这里,景晟恨得咬牙,可也无可奈何,是以先将景宁与三司都宣了来,一行想一行将要留意的事项吩咐下去,道是:“杀死平民一家,何等大案!如何能轻了?当日湖州知府是那个?江浙巡按又是谁?如何不将案情查个清楚只报个匪盗杀人?张家几口人?尸身可曾一一核对清楚?俱都查实回禀。”也亏得景晟将将十一岁年纪,又是仓促临朝,虽说是含嗔带怒,也在片刻间就抓着了要害,严勖部下隔着四十余年都肯替他申冤哩,焉知那张大郎不是假冒! 景宁等几人屈身领旨,正要退出,景宁就叫景晟叫住。景晟将景宁看了会,方道:“随朕去见母后。”景宁应声,落后景晟一步出了温室殿,景晟也不坐肩舆只与景宁慢慢地向前,过得好一会,方听景晟道:“母后那里缓缓再说,如今那张大郎还不知真假哩,总要你我弟兄亲自问过张大郎,湖州那边有了确信才好作数。”景宁低了头道:“是。臣也以为暂时不要与母后添烦恼的好。” 景晟脸上这才现了些笑容,又道:“再过些年,娘也是好做曾祖母的人了,娘素来肯听你的劝,你多与她老人家说说道理,叫她好生养息。”景宁听着这话,唬得立时跪倒:“论私,臣是人子,只有儿子听娘话的。论国,母后是太后,与臣有君臣之分,哪有臣与母后讲道理的道理。” 景晟看着景宁跪倒,脸上还笑一笑,伸手去扶景宁道:“五哥,你这是作甚?朕不过拿你当哥哥才与你说这番话。你即知没有我们儿子与母亲讲理的份,有些事儿就不要再报到他老人家面前了,你说可是?”景晟虽是口口声声与景宁叫着哥哥,却是自称朕,景宁如何不明白,将腰弯得愈发低了,满口称是,景晟这才欢喜,又笑道:“好久没在母后那里用膳了,我们走快些,怕还赶得上。”说了,大步在前,景宁只得跟上。到得椒房殿,阿嫮看着两个儿子俱在,便将景琰也叫了来,母子们倒是坐在一处用了回膳。 因看着自家母后眉目舒展,景晟倒也欢喜,愈发坚定了日后不叫母后知道前朝任何一桩事的心。 不说景晟这里自以为将阿嫮瞒得一丝不漏,只静待湖州那头查实核准了再做道理。只说三日后景淳那边带了江念恩一路上日夜兼程地赶至京城,也不及休整,先将江念恩一家子在驿站安排了,自家先来觐见。 景晟听说景淳回来,本就要召见的,不意景淳倒是自家来求见了,倒是将他高看一眼,因命宣。景淳进殿,自是先行君臣大礼,而后便将一路如何到的西北,如何见的西北诸将,又是如何查着江念恩其人细细地与景晟回了。 虽是景晟也看过景淳先进上的条陈,倒还是说话更明白些儿,景晟一行听着一行发问,待听到原是江淞自家求见景淳,把江念恩推来时不禁一笑,先转头叫了声景宁,却是景宁也在一旁,听着景晟唤他,连忙起身走在景晟面前,肃了手听旨。 景晟只道:“五哥,你将你儿时的事与大哥说说。”这用的是家常口吻,景宁也不以为意,又将他如何去了广明殿又如何去了那时的昭婕妤如今的谢太后身边一一与景淳说了。 景宁到广明殿时,景淳已叫乾元帝关了起来,是以并不知道,这时听见,又想起自家在永巷时也吃着些不阴不阳的话,便也感叹一回,道是:“那起子没了根的东西,也一般没了人心哩,叫你吃着这样的苦头。”景宁脸上带些笑,垂了头道:“倒也不好劝怪了他们,哪个知道跌得就这样巧了呢?”且若不是这样,又怎么能引得母后怜悯呢?只这样的话,景宁再不能告诉第二个人知道。 倒是景淳听着还道:“你也太仁善了些,那起子奴才,不叫他们知道些厉害,再不肯用心的,若是待得他们好了,指不定还反咬一口哩。”这话却是景淳想起绿竹来,因着他出事时景宁不过岁余,景晟且不知在哪里呢,是以两个倒是都不知情,还当着景淳是怜悯景宁。景晟更道:“因着没及时请御医,叫五哥伤了经脉,如今走快了也有些痕迹哩。”景淳听说,便向景宁看去,景宁却笑道:“只消不跑,倒也看不出来,并不碍事。”这话便是认了景晟所说是实。 还不待景淳再将那些误事的奴婢骂几句,就听景晟道是:“大哥,我们宫中的御医可是庸医?世上有的药,又有哪样是宫中没有的,饶是这样,五哥且留了病根下来,何况宫外缺医少药的,周岁孩儿夭折的更多哩。” 这几句话叫景淳听着脸上不由先看了看景晟,再将景宁看了会,脸上青红交错了会,他原也不是个蠢人,到了这时还有甚不明白的,无非是景晟怀疑他带来的江念恩不是严家人哩,这才说了这番话来。说来景晟这回还是容了些情儿的,并未实说哩,自家若是不识趣,只怕就要落个没脸。 景淳忍羞起身与景晟道:“臣明白了,臣告退。”得着景晟首肯,便疾步出殿。 高贵太妃听说景淳回宫,已叫景晟召至温室殿,忙遣了人在殿外等候,只等景淳出来好问问一路寒温,若是太后点个头,母子们还能相见一回。不想景淳出来,竟是眼角也不对高贵太妃遣出来的内侍瞧上一眼,竟是径直出宫去了,叫高贵太妃知道,不免埋怨起景淳将妻子儿女们看得比她重来,这是旁话表过不提。 又说景淳赶回晋王府,将几个幕僚都召了来,将今日宫中时与他们说了回,就问他们主意。几个幕僚面面相觑了回,心上也知那江念恩的来历确实有些说头哩,不由把随着景淳往西北去的那个怪上一遭,怪他没将事办圆了,这会子连累大伙儿。只是到了这时,说不得要商议个主意出来,龙椅上头那个,看着年纪小,着实的不好糊弄哩。 几人只得凑在一起商量了个主意来,不妨诈上那江念恩一诈,只倒是当时严氏幼子的乳母寻着了,知道那孩子身上有表记,左右当今圣上会得与晋王殿下说那番话,可见是不信那江念恩是真的了,是以便是诈错也无妨。几人又将说辞推演一番,过来与景淳一讲,景淳听说也自动心,只是那乳母不好寻哩,总要个口紧些的才好,急切之间又往哪里去找呢? 倒是晋王妃徐清听说,只笑说无妨,推了自家房中一个姓周的婆子来。这周婆子总好有五十岁了,生得白净面皮,一双笑眼儿,一说话,嘴边还带了个笑涡儿,要说这样的人做过高门大户的乳母,再没人不信的。 不想瞧着温柔可亲的周婆子却是个有钢性儿的,她本姓个石,原不在奴籍,十六岁上嫁了个丈夫唤做周昌,周昌年轻俊秀,与周婆子年貌相当,是以夫妇两个倒也恩爱。不想周婆子十七岁上周昌得着急病,没几天就没了,那时周婆子才怀头胎。 因着周昌还有些儿田地房产,就叫周氏一族的族人们盯上,因不知周婆子这一胎是男是女,只得忍耐,不久十月满足,周婆子生下个儿子来。族人们本是丧了气的。不想这个儿子不足一岁也没了,族人们就得着了底气,先来说周昌无后,又说周婆子年纪轻,必定熬不住,日后必要改嫁,不能为周昌守节的,为着不叫周家的田产落在外头手上,一定要将个二十余岁的族人过继给周昌做嗣子,好继承周昌家业不说,又勒逼周婆子改嫁与族里个死了妻子的老鳏夫,那老鳏夫足有五十二岁,连着孙子也好说亲了。 周婆子原也回娘家哭诉来,只她家中父亲懦弱,凡事一概由她继母做主。继母听说老鳏夫肯与她家聘礼,反帮着周家族人来劝说道是,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威逼着周婆子答应。 周婆子被逼得走投无路,且也寒了心,是以狠下了心肠,自卖自身与人做了奴婢。因怕周氏族人再啰嗦,卖倒的死契。后因前头的主家败落了发卖奴婢,晋王府正要寻些粗使上头的人,因周婆子看着干净利落,叫晋王府买了来。 周婆子生得清爽不说,手脚也麻利,人又有些儿见识,日常天久的倒是得着了徐清喜欢。又听说周婆子从前事体,倒也怜悯她,就提拔在自家院中使用,如今景淳要用人,这周婆子倒是个得用的,一来年貌也说得过去,二则她的卖身契在王府哩,自然信得着。 景淳听着徐清说话,自是满口称是,还笑道:“待得此事大功告成,孤记王妃一功。” ☆、第408章 果然   徐清与景淳说不得夫妻恩爱,这十数年来却也是有商有量,听着景淳这番说话,倒还笑道:“妾记着王爷的话,日后是要讨赏的。”景淳也笑说:“孤若是抵赖,王妃也不肯答应啊。”又叫人将周婆子叫来,细细嘱咐一番。周婆子青年时受了一番磨折,如今得着晋王妃信赖,眼瞅着后半世能有着落,是以无所不允,又与景淳徐清两个道:“奴婢必定不辜负王爷王妃嘱咐。” 到得次日,景淳便在大理寺后衙见了江念恩,先笑道:“孤忘了,你离京时几岁?”江念恩嘿嘿一笑,回道:“回王爷,小民离京时还不足两岁哩,如今再看,许多事物都记不得了,倒象是头回见着一般。” 这话说得不独景淳笑了,连着一旁陪坐的大理寺卿罗士信也面露笑容:晋王殿下可还不曾问这江念恩记不记得从前事,他倒急着剖白起来。若江念恩是个灵醒人儿,也说得过去,偏这几日来瞧着倒是个老实样儿,问一句答一句,是以这回这样作态,就有意思得狠。 只晋王虽不大问事儿,到底也是亲王,有他在,再没有罗士信先开口的道理,只在一边观看。 景淳听着江念恩那番说话,也觉得有意思,将拳头抵在唇边虚咳了声,再与江念恩道:“虽你家人都已不在了,孤倒是寻着了一个故人,你来看。”说了抬手将手拍得两拍,就有个婆子从门外走了进来。 罗士信原也看见在门边等候的婆子,只晓得她是晋王带了来的,并不晓得晋王来了来何用,这时听着道是与江念恩有故交,不免也朝她看去,却看这婆子是个面善的模样,衣裳虽是半新不旧,倒是十分整洁,当下不露声色地朝江念恩看了过去。 江念恩听着有故人,心上先是一沉,再看进来个妇人,自是惊疑不定,不免要去看景淳,却又不敢,耳中只听那晋王道:“我想着你家人即回不来了,若是能寻着从前旧仆也好,留意一查,天可怜见的,叫孤寻着你的乳母,你来瞧瞧,可还认得她么。” 却是叫阿嫮与景晟母子两个疑着了,这江念恩果然不是当年沈如兰叫发配了的两个侄儿中年幼的那个沈宥。当年沈如兰两个侄儿,一个沈容将将六七岁,沈宥更小,不足两岁,便是押送他们的官差看着他们年幼,多有怜悯,又怎么经得起长途跋涉,到得西北大营后前后病倒,不久双双病死。 当时正是江淮管着配军营,虽配军都要服苦役,可每年的口粮衣裳都有定额,是以江淮将两个的死讯瞒下,并未报上,待得任满转交下任时,因要按花名册一个个查对的,江淮便悄悄地两个的名字抹了去,这等事,原是看守苦役营的校尉捞银子的不二法门,是以也无人追究。 待得景淳前来查问两人,江淞就动了心:历朝历代的律法都没有一罪二罚的道理,且沈家败落时,沈容沈宥都极小,再不能犯事的,更别说这两个死得只怕已烂成了一句骷髅,还能有什么罪?必是朝廷有恩典哩,这才遣了个亲王来寻沈氏兄弟。 江淞想着沈如兰当年也是二品大员,便是不尽复荣光,多少也有恩赏,沈氏一门当时几乎是死绝的了,若有甚好处,可不是都着落在这两人身上了,是以来寻侄儿江念恩商量。 这江念恩实实在在地是江淮的嫡亲儿子,论年纪也实有二十六七了,假冒沈容倒是合适。只沈容离京时也有七岁,都好说个半大不小,能记得许多事哩,若是一问三不知岂不是叫人怀疑,是以才冒称是沈宥,当时两岁,甚也记不得再自然不过,只是面相上显得苍老,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在西北大营中,晋王叫他们叔侄哄住,江淞与江念恩自是十分得意,更许约共享富贵,便由江念恩随晋王进京。一路上为着叫晋王相信江念恩即是沈宥,江念恩做个格外老实的模样,还叫晋王觉着他可怜哩。不想临面君前,这晋王倒叫他认乳母,他怎么知道生得甚个模样,莫说他不是沈宥,便是沈宥,当年叫发配时,沈宥且不足两岁,自也记不得。 江念恩想在这里,脸上露些为难的神色道:“回王爷,小民当年出京时还不足两岁,实在记不得了。”景淳脸上一笑道:“你记不得,你乳母记得哩。”说了就往妇人处看去,就看着那妇人身量儿不高不矮,脸庞儿丰白,手上捏块帕子,不待江念恩开口,已然哭道:“宥哥儿,是我哩。我以为这世也见不得您了。” 江念恩本以为景淳是为着试他,不想这妇人自家先开了口认了他做宥哥儿,嘴唇动得几动,只出不来声。这婆子正是周婆子,看着江念恩不出声,忙走来几步将江念恩手上一拉,又哭说:“宥哥儿,你那时才一点点大哩,可是聪明,还会念诗,道是甚‘床前明月光’,如今你还会背么?”江念恩叫周婆子将手紧紧拉着又说了这句,脸上不由发青,他一字不识哩,知道甚个明月光,只得勉强道:“妈妈。我在西北日日辛苦劳作,早将从前事忘得干净了。” 罗士信听说,朝着晋王看去,因看景淳脸上带些儿笑容,便将手上折扇一转,依旧不出声。 周婆子便道:“可怜的孩子哩,你出生时好生肥壮。”一面把手比了个大小来,又说:“手上还有个红记哩,老人们都说,这是将来要做大官握官印的,哪晓得你竟遭了难。”说了正要啼哭,便觉得手上一松,却是江念恩将周婆子的手甩了开去,急道:“兀你这婆子,休要乱说!” 景淳咳一声,慢吞吞地道:“沈宥,这妇人身份孤是反复核准过的,你这是说孤错了么?”江念恩听着这句,脸上不由自主地忽青忽白,要说那婆子是真,他手上且无有红记哩;若是说那婆子是假,便是说晋王查错了。这样的话江念恩如何敢说出口,他敢假冒沈宥,一是欺着沈氏绝了嗣,无人与他对质;二则是有偌大好处等着哩,可晋王好端端地在这里,他可是当今圣上的亲大哥,得罪了他,他衔恨起来,还求个甚好处,只怕要鸡飞蛋打一场空。 江念恩心上十分慌乱,牙关也轻轻叩响,将个拳头抓紧了松开,松开了又握紧,几回之后,倒似醍醐灌顶一般,一口长气出来,放声大哭道:“果然是妈妈!只可恨我那时年少,记不得妈妈模样,竟是对面不识哩。”周婆子要的就是他这句,忙道:“哥儿,哥儿,你且叫我看看那红记哩,当年少奶奶在世时,也常摩挲了那红记夸哥儿哩,如今再叫我瞧瞧罢。”江念恩便哭道:“原在这手上,只可惜做活时叫木头擦破了皮,如今只留了疤,再不见红记了。”一面说着一面伸出左手,果然左手鱼肚处有铜钱大一处疤痕。 他这里才将手伸出去,就听着晋王哧地一笑,一边罗士信也哈哈而笑,连着方才扯了他痛哭流涕的婆子也退在了一旁。江念恩敢做这冒名顶替之事就不是个蠢人,立时就晓得不好,只觉得根根头发都往上竖,还不待他开口,就看晋王笑道:“但凡发配的人犯,年貌特征都记录在案。若是沈宥当真手上有红记,孤在西北时如何不说?”罗士信也笑道:“晋王殿下明断,哪是尔等宵小能哄过去的。” 听得这两句,江念恩双膝一软,再站不稳跌跪在景淳面前,这回真是面如土色。 景淳见江念恩这般,知道自家是诈着了,心上一块石头才落了地,脸上依旧不露声色,只道是:“沈容沈宥现今在何处?尔又是何人?从实招来,孤与圣上求情,留尔一个全尸,若不然少不得身首异处。” 江念恩到了这时,怕得厉害,满脸都是汗,待要开口,又说不出一个字来,只听得牙关咯咯作响。罗士信便与景淳道:“这等刁民哪用殿下亲自审问,下官愿为殿下分忧。”看着景淳点头。罗士信便命人将江念恩提至前衙大堂。 看得罗士信提了江念恩出去,景淳这才点了周婆子来,与她笑道:“周氏,不意你倒是个会随机应变的,今儿的差事当得好。你且回去将这里的事与王妃说了,叫她放心。”周婆子领命,满面堆欢地退了出去。 江念恩与江淞叔侄虽好说个欲壑难填,可到底未经过大阵仗,这才叫景淳轻易哄出了真情,又怎么抗得过手段老辣的罗士信,不过半个时辰,江念恩便尽数招认,签字画押,当时就下了大牢。他的妻子儿女们原是依着“沈氏”遗孤家眷的名头随队前来,一路上不好说是锦衣玉食,却也是吃香喝辣,舒舒服服了一路,如今江念恩的身份既然揭破,自然不能再留他的妻儿们再在驿站住着,直叫驿丞赶到了街上,可怜母子几人无家可归,又不敢舍了江念恩不顾,只得在京苦守消息,表过不提。 又说景淳拿着江念恩供词来见景晟,自是满面羞惭,只道自家失察。景晟倒还安慰了几句,道是:“朝廷恩典未下,且也是哥哥自家发觉有异,算不得失察哩。”景淳到底还有些儿羞愧,又依着幕僚们的至于,参了西北大营的守将一本,道沈氏遗孤能出这等纰漏,焉知没有旁人哩。 景晟却是将这道奏折搁在一旁,笑微微地道:“如今江念恩即下了狱,他叔叔江淞也该拿问,且要守将一用哩。”景淳听这话便知景晟不欲追究,江淞不过是个校尉,随意去个参将就好拿下,何用主将,不过是景晟不欲动此人罢了,只景晟即开了这个口,景淳自也不好再说,反还得应承道:“圣上所言极是。” 景晟还待再说几句,就听着殿外脚步急响,却是有人奔了过来,不待殿外侍卫喝问,就听得有人哭道:“圣上,圣上,太后娘娘呕血了。” 2006第一天,未来感谢大家2015年的陪伴合,2016的新开始,凡是今天留言的,阿幂都会送个红包,不要喝阿幂客气呀 ☆、第409章 掌掴 作者有话要说:  景晟手上正捏着罗士信的折子,听得母后呕血,手指不觉一松,折子坠落在地,瞬间回过神来,大步往门前走去,如意赶在景晟面前将殿门打开。景晟便看着椒房殿一个内侍跪在地上,脸上满是泪水,看着他出来一个头就磕了下去,咚地一声响:“圣上,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内侍余下的话在看着景淳跟着景晟出来后便顿住了,转而大声道:“娘娘听着晋王妃一句话,当时就喷了口血来。”言毕放声大哭。 景淳哪里料着接着他的是这句,脸上顿时显出惶恐来,再叫景晟回头瞧了眼,把手指了指,双膝一软,险些儿跪倒,还不待他请罪,就看着景晟已是大步走了开去,越走越快,没几步已是奔了起来。皇帝在内宫行走也有仪仗,看着他行走,忙抬了肩舆,抗了夔头,九曲柄黄扇等跟在后头。 却是打乾元帝自知头疾缠身之后,直将阿嫮当年生育他们姐弟的艰险说了与他听,更常在景晟面前嘱咐:“你娘为着你们姐弟险些儿活不成哩,到如今身子也没养好,你要孝顺她些,凡事能顺着她的便顺着她,不要叫她不喜欢,这才是孝顺孩子,我也就喜欢了。” 景晟听多了自是牢牢记着,是以阿嫮执意要查严勖案,哭了两回之后,景晟心上再不情愿也只得屈从。而阿嫮身为太后,御医们自是每日请平安脉,脉案都送在景晟案头,都说身子虽虚,可仔细调养,也可告无虞,是以景晟也略略放心,不想蓦然听着阿嫮吐血,可不叫他心慌。 又说景淳叫景晟抛在当场,满心惶惶:不知徐氏与太后说了甚哩,竟将太后气倒,皇帝又是个孝顺的,还不知怎样发怒呢,还有景宁与景琰两个,多半也不肯干休哩。想在这里,景淳只觉两手掌心都是冷汗,定了定神,吩咐了随身的内侍去请高贵太妃,自家也提了袍子往椒房殿赶去。 固然景淳这心慌意乱,徐清那里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待要哭,已叫景琰喝骂道:“你将母后气倒,倒还有脸哭哩!若是母后有个好歹,孤必不与你干休!” 虽说徐清要唤阿嫮一声母后,可论起年岁来却是小不了几岁,这时叫年纪小得几乎好做自家女儿的小姑子喝骂得面如土色,又是悔恨又是害怕,把帕子捂了嘴再不敢出声,只望母后无有大事,不然晋王也护不住她。 说来这也难怪徐清,因她早从景淳处得知,太后连着沈氏沦落了做人妾室的女儿都要关照的事,只怕她听着是沈氏遗孤更要怜悯。是以从周婆子口中得着那江念恩果然是假冒,沈氏两个后人早在十八年前就没了后,特地来告诉太后知道,倒是一片好意。哪成想,太后听着这句,脸上神色先是僵了僵,瞬间就一片雪白,转而口一张,竟是喷出鲜红滴滴一口血来。 当时椒房殿便炸了开去,还是金盛掌得住,一件件吩咐下去:往御医署宣御医的去宣御医、去温室殿请皇帝的去请皇帝,去栖凤阁叫越国长公主前来的去唤长公主,倒是忙而不乱。只徐清虽是吓得站不住,当时跪倒在地。一来她是亲王妃,她即自家跪了,无有太后的吩咐也无人敢拖她起来;二则,这位晋王妃一句话就激得太后呕血,她有王妃位份在身,便是皇帝也不能随便要了她性命去,他们这些宫人内侍少不得要受拖累,是以心上各自含怨,哪个肯搭理她,便由着徐清跪在殿中。 等着景琰得知消息赶来时,看着徐清跪在当地,几乎想扑上来打她,宫人们还是劝了劝,到底徐清也是亲王妃哩,叫长公主打了,长公主自是无事的,可他们这些内侍宫人就有不是,且到底晋王非太后所出,在太后的椒房殿叫越国长公主打了,倒叫那起子小人多嘴哩。 景琰虽叫宫人们劝住,到底气愤难耐,胸口起伏了几回,到底将怒气忍了下去,又道:“御医呢?朝廷养了他们做什么吃的?!如何还不来。”实是她的宫所离着椒房殿是三处最尽的,自到的最快,她容貌本就肖似乾元帝多些,这一横眉立目便更像了,直唬得宫人们不敢出声,还是寝宫内的阿嫮听着,使人出来将景琰唤了进去才罢。 又说阿嫮自听着江念恩其人情况时就猜着十之八玖是假冒的,心上也知自家两个堂弟多半是凶多吉少。可自家猜度与亲耳听说两人早在十八年前便不在了,到底是两回事。更有一桩,这消息确实了,便是说沈氏一门当真是只剩了她一个,且她也不再是沈如兰之女沈昭华,她又是内里耗空的人,想在这里,哪里扛得住,顿时喷出一口血来。 她心上原是痛得滚油煎熬着一般,这一口血吐出倒是疼得好些,还能分神听着殿外动静。听着景琰在外头发急一时要骂徐清,一时要冲御医撒气,显然见得是急坏了,一瞬间倒是将心肠软了,使宫人将景琰叫了进来,。 又看景琰面上泪水汗水都混在了一处,到底是嫡亲母女,由不得阿嫮不勾动慈母心肠,倒还招手将景琰唤到榻前,又取了帕子来亲手替景琰擦了泪,勉强笑道:“我不过是一时气极,那口血吐了也就好了。” 景琰原还撑得住,叫阿嫮将泪一擦,再听得那几句话,再打熬不住,跪在阿嫮腿边将脸埋在阿嫮裙中,抽噎个不住。阿嫮看着景琰双肩抖动得厉害,心上也自怜悯,将手缓缓抬起,在空中顿了顿才落在景琰肩上,又轻声叹道:“傻孩子。” 少刻,景晟与御医几乎是前后赶到,椒房殿的宫人内侍们看着圣上赶到,齐齐跪倒接驾,叩首齐道:“奴婢万死。”又说徐清心上虽怕得厉害,说不得也膝行上前,待要开口请罪,已叫景晟拿手指了:“你休说话,朕一回问你。”又叫御医:“快与太后请脉。” 御医们听着太后呕血,自也是吓得魂不附体,一路急奔了来,已是奔得浑身是汗,待进得太后寝殿,看太后歪在榻上,虽是脸若金纸一般,精神倒还不差,这才悄悄吐出一口气去,将药箱子搁在地上先与太后请了安,正要上前请脉,就听着太后道:“阿琰,你与元哥儿在外等着。” 景琰如何放心将阿嫮一个留着,还待劝说一二,看着自家母后脸上已露出不喜之色来,只得吞声,立起身来与阿嫮行了个蹲礼便躬身退出内殿。景晟本欲跟进,不想自家姐姐也叫母后撵了出来,他原是个聪明孩子看着这样,心上陡地不安起来,不由自主地在殿内走动起来。 阿嫮不叫景晟景琰两个进来,却是有话不能叫这俩孩子知道。阿嫮医理上虽不通,可自家的病自家知道,她这回是急痛攻心,又是心血耗尽的人,抵挡不住也是有的。这样的话若是叫景琰听着也就罢了,景晟恰像他的父亲,秉性聪明多疑,听着这样的话,哪有不多想的。沈氏一门虽得着昭雪,可爹爹还未迁葬不说,外祖父一案还未理清,若是叫他堪破机关,只怕就要前功尽弃,是以不肯叫景晟景琰两个在场。 这时看着御医要向前请脉,阿嫮便道:“且住。我不用瞧哩。”御医听说哪能不怕,待要上来劝导几句,就听阿嫮道:“圣上年幼,初理政务,千头万绪的,已十分辛苦,就不要将这等小事来叫圣上分神了。若是圣上问起,你想个法子瞒过去就是,我自记得你的忠心。” 御医跪在床前,额角冷汗涔涔,虽太后这话听着深明大义,倒是一片慈母之心,便是铁石心肠的人听这也要感动哩。可太后凤体本就虚弱,这一口血一吐可大可小,若是未伤根本也就罢了,若是动了根本,日后发作起来,自家这些御医哪一个逃得过罪责。可太后那句”你想个法子瞒过去就是,我自记得你的忠心。”分明是在说若是他不瞒着,便是事她不忠,日后发作起来,自家一样扛不住哩。 御医正是个左右为难,险些儿哭将起来,到底不敢哭,又磕了个头,小心翼翼地问道:“娘娘,臣愚钝,您指点一二。”若是太后能开这个口来,依着太后的话与圣上说去,便是日后揭破,自家罪责也小些。 御医本以为太后素来宽容待人,这回也一般,不想他这番话说毕,就听着太后冷笑道:“你是御医,我是御医?若我这时嚷一声,说你是个庸医,都摸不出个病症来,圣上会如何待你?”御医急得要哭,只得咬牙叩首领旨,抬手把袖子来擦脸,将面上也不知道是泪还是汗的水渍都擦得干干净净,这才提着药箱子退出殿外。 又说外殿景淳也赶了过来,听着徐清将沈氏一门绝了后的消息告诉了太后知道,这才惹得太后吐血,心上自是十分埋怨,当着景晟的面直将徐清训斥道:“无知妇人!太后素来仁慈,蓦然听着个忠臣叫人陷害得家破人亡,哪有不心疼的道理!哪个叫你与太后说的!”一行骂着一行拿眼角去瞧景晟,见他依旧面沉如水,咬一咬牙,踏上几步就往徐清脸上抽下去,这一掌打得用力,徐清当时就叫景淳打翻在地。 徐清与景淳虽不好说是恩爱夫妇,却也没红过脸儿,蓦然叫景淳打了,徐清一时哪里会意得过来,捂了脸儿张大了眼瞧着景淳。景淳见徐清还不明白,更见景晟脸上依旧带些怒色,只得挥手再打了一掌,还待再骂,就听着景晟道:“好了,你且住手。” 在四百零八章下留言的红包已赠送,在408章下留言而没有收到红包的,记得告诉阿幂啊 ☆、第410章 帝心 作者有话要说:  景晟那话说得漫不经心,景淳自怕景晟依旧怀恨,还做个恼恨模样指着徐清道:“你这蠢人!到现在还不知错吗?!傻跪在这里作甚!”一行说一行还要做个将徐清往外撵的模样。景晟冷笑道:“晋王。” 景淳听着这声,手上一顿缓缓地将抓着徐清肩膀的手松开,强自转身与景晟道:“臣在。”景晟将景淳与徐清两个瞧过眼:“拿着苦肉计来哄朕,是欺年幼么?”景淳听着这句,哪里还敢站,忙在徐清身边跪了:“臣不敢,臣,臣实实地恼恨徐氏这蠢妇将母后气倒。” 徐清到了这时自也明白过来景淳方才恼怒却是为着保她哩,实是景晟太过聪明,一眼就叫他瞧破了,倒是个火上浇油,心下大急,忙求道:“圣上,都是妾的罪过,凭什么罪名都是妾该受的,妾绝无怨言,只是都与晋王无关哩。”景晟却是恍若未闻一般,踱到景淳面前,将手搭在景淳肩上,微微倾了身子:“原来晋王也如此看,正同朕一个意思,晋王即有此觉,依你说如何处置?” 景淳心上更是发慌,景晟口口声声唤着他晋王而不是大哥,显然气得狠了,可事到如今,却也不好将徐清抛出去,且不说这十数年的夫妇之情,便是一双儿女也离不了亲娘哩,只得咬牙磕下头去:“臣这就将她带回家去好生教导” 景晟在景淳肩上拍得一拍,这一拍格外叫景淳胆寒,却是从前乾元帝也这样拍过他,那时他还在永巷,乾元帝来瞧过他一回,与他说了回话。那时他还不知个好歹,还说李庶人陷害等话,乾元帝也是这样拍了他,而后便摆了驾,打那以后再没来瞧过他,更不要说甚关爱之情了,若不是里头的太后开口,还不知和时能将他放出来哩,是以景淳瞬间竟是不敢再说。 正是为难之际,高贵太妃也赶了过来,进得殿来,看着景淳与徐清夫妇两个都在殿中跪着,心上多少有些儿惶恐,忙过来见景晟,也不为景淳徐清求情,先问:“圣上,太后如何了?她素来体弱些,这口血一吐,我这心上也急哩。”说着抽出帕子来遮眼哭道:“到底是怎么搞成这样!” 景琰叫阿嫮遣出来,一直在旁看着,听得高贵太妃这几句,顿时冷笑:“太妃这话说得妙哩。莫不是我娘好端端地自家吐血了,你且问问你好媳妇说了甚!” 高贵太妃虽较着景琰长一辈,却也不敢拿着身份与景琰说话,还得赔着小心道:“徐氏是太过直率了些,我也不敢替他分辨。”徐清听着自家婆母也不敢出声,连着哭也不敢再哭,悄悄地往景淳身边挪了挪,膝盖才一动,便觉着景琰两道眼光看过来,顿时不敢再动。 景晟先叫景琰一边坐了,方赐高贵太妃坐了,这才冷笑道:“徐氏也就罢了,朕素知她为人,倒不是个鲁莽的,平日伺候母后也算有心,只是朕还未出声哩,晋王倒是当着朕的面儿打起他的王妃来,这是拿朕当孩子哄还是以为朕是个不分青红皂白的暴君。” 说来高贵太妃进椒房殿先哭,一半是景晟景琰姐弟在这里,由不得她不哭;一半儿是做个可怜模样,好叫景晟拉不下脸来,不想景淳竟是这样糊涂,听着景晟这番话,连着哭也忘了,张了口目瞪口呆地瞧着自家儿子,恨不能上去打上几掌:景晟虽是少年登基,可为人老练精明,全不象个十岁出头的孩子:原本虽然徐清言语冒失,到底也算得无心之过,小惩大诫也就过了,偏要他自作聪明,做这些手脚来哄人!如今可怎么好! 可景晟才说了那几句话,高贵太妃只得怕景晟以为她也是做样儿,只得婉转求肯道:“都是他们糊涂,圣上要怎么罚也是应该的,妾并不敢为逆子求情,只是千万别惊动了太后,不然连着我也无地自容了。” 高贵太妃从前能得着乾元帝喜欢,固然是因着乾元帝十分不喜当时的原配嫡妻,颇有故意抬举的意思在,更是高贵太妃会得看人眼色,知道甚能做甚不能说,不然也不能在阿嫮得着乾元帝喜爱之后,果断地偃旗息鼓保得下半世安宁,是以这番话听着虽是一个字也不曾为景淳徐清求肯,倒是恳切得很,便是景晟心怀恼怒,听着这样的话也不好发作。 景淳本以为自家母妃能为他求几句情,不想听着这句,虽知自家母妃也是无可奈何,到底心上灰冷,低了头不敢出声。倒是徐清看着自家连累婆母夫婿至此,后悔得几欲呕血。 这时御医也叫阿嫮勒逼了番,只得出来禀告,先是背了一回医书,直将阿嫮那口血说成往日受的亏,今日受激吐出,与太后凤体倒是无有大碍云云。 景晟虽在医理上不太通,可御医这话到底有些前后不通,他也曾听说过从前有积郁在心,吐出血来反倒使血脉通畅的,可自景晟明白事理以来看着的是阿嫮无处不顺遂的,便是父皇在世时,瞧着阿嫮不喜欢了还要陪些小心哩,到他践祚,更是不敢逆了阿嫮意思,如何会得受亏!是以将眉头皱得更紧了些,往内殿瞥去一眼,回眼时却见面前回话的御医额角都是冷汗,心上不由起了疑云,脸上却是不露声色,只道:“你即道无碍,可用开方调理?” 御医听着景晟这句,自以为叫他哄了过去,悄悄地透了口气,又与景晟道:“臣开了方。”打开药箱将拟就的药方子双手递了上去,自有内侍从他手上拿去转奉景晟。景晟看了,因见景琰也要瞧,一面转手递与景琰,口中却道:“太后娘娘的康泰都在你身上,仔细当差。”御医将将放下的心叫这句又提了上来,双膝一软,不由自主地跪倒。 景晟看着他这样,更是疑心,口中却道:“你且起来,仔细当差就是。”又使椒房殿的内侍随御医往御医署取药,御医领了旨,勉强挣扎着起身带了内侍出殿去了。 一旁的高贵太妃等人听着阿嫮无大碍,都松了口气,脸上却是一点子喜色也不敢露出来,还得加了小心地与景晟道:“太后无碍,妾等万分欢欣。”景晟这才叫景淳与徐清起来,指了景淳道:“朕并非不通情理之人,晋王使朕失望。”言毕便令两人出宫,竟是不发落二人。他这一不发落,直叫高贵太妃也不能求情,只得忍气吞声,又说要见太后赔罪。景晟怎么肯叫高贵太妃见着阿嫮,只道:“母后要歇息,太妃过几日再来罢。”景晟这样言讲,高贵太妃哪里还敢强,只得退了出去。 景晟又在外殿坐了回,这才往寝殿去,进殿就看自家姐姐坐在榻边脸上都是笑容,只得也端了个笑颜来,行到阿嫮面前先与她行礼请安,又故意道:“母后吓煞儿子,儿子一路奔来,跑得一头汗哩。您摸摸,到这会子还湿着呢。” 阿嫮招手将景晟叫到身边,抓了他的手,轻声道:“都是娘扛不住事儿,听着沈家绝了后,也不知怎地心上疼痛哩。”这也是阿嫮无奈,徐清那些话是明的,自家听着这话呕的血,椒房殿人人看着哩,再不敢瞒过景晟的,倒不如自家与他实说,倒还显得坦荡,这招数在乾元帝面前屡试不爽。 景晟就道:“不过是个臣子绝后了虽是可怜,也不是无法可想的。当日父皇宽仁,只罪沈氏一枝,未罪及旁枝,如今寻个出色的孩子来过继与沈如兰也就是了,原本沈如兰也只有一女哩。” 阿嫮原本抓着景晟的手,听着景晟那段话,心上又似油煎一般,险些又呕出一口血来,只得强忍道:“圣上,那江念恩即是假冒,您如何处置?”景晟看宫人送水上来,先接在手上,揭开茶盏盖子瞧了眼,见里头果然是白水,又试过水温,这才亲自服侍阿嫮喝了两口,这才道:“待他叔叔江淞捉拿到京,自是依律处置,命是保不住了,您才吐过血哩,还操这些心。”阿嫮再想说甚,到底心口疼得厉害,唯恐景晟瞧破,只得点头应允。 景晟直坐到药煎了来,看着阿嫮服下,这才要走,就听着景宁与顾鹊夫妇也得着消息赶了来请安。因着打小同景宁在一处,且景宁为人温柔谦让,凡事都秉承景晟意思,不敢自专,是以景晟对景宁顾鹊倒是无甚恶感,又与景宁说了几句,令他夫妇二人看着太后些,不叫太后老神云云方才离开。 不说景宁固然是忧心如焚,还得装个若无其事的模样在阿嫮床前服侍,便是顾鹊也十分小心殷勤,常是阿嫮一个眼神过来,夫妇俩已明白过来,赶着奉到阿嫮面前,倒叫留下来伺候的景琰无事可做,心上倒也欣慰,只觉自家母后没白教养五哥一场,只说景晟回了温室殿,不及理政,先道是:“将方才与太后诊脉的御医与朕宣了来。” ☆、第411章 聪明 作者有话要说: 与阿嫮请脉的御医说来也好算个时运不济,原本阿嫮的脉息都是由御医署医正亲自来请,偏巧这几日医正偶感风寒正告假在家。这位王御医素日也算是好脉息,是以听着太后呕血,在御医署轮值的御医公推了他来,不想太后连着脉息也不叫他摸不说,还勒逼了他去哄骗新帝,心上自是惶惶,回在御医署也不能平静,连着端茶盏的手也在抖。 御医们看着王御医手上颤抖,茶盏与茶托叩叩作响,面面相觑了回,只以为太后不妙,也自慌忙:太后有甚事,他们这些做医生的,一个也跑不了哩。是以都围了上来,说是安慰,暗中也打听几句。 王御医叫他们围着,即气且恨,正要讥讽几句,就听着门外声音一静而后围着王御医的那些御医太医们也各自散去,王御医这才瞧见新帝身边的内侍总监如意抱了拂尘慢悠悠地从门外晃了进来。王御医看着如意,更是害怕,失手将茶盏掉在桌上,虽未打碎,茶水也倒了一桌子。 如意瞧着王御医这样慌张,眼角微微一抽,脸上却是带了些笑容来:“王御医,圣上宣你,随咱家走一遭吧。” 王御医口中唯唯,待要起身,无如双腿发软,只得双手撑在桌上,这才将身子撑了起来,强自镇定地走到如意眼前。如意看着王御医这般,也不出声,只将拂尘一挥道:“王大人请罢。”不待王御医再说甚,已转身走了出去,王御医只得跟上。 道得偏殿,景晟正批折子,听着王御医宣到,却是连着眉毛也不曾动一根,手上依旧不停。如意自不敢催请,只得在一旁肃手而立。好容易看着景晟批完一叠折子,觑着空儿,如意忙从奉上一盏茶,又轻声道:“圣上,王御医在殿外等您宣召呢。” 景晟若无其事地接过茶盏,啜了两口,又将茶盏掷回一旁的小内侍手上,方道:“宣。”如意应了声,躬身退出,来在殿外,对了王御医口角微微一动:“王御医,圣上宣您进去。” 王御医在殿外站了这些时候,因是满心惶恐,是以虽不是赤日炎炎,可身上内衣已叫汗浸透了,听着圣上宣召,身上不禁一抖,到底不敢违旨,硬着头皮报名而入,进得殿中,不待内侍们呼喝已扑倒在地,将额头抵在地毯上请罪。 景晟将王御医扫过眼:“请罪?你犯了哪条王法说与朕听听。”王御医一顿,强自挣扎道:“圣上宣臣,必是臣有不周之处,求圣上明示,臣定然改过,不敢再犯。”景晟听说,当时怒道:“好个不敢再犯!你现如今就敢欺瞒朕,真当朕不能拿你问罪吗?太后是何疾患。你与朕老实说了。” 王御医低头听这这几句,险些儿哭将出来,一个要他说,一个不许他说,全不顾他们做臣子的为难哩,且又到底知道景晟虽是皇帝,到底年幼,又是太后亲生,与太后对上,多少有些儿束手束脚,硬了头皮道:“太后是一时急怒攻心,一时急怒,并无大碍的。” 景晟冷笑一声:“尔好大的胆子,竟敢当面儿扯谎!”王御医叫景晟这句直吓得浑身一抖,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却看着景晟正横眉立目地看下来,两个视线一触,王御医又将头低了下去,把个额头牢牢地抵在地毯上,整个人瑟瑟而抖。 景晟看着他这样,愈发知道其中有弊端,愈加恼怒,将手指了王御医道:“你即不肯说,以后也不用再说了。”扬声就要叫人。王御医到了这个时候自是怕得连跪也跪不,若不是两旁都有内侍伺候,看着王御医行将倒下,恐他在御前倒下,过来扶了把,口中却还道:“王御医,圣上问你话呢。” 王御医情知自家与皇帝将实情说了太后必定生怒,可那也是日后的事了,要再不说,皇帝先不能与他善罢甘休哩,是以抖了抖唇,终于将阿嫮的病症与逼人不许告诉皇帝知道的那番话说了,含了泪道:“臣如今所说,句句是实哩,再无半句隐瞒。” 景晟脸色随着王御医所说忽青忽白,待得王御医讲完,景晟将眼闭了闭,又道是:“你按着实情将药方子换了,好生与太后调理。”王御医听着景晟这句,知道今日这一关算是过了,便是太后日后恼怒也是日后的事,才松得一口气,心上的石头将将落地,就听着景晟又说:“今儿的事不许叫太后知道。”王御医听说忙磕头领旨,立誓不敢告诉太后知道。景晟挥手叫王御医出去,自家在椅上坐了,足尊半日不言不动,殿中服侍的内侍宫人看着景晟这样,个个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到得次日早朝,罗士信出列,将江念恩原是假冒一事奏明,又将江念恩口供呈上。景淳听说,只得出列请罪。景晟便以景淳不用心王事,差事应付为由将景淳身上的亲王爵削去降为郡王,并罚俸三年。 景淳情知这番降罪却不是为着错将江念恩带了来,而是为着自家昨日情急之下将他得罪。景晟不曾降罪时,景淳与徐清夫妇两个都是坐立难安,不知会有什么大祸,这时听见是个降爵,反放了心,立时叩头谢恩,倒叫原想为他求请的宗亲们吃着一惊。 景晟料理完江念恩,又命户部自天下户口黄册里查找沈如兰近支亲族中可有七岁左右的男孩。景晟要寻这样大的孩子也有他的考量,一来若是年纪太小未必站得住不说,品性也瞧不太出来;再大些儿就与自家亲近了,过继了也好似未过继一般。倒是这个年纪,已不太容易夭折,也能瞧得出大概品格儿,再交于齐瑱沈昭华夫妇两个抚养照顾,日后也能与沈如兰一脉亲近。 两日后,户部尚书上了条陈,查出沈如兰的堂兄沈忆松有一嫡出幼子唤做沈焯,今年将将八岁,余下的堂兄堂弟们,虽也有子只或是太大,或是太小,年岁上不大合适。景晟听说,便使户部将沈忆松履历写来,又将黄册上描述沈焯的一页也摘录下来,携了来见阿嫮。 仪仗将要行道椒房殿,景晟便命暂住,自家坐肩舆上又仔细想了回,方命继续前行,待肩舆行至椒房殿,景晟脸上已能带些笑容,进了椒房殿先与阿嫮请安,又笑问:“娘,您身子可好些?那王御医的药还有用么?若是没什么效验,速速换了才是。” 阿嫮何等机敏,虽是无人告诉她王御医已叫景晟逼问出了真情,可看着景晟这幅模样,心上便觉着有异,反将脸微微一沉:“才吃着药就说人无能,可也太莽撞了。”景晟见阿嫮这样,笑说:“是儿子太心急了。娘,沈如兰绝了后嗣,可惜沈昭华也只有一子,不然倒好过继。儿子便想着往旁支去寻,果然寻着个哩。您看看,是这个。”说着从如意手上取来沈忆松履历,奉到阿嫮面前。 阿嫮将沈忆松履历看过,又瞧了眼景晟,微微一笑道:“沈如兰也是朝臣,替他过继后嗣,也算是前朝事,圣上与朝臣们商议就是了,你也大了,很该自家拿主意。”景晟将履历收了,随手搁在一边,道是:“娘即不问,儿子就自家做主了。”阿嫮听景晟这话,她是心上有病的人,那能不起堤防,不禁对景晟看了眼,景晟却是若无其事地对阿嫮道:“只望那个沈焯不要叫人失望才是。”阿嫮却道:“元哥儿在这里用膳罢,再将你姐姐也叫了来。”景晟笑着答应了。 又过得几日,湖州那边也来了八百里加急,道是按着当年的户口黄册,张三昂有一妻四妾三儿五女,总共十四口人。而以为张三昂迁葬为由发墓看时,只剩了十三口人,其中三具是男尸,而这三具男尸,一具成年的身首异处,一具瞧身长不足十五,另一具更小些,依着黄册,确是少了一人,依着年龄推断,恰是张三昂长子,其情况正与张大郎所说合得上。 阿嫮早在十数年前就计算明白,即要使人假冒张三昂长子,那么这具尸身就不好留着,是以早早在严勖部下中寻了个有盗墓手段的将张三昂长子尸身偷出烧做了一捧灰撒入了湖中,是以可说是天衣无缝。 而当时的知州与巡抚也由吏部查着了去路湖州知州造在八年前就酒醉落水身亡,经查确 是意外。而巡抚虽是活着,却已是九十高龄,眼不能看,耳不能听,比死人也就多几口气罢了,甚也问不出来。即是这样,当年张三昂被灭门一案就成了无头的死案,可因着这样,愈发使景晟相信,其中有他们刘家人手脚哩,不然如何能使知州巡抚按兵不动。 说来景晟当真不愧是阿嫮的儿子,又是幼年起就叫算得上明君的乾元帝带在身边教导,是以精明过人,莫说寻常他这个年纪的孩童难以望其项背,便是成年人大多也没他这份心计。只是饶是他精明厉害,即开始查了严勖从前事,便由不得他想罢不罢手了。 ☆、第412章 安慰 作者有话要说:  景晟如今还不知道他已叫亲娘逼上了墙头且被抽去了梯子,如今正料理沈家后事,因沈如兰这一支已绝嗣,是以先遣天使往江西沈忆松处,要沈忆松将幼子沈焯过继在沈如兰名下。沈忆松虽有不舍,到底一面是自家未出五服的堂弟绝了香烟,总要个后嗣,日后好供饭上香;再则,即是皇家出了面儿,日后少不了照拂一二;且沈如兰当年也是一员悍将,历来战功最厚,如今少不得将私库返还,总要有个沈家后人收管才好。是以天使劝得两回,沈忆松也就答应,又将利害说与了妻子黄氏知道。黄氏虽不舍得幼子,可听着沈忆松解说,倒也心动,是以点头答应,当时就将沈焯领来与天使看。 天使见着沈焯,倒是吃着一惊。这沈忆松现年五十开外了,只做着一县的主簿,还未入流哩,论起相貌来也不过寻常,这个儿子倒是生得俊眉秀目,雪肤黑发,举止稳重,便是搁在京中也算是出色孩子了,当时叫在身前,问他可曾开蒙等话。沈忆松在一旁笑道:“这孩子不爱念书,倒是好个枪棒,下官也曾教训过几回,无如内子溺爱,如今不过连着论语也未开始念哩。” 天使先以为沈忆松是为着儿子要过继到沈如兰名下故而如此言讲,虽圣意如此,可也瞧不得沈忆松如此奉承,有意一试,不想沈焯这孩子到真是能使得枪,一套枪法下来也如行云流水一般;且能开弓,因着年少,所开弓不过两石,却也能在五十步十射九中。 沈忆松固然得意,天使脸上也带了笑,倒是沈焯脸上平常,反叫天使更高看他一眼,因而写与景晟的奏折上倒是为沈焯美言了几句。 景晟接着奏折,又是出了回神,方来见阿嫮,先问了阿嫮饮食起居,而后将奏折递与阿嫮看,还道:“想是天意,叫沈将军得着这么一个后嗣。等沈焯到了京,将他交于赵腾教导,二十年后,许能再出个沈将军也未可知,沈将军在泉下也能安慰,娘意下如何?” 阿嫮听景晟这话意思颇深,将黛眉轻轻一拢:“如何叫赵腾?他不是领着神武营么?”景晟脸上忽然一笑:“赵腾曾在沈如兰麾下为偏将,娘不问前朝事,不知道也是有的。”阿嫮又将奏折看过眼才道:“圣上自家做主罢。明旨何时下呢?”景晟回道:“等沈焯进京罢。娘得空先见一见那沈昭华,将此事说与她知道,到底是她多个弟弟呢。”阿嫮也就点头。 又说翠楼与齐瑱在京中一盘桓就是六七个月,期间翠楼只叫太后召见过一回,是齐瑱上表替翠楼请诰命之后,太后特地召了她去,将她引荐给几位贵妇人,其中就有承恩公夫人马氏与承恩公世子夫人冯氏。 莫说翠楼初见着这两位的时候吓得险些站不住,就是马氏与冯氏两个也是颜色变更。冯氏到了这时方知太后宣了她去,打听谢显荣是如何待翠楼的,原来是为着翠楼哩。想不到翠楼是大家子小姐出身哩,怪道好相貌呢。只是如今翠楼即做回了沈昭华,太后又特特叫她们婆媳与沈昭华见过,便是不叫再提起沈昭华从前事,也免得朝廷蒙羞,是以故意做个不认识的模样上来与翠楼厮认了回,又笑说:“我与齐夫人一见如故哩,日后可要常来往。”翠楼心上不安,不禁回头去找太后,却看太后点头,这才答应。 而打这回入宫后,宫中再无传召,翠楼也不是无事递帖子奉承的人,是以猛然听着宫中宣召,先是欢喜,转而忐忑,可待要打听几句,来宣太后懿旨的内侍却是一字不漏,不免叫翠楼更不安心。还是齐瑱明白些儿,道是:“怕是岳父一系的事要尘埃落定。”顿了顿又道,“只可惜我们只有端哥儿一个哩,想是要从旁支认了。你能认祖归宗已是幸事,朝廷要叫哪个孩子认在岳父名下,你都说好就是了,万不可胡乱言语。”翠楼自是满口答应:“这个道理妾懂哩,老爷只管放心。” 转日进宫,果然听见太后言说,已将沈如兰一远支堂兄的幼子认在沈如兰名下,不日进京时,翠楼果然不敢出一声,反而笑道:“这样的大事,妾懂什么呢?全凭太后娘娘与圣上做主。” 阿嫮原本不喜翠楼,只觉她萎缩怯懦,撑不住场面,当不得沈如兰之女沈昭华这个名头,这时听着她答应得毫不犹豫,倒是高看了一眼,又说:“你即是沈如兰之女,也不会叫你太委屈。去罢。”翠楼谢恩领旨退出,回到家中又将太后的话与齐瑱说了。齐瑱听说,倒是不奇怪,点头道:“正是这道理。”夫妇俩也就抛开不提。 又过十数日,天使带了沈焯进京,先来拜见景晟。景晟看得沈焯样貌端正俊秀,又试了他枪棒武艺,再听他言语谈吐,倒是大方从容,也就点头首肯,又与沈焯道:“沈如兰一族荣辱系尔一身,尔当勉力为之。”沈焯翻身拜倒在地领旨。 次日,朝廷就下了明旨,只道沈忆松不忍堂弟一脉断绝,情愿将幼子出继,已承沈如兰香烟。朝廷念沈如兰无辜受屈,又怜沈忆松友爱之心,故而准其所请。只沈如兰有独女沈昭华在,故而将沈如兰家产一剖为三,沈焯身为承嗣子得其两份,沈昭华为出嫁女得一份,沈如兰故居原是朝廷赐予沈如兰居住,如今依旧发还沈焯。 旨意一出,又将沈焯往朝上一领与众大臣一看,便是从前替沈如兰委屈 ,瞧着沈焯形貌也觉安慰:是个好孩子,朝廷这回也算用心哩,便是沈如兰自家生养,左不过如此罢了。齐瑱与翠楼夫妇两个与沈焯见过回后,莫说翠楼是从不肯说人不好的,就是有些儿自矜自傲的齐端也点了头,与翠楼道:“这个小舅舅瞧着倒还不辱没外祖父。” 不想旨意下后三日,在罗士信从下衙回府的路上就有个把布蒙了脸的妇人将路拦了,口口声声地喊冤,因彼时天色尚早,罗士信回府那条路也算得热闹,竟是惹了许多人来看,罗士信便不好驱赶,只得遣了长随去告诉妇人,大理寺专司监察复核案件,要告状,要往顺天府去。 不想那妇人竟是往前一扑,正挡在马前,罗士信也不好赶了马往前,只听那妇人称自家娘家姓严,唤做严佩琼,原是严勖次女,听着朝廷为沈如兰昭雪,还为他寻了后代继承香烟,想来是个当今圣上虽是年幼,却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明君,故而来为自家父亲严勖鸣冤。又将崔征与那老汉的名头也说了出来。 这番说话使罗士信险些儿从马车上滚落,景晟虽使人往湘西湖州都复查过了,也查出严勖“纵兵为祸,杀民冒功”确系冤枉,可景晟只压着不动,显见得心上颇不愿将此事揭开,如今叫这妇人当众一嚷,也只得实查了。 罗士信百般无奈,看那妇人始终蒙了脸,便道:“兀你这妇人!即要觉尔父冤枉,正该理直气壮,这样藏头露尾,叫人如何信得过你?还不闪在一旁!也免得皮肉受苦!” 不想那妇人道是:“不是民妇藏头露尾,实在是怕惊着老爷。”罗士信冷笑道:“尔相貌丑陋非常吗?本官见着凶恶的人犯还少么?如何就怕了你!”那妇人又说:“老爷即要看,民妇去了包头便是。”说了抬起双手将包布解开。 说来这妇人虽看不见面貌,也看得身段儿苗条,声音婉转温柔,抬起一双手来时,也算得洁白无暇,人只道她自承貌丑是自谦,待得包布解下,围观的百姓们都倒抽了一口凉气,胆小些儿的,更是连连后退。 饶罗士信如自家所言,看多了凶狠的罪犯,便是穷凶极恶的江洋大盗也看过,也叫这妇人一惊。却是这妇人半边脸儿雪白,虽瞧得出年纪断不轻了,可依旧眉目秀美;而另半边脸庞,却布满紫红色疤痕,将眉目也扯得扭曲变形,十分可怖。 那妇人看着罗士信猛地将身子后仰,竟还露了一丝笑容来,复又将头脸包裹起来,又与罗士信道:“民妇年前不幸遇着祝融,虽是逃出了性命,到底毁损了容颜,惊吓着大人,是民妇的不是。”却是这妇人正是佩琼。 也是阿嫮当年安排妥当,沈如兰昭雪必是要下明旨的,待得明旨下后,佩琼便好以严勖之女名义当街喊冤。百姓们都听说了严勖之冤,又有沈如兰案昭雪在前,再将景晟一番儿吹捧奉承,莫说景晟年纪还小哩,便是乾元帝还在,也要为难。只是用火将自家面庞毁去,却是佩琼自家的主意,也是佩怕自家与阿嫮容貌相似,叫人起疑,左右她也是交五十的人了,容貌美丑已不在心上。 罗士信先是叫佩琼容貌惊着一惊,再听佩琼谈吐,更是吃惊些,这妇人言语举止比之从前那个沈如兰之女沈昭华更像大家闺秀哩。 ☆、第413章 定夺 作者有话要说:  佩琼即闹了这一出,引得人人瞩目,便由不得罗士信不将她带回大理寺,也不得不奏与景晟知道。 景晟便是年纪小,到了这时也知道自家中了计:如何好端端地宋朗与高鸿两个就遇着了沈如兰的鬼魂。若真是沈如兰冤魂,如何不早不晚偏在此时闹腾起来?大理寺的大牢里几时缺了人犯,要甚样人没有,甚是不好叫嚷?偏要寻才下狱的宋朗高鸿哩? 便是沈如兰当真有冤,又慑与父皇威严不敢作祟,那李源可一直在外头哩,沈如兰鬼魂能进得未央宫,难道就进不得护国公府?如何叫李源白逍遥了十数年,便是事败身死也不是在沈如兰一案上。更别说李源也曾被拿下大狱,那时沈如兰鬼魂在哪里? 大理寺出鬼也就罢了,这鬼也是厉害得很,一面将高鸿宋朗两个吓得魂不附体一面又能魇住母后,他不过想寻个两全之策来,略一迟疑,母后便不认得人。还是那话,既然这般厉害,如何当年不去寻李源之女李庶人? 这些都是疑问哩,只是当时一桩桩摆在他眼前,逼得他失了方寸,不得不亲自安排下法会闹鬼一出来为沈如兰昭雪。 青天白日的出了这样戏文中才有的故事,可不要传得天下咸知,严勖旧部崔征因此露面也是情理之中,只可恨的是,自家已见了崔征,他作甚要寻死? 他若是不寻死,也不过一起寻常案子,如今太后不再垂帘,自然不能知道。唯有闹出人命来,才能使得消息沸腾。可若是要逼他屈服,在敲登闻鼓时做时岂不是更好?左右严勖旧部非止一人,当时若是来了两个,一个自尽,留下一个来告状,岂不是更好?如何非要进了宫,倒象是不想叫宫外传的沸沸扬扬,而是要叫宫中人知道,再传在太后耳中。 景晟也不知为何,忽然冒出这个念头来,身上不禁一颤。可这个念头一旦浮起,便再压不下:娘听说严勖事,定要他复查呢。他迟疑着没答应,娘竟是哭了几场。她与严勖素不相识,作甚这样执意? 只是母后若真是良善得瞧不得人受委屈,她又怎么从个小小采女一步步走到如今,逼得从前的皇后李氏行巫蛊事,难道真是只凭着父皇爱护扶持么?便是母后只是一时心善,要查那数十年前的往事,却不想想,这事若是真是冤枉了那严勖,朝廷的脸面上不好看哩。沈如兰那里还有个李源巫蛊案在前,世人都知他是个“镇厌圣上,谋夺天下”的奸臣,再说他从前屈害忠良,再无人不信的,朝廷在其中所涉就浅。可严勖这头年深日久,涉案人等死的死,老的老,要寻个推头顶罪来也是不易哩。 且如今严勖已有两个旧部一个女儿出首,若不予个交代,还不知要生出甚事来,到时朝廷可真成了笑话了。 景晟想明白这几节,只觉着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的难受,却又不敢去问阿嫮。仔细了想了想,到底使人将从前封存的严勖的案卷都送了来,每日料理完政务就钻在卷宗中研读,连着几日没好好用膳,更不叫人近身服侍,内侍们看着忧心,又怕担着干系,忙来报与阿嫮知道。 阿嫮虽一心要为父亲外祖两家洗脱冤屈,可景晟到底也是她亲子,听着景晟郁郁,说得不他召到椒房殿,因看景晟这几日不见竟是拔了半寸模样,人却是瘦了一圈儿。从前景晟有六七分像她,这一瘦,却是像乾元帝的地方多了些,尤其是拿手指敲桌子的模样,竟有七八分相似,,脸上却做个不在意的模样,亲自盛了汤端与景晟,又劝道是:“元哥儿,我听着你两日未好好用膳,为着一个严勖就烦得你这样,日后若是有甚大事,你又当如何?你父亲在天有灵,也要失望哩。” 景晟这些日子越想心上越是害怕,抬头看了眼阿嫮,口角竟是露了些笑容来:“娘,儿子问您几句话,您可别恼。”阿嫮叫景晟这句问得一怔,转而道:“你先喝了这汤,一会子凉了。”景晟垂目瞧了眼见是盏清鸡汤,便端起碗来喝了两口也就放下:“娘,父皇待您可好?” 阿嫮哪里料着景晟问的是这句,不由得失了神。乾元帝待她好么?这世上除着爹爹,再无人待她如赵熙这般想着她哩,吃了不曾、吃了甚、穿了甚、冷了还是热了、她皱一个眉,他也要哄几句哩;她哭几声,他就肯退让几步。李氏还在时,更是身心眼耳都在她身上,唯恐李氏给她吃着委屈。若不是他本就有心除了李氏好立她为后,李源哪有这样就能扳倒。 不,不,乾元帝哪里待她好了!不过是将她当做了阿嫮的替身罢了,还多疑呢,因着李源一封折子,就冷了她许久,连着她有了身孕也不知来问一声寒温,那个孩子都不知是男是女哩;吃着药略感异常,就将椒房殿小厨房里的存药统统搜了去查验,这也是待她好?他一点子也不信她哩!真要待她好,在李演武说出李源那老匹夫当年陷害爹爹时,就该替爹爹洗冤的呀。乾元帝他做的甚?只做不知道哩! 阿嫮想在这里,脸上就沉了下去,将手上筷子往桌上一拍:“这也是你做儿子该问的话吗?”景晟侧头瞧着阿嫮,眼中光亮一闪而过:“娘,是儿子问错了,您别恼。”阿嫮听着这句,脸上才收了怒色,又婉转劝道:“我听着内侍道,你还未有决断哩,我虽不问朝政,可你这样也不是个事儿,早些儿将严勖的事了了,你也好将心思都放在政务上。” 景晟听着阿嫮这几句,竟是失笑:“娘哩,查严勖案也是您要的呀。儿子当时迟疑,您还哭与儿子瞧哩。”阿嫮脸上原是带些微笑,叫景晟这话一说,顿时收了笑容:“圣上如今是怨我了?”景晟垂眼道:“儿子不敢。只是儿子也只能做这些了,娘要再不喜欢儿子也无法可想了。” 阿嫮叫景晟这话说得心上十分不安,脸上勉强笑道:“这是什么话,我竟不懂哩。”景晟转笑道:“无事哩,不过儿子想了些替严勖辩白的法子来,恐怕差强人意,不想娘您不喜欢。爹爹在世时常与儿子说,不许叫您不喜欢哩。”阿嫮听着景晟这话,脸上再挂不住笑,侧过脸去落下两滴泪来。 景晟在椒房殿用了膳,又同往常一般关怀了番阿嫮的起居,这才摆驾回他的温室殿。他这些日子来也未闲着,将严勖的生平履历,案卷等等都亲自查看了一回,说不得对严勖其人另眼相看。 说来严勖实是允文允武,进士出身,入得庶吉士、做得亲民官儿,素有政声,外放西川巡抚时为平定西南乱事,坐镇川中调度粮草军备,其军事才能初露端倪,因此受当时的皇三子刘茁青眼,率加提拔。严勖虽是不能亲上战阵,却也能领兵,说得上一句运筹帷幄。 而文武素来相轻,一样的品秩,武官总要矮文臣一头,武官们都是拿命在疆场上搏来的前程,却要受只会得纸上谈兵的书生们轻视,不服气也是有的,是以出了个文臣出身,用兵老辣的严勖大将军,又肯回护将士们,轻易不叫他们受人轻视,自然叫麾下格外服气,打仗时可说是人人用命,个个争先,这才有了严勖几乎不败的辉煌战绩。只是严勖为人颇有些儿居功自傲,自家虽是文臣出身却轻视文臣,轻易就受他们跪接,受人指摘在所难免。 因着严勖战功虽多,杀戮也多哩,旁的不说,只道那湘西的土匪到了他的手上,若是头一回降的也就罢了,若有反复过的,一概不留,且连家中十六岁以上的男丁也不放过哩,是以湘西乡民固然有念他好处的,可将他的名字在口中嚼着切齿痛恨的也不少哩。 是以景晟倒是有了个主意,只称称严勖当年屡立战功,有许多仇家,譬如湘西山匪的余孽,亦或是高丽人,当年叫严勖剿灭,怀恨在心,是以设计害他报仇,收买了张三昂来诬告严勖,而后又将张三昂全家灭了口,不想苍天有眼,竟是逃出张大郎一个活口来。因着严勖旧部为他鸣冤,朝廷使钦差复查,张大郎一面自愧父亲造孽,害人全家性命;又因灭门之事深觉天理昭彰,报应不爽,是以出首将实情说出。 这番计较在景晟心头盘桓了数日,今日见过阿嫮之后终于拿定了主意,可是讨如何施为,还是要与人仔细商议一回。只是这样诡谲计谋哪里是能与外臣商议得的,连景淳也不能全信,唯有景宁,素来温良恭谦让,尤其是事母极孝,再不肯叫母后失望的,倒能倚重。 景宁听闻景晟急召,忙换了朝服就要出门,顾鹊赶来相送,又道:“妾想着圣上召王爷多半是为着严勖一案,一面是母后,一面是圣上,倒叫您为难了。”景宁倒是不在心上,只笑说:“圣上即肯查问,自然不肯使母后失望的。”又安慰地拍了拍顾鹊的手。 顾鹊与景宁素来相敬如宾,你敬我让的,客气是有,可也太客气了些,却是象“宾主”多些,不大象夫妇哩,这时叫景宁拍了手,脸上不由一红,还不待她说甚,景宁已抬脚走了出去。 ☆、第414章 洗冤 ... 作者有话要说:  景宁奉召进宫,先与景晟行了君臣大礼,而后弟兄们分上下坐了,景晟挥退服侍众人并左右二史官,方将自家计谋与景宁交代了,又道是:“五哥,你瞧着可有什么纰漏吗?” 依着景晟盘算,指向高丽人,倒是好说,左右高丽那番邦属国素来不老实,便是景晟才登基时也不安分,屡屡派兵扰边,若不是驻辽东的大将王翀御敌有方,叫他们吃着几场败仗,只怕就是一场战事,说是他们,也能叫人信服,便是不服,也不敢说哩,不怕担上里通外国的嫌疑吗?更有一桩,四十年前的高丽国王还姓着金,而十五年前国相李云龙毒死了当时的幼王金泰和,自立为王,如今的高丽可姓着李,金氏王朝做的事算不到李氏王朝头上哩。 景宁性子虽温柔谦让,却也是个聪明的,听着景晟只问他有无纰漏就知道其意已定,是以细想了回,又与景晟道:“圣上,臣以为这大约也算是实情哩。当年先祖年老,又沉疴缠身,误中了番邦的离间计也是有的。”只那张三昂,为着些许黄白之物,连着天良也肯出卖,实是可恶至极,也是他死了,不然倒也好问个斩刑。只是张三昂叫人收买时,还无有张大郎其人,他又是怎么知道是高丽人的?倒要周全一番。” 景晟听景宁这话,脸上就一笑,因道:“是哩,高丽险些儿叫严将军覆灭,心中怀恨也是常情,唯恐黄白之物不能打动张三昂,更有珍宝相送,虽高丽地处偏远,物资贫乏,可是靠海,却是盛产珍珠珊瑚哩。”说着将手一指。 景宁顺着景晟手指处一看,却是在御书案上搁着两只锦盘,一个上头搁着一支珊瑚,通体赤红,枝节虬张犹如龙角,在宫中算不得什么珍奇,可搁在民间也颇为眨眼了;另一个锦盘中一只巴掌大的朱漆盒,里头垫着猩红的锦缎,里头竟是两粒黑珍珠,都有鸽卵大小。 都不消景晟说,景宁也就明白,这两样是景晟准备与张三昂的证据,只消这两个物件拿出去,说是高丽人收买的张三昂,只消张大郎说是,哪个又能说不是?只是诬告严勖,张三昂本就是个死罪,人死罪消,也就罢了。可一旦牵涉上高丽,就是通敌,还要株连一族哩,张大郎是张三昂之子,也在株连之列,是人死罪消还是牵连一族?景宁心上隐约慌张,转头看着景晟。 景晟倒也明白景宁意思,微微笑道:“张三昂既然身死,自是人死罪消,连着他也不能问罪了,何况张大郎?且张三昂犯案时还无张大郎其人哩,自然不能连累他。只是他身为人子,便是其父有罪,也合该亲亲相隐,他这般出首,大小也好算个不孝哩。不过,朕看着他也是为着朝廷,倒是可以赦了他。” 景宁听在这里,心中犹如明镜一般,景晟这意思再明白不过,只消张大郎肯出面咬定当年是高丽收买的张三昂,不独可不株连张大郎,连着张大郎首告父亲的不孝也可一并赦了。若是不肯,只怕要问一问张大郎的不孝了。 景晟看着景宁吐出一口浊气的模样,就道:“还要劳动五哥去见一见那张大郎,将是非曲直与他说了,想来他是个懂事的,也能听五哥的劝。”景宁不敢迟疑,唯唯连声。景晟方笑道:“五哥不要如此拘礼,娘常在朕面前夸你呢,说你是我们兄妹姐弟三个中最孝顺的一个,叫朕与你亲近些儿,你这样拘束叫娘知道了,可要不喜欢了。” 景晟这几句分明是说,若是景宁将这回的差事办差了,太后那里知道了怕要不喜欢,景宁素来孝顺,哪里敢冒这个险,自是力陈必然不辜负太后圣上恩典云云。景晟这才扬声令守在门外的内侍宫人们进殿服侍,又指了两个内侍一人捧了个锦盘随着景宁去见张大郎。 要说张大郎这番进京原也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不想忽然来了个少年赵王,言语谦和,举止温柔,一副儿天家气派,可却要他承认张三昂是叫高丽人收买的,张大郎哪里还坐得住。 若真是乡民出身的张大郎或许不明白这个借口有甚要紧,指不定叫那几句赦,打动心肠一口应承了也未可知。可张大郎往湘西去前,也曾上过几年学堂,懂些国法礼仪人情,知道若是应承了景宁所说,他虽罪不至死,朝廷也不至于将他真的如何了,可一家子日后在人前,如何抬得起头来。他父亲欠着严勖一条命,他做儿子的替父还情也算是道理,可他的儿女们为甚还要受此拖累,误了终生! 可待要不允,事已至此,好比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由不得他不答应哩。他若不肯答应,还不知这个赵王能生出甚手段哩,且这赵王能如此施为,后头要没有皇帝的首肯那才是见鬼了!朝廷自家冤枉了严勖,眼见得赖不过去,便要寻个替罪羊来,嘿嘿,高丽人,可是好算计哩!张大郎心中灰了一半,咬牙道:“小民愚钝,张三昂又去得早,实情知道的也模糊,只怕说不好,反叫王爷失望。” 景宁就笑道:“这几样原是你父亲藏在地窖中的,你家遇着劫难后,你从地窖中将东西取出,一直带在身边,不敢与人知道。如今朝廷即问,你就献了出来,只是当时你年少,你父亲也未与你说得太详细,是以你也并不知情。”张大郎想了想,点头答应。 景宁又问了张大郎妻小,听得张大郎已留了合离文书与妻子洪氏,倒是对他高看一眼,又含笑安慰道:“大郎,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张大郎叫景宁这句夸得双眼一红,将头低了下去,把双手搓了衣角:“王爷谬赞了。”景宁又安慰几句,这才出来,命内侍将看守张大郎的差役们叫过来,吩咐了好生照顾,张大郎要甚,只消不太过分就给他甚等话,这才回来见景晟复旨。 景晟听着景宁安排,也觉妥当,点头道是:“通番是抄家灭族的罪名,那时张大郎且小呢,张三昂不告诉他才是常情。”景宁称是。 说来景晟办事也自缜密,且他是皇帝,他的内库中甚样无有,要寻几件高丽进贡的贡品可说是不费吹灰之力,便是张大郎不能自家说是高丽人送的那几样珍宝,将作监的出面一认也是一样。 又过得五日,便是三法司会审严勖一案。张大郎虽不是人犯,却也是要紧的人证,一样要过堂提审,指着那两尺余长的红珊瑚与用朱漆盒装着的黑珍珠,照着景宁所言,说那几样都是家中携带出来的旧物,又做个不知具体来历的模样。景宁在旁听审,听张大郎依着他所言招供,便道:“不若叫将作监来一验便是。” 景宁开了这口,刑部尚书、大理寺卿等自是点头。说来将作监掌宫室建筑,金玉、珠翠、犀象、器皿制作及纱罗缎匹的刺绣,并各种异样器用打造。一件珠宝产地何处,一件器皿是那地风格自然瞒不过他们双眼,叫他们来鉴别也是常理。且景宁身为奉圣命旁听的亲王,他即开了口,又合乎常理,寻常也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片刻,将作监奉命到来,先将珊瑚验看一回,道是大半是出自黑水洋,又看那装黑珍珠的朱漆盒正是四十余年前高丽时兴的花样。 若只论珊瑚,黑水洋虽是毗邻高丽,也不好明说甚,珊瑚虽是难得,却也不是买不到哩。可那朱漆盒,却有了古怪。高丽小国寡民,物产贫瘠,这等漆盒绝不是民间能有的物件儿,且又是朱色,只怕是高丽王室宗亲才能有的物件儿哩。两样凑在一处,就显出古怪来。 张三昂从前不过是个乡民,后来因举发了严勖才得着朝廷一笔赏格,却也无有多少数目,偏能在湖州做起富家翁,更有这等物件儿,其中缘由几乎不问可知:当年严勖奉旨征高丽,因高丽的京南王诈降,设下埋伏谋刺严勖及其部下将领,严勖几乎将安南一道的人屠杀殆尽,逼得当时的高丽文王跪承降表,京南王,锦西王自尽。因此叫高丽人怀恨,重金收买了张三昂来诬告严勖倒是说得过去的。 只是,便是高丽人收买张三昂,又怎么能肯定张三昂不会反水,将他们的图谋和盘托出?便是张三昂肯收银子,诬告严勖,又何必拿着有明显王室标记的漆盒来,不怕张三昂泄露与人吗?其中疑点也有哩。只是果如景晟所料,便是有好些人看出其中有纰漏,也不敢声张,实在是怕叫人说一声:你替番邦辩护,莫不是你与张三昂一样?! 三法司也是一般,心中虽知道其中还有有疑问,一面碍着牵涉了高丽,又看赵王不独点了头还将高丽一顿儿怒骂,直说高丽歹毒,毁我大殷栋梁云云,更有,这三人都是精明之流,猜着朝廷意思是要为严勖昭雪的,哪里敢再说,便依言记录,又叫张大郎按上了指印,将此案定为前高丽金氏王朝因记恨败与严勖之手,所以收买湖南乡民张三昂诬告。 ☆、第415章 母子 ... 作者有话要说:  依着大殷律法,诬告原是要反坐的,譬如若是有甲告邻舍乙窃盗,官府核实实为诬告,则甲自家反坐窃盗罪;若是甲攀诬乙伤人,便是甲反坐伤人罪;如今张三昂攀诬严勖“纵兵为祸,杀民冒功”原是个死罪,自然自家反坐死罪,且他之所以攀诬严勖,是叫高丽人收买了的缘故,更是祸连家人,一家子十六岁以上的男丁,都在处斩之列。只是张三昂早已身死,自然不能戮尸,而对张大郎的处置朝中颇有议论。 有大臣道是:“张三昂已然身死,朝廷律法不问死人,既然罪魁尚且不问,何问孤儿?” 也有大臣出列辩驳,道是:“固然张三昂身死,然罪行不灭。严勖当年立下多少功劳,却叫这样一个无耻小人屈害了,此等奇冤,难道因着张三昂身死就算了吗?何况,张大郎身为人子,首告其父,是为大不孝,依律当斩。” 原先说着律法不问死人的那人五十来岁的人姓叶,名字唤做安民,现任着谏议大夫,听着要斩张大郎,忙道:“此言差矣!尔等即说严勖身负功劳,若不是张大郎出首,谁能知道严勖冤枉!便是张三昂有负严勖,张大郎实实地对得起他更对得起朝廷哩!”说了又出列,转来面向景晟拜倒,“圣上,若是这样的人都要斩杀,日后谁敢再出首,再说实情呢?此等恶例万万不能开呀!” 景晟便问道:“以叶爱卿之见,张大郎该着如何定罪?”叶安民道:“回圣上,臣以为可赦其子告父之罪,准其还乡。也好叫天下臣民知道,朝廷秉公直断,不叫一个忠臣良将蒙冤受曲。”景晟听说将唇抿成了一线,不出一言。 因看着景晟默不作声,朝上诸王公大臣们哪个也不能分辨他喜怒,渐渐地都不敢出声。待得朝堂上寂静无声,景晟方道:“严勖‘纵兵为祸,杀民冒功’之冤虽解,而文皇帝当年断的‘忌刻残暴、贪婪侵蚀’等罪却有证据,不曾冤枉他。令有司出布告,将实情公知天下。念着严勖与朝廷实有功劳,故而当日叫发配的亲族子孙,若有在世者,许其还乡,当地按人口发还田地房产,也好使其安居。” 说来严勖当日被斩,却是死在“纵兵为祸,杀民冒功”上,可至于忌刻残暴’在军中并不鲜见,领兵的将领大多有些儿严苛,动辄军法惩治;而“贪婪侵蚀”更是个说不清,为着叫士兵们多口吃食,领军的将领手上多些军粮,报个空饷也算常见。 是以若是景晟有意超脱严勖也不是不能,却只打消了一半;若是说他不肯洗冤,偏又把顶要紧的一项罪名打了去。是以景晟这番处置不好说个不公,却也算得意味深长。可转而一想,倒也恍然。严勖“纵兵为祸,杀民冒功”固然是叫高丽人陷害,而“忌刻残暴、贪婪侵蚀”却是实罪,如此一来是以当年文皇帝的处置,严勖也算不得十分冤枉哩,朝廷所失的颜面就少。以景晟年纪来说,这番处置也算得上周到了,是以王公勋贵大臣们齐声称颂。 景晟又道是:“张大郎举发张三昂原是出自公义,朕原该赏他,只此举与孝道却也有亏,原该受刑,如今都抵过了,赠其盘缠,许其还乡。”这道旨意自有有司出列领旨。 一时退朝,景晟回在后殿,自有内侍们奉上茶来,景晟却是摆手不用,手中将支湘笔转来转去,仿佛在等着甚,不过片刻,果然殿外有脚步响,如意蹑手蹑脚地进来,与景晟道:”圣上,太后娘娘请您立刻过去呢。” 景晟将头抬了起来,脸上竟是一笑:“知道了。”又向书案左侧一点,“带上。”如意忙上前将厚厚一叠子案卷抱起,跟在景晟身后出了殿门。 皇帝銮驾在宫中逶迤前行,越近椒房殿景晟心上跳得越是厉害,口中也隐约有些儿苦涩滋味,搁在扶手上的双手握了一手的汗,脸上却是一丝颜色不露。 片刻銮驾来在椒房殿,景晟下舆,抬头将椒房殿上悬挂的匾额瞧了眼,与如意道:“跟上。”抬脚便往椒房殿走去,一路上内侍们纷纷跪下拜见,景晟抿了唇一声儿也不出。才进得殿门,就着珊瑚领了宫人们来见,景晟把手向门外一指道是:“出去。” 珊瑚哪里想得到景晟进殿来不先给太后请安,反将自家这些人都撵出去,也是在乾元帝时就养成的习惯,珊瑚回看了阿嫮一眼,却听得景晟勃然大怒道:“与朕滚出去!” 凤座上的阿嫮听着景晟这句,不由得将后背挺直了,双眼在景晟面上转了圈,对了珊瑚点了点头,珊瑚这才率人退出。不想景晟又道:“你看着,叫他们离着大殿两丈远,若有无旨靠近者,送去宫正司。”这句是与如意说的,如意听着景晟语带冰霜,哪里敢抬头,更不敢瞧一眼阿嫮,低头将怀中抱着的卷宗搁在一旁,趋步退了出去,走出门时还顺手将殿门带上。 阿嫮看着人走光了,换了个坐姿,向景晟道:“圣上好大威风。”景晟不答,只走在阿嫮面前,撩袍跪地:“母后,儿臣今日已替严勖昭雪了,您可满意?”阿嫮抬手指了景晟,雪白的指尖微微发抖:“你这也算昭雪?” 景晟听着阿嫮这句,索性跪坐了,抬头看着自家母后,眼中也有些亮光闪烁:“母后,您是大殷朝的太后哩,您是儿子的娘哩,您不替儿子想一想么?您不为大殷朝列祖列祖子孙后代想一想么?” 阿嫮哼了声:“梁朝孝武皇帝也曾屈杀潘丞相,临死知道谬误,下了罪己诏。便是梁朝覆灭,如今的人提起孝武皇帝来哪个不称颂他是明君哩!” 景晟叹气道:“也是孝武皇帝心太急,才践祚就要削减叔伯们封地,险些儿逼反了藩王,不得不将奏请削藩的潘相抛出以平众怒,到孝武皇帝晚年,诸藩都已平定,与潘相昭雪也是应该的。严勖不同哩。” 阿嫮指了景晟道:“你念了史,就是为了堵为娘的么?!你真当我不知军事吗?朝廷要赏功罚过,军中也是一样。你即道严勖统军残暴不仁,如何他的部署时隔四十余年还要替他鸣冤!你与我说来!” 景晟起身将如意搁在一旁的案卷抱了来,放在阿嫮脚前,自家拿了第一本,缓缓念与阿嫮听,却是当时的甘肃总督参严勖与他平级却令他跪接。景晟念罢又与阿嫮道:“娘,这是轻慢大臣。”阿嫮冷笑道:“你又来哄我!这是严勖当年征西,文皇帝命他总揽一切事务,有现行后奏之权。你也是念过书,受过太师太傅教导的,你来告诉我,何谓总揽一切事务,现行后奏。” 景晟听说,闭了闭眼,原要取第二本卷宗的手缩了回来,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来,轻声道:“娘哩,您知道儿子为甚叫人都滚出去,不许靠近么?这是儿子有话要问您呀。您要儿子替沈如兰昭雪,儿子以为您心善,便要使父皇英名有玷,儿子也从了您。而后您为着严勖,您又与儿子哭,娘,您这都是为了甚?” 阿嫮听景晟问得这几句,口唇微微颤抖,将脸转了过去:“这两人是冤枉的哩。”景晟点头道:“儿子前些日子问您,儿子只能做到这样,您还记得么?”阿嫮又将脸转了回来,看着盘膝坐在面前的景晟,这才惊觉景晟脸上满是泪水。 到底母子情分在这里,景晟自幼又是极少哭的,看他这样,阿嫮哪能一丝不动情,起了身拿了帕子正要给景晟拭泪,却叫景晟将手握住了:“娘哩,为了不相干的的人,您一回回的逼儿子。从前的事就罢了,如今我才命人下布告,您立时就宣儿子来,您是为了夸儿子做事周到,一面替严勖张目,一面又保全了父祖的颜面吗?” 阿嫮听在这里用力将手抽了回去,回到凤座上坐了,再看向景晟时,脸上再无戚容:“好儿子,你还有甚要问的?” 景晟低头想了想,脸上露些悲容:“娘,您儿时都在甘露庵寄居,直至十四岁才回了谢家,哪个教导您您史事军事的?儿子想不起父皇有提过,您的椒房殿中,可是一本这样的书也无有哩,您是想与儿子说,您这些见识是在甘露庵学的罢。” 阿嫮只冷了脸道:“我与你父皇房中说的话,也要告诉你知道吗?” 景晟哈地一声:“娘,儿子不是孩子了。若当真有沈如兰的冤魂,冤有头债有主,如何从前李庶人住这椒房殿时他不来寻她,倒要寻娘您呢?若当真是沈如兰的鬼魂,他即能在高鸿与宋朗面前现身,如何李源下在大牢时,不去寻他报仇,索了他性命,再一块到阎君面前申冤。娘,您告诉儿子呀。” 阿嫮不想自家儿子聪明至此,竟是看出纰漏来,双手都在发抖,白了脸道:“人做了鬼,行事糊涂些也是有的,我如何知道?!”景晟又是一笑,眼中扑簌簌落下泪:“娘哩,儿子一直有疑问,儿子本不愿想,也不敢想,可是您不疼儿子哩,逼得儿子不得不想。”阿嫮顿时大怒,指了景晟道:“无有我,哪有你!你还与我来说这些!这样逼问亲娘,也是你做儿子的道理吗?这样逼问太后,也是你做皇帝的道理吗?!” 景晟点头道:“儿子知道,没有您,这个太子皇帝轮不到儿子呢。父皇爱重您,这才在李庶人废后,力排众议,不纳新后,立了娘做皇后,所以儿子才是嫡子,才叫父皇看重。而不像大哥五哥那样不在父皇眼中,您不欠儿子甚。” 阿嫮听得景晟这些话,满腹的话却不知如何说起,在她心上,景晟与景琰两个的命都是她拿性命博回来的,更何况其他,可听着景晟亲口说来,也有些儿心酸,眼中断珠一样落下泪来,这一回倒是真心实意。 昭华未央还有两章左右就要结束了,阿幂想试着写一两个番外,大家有什么想看的吗? ☆、第416章 大白 ... 作者有话要说:  景晟看着阿嫮落泪,抬手擦去阿嫮脸上泪水:“为甚雪了沈如兰的冤屈您那样喜欢,可您偏偏又不喜欢沈氏,为甚您那样关切四十余年前的严勖案,娘,儿子想了几日,总是想不明白。您能告诉儿子么?” 阿嫮嘴唇动了几动,慢慢地挺直了腰背,虽脸上还有泪痕,眼中却已收了泪水,正色道:“左右你已下了旨,难道你还能朝令夕改不成!问它作甚?你若是执意知道,我不妨告诉你 ,我心虚羞愧哩,我是为着赎一赎过往罪孽,你可满意了?” 景晟哈哈笑得两声,立起身来,张开双臂道:“娘,您还当我是孩子呢。您心虚甚?您羞愧甚?您是想说,您从采女走到如今,手上诸多人命么?娘哩,从前我或许不明白,可如今,我也是皇帝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便您做了皇后,母仪天下,无有父皇默许纵容,您以为您能成甚事?李庶人便是前证!” 阿嫮不意景晟竟能说出这段话来,顿时目瞪口呆,又听景晟继道:“譬如如今,您是太后,这天底下再没比您更尊贵的人了,便是儿子,也要与您屈膝问安。可是前朝事,若是儿子不答应,娘,您又能做甚?娘哩,儿子都退到这步了,您还不能与儿子说个实话么?” 阿嫮叫景晟这几句说得脸上忽青忽白,却依旧紧闭双唇不发一言。 景晟闭了闭眼,点了一旁的案卷道:“这里是严勖与沈如兰两案所有卷宗,儿子用了五日将将看完。固然朝廷有对不住严勖与沈如兰之处,可实情说来,他俩也并不好算得十分冤枉,各有取罪之道。”景晟话音将将落下,就看着阿嫮抓起手边的茶盏掷在地上:“闭嘴!” 说来景晟也明白李庶人、陈庶人等人被废身死与自家娘亲脱不了干系,而景和、景明两个哥哥之死只怕也有娘亲手笔,如今大事底定,娘亲又病过一场,心生惧怕也不是一点子没有道理,是以故意说那几句话来刺探,若是自家娘亲真只是为着修赎从前罪孽,听他这两句也就罢了,不想娘亲勃然大怒,景晟一颗心沉甸甸地往下坠。 虽殿中服侍人等都叫景晟在阿嫮的默许下撵了出去,可听着这声,顾不得景晟方才有旨,都涌到殿门前,虽不敢就进门,却也叩问:“太后娘娘,圣上。”阿嫮已怒声道:“滚远点。”听着众人退走之后,阿嫮又颓然坐在凤座上,将手支了额头,胸前起伏了会,终于道:“当年你在我腹中时我就想着,左右我已有了景宁,便是我无子,你父皇为着保我后半世安泰,也要将景宁立为太子。可我还是想要个有我血脉的皇子来做皇帝,日后揭破,才能叫你父皇不喜欢呢。” 景晟听阿嫮说到这里,只觉得根根头发都炸了起来,将手撑在案几上才能站稳。 阿嫮却连着眼皮也不抬下:“傻孩子,你以为我是谁?东阳州阳古城谢氏玉娘?哈!哈!一无知无识商户女能揣摩准明帝刘熙的心思?能哄得他将我放在眼里心上?哈!刘景晟,你打小也是受名师大儒教导的,你能喜欢个从小儿在庵堂长大,甚也不懂,只长了一张面孔的女人么?” 景晟听在这里只觉得口中发干,顿时后悔不该逼母后说出真情来,待要出声阻止,却又不想开口,竟是想听一听真情。 又说阿嫮虽一意报复,可到底也是为人母的,对景晟景琰总有几分母子情分,是以不忍叫他们知道真情,固然为沈如兰与严勖昭雪时才大费周章。不想景晟不独不领情,反而苦苦相逼。这一逼就将阿嫮隐忍了二十来年的委屈又勾了起来。 那些委屈阿嫮虽在乾元帝病榻前曾吐露一二,到底未竟全情,这会子叫景晟激怒开出了口,便再收不住。“好孩子,我不姓谢,我姓沈哩。” 景晟听着这句,再站不住,跌坐在椅上。 阿嫮听得动静,抬眼瞟了眼景晟,嘴角微微带了些笑来:“猜着了?你外祖父是沈如兰哩,我才是沈昭华,我才是沈氏昭华。”阿嫮脸上虽笑着,眼泪却簌簌而下,“你也知道,你父亲虽是嫡子,可惜他生母敬贤皇后早亡,你祖父又有意立万贵妃为后,万贵妃有个儿子比你父皇年长哩。若是真叫她做了皇后,无论是立嫡还是立长,都轮不着你父皇。那时你外祖父为着扶你父皇登上储位,费了许多心思,终于叫你父皇得偿所愿。你外祖父本以为君臣相得,不想你父皇不想要个有把柄在手的臣子,所以明知你外祖父不可能通敌,还是顺水推舟斩了他。” 景晟隐约也猜着些,可亲耳从自家娘亲口中听着,还是心神激荡,哑了声道:沈氏一族年十六以上男丁处斩,女眷没入教坊司,那些女眷自尽的自尽,叫娘亲祖母杀死的杀死。” 阿嫮向景晟倾过了身子:“元哥儿,娘好看么?”景晟不意阿嫮忽然问出这句来,莫说在儿女眼中,自家娘亲总是好看的,更何况阿嫮本就生了一张我见犹怜的面孔,不然也不能叫乾元帝念念不忘,蓦然见着肖似的谢玉娘,就有得而复失的欢喜,是以点了头。 阿嫮继道:“你父皇将我单独接进宫,叫了他的皇后来劝我,叫我从了他哩。好孩子,你猜我与他说甚了?我与他道:‘他就不怕他睡着时,我一刀杀了他么?’你那父皇呀,到底还是惜命的,是以赐了我毒酒呢。可惜的是天不肯亡我,叫我拣了一条命去。又与你姨婆严佩琼重逢。” 景晟虽知自家娘亲是个活人,可听着父皇赐她毒酒时,还是吓得直立起身来,待听着阿嫮称严佩琼是他姨婆时,脸上又白了层,却是道:“娘又怎么知道她不是哄你呢?她自家不能为严勖报复,哄您出头也未可知哩。” 阿嫮却道:“你道李源为甚陷害沈如兰?他的女儿李庶人原是你父皇登储时,永兴帝指与他的太子妃。可惜不得你父皇喜欢。你父皇践祚后迟迟不肯立她为后,倒有抬举高氏的意思。偏巧西南夷狄作乱,李源与你外祖父领兵出战。也不知李源从哪里得知你外祖母是严勖的长女,是以以此请求你外祖父暂缓两日出兵,好叫他们父子得个头功,如此,你父皇便不得不立李庶人为后。” 景晟听到这里点了头,想到前情往事这样纠结,口中满是苦涩,又道:“原来如此,这也难怪了。”难怪那崔征见着他竟是满口夸赞,又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来。若他是严勖,严勖曾外孙便合情合理。 阿嫮又说:“我冒了谢玉娘的名进宫,你父皇一看这脸便十分喜欢哩,把我当成了沈昭华的替身,哈哈,他把我做了替身哩。“ 景晟听在这再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道:“儿子旁的不知道,可从儿子懂事,父皇常叮嘱儿子要孝顺您,不许惹您不喜欢,便是儿子日后做了皇帝,也不能逆您的意思。再问问五哥与四姐,父皇与他们说过不曾!娘,您扪心自问,这话说着您心中无愧吗?” 阿嫮指尖都在颤抖:“我愧甚?我作甚要愧?!你曾祖父杀了外祖,你父亲杀我父满门,我要愧甚?!若我不肖似他赐死了的阿嫮,若不是我曲意奉承,他会如此待我?!你做梦哩!你看看李庶人,你看看陈庶人,你再看看高贵妃,爱者欲其生,恶者欲其死,说的就是他!” 景晟闭了眼,又问:“前护国公府也是娘的手笔罢?”阿嫮便道:“是!他即害我沈氏满门,我自也要他一家死绝,有何错处?!那巫蛊案,一样有纰漏哩,便那小唐氏收买道婆要行巫蛊,并无实证证明李源涉案,若不是刘熙厌恶李氏一门已久,又怎么会轻易就定了罪。哈哈哈,李源当年屈害我父时,可曾想过有此报应!” 景晟听到这里,禁不住发起抖来:娘心上这样痛恨而父皇倒得那样忽然哩。父皇爱重娘,同寝同食,全无防备,娘要对父皇做甚,可说是轻而易举,易如反掌。景晟身上抖得连牙关也轻轻叩响,却是不敢开口询问,只怕他一开口,他那狠心意决的娘亲会得开口说声:“是哩,刘熙即下旨杀我满门,又将我赐死,我要他一条命,有何错处,有何不可!” 景晟抖得一回,终于道:“娘,您方才哄儿子说您为沈、严两家昭雪是为着赎一赎过往罪孽,因此,因此您原是不想叫儿子知道这些的么?”景晟这话问得极之小心翼翼,他生为中宫嫡出,出生就得着乾元帝看重,周岁即封太子,这十来年可说时十分得意顺手,便是对着乾元帝也不曾有这样心惊胆战的时候,可这时对着自家母后,这几句话问得实在好说是战战兢兢。 阿嫮听景晟问出这句来,顿时怔住,好一会才吐出一口气来,将景晟看了会,缓缓闭上眼,又慢慢地点了点头:“我若不想瞒着你们,何苦费这些手脚。我只消将真情一说,再以死相逼,你能不从么?若不是你苦苦相逼,我也不能将这些告诉你。” 景晟听在这里脸上要笑,眼中泪水却是不住地落下,也不知是悲是喜,喜的是,他的娘心上到底还有他们,这才大费周章;悲的却是,若不是娘想要严勖的曾外孙、沈如兰的外孙坐刘家的江山,就能捧着五哥上位哩,依着五哥的孝顺,娘哪用这般辛苦,只消开个口,五哥再没有驳回的,原来,他与四姐的不过是他娘亲的手段罢了。 阿嫮看着景晟这样,心上也后悔不该与他说得这样明白,又庆幸起不曾将乾元帝之死的真相告诉景晟知道,不然只怕母子之情荡然无存,正懊恼庆幸之际,忽然听景晟说了句话来,直叫阿嫮失声痛哭。 感谢 我是思想宝宝之母扔的地雷 史上最强渣渣扔的地理 ☆、第417章 终章 作者有话要说:  景晟从前也曾隐约猜得自家娘亲身世有异,旁的不说,娘亲待承恩公一家子可谓冷淡至极。朝野都以此道太后抑制外戚,是个贤明的。可景晟却知,哪里是抑制外戚,却是承恩公一家子的死活都不在娘亲心上哩,景晟当时心有疑惑,不想今日听着娘亲又笑又哭,字字句句仿佛在牙缝中挤出一般吐露了身世,要说在他心上一丝不怨也的不能的,凭谁知道,自家不过是父母报复的产物,都要心伤,何况景晟这样机敏的孩子知道,自家不过是父母报复的产物,都要心伤,何况景晟这样机敏的孩子。是以含了悲愤道:“娘,您还有甚瞒着儿子的,这会子一并说了罢。这会子不说,还请娘亲瞒儿子一世。” 阿嫮听着景晟这句,犹如万箭穿心一般,道是:“你怨我,那我呢?我一世人都断送在李源与你父亲手上,可我又能怨着谁去!”说罢将帕子捂了面痛哭失声。 景晟话出了口就有些懊悔,再叫阿嫮这一哭一说,到底年少,心上的怨怪委屈再忍不住,一般地放声而哭,膝行到阿嫮面前扯了她袖子哭道:“娘哩,儿子求求您,从今而后您就忘了罢。只看着儿子,看着姐姐,难道在您心上,儿子同姐姐都敌不过从前吗。” 阿嫮先叫景晟激怒,将埋在心中二十年的苦楚愤恨说出,又叫景晟一激,痛哭了一场,这时再听着景晟这几句心酸已极的话,她原是身子掏空的人,哪里还撑得住,心口痛得仿佛火炙一般,口中一阵腥甜,竟是又喷出一口血来。 景晟正跪在阿嫮面前,这一口热热的血直喷在景晟面上胸前,景晟饶是胆大镇定,还是险些叫这一口血吓住,将倒向他的阿嫮抱住,一叠声地叫:“宣御医,快宣御医!”一面叫着又想将阿嫮往寝殿抱,无如他年小体弱,哪里抱得起阿嫮,母子两个一起滚倒在地上。 阿嫮吐出这口血时且还醒着,忽然觉着眼前场景正与当日她将乾元帝气倒时仿佛,一时竟好笑起来,呵呵笑得两声,又吐出一口血来,将景晟吓得直懊悔自家不该来逼她,哭叫道:“娘,娘,您别吓儿子啊,儿子再不敢了,元哥儿听话,元哥儿日后都听您的话,您别吓元哥儿啊。狗奴才,快宣御医啊。”一面张着手去擦阿嫮颊边的鲜血,待看得阿嫮慢慢将眼闭上,顿时魂飞天外,连哭也哭不出声来。 殿外的宫人内侍们叫太后皇帝两个一起下旨撵了出来,自然害怕,屏息静气地立在门前,隐约听得殿中仿佛有太后与皇帝说话的声音,只听不清说的甚,又过得回,就隐约有哭声,彼此悄悄换过眼色,只猜不着太后与皇帝有甚好哭的,正在此时,忽然听得皇帝叫进,却不见太后声音,也是阿嫮令行禁止,是以宫人内侍一时就不敢动,还是听得景晟叫人的声音十分紧迫,这才推门而入。这一进殿,顿时吓得跌做一团,原是皇帝跪坐在地上将太后的上半身抱在怀中,头脸身上都是鲜血。 景晟听得动静,转脸看见内侍宫人们进来,怒道:“还不宣御医去 ,再来几个人将太后扶进去,都愣着做甚!”就有内侍跌跌撞撞地奔了出去宣御医,又有宫人过来从景晟怀中将阿嫮接过去,半扶半抱地送进了寝殿,景晟径直跟了进去。 珊瑚因看着景晟身上都沾了血,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过来请景晟先去将衣裳换了,不想景晟正是烦忧的时候,听着珊瑚这几句,格外刺心,飞起一脚来踢在珊瑚腰上,将珊瑚踢得直跌了出去,挣挫不起。 椒房殿闹了这一出,自是整个未央宫都叫惊动了,不独景琰赶到了椒房殿。高贵太妃、窦淑太妃等乾元帝留下的其余妃嫔们也赶了过来,都汇聚在殿前,只是无有阿嫮与景晟旨意,不能进殿罢了。 景琰进殿,看着景晟脸上身上都沾了血,连着眼也哭肿了,再看阿嫮气若游丝地躺在床上,连着口也来不及开,已是倒了下去,殿中自又是一场混乱。 少刻,御医们赶到,这一回领头的正是御医署的医正,医正给太后请了脉后,心上已是凉了半截,太后本就是心血亏虚的人,若是仔细调理,用心保养,还能勉强支持下去,却也是不能长寿的人了。今日不想受着刺激过甚,这两口血一吐,几乎将生机都断绝了,就是今日活过来,也是危如风中之烛,经不起一些儿风浪了。 御医们互相瞧了瞧,齐刷刷在景晟面前跪了,将实情与景晟说了,又叩头请罪。景晟哪里肯听,扑到医正面前一把抓着他前襟道:“放屁,国家俸禄养着你们是作甚的?!连个病也瞧不好,要你们何用!若是不能医好太后,你们的狗头也别想要了。” 医正已是白发苍苍的老头,却有些儿姜桂之性,听着景晟这句,倒是犯起了倔强来,将帽子一摘,露出个白发苍苍的头颅来,磕头请辞。景晟气得双泪交流,扑上去要打他,却叫人拦腰抱着:“圣上,圣上,您这样催逼,御医们哪能静下心来。”说话也带了哭音,却是景宁也赶了过来。 也是景晟心上无比懊悔不该来揭母后心上痛处,只这话他再说不出口来,若是叫人知道实情,他母子两个只怕立时就要叫弹章淹没,是以只能哑忍。可他平日再沉稳老练,实情才一十一岁,看着亲娘是叫自家“气倒”自是又愧又急又悔,蓦然看着景宁,也是从来弟兄感情就和睦,当时抓了景宁的袖子哭道:“哥哥,怎么好,这些庸医不肯尽心哩。” 景宁也红了眼,一面儿安抚景晟,一面使人去取衣裳来与他换,一面又与御医们道:“你们说句实话来,太后凤体还能支持多久?” 医正叫景宁从景晟手上解救下来,老脸也涨得通红,愤愤道:“太后娘娘本就是将心血耗空的人,如何经得起激,如今可说是朝不保夕,臣也不知娘娘能支持多久哩。救人虽是医家本分,可医家也不是阎罗,如何下得保证。” 景晟才叫景宁安抚住,叫医正几句话激得又要去打他,还是景宁眼疾手快地将景晟拦腰抱着,劝道:“圣上,圣上,且叫他们给母后开方施针要紧。”景晟只得忍气,道:“还不开方去!” 这里正闹做一团,守在阿嫮床头的宫人忽然叫了起来:“娘娘醒了,娘娘醒了。”景晟与景宁弟兄两个抢到床前,果然看见阿嫮张开了眼,两个都喜极而泣起来。 景晟那一场大闹,阿嫮迷迷糊糊也听着了,这时看着景晟跪在床前,脸上又是血又是泪,又要笑又要哭的模样,慢慢抬起手来将他脸上血迹抹了些去,轻声道:“元哥儿,你哭甚?你是皇帝,要有威仪。”景晟将阿嫮的手握着,哭道:“不管,您不许病。您好好的,元哥儿以后就听您的话,不然,元哥儿就哭给大臣们瞧。” 阿嫮便是知道自家命不久矣,可叫景晟这几句也引得笑了出来,这一笑,胸口又痛得厉害,转头看着景宁也跪在一旁,眼中也满是泪,眨也不眨地看着她,恰是当年在广明殿偏殿中头一回见着他一般,心上不禁也是一软,从景晟手中抽回手来,也摸了摸景宁的脸,轻声道:“阿宁,以后你和你王妃要好好的。”景宁眼中坠下泪来,重重地点了点头。阿嫮又寻景琰,却听着景琰方才晕了过去,这回太医正与她施针,心上一声叹息。 她一生一儿一女,在景晟面前还好强着脖子说句不曾欠他,可对了景琰,多少有几分愧疚,只为着景琰肖似乾元帝,十数年来受着她的冷淡,养成了外强中干的性子:“元哥儿,你姐姐看着赫赫扬扬,实是不大中用哩,她的驸马,你要用心了,可别叫人拿捏了他去。”却是阿嫮本是一心报复,如今冤仇即报,又与亲生儿子险些儿破脸,实在是将心都灰尽了,这才做了丧气之语。 景晟听这几句话,大为不祥,急道:“我才不管!您是娘,给姐姐挑驸马,那是您的事儿,不许扔给我。”景宁也含了泪道:“娘,五妹妹还要您的教导呢,还有圣上也要立皇,您就不看了么?” 阿嫮叹息一声,点头道:“知道了。”这时药也煎了来,景晟与景宁两个一个扶一个喂,服侍着阿嫮用了药,又将她放平,看着阿嫮慢慢睡去,这才悄悄退到殿外,却不敢离去。景晟便在椒房殿外净面更衣,又过得会,景琰也苏醒过来,听着母后醒过,强撑着去到床前看了眼,含泪退出,又扯了景晟衣袖道:“圣上,弟弟,一定要救娘哩,若是娘有个甚,你我就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了。”说在这里,悲难自抑,却是不敢哭泣,只是强忍,看着格外可怜。 阿嫮这一病,正如医正所说,危如累卵,便是御医署的御医们都聚在椒房殿随时候命,也是无用,起先阿嫮每日还有一半时辰是醒的,能在景晟、景淳与景宁三个来问安时与他们说几句,只是精神渐短,每日睡的时间越来越长,过得月余,一日十二个时辰竟是有十个时辰都在睡。 到了这时,也不用御医们说甚,都知道阿嫮病危,是以景淳夫妇、景宁夫妇。景琰,并柔嘉等都守在了椒房殿,景晟每日除了上朝以外也在椒房殿寸步不离。 这一日,阿嫮睡到一半忽然张开眼来,守在她床边的正是景宁夫妇,看着她张眼,夫妇两个抢到床前,景宁先道:“娘,您要甚?”阿嫮抬手将景宁的脸抚了抚,轻声叹息:“阿宁,你瘦了。” 景宁听着阿嫮这话,心上就知道不好,险些落下泪来,强忍了泪笑道:“等您好了,阿宁就能胖回去了。”阿嫮也是一笑:“元哥儿在外头么,叫他进来。”景宁忍泪答应,与顾鹊两个退出寝宫,走在殿门前,因知道阿嫮这一回怕是回光返照,这一出去就是永诀,禁不住回头瞧了眼,恨不能返回去,只是知道阿嫮必定有话要交代与景晟,只得强忍。 景晟听着阿嫮忽然醒来要见他,也知不好,强自镇定地进了寝殿在阿嫮床边的脚踏上坐了,握了阿嫮的手道:“娘,儿子来了,您要交代甚?”阿嫮转眼向着寝殿一角看了眼,又转来目视景晟道:“元哥儿,若是那孩子还争气,不丢你外祖父的脸,你照拂一二,你可答应。” 景晟自知道阿嫮说的是沈焯,也就点头:“儿子答应。”阿嫮又说:“严氏佩琼这一世也可怜哩,容貌也毁损了,你给她寻个去处,叫她能颐养天年。”景晟点了点头,眼中落下泪来。阿嫮又道:“我去后,你只说是我遗诏,谢氏承恩公一爵袭至谢显荣止,谢骥叫他自己从科举出身罢。” 景晟本就瞧不上谢逢春与谢显荣父子,从前碍着是母后的母家,只能强忍,如今知道自家与谢氏再无干系,别说阿嫮有这个意思,便是阿嫮无有旨意,景晟也不想叫谢逢春谢显荣这俩小人得着便宜去,自然点头。 阿嫮说了这些,精神仿佛更好了些,又道是:“你五哥是个好的,我当日收养他,就是为着给你做臂膀的,以后你若是有为难的,不妨与他商议商议。”景晟听着这些话,心上刀割一般,咬着唇不叫眼泪落下。 便是阿嫮心性再顽强,到了这时,也柔弱起来,抚了抚景晟的脸道:“元哥儿,你怨娘么?”景晟恨恨道:“您好好地活下去,儿子就不怨。”阿嫮却是哧地一笑:“真是孩子话,娘这回不能不走啦。”说着眼光又往殿角看去,脸上却是显出笑容来。 阿嫮原是久病的人,脸上苍白憔悴,可这一笑,即娇且媚,又带些得意,可说是眉目生辉,看得景晟心上一紧,急忙转头,殿角空荡荡的哪里有人,还不等他转过头来,就觉着握在手上的手掌滑了下去,急忙转过头来,却看着阿嫮已阖了双眼,仿佛睡着了一般。 景晟将阿嫮落在床上的手掌又紧紧握在了掌中,眼泪扑簌簌地落下:“娘,您别走,元哥儿知道您累了,您多睡一回,等您醒了,元哥儿都听您的。” 太初二年五月己卯,谢太后崩与椒房殿,年三十四岁。 皇帝景晟缀朝七日,又与偏殿席地寝苫,守灵一月。太后初谥贤德文明皇后,与明帝合葬泰陵。太初四年加谥端静贤德文明皇后,太初十年,又加谥孝敬端定静贤懿德文明皇后,史称端定后。 全文终,感谢大家一年多来的陪伴与支持,阿幂鞠躬感谢,番外暂定三个,大约14日能上第一个,大家想先看谁的? 本书由新鲜论坛(凝涉)为您整理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