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国公府》 作者:姀锡   文案:   父母相继离世,九岁的纪鸢领着四岁的弟弟投奔显国公府的嫡亲姨母。   然而姨母却只是霍家二房不受宠的姨娘。   所幸太太开恩,纪鸢与弟弟被安置在了府中一座无人问津的荒废院子里,虽生活清贫,但靠着姨母的接济,却也不愁温饱的度过了六年。   六年后,纪鸢及笄。   因生了一张闭月羞花的好皮囊,渐渐地开始在国公府里招眼了起来。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近水楼台 天作之合   主角:纪鸢 ┃ 配角: ┃ 其它:   作品简评:   因爹娘过世,九岁的纪鸢领着四岁的弟弟投奔京城国公府的姨母,无奈姨母只是个不受宠爱的姨娘,人微言轻、举步艰难,纪鸢姐弟寄人篱下的的日子可想而知,偏生,这纪鸢还生了一张惊艳世人的绝色容颜,注定是要搅动国公府这一潭深水的!   这是一篇大女主文,讲诉女主在寄人篱下的深宅后院如何步步成长,由一名无人问津的孤女凭借着自己的聪慧隐忍最终问鼎国公府女主人宝座的文,文章家长里短,励志向上,文笔流畅,值得一阅。 第1章   “小姐,咱们到京城了。”   ***   京城,大俞的帝都。   天子脚下,城门巍峨,进出城门的行人络绎不绝,车水马龙,昭显了帝都的繁荣昌盛。   此时,一辆毫不起眼的简陋马车缓缓地驶到了城门外,远远地停了下来。   “怎么停下来了…”   片刻后,一道苍老的声音从马车里响起,不多时,一双瘦骨嶙峋的手掀开车帘,一个六旬老妪探出头来查看。   老妪相貌普通,装扮更是普通,身上不过穿了件半旧不新的褙子,然而那双老眼,却是无比的犀利精悍,里头装下的,是浸润了大半辈子的智慧与历练,里头波澜不惊,只需一眼,仿佛就能看透这世间的一切。   前头驾驶马车的五旬老汉低声通报了几句。   过了片刻,老妪将帘子落下,重新返回马车禀告着:“城门外不知何故被堵住了,老杨头已前去打探,小姐不必忧心…”   见车上两个孩子面露憔悴,顿了顿,老妪一向严肃刻板的脸上终于难得露出些许缓和,老妪语气放缓了些,道:“此番从山东行至京城,赶路月余,横竖也不差在这一时半刻,小姐莫要心急,若是倦了,可与小少爷在马车上稍作休憩片刻,放心,一切还有老婆子我在了…”   此话一语双关,既为安抚眼下的境遇,仿佛也为那不可预知的将来。   ***   “多谢嬷嬷…”   少顷,一道软糯的声音有气无力的回应着,软软糯糯的音调十分好听,只是嗓子仿佛夹杂些少许的疲倦。   此女孩儿唤作纪鸢,刚满八岁,虚岁九岁,原本是躺在软榻上闭目歇息的,马车一停,她就缓缓睁开眼了,不知是睡的不熟,还是压根就没有睡着。   纪鸢容貌秀丽,肌肤白嫩如雪,眉眼如画,巴掌大的鹅蛋脸上隐隐还透着些许婴儿肥,瞧着面相气度料想着本该是个富贵人家娇养出来的鲜活娇憨的女娃娃才是。   只不知何故,此刻小脸倦怠,那双盈盈如水的杏眸里没了一丝光泽,身上的衣饰也素雅得可以,全身上下没有佩戴一件鲜亮的首饰。   纪鸢身边还躺着一名三四岁的黄口小娃,面色粉嫩,生得白嫩软糯,双手握拳从软被里探了出来,粉嫩的小嘴一下一下的吸允着,仿佛在梦里偷吃的好吃的东西,一脸天真无邪,不知世事。   纪鸢时不时低头替小娃牵一下被子,拭下额角温度,明明还尚且稚嫩的小脸上,已经慢慢地褪下了天真与烂漫,取而代之的是越发不符合这个年纪的周全与周到。   ***   话说,这纪鸢本是山东祁东县上一名教书先生的女儿,身旁这名三四岁的小娃是纪鸢的弟弟,唤作纪鸿儒,取自谈笑有鸿儒,小名鸿哥儿。   两姐弟的名字都是他们的教书先生爹爹起的。   纪鸢一名,则寄寓着女儿一生能够像天上的纸鸢一样无忧无虑、开心自在。   纪家祖上光耀,虽算不上什么簪缨世家,却也出过进士、秀才无数,实乃名副其实的书香世家,只纪家子嗣单薄,到了纪鸢父亲那一辈,只剩下其父一脉单传。   其父纪如霖学识渊博,满腹诗书,就是性子过于迂腐了些,加上考试诸多不顺,一连着几次考试发挥失常,又加上身子羸弱,蹉跎十数年后终于放弃了考取功名之愿。   后纪如霖被尹氏施了一碗水,对其一见钟情,如愿娶其为妻,成亲后,夫妻恩爱,不久生下了长女纪鸢,娇妻在侧,娇女在膝,纪如霖渐渐解下心结。   几年后,纪如霖兴致上头,便在家中开辟了一进院子做起了教书先生,虽未曾如愿考取功名,心中多少有些失意,但好在妻子温柔贤惠,一双儿女聪颖伶俐,生活虽平淡,但日子却也过得甚是美满幸福。   岂料世事难料,天公不作美,原本和美温馨的四口之家在一年前突然遭遇了天大的变故。   一年前,体弱多病的纪如霖忽染重病,缠连病榻数月。   纪家散尽千金,寻遍整个山东名医,然纪如霖的身子却病倒如抽丝,依旧一日差过一日,终究没能熬过来,在第二年春天的时候,撒手人寰去了。   因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纪如霖乃是家中的底梁柱,此番病故,对于家中余下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与黄口小儿来说,便犹豫在青天白日里投下了一颗炸雷,炸得整个纪家飘零不稳,摇摇欲坠。   纪尹氏本就是个以夫为天之人,纪如霖缠连病榻时,纪尹氏整日忧心愁苦,已是急得害了半副身子。   丈夫这一走,纪尹氏整日茶不思饭不想,迅速枯瘦,病倒如山倒,竟然连一双苦命年幼的儿女也不管不顾,没多久,竟也紧跟着丈夫去了,留下这么一对孤苦无依的苦命孩子。   ***   纪家子嗣单薄,并无多少亲近姻亲,族里的一些个族亲都已是出了五服,自纪鸢祖父过世后,与族亲来往就不多了,此番,纪家遭遇如此变故,更没有族亲乐意与之走动。   本以为事情到了这一地步已算是山穷水尽了,却未料,更加火上浇油的还在后头。   在纪尹氏刚过了头七的第二日,忽有一群凶神恶煞之人上门前来讨债。   为首是一名年过四十,满脸络腮胡子的彪形大汉,大汉手中捏着一张五百两的欠条,说是纪家这一年多来的借据,此番是特意前来讨债的。   这大汉唤作王霸子,乃是祁东县上臭名远扬的一名混子,整日吃喝嫖赌,无恶不作,偏偏此人生得肥头大耳,孔武有力,无人敢轻易开罪。   据说以前在镖局打过杂,还跟穷凶极恶的土匪真刀实枪的干过仗,干的可都是刀口上舔血的勾当。   王霸子欺凌纪家无长辈撑腰,一进门二话不说,当场就让八岁的纪鸢将借的银钱悉数归还,否则就要强行占了纪家这座百年的三进宅院,将纪鸢两姐弟给赶出去。   家中何时何地向何人借了这么多银钱?缘何纪鸢从未听母亲提及过此事,是以,面对着这突如其来的讨债者,八岁的纪鸢一脸无措。   自纪如霖夫妇相继去世后,家中银钱也基本所剩无几,最后的银钱也都全部替纪尹氏办了后世,家中除了这诺大的院落,已是相形见绌。   而丧事办完后,八岁的纪鸢便已自己做主,将宅中十余奴仆遣散回乡,唯独留下同样孤苦无依的六旬老婆子徐婆子与之为伴。   此时此刻,整个纪家,除了这二主一仆,便只剩下这空空如也的宅院呢,哪里还有什么银钱能够偿还。   ***   王霸子明显是有备而来,根本就是打定了主意要讹上这纪家。   见纪家只剩下这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妇孺,当即便要挥棒将纪鸢姐弟俩赶出家门。   就在此时,一向沉默不语、刻板寡言的徐婆子忽然站了出来,挡在纪家姐弟二人跟前。   这徐婆子原是在纪鸢尚且还在娘胎里时被纪氏夫妇领进家门的,尹氏即将生产,需要请人照料,见徐婆子无亲无靠,孤身一人,索性直接将她接进了家门。   徐婆子处事周全,行事周到,纪鸢从小由她手把手带大,就是性子古怪冷漠了些,全府上下的丫鬟仆人都怕她,有时候就连纪鸢都有些憷她。   徐婆子往日里除了照看纪家姐弟,其余任何事儿一概装聋作哑,全然不作理会。   此刻,却见她微微眯着眼,直言不讳的挡在了纪家姐弟二人跟前,盯着眼前的彪形大汉厉声道:“放肆,混账东西,竟敢在咱们纪家撒野,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徐婆子面对着这群凶神恶煞之徒,丝毫未显畏惧,反倒一直气定神闲,全身上下一派淡然,气势尤在王霸子之上。   ***   瞧着这架势倒不像是个等闲的粗鄙婆子,王霸子一时被徐婆子的气势给稍稍怔住了,只见他犹豫了片刻,指着徐婆子道:“你是何人?”   徐婆子双手置于身前,一举一动都颇显章程,只见她目露威严,冲着王霸子微微挑了挑眉道:“老婆子我乃是京城一品国公府霍家二房主子跟前的教养嬷嬷,奉我家主子之命,前来接两位小主子入京的,京城显国公府,当今大俞第一国公府,岂是你这等宵小之徒能够开罪得起的,还不速速给我滚出纪家大门,否则——”   说到这里,徐婆子侧眼,看了纪鸢一眼。   纪鸢立在徐婆子身后身子还在隐隐发抖,得到示意后,只极力压制着颤抖着身子,忽然咬牙伸手往王霸子脸上一指,一脸骄矜蛮横的喝斥道:“否则,否则我就…就让我姨母将你们全部乱棍打死,让我表哥调遣军队屠了你们全村!”   一个不过八九岁的女娃娃,嘴里竟然吐出这么恶毒的话,全然是一副被宠坏了的官家大小姐才有的模样。   王霸子明显被徐婆子跟纪鸢所说的话给震住了,只见他微微眯着眼,似信非信的盯着徐婆子瞧了许久,然后又将目光落在了那个对他怒目瞪眼的女娃娃身上瞧了许久,纵使心存疑虑,然而——   “即便是皇帝老子欠了钱,也得给老子还上,老子再宽限你们几日,若是敢诳了老子,老子定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王霸子是个见惯了世面之人,并不敢鲁莽冒险,撂下这一番狠话,就领着十余人离开了纪府,却仍然派了两人守在纪家附近,倘若她们说的是假话,怕是难逃这一劫。   ***   王霸子一行人离开后,纪鸢身子一软,险些滑倒在地。   徐婆子扶着她坐到椅子上,纪鸢立马紧紧拉着徐婆子的手,一脸担忧道:“嬷嬷,你说…你说姨母会派人来接我跟弟弟吗?”   尹氏离世前,派人给京城唯一的亲人送了信,托人照顾纪鸢姐弟俩。   徐婆子与纪鸢方才所言虽不假,到底是托大了。   纪鸢的姨母压根算不上是国公府的正经主子,不过是显国公府一名不受宠的姨娘,膝下压根没有儿子傍身,不过是一名跟纪鸢年纪相仿的女儿罢了。   本就不受宠,如何还能容得下纪鸢姐弟这两个拖油瓶呢?   更何况,还是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姨母,谈何亲情而言。   徐婆子也不能保证,只难得伸手替纪鸢撂了撂额角的碎发,微微眯着眼,安抚道:“会的,如若不然,大不了老婆子我就领着你们到京城走一趟,主动去国公府寻亲。”   这是最坏的打算了。   所幸,最坏的境况并没有让纪鸢碰上。   十日后,京城来人了。   纪鸢姐弟二人拜别了已故父母,离开了从小生活的故土,奔赴千里之外的京城投亲,从此,人生逆转,迎接她的,将是一个全然陌生的领域。 第2章   话说此番从山东行至京城,原本二十余日的路程,生生行了一个多月。   原来纪鸢姐弟俩长这么大还从未出过远门,两人年纪幼小,生娇体弱,又加上有些水土不服,导致一路上是劳苦难行。   鸿哥儿在半道上更是生了一场重病,于是乎一路上是走走停停、寸步难行。   而纪鸢忧心弟弟,鸿哥儿生病时脆弱缠人,一路上哭哭嚷嚷,嘴里不停地喊着要着娘亲要娘亲,好一副哭成泪人的可怜模样。   纪鸢瞧着心疼难耐,一路上只又当娘又当姐的手把手的照料,久而久之,鸿哥儿对纪鸢越发依赖,但凡一睁眼未见到纪鸢,就开始难受哭闹。   临近京城时,好不容易鸿哥儿病好了,纪鸢的脸色却瞧着越来越差了,怕也是已染上了风寒罢。   不过是前途未明,纪鸢心神未定,不想因病徒生烦扰耽误行程,加上病情不算过于严重,便一直强忍着罢了。   ***   此刻马车在城门外堵了有小半个时辰了,压根没有要马上通行的意思。   时间一长,堵在外头的马车行人难免焦急了起来。   这天子脚下,遍地权贵,大街上随便一块门匾砸下来,不是富豪便是有头有脸的权贵之家,保管一砸一个准,谁知道谁又比得上谁呢?   果然,不多时便有人等得不耐烦了,马车前头熙熙攘攘的,八成是起了争执。   纪鸢闭目休憩了一阵,便又忍不住缓缓睁开了眼。   天气炎热,外头日头正高,闷在马车里心里着实有些堵得慌。   父母在世时,纪鸢原本也是被父母娇养惯着长大的,小时候顽劣,举着撒网满园子跑着追着蜻蜓蝶儿扑着不说,还曾偷偷背着爹爹娘亲,脱了鞋袜光着脚丫子跑到池子里摸着鱼儿虾儿玩。   不过才一年光景,却未料想早已物是人非。   眼下,纪鸢终究不过才是个八九岁大的女娃娃,纵使经过这几遭变故,变得越发沉稳懂事,然而在内心深处,终究还是存着个小纪鸢的。   ***   纪鸢想要掀开帘子往外瞧一眼,透透气。   然而一抬眼,便瞧见对面徐嬷嬷正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徐嬷嬷一贯皆是如此,即便是天塌了下来,她也一贯四平八稳、不急不缓。   徐嬷嬷似乎察觉到纪鸢的打量,少顷,只缓缓睁开眼瞅了纪鸢一眼。   纪鸢立马便正襟危坐了起来。   徐嬷嬷为人严格,且不易变通,只要是在她跟前,即便是曾经顽劣的纪鸢也都得收起几分小心思,站有站相、坐有坐相,非但如此,便是一举一动皆得按照她的章程来。   尤其是此番进京,徐嬷嬷对她的管教越发严苛了起来。   以前就连纪尹氏都觉得徐嬷嬷教导过于严格了,结果老人家张口便是引经据典,《女戒》《女德》《女训》及《列女转》里头的典故轮番脱口而来。   纪尹氏没念过多少书,时常被徐嬷嬷说教得满脸通红,从此便再也不敢护着纪鸢了,且每每见了徐嬷嬷便犹如老鼠见了猫似的,是有多远躲多远。   于是乎,便苦了纪鸢一人,打小便要接受嬷嬷的折磨。   徐嬷嬷时常一个眼色扫过来,纪鸢便已养成了从个顽劣调皮的小破孩瞬间变成个书香世家大小姐的转变。   ***   马车外的喧嚣声越来越大。   徐嬷嬷斟酌片刻,便将帘子掀开了一条缝隙,纪鸢便也趁机举目望了去,便见城门外有一辆双马并驾的墨青蓬马车堵在了城门口,马车四面皆是用精美昂贵的绸缎装点,一看这行头便知马车内之人身份不凡。   马车前有几个驾马之人,领头的乃是一名十五六岁的年轻公子哥,此人身长如玉,头戴珠玉,身穿锦衣华服,因背对着瞧不清楚具体面相,不过瞧着那通身的气度,料想也该是一位风姿不凡之人,而此人此刻手中执一长鞭,瞧着不像善类。   这人似乎想要进城,然而城门口却有人阻挡,两人之间起了争执,年轻公子大怒,一鞭子直接挥了过去。   岂料,对方竟然稳稳接住了,只一把准确无误的拽着鞭子的另一头,厉声呵斥道:“今日乃是我表哥大喜的日子,新娘的轿子没进城之前,今日谁也别想从此处过,谁要敢误了我表哥的良辰吉日,本少爷定要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对面那人眼瞧着竟然比方才那人还要嚣张十倍百倍。   他的声音又尖又细,听着还尚且有几分稚嫩,没想到竟然如此嚣张霸道。   说着,竟然反客为主,又忽地一把夺过了方才那人手中的鞭子,用力的往那人的马屁股上抽了一下。   顿时,马儿大惊,几声长嘶后开始四处乱窜,差点儿将马背上那名年轻公子哥给摔下马来。   而堵在城门外的马车行人见状纷纷作鸟散状拼命四处躲闪,结果马车跟马车相撞,行人与行人四下乱窜,一时闹得城门外是鸡飞狗跳,整个乱成一团。   偏生始作俑者还骑在马背上乐得直哈哈大笑。   待惊着的马儿四处窜走后,纪鸢这才将对面那人看清了。   只见那人头发高高束起,头上戴的是紫金玉冠,生得唇红齿白,眉目清秀,尤其是笑的时候两眼弯弯,竟隐隐有些男生女相,瞧着年纪也不大,约莫十二三岁。   没想到小小年纪,竟如此张狂横行。   瞧得纪鸢阵阵心惊,这京城,果然是虎狼之地啊。   ***   老杨头见徐嬷嬷拉开了帘子,便指着远处好不容易将马儿驯服的那名年轻公子冲徐嬷嬷道:“此人是魏侯府上的六公子魏怀瑾,是咱们这座紫禁城里赫赫有名的世家公子,全京城没有不知道这位大名的…”   老杨头说到这里忽而一乐,又笑着道:“这位魏六公子啊十三岁时便已花名在外了…”   徐嬷嬷闻言挑了挑眉,忽而指着城门下那道霸道张狂的小少爷问道:“那位是…”   这老杨头不过是尹姨娘铺子上一名掌事儿的,往日里时常奔波于市井,对于京城那些个恶名远扬的八卦乐子倒是时常能够听上半耳朵,至于旁的什么嘛。   此刻老杨头皱着眉头卖力苦想了老半天,终究放弃了,只有些悻悻道:“呃…这位是…恕老奴眼拙,这位小公子老奴却不曾听闻过…”   不过,能够有能力堵住城门,又在为霍家出力者,想来绝非等闲之辈。   徐嬷嬷闻言,只冲老杨头缓缓地点了点头,又远远的打量了远处那位意气风发的贵公子一眼,便欲放下帘子。   却未想,正在此时,忽然闻得远处响起了一阵喜庆的奏乐声,徐嬷嬷一愣,非但未将帘子撂下,反而直接将帘子掀了开来。   ***   奏乐声越来越近。   忽而不知从哪儿冒出两队人马,只一拥而上,直接将挡在城门口处的一些马车行人给轰到了两旁,这两路人马各个身穿铠甲,腰配大刀,威风凛凛,瞧着不像哪个府中的小厮,倒像是军营中受过特训的将士似的。   每个人拔出大刀,直接往城门外辟出了一条宽阔的大道。   即便连堵在最后的纪家马车也被轰到了一旁。   城门外的奏乐的队伍越来越近,一阵热热闹闹的敲锣打鼓声,伴随着礼炮、鞭炮齐齐奏响,一队热闹非凡的迎亲队伍出现在了纪鸢的视线范围中。   从前在祁东县时,纪鸢也曾偷偷跑出去观摩过迎亲队伍,哪家哪户大户人家迎娶新娘子,小孩子都爱跟在队伍后边捡糖吃,纪鸢虽未曾跟着捡过糖,却也曾远远地瞧过热闹。   然而,眼下的这支迎亲队伍的奢华程度,却是祁东县任何哪家大户人家都比不过的。   只见一路礼炮鸣过来,未见片刻停歇的,一箱箱系着红绸的嫁妆从纪鸢眼前抬过,每一箱瞧着都沉甸甸的,让一个个孔武有力的八尺男儿都折弯了腰。   一担担、一杠杠都是红漆髹金,奢华富足。   蜿蜒数里长的红妆队伍从纪鸢马车旁一一经过,浩浩荡荡,仿佛是一条披着红袍的金龙。   城门在所有人足足驻足等候了一刻钟,这抬着嫁妆的队伍都还没有走完,仿佛没有尽头似的,说是红妆十里,绝对不为过。   ***   而此时此刻,围在两旁的行人全然忘记了之前的焦急,所有的目光全部被这绵延不绝的十里红妆给震撼到了,纪鸢坐在马车里,隐隐听到所有人都在激动得直议论纷纷了起来:“俺的青天大老爷啊,今日娶亲的是哪家王孙贵族?竟然如此大的手笔!如此大的排场!这可眼看着都快要赶上天家的排场啦…”   “你竟然不知道?今日办喜事儿的可是城北霍家,一品国公府霍家,今日成亲的乃是人家霍家长房嫡子,当今长公主唯一的公子,九五至尊的亲外甥,可不就是天家的喜事儿么?”   “原来是霍家,这就难怪了,我就说嘛,按照咱们大俞的礼制,除了皇子公孙,等闲哪家哪户又敢越过这礼数,原来竟然是霍家…咦,这办喜事儿的既然是霍家,那新娘子又是哪家权贵的女儿,这世道,能配得上霍家大公子的女子可不多啊…”   “定北候沈家知道吗?”   “竟是沈家?”   听到这里,又忽而听到另外一侧有人惊呼道:“一百零六…”   “一八零七…”   “一百零八…”   “天啦,一百零八担,新娘子的嫁妆竟然足足有一百零八担!”   于是乎,纪鸢对京城的第一印象,就是从这一场浩浩荡荡的迎亲队开始的。   她入京的第一天,恰好赶上了霍家的喜宴。 第3章   帝都的热闹程度果然不是祁东县上那类小小县城能够比拟的。   在祁东县,若是步行的话,约莫逛上半个时辰,就能将整个祁东县都给逛遍了,若是驾着马车的话,要不了一刻钟就能走完。   而此刻在京城,马车已经行驶了近一个时辰了,非但没有到头,越走,仿佛越发热闹。   耳边皆是街道小贩们声音一个高过一个的叫卖声,有卖早点的包子馒头煎饼果子铺,有叫卖冰糖葫芦、发糕、点心的小摊位,也有买首饰、古董玉石的各类小行当,甚至连摆摊算命的小摊位都有不少。   街上人群熙来攘往,夹杂着小娃娃们争相嬉戏、你追我赶的嬉闹声,可谓是车水马龙,好不热闹。   即便是坐在了马车里的纪鸢,都能想象到外边好一副繁华昌盛的景象。   迎亲队伍进城后,纪家马车还在城门口堵了一阵,待纪家马车进城,迎亲队伍早已经走远了,不过,纪家马车与之乃是同一个方向,没多远,马车便已经追上迎亲队伍了。   一路上,敲锣打鼓、鞭炮炮仗声不绝于耳,炸得纪鸢耳朵发麻,甚至将正睡得香甜的鸿哥儿都给吵醒了。   可以说,纪鸢一行此番几乎是与新娘子同行,两路人马在这一天同时抵达霍家的。   区别在于,一个是从正门被八台大轿给抬了进去的。   而一个则是绕至后门,从宅院后门悄无声息的绕进去的。   ***   话说这日霍家办喜事儿,整个京城所有权贵几乎全都云集于此,到底有多热闹,言语之间怕是难以描绘。   反正前来凑热闹驻足围观的老百姓只知,这日前往霍家参宴的宾客的马车已经堵到了下一条街,整个宣武大街被堵得那叫一个水泄不通。   纪鸢所在的马车走着走着忽然便调了个头,老杨头在外边恭恭敬敬道:“前面整条街都被堵了,咱们得走下一条街绕过去才成。”   纪鸢闻言又忍不住撩开帘子一角往外瞧了一眼,只见放眼望去,全是一片黑压压的马车与人头,全部都堵在街道的拐角处,可谓是寸步难行。   纪鸢便将目光四处移动,目光所及之处,无不令人叹为观止,只见街道气势磅礴,两边全是华丽而整齐的建筑,京城的建筑跟祁东县的不同,竟全是红墙黄瓦、雕栏玉砌所在。   坐在纪鸢腿上的鸿哥儿指着马车外头一脸兴奋的喊着:“大马,阿姐,好多好多大马…”   鸿哥儿犹在兴奋当中,然而下一刻,只忽然闻得徐嬷嬷低低咳了两声。   纪鸢摸了摸鸿哥儿的脸,背对着徐嬷嬷偷偷吐了吐舌头,忙不迭将帘子落下了。   徐嬷嬷瞅了纪鸢两眼,两片薄薄的嘴上下轻轻一碰,又是一通说教开始了:“京城不比祁东,霍家不比纪家,尹姨娘也不比夫人,往后进了这座深宅大院,切记,咱们一切皆得谨言慎行,不然…”   徐嬷嬷说到这里话语适时止住,只又深深看了纪鸢姐弟两人一眼,后边隐下的话语不由令人深思。   果然,听到这里,纪鸢原本松快的心忽而微微一沉,过了好半晌,纪鸢只微微抿嘴低声道着:“鸢儿知道了,嬷嬷。”   ***   马车掉头,又行了约莫一刻钟,耳边的喧嚣声渐渐变小,直至行到霍家侧后方的西南门才缓缓停了下来。   霍家二房住在南院,尹姨娘的院子更是偏僻许多,快要靠近霍家西南方的侧门了。   霍家大宅轩丽宽阔,西南门已是延伸到了另外一条街道了,这条街上住着的亦是京城有些名头的官员绅豪的府宅,较为僻静。   纪鸢等人一下马车,便瞧见霍家两扇朱红色大门已经从里打开,门上贴着两个硕大的红喜事字,有两个守门的小厮正在弯腰卸下门沿。   门的两侧贴着一对红底赤金对联,门沿一左一右各挂着一盏工艺繁杂的红喜灯笼,灯笼上贴着金喜翔云,工艺精湛,美轮美奂,喜庆十足。   这仅仅不过是霍家侧门,其轩丽程度已是让不少人叹为观止了,更别提国公府的大门呢,料想该是何等的威严赫赫啊?   纪鸢等人下了马车,立在霍家门外,心中不由有些打鼓发憷。   而门口早已有人在候着呢。   只见一名梳着妇人头,身着藏青短褙的中年婆子立马迎了上来,中年婆子约莫四十多岁,面相带笑,瞧着十分平易近人,一见了纪鸢就立马朝她福身行礼道:“这位便是表小姐罢,表小姐可算来了,自从收到夫人…的消息后,姨娘整日可谓是以泪洗面,是日日茶不思饭不想,伤心得肝肠寸断,一心只想要快些将两位小主子接到身边以表思念之苦,如今巴巴盼了两月,可总算是将表小姐跟表少爷给盼来了…”   这名婆子姓刘,尹姨娘院里的丫鬟都将她唤作刘婶子,这刘婶子可谓是尹姨娘跟前颇为得力之人,原先在尹姨娘还是通房的时候就跟在她身边伺候,后来到了年纪被尹氏配给了自己庄子上得力的管事儿。   现如今刘婶子儿女都已经娶妻配人,刘婶子得了闲,顾忌主仆情意,便又特意入府伺候起了原先的主子尹氏。   ***   刘氏边说着边细细打量起了身前之人。   只见跟前的女孩儿瞧着约莫八九岁年纪,身形纤细,皮肤雪白,生了一张精致秀丽的鹅蛋脸,鹅蛋脸上一边嘴角还隐隐可见一处下陷的小梨涡,瞧着十分讨喜可爱,尤其还生了一双盈盈泛水清澈透亮杏眸,清艳难言,不过才八九岁的年纪,便已隐隐有了令人观之难忘的佳色,刘氏心里头暗自称赞。   又见纪鸢虽穿戴素雅,但瞧着浑身沉稳大气,气质文雅娴静,倒令人为之惊诧,原先想着不过是穷乡僻壤里出来的穷酸亲戚,倒没想到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不堪,这模样气度,便是站在三小姐跟前,那也定是不差的。   思及至此,刘氏收起了心中的轻视,再看向另一侧。   只见后头一老嬷嬷身上抱着名三四岁年纪的男娃娃,生了一张肉滚滚的小圆脸,脸蛋白皙透着粉,生得秀秀气气跟个女娃娃似的,不过眉眼颇为英气,剑眉虎眼,小脑袋上头发全剃了,光溜溜的只在脑门上留了一小揪,在后脑上留了一小撮编了个小辫子用红色丝线缠着。   大抵是之前早已经被叮嘱过了,此刻安安静静趴在嬷嬷怀里,不哭也不闹,唯有两只眼珠子咕噜咕噜好奇乱转着,透着伶俐憨趣的小孩天性,瞧着虎头虎脑的,甚是可爱。   刘氏瞧得心中欢喜,一个劲儿的拉着纪鸢的手赞着,问纪鸢的名讳,又自报家门,吩咐身后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跟在纪鸢身后伺候着,欢欢喜喜的将纪鸢一行人领进了霍家家门。   ***   一进如霍府,穿过穿堂,又绕过嶙峋假山树林,待又跨过几道圆形月洞门,走过几道抄手游廊,眼前的景色才渐渐豁然开朗起来,只见佳木茏葱,奇花熌灼,院外粉墙环护,绿柳周垂,院内雕栏玉砌,富丽堂皇,花园簇拥,美不胜收。   待这般绕了几绕后,纪鸢早已经不记得来时的路呢,这满府的宏伟轩丽,瞧得纪鸢内心深处一片震惊,然见身侧徐嬷嬷一派淡定,纪鸢只得强自压下心中震撼,不动声色的打量着。   又见所到之处,所有廊下、檐下,皆挂着密密麻麻的大红灯笼,所有门窗上皆贴着大红双喜,无不提醒着此刻府内的喜庆。   尤其,越近,敲锣打鼓及炮仗礼炮的声音便又越来越大了起来,中间还隐隐夹杂着咿咿呀呀的唱戏唱曲儿的声音。   一路上所遇到的丫鬟仆人并不多,大概全部都跑到前院瞧热闹去了吧。   见前头鞭炮轰鸣而至,刘氏边走边忍不住抬眼往前瞅了几遭,笑着冲纪鸢等人道:“表小姐来的赶巧,恰逢碰上咱们府上大少爷成亲,今儿个府中怕是有得热闹了,瞧着这会儿这动静,怕是新娘子已经被迎进来,正在大堂拜堂了…”   刘氏领着纪鸢等人七绕八绕,约莫一刻钟后,终于在一座安静的偏院中停了下来。   远远地,只见院门口立着一行人。   为首的乃是一位年轻美貌的妇人,只见她身穿一袭浅白色的缎褙及素色凌裙,梳着一头简单的妇人头,头上除了一支简单的银质簪子再无任何旁的首饰,全身素雅寡淡,甚至比纪鸢姐弟俩身上的穿戴还要素淡,与这满府的鲜红热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没来得及瞧清她的面相,也没来得及瞧清她脸上任何神色,光是远远地瞧见这样一副装扮,纪鸢便已忍不住红了眼。 第4章   却说父母离世,儿女尚且在孝期,理应穿戴素色孝服,忌讳走亲访友才是,只此番纪家家中已然无人,只剩下两个黄口小儿,前来投奔姨母实属无奈之举,忌讳暂且不论,赶来霍家时,纪鸢一行一切从简,甚是低调。   因是前来投亲,纪鸢姐弟俩不好全然穿戴白色孝服,不过在衣饰上都尽量挑拣些素净些的罢了。   原本在来时的路上,纪鸢还忧心会不讨喜,却未料到,姨母的装扮甚至比起她们姐弟俩有过之而无不及。   纪鸢对尹氏的好感就是从这第一眼开始的。   而第二眼定睛瞧去,霎时纪鸢眼圈里的眼泪便不由自主的滚落下来了。   ***   只见远处的年轻妇人,瞧着约莫二十七八,身材纤瘦,雪白的脸上生了一双干净清澈的杏仁眼,她眉毛略淡,不过随意用画笔勾勒了两下,却美目流盼,别有一番韵味。   尹氏是个美貌的妇人无疑,却不是那种第一眼就能够震撼世人的那种,她属于那种毫不张扬,温婉淡然,却越看越有味道的那种。   而真正令纪鸢惊诧并不是尹氏的美貌,而是,那种皮囊下与纪尹氏一般无二的姿态与神,韵。   明明眉眼、五官无一处相似——   纪尹氏是个柔得能够滴出水的女子,即便当了娘,依然保留着少女时期该有的天真娇憨,而尹氏不同,她温婉、淡然,身上有种与世无争跟随遇而安的宁静温和的气质。   可偏偏两人相貌相去甚远,性格气质又截然不同,却偏生却给人一种尤为相似的感觉。   那种骨子里、同一个娘胎肚子里带来的相似感,令纪鸢见了忍不住潸然泪下,只觉得仿佛看到了离世的娘亲赫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纪鸢对尹氏瞬间便产生了极为浓重的亲近及依赖感。   大抵终究是血浓于水吧。   “姨母…”   纪鸢眼眶发酸,立马不由自主的朝远处的人喃喃的唤了声。   ***   而尹氏看到与记忆中妹妹那张一般无二的脸,亦是立马便勾起了幼时的回忆,及对妹妹的思念与…哀悼。   想当年,尹家家境清苦,在乡下村子里守着两亩良田度日,全看天家吃饭,家里贫穷,有时天不遂人愿,甚至时常食不果腹。   父母日日在外劳作,尹氏对妹妹小尹氏可谓是既当姐又当娘手把手给拉扯大的,两姐妹之间的感情可想而知。   尹氏十岁那年,父亲下山赶上大雨路滑不慎摔断了腿,家里没了劳动力,从此一贫如洗。   母亲无奈,只得将尹氏卖到镇上员外的家中当烧火丫鬟,签了两年的活契,换取了五两银子给父亲看病。   两年过后,父亲病重开始一病不起,家中已经快要揭不开锅了,母亲于心不忍,然满心无奈故,只得技重施,红着眼又欲将八岁的小尹氏卖到县城有钱人家做丫鬟。   小尹氏生性单纯老实,没有任何心眼,活像一只不知世事的小白兔,尹氏从小对其百般宠爱,不忍将妹妹卖到别家府上受尽欺负,恰逢自己与院外府上的契书到了期限,便自作主张联系了人牙子,自己又将自己给卖了,换来银钱交给家中父亲看病。   后又几经周转,尹氏被二十两银子的高价买到了京城王家,又随着主子王氏陪嫁到了霍家,中间这十余年来,唯有在母亲离世时回乡探亲一回。   对于幼妹,尹氏记忆最深的印象便停留在了小尹氏八岁那年。   跟现如今纪鸢的年纪俨然一般无二。   因纪鸢的相貌随了尹氏五六分,咋看之下,只觉得当年宠爱的小妹又活灵活现的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   尹氏瞧了登时一阵鼻尖发酸。   “鸢儿,是…是鸢儿罢…”   尹氏立马几步上前,一把拉住纪鸢的手,泪也随之滚落了下来。   素未谋面的二人,因为生命最为重要的亲人,紧密的牵绊到了一块儿。   姨侄两人搂在一起抱头痛哭。   瞧得周围所有人随之动容。   刘氏从腰间摸出帕子往自己脸上抹了抹眼泪,末了对着尹氏劝道:“主子,此处正当风口,您久病初愈,当心吹坏了身子,表小姐与表少爷赶路千里风尘仆仆而来,怕也早已经累了,咱们快快进院,进屋子里头叙旧吧…”   听到刘氏提及了表少爷,尹氏立马将目光投向身后徐嬷嬷怀中的鸿哥儿。   鸿哥儿之前在马车里醒了一阵,进霍府后,被这七绕八绕的,趴在嬷嬷肩上又双眼迷瞪、昏昏欲睡了起来。   尹氏一边拿着帕子拭泪,一边小心翼翼的去摸鸿哥儿的脸,双眼往鸿哥儿脸上细细瞧了又瞧,便又忍不住用帕子掩着嘴,垂泪呢喃着:“跟她阿娘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一样迷糊,一样酣睡…”   说到这里,尹氏红着眼,又是哭着又是笑了起来。   ***   鸿哥儿迷迷糊糊的醒来,见了尹氏,只含含糊糊喊了声:“娘亲…”   末了,鸿哥儿伸出两只小胖爪子揉了揉眼,再次定睛一瞧,顿时双眼一亮,彻底醒了过来,只一脸激动的冲着尹氏欢快的叫嚷着:“娘亲,娘亲,鸿哥儿要娘亲,鸿哥儿要娘亲,鸿哥儿要娘亲抱…”   边说着边大力从徐嬷嬷身上挣脱了起来,只费力的扭动着身子,一个劲儿的朝尹氏伸着短胖的胳膊,闹着要到尹氏怀里去。   鸿哥儿已经快四岁了,小胳膊小腿力道十足,这般折腾起来,连徐嬷嬷也有些架不住他。   尹氏愣了一阵,显然,鸿哥儿误将她认成了小尹氏,看着那双眼冒光、一脸期待的小脸,尹氏心中酸楚难耐,少顷,只红着眼从徐嬷嬷怀里立马将鸿哥儿接了过来。   鸿哥儿一到了尹氏怀中便立即紧紧搂着尹氏的脖子不撒手,生怕一松手母亲就又不见了,又立马像只缠人的狮子头似的激动得直往尹氏脖颈里钻,边钻嘴里边委屈的直嘟囔着:“娘亲这些日子去哪儿呢,为何不要鸿哥儿呢,阿姐骗人,说娘亲往后再也不会回来了…”   说到这里,忽然抬起了小脑袋,伸着两只肉呼呼的小手捧起了尹氏的脸,一脸恳求的看着尹氏道:“娘亲不要睡在地底下了好不好,地底下黑黑…冷冷,鸿哥儿害怕,娘亲是不是也很害怕,娘亲再也别离开鸿哥儿了好不好,鸿哥儿一定乖乖地,再也不惹娘亲生气了…”   鸿哥儿边说着,边捧着尹氏的脸用力的往她脸上啜了一口,又用自己的小脸贴在尹氏的脸上,一下一下轻轻地蹭着,果真安安静静的,一下子就变得乖巧了起来。   这是以前每日里鸿哥儿调皮了,惹得小尹氏瞪眼时,鸿哥儿的救命绝招,每次这样蹭着娘亲的时候,尹氏的心都化了,再也不忍动怒,鸿哥儿此番此举是表示对娘亲的满满的欢喜。   尹氏见状,只立马摸着鸿哥儿的小脑袋连连应着:“好…好好,不离开了,再也不离开鸿哥儿了…”   尹氏嘴角一直强忍带笑,却是立马将脸别了过去,脸上早已经潸然泪下。   而一旁的纪鸢早已经趴在嬷嬷怀中,哭得不能自己。   ***   刘氏强忍着眼泪,嘴里小声的叨了声:“这可怜见的…”   然见这姨侄三人在院门口抱头痛哭,下一瞬又立马急得不行。   今日霍府大办喜宴,每个人合该言笑喜庆才对,此番在院门口这般伤心欲绝、抱头痛哭,未免犯了忌讳被有心人揪住了小辫便不好了。   待尹氏几人情绪稳定下来后,刘氏忙将尹氏一行人劝进了屋子。   进屋前,尹氏一手抱着鸿哥儿,一手拉着纪鸢,又命人去收拾纪鸢等人的行礼,待将一切吩咐妥当后,这才作罢。   ***   话说这尹氏住在霍府南院的一座僻静偏院内。   屋子里,尹氏亲自抱着鸿哥儿放在软榻上,亲手替鸿哥儿脱了鞋袜,身后侍奉的丫鬟潋秋立马道:“姨娘,奴婢来吧…”   尹氏冲她摆了摆手手道,轻声道:“我来…”   只打发潋秋去将特意存着舍不得吃的牛乳端了来。   这牛乳乃是西域上好的饮品,寻常时候是吃不着的,此番乃是赶上府中大喜,尹氏这洗垣院也得了些。   牛乳易坏,昨儿个尹氏特意吩咐人让封存在井底冰镇着,特意为纪鸢姐弟留的。   末了,只又吩咐让人将她早起亲手熬的青梅羹、并一系列备好的果子糕点悉数拿了来。   鸿哥儿脱了鞋袜,便又立马爬到尹氏腿上窝在尹氏怀里,像只缠人的小狗似的一直缠着尹氏咿咿呀呀的说着话,听得屋子里的丫鬟婆子一脸迷茫。   原来纪鸢姐弟说话带着些许山东口音,尽管打从出生起,纪如霖便亲自手把手的教他们二人说京城话,但往日在祁东说山东话的日子偏多。   纪鸢还好,她学的时间长,京城话山东话已可自由转变了,只鸿哥儿人小不会变通,人一激动,小嘴里噼里啪啦,乡下方言一茬接着一茬不断往外冒。   尹氏倒是听得有趣,还时不时用同样的口音回应着鸿哥儿。   尹氏摸着鸿哥儿的小胖脸,亲手喂鸿哥儿吃牛乳、糕点,又拿帕子替他拭嘴,动作温柔熟稔,直到将鸿哥儿哄好后,这才将目光再一次认认真真的投放到了纪鸢身上。 第5章   却说尹氏上上下下打量着纪鸢,一脸温柔的对她招手道:“来,鸢儿,坐到姨母跟前来…”   纪鸢乖乖走到软榻前在尹氏身侧坐下。   尹氏拉起纪鸢的手,抬手替纪鸢轻轻拂了额前细细的碎发,又仔仔细细的将纪鸢端详了许久,只抚了抚纪鸢的脸浅笑道:“跟你娘亲生得可真像,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嗯,不对,应当说生得比你娘亲还好美上几分才是,想当年住在乡下村子里的时候,全村上下可没有人不夸你娘亲生得俊的,就连隔壁村子的人都知道,茅南坡北边的那个尹家生了一朵娇滴滴水灵灵的水仙花…”   尹氏说起这话时,脸上神色极为温柔,仿佛触碰到了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   外祖母过世早,小尹氏娘家里早没了人,这还是纪鸢打头一回听到有人跟她诉说她娘亲小时候的事情,这种感觉十分奇妙,纪鸢听得十分入神。   过了片刻,只见纪鸢吐了吐舌头道:“姨母说娘亲美,娘亲却说姨母才是最好看的,娘亲常说她小时候最爱偷穿阿姐的衣裳,偷戴阿姐的珠花,还时常缠着阿姐给她编漂亮的花环…”   尹氏听了顿时掩嘴笑道:“她打小就爱美爱翘,三四岁的时候就晓得偷偷跑到山坡上摘小花瓣往自己指甲盖上染红指甲,旁人夸她一声好看,小嘴可以得意的翘上一整天,那个爱美哟。”   尹氏笑着笑着忽然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语气忽然一顿,道:“记得前年你娘亲写信来,说待鸿哥儿再大两岁,待妹夫底下几个学生过了县试,便要领着你们姐弟俩到京城来住上一阵子,人还没来,便连连来信十分高兴的说已经备了哪些苏绣料子,打了哪些金钗,添了哪些玉簪,全都是备好了来京城穿戴的,都是当娘的人呢,性子还跟个小孩子似的,一点没变,我巴巴盼了又盼,本以为今年能够跟你娘亲重聚,却未想,等来等去,竟然等来了这样的消息——”   说到这里,尹氏话语微顿,神色一暗,只长长叹了口气。   纪鸢垂了垂眼。   屋子里一时静默了一阵。   过了片刻——   “瞧瞧,说着说着又…不说这些,今日且先不说这些了,赶了这么长时间的路,定是累坏了吧,啥都甭说了,今日只能做一件事儿,那便是得好好歇着…”   尹氏强自笑了笑,随即低头摸了摸鸿哥儿的脸,又拉着纪鸢的手一脸正色道:“放心,一切还有姨母,不要害怕,娘亲不在身边了,还有我,往后姨母便是你们的第二个娘!”   “多谢姨母。”   尹氏的这一番话令纪鸢心头发热。   纪鸢由衷感谢,来时心事繁杂,不知踏入这陌生的府邸该是怎样一副光景,然而此刻,尽管前途依旧未曾明朗,但,她却已然心安矣。   ***   话说尹氏跟纪鸢姐弟俩叙了一阵话后,见两孩子还小,脸上泛着倦色,便也没有拘着久谈,横竖人已经平安抵达府上,来日方长,当即命人将纪鸢姐弟二人行礼收拾整顿好,亲自将二人送去偏殿歇息。   尹氏所在的洗垣院是座单独的小院,有正房两间,偏房耳房三四间,院子虽不大,且稍稍有些偏僻,但临山而建,院子后边是一片葱郁幽静的竹林,又一面环水,颇为清净雅致。   尹氏将纪家姐弟安置在东边的厢房,点了一个婆子两个丫鬟伺候,又吩咐跟前的大丫头潋秋亲自在身前打点,末了,对纪鸢道:“鸢儿,你们姐弟俩暂且在这屋子住上几日,我已跟太太禀了你们的事儿,太太心善,已经允诺另开一处单独住处给你们二人长住,只今日恰逢赶上府上办喜事,府中忙碌不堪,院子还尚未打点出来,待忙过了这两日,我便领你们二人去跟太太磕头问安,回头再搬过去,这几日且先委屈在这里住上些时日…”   尹氏将纪鸢姐弟安置妥当后,听闻纪鸢跟鸿哥儿是被身边一位老嬷嬷亲自护送来京的,当即便命人取了荷包亲手塞进徐嬷嬷手中,由衷致谢道:“方才听鸢儿说,连舍妹的身后事都是由嬷嬷帮衬着料理的,此番又跋山涉水将两小儿从山东一路护送到京城,嬷嬷对两个小辈们的所作所为着实令人感动,相比之下,我这个做姨母的委实有些惭愧,鸢儿与鸿哥儿还小,嬷嬷乃是他们姐弟跟前一等一的亲近人,往后两小儿怕是还得劳烦嬷嬷多费心神了…”   尹氏对徐嬷嬷客客气气的。   徐嬷嬷见尹氏真情实意,便也未曾推脱,直接欣然接了尹氏的赏赐,道:“这些都是老奴应该做的…”   徐嬷嬷话语不多,但礼数周全。   寻常地方上一些个未曾见过世面的婆子到了霍家,早已紧张得方寸大乱了,然尹氏这日观察无论是纪鸢姐弟还是眼前这个毫不起眼的老嬷嬷,初入霍府,虽言行举止间略微有些拘谨,但相比她初入王家、初入霍家时的慌张、惶恐,已然不知道好了多少,为此,尹氏对眼前的徐嬷嬷不由高看了几分。   ***   刚跟徐嬷嬷说完话,一时正屋那头忽然来了人。   只见一名十三四岁,穿着桃红短褙外头罩着素色比肩、梳着一头双丫鬓的圆脸丫鬟匆匆进来,一路小跑跑尹氏跟前低声耳语了句:“姨娘,太太屋子里银川姑娘来了…”   尹氏听了顿时正色道:“怎么这个时候来人呢?”   说完,只立即跟身边的刘氏好生叮嘱了几句,托刘氏去厨房弄些热的吃食给纪鸢姐弟送来,当即便要往正屋去。   哪知,一语末了,太太跟前的二等丫鬟银川已经在屋外候着呢。   尹氏只得将人请了进来。   只见这银川约莫十五六岁,穿了一身半新的银红色褙,白色掐腰背心,凌白的裙底下探出一小截丁香绣花鞋,合中身材,皮肤白皙,脸型稍长,相貌不算十分美丽,但却生了一张爱笑的脸,笑起来双眼弯弯,显得十分讨喜,举止也十分稳妥周全。   一进来也不托大,立马向尹氏福身行礼。   尹氏待其也十分客气,连忙派人去泡茶请银川坐下吃茶,银川连连摆手推脱,满面挂笑道:“姨娘客气了,奴婢这会儿是受太太吩咐,太太听闻姨娘娘家的两位小客人到了,特意打发奴婢前来瞧瞧,看姨娘这边可有什么缺的,若是缺了什么尽管跟奴婢说,两位小客人初来乍到,若是招待不周便不好了…”   银川边说着,边拿着双眼往里头卧房里瞧。   ***   里头纪鸢正在床榻上哄鸿哥儿午歇,闻言,立马下了床,又理了理衣裳发饰。   闻得外头尹氏轻声唤她:“鸢儿,快来谢过太太的美意。”   纪鸢便立即出来了。   尹氏指着对面的银川冲纪鸢道:“这位是太太跟前最得力的,你可唤声银川姐姐,往后还得盼着这位姐姐能够在府中照佛一二…”   银川立马摆手道:“姨娘说的哪里的话,这可真的折煞奴婢了…”   边说着边细细打量着缓缓走来的纪鸢。   纪鸢立即朝银川福了福身子道:“鸢儿见过银川姐姐,谢过太太的关心与美意。”   银川见了纪鸢的脸面后,不由有诧异,只立马牵着纪鸢的手一阵赞道:“瞧瞧,怎地生得这样俊啊,这才几岁,就生得跟个仙女似的,这要长大了那还了得,姨娘可真有福气,前头有聪慧讨喜的三姑娘不说,眼下又得了这么个俊俏标致的表小姐…”   纪鸢被这银川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只微微红着脸乖巧的低头受着。   这银川忍不住将纪鸢瞧了又瞧,心道尽管这霍府满府佳人绝色,但瞧见这纪鸢第一眼,仍是忍不住眼前一亮。   不过,惊艳过后,便又立即恢复寻常心了,这诺大的霍府,最不缺的兴许便是美人呢,更何况,还是这么点大个小美人。   ***   却说尹氏跟银川寒暄了一阵后,尹氏思索了片刻,寻思着问起太太在前院忙不忙,银川立即道:“前头可谓是忙翻天了,今儿个全京城有头有脸的人怕是都往咱们府上赶了,虽说是大房办喜事儿,但这霍家掌家却是咱们二房,从今儿早起卯时起,太太便忙得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太太晓得姨娘近来大病初愈,今儿个这边又怕是走不开,便没派人前来叨扰,只不过——”   说到这里,银川看了尹氏一眼,犹豫道:“没想到今儿个国舅爷家府上的正房跟爱妾一道来了,差点没将宴会上各府夫人的眼珠子给瞪出来,世人皆知,这国舅爷宠妾灭妻,府上正房跟妾氏闹得那叫一个水火不容,今个儿咱们府上办的是喜事儿,太太委实担忧怕在府上闹出什么岔子便不好了…”   尹氏听了心中明了,太太乃是正房夫人,定没有同时招待妻妾二人的道理,国舅爷郑家这一妻一妾都不是个好想与的,若是闹得不好,将两人都得罪了也不是没有的事儿,唯有将二人分开。   想到这里,尹氏沉吟了片刻道:“我这便过去吧…”   银川听了顿时松了一口气,道:“如此,便叨扰姨娘了,您知道的,柳氏那头近来处处得势,闹得太太这些日子着实不省心,太太也是没法子了…”   若是让柳氏今个儿在一众权贵跟前得了脸,还不得怄死了。   于是,尹氏又跟银川唠了几句,嘱咐将纪鸢这边照看好,便随着往前头宴会上去了。   刚临行到门口时,尹氏想起了什么,冲身后的潋秋问道:“三姑娘人呢?” 第6章   原来方才得知纪家马车到了霍家门外时,尹氏便早已经打发了下人去将在前院凑热闹的三姑娘请回来。   霍家三姑娘跟纪家姐弟乃是嫡亲的表亲,理应跟着尹氏一道亲自迎接的。   后久不见三姑娘人影,尹氏又特命人催了一道,却未料,一催再催,却始终不见三姑娘的人影。   此番尹氏又发问了,便有胆小怕事的小丫头硬着头皮支支吾吾的小声回着:“回姨娘,姑…姑娘说了,她…她才没有那劳什子乡下来的表姐,她的表姐只有一位,那便是住在枱梧院的表…表小姐…”   小丫头人老实粗苯,照着霍三姑娘的话一字不落的禀了,说完便立马战战兢兢的埋着头,一声都不敢吭了。   枱梧院的表小姐乃是太太王氏一母同胞胞妹的亲女儿,乃是王氏嫡亲的姨侄女。   因王氏胞妹远嫁赣州,赣州艰苦,遂时常将女儿送回京城娇养,表小姐常年住在了姨母霍家,鲜少回到赣州,可谓是在霍家养大的。   久而久之,在众人眼中,表小姐的地位自然非同寻常。   这位可是霍家二房正经的表小姐,相比之下,纪家姐弟的身份就…尹氏听了脸色顿时一变。   然还须得赶着前去前头宴客,便也一时计较不过来,只得暂且将此事压下,日后在来处理。   ***   三姑娘一事暂且不提。   却说尹氏这一去,一直到了掌灯时分还未见回来。   晚膳后,纪鸢哄好鸿哥儿后,自个也在床榻上眯了会儿。   这一个多月都在外头赶路,要么住客栈,要么大部分时间都躺在了马车里,骨头都被颠得发疼了。   这会儿躺的是一张黄花梨木雕翔云拔步大床,身上盖的是绣着凤穿牡丹图案的锦缎被褥,被子上熏了淡淡的熏香,又香又软。   鸿哥儿呼呼大睡。   纪鸢也本该是昏昏欲睡才对。   只不知为何,躺在鸿哥儿身旁,只翻来覆去如何都睡不着。   偏生整个霍宅这日灯火通明、纵使这处院子地处偏僻,依然能够清晰的听到前头时不时传来咿咿呀呀的唱戏声,或者宾客酒足饭饱后的喧嚣声。   尹氏派来伺候纪鸢的两个小丫头说,戏台子已经搭了三日,每日都是这样过来的,得要到了后半夜才会停歇。   纪鸢待闭目养神了一阵,半睡半醒间,听到身旁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纪鸢睁眼一瞧,原来是嬷嬷瞧来查探。   嬷嬷摸了摸鸿哥儿的脑袋,见他头上有些发汗,忙将鸿哥儿身上的被子往下拉了拉。   见纪鸢睡得并不踏实,便坐在床榻旁,伸手抚了抚纪鸢的脸,轻声道:“好孩子,莫怕,你姨母瞧着是个重情义的…”   纪鸢闻言动了动嘴,没有吭声,好半晌,只扭了扭身子爬起来将头靠在徐嬷嬷的腿上。   纪鸢心中明白,她知道姨母定是喜爱他们,也必定会真心实意的照看拥护她们,娘亲过世后,纪鸢姐弟孤苦无依,只剩下姨母这里一处安身之所,纪鸢无奈只得前来投奔姨母。   然而,今日来到这霍府,见这霍家家大业大到已然超出了纪鸢的想象,心中未免有些彷徨。   尤其,姨母瞧着气色不大好,晚膳时分,尹氏跟前的潋秋姑娘无意透露,原来尹氏自收到小尹氏病逝的消息后便伤心欲绝,一连着病了两月,适才大病初愈,身子仍未好透。   本就在养病期间,然而方才正房不过来了过二等丫鬟,尹氏却待其客客气气的,三言两语,尹氏便已猜测到太太的意思,未加任何思索,便带病前往宴客了。   由此可见,尹氏在府中的处境,也并非十足随心所欲的。   想来,纪鸢姐弟二人此番前来,定是费了尹氏不少心思的。   纪鸢唯恐尹氏难做,真的成了尹氏的拖油瓶,若是因为他们姐弟二人,令姨母今后处境艰难、寸步难行,实非纪鸢之愿也。   ***   徐嬷嬷知道纪鸢所想,只将手搭在纪鸢肩上,一下下拍打着纪鸢的背道:“既来之则安之,待往后你们姐弟俩出息了,好生报答姨母的恩情便是了…”   说着,徐嬷嬷双眼往外瞧了一眼,见四下无人,便将今儿个打探出关于霍家的消息一一细说给了纪鸢听。   从前在山东时,对于霍家知道的仅是些皮毛,只知霍家是由当今圣上亲笔御封的一品国公府,霍家共有三房,爵位承袭在了大房大老爷身上,另国公爷娶的妻子乃是当今陛下一母同胞的亲姐当今大俞尊贵显赫的长公主是也。   这日才细知,原来霍家老国公爷已故,老夫人身子硬朗,尚且健在,霍家三房中,大房二房乃是正房嫡出,大老爷跟二老爷都是从老夫人肚子里爬出来的。   大老爷承了袭,娶的乃是身份尊贵的长公主,膝下仅有一子,便是今日娶妻完婚的大公子霍元擎,大公子刚满十八,乃大房唯一的子嗣,亦是霍家长房长孙。   二老爷相比之下,子嗣要丰满许多,育有三子三女,其中二公子霍元懿、四公子霍元褀及大姑娘霍元嫆为嫡出,皆乃出自二太太王氏肚里,三公子霍元祯、二姑娘霍元芷为庶出,为姨娘柳氏所处,三姑娘霍元昭则为尹氏所出。   三房则为庶出,娶有一妻纳有一妾,育有一子二女,五公子霍元皓、五姑娘霍元媛为嫡出,四姑娘霍元敏为庶。   霍家家世庞大,子嗣繁多,就如同一颗参天大树,在看得见看不见的地方滋生了许多数都数不清的细枝末节,想要完全弄个清楚明白,也绝非一日二日就能够理清的。   ***   府中喧嚣到了子时方才作罢。   ***   第二日一早,纪鸢早早起来洗漱准备去给尹氏问安。   又亲自替鸿哥儿穿戴衣饰,完了后,将鸿哥儿头顶上的小辫拆了重新编。   大早上鸿哥儿精神奕奕,晃荡着脚丫子一脸惬意的催促她道:“阿姐,快…快些,我要娘亲,咱们快些去找娘亲…”   纪鸢闻言,手上顿时微微一顿。   过了片刻,只见纪鸢不动声色的将鸿哥儿的小辫子编好,又从嘴上取下咬着的细红线将小辫绑好了,这才不紧不慢的蹲下身子,将视线与鸿哥儿的视线齐平,捏着他的两处小肩膀,看着他的眼睛一亮认真的说着:“阿弟,往后不许再唤娘亲了,得唤姨母,知道么?那是咱们的姨母,不是娘亲…”   鸿哥儿听了顿时小嘴一瘪,道:“我不…”   说完,只噘着小嘴巴,鼓起了脸,一脸愤愤不平的看着纪鸢。   纪鸢摸了摸鸿哥儿的脸,道:“阿弟最聪明了,阿姐知道,鸿哥儿一早便晓得那不是娘亲对不对?鸿哥儿只是太想娘亲了,见姨母跟娘亲生得像,所以昨儿个才舍不得,才想要借一借姨母的怀抱撒撒娇对不对,阿姐都知道,鸿哥儿想娘亲,阿姐也想娘亲啊,可是鸿哥儿,你要知道,姨母是姨母,娘亲是娘亲,是不可以混为一谈的…”   纪鸢说到这里停了停,只见鸿哥儿双眼泛红,不多时,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只蓄满了晶莹的水花,却仍是卖力的抿着嘴,倔强的不让眼泪流了出来。   他懂的,虽然年纪小,但纪鸢知道鸿哥儿什么都懂。   纪鸢瞧了心里一阵酸楚,亦是红着眼,别过去悄悄拭了拭眼角的泪,少顷,又转过来继续对鸿哥儿道:“娘亲虽然不在咱们身边了,却永远都在咱们心里,鸿哥儿不许自己骗自己,这样会越来越难过,永远都长不大的,知道么,鸿哥儿若是想娘亲了,可以跟阿姐说,阿姐跟鸿哥儿一起想娘亲,鸿哥儿若是喜欢姨母,也可以随时去找姨母啊,姨母就是娘亲专门找来照顾陪伴咱们的,鸿哥儿知道姨母是娘亲的什么吗?”   纪鸢捏了捏鸿哥儿的小鼻头,循序渐进的引导着。   好半晌,只见鸿哥儿抽了抽鼻子,闷闷回答着:“娘亲的…阿姐…”   “真聪明!”   纪鸢笑着鼓励道:“姨母是娘亲的阿姐,就跟阿姐跟鸿哥儿一样,鸿哥儿往后若是想娘亲了,就去找姨母好不好?”   鸿哥儿泪眼汪汪的看了纪鸢一阵。   好半晌,只用力将泪水忍了回去。   又忽而凑过来,用脸贴着纪鸢的脸,轻轻蹭了蹭,低声道:“鸿哥儿知道了,阿姐,阿姐往后若是想娘亲了,也可以跟鸿哥儿说,咱们…咱们一块儿去找…去找姨母…”   纪鸢鼻尖发酸,却仍是笑着一把抱紧鸿哥儿道:“好,一言为定。”   若是可以,纪鸢定然是盼着鸿哥儿能够继续天真幼稚、无忧无虑。   然而,这里是霍府,不再是纪家了,他们一言一行皆代表着尹氏,代表着整个洗垣院。   唤姨母一声娘亲,尹氏自然不会有异,洗垣院也不会有异,但终究是不合规矩的。   ***   好不容易跟鸿哥儿达成了共识,正要到正房去请安,忽而听到外头响起了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有人掀了帘子,人还没进,声音先传了进来——   “呵,果然是个没规没矩的…” 第7章   话说纪鸢听了一愣,下意识的扭头,便瞧见两个十二三岁的丫鬟率先掀开了帘子露了脸进来。   一个圆脸微胖,穿着半新的粉色褙子,梳着双螺鬓,头戴珠花,脖颈及手腕上戴着金坠子项圈及银首饰。   另外一个矮瘦些,生得比头一个清秀好看,穿了一声半旧绿衣裳,装扮也要素净许多。   二人掀开帘子,就齐齐扭头冲外示意着:“姑娘请…”   紧接着,从外走进了一位七八岁的姑娘,穿着一身崭新的藕粉色团花簇拥对襟褙,配着同色棉质罗裙,头上绾了两个苞鬓,鬓上缀着细细密密小拇指盖大小的白色细花,余下头发垂下编了七八条细细密密的小辫,瞧着娇憨伶俐。   就是生得稍稍有些高挑圆润,跟前头那个圆脸微胖的丫鬟体态有些相似,大概正处在长身体的时候,长得比较快,比同岁的纪鸢看上去要稍大了一号。   不过五官生得极好,眉眼格外出众,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炯炯有神,这眼生得肖像尹氏,跟纪鸢的也有几分类似,皮肤也白,就是嘴唇略厚,看着有些伶牙俐齿。   这位姑娘便是这洗垣院的小主人,尹氏唯一的女儿霍家三姑娘霍元昭。   ***   霍元昭进屋后就用眼尾十分孤傲的瞟了纪鸢姐弟俩一眼,人面相都还没瞧清,就堪堪往中间的八仙桌上一坐。   身后那个圆脸丫鬟立马上前给她翻杯倒茶,那个矮瘦些的便乖觉上前给她捶肩捏背。   霍元昭捏着茶杯,小大人似的瞥了对面纪鸢一眼,随即冲身后那个圆脸丫鬟意有所指道:“琴霜,你说,依着咱们霍家规矩,但凡刚入府的下人皆得先送去教养嬷嬷那里调,教好了方能往院里送,你可知这是为何?”   这霍元昭不过七八岁的年纪,但说起话来却头头是道,一副精明伶俐的样子。   大宅门里女娃娃果然跟寻常小老百姓家养出来的女娃娃截然不同。   那个圆脸丫鬟琴霜立即笑着回道:“姑娘又给奴婢出难题了不是,不过这个问题奴婢恰好知晓,因为送去调,教过的下人听话懂规矩,会识人脸色,懂都伺候主子,也知晓什么是主什么是仆,而没被调,教过的下人没规没矩没个眼力见不说,还粗粗苯苯的不讨喜,主子一般都不爱,姑娘您说是也不是这个理儿?”   霍元昭学着太太的神色赞扬的看了琴霜一眼道:“可不正是这个理儿,可偏偏就有人没规没矩不说,还丁点儿眼力见都没有,刚才咱们听到了什么来着?娘亲?呵,还真是天大的笑话,何时本姑娘的姨娘给本姑娘添了这么两个土老帽姐弟?本姑娘缘何不知啊?”   说到这里,霍元昭这才将正眼投放到了纪鸢姐弟两人身上,只微微眯着眼,一脸鄙夷讽刺的看着他们俩。   却未曾料到,目光投放到纪鸢脸上时,霍元昭神色微愣。   ***   她大概没料到纪鸢竟会生得如此美貌讨喜,只见眼前的人瞧着跟她一般大小,却生得窈窕纤瘦,巴掌大的小脸上肌肤似雪,眉眼如画,尤其是那一双眼睛,明眸善睐,犹如被春水洗过似的,仿佛会说话。   霍元昭瞧得微怔,随即只半眯着眼将纪鸢上上下下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遭后,心里便涌现了一股恼意及酸意。   她霍元昭平身最恨生得比她窈窕的人,眼下,又添上了一条,最讨厌眼睛生了一双杏眼的人呢。   霍家几位小姐都生得柳弱花娇、娉娉婷婷、走起路来一个个曳步窈窕,偏生唯有她生得粗壮。   好在她生了一双传神动人、脉脉含情的美人目,为她稍稍挣回了些许面子,可眼下,她的这独一份的尊荣眼看着就要被人取而代之了。   霍元昭气得不行,只死死盯着纪鸢道,心里原本还准备了好些个奚落人的说辞,眼下,对着这样一张脸,竟气得一溜烟全忘光,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   ***   纪鸢一见霍元昭这架势,便早已经猜测出她的身份了。   那霍元昭小上纪鸢两三月,以前时常听娘亲提及过的,每每娘亲给纪鸢做了漂亮衣裳,都要给京城姨母家的元昭妹妹也做一套捎过去。   自昨儿个见了尹氏,纪鸢想象中的元昭小表妹应当跟尹氏一样,是个温柔娴静的小模样。   而眼下,好一个“活波可爱”的三姑娘。   简直比祁东县上陈员外家的小孙女还要来得尖酸刻薄、刁蛮任性。   想当初,纪鸢可是将陈员外家的宝贝孙女降伏得服服帖帖的。   眼下,纪鸢并不想跟霍元昭生了嫌隙,她是她嫡亲的表妹不假,此番她来到霍府府上,本就是寄人篱下,给人添了乱呢,是万不会跟霍元昭作对,惹得院内不快,惹得尹氏为难的。   且有陈员外家的孙女这个例子在前头,纪鸢心知肚明,这类小孩儿,你越是跟她作对,便越发没完没了了。   日渐成熟稳重的纪鸢,看霍元昭的刁蛮任性就跟看鸿哥儿一般,觉得不过都是尚且有几分孩子气的熊孩子罢了。   于是,此番纪鸢只淡淡的瞅了霍元昭一眼,仿佛没有听懂霍元昭一行人话里话外的奚落跟编排,只微微弯腰将椅子上的鸿哥儿抱了下来,摸了摸他的脑袋道:“鸿哥儿,快唤人,唤声表姐,这位便是你元昭表姐,以前娘亲时常跟你提及过的,鸿哥儿可还记得?”   鸿哥儿大概已经瞧出霍元昭的来者不善了,闻言,齐纪鸢腰跨处高的鸿哥儿只搂着纪鸢的大腿,巴巴瞧了霍元昭几眼,眼神躲闪。   过了片刻,只有些依赖的将小圆脸埋进了纪鸢的腰腹处,分明对霍元昭一脸嫌弃排斥,如何都不张嘴。   ***   而对面的霍元昭瞧了顿时炸冒了,只气得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挺着圆滚滚的肚皮,一手叉腰,一手指着纪鸢姐弟二人咬牙切齿道:“谁是你表姐,本姑娘才没得你们这些个劳什子乡巴佬的表姐表弟!”   在霍元昭的心里眼里,只有那枱梧院的甄家表姐的身份才能配得上成为她的表姐。   她虽为庶出,却得太太喜爱,打小吃穿用度虽比不上太太院里的大姑娘,但是比起府中其余两位庶出小姐,不知好了多少,霍元昭一直活得骄傲自满。   虽然终究比不过正房嫡出,令霍元昭偶有酸楚,只恨自己没有投生在太太肚子里。   但姨娘尹氏待其细致周到,倒也将心里的不平冲散了不少,霍元昭对眼下自己的地位处境还是相当满意的。   可没料到,忽然半路杀出了这么两个陈咬金。   自两月前,尹氏便在辛辛苦苦替纪家姐弟俩的事情卖力奔走,她谨小慎微,托病在太太跟前卖力恭敬伺候。   每日晨昏定省不说,打从王氏睁眼前,尹氏便亲临伺候,用膳时尹氏在一旁布菜,洗漱时尹氏亲自侍奉端水绞帕,甚至亲自到厨房花费三四个时辰为那王氏熬汤炖药,将一个妾氏的典范完美发挥到了极致。   虽然尹氏在太太面前向来殷勤,可做到这个份上却也是头一回。   府上人瞧了,明面不说,私底下却是一个劲儿的在乱嚼舌根。   说什么到底是丫鬟奴才出生的,即便成了主子,也终究改变不了骨子里的小家子气,怪道比不过人家柳姨娘,柳姨娘虽出生不高,到底也曾是半个官家小姐出生。   奴才们私下编排倒也罢了,最令人恼火的是,那个讨人厌的霍元芷竟然也跟着阴阳怪气的讽刺她姨娘的低贱身份及殷勤做派,平白让霍元昭在大姑娘及表小姐跟前落了脸,生生抬不起头。   如此便也罢了,最令人恼恨的便是,这两个月以来,姨娘张口闭口都是山东那两个乡巴佬,已经有整整两个月未曾睁眼瞧过她了。   霍元昭只觉得那两姐弟人还没来,她却已在自己姨娘心中失了宠,于是,心里早已对纪鸢姐弟俩存了生生的嫉恨。   思及至此,霍元昭又嗖地一下,对纪鸢姐弟俩怒目而视道:“咱们这霍府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够住进来的,本姑娘可不管你们以前在乡下是个什么行径,但既然此番住进了咱们霍家,住进了咱们这这洗垣院,一切都得依照咱们洗垣院的规矩行事,你们姐弟俩往后最好给我老老实实安安生生的,若是往后敢出去胡乱招惹是非丢了我姨娘的脸,落了我洗垣院的面儿,本姑娘定会让你们吃不来兜着走!哼!”   霍元昭恶狠狠地警告了纪鸢一阵后,气势大开,这才觉得一阵大快人心,双手叉腰正要雄赳赳气昂昂的离去。   却见埋在纪鸢腿上的小不点儿忽然双臂张开,将姐姐纪鸢给一把护在身后,瞪着一张圆滚滚的小胖脸冲她叫气势汹汹的叫嚷道:“死胖子,你…你不准欺负我阿姐!” 第8章   “你…你叫谁死胖子?”   霍元昭只后知后觉的呆了呆,好半晌都没有缓过神来。   她堂堂霍家三姑娘,哪个见了不是阿谀奉承,长这么还是头一回被人这般指着鼻子骂成死胖子,这要是传开了,让旁人听到了,还不得笑掉了大牙。   况且这霍元昭素来爱美,虽然不过才七八岁的年纪,但早早便已经知道生了一张好脸面的用处。   不说别的,就比如那处处跟太太作对的柳氏,不就是因为生了一张绝美妖娆的容颜讨得了父亲的宠爱,才敢处处跟太太叫板对着干?   也比如那惺惺作态的霍元芷,不就因为生了一张楚楚可怜的好皮囊,不但得了父亲的偏爱,甚至连老夫人都待其宠爱有佳。   她们娘俩同样不过是个妾氏,是个庶出,却在霍家耀武扬威,活得风生水起,相比之下,瞧瞧她与姨娘,得要日日在太太跟前讨生活,才能换得这短暂的太平日子。   是以,霍元昭打小便注重容颜,她虽生得有些圆润,但脸却生得不差,她日日精心打理着自己,所穿的、用的、戴的皆得用最上等的才行,今个儿还是特意精心装扮了大半个时辰才出门的,却没有想到——   鸿哥儿一句话,顿时只令霍元昭气得白了脸,红了眼。   说到底,也终究不过是个小女娃呢。   ***   霍元昭气得还没来得及发作,便见纪鸢早已经先一步微微冷下了脸,一脸严肃的训斥鸿哥儿,嘴里严肃喝斥道:“纪鸿儒,休得无礼!”   一听到阿姐唤他全名的时候,鸿哥儿大抵已经晓得自个怕是又犯错了,只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   不过,小脸却是有些委屈兮兮。   纪鸢却毫不心慈手软,只一脸严肃的盯着鸿哥儿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父亲素来是如何教导你的,君子不逞口舌之快,你是名男孩子,怎么能像个骂街的妇人一样,与人鲁莽对骂?你可知错呢?”   鸿哥儿噘着小嘴,委屈巴巴的埋着小脑袋,好半晌,只低声回着:“鸿哥儿知…知错了,阿姐别气…”   “错哪儿呢?”   “不该…骂人…”   “既然知错,该当如何?”   鸿哥儿抬眼瞅了纪鸢一眼,两只小胖子有些纠结抓着腰上挂着的玉佩穗子,抓在手中绕来绕去,绕来绕去,绕了好一阵,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只飞快的抬眼看了对面霍元昭,道:“你不是死胖子…”   霍元昭气得手抖!   纪鸢气得咬牙切齿道:“纪鸿儒!”   鸿哥儿立即改口道:“鸿哥儿错了,表姐勿…勿怪!”   ***   鸿哥儿话音刚落,纪鸢本还要好生罚一罚鸿哥儿的,鸿哥儿调皮顽劣,须得有人管着。   却未料纪鸢还未来得及处置,便听到对面霍元昭气得尖叫一声,只指着纪鸢姐弟二人一阵气急败坏道:“你们俩个土包子是故意的,竟然一唱一和的奚落本姑娘,本姑娘定要好生教训教训你们俩,好让你们知道规矩这俩字究竟该怎么写!”   说着,竟然握紧了双拳,咬牙喊道:“琴霜,画眉,还不给本姑娘教训这个小土包子!”   琴霜跟画眉两人呆了呆,两人不约而同的对视了一眼。   只见画眉咽了咽口水。   琴霜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姑娘,该…该如何教训…”   霍元昭气红了眼,只一脸恼怒、凶狠道:“给我…给本姑娘扒了他的裤子,狠狠的打他的屁股!”   纪鸢:“……”   琴霜跟画眉两人又尴尬的对视了一眼,迟迟未见动手。   霍元昭气得咬牙道:“怎么着,还得本姑娘亲自动手么?”   琴霜跟画眉没法子,只得缓缓向鸿哥儿走去。   鸿哥儿吓得直一个劲往纪鸢身后躲,抓着纪鸢的手求救道:“阿姐…救我,鸿哥儿不要被扒裤子…”   纪鸢只有些无奈的抚了抚额头,心里不觉好笑,这…这一大早上的,叫个什么事儿啊!   好在这时,尹氏赶了过来,阻止了这场幼稚且无聊的闹剧。   ***   “昭儿,住手,休要无礼,姨娘是让你来探望鸢儿跟鸿儿的,一大早上,你这又在惹什么事儿?”   尹氏还在门外便听到自己女儿尖叫恼怒声,中间夹杂着鸿哥儿可怜兮兮的求饶声,一进门,果然见鸿哥儿那小身板只一个劲的往纪鸢身后躲着,小脸上满是抗拒与恐惧。   尹氏目光在琴霜、画眉二人身上停了停。   琴霜与画眉立即颤颤巍巍的退了回去。   霍元昭本想跟尹氏告状的,然见尹氏一进屋就当着外人,当着丫鬟的面训斥她,霍元昭眼看到了嘴边的软话便立马咽了回去,只一脸愤愤不平道:“我哪里惹事呢,分别是这两个乡巴佬一大早上没规没矩的,姨娘,你得请个老嬷嬷好生教导教导这两人,让她们俩学着些规矩,不然他日若是闯祸了,落下的可是姨娘的脸面!”   “住嘴。”   尹氏听了脸色当即落了下来,“你是霍家的姑娘,一道早上叫叫嚷嚷闹个没完,这是哪门子的规矩,眼前这两个一个是你嫡嫡亲亲的表姐,一个是你嫡嫡亲亲的表弟,你非但不认人,然而满口讥讽冷落,这又是哪门子的规矩?”   “我——”   霍元昭被尹氏训斥得哑口无言,想要反驳,然脑袋瓜子里却偏偏挤不出一个词。   只有气又委屈。   ***   尹氏走到鸿哥儿跟前,牵着鸿哥儿的手道:“鸿哥儿莫怕,表姐是在逗你玩的呢…”   鸿哥儿见尹氏来了,不由十分欢喜。   只立马探出两只短胖短胖的胳膊抱住尹氏的大腿,转危为安,一脸轻松道:“鸿哥儿也在逗表姐玩哩…”   说着却是将脑袋从尹氏大腿上往后探了探,歪着脑袋冲尹氏身后的霍元昭做了个极丑极丑的鬼脸。   霍元昭伸手指着鸿哥儿,气得唇发抖。   鸿哥儿又立马将脑袋缩了回去,抱着尹氏的大腿,仰着小胖脸一脸兴冲冲的冲尹氏说着:“姨母,姨母,鸿哥儿跟阿姐正要去给姨母问安,没想到姨母就来了,姨母是不是也想快些见到鸿哥儿…”   尹氏听到今日鸿哥儿忽然改口了,顿时有些诧异的抬眼看了纪鸢一眼。   纪鸢俏皮的冲尹氏眨了眨眼。   尹氏会意,只摸着鸿哥儿的小脑袋道:“姨母自然想要快些见到鸿哥儿,昨儿个姨母本想来探望鸿哥儿的,只是过来时哥儿跟姐姐已经睡下了,今儿一早便又立马来了,哥儿肚子饿不饿,走,上姨母屋子用早膳去…”   说着,竟然亲自弯腰将鸿哥儿抱了起来。   鸿哥儿立马十分开心的搂着尹氏的脖颈,小嘴毫不客气直叽里呱啦报了一大堆早膳的吃食名。   尹氏莞尔,冲纪鸢招手道:“来,鸢儿,上姨母屋去…”   霍元昭见自己姨娘一大早句跟别人家的小孩你侬我侬,只气得扭头气冲冲的往外走。   “昭儿,上哪去,回姨娘屋子陪表姐表弟一块儿用膳!”   霍元昭头也不回,只一脸恼恨道:“我不吃!”   冲到门口,又红着眼,咬牙道了句:“我要消食减重!”   尹氏无奈的叹了口气,冲琴霜、画眉二人摆了摆手,命人上前伺候着。   ***   正屋里,尹氏的早膳不算十分奢华,却也十足丰盛。   一叠莹莹剔透的水晶包,一份五彩斑斓的四喜饺,一盅软糯香甜的红豆膳粥,还有一份小米稀饭并两碟凉菜。   饭桌上尹氏食不言寝不语,见鸿哥儿一口塞下一个水晶包,吃的满嘴冒油,偶尔细心替鸿哥儿擦嘴。   尹氏用完后又给纪鸢盛了以往红豆膳粥,对纪鸢柔声道:“多吃点儿,鸢儿太瘦了…”   顿了顿,不知想到了什么,只蹙了蹙眉道:“昭儿那孩子被惯坏了,有些刁蛮任性,若是欺负你跟鸿儿了,就来给姨母说,别白白受了欺负…”   顿了顿,又只微微叹了口气道:“那孩子脾性虽不好,心却不坏,她是怪我这些日子冷落了她,才会寻你们俩的麻烦的,日后我再好生说道说道她…”   纪鸢听了,心下羡慕。   羡慕这种有娘亲疼爱的感觉。   只由衷道:“姨母放心,表妹心性单纯简单,有些面冷心善,日后若是相处久了,咱们应当会越来越好的…”   尹氏听了拍了拍纪鸢的手,少顷,又道:“过两日,姨母便领你跟鸿哥儿去拜会太太…” 第9章   却说那日从正屋回来后,纪鸢还是逮着将鸿哥儿罚了一回。   鸿哥儿身子弱,容易生病,纪鸢罚他在院子里扎了半个时辰的马步。   鸿哥儿还以为能够逃过了这一劫,欢天喜地的从尹氏那里回来后得知竟然被罚了扎马步,小脸顿时由白天变成了黑夜,彻底傻了眼了。   而自那回来纪鸢屋子里大闹过一回后,霍元昭便再也没来找过她们的麻烦了。   镇日不见人影,说是到大哥新娶的大嫂屋里串门子去了。   ***   据说此番大房娶的这房新妇沈氏端得真是个绝色,便是连纪鸢这么个初来乍到、消息闭塞之人都听到了二三传闻。   说是这沈氏美过月里嫦娥,赛过西子三分。   且这沈氏本就出自高门之女,跟霍家可谓是门当户对,与那举目无双的大公子亦可谓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这沈氏端得一副贤惠端庄风华,深得老夫人喜爱,便是连向来威严严苛的长公主对她亦无任何说辞,可谓是万般皆好,竟无一处是非之处。   倘若硬要鸡蛋里挑骨头,硬生生来挑拣的话,怕也唯有生娇体弱这一点了吧,说是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摘红),万般皆好,就身子稍稍有些羸弱,说是打从娘胎里带了些娇病。   按理说,这高门大户挑选媳妇,定是慎之又慎,尤其那霍家大公子霍元擎乃是霍家长房嫡孙,替他挑选媳妇更应该比旁人精心三分才对,女子若身子骨不大好,甭说这些权倾大家,便是些寻常老百姓家都会有些计较的。   可这沈氏不同,这沈氏还在娘胎里的时候便已经指给了霍家大公子,原来两人打小便早已经定了娃娃亲事,霍沈两家原是世交之家,霍家对这沈氏只有庇护,绝无嫌弃。   因大公子性子冷冽又镇日繁忙,至于这长公主,众所周知,她一概不曾理会过府中杂事,连中馈都一并交到了二房手中,是个不理红尘世事之人。   老夫人怜惜沈氏唯恐在府中清冷,便长嘱咐一众小辈前去作陪。   ***   这大房承袭,当家主母又是当今大俞身份最为尊贵显赫的长公主,大房的显赫非寻常地方能及,别说霍家二房三房,便是这贯满京城,能够跟长公主相提并论的妇人也是少之又少。   因大房的三位主子都性子清冷的缘故,即便同在一个府上,二房、三房之人都鲜少有机会能够前往,此番好不容易添了个知情识趣的主,大家伙儿觉得新鲜,自然往大房跑得勤。   而这霍元昭自从往大房走了几遭后,是彻底瞧不上洗垣院里的任何东西了。   只觉得瞧哪,跟那大房比起来,哪哪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果真这人是分三六九等的,霍元昭以往一直觉得自己定是属于人上人这一类的,可每每往那大房大嫂屋子里走一遭,便觉得与大嫂沈氏比起来,自己不过是属于最末流的那一类。   为此,那霍元昭还失意惆怅了好几日,待想通后,便仍然屁颠屁颠的想着送去受虐。   这霍元昭这些日子如何痛并快乐着纪鸢是不知,她只知,住在洗垣院的这些日子里,安逸舒适,已然将要适应了这里的新生活。   ***   这日,一大早,纪鸢早早便起了,因外头天色还有些乌灰,鸿哥儿这个贪睡的双眼眯瞪起不来。   纪鸢便用帕子在冷水了浸了一阵,然后绞干了往鸿哥儿脸上一抹,哥儿顿时被冻醒了,只一脸幽怨的瞅着纪鸢。   纪鸢摸了摸鸿哥儿的脸悻悻道:“乖,鸿哥儿快起来,咱们昨儿个说好的,今日一早得去给太太问安,快快起来,不准躲懒赖床!”   鸿哥儿虽小,但极为守信,答应好的事儿,通常是不会赖的。   纪鸢打开箱笼,里头放满了纪鸢姐弟俩的衣裳收拾,皆是从山东带来的。   纪鸢挑了一件浅绿色刺绣短襟换上,下头是一身同色的棉质绫罗裙,衣裳裙子都是淡绿色,淡得发白的那种,倘若近看只觉得是白色,若是远看或者站在太阳光底下才能瞧出一抹淡绿。   裙裳面料细软,款式精简,仅仅在衣袖衣领还有裙摆处绣了绣了几枝简单玉兰,便再也没有多余花色了。   衣裳是嬷嬷在纪鸢来京前特意备下的。   以往纪鸢的衣裳都以明亮为主,小尹氏爱美,镇日换着法子装扮纪鸢,她的所有衣饰全是粉嫩嫩的。   然现如今还未出百日,纪鸢不能穿的过于明艳,可在旁人家府上又不能穿的过去寡淡,于是,便特意备下了几身清淡却不失雅致的衣饰。   末了,纪鸢又往头上梳了一个简单的发鬓,发鬓上仅仅只戴了一只白玉兰簪,簪子曾是小尹氏的遗物,整个装扮十分清淡,好在纪鸢皓齿明眸,颜色清丽,完全将这抹淡漠撑了起来,非但不觉得寡淡,反而有种出水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味道。   那头,菱儿已经替鸿哥儿将衣裳换好了,鸿哥儿换上的则是与纪鸢同等面料的对襟长衫,腰上系着玉色腰带,腰带上缀着一枚葫芦状的五彩绣线荷包,里面装着小尹氏替他求过的护身符。   两人走在一起,任凭谁都可以猜到她们俩是俩姐弟的关系来着。   ***   纪鸢牵着鸿哥儿赶到正屋,尹氏见了看了看纪鸢,又瞅了瞅鸿哥儿,不由打趣道:“嗯,这样穿着是不怕走散了…”   纪鸢闻言小脸微红,她可没这个意思,纵使这霍宅大得没边,也终归没有夸张到将人给走散了的地步啊。   正说着,一时,几日未见的霍家三姑娘走了出来,霍家三姑娘霍元昭这日穿了一身粉色紫薇花锦缎褙,外罩着乳白色刺绣比肩,下头是淡紫色蝶绕百花缠绕的罗裙,头戴了一支海棠花色金钗,手腕上套着一个赤金五福镯。   跟霍元昭的盛装出席相比,纪鸢姐弟俩的颜色未免过于寒酸了些。   然霍元昭此番见了却破天荒的没有出言奚落纪鸢,只见她装作无意的瞄了纪鸢一眼,随即微微噘着嘴,只不轻不重的冲纪鸢冷哼了声,小脸上微微有些不快。   凭什么那劳什子土包子穿啥都好看。   ***   尹氏没工夫搭理霍元昭满腔的小心思,见日头不早了,便领着三个小的到前头正房给太太见礼。   这时节快要入秋了,然天气依然炎热得不行,恰逢赶了秋老虎,今年最后一茬闷热,不过早起还是十分舒爽的。   待出了洗垣院,绕过了南边那一片竹林小径,便觉得眼前的景致彻底豁然开朗起来,原来这洗垣院不过是霍府的冰山一角。   越往里走,只见处处是红墙白瓦的轩丽宅门,甚至有几处三两层的光景亭台远远的矗立在府中,待绕过一道道重廊叠嶂的游廊,走过数个穿堂圆形门,便发觉每一道穿堂后的景致都不一样。   有“佳木茏葱,奇花烂漫”的似锦田园,有“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泻于石隙之下”巧夺天工之奇观,只觉得一下子从人间步入仙境,又从仙境步入了梦境中似的。越往里走,只见楼层高起,几处金碧辉煌的琼楼玉宇便随之映入眼帘,纪鸢瞧得心下震撼,只觉得被眼前这一幕幕轩丽显赫的雕栏玉砌给彻底震惊住了。   或许,她真的是三姑娘霍元昭口中的那个土包子啊。   府中华丽、美轮美奂的精致令人目不暇接,整座府邸仿佛没有尽头似的,走到了这处,只觉得这处的风景是最美的,然而再往下一处,便觉得一下一处的分明又要美上几分。   就这般不知绕了多久,总算前头出现了一座四方大院,院子比起洗垣院不知大了多少,华丽了多少,约莫共有正房三四间,后头侧房、耳房七八间,院子设计颇为讲究,依山傍水,院中有一处嶙峋假山,上头引了活水流动,水下红鲤自由摆尾,好不惬意自在。   ***   进来院子后,只见院内静谧如斯,游廊上有两个穿红戴绿的丫鬟端着托盘正疾步往屋子里去,院子角落里有洒扫的丫鬟正在清理落叶,见尹氏一行人来了,与尹氏问了安后,便立马放下扫帚进去通报了。   不多时,一个穿着玫红色细腰小褙、藕粉色棉质散裙的丫鬟走了出来,这丫鬟瞧着有十六七岁,生得不算美丽,却端得一派沉稳内敛,原是太太跟前的大丫鬟银屏。   银屏向尹氏客气行礼,尹氏立马双手将她扶了起来,二人寒暄了一阵,见银屏看向她的身后,尹氏便笑着道:“太太这会儿起了罢,我特领着娘家一双姨侄姨侄女给太太问安,都入府好些时日了,理应过来拜会太太的…”   银屏笑着往后瞧了一眼,视线在纪鸢及鸿哥儿身上连番打转一眼,末了,最终又将目光在纪鸢脸上停了停,心里头有些惊艳,面上却不显,只冲尹氏使了个眼色道:“那位主子这会儿正在里头呢,太太这会儿正在发怒,里头怕是不得安生,姨娘莫不再——”   银屏话音还未落,果然,只忽而闻得一阵摔碎茗碗器具的声音轰然响起,中间夹杂着微微恼怒的妇人声音。   下一瞬,听到一道懒洋洋的声音道:“太太…莫要…动怒,老爷子…已经罚了…又罚…”之类的。   因为立在屋子外头,断断续续的有些听不大清楚。   不过倒是听清楚了,是名少年的声音,少年的语气有些吊儿郎当、懒懒散散的,里头分明已经刀光剑影了,偏生好像与他毫不相干似的,悠闲自在的紧。   尹氏听罢,脸上浮现一丝了然:“是二少爷在里头吧…”   银屏笑道:“除了那位,还能有谁!”   ***   二少爷难得来这么早来给太太问安,尹氏不好进去打搅,正欲领着纪鸢等人到偏厅候着,却不想,正在此时,门口两个打帘,二少爷霍元懿一脸悠闲的从里走了出来。   里头方才大刀阔斧的动静已经停下来了,似乎骤雨已歇,雨过天晴了。   纪鸢下意识抬眼瞧去,就瞧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从正房大摇大摆的走了出来,少年穿着一袭玉色锦缎华服,袖口领口绣着同色镂空木兰花的镶边。   只见他身形颀长,身姿如玉,相貌堂堂、五官英俊,生了一双内尖外阔的丹凤眼,眼位狭长,微微上挑,眼内含笑,勾魂摄魄。   此刻,手中正执了一柄象牙折扇,举在手中漫不经心的摇晃着,尽显风流本色。   霍元懿见到尹氏,倒是客客气气跟尹氏行了礼,见身后跟着与他穿着同色衣饰的纪鸢姐弟,不由多看了两眼眼,举着手中的折扇漫不经心的冲纪鸢姐弟两人指了指,随口问道:“这是?”   尹氏还没有张口,身侧霍元昭便已忍不住先一步冲霍元懿幸灾乐祸问着:“二哥,你又惹太太动怒啦?” 第10章   霍元懿将扇子合起来,往霍元昭头顶上敲了一下,微微挑眉道:“小孩子家家的,少管闲事儿…”   霍元昭冲他吐了吐舌头。   被这么一打岔,霍元懿便压根忘了方才那一番发问。   不多时,只朝尹氏微微颔首了一下,示意要离去,转过身时只漫不经心的唤了声:“二宝…”   一个十一二岁,瞧着十分讨喜的圆脸小厮立马跟了上去道:“二少爷…”   霍元懿边走边道:“不是说过了么?让你昨儿个夜里扮作本少爷躺在本少爷的寝榻上,怎么就被人给发现了,这么点小事儿都办不好成,要你有何用?”   二宝只苦着一张脸,可怜巴交道:“我的个好少爷,昨儿个小的是按照您的吩咐躺在了您的寝榻上,可谁知昨儿个夜里老爷跟前的吴管事来了,说老爷要请少爷前去问学问,少爷您不在,小的哪敢吱声,老爷久不见少爷过去,这不,就亲自过来了…”   霍元懿冷哼了声,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说罢,想了想,忽然用扇子抵了抵下巴,斜眼瞅了眼二宝道:“今儿个激灵点,倘若再被老头子发现了,你那屁股甭开花直接结果得了…”   二宝听罢,只立马夹紧了双腿,只觉得两股颤颤,一脸苦兮兮道:“我的个好少爷,您今儿个怎么还去呀,您今儿个才被老爷太太罚了,这几日老爷盯得严,您就歇上几日罢,小的昨儿个才刚领了罚,若是再被老爷逮住,小的…小的怕是再也见不到少爷您啦…”   二宝边说边下意识的抚了抚被挨了几板子的屁股。   霍元懿道:“你懂个什么?今儿个百花楼的…”   说到这里忽而不对,话语一顿,扭头瞪了二宝一眼,道:“何时敢管起本少爷了呢,狗奴才…”   虽是喝斥的话,语气倒并不严厉,反而懒懒散散的。   二宝却差点哭了。   ***   这主仆二人渐行渐远,后边的话便慢慢听不见了。   然而前边那些个零零散散的话却都陆陆续续传进了尹氏等人的耳朵里。   银屏听了嘴角一抽,这话偏偏让她听到了,可这二少爷的事儿她可不敢管啊。   尹氏只一脸无奈的摇了摇头。   霍元昭对这胆大包天的二哥羡慕嫉妒得紧。   而此时,鸿哥儿轻轻扯了扯纪鸢的袖子,小声问道:“阿姐,百花楼是啥地方?有很多花吗?”   鸿哥儿年岁小,耳目过人,因为好奇,方才一直竖着两只小耳朵,将霍元懿跟小厮那番话全都听了去。   纪鸢:“……”   纪鸢面上稍稍有些不大自在。   还未来得及与鸿哥儿解释,其实此花非彼花时,立在纪鸢身侧的霍元昭只当即羞红了脸,十分恼怒的瞪了鸿哥儿一眼,咬牙道:“好你个小色胚…”   鸿哥儿皱着小脸,瞧着约莫又想要发问了。   好在尹氏轻轻的咳了一声,稍稍偏头道:“咱们该进去了…”   终止了这场尴尬的发问。   ***   走到正房门口时,里头有两个守门的小丫头立即掀开了帘子,朝尹氏及霍元昭微微福了福身子问安。   纪鸢紧牵着鸿哥儿的手规微微有些紧张的跟在尹氏的身后。   大概瞧出了她的紧张,霍元昭只一脸嫌弃的瞥了纪鸢一眼。   觉得果真是个没见过世面,扶不起的阿斗。   待进了屋子,便瞧见一座漆木双面彩绘屏风立在眼前。   共有六扇,上头绘着一枝梅花,画笔干练,线条苍劲有力,将梅花枝干姿态各异悉数跃然屏风上,瞧着栩栩如生,高人雅致,定然十足珍贵。   屏风后有说笑声传来。   又待绕过屏风,进了正堂,便瞧见整个屋子里大得没边,屋子了坐满了人。   正堂正对面设了一座大紫檀浮雕案桌,案桌上设有定窑青铜、小理石屏风、及两个大青花瓷花瓶等摆件,案桌下设有一张四仙方桌,左右两边各设一把太师椅。   而左边的太师椅上坐了一位三十出头的年轻妇人,银盘脸,皮肤雪白,美貌端庄,身型略有几分丰盈富态,瞧着有些雍容华贵。   身上穿了一身正红色的牡丹花褂,下着洋红锦缎罗群,头戴着赤金红宝石大金钗,手上套着红色玛瑙手镯,身上装饰无不精细名贵。   身后身侧分别守着三四名丫鬟伺候着,一看便可知其身份,定是这二房的女主子二太太王氏也。   ***   地上铺了地毯,下头两排各设了八张楠木交椅。   左手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位十二三岁的姑娘,女子生得与二太太有几分神似,尤其是那脸型与其母生得一般无二,只见容貌明艳绝色,清丽难言。   第一眼看过去只觉得令人惊艳,容貌倒是其次,主要是那姿态、气度,施施然坐在那里,像是一株端庄华贵的牡丹,姿态不凡。   而尤其令纪鸢惊讶的便是,那坐姿,举手投足间的姿态,颇有几分徐嬷嬷往日里教导她的味道,令纪鸢忍不住多瞧了几眼。   而第二把椅子上则是一名九、十岁左右的姑娘,比之纪鸢约莫大一两岁的样子,容貌比方才那个还要生得精细美丽。   只见她身形苗条纤细,唇红齿白,琼鼻,眉眼似画,生了一副清尘绝美的瓜子脸面。   气质与方才那名姑娘截然不同,相比之下要温婉柔和许多,只见她语笑嫣然,娴淑恬静,好一朵娇艳欲滴的人间绝色,令人轻易心生好感。   尹氏一行人进来时,屋子里的人两位姑娘正在陪太太王氏说话。   见她们来了,便停止了说笑,都朝她们这边瞧了过来。 第11章   说话这一进去,尹氏跟霍元昭就立马朝正对面太师椅上的王氏请了安。   王氏问了尹氏的身子,夸了霍元昭这日的穿戴,瞧着言笑晏晏,似乎待尹氏、霍元昭二人甚是亲近。   而尹氏对王氏态度尤为恭敬。   霍元昭到了正房,立即变得嘴甜憨趣了起来,一口一个太太,对正房格外亲近,好一副温馨和睦的妻妾同堂之乐。   几人寒暄了一阵,末了,王氏端起茗碗吃了口茶,这才将目光落在了尹氏身后的纪鸢姐弟二人身上,笑着道:“素婉,这两个便是你娘家的姨侄罢?原来都已经这么大了,瞧瞧我这几日给忙的,到了今儿个才见到,来,快些走近些让我好生瞧瞧,你们姨母啊这段日子可是万分挂念着你们,如今总算是将你们二人给盼来了…”   素婉是尹氏的闺名,往日里也只有格外亲近之人才会唤,这诺大的霍家,除了太太王氏,便也唯有曾经刚抬做姨娘那会儿二老爷唤过几遭了。   闻言,尹氏只立即冲纪鸢鸿哥儿道:“鸢儿鸿儿,快快给太太磕头问安…”   自进了屋起,纪鸢便牵着鸿哥儿埋着头规规矩矩的立在身后,稍稍有些拘谨,丝毫不敢随意张望。   见尹氏这会儿示意,这才拉着鸿哥儿往前走了两步,恭恭敬敬的跪在了底下的蒲团上,朝着王氏磕了头,规规矩矩道:“鸢儿携弟弟给太太问安,太太万福。”   王氏立即让纪鸢姐弟起来,目光在纪鸢姐弟身上打了个转,最终落到了纪鸢身上,冲她俩笑着招手道:“快抬起头来让我好生瞧瞧…”   纪鸢略有些羞涩的抬眼,飞快的朝王氏瞧了一眼。   ***   王氏霎时有些惊艳,然还未来的及说话,忽而闻得左边椅子上有位姑娘嘴里发出了一阵短促的惊呼声:“呀…”   王氏便意味深长的抬眼冲底下的甄芙儿笑道:“芙儿,你可是又有何高见?”   只见那甄芙儿有些娇嗔的看着王氏,道:“姨母好生讨厌,尽会拿芙儿打趣…”   顿了顿,便又将视线一转,落到了立在不远处的纪鸢身上。   见纪鸢生得白璧无瑕、玲珑剔透,不似大姑娘的端庄华美,又不像霍元芷那般故作矜持、弱不禁风,更不似霍元昭那般…白白胖胖。   就跟个小瓷娃娃似的,瞧着又娇、又柔、又怯、又诺,跟她们霍家的姑娘家截然不同,瞧着倒是有些新鲜。   虽然穿戴的有些素雅,但大抵她们满屋子都穿红戴绿的,反倒是衬托了她的清丽雅致。   这但凡女孩儿都喜欢看女孩儿,都喜欢跟旗鼓相当的人比来比去。   少顷,只见这甄芙儿掩嘴笑道:“姨母,您瞧,这位妹妹生得可真好看,姨母素日里总是夸芙儿生得好,这不,这会儿来的这位妹妹可将您的姨侄女儿给比下去了不是…”   立在纪鸢身侧的霍元昭闻言只立马微微瘪了瘪嘴,道:“芙姐姐莫要妄自菲薄,这么个连毛都没长齐的黄毛丫头哪能跟你比,你可是我心目中一等一的才子美人,除了我大姐姐,寻常哪个能与你相提并论…”   说到这里,只又瞪了纪鸢一眼,又立即冲另外一直端坐在一侧的霍元嫆道:“大姐姐,你说是也不是?”   其实这霍元昭说的无可厚非,纪鸢到底年纪还小,相比十二三岁,已经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来说,八岁的纪鸢可不就是个黄毛丫头。   而九、十岁的臻芙儿年纪虽也不大,到底年长了纪鸢一两岁,且在霍府中日日娇养着,眉眼、身段都开始发育了,瞧着比起纪鸢这么个小女娃,着实水灵、饱满了不少。   霍元嫆闻言,只微微瞪了霍元昭一眼,语气中略带训斥道:“三妹妹不得无礼,来者是客,纪家表妹年纪小,初来乍到,可不许欺负她…”   顿了顿,上上下下将纪鸢打量了一阵道:“嗯,纪家妹妹娇憨惹人怜,芙儿乖巧娴静讨人喜,而三妹妹可爱直爽令人爱,各花入各眼,各有各的好…”   ***   这霍元嫆一语落下后,满屋子里所有人都笑了。   只见王氏更是指着屋子里几个齐刷刷如花似玉的姑娘们笑着摇了摇头道:“瞧瞧,瞧瞧这几个小丫头片子,小嘴是一个比一个能说会道,不过,倒也确实是一个比一个还要生得如花似玉,这满京城谁家府上的美貌小姑娘怕是都没咱们府上的多,好啊,还是闺女好,闺女生得养眼不说,还跟件小棉袄似的贴心会哄人,不像那一个个臭小子,只会气得你心肝脾胃疼…”   不知是不是想起了之前在屋子里惹得自己直跳脚的宝贝儿子霍元懿,王氏又是感慨,又是一阵后气。   末了,只微微叹息了一声,便又将目光重新落到了纪鸢身上。   这一眼再看,便觉得果然是越看越顺眼了,只拉着她问了年纪,问了在府上可还住的惯。   王氏贵为太太,身上有股身居高位的凌厉气势,虽为人和善,总是言笑晏晏,但微笑执语间,只觉得习惯弥留着几分审视之势,令人心存好感的同时却丝毫不敢懈怠。   这大概便是高门大院里修炼而来的高门贵妇的贵气吧。   纪鸢只屏息一一回复。   ***   王氏道:“你们姐弟俩往后便安心住在咱们霍家吧…”   顿了顿,方才一直将目光投放在了纪鸢身上,说到这里,这才注意她身边那个三四岁的小孩童。   见他生得虎头虎脑,乖巧伶俐,往氏忽而想起了一茬,便又发问道:“听闻你父亲生前乃是一名教书先生?门下教导的学生个个学识优异,都考取了不错的功名…”   王氏这番忽然发问令纪鸢有些意外,只见纪鸢想了想,过了片刻,只乖巧如实回到:“回太太,家父生前确为一名教书先生,父亲教书数载,门下学生共有数十人,其中过了县试的共有九人,过了乡氏的有三人,中了进士的有二人…”   纪鸢见王氏似乎有意探寻,便十分有眼力见的将父亲光耀一一托出。   王氏闻言果然一阵诧异,而坐在椅子上的那几位姑娘们甚至包括姨娘尹氏闻言亦是有些惊讶的看向纪鸢。   尤其是霍元昭,原本尹氏爱跟她唠叨乡下胞妹,说小时候如何如何穷苦,霍元昭不耐烦听,还以为纪鸢乃是一位乡野孤女,未曾料到对方竟然乃是一受人尊崇的书香世家。   只见王氏听了后立即正襟危坐了起来,忍不住赞叹道:“未料到先生竟是一位如此知识渊博、博学多才之人…”   说到这里,只下意识的低头又将鸿哥儿细细打量,脑海中细细琢磨了起来。   王氏幺儿府中的四公子霍元褀以及快五岁了,已经快要到了启蒙的年纪,二老爷正在为其挑选合适伴读及随行小厮。   王氏瞧了又瞧,觉得这鸿哥儿乖觉,倒是适合,就是年纪稍小了,瞧着才不过三四岁,怕是还得等上几年。   不过几年后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也有些不好说,一时有些踟蹰,面上却不显,便又带着笑细细盘问了几句纪家姐弟的情况。   纪鸢见王氏如此这般发问,想到这王氏膝下还有一位年纪幼小的四少爷,心里忽而顿悟,顿时一阵激动,面上却极力装作一脸无知,只如实将父亲纪如霖一些往日功绩及纪鸢姐弟俩打小所耳濡目染的书香气息一一禀之。   ***   纪如霖嗜书如命,每日可谓是泡在了书海里,此番纪鸢来到京城,别的什么家底没带,却是将纪如霖弥留下来的那满屋子书籍全都装车带到了霍家。   纪鸢打从会爬的时候起,纪如霖便抱着纪鸢放在腿上教她拿笔握笔了。   鸿哥儿更甚,小时候不是在地上爬着长大的,而是在纪如霖的案桌上,打他还不会认人起,便已先一步识得文房四宝了。   ***   从正房书出来后,太太将纪鸢姐弟俩安置在了南院西边竹林后的竹奚小筑,又指了一个刚送进府被调,教好的九岁的小丫头春桃伺候她。   回到洗垣院后,尹氏将跟前的二等丫鬟抱夏、三等丫鬟菱儿给了她,本想将给她贴身伺候的涟秋给了纪鸢,但怕霍元昭心中不平,换成了抱夏。   当日,纪鸢姐弟俩便从洗垣院搬到了竹奚小筑,在霍府开始安起了小家。 第12章   竹奚小筑位置稍稍有些偏僻,位于南院西边那片竹林的尽头,距离尹氏的洗垣院约莫一刻钟的路程。   隐秘在竹林深处,一座不大不小,有三四间厢房的独立小院,屋子黑瓦灰墙,并无任何粉饰。   许是常年无人居住,无人打点,院子内还生了些许野草,及细竹笋。   不过院子虽小,又稍稍有些简陋,但院内的构造设计却十分别致,小小的庭院内亭台楼榭各有讲究。   只见院子一角设有一八角凉亭,凉亭一端与游廊接壤,下头是一汪绿水莲池,只池子里荷叶凋零,红鲤未见,乃是一汪死水。   庭院另有一空旷处设有一座大理石的坐席,滚圆型石桌,旁边四角各设有一石凳。   石桌东边有一处空地,纪鸢想着待来年开春时节在此处建一座葡萄架子,架下设一秋千架子,在四周种植些花花草草,春日在葡萄架下当荡秋千读读书,夏日纳凉解乏,想来也别有一番滋味。   纪鸢领着几个丫鬟不紧不慢的整理了小半个月,总算是将院子上下打点到心满意足地地步。   ***   竹奚小筑的几个丫鬟每月都照例在霍家领有奉银,只抱夏、菱儿两人分别被尹氏单独抬了一等及二等,多余的奉银单独从尹氏的账上走。   抱夏原先在尹氏屋子里当二等丫鬟,自然不愿跑到这僻静地方来伺候纪鸢二人,虽然被抬成了大丫鬟,但姨娘屋子里热闹,往日赏赐多,机会自然也多。   而纪鸢却不过是姨娘的娘家人,此番是来霍家借住的。   同样是表小姐,跟枱梧院的表小姐甄芙儿却不可同日而语,分明是连个正经主子排不上号的,连未来到底是个什么光景都未可知。   十三四岁的抱夏已经到了要为自己将来做考虑的年纪,瞧着隐隐有些不大情愿。   只抱夏到底比其他两个小的年长几岁,甭管心里有哪些计较,面上却是不显的,相比其他两个小的,到底要圆滑世故些许,伺候纪鸢姐弟也还算精心,面上也一直笑嘻嘻的,只寻常喜欢跑回洗垣院去窜门子罢了。   而菱儿不过才十岁,就被抬成了二等丫鬟,菱儿开心的都快要找不着北了。   她七岁入府,原先是在尹氏屋子里做着跑腿洒扫的活计。   尹氏未雨绸缪,许是早早在为纪鸢的到来做准备,见她老实本分,两月前抬了她做三等。   现如今又一下子成了二等,这在整个霍家还是独一份。   九岁的春桃刚入府,除了明面的规矩,余下还什么都不懂,抱夏心还未定,压根不怎么管事,苓儿便充当起了小老师,整日挺直了腰肢,耐心细致的教导春桃行事儿,倒也教得有模有样。   菱儿叫香菱,大家习惯叫她菱儿。   菱儿镇日就跟打了鸡血似的,对纪鸢、鸿哥儿十分贴心周到,打从心眼里将纪鸢当成了未来的主子。   ***   纪鸢跟鸿哥儿就这般在竹奚小院住了下来。   她每日早起都要去给尹氏问安,尹氏时常留下两姐弟在洗垣院用饭。   来了霍家快一个月了,尹氏还从未在洗垣院撞见过二老爷。   由此,纪鸢心知肚明,尹氏怕是不得二老爷喜爱。   而尹氏之所以在霍家能够走到现如今这一步,怕是都是因为投身在了太太门下的缘故。   自从分了院子后,纪鸢倒是极少在洗垣院撞到过霍元昭了,霍家大房喜事一过,霍家几位姑娘家便要开忙了。   原来霍家姑娘跟几位少爷一样,是要每日去上学的,区别在于,霍家除了大少爷以外的其余几位少爷每日都要前往圣上开设的皇家书院上学,而姑娘们则留在了霍府,霍家专门为几位姑娘请了教学先生。   前些日子霍家办喜事儿,停了十日课,眼下,早已经恢复正常的课业了。   几位姑娘们每日所学丝毫不比少爷们轻松,除了请了当今大儒给几位姑娘授课学业,另有专门的琴棋书画师傅及针线活的绣娘授业。   霍府家教严苛,对府中姑娘的教导格外用心,甚至还专门聘请了从宫中放出府的老嬷嬷给几位姑娘们教导规矩,无论是学识、见地、才艺甚至一言一行,都要做到满京典范。   不过,这同一个老师交出来的学生,各有差异,有的人成绩精湛,有的人却是个付不起的阿斗,有的人天资聪颖,有的人刻苦耐劳。   譬如,府中便有传言,甄家表小姐天资聪颖,乃是遗落在人间的一枚沧海遗珠,其才情便是连二老爷都称赞不已。   而霍家二姑娘虽是名女子,却刻苦耐劳,院子下人时常瞧见二姑娘练习作画抚琴到深夜,霍家二姑娘资质虽不算最佳,但凭借着自身的刻苦钻研,凭借着自身的努力,其才情足矣跟表姑娘能够相提并论。   大姑娘处处优异,在言行规矩上更是独树一帜,非但在霍家,便是在整个京城,其德行举止都可以说得上是受众人称赞的,不愧是霍府的嫡长女。   至于那个扶不起的阿斗,菱儿每每说到此处便开始闪烁其词,想都不用想,纪鸢便知说的约莫便是洗垣院里的那个刁蛮任性的三姑娘了吧。   ***   话说这几日纪鸢前来给尹氏请安时,瞧着尹氏稍稍有些心事儿,一问,尹氏却左顾而又言他,随即不露痕迹的将话题给引开了。   纪鸢见状,心下忽而有感,怕是此事又跟她们姐弟俩有关吧。   当即,纪鸢蠕动了下嘴唇,想要问出口,可见尹氏特意有所隐瞒,又一时不好发问,只将心事儿隐了回去,终究没有问出口。   出来的时候,瞧见潋秋正好亲自端了个托盘从院外进来,纪鸢只熟络的上前招呼道:“潋秋姐姐,这是打哪儿来?”   潋秋远远的朝纪鸢福了福身子,笑道:“昨儿个夜里小丫头粗苯,将姨娘的衣裳送去浆洗的时候不甚将姨娘往日里时常佩戴的一枚五彩宫绦给一并送了去,那宫绦是以往老爷赠的,姨娘十分爱惜,我怕浆洗房哪个不长眼给弄坏了,这不一早便亲自取了,顺道将姨娘的衣饰给取了来…”   纪鸢顺着托盘看去,果然便瞧见一众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上摆放着一个五彩丝系成的珊瑚长穗宫绦,大抵是旧了的缘故,看上去颜色褪了很多,并不如何起眼。   纪鸢见了心下诧异,嘴上只道着:“还是姐姐心细,姨母身旁有姐姐这般能干的,想来姨娘往日里省心不少。”   顿了顿,纪鸢四下瞧了一眼,向潋秋走近了两步,犹豫了一番,问道:“姐姐,这几日我见姨母镇日眉头紧锁,心思烦忧,姐姐可知姨娘此番是为了何事?”   来到霍家的这些日子,纪鸢日日都来了洗垣院给尹氏请安,尹氏还差点将潋秋给了纪鸢,两人倒是日渐熟络。   思及自此,纪鸢只掏空了心窝子道着:“不瞒姐姐,其实自从这些日子我跟弟弟来到府上,眼见着姨母日日为我俩操心,心中甚是内疚跟不忍,先是娘亲,又是咱们姐弟,眼看着姨母愁得都白了几根发,倘若姨母再为了我们的事儿平添烦忧,倒还真是不知该如何自处了,倘若此事与咱们姐弟有关,倘若姐姐知晓内情,还望姐姐提点一二…”   纪鸢一脸感激的看着潋秋。   ***   潋秋望着纪鸢,见她小小年纪,难得心思玲珑,好半晌,只叹了一口气道:“姨娘这些日子约莫在为着表姑娘入学的事儿烦忧吧…”   “入学?”纪鸢一愣。   潋秋想到这几日尹氏的愁眉不展,只缓缓点了点头道:“姨娘见表姑娘跟表少爷两个镇日被拘在竹奚小筑,唯恐苦闷无趣,又想着表姑娘跟府中几位姑娘年岁相差无几,府里的姑娘日日潜行学习,而表姑娘…姨娘便想着想要去向太太求情,只是…”   说到这里,潋秋话语顿了顿,抬眼看了看纪鸢,踟蹰片刻,方继续道:“当初表姑娘跟表少爷入府时,姨娘恳求太太时着便实费了不少心力,眼下姨娘正愁苦着如何跟太太张口…”   原来果真是为了纪鸢的事儿。   尹氏想要请求太太,将纪鸢一同送去给几位姑娘们当做伴读,可是,眼看着鸿哥儿又快要到了年纪,届时…一茬接着一茬。   做人要懂得适可而止才好。   这是尹氏身居太太身边多年,仍然能够受其信任的缘故,尹氏还是十分了解王氏的,所以,才这般愁苦了好些日子。 第13章   话说第二日纪鸢便去禀了尹氏,说院子已然安顿好了,从明日开始,她便要在院子里充当起小老师授课,将父亲纪如霖留下来的毕生书文全部都传授给弟弟鸿哥儿。   为此,纪鸢还特意排了一份课表,上头密密麻麻的,将未来替鸿哥儿授课的课业全都排好了。   尹氏盯着手中的那份课表瞧得双眼直发怔,少顷,只下意识的抬眼望了身侧潋秋一眼。   潋秋亦是一脸诧异。   过了好半晌,尹氏只将纪鸢拉着坐到她身边的软榻上,细细看了她好一会儿,忽而道:“鸢儿是说…自己授课教导鸿哥儿?”   纪鸢只狡黠的冲尹氏吐了吐舌头道:“是啊,我的好姨母,您可别小瞧了鸢儿去,爹爹嗜书如命,以往在家中一日不卖弄便浑身不自在,故鸢儿三岁便启蒙了,由爹爹亲自教导,鸢儿现如今识字上千,爹爹屋子里的大部分书都已经被鸢儿翻弄过了,爹爹训斥门下学生的时候,还时常说连他们家七岁的小女娃都比不过呢,时常羞得满院学生都抬不起头来,不是鸢儿自夸,鸢儿虽跟府中几个姑娘没法比,但应付鸿哥儿这么个小娃娃还是绰绰有余的…”   纪鸢一番话语落下后,只见屋子里静了一阵,尹氏跟潋秋早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好半晌,尹氏只拉着纪鸢的手喃喃道:“鸢儿此话可是当真?”   纪鸢只用力的点了点头,随即,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暗了暗道:“娘亲说爹爹这一生骄傲自满,唯一的挫败便是在考取功名时屡屡受挫,爹爹临终前,最放不下的便是娘亲跟咱们姐弟二人,而最大的遗憾便是不能亲自将鸿哥儿培养成栋梁之才呢,如今爹爹不在了,鸢儿盼着能够代替爹爹亲自教导鸿哥儿,圆了爹爹的遗愿,或许,鸢儿才疏学浅,不能将鸿哥儿培育成才,但至少,鸢儿定当尽力,努力的将弟弟教导成一个明事理、辩是非的好男儿,如此,爹爹泉下有知,想来总该会宽慰几分了吧!”   ***   尹氏听了纪鸢这一番话,内心久久不能平静,不知是被纪鸢无意间透露的才学给惊艳到了,还是被这个小小女娃嘴里那份赤诚与孝道给感动到了。   不过才八岁,寻常八岁的闺女是怎么样的?   不过是跟在爹娘后头撒娇耍赖闹性子罢。   就像她的昭儿,整日只知道跟府中几个姐妹比美、争宠、斗嘴使绊子罢了。   如此聪颖懂事儿,何尝不惹人怜?若是她的那一双妹妹妹夫还健在,何尝不是搂在怀中拼命怜爱呢?   尹氏心中伤感震撼,面上却不显,良久,只抬起了手替纪鸢撩了撩发道:“鸢儿想法虽好,可是鸢儿到底还小,姨母还想着求太太让鸢儿陪昭儿一道到学堂去上学来着,若不鸢儿将给鸿哥儿授课的安排往后挪上一挪,毕竟鸿哥儿年纪还小,鸢儿且先再去学些知识见地,待过上两年,等鸿哥儿长大些了,鸢儿再来亲自教导,你看如何?”   ***   “噗…”   纪鸢听了只用帕子捂嘴笑了笑,随即双手挽着尹氏的手臂将脑袋靠在尹氏肩上,一脸亲昵的撒着娇道:“我的好姨母,您就放过鸢儿罢,寻常女子学的那些个女德女训鸢儿早已经倒背如流了,便是连男子所学的那些个四书五经,爹爹原先在时日日给鸢儿讲解,鸢儿也时常混在爹爹学生堆里听他授课,也能够品出七八分道理来,之前鸢儿已经跟昭儿表妹打听过了,府中几位姑娘们现如今所学的鸢儿都已经学过了,姨娘便放过鸢儿罢,鸢儿可不想让耳朵里起了茧子…”   尹氏听罢,顿时气乐了,只伸手往纪鸢额头上狠戳了几下,道:“你可知前头给几位姑娘授课的是哪位大儒?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竟然埋汰起老师来了…”   “我错了错了,好姨母,鸢儿真的不想再听重复的课了,以前授课的是爹爹,鸢儿没办法,只得忍了,可现如今…姨母您放心,在学识上有爹爹留下来的书,爹爹给鸢儿留了满屋子的书,爹爹读书时,习惯在一旁批注讲解,便是再难的书,爹爹解释过了,鸢儿读起来也通熟易懂起来了,而在德行举止上,鸢儿还有个好嬷嬷呢,嬷嬷向来严厉,定不会让鸢儿荒废了规矩德行的!”   尹氏眉毛一挑:“鸢儿说的可是…徐嬷嬷?姨母瞧着那徐嬷嬷是个好的,那徐嬷嬷从前是…”   “徐嬷嬷曾是大户人家里的教养嬷嬷,后来年纪大了回到了老家,老家的侄儿待她不好,将她身上的银钱悉数哄走后,便待她百般欺凌,嬷嬷是个硬气的,不愿受其谩骂欺凌,蹉跎终老,便自个摸着出来讨生计了,后来遇到了娘亲,便被娘亲领到了府上,一直照看着鸢儿跟弟弟…”   “原来如此,罢了罢了,既然你都筹划好了,便暂且就这么着吧,倘若此行行不通,只管跟姨母说道…”   “多谢姨母,姨母真真是个大好人,咯咯…”   ***   纪鸢好说歹说总算是将尹氏给说服了。   说的倒也不全是说辞。   一来确实是不想让尹氏再继续为了他们姐弟俩的事儿为难了。   这二来嘛,鸿哥儿还小,又调皮捣蛋,古灵精怪,没人看着,怕是要到处闯祸了,而此番又初来霍家,对陌生的环境还稍稍有些不大适应,此时此刻对纪鸢依赖得紧。   而府中几位姑娘们的课业繁忙,便是连霍元昭都忙得两脚不沾地。   父母刚走没多久,纪鸢不愿鸿哥儿年纪小小,便独自在这陌生的府邸怅然若失,无人陪伴。   这三来嘛,确实如纪鸢所说的,寻常女子所学的那些纲纪典范,女子四书记鸢早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了,便是连考取功名的男子所读的,纪鸢都涉及不少。   为此,纪尹氏在世时,还时常忧心忡忡,纪尹氏没多过多少书,她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纪鸢是名女子,又不要考取功名,生怕纪如霖将女儿给教傻了。   够了,真的,还有爹爹这满屋子书籍陪伴,便是再无人教导,此生也足矣。   于是,就这般,纪鸢从姐姐的角色转变成了个小老师,镇日开始有模有样的给鸿哥儿上起了课来。   ***   鸿哥儿身子不好,原先霁如霖在世时,生怕鸿哥儿的身子随了他,自鸿哥儿两岁起,便训练起了鸿哥儿,让他每日养成了早起扎马步的习惯。   纪鸢每日令鸿哥儿扎半个时辰马步方能用早膳,累得够呛,吃得便也多了起来,用完早膳后,上午让鸿哥儿背书,下午便让鸿哥儿练字。   若是不认真就得勤学苦练一整个上午,若是认真,有时一个时辰就能完成,剩余的时间纪鸢便领着菱儿、春桃陪鸿哥儿玩摸瞎子游戏,或者陪鸿哥儿下棋,让他撅着小屁股优哉游哉的躺在软榻上,纪鸢拿着爹爹留下的三国趣闻给鸿哥儿说故事。   因为有惩罚有奖励,鸿哥儿便兴致冲冲的,每日总能提前完成任务,只为图着阿姐能够陪他玩耍。   尹氏特意来观摩过两回,见两个小娃娃有模有样的,一个像模像样的教,一个像模像样的学,倒也甚是欣慰。   这样的平静的日子一直维系了大半个月,直到九月十八,霍家老夫人寿宴设宴,方被打断了。   因为霍元昭又放假了,开始来她的竹奚小院找麻烦了。 第14章   也不知道是哪个得罪霍元昭了,霍元昭板着一张圆脸,领着她的两个贴身丫鬟琴霜、画眉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往竹奚小筑来了。   彼时,纪鸢正举着一册《千字文》,鸿哥儿正在她这里过关,已经背诵到了“果珍李柰,菜重芥姜。海咸河淡,鳞潜羽翔…”   抱夏正在屋子里伺候着,坐在临窗的小绣凳上低头打着络子,时不时抬眼往两位小主子这边瞧上一两眼,偶尔起身添一添茶。   而屋子外头,春桃正拿着扫帚,将凉亭、游廊上的落叶往一旁沟渠里扫。   菱儿眼尖,原本是坐在正屋台阶底下,双手撑着下巴,被里头鸿哥儿的背书声给催眠的昏昏欲睡,一睁眼,看到霍元昭来者不善,菱儿立马吓醒了。   她原先在洗垣院当差,最怕的就是这位有脾气的主呢。   当即,只一溜烟的从台阶上爬了起来,远远地冲霍元昭福身行了个礼,故意高声喊着:“奴婢…奴婢见过三姑娘…”   边喊还边有些慌张的扭头往屋子里瞧着,顺势提醒屋子里的两个小主子,有人…来了。   ***   鸿哥儿容易分心,被菱儿这么一喊,小脑袋便有些卡壳了,只伸手抓了抓他后脑勺的小辫,双眼却一脸好奇直滴溜溜的往外偷看着。   他们这竹奚小筑太过安静了,往日里除了尹氏,几乎不会有人踏足,尽管来的是那个讨人厌的表姐,鸿哥儿那颗稚嫩的小心脏依旧抑制不住有些…小骚动。   “继续背!”   纪鸢淡淡的抬眼瞅了鸿哥儿一眼,凉凉的提醒道:“还剩四句,若是没背出来,待会子自觉该干嘛干嘛,半个时辰后再重来…”   鸿哥儿听了小脸登时皱起了,然后张了张小嘴,没有发出声儿来,似乎被这么一打断,完全忘记背到哪儿呢?   鸿哥儿只仰着小脑袋一脸巴巴的瞧着纪鸢,祈求纪鸢能够提点一二。   “哼!”纪鸢嘴里不咸不淡的轻哼了一声,道:“读书时最忌讳分心,爹爹曾说过,读书的最高境界在于,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鸿哥儿往日里早已经背下了,可知今儿个如何背不来么?”   鸿哥儿只低着小脑袋,可怜兮兮的掰扯着自己胖乎乎的手指头,道:“鸿哥儿…鸿哥儿不认真,只想着出去玩…”   “哼!”纪鸢嘴里又是轻声一哼,道:“知道便好。”说罢,瞅了鸿哥儿一眼道:“那便从头再来吧…”   鸿哥儿闻言,两个小肩膀顿时一跨。   纪鸢挑眉瞅了他一眼,道:“背完后,阿姐陪鸿哥儿到竹林里摸小山笋去…”   鸿哥儿闻言顿时双眼一亮,小嘴立马噼里啪啦背了起来,这一遍,速度分明比之前快了不少。   ***   霍元昭人还没进来,就听到纪鸢果真人模人样的将自己当成了教书先生,这会儿正在因材施教。   霍元昭只一脸不屑瘪了瘪嘴,她听姨娘院里的小丫头说纪鸢不愿做她的伴读,竟然自个充当起了小老师来了,她今儿个就是来瞧笑话,顺道奚落人的。   霍元昭气势汹汹的进来,结果案桌前那一对姐弟俩头都没抬一下。   霍元昭视线往屋子里转悠了一阵,顿时面目嫌弃,只觉得这屋子太小太寒酸了,她毫不客气的往中间八仙桌上一坐,用力的咳了一声。   见依旧没人搭理她,霍元昭气得将手往桌子上拍了一下,道:“人呢,都没长眼吗,没见本姑娘来了么,本姑娘要喝茶。”   鸿哥儿正背到一半。   纪鸢闻言,抬眼看了霍元昭一眼,然后冲抱夏使了个眼色。   抱夏立即端了茶上来了,嘴里笑着道:“今儿个什么风将姑娘给吹来了,来来来,姑娘,这是奴婢特意为您泡的碧螺春…”   抱夏是尹氏跟前的老人了,霍元昭往日待其还算亲厚,只这会儿抱夏到了这竹奚小筑,霍元昭怎么瞧都怎么觉得不大顺眼了。   霍元昭手碰都没碰一下,过了片刻,只有忽而指着对面软榻旁,矮几上的小柑橘道:“本姑娘要吃橘子。”   抱夏立马将柑橘端了来。   霍元昭瞅了一眼,只漫不经心道:“难不成还要让本姑娘亲自动手剥么?”   话音落下后,身后琴霜、画眉两个岿然不动。   往日里,霍元昭的衣食起居从未假手于人,都是出自这二人之手,这会儿,见霍元昭分明有心刁难,抱夏心里发苦,面上却一直带着笑,亲自拿了一个小柑橘剥了起来。   剥到一半,霍元昭只白了抱夏一眼道:“要你瞎殷勤个啥劲儿,本姑娘要她剥。”   霍元昭抬手一指,指向对面正在忙活的纪鸢。   ***   纪鸢登时皱眉。   或许是打小受其父纪如霖的影响,读书乃是生平最大的事儿,切记不可半途而废,便是天塌了下来,也要将手上这篇文章给看完了。   眼下,有客到访,纪鸢理应第一时间接待的,可此番正在上着课。   纪如霖往日给门下学生们上课时,从来没人敢中途打扰,纪鸢原是准备待鸿哥儿将最后这几句背完了后便立即去接待的,未免扰乱了鸿哥儿好不容易养成的好习惯。   然,那霍元昭却一茬接着一茬,分明故意在捣乱。   纪鸢挑了挑眉,还未来得及作何反应,便见背书背到一般的鸿哥儿气得鼓着一张小圆脸,一脸嫌弃的冲着霍元昭道:“你又不是个三岁的小娃娃,连个橘子都不会剥吗,竟然还要我阿姐剥,你想的倒真美,我阿姐说好吃懒做的人是娶不到媳妇的,你当心往后娶不到相公。”   鸿哥儿怒不可支的说完,不待霍元昭发作,便又立马将脸转了过去,小嘴噼里啪啦的继续背了起来。   那变脸速度快得,连纪鸢都瞧得是一愣一愣的。   霍元昭气得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只气红了脸,作势要朝鸿哥儿扑了上去,咬牙切齿道:“你…你好你个小兔崽子,竟然敢教训起本姑娘来了,看本姑娘今儿个不撕烂了你的嘴。”   说罢,气得忘了吩咐身后丫鬟,直径将胳膊上的袖子往手臂上一扒拉,就要亲自动手了。   ***   鸿哥儿一个劲的往纪鸢身上躲,边躲边冲霍元昭做鬼脸道:“我要告诉姨母,说你又要打我,我要姨母吩咐嬷嬷将你的裤子给扒了,打你臭屁股,略略略…”   说完,只一脸得意的冲霍元昭吐了吐舌头,分明是这几日被纪鸢拘着读书拘得发慌了,竟想着法子找乐子玩。   霍元昭气得差点要吐血,嘴里咬牙切齿的道:“好你个小兔崽子,看本姑娘不好生教训教训你!”   说罢,只朝着纪鸢身后的鸿哥儿扑了过来。   两人隔着纪鸢,一前一后的挣扎,一个拼命躲,一个拼命追,将纪鸢的裙子都给扯得皱巴巴的了。   纪鸢抚了抚额,一脸无语,好半晌,只高声喝斥一声道:“都给我住手。”   音调稍稍提高了几分,两人都吓得停了下来。   过了片刻,霍元昭后知后觉反应了过来,瞪了纪鸢一眼道:“我…本姑娘凭什么要听你的,本姑娘凭什么要住嘴,好你个纪鸢,你竟然吩咐起本姑娘来了。”   纪鸢瞅着霍元昭,幽幽道:“霍元昭,你几岁呢?”   霍元昭气得噎住,胀红了一张脸,竟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纪鸢摇了摇头,随后只将鸿哥儿从身后扯了出来,对鸿哥儿一本正经道:“背完书后,鸿哥儿闭门思过两个时辰。”   鸿哥儿顿时一脸生无可恋。   说罢,纪鸢又抬眼对霍元昭道:“鸿哥儿调皮,表妹勿怪,表妹若是想跟鸿哥儿玩的话,待他将手上这书背了,你们俩表姐弟想怎么闹腾都成,表妹,你看如何?”   霍元昭气得怒目而视,道:“本姑娘何时想要跟他玩了,本姑娘要撕烂了他。”   纪鸢想了想,便毫不客气的将鸿哥儿推了出去,推到了霍元昭跟前,道:“喏,撕吧。”   霍元昭一愣,良久,只胀红着脸,气得指着纪鸢一字一句道:“纪鸢,算你狠。”   说罢,又恨恨道:“哼,别以为有姨娘罩着你们,我就不敢动你们了,我是这座院子的主人,你们只是个借住的,要是你们以后再敢对我不尊不敬,我就禀了太太让她赶你们出府。”   说罢,只微微抬着下巴瞅着纪鸢,直言不讳的威胁她,似乎觉得这样气势更加强势一些。   ***   好吧,纪鸢只一脸认真的配合道:“知道了,三姑娘,往后表姐一定费心费力的讨好三姑娘,绝对不敢对三姑娘不尊不敬,怎么样,这样总行了吧,三姑娘还有什么要吩咐?”   霍元昭一时又被噎住,脸上顿时一阵红一阵白,气得连怒气完全发不出来了,只摔了摔帕子,怒气冲冲的离开了竹奚小筑。   来时原本是找纪鸢撒火的,却不想,去时,这火倒是越撒越大了。   霍元昭走后,纪鸢只逮着鸿哥儿将书背完了,然后,罚鸿哥儿闭门思过去了。   小小年纪,真是皮得欠收拾。   抱夏送鸿哥儿去里头小书房思过去了,出来时,见纪鸢有些疲倦的歪在软榻上,抱夏给纪鸢倒了碗茶,坐在一旁跟她话家常道:“姑娘可是被三姑娘气着呢,其实三姑娘往日里不这样的,以往看到嬷嬷严厉惩罚不懂事的小丫头,她见了都会摆摆手,有些不忍心,就是近来脾气有些见长,到底还小着呢,姑娘甭跟她见识…”   就是近来脾气见长。   抱夏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不就是只针对她么?   纪鸢吃了口茶,躺在软榻上歪了一阵,片刻后,又忽地睁眼,将菱儿唤了进来,吩咐道:“菱儿去将柜子里那个梨花木的小匣子给抱出来,送到三姑娘屋子里,就道是我送去讨好她的。”   最后一句,像是在开玩笑。   菱儿闻言,只瞪大了双眼。   纪鸢笑道:“去吧去吧…”   霍元昭这刁蛮性子,怕是只吃软不吃硬吧,她这边需要教导鸿哥儿,需要清净,倘若霍元昭三天两头前来作恶,便是不被她扰乱了进程,怕也早该被她给吵得头大了。   小破孩一个。   还不信收服不了她。   ***   却说霍元昭一回屋,就气得踢了桌前的凳子一脚,一时疼的差点跳脚。   气急败坏的将所有丫鬟全都赶了出去,霍元昭趴在枕头上,嘴里恨恨道:“这个纪鸢真是讨厌死了,简直比霍元芷还要惹人厌…”   她伸着手指头拼命戳着软枕,就好像这个软枕就是纪鸢本人似的。   戳了一阵,又将脸埋在了枕头里,啊啊啊了几声。   过了一阵,霍元昭身边的琴霜轻手轻脚进来禀告道“姑娘,竹奚小筑的小丫头来了,说…说表小姐代表少爷方才的无理给姑娘您致歉,奴婢瞧那小丫头手上捧着个梨花木的小匣子,应当是…”   话还没禀告完,霍元昭只将身下的软枕往地上一扔,一脸嫌弃道:“不要,不要,那乡巴佬有什么值钱的玩意儿,本姑娘才不稀罕…”   琴霜想了想道:“得了,那…那奴婢将那小丫头给轰了去…”   结果,琴霜刚走到门口,又将那霍元昭忍不住将脑袋支起,瞧瞧往外瞅了瞅,只改口道:“先拿进来给本姑娘瞅瞅,我倒是要瞧瞧是啥丢人现眼的玩意儿…”   结果,琴霜捧着进来打开一瞧,竟然是一排小陶人,共有十二个,十二个小陶人分别乃是十二个神态迥异的胖头娃娃,全是一个人,但每个人脸上表情都不一样,或古灵精怪,或伶俐有趣,各个娇憨可爱,陶人背后都不约而同刻了个昭字。   菱儿留下话说,这是原先表姑娘在山东时,亲手为她打的,都是些山东民间街头的小玩意儿,虽不值钱,但这些都曾是未见到霍元昭前她想象中表妹的模样。   霍元昭简直是爱不释手。   她哪种金贵摆件没瞧见过,可偏偏霍家管得严,从小到大几乎很少出过门逛过街,长这么大还从没瞧见过这么可爱的小娃娃,有人亲手为她做的小娃娃。   霍元昭舍不得挪眼。   然而一想到这些小可爱竟然是纪鸢那个讨厌鬼送的,霍元昭嘴里只一脸嫌弃的哼了一声道:“我就晓得全是些乡下拿不出的破烂玩意儿…”   嘴上虽这么说,手里却一直舍不得放下,挨个将十二个小娃娃全都捏在手心里把玩了个遍。   ***   第二日,纪鸢领着鸿哥儿随着尹氏一道前去给老夫人拜寿。   在洗垣院正屋门外恰好碰到了霍元昭,远远地,霍元昭只一脸高傲的将纪鸢上下打量了一遭,道:“哼,甭以为送些个不值钱的破烂玩意儿就想收买了本姑娘,今儿个祖母的寿宴上,你最好规矩些,若是丢了本姑娘的脸,哼,我定跟你没完!”   说的话还是同样令人恼恨,不过语气却分明少了几分嚣张跋扈。 第15章   却说老夫人乃是散岁寿辰,又因不久前霍家才大办喜事儿,此番老夫人寿辰并未大办,不过就是请了台戏班子,一家老小聚集在一块儿热闹热闹,最多便是族里的一些个族亲们挨个登门拜访罢了。   纪鸢来霍家这么长时间了,几乎没有出过南院,除了日日待在竹奚小筑,就是每日前去洗垣院给尹氏请安。   因为府中诺大,霍家人口繁多,鸿哥儿又喜欢调皮捣蛋,纪鸢并不敢四处乱跑,以免惹了祸事儿,令尹氏作难做,去过最远的地方便是上回到二太太屋里给她问安见礼了。   按理说前来霍家投亲,理应早该前去给老夫人问安的,只是尹氏身份低微,纪鸢姐弟俩怕是没有这么大的脸面,能够亲自去拜见老夫人,去了反倒是托大了。   倘若换成了枱梧院的甄芙儿,二太太的亲姨侄女,必定是要去的,这便是礼数,若是不去,倒是失礼了。   于是,趁着此番老夫人寿辰,尹氏将纪鸢姐弟领过去给老夫人拜寿,一来在府中露露脸,二来顺道给老太太磕了头,倒也全了这礼数。   ***   话说这老夫人住在了霍家北苑,霍元昭早已提前去了,跟霍家大姑娘、表姑娘先一步去了老夫人院里。   尹氏领着纪鸢姐弟二人正要往二太太的正房先给太太问了安,然刚到了正房院子,太太跟前便立即有丫鬟前来通报,说今个儿长公主稀罕,早早已经过去了,太太便也匆匆赶了过去,回头让尹氏直接过去。   纪鸢一路规规矩矩的跟在尹氏身侧,且说府中如何轩丽堂皇暂且不论,这南院处处雕梁画栋,水榭与山石点缀,宛如人间仙境,然而越往北走,到了北边大房院落,便发觉院子里的建筑风格渐渐地庄严肃穆了起来。   放眼望去,点缀的奇花异草渐渐变少,山石水榭也渐无,目光所及之处,全是方方正正的四房大院,院子与院子间全是盘根错节环绕的抄手游廊,游廊四通八达,唯恐一处拐错,便彻底迷了路,余下的,便是大片空白的庭院,偶有几处盆景落在拐角处作为点缀。   若说南院是人间仙境,走在里头,只觉得连眼睛都不够瞧的,定忍不住四处观赏,然而一旦行到了这北院,心都不自觉的收紧,变得拘束、谨小慎微了起来,眼睛压根不敢随意乱瞧,只觉得处处透着庄严沉寂。   纪鸢跟在尹氏后头七拐八绕的,早早便给绕晕了,若是让她自己寻着回竹奚小筑,怕是绕上个一日一夜也不一定能绕回去。   正想着,只觉得自己手中一紧,纪鸢下意识的低头,只瞧见鸿哥儿似乎有些紧张的拽紧了她的手,边走小身板边下意识的往她这边靠了靠。   纪鸢伸手安抚着摸了摸鸿哥儿的小脑袋。   鸿哥儿仰头看了她一眼,小嘴巴只嘟囔了两句:“阿姐…”   纪鸢用唇语小声安抚道:“莫怕…”   鸿哥儿点了点小脑袋,神色似乎松懈了些许,乖乖地牵着她,跟着她们走着,走了这么老远,也没喊过一声累。   出门之前,纪鸢跟徐嬷嬷便早早已经嘱咐过规矩了,以防折腾的时间长,嬷嬷早已经喂饱了鸿哥儿,又领着去如了厕,嬷嬷说,寿宴上,少饮茶水,少吃豆糕之类的小食,以免频繁离席,惹人尴尬。   鸿哥儿虽有些调皮,但却十足聪颖伶俐,正经大事儿上从来都是乖巧的,鲜少出过什么岔子,纪鸢基本还是放心的。   ***   当下,尹氏等人来到北苑,远远地只听到打从正屋里传来一阵说话声及大笑声,因为来的早,霍家族里的一些族亲妯娌还没到,正堂里的该是霍家几房太太及少爷姑娘们吧。   早有丫鬟们过来笑脸相迎,道:“姨娘,您来了…”   尹氏笑着与其寒暄,随即问道:“其他诸位姨娘们这会儿是在屋子里给老夫人拜寿,还是在偏殿候着啊…”   往日府中大宴,宾客繁多,都是满京贵太太,身为妾氏,是没有资格前往正堂宴客作陪的,而家宴却不同,寻常普通家宴,尹氏偶尔会跟着王氏一道随身侍奉,故尹氏便有此一问。   问的乃同是妾氏的二房柳氏、朱氏及三房的谢氏。   那丫鬟乃是老夫人院里的二等丫鬟紫苏,闻言只笑着道:“其它几位姨娘现如今在堂屋里给老夫人拜寿,前脚刚到,姨娘只管进去便是…”   因霍家乃是二房太太王氏当家,尹氏乃是王氏的心腹,往日宴会上,尹氏时常会跟在王氏身侧帮忙帮衬一二,跟府中一些丫鬟婆子偶有相处,尹氏性子随和和睦,还算得人心,老太太院子里有几个丫鬟婆子对其十分亲厚。   ***   尹氏致谢后,便由紫苏领着进了正堂。   却说屋子里一片喧嚣,全是说笑声,里头黑压压的全是人头,或坐着的,或站着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主子,也有随身伺候的下人,全部都是锦缎华服在身,金银玉器在侧,猛地一眼飞快瞧去,一时压根分不清哪个是那个。   紫苏一进去就快步走到里头跟管事儿的嬷嬷报备了一声,嬷嬷远远冲尹氏福了福身子,并未上前通报。   而尹氏亦是进得悄无声息,压根没敢惊动屋子里的任何人,只双手置于腹前,缓缓绕过屏风,往里瞧了一眼,然后由嬷嬷领着从后头绕到了二房太太王氏身后。   王氏身后摆了几张椅子,柳氏跟朱氏早已堪堪入座了。   尹氏走近时,屋子里早有人注意到了,不过堪堪瞧了一两眼,并未放在眼中,倒是王氏扭过头来冲尹氏点了点头,然后目光一转,落在她左侧后方的那位少妇身上停了停,脸上的笑容只下意识的收了几分,这才转了过去。   尹氏落座后,纪鸢牵着鸿哥儿低着头小心翼翼的立在尹氏座位后头,一路走来,听着屋子里的说笑声,眼尾扫着满屋子金贵,是压根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下。   ***   此时,屋子里热闹,原是府中几位姑娘少爷们正在给老夫祝寿献贺礼呢。 第16章   却说满屋子都将目光落在了正堂中间,纪鸢便也悄然将目光投了过去。   只见霍家大姑娘上前,给老夫人献上了一副亲手刺绣出来的福禄寿刺绣,刺绣长八尺宽三尺,颜色鲜艳 ,绣工精细,人物栩栩如生,惊得屋子所有人全都连连赞叹。   霍元嫆手捧着刺绣,冲高居上首的老夫人遥遥施礼道:“孙女祝祖母福寿双全、福寿无疆,福禄双全。”   说罢,便见正上首有一六旬老太太笑的合不拢嘴,直连连道:“福禄寿都让我这老婆子给占全了,好好好,我的嫆丫头有心了…”   纪鸢便趁机飞快抬眼瞧了去。   ***   只见正堂正对面设了一座紫檀罗汉榻,榻上正中间设了一座紫檀木矮几,左右两侧各放置一深紫色翔云锦缎大软枕,矮几上摆放一应茶具及果子点心食盒,矮几左侧歪着一位六旬老太太,右边坐着一个五岁左右穿戴锦衣华服的圆脸小公子。   老太太时不时摸摸那小公子的小脑袋,吩咐侍奉身侧的丫鬟给他擦脸擦手,一脸宠爱的紧。   那六旬老太太便是当今国公府霍家霍老夫人是也,而那位小公子,瞧着年岁应当便是霍家二房王氏所生的四公子吧。   老夫人已年过六旬,却依旧精神奕奕,脸有些微圆,生得眉目慈善,身材适中,不似有些上了年纪的老太太那样身子发福,活像是一尊弥勒佛,也不像有的老太婆那般枯瘦苍老,两颊凹陷,活像半只脚已踏进棺材里的那种活死人。   只见她身穿一袭深紫色软绸华服,头发已灰白,却全部一丝不苟的梳了上去,盘于头顶,用翡翠玉簪固定,额前佩戴着一副秋霜色的抹额,抹额针脚精湛,上头以刺绣玉石做点缀,衬托得整个人精神焕发,一看便知,定是一位精致讲究的老夫人。   而高榻下头,只见整个屋子两排十六把楠木上已经全部坐满了人,甚至还在后头添了不少座位。   ***   纪鸢不敢细瞧,不过匆匆一掠,便见对面也就是高榻左边的第一个位置上坐着位三十岁出头的高冷妇人。   她气度凌云,冷艳绝尘,身上从头饰到衣饰华丽到乃纪鸢生平罕见,只见头顶赤金红宝石大凤钗,余下发饰上配的细簪,耳朵上戴的耳饰,脖子上戴的璎珞项圈,及手腕上佩戴的金镯,上头工艺、花样全部与头上那支大凤钗的如出一撤,原来竟是打成了一整套红宝石首饰。   尤其是将红宝石铸成滴水状滴在眉心处,那一笔仿若点睛之作,霎时,令人失了心神。   然而如此华丽、如此浓艳的妆束到了她的身上丝毫没有落下俗气,非但没有喧宾夺主,于她而言,不过是为她锦上添花罢了。   偏偏如此华丽的装扮配上那般冷艳的容颜,就像是一朵天山上纤尘不染的雪莲,气势强大到令人不敢直视,不用想,此人便是这霍家大房太太当今大俞的长公主是也。   因为长公主的气势强大到令人心下震撼,纪鸢瞧得心惊,相比之下,余下的人便是再美再耀眼,也比不过最初那一抹令人心惊的震撼了。   ***   不过,坐在长公主身侧的那名美貌新妇倒也着实令纪鸢心下惊艳一下,倘若没有前头那一眼,纪鸢瞧了指不定要挪不了眼了。   因纪鸢瞧过去时对方正用广袖遮面,纪鸢只来得及瞧上一个快速的剪影,不过就这么一个剪影,便已令人心生赞叹了,想来此人便是那个“美过月里嫦娥,赛过西子三分”的,霍家刚娶进门不久的霍家大少奶奶吧。   大少奶奶奶下首依次坐着一位二十七八左右的素雅太太,太太手中抱着名两三岁的男娃娃,身后随身候着一名奶娘,后头加坐了一座坐席,坐了一相貌平平的妇人,再往下的两个座位上分别坐了个四五岁与六七岁的姑娘。   这几位便是霍家庶出三房,几位主子分别乃是三房三太太、妾氏谢氏及霍家的五姑娘、四姑娘无疑。   而纪鸢所站着的这排位置上,为首的自然乃是二太太,余下依次坐着大姑娘、表姑娘、霍家三少爷、二姑娘、及三姑娘霍元昭。   二太太身后坐着二房的妾氏尹氏、柳氏、朱氏。   是以,放眼望去,是满满当当的坐了一整个屋子人,而二房一房枝叶尤为茂盛,仅此一房,都要比另外两房加起来的人还要多。   ***   因为霍家大少爷跟二少爷不在此处,霍家族叔父们来了,被国公爷叫上作陪去了,余下这些先女后男,先长后幼,霍家一众小辈们依着年纪一一上前给老夫人拜寿献礼。   霍元嫆是打头一个。   霍元嫆将礼献往后,只见二太太王氏一脸与有荣焉道:“嫆丫头为了给母亲准备寿礼,可是提前大半年就在准备了,不知道戳破了多少个手指头熬了多少个夜,这丫头,说是定要给祖母备下一份独一无二的寿礼,备的是什么连我这个做娘的都瞒着,眼下,没想到倒真真连我都给惊到了,她那一双巧手,总算是没枉费我一番心血…”   老太太闻言,只笑的十分开怀,随即,微微打趣似的往霍元嫆脸上看了一眼,又细细瞧了又瞧,道:“嗯,不错,嫆丫头到底是长大了,是大姑娘了…”   尤是霍元嫆往日端庄沉稳,听到老太太明晃晃的打趣,脸上也止不住微热,近日,王氏已经张罗着在替霍元嫆寻婆家了。   ***   霍元嫆过后,便见甄芙儿起身给老夫人献了一册手抄的无量寿经。   甄芙儿作为表亲,并没有抢府中诸位姑娘们的风头,她十分低调,但却十足用心。   因老夫人礼佛,这份无量寿经是她沐浴焚香、斋戒七七四十九日亲自抄写的,抄写在了一方竹纸上,这竹纸之名贵,可谓千金难求。   果然,老夫人见了竟然亲自将经书拿起翻了又翻,盯着瞧了许久,终究忍不住赞道:“芙姐儿这一手簪花小楷颇有几分文夫人当年的韵味…”   文夫人是前朝书法大家王学礼先生的启蒙老师,王老先生的书法是所有文人梦寐以求的珍品,其在书法上的造诣早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了,到了百年后的今日,别说千金,便是万金也难得求上了。   王老先生当如是,更别提身为女子身的文夫人呢。   老夫人年轻那会儿,亦是写的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是以,对甄芙儿这一番评价已是颇高了。   果然,只见甄芙儿愣了一下后,随即只一脸羞涩道:“老夫人过奖了,在老夫人跟前卖弄书法,不过是班门弄斧罢了,老夫人可不许打趣芙儿,不然,芙儿往后可没脸再献丑了…”   甄芙儿乖巧文雅,又娇趣可爱,引得老夫人不由往她身上多瞧了好几眼。   ***   而坐在下头的霍元昭见她们送的礼一个比一个精细,竟隐隐有些丧气,只觉得自己的有些拿不出手来了。   正苦恼着,只见坐在她旁边的霍元芷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随即冲她小声说着:“四妹妹,是你先去还是我先去!”   霍元昭屁股黏在椅子上动不了,见霍元芷故意埋汰她,只极力稳着怒意咬牙道:“长幼有序,轮到哪个便是哪个,想要我插队,显得没教养落我的脸,门儿都没有!”   霍元昭最讨厌霍元芷了,往日里无论是嘴下,还是行事做派上,没少让霍元芷使绊子,落了脸面。   她嘴一张,她便知她定是又没安好心了。   结果,却见霍元芷只冲她笑了笑,道:“我是怕一会儿我献了礼后,妹妹更加没脸了!”   “你——”   霍元昭怒不可支,然而霍元芷完全没将她放在眼里,只一脸轻蔑的瞅了她一眼,然后施施然起身了。   前一秒,她脸上还泛着奚落及嘲笑,然后下一秒,只见嘴角泛着浅笑,变得一脸温顺乖巧的冲老夫人福了福身子,柔柔道:“孙女儿给祖母拜寿,祝祖母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笑看今朝添百福,遐龄长寿祝期颐。”   说着,便将自个的礼给恭恭敬敬的献上了。   纪鸢立在后头,虽没听到她俩所说的话,但见霍元昭那副受了挫后气急败坏的模样,顿时了然,只颇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原来,每次都是被旁人欺负了,才来找她撒气的啊。   她摇头晃脑间,却忽然感觉有道淡淡的目光落到了她的身上。   纪鸢下意识的抬眼一瞧,便见对面的大少奶奶沈氏正有些好奇的看着她这边,片刻后,用袖子轻轻遮住唇角,微微侧着身子跟身后丫鬟低声耳语,似乎有些好奇她是谁。   沈氏刚来府中不久,对于霍家人员才刚刚认全,唯恐有所遗漏,待知晓了她的身份后,脸上露出一道了然的淡笑,随即复又看了她一眼,便将注意力投放到了霍元芷身上。 第17章   却说霍元芷为老夫人献上的乃是一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的绣品,将心经两百四十个字先后临摹到雪缎上,然后一针一线的给绣了上去,只见雪缎上字迹形体方正、笔画平直,笔墨骨力遒劲,苍劲有力,可见其绣工精湛,每针每线都保留了其书法原汁原味的造诣。   整副绣品长五尺宽二尺,其尺寸正适合裱起来装饰。   霍元芷到底年幼,相比之下,霍元芷的绣工自然比不过霍元嫆精湛的工艺,也没有甄芙儿竹纸那般精心名贵,但是却恰到好处的融合了二人的优点,并且——   只见老夫人将绣品捧在手中,用手轻轻将上头的字迹一一轻抚过,随即,只有些惊喜道:“这字…可是闵之的字迹?”   闵之二字原是老夫人幼子霍家霍二老爷的表字,原来这绣品上所提的字正是霍家二老爷亲自所写。   只见霍元芷低眉浅笑道:“祖母好眼力,正是父亲亲自所提的字…”   说到此处,只见霍元芷似有些不大好意思的顿了顿,随即用帕子遮了遮面,低声道:“孙女的字迹太过秀气软绵,想到父亲的字迹刚劲有力,那日便想向父亲讨要几张墨宝,父亲得知孙女乃是为祖母生辰所备,顿时大为感动,便亲自提了这字,说是便当作与孙女父女二人合力一道给祖母所尽的孝道!”   ***   霍元芷话音将落,便见屋子里有几人脸色几不可闻微变。   大房三房姑且不论,变脸最为明显的乃当属王氏跟霍元昭二人是也。   霍元昭脸上又是鄙夷,又是嫉妒,鄙夷霍元芷的心机之深,嫉妒她的“德才兼备”、“心灵手巧”。   而王氏倒不是因为霍元芷的“孝道”打了自己女儿的脸,而是作为一名庶女,处处想要占得先机,压上人一头,并且也确实能够做到的,这般时不时来上这么一遭倒也有够令人恶心的,就像她那个同样令人恶心的姨娘。   而她那个姨娘柳氏此刻只一脸温和规矩的坐在坐席上,脸上始终挂着温顺得体的笑容,就是这样的笑容,别提多无害了,可是谁知道,这笑容背后,藏着的是怎样一副深沉的心机?   两母女简直一个德行。   相比之下,霍元嫆面上倒还算淡然,真正的孝道自己知道,并且祖母感受到便足够了,而甄芙儿更加没有放在心里,她此番本想低调,她不过是霍家的表姑娘罢了。   果然,老夫人听了后,只将那心经绣品紧紧地握在手心,如何都舍不得松手,过了良久,这才吩咐身后的老嬷嬷暂且先收起来,然后择日寻人将绣品裱起来,就挂到这正堂里。   老夫人一语尽,便见霍元芷一脸惊喜,王氏不咸不淡的夸赞了她两句,霍元芷由衷感激王氏的教导跟栽培,两“母女”一阵情深意切后,霍元昭忸忸怩怩的将她的贺礼给献上了。   霍元昭针线活针线活不出众,字字写得不好,又有没有旁的什么才艺,只知道老夫人的身子骨头不好,常年酸软疼痛,尤其是患上了偏头疼,夜里睡得不踏实。   便在尹氏的“建议”下,到药铺求了些用中药配置的药草,亲自缝制了一个药枕,据说可以驱头火、明目、医治头昏目眩等功效。   这样的礼虽算是花了心思的了,可整个霍家,肯对老夫人花心思的人多了去了,相比之下,不算惊艳,不算出众,算是平平吧,虽然老夫人满嘴夸赞,但霍元昭仍然觉得落了脸面。   ***   却说霍家小辈挨个送出贺礼,霍家一家老小齐聚一堂,老夫人问问这个,指指那个,一家子说说笑笑,倒也热闹温馨。   说着说着,老夫人无意间瞧到了立在王氏等人身后的纪家姐弟,顿时有些惊讶的指着她俩问道:“咦,这两娃娃是哪家的?”   尹氏便立即起身,朝老夫人遥遥福身,道:“回老夫人的话,这两孩子乃是妾娘家的姨侄,家妹夫妻二人几月前相继离逝,留下了这么一对孤苦无依的苦命孩子,太太慈悲心善,听了后甚为同情,便特准妾将两个苦命孩子接了过来,托了老夫人,托了太太的福,现如今两孩子总算是得了个安身之所——”   老太太闻言顿时面露怜悯,嘴里只一个劲儿的念叨着“这可怜见的”“来来来,到老婆子这里来”。   纪鸢只规规矩矩的牵着鸿哥儿上前给老夫人磕头拜寿。   老夫人见两姐弟一个生得玉质玲珑,秀美娇憨,一个生得虎头虎脑,伶俐可爱,又见两人规规矩矩,举止颇为得宜,顿时心生好感,当即便连连安抚夸赞,又吩咐人给出来霍家的两姐弟封了赏,纪鸢两姐弟便也算正经拜会过老夫人了。   这不过是这日宴会上一个个小小的插曲,未曾引得多少人瞩目。   ***   却说,不多时,时辰渐好,便又有几多霍家的族亲、妯娌、婶子、嫂嫂全都拖家带口的前来霍家给老夫人拜寿,一时间,老夫人的院子门庭若市,只挤得整个屋子密密麻麻的全是人。   因全是霍家自己人,大家甚至相熟,一众小娃娃被拘着轮番给老夫人磕头拜寿,嘴里说着讨喜的拜寿词,有的小胖墩不过才一两岁,话语不清,口吃含糊,却依然被教导得有模有样的磕头拜寿,结果胖乎乎的身子往旁边一歪,顿时摔了个狗啃地,惹得整个屋子大笑不已,十足热闹喜庆。   待客人到齐后,前头有人禀告,说戏园子里开唱了,老夫人便由人搀扶着,众人移驾戏院子。   却说往日客人多,霍家的戏台子都搭建在了前院的观景园子里,而今儿个都是府中自个人,便将戏台搭建在了一处依山傍水、临水而建的雅致小院内。   戏台子搭建在了临窗的屋子里,一众老夫人、太太们则坐在了临湖而设的游廊上,游廊上设有八仙桌、矮几、交椅,中间又有屏风做隔。   隔着碧绿的湖畔,远远地欣赏对面窗子里的戏曲,品着茶食,听着咿咿呀呀的小曲,当真神仙般的日子,只觉得好不惬意!   ***   临湖的廊上坐的都是些个长辈们,尹氏偶尔跟在王氏身旁打打下手,王氏陪着长辈妯娌说话,尹氏便在一旁斟茶倒水,而纪鸢等人则被安置在了一旁的偏厅上,里头坐着几位府中的姨娘们,及霍家几位庶出的姑娘。   尹氏过来时,视线往屋子里打了个转,见纪鸢领着鸿哥儿规规矩矩的坐在偏僻的小角落里只认认真真的伸着脑袋在听戏,这儿位置偏,戏台子有些远,得将脑袋伸出窗外才能瞧得见。   尹氏见了笑着走过来,问道:“昭儿又跑哪儿去了,怎么不跟几位姑娘们一块儿玩耍?”   说着,往碟子里取了块桂花糕喂给鸿哥儿吃,见他吃的满嘴渣渣,又从腰间取了帕子给鸿哥儿擦嘴,顺势在鸿哥儿身边坐下了。   纪鸢只笑着道:“昭儿表妹跟几位姑娘们在那边玩投壶游戏,我怕鸿哥儿乱跑,便拘着他在这儿听戏。”   正说着,忽然听到一阵喧哗声。   ***   纪鸢与尹氏纷纷抬眼往窗外瞧了去,便见斜对面湖中心的游廊上有一行公子哥朝着游廊下的长辈们走了来,一行约莫七八人,因为侧对着纪鸢,中间偶有廊下柱子及盆景植被做阻挡,只影影卓卓瞧不大真切。   唯一可一睹而见的便是各个穿着锦衣华服,一行人中个子有高有低,有胖有瘦,瞧着约莫十几岁左右,各个风华正茂,器宇轩昂,唯独瞧不清脸面。   尹氏见状,便笑着道:“应当是大公子与二公子领着族里的一些公子少爷们前来给老夫人见礼的。”   正说着,果然只见一行人直接往老夫人所在的湖面游廊处走了去。   因中间有屏风作挡,又偶有小厮丫鬟穿行,纪鸢所处的位置有些偏,哪怕伸着脖儿也只依稀瞧见几个模模糊糊的背影及黑压压的脑袋或白晃晃的脑门。   因男女有别,纪鸢身份尴尬,她不过随意瞅了两眼,便很快收回了视线。   尹氏坐了一阵,便又起身前去忙活了。   尹氏刚走不久,鸿哥儿忽而伸手摸了摸小肚皮凑到冲纪鸢耳边小声道着:“阿姐,鸿哥儿肚子疼…”   纪鸢瞧了桌面上那去了大半碟的糕点,及鸿哥儿手边空空如也的茗碗,顿时心如明镜。   这皮实的小家伙,稍稍没留意,便风卷残云的将桌面上的吃食一扫而光了。   半晌,纪鸢只一脸无奈的捏了捏鸿哥儿的小鼻头,“忍着些,阿姐这便领你去——”   说罢,只四下瞧了两眼,候在次厅里的抱夏恰好进来查探,见纪鸢在找,立马便过来了,抱夏找了个小丫头前去给尹氏通报一声,便领着纪鸢姐弟到后头去寻茅房。 第18章   却说这北苑的院子,纪鸢还是打头一回来,自然不识得路,不过好在这抱夏之前在尹氏院子里当过差,对府中算是熟门熟路的,纪鸢只管跟着她走便是。   那如厕之地尴尬,通常设在较为僻静之处,只见纪鸢牵着鸿哥儿跟在抱夏身后左拐右拐,走过两段抄手游廊,又穿过了两座垂花们,来到了一处僻静的冷僻园子。   此处背着湖畔的戏园子,应该已经走了很远了,只偶尔依稀能够几声咿咿呀呀的唱戏声。   此时,鸿哥儿早已经急得不行了,只立在原地急忙得直跺脚了起来。   抱夏忍着笑将鸿哥儿抱了起来,伸手指着某个方位冲纪鸢道:“姑娘,那边有一处八角凉亭,姑娘若是等得急了,可到亭子里坐坐,吹吹风…”   纪鸢轻轻点了点头,抱夏便抱着鸿哥儿往远处的一处偏殿去了。   ***   纪鸢闲来无事,便在外头园子里头随意转了几转,见此处虽地偏,但风景却独好,四处有奇花异草,远处还有一座郁郁葱葱的林子,虽不若旁的主子院子里那种被时时刻刻精心打点的景致,却有种漫不经心的、最为原始的茂盛、美好。   不远处有几颗桂花树,花期到了这个时候基本已是接近尾声了,只见地面上撒了满地淡黄的花瓣,茂密的树叶上偶尔夹杂着几朵细细的花朵儿,花瓣虽小,香味却十足浓郁。   想到方才鸿哥儿正是尝多了这桂花做的桂花糕才闹的肚子,纪鸢忍不住失声笑了出来,顿了顿,只忽而忍不住微微弯着腰,从地面上拾了几棒捧在手心里轻轻地嗅了一下。   纪鸢说到底也不过就是名八九岁的小女孩儿,见了喜欢的花花草草总是忍不住想要凑过去观赏观赏,或者轻嗅一下。   想当初纪尹氏在世时,最爱摆弄这些小玩意儿了,她爱美,爱花,屋里屋外总是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花,喜欢将快要凋谢的花瓣制成干花,塞到香囊给全家老少每人佩戴一个,喜欢做成各种美味的花蜜酱、点心等吃食。   当然最喜欢的便是摘上一二朵绽放最浓郁的别在耳后,一脸羞涩的跑去问纪如霖好不好看。   偶尔也会给纪鸢的发鬓上别上一两朵,牵着她一同出去逛集市。   因为想到了娘亲爹爹,向来稳重淡然的脸上只难得有片刻愣神,正神色恍惚间,忽而听到一道懒洋洋的训斥声从身后悄然响起:“你这个小丫头是哪个院子里的?不好好到主子们跟前当差,竟跑到这偏僻的地方来躲起懒来了。”   ***   因之前身前身后是没有一个人影的,现如今冷不丁有人在她身后出声,纪鸢顿时吓了一跳,差点将手心里捧着的那些个小花瓣都给倾洒了出来,只猛地回头一瞧,便瞧见一名十四五的公子哥立在她身后不远处。   只见他穿了一袭宝蓝色锦衣玉服,头顶的长发用玉色玉冠高高束起,他五官俊美,身姿如玉,那双狭长的丹凤眼中藏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显得整个人愈加精神奕奕、尊贵风流。   此人正是纪鸢曾有幸有过一面之缘的霍家二公子霍元懿。   之前不还在戏园子里给老夫人请安来着吗,怎么转眼这么快跑到这儿来了,且只身一人,身后没见半个随从。   霍元懿此刻正微微挑眉漫不经心的瞅着她,面上虽似带着笑,但许是身上却有种与生俱来的的压迫感,令纪鸢心下有些仓皇。   过了好一阵,纪鸢才反应过来,只有些不好意思的将握着花瓣的双手藏于身后,朝霍元懿福了福身子,轻声道:“二…二公子…”   霍元懿将她的小动作瞧在了眼底,倒也没有多说些什么,只用扇子时不时敲打着自己的手心,漫不经心的纪鸢上上下下瞧了一阵。   虽然之前在王氏院外有过短暂一面之缘,但霍家二少爷贵人多忘事儿,哪里还记得一个小丫头片子,此刻见纪鸢将头埋得极低,不过只瞧见了一点点侧影,霍元懿嘴里不由轻哼了一声道:“怎么不回本公子的话?”   纪鸢犹豫了一下,小声回着:“我…我是二房的…”   霍元懿顿时眉毛一挑:“我我我什么我,没学过规矩么,怎么如此粗苯…”   边说着,边慢悠悠的转过了身子,嘴里仍问着:“二房的?太太屋里子的么,缘何本公子从来没瞧见过,你是新来的吧——”   走了几步,没听到身后动静,又忽而转过身来,见纪鸢还在呆头呆脑原地杵着,霍元昭顿时有些不耐烦的蹙眉道:“怎么还不赶紧的跟过来伺候?笨手笨脚的,这礼霁堂办事儿越来越不着调了,没调,教好就给送了进来…”   纪鸢听了顿时呆了呆。   这霍家二公子怕是将她当做哪个院子里的小丫鬟了。   ***   要她前去伺候?   纪鸢低下头的小脸上顿时皱成了一团了。   正犹豫着要不要禀明了身份,她虽不是什么正经主子,却也不是个任人差遣的丫鬟下人啊,纪鸢正琢磨着该如何开口,却料那霍元懿只快要落了脸了。   虽往日脾气好,但好歹是位爷不是?哪能任丫鬟下人给落了脸。   纪鸢无奈,只得有些不大情愿的跟了上去。   对方到底不是她能够轻易开罪得起的主,若是刚来便将霍家的公子给开罪了,到底不好,何况对方还是太太王氏的嫡长子,尹氏衣食父母的宝贝儿子。   她本就是寄居在霍家,还是少惹祸事的好,以免给尹氏添了乱。   这般想着,便也乖巧的跟了上去,大不了,便充当个小丫头伺候他一回吧,横竖过了一茬,转眼谁也不认识睡了。   却说纪鸢小步跟在霍元懿身后,越过几株桂花树,往前头左拐进入了一条由鹅卵石铺成的羊肠小道,走了十几步,便来了方才抱夏说指的那处八角凉亭。   亭子里空无一人,但亭子正中央的石桌上却摆放着一个红木雕花圆形筒,瞧着高约一尺,两个碗口那么大,不晓得里头装的是什么。   ***   霍元懿直径走到石桌旁停了下来,伸着扇子往那红木雕花圆形筒上一指,回头冲纪鸢淡淡吩咐道:“将这东西抱着,随本公子一道送到本公子院子里去。”   原来竟然特意让她来充当搬运工的。   可是纪鸢心里头还惦记着茅房里的鸿哥儿呢,若是她人走了,一会儿抱夏她们出来,瞧不见她人该着急了。   霍元懿见纪鸢犹犹豫豫杵在原地似有些不大情愿,顿时脸落了下来,微微板着一张脸吓唬她道:“说,你到底在哪个主子手底下当差的,竟如此没规没矩的,本公子都使唤不动你了是罢,是不是得让本公子派人将你拖下去打上几个板子才肯变得乖觉,还不赶紧的,再磨磨唧唧的,没个丁点眼色,看怎么收拾你——”   霍元懿嘴里叨叨着,不过脸上倒未见动怒罢了,应当不过是故意吓唬吓唬她的,说罢,便又掀开了身前的袍子,率先走出了亭子。   纪鸢无法,只得上前抱起了那个红木圆形雕花筒,乖乖的跟了上去。   ***   却说这霍元懿没有走之前的原路,而是直接领着纪鸢走的乃是一条更为僻静的羊肠小道,中间穿过了那片林子,直接走出了那个院子,又绕过一座假山,待又奇怪八绕的,约莫走了一刻钟左右,瞧着眼前越发豁然开朗的景色,像是回到了南院,直到直接来到了一处华丽的院落,院落的正门口的门匾上刻着“听斈堂”三个醒目的大字。   院子里的几多华丽暂且不说,虽奢却也难得有几分雅致,整个院子里静悄悄地,里头丫鬟婆子都在各忙各的,没有一丝多余的噪杂。   纪鸢原本还觉得雅致,然待跟随着霍元懿踏进了院子后,院门里有个洒扫的小丫头见霍元懿回来,顿时一脸惊喜的惊呼一声:“二公子回来了,二公子回来了…”   随即立马丢了手中的扫帚前来给霍元懿问安,一脸熟稔道:“二公子不是打前头给老夫人拜寿吗,怎地这个时辰回来了…”   小丫头话音一落,不多时,只见从正前方的正屋里迎出来两个穿戴一红一绿的丫鬟,年纪瞧着约莫十三四岁,脸面一个生得比一个青葱俏丽。   两人一脸欢喜的迎了上来,一左一右围着霍元懿一阵嘘寒问暖,一口一个“公子”“公子”的,又立马纷纷前头那个小丫头吩咐婆子端茶备水,一时,整个院子一片喧嚣,彻底活了过来。   随即,霍元懿被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伺候进了正房厅子。   纪鸢呆呆的跟在身后,只瞧得一脸目瞪口呆,顿时傻了眼了。   难怪霍元懿嫌她粗苯,他院子里这一个个的,简直…是要上天啊。 第19章   话说这霍元懿一进去后,便大刀阔斧的往对面正中间的交椅上一躺,当即便立马有丫鬟婆子提着银嘴壶,捧着透亮的圆形银盆给端了进来。   只见那个穿红色衣服的丫鬟立即提着银嘴壶往银盆里兑了温水,又取了一干净整洁的巾子放到水中浸湿了后拧干,一脸殷勤的递到了霍元懿手上。   而那边,那个穿绿色衣服的丫鬟立即动作麻溜的泡了一壶热茶来,这边霍元懿将脸上、手上干干净净的擦拭完了,那边热茶便忙不迭的递到了他的手中,没有片刻怠慢,只见两人分工明确,动作熟稔,想来是往日里做惯了的。   霍元懿手捧着热茶,身子当即往椅背上一靠,右脚缓缓一抬,便立即有眼明手快的婆子抬了一个四仙矮几过来,垫在了霍元懿脚下。   霍元懿一边吃着茶,一边晃着腿,只一脸慵懒惬意道:“还是本公子屋子里的丫头们贴心伶俐,不像有些个没个眼力见的,简直粗苯得不像话——”   霍元懿边说,边用揭开的茶盖有一下没一下刮着茶面,只垂眼轻轻抿了一口茶后,方抬眼瞅了不远处的纪鸢一眼。   这话分明是意有所指。   ***   身旁那一左一右的两朵俏丽丽的花儿纷纷朝纪鸢看了过来,红色衣裳只笑着附和道:“自然是公子教导的得好呗——”   说罢,上上下下打量了纪鸢一阵,见她年纪小,便也没有多问什么,只道:“咦,这位妹妹手中抱的是啥?”   纪鸢闻言,立即回道:“这是…二公子的…”   说罢,便抱着那个红木雕花圆形筒子上前,要送到那个红色衣裳的手上。   哪知,那霍元懿却指着他身侧的方桌道:“搁这吧,里头可是本公子的宝贝,当心点儿,别吓坏它了…”   纪鸢听到那个“它”,当即一愣,感情她抱着的一直是个活物不成?   好在,一路上她都稳稳当当的。   只不知里头转着的到底是个啥玩意儿?一路上连吱都没见吱上一声。   ***   纪鸢将东西小心翼翼的搁在霍元懿手边的桌面上,随即,只冲霍元懿福了福身子道:“二公子,东西已经送到了,我…奴婢就先回了…”   最后,两个字纪鸢是咬着牙说的。   哪知,霍元懿却是充耳不闻,只懒洋洋的看了纪鸢一眼,吩咐道:“你将那筒子的盖子揭开瞧瞧,看里头的那小东西还有没有气儿,若是死了,误了本公子的事儿,哼,怕是你得留下来给它陪葬了!”   霍元懿说这番话时,半眯着眼,然后双腿却一晃一晃的,无比的悠闲自在,也不知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纪鸢心里头气得要命,然而面上却未显,好半晌,只有些不情不愿的凑了过去,轻轻地将盖子揭开了,下意识的凑过去往里一瞧。   然后,下一瞬,只见纪鸢娇俏的小脸上忽然花容失色,纪鸢嘴里忍不住大声尖叫了一声,将手中的盖子往空中一抛,吓得往身后连连退步,结果,却不料双腿阵阵发软,被一旁的椅子腿给绊倒了,直接摔到了椅子下,即便倒在了地面上,仍旧吓得止不住连连往后爬着,只差差点儿哭了出来,一脸的狼狈不堪。   原来,纪鸢刚揭开那盖子的时候,便瞧见从那圆形筒子里冒出来条半个巴掌大的大扁颈蛇。   只见个头极大,头是瘪平瘪平的,上头布满了极为恐怖的花色斑纹,纪鸢刚凑过去,便瞧见它将头高高昂起,冲着纪鸢咝咝咝咝地吐着火红的蛇信子,仿佛要冲纪鸢一口咬来。   ***   纪鸢吓得惊魂未定,一屁股坐在了地面上许久都没有晃过神来,只见她双腿发软,小脸一阵苍白,两只手用力的抓紧了下摆的裙摆,手心已经冒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   霍元懿靠在交椅上呵呵大笑了一阵,笑了一阵后,见纪鸢确实是被吓得不行,霍元懿脸上打趣似的笑慢慢的隐住了。   绿色衣裳的那个丫鬟立即走过来,将纪鸢搀扶了起来,笑着摇摇头道:“瞧你给吓得,那东西瞧着瘆人,却不会咬人的,是公子养了几年的宠物…”   扶着纪鸢的时候见纪鸢手臂还在打着哆嗦,绿色衣裳丫鬟只扭头娇嗔的看了霍元懿一眼道:“公子,您这也太不着调了,瞧将这丫头给吓的——”   纪鸢站起来后,只心有余悸的一连着往后退了好几步,浑身仍然在轻缠着,心里直发毛。   她历来最怕这类软体动物了,下雨天的时候连见到地面上乱爬的蚯蚓连鸡皮疙瘩都要起了,更别提这惊悚瘆人的玩意儿呢?   霍元懿本想逗逗纪鸢,瞧着倒不像个胆小的,见了他也没觉得多怕,甚至还想忤逆他来着,结果却未料到胆子竟然比针眼还小,简直是中看不中用。   见随从元宝在外头瞎晃,当即,霍元懿只提高了声音,冲着屋外喊着:“元宝,元宝,狗奴才,死到哪里去了——”   ***   不多时,元宝连滚带爬的立马跑了进来,嬉皮笑脸道:“公子,唤小的呢,小的方才找了大半天没找到您,琢磨着回院子瞧瞧,结果却不想公子果然回院子了,公子,唤小的有何吩咐…”   霍元懿瞪了元宝一眼,随即冲一旁的大扁颈蛇点了点下巴道:“大伯素日里不是爱饮酒么,将这畜生送去给大伯泡酒吃罢?”   霍元懿话音一落,便见元宝脸上一呆,过了好半晌,只咽了咽口水,一脸不可置信道:“公子,您…您说的可是真的?”   霍元懿双眼一挑道:“本公子何时说过假话。”顿了顿,又漫不经心的补充了句:“回头你也留在那里跟这畜生给一并泡了吧,用不着回来了…”   元宝顿时领悟过来,只嘿嘿两声道:“得了,小的懂了…”   霍元懿见他还傻不拉几的杵在眼前,顿时抬脚踢了元宝一脚,元宝立马上前抱着那个红木雕花的圆形筒子屁颠屁颠的出去了,这意思,不就是让他们赶紧滚呗。   ***   元宝抱着宠物滚后,纪鸢歇了片刻,这会儿只稍稍平复下来了,当即,只尽量稳着心神远远地冲霍元懿说着:“我…奴婢暂且腿…退下了…”   霍元懿并没有发话,只随手将一旁桌面上的茗碗端了起来,递到嘴边慢条斯理的饮了几口,随即抬眼道:“本公子准你走了么?”   然而一抬眼,却见眼前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霍元懿当即便将手中的茗碗往桌子上不轻不重一扔,果然是个没规没矩的小丫头,主子还没发话,人就没影了,下回太太屋子里撞见了,看他不好好调,教调,教她。   顿了顿,只百无聊奈的往椅子上一靠,丁点兴致全无,过了好半晌,只见霍元懿漫不经心的问一旁的绿衣裳丫头道:“方才那小丫头当真吓坏了。”   绿衣裳丫鬟连连点头道:“可不正是,奴婢方才去扶的时候,浑身都直打哆嗦着呢…”   霍元懿闻言许久没有吱声,过了好半晌,喉咙里只懒洋洋的轻哼了一声。   ***   却说这纪鸢一口气直接从霍元懿的屋子里跑到了院子外头,这才气喘吁吁的停了下来,她撑着一只手臂扶在一旁的大槐树上,用手连连捋了捋了胸口,缓了好一阵这才彻底缓过神来。   回头瞧见院门口“听斈院”那三个大字,纪鸢仍是一阵心有余悸。   这霍家二公子果然如传言所言,是个无所事事的二世祖,她简直快要被吓死了,旁人养宠物,不是猫儿狗儿,便是兔儿鱼儿,还是头一回见到有人养如此瘆人的玩意儿。   她发誓,她以后再也不要来这听斈院了,往后见了这霍家二公子一定要绕着道走。   好在并未曾禀明身份,那霍家二公子瞧着像个胡搅蛮缠、斤斤计较的,往后若是前来寻她麻烦,可不得没个安宁,便是最开始禀明了身份,瞧着那霍元懿吊儿郎当的样,怕也不一定会将她的身份瞧在眼里。   因心中牵挂着鸿哥儿那里,又怕抱夏她们寻她寻得着急,纪鸢只想要速速前去与她们汇合。   不过这七绕八绕的她压根不知绕到了哪里,且料想着抱夏久寻不到她,应当会抱着鸿哥儿回戏园子寻她才是,此时她理应直接回戏园子。   正琢磨着寻个人问路,便瞧见听斈院院子门口有个圆脸丫头正探头探脑的直往纪鸢这边瞧着,这人便是方才初进院子时那个正在洒扫的小丫头。   纪鸢顿时面上一喜,忙不迭走了过去,问道:“这位姐姐,我初来府中不久,在这府里是两眼一抹黑,完全分不清哪里是哪里,可否劳烦姐姐给我指个路?”   那圆脸丫头便立即笑道:“你要去哪儿?”   纪鸢道:“去戏园子哪里…”   圆脸丫头唤作蕊儿,当即便一脸热络道:“来,我领你一程吧…”   因为两人年纪相仿,蕊儿性子活波,天真烂漫,一路上两人三言两语的攀谈起来,片刻便熟络了。   走了一阵,蕊儿直接挽起了纪鸢的手,一脸认真的瞅着纪鸢笑眯眯道:“鸢儿妹妹,你生得可真好看,就跟画里的小仙女儿似的……”   顿了顿,又用帕子捂着嘴笑道:“咱们家公子啊,最喜欢貌美的小丫头呢,定是瞧你生得好看,忍不住逗弄你的,你别怕,咱们家公子是一名顶顶好的主子!”   是么?   为何,纪鸢深表怀疑? 第20章   话说这蕊儿直接将纪鸢送出了南院便止步了,蕊儿冲纪鸢吐了吐舌头笑着道:“我就将鸢儿妹妹送到这里罢,前头便到了北院…”   说罢,又给纪鸢细细指了路,到了这儿已经隐隐能够听到一些个咿咿呀呀的唱戏声儿呢。   “横竖咱们都在南院当差,往后闲来无事便过来多窜窜门子吧…”   这一路上,两人说说聊聊,这仿佛还是纪家夫妇过世后,纪鸢头一回遇到一个可以如此放松下来随意聊天的人,这一刻,纪鸢跟蕊儿两人之间的身份似乎平等,毫无芥蒂,可以摒弃一切身份与身世,单纯的交谈,这样的感觉,纪鸢竟然难得有些不舍。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就在这时,不远处,一名身着黑色锦服、左边腰上配着大刀的十六七岁的少年忽热从前头拐角的小径里走了出来,少年身形修长、宽肩阔背,瞧着英武不凡,纪鸢还以为是哪房主子。   正疑惑间,便见蕊儿压低了声音,往那少年背影方向快速的指了一下,急忙冲纪鸢道:“那位是大公子跟前的贴身护卫殷护卫,大公子这会儿应当在前头宴客,殷护卫定是前去寻大公子的,鸢儿妹妹若是寻不到路,一会儿可以悄悄跟在他后头走着便是,一准能找到那戏园子…”   当即,便催着纪鸢。   纪鸢只得与蕊儿匆匆告别。   一路上,只不远不近的跟在那护卫身后,走了一阵后,纪鸢开始微微喘息。   前头那人脚程太快了,他迈一步,纪鸢得跟着迈上两步,直至将要行到了戏园子外头,听到唱戏声儿越来越大,也隐隐瞧见前头出现了来来往往的身影,纪鸢终于放缓了步子。   纪鸢记性好,打小背书背得贼溜,说一句过目不忘到也不为过,可偏偏生活中有那么一两处小迷糊,她不大认得路,纪尹氏时常苦恼道,她定是小时候被爹爹拘着读书给读傻了。   她不过是缓了片刻,再一抬眼时,前后那道尽黑的身影哪里还瞧得到半个影子?   好在已经到了。   ***   却说纪鸢刚走到院子门口时,便瞧见菱儿一脸惊喜的朝着纪鸢跑了过来,一个劲儿的拉着纪鸢的手激动连连道:“姑娘,您上去哪儿呢,吓死奴婢了,奴婢还以为您失踪了,差点儿没将整个院子给翻过来…”   纪鸢闻言,只捏了捏苓儿的小脸蛋笑着道:“你家姑娘迷路了…”又问起抱夏跟鸿哥儿,问有没有惊动尹氏。   菱儿连连道:“抱夏姐姐一直跟在小少爷跟前伺候着呢,怕是快要哄不住了,小少爷一直吵着要您…”   顿了顿,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子继续道:“姨娘一直在忙,还不知道,抱夏姐姐说再找不着姑娘您,便要去禀了姨娘派人去寻了…”   没惊动尹氏那就好,省得姨母跟着心急。   当即,纪鸢安抚了菱儿匆匆赶了过去,好在去得及时,纪鸢过去时,鸿哥儿噘嘴小嘴,俨然快要开始哭闹了。   话说这日,听完戏后,又在北苑用了午宴,用完膳食后,鸿哥儿小脑袋便开始一点一点的,有些昏昏欲睡了,纪鸢便禀了尹氏,直接领着鸿哥儿回了竹奚小筑。   每日午时,纪鸢都会拘着鸿哥儿午歇片刻,小家伙年纪小,困意说来就来了,最后,走到半道上实在是挺不住了,还是让抱夏背着,给送了回去。   ***   话说这霍家家大业大,又乃是京城权倾世家,便是道声皇亲国戚也不为过,这样的家世,放眼整个京城乃至整个大俞,顶多就是两个巴掌的数目,只会少,不会多。   而霍家人丁昌盛,根基又颇深,每月大大小小的宴会举不胜数,不是今儿个这位姑娘办生辰宴,便是那房屋子里的哪位主子宴请闺中蜜友前来小聚,今儿个一个寿宴,明儿个一个诗宴赏花宴,没个停歇的时刻。   而自打那回宴会后,往后霍家的宴席上,纪鸢便极少参与过了,一来,前来邀请她的不多,这二来嘛,即便邀请了,也不过单单是个礼数走个过场罢了。   纪鸢的想法其实很简单,来到这霍家,本就是想寻个安身之所,她有她的打算跟想法,那便是:一,不想过度令尹氏为难,二,她只想要安安静静、本本分分的陪着鸿哥儿一道长大,不求衣食无忧,但求温饱过活便心满意足矣,另,若是可以,就像当初她与尹氏所说的那样,若是有一日她能够圆了父亲的毕生遗憾,那便再好不过了。   只是,鸿哥儿到底年幼,纪鸢并不想给弟弟压力,只能缓缓图之。   而,文人历来身性孤高,自有文人的风骨,纪鸢股子里约莫也遗传了些许纪如霖的孤傲清高吧,她并不愿攀龙附凤,既不愿刻意在各房姑娘主子们之前委身周旋,亦不愿鸿哥儿打小便遭受他人冷眼旁观。   ***   大概是老天爷知晓了她的想法,便想方设法的要往她的想法意愿上靠拢吧。   起先还一直挺好的,一切都按着正常的日子一如既往的过着,然而日子一长,到了十月份底的时候,便慢慢发觉,厨房送来的东西已渐渐地不如原先那般精细了。   这日晌午,菱儿从厨房回来后便一直闷闷不乐的,小嘴噘得老高,给纪鸢倒茶时,也一直拉着一张小脸,春桃见了连忙扯了扯她的袖子一个劲的直冲她摇头。   菱儿白了春桃一眼,末了,咬了咬牙,似乎想要跟纪鸢说道些什么,然而张了张嘴,到底没有挤出音儿来。   纪鸢将这二人偷偷摸摸的举动瞧在了眼底,只抿了抿嘴,到底没有开口点破。   结果却未料,第二日菱儿不知何故只气得浑身发抖,边哭着边从外头院子里跑了进来,一口气直接跑到了凉亭里,眼眶里的眼泪便再也忍不住了,直接一股脑的噼里啪啦滚落了下来。   纪鸢正好正好从嬷嬷屋子里出来,撞了个满眼。 第21章   纪鸢立在远处瞧了一阵,这一次,倒没有装作视而不见,不多时,只缓缓的朝着亭子走了去,远远的只冲着菱儿的背影打趣道:“哟,瞧瞧,这是怎么呢,这是被哪个给欺负了不成,怎么一个人跑到这儿偷偷掉起金豆子来了…”   菱儿哭得正委屈,一听到纪鸢的声音,只背对着纪鸢立即手忙脚乱的摸出了帕子迅速的摸干了眼泪,然后有些慌张的回过头看着纪鸢道:“姑娘,您…您怎么来了?”   声音一阵干哑,分明还带着浓重的哭声。   纪鸢当即便立马走了过去,拉着菱儿的手细细打量着她,见她哭得双眼发红,像两只兔儿的眼睛似的,委屈又难过,纪鸢忙摸出了自己腰间的帕子亲手替凌儿仔仔细细擦了又擦。   菱儿双眼有些躲闪,似乎有些不大自在。   擦完了后,纪鸢又细细打量着菱儿,忽然噗呲笑了一声。   菱儿红了红脸,捧着脸娇嗔了一声:“姑娘…”   “好了好了,不打趣你了,来来来,跟你家姑娘坐着好生说道说道,这到底是怎么呢,方才不去厨房了嘛?怎么去了这么久,午膳没带回来,竟带了一泡眼泪回来了?抱夏方才见你久不回来,便也跟着去了,你见着她人没?怎么一个人偷偷跑回来了,难不成是被抱夏欺负了不成?”   菱儿忙道:“没有,没有的事儿,抱夏姐姐哪里会欺负我,姑娘,您可别瞎说…”   纪鸢挑眉道:“那这到底是怎么呢?”   菱儿低着头,拧着眉,双手一脸纠结的揪着手中的帕子,好半晌没有吭声。   “得了,你不愿意说便不说了,一会儿你家姑娘问你抱夏姐姐便什么都晓得了…”   说罢,走势要起身。   ***   菱儿闻言,只立马扯住了纪鸢的袖子,她先是微微抿了抿嘴,随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纪鸢拉着坐下了,自个反倒是嗖地一下站了起来,咬牙切齿道:“姑娘,您是不晓得,厨房里的那几个婆子丫头一个比一个势利眼,简直是狗眼看人低,今儿个我去厨房给姑娘跟小少爷领膳食,厨房里明明已经备好了,只要揭开锅盖端了出来便是了,结果那二掌勺的薛家的婆子却一个劲儿的磨磨蹭蹭,没过一会儿,恰好碰到了表姑娘院子里的小丫头前来厨房,说表姑娘胃口不好,不想吃腻歪的,忽然想吃碗馄饨面,结果那薛家的婆子应得那叫一个殷勤,当即二话没说直接擀面剁肉馅蹭蹭蹭的做了起来,连个正眼也没扫给我,害我直直等了快小半个时辰,后来实在是怕小少爷饿着了,便忍不住催了一声,没想到那老婆子竟然…竟然…”   那些话,菱儿当着纪鸢的面还真有些说不出口。   薛婆子的原话是:没见着表姑娘屋子里正等得急么?你们是哪院哪屋的,怎么连一点儿规矩都不懂,表姑娘这边做好了后,后头还有二姑娘、三姑娘的,你们院子里的轮到最后,往后不要在这般早早的跑到厨房里碍事儿,耽误了府中几位姑娘的膳食,你这小丫头受得起么?   最后,又一脸阴阳怪气的叨叨道:白吃白喝还这么事儿多…菱儿当即便被羞辱得红了眼,然而,这已经不是第一次第二次受气了,她几乎是掐着大腿忍了又忍。   结果,足足等了大半个时辰后,待大姑娘、表姑娘、二姑娘、三姑娘屋子依次派人将膳食取走后,那薛家婆子才慢吞吞的将竹奚小筑的给端了来。   菱儿定睛一瞧,登时只气得浑身的血液直往头顶上涌。   只见那盘子里的膳食就剩下零零散散的那么几样了,三四个馒头、一盅稀得只剩下白水的稀饭,两小碟青菜,一叠肉炖粉条,碟子全是粉条,却连个肉沫星子都没瞧见几个,还有一叠早已经分不清什么是什么的大杂烩,这样的膳食,连菱儿以往在洗垣院当个洒扫丫头吃的都比这精细。   那薛家婆子打发叫花子似的,她去的晚了,厨房里的人说来晚了,厨房的膳食都被其它几房挑走了,而这几日,菱儿寻思着总去的早了吧,结果这才发觉压根不是早不早的问题,人家存心对付你,便是去得再早,又如何?   要不是抱夏赶了来,菱儿怕是早已忍不住不管不顾就当场怼了回去。   想到这里,菱儿脸上开始冒了火了,忍不住气急败坏的骂道:“那薛家老婆子是瞧准了咱们院好欺负,不敢将她怎么样,这才敢如此嚣张跋扈的,这世道上怎么会有这般烂心烂肺之人…”   菱儿越说越激动,只将方才在厨房受得气给一股脑的宣泄了出来。   ***   纪鸢听了,沉默了良久,其实,这些日子厨房所发生的这些,纪鸢早早便已经料到了,嬷嬷早早便已经提醒过她了。   往后,怕也不仅仅是厨房吧。   其实,刚入府时,她们也曾给厨房打点过,好过那么一阵,打从上月月底起,便听到抱夏道,厨房里的人明里暗里的暗示过好几遭了。   只是,无奈纪鸢本身家底不多,想当初纪家夫妇相继病逝,光是看病都差点儿将整个纪家的家底给掏空了,又连着给两个办理后事儿,手中早已相形见绌,已经快要拿不出一分银两来了。   还是后来来京整理小尹氏遗物时,在小尹氏给纪鸢攒的嫁妆里无意发现了小尹氏悄悄给两姐弟攒下来的两千两银票,当初小尹氏病入膏肓都没舍得拿出来的。   这两千两银票后来在来的路上花费了几百两,来到霍家时给府中几位姑娘备礼打点下人花了几百两,现如今纪鸢全部的家当不过就只剩下那么一千来两银票、满屋子书,还有一些小尹氏之前为纪鸢攒的嫁妆,然后在加上来到霍家时,尹氏、王氏及老夫人给她们姐弟二人的赏赐,零零总总加起来,最多也就两千多两吧。   而这些全部体己,便是纪鸢姐弟俩未来所有的家当了,往后若是遇了事儿,只有出没有进的时候,嬷嬷说,这些是要留着当救命钱使的,说要一半留着给她做嫁妆,一般给鸿哥儿将来考试上打点之用。   纪鸢将所有银钱全部锁了起来,交由嬷嬷保管。   ***   眼下,尽管早早便已经做好了十足准备,瞧着菱儿这幅气得心肝胆颤的模样,纪鸢心里仍然有些堵得慌,过了好一阵,纪鸢只拉着菱儿的手一脸认真道:“跟着我受委屈了…”   顿了顿,只认认真真的瞧了菱儿一阵道:“菱儿,可还想回洗垣院么?”   菱儿听了纪鸢这话,小脸先是一愣,随即只一脸慌慌张张的跪到了纪鸢脚下,拉着纪鸢的裙摆道:“姑娘这是要赶菱儿走么?我不走,我…我就要留在姑娘跟前伺候着,我我…我方才所说的那些全是胡言乱语的,姑娘,您…您可别听我这些瞎话,千万别赶走我,菱儿保管以后规规矩矩、任劳任怨,再也不敢给咱们竹兮小筑惹事了…”   菱儿一听纪鸢仿似有要赶她走的意思,一时吓得方寸大乱,眼看了眼圈便又红了,这一下,却不是被气红的。   而是被惊被吓,又一脸委屈。   纪鸢叹了口气,随即立即将菱儿给扶着起来了,只一脸无奈道:“我怎么会赶你走,只是,跟着我待在这偏僻小院,将来怕是只有受苦受累的份——”   “菱儿不怕苦也不怕累!”纪鸢话还没说完,便被菱儿一脸激动地给打断了,她只紧紧拽着纪鸢的手,激动连连道:“我…我以前在姨娘院子里当差的时候可比这要苦累多了,那个时候还只是个洒扫丫头,每日卯时便要起床开始打扫院落,夏日倒还好,可每每到了冬日,每日外头天还是黑的,北风呼呼的吹,冻得整个人直打哆嗦,偏偏那个时候年纪小,所有脏的累的活都是咱们做,我每日早起光是打扫院子都得扫上两个时辰,一到冬日,手上冻裂的口子从未合起过,姑娘您瞧!”   说到这里,菱儿只立即朝着纪鸢扬了扬手,寻常这个年纪的女娃娃的手都是青葱白嫩的,譬如纪鸢的,十指如玉、像是由上等的羊脂玉打磨而成的似的,而菱儿的十个手指头却全都胖乎乎的,手指关节处微微凸起,瞧着并不是十分匀称,一看便知是一双操劳过的双手。   “我原先在洗垣院时,只是个不受重用的洒扫丫头,可是到了姑娘这里,却被提成了二等丫鬟,二等丫头奉银翻了翻不说,关键是,姑娘,您知道我爹我娘他们有多骄傲多得脸吗,咱们一家只是个霍家不受重用的下人,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的那种,可是,自从我来了姑娘这儿,被提做了二等丫鬟,我爹弯了一辈子的腰杆子仿佛都快要直了起来了…”   菱儿一边说着,又笑着,眼中满是心酸及…快乐。   ***   纪鸢听了,心中一片复杂,原先父母离世时,只觉得自己是这世间最为苦命之人,现如今却忽然发觉,相比菱儿,相比这满府上下的丫头婢子,她应当算是打小泡在蜜罐中长大的吧。   纪鸢心里头五味陈杂,嘴上却笑着打趣道:“好啊,这般苦苦哀求,原来…竟是为了这翻倍的奉银跟二等丫鬟的份位啊…”   菱儿听了后,圆脸霎时胀得通红,连连摆手道:“当然不…不全是这些,最要紧的是…是到了这竹奚小院前来伺候姑娘的这段时日,是我入府这三年以来过的最为开心的日子,姑娘人好,待咱们几个丫头和善,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都惦记着咱们,甚至还教咱们几个认字,我简直开心得不得了,姑娘,您别赶我走,我要一辈子跟在您身边伺候着…”   纪鸢收起了打趣,难得一脸认真道:“你可想好呢?往后指不定受的委屈比这多了大了去了,可有你哭鼻子的时候…”   菱儿立马抹了抹眼泪道:“再也不哭了,再也不哭了,不就是受几顿唠叨么,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便是了,我不走,便是姑娘赶我也不走…”   “嘿,还赖上了…”   “嗯,一辈子都赖上姑娘了…”   “那行吧,什么时候受不住了,许你临阵逃脱。”   菱儿听到纪鸢松口,顿时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又忽而一把弯下双膝,直直跪倒在纪鸢跟前,欢天喜地的给她磕了个头,这才作罢。   刚磕完,抱夏捧着迟来的午膳回来了。 第22章   却说这日在南院正房外,这日正房要比往日还要热闹几分,整个早上,屋子里的笑声便没停过,半个时辰后,王氏跟前的银川亲自打帘,从里头走出了几位锦衣华服的公子姑娘们,为首的便是那尊贵风流的二公子霍元懿。   身后跟着大姑娘、表姑娘、三姑娘,二姑娘稍稍落后几分。   边走着,边见几位姑娘一脸殷切的围着霍元懿正在央求着什么。   只见那表姑娘甄芙儿伸着两根手指头轻轻的捏着霍元懿的衣角,撒着娇道:“好表哥,你就领着咱们几个去罢,姨母都已经同意了,听说那马球赛精彩绝伦,连宫中几位皇子们都会现身观摩,届时定会有好些王孙贵族的公子哥都会参与,关键是…”   说到这里,只见甄芙儿一脸打趣瞅了身旁的霍元嫆一眼,只用帕子捂嘴笑道:“关键是听闻表姐夫也会亲上战马,表姐如何能错过姐夫的矫健风采呢?”   甄芙儿这话刚落,便见霍元嫆红着脸瞪着甄芙儿,恼羞成怒道:“芙儿,休要胡言乱语,你再这般瞎说,信不信我…我就不去了…”   霍元嫆虽然老成,但触及到女儿家的私密事儿,到底也不过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娇娇女。   甄芙儿见霍元嫆“变脸”,只立即捂嘴,吐舌改口道:“我说错了,我说错了,不是表姐想看,是咱们这几个做妹妹的想要瞧一瞧,看那戴家大公子到底配不配得上咱们贯满京华的霍家大小姐?”   原来,上月,霍元嫆的亲事已经定好了,便是那建宁侯府戴家大公子戴远忱。   霍元嫆这桩亲事乃是霍家孙女辈中的头一桩,自然引得下头几位妹妹…好奇。   ***   霍元懿闻言,只笑着看了霍元嫆一眼,似笑非笑道:“那戴元忱相貌堂堂,循规蹈矩,往日我与他并未深交,不过,不是咱们这个圈子里的,应当不是个玩世不恭的,得了,改天我去会会他便是——”   霍元嫆见霍元懿也跟着打趣她,登时微微板起了脸,厉声道:“二哥!”   霍元懿闭着一只眼直掏耳朵。   甄芙儿见状,立即去挽着霍元嫆的手,吐舌道:“表姐,你莫要怪表哥,其实,其实是我想要偷偷出去玩,这些日子,收闺蜜们的帖子都收到手发软了,表姐你的比我的还多,你就真的不想去?”   顿了顿,又看向霍元懿道:“表哥,你就带咱们几个去吧,谢二赫三她们几个都去,你瞧瞧人家的哥哥们有多好,你也不跟着学着点儿…”   霍元昭闻言,只一劲儿的跟着点头附和道:“就是就是,二哥,你就带咱们几个去吧,往年太太嫌咱们几个年纪小,怕被马儿惊着呢,便拘着不许,可现如今连太太都准许了,只要二哥点头,你就带上咱们几个呗,不然往后京城宴会上,各家小姐们都讨论起这个话题,就咱们家几个插不上嘴,多掉价啊,去吧去吧,二哥带咱们几个去吧…”   霍元昭像只嗡嗡嗡的小蜜蜂,实在是吵得霍元懿心烦的不行,末了,霍元懿大手一道:“行行行,去去去,都别吵了。”   几位姑娘们高兴坏了,要知道,霍家规矩森严,对府中几位姑娘们的教导格外严格,别说马球赛这类抛头露面的场面,就连往日出府前往寺庙敬个香,那都得将全身上下围得严严实实的,仅仅露出一双眼睛。   兴许是这几年,京城马球赛格外昌兴,就连宫中的几位公主都亲临观摩,渐渐地,这项粗鄙赛事儿渐渐成了一项雅性来了,每年都要举办一次,又加上府中几位姑娘们年纪渐长,霍家便也没拘得那么紧了。   ***   霍家二房几兄妹一行人说说笑笑走到院门口时,忽而见那霍元懿不知想起了什么,只冷不丁的停了下来,懒洋洋的看了出来给他们送行的银川一眼,忽而道:“太太院子里是不是有个八九岁的小丫头,刚入府的,白白净净的,眼睛水汪汪的那个…”   银川闻言先是一愣,随即便立马恢复了过来,笑着道:“院里早两个月确实送来了两个小丫头,不知二公子这是要…”   霍元懿闻言,脸上笑了一下,双眼却微微眯了眯,道:“那小丫头片子与本公子有些渊源,你去将人唤来,本公子今儿个要好好与她叙叙旧…”   后头那几个字分明咬字颇深,哪里是要叙旧,分明有几分秋后算账的意味。   果然,霍元懿话音一落,便见甄芙儿诧异道:“表哥,何人敢得罪你啊?”   霍元昭一脸看笑话道:“哪个不长眼的竟然敢开罪二哥,怕是不想活了…”   霍元嫆皱眉的道:“二哥,你跟个小丫头计较什么…”   霍元懿只懒洋洋的笑着,见银川还愣在原地,便挑眉催促了一声,银川随即转身招来了个小丫头去唤人。   ***   霍元懿等的空隙,只百无聊赖的伸手从腰上解下来一个白玉腰坠子握在手中把玩。   只见那玉坠子是只小白玉兔,玉兔双眼炯炯,娇憨可爱,玉质通体发白,一看便知定不是普通的玩物。   甄芙儿见了顿时眼前一亮,指着道:“表哥,这坠子好生可爱…”   若是搁往日,听到甄芙儿这般说辞,霍元懿定会毫不犹豫了将东西赠了她,只是这会儿,霍元懿低头往自己手上的小摆件瞧了一眼,随手往空中抛了两下,又接住了,勾唇道:“这东西粗鄙不值几个钱,配不上芙儿表妹,改天表哥给你寻个更好的…”   甄芙儿闻言先是一愣,似乎诧异霍元懿的“婉拒”,不过听到霍元懿后头的解释,便又被他给逗乐了,只用帕子掩嘴笑着:“表哥说到要做到,莫要诳我…”   那坠子虽做工精致,但对于甄芙儿来说,倒并不稀罕,只是单纯觉得有些新鲜罢了。   另有一点便是,霍元懿爱好虽多,往日里喜欢收集些个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不假,但对于这些小女娃娃爱的东西,他还是不大感兴趣的,眼下他手中的这个小东西——   甄芙儿忽而想起,前些日子表姐无意间与她说的,说二表哥到了年纪,姨母正琢磨着给二表哥房里提两个通房丫头,想起听斈院那一个个穿红戴绿的,甄芙儿只微微皱起了眉,二表哥手中的那小玩意儿不会是要赏给院里的那几个妖妖艳艳的小丫头吧。   正说着,那头银川将两个小丫头领来了。   霍元懿背着双手,轻轻地咳了一声,指着眼前两个埋头的小丫头道:“抬起头来。”   两个小丫头一脸战战兢兢的抬眼。   只见一个腰粗腿胖,脸圆唇厚,左边脸上还长了个半拇指盖大的大黑痣,瞧得霍元懿双眼皮一跳。   而另一个清瘦些,生得白白净净的,就是那脸长的就跟马脸似的,眉毛淡得快没了,倒也说不上难看,但足够令一向挑剔的霍元懿青筋蹦起了。   只见那霍元懿深深地吁出一口气,只一脸不耐烦的冲两人摆了摆手,道:“下去…都下去吧,该干嘛干嘛去…”   说罢,又转眼看向一旁的银川,没好气道:“就这两个么?还有没有旁的遗漏的?”   银川道:“八九岁左右的就这两个了,太太院子里的都是些个老人呢,年纪小的不懂事儿,伺候不精细,最小的也有十二三岁了…”   霍元懿闻言,只微微眯起了眼,顿时给气乐了,好个颇有心计小丫头片子,竟然连他都敢诳,最好别让他给逮到了,不然,定要叫她好看。 第23章   却说,二房正院里发生的这一遭纪鸢自然是不知情的。   近些日子,天气转凉,已经开始步入冬天了,没俩月便要过年了,往年这个时候,在山东老家,娘亲便要提前开始琢磨着准备年货了。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转眼,纪鸢来到这霍家,已快有小半年的时间了。   因前一阵一直下雨,纪鸢便一直将鸿哥儿给拘在了屋子里,鸿哥儿憋得不行,兴致不高,已经好几日了,整个人都提不起精神来,每日闷头闷脑的,双眼呆滞,也不怎么吭声,丝毫没有往日激灵古怪的伶俐劲儿,可不差点儿将纪鸢给吓坏了。   这竹奚小筑位置偏,地方又小,整个院子所有人加起来统共也不过就六个人而已,鸿哥儿是唯一的小孩儿,也是唯一的男娃娃,嬷嬷说,不能将男孩子拘得太紧了。   于是,这日太阳一出来,纪鸢便给鸿哥儿放了两日假,两人加上菱儿、春桃四个一块儿疯玩了两日。   果然,玩着玩着,整张小脸便精神抖擞了,以至于,不由得令纪鸢生疑,前些日子那些个病怏怏的模样究竟是千真万确,还是小家伙给她装可怜装给出来的?   ***   疯玩了两日,最后这日的下午,纪鸢便让菱儿跟春桃两个陪着鸿哥儿玩闹,她则搬着张小绣凳跟抱夏一道,坐在院前的那张石桌旁,她拿着绣绷在绣花,抱夏坐在一旁替她分线,绣的是衣裳的裙摆袖沿。   不过都是些简单的针脚,这些对于纪鸢来说,已是十分得心应手了。   去年小尹氏在世的时候,纪鸢还只不过会绣些童履女鞍之类的小边角,到了今年,便是亲手绣出一件衣裳已是不成问题呢。   “这个颜色好看,瞧着清淡爽眼,跟那玉兰花的图案尤为相配,姑娘好像格外喜欢这玉兰花,每件衣裳上绣了,好看是好看,就是忒素净了些…”   抱夏凑到纪鸢的绣绷前瞧了瞧,笑着道。   纪鸢将绣花针从锦缎里穿过来,然后捏着针脚往发间蹭了两下,抿嘴道:“我娘亲才尤为喜爱,她的闺名中便有个兰字。”   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正如姨母爱荷是一个道理。”   抱夏想到那纪鸢已经离逝的父母,顿时恍然大悟,也是,父母过世才不到一年,理应穿戴素净些才是。   只是…   抱夏又上上下下的将纪鸢瞧了一阵,心中不由感慨道,小小年纪,能够做到这个份上,已是十分不容易了。   ***   却说抱夏沉思间,便见纪鸢忽而动作慢了下来,提到尹氏,纪鸢忽而想起了一茬,只缓缓道着:“听菱儿提起,说厨房这几日鲜少为难过她了,俗话说,事出反常必有妖,按理说,厨房那些人应当是不会无缘无故变好的,想来,怕是背后有人偷偷打点了…”   说到这里,只见纪鸢缓缓地叹了一口气,喃喃道:“原是不想老给姨母添麻烦的,结果没想到原来咱们的存在对姨母来说便是个麻烦…”   纪鸢自说自话的叹了口气后,便又颇有几分无奈的摇了摇头,随即便又捏着手中的绣花针继续不急不缓的绣了起来。   而这么似是而非的几句话,却听得抱夏阵阵心惊。   原来,前几日抱夏到洗垣院找几个小姐们说话,姨娘得知她在外头,便特意将她喊了进去,问起纪鸢姐弟二人的近况。   结果,抱夏一时没忍住,将含含糊糊的提了那么一二嘴,结果没过两日,便见那厨房对她们竹奚小院热络了不少。   抱夏心知,定是那洗垣院周旋了一二。   她知道,正是因为事情是从她这儿起的,她才会心知肚明,却未料到,这才不过几日,因着那么些许小小的异常,眼前这个八九岁的小姑娘便早已经将事情的原委预料得不差毫厘,心思玲珑剔透得简直令人发指。   ***   说实话,抱夏起初来到这竹奚小筑是来的有些的心不甘情不愿的,她年纪不大,却也入府多年,好不容易从洗垣院从一个小小的跑腿丫头爬到了二等位份,正前途无量的时候,却不想,被打发到了这无人问津的荒凉小院。   来之前,抱夏辗转难眠了十数日,只想着往后往后被打发到那边边角角便再无出头之日了,结果头脑一热,差点儿便要跑去跟姨娘求情了,结果,在临门的前一脚,被潋秋给拦下了。   现如今细细回想起来,好在潋秋将她给拦下了,不然,想那纪家姐弟二人彼时正是那尹氏最为牵挂之人,她在挑剔着去或不去,然尹氏当初选人的时候又何尝不是思来想去这才定下了她,倘若她不从,即便往后继续留在了洗垣院,怕是都得不到任何青眼了,其中缘故便是现如今想想都直让人背后冒冷汗。   两害相权取其轻,于是,抱夏无法,只得在这竹奚小院得过且过了起来。   然而,真正过活起来,却发现其实日子远没有自己所想的那般难熬。   首先,位份提了上来,奉例也多了,这是实实在在的好处,其次,即便她到了这竹奚小筑,尹氏也时常会将她喊道身前说话,且对她分明比以往重视及亲近了不少,且行事说话间,是处处将她与潋秋比肩,明里暗里给她做了不少脸,以至于,她人虽走了,但在这洗垣院的地位却分明更加高了一层。   最后,便是这竹奚小筑院子小虽小,但也有小的好处,人少,自然意味的争端事故少,主子们又不是个爱计较的,且除了两位主子及一位沉默严肃的老嬷嬷外,剩余的这几个丫鬟中分明是以她独大。   每每潋秋见了她,都羡慕她过的清闲自在,说实话,彻底放松清闲下来后,抱夏还隐隐长了几斤肉。   眼下,待日子处的久了,抱夏瞧着这纪鸢人虽小,但为人温和宽厚,聪颖睿智,小小年纪便已端得一副气定神闲、怡然自得的姿态了,虽现如今瞧着处境艰难了些,但瞧着这张隐藏在稚嫩年纪中的美丽小脸,品着这一言一行、举手投足间的颇为不俗的气韵姿态,抱夏面上不显,而心跳却分明跳得越来越快。   ***   主仆二人说说聊聊了一阵,纪鸢久不见那头正在玩乐的三人的动静,便托抱夏去瞧上一眼,结果,抱夏放下手中的针线,这才将将起身,便见春桃提着裙摆匆匆跑了过来,边跑边喘着粗气喊着:“姑娘,姑…姑娘,不…不好了,小少爷…小少爷不见了…”   纪鸢闻言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只蹭地一下立马从绣凳上站了起来。   “别慌,桃儿,你别急,慢慢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们两个不一直看着小少爷么,怎么将人给弄丢了,菱儿她人呢?”   抱夏见春桃惊慌失措得连口齿都有些不清了,只立即跑过去安抚她。   春桃哭丧着脸道:“小少爷要玩捉抓瞎子,他躲,我跟菱儿姐姐捉,结果咱们俩将整个院子都差点儿翻过来了,也没能将小少爷找出来,菱儿姐姐瞧着有些不大对劲儿,便让我立即来禀了姑娘,她…她眼下还在找…”   纪鸢听完,虽心里有些急,但面上倒还稳得住,春桃话音将落,心中便迅速的有了计较,只扭头冲抱夏道:“鸿哥儿大多时候虽听话,但到底还小,还是有些顽劣的,我虽千叮咛万嘱咐过,但就怕他一时皮实过头犯了浑,抱夏姐姐,劳烦你去东边那处湖畔瞧一瞧,旁的地方我不担心,就怕他溜到了湖边上失足落下去便不好了…”   抱夏闻言,只冲纪鸢福了福身子,匆匆去了。   抱夏去后,纪鸢只对春桃道:“既然整个院子里都找不着,便不用找了,春桃,你去寻几根半人高的竹棍,顺道知会菱儿一声,咱们——”说到这里,纪鸢只咬了咬牙,一字一句道:“咱们进竹林。”   ***   约莫一刻钟后,纪鸢领着菱儿、春桃二人已经进入了竹奚小筑西北边的那片茂密的竹林,这竹林诺大,瞧着应当是野生放养,无人打理的,里头没有路,地面枯枝竹叶覆盖,崎岖难行,秋冬天虫鼠又多,故纪鸢一人拿着跟竹棍,边当拐杖边清理前方的障碍,走得寸步难行。   竹奚小筑东边那处湖畔是纪鸢对鸿哥儿圈禁的禁地,想来鸿哥儿再皮,也应当是不会轻易靠近的,让抱夏去,不过是图一道心安。   而这林子,纪鸢曾领着鸿哥儿进去采过两回秋笋,没敢往里走,就在林子边角转了转,鸿哥儿高兴地不得了,嚷嚷定要跑里头采个大笋头给让纪鸢给他烤着吃。   纪鸢就怕一个没留神,鸿哥儿就要溜进来采笋,便再也没领他进来过了。   眼下,每走一步,纪鸢便气得咬牙切齿,最好别让她在这林子里给逮着呢,不然,定要让他尝尝竹笋炒肉(竹跟肉的亲密接触?)的味道?   不过,气愤不过占了小头,占大头的肯定还是对鸿哥儿担忧。   三主仆在林子约莫又瞎转了几个圈,终于,在不远处的一处平地上瞧见了一座用竹子搭建的小竹屋,屋子前坪有块不大不小的空地,空地上有一处大树桩子。   桩子似乎被砍了很久了,齐人膝盖高,大树被砍前应该很大,约莫两人张卡手臂才能将那桩子抱得住,树桩子旁还有一个小数桩子,而鸿哥儿此刻正撅着屁股趴在那大树桩子上睡得正香。 第24章   她们那边急都要火急跳墙了,这边倒好,呼呼大睡,小嘴还一下一下砸吧着,别提睡得有多香呢。   纪鸢瞧见了,先是缓缓呼出了一口气,随即微微咬牙,气得恨不得往那撅着的小屁股上扇上两个大巴掌才好。   不用想,也知道,定是玩疯了,玩累了,就趴到这上头昏昏欲睡了起来,说不定,临睡前还在得意,谁也找不着他呢。   纪鸢走过去,只惩罚似的用力捏了捏鸿哥儿的小鼻头,鸿哥儿呼呼两声,只下意识的将小脸挪到了另外一边继续睡。   纪鸢笑骂道:“小兔崽子…”   说着,只将鸿哥儿上上下下查看了一遭,这林子颇深,也不知怎么跑了这般远,低头一瞧,果然便瞧见脚上蹬着的那双黑色小靴早已脏得不成样子了。   纪鸢从腰间拿了帕子给鸿哥儿擦脸,又替他擦鞋。   菱儿只长长的吁出了一口气,一阵后怕道:“可算找到了,我的个小祖宗,差点儿没将我给吓死…”   说着,立即脱了身上的比肩,轻轻搭在了鸿哥儿身上,抬眼看着纪鸢道:“姑娘,您可是不知道,小少爷实在是太过鬼灵精怪了,他前几遭老老实实的,哄得我跟春桃两个失了戒心,我私底下还在琢磨着,这两日小少爷倒是乖觉,我这才跟春桃夸完没多久,就彻彻底底消失没影,将奴婢杀了个措手不及…”   纪鸢一脸无奈的摇了摇头道:“这小家伙鬼觉着呢,往后跟他一道,得长些心眼,不然可不得被他绕进弯子里了…”   说罢,要喃喃道了声:“爹爹娘亲两人都雅静,也不知这性子随了哪个?”   菱儿闻言,只捂嘴笑道:“嬷嬷说,小少爷的脾性跟姑娘小时候一模一样,可不正是随了姑娘您么?”   纪鸢闻言,登时瞪起双目,道:“瞎说。”顿了顿,只脸不红心不跳道:“你家姑娘打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乖的跟只兔儿似的,哪里跟这小破猴儿一样?”   ***   因几人在林子绕了几圈,人都走累了,便让大家伙儿就地歇息片刻。   纪鸢目光环顾四周,在此处撞见这么一座小竹屋,心里头只有些诧异,又见这竹屋虽小,但修葺的还算精致,且竹屋外头这些树桩、地面上都干干净净的,无甚落叶,像是时不时有人前来打理过一遭似的,未免有些好奇。   春桃在附近转了转,伸手往那住屋前的竹们轻轻一推,随即只一脸惊诧的指着那推开门的竹门扭头冲纪鸢道:“姑娘,这门…这门竟是开着的…”   菱儿只一脸疑惑道:“此处怎会有这样一间屋子,又隔咱们竹奚小筑如此之近,咱们刚搬来时,缘何从未听到有人提及过…”   说罢,看向纪鸢道:“姑娘,咱们不若进去探个究竟?”   她们这院子偏,住的又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老弱妇孺,倘若这林子里来了些不相干的奴才下人,不合规矩不说,还不得将人给吓个半死?   纪闻言,思索了片刻,便缓缓迈入了这间小竹屋。   进去一瞧,便发觉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竹屋里头一面临窗,临窗的那边在窗户底下设了一座简单的四仙桌,桌上摆了一个茶壶,一盏茶杯,桌子旁边设了一方矮榻,榻上垫了软垫,瞧着事物简单,不算奢侈,但却十分精细。   而另外三面墙分别设了三座书架,书架上密密麻麻的全是书籍,有装订成册的,也有那类刻在竹片上的竹简,亦有那种抄镌在锦帛上卷成一卷的帛书。   ***   纪鸢随手拿起一卷帛书打开一瞧,顿时瞧得一阵云里雾里,因为…里边的字她有多半是不识的。   纪鸢读书虽算不上多,却也不少了,她三岁便由纪如霖抱着手把手教着识字,纪如霖书房里的那些书她多半都已经翻过了,虽也有很多不懂之处,但还从未曾碰到通篇下来,全然一字不懂的。   纪鸢只有些不死心的翻了又翻,结果发觉原先那一册还算好的,越翻,纪鸢便对自己越发失去信心了,一册还要比一册难。   纪鸢怀疑这是别国文字,可瞧着这字体字形,分明是熟悉的,几百个字里头约莫能够认出几十,难道…莫不是尚且在大俞之前,甚至更早的…古字?   这帛书实在难懂,那头卷成一团的竹简亦是…云遮雾绕,唯有那架子上成册的书,纪鸢勉强能瞧懂,随手拿了一册,字迹有些眼熟,竟然柳公卿狂草之作。   原来纪如霖在世时,写得一手字迹潦草、杂乱无章的大草,有一段时间曾格外迷乱柳公卿的字,从书铺子里买了许多柳公卿草书的拓本,是以,纪鸢对柳公卿的字亦是有些熟悉。   眼下,见册子最后一页收尾处刻了一个椭圆形的章,里头署名柳某人,顿时瞧得纪鸢双眼皮猛地一跳,手上的这本册子莫不是柳公卿的亲笔之作?   纪鸢捧着手中的这一普普通通的册子,呆了呆,过了好半晌,再一次抬起头看向这座小竹屋时,眼中已经开始冒起了绿幽幽的光。   ***   却说当日夜里,夜幕降临,转眼已是到了掌灯时刻。   晚膳时分,府中忙忙碌碌了一阵,待主子们用完膳食,人困马乏后,整座府邸终于开始静了下来。   此时,竹林一角,漆黑的夜色中,只见有人提着一盏灯笼,从远处缓缓而来。   只见前头引路的是名身形颀长的男子,男子瘦身暗服,左边腰上别着一把大刀,穿戴装扮瞧着像是一名护卫,只见他一手提着灯孔,一手下意识的压在左边腰上的刀柄上,微微侧行着。   身后跟着一名身形挺拔、肩宽背阔之人,身形瞧着约莫比前头那人还要高上半个头,走路的姿势很随意,一手搭在腰间,一手背在后背,许是夜间寒凉,身上搭了件黑色的袍子。   二人不急不缓,一路上没有多余言语,直接沿着一条羊肠小径走到了竹林深处。   直至竹屋前方停了下来。   “主子,到了。”   男子禀告完,直接推门而入,进去后立即点灯开窗。   后头被称作为主子的男子随即跟着踏入,只前脚刚提了半步,便见他眉头轻轻蹙起,顿了顿,倒也并未多言,直接踏了进来,只那双幽深的眸子往屋子里四下扫视了一眼。   片刻后,前头那名护卫泡了一壶茶直接端了出来,将茶具摆在了竹屋的前的树桩上,末了,又从腰间摸出一根火折子,将隐匿在头顶竹枝上的一盏琉璃灯点上,便自觉退到了一旁。   片刻后,方才那名主子脱了外袍,从书架上随手拿了一册帛书坐在琉璃灯下看了起来。   这一看,便是一个时辰,除了每隔一刻钟便听到一阵轻微的添茶声外,整个竹林里静的仿佛没有一丁点儿声响。   一个时辰后,那人终于将帛书收起,重新卷了起来。   身后那名护卫见状,便立即接过,送了进去。   后者伸手捏了捏眉心,片刻后,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口,抬眼间,偶然瞧见远处有几处灯火隐隐亮起,不知想到了什么,只见这人又微微蹙了蹙眉,冲走过来的护卫随口问着:“此处可有人居住?”   声音岑冷低沉,隐隐在竹林间回荡。   护卫立即回道:“回公子,那里原是座荒废的院子,三月前,二房尹氏两个不大的姨侄搬了进去。”   见主子沉默不语,护卫又道:“可是扰了公子清净?属下明日便去处理。”   那人将茶杯重新放回,只淡淡的说了句:“无妨。” 第25章   却说这些日子霍元昭正忙着搬家的事宜, 压根没工夫搭理过纪家姐弟。   原来霍家姑娘们满了八岁便可独自搬离太太或者姨娘的院子, 自己开院, 霍家在替霍家大少爷准备新房的时候,就一并将二房、三房屋里的几位姑娘的新院给一并捣腾出来了。   原本年前事多,是准备年后搬过去的, 只霍家老夫人找人算了适合搬家的好日子, 那大师道几位姑娘们的生辰八字相冲, 春季不宜搬迁,约莫得到明年四五月份了,又算了算, 说今年年底倒是有个好日子, 能够冲散煞气, 事宜搬迁。   于是, 老夫人一声令下,府中几位适龄的姑娘们风风火火的就要准备搬家了。   能够提前搬院,霍元昭这些日子可是开心坏了,一来, 她每日都幻想着有了自己独自的小院后, 每日该如何如何规划,想跟那大姐及芙儿表姐一样, 时不时开设一场宴会,请京中三五个闺蜜前来小聚, 这些, 都是往日里她住在姨娘院子里办不成的。   这二来嘛, 自然是可以放一段时间的假了,只要不上学,霍元昭做什么都愿意。   ***   说话这日晌午,鸿哥儿已经睡下了,纪鸢刚从竹林里出来,边走着,还边在想着事儿,她方才忍不住又偷偷溜进了那片林子,还止不住往里待了一阵。   不晓得那个竹屋是谁搭建的,也不晓得里头那些珍贵的书籍是哪个的,想来,应该是哪房主子们的吧。   按理说,她不是霍家人,本不应该前去不问自取的,不问自取者便是偷,可是,在这么多珍贵的书籍面前,纪鸢那颗义正言辞的正义感稍稍有些动摇了。   要知道,书中自有黄金屋,那里头怕是得有一座黄金宝藏吧。   便是她不惦念,也该为未来长大后的鸿哥儿惦念惦念吧,唔,她就悄悄的翻上一翻,绝不偷拿,也绝不拿出竹林。   莫要怪她,要怪也应该怪鸿哥儿才是。   大抵是第一次做贼,到底有些心虚,只见纪鸢伸手揪着衣袖,脸上有些懊恼,然而内心深处却又分明是有些窃喜的。   因在想着事儿,以至于霍元昭喊了她一声,她没听到。   见纪鸢没应,霍元昭只往地上捡了一块石子远远地朝着纪鸢扔了过去。   纪鸢只觉得手臂上一疼,吃痛的扭头瞧了过去,便瞧见霍元昭正把玩着手中另外一颗石子,只撇着小嘴一脸不耐烦的瞅着纪鸢道:“喂,本姑娘叫你呢,你耳朵聋了吗?”   说罢,只得意洋洋的将石子往空中一抛,又稳稳接到了手心,她手中那颗石子约莫有半个鸡蛋大,若是她没有应下,她下一个扔的该不会就是它了吧?   纪鸢顿时一阵无语,心下觉得当真是幼稚不已,这样的事儿,连四岁的鸿哥儿都做不来,她一个快要单独设院的小大人呢,还跟个小孩儿似的没完没了,心里撇了撇嘴,不过纪鸢面上却是似笑非笑道:“原来是表妹,有失远迎。”   说罢,见霍元昭身后跟着长长的队伍,纪鸢顿时面露好奇,只见霍元昭屋子那三四个小丫头全都跟着来了,每个人手中捧着一个托盘,托盘里里整整齐齐的摆放着一应衣裳首饰。   ***   霍元昭见她看着,只一脸高傲的冲她点了点下巴道:“本姑娘马上便要搬家了,这些日子都在收拾东西,喏,这些衣裳首饰都是本姑娘不要的,扔了也怪可惜的,就都给了你吧…”   不知为何,听霍元昭这小姑娘说话,纪鸢总有种想要冲上去撕烂了她的小嘴的想法,能将特意送东西送出施舍的感觉出来,除了霍元昭,怕是再无旁人呢。   毕竟也跟这小丫头片子过手好几回了,到了现如今,面对着霍元昭,纪鸢早已经练就了一副四平八稳的性子,反正无论她说什么,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便是。   纪鸢走了过去,定睛一瞧,便瞧见那托盘上都是些好货色,虽然是霍元昭不要了的,但那些衣裳瞧着约莫都有九成新。   霍元昭虽是庶女出生,身份上虽不及嫡女尊贵,但霍家在吃穿用度上对所有子女都是一视同仁的,依着霍元昭的原话来说便是,除了受气,旁的委屈倒是不曾有过。   只是霍家这位三姑娘的喜好稍稍有点儿特别,小小年纪,竟然喜欢那个团花簇拥、百花齐放,颜色浓艳又老气的料子,瞧这一件件的,大红、深紫、浓绿,唔,都是纪鸢这个年纪极少挑战过的颜色。   虽然现如今在霍家,每月分到她这儿的料子都只剩下一些个任由旁人挑剩了的边角料子了,可偏生纪鸢喜欢素色,倒也并不觉得有多委屈。   于是此时,纪鸢脸上顿时只有些小纠结,然一抬眼,便将霍元昭双目炯炯的盯着她,纪鸢只立即讪笑了笑,道:“那什么,那就多谢表妹的好意了,表妹的衣裳果然好看,就是我穿的话许是大了点儿,无甚关系,回头改改便是了…”   哪知,霍元昭听了脸色顿时一变道:“你竟然说我胖!”   纪鸢:“…”   霍元昭气得当即便撩起了袖子,将白嫩嫩胖乎乎的胳膊肘子举到纪鸢面前冲她扬了扬,道:“我胖吗?我哪里胖了,分明已经瘦下来了!”   说罢,当即又气急败坏的向纪鸢走来,一副要掀开她的袖子跟她比划的模样。   吓得纪鸢一阵抚额,连连闪身两步避开了她,双眼作势落到了身后画眉手中那个托盘,只一脸惊讶的指着托盘上一支金簪,无比惊喜道:“呀,这个真好看,表妹你确定要送了我?”   说罢,只几步走了过去,将那金簪拿了起来,左瞧右看,又拿在头上比划了起来,一副十分喜爱的模样。   ***   霍元昭一口老气顿时憋在了嗓子里,顿时吐又吐不出来,咽又咽不下去,然而扭头一瞧,待瞧见纪鸢手中那支金簪后,霍元昭气急败坏的圆脸顿时又生生给憋出了几道褶子来。   原来,方才收拾东西的时候,收拾出来给纪鸢都是一些她不喜欢的,又丑又旧的,连她瞧着都有些寒酸,想了想,又不想落了面子,便挑了这支簪子充当门面。   而这支簪子,其实霍元昭还是挺喜欢的,唯一讨厌的便是,这支簪子原是今年过生辰的时候,那个讨人厌的霍元芷送的。   因为柳氏得宠的缘故,霍元芷的好东西向来比她的要多得多,送的这支金簪,比她所有的首饰都要金贵,送给她,分明是要埋汰她的意思,霍元昭每每见了心里都堵得慌,对这支簪子是又爱又恨。   眼下,干脆眼不见心不烦的直接给了纪鸢。   分明是藏在其它首饰底下的,却未料到,这个纪鸢真真长了一双火眼金睛,竟然又当着她的面给重新翻了出来。   见此刻纪鸢举着左右比划,霍元昭小脸立即绷得紧紧地,脸上竟然又有些纠结犹豫了。   纪鸢见了顿时一愣,过了好一阵,只强自忍着笑重复了一遍道:“表妹,这支簪子确定是送我的吧?”   霍元昭见纪鸢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好像看穿了她的小心思似的,顿时圆脸一红,只提高了声音一脸肉痛的嚷嚷道:“给你给你都给你,不就是一根破簪子么,本姑娘有的是,至于这般大惊小怪么,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   纪鸢:“…”   ***   两人在院子外说道了一阵,纪鸢见霍元昭如此这般忍痛割爱,便也十足热情的招呼霍元昭进屋子里坐。   霍元昭犹豫了一阵,破天荒的赏脸跟着进来了。   结果,刚进屋,霍元昭便浑身打了个哆嗦,顿时皱眉问道:“怎么这么冷,你屋子里没加碳么?”   纪鸢招呼春桃泡茶,招呼菱儿将霍元昭送来的东西拿去整理了,将霍元昭招呼到炕上坐着,闻言只笑着道:“不冷啊!”   顿了顿,又笑着道:“咱们原先在山东时,便从来没有烧炭的习惯,味道太重,我爹爹身子不好,闻不得,以往冬天,我时常在外头打雪仗玩雪玩惯了,向来不怎么怕冷的…”   见霍元昭一个劲儿的搓手,便随手递了个互,暖递到了霍元昭手中。   霍元昭本不想要,但见互,暖绣的好生精致可爱,圆圆的脑袋,上头还有两个弯弯的耳朵,霍元昭心下喜欢,只一脸没用的接了。   抬头看向纪鸢的时候,见她脸上带着笑,霍元昭瘪了瘪嘴,只觉得她是嘴硬,顿了顿,又抬眼将整个屋子四下瞧了又瞧,见纪鸢这小破院里空空如也,家徒四壁,几乎啥都没有,忽而想到每次姨娘往这竹奚小筑送东西时,她都气得不行,只觉得姨娘有什么好东西都便宜了纪鸢姐弟俩。   然而此时此刻,坐在这冰冷的屋子里,霍元昭微微咬了咬唇,许久都没有说话。   临走前,霍元昭难得有些不大自在的主动邀请了纪鸢,参加下个月她的搬家宴,顺道将纪鸢的互,暖给讨要了去。 第26章   却说, 霍元昭的院子唤作昭晖院, 院名原是大姑娘给起的。   府中几位适龄姑娘们的院子都挨得近, 大姑娘的潜嵘院与表姑娘的枱梧院相邻,霍元昭的昭晖院跟二姑娘的霍元芷的蘅芷居相伴,院子与院子皆乃是独门独户的院落, 但几个院子间游廊相连, 独立却又四通八达。   乔迁完后, 霍元昭便兴冲冲的办起了她的乔迁宴。   这是她打头一回独自设宴,宴请的人并不多,就请了府中二房、三房几位姐妹, 及纪鸢。   纪鸢当日换了一身凌白的缎袄儿, 下着淡绿色的凌裙, 仅仅只在头顶随意绾了个简单的鬓, 全身上下无一首饰,她原先在山东老家时,被小尹氏拘着还时常打扮,只现如今在这偏僻的竹奚小院住了半年, 早已习惯素面朝天了。   抱夏见了, 只一连着摇头道:“忒淡了忒淡了,姑娘, 今儿个是要去贺喜乔迁的,应当稍稍隆重些才好…”   纪鸢往铜镜里瞧了瞧, 见铜镜里的人清汤寡面, 想那霍元昭最注重颜面, 便也觉得确实有些素净了,以免又被她给说成了“乡巴佬”了。   且在这霍家借住,不好穿的太过寒酸,不知道的还以为霍家如何苛待她呢。   便在抱夏的谏言下,抹了点朱红口脂,顿了顿,想起那日霍元昭送的那支金钗,便又将金钗佩戴上了。   ***   这支金钗是支金累丝蝶恋花簪,簪子上头有几色细钻点缀其中,金丝构成枝叶藤蔓;中间以白玉为花瓣,金丝上窜上白色珍珠做露珠,花瓣的斜上方,一只展翅欲飞的彩蝶正摇曳翅膀。   整只金簪其实材质并不算十分奢侈,但胜在款式精致,做工精湛,尤其是那错落有致的花儿跟蝶儿相绕,十分逼真别致。   戴到纪鸢的头上,她穿戴素净,瞬间便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衬托得整个人都娇憨调皮了起来。   纪鸢为霍元昭备了一份贺礼,霍元昭向来晓得纪鸢“穷酸”,便也没硬撑着备些如何名贵的礼。   她冷眼瞧着霍元昭心性天真幼稚,不喜书法不爱笔墨,喜欢一切娇憨有趣的玩意儿,且她那昭晖院才将将打点好,里头应当还有许多小东西未曾备齐,纪鸢便十分贴心的为了她绣了一整套小摆件。   兔耳朵抱枕、猫耳朵互、暖,还有一套同式样的猫耳朵耳暖,一双用上好的鹿皮缝制的鹿皮手套。   这块鹿皮原是过冬时节尹氏准备过冬物资时托潋秋一并给她送来的,纪鸢舍不得用,取了一小块儿给鸿哥儿做了双鹿皮小靴,余下这些全都给霍元昭缝了这手套,剩余边角勉勉强强也给鸿哥儿缝了一双。   相信,在霍元昭眼底,她怕也穷酸得就只剩下这份手艺了罢。   果然,一去到那昭晖院时,相比大姑娘送的一道亲手所绘的椭圆形绣屏摆件,表姑娘送的一副山居秋暝临摹画,纪鸢送的这些小玩意儿还真是落了好大一个俗字。   可偏生,这霍元昭是个俗人,将纪鸢送给她的兔耳朵抱在怀里捏了捏又捏,揉了揉,又将猫耳朵互、暖,耳暖一一拿着把玩,显然,纪鸢送的这些礼是最合乎她的心意的。   尤其是那双鹿皮手套,纪鸢所不知道的是,当时尹氏托潋秋给她送去的时候,正好被霍元昭撞了个满怀,霍元昭瞧了满心的不开心,只觉得姨娘将所有好东西都便宜了那姐弟俩。   却没想到,转眼,这东西便成了这么一双精致的手套,又重新回到了她的手上。   霍元昭心下顿时有些复杂,再次瞧向纪鸢时,竟然亲近了不少,又加上这日她心情大好,竟然亲自挽着纪鸢的胳膊将她给迎了进去。   纪鸢简直是受宠若惊。   ***   纪鸢来时,霍家大姑娘、表姑娘,还有三房四姑娘、五姑娘皆已经到了。   大家坐在花厅上聊天说话,桌上摆了一众果子点心及各色京城时兴的吃食,另还特意调了五颜六色的果子酒给大家伙儿助兴。   四姑娘比她们小上一岁左右,瓜子脸面,面貌清秀,五姑娘更小,五岁多的样子,跟庶姐生得有几分挂相,五官平平,不算特别突出,也并不丑陋,性格似乎有些腼腆,被霍家大姑娘拉着在喂吃糕点。   霍元昭挽着纪鸢进去的时候,便见大家伙儿都朝着她瞧了过来。   一进屋后,霍元昭便立马松开了纪鸢,只有些迫不及待的将手中的猫耳朵互、暖拿了过来,一脸欢喜的朝大家儿展示道:“大家瞧瞧这个,可爱吧?这是纪鸢亲手做的,她虽旁的啥都不会,但针线活倒还是不错的…霍元昭这说辞,令纪鸢微窘。   女娃娃素来都喜欢这类可爱的玩意儿,但对霍元嫆、甄芙儿来说,她们什么没瞧见过,并未觉得有多稀罕,不过倒也觉得挺新鲜的,一连着瞧了好几眼。   见胆小腼腆的五姑娘双眼一个劲儿的巴巴往那猫耳朵上直瞅着。   霍元嫆不由笑着冲纪鸢夸赞道:“纪家表妹果然心细手巧,瞧瞧,这一个两个的,都喜欢的挪不开眼了,来,别站着,坐着吃茶…”   甄芙儿只笑着看了纪鸢几眼,目光在纪鸢头上的金簪上停了停,目光微微闪了闪,只有些奇怪道:“咦,纪家表妹头上这支簪子好生别致。”   纪鸢有些诧异,伸手往簪子上摸了摸,正要说话,外头有人禀报着,说二姑娘来了。   这屋子里的每一个人来了,霍元昭都一脸欢天喜地的出去迎接了,唯有听到这二姑娘来了,她只一脸老大不高兴的瘪了瘪嘴。   霍元嫆见了,轻轻地喝斥了一声:“三妹妹。”   霍元昭这才不情不愿的去了,没一会儿,两人并肩走了进来。   ***   只见这霍元芷穿了一袭浅粉细花袄儿,下着淡粉色凌罗裙,头上插着三两只金钗,生了一张瓜子脸面,下巴略尖,皮肤白皙似雪,柳目秀眉,双眼弯弯似时刻带着笑意,但举止柔分外弱惹人怜。   其实在纪鸢眼中,觉得单瞧她五官生得并不算十分出众,但凑到一起,又加上她会装扮,第一眼便觉得十分好看。   这是纪鸢第二次瞧见,再看,便觉得单看容貌,表姑娘上乘,大姑娘其次。   至于这二姑娘,其实是比不过霍元昭的,但胜在她的衣品,胜在举止投足间那种柔弱无骨的韵味,轻而易举便能抓住人的眼球。   霍元芷一进来后,便将披在身上的袍子脱了交由了身边的丫鬟,只冲大家伙儿言笑晏晏道:“原来各位姐姐妹妹们都已经来了,瞧着我倒成了最后一个了…”   霍元昭闻言,只冷笑道:“知道便好,迟了便迟了,这里又不是祖母或者太太屋子,用不着如此装模作样…”   霍元昭字字带刺,霍元芷却也不恼,只慢条斯理的端起茶杯轻啜了口茶,随即又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柔声道:“瞧妹妹这话说的,今儿个妹妹乔迁,我是特意过来祝贺的,又不是前来砸场子的,妹妹这一大早的,至于生这么大的火气么?”   霍元昭闻言,只冷哼了一声,只觉得这霍元芷就跟一团棉花似的,一拳打过去,啥也打不着。   往日里她们两个吵嘴,十回里有七回定是自己落了下乘,又想到今儿个心情本是极为高兴的,犯不着跟这人较劲儿败了自个的心情。   说罢,便也懒得搭理她,招呼大家伙儿饮完茶吃完点心后,便兴冲冲的领着大家伙儿去逛她的院子。   ***   起身的时候,纪鸢落后两步,霍元芷经过纪鸢身旁时随意瞟了她两眼,正欲收回目光时忽而又见她定睛一瞧,只上上下下的打量着纪鸢,最终将视线落到了纪鸢头上,目光陡然锐利道:“这支簪子怎会在你头上?”   纪鸢闻言,只微微瞪大了双眼,做一脸眯瞪状。   这是今儿个第二个人注意到她头顶上这支簪子呢,先是甄芙儿,后是这霍元芷。   纪鸢不知其中的缘故,并不好胡言乱语。   只下意识的身后往簪子上摸了摸,一脸迷迷糊糊的问着:“这簪子…有何…有何不妥么?”   两人之间的对话被前头几人听到了,大家纷纷停了下来,正说着,霍元昭走了过来,挽着纪鸢的手冲霍元芷道:“这簪子是我送给纪鸢的,二姐姐,有何不妥么?”   霍元芷只盯着霍元昭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这簪子是我送给你的,你竟然将我送的东西转送给别人?”   霍元昭只笑的龇牙咧嘴道:“送给我了,便是我的东西了,我爱送谁便送谁,你管得着么?”   霍元芷闻言只微微眯起了眼。   纪鸢一度以为这柔柔弱弱的二姑娘怕是要动怒了。   然而下一瞬,只见那霍元芷忽而勾唇一笑,瞬间将眼中恼意给收敛个一干二净,只笑盈盈的冲霍元昭道:“也对,这簪子落在了三妹妹手里,就好比鲜花落在了牛粪堆里,如此瞧来,三妹妹还是有些个自知之明的,这簪子戴在了纪家表妹头上,才算是真真寻到了配得上她的主人。”   霍元芷声音初听只觉得温温吞吞,柔柔婉婉,然细听之下又带着些许阴阳怪气。   纪鸢听了心中咯噔一声。   果然,下一瞬,只见那霍元昭气得差点儿要憋出了内伤,然那霍元芷只拎着帕子,施施然的往前走了。   留下霍元昭有气没处撒,扭头瞧见纪鸢,见那簪子上的蝶儿忽闪忽闪的煽动的两只小翅膀,衬托得纪鸢整个人都娇憨灵动,无比惹眼。   霍元昭登时心下止不住有些失衡,抓着纪鸢的手腕子的手阵阵发紧。   纪鸢心里头忍不住叫了声苦,忙不迭伸手掐了霍元昭一把。   霍元昭吃痛,扭头瞪她。   纪鸢只冲着霍元昭缓缓地摇了摇头。   霍元昭一愣,片刻后,松开了纪鸢的手腕子,盯着前头霍元芷的背影,脸色有些难看。   纪鸢心下叹息了一声,也随着瞧了过去,盯着那霍元芷柔弱无骨的背影,心里头止不住惊叹了一声:厉害啊,不过三言两语,便将所有的战火全部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这人,霍元昭又如何会是她的对手?   怕是没少在她手底下吃过亏吧?   ***   因着这两茬小小的插曲,导致接下来的游院子活动气氛一直有些剑拔弩张,哪怕有大姑娘、表姑娘两位和事老从中周旋。   纪鸢全程跟在最后头走着,离前头那两个小刺头远远地,唯恐被殃及进去,她现如今就是只小鱼小虾,在这样一片苍茫无迹的大海中,那是压根没有丝毫战斗力的。   本以为最多不过是发生些口角,却没想到,一场欢欢喜喜的乔迁宴,到最后竟发展成为了一场不小的战争。   以至于,令纪鸢心中稍稍有些愧疚,或许,她对霍元昭真正的怜惜,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   ***   霍元昭院子里的景色十分雅致,修葺了嶙峋假山,九曲回廊,其实,几位姑娘们的院子景致大体相似,就是些小细节是按照自个的意愿随意整改的。   彼时,纪鸢稍稍有些三心二意的跟在最后头,具体的细节并没有瞧清,只知道,霍元昭跟霍元芷两个彻底杠上了。   逛到一处景点,霍元芷便笑模笑样的指出了这一处景点的出处。   譬如,霍元昭兴致冲冲的指着她新搭建的那一处秋千架,霍元芷便用帕子掩嘴笑道:“咦,这秋千架搭建得倒是好生有趣,尤其是秋千架旁搭建的那一处爬山虎,跟芙姐姐院子里的简直如出一撤,想来三妹妹跟芙姐姐关系亲密,便是连院子里的景致也要讨要了去…”   霍元昭的脸色黑了黑。   走了一阵,霍元芷忽而又一脸惊讶的指着回廊廊下那一排排冰肌玉骨的古梅盆景道:“咦,这腊梅不一直是大姐姐最喜爱的么,我记得大姐姐的回廊下也摆了这样几盆腊梅呢…”   又走了一阵,忽而连连感慨道:“三妹妹这院子好生别致,瞧着真是哪哪都有股子熟悉的亲近感…”   霍元芷每说一个字,霍元昭的脸便又要比原先多胀红了几分。   这霍元芷分明暗自嘲讽她,院子里的所有的设计全是原封不动照搬了霍元嫆跟甄芙儿来的。   而霍元昭之所以气急败坏,便是因为她确实是有几分心虚。   她心中本就没有多少丘壑,当初设计院子时,她羡慕霍元嫆院子里的大气华丽,喜欢臻芙儿院子里的别出心裁,当初想也没想,便将她所羡慕的,所喜欢的全都弄成了自己的。   却没有想到,眼下,竟被霍元芷当着众人的面,亲口一个字一个字给说了出来。   ***   霍元昭历来最为看重颜面,忍了又忍,一忍再忍后,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只气得面露狰狞的挡在霍元芷跟前,伸手指着她咬牙一字一句道:“你…你有本事再敢瞎说一个字试试?”   霍元昭已经被气得失去理智了。   偏生那霍元芷仍旧笑得如沐春风,道:“怎么,三妹妹难不成还想要教训我这个二姐不成?”   “别以为我不敢!”   “那你便试试,我倒是想要——啊!”   霍元芷轻轻柔柔的细语顿时化成了鬼哭狼嚎的尖叫。   纪鸢听得动静立马上前一瞧,便见那霍元芷已经倒在了地上,身侧是假山一角。   而霍元芷的额头撞在了假山上,留了满脸的血,她似乎有些晕血,伸手往额头上摸了摸,随即双眼一翻,就彻底晕了过去。   霍元芷的几个丫鬟全都一哄而上,哭着围了上去,整个院子顿时彻底了乱了套。   霍元嫆见了后,顿时一把扯开霍元昭前去查看。   见霍元芷晕了过去,又见霍元昭一脸呆呆的立在原地,失了神智,当即便直接越过了霍元昭这个主人自己做主安置了起来。   先是吩咐丫鬟婆子扶人的扶人,打水的打水,又吩咐自己跟前的大丫鬟去禀了王氏立即请大夫。   这霍元嫆现如今已经跟在王氏身侧学着掌家了,处理事情有模有样,不惊不慌,不急不躁。   ***   不多时,候在院子外头的几个婆子跑了进来,霍元嫆打发几个婆子搀扶霍元芷进屋。   霍元昭呆滞中分明瞧见晕倒的霍元芷睁了睁眼,甚至还朝着她的几个丫鬟使了个眼色。   当即,几个丫鬟便抱着霍元芷鬼哭狼嚎的起来,嘴里喊着:“姑娘,姑娘,您睁开眼瞧瞧啊,您…您可别吓唬奴婢啊,您若要有个啥三长两短,可叫咱们几个该如何是好呀…”   几人苦苦嚷嚷喊喊,阻拦着婆子的搀扶。   霍元昭原本被倒在地面上的霍元芷给吓坏了,结果,瞧到她使的眼色后,顿时指着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霍元芷勃然大怒道:“你…你…好你个霍元芷,甭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装的,你…你还不给我赶紧起来,莫要在这里装模作样!”   话音才刚落,恰好在此时,忽而闻得一声言辞厉色的男子声音在不远处喝斥起:“住嘴!”   大家被这一声厉喝吓了一跳,霍元昭只一脸惊慌失措的扭头,便瞧见身后霍家二老爷阴着一张脸步履匆匆而来,他身后还跟着神色焦急的柳氏。   柳氏原是走在二老爷身后,远远的见了倒在地上的霍元芷,见她满脸全是献血,当即白了脸,身子朝二老爷身上歪了歪,顿时泪如滴泉、泣不成声道:“芷儿,我的芷儿,这是怎么啦…”   二老爷伸手去扶她。   柳氏却早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直接拨开了二老爷的手,颤颤巍巍的跑了过去,搂着昏迷不醒的霍元芷伤心欲绝喊着:“芷儿,我的儿,快醒醒…”说罢,又忽而咬牙一脸愤恨的抬眼看向众人道:“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怎么还不叫大夫…”   霍元芷身边的丫鬟凝芸是哭着道:“大…大姑娘已经派人去请了…”顿了顿,只又一脸愤恨的指着霍元昭道:“是…是三姑娘将咱们姑娘给推倒的…”   凝芸话音一落,便见二老爷转了身子,朝霍元昭怒目而视。   ***   这二老爷三十几许,虽生得风流儒雅,但到底身居高位,身上有股不怒自威的威严气派。   此刻,只见他面色发黑,目光逼迫,两只眼睛像两支毒箭似的直直朝着霍元昭射,顿时令她无处遁行。   这霍元昭向来不得二老爷宠爱,是以,霍元昭每每见了他都止不住有些发憷,眼下,在二老爷如此严厉又冷漠的眼神注视下,霍元昭只慢慢的红了眼。   又见这满院中人,俱是霍元芷的依靠,唯有自己独身一人。   霍元昭当即心生悲愤,只强忍了眼泪,又气又委屈的指着那霍元芷咬牙嚷嚷道:“分明是她出言不逊在先,我压根碰都没有碰到她,她自己就倒下了,现如今又故意装晕,想要污蔑我,错根本就不再我——”   霍元昭只咬牙破罐子破摔了。   二老爷闻言,脸色立马变得难看了起来,随即,只扬起大掌朝着霍元昭狠狠地扇了过去,嘴里疾言厉色道:“不知规矩的混账东西。” 第27章   只听到“啪”地一声, 霍元昭的脸顿时被二老爷直接给扇到了另一边, 整个身子一阵踉跄, 险些绊倒在地。   她直接被二老爷这一巴掌给打懵了,只伸手愣愣的抚着脸,一脸呆滞, 许久都没有缓过神来。   一时冲动打完人后, 见霍元昭神色呆滞、脸色苍白, 只抬着眼似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他,那副受伤震惊的模样顿时令二老爷心下一滞。   整个院子瞬间一片死寂,无人敢发出一丝动静。   就连向来沉稳的霍元嫆也紧紧地捂住了嘴, 许久都没有反应过来, 过了好一阵霍元嫆立即上前扶着霍元昭, 看向二老爷道:“爹爹——”   喊了这么一声后, 见二老爷脸色难看,霍元嫆心下发憷,便也不敢多言,只暗自朝自己的大丫鬟使了个眼色, 将院子里一众不相干的下人全都轰了下来。   ***   不多时, 霍元昭总算是缓过神来了,只见她红着眼圈, 抚摸自己的脸,却仍旧一脸不甘、一脸倔强的咬着牙冲二老爷愤恨嚷道:“凭什么…打我?又不是我的错, 是那霍元芷自己摔倒的, 我碰都没有碰过她一下, 她摔死了活该!”   那边一直抱着霍元芷的柳氏听到这里,顿时气得指着那霍元昭说不出话来了,顿时扭头看向二老爷凄然道:“老爷…”   二老爷方才一时冲动导致出手过重打了霍元昭,原本心中已隐隐有些后悔,脸色眼看着就要缓和了下来。   然这会儿见霍元昭不仅毫无悔意,且张嘴闭嘴言语粗鄙,话语狠毒,竟然连自己的亲姐妹也跟着诅咒,全身上下哪里有一副世家大小姐该有的做派。   二老爷的脸色当即便又隐隐发青,越发难看了起来,只见他一脸愤怒的伸手指着霍元昭,眼神冰冷,怒不可支道:“你这孽障!你犯了错拒不承认、不知悔改便也罢了,那是你的亲姐姐,你小小年纪,心思怎地如此狠毒,竟然诅咒你家姐,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为父问你最后一句,你可知错?”   这霍元昭本就十分畏惧二老爷,方才不过是凭着心中的愤恨才敢顶嘴,破罐子破摔完,话一出口,便觉得膝盖一软,这会儿见二老爷对她怒目而视,显然已经动了真格,霍元昭只觉得身子也跟着发软了起来,心中已生了惧意,吓得嘴巴哆哆嗦嗦的,只强忍着眼泪说不起一句话来。   而正在此时,原本一直昏迷不醒的霍元芷忽而悠悠转醒了。   ***   只见那霍元芷一脸虚弱的看了看二老爷,又看了看霍元昭,似乎已隐隐猜测到发生了何事儿,又见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顿时喉咙里发出一声“兹兹”的呻,吟,嘴上却只咬牙一阵凄凄切切道:“爹爹莫要动气,也…也莫要怪三妹妹,三妹妹年纪小…不懂事,是我…是我自己摔倒的…”   说完,只一脸委屈的搂着柳氏嘤嘤哭泣,虚弱又可怜。   嘴上说是自己摔倒的,可满心满眼分明都是委屈,柳氏顿时只一脸心疼道:“我的傻儿…”   二老爷见了心下怜惜,只立即好生安抚了几句,转而再次看向霍元昭时,原本的温情脉脉全部成了冷漠不满。   霍元昭瞧了一呆,顿时被那霍元芷的口蜜腹剑给气得不行,只见她气得忍不住指着那霍元芷怒目而视道:“你住嘴,我才不要你如此惺惺作态、假模假样的替我求情。”   霍元芷闻言一顿,随即只一脸难以置信的扭头看向霍元昭,伤心欲绝的质问道:“三妹妹,你…你为何要这样说我…”   说完,只委屈的红了眼。   霍元昭气得恨不得一把奔过去撕烂了霍元芷那张阴险虚伪的脸,正要怒不可支之际,只见那二老爷朝着霍元昭厉声道:“够了,逆子,你竟然如此死性难改,再不好生教训,将来还不知会生出怎样的事端来,来人——”   只见二老爷大手一挥,直接宣了几个婆子进来,道:“三丫心思歹毒,发难家中姐妹,且行为粗鄙,口出恶言,全身上下无一丝贤良淑德做派,简直有辱我霍家门楣,从今日起禁足半年,何时将女德修习好了何时在出来,还愣着干嘛,还不将人给带回屋去。”   二老爷不过轻而易举的几句话,直接就给霍元昭判罪定罚,压根没有再给霍元昭任何喘息的机会。   霍家姑娘们历来知书达理、品行端正,这是几姐妹中有人有史以来被罚得最为严厉的一次。   一向颜面为天的霍元昭闻言面上当即血色尽失,愣愣的跌坐在了原地,不多时,被院子中几位嬷嬷搀扶着回了屋。   一场闹剧这才算作罢。   ***   而事情刚发落完,王氏跟尹氏二人才姗姗来迟,原来今儿个二老爷休沐,用完早膳后二老爷便又转去了柳氏的屋子,王氏嘴上没说,心中却十足恼恨不平,尹氏陪着王氏逛了会儿园子散心。   丫鬟们来寻时,二人距这昭晖院有些脚程。   这会儿刚来,便见整个院子里乱糟糟的,一群丫鬟婆子搀扶着那二丫头霍元芷,只见她额头受了伤,上头还残留着半干的血渍,身旁柳氏双眼红红,半老徐娘,却哭得一脸梨花带雨。   来时的路上,王氏跟尹氏二人便也大致将这昭晖院所发生的事儿了解了一二,具体细节却是不知,只大致知晓三姑娘霍元昭将二姑娘霍元芷给推倒了,摔了满脸的血,二老爷正在动怒呢。   这会儿眼瞧着要散了,整个院子里不见霍元昭的身影,王氏跟尹氏便也隐隐猜出了始末,王氏面上还好,尹氏只满脸担忧。   王氏直接走到二老爷跟前,然还未发话,便将那二老爷只板着一张脸冲她道:“你教导的好规矩。”   顿了顿,在身旁尹氏跟前停了停,一脸温怒道:“你教导出来的好女儿!简直是丢人现眼!”   说罢,只一脸怒气冲冲的甩了甩袖子,直接踏出了昭晖院。   王氏面上顿时变得难看了起来。   当即只厉声喝斥了一顿,往这昭晖中挑了几名丫鬟婆子寻了由头给发落了,回了院子后又给几位姑娘们的院子拟定了一系列规矩章程,好是一通整顿下来,整个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各个是战战兢兢,对这日所发生的事儿丝毫不敢再议论起来。   王氏到底还是护了那霍元昭一二。   ***   待人群都散去后,纪鸢立那昭晖院外立了许久,想起不久前霍元昭还欢天喜地的挽着她进门,不过就一个时辰之前的事情。   这一日,纪鸢全程都在现场,将霍元芷的好手段瞧了个满眼,亦是将霍元昭的单蠢、冲动及无脑任性全都看在了眼里。   天知道,这么多年,这霍元昭都是怎么过来的。   这时,纪鸢来到霍家已有半年光景了,这却是她第一次原原本本的真正接触到霍家,然而,这一切,不过仅仅是个开端罢了。   霍家这淌水,深不可测,稍有不慎,唯恐失足溺水…   ***   纪鸢曾来昭晖院找过霍元昭两回,却未料竟然连半个人影都没见到。   霍元昭是个十分要面子的人,自那件事情后,她便一直被拘在了屋子里,从未出过门,原本是欢欢喜喜的搬了新院子,却未料,竟是以这样的心情乔迁入住的。   纪鸢感慨,想起那日见到的霍家二老爷,忽而便想起了自己的爹爹纪如霖,在纪鸢的印象中,即便爹爹在如何生气,也从来没有打过她,骂过她,顶多就是罚她写写字,背背书。   别人都羡慕这府中富贵,却没人看到过这府中的复杂难言,这富贵人家就连亲情,跟寻常别家都好似有些不同。   于是,自乔迁宴后,纪鸢也好长时间没有踏出过她的竹奚小院。   原本是想要安慰尹氏一番的,结果却忽而发觉尹氏除了稍稍有些担忧霍元昭外,并没有想象中的失意难过,纪鸢忽而想起,二老爷发难那日,便是连太太王氏都落了脸,但是尹氏从头到尾好似并未见有多惊慌难过,全程听从受之。   也是,她依仗的从来都是太太,而不是老爷。   ***   因为这一遭,纪鸢心情难免受了些影响,只觉得整件事,或许连纪鸢自己也脱不了干系,毕竟,倘若没有那根簪子生的事端,怕也到不了那个地步。   这日,便忍不住跑到林子里呆了半日。   话说这一日天气好,竹林这一处暖和,可以坐在小树桩子上晒太阳,太阳过大,那边竹枝也可遮阴,春桃趴在一边睡觉,纪鸢就在一旁看书。   说来也真真奇怪,原本有些浮躁的心,往这一坐,片刻便能宁静下来。   所谓竹林深处,杳无影踪,袅袅烟云薄暮,落雁不知归途,到底,这府宅诺大,却无一处会是她的归途,只觉得这座荒废的林子,莫名与她有几分相似,想来,也是一种缘分吧。   纪鸢观察过好一阵子了,从未瞧见过这片林子有人出没,也曾旁敲侧击的跟洗垣院打听过,竟无一人知晓这片竹林里的隐秘,日子久了,次数多了,胆子便也大了,没些日子,纪鸢便已经由最开始的小心翼翼、做贼心虚,慢慢转变成了就跟自家家门似的,自由出没。   唔,胆子这样东西,从来都是练出来的。   这日临走前,纪鸢无意将一枚竹签夹在书册里,却没想到,晚上,便被这林子的主人给翻到了。 第28章   霍元擎手下一顿, 随即, 只微微蹙起了眉。   随手往下翻着, 只见书中赫然躺着一片竹叶状的书签,竹叶像是随手摘的,被烘干了, 平整而熨帖, 上头用毛笔誊写了一行字——   竹林深处有人家。   字体细小, 笔墨难下,却仍然能够轻易辨别出,是一手圆润娟秀的蝇头小楷, 竹签在竹叶尾巴处用根绣花的红色绣线系了一个小小的蝴蝶结, 瞬间便让正片叶子赫然雅致俏皮了起来。   一看, 便知定是出自哪个心思玲珑的小女孩儿之手。   霍元擎盯着这个莫名其妙的出现在自己书籍里的小东西, 面色难辨,过了片刻,只见他兴致全无,随手将书籍合上了, 低声唤道:“殷离。”   不多时, 一名黑色劲服的男子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了霍元擎身后,恭敬道:“公子。”   霍元擎将目光淡淡的落到了树桩上的那册书籍上, 只面无表情道:“重新换一册。”   殷离听了一愣,少顷, 只立即道:“是。”   双手弯腰将书籍拿来, 转身的时候殷离若有所思的将书打开, 书籍自动翻到了夹放书签的那一页,殷离一眼便瞧见了那枚小小的竹签,随即,只一脸诧异的挑了挑眉。   不由想到前日夜里,主子坐下的片刻,忽然一脸面无表情的唤他清扫整理,殷离上前一瞧,便瞧见那树桩子间的缝隙里隐隐残留了些许糕点渣渣,眼下,这又是…这般想着,不由将目光轻抬,远远地落在了竹林外边的那一座院子处,他瞧去的同时,恰好瞧见一盏若隐若现的灯光被熄灭了。   殷离淡漠的脸上几不可闻的一抽,便也不再多瞧,立即匆匆进去重新换了一本出来。   ***   却说十二月初八这日是腊八节,同时也是鸿哥儿的生辰,过了这日后,鸿哥儿便是一名四岁的大娃娃了。   这日一大早,纪鸢便给鸿哥儿备了一身崭新的湛蓝色的如意翔云长衫,崭新的虎头小靴,连小腰上的玉色腰带都是最新赶制出来的,早起天冷,还特意给他的小脖子上围了一个暖呼呼的围暖。   这才将鸿哥拉在跟前,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给打量了一遭,只一脸认真道:“嗯,不错,今儿个瞧着仿佛比昨儿个又要长高英武了几分,咱们鸿哥儿又长大了一岁,往后定是一枚英武不凡的好男儿,阿弟,恭喜恭喜,生辰快乐。”   说罢,又将一个同色系的翔云香囊系在了鸿哥儿腰间。   四岁的鸿哥儿被纪鸢夸得小脸微红,不多时,便一脸鬼灵精怪的依着记忆中爹爹的学生朝爹爹拜礼那般,也朝着纪鸢双手抱拳往前推,歪歪唧唧的弯腰,冲她做了个作揖礼,嘴里像模像样道:“多谢阿姐,鸿哥儿往后定会乖乖的,听阿姐跟嬷嬷的话,再也不乱惹祸了…”   ***   鸿哥儿这个举动瞧得纪鸢脸上一愣。   已经好久好久未曾瞧见过这个作揖动作了。   以往,每日一大早,纪如霖底下的那一众学生们全都会齐齐朝着纪如霖作揖行礼,鸿哥儿那个时候还不到三岁,最是活泼好动的时候了,日日都要偷偷跑去瞧热闹,没想到,竟也不知不觉的将这个动作学成了。   去年这个时候,纪如霖身子不好,躺在床上隐隐已经有些起不来了,然而鸿哥儿生辰这日,却依然咬着牙强自披着袄儿下榻了,陪着鸿哥儿一道喝了腊八粥,吃了长寿面,陪着纪鸢娘三儿一道完完整整的吃了一顿腊八饭。   整顿用膳期间,纪如霖一脸惨白,咳得险些要将整个肺都给咳出来了,却依然咬牙坚持着,一直到用完膳后,只拉着鸿哥儿,强自笑着道:“来,鸿哥儿,给爹爹作个揖瞧瞧…”   彼时,鸿哥儿小,不知道爹爹身子已经快要不行了,只当做是纪如霖拷问他,便转着一双圆溜溜的眼,一脸兴冲冲的滑下椅子,给纪如霖行了个歪歪晃晃的作揖礼。   因为大冬日里鸿哥儿穿得粗苯,身子不大灵活,险些一把栽倒跪拜在纪如霖跟前,纪如霖当时瞧了,只一边咳一边一个劲儿的直笑着道:“好,好,好…”   笑得连眼泪都差点儿要流了出来了。   想到爹爹,想到了娘亲,纪鸢不免红了眼,然见鸿哥儿一脸天真烂漫,似乎未曾受到父母离逝的痛苦影响,纪鸢多少有些欣慰。   世事无常,各有天命,有的人不在身边,就让他们留在心里吧,而身边的这些至亲,对她来说才是最为重要的。   ***   纪鸢送完了礼后,不一会儿,徐嬷嬷进来了,从箱子里摸出了一块通体幽蓝的翡翠玉佩系在了鸿哥儿的腰上。   只见那玉佩小半个巴掌大小,呈椭圆形状,背面平整,而正面纹理繁杂,做工精湛,椭圆形的正中央,雕刻着一枚栩栩如生的祥兽,原是一枚独祥兽玉佩。   一瞧便知定是十足珍贵。   嬷嬷摸了摸鸿哥儿光溜溜的头顶及垂落的小辫,抿着嘴,难得语气温和道:“头发可不能在剃了,该留长了,在剃,到了七八岁还长不长,那便直接扔到寺庙里当小和尚得了…”   寺庙的小和尚不能吃肉,鸿哥儿顿时将整张小圆脸皱成了一团。   纪鸢跟徐嬷嬷两人齐齐笑了。   除了纪鸢跟徐嬷嬷,便是连抱夏,菱儿,香桃她们几个也給备了礼。   抱夏托守门的婶子到府外买了冰糖葫芦跟盐焗鸡等一众京城时兴的小吃食带回府给鸿哥儿尝,菱儿见鸿哥儿爱动,便备了一个蹴鞠给鸿哥儿闲来无事踢着玩儿,春桃则将家中弟弟的木弹簧给直接哄来给了鸿哥儿。   一起床,鸿哥儿便收了满满的礼物,全都是他爱不释手的,顿时,整张小脸开心得红扑扑的。   收拾完后,纪鸢便直接领着鸿哥儿去了洗垣院。   ***   一大早上就在姨母那里吃了腊八粥,寿面,中午,姨娘特意点了一桌寿宴,让厨房备了上好的吃食。   整个院子所有人见了鸿哥儿,全都笑嘻嘻的给鸿哥儿问好。   姨母给鸿哥儿备了一份长命锁,挂在了他的脖子上,末了,又拿出一个锦盒,将盒子打开,只见里头是一个银色的九连环,是尹氏特意从四少爷那里讨要回来的。   那日尹氏在王氏的正屋里陪着王氏说话,没一会儿,四少爷便拎着个九连环蹭蹭辰跑来了,尹氏时常见四少爷在低头摆弄,心中一动,便向四少爷请教了解法。   四少爷得知尹氏想送给自个的姨侄当生辰礼物,二话没说直接便将自己手中的这个银制的给了尹氏,说自个还有个玉质的。   王氏当即便笑骂道:“人家的生辰礼物,你将个不要的给人家,怎么如此小气,要给也该给个好的啊?”   四少爷闻言顿时皱了皱眉头道:“那个是二哥送我的…”   尹氏立即摆手道:“如何能向四少爷讨要东西?我就随便问问,二少爷万万不必当真…”   结果四少爷硬是要给,王氏便笑着道:“若是不嫌弃的话,便拿了吧…”   末了,又随着添了一对银镯子一并赏给了尹氏。   ***   鸿哥儿一见着这九连环便移不了眼了,往日里喜欢四处蹦跶,在洗垣院这一整个上午,屁股就没挪开过椅子,竟难得安安静静的独自坐在那里拨弄了大半天。   纪鸢便陪在尹氏跟前随她说话。   说话尹氏原先当打杂丫头时冬日里受了冻,现如今每每入了冬,双腿便隐隐有些隐痛,这会儿尹氏躺在了软榻上,纪鸢便顺势坐在了榻沿,有一下没一下的给尹氏捶着腿。   纪鸢人瞧着瘦小,力道倒是不小,尹氏只舒服的轻轻地叹了一声道:“今儿个老夫人特意发了话,派人传了昭儿一道去北苑食用腊八粥,那孩子这才总算是踏出了昭晖院的门,拘在院子里一个多月未曾出过门,这还是往日里从未有过的事儿,哎,那性子烈的,也不知道随了谁,我已派人到老夫人院子外候着呢,一会儿散了后让回洗垣院用晚膳,鸢儿鸿儿你们俩便留在了这里用晚膳吧,一会儿你们几个小的聚在一块儿说说话,昭儿那孩性子急,脑子不经事儿,又爱逞强好面,我倒是希望她能够跟你们俩走得近点儿,但凡能够有鸢儿你一半懂事儿,我便也能安心不少,哎,希望经过这么一遭,能够长大些吧。”   纪鸢正要应下,然还未曾张嘴,门外潋秋忽而匆匆进来禀报,二老爷来了。   一时整个洗垣院彻底忙活了起来。 第29章   却说二房老爷霍尧身形修长, 身穿一袭深紫色直裰朝服, 腰间扎着条同色云翔符蝠纹腰带, 头上戴着银鎏金冠,上头嵌花立檐上镶嵌了松绿色的松石,显得整个人丰神俊朗、英武不凡。   霍绕三十几许, 正处在最为英武霸气的年纪年龄段, 又因常年身居高位, 身上不自觉的便带着尊贵疏远的气质。   不知道是不是心情不好,此刻面上微微绷着,瞧着情绪似乎有些不虞。   一进屋后, 霍尧便直接往正厅的椅子上一坐, 尹氏立即命人加了炭火, 自己亲自取了特意存着的上好茶叶给霍尧泡茶。   霍尧大摇大摆的坐在椅子上, 吃了口茶后慢吞吞的放下了茗碗,这才抬眼看向了尹氏。   大概是许久未来这洗垣院了,也许久未曾正眼瞧见过尹氏了,目光在了她身上不由多停留了一阵。   见她低眉赦目, 性子温婉, 脸上紧绷的神色稍稍舒缓了一阵,道:“站着做什么, 过来作罢。”   尹氏道:“老爷瞧着面上有些怠倦,可是公务繁忙, 妾近来学了几道手法, 给老爷捏捏肩松乏罢…”   说罢, 直径走到霍尧身后一下一下缓缓替他捏着。   ***   话说今儿个是腊八节,这日霍尧原本是在正房王氏屋子里的,这几日,夫妇二人隐隐闹了些许小嫌隙。   原来这些日子那玉笙院的柳氏身子不好,霍尧日日下了值便去了她房里,惹得王氏不睦。   今儿个霍尧休沐,夫妇二人一道在老夫人的北苑用腊八饭,刚从老夫人院子出来,那玉笙院的下人便来禀,说柳氏的身子非但未曾好透,瞧着依稀又严重了几分。   霍尧心里头有些担忧,意欲前往,只碍于王氏在此,不好显露,便又有几分犹豫。   王氏当即冷笑一声,道:“身子不好不请大夫,感情咱们老爷才是人家的灵丹妙药,老爷想去便去吧,用不着在妾身跟前如此装模作样,去晚了,当心人一命呜呼了…”   王氏拧着帕子,心中恼恨。   话说这王氏乃是高门贵女,原是前太傅王太傅之长女,王家家门显赫,王家女子知书达理、贤良淑德,自幼被教导遵守富德、以夫为天,不得嫉恶,不得善妒。   只这王氏生母过得早,继母待王氏姐妹虽未曾苛刻,到底不如旁人母亲那般用心。   其实王氏生得貌美华贵,姿容远远胜过那弱不禁风、身姿绵软的柳氏,只王氏有些清高尊贵,本是世家长女,凡事不愿放低放软姿态去迁就取乐爷们,相比之下,柳氏的温情脉脉、柔情似水似乎更得霍尧的欢心。   不过这霍尧虽生性风流,但他到底有些分寸,并且做到宠妾灭妻的地步,且他与王氏少年夫妻,自是有着非同一般的夫妻情分。   不过男子大抵皆是如此吧。   就像他对王氏,虽敬她爱她,却并不妨碍他宠幸柳氏,娇妻美妾在侧,坐拥天下齐人之福,本就是一桩美谈,对于他们这些人上人来说,不过是一桩锦上添花的美事罢了。   彼时,王氏说话难听,当即,霍尧便冷了脸,道:“你说的这叫什么话,你是咱们霍家二房的当家主母,注意些德行,这话若是传了出去,便是不为自个儿着想,也该为底下几个女儿们着想吧,收收你的小心眼,别让外头人觉得咱们霍家女儿皆是是非不分的妒妇。”   霍尧当即冷哼一声,甩甩袖子面色不快的丢下王氏走了,气得王氏立在原地咬牙切齿。   不过霍尧倒也没去柳氏那里,他心里头有些闷气,也不想回王氏屋里,走着走着就走到了这洗垣院,想到多日未见尹氏,便过来瞧上一瞧。   ***   眼下,尹氏温柔小意,虽性子有些寡淡,但这洗垣院此刻的幽静却令他格外舒心。   忽而鼻尖闻得一丝淡淡清香,不如柳氏屋子里的甜腻,也不如王氏屋子里的浓烈,淡淡的,令人心神安宁,肩上那双柔弱无骨的十指在他身上细细抚弄,霍尧顿时有些意动。   忽而想起这几年确实是冷淡尹氏了,心里头不由有些亏欠,当即伸手搭在肩上,缓缓握住了尹氏的手,放入手心轻柔了一下。   岂料尹氏忽而大惊,似乎有些不适,或者不大习惯,竟然大幅度的一把将手从霍尧手中给抽走了。   霍尧当即落下了脸,只微微眯着眼一脸不快的看着尹氏。   尹氏心里微慌,过了片刻,只极力稳了稳心神说着:“老爷,孩子们都在了…”   说罢,只有些不大自在的往里屋瞧了一眼。   霍尧听了微愣,下意识的随着她往里头看了过去,只有些疑惑的问着:“里头可是三丫头?”   尹氏摇了摇头,道:“不是昭儿,是妾娘家的两个姨侄鸢儿跟鸿哥儿两个,今儿个哥儿生辰,妾便将俩孩子留在了屋子说话…”   说罢,当即吩咐潋秋将纪鸢姐弟给领了出来给霍尧问安行礼。   ***   尹氏娘家两个姨侄儿的事儿,霍尧仿佛听到王氏提过两嘴,似隐隐有些印象。   见大的生得俊俏伶俐,小的光着圆圆的脑袋虎头虎脑,一双圆咕咕的眼珠子好奇乱转着,瞧着倒不怕生,霍尧见了只点了点头,因鸿哥儿年纪跟霍尧幼子褀哥儿年纪相仿,便指着问了几句。   因方才不知两个小孩儿在屋子里,又见纪鸢八九岁了,跟自个几个女儿一般大小,霍尧到底有些尴尬,问了几句话后,只伸手握拳放到嘴边咳了咳,不再多说了。   尹氏见霍尧没有要走的意思,当即心中明了,便立即命人将纪鸢两姐弟送回竹奚小筑了。   纪鸢二人走后,霍尧咳了两声,他方才还以为尹氏有心推拒,故忍不住落了脸,这会儿人走后,神色便又渐渐恢复了。   片刻后,只指着茗碗让尹氏添了杯茶,拿着茶杯刮了刮面上的茶叶,轻啜一口,方道:“方才在母亲院子里见了昭丫头,瞧着比以往稳重不少…”   说到这里,语气顿了顿,方道:“三丫头性子太过固执鲁莽了,不过跟我年轻的时候倒有几分相似,记得小时候,父亲在世时,时常拿着藤条往我身上抽,可没少吃过他老人家的鞭子,打着打着便也自觉老实些了,三丫头到底年纪不小了,可不能随着她的性子来,咱们霍家女儿自该有霍家儿女的风骨,往后仍须得悉心教导,不过,此番骂也骂了,罚也罚了,瞧着应当觉悟些了,马上便要过年了,便解了她的禁,让她出来走动走动吧…”   尹氏闻言,顿时面上一喜,立马朝着霍尧福了福身子道:“多谢老爷,妾身往后定当悉心教导,定不会让她在任性妄为了。”   霍尧闻言只淡淡的嗯了一声,见此时尹氏面带喜色,素净秀丽的脸上因高兴而微微泛着红,瞧着竟有几分不输柳氏的温柔小意,当即心头微热,便也跟着抿嘴笑了笑,又低头吃了两口茶,方起了身道:“老爷我有些倦了,进去眯会儿,近来太阳穴隐隐有些抽动,你手法不错,进来给我揉揉吧…”   说罢,也不待尹氏回应,当即掀开衣袍下摆,直接踏入了里头卧房。   尹氏立在原地怔了片刻,好半晌这才捏紧了手中的帕子跟了上去。   屋子里几个伺候的小丫头见状立即眉开眼笑,相互挤眼,潋秋双眼一瞪,所有人立马垂下了头。   ***   却说,回院的路上,纪鸢心里头还在琢磨着,这还是来到霍家这么长时间来,打头一回在尹氏院子里撞见过那位二老爷,二老爷据说去柳姨娘的院子去得勤,来尹氏这儿并不多。   上回在霍元昭的昭晖院,纪鸢便瞧见过霍家二老爷一回,不过当时二老爷震怒,纪鸢并不敢多瞧,印象中只觉得那霍家二老爷气势威风,有些凶神恶煞。   不过今儿这第二回 瞧见,见他神色温和,虽周身气质仍然得强大到令人难以松懈,到底没有上回那般吓人了。   且近瞧之下,只觉得这二老爷生得相貌出众、风流倜傥,尤其是那双眼尾狭长,微微上挑的丹凤眼,细瞧之下竟然觉得有几分眼熟。   脑海中不由闪出一张似笑非笑的脸,纪鸢愣了一下后,只立即一脸嫌弃的摇了摇头。   却说,原本打算下午在洗垣院陪着尹氏一道的,这会儿提前回了,便打算哄鸿哥儿歇上一歇。   却未曾想到,回到竹奚小筑时,消失了一个多月的霍元昭破天荒来了。   瞬间,只觉得她这个偏僻的小院变得蓬荜生辉了起来呀。 第30章   一月未见, 霍元昭瞧着好似清减些了, 她之前脸圆圆的, 用她自己的话来说:似张大饼。   现如今瞧着下巴仿佛尖了些,身子也开始跟着抽条了。   大概是被禁足久了,话变得少了, 也不似以往那般盛气凌人, 整张脸上蔫蔫的有些不得劲儿, 全然没有以往那般飞扬跋扈、目中无人的气势。   想来,怕是此番禁足杀了她不少锐气吧。   见纪鸢姐弟两牵着手欢天喜地的进了屋,既没有像以往那般满脸鄙夷, 也没有阴阳怪气的满般嘲弄, 不过是略微抬了下眼皮, 嘴唇细微蠕动了下, 没有吭声,十足高冷。   纪鸢见了霍元昭先是一愣,随即便立即走了过去,笑着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们跟姨母还专门在洗垣院等着你了, 却不想,你竟然到了我这里, 怎么不喊人去通报一声?”   说罢,又摸了摸鸿哥儿的小脑袋道:“鸿哥儿, 来, 还不给你昭儿表姐见礼?”   鸿哥儿平日里虽然有些讨厌这位耀武扬威的表姐, 不过,今儿个是他生辰,他心里头高兴,便决定不与她计较,只像模像样道:“鸿哥儿给表姐问好。”   ***   霍元昭垂眼瞅着鸿哥儿,淡淡的唔了声,随即侧眼瞅了身后的丫鬟琴霜。   琴霜会意,立即上前,从袖口里摸出了一个用檀色金线条刺绣做的鱼嘴荷包递到了霍元昭手上。   荷包面料精致,便是用的配线瞧着都不是寻常绣线,鱼嘴的模样十分可爱,就是那做工仿佛差了点儿火候,瞧着十足…蹩脚。   荷包里鼓鼓的,霍元昭拿在手中捏了捏,片刻后随手将荷包递到了鸿哥儿跟前,漫不经心道:“喏,拿去吧!”   顿了顿,又补充了句:“送你的生辰礼。”   鸿哥儿闻言登时瞪大了眼,似乎有些难以置信,这讨人厌的表姐竟然会送他礼物?只见鸿哥儿狐疑的瞅了瞅霍元昭,又扭过头来瞅了瞅纪鸢。   纪鸢心中也有些意外,面上却笑着道:“还不快接着,谢过你昭儿表姐。”   鸿哥儿依言接了过来,两只圆溜溜的眼珠子好奇的乱转着,忍了又忍,终究没忍住,直接当着霍元昭跟纪鸢两人的面,手脚麻利的将荷包给拆开了。   手往里一掏,结果直接从里头掏出来一锭不大不小的金锭子,这金锭子瞧着约莫有两三两,金黄金黄,吓得鸿哥儿小脸一愣,拿着这枚金锭子一脸无助的看着纪鸢,竟有些束手无措了起来。   这锭金子数额不小,纪鸢瞧了先是双眼皮一跳,随即,只抬手抚了抚额,心中一阵无语,抬眼看向霍元昭道:“表妹这礼…嗯,还当真是有些别开生面…”   霍元昭道:“我哪里晓得这破小孩喜欢什么礼,他喜欢什么回头让他自己去添吧,这样大家都省事儿…”   其实,这霍元昭最不耐烦给人送礼了,这是个技术活,忒费脑子,以往每每府中哪个长辈平辈生辰,便是她最为烦忧的时候。   其实,她首饰之类的器具倒是不少,私房钱却并不多,这么一枚小小的金锭子,是她两三个月的例奉了。   ***   纪鸢见霍元昭一脸不耐烦的模样,心里头却隐隐有些感动。   相处久了,便知这霍元昭是典型的面冷心热,说话难听又嘴碎,嚣张跋扈,通身优越感十足,说实话,有时候还真令人生厌,不过,话虽说的难听,事儿虽做的有些过火,但至少没有做过啥伤天害理的事情,不过是有些刁难任性罢了。   哪有人给人送礼送金锭子的,或许当真是嫌麻烦,懒得琢磨,或许…她向来嫌弃她们穷酸,许是怕她们没得多少银钱傍身,便特意如此这般吧。   甭管是何缘由,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这份心意,便足矣。   鸿哥儿长这么大,还从未碰触过这么多的银钱,只一脸手忙脚乱的将这锭金锭子交到了纪鸢手中,纪鸢想了想,又将它重新交给了鸿哥儿,一脸语重心长的冲鸿哥儿道:“这是表姐送你的,往后你自个的银钱便自个负责保管,回头阿姐给你备上一个小匣子,你便将自个的银钱存里头吧,鸿哥儿从今儿个起已经四岁了,是个大小孩儿呢,往后鸿哥儿所用的一应笔墨纸砚,便从自个的小匣子里出,可好?”   于是,鸿哥儿四岁生辰这天日,有了属于自己的小金库,他别提多高兴了。   一时,对这惹人厌的坏霍元昭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了。   ***   纪鸢原本是想从鸿哥儿回屋午歇的,结果这会儿霍元昭来了,她见霍元昭情绪不高,又见鸿哥儿情绪过高,便提议让鸿哥儿陪霍元昭玩玩。   结果,霍元昭一脸嫌弃道:“纪鸢,你脑子没毛病吧,本姑娘才不要跟个三岁的小屁孩玩儿…”   鸿哥儿听了后顿时不乐意了,只拼命伸手拽着霍元昭的衣裙抗议道:“鸿哥儿才不是三岁的小屁孩,鸿哥儿四岁了,阿姐说,四岁就是大小孩儿呢,你可不许小瞧了鸿哥儿去…”   鸿哥儿是名非常有原则的大小孩儿,说罢,只一路纠缠着霍元昭,缠得霍元昭没了法子,只一脸不耐烦道:“行行行,你要玩什么,本姑娘陪你玩便是,你别拽我的衣裳,你知道这料子有多贵吗?拽坏了,便是将你给发卖了也赔不起…”   鸿哥儿见霍元昭终于松口了,顿时开心得原地直蹦跶道:“我要玩抓瞎子,鸿哥儿要玩抓瞎子,你当瞎子,鸿哥儿躲,你来抓我…|”   鸿哥儿话音刚落,便见菱儿跟春桃两个顿时肩膀一塌,瞅了瞅纪鸢,又一脸同情的看了霍元昭一眼,随即二人纷纷退出了屋子,脚底抹油似的,瞬间溜了。   纪鸢闻言只用帕子掩了掩嘴,偷偷闷笑不止,笑得只见两个纤细的肩膀乱颤。   霍元昭顿时一脸狐疑,道:“你们几个怎么呢?”   纪鸢只笑道:“没什么,屋子里东西多,怕撞上了,你们去外头院子玩吧,外头院子敞亮…”   话音将落,鸿哥儿生怕霍元昭反悔似的,只立马将她扯了出去。   ***   好吧,抓瞎子的游戏,其实是这大半年来,鸿哥儿最喜欢的乐子了,竟然乐此不疲。   每天都要缠着菱儿、春桃两个不放,以至于现如今菱儿、春桃两个一听到这三个字,便下意识的身子发软,脚底打颤,原来,鸿哥儿玩这游戏玩溜了,玩着玩着,花样便也跟着多了起来。   彼时,院子外头,琴霜替霍元昭绑好了眼睛后,在鸿哥儿的指挥下,霍元昭抓人,鸿哥儿跟琴霜两个躲。   见琴霜躲在了廊下的石柱后头,鸿哥儿熟门熟路、手脚灵活的钻到了石桌底下。   霍元昭没有游戏经验,双眼陡然被蒙住,瞬间行动受阻,只立在原地,有些手无无措起来,过了好半晌,适应了几下,只试探性的探出双手,双脚缓缓往前移了两个小碎步。   鸿哥儿见她磨磨唧唧,不由从地上摸出了一把小石子,往霍元昭脚边扔了两个,嘴里小声说着:“来抓我呀,来抓我啊…”   霍元昭顿时气得气急败坏的一连着往前走了几步,结果一时不慎,脚踩到到了自个的裙摆,险些摔了一跤,躲在柱子后头的琴霜见了,立马跑过去扶着道:“姑娘,您当心着点儿,要不奴婢来当瞎子吧…”   霍元昭性子硬气,只一把挥开了琴霜的手道:“你一边躲着去,本姑娘还真就不信了,我就不信逮不住一个三岁的小毛孩…”   躲在石桌底下的鸿哥儿憋不住提醒道:“都说了不是三岁,四岁,是四岁…”   霍元昭闻言,顿时脸上扬起了一抹得意的笑,原本背对着鸿哥儿,立即调转了方向,朝着鸿哥儿这边摸来了。   鸿哥儿刚说完,意识到不对,立马伸手悟出了自己的小嘴,眼看着霍元昭往这边来了,鸿哥儿又一溜烟的从石桌子底下轻手轻脚的爬了出来,眼看着霍元昭越来越近,鸿哥儿情急之下,只将手中所有的小石子全都胡乱往霍元昭脚下扔了去。   其中一个石子扔到地面上,反弹了回去,恰好弹到了霍元昭的下巴处,霍元昭顿时疼得直抽气,气得五作三步直接朝鸿哥儿这边扑了过来,结果,没想到前方竟然是石凳跟石桌。   纪鸢刚从屋子里头出来,要提醒已经来不及了。   眼看倒霉的霍元昭直接被石凳一把绊倒在地,摔了个狗啃地。   顿时,霍元昭吃痛的哀嚎两声,一把将蒙在眼睛上的布条扯了下来,当即忍着痛便一脸暴跳如雷的朝鸿哥儿扑了上去。   鸿哥儿嗷嗷嗷乱叫了几声,拼命的跑了四处乱多,边躲边喊救命。   霍元昭只觉得被个三岁的小毛孩给戏弄了,气得追着鸿哥儿满院子跑,一时,向来安安静静的竹奚小筑彻底热闹了起来。   ***   此时,竹林里头,霍元擎微微板着脸,一把将手中的书册子给扔到了树桩子上。   殷离心下一惊,忙道着:“公子,属下前去查看一下。”   霍元擎微微绷着脸,片刻后,竟直径从一旁的矮树桩子上起了身,只微微抿着嘴,一言不发的朝着对面喧闹处走了去。   殷离见了心下一跳,顿了顿,只立即跟了上去。 第31章   “好了好了, 你们两个别闹了, 当心摔着了…”   竹奚小院里, 眼看着两人胡闹着,差点没将她这个小院子里的所有屋顶都给掀了,纪鸢只得赶忙上前劝阻着。   这两人…还真是两个小冤家。   纪鸢无奈又无语。   鸿哥儿见了救星, 只立即朝着纪鸢飞奔而来。   鸿哥儿拼命抓着纪鸢的裙摆直往后躲, 霍元昭咬牙切齿的跟着追, 两人就如同第一次见面那般围着纪鸢拉扯个不停,又开始水火不容了起来。   “好了,行了行了, 都给我停下来。”   纪鸢怒喝一声, 霍元昭气喘吁吁的抚着胸口, 咬牙怒视的鸿哥儿。   鸿哥儿弯着小身板, 将两只胖乎乎的手撑在大腿处,亦是大口大口喘气。   二人隔着十几丈的距离,大眼瞪小眼。   过了好一阵,只见鸿哥儿反口冲纪鸢告状道:“阿姐, 表姐她耍赖。”   霍元昭听了顿时怒了, 只冲鸿哥儿瞪圆了双眼道:“到底是哪个耍赖?你给本姑娘说清楚!”   鸿哥儿指着霍元昭理直气壮道:“表姐抓不着我,便冲我发火, 她输了便恼羞成怒了,鸿哥儿不陪她玩了…”   霍元昭顿时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   过了好一阵, 鸿哥儿只拉着纪鸢的手撒娇哄着:“阿姐, 阿姐, 你陪鸿哥儿玩好不好,鸿哥儿方才没有玩过瘾,表姐太笨了,跟她一点儿都不好玩,我要跟阿姐往,我要跟阿姐玩…”   眼看着鸿哥儿越往下说,那霍元昭的脸色便变得越差,纪鸢只得赶忙将鸿哥儿的话给打断了,琢磨着今儿个是鸿哥儿的生辰,想了想,便道着:“今儿个是你的生辰,便依了你这一回…”   鸿哥儿顿时欢呼得直跳了起来。   “不过——”纪鸢忽而微微眯起了眼,“你得答应阿姐,往后不可再淘气了…”   鸿哥儿立即小鸡啄米似的直连连点头。   “还有,今儿个这游戏本就是表姐头一回玩,本就不知道规矩,便是不会玩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儿,可是鸿哥儿非但没有包容表姐,反而肆意奚落,此番行径既狭隘又无礼,另外,方才阿姐分明瞧见鸿哥儿故意拿着小石子往表姐身上扔,这般行径当真恶劣又阴险,此乃小人作为,绝非君子所为,今日这两点,阿姐觉得鸿哥儿做的有欠妥当,鸿哥儿觉得呢?”   鸿哥儿闻言,登时有些心虚,片刻后,只低着脑袋,低低道:“阿姐说得极是。”   “既然做错了,那理当如何?”   鸿哥儿伸手揪了揪袖口,想了又想,少顷,只迈着小短腿走到霍元昭跟前,双手抱拳向前一推,朝着霍元昭弯腰作揖道:“表弟知错了,还望表姐原谅则个。”   霍元昭闻言,瞪大了双眼,过了好一阵,只阴阳怪气的哼哼了两声,然而还没待哼哼玩,便见鸿哥儿高兴地连蹦带跳的转身走了,立即跑过去拉着纪鸢的手欢呼道:“表姐原谅我了,阿姐,快快陪鸿哥儿玩…”   这小脸变得忒快,哪里还有半点方才虔诚的模样。   霍元昭只觉得被这小毛孩给蒙了。   纪鸢见状,亦是一脸无奈的冲霍元昭耸了耸肩,后者直接赏了她一个大白眼。   ***   却说纪鸢被鸿哥儿推到院子中央,菱儿上前给她蒙住了眼。   只听到鸿哥儿一脸激动地直嚷嚷着:“菱儿姐姐,你得蒙得牢靠些,万万不许留缝隙…”又道:“阿姐,你要数一百个数字,数完了后才许过来抓我们…”   说完,只熟门熟路的寻了地方躲了起来。   却说霍元昭先是直直来到了庭院一角的凉亭里,大大咧咧的往那亭子里一坐,顿了顿,见鸿哥儿那个小屁精竟然躲到了大院门口,游戏规则,不准出了院子,而然鸿哥儿这个机灵鬼,整个小身板出了院子门,只将一只小脚丫子伸进了门内,整个躲得严严实实的,哪个摸得着。   霍元昭见了,对比自个,只觉得被个小孩子给打败了,有些丢人,末了,转了片刻,只咬牙一头钻进了方才鸿哥儿躲的石桌子底下。   然而刚钻进去,又觉得自个真是傻透了,她堂堂国公府霍家三姑娘,竟然跟这两个乡下来的大傻帽玩起了这种乡下乡巴佬才玩的游戏。   一时后悔,正要重新爬出来,然而就在此时,只听到院子中央的纪鸢笑着道:“九十九,一百,好了,躲好了,我来了——”   说罢,纪鸢探着双手,缓缓摸索着前进。   霍元昭躲在石桌底下,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   双眼被蒙住了,只觉得整个世界都黑暗了,压根分不清哪是哪儿。   其实纪鸢方向感极差,且往日里玩这个玩得并不多,不过她人聪慧,只见她先立在原地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迈步,边走边气定神闲的引诱道:“鸿哥儿,今个儿姨母送给你的九连环好不好玩,你解到第几环呢?且让阿姐猜猜,别怕是连一个也解不开吧?”   躲在院子外的鸿哥儿闻言,只用力的捂紧了小嘴,唯恐稍有不慎便上了纪鸢的当。   纪鸢倒也不气馁,只继续笑着道:“表妹躲哪儿呢?不会直接往亭子里一坐吧,哦,不对,应该是钻进方才鸿哥儿钻的石桌子底下了,表妹,我说的对不对?”   一脸痛苦的歪在桌子底下的霍元昭顿时只一脸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   纪鸢笑了笑,她其实都是瞎说的。   她连反向感都分不清,完全不知自个摸到了哪跟哪儿呢,不过是一顿瞎说罢了,蒙对了,便可惹得对方方寸大乱,错了,也无妨。   却说纪鸢走了一阵后,忽而感觉前头似乎有些压迫感,像是走到了一道石柱子后头,只将前方所有的太阳都遮挡住了。   纪鸢伸手探了探,想要扶着前方这根柱子探着走,然而手一伸,却摸到了一片衣裳面料,纪鸢先是一愣,随即嘴上只稍稍得意的抿嘴笑道:“咦,捉住了,这是哪个,不许动!”   说罢,又伸着指尖往前探了探。   ***   鸿哥儿的衣裳都是她一针一线给亲自缝的,手感如何,纪鸢自是晓得,且身前这人分明比鸿哥儿高上许多,自然不是鸿哥儿。   冬日里的衣裳厚重繁琐,只觉得眼前这人的衣裳有些发硬,面料倒是绝佳,衣裳上每一处面料上的纹理清晰可辨,绝对是出自最好的绣娘之手。   只是,纪鸢依稀记得那霍元昭分明穿了一件淡紫色的袄儿,外头套着白色的短款斗篷,摸上去,应该四处软绵才是。   眼前这人,只不知此处是腰还是腹,只觉得伸手探上去全都咯得慌,压根分不清哪是哪?   纪鸢只觉得有些奇怪,手指往上抚了抚,顿了顿,又一路往下,越摸越奇怪,待顺着腰腹再一路往下探时,只嗖地一下,她的手腕瞬间被一只巨大的铁钳给夹住了。   纪鸢痛得嘴里嘤咛一声,疼得差点儿要掉出眼泪来,只拼命的想要甩开手腕处那个铁钳,然而,无论她如何使力,那只铁钳却紧紧地禁锢着她,如何都甩不掉。   纪鸢疼得一阵抽气,只吃痛道:“放开我…快放开我…”   一时,气得用另外一只手直接将罩在眼前的巾子给一把扯开了,外头日头大,太阳晃眼,纪鸢微微眯起了眼,过了好一阵,待适应了外头的光线,一睁眼,就看到了一张冷若冰霜的脸,那张脸犹如在冰天雪地里浸泡过了似的,四处皆散发着刺骨寒气。   尤其是那一双眼,像支毒箭似的,冷冷的朝纪鸢笔直射来。   陡然面对着出现在视线中的这样一张脸,纪鸢登时只吓得惊慌失措,只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粉嫩的唇上下抖动着,完全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完全忘记计较这人是谁?什么时候,怎么就进入她的院子里来了。   过了良久良久,只觉得自个的手腕都快要被人给捏碎了,纪鸢这才疼的直抽抽搭搭的咬牙喊着:“疼…”   而此时此刻,躲在门后边的鸿哥儿见到纪鸢被人欺负了,顿时瞪圆了双眼,气势汹汹的迈着小短腿一路快跑过来,嘴里只恼羞成怒道:“快放开我阿姐,你快放开我阿姐,我要跟你…跟你拼了…”   说罢,只握着两只小奶拳拼命往来人身上砸着,只他个头小,人矮,对方于他而言,像是一个巨人,他的拳头全都砸在了他的膝盖上头,完全砸不出丁点浪花。   过了片刻,鸿哥儿见他还不撒手,只抱着对方大腿张嘴一口用力的咬了去。   下一瞬,对方闷哼一声,纪鸢的手腕重获自由,她被人一把甩开了,跌倒在地。   而鸿哥儿就像只树娃娃似的,挂在了那人腿上,如何都甩不掉。   然后,霍元昭得了动静费力的从桌子底下钻了出来,看着来人,只吓得哆哆嗦嗦的小声喊着:“大…大哥…” 第32章   时光荏苒, 转眼, 已是五载春秋。   在这五年的时光里, 边疆平定,天下太平,当今圣上尽管年迈, 却依旧精神奕奕, 老百姓们丰衣足食、安居乐业, 整个大俞正处在最为繁荣昌盛、安定祥和的太平盛世。   而国公府霍家愈加显赫威望,年前,霍家大老爷即霍家国公爷平定北疆, 携其长子顺利从边疆班师回朝, 圣上顿时龙颜大悦, 大手一挥, 直接将五万禁卫军交到了霍家国公爷手中,将整个皇宫的安全交由其掌控,又亲笔御赐提字赐给霍家一户护国柱石,此举无论是对霍家还是对满京文武百官来说, 皆算得上是至高无上的恩宠了。   却说霍家战功显赫, 霍家早年迎娶长公主时早已由圣上亲笔御赐“显”的封号,现如今, 圣上圣眷优渥,霍家权爵傍身, 恩宠愈显, 百年权爵门楣顿时愈加显赫威望, 一时风光无两。   只是,在霍家大老爷班师回朝前一月,常年深居简出、足不出户的长公主突然搬离霍家,移居她的长公主府,顿时惹得整个霍家议论纷纷。   府中传闻,大房清冷,国公爷与长公主多年不合,已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只是,国公爷常年在外征战,镇守北疆,久而久之,对于这桩事儿,府中渐渐无人提起,眼下,国公爷回京,长公主的这一做法,只觉得犹如在青天白日里炸了一个巨雷,又将所有人的思绪全部都给炸出来了。   便是连一向足不出户的纪鸢竟也偶有闻得。   最后据说还是老夫人发话,将府中胡乱嚼舌根的一些婆子给捆了给发卖了,府中顿时人心惶惶,至此,再无一人敢提及此事,这大概可以算作年前霍家最热闹的事情了。   ***   却说,寄居在霍家的这几年,纪鸢姐弟低调安静,除了偶尔在尹氏的洗垣院走动,这么多年来,基本可以算作是足不出户,安静的仿佛不存在一样。   因为,在五年前,那个深冬的午后,纪鸢深深明白了一个道理,以她们的身份,想要在这样一座权爵勋贵的府门中谋生,安安生生、本本分分、小心谨慎,少听、少看、少做,少说或许才是她们的生存之道。   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在这座庭院深深的宅院中,何处是忌讳,何处是危险,何处是你永远也碰都不能触碰的禁忌,哪怕是一个看起来荒无人烟的荒废竹林。   ***   三四月的天,已渐渐回暖,尽管早起时节还隐隐有些寒气,但是到了晌午十分,太阳升起,普照大地,即便是身居府宅之中,也早已感受到了春的气息。   却说这日一大早天还没亮,鸿哥儿便早起上学堂去了。   纪鸢睡着还没起来,其实已经醒了,但是寝榻上香软舒服,被子不薄不厚,卷着滚落到最里侧,睡个回笼觉是整个冬春日里最为舒服惬意的事情。   自鸿哥儿上了学堂后,纪鸢肩上的但子总算是松懈下来了,她小老师的任务总算是到头了。   而竹奚小筑内清闲,又镇日闲来无事,无论春夏秋冬,纪鸢总有大把大把的时间补眠,尤其是这人间三四月天,天气不冷不热,屋子里不干不燥,纪鸢总能睡到自然醒。   正睡得迷迷糊糊间,只忽而听到屋子里有窸窸窣窣的声响,纪鸢稍稍掀开眼角一条缝隙,就隐隐约约瞧见到外头次间抱夏领着菱儿、春桃两个正在翻箱倒柜,打点她的行装。   只见几人轻手轻脚的抬了一个小木箱子出来,从柜子里将纪鸢的绣花鞋取出来包好,又令挑拣了三四套衣裳,边挑还边压低了声儿在讨论着。   只见菱儿挑眉说着:“姑娘满箱子的衣裳都素雅得不行,往日里在院子里穿着便也不打紧,此番,好不容易出一回府,便是无论如何也总该挑捡两身鲜亮些的,总该不能负了姑娘那副绝美的容颜吧?”   春桃闻言,只跟着小鸡啄米似的直点头道道:“三姑娘身子长得快,去年那身淡紫色的半开紫薇花刺绣袄儿穿不下了,送给咱们姑娘,穿在咱们姑娘身上,便是连三姑娘瞧了都挪不开眼了,结果没想到气人的是,那三姑娘竟硬生生将那件袄儿给从咱们姑娘身上扒了下来,说她后悔了,那身衣裳她还得继续留着,又重新换了一身藕粉色牡丹提花暗纹褙子,结果姑娘又换上了,你是没瞧见,三姑娘当即便黑了脸,觉得咱们姑娘穿着比她好看,竟然气急败坏的将所有衣裳都令人给重新送了回去,啧啧啧,那三姑娘真真是太过分了,哼,就咱们姑娘人好老实,硬生生被人欺负成这副模样…”   ***   “瞎说些什么,这话若是被姑娘听见了去,看打不打你的嘴。”   抱夏端了一应洗漱用具进来,恰逢听到菱儿跟春桃这翻抱怨,当即蹙了蹙眉道:“咱们姑娘跟三姑娘关系好着呢,三姑娘就是那性子,你们又不是不知道,隔了几日,不还是都给咱们姑娘送来了么,东西是人家三姑娘的,送给咱们姑娘,是三姑娘的情,便是不送,亦是人家的权利,可别胡乱瞎说,回头给姑娘招了黑,惹得两位主子生了嫌隙,看你如何承担得起…”   春桃闻言,顿时哭丧着脸道:“抱夏姐姐,我…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我本意是想夸姑娘好看来着,所以举了这个事例,结果也不知怎地,说着说着,便跑偏了题,我绝对没有贬低三姑娘的意思,我跟菱儿姐姐其实都挺喜欢三姑娘的,我…我只是想说…想说咱们姑娘生得美而已,你可千万别跟姑娘说啊…”   菱儿见春桃如此嘴笨,只拼命捂嘴忍笑,笑的双肩乱颤了起来。   抱夏险些被春桃给蠢哭,只见嘴角微抽,一时半儿,竟然无言以对。   几人正说着,纪鸢稍稍掀了被子,伸手在锦被里舒舒服服的伸了个懒腰,抱夏听了动静,不由瞪了菱儿跟春桃二人一眼,低声喝斥道:“瞧,将姑娘给吵醒了罢!”   说罢,用眼神警告二人一番,后者纷纷噤声不敢造次。   下一瞬,抱夏赶紧上前打帘,菱儿、春桃一人端着银盆,一人捧着衣裳纷纷上前伺候着。   ***   抱夏拧干了帕子伺候纪鸢擦脸,纪鸢双眼还有些许迷瞪,双眼还没完全睁开,脸上便已经露出了笑,道:“这一大早的,你们在吵吵些什么?”   春桃闻言,只一脸心虚的低下了头。   抱夏道:“咱们几个在为姑娘清点行装呢,后日便要动身启程了,东西还没收拾妥当,奴婢琢磨着再不收拾便要来不及了,这不,今儿个一大早便将两个丫头唤了来,一起清点,却不想,将姑娘给吵醒了…”   纪鸢闻言,这才将眼睛全睁开了,抬眼往屋子中间一瞧,便见屋子中央那个箱子里已被塞了满满当当的一大箱子。   纪鸢愣了片刻,不由失笑道:“不过就住上半个月而已,何须如此夸张,何况,此番会在那寺庙里住上七八日,那灵隐寺的禅房朴素简朴,咱们一下子带这么多东西,未免太招眼了,咱们此番是去烧香拜佛的,又不是游山玩水的…”   原来,四月份的某两日分别乃是纪鸢母亲及外祖母的祭日,每年到了这个时节,尹氏皆会禀了太太,领着霍元昭及纪鸢姐弟二人前往灵隐寺为逝去亲人超度,这也是一年上头,纪鸢为数不多能够出府的日子。   尹氏当年怀上霍元昭那会儿,二老爷霍尧对其还算上心,生产完后,二老爷赏了一座郊外的庄子给了尹氏,恰好就在灵隐寺周边不远,于是,每年,烧香拜佛完后,尹氏还会领着几个小的在庄子里住上七八日,这是纪鸢包括这竹奚小筑所有人一年上头最为祈盼的日子。   纪鸢说完,抱夏笑了笑,还未回应,便见菱儿忍不住插嘴道:“姑娘,您这哪里夸张,半个月的时间不过才收拾了这么一个箱子而已,您要是知道三姑娘备了几大箱子,便丝毫不觉得夸张了。”   “唔,就你能言善辩。”   ***   纪鸢淡淡挑眉,擦完脸后,只掀开被子顺势下了榻。   地面上铺着地毯,虽然有些轻薄、陈旧了,但还算干净、整齐。   纪鸢光着脚丫子踩在地毯上,只见她身着一袭白色里衣,三千乌黑青色像瀑布一样悉数倾斜在她的后背上,她身着窈窕纤瘦,玲珑婀娜,十四岁的身姿已经有了少女该有的聘婷秀美。   明明全身上下无一丝装饰,却仿佛更能凸显她的冰姿玉骨、美好无暇。   又见脚下那双精致小巧的玉足,竟然连双脚都生得如此肤若凝脂、白嫩如雪。   纪鸢的脚生得秀丽而挺翘,无论是脚背还是脚踝,都肥瘦适度,美得浑然天成,尤其是那十个修剪的整整齐齐、粉粉嫩嫩的脚趾头,只觉得跟她纤瘦窈窕的身姿截然不同,一个个竟生得胖头胖脑的,圆润又可爱的紧,上头每个指甲盖都是淡粉色的,粉嘟嘟的,十分可爱。   春桃盯着纪鸢的玉足,又瞧了瞧纪鸢婀娜的后背,只砸吧砸着小嘴,心道,姑娘穿了鲜艳的衣裳好看,便是连什么都不穿,就穿了这一身普普通通的中衣裳,都是顶顶好看的。 第33章   却说纪鸢坐在梳妆台前, 菱儿正在为她梳着发, 还未待梳洗完, 霍家三姑娘便匆匆而来了。   十四岁的霍元昭身子早已经抽条了, 原本圆圆的大饼脸总算是瘦了些许,只见她脸若银盘, 眼似水杏,早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俏佳人呢。   只是这霍元昭打小发育便要快人一等, 虽不横着长,但却改成竖着长呢,生生比府中诸位同龄姑娘们高出大半个头,便是在京城一众世家姑娘们当中, 她也永远是鹤立鸡群的那一个。   且隐隐瞧着似乎还有继续往上长的趋势, 为此,尹氏连同霍元昭本人,两母女可没少发愁。   要知道,女子不比男子, 京城女子大多娇俏柔美, 倘若生得比男子还要高,还要粗狂, 又如何寻的到婆家呢?甭说什么劳什子家世身份, 便是光从外形上,那也是极不相配的。   譬如那京城的光远伯便娶了个高出大半个头的妻子, 那光远伯惧内是整个京城人尽皆知的事情, 众人皆说, 便是那高个的妻子生生压了光远伯一头,让其受尽了世人的嘲笑。   偏生,霍元昭生得高显得沉稳老练,实则性子却有些小孩心性,那外形跟她的性子还真是有些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   霍元昭一进来,便一屁股往纪鸢屋子中央那八仙桌上一坐,用双手撑着下巴,眉头紧锁,瞧也没正眼瞧过纪鸢两眼,只开门见山一脸纠结道:“纪鸢,后日你跟鸿哥儿那小鬼陪着姨娘一道去那灵隐寺得了,我今年不去了,那庙里吃不好睡不好,又在那劳什子山沟沟里,每回一去,颠得本姑娘头昏欲裂的,今年我便不去了…”   话虽这么说,但言语中分明还有些纠结。   纪鸢从铜镜里瞧了霍元昭一眼,似笑非笑道:“别说得如此光面堂皇,不就是想去那建宁候府么,直说便是了,横竖又没人强压着你去…”   原来过些时日,建宁侯府戴老侯爷过寿,戴家便是大姑娘霍元嫆的婆家,霍家作为亲家,理应前去拜寿。   戴老侯爷刚正不阿、其性耿直爽快,向来在一众文武百官中风评不错,想来此番大寿,满京权爵定会悉数登门拜寿的。   而自年前,霍家蒙受圣眷,霍家一度成为了整个京城最为炙手可热的簪缨权爵之家,霍家并未因此变得骄纵张狂,反而背道而行。   国公府一声令下,全府戒严,上至一众老爷太太,下至各房丫鬟小厮,全都处处低调行事谨慎了起来,便是连府中几位姑娘们也给拘了起来,不让轻易出府走动了。   是以,此番霍家几位姑娘们闷在府中已是闷了有小半年光景了,好不容易赶上了戴家这场推脱不了的寿宴,霍元昭犹如缺水的鱼儿赶上了大雨天,如何不欢呼雀跃。   只奈何,戴家的这场寿宴恰缝与尹氏、纪鸢这场灵隐寺之行给撞上了,霍元昭是顾得了这头,顾不上那头,她是既想要去戴家参加寿宴,又想要随着尹氏、纪鸢一道出府“游玩”。   毕竟尹氏跟纪鸢的灵隐寺之行,是要为故去的亲人超度,不去,又好似有些说不过去,霍元昭已纠结了好几个晚上了。   ***   此番,见纪鸢明晃晃的打趣她,她也不恼,只冲着纪鸢瘪嘴哼哼了两声,底气不足的辩解道:“便是没得那戴家的寿宴,我此番原本也是打算不去的,每年去同一个寺庙,住同一个禅房,困在同一座犄角嘎达的小院子内,吃着同样几道形同嚼蜡的清粥小菜,又有个啥意思?以往本姑娘是耐着性子作陪,今儿个无论如何也甭想盼着我去遭那份罪?”   说罢,又有些心虚的抬眼往屋子四处乱瞟,顿了顿,怕纪鸢揭穿了她,只立即转移着话题道:“鸿哥儿那小鬼呢,又上学堂去了么?不是已经告假了么?”   恰逢菱儿替纪鸢绾好发鬓,纪鸢施施然从梳妆台起身,转过了身子,冲霍元昭浅笑道:“夫子向来严厉,此番告假半月,已是满脸铁青了,又如何能批得了如此长的假日,便是后日一早动身,那也得在学堂里待到明儿个夜里放学的时候才能走人。”   话说这纪鸢转过了身子,霍元昭这才撑着下巴正眼朝她瞧了过去。   只见纪鸢身着一袭月白色的褙子,下着石青色的罗衫裙,裙摆底下探出尖尖丁香绣花鞋,她身段窈窕婀娜,细细的腰肢盈盈一握,明明身上无一装饰,头顶上不过绾了一个最为简单的鬓,三千青丝用根再普通不过的雕花木簪悉数绾起,却生生叫人挪不了眼。   便是连日日与她照面的霍元昭见了,都忍不住呼吸微顿。   且说纪鸢身上这身衣裳的料子,皆是被所有人给挑剩下的,月白色太淡,石青色太次,这两个颜色是府中几房太太或者姑娘们时常赏赐给底下几个大丫头们的料子。   纪鸢这一身,她屋子里的琴霜穿过,甄儿表姐、霍元芷底下的几个大丫头都堪堪穿戴过,相比霍元昭身上的绫罗绸缎,已经算得上是十分寒酸了,可偏偏这纪鸢却回回都能将这类寒酸的料子穿的令人晃神。   霍元昭顿时心生“嫉恨”。   霍元昭跟纪鸢二人也可算作是一块儿长大的呢,纪鸢的美,旁人不知,她却是知根知底的知晓的。   且不说时常盯着她瞧着瞧着便不由自主的开始晃神,便是霍元昭私底下还曾偷偷模范过纪鸢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间的风韵做派,可偏偏她生得高壮,便是再如何模范,也不过是东施效颦罢了。   放眼整个府中,怕也唯有那枱梧院里的甄芙儿能够与之一较长短呢。   然而,府中上下都将那甄家表姐夸得此人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见,只道是美得无可方物了,然而,霍元昭私底下却觉得,或许,那是因为府里的人没有瞧见过纪鸢。   她觉得纪鸢生得比那甄家表姐还要美上几分,至少,她见了甄芙儿的时候,没有走过神,也没有想要模仿她言行举止的冲动。   当然,也不排除,她这纯粹是护犊子的心理。   ***   那霍元昭在纪鸢这里唧唧歪歪了一阵后,忽而身后的画眉提醒道:“姑娘,到时辰了…”   霍元昭听了先是一愣,随即只立即伸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道:“瞧我这记性,怎地将这桩子事儿给忘了,行了行了,纪鸢,本姑娘懒得跟你废话了,反正我瞧上了你那个绣了一半的五彩葫芦香囊,跟我那身新制的朱红色的褙裙尤为相配,你赶紧捣腾捣腾,明儿一早,我便要画眉过来取,记得,别给误了时辰,后日我可是要佩戴着它出门的…”   说罢,只急急忙忙的起身便要离开。   纪鸢对她的风风火火早已经见怪不怪了,但见她如此这般心急,便也忍不住好奇问了声:“这么急,是要往哪儿去?”   霍元昭只含含糊糊的说着:“大嫂近来身子有些不好,年后便再也未曾出过屋子呢,祖母让咱们几个过去与她说说话,芙儿表姐跟那个谁谁谁应当早已经过去了,我也得赶快赶过去…”   话还没说完,霍元昭只立马提着裙摆匆匆忙忙的离去了。   纪鸢听了先是一愣,随即只淡淡的挑了挑眉。   这大房大少奶奶身子不好,算不得什么稀罕事儿,或者说,从嫁到这霍家起,便从未好过。   纪鸢曾有幸见过那大少奶奶一回,当真是位人间绝色,只是,可惜了,命不好,身子骨弱不说,还嫁了那样一个骇人的夫君?   ***   话说,那霍元昭走后,上午,纪鸢便领着菱儿跟春桃二人将自己跟鸿哥儿两人所有的行李收拾妥当,下午,纪鸢便费了两个时辰将霍元昭心心念念的那个香囊给缝制好了。   一边做着针线,一边等着鸿哥儿下学。   鸿哥儿现如今跟在三房霍家五公子霍元皓身边做伴读,鸿哥儿要比霍元皓年长一二岁,霍元皓老实胆小,三房三太太便特意留意,想给五公子寻个胆大心细之人做伴读,结果,阴差阳错间,无意瞧见了鸿哥儿,顿时大为满意,直接前往尹氏的洗垣院三顾茅庐。   彼时,尹氏其实是想跟太太说情,将鸿哥儿塞到四公子身边的,只恰逢霍家族里一表叔家有一伶俐聪颖小孩儿,自幼早慧,小小年纪便已能够出口成章,深得老族长举荐,又恰好与四少爷年纪相仿,王氏斟酌再三,便选了那族中的那侄儿。   霍家二房掌家,三房不过是庶出,自然无法与之相提并论,然而尹氏无法,只得退而求其次,将鸿哥儿送到了三房,日日与三房那老实本分的五公子一道进出学堂。   一直等到掌灯时分,鸿哥儿才姗姗归来。 第34章   九岁的鸿哥儿已经出落得似个小大人呢, 在外头镇日板着个小脸, 神色略微严肃似个小老头,然而一回到了这竹奚小筑,双肩立即一垮,跟只放出猪圈的猪猡似的,撒欢似的往满院子里跑, 一口一个抱夏姐姐,菱儿姐姐, 叫得那叫一个甜蜜亲热。   有一回, 七八岁的五公子将课业落在了鸿哥儿这里了, 第二日跟着他一道来到了竹奚小筑, 原本鸿哥儿微微抿着嘴, 寡言沉默、神色孤傲,一声未吭的在前头领路, 待回到了自己院子里的那一瞬, 脸上所有的严肃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人还在院子口,声音早早便已经传到了屋子里, 只神色高亢的喊着:“姐,我回来了, 肚子饿坏了,快些摆饭, 快些摆饭罢…”   春桃得了信后便立即跑了出来, 鸿哥儿将斜挂在肩上的书袋给取了下来, 随手远远地往春桃跟前一抛,春桃立即探出双手接了紧搂在怀里,笑嘻嘻的迎了上来。   鸿哥儿有说有笑的跟着春桃一块儿进了屋,过了一阵,这才反应过来,五公子还在身后呢。   而五公子当时走在后头,整个呆若木鸡了起来。   ***   眼下,鸿哥儿回来后,纪鸢立即招呼菱儿摆饭。   鸿哥儿正处在长身子的年纪,每顿一口气能吃三个馒头,下三碗米饭,虽然近些年来厨房送到竹奚小筑的膳食一日比不过一日精细,但缺的无非是些大鱼大肉,油水差了些,寻常主食倒是应有尽有的。   纪鸢闲来无事在院里院子外种满了花花草草,又悄悄在院子后头的一片荒地开辟了一座小园子,权当养花般,往里头种了不少绿叶青菜,偶尔春秋时节,往林子里踩些菌类、笋类,在嬷嬷的指导下,换着花样给鸿哥儿打打牙祭。   又加上隔三差五的跑到尹氏院子里蹭吃蹭喝,霍元昭偶尔寻着花样往这边送些七七八八的吃食,几年下来,虽不比当初初来府上那般顺当,倒也觉得别有一番滋味。   尤其是,自两年前鸿哥儿被送到了五公子跟前陪读,三房太太魏氏对竹奚小院稍稍照看了起来,相比早两年,这两年,竹奚小筑的日子倒也渐渐好过了些许,虽说不上衣食无忧,但却也不愁温饱,寄人篱下的日子能够过成如此这般模样,纪鸢已是心满意足、感恩戴德呢。   ***   “前些日子告假后,这几日在课堂上,夫子没为难你罢?”   纪如霖个性随性又迂腐,对于老祖宗留下的规矩,那是深根固蒂的存在了心想上,家中以往饭堂上,向来须得遵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只,这整个饭桌上就纪鸢姐弟二人,私底下两姐弟向来随意,纪鸢每日都要询问一番鸿哥儿在学堂里的情景。   “哼,姐,你是不晓得那个臭老头究竟有多有刁钻,他向来瞧我不顺眼,竟事事针对我,便是连告个假,也跟个闯关似的,须得到他那里一一闯关成功才准我的假,哼,旁人也没见被这般对待过,就只知道欺负我这般老实人。”   提到那夫子,鸿哥儿只气得又一连着狠扒了几口饭。   纪鸢瞪了鸿哥儿一眼道:“不得无礼,怎能在背后如此诋毁老师。”   鸿哥儿瘪了瘪嘴。   果然,没一会儿,就见那纪鸢一脸好奇道:“夫子又出了哪些稀奇古怪的难题拷问你?”   听鸿哥儿说,那学堂里的梁夫子是古怪又刁钻的老头子,行事作派诡异又难辨,性子神神叨叨又十分严厉,学堂里的一众世家公子哥们都有几分畏惧他,也不知鸿哥儿这么个身份平平的霍家五公子的陪读是如何开罪他了,反正对他是横竖瞧不上眼,日日拿着他开刷。   偏生,鸿哥儿不是那般老实巴交、忍气吞声的性子,每每为难他,便寻了法子不紧不慢的反击了回去,时常将那梁夫子气得吹胡子瞪眼的,偏生鸿哥儿还一副神色自若的模样,他竟占着理?   顿时,只瞧得一众同门公子哥们暗自解恨,一来二去后,倒有不少同门的公子哥们前来结交。   只鸿哥儿在外端得跟个小老头似的,迂腐又木讷,并不好轻易接近,且他身份毕竟平平,于是,大家伙儿便纷纷朝着身份旗鼓相当的五公子结交了起来。   彼时,霍家三老爷闻言,只伸手捏着颔下的短须,暗自点头。   要知道,对于弱势的霍家庶出三房而言,学识跟京城的交际人脉是同样重要的,三房不比大房二房,三老爷品级低下,身无长物,又人微言轻,待他日老夫人去了后,几房分了家,他三房势单力薄,对皓哥儿的未来恐无多少建树,与其苦等着他日腆着脸寻大房二房的帮衬,倒不如提前让他自己前去争取一二。   ***   “无非便是些老头子惯用的小伎俩,难不倒我的,老头子近来痴迷算术解法,便一连着出了三道算术题,结果,姐,你还记得么,你当年在那竹林的竹屋中抄写了一份算术心得,我一刻钟不到,便全给他解了,老头子差点没将我的脑袋给瞪出两个骷髅来,别提多解气了,虽然他在学业上是我的老师,但对于算术,他可粗苯得紧呢,不过瞧他气得差点将那几根稀松的胡子全都扒光了,我便好心的将题目的解法全都留在了上头,又附送了那份算术心得,老头子双眼冒光拿着研究去了,一整个下午都没空搭理我…”   鸿哥儿一脸洋洋得意,明明九岁的人呢,再稍稍长点儿个头,便要比纪鸢还要高了,甭管在外如何端着收着,每每到了纪鸢跟前,还是昔日那个古灵精怪、调皮捣蛋的小兔崽子似的。   鸿哥儿虽有些任性胡闹,但行事作派自有自个的一份章程,自己亲手带大的弟弟,纪鸢心里头清楚,是以,自稍稍长大了后,甭管鸿哥儿在外头如何行事,纪鸢从不拘着他,她相信他。   两姐弟絮絮叨叨的用完晚膳后,纪鸢坐在葡萄架下坐着散了会子心,末了,更衣洗漱后在油灯底下瞧了半个时辰的书方才睡去。   而鸿哥儿便去书房温习功课,又替小两岁的五公子将第二日的课业重新梳理了一遍后,到了夜深人静之时方才歇下。   两日后,尹氏领着纪鸢姐弟二人上了马车,前往京郊外的灵隐寺烧香拜佛。   ***   霍元昭立在霍家西门门外送行,便是待纪鸢等人上了马车了,她还拧着帕子在那里纠结,尹氏倒也随着她,待上了马车后,尹氏只拉开了帘子一角冲她笑着道:“好了,现在即便是你悔了,想要跟着来,也为时已晚了。”   说罢,将帘子缓缓落下,马车已经慢慢地驶动了。   霍元昭见了,忍不住跟着往前追了两步,随即,只又忍不住噘了噘嘴,她还真有些悔了,半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早知道,话不该说得那么满的。   却说,那灵隐寺坐落在京郊外两百来里处的一座险峻山脉的半山腰上,寺庙虽不大,但因是座千年古庙,传言有求必应,十足灵验,又因坐落在险峻山脉上,山上有名景奇观,是以,有许多人慕名而来,山上游客可谓是络绎不绝。   尹氏等人一大早便发出了,通常得到太阳落山时分方能赶到。   纪鸢自投奔到霍家后,除了每年一次跟随尹氏出门郊外,余下时刻便鲜少出过府门了,去年中秋前夕,二太太王氏生辰前几日,尹氏领着霍元昭跟纪鸢二人一道出了趟府,到街上逛了几家首饰铺子跟裁缝铺,给王氏挑选贺礼,余下,便再也未曾出过世呢。   此刻,坐在马车里,听着街道上热热闹闹的叫卖声,纪鸢只觉得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想当年,她是个拘不住的,老喜欢缠着小尹氏领着她到街上逛庙会,赶集市,小尹氏虽嫁了个好人家,但骨子里仍保留着乡下女孩儿的特性,只一脸天真烂漫,最爱往集市、往菜市上钻,这一特性也曾一度传染给了纪鸢。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   父母的容颜、过往的事迹竟渐渐开始在脑海中淡化了,有好多好多琐碎的事情,纪鸢竟然觉得模糊,有些想不起来了,一时,坐在马车上的纪鸢只有些怅然若失。   ***   尹氏上了马车后便一直在闭目养神,见这日纪鸢格外安静,尹氏缓缓睁开了眼,一抬眼,便见纪鸢正在微微发着呆,神色有些发怔,这历来是纪鸢脸上少有的情绪。   尹氏瞧了一会儿,只柔声道:“马车要驶上一整日,定会累得慌,今儿个又起得早,若是倦了,便躺在榻上歇息会子吧…”   纪鸢闻言,只笑着正要回话,却只忽而听到一道焦急吁声,随即,马车一阵颠簸后,紧急停住了。 第35章   马车停得有些急, 尹氏跟纪鸢两个险些没坐稳,纪鸢连忙过去扶了尹氏一把,只一脸关切的唤了声:“姨母…”   尹氏微笑着道:“我无碍,你坐稳当些, 京城街面上人多路挤,大抵是一时堵住了…”   说罢,听到外头熙熙攘攘的,便抬眼瞧了身侧的潋秋一眼。   潋秋立即道:“姨娘, 奴婢前去查探一下。”   潋秋只缓缓地走到马车门口, 轻轻地掀开了帘子一角,抬眼望去, 只见前头有一辆车马车在熙来攘往的街道上飞奔前进,结果一时不慎惊着行人了, 将一五旬老汉撞的飞在地,马车急急停了下来,恰逢一道岔口,生生堵住了霍家的马车。   潋秋瞧了一阵, 又唤了跑腿的来喜前去打探了一番, 没一会儿来喜便匆匆前来禀告着:“潋秋姐姐, 前头马车撞翻了人,那马车里的人自称是魏家的人,将一名老汉撞倒了, 不知是死是伤, 故前头一时堵住了, 怕是得等到前头疏散了咱们才能过。”   潋秋闻言缓缓点了点头,又将手掌搭在眼睛上方,举目展望了一阵,方退回了马车,将外头情形一一禀告给尹氏。   “魏家?可是侯府魏家?”尹氏一脸诧异的问着。   潋秋恭恭敬敬回着:“马车里的人自称是魏家的,不过奴婢瞧着那马车好似有些不大像。”   尹氏闻言默了片刻,方道着:“横竖咱们不急,且先等会子罢。”顿了顿,又道:“派来喜去瞧瞧那名受了伤的老汉,看有无大碍。”   说着,便安抚似的拍了拍纪鸢的手,只磕上双目闭目养神了起来。   然而刚闭上双眼,忽而闻得外头一阵大的喧哗响起,尹氏跟纪鸢二人同时双双睁开双眼。   ***   却说,前头岔口那辆马车撞了人后,不过堪堪停了片刻,却搭都没搭理那个被撞得不省人事的五旬老汉,直接挥动马鞭,竟明目张胆的就要这般直行离去,即便路口堵满了路人,也丝毫未曾理会。   马车便又重新飞速行驶了起来,街道上的路人纷纷往两旁快速躲闪着,一时,只将整个街道弄得人仰马翻。   霍家这辆马车立即掉头往一旁躲了躲。   正在这时,忽而从霍家马车后头快速驶来另一辆车马,直接越过霍家马车,往前头魏家马车追了去。   因驾车速度着实过快,经过霍家马车时,疾风将马车两边的车帘子都给掀了起来,纪鸢只瞧见一辆奢华马车从眼前一闪而过,然后瞬间消失了,马车呼啸飞奔了去,直接横档在了魏家马车前。   “吁——”   两辆马车相撞,同时紧急刹住,两道震耳欲聋的马鸣声响破天际。   两辆马车停下的同时,身后栽倒下一大片路人,一时,整个街道上哀声载道,叫苦不迭。   后头那辆马车简直比前头这辆还要嚣张一百倍、一千倍。   少顷,只见魏家那辆马车上有人气势汹汹的掀开帘子走了出来,走出来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子,男子生得黑胖,嘴唇略厚,面上抹着夸张的白色脂粉,内堂发黑,眼白发慌,一副纵欲过度的漂浮憔悴模样,明明生得奇丑无比,却自诩风流倜傥,穿了一身大红色浓艳华服,衬托得整张脸更黑了。   ***   大抵是没睡醒,猛地被人给吵醒了,只一脸恼羞成怒的指着挡在跟前的马车道:“哪个不长眼的孙子,竟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你他娘的是活腻了不成?知道小爷是哪个么?还不赶紧滚下来给小爷磕三个响头叫声爷爷饶命,不然,爷爷今日便叫你好看!”   黑胖男子一路骂骂咧咧,嚣张无比。   叫骂了一阵后,见对方毫无动静,男子顿时气得暴跳如雷,只觉得自个被挑衅了,当即,微微眯着眼,将马上一个随从踹下了马车一脸凶狠道:“还不赶紧给爷将里头的那个杂碎拖出来好好教训一顿,哎哟喂——”   然而话音未落,忽而从对面马车里直接飞出一条长鞭,长鞭直接准确无误的抽到了男子的脸上,鞭子挥得快、准、狠,直接将男子整个人给抽下了马车。   男子捂着脸,疼得在地上直打滚。   少顷,这才见对面马车的帘子被人从里头不急不缓的给掀开了,从里头走出来一个十六七岁的俊俏少年。   只见这名少年中等身高,体型偏瘦小,生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生得比寻常男子要白净清秀不少,隐隐有些男生女相,巴掌大的脸上生了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他姿势随意,云淡风轻,身上穿了一身锦衣华服,那衣裳料子似金色,细看之下又似银色,是寻常老百姓见都未曾瞧见过的,一看便是身份不凡。   ***   少年缓缓蹲在马车边上,将手臂撑在膝盖上,一脸鄙夷的看着疼成猪叫的黑胖丑,漫不经心道:“天子脚下,你竟敢如此惊扰百姓,依本公子看,活得不耐烦的那个是你才对吧!”   说罢,抬手往后头被撞飞的那名老汉方向一指,微微眯着眼道:“你撞倒了那位老人家,就想直接坐视不理了么?”   男子被下人踉踉跄跄的给搀扶着起来,只抚着脸咬牙一脸阴霾的冲少年道:“老子的事与你何干,别说没死,便是老子今儿个将人给撞死了,你欲为何?小子,少管闲事,你竟然敢开罪本小爷,也不出去打听打听,你晓得本小爷是哪个么?”   “哦?”少年似笑非笑道:“你…是哪个?”   “哼,你爷爷可是魏侯府魏家的人,怕了么,孙子,你他娘的死定了,爷爷要让你往后在整个京城都无立足之地——”   “哦,魏侯府?”少年挑眉喃喃咀嚼着这几个字,忽而笑了,脸上笑着,手上却又是挥着鞭子准确无误的朝着男子另外一边脸直直抽了过去,这一鞭子下去,男子脸上顿时惊现了一道血痕,少年一脸满意的欣赏着,嘴里依旧笑模笑样:“魏家又如何?本公子今儿个打的便是魏家的人!”   说罢,又连着三大鞭子直直往男子身上抽了去。   ***   男子一下子被打懵了,边躲边疼得一阵惨叫连连,嘴里只叫骂着:“一个个都眼瞎了吗?还不赶快给老子上,给老子弄死这杂碎,老子要将他给千刀万剐咯——”   话音一落,跟在马车后的五六个随从全部朝着对面马车上的少年一拥而上。   对方马车上就一驾车的车夫。   周围的百姓全部都被这一大阵仗给吓坏了,吓得纷纷躲避不及。   魏家这边明显人多势重,然而对面少年依旧不惊不慌,眼看着众人都要杀过来了,甚至还一脸轻松惬意的打开了手中的执扇,一脸优哉游哉的扇了起来。   待五六个随从举着棒棍及大刀挥砍上来的前一瞬,马车前头驾车的那名车夫忽而腾空跃起,只见他一个旋转侧踢,众人还没有瞧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五六个彪形大汉全部都已齐齐倒地了。   车夫的这一架势,登时将所有人都给震懵了。   那个魏家男子刚从地上爬了起来,抬眼一瞧,见对面那名青衣车夫一脸阴霾的看着他,顿时脚下一抖,又直接给一屁股跌落到了地上,一边坐在地上往后推着,嘴里还一边哆哆嗦嗦的吩咐着:“起来,一群没用的废物,还不快起来,给老子…给老子上——”   那名青衣车夫闻言,双眼微微眯起,双眼紧紧盯着魏家男子,左手只缓缓地架在了腰间的大刀上,握紧了大刀手柄,正欲缓缓拔出,正在这时,忽而听到一道硬朗的声音高声响起——   “慢着——”   ***   众人纷纷顺着发声处扭头瞧去。   人群中自动让出一条道来,从里头走出一名二十左右的男子,男子身形挺拔,五官英俊,穿了一袭墨绿色翔云锦缎常服,长发用紫金玉光高高束起,瞧着气宇轩昂、神采飞扬。   一见到这男子,原本被那个动了杀气的车夫吓得屁股尿流的魏家男子只觉得立即爬过去,抱着这男子的脚,一脸欣喜又后怕道:“表哥,表哥救我——”   顿了顿,只立马又指着马车上那个少年冲来人道:“表哥,此…此人要杀我,他…他竟然连咱们魏家都不瞧在眼里,定是活腻了,表哥,你…你一定要帮我好好教训教训这个不长眼的——”   这名男子闻言只微微眯起了眼,看都没看脚下这人一眼,只一脚将他踢开了,嘴上冷淡道:“郑裕,明儿个我便禀了姨母,你回你的乾州去,咱们魏家摆不下你这樽大佛。”   那个叫郑裕闻言顿时一慌,只又立马抱着这人的双脚道:“表哥,我…我错了,你…你可别赶我走,我…我要留在京城,我才不回乾州——”   来人一个眼神扫了过去,郑裕心里一紧,立即不敢多言了。   将脚从郑裕双臂间抬了出来,这名墨绿锦衣男子往前走了两步,冲马上那名少年作揖道:“九…公子。”   马车上那名被唤作九公子的少年似笑非笑道:“魏六,别来无恙啊。” 第36章   魏怀瑾盯着那个九公子瞧了片刻,只微微眯着眼, 道:“前头那名伤者我已经派人送去了医馆, 今日冒犯了九公子之人,乃是我的表弟, 不知九公子可否看在在下的份上,赏给在下一个薄面, 今日暂且放了那郑裕一马,便权当今日魏某在此欠下了九公子一份情, 九公子觉得如何?”   魏怀瑾立在九公子面前, 双眼一直紧盯着他的眼睛。   九公子闻言, 良久, 只冷哼一声道:“我要你欠的情又有何用?况且,魏怀瑾, 你还真晓得托大, 你的面子值几个钱, 你凭什么觉得你能在本公子这里讨得到脸面, 不自量力的自大狂, 哼。”   九公子一脸不屑的赏了魏怀瑾一个大白眼。   魏怀瑾当年胡作非为的时候, 眼下这个嚣张霸道之人还不知道断奶了没,彼时不过是碍于对方的身份耐着性子好言相劝罢了。   然见对方依旧不依不挠, 魏怀瑾的脸色便也渐渐落下了,只冷言冷语道:“你欲为何?”   九公子见他落下脸, 顿时, 语气更加不善道:“他想要杀我, 你觉得按照咱们大俞律例,谋害皇室之人,该当如何处置才好?”   显然一副追究到底的模样。   魏怀瑾顿时抿紧了嘴。   两人一言不发的对视着,谁也不曾礼让三分。   ***   眼看着双方气势僵持不下,就在此时,忽而听到一阵慵懒带笑的声音响起:“哟,这不是咱们大名鼎鼎的九公子么?九公子真真好雅兴,今儿个又特意出来惩恶扬善、为民除害了么?”   坐在马车里的尹氏听到外头的声音有些耳熟,便缓缓捏着帘子一角,轻轻拉起来往外瞧了一眼,纪鸢便也顺着偷眼看去。   只见路口一奢华马车上立着一名双手抱胸,穿戴锦衣华服、年轻秀气的俊俏公子。   马车下背对着纪鸢这个位置立着一名墨绿锦衣男子,脚边不远处瘫坐着一名穿着红色衣裳的黑胖男子。   而顺着发声处瞧去,只见斜对面的人群中自动开出了一条道来,一名穿戴月牙色圆领直襟的男子漫不经心的轻摇着手中的执扇,一脸优哉游哉的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此人生得俊美无双,其实五官分明是刚毅硬朗,有棱有角的那种,就是面部的线条十分精致,宛如用刀悉心雕刻而成似的,尤其,生了一双细长的丹凤眼,只见眼尾微微朝上斜飞,眼内含笑,漆黑的眸子熠熠生辉,缓缓抬眸间,只觉得勾魂摄魄,魅惑多情,霎时惊艳了众人。   见到来人后,纪鸢只下意识的愣了一下,虽然只统共见过两次面,又时隔多年,但纪鸢还是第一眼便认出了来人,此人便是霍家二公子霍元懿。   不知是不是纪鸢的错觉,总觉得马车上那个年轻的九公子瞧着也依稀有几分面熟。   她身居霍家内宅多年,按理说,除了霍家人,她认识的人不会超过两个巴掌,更别说还是些外男呢?   ***   却说霍元懿大摇大摆的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九公子见到他,竟然一改方才的盛气凌人,只笑着主动招呼了起来,他直接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笑着道:“霍二,你怎会在此处?”   与此同时,原本默不作声的那名车夫亦是立即朝着霍元懿抱拳问安道:“二公子。”   霍元毅瞧了瞧九公子,又瞧了瞧车夫,少顷只笑笑道:“九公子今日何时大驾光临了鄙府,我竟然毫不知情。”   九公子挑眉道:“我偷偷溜出来的,你自然不晓得。”   霍元懿闻言顿时无奈的摇了摇头,末了,又看向那个车夫道:“殷护卫,我大哥今日可在府上?”   原来这车夫竟然是霍家大房大公子跟前的贴身护卫殷离,殷离只言简意赅的回道:“公子今日在御前当值。”   原来今日早起殷离跟随霍元擎出府时,恰好撞见了偷偷摸摸的溜进霍家的九公子,霍元擎要直接捉了九公子回宫,在九公子的苦苦哀求下,便留下殷离跟在九公子身边守护。   二公子闻言,只似笑非笑冲九公子道:“这殷离向来是寸步不离的守护大哥的,便是连我偶尔想要将殷离借上一借,大哥都不曾应许,瞧瞧,现如今大哥二话没说便直接给了你,大哥最疼爱的果然还是你…”   霍元懿一脸吃味的瞅着九公子。   九公子闻言,顿时一脸得意洋洋道:“那是自然,表哥不宠我还能宠谁?”   两人明显是老熟人呢,直接当街寒暄了起来。   ***   末了,见整个街道当真是被堵得寸步难行了起来了,又见身后那魏怀瑾脸色越发难看了起来,霍元懿便适时开口道:“瞧瞧,整条街道都被堵住了,我听说今儿个礼部侍郎秦大人家今儿办喜事儿,新娘的迎亲队伍恰好要从此处过,此处又乃京师繁华之地,不宜大动干戈,以免惊扰了百姓,要不,九…公子,今儿个咱们便散了罢,以免冲了秦大人家的喜事儿便不好了,走,一会儿我做东,请你跟魏六一道到新开的大千食府酒楼去吃酒去,话说你们俩也真是的,回回见面就跟点了炮仗似的,真真是一对冤家…”   见九公子一脸不满的皱了皱眉,霍元懿顿时收了扇子,往手心拍了两下,下了一记猛药道:“走吧,若是让大哥知晓你又在外头闯祸了,便是连陛下出马,也救不了你。”   果然,九公子听到这一句后,只下意识的缩了缩身子。   他晓得这霍元懿跟那魏怀瑾走得近,两人历来臭味相投,此番定是特意前来当和事老的。   尽管,霍元懿句句在理,然而九公子心里仍然有些不大爽,过了好一阵,所有的不爽到底被对自己表哥的畏惧给打败了,只见那九公子一脸恶狠狠地挥着长鞭往那郑裕跟前用力的抽了一下,双眼却是瞅着那魏怀瑾咬牙道:“看好你们家的狗,以后再敢当街乱叫,看我不当街阉了他。”   说罢,将鞭子一收,交到了身后殷离手中。   那郑裕见连那霍二、魏六都不敢开罪眼前这个所谓的九公子,当即便知自己马蹄失足,一时不慎,阴沟里翻了船,竟然得罪了不能开罪起的人,顿时那郑裕吓得趴在地上丝毫不敢胡乱吱声嗯了。   一场闹剧,这才作罢。   见主子们松口,霍元懿、魏怀瑾身边的下人立即前去疏散人群,没一会儿所有人渐渐散去,整个街道便又恢复了畅通。   ***   人群散去后,九公子瞪了那魏怀瑾一眼,只冲着霍元懿道:“霍二,正好本公子有一事需要向你求证,走吧,咱俩去喝酒去,就咱俩,别带上那个惹人厌的跟屁虫…”   魏怀瑾闻言冷色难看至极。   霍元懿闻言面上乐开了花,末了,只一脸好奇道:“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何事需要向我讨教。”   九公子闻言只犹豫了一阵,正要张口,那霍元懿的小厮二宝忽而上前凑到霍元懿跟前小声禀告了什么。   少顷,只见霍元懿微微挑眉,朝着对面那辆霍家的马车看了去。   ***   却说,这还未出城门,便赶上了这样一场闹剧。   纪鸢坐在马车里,算是将外头所发生的事儿瞧了个满眼,只觉得这京城果然乃是虎狼之地,便是随随便便出门一趟,遇到的皆乃是京城权爵,甚至,是一个还要比一个身份尊贵。   这霍元懿跟那魏侯府家的公子便不说了,就说那位九公子,听着他对霍家大公子一口唤着一个表哥,纪鸢便也隐隐猜到了对方的身份,这些可谓是整个京城乃是整个大俞顶顶尊贵的人呢,说一句人上人也不为过。   忽而有些感慨,这人上人向来任意妄为,若是遇到了个好的倒还好,倒若是遇到的都是像那个叫郑裕那样的宵小之徒,便苦了这倒霉的寻常百姓了,这天下之大,像郑裕这样的人何其之多,然而,又有几个能够幸运的像今日这样碰到一个从天而降的九公子呢?   当年,若是没有徐嬷嬷,没有尹氏,霍家,或许,她便也是个任人欺凌的吧。   纪鸢垂眼默默地沉吟了一阵。   刚低下头去,忽然见便又想起了当年的一幕,五年前初入京城时,在城门外等候的那一幕,难怪觉得这人有些眼熟,原是当年城门底下那名霸道张狂小少年,而那魏家六公子?莫非也是当年城门底下被这名小少爷欺凌之人么?   缘分,当真是妙不可言,她出府次数寥寥无几,没想到,竟又被她给撞了个满怀。   正感慨着,马车外双喜忽而匆匆禀着:“姨娘,二公子正往这边来了。” 第37章   却说霍元懿得知尹氏的马车就在这边, 便特意过来打了声招呼。   双喜话音将落下, 便听到马车外头响起了这道熟悉的声音——   “姨娘这是要去往何处?”   “二公子。”   尹氏闻言, 只立即掀开了帘子,笑着看向外边的霍元懿道:“明儿个初八, 佛祖寿诞,准备前往郊外的灵隐寺拜拜, 好为咱们霍家祈福烧香。”   霍元懿闻言面上浮现一丝了然神色, 每年四月,尹氏前往郊外祈福一事, 霍元懿亦是有所耳闻,闻言,只缓缓颔首笑着道:“原来如此。”   顿了顿,只抬眼吩咐前头驾车的马夫道:“那灵隐寺路途偏远,山路难走, 到了山下驾车稳当点,一路当心些。”   马夫立即恭恭敬敬的应下了。   霍元懿便又对尹氏道:“日头已然不早了, 再不动身, 怕赶不及了, 前头路口已经疏散,姨娘一路慢走。”   ***   尹氏笑着道谢,霍元懿转身便要离去,忽而眼尖的瞧见马车里尹氏旁边露出一片色泽淡雅的衣角, 霍元懿只当里头坐着的乃是霍元昭, 便又微微挑眉多叮嘱一声:“三妹妹在外头乖乖听话, 莫要给姨娘惹事,知道么?”   然而话音落下后,却未得到任何回应。   霍元懿只有些诧异的挑眉。   要知道,这霍元昭向来跟霍元毅走得近,往日里别说不回话,便是他刚出现时,那小丫头片子怕是早已忍不住逮着他噼里啪啦了,眼下,见里头静静地,霍元懿面上顿时闪过一阵狐疑。   正在这时,尹氏朝一旁的纪鸢瞧了一眼,少顷,只笑着对外头的霍元懿道:“昭儿今日没有跟来,里头坐着的是鸢儿。”   说罢,只对纪鸢轻声提点了声:“外头是二公子。”   坐在马车里的纪鸢闻言,只缓缓地捏紧了手中的帕子,少顷,只将头埋得极低,轻声招呼着:“见过二公子。”   ***   因为纪鸢年纪不小了,毕竟男女有别,为了避嫌,尹氏只将帘子稍稍一抬,瞬间便又将帘子给落下了。   眼前的景象飞快一闪,那帘子落得太快,他匆匆瞥了一眼,对方恰好抬手用帕子遮住了脸,霍元懿只看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剪影。   霍元懿顿时微愣了片刻,鸢儿是哪个?   相貌虽未曾瞧清相貌,但瞧着那身段,那一闪而过的剪影,应当是个出众的。   这霍元懿花名在外,在长辈跟前还好,私底下,最是个不着调的,眼下,帘子落下后,便又忍不住往马车方向瞧了一眼。   嗯,那娇媚软糯的声音听着倒还怪好听的。   ***   却说那霍元懿跟尹氏打完招呼后,之前话语被打断的九公子便立即性急的赶了过来。   见四下无人,便忍不住凑过去,打开扇子半遮脸面,跟霍元懿偷偷打听道:“魏二,本公子听说,表嫂身子不好,那山东沈家要派人过来探望,你知道来者都有何人么?”   这九公子似乎对霍家大公子屋子里的事儿格外上心,她追着殷离问了整整一个上午了,哪知,殷离那个闷葫芦,但凡涉及到霍元擎的事儿,嘴巴就跟只河蚌似的,便是用锯子怕也是锯不开的。   这日九公子溜出宫来,便是特意想要来弄清楚这桩事儿的,结果,问了大半天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顿时,他便气得溜出霍家到街面上散心来了。   马车缓缓从二人身旁驶离,纪鸢耳目灵敏,只隐隐听到了两人交谈的只言片语,表嫂?沈家?模模糊糊听到了这类字样,马车很快走远,渐渐的便什么都听不清了。   ***   待走远了后,马车里,只忽而听到尹氏几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   纪鸢闻言,有些诧异的看了尹氏一眼。   潋秋常年跟在尹氏身边伺候,对尹氏算是十分了解的,见尹氏面带叹息,想到方才听到的那几句,沉吟了片刻,潋秋忍不住问道:“姨娘可是想到了大少奶奶?”   顿了顿,又道:“近来府中传闻得厉害,便是连奴婢也偶有听闻,只说那大少奶奶身子瞧着有些不大好了,也不知是哪个在传,竟然传言说大少奶奶…说大少奶奶已经在着手安置着自己的身后之事儿呢?”   潋秋话音将落,便将尹氏一怔,随即,只一脸诧异道:“此话你从何处听来的?”   潋秋只道着:“奴婢有一小姐妹原先在老夫人院子里当值,后来大少奶奶入府后,老夫人将她派给了大少奶奶,奴婢是听那小姐妹说的,府里的人兴许不知,不过大少奶奶院里的人都晓得,只说每日那正房里的药都是成罐成罐往里送的,自年后起,大少奶奶便镇日卧床不起,鲜少出过门屋子了…”   尹氏只摇了摇头道,“你方才说的那身后事儿是怎么回事?”   潋秋犹豫了一阵,只道着:“大少奶奶身子不好,大少奶奶的娘家沈家人不是会派人前来探望么,奴婢只听闻…听说大少奶奶那刚及笄的幼妹也会跟着来。”   潋秋话音一落,只觉得整个马车里静默了一阵。   按理说,妹妹前来探望生病的姐姐是最为正常不过的事儿呢,不过,结合潋秋话里话外的意思,未免有些微妙了起来。   纪鸢闻言,顿时惊得说不出话来了,这人分明还活得好好地,这这未免也…甭说纪鸢,便是连尹氏闻言,脸上的神色也是一变再变,过了好一阵,只见尹氏复又悠悠叹了一声,方道:“大房的事儿历来与咱们毫不相干,且那大房也不是咱们能够议论的,这些谣言传到我这儿便止了罢,往后莫要再提及了。”   潋秋闻言,只一个劲儿的点头,她自然知道,这些传言,她从未对旁人提及过,她可不敢给洗垣院惹祸。 第38章   却说灵隐寺坐落在郊外玉峰山半山腰上, 其地势险要, 到了山脚下,便要弃马车换专门守候在山脚下的抬山轿上山, 或者,亦可徒步步行走上去,因路途遥远,地势偏僻, 故每每前来烧香拜佛之人都会在此处长住几日。   大抵是因为之前在京城稍稍耽误了一阵,后来又赶上了一场迎亲队伍, 最终赶到山脚下时, 太阳已然快要落山了, 尹氏原本是想要领着纪鸢姐弟二人徒步上山的,这样显得虔诚许多, 眼下时辰不早了,便不得不乘轿上去。   因赶了一整日路, 头一晚上, 由住持前来迎接, 又由小沙僧领到后头的禅房休息。   尹氏这十几年来,每年这个月份都会赶来这灵隐寺祈福,每年都会给寺庙捐上一笔不小的香火钱, 渐渐的, 便与这灵隐寺的住持大师相熟了起来。   每年四月初七, 住持都会给尹氏留下一处专门的禅房。   这一晚着实劳累, 用过斋饭后, 纪鸢跟鸿哥儿几个便早早的歇下了。   第二日天还未亮,纪鸢便又早早的起了,特意来到隔壁唤鸿哥儿,早膳未用,素面朝天,一身淡雅素服,全身上下无一装饰,姐弟二人来到尹氏屋子外,尹氏早已经在等着呢。   ***   却说这日一大早,寺庙内还十足清静,大多数前来拜奉之人还尚且在睡梦之中,尹氏特意取了由纪鸢跟霍元昭二人合伙誊写的《地藏经》供奉在普菩萨面前,又吩咐潋秋将早早备好的灯香、果子、供饼等一应供品至于前头案桌前,请了专门的沙僧为故去的亲人念经超度。   尹氏则领着纪鸢姐弟二人跪奉在地藏菩萨跟前跟着祈祷祈福。   这一场超度足足有大半个时候,超度多久,纪鸢几人便跪在菩萨坐下跪奉了多久,尹氏全程虔诚认真,嘴里一直跟着默念,几年下来,纪鸢便也早早习惯了,早已经能够做到跪奉在蒲团上,身子不摇,膝盖不颤。   唯有鸿哥儿是个坐不住的,现如今还好,人长大了,见尹氏跟纪鸢一脸虔诚认真,心中也努力凭着记忆中的那些模糊画面追思哀悼了一番故去的爹娘。   超度完后,尹氏前去捐了一笔香火钱,纪鸢家底不多,便也特意备了一份往那香火箱子里撒了一大把,银钱不多,一份心意罢了。   尹氏与住持相熟,二人在叙旧聊天,纪鸢便领着鸿哥儿往里走,但凡遇到了菩萨佛像就跟着跪拜磕头,不多时,便已经来到了灵隐寺最著名的罗汉堂。   这座罗汉堂建在一处悬崖峭壁上,三面环山,整个诺大的殿堂只有正门一处出口,殿堂为宫殿结构,里头供奉着五百尊罗汉,整个殿堂三面高墙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罗汉金尊,各个金身法相,千姿百态,瞧着气势壮观。   一进去,便令所有人自觉变得肃穆拘谨了起来。   到了这里,天色便已经大亮了起来,寺庙中渐渐开始有人前来拜奉,只见罗汉堂内有零星数人正在参观罗汉金尊。   在这罗汉堂中既可以祈福,也可以求签,只需心中默念着自己所求,然后往殿堂中随便指认一处罗汉,记住了罗汉的真容,方可到罗汉堂门口处的解签处解读自己心中所求。   鸿哥儿见纪鸢在殿堂内四下参观,便轻轻扯了扯纪鸢的袖子指着墙上的金尊罗汉冲她低声道:“姐,你也前去求认一个罢。”   纪鸢心中并无所求,想了想,只对鸿哥儿道:“鸿哥儿,你去。”   鸿哥儿见纪鸢双目炯炯的看着他,他横竖闲来无事,便挑眉道:“那好吧,求个好签让阿姐高兴高兴。”   说罢,只见鸿哥儿往殿堂内随意转了转,然后,又随意在某处罗汉金尊前停了下来,认认真真的将那罗汉面相记了满眼,又默记了底下的编号,便优哉游哉的走到殿堂门口右边领取了签子,鸿哥儿瞧都没瞧,便直接将求来的签子递到了纪鸢手中。   ***   纪鸢将签条打开,只见上头写着两行签文:梵音聆听悟佛胎,诗书饱读慧根开,万里鹏程君去走,自有佳音天上来。   纪鸢瞧了顿时面上一喜,立马将书签重新塞到了鸿哥儿说中,指着门口处坐着的两名老沙僧道:“快去,再让大师替你解一解。”   鸿哥儿听闻,便一脸得意洋洋的看着纪鸢,他就知道定会是支好签。   过去的同时,恰好有一位穿戴锦衣华服的贵夫人领着一名十五六岁的妙龄少女也跟了过来,率先一步坐在了外头那处沙僧前头,夫人求的乃是一支竹签,只见她略有几分紧张的将手中的竹签递给了那个大师。   只见那位大师认真看了一眼,随即双眼皮一跳,立马将那只签丢回到了贵夫人身上,只立马往后退了两步,与那两人挨得远远的,拉着脸皱眉道:“大凶大煞,此乃下下签也。”   说完,便又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似乎并不想传染到这二人身上的晦气。   那贵夫人闻言,顿时两眼一红,只哽咽哭诉道:“大师可知…可知可有化解的法子…”   那大师想也未想,只一个劲儿的摇头道:“此乃死签,无解无解啊。”   说罢,只叹息了一声,对那贵夫人道:“不知你这签是替哪个求的,求的什么,皆是于事无补了,速回速回,认命吧。”   说罢,冲那二人摆了摆手,并不想跟她多说了。   而那贵夫人闻言只立即捏着帕子捂住嘴角,哭得一脸伤心欲绝,嘴里只喃喃道着:“为何…为何我的儿如此命苦啊…”   身后那名少女闻言,亦是忍不住红了眼,只忍不住将脸别开了,过了好一阵,这才转回来,对那位贵夫人安抚道:“娘,莫要伤心了,这签许是也有不准的时候,咱们…咱们赶紧下山吧,姐姐还在等着咱们呢…”   贵夫人闻言,只有些失魂落魄的被少女搀扶着起来。   ***   而与此同时,鸿哥儿将自己手中的签条递给了里头那位老沙僧,里头那个老沙僧接到签条后只有些诧异的抬眼看了鸿哥儿一眼,随即缓缓点头道:“嗯,不错,导大众尊者,此乃上上签也,小哥儿周身清净,并无多少闲杂糟心之事儿,万事只需随着心走,将来必定有所作为。”   老沙僧话音将落,只见纪鸢面上喜之又喜。   而前头那两位正欲离去的母女闻言忍不住回头看了鸿哥儿及纪鸢一眼。   因为之前二人一直对背着纪鸢,纪鸢未曾瞧见二人面相,此番回头,纪鸢只下意识的将目光落在了身旁那名少女身上。   只见对方年纪跟她相仿,兴许比纪鸢大上一二岁,生了一张瓜子脸面,淡眉细目,相貌清秀淡雅,说话温柔秀气,有种江南女子的婉约秀美,五官算不上十分惊艳,但举手投足间姿态却极美。   不过匆匆瞧了那么一眼,却令纪鸢心生诧异,这几日不知怎么呢,只觉得但凡见了的人都觉得有些莫名眼熟。   眼前这女子,又好似在哪来瞧见过似的,纪鸢忍不住看了又看,心中则忍不住嘀咕着,真是见了个鬼,嘀咕往后,想到这里乃是佛门清净之地,不宜如此大放厥词,便立马抿了抿嘴,不敢胡言乱语了。   而对方见到她似乎也有些惊艳,二人堪堪对视了一阵,随即,纷纷不约而同的收回了目光。   两路人马,抽了两道截然相反的签子,两种全然不同的心情。   ***   却说,在这寺庙中一连着住了七八日,纪鸢历来被拘着管了,并未觉得有任何不适,每日抄抄经书,往那寺庙里逛逛,吃吃斋饭,并未觉得跟往日的日子有什么不同。   日子一晃而过。   转眼,第二日便要下山。   此番出行,因霍元昭没有跟上,而尹氏跟纪鸢又历来是喜静低调之人,周身并且带多少人侍奉,是以,只觉得这一回要比以往任何一回都要来得清净安心不少。   却说这日,菱儿在里头打点行李,纪鸢便来到院子里消食赏月,恰逢赶上了十五月圆之夜,许是这山上距离天上更近一些,只觉得这夜的月亮又大又圆。   纪鸢没敢走多远,只立在外头散了散,正要回来时,只忽而闻得身后响起了一道试探的声音:“可是…纪家姐姐?”   纪鸢闻言只有些诧异,下意识的回头,只见不远处的廊下立着位十二三岁的圆脸姑娘,对方穿了一袭粉色纱裙,头上绾着一对可爱的双丫鬓,她正瞪着一对葡萄大小的眼珠子,一脸惊诧与惊喜的看着纪鸢。   纪鸢目光细细在对方脸上打探,过了好一阵,纪鸢忍着心中惊讶,只迟疑唤着:“王家…妹子?”   话音将落,对方竟在原地跳了两下,一脸激动连连的冲着纪鸢跑了过来,拉着纪鸢的手道:“鸢儿姐姐,果真是你,我还以为是我眼花了,没有想到竟然会在此处遇到你,这么些年你都去哪儿呢,我跟我哥都急死了,还以为你们家后来又遭到了啥变故,突然间就人去楼空了。” 第39章   却说眼前这王家妹子乃是山东祁东县上王员外的幼女, 名唤王婉君, 王员外夫妻伉俪情深,二人相濡以沫的深情成为了整个祁东上人尽皆知的一桩美谈。   只王员外的发妻身子不好,人到中年才为他生下了一双儿女。   哥哥唤作王淮临, 年方十七, 小时候曾在纪如霖座下拜读。   王婉君是妹妹, 比纪鸢小上一两岁, 小时候最喜欢的人是哥哥, 最喜欢缠着他,便是连王淮临到纪家上课, 也非得跟着缠着跑来。   因王婉君小时候被家中父母给惯怀了,自幼刁蛮任性、调皮捣蛋, 见哥哥喜欢往纪鸢跟前凑, 打小便恨透了纪鸢, 镇日跑来寻她的麻烦。   后来纪鸢发作, 玩心大发, 趁着王婉君睡着之际, 偷偷命人将她放到了一个成人高的歪脖子树上吓唬吓唬她, 在下头垫了软垫,自己偷偷躲到了远处看着,结果没想到看着看着一不小心歪着睡着了。   也没想到那王婉君果真惧高, 醒来后吓得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只抱着树枝跟着小猫似的害怕得只呜咽抽泣。   再后来, 一看到纪鸢双腿就发软, 彻底老实了。   那个时候,小屁孩还真好收拾。   虽然,纪鸢第一次被纪如霖打了手心,但是,其实当时她心中还是十分有成就感的。   ***   没想到当年的小丫头片子转眼便长这么大了,若不是她主动招呼,纪鸢定是认不出来了。   纪鸢见王婉君圆脸肉嘟嘟的,还透着些许婴儿肥,大概是人长大了,性子变得乖觉了起来,只觉得比小时候瞧着要讨喜多了。   纪鸢真想捏一捏她的小肉脸。   “你…怎么来京城呢?什么时候来的?不是应当在山东的么?”   愣了好一阵,纪鸢这才后知后觉的主动发问。   大抵是这么多年以来,打头一回遇到相熟之人,对方还是生她养她,她活了八、九年的家乡里的熟人,这一刻,只觉得就跟遇到了家人似的,心中莫名高兴及…酸楚。   “我来京城一个多月了,我大伯外放派回京城做官了,便接了咱们一家来,爹爹说明年哥哥要参加科举考试,咱们便举家搬迁过来了。”   王婉君见了纪鸢双眼一直冒光,一边拉着她的手,一边忍不住跟着原处蹦跶,压根停不下来,说完,只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将纪鸢打量了又打量,忍不住夸赞道:“鸢儿姐姐,你变得好美了,就跟画中的仙子似的,我方才远远地瞧着有些像你,却一直不敢认,还是后来见了你做了一个揉耳朵的动作,便越发确定是你,这才鼓起了勇气跟你相认的。”   纪鸢听了顿时忍俊不禁,心里也有些许感动。   她无事喜欢揉耳朵,这是打小便养成的习惯了,然而,这个习惯,到了现如今知晓的人并不多了,眼下,看着眼前的伶俐可爱的小姑娘,她竟然还记得,纪鸢终究没忍住伸手捏了捏对方的小肉鼻头。   ***   “鸢姐姐,你怎么也在京城呢?什么时候来的?你是不知道,当年我跟哥哥去纪府探望你的时候,发现你们府中落了锁,彻底没人了,可差点没将我跟哥哥两人给吓坏了,后来,在哥哥的央求下,爹爹派人四下打听,听说那段时日有人到你们府上前去闹事,只以为你与鸿哥儿出了啥变故,后来哥哥又一连着寻了大半年,想要找到那几个上你们府上闹事的问个清楚明白,结果没想到一直找不到任何音讯,为此,哥哥内疚了好些年,只觉得自老师走后,没有好好照顾到你们,若是这会儿知道鸢姐姐好好地,也在京城的话,哥哥定会高兴坏的——”   王婉君说着说着,便两眼弯弯了起来。   两人拉着手叙了一阵旧,正说到兴头上,忽而有名十一二岁的小丫头急匆匆的跑了过来,冲王婉君道:“我的个好姑娘,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大太太正在寻您,若是晓得您偷偷溜出来了,又该在太太跟前寻您的麻烦了。”   王婉君听罢顿时皱起了整张脸,末了,只一脸败兴的冲纪鸢道:“我婶娘老爱管束着我,怕我在外头丢她的脸,老爱到娘亲跟前告我的状,哼,真是烦人…”   顿了顿,只蔫蔫的冲纪鸢道:“鸢姐姐,我这会儿就不陪你了,我这日是跟着婶娘一道出门的,若是再不回去,定会被她叨唠到耳朵起茧子的,回头待我彻底安顿好了,到时请你到我家玩啊。”   纪鸢笑道应下了,二人交换了地址,一直看着王婉君气呼呼的消失在了视线范围内,纪鸢这才堪堪收回了目光。   真好,没想到在这里竟然遇到了老家的熟人,可以说得上是小时候一块儿长大的玩伴了。   抬眼盯着夜空中那轮有大又两的圆月,纪鸢只觉得又开始想家了,想念山东老家的纪宅,想念小时候满院子撒欢的快乐,想念儿时一起疯闹的玩伴,想念爹爹,娘亲了。   ***   一直到了夜晚有了些许凉意,纪鸢惊觉时日不早了,这才准备动身回去。   回去时,绕到了尹氏屋子里,想要给姨母问个晚安,走在前头廊下拐角处时,恰好瞧见一个高大威猛的男人直接进了尹氏的屋子。   纪鸢瞧得心下一跳。   男人独身一人,未带任何随从护卫,因为光线有些发暗,一时只能瞧得清个大概,只见他身子一晃,便消失在了门内。   正在纪鸢愣神间,不多时,忽而瞧见不远处的窗子被从里头推开了,尹氏卸了首饰梳洗完了,正静静地立在窗户前发着呆,那名男子直接从身后缓缓搂住尹氏,捉着她的手,只低声跟她说着话。   只听到男子低醇的声音缓缓响起。   尹氏偶尔淡淡的应承两句。   没一会儿,男人便将鼻子凑到尹氏的脖颈间一下一下轻嗅了起来,尹氏老脸一红,立即伸手捂住了男人的嘴,男人便捉着她的手往她手心一下一下轻啄了起来。   尹氏脸胀得发红,只立马匆匆关了窗子。   男人见她神色慌张,就跟做贼似的,只低低笑出了声儿来。   纪鸢听了愣了一下,片刻后,脸上一烫,只立即回了屋子。   那声音纪鸢倒是认得,竟是二老爷?   吓死她了,她还以为… 第40章   却说第二日一大早, 纪鸢一行人便要动身离开灵隐寺,前往山脚下不远处的庄子上住上七八日。   早起纪鸢特意较往日里晚了一刻钟, 这才领着鸿哥儿一道去尹氏屋子里用早膳。   去时, 尹氏屋子里只有她一人, 昨日夜里那人早已经不见踪影了, 好似压根没有人来过似的。   尹氏歪坐在炕上,正在等着纪鸢她们二人呢,见她们来了,只笑着迎了上来。   纪鸢特意细瞧了瞧,尹氏除了面色较往日里滋润红润不少,瞧着与往日并无多少异处,无论是尹氏还是潋秋,瞧着似乎都一派从容, 似乎…昨晚那样的情形并非打头一回出现。   纪鸢垂下眼帘,面上未显。   霍家侯门似海, 尹氏顶多不过是泛在海面上肆意飘荡的一艘小木舟罢了, 她无根无基, 似乎只能顺着波浪四下飘荡, 如若可以,纪鸢当然是盼着她能够幸福的, 可是,在这座侯门深深的宅门里头, 到底什么样的, 才能够算得上是真正的幸福呢?   权势?宠爱?银钱?   纪鸢不知道, 她觉得似乎都不是,又似乎都是。   在她的认知里,纪如霖跟小尹氏那样的就是幸福的,可是,在这霍家…从前她不敢奢望,可是眼下,纪鸢由衷祈盼的姨母能够有苦尽甘来的那一日。   ***   却说用完斋饭后,尹氏领着纪鸢一行与住持辞行时,王家妹妹王婉君特意赶来相送,并再三邀请纪鸢前去她家玩耍,说她初来京城,镇日无聊,镇日闷在家中,都快要闷出病来了,只待家中打点好后,便立即给她送请帖。   说话间,瞧见了身后的尹氏,王婉君顿时瞪大了双眼,指着尹氏结结巴巴道:“这…这是…”   只觉得犹如见到了记忆中的小尹氏再生呢,整个震惊的不成样子。   王婉君话音将落,忽而闻得身后一阵严厉的训斥声,道:“婉婉,不得无礼。”   纪鸢顺着声音举目望去,便瞧见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一位四十左右的官家太太正往这儿来了。   对方长脸,薄唇,细眉长眼,眉毛略厚,稍稍有些显凶,穿着一身天青色的青花褙子,合中身形,装扮较为朴素,但细看却有讲究之处,头上所有头发全部一丝不苟的绾了上去,在头顶绾了个简单利落的妇人鬓,上头佩戴两支简单头饰,再无多少装饰。   那位太太直接来到王婉君跟前,只微微眯着眼瞪了王婉君一眼,便见那活波调皮的王婉君犹如老鼠见了猫儿似的,瞬间老实了下来,王氏这才举目看向尹氏。   目光在尹氏面上略停了停,见她温婉出众,瞧着不像是寻常小门小户里头出来的,顾王氏只客气礼貌道着:“我家琬儿初来乍到,不懂京城的规矩,若是冲撞了这位夫人,还望见谅则个。”   尹氏只笑着摇头道无碍的,见眼前眼前这位夫人及姑娘说话口音略有熟悉,又见那姑娘分明是与纪鸢相识的,便将视线移到了纪鸢身上,笑着问:“鸢儿,这几位是…”   纪鸢立即指着王婉君道:“姨母,这位唤作婉婉,是咱们老家县城王员外的女儿,其兄长王师兄曾在父亲坐下拜读,咱们几个自幼一道长大,自鸢儿来京后,便与之前的玩伴一直断了联系,未曾想竟是这般有缘,昨儿个在禅房外的院子里碰到了。”   说到这里,只顿了顿,视线看向对面的王氏,冲尹氏道:“这位应当是婉婉的婶娘。”说罢,只立即朝着王氏拜了拜道:“鸢儿见过夫人,夫人万福。”   纪鸢寥寥数语,便已十分清楚的介绍了双方的大致情况。   王氏略有几分意外的看了她一眼,结果这一眼瞧过去,顿时面露惊艳。   ***   双方寒暄了一阵,纪鸢一行便要下山,王家一行便进去烧香拜佛,王婉君与纪鸢二人约定了日子,暂且别过。   待两行人分后,只见王氏驻足停了下来,往后瞧了一阵,一直待纪家一行人消失在视线范围内,这才抬眼瞅着王婉君,问道:“这位尹夫人乃是出自哪家府上的?”   王婉君只堪堪回着:“城北霍家,这位尹夫人乃是鸢姐姐的姨母,据说乃是霍家哪房姨娘,具体我也不知,昨儿个晚了,还未来得及跟鸢姐姐细问的,对了,婶婶,你是不晓得,鸢姐姐的姨母跟师娘生得可真像啊,方才我可吓死了,差点儿以为师娘又生生立在我跟前了,哈哈,不行,明儿个回去后我一定要忍着先不要告诉哥哥,待往后哥哥自个见着了,定要给他一个惊喜…”   王婉君一阵叽叽喳喳,却见那王氏一脸诧异道:“可是那显国公府霍家?”   王婉君只眨巴眨巴眼睛,一脸天真道:“国公府吗?还是侯府来着,鸢姐姐说整条街就那一家姓霍的,婶婶放心,极好寻的…”   王氏:“……”   ***   且说纪鸢这头,待下了山后,坐在马车上,尹氏只在纪鸢跟前旁敲侧击的打听着关于王家的消息,尤其得知对方有个适龄男儿后,便格外上心了起来。   纪鸢未曾多想,只以为提起山东之人之物,尹氏有些惦念罢了,便将自个所知一一细说了。   尹氏听了心中一动。   现如今霍元昭跟纪鸢两人渐渐大了,十三四岁的年纪,已经要开始慢慢留意了,想当初霍家大姑娘霍元嫆十三岁那年,便已早早的将亲事定下了。   尹氏嘴上不说,其实早两年便已经开始在替她们二人相看了。   对于霍元昭尹氏倒并不如何担心。   毕竟霍家的门楣摆在那里,霍家教导女儿历来一视同仁,便是庶出的女儿,那也将会被人踏破门槛的,再加上尹氏的的奢求其实并不高。   依着霍元昭的性子,在高门后宅,怕是唯有吃亏受害的份,尹氏不求替霍元昭找个如何显贵的高门大户,只求替她找个家世简单清净些的,为人实在敦实的便可,便是低嫁也无妨。   以霍家身份,这样的要求可以说是满大街随便找,太太王氏那头又不会轻易刁难于她,是以,尹氏倒并不如何担心霍元昭。   反倒是纪鸢,令尹氏有些发愁。   ***   毕竟纪鸢身份平平,处境尴尬,倘若想要在这天子脚下,权贵云集的京城寻个好的如意郎君,怕不是桩容易的事儿。   其实她这两年在宴会上时时留意打听过,只觉得总是挑不到如何满意的,要么家世身份不合,要么后宅颇乱,片刻不得安宁,要么家世条件旗鼓相当,便又觉得对方那后生瞧着着实配不上她们家鸢儿。   尤其是这两年,尹氏冷眼瞧着纪鸢那张越发招眼的容颜,她是有意无意的拘着,不大敢将人领出去了。   一个身世平平的孤女,却生了一张如此惹眼的好皮囊,搁在这权贵云集的京城,怕未见得会是一桩好事儿。   为此,在纪鸢身上,尹氏可没少费心思。   直到这会儿,见了这王氏,见了这王婉君,又待旁敲侧击的打听了一番,得知王家跟纪家的关系,得知那王家还有个小郎君后,尹氏顿时双眼一亮,只觉得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啊。   不过…   想到这里,尹氏捏着帕子瞧了纪鸢一眼,到底还早,离及笄还有一整年的光景了,且据说那王家刚调遣回京,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光景,尹氏还尚且不大清楚明白,得细细打探清楚了,届时,再做打算吧。   当然,这些不过皆是尹氏在心里头暗自琢磨着罢了,一切,都还为时过早了。   ***   纪鸢一行人又在庄子里住了好几日后,一共在外耽搁了半个月,尹氏这才领着几人回府。   却说回府后,纪鸢还累得不行,还没完全安置好,便见霍元昭火急火燎的赶来了,就跟天快要塌下来了似的,上赶着过来通风报信了。   半个月未见,霍元昭憋了好些话,没人说起,差点没将自个给生生憋坏了。   此番好不容易千盼万盼着,可算将纪鸢给盼回来了,一进屋,连茶水都没吃,就直接拉着纪鸢匆匆坐在了里头的软榻上,一脸兴奋道:“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纪鸢,你先听哪个?”   还未待纪鸢选择,那霍元昭便早一步迫不及待主动招供了,只一脸幸灾乐祸道:“我先给你说说好消息让你乐呵乐呵吧,还是上回到大姐婆家参宴的事儿呢,你是不晓得,那日那霍元芷可是出了个好大的丑呢,便是连我瞧着都忍不住替她臊得慌。”   说到这里,霍元昭的嘴巴翘得都可以挂起一个油瓶了。 第41章   纪鸢闻言只有些诧异, 道:“二姑娘往日里不最是个玲珑剔透的么?”   霍元芷历来柔弱可欺,又惯会惺惺作态,偏生又颇具有才情,能言善辩,最是个玲珑剔透之人, 跟好些京城贵女都私交不错, 在外时常能哄得好些人待其照看有佳,譬如, 每每当霍元昭跟霍元芷二人在一块时, 明明那霍元昭什么都没做, 偏生这霍元芷便有本事, 能够让所有人觉得这霍元昭仗势欺人,而那霍元芷是任人欺凌的那一个。   霍元芷虽是名庶女,但霍家权势滔天,霍家除了已经出嫁的长女及三房不起眼的嫡出五姑娘外,余下全都是庶出, 是以, 在京城圈子里,霍家未出阁的几位女儿都是霍家女, 嫡庶之分似乎没有别家那般明显, 尤其,每每当霍元昭跟霍元芷站在一块儿时, 那霍元芷的优势愈加显露无疑。   “呵, 那霍元芷惯会两面三刀, 却不知,世人一个个又不全是个睁眼瞎,这不,那日,那霍元芷便在那九公主跟前栽了个大跟头。”   霍元昭只一脸幸灾乐祸道。   原来那日在戴家的寿宴上,整个京城最为尊贵的女子,当今圣上最为宠爱的幺女九公主殿下也出席了,因这霍元嫆的婆婆戴家大房大太太冯氏与九公主生母也就是当今大俞的国母冯皇后乃是同宗同族的嫡亲堂姐妹关系,在闺阁时感情一直极好,故那日戴家办宴,九公主便由皇后授意,代为祝贺。   九公主一出,自然沦为全场最尊,满京贵女无不想要在九公主跟前露上一眼,偏生那九公主性情孤傲,最不喜与这满屋子莺莺燕燕为伍,不过跟长辈们打了声招呼,便不见了踪影。   人虽走了,但全程所有人的话题全都围着她打转。   ***   因九公主跟霍家走得极近,这霍家的几位姑娘相比之下与那九公主殿下便要算得熟络许多了,那霍元芷惯会惺惺作态了,见所有人都在讨论九公主,便笑吟吟的说着昨儿个公主殿下恰逢大驾霍家,公主殿下满身贵气却待人和睦云云,通篇夸赞。   一时,只引得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她的身上,见这霍元芷与公主殿下相熟,便是连一向孤傲的大学士之女段青雪都忍不住朝她看了来,顿时,这霍元芷一下子成了所有人的焦点。   却未料,正在此时,忽而闻得一声清冷的声音响起——   “哦?你是哪个?本公主跟你很熟吗?”   所有人闻声纷纷扭头,便见那九公主不知何时立在了身后,只微微眯着眼,眼底略带着些许轻蔑。   霎时,整个屋子瞬间安静下来了。   那霍元芷面上顿时有些尴尬,然便是到了此情此景,也丝毫未见慌乱,很快便反应过来,只微微白着脸,极力扯着笑冲九公主道:“元芷历来十分仰慕殿下的风姿,这才一时失口说多说错了话,若是开罪了殿下,还望殿下责罚。”   一副柔若无骨,我见犹怜,好似对方一句重话便会随时滚落眼泪的模样。   九公主见状,只冷哼了一声,看也没看那霍元芷一眼,直接越过她领着一众奴仆目不斜视的离开了。   一时间,只见屋子里众人面色各异,而那霍元芷微微咬着牙,脸色一阵苍白。   ***   “哈哈,那九公主殿下全程都没正眼瞧过那霍元芷一眼,你是没见那霍元芷当时那脸色,当真是解气极了,那霍元芷回府后,便再也没出过屋了,这可是今年一整年本姑娘最开心的事儿呢。”   便是现如今霍元昭提起,依然能开心得笑倒在了她的软榻上。   纪鸢见了只扯着笑陪着她笑了两声。   霍元昭见她皮笑肉不笑,顿时皱眉道:“纪鸢,你笑得可真假。”   纪鸢挑了挑眉道:“主要是,别人笑话那霍元芷的同时,我觉得背地里怕也没少笑话你,毕竟,同为霍家女不是?这这,你叫我如何笑得出来?”   纪鸢似笑非笑的看着霍元昭。   霍元昭闻言,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了,过了好一阵,只颇有些不耐烦道:“得了得了,你就甭跟个老妈子似的说教了,甭以为我听不出你的讽刺,哼,我又不是傻子,哪里不晓得那霍元芷丢脸,咱们几个脸上哪能有光,只是,只是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我又能耐她何?我本是无端被她连累的,又不能上去抽她教训她一顿,不过是编排她几句解气罢了,难道这也不许么?”   霍元昭瘪着嘴,一脸愤愤不平。   纪鸢闻言挑了挑眉,笑道:“成成成,哪有什么不成的?今儿个我便将这双耳朵借了你去,便是听得耳朵起了茧子也定会忍着,霍三姑娘,您开始罢,我洗耳恭听着呢。”   纪鸢只笑眯眯的瞅着霍元昭。   霍元昭顿时气鼓鼓的瞪着纪鸢,只被她这幅笑面虎的模样气得不行。   肚子里瘪了大半个月的话,这时这刻,竟连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过了好一阵,霍元昭气得朝纪鸢扑了上去,咬牙道:“纪鸢,好你个讨厌鬼,你怎么这么讨厌,简直比我二哥还要讨人厌,啊啊啊,气死我了,憋死我了,看我不咬死你——”   说罢,只生生朝着纪鸢扑了过去,两人在软榻上打闹了起来。   还是抱夏听得动静匆匆赶来,见二人险些将软榻都给掀了,顿时倒抽了一口气,连连道:“姑娘,三姑娘,我的二位姑奶奶,你们当心着点儿,别掉下来了,若是给嬷嬷听到了,往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好说歹说,这才总算是将两人给安抚了下来。   ***   两人闹了一阵出了一身汗,抱夏连忙端了水给二人洁面梳洗,整理衣裳头饰,末了,霍元昭跟纪鸢两人对视了一眼,纷纷噗呲一声笑出了声儿来。   闹累了,两人便搂着软枕并肩倒在了软榻上,少顷,纪鸢想起了什么,只继续问道:“那另外一个坏消息呢?”   纪鸢说罢,只见霍元昭难得默了一阵,脸上难得透着一抹复杂,过了好一阵,甚至隐隐哎叹了一声道:“至于坏消息么?就是大嫂身子好似有些不大好了…”   说到这里,只顿了顿,道:“半月前,连大嫂的娘家人都特意赶来了…”   这些,纪鸢之前早有耳闻了,此刻闻言,张了张嘴,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屋子里静默了一阵。   然而静默不过一句话的时间,便见那霍元昭一改方才的唉声叹气,只忽而侧过了脸,压低了声音跟纪鸢八卦道:“纪鸢,我与你说,此番大嫂的母亲来了,就连大嫂的妹妹也跟着来了,我那日见了,长得不如大嫂好看,姿容只有大嫂五成,不过俩个感觉极为相似,人群中可以挑拣得出来的那种,一瞧便知定是两姐妹,那什么,我听芙儿表姐说,大嫂似乎想要将她妹子配给大哥做续弦,不知真的假的——”   霍元昭一脸神秘兮兮,然而,纪鸢之前早早便听说了,嘴上只道着:“大少奶奶果真有那么严重了么?”   霍元昭道:“大嫂身子本就弱,尤其自三年前小产一回后,落了一身病痛,便愈发厉害了…”   说到这里,又忽而感慨道:“大嫂人好,就是命不好,身子不好不说,嫁的还是大哥这样一个冰坨子,真不晓得这几年究竟是如何熬过来的——”   一提到那霍家大公子,只见霍元昭生生打了个颤。   霍元昭连连摇头,便是连那大公子的名都隐隐有些不敢提,并非霍元昭如此,便是连府中所有人都隐隐有些畏惧大公子,尤其是这两年,大公子驻守北疆,变得更加威严冷峻了,身上隐隐带着些肃杀之气,比起大老爷都还要令人生畏。   而听到霍元昭无端提起那霍家大公子霍元擎,只见纪鸢双目闪了闪,过了好一阵,只见那纪鸢咬了咬牙关,重重的“嗯”了一声,难得对霍元昭的说辞表示赞叹。   霍元昭顿时瞪圆了双眼,双目炯炯的瞅着她。   ***   这日,霍元昭在纪鸢这里用了午膳,又在她这里歇了一个午觉这才离去。   临走前,想起过几日便是端午节,届时城南的汴河会举行热闹非凡的龙舟赛,霍元昭几个正在筹谋如何央求霍元懿领着她们一道出去玩。   这日,她觉得纪鸢越发上道了,便十分迫切、跃跃欲试的想要邀请纪鸢一道前往,以往,纪鸢定是想也未想立即推却,而这日,却见纪鸢挑眉想了想,忽而道着:“成,那就这般说定了。”   霍元昭闻言一愣,显然有些傻眼。   而纪鸢心里头琢磨的则是:那日婉婉约了她,她答应若是可以出府,便陪她游玩一日。 第42章   却说端午这日, 一大早纪鸢便早早起来梳洗打扮。   前两日, 纪鸢特意去禀了尹氏, 这还是入霍家这么多年以来, 纪鸢打头一回主动提出想要出府走动一回。   尹氏见纪鸢这么些年几乎没怎么踏出过霍家的府门, 其实也隐隐有些忧心, 生怕将她给闷坏了。   眼下, 见她主动提及,又是跟山东老家王家那个闺女相约, 深闺女子倘若能得一闺中蜜友,其实着实是一桩极为难得的事儿。   纪鸢不比霍家几位姑娘,一年到头,大小宴会不停,时时在京城各府露面, 交友的机会也多,这王家闺女或许是纪鸢唯一的一位好友,尹氏自然连连松口。   ***   这会儿纪鸢身着一袭白色里衣端坐在梳妆台前, 只见她素面朝天, 三千青丝犹如瀑布似的垂至腰际, 纪鸢只一脸慵懒的双手撑着下巴, 从铜镜中观摩着菱儿跟春桃两人的衣裳争夺大战。   菱儿瞧中了一身杏黄色兰花提花刺绣褙子,春桃则喜欢那身亮丽的藕粉色裙摆绣着几只蝶儿戏花的百褶凌裙, 两个各执己见, 毫不相让, 只差点没争得急红了眼。   最后, 还是那抱夏出马,干净利索的为纪鸢挑了一身碧绿的翠烟褙,下头是散开的同色水雾状罗衫裙,这才终止二人的争端,制止了一场生死较量。   这几身衣裳是打从庄子上回来后,府中送来的,今年夏日赶制出来的衣裳,这两年,京城渐渐时兴这类江南的轻薄纱质面料,便是材质的好坏,一摸便知分晓,肉眼却有些难辨,是以,此番穿在纪鸢身上,便是被人家挑剩了的,依然瞧着轻薄软绵。   此番,只见纪鸢头上绾了一个简单的飞仙鬓,上边仅仅戴了一支简单的玉簪,一身碧绿的烟裙,腰部掐腰,裙摆往下渐渐散开,只见肩若削成腰若约素,肌若凝脂气若幽兰,举手投足间如风拂动杨柳般曼妙婀娜,窈窕多姿,正脸还未曾瞧见,光是这身段便早已令人移不了眼呢。   这还是纪鸢打头一回如此隆重装扮,只见抱夏、菱儿、春桃几个各个都瞧着双眼发直。   虽然日日见着,早早便晓得自己姑娘究竟有多招眼,然而,此时此刻,一个个仍然瞧得双眼冒光,只觉得这纪鸢每一日的美好似都有些不同,或娇俏、或甜美、或妩媚、或大气。   这日的纪鸢宛若一只春日里滋生出来的精灵,只见她眸含春水,眉目流盼,嫣然一笑,遥看仙子下凡,只觉得一颦一笑皆动人神魄。   ***   梳洗装扮完后,纪鸢便到洗垣院给尹氏问安。   话说鸿哥儿去学堂了,那个古怪的夫子没人陪,鸿哥儿一早便去陪夫子过端午。   纪鸢便只身一人去的。   待一进了尹氏院子里,便见一个个驻足偷看着纪鸢,各个面露惊艳。   尤其是那负责洒扫的跑腿小丫头,只见她将扫帚都扫到了旁人脚上都未曾察觉,还在一下一下的来回往那人脚上扫着,自个却瞪圆了双眼直偷偷地盯着纪鸢瞧着,一直待纪鸢一行人走远了,进来屋子,她还在举目张望着,真真滑稽又好笑。   菱儿跟春桃见了,一个得意挑眉,一个掩嘴偷笑,二人俱是昂首挺胸,一脸洋洋得意,气场全然大开。   一进了屋子,尹氏只拉着纪鸢的手将她从上到下,从下到上好是打量了一番,少顷,由衷赞道:“咱们家鸢儿长大了,出落得越发水灵了。”   纪鸢只微微咬着贝齿,笑得羞涩含蓄,尹氏见状,神色微微顿了顿,随即,只伸手轻柔的替纪鸢抚了抚额前碎发,隐隐叹了一声道:“你娘当年在你这个岁数时,我已经入京多年了,她十几岁是个什么模样,说实话,我还真不晓得,想来也该是如鸢儿这般标致伶俐罢…”   纪鸢闻言,只伸手一脸亲昵的挽着尹氏道:“娘亲哪有鸢儿生得好看?姨母,莫要因为娘亲是你的妹子你便将心往娘亲身上偏,外祖母当年在世时,分明说鸢儿生得比娘亲要伶俐可爱多了。”   纪鸢边说着边冲尹氏皱了皱鼻子。   尹氏闻言,不由笑骂道:“好你个狭促贵,竟然还跟你娘争起美来了,你娘最是个爱美的,若是你娘还在世上,看不好生收拾收拾你。”   纪鸢闻言只立即朝着尹氏吐了吐舌头。   早上,纪鸢在尹氏这里用的早膳,顺道等着霍元昭。   ***   话说,这一大早,霍元昭便分别前去给太太,给老夫人问了安,这大过节的,整个府上所有人都到齐了,总该会要耽搁一二的。   纪鸢倒不急,就怕去得晚了,王家妹妹等着着急了。   饭后约莫等了小半个时辰,前头老夫人院子里散了后,那霍元昭才匆匆赶来。   却说一进屋,霍元昭只气喘吁吁的说着,原来是霍家大房大少奶奶想要撑着身子最后再瞧一次龙舟赛,府中长辈怕误了她的身子,先是阻拦劝说,后来终归松口应允了,一时间,整个霍家都为其忙碌。   原来,原本只是霍家几个小的跃跃欲试的想要出府凑个热闹,现如今,便是连长公主都给惊动了。   大少奶奶的娘家人霍家的亲家在此,甭说大房,便是二房三房自然皆得作陪,于是,待霍元昭拉着纪鸢匆匆赶到府外时,前头长公主的马车早已经动身朝着前头缓缓驶远了。   这长公主跟大少奶奶共乘一辆马车,后头跟着的乃是大少奶奶生母跟胞妹,甄芙儿陪坐在了二太太跟三太太的马车上,最后这一辆马车里头坐着的便是余下二姑娘霍元芷,三房的四姑娘五姑娘三人呢,眼看着马车便要动身了,霍鸢昭便立即领着纪鸢挤上了最后这一辆。   ***   霍家这一队伍声势颇为浩大,前有霍家二公子、三公子亲自驾马开道,两旁皆是腰佩大刀穿戴统一服饰的精锐护卫,后头还跟着两行手握长茅的护卫,这架势,远远地只惊得所有人驻足围观,议论纷纷。   而这边纪鸢一上马车后,只见马车里三双六只眼珠子只齐刷刷的全部都朝着她瞧了来。 第43章   见到纪鸢, 大家似乎都有些意外。   只见坐在马车正对面的霍元芷抬眼随意的扫了她两眼, 然而目光落在纪鸢面上时只微微一顿,随即目光微微闪了闪, 眼中分明惊现几分惊诧之色。   不过那霍元芷到底是个见过世面的, 很快便恢复如常, 只端坐在马车上, 目光却忍不住上上下下的将她扫了一遍,面上带着几分的疏离,没有要主动招呼的意思。   霍元芷左手边坐着相貌清秀雅淡的四姑娘霍元媛, 及十岁左右有些羞涩内敛的五姑娘霍元敏,见了纪鸢,霍元媛只淡淡笑着看了纪鸢一眼很快便收回了视线。   而因鸿哥儿与霍家五少爷关系的缘故, 向来胆小害羞的霍元敏却鼓起勇气, 细声细气的跟她主动打了个招呼, 扬着小脸小声唤道:“纪家姐姐。”   说完,双眼躲闪,很快低下了头, 像只可爱呆萌的小动物似的。   不知是这五姑娘发育得慢还是如何, 尽管快十岁了, 瞧着却像个七八岁的小姑娘。   纪鸢冲霍元敏眨了眨眼, 笑着主动道:“五姑娘,四姑娘。”顿了顿, 又扭头朝着霍元芷笑着招呼道:“二姑娘。”   跟霍元芷打招呼时, 霍元昭扭过头来冲纪鸢瘪了瘪嘴。   霍元芷跟霍元昭两人向来不对付, 纪鸢主动示好,也不过是淡淡的朝她颔了颔首,纪鸢身份不高,她并不屑跟她寒暄为伍。   ***   马车缓缓起步,一开始,里头十足安静,大家你瞅着我,我瞅着你,俱不说话,只然没一会儿,那霍元昭便忍不住了,她知道纪鸢极少出府,对京城并不相熟,每到了一处,便兴冲冲的指着给纪鸢介绍到了哪哪哪,有些啥啥啥。   说到兴头上,只见对面五姑娘转着圆溜溜的眼珠子时不时偷偷往她们这边瞧上两眼,纪鸢跟霍元昭一看过去,五姑娘只微微红着脸,立马将脸别了过去。   纪鸢跟霍元昭两人对视了一眼,纷纷笑了起来,少顷,霍元昭对五姑笑着娘昭手道:“来,五妹妹,做到我跟纪鸢姐姐身边来,你三姐姐这就给你继续讲诉这满京奇闻趣事儿。”   五姑娘顶着一双红扑扑的脸蛋,瞅了瞅霍元昭,又瞅了瞅纪鸢,过了好一阵,只伸手摸了摸微发烫的脸,坐在原处有些踟蹰犹豫,她似乎想要过去,不过性子终有些胆小羞涩。   纪鸢见了,只笑着冲五姑娘将手伸了过去。   五姑娘看着纪鸢,微微咬着唇,纠结了好一阵,终究没忍住将手递了过去。   纪鸢握着她,缓缓将她接了过去。   ***   五姑娘坐在了纪鸢跟霍元昭二人中间,霍元昭口若悬河、说的唾沫横飞,果真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来逗弄五姑娘,没一会儿,果然便见那五姑娘双目炯炯,听到津津有味了起来,面上也泛起了羞涩灿烂的笑容,对霍元昭跟纪鸢二人显然亲近了不少。   只见那霍元昭说得口干舌燥,好不容易停下来,却见那霍元敏耳朵里虽听着她这边说话,自个整个小身板却分明挨得纪鸢挨得紧紧地,胖乎乎的小胖爪不知何时也早已经塞到了纪鸢的手心里,紧紧地抓着纪鸢的食指不放,甚至还时不时仰着小脑袋偷瞄纪鸢一眼,笑的羞涩又开心,显然对纪鸢亲近得不得了。   霍元昭见状登时气乐了,嘿,这小妮子,她在这边卖力逗她开心,她那头倒好,转眼便却被这个没什么事儿也没干,专门只需要负责傻笑的纪鸢给俘获了。   顿时,霍元昭只气得一脸吃味道:“哼,好你个五丫头,到底哪个才是你堂姐,既然你如此喜欢纪鸢,那么你要纪鸢陪你说笑,逗你玩吧,本姑娘不伺候你了…”   五姑娘闻言,顿时只抿了抿小嘴,软软糯糯的朝着霍元昭一脸无助的唤了声:“三姐姐…”   霍元昭见她可怜巴巴的看着她,活像只被人欺负的小鹿似,一时又有些不大忍心,过了好一阵,只咬咬牙,伸出撒开的两只手掌朝着五姑娘身上挠了去,嘴里哼哼歪歪的道着:“哼,你三姐姐不高兴了,挠你,挠你,看我不好好收拾你…”   两只魔爪挠着五姑娘不放,原本秀秀气气的五姑娘顿时犹如泥鳅打滚似的,笑得直停不下来,边笑边往纪鸢怀里钻,嘴里哼哼唧唧直求饶着:“三…三姐姐,咯咯,饶…绕了敏敏吧…”   ***   纪鸢见五姑娘笑的喘不过来了,正欲开口阻拦,正在这时,一直沉默寡言的霍元芷忽然冷不丁开口道:“三妹妹便是想要玩闹,也该忍着回到自个院子里再闹腾吧,今儿个在外头,前头一众长辈们都在了,岂是你能肆意胡闹的时候,妹妹还知不知咱们国公府的规矩呢?”   霍元昭闻言,这会儿倒是没有恼羞成怒了,只淡淡勾唇讽刺道:“这要论起懂规矩来,自然无人比得过你,整个京城谁不知,鼎鼎有名的霍家二姑娘可是被九公主殿下亲自教导过规矩的!”   霍元芷闻言顿时脸色一变。   霍元昭笑的一脸得意,纪鸢见情况不对,立马冲霍元昭使了个眼色道:“成了,这是在外头呢,甭闹了…”   见那霍元芷吃了瘪,霍元昭这才适时收了手。   因霍二霍三姑娘这一通剑拔弩张的对峙,马车里安静了一阵。   而五姑娘见霍元昭总算是放开了她,登时立马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只搂着纪鸢不放,双眼还一直警惕的看着霍元昭,生怕那霍元昭还要捉弄她。   因为这一通闹腾,她小脸激动得红扑扑的,一概往日羞涩胆小的做派,整个人仿佛彻底鲜活了起来,瞧着招人多了。   纪鸢见五姑娘衣裳发饰都挣乱了,便逮着她替她细细整理了起来。   五姑娘双目炯炯的看着纪鸢,只觉得纪家姐姐生得可真是好看,跟画里走出来的仙子似的,人好看不说,身上又香又软,性子还特别好,霍元敏可喜欢她了。   ***   几人闹腾后不久,马车便慢慢驶入了汴河护城河地界。   整个护城河周边围满了密密麻麻的人,道一声人山人海也不为过,而隔得远远地,便早已听到了震动四方的敲锣打鼓声,前头汴河上的十六支龙舟早已整装待发,已然做好了十足准备。   霍家在护城河边上最好的观望台琼楼阁定了最大的包间,坐在那里,可以将汴河的整个赛事尽收眼底。   因此番龙舟赛声势浩大,必有许多达官贵人亲临,负责京城治安的巡防营专门派人驻守护城河,为避免出现大型踩踏、骚乱等变故,还特意对部分主干道进行了封路,霍家的马车直接通行,毫无阻碍的驶到了琼楼阁阁楼下。   下马车前,霍家几位姑娘全都遮上了面纱,长辈们先行,下马车时,前头跟随的霍家侍卫齐齐一拥而上,背对着马车,手举着高布张开,将整个马车团团围住,遮挡得严丝合缝,没有留出一丝缝隙。   纪鸢等人下马车时,又立即便有丫鬟婆子围了上来,将一行人簇拥着进了阁楼里头,整个行程,里三层外三层,便是外头人长了一双会拐弯的眼睛,也绝对打探不出里头贵人们的丁点动静。   ***   上楼后,长辈们都坐在了里头包间等候着龙舟赛事的开始,而小辈们都坐在了隔壁次间聊天等待。   因此番亲临的主子们多,又加上随行伺候的婆子丫鬟,只见整个屋子里挤满了一大堆人。   因听闻霍家到访,阁楼里好些夫人太太特意前来拜会。   上楼之前,遇到了好几户高门大户,其中,自然要属戴家跟霍家关系最近了,原来戴家老爷子最喜欢热闹,每逢此番佳节之日,这戴家都会亲自组建一支龙舟队伍逗老爷子开心。   今年,这支队伍乃是由戴家大公子戴远忱亲自指挥带领的,结果却未想,竟然跟萧将军府上的赤凛军带领的龙舟队给杠上了。   现如赛事还未开始了,今外头两支队伍便早已经雄赳赳气昂昂的对峙了起来。   这戴家乃是霍家亲家,那戴远忱又霍家二房的大女婿,霍家自然为戴家,为那戴元忱呐喊助威。   里头长辈们正在说话,霍元昭便有些忍不住了,只一脸兴冲冲的想要拉着纪鸢到窗子边给大姐夫助威呢,正在这时,忽而闻得一阵喧哗,霍元昭拉着纪鸢走到了厅子外,便瞧见原来是霍家大姑娘霍元嫆到了。   ***   却说那霍元嫆十六岁出嫁,现如今已经嫁到戴家两年了,此刻,正挺着大肚子,由一群丫鬟婆子簇拥伺候而来,霍元嫆直接进了里头给长辈们请安。   二太太王氏一见着霍元嫆,顿时立即起身,微微板着脸一脸严肃的训斥道:“你这时候如何出来了?这日外头这么杂乱,都到了这月份了,若是惊了肚子里的孩子该如何是好,都快要当娘的人呢,怎地如此胡闹不成个样子?”   面上虽严厉着,人却立即亲自上前一脸小心翼翼的牵着霍元嫆的手,生怕将她给磕着碰着呢。   霍元嫆扶着王氏,只笑模笑样道:“母亲莫要担心,肚子里的小家伙皮实着呢,日日不得消停,我今儿个跟婆婆一道来的,待瞧完忱哥的赛事后女儿便立即回,不顶事儿呢。”   王氏闻言依旧不放心,与霍元嫆说话时,三句便催促一句她赶紧回。   霍元嫆只笑着应承。   从前的霍元嫆端庄大气,处处端得一副沉稳庄重的做派,虽大方典雅,到底少了丝女儿家的娇态,只觉得成婚后的霍元嫆柔和许多了,说话谈笑间、举手投足间竟然瞧着温柔温和了不少,想来,在婆家的日子过的不错。   霍元嫆在跟长辈们说话,没一会儿就来到了小辈们这边,霍家几个小的顿时全都围了上去。   ***   这霍元嫆是二房嫡出,又是长姐身份,原先在闺中时,为人大方公允,并不曾仗着自个嫡出的身份打压底下一众庶妹,是以,在霍家几位姑娘心中,还是十分得人心并受敬重的。   这霍元嫆是几姐妹中第一个成亲嫁人,结婚生子的,眼下,见她大肚隆起,一个个全都好奇的围了过来,这个亲昵摸摸肚,那个蹲下了跟肚里的小外甥说说话,顿时,整个屋子里热闹得不得了。   说说笑笑间,只见霍元嫆目光一顿,指着后头静静立在不远处,盯着她们这边一脸浅笑的纪鸢一脸惊讶道:“这位妹妹是?”   屋子里所有人都朝纪鸢瞧了去。   纪鸢闻言,只笑着往前走了两步,朝着霍元嫆福了福身子浅笑道:“鸢儿见过大姑娘,大姑娘万福。”   霍元嫆见了微怔,她见纪鸢步履轻盈,步调不急不缓,浑身装扮未见多么奢华,但行动间见她身姿不摇,裙摆不晃,身上配饰摆动与脚步与脚步声相协,一步一调仿若丈量,只觉得这姿态尤为招眼。   这霍元嫆成婚前,是专门被由王氏请的宫中退下来的教养嬷嬷教了规矩的,因此深知这受过宫中嬷嬷教导过规矩之人的姿态是怎样的。   自嫁人后,往往看待人的方式便变了许多,至少现如今在霍元嫆的眼底,她重视一个人的涵养品行要多过相貌,看到纪鸢第一眼,相比相貌而言,更令人惊艳的是她举手投足间的那种姿态气质。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只觉得眼前这人,这姿态做派,竟然与她所学的如出一撤,她是长大后才慢慢的研习的,然而眼前这人,只觉得像是与生俱来的似的,那种行动如拂风摆柳、端庄有致之姿,除了宫里头的各位贵人,她所熟悉的,便唯有在大婶婶长公主身上瞧见过。   霍元嫆只以为眼花了,过了好一阵,才缓过神来,压下心中的惊叹,只有些惊诧的看着纪鸢道:“这位是…纪家妹妹吧?”   ***   这霍元嫆惊讶的同时,那边屋子里的长辈们得了动静,也纷纷朝着这边瞅了过来。   二太太王氏目光远远地在纪鸢身上停留了一阵,随即有些疑惑的低声冲身后的银川问着:“那个…是尹氏娘家的那个姨侄女罢?对了,说是叫什么来了。”   银川只笑着回着:“太太好记性,正是尹姨娘娘家那位,姓纪,唤作纪鸢。”   王氏闻言,微微颔了颔首,良久,只道着:“几年未见,倒是出落得越发标致了。”   说到这里,王氏微微眯起了眼,又细细将人瞅了瞅,这才将视线移开了。 第44章   王氏闻言, 微微颔了颔首, 良久,只缓缓道着:“几年未见,倒是出落得越发标致了。”   说到这里,王氏微微眯起了眼, 又细细将人瞅了瞅, 这才将视线移开了。   ***   屋子里正热闹着,没一会儿, 戴家得知霍家人在这边,将包间里的客人送走后, 只见哗啦啦的一行人全部都朝霍家这边涌了来,一大帮子丫鬟婆子簇拥着一群太太姑娘小子们, 那阵仗比之霍家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两家人合并到了一块儿,一时间,整个屋子密密麻麻全是人,压根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正在此时,外头忽而响起了响彻天际的敲锣打鼓声,只见那霍元昭一脸高兴地喊着:“呀, 龙舟赛事开始了。”   顿时,所有人全都朝那边瞧了去。   只见湖面上先上了四支队伍, 四支队伍全部都停在了同一起点, 待锣鼓声一响, 顿时, 所有人都使出了吃奶的劲儿, 四支龙舟队的选手们随着激越的鼓点奋力划桨前行,相继在追逐,你追我赶,而河畔观战的百姓们激动的呐喊助威,赛事好不激烈紧张,场面好不蔚为壮观。   戴家所在的龙舟队第三个出场,一时间,长辈们坐在临窗的座位前伸着脖子张望着,而小辈们则纷纷涌现了前头的阑珊处,立在三楼,扶着栏杆拼命呐喊助威,那赛事激烈得,便是连女子瞧了都止不住热血沸腾。   尤其,是当戴家跟萧家的赤凛军对上的时候,那霍元昭急得差点儿快要急红了眼。   萧家这几年承包了龙舟赛事的所有冠军,回回皆乃是赢家,没想到那戴将竟然能够做到与萧家旗鼓相当,尽管最终在临门一脚时被拉下了一截,到底算得上是个厉害对手了。   赛事结束后,两支队伍惺惺相惜,又在汴河打了场友谊赛,两支队伍打了个平手,为戴家赢的了不少脸面。   比赛结束后,萧家跟戴家两家分别派人运送了十担粽子来,给围在周围观战助威的老百姓们派发端午节的贺礼,顿时,所有百姓全都欢喜连连,纷纷排队认领着,许久许久,围在那汴河的人海都还没有散去。   ***   “没想到这龙舟赛竟如此激烈好看,明年咱们霍家也派人参加一回便好了,咱们霍家一出马,赛事定会更加精彩绝伦,一会儿见着二哥,我定要好生央求他一番…”   霍元昭激动得连小脸都红扑扑的了,尽管赛事结束了,她的双眼还一直有些依依不舍的停留在护城河的某一处,舍不得挪眼。   纪鸢正要顺着她的视线瞧去时,忽而听到外头厅子里一阵闹腾,纪鸢跟霍元昭纷纷扭头,便见说曹操曹操便道,只瞧见那霍家二公子领着三四名年纪相仿的公子哥正大摇大摆的进了屋,正在给里头长辈们问安。   最为招眼的自然要属那通身尊贵、风流倜傥的霍家二公子呢,他一出现,屋子里的适龄女子全部都羞红了脸,霍家人见了倒是一派正常,只戴家一行人中有戴家几位姑娘及戴家族亲的堂姐妹,见了外男,又是响彻整个京城赫赫有名的霍家二少,自然各个心思活络了起来。   霍家二公子后头跟着风姿雅量的霍家三公子,虽不及霍二惹眼,但放到寻常男子堆里,也是位霁月清风的绝佳好男儿。   而霍二身旁则立着一名二十出头仪表堂堂的男子,只见他生了一张黝黑的国字脸,单瞧面相,许是跟霍二等人无法较长短,但此人身躯凛凛,浑身上下散发着与生俱来的华贵之气,男子气概十足,静时令人生畏,笑时只觉如沐春风,这人原是戴家长房大公子戴元忱,霍元嫆的夫婿。   几位公子哥们一进来,立马成为了整个屋子里的焦点。   所有人全都围着几人在说笑叙话,整个屋子里热热闹闹的,对方说话间,只见里头那霍家二少爷目光往屋子里四下扫了一眼,纪鸢见了,连连往后退了几步,将自个给隐藏了起来,也不晓得缘何要这样,完全下意识的举动。   约莫小时候领教过这位的做派的,况且尤其是这几年,这霍家二公子的风流韵事,便是连足不出户的纪鸢都没少耳闻过,纪鸢是能避则避,万不愿与之牵连。   ***   里头是属于他们簪缨世家的生活常态,纪鸢与之格格不入,过了一阵,她只缓缓地走到了外头的阑珊处透了口气,结果转身间,忽而无意间瞧见临窗的座椅上坐着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大少奶奶。   五月的盛夏,对方却传得格外厚实,脖子上系着厚厚的脖暖,将整张脸都包住了,仅仅只露出一双浑浊无神的眼睛,眼睛生得极美,但里头没有了光彩,像空洞而虚无的躯壳,屋子里很热闹,她却单独坐得远远地,时不时拼命咳嗽,好似与这繁杂的人世有些格格不入。   旁边坐着她的母亲跟妹妹,也就是方才进了这琼楼阁里的包厢后,纪鸢才发现的,原来这大少奶奶竟母亲胞妹竟然是一月前在那灵隐寺罗汉堂求签时撞见的那一对华贵母女。   若是纪鸢没记错的话,当时母女俩求的乃是一支死签。   这会儿母女俩正在陪着大少奶奶说话聊笑,只见大少奶奶偶尔扯着笑附和几句,双眼却一直紧紧的盯着外头楼下的某个角落,眼睛眨都没眨一下。   那种眼神很是奇怪,带着一丝柔情,一丝眷念,一丝难舍,一丝难言复杂。   纪鸢心下一动,只下意识的朝着护栏处往前走了几步,随即顺着对方的视线顺着往外瞧去,不多时,只见对面楼下立着一道身形颀长挺拔的身影,穿了一身玄色锦服,对方肩宽阔背,身子挺立得似堵墙壁,只一动不动的立在原地,仔细一瞧,这便发觉那栋楼被整个封锁起来了,此刻正由他亲自出马维持着整栋楼的秩序,能够由他亲自守护,想来,里头该是何等尊贵之人。   因隔得有些远,瞧不清对方面上具体神色,却能感受到那双眼光射似利剑,纪鸢瞧过去的同时,对方微微眯着眼笔直利落的将目光直直朝她扫射来,纪鸢心下一惊,只立马转过了身。   她的心跳得极快,少顷,只觉得后背灼热,纪鸢想也未想,只立即匆匆进了屋。   ***   进了屋后,霍元昭立马找了来,拉着纪鸢的手道:“走,纪鸢,我带你去见我二哥,二哥应许了咱们几个,说今日要领咱们几个游玩汴河,趁现如今他人在这里,得赶紧缠着他领着咱们去了,不然一会儿二哥不见了踪影,便又要爽约了。”   说着,拉着纪鸢的手就要过去。   纪鸢一愣,只立马推脱着:“我可不去…”   “去吧…”霍元昭立马道:“之前二哥还提起你了,特意吩咐让我领着你一道…”   纪鸢闻言一怔,过了好一阵,只呆呆道:“二公子提及我?他…他怎会…”   霍元昭闻言只皱眉瞅着纪鸢,道:“你们不是见过了吗?二哥那日问我是不是有个叫鸢儿的表姐妹,他说见过你了,说府中客人来了这么久,他竟不知,说不宜怠慢了你,便特意指着说让我领着你一道出去热闹热闹…”   纪鸢:“……”   纪鸢一脸迷糊,他们见过了么?指的是那日在京城马车外头么?   分明连正眼都没瞧见过的啊。   那样…也算?   好吧,从前从菱儿打探来的消息中,只道那霍家二公子风流成性,二公子院子里便是连负责洒扫的跑腿丫头都是个水灵出挑的,他对事事皆不上心,唯独对那些个美人儿格外倾心,纪鸢原先只当做笑话听得,此时此景,纪鸢不由得信了,看来,此言非虚。   于是,纪鸢便更加不能过去了,为此,纪鸢直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如实向那霍元昭交代,其实她此番出来,是约了同乡的闺中蜜友,怕是不能跟她一道前去游玩汴河了,并且她早已经禀了尹氏的,届时回来时,霍家西门也早已给她留了门。   果然,那霍元昭听罢后,气得指着纪鸢的鼻子骂道:“好你个纪鸢,本姑娘还以为你良心发现了,特意出来陪我玩的,没想到你竟然约了旁人,你跟个外人玩都不陪我玩,哼,气死我了,我要跟你绝交。”   说罢,只气呼呼的背过了身子,身子气得一抽一抽的,瞧着约莫真的动气吃味了。   纪鸢见了一阵无奈,最终以她屋子里被那霍元昭觊觎已久的三件小摆件作安抚,才堪堪将人给哄住了。   人刚哄好,便见外头,菱儿悄悄跑来来,冲纪鸢使了个眼色。   纪鸢闻言,只跟霍元昭打了声招呼,又特意跟尹氏派来的管事妈妈打了声招呼,领了菱儿跟两名小厮一道悄无声息的离开了这琼楼阁,前去找王婉君去了。   ***   却说这纪鸢特意带了帷帽,菱儿直接领着她来到了琼楼阁的后门,那里,王家的马车早已经在候着她了。   纪鸢赶去时,王婉君早已经亲自下了马车,立在马车前冲她一脸兴奋得直一个劲儿招手 道:“鸢姐姐,这里这里…”   纪鸢微微一笑,立马走了过去,王婉君立即亲亲热热的拉着纪鸢的手道:“鸢姐姐,让你久等了,方才前头在举行龙舟比赛,整个街道被堵得水泄不通,咱们足足等了一个时辰才将马车挤了进来,我差点儿就要吐了…”   话说这王婉君满嘴山东话,一溜一溜的,她京城话说得不好,一张嘴,怕人家笑话她,足足瘪了两个月没怎么说过话了,这会儿见了纪鸢,只觉得可算逃脱了那个限制她的鸟笼子,瞬间清闲自在了。   纪鸢笑着摇头道:“你们怎么驾马车来了,今日肯定堵得不成样子了,应当坐轿子来比较方便啊…”   王婉君只掩嘴笑着道:“我也是这么说的,可哥哥怕轿子颠着你,非得劳心劳力驾了这马车来。”   王婉君说着,打趣的往后看了一眼。   纪鸢顺着视线瞧去,只见她身后不远处立着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年,对方身长如玉,穿了一身素衣锦服,他清秀俊朗,鼻梁高挺,双眼细长温和,眼尾带着浅浅的笑意,此人原是王婉君的兄长王淮临。 第45章   “临师兄?”   纪鸢见到王淮临面上顿时一喜, 只上上下下将王淮临打量了一遭,五年未见, 对方音容笑貌未变,还是从前那副谦谦公子的感觉, 纪鸢一眼便认了出来。   就是人长大了, 长高了, 相貌变得英俊硬朗不少,最令纪鸢感到熟悉及温馨的,还是他脸上与多年前那如出一撤的温暖笑意。   从前这王淮临便品学兼优,十分优异, 当时纪如霖门下学生十余人, 唯有这王淮临最得纪如霖偏爱, 纪如霖到了兴头上,还曾玩笑道,倘若王淮临他日能够一举高中,便将他最宠爱的宝贝女儿纪鸢许了他。   随即, 没多久这王淮临便过了县试,彼时, 他才不过九岁, 算得上是祁东县同龄人中最为出类拔萃的呢。   当时,那纪如霖大悦, 便又重复说了一回, 那时, 纪鸢才不过五六岁, 最是贪玩闹腾的年纪,哪里懂得了这么多,只觉得这临师兄自从过了县试后便又待她好了几分。   她背着纪如霖偷懒溜出去玩,临师兄会替她偷偷打掩护,如不甚被纪如霖抓了个正着,临师兄便会先一步主动认错替她担了责罚,便是小时候那个讨厌的王婉君老过来寻她麻烦,临师兄也时常会站在她这边维护着她,虽然往往那小婉君委屈得连小嘴都噘起老高了,气得寻纪鸢的麻烦寻得更加频繁了。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转眼大家都长大了。   还能有重聚的日子可真好,只觉得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那个无忧无虑、可以随意闹腾的日子,纪鸢心里头十分高兴。   ***   “小…小师妹…”   王淮临面上带着笑,纵使半月前便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纵使来时的路上便已经反复告诫高自己了,然而,见到纪鸢的这一刻,背在身后的双手仍旧止不住紧紧地握成拳了。   他深深看着她,目光虽有些发直,却十足温暖温和,未带一丁点唐突跟侵犯。   过了良久,王淮临不漏痕迹的缓缓呼出了一口气,只冲纪鸢展露笑颜道:“多年未见,小师妹,近些年…可都还好?”   纪鸢闻言只一脸俏皮的在原地转了个圈,冲王淮临摊手笑道:“师兄觉得我可还好?”   王淮临见她依旧顽劣,见她笑了,便也不自觉跟着笑了,道:“如此,师兄便放心了。”顿了顿,面色一黯,道:“当年,师兄还以为你跟鸿哥儿二人出了什么意外…”   说到这里,又忽而觉得在这般喜庆的日子不应当提及过往的事情,说到一半,便又笑着改口道:“成了,且先不说这些了,这处人多,有些堵,咱们且先离开这里,等下到了地方再细细聊。”   王婉君闻言,只在原处蹦跶了两下,一脸兴奋道:“哥,你要带我跟鸢姐姐去哪里?”   王家初来京城不久,两兄妹对京城都不熟悉,而纪鸢更加不熟了,她几乎没怎么出过府门。   王婉君自从到了京城后,就上回跟着婶婶去了一趟郊外的灵隐寺烧香拜佛,累得半死不说,一路上受了不少婶婶的念叨跟教导,她两月成日被拘在府上,简直连嘴都快要憋臭了,她可想出来玩了。   王淮临闻言,只笑着伸手摸了摸王婉君的头道:“一会儿到了你便知了。”   话是对王婉君说的,双眼却一直看着纪鸢笑着。   王婉君只冲王淮临皱了皱鼻子道:“竟然还藏着掖着,要是一会儿不好玩,我往后便跟鸢姐姐二人出来,不带上哥哥你了。”   说罢,便立马挽着纪鸢道:“鸢姐姐,咱们上马车吧。”   王淮临一阵失笑,一直待二人上了马车后,这才转身上了马,前去给她们二人开道。   ***   到了这会儿,护城河边上的人群终于已经渐渐散去了,王淮临一直驾着马缓缓地跟在马车一侧,护城河这边是热闹的集市,而河的对面却清净不少。   马车一路走走停停,直接过了桥,驶入到了对面,在一处河边清幽之处停了下来,这里靠近护城河的地方有一排凉亭,亭子外种了一大片牡丹花,此时正是牡丹盛开的季节,放眼望去,视线中全是一大片粉色,牡丹五彩缤纷,雍容华贵,只觉得仿佛置身花海中似的。   在王淮临的记忆中,纪鸢最喜欢花了,打小便爱美。   他初到纪家拜学时,第一眼看到纪鸢,她的耳朵后便别着一朵俏生生的玉兰花。   后来,熟悉了,才知道原来是师娘爱美,她打小也跟着有样学样,见了漂亮的花,先跟花儿致声歉,随即便一脸兴匆匆的掐了一朵直接往头上戴,别提多臭美了。   王淮临心道,小师妹定会喜欢这里的。   却说凉亭不远处设有一渡口,此时,汴河河中有几艘游船及画舫驶过,坐在此处,既可以赏花赏河赏船,又可以欣赏到对岸京城喧嚣华丽的景象,既切切实实的感受到了这大俞京城绝佳的风光,又可切身融入到这日节日的热闹非凡之中来,既有趣又雅致,可谓一举数得。   这可是王淮临花费了大半个月的时间才打听到了这么一个得趣的地方。   ***   王淮临将纪鸢姐弟安置在了此处,他早已经令人备下了茶水、果子、点心等一应吃食,然刚坐下不久,王婉君眼尖的瞧见不远处有个小商贩摊位,正在叫卖着京城时下最有名的煎豆腐块儿,远远地,只闻到了一阵酥香味,王婉君吵着闹着要吃。   王淮临无奈,只得命人守在她们身边,自个亲自去买。   时下正值最炎热的时候,他方才细心的瞧见小师妹额角冒了些汗,时不时的拿着帕子在擦拭,她身上穿得厚实,脸上又一直蒙着面纱,想来定是热的不行的,恰好那边有卖团扇的,王淮临便亲自去了。   却说王淮临走后不久,王婉君跟纪鸢二人一脸惬意的坐在亭子里欣赏着护城河及河对面热闹的景致,此时,只见远处一艘画舫缓缓驶了过来。   王婉君瞧着顿时瞪大了眼,一脸激动道:“哇,好大好漂亮的画舫啊,这样的精致华丽的画舫果真是咱们祁东县那地界造不出来的,这要是到了晚上该多漂亮啊,鸢姐姐,我也好想上去。”   说着,只忍不住拉着纪鸢凑到亭子下河边的防护栏前探着身子一个劲儿的直瞧着。   “当心些,当心摔下去了…”   这小妮子,还以为她长大了,变乖了,却没想,依旧跟小时候一样难以招架,纪鸢只一脸无奈的摇了摇头。   二人撑着下巴遥遥赏着画舫,画舫里的人似乎也在赏着她们岸上的景色。   只见画舫三楼某处临床的窗子前,远远地只见几个年轻的公子哥们齐齐围了过来,伸着扇子远远地朝着纪鸢这个方位指着。   山东门风开放,对女子的管教远不如京城这般严苛,王婉君见了,并不觉得女子在外露面有丝毫不妥,反倒是气得拿双眼直瞪着画舫里的那几个男的,冲纪鸢道:“鸢姐姐,你瞧,这京城的男子一个个也未免太过放肆了吧。”   纪鸢却觉得有些不妥,伸手拉了拉王婉君一把道:“婉婉,咱们回亭子里去吧,甭立在这儿呢,着实有些不妥。”   两人正要回时,只见那处画舫行到她们不远处忽而停了下来,纪鸢这才发觉原来下游不远处便有个渡口,在这儿,有人可以上船,有人可以下船。   ***   画舫停下后,船上忽而一阵骚动,只见原本正往她们这边乱瞟的几名公子哥们忽而将视线投放到了别处,冲外招手喊道:“霍二,这里,快些上船啊,那丽春院的黛眉姑娘都等你老半天了,你不来,人家可是连曲儿都不唱了…”   “呵,怎么?不敢上来,莫不是昨儿个晚上去了怡香院,被那怡香院的小翠菊掏空了身子罢,所以才不敢上来的?啧啧啧,难怪难怪,难怪今儿个这黛眉姑娘气性怎么这么大,原来是怎么回事儿啊…”   “哈哈哈…”   船上的人全都乐了。   纪鸢顺着对面那群人的视线瞧了去,便瞧见她们右手边不远的渡口前立着一道略有几分熟悉的身影。   船稳稳停下后,立即便见有下人将梯子搭建好了。   不久,只见那尊贵风流的霍家二少手中撑着一柄油纸伞正踏着步子一步一步,一脸优哉游哉的登船。   那霍二走到半道上时,忽而刮起了一阵大风,纪鸢脸上的面纱险些被风刮走了,她立马探着双手去护着,为未料顾此失彼,面纱护住了,手中的帕子却不慎滑落了出去,直接被大风刮到了半空中。   “哎——”   纪鸢轻呼一声。   帕子恰好吹到了那霍二的脸上。 第46章   帕子扎扎实实的贴在了霍元懿的脸上不动了。   纪鸢远远地见了, 只有些尴尬。   然而…视线被阻挡。   霍元懿脚步一停,随即缓缓抬手将脸上的帕子取了下来,抬眼一瞧, 只见手心里躺着一块凌白色的帕子,帕子面料光滑柔软, 整块帕子上头无一丝繁杂工艺,仅仅在右下角绣了一只小小的鸳鸯。   霍元懿挑了挑眉,随即只抬手将帕子放到鼻尖下轻轻地嗅了嗅,一股暖香扑鼻而来,霍元懿顿时勾了勾唇, 只缓缓扭头朝着纪鸢她们那个方向瞧了去。   只见不远处立着一位身段婀娜的娇俏少女,那少女脸上蒙着面纱, 远远的瞧不清相貌, 仅仅只露出了一双眼,而那双眼睛侵含春色,清波流盼, 竟十分勾人,又见她身穿一身绿色翠罗裙, 裙子尤为掐腰, 只衬托得整个腰肢盈盈一握。   霍元懿目光在她的肩上、腰上一一掠过, 随即落至裙摆下头探出的那一小截丁香绣花小鞋s上, 目光带着观赏的味道, 竟没有放过任何一处, 最终又重新回到了那双诱人心弦的眼睛上。   心中暗自赞道:好个娇俏聘婷的尤物。   随即只觉得心里痒痒的, 只觉得有千百只手在他心窝子里挠着,真想将那面纱给一把揭下,好让他仔细瞧瞧那面纱下究竟是一副怎样千娇百媚的好颜色?   ***   那霍元懿的眼神太过放肆及露骨了,只觉得要将人吞之入腹似的,比之五年前初次瞧见时,愈加嚣张灼热,看她的眼神中似乎带着浓重的兴趣,就像看待某种猎物似的,纪鸢心中一紧,原本还有些尴尬的,眼下,对于那样的目光,只觉得隐隐有些排斥。   过了片刻,缓过神来,只立马打发菱儿去将贴身私密之物给讨要回来。   却没想到那霍二竟然直接当着众人的面将纪鸢的帕子塞进了自个怀里,末了,笑模笑样的对菱儿吩咐了几句话后,便随手将手中的油纸伞递到了菱儿跟前。   菱儿认得眼前这人乃是府中的二少爷,顿时吓得丝毫不敢拒绝,只乖乖地接下了。   那边画舫马上要开了,人在催,霍元懿复又转身远远冲纪鸢笑了笑,方大摇大摆的上了船。   画舫缓缓开走了。   片刻后,菱儿微红着脸,撑着伞只一脸沮丧的跑了过来,瞧了纪鸢一眼,良久,只将伞递到了纪鸢跟前,支支吾吾的禀着:“姑…姑娘,这是二公子给的,说怕晒着姑娘了…”顿了顿,又道:“二公子有…有话要奴婢传给姑娘,奴婢…奴婢不知当不当说…”   王婉君闻言,冷哼一声道:“你说。”   菱儿咬了咬唇,犹豫了许久,只低声说着:“二公子他…他说姑娘生得极美,他心生爱慕,只今日有些忙,脱不开身,他约了姑娘后日在此处一续,届时,再将这帕子当面归还。”   菱儿话音一落,只闻得王婉君勃然大怒,当即便不管不顾的大骂破口道:“好个出言不逊的登徒子,哼,简直是个无耻之徒,这这京城的男子怎地一个还要比一个脸大不要脸,真真是气死我了。”   恰逢那王淮临买好了东西走了过来,正好将自个妹子这一通谩骂听了个满耳,只微微抿嘴训斥道:“婉婉,休得妄言,此乃京城,不得胡言乱语,若是让婶婶晓得你当街叉腰谩骂似个母夜叉,看往后还让不让你出来。”   王婉君闻言只瞪了王淮临一眼。   王淮临笑道:“怎么了,方才发生了何事?”   王婉君正欲吐槽,目光在纪鸢脸上停了一阵,怕多说惹得她心情更加不好了,只愤愤不平改口道:“遇到了一只嗡嗡乱叫的蜜蜂,讨厌死了。”   王淮临闻言蹙了蹙眉。   纪鸢垂眼默了片刻,只道着:“这儿风大,咱们还是到亭子里坐会儿罢。”   显然,那霍家二公子并未将她给认出来。   霍家二公子历来花名在外,而纪鸢又跟霍家颇有些渊源,纪鸢并不想惹是生非,与其有半点不好的牵扯。   而王家初来乍,亦不想给他们惹了岔子。   纪鸢面上虽一派淡定,其实心中却隐隐有些烦忧。   ***   一行人在亭子里坐下,见到了心心念念的美食,转眼那王婉君便将方才的不快给抛下了,只立马兴冲冲的大快朵颐了起来。   王淮临跟纪鸢都笑着看着她吃,过了片刻,王淮临将买的团扇递给了纪鸢,也顺带给王婉君买了一柄,纪鸢正好热的不行,立马接了,只觉得师兄还跟当年一般细心贴心,纵使五年未见,丝毫没有丁点生疏及距离感。   这种感觉真好,这么多年,除了那霍元昭,倒是许久未跟旁人相处过了,眼下,在王家兄妹跟前,丝毫没有半点不自在。   纪鸢问王家伯父伯母可都还好,又细说了两家近况,问起了师兄来年参加会试的情况,问起这个之余,未免又想起了已然过世的纪如霖,若是爹爹在世,瞧见他钟爱的学生走到了这一步,定会高兴坏了吧。   王淮临话没说满,只笑着道:“明年且先试试,若是不行,就权当练手吧,大不了三年后再重新来过,总之…师兄定当尽力,唯愿不辜负恩师当年的期望。”   纪鸢闻言,只有些感动的看着王淮临。   王淮临亦是笑眼看她。   两人对视片刻,纷纷笑了起来,为同样的人,为同一个人曾经的期望。   ***   却说这日,纪鸢扎扎实实的在外头逛了一整日,先是在那琼楼阁上观赏了龙舟赛,又在这护城河边赏了一日满京风光,末了,王淮临又领着她跟王婉君二人去了郊外的花圃逛了一遭,她跟王婉君一道在前头赏花,王淮临便一直落了一阵脚程,只远远的跟着,遵规又守矩。   好些年了,纪鸢都未曾这边劳累过了,虽累,却十分畅快。   直到从花圃出来后,菱儿瞧了瞧渐渐西下的日头,上前冲纪鸢道:“姑娘,时辰不早了,咱们怕是得往回走了。”   纪鸢还未说话,王淮临便点了点头,道:“是不早了,今个儿逛了一整日,想必师妹也累了,我与婉婉且先送师妹回去,咱们往后再聚。”   王婉君有些舍不得纪鸢,然确实不早了,只得松口同意,下月便是王婉君生辰,王婉君提前邀请了纪鸢,想到不久后便又可以会面,心情便也好了几分。   几人正要上马车时,却未料到正在此时忽而遇到了一个打马而过的贵公子,对方十七八岁,驾着骏马,似从郊外赶来,身后跟着一路随从,经过纪鸢等人跟前时,远远地只瞧见路边立着一个俏生生的美人儿,他见纪鸢身段窈窕柔软,走近时,劲风吹起了她脸上面纱一角,露出里头半张美憾凡尘的脸。   那人顿时面露惊艳,原本已经驾马而过了,却生生的吁了一声,勒马而停,只牵着马绳生生驾着马儿调了个头,停在纪鸢跟前翻身下马,便要过来调戏纪鸢。   上来便要摸纪鸢的脸,纪鸢顿时被唬了一跳,只眼明手快的一躲,人躲过了,脸上的面纱却被他揭开了。   见到纪鸢的真正容颜后,对方顿时面露痴迷,过了好一阵,只一脸猥琐的摸了摸自个的下巴,冲纪鸢笑眯眯道着:“小美人儿,你是哪家府上的,家住何处?你说你这张小脸蛋怎地生得如此招眼呢?怎么就叫小爷如此挪不开眼呢?嗯?”   说罢,又朝纪鸢走近了几步,又想要伸手摸她的脸。   ***   “住手。”   王淮临只微微绷着脸,挡在了纪鸢跟前,冷眼道:“这位公子,请你自重。”   那名男子上上下下打量了王淮临一遭,就跟变脸似的,原本笑模笑样的,顿时落下了脸,竟然也颇有几分凌厉之势,只微微眯着眼瞅着王淮临,少顷,乐道:“自重?小爷从小到大还从未听到过这俩个字。”   说到这里,只将双手背在身后,冲着身后一随从点了点下巴,一脸高高在上道:“告诉这位不知死活的毛头小子,你家主子是谁?”   身后立马跑出来一个一脸刻薄的高瘦随从,指着王淮临破口大骂道:“小子,瞎了你的狗眼,竟然敢挡在咱们爷跟前,你可知咱们爷是哪个?哼,说出来怕吓着你了,咱们爷可是当年宠冠六宫的贵妃娘娘嫡亲的侄儿杜衡杜大少,整个京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竟然拦着咱们爷,当心咱们爷要了你的狗命。”   王淮临闻言微愣。   那杜大少只以为唬住他了,顿时没空搭理他,只又将目光落到了纪鸢脸上,笑眯眯道着:“小美人儿,你跟着这个窝囊废有什么用,跟着爷吧,跟着爷便是正经的皇亲国戚,保管这一辈子都有你吃香的喝辣的……”   说罢,也不管纪鸢作何表态,当即冲身后的随从“嗯?”了一声,一下子便涌上来四五个彪形大汉,直接冲着纪鸢奔去,竟是要当街强抢了起来,瞧着对方这幅轻车熟路的架势,怕是没少干过这档子事儿。   ***   “你这是强抢民女,你…你还有没有王法了?”王淮临反应过来,只微微板着脸,朝着那杜大少怒火滔天道,说罢,直接将纪鸢护得死死的,不让任何人靠近。   “王法?呵,小爷就是王法,起开,将这人给小爷绑了,将这小美人给小爷送回府上去。”   眼看着对方要绑了哥哥,捉了纪鸢,王婉君只一阵心急如焚,她被这一行人挤到了外头,犹如灶上的蚂蚁只急得团团打转,却压根束手无策。   纪鸢柔弱无力,压根无处可逃,眼看着那一行人就要抓到她了,纪鸢只急得大喊一声:“住手。”   “等一下,没听到小美人说要住手么,一个个的怎么如此没有眼力劲儿。”   杜大少搓了搓手,走到了纪鸢跟前,小心翼翼的伸手将纪鸢垂落在身前的发给捋到了肩后,笑眯眯道:“美人是不是改变主意呢?还是美人识时务,你放心,小爷最会怜惜美人呢,跟了小爷,保管将来荣华富贵你一辈子都是享受不尽。”   对方的笑容猥琐又恶心,纪鸢心生厌恶,面上只尽力克制着,其实心下也有些慌乱,此人身份极高,她万不能让王淮临开罪了他去,而自己也是寄居在旁人府上,更加不能惹事,然而眼下已经到了危难时刻,已经顾不下那么多了。   忽而想起了五年前,当时小尹氏过世不久,有群彪形大汉忽而上门讨债时的情景,想到那徐嬷嬷的做法,纪鸢当即有样学样,只提了提气势,微微板着脸,一脸不悦道:“这天子脚下繁荣昌盛,百姓安居乐业,何人竟敢抢亲民女?杜家乃是百年簪缨世家,又乃是皇亲国戚,历来兢兢业业,拥戴圣上的千秋万业,又缘何会违背圣上的意图,扰乱这好不容易平定下来的太平盛世,做出此等泯灭天良之事儿?不用想便知杜公子定是与小女子闹着玩的…”   纪鸢一番高谈论阔后,只见杜衡微微眯着眼盯着纪鸢瞧了许久,忽而问道:“你是…哪家府上的?”   纪鸢淡淡的瞅了他一眼,道:“霍家。”   “霍家?城北霍家?”   纪鸢双目微闪。   杜衡闻言一愣,只一脸诧异的将纪鸢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遭,只拧眉沉吟了片刻,险些信了,然不知一时想到了什么,又忽而笑了,冲纪鸢摆了摆食指道:“差点儿被你给蒙骗了,霍家?霍家几位小姐小爷我可都是瞧见过的,几时又有美人这样的?嘿,你倒是说得有模有样的,在小爷跟前说谎话眼睛都不带眨的,胆儿还真大,有趣,果真有趣,小爷越发喜爱你了,越发非要你不可了…”   说吧,便不再跟纪鸢多废话了,直接上前拽了纪鸢一把,就要搂着她上马。   ***   纪鸢心下顿时一慌,只立马低头往那杜公子手腕上狠咬了一口,对方疼的惨叫一声,身后一群下人立马围了过来,王淮临见状立马拉着纪鸢便要跑.正在这万分紧急的时候,纪鸢恰好瞧见不远处有道熟悉的身影打马而过,纪鸢顿时心下一喜,只觉得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朝着那人高声喊着:“大表哥。”   说罢,只立马拉着王婉君往那人方位逃了去。   那杜衡吃疼的捂着手臂,正要咬牙吩咐人去捉那纪鸢,听到她这么一喊,只下意识的抬眼瞧去。   只见不远处的一匹汗血宝马上驾坐着一名身穿玄色锦服的男子,对方约莫二十几许,长发高高束起,生了一对凌厉的英挺剑眉,底下是一双细长蕴藏着锐利的黑眸,他五官硬朗,似利刀雕刻而成,削薄的薄唇给人冷凝疏离之感,高高的驾坐在马背上,渺视着底下这群人,只觉得有种君临天下、傲视天地的强大气场。   杜衡一下子便将人给认了出来,这人便是霍家大公子霍元擎,相传这霍元擎乃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因他煞气过重,娶妻多年皆无后,眼下,连妻子都快要病死了。   又见这会儿他冷冷的看着他,脸上无一丝表情,活像是个活死人似的,令人观之胆寒。   杜衡瞧了心中打了个寒战。   身后那人支支吾吾的问:“爷,咱们…咱们还要不要去追。”   杜衡闻言,扭头直接往那人腿上踹了他一脚,骂骂咧咧道:“你个蠢猪,蠢猪都比你聪明…”   说罢,远远地瞅了霍元擎一眼,又颇有些不甘的瞧了纪鸢一眼,立马翻身上了马,驾马离去了。   人走后,纪鸢只立马松了一口气,然而下一瞬,心中直颤了颤。   她察觉到一道犀利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脸上。   纪鸢小心翼翼的抬眼,对上了一双冰冷的双目,纪鸢咬牙,立马将眼垂了下去,只抓紧了袖子里的双手,咬牙低声唤道:“大…大表哥…”   霍元擎冷冷的看了纪鸢一眼,在她一脸狼狈的脸上停了一阵,末了,又微微眯起了眼,看了看身后王家兄妹,少顷,只一脸冷漠的唤了声:“殷离。”   殷离立马上前。   霍元擎冲他板着脸道:“送上马车。”   殷离一愣,随即立马道:“是主子。”   说完,冲纪鸢道:“纪姑娘,请。”   这句纪姑娘令纪鸢脸上一红,不知道是不是纪鸢的错觉,只觉得在“纪姑娘”三个字上咬字极重,似乎正是对她方才那句大表哥的回应。   纪鸢微微咬着牙,扭头看了王家兄妹一眼,霍元擎在,纪鸢压根不敢多言,只敢用眼神跟二人道别,随即跟着殷离上了后头的马车,上了马车后,纪鸢一愣,只见马车上坐着一位衣着华丽的贵女。 第47章   只见对方峨眉盛装,身着一袭大红凌云锦纹广袖宫装, 领口宽大, 广袖飘飘, 上头的丝线皆乃由金线织就而成, 又见对方项上挂着赤金璎珞项圈,裙摆上系着九彩彩绘金麟宫绦, 头戴金光闪闪的九鸾大凤钗,凤钗上雕刻着九只鸾凤, 每凤各一色,各不相同,只衬托得整个尊贵高雅, 高高在上。   纪鸢未曾瞧见过宫中贵人是何装扮, 但眼下却莫名觉得眼前之人混身上下处处透着华贵的皇家贵气。   因对方过于华贵雍容,以至于纪鸢不过在上马车之时匆匆掠过一眼,便立马不由自主的垂下了眼去, 压根不敢多瞧,只觉皇室尊容,不可直视。   然而就那么匆匆一眼,足以令纪鸢心生诧异, 只觉得眼下之人的高贵仪容莫名有些眼熟。   纪鸢这几年来,所见之人不多, 不过略微思索, 脑海中便立即浮现出一张极为相似的容颜。   顿时心下惊诧。   一个是男子, 一个是女子, 然而两张截然不同的装扮,脸却恰到好处的在纪鸢的脑海中融合成为了一张。   那日,在前去灵隐寺途中,遇到那名替天行道的贵气九公子。   眼下,这名这名高高在上,尊贵到令人无法直视的九重天上的贵人。   九公子?九公主?是闻名遐迩的九公主殿下吗?那个霍元昭近来最为崇拜之人?   若非二人乃是一母同胞的龙凤胎,那么,纪鸢几乎可以断定,这二人应该就是同一个人呢。   主要是,纪鸢对那位九公子印象太过深刻了,几乎可以算作是她这几年以来,出府遇到的第一人。   只是颇有几分狐疑,九公子嚣张顽劣,而眼前这名贵女,言行做派却与那日在街上瞧见的相去甚远。   ***   却说此人正乃是当朝大俞的九公主无疑。   原来这日圣上微服私访,想要体察民情,亲自感受一下端午的热闹气氛,便在霍家大公子霍元擎的护卫下,一路走访整个京城,九公主一路作陪。   待行至京郊外的九重山时,圣上稍作停留,想要在山上留宿一夜,霍元擎在九公子的提议下,奉命护送九公主回宫,顺道亲自回京调遣御林军前来护卫。   却未料,回宫途中,遇到了纪鸢这么一个小小的变故。   ***   一上马车后,纪鸢只缓缓地朝九公主福了福身子,对方身份她也只是猜测,并未能十足确定,是以,待行完礼后,便缓缓地在马车一角落旁坐下,低眉赦目,未曾发出一丝声响,以免唐突打搅到对方。   纪鸢坐下后,九公主只缓缓抬眸,将纪鸢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遭,见她生得明目皓齿、花容月貌,九公主双眼微微眯起了,好半晌,只轻启红唇,淡淡质问道:“你乃何人?”   纪鸢只觉一道凌厉的目光投射到她的脸上,察觉到对方的眼神语气略有几分不善,纪鸢心下一惊,面上却一脸淡然,恭恭敬敬的回着:“小女子乃是二房尹氏娘家姨侄女,早年家道中落,便一直寄居霍府。”   纪鸢如实回答,话语简单利落。   对方闻言,面上无一丝波动,似乎除了对方绝佳的容颜,余下任何,于她而言,似乎皆不足一提。   少顷,只见那九公主又缓缓将目光落在了纪鸢脸上,盯着她一字一句质问道:“你方才唤霍家大公子唤作什么?”   纪鸢一愣,想起这九公主才是人家嫡亲的表妹,顿了顿,只立即改口道:“大…大公子。”   九公子闻言,这才淡淡收回了视线,便再也不曾将她放在眼里了。   而纪鸢鼻尖却隐隐有些冒汗了。   ***   一路无话。   ***   却说马车行至城北,纪鸢中途下马车,由大公子跟前贴身护卫殷护卫护送回霍家,而大公子则护送九公主殿下回宫了。   一路上,殷护卫面无表情,宛若他家主子再生,直接将她送至霍家西门,便自行打马而去。   回到霍家,回到她的竹奚小筑,纪鸢只觉得整个身子绵软无力,只觉得端午这一日竟比往日十日还要来得漫长,一回屋子,抱夏、春桃二人便一脸兴奋的围了上来,围着纪鸢一脸兴匆匆的叽叽喳喳瞎激动个不停。   纪鸢连眼皮都睁不开了,只觉得身子累,心更累。   嘴上还在一脸有气无力的应着几个丫头的话,脸却往那软榻上的大抱枕上一靠,瞬间便失去了意识。   约莫眯了小半个时辰,便又被菱儿给唤醒了,原是鸿哥儿回了,该用晚膳了。   纪鸢只强自打起了精神,先是派人给那洗垣院里去了声信,她已然平安回府,以免姨娘担心,中途陪着鸿哥儿一道吃了晚膳,后又到嬷嬷屋子陪着说了会子话,嬷嬷见她精神不济,便早早打发她回屋了。   一回来,菱儿那个有眼力见的,早已将热水备好,只等着她沐浴洗漱就寝了。   ***   脱下鞋袜的那一刻,这才惊觉脚疼,低头一瞧,便发现原来左脚两个白嫩小脚趾上被生生磨出了两个亮晶晶的大水泡,她的脚丫子生得白嫩细腻,只觉得这两个大水泡与之格外不搭。   菱儿见状惊呼了一声:“呀。”   抱夏抱着纪鸢的一身中衣走了进来,听到菱儿大惊小怪,立马上前,瞧见纪鸢脚上被磨出了泡不说,脚后跟还生生蹭出了一块皮。   抱夏瞧得心惊,立马将手中的衣裳王屏风上一搭,对着菱儿急急道:“还搁这瞧啥瞧,姑娘的脚都磨成啥样了,还不快起寻根绣花针来,将水泡给挑破了,好上药…”   纪鸢一听到要将这两个水泡给挑破了,顿时眉头轻蹙,光听着都觉得疼,顿时精神振了振,拉着正要起身的菱儿一把,笑道:“别去了,你们瞧,这两个泡泡多可爱,挑破了多可惜,就这么着罢…”   抱夏顿时有些无语道:“姑娘怕疼便直说,犯不着寻些这些不着调的借口…”顿了顿,只一脸苦口婆心道:“挑破了上药好得快些,不然,届时水泡结痂了,唯恐留疤便不好看了…”   纪鸢只挑眉道:“你家姑娘哪是个会怕疼的,我说的都是真的,真的挺可爱的的,不信,你问问菱儿?”   菱儿瞧了瞧抱夏,又瞧了瞧纪鸢,呜呜,又到了该选择阵地的时候了。   ***   却说脱了鞋袜,褪了衣裳,瘫到了不冷不烫的浴桶里,疲惫了一整日的身子在这一刻总算是彻底放松了,纪鸢只舒服得轻叹出了声儿来。   菱儿见主子如此松快,又挽了两把衣袖,立在纪鸢身后替她揉起了肩儿来,顿时,纪鸢嘴里舒服得发出了哼哼唧唧的声儿来。   菱儿立在纪鸢身后,见主子舒坦了,忆起白日里所发生的事儿,只忽而一脸忧心忡忡的说着:“姑娘,今儿个二…二公子约您…约您后日会面,姑娘您去是不去啊?”   纪鸢原是闭目养神的,闻言,只缓缓睁开了眼,忆起白日里的事儿,纪鸢蹙了蹙眉,只有些反感道:“去作甚?甭搭理。”   菱儿纠结道:“可是…可是二公子捡了您的帕子啊,他现如今是不晓得您的身份,若是晓得了,那帕子终归是您的贴身之物,万一日后若是…终归是有些不大好罢。”   纪鸢闻言想也没想,便道:“那便将现如今手上所有的帕子都给绞了吧。”   显然,心中早已做了思量的。   她所有帕子的右下角都绣了一只小小的鸳鸯,往日里不常外出走动,除了屋子里几人,便也唯有尹氏、霍元昭几人留意过,大不了,便将所有的证物都毁尸灭迹了,来他个死无对证。   霍家二公子是谁?   嗯,她好似从未瞧见过。   ***   那些帕子可都是纪鸢一针一线给亲手缝上去的,菱儿闻言只有些心疼,不过,大抵也只能如此了。   真没想到竟会如此这般,偏偏就撞见了二公子,二公子那行径做派,便是连菱儿闻言都有些避之不及,更甭提她们家姑娘了。   可是…   菱儿见自家姑娘又放松了,怕是又闭眼了,可她肚子里还有满肚子话呢,顿了顿,犹豫了良久,终究还是忍不住再次询问道,“姑娘,您说,今儿个姓杜的那无赖,幸好咱们遇到了大公子,不然,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只是,只是那事儿恰好被大公子撞了个满眼,您…您说,那大公子他…他应该不会往外说罢?”   菱儿似乎对那霍家大公子心生畏惧,光是提起他的名讳,都止不住支支吾吾的。   这会儿她是对他又感激,又…忌惮,竟是百般矛盾。   这女儿家的名节事关重大,若是被人晓得纪鸢曾被杜家那个无赖调戏过,便是并未得手,到底有些不好看,这个世道便是如此,有很多时候,很多事情,大家不去责罚施害者,反而对受害者…投去异样的目光。   却说,纪鸢原本快要睡着了,听到大公子的名讳只觉得身子一颤,片刻便又给惊醒了。   唔。   只见纪鸢蠕动了下嘴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然而脑海中浮现着那张冷若冰霜的脸,纪鸢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她只知道,果然不该乱跑的,不过就是跑到了一片林子里,险些被人恐吓吓去了半条命,不过就是出了一趟府,险些被人给调戏生生掳了去。   她是不是应该永远乖乖待在这这个四方小院,哪儿也别去? 第48章   果然, 至此, 纪鸢便又再也未曾出过门了。   每日只老老实实的待在她的竹奚小筑里, 倘若屋子里多了一尊菩萨, 便与那青灯古佛的庙里生活无异了,区别仅仅在于, 在庙里吃不了荤腥吃食, 在这里倒是随便吃吃喝喝。   说无聊,倒也并不无聊, 毕竟这么多年, 差不多也已经习惯了。   倒是一月后的王婉君生辰,纪鸢破例去了一回,只不过王家初来乍到,在京城尚且并未站稳脚跟, 且王家真正得势的乃是王家大房, 二房不过是沾亲带故跟着过来投奔的罢了。   是以,这日王婉君生辰宴上, 除了纪鸢, 及王家几位堂姐妹, 便再无旁人了。   纪鸢能来,王婉君高兴地直蹦跶, 都十二岁的大姑娘了, 竟还跟个小孩子似的。   王婉君一脸兴冲冲的领着纪鸢观赏了她的闺房, 又领着她逛王家新修缮好的园子。   王家那府邸自然不能够跟霍家的财大气粗相提并论, 府邸里的装饰式样, 皆是按照山东老家的风俗习俗装点而成的,纪鸢每每瞧了都有些挪不动脚了。   只觉得这一处院子的风景跟纪家院落里的颇为相似,那一处用老梨花木打造而成的软榻是出自祁东县上老李记家的手艺,小尹氏屋子里当初也摆放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连靠背上雕花的纹理都好似如出一辙。   虽然心里头有些伤感,到底是高兴居多的。   十二岁的王婉君这日化身小大人,亲自招待纪鸢,顿时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只见她将纪鸢招待得通体舒畅,王婉君事后坦言道,原来王婉君母亲现如今正试着教导她掌家了,这待客之道便是掌家中顶顶要紧的一门学问。   纪鸢闻言后,心下忽而一窒。   ***   大抵在有些家世的府上,女子到了十二三岁,便会慢慢学着掌家了,毕竟女子十五及笄,便可准备为嫁人做打算了,他日嫁到婆家,家常琐事不断,倘若既不能为婆婆分担,又不能为夫君打点好后宅琐事儿,那便是愚妇一名,在那深宅后院之中,怕是要吃尽苦头的。   想当年霍家霍大姑娘,年方十三时,便早已行事稳妥,遇事不急不躁,当年在霍元昭的昭晖院所发生的那一幕,至今,那霍元嫆的行事作派,便是到了现如今,纪鸢仍能记忆犹新。   端午那日一见,果然那霍元嫆嫁人后的日子是过的风生水起,婆婆疼夫君爱的,较之当年在霍家当闺女的时候,越发光彩照人了。   可反观霍家底下这几个庶出的,无论是霍元昭还是霍元芷,旁的不说,至少在行事作派上,较之当年的大姑娘,真真是差远了。   前有当家的主妇亲自教导,后几个到底皆是姨娘养大的,这之间的差距现如今瞧着还小,怕是越往后,差距便会愈发大了起来。   不过,说到底,都是有人教的。   反观纪鸢自个。   好在还有姨母跟嬷嬷在。   她起先甚至还是一个居无定所之人,现如今能够走到这一步,纪鸢心中唯有感激跟庆幸。   或许越长大,便越发觉,人与人之间是压根就没有可比性的,或许随着年龄的渐长,现在、以后、未来,会出现越来越多的烦恼,不过,拥有一颗知足的心,想来当能长乐也。   ***   却说日子进入夏季后,便有些燥热难熬了起来。   每每到了盛夏,便是纪鸢最为发愁的日子,天气燥热不说,蚊虫还特别多,纪鸢的肌肤细腻,若是不甚被那蚊虫咬了去,便会红肿了一大片,要过好些日子才能消散。   为此,纪鸢特意在院子里种植了一小片薄荷林,每每到了六七月份,薄荷花开的时节,便亲自摘了薄荷叶薄荷花洗净了,又添置些其余香料,一道塞到香囊里头,戴在身上便能稍稍抵挡些蚊虫之类的。   这日,纪鸢多制了几个,分了几个送到了尹氏的洗垣院,又送了几个去往昭晖院。   顿了顿,犹豫再三后,还是悄悄吩咐菱儿跑到那竹林里,悄无声息的往那竹林深处的木头桩子上的竹竿上挂了两个,她知道那大公子每日夜里都有前往竹林挑灯夜读的习惯,竹林蚊虫更加繁多,此番算是对那日那大公子的出手相救表达的丁点…谢意罢。   末了,还特意留了一个给鸿哥儿。   想到鸿哥儿,纪鸢随即抬眼瞧了一眼外头的天色,夏日天色晚得较慢,可眼下,太阳已经落山了,在用不到半个时辰,天色便要暗了,往日这个时辰鸿哥儿早回了。   “春桃,你且再到院子口去瞧瞧,这几日是怎么回事儿,竟一日要比一日晚归…”   春桃闻言,便立马跑去了,远远地立在院门外的大石块上踮起脚尖往竹林一侧瞧去,压根半个人影也见不着,春桃在院子外又等了片刻,末了,只一溜烟的跑了进来禀告着:“姑娘,压根没瞧见小少爷半个人影,是不是夫子那里又给耽搁了…”   菱儿将纪鸢方才捣腾香囊剩余的料子边边角角都整理好了,闻言,手中一顿,只皱了皱眉道:“姑娘,需不需要奴婢跑到五公子院里前去打探一下,瞧瞧五公子回了没?”顿了顿,只又道着:“这几日小少爷镇日晚归,说实话,奴婢都已经有两三日未曾与小少爷打过照面了…”   纪鸢闻言,只轻轻蹙了蹙眉,道:“再等上一刻钟,若是还未归来,便去吧…”   结果,不止等了一刻钟,生生等了半个时辰,菱儿匆匆去了五公子院里,这才得知,原来五公子也尚且未归。   ***   厨房到了点便没吃食,春桃早早便将晚膳备了来,眼下,早已经凉了。   菱儿劝解道:“饭菜都已经凉了,姑娘,要不您且先用吧,回头给小少爷留点儿,待小少爷回来后,奴婢在到院子后头给小少爷热热便是了。”   原来,为了方便往日里打打牙祭,纪鸢曾领着鸿哥儿等人在院子后头搭建了一个小小的灶台,后来厨房里的饭菜要么冷了,要么不合胃口,便常常在此处再加工一回。   菱儿说罢,却见那纪鸢久久未曾开口说话。   她有些纳罕,缓缓走过去一瞧,便瞧见自己姑娘坐在梳妆台前,只伸手一下一下轻刮着自己的眼睛,菱儿见状后,眼皮顿时一跳,忙问道:“姑娘,怎么呢,可是眼睛不舒坦?”   纪鸢闻言,轻轻皱眉道:“这两日也不知怎么的,眼皮子竟跳得十分厉害,鸿哥儿这会儿还未归来,我心里头始终有些不踏实,且在等等吧,甭说你,便是连我都已经有两三日未曾跟他好生说说话了,这孩子,便是要忙,也不该是这个忙活法,若是累了身子,只有得不偿失的份…”   纪鸢说着,便又觉得眼皮开始跳了,还跳得十分厉害,她直接用手将整只眼睛给捂紧了,嘴里唠叨着:“左眼跳灾,该不是当真会出什么事儿吧…”   正说着,春桃只立马兴冲冲的冲纪鸢喊着:“回了,回了,姑娘,小少爷回了…”   纪鸢立即起身,迎到了门口,却见鸿哥儿立在门外给她匆匆问了声好,便睡眼惺忪道:“姐,已经在夫子那里用饭了,今儿个累惨了,我累到连眼皮都撑不开了,且先去睡下了,姐,你也早些休息…”   说完,只一脸疲惫的远远朝纪鸢打了个招呼,竟然连门都没有进来,就匆匆转身回了自个屋子。   纪鸢见了顿时皱头紧紧蹙起。   ***   第二日一大早,纪鸢怜惜鸿哥儿读书累,特意赶早去给鸿哥儿送早膳。   结果未料到竟然又生生扑了个空,春桃只道着她早起上茅厕时,天还未亮,便见小少爷起了,以为小少爷在晨练,却未料,原是那么早便离府了。   听到这里,纪鸢心下微沉。   一日两日有事便也罢了,日日都这般神出鬼没,仿佛特意避着她似的,事出反常必有妖,于是,这日夜里,纪鸢直接等候在了鸿哥儿屋子里,直至掌灯时分,鸿哥儿才姗姗归来。   大概知晓纪鸢已经起疑,已经避无可避了,鸿哥儿唯有在进门时脚步停顿了片刻,随即,只缓缓提着步子踏了进来。   在鸿哥儿进门的那一刻,瞧见到鸿哥儿额头上、眼睛上、嘴角处满脸皆是一块一块触目惊心的淤青时,纪鸢心下一跳,随即只缓缓抬手用力的捂住了嘴。 第49章   “这伤…这伤是如何来的?谁欺负你了…”   愣过后, 纪鸢只立马上前, 拉着鸿哥儿的手臂想要上前查探,然而她的手刚握住他的手腕, 就见鸿哥儿浑身打了个轻颤,喉咙里发出闷哼抽气声。   纪鸢心中一紧,便也顾不得鸿哥儿的挣扎,当即便撩起鸿哥儿的袖子,只见他的手腕手臂上俱是红的、紫的淤青,又解开他的领着, 将领口往下扒拉, 浑身都是伤,新的,旧的, 有的伤甚至都已经发黑了,瞧得整个人一阵头皮发麻。   纪鸢的眼泪当即便滚落了下来。   身后菱儿跟春桃两个均是瞪大了双眼, 随即,纷纷跟着咬牙红了眼。   鸿哥儿只抿着嘴,直直的立在那里, 不敢看纪鸢的眼睛。   纪鸢连嘴唇都是抖的,双手都有些发颤,满肚子话却一时不知从何问起, 过了良久良久, 只极力克制着心里头的愤恨及心疼, 冲着菱儿急急道:“快, 快到嬷嬷那里将金疮药拿了来…”   顿了顿,又冲春桃道:“春桃,西门那个守门的桂妈妈不是你老家的熟人么,你到我屋子里的柜子里拿五两银子来,其中一两给桂妈妈让其帮着打点,托人前去府外的药房煎几幅药来,便说有人挨了罚,受了不小的外伤,让其按着这个伤势煎便是了,赶紧的,快去快回,今晚便要用上…”   菱儿跟春桃二人匆匆去了。   纪鸢立在原地呆愣了一阵,便立即拉着鸿哥儿坐到了一旁的软榻上,待将他身上的衣裳都脱尽了后,看到满背皆是新旧交织的伤痕,纪鸢便再也忍不住了,只立马转过了身子,用帕子捂着脸,心疼得哭了起来。   ***   “姐…”   过了良久,鸿哥儿转过了身来,冲着她的背影缓缓说着:“不疼,真的,就是看着吓人,其实真的不怎么疼…”   如何能不疼,光是看着都足够令人触目惊心。   那些伤压根不是一日两日造成的,有的颜色淡了,怕是有一两月了。   从小到大,纪鸢碰到舍不得碰鸿哥儿一下,便是小时候跑得快了跌倒了,摔破了头,纪鸢都心疼得不成样子。   说实话,她还一直沾沾自喜来着,觉得她亲手照顾着弟弟长大,姐弟俩相依为命,虽日子清减些,但至少从未受过什么委屈,她一直以为自己将人照顾得很好,却未料到。   若是叫过世的爹娘瞧见了,该有多心疼。   鸿哥儿从小调皮捣蛋长大,嘴皮子其实很利索的,然而一见纪鸢哭,便满嘴呆笨,竟全然束手无措了起来,嘴里满是苍白的解释。   过了好一阵,纪鸢只用帕子擦干了眼泪,转过身来,微微红着眼,一脸认真又严肃的看着鸿哥儿一字一句问着:“跟阿姐说,可是你们学堂里的同窗欺负你了…”   鸿哥儿闻言,只故作轻松的轻笑道:“哪有人欺负我,就跟同窗扯了几句嘴,男人之间哪有不打架的,对方被我揍得更惨——”   说到这里,见纪鸢脸色绷得更紧了,鸿哥儿便如何都扯不出来了,只将嘴巴抿得紧紧地,竟难得倔强,只绝口不提,过了许久,只忽而伸手轻轻搂着纪鸢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姐,你放心,鸿哥儿马上就要长大了,便是吃再多的苦,我也绝不会让阿姐受了委屈,总有一日我会出人头地,不让任何人欺负了你去…”   声音很轻很轻,可话语中的坚毅却足已令纪鸢心下微窒,明明不过才九岁,却拼了命的想要为纪鸢撑起一片天。   纪鸢听了,没觉得如何感动,有的除了心疼还是心疼。   ***   正要再三询问时,菱儿赶来了,身后跟着腿脚不大利索的徐嬷嬷,路过门槛时,菱儿立马弯腰恭恭敬敬的搀扶了徐嬷嬷一把,将嬷嬷引纪鸢二人跟前,纪鸢偷偷摸了摸眼泪,方立即起身道:“嬷嬷如何来了…”   菱儿立即回道:“我一问起金疮药,嬷嬷便猜到小少爷受伤了…”   说罢,只将手中的金疮药递给了纪鸢手上,纪鸢正要去接,嬷嬷一把接了过去,道:“老婆子我来罢…”   说罢,将鸿哥儿身上的伤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遭,双目微微眯起了,却一个字也并未多言。   纪鸢哪里处理过这类皮肉伤,晓得嬷嬷手法精湛,便立即起身让了位,徐嬷嬷直接坐到了软榻上,让鸿哥儿躺下了,用无名指蘸了一星半点的淡黄色药膏往鸿哥儿背上抹,随即用手肘部位及手掌跟手腕相连的部位抵在鸿哥儿背上一下一下不重不轻的揉着。   鸿哥儿疼的两额都冒起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嬷嬷只淡淡说了声:“忍着,不将这淤血揉散了,临老了便知其中的厉害了…”   徐嬷嬷现如今腿脚不便,夏日还好,尤其一到了冬日,是疼的连床都下不了,便是因为年轻那会儿受的伤多了,临老了,这一双腿便不中用了。   她说的这些,可都是过来人的亲身经历。   却说光是抹药都抹了足足一刻钟,末了,徐嬷嬷这才堪堪收了手,略略起身,纪鸢见状,立马过去扶了一把,徐嬷嬷看了看纪鸢一眼,又扭头瞅了瘫在软榻上的鸿哥儿一眼,只说了一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说罢,往纪鸢手背上拍了两下,嘱咐了几声后,便又一路艰难的回了。   ***   却说纪鸢这一夜辗转未眠,心里隐隐猜测到,鸿哥儿定是受人欺凌了,对方怕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不然,她那般再三询问,鸿哥儿如何都一直咬牙不说?   怕是即便说了,亦是于事无补,不过是白白徒增烦恼罢了。   鸿哥儿想要咬牙忍着,可是,他却不知,人性究竟能够丑陋到如此地步,有些事情,有些时候,不是你忍忍便可相安无事了,有时候,你越发忍让,对方只会越发觉得你懦弱可欺,非但不会收手,反而会变得愈发变本加厉。   当一个施虐者兴奋到不可掌控的时候,当一个受害者的忍耐到了无处宣泄的时候,那么,意外便随之而来了。   纪鸢的记忆中便发生过这么一桩事儿,应该是六七岁的时候,纪家庄子附近曾出过一桩命案,便是那柔弱老实的媳妇常年遭受丈夫的毒打辱骂,她整整忍了五六年,生生由一位二十不到的少妇熬成了个神似三四十的憔悴妇人,大抵是怀恨在心,又大抵是心如死灰,在一个安静的午后,直接往午膳里下了毒药,一家老小七口人全都七窍流血惨死家中,一个活口都没留,最小的幺儿还有十余天便满两岁。   这桩命案发生的时候纪鸢已经懂事了,是以,记忆犹新。   她难以想象,当年那个妇人是如何绝望与痛苦。   也难以想象,九岁的鸿哥儿是如何扛得住这些欺凌殴打的?   她自然是相信鸿哥儿的为人,却担忧那不可掌控的未知数,于是,第二日一大早,纪鸢便亲自去三房给鸿哥儿告假,并想要向那三房的五公子打探一番,鸿哥儿是五公子的伴读,他身上发生了什么,向来那五公子定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   却未想,方进了院子,便远远瞧见那五公子跟霍家二公子站在了院子里,只见到那霍元懿摇了摇扇子,冲着五公子霍元皓笑着问道:“昨儿个夜里听院里跑腿的来报,说五弟一脸神色焦急的跑到了我的听斈堂,你二哥我今儿一早才回,这不听了下人的禀报,便直接过来了,怎么着,小鬼,找你二哥有何事?不会是在学堂里被人给欺负了罢?”   这霍元懿往日虽多有些不着调,但其实人没多少架子,无论是对府中几个兄弟姐们,甚至便是连底下的丫鬟小厮,这一高兴起来,皆是可以直接上手,一直勾肩搭背的。   眼下,对着三房堂弟,竟也一派温和关心。   五公子闻言,面上只有些纠结,苦哈哈着一张脸,似乎有些不知该如何张嘴。   纪鸢远远地见了那霍元懿心下一跳,只立马要扭头往院外走,五公子正踟蹰间,竟眼尖的将纪鸢瞧了个正着,只立马朝着她喊道:“鸢姐姐——”   那霍元懿原是背对着院外的,闻言,只挑眉随着一道看了过来。   纪鸢避无可避,只的缓缓转过了身子,远远地朝着庭院中央的霍元懿跟霍元皓施施然行礼道:“见过二公子、五公子。”   却说那霍二猛地瞧见出现在视线中那道俏生生的身影,微微怔了片刻,随即,只缓缓地眯起了眼,上上下下的将人打量着。   纪鸢就不见动静,下意识的抬眼一瞧,只见这霍元懿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她身前,双眼直直的看着她,纪鸢着实被唬了一大跳。 第50章   纪鸢只下意识的一连着往后退了两步。   霍元懿将手中的折扇都给收了起来了, 他双眼直勾勾的盯着纪鸢,又朝着纪鸢走近了一步, 脸上顿时扬起了一道如沐春风般的笑意, 只冲着纪鸢柔声道着:“鸢儿?纪鸢?你便是三妹镇日提在嘴边的那位纪鸢妹妹?”   这霍家二公子看她的目光有些过于炙热,男女七岁不同席,到了他们这个年纪, 其实男女之间碰面是该避嫌了,便是自己兄妹间都得注意些规矩, 更别提两个初次会面之人。   只是,这霍元懿历来便是个颇为不着调之人,纪鸢早早便有耳闻,纵使心中虽有些不大自在, 但面上却未显,只垂着眼, 作知书达理状, 规规矩矩的回着:“正是小女子。”   边说着,边不漏痕迹的又往身后挪了小半步, 只觉得对方身高大,眼神炙热精悍, 令人稍稍有些抵挡不住。   霍元懿见纪鸢微微垂着眼, 从他这个角度看上去,只觉得对方侧脸精致绝伦, 只见她低眉侧目间, 风髻露鬓, 淡扫娥眉眼含春,双眼低垂,长长的睫毛浓密如扇,明明面上未施粉黛,却觉得自有出水芙蓉之姿,自有明媚娇俏之美,明明这一眼觉得娇俏无比,然而再瞧一眼,又觉得竟有另外一番滋味,只觉得越瞧越让人挪不开眼。   ***   纪鸢这日不过随便穿了一身凌白色对襟襦裙,裙裾上绣着淡黄色兰花式样的花样子,里面裹着翠色刺绣抹胸,襦裙较为宽松,将她盈盈一握的细腰给遮住呢,然而却将胸部裹紧了,只见用一条翠色的锦带在酥胸前紧紧束住,系了一个简单的蝴蝶结,霎时,只觉得清丽中带着一丝丝含羞绽放的娇媚,竟令人止不住心头一窒。   这霍元懿向来喜欢美人,霍家家大业大,他打小见过的美人自是举不胜数,宫里宫外的,上至妃子公主各府千金,下到京城那个妓院里的头牌,便是他们霍家本家,本就是京城出了名的美人窝。   按理说,他打小便是在万花丛中过的,见得多了,眼光便越高越毒了,尤其是这些年,能够入他青眼的是少之又少,然而这日见到这纪鸢,只着实令他眼前一亮。   这会儿晨起的清风吹过,吹得她一缕青丝划过脸颊,那霍元懿瞧了便觉得心里痒痒的,只忍不住想要亲手替她将发拂过去才好。   见对方神色略微有几分拘谨,霍元懿只强忍着心里的冲动,咳了一声,笑看着纪鸢,问道:“你来霍家多少年呢?”   纪鸢只规规矩矩的回着:“回二公子,有五年了。”   霍元懿闻言顿时有些诧异,只挑了挑眉道:“五年,这便奇了,缘何这么些年一直未曾在府中见过你?”   纪鸢微晒,只强自笑了笑,还没回,一直立在远处的五公子见了,只适时上前回着:“鸢姐姐院子住得偏,二哥你又镇日没在府上,便是见不着也正常。”   一时说完,将只见那霍元懿举着扇子往霍元皓头顶上拍了两下,道:“就你知道得多。”   五公子这才意识到这话将霍元懿给埋汰了,顿时脸微微红了,只立马改口道:“我每月都可以见到鸢姐姐一两回,鸢姐姐做的薄荷糕可好吃了。”   “哦?”霍元懿闻言,顿时又将目光直勾勾的落在了纪鸢脸上,只下意识的将扇子往左手手心敲了两下,笑模笑样道:“没想到鸢妹妹竟如此心灵手巧,往后定要寻机会尝尝。”   说罢,又瞅了霍元皓两眼道:“倒尽便宜你小子呢?”   ***   这霍元懿仿佛十分健谈,对方毕竟是这座府宅的主子,便是颇有些不大情愿,纪鸢也不好当面下了对方的面子,只耐着性子与之寒暄了一遭,待说了几句,见对方不说话了,只拿双眼一个劲儿的盯着她瞧着,这目光虽不至于轻浮,到底有些唐突,纪鸢只立即理了理裙摆,寻了个由头便要告辞了。   只临走前,五公子踟蹰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鸢姐姐,你…你今日过来,是不是…是不是想要询问鸿儒的事情?”   原本正要转身的纪鸢闻言,顿时脚步一顿。   只下意识的抬眼看了看对面的霍元懿,原是想要待这霍元懿走了后,在私下相问的,只这会儿,见五公子主动说起,分明晓得内情,便是有外人在场,也忍不住急急发问了:“五公子可是晓得其中的详情。”   顿了顿,只抿了抿嘴一脸担忧道:“我昨儿个盘问了一宿,那臭小子只一声不吭,我如何都撬不开他的嘴,我便是无法了,这才前来叨扰到五公子,还望五公子如实告之。”   那霍元懿闻言,只微微挑眉看了纪鸢一眼。   五公子闻言,只微微抿了抿嘴,神色间似乎有些犹豫、挣扎,过了好一阵,只咬牙如实道:“今年年初之际,咱们玄字班的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说声恶霸便也不为过,整日在学堂里胡作非为、为虎作伥,便是连夫子对他也多有不喜,镇日被夫子教训惩罚,而鸿儒成绩优异,深得夫子喜爱,那恶霸气不过,每每鸿儒受了夫子赞许,或者他自个被夫子惩戒了,他便要寻鸿儒的晦气,起先还好,就是将人堵着言语讥讽几声,可后来见鸿儒多有忍让便越发嚣张恶霸了起来,到了上个月便直接动起手来了,我身子弱,打不过他们,对方又人多,每每鸿儒被人欺凌十分厉害,起先还只是将人堵在偏僻之处,专门往身子上瞧不见的地方凑,昨儿个鸿儒忍无可忍,便反抗了,结果——”   说到这里,五公子咬了咬牙关,面上带着些复杂情绪,似愤恨,又似无能为力后的无奈,只有些说不下去了。   纪鸢闻言,只用力的捏紧了手中的帕子,有些心急如焚了起来。   对方俨然是个连霍家五公子都没放在眼里的。   ***   那霍元懿听到这里只微微眯了眯眼,就这么几句对话,似乎隐隐已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给理得一清二楚了,只见他微微皱起了眉头,问道:“何人这么大胆子,竟敢欺负咱们霍家的人?你且说来听听,我倒要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他是向天家借了胆么?”   言下之意,除了这天家,霍家便没有惧怕的人。   这霍元懿真要动起真格来,倒还真有些威慑力的,只见那五公子偷偷瞧了这样神色的二哥一眼,过了许久,咽了咽口水道:“是…是杜家二少爷。”   说完了,只隐隐松懈了一口气。   那小恶霸杜韬还曾出言激将讽刺过他,让他去求他们家几位兄长帮忙,五公子霍元皓是个读书人,他心地醇厚善良,从小在三房长大,并没有铮铮傲骨,也历来不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虽然打小报告并不光彩,可这会儿已经到了山穷水尽之地,便也顾忌不了那么多了,便将所有的所有全部和盘托出了。   纪鸢听到对方姓杜,心下顿时一紧,便不由得想到了两个月前,在京城郊外遇到的那色胚也是个姓杜的,对方好像是当今宠冠六宫的贵妃娘娘嫡亲的侄儿。   那家世,绝非是鸿哥儿能够开罪得起的。   然而霍元懿闻言,只嗤笑一声道:“杜家?嘿,是杜衡那孙子的弟弟?”   五公子闻言如小鸡啄米似的猛地点头。   ***   霍元懿漫不经心道:“果然歪竹生不了好笋,摊上这两么两个废物,那杜家的气候怕也要到头了。”   说罢,默了片刻,方扭过头来,冲纪鸢笑模笑样道:“表妹放心,令弟之事莫要忧心,就全都包在表哥我身上了,保管下回那恶霸见了你弟弟得绕着道走。”   转眼,这称呼已经从纪家妹妹极为熟稔的直接变成了表妹,表哥表妹的,言语之间可见亲近。   纪鸢闻言脸上顿时一愣,过了良久,只立即道:“这…这如何使的,大不了咱们不去学堂便是了,若是给两位公子,给霍家惹了麻烦,岂是鸢儿等人能够担待得起的。”   霍元懿闻言,只勾了勾唇,漫不经心道:“表妹错了,此事可不仅仅关乎令弟,这分明是欺负到咱们霍家头上来了,我若不好生管管,这京城好些人怕是还没睡醒,怕是不晓得这霍字是如何写的——”   听到这里,纪鸢只觉得对方周身散发着一丝不怒自威的凌厉之气,不过很短,那气息便又顷刻消失了,前一瞬还通身霸气,转眼又忽而将一把将扇子打开,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吊儿郎当风流贵公子模样。   纪鸢闻言,只一脸感激。   霍元懿一脸笑眯眯的摇着折扇,见对方双眼含春,好一双眸间浸水的美人目,越瞧,这霍元懿便越发觉得有些眼熟,只忍不住拧着眉毛问道:“表妹,咱们之前可有见过?”   纪鸢闻言,拧着帕子的手微微一紧,正不知该如何回话时,忽而听到院外有人进来匆匆禀着:“我的好公子,可算是找着您了,今儿个该到太太屋子里问安了,太太早早便等着了,银川姐姐还特意派人来了两遭,只说太太特意为公子备了上好的滋补汤,只等着公子您去了,难怪小的满院子找都找不着您,原来您来了五公子这里。” 第51章   来人一边跑着一边气喘吁吁地说着。   纪鸢抬眼一瞧, 是个圆脸小厮,瞧着略有几分眼熟,约莫几年前似乎瞧见过两回, 一直跟在霍元懿跟前伺候的那个。   霍元懿闻言只挑了挑眉道:“竟将这事儿给忘了…”顿了顿,又问:“老爷呢, 老爷可在太太屋里。”   小厮元宝只嘿嘿笑道:“主子您放心,今儿个老爷上朝这会儿还未归了, 不会追究您胡闹的事儿,就太太在屋子里, 太太有一阵未见到主子您呢, 高兴还来不及呢,哪舍得唠叨您啊——”   霍元懿听罢, 一脚往元宝膝盖骨上踹去,嘴里骂道:“好你个狗奴才, 连你家主子都敢编排, 胆儿肥了是罢。”   说罢, 只朝着纪鸢笑了起来道:“这粗苯没规矩的, 表妹莫要见怪。”顿了顿, 又道:“令弟的事儿表妹莫要忧心,届时自会替你摆平的。”   纪鸢轻轻抿了抿嘴,只有些感激的说着:“那…那多谢二公子了。”   霍元懿又深深瞅了她一眼,只懒洋洋的笑道:“真要感谢我的话, 届时让我尝尝你的好手艺便是了…”   说罢, 只一脸潇洒的转过了身子去, 将扇子一把挥开,举着背对着冲纪鸢跟五公子晃了晃道:“得了,表妹,他日再叙——”   只大摇大摆的出了院子。   ***   且说那霍元懿走后,纪鸢只下意识的松了一口气。   生怕他认出了自己,毕竟,那日在那护城河边…多少有些尴尬。   同时,也为这霍家二公子的出手相助感到由衷的…感谢,她真没想到,对方竟然会主动相助,她甚至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了,倘若欺负鸿哥儿的是他们惹不起的人,惹不起,还能躲不起不成?   然纵使心有感激,可是一想到那霍元懿方才那灼热的眼神,纪鸢心里头又莫名有些烦恼及担忧,她只是寄居在霍家的一个外人,霍家收留了她们姐弟两,在她的内心深处,永远对霍家心存感激,是以,她永远永远都不想给霍家惹麻烦。   不知道是不是多虑了,总觉得平静的生活在这一刻似乎将要被打破,内心深处对未来有种深深的无力及茫然感。   见她面带愁思,五公子只上前安慰道:“鸢姐姐,你莫要担心了,这世上便没有二哥办不成的事儿,他既然开口了,鸿儒的事儿便准能妥了…”   纪鸢想到方才进院子时,听到霍元懿说的那番话,便知,这五公子原本也是在为鸿哥儿的事儿争相奔走,顿时,只冲着五公子道:“多谢五公子,鸿哥儿能够伴随五公子左右,是他天大的福分。”   五公子只有些羞涩道:“鸢姐姐说的哪儿的话,我天资愚钝,连夫子也道我是块朽木,若非鸿儒时时替我开导,我怕是…反正能够得鸿儒陪伴,才是我之幸事。”   ***   却说拜别了五公子,从三房院子出来又绕过了一片林子,便见前头不远处乃是霍家几位姑娘们的住所,那霍家三姑娘的昭晖院便在前头。   菱儿见她往那边瞧,便随口问道:“恰好经过此地,姑娘可是想要去那昭晖院探望三姑娘一番?”   纪鸢想了想,道:“他日在去罢,一会儿得替鸿哥儿上药,先紧着他的伤势要紧。”   前头一条分叉口,二人正要往左拐时,忽而听到前头有人喊她。   纪鸢跟菱儿纷纷抬眼瞧去,便见不远处的芭蕉树下,有个丫鬟正在朝她们招手,远远地,嘴上只笑眯眯的唤着:“纪姑娘,我家姑娘有请。”   纪鸢觉得那丫头有些眼熟,却又一时有些想不起来,菱儿想了想,在她耳边低声提醒道:“姑娘,那是枱梧院的人,是甄姑娘跟前的大丫头凝香姑娘。”   甄芙儿?   纪鸢只有些诧异。   略微思索了片刻,只领着菱儿缓缓走了上去。   待纪鸢走近后,凝香只忍不住拿眼细细打量了纪鸢片刻,随即笑着道:“我家姑娘就在前头,纪姑娘请跟奴婢来。”   说完,朝着纪鸢轻轻福了福身子,便自顾着在前头领路。   ***   绕过这几株芭蕉树,便瞧见前头不远有一处八角凉亭,亭子另一头是一处院子,里面种植了各类花卉,有两个丫鬟各自提着一个小篮子正弯腰摘花,大清早的鲜花开得正艳,只见她们挑着绽放最为饱满夺目的,直接掐了整朵小心翼翼的放进了篮子里。   而亭子里,背对着一道穿身着凌白素锦衣裳的女子,衣裳十分简单,并没有多余花色,仅仅在双臂上搭了一道数丈长的烟罗淡紫色的纱质轻绡,轻绡落地,一直拖到了亭子外头,而头上亦是无任何装饰,三千青丝堪堪用一支金镶碎玉簪子随意绾住,正低着头靠在石桌前摆弄着什么。   听到身旁的丫鬟提点,对方只缓缓转过头来,只见她生了一张雪白如玉的瓜子脸面,肌肤细腻,眉眼如画,只觉得面若夹桃又似瑞雪出晴,目如明珠又似春水荡漾,五官细看不觉如何惊艳,但她面相极为讨喜,嫣然一笑间,轻易令人双眼迷离,又见她左边鬓角上别着一朵盛放的白色月季,说不上是人比花娇,还是花衬托得人更美。   此人便是这霍家二房倍受二太太王氏宠爱的姨侄女,霍家正正经经的表姑娘甄芙儿。   ***   见纪鸢来了,甄芙儿便立即放下了手中的东西,身旁丫鬟恭恭敬敬的给她递上了帕子,甄芙儿接着擦了擦手,动作虽随意,但实则那帕子却是细细致致的擦拭了每一根手指头,每一寸肌肤,适才将帕子重新递给了丫鬟,冲纪鸢笑着招呼道:“纪家妹妹,我方才眼尖的瞧见你从此处路过,还没来得及招呼,便见你一晃没影了,可叫我好等。”   说着,便亲自过来,牵着纪鸢的手往亭子里走。   纪鸢见状,只有些受宠若惊。   她们压根不算熟络,几年未曾打过照面,就端午那日在那琼楼阁碰到了一回,因甄芙儿深受长辈们喜爱,便一直坐在长辈那边陪着说笑,见了纪鸢,两人不过相识一笑,甚至都未曾来得及张口打招呼的。   眼下,见对方如此客气,纪鸢只言笑晏晏道:“我方才步履匆匆,未曾瞧见甄姐姐,瞧瞧我这眼神。”   甄芙儿只有些好奇道:“妹妹方才如此着急,是去往何处?”   纪鸢只如实道:“我方才去了三房。”想了想,又补充道:“我阿弟身子有些不适,今儿个是特意到三房去给他告假的,怕五公子久等,是以急了些,倒叫甄姐姐见怪了。”   一时说完,也不知是不是纪鸢的错觉,只觉得对方似隐隐松了一口气,随即,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了。   只立即招呼了凝香亲自过来泡茶。   ***   凝香倒腾了一阵,端了两杯茶来,甄芙儿院子里的都是些个好东西,便是连茶都是今年的新茶,采自今年开春的头一茬新茶,取用了冒出头的头一尖,当采当炼,最大程度的保存了茶叶的原汁原味,整个府上统共不过才送来五斤,这甄芙儿这里便得了一份,由此可见她在府中的地位。   纪鸢一尝,果然口感不同,只觉得唇齿间残留着茶香,久久缭绕不曾散去,不由一连着赞了个好。   甄芙儿见状,掩嘴笑了笑,凝香闻言,忍不住说着:“这茶叶倒是其次,最要紧的便是泡茶的水,可是去年冬天的时候咱们姑娘取了初冬时节的第一场瑞雪保存了下来,由那冬雪融化成水浸泡的,可是这世间独一份的,不然,哪里泡得出这样的口感?”   纪鸢闻言面上只有些惊诧,实则,心里头隐隐有些猜测到了,她曾在林子间大公子的那间竹屋的书上看到过,有采集雪水、晨露等方法泡茶,见这会儿亭子间的石桌上摆放了小小瓷瓶、小银勺子等一应器具,便猜测到这会儿这甄芙儿应该是在采集早起的晨露,见这茶味道不同,只以为是由这晨露所泡呢?   她虽然隐隐有些猜到了方向,只她那竹奚小筑要啥没啥,压根没有尝试过,故只一知半解罢了。   凝香见纪鸢一脸惊诧,便又忍不住指着桌面上一应器具从纪鸢道:“咱们家姑娘历来讲究,便是饮茶,只吃上好的茶叶,吃饮最纯净的茶水,纪姑娘,您瞧,每日咱们姑娘早起都会采集晨起的露水泡水,采集早起沐浴第一道阳光的花瓣泡澡——”   这凝香姑娘言语间带着些许自豪跟骄傲,菱儿忍不住背对着过去翻了个白眼,纪鸢只笑笑,觉得人家确实有自豪跟骄傲的资本。   一语罢——   “好了。”那甄芙儿只摆了摆手,笑着出言打断道:“你这越说越离谱了,这满京城的世家姑娘都是如此,说的好像你家姑娘独自一份一样。”   说到这里,想了想,只忽而冲凝香吩咐道:“你去将今儿个收集的露水好生保存着,回头收集满了给听斈堂送去,二表哥嘴比我还挑,镇日嫌这嫌那,我这一身手艺可都是被他给逼的。”   说罢,只意味深长的冲纪鸢道着:“我方才远远便瞧着他打从三房过来,原是准备直接给他的,却不想,一连着喊了好几声,他都没听到,也不知遇到了何事,竟那般神色匆匆,纪家妹妹方才亦是打三房而来,可是遇着表哥呢?可知他是因何事神色匆匆?”   这甄芙儿言笑晏晏。   然而听到这里,纪鸢心中却忽而一紧。   她似乎已经知道这甄芙儿将她请来的缘由了。 第52章   却说说了会子话后, 纪鸢便拜别了那甄芙儿先行离去了。   而纪鸢走后,亭子里,只见那凝香微微踮起了脚尖,确认纪鸢等人走远了后, 这才稍稍压低了声音道:“这样瞧来,那纪姑娘与二公子应该是无意间撞上的无疑了,我方才瞧着二公子与她前后脚进了那林子,只以为是——”   凝香说到这里,见自家姑娘堪堪抬眼瞧了她一眼,她立马止住了后边的话, 又赶紧四下瞧了一眼。   甄芙儿久久未语,只盯着石桌面上那个装了晨露的小玉葫芦瓶出神,过了好一阵,忽而抬起了那只芊芊素手将那玉葫芦瓶拿到了眼前, 仔细端详着,嘴上却忽而另说着:“没想到那纪鸢倒生了一张美若天仙的脸面, 方才便是连我瞧了都有些挪不开眼,我一个女子尚且如此, 更别提寻常男子呢。”   凝香只道着:“跟姑娘比起来可是差远了, 大姑娘原先在府中可是说过的,这女子之美在骨不在皮, 那纪姑娘确实是生得花容月貌, 可奴婢冷眼瞧着也不过是虚有其表罢了, 一到了姑娘跟前便立马原形毕露了, 方才奴婢瞧着那纪姑娘便是连杯茶水都饮用不出其中的门道,这样的人怕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况且依着纪姑娘那样的出生,将来的出处怕也就那样了,将来倘若能够寻到一份体面的亲事便是顶了天了,哪能跟姑娘比?”   甄芙儿闻言只强自笑了笑道:“你倒是生了一张巧嘴,这活的都能给说成死的呢!”   凝香掩着帕子一脸乖觉笑着:“还不是姑娘教导的好。”   甄芙儿闻言,只一脸无奈的摇了摇头,然而纵使脸上笑着,眉头却依旧愁眉不展的,眼中却始终残留了一抹如何都化不开的浓愁。   ***   凝香见状,叹了一口气,迟疑道:“姑娘,可是还在想着昨儿个太太从赣州来的信?”   原来昨儿个这甄芙儿收到打从老家赣州来的信件,乃是甄芙儿生母小王氏派人送来的,信中提到了甄芙儿的亲事,小王氏在信件中提到,约莫今年年底便会来京一趟,要专门替这甄芙儿将亲事给定下。   话说这甄芙儿年纪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了,她已然及笄,到了冬天的时候就已然十六了,寻常这个年纪,要么已经说了亲,要么已经成了亲。   其实亲事也已经在议了,只是一直未曾正经定下。   这甄芙儿打从七岁起便被太太王氏给接到了府中娇养着,一切吃穿用度皆是向大姑娘看齐,太太对她尤为宠爱,跟大姑娘相比,丝毫未曾有过任何偏差,是既当女儿养,又当儿媳妇养。   整个霍家的人亦是全都心知肚明,这甄芙儿将来将来长大了准会是霍家二房的当家太太,这也是为何,甄芙儿虽是表亲,但身份地位却格外不同的缘故。   只是前几年这甄芙儿年纪还小,跟二公子的亲事便一直未曾挑破,然而这几年眼看着到了年纪,但那二公子的行径却一日比一日还要不着调,这人还未曾成亲,在外头的风流韵事便闹得满城风雨,怕是连街上三岁小孩都有耳闻吧。   王氏自然心急,自去年起便催了好几回了,只甄家母女多少有些顾忌,反正那小王氏是向胞姐王氏撂下了话的,只道这霍元懿若是不学好,甭想娶到她们家的千金宝贝。   却未料到这日子一拖又是一年光景。   ***   眼下,凝香只有些替自家主子抱不平道:“姑娘可是想好了,奴婢瞧着那二公子分明是还没收心的,瞧今儿个这一遭,这亲还未成了,姑娘便已经开始在为他收拾烂摊子了,这要往后成了亲——哎,其实这京城权贵云集,依着姑娘的相貌才情,那满京城的才子公子还不得随着姑娘您挑,就好比姑娘外祖家的荀公子,奴婢冷眼瞧着,也不一定比二公子差。”   况且,那二公子后宅颇有些不太平,外头莺莺燕燕不说,屋子里还有一名由太太挑选侍奉的通房。   当年二公子初经人事时,太太怕他出去胡闹,便特意指了两名亲自挑选的丫鬟前去侍奉,二公子收用了一个,现如今虽没名没分,到底侍奉了二公子五六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日后抬个姨娘的分位准没跑了。   这凝香自幼跟在甄芙儿跟前伺候,在甄芙儿跟前,便是在整个霍家二房都颇有些脸面,人往高处站着,未免有些挑挑拣拣、心高气傲了。   只觉得甄家的根基虽不在京城,但凭着霍家、王家这一层关系,自家姑娘想要说一门好亲事绝非什么难事儿。   ***   甄芙儿闻言只默了良久,忽而叹气了一口气道:“我打小便知将来定会要嫁给表哥的,在我心里眼里,便是旁人再好,也不及他万一,况且——”   说到这里,只见甄芙儿微微眯了眯眼,随即随手指着眼前的青釉仰莲汶瓷杯冲凝香道:“就说这杯子里的茶叶罢,寻常人只道是霍家哪个不知名的庄头上摘菜炒制的,却不知,原是竟是霍家远在元陵吴县太湖之滨的武陵山上一个庄子里,特意从茶树采摘下的细嫩芽头炒制而成,那元陵武陵山上的茶闻名整个大俞,整个山头有大半直接上供成了贡品,唯有宫里头的几位主子才能够尝得到的,可是,霍家便能得这么一份,凝香,你可知道,放眼整个京城,除了皇家,能够尝到这几片茶叶的绝对不超过两个巴掌,便是连外祖父家也是得不到的,更别提咱们远在赣州的甄家呢?可是今儿个你家姑娘却真真切切尝到了。”   凝香闻言只有些咋舌,便是连她也是头次晓得这几片茶叶的金贵,姑娘从未跟她提及过,她只当是寻常的新茶,比以往的要金贵些罢了,未曾想到——   却说凝香发愣间,便又见那甄芙儿继续指着披在自个身上的这一身淡紫色的轻绡道:“便是不说旁的,就好比今儿我身子披着的这一层薄披,瞧着稀疏平常吧,但是你可知就这么薄薄的一块竟是要花上五六十两银子,这是刚入夏的时候姨母随手赏的,连个眼皮子都未待眨一下,可是,凝香,你还记得前年咱们回了一趟老家吗?我深深的记得有一日母亲不小心摔碎了一只翡翠茗碗,不过才三四两银子,母亲生生唠叨了好一阵,竟是心疼得不得了,从那一刻起,我便这霍家,这表哥,我是嫁定了。”   凝香闻言小脸一愣,嘴唇蠕动了片刻,竟好半晌没有缓过神来。   甄芙儿见了,只淡淡的笑了笑,道:“霍家权势滔天,现如今放眼整个京城又有谁家能够比得过,二表哥虽然依旧有些不着调,但是他的聪明,这世间却少有人能够参透,我原先年纪小,也是钻胡同里绕不出来,一直有些犯犟,可昨儿个母亲信件上说的那一句,忽然令我茅塞顿开,与其嫁到一个两眼一抹黑的人家,为何不留在霍家呢?在这座府里,我知根知底,前头有姨母庇护,后有着跟表哥青梅竹马的情分在,便是挑遍了整个大俞,也绝对找不出一家能够及得上霍家的。”   当即,愁眉不展了一整日的脸终于慢慢的放晴了,有时候,人一旦泛起执拗来,永远都走不出来,而一旦走了出来,愁容的消散,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   话说这甄芙儿此番解开心结后接下来有何打算暂且不表。   只说纪鸢回到她的竹奚小筑后,只隐隐叹了一口气,这一日着实感触颇深,她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在这侯门深院里头,原来每走一步都是这样的寸步难行,每走一步,原来都可能有身陷沼泽的危险。   那甄芙儿今日分明是来宣告主权的,仅仅是因为她跟那霍家二公子会了一面。   看来,往后,她得躲那霍家二公子躲得远远地了。   且说纪鸢坐在屋子里皱眉坐了一阵,到了点,便又亲自前去给鸿哥儿上了药,鸿哥儿规矩多,不愿在丫鬟跟前袒胸露背,只得将菱儿、春桃几个纷纷打发出去了,便是在纪鸢跟前,也脸红脖子粗的一阵别扭。   好在抱夏告假回来,压根不管鸿哥儿的别扭,直接大刀阔斧的摁着他上了药,唔,还是抱夏得力。   出来的时候,只见菱儿坐在小板凳上,跟春桃唠嗑唠得正起劲:“得亏我躲得快,差点儿叫那二公子给瞧见了去,真真是有惊无险哩!”   抱夏只重重的咳了一声,菱儿扭头见到纪鸢立在后头,只立马止住了嘴,一溜烟的从小板凳上蹦了起来,冲纪鸢吐了吐舌头,道:“姑娘,出来了。”   纪鸢看了菱儿一样,只难得一脸严肃道:“往后在咱们院子里,莫要再提及二公子的名讳。”   抱夏、菱儿、春桃三人你看着我,靠看着你,纷纷立即称是。   只是,没想到,三日后,纪鸢便被自个生生打脸了。 第53章   却说具体缘由还得从鸿哥儿身上说起。   话说鸿哥儿是个闲不住的, 原本纪鸢给他告了三日假, 结果他在屋子里待了一日便如何都待不住了,到了第二日便直接去了学堂。   回来后, 纪鸢只立即上前询问, 结果鸿哥儿默了一阵, 方道:“今日一整日那杜韬见着我竟一直绕着道走,好像我是洪水猛兽似的, 全无以往的嚣张蛮横。”   纪鸢闻言,只立即松懈了一口气, 拍了拍胸口道:“如此,便最好不过了。”   顿了顿,又冲着鸿哥儿一脸认真道:“往后你还是得尽量避着他走, 且仍需处处留心,切莫大意, 一旦发觉对方有任何异动, 一定得多加留意,我听闻杜家那两位都不是个好想与的,眼下,他虽然已然收手, 就怕他只是一时, 就怕那人是个狠绝的,倘若他怀恨在心的话——”   眼看着纪鸢说着说着便又蹙眉了, 鸿哥儿只立即打断道:“好了好了, 姐, 你放心罢,我又不是个三岁的小孩子。”   “在我眼中,你永远只有三岁。”纪鸢眉毛一挑,一脸正色的打量着他。   鸿哥儿无法,只得冲纪鸢作揖求饶。   “还有,往后有任何事情,可不许瞒着你姐,你可知道,你越是瞒着,我只有越发担心跟后怕的时候,咱们俩是亲姐弟,是这世间唯一相连的血脉,阿姐希望,今后无论遇到喜事还是困境,咱们都能一块分享一起面对。”   纪鸢深深看着他,鸿哥儿微微抿着嘴,只一脸正色道:“好,鸿哥儿往后再也不自作主张,背着阿姐行事了。”   说到这里,却又忽见他几不可闻的皱了皱眉。   ***   纪鸢眼皮一抬,道:“想说些什么,直说便是。”   鸿哥儿闻言,抬眼瞅着纪鸢一眼,似乎有些犹豫,过了好一阵,方道:“我听闻此番乃是由二公子出面帮忙,才平息这一桩祸事的,阿姐,咱们跟那二公子素无往来,他缘何会帮着咱们?还是…阿姐与他…相熟?”   纪鸢闻言,双目闪了闪,少顷,只面不改色道着:“二公子帮的不止是你,他帮的是五公子,是霍家。”   鸿哥儿闻言思索了片刻,方道:“如此,倒也是这个理,只是,阿姐,我可是听闻那个二公子在外头的名声约莫有些…你生得如此好看,定要当心着点,莫要被他给惦记上了,这世间的公子哥并不是每一个都能像元皓那样生性纯良。”   尤其是他在学堂,日日与各府贵公子为伍,见识到了这世间人上人都是些个什么模样的,霍家二公子那样的,是所有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尤其是女子。   “不过,无论那二公子的初衷是为了帮谁,到底受益者是我,阿姐,你便莫要出面了,改日,改日我让元皓领着亲自去二公子院子里登门拜谢一番便是了,哦,对了,我听说元皓说,那霍家二公子喜欢吃薄荷糕,阿姐做的薄荷糕是这世间一绝,届时劳烦阿姐替我提前备上一份点心送去便是了。”   明明不过才九岁,有时却出落得跟个小老头似的呢,不知是跟那古怪的老夫子待一块儿久了,还是——   ***   用过饭后,鸿哥儿便匆匆起身,唤春桃备了一盏莲花灯,鸿哥儿直接接了过去,纪鸢一直相送他到院子里,只下意识的往那竹林深处瞟了一眼,道:“今儿个又去?”   鸿哥儿脸上难得一脸兴奋,唯有在这一刻脸上才露出了丁点儿小孩子的模样,只一脸兴冲冲道着:“今儿个十五,每月就这么一回,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是盼到了,如何能不去,放心,姐,回头我定将那本《中庸者》背全了,写给你瞧。”   说罢,连多话都不与纪鸢说了,生怕误了时辰,只提着莲花灯急匆匆的往那竹林里头去了。   原来,鸿哥儿每月十五方可到那小竹屋里借书一阅。   这话说来便话长了。   说到底,是纪鸢先做了个不良的表率。   他们两姐弟都是视书如命之人,想当年纪鸢偷偷钻进了那片竹林里,受不住黄金屋的诱惑,竟不顾礼数堂而皇之的登堂入室,盗看起旁人的书籍来了,没想到,三年后,那鸿哥儿有样学样,竟依葫芦画瓢,竟也暗存心思将旁人的黄金屋给惦念上了。   区别在于,她心思细腻,行事周全,没被人逮到,但鸿哥儿粗枝大叶,一掉进书海里便彻底醒不过来了,叫人家竹屋的主子给生生逮了个正着。   那竹屋的主人是个什么模样的,纪鸢便是想起都一阵胆寒,是以,她这个没被逮住的反倒是心生怯懦不敢再去了,倒是那个被逮住的却因祸得福,对方主人竟难得开了金口,准许他每月光明正大的进入一回。   于是,这每月十五,便成了鸿哥儿日日翘首以盼的日子,两年过去,鸿哥儿书桌后的书架上已经摞上了一沓厚厚的手稿,全都是将这两年在这竹林里阅读过的书籍给一字不落的背了下来,久而久之,倒成了纪鸢的福利。   这便有了方才鸿哥儿方才那么一说。   ***   却说三日后,恰逢这日赶上了七月半,一年一度的鬼节,未免学生晚归半道上撞上了不吉利的东西,学堂给全体师生放了半日的假。   鸿哥儿是个急性子,得了空,便催促着纪鸢将早早备好的薄荷糕给送去,好了了这桩子事儿,他人现如今已经在二公子的听斈堂外候着呢,只打发了五公子跟前的小厮莫云到竹奚小筑知会一声,完了后莫云还得赶回五公子院里,只得由竹奚小筑里的人亲自送去了。   春桃提着手里的食盒问姑娘这些东西是要送去哪儿的,只有些奇怪,自家姑娘只道让她送去,却绝口不提送到哪里去,故春桃便忍不住主动发问了。   纪鸢闻言,只久久未语,过了好一阵,只缓缓说了三个字:“听斈堂。”   说完,只见春桃微微瞪大了眼。   那什么,纪鸢觉得自个的脸被打的生疼,这前几日才告诫过满屋子的人,所有人不许提及有关霍家二公子的任何名讳任何事情,这话刚说完,才过了几日?就巴巴亲自做好了点心往那边送。   唔,主子有时候可真难当啊!   ***   话说送完了点心的第二日晌午,这日天气格外炎热,她的竹奚小筑坐落在府邸的西边,正当西晒,冬日倒还好,尤其到了夏日,只觉得格外炎热难熬,且纪鸢又是个怕热的,而她这院子三面被群山林子包围住了,只觉得密不透风,热便算了,还闷得整个人透不过气来。   打从早起开始,纪鸢便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她这院子没有分到冰块,菱儿只得从深井里挑了凉水来,一遍又一遍的撒在屋子外头,又一遍又一遍的用井水擦拭着屋子里的木质家具,试图为屋子降温,替纪鸢解暑。   纪鸢见菱儿额头上的汗水便没干过,只有些心疼得喊着:“菱儿过来歇歇,先别忙活了,一会儿人热倒了便不好了。”   菱儿见纪鸢说话有气无力的,只立即摇了摇头道着:“我不怕热,姑娘,现如今热倒下的可是您,您就安安心心躺着,待我将这满屋子用井水过一遍,屋子里总该凉快些了吧。”   见纪鸢仍旧有些心疼的瞅着她,菱儿只立即说着:“真不热,我今儿个一直泡在了井水里,热了就用井水擦一擦就是了,不信,您瞧——”   说着,就立马兴冲冲的给纪鸢演示着,结果一下子不小心拿错了帕子,直接拿着用抹桌子的抹布往脸上一抹,顿时,整张脸被黑灰包裹着,成了个乡下灶台底下钻出来的小村姑似的,瞧着纪鸢忍不住趴在软榻上乐得起不了身来。   笑过后,眼中只有些心酸,有些感动。   正要起身,替那小丫头整理一下,正在这时,外头春桃忽然满头大汗的跑了进来,气喘吁吁的禀着:“姑娘,姑娘,那…那那啥公子派人到咱们竹奚小筑来了,说…说姑娘给人送了东西,那人说他们家主子给姑娘还礼来了。”   因为纪鸢吩咐过,所有人不许在她跟前提及某人的名讳,于是,春桃眼下只有些为难,磕磕碰碰了好一阵,这才将话稀里糊涂的给说全了。   纪鸢当即便听懂了,只微微蹙着眉道:“那人可还在外头?”   春桃立即回到:“走了,将礼留下后便立马走了。”   说罢,春桃双手一举,这才瞧见她手上捧着一个朱红楠木匣子,匣子瞧着倒不算十分名贵的那种。   纪鸢犹豫半晌,将那匣子打开,只见里头躺着一枚白玉腰坠子,只见那玉坠子是只小白玉兔形状,玉兔双眼炯炯,娇憨可爱,玉质通体发白,一看便知定不是普通的玩物。   纪鸢当即皱了皱眉,那点心分明是以鸿哥儿的名义送去的,可礼却回到了她这里。   “是指明要回给我的?还是说回给鸿哥儿的?”想了想,纪鸢忍不住问了一遭,其实问与不问又有何区别。   这小腰坠子一看便是只女孩子喜爱之物。   果然,只见春桃一脸正色道:“那小厮指着名说是给纪姑娘的。”   纪鸢闻言,心下略沉了沉。 第54章   话说纪鸢拿着这礼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退回去吧,好像又有些不近人情, 毕竟对方特意帮了她。   收着吧, 又毕竟男女授受不亲, 倘若是传了出去, 虽然她厚着脸皮可以喊对方一声表哥, 表哥表妹间偶尔有些不出格的往来倒也无妨, 只是, 眼下她的年纪已经不小了, 正是到了及笄的时候, 未免遭人非议。   尤其, 想到了那日那个甄芙儿, 霍元昭时常在她耳根子前念叨着,她早早便知晓那霍家二公子终有一日会娶那甄芙儿过门的, 那日不过无意间跟那霍二打了个照面,对方便出面盘问宣誓着主权,竟是盯得那样紧。   纪鸢委实不该也不愿碰到此等糟心的事儿。   盯着那白玉腰坠子瞧了许久, 纪鸢随手将东西给合上了, 冲春桃淡淡的说着:“送到鸿哥儿屋子里去吧,便说只以为这礼是给小少爷回的。”   春桃闻言愣了片刻, 只立即回着:“是,姑娘。”说完, 双手捧着锦盒立马去了鸿哥儿屋子。   却不想, 晚上鸿哥儿回屋后, 又举着那个锦盒来了纪鸢屋子,只微微挑眉道着:“姐,那霍家二公子倒是好生客气,不过给他送一碟点心,却回了这么贵重的一件礼,这买卖倒也划算,只不过,这回礼回得也未免太过于…娘娘气了吧,这小兔儿腰坠子虽金贵憨趣,我却着实不喜,阿姐,我正好缺了些纸砚,不若让报夏姐姐替我拿去当了给我换些个文房四宝罢?”   纪鸢听了嘴角微抽了下,于是,一番折腾后,这小兔儿便又重新回到了纪鸢手上。   鸿哥儿向来聪明伶俐,怕是早早便已经猜测到这东西是回给她的罢,他是不好替纪鸢做决定,直接交给了她处置,倒也阴差阳错。   最终,纪鸢将这坠子交由菱儿,锁到了箱子里的最深处。   不肖几日,便将这一茬给丢脑后了。   七月底的时候,霍家大姑娘早产诞下一名女儿,历经千辛万苦,母女二人可算平安无事。   据说王氏忍了一日,第二日一大早便匆匆赶去了戴家探望女儿,又过了七八日后,霍家几位姑娘们也跟着去瞧了一回。   当日去,为了不耽搁霍元嫆坐月子,只匆匆瞧了一眼,几人便又匆匆回了。   回来后,那霍元昭便直接来了纪鸢这里,只见那她一脸闷闷不乐,一整日都提不起精神似的,也不知魂儿被勾去哪儿呢?   人躺在纪鸢的软榻上,头枕着纪鸢的贴心小抱枕,怀里还搂着一个,只双眼放空的盯着屋子里的某一处发着呆,出着神,一整个下午也没见张嘴吐出个几个字眼,真真是有些不大像她了。   弄得她屋子里的几个丫头时不时挤眉弄眼的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纷纷一脸纳罕。   纪鸢见了只一脸无奈的摇了摇头,末了,让春桃泡了两杯金银花茶送来,只将几个丫头给轰出去了,亲自端了茶递到了霍元昭手上,自个也端着一杯坐在八仙桌旁,轻轻啜了一口茶,漫不经心道:“怎么呢,这是?竟跑到我这里装起深沉来了,你今儿个其实应该跑到姨母屋子里去的,姨母若是瞧见了你现如今这幅模样,定会满心欣慰的。”   便是纪鸢如此打趣,也没见那霍元昭神色有任何变动,只见她眼皮未抬,忽而没头没脑的说了句:“这茶挺好喝的,你这茶叶还有多吗?回头给我包上几两送到我的昭晖院去吧!”   纪鸢愕然,过了良久,只一阵无语道:“霍家三姑娘,您瞧仔细些了,此乃花非叶,这花唤作金银花,药材的一种,外头药材铺子里应有尽有,一吊钱二斤,就怕你喝不上嘴,你确定要包点儿回去?”   霍元昭闻言只有些诧异道:“竟如此廉价?”说着,只皱了皱眉,顿时将那杯金银花茶推远了些,不肯再喝了。   纪鸢见状,只挑了挑眉,不想再说话了。   霍元昭见她不说话,过了好一阵,只缓缓从软榻上爬了起来,歪靠着软榻上,忽然又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我今日去了戴家,见了大姐,你猜怎么着?”   纪鸢早早便猜测到这小妮子十之八九是在戴家受了什么刺激,是以,只淡淡顺着她的话问道:“怎么着?”   霍元昭垂着眼皮,声音低低的说着:“几月不见,大姐憔悴了不少。”   纪鸢想了想,道:“怀胎十月如何艰辛尚且不说,听闻这女子生产本就是九死一生,孩子出生后,还得悉心照看,是桩劳心劳力的活儿,辛苦也正常。”   霍元昭闻言双眼闪了闪,只又一连着沉默了良久,方道:“不止是面上瞧着憔悴,便是眼里心里,是打从灯芯子里带着郁结之气,整个精气神都没了。”   纪鸢一愣,过了好一阵,只轻声道:“这是缘何?”   在纪鸢的印象中,霍家大姑娘霍元嫆端庄大气,华贵显赫,便是连端午节那日瞧着,只觉得她通体华丽锦绣,一派芳华,一出场便是所有人瞩目钦羡的对象那样一个风华展露的人物,怎么几月不见,到了这霍元昭嘴里,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我也不知,我只知今儿个咱们几个刚进去不久,还未来得及多瞧两眼外甥女,还未来得及跟大姐问候几句,就被太太寻了法子打发出去了,太太跟大姐二人在屋子里说了有小半个时辰,咱们进去给大姐道别的时候,只见大姐眼圈红了,背着咱们几个在抹眼泪。”   纪鸢闻言除了诧异还是诧异,竟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霍元昭脸上的神色忽而变得讳莫如深,只将脸绷得紧紧的,忍了忍,终究忍不住说道:“纪鸢,你说,是不是因为大姐得了个姐儿,因此那戴家心生不喜,便怠慢委屈了大姐,可是,相传大姐那婆婆不最历来最看重大姐的么?当初那戴家大太太为了能够聘到大姐,可谓是三顾茅庐,甚至还请了德高望重的秦老夫人作保,这才堪堪打动了太太,松口同意了这门亲事,大姐进门这才多久,不就是头一个没生个哥儿,怎地一下子就翻脸不认人呢?”   “又或者,又或者难不成是大姐跟大姐夫生了嫌隙?难不成是大姐夫趁着大姐生产这段日子…与旁人勾搭到了一块儿,这才惹得大姐在月子里落泪,哼,倘若如此,这便更加令人恼恨了,正如你所言,大姐怀胎十月,替他生儿育女,又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好不容易这才刚从鬼门关里给爬出来,丈夫却撂下了这么任劳任怨妻儿,跑去跟旁的女子红袖添香、蜜里调油,哼,若真是如此的话,这世间男子果然没得一个好东西!”   霍元昭越说越激动,说到亢奋处,竟然揪着怀中的小兔儿抱枕的耳朵,险些当作那些个臭男人给拧呢,差点儿没将它的耳朵给拧断。   纪鸢心里瞧得只有些心疼,然而瞧着霍元昭此刻这张义愤填膺的脸,想了想,罢了罢了,今儿个还是别寻晦气了,满上只一脸失笑道:“你这小脑袋瓜子里成天尽瞎想些什么?你可知——”   “可不是我一个人在瞎想?”纪鸢话还没说完,就被那霍元昭一把抢了话道:“今儿个在回来的路上,咱们几个都是如此猜测的,也并非胡言乱语,总归是瞧见了些异常,才顺藤摸瓜往上猜的!”   咱们几个人,指的自然是二房几个姐妹霍元芷与甄芙儿吧。   原来,在回府的路上,猜测婆婆嫌弃霍元嫆没生儿子才被轻慢的是霍元芷,而猜测两夫妻之间生了嫌隙,对方跟旁人勾搭到了一块的是甄芙儿。   听到那霍元昭说到甄芙儿的时候,纪鸢脸上明显一愣,忽而就能够明白那日那甄芙儿盯人盯得那么紧的缘故呢?是源于内心深处的…忧虑吧。   话说这一日的霍元昭似乎感触颇深,霍元嫆一直是她心目中的楷模,贵女的典范,在她的心目中,对方应当永远是发光发亮、无人可以比肩的,然而忽然某一日,她心目中的的灯塔就那样轰然倒塌了。   她们早已经过了懵懂无知的幼稚时光,要不了一两年,她们便皆会陆陆续续的说亲嫁人,霍元嫆是第一个,她们所有人原本都纷纷朝着她看齐的,然而突然间给她们来了这么一遭,只觉得生生迎来了当头一棒似的。   本就茫然无措的心,愈加惶恐不安了,对于长大,对于…未来。   想到这里,霍元昭只忽而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忽而一脸迷茫的冲纪鸢问着:“纪鸢?你说女子为何都要嫁人?这嫁人到底该嫁什么样的人才算是嫁对了人?纪鸢,你有想过你将来嫁的人该是什么样儿的?”   嫁人?   纪鸢微怔,这是她日前她压根连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第55章   长大有时候往往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却说这日这霍元昭已有隐隐长大的趋势了, 内心深处各种蠢蠢欲动如雨后春笋般瞬间蹭蹭蹭的往外冒了出来,于是乎,这晚霍元昭赖在纪鸢这不走了, 缠着纪鸢聊天聊到极晚。   纪鸢是个作息规范、睡眠极浅的人, 从未与旁人挤着睡过一张寝榻, 只觉得整夜整夜睡不着。   霍元昭倒好,原本心事重重、愁肠百结的是她,待将满肚子话全都噼里啪啦的倒给了纪鸢后, 她一闭眼, 瞬间天下太平睡着了, 不多时, 甚至还打起了小呼噜, 虽然声音极小极小, 可苦了纪鸢,只各种翻来覆去覆去翻来。   好不容易熬到了后半夜熬出了那么丁点睡意,霍元昭一条长臂向她扫来, 直直落在了纪鸢脸上, 不消片刻, 腿也伸了过来, 整个人全都跟着靠了过来, 跟抱个抱枕似的, 将纪鸢给团团缠住。   这一整晚, 纪鸢是累得要命, 她发誓, 往后再与这霍元昭挤一处,她就不姓纪。   霍元昭直接在她这筑奚小筑用了早膳,一早醒来,所有的愁肠白结瞬间消失了个一干二净,又恢复了往日里那副没心没肺的做派,这霍元昭一向就有这么个本事,这么大大大咧咧的心性,倒也令纪鸢着实有些羡慕佩服。   托了这霍家三姑娘的福,这日早膳可谓十足丰盛,一小碟一小碟,七七八八的上了小半个桌子,用完膳后,霍元昭又同纪鸢一同到洗垣院去给尹氏问安。   ***   去了那洗垣院,一大早的便瞧见那尹氏手中拿着一个绿油油的小柑橘,正翘起小拇指,细细致致的在剥柑橘皮,柑橘皮薄肉多,尹氏将小柑橘上头的白条一根一根的都清理干净了。   正将小柑橘剥开成两瓣,就听到屋子外头丫鬟们的问安声,问安声一落,便见霍元昭跟纪鸢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屋子。   见了她们二人,尹氏满心欢喜,立马起身笑道:“你们俩今儿个怎么一道来了。”   话音刚落,只见那霍元昭一脸诧异的瞅着尹氏手上的柑橘道:“姨娘,这一大早上的,你怎么竟吃些如此酸涩的果子…”   顿了顿,又见旁边的桌子上放了一小盘子,个个圆滚绿油,霍元昭嘴里立马泛起一阵酸水,只龇牙咧嘴道:“咦,光瞧着都酸,姨娘你少吃些,当心酸得牙疼。”   说罢,立马走了过去,将尹氏手上那两小瓣柑橘夺了丢到了盘子里。   尹氏见状,只无奈的笑笑。   身后的潋秋用帕子掩嘴笑道:“许是最近天气太闷了,姨娘无甚胃口,每每吃了半碗汤便用不下其他的了,正好孙妈妈乡下山上种了些早季的柑橘,见姨娘胃口不好,便特意给乡下去了信,托家人送了小半筐来,到底没熟头,连咱们几个都嫌酸,偏生姨娘吃的欢,这一大早上便已经吃了三四个了,得亏二位姑娘们来了,不然姨娘都不听咱们几个的。”   霍元昭听了蹙了蹙眉。   ***   纪鸢闻言,细细打量起尹氏的眉眼,见尹氏气色倒还算不错,肌肤白皙,面色红润,就是眼中仿佛带着些许疲惫,眼下泛着一丝乌青,怕是天气炎热,夜里没睡好吧。   想了想,纪鸢只问着:“姨母身子感觉可还好?莫不请个大夫过来瞧瞧,母亲当年体质跟姨母有些相似,一到了夏日便容易中暑疲乏,后来请大夫摸了脉,开了几剂药煎了吃了倒是好了几分。”   尹氏闻言,只忍不住笑着摇摇头道:“瞧瞧你们这一个个的,多大点儿事儿,弄得如此兴师动众的,往年夏日里可不都是这般过来的,放心,无碍的,姨母的身子姨母自然清楚。”   不过,话虽这么说,见霍元昭跟纪鸢如此关心她,尹氏心里还是十分高兴地。   一时,只一手拉着一个往前头软榻上坐着,见纪鸢温婉乖顺,昭儿鲜活烂漫,心里头一动。   片刻后,只忍不住拉了拉纪鸢的手道:“下月季家请太太前去听戏,八月份又是中秋又是老爷寿辰,太太分身乏术,恐脱不开身,横竖我闲在屋子里有些发闷,届时便应下了陪同三太太一道前往,鸢儿这几年在府中也着实闷得太久了,届时陪着姨母一道出府走动走动可好?”   纪鸢闻言有些微愣。   这尹氏是历来最不爱出府走动的。   霍元昭听了顿时一脸吃味的挽着尹氏的手臂道:“我也要去,我也要去,姨娘好生偏心,怎地光叫着纪鸢,竟不叫我?”   尹氏冲霍元昭眨了眨眼,道:“你月月在外参宴,还没野惯?上个月去了段府、朱府,这个月又去了戴家、赫家,每回我都给你记着了,又是诗宴又是花宴,满京城的花花草草都被你们给赏遍了,再一门心思的合计着往外野,哪里还有半点大家闺秀的做派,不许,不许,这一个月得你给我老老实实的待在府中,哪儿也不准去。”   霍元昭原本撇了撇嘴,见尹氏冲她眨了眨眼,霍元昭双目闪了闪,眼中霎时精光一闪,只一脸意味深长的说着:“不去就不去,那季家不过是个四品官员府上,太太都懒得去,我也懒得去给旁人做脸面。”   尹氏气得抬手去敲她的头,只气乐了道:“这话我明儿个便去禀了太太,保管你未来半年都出不了门。”   霍元昭只得抱着尹氏撒娇认错告饶,这才作罢。   ***   纪鸢跟霍元昭一道陪着尹氏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回去时,尹氏给霍元昭跟纪鸢二人一人赏了一份小柑橘。   纪鸢跟霍元昭二人结伴出来,走到前头岔口的时候,只见霍元昭偷偷凑到纪鸢耳边低声打趣道:“去季家那日定要好生打扮打扮,届时——”   霍元昭将声音拖得长长的,只缓缓道:“喜定会从天上来。”   说罢,只别有深意的瞅了她两眼,随即只一脸阴阳怪气的走了。   留下神色微怔的纪鸢愣在原地,过了好半晌缓过神来,随即只微微叹了口气,昨儿个夜里,霍元昭还在问她,将来想要嫁个什么样的人?没想到到了今日,这答案似乎就快要上赶着送来了。   尹氏往日其实是极少出门的,此番忽而一改往日以往做派,从她字里行间的意思,那霍元昭都能够听得出来,纪鸢又如何听不出来呢?   尹氏怕是正在偷偷替着相看亲事吧,这个世界上除了嬷嬷,唯一还会惦记着她终身大事的长辈。   季家?   纪鸢双目闪了闪。   ***   却说菱儿见纪鸢立在原地发着呆,只见她抬眼四下瞧了一眼天色,忍不住冲纪鸢道:“姑娘,方才还出了太阳,眼看一下没留神便消失了个无影无踪,这天色又闷成这样,奴婢瞧着今儿个怕是有雨。”   纪鸢这才被打断了沉思,听到菱儿的话,下意识的抬眼一瞧,只缓缓说着:“早该下场雨了,下了雨后天就不闷了,姨母中的暑约莫也能消散些了。”   菱儿却道着:“姑娘就晓得惦念着旁人,姨娘怕热是不假,我看您啊也好不到哪里去,瞧瞧这月里都劳烦嬷嬷替你扯了几回痧了——”   一听到扯痧这二字,纪鸢后背便止不住轻轻颤了颤,只立马冲着菱儿皱了皱脸道:“再提,下回便让嬷嬷先治治你。”   主仆二人一边说笑着一边往竹奚小筑走去,然而还未到院子,远远的便瞧见春桃正立在院外一脸焦急的往入口这边瞧着,见纪鸢回来了,立马一溜烟的跑了过来,伸着袖子擦了擦汗,气喘吁吁的冲纪鸢道着:“姑娘,您可算回来了,那…那个谁来咱们院子了。”   菱儿道:“哪个谁?”   春桃急道:“就是那个…那个…哎呀那个谁公子呀!”   纪鸢闻言,脸色微变,过了好一阵,只试探性的问道:“可是…霍家二公子?”   春桃闻言憋红了的立马松懈了,只小鸡啄米似的一个劲儿朝纪鸢点头道:“对对对。”   菱儿皱紧了眉头问:“二公子怎么来咱们这儿呢,他来咱们这儿作甚?”   春桃道:“我也不晓得,二公子他…他刚来不久,在咱们院子外头转了几转,便领着个小厮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张口便问‘你们家主子呢’?现如今抱夏姐姐亲自在身边侍奉,抱夏姐姐吩咐我在院子外候着,等姑娘您回了,提前通报一声。”   纪鸢闻言,只微微拧了拧手中的帕子,心中百转千回,过了好一阵,只抿了抿小嘴道着:“我知道了,进吧。”   春桃立马跟着纪鸢走了进去。   而菱儿走到院子门前,只有些做贼心虚似的缓缓伸着脑袋往里头瞧了瞧,有些不敢进去。 第56章   却说一进到院子, 远远地只见那霍元懿正背着双手立在庭院边角观赏着她种植的一些个花花草草。   这日那霍元懿穿了一身深紫色华服,腰间系着金锦织成的八宝腰带,脚下踏着一双青色锦缎面料的踏马靴,他身长如玉,肩宽背阔,便是背对着瞧不清面相,光就那般姿势松散随意的立在那里,就自成一道令人瞩目的风景。   而院子的另一侧亭子里候着两人,一是那霍元懿的贴身小厮元宝, 一个则是候在亭子里侍奉的抱夏,亭子里的石桌上沏了一壶茶,另摆放了两碟瓜子点心。   见到纪鸢进来, 抱夏只远远地迎了过来, 缓缓地朝着她轻声唤了声:“姑娘。”   听到纪鸢回来了,那霍元懿只堪堪转过了身来,远远地立在原地倒是并没有上前,只半抱着臂膀, 微微眯起眼, 双眼一直直勾勾的盯着纪鸢, 嘴角勾着一抹淡淡的笑,随即轻启着唇唤了声:“表妹。”   明明不过算正经的第二次见面, 表妹二字, 从他嘴里脱口而出, 已是喊得无比的自然了, 好像她真的就是他嫡嫡亲亲的表妹一样。   纪鸢闻言嘴角微抽了抽,纵使心里头多么想冲对方翻个白眼,面上却未显,只堪堪朝着他走了过去,距离几步之遥的位置停了下来,硬着头皮朝对方福了福身子,淡淡的笑着招呼道:“二公子。”   顿了顿,踟蹰良久,又补充了句:“二公子怎么来了。”   霍元懿听到对方温声细语,不由抬眼多瞧了纪鸢一眼,见她这日略施粉黛,只觉得淡扫蛾眉薄粉敷面,明艳不可方物,就是,就是面上仿佛带着少许倦意,虽在笑着,笑意却未答眼底。   霍元懿只微微皱了皱眉,嘴上却依旧笑吟吟道:“今儿个早起在院子散散,却未想,散着逛着便逛到了此处,得知此处竟然是表妹的院子,便特意前来讨要杯茶吃。”   说罢,只笑着道:“只不知今儿个是否有幸能够尝到表妹亲自泡的茶?”   顿了顿,又忽而挑了挑眉,伸手摸了摸下巴道:“当然,倘若能再配上表妹亲手做的那绝顶美味的薄荷糕,便是最好不过了。”   这霍元懿笑着,眼尾狭长,微微上挑,只觉得眼内含笑,勾魂摄魄,倘若旁的女子见了,不知有多少该沦陷在他这蜜里调油的“情话”中,及勾人心魄的眼神里。   ***   偏生,纪鸢的爹爹生得似尊画中仙,娘亲生得亦是花容月貌,鸿哥儿打小俊俏到大,自个自然不必说了,每每揽镜自照,自个的容颜她心中多少还是有数的,她自幼见惯了绝佳好颜色,相比之下,这霍元懿的邪魅容颜虽足够令人惊艳,纪鸢却也能够堪堪受得住的,至少并未曾过多失态。   她这处小院偏僻得可以,便是寻常有人特意来寻,都得七拐八绕的,难以寻觅,哪有这么巧的竟一逛一个准,不过,明知对方不过是胡诌乱道,纪鸢也无得任何法子。   见纪鸢有些犹豫的立在原地,既没有应承,也没有拒绝,霍元懿只下意识的往她走近了两步,立在她的跟前,微微弯着腰,将脸靠近她的脸,笑模笑样道:“怎么,不就一杯茶,表妹难不成舍不得?”   对方忽然靠近,纪鸢便大吃一惊,只立马一连着往后退了两步。   霍元懿见她耳垂微微泛红了,嘴角微翘,只忽而朗声呵笑了几声,兴致大好似的,竟未经过纪鸢的应许,直起了身子,摇着扇子,直径大摇大摆的往屋子里去,就像进自个家门一样。   走了几步,见纪鸢咬牙杵在原地,只头也不回的挑眉说了句:“表妹,你过来,我一会儿还有件东西要给你。”   纪鸢的脸稍稍有些发烫,不适占了七分,羞愤占了三分,她毕竟是深闺里长大的女孩儿,男女之别的意识已是深根固蒂的滋生在所有人的骨血里了。   只觉得被对方调戏了似的,偏生对方啥都没做。   这种感觉,还真是有些…憋屈。   纪鸢只紧紧蹙眉,见对方已经进了屋,过了良久,无得法子,冲得抱夏瞧了一眼,微微抿嘴领着几个丫鬟一道跟了进去。   ***   对于这霍元懿,纪鸢心里头不可谓不复杂。   忌惮、堤防、唯恐避之不及,当然,也曾有过感激。   只是,所有的感激在之前进屋的那一瞬,被冲刷个一干二净了。   进了屋子后,只见那霍元懿大摇大摆的坐在了椅子上,忍不住抬眼四处打量了屋子一圈,见整个厅子里简陋得可以,椅子案桌都发旧了不说,整个屋子里压根没几件像样的摆件,霍元懿见状,只轻轻皱了皱眉。   不由想起方才立在院子外的情景,只见这一处院子又小又旧,院子外大门上的红漆都卷了起来,隐隐有种腐朽陈旧的味道,分明是个曾荒废了多年的院子,被稍稍打点了一番,又给重新住人呢。   这样的地儿,甚至比不过他院子后头几个婆子住的偏院。   不过,地方虽小虽旧,待进到里头,倒发觉院子里被打点得井井有条,不是那种用奇花异草装点出来的郁郁葱葱的庭院,而是就是普通小门小户里头娇养出来的花花草草,有种清新自然的感觉。   又见这厅子里的东西虽简单,却全都摆放得整整齐齐、舒舒服服的,霍元懿喜洁,向来有些难以伺候,至少这在霍元懿眼中,虽觉得几分寒碜,到底不会令人心生…厌恶。   ***   霍元懿细细打量了一遭后,微微眯了眯眼,对于纪鸢现如今这处境心中多少有些底数了。   再一抬眼,只见坐在对面的纪鸢一直堪堪坐在那里不说话,霍元懿微微怔了片刻,又见她小嘴微抿,低眉赦目,面上一副乖觉柔顺的模样,焉知心里头该是怎样一面?   见纪鸢这幅模样,霍元懿是从女人堆里打滚出来的,哪有个猜不透的,瞬间便知原来是方才那么个不轻易间的小举动惹怒了她。   忽然间脑海中就开始浮现出一张相似的小脸。   没想到脾气倒不小。   霍元懿不由摸着鼻子笑了笑,只捧着茗碗优哉游哉的吃了两口茶,随即看向纪鸢一脸正色道:“表妹,那日送来的那只小兔儿腰坠子可还喜欢?那双受惊后湿漉漉的眼珠子瞧着楚楚可怜的,我打从第一眼瞧见觉得跟你有几分相像。”   霍元懿这话说的有几分意味深长。   纪鸢闻言只有些狐疑,然并不欲与他多做纠缠,只垂着眼,一脸客气道:“阿弟之事儿,多谢二公子出手帮衬,原本是鸢儿备礼谢过二公子才是,反倒叫二公子破费,倒是鸢儿的不是了。”   说罢,只冲着身后的春桃使了个眼色,春桃会意,立马跑进屋子里,将箱子底下那个锦盒给翻了出来,蹭蹭蹭给纪鸢送了来,纪鸢拿着,亲自递到了那霍元懿跟前,一脸正色道:“这礼太过贵重了,鸢儿惶恐,还望公子收回。”   说罢,也不待那霍元懿接,直接塞到了他的手中,待对方未曾反应过来时,纪鸢便又立即开门见山的问道:“二公子方才说有东西要给我,鸢儿可否问一声,乃是何物?”   边说着,纪鸢边缓缓转身,重新走回到了自个的座位上端坐着,纵使屋子里没得其余外人在场,但纪鸢依然规规矩矩,丝毫遵守着男女大妨的几处规矩。   ***   那霍元懿只慢悠悠的将手中的锦盒打开,从而缓缓提起那枚玉质通透的腰坠子,看了看,又瞧了瞧纪鸢,忽而勾唇道:“我霍元懿送出去的礼还从未有被退回来的时候,要不这么着吧,我手中这物件,表妹若是想要讨回的话,那么必须得跟着这个玉坠子一道讨回,倘若表妹不想要的话,那么这两件物件便自动落在了我的手里,往后皆得交由我来保管,反正要么全给你,要么全给我,你看怎么着?”   对方如此故弄玄虚,倒令纪鸢有些好奇,过了好半晌,纪鸢无法,只得冲那霍元懿淡淡的道了声:“请。”   那霍元懿闻言只忽而将身子往椅子背上一靠,笑模笑样道:“得了,那便物归原主吧。”   说罢,只见他从自个怀里缓缓地抽出来一条白色的手绢,那手绢纱绢面料,通体发白,整块手绢上无一丝装饰花样,仅仅在右下角绣了一只小小的鸳鸯。   纪鸢见状后脸上顿时呆了呆,她一眼便认出来了这正是出府那日在护城河飞走的帕子。   那霍元懿竟然…认出了她?   霍元懿见纪鸢小脸一阵红一阵白,只忍不住低笑了几声,笑过后,将那帕子折好了,整整齐齐的叠放在装着玉坠子的锦盒中,将锦盒往纪鸢这边轻轻一推,低笑道:“那日我可信守承诺在护城河边上巴巴等了一宿,却不知这个狠心的小娘子竟然就是表妹你,看来咱俩还是挺有缘分的,你说对不对,表—妹-”   最后两个字拖得老长,又微微咬着音,有种意味深长的韵味。 第57章   有缘?   纪鸢可不想与他有此等孽缘。   她万万没想到那霍二竟然认出了她。   在那护城河边等了她一宿,这话, 纪鸢自是不会相信的。   只是, 她分明有心隐瞒, 竟被对方生生拆穿, 只觉得被人当场将脸打的砰砰作响, 纪鸢多少只有些不大自在。   于是纪鸢端坐在那里, 一时再无话了。   主人都冷脸了, 却丝毫不影响那霍元懿的优哉游哉,只见那霍元懿依然厚着脸皮悠闲惬意的吃完了这杯茶后, 又向纪鸢讨要了第二杯,将肚子灌饱了后,这才堪堪起身欲要告辞。   却未料正好起身之际,屋子外头突然惊现一道闪电, 紧接着青天白日忽而炸响了一道巨雷, 又不多时, 眼看着一阵又大又急的暴雨倾盆而下,而彼时霍元懿人已经走到了门口观望,见状脚步顿时一停。   只见外头那元宝用双臂紧紧抱着头, 在暴雨中从亭子里一溜烟的跑到了屋檐下,冲着屋子里的霍元懿喊道:“主子,下暴雨了,怎么办, 这一时半会儿怕是停不了了。”   霍元懿略略瞪了那元宝一眼道:“你家主子没长眼吗?我不晓得下雨了。”前一瞬挑眉疾眼, 下一瞬, 只转过身来,冲那纪鸢耸了耸肩戏谑道:“表妹,你瞧,这下分明连老天爷都不让我走了。”   然而人转过来后,整个厅子里哪里还有半道人影?   ***   霍元懿登时一愣。   不多时,只似乎听到从里头卧房及次间纷纷传来疑似关窗的声音,隐隐约约伴随着纪鸢的吩咐声:“鸿哥儿书房里的可都是些他的宝贝,万万不可淋湿了,嬷嬷腿脚又有些不便,劳烦抱夏姐姐且先前去鸿哥儿书房及嬷嬷屋子瞧瞧…”   “春桃,这儿有我,你且先去厨房拿几个碗盆来…”   一番吩咐,话音将落,只见抱夏跟春桃两个匆匆往外跑。   方跑到门口,纪鸢随手将桌子上的油纸上拿着追了出来,跑到门口给两个丫头送了上去,末了,见厅子的窗子大开,外头倾斜的倾盆大雨已经噼里啪啦全部涌了进来,纪鸢立马提着裙摆目不斜视的从霍元懿跟前跑过,直接踮起脚尖去关窗。   因为雨势过大、过急,纪鸢边躲,边关,这边堪堪关上了,又立马钻进了里头偏房,动作虽急,但未见丝毫慌乱。   只是,近来天热,里头那扇窗子长久打开,竟一时卡住合不上了,纪鸢咬牙用力的拽了两下,指尖都勒红了,却见那窗子依旧是纹丝不动。   纪鸢左顾右盼着,眼看着雨越漂越大,屋子里头都湿了一大片,正欲寻个重物敲击两下,正在这时,忽而听到身后有人道着:“我来。”   ***   纪鸢微愣,扭头一瞧,就瞧见身后正立着个高大的身影,霍元懿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的身后。   霍元懿低头瞧了纪鸢一眼,随即往前走了一步,长臂一伸,握着窗子的大掌用力往里头一掰,整个窗子震了震,这是不同于女子的软绵之力,这是单单只属于男子的阳刚之力,只见那霍元懿又毫不费力的将那扇窗门略往上提了提,窗户顷刻合上了。   “还有么?”   合上窗户后,霍元懿只一脸正色的问着她。   这会儿脸上倒是再也没有方才的漫不经心跟慵懒打趣,难得一脸正经。   纪鸢见状,嘴角蠕动了下,随即,只缓缓从他摇了摇头道:“没了。”顿了顿,亦是一脸正色道:“多谢二公子。”   因为方才几经遭遇,此刻纪鸢头上、脸上、身子都飘洒了不少雨珠,不算严重,但有道细细的碎发打湿贴在了纪鸢脸上,整个人显得有些许狼狈。   若是往日,这霍元懿早早便要出言调侃逗乐了,只是这会儿,在此情此景中,他如何都笑不出来,霍元懿难得收起了脸上吊儿郎当的笑意,背在身后的手微微握了握,似乎正欲抬起,却见纪鸢似乎察觉到脸上的异样,只下意识的伸出手指,用那细长的无名指将碎发捋了捋,随即勾到了耳后。   然而就这么一个稀疏平常的姿势,却瞧得那霍元懿心中微热。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女孩儿撩发的动作竟是这般的美,心里似乎微微漏了一拍。   很多年以后,每每撞见到女子撩发的动作,那霍元懿总会忍不住驻足瞧上一会儿,可是,却再也没有出现过那样令人心窒的感觉了。   ***   两人在窗子前堪堪立了一阵,不多时,忽而听到外头厅子那元宝大声喊了一声:“公子、纪…纪姑娘,漏…漏雨…屋顶漏雨了…”   霍元懿闻言只有些诧异。   纪鸢听了只一脸淡定走了出去,便瞧见那元宝正用袖子抱头擦拭,一边擦着一边往后退着,厅子正中央,屋顶的房梁处正在一下一下滴着水,水滴倒是不大,不算滴落得勤,却正好滴在了方才立在这里的元宝头顶上。   纪鸢淡淡瞅了一眼,随手朝桌面上拿起一个杯子放在地面上,水滴直接落进了杯子里,起身时,正好瞧见春桃抱着几个银盆及木盆匆匆跑了来,盆里还装了两个大海碗。   春桃跑得急,中途忘了打伞,半边身子都淋湿了。   屋子里的两个男子见了纷纷错身回避,纪鸢立马拉着春桃进了里屋让其收拾,末了自个匆匆端着几个银盆,一个塞到了厅子正中央的位置,替换了地上的杯子,又将另外几个分别搁置在了案桌后边、厅子一处角落,里头次间几个老地方,末了,纪鸢又沿着屋子各个角落细细寻了几眼,见并没有出现新的损坏之地,便将剩余一个碗一个盆随手搁在了桌面上。   纪鸢在做这些举动时,元宝一双眼珠子只滴溜溜的偷偷围着她转着,并不是看纪鸢本人,而是在瞧这般稀罕的举止,这样的景象,他还是打头一回在霍家瞧见,只觉得满脸不可置信。   而霍元懿微微眯着眼,一双眸子只变得幽深而晦暗,不知在想些什么。   ***   雨一时半会儿不会停,外头大雨倾盆,里头也噼里啪啦叮当作响。   这竹奚小院多年失修,整个院落,屋子都已经陈旧了,大门窗子时时卡住坏掉已经是常事了,屋顶的瓦砾松懈裂开,房顶天沟有些渗水,去年冬天到来的时候已经请了府中的瓦砾匠修缮了一番的,不过,那匠人许是见纪鸢微不足道,只堪堪修缮了一日便匆匆了事,没多久,屋顶便又陆陆续续漏雨。   好在京城雨水不多,上月便寻思着私下想要请那霍家西门几位守门妈妈家中的男人过来帮衬修葺,未料这一整月滴雨未落,加上之正好之前鸿哥儿一事儿令纪鸢担忧了好一阵,于是将这事儿给抛在脑后了。   只今日这雨来得又快又急,倒一时将她们给杀得个措手不及。   好不容易将屋子里收拾妥当了,丫鬟们都各自在忙活,厅子里就剩下纪鸢跟霍元懿主仆二人。屋子里滴水声淅淅沥沥,纪鸢觉得有些尴尬,想起自个仪容欠妥,正要进去稍作整理——   “姑娘…姑娘…”   原本被困在院子门口的菱儿冒雨跑了过来,只冲着纪鸢急急忙忙的禀告道:“姑娘,大…大公子往咱们…往咱们院子里来了,来…来避雨。”   菱儿不知那霍元懿早早便已经认出了纪鸢,说这话时,菱儿只伸手卖力挡住自己的脸,生怕被一旁的霍元懿撞见了,露了馅。   边禀着,边一脸紧张惶恐的朝着屋子外头一指。   纪鸢闻言立马从椅子上匆匆站了起来,几步走到门前,便瞧见数十丈外的庭院中,一道一身青衣的男子正替另外一道玄色华服的男子高举着伞,二人身上均披着黑色袍子,大风将长长的袍子吹起,大雨倾盆,万千道雨丝作遮挡,令人一时瞧不清这二人的面相,然而这两道身影挺拔凌厉,踏着磅礴大雨而来,走在大雨中丝毫未见急迫慌乱,气势似乎已然盖过了这漫天暴雨。   二人踏上了台阶,一直走到了厅外廊下,伞沿一点一点上移,随后露出了一双深如枯井、更古无波的双眼。   殷离将伞收好,冲着霍元擎恭恭敬敬道:“主子,到了。”   霍元擎微微颔首,双眼略抬,便瞧见门内小女娃见他看来,身子微微缩了一下。   霍元擎蹙眉。   殷离见状,只上前一步冲着纪鸢道:“纪姑娘,我家主子前来避雨,叨扰一二了。”   话语虽客气,然而这殷离生了一张如他主子一般无二的面如表情脸,声音又毫无起伏,冷若冰霜,明明是客气话,听在别人耳中,莫名疏离刺耳。 第58章   纪鸢万万没料到这日她这僻静小院子竟如此蓬荜生辉, 竟然同时迎来了这么两位主。   那霍元懿纪鸢最多不过是有些忌惮罢了。   可这霍元擎, 纪鸢打从骨子里对他存了些许惧意。   大房在这霍家, 本就是非同一般的存在,其尊贵显赫远非二房三房能够比肩, 便是连那霍元昭每每提到大房,往往皆得左顾右盼,生怕一时失言冲撞了大房, 而这霍家大公子, 更是霍家非同一般中的非同一般。   在霍家这么多年,纪鸢极少听到过有关霍家大公子的任何议论与八卦,便是有, 顶多也不过是关于大少奶奶的,整个霍家所有人即便私底下似乎都有些不敢妄议, 反正一提到有关大公子的话题,所有人纷纷一脸忌惮的四下张望, 然后改用眼神交流了。   或许正是因为这大公子身上那股不怒自威、令人由衷生畏的冷凝肃杀之气罢。   就连纪鸢每每见了, 都下意识的有些紧张。   而此刻对方就矗立在她跟前, 他身高挺拔, 像是一个沉寂巍峨的山脉, 给人深深的压迫感。   殷离话音一落, 只见纪鸢微微抿了抿嘴,然后飞快的朝着那霍元懿瞅了一眼, 又立马收回了视线, 只强作镇定低低道:“大公子…请…里头请。”   边说着, 边下意识的捏了捏手中的帕子。   霍元擎一手背在身后,一手置于腰前,微微转了转大拇指手上的那枚通体碧绿的玉扳指,看了纪鸢一眼,少顷,直接越过纪鸢往里走了去。   纪鸢见状,稍稍扶着门沿,只缓缓松了一口气,待一转身,只见那霍元擎的袍子下摆、长靴底部都被雨水浸湿了,靴子底下还溅洒了一些泥水,若是搁旁人身上准会落得一脸狼狈,然而他却一脸气定神闲,任凭外头装饰如何改变,也丝毫影响不了他分毫。   ***   却说那霍元擎笔直踏进了厅子,一进去,便瞧见了歪坐在里头椅子上的霍元懿。   霍元擎脚步微顿。   霍元懿见霍元擎进来了,心里头虽有些惊诧,面上却未显,当即只正襟危坐好,顿了顿,又立马从椅子上起了身,冲着霍元擎笑模笑样着招呼道:“大哥,你怎么…也来这儿了?”   霍元懿素来没个正行,自幼被老夫人二太太溺爱着长大,他向来无法无天,道声天不怕地不怕也不为过,便是连自个的老子有时也并未放在眼里,唯独对这大房的大老爷及堂兄大公子父子二人稍稍有些…敬意。   倒是无关畏惧,相比二老爷,大老爷身上明显更加具备一家之主的气势与威信,而长兄又如父,虽是堂兄,但在霍元懿眼里,犹如亲兄。   兄弟二人走得较近。   只是,这霍元擎性子与那大老爷如出一撤,每每见了这霍元懿总是说教占了大头,久而久之,自年长后,尤其是近两年,这越来越不着调的二公子只躲着那二位走。   没想到这日如此赶巧,竟然在这里撞了个正着。   ***   “你怎会在此处?”   霍元擎向来习惯掌控主权了,他从来没有回答旁人问题的习惯,并没有回答霍元懿的疑问,反倒是后发制人,直接问起了霍元懿。   霍元懿起先见到霍元擎只有些惊讶,还以为这霍元擎跟纪家表妹…可方才见二人分明并不相熟,蓦然想起大哥似乎在后头竹林里有一处竹屋,小时候他跟着去玩过几回,眼下,忽而忆起这竹奚小筑前好似便有这么一片林子,竟然就是同一处吗?   只略微思索了片刻,便知其中缘故,见大哥发问,霍元懿抬眼瞅了一眼霍元擎身后的纪鸢,只笑着道:“约莫是跟大哥一样,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困在这里了吧。”   顿了顿,又道:“这雨势过大,估摸着一时半会不会停,好在有表妹这里可以暂且避上一避,大哥不若在此稍作片刻,想来表妹定当不会介怀。”   说罢,又冲身后的纪鸢眨了眨眼。   纪鸢只微微抿着嘴,将视线移到了别处,过了一阵,又挪了回来,小心翼翼的落到了那霍元擎后背上。   却见那霍元擎走着走着忽而停了下来。   霍元擎原本直接往厅子正前方的主人位走去,然而走了两步,只见厅子正中央摆了个洗脸的大银盆,原来这屋子里竟然漏雨,雨滴只将那银盆滴得噼里啪啦作响。   霍元擎耳目敏捷,微微蹙眉,再抬眼,便又见屋子里各处都在噼里啪啦,正对面两张主人位的交椅后就放了个大木盆,霍元懿坐在了左下方的客人椅上,而霍元懿的对面空位上,交椅旁边的矮几上搁置了一个大银盆,里头还放了一个大海碗。   整个厅子里又乱又寒碜,说是室内,却比室外更加杂乱无章。   霍元擎一时驻足立在了原地,只觉得无一处可踏脚之地。   别说霍元擎了,便是连那殷离瞧着,眉头都皱得能够夹死蚊子了。   ***   纪鸢一见这霍元擎停了下来,目光顺着对方的视线往整个屋子扫了扫,当即晓得对方是嫌弃了,顿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只觉有些无地自容了起来。   过了片刻,强忍着尴尬,冲着方进去换了衣裳出来的春桃使了个眼色,让其赶紧将矮几上那个银盆与大碗给收拾走,然而不知是畏惧那霍元擎还是如何,春桃只哆哆嗦嗦上前,端着银盆的手一抖一抖的,险些将手上的东西悉数倾倒在地。   纪鸢见了眼皮子一跳,只立马从春桃手上将东西接了过来,春桃只紧紧咬着唇,都快要哭了。好在这时抱夏安置好鸿哥儿跟嬷嬷那边,立即赶了过来,一进来,往屋子里一瞧,见到屋子多了一位主子,抱夏顿时被唬了一大跳。   好在抱夏入府多年,之前又在尹氏跟前当过差,算是见过世面的,见自个姑娘亲自在收拾了,觉得委实不像个样子,只立马上前接过纪鸢手中的活计,将矮几上的水渍擦了个干干净净,这才请那大公子入座。   然而大公子丝毫不为所动,直至身后贴身护卫的殷离从袖口摸出一块巾子,上前,将矮几旁边的椅子给上上下下、仔仔细细、里里外外全都擦拭了一遍,末了,又将已然擦拭过的矮几用巾子在检查了一遍后,方冲着那霍元擎恭恭敬敬的道了声:“公子,好了。”   那霍元擎这才堪堪入座。   纪鸢见了,只将小嘴抿得紧紧地。   而对面霍元懿只稍稍抬手遮住了脸,嘴角微抽了一下,随即,只摸着鼻子一脸无奈的笑了起来,道:“大哥还是老样子,殷护卫…嗯,也还是老样子,哈哈,我说大哥,倘若有一天殷离娶了媳妇,要弃你而去,大哥你到时候该怎么办?”   霍元懿竟然打趣大公子来了。   那霍元擎闻言面上无一丝异色,殷离只淡淡瞟了对面霍元懿一眼,面无表情道:“属下会侍奉主子一辈子,这个便不劳二公子操心了。”   “嘿——”霍元懿顿时一乐,只摸了摸鼻子,随即用扇子敲了敲他身后元宝的脑袋道:“瞧瞧人家,再瞧瞧你,天天惹得你家公子发火,还不多跟着人家殷护卫学着点儿…”   元宝闻言,只笑眯眯拍马道:“小的侍奉公子到下辈子总成了吧。”   霍元懿顿时笑骂了元宝一遭,好在有那霍元懿在,屋子里一时倒未见冷场。   不过,大多都是霍元懿那两主仆说笑,对面那主仆二人,偶有回应,鲜少主动开口说话。   ***   却说厅子里二位说笑间,纪鸢早已悄然吩咐将厅子里各处稍稍收拾了一遍,末了,又只吩咐菱儿到厨房送了一壶开水来,纪鸢拿出了上回尹氏赏给她的碧螺春招待,亲自给大公子、二公子沏了一杯茶。   霍元懿吃了一口后,顿时皱眉,当即便尝出了这杯茶与方才招待他的截然不同,只立马气急,当即便瞪了纪鸢一眼。   纪鸢见了双目微闪,随即只微微挑眉,移开了视线,懒得搭理他。   而那霍元擎伸手端着茶杯,揭开了杯盖正要饮茶时,正在这时,只忽而眼尖的瞧见主人位的矮几上亦放了个同样式样的茶杯,茶杯里盛了半杯茶,然而杯身上、茶面上却飘着一层黑色的漂浮物,像是灰烬,又像是某种污垢。   那个,原来是方才纪鸢放到地上,用来接屋顶上的漏雨的杯子。   霍元擎喜洁,见状,脸色立马落了下来,只将手中的茶杯随手往身旁的几子上一置,又将杯盖直接往几子上一搁置,力道不轻不重,在安静的厅子里却格外的刺耳。   大家俱是一愣,屋子里顿时一静。   只闻得雨滴声噼里啪啦的在屋子里欢快的跳舞。   噼里啪啦。   稀里哗啦。   滴答滴答。 第59章   屋子里霎时一片死寂, 只闻得一阵漏雨滴答作响的声音, 外面在下大雨, 里边在下小雨。   气氛、环境都有些诡异。   自大公子冷脸后,抱夏跟春桃二人便立在纪鸢身后,只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纪鸢堪堪坐在椅子一侧作陪, 她虽算不上伶牙俐齿, 但在那霍元昭眼中, 却是个能言巧辩的, 在尹氏跟前,亦是个嘴甜能说会道的, 便是对着任何人, 亦是玲珑剔透、口齿伶俐的。   唯独, 到了眼下,忽而就变得嘴笨难言了起来。   又或者, 看似温顺乖觉的表面下,分明也曾藏着一颗倔强倨傲的心, 平日里倒也能屈能伸, 这一日, 却偏偏犯了冲似的, 只微微抿着小嘴, 低眉赦目的坐在那里,如何都不张嘴了, 任凭屋子里的气氛继续尴尬着。   坐在对面的霍元懿挑了挑眉, 见对面霍元擎微微冷着一张脸, 神色似乎略有几分不快。   他的这位大哥历来如此,万年脸上都没见过任何笑意,只有冷脸与脸更冷,鲜少有人能够猜透到他的心思,又加上常年侍奉天子左右,显得愈加不可捉摸。   据父亲说,他的这位大哥相貌气质有九分随了当年先帝,便是连那不可捉摸的性子都与当年先帝如出一撤,有时一个皱眉连当今圣上见了都有些生憷,于是,原本是贴身侍奉天子左右的,天子却时常给他指派些殿外的差事,眼不见为净。   又或者打小身旁侍奉的教养嬷嬷及丫鬟全都是当年打从宫里头出来的缘故,虽同样生活在霍家,但霍家大公子打小生活做派却跟霍家其余几个兄弟截然不同,横竖那霍元擎的院子他打小便不爱去,只觉得去了是遭罪受的,规矩多着呢,就好比便是吃一杯茶,过几次水,兑至什么样的温度才能上上来,都有讲究在里头。   唔,瞧瞧,这样的性子,现如今稍有不慎便不合心意了吧。   ***   霍元懿笑着端起了杯子又吃了一口茶,随即悠然抬眼看向斜对面的纪鸢,顿时嘴角不由微微勾了起来。   瞧瞧,面上乖的跟只小兔儿似的,这脾气果真倒是不小,甭说这尹姨娘的姨侄女,便是连他嫡亲的表妹甄芙儿都不敢向他的这个大堂兄甩脸子,这一位…嗯,倒还真真是个令人刮目相看。   霍元懿瞅了瞅纪鸢,顿时又瞅了瞅霍元擎,只顿时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真真不是个怜香惜玉的,都不晓得他那位大嫂是如何受得了这位这脾气的。   想到大嫂,霍元懿面上微愣,过了片刻,只忍不住开口问道:“大哥,我大嫂身子可好些了?”   那霍元擎闻言,沉默了半晌,纪鸢闻言双目微闪,也忍不住侧眼朝着霍元擎那方移了移,少顷,只见对方开口沉声道:“旧样子。”   便是提到妻子,情绪也只稍稍迟疑了下,未曾有过丝毫显露。   ***   好在这大雨来得急,去的也还算快。   约莫过了一刻钟后,雨势堪堪小了下来。   待大雨化作雨线,又化成毛毛细雨,便见那霍元擎手指敲了敲桌面,身后殷离见状只立马上前,冲纪鸢面无表情道:“纪姑娘,今日叨扰了,我家主子说多谢款待。”   纪鸢闻言,下意识的抬眼看了那霍元擎一眼,嘴角微抿着,这话,估计连说话的人都不信。   见那霍元擎站起了身。   纪鸢倒也跟着站了起来了,只堪堪朝那霍元福了福身子道:“大公子慢走。”   顿了顿,又冲那边一本正经端坐着的霍元懿福了福身子,道:“二公子慢走。”   霍元懿闻言,顿时气乐了,这不明晃晃的赶人么,见那霍元擎朝着他这边看了一眼,霍元懿摸了摸鼻子,咽下了些个蜜里调油的话,只得跟着一道起身了,想了想,冲那纪鸢道:“我原是不知表妹竟然住在了这样的地方。”   说罢,又四下瞧了瞧这满是漏雨的屋子,沉吟了片刻道:“这地方未免也太偏了,屋子也忒旧了,不适合女子居住,想来表妹这些年是受了苦的,表妹是前来咱们霍家投亲的,倘若让外人晓得咱们霍家竟是这般招待客人,怕是要惹人笑话了,表妹放心,改天我定给太太说说,这样的院子怕是住不得了。”   霍元懿话音将落,只见那纪鸢听了眉心一跳,当即背后吓出了一声冷汗,立马摆手脱口而出道:“别,二公子的好意鸢儿心领了,这院子…这院子我很喜欢,这些年来也已经住习惯了,此处虽地偏,但我自幼喜静,于我而言,这处就像是一处世外桃源似的,还望二公子万万不要到太太跟前说道…”   顿了顿,往这厅子里瞧了一眼,又立即补充了一句道:“这屋子漏雨原是上回刮大风才将屋顶上的瓦砾吹动了,前几日已经请人来修缮了,只没想到这雨来得太急了,令人猝不及防这才导致了今日这一番窘态,倒是叫二位公子见笑了,二公子放心,待雨势一停,方可将屋顶修缮好,就不劳烦二公子费心了。”   纪鸢说着说着倒是镇定了下来,语气虽慢了下来,却十分坚定。   正好从纪鸢跟前经过的霍元擎瞥眼偏头瞧了她一眼。   而霍元懿闻言直直瞧着她,他是个聪明人,立马明白过来了对方的顾忌,只是见她对他如此避之不及,到底蹙了蹙眉,过了好一阵,这才笑模笑样打趣道:“别往后再有人来避雨的时候,可别还是让人无处可避哦。”   也没说应没应下。   二位主子一路走到了厅子外头,才见那大公子跟前的殷离忍不住扭头往回瞧了一眼。   ***   却说待这主仆四人大步踏出了院子,完全消失在了视线范围内,抱夏跟春桃这才长长吁出了一口气儿,纪鸢往回走着,坐在椅子上背靠着椅背上,只觉得一身筋疲力尽。   主仆三人一时无话。   过了一阵,抱夏缓过神来,见纪鸢面带疲倦,只立马去给纪鸢倒了杯茶,春桃见屋子里几个银盆里装的雨有些多了,方才便瞧见了,可屋子里坐着那几位吓人的主子,她哪里敢动一下,这会儿只立马去将几个盆的雨水倒在了一个盆子里拿出去倒掉。   回来的时候,只见抱夏再跟纪鸢说话,道:“没想到这大公子今日竟然往咱们院子来了,这么多年了,都一直相安无事的,方才进来的时候见了他我还真真唬了一跳,生怕又是哪里开罪他了。”   对于五年前那一幕,所有人都记忆犹新。   纪鸢只慢慢喝着水,没有接话,想到一个大男人就因为一个杯子从头至尾竟然将脸黑到底了,心里就无端憋屈。   春桃将银盆放好,围了过来,想起方才屋子里的景象,至今心里头还在打着鼓呢,只一边拍着心口,一边嘟囔着:“可不正是,大公子太吓人了,他的眼神太可怕了,他一眼瞧过去,奴婢就腿软了,真真是吓得连心肝都要跳出来了。”   顿了顿,又道:“相比之下,二公子瞧着便和善多了,竟还要要去跟太太求情,给咱们姑娘换个住处。”   纪鸢听到这儿皱了皱眉。   抱夏立即一脸严肃道:“春桃住嘴,你难道想给姑娘惹祸不成?这二公子是何等人,咱们姑娘又是何等人,如何能由他到太太跟前给咱们姑娘说情,这叫太太如何作想?再者,府中有传,二公子与甄姑娘的亲事快要定下了,咱们姑娘可是清清白白之人,怎么会掺和到这里头来,再者,这二公子是个什么脾性的,便是没见过,也总该听到过吧,咱们姑娘躲着走还来不及了,又如何会跟二公子牵连不清,春桃,这话往后可不许再瞎说了。”   说罢,还恶狠狠地瞪了春桃一眼。   春桃听了抱夏这一番说辞后,只立即吓得白着一张小脸,这二公子的风流韵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她早早便听闻了,只是,今儿个往这大公子跟前一比,瞬间觉得那二公子是个好的了,便一时懵糊了脑子,胡言乱语了起来。   当即,春桃便立马跟纪鸢认错,纪鸢扯着笑说道了两句,春桃便立马退了出去。   春桃走后,抱夏沉吟了一阵,道:“姑娘,这二公子历来风流多情,奴婢是怕他对姑娘…姑娘还得早做打算的好。”   纪鸢闻言,垂了垂眼,掩下了满眼的愁容跟忧虑,或许,下月的季家之行,她该上心些了。   再一抬眼,便见桌子上放着的那个锦盒,纪鸢甚至瞧都不想瞧上一眼,只直接冲着抱夏道:“劳烦抱夏姐姐处置了吧。”   顿了顿,又微微赌气道:“将那个杯子也给一并处置了。”   芊芊素手往那动也未曾动过的杯身一指。   抱夏只有些诧异。 第60章   季家的宴会没盼来, 没成想,竟先盼来了霍家的中秋宴。   往年的中秋节霍家并未大办, 只因大老爷跟大公子远在边疆, 边疆战乱未曾理清,一家子尚未真正团聚, 故每年中秋日一家子聚在一块吃了晚宴后便任由着一众晚辈们去放河灯去了, 长辈们并未如何瞎凑合。   然而这一年,是近三四年以来全家头一回正正经经的聚齐了,一个不多,一个不少,老夫人兴致上头, 便特意应允吩咐由二太太办起了一场祭月仪式, 祭月祈福, 末了,又在府中搭了一座戏台子,请了沈家亲家一同看戏。   大抵是因着端午节的时候纪鸢露面了的缘故罢,中秋时节太太似乎想了起来,便也随口跟尹氏提了那么一嘴, 让纪鸢也跟着出席, 小辈们都聚集到一块热闹热闹。   尹氏倒并未多想, 纪鸢听了后却愣了一阵, 整整五年的时光, 整个霍家无人记得她, 偏偏这个时候提起, 由不得纪鸢不担心,只以为是那日那霍二回去后当真在二太太跟前提及了什么。   故去时的路上,纪鸢面上未显,心里头却一直有些不宁。   ***   据说霍家这一场祭月仪式办得可谓是相当隆重,从中秋节这日一大早便在安排了,白日老夫人等人在戏园子听戏,三房太太、二房尹氏、朱氏等人便跟着王氏一直在准备着祭祀事宜,一直到了傍晚时分,才堪堪准备妥当。   祭月仪式得到晚上月初之时才能开始,祭拜完后,霍家会设晚宴,分发祭品,随后观赏河灯,可去后花园赏月,是以,白日无甚安排,中秋夜才算是重头戏。   虽晚上才开始,但是,打从白日起,霍家所有丫鬟婆子便争相跑去围观,据说此番祭月仪式设在了霍家祠堂外,直接在祠堂外的十八级台阶上搭建了祭桌祭几,祭桌上摆放了一应香烛香炉祭品等,而十八级台阶下则铺了一应软垫蒲团,整个祭祀场地尤为庄重隆重。   是在祭祀场地将要搭建好的时候,纪鸢才堪堪过去,其实早早便要去了,彼时那霍元昭派人催了她好几遭了,据说霍家几位姑娘们天还未亮便起来沐浴更衣,特意换上了大俞朝隆重场合才能穿的华服为晚上的祭拜做准备。   一大早那霍元昭倒是兴冲冲的,然而再大的兴致被蹉跎了一整日,多少被磨灭掉了,只觉得无聊透顶,于是,纪鸢正要出发的时候,正好被那兴致泱泱的霍元昭堵在了院子里,两人在她的竹奚小筑又歇了歇脚这才过去。   过去的时候,祭台刚好搭建好,一行人正从戏园子出来,正要去祠堂前去观赏,恰好在园子口与霍元昭跟纪鸢撞了个正着。   那行人中有甄芙儿、霍元芷、霍元媛、霍元敏,还有一个霍家的贵客,霍家大少奶奶沈氏胞妹沈如嫣。   ***   见到纪鸢,大家都有些惊讶,不过因端午时大家都打过照面了,此番,见了面倒没像端午时那么意外及生疏了。   纪鸢一一给各位姑娘们问礼,霍元芷向来不待见她,不过略略冲纪鸢抬了抬下巴,霍元媛及甄芙儿冲她笑了笑,唯有害羞的霍元敏忍不住朝着纪鸢走来,亲昵的唤她“鸢姐姐。”   到了那沈如嫣跟前,纪鸢顿了顿,方主动招呼道:“沈姑娘。”   在端午时纪鸢便见过这沈如嫣了,只对方初来乍到,端午那日又人多口杂,又一直伴在家母家姐左右,倒是未曾留意到纪鸢,是以与纪鸢并不相识。   沈如嫣见到纪鸢只觉得对方姿色极美,只见她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淳浓染春烟,又见她姿态娉娉婷婷、媚眼含羞合,丹唇逐笑开,这姿容竟白无一有。   这沈如嫣自以为其大姐姿容无双,便是初见了那甄芙儿也不过觉得眼前一亮,并未有过多惊艳,只觉得这世间女子鲜少有人能够比得过她大姐,却万万未曾料到眼前这女孩儿竟如此美丽,只觉得形神皆美,绝色天成,不同于大姐姐那般柔弱无骨,虚幻得似个画中仙,她却是真真切切,仿若从画中走了出来,更加真实更加真切。   这沈如嫣瞧着倒是愣了好一阵,又见对方竟识得她,只有些疑惑的瞧着她,似乎正在回忆着眼前这位是哪一位。   那甄芙儿见状后,只指着纪鸢笑着介绍道:“嫣妹妹,这位是鸢儿妹妹,是三姑娘的表姐。”   顿了顿,又忽而笑道:“一个嫣妹妹,一个鸢妹妹,你们两个倒是有缘,名字可真像。”   沈如嫣一下子没有缓过神来三姑娘的表妹跟霍家之间的关系,倒是摔先冲纪鸢微微含笑招呼。   招呼完后,这才后知后觉的晃过神来,原来是二房尹姨娘娘家的亲戚,只觉得这于霍家该算作是…远…亲了,思及至此,这沈如嫣只一脸诧异的又看了纪鸢一眼。   恰好对上了纪鸢犹如双瞳剪水般的眼睛,两人相视,纪鸢冲她礼遇回笑,沈如嫣双目闪了闪,二人同时收回了目光。   ***   “表姐,你们这是要往哪儿去?”   纪鸢正与沈如嫣招呼的同时,霍元昭便兴冲冲的看着她们问着。   “听说祠堂那头的祭台搭建好了,老夫人方才问起了,见咱们几个无心听戏,便特意打发咱们几个小辈前去瞧瞧——”   “哎哟喂,可算是搭建好了,走,纪鸢,咱们也跟着一起去瞧瞧,我记着还是小时候参拜过祭月仪式,府里好些年没操办过了,今晚定会十分热闹。”   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往祠堂那边去了。   一路上,只觉得那甄芙儿跟沈如嫣关系极好似的,二人一直手挽着手,有说有笑的,倒是那二姑娘霍元芷神色似乎有几分不虞,一路上都走在最前头,下巴高抬,一脸孤傲模样。   霍元昭见了,只拉着纪鸢落到众人几步,拉着纪鸢咬耳朵道:“自从这沈如嫣来了后,芙儿表姐便镇日跟沈家姐姐交好在了一块儿,将那霍元芷给丢到一边了,这不,吃味了,当真是个小气吧啦的——”   原来自霍家大姑娘出嫁后,甄芙儿在府里落了单,而这霍元昭是个粗野性子,久而久之,甄芙儿便跟那霍元芷走得近了。   自从沈如嫣来了后,甄芙儿跟沈如嫣一见如故,两人关系一日好过一日,似隐隐赶超过了霍元芷,霍元芷历来是个心高气傲的,怎能忍受的了,这几日便一直有些阴阳怪气的。   只要那甄芙儿不顺心,霍元昭便十分开心,不过,笑过后,又见霍元昭神色顿了顿,只四下瞧了一眼,有些复杂道:“这芙儿表姐往后定是要嫁给二哥的,往后成了咱们几个的嫂子准没跑了,至于这沈家姐姐么,我可听说将来大嫂若是有个万一,怕是要配给大哥做续弦的——”   霍元昭语气不可谓不复杂。   她们几个霍家姑娘往后是要嫁出去的,怕就不再是霍家人了,而眼前两个外人,倒有可能成了将来掌控霍家门庭之人,是以,明明她们才是霍家主子,却偏偏对两个外人要客客气气的,有时想来,还真有些心塞。   好在,霍元昭对这二人倒并不讨厌。   纪鸢听了后,只笑了笑,这些与她好像都毫不相干。   也盼着,真的永远跟她毫不相干才好。   ***   待七绕八绕后,一行人总算赶到了祠堂。   远远地只见祠堂十八级台阶上立着一道身穿青衣的威严男子。   按照传统,历来“男不拜月,女不祭灶”,是以,通常男子不参加此次的祭拜,而是从府中请一名身份高贵的男子或者长辈担任赞礼、执事协助祭月。   上一回请的是霍家大老爷。   而这一回请的则是霍家嫡子长孙霍元擎。 第61章   那祭台周围围着的全是些上了年纪的老嬷嬷, 祭品该如何摆放,祭月的仪程是怎样的,丝毫出不了任何岔子, 老太太还专门派了身边的得力老嬷嬷张嬷嬷前来帮衬, 张嬷嬷是个细致周全的,将一应章程全都仔仔细细的检查了三四遍,这才作罢,末了, 又逮着这日负责祭月主事的霍家大公子好生在嘱咐说教。   男子不可拜月,只见整个祭台旁围着的全是些个丫鬟婆子, 唯有那霍元擎一名男子杵在那里,显得格外惹眼, 手中拿着一叠厚厚祭月仪程,正一脸面无表情的在看着。   老嬷嬷在一旁说破了嘴皮子,他眉毛也没见抬一下,过了好一阵,这才冲老嬷嬷微微点了点头, 将那厚厚一叠议程给合上了, 直接交还给了张嬷嬷。   张嬷嬷一脸错愕,皱着一脸褶子脸呆愣愣的问道:“我的个主子爷,您这就瞧完了?”   霍元擎只淡淡的嗯了一声, 随即喊了一名丫鬟问了时辰, 见时辰还早, 便背着手下来了。   留下那张嬷嬷皱着张老脸, 一下子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   “纪鸢,瞧,大哥往这边来了。”   远远地见那霍元擎从祠堂外的台阶上下来了,霍元昭只下意识的扯了扯纪鸢的袖子道着。   纪鸢只微微皱了皱鼻子,将自个的袖子从霍元昭指尖默默地扯了回来。   她当然瞧到了。   还恨不得躲着走才好。   从小到大,总共就见到这霍家大公子三回,一回被吓破了胆,还一连着做了好长时间的噩梦,一回差点被人当众给绑了去,最后这一回嘛,好生生的待在自个屋子里也招人嫌了,纪鸢是真真有些怕了这霍家大公子。   眼看着那人远远朝着这边来了,纪鸢只挪开了视线,又下意识的往霍元昭身侧躲了躲。   ***   那霍元擎见到这浩浩荡荡的人群远远地停了下来,几位姑娘们纷纷主动招呼,霍家几位姑娘齐齐道:“大哥。”   甄芙儿脸上挂着笑,道:“大…公子。”   纪鸢装死。   最后是那沈如嫣,只见她飞快的抬眼看了那霍元擎一眼,随即,只微微低着头,小声唤着:“姐…姐夫…”   似乎对着霍元擎亦是十足惧怕。   霍元擎闻言视线淡淡的扫了众人一眼,只淡淡问着:“你们怎么来了。”   这大公子面无表情,口吻又极淡,纪鸢发觉不止是自己,便是连其他几位姑娘们都纷纷变得拘谨了起来。   几位姑娘们你瞧瞧我,我看看你,似乎都在等着旁人作答,便是连一向能说会道、笑语嫣然的甄芙儿此刻心里头都有些发憷,似乎没有想要主动上前活跃气氛的勇气。   大公子见久无人回应,只淡淡蹙眉,将目光落在了最前头的霍元芷身上。   霍元芷拧了拧手中的帕子,过了良久,只硬着头皮回道:“回…回大哥,咱们几个来瞧瞧祭祀场的进程…”顿了顿,似乎又觉得这样作答有欠妥当,又忙补充了句:“方才祖母随口问起了,咱们几个便亲自来走一趟。”   霍元擎只将手背在身后,闻言沉默了片刻,道了声:“嗯。”   默了片刻又道了声:“祭台已经搭建好了,祖母可还在戏园子听戏?”   霍元芷舔了舔嘴巴,立马回着:“正…正是,咱们来时祖母还在戏园子听戏呢,不过那一场戏快要到了尾声,只不知这会儿结束了没?”   霍元擎微微颔首,临走前,抬眼看了一眼杵在霍元芷身后的沈如嫣一眼,随即,一言不发的离去了。   这霍元擎身高八尺有余,立在大家身前,只觉得像是一座山似的,给人深深压迫感,他人一走,所有人全部都松懈了一口气。   纪鸢却只用力的捏紧了手中的帕子久久没有松开,她正好立在了那沈如嫣身后,霍元擎方才那一眼,只觉得是向她直直扫来似的,吓得她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霍元擎走后,霍元昭只朝纪鸢吐了吐舌头道:“我的个乖乖,大哥可比我爹还要吓人多了。”   一时说完,只见纪鸢微微抿着嘴,小脸气色不大好,知道她小时候在霍元擎那里留下了阴影,什么也没说,只拉着纪鸢的手道:“走吧,咱们去祭台那里参观参观。”   ***   却说参观完祭台后,一行人又回到了戏园子,好给老夫人亲口描绘这祠堂外的一番盛况。   去的途中恰好遇到了一同前去给老夫人问安的霍家二公子霍元懿,霍元懿领着元宝正慢悠悠的晃荡着,见这一群姹紫嫣红的绝色佳人们来了,远远地只停了下来,立在原地抱胸驻足竟然明目张胆的观赏了起来。   “二哥,今儿个沈家姐姐也在呢,可不许无礼。”   霍元昭一见霍元懿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便立马欢快的跑过去提醒着,往日里这霍元懿与她们闹腾惯了,都是自家兄妹,她们几个都已经习惯了,可这会儿还有别的姑娘在场了。   霍元懿举着扇子往霍元昭脑袋上敲打了一下,笑模笑样道:“竟然敢教训起你二哥来了,胆子见长啊!”   说罢,倒是放下了抱胸的臂膀,冲着沈如嫣略颔了颔首算是招呼,又问众人道:“你们这是打哪儿来?半里路外便听到了你们的说笑声,都在聊笑着什么,说出来也给你二哥乐呵乐呵——”   “芙儿姐姐在给咱们几个说道她们老家中秋佳节时的趣事儿呢,二哥想听,便让芙儿姐姐说给你听就是了。”   霍元懿听了顿时挑了挑眉,看向甄芙儿,甄芙儿正笑着欲张嘴,却见那霍元懿眼尾一扫,恰缝扫到了走在最后头边角的纪鸢身上,霍元懿登时一愣,随时只有些惊讶的瞅着纪鸢道:“鸢儿表妹今日竟然也来了,还真是稀罕。”   这霍元懿一张嘴,便将甄芙儿那番话给打断了。   甄芙儿怔了片刻,见这霍元懿只笑模笑样的看着她身后的纪鸢,顿时蹙了蹙眉。   这霍元懿向来喜欢说笑玩闹,嘴里向来没个正经,便是见了个小丫鬟也能逮着说笑一遭,且脸上的笑一惯是这样的,直勾勾的,勾人心魂,倒一时叫这甄芙儿瞧不出任何章程来。   霍元昭只立马走过去挽着纪鸢的手道:“是啊,纪鸢这人懒得要命,轻易不爱出门,今儿个好不容易出来玩玩,二哥可不许欺负了她去,回头可别将她给吓跑了。”   霍元懿只挑眉笑眯眯道:“这话说的,二哥疼爱你们几个都来不及,又怎会欺负你们。”   他说的是你们,话语上挑不出任何岔子来,可听在纪鸢耳朵里,只觉得在那个“你”字上咬字极重,说完,还几不可闻的冲纪鸢眨了眨眼。   碍于大家都在,纪鸢不好甩脸色,只勉强冲那霍元懿扯了扯几分笑,垂着眼轻声道:“二公子…说笑了。”   说完,只微微闭着嘴,再多一个字都不肯说了。   甄芙儿扭头瞧了她一眼。   霍元懿闻言只用扇子敲了敲手心,随即只用舌尖轻轻刮了一下牙齿,忽而轻笑了一声。   一行人往戏园子里走去。   ***   进去时,戏园子里的戏果然停下了,方才在祠堂外离去的霍家大公子霍元擎此刻正坐在老夫人跟前跟陪着她老人家说着话。   老夫人在问沈氏的身子状况,她问一句,他便答一句。   老夫人闻言,长久的沉默后,只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这沈氏怕是…   这一番大费周章的祭月仪式,何尝不是在为沈氏的身子祈福,不是在为她的孙儿霍元擎祈福呢。   如今她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呢,老头子走得早,她替这霍家操了半辈子的心,操心操得最多的就是底下这些个小的,儿子孙子没一个令人省心的,老大脾气又冷又犟,娶回来那媳妇又是个只能供奉的主,大房至今还冷冷清清的,哪里有半点家的样子。   次子现如今倒还好,早十来年那也没少令人省心,他那后院,日日是看不见硝烟的战场。   儿子便罢了,好不容易熬到了孙儿这一辈,却未想,竟一个比一个还令人头疼。   嫆姐儿暂且不提,最令人担忧的便是这擎儿懿儿。   一个是太令人省心,一个是太令人操心。   操心的暂且不说,横竖少了她这一份,自有人紧着补上了。   省心的那个,却省心得直令人有些心疼。   从小到大,几乎没令人费过任何心思,却是个最为苦命的。   老夫人原本受不住沈氏的苦苦哀求,想提一提有关…日后的打算,可是,这头一桩亲事便是他们几个长辈做主硬生生给人安上的,却落到这一局面,现如今,又如何敢再草率的来第二回 ? 第62章   正踟蹰间, 见霍元懿领着一群妹妹们来了,老夫人便掩下了一脸复杂情绪,笑着朝着一众小辈们瞧了去。   “祖母, 孙儿来给祖母问安来了,祝祖母您老人家仲秋大吉, 万福金安。”   只见那霍元懿大步走了过来,远远的朝老夫人作了揖。   老夫人直乐呵呵道:“好你个臭小子,镇日在外头瞎混, 瞧瞧有多久没来瞧过老婆子我了。”   霍元懿嬉皮笑脸道:“天地良心, 忘了谁也不能忘了祖母您啊,便是孙儿在外头瞎混的时候满心满眼想的也都是祖母您了。”   这霍元懿恬不知耻, 连老夫人都被他这遭没皮没脸的话给气乐了,想要佯装恼怒, 只一下子指着那霍元懿骂也不是, 乐也不是,良久,终究没忍住乐得开怀大笑了起来。   老夫人一笑, 屋子里所有人也跟着纷纷笑了起来。   霍元懿又笑模笑样的跟坐在下首的霍元擎打了个招呼,随即,只懒洋洋的来到了霍元擎身旁,随即往那椅子上一靠, 差点就要将二郎腿给翘了起来。   那霍元擎侧眼瞧了他一眼。   霍元懿咳了一声, 只立马将腿放了下去。   老夫人眼尖瞧见了, 瞪了那霍元懿一眼, 这才朝着满屋子的小姑娘们瞧了去,笑眯眯一脸和睦道:“怎么着,你们几个往那祠堂瞧出些个什么章程来没?”   老夫人历来最喜欢儿孙满堂、小辈们簇拥膝下的热闹场面了。   方才老夫人在听戏,几个小的都怕打搅到她了,都没有围过来,这会儿戏散了,老夫人便也忍不住,恨不得将一个个都拉到身前来说话才好。   ***   自大姑娘霍元嫆嫁人后,余下这四个姑娘们中,要数二姑娘霍元芷最讨老夫人喜爱,这霍元芷心细如尘、又能说会道,甭说老太太,便是连二老爷也时常被她哄得开怀大笑,这一点,这霍元芷深得其生母柳氏的真传。   是以这老夫人话音将落,只见那霍元芷捏着帕子,笑吟吟道:“回祖母,祠堂那边都侍弄好了,真真好大个场面,都快赶上咱们每年一回的年祭了,芷儿方才瞧见嬷嬷将祭祀的月饼都给摆上了,那月饼瞧着软软糯糯可真香,我原本还想着偷偷尝一个的,却未料到竟被嬷嬷捉到还打了手,这真要是尝上两口挨了打也值咯,可怜孙女儿白白遭了这么一遭,到头来却只闻得个月饼香——”   这霍元芷说话温温柔柔,其母柳氏出生江南,霍元芷便也学了几分温言细语的调调,怪好听的,又加上她一副笑容可掬的脸面,真真讨人喜欢,老夫人笑着打趣道:“都多大人了,还贪嘴,该打。”   霍元芷只微微嘟着嘴。   顿了顿,老夫人只一脸宠爱道:“那月饼是祭品,祭过了月神吃了才能交好运道,既然芷儿爱吃,晚上祭拜完后多往你屋子里分点便是,甭以为老婆子我不晓得,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惦记着那几个月饼罢了——”   这霍元芷被老夫人拆穿了,只用帕子半掩着脸面,一脸不好意思。   霍元昭见了,亦是兴冲冲道:“我也爱吃,祖母,您也往昭儿院子里多分几个,这月饼可是祖母亲自备下的,定要比寻常的好吃些,昭儿最爱吃月饼了,祖母可不能单单偏颇二姐一人。”   “行行行,瞧瞧你们这一个个的,回头可不许往外说,倘若外头人知道咱们家姑娘一个个都是些个小馋猫,还不得笑话死了。”老夫人乐呵呵冲大家伙摆摆手,一脸豪迈道:“人人都有份,芷儿昭儿、芙儿嫣儿各个都有,放心,少了谁也少不了你们几个的。”   边说着,边招呼几个小辈们坐下。   霍元芷霍元昭甄芙儿沈如嫣几个堪堪坐下后,只见那霍元昭又跟甄芙儿换了个位置,冲纪鸢悄悄招手道:“纪鸢,来,坐我这儿来。”   老夫人这才注意到最后头还有个纪鸢。   ***   纪鸢见老夫人在瞧她,便立马施施然上前两步给老夫人行礼,规规矩矩道:“鸢儿见过老夫人,老夫人万安。”   老夫人坐在上首,只远远的指着纪鸢,有些诧异道:“这…这是哪家的孩子啊。”   老夫人跟前的大丫鬟紫苏五年前见过纪鸢一回,对她还有些印象,方才一眼便将人给认出来了,见老夫人发问,当即凑到了老夫人耳边低声耳语了几声。   与此同时,那霍元昭只笑嘻嘻道:“祖母,这是纪鸢,您忘了,当年您还瞧见过的呀。”   经霍元昭及紫苏她们一提,老夫人便立即想了起来,再次看向纪鸢,只仔仔细细的将人打量着,见她姿容甚美,生了一张精致秀美的鹅蛋脸,又见她星眸微嗔,杏眼明仁,明明不施粉黛而颜色如朝霞映雪,竟觉得仙姿玉貌,清艳难言。   老夫人只一脸惊艳道:“这孩子都长这么大了,竟出落得如此标致了…”顿了顿,又立马招呼纪鸢道:“来来来,到老婆子跟前来,我好生瞧瞧——”   纪鸢不由想起了头一回拜见老夫人时的场景,只觉得与此刻如出一撤,见老夫人如此和蔼慈祥,当即稳了稳心弦,理了理衣裳,微微低着头朝着老夫人缓缓走了过去。   坐在屋子里的众人一下子全都静了下来,全都齐刷刷的朝着纪鸢瞧了去。   只见她低眉赦目,貌美如霜,穿了一身翠绿色的褙子、淡绿色的罗裙,全身上下并无多少装饰,偏偏有种素净淡雅之美,她微微低着头,双手置于腰腹前,侧脸娴静端庄,又见行动间步履轻盈,款步珊珊、袅袅娜娜,竟端得一派绝佳芳华。   便是连底下两位公子都忍不住瞧了去。   ***   老夫人毕竟年纪大了,稍稍有些老花眼,远远地只微微眯起了眼,待纪鸢走近后,只有将纪鸢从上到下,从头到脚打量着,眼中顿时泛起了惊诧之色,拉着纪鸢的手又不住的打量了几道,这才一脸和善道:“是叫鸢儿罢,今年几岁了,怎么这么些年都没见露过面啊,万没料到咱们府上竟然还藏着这么标致的一个小姑娘,今儿个还真真给了老婆子一个好大的惊喜。”   老夫人历来喜欢小辈,尤其是似纪鸢这般伶俐讨喜的晚辈,一时,只拉着纪鸢的手好似一番称赞。   屋子里还有两位公子在场了,纪鸢只被老夫人夸得小脸微红,一脸不大自在。   老夫人见纪鸢面带娇羞,又见她腮晕潮红,羞娥凝绿,顿时只瞧得老夫人眼皮子一跳,拉着纪鸢的手,双眼却止不住下意识的就往坐在底下的霍元擎跟霍元懿二人瞧去。   这擎儿是个不占美色的,老夫人倒不忧心,不过随意往霍元擎面上略微瞟了瞟,见他面不改色、一脸面无表情,老夫人心里头点了点头,重点朝着一旁的霍元懿瞧去。   却见这懿儿微微垂着眼,竟然没往这处看,只低头一个劲儿的盯着手中的折扇瞧着,因垂下了眼帘,倒一时叫人瞧不出任何情绪,这小子是个贪好美色的,若是搁在往日里,那小子怕是双眼都发直了,眼下竟然难得有几分反常,倒越发叫老夫人上心了。   老夫人当即拉着纪鸢说了好一阵话,末了,又逮着那甄芙儿、沈如嫣二人说了一阵。   ***   正说笑间,那甄芙儿院子里的丫鬟凝兰见天色不早,便将晚间要放置的河灯给送来了,这河灯有各式各样的,其中最为惹眼的是一盏七彩的莲花灯,只见做工精致,栩栩如生,皆乃是由甄芙儿亲手制作而成。   原来这甄芙儿细心的给府中每一位姑娘们都做了一盏,当即给每位姑娘们都分发了。   唯独到了纪鸢这里,少了一盏,甄芙儿只一脸歉意道:“鸢妹妹,我原是不知你会来,便少备了你这一盏,你便收下我这盏吧。”   说罢,便要将那盏最精致惹眼的七彩莲花灯赠送给纪鸢。   纪鸢顿时有些受宠若惊,只连连摆手道:“这是姐姐的,我如何能要。”见她身后凝兰手中提着的篮子里还留有制作河灯的材料,当即,纪鸢只指着冲甄芙儿道:“姐姐你留着吧,我一会儿在做一个便成了。”   纪鸢话音一落,只见那霍元懿笑着接话道:“鸢儿表妹竟然也会做这个。”   顿了顿,只笑吟吟道:“你瞧,在场的你们可都有河灯,就我跟大哥没有,鸢儿表妹莫不顺道也跟我与大哥一人做一个玩玩?”   说到这里语气一停,又笑着补充道:“对了,还可以给祖母也做一个。”   他脸上一直带着笑,话语间似认真似打趣,倒一时叫人分不清真假。   霍元懿说罢,只见那霍元擎微微皱眉朝着纪鸢那边瞧了一眼。   老夫人见状,连连摆手直乐道:“你们年轻人爱玩,你们玩,可别将老婆子我给掺和进来了。” 第63章   纪鸢一时不知那霍元懿说的是玩笑话还是当真了, 想了想, 便有些不大好意思的说道:“我还是小时候做着玩的, 都是些个拿不出手的, 如何敢在二位公子跟前献丑。”   不过,想到老夫人方才分明撂下话了,又不好推辞,说到这里,踟蹰了一阵,忽而犹豫的看了身旁甄芙儿一眼,连连求助道:“好在姐姐手巧, 可否劳烦姐姐指导一二?”   嘴上虽说是指导,分明是想要将这棘手的活计推到那甄芙儿手上。   替那霍家二公子亲自制作一盏河灯, 想来对方应当是甘愿的。   果然,话音一落, 便将那甄芙儿有些诧异的看了她一眼, 霍元懿微微挑眉, 就连老夫人也抬眼瞧了纪鸢一眼。   少顷,只见那甄芙儿竟亲自拉起了纪鸢的手,嫣然笑道:“说什么指导不指导的,横竖都是一块儿做着玩的,既然妹妹都已经开口了, 来, 那咱们便一起做吧。”   说完, 只吩咐凝兰将篮子里的一应材料放到了不远处的凉亭里, 竟然十分亲热的拉着纪鸢一道过去了,怕材料少了,末了,又吩咐底下丫头回到院子再送些来。   霍元昭见状,只眼前一亮,顿时双目炯炯道:“我也要亲手做这个,纪鸢,芙儿姐姐,你们俩个教我。”   说着,便也一脸兴致勃勃的跟了上去。   余下霍元芷跟沈如嫣二人对视了一眼,只见那霍元芷柔柔笑道:“嫣姐姐,莫不,咱们也跟着去凑个趣吧。”   沈如嫣飞快的往对面霍元擎身上瞧了一眼,双目闪了闪,随即冲着霍元芷点头笑道:“好啊。”   说罢,二人携手而去。   一时,整个亭子里便忙活开来了。   ***   霍元懿坐在椅子上,随手往一旁的矮几上端起茗碗吃了两口茶,脸上笑模笑样的,嘴里只低低“嘿”了一声,咬牙道了句:“好个小丫头片子。”   又一连着将杯子里所有的茶给一口饮尽了,便大摇大摆的起了身,冲老夫人道:“祖母,我去瞧瞧那河灯到底是怎样做的。”   老夫人哪里不晓得他,向来是个闲不住的,又历来爱往姐妹堆里凑合,只没好气道:“去吧去吧,挑上一盏河灯今年许个好愿,交个好运道来。”   只旁敲侧击的在催着他的终身大事了。   霍元懿挑了挑眉,笑道:“成啊,孙儿能不能替祖母讨到个好孙媳妇儿,就全靠它了。”   说罢,扇子一腰,风流倜傥的去了。   老夫人顿时气乐了,笑过后,见所有小辈们都前去热闹了,唯有这霍元擎一人孑然一身,未免显得有些形单影只,老夫人面上的笑意渐渐淡了淡。   抬眼间,只见几个小姑娘都凑到了一块儿忙活着,许是沈家那个到底刚来,未曾与大家伙儿打成一片,只安安静静的立在一旁瞧着。   见那沈如嫣生得虽不如孙媳沈氏那般貌美,但也随了她姐姐五六成,关键是,姐妹二人感觉尤为相似,或许,这也算作是另外一种…安慰?   想到这里,又想到这些日子的满面烦愁,老夫人心下忽而一动,端起茶碗吃了一口,方不动声色的冲着霍元擎道:“擎儿,瞧你几位妹妹们玩得多起劲儿,你镇日繁忙,从来没功夫跟府中几个弟弟妹妹们亲近过,眼下冷眼瞧着几个小的都有些畏惧你,今儿个难得大家都聚在了一块,你也莫要拘着,也跟着去瞧瞧吧,我今个儿听了一整日的戏,有些累了,且先眯会子,不用你作陪,你跟她们一道去松松乏罢。”   说罢,只一脸嫌弃的冲那霍元擎直摆手,恨不得他立马消失才好。   好的歹的都被老夫人给说了,似乎有些无从反驳,霍元擎闻言默了片刻,方冲老夫人淡淡道:“如此,那孙儿便去了。”   说着,便也起身,缓缓朝那边走了去,只是,走到那亭子外,步伐渐渐慢了下来。   ***   此刻,只见甄芙儿、纪鸢、霍元昭、霍元芷四人围在亭子中央的方桌上坐着,四人都认认真真的低着头摆弄着手中的彩色的花纸,而那霍元懿正负手立在甄芙儿与纪鸢二人身后,漫不经心的瞧着,时不时摸了摸下巴,瞧得似乎正起兴。   “哈哈,纪鸢,你做的这个好丑,简直比我做的还要丑,太难看了,瞧瞧,你那花瓣都是歪的,当心一会儿下水后直接翻船了。”   霍元昭指着纪鸢手中那个三色的莲花灯差点没笑弯了腰,边笑边直乐呵道:“方才瞧你那副信誓旦旦的模样,我还以为你手艺多好,原来也是个半吊子啊,哈哈,你瞧瞧你那莲花灯那衰样,足够我乐三天三夜了。”   原来那甄芙儿与霍元芷做的是十六个花瓣的,霍元昭初学,学的是最简单的八个花瓣的,这个还是纪鸢教她的,没成想,这徒弟学会了,那师傅不知怎么的,糊着糊着竟然少了一瓣,做了个单数的七瓣的,且那花瓣东倒西歪的,仿佛刚历经了一场狂风暴雨的劫难似的。   霍元昭顿时难以置信,只觉得这玩意儿委实不像是从纪鸢那双巧手里做出来的似的。   被霍元昭当着众人的面如此笑话,纪鸢多少有些尴尬,只讪笑道:“早就说过了,我小时候才玩过这玩意儿,好多年没做过了,能够做成这模样已算是不错的了。”   说完,又觉得好似仍然没有说服力,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我做的便是这么一朵历经风吹雨打过后仍然坚强百折不摧的荷花,你瞧瞧,不写实么?”   纪鸢话音一落,便闻得头背后一阵“噗呲”声。   四人纷纷抬头、扭头瞧去,只见那霍元懿不知何时立在了她们身后,被纪鸢这一张巧舌如簧的小嘴给逗乐了。   霍元昭见霍元懿在发笑,顿时也气乐了,立马从椅子上蹦跶起来,一溜烟的跑到霍元懿身边,扯着他的衣袖,指着桌面上纪鸢那个七倒八歪的荷花灯冲霍元懿道:“二哥,你瞧,这分明是个丑的,纪鸢竟然还强词夺理,我横竖是说不过她的,二哥你来替我辩辩。”   竟一副要拉着霍元懿做同盟的意味。   霍元懿瞅着纪鸢那个莲花灯,摸了摸下巴难得一脸正色道:“丑虽丑,但丑得还挺可爱的。”   说罢,只对纪鸢报以微微一笑。   纪鸢双目闪了闪,立马转过了头去。   霍元懿顿时挑了挑眉,又道:“鸢儿表妹这盏灯若是遭人嫌的话,我倒是可以勉为其难的——”   一时,话语为道完,忽而见那霍元昭惊呼一声,连连赞道:“哇,芙儿姐姐,你这个莲花灯有三层,好美啊。”   霍元懿说了一半的话便被打断了,众人便下意识的朝着甄芙儿瞧了去。   只见甄芙儿的那盏也做成了,一盏大红色共三层十六瓣盛开到最为浓烈的莲花,只见每瓣花瓣都绽放到最极致的状态,这甄芙儿手工精湛,明明是用纸糊上的,却觉得栩栩如生,就跟莲花池中盛开出来的莲花一般无二,着实令人惊诧。   见大家都一脸赞扬的看着她,甄芙儿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随即,捧着这盏莲花灯直接递到了霍元懿跟前,笑的有些羞涩道:“喏,表哥,你历来最是个挑剔的,这个可是我亲手做的,便是再不合心意,也别当着大家伙的面挑刺。”   说罢,还抢得先机的率先娇嗔的瞪了那霍元懿一眼。   霍元懿稍稍有些意外,随即只摸了摸鼻子,言笑晏晏道:“怎么会,表妹如此心灵手巧,便是我想要挑刺也真真挑不出来了。”   说罢,只笑着从甄芙儿手中将那盏莲花灯接了过来,垂下眼帘的时,不漏痕迹的瞅了眼纪鸢的背影。   ***   这边几人围在一块儿,那边,那沈如嫣眼尖的瞧见霍元擎背着手往亭子里来了,只立马有些紧张的起身给霍元擎让座,嘴里轻声唤着:“姐…姐夫…”   说完,又立即亲手去泡了一杯茶过来,递到了霍元擎跟前。   霍元擎接了,却没喝,直接往小几上一放,倒是在沈如嫣让的那个位子上坐下了。   沈如嫣见状心里悄然松了一口气。   那边一行人听到动静,原本正在说笑的,顿时安静下来了,霍元擎见所有欢声笑语在他来的那一刻顷刻消失了,顿时轻蹙了蹙眉,片刻后,主动问了句:“东西都做好了吗?”   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   霍元昭、甄芙儿、霍元芷、纪鸢几个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好半晌,只见那霍元昭嘿嘿笑道:“做…做好了,大哥…”   霍元擎问完这句话,便再无多话了。   亭子里又静了下来。   霍元昭只以为这霍元擎是来讨要他的那个河灯的,只是,她的这个是自个亲手做的,她有些舍不得,甄芙儿的送给了二哥,那霍元芷自是个小气吧啦的,无法,霍元昭只冲着那霍元擎一脸讪笑道:“大哥,你的那个也做好了,就…就在纪鸢手里。”   说罢,悄悄冲着纪鸢的后背往前一推,冲纪鸢笑道:“纪鸢,还不快给大哥送去。”   纪鸢:“…”   见霍元擎那双冷如利箭的眼神直直朝着她射来,纪鸢立在原地生生打了个颤,过了好一阵,只得硬着头皮走了过去,将她亲手做的河灯奉上,只垂着眼,轻声地,一脸尴尬的挤出了几个字:“大…大公子请…请笑纳。”   霍元擎盯着递到他眼前的这个丑东西,好长一阵时间没有吱声。 第64章   纪鸢的手都快要举僵硬了。   就在她差点要坚持不住了, 准备收回去的时候, 对方忽而不情不愿的接了,接到了手上片刻未曾逗留, 随手就放到了一旁的桌面上,嘴里只淡淡的道了声:“嗯。”   都没带正眼瞧过对面人一眼。   纪鸢闻言, 只微微抿了抿嘴,立马退了回去。   走到霍元昭跟前时, 只不漏痕迹的瞪了她一眼, 霍元昭竟然还一脸得意的冲她扬了扬下巴,纪鸢顿时一阵无语。   桌面上还剩余了一些材料,丫鬟们见主子们用不上了,便立即过来收拾了。   此时, 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了, 暮色降临,整个天空被红彤彤的晚霞笼罩着, 十分漂亮夺目,亦是衬托得所有人面色泛红,显得每个人似乎都柔情似水了起来,当然, 除了某些人之外。   甄芙儿见晚霞如此夺目,忍不住喃喃的道了声:“好美。”   边说着,便下意识的跟着走出了亭子, 立在木槿树下举目观赏了起来, 那霍元芷与沈如嫣见了, 亦是笑着跟了上去,只将手搁在额头上一脸心旷神怡的眯眼赏了起来。   亭子里,一时,只剩下霍元昭跟纪鸢坐在中间的桌子旁。   霍元懿与霍元擎坐在里侧的太师椅上。   那霍元昭此刻正一脸认认真真的摆弄着手中亲自做的河灯,有一瓣花瓣不稳,霍元昭顿时一脸紧张兮兮的低头摆弄着,想要重新黏上。   亭子里一时静了下来。   纪鸢觉得气氛有些尴尬,跟甄芙儿那行人到底不熟,又不好跟着过去,而这霍元昭一门心思扑在了她心爱的河灯上,压根将她当做了空气。   纪鸢无得法子,只得单手撑着左脸,趴在桌子上,佯装瞧那霍元昭修理她的河灯,瞧得津津有味。   此刻,空中的晚霞慢慢的游移,游到了天际,刹那间,仿佛将要绽放最后一丝光亮似的,色彩忽而变得极快,从金红变成暗红,又成了紫蓝色。   坐在暗影里两个男人的目光略过纪鸢脸上时,只见她单手撑着下巴,柔和的光线撒在了她的侧脸,在那光洁的额、挺翘的鼻、微微亲启的唇上细细游走,只觉得在此刻,目光与那霞光融合在了一起了似的,仿佛肉眼也跟着触碰上了上去。   霍元擎目光眯了一下,很快便收了回去。   霍元懿只觉得喉咙有些发痒,干干的咳了一声。   纪鸢闻得异样,对那霍元懿有几分忌惮,倒忍着没往那边看,只立马将头又低了几分,只将侧影埋进了愈来愈暗的光阴里。   ***   却说太阳落下上后,立马有下人们将灯点上了。   不多时,二房太太王氏忽而过来了,亲自过来请老夫人过去参加祭拜月仪式。   期间见了纪鸢,只将纪鸢从上到下细细瞧了又瞧,末了,竟然还拉了拉她的手,只笑着道:“上回还是端午时瞧见的,当时人多,竟没来得及细问,这几年你们在府中住得可还习惯…”   边说着,还边不漏痕迹的继续将纪鸢打量着。   见纪鸢这相貌,这身段如此出众,王氏心中暗自点头。   纪鸢却只有些受宠若惊,连连道:“习惯了,这些年一直过得极好,多谢太太这些年的照拂。”   王氏闻言只点了点头,因今儿个有要事儿在身,便没拉住纪鸢久说。   只那王氏乃是霍家的当家主母,便是五年前头一回去拜见的时候,对方高坐上首,虽面上带笑,却依旧高高在上,是纪鸢等人不可触及之人。   可这回,明显待她亲近了不少。   纪鸢非但没有窃喜,反而心里头一沉。   只以为是因为那霍家二公子的缘故。   当即,便带着一颗沉重的心随着所有人一道移驾霍家祠堂,观看祭月仪式。   到了那里,顿时被那声势浩大的场面给稍稍震住了。   这是纪鸢长这么大,第一次在私人府宅中观摩过如此声势浩大的祭月仪式,她们纪家从前仪式简单,就对着祠堂的列位列祖列宗们拜拜便成了,完了后,再拜拜月神娘娘,之后,便可以欢天喜地的分吃月饼了。   山东没有京城这般讲究,也远没有京城如此规矩繁杂。   只见祠堂之上,灯火通明,火把、烛光将整片夜色照亮得宛如白昼。   十八级台阶之上的祭桌上摆放着密密麻麻的贡品,有猎取节日野味、酒类饮品、饼子点心等,也有祭月的瓜果如苹果、枣子、花生、桂圆、葡萄、柿饼、等,当然,供奉最多自然是月饼。   而高台之上还一并设置了三张楠木交椅,二太太王氏则高坐于中间那把交椅上,身旁一左一右则分别坐着三太太及霍家族里的一位年长老婆子。   高台之下,铺了一层数米长的红地毯,地毯上上放置一应软垫蒲团,霍家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五姑娘及霍家二位年幼的公子四公子、五公子几个小辈们纷纷就座于红毯一侧的祭者席位上,红毯的另一侧,老夫人、长公主及大少奶奶三位安安静静的作为观礼之人,亦是不动声色的坐在那里静静观摩。   而红毯之外,早已经密密麻麻的围满了人,整个霍家所有的丫鬟婆子小厮几乎全都到齐了,是特意前来瞻仰此等祈福盛典的。   所有人全都屏吸静静等待,待天色黑暗,云层移动,直到一轮圆月探出了头,时辰已到。   只见此刻高高立在高台之上的霍家大公子霍元擎将目光从天空的圆月处收了回来,向前一步,立在祭台一侧,冲着底下高喊一声:“祭月。”   这霍元擎出生军营,少年成将,身上自有股不怒自威的将领之气,往日不觉得,这一日,高高立在那里,对着底下高声一喝,虽然只有两个字,虽然底下全部都是些老弱妇孺,但他脸色严谨冷凝,仿佛对着千军万马,竟然有种波澜壮阔之势。   纪鸢立在远处看着,心脏忽而不受控的跳了几下,忽而就不由自主的想到了五年前那一幕。   尹氏坐在前头,察觉到纪鸢有异,不由扭头瞧了她一眼,见她伸手一下一下轻抚着胸口,尹氏想要出声询问,然而那边祭月仪式将将开始,正是庄严肃穆的时候,只用眼神询问了她一把。   纪鸢立马冲着尹氏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二人相视一笑,纷纷朝着祭拜场地上瞧了去。   只是,视线刚撞上高台上那道气势威严的身影时,纪鸢双目闪了闪,不知为何,竟忍不住将视线挪了挪,落到了斜对面的霍家大少奶奶沈氏身上。   沈氏甚至似乎已经快要坐不起来了,只见她面色苍白,形如枯槁,甚至得需要借助着丫鬟的助力才能堪堪坐得稳,然而纵使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却仍然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看向了高台之上那道身影,片刻未曾眨眼。   那一刻,明明对方虚弱得不成样子了,纪鸢却觉得她的眼中有光。   那一刻,纪鸢觉得对方极美。   ***   纪鸢正愣神间,这时,只见前头二太太出位。   霍元擎高喊:“上三香。”   二太太接过霍元擎手中的香烛向月神三拜鞠躬。   霍元懿又高喊:“三祭酒。”   二太太一一拜完后,只见那霍元懿将手中的祝词摊开,高声道:“舜智丙戌年仲秋,诚炎黄儿女,兴俞名,复礼从德,祈告夜明……兹呈斯文,祀於神灵,维伏尚飨!”   说完,将祝词递到二太太手中,二太太将祝词投放到火盆中焚烧。   这一礼拜完后,又闻得那霍元擎高声喊道:“拜月。”   此时,只见原本就座在红毯一侧祭者席位上的一众霍家小辈们纷纷起身依照男女、长幼秩序一一走到那王氏身后,随着王氏一道领香、祈福、行祭拜之礼。   霍家几位主子们跪拜时,只见围在红毯四周所有的丫鬟婆子全体纷纷跟着在原地跪了下来,一时间,只见整个场地上黑压压的跪倒了一大片。   各个虔诚真挚。   纪鸢见了愣了片刻,心里忽而由衷升起了一丝敬畏及敬仰感。   纵使她乃是一位旁观者,都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源自一个大家族深厚的底蕴及威严,至少在这一刻,纪鸢切切实实亲眼看到了,整个府所有的奴才下人们全都臣服在了霍家的庄严肃穆之下,这才是一个上位者该拥有的气势及魄力。   这也是纪鸢来到霍家五年年以来,第一次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霍家…权爵勋贵之势。   ***   这场祭月仪式从头到尾一共持续了近一个时辰之久。   祭祀散了后,霍家设了中秋晚宴,所有人移居前院用宴,便是连下人屋子里亦是开了桌祝贺,说声主仆同乐也不为过。   用膳之时,纪鸢见尹氏脸上一直不大好,用完膳后,便拉着霍元昭一道前去问候,却未料半道上,忽而被一个身着湛蓝色短褙的姑娘给拦住了,对方朝着纪鸢浅浅笑道:“纪姑娘,咱们少奶奶有请。” 第65章   大少奶奶?   纪鸢只以为自己听错了, 只一脸发怔的瞧着对面的丫鬟。   见她穿了一身半新的湛蓝色褙子,外头还套了一身乳白色绣花比甲,穿戴装饰要比寻常丫鬟精细不少, 甚至比之纪鸢亦是不差, 瞧着约莫十七八岁, 生了一张丰满圆润的银盘脸,不算十分美丽, 但是说话大方温柔, 眉眼自带笑意, 显得既沉稳又不失亲切, 给人第一眼的感觉极好。   一瞧便知定不是寻常丫鬟。   果然, 下一瞬,只见霍元昭一脸亲热主动的招呼道:“霁月姐姐。”   顿了顿,瞧了纪鸢一眼,亦是一脸诧异的问着:“大嫂要见纪鸢?她们两人素不相识吧, 霁月姐姐可知大嫂找纪鸢有何事啊?”   霁月只冲着霍元昭笑着道:“这个…奴婢也不知,横竖一会儿纪姑娘过去便知晓了。”   说着,便又将视线缓缓落到了纪鸢身上。   纪鸢此刻已经回过神来了, 只压下心里的疑虑,默了片刻,方淡淡一笑道:“如此,那便劳烦姐姐前头带路。”   霁月冲纪鸢点了点头, 霍元昭连忙拉着霁月的袖子, 想了想, 问了声:“大嫂…大嫂近来身子可还好?”   听到这一句,只见那霁月眼神暗了暗,随即只轻轻叹了一口气,冲霍元昭一脸复杂道:“为今…只盼着少奶奶少遭了罪便好了。”   霍元昭听了后微微咬了咬唇,倒是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   寒暄一阵后,霁月只引着纪鸢离开了宴席,待离开了正厅,打从正厅外的抄手游廊一路向西行走,走着走着,便发觉眼前的景致慢慢的熟悉的了起来,原来这霁月将纪鸢又领到了白日待了一个下午的戏园子里。   这一处景致极美,有嶙峋假山,有亭台水榭,往日霍家设宴宴客十有八九是将宴会地点设置在了此处。   待下了游廊,远远只瞧见庭院深处,有人背对着坐在了轮椅上,身上披着浅狐领斗篷,腿上搭着厚厚的毯子,正一动不动的倚靠在轮椅上…赏着月。   周围无一人近身伺候。   霁月见状后,立马五作三步,急匆匆的赶了过去,道:“小姐,怎地就你一人坐在这里,吟霜跟朝露她们二人呢,怎地将小姐你一人丢在了这里?”   说罢,立马蹲了下去,伸手去抓沈氏的手,试探她的手温,又立马将她腿上的毯子往上拉了拉,一脸紧张兮兮的模样。   听到这边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没一会儿,就见从一侧的木槿树旁急匆匆的跑出来两个丫鬟,原是吟霜与朝露二人,见霁月皱眉瞧了过去,二人齐齐紧张唤着:“霁月姐姐。”   霁月正要训斥,只见那沈氏淡淡的笑着:“无碍,是我…让她们走远些的,我想静静的赏一赏月,莫要怪罪她们二人。”   声音柔柔的,却断断续续,气咽声丝,好似连说一句话都十分费力似的,说完后,还重重的咳了两声。   霁月一脸担忧。   沈氏只冲她强自笑了笑,随即忽而轻声问道:“人…来了么?”   霁月忙道:“回小姐,纪姑娘已经来了。”   说罢,扭头往身后纪鸢瞧了一眼。   沈氏闻言,顿了顿,随即,只将双手搭在了轮椅两侧,霁月会意,立即上前去推轮椅。   ***   纪鸢拧着帕子稍稍抬眼,便瞧见霁月将沈氏的轮椅缓缓地推着转过了过来,纪鸢便也头一回如此近距离的瞧见到霍家大少奶奶,只不知是因为身上带着病气,怕将病气过给了外人,还是不想让外人瞧见到自己虚弱枯瘦的一幕,转过身来后,只见那沈氏面上不知何时已经裹了一层丝质面纱。   面纱透明,隐隐灼灼的遮挡住了沈氏的脸面,却依然遮不住那面纱下的天人之姿,即便将要枯萎的玫瑰,依然还是玫瑰,有它盛开到极致惊心动魄的美,也有即将凋零时触目惊心的美。   沈氏抬眼,便对上了一双双目澄澈、眸含秋水般的眼睛,沈氏一怔,见纪鸢姿容无双,竟如此貌美,眼中顿时泛起了惊艳之色,只愣愣的瞧了她好一会儿,竟然良久没有吱声。   那眼神在纪鸢看来,只觉得有些奇怪。   说不上来的奇怪。   二人对视了片刻,纪鸢隐下心中的古怪,只远远地朝着那沈氏福了福身子,道:“鸢儿见过大少奶奶,大少奶奶万安。”   沈氏这才缓过神来似的,又细细将纪鸢打量了一阵,末了,只将目光落到了纪鸢的脸上,忽而冲纪鸢扯着笑道:“你便是三妹时常提在嘴里的鸢儿表姐罢。”   说到这里,只轻轻咳了一声,顿了片刻,冲纪鸢笑道:“我时常听到三妹妹提起你,她说整个京城,她见过唯一美得过我的人是你,我便有些好奇,今日一见,果然——”   纪鸢闻言,顿时一脸受宠若惊道:“大少奶奶此话当真折煞鸢儿了,鸢儿不过一届寻常乡野女子,岂敢跟大少奶奶相提并论。”   顿了顿,又有些无奈道:“三姑娘准是哄着大少奶奶玩的,此话定是当不了真,还望大少奶娘莫要往心里去。”   沈氏闻言,只笑了笑,没有说话。   又忍不住细细将人打量了一阵,见对面之人盈盈十五,正值豆蔻年华,最是含苞待放的年纪,便是连皮肤都是白里透着粉,美得仙气超凡,令人见之往俗,顿时心里头霎时泛过一阵复杂。   年轻可真好啊。   健康…亦是真好啊!   想到这里,忽而默了一阵,忽而看向纪鸢:“听闻你也是山东的?”   原来这沈氏原是山东定北候之长女,定北候曾驻守山东三省,二十年前,曾是盘踞整个大俞东南一带一方诸侯般的人物,其势力便是连当今圣上都隐隐有些忌惮。   只这二十年来,圣上实行改革,慢慢的将权利从各反势力中悉数收了回来,沈家权势大不如前,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依然还是整个山东赫赫威名的权贵之家。   山东沈家,整个祁东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是以,纪鸢只笑道:“正是,原住在祁东县上。”   沈氏闻言只有些意外,原来,二人毗邻,沈家原在祁东县隔壁的清远县上。   一时,沈氏只一脸平易近人的跟纪鸢聊了好一阵家乡的风土人情。   直到,沈氏身子有些受不住了,用帕子捂着嘴,俯身久咳不起,待咳了好一阵,俨然要将肺部都给咳了出来似的。   起身时,纪鸢似乎远远地瞧到帕子上竟然沾染了一抹鲜红的血迹。   纪鸢心下顿时大跳。   霁月当即面色一变,立马招呼两个丫鬟过来,便一脸紧张要将沈氏送回去。   好似早已经习惯了似的,即便是到了这个时候,那沈氏面上竟然还带着笑,竟然还反倒是安慰起了几个丫鬟来了。   末了,只有些歉意的冲纪鸢道:“没想到今日跟妹妹竟一见如故,真后悔,没有早些相识。”   说这话时,沈氏垂着眼,眼中似有些伤感了起来。   二人道别后,沈氏便立即由着霁月等人推着轮椅送了回去。   一行人离去后,留下纪鸢独自立在了木槿树下,心中复杂久久未曾消散。   没想到这大少奶奶唤她来,只是想要见她一见?   她还以为…   想到这沈家大少奶奶的病症,一时又令纪鸢想起了自己的父亲纪如霖,只觉得二人的病症如出一撤,当年,父亲亦是在连连吐血后,便…不久于人世了。   如此善良美好之人,想到有朝一日兴许亦会有香消玉殒之时,便是连与之初次相交的纪鸢都觉得十足不忍。   ***   却说这沈氏一行人回到大房正房后,沈氏已经全身软绵无力了,只觉得心肺阵阵抽痛,她在床榻上忍痛挨着。   霁月坐在一旁竟心疼无助得直落了泪,起身便要去请大夫,沈氏只一把将人拉下了,一阵虚弱无力道:“罢了,罢了,我这病症我知晓,便是连大夫来了也没用,今儿个过节,满府欢庆,甭惊扰了大家的兴致…”   “可是…”霁月只将头高抬,拼命眨眼忍住眼中的眼泪道:“小姐您都疼成了这幅模样…”   沈氏强扯了扯嘴角,强自笑了笑,忽而从枕头底下摸出了一块帕子,只缓缓道着:“这块帕子,是当年我无意间从夫君屋子里捡到的,这是这么多年以来,我唯一从他屋子里发现女子的贴身之物,后来几番探寻才,没想到对方原不过是个还不到十岁的女娃娃。”   说着,沈氏忽而将帕子摊开,只见帕子底下一脚,绣了个小小的“鸢”字。 第66章   沈氏盯着细细瞧着, 一时心里头不知是何滋味,过了好一阵,只见那沈氏忽而垂了垂眼道:“我的时日恐要到头了, 父亲一门心想要再将嫣儿送到霍家来, 好借着霍家的势巩固咱们沈家的地位,只是, 夫君是个自有章程之人, 倘若他不肯点头, 怕是连老夫人也做不了他的主——”   沈氏话还未曾说完, 便被霁月连连打断, 道:“小姐, 您这都瞎说些什么胡话, 呸呸呸,这些不吉利的话小姐万不可再说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小姐,您…您就好好休养身子,再也甭操心旁的事物了。”   沈氏强自笑了笑,脸色有些苍白,只缓缓伸手拍了拍霁月的手道:“我的身子我自己知晓,再者——”   沈氏故作轻松道:“尽管母亲瞒得紧,但其实很小很小的时候我便听到过大夫与母亲的交代, 说我恐寿数难长, 母亲一直以为我不知道, 其实早早便晓得了,能够活到现在,我已经十分满足了…”   “小姐…”霁月闻言,心里头一酸,只紧紧抓着沈氏的手。   “就是…就是有些舍不得,舍不得…”   说到这里,沈氏只忽而有些哽咽的将后头几个字隐了下去,双眼亦是微微泛红了,不多时,只将脸微微别过去了,过了好一阵,这才缓缓道:“倘若夫君首肯,同意他日让嫣儿进门,自然是再好不过了,可若夫君回绝,我…我终究还是有些放不下他。”   于是,沈氏想到了这帕子的主人。   虽不知丈夫缘何留了那么个小女娃的私人物件在身,但沈氏想来,终归是有些渊源的。   原是想在临走前,再最后一次手把手的替丈夫安排好后院之事儿,可是,待见到纪鸢的容颜后,沈氏忽然犹豫了、迟疑了。   或许便是再如何贤良大度的女子,在感情上终归都是小气的吧,她或许只是想要找到合适的人,在往后的日子里能够好好替她照顾好她的丈夫,是替代她,而不是取代她啊。   无论哪个女子,见了那样一张脸面,第一反应都该是忌惮,而不是惊艳吧。   思及至此,沈氏只渐渐地将手中的帕子拽得紧紧的,过了好一阵,忽而缓缓抬眼,盯着坐在床沿的霁月,一脸正色道:“霁月,有一桩事儿,我想要托付于你。”   ***   却说沈氏想要托付何事暂且不提。   纪鸢满心复杂的回到宴席时,远远地只见霍元昭跟前的丫鬟画眉立在了屋子外,正一脸焦急的等着,见到纪鸢回了,立马匆匆朝着她赶来了。   纪鸢还以为是那霍元昭等不及了,要立马寻纪鸢一道去放河灯了,霍元昭白日都念叨一整日了,盼了一整日,好不容易盼到了时辰。   却未料到,画眉匆匆跑过来,冲着纪鸢禀着:“表姑娘,姨娘方才晕倒了,被送回了洗垣院,三姑娘急得团团转,也跟着去了,临走前吩咐奴婢在这里候着表姑娘,好给你一个信。”   纪鸢听了,登时心下一紧,只立马上前几步,一脸紧张的拉着画眉的手道:“姨母如何就晕倒了,是何时发生的事儿,要不要紧?”   边问着,脑海中边浮现出尹氏一脸苍白的面容,方才用膳时她便发觉了,正要过去询问的,怎料她的担忧当真成了真。   画眉只忧心道:“表姑娘前脚刚走,姨娘便…许是今儿个替太太打下手,操劳了一整日的缘故吧。”   见纪鸢一脸忧心忡忡,顿了顿,画眉只安慰道:“表姑娘也莫要忧心,姨娘现如今已经回院了,太太特意命人去请了大夫,应当无碍的。”   纪鸢闻言,心中稍稍稳了稳心神,当即便与守在屋子外的嬷嬷招呼了声,便立马领着菱儿匆匆往那洗垣院赶去。   在院子外恰逢遇见了正要进院的霍元懿,见纪鸢行色匆匆,霍元懿便立马将她拦了下来,挑眉道:“鸢妹妹,如此匆忙,可是发生了何事?”   顿了顿,又笑着问:“是要赶着去放河灯么?”   不知何时,这霍元懿早已经熟稔的将称呼从纪姑娘,鸢家表妹,变成了鸢妹妹。   这会儿纪鸢压根无心与之寒暄,只立马朝那霍元懿福了福身子,道:“二公子。”便要越过他离去。   未料那霍元懿竟一时心急,长臂一伸,竟然往纪鸢身前一栏,道:“哎,你什么急啊?”   纪鸢一时不察,整个人险些撞到了他的臂膀上,眼看着就要挨上去时,纪鸢生生刹住了,却未料,他长臂恰好抬到了齐纪鸢的胸部位置,眼看便要触碰了上去。   纪鸢头皮一麻,脸蹭地一下红了,只立马连着直直往后退了好几步。   那霍元懿亦是一愣,待回过神来后,立马便将长臂放了下来了,下意识的摸了摸鼻子,向来风流倜傥的脸上竟然难得讪了讪,道:“那什么,我正好也要往那边去,原是想要问顺不顺路的。”   纪鸢垂在两侧的手握了握,又松开了,再握了握,只极力压下了面上的躁意及心中的怒意,过了好一阵,方抬眼看着那霍元懿一字一句道:“:“姨母身子有些欠妥,我有些担忧,正要去洗垣院瞧瞧,今夜的河灯夜恐是去不成了,望二公子几个玩得尽兴。”   说吧,便又屈膝向那霍元懿行了个礼,拔腿便走。   霍元懿见状,这下倒未曾再拦人了,一直立定在原地,待人拐了道,消失不见了后,这才缓缓抬了抬自个的胳膊瞧了瞧,方又摸着鼻子笑了笑,过了好一阵,这才想起了什么,问着身后的元宝道:“尹姨娘身子无碍罢?”   元宝回道:“听闻方才尹姨娘在宴会上晕倒了。”   霍元懿闻言挑了挑眉,道:“请大夫了吗?”   元宝道:“请了,太太当即便派人去请了。”   霍元懿闻言,只淡淡点了点头,想到那纪鸢方才如此行色匆匆,过了片刻,霍元懿只吩咐着:“大夫若是还没来,便派人去催上一催。”   元宝闻言愣了片刻,立马得令去了。   ***   却说,纪鸢赶到洗垣院时,大夫正在里头会诊。   霍元昭这会儿坐在外头厅子里,神色有些紧张慌乱,见纪鸢来了,只觉得找到了主心骨似的,只环住纪鸢的腰身,一把将她搂着,将脑袋埋在了纪鸢的腹前,埋怨道:“你怎么才来,方才都快要吓死我了。”   顿了顿,语气忽而低了低道:“你说,姨娘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该怎么办?”   纪鸢方才进院时,便已听到丫鬟们的禀告,说姨娘方才已经醒了,这会儿见霍元昭神色放松了,便知里头尹氏应该并无大碍了,见这会儿霍元昭没由得一阵伤感,纪鸢强自稳了稳心神,安抚道:“不会有事的,我听画眉说,姨母是今儿个操劳了一整日,给累的,这会儿闵大夫正在里头了,不会有事儿的,放心,别自己吓唬自己!”   霍元昭闻言,哼哼两声,松开了纪鸢,瞪了她一眼,道:“哼,睁眼说瞎话谁不会,横竖又不是你的姨娘,你自然不会心急。”   后面两回含含糊糊说的,声音也有些小,然而纪鸢还是听到了,顿时气乐了,只咬牙道:“霍元昭,你想讨打是不是?一会儿姨母醒了,看我告不告状去。”   霍元昭闻言,顿时精神了,双眼亮晶晶的瞅着纪鸢道:“你去你去,有本事现在就去。”   说着,便立马起身拉着纪鸢往屋子冲。   却未料,被潋秋给生生拦下了,只冲着霍元昭一脸无奈道:“姑娘,主子吩咐不让进,您就在外头稍等片刻吧,横竖一会儿大夫便出来了。”   顿了顿,又道:“主子应当已无大碍了,二位姑娘们莫要担心。”   正说着,下一瞬,里头刘妈妈掀开帘子请了大夫出来,出来后,偷偷摸摸的往大夫手里塞了个荷包,二人表情俱是轻松,纪鸢料想尹氏应当无碍。   二人正要进去探望,却未料竟又被刘妈妈给拦下了,刘妈妈只冲着霍元昭跟纪鸢道:“姨娘身子并不大碍,二位小祖宗,今儿个姨娘累了一日,已经睁不开眼了,这会儿已经睡下了,二位姑娘明个儿再来吧。”   说着,便要送二人出去。   霍元昭却皱着眉道:“我就进去悄悄瞧上一眼,不会吵醒姨娘的,不进去我不放心。”   刘妈妈笑着道:“我的个好姑娘,有妈妈在,你有什么不放心的,难不成,连妈妈也信不过?”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纪鸢见那刘妈妈神色有异,略沉思了片刻,只伸手拉了霍元昭一把,便冲霍元昭道:“既然姨母无碍并已经睡下了,咱们便莫要吵醒了她,走,听妈妈的,咱们明儿个一早再来探望便是了。”   说罢,只将霍元昭强扯出了院子。   却说纪鸢与霍元昭二人离去后,刘妈妈面上强忍着的镇定顷刻消散了,只见她面上顿时一喜,立马掀开帘子进了正屋,笑眯眯道:“姨娘,要不要立马派人去给老爷送信,老爷若是得知了这桩喜事,指不定要高兴成什么样子了——”   然而一进来,却见那尹氏面上愣愣的,只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仿佛还没有从这桩巨大的喜事儿上缓过神来,且隐隐透着些许愁容。   刘妈妈见状,只道着:“主子,这可是桩天大的喜事儿,缘何您——”   尹氏闻言,愣了愣,只下意识的将手缓缓移到了腹前,随即小心翼翼的抚摸了一阵,良久,方道着:“我只是一下子没有晃过神来,没想到这都十多年过去了,昭儿都已经这么大了,我这又——”   尹氏似乎有些难为情。 第67章   刘妈妈只松了一口气,笑着道:“主子您这才三十多, 还年轻着呢, 咱们原先村子里头有个快五十的老妇还在生产的, 这有什么稀罕的, 您历来心善宽厚, 这不,连老天爷都庇护, 只保佑此番能够一举得男, 得个哥儿才好啊。”   说罢,刘妈妈赶紧对着老天爷烧香供奉的那个方位拜了拜。   尹氏闻言,垂了垂眼, 良久没有说话。   便是到了现在依然还是震惊居多, 欢喜自然是有的,或许是这十多年来从未再奢望过这么一遭,突然间就这样来了,除了可不置信,还是不可置信, 就好像天上白白掉下了一个馅饼在头顶上,一时不知到底是该捡,还是不该捡。   “我倒盼着是个姐儿便好了…”   过了好一阵,尹氏轻抚了抚肚子, 这才喃喃道着。   刘妈妈闻言一怔。   尹氏低头看着自己的腹前, 眼神有些飘忽:“或许, 是姐儿的话, 将来她的日子会要顺当些吧…”   瞧瞧那柳氏,便是个极好的例子。   一名庶女,对当家主母是没有任何威胁的,王氏之所以百般信任及看重她,除了当年她们主仆二人的情分外,更大的原因便是在这里。   可是一旦有了哥儿,尹氏唯恐多年的情分将会被打破,毕竟,在大俞,姨娘妾氏不过算作半主,但生下来的子女却是正正经经的主家血脉,是正正经经的主子,尤其在霍家,虽嫡庶有别,但霍家对每一个子嗣都十分重视,对比霍家庶出的三公子,便知晓了,毕竟,这庶出的哥儿,他日可是要从嫡子手中分夺走一份家产的。   况且,抛开尹氏的私心不说,对于那王氏,她是打从心底尊重及感激的,真的难以想象,有朝一日,她们之间会因此生了嫌隙。   更何况,老爷那边——   而最令人烦忧的便是,眼看着昭儿跟鸢儿二人到了年纪了,是一生中最为关键的时刻,偏生在这个时候…尹氏满面愁容,只低头沉思良久,忽而虚扶着刘妈妈的手微微坐了起来,一脸正色道:“明儿个一早便去正房罢,这个消息,太太最好第一个知晓。”   刘妈妈闻言,心下叹了叹,心里顿时一阵心酸,哪个当娘会不开心,不兴奋,可偏偏,在这座府宅里头,无论何事,都得谨小慎微、步步为营,尤其是她眼前的这位主子,便是任何开心幸福,任何伤心难过,都得深深地埋藏在心里,不能轻易表露出来。   女人,有时候还真难啊。   刘妈妈只紧紧抓着尹氏的手,点头应下了,过了一阵,又忽而道:“那老爷那边——”   尹氏抿了抿嘴,只轻声道着:“太太知晓了,老爷自然便知晓了。”   刘妈妈皱了皱脸,再次叹了叹,却也一时无话了,只待安抚好尹氏就寝后,立即出去拉着潋秋好是叮嘱嘱咐了一番。   ***   却说翌日一大早,纪鸢便早早来到了洗垣院去探望尹氏,却不料,竟得知尹氏已先她一步去了正房,说是给太太问安去了。   纪鸢听了只有些诧异的,堪堪立在原地沉思了片刻。   没一会儿,那霍元昭也赶来了,得知尹氏去了正房,霍元昭顿时拧着眉毛道:“姨娘身子本就不适,昨儿个累了一日都已经累昏倒了去,怎么不好生歇着,这一大早的去太太屋子里做什么,难不成连那宴会后的善后事宜也悉数抢着做么,太太离了她,又不是没得旁人可用,真真气死我了,我现在就去瞧瞧,我倒要去瞧瞧,她到底去做什么,是不是今儿个还想要再晕倒一回。”   这霍元昭便是个炮杖似的脾气,一点就着。   她又担心又愤恨,既担心尹氏的身子,又气愤她不爱惜自己,再者,她霍元昭打小便最讨厌尹氏处处时时地前去巴结讨好太太了,倘若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她情愿她每日吃穿用度都是最差劲的,也不愿自个的姨娘去腆着脸面在别人跟前摇尾乞怜。   但凡一意识到尹氏有这般行径,霍元昭便隐隐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只觉得心里脑子里快要发炸了似的,瞬间变成了个叛逆讨人厌的破小孩。   到底还是有几分小孩心性的。   纪鸢见她气得咧嘴歪眼的,这幅架势跑去正房,旁人不定还以为她是去找太太干仗的呢。   纪鸢立马将人给拉进了厅子里,屋子里丫鬟立马上了茶。   纪鸢亲自将茶给霍元昭端去,又从盘子里拿了一块点心塞到了霍元昭嘴里,堵住了她满嘴的噼里啪啦,道:“我的个姑奶奶,你消停消停吧,姨母行事自有她的章程,自有她的道理,要你个连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瞎操啥心。”   ***   那霍元昭听了顿时又炸了,一口将嘴里的点心整个吞了,只冲纪鸢怒目而视道:“你说谁是小屁孩,你说谁毛都长齐,纪鸢,你欠打是吧,信不信…信不信我挠你。”   纪鸢笑道:“信信信,如何能不信,您那五指神功的威力,我可是受教过了的。”   见霍元昭又瞪她,纪鸢只耸了耸肩,忽而一脸正色道:“姨母便是往日去正房问安,也没有像今儿个这般早的,想来,应当是有要事想要与太太商议吧。”   想到这一段日子来尹氏的在吃食起居等一应事物上的反常,喜酸,嗜睡,有好几日便是连纪鸢来这洗垣院问安,却未料尹氏竟然还没起,这若是搁在往日,几乎是从没有过的事儿。   再者,便又联想到昨儿个夜里,刘妈妈脸上强压住的喜色,潋秋姐姐的谨小慎微,继而脑子里忽而又一时闪过了早几月里,在那灵隐寺中的一些个画面,纪鸢心里隐隐有些猜测,但又无法十足确定。   故而,只含糊其辞的冲霍元昭安抚道:“你就别瞎蹦跶了,咱们俩且先乖乖在这等着便是了,昨儿个操劳了一整日,太太今日定不会久留姨母的,横竖一会儿姨母便回了,她身子不适,咱们几个消停些,尤其是你,切莫言行过激又惹得姨母伤心难过了,我冷眼瞧着,这段时日姨母胃口气色都不大好,你再闹,当心有你后悔的时候,倘若听话些,指不定姨母心宽了,回头再给你添上个——”   说到这儿,纪鸢又堪堪打住了。   霍元昭一脸古怪的瞅着她道:“添什么添…”   顿了顿,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只有些不大自然道:“我才不想要,她屋子里就那么几件像样的首饰,我至于惦念她的么,嘿,纪鸢,你这什么眼神,是,没错,我确实瞧上姨娘屋子里的那支翡翠玉蝶簪了,主要是那颗翡翠有些别致,我从未瞧见过,但…但那是年前爹爹随手赏给姨娘的,爹爹统共就赏给姨娘这么几件东西,姨娘从来没舍得戴过,我…我便是也有点儿喜欢,却万万不会惦记的,好你个纪鸢,你套我话吧,你再笑,再笑,我我咬你啦。”   纪鸢正逗着霍元昭的时候,没一会儿,便果真瞧见尹氏回来了。   ***   竟然是太太身边的大丫头银川亲自送她回来的,银川还领着两个小丫头,那二人手上均托着一个大托盘,托盘里摆放着阿胶、燕窝等一应补品。   霍元昭见了只下意识瞧着身侧纪鸢一眼,眼底分明泛着一丝意外。   纪鸢倒还算淡然。   这银川乃是太太跟前最为得力的,便是连尹氏都得给她几分面子,霍元昭跟纪鸢连连主动与银川打招呼,银川倒是不托大,只朝着霍元昭福了福身子,意味深长的笑着道:“三姑娘,奴婢在这儿且先给姑娘道声喜了。”   说罢,又朝着尹氏施礼道:“姨娘,东西已经送到了,奴婢暂且先告退了。”顿了顿,又道了句:“您多注意些身子。”   说罢,多话便也没说,直接离去了。   留下那霍元昭一脸目瞪口呆,道喜?莫不是姨娘背着她…替她将她的亲事给稀里糊涂的定了吧。   思及至此,霍元昭只一脸激动地上前,拉着尹氏的手道:“姨娘,方才银川姐姐给我道什么喜啊?啊?你快说,快说,究竟发生什么事儿呢,姨娘,您…您可别吓唬我啊——”   话音未落,忽而从屋子外头响起一道哈哈大笑声:“道什么喜,自然是有弟弟了,昭儿,你姨娘马上要给你添上一个弟弟了,你说,这算不算是天大的喜事儿?”   听到这身浑厚而欢喜的声音,大家下意识的往屋子外瞧去,便见那霍家二老爷后脚跟着来了这洗垣院,一时,原本一直冷冷清清的洗垣院忽而变得门庭若市起来。 第68章   霍元昭听了后, 只呆呆的愣在原地, 好半晌都没有缓过神来。   那二老爷直接大步走了进来, 直接走到了尹氏跟前, 双眼一直直勾勾的盯着她瞧着,眼中满是止不住的欢喜, 似乎有很多话要问,却一时不知该从何问起。   只一个劲儿的盯着尹氏瞧着。   过了好一阵,忽而探起了手,只想要伸手去拉她,尹氏不漏痕迹的往后躲了躲。   二老爷微微皱了皱眉, 片刻后,意识到小辈们都在了,只微微咳了一声, 将手背在了身后, 极力将心思掩下了。   又瞅了瞅了尹氏,便又将目光移动到了霍元昭身上, 见她傻愣愣的,不由失笑道:“瞧瞧, 昭儿这都乐成啥样呢?”   这会儿这霍元昭只堪堪晃过神来了,只见她一脸兴奋的走过去拉着尹氏的手, 激动连连道:“姨娘,姨娘, 可是真的?你肚子里有小娃娃了, 我要当阿姐呢?真的吗?这是真的吗?”   边说着, 边只抱着尹氏连蹦带跳了起来。   尹氏被她这幅人来疯的模样给逗得苦笑不得,着实被她颠得不行,还未来得及说话,只见那二老爷眉毛一挑,冲着那霍元昭直瞪眼喝斥道:“还不快撒手,瞧你这粗苯模样,当心你姨娘的肚子——”   说罢,长臂一伸,直接将霍元昭从尹氏身上给扯开了。   这二老爷是名男子,又正值壮年,力气自然大得可以,只见这霍元昭差点被他扯得一阵踉跄,见二老爷瞪她,几乎可以说是对她怒目而视了,霍元昭只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   ***   在纪鸢眼中,对方分明带着宠爱,可在霍元昭眼中,对方依然满是严厉。   好在,这会儿霍元昭全部心思都沉浸在了得了弟弟这桩喜事儿当真,没有往日那般惧怕二老爷,见姨娘够不着了,转身便人来疯似的又投身在了纪鸢身子,只拉着纪鸢连连转着圈道:“啊啊啊,纪鸢,你听到了吗,我有阿弟了,我有阿弟了,不是只有你才有,往后我也有了,从前你指使鸿哥儿欺负我,往后我便指使我阿弟欺负你,哼,哈哈哈哈——”   她啥时候指使鸿哥儿欺负过她了,纪鸢在心里朝着霍元昭翻了个白眼。   霍元昭乐得简直找不着北了。   跟个三岁小孩子似的,不停满屋子蹦跶。   纪鸢一阵无奈,瞧着这满屋子温馨幸福,由衷的替姨母,替那霍元昭感到高兴。   一时,双眼便微微有些发热,忽而间便也想到了自己小时候,那时娘亲有了身子,她得知自个有小弟弟或小妹妹了,激动得大半夜如何都睡不着,大晚上悄悄爬了起来,抱着个枕头偷偷摸摸的摸进了爹娘的屋子,趴在床沿边上轻手轻脚的去摸娘亲的肚子,吓得小尹氏大半夜哇哇大叫,差点没从床榻上直接给摔了下来。   纪如霖气得直气急败坏的,大半夜的,差点儿没罚她去抄写《纪家家训》。   不过,那个时候纪鸢可不怕他,非得缠着娘亲,要跟弟弟妹妹一块儿睡,直接三两下翻上了床榻,直挺挺的躺在了纪如霖与小尹氏二人之间,随即又一把用力的抱着小尹氏的肚子,如何都不撒手。   彼时纪如霖夫妇实在拿她没辙,只得与她凑合一晚。   霍元昭此时的欢喜,她自然是懂的。   ***   霍元昭才欢喜了一阵,这二老爷便开始轰人了,只背着双手面带严肃道:“好了,闹了一早上,你姨娘也该歇着了。”   霍元昭跟纪鸢两个对视了一眼,纷纷有些不舍得退下了。   出了院子后,那霍元昭还在一步三回头,一路上拉着纪鸢的袖子直晃荡,嘴里一直神神叨叨着:“父亲大部分时间要么歇在了太太屋子里,要么便宿在了柳氏屋子里,一个月也来不了姨娘院子里几回,没想到姨娘竟然还能怀上,真是太棒了。”   说罢,又忽而一脸神秘兮兮的冲纪鸢低声道:“你方才瞧见没,今儿个父亲心情极好,待姨娘好似也要比往日体贴上心了几分,整个早上脸上的笑便没停过,你是不晓得以前,父亲以往从未将姨娘放在眼里过,果真,母凭子贵这句话说得真真在理,也是,四弟都十一岁了,这十多年后院都没得丁点动静,父亲这可谓是晚年得子,能不高兴吗,就是苦了姨娘这么些年…哎,只盼着往后父亲能够善待她一些,不说跟那柳氏相比,至少能够时常给一两个笑脸,想来姨娘便十分满足了——”   霍元昭一边唠唠叨叨,纪鸢便安安静静的听着。   她往日里极少在那洗垣院撞见过二老爷,是以,并不知二老爷与尹氏私底下是如何相处的,左不过都是从旁人嘴里听到的罢,整个霍家都道那尹氏是个不得宠的,可不知为何,纪鸢却觉得隐隐有些不同寻常,她分明觉得那二老爷待姨母…纪鸢到底还小,未尝情,事,一时也说不上来,至少,在今儿个,那二老爷与尹氏立在那里,便自然而然的让她想到了自己的爹爹与娘亲。   却说一路上那霍元昭竟然又跟着纪鸢回到了她的竹奚小筑,那霍元昭竟扬言要跟她学起了针线活,只道着给未出生的弟弟做一身小衣裳,她那三分热的性子,纪鸢也就听听罢了,不用当真的。   ***   而纪鸢二人刚从洗垣院离开后,屋子里,尹氏被二老爷那双炙热的双眼瞧得通身不自在,只立马转身去亲自给他泡茶匆匆避开了那双眼。   二老爷将屋子里的下人都打发了下去,长臂一伸,直接握住尹氏的手,将她拉到了他的身前,道:“这些活儿哪里还要你做,别只管伺候我,往后什么也别干,只管躺着养着便是――-”   尹氏见他语气温柔,心中微微触动,过了好一阵,只忍不住唤了声:“老爷…”   二老爷紧紧握着尹氏的手,心里头满是止不住的欢喜,止不住的柔软,止不住的亢奋,大概到底不再是二十来岁的毛头小子了,喜色不轻易上脸,只悉数往心窝子里涌,慢慢的,一时令人无处宣泄,过了良久良久,那二老爷只直直盯着她道:“便是要伺候,也是由老爷我来伺候你!”   说罢,忽而起身,一把弯腰的将尹氏打横抱着起来,直直往里屋走去。   “老爷——”   尹氏顿时被吓了一跳。   二老爷只呵呵大笑了两声,边走边低头往她脸上亲了一口。   尹氏脸上登时一红。   这都一大把年纪的人了,年轻那会儿都不曾做过这些举止,竟跟个少女似的,又羞又燥,只有些做不来。   然而对方是她的天,是她从前从来不敢奢望过的存在,纵使她半生清明,终有迷惘无助的时刻。   这一刻,就这一刻,她强忍着不想去思量太太的心思,不想去琢磨早起问安时太太脸上那一闪而过的僵硬,不想去琢磨她前脚进院后脚老爷便跟来后,旁人会作何心思,甚至,不想去操心肚子里的孩子,昭儿,鸢儿,鸿哥儿。   只难得不吵不闹,将额头抵在他的肩头,静静的寻找片刻的温暖及渴望。   至少,在这一刻,她曾心安过。   如此,便足矣。 第69章   中秋节后, 霍家府中发生了两桩事儿,一是在大房, 听闻大少奶奶身子已经油尽灯枯,怕是拖不了多久了, 离世前,将身边的大丫头霁月抬坐了姨娘, 托付给了大公子,至于大少奶奶胞妹, 府中私下议论纷纷,但明面上却再无人敢随意提及。   二便是在二房, 二房姨娘尹氏有孕, 尹氏虽为姨娘,但事关子嗣,到底是霍家近年来独一份关乎血脉的一桩喜事, 便是连老夫人闻言, 都派人前往那洗垣院问候了一遭。   府中众人暗道,没成想往日那个老实巴交的尹氏倒是颇有些运道,竟然不声不响的怀起了身子。   他日倘若老蚌生珠, 想来,那洗垣院的命数怕是得要改写了。   这两桩事儿,一桩一石激起千层浪, 只将全府上下所有人的关注都牵引了, 一桩不过就在湖面上激起了几片浪花, 很快便恢复了宁静。   毕竟, 前者乃是府中重中之重,霍家大少奶奶的安危关乎整个大房的命脉,后者倒在府中热闹了两日,不过,到底碍于大少奶奶的病重,便是桩喜事儿,也并无多少人面露太多欣喜。   就连尹氏,也特意嘱咐了整个洗垣院上下,切莫因此张狂得意,整个院子上下变得比以往更加小心谨慎了起来。   这两桩事儿,前者与纪鸢无任何关联。   后者,倒是影响颇大,有喜有忧,喜的自然是尹氏有孕,她又要当表姐了,“忧”的则是,因为尹氏身子有孕,原定于下月前去季家的宴会怕是将要去不成了。   倘若搁在以往,纪鸢哪里会在意这样的事儿。   可是,自打中秋过后,不知为何,纪鸢心里头总是有些莫名七上八下的,只觉得颇有些不得安宁。   这一切,皆源自于中秋那日,太太王氏突如其来的举动,及尹氏有孕后,王氏命尹氏好生安胎,甚至还十足大度的直接免了尹氏每日前去正房问安的礼数,众人只道太太宽厚,百般千般优待尹氏,唯有尹氏知道,这是她被王氏指给二老爷这十数年以往,打头一回被放逐。   便是当年怀昭儿那会儿,她依然日日得到王氏的召见,处处跟住她眼皮子底下转悠,而这一回,却分明有些不同了。   却说这一年的整个秋天,天气十足恶劣,很是萧条,十月份时候甚至一度反常的下了七八日的暴雨。   暴雨连绵三四日时,整个京城,除了皇宫,及为数不多的几家权贵府邸,几乎所有人府宅上,都正经历着大大小小的“外头下大雨,里头下小雨”这般窘境,到了七八日时,城中街道上积水已过膝高,多处百姓家直接浸泡在了积水中,而京郊外更是多处村庄发生了山体崩塌、滑坡,据说死伤不少人。   据说,这场恶劣天气乃是近十数年以来之最,又据说,已开始有大臣谏言,倘若雨势再未减小,便恳请陛下移居临城汴城。   因霍家大老爷往年在外征战时,曾遇到并有效的指挥对抗过洪涝,故,圣上将此番疏通京城要塞的任务交到了霍家大房手上,霍家大房父子二人在外疏通积水洪流,处理安置一应百姓受损受累事宜,一连着忙碌了十数日,十数日未归,雨停归来那日,大少奶奶咽了气。 第70章   却说下大雨这些时日, 对于整个京城的人来说, 都可谓是遇到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天灾人祸, 对于纪鸢来说,更是天灾中的天灾,至于人祸么?   横竖这场十数年一遇的大暴雨, 便是连霍府好些偏殿都渗了雨水, 这霍家家大业大, 二房三房倒还好,人口多, 主子多,伺候的仆人自然便多,整个南院、东院都住满了人。   然而那大房, 本就占地大, 主子少, 相比之下, 便要显得清冷不少。   自然有些个无人居住年久失修的偏殿,据说,漏雨漏得厉害。   当然, 那些觉得厉害的,那是因为无人撞见过纪鸢所在的竹奚小筑。   外头是大暴雨, 里头说声大雨倾盆也不为过。   其实,自上回大公子及二公子在她那里避完雨后, 纪鸢便立马托人前来修缮了, 只匠人道, 瓦砾要换便只能大换,房顶的正脊垂脊皆有损坏,要修,亦是得大修,是件大工程。   这诺大的工程,一来得需大把大把白花花的雪花银,纪鸢如何承受得住,这二来么,到底是人家的屋子,她不过是个借住的,如何能擅动他人屋子,且便是一二暂且不作考虑,倘若她大张旗鼓的前去修缮,到底有些尴尬吧,待有心人见了,只道霍家亏待了她去。   是以,彼时再三斟酌,只令匠人换了些瓦砾,主要更换了厅子及她的卧房,还有鸿哥儿书房及嬷嬷房顶上的,其余,暂且搁置了,寻思着日后慢慢来,一步一步来,到底没那般显眼。   却未料到,这一场暴风雨竟来得如此猛烈。   ***   除了纪鸢卧房及鸿哥儿书房,其余几间怕是压根分不清是在屋子里还是屋子外头。   当日,雨势不等人,直接冒着大雨,纪鸢亲自领着鸿哥儿及几个丫头开始了搬运工的活计。   旁的身外之物纪鸢倒是并不在意,最为要紧的便是那纪如霖给纪家姐弟留下来的那满屋子的书 籍,那些于他们姐弟二人而言,除了是不可估量的黄金屋外,更为要紧的则是这些皆是纪如霖的遗物,是父亲消耗一生的心血,无论如何纪鸢皆得护住的。   好在,前两日屋子陆陆续续漏雨的时候,她们早有准备,早早便将所有书籍装了箱子,鸿哥儿书房是重中之重,当日是让那匠人正儿八经修缮过的,故而他的屋子尚未漏雨,只是,旁边几处房间里的雨水直接从地面浸染了进来,地毯纷纷被浸湿了。   纪鸢不晓得这雨到底会下多久,只得将箱子悉数抬着直接搁置在了案桌上、软榻上垫着,倘若雨势一直未停,便唯有另想法子了。   尹氏及霍元昭晓得她这里再漏水,前两日便纷纷打发人过来瞧了,彼时尚且还不算严重,纪鸢怕尹氏忧心她这边,只觉得堪堪可以应付得来,便瞒了一二,未料这日一大早,见暴雨夹风,雨势未小,反而越来越大了。   尹氏派了人来了,霍元昭也亲自来了。   鸿哥儿屋子里有些装不下,另有两个箱子要挪到纪鸢屋子里,鸿哥儿抱夏儿及春桃三人抬了一箱,后面这一箱子未满,堪堪只有半箱,纪鸢心疼这些书籍,又见方才鸿哥儿抬那箱子抬得将背都压弯了,直有些心疼,寻思着半箱应该抬得动,只咬牙跟菱儿二人合力抬着跟了上去。   廊下大雨斜着往众人身上漂着,雨势又大又急,像刀割似的,刮在脸上生疼,没一会儿,头上、衣裳上全湿透了,到底常年身居内宅,没有做过重活,纪鸢只觉得寸步难行。   雨声太大,后头的菱儿只用力喊着:“姑娘,歇一歇罢,放着我来,我力气大——”   纪鸢只咬咬牙,她全部的注意里都放在了双手上,只觉得手心被压断了似的,压根没有任何多余的精力可以回复菱儿,只抬着那个沉甸甸的箱子,梗着脖子往前走着。   ***   刚进了院子的霍元昭远远的见纪到鸢只咬紧了牙关一脸艰难的抬着那个实木红箱子,一步一步往前挪着,她身上都湿透了,湿漉漉的头发全都黏在了脸上、脖子上,此刻,就跟府中厨房里那些下等的婢子一样,正在干着最为粗等的重活。   霍元昭只一时愣在了原地,此刻她即便是站在了雨下,可身上穿着防水的斗篷,头上戴着毡帽,一旁还有丫鬟在替她撑着伞。   立在雨中的人身上清爽干净。   可在屋子里的人却浑身湿透。   似乎颇有些心酸。   正发愣间,忽而见纪鸢脚踩在了湿滑的木质楼梯口,楼梯有些滑,脚下忽而一崴,霍元昭见了只低低惊呼一声:“纪鸢——”   或许是雨声过大,纪鸢与菱儿二人并未曾听到。   又或者,二人压根顾忌不上,只见纪鸢身子一阵趔趄,身子往前一滑,直接往前栽倒了去,下头还有两阶台阶,她整个身子直接甩趴下了,两个手肘撑在了廊下木质地面上,甚至听到了骨头跟地面的碰撞声。   而倒下的同时,身后那个沉甸甸的木箱子直接压在了纪鸢的左足上。   纪鸢脑海中白光一闪,只疼的没有丁点意识了,良久良久没有吱声,脸白成了一张纸。   身后菱儿亦是被绊倒在地,一抬眼,只见纪鸢趴在地面上不见吭声了,菱儿脸上顿时亦是一阵煞白,只连爬带滚爬过去,心急如焚的喊着:“姑娘,姑娘——”   正在这时,霍元昭只急匆匆往纪鸢那边一路跑了过去,跑了两步,却忽而被大风吹得寸步难行,再一抬眼,却无意间瞧见游廊上的瓦砾似乎被风掀动了,正要掉落下来。   而纪鸢此时正趴在那瓦砾掉落的下头。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   霍元昭压根来不及跑过去,心下顿时一阵心惊肉跳,只一脸惊悚的喊着:“纪鸢,纪鸢,快躲开——”   与此同时,瓦砾掀翻,直接往下坠落。   霍元昭瞧着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正在这时,忽而察觉一道黑影快速从她跟前掠过,再一抬眼,一道矫健的身影快速跑了过去,直直挡在了纪鸢身上,四五片瓦砾全都坠落到了那人的肩上、背上。   纪鸢只听到一阵闷哼声,随即后知后觉的抬眼,便瞧见了到了一张疼到扭曲,却依然瞅着她直笑吟吟的脸。   那样的笑,是风流的,戏谑的,那样的似笑非笑里总是带着一丝侵略露骨,一丝高高在上,一丝漫不经心。   纪鸢向来是讨厌的,可是,在这一次,纪鸢似乎从那讨厌的笑上,瞧到了些个不一样的东西。   两人愣愣的对视着。   ***   “二…二哥…”   霍元昭吓得魂不附体,急急忙忙赶过来一瞧,才发觉那个纪鸢的救命恩人原来竟然是她二哥霍元懿。   霍元昭登时瞪大了双眼。   纪鸢听到霍元昭的声音,这才下意识的缓过神来,再抬眼,这才发觉不知何时这霍元昭竟然冷不丁出现了,而她身上,还伏着一个人。   避开了男女间的嫌隙,他双臂撑在了她的身子上方。   她趴在地上,扭头时,二人的脸隔得极近,呼吸都喷洒在了对方身上。 第71章   纪鸢只愣了一阵后, 随即立即便反应过来了, 心里头被自个方才片刻的失神给惊出了一身冷汗, 只立马挣扎道:“二…二公子。”   然刚一动,整个身子便疼的厉害,手疼, 脚疼, 浑身哪哪都疼。   纪鸢只用力的咬紧了牙关, 额头冒出了一阵冷汗,却悉数被雨水冲刷走了。   霍元懿见状, 只下意识的伸手扶着她的肩,难得一脸正色道:“莫动,你摔得不轻, 我得先瞧瞧有没有伤到骨头。”   说罢, 似乎正要去摸她手肘处的骨头。   纪鸢却跟触电似的, 立马大力道的挣了挣。   霍元懿手下微顿。   纪鸢只忍痛垂眼道:“多谢…二公子的好意, 我…很好,应当无碍。”   霍元懿只直直盯着她瞧了一会儿,微微抿着嘴, 什么也没说。   见她身上被雨水淋湿,虽穿得厚实, 到底将那婀娜的身段给凸显了出来,霍元懿微微有些诧异, 只微微眯着眼瞧了一眼, 随即立马解下了身上的斗篷披在了纪鸢身上。   又见她脚上还压着箱子, 旁边那个丫头边哭边跪在地上费力的抬着,她手崴到了,力气不够,只单手支起了整个箱子,咬牙挺着。   霍元懿见状,便大步站了起来,直接单手便将箱子给移开了。   ***   “姑娘,姑娘,您没事儿吧…”   菱儿双手得空后,便立马朝着纪鸢扑了过去。   霍元昭亦是快步走了过去。   纪鸢就着菱儿双手微微坐在了起来。   她的左脚扭到了,又被那箱子压得毫无知觉,压根使不上劲儿,全身都在疼,却仍不忘对菱儿道:“菱儿,甭管我,箱子里头的书要紧,莫要让里头浸湿了。”   菱儿一时不知该顾纪鸢还是顾那个箱子。   霍元懿扭头冲身后的元宝瞧了一眼,元宝立马会意,招呼两个随从将箱子抬了起来。   纪鸢双目微闪,只又低低冲那霍元懿致谢了一声。   霍元懿便又撑着一把伞遮挡在了纪鸢头顶上,低头时只见霍元昭从怀里摸出了一块帕子在给纪鸢擦脸,边擦拭边一脸紧张兮兮问着:“还能起的来吧,脚还能动吧,严不严重,纪鸢,怎么办,该不会摔断了吧,你好好在屋子里待着便是了,这么笨重的东西让你抬什么抬,这下好了,倘若你的脚断了,看你往后还怎么嫁得出去。”   边说着,边给菱儿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左一右扶着纪鸢。   纪鸢整个左腿却完全使不上力。   霍元懿见状,只单膝微微屈下,缓缓蹲在了纪鸢跟前,将手中的伞随手递到了霍元昭手上。   霍元昭立马接了。   霍元懿盯着纪鸢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雨越下越大了,一时半会停不了,你的伤势要紧,我得先抱你回屋,倘若有冒犯之处,还望表妹见谅,或者…待表妹伤好后,可随时来寻我讨伐,嗯?”   说罢,语气略停了停下,似乎在征求纪鸢的意见。   ***   身旁霍元昭见了,立马道:“对啊,我都忘记二哥你在这了,你快些抱纪鸢进屋吧,咱们几个别杵在这里了,回头顶上的瓦砾又要掉落下来了。”   霍元昭急匆匆的催促着。   纪鸢闻言,只盯着搭在她身上的这身黑色斗篷瞧着,见斗篷一处面料上被蹭破了几道口子,上头沾着灰黑色的污秽。   顿了顿,视线又移到了脚边,那里散落了一地被摔碎的瓦砾碎片。   纪鸢抿着瞧着,许久都没有吱声。   霍元懿看着纪鸢,见她垂眼低眉,浓密的睫毛像是一把小扇子似的,一眨一眨的,扫得霍元懿心里痒痒的,又见她脸面被雨水冲刷得犹如一朵娇艳的出水芙蓉,只觉得白璧无瑕、恬静美好的不成样子。   这霍元懿瞧得只有些发愣。   他知道姑娘家面薄,顿了顿,也不待纪鸢回应,直接伸着双臂大刀阔斧的将纪鸢给一把打横抱了起来。   身子突然腾空,纪鸢有些不稳,只下意识的伸手紧紧抓住了霍元懿肩上的衣料。   霍元懿低头盯着纪鸢,淡淡勾唇,喉咙里发出一阵短促的轻笑声,声音极小极小,又被雨势盖住了,除了纪鸢,无人听见。   这霍元懿本就生得玉树临风,又历来风流俊朗,尤其这一笑,面上亦正亦邪,衬托得整个人愈发丰神俊朗、邪魅勾人。   纪鸢呆了片刻,这才惊觉与那霍元懿靠得太近了,身子只立马往外移了移,又双手微微握成拳,稍稍挡在了二人身子之间。   ***   霍元懿淡淡挑眉,然刚走了没两步,前脚已经进屋的鸿哥儿等人此时正原路返回。   因为雨声过大,他们脚程过快,方才直接绕过游廊往纪鸢屋子里去了,一时并未留意到身后所发生的动静,这会儿正从厅子里出来时,闻得外头动静,立马匆匆赶了过去。   一走近,远远只见那廊下一群人正往这边来,为首的便只见那霍家二公子昂首挺立,犹如鹤立鸡群,特别显眼,只见他步履匆匆,怀里抱着一名女子,鸿哥儿定睛一瞧,竟然纪鸢。   鸿哥儿像是一怔,随即,见身后跟着霍元昭、菱儿,二人面上俱是担忧,菱儿双眼还泛着红。   “阿姐——”   鸿哥儿头皮一麻,立马握着双拳五作三步快速走了过去。   只需一眼,他便猜测到纪鸢定是出了什么事儿。   鸿哥儿走到霍元懿跟前立马停了下来,见纪鸢浑身湿透,一身狼狈不堪,只有神色焦急道:“怎么了,阿姐,可是摔着了?”   一见到鸿哥儿,纪鸢只立即扭头冲他喊了声:“鸿哥儿…”顿了顿,只垂着冲着那霍元懿道:“二公子且将我放下罢,我阿弟来了,有他便成了。”   说罢,便冲鸿哥儿探手。   鸿哥儿立马伸手紧紧拉着纪鸢的手,见她手腕手臂上的衣袖沾满了污水,心里头便略略猜测到纪鸢定是摔着了,纵使心里头百般担忧,面上却极力忍住了,只下意识的要将纪鸢从霍元懿手上接过来。   然而对方却岿然不动。   鸿哥儿愣了片刻,随即只冲那霍元毅招呼道:“鸿儒见过二公子,多谢二公子对家姐的照料,鸿儒感激不尽。”   顿了顿,只一脸小大人似的,一本正经道:“二公子只管将家姐交由鸿儒便是。”   霍元懿盯着鸿哥儿瞧了一眼,良久只挑眉道:“你…抱得动吗?”见鸿哥儿一脸诧异的看着他,霍元懿咳了声,只忽而又笑着改口道:“当心些…路滑。”   说罢,倒有些依依不舍将纪鸢缓缓交到了鸿哥儿手上。   鸿哥儿年满九岁,虚岁十岁了,他打小每日扎一个时辰的马步,瞧着瘦弱,身子却十足精悍,力气大得很,七八岁那会儿,便能背得纪鸢满院子跑了,这会儿抱着纪鸢虽有些吃力,但还算稳当。   ***   霍元昭一行人直接将纪鸢送进了屋子里。   霍元懿等人便在厅子里候着,然而厅子里漏水严重,里头本就为数不多的几件家具全都被搬空了,只单单留下了几张椅子摆在外头,诺大的厅子里一应摆放着十来个盆啊、桶啊,屋子里淅淅沥沥的在跟着下雨。   霍元懿瞧着眉头紧紧的蹙了起来。   身旁元宝小心翼翼揣摩着他的脸色,道:“纪姑娘这屋子未免也忒寒酸了,这哪里能住人啊,公子,您说是吧,若非上回打从这会儿经过,小的还从来不晓得咱们府上竟有一座这般偏僻的院落。”   话匣子打开,元宝便滔滔不绝了,只喋喋不休道着:“虽说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令大半个京城家中都被冲刷了个一干二净,但咱们府上到底牢固,就几处空下来的偏房渗了些水,像纪姑娘屋子这般严重的,小的还是头回见,也真是奇了怪了,上回公子便让小的打听,当时分明有人前来修缮了的,怎么现如今渗水仍旧这般严重,公子,该不会是那些个不长眼的匠人糊弄人吧,要不要小的去问个清楚明白?”   霍元懿闻言,良久没有说话,过了好一阵,只道:“一会儿派几个人前来将表妹屋子里的贵重物件往三妹屋子里搬去,这屋子有些危险,房顶若是塌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元宝闻言,下意识的往屋顶瞧了瞧,只见屋子虽漏雨厉害,房梁倒是还算牢靠,塌肯定是不会塌的,霍家修缮的屋子岂是那般容易倒塌的,心中虽这般嘀咕,面上却笑眯眯应着:“好咧,小的马上便去吩咐。”   顿了顿,便又忍不住道:“公子…方才您肩上伤着呢,咱们不若且先回院瞧瞧,小的方才瞧得一阵心惊肉跳,伤势怕是不轻。”   经元宝闻言,霍元懿这才惊觉右背有些发疼。 第72章   雨势越来越大。   最终纪鸢暂且在那霍元昭的昭晖院住下了, 鸿哥儿暂且搬到了五公子霍元皓那里借住。   其实, 纪鸢原是不愿搬的, 便是要搬,也仅仅只是想要暂且将那几大箱子书给搬到霍元昭那边保管着。   结果那霍元昭气得咬牙切齿,只差没差人将她直接抬过去了, 只愤愤不平道:“纪鸢, 你矫情不矫情, 你这是要恶心谁啊你,我霍元昭是那种袖手旁观的人么?再说了, 你这屋子都淌成河了,还要继续住着,这要传了出来, 我霍元昭的脸面, 咱们霍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搬搬搬, 现在就搬,不搬,本姑娘可生气了。”   正说着, 抱夏端着盆热水进来了,冲纪鸢道:“姑娘, 二公子派了人来,将姑娘那几箱子书都搬到三姑娘院里去了, 二公子问姑娘可还有什么其他要紧的物件, 一并收拾好了替姑娘搬过去, 他说房梁不稳,唯恐房顶塌陷,届时伤了人便不好了。”   霍元昭闻言,只立马双眼冒光道:“还是二哥办事得力。”   说罢,只冲纪鸢点了点下巴道:“走吧,矫情精。”   纪鸢闻言,咬牙默了良久,终究无法,待雨势小了几分后,只得跟着一道去了。   其实她屋子里的东西并不多,要紧的物件稍稍收拾个一两箱子便能悉数装满了,就是有几大箱子书籍,颇占地方,是以,东西搬过去时,阵仗还稍稍有些大,霍元昭那昭晖院周围都被惊动了。   只见甄芙儿的枱梧院及霍元芷的蘅芷居里的人听到动静都纷纷踮起了脚尖往那边定定瞧着。   ***   此时,那枱梧院里,甄芙儿正端坐在案桌前提笔抄写着《地藏经》,只见她姿势端正,身姿秀美,堪堪坐在那里便自成一副画。   当落笔抄写最后一个笔画,只见那甄芙儿有些倦意的揉了揉手腕,一旁的丫头凝兰立马接了她手中的笔搁在笔架上,恭恭敬敬道:“姑娘,都抄了一下午,定是累了吧,奴婢替您捏捏。”   说罢,只立在一侧替她捏着肩捏着手臂活动筋骨。   甄芙儿笑了笑道:“总算是抄写完了,回头我理一理,你派人往大房送去。”   原是大房大少奶奶身子每况愈下,整个府上都笼罩着一片阴霾,听闻老夫人镇日忧心不已,而姨母王氏更是忙得不成样子,王氏当家,既要操心大少奶奶那边,又得料理着这大雨后不成形的府邸,无论那头的事儿,甄芙儿眼看都帮不上什么忙,便唯有每日抄写一份经书供奉,好替那危在旦夕的大少奶奶祈祈福。   待缓了一阵后,见外头雨势稍小了几分,甄芙儿便起身走到窗子前将窗子推开一角往外瞧了瞧,见外头阴雨连连,整个院子被云雨乌云包围着,平白惹人烦闷,这雨一连着下了好些日子,也该消停了吧。   今儿眼皮跳了一整日,不知为何,这些日里老是有些心神不宁,总觉得心里头有几分烦闷,唯恐有糟心的事儿发生。   抄写经书,一来是要为大房尽份心意,这二来嘛,其实也是稳稳自个的心神吧。   甄芙儿立在窗子前立了片刻,凝兰见外头雨大,怕她着凉,特来劝说。   正要关窗时,忽而听到外头一阵喧哗,甄芙儿闲来无事,便冲凝兰道:“你且出去瞧瞧,外头发生何事呢?这大雨天的,怎地如此吵闹?”   凝兰领命而去,没一会儿,便匆匆进来了,只道着:“姑娘,原来是那纪姑娘所居的屋子漏雨漏得厉害,这会儿正临时往三姑娘这边搬呢?”   甄芙儿闻言只有些诧异,默了片刻,只疑惑道:“那纪鸢原是住在哪儿来着?   凝兰道:“好像是往西边的一处院子,地方稍稍有些偏,去的人少。”说到这里,语气忽而一顿,似乎有话要说,又有些犹豫不决。   甄芙儿见状,只挑了挑眉,问起。   凝兰下意识的看了甄芙儿两眼,微微抿了抿唇,方小心翼翼道:“方才好几个丫头在那游廊底下隔着镂雕的花窗往那昭晖院瞧着热闹,奴婢去时,昭晖院那边的动静已经停了,便寻了小丫头丁香问了一遭,这才得知,原来那领事的像是二公子跟前的元宝,亲自在指挥着搬东西。”   这话代表着什么意思,自然不言而喻。   果然,只见那甄芙儿听罢先是一愣,随即微微眯了起来。   凝兰见甄芙儿脸色不大好,立即安抚道:“许是…许是那三姑娘去寻二公子帮的忙也说不定,姑娘,您是知道的,二公子往日待那三姑娘还算亲厚。”   甄芙儿闻言,搭在窗沿上的手指渐渐紧了紧,沉默良久,只故作镇定道:“你且再去打听打听,只是派了元宝出面,还是二公子也…露了面——”   ***   却说纪鸢能够住到昭晖院来,最为高兴地莫过于霍元昭了,她好吃好喝的伺候着纪鸢,上至吃穿用度,下至卖萌耍宝替她解闷,可谓是方方面面都顾忌到了。   主要是这霍元昭性子过于跳脱了,隐隐与那甄芙儿、霍元芷不是一路人,跟三房两个堂姐妹又差了些年岁,聊不到一块儿去,打小没得多少亲近姐妹,虽有纪鸢,却是个懒得没边的。   每回都是她巴巴往她那边跑,她极少主动往她这儿来过,便是来了,屁股都没坐热,便又跟着了火似的,立马跑了。   眼下纪鸢终于来了,只觉得多了个伴似的,满足了霍元昭打小的一个小心愿,不过,嘴上却嘴硬道:“我只是先拿着你试手,回头便能亲自照顾我阿弟了。”   纪鸢闻言只笑而不语。   纪鸢两个手臂擦伤蹭伤了,腰胯有一处地方也青紫了一大片,最要紧的便是她的左脚,被扭到了不说,还被压得肿了老高,生生肿成了个包子似的。   好在未曾伤筋动骨。   是大夫上说要在寝榻上静养半个月。   “回头我去跟太太禀告一声,往后啊,你就直接搬到我这里住得了,横竖我这院子大,我一个人住也住不过来。”   “就是这些日子太太忙得没边,压根顾忌不上,待这场大雨停了,待…待大嫂那边…好了后,我再亲自去央求太太,你就别管了,安心住着便是。”   ***   彼时菱儿正在给纪鸢脚上上药。   纪鸢光着脚丫子歪在软榻上,一只脚丫子白嫩光滑,小小的一只,一手堪握,另外一只又红又肿,跟只猪蹄似的。   纪鸢只一边心不在焉的听着霍元昭的唠叨,一边皱着张脸一脸嫌弃的盯着自己的猪蹄。   恰逢菱儿上药上完了,正要替她包好,霍元昭见状,立马兴冲冲道:“我来包扎,我来,本姑娘手巧着呢。”   说罢,将菱儿往旁边一推,坐在了菱儿原来的位置上。   见纪鸢脚边放着一盒上等的白玉软膏,霍元昭拿在手上仔仔细细研究了一番,冲纪鸢道:“这便是二哥送来的那盒药膏吧,真好闻,你可真是走运,二哥房里的可都是些好东西,听说这盒药膏还是二哥从大哥那里讨要来的,宫里头的娘娘们才用得到的,往日里便是连我都讨要不着,没想到这日二哥这般大方,直接给你送了来。”   霍元昭一脸嫉妒。   纪鸢闻言只皱着眉头道:“这不是你送来的吗?”   霍元昭道:“我昨儿个拿给你的时候难不成没跟你说吗?是二哥派人送来的,我特意亲自送到你手上的,瞧我这记性,一见了面就将正事儿给抛在脑后了。”   鸢闻言,只抿着嘴,好久没有吱声,过了好一阵,才堪堪问道:“昨儿个…下那么大的雨,你怎么就跟二公子一道往我那去了?”   霍元昭低头正翘起兰花指在替纪鸢包扎,闻言,只漫不经心道:“正是下雨,我才往你那去的,连我这昭晖院都漏了些雨,想着你那破院子怕早就摇摇欲坠了吧,结果一去,果真跟我想的一模一样,至于二哥吗,我没跟他一道啊,他在我后头,说是正好瞧见我神色匆匆,便跟着来的,幸好有二哥,不然,你那脑袋瓜子早被那几片瓦砾给砸破了——”   正说着,霍元昭用力一拉白条,纪鸢顿时疼得倒抽一口气。   霍元昭见状,立马又将白条解开了,哆哆嗦嗦的又重新在她左脚上绑了个松松垮垮的蝴蝶结,纪鸢恨不得一脚踹到她脸上去。   两人正闹腾着,忽而屋子外的画眉前来禀告道:“姑娘,甄姑娘来了,说是前来探望表姑娘的。”   霍元昭登时一脸惊喜道:“芙姐姐怎么来了,快些请进来。”   纪鸢闻言却是微微一愣,面上一时变得稍稍凝重了起来。 第73章   愣过后, 纪鸢晃过神来, 只冲菱儿使了个眼色。   菱儿眨了眨眼,见纪鸢眼睛瞟向那盒膏药,随即会意过来,立马将那盒膏药拿了收了起来。   下一瞬, 便见霍元昭挽着那甄芙儿亲亲热热的进来了。   自打搬到这朝晖院住了几日后, 大雨又持续了两日,到了今日, 依稀总算是有减小的趋势, 早起有些大,现如今变成了毛毛细雨。   只见那甄芙儿身上披了一件雪白的雪狐毛领的白色斗篷,如今这天气已经进入了深秋,这场大雨袭来, 所有人都开始换上了厚重的袄儿。   一进屋子, 甄芙儿身后的凝香与凝兰便立即上前,一人伺候她褪下身上的斗篷, 一人上前替她整理衣裳及头饰。   甄芙儿这日穿了一件粉梅色的掐腰袄儿,下头是芙蓉色百褶裙, 头上戴着一支金累丝镇宝蝶赶花簪,嘴角微戴着笑意,只觉得整个人气若幽兰, 兰姿蕙质, 既柔美又不失华贵, 端得好一副绝佳贵女芳华。   待收拾好后, 甄芙儿双眼一抬,便直直朝着寝榻上的纪鸢瞧去。   纪鸢此时正由菱儿扶着缓缓下榻了,甄芙儿见状,只缓缓上前了两步,嘴里笑着道:“你怎么起来了,听说你受伤了,甭起了,我是特意来瞧瞧你的,怎好惊动你修养身子。”   纪鸢只笑着道:“就脚稍稍崴了一下,不打紧的,甄姐姐能来,我万分欣喜,怎有躺在床上不动的道理。”   说罢,只由菱儿扶着缓缓挪到了软榻上坐着,招呼甄芙儿上座,又立即吩咐人前来泡茶。   ***   纪鸢暂时住的乃是昭晖院的东厢房,坐在那霍元昭正屋的东边,屋子地段格局非常好,仅次于霍元昭的卧房,才十月底,屋子里便已经备下了炭火,尽管外头天气阴寒,里头却十足暖和。   大抵是常年习惯了严寒,现如今镇日躺在这暖室里,纪鸢只觉得有些不大习惯,手心老冒汗,心窝子也有些热乎乎的,喘不过气,只吩咐将几道窗子都稍稍撑开了些,好透些气。   因一直躺在了床上修养,这会儿身上不过穿了一身中衣,起身时,菱儿寻了一件厚厚的袄儿披在了纪鸢身上。   甄芙儿坐在对面的八仙桌旁,两眼只缓缓的追随着纪鸢而移动,对方身上装扮简单,压根未施脂粉,甚至因身子带着伤,连带着连脸上的气色也有些不太好,然而纵使如此,依然让人挪不了眼。   只觉得对方娇俏时有娇俏的美,贤淑时有贤淑的美,便是连羸弱时,也有羸弱的美。   明明崴了脚,一瘸一瘸的,可是对方微微俯着身子时,只见背影婀娜窈窕,襛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一头青丝像瀑布似的垂落在身后,头顶堪堪用支白玉簪子稍稍绾着,其中一缕青丝垂落到了身前,随着她的动作而轻轻摆动,顿时令人心生荡漾。   甄芙儿只不动声色将人打量着,心道,便是连女子瞧着都心生好感,更别提寻常男子了,思及至此,心下忽而一沉,面上却不显。   待稳了稳心神,只淡笑着道:“前两日便听闻妹妹搬到了昭妹妹这儿,只这两日雨大,想着妹妹正在修养,便没来打扰,今儿个雨小了,便特意赶来了。”   说到这里,语气顿了顿,又道:“早起时,先给姨母了问安,姨母也提到了妹妹,说是这些日子前头事物繁忙,待忙完了这一阵子,便替妹妹张罗新的去处,这些日子便委屈了妹妹暂且跟昭妹妹挤一段时日了,妹妹若是有什么缺的,只管跟我说便是。”   原来这甄芙儿来纪鸢这里之前,先去王氏那里坐了坐。   ***   却说王氏掌管霍家多年,虽说不是所有人所有事儿都悉数掌控在手,譬如大房那边,但只要在二房,但凡有个风吹草动的,她基本都还是知晓的,昭晖院那日闹出的动静,她一早便听到了。   听到丫鬟前来禀告时,王氏彼时紧紧皱了皱眉头,自个儿子是个什么品行,她心里头自然门清,并不觉得意外,只是——   近些日子发生的糟心事儿实在是太多了。   先是自个女儿霍元嫆那边,后是尹氏那里,现如今,只觉得桩桩件件都上赶着来。   原本对尹氏那侄女儿有些计较的,只现如今…怕是得从长计议了。   恰逢甄芙儿前来问安时,听到她堪堪提了那么一嘴,只道:“听说纪家妹妹受了些伤,现如今搬到了昭晖院,一会儿芙儿正要去瞧瞧了。”   王氏闻言,只抬眼深深瞧了甄芙儿一眼,少顷,只忽而拉着她的手,一脸语重心长道:“如此,便让芙儿待姨母去瞧瞧吧,到底是前来投奔霍家的,不应怠慢了,我这几日忙,待忙完了这一阵子,再替她安置罢。”   顿了顿,一时想到了什么,忽而又笑着道:“昨儿个收到了你母亲寄来的信,说前几日已经动身了,下月底便可到京城了,我啊,有七八年没见过你母亲呢,还真是有些挂念她,只盼着她快些来才好,来了啊,这大事才好定了呀。”   说罢,王氏只意味深长的看着甄芙儿。   甄芙儿听闻,也不知是听没听懂,只砸吧砸吧的双眼瞅着王氏,作一脸懵懂无知状,然而两颊却分明渐渐泛红了。   王氏见状便笑了。   王氏这一遭,既安了芙儿的心,同时也隐隐令那甄芙儿有反客为主的意思,让她去操办,什么人才能代表霍家,自然是霍家的人。   果然,甄芙儿悬着的心稍稍松了松。   来纪鸢这边前,七上八下的心稍稍安稳了些。   ***   果然,听到那甄芙儿提及王氏,只见那纪鸢脸色沉了沉,瞬间便明了了,这甄芙儿此举,一是前来提醒,二则算作是警告吧。   王氏既然知道她搬来了昭晖院,何时搬来的,怎么搬来的,定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吧。   如今,又派了这未来的二少奶奶来,此举已经甚是清明了。   纪鸢咬了咬牙,真的有些后怕,及后悔了。   同时亦是再三告诫着自己,万不得再掺和到这些个乱七八糟的事情当中来了,这一回,确实是自己大意及…松懈了。   她一直恪守本分,万事当心,许是那日雨太大了,摔得太疼了,脑子也跟在摔抽了吧,不然,她怎么会允许自己跟那霍家二公子扯上任何牵连呢?   错误,只能犯一次。   仅此一回,纪鸢心里再三对自己说着。   待抬起眼时,纪鸢面上神色已经恢复如常了,只对那甄芙儿笑着道:“多谢太太的惦念,鸢儿此番给太太添麻烦了。”   甄芙儿细细打量着纪鸢的眉眼,只道:“怎么会,妹妹可不许这般说,妹妹添的麻烦哪有我添的多。”   纪鸢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二人相视一笑。   都是前来投亲的罢。   不过,尽管如此,她们二人却是有着天壤之别的。   “对了,听说那日是表哥派人前去给妹妹搬的东西,表哥手底下那几个随从毛手毛脚的,做事一点儿都不细致,时常丢三落四的,妹妹院子里可有落下什么,若是缺了人手,只管与我说,回头我再差人给妹妹跑几趟腿。”   霍元昭闻言,只笑眯眯道:“不用了,纪鸢那院子里统共也没几件像样的东西,落下了便落下了,往后都用我的便是。”   纪鸢闻言,面上窘了窘,有这样揭人短的么,顿时捏了霍元昭大腿一把,霍元昭疼的差点蹦跶了起来,只冲着纪鸢怒目而视,似乎想要反击,然而瞧见她日前乃是伤员一枚,便咬牙忍下了。   纪鸢这才冲着甄芙儿一脸正色道:“鸢儿在此便谢过姐姐的关心了。”   顿了顿,只忽而瞅着甄芙儿,定定道:“也要多谢过二公子,若非那日他见昭妹妹神色匆匆,一路跟到了我那儿,顺道帮衬了一把,现如今我那几箱子书怕都被淋湿了,也幸得你们二位贵人相助,我的那几本书才得以保全得住。”   甄芙儿深深看着她,忽而笑了。   霍元昭不依不挠的瞅着纪鸢道:“二位贵人,指的是我跟二哥吗?”   纪鸢笑眯眯道:“你算哪门子贵人,自然指的是二公子跟芙姐姐。”   霍元昭拧眉道:“那日分明是我跟二哥帮的你。”   纪鸢挑眉道:“分明是二公子帮的忙,哪里有你,你不就只是在一旁干瞅着么?”   霍元昭顿时气结,“那跟芙儿表姐又何关系?”   纪鸢想了想,道:“我听闻那日二公子原是要去探望芙姐姐的,然后便撞上了你,继而顺道帮了我,人家二人凑成一双,你硬是要瞎凑合进来做什么?”   霍元昭听到最后这一句似有些打趣的意味,顿时一愣,随即,瞬间领悟,只跟着纪鸢一道笑嘻嘻的前去打趣那甄芙儿。   甄芙儿闻言只有些发懵。   正聊着,前头丫鬟匆匆来报,只说,大少奶奶去了。   顿时,整个屋子一片哗然。 第74章   当即, 得到这个消息后,甄芙儿立马匆匆地去了。   没一会儿, 洗垣院那边又立即派人前来通知,霍元昭亦是起身立即收拾了一番,霍家几姐妹与甄芙儿一道聚集到了一块儿, 立马往王氏屋子里去了, 那里, 王氏早早便有赶去了大房, 留有嬷嬷专门候着。   纪鸢闻言,亦是愣了好一阵。   只觉得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 却又丁点不觉得意外。   当日, 整个霍家便开始忙活起来了, 设置灵堂, 准备寿衣,陆陆续续的派人前去给京城各府的至亲好友报丧,同时, 亦是立马快马加鞭的派人前去给外出公干的国公爷及大公子报丧。   大少奶奶是上午去的,大公子是在晌午时分匆匆赶回来的。   却说连续下了十来日的大暴雨在这一日总算是停歇下来了,然天空中依然灰蒙蒙的一片,一直下着蒙蒙细雨, 天色十足压抑, 好似连老天爷都跟着在悲伤哭泣似的。   因那大少奶奶年纪轻轻, 生前又未得一儿半女的, 且又乃是因久病过世的, 故丧礼并未曾大办。   大少奶奶沈氏嫁到霍家这些年,一直过着养尊处优的好日子,便是重病这么些年,作为婆家的霍家非但半点未曾苛刻,反而侍奉得愈加精心,尤其是临过世这大半年,连一向清冷淡薄的长公主甚至都到宫里求了百年人参来给大少奶奶续命。   前头宫里的太医日日前来把脉瞧病,后有大把的灵丹妙药、补品炖品补着,这些,亲家沈家可都是瞧在了眼底的,若是搁在娘家沈家,或是旁的什么人家,怕是养不到这么个时候。   霍家待这大少奶奶沈氏可谓是仁至义尽了,便是沈家太太亲眼瞧了,也挑拣不出半个歹字。   ***   办理丧事这段日子,纪鸢一直在昭晖院养伤。   在昭晖院养了七八日后,纪鸢的脚便已经开始消肿了,到了第十日的时候,差不多已经可以走路了。   天也跟着彻底放晴了,除了路面上隐隐还有一些水坑,压根瞧不出来前几日下过那阵大暴雨的痕迹。   却说,这日乃是大少奶奶下葬的日子,亦是头七,大少奶奶故去的第七日。   府中多半都随着前去送大少奶奶入土。   这日,纪鸢背着霍元昭回到了她的竹奚小筑瞧了瞧。   嬷嬷还住院子里,没有跟着纪鸢一道搬走,纪鸢前去探望了嬷嬷,顺道回院子里转了转,这才发觉,各个屋子都还好好地,除了之前浸了水,屋子里隐隐有些被雨水冲刷过的痕迹以外,压根没有丝毫要倒的意思,房梁房顶分明还稳稳地呢。   想来,那日定是那霍二胡扯糊弄她的吧。   想到那霍元懿,纪鸢脸色微微凝固了些。   那日她约莫是打消了甄芙儿的顾虑了,可是,打消得了一回,打消得了二回,三回么?   但凡只要在这霍家,纪鸢便不想挑任何事儿。   姨母现如今有了身子,对于她们所有人来说,自然是桩喜事儿,可在旁人眼中,却未必如此,尤其在当家主母的眼里。   这世道上,应当没有任何一位妻子会大方到任由小妾怀孕生子吧。   姨母的处境怕是越发艰难了。   以至于,她的存在,亦是越发尴尬了。   那日甄芙儿道,太太要替她安置新的住处,不知是场面话,还是…真的煞有其事。   纪鸢倒还真盼着只是些场面话才好,因为,以她的身份,是万万劳驾不到太太亲自来关照她的,若是搁在从前还好,有尹氏的面子在,可时至今日,纪鸢总觉得有些怪异在里头。   思来想去后,纪鸢还是决定待这场丧事彻彻底底过去后,便重新搬来她这竹奚小筑得了,一来,实在不想要给霍家添麻烦,且在这院子住了这么多年,在她心里,隐隐当这里是自己的第二个家了,这二来嘛,搬去哪儿?焉知重新的换了新的住处后,会徒生些什么变故?   那种,对未来无法掌控的日子,委实不是纪鸢想要的,这么多年,纪鸢亲眼目睹过的,姨母尹氏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只觉得一生都被困住了似的。   ***   这日,纪鸢是留在嬷嬷这里一道用的午膳,完了后,又在嬷嬷屋子了歇了一阵午觉,因上午的一些决定,睡醒后,又领着菱儿到院子各处瞧了瞧,转到她的卧房时,见屋子里虽空了些,但里头处处打点得井井有条,纪鸢只有些诧异。   菱儿捂嘴偷笑道:“抱夏姐姐说姑娘没准往后还会搬回来,便跟咱们几个轮流回来将姑娘的屋子又给重新收拾了一番,姑娘,咱们往后真的就搬去那昭晖院不回了吗?”   纪鸢道:“菱儿觉得昭晖院好,还是竹奚小筑?”   菱儿转着眼珠子想了想,道:“肯定是三姑娘的昭晖院好呀,您瞧瞧那粉墙黛瓦的,里头一花一草都是精细养成的,甭说下雨,便是下大冰雹都是堪堪能够经受得住的。”   菱儿毫不吝啬,好是一通夸赞着,可是说着说着却忽而顿了顿,只见她那双滴溜溜的眼珠子忽而转了转,又道:“不过说实话,有句话不叫做‘金窝银窝多不如自个的狗窝’么,三姑娘那院子再好,可在奴婢心里,还是喜欢咱们这小院,安安静静,温馨自在多了,您没见三姑娘嘴上老嫌弃,其实日日都忍不住往咱们院子跑么,想来除了漏雨外,咱们这院子定也是不差的。”   纪鸢闻言,只伸手往菱儿脸上掐了一把,道:“小人精。”   菱儿冲纪鸢吐了吐舌头。   正说着,纪鸢恰好将屋子一角的柜子打开了,忽而瞧见柜子最上头一格摆放着一个粉花绿叶的小河灯,纪鸢愣了愣,菱儿见状,便立马踮起脚尖将河灯从柜子上拿了下来了,只冲纪鸢道:“姑娘,这原是仲秋前夕您亲手做的,说是要仲秋当夜给故去的老爷太太报平安的,结果那日参加了府里头的祭月仪式,便搁置在了这儿,我见这河灯姑娘耗了一整个下午才做成,没舍得扔,便特意保管了起来。”   说罢,将河灯朝纪鸢举了举,道:“您瞧,比之甄姑娘那日做的那个也是不差的。”   甄芙儿那河灯工艺繁杂,瞧着十分夺目,纪鸢这个相对而言要简单许多,却也胜在精致憨趣。   纪鸢拿在手里瞧了一阵,忽而冲菱儿道:“咱们去东边那处湖畔将它给放了吧。”   ***   这日乃是大少奶奶的头七,想到那大少奶奶,便想到那日仲秋节一见,对方温和和睦,纪鸢对那大少奶奶印象极好,想到二人又同样来自山东老家,对方亦是纪鸢背井离乡后,在这霍家遇到唯一一个家乡人,想到这些,未免心生感慨。   思及至此,横竖纪鸢又闲来无事,便领着菱儿来到了那湖畔处。   冬日的黑夜来得极早。   去时,太阳已经渐渐西去,眼瞅着太阳将要落山了。   这一处湖畔极大,但因常年无人打理,湖畔周围长了许多杂树杂草,唯有湖边某一处拐角处设了一座固定的木筏,底下用木桩子固定了,院子里几个丫头时常跑到这里来洗菜洗衣裳,偶尔夏天实在是热得受不了的时候,纪鸢也曾背着嬷嬷偷偷跑到这里,脱了鞋袜,坐在木筏上泡脚凉快。   纪鸢直接熟稔的来到那木筏的顶端,蹲了下来,用火折子将蜡烛点了,随即将河灯缓缓放到湖面上,然后轻轻扇了几下水面,推送着河灯渐渐飘远。   菱儿在一旁好奇的问着:“姑娘,这是给谁放的?是给老爷跟太太放的吗?”   纪鸢想了想,道:“今儿个是大少奶奶,头七,女子不易,这一盏灯便放给大少奶奶吧,愿她来世少些病痛,能够完完整整走一生吧。   菱儿听罢,想到那大少奶奶,心里一阵唏嘘。   二人又在坐了一会儿,菱儿想要劝说纪鸢回屋,然瞧纪鸢一脸沉思,只认认真真的盯着湖中心,不知在想些什么,每每见纪鸢这幅模样,便知她在想着心事儿,菱儿不忍打扰,便小声说了声:“天晚了,有些寒意,姑娘,奴婢去给您取件衣裳?”   纪鸢淡淡的唔了一声,便再无反应。   菱儿见了,叹了一声,匆匆拔腿去了。   菱儿走了一阵后,纪鸢这才从沉思念中慢慢缓过神来,脚微微有些麻了,眼看着河灯飘到了湖中央,菱儿又未归,纪鸢便直接大刀阔斧的坐在了木筏上,其中衣裳一角直接落到了水来,也不在意。   百无聊奈时,忽见湖边长了野花,白色的一朵,在这冬日里格外惹眼,想到这花开的浓艳,俏生生,充满了生命力,纪鸢忽而精神一震,只学着母亲的爱好,下意识的掐了一朵直接戴在了头上。   正凑到湖水中,揽镜自照,忽而有人往水面扔了一个酒瓶子,荡起大大的水花,撒了纪鸢满脸不说,纪鸢硬生生的给吓了一大跳,立马从木筏上蹦跶了起来,忙一边擦脸一边举目四下张望,目光所及之处,空无一人。   眼看着天色渐黑,四周静悄悄地,一派荒凉。   想到这日乃是大少奶奶,头七,纪鸢登时觉得浑身凉飕飕的。   正要起身时,忽而从湖面的倒影上看到了有黑呼呼的黑影在湖中晃动,纪鸢心下一紧,只怯生生的抬头一瞧,便瞧到她身后湖畔旁有一颗大树,树上坐着一道极为魁梧伟岸的身影,对方一身黑衣黑袍,隐隐与那即将要褪色的朦胧天际融为一体。   对方一道眼神淡淡扫了过来。   纪鸢顿时吓了一大跳,险些直接从木筏上直接栽倒进了湖里。 第75章   大…大公子?   身子恍了一阵, 眼看着就要栽倒,所幸纪鸢身段柔软,硬是被她极力刹住, 只踮起了脚尖,一连着“哎哎”了两声后, 身子摇摇欲坠的在湖面上打了个旋,竟又重新给站稳了。   纪鸢只吓得魂都差点儿快要甩出来了。   片刻后, 纪鸢只捂着心口一脸惊魂未定。   头上戴的花歪了, 脸上、发上、衣裳上满是被水花荡起来的水渍, 一时只显得有些狼狈不堪。   “大…大公子…”   纪鸢只深深呼出了一口气, 待缓了好一阵,纪鸢这才缓缓平复心神, 故作镇定的朝着头顶之上的人福了福身子。   只见那霍元擎靠在树上坐着,单膝盘起, 闻言,只淡淡的瞅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又自顾自的饮了一口酒, 不知饮了多少, 眼中始终一派清明。   片刻后,只将目光移动,投放到了远方。   纪鸢顺着瞧去, 只见那盏河灯飘到了湖中央的位置忽然不动了, 远远地, 只瞧见湖面烛光微闪。   纪鸢双目微闪。   两人都没有说话,四周静悄悄的。   那霍元擎的面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纪鸢一向有些憷他,内心深处始终对他有着深深地畏惧。   对方没有回应,纪鸢只觉得有些尴尬。   他怎么会坐在树上?坐了多久?   想到对方方才怕是将自个的所作所为全都瞧在了眼底,纪鸢只觉得有些尴尬,只想要赶紧开溜,离开这尴尬之地,可此刻,只觉得对方心情似乎十分不好,也是,这大少奶奶走了,想来,定是在思念亡妻吧。   纪鸢不想打扰,正踟蹰着如何张口辞行,恰逢听着那边菱儿在唤姑娘,眼看着要过来了,纪鸢松了一口气,立马冲着那霍元懿道:“天色已晚,鸢儿便先辞行了。”   顿了顿,脑子忽而一抽,只忽抽风似的,竟然还下意识的补充了句:“天黑了,您…您也当心着些,甭…甭掉湖里了。”   刚说完,纪鸢差点闪了舌。   她方才都说了啥?   然而更加诡异的是,对方竟然淡淡的“唔”了一声,声音低低,在这萧瑟清冷的湖边显得莫名瘆的慌。   纪鸢只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微微瞪大了眼。   正在这时,哐当一声,湖面又荡起了一阵巨浪。   原是那霍元擎又随手往湖面上扔了个酒瓶。   这一次,酒瓶恰好就砸在纪鸢脚边。   浪花荡起的水花有一人多高。   纪鸢只紧紧闭上双眼,好半晌,只又缓缓的睁开了眼。   随即,伸手抹了抹脸。   面上的笑有些僵硬,那笑,若是让那霍元昭瞧见了,定是要起上一层鸡皮疙瘩的。   正在纪鸢咬牙切齿的时候,忽而听到上空传来一阵低低的轻笑声,那笑声,在这萧瑟又冷清的湖边显得格外瘆。   纪鸢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纪鸢愣了愣,片刻后,只立马拎起了裙摆跑了,跑得飞快,就跟后头有鬼在追似的,没一会儿,就消失在了湖边。   霍元擎见她的身影飘远,末了,只垂着眼盯着飘在湖面上两个酒瓶子,轻轻地皱眉。   树底下的殷离见了,嘴角一抽,好半晌,只好言相劝着:“主子,您喝…多了…”   ***   此时,菱儿见自家姑娘拎着裙摆匆匆往这边跑,菱儿被唬了一跳,下意识的就朝着纪鸢跑去,见纪鸢一脸狼狈,面上、衣裳上全都湿透了,菱儿急急道:“姑娘,您…您这是怎么啦,怎么衣裳全湿了?您…您该不会是落水了吧?”   一边匆匆扯出帕子要给纪鸢擦拭,一边又下意识的踮起了脚尖朝着湖边瞧去。   纪鸢立马打断了菱儿,匆匆道:“先别问了,咱们先回去。”   说罢,拉着菱儿的手匆匆往回一路小跑,一直神色匆匆回到了院子外,纪鸢这才气喘吁吁的停了下来。   心里头只一阵后怕。   只觉得脑海中,那抹瘆笑到了现如今还有些挥之不去似的。   那人…是大公子吗?   且先甭说那笑声如何恐怖吓人,便是那霍家大公子竟然会笑,这本身就是一桩十足惊悚的事情。   唔,那湖边,纪鸢往后怕是再也不敢去了。   低头瞧着自个的一身狼狈,纪鸢心里头又止不住有些恼怒,初冬的夜晚有些凉了,纪鸢一身凉飕飕的,这才后知后觉的觉得身上阵阵发冷,最终,还是回到她的竹奚小筑,重新换了一身衣裳,一直到回到了霍元昭那朝晖院,纪鸢还一直有些心神不宁。   ***   晚上,歇下时,纪鸢心里头还隐隐有些生憷,依然觉得有些难以置信,竟然又撞上了那大公子,她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吗?   想到她做的那盏河灯,想到竟然当着对方的面给那大少奶奶放河灯,想到她一屁股坐在那木筏上,对着湖面插花照镜子,纪鸢只一脸羞愤,末了,想到那大公子竟然如此手欠,那般戏弄她,分明就是故意的,纪鸢又只有些恼怒。   那样的事儿,倘若搁在霍家二公子身上,只觉得合乎情理,可搁在那霍家大公子身上,纪鸢只觉得一脸…发懵。   那人分明饮了不少酒?明个儿一早起来,那湖里该不会多了具漂浮物吧?   纪鸢搂着软枕,心中一片烦杂,正想着,就在这时,忽而听到门外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纪鸢拉开被子下床,光着脚丫子来到了门口,只见此刻菱儿跟春桃二人蹲在她的卧房外,菱儿正压着音儿一脸神秘莫测的在给春桃讲诉自个所撞见到的玄乎其神的那一幕:“你知道的,这晚恰好是大少奶奶的头七,当时,整个天色已经暗下了,周围萧瑟,空无一人,唯有湖中央泛着一抹亮光,照得整个湖面像盏大镜子上的,冒着白光,只见咱们姑娘,穿着一身白衣立在湖边,我唤了声姑娘,姑娘扭头,正要往回走,正在这时,忽然从湖里伸出了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一把紧紧地抓住了姑娘的脚踝,姑娘吓得浑身发抖,失神尖叫一声——”   “啊——”   春桃紧紧捂着耳朵,吓得尖叫一声。   纪鸢光着脚丫抱着枕头立在门口,听到这里,嘴角一抽。   菱儿嘿嘿一笑,拉下春桃的双手,正要继续往下说,忽而有所察觉,扭头只见纪鸢不知何时,冷不丁出现在了她们身后,此刻她正好穿着一身白色里衣,披着长长头发,低着头,正目光凉凉的瞅着她,从她这个角度瞧去,菱儿顿时吓得失身尖叫一声:“啊——”   纪鸢冲菱儿阴测测的笑了三声,菱儿吓得一阵头皮发麻,纪鸢正要出言恐吓,就在这时,只那纪鸢忽而紧紧搂着她的枕头,面部轻颤,鼻尖发痒,忽而——   “啊切!”   “啊切!”   “啊切!”   竟朝着菱儿一连着打了三个喷嚏。   紧接着,纪鸢伸手捂了捂鼻子,竟开始流鼻水了。   纪鸢:“……”   菱儿:“……”   春桃:“……” 第76章   翌日,天还未亮, 便见那苍芜院的灯亮了。   不一会儿, 便瞧见一个穿戴深紫色缎袄儿的丫鬟双手捧着托盘, 后头领着四个丫头,正步履匆匆进了苍芜院的正屋。   只见领头那个丫鬟瞧着年长几岁,约莫二十上下, 容貌清丽,柳目秀眉, 十分标致,就是面色稍稍有些严肃, 明明二十左右,浑身上下却透着一股子沉稳老练。   身上规规矩矩的穿戴着一身缎袄儿,衣裳面料半新,料子柔软细腻,相比旁的院子里的丫鬟穿戴要略显华丽几分, 就是式样简单,瞧着精致精简,头上的发饰高高绾起, 露出光洁的额头, 仅在鬓上配了一支五福金钗, 再无一过多花俏装饰, 却无端令人觉得心头舒畅, 给人一种正经权爵世家府上的丫鬟理应如此装扮的感觉。   后头跟着四个小丫鬟, 年纪稍小, 约莫十五六岁,全都是统一衣饰、发饰,就衣裳颜色稍稍比前头那个清淡几分,淡紫色的,一行五人,动作一致,步伐一致,皆是步履匆匆,却丝毫未见到慌乱,就像经受过严苛的调,教似的。   只见领头那个丫鬟手中的托盘上捧着一身深紫色直缀朝服,朝服面料坚,挺,质地坚硬,此刻正叠放得整整齐齐的,服饰衣领、胸前及袖口上分别绣着凌厉的赤火之纹,衣裳上摆放着一根同色镀金兽面腰带,一块虎尾高古玉,及一顶嵌宝紫银冠。   后头四位手中分别捧着银盆、银壶、巾子、痰盂等一应洗漱漱口用具。   几人端着托盘目不转睛进了正屋卧房。   里头的主子已起了。   ***   进了屋后,一行五人朝着坐在寝榻上之人远远地福了福身子,恭恭敬敬的唤道:“主子。”   那里那人一身白色里衣,此刻正正面无表情的坐在床榻上,一手撑在床榻边沿,一手放在眉心处拧了拧。   五个丫鬟请完安后就立马低下头,随即,领头那人端着托盘前来伺候他更衣冠发,另外四人分工合作,倒水的倒水,备茶的备茶,整个过程有条不紊、配合极好,没有出过任何岔子,也没有发出丁点儿声响。   五人纷纷低眉赦目,整个过程,没有胡乱抬眼乱瞟过一眼,安静的仿佛屋子里就跟没有人似的。   直到伺候那人绾发更衣完后,寂静无声的屋子里,忽而听到有人淡淡道:“退下罢。”   领头那丫头便又冲那人福了福身子,道:“是,主子。”   随即,冲着余下几人使了个眼色,让一行人先且退下,这领头的丫头稍稍停歇了片刻,只恭恭敬敬禀道:“主子,昨晚陈姨娘来了,说是已经将…将大少奶奶生前所有的东西全部重新收拾打点了一番,大少奶奶那间屋子已经落锁了,陈姨娘那里留了一片钥匙,另有一片给主子送来了,奴婢将钥匙锁在了柜子里的八宝匣子里。”   霍元擎闻言默了许久,顿了顿,只缓缓道:“知道了。”   说罢,冲那丫头摆了摆手,那丫头这才缓缓退了出去。   剩下这霍元擎立在原处,过了好一阵,似乎这才回想起来那陈姨娘是谁。   片刻后,只见他抬眼往那柜子的方向瞧了一眼,却并没有上前。   只盯着瞧了片刻,方收回了视线,缓缓来到了屏风外,此时外头一应洗漱用具皆已备好,他缓缓来到银盆架盆架前,随后取了巾子放入水中拧干,自己擦脸洗漱,只洗到一半时,忽而又见他抬手往太阳穴处揉了揉,只觉得头痛欲裂了起来。   片刻后,脑海中似乎恢复了些许记忆,只见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原本轻蹙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   却说,方才退下去的几个丫头并未走远,只静静地立在正屋门外,随时等待主子传叫。   这五个丫鬟分别唤作素茗、陌岚、湘云、白桃、采薇、其中这领头的素茗原是追随侍奉在霍元擎多年的大丫头,原是九岁时,由老夫人赏给霍元擎的,乃是这苍芜院元老级别的。   几人规规矩矩的立在屋外。   这不多时,殷离踏了步子而来,见卧房亮着灯,便也跟着立在门外,立在几个丫头对面一言不发的杵着。   屋子外静默了一阵。   片刻,只见那素茗抬眼瞅了对面的殷离一眼,垂了垂眼,嘴巴分明未动,声音却发了出来,只低声音询问着:“主子昨儿…可是饮酒了?”   对面的殷离瞅了她一眼,没有吭声。   过了好一阵,只见身旁的湘云忍不住低声道:“殷护卫,素茗姐姐在问你话呢?”   亦是嘴巴未见如何张开,声音便蹦了出来了。   应当都是伺候大公子这么些年,练就的这一番本领吧。   过了半晌,只见那殷里轻轻抬了抬眼皮子,随即,淡淡的:“嗯。”   湘云直接冲他翻了个大白眼。   素茗又问:“那昨晚可有…发生何事?”   这素茗打从九岁开始便跟在霍元擎跟前伺候,这十二年中,有且只瞧见过主子吃醉过一回,算上昨晚,算两回。 第一回 ,是在主子十一岁那年,彼时,小主子喝得酩酊大醉,两颊泛红,只跌跌撞撞的跑到了长公主屋里,搂着长公主唤了一整晚的娘亲,那一年,从小养育小主子的老国公爷过世。   而这一回,是大少奶奶。   昨晚回来时,素茗瞧着主子面色并无丝毫异样,就是双眼有些涣散,不如以往那般严寒冷冽,再细瞧过后,便发觉两颊有些微微泛红,不算明显,但较之以往,在素茗眼里,已可算作是天壤之别了。   殷离闻言,想到昨儿个夜里的事儿,算是发生了一桩小事儿,不过,也压根算不上什么事儿人,是以,少顷,只见那殷离又淡淡的:“唔。”   湘云闻言,便又忍不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嘴里小声嘀咕着:“以为是公子啊,装模作样。”   殷离耳目过人,闻言,只微微阴着脸,直直扫向对面。   素茗肩头碰了碰湘云,湘云瘪了瘪嘴,随即,冲那殷里做了个鬼脸。   殷离脸黑了一阵。   正在这时——   “好了,别闹了,主子出来了。”   素茗出声提醒,屋子外几人立得规规矩矩的,下一瞬只见那霍元擎单手背在身后,大步走了出来。   ***   此时天色微亮。   霍元擎直接目不斜视的打从几人跟前走后,便是已经走了过去了,素茗几人依然依着规矩,不忘冲着那霍元擎的背影福了福身子。   不多时,殷离一言不发的跟了上去,身后几人立在原地静候,等着主子离开院子后方可进屋打扫。   却未料,正在此时,忽见那守院的徐婆子匆匆进来了,见了那霍元擎,只立马弯着老腰恭恭敬敬的禀着:“主子,长…长公主跟前的苏姑姑来了。”   霍元擎闻言,脚步一停。   少顷,只见有人提着一盏莲花灯打从院门口进来了。   一个妇人披了件黑色莲蓬裳,后头跟着个十岁左右的小丫头。   对方瞧着约莫四十上下,合中身材,相貌生得极为普通,大盘子脸,皮肤略黑,双眼细长,嘴唇略厚,皮相委实不算好看,且只见她左脸颊上有一道半个碗口大小的紫红色胎记,猛地一瞧,只觉得面目稍稍有些吓人,然气质却十分出众,只见走路时裙摆上系着的玉佩声响与脚步声协,举手投足间的姿态似乎颇有些韵味韵律,倒一时令人忽略到她的相貌,所有目光皆被身上出众的气质所吸引。   “姑姑…”   见到这妇人,一向沉默寡言的霍元擎竟难得开口主动招呼。   “小主子…”   这妇人便是长公主跟前得力的苏姑姑,打从长公主当年在宫里头时便一直跟在身侧侍奉,见了这霍元擎,似十分欣喜,便立马将头上的帽子给摘下了,冲着这霍元擎福了福身子,霍元擎立马上前扶了一把,道:“姑姑,怎么来了。”   苏姑姑一脸关心的问着:“小主子可是要去上朝。”   霍元擎淡淡的点了点头。   苏姑姑拉着那霍元擎的手,上上下下将他仔细打量了一遭,见这霍元擎穿得少,只皱眉说了他一通,又逮着殷离好是训斥叮嘱了一番,末了,只又转身从身后的小丫头手上,拿起了一件玄色黑狐斗篷递到了霍元擎跟前,笑着道:“这天寒地冻的,公主心疼小主子每日天还未亮便要早起上朝,便特意连夜吩咐人赶制了这一身斗篷给小主子遮风挡雨,差点以为小主子今儿个已经出府了,好在老奴我赶得急时,来,主子,赶紧的穿上吧。”   说罢,这苏姑姑只亲自伺候那霍元擎披上了。   霍元擎只垂着眼看着身上的斗篷,面上并无多少喜色。   苏姑姑一边伺候霍元擎穿戴,一边唠叨道:“其实公主啊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嘴上不说,心里一直在挂念着主子您了,只不过——”   苏姑姑说到这里,顿了顿,只无声替那霍元擎将领口的结系列上了。   这霍元擎一向不喜外人近身,此刻,竟难得没有一丝不耐烦,见这苏姑姑细语温柔,过了好一阵,只低声问了句:“太太可还在府上?”   苏姑姑闻言,抬眼瞧了霍元擎一眼,好半晌,只道:“在了。”顿了顿,犹豫了片刻,只又道:“不过今日长公主便要移居长公主府,特令老奴前来跟小主子说一声。”   “果然。”   只见那霍元擎面上嘲讽一笑,不肖片刻,面上便又恢复了往日里的冷若冰霜,甚至比之方才更甚。   苏姑姑一脸无奈。   正在这时,身后的殷里出声提醒道:“主子,该动身了。”   霍元擎便与苏姑姑拜别,只面无表情的离去了,走到院子口时,只忽而一言不发的解开了身上刚穿戴好的那件斗篷,随手递到了殷离手上。   苏姑姑见了,长长叹了口气。 第77章   却说第二日纪鸢便领着几个丫头一道回到竹奚小筑扎扎实实的打扫了一整日, 三日后, 纪鸢重新搬回了她的小院。   为此,那霍元昭便将她给彻底恨上了, 只愤愤不平道:“我就这么招人烦么?哼,你走, 要走便快些走,我一眼都懒得多瞧你。”   这一回,是真真动了真格了,就连前去给尹氏问安,都对她爱答不理的, 尹氏见了,只意味深长的瞅着她俩掩嘴直笑, 既不说破, 也不调解, 基本任何她俩闹去了。   纪鸢见尹氏这阵气色比以往稍稍好了几分, 便也稍稍安心几分。   自从过了前三个月,尹氏孕吐止了, 也用得下饭食了, 最为煎熬的一段日子总算熬过了, 只是,过了三月后, 尹氏便又开始日复一日的前往太太屋子里问安见礼了。   想当初尹氏怀霍元昭那会儿, 正是王氏跟柳氏斗得最厉害的时候, 彼时, 即便有了身子,尹氏亦是日日前往正房陪着王氏说话解闷,那时,尹氏有孕,到底从柳氏那里分走了二老爷部分目光,王氏自然喜闻见乐。   眼下,甭管太太是何心思,至少,尹氏尽量做到了自己的本分吧。   起先,一连着往正房去了好几日,王氏却并未曾露面,一来,王氏料理大少奶奶的后事操劳了一阵,替那大房张罗,件件桩桩轻不得重不得,颇为伤神,这二来,自从那日大姑娘回来了一趟,没过几日,便见那王氏病倒了。   直至尹氏锲而不舍,一连着五六日都前来拜访,王氏终于松口,将那尹氏请了进来。   ***   却说王氏靠在罗汉床的百花团簇的软枕上,正阖着眼闭目养神,她精神头还有些不大好,身后丫头绿嘤正在有一下没一下的替她揉着太阳穴,直到听到绿嘤小声的唤了一声“太太”,王氏一睁眼,便见尹氏悄无声息的走了进来。   王氏顿时有些诧异,只见两月未见,那尹氏竟消瘦得厉害,脸色泛白,眼下泛青,气色着实不大好,王氏便缓缓坐了起来,又细细瞧了尹氏一阵,只淡淡笑了笑,道:“说让你好生歇着,怎么就如此不听劝,前几个月正是要紧的时候,怎能日日往外跑。”   说罢,只吩咐丫头看座。   绿嘤又极有眼色的端了一盏热茶上来,随即,退到了王氏身后候着。   尹氏只笑着道:“委实坐不住,以往怀昭儿那会儿,亦是天天往太太这边跑,这么多年,老早便已经习惯了,一日没往太太这屋子来,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似的,除了太太这儿,我还真不知往哪儿去,天天闷在屋子里,只觉得日子一日比一日还要长。”   王氏听了,只无奈笑道:“那会儿是什么年纪,现如今又是什么年纪,能一样吗,想当年,我怀懿儿那会儿,走路直带风儿,可到了褀儿那会儿,就要累多了,走一步都要喘三喘的,到底年纪上来了,身子哪里能跟十多年前相比?你呀,得要好生修养着才是正理。”   说罢,又问尹氏这些日子身子可有哪些异样。   王氏面上一直带着笑,好似二人之间的情分与之前并无多少差别。   尹氏只笑道:“跟以前怀昭儿时感觉差不多,怕也是个姐儿,也只盼着是个姐儿才好,昭儿如此调皮,这个啊,定要好生教导,乖乖顺顺的才好。”   王氏闻言,只端起茗碗吃了口茶,轻笑一声,随即似笑非笑道:“你怎知就是个姐儿,依我看,哥儿才好呢,老爷倘若晚年得子,指不定如何高兴呢。”   尹氏却道:“如今几位姑娘们都大了,用不了几日便要出门了,这一走,府上岂不是清净下来了,横竖太太又历来喜欢小娘子,倘若得个姐儿的话,还可以时不时到太太跟前解解闷,终归姐儿要贴心几分才是。”   王氏听到这里,沉默良久,心里终究忍不住叹了口气,只觉得这尹氏确实是…有心了。   ***   这些话,许是出自别人口中,十分,最多三分为真,可出自这尹氏口中,至少真了七分。   到底主仆相依二十多年,终归都是了解对方的。   想当年,对于那霍元昭,尹氏也同样丢开了手不管不顾,任由她这个当家主母如何教导,是以,这霍元昭比之其它几个姐儿,头脑便要简单许多,这般一直养到了七八岁,直至当年终于惹了祸,老爷雷霆大怒,将其狠狠罚了一回,至此,王氏这才作罢。   这尹氏向来对其忠心不二,一时,想起这么多年的情分,尹氏历来兢兢业业,唯她马首是瞻,倒也有几分动容。   想当年,柳氏得宠,她初为人妻,初为人母,到底有些年少轻狂,气性颇大,日日跟老爷吵,每回都是尹氏好言相劝,甚至后来,柳氏跟着她前后脚有孕,相继诞下哥儿,姐儿,她便将尹氏提了姨娘,尹氏绝无半句怨言。   后来才得知,当时吴管家的媳妇儿吴张家的一直相中了尹氏,想要讨要她做儿媳妇儿,只等着那尹氏到了年纪便前来向她求娶,想来,彼时,那尹氏亦是松了口的,不然,吴家怎会如此斩笃定。   想到这些,王氏心里颇有些感慨,待默了片刻,方叹了一口气,道:“也是,没想到这一转眼,几个丫头片子都已经长这么大了。”   说到这里,忽而冲身后的绿嘤指了指肩头,绿嘤乖觉,立马会意的上前替王氏揉肩,王氏轻哼了一声,又自个伸手揉了揉额角,尹氏见了,便缓缓起来,冲着绿嘤微微笑道:“我来吧。”   王氏只有些诧异的挑眉道:“你都是有了身子的人,让绿嘤来吧。”   尹氏笑吟吟道:“都好些日子没给太太按过肩了,想来太太的老毛病又犯了吧。”   说罢,只见尹氏伸手不重不轻的王氏肩上捏着,尹氏伺候王氏二十多年,便也替她揉了二十多年肩,旁的丫鬟不敢放开手,生怕弄疼了她,唯有这尹氏手巧,力道适中,微痛中略带几分舒适。   王氏只舒服得轻叹了一声,方继续着方才的话题道:“对了,前几日老爷还问起了几个姐儿的亲事,其实,在上半年的时候,我便已经在着手相看了,原本想中秋节后,开始正经着手的,却未料赶上了沈氏这一档子事儿,便给耽误了,眼眼看二丫头三丫头两个到了年纪,现如今又到了年尾,各府宴会繁多,我便留意留意吧。”   尹氏闻言,顿时面上一喜,手下动作微顿,只强自压下了心里头的激动,忍不住一连感激道:“妾身…妾身便替昭儿…在此谢过太太了。”   王氏见尹氏语气中满是止不住的欣喜,只拍了怕她的手道:“你放心,定会替昭儿寻个好婆家的,怎么说,也是被她叫了十多年的母亲的,不过——”   说到这里,只见王氏双眼眯了眯,道:“不过玉笙院那边,倘若安安分分的,便是我有心刁难,有老爷在前头把关,也过分不到哪里去,可倘若她们娘俩想要自个作死的话,那便也怪不得我了——”   原来,玉笙院柳氏那里,这大半年蹦跶得颇厉害,柳氏毕竟盛宠十数年不衰,定有自个的过人之处,可庶女的亲事,便是她再如何筹谋,终归是绕不过她这个嫡母的。   尹氏闻言,双目微微闪了闪。   ***   却说这日尹氏在王氏这里待了大半个上午,王氏兴致便要比往日高上几分。   尹氏告退前,只见那王氏忽而想了什么,道:“你那个姨侄女,叫鸢儿罢,原本是想要替她寻一个新住处的,可我这几日一忙,便忘脑后了,前些日子听闻她又重新搬回了那个旧院子,如此,那便派人前去好生修缮一番吧。”   顿了顿,又忽而问了句:“对了,那鸢儿快十五了,快要及笄了吧,生得倒是标致标致的,我颇为喜欢,回头,年底的宴会让多跟着几个小的一道热闹热闹吧,生得那样伶俐,瞧了总该要赏心悦目几分。”   尹氏闻言怔了片刻,便一脸诧异的应下了。   却说尹氏退下后,屋子里静了一阵,过了半晌,只见绿嘤忽而道:“太太真是心善,待尹姨娘亲如密友姐妹,待三姑娘更是视如己出,能够遇到太太这般菩萨心肠的人,当真是她们的福气。”   王氏闻言,只垂了垂眼,道:“那是因为尹氏忠心,不过——”   就算是再忠心的人,也丝毫不会影响她对她们的掌控及牵制。   就像,她屋子里这几个忠心的婆子及丫鬟,她信她们,也会对她们委以重任,却也丝毫不影响她将她们所有的家人全都盯在眼皮子底下一样。 第78章   却说天气入了十一月, 寒风凛冽,外头大风刮在脸上像是刀割般似的, 京城的冬日可比山东要冷多了, 只觉得不肖几日,便会有大雪飘落似的。   好在,前几日, 她这筑奚小筑被修缮好了。   这一回, 统共来了五六个匠人,扎扎实实的修缮了整整三日, 那为首的监工道,往后甭说下雨, 便是下冰坨子也压根担忧不着, 结实着呢。   也是,不看是谁派来的, 与纪鸢之前请的那些个浑水摸鱼的匠人能一样么?   却说这日, 纪鸢穿着厚厚的袄儿, 又披了一身厚重的大氅, 只将整个身子都给裹得严严实实的, 就出来的那会儿要经受住重重的考验, 待走了一阵,身子便暖和了。   到了那洗垣院,一进屋子, 一股暖流便扑鼻而来, 屋子烧着地龙, 暖呼呼的,尹氏歪在炕上,身子上盖着一层厚厚的金丝银线锦衾,手中拿着一件缝制了一半的大红色锦缎制成的小娃娃穿的肚兜,双眼却盯着别处,似乎正在愣神,便是连纪鸢来了,都没有发觉。   ***   纪鸢见了,只冲着正要前去给尹氏通报的潋秋眨了眨眼,潋秋看着她笑了笑,随即退到了一旁,纪鸢缓缓绕到了炕沿处,从身后伸着手蒙住了尹氏的眼,笑嘻嘻的压低了声音道:“猜猜我是谁?”   尹氏一愣,随即只一脸失笑道:“鸢儿,这大冷天的,你怎么来了?”   纪鸢耸耸肩,道:“没意思,姨母想都没想,一下子就猜出来了。”   尹氏拉着她的手让她坐上炕,笑道:“起先还以为是昭儿呢,哪里晓得,咱们家鸢儿也有这般顽皮的时候。”   说着,摸了摸纪鸢的手,见指骨发凉,赶忙放在手心里搓了几下,然后塞进了锦被里。   纪鸢只吐了吐舌头,随即瞧了尹氏一眼,只一脸关切的问着:“姨母怎么了,可是有心事?”   尹氏闻言,只看了看纪鸢,忽而将手里的针线放到了一旁,拍了拍纪鸢的手道:“姨母正在琢磨着你跟昭儿的亲事呢?”   纪鸢听了微愣,随即,面上只有些不大自在起了。   尹氏笑道:“我原是想要私底下瞧得差不多了,再与你合计的,可眼瞅着你们两个翻了年都要及笄了,都是大姑娘了,寻常这个年纪的多半都已经说了亲了,就比如咱们大姑娘,十三岁那年便将亲事定下了,姨母便想着横竖早也是要提,晚也是要提,倒不如早早跟你一道商议,这样,还能替你挑个称心如意的。”   但凡女儿家家的,被长辈提到了亲事,到底是有几分羞涩的,纪鸢虽也有些害羞,可尹氏于她而言,就跟娘亲一样,没有半分差别,虽心里头有些忸怩,但纪鸢到底情、事未开,更多的是将这当成了一桩避无可避的任务似的,并没有多少情情爱爱在里头,比之寻常女孩儿,到底要淡然许多。   纪鸢只垂着眼,搂着尹氏胳膊靠上去,轻声说着:“鸢儿一切都听姨母的,全凭姨母做主便是了。”   ***   尹氏想了想,忽而让纪鸢脱了鞋子坐到炕上来,俨然一副要与她促膝畅谈的架势。   只拉着纪鸢的手,温声细语道:“眼瞅着二姑娘跟昭儿到了年纪,这两年咱们霍家的门楣可没少被人踏破过,虽二位姑娘乃是庶出,可仅仅单凭霍氏这一姓氏,整个大俞便没有哪家府上是配不上的,是以昭儿那边我倒是不担心,前头横竖有老爷,有太太把关,昭儿只管安安生生待嫁便是了,倒是鸢儿你这里,姨母着实有些…”   “其实这两年,姨娘倒是私底下替你物色了几个,门第不高,但都胜在家世简单清白,那后生瞧着亦是精神奕奕的。”   有个季家,季家二太太杜氏娘家有个堂兄儿子,她的堂侄儿,据说考了个秀才,年过十七,姓杜,叫杜笙,杜家家世简单,杜笙其生母病逝,留下两兄弟与老父相依为命,家世算不得如何显赫富贵,却也是书香世家出生,跟纪家可谓是门当户对。   倘若那杜氏将那侄儿夸得空前绝后、天上有地上无的,尹氏兴许倒不会上心,偏生那杜氏每每皆是漫不经心的提及,那种自然而然、脱口而出的赞许,反倒是更令人信服。   一来二去后,尹氏便上心了,而霍家权倾朝野,倘若能够跟霍家扯上些干系,不论是那季家还是杜家,想来,都是乐意之至的事情,上一回,尹氏便跟那杜氏有约,原本是想要领着两个小辈相看一二的。   却未料到,赶上了有孕这一遭,给生生耽搁了。   另外还有两家,一家是落败侯府秦家二房庶出的四公子,年满十六,老实内敛,不过那秦家兄弟姐妹之间明争暗斗得厉害,若非对方想要拉拢霍家,主动抛出的橄榄枝,尹氏怕不会留意。   另有一家乃是一名正七品骑校尉卫校尉卫琛,那卫校尉家世更加简单,并无任何靠山,原是武夫一名,凭着自己过硬的本事一步一步爬到了这个位置,虽是武人,但武人向来生性耿直,没有多少弯弯道道,家中只有一年迈老母,一弟一妹皆娶嫁。   就是年纪颇大,二十又四,且乃是鳏夫一名,其结发妻子过世五年未曾再娶,戚下无儿无女。   这几个都是尹氏在整个京城筛选了整整两年,才留意到的,对于那杜家及卫家的,尹氏还算满意,就是全都是些口头说道,皆还未正经相看过。   倒是最后还有一个,这两月才上的心,原是纪家的老相识,那初到京城不久的王家了。   ***   王家那个后生,据说跟鸢儿年纪相当,又膝承妹夫门下,门当户对,且二人自幼一道长大,青梅竹马、知根知底的,这个,是尹氏心目中最为满意的,中秋前,在一次宴会上,她与王家大房太太曾会过一次面,瞧着对方爽朗快意,尹氏也颇为满意。   尹氏只拉着纪鸢的手,耐心十足,细细致致全都跟她说了一遭,就暂且跟她通个气儿,旁的倒没多说,只说,年底这一阵,她抽空外出两趟,让纪鸢跟着,一道出去相看相看。   最后,那尹氏只意味深长的道:“这女孩儿嫁人往往不在于多么显赫富贵,便是再如何富贵,过不了轻松自在的日子也是白搭,上头刁难撒泼的婆婆,中间有难缠小气的妯娌,倘若再加上个不经事儿的丈夫,这一辈子,就甭想有一日好日子过活了,当然——”   说到这里,只见尹氏垂了垂眼,忽而喃喃道:“便是这些全都遇上了,或许还不算真正绝境,真正的绝境,怕是有朝一日,被一辈子困在那深宅后院,了无生机,老死一生,永无出头之日,哪怕看到一点点希望,也终究没有勇气去争取,所以,鸢儿——”   尹氏只忽而一脸正色的瞅着纪鸢,道:“答应姨娘,将来即便穷苦一生、蹉跎一世,再苦再累,即便是为奴为婢,也绝对不要与人为妾,知道吗?”   尹氏一生温柔柔弱,这是纪鸢第一次在她眼中瞧见到如此坚决坚定的神色,纪鸢只微微一愣,下意识朝着尹氏点头,道:“鸢儿谨记。”   ***   却说,从洗垣院出来后,纪鸢立在院子外立了好一阵,这一日,尹氏跟她说了许多许多,纪鸢听了,心里头没有多少窃喜羞涩,反倒是有些沉重及…复杂。   为自己,为尹氏,为这天底下所有的女子。   外头北风呼啸,打在脸面上,却丝毫不觉得冷。   “姑娘,咱们是回院子还是——”   菱儿见她步伐迟疑、面色凝重,只小心翼翼的问着。   纪鸢想了想,道:“去三姑娘那里吧。”   菱儿闻言,只掩嘴笑道:“好嘞。”   原来,前些日子,纪鸢坚决搬回了竹奚小筑,那三姑娘气得跟她们家姑娘绝交了,竟然忍着好些日子没来找过她们家姑娘了,眼下,她们家姑娘应当是要去哄人呢。   那三姑娘有时候倒也有趣,就跟个闹别扭的小孩子似的,回回得要姑娘迁就着她,哄着她。   也是她们家姑娘大气大度,回回都迁就着她。   这才刚走到院子外的岔口,忽而见霍元昭跟前贴身侍奉的丫鬟画眉匆匆跑来了,跑得直气喘吁吁道:“表姑娘,可算是寻到您了,您快些跟奴婢去昭晖院吧,也不晓得哪个惹着咱们姑娘呢,正气得在砸东西呢,谁也劝不住。”   纪鸢听了,只有些诧异,嘴上却道:“能够将你们家姑娘气成那样的,整个府上也只有一位吧?”   当即,便也不在多言,直接朝着昭晖院匆匆赶去。 第79章   还在外头时, 便听到屋子里器具破碎的声音,画眉闻言心疼坏了,急得团团转, 只连连冲纪鸢道:“表姑娘,您快些进去吧,回头咱们姑娘都要将屋子的东西给砸完了, 太太姨娘若是晓得了,定又会是一通说教。”   纪鸢耸耸肩,一直立在门外,她才不会这个时候进去触霉头呢,万一东西不长眼, 砸到她身上该怎么办, 一直等到屋子里消停了一阵, 纪鸢这才掀开帘子挑眉朝里瞧去。   却未想, 哐当一声,一个小小的青花细颈瓷花瓶在纪鸢脚边应声而碎。   纪鸢连连捂着胸口往后退了一大步,唔,这不, 自个这决定十分明智不是?   末了,视线又往屋子里一扫, 顿时心里头替那霍元昭滴了半碗血, 嘴上却微微翘起, 道:“哟, 咱们霍家三姑娘好大的手笔, 且让我来数数,今儿个这一砸,到底砸坏了多少两银子?”   霍元昭见纪鸢来了,只一脸愤恨的剜了她一眼,双眼凶狠,双目赤红,纪鸢微愣,再一瞧,便见那霍元昭忽而全身力气被抽空了似的,竟然背对着她,一脸泄气的坐在了椅子上,全身上下的气势片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立即变得垂头丧气了起来。   纪鸢有些诧异,只觉得这架势稍稍有些不对劲儿,缓缓来到那霍元昭跟前,竟瞧见那霍元昭表情委屈,双目泛红,却死命咬住着唇,偏生装作一副倔强又高傲的模样。   纪鸢心里疙瘩一声,忙缓缓弯下腰,将脸缓缓凑到霍元昭面上,与她脸对着脸,细细将她瞧了一阵,方一本正经的问着:“这是怎么呢?嗯?哪个又惹你啦?不会又是那芷蘅居的霍二姑娘吧?”   一听到霍元芷这个名字,只见霍元昭差点儿又要炸了,却见她拼命咬着牙关,气得全身都在发抖,忽而伸手往纪鸢身上推了一把,恶狠狠道:“本姑娘的事儿用不着你管,便是要死要活又与你何干,哼,你个假惺惺的女人,你走,回你那破院子去,有本事再也别来我这昭晖院。”   霍元昭盛怒下,力气自然有些大,纪鸢顿时一阵踉跄,险些绊倒在地,地面上全是些陶瓷碎片,这一摔,后背怕是得要开花了。   “表姑娘——”   画眉惊恐的朝她唤了一声,赶忙跑了过来,索性纪鸢早有预防,堤防了一二,堪堪站稳后,纪鸢冲着画眉使了个眼色,画眉松了一口气后立马会意的退下了。   霍元昭见她险些摔倒,亦是吓得满脸煞白,立马从椅子上立了起来了,只双眼通红的瞅着她,犹如一个做错了事儿的小孩子似的,只有些不知所措。   纪鸢叹了一声,这才耸了耸肩,轻声道:“这下总该可以好好说了吧?”   ***   见纪鸢语气一软,那霍元昭心里头的怒火与委屈便更甚了,只见她忽而嘟着嘴朝着纪鸢扑了过来,紧紧搂着她的肩,又是气愤,又是委屈道:“纪鸢,纪鸢,太太…太太要将我许配给个连话都说不清的臭结巴!”   啥?   纪鸢只以为自个听错了,这…这个消息未免也忒突然了吧?来之前才听姨母提及她们二人的亲事,怎么这才一转身,就要…成事了?   “呃,那…那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要不你慢慢讲,我早起才从姨母那里过来,怎么没听姨母提起?”   纪鸢愣了好一阵,这才将那霍元昭拉到了椅子上坐下,纵使心里头惊诧得要死,面上却极力装作一派淡定,生怕刺激了那霍元昭。   霍元昭只紧紧捏着桌面上最后一个小瓷杯,愤恨的咬牙道:“姨娘…姨娘许是还不知情,我是…我是今儿个一早给太太问安出来,听霍元芷那小贱人说的!”   纪鸢顿时挑了挑眉,生怕她一个没忍住便又将最后这个杯子给砸碎了,双眼只目不转睛的盯着,嘴上却道着:“怎么跟那二姑娘还有牵扯?再者,连姨母都不知情,那二姑娘怎么又会知情。”   怎么这才十日未见,十日未曾听到关于府上任何消息,便觉得连话都快要接不上了。   霍元昭听了,捏起手上的杯子就往桌面上用力的一砸,杯子在桌面上打了个转,又稳稳停了下来,从霍元昭那边滚到了纪鸢这边,纪鸢立马伸手握在了手里,呼出一口气,好在那杯子结实。   霍元昭双眼喷火,气得直冒火道:“那小贱人还不就是心里头不平,我难道还不知她是故意拿话刺我的么,可…可——”   ***   可关键是那霍元芷虽为人讨厌,却素来有几分聪慧,她说的,虽非实情,却也猜测得不无道理。   原来,这段时日到了年底,太太日日外出参宴,偶尔也会领着霍元昭跟霍元芷一道,满京城的贵太太贵夫人们纷纷双眼冒光,那绿油油的眼神,恨不得将她们二人身上给射出一个洞来才好,轮番拉着她俩的手便不撒手了,夸得那霍元昭日日飘飘欲仙的,心里头快活死了。   若是搁在以往,王氏定会笑着埋汰她们几句,说几句谦逊的话,例如“瞧着乖乖顺顺的,脾气可犟着了”,便将人打发出去玩了,这几回,竟然也难得顺着跟着自夸,改成了“被宠坏了,脾气虽有些不大好,但好在这两年倒乖顺了不少”之类云云,这讯息一释放,顿时引得诸位夫人双眼泛光,明眼人都瞧得出来,霍家王氏是要开始正儿八经的替底下两个庶出女儿寻找婆家了。   可那霍元芷年纪分明排在前头,且她在整个京城都颇有些才名,相比那平平无奇的霍元昭,自然得到的瞩目要多得多,可也不知为何,那王氏所有的话题全都是围绕着霍家三姑娘的,十句里,有八九句都是在说那霍元昭,对于那蕙质兰心、美目盼兮的二姑娘是绝口不提,便是有人主动问起,也不过堪堪一二句便带过了。   于是,一来二去后,众人自然心知肚明。   ***   王氏替霍元昭一连着相看了好几户,却绝口未提霍元芷,霍元芷自然心有不平,这不,今儿个从太太屋子里请安出来后,那霍元芷便充分利用着自个的才情,尖酸刻薄的替那霍元昭好生分析了一遭她未来的夫婿。   原来,过几日,亲家戴家办寿宴,此番,太太只会领着那霍元昭一道前往。   前些日子,太太与那将军府萧家太太相谈甚欢,萧家长房有一嫡次子,武家公子哥,一生正气,生得虎虎生威,武力不错,打小跟在老将军手下跟着练兵,颇有其父萧将军的当年英姿风采,将来定是活脱脱小将军一枚,且又生在长房,非长非庶,无甚继承家业的压力,他日若是成了家,小两口门一关,端得一副清闲自在,这样的人家,有权有势,又乃习武世家,清廉忠心,后院少了寻常侯爵世家那些个勾心斗角的弯弯道道,这样的人家,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婆家。   可是,人无完人,传闻那萧家二少爷,千好万好,就是…就是有那么一点点小缺点,原来对方有那么一点点口吃,尽管,并不大严重。   纵使如此,放眼整个京城,这样的人家,惦记的人怕是连数都数不过来。   霍元芷虽不喜粗鄙武人,可端午那日,便是这位萧二公子领头,领着他们萧家一骑绝尘,驾着气势滔天的龙舟将戴家都给打败了,那萧二公子虎虎生威,一表人才,这样的人家,便是连霍元芷见了,都忍不住红了眼。   戴家跟萧家走得极近,大姐夫跟那萧家大公子因上回龙舟赛不打不相识,成了惺惺相惜的好友,这门亲事,据说便是由大姑娘霍元嫆引的线,几日后的戴家宴会,嘴上说是拜寿,焉知不是正经的会面说亲?   霍元昭心思简单,可这其中的弯弯道道,霍元芷不过略微一理,便能理出个八九不离十了。   是以,从太太屋子里出来后,那霍元芷只阴阳怪气的上眼药,讥讽了霍元昭及她“未来的夫婿”一顿,那霍元昭历来最重脸面,又如何受得了,便与那霍元芷当场辩论了起来,往日里她那抗压能力早已修炼得出神入化了,可前些日子本就与纪鸢闹了矛盾,心里头憋着气了,这不,竟一下子给点着了,大抵是没了纪鸢这个靠山,缺了底气,竟被那霍元芷激得连连溃败,到最后,只气得脸胀红成了猪肝色,回来便关起门来砸了半屋子。   “哼,要我嫁给那个臭结巴,想要甭想,本姑娘堂堂霍家三姑娘,嫁个连话都说不清的,将来还叫我怎么见人了,便是绞了头发到那庙里做姑子,我都绝对不会嫁给个结!巴!”   说到最后,说着说着霍元昭又差点要发作了,双眼恶狠狠想要寻东西砸,然而寻了一圈,该砸的都被她给砸完了,剩余的,她可不敢砸,视线转了一大圈,最终将视线落到了纪鸢手上,纪鸢见状,立马握着手里的空杯子往嘴边一送,装模作样的在饮茶。   霍元昭嘴角一抽,只想笑又忍着不能笑,脸上一片狰狞。   ***   “那什么,你可别冲动啊,这事儿不过是二姑娘片面之词罢了,究竟如何,尚且还未定下了,况且,即便那霍二姑娘所猜非虚,事已至此,你还想怎么着,毕竟那萧家瞧着还是挺厉害的,别的不敢说,至少那什么,划船…还是划得挺不错的。”   纪鸢想了想,只一本正经的安慰着那霍元昭,生怕她一冲动,就干出什么不长脑子的事情了。   哪知霍元昭听罢,小脸顿时一黑,过了好半晌,忽而阴笑了两声,道:“那个死结巴最好别去姐夫家拜宴,不然…呵呵…”   阴笑时,两只鼻孔正对着纪鸢的双眼。   纪鸢见状只下意识的摸了摸鼻子,心道,就你这样,竟还嫌弃人家,人家瞧不瞧得上你,还是一说?   几日后,霍元昭跟着王氏一道去戴家拜宴,纪鸢随尹氏作陪,只是,临行前,忽然下起了小雨,王氏怕路湿地滑,回头闪了身子便不好了,便令人将尹氏搀扶着送了回去。 第80章   相看亲事,本就是由主母一手主张安排的, 便是尹氏是亲娘, 也断没有姨娘跟着一道前往的道理, 尹氏此番,原本是想要领着纪鸢露一露脸也好,听闻那季家,秦家的人都会露面, 且先认认人,后头便好商议了。   好在,出发前一晚,尹氏拉着霍元昭跟纪鸢二人, 该嘱咐的也都嘱咐了, 太太也一直知晓她的用意, 否则, 起先也不会应允答应她领着她跟鸢儿一道前往了。   尽管,太太打发她回府前, 只笑着安抚道:“放心,一切还有我了。”   可尹氏心里头无端有些不安。   许是,总觉得一切事情偏离了自己的掌控了吧,尹氏侍奉王氏多年,多少是了解她的, 总觉得一切从最开始起, 就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感。   当家主母, 替妾氏娘家的姨侄女儿相看亲事, 这样的事儿在京城虽不常见,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儿,毕竟,这做媒,本不就是将身边八竿子打不着的一些个适龄男子女子全都凑到一块儿捡着挑着配成对的么?   尹氏拧着眉,一脸若有所思,潋秋见她愁眉不展,不由安抚道:“姨娘,您就甭担心了,这回姑娘跟表姑娘去的是大姑奶奶府上,不是旁的府上,应当是出不了什么岔子的。”   尹氏闻言,只叹了一声:“也是,昭儿跟大姑娘关系素来极好,想来怕是我多虑了。”   说着,刚走进屋子里,却见那尹氏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忽而一变,手中的暖炉哐当一声,落在了地毯上,滚落得老远。   “主子,这是怎…怎么啦?”   潋秋立马将暖炉捡了起来,抬眼只见尹氏一脸失魂落魄的往椅子上缓缓滑坐下去,双手紧紧抓着椅子两侧,指骨微微泛白。   大…大姑娘?   ***   却说,此番去戴家,霍二姑娘与那甄芙儿都未曾同行,纪鸢直接随着霍元昭一道坐在了太太王氏的马车上。   王氏的马车华丽如斯,外头罩着加绒的靛蓝色锦缎罩子,马车底下垫着厚厚的地毯,腿上搭着金丝蟒线厚毯,手上捧着个精致的袖炉,便是外头寒风刺骨,甚至下起了细雨,也丝毫影响不了里头分毫,马车里头暖呼呼的,纪鸢极少在这般狭小又暖和的马车上待过,只觉得胸口里有些闷闷的,手心微微冒了汗。   王氏此刻正端坐在了马车,细细瞧了纪鸢一遭,笑着道:“一会儿到了戴家,跟在昭儿身边便是,那是她姐夫家,她早就熟门熟路了。”   因纪鸢此番算是头一回出门参宴,王氏不好明着说教,此举,既是为提点,亦是做安抚吧。   只王氏身居高位多年,便是笑着,面上也不自觉带着些威严气派,令人生畏,这是纪鸢头一回坐在王氏身边,只觉得有些不大自在,不过面上未显,只规规矩矩的应着,不显山不显水的,倒是叫人一时瞧不出任何章程。   王氏连连看了她好一会儿,视线一转,又冲着她身旁的霍元昭道:“一会儿宴会散了后,好生领着你鸢姐姐到园子逛逛,可不许在顽劣了。”   说完,又上上下下打量了霍元昭一番,见她今儿个倒是老实文静,一时颇有些诧异,只似笑非笑的打趣道:“嗯,今儿个倒是难得乖觉,瞧着倒是有几分咱们霍家姑娘的做派。”   霍元昭闻言,面上难得有几分忸怩与不自在。   原来,自上了马车后,那霍元昭难得一改往日里嘻嘻哈哈、没规没矩的性子,竟破天荒的“文静端淑”起来了,且时不时垂着眼帘咬着唇,不断拧着手里头的帕子,难得有些紧张焦虑。   即便那霍元昭嘴上如何叫嚣得厉害,到底是枚女儿家,到了长辈跟前,正要正儿八经的提起了亲事来,多少是有些娇羞的。   听到王氏打趣,霍元昭只故作娇嗔的耸了耸鼻子道:“太太,昭儿哪日不乖觉了,往日里分明也老实听话得紧,今个儿是芙姐姐跟二姐不在,纪鸢又跟个闷葫芦似的,我便也没什么说的,您瞅着,是这个理不是?”   王氏只笑着摇了摇头,道:“瞅着像是,又瞅着不全是。”王氏眉毛一挑,一副意味深长的模样。   霍元昭面上微烫,一时词穷,只见双眼漂浮、一脸心虚,末了,双眼朝着纪鸢扫来,见纪鸢眼底似乎带着些笑意,霍元昭顿时一恼,只微微瞪了她两眼。   纪鸢冲霍元昭眨了眨眼,一抬眼,正好与王氏打量审视的目光撞了个正着,那目光盯着她,可却又分明透着她,在深思着什么,纪鸢心下一紧,只觉得背上忽而一凉,竟然冒了一层冷汗。   ***   却说今儿个是戴老太君九十高寿辰,戴家老夫人已故,媳妇儿早已经过世,婆婆却还一直活得精神奕奕的,五代同堂,倒也成为了京城一桩奇谈。   现如今是大姑娘霍元嫆的婆婆白氏在掌管着戴家,戴家百年侯爵,底子比之霍家亦是不差的,虽现如今比不上霍家在朝堂上的举足轻重,却也所差不多,霍家重在大房显赫,二房与之比起来,实则要差了一截。   戴家重文,其下官吏学子诸多,这日,戴家老太君高寿,老侯爷颇受人崇敬,六部十省不少官员学子都赶来祝寿,戴家府外的马车轿子都堵到了下一条街,得知霍家马车堵在了后头,前头几家府上的纷纷停车让道,王氏在外颇有些贤名,只打发了小厮前去一一通传,道前头堵得厉害,霍家无须优先,跟着一道排队便是了。   堵在这府外的都是些官僚家眷,闻言,只纷纷点头称赞了起来,果然,那霍家不愧是权爵簪缨世家,那举止做派,到底非寻常小门小户能够极得上的。   纪鸢坐在马车里,听着外头的喧闹繁华,一时间,心里头颇有些紧张及压迫感,这样的场面,对于她跟前的霍元昭来说,自然是得心应手的,对于她,倒还是头一回。   且说王氏一出场,自然便成了全场的焦点,亲家太太白氏亲自相迎,满府的宾客太太都上赶着过来招呼露脸,而跟在王氏身后的霍元昭与纪鸢自然受了不少瞩目,因这纪鸢生得貌美,有不少人猜测这纪鸢许是霍家哪房亲戚,只是有人问起,却见那王氏堪堪一语带过了,言语中带着些许含糊,并未曾细说,众人见状便觉得有些诧异,忍不住斟酌了几番,便也不好再细问,毕竟,王氏此行,要紧的是霍元昭那一头。   不多时,只见众人的目光渐渐被那霍元昭吸引了去。   整个屋子里,从始至终,唯有坐在最外侧的,一个三十几许,穿着不凡的年轻太太一直将视线紧紧的投放在了纪鸢身上,因对方目光过于炙热,想要人不注意都难,纪鸢听过尹氏的描绘,猜测那人十有八九的便是那季家二太太杜氏,见对方再一次瞧来时,纪鸢只微微抬眼,便也将目光迎了上去。   二人的目光撞到了一块儿,纪鸢双手置于身前,淡然又不失规矩的浅浅一笑,对方微怔了片刻,远远地只见纪鸢娉娉婷婷立在那里,形神皆美,自容无双,着实令人赞叹,那季家二太太杜氏心下满意,立即冲纪鸢颔了颔首,面上的笑容亲切又温柔。   正在这时,只见坐在身前正在与蕙宁郡主说话的王氏忽而双眼一抬,远远地朝着杜氏瞟了一眼,只是,那眼底的意味还未待杜氏辨别出来,王氏的目光便已极快的收了回去,好似那一眼,不过是一场错觉。   不多时,只见王氏起身跟蕙宁郡主,起身笑着冲众人道:“有一个多月未见我那宝贝外孙女了,心里头可挂念得紧,各位,且先失陪一下,一会儿便来陪各位老姐姐们说话。”   众人这才后知后觉的惊觉,原来这日戴家大少奶奶霍氏这会儿还一直未见露面。   听闻那霍氏生产时难产,吃了不少苦头,生了长女身子亏损了不少不说,关键是那小女儿身子羸弱不堪,已经四五个月了,还从未抱出来见过人,见这外祖母挂念,便也觉得情有可原。   ***   话毕,纪鸢与霍元昭只规规矩矩的随着王氏一道从那待客的宴会上离席片刻,倘若有人留意,便会发觉,一同离席的,还有那萧家太太。   霍家重武,戴家重文,只见这戴家庭院比霍家还要来得金碧辉煌,繁荣雅致,处处雕栏玉砌,透着大雅风范,一路上,只见七拐八绕的,没一会儿,便绕出了宴会时那处院子。   此刻引路的乃是王氏跟前得力的桂嬷嬷,当年大姑娘成婚时,王氏忍痛割爱,将桂嬷嬷指给了霍元嫆做陪嫁嬷嬷,在桂嬷嬷眼前,王氏永远是她的主子,纪鸢与霍元昭在后头跟着,只听到前头主仆二人十足默契在一问一答。   王氏步履匆匆,道:“都来了吗?”   桂嬷嬷尊敬回着:“都已经在屋子里候着了。”   “嫆儿呢?”   “姑娘在屋子里陪着。”   王氏点了点头,忽而语气微微变了变,只将声音压低了几分,问着:“那边…一切也都已备妥了么?” 第81章   待绕过了一进小穿堂, 走上一处抄手游廊, 不多时, 便瞧见不远处出现了一座四方大院,只见前头六间正厅依次排开,瞧着周正气派, 该是前院宴客、书房之类的。   正厅正中间朱红大门敞开, 里头便是正房大院, 又见正中央便是气派雅致的正房,周边环绕次厅、耳房五六间, 两侧游廊上厢房各七八间,这般奢华的院子, 想来该是那戴家大房的正房罢。   待走近了, 又见有一贵气少妇亲自候在台阶上迎着她们这行人, 只见对方身着一身如意撒花洋绉裙红绫袄, 外头披着一件膝缎绣大厚氅衣,头戴着红玛瑙如意大凤钗,通身金贵华贵,脸上带着三分笑意,立马由人搀扶着从台阶上走了下来,嘴上欣然道着:“母亲,你们可算是来了,萧伯母早已在屋子里候着了。”   这人便是那霍家大家姑娘现如今这戴家的大少奶奶霍元嫆。   王氏问道:“萧家那孩子…也来了吗?”   霍元嫆笑着道:“来了, 就在里头。”   王氏笑着颔了颔首。   这边纪鸢只觉得自个手臂一疼, 纪鸢侧眼一抬, 只见那霍元昭微微鼓起了脸,冲纪鸢咬了咬牙,过了片刻,又有些紧张的瞅着纪鸢,这会儿也顾不上羞涩了,只低声凑到她耳边道:“纪鸢,一会儿你陪着我一道进去,知道么?”   纪鸢挑眉,这…不大合适吧?   况且,那王氏跟大姑娘也不会这般安排吧。   两人在后头低声咬着耳朵。   王氏问完话后上上下下打量了霍元嫆一遭,见她气色比起之前总算是好了些,心里头的忧心终于松了松,这才指着霍元昭打趣道:“今儿个你的大事儿便交到你大姐手上了。”   说罢,顿了顿,又忽而指着纪鸢冲那霍元嫆道:“这个便是鸢儿。”   语气稍稍有些奇怪,带着些许意味深长的感觉。   ***   而霍元嫆此时早早便已经将目光投放在了纪鸢身上,她统共见过那纪鸢不过才三四回,大多数还是小时候那会儿,印象并不深刻,只当年在闺中时偶尔从三妹妹口中听到提及过,上一次瞧见还是端午那次,记忆中是个令人十足惊艳的女孩儿。   这会儿,见对方穿了一身半新的乳白色锻袄儿,下着淡绿色凌裙,头上仅仅戴着一支发簪,装扮比之上一回,明显要低调寡淡了许多,可大约这日整个府上的太太小姐都是穿红戴绿、穿金戴银的,她这样的清淡反倒孤生出一抹淡雅来,依旧令人挪不开眼。   霍元嫆只直勾勾的盯着纪鸢瞧了许久,眼神里稍稍透着些许复杂。   纪鸢恭恭敬敬的朝她行了个礼,霍元嫆连连亲自将她搀扶了起来,只道着:“鸢妹妹客气了,跟昭儿一样,将这儿权当做自家一样。”   说罢,拉着纪鸢的手,又细细瞧了她好几遭,只垂了垂眼,道:“几月未见,鸢妹妹出落得越发出众了。”   在纪鸢的印象中,那霍元嫆是华贵的、稳重的,她话语不多,永远端得一副嫡长女端庄贵女做派,端午那回,便觉得那霍元嫆柔和了不少,话多了,面上的笑温柔温婉了不少,俨然一个日日被蜜滋润过似的幸福女子模样。   而这一回,只觉得变化极大,具体哪些变化,纪鸢也说不上来,只觉得,若是从前,那霍家大姑娘绝对不会如此亲近的去拉她的手,与她亲亲热热的细说这么多话。   又见对方这日装扮格外隆重,便是嘴上的口肪,面上的粉肪瞧着都要比往日浓了不少,然而,即便如此,依然有些遮挡不全面上的疲倦与憔悴。   难道,这婚后深宅内院琐碎的生活真的能够将一个女子生生磨平至此么?   ***   “你们两个倒是聊得投机,好了,横竖往后有的是时间闲聊,今儿个先办正事要紧,走吧,里头客人怕是久等了。”   王氏一语毕,那桂嬷嬷立即会意,赶忙领着一群人往里走。   从那朱红大门跨入,远远只见正对面正房外立着一道十七八岁的年轻公子哥,对方身形颀长健硕,生得要比京城大多羸弱无力的白面书生要矫健不少。   只见对方穿了一袭白色锦缎华服,偏生面目黝黑,这一身白衣,衬托整个人愈加黝黑无比,想来往日里怕极少这般装束,怕是这日日子要紧,特意如此穿戴的吧,倒是那双虎目炯炯有神,眼神纯净正气,莫名给人好感。   “伯…伯母好!”   王氏一走近,对方立马抱拳给王氏行了个军礼,顿了顿,又有些尴尬的收回,改成了作揖,随即,只有些尴尬的立在原地,上下唇动了动,可喉咙里却如何都憋不住一个字来。   王氏与霍元嫆见了,纷纷相视轻笑。   对方见状脸微微胀红,一抬眼,便朝着后头纪鸢及霍元昭瞧来。   纵使纪鸢生得如此貌美,对面眼神也不过稍稍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随即,立马将目光转移,往她身侧的霍元昭瞧去,只飞快的看了一眼,便立马将目光收回了,不多时,两只耳朵也跟着红了。   霍元昭原本脸也跟着红成了个猴屁股似的,可对方一抬脸,瞧见到对方面相时,霍元昭一愣,随即,纪鸢疼的死死咬紧了牙齿。   这个小妮子,将她的手指头都给掐断了。   只见那霍元昭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由红转黑了,只忽而怒目而视的紧紧盯着对方,脸上只有恼恨,哪个还有半点羞涩,眼神似乎能够喷出火来,恨不得将对方当场烧死了才好。   这脸色变得太快,倒令纪鸢颇有些好奇。   王氏领着霍元昭进了屋子。   不多时,那个公子哥送了一口气,又吸了一口气,也缓缓跟了进去。   霍元嫆稍稍留了步子,也没瞒着纪鸢,直接冲纪鸢道:“里头两家在相看着…亲事,许是时间会有些久,鸢妹妹可到院子里转转,再到里头厢房歇歇脚,一会儿她们出来了,我便叫三妹妹来寻你。”   说罢,只冲着身后的丫鬟道:“如意,领着鸢姑娘往院子里逛逛,好生招待着。”   这才后脚跟着进了屋。   纪鸢早早便料到她段不会跟着进去,又见这霍元嫆的安置极为妥当,便也未曾多想,只是凭着她多年的谨小慎微,总觉得这日这王氏与这大姑娘的举止有些许…怪异,她心里头稍稍有些堤防,但见从入府到现在,倒也瞧不出任何异常来,只将悬着的心暂且压下了。   ***   “鸢姑娘生得可真好看,人瞧着也和睦,怪道原先三姑娘时常在众人跟前提起你…”   如意本是那霍元嫆的陪嫁丫头,原先在府上也瞧见过纪鸢两回,故此,便觉得亲近几分,她十分擅谈,性子乖觉,生了一对尖尖地虎牙,一笑,便觉得十分可爱,轻易令人心生好感。   纪鸢只有些诧异道:“她时常提起我?”   如意甜甜笑道:“是啊,三姑娘夸您生的好,也说您能说会道,就是…就是人稍稍有那么些懒,常年窝在院子,不爱走动…”说完,如意只有些不大好意思的用帕子捂了捂嘴。   纪鸢闻言,面上顿时微窘,那霍元昭背着她还不知道都跟哪个瞎说了些什么了。   “姑娘生得这样好看,常年窝在屋子里不出门,可不就浪费这绝色容颜么,理应多出来走动走动的,让大家瞧着赏心悦目也好啊…”   这如意能说会道,纪鸢说一句,她便能回个十句,十句里八、九句都是夸赞人的好话,简直跟人精似的。   边说边绕着,不多时,只见这如意将她领到了前头相邻正厅的一处东厢房,将她人领到了厢房,嘴上却问着:“姑娘是先在这里歇歇,还是先到院子里再逛逛?”   身后抱夏四下瞧了瞧,只冲纪鸢道着:“姑娘早起来时不是有些晕车吗,这会儿好些了没,不若,还是进屋歇一歇罢?”   纪鸢看了抱夏一眼,只笑着道:“正好有些累了,便不去逛了。”   如意便立马推门将纪鸢迎了进去,倒水沏茶,又麻利的替纪鸢将里头的床铺给铺好了,这才微微笑着冲纪鸢道:“姑娘好生歇着,奴婢就在外头,若是有什么需要,随时叫唤奴婢便是了。”   临行前,只十分贴心的替纪鸢将屋子里的窗子给落下了。   ***   如意走后,抱夏走了过来,冲纪鸢道:“三姑娘那里怕是一时半会不会完事儿,姑娘且先歇会子吧,奴婢在这里守着。”   因这日是纪鸢头一回外出参宴,故特意领着抱夏一道随身伺候,抱夏年长几岁,又心细稳重些,她在身边纪鸢心里头要踏实几分。   纪鸢想了想,道:“我暂且还不累。”   四下将屋子里打量了一遭,见临窗的书架上摆放了好些书,纪鸢面带喜色,缓缓走了过去,然而方一靠近,只忽而闻到屋子里的熏香味道渐浓,一抬眼,只见书架旁设置了处案桌,案桌上摆放了一顶紫檀香炉,香炉上飘着淡淡的青烟,味道香浓,带着一丝丝甜味。   纪鸢素来不爱熏香,尹氏屋子里跟那霍元昭屋子的熏香味道都极淡,只觉得这屋子里的味道浓烈,有些不大好闻,纪鸢觉得有些奇怪,不知不觉间便已经凑过去轻轻嗅了一下,顿时,便觉得身子一晃,只觉得有些头晕目眩。   不好。   纪鸢心里头咯噔一声。   “姑娘,您怎么啦?”   抱夏立马过来扶了她一把,纪鸢紧紧扶着抱夏的双臂,只拉着她离那香炉离得稍远了些,只冲抱夏低低道了声:“那熏香有些古怪。”   抱夏脸色一变,立马道:“走,姑娘,我扶您出去。”   纪鸢却摆了摆手,走到屋子的桌子前,将杯子拿了起来,顿了顿,又忽而放下了,只有些恍惚的快步走到了银盆前,将帕子在水中浸湿了,洗了把脸,又将湿帕子捂住口鼻,待清醒了些,方凑到抱夏耳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抱夏只一脸忧心忡忡的看着她,不多时,冲纪鸢道:“那您…您当心些。” 第82章   抱夏说完, 只立马来到了门口, 面上表情调整了一番,拉开门后,果然瞧见那如意便候在屋外不远处,抱夏只一脸焦急跑了过去:“如意姐姐, 我家姑娘…我家姑娘肚子有些疼,可否劳烦姐姐给我家姑娘送些热水来。”   如意诧异的看了她一眼, 一脸关心的问着:“鸢姑娘身子不要紧吧?”   抱夏想了想,道:“应当无声大碍, 就是肚子有些疼,头稍稍有些泛沉。”   如意深深瞅了她一眼, 随即立马吩咐了身后的小丫头去跑腿。   抱夏亲热的拉着如意的手连番感激了一番, 见如意跟前的小丫头被支开后,末了, 只四下瞧了一眼, 将如意拉到了一旁,有些忸怩凑到她耳边道着:“那什么, 不瞒姐姐,我家姑娘…其实是…其实是来月事了, 她月事一惯不准, 咱们也没个准备, 姑娘脸皮又薄, 又不好意思劳烦旁人, 姐姐您看, 可否劳烦姐姐…”   如意立即会意过来,当即连连道着:“说什么劳烦不劳烦的,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嘴上这般说着,心里头只有些为难,只快速计较着,厨房离这东厢房有些脚程,小丫头前去打水便是一路小跑,打个来回,估摸着也得有半刻钟的时间,她若是离开了,这里无人守着…如意正思索间,只见抱夏正直直的看着她,道:“姐姐可是…有何为难之处?其实也不打紧的,三姑娘与咱们姑娘日子相仿,琴霜姐姐应该有些准备,我去找她问问也成!”   说罢,便要到前头去寻人。   如意没得法子,生怕将旁人引来,立马将人拦下了,心里计较了一番,想着横竖一会儿便是人来了,她也是要躲避一二的,此番正巧可以将这丫鬟引开了,于是,嘴上只笑眯眯道:“这些小事何须劳烦到三姑娘,是这样的,咱们姑娘的东西都搁在了正屋里,现如今几位主子们在正屋外头厅子里议事儿,若是鸢姑娘不嫌弃的,可以用我的,只我住的地方稍稍有些远,鸢姑娘倘若急的话,妹妹不若随着我一道去取吧?”   抱夏心急如焚,想也未想,立马跟着她一道去了。   ***   却说,屋子外头无人后,纪鸢这才缓缓拉开窗子往外四下瞧了瞧,再三确认后,便轻手轻脚的拉开门偷偷摸了出来。   刚出来,只远远瞧见远处游廊上有人来了。   纪鸢心下一慌,快速查看了一遭,立马跑到前头一处拐角处偷偷躲了起来,远远的只听到脚步声渐渐往这这儿来了,不多时,又听到了一名男子的声音响了起来,声音苍劲有力,问着:“少奶奶身子可还好?怎么没在正屋歇着?”   后头跟着个小丫头,立马恭恭敬敬的回着:“回大公子的话,前头亲家太太与萧太太在厅子里议事儿,少奶奶不好打扰,便直接来了这东厢房歇着。”   这男子便是戴家大公子,霍元嫆的夫君戴远忱,萧家跟霍家的亲事,他有所耳闻,只淡淡的嗯了一声,不多时,便推门进去了,进去前,只冲着屋子外的丫头摆了摆手道:“行了,你退下吧。”   然而进了屋子后,里头却空无无人。   戴远忱微微挑眉,见床榻上被子打散了,似有人躺过,桌面上有饮过茶的杯子,想来妻子之前来过,只不知因何事又出去了,想到妻子近来身子一直有些不大好,他便在桌边略坐了坐,不多时,闻到一股浓烈的熏香味,戴元忱微微皱眉,坐了片刻,只缓缓起身想要出去透口气,却未想,门好像被卡住了,如何都拉不住。   门外,丫头立马跑了过来,从外开了好一阵,只支支吾吾说着:“大…大公子,这门轴好像坏了,您稍等片刻,奴婢这便唤人来修。”   说罢,只立即匆匆跑开了。   躲在背后的纪鸢闻言,背后一阵发凉,她只用力的,紧紧地抓着衣角,指骨泛白。   倘若她这会儿还在里头。   光是想想,纪鸢都觉得从脚底冒出一股寒气。   她不信,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巧合。   ***   却说着,那正房厅子里,屋子里几人聊得似乎正欢,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喜气,不多时,候在外头的桂嬷嬷打帘进来,凑到王氏耳边细细耳语了几句,王氏听了,只笑了笑,道:“蕙宁郡主?”   桂嬷嬷点了点头。   王氏乐呵道:“这位老姐姐怕是在宴会上闷着了。”   萧太太见状立即意会道:“那霍夫人赶紧去罢,横竖咱们这儿…往后有的是机会。”   说罢,看了对面霍元昭一眼,面带满意。   霍元昭只红着脸快速低下了头。   王氏却道:“那如何能成?今个儿跟姐姐亦是一见如故,我还有些舍不得起身。”   说罢,视线一转,看向坐在身旁的霍元嫆,道:“嫆儿,小时候郡主最疼的人便是你,你且去陪陪郡主说说话吧!”   见霍元嫆笑着应下,却是稍稍有些犹豫了一下这才起身,王氏便借故说了个借口,将霍元嫆拉到外头好生叮嘱了几句。   走到外头,霍元嫆面上的笑意瞬间消失殆尽,面色一片复杂,似隐隐有些纠结跟后悔,她与戴远忱门当户对,情意相投,夫妻二人伉俪情深,此番,她算是算计了他一遭。   更何况,替丈夫选人,她本就有些…犹豫与不愿,思来想去后,只蒙生了退意道:“母亲,要不还是算了吧,我今儿个只是想要为他们提供了一个会面的机会,至于,夫君见了鸢妹妹,心有好感便最好不过了,可若他无意,便还是…算了吧!”   王氏闻言,却眯了眯眼,并未曾强迫,只隐隐叹了一口气,道着:“我的个傻丫头,横竖路得是要你自个选的,为娘的能够做到的,最多便是给你支支招,至于如何做还是得看你自个啊,你得要好好掂量目前及未来的形势,你不选人,你婆婆便要替你选,这二选一的事情,你自个挑吧,为娘的又怎会强迫你,当娘的…不过是盼着你好罢了。”   说罢,又拉了拉霍元嫆的手道:“为娘活了大半辈子,骄傲了大半辈子,唯独只在柳氏那贱人手底下吃过亏受过气,为娘当然不想要你将来也走为娘的这条老路,娘活了大半辈子,别的甭说,看人还是极准的,这个纪鸢瞧着不是那般攻于心计之人,瞧着乖顺又老实,跟她姨母一样,没什么坏心思,这样的人,最是好掌控不过了,瞧瞧尹氏这十多年来的安生,便知晓娘瞧上那纪鸢的缘故了,将来是绝对对你既构不成任何威胁的,反倒会是你的助力,再者,这样的人家,无父无母,你压根不用担心她会起什么坏心眼,毕竟,咱们霍家对她有养育之恩,便是不提这些,她姨母她亲弟弟都还在霍家了。”   顿了顿,王氏只拍了拍霍元嫆的手,一脸语重心长道:“更何况,那纪鸢身份不高,便是嫁人,也嫁不了什么好人家,像戴家这样的家世,若是没有霍家引荐,这样的人家,想都甭想,这辈子她想遇都是遇不上的,这于她而言,是桩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儿,娘知道你心善,可这事儿,于你,于她,于整个戴家将来的安宁,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你自个思量清楚吧。”   王氏说罢,也不在劝解,只叹了一阵,转身进去陪着萧太太继续议论亲事了。   霍元嫆立在屋子外,叹了叹,终究还是领着丫鬟去了。   其实,身处在后宅内院,这些算计压根不值一提,无论是在霍家,还是戴家,霍元嫆早早便领教过了的。   只是没想到,这些,也终于还是轮到了自个头上。   ***   她生姐儿时难产,险些丢了小命,好不容易从鬼门关爬出来,却得知身子亏损不少,婆婆百般忧心,特意从宫里头请了御医前来问诊,御医只道,往后怕是难以受孕了。   霍元嫆只觉得经受了当头一棒,身子未好,紧接着她差点舍弃小命生下的姐儿打从出生起便一直身子羸弱不堪,这头几个月的小娃娃生命脆弱得紧,这许会是她命中唯一的孩子,霍元嫆日日不敢掉以轻心,日日手把手的照看着,每日只能睡一两个时辰,这些倒也罢了,她生生挺着,可没想到祸不单行,自古好事无人闻,坏事传千里,得知她身子不好后,有些闲不住的便开始心思活络了。   白家的娘家亲戚,戴家的远亲,纷纷背着霍元嫆夫妻给婆婆洗脑纳妾,婆婆原本是有些怜惜霍元嫆母女的,可架不住旁人周而复始的劝说,又见她们母女二人一个比一个虚弱,日子久了,便渐渐起了心思。   她成亲才两年多,虽是长媳,但丈夫却有五个嫡出兄弟,她尚且还未在霍家站稳脚跟,后头一个个看着都要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倘若她名下无儿,甭说是她,便是连丈夫都得被她牵连。   若非逼到了绝境,她是万万不愿踏入这一步的。   她今日的安排,原也只是想要将丈夫引过去,无论在院子里撞见也好,还是在厢房里歇息,只是提供他们一个见面的机会,纪鸢生得好看,任谁见了都会心生好感,届时,霍元嫆再向丈夫提及,想来,丈夫应当不会拒绝。   可没想到母亲硬是让她过去,当面将他们的“会面”撞破,这样更能十拿九稳吧。   霍元嫆并不知晓有迷药那回事儿,也未曾有强买强卖的意思,故此,听到王氏提醒,得知丈夫进了那纪姑娘的屋子后,又因门坏了,二人被困里头。   霍元嫆只叹了一声,或许,这便是天意吧。 第83章   却说霍元嫆赶去时, 东厢房的门已经被从里打开了,只见其中一扇门隐隐有被踹坏的迹象, 正摇摇晃晃的挂在门沿上,而她丈夫戴远忱只双手撑在屋子外头游廊的护栏上,微微低着头,紧紧地闭着双眼, 神色似有些痛苦。   “夫…夫君,这…这是怎么啦?”   霍元嫆脸色微变,立即提着裙摆一路跑了过去。   霍远忱这才抬眼,只极力压下了头部的眩晕, 双眼直直的盯着妻子,好似有些不大认识眼前之人, 过了好一阵, 他只微微咬了咬牙关,凭着自己惊人的毅力, 极力保持着大脑的清醒, 微微眯着眼, 盯着霍元嫆的眼睛, 一字一句问道:“你身子…可还好?”   霍元嫆是个聪明人,在霍家时早早便跟在王氏跟前学着掌家管束下人,丈夫这陌生的眼神, 令她心里头有些发憷。   瞧着这会儿这情景, 便料想丈夫是发觉她的心思了, 可心里头又止不住有些疑惑, 即便丈夫意外闯进了纪鸢的屋子,心里头不高兴大不了退出来便是,何至于如此大的反应。   屋子里静悄悄地,既没瞧见纪鸢,也没瞧见到她跟前的丫头,就连如意都不见人影,霍元嫆一时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心里有些慌,也有些愧疚,好半晌,只微微垂着眼,躲开了戴远忱的眼神,有些心虚道:“已…已经好些了,多谢夫君挂念。”   戴远忱面色渐渐沉了下来,只见他缓缓闭上了眼,背在身后的大掌握成了拳,过了好一阵,只缓缓睁开眼,这一下,却没在看她了,只面无表情道着:“前头还有宾客,我先过去了。”   说罢,手一摔,便扭头而去。   “夫君!”   霍元嫆追了两步,看着丈夫头也不回的背影,心里没来由的有些发慌。   ***   却说纪鸢头也有些昏沉,她将额头低着墙上,极力掐着大腿保持着清醒,好在那会儿及早的发觉,又用清水洗了一把脸,药效散了些,这会儿听到大姑娘跟大姑爷二人的说话,听到那大姑爷的脚步声往这会儿来了,纪鸢心都要快跳出来了,她只用手揉了揉太阳穴,连连顺着墙根往后跑着,待拐弯后,见右手边出现了一间屋子,想也没想,当即便推开门快速躲了进去。   不多时,透过若隐若现的窗户纸,只见一个高大的声音从门外经过,纪鸢顿时松了一口气,这整整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里,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要被抽干了似地。   只扶着门,下意识的转过了身子,靠在门背上缓缓往下滑坐了下去,竟瘫痪在地。   屋子屏风里的人听到外头动静,屋子里头忽而有人高声喊着:“怎么这么慢啊?爷可等得不耐烦了!”   纪鸢一愣,下意识的抬眼往屏风方向瞧去。   屏风里的人久久不见回应,只有些不劳烦的大步走了出来。   下一瞬,纪鸢失控尖叫——   “啊!”   只见一名身形高大的男子,赤、裸着上身走了出来。   大冬日里,全身都脱光了,紧紧只往下半身套了一条白色的亵裤,他身形健硕,胸前的肌肉鼓鼓,浑身散发着浓浓的雄性气息。   脸倒是生得十分邪魅俊美,还有那么些许眼熟。   竟然是霍家二公子…霍元懿?   纪鸢失声尖叫,叫到一半,又后知后觉立马一把慌乱的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只紧紧地闭上了眼,随即只有些手忙脚乱的从地上爬了起来,抖着双手去拉门,惊慌失措的想要往外逃好巧不巧,正在这时,只见从屋子外头响起了一阵敲门声,一道年轻的小厮声从外头响了起来,道:“二公子,热水来了,小的这就进来了。”   说罢,便要推门。   纪鸢有些懵,只下意识的用身子用力的从里头将门抵住了,随即,只咬着牙扭头看像身后的霍元懿,眼神里带着些许祈求。   ***   那霍元懿也万万没料到这会儿竟在这里撞到了…送进门的纪鸢,他整个人也有些发懵。   今儿个霍家来了不少他的狐朋狗友,他在外头吃酒,他们几个合力将那谢怀瑾的表弟郑裕给灌得不省人事,那个不长眼的,扭头就吐了他一身,他气得都没脾气了,是特意前来妹夫戴远忱书房旁的这间次厅沐浴更衣的,却没想到,这才刚脱了衣裳,就被人瞧了干净利落。   他这玉、体,若是换成了个长得丑的,他铁定恨不得要挖了她的眼,可这人若是鸢妹妹的话。   霍元懿摸了摸下巴,丁点没有任何尴尬或不自在的感觉。   见纪鸢一脸可怜兮兮的瞅着他,霍元懿慢慢缓过神来,只微微咳了一声,这才冲着外头道:“小爷让你进来了么?滚远点儿,一边待着去,爷什么时候唤你,什么时候再滚过来!”   屋子外头的人提着桶热水,闻言,只苦着一张脸,立马应声退下了。   纪鸢整个后背都汗湿了,待屋子外头人离开后,只缓缓跌坐在地上,将脸埋在了双腿间,无声的哭了起来。   只陡然觉得人生竟然这般无望。   她这般小心谨慎、步步为营,一步一脚,如履薄冰,可却仍然抵不住有心人的算计及命运的捉弄,只觉得好不容易走出了狼窝,又进了虎穴?   这又是算计么?   终究还是逃不过么?   纪鸢自纪如霖夫妇过世后,便极少哭过,尤其是到了霍家,待在霍家这五六年的光景里,自然受过气,受过委屈,受过寄人篱下的不公与冷落,初来时,她也才不过是个八九岁大的孩子,夜里,躺在被子里,也曾偷偷地红过眼,酸过鼻,想过娘亲,可是,却极少哭过。   从娘亲过世的那一刻,她就告诫自个要坚强,她还有弟弟要照顾,万不能被打倒了。   可是这一刻,她的人生就要被旁人决定了吗?   从这屋子里走出去后,她又将要面临着什么呢?   逃得了一个,逃得了第二个吗?   纪鸢只紧紧抱着双戚,整个身子缩成了一小团。   霍元懿只见她淡薄的背影一下一下轻颤抖着,整个人看起来可怜又无助。   ***   这霍元懿原本还想逗弄逗弄她的,见状,只下意识的往前走了两步,末了,又退了回去,从屏风上随手去了一件外袍披在了上身上,系好了,这才缓缓走到了纪鸢跟前,蹲在她面前,只摸了摸鼻子,难得收起了往日里的吊儿郎当,轻声道着:“那什么,你哭什么哭啊,我又没欺负你?” 第84章   纪鸢只紧紧的抱着自个的膝盖, 依旧在无声的流泪。   见她没回应,霍元懿也不尴尬,只盯着纪鸢单薄的身子又好生瞧了一阵。   自上回那场大雨过后,快一个月了,他这还是头一回见到她,那日将人抱在怀里, 温香玉暖,只觉得心头有些发热发酥, 隔天便派人送了一盒上好的药膏去,心里头竟难得荡漾了起来。   正要前去三妹妹院子里坐坐时, 忽而得了大嫂去世的消息, 便暂且将此事撂下了,难得那些日子没有外出胡闹, 一直跟着在大房一连着帮衬着七八日。   刚好忙完后,便被太太特意请到屋子好生说教了一通, 这才得知, 原来一个月后,他远在赣州的姨母将要来京, 商议着他跟表妹的亲事。   跟芙儿的亲事,已经拖了好些年,现如今他已然胡闹到了二十, 京城到了他这个年纪的男子, 多半皆已娶妻生子, 二十, 是老爷太太能够容忍到最大的限度了,便是当年大哥,十八岁便已经娶了大嫂,横竖早娶晚娶都是要娶的,于这门亲事,他一直算是默认的罢。   那日过后,他该吃吃,该喝喝,该混混,日子过得与往日无差,只是,将心里头刚燃起的那么一小截小火苗给生生掐断了,只有一日夜里,逛着逛着,到那西边的偏院远远地瞧了一眼,便再也没再去过了。   没想到,现如今只觉得天上生生的掉下了一块馅饼,直接掉到了他的屋子里。   霍元懿面上未显,实则心里百般起伏。   ***   盯着她狼狈的背影盯着盯着忽而不由自主的笑了,兴致竟难得好了起来,想了想,霍元懿便又咳了声,冲着纪鸢的身影笑着道:“被看光的分明是我,该哭的人也应该是我才是,你瞧,我都没委屈,你倒却委屈上了,这是个什么理?这不在贼喊捉贼吗?好了,莫要哭了,我这人可向来经受不住什么诬陷,你再哭,当心我可真的就将罪名给做实了啊?”   “再者,女孩儿家家的,哭起来向来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本公子向来没啥抵抗力,再哭,当心我真的欺负你啊!”   这霍元懿向来最会哄人了,尤其是女孩子,百花丛中过,可不是白过的,往日里喜欢甜言蜜语什么,可这会儿反倒只想着要反着来,姑娘家家的,往往得需激上一激,人一恼,气便消了。   偏生,纪鸢似乎并不怎么吃这一套。   霍元懿见状,顿时挑了挑眉,嘿了一声,摸了摸下巴道:“真当本公子说话唬人玩的?再不消停下来,我可真要…亲上去了,你信是不信?”   说罢,见纪鸢久无动静,霍元懿舔了舔牙齿,当真朝着纪鸢缓缓凑了过去。   这一遭,应当没有任何一个姑娘家能够抵抗得住的。   果然,人一凑近,便见那纪鸢往后缩了缩,不多时,只微微咬了咬唇,缓缓抬起了头。   眼睛有些红,鼻尖有些红,虽然哭了,却并不狼狈,当真有种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味道。   霍元懿挑眉笑了。   纪鸢却如何都笑不出来,任凭哪个到了这一步,任由人算计、调戏,怕是如何都是笑不出来的。   且她是养在深闺中的女子,又是书香门第出生,对于礼教教养自有着近乎严苛的自律,可不是外头任由人调戏、捉弄的粉头,纵使知晓对方并无此意,可此时此刻,她本一浮萍,任人揉捏,对方的这种玩笑,只会令人倍感侮辱。   ***   笑过后,见纪鸢面上无甚表情,甚至目光漠然,微微偏冷,这样的眼神,霍元懿微微眯了眯眼,见她分明是前来戴家做客的,这会儿却一脸狼狈的出现在这里,想来其中必定是出了什么变故,且这变故,怕是与他,怕是与他们家有关吧。   霍元懿脑中稍稍一思索,便已察觉到几分不对,面上却故作轻松的站了起来,顺道将纪鸢扶着站了起来,嘴上却道:“这才乖嘛,听话的姑娘才会讨人喜欢。”   纵使心里有些愤恨,可纪鸢却并不想当真与那霍家人撕破了脸皮,只不轻不重的从他手中挣脱了,随即,只冲着那霍元懿福了福身子,木着一张脸道:“多谢二公子方才出手相助,鸢儿在此谢过。”   说罢,转身便拉开了门,正要出去。   “等会儿!”   霍元懿忽而来到纪鸢身后,伸着大掌一把将门给重新合上了,只冲着她小声嘘了一声,在她头顶低声道:“有人来了。”   话音刚落,果然便听到一阵脚步声往这儿来了。   “二哥,是你在书房吗?”   那声音宛转悠扬,正是那霍元嫆的声音。   原来,自那戴远忱走后,不多时,如意跟抱夏几人都赶来了,屋子里空无一人,却燃烧着浓烈熏眼的熏香,而那纪鸢却压根不在屋子里,霍元嫆脸色微变,似乎已经将整个事情的原委猜到了七八分,还来不及寻人对峙,正在这时,只忽而隐隐约约听到一声女子的叫唤声,霍元嫆心下一惊,立即领着人往这儿来了。   纪鸢见霍元嫆来了,面上泛起了一丝嘲讽的冷笑。   果然。   原本该是慌乱的、彷徨的、恐惧的,可在这一刻,心境忽然前所未有的平静,寄人篱下多年,她其实早早便已经习惯了,无论笑与苦,还是开心与难过,早早便已经练就了一副见好就收的本领,毕竟,再苦再累,生活依旧得继续。   这般想着,纪鸢只缓缓地呼出了一口气,一脸淡定的冲身后的霍元懿道:“二公子请开门,我想出去。”   面上淡然,顷刻间,与方才无助哭泣时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然而不知为何,瞧在霍元懿眼里,却只觉得比方才那副可怜模样还要来得令人怜惜。   ***   霍元懿眼里黯了黯,盯着她淡漠的双眼瞧了一阵,忽而双臂将纪鸢抵在门前方寸之地,冲着她低低道:“交给我。”   表情难得认真深情。   只这样的表情不过维持了眨眼之间的时间,纪鸢再一次看向他,只见顷刻间,那霍元懿面上便又换上了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笑模笑样、吊儿郎当的冲着外头道:“不是你二哥又是哪个?妹妹不去前头宴客,到这书房来做什么,怎么着,难不成还以为妹夫在这书房不成?”   霍元嫆闻言,心下松了一口气,不多时,便又狐疑道:“哥哥在夫君的书房作甚?正好,我得替夫君前来取一件东西,我进来了。”   “我脱光了,你确定要进来?”   霍元嫆皱了皱眉,面上更加怀疑了,想了想,道:“哥哥别胡闹,这可是要紧的事儿。”   正说着,书房的门被从里头打开了,自见那霍元懿一边系着身前的腰带,一边慵懒十足的转身往里走,边走便有些不耐烦道:“你们这戴家什么毛病,歇会子都歇不成,奴才奴才粗苯得要命,主子又没几分主子样,简直是闹心死了。”   霍元懿说罢,便往屏风后寝榻上懒懒一歪。   正好,候在书房外那个打水的小厮在门外秉着:“二公子,这水都凉了,小的再去替您重新换一桶送来可好?”   霍元懿眼皮一抬,只冲着门外懒懒道了一个字:“滚。”   那小厮吓得屁股尿流,提着水桶赶紧溜了。   霍元嫆听不下去了,只一脸无奈道:“兄长,您瞅着您都多大的人了,还整日不着调的,赶紧将芙儿娶进门吧,回头好好生管束着你。”   边说着,边往里走,双眼却四下打量了一几,书房空荡,一眼便可将整间屋子瞧到底,瞧着不像是能藏了人的。   霍元嫆见状,心下便一松,方才那东厢房无人,听到那道女子声音,她还以为那纪鸢来了这间屋子,听到候在屋子外的小厮道那霍元懿在里头,霍元嫆只心下一紧,兄长的亲事一直是母亲的一块心病,眼看节骨眼上,她可不想再给惹出什么岔子出来。   好在屋子里没人,只是,那纪鸢去哪儿呢?可是识破了她们的算计?   当即,那霍元嫆便往书房里随便取了一件东西出来,随即,分了两拨人,一拨人派去寻纪鸢,一拨人单独扣留在了屋子里,等着这日府上宴会后,再且发问。   霍元嫆走后,只见那霍元懿将书房门合上,随即,抬眼往房顶瞧了去,只见那纪鸢紧紧抱着房梁,躺在了屋顶的房梁上正在瑟瑟发抖。   纪鸢有些恐高,小脸煞白成了一片。   这样的小模样,要比方才那一脸木然的小脸要顺眼多了。   霍元懿笑着一个纵身跃上房梁,随即,搂着纪鸢,将她抱了下来。   纪鸢站稳后,只一脸复杂的看着眼前之人,过了好一阵,再次冲他福了福身子,只这一次,多少是有些感激的。 第85章   当然, 也仅仅只是感激而已。   ***   却说自那霍元嫆去了前头宴会, 纪鸢便在霍元懿的掩护下出了书房, 她在戴家大房的院子外迷糊转了一圈, 不多时, 总算是撞见了得了戴家大少奶奶的吩咐前来寻她的几个丫鬟, 随即,便由丫头将她领着回到了之前的东厢房。   那里,抱夏急得在原地直团团乱转,好在,她家那路痴姑娘可算是寻到了。   再次回到那东厢房时, 屋子里头的熏香味已经消散了, 而之前摆放在书架下的那盏紫檀香炉也早已经不见了。   书房里。   纪鸢走后, 只见那霍元懿忽而将一直候在外头的那名小厮唤了进来, 那小厮来来回回已经往厨房跑了四五趟、换了四五桶热水来了, 大冬日里,早已经累得脸上背上直淌汗水, 苦等到了现在, 总算是得到了主子的吩咐, 他提着热水进屋,颤颤巍巍的将热水倒进了浴桶。   待那位难伺候的主子踏进了浴桶后, 正要外出候着时, 却忽而听到浴桶里的人漫不经心的说了声:“赏你的。”   那小厮一愣, 下意识的一抬眼, 只见倚靠在浴桶里的人, 忽而背对着他扔了一定银锭子来。   准确无误的扔到了他的跟前。   他下意识的抬手,银锭子稳稳落在了他的掌心。   足足一锭五两银子,是他两个月的月银。   小厮瞪圆了双眼,随即立马眉开眼笑了起来,顿时觉得这日受的这一遭罪都是值得的。   当即只立即点头哈腰道:“小的谢二公子的赏,谢二公子的赏。”   霍元懿只懒洋洋的摆了摆手,问:“今儿个你可是一直守在院子外?”   小厮立马收起了脸上的笑,恭恭敬敬回道:“回二公子,小的是院子里跑腿的,今儿个除了跑了几趟厨房外,其余时刻便一直守在了书房外头,未曾离开过半步。”   霍元懿闻言,修长的手指在浴桶边沿漫不经心的敲了两下,方问起:“哦,那你今儿个可曾留意到院子里统共进出了多少人?”   ***   这小厮本就是在院外跑腿的,旁的不行,这见人识人的眼力劲儿还是有的,要不然,也不会派到大公子院里当差。   听霍元懿这口气,眼珠子转了转,只一脸机灵道:“回二公子,今儿个府上设宴,所有人都到前头瞧热闹去了,今儿个院里冷清,进出的人不多,小的倒记得清楚,除了起先亲家太太领了萧家太太、萧二公子、三姑娘还有个天仙似的姑娘一道进了院子后,便唯有二公子您,还有大公子回了躺院子,便再也没旁人来过了。”   霍元懿听到这里,双眼眯了眯,好半晌,只垂了垂眼道:“行了,出去候着吧。”   小厮忙不迭退了出去。   小厮走后,霍元懿面上懒洋洋的表情立马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脸讳莫如深。   脑海中不由回想起,方才纪鸢离开时,小脸煞白,身子软绵无力的模样,便是连走路都有些跌跌撞撞,却一直强撑着未曾表现出来。   霍元懿常年奔走巷尾街头这么多年,什么下作的手段没有瞧见过、领教过,当即便隐隐猜测出来了,怕是…联想到她初摸进这间屋子时的惶恐后怕、对他莫名的冷漠疏离、及妹妹霍元嫆的百般试探,霍元懿顿时眉头紧皱。   今日院子里进出的男子统共就三个,萧家那二公子是来议亲的,他是临时来的,三人中便唯有那妹夫戴远忱——   所以,她们千方百计的,是想要将人配给他么?   ***   纪鸢一直在厢房里歇息,直到宴会散去后,一行人原路回府。   歇息了半日,纪鸢精神已经恢复如初。   马车里,气氛安静得古怪。   只见那王氏坐在首位,自打上了马车后便一直阖着眼,在闭目养神。   而霍元昭的亲事谈得七七八八了,眼看着便要定下了,心中不可谓不复杂,似乎有些不大情愿,却又似乎有些…少女含春,便是向来熟悉了解她的纪鸢,也一时瞧不太出,到底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而纪鸢,打从上马车起,便一直安静如初,来时是什么模样,回时,亦是什么模样,丁点瞧不出这一整日所经受过的种种波澜起伏。   眼看着马车快要到达霍家了,那王氏总算是缓缓睁开眼了,她一直在默默思索着今儿个所发生的这一切,想到女儿霍元嫆,心里颇不安宁。   为了今日,她早已筹谋多时。   前去戴家拜宴是其次,替那霍元昭议亲事亦是其次,这一切,皆不过是为了引人耳目,好为了替女儿将后院那一桩棘手又头疼的事儿给摆平了。   这事关女儿整个后半生的幸福,由不得她不上心。   原本只当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却未料——   想到这里,王氏只缓缓抬眼,微微眯了眯眼,看着对面的纪鸢,笑着问道:“身子可好些呢?听嫆儿说,你方才身子不舒坦,还差点在院子里迷了路,这是怎么回事儿,这会儿还要不要紧?”   王氏虽是笑着,眼里却并没有多少笑意。   双眼一直紧紧盯着纪鸢的眼睛,仿佛要瞧进她的内心深处。   ***   纪鸢只一脸受宠若惊道:“多谢太太挂念,这会儿已经好多了。”   顿了顿,只微微红着脸,有些不大好意思道:“原本是在厢房歇息的,可刚歇没多久便觉得屋子里有些闷得慌,准备到外头透透气,抱夏见我身子不舒坦,便厚着脸皮跟如意姐姐讨要了些提神的东西,厢房外空无一人,我随便散了散,却不料,竟然一时迷了路,听说后来还惊动得大姑娘派人满院子寻,倒真是鸢儿的不是了,鸢儿顽劣,叫太太跟大姑娘操心了。”   纪鸢不好说自个原是来了月事,便将这一遭给隐下了。   霍元昭原本自动合上了耳目,沉浸在自个的世界中,听到纪鸢的话,竟然后知后觉的缓过神来了,只一脸嫌弃道:“就你那糊涂脑子,当初往我那院子去了多少回,才记得路,在这陌生的府邸,你竟也敢到处乱转?当真是心大,不都说了,要寸步不离的跟着我么,谁叫你不听?”   说罢,只一脸奚落的瞅了纪鸢一眼,指着她冲王氏道:“太太,你是不知,纪鸢就是个迷糊鬼,瞧着聪明伶俐,其实是个连路都记不住的。”   说罢,还忍不住冲纪鸢哼哼两声。   王氏闻言,沉吟了片刻,只冲那纪鸢淡淡笑着道:“主要是院子不熟,走动得少,往后多出来走走,无论是霍家,还是戴家,熟稔了,自然不会再迷了路。”   她这番话,似乎别有深意。   纪鸢听罢,攥着帕子的手骤然一紧。   她们二人各自话里有话,唯有单纯不知世事的霍元昭毫无察觉。   正说着,马车外头有人禀道:“太太,就要到了。” 第86章   纪鸢回来后, 去了一趟洗垣院, 潋秋竟然早早便在院子外候着了, 见她们回来了,立马打发了人到里头通报, 欢欢喜喜的迎了上来, 道:“二位小主子,你们可算是回来了,姨娘都盼了一整日了。”   尹氏忧心了一整日,见霍元昭跟纪鸢肩并着肩走了进来,立即上前, 拉着她们二人的手左瞧右瞧,见二人神色与往日并无多少异处, 心下暗自松了一口气。   顿时转忧为喜道:“今儿个在戴家玩的可还开心?”   纪鸢见霍元昭面色忸怩, 微微笑道:“今日戴家来了好些人,马车整整堵了两条街, 当真热闹得紧。”   边说着, 边下意识的往尹氏微隆的肚子瞧了一眼。   霍元昭挽着尹氏的胳膊,亦是跟着笑道:“就是, 就连九公主也来了,可惜,就待了一会儿, 我竟然没瞧见, 当真可惜。”   纪鸢听了只有些诧异, 九公主也来了?是端午那日, 马车里的那位贵女么?   她倒是不知,想来是她们到大姑娘屋子里去的那会儿来的吧,她在大姑娘院子里一直待到了宴会散了后才回来,其实,露面的时间并不长。   尹氏拉着她们二人又细细询问了一遭,不多时,又不漏痕迹的问了问大姑娘的身子,及孩子的情况,纪鸢只笑着一一讲诉,尹氏终于放下了悬了一整日的心悬,末了,轮流将她们二人单独叫进去说话,不一会儿,二人纷纷红着脸出来了。   ***   回到她的竹奚小筑后,纪鸢通身软绵无力,回来后,直接安排洗漱沐浴,连晚膳都没用,埋进被子里,转眼便睡着了。   以往,都是菱儿跟在纪鸢屋子里守夜的,这晚,抱夏亲自留下守着纪鸢。   夜深了,临歇前,菱儿洗漱后轻手轻脚的摸进了卧房,进去时,见抱夏披着厚厚的袄儿坐在油灯下做鞋垫,见菱儿进来,抱夏手下未停,抬眼瞧了她一眼。   菱儿缓缓摸到了寝榻前,挑开帘子往里瞧了一眼,只见自家姑娘规规矩矩的躺在被子里,睡得正沉。   姑娘睡觉历来有些不大老实,喜欢侧着睡,趴着睡,卷着被儿,倒是难得瞧见睡得这般规规矩矩的。   菱儿好生瞧了一会儿,替纪鸢捏了捏被子,这才退了出来,走到抱夏跟前,冲她低声道:“抱夏姐姐,这么晚还在做,当心伤了眼睛,要不,你还是歇着去吧,我来守着姑娘便是了。”   抱夏指尖动作飞快,只见她捏着针屁股往发间轻轻蹭了一下,用顶针将针屁股从厚厚的鞋垫穿了过去,这才抽空冲菱儿道着:“没事儿,今晚我守着,你去歇着吧,做完这个,我便也要歇着了,听话,快些去,姑娘好不容易睡的这么香,回头别将她给吵醒了。”   菱儿闻言,只咬了咬唇,她觉得今儿个姑娘跟抱夏姐姐二人的神色好像皆有些不大对劲儿,虽瞧着与往日差别不大,但菱儿不是旁人,她日日跟在纪鸢身边贴身伺候着,纪鸢眉毛一挑,她便知是要天晴还是下雨。   菱儿是个憋不住话的,只憋得十足难受,但见这日夜深了,也不好发问,只得留着满肚子的疑问跟纠结退下了。   抱夏自然心知肚明,自然也是信得过菱儿的,只是,白日里所发生的那桩事儿,非同小可,便是连她现如今回想起来,都还感到一阵后怕,如何敢肆意胡说。   ***   却说,纪鸢这一觉睡得并不怎么踏实,睡得死,头却很沉,大概是白日里还残存了些药效的缘故吧。   到了后半夜丑时时忽而醒了。   醒来时,抱夏还坐在油灯忙活,似乎是要通宵达旦的守着。   “什么时辰了,怎么还没歇着?”   纪鸢揉了揉眉心,披着厚厚的外裳便下了床。   “姑娘怎么起来了?”   抱夏立马上前寻了件厚厚的披风搭在了纪鸢肩上,末了,又到外头小厨将晚上特意留下来的粥端了进来,纪鸢一整日都没几粒米下肚,这会儿当真是有些饿了,跟抱夏二人分了一碗,竟还有些意犹未尽,大半夜的,竟然彻底精神了。   主仆二人睡不着,便坐在灯下细细说着话,想到白日的事儿,抱夏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问着:“姑娘,白日里发生的事儿,姑娘如何不跟姨娘讲?我知现如今姨娘有了身子,您不想让姨娘操心,可毕竟这桩子事儿事关重大,奴婢觉得姑娘应当跟姨娘说的。”   纪鸢饮了口茶漱口,用帕子将嘴角拭了拭,缓缓道:“便是姨娘知晓了,也无能为力,不过是徒生烦恼罢了。”   “那就白白忍下这苦果吗?”这几年,在这竹奚小筑待着,跟在纪鸢身边伺候着,抱夏早已经练就了一副淡然处之、四平八稳的气性,尤是如此,遇到了这样荒唐恼恨的事,便是脾气再好的人,怕也无人受的了吧。   “好在姑娘走得快,您前脚刚走,那大姑爷便——”抱夏说到这里,语气顿了顿,只小心翼翼的瞅了纪鸢一眼,道:“大姑娘…大姑娘是想将姑娘您算计给…大姑爷吗?”   纪鸢垂眼,良久,只道,“听说大姑娘身子不好,倘若没猜错的话,此番生产怕是亏损了些身子。”   又加上刚生的姐儿体弱多病,怕是隐隐有些病急乱投医了吧。   抱夏闻言直接将手里的针线活都给丢远了,只咬牙道:“以往府上众人只道大姑娘是个明事理、知世故的,万万没想到竟然用这般下作的手段去算计旁人,府中所有人当真是瞧错她了,这样的行径,与玉笙院那位又有何不同?”   纪鸢微微眯了眯眼,忽而淡淡道:“倘若算计我的当真是那大姑娘还好,就怕是——”   抱夏心下一紧:“姑娘的意思是…太太?”   至少大姑娘人在戴家,倘若想要算计她,到底鞭长莫及,隔了一截,可倘若是王氏的话,那纪鸢分明就是入虎口的那只羊,唯有任她搓揉的份啊。   王氏想让她做尹氏第二。   可是,她却不一定是那道良药啊。   便是连纪鸢自己都倍感意外,中秋那会儿,她便隐隐已经察觉到王氏对她的关注,那时,她还一直以为是因为…霍二的缘故,却未料,竟是为了大姑娘。   想到对方怕是早早便已经盯上她了,纪鸢头皮便又是一麻。   抱夏怔了好一阵,还隐隐未曾将这一事实消化,过了好一阵,这才喃喃道:“若是太太的话——”   抱夏脑海中忽而一阵白光闪过。   难怪,白日里,她还有些纳闷,姑娘明知那屋子里下了迷药,如何不当场点破,将事情挑明了,反而费尽心思绕了一大圈,原来…就是为了装作并不知情啊!   不知对方在算计她,不知对方在打她的主意。   便是姑娘挑明了又如何,既然对方敢算计,她挑明了,不正好将错就错,直接盖棺定论了么?   所幸装作不知情,兴许…还可以私底下…周旋一二,说不定,会有转机出现。   ***   这一番背后隐情,抱夏是在纪鸢一步一步的提点下才慢慢意识到的,可是,姑娘却在片刻便已经发觉了,眨眼之间便又不慌不乱的将所有退路安排好了,将所有难题一一破解了,并且还是在吸了不少的迷药情况下。   她明明要年长她几岁,可是,这一刻,抱夏第一次如此清晰的认识到,聪慧,原来无关年龄。   “那姑娘…咱们该如何是好?”   做妾,是永远屈于人下的,若是搁在以前,抱夏觉得未来有朝一日能够爬上姨娘那个位份,便也死而无憾了,那是她们这些丫头奴才心目中顶了天的福分,亦是大部分做丫头的心目中做过的最不切实际的梦。   可是,自从来到这筑奚小筑后,随着年纪的增长,抱夏这才渐渐发觉,这竹奚小筑是自由的、闲舒的,而那洗垣院是死气沉沉的、压抑的。   想都不用想,她知道,姑娘是绝无可能做妾的,任何人的妾氏。   “见招拆招吧。”   纪鸢缓缓道。 第87章   却说第二日, 纪鸢与尹氏各自收到了一份请柬。   尹氏收到了季家二夫人杜氏送来的,杜氏邀请尹氏十二月初五上门做客。   而纪鸢则收到了王婉君的。   原来, 昨日婉婉在戴家瞧见了纪鸢, 她是缠着跟着堂姐王语诗一道前来戴家见见世面的。   王家家世不显, 又初来乍到,诺大的屋子里, 被排在了边边角角的位置, 昨儿个她见纪鸢站在最显眼的位置, 周围全是名动京城的贵家小姐们, 满屋子的贵小姐都偷偷盯着她看,她也拼命朝着纪鸢使眼色, 盼着纪鸢能够瞧见到她, 结果不成想,没引来纪鸢的关注,倒是被大伯娘狠狠地剜了一眼。   信中, 王婉君道,昨日哥哥王淮临也去了, 她匆匆出去寻哥哥报信, 往日哥哥并不怎么喜欢四处参宴的,昨儿个却等了又等,被堂兄催了又催还不想走。   原本,兄妹二人盼了一整日, 想要盼着能够跟她碰上一面, 未料, 盼了一整日,连个人影也没见着,只一脸意兴阑珊的回了。   王婉君此番来信,是想要邀请纪鸢明日去王家做客,她们来京快一年了,除了每月书信往来,统共就见过那么一回,王婉君说想她了,也说哥哥正在为来年春闱做准备,就年底这几日有几日清闲,待过了年,立马就要闭关温习了,想要在年前大家聚聚。   末了,又在信中意有所指的提及到,说哥哥若是考中了,也该说亲了,听说,母亲正悄无声息的在替哥哥物色,王婉君说,若是纪鸢能够做她的嫂嫂便好了。   山东民风开放,没有京城这般严苛的规矩,婉婉向来大大咧咧,有什么说什么,一封信写了厚厚的四五页,临末尾时,还有些依依不舍,舍不得收笔,纪鸢见了,淡淡的笑了,在这无力无助的时刻,只觉得瞧见到了一抹温暖的阳光,总该令人心生暖意的。   纪鸢盯着手中这厚厚一沓的来信,想到王家,想到师兄,想到这刻不容缓的时刻,垂眸良久,只忽而冲着菱儿道:“菱儿,明个儿去王家玩玩,可好?”   这日纪鸢心事重重,菱儿正愁着该如何给她家姑娘解愁呢,见这会儿姑娘主动提及了,菱儿心里顿时将那婉婉姑娘好生感激了一番,连连道:“好啊,好啊,还是端午那日见到婉姑娘的,她月月给姑娘来信,姑娘早就该去寻婉姑娘了。”   ***   第二日一早,纪鸢特意去跟尹氏报备。   尹氏自然欣然同意,一边是杜家那边,一边是王家这边,这两家皆是她中意的,她正要准备两手抓的,闻言,只笑道:“眼看便要到年根上了,是该热闹热闹,回头,也可将王家那姑娘邀到府里来玩玩,我见过那丫头一回,是个伶俐可爱的。”   当日,尹氏便抓了一把钱,打发西门的婆子去寻了一顶轿子来,好生叮嘱了一番,纪鸢便乘坐着这一顶四人小轿去了王家。   这日,王家大房王老爷同僚宴请,大房一道前去赴宴了,二房王夫人蔡氏在家中,纪鸢便先随着王婉君一道前去给蔡氏问安。   蔡氏三十五六,圆脸丰满身形,生得不算特别出众,却十分有福相,瞧着十分平易近人,这一点,在女儿王婉君身上得到了真传。   从前小时候在山东时,蔡氏便与小纪氏交好,因纪鸢生得伶俐软糯,深得蔡氏喜爱,小时候最爱将纪鸢搂在怀里一通揉着,并扬言道:“这么标致好看的小姑娘,若是投身在咱们王家便好了,瞧瞧我们家那个,胖得跟只小猪似的。”   那个时候小婉君跟纪鸢不对付,听了,只气呼呼跑过来要将纪鸢挤走,往蔡氏怀里钻,小纪鸢就逗她,跑过去牵小师兄王淮临的手,小婉君见了更气了,又忙忙手忙脚乱的追过来跟她抢哥哥。   每每总能逗得所有人哈哈大笑。   转眼,一个个都长子这么大了。   ***   王婉君跟纪鸢成了小姐妹,亲得就跟一个人似的,坐在一块儿都要拉着对方的手,蔡氏见了,心里头自然十分欢喜,拉着纪鸢的手,不住细看,越看越喜欢,道:“这才几年功夫,鸢儿竟出落得如此标致了,当真是一顶一的美人胚子,比你娘当年生得还要俊俏。”   边说着,边将纪鸢拉到身旁坐着,纪鸢跟王婉君一人坐在一边,王婉君亲热的挽着蔡氏的手,冲纪鸢道:“鸢姐姐,将娘亲让你一半,现在我就不跟你抢了。”   蔡氏听了,顿时指着婉婉的鼻子笑骂道:“你还说,小时候那心眼简直比针眼还小,什么都爱跟你鸢姐姐抢,闹了不少笑话吧。”   纪鸢听了,顿时一阵忍俊不禁,只笑着道:“也不能全怪婉婉,也得赖我,我小时候皮,有事无事就爱逗婉婉玩闹,娘亲时常说,你看你皮的,连人家婉婉那样乖的乖小孩都被你给整得来了脾气,再皮下去,就再也没有小姑娘愿意跟你玩了。”   蔡氏闻言,亦是乐不可支道:“你们呀,一个是心眼真小,一个是真皮,倒是歪打正着,凑成对小姐妹了,瞧瞧,自昨儿个从戴家回来后,这丫头就念叨了一整晚,瞧着那亲热劲儿,哪里瞧得出来小时候竟是各自不待见的呀。”   纪鸢与婉君听了,各自掩帕偷笑。   蔡氏见纪鸢从小时候那样一个调皮顽劣、天真烂漫的小姑娘蜕变成了现如今规规矩矩的大家闺秀,面上欣慰的同时,心里多少觉得有些…复杂。   好是好事,可作为一个母亲,倘若放在自个女儿身上,蔡氏到底是会要心疼的。   倘若纪家夫妇还尚在,该是多么幸福的一家子哟。   思及至此,蔡氏只一脸怜惜的拉着纪鸢的手道:“上回你来府时,我正好外出,未得一见,心里念叨了好些日子,如今总算是瞧见了,在伯母这儿便同在自家一样,莫要拘着,婉婉来京这么久,她大伯娘教导严,也鲜少外出,日日被闷在屋子里,没有几个知心朋友,要不,鸢儿便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吧,你们二人在一块儿也好有个伴。”   蔡氏话音将落,只见王婉君立马跳了起来,只一脸兴奋道:“是啊是啊,鸢姐姐,你就住在我这里吧,我一个人可无聊死了,你住我这会儿,我定日日好生侍奉着你,将你当菩萨似的给供起来,成不成?”   蔡氏见她说话不着调,立马用眼睛去瞪她。   纪鸢笑着,正要说话,忽而门口的帘子被人从外头拉开一角,有个丫鬟跑了进来,禀告道:“夫人,大公子来了,说来给您请安。”   蔡氏听了,顿时气乐了,心道,往日成日里拘在书房,便是派人去请,也难得请到他移架,有时她亲自熬了汤送去,也时常被催促着,嫌她耽误他看书了,这会儿,人前脚才来,后脚便巴巴撵上来了,要不要这么明显?   蔡氏心里只有些无奈,面上却未显,只微微挑眉,装作一脸淡然道:“快将大公子请进来吧。”   转头便冲纪鸢道:“你临师兄来了,鸢儿有一阵未见了吧,他呀,来年便要参加春闱考试了,今年一直居住书房里温习,鲜少外出,今儿个准是听说你来了,便立马过来了,到底打小最是疼爱你的——”   正说着,一只修长的手掀开了帘子,王淮临缓缓踏了进来。   ***   对方穿了一身简单的蓝色直缀常服,腰上系着简简单单的织金带,不算华丽,却十分精致,身上披着一件银色狐毛裘衣,进屋便将披着的裘衣脱了,立马便有丫鬟取着搁置在了一边。   王淮临一进屋,便飞快抬眼往纪鸢方向瞧了一眼,随即,咳了一声,只大步走了过来,冲着蔡氏请安问礼,这才抬眼看向纪鸢,笑着道:“小师妹来了。”   王淮临眉清目秀,英俊面善,笑起来,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顿了顿,又笑道:“我方才经过母亲院子外时,听说丫头们提及纪姑娘,纪姑娘,只以为是听错了,没想到当真是小师妹来了,小师妹何时来的?”   蔡氏闻言,只似笑非笑,道:“哦,我还以为你是听到鸢儿来了,才舍得放下你手中那几本书,特意赶来的。”说着,又冲拍拍纪鸢的手,打趣道:“看来,他之前竟是不知你来了。”   王婉君听了,看了蔡氏一眼,立马吱吱笑了两声。   纪鸢脸微热。   王淮临右手握拳,放到唇边咳了一声,没有搭理蔡氏跟王婉君,直接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了纪鸢一眼,一阵失笑后,随即坦然笑道:“便是听了小师妹在此,特意赶来的又如何,小师妹又不是旁人,这么久未见,自然当得起儿子亲自赶来一见,母亲就甭打趣儿子了,婉婉指不定比我还要高兴激动呢。”   说罢,又看了看纪鸢,一脸关心道:“小师妹,近来可还好?” 第88章   “我高兴我激动, 那是我的那一份,哥哥高兴激动是哥哥那一份,还是莫要与我的混为一谈才好, 再者, 哥哥往日可不是这样的, 怎么鸢姐姐一来,哥哥就变了样了?”   王婉君乐呵呵的在纪鸢跟前揭哥哥王淮临的底。   王淮临笑着瞪了王婉君一样, 笑里藏着刀。   王婉君连忙去扯纪鸢的袖子,道:“鸢姐姐,你瞧, 哥哥竟还瞪我。”   纪鸢微窘,过了好一阵只得微微笑着冲王淮临道:“多谢师兄关心,一切…一切都好。”   见到师兄王淮临,纪鸢自然是欣喜的, 只是,见到长辈蔡氏跟婉婉二人明晃晃的打趣,纪鸢多少有些…不大自在。   面上虽有些大不自在, 不过心里却忽而…一松, 许是正是从这番打趣间, 发现了一些端倪。   她是女子, 又是晚辈, 有些事儿, 既不能主动, 又不能表露得太过明显, 纵使她有心,可是有些事儿并不是一厢情愿便能成事儿的。   蔡氏是个长辈,亦是个书香门第出生的太太,行事做派多少是有些分寸的,有些话是不会胡乱出口的,倘若出口,约莫…是有某方面的意思吧。   兴许,恰恰能与纪鸢的意图不谋而合。   ***   话说纪鸢跟王婉君一左一右陪在蔡氏屋子里说了好一阵子的话,王淮临便坐在底下安安静静的笑着听着。   蔡氏问起了鸿哥儿,问起了她的姨母尹氏,得知尹氏有孕,蔡氏面带欣喜,过了好一阵,只缓缓道着:“我听婉婉大伯娘提起过,说是见过你姨母一回,说起你姨母,便是连我那个向来严谨不爱说好话的大嫂都忍不住好是一通夸赞,想来跟你娘亲一样,都是个和睦的,鸢儿,你姨母身子可还好,咱们既是老乡,又因鸢儿得缘,理应前去探望一二的,正好,婉婉大堂姐有孕,上月特意托人从老家送了些个开胃的特产来,再过两日应该便要到了,改明儿个给你姨母送些去,不知方便与否?”   蔡氏笑着看向纪鸢,似乎意有所指。   纪鸢愣了片刻,随即忙道着:“方便,自是方便,姨母今儿个还提起了伯母跟婉婉,说婉婉可爱伶俐,让婉婉一道去玩呢,姨母身子不便,又日日困在院子里,亦是无聊的紧,伯母若是能前去的话,姨母定会开心的紧。”   “如此,便这般说定了。”蔡氏说着,见底下的儿子面带喜色,便笑着道:“行了行了,你们几个小的一起去玩吧,就不用特意拘在这里陪着我了。”   说罢,便特意打发王婉君跟纪鸢,让她们俩小姐们说话聊天去了,见王淮临也起身跟着,却又特意对着王淮临提醒着:“临儿,开年便到春闱了,功课要紧。”   王淮临脚步顿了顿,随即只摸了摸鼻子,笑着道:“母亲放心,儿子自有分寸。”   说罢,只提步跟了上去。   蔡氏莞尔,只无奈摇头。   为了不耽误儿子学习,原本是想要来年春闱后再替儿子将亲事定好的,可昨儿个听婉婉提到纪鸢,蔡氏当即便反应过来,她们儿子等得,只鸢儿立马及笄,姑娘眼看长大了,怕是等不得了哟。   得了得了,她虽也想过,他日儿子若是会试成功,想要找什么样的儿媳找不着,可毕竟儿子的心思她懂,且她们王家世代家门顺当,归根结底便是在挑选儿媳这一事上慎之又慎,纪鸢是打她儿时便被她相中的,纵使家生变故,可方才冷眼瞧着,是愈发令人满意了。   谁有美满顺当的日子不想过,偏生想要生生绕着道,受着累却挑选一条难走的路呢,人的一生就这么长,还是简单些好,蔡氏是个心宽的,思及至此,心里便开始琢磨着怕是得要将原计划来年在操持的亲事提上日程了。   ***   却说王淮临走出来后,远远地只见妹妹王婉君生怕他跟来似的,拉着小师妹飞快的跑远了。   冬日里有风,吹打在她飞起的发梢、衣角,只觉神采飞扬。   王淮临立在原地远远地瞧着,过了片刻,只失声笑了笑。   小厮在一旁殷勤道:“公子,要不要跟上去?”   王淮临默了一阵,道:“不急,且先回书房吧。”   小时候妹妹怕小师妹抢他,护他护得极紧,现如今风水轮流转,生怕他跟她抢小师妹,女孩子家家喜欢聊天八卦,两人大半年未见,怕是有说不完的话,他还是再安心等等吧。   ***   王淮临料想得没错。   王婉君拉着纪鸢噼里啪啦,说得口干舌燥,二人互诉近来近况,纪鸢极少出府,除了之前历经王氏那一遭,几乎无甚可说的,顿了顿,想起之前那场大雨,便将自个小院险些被掀一事儿细细说给了婉婉听。   婉婉听了瞪大了双眼,道:“那霍家不是大俞第一国公府么?怎会将如此破烂的屋子给客人住?便是咱们府上,就下人住的屋子漏了雨,母亲屋子、哥哥屋里,还有我的屋子里丁点事儿都没有。”   纪鸢笑道:“你们这院子,不是初来京时刚修缮好的么,这才多久,若真要漏雨了,那还了得。”   婉婉听了觉得在理,可嘴上仍是止不住好生嘀咕了一阵,只道着,过几日定要跟蔡氏一道到霍家好生瞧瞧。   “对了,鸢姐姐,你知道吗,昨儿个大伯娘去戴家,实则是想要替二堂姐相看亲事的。”   王婉君很快便将方才那一遭给彻底丢在了脑后,只立即脱了鞋子,歪在了软榻上,一脸兴致冲冲的冲纪鸢八卦着,双眼里直泛光。   纪鸢见了觉得好笑,亦是跟着她一道脱了鞋上了榻,捏了捏婉婉的圆乎乎的小肉脸,只笑眯眯道:“哦,你大伯母替你堂姐相中了哪家公子?”   “杜…杜家,好像是说姓杜来着,叫杜…杜笙…”   “杜笙?”纪鸢眉头微挑。   “鸢姐姐,你认识?”王婉君一脸诧异的看着她。   “不认识。”想到那日在戴家见到的那位杜氏,纪鸢心里忍不住无奈笑了笑,随即,默了一阵后,方淡淡摇头,似是而非的笑道:“就是觉得这个名字…略有些耳熟罢了。”   “嗯,确实是个极为普通的名字,不过人倒是生得白净,瞧着斯斯文文的,跟哥哥一样,是个书生,就是个头不高,比鸢姐姐你高不了半个头,没有哥哥生得英俊好看。”   王婉君毫不客气的用贬低对方的方式来抬高自个的哥哥,末了,又拿双眼去瞄纪鸢,贼兮兮道:“鸢姐姐,你觉得我哥怎么样?”   纪鸢只似笑非笑的看着王婉君,笑模笑样道:“师兄自然是顶顶好的。”   王婉君哈哈大笑道:“我觉得也是,一会儿我就去告诉哥哥,他定高兴得瞧不进半个字了。”   纪鸢:“……”   ***   纪鸢咳了一声,立马转移了话题道:“那杜家与你堂姐的亲事…可是已经相看好了。”   王婉君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应当是八九不离十了吧。听娘亲说,对方邀了大伯娘下月初五前去参宴,大伯娘看人极准,我堂姐老实巴交,大伯娘说要配个心思纯良,家境不显的,挑来挑去,就觉得那杜家还成,表姐那日在戴家也见着了那杜公子,回来后一直红着脸,想来亦是中意的。”   纪鸢听了若有所思。   王婉君未曾注意到她的心思,只尤自说了一阵,忽而想起了什么,一脸好奇的问向纪鸢:“对了,鸢姐姐,你那日怎会出现在戴家,你不是极少出过府么,你是不晓得,那日在宴会上瞧见了你,我惊得眼珠子都差点儿要掉下来了。”   纪鸢闻言,只难得面上有几分不自在,不说。   王婉君眼珠子转了转,顿时面色一变,一脸惊讶道:“鸢姐姐,你莫不是也是在相看亲事吧?”   纪鸢面上微热,拿帕子便要去捂婉婉的嘴,嘴里娇嗔道:“你再大点儿声,是要嚷的整个院子的人都听到么?”   “是真的么?鸢姐姐,是真的么,你真的是去相看亲事的?相上了谁,相看得如何了,不成不成,我得赶紧去告诉哥哥去——”   这王婉君说风便是雨的,说着说着,便急红了脸,忽而一脸焦急的跳下了软榻,鞋子都还未穿牢靠,只蹬了两脚,竟急匆匆的要去前头书房给王淮临报信去了。   纪鸢抚了抚额,这个傻妞,好歹问清楚了再去啊,她早已准备好了说辞,有心想要细说一二,竟被生生堵在了喉咙眼,呃,还滋味,还真有些…难以言说。   ***   一刻钟后,王淮临便匆匆赶来了,见了纪鸢第一句话便是——   “小师妹,师兄立马便要母亲去霍家提亲,你…你莫要嫁与旁人。” 第89章   王淮临走得有些急,衣角带风, 他向来稳重自持, 有条不紊, 无论何事都不慌不乱,打小便是这样。   此刻, 只见呼吸微微有些凌乱, 一缕发丝挣脱出玉冠微微翘起,又见他脖子有些胀红,分明是急急忙忙赶来的。   这幅模样,不由令纪鸢想起了小时候。   那个时候纪鸢调皮惹了事儿, 每每王淮临替她背黑锅, 总是这般一鼓作气的冲到了纪如霖跟前, 梗着脖子向老师主动承认错误的样子,简直跟现如今一模一样。   纪鸢见了,眼微微热了。   对于师兄,纪鸢是喜欢的, 似朋友, 似亲人,或许也能似…将来的爱人,未来余生,倘若能跟他一起白头, 终归也是一桩幸运之事儿。   相比陌生的府邸, 陌生的家世, 陌生的丈夫, 师兄,或许是最好的归宿吧。   最要紧的便是,她能够感受得到,师兄是宠爱她的,蔡氏是喜欢他的,婉婉更加不用说了。   这样的人家,夫复何求。   ***   其实,年初刚重逢那会儿,纪鸢还安于现世,压根未曾有过任何心思,她的终身大事,悉数交到了尹氏手中,若非遭遇到戴家那番变故,自个是断不会如此费尽心思…主动出击的。   她知道于王家而言,这并不是最为适合的时候,师兄日前最要紧的是来年春闱。   可是,她别无选择了。   见王淮临直勾勾的盯着她,双眼中似的带着紧张与…急切。   纪鸢报赦,好半晌,脸微微热了,只拧着帕子道:“你…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我又做不得主。”   “师妹,你…难道不想嫁我?”   王淮临上前一步,急急拉着纪鸢的胳膊。   纪鸢心底朝着对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嘴上却娇嗔道了声:“书呆子。”   说罢,一把将胳膊从王淮临手中挣脱出来了,只有些娇羞的背过了身去。   这一声书呆子叫得王淮临面上一喜,只觉得喉咙微热。   小时候,小师妹犯了错,他背了黑锅后,便挺着背,背着双臂,学着老师的模样,有模有样的开始教导起了那个犯错寻人顶包之人,每每小丫头总是一脸不耐烦的嚷嚷着:“知道了,知道了,书呆子。”   这一幕,多年以来,时常会钻进他的梦里。   时光错转,只觉得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无忧无虑的美好时光中似的。   王淮临向来能够克制自持,便是当年秋闱考上后,所有人全部乐得找不着北了,唯有他这个当事人却依然能够冷冷静静的背着双臂立在一侧,面带笑容看着大家欢呼雀跃。   甭说秋闱,便是来年春闱中了状元,恐怕也不及现下来的激情澎湃。   只觉得心口一下子停了跳动,一下子又砰砰砰,好似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似的,纵使心里头对自个说要淡定淡定,可是心中的欢喜如何都止不住,听小师妹的意思,她…是乐意的。   王淮临喉咙上下滚动了一下,激动过了头,只不知该如何表达了,过了良久,只见他握紧了拳头,瞧着像是冷静下来了,可冲着纪鸢的背影,嘴上却缓缓道着:“小师妹,你…你等着,我这就去禀告母亲,让她立即准备去给你姨母提亲。”   说罢,竟难得像是个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往西边的小径走了几步,差点撞上了假山,末了,又及时刹住,朝着相反的方向疾步走了去。   ***   “站住,你个呆子。”   纪鸢气得红了脸,立马转过身来,喝住了急急前去的王淮临,道:“你现在去什么去,你要死了啊,我…我要回去了。”   简直被他给气死了。   没脸待下去了。   白长这么高的个,白念这么多的书,头两回见了还以为变聪明了,没想到简直还跟小时候一样,死脑筋一条。   纪鸢直接一把推开王淮临,往屋子里跑了去,一把将门合上了。   王淮临立在原地,呆呆的看着。   过了好一阵,王婉君忽而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扶着假山,从假山后头笑得前俯后仰,简直快要直不起腰来了,一边捂着肚,一边指着王淮临道:“哥哥,哥哥,你是不是傻了呀。”   王淮临瞪了王婉君一眼,被妹妹取笑着,心智这才渐渐缓过神来,未曾有半点不自在。   身体里满满的热涌,仿佛要从脚底一直冲向脑袋。   他立在院子外头,吹了一阵冷风,这才彻底清醒了过来,好半晌,只冲着王婉君,道:“快进去瞧瞧,看你鸢姐姐恼了没?”   说罢,只从怀里摸出了一锭银锭子,一脸明目张胆的巴结。   王婉君放到嘴边咬了咬,又一脸乐呵的交到了王淮临手上,毫不客气的使唤道:“我要吃城北那家叫花鸡,还有——”   “还有城南那家桂花糕,城兮那家炒栗子,城东那家臭豆腐,晓得晓得,你快些去便是,都满足你。”   王婉君这才屁颠屁颠跟去了。   王淮临立在原地,一直盯着那扇合上的门瞧着,过了好久,心道,今儿个确实是太急了,怎么的也得等到…明日。   ***   这日纪鸢在王家用了午膳便要回了。   原本是想要久待些的,可到底是女孩儿,只觉得有些没脸,又加上婉婉那小妮子没皮没脸的缠着她,一个劲儿的问她“喜不喜欢哥哥”“嫁不嫁给哥哥”“恼没恼哥哥”,缠得纪鸢片刻也坐不住了。   回去的时候,王淮临与王婉君送她到门口,自从那会儿起,纪鸢便没正眼瞧过那书呆子。   书呆子这会儿已经恢复正常了,恢复了往日如沐春风的模样,面上一直藏不住笑,任谁见了,都晓得怕是得了什么喜事儿。   晓得这会儿招人嫌了,便也强忍着没主动上前招惹,只远远地跟着,看小师妹跟妹妹道别,看妹妹缠着小师妹不舍得让她走,便是单单这般远远地瞧着,心里头都觉得无比的满足。   眼看着纪鸢要离去,王淮临忽然想起了一茬,立马走过去,冲纪鸢道:“师妹可还记得端午那日,在那护城河外遇到的那个姓杜的?”   纪鸢这日原本不想搭理他的,听到这里,脚下忽而一顿,只一脸诧异道:“那个恶霸…杜衡?”   王淮临点点头,道:“正是。”   说到这里,只忽而蹙了蹙,道:“前日,我在戴家撞见了他,他被霍家二公子给整了,恰好 撞见了我,竟然认出了我,还顺道提了两句…师妹,那人瞧着不是个善类,师妹要当心些。”   顿了顿,只有些不大放心,又指了指身后的小厮,冲纪鸢道:“还是让玉笛送你回去吧。”   纪鸢想了想,道:“好。”   一直到上了轿子,纪鸢心里头只觉得有些恍恍惚惚的感觉。   ***   没想到事情远比自个所想的要顺当。   只觉得像是一桩一拍即合的事情一样,无端令人心里头顺畅。   倘若真的将亲事定下了,王氏那头,想来总该能够收敛些吧。   王氏想要一个听话的傀儡,既好拿捏,又好使唤,可这样的人,对她来说并不难寻到,不是非纪鸢不可的。   更何况,纪鸢并没有表面上看上去这般安分。   事情没有摊到她头上,她和和气气的,可若是将兔子逼急了,也总该有红眼的时候,对于霍家,纪鸢是心存感激的,无论何时何地,她都不愿走到与霍家撕破脸皮的那一步。   轿子摇摇晃晃,走得有些慢,不如马车脚程快,纪鸢午膳后有午歇的习惯,只觉得被晃得昏昏欲睡,竟微微阖上眼,闭目养神了起来。   心里琢磨着一会儿回去后,该如何跟尹氏提及,忽而觉得轿子一晃,纪鸢未坐稳,险些被从轿子里给摔了出来,紧接着,便听到了菱儿的声音在外头响起,高声喝斥着:“喂,干嘛呢,说你们呢,怎么将轿子挡在咱们前头,咱们可是霍家的,还不让开!”   纪鸢见轿子走着走着,慢慢停下来了,她坐稳后,觉得事情有些不大对劲儿,不由掀开帘子一角往外瞧去,只见轿子对面挡了另一顶一模一样的轿子,生生堵住了她们的去路。   纪鸢微微蹙眉,正要唤菱儿过来,吩咐她们退让一步,却未料,正在此时,轿子似乎被人从身后用力的撞击了一下,四个轿夫哎哟一声,纷纷栽倒在地,轿子从轿夫肩上手上坠落,生生坠在了路面上,震得纪鸢脑袋发麻,随即,一个不稳,从轿子里给直直摔了下来。   纪鸢被摔得脑冒金星,一时趴坐在路面上找不着北,正在这时,一双纤细的双手将纪鸢给扶了起来,随即将纪鸢搀扶着扶进了轿子里,还未来得及坐稳,轿子便立马抬了起来,倒退着在飞奔着走。   纪鸢恍恍惚惚间,听到外头菱儿急急喊着:“姑娘,姑娘,您无碍罢——”   声音越来越远。   纪鸢隐隐察觉有几分不对劲儿,嘴里喊了声菱儿,见无人回应,她忙掀开帘子一瞧,只见正对面路面上摔了一顶熟悉的轿子,有七八个乞丐一哄而上,团团将那轿子给围住了,生生将菱儿给挡在了外头。   她的轿子分明摔在那里了,那她现如今坐的又是哪家的?   纪鸢大惊,背后生生冒出了一抹冷汗,正欲跳轿,正在此时,只觉得轿子生生转了个弯,还未来得及起跳,忽而口鼻间闻到一股刺鼻香味,视线慢慢涣散,不多时,纪鸢头一歪,便不省人事了。 第90章   却说菱儿围着轿子急得团团乱转, 生怕她家姑娘坐在轿子里给摔着了, 正要上前时,不知哪个往轿子周围撒了一大把银钱, 顿时引得七八个叫花子争相上前抢夺, 无论菱儿怎样轰赶都赶不走, 菱儿气得破口大骂。   不一会儿,几个倒地的轿夫爬了起来,而候在一旁的玉笛赶忙围了过来, 几人一道合力总算是将叫花子赶走了。   “姑娘,您无碍罢, 可有摔着?”   菱儿冲着轿子里头喊着,半晌不见动静,菱儿当即掀开帘子一瞧,顿时傻眼了。   里头空空如也。   她家姑娘人哪去了?   菱儿一脸茫然的立在轿子外头, 玉笛见她神色呆滞,抬手往她跟前晃了晃,道:“菱儿姑娘, 怎么啦?”   菱儿闻言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当即脚下一软, 小脸煞白, 眼泪瞬间噼里啪啦的滚落了下来,只哆哆嗦嗦的道着:“姑娘…姑娘人不见了。”   玉笛听了顿时一愣, 早已顾不得礼数, 掀开帘子一瞧, 果然只见轿子里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玉笛受了主子的嘱咐要一路护送纪姑娘回府的,眼看人悄无声息的没了,顿时心里一慌,不过,他终归比菱儿要镇定点儿,想到方才那顶奇怪的轿子,顿时狠狠拍了一把大腿,道:“不好,方才那顶轿子有些古怪,只不知纪姑娘是上错了轿子,还是被人给…掳走了。”   菱儿方才早已方寸大乱,得了玉笛的提醒,瞬间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就跟只无头苍蝇似的,满大街追寻,菱儿压根顾不得什么,胡乱追着一条道边哭着边跑着边喊着。   然而不多时眼前忽而出现了三条道的分叉口,放眼瞧去,三条街道上全是人来人往的行人,哪里有半个多余轿子的影子。   菱儿见状,霎时膝盖一软,当即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急得失声痛苦道:“怎么办,怎么办,姑娘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我便也不活了。”   边说着,边坐在马路中央,掩面哭了起来。   玉笛立即去扶她道:“菱儿姑娘,莫要慌,你且再好生想一想,纪姑娘近来可曾得罪过什么人呢,若是上错了轿子的话倒还好,可若是被有心人算计,那咱们…兴许得要去报官了。”   “不许报官!”   菱儿想也未想便一口回绝,姑娘眼下正在议亲,倘若报官的话,将来事情闹大了,哪个敢娶?   ***   菱儿心里头急得直团团乱转,心里头乱糟糟的,一下子失去了主心骨。   然而事关主子的安危与清誉,由不得菱儿延误,纵使心里头慌乱,菱儿却极力狠狠掐了一把大腿,咬牙逼着自个恢复镇定。   心道,姑娘往日并未与人结仇,可前日去那戴家,约莫是生了事儿的,菱儿虽不知是何事,但那日是与太太一道前往的,故此番姑娘失踪,菱儿并不敢往府里报。   一时,便又忽而想到方才离开王家前,王公子那一番叮嘱,心里顿时一紧,只不知到底是府里有心人的算计,还是府外的那个恶霸的…觊觎,可无论是哪路人马,当务之急,都是要赶紧将人寻到才好,若是去晚了,后果简直不敢设想。   姨娘尹氏常年身居内宅,对外鞭长莫及,姑娘的事儿要紧,晚了便要出事了,姨娘那边怕是赶不及了,现如今要赶紧将姑娘寻到,并给救了出来,而能够做到这事儿之人,得是有权有势有能力之人。   菱儿细数所有认识的人,三姑娘,王公子,二公子,还有大公子,对了,大公子,大公子,菱儿只喃喃念叨:“大公子,大公子,对,去找大公子,上回亦是大公子救了姑娘,大公子还曾在咱们院子里避过雨来着,姑娘还赠了他一盏河灯,定不会见死不救的…”   正这般想着,就在此时,忽而只瞧见到霍家马车从远处匆匆驶来,霍家大公子的马车菱儿认得,端午那日,姑娘还有幸坐上了那辆马车。   马车驾得极快,前头有护卫专门驾马开路,似乎有急事似的,远远只见路两侧的行人四处躲闪。   菱儿只当是自个出现了幻觉,心里想着大公子,大公子便真的从天而降了。   马车一路快速驶来,菱儿呆呆坐在大马路上,忘了躲闪。   前头驾马的殷离远远厉声喝斥道:“前方何人,还不快快闪开!”   说罢,一道长长的吁声,马儿前蹄高高抬起,险些一脚将她踩在了马蹄下。   ***   菱儿哆哆嗦嗦跌坐在马蹄下,小脸煞白,整个人魂都快要被吓出来了。   殷离黑着脸,扬起手中的鞭子,朝着菱儿身旁的空地上毫不客气的狠抽了一鞭子,冷声道:“起开。”   菱儿身子一抖,然而见身后那辆马车停了下来,早已顾不上害怕,面上大喜,只整个人跪趴在地上,冲着身后的马车连连磕头道:“大公子,救救我家姑娘,大公子,求您,救救我家姑娘。”   边磕着头,边绕过殷离的马,边朝着身后的马车方向爬起。   马车上跳下来一个小厮,见这小丫头如此大胆,立马将人给拦下了,生怕惊扰到里头的主子。   菱儿只将头不断往地上磕,头皮都磕破了,淌出血来了。   马车里却半点动静皆无。   殷离牵着马绳掉过头来,见地上跪在地上的丫头有些眼熟,待细细瞧了一阵,心里一惊,方冲着马车里的人禀告着:“公子,是纪姑娘跟前的小丫头。”   ***   马车里静默了一阵,片刻后,一直大掌探了出来,掀开了帘子一角,人未露面,声音淡淡的传了出来,道:“怎么回事?”   菱儿正要开口,可见马车外围满了瞧热闹的人,她不肯当众说,纵使对马车里的人由衷畏惧,纵使心里头害怕得要命,可为了姑娘的清誉,却只强自撞着胆子哆哆嗦嗦道着:“可否…可否荣奴婢上马车里说。”   架马的车夫与身旁的小厮一脸诧异的看着她,而身后殷离闻言,微微眯起了眼,面上已经开始有些不悦了。   却未料——   “上来。”   殷离微怔住。   菱儿大喜,只立马颤颤巍巍的爬上了马车。   马车诺大。   然而一进去后,菱儿却被被里头的气氛压抑得说不出话来。   她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虽说不上刺鼻,但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亦是十分明显。   菱儿借着胆子悄悄瞧了一眼,只见大公子手臂受了伤,正用一块白布捂着,鲜血将整块帕子给染红了。   怪道方才马车驶得那样快,原来竟然大公子受伤了。   菱儿愣了一阵,见大公子霍元擎直直看着她,虽然未曾说话,但端坐在那里不动便已经威势压人。   菱儿心思畏惧,丝毫不敢左右言其他,只结结巴巴开门见山道:“我…我家姑娘在大街上被人当场掳走了,求…求大公子相救,求大公子救救咱们姑娘,菱儿…菱儿来生做牛做马…”   正说着,见对方面无表情的冲她摆了摆手。   菱儿立马止住,心里又急又慌,懊恼自个嘴笨,只当对方已有些不耐烦了,当即忍不住呜咽哭了起来。   ***   霍元擎原本靠在马车上,闻言,只缓缓正襟危坐了起来,只见他半眯着眼,眼底无一丝情绪,良久,嘴上却道着:“详细说来。”   菱儿一愣,见事情有所转机,生怕对方返回似的,立马将方才之事儿一一细说了,只将方才轿子如何被堵被撞,被一群乞丐如何一拥而上而挡住了视线,又将从王家离开时王公子那番嘱咐一字不落的说了,末了,只跪趴在马车里,朝着霍元擎磕头道:“我家姑娘往日里从未出过门,今年统共就出过三回,一回是端午,一回是前日戴家,再有一回便是今儿个,姑娘心善,从未与人结仇,唯有上回端午那回,被那个姓杜的恶霸给…缠上了,我也不知姑娘到底是不是被那姓杜的给劫走了,姑娘除了霍家,在整个京城无依无靠,还望公子帮衬,救救姑娘。”   说罢,又连连朝着霍元擎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当众掳人,此等下三滥的做派非常人能做到。   霍元擎忆起端午那日情形,沉吟半晌,只冲马车外吩咐道:“查查那杜衡的行踪。”   顿了顿,又忽而眯了眯眼道:“派人沿途探寻,若有线索,立即来报。”   “是,公子。”   殷离立即应道,下一瞬,只见他从怀里摸一只黑色口哨出来,对着空中鸣三声,周围暗卫触动。   一刻钟后,有黑衣暗卫从屋顶纵身翻下,利落跃到马车前,单膝跪下,双手抱拳通报道:“禀主子,杜衡此时正在玉林街上一处私宅里,据玉林街上的暗哨禀报,一刻半钟前,有一顶四人小轿曾在玉林街上出现过。” 第91章   暗卫禀报完, 听到马车里的人淡淡的“嗯”了一声,不多时, 只见黑袍一闪,原本跪在马车前的人顷刻消失不见了, 来也匆匆, 却也匆匆,竟形如鬼魅般。   马车周遭早已经被护卫团团围住, 围在外围瞧热闹的老百姓们只瞧见一道黑影一闪,顿时纷纷惊叹道,“那便霍家的暗卫吗?”   “听闻霍家的暗卫神出鬼没,是由老侯爷在世时,亲自调、教的, 今日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霍家有一支暗卫军, 是由当年太、祖在外时开设的, 众人皆有所耳闻,却无人亲眼得见,相传是由霍老侯爷亲自带领, 霍家传长传嫡,只传给下一任侯府的掌门人,原本众人皆以为这支暗卫队正要当今霍侯爷掌领,却未料, 竟然已传到了霍家大公子手中。   一时间, 人群里开始传得沸沸扬扬, 纷纷仰头四下张望, 在探寻着,那暗卫是在天上飞?屋上走?还是混觅在了人群中。   马车里,霍元擎掀开帘子一角,冲着外头马夫吩咐着:“去玉林街。”   殷离皱眉,立马下马,道:“主子,您的伤势——”   霍元擎淡淡摆手,道:“不碍事,直接过去。”   话音一落,围在马车四周的护卫纷纷散去,殷离驾马在前头开道,不多时,马车缓缓起步,随即,快速的往前驶去。   菱儿见状,心下一松,随即,整个人一瘫,跌坐在马车上的地毯上,只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似地。   ***   却说玉林街某处私人宅院里。   这是一座三进的院落,院子十分雅致,坐落在玉林街最里头的街角里,偏僻雅静。   此时,整个院子里安安静静的,院子大门紧闭,无人看守,仅仅在西边后门开了半扇门,两个老婆子守在门口边嗑瓜子,边聊着八卦。   只见一人冲东边厢房方向努力努嘴,道:“今儿个那个瞧着不似个寻常的粉头,老婆子我方才送了水进去,粗粗瞧了一眼,我的个乖乖,生得跟个天仙似的,那模样那气韵,倒像哪个府上的贵家小姐似的,啧啧啧,你说,莫不真是——”   老婆子说到这里堪堪止住,只冲着对面的人挤了挤眼,意思不言而喻。   对面那人上下牙齿轻轻一嗑,便将葵花子壳嗑成了两瓣,舌头轻轻往壳里轻轻一勾,便将那瓜子肉勾了出来,她一边飞快的磕着瓜子,一边满不在意道:“那有啥稀罕的,咱们这院子又不是没有贵家小姐出没过,甭说贵家小姐,便是年轻的贵妾贵夫人我也曾瞧见过。”   见对面婆子瞪大了双眼,那人笑了笑道:“咱们院子这位主啊,是个敢将天都给捅破一道口子的主,人家姑姑是当今宠冠六宫的贵妃娘娘,他有啥事不敢做,便是闯了祸事,横竖有天家兜着,哪个又敢惹得起,哎,倒是可怜了那些个可怜兮兮的小姑娘,才多大年纪,生生受了这般罪,喏——”   说罢,那人往不远处井口一指,漫不经心道着:“便是这口井,都不知跳下了几个可怜见的,今儿这个生得那般模样,指不定要遭多少罪了?”   原先那老婆子听了,生生倒抽了一口凉气。   ***   却说屋子里,纪鸢迷迷糊糊转醒,只觉得头疼欲裂,待用力睁开眼睛一瞧,只见自个躺在了一张陌生的寝榻上,乃是一张木雕镂空万莲锦鲤的大床,床上罩着洋红大喜罩子,上头铺着大红色锦缎床褥,瞧着百般花俏,百般艳丽,一看便令人心生不喜。   待人渐渐清醒过来,纪鸢挣扎要起,却忽而惊觉自个双手、双脚均被捆绑住了,嘴里绑了一块方巾,纪鸢大惊,只唔唔着挣扎着。   正在这时,忽而听到屋外有人说话:“当真将人绑来了?从王家回时的路上绑来的?哈哈哈,好,你小子有你的,成,小爷说过的话何时没兑现过,多大点儿事儿,待小爷爽完了,回头自然给你弟撑腰,得了,这小美人小爷惦记大半年了,且先进去瞧瞧!”   说罢,哐当一声,门被人从外推开了。   躺在里头的纪鸢心下大惊,她心里慌乱不已,眼见人往里头来了,一阵惊慌失措后,纪鸢只立马转过了身子,背对着床外,装作未醒,实则心都要将嗓子眼里给跳了出来了。   这是哪儿?   她如何被人掳到这会儿来了?   脑子里还一阵眩晕,只觉得迷迷糊糊忆起,自个从轿子里摔下来了,随即被人掳上了轿子,然后似乎被人下了药,不多时,便已人事不清,直到这会儿在陌生的地方醒来?   纪鸢脑子里捋了捋后,背上已起了一层冷汗。   眼瞅人从屏风后大步走了进来,纪鸢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   却说那杜衡绕过屏风,远远只瞧见床上躺着个婀娜涟漪的背影,光是那背影,瞧着都令人止不住意乱神迷,杜衡搓了搓双手,缓缓走近一瞧,只见光是瞧着那一张侧脸,都令人止不住呼吸一窒。   姿色天成,百般难描,六朝粉黛,秀色可餐。   杜衡不自觉咽了口口水,只猫着步子坐到了床沿,又见纪鸢侧躺在,露出一小截宛如上好白玉似的脖颈,杜衡喉咙发紧,只觉得打从小腹处涌上一股热流,直冲头顶,杜衡探下身子,忍不住将人给掰了过来。   瞧见到纪鸢正脸后,杜衡顿时双眼泛红,嘴里愣愣道:“好个绝色小美人儿,小爷可想死你了,这大半年,爷日日梦里梦到你,你藏得倒紧,可没将爷给想死。”   愣过片刻,只忍不住伸手往纪鸢脸上摸了一把,手指间一阵香软细腻,杜衡呼吸浓重,忍不住想要凑过去往那美嫩的小脸蛋上亲上一口,却未料到,眼看着正要亲上去时,床上的小美人忽而嘤咛一声,朝里翻了个身。   杜衡一时失手,整张脸直接磕在了被褥上,杜衡非但不恼,反而呵呵笑了两声,转身便捡起散落在他脸上的长发放到鼻尖轻轻嗅了两下,只一脸意乱情迷道着:“香,真香,小美人儿可真香。”   一脸沉醉的嗅了两下,便将纪鸢长长的秀发拉拢到了一旁,支起身子便要直接去褪纪鸢的衣裳,嘴里调笑道:“穿这么厚做什么,美人不穿才好看,来,小爷替你给脱了…” 第92章   却说纪鸢侧对着里头躺着, 眼看着那只魔爪伸了过来,在窸窸窣窣的解她的衣裳, 纪鸢吓坏了,下意识便想要挣扎, 可理智却竭力强迫自个镇定下来。   她手脚被绑,且这里又是对方的地盘, 现如今落入虎口, 就如同砧板上的鱼肉, 唯有任人宰割的份,便是再如何挣扎,往往都只会无济于事。   纪鸢心里又急又紧张,脑子却强自快速的盘算着。   大冬日穿得厚实,眼见着外头的袄儿被他解开了,纪鸢大惊, 片刻后,嘴里只是嘤咛一声,只缓缓传过了身子,装作迷迷糊糊转醒, 一睁眼,看到陡然出现在眼前的陌生人, 纪鸢吓得大叫, 拼命躲闪道:“你…你是哪个?你…你要做什么?”   杜衡见纪鸢醒来了, 顿时呵呵笑了起来, 只伸手捏着纪鸢的下巴, 将纪鸢的脸转过来与他对视着,只一脸色眯眯的笑着道:“小美人,可还记得哥哥我啊?哥哥可惦记你大半年了,没想成咱们倒是有缘,今儿个又撞见了,这不,便特意请了美人儿往屋子里坐坐,小美人儿,你生得可真美啊,叫哥哥瞧了心都酥了…”   说罢,只一脸色眯眯的又往纪鸢脸上摸了一把,顿时嘴里砸吧砸吧两声,只觉回味无穷。   纪鸢一抬眼,见到对面那张淫、欲的面孔,心里作呕,这一眼,已经认出此人便是端午调戏她的那个杜衡无疑。   面上却被吓得颤颤巍巍直抖着,不多时,两眼蓄满了眼泪,眼泪不住往下掉,嘴里装可怜,不住求饶道:“你…你别过来,你…你起开,我…我可是霍家的人,你胆敢欺负我,我…我大表哥定饶不了你!”   “霍家?大表哥?”杜衡只听笑话似的,摸了摸下巴乐呵道:“我只知那霍家大公子有几个表妹,当今九公主殿下便是其中一个,你…呵呵,算是哪门子表妹,得了得了,你就甭蒙小爷我了,小爷也不与你兜圈子了,小爷我早早便将你的底细给摸得一清二楚了,不就是个姨娘娘家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么,便是小爷今儿个讨要了你,霍家又能如何,啧啧,瞧瞧这可怜见的,在那霍家吃了不少苦吧,往后跟了爷,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比待在那霍家强多了。”   说罢,便不耐跟纪鸢废话了,开始伸手脱起自个的衣裳来。   ***   纪鸢见了心里一紧,眼看着对方片刻便将自个脱了个精光,露出结实的身子,纪鸢用力的抓紧了底下的被褥,不断往后缩着,嘴里只咬牙道:“你…胆敢过来,我…我大表哥定会饶不了了,霍家不会帮我,大表哥定不会不管我。”   说罢,只见纪鸢心一横,梗着脖子,咬牙道:“我…我可是大表哥的人,你今儿个胆敢动我一根手指头,大表哥定会让你们整个杜家吃不了兜着走。”   杜衡听了纪鸢的话顿时一顿,放在腰间裤头上的手顿时一停,只半眯着眼瞅着纪鸢,似乎正在怀疑纪鸢所说这番话的可信度。   纪鸢见对方有所忌惮,只咬了咬牙,又丢了一剂猛料道:“我已经与大表哥私定终身,待来年春天大表哥便会向姨母提亲求娶,往后我便是霍家大房当家主母,你…你胆敢动我一下,大表哥定会屠了你们整个府。”   嬷嬷说,女孩子愈发柔弱无措,只会引得歹人愈发肆无忌惮,反倒是骄横跋扈,在某种程度上,兴许能威慑到对方,或是使人厌恶,是以纪鸢装成个刁蛮任、蛮横无理的模样,只一脸恶狠狠道。   杜衡闻言,只死死盯着纪鸢,过了片刻,只冷笑道:“他霍元擎会娶你这么个无依无靠的孤女,简直是信口开河。”   更何况,不提那霍元擎还好,一提起霍家那两兄弟,杜衡便满肚子冒邪火,正无处发泄了。   原来,自端午那日在那护城河外头撞见了纪鸢,虽迫于霍元擎的威势暂且收了手,到底可觊觎纪鸢的美貌,杜衡竟然撞着胆子,派人在霍家门外蹲守了整整两月,一无所获便罢了,竟被那霍元擎的暗卫发觉,他派去的那些人竟悉数有去无回,结果气得他当街掳了个女子回去奸、淫泄火。   却未料到那贱人是个有气性的,当街撞在了杜家府门前给撞死了,惹得他缠上了一身官司不说,被竟还父亲生生关在府里关了整整三个月。   这便罢了,好不容易哄了母亲被放了出来,前日在那戴家,他又栽在了霍二手里,被那霍二当众奚落得下不来台,一次二次栽倒在霍家两兄弟手中,杜衡早早便怀恨在心,偏生他斗不过人家。   ***   纪鸢不提还好,一提,只见那杜衡面上渐渐生了满脸戾气,嘴上只阴测测笑道:“好,老子就等着他来屠我满门,正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便是要死,也定要在死前爽快爽快,他霍元擎的女人,老子定好玩个痛快,哈哈哈…”   说罢,只见那杜衡咬牙翻上寝榻,一把将纪鸢压在身下。   见纪鸢拼命往里躲着,杜衡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往外拖,边拖边凑上去搂,凑过去亲,另外一只手去撕扯她的衣裳。   纪鸢顿时被吓坏了,她手脚被绑,压根动弹不得,只能不断扭着身子挣扎。   眼看杜衡一把撕碎了她的衣裳,露出里头藕粉色的肚兜,眼看对方痴痴盯着她脖颈香肩喉咙微咽、双眼直冒着绿油油的光,眼看着对方一脸淫、笑着就要凑过来亲,纪鸢吓得尖叫一声,张嘴便一把用力的咬住了杜衡的耳朵,死命的咬着不放。   杜衡疼的惨叫一声,随手就一个巴掌狠狠扇在了纪鸢的脸上,紧接着一把用力的掐住纪鸢的腮帮子,咬牙道:“好你个贱人,看小爷今儿个不弄死你!”   纪鸢此时早已经无力挣扎了,只认命似的,直挺挺的躺在床上,双眼却死死盯着杜衡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肚子里已有了霍元擎的孩子,霍家大房唯一的子嗣,长公主殿下唯一的孙儿,你真的愿为了我这么无依无靠的孤女,跟权势滔天的霍家、跟这九五至尊的皇家作对么,好,既然你执意如此,我便也不反抗了,横竖也斗不过你,大不了今日死在你手上,一!尸!两!命!罢!了!”   说罢,纪鸢只人命似的紧紧闭上了眼睛,当真不再挣扎了。   ***   杜衡闻言,只一脸不可置信的从纪鸢身上抬了头,恶狠狠的盯着她。   他起先是馋得不行,只恨不得搂着身下之人好生快活一番,可渐渐被纪鸢的话所激怒,欲望变成了滔天怒火,这会儿,双眼里的情、欲渐散,更多则是满腔怒火。   杜家在朝中权势熏天,却远没有到达能够只手遮天、能够与霍家抗衡的地步,杜家依仗最多的,还是杜贵妃在宫中的盛宠,杜衡往日虽胡作非为、处处惹是生非,却也知晓什么人该得罪,什么人不该得罪,正因如此,之前才在那兄弟二人跟前吃了哑巴亏,却丝毫敢怒不敢言。   那霍元擎乃是霍家嫡长嫡孙,至今膝下无子,眼下,倘若这女人说的乃是事实——   这事可大可小,便是连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杜衡都隐隐打了退堂鼓。   毕竟,霍家镇守边关多年,眼下掌控着十万禁军,而那霍元擎更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正当杜衡犹豫不决时,忽而听到外头一阵喧闹,杜衡咬牙扭头,整要披着衣裳前去查看,然而人还未起,忽而只听到哐当一声,门被人从外一脚踹开了。   杜衡大惊,下一瞬,只见一道高大黑影提着大刀踏了进来,视线在屋子里环视一圈,不过匆匆掠了一眼,未敢往纪鸢身上多瞧,立即将那如刀似的目光紧缩在那杜衡面上,少顷,冲着外头禀着:“主子,纪姑娘找到了。”   话音一落,只见屋子外头哗啦啦整个被包围住了,一个高大威猛的身影走了进来,只见对方脚踏青色战靴,穿披一身黑色长袍,目光冷漠,一脸面无表情,全身散发着冷冽危险的气息。   他几步绕到屏风后,半眯着眼盯着床榻上的情景,明明眼底无甚表情,杜衡却觉得那双目光像两只毒箭似的,狠狠朝他射来。   ***   “拖下去,阉了。”   霍元擎盯着杜衡,淡淡吩咐,语气平静到好像在跟人闲话家常似的,然而那话里的字眼,却足以令人心生胆寒。 第93章   大概杜衡没料到霍元擎一行人会突然闯入, 只愣愣的坐在床沿上, 整个傻了眼了, 见霍元擎下令前来捉拿他,杜衡心下顿时一慌。   又见整个屋子外都被人把控住了,而自己也不过就三脚猫的功夫, 在那霍家暗卫跟前, 就跟蝼蚁似的, 不过以卵击石罢了。   这霍元擎不似旁人, 听说他向来性子寡淡,不近人情, 便是在当今圣上跟前,亦是个说一不二的, 且霍家军令如山, 言出必行, 便是姑姑都数次叮嘱过他, 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到那煞神霍元擎头上去。   要阉了他?   旁人说这句,他定当是不信的, 谁敢?   可这话出自这霍元擎嘴里,由不得他不信。   眼见两个暗卫朝他走来,要生擒了他,杜衡背后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他压根无处可逃, 只不断往后退着。   见纪鸢手脚被捆着往后躲, 杜衡心下一横, 一把擒住纪鸢,冲着霍元擎道:“你…你敢,霍…霍元擎,我…我姑姑是贵妃,你若敢动我分毫,我…我我就让她给老子陪葬——”   说罢,一手抓住纪鸢的衣裳,一手掐住纪鸢的脖子,见霍元擎不为所动,只冲着霍元擎咬牙道:“她…她是你的女人,肚子里有你的娃,你…你你动我一下试试,我…我弄死你的种!”   杜衡话语一落,只见整个屋里屋外所有人面面相觑。   两个来擒杜衡的暗卫硬生生收了手,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然后纷纷去瞧身后的霍元擎。   而后者只下意识的皱了皱眉。   甚至殷离狐疑的瞅了那杜衡一眼,冲霍元擎道:“主子,那人说的——”   话语未完,一道阴冷的视线向他射来,殷离立马识相的闭上了嘴。   ***   而那头纪鸢见霍元擎的突然闯入,自个亦是傻了眼了,好半晌没有缓过神来,眼下被杜衡逮住,又惧又怕,因之前与杜衡撕扯,又挨了他一巴掌,只见头发凌乱,右脸高高肿起,整个衣衫不整,一身狼狈。   此刻,又听到那杜衡当着霍元擎的面如此说话,纪鸢又恼又羞,只恨不得往地缝里钻才好,恼怒之余,徒生一股孤胆,趁那杜衡不备,张嘴便一口狠狠咬在了杜衡的虎口。   杜衡疼得倒抽一口气,松了手,另一只手紧紧掐住她的脖子,嘴里咒骂道:“贱人,受死吧——”   下一刻,只闻得那杜衡惨叫一声,他整个人被踢飞下了床,身子飞溅老远,将整个屏风都给砸倒下了,只见那杜衡惨叫一身后,捂住胸口吐了一口血,随即,砰然倒下,只一脚,便被人当即踢晕了去。   大概是这动作太急太快,杜衡自个没有反应过来,便是连纪鸢也没有缓过神来,只见纪鸢将脸抵在床褥上拼命喘息顺气,一抬眼,见霍元擎不知何时已经立在了床榻边上,只背着手,一言不发的盯着她,眼底,寒气未散。   纪鸢一惊,心里一阵心虚,毕竟,她借了这霍元擎的势。   他的人?有了他的孩子?   此等胡言乱语,不过是为了与那杜衡斗智斗勇争夺的筹码罢了,她临时起的意,万不料,竟被当事人撞破呢?   不知这冰冷刺骨的眼神,是对杜衡的,还是对她的,当即吓得缩到了床角,满心畏惧,整个人哆嗦了起来。   经历过这样一场大阵仗,纪鸢早已经身心疲倦,她以为她今日必定逃不出那杜衡的魔爪了,她强自镇定的与那恶霸斗智斗勇,心里甚至做好了与他鱼死网破的打算。   遭人扯坏了衣裳调戏了不说,挨了巴掌,又被生生掐住了脖子,只觉得在生死边缘徘徊了一圈,此刻,脸上又红又肿,脖子一圈起了五个指印,只一脸狼狈的瘫坐在床榻上,像个下贱的货物,遭人肆意亵玩观摩,哪里还有半点书香闺秀的模样。   大俞注重礼教,尤其是京城,礼教更为严苛,今日之事,倘若被传了出去,她的名声便彻底毁了。   虽最终保全了自己的清白,可不知为何,纪鸢只觉得无比的委屈、绝望,只觉得生活为何这般艰难,她自问行事做派处处谨小慎微、小心翼翼,她从不张扬、从未主动惹事惹祸,可是,事情总是上赶着涌来,府里,府外,令人片刻不得安宁。   她到底年纪也好小,尚未及笄,被这霍元擎从天而降获救了,心里应当是感激的,庆幸的,可是,她历来有些怕他,被这样一张冷脸盯着,在这般情形中,只觉得羞愧又屈辱又畏惧,纪鸢浑身打着哆嗦,不知为何,竟觉得鼻尖一阵泛酸,竟然委屈得落了泪,只将脸埋进了床褥间,轻声呜咽了起来。   那杜衡欺凌她的时候,她没哭,这会儿被这霍元擎一瞪,只觉得及委屈又害怕,同时也有些后怕。   霍元擎皱眉盯着纪鸢看着,见她姿势扭曲,身子趴着,将整张脸埋进了被褥里嘤嘤哭泣,像只受了欺凌的小猫儿似的,甚是可怜。   霍元擎瞧了一会儿,背在身后的手轻轻抚了抚大拇指上的玉扳指,片刻后,转过身来冲殷离淡淡吩咐着:“替她将绳子解了。”   殷离立即称是,正要过去,却见纪鸢哆嗦一下,下意识往角落里缩了一下。   殷离脚步一顿,只有些为难的看向霍元擎。   霍元擎板着脸,蹙了蹙眉,往她残破的衣衫上打量了一圈,片刻后,冲殷离道:“将马车上那个丫鬟领来。”   ***   不一会儿,菱儿便匆匆跑了来,见纪鸢衣衫不整,满身狼狈,菱儿头皮一麻,当即双眼一红,落泪喊着:“姑娘,姑娘,奴婢…奴婢来了——”   只立马朝着纪鸢跑了去,一把抱住纪鸢,见她手上脚上还被绑着,立即替她松了绑,见她衣裳不整,立马脱了自个的衣裳披在纪鸢身上,见纪鸢脸上身上有伤,菱儿只抖着双手轻轻抚着,嘴里呜咽着:“姑娘,您…您疼不疼,还有哪里有伤,菱儿该死,菱儿该死,没有看好姑娘,让姑娘遭了这般罪,菱儿…菱儿…”   菱儿一阵后怕,说到伤心处,只狠抽了自己一巴掌,又立马死命抱住纪鸢,如何都不敢撒手。   纪鸢见了菱儿,亦是紧紧抱着她,只淌着眼泪不说话。   一时间,屋子里由一个女子哭,变成了两个女子哭。   一屋子男子,只有些束手无策。   ***   过了好一阵。   殷离派人将倒在地上的杜衡拿下了,只道:“主子,此人——”   霍元擎淡淡摆手,示意将人拖下去处置了。   殷离想了想,道:“公子,此人乃是杜贵妃的亲侄儿,杜贵妃如今专宠六宫,此举可否有些不妥。”   霍元擎半眯着眼看着他,片刻后,只一字一句道:“那便送去兆司局。”   殷离听了一愣。   兆司局乃是刑部其下最为残忍阴毒之所,里头有着整个大俞最为残暴的十大酷刑,进入那兆司局之人,通常皆是谋逆、谋反等逆贼罪犯,通常进入这兆司局之人,只有进没有出的,这十大酷刑包括剥皮、车裂、蒸煮、割据、棍刑等,其中宫刑算是最温和的一种。   恰好这日,宫中出现行刺,霍元擎手刃主谋,追杀共犯出城,主子的言下之意便是——   殷离将目光投放在那杜衡面上,嘴角微抽了抽,片刻后,只冲两个手下吩咐道:“将今日这行刺圣上的逆犯送去兆司局审问,便说,此来咱们主子亲手擒住的同谋。”   两位手下拖着杜衡领命而去。   这一去,乃光明正大的去,怕是小命难保,便是活着,也怕是个废人了。   ***   事情料理完后,那霍元擎背着手往外走去。   纪鸢由菱儿小心翼翼的搀扶下床,不知是手脚捆久了麻了,还是中了迷药,身子一阵软绵无力,下榻时,只见纪鸢身子一软,与菱儿两个双双跌坐在地。   霍元擎走到门口,闻言,只绷着脸似有些不耐烦的转过脸来。   纪鸢只微微咬着牙,扶着菱儿挣扎要起。   见门口那人双眼冷箭似的向她扫来,纪鸢身子便又是一抖,只红着眼,忍着痛要从地上爬起,然而下一瞬,只觉得视线一黑。   只见那霍元擎脱下了身上的黑袍罩在了纪鸢脸上,将她整个裹得严严实实的,随即,将她整个人捞了起来,随手夹在腋下带了出去。   纪鸢整个人已经呆住了,她身子朝前,头朝后,背朝上,脸朝下,只觉得全身的血液在倒流,对方步伐又大又快,纪鸢整个晕头转向,只头晕目眩的听到身后菱儿在追着喊:“姑娘,姑娘…”   一直到将纪鸢扔进了马车里,这股眩晕感才渐渐消失。   上了马车后,那霍元擎便一直靠在马车上闭目养神,整个狭小的空间里气氛阴冷又压抑,纪鸢缩在马车角落里,大气不敢出一下,一直到了霍家门外,这才无意间瞧见到他的右臂渗出了鲜红了血,地毯上滴红了一大片。 第94章   此时,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殷离在外头禀道:“公子, 到了。”   却见那霍元擎阖着眼坐在马车上,并无动静。   这时,菱儿在马车外窸窸窣窣了一阵, 方凑到帘子外, 压低了声音小声提醒道着:“姑娘, 到了。”   纪鸢小心翼翼的抬眼瞧了对面那位一眼, 少顷,只垂着眼, 缓缓扶着下马车,刚掀开帘子, 只见纪鸢面上纠结了好一阵, 又忽而将帘子重新落下了, 只鼓起勇气扭头冲那霍元擎道了声:“您…您流血了, 鸢…鸢儿替您包扎下罢…”   对方似乎没有料到纪鸢会这般举动,只淡淡抬眸, 两眼盯着纪鸢瞧了一阵。   话说出口,纪鸢便差点儿要咬了自个的舌头,只觉得那目光盯得纪鸢颇有些不大自在,纪鸢硬着头皮任他打量着,过了半晌, 只听到马车想起了一道清冷的声音, 道:“嗯。”   纪鸢愣了一下, 似乎有些没有料到对方会应承,不多时反应过来,只缓缓呼出一口气,立马从怀里摸出了一块帕子,缓缓朝着对方走了过去,对方人高马大,伤口在手臂上,纪鸢不敢坐在他身边,只屏住呼吸,蹲在了他脚边。   纪鸢虽鲜少伺候过人,但往日跟在尹氏跟前侍奉,又打小照看鸿哥儿长大,亦算是个心灵手巧的,只那霍元擎是名男子,纪鸢有些不敢靠得太近,此刻对方又正襟危坐着,身上历来有股上位者的高高在上,从来没有自动配合他人的习惯。   纪鸢捏着帕子,踟蹰了好一阵,只得又缓缓凑过去了几分,轻声道:“您…手臂低点儿…”   听到纪鸢的提示,那霍元擎这才缓缓抬了抬手臂。   纪鸢蹲在他脚边,拿着帕子轻手轻脚的缠在了他的臂膀上。   衣袖上全是血,伤口极深,透过黑色的面料,依稀可以看到里头皮肉绽开的模样,纪鸢头皮有些发麻,动作轻得不能再轻,生怕一个没控制住,牵扯到了对方的伤口。   鼻尖都隐隐渗透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这伤口,不知是不是方才抱她时裂开的。   纪鸢垂着眼眸,心下有些复杂。   这一路上,纪鸢已从之前的惊恐中渐渐平静下来了,对方如何会突然出现?为何会来解救她于水火中?见菱儿跟他们一道,纪鸢心里似乎有些顿悟,可更多还是感到无比的惊诧及…感激。   甭管对方是举手之劳也好,或是临时起意也罢,终归是帮了她,救了她的,他救下的不仅仅是她的清白,兴许,是她这条命。   纪鸢无以为报,尽管惧他,怕他,但多少还是想要回报一二,而她手无缚鸡之力,唯一能够做到的,兴许便是眼前出这么一份小小的力而已。   对着霍元擎,惧怕到了头,连纪鸢自个都没发觉,她对他,只不自觉在讨好着,应许,畏惧到了头,便被恐吓除了些许…奴性?   ***   整个过程,霍元擎都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好像受了伤的不是他本人一样。   就连最后那一下,待包扎完后,在他伤口上系了个结,一时没控制住,力道有些重,纪鸢吓了一大跳,嘴里发出了“兹”地一声,一抬眼,恰好撞上了对方幽黯的目光,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纪鸢这才悄然松了一口气,起身冲那霍元擎福了福身道:“今日多谢大公子出手相救,鸢儿无以为报,请受鸢儿一拜。”   说罢,未待那对方回话,纪鸢立马转身下了马车。   马车里,霍元擎顺势抬起胳膊,盯着臂膀上这只被系得整整齐齐的蝴蝶结,淡淡挑眉。   下马车后,殷离将马绳交给一旁的下人,朝着纪鸢走来,只一本正经的冲纪鸢道:“纪鸢姑娘,之前替纪姑娘抬轿的四个轿夫已被安置妥了,他们不会胡言乱语,今日之事儿,纪姑娘无需忧心,只是…另有一王家随从,尚未安置,主子让交给纪姑娘自行处置。”   纪鸢听了怔了片刻,没想到这大公子身边之人行事作派竟如此周全。   这里是霍家西门,将纪鸢送到这里后,霍家大公子的马车便又绕去了霍家大门,走后,玉笛立马紧张的跑了过来,冲纪鸢道:“纪姑娘,您打哪儿去了,吓死小的呢,您…您无碍罢?”   纪鸢只强自挤了一抹笑,道:“无碍,上错了轿子。”并未多言,见玉笛狐疑的瞅着她,也并未过多解释,只又问道:“你何时来这儿的?”   玉笛挠了挠后脑勺道:“小的是被霍家人送到这儿的,与那几个轿夫一道,只说让小的在这儿候着便是,一会儿姑娘便回了,方才姑娘不见了人,可吓死小的了,咱们公子特意吩咐小的前来护送姑娘,倘若将人给送丢了,公子定会将小的给扒皮抽筋了去,好在菩萨保佑,姑娘万福——”   玉笛是个人精,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自是分得一清二楚。   当即,纪鸢只笑了笑,冲菱儿使了个眼色,菱儿抓了个荷包塞到了玉笛手中,纪鸢笑着道:“劳烦你跑了这一遭,这几个钱拿去买酒吃吧,今儿个天色不早了,你早些回,莫要走夜路了…”   如此,将玉笛打发走了后,这才回了府。   ***   纪鸢一直强自挺到了院子里,只觉筋疲力尽,甚至连尹氏那里都未来得及去报声平安,便直接歪倒躺下了,当夜,便开始高烧不断,烧糊了脑袋,整夜整夜梦魇缠身,梦话不断,大半夜连嬷嬷都给惊动了。   当夜,嬷嬷亲自撑着拐杖守在纪鸢跟前,一遍一遍换冷帕子给她降温,到后半夜,将命抱夏寻了白酒来,喷洒在纪鸢背上,连夜给她刮痧降温,纪鸢迷迷糊糊说着胡话,迷迷糊糊间醒来,饮了两口水便又昏睡了过去,一直反反复复,直到第二日夜里,这才悠悠转醒。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一直延续了七八日。   来得太急太快,将尹氏跟霍元昭都给吓着了。   听嬷嬷道,上一次纪鸢重病,还是母亲小尹氏过世后,姐弟二人在奔赴京城途中病了月余,那次来京,一路走走停停,走得无比艰辛。   却说纪鸢大病这段时日,久困于内宅,对外头情况毫不知情。   诸不知外头已经闹翻天了。 第95章   皇上在宫中被行刺, 杜家大公子被以谋逆之罪送进了兆司局, 此事在这热热闹闹的年底犹如平地炸响了一道巨雷, 在表面平静,实则暗潮涌动的京城霎时便引发了一阵轩辕大波。   当今圣上不过五十,正是龙虎之年, 然下头诸位皇子们年纪渐长, 尽管太子已立, 但太子却是前崇皇后之子, 皇后在太子幼年时已菀,太子虽被册封, 但没有母后庇护,并不讨圣上喜爱。   眼下杜贵妃盛宠, 其下二皇子如日中天, 加之二皇子性子宽厚嘴甜讨喜, 深得圣上厚爱。   除此以外, 现武皇后之子五皇子又占了嫡出身份,五皇子重武, 还曾随着霍家一道外出出征,守卫边疆,受过不少战功佳绩,在几位皇子跟前,算是比较特立独行的存在。   诸位皇子们之间的实力似乎谁也不比谁好, 却又谁也不比谁差, 谁不想坐上那至尊宝座, 是以,随着诸位皇子们年纪渐长,朝中局势越发难辨。   此番,二皇子其下最大的拥护者杜家被牵扯进了刺杀皇上的谋逆案中,怎会不引发朝局震动?一时间,整个杜家都被牵扯了进来,借此机会,朝中各方势力开始发难的发难,借此打压的打压,借此布局的布局,弄得整个朝野震动。   二皇子定是要立保杜家的,只那杜衡被送进兆司局当日便被连夜审问,不过两三日下来,便已被兆司局狠毒的吓得神神叨叨,神志不清,翻来覆去,嘴里只会神神叨叨念叨着:“不要阉我,不要阉我…”   俨然已快要痴傻了。   此时,早已不仅仅只在那杜衡个人安危了,牵扯至整个杜家,包括二皇子这一脉。   ***   二皇子其下各方势力倾巢而出,总算是查到了些许蛛丝马迹,只道那日杜家大公子半路掳了一女子,那女子原是霍家大公子之人,原是那霍家大公子因私人恩怨将杜衡送进了兆司局,霍大公子分明是以权谋私,公报私仇,二皇子其下谋臣纷纷谏言,参了霍大一本,借此,特意将事情的重心从谋逆这般逆天大罪,转移到了私人恩怨上。   只是,尽管杜家费劲了心思,却始终查不到那名女子到底乃是何人,事情闹到这个份上,生生陷入了僵局。   霍家大公子由始至终并未曾出面回应过一下,就像此事压根与他毫无关系一般,便是当今圣上问起,他有且只有一句:“臣已将那可疑之人移交到了兆司局,是与不是,待那兆司局的审问结果便知。”   俨然一副此事与他毫不相干的姿态。   而那刑部兆司局乃是太子旧部。   压根无需霍元擎亲自出马,便有各方势力纷纷出马维护,事情一连着拖了七八日,早已不再简单是霍元擎与那杜衡的个人恩怨,亦不再是整个杜家的祸事,而是渐渐演变成了朝野之争。   局面甚至不再圣上的掌控之中。   为平息朝局混乱,圣上之意是要速速了结,最终,那杜衡罪行证据不足,终究还是被释放了出来,只杜衡虽未曾被查出谋逆之罪,却也隐隐揪出了些不少其它的事儿。   杜衡为人跋扈专横,手中已握了好几条人命官司,竟在此时悉数被人捅了出来,杜家人只手遮天,包庇行贿,一时间整个杜家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此事牵连甚广,再往下,还不晓得会捅出些个什么惊天大案出来,圣上震怒,当即便下令将那杜衡处死,杜老爷求饶不成,一口气血没绷住,当即喷了一口老血,晕倒在朝堂之上。   二皇子跪地求饶,杜贵妃跪在宣武大殿外求情,最终,圣上心软,免了那杜衡死罪,改为发配边疆,杜家育子不善,罚俸三年,降职二级,至此,此事最终算是高开低走收了场。   ***   霍家向来中立,从未涉党政,永远只忠于当今圣上,这似乎还是头一回牵扯其中,只是,真乃是有心,或是无意,真乃是个人恩怨,还是暗中谋划,似乎除了那霍元擎本人,并无人知晓。   众人只知,得罪了谁,也千万莫要得罪那天煞之人,原来,真的是会面临灭顶之灾的。   霍家向来行事小心谨慎,事情当日发生起,国公爷便亲自下令,整个霍家进入戒严状态,半月内,任何人不许私自进出府门。   那霍元昭被闷得没法子,只得日日前来纪鸢这里解乏,起先,纪鸢身子虚弱,她忍了又忍,忍了再忍,硬是憋着没跟纪鸢提及。   这日见纪鸢身子已有所好转,已经可以勉强下床,霍元昭便再也忍不住了,只噼里啪啦将这几日府里府外所有人的事儿一股脑的说给了纪鸢听。   纪鸢病了数日,整个身子瞧着憔悴清减了不少,这会儿躺在床榻上,背后枕着软枕,刚用完了半碗粥,听到霍元昭的话,纪鸢瞪大了双目,面上一脸难以置信,只一脸惊诧的盯着霍元昭,愣愣道:“你说那杜…杜衡被发配到了边疆?整个杜家都差点儿脱不了身?”   “何止是这些?”霍元昭四下瞧了一眼,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道:“杜家行事向来乖张?怎会清白?被捅出来的何止杜衡那几桩子事儿?背后指不定涉及多少令人发指的丑事,不过是前头有杜贵妃跟二皇子但着罢了,面上瞧着事情隐隐似乎平息了,不过我听说,近来那杜贵妃似乎隐隐有失宠的迹象,杜家这个年,怕是得要夹起尾巴来做人了,至于那杜衡嘛,啧啧,听说身子半残,整个人都变得痴傻了,也是活该,那杜衡向来恶贯满盈,做过的伤天害理之事儿压根连数都数不清,哼,我听说那杜家还曾向咱们霍家提过亲,呸,他想娶谁,真真是恶心死我了,老天不收他,好在,竟被大哥给收了,当真快哉!”   霍元昭时而咬牙切齿,时而幸灾乐祸。   ***   纪鸢闻言,举着粥的手却隐隐在颤抖,里头剩下半碗粥险些被悉数倒了出来。   霍元昭见了,立马替她扶了一把,道:“纪鸢,你怎么了,头还晕嘛,瞧你这手抖得。”   许是人病了,反应也跟在慢了半拍子,纪鸢怔了好一阵,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慢吞吞的将手里的碗递给了霍元昭,神色复杂道:“那…那个女子,我…我是说那个女子是哪个?当真有…有这么一个人嘛?怎…怎没被揪出来啊…”   “怎么可能?大哥怎会在外头有旁的女人?想都不用想,压根就是不可能的事儿,定是那杜家胡诌乱说,用来污蔑大哥的,若是那人是二哥,咱们定会相信,可说大哥会为了一个女子如此,咱们整个霍家就没有一个会信的。”   霍元昭脑袋都快要摇断了。   纪鸢紧紧拽着身下的被褥,只垂着眼,低低问着:“这…这是为何?”   霍元昭笑着道:“大哥性子冷淡,又不近女色,这是所有人人尽皆知的事情,再者,什么样的女子能入得了他的眼?想当初,大嫂天色过人吧,便是那样的绝色,大哥都坐怀不乱,难不成还真有女子能够美得过大嫂,令大哥都忍不住为了这红颜怒发冲冠不成?”   说到这里,只见那霍元昭忽而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纪鸢一眼,眯着眼道:“除非那女子是纪鸢你,你是唯一一个美得过大嫂的!”   纪鸢猛地咳了两声,差点被自己的口水给呛住。   霍元昭见状,歪倒在纪鸢床榻上哈哈大笑道:“纪鸢,你紧张些什么,想也不用想,定是不可能的,就你?哈哈,估计大哥连认都不认识你吧?”   霍元昭笑倒在纪鸢床上,闷了好几日的心情总算是得劲了。   纪鸢却胀红了整张小脸,气的,同时也是紧张成这样的。   ***   为何紧张?   为她之前好几次不长眼,开罪了那人?   头一次发觉,那人竟是那般恐怖,原来,以前,她得罪了对方,受到了惩罚是最小最轻的。   那日,她听到对方扬言要将人给阉了,纪鸢便已经惊吓得不成样子了,未曾料到,原来,那是最轻的。   后续这一切,都尚且在对方的算计掌控中么?还是,一切不过都是巧合而已?   没人查到她的头上么?   是因为他出面料理了吗?   她…这祸事,是不是惹得太大了?   “好了,纪鸢,你就安心养病吧,瞧你,都瘦了一大圈了,唔,好生羡慕你,瘦成了这幅模样,我也好想再瘦点儿。”   霍元昭临走前,说的这一番话恰好被进来的抱夏听到了,抱夏听了顿时脸一黑,只满心无奈道:“三姑娘您还真是,瞧瞧这话说的,奴婢都不晓得该说些什么才好。”   霍元昭笑嘻嘻的摸了一把抱夏的脸蛋,竟然出手调戏了一把抱夏,抱夏老脸一红,气得连连跑来跟纪鸢告状,纪鸢只一脸心不在焉的笑了笑,实则心里一片复杂。   ***   唔,往后可得离那人远点儿,小命要紧。 第96章   纪鸢心情一片复杂, 她虽然也盼着杜衡那恶霸不得好死,可杜家遇到了那般大的祸事儿, 想来必定不会善罢甘休的,纪鸢她不过是一介蝼蚁,不像那霍元擎,拥有能够与之抗衡的实力及底气,她人微言轻、能力有限, 又有想要守护的人,顾虑多, 想的自然便也多。   只是,她常年深居霍家内宅, 便是他日杜家顺藤摸瓜, 查到她头上, 也暂时动不了她,倒是——   思来想去,晚上,鸿哥儿回来后,特意吩咐春桃将鸿哥儿请到屋子里说了好一阵话, 问了鸿哥儿近来在学堂里的情形,又特意问了一遭那杜家二公子杜韬。   鸿哥儿日渐繁忙,来年二月将会参加童试考试,现如今正在紧锣密鼓的为来年童试做准备, 便是如此, 纪鸢生病这些时日, 亦是日日抽空守在了纪鸢病床前,累了,便趴在她的床沿前睡着了,足足守了七八日,生生陪着纪鸢一道瘦了一大圈。   “杜韬?”似乎有些惊讶纪鸢为何忽而提起了他,只见鸿哥儿沉吟了一阵,方道:“自从杜家出事后,杜韬便没来学堂了,已经有好几日未曾瞧见到他人呢?”   纪鸢听罢默了一阵,良久,只好生叮嘱鸿哥儿道:“听闻那杜韬性子乖张丝毫不逊他哥哥杜衡,现如今他哥哥出了事儿,他若安分倒还好,就怕那人桀骜不驯,变得越发蛮横凶狠了,现如今那杜家与霍家…有些渊源,往后他若是重回了学堂,难免不会因之前的事重新为难于你,日后在学堂里,你要处处留心,记住,但凡见了那杜韬,定要躲着走,倘若果真有些异样,定要回来与阿姐说,万不要再像之前那样,将阿姐硬生生蒙在鼓里,知道么?”   那杜韬这半年在学校越发耀武扬威了起来,只倒并未在刁难过鸿哥儿,虽然,偶尔曾远远眯着眼将他打量着,到底未再上前发难,鸿哥儿俨然将这号人忘在脑后了,此番忽而听纪鸢提及,鸿哥儿心下一紧,良久,只难得一脸认真点头道:“鸿哥儿知道了,阿姐休养身子要紧,莫要老为我操心…”   ***   纪鸢笑了笑,见这一年以来,鸿哥儿身高猛地往上窜,俨然与她齐高了,她瞧在眼里,欣慰在心里,只觉得就跟个老妈子似的,颇有种吾家有弟初长成的自豪感,想到来年童试,又好生叮嘱道:“功课虽要紧,但莫要累着身子了,这考试向来是个日积月累的过程,就跟平日里扎马步一样,待基本功扎实了,自然得心应手了,莫要急在一时。”   又问了四公子、五公子,原来两位公子明年亦会一道参加童试,四公子之前参加过一回,那会儿年纪还小,尚未考中,权当体验罢了,来年这一回早已准备充分,似乎势在必得,五公子还不到八岁,来年也想要初试身手。   对于鸿哥儿,纪鸢还是信心十足的,不过考试这种事情,有时候也要讲究缘分,就像父亲纪如霖,他饱读诗书、满腹经纶,读了一辈子,考了一辈子,偏生与那功名利禄无缘。   想到鸿哥儿的童试,未免便也想要了师兄来年的春闱会试,希望,她牵挂的这二人都能一切顺利吧。   许是那日玉笛回去将纪鸢的遭遇略略禀报了一二,玉笛只知她上错轿子了,后又被寻了回来,其余的事儿,他并不知情,又怕说多错多,禀得含含糊糊,第二日一大早王家便立即遣人送了信件来,纪鸢并未如何隐瞒,只如实回了,虽未细说,但大致表明了,师兄不是外人,且纪鸢行得正立得直。   当日师兄回信,只道:不会再有下一回,日后,他必定亲自相送。   那几个字写的铿锵有力,纪鸢盯着瞧了许久,忽而淡淡的笑了。   果然,信任极为重要。   倘若那日她有心隐瞒,从几日后杜家这一场轩辕大波中,必定也会有所怀疑罢。   还未曾开始,便已经顾虑重重,这样的结合,终归失了几分美意吧。   ***   却说十二月初五,尹氏未曾前去季家赴宴,一是,京城出了杜家这么一档事儿,霍家戒严,二则是,纪鸢将季家同那王家议亲一事儿说给尹氏听了,再者,又提了蔡氏不日便要上门拜会尹氏一事儿。   尹氏会意,先是百般叹息,拉着纪鸢的手一脸复杂道:“与那季夫人商议有小半年了,未曾想,一而再再而三,竟如此多磨多难,想来,怕还真是命里注定有缘无分啊,罢了罢了,既然一开始便不顺利,这头起得不好,不要也罢。”   又听到王家这边有了转机,当即转忧为喜道:“那感情好,什么时候来?我得好生前去准备着,嗯,这王家不错,光是会来事这一点,便要强过那杜家不少。”   说罢,又拉着纪鸢的手,好生询问了一遭,从王家二房到大房,每个家庭成员,每人性子爱好悉数打听了个遍,俨然一副要将人祖宗十八代都要问的清清楚楚的架势。   尹氏等了又等,终于在腊八前夕,收到了王家的拜帖,蔡氏腊八节后便来霍家拜会。   腊八这日,纪鸢身子已经好了不少,亲自熬了腊八粥配了一应点心吃食给尹氏及霍元昭院子送了去,这些腊八粥纪鸢提前一日便备好了,腊月初七的晚上,便开始领着菱儿几个忙碌了起来,洗米、泡果、拨皮、去核、精拣然后在半夜时分开始煮,再用微火炖,一直炖到第二日的清晨,才算熬好了。   纪鸢熬粥历来有一手,腊八粥炖烂了,香醇软糯,入口即化,鸿哥儿一大早一口气灌了三大碗,肚子都撑了,还隐隐有些意犹未尽,只一个劲的叮嘱道:“阿姐,晚上再给我留点儿,我下了学堂还要喝。”   逗得纪鸢一阵忍俊不禁。   ***   眼看快要到下学时分,纪鸢早早便将鸿哥儿那一份备好了,末了,又单独留了两份,这两份格外讲究,掺在粥里的物品较多,如红枣、莲子、核桃、栗子、杏仁、松仁、桂圆、榛子、葡萄、白果、菱角、青丝、玫瑰、红豆、花生…等不下二十来种,更甚者,还将里头的每一个果子特意剪成、雕成一些个栩栩如生的小形状,光是那小小一碗,生生耗了纪鸢大半日的光景。   末了,又用枣泥、豆沙、山药、山楂糕等制成各种颜色的食物,捏成八仙人、老寿星、罗汉像(查自百度),摆成三小碟下粥的点心做装饰。   瞧着食盒里那一小碗,几小蝶精美的食物,纪鸢颇有几分踟蹰,待到了掌灯时分,天色渐渐暗了,纪鸢便鼓起勇气偷偷将菱儿唤了来,只做贼心虚似的,将手里的食盒塞到了菱儿手上,冲菱儿道:“你…你将这食盒送去竹林里头吧?”   菱儿还未来得及接过,纪鸢又忽而将食盒一把收了回去,紧紧抱在了自个怀里,一脸纠结道:“算了,算了,还是…还是甭去了,甭去了。”   菱儿一脸懵。   纪鸢捏了捏耳朵,犹豫一阵,又忽而将食盒重新往菱儿方向一推,只一鼓作气道:“还是去吧,去吧,倘若里头有人,便将东西留下,倘若没人,那便将食盒重新拿回来,就当…就当没去过便是了。”   菱儿盯着食盒瞧了瞧,又盯着纪鸢瞧了瞧,好半晌,只忍笑道:“姑娘…姑娘可是想好了?想好了,奴婢真的就去了。”   见菱儿取笑她,纪鸢瞪了她一眼,菱儿缩了缩脖子,笑道:“我就说姑娘今儿个怎会如此雅兴,生生费了一整日时间,就为了这小小一碗腊八粥,原来是为大公子准备的。”   见纪鸢拧眉瞪着她,菱儿四下瞧了一眼,只耸肩笑道:“姑娘有什么不好意思,大公子救了姑娘,姑娘为大公子熬碗粥也是理所应当的,好了,奴婢这就去了,以免姑娘又生了悔意。”   说罢,又立马四下打量了一眼,见抱夏姐姐去了洗垣院,春桃在小公子书房里候着,院里院外都无人,菱儿便鬼鬼祟祟的挑了一盏灯笼往那竹林深处去了。   ***   竹林里,菱儿远远地只瞧见竹屋斜后方有灯光亮起,她恰好与另外那一对主仆同时到达。   “奴婢…奴婢见过大公子。”   远远的,菱儿便停了下来行礼。   殷离将灯笼提高,朝菱儿面上照了照,微微挑了挑眉,道:“公子,是纪姑娘跟前那圆脸丫头。”   霍元擎闻言,视线落在了菱儿身上,顿了顿,稍稍移动,停留在她提在臂间的食盒上。   目光,有些犀利。   菱儿屏住呼吸,立马禀道:“今儿个腊八节,这是咱们姑娘亲自熬的,特意让奴婢给大公子送来尝尝,说是,说是能图个好兆头,望公子笑纳。”   好吧,其实她家姑娘啥也没说,甚至只千盼万盼着,希望对方人不在,让她再重新提回去便再好不过了。   大约是觉得理应报恩,可不知为何,又时时想要逃避,别扭的可以。 第97章   霍元擎仿佛有些意外, 他性子寡淡,嘴上虽未曾说话,却抬眼多往菱儿手上那食盒上瞧了一眼。   殷离见状,立即冲菱儿道:“有劳纪姑娘了。”   说罢, 从菱儿手中将食盒接了来。   菱儿见大公子将东西收下了, 顿时心下一松。   又见这竹林深深, 大公子威势逼人, 她从前但凡见了这大公子双腿便止不住打颤, 自从上一回大公子救了姑娘, 纵使心生畏惧, 却多了一丝尊敬及感激,只将心里头的敬畏强自压下了,眼下,见大公子将东西收下了, 只如获大赦似的,一阵风似的去了。   菱儿走后, 殷离提着食盒与灯笼进了竹屋,不消片刻, 便提了一盏琉璃灯, 及一应茶具器具出来,一一摆放在竹屋前的圆木桩上,大冬日寒气逼人, 特意往那木桩子上垫了一块虎皮软垫。   殷离一共跑了三趟, 动作有条不紊, 这样的流程自老国公过世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都重复不下千万遍了,已是十分熟稔。   最后一趟出来时,只见那霍元擎手里拿着书,往殷离手中看了一眼,随即,勉强的将目光收了回,下巴微微绷着,脸上神色一贯僵冷。   “公子,该上药了。”   托盘上摆放着一应药瓶、纱布、剪子,霍元擎微微皱了皱眉,片刻后,淡淡的应了声,随手将一边衣袍半解,一手握着书籍撑在膝盖上,自顾看书。   殷离拿着药瓶来到霍元擎身后,将衣袍挑开,只见那结实肌肉紧绷的后背布满了大片伤痕,全是鞭伤,数十道,一道又一道交织在一块,皮开肉绽,瞧着直触目惊心。   这伤远比臂膀上的剑伤要来的严重、心惊肉跳得多。   殷离轻手轻脚的将药粉撒了上去,只见那背部的肌肉颤了颤,殷离手下一顿,只低声道:“公子,您忍着些。”   霍元擎额头隐隐冒了汗,却只轻轻蹙了蹙眉,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只直直盯着手中的书籍瞧着,嘴上淡淡道:“无碍。”   殷离动作极为熟稔,这样处理伤口的方式,从跟在公子身边起,早已不知道处理多少回了,主子习惯,他也已习惯了。   国公向来严厉,殷离七岁便跟在霍元擎身边,便已经学着处理过这类伤势了。   这一回,主子插手搅乱了整个京城的局势,便是主子有伤在身,也依然没能躲过那三十鞭。   ***   上完药后,殷离将药品等一应东西收拾好了,放进了竹屋,出来时,手上提着那个食盒,只默不作声将里头的腊八粥及三小蝶精致的点心端了出来,见腊八粥有两碗,似乎也将他的那一份备下了,殷离只有些意外,片刻后,冲那霍元擎道:“今儿个腊八,这是纪姑娘方才打发人送来的,小的瞧着还算入眼,主子晚膳未用,眼下多少用点吧。”   霍元擎抬眸,目光在那碗精致的腊八粥上停了会儿,又将目光投放到旁边的三小碟点心上瞧了一阵,随即嘴角微抽。   眼前那点心是用枣泥、豆沙捏成一个个栩栩如生的八仙人,老寿星,罗汉像,这玩意儿,分明是逗小孩的,他三岁时,就曾被祖母抱在怀里逗弄着,指着那一个个栩栩如生的小玩偶点心,一口一个说教着:“这个是老寿星,擎儿,乖孙子,来,跟着祖母念一个——”   三岁的霍元擎见了这些,便已知皱着小眉头,觉得着实没趣了。   更何况这会儿——   不过,大抵是忆起了儿时难得的温情时刻,霍元擎眼底有片刻的失神。   过了片刻,竟破天荒的端起了那碗腊八粥,见粥面五彩斑斓,瞧着倒是精致干净,霍元擎捏着勺子吃了一口,粥炖烂了,方一入口,就跟冰块见了太阳似的,入口即化,倒也还算可口,就是味道有些甜,霍元擎并爱吃甜食。   不过,许是未用晚膳,不知不觉,这碗腊八粥竟难得见了底,末了,又将目光投放在那点心上。   见那老寿星图像捏得活灵活现,尤其是那双眼珠子,分明满目慈祥,可瞧在霍元擎眼里,不知为何,却只觉得那眼珠子似乎在滴溜溜乱转着,活像要从眼圈里转出来似的,霍元擎半眯着眼盯着瞧了许久,忽而伸了筷子过去,将那双眼珠子挑了出来。   殷离:“……”   ***   却说竹奚小筑,纪鸢洗漱好了,披着长发坐在了梳妆台前等着,不多时,菱儿便气喘吁吁跑了回来,纪鸢手握着木梳,淡定转身,见菱儿手里的食盒不见了,嘴角微微瞥了瞥,随即,只装作漫不经心问道:“那人…收下了?”   “收下了收下了。”菱儿伸手抚了抚胸口。   纪鸢见她跑得这般急,有些诧异,便问起了,只见菱儿表情惊恐,冲着纪鸢气喘吁吁道:“姑娘,您猜奴婢方才在那竹林里瞧见什么呢?”   纪鸢微微挑眉。   菱儿一阵惊恐道:“奴婢瞧见大公子受了重伤。”   纪鸢一愣,道:“还是臂膀上那伤么?”   菱儿一个劲摇头道:“不是,不是那道,在背上,满背都是,密密麻麻,全部都是,瞧着像是被鞭子抽打成的,瞧着怪吓人的。”   原来方才菱儿走到半道上发现帕子掉了,赶忙回去寻,远远瞧见那殷护卫在替大公子上药,恰好背对着她,她将那满背上的伤痕瞧了个满眼,当即眼珠子都差点儿要瞪出来了。   “瞧着像是新添上的,应当是被人抽打上去的,可是,姑娘,那…那可是大公子啊,整个京城,放眼望去,哪个敢打他啊?莫不是…莫不是公子在御前当差,被…被皇上给罚的?啧啧啧,瞧着怪疼的,大公子硬是一声未吭的,奴婢远远地瞧着,汗毛都要竖起了…”   菱儿噼里啪啦说过没完。   纪鸢握着木梳,垂眼沉思着。   当今世上,谁人敢往那霍元擎身上抽打鞭子?既是打了,对方也未见反抗,想来,应当是不可反抗之人,菱儿说的有几分道理,兴许是当差失职,被罚了,又或者——   这个世上,那霍家大公子不可反抗之人,除了圣上,应当还有一人,国公爷?   为何挨打?   犯了事么?   犯了何事?   恰逢此时,这般凑巧,莫不是与她那桩事儿…有关?   思及至此,纪鸢微微咬了咬唇,若是如此,一碗粥,怕是远远不够啊?   可是,除此以外,她也无以为报啊!   ***   十二月初十,王家前来拜会。   当日,霍家有贵客到访,原是甄家来了人,远在赣州的甄太太小王氏历经两月长途跋涉,终于来京了。   小王氏来京,并未去娘家王家,落脚之处,竟然首选在了霍家,想来,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纪鸢听闻,王氏与小王氏乃是一母同胞姐妹,只王氏生母过世得早,父亲又娶了续弦,后母母鸡生蛋似的,哐哐哐诞下了同父异母的弟妹,王氏姐妹一个嫁到霍家,一个却远嫁赣州,想来,其中似有些缘故的。   好巧不巧,恰好都赶在了这一日。   却说这日一大早,霍家府前堆满了人,甄家离得远,算是稀客了,又听闻王氏对这亲妹妹自幼疼爱得不得了,听下人禀报,人还在几条街外,王氏便早早亲自候着了,当家主母如此重视,底下几个小的又如何敢不热情。   只见那甄芙儿、霍家二姑娘、霍家三姑娘,连三房两位姑娘也来了,个个盛装打扮,非但如此,便是连寻常难得一见的霍家二公子、三公子、四公子都齐齐到齐了。   王氏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的立在正门迎着甄家太太。   而侧门这边,纪鸢扶着尹氏安安静静的候着,迎着王家蔡氏等人,尹氏十分重视这次会面,竟亲自来迎了。   两路人马,不知哪方先到。   安静等候间,忽见那甄芙儿走到霍家二公子霍元懿身边,只提起袖子遮面,冲那霍元懿俏生生的说了句什么,不多时,那霍元懿合上扇子,趁人不注意时,往她头上敲了两下,动作亲昵宠爱。   纪鸢瞧着,神色微微出神,听霍元昭说,甄家太太此番前来,是要替这二人将亲事定下的,这二人郎才女貌、宛如一对璧人,委实登对。   出神间,似有所感应,只见原本正在与那甄芙儿说笑之人忽然间扭头朝着纪鸢这个方位看了过来,恰好与纪鸢目光对了个正着,对方微怔,纪鸢立即将视线收了回。   甄芙儿不知表哥在看什么,不多时,也顺着视线扭头,见纪鸢立在身后,甄芙儿面上的笑容微微淡了淡。 第98章   纪鸢垂着眼, 视线再也没往那边瞧过了。   ***   约莫等了一刻钟后, 王家人先来了, 除了蔡氏,婉婉,师兄, 便是连王家大房王太太也随着一道来了,由此可见,王家其重视程度。   王家人一下马车, 见霍家府前竟如此这般大的阵仗, 当即惊了一阵。   王氏倒是客气, 王家在朝中虽品级不高,其职位却占据了非常重要的位置, 也算得上是朝中新贵, 再者, 但凡常年身居高位的聪慧之人,是绝不会眼高手低,明面瞧不上些个低品级官员的,因为在这座城里, 你永远也预料不到,明日谁一下子就鸡犬升天了, 明日谁一下子就家道中落了。   因与王太太有过两面之缘, 王氏竟亲自上前跟王太太、蔡氏主动打了招呼。   蔡氏顿时感到受宠若惊。   王家今儿个来人, 尹氏早早便报备了的, 这会儿只见王氏与王家两位夫人客气寒暄, 见身后王家兄妹生得伶俐,只逮着好生夸了一遭,尤其,见那王淮临翩翩公子,温润如玉,到令人眼前一亮。   王氏只好生将他打量了几遭,笑着对蔡氏道:“瞧瞧这一双儿女出息的,当真是好福气——”   顿了顿,又笑着道:“听闻你们老家是山东那边的?啧啧,山东倒是个好地方,瞧瞧这一个个水灵的,将我府上那几个丫头可给比下去了。”   说这话时,还特意抬眼瞧了身侧纪鸢一眼。   纪鸢捏了捏帕子。   王家两位哪里敢应承,只笑呵呵道:“不过是乡野长大的,哪能跟府上几位公子姑娘们相提并论,夫人这般说来当真是折煞我那两个小的呢。”   几位长辈们寒暄时,纪鸢乖乖立在一侧,见婉婉悄悄冲她眨眼,纪鸢抿嘴笑了笑,又见婉婉悄悄冲身后指了指,纪鸢顺着瞧去,只见师兄立在婉婉身后,正笑看着她这边。   纪鸢见他竟如此大胆,悄无声息的瞪了他一眼,王淮临轻轻咳了一声,这才收回了视线。   ***   这二人的小小互动恰逢被霍元懿悉数瞧在了眼里。   这位纪家表妹每每见他如见蛇蝎,回回是避之不及,好像他是毒蛇猛兽似的,面上从来只有得体的笑,及淡漠的疏离。   这还是霍元懿打头一回在她脸上瞧见过如此娇俏模样,只觉得古灵精怪,又娇憨可爱,只瞧得人心下微窒,竟生生令人挪不开眼。   霍元懿握着折扇的手微微紧了紧。   这王家亦是来自山东,瞧着应当是与纪家表妹相熟的,这个时候前来霍家拜会,寓意不言而喻,压根不用细想,霍元懿立即便猜测到对方来意了,这一切压根与他并无任何干系,可不知为何,只觉心下微沉,不多时,只见那霍元懿淡淡抬眸,将视线直直落在了对面王淮临身上。   霍元懿半眯着眼上上下下将其打量着,见那王淮临生得气宇轩昂,英俊不凡,瞧着像是个读书人,但身上又半点无书生的迂腐及绵软,虽不及簪缨世家出来的公子那般贵气,倒也自有自的风采。   但在霍元懿眼里,配纪家妹妹的话,说不上配得上,还是配不上,以纪家妹妹的容貌气质,对方日后发达了还好,倘若不上不下,平庸淡泊,怕不一定护得住她。   霍元懿盯着王淮临瞧了许久。   王淮临似乎有所感应,嗖地一下抬眼眼来,二人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直直对视着。   过了片刻,只见王淮临垂在身侧的大掌微微握了握,随即,冲着那霍元懿笑着颔首招呼。   霍元懿冲其淡淡点了点头。   二人同时收回了目光。   甄芙儿见了,只凑到霍元懿跟前小声说着:“表哥,你一直盯着那王公子瞧着作甚,你觉得那王公子如何?”   霍元懿闻言,嘴角微微抿了抿,随即,淡淡笑了笑,嘴里只漫不经心的问着:“表妹问这作甚?”   甄芙儿用帕子掩了掩嘴,笑的两眼弯弯,道:“我瞧着这王公子倒是不错,翩翩公子世无双,与那鸢妹妹站在一块儿,甚是相配。”   甄芙儿笑模笑样的打趣着,嘴里的话语不言而喻。   原来,每个人都瞧出来了。   霍元懿捏着扇子笑了笑,只是,面上的笑容却未入眼底。   ***   话说在门口与王氏寒暄一阵后,不多时,甄家人也到了,远远只见守在街口的小厮前来通报,不多时,只见四五辆马车从街角浩浩荡荡的驶了进来,那场面,阵仗不小。   王家立马吩咐马夫给甄家让道。   两路人马一前一后入了霍家,身份排场不同,但目的却一般无二,两路人马,分别为了两桩婚事。   洗垣院里,因王太太与尹氏之前有过一二面之缘,两人相谈甚欢,而那蔡氏久居山东,与尹氏胞妹小尹氏交往甚好,尹氏待其一见如故,竟分外投缘。   蔡氏向来说一不二,不是那般扭扭捏捏之人,几人聊了一阵,聊得最欢快时,她经受不住自个儿子频频使来的眼色催促,当即便拉着纪鸢的手,冲那尹氏开门见山,直接求娶道:“从山东搬到京城,如此大费周章,全是为了临儿来年的春闱会试,这是咱们全家最为要紧的事儿,至于他的亲事嘛,呵呵,原本还想着待他考取了功名之后再来商议的,可就怕他能等,我瞧上的好儿媳等不了,别回头功名功名没考上,连原本相中的好姑娘也被人提前相走了,这可就得不偿失了。”   说到这里,蔡氏只笑眯眯瞅了纪鸢一眼,冲尹氏道:“实不相瞒,我也从未替咱们临儿相看过旁的姑娘,因为在我的心里,早早便已替他将儿媳相中好了,这人啊,便是咱们鸢儿了,鸢儿打小在我眼皮子底下长大的,我一直喜欢的紧,他们俩个小时候一块读书,一块胡闹,道声青梅竹马也不为过,当年纪夫子在世时,也曾亲口应下过,说日后待两个小的长大了,他便亲自来住持,他们两个其实也算是定下了口头婚约的,现如今纪夫子虽不在了,但我却一直记着他的话,是以,今儿个前来,是特意亲自前来赴了当年的约,向夫人前来提亲的,替我那拙儿上门求娶纪鸢,不知夫人应许与否?” 第99章   尹氏未料到对方性子如此直爽会来事儿, 她原本还在寻思着慢慢将话题往亲事上引, 未成想, 对方竟然直接开门见山的提亲了。   尹氏愣了一阵,继而心中大喜,见对方这般直接, 倒也不忸怩,只笑呵呵道:“临哥儿那孩子心性醇厚,我第一眼瞧了便喜欢得不得了, 他既自幼投奔在妹夫门下, 对于他的品行德行, 我自是不用怀疑,说实话, 近来鸢儿年纪渐长, 我正在为她的亲事争相奔走, 原本也相中了好几个适龄好男儿,可是这会子放到临哥儿跟前一比,忽而才惊觉,到底什么才叫天造地设的一对, 难怪之前左瞧右瞧,总有不尽如人意之处, 原来, 只因那人不是对的人, 既这门亲事是原先妹夫在世时中意的, 此番, 兜兜转转,几经变故,两个小的又能在京城相遇,倒似是命中注定似的,既是天注定的缘分,我又岂能拒绝,如此一桩美事儿,今儿个我便做主替我那故去的妹妹妹夫应下了。”   尹氏说这一番话时,只见坐在底下的王淮临紧张得面色泛红,鼻尖甚至都泛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   直至最后话语一落,只见那王淮临神色甚是激动,搁在交椅上的双手渐渐握着扶手,指骨都已经泛白了,脸都微微胀红了。   听到最后一句,应下了,确实是应下了,王淮临甚至顾不得在场这么多的长辈,顾不得往日里礼数规矩,一双炙热的双眼只急切的朝着纪鸢方向直直瞧了去,直勾勾的盯着她瞧着,喉咙上下滚动,似有千言万语,倾泻而出。   纪鸢见了,只连忙羞涩的低下了头,脸微微红了。   蔡氏闻得尹氏此番话,亦是十分激动的道了声:“爽快。”   顿了顿,只忙笑着道:“姐姐这性子跟当年尹妹妹果然一般无二,当真甚合我脾胃,想来,往后咱们也能成为好姐妹的,既是如此,姐姐放心,鸢儿打小是由我看着长大的,在我眼中,就如同我闺女般,今儿个跟姐姐投缘,便也将话在这里撂在这了,往后鸢儿进了我王家门,甭的不敢保证,但这话我却是敢保证的,往后但凡哪个敢让她受了委屈,我定是不容的,包括我这个不成器的拙儿!”   说到这儿,见自家儿子这幅开心到丢了魂儿的模样,蔡氏顿时黑了脸。   片刻后,只指着笑骂道:“瞧瞧这模样,这人还未进门,就如此模样了,想来我这番话是多余的呢?”   众人顺着朝着王淮临瞧去,见他面色胀红,只激动的有些语无伦次了起来,顿时哈哈笑了起来。   一室喜气。   ***   这桩亲事,议得十分顺畅。   尹氏没想到竟会这般顺利,只觉得就跟歪打正着似的。   原先无论跟那杜家的,秦家的,还是那卫家的,都细细筹划相看,长的都相看了一年多了,细细筹划的不成,这突然而来的,竟三言两语,一下子便成了,只觉得当真是天注定似的。   虽亲事议得过于快了,却并不代表尹氏过于冲动含糊。   王家人来之前,尹氏基本便将她们家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了,王家书香世家,家世清廉简单,二房门第虽不显,但听闻那临哥儿才高八斗,是个可造之材,来年是要参加春闱的,便是考不上,保不齐也是个进士,未来无可限量。   再加上,王纪两家乃为世交。   今儿虽为头一回会面,但她细细瞧着,见那蔡氏打从一见面起便一起拉着鸢儿的手不撒手,一脸亲近,不似作假,鸢儿又与那家姑娘乃是手帕之交,这样的情分,可不是寻常媳妇能够碰上的,当真是可遇不可求,便是那王孙贵族,怕也是比不上的。   最要紧的便是,打从第一眼见到那临哥儿起,她迟疑了数日的心,瞬间便放回实处了,没有多余的词藻描绘,只有一个词,就是他了。   当然,此番会面,只是口头定下了亲事,回头还得要认真的挑选个吉祥的日子,挑个好的媒婆,正正经经的上门提亲,才是正理。   长辈们在商议间,便将几个小的打发出去了。   ***   纪鸢将王淮临王婉君二人领到了外头次厅,婉婉欢欢喜喜的闹着要去她的院子瞧瞧,纪鸢便依言领着婉婉前去,哪知,那呆头师兄竟然默默跟了来,纪鸢见了,只停了下来,冲着那王淮临咬牙道:“你…你跟来作甚?”   王淮临立即跟着停了下来,立在纪鸢跟前,只一个劲的看着她,脸上带着笑,便是到了现如今,还依然有些语无伦次,道:“我…我随便走走…”   纪鸢瞪了他一眼,婉婉见了,只捂嘴笑着道:“哥哥定是有话要对你说,我让菱儿姐姐领着我去歇歇便是了,不用你送。”顿了顿,只冲纪鸢吐了吐舌头道:“嫂嫂。”   还未待纪鸢缓过神来,立马领着丫头跑了,菱儿见状,只得跟了上去。   分明就是故意引得二人单独会面的。   纪鸢往前追了两步,只听得那王淮临在身后急急喊着:“小师妹,小师妹…”   纪鸢嗖地一下转过身来,只见师兄正一脸期待又局促得看着她,生怕她恼了似的,只急急道着:“今日还未说过一句话,就是…就是想与你说会儿话…”   见他这幅模样,纪鸢终究有些心软了,只缓缓道着:“你说吧…”顿了顿,又放缓了语气,解释道:“咱们,咱们的亲事虽定下了,但是尚未成亲之前,还是得要遵守礼数的,况且这儿是霍家,霍家历来规矩森严。”   对着这王淮临,说着,说着,纪鸢面上渐渐多了几分不自在。   大抵是二人定亲了的缘故,从前压根不会这样,打小,她对他,从未曾忸怩客气过。   王淮临见小师妹嘴里一口一个定亲,心口微热,见她没恼,这会儿心境总算渐渐平静下来了,当即稳了稳心神,尽量保持着往日的镇定,只从袖口里缓缓掏出来一个荷包,将荷包解了,从里头拿出一只凤血玉镯子,递给了纪鸢。   他一脸热切的看着她道:“这个镯子,是祖母生前留下的,她说,这个是咱们王家的传家宝,让我往后承给过门的妻子…”   纪鸢见那镯子看着普普通通的,见王淮临说是传家宝,便细细瞧了瞧,不多时,便瞧见那白色的玉质里头渗了一抹鲜红色的血。   忽而忆起,之前在那小竹屋里的一册杂卷上似乎瞧见过,说市面上有一种少有的通灵古语玉,是在玉石中沁入了凤凰之血,玉质里会呈现鲜红血色,此玉唤作凤血石,因材质少有,故十分名贵。   纪鸢瞧了心下一跳,当即立马将这镯子往王淮临手上推了推,道:“这般名贵之物,我…我岂能收下,待日后成亲后,再…再收也不迟,现下,你还是先拿回去吧。”   王淮临却一股脑的捉了纪鸢的手,将镯子连带着荷包一把搁到了纪鸢手心,道:“横竖早也得收,晚也得收,还不如现在收了,搁我这儿,我粗苯,怕撞碎了去。”   说完,生怕纪鸢归还似的,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只立即停了步子,忽而又扭头,微微胀红了脸直瞅着纪鸢,眼神炙热,喉咙滚动了几下,只鼓起勇气冲纪鸢道:“小师妹,你放心,日后,我…我定会好生待你的。”   说罢,只深深看着她,眼底,满满的皆是爱慕与宠爱。   纪鸢微微红了脸,过了良久,定了定神,冲那王淮临微微笑着道:“好。”   王淮临定定的看着她,脸上的笑容愈发如沐春风了,带着一丝温柔。   ***   王淮临走后,纪鸢低头打量着手里的这支玉镯子,只用力的握紧在了手心,良久,这才轻手轻脚的收了起来。   亲事,就这样定下了。   她悄然松了一口气。   是她满意的,她相信,师兄那话,定会作数,未来,对未来,似乎充满着期待。   当然,如果王氏那边没有算计的话。   想到那王氏,纪鸢原本松懈的心便又紧了紧。   她亲事都要定下了,对方并不是非她不可,应当不会再使旁的绊子了吧。   毕竟,对方乃是一方当家主母,应当是不会…逼人至此罢。   希望一切顺利,不要再生枝节了。   这般想着,纪鸢缓缓朝着她的竹奚小院走去。   却未料,在院子外遇到了早起才刚在霍家门口见到过的霍元懿。 第100章   见到这霍元懿, 纪鸢微怔了怔。   他来这做什么?   甄家不是来人了么?   那可是他未来的岳母啊?   不也正在商议着亲事么?   怎么往这来了。   纪鸢心里头有些诧异, 面上却不显, 见那霍元懿金冠华服,贵气逼人,此刻正懒洋洋的倚靠在她院子外的那颗大樟树下, 单手抱着臂膀,周身无一人侍奉,远远地冲她笑着, 笑容漫不经心的, 有些风流不羁, 有些慵懒随意,又隐隐带着些许打量的意味。   是特来寻她的?   纪鸢只远远的停了下来, 犹豫了好一阵, 这才缓缓走了过去, 路径大树旁时,远远冲那霍元懿福了福身子,道:“二公子。”   霍元懿依旧抱着臂膀,倚靠在树身上, 未动,只嘴角含着笑, 朝她淡淡笑着, 问道:“听说你前些日子生病了, 可好些了?”   纪鸢立即四下瞧了一眼, 每每见了这霍家二公子, 她的第一反应总是要四下张望一番,没办法,眼前这人,是她惹不起的,她这院子偏,寻常时候倒是不会来人,可无论来不来人,她现如今亲事都已然敲定了,都不适合见任何外男了,更何况,还是这霍二公子,有王氏与甄姑娘双双把关,整个霍家,她最为忌惮之人。   是以,当这霍元懿问她话时,纪鸢只将双手交握在身前,微微垂着眼,没有回话,正要措辞离去。   霍元懿慢慢放下了臂膀。   ***   过了良久,纪鸢想起了一茬,只往前走了两步,走到那霍元懿跟前,一脸认真道:“上回在戴家,是二公子帮了我,二公子的恩情,纪鸢记下了,日后若是有用得上纪鸢的地方,二公子只管提便是,只要纪鸢办得到,定会全力以赴。”   说罢,又冲那霍元懿认真一拜,拜完,转身便走。   霍元懿却忽而唤住了她,唤了声鸢儿表妹,随即定定看着她,忽而似笑非笑道:“真的…只管我提么?”   纪鸢双目闪了闪。   霍元懿盯着她瞧了一阵,真的似乎想要提些什么,只是提到嘴边又忽而笑着改口道:“能留下陪我说会儿话么?”   纪鸢闻言,只有些诧异。   霍元懿晓得她的顾虑,只挑眉道:“你这儿僻静,不会有人来的,便是有,也皆是你院子里的人,只管放心。”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我又不做别的,就想找个人说说话而已。”   说这话时,语气竟难得有些落寞,虽然面上在笑着,但眼中却是无神的。   这霍家二公子向来风流倜傥、谈笑风生,宛如高高在上的神祗,这还是第一次从他眼里瞧到这般神色,纪鸢有些踟蹰,明知不该如此,可脚下仿佛黏住了似的,过了好半晌,心里头叹了叹,道,她到底欠了他的,鸿哥儿那算一回,戴家那亦算一回,往后她离开霍家了,此生恐不得相见,终归不想欠人。   这般想着,纪鸢语气缓了缓,道:“二公子想说些什么?”   霍元懿见她语气温和细软,微微有些失神,两人见面次数虽不多,但每次她总是急着走,与他刻意保持着远远地距离。   这还是头一回二人如此心平气和的站在一块儿说话,这种感觉,只觉得有些奇妙。   上回戴家一别,已有些时日未见了,只觉得对方瘦了一圈,便是如此,依然美得夺目,静静地立在那里,静如处女、窈窕无双,霍元懿细细将纪鸢看了又看,想了想,只低声问着:“妹妹跟王家公主…议亲呢?”   妹妹这两个字叫得有些暧昧,这话这语气,亦是十分亲近,仿佛是两个十分亲近熟稔的人之间才能问的出来的。   纪鸢微微抿了抿嘴,面色微微冷了冷,并没有回答,反而抬眼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二公子不也在跟表姑娘议亲么?”   这话倒不假,霍元懿闻言蓦然笑了,他这一笑,凤眼微微上挑,只觉得勾魂摄魄。   “倒是有趣,他们长辈们议得风生水起的,咱们两个当事人此时却在这儿说话,表妹觉不觉着有趣?”   有趣个鬼?   倘若不是因为他,她压根就不会在这会儿陪聊。   不过,听出对方话里一些个…奇奇怪怪的味道,纪鸢聪明的选择了沉默,同时心里一阵惊诧?   莫不是那霍元懿对自己那门亲事有些微辞么?不然,她怎么听出了些许复杂意味?   那人可是甄芙儿呀?他嫡嫡亲亲的表妹啊!他们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么?早起见了,只觉得二人站在一起,宛如一对璧人,且瞧着,他待那甄芙儿,分明是满脸宠爱的啊?   不过,他对自己的亲事满不满意,皆跟纪鸢无关,纪鸢见他总是左右而言其他,便渐渐失了耐心,只一本正经道:“二公子到底想要说些什么,若是无事的话,纪鸢便暂且告退了。”   霍元懿微微叹了口气,所幸讲话说开了,道:“我觉得妹妹跟王家那个公子,并不相配。”   纪鸢听了,面上泛起了一层薄怒,道:“我跟哪个配不配,与公子无关,二公子今儿个前来,若是想要戏弄我的话,请恕我无理,我屋子里还有客,二公子请自便,纪鸢恕不远送。”   霍元懿见纪鸢动怒了,似愣了愣,非但没有丝毫不满,反而满脸稀罕,只觉得认识这么久了,还是头一回认识她似的,没成想,竟还是个炮仗脾气,霍元懿定定的盯着纪鸢,良久,忽而没头没尾的道了声:“鸢妹妹,不若跟了我吧。”   这话出口时,霍元懿自己亦是明显怔住了。   纪鸢听了,面上几经变色,先是震惊,后是震怒,最终,只盯着那霍元懿冷笑道:“跟了你?怎么跟?做你的妾么?二公子今日议亲定了正房夫人,所幸想要坐享齐人之福,一并将妾也给纳了么?二公子想法甚好,只纪鸢福薄,亲事已定,当不起二公子厚爱了。”顿了顿,微微眯着眼,道:“我纪鸢虽双亲不在了,却也知自爱,也是正经人家女儿,二公子,日后说话还请注意些分寸,我今日只当公子吃醉了酒,才胡言乱语罢了。”   说罢,纪鸢冲着那霍元懿再次福了福身子,强压着心里头的怒火,毫不留情转身离去。   ***   霍元懿愣愣盯着纪鸢的背影,直至她进了院子,身影消失殆尽了,这才缓缓回过神来。   面上泛起一抹苦笑。   今日分明没饮酒,怎么就觉得醉了似的。 第101章   那日, 纪鸢回到屋子里, 气得差点儿要冒火, 她在霍家六年,收敛了脾气,忍了整整六年, 第一次差点儿快要绷不住,差点要当场喷出火来了。   简直比上一回,王氏在戴家算计她那次, 还要令人恼恨。   只觉得这一回, 是明晃晃往她脸上扇了个耳光子似的。   她一直以为那霍元懿不过表面上看上去玩世不恭罢了, 嘴上说话虽有些不着调,但纪鸢几次三番遇到事了, 他都慷慨相助了, 除了鸿哥儿那次, 戴家那次,还有那次下雨,若不是他及时相助,她怕是会要被那些坠落的瓦砾削成好几块了。   她虽因王氏、甄姑娘对他避之不及, 其实,心里头还是有些感激的。   可是, 所有的感激, 在他那几个字出口的那一刻, 瞬间消失殆尽了。   ***   当夜, 一整日的忙碌总算是消停了, 夜里,难得彻底的安静下来了。   白日日头还极好,到了傍晚时分,天气突变,忽而狂风大作,下了雨来了,刚沐浴洗漱完,忽而听得春桃在外头一脸兴奋的喊着:“姑娘、姑娘,下雪了,下雪了。”   抱夏抱了一盆子木炭进来,笑呵呵道:“瑞雪兆丰年,可不是个好兆头么,来年定会有好收成的。”   菱儿看了纪鸢一眼,笑嘻嘻的附和着:“可不是嘛,今儿个白日里日头那么高,谁成想突然就下起雪来了,当真令人惊喜,看来今儿个是个难得的好日子,简直是双喜临门,姑娘,您说是也不是?”   菱儿打趣的瞅着纪鸢。   姑娘的亲事定下了,整个竹奚小筑的人全都喜气洋洋的。   纪鸢扯着嘴,淡淡笑了笑。   任由菱儿伺候着替她绞干了头发,绞到一半时,见这夜夜晚比往日要安静祥和几分,纪鸢忽而道:“我出去瞧瞧。”   菱儿忙道:“外头冷,姑娘,您头发还没干了,当心受凉了,明儿个再去瞧吧,说不定明儿个一起,外头大雪都压枝了,那样瞧来才叫惊喜呢。”   纪鸢便垂着眼,淡淡的道了声:“那便明日去吧。”   菱儿见纪鸢语气似乎有些不得劲儿,手中动作一顿,只下意的与一旁抱夏对视了两眼,抱夏冲菱儿使了个眼色,菱儿便立即抿嘴不再多言了。   菱儿认认真真的给纪鸢绞头发,而纪鸢却双手撑着下巴,只一动不动的盯着火盆里猩红的木炭,在发着呆,神色愣愣,不知在想些什么。   ***   “姑娘,您今日…不开心么?”   伺候纪鸢歇息时,菱儿忍不住问了一嘴。   纪鸢一愣,这才意识到原来这日心思烦忧,竟然影响到整个屋子里的人了,当即强自笑了笑,道:“没有,就是今日日子特别,勉不了想起了爹爹娘亲。”   菱儿了然,心里立即松了一口气,立马道着:“老爷太太若是晓得姑娘定了亲,配了王公子那般顶顶优秀之人,定会替姑娘感到高兴的。”   顿了顿,犹豫了一阵,又立即道:“姑娘,往后你出嫁,让菱儿跟着您一道去可好?菱儿要一辈子陪在姑娘身边伺候着,您…您万万不可落下了我啊!”   似乎生怕纪鸢反悔似的,不待纪鸢回复,只急急道:“您瞧,抱夏姐姐到了年纪,马上便可出府了,春桃您定会留在公子跟前伺候着,只有我,闲人一个,您不带我,带谁?”   菱儿这一番话只将纪鸢逗笑了,心里满满的都是感动,只笑眯眯的往菱儿脸蛋上狠捏了一把道:“就不带你。”   菱儿鼓着脸道:“哼,这可由不得姑娘,姑娘不带我,我便去求嬷嬷,求姨娘,求…求姑爷去,总之,姑娘休想甩了奴婢。”   菱儿一番话,冲刷了整日烦忧。   临睡前,纪鸢搂着暖呼呼的被子,想着,白日里,王家人回去时,只道,会立即挑选个吉祥日子请媒婆过来提亲下聘,快时年前,慢时来年开春之季。   希望一切顺利吧。   ***   却说第二日一早起来,整个世界被裹了一层白色,当真应下了那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二房正房。   这日天还方亮,王氏便由人伺候着起了,屋子里烧着热乎乎的地暖,王氏换了一身缕金大红洋锻窄袄儿,下着一身极为雅致的折枝腊梅洋绉裙,头上梳了一头亮油精致的鬓发,才刚洗漱完,便又往那罗汉床上坐下了,合上了眼,闭目养神,才刚起,面上似乎就有些怠倦。   丫鬟银川沏了盏滚烫热茶上来。   只见王氏闭着眼,忽而问起,“昨儿个夜里雪下得大不大?”   昨儿个夜里,王氏与胞妹小王氏彻夜畅谈,回屋时恰好天上飘起了雪花,一早,便听到屋子外头丫头们压低了声音在欢呼着。   银川将热茶送到了王氏手里,只笑着道:“大,今儿个一早起来,奴婢都惊着了,这几年难得一见的大雪,才一个晚上,就快到脚裸处了,这会儿还未停了,待一会儿雪停了,太太可去赏赏雪景,院子里当真是美极了。”   王氏淡淡颔首,片刻后,忽而睁开眼睛问道:“老爷昨夜歇在了玉笙院?”   银川缓缓道:“在尹姨娘那儿。”   王氏嗖地一下,抬眼看向银川。   银川小心翼翼的打量着着王氏的神色,顿了顿,犹豫一番,方道:“老爷晚膳是在玉笙院用的,都以为老爷会在玉笙院歇下了,可没成想,临了大半夜了,老爷忽然起身往那那洗垣院去了,听说去时洗垣院都落锁了,那会儿雪下得挺大的,也不知老爷如何忽而转变了注意,想来那柳氏怕是气得不轻。”   若是搁在以往,但凡那柳氏受气,王氏心里头便极为舒坦,可如今,听了这话,王氏面上却无半分喜色,只见她半眯着眼,用力的握紧了手里的茶杯,连杯身发烫,险些烫伤了指尖,都未曾发觉。   银川心下一紧。   过了良久,王氏心下缓和,却是忽而换了话题,改问道:“昨日王家来了人,是在跟尹氏商议她姨侄女儿纪鸢的婚事罢,亲事…议论得如何了,成了么?”   银川道:“应当是成了,昨儿个王家人走时,一脸喜色,后奴婢派人去那洗垣院打听了一遭,也听说王家跟尹姨娘足足聊了两个时辰,屋子时不时传来阵阵欢声笑语,瞧着相谈甚欢。”   王氏闻言默了片刻,忽而将手中发烫的茶杯往小几上一隔,纤细的指尖悄无声息的往桌面上敲击了几下,似乎在深思着什么。   ***   银川想到尹氏往日对她的恩惠,犹豫良久,方出言试探道:“太太莫不是还在惦记着那…纪姑娘?”   王氏敲击桌面的手指一停,片刻后,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银川会意,立即上前伸着指尖替王氏有一下没一下轻揉着,王氏便又微微阖上了眼,忽而答非所问道:“这习惯,有时候真是件可怕的事情,就好比吧,同样是按摩松乏,明明每个人都会,明明一个要比一个手法好,可这十多年来,一直由素婉侍奉按摩,竟然习惯了,只觉得她的手法、力道才最叫人舒服,旁人便是手法再好,也总觉得差点了什么。”   说到这里,只见王氏那王氏冲银川摆了摆手,银川立即停下了,王氏便又继续淡淡道:“素婉温柔贤惠,话虽不多,却是极为心细如尘,跟她在一块儿,无端令人心情舒畅,她伺候我整整二十年了,我性子有些急躁,每每有她在,这心里才踏实,你瞧,这么个女人,便是连同样是女人的主母对她都喜欢得不得了,更何况…是男人?”   银川双目闪了闪,聪明的选择了没有在问下去了。   可王氏却淡淡笑了笑,道:“你说,老爷近来,是不是往那洗垣院去得太勤了些?”   银川捏了捏帕子,只笑着道:“是…是尹姨娘有了身子的缘故吧,之前去得也不多,就…就尹姨娘有孕后,老爷多跑了几遭,想来是为了那肚子的孩子吧。”   王氏笑容未达眼里,道:“更何况,还多了个孩子。”   银川一愣。   王氏忽而叹了一口一气,道:“其实都这般年纪了,老爷便是宠爱谁,喜欢哪个,这几年,我都已看淡些了,老爷生性风流,没有柳氏、尹氏,也会有旁人,更何况,尹姨娘生性淡泊,不是个奴大欺主的,可是,大抵我坐在这位置多年了,生性使然,我一直坚信一个道理,那便是万事要防患于未然,有些人,有些事儿,永远不得不防。”   就像是她的生母当年病重,还在病重期,他的父亲便与她的闺中蜜友勾搭到了一块儿,母亲生前何其相信好友,可最终,她的丈夫,她位置悉数拱手让了人,王氏不愿重蹈母亲当年的覆辙。   “那…那太太是想?”银川小心翼翼的问着。   王氏吃了口茶,笑而不语,半晌,只幽幽道:“到底主仆一场,我终究还是相信她的,宠爱、子嗣,这些,都是她该得了,只是,她那侄女儿我确实有用。”   话音刚落,忽而只见哐当一声,屋子大门被人从外推开了。   王氏一惊,下意识的抬眼,不多时,只见她那懒懒散散的儿霍元懿忽而从屏风后绕过来,这会儿面上半点吊儿郎当的样子都没有,只微微板着一张脸,难得一副威严严肃做派,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问道:“太太要对纪家表妹做些什么?” 第102章   王氏向来对这霍元懿无比溺爱, 以至于养成了这般无法无天的性子, 不过, 她这儿子往日虽颇有些不着调,但行事做派间颇有些章程计较,不似外头那些个酒囊饭袋, 她虽操心得多,心却还算踏实。   这些日子到了年底,她镇日忙活, 无心计较旁的事物, 这霍元懿也有些时日未曾往她这院子来了, 是以,见他忽然到访, 王氏心下欢喜。   却未料, 脸上的笑容还未展开, 便对上了儿子这样一副冷漠质问的脸面。   王氏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这还是头一回见到儿子这般脸色。   眼下到了年底,又正好在替他议亲,王氏不欲与儿子生了嫌隙,顿了顿, 只装作没听到他的发问似的,面上又堆起了和睦笑意, 道:“哟, 今儿个倒是稀罕, 竟然往我这来了, 银川, 快给二公子上茶。”   顿了顿,见那霍元毅发上、肩上还有残留的落雪,王氏立即将手里的茗碗往一旁搁着,径自起身了,竟亲自上前走到那霍元懿跟前,替他整理了身上的残雪,嘴里埋怨道:“瞧瞧,外头雪挺大的吧,怎么不待雪停了再来,万一伤着冻着了可如何是好?”   就像儿时那样,又细心细致的替他理了理衣裳领口。   甭管儿子多大了,甭管自个地位多高,在儿子跟前,做母亲的永远都是个唠叨的。   霍元懿见状面上神色微缓,只微微抿着嘴,往那椅子上一坐。   王氏冲银川使了个眼色,银川立马将茶奉了上去。   王氏笑着道:“正要唤人去请我儿的,没想成你自个倒来了,昨儿个夜里我与你姨母商议了一宿,你与芙儿两个的——”   “亲事”二字还未出口,只见那霍元懿忽而漫不经心的把玩起了桌上的小茶盅,冷不丁开口说着:“太太,不若将那纪家妹妹配给我罢?”   ***   王氏脸色顿时一变。   与此同时。   哐当一声。   银川正在给王氏添茶,听到这句话,手轻轻一抖,一不小心将王氏的茶杯给绊倒了,银川顿时一慌,立即白着脸道:“奴婢该死。”   王氏大怒,狠狠的剜了那银川一眼。   银川立即抖着手将打翻的茶杯清理好了,所幸,里头茶已经凉了,没有烫伤主子。   经过这么一打岔,王氏强自将方才差点喷薄而出的怒意强自压住了,只面上的笑意如何都维持不住了。   银川心下一松。   只见那王氏目光森严,半眯着着眼,许久都没有说话,见那霍元懿神色认真,出口的话不似寻常玩笑话,面上越发不大好看。   霍元懿未曾去瞧她的脸色,只将手里的小茶盅往桌面上一转,小茶盅便开始在桌面上打着璇儿,待转了十几个圈,眼瞅着要滚落下来,霍元懿这才漫不经心伸手一接,抬眼看着那王氏,一脸认真道:“儿子是说认真的。”   “混账!”   王氏将手中的暖炉对着那霍元懿脚下用力一摔,气得浑身颤抖,用力拍打了一下桌面,指着那霍元懿便勃然大怒道:“休要胡闹,霍元懿,往日你混账便罢了,再如何胡作非为,我也在你父亲跟前替你兜着,可眼下,事关你的终身大事,你姨母都千里迢迢的从赣州赶来了,你的亲事你父亲,你祖母都已然松口同意了,眼看快要定下了,在这个节骨眼上,你这是在闹什么闹?”   霍元懿双眼眯了眯,魅惑的双目间透着些许漫不经心,淡淡道:“我瞧上那丫头了。”   王氏冷笑道:“那你意欲为何?推了芙儿的亲事?娶她?呵,想都不要想,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想做咱们霍家当家主母,简直是笑话。”   霍元懿垂着眼,微微抿着嘴,没有说话。   王氏见他没有说话,怒极了,出言讽刺道:“还是想要纳她做妾?你可打的好算盘,想要效仿那娥皇女英,将两人都收了不成?若是换成旁的儿媳便罢了,我都可任由着你胡闹,可这人是芙儿,你嫡嫡亲亲的表妹,你若当真如此,要芙儿,你姨母的脸面往哪搁?芙儿是你姨母唯一的女儿,是她的心肝肉,她如何肯?更何况,芙儿自幼由我娇养着长大,便是你姨母肯了,我还舍不得她遭受如此委屈!”   “呵…”霍元懿轻轻笑了一声,随即,不急不缓道:“太太舍不得您的姨侄女受委屈,又焉知尹姨娘会舍得她的姨侄女受委屈?”   说到这里,只见那霍元懿直勾勾的盯着王氏的眼睛道:“母亲到底想要对纪鸢做些什么?是想要将她送到戴家,给那戴元忱做妾氏么?母亲舍不得委屈表妹,就舍得委屈嫆儿么?表妹是你的心肝肉,嫆儿难不成不是你的亲生骨肉?我横竖对纪家表妹有意,与其便宜了别家的,倒还不如便宜了自家,儿子主意已定了,横竖那纪鸢,儿子是要定了,母亲看着办吧,不然,这亲,就别议了。”   霍元懿话音一落,只见那王氏双目赤红,抓起几子上的茗碗狠狠朝着那霍元懿脸上砸去。   这一下,没有舍不得,不再砸偏了。   而那霍元懿也没躲。   硬生生的受了这一摔。   茗碗砸在霍元懿的额头上,当即便淌了血。   银川心下一跳,心脏都快要从嗓子眼里给跳出来了。   整个屋子死寂一般存在。   ***   此时,屋子外的院子里。   “姑…姑娘——”   只见那甄芙儿身子一软,一个没站稳,险些倒地。   丫头凝香一脸紧张的搀扶着,见自家姑娘手指冰凉,浑身颤抖,脸色煞白,整张脸上的血丝被瞬间抽干了似的,凝香心中一紧,只一脸焦急道:“姑娘,您…您无碍罢,嘶——”   凝香喉咙里发出一道低低呻、吟。   往下一瞧,自见那甄芙儿用力的抓紧了她的手背,那力道大的,生生将她的手背掐破了皮。   凝香生生忍着,丝毫不敢出声。   甄芙儿紧紧抓着凝香,脑海中不断闪现着方才听到的那番话,眼底的喜悦慢慢便凉,便冷,直至彻底消失不见了。   原来,今儿个一早,她去了母亲那里,母亲给了她一剂定心丸,她一脸欣喜的过来给王氏问安,脸上的欢喜还没来得及消散,恰好就将屋子里两人争吵听了个满耳。   表哥向来吊儿郎当,没个正经,这还是她头一回见他正正经经说过这般严肃认真的话,一字一句,铿锵有力,落在甄芙儿心里,像把刀似的,生生在割着。   他…竟然为了个孤女,不要她了?   甄芙儿双眼渐渐泛冷,里头有愤恨,有不甘。   因太太跟二公子在屋子吵起来了,阵仗似乎有些大,院子里的人似乎都听到了,全都战战兢兢的跑了出来,候在院子里,大气不敢出一下…   甄芙儿见人都出来了,这才缓缓晃过神来,面上的冷意渐渐收起了,只若无其事的冲着凝香淡淡道:“咱们先回。”   ***   刚出了院子,甄芙儿脸色立马落了下来。   向来口齿伶俐的凝香此时也不知该如何劝解,只小心翼翼的打量着甄芙儿的脸色,道:“姑娘,二…二公子方才说的定是气话,您…您不要往心里去,您…您与二公子的亲事都已经敲定了,不是偏院那孤女作梗便能破坏得了的,再者,现如今太太来了,您有太太撑腰,怕什么,且,且奴婢听闻那纪姑娘亦是议亲了,便是昨儿个来府的那个王家公子…”   甄芙儿微微眯着眼,道:“不是还没定下么?”   不知说的是她与霍元懿的亲事,还是纪鸢跟那王公子的。   霍元懿的性子,她了解,他嬉皮笑脸倒还好,可一旦正经起来,便是个说一不二的。   他当真想要做什么,便是姨母想拦,也不一定能够拦得住的。   纪鸢?   她知道,她就知道,女人的感觉果然准得狠。   她甄芙儿的亲事,除非她自己不想要,否则,谁也做不了她的主,包括她的表哥霍元懿。   这般想着,只见那甄芙儿双眼里渐渐划过一丝阴霾。   过了好半晌,甄芙儿紧紧盯着墙角里伸出来的一支腊梅,忽而开口道:“凝香,你去给三公子送个口信。”   凝香一愣,道:“三公子?姑娘是想…”   甄芙儿微眯着眼,淡淡道:“便说,后日给母亲的接风宴上,我约他在梅园一叙。”   凝香一脸疑惑不解,道:“姑娘…姑娘您该不会想要嫁…嫁三公子罢?”   甄芙儿冷笑道:“一个庶出的,也配?”   说罢,伸手拖着那支腊梅放到鼻尖轻轻嗅了嗅,随即,咔嚓一声,轻轻素手轻轻一折,那支腊梅便被折断了。   凝香心下一松,立马去了。 第103章   甄芙儿走后, 正房屋子里, 银川大气不敢出一下, 便是见二公子额头上在淌血,也丝毫不敢上前清理。   王氏更是气得上下直喘气,目光森然, 气到极致反而怒极而笑道:“我做的这一切还不是为了你,为了你妹,你瞅瞅你都多大了, 只知镇日在外头瞎胡闹, 寻常你这个年纪的, 不是谋了份正经差事在当差,便是早已娶妻生子, 攀上了自个的富贵路, 你是不操心, 打小含着金钥匙长大的,可是你不想想,这金钥匙是哪个替你挣来的,现如今瞅瞅那霍元帧, 废寝忘食、日日苦读,从未让你父亲操过半分心, 现如今你父亲将全部的厚望都寄居在那个小娘养的身上, 来年参加会试倘若再一举高中, 你可否想过, 将来这霍家哪还有你的容身之所?为娘的不过是想要你赶紧娶妻生子、成家立业, 好好立起来,这样有错么?至于你妹妹我的,嫆儿——”   说到这里,只见王氏双眼微红,语气忽而沙哑了,良久,只低低道:“嫆儿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不心疼她心疼哪个,自从她生了萻儿这几个月以来,我这个做娘的不知为她操碎了多少心,白了多少发,若非如此,我乃堂堂霍家当家主母,是吃饱了撑的,会无缘无故去算计一个小辈么?”   原来,那戴家白氏,上月替女婿挑了一贵妾,白氏瞒着嫆儿,瞒的死死的。   是经过她千方百计去打探,这才好不容易得知,那女子原是戴家二房二少奶奶娘家表妹,曾来戴家探亲途中遇到劫匪,恰好被当时游历在外的戴远忱所救,得知对方去的竟是戴家,戴远忱竟亲自护送她来了京城,一路上舟车劳顿、走走停停,二人又正是懵懂青涩年纪,一来二去便渐渐生了情愫。   回京没多久,那向来行事稳妥的戴元忱竟开口向白氏求情,想要娶那家世平平的弟妹表妹为妻,这戴远忱乃是戴家未来的继承人,他的亲事事关整个家族的兴荣昌盛,戴家如何能应,当即连夜便将那周姓表妹送回了江南。   为此,那戴远忱的亲事一拖再拖,生生拖了四五年,直至白氏以命相逼,那戴远忱才松了口。   好在女儿女婿成亲后,小两个夫妻琴瑟和鸣、相敬如宾,这一切的一切,王氏甚至不敢全然透露给女儿霍元嫆听。   她身子本身有碍,再如何承受得住这些…打击?   是以,她才这般暗下筹划。   对方曾是那戴远忱的心头肉,倘若将来受宠生了儿子,她女儿一生怕都将要埋葬在那戴家后院了。   若非对方如此身份,王氏又何苦苦苦将主意往那纪鸢身上打?   实在是,她寻寻觅觅了数月,除了那纪鸢,余下的,无一有把握,那样的,便是送再多,又有何用?   ***   王氏说完,只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干了似的,这些话,她一个人闷在心里,无人说起,以往还有那尹氏可以说心,可如今。   大概是到了气头上了,王氏只跟宣泄似的,将心里所有的苦闷、顾忌全部一股脑的倒了出来。   霍元懿听了,默了良久,忽而叹了一口气,缓缓道:“是儿子让母亲操心了。”顿了顿,又道:“我不知,原来戴家竟藏得这般深——”   王氏扭头用帕子拭泪。   “不过——”霍元懿忽而又道:“便是母亲将那纪鸢送了去,焉知纪鸢是妹妹的助力,还是妹妹的阻碍?纪鸢那人,不是尹姨娘,亦不会是第二个尹氏,她看上去乖顺,实则外柔内刚,倘若母亲逼迫了她,纵使去了,亦是心不甘情不愿,这是母亲的初衷么,且母亲想想,这样貌美之人,便是儿子都忍不住心猿意马,更何况是那戴远忱,倘若日后得宠,纵使母亲有法子钳制,可从霍家到戴家,到底鞭长莫及,再者,那戴远忱性子冷傲,绝非任人拿捏之辈,倘若他日晓得是母亲在背后算计,如何会甘愿受之?母亲此举,到底是帮了嫆儿,还是害了她?”   说到这里,霍元懿忽而拧了拧眉继续道:“更何况,个人有个人的运道,嫆儿嫁了人,成了家,便有了自个要走的路,有些事儿还须得她自个亲自料理,母亲帮得了她一时,帮得了她一世么?母亲理应放手让她自个处理才是,毕竟,我霍家女子,倘若连个小小的后宅都处理不了,那也活该她此生遭此劫难!”   霍元懿语气淡淡的,但话语却前所未有的强势。   便是连王氏听了,都忍不住震了震。   一语毕,屋子里便又陷入了长久的寂静当中。   ***   这大概是霍元懿此生最为正经的时刻罢,正经到王氏心里头一片震撼。   霍元懿见王氏久久无语,半晌,只忽而起身,道:“儿子今日言尽于此,父亲昨夜派人通传,一会儿还要到他书房去听教诲,儿子今儿个便不陪母亲了。”   说完,抬起步子便要走。   “懿儿。”王氏也跟着站了起来,只盯着儿子的背影沉默良久,忽而叹了一口气,道:“我晓得你今日来的目的,其实是想要护那纪鸢的,也罢,也罢,横竖,左右都不是完全之策,往后那纪鸢的婚事,我不再插手便是。”   霍元懿闻言,这才缓缓转过身来,朝着王氏作揖道:“多谢母亲。”   王氏深深看着霍元懿,良久,只微微红着眼,低低道:“其实为娘最为关心的,还是你。”   霍元懿微微抿嘴,少顷,只亲启薄唇,淡淡道:“儿子婚事,但凭母亲做主便是。”   说罢,不再迟疑,笔直往门口走去。   眼看着拉开门正要出去了,王氏便又冲着他的背影问了一句:“如若我不松口,芙儿与那纪鸢,你当真要选一个么?”   霍元懿脚步微顿,过了片刻,只扯着嘴笑了笑,道:“儿子也不知,多谢母亲替儿子做了这个进退两难的选择。”   说罢,不再迟疑,大步退了出去。   王氏闻言,面上一愣。   过了良久,只一脸筋疲力尽的坐在椅子上,坐了好一阵,这才回过神来,冲那银川淡淡道:“懿儿伤了额头,你派人将柜子里那瓶上回打从宫里得来的药膏送去吧!” 第104章   翌日。   因下了大雪, 学堂难得放了假, 鸿哥儿镇日呆在屋子没有出来活动过, 纪鸢特意让春桃将鸿哥儿请了来,喊到院子里活动筋骨。   鸿哥儿一时兴起,便领着菱儿、春桃两个在院子里堆起了雪人。   鸿哥儿皮, 拿着小铲子,堆了个半人高的,末了, 又在雪人肚里挖了个坑, 放了三个小雪人进去, 指着冲纪鸢笑呵呵道:“阿姐,你瞧, 这个便是姨母, 肚里的几个小的便是小表弟们, 怎么样,还挺像那回事儿吧?”   纪鸢见了嘴上一抽,伸手就往鸿哥儿脑袋上敲了两下,道:“有本事将姨母请来瞅瞅, 不跟你断绝关系才怪。”顿了顿,见坑里那几个歪歪倒倒的小的, 顿时抚了抚额道:“三个?你当姨母是母猪不成?”   话音一落, 鸿哥儿差点儿笑弯了腰, 道:“我可没这意思, 这话, 可是阿姐你说的,回头禀了姨母,看她到底跟哪个断绝关系。”   纪鸢作势要逮人,鸿哥儿手脚灵活,直接从雪人头顶上一跃而过,三两下便跳到了几十丈开外。   纪鸢瞅着眼前那个实在是丑的不像话的雪人发了会儿呆,末了,心血来潮,吩咐菱儿到屋子里寻些工具来。   不一会儿,那丑不拉几的雪人便摇身一变,只见雪人身上披着一身半旧不新的锻袄儿,伸手托着个软枕捏成的襁褓婴儿,头上特意绾了个如意鬓,发鬓上插了一支腊梅,五官被纪鸢捏成秀气温婉模样,倒是有几分尹氏的韵味,末了,纪鸢又将耳上的坠子取下,戴到了雪人耳上,用指尖给雪人嘴上点了点口脂,顿时,一个贤良淑德的女雪人矗立在了院子中。   菱儿丢了做到一半的雪人蹭蹭蹭的跑了过来,一阵惊叹道:“姑娘,您手可真巧,这个还真有几分姨娘的感觉。”   纪鸢拍了拍手,一脸毫不谦虚道:“本来还可以更好,就鸿哥儿那底子打的太差了,朽木难雕也。”   鸿哥儿切了一声。   不一会儿,春桃兴冲冲跑了来,一脸开心的嚷嚷道:“姑娘,姑娘,我也捏了两个,捏的您跟姑爷,您瞅瞅,像是不像?”   春桃一脸献宝似的摊开双手,只见她两个小手心里,一边躺了个窝窝头大小,又矮又胖又团成一团的两团雪疙瘩。   她?跟师兄?   菱儿直接笑倒在地。   唔,纪鸢这辈子大约都不想要再瞧见到雪了。   ***   几人正在院子里的玩闹时,忽而听到院子外头有人扯着嗓子喊着:“纪姑娘在吗?”   纪鸢等人下意识的瞅着院子口瞧去。   不多时,只见门口枱梧院的凝香探了头进来,身后还跟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纪鸢见了一脸诧异,菱儿春桃两个也纷纷扔了手里的雪团,立即变得规矩了起来。   “奴婢见过纪姑娘。”   凝香这会儿倒是要比往日客气不少,见了纪鸢,甚至还给了福了福身子。   纪鸢顿时有些惊讶,面上只微微笑道:“今儿个什么风,竟将凝香姐姐给吹来了。”顿了顿,只连忙将人往屋子里请道:“倒真是稀客,来来来,凝香姐姐,快进来屋子里坐。”   凝香目光往院子里里里外外四下瞅了一眼,面上似乎有些犹豫,少顷,这才冲着纪鸢笑眯眯道:“不了,纪姑娘不必客气,凝香站着便好,怎好麻烦姑娘。”   这枱梧院的人从未到她这小院来过,此番忽然到访,想来应当是奉了主子的命,有事儿前来的,纪鸢便也不作推辞,嘴上却笑着道:“这天寒地冻的,怎好站在外头…”   凝香笑道:“不打紧的,一会儿还得回去侍奉主子,不得久留。”   说完,往后头小丫头脸上瞧了一眼,小丫头立即会意,规规矩矩的将手中的东西双手奉上,只见托盘里放置了两个精致的小陶罐,罐子上绘了彩梅竹纹花样子,颇为雅致。   凝香亲亲热热的拉起了纪鸢的手道,“这是咱们夫人此番特意从赣州带回来的两罐茶叶,听说纪姑娘在府里住着,便特意吩咐奴婢给纪姑娘送了来。”   纪鸢顿时一脸受宠若惊,道:“怎好叫夫人破费。”   凝香笑道:“说什么破费不破费的,不过是一点儿小小的心意而已,纪姑娘就收下吧。”   顿了顿,又拉着纪鸢,笑的格外灿烂道:“明个儿府上为夫人设了个接风宴,夫人百般推脱,只道懒得麻烦,费人又费力,可架不住太太热情,只道好多年没瞧见了,眼下眼看着又到了年底,图个热闹,怎么得也得大办一场,故而明日的接风宴,整个府上的人都去了,咱们家主子说与您甚为投缘,晓得您往日不爱凑热闹,便特意派了奴婢前来相邀,姑娘说宴会一过,明日后日许是便要跟着夫人一道离府住进王家了,临走前,怎么着也得将姑娘喊上一道聚上一聚,怕姑娘您不去,这不,奴婢便特意来请了,纪姑娘,看在咱们姑娘热情相邀的份上,明儿个您可得一定要来啊?您若不去,咱们姑娘明儿个怕是要亲自来请了。”   甄芙儿要离府?   纪鸢登时一脸惊诧?   不过,细细想来也对,倘若这甄芙儿与霍二亲事订下了,还住在霍家确实有些不合适了。   如此瞧来,他们两家的联姻是板上钉钉了。   早就预料到的事儿,便也不存在诧不诧异这么一说。   只是,觉得时间当真是过的极快呀。   一晃六年,眼看着一个个都长大成人了。   见那凝香一直双目炯炯的看着她,等着她的回复。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如何推拒。   纪鸢想了想,便笑着道:“表姑娘如此盛情难却,那纪鸢只有却之不恭了。”   凝香闻言顿时心下一松,脸上瞬间笑开了花,又跟纪鸢闲聊了几句,便借故还得到主子跟前伺候着,随便寻了个由头离开了。   ***   凝香等人离去后,菱儿上前问着:“姑娘,您不是说今年除了姨娘院子,哪儿都不去了么?”   纪鸢瞅着托盘上那两罐茶叶,垂眼想了想,喃喃道:“明个儿大姑娘应当会回府罢。”   她其实与那甄芙儿的关系,远没有凝香嘴上说的那么亲近。   这甄芙儿特意派人前来请,纪鸢不好推辞,毕竟,往后那甄芙儿嫁到霍家,整个霍家不说,至少整个二房皆由她掌控了,她日后离了府,跟她是无甚关系了,只姨母还在,对方既有意亲近,她必定不会推脱。   况且,纪鸢心里一直还有些没底。   只不知,此番甄芙儿相邀,是出自她自个,还是背后有人授意?   怕就怕,是第二回 戴家之行。   可若她推脱不去,推了这一回,还有下一回,有些事儿,既然注定避不过,那边唯有迎难而上了。   第二日,纪鸢替那甄芙儿备了一份薄礼。   菱儿跟春桃两个一脸肉疼,两人老妈子似的,在纪鸢耳边唠叨个没完。   由此,可见,纪鸢是穷到了何种地步,便是一两件首饰摆件,都足足令这二人抓耳挠腮了一整个早上。   她顶顶的好礼,可在别人眼中,怕是不足一提,不过纪鸢这人最大的优点便是,想的开,多大的肚,吃多大的碗,委实没必要打肿脸冲胖子,她的好东西就到这个程度,并不觉得丢人。   果然,这日,接风的阵仗还挺大的,府中该来的都来了,便是各房姨娘也难得都出席了。   那甄夫人小王氏不愧是那王氏的亲妹子,眉眼与王氏极为相似,人群里可以将这二人挑出来的凑成一对姐妹花的那种,只那小王氏身段更加丰盈些,脸胖点儿,黑点儿,生得不如王氏精细华贵,明明是妹妹,瞧着倒像是姐姐。   她们长辈们在看戏聊天,纪鸢一直乖乖跟在尹氏身边,没有凑上前去,王氏似乎一直没有注意到她。   果然,那霍元嫆也回了,这回,只破天荒的将那从未带出门的姐儿也跟着带回娘家来了。   女婿戴元忱未来,纪鸢闻言,悄然松了一口气。   霍元嫆将那刚出生的姐儿抱在怀里,片刻不离身,跟甄芙儿、霍元昭几个挨个聊天,几个小姨纷纷弯着腰,在逗弄几个月大小的小娃娃,霍元昭跃跃欲试的将小娃娃抱在了怀里,才刚抱上,整个人忽而定住了,只佝偻着背一动不敢动,片刻后,忽而面露惊悚,嗷嗷喊着:“大姐,大姐,我…我肚子抽筋了,哇,快抱走,抱走,我不敢动了——”   原来小娃娃浑身上下软乎乎的,霍元昭紧张得抽筋了。   一时,逗得所有人哈哈带笑起来。   霍元嫆亦是被逗笑了,久违的笑容,抬眼间,恰好瞧见了立在不远处的纪鸢,霍元嫆面上一愣,过了片刻,接了孩子抱着放到了奶娘怀里,朝纪鸢这边走了过来。 第105章   纪鸢心下一紧, 远远地只冲那霍元嫆福身道:“大…大姑奶奶。”   霍元嫆细细打量着纪鸢, 见她这日穿了一身粉色翻领的对襟襦袄儿, 衣裳半新,但衣饰稍稍宽松,将她那姣好身段生生遮掩住了, 霍元嫆微微怔了片刻,随即冲纪鸢轻轻颔首,倒没先跟纪鸢说话, 先给尹氏问了个好, 道:“姨娘身子可好?”   说罢, 看了看尹氏的肚子,笑着道:“这个月份, 正是肚里娃娃胎动得最厉害的时候, 夜里怕是睡不安妥吧。”   说到孩子, 只觉得一贯华贵严谨的面容上平添了一抹母性的温柔。   尹氏登时觉得一阵受宠若惊,同时脸上也有几分不大自在,霍元嫆身份高贵,但到底是个小辈, 她这都一大把年纪了,往日都是做长辈的叮嘱小辈有孕了该如何如何, 现如今, 只觉得调了个头来了, 尹氏只用帕子半遮了遮嘴, 腆着脸道:“这个倒还算老实, 比之以前怀昭儿时候要顺当多了,昭儿当年,就跟个猴儿似的…”   霍元嫆笑了笑,道:“那倒好,昭妹妹虽活泼可爱,但这些年想来没少让姨娘头疼,这个弟弟或妹妹文静些也好,往后也好叫姨娘少操些心了。”   通常唯有自己人才会打趣自己人,想来,这霍元嫆分明是将霍元昭当做自己人的。   况且,霍元昭这门亲事,也算是霍元嫆给牵的线,尹氏对其十分感激。   两人寒暄了一阵,霍元嫆这才将目光缓缓投身在了纪鸢身上,先是有些复杂的看了她两眼,随即,走近了,拉着纪鸢的手,因愧疚而倍感亲近,道:“听太太说,鸢妹妹的亲事似定下了,听说还是从前在老家故人之子,如此这般,还真是桩好亲事。”   霍元嫆这话…极为真心。   表情极为真挚。   似乎在跟纪鸢唠家常,又似乎在借着说笑隐隐向纪鸢释放除了某种讯息。   纪鸢还在微怔间,便见那霍元嫆往纪鸢手背上安抚似的拍了两下,笑着道:“往后便是成了家,也记得多来府上多走动走动,母亲说,往后便将这霍家当做自个娘家便是了。”   若是前面的话令纪鸢有疑,后头这句,只觉得话里话外带着祝福及…安抚。   若是纪鸢没料到的话,这话的意思是——   纵使心中过于惊诧,可面上却不显,这些似是而非的话,纪鸢只能装傻充愣,到底还未曾及笄,只当做被提及了亲事,微微低着头,羞红了脸。   霍元嫆深深看了她一眼。   正在此时,那头奶娘怀里娃娃哭了,霍元嫆冲纪鸢笑了笑,立即赶了过去。   纪鸢看着这霍元嫆的背影,只觉得她眉眼间的郁气比上一回似消散了些,说话行事间,也越发放开了些,像是从被困的泥潭里走了出来,又或者,将全身心放在了孩子身上。   ***   纪鸢参加霍家的家宴虽不多,但也有好几回了,回回次次似乎都差不多,上午听戏,一家子聚集在一块儿聊天说笑,中午设了午宴,这回为小王氏设的接风宴倒是别致些,听闻那小王氏最喜梅花,霍家恰好有一处梅园,之前枝丫上相继冒出了花骨朵,这大雪一来,竟悉数迎寒盛开了,整个寒冷的雪冬日,似乎因这片粉色彻底鲜活了起来。   故而,这回,王氏便中途便将这宴会设在了梅园里头。   外头天冷,王氏、小王氏、三太太些个长辈陪着老夫人在听戏,一些个年轻的小辈们开始游起了园子。   霍元昭兴冲冲的跳了起来,拉着纪鸢的手一脸兴冲冲道:“纪鸢,走,随咱们一道到园子里赏梅去,满院子的梅花都开了,淡粉色的梅花,迎着傲雪,开的可欢了,一年才有一回的奇景,不去你定会后悔的!”   纪鸢只挑眉笑道:“外头雪还没化,我怕冷,不去。”   霍元昭脸一黑,纪鸢这才道:“你是晓得我的,向来不喜欢凑这份热闹,况且姨母身边得有人侍奉着,这天寒地冻的,不能久待,一会儿我还得送姨母回去,你们去吧,甭因我扫兴了。”   霍元昭皱着脸,一脸不悦道:“姨娘身边有潋秋姐姐呢,哪用得上你,不去便不去,哪里用得着 用姨娘作幌子。”   顿了顿,只跺了跺脚,道:“不去就不去,哼!”   说罢,撩起裙摆,气呼呼的背过了身子,恰逢甄芙儿见了,笑着迎了上来,笑呵呵道:“怎么呢,这是?”   说罢,拉了拉霍元昭,又拉了拉纪鸢,做和事老冲纪鸢道:“妹妹来都来了,就跟咱们几个一块儿到园子里逛会子吧。”   这日甄芙儿穿了一身粉色锻袄儿,颜色款式跟纪鸢这一声颇为相似,不由令纪鸢多瞧了一眼,就是她身上衣饰面料做工比纪鸢身上的精细不少,袄儿领口、袖口分别绣了梅花刺绣,极为雅致,非但衣裳相似,就连二人这日所绾的头型鬓发都极为相似,甄芙儿向来装扮华丽,这日倒是选了素雅清洗风格,倒也令人眼前一眼。   这二人身高身形相差无几,因装扮相似,一开始宴会上还有几个丫鬟错将纪鸢当做了她。   在甄芙儿跟前,纪鸢可没那么放肆,只有些为难的犹豫着:“这…”   霍元昭是个心高气傲的,又是说一不二的性子,见纪鸢三请四请都请不动,多少对纪鸢是了解的,在外人跟前,不好叫她为难,同时又不想在甄芙儿跟前落了面,只气呼呼冲甄芙道:“她不去算了,芙姐姐,咱们去便是,今儿个府里来了这么多姐姐妹妹,横竖人多,不差她这么一个!”   说罢,风风火火的拉着甄芙儿便要走。   “哎哎——”   甄芙儿看着纪鸢,似还有话要说,然被她拉着走了,只扭头一脸无奈的冲纪鸢笑了笑。   ***   两人走后,霍元芷及屋子里些个其他姑娘们也跟了上去,原来,霍家族里来了好几个堂姊妹,加上霍家二房三房几个,人却是不少。   那霍家二姑娘霍元芷经过纪鸢身边时,眼尾扫都没扫她一下,入府这么些年,纪鸢真心觉得,这霍元芷其实是最好相处的,因为,她压根将她当做空气般存在,这样,还挺好的。   小辈们都出去了,没一会儿,尹氏由潋秋搀扶着来了外头次间,见纪鸢一个人候在屋子一角等着她,只笑着道:“怎么不跟她们一道去玩玩,我身边有潋秋了,你呀,只管放心去玩便是,何须寸步不离的守着我。”   纪鸢弯着尹氏的手,俏生生说着:“我哪里是守着姨母,守的分明是肚里的小表弟。”   说罢,只微微弯着身子,凑到尹氏的肚子跟前,伸手点了点,笑嘻嘻道:“是不是,小表弟!”   尹氏一脸无奈的摇了摇头道:“横竖姨母说不过你。”   纪鸢一脸得意的冲她吐了吐舌头。   抬眼间,恰好撞见了尹氏身后突然就多出了一行人,以那霍元擎为首,一左一右分别跟着霍元懿及霍元帧,三人一行不知何时就来到了她们身后。   大概是她跟尹氏立在门口不远的位置,挡着他们的道了,三人纷纷停了下来,也不知立在那里立了多久。   因太过突然,纪鸢面上的神色来不及收回,那吐舌头的不雅动作恰好被后边三人撞了个满眼。   当即,纪鸢脸上一红,立马往尹氏一侧躲了躲。   尹氏察觉有异,回过头来,见到这一行人,顿时大惊,立马朝着几人福了福身道:“大公子、二公子、三公子。”   纪鸢只觉得一脸尴尬,跟着尹氏福了福身子,人却躲在尹氏身后,如何都不想出来露脸了。   霍元擎往尹氏方向瞧了一眼,淡淡的嗯了声。   霍元懿摸了摸鼻子,笑着道:“门口有些冷,姨娘怎么站在这儿。”   话虽冲尹氏说着,眼睛却忍不住往她身后瞄了瞄,却只瞧见到一片粉色的衣角,霍元懿不过瞧了两眼,很快,便收回了目光。   尹氏笑着道:“屋子里有些闷,刚出来透透气。”顿了顿,又笑道:“几位公子是前来给老夫人问好的吧,老夫人正在里头看戏,刚好那台戏唱完了,老夫人刚才恰好还问起几位公子了,没成想,这么快便来了。”   霍元懿呵呵笑着道:“那感情好,咱们兴许跟祖母心意相通吧,走,大哥,咱们便进去吧。”   说罢,冲尹氏点了点头,三人便直接往里去了。   三人中,倒唯有那三公子目不斜视,似乎心里头有些事儿,只抬着眼,直勾勾往那里屋里瞧着,不知在瞧些什么,面色微红,目光似有些迫不及待,由始至终,没顾忌得上尹氏跟纪鸢这边。   几日走后,纪鸢只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唔,真是太尴尬了,吓死她了。   ***   因里屋多了几位公子,纪鸢便一直候在了外头,没多久,便催着要送尹氏回去,将人看得那叫一个紧哟,连潋秋都在笑着打趣道:“姨娘,有表姑娘在您跟前伺候着,都没奴婢什么事儿了,您瞅瞅,今儿个奴婢的伙可不悉数让表姑娘给抢了去。”   逗得尹氏乐不可支,没得法子,拗不过纪鸢,便由她送了回去。   然而,才刚走到院子,忽而见那甄芙儿身边的凝香匆匆跑了来,气喘吁吁的冲着纪鸢道:“纪姑娘,三…三姑娘跟二姑娘在斗诗会上吵了起来了,咱们姑娘特让奴婢请您去,说三姑娘只听您的,要不,您…您随奴婢过去去劝劝三姑娘吧?” 第106章   一听到霍元昭又跟那霍元芷起了争执, 纪鸢与尹氏二人同时变脸, 毕竟, 当年那二人的一场争执影响还挺大的,霍元昭被禁足半年,整个人都阴郁了半年,生生变了个人似的,过了好长一段时间这才慢慢恢复过来。   眼下, 大家都长大了, 不再是多年前的小孩子了,若是再起了争执, 传出去, 怕是对影响不好, 尤其,在这个节骨眼上。   见尹氏面带焦急, 纪鸢忙劝道:“姨母,您甭担心,我这就去一趟, 昭昭这几年脾气好很多了,遇事儿也知轻重,应当就拌拌嘴罢了,我往日也经常与她吵嘴,她晓得分寸的, 您别忧心。”   说罢, 看了潋秋一眼。   潋秋会意, 从纪鸢手中接过尹氏搀扶着道:“姑娘谁的话也听不进,表姑娘的话还是听得进去的,表姑娘过去,您就放心罢。”   “好,鸢儿去吧,有你在,我一千个一万个放心。”   纪鸢冲尹氏安抚性的笑了笑,赶忙跟着凝香去了。   待出了院子,便进去了梅园,满林的梅花,就跟花海似的。   纪鸢从未来过这片梅林,本身不大记路,又加上心里有些急,只得跟着凝香七绕八绕的,梅林诺大,没个边际,树下还藏着积雪没有来得及融化,若是放在往日,纪鸢定会忍不住驻足好生观赏一番,可此刻,纵使满园粉黛,也丝毫吸引不到纪鸢丁点目光。   ***   “怎么就吵起嘴来了?是因何事啊?还请凝香姐姐细细告之?”   边走着,纪鸢边细细问着。   凝香在前头引路,闻言,只含糊其辞的说着:“实不相瞒,纪姑娘,我方才并不在亭子里,具体怎么回事儿也不是特别清楚,只知,几位姑娘们在亭子里以‘梅’作诗,好像是二姑娘出言讥讽,随即三姑娘便恼了起来,咱们家姑娘在劝解着,见今儿个连老夫人都来了,怕事情闹大了,为了稳妥起见,便特意打发奴婢来请了。”   纪鸢闻言,微微挑了挑眉,心道,霍元昭这些年被她打击惯了,寻常话压根刺不了她了,是不是因为之前她惹得她来了脾气,这才受不住的?   想到那甄芙儿,倒是暗自赞了赞。   没成想,还没嫁进霍家,便已渐渐有了霍家当家主母息事宁人的风范了。   这般想着,又跟着凝香绕了绕,见渐渐远离了院子,越走越偏,眼瞅着前头不知还要走多久,前方亦是没有半点女儿家聚到一块的嬉戏说笑声,她分明记得之前听那霍元昭念叨过的,就几步路的脚程,说是梅林中间有个湖,湖里的冰还没来得及化掉,她嬉说着现如今的鱼儿呆笨,要拿了器具将冰面凿开,钓几条笨头笨脑的呆头鱼上来给姨娘炖汤吃了。   眼下,只觉得没个尽头似的。   越走,纪鸢越发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这日,她行事处处小心谨慎,但凡觉得有异,便会多留个心眼,眼下,见菱儿也在轻轻扯她的衣袖,纪鸢只缓缓停了下来,皱眉问道:“凝香姐姐,不知那亭子还有多远?我瞅着这处有些地偏,不像是个赏梅的趣处,姐姐是不是忘了路,走岔了路?”   菱儿也跟着附和道:“就是就是,这园子里怪冷的,姑娘您大病初愈,怕是不能再往里走了。”   凝香隐隐有些发急,嘴里却道着:“就到了,就到了,就在前头了。”   说罢,只快速上前几步,随即压着一支梅枝,踮起脚尖往前一瞧,瞧好瞧见凉亭一角,登时面上一喜,指着冲纪鸢道:“喏,纪姑娘,您瞅瞅,亭子就在前头了,我怎么会记错路,我方才分明就是打这来的。”   纪鸢上前狐疑的瞧了一眼,果然瞧见了那亭子。   想了想,便将信将疑的跟了上去。   ***   亭子倒是有个亭子,不过这凉亭分明是个荒废的,就矗立在湖边上,亭子沿湖的护栏都掉落了,摇摇欲坠的感觉,且亭子里里外外还生了杂草,哪里像是个供人歇息玩赏的?   纪鸢远远地停了下来,没有跟上去,只放眼望去,沿着湖边瞧了一圈,湖面上果然结了一层薄冰,湖的上空还起了一层薄雾,湖的四周,放眼望去,是成片成片粉色、白的花海,倒影在湖面,影影绰绰,只觉得天地都变得渺小了,当真是宛如仙境般。   纪鸢俨然要被这景致惊艳住了。   若非心里担心着霍元昭那边,定舍不得挪眼了。   “凝香姐姐,这儿…这儿是哪儿呀,这儿如此残败,瞧着像是个荒废之地,凝香姐姐怎么将咱们姑娘领到这儿来了,三姑娘她们人呢,几位主子们总该不至于在这儿歇脚赏梅吧?”   便是连菱儿的脸色都不大好看了。   凝香亦是一脸焦急道:“姑娘她们人呢,我来时分明记着道的,是往这儿走的没错啊,怎么走到这里来了,这到底是哪儿呀,姑娘晓得我若是连这么个小小的差事都办不妥的话,怕是——”   凝香只一脸发急,走进那亭子病急乱投医似的,四处转了转,结果,冷不丁——   “啊——”   脚下一滑,竟然踩空了,掉了下去。   凝香拽着那败落的护栏一角,急急喊道:“救命啊,救命啊,纪姑娘,救救我——”   菱儿赶紧跑了过去,伸手用力拽着凝香往上拖着,咬牙喊着:“你…你使劲,别…别撒手啊…”   眼看就要将人拉上来了,忽而咔嚓一声,那根摇摇欲坠的护栏忽而断了,凝香面色一白,说时迟那时快,正要连菱儿都要被她连带着坠落下去时,纪鸢搭了把手,总算是将二人给拉了上来,却未料,人还没站稳,纪鸢只觉得脚下被人绊了一下,一滑,她直直往下坠了下去。   湖里的水竟然很深,纪鸢脚下够不到底。   湖面结了一层薄冰,寒冷刺骨,纪鸢整个人沉了下去,挣扎几下,又浮了上来,冷到整个人直打哆嗦,拼命胡乱挣扎,猛灌了几口冰水,又沉了下去,越挣越远。   菱儿大惊,大喊了一声:“姑娘——”   转身便跟着跳了下去。   然而,她压根不会水,不过是在原地狗刨罢了。   凝香见了,整个人亦是直打着哆嗦,嘴里拼命大声喊着:“救命啊,救命,有人落水了,有人落水了!”   不远处,由枱梧院凝芳领着的霍元帧听到呼救拔腿便赶了来,凝香见了,面上大喜,转眼由喜转忧,只一脸焦急上前喊着:“三公子,三公子,姑娘…姑娘落水了,求您…求您救救她…”   霍元帧闻言面上大惊,焦急喊了声:“芙儿…芙儿妹妹——”   二话不说,亦是急急跟着跳了下去。   于此同时,那凝芳却朝着另外一个方位边跑边大声呼救道:“来人啊,来人啊,有人落水了,有人落水了——”   沿湖对面一处水榭处,一群姑娘们正在安安静静的作画,听到动静,纷纷放下画笔,遣人前去查看。   甄芙儿一脸忧心忡忡道:“怎么听着有些像是凝香的声音,糟糕,我方才派凝香去请了鸢妹妹来,落水的…该不会是她吧?”   霍元昭听了脸色一变,直接将身前的画具给往前一拂,丢了画笔便神色焦急的跑了去。   剩余几人见情况不对劲儿,亦是纷纷放下画具,跟了上去。   ***   “主子,您瞧,有人落水了。”   恰逢此时,殷离戴着斗笠,提着渔具立在湖边正好往那湖水里瞧了一眼,随即,转身冲身后的霍元擎道:“瞧着像是二房的表姑娘——”   殷离声音慢条斯理,一点也不急,只慢悠悠的一一描绘着。   说完,似正要赶去,忽而脚步一停,又面无表情道:“三公子跟着跳下去了。”顿了顿,又忽而道:“三公子不会水!”   霍元擎这才漫不经心的将目光投了去。   这眼望去,顿时,眼微微眯了起来。   只见湖里的身影隐隐穿着一身粉色衣裳,挣扎间露出了头顶一支白色玉簪,于此同时,湖水里夹杂着略有几分熟悉的撕心裂肺的呼喊声:“姑娘,姑娘,咳咳——”   霍元擎背在身手的手微微一紧。   不多时,身子微晃,已窜出数丈之外,随即,几个脚尖轻点湖面,便跃到了湖心处。 第107章   霍元擎欲将人捞上来, 然而刚跃过去,只见湖中身影猛地挣扎几下, 随即, 渐渐没了动静,只缓缓往下沉了去。   霍元擎瞳孔微缩, 大掌一顿,压根来不及细想, 直接跟着跃入湖中,整个人跟着沉了下去。   “主子——”   殷离脸色一变, 紧跟着轻踏湖面飞了过去。   湖面上飘着淡淡的白雾, 湖水冰冷刺骨,在这个时节落水, 时间一长, 淹不死, 怕也会冻死。   两人坠落湖中后, 湖面竟一时趋于平静了, 除了微微荡漾的波纹,竟然没有丝毫动静了。   不知死活。   立在凉亭里的凝香见了,面色煞白, 身子渐渐开始打颤,不多时, 一屁股跌坐在地面上, 嘴里喃喃道着:“完了, 完了…”   大公子怎么来了, 倘若大公子出了什么意外,凝香压根不敢想象。   正当凝香惊恐万分时,忽而听到一声巨大的哗啦声,两道身影冷不丁从湖面下一跃而出。   霍元擎单手搂着纪鸢从湖中冒了出来。   只是,出来时,离岸上却更远了。   霍元懿伸手往脸上抹了一把,转过身来,抿嘴往怀中看了一眼,随即,只一手搂着人,一手快速往岸上游来。   殷离见状,心下一松,改去救离岸边不远,正在狗刨挣扎的菱儿及三公子二人。   菱儿离的远,湖水已经过了下巴,三公子其实就在湖边上,水不过才刚齐胸,大概是落水惊慌,吓得方寸大乱,不知猛灌了多少水进去。   殷离将这二人拖上岸后,立即扭头去接应霍元擎。   不多时,霍元擎单手将纪鸢搂上了岸,只是,人却没了知觉。   ***   菱儿冻得面白嘴青,浑身发抖,整个人都抖成筛子了,然而一见纪鸢躺在地面上一动也动不了,当即,只嚎啕大哭着,浑身发颤的朝着纪鸢方向爬了过去,嘴巴分明已经冷都说不出话来了,只知抖着唇哭喊着:“姑…姑…呜呜姑娘…”   三公子见躺在地上的人竟不是甄芙儿,面上一愣,随扭头便去瞧凝香,但是此时已经冷到浑身哆嗦、嘴唇发紫,只跌坐在地面上,压根说不出任何话来了,一脸狼狈。   菱儿爬到纪鸢跟前,见她双眼紧闭、面泛乌青,脸上表情极为吓人,安安静静的躺在那里,就跟死了似的,菱儿一脸激动地爬过去,伏在她身上嚎啕大哭了起来。   霍元擎伸出食指与中指在纪鸢脖颈脉搏探了探,随即,冷着脸一把将菱儿从纪鸢身上扯走了,他力气大,菱儿被扯飞两丈开外,她压根来不及忽疼,立即爬起来,扭头便瞧见那大公子在扯她家姑娘的衣裳。   霍元擎将纪鸢外头厚重的袄儿脱了,又将领口拉松,随即,双掌叠加压在纪鸢心口,迅速往下按压,一下一下,如此反复。   殷离见了,心下一跳。   凝香惊得整个人直接从地上一溜烟爬了起来,只瞪大了双眼往那边瞧着。   霍元擎微微抿着嘴,见按压心口没有起到作用,又立即改作按压腹部,然而纪鸢四肢冰凉、呼吸骤停了似的,如此反复数十次,依然没有系任何效果。   半晌,只见那霍元擎忽而微微眯着眼盯着纪鸢惨白的脸看了一阵,似乎面带犹豫,少顷,只忽而蹙了蹙眉,顿了顿后,一把用力的掐着纪鸢的腮帮子,将她紧闭的小嘴撬开,随即,低头缓缓凑了过去,往里渡气。   恰逢此时,霍元昭等人匆匆赶了来,远远便听到那菱儿的哭声,霍元昭心急如焚,却未曾料到,一赶来,远远地只见到大哥在一口一口给纪鸢渡气,渡一口气,用力的往她心口上按压着,渡一口气,按压着。   霍元昭整个呆若木鸡。   ***   “那个…那个好像是是大公子…”   “大公子…竟然…竟然在给纪姑娘…”   那举止已经十分出格了,一行闺房姑娘们如何都说不出口。   全部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一时,面色各异。   甄芙儿见到霍元擎的那一刻,双目微微眯了眯,又见纪鸢躺在地上人事不知,放在袖子里的两只手紧紧握了握,心跳慢慢加速了,她似乎也没料到,竟然快要闹出了人命。   正在此时。   “咳咳——”   原本人事不省的人忽而吐了,将肚里的湖水吐了出来,随即,只用力的咳嗽了两声。   霍元昭见状,面色大喜,这才慢慢反应过来似的,提着裙摆便大步跑了过去,直接趴在地上,拉着纪鸢的手一脸欣喜道:“吐出来了,吐出来了,大哥,纪鸢吐出来了…”   霍元擎面无表情,眼尾都没扫她一眼,只微微喘息着,重复着手中的动作。   纪鸢一共吐了三次。   人却一直昏迷没醒。   最后——   “派人去请大夫,备火备热水!”   霍元擎冲殷离冷冷吩咐着,随即,只忽而将纪鸢整个打横着抱了起来,便头也不回的往梅林中的院子走了去。   临行前,只抬眼往不远处的凝香身上瞧了一眼,凝香身子一软,只觉得那一眼,蚀骨阴寒。   几乎是命令下达的同时,殷离身影嗖地一下,消失在了众人视线范围中。   霍元昭愣了片刻。   不多时,亦是紧紧跟着跑了去,边跑边厉声喝着:“快快快,画眉,还不快去准备着!”   声音留下了,身影却嗖嗖消失了。   ***   这几人离开后,余下众人是一阵面面相觑。   过了好半晌,只忽见族中一位堂妹一脸诧异的问着:“只不知那纪姑娘是如何落水的?方才瞧着吐是将肚里的水给吐了出来了,可人却未醒,不知有无大碍?”   另有一人却并不如何关注纪鸢的生死,只迟疑道:“没成想,大公子竟会出手相救,那纪姑娘倒是好生有福!”   又有人挑眉道:“人至今生死未卜,焉知是福是祸。”   几人热议着,此时,凝香抖着身子朝着甄芙儿走了来,只哆哆嗦嗦道着:“姑…姑娘,奴婢该死,是奴婢——”   话音未落,甄芙儿一个巴掌扇了过去,冷冷道:“纪家表妹倘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唯你是问!”   这一巴掌,用足了力道。   凝香脚下一阵踉跄,险些倒地,凝香却毫无怨言,只立即跪在甄芙儿脚边,猛地磕头求饶道:“姑娘,奴婢落水,若非纪姑娘相救,奴婢早早便淹死了,今日一切皆是奴婢的错,奴婢该死,求姑娘责罚!”   “原来,那纪姑娘竟是为了救这个小丫头才落水的!”   “芙姐姐,你也别动怒,这丫头好不容易获救,又…也怪不得她,这样吧,现如今不知纪姑娘究竟怎么样了,咱们一起去瞧瞧吧。”   “是啊是啊,芙姐姐,一起去吧!”   甄芙儿闻言,只红着眼,用帕子拭了拭泪,道:“鸢妹妹是我派人请来的,若是有个什么意外,我怕也是难辞其咎。”说完,只叹了一口气道:“走吧,先去瞧瞧人如何了,希望无碍才好。”   说罢,只随着众人一道去了,临走前,扭头往那三公子霍元帧面上瞧了一眼,心里冷冷道,果然是个庶出的,竟如此没用。   一行人匆匆跟去了,唯有那霍元芷落在最后,瞧了那甄芙儿背影一眼,转而将那霍元帧搀扶了起来,冷冷质问道:“哥哥如此在此?”   见那霍元帧一脸失魂落魄的盯着甄芙儿的背影,霍元芷出声嘲讽道:“有的人,不是你能够肖想的,还望哥哥有这个自知之明才好,否则,等着你的,可不止落水这一遭了。”   说罢,霍元芷也不再多言,一脸高傲的转身离去。   ***   却说,梅园有人落水一事儿,早早便传进了正屋里,通报的人只慌慌张张的禀着:“大公子,是大公子落水了…”   老夫人坐在上首,闻言顿时面色一变,只撑着拐杖便要起,急急问着:“好端端的如何就落水了?”   王氏立即安抚了一阵,转而条理清晰的问着:“大公子刚不还在这儿吗,怎么就落水了?救上了没,要不要紧?”   那丫头只战战兢兢回着:“落水的不只大公子,还有三公子,还有…还有纪…纪姑娘,人都救上来了,大公子跟三公子无碍,纪…纪姑娘现如今还生死未卜…”   王氏挑眉,只一脸诧异道:“纪姑娘?”   老夫人却面色发急道:“甭管哪个?还不赶紧的去请大夫,这大冷天的,该遭多大罪。”   王氏闻言,立即派人请大夫,又派人生火,备用一应取暖器具。   老夫人听了,还是有些坐不住,只撑着拐杖便要起身去瞧,外头天冷,众人争相相劝,正在此时,只听到外头有人秉着:“秉老夫人,大…大公子回来了,去去了次间,手上抱…抱着昏迷的纪姑娘。”   众人大惊。   老夫人尤甚。 第108章   却说次厅里, 下人们正领命收拾着,冷不丁见大公子抱着人进来了, 顿时一个个面面相觑, 过了片刻,这才反应过来, 只纷纷手忙脚乱的忙活了起来。   霍元擎直接抱着纪鸢,将人放到了软榻上, 此时,屋子里已经烧了地龙, 又有人眼明手快的将火盆抬了进来。   霍元擎坐在软榻边沿, 伸手往纪鸢脸上拍了两下,下意识的要去解她领口的衣裳, 只手伸到半道上又将立即收了回, 起身改冲着候在一侧的老嬷嬷吩咐道:“将她身上湿衣裳换了, 人已经冻坏了, 赶紧替她搓搓身子, 将身子搓热了…”   老嬷嬷立即上前道:“是,大公子。”   霍元擎这才给老嬷嬷让了道,双眼却一直紧紧盯着软榻上之人。   老嬷嬷上前往软榻上之人一瞧, 见纪鸢面色泛青,嘴唇亦是乌青, 整个人冻成了个活死人似的, 若非是大公子抱来的, 确定还有气, 当真不敢上前触碰,当即心下一惊,含糊不得,立即上前给纪鸢换起了衣裳,嘴里只有些于心不忍道:“瞧瞧这可怜见的,如何会冻成了如此模样。”   说着,又连连唤了两个丫头来,吩咐一人端了热水巾子来,与另外一人替纪鸢脱了湿衣裳后,便掀开了厚厚的被褥盖在了她身上,一人抬起纪鸢一只胳膊,拼命搓揉了起来。   好在这老嬷嬷是个老人了,瞧人冻成这幅模样,猛地一下,还不敢随便给她用温水擦拭,也不敢一下子给她取暖,只敢将人身上受冻之处的寒气慢慢搓散了,慢慢恢复了正常的体温,这才敢用巾子兑了温水仔仔细细将整个身子擦拭了一遍,随即,才敢将火盆抬近了取暖。   ***   给纪鸢换衣裳时,霍元擎这才避嫌走了出去。   此时他衣衫尽湿,连头发都在滴水,本应满身狼狈的,可出现在他身上,却无一人敢多瞧,只觉得便是如此,依然遮挡不了他身上满身威严的气势。   此时,早已有丫鬟取了干净的衣裳过来侍奉,只要去换时,忽而见老夫人杵着拐杖过来了。霍元擎步子微顿,缓缓唤道:“祖母。”   老夫人命人将所有人都打发了下去,便是这会儿,连霍元昭都被拦在了外头。   她老人家杵着拐杖,尽管年纪老迈,瞧着却精神奕奕的,一进来,便是上上下下将霍元擎打量了一阵,老夫人目光锐利,便是如此,此刻也依然从他面上瞧不出个什么章程来,只见他面无表情,瞧着似乎与往日无异。   老夫人默了片刻,这才立即板着脸,微微训斥道:“还杵这做什么,还不赶紧将这身湿衣裳换了。”关心中带着一丝责备,责备这大冬日里将自己冻成这幅模样,片刻后,又道:“人呢?都哪儿去了,还不赶紧过来伺候着。”   又瞧了身侧丫头红绡一眼道:“厨房的热水来了没,赶紧送几桶进来,回头大公子若是着了凉,如何是好!”   说罢,又瞅了霍元擎一阵,忽而道:“一会儿完事儿了,来我院子里一趟。”   说完,将拐杖往地面上用力一撑,这才一言不发的往里屋去了。   霍元擎见状,微微抿了抿嘴,只伸手轻轻抚了抚大拇指上的玉扳指,片刻后,蹙了蹙眉,表情难得有少许怪异。   ***   老夫人一进来,屋子里众人纷纷起身给她问安。   老夫人摆了摆手,直接开口问着:“人如何呢?”   方才那老嬷嬷立即起身禀着:“禀老夫人,这会儿身上温度恢复些了。”顿了顿,只微微叹了叹道:“方才大公子刚将人抱进来时候,老奴堪堪瞧了一眼,当即差点儿吓坏了,只见整个人冻得不成样子了,连呼吸都是微弱的,此番怕是遭了不少罪,好在大公子将人送的及时,这会儿身子暖了些,应当无碍了,只是人还未醒,还一直昏迷着。”   老夫人边听着边缓缓来到了榻前,立在榻前,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将人好似打量了一遭,见榻上这小姑娘安安静静的躺着,纵使气色不好,纵使整个人已经被折腾得不成样了,可便是再惨淡,也掩盖不住那苍白面容下的花容月貌。   当真是个标志的,比之当年那沈氏,亦是个不差的,老夫人心道。   对这孩子,老夫人约莫是有些印象的,不过所见次数不多,并不算熟络,堪堪只记得,是个伶俐的。   一时,脑海中百转千回着,便又细细将纪鸢好生瞧了瞧,心道,瞧着模样倒是个好的,就是不知心性如何,深宅大院,府中各人有各人的弯弯道道,各有各的手段,老夫人虽多年未掌家了,到底是个心有丘壑的,人不会无缘无故落了水,眼下,只不知是遭人算计了,还是…苦肉计?   霍家大房如何显贵不用说,便是连丫鬟都上赶着往大房挤着,尤其是擎儿屋里,现如今院子里尚无当家主母,只有一个新纳的妾氏,他院子里冷清,又无人管束,甭说放眼整个霍家,便是整个京城,都是上赶着惦记着,免不了些个心思活络的妄图高攀,冷不丁出了这样的事儿,由不得老夫人不多加思虑。   只是,擎儿向来不是个多管闲事的,眼下。   老夫人蹙了蹙,榻上躺着的这个瞧着怕是尚未及笄,未免也太小了吧。   老夫人盯着纪鸢一言不发,整个屋子里人见她神色莫辩,亦是大气不敢出一下。   过了良久,老夫人这才出声问道:“派人去请了大夫吧,怎么还没来,遣人去催催!”   正说着,有婆子匆匆领了大夫进来了。   ***   大夫把了脉,当即蹙了蹙眉,又换了只手,细细把了好几下,眉头皱了又松,松了又皱,只缓缓道:“如何这样不当心,这大冷天的,哪里经受得住这样冻?”   身旁老嬷嬷立马问道:“祝大夫,您瞧她这身子可有大碍?”   祝大夫捋了捋胡须道:“脉搏紊乱,气息微弱,身子体寒,血亏气滞,如何没有大碍?”   老嬷嬷面色一急,只下意识的往不远处的屏风后瞧去。   不多时,屏风后老夫人遣了红绡出来询问,红绡笑着问道:“祝大夫,我家老夫人派我来问问,病人身子可有受损,将来…”红绡顿了顿,颇有些意味深长道:“这身养可否有碍?”   祝老大夫闻言霍家老夫人竟在此,心下一惊,连连朝着那屏风后头行了个礼,想了想,只恭恭敬敬道:“若是搁在寻常妇人身上,定会有所折数,好在这姑娘年轻,身子底子好,并无大碍,一会儿老夫开几剂方子,劳烦姑娘差人去抓了药,吃上三月,好生调理调理,生养定会无碍,只是,只是这姑娘家身子向来娇弱,往后再莫要出了这等岔子了。”   红绡闻言,心下一松。   大夫问诊后,老夫人便且先离去了,却留了身边一得力老嬷嬷郑嬷嬷在此照看,临行前,只微微眯着眼,冲红绡道:“且去遣人好生问问,今儿个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顿了顿,又道:“一会儿到库房里取些补品送来,这丫头醒后,派人通传一声。”扭头又对另一丫头吩咐着:“去将尹氏请来。”   老夫人走后,霍元擎唤了丫鬟询问一遭,并没有再进去,不多时,亦是跟着离开了。   ***   王氏候在主屋里,一直没有离身,银川前来禀告,说老夫人与大公子皆已离去了,王氏闻言,默了良久,方问着:“今儿个在梅园到底发生了何事?如何连大公子、三公子都牵扯进来了,可是查清了。”   银川想了想,道:“回太太,听说今儿个在梅院三姑娘与二姑娘吵了两句嘴,表姑娘便派人请纪姑娘前来当说客,结果未曾想那凝香记岔了路,走到了湖对面,凝香不小心落水,结果纪…纪姑娘为了救她,自个失足掉了下去,不知大公子跟三公子如何也在,二位主子想来是为了救人,这才相继跳了下去…”   王氏闻言,只半眯着眼,与一旁的小王氏对视了一眼,小王氏淡定的吃了口茶,王氏问:“芙儿何在?”   银川道:“表姑娘一直守在了纪姑娘屋子外头,说是,说是要看着她醒来才放心。”   王氏沉吟一阵,忽而又问:“二公子呢?二公子这会儿可还在梅园?”   银川眉心一跳,只道:“二公子正好被四公子缠着唤走了,正好不在梅园。”   王氏心下一松,顿了顿,只忽而道:“今儿个的宴会便到这里吧,你且派人去通传,让人都散了去。”   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发话下去,今日之事儿,我不想在府中听到任何闲言碎语,否则——定不轻饶。” 第109章   却说这会儿霍元懿正好从听斈堂出来, 原来弟弟霍元褀惹了祸事儿, 生怕一会儿二老爷当值回来降罪,立马跑来找霍元懿求救, 霍元懿老神在在的给这个亲弟弟好生上了一堂课, 完事儿后从听斈堂出来,正琢磨着是出府找乐子,还是继续到梅园赏赏梅, 刚走出南院,恰好撞远远地只见祝大夫由人领着打从梅院方向出来。   霍元懿顿时挑了挑眉,心道,可是有人受伤了。   于是改了道往梅院方向去了。   怎知, 刚走了几步, 竟又碰到了大哥霍元擎。   远远只见那霍元擎面无表情的打从梅园出来, 他不过才离开片刻, 便见他这大哥换了衣裳, 且头发还是湿的,他这兄长脸上万年阴寒,霍元懿便也瞧习惯了, 可只觉得这会儿瞧着与往日又似有些不同,只觉得脸上神色更加僵冷,更令人不敢靠近。   联想到方才撞见的那祝大夫,霍元懿心里咯噔一声, 不由诧异问着:“大哥, 我方才撞见了祝大夫从梅园出来, 发生了何事?可是祖母身子有碍?”   那满园子人,怕是唯有祖母才能入得了他的眼他的心里头吧。   霍元擎见了霍元毅,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了握,随即步子缓了下来,他立在霍元懿跟前,抬眼看了霍元懿一阵,忽而微冷道:“去问你那未过门的妻子。”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令霍元懿一怔,不多时,原本带笑的眉眼瞬间失了笑意。   霍元擎眼里闪过之前在湖边的那一幕,神色又变得越发冷漠了,只淡淡道:“二弟,你是霍家二房未来的砥柱,娶妻当娶贤,这一点于你甚为要紧。”   丈夫风流胡闹些,妻子要么贤惠能忍些,要么开明大度些,要么足够聪慧秀智,能够将人慢慢带回正途,唯独,不能阴狠毒辣,不然,未来整个内宅后院,将永无安宁之日,霍家的百年脉络传承,唯恐付诸东流,芯子烂了,怎能久存。   霍元擎向来话不多,言尽于此,转身便走了。   霍元懿盯着霍元擎大步离去的背影,面上沉了沉,这是大哥第一说对他出这般严重的话,他从未说过重话,因为,往日便是从他嘴里吐出一个字都难,跟别提重话了。   眼下——   霍元懿微微抿了抿嘴,恰好瞥到太太身边一丫头神色匆匆的往外赶,霍元懿便捉了这丫头询问了一遭,怎知那丫头吱吱呜呜的,只道:“是…是纪姑娘落水了…”   霍元懿闻言脸色一变,再问,却压根问不出任何多话了,那丫头翻来覆去唯有这么一句,再问,只哆哆嗦嗦的说她也不知。   霍元懿垂在身侧的拳头收紧,立即往梅园赶去。   ***   去了,才发觉梅园的宴会竟然开始散了,一行主仆们陆陆续续往外走,见了霍元懿只远远招呼行礼,整个院子只剩下甄芙儿与那霍元昭二人立在那里,霍元懿冲身后元宝道:“你且去打探清楚,今儿个到底发生了什么?”   说完,朝着院子走了去。   甄芙儿见了霍元懿神色顿了顿,袖子里的手微微抖了一下,面上却未显,只扯着笑道:“表哥你怎么来了?”   霍元懿双目紧紧盯着甄芙儿,片刻后,目光往后,落到了霍元昭身上,低声道:“昭儿,你来说,到底发生了何事儿?”   甄芙儿一愣。   霍元昭这会儿双眼已经哭肿了,她起先是被吓着了,后来见纪鸢进了屋子一直未有动静,只急得直掉眼泪,嬷嬷拦着,不让人进,听说,眼下,人还未醒了,霍元昭只呆愣愣的守在外头,一会儿担心得恨不得冲进去瞧个究竟,一会儿又生怕进去冲撞了纪鸢,急得跟只无头苍蝇似的。   眼下,见霍元懿来了,当即红了眼,只趴在霍元懿肩上,抽抽搭搭的抽泣着:“二哥,纪鸢…纪鸢她落水了,快要死了,嘶,嘶,二哥,疼,疼——”   霍元懿紧紧捏着霍元昭的肩膀,神色有些吓人,只一字一句道:“你说什么?”   霍元昭又呼了声疼。   甄芙儿见了,双眼微眯起,只拧了拧手中的帕子,道:“表哥,你弄疼三妹妹了。”   顿了顿,垂眼敛下了眼底的黯然及恼恨,抢先霍元昭一步,意有所指道:“鸢妹妹这会儿身子应当无碍了,祝老方才来瞧过了,老夫人与大公子方才也分别前后脚从屋子里出来,瞧那神色应当是无碍了。”   说到这里,神色黯了黯道,“说来也都怪我。”   一脸愧疚模样。   霍元懿闻言心下微松。   片刻后,却又微微眯着眼,道:“老夫人与大公子?”   从她屋子里出来?   霍元昭没有听出语气里的异样,只一脸低落的接着道:“嗯,纪鸢落水了,是…是大哥救了她。”   霍元懿微怔。   霍元昭这才继续道:“她…她差点儿快要死了,救上岸时都快要没气了,是…是大哥救活了她,二哥,多亏了大哥,不然,不然纪鸢怕是死定了,纪鸢若是死了,鸿哥儿该多可怜,姨娘也该伤心死了,便是我…我,都怪我,为何要贪玩,不好好看着她,都怪我,要跟那霍元芷吵嘴皮子,都是我的错,二哥,都是我的错!”   霍元昭精神有些崩乱,整个人呆呆的,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   霍元懿听得断断续续,他只知道,纪鸢落了水,是大哥将人给救上来的。   没一会儿,元宝来了,只凑到霍元懿跟前,小声禀着:“公子,原是纪姑娘落水了,据说,被大公子所救,小的打探出来的就这么些了,别的,都一问三不知,只说,老夫人发话了,此事不得在议。”   霍元懿的脸微微绷起,随即,往那屋子里走了几步,顿了顿,又停了下来,只用力的握着拳头,不多时,撩开袍子衣角,转身去了。   甄芙儿见了,双目微微闪了闪,片刻后,只凑到凝芳耳边小声吩咐了几句。   ***   却说这会儿老夫人院子里,尹氏经人搀扶着,从老夫人屋子里出来,刚出来,只觉得脚下一软,潋秋一脸心惊肉跳道:“姨娘。”   尹氏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没站稳,摔倒在地。   只觉得脚下踩了一团棉花似的,软绵绵的,没有丁点力气。   命运为何要如此捉弄人。   尹氏顿时一脸苦涩,想到鸢儿,只忽而又想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第110章   待到了傍晚掌灯时分, 纪鸢终于醒了过来, 只是思绪还有些混乱,整个人还处在半清醒, 半晕乎状态, 她发了高烧,嘴巴发干,喉咙嘶哑, 醒来后,只迷迷糊糊的喊了声:“水…”   便是只说了这一个字,也足够令所有人转忧为喜了。   抱夏抱着纪鸢,菱儿匆匆忙忙的端了水来, 小心翼翼的喂她饮了水, 纪鸢饮了水后便又昏睡了过去。   二人守在软榻前, 片刻未离。   这会儿, 整个竹奚小筑所有人都来了。   便是连徐嬷嬷也来了。   洗垣院尹氏亲自前来探望了, 又派了潋秋留下来照看,再加上,老夫人留下的人, 此时,整个屋子里都围满了人伺候着。   霍元昭也一直守在屋子里,这会儿倒是安安静静的,难得没有起个什么岔子。   抱夏、菱儿时不时拿着帕子给纪鸢擦身子降温, 又拿了巾子沾了水给她润唇, 抱夏见菱儿面色通红, 伸手往她额头上探了一下,顿时一惊道:“好烫。”顿了顿,连连夺走了她手中的巾子道:“你今儿个也在湖里泡了那么久,都说了让你去歇着,你就不听,屋子里有这么多人守着,难不成还差你一个,姑娘都病成这幅样子了,你若再有事,可不将大家伙儿给急死了么?听话,快去歇着!”   说到最后,语气都硬气了起来。   菱儿只道着:“我身子糙,打小大冬日里都在外头干活,经得住冻,不过就在水里泡了那么一会儿,不碍事儿,哪里像姑娘,她前些日子病才刚好。”   菱儿说着,便又垂了垂眼,只一脸愧疚道:“都怪我,没有看好姑娘,上回在外头是这样,这回又是这样,抱夏姐姐,你说,我怎么就这般没用,今儿姑娘哪里是救那凝香,姑娘本身分明对那凝香起了疑,若非见我差点儿被那凝香拽下了湖,姑娘怎会中了她的计,受这般累?”   菱儿说着说着便又红了眼,姑娘全是为了救她,才差点儿丧命。   想到落水的那一幕,菱儿便是这会儿心都还是颤的。   抱夏叹了一声道:“也不能全怪你,对方若是成心算计,便是姑娘提防又有何用,这后院深深,姑娘不过孤身一人,又如何斗得过人家。”   ***   况且,整个府上,怕是唯有她们认为,她们姑娘是着了旁人的道吧?   便是事实摆在了眼前,稍稍思索一番,便可知其中原委,可是,谁又会认为,是那表姑娘害了她们家姑娘呢?   一个是要即将嫁入霍家的未来女主人,一个是刚相看了亲事的孤女,她们二人已各自婚配,相安无事,素来无任何恩怨不说,且隐隐瞧着那表姑娘对她们姑娘客客气气,好似十分亲近,那表姑娘缘何要算计她们姑娘?实在是想不出任何缘由啊!   整个府中上下,除了一些个知情人,怕是没有一人会作此想法,就连抱夏菱儿等人,若非日日跟在纪鸢身边,多多少少知晓其中一些缘故,不然,亦是不会觉得是那表姑娘要加害她们姑娘的,这或许也正是那甄芙儿肆无忌惮的原因吧。   更何况,人心本就是长偏的,所有人定是会拥戴那霍家未来女主人的,她们姑娘无依无靠,何人会替她作想,或许在所有人眼中,她们姑娘指不定还是受益的一方呢?   毕竟,这一摔,许是挣来了荣华富贵不是?   大家便是有,有的怕也是嫉妒羡慕,哪里会觉得她们姑娘是受害的一方。   这些,抱夏本想不到的,是看在方才徐嬷嬷表情一脸凝重,抱夏琢磨许久,才琢磨出来的门道。   ***   而此时。   老夫人院子里。   有婆子前来禀告:“禀老夫人,纪姑娘方才已经醒了,据说是发烧了,醒了片刻又昏睡了过去。眼下,那纪姑娘身边的人已经将纪姑娘送回了西边那小院。”   老夫人闻言,沉吟了片刻,往下首某个方位瞅了一眼,方道:“这些日子且先让紫苏丫头过去照看着,屋子里一切吃穿用度只管紧着好的来。”   末了,想到这么些年无人问津,那院子里指不定是个什么模样,堪堪可以想象得到,随即,又点了些珍贵药材、补品及冬日里所缺的一应吃穿用度的,让紫苏一道送了过去。   紫苏是老夫人跟前的二等丫头,闻言,双眼微微一跳,不敢耽误,立即领命而去了。   老夫人这才重新将目光往下方位瞧了去。   原来那霍元擎此刻正神色淡淡的坐在交椅上。   老夫人看着底下的孙儿,目光带着些许审视与打量,沉吟了一阵,忽而出声问着:“擎儿,此事,你打算如何处理?”   霍元擎闻言,抬眼淡淡的看了老夫人一眼,微微抿着嘴,没有吱声。   老夫人想了想,又挑眉问道:“实话跟祖母说,你可是…中意那丫头?”   她这孙儿,性子寡淡,从小到大,身边无人敢靠近,便是成了亲,妻子体弱多病,眼看着快要到了而立之年,膝下无半个子嗣不说,便是这么些年,身边连个知心人也没有。   说实话,老夫人瞧在眼里着实有些心疼。   倘若果真有那中意之人,便是那九重天上的仙子,老夫人也势必要想着法子给他弄来的。   可是事与愿违,这么些年,从来是不近女色,有时候老夫人还在想,倘若跟那老二匀匀便好了。   眼下,好不容瞅见他跟名女子有些牵扯,老夫人自己是想要替他将人给收用的,却唯恐他不乐意。   ***   霍元擎脑海中浮现出那苍白的脸,伸手抚了抚大拇指上的玉扳指,还是没有吭声。   老夫人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了,只咬牙道,瞥了霍元擎一眼道:“横竖祸是你自个惹上身的,满府人都瞧在了眼里,怎么着,惹了事儿,就想撂下担子不管不顾了么?那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人家个姑娘家家的,被你看也看了,摸也摸了,听说还给亲上了,那么多人都瞧见了,总不能不负责吧?”   老夫人说完,斜眼瞅着他。   霍元擎闻言,垂了垂眼,默了良久,这才出声道:“祖母想说什么,直说无妨。”   老夫人闻言气得一时噎住,过了还半晌,狠狠瞪了他一眼,又叹了口气,道:“哎,听说那孩子都要定亲了,只差没递生辰八字正经下聘了,眼下你瞅瞅,你这办的叫啥事儿,虽说你是为了救人要紧,可女孩儿家的清誉终归是要紧的,现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儿,对方定是会有所顾虑,可这一切也怪不到那孩子头上,这么着吧,我跟尹氏已经商议过了,她现如今年纪到底还小,还尚为及笄,待来年及笄,明年三月或者五月时分,挑选个好日子,将人风风光光的抬进来吧,这桩事,你虽无理在先,到底是救了那孩子的命,她虽是孤儿,上头并无父母,到底也曾是出自书香世家,应当是个好孩子,也莫亏待了人家闺女,届时,在府上开设宴席,请了京城达官贵人,当做半个婚宴大办一场,热热闹闹、风风光光的给抬了进来,既给了她脸面,也好给咱们大房添上一桩喜事儿,你瞧着如何?”   这个例子是一破在破,若非为了这霍元擎,这样的荒唐话,老夫人绝对说不出口。   霍元擎闻言下意识的皱了皱眉,抬眼看向老夫人,道:“妾氏?”   老夫人闻言心下一跳,脸色都变了,立马正襟危坐道:“擎儿,你莫不是想要…娶她不成?”   顿了顿,只沉默了良久,忽而正色道:“你是霍家长子长孙,将来整个霍家都得投身在你身上,有些话,有些理,打从娘胎里便要懂得,压根无须祖母再来与你多言,你自个心中应当是有本册子的,擎儿,在其位,谋其职,你本是军营出生,应当比老婆子我更加理解这句话的深意,这一生,你既投身在了国公府,便注定了所作所为皆得顺势国公府的规矩而行,这一点,便是连老婆子我也得遵循,你将来想要娶谁,老婆子我其实是没有任何意见,但至少得是个门当户对的,眼下,这小丫头片子才几岁,怎能与你一道扛得住霍家的未来,更何况,现如今朝中局势不明,霍家如此惹眼,将来到底会遇到多少凶险谁也料不到,甭说你父亲,长公主,便是连当今圣上都绝不会准许你娶个随随便便的女子,你若是执意娶了她,在这霍家庭院深深,说不定,反倒是害了她,换位想想,你们平日军营里,选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当将军,打头阵,到底是帮了他,还是害了他,可不是一样的理儿。”   老夫人只强自压下心里头的震撼,当真是耐着性子,苦口婆心的说了好大一通。   霍元擎闻言,微微眯着眼,其实事情到了这份上,根本不在他的计划中,事发突然,甚至连 他自己也没做好准备,往日若是遇到了这类事,通常皆是该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了,他根本不耐烦管束。   只这一回——   到底是他无故招惹上的。   纳了,似乎不妥?   娶了,似乎也不妥?   老夫人所言,句句诛心,霍元擎指尖往桌面上敲了敲,沉吟了良久,只道:“待人醒了后,再说吧!”   说罢,起身跟老夫人告辞了。   霍元擎走后,老夫人心中百转千回。 第111章   却说待纪鸢退了烧, 彻底清醒过来, 已经是好几日后的事情了。   她那会儿昏迷了,整个神志不清, 只知自个落水了, 后边所有事儿全都记不清了。   醒来后,纪鸢仍旧一脸虚弱,她由人扶着起来,靠着软枕坐在床头, 只哑着声音问了一句:“那日, 我是如何上来的…”   围在床沿的几个丫鬟,你看看我, 我瞧瞧你,只吱吱呜呜, 犹犹豫豫的不知该如何张嘴,纪鸢便也没再多问了,心中便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了。   果然,当真还是没能逃过。   纪鸢只垂了眼,一脸平静, 静到,仿似暴风雨来临前夕。   打破这片平静的那人竟是尹氏。   她醒后不久,尹氏便由人搀扶着,挺着个大肚子来了, 快六个月的身子, 已是显怀得厉害, 便是穿着厚厚的衣裳,也依然遮挡不住那尖尖挺挺的肚子。   尹氏脸色瞧着不大好,本就到了胎动得最厉害的月份,肚子又沉,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又加上夜里要时常起夜,一直有些睡不好,又加上纪鸢出事后,尹氏生生熬了几个晚上,睁着眼到天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了。   纪鸢见了,亦是生生吓了一大跳。   尹氏只强自挤出了一抹淡笑,道:“无碍的,以前怀昭儿那会儿,亦是这样过来的。”   说罢,只坐在纪鸢床榻上,细细看着纪鸢的眉眼,见纪鸢小脸瘦得都快要脱相了,同样是在这座府里,同样的相仿的年纪,昭儿面色红润,胖脸甚至都微微鼓了起来,可鸢儿这边呢,这两个月,都病了多少回了,多数日子都躺在了床榻上,生生蹉跎至此。   尹氏鼻尖陡然一酸,只觉得自个没有照顾她们姐弟俩,有些愧对故去的妹妹。   ***   纪鸢见尹氏双眼泛红,顿时身子坐直了,只强自扯着笑,道:“姨母这是怎么了,瞧瞧鸢儿,这不都已经好了吗,姨母莫要伤心了,我打小身子骨结实,便是有个病痛什么的,好的忒快,不信,您看看,再要不了两日,便又能活蹦乱跳了…咳咳…”   说着说着,喉咙却渐渐发痒,如何都忍不住,只伏身咳嗽了起来。   尹氏连忙起身,亲自给她端了热茶过来,纪鸢喝了大半盏,只冲尹氏笑着吐了吐舌头,那样逼着自个强颜欢笑的笑容,瞧在尹氏眼里,才觉得最为苦涩,尹氏瞧在哽咽了一阵,只忍不住喃喃道:“我可怜的鸢儿。”   纪鸢见尹氏心事重重,屋子里的丫头亦是各个小心翼翼、愁眉不展的,心知,定是生了什么事儿,几个丫头支支吾吾的有些不忍说,横竖是要面对的,纪鸢想了想,便直接问道:“姨母,那日,我只记得我落了水,之后所有的事情却一无所知了,后来究竟是如何上岸的,后头是不是还发生了何事?屋子里一个个讳莫如深,不肯与鸢儿说,姨母但说无妨,鸢儿想要知道。”   尹氏闻言,双目闪了闪,过了好一阵,伸手替纪鸢捋了捋额头的散发,只一脸艰难点了点,道:“终归是瞒不住的。”   说罢,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看着纪鸢道:“那日你落了水,是大公子将你救上来的,救上来后,溺水严重,亦是…亦是大公子当机立断给你施救,这才将你从鬼门关给拉了回来,后来,那么冷的天,给生生冻坏了,一直高烧昏迷不醒,迷迷糊糊的直到今儿个才彻底清醒过来…”   不待纪鸢反应过来,只咬咬牙,鼓足了勇气,绷着一口气继续道:“那日人多,在梅园做诗作画的那些小主子们都亲眼目睹了…目睹了大公子给你施救的整个过程,后来,后来亦是大公子将你一路抱着送回屋子里的,府上所有人都瞧见了,老夫人当时亦是在场,当场便将宴会取消,请了大夫,又派了身边得力的郑嬷嬷亲自守着,待你醒后,又将身边得力的紫苏姑娘遣到这院子供你使唤,还一并送来了好些珍贵的药材及补品,老夫人道,既是大公子惹的祸,便会由大公子担了这份责,老夫人的意思是,是——”   尹氏一口气说到这里,说到这最后一句,却是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要将我指给大公子做妾!”   纪鸢用力的抓紧了身下的被褥,一脸茫然的接话道。   ***   大公子?   怎会是…大公子?   纪鸢只觉得自己的耳朵里一阵嗡嗡作响,尹氏顿了顿,又继续在说道着些什么,纪鸢统统都听不到了,只觉得脑子里整个木掉了,完全有些晃不过神来。   不是陡然出现的戴家人?不是忽然出现的霍元懿?不是霍家另外一个年级相仿的霍家三公子?又或者随随便便一个家丁?   而是…大公子?   纪鸢只一脸难以置信,大概,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料想到了最差的结局,可结果却与自己所料的截然不同,以至于,纪鸢整个震惊、茫然、呆愣掉了,过了良久良久,只呆呆的复又问了一遍:“救下我的…是大公子?”   尹氏见纪鸢如此模样,心里堵得慌,只艰难道:“虽大公子当时举止确实有些不妥,可当时也全都是为了救你,这事,也不能怪他,对大公子,姨母依然是感激的,可是,可是纵使大房清净富贵,又如何比得过家世简单、知根知底的王家?更何况,还是做妾!”   纪鸢呆愣愣的,好半晌没有缓过神来。   脑海中忽而闪现过一张面无表情、寒气逼人的脸,想到那不苟言笑的性子,及威势逼人的做派,心中只下意识的一紧。   可相比旁的不相干的人,救她的是大公子这件事,竟让她生生松了一口气。   至少,她被他救,是她被算计后的…幸运。   至于做妾,纪鸢曾立过誓的,此生绝不为妾。 第112章   却说尹氏走后不久, 鸿哥儿便扶着嬷嬷进屋了。   见嬷嬷来了, 纪鸢掩下满腔复杂情绪,只忙挣扎要起, 徐嬷嬷在纪鸢床榻前坐下, 将她摁压了回去,用那双干枯凹陷的眼睛细细将她打量了会儿,忽而缓缓开口道:“瘦了。”   短短的两个字,却包含了无限的怜惜与心疼, 纪鸢闻言, 双眼瞬间微红了,只忍不住凑过去搂着徐嬷嬷, 将脸枕在嬷嬷肩上,一脸委屈的唤了声:“嬷嬷。”   唯在徐嬷嬷跟前, 这才难得脆弱,才恢复成了一个只属于她这个年龄该有的软弱跟无助。   徐嬷嬷拍了拍纪鸢的肩,细细安抚了一阵,过了良久,搂着她, 嘴里低声询问道:“霍家的意思可是…要纳了你?”   自出事那一刻起,徐嬷嬷便早已经猜测到了。   纪鸢想要方才姨母说的那番话,只垂着眼,微微抿着嘴, 低低嗯了声。   “那鸢儿可愿意?”   纪鸢连连摇头, 道:“嬷嬷, 鸢儿不愿做妾。”   打小在纪鸢的心目中,成亲嫁人,夫妻关系理应是纪如霖跟小尹氏这样的,而不是二老爷与尹氏这样的,霍家这座府邸,除了她的这处偏僻小院及尹氏洗垣院,其余各处,于她而言,丝毫没有丁点家的温暖。   况且,纪鸢瞧着温顺老实,实则心高气傲,她宁愿开开心心的吃的糠咽菜,也不愿愁眉不展的吃着美味佳肴。   她们纪家乃是书香世家,父亲向来高傲清高,是个绝对不会为了五斗米而折腰的那种,倘若晓得她有朝一日与人为妾为奴,怕是得要气得从黄土里钻出来。   更何况,将来鸿哥儿若是有了出息,她委实不愿他有个做妾的姐姐。   纪鸢的声音虽轻,但语气却前所未有的坚决。   ***   徐嬷嬷闻言,只缓缓点头,道:“好,一切都听鸢儿的。”顿了顿,又道:“王家过几日便会来提亲,鸢儿预备如何?”   听到这一句,纪鸢缓缓将脸从徐嬷嬷脸上抬了起来,垂着眸,沉吟良久,只缓缓道:“师兄想来定不会介怀的,可是,嬷嬷,我本一届孤女,嫁给师兄,虽说不上高攀,但确实是我讨得了便宜,我知师兄跟伯母一家都不会介意,但是,清誉于女子,本就是天大的一件事儿,我不想日后在夫家矮了一截,亦不想,日后,让王家落人口实…”   “若是王家前来提亲,嬷嬷便替我将亲事往后推一推吧,此事,暂且缓上一缓,一来王家有权知晓实情,二来,待师兄会考过后,若是届时师兄有更好的亲事,或许于王家反倒是一桩益事儿,倘若没有,到了那个时候,王家若还不嫌弃,鸢儿若也能释怀,届时再议吧,这样,对他,对鸢儿,起码都公平些…”   事情发生得太过于突然,纪鸢不想委屈自己,亦不想让对方为难,或许,这样才是最好的安排。   徐嬷嬷叹了口气,良久,面上的烦扰忽而一扫而光,只由衷笑了笑,一惯严肃的老脸上竟然难得多了一丝欣慰,抬手抚了抚纪鸢的散发道:“鸢儿此番,真的长大了,嬷嬷甚是欣慰!”   纪鸢一愣,随即,微微扯着嘴,与嬷嬷一道苦中作笑了起来。   见事情都安置妥了,徐嬷嬷只由鸿儿扶着,一脸艰难的起身,临行前,冲纪鸢缓缓道:“既然都已经长大了,也是该离开的时候了,鸢儿,鸿儿,待过了年,咱们便一道回山东老家吧。”   纪鸢听了心下震了震,她虽心里曾有过此番计较,可,可,良久,纪鸢只道:“可…可鸿哥儿的学业…”   一直待在身侧,乖乖听着她们两人谈话,难得没有张嘴插过半句话的鸿哥儿此番终于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只笑着冲纪鸢道:“阿姐,我跟嬷嬷已经商议好了,待明天春天参加完童试后,咱们便动身启程,咱们…回家。”   说到这里,顿了顿,只难得一本正经道:“阿姐甭说不同意,我知阿姐想要留在霍家,一切皆是为了我的前程,可是,阿姐可知,鸿哥儿如此发奋读书,想要出人头地,是为哪般?一切皆还不是为了将来长大了有朝一日能够护得住阿姐,让阿姐不受人欺凌,可是,眼下阿姐若是为了鸿哥儿受了如此多的苦难,难么,岂不是违背了鸿哥儿努力的初衷?阿姐放心,便是没了霍家,便是出了京城,总有一日,鸿哥儿会凭着自己的努力,重返京城,届时,咱们再风风光光的来。”   过了年,鸿哥儿便十二了,身上俨然有了个小大人的影子了。   纪鸢听了,心下砰砰砰乱跳的,内心一片动容,过了良久只红着眼,笑着道:“好,就听嬷嬷跟阿弟的。”   ***   大概是做好了决定,心里悬着的石头总算是落地了。   纪鸢醒来后这两日一直在屋子里安心养病,除了老夫人,便是连王氏也曾打发人来问了两回,一回代表王氏本人,一回则代表着姨侄女甄芙儿。   原来那甄芙儿来了她的竹奚小筑好几趟,无奈纪鸢一直尚未醒来,而眼看到了年底,王家派人来接,拖了两日后,甄芙儿便随着小王氏一道回了外祖王家。   却是将那凝香留下了。   凝香一脸愧疚的来到了纪鸢院子里,说要亲自侍奉纪鸢,以此来表达她的救命之恩。   事情都做到了这个份上,纪鸢又如何追究得了?即便想要追究,她怕也是有心无力。   醒来后,纪鸢二话不说,直接将人打发了回去。   那日梅园到底发生了何事,其实,知情人并不多,甄芙儿没理由加害于她,大家压根不会往这方面想,再加上王氏将事情压下了,后又大费苦心、旗张大鼓的赞了她一番,众人只道,纪鸢心善,原是为了救人才落水的。   这个亏,注定只能往肚子里咽了。   大概是心意已定,纪鸢只觉得毫不在意了,此刻,只觉得自己以看客的身份,戏看着整个国公府发生的一切,犹如看杂耍似的,甚至带着戏谑的心情。   只是,本以为事情到了这里便又完事了,却未料,压了两日后,不知何时起,府中便又起了一阵奇奇怪怪的流言蜚语,也不知是哪个传起来的,竟然道原来纪鸢那日其实是撞见了大公子在场,便自个使了个苦肉计,失足落了水的。   这不,眼瞅着老夫人、太太一趟两趟的往那偏僻小院送东西,可不正要飞黄腾达了么?以往,谁知道府中还住了这么一号人啊?   大房,大公子身上流着的,可是当今大俞的皇室血脉,正经的皇亲,这样顶了天的人物,若是攀上了,将来再生个一儿半女,怕是连二房王氏见了都得客客气气的,当真攀上了高树枝。   ***   这些,原是春桃去厨房时,不经意间听到的。   菱儿听了大怒,听后顿时扔了手中的银盆,双眼赤红大骂道:“这是哪个嘴欠的疯婆子传出来的,简直是胡说八道,她在场吗?她是哪只眼睛瞧见到的?我倒要去找她好生对峙对峙,当真是欺负咱们姑娘老实,欺负咱们院子里没人了吗?她难道就不怕喉咙里生了烂疮,嘴巴里长脓疱么,竟然说出如此血口喷人的话,当真是气死我了,别拦我,春桃你甭拦我,便是拼了我这条命,我也要去将那贱人的嘴撕烂了!”   春桃急急道:“哎…菱儿姐,你…你别啊,厨房那些个婆子妇人,历来嘴碎得紧,定是瞧着这些日子咱们院子里要东西要的勤,碍了她们的清净,不乐意了呗,跟她们计较啥,只会白白气了自个!”   菱儿却道:“无风不起浪,她们若是瞎说的便罢了,可倘若是有心人从里头做文章的话,那还如何了得,咱们家姑娘本就是个受害的,我绝不允许她们胡言乱语随意污蔑,将那脏脏的屎盆子往咱们姑娘脑袋上扣,不行,我得去好生问问,到底是从哪个嘴里传出来的——”   菱儿挣脱了春桃便要往厨房跑去。   “菱儿——”   纪鸢披着衣裳,出现在了窗子口,忽而轻轻唤着。   菱儿一愣,见纪鸢不知何时起了,正立在身后,菱儿大吃一惊,立马紧紧闭上了嘴,好半晌,瞧了纪鸢一眼,不知她听没听到,只有些后悔道:“姑娘——”   纪鸢道:“我头有些疼,你且来替我捏捏。”   菱儿立马将挽到小臂上的袖子撸了下来,犹豫了一阵,只一溜烟进去了。   屋子里,纪鸢抬眼看了菱儿一眼,见她面上还有些藏不住的愤恨,只缓缓道:“莫要去跟人家硬碰硬,这样,只会碰得头破血流,遍体鳞伤,横竖嘴巴长在人家身上,有些话,听听便是了,甭往心里去,别人想说些什么,嘴巴长在她们身上,由着她们去便是了。”   菱儿只一脸不甘道:“可是她们委实欺人太甚了。”   纪鸢强自笑了笑,道:“在这座府里,不历来皆是如此的么?惹不过,躲着走便是了,倘若实在是躲不过了,忍无可忍了,届时再——”说到这里,纪鸢双眼眯了眯,道:“给人致命一击,记住,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走到这一步,你啊,就是性子太倔了,其实也怪我,是我将你惯成这样的,也不知是不是害了你——”   纪鸢难得拉着菱儿苦口婆心的说着。   菱儿愣愣的看着她,过了好一阵,只喃喃道:“姑娘,您…您今儿个…是怎么呢?” 第113章   纪鸢拉着菱儿的手, 想了想, 道:“其实也没什么,就闲聊而已, 就是觉得你性子冲, 却跟个纸老虎似的,瞧着张牙舞爪的,其实心善得紧,在咱们这偏僻的小院待着还好, 可若是去了别的院子, 怕你往后受人欺负。”   “我为何要去别的院子?”菱儿愣了一阵后,只立即紧张的抓住纪鸢的手, 急急道:“菱儿哪儿也不去,就要跟在姑娘身边。”顿了顿, 又道:“姑娘今儿个怎么啦,怎么瞧着奇奇怪怪的,姑娘…姑娘是不是有心事儿?”   顿说罢,一时想起近来府中传得绘声绘色的那些流言蜚语,菱儿咬了咬牙, 只忍不住问道:“府中近来都在传,传说…说老夫人要将姑娘许给大公子,姑娘,这些…可都是真的?”   纪鸢闻言, 双目闪了闪, 垂着眼, 没有说话。   菱儿却紧紧抓着纪鸢的手道:“菱儿嘴笨,知道不该在姑娘跟前提这一茬的,只是,菱儿想说的是,甭管姑娘是去王家做那正头娘子,还是,还是去那大房做做大公子的…总而言之,这个世上就只有姑娘对菱儿最好,我从前在府外,打小便吃尽了苦头,爹爹好赌,又嗜酒如命,一输了银钱或者吃了酒,就将我往死里打,娘眼里只有两个小弟,即便我被打了个半死,也不管不顾,若非婶婶见我可怜,将我弄进这府里,指不定早就死了,我七岁便入了府,见惯了世间冷暖,直到遇见了姑娘,这才真真正正的过上了好日子,姑娘,菱儿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我只知,对我最好的,不是我爹不是我娘,而是姑娘您,往后无论您去哪儿,菱儿都要跟着,我知道是我笨,是我蠢,好几回都未曾护住姑娘,往后,我定会多长心眼的,定不会让那等奸人再害您的——”   菱儿越说越激动,整张脸都胀红了,其实也还是个小姑娘呢,跟纪鸢差不多的年纪,吃过的苦并不比自己少。   纪鸢内心一片动容,过了好一阵,只喃喃道:“若是离开京城,去那千里之外呢?”   “甭说千里,便是万里,万万里,姑娘在哪儿,菱儿便去哪儿!”   人心便是如此,真心亦是可以换回真心的。   ***   却说府中的留言传言了一阵,已经到了年底,没几日,渐渐,所有人的重心开始慢慢转移到了新年上。   不过,这一年与往年稍稍有些不同,有人嫉妒鄙夷,传得绘声绘色,自然也开始有人见风使舵,开始慢慢巴结起了纪鸢来。   往年,除了洗垣院、及昭晖院的人,旁的院里几乎没人来过,而这一年,老夫人院子里、王氏院子里,分别打发人送了不少过年礼来,厨房、绣局送到她这儿的东西都要比以往精细不少。   除此以往,纪鸢还收到了来自大房的一份大礼,竟是长公主派人送来的,纪鸢一脸目瞪口呆,竟是两匹上好的流彩暗花云锦锦缎及一件崭新的白貂裘衣,皮毛色泽鲜艳,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纪鸢拿在手上只觉得咯手。   抱夏见了,忍不住赞了声:“我天,长公主这大手笔真是——”   愣了愣,还没说完,又见裘衣下还有一个雕花暗纹的八宝匣,便是连匣子瞧着都无比精美华丽。   抱夏将匣子打开一瞧,只见里头整整齐齐摆放着一整套赤金镶嵌红玛瑙的首饰,有玛瑙步摇两支、金簪两支,金钗四支,另配有同款花样子的红玛瑙耳坠两对,及赤金镶嵌红玛瑙的玛瑙镯一对,每一样首饰上的花样纹理都一致,共十二样,凑成了一整套赤金玛瑙首饰,这首饰对长公主而言,许是微不足道,可是在这竹奚小筑,却是无比奢华了。   屋子里几个丫鬟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一时都被惊得未曾吭声。   过了好一阵,抱夏咳了一声,只道:“姑娘,听说长公主是昨儿个回府的。”   长公主为人冷傲,且传闻与那国公爷夫妻二人是面和心不合,往日里长公主都是居在她皇城外不远的公主府,每年唯有端午、中秋及过年等这几个要紧的日子才搬回来住上一阵。   国公爷屋子里竟难得没有姨娘、通房妾氏等一切女人,却听闻,在府外养了一房外室,也不知真假。   昨日刚回来,今儿个便派人送来这些金贵的年礼,想来,对近来府中近况有所耳闻了。   并且…   纪鸢伸手抚了抚那抹白貂,只觉得那发毛软的要在指尖化开了似的,又看了看一匣子刺眼的首饰,心里的第一反应是要将这么赏赐全部都给送回去。   可是长公主赏赐的东西,哪个敢拒收?   那长公主不似旁的妇人太太,是这整个大俞万万人之上、甚至可以与皇室中的贵妃娘娘们比肩的贵人,她的东西没人敢拒收,那…她若是…她的吩咐呢?   想到这里,纪鸢心里头一紧。   纪鸢拿着这几件礼一时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只觉得这满屋子奢侈东西,宛如烫手的山芋。   ***   第二日,乃是小年前一日,小年日,府中上下热闹,全府上下都在准备着贴春联,扫尘,祭灶等一应活动。   这日,亦是个这一年除了除夕日最后一个上好的吉祥日。   也就是选择了在这日,王家请了媒人,还特意请了王家老爷旧日同僚,京城清廉贤明在外的谏议大夫俞大人的夫人为这门亲事作保,可谓为此次亲事做足了头脸。   媒婆领着三书六礼、拿着王淮临的庚帖上门提亲,庚帖上头姓甚名谁,生辰八字,祖上籍贯全都写的一清二楚。   这样的庚帖,纪鸢手中同样也有一份。   原本打算这日,双方交换的。   只是可惜——   尹氏一脸可惜不忍的将亲事推了,并没有退,只是往后推了。   于此同时,将纪鸢一份亲自书写的手稿托媒人给送了过去。   手稿中,将纪鸢日前所经历的一遭,事无巨细的说清楚了,女儿家的清誉名节虽要紧,但是,在纪鸢眼中,王家人,应该知情,并且,她相信他们。   好巧不巧,也就是在这同一日,霍家二房亦是备好了三书六礼及庚帖聘书等一应求娶准备,更是请了当今年过七旬的拥有一品诰命夫人封号在身的原内阁大学士孙阁老之妻孙老夫人为此番亲事作保,若成,这门亲事将美誉震撼整个京城。   霍家去提亲,出,走的正门。   纪鸢被提亲,进,走的侧门。   两门亲事,同一日说亲,同一日提亲,当真是极为凑巧。   只是更为讽刺的是,未料到,这两门亲事,竟也破天荒的在同一日被往后延推了。   一样的不顺。   纪鸢的暂且不议,毕竟,多半人均已经猜测到了,毕竟,之前出了那样的事儿,大家唯一没有料想到的是,在发生了那样的事后,王家竟然还依言上门求娶了。   整个府上,更多关注的还是那霍元懿的亲事,毕竟,霍元懿跟表妹甄芙儿的亲事俨然已经算得上是板上钉钉了。   那甄芙儿不是霍家内定的儿媳么?那   小王氏不已千里迢迢的从那偏远的赣州赶来了么?   前些日子,王氏二姐妹在府上其乐融融的,亲事不都已谈妥当了么?   怎么,临行前,二太太怎会与那二公子当场大吵了起来?因吵架,所以误了吉时?那这亲事…提还是不提?   王家,甄家,是不是还在巴巴等着呢?   不知道,整个二房后院悉数被封锁起来了,整个被围得跟个铁通似的,无人知晓里头的详情。   只知,前去提亲的队伍一直等到了中午。   那孙老夫人是由二公子出面给亲自送回的。   ***   霍家这一场闹剧,传到纪鸢耳朵里时,她面上并无任何波澜。   自从推了王家的亲事后,纪鸢便一直坐在了卧房里,一整日都没有出来,抱夏、菱儿、春桃,甚至连鸿哥儿四个全都守在了屋子外头,却没有一人敢进去打扰,便是连尹氏,三姑娘都派人发问好几遭了。   屋子里,纪鸢将王淮临那回强自塞给她的那只凤血玉镯子给寻了出来,依稀,还记得当时师兄送她这是玉镯时热切而激动的模样。   他说,这是祖母给他的,他们王家的祖传之宝。   他说,横竖早也是收,晚也是收,让她提前保管着。   纪鸢将玉镯套进了手腕,这玉镯看似普通,可材质上品,一戴上,果然,只觉得立马跟皮肤相融了。   纪鸢愣愣的瞧着,她还挺喜欢的,可惜了。   正愣神间,忽而听到窗子外头有些响动,纪鸢只以为是风儿,没有理会,可过了片刻,忽而又听到了,有人往她窗子上扔着东西。 第114章   这时, 已经快要天黑了, 外头灰蒙蒙的一片。   屋子外静悄悄的。   几个丫头不知跑哪去了,竟没人发觉窗子外的异动。   纪鸢坐在软榻上, 抬眼往窗子方向瞧着, 一时没有动。   正在这时, 砰地一声,窗子忽而又是一颤。   这一下,声音又更大了, 她若继续岿然不动下去,下一回,怕是得要将她的窗子给砸烂了。   纪鸢盯着窗子瞧了一阵, 好半晌, 只有些无奈的将手腕处的镯子缓缓褪下,将东西收好了,这才穿了鞋,拖着绣花鞋不紧不慢的走到了窗前。   缓缓将窗子打开。   一颗小柑橘迎面砸来。   正好砸在了纪鸢的面门上。   纪鸢喉咙里发出一阵轻轻“嘶”。   一抬眼, 只见那霍元懿不知何时坐在了屋子外不远处的那颗歪脖子树上,一只手掌里抓了好几个橘黄色的小柑橘,一只手中随手拿了一个, 不断往空中抛着,接了又抛, 抛了又接, 双眼却一直紧紧盯着她的窗子方向瞧着。   见窗子冷不丁从里打开了, 他的武器正中对方面门。   两人一动不动的对视着。   一个面无表情。   一个面色尴尬。   ***   过了好一阵, 霍元懿尴尬的咳了一声,又摸了摸鼻子,方压低了声音道:“那什么,你…没事儿罢?这个…呃,橘子皮薄肉软,软软的,应该不疼吧…”   柑橘正好砸在了她的眉心处。   十分疼。   还渗了汁出来。   小柑橘瘪了,掉到了地面上,直接滚到了屋子的角落里。   纪鸢看了冷不丁出现在视线范围内的霍元懿一阵,只皱着眉伸手揉了揉眉心,又用帕子往眉心处擦了擦,只有不耐烦的冲着对方道:“二公子来我这做什么?如此行径,怕是不合规矩吧——”   霍元懿靠在了树上,见她似乎有些恼,他反而笑了。   随手剥了个小柑橘扔进了嘴里,边嚼边懒洋洋道:“被人轰出来了,没地儿可去,你这儿清净,想着咱们两个同是天涯沦落人,便寻思着过来跟你聊聊,相互疗疗伤——”   嘴上说受伤了,面上却丝毫没有伤痛之情。   纪鸢听了,微微垂着眼,没有说话,对方显然已经知道了她今儿个亲事被退一事儿。   霍元懿只远远打量着她,似乎在探寻她的神色。   据说,这门亲事,她是十分满意的,如今,亲事被搅黄了。   应该会有些…失落吧?   不像他——   ***   “听说…你要做大哥的妾氏?”   空气中静默了一阵,那霍元懿忽而开口幽幽开口问道。   这个时候,天黑得极快,转眼,天色已经由灰蒙蒙变成了墨黑色,伸出五指,模糊可见。   霍元懿直勾勾的盯着纪鸢。   然而天色渐晚,对方面色渐渐模糊了,不可辨别。   纪鸢听了霍元懿这话,手搁在窗台上,微微收紧。   她不愿做任何人的妾,尤其是那霍元擎的,她惧他躲他都还来不及,怎敢往上凑?   “这是我的事儿,不劳二公子费心,天色已晚,我只是个寻常女子,只想要安安静静的生活,我这儿本是个清净之点,不想流言缠身,亦不想往后此处沦为是非之地,这会儿不适合二公子久待,二公子…还是请回吧!”   纪鸢不想跟他们霍家任何人纠缠,也不在这霍元懿跟前惺惺作态,直接冷冷出言赶人。   然而话音一落——   “我娶你吧!”   只见那霍元懿忽而起身,从那棵歪脖子树上一跃而来,竟然直接蹭地一下,跃到了窗子外,立在纪鸢跟前,跟她面对面站着,双臂撑在窗台,微微俯视着身子,语气竟然有几分认真。   纪鸢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止吓了一跳,连连往后退了半步。   听到对方如此轻浮的戏言,纪鸢只微微板着脸。   这话是霍元懿第二回 在她跟前说这样的话了,第一回吊儿郎当,这一回,纵使带着几分正经,可是,对纪鸢来说,仍然不过是天方夜谭的话而已。   纪鸢想了想,难得抬眼直直盯着霍元懿,轻声笑了笑,道:“二公子莫要说笑了,还请自重,婚事大事,岂是你我能够做的了主的,即便你我能够做得了主,与人私底下偷偷摸摸、私定终身这样的事儿,二公子做得,我纪鸢却是做不得的,今日天色已晚,我屋子里的几个丫头马上要过来了,二公子还是请便吧!”   这世道对男子女子的要求本就不同。   男子千错万错,只要他有家世有本事儿,任何风流艳事儿于他们而言,不过是一桩锦上添花的笑谈。   而于女子,流言蜚语是可以杀死人的。   霍元懿却盯着纪鸢一字一句道:“我说的是认真的,你别给大哥做妾!”   纪鸢嘴角的笑意渐渐凝住。   霍元懿又道:“我知道,上一回,是芙儿…算计了你。”   纪鸢脸色渐渐收住,只道:“所以,二公子是想要代替表姑娘来补偿于我?”   霍元懿摇摇头道:“我霍元懿的妻子,必须心正。”说罢,看着纪鸢,缓缓道:“我看,你就合适。”   纪鸢却忽而笑了,道:“说实话,二公子,便是你真的敢娶我,我却未必敢嫁,且不说,咱们二人之间身份云泥之别,本就是绝无可能的一桩事儿,也不说,我纪鸢本就不讨太太、表姑娘之喜,便说,光是二公子为了说要娶我,跟太太闹翻,与王家、甄家结仇这一点,咱们两个便绝无可能了,这个世间女子千千万,我想,在太太眼里,除了表姑娘,余下天下女子,公子想要娶谁都可以,唯独那人绝不会可能是我——”   为了一名女子,竟然在这么重要的事儿上闹出了如此大的笑话,不是为了纪鸢倒好,若是为了纪鸢,她怕早已成为了对方的眼中钉、肉中刺了吧。   纪鸢心思通透,这一言,竟说得霍元懿当场哑口无言。   一个不可能,已是惘然,然而这么多不可能凑在一块儿,似乎像是天注定了似的。   ***   霍元懿笑了笑,笑中带着微微苦涩。   说实话,他这人历来没个正经时候,难得正经,所有人却好似…难以相信。   他是霍家二房嫡长子,是整个京城赫赫有名的浪荡公子哥,打从出生开始,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世间,极少有他要不到,得不到的东西,日子久了,便觉得所有东西所有事儿都无甚趣味。   要钱有钱,要权有权,这些他生来即可获得,除此以外,他有相貌,有脑子,无论做什么,总是轻而易举。   上不上进,生活好像亦没有什么不同。   上进了,所得的也是这些,不上进,这些,亦不会有人从他手中抢走。   亲事亲事早早便已经确定,仕途仕途,无论努不努力,待成了亲,便慢慢跟着来了,人生似乎没什么惊喜,亦没什么好玩的。   直到遇到了纪鸢。   有些兴趣,有些好感,也觉得…有些好玩。   没有准备当真的,只不过是觉得日子过的无趣罢了,觉得跟她牵扯,生活定会有些波澜起伏,果然,这不,翻天了吗?   一切并没有在他预期中的,可是,等到发觉的时候,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在渐渐地情不自禁了。   这些话,别说她会信,其实,连他自己也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霍元懿笑着,忽而将手中摊开,手心里还躺着最后一个柑橘。   霍元懿将手掌朝着纪鸢缓缓伸了过去,笑着道:“还挺甜的,你尝尝。”   对方话语情绪转变得太快,一时令纪鸢愣住,良久,目光在霍元懿面上瞧了一阵,伸手从他掌心将那个柑橘拿了过来。   霍元懿撑开扇子,悠哉悠哉的朝着自个扇了扇,道:“想吃的话,只管来找我。”顿了顿,又道:“今后,随时可以。”   说罢,认真的瞧了她一眼,忽而将窗子从外头给一把合上了。   屋子外没有任何动静了。   纪鸢怔了片刻,这才慢慢将窗子推开,外头,除了一片漆黑的夜色,再无其它。   纪鸢盯着夜色瞧了好一阵,将手中的小柑橘剥开,放了一小瓣放进了嘴里,只觉得有些涩。   这一日,注定是令人难以忘怀的一日,待日后慢慢回忆起来,这才悄然忆起,这日,竟是她与那霍元懿难得心平气和的畅流的一日。   霍元懿走后,不多时,春桃忽而匆匆而来,只结结巴巴的禀告着:“姑娘,姑娘,大…大公子跟前的殷护卫来了,请…请姑娘到…到竹林一叙。”   她这日,倒是紧俏。   不过,纪鸢一点儿也不意外,她甚至,已经恭候多时了。 第115章   这个时候, 抱夏被洗垣院的人请去叙话了, 菱儿去了厨房,纪鸢收拾好了, 没有半点耽误, 直接领着春桃跟着殷离去了竹林。   记忆中, 还是九岁那年,来过此处。   来过好多回。   谁也想象不到,当初发现这座竹屋时, 她心里的那股震撼及窃喜感。   可是,自后来发生那桩子事儿后,她再也未曾来过了。   好在, 鸿哥儿依然有每月竹屋一探的机会。   从她的竹奚小筑到竹屋这片竹林中, 本是无路的,六年的光景里,被鸿哥儿生生走出了一条羊肠小径。   殷离一言未发的在前头领路,纪鸢不紧不慢的跟在他身后, 人还未到,便已隐隐感受到了一股子压抑冷凝的气氛。   夜里路黑。   殷离步子大,走得快, 灯笼离得远。   纪鸢双手交握在身前,脚下忽而踩了一根树枝, 身子歪了一下, 春桃忙在身后道:“姑娘当心。”   说罢, 忙将灯笼往前置了置。   纪鸢压低了声音道:“无碍, 你当心些。”   前头殷离闻言,往后瞧了一眼,这才缓缓放慢了步子。   ***   夜里,有寒风,竹叶沙沙作响,竹林里有些瘆人。   纪鸢觉得有些冷,身子不自觉颤了颤。   还是小时候来过,好多年未来,依稀忘记去时的路径,待绕了几道,只见前方有些微弱的灯光,这才意识到,到了。   远远地只见前方琉璃灯下,有道威严健硕的身影背对着坐在了树桩上,一身黑色华服,衣着单薄简单,身旁还有个大的圆形树桌,上头整整齐齐的摆放了小火炉、茶具、茶叶等一应饮茶物件。   此刻,正背对着她们这个方位坐着,似乎正在看书,身姿笔挺,毫无半年懒散怠倦之意。   她看书时,喜欢歪着,躺着,鸿哥儿看书时,喜欢靠在椅子上,或者伏在案桌上,第一次见有人连看书也是这样一本正经的,那道背直挺挺的,仿佛永远也不会累似的。   “公子,纪姑娘到了。”   殷离上前禀告的同时,对方刚好将书册从眼前微微挪开。   纪鸢见状,只缓缓上前,朝着霍元擎轻轻的福了福身子,道:“见过大公子。”   霍元擎将书册收起,抬眼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脸上略停了停。   只觉那道目光犀利敏锐,直达内心深处。   纪鸢将手里的帕子微微捏了捏。   过了片刻,对方方冲纪鸢淡淡的吐出了一个字道:“坐。”   纪鸢这才发觉,在霍元擎对面还有一小树桩子,上面垫了软垫,小树桩子旁,摆放了一盆炭火,里头烧的是金贵的兽金炭①。   这兽金袒,乃是皇室王族专门的薪炭供应机构所出,乃皇族王室专用的,这类炭乌黑发亮,燃烧持久,无烟无味,寻常人压根见所未见。   纪鸢有些意外,见这霍元擎穿着如此单薄,不像是个畏寒之人。   莫不是…为她而备?   纪鸢来不及细想,只乖乖坐下,双脚并拢微侧置,双手交握至于胸前,微微抬头,身子亦是跟着挺直了,这样的姿势,还是从前小时候,在纪如霖门下听课时才坐过,正经的正襟危坐着。   霍元擎随即看了殷离一眼。   殷离会意,朝着霍元擎颔首,随即,缓缓退下了,顺道将春桃给领了下去。   ***   纪鸢见状,目光闪了闪。   怎么将他们给支开了?   她是特意带上春桃的,跟个外男见面本就是个忌讳了,现如今,还只剩下他们两人独处。   纪鸢微微咬着唇,有些…紧张。   过了片刻,见对方一言不发,纪鸢只抿了抿嘴,方主动开口,轻声道:“上回落水,多谢大公子舍命相救,算上这一回,已是大公子第三回 救下鸢儿了,纪鸢…不知何以报答。”   纪鸢说这话时,垂着眼,有些不敢与对方对视。   只觉得那道锋利的目光投放在了她的脸上,片刻后,只听对方忽而冷不丁道:“会煮茶么?”   纪鸢微愣,下意识的抬眼,恰好与对方目光对了个正着,纪鸢心一紧,忙将目光敛下,道:“会…会一点点…”   霍元擎目光投向一旁的茶具。   纪鸢似乎领会到了对方的意思,这是…让她泡茶么?   只觉得这情形稍稍有些匪夷所思,顿了好一阵,方犹犹豫豫道:“我…我试试…”   说罢,只缓缓起身,来到那些器具跟前。   于此同时,只见那霍元擎忽而一手托住袖口,一手拿起火盆旁边的钳子,往火盆里翻了翻炭火,随即,夹起一块烧得通红的兽金炭添到了煮茶的小火炉中,又一连着往里夹了几块。   纪鸢见状,目光闪了闪,立即眼明手快的将茶壶茶杯洗净,随即,一手托住袖口,轻轻执一小勺,从茶馆中舀出茶叶置于茶壶内,随即,用巾子裹着小茶壶的提手,轻轻将茶壶放在早已经添了炭火的小火炉上。   两人一人添火,一人添壶,虽整个过程虽没有任何交流,但纪鸢极有眼色,只觉得二人一前一后,极有默契似的。   霍元擎看了她一眼,这才将手中的钳子放下,随即,随手拿了一块巾子擦了擦手,便坐在一边,静静等候。   ***   纪鸢不敢分心,取了木桩子上的软垫垫在在地面上,她双膝并拢,认认真真的跪坐在小火炉旁,静心等候。   这煮茶候汤的过程中极为讲究,火候把控要极为精准,当水开刚冒泡时,太稚,当水沸顶壶盖时,又太老,唯有当水面浮珠之际茶温才最为适宜,这样的汤才能泡出茶的最佳劲道和芬香②。   随后,冲茶,刮沫,淋罐,烫杯,整个过程自有每一道工序的手法,每一道茶所需的时间、动作、手法不一,这才导致了即便是同一种茶叶,千人煮茶,有千种味道。   原本,待在这林子里更深露重,有些冷,可这会儿,纪鸢全神贯注,丝毫不敢怠慢,加之周围有兹兹燃起的炭火,及身前的小火炉,慢慢的,只觉得身子开始暖了起来,不多时,鼻尖甚至渗了细细汗珠。   空气热气缭绕,弥漫二人周围。   霍元擎一言不发的坐在她的对面,略一抬眼,于白雾中,便撞见了一张正微微泛红的脸蛋,鼻尖冒有细细汗珠,晶莹剔透。   片刻后,目光下移,落在了那张殷虹小嘴上。   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只见那霍元擎目光立马顿了顿,随即,不多时,只见眉头蹙了蹙,随手拿起了方才那册书,将对方整个遮挡住了。   ***   这一切,纪鸢毫无察觉。   眼看着将要到达最后一道工序了,只见纪鸢全神贯注,拿出三个茶杯摆放成品字形,随即,轻轻提起茶壶,绕着三个茶杯绕了三四圈,壶中最后一滴茶水倒入茶杯后,纪鸢这才双手端起一小杯,起身,走到那霍元擎跟前,小心翼翼的递了上去,嘴里轻声道着:“公子,请。”   霍元擎这才复又将书册挪开,未曾看纪鸢一眼,直接接过她手中的茶杯,放到鼻尖处轻轻嗅了片刻,缓缓饮下。   见他眉头渐舒,纪鸢悄然呼出一口气。   到了这会儿,才惊觉热的不行,原来,她方才跪在那里,紧挨着火盆,差点儿快要被烤熟了。   连忙摸出帕子擦了擦脸,退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坐好了。   霍元擎默不作声的饮完手中的那杯茶,这才抬眼看向纪鸢,忽而出声道:“听说你推了王家的亲事。”   疑问的话,却是肯定的问。   纪鸢微微咬了咬牙,没有说话。   霍元擎忽而又看了纪鸢一眼,淡淡道:“上回救人时,是我失手冒犯了你,这个责,我可担着,你可愿意?”   霍元擎虽未曾直言该如何担着,但,想都不用想,纪鸢都知乃是何意。   无非便是要纳了她做他的妾罢了。   老夫人将尹氏唤去,早已经道得清楚明白了。   只是,那老夫人的意思,霍家大公子的意思,应当无人拒吧?   可是——   纵使纪鸢心里有些紧张,依然鼓起勇气,毅然抬眼,看向那霍元擎,直言不讳道:“纪鸢…不愿。”   霍元擎微微眯了眯眼。   纪鸢目光片刻躲闪,顿了顿,用力的捏了捏手指,稳了稳心神,方道:“大公子,纪鸢不愿…为妾。”   顿了顿,又突兀自嘲般笑了笑道:“或许,在公子跟前说这话,是纪鸢自不量力了,可是,这是纪鸢心里的话,公子多次搭救于我,我不愿与公子虚与委蛇,今日跟公子所言,全是肺腑之言,在纪鸢心目中,娶妻嫁人乃一生中重中之重,若有可能,我委实不愿如此稀里糊涂了事,这样,许是会害了自己,亦会…误了公子…”   纪鸢说罢,见对面霍元擎面无表情,从他脸上压根窥探不出任何情绪。   纪鸢抿嘴想了想,又道:“纪鸢不愿为妾,并非唯独不愿为公子之妾,实则是…”纪鸢的声音忽然轻柔了几分,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中,道:“我爹爹跟娘亲他们夫妻二人一生虽短暂,却活得肆意妄为,他们夫妻二人伉俪情深,虽无多么显贵,多么富足,但是他们每天过的幸福美满,快快乐乐,便是在临终前,亦是走得平静安宁,因为他们…拥有彼此,便不枉此生,而我或许从小亦是耳濡目染,亦不奢求显贵富裕,唯愿跟爹爹娘娘一样,过简简单单,普普通通的生活,公子多次救我,我或许理应当服侍公子作为报恩,可是,报恩方式千千万万种,纪鸢委实不愿以此为报,何况,公子也并不需要,再者,公子乃是因救我而无意冒犯,纪鸢并无任何被侵犯的感觉,公子压根无需负责,前几日,我已跟姨母商议,待来年开春之际,纪鸢便要回山东了,希望——”   纪鸢缓缓抬眼,定定的看向霍元擎,一字一句,道:“希望公子成全。”   纪鸢目光坦率真诚,一语一眼,皆乃她心中所想,并无半句虚言,或周旋。   ①②摘自百度 第116章   其实, 纪鸢年纪不大,还尚未及笄呢,打小就被打发到这样一个“荒无人烟”的偏僻小院,既没上过学,又无人相处交流,更不像府上的几位姑娘们,自懂事起,便请了整个大俞一等一的女夫子教学, 学规矩, 学本事,到了一定年岁,便又开始跟着太太各个府上走动长见识。   霍家的姑娘, 虽是女子,却并不比男子差, 皆是见过世面的。   可纪鸢则不同, 她像是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鸟儿, 常年被困于此, 她的世界,理应只有碗口那么大而已。   没想到,竟会活得如此通透。   所说所言, 不像是从个小女孩嘴里说出来的似的。   人心向来是不满足的, 只有奢求越来越多的, 却极少, 有人追求得如此单纯、纯粹。   霍元擎微微抿着嘴, 良久,没有吭声。   纪鸢心里只有些紧张,她知道,她未来的一生,兴许就掌握在此刻对面这名男子手里,她的生杀大权,由对方掌控,是走是留,皆不过是对方一句话罢了。   她自问,自己是有些美貌的。   想当初,那杜衡便是三番五次、费尽心思的想要打她的注意,正因如此,她便一直小心谨慎、处处约束自己,其实,自从来到了霍家,她所见的男子,除了奴才下人,余下的,一只巴掌堪堪可数。   可即便如此,她依稀还是可以感受到,但凡见了她的人,多少对她是有些好奇或者兴趣的,譬如,那霍家二公子。   若是,此番境遇,落在了大公子以外的任何一个人手里,或许,她皆在劫难逃。   可纪鸢运气好,对方是霍元擎。   对方并不是个好女色之徒,且他性子冷淡,两人岁数相差这么多,他应该不会对自己有兴趣。   纪鸢心里其实是稍稍有些把握的。   因此,才会在对方并未曾表态的情况下,她便已经暗自在筹谋回山东事宜了。   原本心里有些计较,可此刻,眼下,见对方一言未发,迟迟未见表态,纪鸢心里不免便又是一紧。   ***   心都快要从嗓子眼里给跳出来了。   纪鸢额头都快要冒汗了。   只觉得此刻无比煎熬折磨,就跟在打心理战争似的。   等了好一阵,纪鸢只觉得内心防线快要一点一点崩塌,正在此时,忽而灵机一动。   下一瞬,只见纪鸢忽又起身,缓缓来到那小树桩前,弯腰,双手小心翼翼的将托盘上剩余两盏茶其中的一盏给端了起来,随即,重新走到那霍元擎跟前,有些讨好似的,低眉赦目,恭恭敬敬的递到了他的跟前,再次轻声道:“纪鸢便在此…谢过公子了。”   不有一招,叫先发制人么?   她都已经谢过了,对方,总不至于不领情吧?   果然,此举过后,只见那霍元擎看着纪鸢手里的茶杯,又半眯着眼看了看纪鸢,少顷,方才一脸面无表情的开口道:“如此,如你所愿。”   嘴上这般说着,但并没有接过她手中的茶杯。   没有领她的情?   然而纪鸢却压根没有在意到这些小节,满心满脑,只有他出口的那句话。   果真是…应下了。   心里悄然松了一口气。   心里有些激动、过了好半晌,纪鸢强自压下内心的欢喜,只由衷道:“多…多谢公子成全,纪鸢感激…感激不尽。”   说罢,又将杯子高举了好一阵,这才意识到对方压根没有要接的意思。   顿时,面上这才后知后觉的涌现些许只尴尬。   不过,得到了想要的许诺,内心的窃喜完完全全将这份尴尬给冲刷了。   高兴之余,纪鸢端着这茶杯…自己饮下了。   心刚落回实处,正在此时,忽而只听到对面之人冷不丁低低唤了声:“阿离。”   话音刚落,殷离不知从哪个方位忽然就冒了出来,纪鸢一转身,就瞧见了他冷不丁出现在身前,朝那霍元擎恭恭敬敬的道着:“公子。”   纪鸢被唬了一跳。   正惊魂未定间,只听到一道微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霍元擎语气冷淡的吩咐道:“将纪姑娘送回去。”   殷离立即领命,冲纪鸢伸手右手,面无表情道:“纪姑娘,请。”   纪鸢有些诧异,原本还寻思着,要不要再多感激一番,未曾想,对方行事竟…如此干净利落。   惊讶之余,立马将手里的茶杯放回了原处,便又再次朝那霍元擎福了福身子,这才跟着殷离缓缓离开了这片竹林。   **   事情,甚至比自己料想的还要顺利。   她的脑海中甚至做好了无数设想及对策,只觉得都还没有使出来,事情便成了,有种极不真实的感觉。   一路上,纪鸢就跟脚下踩了棉花似的,一路轻飘飘的出了林子。   殷离将她送出竹林后,便要开始返回了,只返回前,忽而脚步顿了顿,抬眼看向纪鸢,没头没尾的说了句:“纪姑娘从此往后莫要再出现在公子跟前了。”   说完,冷冷的盯着她看了一阵,方面无表情的返回了林子。   纪鸢一愣。   春桃见殷离的身影消失不见了,见纪鸢微微咬着嘴,方嘟着嘴,小声抱怨道:“这个殷护卫怎地如此跟姑娘说话,哼,大公子与姑娘说话比他都要温和,哼,他简直比主子还要厉害…”   纪鸢默了许久,方喃喃低语道:“大公子…温和?”顿了顿,又轻声问道:“春桃,你跟菱儿往日最惧怕的人不正是大公子么?”   春桃眼珠子转了转,道:“是啊,可是那是从前,自从此番大公子救了姑娘后,大公子便是咱们院里的救命恩人了,虽然还是有些惧怕,可是…可是大公子是好人,这样想着,又没有从前那样怕了。”   想了想,又道:“不晓得是不是春桃的错觉,总觉得今晚大公子好像没有往日那般吓人。”   纪鸢闻言,抿了抿嘴,便又抬眼往那林子深处瞧了一眼。   只是,林子深深,除了一片黑暗,再无其它。   ***   竹林里,殷离见霍元擎忽然起身了,他看今日时辰还早,便忍不住问了声:“公子…可是要回?”   只见那霍元擎默不作声的往回走,走了两步,忽又停了下来,双眼看向树桩上那一套茶具,淡淡道:“将那套茶具收好,送到苍芜院。”   殷离愣了愣。   这套茶具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前不久,原先摆放在这里的那套茶具因之前下大雨那一次被损坏了,过后,殷离做主换了这一套。   公子喜欢么?   缘何要送回去收藏?   殷离虽有些意外,但并未多想,只依言将东西收好,一并送回了那苍芜院。   ***   第二天是小年夜,与往年并无不同,纪鸢跟鸿哥儿凑一起,写了许多对联,只将院里院外所有门前都贴了一副,末了,又分别送了厚厚一沓,给洗垣院、昭晖院送去。   她要回山东这决定,早已跟尹氏禀告了。   尹氏十分不舍,只怕这一去,此生怕是难得一见了。   纪鸢跟霍元昭一样,在她心里是一样的分量,便是嫁了人离开的,多少是有个归宿了,可此番回到山东,亲事未定,未来路途未明,将来不在她眼皮子底下,再无她及霍家庇护,尹氏如何安心。   尹氏心里甚至快要动摇了,倘若当真要走到这一步,还不如…去大房得了。   大公子不比二公子,亦不是二老爷,他那院子里清清静静的,纪鸢双亲不在了,出去了也是孤苦无依,倒不如留在霍家算了,横竖一家人还在一块儿,多少有个照应。   将来,倘若一举怀胎,得了个哥儿,以大公子的为人,绝对会善待她们母子的。   可是,一想到,大公子的亲事未明,将来总会要娶续弦的,当家主母尚且是个什么样儿,一切都还是未知数,又如何敢冒险。   何况,当初正是由尹氏亲自开口劝说,让纪鸢无论如何都不能为妾的。   此番,她又如何开得了这个口。   虽嘴上未曾松口。   但这些日子,尹氏日日将纪家姐弟唤到那洗垣院,又是嘘寒又是问暖,关怀备至得犹如当年她们姐弟俩初来霍府时一样,片刻不忍分开,似乎,已是默许了她的决定。   只霍元昭那边,纪鸢还未向她提及,若说了,这个年怕是都不好过了。   且眼瞅着这些日子,尹氏关心她们姐弟俩,而冷落了霍元昭,霍元昭这几日正生着闷气了,纪鸢更是不敢跟她提了。   纪鸢心里亦是不太好受。   既盼着来年春天赶快到来,可是,又贪念着尹氏、元昭二人这里的片刻温情,又想要慢点来也好。 第117章   却说除夕夜里, 宫中设宴, 那日晚上霍家三房全都奔赴宫中赴宴。   尹氏在洗垣院设了一桌除夕宴,又赏了银子,让潋秋给洗垣院及竹奚小筑院里的些个丫头婆子开了两桌,一晚上, 主仆同庆,共度除夕夜。   因尹氏有孕,到了亥时眼皮子渐渐下沉,便已然快要撑不住了。   纪鸢晓得她一直在强撑着等霍元昭回来, 往年每年皆是如此, 那霍元昭去宫中赴宴时, 她们三个便一直等着她回来, 然后, 一家四口在屋子里聊天守夜。   只是这一年, 情况有些不同, 纪鸢便劝着道:“姨母,您且先去眯会子吧, 便是您不累, 肚里的小表弟都该累了, 一会儿昭昭回来,我将您唤醒再一块儿守岁可好?”   如此,尹氏这才进了屋, 却并未曾入榻, 不过歪在软榻上眯着。   ***   往年亥时刚过不久, 霍家人便回府了,而这一年,比往年回得晚些,约莫快要到了子时那霍元昭才匆匆赶回来。   彼时,除夕夜这晚夜色极好,霍家府宅设在城北,离皇城极近,宫中宴会上燃放的烟花,这霍家清晰可见,纪鸢在屋子里被炭火烤的浑身发暖,忍不住到外头散了散。   霍元昭回来时,纪鸢正双手撑着两腮,仰头望着头顶那汪明月发呆。   霍元昭是气呼呼的回来的,那模样,既像气,又约莫没真恼,只红着脸,跺着脚,嘴里骂骂咧咧着,小脸上的情绪变幻得可精彩了。   一进来洗垣院,见纪鸢在外头亭子里坐着,便撒欢似的,三作无步一路小跑了来,嘴里还边咬牙切齿的唠叨着:“气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纪鸢笑眯眯的瞅着她,问:“小姑奶奶,怎么呢,又是哪个不长眼的得罪了你?”   霍元昭眼珠子一瞪,只噼里啪啦的将心里头的恼恨朝着纪鸢一股脑的宣泄而出,咬牙切齿道:“还不是那块臭黑炭,愣头青,呆头呆脑的猪脑壳,气死本姑娘了——”   那霍元昭嘴里的臭黑炭、愣头青、猪脑壳,不用想,纪鸢也知道是谁。   纪鸢曾有幸见过一面,在戴家那回,乃将军府萧家的嫡次子萧昇。   据说,霍元昭与对方的亲事已经议得差不多了,因年前有些赶,遂双方商议,萧家届时于来年春天再来提亲,虽未曾下定,却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呢。   ***   对那萧昇,纪鸢印象极好,瞧着心思醇正,阳刚豁达,给人第一感觉极好。   且对方出生将军府,武人世家,家族世世代代为将,门庭磅礴,一身正气,这样的人家,没有文人世家里头那么多的弯弯道道,正适合霍元昭这样的性子。   这门亲事,乃霍家大姑娘霍元嫆作保牵的线,由此可见,那霍元嫆倒是了解霍元昭,为了挑了一门好亲事。   霍元昭起先听到对方竟是个结巴,死活不嫁,可自打上回在那戴家见了一回后,态度忽然逆转,嘴里倒是经常将人编排得一无是处,却再也没说过一句不嫁的话了。   纪鸢瞧着里头好似有些古怪,旁敲侧击的问过几回,每每那霍元昭支支吾吾、结结巴巴,小脸红彤彤的,就是说不出个所以然。   纪鸢瞧着这幅模样,心想,怕是以往有过不小的“过节”吧。   这回,亦是似笑非笑的瞅着霍元昭,打趣道:“哦,那萧公子瞧着一身正气,瞧着是个好想与的,这是做了什么,如何将你气成了这个样子?”   霍元昭双眼躲闪,又支支吾吾、结结巴巴了起来,最后,红着脸,如何都说不出口了,只恼羞成怒的瞅着纪鸢道:“哼,我为何要说这个给你听,我…我还在生你的气了,便是今儿个是除夕又如何,你…你莫要与我讲话…”   只鼓着脸,气呼呼的背对着纪鸢坐着。   纪鸢颇为无奈的摇摇头,也不晓得到底是哪个来寻她说话了。   才过了好一会儿,那霍元昭便又忍不住了,打发身边几个丫鬟端茶的端茶,倒水的倒水,又让人备了些填肚子的吃食过来,待吃饱喝足后,便消了气了,拉着纪鸢一脸兴奋的八卦着道:“纪鸢,你…你知道吗?今儿个宫宴可热闹了,你猜,我今儿个在宴上瞅见谁了?我瞅见芙姐姐了,芙姐姐瞧着清瘦了不少,我听说…听说她跟二哥的亲事怕是要黄了?”   纪鸢有些意外,但面上却故作镇定道:“表姑娘乃王家外甥女,跟着王家一道去宫里参宴有何意外。”   顿了顿,隐下霍元懿跟甄芙儿二人亲事这一话题,不接,又道:“瞧你那个幸灾乐祸的样子,你往日里不是挺喜欢表姑娘的吗,缘何如今一副如此落井下石的脸面,再者,你就操心操心自个的事儿吧,管别人作甚。”   纪鸢说话有些直,数落起霍元昭起来,是完全不留情面的,霍元昭早就习惯了也不恼,想了想,只道:“我是挺喜欢芙姐姐的,又不曾落井下石,不过是跟你随便唠唠罢了,至于这般当真么?”   顿了顿,又道:“我虽喜欢芙姐姐,但是相比二哥,我自然更加喜欢更加拥戴二哥啊,听说,这门亲事是二哥推的,硬是让我选一个,我定会选择支持二哥呀,再者,说实话,我一向便觉得二哥跟芙姐姐不配,芙姐姐要求过于完美了,又聪明伶俐,凡事有太太撑腰,可二哥太爱胡闹了,又不是个善茬,无人管束得了他,倘若芙姐姐正要嫁给了二哥,指不定是喜是哀呢?”   纪鸢听了霍元昭这一番话,顿时只有些意外,没成想,霍元昭这小脑袋瓜子里还是知道想点儿事儿的。   ***   “对了,对了,纪鸢,我今晚又见到九公主殿下了,九公主殿下今日还与我说话了呢,全程没搭理那霍元芷一下,眼尾都没扫人家一眼,真是太痛快了。”   提到那九公主,霍元昭欢喜的双眼都眯成了一条缝。   听到九公主的名讳,纪鸢微愣了片刻,这才抬眼正经往那霍元昭瞧去。   霍元昭见纪鸢感兴趣,只神神秘秘道:“九公主是来找大哥的,纪鸢,我跟你说,九公主一向高高在上的,可是,一到了大哥跟前,就乖得跟只小绵羊似的,听话得不得了,你知道吗?九公主过了年都十八了,可是至今尚未婚配,京城好多人向陛下求娶,都被九公主给拒绝了,大家都在传,九公主是爱慕着大哥,便是为了大哥,婚事才给耽搁了。”   纪鸢闻言目光闪了闪。   霍元昭又道:“大哥刚娶大嫂那会儿,无奈九公主还小,后大哥娶了大嫂后,大嫂身子一直不好,九公主是一直知晓的,九公主这么多年未配人,指不定是一直在等着大哥呢?如今大嫂去了,又尚未留个子嗣,大哥年轻轻轻,又位高权重,便是九公主当真想要嫁给大哥,也不是没可能的事儿,纪鸢,你知道么?九公主可讨长公主喜欢呢,听说,每个月,九公主都要搬去长公主府陪着长公主大伯母住上几日,便是光冲着这一点,九公主便是将来大哥选妻中的不二人选——”   霍元昭说完,只直勾勾的盯着纪鸢瞧着。   纪鸢怔了好半晌没有缓过神来,一抬眼,就见霍元昭神色复杂的瞅着她,纪鸢眨了眨眼,一脸莫名其妙道:“你…这样瞅着我作甚?”   霍元昭支支吾吾道:“那…那什么…,都说…都说祖母不是要将你…将指只给大哥么,我…我这是特意替你打探来的消息,我就是…就是觉着,将来大哥若是当真娶了九公主,那…那遭殃的人可是你呀!”   霍元昭自然是不想让纪鸢做妾的,可是,可是事已至此,又有什么办法呢,从某种情况下来讲,纪鸢其实…其实已经是大哥的人了呀!   霍元昭这番话,当真是想让纪鸢冲她翻个大大的白眼,可是,听了这番话后,纪鸢的后背当真是泛了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   九公主殿下?   云端上的人物。   纪鸢见过一回,记忆犹新。   纪鸢顿时觉得一阵后怕。   好在,她算是幸运的。   ***   这个春节期间,霍家举办了大大小小的宴会,从初一到十五,宾客便未曾断过。   纪鸢称病,如同往年,未曾露面。   春节刚过,霍家便发生了三桩大事儿,一是关于霍家二公子的,霍家二公子竟然一改往日吊儿郎当做派,向家中谋了一份差事,竟然离开了霍家,离开了京城,直接北上去了北疆。   二是,关于霍家二姑娘及三姑娘二人的亲事。 第118章   霍家两位姑娘年纪相仿, 亲事,也正同时进行着。   霍家三姑娘的亲事差不多已经定好了, 但是毕竟二姑娘在前头,三姑娘不好直接越过了二姑娘去,是以,待春节一过,二老爷便催着太太王氏一并将二姑娘霍元芷的亲事给定下了。   王氏之前已经在替二姑娘霍元芷留意了, 只是, 没有像对霍元昭的那般上心,却也替她相了三、四家。   分别乃是侯府秦家嫡出三公子,户部侍郎家嫡长子, 大理寺年轻有为的七品主薄, 及王氏娘家三房一表侄。   只是, 侯府秦家原是簪缨世家,只秦家家风不好, 秦家老侯爷、现侯爷均喜宠妾灭妻,近十数年来快速败落, 依着主制尚且还承袭的爵位,可到了下一辈能否保住这爵位倒不好说, 面上虽占着个爵位, 内里早已经败坏得不成样了, 秦家三公子虽为嫡出, 却唯唯诺诺, 且京城世家大族间偶有传闻, 秦家嫡出三公子喜好男风,不知真假。   户部侍郎府上更不得清净,其嫡出子日日跟那杜家大公子为伍,嚣张跋扈,无恶不作,因日日在外惹事,年前不晓得被哪个府上的人报复,失了半条腿,丢了一只眼睛,现如今正奄奄一息的躺在家里,连站起来都费事。   王氏三房倒还算中规中矩,就是三老爷不日将要外放,到那边远苦寒之地任职。   大理寺的七品主薄乃是六年前高中的榜眼,倒是年轻有为,将来的前途许会无可限量,只是对方家境贫寒,又生得其貌不扬,亲事这才蹉跎至此。   年前,王氏便将选的这几家人家跟二老爷商议过了。   这几家面上瞧着虽不显,但却也并不差,至于,里头的那宅门里头的些个弯弯道道,一大老爷们又如何晓得,二老爷当时并未曾打反口,夜里,去那玉笙院的时候,被那柳氏旁敲侧击的打探出来了。   柳氏消息虽闭塞,但架不住这些年一直得宠,手上存了不少体己,为了女儿的终身大事,银子如流水似的往外花,没几日,便将这几位公子的家底摸了个底朝天,这还如何了得,便是兔子被逼急了还会咬人呢,更何况,那柳氏又岂止是只老实的兔子,当即在二老爷进屋前一刻,便搂着那霍元芷母女两人抱头痛哭了起了。   二老爷晓得原委后,当即跑到王氏屋子里,指着王氏鼻子大骂了一遭。   不过,王氏亦不是容易受欺的主,当即妙语连篇的反驳,骂人不带一个脏字,将所有这些指控全部都推脱得一干二净,只淡淡道:“那霍元芷叫我一声太太,亦是我的女儿,是咱们霍家血脉,我害她作甚,这亲事不正在瞧么,又没有定下来,人家屋子里的那些个弯弯道道,寻常外人如何能轻易知晓的,现如今既然打探出来了,既然不合意,不瞧了便是,这京城簪缨世家多了去了,又不是非得往这几家里头挑,老爷,您说是也不是?”   这四两拨千斤的一番话,顿时堵得二老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于是,霍家二姑娘的亲事,在年前并未曾相看好。   ***   哪知,这新春刚过,正要开始重新提上日程时,如今朝堂之上声势浩大的二皇子忽而上门求娶,求的正是这霍家二姑娘霍元芷。   可是,二皇子几年前便早已婚配,皇子妃乃是太后娘家裴家嫡长女,求娶?求的哪门子娶?   分明是要将那霍二纳做侧房。   霍家女儿,如果准许给旁人做妾,即便对方是皇子,即便对方兴许还是未来的天子,霍家百年门庭,门下从未出过一位妾氏,霍家祖上有训,女子不得为妾,女子不得入宫,如今,两条规矩都被打破,霍家岂会同意,当即便婉拒了那二皇子。   如今,朝堂局势莫辩,霍家向来不设党争,哪里会自找麻烦,自寻死路,挤进这惊涛骇浪的浪潮里来。   却未料,那二皇子接下来一言,只犹如青天白日里投放了一颗炸雷,炸得二老爷当即差点儿给气昏了过去。   二皇子倒未明说,只沉吟良久,方意有所指的喃喃道:“本皇子不是那等推卸责任之人,二姑娘…本皇子会负责到底的。”   听了二皇子这一言,二老爷如何不知其意,当即脚下一软,惊得差点儿从椅子上给摔了下来。   二老爷年轻那会儿虽风流胡闹,但出生在霍家,打小便在极为严苛的规矩教养下长大,虽放纵,但心里却一直有一杆称,这也便是,即便二房不如大房,但在整个京城,依然受人尊崇的缘故。   霍家向来以礼教严苛、尤其是霍家女子,其举止雍容华贵、知书达理的美德堪称整个大俞的典范,如今,倘若传出霍家女子尚未出阁便失身失礼于外男,若是一经传出,他们霍家岂不成为了整个京城乃至整个大俞的笑话,霍家百年光耀门楣岂不是被生生玷污了去?   二皇子走后,向来对那霍元芷疼爱有加的二老爷直接气势汹汹的去了那霍二的芷蘅居,拿了条白绫,当场便要将人给绞死,柳氏听到风声,衣服都未换,立马神色匆匆的跑了去求情,王氏得了动静,亦是跑去瞧热闹。   一时间,整个芷蘅居又是哭声又咆哮声又是挑唆声又是求饶声,中间伴随着砸掉半个屋子的砰砰作响声,一时间,整个一片鬼哭狼嚎,震得半个府上的人都听见了。   最后,还是连老夫人都亲自赶来了,事情才得以消停。   芷蘅居那一阵仗,堪称近十数年以来,霍家宅院里头闹出过的最大动静,比之六年前昭晖院那一回,阵仗相差了岂止十万八千里。   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外人不得而知,只知,自那一日后,那霍二姑娘险些被送到乡下去了,最终被罚了家法,关到了老夫人的斋房里头闭门思过半年。   一个月后,萧家跟霍家定亲,二皇子跟霍家联姻。   霍家向来低调,如今,一下子接连着爆出两桩大喜事儿,霍家跟萧家也罢,至于那霍家跟二皇子的结合,便是整个朝野闻之皆为震动,霍家与二皇子的这一举动,可否意味着,霍家已经开始在这场夺嫡大战中站队了。   有了霍家的支持,二皇子所谋,岂不是十拿九稳,板上钉钉呢?   是以,霍家这两桩婚事,可谓在整个京城引起了一阵轩辕大波。   ***   至于这第三桩大事,便是二月到四月间,霍家四公子、五公子参加的今年这场童试考试。   京城的学生们直接在县衙参加童试,除了四公子、五公子,还有五公子的伴读纪鸿儒陪着一道参加。   霍家二位公子参加考试的前一日,霍家甚至还开了祠堂,二位公子天还未亮便起了,到祠堂里供奉了祖宗这才奔赴的考场,由此可见,霍家对每次考试的重视。   童试共设有五场考试,五场过后,五公子落榜,四公子跟纪鸿儒一道进入四月份的府试,由顺天府府丞亲自监考。   鸿哥儿能够通过县试,纪鸢并不觉得意外,倒是霍家人闻言,各个惊讶连连,毕竟,鸿哥儿年纪不大,毕竟,鸿哥儿往日并不显眼,便是连霍家二老爷都忍不住将鸿哥儿唤到书房,跟着四公子一道,亲自提了问。   四公子为人聪明,却有几分玩劣质,于读书上,并不如五公子认真发狠,正是贪玩爱动的年纪,鬼点子又多,并未将心思全然放在读书上,每每二老爷问了,回答得皆是些个旁门左道,一些个歪理倒说个不停,时常气得二老爷吹胡子瞪眼。   倒未曾料到,反倒是这个从未留意过的三房的伴读,令二老爷心下震了震。   二人一问一答,竟然在书房里耗费了整整两个时辰,还是下人见时辰不早了,在外头禀着要用午膳了,二老爷这才意犹未尽的反应过来,自己竟然跟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儿针锋相对了起来,这一争论便是两个时辰,当真令人觉得痛快。   二人停下来时,四公子早已经歪在一旁的交椅上,呼呼大睡了。   二老爷对鸿哥儿的学识见识感到心下震撼,面上却未显,最终,只拍了拍这个才刚到他下巴处的他眼中乳臭未干的破小孩语重心长的道了声:“好好考试,考过了,往后便跟皓哥儿一道搬到前院来。”   ***   四月,这日,是府试的最后一场。   从年前开始,整整三个月,鸿哥儿埋头苦读了三个月,每月只睡两个时辰,鸿哥儿复习了多久,纪鸢便陪读了多久。   春节过后,纪鸢将心中所有的烦扰与杂念全然抛下了,一心一意,以实际行动陪在鸿哥儿身边,陪着他一起参加这次考试。   府试最后这一天,纪鸢心里丁点紧张感没有,无论成败与否,在纪鸢眼中,对鸿哥儿来说皆是一桩幸事。   这日,早早的,纪鸢便备用了一应洗漱用品,摘了花瓣给鸿哥儿熏身子,亲自做了新衣裳新鞋袜,又备用了一应鸿哥儿爱吃的吃食,只等着他早早回来,好生将绷紧了三个月的心弦放松放松。   却未料,左等右等,一直等到了天都快要黑了,才眼见那五公子霍元皓只白着一张脸,神色匆匆的赶来了。   霍元皓不知被什么事给吓住了,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只抖着唇,一脸血色尽无,苍白的小脸上带着哭音,哆哆嗦嗦道:“鸢姐姐,鸿儒他…他考场作弊被抓了!” 第119章   却说纪鸢远远一见五公子那脸色, 当即心里咯噔一声,心里头便道了一声不好。   待听了五公子哆哆嗦嗦说完那一番话后,纪鸢身子一软, 当即眼前一黑,差点儿栽倒在地, 待回过神来后, 纪鸢只觉得脚底生寒。   考场作弊是多么严重的一桩事, 纪鸢如何不知, 这对于读书人来说, 便是道一声灭顶之灾也不为过。   历届科举考试中,不是没有出现过考场作弊被抓获的例子,轻则罚考, 断送了科举之路,重则仗责、免职、发配, 亦或是处斩、实行绞刑的亦不是不无可能, 当然后者这般严厉的处置, 多为出现在乡试、会试或者殿试当中,童试不过是初级考试, 惩罚定不会有这么严重, 再加上大俞律例,祸不及八岁小孩,只要不是格外严重到关乎生死攸关之类大事, 八岁以下, 皆可定为无罪。   鸿哥儿虽已满八岁, 但毕竟年纪还小,实岁九岁,虚岁十岁,并不会严重到要了性命的地步。   可是,京城不比山东或是其它闭塞省份,这里,监考本就比其他任何地方都要严格,惩罚也要比其他任何一个地方要严厉,倘若是断送了科举之路,对于鸿哥儿来说,对于读书人来说,便是断送了前程,无异于断送性命啊。   纪鸢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心里头急坏了,却死命对自己道,莫慌、莫慌,鸿哥儿绝无可能作弊,这期间定会有何隐情。   ***   越是大的事情,越是不能慌,纪鸢只强自逼着自个整理思路,保持冷静,用力的拽着自个的手指,抿住呼吸向五公子问道:“五公子,鸿儒现如今人在何处?人如何呢?可否劳烦五公子详细告知当时情景?”   五公子却被吓得有些方寸大乱,仍然有些口齿不清道:“我…我尚未入场,一直在外头等着鸿儒出来,当时具体是何种情景我…我也不甚清楚,我在外头等候的时候,听到众多学生们议论纷纷时,也没上心,压根没往鸿儒身上想,还是待四哥出来后才听他提起,他说鸿儒考试作弊,夹带怀藏被当场抓获,只鸿儒拒不承认,被那监考的鸿大人当场收押大牢他日再来审问——”   纪鸢听了心里头一紧,鸿哥儿才九岁,他还那么小,如何敢面对那牢狱之灾。   心微微抽动,只强自逼着自个又逮着五公子好生细问了一遭,听到鸿哥儿拒不承认,她并不觉得意外,待细细思索一番,方去了洗垣院跟尹氏禀告,纵使尹氏有孕,可生了这样的事儿,便是想瞒也瞒不长久。   尹氏闻言顿时惊得一脸血色皆无,纪鸢好生安抚了一阵,禀了尹氏,领了两个小厮两个婆子,又吩咐菱儿备了几十两她私藏的家底,直接去了那顺天府府衙。   原是想要拿着银子上下疏通打点关系的,想要见上鸿哥儿一面,却未料到,听那府衙的衙役道,上头特意交代了,圣上近年对科举考试尤为关注,尤其是今年,甚至还特意下了旨,对那等徇私舞弊之人定要严惩不贷,虽多指的乃是会试,但童试岂可怠慢,这桩案子,明日大人要亲自审问,在审问之前,谁也不能见。   ***   纪鸢一时投奔无门,立在那顺天府府衙外,内心深处陡然生起了一丝无望感。   这是她第一次真真切切的感受到,当你有想要守护的人,却守护不住时,是多么的无助跟绝望。   比以往任何一次自己身临陷境时,要心如死灰得多。   她在霍家本就是寄人篱下,寄居这么多年,不知给姨母添了多少麻烦。   如今,纪鸢姐弟将要离京回山东一事儿,尹氏早早便已经禀告了王氏及老夫人,老夫人得知纪鸢情愿离京也不愿给她最看重的大孙子这个国公府未来的继承人做妾,当即便冷了脸,老夫人向来心善,对着那孤苦无依的姐弟自然不会说什么,只一言不发了良久,心里怕是断定她姐弟二人皆乃是忘恩负义之辈吧。   如此,纪鸢如何还有脸上前去主动寻求霍家的庇护?   除了霍家,在这整个京城,便唯有王家这一世交,无论何时何地,只要纪鸢上前求助,她知晓,便是在千里之外,王师兄定然也会义不容辞的奔赴而来。   然而师兄王淮临现如今会试进了前十名,现如今这个时节,正是最为要紧的时候,正在马不停蹄的参加殿前复试,正在为几日后的殿试做准备,这一局,关乎的乃是师兄甚至整个王家的前程,纪鸢如何敢上门叨扰。   又加上几月前,纪鸢才将将将亲事往后推了,这叫她如何开开得了这个口。   可是,为了鸿哥儿的安危跟前程,甭说腆着脸去求人,便是让她跪在地上磕头她也是愿意的。   正当纪鸢命轿子抬去王家之际,霍家来人了,是尹氏院子里跑腿的小宝儿,说是尹氏求到了二老爷书房,二老爷已派人着手打探了,只是许是将要等到明日一早,方能见到人。   纪鸢听了,心下一松,浑身力气将要被抽干了似的。   ***   这一整夜,纪鸢几乎未曾合眼。   第二日一早,霍家二老爷派人前去打探消息的人回了,只道,纪鸿儒昨夜已然签字画押,对考试作弊这一罪责供认不讳,依照大俞律例,判仗责三十大板,收监半年并取消未来十年考试资格。   只是那纪鸿儒年纪还小,便免了三十大板,判十年内不许参考,将收监半年改为三月以儆效尤。   纵使如此,纪鸢闻言,仍觉得眼前一黑,整个身子直接歪倒了去。   好在抱夏眼明手快的扶了一把。   判罚远比自己料想得要严重,便是当真考场作弊,众人皆以为,不出意外,怕是逃不过罚考三年的审判。   却未料到…   纪鸢只觉得自个定是听错了,只觉得整个脑袋嗡嗡作响,眼前一片黑色,有很长一段时间里,整个世界都是禁止不动的,只觉得整个世界轰然倒塌了似的。   最后,只听到尹氏用帕子捂着嘴,哭得仿佛快要晕厥了过去,满屋子丫鬟婆子全都围了过去,整个屋子里乱作一团。   纪鸢的脑袋这才慢慢清醒了过来。   见整个屋子方寸大乱,只强自忍下了眼眶里的眼泪,继续故作坚强的听着。   只听那二老爷跟前的得力的来喜犹豫了片刻,方道:“按理说,纪小公子出自霍家,甭说那顺天府的人,便是那刑部、大理寺的人都会要卖上霍家几分面子,但凡生了什么事儿,只要与霍家有关,都会派人提前前来只会一声,只是此番纪小公子所…所犯之事儿有些特殊,乃发生在大庭广众之下,有多人为证,又证据确凿,再加上纪小公子如今又认罪画了押,已然成了定居,况且今年,当今圣上格外注重科举考试制度,为此,还亲自颁布了一系列惩罚措施,咱们老爷说,便是他想要插手帮衬一二,也恐无从周旋,二老爷道,为今之计,唯有待过上一阵子,待事情平息了后再想法子将人给提前捞出来,至于其它,怕是…如今,纪姑娘若是想去探望,倒是可以一去…”   ***   当日,纵使纪鸢心急如焚,也依然要紧牙关将尹氏安慰好了,随即,这才命人备好了一应鸿哥儿爱吃的吃食及几身干净的换洗衣裳,直接迫不及待的跟着那来喜去了顺天府的大牢。   去时,在霍家西门外撞见了霍元昭,她得了风声,早早便已经备好了马车停在门外候着呢,见了纪鸢,只冲她说了一句:“我也去。”   那牢笼之地,岂是寻常闺房里的姑娘能去的,她担心纪鸢老实,以免遭人欺负,她好歹是霍家三姑娘,不说旁的,好歹冲着这个名声,那整个顺天府的人都不敢刁难。   此时,纪鸢压根无人与之计较,直接上了她的马车。   二人戴着帷帽,面上围着面纱,将全身上下都遮掩好了,两人紧紧拉着对方的手,由那看守监牢的牢头亲自恭恭敬敬的领着往里走。   只见那监牢狭窄潮湿,里头阴暗密不透风,牢头甚至还点了一支蜡烛才可堪堪看清底下的路,里头监牢十余间,看押了零星几个罪犯,一个个蓬头垢面,像外头乞讨的叫花子似的,歪七倒八的躺在草席上睡大觉。   见人来了,还是一群姑娘们,一个个全都一跃而去,冲着纪鸢跟霍元昭龇牙咧嘴,伸着手就要过来拽她们俩。   纪鸢跟霍元昭吓得直哆嗦。   那老头一鞭子挥了过去,牢笼里的犯人这才老实了。   一直战战兢兢的走到最里头那间,只见那牢头举着蜡烛往牢笼里一照,冲纪鸢及霍元昭二人道:“昨日送来的那小孩就关在这里呢,哎,是个可怜见的,你们…你们自己瞅吧…”   纪鸢顺眼蜡烛光线往里一瞧,只见鸿哥儿仅穿了一身白色里衣趴在阴暗潮湿的地面上,双手拉拢似的瘫放在地上,十根手指头肿烂甚至在淌血,他痛得梦魇呻吟,昏迷不醒,整个人已是奄奄一息了。   竟然给他滥用了私刑? 第120章   纪鸢与霍元昭二人双双大惊失色, 纪鸢立在原地整个呆愣住了, 过了好一阵,这才颤着唇喃喃唤了声:“鸿哥儿…”   话音刚落, 眼泪便已然滚落了下来。   霍元昭担心她, 立马扶了她一把…   然而纪鸢却伸手将霍元昭的手佛开了,她只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紧紧的捏着衣角, 硬生生将眼泪忍住了, 提着发抖的步子一步一步走了进去,走到牢笼里, 将鸿哥儿搂在怀里, 低着头一声一声轻轻地唤着:“阿弟…阿弟…”   边唤着, 边伸手去探他的脸, 这才发觉他脸上、额头上烫得吓人, 不仅被施了刑,还发起了高烧。   纪鸢不晓得他身子上哪里还有伤,压根不敢动其它部位。   只知鸿哥儿疼的全身发颤,嘴里胡乱呻、吟的说着梦话胡话。   鸿哥儿才不过九岁,从小到大, 虽说不上锦衣玉食, 但在纪鸢与尹氏、嬷嬷的照看下,亦是过的无比的精细讲究, 从小到大如何受过这般苦、遭过这般罪, 何况, 这双手, 这是他写字考取功名的手啊!   看着他被糟践成这幅模样,看在纪鸢眼里,却疼在她的心里。   “阿弟…阿弟…阿姐来了…”   强忍着心中悲愤,纪鸢拼命拍打着鸿哥儿的脸,不多时,鸿哥儿迷迷糊糊转醒,看到纪鸢,鸿哥儿竟然还强自笑了,只冲纪鸢断断续续的笑着安抚着:“阿姐…鸿哥儿…不…不疼…”   说完,见她眼珠子滚落下来,打在他的脸上,烫的吓人,鸿哥儿下意识的便想要伸手给她拭泪,然而,双手才刚一动,那十根被夹得血肉模糊的手指头便撕心裂肺的疼痛了起来,十指连心,牵一发而动全身,乃钻心的疼痛。   鸿哥儿只拼命咬着牙,额头上冒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子,最终只拼命冲着纪鸢道了一声:“鸿哥儿…没有…没有…”   话还没说完,便已然承受不了这样的疼痛,当即直接晕厥了过去。   ***   那句未道完的话,是什么,便是不用鸿哥儿开口,纪鸢也知道!   鸿哥儿压根不可能会作弊的。   在他的身上发现的夹带怀藏之物,定不会是出自鸿哥儿的手,可如若不是鸿哥儿所为,那么纪鸢能够料得想到的便唯有栽赃陷害这一个理由呢!   可是,究竟是谁,竟然对鸿哥儿如此怀恨在心,竟如此处心积虑,想要的不是鸿哥儿的命,而是要毁了比他性命更加重要的前程。   是鸿哥儿学堂里的学生么?   可鸿哥儿在外从不惹事生非,且他性子寡淡,往日相处除了五公子便是唯有教学夫子呢,若是因不合而导致怀恨在心,纪鸢有且能够想到的唯有一人,便是之前与鸿哥儿有过恩怨纠葛的杜家二公子杜韬。   可是,与那杜韬的恩怨,已经是去年的事情呢。   且那杜韬年纪比鸿哥儿大不了多少,即便他有心想要陷害鸿哥儿,那也得有人配合发现,即便有人发现,可鸿哥儿怎么着也算是霍家的人,后头连夜审问、严刑逼供及如此严厉的处罚,每一步,严丝合缝,瞧着都像是有人步步推进,精心谋划好的似的。   仅凭着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孩子,哪能做的到?   况且,仅仅只是因为一年前的那场过节,就要加害人至如此地步么?   可是,除了那杜韬,又会是谁,想要如此处心积虑的去对付鸿哥儿这么个孩子呢?还能够有本事收买顺天府府尹,冒着被霍家追究的风险?   学堂里的那些嫉妒鸿哥儿受夫子宠爱的同学?还是嫉妒鸿哥儿学业优异的学生么?如果是因为这些动机,远远构不成要陷害至此的理由啊?   除非,除非对方对鸿哥儿恨得咬牙切齿,已到了不弄他不足矣泄愤的地步。   可是,纪鸢姐弟处处小心谨慎,鸿哥儿出了学堂,便是连集市去得都少之又少,压根不存在得罪于人的时候。   纪鸢更加不会了,她这么多年里,安分守纪,连府门都未曾出过几回,除了在霍家遭受王氏跟甄芙儿忌惮,便再不曾开罪过任何人了,更何况,如今她马上便要回山东了,王氏、甄芙儿即便对她怀恨在心,犯得着绕这么一大圈来加害于她们么?   关键是,蔑视科举,收买朝廷命官,甄芙儿做不到,王氏…也不会这么傻啊,她若是想,有千百种方式除掉她们俩,万不会选择这一种。   除此以外,纪鸢压根想不到,她还得罪过谁呢,除了,去年在府外遭人绑架一事儿?   杜衡?   杜衡!   想到那杜衡,纪鸢双目瞪圆,电闪雷鸣间,脑海中快速闪现过一丝什么,心里头忽而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   ***   “竟然敢滥用私刑?对方还是个这么点大的孩子,他…他下的了手么,这个府尹是昏了头了不成,这个杀千刀的,我定要告诉爹爹,将这昏庸无能的府尹告到圣上跟前去!”   霍元昭一边对着牢笼外头骂着,一边噼里啪啦的直掉眼泪。   她看着被折腾至此,依然陷入昏迷的鸿哥儿,是气得肝胆发颤,同时,满心满眼都是心疼,想要上前帮衬,却压根不知从哪处着手才好。   上一回出现这种情形的时候,是纪鸢落水险些丧命的时候。   她从前总是埋怨姨娘疼纪鸢疼鸿哥儿疼的比她好多,可是,此时此刻,霍元昭心里半点埋怨都没有了,因为,她从来都不知道,人与人之间,原来存在着这么大的差异,原来,有的人,没了依靠,是可以被人轻易践踏折磨到这种地步。   从来没有哪个时候,会比这个时候让她觉得,纪鸢、鸿哥儿竟是这样的可怜。   ***   悲愤及惊慌过后,纪鸢擦干了眼泪,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末了,让霍元昭前来帮忙,只捉着鸿哥儿的手,一只手一只手的给他上药。   鸿哥儿便是晕厥了过去,依然疼的胡乱发颤。   对着那皮肉相交的手指头,霍元昭瞧得于心不忍,只咬牙将脸别过了去。   纪鸢硬生生的咬着唇挺着,抹了药膏,便扯了身上衣裙上的布料,一个手指头一个手指头的替鸿哥儿将受伤之处包扎好了。   是已经出了院子的时候,纪鸢忽然想到了什么,这才唤了菱儿重返屋子取的药,本是做那不时之需的,没成想,当真派上了用场。   伤口包扎好后,不多时,前头那牢头便开始一趟两趟的来催了,紧着最后要紧的关头,喂了鸿哥儿喝了两口水,又将特意备用的些个吃食留下,纪鸢施了银子打点好牢头后,便毅然决然的出了牢笼。   一路上,纪鸢坐在马车上只一言不发,眼里满是疲惫不堪。   霍元昭想要安抚,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得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无论说什么都是无用的。   若是被关在那牢笼三个月,即便出来后,便是鸿哥儿性命无忧,那双手怕也是废了。   霍元昭心急,只想着一会儿回府后,再去求爹爹,至少先找个郎中给鸿哥儿瞧瞧。   纪鸢此刻所想的却远不止这些。   去年,杜衡被送进了那兆司局,丢了半条命并被吓成了个傻子不说,还被罚到了边关,此生都不能返京,即便留了半条残命,这样活着跟死了又有什么关系。   杜家必定与那霍元擎不共戴天。   可那霍元擎又岂是等闲之辈,便是杜家心怀怨恨,怕也伤他不了分毫。   可是,杜家长子,传闻中那杜衡生得杜老爷子溺爱,遭此劫难,杜家又岂会善罢甘休。   纪鸢心里直打鼓,怕就怕,对方顺藤摸瓜,查到了些蛛丝马迹,知道了那桩子事情皆乃是因纪鸢而起,如此,那么鸿哥儿今日所遭受的这一切,似乎便有些…合情合理呢?   倘若真是如此,想到这里,纪鸢只觉得忽然从脚底下钻出了一股寒气,直涌上头顶。   杜家怕是绝对不会做到这种地步便善罢甘休的。   她,鸿哥儿,倘若出了霍家,怕也是一个也逃脱不过。   眼下,鸿哥儿虽保全了性命,可明日呢?后日呢?焉知在那牢笼中还会生出什么意外,出了什么事故?   纪鸢顿时一阵心肝胆寒,只觉得全身上下一阵冰凉。   ***   马车渐渐驶入了霍家,眼看着便要下马车时,片刻也等不及了。   纪鸢心性坚毅,只觉得就跟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忽而一把紧紧握着霍元昭的手,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道:“昭儿,带我去找霍元擎。” 第121章   霍家大房, 纪鸢从未去过, 大房便是对于整个霍家人来说,亦是一个庄严肃穆的存在。   此刻, 正跟在霍元昭身后,只觉得每踏出一步,脚上的重量都似千斤重。   二房葱葱郁郁, 里头庭院水榭, 装点得似个人间仙境般,可是一旦踏进了这大房的庭院,只觉得整个周遭的环境氛围陡然变得庄严沉寂了起来, 红墙黑瓦, 金顶琉璃灯, 参天古树, 这古色古香、低调又古老的格调, 使人见之内心油然生出一种庄重之感。   纪鸢缓缓呼出了一口气,置于腰间的双手下意识的紧紧攥紧。   便是霍元昭走在前头, 一惯嘻嘻哈哈的性子, 都只立马规矩老实了起来,步子放缓了, 捏着帕子规规矩矩的走着,连话也不讲了, 端庄娴静的似个正经大家闺秀。   一来到这大房, 霍元昭心里头有些紧张。   只见整个大房诺大的院子, 沉寂得仿佛没有一点儿烟火气息, 不像二房,老远便听到丫鬟叽叽喳喳的说笑声,这里,好像没有人一样,可是,待绕了几绕,进了大房地界,又时不时瞧见一个个丫鬟婆子手捧着托盘而过,只是,个个规规矩矩,一行成排走着,没有一个交头接耳,远远见了霍元昭一行人,也不惊不慌,远远停下了,淡然冲她们行礼,道:“见过三姑娘。”   待主子先行,这才缓缓提步。   一直到了一座正红朱漆大门的院子前,霍元昭这才缓缓停了下来,霍元昭嘴唇略动了动,想了许久,终才扭头冲纪鸢缓缓道:“大哥的院子到了。”   顿了顿,拉着纪鸢的手,道:“纪鸢,你可是想好了,我…我可以去求爹爹的,大哥…大哥往日从不管这类闲事儿的…”   何况,纪鸢还曾推了人家的…   甭说纪鸢,便是霍元昭自个出了什么事儿,亦是不敢往这儿来求人。   ***   想好了。   纪鸢盯着门楣上那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苍芜院,心道。   倘若她猜想属实,鸿哥儿那边怕是危在旦夕,需要刻不容缓的去解救,除了求人,她别无他法。   霍家定是不会为了她们姐弟俩与那杜家彻底撕破脸皮的。   除了…霍元擎。   毕竟,这桩事,当初皆是因她跟霍元擎而起的。   更何况,当初霍元擎拿人,是借着抓拿逆犯的幌子,杜家只能生生咽下这个苦果,若是晓得对方霍元擎为了个女子故意而为,怕是不会轻易罢休,如若当真是那杜家伺机报复,那么她跟那霍元擎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纪鸢姐弟怕不过是一道下酒菜罢了,霍元擎才是真正需要堤防的人。   至少,在这桩事上,纪鸢与那霍元擎乃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她…她还是有些把握的。   纪鸢知道,自己是自私的。   她又一次想要求人,却又再一次想要算计对方。   可是,在这座深宅大院,吃人不吐骨头的城池里,她不过一届孤苦无依的女子,除了算计人心,计较得失,还能如何?   倘若她只身一人,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毫无顾虑,大不了也就她这条小命,活得畅快最要紧,可是,她有鸿哥儿,有嬷嬷,有姨母还有昭儿。   算计、苦难跟下饺子似的,一桩一桩跟着来,她自身难保,却又想要保护更多的人,她只得计较得失,权衡利弊,以及…不要脸皮的去求人。   这一次,她是心甘情愿的拿她自己去交换,如果…她还有能够被交换的价值的话。   ***   却说霍元昭跟纪鸢一出现在霍家院子外时候,便早已有眼尖的跑腿小丫头进去报信。   不多时,苍芜院的二等丫鬟湘云收起了面上的惊讶,立马迎了出来,湘云恭恭敬敬的给霍元昭行礼,听闻霍元昭跟前的纪鸢姓纪时,湘云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姑娘来的可真巧,恰好主子下了值才刚回,素茗姐姐几人都去前头侍奉去了,就剩下我这么个毛手毛脚的伺候姑娘,若是怠慢了,还请姑娘见谅则个。”   素茗热情的将她们迎进了偏厅,屋子里还另有四个丫头候着,泡茶的泡茶,上点心的上点心,年纪都不大,十二三岁的,却个个稳重自持。   湘云圆脸杏眼,脸上一边一个浅浅的梨涡,瞧着是个开朗活泼的,边招呼霍元昭跟纪鸢用茶,边陪着她们二人聊笑,道:“我已派人去禀告主子了,二位姑娘们稍等片刻。”   霍元昭跟纪鸢在偏厅静静等候了约莫一刻钟后,前头苍芜院的大丫头素茗亲自过来了。   见了那素茗,便是连坐着霍元昭都立马起身了,反倒是先招呼起对方来了,一脸客气道:“素茗姐姐。”   素茗立即给霍元昭行礼道:“三姑娘如此,可折煞奴婢了。”说罢,笑着跟那霍元昭寒暄了几句,这才看向纪鸢,冲纪鸢福了福身子,招呼道:“纪姑娘,咱们主子有请。”   纪鸢立马受宠若惊的给对方福了福身子还礼。   二人正要跟素茗走时,只见素茗脚步顿了顿,看向霍元昭,笑道:“三姑娘稍坐片刻,主子只请了纪姑娘一人。”   纪鸢微愣。   霍元昭亦是愣住。   过了好半晌,纪鸢冲霍元昭轻轻颔了颔首,这才跟着素茗去了。   一出了偏厅,便上了一座超手游廊,这苍芜院比二房更大更绕,七拐八绕的,不多时,纪鸢便隐隐有些晕头转向了。   纪鸢心里有些紧张,只见走在前头的素茗双手置于腹前,步子不缓不急,瞧着稳重自持,虽整个领路过程,没有多嘴跟纪鸢寒暄过一句,但是面上一直挂着得体的笑,每到了一处拐角,便会缓缓步子,侧身等候纪鸢片刻。   一直将纪鸢领到了苍芜院的书房外,素茗步子这才停了下来,人未进去,候在外头恭恭敬敬的朝里禀告着:“主子,纪姑娘来了。”   不多时,听到从里头传来一道淡淡的声音:“进。”   素茗这才双手推开书房的大门,冲纪鸢缓缓道:“纪姑娘,请。”   纪鸢攥紧了拳头,末了,又松开,缓缓进屋。   一抬眼,只见整个书房大的吓人,有她的卧房五六个大,到并未见多么奢华名贵之处,只放眼望去,正对面有一处书墙,一整面皆是,书墙平地而起,一直建造到房梁处,这…这书架诺大无比,里面密密麻麻的全是书,这是纪鸢头一回见到这么大的书房,比当年她嗜书如命的爹爹的书房还要大上三四倍,书架旁还设里梯子方便取书,此刻,那霍元擎正背对着她,立在一处书架下,正低头翻阅着什么。   他一身黑衣锦服,衣饰已穿戴得整整齐齐了,只那长长的头发此刻披着散落在后背,上头湿漉漉的还在淌水,瞧着当是刚洗漱沐浴完还尚未来得及绞干。 第122章   外头素茗将门合上了。   纪鸢下意识的往后瞧了一眼, 见门彻底合上了,微微呼了口气,这才又往里走了两步,停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朝着那霍元擎的背影曲膝福了福身子, 轻声道:“鸢儿…鸢儿见过大公子。”   霍元擎闻言, 这才将手中的书合上, 转过了身来,直直朝她看来。   目光依然十分犀利,仿佛要看到她的内心深处。   纪鸢这一回没有躲闪, 而是鼓起了勇气与他对视着。   眼前这男人往日里看上去总是将头发束得高高的, 全身上下整整齐齐,一丝不苟, 便是连一处褶皱处都依稀少见,他每每金冠玉器,通身尊贵。   这还是头一回瞧见到…这样随意的时候。   只见长长的头发披散了下来,遮掉了那张脸上部分坚硬与冷硬, 瞧着似乎…没有往日那般…凌厉。   不过, 纵使如此,依旧威严得令人不敢直视。   霍元擎将书册叠握着, 走到临窗前的交椅前坐下, 身旁的小几上摆放了一应点心果子等茶水细点。   霍元擎看了她一眼, 握着书册往另外一侧的交椅上一探, 远远的冲她淡淡挑眉道:“坐。”   纪鸢走了过去, 却没有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而是立在霍元擎几步开外之处。   霍元擎见状,淡淡的蹙眉,不过面上并未见过多异色。   似乎知道她今日是有事前来。   不过,却并没有主动开口说话,似乎正在等着纪鸢自己张口。   ***   纪鸢攥紧了拳头。   心里头万千计较,只在不断琢磨着,是先开口说杜家的事儿好,还是先开口说鸿哥儿身上所遭遇的事儿好,在计较着,哪个先说,哪个后说,达到的效果…会更好些。   然而,琢磨良久,在对上对方那道犀利的眸后,纪鸢心里头微紧,只觉得所有的算计、小把戏在对方眼里,压根不值一提。   他的眼眸深邃敏锐,在他跟前,纪鸢似乎还嫩得很,一切阴谋、盘算在他眼皮子底下,只觉得悉数荡然无存。   纪鸢微微咬了咬,舔了舔干燥的唇,忽而想到年前在竹林那一次,那次她彻彻底底、真真切切的向眼前这人敞开心扉,所说所言所求全是她的真心,所以,他如她所愿了。   那么此刻,或许,真诚才是最好的方式吧。   这般想来,紧绷着的心弦渐渐松懈开来,纪鸢偷偷看了那霍元擎一眼,只忽而又朝着那霍元擎走近了两步,随即,撩开裙摆,直接在那霍元擎脚边跪了下了,盯着他的双眼,直直道:“我阿弟被人冤枉考场作弊,被收监大牢了…”   纪鸢缓缓呼出一口气,随即,朝着霍元擎直直磕了一个头,方道:“我阿弟鸿哥儿生性纯良耿直,对于考试作弊一事他拒不承认,顺天府的鸿大人当场将他收监大牢,然而被关押后,却并没有升堂过审,而是连夜便直接动用私刑,逼他签字画押认罪,现如今鸿哥儿遭受了私刑,整个人晕厥在牢笼,奄奄一息,唯恐性命不保…”   鸿哥儿那副遭罪的画面在纪鸢脑海中不断浮现,说着说着,纪鸢便又忍不住红了眼,过了片刻,纪鸢伸着袖子将眼泪擦了擦,只继续道:“我跟弟弟寄居霍家,从来不敢给姨母给霍家添麻烦,是以,日日安分守己,得罪的人并不多,可是此番瞧来,鸿哥儿分明是遭人陷害的,竟然陷害到了考场,还陷害到了顺天府的地牢,只觉得每一步步来势汹汹,想来对方绝非寻常内宅妇人或是寻常等闲之辈,昨日夜里,鸢儿将这六年在霍家以来的点点滴滴全都细细回想了一遍,发现在霍家这整整六年的光景里,一直相安无事,除了去年在府外遭到杜家大公子杜衡掳走一事,那一回兹事体大,因此,鸢儿便猜测此番鸿哥儿受累,许是因着杜家报复所为——”   说到这里,纪鸢抬眼看了那霍元擎一眼,继续道:“如若当真是杜家所为,想来,对方要算计的除了我跟阿弟,怕是还有…公子您,故纪鸢此番前来,一是特来提醒公子,当心歹人,二是想要央求公子救出阿弟,三则是想要到公子这里寻求庇护的——”   ***   纪鸢紧着一口气直接说到了这里,中间丝毫不敢停歇,她怕停了,对方不耐烦听下去,也怕自己一旦停了下来,后边的话便再难开口,顿了顿,只微微喘了口气,继续道:“纪鸢晓得今日前来叨扰公子,是纪鸢唐突了,方才所言的这一番话,更是冒昧逾越了,可弟弟命在旦夕,纪鸢已投奔无门,只得腆着脸来求大公子了,便是有一分可能,纪鸢也不想错过。”   说罢,纪鸢只又一连着朝着霍元擎狠狠磕了三个头,随即,只觉得喉咙里这口气拖得长长的,竟觉得难以咽下了,此刻,整个身子疲软不堪,一时,趴在地上连起来都无力。   直到听到头顶传来一道淡淡的声音,问着:“如何庇护?”   纪鸢一愣,立马将头抬了起来,看着身前那岿然不动之人,神色怔了怔,似乎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对方乃是何意。   霍元擎盯着纪鸢苍白的小脸,手指在小几上敲击了两下,复又问了一遍:“你想要我如何庇护你?”   纪鸢闻言,只紧紧咬紧了牙关,良久,方道:“纪鸢愿为公子妾氏,终身侍奉左右。”   霍元擎闻言,双眼微微眯了眯,默了良久,紧紧盯着她的双眼,问:“你不是誓不为妾么?”   纪鸢咽了咽口水,苦笑道:“此一时,彼一时。”   说完,只垂了垂眼,再次抬眼时,眼中满是坚毅果敢,再无一丝迟疑挣扎,只忽而盯着霍元擎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杜家不是我能够轻易开罪得起的,即便现如今我与阿弟有幸躲过这一劫,日后无论出府,或是嫁人,怕也逃脱不过,于这件事儿上,我与公子…算得上是一脉相承吧,或许,留在公子身边,既不会害了旁人,亦能够得到公子庇护,公子几次三番多次施救于我,纪鸢心里自是感激不尽,可是,纪鸢身无长物,无以为报,如若可以,唯有以此…相报。”顿了顿,只抿嘴,发自内心由衷道:“这一回,纪鸢是心甘情愿的。”   她其实前来,本是想要与对方谈条件的,如果对方愿意救鸿哥儿,那么,她便愿以身相许。   这是她有且有的唯一一个筹码。   可是,对面这人,几次三番相救于她,那些个没皮没脸的话,纪鸢忽而就说不出口了。   一个是甘愿侍奉,一个则是求得庇护,明明所求的事情是一样的,可是说法不同,意思便截然不同了。   这些,都是她欠他的,该还。   这一番话,亦是纪鸢肺腑之言。   是刨了开心口子,完完全全说的心里话,绝无半句虚言与盘算在里头。   相信,对方定能够分辨出来。   ***   良久。   “不悔?”   霍元擎坐在交椅上,盯着身下之人,低声问道。   纪鸢心里头直打鼓,闻言,只目光坚毅的与之对视道:“不悔。”   霍元擎垂眸,思忖片刻,并未叫起,也并且将纪鸢扶起,而是缓缓起身,径自绕过纪鸢,走到一旁的案桌前,将置于案桌上一个乌木小长盒子拿在了手里,盯着看了许久,忽又转身而来,走到纪鸢跟前,居高临下的冲她道:“抬起头来。”   纪鸢狐疑抬头。   霍元擎将乌木盒子打开,直接从里头拿出一支白色的玉簪子,弯腰插在了纪鸢鬓发上,眯眼看了一阵,冲纪鸢淡淡道:“下月初五,纳你进门。”   ***   一直到出了苍芜院,纪鸢脚下还是软的。   没想到对方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多说,直接应下了。   她费心费力的琢磨了一整晚,原来,皆是多想了。   走了两步,不知想到了什么,纪鸢忽而伸手往鬓发上探了探,将头上的白玉簪子取了下来,定睛一瞧,顿时,纪鸢双眼红了。   这是一支木兰白玉簪,她母亲的遗物,纪鸢最珍爱之物,去年落水那天,这支簪子便失踪了,纪鸢一直以为是她落水那日掉落湖里了,没想到竟然在大公子这里?   是他…捡到的么?   还是…寻到的?   他…一直知晓这是她的物件么?   缘何,一直没归还于她。   可是,无论何种缘由,这一切,仿佛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所珍视的,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身边。   最后回眸瞧了一眼,朱红色大门上头那三个字,是那样的刺眼,往后,这里便是她的容身之所了。   ***   三日后,鸿哥儿被救回。   五月初五,纪鸢被六台大轿,抬进了大房。   一切,发生的太快,快到令人…触手不及。   原来,计划当真永远赶不上变化,不论你多么费心费力费时筹谋,终究抵不过命定的安排。 第123章   五月初五, 这日端午, 一年中最热闹的节日之一, 举家欢庆。   而对于霍家, 更是双喜临门的日子。   霍家多年没办过喜事儿呢,除了往日里不大不小的寿辰,最大最近一次,还是六年前霍家大公子的婚宴。   这一次,仍是霍家大公子的喜事儿, 不过, 不是娶妻, 而是纳妾。   不过, 在大俞大户人家, 妾氏分为两种,虽同样是叫做妾, 可不同的妾氏,地位却大不相同。一是妾, 又或者称作贱妾, 奴婢出身的, 或者采买来的, 本身是奴籍贱籍女子,生杀大权由主母决定的,可随意发卖的那种, 便是为妾亦相当于奴婢, 是贱妾。   二则是良妾, 出身清白,最起码是自由身的,又或者乃是小户人、败落世家的闺女,有正经纳妾文书的,从外边抬进门的那种,相当于半个主子的,这样的,夫家是不可随意处置的①。   而纪鸢的父亲是秀才,又是教学夫子,其下学生出过秀才、进士数人,关键是现如今还出了一位探花郎,这样的人家,乃正经书香世家,若是在世,这样的人家是极受人尊崇的,若是在京城,怕是连霍家这样的人家,都会争相请来给府中的小辈启蒙教学育人。   因此,此番霍家特在府上设了酒席,宴请了霍家亲族好友,以此,既算是没有辱没了纪鸢的身份,亦算是…给她做了脸面吧。   ***   让那纪鸢为妾这桩子事儿,老夫人原本是作罢了的,说实话,当时,王氏前来与她禀告,那尹氏前来与她告罪时,她当真是气坏了的。   在她眼里,像她孙儿那般的人物,是没有几个女子能够配得上的。   没想到,那个小女孩儿,竟然如此不懂事儿,竟然还生生拒绝了,当真是…气坏她了。   老夫人正琢磨着要不要私底下给擎儿挑个更美的,更知书达理的,更娇小可人的,身份地位更高的,怎知,她那不争气的孙儿竟然主动找上门来了。   张口便是端午那日,要将人纳进来。   惊得老夫人眼珠子都差点儿没给滚落出来。   端午那日,五月初五,日子都给定好了?   现如今都快要四月中了,便是满打满算,都不足一月光景,至于要这般急促这般赶么?   老夫人本是有心想要膈应两声,可是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听到他主动谈论有关后宅内院的事儿,到底是怜惜他这么多年日子过得清苦,如今好不容易开了窍了,她怎好从中作梗,到底还是抱孙子咬紧了,老夫人给生生忍下了。   当即,只哼哼两声,问了一遭:“你想要如何办?”   霍元擎端起茶杯轻啜了两口,不急不缓道:“按上回祖母提议的那般办便是。”   上回她如此提议来着?   她说,到底也曾是出自书香世家,应当是个好孩子,万万莫要亏待了人家闺女。   她说,届时在府上开设宴席,请了京城达官贵人,当做半个婚宴大办一场,热热闹闹、风风光光的给抬了进来,要给了她脸面,也好给她们霍家添上一桩喜事儿?   唔,这话她有说过么?   不过,端午这日,霍家到底还是张灯结彩,敲锣打鼓,披红戴绿,虽说没有半个婚宴那么夸张浓重,到底是热热闹闹的大办了一场,在府上开了十几桌,也请了戏班子,在前院后院各设了一台。   ***   这日整个府上热热闹闹的。   竹奚小筑更是如此。   纪鸢天还未亮便被人从被子里给挖了出来,焚香沐浴,开脸上妆,虽为妾氏,但一生也就这么一回,如何能不用心对待,便也权当做嫁人那般操持吧。   一大早上,院子里各个皆是喜气洋洋的,不然,还能如何?总不能拉拢着一张脸,在这大喜的日子里平添丧气罢。   只是,面上各个喜笑颜开的,哪里晓得背后是个怎样的心情。   毕竟,纪鸢不愿为妾的心思,所有人都懂。   如今,满院子的人,大约唯有纪鸢一人心情最为平静安宁吧。   她面上无喜无悲,一片坦然,心境前所未有的平和,便是放在一个月前,打死都不会相信,有朝一日,自己竟会如此心甘情愿的与人为妾,可是,一个月后,她做到了,并且心甘情愿。   鸿哥儿被从大牢被救出来了。   手指伤了,却并无性命之忧,经此一回,鸿哥儿更加沉稳经事了,她早晚得要嫁人,阿弟早晚有一日要自立门户,或许现在早了点儿,或许这对于还是孩子的他来说,过于残忍了些,可是,对于她们这些无父无母、宛如蝼蚁般的人来说,到底是一桩好事儿。   师兄中了探花郎,至此,英俊潇洒、满腹经纶的王淮临一跃成为了满京权贵争相抢夺的优秀女婿,师兄往后若是际遇好,王家指不定能够成为朝中一门崛起的新贵,师兄将来有大好的前程,亦是一桩好事儿。   而于她本人而言,其实,当时离京时,纪鸢便已隐隐做好了终身不嫁人的准备,那样破釜沉舟的路,焉知就一定是条康庄大道呢?   至少,大公子,是个良人吧,她不知道将来他能不能、会不会护她,至少,在此之前,他护过她无数回,往左,往右,既然都是一条未知路,那么,何不赌一把,赌她可以好好过好这一生呢?   纪鸢是个十分识时务之人,在她“大婚”这日,她早已将未来想得十分透彻呢。   ***   任由人伺候着沐浴、更衣、洗漱,一大早上,除了累,倒是没得旁的啥感觉。   纪鸢眯着眼闭目养神,任由菱儿抱夏几个操持着。   没一会儿,徐嬷嬷由春桃扶着着慢悠悠走来了,是特意前来为她开脸的,嬷嬷手持双色红线来回往她脸上拉扯着,一边替她开脸,一边缓缓道:“一弹生贵子,二弹产娇男,三弹家事和,四弹…事事顺…”   脸被嬷嬷绞的通红通红,纪鸢泪眼朦胧,眼眶里蓄满了汪汪眼泪,只小声嘀咕了一声:“嬷嬷,轻点儿…”   嬷嬷瞪了她一眼。   纪鸢立马正襟危坐好了。   霍元昭见了,顿时哈哈大笑道:“纪鸢,没成想你也有今日。”   纪鸢刚想要回上两句,结果,嬷嬷一眼眼色扫来,纪鸢顿时瘪了瘪嘴。   替纪鸢开完脸后,嬷嬷忽而从怀里摸出了一个荷包,荷包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并无多少花俏装饰,嬷嬷直接将荷包塞到了纪鸢手上,淡淡道:“这个东西好生收着,就当嬷嬷给你添的嫁妆。”   纪鸢有些好奇,正要打开来看,嬷嬷瞪了她一眼,道:“这般心急作甚,横竖又跑不了。”   纪鸢耸耸鼻,将东西好生收好了。   尹氏在一旁瞧得忍俊不禁,末了,亦是从手中取下一个金镯子,套在了纪鸢手腕上,道:“这个镯子,跟在姨母身边快二十年了,不是什么金贵物件,但这二十年来替我挡了不少灾,来,鸢儿,今儿个你戴上,日后定要平平安安的——”   大抵是纪鸢这日就从西门出,北门入,尹氏反倒是没有得知纪鸢要回山东时那般伤感,事已至此,一切,只能往好的方面盼着。   纪鸢闻言,双眼微微一红。   未曾推脱,依言手下了。   末了,尹氏又令潋秋端来了如意莲子羹来,只道:“今儿个有得忙,且先填填肚子…”   尹氏将她院子里潋秋给她拨来了,潋秋还一共带了四个丫头,霍元昭将她跟前得力的画眉、琴霜也借与她了,纪鸢笑言,为了年底她们家姑娘的婚宴来提前来偷做学问的吧,霍元昭见她今日“大婚”的份上,懒得与她回嘴计较。   天还未亮,尹氏便撑着后腰,由那霍元昭瑟瑟发抖的扶着往她这儿来了,霍元昭心里头原本还有几多感触的,可眼下,压根顾不上伤春悲秋,因为,她今日最主要的人物就是看好尹氏,因为尹氏这两日便要临盆了。   便是如此,尹氏这日依然劳心劳力亲自上阵,全程指挥,妆该如何画,嫁衣该如何穿,一会儿“婚宴”的流程是如何的,一举一动,皆有其章法规矩。   没一会儿,纪鸢便已经伺候着换了衣裳,上了妆。   只见铜镜里的人,头戴金冠,通身金贵,一身嫁衣,秀丽端庄。   所有人都在愣愣的看着她,惊艳、震撼、呆愣,似乎是第一次发现她的美。   便是连纪鸢自己,亦是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微微出神。   这是她这一生最为浓重华贵的装扮,镜子的人螓首蛾眉、娉婷婀娜,她端丽冠绝、耀如春华,美得如此明艳、如此动人,让纪鸢觉得有些熟悉,更多的却是陌生。   所有人全都暗自赞叹着,不过,却也有人隐隐叹息,美则美,却也有美中不足之处,若是将身上那一身粉色的嫁衣换成正红,便是天上地下,只此一人呢。   ***   正当所有人都还沉浸在“新娘子”的绝色容颜中,没一会儿,有丫头匆匆前来禀告道:“姨娘,大房的轿子到了西门了——”   尹氏闻言,立马起身吩咐道:“快,将盖头落下,所有人准备着,一会儿便要上轿子了。”   然而大抵是尹氏太过心急了,一下子没注意,起身起得太快了,竟然惊着了身子,话语刚落,便见她捂着肚子咬牙呼疼了起来。   没一会儿——   “快来人啊,快来人啊,姨娘…姨娘要生了…”   “大房的轿子来了,该上轿了,该上轿了…”   一时,整个筑奚小筑大乱了起来。   ①摘自百度 第124章   整个筑奚小筑开始乱作一团了。   外头鸿哥儿听到动静, 立马赶了进来。   只见尹氏呼痛倒地不起, 纪鸢掀开了头盖一脸慌张的跑了过去查探, 外头丫鬟婆子里里外外的围了两三层,鸿哥儿一时不知该顾哪头。   尹氏吃痛之余,只冲着鸿哥儿咬牙道:“快,鸿哥儿,快背你姐上花轿,莫要误了吉时。”   顿了顿,只冲纪鸢强自挤着笑,笑着安抚道:“放心,有徐嬷嬷在这守着,无碍的。”面上的笑容都变形扭曲了,还在咬牙道:“鸢儿, 姨母不能送你出门了,就…就送你到这儿,往后…定要好好地。”   说完, 疼痛之余, 冲潋秋使了个眼色,潋秋将她的手指头从尹氏身上一根一根的掰开。   看着尹氏那道惨淡的笑容,不知为何,纪鸢鼻尖忽而一酸,只觉得胸口涨得酸涩难言, 为了她, 尹氏自有孕起, 便从未消停过,眼下,眼看都要临盆了,却又在她的出门之际累得生生倒地。   女子生产,九死一生,纪鸢如何能不担心?   好在,徐嬷嬷是个经事儿的,当即命了两个婆子将尹氏扶了起来,扶到了软榻上躺着,与此同时,直接朝着纪鸢走来,当机立断的将她头顶的红盖头盖下,一鼓作气的冲着鸿哥儿道:“鸿哥儿来,背起你姐,送她上轿,走稳当些——”   一时间,整个屋子里快速的分成了两个队伍,一队急匆匆的烧水的烧水,端盆的端盆,怕是就要在这生了,一队亦是匆匆跟在新娘子后头,一道将人送上花轿。   纪鸢趴在鸿哥儿单薄却稳健的背上,偷偷捏着帕子往眼角拭了拭眼泪。   鸿哥儿偏头看了一眼,良久,只低低道了一声:“姨母定会无碍的,阿姐莫要担心,一会儿姨母生了后,我去…去大房给你送信。”顿了顿,沉默良久,又忽而低低道了一声:“都是因为我。”   纪鸢听了,立马收了脸上的悲切,伸手捏了把鸿哥儿的脸道:“不仅仅是因为你,也是为了阿姐自己,阿弟莫要自责,大公子…很好,咱们往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顿了顿,又道:“你跟嬷嬷暂且先在这里住着,待往后阿姐稳当后,再来…看你们。”   同样还在一个府中,从此,却是两家人呢,女子便是如此,嫁了人,便是夫家的人呢,以夫家之姓,冠尔之名。   ***   轿子从霍家西门出,从西边的三京街绕到淮京路,再从霍家所在的宣武大街,绕到霍家北门所在的宣京街,轿子统共要在整个京城城北绕上大半个时辰,方能入。   六抬的轿子,要比四抬的稳当多了,坐在里头,一点儿不觉得摇晃。   听着轿子前后敲锣打鼓声,混合着奏乐喜炮声,纪鸢脑海中忽而一阵恍惚,只觉得这样的一幕幕竟然有些莫名熟悉。   忽然间,便想了六年前初来京城那一日,那一日,在城门外头,遇到了沈家的迎亲队伍,后进城后,她们又一路跟着那条迎亲队伍来到了城北,来到了霍家。   六年后,只觉得那条队伍跟今日这条队伍重叠在了一起似的,轿子不同,轿子里的人不同,然而目的地竟是相同的。   区别在于,一个从霍家大门,被新郎官明媒正娶的迎进来,而一个走的乃是侧门,无迎亲之人,无拜堂,仅仅凭着一顶六抬小轿,抬着送进了霍家大房的一处偏院,木兰居。   木兰居,纪鸢初听到这个名字时,只立即愣了一下,只下意识的伸手将她头上的那支白玉木兰簪子取了下来,盯着簪子发了许久的呆。   她原先在山东老家住的那处院子,便叫做木兰居。   小尹氏爱花,她们宅院里所有院子的名字都是以花为名,小尹氏当年所住的是紫薇居,纪鸢住的木兰居,鸿哥儿那小院子也起了名,叫木槿阁,纪如霖的书房叫一品居。   没曾想,时隔多年,又听到了这个名,回到了这样的院子里。   只觉得像是某种宿命似的。   ***   木兰居虽为偏院,却有正房三四间,并有次厅、抱夏、厢房七八间,院子里的布局尤为精细,比尹氏那洗垣院还要来的华丽许多,更别提纪鸢的竹奚小筑呢,只见四面皆是郁郁葱葱的植被,跟个南方的院落似的,里头种植了许多奇花异草。   小尹氏爱花,纪鸢亦是爱花,此刻,正是花开的时节,她由个老嬷嬷背着进木兰居时,人还在院子外头,便已先闻到了各种芬芳。   一路上,从竹奚小筑,到这木兰居,纪鸢双脚未曾着地,老嬷嬷直径将她背到了正房里的喜床上,又一连着说了好些个道喜的喜庆话,待抱夏塞了两个大红包给她,她拿在手中颠了颠,方一脸欢欢喜喜的去了。   纳妾不比娶妻,此刻新房里头并没瞧热闹的妯娌、嫂子、妇人,更没有争相嚷着要闹洞房之人,整个木兰居十分安静,除了纪鸢身边这几个贴身侍奉的丫头,便是这木兰居原有的下人呢。   待那老嬷嬷一走,纪鸢便将盖头掀开了,菱儿见了,顿时四下瞧了一眼道:“姑娘,怎能自个掀开呢,若是让人瞧见便不好了…”   纪鸢扯着嘴,笑了笑,道:“横竖又没人。”   菱儿道:“哪没人,姑娘方进院时,院子里门口便候满了人,奴婢初略瞧了瞧,光是使唤的丫头便有八、九个,还有守院的婆子四五个,满满当当的,占满了大半个院子,比姨娘原先屋子里使唤的人还多呢。”   另,怕人手不够,四月底的时候,大房便已经送了两个丫鬟来,现如今满打满算,她这个小院,光是伺候的下人便不下二十来人。   唔,这样的场面,对于菱儿来说,只觉得就跟做梦似的。   正说着,抱夏端了茶进来了,给纪鸢沏了一杯,道:“姑娘…哦,不对,从今儿个便要开始改口了。”   抱夏笑着道,正要脱口而出将原先的“姑娘”该作“姨娘”,可话到了喉咙里又给咽了下去,不漏痕迹的笑了笑,道:“主子,奴婢方才在外边都打听好了,这木兰居共有丫头八名,一等大丫鬟两名,二等丫头两名名,三等的四个,另有守院的婆子四个,方才,领头的大丫鬟湘云过来寻我,只道要领着院子里的些个婆子丫头给主子磕头,主子是这会儿见,还是明个儿见。”   纪鸢这会儿心情倒还算平静,就是心里头稍稍有些牵挂着尹氏那头,想了想,道:“明儿个见吧。”顿了顿,又有些诧异的问道:“领头的丫鬟叫湘云?”   她分明记得湘云原先是大公子那屋的,那日,她去求见时招待她们的那个亦是唤作湘云。   ***   一直从进屋起,便一直干坐干等着,整个屋子里静悄悄的,静得能够听到院子外头咿咿呀呀的唱戏声,到了中午的时候,前院送了一些吃食来,送东西的人是个两个跑腿的小丫头,进屋后便先跪在地上给纪鸢磕了个头,只恭恭敬敬道:“姨娘,这是大公子让奴婢给您送来的。”   抱夏听了一喜,忙问道:“大公子可还说了些什么。”   那小丫头倒是激灵,晓得抱夏问这话的意思,只恭恭敬敬回着:“大公子的原话是‘将这几道菜送去木兰居’便没了,不过,送的这几道菜,是大公子在宴席上亲自点的,奴婢去厨房通知现做的。”   小丫头说得十分清楚明白。   盖头下,纪鸢双手握了握,随即朝着抱夏缓缓颔首,抱夏立马笑着拿了两个荷包分别塞到两个小丫头手上。   待人走了后,抱夏去将食盒揭开,只见里头摆放着一道素炒三丝、素食豆腐,一道清炒时蔬,一道翡翠银耳、及一例乳鸽汤,抱夏见了,面色一喜,忍不住冲纪鸢道:“主子,大公子挑的全是素食。”   原来,女子成亲当日,在洞房前是不允许吃任何东西的,便是新房里备着的,也无非是些素食瓜果,不过纳妾没有那般讲究,但是为了老爷或是公子不喜,一般便是妾氏亦是不会轻易尝试,通常皆会忍到第二日早起时,才堪堪用点儿。   没成想,大公子竟然亲自差人送来了。   纪鸢天还未亮便起了,就早起尝了两口尹氏送来的热粥,这会儿肚子早就饿了,见状,便也不推脱,当即走到那八仙桌前,举筷用了起来,这几道菜味道极淡,还算开胃爽口,不过纪鸢亦是不敢多尝,尝了个三分饱便放下了筷子,余下的便分给了同样滴水未入的抱夏跟菱儿。   刚用完饭,那洗垣院便派人前来通报,尹氏生了,生了个哥儿,哥儿身子有些羸弱,才三斤多,不过好在母子平安。   纪鸢闻言,悬了一整日的心,总算是落到了实处。 第125章   这日不仅仅是大房纳妾, 更是端午佳节,故府上设的宴席早早便散了,喜宴散了后, 依照霍家往日惯例,端午晚膳全府上下老老少少全都会在老夫人的敬安院齐聚。   不过,这日,府上倒是热闹,又是大房纳妾, 又是二房姨娘生产, 当真是三喜临门的好日子。   是以, 这日老夫人并未久留, 用完膳后, 早早便将所有的人打发了回去。   是以, 这日霍元擎其实早早便得了闲, 可是, 却回屋回得极晚。   自到了掌灯时分后, 纪鸢便一直乖乖盖上了头盖, 一直坐在喜床前等着,随着天越来越黑, 心里便跟着越发的紧张起来。   怎知, 等着等着,眼瞅着, 大喜烛都快要燃尽了, 亥时快要过了, 眼看着便要到了子时,再过半个时辰,便要算作是明日呢,然而,大公子人还未来。   正所谓春宵一夜值千金,哪有人这般白白令人等的?   此时,纪鸢穿了厚厚的“喜服”盖着密不透风的“喜盖头”,已经满打满算的蒙了一整日了,腰酸,背疼,锭上都要起痱子了,纪鸢只觉得那霍元擎约莫是不会来了。   心下不知为何,竟隐隐松了一口气,索性一把重新掀开了盖头,缓缓道:“菱儿,咱们洗漱就寝吧。”   菱儿面上一慌,只忙道:“主子,再等等吧,大公子…许是还在外头忙碌,准会来的。”   顿了顿,又怕纪鸢多想,连连安抚道:“今儿个怎么着也是端午,府上又热闹不已,大公子定是被什么事儿给耽搁了…”   纪鸢只却只有些睡眼惺忪道:“我困了…”   这时抱夏进来了,端了一些肉粥进来给纪鸢填肚子的,见状,只冲菱儿轻轻颔首,菱儿无法,只得出门吩咐人抬了热水进来。   也不知是不是菱儿多心的缘故,只觉得原本候在外头伺候的下人,不如白日那么殷勤与恭敬了起来。   ***   纪鸢刚褪下首饰,褪了一身厚重的喜服,卸尽了满脸□□,正要前去沐浴更衣时,外头丫鬟匆匆来报,大…大公子来了。   抱夏跟菱儿二人对视了一眼,顿时转忧为喜,而纪鸢闻言,心里头却忽而一紧。   抱夏、菱儿二人立即要去拿来喜服重新替她换上,然而,来不及了,人已经到门口了。   霍元擎进屋时,穿了一袭玄色华服,衣饰为黑,但是在烛光的映衬下,隐隐透着赤红,这是纪鸢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瞧见对方身着黑色以外的颜色服饰。   他进屋时,头上的长发束得高高的,不过上头却并无任何金冠或是玉冠,不过是用根玄色锦带系着,且衣裳瞧着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似换了一身干净崭新的衣裳来的似的,踏进屋子时,脚步略浮,但浑身上下却无半分酒味。   抱夏与菱儿立马恭恭敬敬的给他请安,道:“见过大公子。”   霍元擎朝二人摆了摆手,随即微微抬着眼,盯着立在不远处,立在原地没有动的纪鸢看了一眼。   这会儿纪鸢一身白色中衣裹身,尽管此刻肩上胡乱披了一件披风,却依然遮不住那底下纤瘦窈窕的身段。   只见凌白的布料紧紧裹着那玲珑有致的身段,衬托得那小蛮腰堪堪一把,盈盈一握,又见这会儿那三千青丝悉数披散了下来,垂落至腰际,在影影绰绰的烛光映衬下,只衬托得整个人瑰姿艳逸,美撼凡尘。   霍元擎微微蹙了蹙眉,约莫是觉得今日饮了酒的缘故,只觉得胸口有些闷闷的,那边抱夏立马眼明手快的献了茶上来,霍元擎便随手接了,却没喝。   这时,纪鸢只紧紧拉了拉胸口的披肩,远远朝着那霍元擎福了福身子,垂着眼,低低道:“见过…公子。”   见抱夏偷偷给她使了个眼色,纪鸢咬了咬牙,道:“鸢儿…妾见天色已晚,正要沐浴洗漱,故未等公子。”   顿了顿,抬眼飞快的往霍元擎身上瞧了几眼,又道:“妾伺候公子洗漱。”   霍元擎一手背在身后,微握着,看着她,淡淡道:“我已洗漱,你去吧…”   说罢,随手将茶杯隔在了一旁的小几上,抬着眼,视线往屋子里四下瞧了一眼,见临窗的位置设了一座案桌,桌上摆了一应文墨,便转身往窗子那边走去。   纪鸢握着胸口的手微微一松,抬眼朝着那霍元擎的背影瞧了一眼,末了,又扭头往屏风后的浴房瞧了一眼,随即,微微抿着嘴,一脸纠结的往屏风后去了。   ***   屏风设立在那里,某种程度上设与没设没得多少差别,尤其是在烛光的照射下,只觉得一举一动皆尽受眼底。   纪鸢从前在竹奚小筑住的时候,亦是这样的,只是,屋子里都是些女孩子们,早就习惯了。   然而这会儿…   褪衣,抬腿,跨入浴桶,每一个姿势动作,在外头之看来,仿佛都能够尽收眼底。   纪鸢飞快的钻进了浴桶之中,将整张小脸也埋进了水里,只觉得脸微微有些发烫,抱夏生怕她闷着呢,只立马将她给捞了出来,低声喊了声:“主子…”   纪鸢吐出了一口洗澡水跟一片花瓣,低声闷闷道:“水有点儿烫…”   抱夏一脸无奈的笑了笑,去给她添凉水,顿了顿,只边替她搓着澡边细心叮嘱道:“嬷嬷吩咐了,说今日头一夜,若是夜里公子孟浪,姑娘可不许紧着公子胡来——”说完,只微微红着脸,凑到纪鸢跟前又细细嘱咐了几遭。   这话,嬷嬷与她叮嘱过,尹氏与她叮嘱过,纪鸢早已经背下了,虽有些羞涩,但听多了,多少有些麻木。   然而,此时,对方就在这屋子里,莫名觉得有些羞耻感,纪鸢只下意识的抬着双眼朝着屏风往外瞅了一眼,从她这里往外瞅,自然瞅不出个啥。   不过,浴房里头水声雾气缭绕,又隐隐有些呢喃低语传来,霍元擎打小练武,听力灵敏,虽听不清到底在说些什么,但绝不同于军营里那股粗糙烂调,呢喃软语,生生打磨着耳膜。   不过,这霍元擎向来自制力好,由始至终,没有抬起眼乱瞟过。   ***   纪鸢洗得很慢很慢,抱夏咬着牙关催了好几催,纪鸢磨蹭了良久,待水凉透了,又攥紧了拳头,自己给自己鼓励了好一阵,这才缓缓出来了。   出来后,屋子里没人,纪鸢四下瞧了一眼,菱儿迎了上来,手偷偷往喜床上一指,纪鸢一愣,原来大公子此刻已在喜床上躺下了。   抱夏见状,吩咐菱儿,二人替她绞头发的绞头发,抹香膏的抹香膏,好一通手忙脚乱的忙活。   待全然忙活完,时辰已经到了之时呢。   这会儿纪鸢头上的发还隐隐有些湿润,没有全干透,可抱夏等人怕大公子等久了,委实不敢在磨蹭了,毕竟,大喜的日子,从来只有女子等男子的时候,哪有男子干巴巴坐在那里,望眼欲穿呢。   尽管,大公子好像并没有望眼欲穿,丫鬟们收拾完退下后,纪鸢拽着衣角轻手轻脚摸着过去的时候,此时,大公子褪了一身外衣,亦是穿了一身凌白中衣,躺在了喜床外侧,双眼阖着,不知睡着了没。   纪鸢立在床边,瞧得满脸纠结,洞房的流程步骤,早已清楚明白的刻在了脑子里,可谁来告诉她,这个步骤,是哪一步?她该如何是好呢?   况且,按照大俞的习俗,便是夫妻同眠共枕,通常皆是男内女外,男子睡在里侧,女子睡在外侧,方便夜里随时随地起来伺候丈夫,更何况,纪鸢不过一介妾氏。   纪鸢静静地盯着床上纹丝不动之人瞅了良久,终究还是决定今日便算了吧。   不多时,纪鸢只缓缓呼出了一口气,为了不将人给吵醒了,只绕到床尾,欲轻轻摸上榻,从他的脚处摸到里侧。   怎知,她轻手轻脚的正要从他小腿处跨过去时,那霍元擎正好幽幽转醒了,意识还未完全清明,动作却极为灵敏,蹭地一下,先意识一步立马屈起给她让路,结果,恰逢纪鸢跨步,他的膝盖生生撞上了纪鸢大腿根部,纪鸢身子隐痛,脚下又一崴,只咬牙低低呼疼了一声。   霍元擎愣了一下,立马坐了起来,先伸手揉了揉眉心,随即抬眼后见纪鸢卷缩着身子,坐在床尾,咬牙捂足面带痛苦,不由出声问道:“可否有碍?”   声音有些低哑,方才应该是睡着了。   边问着,大掌边伸了过去,轻轻拽着纪鸢的手腕,要去查看她的手上的脚踝,结果,她的手一拿开,就看到了粉红色的锦背上,那只秀气白嫩的小脚丫子。   小小的一只,不到他巴掌大小,一排胖乎乎的圆脚趾头,上边是粉嫩嫩的指甲壳,像窜珍珠似的。   霍元擎手顿了顿。   然后,见对方只有些羞涩尴尬似的,立马将小脚丫子一缩,藏进了被子里,看不见了。 第126章   足,不外露。   从来没有在任何人跟前裸、露过的, 纪鸢几乎全是本能的反应。   然而, 对方往后不再是外人呢, 别说这双脚, 便是她整个人, 都是对方的。   可是即便心里清楚明白, 纪鸢仍然有些不大习惯。   大概是觉得自己有些反应过头了,纪鸢只有些尴尬, 顿了顿, 只低着头, 小声说着:“无…无碍了…多谢公子关心。”   霍元擎看了她一眼, 道:“我看看。”   纪鸢愣了一下,只微微咬着牙,道:“当真无碍了…”   然而对方却定定的盯着她,那犀利又幽深的目光, 令人无处遁行。   想着伸头是一刀, 缩着头也是一刀,横竖是要来的,纪鸢抿了抿嘴, 好半晌,只将藏在被子底下的右脚缓缓地挪了出来, 随即, 又缓缓伸到了霍元擎跟前。   五个脚趾头窝着, 整个脚丫子窝成了一团。   霍元擎面上瞧着倒是与往日无异, 只低头看了她的玉足一眼,随即,神色自若的伸着大掌握了上去。   只觉掌心触感一片细腻,像是包裹了一朵白云在手心。   霍元擎淡淡咳了一声,只一脸面无表情的握着纪鸢的脚踝,顺着转了两圈,听到纪鸢兹兹呼疼,只低低道了声:“忍着…”   说完,又握着她的脚丫子反着方向揉了几下,如此,反复几次后,方道:“不碍事,未伤筋骨,右脚不要使力,休息两日方可。”   霍元擎常年在军营,擦伤蹭伤扭伤是家常便饭,手一探上去,便知其中缘故。   他将她脚放下,手刚一松,纪鸢立马又将脚快速了缩了回去,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当真觉得好些了似的。   其实,脚还不算疼,真正疼的地方其实是那个有些敏感的部位。   纪鸢有些尴尬,只一直强忍着。   ***   两人干坐在床榻上,坐了一阵。   眼瞅着夜色渐浓,屋子里的喜烛仿佛快要燃尽了,早已不知几更天了,见对方似乎无甚举动,纪鸢想了想,只微微起身,跪坐在床尾,冲那霍元擎缓缓道:“天色不早了,鸢儿…妾侍奉公子…侍奉公子安寝吧…”   说完,看了那霍元擎一眼,只缓缓朝他挪了过去,便要伸手主动伺候着去解他的衣扣。   霍元擎似乎有些意外,抬眼看了她一眼,不过沉吟了片刻,却还是伸手抓着她的手腕,定定的看了她一阵,只微抿着嘴,缓缓道:“不早了,歇吧。”   纪鸢一愣,良久都没有晃过神来,顿了许久,只又飞快的抬眼看了他一眼,道:“那…那还请公子安歇在里侧,妾睡在外侧,方便夜里伺候公子起夜。”   也不知是不是她一口一个“妾”的缘故,只见那霍元擎淡淡的蹙了蹙眉,嘴里低低的“嗯”了一声,人却连眼皮也未再抬一下呢,直接抬手将床尾的锦被一拉,盖在了身上,便径自躺在了原先躺的位置,外侧。   纪鸢歪坐在床尾,坐了好半晌,大概白日里将夜里的情形反反复复的设想了千百回,却万万未曾料到竟然会是以这样的方式进行的,以至于,整个人到目前还有那么些许懵。   见那霍元擎已经阖上了眼,纪鸢不敢在折腾下去,便缓缓地爬了过去,爬在霍元擎里侧躺下,挨着他不近不远的距离,末了,轻轻拉了一片衣角,盖在了自己身上。   完全没有因为对方对自己的…怠慢而感到失落,反而打从心窝子里松懈了一口气。   忽而觉得这洞房之日,也没有自己想象得那般…繁琐?   忽而也觉得其实身边这不苟言笑之人…还挺好伺候的?   尽管,今夜,大公子未曾碰她,可能会导致日后在院子里稍稍有些…难行,可到底今夜还是来了不是么?   为何不碰她呢?   那当初又为何应下了她的所求?   纪鸢脑海中乱糟糟的,只觉得百思不得其解。   起先还稍稍有些拘谨,原本心里头该是极为紧张的,可是,大抵是从早到晚忙碌了一整日的缘故,浑身已经累得不是自己的了,又大抵是心里头的紧张感稍稍消散,只觉得躺在她身侧之人,并未曾散发出任何危险讯息,纪鸢心里头一松,只轻轻将眼一阖,竟然奇迹的闭眼就睡着了。   待纪鸢的呼吸平稳后,霍元擎缓缓睁开了眼。   他盯着头顶的粉色的床帏瞧了一阵,见耳边传来均匀安稳的呼吸声,霍元擎这才缓缓侧过了眼看了身侧人一阵,目光在她尚且稚嫩的脸颊上停留了一阵。   良久,方抬手轻轻扯了扯被子,替她将被子盖好,这才重新阖上了眼。   一夜未眠。   ***   翌日,五更天还不到,那苍芜院的素茗便领了四个丫头缓缓朝着木兰居这边来了。   抱夏跟菱儿两人这晚可是通宵达旦的守在了外头,原先竹奚小筑的丫鬟本就不多,春桃又留下伺候鸿哥儿呢,而这木兰居里的人又都还不熟稔,这晚又极为要紧,二人有些不放心让外人前来伺候,便亲自守着。   本以为会要折腾到极晚的,却未料到二人退出屋子后,里头便无甚动静了,两人有些忧心忡忡的守在外头,当真一脸复杂。   哪知,这才刚刚合上眼睛,感觉不过上下眼皮碰了一下,就被院子里的动静给惊醒了。   出去一瞧,原是大公子屋子里伺候洗漱的人来了。   此时,天色还黑得五指不分,抱夏跟菱儿不由对视了一眼,一脸面面相觑。   终究还是在那竹奚小筑过惯了清闲自在的日子的,姑娘嗜睡,连带着她们几个也跟着享惯了清福,尤其是冬日里,日日方可睡到天色透亮了才起,像现如今这般,连鸡都尚且未曾打鸣就起来,还是打头一回。   不过,大公子要去宫里当值的,自然跟她们闺房或者妇道人家不同。   见那素茗乃是领头的,抱夏只忙笑着过去与之寒暄了一阵,得知,公子原来每日皆是在这个时辰方起,无论当值与否。   抱夏尤记在心,又细细问了一遭。   素茗见时辰不早了,但却并未因自己身份不同,便托大越主,只朝着抱夏笑着道:“公子此时应该醒了,便劳烦妹妹进里头通报一声吧。”   抱夏依言进去。   ***   此时,里头那霍元擎果然已经转醒了。   屋子里还有两三支燃烧到底部的喜烛,打在屋子里稍稍有些暗淡,影影绰绰的,但也勉强能够看清屋子里事物,此时,霍元擎躺在床榻上,他的生活习惯打小就规矩,什么时候起,什么时候歇,什么用饭,什么时候该去书房,若无意外,每日行程并无多少差异。   这般严谨规范的生活习惯,便也导致了便是睡觉,也有固定的姿势,一整夜,他几乎没有动过一下。   此刻,醒来时,却见他的臂膀处缓缓靠过来一颗小脑袋。   并未曾挨得多紧,就在霍元前正欲起时,眼看着对方轻轻翻了个身子,凑过来的,身子倒未曾靠过来,就小脸贴在他的臂膀处,大概是觉得有些痒痒的,皱着鼻尖轻轻往他胳膊上蹭了蹭,然后,又熟睡了过去。   霍元擎只觉得胳膊被蹭的有些痒。   原本是要起的,鬼使神差的又躺了一阵。   见她睡得香,一整晚呼吸绵长,几乎没怎么动过一下,这样的晚上,倒也睡得踏实。   又见她实在是小,脸也小,脸上还依稀有些婴儿肥,可不小么?才刚及笄,比他小了快一轮了,第一眼见时,他还有些印象,不过八九岁,被他吓哭了。   人小,身子也小,被子里统共就鼓起了那么一小团,猛地一眼瞧过去,只觉得就跟不存在一样。   在他眼中,其实还是个孩子。   霍元擎盯着她的睡颜,脑海中微微有些恍惚。   正愣神间,外头丫鬟轻手轻脚前来通报,道:“公子,该起了。”   霍元擎摆了摆手,起时,随手将寝榻上的帘子放下了,遮掉了里头纪鸢安稳的睡颜。   不多时,素茗一行人轻手轻脚的进来了。   抱夏瞧着素茗一行人,伺候穿戴的穿戴,端茶的端茶,备水的备水,所有人全都有条不紊,配合得极好,整个过程,动作又快又稳,关键是全程没有发出一丁点声响。   抱夏瞧得心下惊诧,将这些悉数瞧在了眼中,顿了顿,见纪鸢还躺在寝榻上并未起来伺候,正要上前将人唤醒,霍元擎见了,冲她摆了摆手。   抱夏心里顿时有些暗喜。   ***   纪鸢一觉睡到自然醒,大概心里装着事儿,醒的还挺早的,外头才刚冒出些灰白。   醒来后,才发觉她身侧已经空了,她竟毫无察觉。 第127章   纪鸢伸手往被褥上面摸了摸, 被褥上头没有温度, 人应该起了很久了。   她睡眠虽深, 但但凡心里装着事儿,也是极容易醒的。   这才第一日, 就睡过了头, 在对方眼中,她怕是个不知好歹的吧。   纪鸢只有些沮丧的拿起被子往头上一蒙。   从昨儿个夜里,到今日早上, 只觉得怎么桩桩件件全都不在自个的掌控中呢,没有一件顺心如意的事儿,她分明是个处事儿有条不紊的人啊?   纪鸢在被子里蒙了一阵,菱儿见她醒了, 立即吩咐丫头端了热水进来伺候,见纪鸢这会儿还赖在床上,只笑着道:“姑娘, 该起了,公子这会儿都已经入宫了。”   说着,替纪鸢将被子拉开。   纪鸢的脸被被子蒙得有些红,只闷声道:“公子什么时候起的,如何没唤醒我?”   菱儿拧了块帕子递了来, 笑眯眯道:“公子五更天不到便起了, 抱夏姐姐是要唤姑娘起的, 是公子不让抱夏姐姐唤的, 公子对主子还是挺好的, 知道怜惜主子。”   纪鸢闻言稍稍有些诧异,立马坐了起来了,接过菱儿递来的帕子,双眼却一直盯着菱儿,好半晌,只道:“公子早起…可还说了什么?”   菱儿想了想,道:“好像…一声未吭。”   纪鸢闻言,抿了抿嘴。   这时,抱夏寻了纪鸢的衣裳走了过来,闻言,只将早起发生的所有细节,一字不落的细说给了纪鸢听,包括苍芜院的素茗什么时候来的,说了些什么,她们在公子跟前是如何伺候人的,全都一字不差的描绘了一遍,末了,由衷感慨道:“跟那苍芜院的丫鬟们一比,当真觉得咱们几个压根不会伺候人。”   说罢,又瞅了菱儿一样,认认真真道:“打从今儿个起,咱们得要打起精神来了,入了这大房,定不能让这大房的人将咱们,将咱们主子给小瞧了去。”   说完,又瞅了纪鸢一眼,道:“第一步,便是要将咱们主子赖床的习惯给改了。”   说罢,跟菱儿对视了一眼,一人架着一只臂膀,将纪鸢直接从被子里给架了出来。   从此,便在也不是深闺中的娇女,而是一名…妇人呢。   ***   看着铜镜里,菱儿替她盘的妇人鬓,纪鸢如何瞧,都只觉得如何不顺眼。   从前,纪鸢盘发,要么会在左耳后留下一缕发丝任其垂落置腰际,要么会在两鬓处留下几缕散发,只觉得娇俏又俏皮,少女气息浓烈,这是大俞未出阁少女最爱盘的发型。   然而此刻,所有的头发全都一丝不差的盘了上去,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及整张脸面。   纪鸢生了一张精致秀气的鹅蛋脸,不似瓜子脸那般清瘦小巧,是十足饱满、大气且富贵的面相,从前被发丝遮挡,只觉得青涩秀美,这会儿头发全都盘了上去,所有的五官似乎全部被打开了似的,在众人眼中展露无遗。   只见那双杏眼盈盈泛水,内似含水雾,目光流盼,清艳难言,两弯杨柳弯弯、温柔秀美的柳叶眉,眉目如画,婉转多情。   才十五,刚及笄,却已出落得如此光艳逼人,若是待脸全然长开,该是如何之姿?   就是,美则美,盘了这样的发饰,总觉得哪里有些怪怪的,大概是年纪还尚小,眼中还弥留一丝青涩清纯,只觉得就跟小孩子穿大人衣服似的,稍稍有些不大相称。   终究,还是名少女,不是么,便是如何装扮,始终扮不出妇人的韵味。   新婚头几日,需穿得艳丽。   前两年开始,尹氏便开始着督促着霍元昭跟纪鸢两个绣自个的嫁衣,早在去年与那王家口头议下亲事之际,纪鸢便早已将她的嫁衣给修好了,并一共备用四套出嫁后的华服,只是,在抬入这大房之前,所有的正红色全部都成了压箱底。   日前一并随着嫁妆抬进来的这几身衣裳,全是在“成亲”前,尹氏替她匆匆备下的,清一色的粉,藕粉,紫粉,梅粉。   菱儿替她挑了件梅粉褙子换上,又往她头上戴了一支玉蝶金钗,一对精致的翡翠石榴耳坠子,整个装扮不奢不简,不华丽也不素净,不张扬也不寒酸,倒也十分适合。   纪鸢瞧了镜子里的自个一眼,见稍稍有些没精打采的,只强自打起了精神,想着,初入这大房,怕是有得忙活,可是,细细想来,却又似乎又并无可忙之处。   大房尚无主母,无须给人问安。   她又不是主母,无须管事儿,只需管好她自己这一亩三分地便成了,且她身份底下,甚至连去给长公主请安的资格都没有。   只觉得好似有些无所事事。   不过,虽不用给主母请安,但毕竟大房曾有过主母,纳过来头一日,应当前去给已故的沈氏上柱香的。   正思索间,忽而见正在给她收拾床榻的抱夏往床榻上上下下的翻找着什么,末了,急急走来问道:“主子…喜床上的元帕哪去呢?”   纪鸢愣了一下,只微微抿着唇,稍稍有些心虚,不过,眼里又稍稍有些狐疑。   纵使上头并无落红,帕子理应还在的啊。   纪鸢随着一道过去仔仔细细的寻了一遭,然而,无论如何寻,就是寻不着。   “怎么办?一会儿老夫人院里的嬷嬷要来收的?”菱儿急急道。   纪鸢不过慌了一阵,便立马回过神来,道:“一会儿嬷嬷来收,如实告知便是,便说,元帕不见了,待夜里公子下值回来一问再做回复吧。”   屋子里就这么几个人,总不至于那帕子自己长了脚,跑了吧?   话刚说完。   外头有人来禀告,说院里来人了。   屋子里主仆三人心下顿时一紧。   出去时,才知,来者原不是老夫人院子里的人,而是长公主跟前的大丫头锦瑟啬,说长公主有请。   ***   长公主有请?   纪鸢心里头虽惊诧不已,不过,却丝毫不敢耽搁,立马打起精神,又细细收拾了一番,这才跟着锦啬去了。   长公主居在北院之北,北院似乎有两个南院大,光是脚程,就走了约莫一刻钟有余。   本以为长公主院子奢华至极,去了,才发现庭院虽大,格局虽极为讲究,陈设却极为简朴,简朴到还不及王氏院子里…华丽。   虽然简朴,可处处透着威严,方一踏入那正房大厅,只见整个正厅又大又阔,从入口起,放眼望去,便一层柔软细滑的团花地毯,毯子一眼望去,铺满屋子所有的角落,待双脚踩上去,只觉步入云端似的。   入口几步之处,又见设了一座紫檀色的雕花屏风,屏风极简、色深,上头紧紧裱了一句狂草经文,还未入,便觉得整个屋子里莫名有些压抑。   待绕过屏风,远远只见正堂正对面设有一座深色檀木高榻,高榻两侧各设一座方形矮几,矮几上头统共就设了一套茶具,且茶具仅有一壶一杯,便再无其它。   而此刻,长公主便高坐在高榻之上。   长公主四十几许,瞧着却不过三十出头,她气度凌云,高贵雍容,纪鸢曾有幸见过长公主几回,只每次皆是远远观望,她气势太过强大,每回,纪鸢都不敢多瞧。   此次也不例外。   只见她一身深紫色华服,身上从头饰到衣饰依旧华丽到纪鸢生平罕见,长公主似乎尤爱红宝石,从头饰到耳饰到项上璎珞,全为红色宝石所制,富贵华丽到令人晃眼,然而,无论多么浓艳华丽的首饰,在长公主身上,永远都不可能喧宾夺主,她,永远是最威严瞩目的。   长公主身边还有一四十余岁,相貌平平,左脸颊上有一道碗口大小紫红色胎记的妇人。   整个屋子里除了这二人,再无一多余下人。   尽管如此,可与一踏进屋子,满室丫鬟婆子簇拥的威严气势相比,不知为何,这样氛围,更让纪鸢心下紧张。   屋子诺大,却只有她们三人。   纪鸢方才进屋时,连身边的下人都被拦下了,此刻,整个屋子就她们三人,静得连跟针掉落的声音似乎都清晰可闻。   她一进来,只见坐在高榻上的长公主抬眼朝她扫来。   纪鸢压根不敢抬眼与之对视,只立即上前,远远地,规规矩矩的双膝下跪,朝着对方重重的磕了个头,一脸恭敬道:“妾身…给长公主殿下问安,殿下千岁,万福金安。”   地面是软毯,并不觉得咯人。   屋子里静默了一阵。   悄无声息。   纪鸢心跳得厉害。   过了良久,只见一个温和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快起来吧?”   纪鸢抿着呼吸,缓缓起来,只见长公主身边那名妇人不知何时早已立在了她的身前,正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打量着她。 第128章   这位妇人虽然貌丑, 但却十分平易近人。   其实, 也不算平易近人,不过是在长公主威仪的衬托下,便觉得要温和了许多。   再者, 她的言行举止,一举一动,说话的语调, 面上带的笑容, 不知为何, 总给人一股子熟悉的味道。   正是因为这股子熟悉的味道, 令纪鸢心生亲近。   对方拉着她的手, 问她多大了,叫什么名讳,纪鸢一一作答。   短暂的紧张过后,纪鸢也渐渐缓过神来,只见她面带微笑,回话不缓不急, 温和大方, 进退有宜。   苏姑姑见之顿时有些意外,末了, 只又将纪鸢好生打量了一遭,回头瞧了高榻上的长公主一眼, 不漏痕迹的冲其点了点头。   长公主目光淡淡的在纪鸢脸上、身段上一一略过, 末了, 又回到她的脸上,多瞧了一眼,不多时,便已垂下了眼,随手端着小几上的茶杯,翘起小拇指,用茶盖刮了刮茶面,径自饮起了茶来,未曾再往纪鸢这边看过一眼。   整个过程,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全程皆由苏姑姑代劳。   其实苏姑姑也没多说什么,就拉着她认认人罢了。   末了,转身走到一旁,将早已备好了托盘端了起来,走到纪鸢跟前,递给了她道:“这是公主赏给你的,往后好生伺候着公子,公主不会亏待你的。”   说罢,视线忽而一转,看向了纪鸢的小腹处,意味深长的笑了笑,道:“好了,且回吧,回去歇着。”   ***   苏姑姑话里话外透着深意。   纪鸢如何不懂,当即只微微红着脸,作一脸羞涩状态,双手恭恭敬敬的接过苏姑姑亲自递来的托盘。   怎知托盘要比自己想象中要重得紧,纪鸢一下子没接稳,险些失了手,对方似乎早已经料到,并未全然松手。   还真有些不轻,纪鸢拖着托盘,略有几分吃力的远远地朝着长公主福了福身子。   正要退下之际,忽而候在外头的锦啬缓缓走了进来,恭恭敬敬的禀告道:“禀公主,九公主殿下来了,说特来问候公主。”   纪鸢闻言,只有些诧异。   坐在上首的长公主闻言似乎也有些意外,面上的冷凝的神色似乎略有几分缓和,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说了自纪鸢进来后的第一句话,神色淡淡道:“请进来。”   锦啬立即领命去请人。   不多时,只见一位穿着白色锦缎直缀华服,头戴玉色玉冠,手持金柄折扇的翩翩“美少年”走了进来,远远地只冲着高榻之人言笑晏晏的喊了声:“姑母。”   对方面如傅粉,白净秀气,巴掌大的脸上生了一双好看肆意的桃花眼,通身气度逼人,一看便知非寻常之人,一眼,纪鸢便也已经认出来了,对方是六年前,在京城城门外见到的那名张狂肆意的小公子,是一年前,去郊外寺庙祭拜时在京城街面上撞见的那个为百姓声张正义,通身傲气正义的少年郎。   只许是那时在外,对方潇洒霸道,肆意妄为,浑身的张扬气质盖过了本身的娇秀,无人怀疑对方的女儿身,而这日,尽管作一身男子装扮,可是语气娇气,表情娇憨,隐隐带着些许撒娇的意味,是以,任人皆可以瞧得出她的女儿身。   这便是…九公主?   纪鸢去年曾有幸与九公主共处一辆马车,只觉得对方气势隐隐凌厉,隐隐有长公主之风范,可眼下,果然,人是多面的。   ***   九公主直直走了进来,走到纪鸢跟前,远远地朝着那长公主有模有样的作了个揖,嘴里笑吟吟道:“小九晓得姑母无聊,便特来陪着姑母解闷来了,姑母,请受小九一拜。”   长公主一贯孤傲清高的脸上总算是涌现出了淡淡的笑意,似有些无奈道:“又偷溜出宫了,看来是你表哥守卫不严。”说完,冲她招了招手,道:“坐过来。”   示意她坐到高榻上去。   九公主可不爱听到有关自家表哥的任何坏话,即便这人是表哥她亲娘,当即,只笑吟吟道:“姑母胡说,表哥守卫那般严,有他在,便是连一只蚊子也飞不出去,我出宫时还撞见表哥了,他本要拦着我,得知我来陪姑母后,亲自替我放行,姑母可不许小瞧了表哥去。”   九公主倒也不客气,直接走了过去,坐在了长公主身边,甚至直接挽着长公主的胳膊,一脸亲亲热热的。   长公主问起了太子,问起了皇上,九公子乖巧的一一作答。   纪鸢见了一脸纳罕。   没成想,那样气势强大的两位凑到一块儿,其实,所说所言,亦是跟常人无异。   表哥?   九公主嘴里的表哥除了昨晚在她屋子里的那人,还能有谁?   且听九公主说来,那霍元擎应该是十分疼爱这位九公主的,一时,纪鸢不免便又想起了之前霍元昭在她跟前特意提及过的,只道这九公主对那霍元擎仿佛…当时听时,只觉得全是当做闲话八卦来听的,可是眼下,如若对方真有一日会嫁入霍家,给那霍元擎为妻,便是大房当家主母,纪鸢心中顿时一片复杂。   ***   因两位主子在叙话,纪鸢不敢留下来多听,亦是不好打扰,只冲那苏姑姑福了福身子,又冲了两位公主方向施了礼,便要退下,却未料到那九公主这时注意到了纪鸢,当即便将她唤住了,“等等,哎,说你呢…”   纪鸢有些诧异的止步,立马朝那九公主恭敬行礼。   “姑母,小九听说昨日表哥屋子里纳了个美人,那人…便是她吧?”   九公主似乎对纪鸢十分感兴趣,只言笑晏晏的将纪鸢从头到脚,从脚到头好是打量了一阵,见她生得花容月貌,人比花娇,顿时面上的笑意淡了两分。   当即只微微眯着眼,瞅着纪鸢道:“当真是个难得的好美人儿,表哥当真是好福气,表哥爱美人儿,我素来也最爱美人儿,难得见到个如此可人的,日后,我定要常去寻你说话,想来,咱们应该会十分投缘的。”   九公主虽然笑着,面上的笑意却未答眼底。   这样的眼神,是高高在上的贵人眼底特有的,带着藐视天下的意味,进屋起,直到这一刻,纪鸢才真真切切的在对方身上感受到,来自公主的威仪。   ***   从长公主院子里出来后,纪鸢背后竟生生出了一身冷汗。   回到院里,抱夏将长公主所赐的东西打开后,只见托盘上的小木匣子整整齐齐的摆放着十锭金锭子,五两一锭,共有五十两黄金。   菱儿见了,当即只有些合不拢嘴,道:“长公主好大的手笔…”   纪鸢见了,亦是有些诧异,难怪那般沉甸甸的,她不过才端了片刻,两只胳膊便一点力气全无。   她还以为又是些金银玉器,却未料到竟然这般简单明了,说实话,纪鸢并不如何缺金银首饰,因她向来并不如何喜爱装饰,且不过一名妾氏而已,整日守在院子里,便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亦是常事,无须装扮也是亦是常事。   可是,她是真的缺银子。   鸿哥儿手伤尚未痊愈,需要银钱,这边姨母又给她生了小表弟,得要准备礼物,再过上小半年,霍元昭便要出嫁,她这个做姐姐的亦得出上一份心意。   这些便罢了,最最要紧的便是,如今初入这木兰局,整个院子上上下下皆得打点银子。   当日,从长公主院子回来后,纪鸢便直接去了已故沈氏屋子里给她上了香,给纪鸢递香火的乃是沈氏从前身边最得力的丫头霁月,现如今的陈姨娘。   回来后,纪鸢又将整个木兰居上上下下所有的丫鬟婆子唤到一起,露了脸,认了人。   整个院子里,除了湘云,余下所有人,纪鸢还压根不知底细,便未擅动,暂且只将整个木兰居的掌事权交到了湘云手中,余下,先观察,再慢慢定夺。   后又给院子上下每个人派发了赏赐,派发了见面礼,末了,又分出了小表弟那一份,当即,长公主赏赐给她的那些金锭子便去了大半。   心疼得纪鸢主仆三人你瞅着我,我瞅着你,恨不得捶胸顿足,忽而发觉,还是在她的竹奚小筑好,至少,没有这般大的开销。   纪鸢初入这木兰居关心的第一桩事儿便是:她的月银有多少呢?   尹氏每月账上可领十两,私底下,二老爷、王氏多多少少会赏赐些,七七八八加起来每月应当也会有几十两银子入账。   只不知这大公子亦是不是个大方的,每月也会给她赏钱做小用钱么? 第129章   却说这一晚, 大公子并没有回她的屋子, 不,不能用回一字,只能用来一词。   因前一日夜里纪鸢怠慢了大公子, 怕惹得大公子不喜,是以,这日抱夏菱儿两个早早便备下了上好的碧螺春, 晓得大公子爱看书, 又在纪鸢卧房的案桌上备了好几册纪鸢往日里爱看的书籍, 想到两位主子还不算熟悉, 怕两人面对面的尴尬, 还特意细心备了一盘棋放在最显眼的位置,方便二人相顾无言时,好静静地执子对下。   想象一下在柔和的灯光下,二人一边下棋,一边抬眼对视一眼,想来, 也是别有一番滋味的。   怎知, 左等右等,一直到了亥时, 大公子还未来。   所有人顿时心知肚明了起来,这晚, 怕是不会来了。   非但这日, 并且往后一连着好几日皆未再来。   纪鸢倒还算镇定。   就是院子里的几个丫头们日日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往这木兰居住了些时日, 纪鸢便大致对院子里原先几个丫鬟熟稔了几分,她将木兰居院外的掌事权交到了湘云手中,见春兰、扶桑二人为人沉稳,便将她们二人提了二等,到院外给湘云做帮手,又将合欢、秋杏、芍药三人提了三等,与抱夏、菱儿一道放在屋子里伺候,另院外还有仙桃、凤丹、秋杏三人在外头跑腿,不肖几日,院子里各人便也分工明确、各司其职了起来。   大公子未来木兰居这几日,院子里的丫鬟们日日前去打探消息,只得知大公子虽没来她的木兰居,却也没去旁的地儿,旁的地儿,自然指的是陈氏所居住的雅苑,每一日没来,便要特意说几次,生怕纪鸢多想,不高兴似的。   是以,即便那大公子没来,纪鸢也大致了解了他的几分动向,几时去了老夫人屋子里,几时在书房,几时在正屋用饭,几时入寝,几时早起出宫,纪鸢皆知道得一清二楚,只因,她这木兰居有好几个丫头片子便是从那苍芜院调过来的。   譬如湘云,譬如芍药、合欢,还有机灵活波的跑腿小丫头仙桃。   便是纪鸢想知道那大公子每日晚膳用了几道菜,分别用了哪几道菜,怕只要有心,亦是能够知道得一清二楚,这…便是没有当家主母对于妾氏的好处之一。   ***   “成亲”后的第三日,纪鸢便去了一趟洗垣院,探望正在做月子的尹氏,及刚出生的小表弟。   尹氏毕竟年纪大了,为了生这个儿子遭了不少罪,大夏天里,头上包着抹额,身上穿着厚厚的褙子,全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关键是并不觉得热,反而有些畏寒。   尹氏身子倒没多大影响,就是气色有些不大好,估计多为替小表弟操心操的。   因为小表弟身子虚弱得很,又小又瘦,托在大掌上,小小的一只,比寻常刚出生的小娃娃几乎小了一半,那小手就跟老鼠爪子似的,细小的吓人,纪鸢瞧第一眼时,稍稍有些害怕,甚至都不敢主动去抱,生怕一个没轻没重,便伤了小表弟。   更令人揪心的是,据说从出生到现在几乎不会哭,连哼也未见哼过几声,可是大夫细看过了,说舌头喉咙并无大碍,只是…有些虚而已。   所有人全都担心养不活。   据说,连二老爷每日都要过来探望好几遭。   因纪鸢刚去不久,二老爷便来了,纪鸢没有久坐,只又回了一趟她的竹奚小筑,便当做回了一回娘家。   回屋后,镇日清闲。   搬到这木兰居,初初几日隐隐有些不大习惯,可住上几日后,便又觉得其实跟以往在那竹奚小筑好像并无多大差异。   未入这大房之时,想象中进入这大房,只觉得进入了深宅大院,半只脚踏入了深海,可没想到想象中的糟心烦心并没有来,这样的日子,纪鸢倒还算适应。   她倒是会找事做,闲来无事,领着几个丫头将整个府上三房所有老爷太太、公子姑娘们、及院里院外所有丫鬟婆子的生辰年月全都整理了一遍,主子的,是为他日方便提前准备贺礼,下人们的,则是备好赏银。   末了,又亲自动手画了几款首饰的花样子,好提前为那霍元昭的亲事准备贺礼,余下时间,便是日日替那身子虚弱的小表弟抄写一篇经文,保佑他身子平平安安,能够健康安稳长大。   如此,一连着过了大半月。   眼看了数日后,便是小表弟的满月宴了,纪鸢琢磨着想要出一趟府,替小表弟挑些礼物,及替那霍元昭操办她的贺礼。   往托大了说,她现如今亦可算作这大公子屋子里半个主子呢,便是想要出府,既无须与主母请示,又无须跟那长公主报备,想来,只要与那大公子请示一声,应当即可。   只是,人家没来,她若是主动去找,似乎好像有那么些邀宠的嫌疑,纪鸢只觉得有些怪怪的。   尤其,屋子里的几个丫头见大公子这么长时间未来,生怕对方将她们这位新纳进来的小主子给忘了,这些日子,已经在开始瞎出主意,旁敲侧击的提点着纪鸢,该主动去大公子跟前露露脸,现现身了。   譬如,“主子,这道冬瓜虾肉粥味道清淡,尤其是大公子,这么热的天还得在外头当值,这道冬瓜虾肉粥味道清淡,可润肠清肺,主子如此爱吃,想来大公子应当也会爱吃吧?”   又譬如:“主子的手越发的巧了,瞧您为小表少爷缝制的这件小肚兜,可真好看,针法又细又精湛,与府上的绣娘比起来,亦是不差了,对了,那日公子从主子屋子里起来,素茗姐姐侍奉公子穿戴时,好似说了一句公子腰上系着的翔云锦带被勾坏了一处边角,姑娘,您针法这般好,不若给公子绣一条吧,大公子定会十分喜欢的。”   反正,换着法子在纪鸢耳边唠叨,也不知那霍元擎给屋子里这几个小丫头片子吃了什么迷魂汤。   纪鸢装死了两日。   眼看着日子越来越近,正琢磨着要不要去时,没成想,这日,大公子人倒是主动来了。   ***   大公子一来,整个院子的人都面露喜色。   唯有纪鸢稍稍有些尴尬。   原来之前院子里种植了几盆建兰,现如今到了花开的季节,非但未曾开花,还隐隐有些枯败的迹象,纪鸢历来喜爱兰花,兰花三分栽,七分养护,明显之前的人不会养,放在了太阳底下暴晒,这才快要死了。   纪鸢以往在竹奚小筑里所有的花花草草全是她亲自种植的,这日闲来无事,便亲自上手在护养,只挽起了袖子,给每盆里枯死的枝条剪掉,又给兰花浇了水,施了肥,快要完工的时候,大公子冷不丁就来了,没有一点风吹草动的。   纪鸢彼时发丝被风吹得有些凌乱,一手的污泥,满头大汗,正一脸狼狈不堪了。   听到院门口有人给大公子问好的动静,纪鸢一惊,也不知道抽什么疯,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一溜烟躲到了花棚里一株高大的美人蕉后边给躲了起来。   花棚外的几个丫头见了顿时面面相觑。   彼时,大公子霍元擎背着手立在院子中央,见一院子的丫头,各个神色古怪,便微微皱着眉,问了声:“都站在这做什么?”   几个丫头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一个个想说什么,又不知该如何说起。   最后,还是抱夏鼓起勇气道:“回公子,咱们…咱们在种花了。”   霍元擎闻言,往花棚处瞧了一眼,见底下木质花架下零零散散摆放了几盆建兰,地面上有淤泥、败叶,旁边有剪子、花壶,瞧着像是有人在种花修花。   霍元擎几不可闻的点了点头,视线往院子里打量了一遭,随口问道:“你们主子呢?”   几个丫鬟齐刷刷的抬眼往美人蕉背后的纪鸢瞧去。   霍元擎便顺着瞧了过去。   美人蕉背后,纪鸢瞪了抱夏几人一眼,片刻后,只稍稍哭丧着脸皱了皱鼻子,好半晌,小心翼翼的探出一双眼睛往那美人蕉外看了一眼。   结果,与大公子那双如炬的眸子对了个正着。   纪鸢微微红了脸,缓缓地从美人蕉后挪了出来,又飞快的瞧了那霍元擎一眼,只一脸尴尬的朝着他福了福身子,道:“见…见过公子。”   霍元擎的目光落在纪鸢身上,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只上上下下的将她给打量了一遭。   只见她扭扭捏捏的将双手藏在了身后,透过那纤细的腰身,分明看到了半截裸、露在外的白嫩嫩的细胳膊。   而鼻尖上、脸颊上一脸的泥。   霍元擎定定的将她瞧了一阵,倒是没有多说什么,只看了纪鸢一眼,淡淡的道了句:“进屋洗干净吧。”   说完,径自往屋子里去了。   纪鸢只想钻进土地,化作肥料得了。 第130章   却说这日天色还尚早, 日头将落未落的,在天际勾勒了一副红彤彤的晚霞。   屋子里,整个静悄悄地。   霍元擎直接坐在了交椅上,抱夏亲自上前侍奉着, 恭恭敬敬的给他泡了一杯碧螺春。   霍元擎闻到茶香, 揭开杯子吃了一口,眉间微蹙, 片刻后, 将茶杯放在几子上, 再未动过。   抱夏见了, 心下对自己有些失望, 想着,今儿个怕是又不能给她们家主子长脸了。   此刻,屏风外, 纪鸢正由菱儿、芍药二人伺候着洗漱。   换了三盆水,又重新换了一身衣裳, 进来时, 纪鸢头上戴了一支金钗, 穿了一袭藕粉色的褙子, 下着淡粉色襦裙, 裙子掐腰, 衬托得整个身段窈窕婀娜。   她脸上未施粉黛, 小脸却白的发光, 是那种饱满的, 嫩得像豆腐一样的肌肤,嫩得宛若能够掐得出水来似的,这样的肤色,不上妆更令人舒适舒服。   霍元擎目光在她脸上瞅了一阵,见纪鸢远远地站在那里,怯生生的,似乎有些不敢过来,每次见了他,都是远远躲着,似乎对他十分畏惧,霍元擎默了片刻,指着身旁的椅子冲纪鸢淡淡道:“过来坐。”   纪鸢有些讶异,稍稍有些拘谨的走了过去,在霍元擎身边坐下。   霍元擎端起了茶杯,似乎想要吃一口茶,只是,到了嘴边,又给放下了,抱夏见了,鼓起勇气道:“公子,茶凉了,奴婢再给您换一杯吧。”   霍元擎摆摆手,道:“不用。”修长的手指往桌面上敲了敲,主动开口问向纪鸢:“这院子可还住得习惯?”   纪鸢顿时有些受宠若惊,连连点头,道:“习…习惯,院子…极好。”   霍元擎抿了抿嘴,又道:“倘若缺了什么,只管去找素茗便是。”   纪鸢连忙小鸡啄米的点了点头,道:“多…多谢公子。”   霍元擎听了,面上并无多少喜色,反倒是皱了皱眉,说到这里,便再无话了。   屋子里一时陷入了死寂。   ***   也不知怎么的,这日,纪鸢的嘴巴就跟被绣花针缝了起来似的,好半晌,竟憋不出一个字来。   她平日里挺伶俐的,每每哄得尹氏掩帕作笑,逗得那霍元昭捂着肚子笑,便是洗垣院、朝晖院的丫鬟们见了她,各个眉开眼笑,大家都挺喜欢她的,对着她,一个个也不怕,跟她有说不完的话。   怎知,眼下到了这大公子跟前,见他不苟言笑,气场都开了院子外头,纪鸢每每只想要缩进她的乌龟壳里,装死就好了。   抱夏看得暗自焦急,好不容易这大公子来了,来了这么久,她们主子一无句贴心话,二无半个关怀备至的举动,便是句客套话也没,大公子来这是干嘛的,来与她们家主子大眼瞪小眼的吗。   当即,抱夏立在纪鸢身后,只不重不轻的的推了纪鸢一把。   纪鸢只有些吃痛,面上却继续保持着极为勉强的笑意,过了好半晌,也心知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只偷偷抬眼看了那霍元擎一眼,然后缓缓呼出一口气,脸上堆着笑,卖力的想了想,终于想到了什么,鼓起勇气冲那霍元擎道:“天色已晚了,该用饭了,公子,今日可在这里用饭?”   霍元擎淡淡的点了点头,道:“唔。”   纪鸢略有几分失望,片刻后,只立即道:“天色已晚了,要不…妾去吩咐厨房摆饭罢?”   霍元擎抬眼瞧了一眼外头被晚霞映衬成粉色的天际,垂了垂眼,面无表情道:“晚些再吃。”   纪鸢虽在这霍元擎跟前挤不出什么话,但瞧脸色还是瞧得懂的,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只觉得这会儿这人心情似乎还没有初来时那么好了,只微微板着一张脸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虽然,他镇日如此,其实,也瞧不出太多差别,但是,这会儿还是怪明显的。   是哪儿出了问题吗?   纪鸢琢磨了好半晌,见放在桌面上的那杯茶他似乎并未动过,在纪鸢的记忆中,这大公子是极爱吃茶的,想了想,纪鸢小心翼翼的试探了一下,冲那霍元擎道:“这碧螺春是前些日子姨母给赏的,香醇,味醇,成色极好,公子的茶凉了,妾…再为您泡一杯吧?”   听到纪鸢这样说,霍元擎这才复又抬眼看了她一眼,良久,几不可闻的颔了颔首,低声道:“好。”   纪鸢闻言,只缓缓呼出了一口气。   ***   碧螺春看似容易泡,大多数不懂茶的人往往捏了两把放入杯中,随即直接用开水冲泡就好了,其实,这样的冲泡法实则是在浪费茶叶。   但说极难,却也不会,只要注意到泡茶时的水温即可,不能用开水,温度过高,茶叶泡老了,过低,茶叶的香醇冲泡不出来。   碧螺春是纪鸢极爱的一种茶,是以,十分得心应手了。   纪鸢亲自起身到后头耳房冲泡了一杯碧螺春端了出来,双手恭恭敬敬的递到了霍元擎手中,霍元擎接了,放在鼻尖嗅了嗅,又抬眼看了纪鸢一眼,饮了一口。   纪鸢见状,嘴角微微翘起。   煮茶、泡茶可是她拿手的。   不知是不是纪鸢的错觉,许是她这杯茶泡得好的缘故,只觉得大公子的眉头没有蹙得方才那般紧了。   正在琢磨着要不要趁着这个时候,向他请示一下出府的打算,却见那大公子直接饮完了这一杯,看了纪鸢一眼,道:“摆饭罢。”   ***   这是纪鸢第一次与大公子同桌用膳。   丫头们环绕在身旁,布菜的布菜,斟酒的斟酒,霍元擎用饭历来食不言寝不语的整个桌面上唯有听到筷子与碗筷的碰撞声,纪鸢心里头稍稍有些紧张,每每动筷,只敢夹跟前两道清淡的青菜,就这样一连着夹着几片叶子菜就了小半碗饭。   直到,一片鱼肉夹到了纪鸢的碗里,纪鸢一愣,下意识的抬眼,就见霍元擎似有几分严肃的盯着她道:“莫要挑食。”   纪鸢微窘,脸稍稍有些红,她才不挑食了,桌上的每一道菜,她都爱啊,可是,可是她不敢太莽撞啊。   顿了顿,也不知是被人误会了,心里有些不服气,还是她老实文静下的那副调皮捣蛋的虐根性作祟,纪鸢也不知自个哪儿借来的胆子,竟然抽疯似的,亦是夹了一筷子的摆放在她跟前的叶子菜放到了对方碗里,以牙还牙道:“公子也莫要挑食。”   她虽不言不语的,但将他每筷子的去向都瞧了个清楚明白。   哼,他只吃荤的,她只是不想跟他抢而已。   大概没想到纪鸢会有此举动,霍元擎挑了挑眉,略有几分诧异的看了纪鸢一眼,随即,盯着自个碗里的那一座堆成小山似的绿叶子,霍元擎嘴角微抽,过了一阵,只一言不发的夹着入了肚。   纪鸢见状,只微微扬起了小嘴。   低头看着几个碗里,是块肚皮肉,软乎乎的,没有刺,纪鸢的最爱。   ***   经过这么一遭,纪鸢这会儿好似没有原先那样畏惧大公子了。   只是,依然不敢在他跟前放肆。   用晚饭后,大公子到屋子外散了散,她的木兰居满院子的花花草草,就像是身处在一片花海中一样,菱儿几个都来劝她,让她陪着大公子一道散散,纪鸢有些不想去,她吃饱了,只想躺着不动,这个理由定是说服不了几个丫头的,是以,纪鸢一本正经道:“去了那花园子里头,若是大公子一时又忆起了白日里我的那番窘态该如何是好,嗯,不去,不去,叫你家主子的脸面该往哪儿搁呀?”   正说着,见菱儿拼命给她使眼色,纪鸢一惊,立马从软榻上爬了起来,正襟危坐着,只一本正经道:“菱儿,再去添些果子酥来,一会儿公子回来,定要让公子好生尝尝…”   顿了顿,又道:“刚才吩咐你们备的热水备用好了么?一会儿公子回来了,你们家主子一会儿还得泡茶用的,热水得八成开,得了,我还是亲自去瞅瞅吧——”   说罢,纪鸢起身,拐了一圈,绕过那软榻正要往那后头耳房去。   怎知——   “不用了。”   门口传来一道威严的声音,霍元擎手背在身后,盯着纪鸢的背影瞧了一阵,淡淡道:“备水吧,沐浴。”   纪鸢一愣。   她听错了吗?   备水?   是泡茶?还是…沐浴?   他不是去院子外头散散了吗?怎地如此快就回来了?   怕不就只是在门口散了散吧?   ***   纪鸢这会儿要收回之前那番话了,哪番话?   她其实…还是十分畏惧他的,不止一星半点儿。 第131章   却说大公子的一应起居物件全都没在木兰居。   他随口一声吩咐后, 木兰居慌乱了一阵, 吩咐厨房备水的备水, 去苍芜院取物的取物。   若是搁在前几日,整个院子定会方寸大乱, 好在, 近来,院里院划分了细物,屋子里的事儿由抱夏着手操持, 院外的事物, 只有湘云负责, 两边各司其职, 各忙各的,倒配合得还算默契。   热水抬来了后, 合欢与芍药二人合抬着将水倒入了浴桶,抱夏前来禀着:“公子, 水已备好了。”   霍元擎闻言,从椅子上起了身, 直接朝着浴房走去。   她们原先在竹奚小筑时,除了纪鸢,压根没伺候过男子更衣沐浴,来了这木兰居后,上回在屋子瞧见过素茗给公子更衣时的情景, 也与湘云打探过, 公子寻常沐浴, 亦是由屋子几个丫头伺候公子褪了外衫,余下,公子不用人伺候,并不是个累人的活。   此番,见大公子往里去了后,抱夏便冲纪鸢使了个眼色,纪鸢一抬眼,只见那霍元擎正立在屏风处背对着停了下来,纪鸢咬咬牙,缓缓跟了上去。   “妾…伺候公子更衣。”   纪鸢站在霍元擎身后,小声说着。   霍元擎闻言,抚了抚大拇指上的玉扳指,转了过来,看了纪鸢一眼,随即朝她张开双臂。   伺候男子更衣,鸿哥儿算不算?   她喜好针线活,鸿哥儿大半衣裳全是由她亲手逢的,每每衣裳做好了,亦是由她亲自帮鸿哥儿穿上的,是以,脱男子的衣裳,倒还算得心应手。   只是,对方是名威风凛凛的男子,全身上下透着雄浑矫健的男子气息,到底跟鸿哥儿那小屁孩是不一样的。   见霍元擎在等着了,纪鸢缓缓呼出一口气,慢慢朝他走了去。   ***   对方人可真高,纪鸢才到他胸口的位置,他张开双臂,纪鸢只觉得自己完全被他给笼罩了似的,立在他跟前,只觉得有满满的压迫感。   纪鸢低着头,缓缓地去解他腰间的锦带,只觉得一双犀利的目光盯着她的头顶,令她万分紧张,指尖都在微微颤抖,越紧张,越心急,越容易出错,腰带上的几根细纱被盘扣给勾住了,若是用力扯的话,腰带会被勾破了,可若是要理清的话,好像又缠得特别紧,纪鸢埋头理了好一阵,鼻尖都开始慢慢冒了汗珠。   她抓着他的腰带,在他腰间窸窸窣窣的摆弄着,霍元擎只几不可闻的呼出了一口气,过了好一阵,握了握拳,置于唇边,只轻轻地咳了一声。   纪鸢以为他再在催,抿了抿嘴,片刻后,想了一出,直接将头凑了过去,将那颗盘扣给一口咬了下来,腰带松了,腰带也没被勾破了,就是,手心里的这枚盘扣…纪鸢飞快的抬眼看了霍元擎一眼,支支吾吾道:“一会儿…缝上便好了…”   霍元擎:“……”   好在那霍元擎倒是没说些什么,待纪鸢伺候他褪了外衫后,直径转身往里去了,纪鸢下意识的松了一口气。   只对方走了两步,又忽然转过了身来,朝着纪鸢伸出左手。   纪鸢一时不知其解。   霍元擎淡淡开口道:“玉扳指。”   纪鸢果然见他左手大拇指上戴了一枚通透的玉扳指,闻言,立马小心翼翼的握着他的大掌,将玉扳指摘了下来。   ***   霍元擎在里头沐浴,无人伺候,据说,这是他历来的习惯。   纪鸢坐在外头给他缝补腰带,菱儿那乌鸦嘴,果然应下了她那番话,成天在她耳边唠叨,这不,便是没重新做一条,却比重新做一条还要来的尴尬。   好在纪鸢手脚麻利,没两下,便将盘扣补了上去,锦带上有几根丝线被勾丝了,也被她聪明的用同色的丝线给加固了,完全看不出半点被破坏过的痕迹。   纪鸢将那条锦带叠好,摆放在了托盘里,顿了顿,见那枚玉扳指安安静静的躺在了那里,纪鸢伸手过去,将玉扳指拿在手上仔细钻研了片刻。   霍元擎手上戴的这枚玉扳指,纪鸢有些印象,上回在竹林的那次,她便注意到了。   在她的印象中,这是那种很老的老人家才会佩戴的,从前,她还在山东的时候,看到她们县里的一位大户人家的老爷就戴了这样一枚玉扳指,那个老爷七十多了,在她们县城很有声望,而霍元擎才这么年轻,竟然也喜好这样的装饰。   这枚玉扳指材质真好,通体透亮,握在手心里透着一丝丝凉意,玉扳指可真大,纪鸢试着往自个的大拇指上套了套,顿了顿,又将食指给塞了进去,都…塞进去了。   纪鸢咳了咳,只有些尴尬。   正在这时,听到从浴房传来水声,纪鸢立马将他的玉扳指放好了,自己规规矩矩的坐好。   ***   霍元擎沐浴完后,纪鸢随后也跟了进去。   出来后,只见那霍元擎坐在她的案桌前,随手翻着她案桌上的那几册书册瞧着。   她还以为,他又已经歇下了。   屋子里的几个丫头倒是挺有眼力见的,纪鸢出来后,一个个全都退了下去,临走前,抱夏别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   纪鸢脸有些微热,过了好一阵,犹豫再三,只提着个小银嘴茶壶走了过去,轻手轻脚的给霍元擎案桌的杯子添了茶,推到了霍元擎手边。   霍元擎瞧书瞧得认真,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这边的动向。   纪鸢看了他一眼,咬牙小声说着:“公子,吃茶。”   霍元擎听到声音后,这才稍稍抬眼,只见纪鸢披着长长的头发,穿了一身凌白中衣,提着个小银壶立在对面,正一脸犹豫的看着他。   霍元擎瞧了纪鸢一眼,又目光移回到了书籍上,嘴上却淡淡道:“有话便说。”   纪鸢抠了抠小银壶的小柄手,过了良久,只小声道:“公子,妾…妾明日想要出府一趟。”   霍元擎听到这一句,放下了书籍,伸手端起案桌上的茶轻啜了一口,这才一本正经的抬眼看向纪鸢道:“出府作甚?”   似乎,对她出府之事儿,并不乐见。   纪鸢知晓,她每次出府,准没遇到过好事儿,关键是,回回都被这霍元擎撞见了,只是,这一回,主要是为霍元昭姐弟二人挑选礼物,且想要给尹氏挑选些小物件,她十分上心,见霍元擎如此灼灼的看着她,纪鸢只得如实告之。   霍元擎听了,默了一阵,良久,只淡淡道:“明日到素茗那里支五十两银子,让殷离跟着,在点几个婆子丫鬟跟着。”   纪鸢听到银子,面上只有些惊喜,眉眼间顿时雀跃了起来,只立马朝那霍元擎福了福身子道:“多谢公子。”顿了顿,又一脸殷勤道:“公子,妾…再给您添些茶吧。”   霍元擎挑眉定定的瞅了纪鸢一阵,忽而改口道:“我明日沐休,正好要出府一趟,陪你一道去吧。”   纪鸢怔了怔,面上的笑容微微僵了僵,过了良久,面上只微微有些不大自在,只呐呐道:“这个…会不会太麻烦公子了。”   霍元擎只咣当一下,将杯子不重不轻的搁在了案桌上,微微抿着嘴看了她一眼,方淡着脸道:“就寝吧。”   说完,一言不发的起身床榻上走了去。   纪鸢摸了摸鼻子,心道,还没说,到底去,还是不去?   ***   霍元擎上了榻后,就直接躺在了外侧,闭上了眼,纪鸢瞧这情景跟“成亲”那日似乎一般无二,便也下意识的松了一口气,当即,灭了灯,摸着黑上了榻,这一次,她小心翼翼的,没再被他给绊倒了。   两人并肩躺着,一夜相安无事。   第二日一早,用过饭后,苍芜院的素茗便亲自送了一个小匣子来,纪鸢眼尖的瞧见那霍元擎打开瞧了一眼,里面有厚厚一沓银票,霍元擎随意瞟了一眼,便将小匣子推到了纪鸢跟前,淡淡道:“看看够不够,不够便再让素茗去取。”   纪鸢手微微有些抖,只跟个土鳖似的,将那小匣子打开,将银票拿了出来,竟然当着那霍元擎的面给数了起来,一张,两张,共有十张,五十两一张的,五…五百两?   这是纪鸢第一次手拿这么多钱。   原来,做这大房的妾氏…竟然如此划算,他们母子两个,竟然一个比一个大方,简直就像是在拿钱砸她的脸似的?   怪道去年年底的时候,以为她会纳进大房,府上传得沸沸扬扬,各个只道她纪鸢一人得道,要鸡犬升天了,原来,都不是假话,她觉得她的头有些晕乎乎的。   这么些年,当初从山东带来的体己差不多都已经快要花完了,除了她娘留给她的一些嫁妆,及这些年尹氏给她添的首饰,这几年她省吃俭用下来,手里所有的银钱加起来也不过才三百来两而已。   “够了,够够的…”   纪鸢内心翻腾,脸上却极力保持着镇定,只脸笑的稍稍有些抽痛。 第132章   本以为叫那素茗送了银钱来, 大公子就不会去了。   却不想, 不一会儿,便听到殷离在外禀告道:“公子, 马车已经备下了,可以出发了。”   纪鸢下意识的看了霍元擎一眼,只见霍元擎已经起身了, 冲纪鸢道:“收拾一下,动身吧。”   霍元擎说完, 直接踏步出了屋子。   纪鸢的穿戴其实早已经整点好了, 刚用过饭,这会儿由菱儿伺候着补了些口脂, 末了, 菱儿又往纪鸢头上补了一支金钗,纪鸢透过铜镜里瞧了一眼, 顿了顿, 冲菱儿道:“换上那支木兰簪吧!”   菱儿道:“主子,那簪子怕是太过淡雅些了吧,今儿个跟公子一起出门, 怎么的也该穿戴得隆重些才是。”   纪鸢道:“无碍, 就戴那支。”   菱儿无法, 只得将她头顶的金钗摘了,换上了那支白玉木兰簪, 左瞧右瞧, 还是觉得淡了些, 顿了顿,菱儿便又往小妆匣子里翻了翻,见里头有好几支圆润可爱的珍珠簪,便挑了几颗别在了纪鸢的鬓发上,瞬间便觉得整个头饰清新淡雅了起来。   纪鸢对着铜镜揽镜自照,木兰簪旁缀着点点珍珠,倒也别于往日里镇日瞧惯了的金银首饰,有种别致新奇感,不由冲菱儿赞了一声:“不错,手越发巧了。”   菱儿听了,顿时高兴地两眼弯弯,笑嘻嘻道:“是主子您生的美,怎么着都好看,咱们快些出去吧,给大公子瞧瞧,大公子瞧见了定会挪不了眼的。”   纪鸢瞪了菱儿一眼,心道,她即便躺在他身边,也没见他的眼挪过半分。   只是,头上这支簪子,意义非凡,于她,或者于他?   纪鸢隐隐觉得,她戴了这支簪子,对方应该会乐意瞧见的,便是不为了旁的,就为了这五百两,她也还是乐意讨好他的。   五百两?   纪鸢将五百两握在了手心里,想了想,四下瞧了一眼,抽出了四张叠了起来,交给了菱儿收好了,带着余下三百两出了门。   ***   出来后,只见那大公子已经候在院子外了。   纪鸢缓缓走了过去。   这会儿东边的日头刚起,金色的晨光散落在纪鸢身上,将她染成了光彩夺目的金色,只见她双手置于腹前,从远处款款而来,姿势端庄,举止优美,她肌肤似雪,眉目如画,恍若从画中来似的,登时令人惊艳。   霍元擎背着手,扭头看了一阵。   一直到纪鸢走近了,正面带浅笑盈盈看着他,霍元擎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顿了顿,目光扫过她头顶的玉兰簪,似乎有些诧异,定定的瞧了一眼后,只立即收回了目光,不再瞧她一眼,只淡淡道:“走吧,马车在前头。”   说完,未等纪鸢跟上,便先一步踏步而去。   纪鸢愣了片刻,过了好一阵,只撩起裙摆,疾步跟了上去。   只是那霍元擎个头高,腿又长,走路又快,说实话,纪鸢还真有些跟不上,走了没几步,便隐隐有些气喘吁吁。   “公子。”   纪鸢缓缓停了下来,朝着霍元擎的背影喊了一声。   霍元擎闻言,缓缓停了下来,一扭头,这才发觉纪鸢停在了数十丈开外,正有些气息不稳的看着他。   身后几个丫鬟婆子亦是行色匆匆。   霍元擎微微抿着嘴,将手背在身后,看了纪鸢一眼,低声道:“还不过来。”   语气虽隐隐有些低沉,但言语间倒未见有何不耐烦之色。   纪鸢皱了皱鼻子,这才乖乖走了过去,走到那霍元擎一眼,小声道了一句:“公子可行慢些,您…您走得太快了,妾…有些跟不上。”   霍元擎抿着嘴没有说话,不过,步子速度却慢慢的降下来了。   纪鸢偷偷看了他一眼,从她这个角度瞧上去,只见大公子脸部轮廓刚毅冷硬,五官侧脸冷凝坚毅,面部像刀割成了似的,冷硬僵持,仿佛永远也不爱笑,浑身永远散发着生人勿进的威严清冷之气,拒人千里之外,使人第一眼见了便不由自主的害怕紧张。   可是,这两日相处下来,纪鸢却觉得对方好似并不难相处。   脸虽冷,却没发过脾气。   性子虽淡,但却听得进旁人的话,不似那等高高在上又高傲嚣张得不可一世的世家纨绔。   二人并肩走着,纪鸢步子稍稍落后了小半步,从身后远远瞧上去,男子高大威猛,女子玲珑娇俏,竟也觉得宛若一对登对的碧人。   ***   却说,大房霍元擎的专属马车此时直接驶入了院内,停在了大房北门的二进门内,大房二进门内便是大公子的苍芜院。   此时,苍芜院外,陈氏见大公子一行浩浩荡荡的出了二门,便下意识的躲了躲。   远远只见那新纳进门的纪姨娘由个小丫头搀扶着上了大公子的马车,只见她穿过一身淡紫色夏衫,掐腰款的,外罩着一件荷叶边的凌白色褙子,芊腰细背,身段婀娜窈窕,令人见之忘俗。   又见她生得生得面若桃瓣,芙蓉之姿,上马车时,经由人搀扶着,不过随意一抬手,一投足,只觉得姿势优美,如行云流水般,不过是一介妾氏,端得似个簪缨世家的大家闺秀似的,竟令人一时挪不了眼。   远远地瞧着,只觉得仿似从画里走出来的似的,那姿态相貌,便是比之当年的大房主母沈氏,亦是不差的。   霁月陈氏打小跟在沈氏身边伺候,在沈家,在霍家多年,亦是个见过世面的,论容貌气度的,能够比得上她主子的少之又少,而远处那人——   正恍惚间,忽而见从马车里伸出一只手臂,陈氏愣了愣,只见马车里一只男子手臂替她撩开了马车的帘子,虽并无亲手搀扶,可这样的举动,即便之前在沈氏身上,亦是极少瞧见过。   待主子们上了马车,不多时,马车缓缓启动,似乎朝着府外走去,马车后,丫鬟婆子前后簇拥,又有护卫跟随,阵仗极大,然而公子从前一切从简,极少有过这般大的阵仗。   一直待马车驶出了二门,陈氏还隐隐有些未曾缓过神来。   恰逢这时,大房院子里洒扫的丫鬟出来,陈氏一行人从那墙角绕了出来,陈氏跟前的丫鬟环儿立即笑着上前打探道:“蕊儿妹妹,今儿个公子沐休,咱们姨娘给大公子亲手做了一双鞋,正要送过来,正好瞧见大公子出府了,蕊儿妹妹可知公子今儿个去哪儿?”   这陈氏曾是原先太太跟前得力的一把手,后又是这整个苍芜院唯一的一个姨娘,又加上陈姨娘脾气不错,为人忠厚宽容,最要紧的便是,陈姨娘心灵手巧,每月都会亲自给主子做衣裳,做鞋袜,就凭着这份心思,大房上上下下对其都还算比较敬重。   是以,小丫头蕊儿四下瞧了一眼,压低了声音说着:“听说是木兰居的纪姨娘想要出府一趟,主子便亲自作陪,昨儿个主子也是歇在了木兰居…”   环儿闻言,脸色微微变了变,顿了顿,只强自摸出了几个钱打赏给了蕊儿,挤出几分笑,道:“好了,多谢蕊儿妹妹相告。”   顿了顿,只将手里的托盘递到了蕊儿手上道:“公子当差费鞋,想着上个月做的鞋快要破损了,这是这个月咱们姨娘替公子做的,既然公子不在,咱们姨娘便不进去了,劳烦蕊儿妹妹替咱们姨娘送进去。”   蕊儿闻言,下意识的朝远处的陈姨娘瞧了一眼,只远远朝着她福了福身子,便抱着鞋子进去了。   待蕊儿走后,环儿转身走到跟前,将打探的凑到陈氏耳边一一告之。   陈氏愣了良久,只突兀立在苍芜院的大门外立了良久,方淡淡道:“咱们回吧。”   环儿看了陈氏一眼,嘴角微微抿着,有些替自家姨娘不值。   陈氏恍若未闻,只领着环儿打从苍芜院的另一侧回了。   ***   话说,马车出了府后,霍元擎撩开帘子,冲着外头的殷离淡淡的说着声:“先去兰登街。”   说完,见纪鸢一脸诧异的看着她,霍元擎淡淡道:“一位手下受了伤,且先去探望一番,后再去如意斋。”   纪鸢忙道:“无碍,公子做主便是。”   心里则有些诧异,原来,霍元擎这日沐休,原是有事在身。   霍元擎说完这番话后,便突兀靠在马车上闭目养神了起来。   马车极大,内里又大又阔,这是纪鸢第三次坐上这马车,只觉得有种莫名熟悉的感觉,纪鸢安安静静的坐在一侧,悄然打量马车里的内饰,却未想,马车拐弯时,忽然遇到前方有匹马儿受了惊吓,正四处乱窜,逼的他们的马车嗖地一下停了下来。   因停得太急太过突然,纪鸢一时不察,整个身子不稳,一时被甩出了座位,马车里极为宽敞,眼瞅着要给甩出了马车,一只结实有力的长臂稳稳拽住了纪鸢的手臂,直接将她给捞了回去。 第133章   霍元擎一手拽着纪鸢的胳膊,一手紧紧搂着她的腰。   纪鸢身子踉跄几下, 随即一屁股跌坐在了霍元擎的大腿上。   后背紧贴着他结实的胸膛, 屁股坐在了他的大腿上, 因为怕她没坐稳, 给滑了出去,霍元擎下意识的双脚、交叉一勾,就将她的双腿紧紧护在了自己脚内。   她瞬间犹如被铁钳给钳住了似的, 片刻动弹不得。   因事故发生的太快太急,动作也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然而没想到顷刻间,对方所有的反应却那样形如流水, 一气呵成。   两人如同连体婴儿似的紧紧搂抱在一起,大抵是事情发生得太快,俩人一下子似乎都有些没有缓过神来。   直到, 马车骤然停下。   外头响起一阵喧哗。   不多时,跟着走在马车一侧的菱儿立即上前恭恭敬敬的禀道:“禀公子、主子, 前头有马儿惊着了, 被殷护卫降住了,马儿撞坏了不少东西, 老百姓们正在收拾呢, 许是得要待他们收拾好了,咱们才能过…”   菱儿禀了一阵, 见马车里没人应声, 过了好一阵, 菱儿只一脸迷糊的又小声喊了声:“主子?您无事吧,有无磕着碰着…”   纪鸢一愣,脸陡然一红,这才悄然反应过来,见她与霍元擎如此模样,只觉得做了什么丑事被人撞见了一样,只立马做贼心虚似的,连连支支吾吾的说着:“嗯…那就…那就等会子吧,不…不碍事儿的,我…极好的…”   外头菱儿见纪鸢的声音有些不对劲儿,顿时面露狐疑。   不过想到公子在里头,小两口…   当即,眼珠子转了转,面上的神色变得意味深长了起来。   ***   马车里,纪鸢见外头没动静了,顿时松了一口气,顿了顿,又身后之人还一直紧紧箍着她的腰,两人一时亲密无间,纪鸢的脸顿时有些烧得慌,过了好一阵,见对方还没有撒手,只胀红着脸,小声喊了一声:“公子…”   霍元擎倒还算镇定,就是怀中是温香暖玉,鼻尖是一阵淡雅香甜的幽香,令人一时神色恍惚,见纪鸢出声提醒,霍元擎这才不慌不忙的问道:“坐稳了么?”   鼻尖就挨着她的脖颈,温热的鼻息钻进了纪鸢的后脖颈间,纪鸢的皮肤轻轻颤起。   “嗯…”   纪鸢只低着头,咬牙低低应着,声音低得宛若蚊蝇。   脖子、耳朵、脸蛋,涨红了一大片。   霍元擎微微眯着眼,盯着纪鸢小巧精致却鲜红得犹如烫熟的虾子似的耳垂瞧了一阵,眼神暗了暗,过了好一阵,这才缓缓松开了她腰间的手臂,另外一只大掌却还一直紧紧拽着她的胳膊,待她完全站稳后,只将她往他身侧轻轻拉了拉,示意道:“去上头躺着吧。”   上头比较稳当。   原来,霍元擎背后是一处方软榻。   因他日日早起入宫当值,有时去得早,回的晚,有时候因事儿耽搁了,半夜才回,就会趁着路上的功夫寐会儿,算得上是他的第二个寝榻。   纪鸢闻言,只有些惊讶,只飞快的抬眼看了对方一眼,正好对上了对方灼灼的目光,纪鸢脸微热,只缓缓垂了眼,低下了头,片刻后,朝着对方福了福身子,只小声的说了声:“多谢…公子。”   说罢,也不推脱,直接脱了鞋袜,一溜烟爬到了软榻。   想着,躺在身后,总比坐在前头,两人大眼瞪着小眼强,关键是,经过了方才那么一遭,纪鸢心里着实尴尬的紧。   ***   不多时,外头清点好了,马车复又缓缓驶动。   马车上,纪鸢屈着腿,双臂抱着双膝,将下巴枕在膝盖上,安安静静的坐着,眼睛盯着某一处发着呆。   而霍元擎从她身前的小几上随手拿出了一册书,悄无声息的看了起来。   马车里,静谧无声,然安静的空气中,对方一道轻轻地呼吸声,一道细微的动作,全都清晰的可听可见。   这一刻,世界很小,小到天地间似乎仅有彼此的存在。   ***   却说马车行驶了约莫有小半个时辰,便到了兰登街,因霍元擎乃是前去探望下属的,不便带纪鸢一同进去,便特将殷离及一队护卫留下守卫,他仅仅领着一个下属进去了。   他人走后,纪鸢只长长吁了一口气,只觉得马车里温度高,燥热的紧,燥热得她简直快要喘不上气来了。   想到方才的一幕幕,纪鸢仍旧觉得脸有些热,这大抵算作是她第一次与对方的亲密接触吧,只觉得有些尴尬,有些奇怪,也有些…止不住的脸红心跳。   对方不过就扶了她一把,她就忸怩得不成样子,只觉得自己方才的行径丢人得可以,想到这里,纪鸢伸手用力的揉了揉自己的脸,将所有的涟漪全部揉走了,只剩下一片麻木,纪鸢这才缓缓掀开了帘子一角,朝外瞧去。   只见眼前是一条狭窄的街道,稍稍有些破烂,沿街两旁的屋子亦是有些破旧不堪,可是,街道虽破,却极热闹,又见两旁迎来送往的行人甚多,熙熙攘攘的,瞧着好生热闹。   而眼前,马车所停之处,这一处屋子显得要比街上旁的几家更加残破些,尤其是那大门,乃是木质的,都快要腐朽败落了,摇摇晃晃的挂在门沿上,好像随时都要跌落下来似的。   见纪鸢一脸百无聊赖的四处瞧着,菱儿那个小机灵鬼立马凑上来,跟她小声八卦道:“主子,听说里头的乃是公子得力的属下,死了媳妇儿的,是个鳏夫。”   纪鸢听了只有些诧异的挑眉,顿了顿,却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的?”   菱儿见纪鸢感兴趣,便立即打起了精神继续道:“我方才无意间听公子跟前的属下说的,说大家伙儿正张罗着给这人找媳妇儿,听说他媳妇都死了五年了,却还一直未娶,倒是挺深情的…”   纪鸢闻言,只觉得这些说辞怎么觉得那么耳熟呢,顿了顿,只挑眉问了一句:“可知这人姓甚名谁啊?”   菱儿想了想,只歪着脑袋道:“好像是姓卫吧…叫…叫什么卫…卫琛来着吧?”   菱儿话音一落,只见纪鸢面色陡然一变。   卫琛?   她道如何这般耳熟了,原来,去年尹氏替她相看亲事的时候,她瞧中的里头便有一个姓卫名琛的,彼时,对方二十有四,丧妻五载,未娶未纳,膝下无儿无女,只有一个年迈的老母,家世简单清白,尹氏还算满意,若非王家突然前来拜访提亲,她未来的亲事,怕是就会那杜家或者这卫家中择一挑选了。   没想到,世道竟如此之小,兜兜转转,转了一大圈,还是在命定的轨迹中打转。   再一次瞧向这个残破小院时,只觉得眼底稍稍有些复杂。   地方虽破,虽小,可却是一方天地,独属于他们自己的一方天地。   正恍惚间,只忽而听到从院子里传来了些许动静,纪鸢下意识的抬眼,就见一道年迈的老妪正一脸恭恭敬敬的亲自送着霍元擎出来,老妪老的脸都皱成了一团,却十分和睦客气,正一个劲儿的在跟霍元擎激动的说道些什么。   而一向严厉冷岑的霍元擎,在这一刻,竟然难得和睦,对着老人家,他并没有一点不耐烦,反而一直侧眼看着对方,安安静静的听着。   直到,大门被推开,霍元擎缓缓抬眼,目光直直朝着纪鸢这个方位瞧来,与她的对了个正着,那道目光,那样犀利而敏锐,似乎要瞧入纪鸢内心深处似的。   纪鸢心下一紧,立马将帘子落了下去,撂下帘子的同时,冲菱儿说了一句:“有关这卫家的任何事宜,往后切莫再提及了。”   尹氏虽替她与那卫家相看过亲事,可是,毕竟没成,她至今甚至连对方是个什么模样都尚且未知,那霍元擎…应该不曾知晓吧。   只不知为何,总觉得对方那道眼神…奇奇怪怪的。   ***   好在,上了马车后,对方神色倒还算正常,就是,纪鸢心里稍稍有那么丁点儿心虚。   离开兰登街后,马车直接使入了京城最繁华的宝来街,胭脂水粉,绸缎料子,金钗首饰,这里应有尽有。   纪鸢张罗菱儿去给她买了些贴身用的小玩意儿,自个直接去了京城有名的如意斋,霍元昭那人向来挑剔,从来只要这家的首饰。   然而才刚下马车,正好,便瞧见旁边停了一辆马车,有丫头婆子打帘的打帘,搀扶的搀扶,从马车上扶着个年轻姑娘下了马车,那个小姐圆脸白肤,浓眉大眼,十分娇憨可爱,竟是多日未见的王婉君。   而她身后,护送她前来的,正是宠妹如命的兄长王淮临。 第134章   霍家的马车停在后头。   王婉君似乎并未曾注意到身后的纪鸢,她似乎是约了一群小姐妹们来的, 方一下马车, 只见从如意斋里出来了几位年龄相仿的姑娘, 竟然亲自上赶着出来迎她。   “婉妹妹, 你怎么才来呀,可叫咱们几个好等。”   只见一个十四五岁,穿着白色牡丹烟罗软纱裙的姑娘一脸亲亲热热的迎了上去, 挽着王婉君的手,一脸娇嗔道。   另有一穿着浅绿色绣花罗裙,下着凌白褶裙的姑娘见了,立马抢着道:“是啊, 是啊,该罚,就罚一会儿陪着咱们几个多逛会儿吧, 今儿个这如意斋可是新打出了不少首饰,仔细一会儿别给挑花了眼。”   说罢, 亦是不甘落下风的上前挽着王婉君的另外一只手, 隐隐在跟另外那个姑娘较劲的意思。   这时,立在门口, 还有一身着淡紫色衣裙姑娘, 这个姑娘瞧着比前头两个年龄稍稍大点儿,瞧着约莫十五六岁左右, 只见生了一副小巧精致的瓜子脸面, 肌肤雪白, 柳眉秀目,姿色极美,穿着一袭淡紫,紫色的裙摆上还绣着细碎的紫罗兰的花卉,衬托整个人秀美婉约,不可方物。   这个女孩儿瞧着约莫有几分眼熟,似乎曾在哪个宴会上瞧见过。   这个姑娘这会儿只立在门口,用帕子轻轻捂着唇,笑看着眼前的几位妹妹不说话,过了好一阵,见她们说完了,这才冲着她们中的王婉君柔柔道:“婉妹妹,甭听她们两个的,她们两个也左不过是前脚刚到罢了,没资格说你。”   说罢,只言笑晏晏道:“好了好了,甭堵在门口了,一会儿碍着旁人的道便不好了。”   说话间,便要引着几人进去,只是,抬眼的时候,却似不经意往那王婉君身后瞧了一眼,瞧见她身后气宇轩昂的王淮临,这位姑娘面上微赦,远远冲那王淮临福了福身子,只有些羞涩道:“王公子也来了。”   前头两个闻言,立马争相恐吓的装作不经意往后瞧去,顿时一个个染红了脸,只纷纷有些害羞的招呼道:“王公子。”   “王公子。”   ***   却说王淮临头戴玉冠、一袭白色锦服加身,他身形颀长、风度翩翩,光是立在那里,就自成一道风景。   这会儿,早已不再是昔日那个打从山东来的默默无名的普通公子哥了,而是闻名全京,被当今圣上钦点的探花郎。   王淮临此番是护送婉婉出来与人逛街的,她来京一年多,除了…再也未曾结交到一个知心好友,此番,蔡氏正在替她相看亲事,好不容易有人争相相邀,母亲便也不拘着她,只将她放了出来,四处走动。   见几个姑娘一脸娇羞的跟他问好,王淮临面上并无波澜,只客气而有礼的冲众人颔首点头致意。   一行人正要进去时,忽而听到身后有人道:“咦,那不是霍家的马车吗?你瞎了狗眼了么,当心着些,甭撞上去了,那可是霍家的马车!”   众人闻言,下意识的回头,就正好瞧见了刚从马车上,被人簇拥搀扶下马的纪鸢。   ***   若说,方才门口这几位姑娘们各个环肥燕瘦,各有各的美,只觉得这个娇俏可爱,那个温婉动人,一时也叫旁人分不出个千秋来,可待从霍家那辆马车上的那位姑娘出来后,顿时,只觉得周遭一干人等皆成了陪衬。   只见这位姑娘左不过十五六岁,她被一干人等搀扶着,芊芊玉手缓缓抬着,另外一只手轻轻撩起一侧裙摆,正缓缓从马车上走下来。   她缓缓低着头,侧着脸,低眉赦目间,温暖、和煦的阳光打在她的侧脸,刚好背着光,叫人一时瞧不清楚她的面相,偏生,在那光晕的衬托下,便仅仅只是举手抬足间,便有种妖娆瑰艳的美。   待光晕散去,这才瞧见,原来她面上蒙着一层薄薄的面纱,便是仅仅露出了一双清澈的眸,虽依旧瞧不出具体面相,但偏生仅仅就是那一双眼,都足已令人呼吸微顿。   有道是秀靥艳比花娇,玉颜艳春红,想来,说的也不过如此。   四周陡然安静了下来。   ***   “鸢…鸢姐姐——”   这时,便是纪鸢想要避及,也无处可避,王婉君兄妹二人已经认出了她。   王婉君见到纪鸢,霎时心下一喜,只立即挣脱了亲亲热热的挽着她的那二人,立马朝着纪鸢那边走去,嘴里只有些欢快的道着:“鸢姐姐,鸢姐姐,你怎么来了。”   她们自年前到现在,约莫有大半年的时间未曾瞧见过了,期间虽有书信往来,到底好长时间未见了,王婉君顿时一阵惊喜。   只是,刚说完,经过王淮临跟前时,脸上的笑容微微一窒,这会儿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哥哥也在场。   他们二人…曾…   王婉君只稍稍有些尴尬,在王淮临跟前生生停下了步子,有些为难的看了看哥哥,又有些为难的瞅了瞅纪鸢一眼。   纪鸢亦是久久的愣了一阵,过了好半晌,这才缓缓恢复了神色。   她只强自挤出了一道淡然的笑,朝着王婉君兄妹二人走去,直接走到了王婉君跟前这才停了下来,伸手拉着王婉君的手,依旧亲近的笑了笑,道:“婉婉。”   顿了顿,便又将目光投放在了身后王淮临身上,淡淡的笑着道:“师兄。”   笑容里,稍稍有些复杂,有高兴、惊喜,有歉意、有愧疚。   面上却一派淡然。   王淮临就立在她的对面,面上亦是带着笑,然而那笑容里,密密麻麻的全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   这是,自去年那日在霍家商议亲事这半年以来,第一次见到她。   曾日思夜想的,日日期盼的人,却不想,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期盼到了。   那日回去后,他欢喜得整日整日睡不着觉,每日可谓是掰开手指头数着日子,因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他始料未及,未料到亲事商议得那样的顺利,未料到师妹应允得那样心甘情愿,他的心肺皆是沸腾的。   母亲说,时间有些赶,亲事估摸着得要到年后才能定下了。   他却是片刻也等不得,大抵是觉得幸福来得太过于突然,总觉得有种极不真实的感觉,日子一日未定,他心里反倒是一日还要比一日不安。   于是他便日日寻着法子到母亲跟前闹着、磨着,言语间甚至隐隐透露着,若是事情未定,他怕是连书都瞧不进去了,这可差点儿将没将母亲给吓到半死,当即连夜翻吉日,连夜操持着备下了聘礼,紧赶慢赶,总算是赶在了小年夜头一日将所有东西都备下了,赶在这一日前去提亲。   却未料到左等右等,等来的不是那一纸庚帖,而是一封她的亲笔书信。   然而,那信中的内容,他丝毫未曾放在眼里。   他信她,无论在她身上发生了何事,他都要她,这个信念,始终如一,从不曾改变过。   可是,即便如此,便是再坚定的信念,终究抵不住过命定的安排。   ***   大半年的日子,将近两百个日夜,在这一阵短短的时光里,他历经了会试、殿试,他被圣上钦点了探花郎,在人生中最显赫光耀的时刻,他发现,他如何都笑不出。   十年如一日的努力,是为她。   然而,当他满载而归时,却没有了她。   那一日,立在殿堂上,他一脸迷茫,只觉得眼前笼罩了一层白雾,如何都挥之不去。   恍恍惚惚间,直到到了这一刻,才觉得,渐渐有光渗透了进来。   似乎有千言有万语,然而,到了嘴边,却只化作了简单的一句:“师妹。”   纵使,面带苦涩,可此刻王淮临脸上的笑容却依旧温柔、溺宠,依旧犹如当年,山东纪如霖坐下,那个温暖如初的小小少年。   ***   两人安静的对视着。   直到——   “主子。”   身后芍药有些紧张的上前,轻轻唤了纪鸢一声。   纪鸢扭头看她,芍药偷偷冲她往后使了使眼色。   纪鸢下意识的扭头,就瞧见大公子霍元擎不知何时已经从马车上下来了,只背着手,立在她身后不远处,微微眯着眼,看着她,及她对面的王淮临。   他方才说,在马车上等她。   这会儿却冷不丁下来了。   纪鸢飞快的看了他一眼,只见他嘴角微微抿着,脸上的神色有些孤高冷凝,一向面无表情的脸上,似隐隐有几分不快。   霍家大公子?   因霍元擎名声显赫,不过,在外,大抵皆是些肃杀之名,眼下,终于瞧见到了本人,只觉得果真全身上上下下透着股子危险气息,一时,整个如意斋外,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直到,霍元擎面无表情的朝着纪鸢走来,见她眼神躲闪,只一脸做贼心虚似的低着头,有些不敢看他,霍元擎冷眼瞅了她一阵,随即抬眼,淡淡的往对面王淮临面上扫了一眼,却只字未表。   少顷,这才冲纪鸢淡淡的道了一句:“进吧。”   说罢,长臂缓缓一抬,随意的搭在纪鸢身后,将人往身前带了带,似半搂半抱似的直接将人给拥了进去。 第135章   屋子里所有人全都不约而同朝着他们这边瞧来。   其实,那霍元擎向来最重规矩, 并未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如何搂着她, 不过就是长臂往她身后轻轻搭着、护了一二, 可瞧在旁人眼中, 却觉得无比的亲密亲热。   纪鸢脸稍稍有些热,好在面纱挡住了,让人瞧不出她的脸红心跳。   待往里走了几步, 微微提了提心神,悄然抬眼瞅了他一眼,却见他面上并无多少异色,就是神色要比往日里淡了几分。   纪鸢捏了捏手中的帕子, 缓缓松了一口气。   方才,还未来得及好生跟婉婉跟师兄打声招呼的,见这人这幅模样, 只觉得稍稍有些不敢。   想着,这霍元擎到底是外男, 有他在跟前, 确实不方便与婉婉多说话,想着一会儿或许该吩咐菱儿前去招呼一二。   这般琢磨着, 便已进了那如意斋, 里头掌柜得知来人竟是霍家大公子,顿时心惊肉跳的迎了出来, 远远地, 只颤颤巍巍的道着:“小的竟不知是大公子到访, 实在是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边说着,边伸着袖口往额头上擦了擦汗,小心翼翼的瞅着对方一眼,方一脸谨小慎微的说着:“大公子今儿个想要瞧些什么玩意儿,楼下皆是些入不了您的眼的,不若随小的去楼上,楼上的皆是本店特意珍藏的精品,便是整个京城也寻不出第二件相同的宝贝儿,应该能够入您的眼。”   说罢,见那霍元擎绷着一张脸,没有说话,掌柜的面上汗水又冒了一层,只又忽而立即改口道:“公子可是嫌这儿过于闹腾了,小的这便将铺子里的一干闲杂人等给请了出来,以免扰了您的清净,您瞧着可好?”   霍家大公子,那可是天煞之人啊,相传,可谓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他身上煞气极重,相传连他的结发妻子都给克死了。   坊间老百姓们,更是传得沸沸扬扬,只道他生了一张血盆大口不说,还生了三只眼睛,眼睛是赤红赤红的,晚上还会发光,身上长了一身的毛发,是个吃食人肉的大怪物,大人们经常这样描绘,吓唬那些调皮捣蛋的破小孩儿。   纵使此刻掌柜见了,不是个怪物,可到底心中畏惧已久,这会儿仍觉得两股颤颤。   ***   要将所有人都给轰出去,这未免也太过夸张了吧。   纪鸢见这掌柜着实被霍元擎吓得可怜,忽然想了自己,从前可不跟这掌柜一样,但凡一听到那霍大的名讳,便忍不住心下发颤。   可现如今,自己好似已经没有以往那般惧怕他了。   思及至此,又见这么多人瞧着,生怕那霍元擎当真应下了,只立马从袖子口伸出了点点指尖,往那霍元擎袖子上轻轻地扯了一下,嘴里低声道着:“公子,咱们…不若上楼吧…”   霍元擎垂着眼,往袖口瞥了一眼,半晌,这才冲那掌柜淡淡道:“上去吧。”   那掌柜闻言,只立马松了一口气儿。   旁人隔得远,没有瞧见听见纪鸢那一番举动那一番话,可这掌柜却听见了,一时,对大公子身边这位少夫人刮目相看了起来,只是,他双眼却丝毫不敢乱瞟,只恭恭敬敬的将二人迎了上去。   却说二人上去后,楼下顿时一阵议论纷纷了起来。   “原来这位便是霍家大公子,生得好生威严吓人,我方才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呢。”   “旁边那位乃是霍家大公子新娶的夫人么,生得可真真是好看,就跟画中走出来的仙子似的,这霍家大公子可真真有福气,只是…只是这霍家大公子何时娶的亲啊,娶的是哪家府上的千金呢,如此大的事情,怎地好似未曾听说过啊?”   “哪里是娶的亲,那个呀,不过是人家新纳的一房妾氏罢了,不过,做妾能够做到这份上也真是足够了,当初可是被霍家六抬大轿给风风光光的抬进去的,霍家甚至还大摆了酒席,如今,又瞧大公子这做派,分明待其宠爱的紧,倘若将来诞下个一儿半女的,别说是个妾氏,便是你我杵在人家跟前,怕也是不够格的。”   屋子里些个姑娘妇人窃窃私语着。   ***   而屋子外,王婉君等人还立在原地处,她见鸢姐姐被她…男人搂着进了屋,面色顿时只有些尴尬,下意识的偷偷抬眼瞧了哥哥一眼,只见这会儿,他面上的笑意渐渐淡了,慢慢的,开始凝固在了脸上,整张脸色开始变得煞白了起来,人早已经上楼了,却一直死命盯着那处瞧着。   王婉君一时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偏生,旁边几个并不知王家跟纪鸢的渊源,待霍元擎那道令人透不过气的身影消失后,只见那个浅绿色衣裙的姑娘猛地拍了拍胸口,随即一脸好奇的冲王婉君问着:“婉妹妹,方才与你说话那位姑娘,便是霍家大公子新纳的姨娘吧,生得可真好看呢,说话也好听,对了,你们是如何认识的,我从前怎地从未听到你提及过啊!”   另外那个白色衣裳的亦是一脸附和道:“就是,没想到婉妹妹竟然跟霍家还有这一层关系在…”   两人旁若无人的说着,丝毫未曾注意到王家兄妹二人脸色的神色。   倒是对面那个紫色衣裳的,瞧了瞧王婉君,又瞧了瞧身后一脸失魂落魄的王淮临,面上一阵若有所思了起来。   王婉君怕触了哥哥的心事,想了想,正要寻个借口开溜,却未料到,那王淮临已先一步开口了,只淡淡道着:“进去吧,别堵住门口,挡住外头的客人了。”   说罢,还未待王婉君等人开口,便已先一步踏进了如意斋。   只那如意斋二楼自那霍元擎上去后,便被封了起来,不再对外人开放。   王淮临便寻了正对着二楼楼梯口的位置坐着,双眼只一直不由自主的盯着那个方位瞧着,仅仅只是瞧着。   ***   而楼上,自上楼后,霍元擎便大刀阔斧的坐在了椅子上,掌柜亲自献茶,侍奉左右,而纪鸢则慢慢在二楼挑选着首饰款式。   霍元擎见这掌柜一直围在他跟前,不免皱了皱眉,末了,指着跟前的纪鸢冲其道:“不用候在这里,去伺候她吧。”   掌柜闻言一惊,立马腆着脸朝着纪鸢走了去殷勤问候着,得知纪鸢想要挑一件头面首饰,便亲自开了锁,将锁在柜子里的一套赤金的金凤镂花长簪给取了出来。   这一套长簪做工精细,款式新颖别致,一套共有长簪两支,并配有细钗四枚,每一枚的镂花上都镶嵌了一枚米粒大小的红宝石,艳而不俗,华而不庸,瞧着金贵又好看,是整个二楼,唯一令纪鸢眼前一亮的,是霍元昭喜爱的款式。   当即,纪鸢便毫不犹豫的选定了这一款,便是仅仅这一套,便花费了近二百两,纪鸢好是肉疼了一阵。   若是赶在今早以前,她定舍不得给霍元昭挑选这样一件奢侈的,可是,转眼一想,那五百两,若是没花完,会不会要退还给人家,这般想着,纪鸢只咬咬牙定了这一套。   末了,又摸出了一沓三四页手稿,上头乃是她亲手绘画的首饰花样子,只将这些悉数交给了掌柜,问道:“掌柜的,可否替我瞧瞧,这样款式的,您这里打不打的出来,这几款要的不急,若是您这里能做,便在您这里定下好了。”   掌柜的翻开纪鸢这几张手稿一瞧,顿时心下震了震,一脸目瞪口呆道:“这些…可都是夫人亲手绘成的?”   只见手稿上的花样子,桩桩件件皆是时下市面上少有的款式,一款凤尾流苏,一把花鸟纹银梳,两支双层花蝶鎏金银簪,及两只憨趣可爱银狐金钗,尤其是那金钗上头栩栩如生的银狐,直叫人眼前一亮。   原先,时下流行的皆乃是些个花卉款式、福寿款式的首饰样子,像这样个新鲜的动物款式图案,还未曾流行起来,市面上也尤为少见,可凭借着掌柜灵敏的嗅觉,只觉得这样新鲜别致的花样子一旦著成,定当在整个首饰铺中畅销起来。   关键是,这位夫人还心灵手巧的在一旁注解了,什么地方,用什么样的材质,除了金银材质本身,便再无任何名贵材料,可每一个地方的材质却又使用到了恰到好处之地,是以,掌柜的略略估算了一下,便是这一整套首饰满打满算下来,也左不过七八十两银子而已。   当即,掌柜的被震惊的无以复加,只激动得口齿不清道着:“夫人,您所绘的这几款花样子当真别致稀罕,这几道首饰的花样子小的可否在您这儿买下来,将来本店可否照着您绘画的这几个款式打出首饰售卖,作为感谢,小的可将您定下的这一套首饰直接送您了,您看可否能行!”   纪鸢闻言一脸诧异。   掌柜激动的说完,见坐在那里的霍元擎双眼微眯,顿时心下一紧,忙慌慌张张的解释道:“夫人,小的…小的并不是这个意思,小的并未曾有唐突夫人的意思,不过实在是太喜欢您绘的这几款首饰款式,觉得,若是他日制成成品的话,定会有好多人喜欢的。”   纪鸢闻言,这一套首饰竟然可以免费得,简直比掌柜的还要震惊,顿时挑了挑眉,正要连连应下时,忽而见那霍元擎走了过来,将那几页手稿拿起来瞧了一眼,方盯着掌柜的,一字一句道:“霍家不缺这几个钱!”   言下之意,只能打这一套!   掌柜的额角又冒了汗,忙不迭颤颤巍巍点头。   纪鸢一愣,只轻轻扯了扯霍元擎的衣袖,小声道:“公子,这…这个分明可以…可以免费得,为何…不要…”   霍元擎定定的瞧了纪鸢一眼,淡淡道:“你画的,只能你戴。”   “可是…可是这是我特意画来送给昭儿的…”   “这个留下,替她另选。” 第136章   原本是替那霍元昭挑选成亲时的礼物的,结果, 没想到到头来, 全给自个买了, 尤其, 那套近两百两的赤金金凤镂花长簪也稀里糊涂的成了她替自个选的了。   她出发前,分明在屋子里与他禀告过了的啊,是特前来给昭儿、小表弟挑选礼物的, 他莫不是记岔了不成?   给她自个买这些,一下子花费了这大几百两,纪鸢可舍不得呀,她所有的身家统共也不过这些银子, 还从未如此大手大脚过。   除了这些,末了,又一连着替那霍元昭挑了两套精致的头面, 替小表弟挑了一副长命锁、一对银镯子,还给姨母尹氏挑选了一个翡翠镯子。   纪鸢只一阵欲哭无泪, 只觉得心在滴血, 早知道出发前不该如此小家子气,将余下那两百两给偷偷攒了起来, 正在琢磨着身上的银两够不够时, 忽而冷不丁听到那霍元擎淡淡开口道:“将这些首饰包好了送到霍家,自有人结账。”   说完, 也没付款, 也没让纪鸢付款, 就直接起身,看了纪鸢一眼,示意她可以走了。   纪鸢一愣,这个意思…难不成不用她自个出银钱吗?   那…另外那五百两呢?   这不…给重了么?   纪鸢微微瞪大了眼珠子,只一个劲儿的盯着那霍元擎瞧着,似乎,定要从他脸上瞧出个所以然来。   霍元擎嘴角微抽,过了好一阵,只耐着性子瞅着她淡淡道:“可还要再挑几件?”   “不…不用了…够…够了…”   纪鸢忙不迭晃了晃脑袋,向来伶俐的小嘴,一下子结结巴巴的,不知道说话了。   ***   掌柜的亲自将他们二人恭恭敬敬的送下了楼。   到了楼下,纪鸢举目四望,下意识的在搜寻婉婉的身影,只那大公子步子迈得太快,到了一楼,脚步未停,直接大步垮了出去。   纪鸢落后他两步,扭头视线往一楼环视一圈,未曾瞧见婉婉的身影,倒是与角落里师兄王淮临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纪鸢微愣,随即,只微微抿了抿唇。   纪鸢扭头跟王淮临对视的时候,前头霍元擎恰好回头看她。   纪鸢收回目光的时候,霍元擎恰好微微眯着眼,将视线转了回去。   上了马车后,那霍元擎便复又阖了眼,微微靠在马车上闭目养神。   马车里一直静悄悄地。   也不知是不是纪鸢的错觉,总觉得之前在那如意斋时,大公子神色虽淡,但兴致却不错,甚至愿意耐着性子在楼上陪着她挑了小半个时辰的首饰,要知道,姑娘们但凡见了首饰,定是挪不开眼的,不像男子,在他们眼中,那至多不过就是一块雕刻成了花的金子罢了。   男子大多都不耐烦观赏这些。   可整个过程,大公子没有半句不耐烦。   反倒是回到了马车上,只觉得兴致落了几分。   纪鸢刚上马车时,还未曾注意得到,脑海中一直在细细算着,今儿个这一日,一共花了多少银子,算上那五百两,又加上方才挑选的那些,大公子便是这一日就足足花费了上千两了。   另外那五百两该怎么着?   一会儿回去后,还要再还给人家吗?   正琢磨间,略微抬眼,就瞧见了大公子微微抿着嘴坐在那里,神色十分冷峻。   纪鸢想了想,只脱了鞋子爬到了软榻上,上去的时候,只见那霍元擎眼睛微微眯了眯,应该察觉到了她的举动,却终究未曾睁开眼。   纪鸢坐在软榻上,盯着他的后脑勺瞧了一阵,忽而窸窸窣窣上前,跪坐在那霍元前身侧,忽而将手小心翼翼的地搭在了对方胳膊上,轻轻地捏了一下。   然而,她方一触碰上去,下一瞬,她的手腕生生一疼。   下意识的抬眼,只见那霍元擎嗖地一下睁开了眼,似乎是出于本能似的,只一把紧紧捏住了她的手腕,稍稍使出了几分力道,可纪鸢肌肤娇嫩,对于她而言,却只觉得被铁钳给钳住了似的,疼得厉害。   “嘶——疼——”   纪鸢紧紧咬着牙关,看向那霍元擎的目光带着一丝惶恐及畏惧。   忽然就想起了六年前的那一幕。   ***   那个时候,她正在院子里陪着霍元昭,陪着鸿哥儿玩抓瞎子的游戏,冷不丁摸到了一个人,还未曾反应过来,手腕就差点儿被人拧断了,掀开眼睛上的巾子一瞧,就对上了一张冷若冰霜的脸,一双蚀骨发寒的眼睛。   那样一双眼睛,仿佛在冰天雪地里浸泡过似的,刺骨阴寒,只觉得像是一支冰箭似的,直直向纪鸢扫去。   那个时候,纪鸢才九岁,对着那样一张脸,那样一双眼,只立马吓得哆哆嗦嗦,连句话都说不出口了。   那日,她被他掐住手腕给一把狠狠甩到了地上,手心咯在石头上,磕了满手鲜血。   而四岁的弟弟鸿哥儿因往他腿上狠咬了一口,亦是被他给一脚弹开,鸿哥儿被甩得老远,脸朝地上摔着,磕到了鼻子跟下巴,鼻子鲜血不停,下巴至今还留了个拇指盖大小的伤疤,所幸,伤疤位置不显,若不低下头特意去寻,怕也不会轻易留意到。   自那一次后,纪鸢夜里频频做恶梦,梦中,总有一双阴寒而恐怖的眼睛一直阴魂不散的盯着她,她时常半夜被吓醒了,醒后时常衣裳尽湿,后来,还曾跑到嬷嬷屋子里跟她挤了一个多月。   后嬷嬷特意托人到庙里求了个平安符挂在了纪鸢脖子上,纪鸢的屋子里七七四十九日未曾灭灯,如此,折腾了近两个月后,这才慢慢的恢复过来。   至此,但凡听到了那霍家大公子的名讳,纪鸢都忍不住瘆的慌。   这也便是她一直惧怕他的缘故。   ***   只觉得这一日的情景,与六年前的那一幕似乎重叠上了。   纪鸢眼里闪过一阵胆怯及恐惧。   霍元擎一愣,他习武多年,习惯使然,几乎从未有任何人任何武器近过他的身,对于外界入侵,所有的防卫几乎全是出自本能的反应,况且他动作敏锐,若非纪鸢,若是旁人,压根碰不到他半片衣袖。   见将她给弄疼了,霍元擎立马将她的手腕给松开了。   纪鸢立即将手给缩了回去,整个人也下意识的跟着往后缩了缩,只微微抿着嘴,脸色有些白。   霍元擎见她这幅模样,似乎也回忆起了当年那一幕。   欺负两个孩子,是他这一生做过的最为荒唐失策的一件事儿,是以,未来几年,一直对那两个孩子,多有关注。   眼下,霍元擎只定定的看了纪鸢一阵,忽而将手伸了过去,终于放缓了语气,淡淡道:“可否伤着了,我来瞧瞧。”   纪鸢将手藏在了身后,久久没有伸过去。   只垂着眼睛,没有看他。   霍元擎盯着她颤动的睫毛瞧了一阵,好半晌,只缓缓说着:“我并非故意的。”   不知指的是这一回,还是多年前的那一回。   说罢,微微倾着身子朝纪鸢凑了过去,然后,轻轻地将她的手从身后握着,牵了出来。   动作很轻,与他一贯雷厉风行的举动有些不符。   纪鸢目光闪了闪。   再一抬眼,只见那霍元擎将她的衣袖撂了上去。   纤细白嫩的手腕上红了一大圈。   霍元擎见状,只轻轻的挑了挑眉,过了好一阵,只伸手握着上去,握着纪鸢的手腕,替她轻轻的揉了起来。   他的手指常年握着刀剑,十分粗粝,手心手指间生了一层厚厚的老茧,蹭在纪鸢娇嫩的肌肤上,稍稍有些痒,也有些微疼。   然而他的动作却十分轻柔,原本冷峻紧绷的侧脸此刻也已经缓和下来了,跟六年前那张阴冷吓人的脸生得虽一模一样,可却好似没有那么吓人了。   纪鸢瞧着瞧着,眼中的惧意似乎慢慢淡了几分,只抿了抿嘴,过了好一阵,只忍不住朝他飞快的说了一句:“我…我方才见公子一脸疲倦,原是想要给公子捏捏肩,没有恶意的。”   霍元擎闻言,只有些诧异看了她一眼,片刻后,嘴里淡淡的“嗯”了一声。   纪鸢说完,又觉得有些不大自在。   原本是见他给她花了一千两,多少有些不好意,便变着法子,想要讨好一下对方。   结果,未曾想,本是想要替他捏肩的,结果,他反倒是替她捏了一路。   其实,哪有那么夸张,早就不疼了。   不过,没想到,还挺舒服的。   纪鸢枕在软枕上,心里十分不要脸的想要来一句:大公子,可否换一只手捏捏?   ***   马车一直驶进了霍家本门的二进门。   霍元擎这才停了下来,不过,却并未放开她的手,一直握着她的手腕牵着她从马车上下来了。   因对方动作举止十分自然,纪鸢一时也并未曾意识到有何不适不妥之处。 第137章   却说那日前脚刚回院子, 后脚,那如意斋便将那些首饰全都一件不落的送了来。   纪鸢在屋子里埋头清点了许久。   这一次挑选的这些, 虽并不算所有首饰中最贵重的, 去年年前时, 长公主大手笔赏赐的那套十二件赤金镶嵌红玛瑙的首饰就比今儿个这些还要金贵多了, 可是, 此番的这些到底不同, 这些可都是她自个亲自选的。   霍元昭的,小表弟的,姨母的,末了,还替那雅苑的陈姨娘挑了一件礼。   自到了这木兰居,就来的第二日去给主母沈氏上香时与那陈氏打了个照面,沈氏那个院子单独落了锁, 一直交由陈姨娘在打理着, 那日去时, 陈姨娘气色不好, 似乎病了有些日子, 是以,她来大房这些日子, 二人还未曾正经的招呼过。   就那日回来后, 陈氏特意托人给她送了件礼来, 她还一直未曾回礼的。   将所有东西一一清点后, 末了, 纪鸢又从一个小红盏盒子里摸出了两块小小的玉石,一块玉色的,一块碧色的,不过拇指盖大小,成色却不差,是当年给小尹氏清点遗物时发现的,尹氏用作给爹爹纪如霖缝制腰带做点缀用的,眼下,纪鸢给翻了出来。   ***   人的情绪有时候十分奇妙,会因一件小小的事情,一个小小的变故,心情没由得变好变坏。   那日过后,纪鸢心情一直极好。   这日傍晚,纪鸢坐在亭子里一边纳凉,一边坐在软榻上缝制着一块玄色锦带,菱儿在一旁给她打着扇。   这几日天气太过闷热,屋子里太闷了,每日唯有到了太阳落山时分,才起了些风,纪鸢便日日命人将软榻抬到了凉亭里,亭子外是一片璀璨的花海,亭子里罩了一层细莎,里头放了冰块镇着,整个亭子里倒是十分舒适清爽。   锦带最后一针收了尾,纪鸢凑过去,将细线咬断,末了,将这条玄色锦带拿在手上左瞧右瞧,四处打量着,款式极为简单,上头也并无多少花色,不过,锦带的面料十分精细,做工也极为精湛。   菱儿见状,忍不住赞了一声,道:“真好看,瞧着简简单单,以为会十分单调的,没想到越简单的东西反倒是越发精细,压根瞧不出半根针脚,主子的手艺当真越发精湛了。”   纪鸢从小红盏盒子里摸出了那两块玉石,分别往锦带上比了比,问菱儿:“哪个颜色好看?”   菱儿仔细比划了一阵,冲纪鸢道:“菱儿喜欢艳色的,更喜欢碧色这块,不过,玉色这块好似更加适合,跟这颜色更加搭配。”   纪鸢想了想,便又将湘云喊了俩,问道:“湘云,你觉得哪块更好看些。”   湘云见了,只捂嘴笑着问纪鸢道:“主子这是给大公子做的锦带吗。”   顿了顿,只忍不住冲纪鸢眨了眨眼,笑眯眯道:“两个配色都好看,只要是主子做的,公子定都会喜欢。”   “一个比一个还有油嘴滑舌。”   纪鸢见被湘云打趣,脸上忍不住一热,过了一阵,微微瞪了湘云一眼,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解释着:“主要是上回不小心将公子的腰带弄坏了,我这不过是赔礼道歉罢了,你们可甭想歪了。”   “奴婢晓得主子是特意做着给公子赔礼道歉的啊,没想歪啊,不然主子以为奴婢想到哪里去了。”   湘云说着跟菱儿对视了两眼,两人纷纷闷声笑了起来。   纪鸢一噎。   不都道大公子院子里的丫头各个跟主子似的,全部都是些闷葫芦么,怎么分到她院子里的这一位,伶牙俐齿到可舌站群雄的地步呢?   不过,她倒挺喜欢这样的,喜欢院子里热热闹闹的,喜欢大家全部都欢声笑语的。   ***   一时,左右琢磨,虽与那大公子相处不久,却也晓得他似乎不喜那些繁琐艳丽之物,想了想,便将玉色那枚束着别在了锦带的正中央,想着,那碧色的届时留给鸿哥儿,也给他绣一条。   末了,又在那玉石旁边点缀了几道勾芡的花样,一时,只觉得犹如画龙点睛似的,整条锦缎立马精致华贵了起来。   纪鸢还算满意,拿在手中有些爱不释手。   这时,芍药从大房串门回来了,见她面上似有几分心事似的,只以为大房生了什么事故,纪鸢招手将她唤了来,一脸关切的问着。   芍药看了看纪鸢,犹豫了一阵,方小声道着:“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就是奴婢刚从大公子院子回来,听到有人在背后议论主子的闲话,一时气不过,一时没忍住便逮着人将那几个小丫头教训了一顿,事后才忽然忆起,如今,奴婢已经不在公子院子里当差了,如此,怕是反倒给主子添了乱。”   说到这里,只一脸懊恼道:“都是奴婢的不是,还请主子责罚吧。”   纪鸢闻言,默了一阵,没有说话。   菱儿问道:“她们都议论些啥呢?”   芍药犹豫良久,方道:“说是…说是前几日雅苑那边那位给公子亲手做了好些东西送了去,大公子的好些东西都是那位亲手做的,说那位心灵手巧,又温柔贤淑,说咱们主子不过就仗着空有一副美貌,只知魅惑主子——”   话还未曾说完,就被一旁的湘云一脸怒意的给打断了,只见那湘云紧紧蹙了蹙眉道:“公子向来喜静,院子里的丫头皆是经由府上调、教好送来的,后又被苏姑姑亲自叫去过了眼的,一个个皆是应该知规矩的,怎会在院子里嚼舌根子,芍药,你说说,到底是哪个,竟然敢如此乱胡言乱语,若叫素茗姐姐知晓了,定不会轻饶了她去。”   芍药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说,正支支吾吾间,纪鸢大手一摆道:“行了,这事儿,就到这里吧,公子院子里的人和事儿,咱们不该插手过问。”   若是插手了,便是逾越了。   湘云略略思索一番,便已然领会,心里稍稍叹了一声,她曾在那苍芜院呆惯了,行事作派一直雷厉风行惯了,然而,这里是木兰居。   ***   经过方才这么一阵插曲,纪鸢只觉得面上的兴致淡了几分,再瞧手中的这个腰带,只觉得好似处处不尽如人意,片刻,只随手将其收进了一旁的针线篓子里,没再如刚才那样爱不释手了。   湘云与菱儿对视了一眼,纷纷噤声不再多言。   ***   因霍元擎在宫中当值,经常需要守夜,偶尔夜里也有不回的时候。   自那日出府,夜里歇在了木兰居,第二日去了宫中,竟一连着五六日未归,也不知宫中是否出了什么事儿,虽然,每日派人送了信回。   据说,往日里除了大雪压枝,路面寸步难行时,还是极少出现过像现在这样一连着五六日未归的事儿。   纪鸢隐隐有些担心。   第二日一早,纪鸢收起心思,打起精神去了一趟洗垣院,将之前选的东西全都送了过去。   自搬到了大房后,纪鸢只强自忍着,没有频频往那洗垣院、往那筑奚小筑跑,她毕竟初入大房,不知各中忌讳,故一直处处小心谨慎。   去时,眼看尹氏要出月子,气色比之前要恢复了不少,只小表弟…身子依然有些羸弱不堪,一个月了,还没寻常刚出生的小子精神麻利,依然瘦瘦小小,眼睛眯着,要睁不睁的,平白令人担心。   再过几日,便是小表弟的满月宴,虽是庶出,可毕竟是府中的六公子,约莫怕是这一辈中最小的公子了,又加上霍家对待子嗣,即便是庶出,亦是十分重视,是以,二老爷想要大办一场。   一来,府中可热闹热闹,这二来嘛,沾沾喜,取个好兆头,祈祷幼子身子渐渐好转。   陪着尹氏说了许久的话,尹氏拉着纪鸢的手,问起了她在木兰居的情景,问了大公子,长公主,问了府中丫鬟婆子,事无巨细,纪鸢一一如实相报,只下意识的便隐下了二人还一直未曾圆房这一桩事儿。   尹氏尚且还在月子里,通身疲倦,说了一会儿话,便又眯着眼,昏昏欲睡了起来。   好在霍元昭正好也在,两人便坐在外头说起了话,霍元昭见纪鸢气色不错,倒是略微放心,只微微噘着嘴冲纪鸢道:“纪鸢,你不在的这些日子,可闷死我了,我本想到大房前去瞧你的,可姨娘拦着不让,非得拘着我在屋子里绣嫁妆,纪鸢,你瞧瞧,我十个手指头全都给戳破了!”   说罢,伸出两只手在纪鸢跟前晃了晃,只有气无力的道着:“你说,成个亲怎么就如此累人啊,早知道这样劳心劳力,我就不嫁人了。”说罢,瞅着纪鸢,圆脸皱成了一团。   纪鸢闻言,只笑眯眯道:“事到如今,嫁不嫁可不是由你说了算,便是你不嫁,萧家哥哥怕绑也得将你给绑回去了。”   霍元昭微微红着脸瞪了纪鸢一眼,道:“你还打趣起我来了,我还没笑话你了,纪鸢,行啊,你,我可全都听说了,前几日大哥陪你去逛首饰铺子了,大哥是谁,是个什么性情,连当年大嫂都没陪过,你可知,整个府上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了。”   纪鸢一时愣住。 第138章   霍元昭眨了眨眼睛, 继续道:“我就说你如何变得这样大方起来了,方才送给姨娘的那只镯子,价格一定不菲吧, 还有弟弟那几样银器,竟然都是出自如意斋的,关键啊是那几样款式别致得紧, 往日里这样式样的瞧着并不多见, 我可听说如意斋二楼有许多珍品, 不过,如意斋那掌柜的向来狡猾得要紧,镇日只知道看菜下碟, 那老货可留了不少稀罕货, 有好些连咱们府上的几个去了, 都不轻易拿出来, 哼!”   说着说着,这才意识到话题又一时给扯远了, 只又抬眼看向了纪鸢道:“没成想大哥竟然带你去了, 大哥那冷淡的性子, 能够做到这个份上, 还是头一回,已是极不容易了,纪鸢, 我原本还有些担心你的, 可眼下, 见大哥待你这样好,终于能够放下心来了。”   霍元昭极少说过这些肉麻又感性的话。   大抵是不日自己便也要成亲了,多多少少长大了些,心智沉稳了些吧。   又加上,这一段时间以来,周遭先是鸿哥儿遭此劫难,纪鸢无故做了妾氏,姨娘生产,弟弟身子羸弱不堪,短短几个月委实经历不少,只觉得一瞬间就被逼着长大了似的。   两个人难得坐在一块聊天谈心。   霍大待她好,霍元昭觉得这样极好,然而纪鸢却并不以为然。   相反,反倒是隐隐有些担心。   她没想到,不过是出了一趟府,竟然闹的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了。   好,也不好。   好,自然是对纪鸢而言,至少,院子的下人们定会高看她几分。   不好,却是对那霍元擎,亦或是整个霍家的,或许,亦是对她未来而言。   毕竟,宠妾灭妻,不是件好事儿。   毕竟,那霍元擎还未曾娶妻的。   在霍家,无论是老夫人,还是长公主,约莫都盼着霍元擎能够有个知冷暖的人,但却定不会愿意瞧见宠爱人宠爱到人尽皆知的地步。   明明两个祈盼是矛盾,是对立的,可偏偏又实实在在想要对方同时做到。   这或许…便是深宅后院吧。   ***   “对了,忘了跟你说,霍元芷那小贱人的亲事提前了,提前到了八月,便是满打满算,也已不足三个月了,哎,纪鸢,你说,霍元芷那丫头片子究竟是抽了什么疯,至今,我仍然一直想不明白她为何想要给二皇子做侧妃?说好听些是个侧妃,说难听点儿,不也跟你一样是个——”   说到这里,霍元昭话语猛地一停,只有些尴尬的看了纪鸢一点,只有些悻悻道:“我的意思是,这是霍家的祖训,两条她全占了,她胆子可真大,更令人没有想到的是,爹爹竟然应下了,连大伯似乎也默认了。”   顿了顿,又道:“其实,打从去年年底开始,那霍元芷便跟我一样,几乎极少出过门,就除夕那日在宫里头参宴…嗷嗷,对了,我怎么差点儿忘了这事儿,就除夕那日夜里,一直没瞧见到霍元芷的身影,后来,还是御花园瞧见到了她,领着个丫头匆匆而来,头上的发饰都乱了,她只说了声头发勾到树梢上了,我便也没怎么留意,想来,定是那日勾搭上二皇子的。”   霍元昭跟纪鸢分享了一些霍家大大小小的近况,大多都是二房的。   除了霍元芷,还有霍家三公子霍元帧,及那霍家二房的表姑娘甄芙儿。   霍元帧的亲事亦是定下了,娶的乃是侯府秦家三房嫡出七姑娘,秦家虽没落了,到底占了个爵位,虽三房不显,娶的到底乃是个嫡出,各种好坏,倒是不好说。   至于那甄芙儿,甄家竟然放弃了霍家,忽然改选了外祖大舅王家长子王荀,亲事亦是定在了年底。   不过数月,一夕之间,所有事情似乎全部尘埃落定,虽全都与最初猜测的结果相去甚远。   只忽而觉得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最让人意外的便是二哥跟芙姐姐的亲事了,眼看着就要成了,谁曾想到…二哥忽然说走就走,竟然一朝去了北境,这一走,焉知多少年,芙姐姐哪里等得,说实话,自打我记事起,便一直将芙姐姐当做二嫂对待了,怎知…当真是造化弄人…”   霍元昭微微叹息了一声。   一个个全都定了亲,不出一年,娶妻的娶妻,嫁人的嫁人,离开一个家,成了另外一个新家,从此,人的一生,从此处重新改写。   霍元昭用双手撑着下巴,复又连连叹息。   纪鸢见了,亦是难得良久没有吱声。   甄芙儿?   霍元懿?   感觉,如此久违的名讳,如此久远的事情,明明过了才不到半年而已。   若非这二人,她或许也不一定会落得如此境地,不过,一切也说不定,没有他们二人,还有那杜衡不是,或许,这便是命。   这命,横竖她也已经认了。   ***   二人一直闲聊到了午时,纪鸢有些贪恋洗垣院的温馨,加上霍元昭的痴缠,纪鸢难得有些犯懒,竟然一直留在了洗垣院一道用了午膳。   尹氏因要做月子,午膳要比往日里用得早些,吃的大抵皆是些清淡的吃食,用完午膳后,纪鸢便又回了一趟竹奚小筑,给鸿哥儿送药,及送些银两过去,顺道给嬷嬷备用了些个她亲手做的糕点。   怎知,人还未到那筑奚小筑,木兰居便派人匆匆来报,只到大公子当值回来了,去了她的木兰居。   纪鸢一愣,只得立马将食盒里的糕点及药材递给了菱儿,让她代她走一趟,自个便匆匆赶回了木兰居。   边走,还边一路思索道,怎么这个时辰回来了,往日里极少这个时辰回的,要么傍晚,要么轮了夜班一早回的,且,还从未见过一回来就往她这木兰居来的。   大公子往后院来的少,便是她进了大房这一个月来,加上新婚那日,也不过才来了两回三夜,这是第三回 。   思索间,纪鸢已匆匆回了木兰居。   只是,进来时,里头静悄悄地,湘云、合欢、芍药几个全都候在了外头守着,见纪鸢回来,一个个全都迎了上来。   湘云道:“主子,我方已经去问了殷护卫,公子方下值,还未曾用午膳的。”   合欢接着道:“奴婢本欲传膳的,结果叫公子拦住了,说等主子回来一道。”   芍药紧接道:“公子将咱们几个全都打发下来了,一个人在里头待着,待了有一会儿了,奴婢还特意吩咐厨房送了热水来,本欲伺候公子洗漱,只没有公子的吩咐,大家伙儿都有些不敢进,好在主子您回来了。”   瞧着这一个个谨小慎微、小心翼翼的模样,纪鸢面上难得有几分诧异。   难不成,那霍元擎这日心情不好?又给甩脸子呢?不然,个个也不会如此如临大敌的模样,这幅模样,说实话,纪鸢还是打头一回瞧见。   这般琢磨着,纪鸢便也下意识的稳了稳心神,这才缓缓推开了门,往里进去。   ***   纪鸢进去后,目光一扫,竟四下无人?   她缓缓往里走,待绕过了屏风,这才瞧见原来那霍元擎单手撑着太阳穴,竟然歪在她的软榻上睡着了。   穿了一身坚硬如铁的御前护卫服,胸前还裹着一块铠甲未曾卸下,手中那把镇日未离的御前配制的大刀横着放在了身旁的矮几上。   走近了,只见他双眼紧闭着,睡得正熟,只是,面上似乎极为疲倦,眼下泛着一片青色,而下巴处甚至更为夸张的长出了一茬细细密密的胡渣。   大公子向来喜洁,在她记忆中,他永远一身青衣,光鲜亮丽,浑身永远纤尘不染,干干净净,干净整齐到连头发丝都没有一根凌乱的。   纪鸢还从未瞧见过他如…嗯…邋遢疲惫的模样。   只觉得…稍稍有些新奇。   这是几日未睡了么?   竟如此风尘仆仆的模样。   连膳食都未用,倒头就睡了?   纪鸢远远地立在远处看了看,有些不敢过去,生怕惊醒了他,可是,见他即便睡着了,眉心都微微蹙起,睡得熟,却睡得并不安宁,顿了顿,纪鸢忍不住轻手轻脚的挪了过去,蹲在了他的身下,双手撑着下巴,抬头定定的盯着他瞧着。   过了片刻,缓缓伸出指尖,轻轻触碰了他的眉心,抚了抚。   只见那霍元擎睫毛颤了颤。   纪鸢吓了一大跳,立马缩回了手,可再一抬眼时,却见皱起的眉心渐渐舒展开了。   纪鸢嘴角微微翘起。   片刻后,又忍不住将手伸了过去,往他下巴处的胡渣摸了摸,结果,这一下,手指忽而一疼,下一瞬,纪鸢被一道巨大的力气拉扯着生生扑向了软榻上。 第139章   软榻上便是那霍元擎。   纪鸢毫无防备,直接一下子栽倒在了他的身上。   他胸前是坚硬的盔甲, 磕到了纪鸢的下巴, 纪鸢闷哼一声,疼得一阵抽气。   因为扑上去的时候, 一下子没趴稳,身子只不断往下滑落, 正在这时,一只结实粗粝的大掌在她往下坠的时候稳稳箍住了她的腰,随即,轻轻往上一带,纪鸢便稳稳回到了他的身上, 直直趴在了霍元擎的胸口上。   下巴有些疼。   他胸前的坚固的铠甲咯得她胸口疼。   他结实有力的胳膊箍得她的腰身疼。   纪鸢只觉得哪哪都有些疼。   然而,那个始作俑者此刻双眼却依旧闭得紧紧地, 连呼吸都依旧平缓,好似压根没有苏醒似的,好像方才所做的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幻觉?   纪鸢愣了愣,只仰着脑袋盯着他那只沾满了细细密密胡渣的下巴瞧了瞧, 瞧了半晌,只挣扎着想要起来, 然而, 腰身上的那只胳膊, 像铁钳似的紧紧将她给钳住了似的, 她竟片刻动弹不得。   纪鸢一阵欲哭无泪。   过了好一阵, 只挣得连鼻尖都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直接累趴在了他身上。   纪鸢干脆趴在了霍元擎胸口,微微喘息着,待歇了一会儿后,心跳渐渐平稳下来,气息渐渐回落,纪鸢恍然间,便听到一阵砰砰砰的心跳声,如此清晰地传进她的耳朵里。   心跳声很平稳,却强而有力。   关键是,随着他的心跳,随着他呼吸的每一次起伏,霍元擎整个身子也跟着上下起伏,而纪鸢的脸就贴在他的胸膛,也跟着他的呼吸一起一落。   神奇般的,纪鸢的心境竟然也随着他的起伏慢慢的平静了下来。   ***   静静躺在他的身上,将脸贴在他的胸口。   身下之人竟是那霍元擎?   若是搁在半年前,纪鸢压根难以想象,她怕他怕得要死,别说近身,便是连见了都止不住心里打颤,从未曾设想过,有朝一日,竟会像现在这样,两人如此亲密?   依然觉得有些不大真实。   这样静静地躺了一阵后,纪鸢身子被咯得稍稍有些难受,片刻后,两只胳膊费力的撑在他的胸膛,支起身子去看他。   霍元擎似乎真的很累,累到任她如何折腾,他竟然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直到,良久后,纪鸢轻手轻脚的伸着手想要去掰扯他握在她腰间的大掌,然而方一探过去——   “别动——”   头顶适时响起了一道低低的声音。   有些惺忪,有些黯哑。   下一瞬,一只结实有力的大掌落下,摁在纪鸢的后脑勺,又将她脸重新摁回了他的胸膛。   与此同时,身下的那具结实健硕的身板缓缓地翻了个身,朝着里头侧躺着去,他一翻动,他身子上的纪鸢便也跟着缓缓翻动。   待一停下来时,只见那霍元擎仍旧紧闭着眼,侧躺着,而纪鸢的脑袋枕在了他结实有力的胳膊上,她被困在他坚硬的身躯与软榻最里侧的方寸之地的空间里,这会儿别说翻身,便是挪动一下身子,都压根没有半分余地。   而他的脸就挨着她的,两人挨得极近,她稍稍凑过去,脸便要贴了上去的那种,对方温热的气息全都喷洒在了她的脸上。   纪鸢只微微屏吸着,只有些不敢动,也压根动弹不得,过了好一阵,她实在是被挤压得有些窒息,有些呼吸不快了,只得小声低声的喊了一声:“公…公子…”   喊了一声,没反应,过来一阵,撑在他胸膛的那只手,只轻轻地往他胸口挠了挠,对方身子微微颤了颤,随即,一把准确无误的捉住了她乱动的手,霍元擎这才缓缓睁开了眼。   眼中有些赤红,里头有细细密密的红血丝,像蜘蛛网似的,无比吓人。   纪鸢一愣。   霍元擎睁着眼睛看了纪鸢一阵,片刻后,复又闭上了眼,只一脸疲倦的说了声:“再眯会儿。”   说完,脸往纪鸢这边凑了凑着,侧脸轻轻碰了一下纪鸢的脸,不动了。   他凑过来的那一下,纪鸢心跳得厉害,直打鼓似的,仿佛要从嗓子眼里给跳了出来。   ***   两人都一动不动。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似的。   不知这样过了多久,其实,或许压根没多久,可是,在纪鸢意识中,却仿佛过了半辈子那么长似的,霍元擎这才复又睁开了眼,彻底清醒了过来。   清醒过来的霍元擎已经没有了方才那样迷乱慵懒,不过再次睁眼的这么一瞬间,他立马又恢复成了往日那个一丝不苟、威严显赫的大公子。   他睁开眼时,见两人贴得那样近,面上也并无多少异色,只是目光在纪鸢红红的耳尖及脸颊上掠过时,缓缓顿了顿,这才微微扬了扬唇,只旁若无人的顺手将纪鸢也给捞了起来。   随后,只坐在软榻上,下意识的抬手揉了揉肩。   纪鸢见状,只微微咬着牙,背对着他,低头整齐起了微微发皱的衣裳及头饰。   屋子里静悄悄地。   似乎稍稍有些…诡异及尴尬。   过了好一阵,霍元擎扭头看了纪鸢一眼,冲纪鸢没头没尾的说了句:“我方才…好似睡着了。”   纪鸢:“……”   霍元擎说完,见纪鸢无话,咳了一声,微微抿着嘴,不再说话了。   所以,他方才睡着了,是个什么意思?   他…确定睡着了吗?   ***   甭管是个什么意思,霍元擎醒来后,纪鸢整理好自个后,只立马打发了下人进来伺候,备水的备水,传膳的传膳。   然而,一阵忙忙碌碌后,还压根未曾来得及洗漱沐浴,甚至连满桌子膳食上了,还压根未曾来得及吃上一口,外头殷离忽而高声禀告着,只道着,国公爷有请。   六七日未归,定有忙不完的事情,他是片刻不得闲,却还是紧赶慢赶着先来了一趟木兰居。 第140章   却说霍元擎离开后, 因纪鸢一直不确定他还会不会回来, 他还没吃过一口饭,歇过一下的。   等了小半个时辰, 见膳食都冷了后,纪鸢想了想, 便做主, 将膳食暂且撤了下来,末了, 她派人去厨房寻了些材料, 在她的木兰居亲自熬了一盅粥。   霍元擎的苍芜院有个单独的厨房, 只是,他常年在宫中当值,极少回院用膳,自沈氏去后, 小厨房便关了,大房的膳食跟府中一样,走的府中大厨房。   苍芜院没开厨房, 纪鸢的木兰居跟陈氏的雅苑自然亦未开。   不过, 纪鸢这么多年以来历来习惯熬些汤汤水水, 搬到这木兰居后, 原先在竹奚小筑的小火炉也跟着搬了过来,私下隔三差五的熬了汤水给鸿哥儿给嬷嬷送去。   这些, 都是私底下走的她自己的体己, 未曾往上报。   粥用慢火熬制了快两个时辰, 那霍元擎还未曾回来,菱儿道:“许是大公子还在国公爷院子里呢,主子且再等等。”   芍药道:“公子午膳还未用的,主子不若派人给公子送去吧。”   合欢道:“主子,要不奴婢去苍芜院打探打探,看看公子到底回了不曾?”   女人多了,热是热闹,不过,有时也没少烦人的,就比如这会儿,只觉得屋子里养了一窝蜜蜂似的,嗡嗡嗡的在她耳边叫个不停,蜜虽甜,但蜂蜜偶尔也会蜇人。   后宅内院便是这样,满院子的女人,数十个,甚至是上百个,全部都围绕着一个男人打转。   不知不觉,纪鸢竟然也过上了这样的生活。   “算了,粥温在那里便是了,我头有些疼,且先躺下歇会儿子,一会儿醒来后,你们几个将粥分了吃了吧。”   纪鸢每日午膳后得躺下要眯会儿,这日上午在尹氏那里坐了一日,下午又操持了一下午,眼瞅着太阳要落山了,只觉得疲惫上涌。   歪在软榻上眯了会儿,明明极累,却又翻来覆去的,如何都睡不着。   一闭上眼,就依稀觉得身边躺着个高大坚硬的身子,将她全然笼罩了似的,然一睁眼,眼前又压根啥都没有。   唔,她怕是魔障了吧。   ***   过了好一阵,转身的时候忽而瞧见了霍元擎遗留在她屋子里的那把大刀,纪鸢愣了片刻,只从软榻上爬了起来,伸手往那刀身身上摸了摸,随即,想要将刀拿起来瞅瞅,结果,手下一顿,没想到竟然那么重,一只手压根提不起来。   她两只手,用了吃奶的力气才能将这把刀给扛起来。   往日里见那霍元擎单手提着,瞧着似乎不费吹飞之力似的,没想到,竟然这样重。   一品御前带刀侍卫,当今圣上身边第一人,未来国公府的继承人,如此天之骄子,原本跟纪鸢是两个世界之人,只觉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即便是到了现在,纪鸢骨子里,依旧还有些没有缓过神来,她怎么就成了他的人呢。   手中抚着刀身上的纹理,在胡思乱想中,不多时,便慢慢来了睡意。   再次睁眼时,外头天已经全黑了。   霍元擎还未归来。   想来,应该是不会来了。   如此,纪鸢便起来用了点晚膳,沐浴洗漱,随即歪在临窗的交椅上看了会儿书,约莫到了亥时,便又开始灭灯上榻。   哪知,躺下刚酝酿出些许睡意在,正迷迷糊糊的处在将睡将醒间,忽而听到外头院子里传来一阵动静,那霍元擎终究还是来了。   待那抱夏进来点了灯,掀开床榻两侧的帘子,正欲唤醒纪鸢时,纪鸢早已经迷迷糊糊的从被子里爬了出来,微微抬眼,只见那霍元擎已经洗漱好了过来的,穿了一身素色的华服,外头披着一件快要齐地的黑色长袍,长长的头发微拢着,随手用根发带绑着,正立在屋子中央,微微背着手,向纪鸢这边看来。   似乎是临时起意过来的。   两人在朦胧的灯光下对视了片刻。   片刻后,两人又不约而同的同时收回了目光。   屋子里的几个丫头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各自交换了几道神色。   过了好一阵,纪鸢率先反应过来,只立即要从榻上下来伺候,结果,那霍元擎见了,只微微挥了挥手,直接淡淡道:“不必了,直接歇着吧。”   抱夏闻言,立马眉开眼笑的给屋子里几个丫头使了使眼色,立马将所有人都领着下去了。   片刻后,屋子里彻底静了下来。   人都退下后,霍元擎自个动手解下了身上的斗篷,走到屏风前,将斗篷解下随手搭在了屏风上,末了,又径自脱了外衫一并搭在了上头,身上仅仅穿了一身白色里衣,随即,扭头朝那边床榻处瞧了一眼。   远远的只见大手一挥,屋子一角的灯便灭了。   这才大步朝着床榻上走去。   纪鸢见状,便又默默拉开被子躺了进去。   不多时,霍元擎便也来开了被子躺了进来。   ***   这是二人第三次同寝,前两次,皆是相顾无言,默默闭了眼,一夜到天亮了,皆是相安无事。   只是,这一次——   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明明极晚了,她却似乎能够猜到他还会过来似的。   他分明已经洗漱了,应该是不打算来的,可是还是临时起意过来了。   约莫是经历过白日那一遭,又经历过晚上这…诡异的一幕。   两人皆是各怀心思。   纪鸢紧紧闭着眼,规规矩矩的躺在她那一方小天地里,连动都不敢动一下,连呼吸都压得极轻极轻,可是,越是如此,越觉得四周一阵寂静无声,静都能够听到彼此一深一浅的呼吸声,能够听到屋子的蝉鸣声,及外头丫鬟们巡夜所发出的脚步声。   纪鸢心里忽而露了一拍,忽而没来由的紧张了起来。   甚至比大婚当日,两个陌生人躺在一处还要来的紧张。   只隐隐觉得,床榻上静得过于诡异,静得像是某种暴风雨来临的前夕似的。   因为有些害怕,纪鸢只极力想要打破这片平静,是以,过了好一阵,在这寂静无声的夜里,犹豫了良久,纪鸢只忽而缓缓开口问了声:“今儿个这般晚了,公…公子…如何过来了,公子…晚膳用了么?”   霍元擎单手枕着臂膀,正盯着头上漆黑床帏瞧着,似乎没有料到纪鸢这会儿忽然出声说话,他缓了一阵,这才微微侧过脸往纪鸢那边瞧了一眼,只低低“嗯”了一声。   声音很低,有丁点黯哑。   纪鸢闻言,垂在腰侧的两只手下意识的捏了捏被子,顿了顿,又道:“我…我见天色已晚了,以为…公子不会来了,就…先睡了。”   说完,微微咬着唇,又说了一句:“公子几日未归,我瞧着公子今儿个一脸疲惫不堪,公子…今夜还是早些歇着吧,身…身子要紧。”   说完这一句,纪鸢微微有些心虚。   霍元擎枕在头下的拳头微微握了握,良久,只淡淡的道了声:“嗯,不早了,你也早些歇着。”   说完,便闭上了眼。   纪鸢闻言,只吞下了一剂救心丸似的,彻底松了一口气。   然而心下刚松,忽而只觉得身侧之人微微翻了个身,朝着她这边靠了过来,纪鸢一愣,心下又是一紧,只砰砰砰的仿佛要跳了出来似的。   只以为,接下来还会有什么…令人心窒的举动,然而没了,一切到了这里戛然而止。   一整个晚上,纪鸢的心上蹿下跳,没个消停时候。   ***   不过,霍元擎一向说话算数的,他说歇息,果真就闭上了眼。   大概,是真的累极了的缘故吧。   没一会儿,纪鸢耳边便传来了一道平缓的呼吸声,就在她耳边,快要贴着她的脸了,温润的气息全都钻进了她的脖子里。   每一次,她都是先睡着的,这一晚,竟然如何都睡不着。   一直直挺挺的躺在被子里,不敢翻身,不敢动,生怕吵醒了对方,结果,越睡越清醒,不多时,忽而觉得腹部有些隐隐作痛了起来,起先,还是阵阵轻微疼痛,然而过了片刻,疼痛加剧,纪鸢只微微弓着身子,额头上都冒起了汗来了。   纪鸢知道身侧之人累极了,不想要打扰到他。   可是,实在有些承受不住了,纪鸢只用力的咬着被子,喉咙里微微呻吟了一声,随即,忍不住朝着里头打了个滚。   她方一动,霍元擎便立马惊醒了。   “怎么了?”   霍元擎伸手往里一摸,没摸到纪鸢的身影,他愣了片刻,头脑立马清醒了过来,直接掀开被子下床点灯。   将灯拿来一照,只见纪鸢捂着肚子屈着身子卷缩在了角落里,疼的阵阵呻、吟。 第141章   霍元擎一怔, 立马将手中的灯仍在一旁矮几上,当即直接两步跨上了床榻,伸手去拉纪鸢的手,低低问道:“怎么了, 这是?”   语气难得有几分急促。   纪鸢死命捂着肚子, 唇都泛白了,额头上冒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水, 霍元擎的手一伸过来, 她只下意识的紧紧拽着,不说话,过了好一阵, 只咬着牙,小声说着:“肚…肚子疼。”   “我瞧瞧。”霍元擎闻言,当即,便将她整个人掰扯了过来,见她抱着自己的手臂, 疼得钻心模样, 二话不说, 霍元擎便要抱着她下床, 抿了抿嘴,只低低道着:“忍着些,我这便送你去瞧大夫。”   派人去请, 来来回回耽误事, 直接过去定要快些。   纪鸢听了愣了一下, 这都大半夜了,关键是,她只有些尴尬的拉着霍元擎的衣角,忍痛道:“不…不用了,我躺着歇会儿便是了。”顿了顿,又重复补充了一句:“不用…瞧大夫,这都是些…老毛病了,我躺躺就成了。”   说完,只微微弓着身子,用力拽着霍元擎的衣角如何都不松手,既怕他正要将人抱着送去瞧大夫,又实在疼的厉害,只能借住他做依靠。   老毛病?   这才多大,从未听说过什么病能够疼成这样子的?   霍元擎闻言,当即紧紧抿了抿唇,沉吟良久,见她死活不肯,只缓缓呼出一口气,复又耐着性子轻声问了一遭,纪鸢如何都不说,过了良久,只小声说了一声:“公子,可否…可否让菱儿进来伺候。”   霍元擎看了纪鸢一眼,立即冲外招呼了一声。   ***   见屋子里的灯亮了,候在外头守夜的菱儿等人这会儿早便醒了。   听到通传,菱儿早已经穿上衣裳匆匆进来了,一进来,见两位主子已经起了,公子搂着主子,主子趴在他腿上,说肚子疼,菱儿面色当即一变,立马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了,当即只转身出过,吩咐芍药去备水,吩咐秋杏去熬姜枣红糖水,自己赶紧端了盆热水,将巾子浸湿了,要给纪鸢擦脸擦汗。   菱儿刚过去,只见霍元擎伸手顺势接了,道:“我来。”   菱儿愣了片刻,立即将巾子递到了霍元擎手上,转身将新换衣的衣裳及一应月事物件全都备好拿了来,再次回头回到寝榻旁时,只见大公子正低着头,亲自给自家主子擦着汗,动作很慢,极为温柔。   菱儿瞧纪鸢一脸痛苦模样,心里有些焦急,然瞧霍元擎一脸细心细致的亲自伺候她们主子,菱儿觉得受宠若惊的同时,心里忽觉一阵酸楚及欣慰。   纵使她们随着主子一同搬到大房近一个月了,可是,大房固然显赫,多多少少有些替自家主子不值,嘴上不说,在她们心中,姑爷本该是那王家公子才是,如今,事已至此,见大公子如此善待她们姑娘,多少有些宽慰吧。   正愣神间,那霍元擎替纪鸢擦了汗,将巾子递了来,他见纪鸢不说,只拧着眉目光犀利的看向菱儿,一字一句问道:“你们主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菱儿闻言,看了看纪鸢,见纪鸢抿着嘴不说话,又看了看霍元擎,终究,受不住那道威严目光的审视,半晌,只吱吱呜呜说着:“姑娘…姑娘来葵水了。”   霍元擎闻言愣了一下,下意识的低头看向纪鸢。   纪鸢只将脸埋在了被褥里,肚子依旧难受,如今,只觉得脸又有些烧得慌。   过了良久,纪鸢仍埋着脸,不敢看人,只闪烁其词,小声说着:“菱儿,来给我梳洗。”顿了顿,又冲霍元擎小声的挤出了几个字,道:“公子还请…移步,莫要污了您的眼。”   说完,脸上只有些尴尬及发燥。   ***   来了葵水?   霍元擎成过亲事,娶过妻子,自然懂得是何事,只是,原配沈氏常年多病,二人房事不多,一年难得几回,且老国公爷自幼对他要求严苛,他亦是打小自律自省,身边并无妾氏通房,于房事上并不热衷,对女子身子亦不算十足熟稔,只知女子每月会来月事,或许会有些不适,却并不知竟会到达如此严重的地步?   便是当身子羸弱如沈氏,好似也从没未曾如此疼痛难受过。   霍元擎愣了片刻,见纪鸢有些忸怩别扭,只想要赶他走,当即,伸手将被子一揭,直接将纪鸢从被子里挖了出来,一把打横抱了起来,抿嘴冲她道:“我抱你过去。”   说完,便抱着纪鸢下榻,下榻后,扭头往后看了一眼,只见那梅粉色的锦被上,沾了两片半个巴掌大的血迹,血色鲜红,格外刺眼。   霍元擎瞧了,微微眯起了眼,眼中晦暗不明。   难怪嘴上说要梳洗,却跟个小孩子似的,卷缩在被子里如何都不肯出来。   霍元擎直接抱着纪鸢进了浴房。   整个过程,纪鸢一直将脸埋在他的胸口,不敢抬起来。   霍元擎还是第一次见到对方如此羞涩尴尬的模样,连步子都下意识放缓了几分,出来的时候,只见左边白色的衣角,沾染了拇指盖大小的粉红印记,极淡,极淡,并未曾惹人注目,霍元擎抬手往衣角捏了捏,片刻后,只将手指头放到鼻尖处轻轻地嗅了嗅。   不多时,微微咳了一声。   良久,坐在临床的案桌前拿了一本书,时不时瞧几眼书,时不时抬眼往那浴房方向瞧上几眼。   ***   又是重新沐浴,又是洗漱,又是换衣的换衣,熬汤的熬汤。   折腾了大半宿。   吃了一碗姜枣红糖水后,肚子里暖了起来,疼痛有所缓和。   只捣腾了这么久,纪鸢有气无力起来,再次回到寝榻时,已是到了后半夜了,依着以往的经验,这晚,怕是难以入睡了,这般想着,纪鸢抱着膝盖,坐在床头,有些虚弱的冲霍元擎说了一句:“今晚怕是有得折腾,公子您睡寝榻上,妾去次间跟菱儿挤一宿吧——”   说着,便要拉被下榻。   “无碍。”霍元擎抬手一栏,见纪鸢白着张小脸,只摇了摇头,道:“不必折腾了,睡吧。”   说完复又再次上了榻。   上了榻后,纪鸢只背对着霍元擎微微卷缩着躺着,用手一下一下摁压的小、腹,以缓解疼痛,正在这时,冷不丁探过来一只大掌,贴在纪鸢的腹、前,顿了顿,往下探了探,嘴上低低道着:“可是这里?”   男子的大掌结实、粗粝、厚实,冷不丁探入纪鸢最敏感的部位,她的身子轻轻颤动了一下,还未待纪鸢缓过神来时,那只大掌便在纪鸢腹、下一下一下,缓缓地轻柔了起来。   纪鸢浑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又痒,又难受,然而待渐渐适应了后,难受中忽而带了一丝温暖、一丝舒坦。   夜色浓重。   疼痛被温暖取代。   眼皮子开始渐渐的发沉。   这晚,霍元擎替她揉肚子,揉了一整夜,半夜时,纪鸢渐渐眯着眼,缓缓入睡了。   天快亮了,外面浮现一丝灰白,霍元擎才堪堪合上眼。 第142章   第二天一早醒来, 纪鸢才发现自己躺在了霍元擎怀中,背靠在他的胸膛,他的长臂搭在了她的腰际,他的大掌还贴在她的小腹处。   他的后背紧紧贴着他的前胸, 竟然严丝合缝、无比亲密无间。   纪鸢愣了片刻, 下意识的想要挣扎,然而, 感觉到身后之人平缓的呼吸声, 他竟然还没醒来。   第一次,纪鸢先醒来,以往每一次, 她醒来的时候身侧早已经没人了。   霍元擎还在熟睡。   纪鸢安安静静的躺在他的怀中,她昨晚竟然睡着了?以往每回来月事这几日,身子都不大舒适,尤其是头一日,疼的宛若有一千根一万根银针同时在她肚子里扎似的, 疼的死去活来的, 头一天夜里, 压根甭想要合眼。   然而, 昨夜非但睡着了,梦里还一直挺舒服的的,小腹一直暖暖的。   正愣神间, 搁在她小腹处的那只大掌下意识的又往她腹、处轻轻揉了两下, 然而, 身后之人分明还在熟睡中,难不成…这是在梦里么?在梦里还在下意识的替她揉肚子吗?   她出生十五年,虽与父母关系亲近,虽与鸿哥哥儿亲密无间,虽与嬷嬷、尹氏亦是无比亲密,虽与竹奚小筑的几个丫头情同姐妹,更与那霍元昭宛如一人,她们甚至隔三差五的睡在一起,可便是再如何亲密,却从未有如现如今这般这样,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完全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亲情关系,可如今却亲密得宛若一人似的。   想到这里,心里忽而有股极为奇怪的感觉。   她知道他昨晚定是很晚才睡,眼下,压根不敢吵醒他,就这样安安静静的躺在他怀里,不知过了多久,忍不住将手缓缓下移,轻轻地握在了贴在她腹前的那只手背上。   手下的大掌微微一顿。   纪鸢吓了一大跳,立马将手弹开了。   片刻后,霍元擎悠悠转醒了。   身后人醒来,纪鸢有些不大自在,立马闭上了眼,装作睡着了。   ***   醒来后的霍元擎眼中的红血丝退了大半,还来不及拧眉,所做的第一件就是下意识的抬眼去看纪鸢的脸色,见她闭着眼,睡得香甜,面上无任何痛苦异色,霍元擎面上的神色缓了缓。   末了,这才意识到二人的姿势难得有些亲密及…暧昧。   怀中温香玉暖,跟抱着一团棉花似的。   晨起最是精力充沛的时候,霍元擎最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自然有着身子最原始的本能跟欲、望,更何况,怀中的人还是…自己的。   然,对方遭了一夜罪,霍元擎只微微抿嘴,好半晌,只几不可闻的呼出一口气,随即,装作若无其事的给纪鸢检查了起来,轻轻抚了抚她的腹部,末了,又抬手探了探纪鸢的额头,顿了顿,又将大掌伸到她的后背探了探,见衣裳皆是干的,并无汗湿,神色稍缓。   一大早,就被身后之人摸了个遍。   纪鸢微微咬紧了牙。   尤其是探入她后背时,他的大掌粗粝,手上满是厚厚的茧子,抚得纪鸢背后阵阵发颤。   纪鸢便是想装睡都装不成了。   过来片刻,只嘤咛两声,悠悠转醒。   霍元擎见纪鸢醒后,大掌若无其事的从她衣裳里抽了出来,若无其事的问了一句:“醒了?”   手还顺势搭在了她的腰间上。   纪鸢抱着被子,只得亦是若无其事的靠在了他的怀里,缓缓地点了点头,片刻,只小声道着:“昨夜…多谢公子照拂,后边都不疼了。”   霍元擎听了,淡淡的嗯了一声,沉吟良久,方问道:“得疼几日,以前也一直这样么?”   纪鸢脸微微有些热,毕竟,这是女儿家的闺房话题。   可是对方又不是外人。   好半晌,纪鸢只缓缓摇了摇头,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解释道:“每月就疼这一回。”顿了顿,又道:“从前不这样的,一直好着,未曾疼过,是…自那次落水后,留下的病根。”   霍元擎闻言微怔了怔,只良久都未曾说话。   纪鸢微微咬了咬唇。   那次落水,是二人缘起的开始,原本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就因为那样一次小小的意外,稀里糊涂的就牵扯在了一起。   二人谈话到这里就结束了。   可那霍元擎依旧没有要起的意思,纪鸢只得随着乖乖地躺着。   两人相拥,一时无言,屋子里静谧如斯,难得有几分安宁温馨之感。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丫鬟婆子们早起了,那苍芜院里的人也来了,来给霍元擎送洗漱用具,见太阳出头,日头极高了,听到屋子里断断续续传来说话的声音,想着二位该是醒了,见这会儿说话声停了,抱夏便壮着胆子在外头小声禀告了一声:“主子,该起了,该用膳了。”   尤其现如今是特殊时期,之前祝老大夫给她们配的药膳方子,还一直未曾断过。   ***   听到丫鬟们的唤声,霍元擎便顺势缓缓松开了纪鸢。   霍元擎坐了起来,看了纪鸢一眼,道:“时辰还早,你且再躺会儿子吧。”   纪鸢闻言,下意识的抬眼往窗口瞧了一眼,只见有金色的阳光从窗户缝隙里洒了进来,真的…还早吗?   大公子这是在鼓励她多睡懒觉么?   可日日睡到日晒三竿才起,不定背后多少人编排呢?   纪鸢想了想,还是跟着爬了起来。   二人相继起床。   穿戴好衣裳后,苍芜院的丫鬟忘了将腰带取来,落到了霍元擎的正屋里,原来这日素茗告了几日假,回老家探亲去了,白桃初次接手,一时紧张,便出了岔子,当即白着一张脸,颤颤巍巍的跪地请罪。   这时,凌儿眼珠子转了转,忽而从柜子里端了一个托盘出来,将红绸揭开,里头便是一条玄色玉石腰带,做工精湛,色系跟霍元擎身上的玄色华服极为搭配。   菱儿瞧了身后纪鸢一眼,只深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冲那霍元擎道:“公子,刚好这里有一条,这是咱们主子亲手给公子做的,熬了六七日才赶制出来的,昨儿个刚做完。”   霍元擎闻言只有些惊讶,亲自伸手将腰带从托盘里拿了出来,拿到眼前仔细瞧了瞧,末了,又用指尖轻轻摩挲了片刻,好半晌,只扭头瞧了纪鸢一眼。   纪鸢红着脸偷偷瞪了菱儿一眼。   菱儿冲纪鸢吐了吐舌头。   霍元擎拿着腰带走到纪鸢跟前,随即,只将腰带往纪鸢跟前一递,淡淡道:“替我系上。”   纪鸢飞快的看了霍元擎一眼,他目光定直,她脸上没由得一热,只得热着脸,上前恭恭敬敬的给人系上了。   穿戴完毕后,霍元擎盯着纪鸢的头顶瞧了半晌,忽而冷不丁道了一句:“我跟太医院的张太医有些私交,一会儿派人请他老人家来给你瞧瞧。”   霍元擎这话说得太过突然,纪鸢顿了一阵,只没有缓过神来,过了好一阵,意识这才渐渐回笼?   请太医?   作甚?   给她瞧身子么?   为何?   她月事不顺?   可那太医,是给宫里的贵人瞧身子,便是霍家府上,后宅内院中,怕也唯有长公主、老夫人几个能够格请得动人家诊断,便是连二房太太王氏,怕也要腆着脸去请吧。   更何况是她?这么个身份底下的小妾?   当即,纪鸢只连连摇头,拽紧了衣袖,立即道:“不…不用了,之前祝大夫给我瞧过了,之前情况更加严重了,待吃了几个月的药材后,已经好多了,祝老大夫说,调理身子急不得,得需缓缓图之。”   霍元擎闻言,轻轻抚了抚大拇指上的玉扳指,良久,方道:“那便立即去请祝大夫来吧。”   ***   大公子既然发话了,无人敢怠慢,刚用过早膳后,人便请了来了。   因为要请脉,纪鸢早起没有饮水,没有吃东西。   霍元擎难得这日得闲,便也一直留在了木兰居。   去年纪鸢落水时,请的便是这位祝大夫,祝大夫对其有些印象,没想到半年未见,对方摇身一变成了大房的姨娘,因霍元擎在场,褚大夫比上一回更加悉心,只闭着眼,请左脉,又摸了右脉。   诊完后,霍元擎亲自起身将人引到外间,问了其中的缘故。   祝大夫只恭恭敬敬道:“女子月事不顺,多有疼痛乃为常事,这位夫人身子骨底子其实还算扎实,其实以往并无此症状,就是去年大冬天那日泡了寒水染了寒气所至,日前血亏气滞,脉象稍稍有些虚,却并无大碍,待给她开了一张方子,煎药吃上三五月,应当会有所缓和。”   霍元擎闻言,皱了皱眉,问道:“缓和?可否全然根治?”   他昨夜瞧她疼的难受,若是以后月月如此,到底遭罪。   祝大夫闻言,只笑着道:“妇女之症,历来无从根治,唯有调理这一说,不过——”说到这里,祝大夫语气顿了顿,迟疑了片刻,看了霍元擎一眼,道:“这位夫人还是名…小姑娘,或许待他日承欢,做了妇人,生了孩子,这些症状兴许便会渐渐消退也说不定,大部分人会如此,不过这个也要因人而异。”   祝大夫说的意味深长。   霍元擎眉毛一挑,眼中若有所思。   ***   祝大夫走后,纪鸢又收获了三五个月的药材,纪鸢只苦着一张脸,一阵叫苦不迭。 第143章   却说三日后, 正是霍家幺儿, 霍家六公子的满月宴。   虽是庶子, 却是这霍家时隔数年难得一见的添丁喜事儿, 故, 霍家热热闹闹的为霍家六公子办了一场满月宴。   纪鸢虽是妾氏,却也是被这霍家六台大轿给热热闹闹抬进门的一方良妾,又加上这六公子的生母乃是她嫡嫡亲亲的姨母, 故, 纪鸢势必是要出席的。   而那陈氏, 乃是当年大房主母沈氏亲自抬的姨娘, 亦是这霍家大房为数不多的女眷之一,因着大房的体面, 故亦可随着出席。   却说这日一大早, 纪鸢天还未亮便早早起了,起来梳洗打扮,准备洗漱好了便去尹氏的洗垣院帮衬的, 毕竟, 姨母尹氏刚出月子,身子还十分羸弱,这日来来往往前来洗垣院探望的女眷许会不少, 纪鸢想要过去帮帮忙、跑跑腿啥的。   不过,这日到底算作是纪鸢被纳入大房以来, 第一次以大房的人出席宴会, 多多少少得要精心打扮的, 至少,不能失了大房的颜面。   菱儿手巧,她所有的发饰都是由菱儿盘的。   这日替她盘了一个斜的飞仙鬓,鬓上别着上次在如意斋挑的金凤缕花长簪,另戴了两支同色细钗,上头的发色一般无二,每一枚簪子上的花瓣中央都镶嵌了一颗米粒大小的红宝石,瞧着十分璀璨艳丽,只衬托得整个人立马明艳动人了起来。   这样的款式花色历来是那霍元昭喜欢的,纪鸢还从未佩戴过这样浓烈鲜艳的首饰,顿时,只觉得整个头上金灿灿的,十分晃眼。   正要重新换一支,只见菱儿立马口若悬河道:“我的个小主子,这支正好,跟您这发饰极为相称,哪里就花俏艳丽了,您瞧瞧,如今四姑娘跟五姑娘都开始戴这样的首饰了,更别提二姑娘跟三姑娘,您瞅瞅三姑娘那头上,哪天不晃眼了,姑娘从前是不觉得习惯,往后啊,可要慢慢习惯了。”   菱儿笑眯眯的冲她眨了眨眼,又道:“更何况,这个是公子给姑娘挑的——”   ***   霍元擎方进屋听到的便是这么一句,只微微挑了挑眉,下意识的朝着纪鸢瞧去。   见纪鸢这日穿了一身玫红折枝腊梅刺绣缎褙,下着玫瑰红褶皱罗衫裙,衬托得整个人娇艳明亮、不可方物,顿了顿,视线往上移,在纪鸢头上那支金钗上停了片刻,背在身后的大掌微微握了握,随即,微微抿着嘴,略点了点头,淡淡的道了句:“这样打扮…尚可。”   说完,只将目光从纪鸢脸上移开,挪到了别处,过了好一阵,复又挪了回去,轻轻咳了一声,看着纪鸢道:“收拾妥当了么?”   菱儿听到大公子夸赞纪鸢,顿时一脸受宠若惊。   纪鸢只垂了垂眼,好半晌,只低低嗯了一声。   说完,微微抬眼,见霍元擎长发高高束起,身着一袭轻便的褐色长褂赫然立在了不远处。   这是纪鸢第一次瞧见对方穿着黑色以外的衣裳,他一袭褐色长褂,薄薄的裹在身上,轻薄的面料全然遮挡不住里头鼓鼓囊囊的肌肉及精悍的身躯。   霍元擎乃是武人,降过烈马,上过战场的,身上凌厉的气势跟时下京城各府的白面书生极为不同,纪家纪如霖乃读书人,打小出入纪家皆是些清秀白净的读书人,这霍元擎乃纪鸢所见到的第一个雄浑矫健之人,光是那身姿直挺挺的立在那里,便令人生畏,或许,这也便是当初一直对其百般忌惮的原因之一吧。   原来这是霍元擎每日一早前去练武场练武时的装扮,轻便透气,亲肤吸汗,这会儿只见霍元擎面上还残留着细细汗珠,整个人精神奕奕,英武挺拔。   纪鸢只觉得有些不敢与他对视。   过了好一阵,这才从梳妆台前起了身,走到那霍元擎跟前,道着:“我且先伺候公子洗漱吧。”   顿了顿,思索了一阵,只道着:“公子觉得一会儿我是该先去给老夫人、给二位太太问安好,还是且先去姨娘院子里瞧瞧好。”   说完,只微微皱了皱脸,稍稍有些纠结道:“按理说是先该给老夫人问好的,只是…姨母刚出院子,身子还有些弱,这日洗垣院人指不定怎么多,指不定该怎么忙活了,公子觉得妾该先去哪儿比较好?”   按理说,是理应先去问候老夫人的,只是,纪鸢乃为妾氏,小小的妾氏,寻常时候都不会鲁莽往老夫人跟前露脸的,纪鸢若是腆着脸过去,稍稍有些冒失了。   只是,若是去晚了,到底失了礼数。   这日的主要人物是尹氏母子,纪鸢去尹氏院子里帮衬,届时在陪同尹氏一道前去给老夫人问安,想来是最合适宜的。   不过,因霍元擎向来话少,一来,纪鸢勉不了要琢磨着,寻着法子跟他说话,这二来嘛,即便是做错了,至少她提前在他跟前通了气的,便是做错了事儿,也不能怪她了。   横竖,纪鸢行事做派,早已习惯了算计,习惯了瞻前顾后。   霍元擎见她小嘴噼里啪啦的说着,嘴上说着,心里明明有些合计,倒也未曾揭穿,只淡淡瞅了她一眼,挑眉道:“但凭你喜好就是了。”   纪鸢闻言,嘴角微微扬起,虽然早知道霍元擎性子随意,但是,好话总是爱听的。   霍元擎话虽少,但是,若他愿意,每一句总能够说到人的心坎里去。   譬如这一句,只觉得仿佛是: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只要你愿意,都可以。   只觉得有股迁就宠爱的意味在里头似的。   彼时,纪鸢还听不出那么多弯弯道道来,至少,听着心里还算熨帖就是了。   ***   伺候霍元擎穿戴洗漱后,二人正要出门,院外丫鬟春兰忽而来报道:“禀公子、主子,陈姨娘来了。”   语气顿了顿,犹豫了一番道:“说是特来等着邀请与主子同行,一道前去参宴的。”   纪鸢闻言,微微愣了愣,下意识的就去看那霍元擎的眼睛。 第144章   霍元擎神色倒是正常, 面上并无多少异处, 见纪鸢朝他看了过来,只淡淡挑眉看了她一眼,随即,淡淡冲纪鸢道:“走吧。”   脸上并无任何波澜。   不见喜, 不见忧。   纪鸢暂且从他面上瞧不出任何情绪来。   入大房一个月了,也曾听闻过关于雅苑那位的情况。   并未曾特意打探过, 只她不打探, 自有些个机灵的全部都打探好了直接送到了她的耳朵跟前, 想不听, 也难。   陈氏乃是那沈氏去时,特意做主抬的姨娘,原名霁月, 乃是沈氏跟前最为得力的心腹,是从山东沈家带来的贴身丫鬟,据悉, 沈氏身子羸弱, 其实,打从一开始那霁月待在身边, 就有将其抬做通房、姨娘的打算。   只是, 大公子性子寡淡, 于后院于房事并不热衷, 故, 一直拖到了沈氏去后, 这才将此事提上了日程。   霍元擎公务繁忙,从前,一个月里大半个月,甚至有时一连着二十余天都待在了宫中当值,也是常事,便是纪鸢来大房这一个月,对方亦是如此,又加上沈氏常年卧床不起,他的后院基本形同虚设。   陈氏在沈氏故去后,老夫人恩准抬的姨娘,本就是府中侍女,又加上沈氏过世不久,并未曾大办,就悄无声息的指了院子,派发了些赏赐,就这般安安静静的移到了雅苑。   据说,“大喜”当日,大公子到只其雅苑略坐了坐,后因宫中有急事,大公子连夜入了宫,日后,便再去未曾去过了。   陈氏倒也不幽不怨,安安静静的在雅苑过活,她所居住的雅苑距沈氏正房挨得近,自沈氏故去这大半年以来,陈氏每日前去正房清点打点,跪拜沈氏,陈氏每日的日子,除了照料沈氏旧居,便是给大公子亲自缝制些衣裳鞋袜。   这些,原先沈氏在世时,虽身子不好,亦是不曾落下,沈氏走后,陈氏便接下了这活儿。   陈氏在大房口碑不错,听着,该是个善良好想与的。   ***   正琢磨着,大公子率先一步踏了出去,纪鸢顿了顿,便也跟着出了卧房。   陈氏已经静静等候在厅子里了,安安静静的坐在交椅上,湘云正在给她上茶,陈氏立即温和的笑着与之道谢。   陈氏瞧着约莫十八九岁,比之当年沈氏小两三岁有余,跟沈氏的纤瘦羸弱不同,她生了一张丰满圆润的银盘脸,柳眉杏眼,唇瓣饱满,略厚,虽不算十分美丽,却因面相极好,眉眼自带笑意,瞧着十分温柔和睦,给人没有一丝攻击性,反倒是有股如沐春风的感觉。   这日穿了一身淡蓝色的如意褙子,下身凌白色的罗衫裙,头上别了一支五福金钗,并无多少装饰,瞧着十分素雅整洁,身后跟着一名十四岁的圆脸丫鬟。   霍元擎跟纪鸢一出来,陈氏见了似乎有些惊讶,立马从椅子上起了,只垂着眼,恭恭敬敬的给霍元擎请了安,道:“公子。”   霍元擎淡淡的嗯了一声,便再无多话了,顿了顿,只扭头冲着纪鸢道:“我先行了。”   说完,未曾久留,直接踏出了厅子,往前院去了。   霍元擎走后,陈氏似乎略松了一口气,转而主动冲纪鸢淡淡笑着了笑,招呼道:“妹妹。”   纪鸢只立即回道:“姐…姐。”   陈氏道:“大房后院女眷不多,从前府上有个什么事儿,无人作陪,我通常不常出席的,只今年大房多了妹妹,想着,若是我不去,倒是叫妹妹为难了,只好腆着脸来了,正好,也相互有个伴吧。”   纪鸢只有些受宠若惊,道:“多谢姐姐…照拂。”   “妹妹是先去前头给老夫人问安,还是先去尹姨娘那里照看,若是尹姨娘那里需要人手,若是有用的着我的地方,妹妹只管开口便是。”   陈氏说话落落大方,一脸温柔细雨,倒是令人由生好感。   只是,纪鸢心里依旧有些不大适应,不知究竟该以何种姿态来面对…大公子的其他女人。   她不像尹氏,对王氏、哪怕对柳氏、朱氏全都可以笑脸相迎,坦然对待,在她的这十多年的生命里,夫妻二人之间,就是爹爹跟娘亲之间那样的,除了彼此,再也容不下第二人,纵使事实已成定局,依旧…找不到坦然的方式来面对。   尤其,在近来她与大公子似乎越来越…亲近的时候。   ***   陈氏性子瞧着温和,之前纪鸢初来时,她生了一场病,人虽未来,却还是特意派人送了不少东西过来,如今,病好后,亦是她主动登门拜访的,在这一点上,纪鸢做得不如对方大方。   见陈氏笑着等她答复,纪鸢亦是回笑道:“姨母院里繁忙,且先去姨母院子里吧,届时,在与姨母一道过去。”   只是,话音一落,思绪又顿了顿。   想着,整个大房就她们两个女眷,届时都去了洗垣院,瞧在旁人眼中,只觉得尹氏托大,浩浩荡荡的一群人皆是她的拥护者,怕惹得王氏不悦。   可再一想来,又觉得尹氏生了个哥儿,无论尹氏如何做,怕无论做什么,都会惹得对方不喜吧,横竖皆会如此,倒不如做足了门面,令对方忌惮一二。   这般想着,纪鸢一行人直接去了洗垣院。   去时,尹氏已经洗漱完毕了,已正经出了月子,不过,到底年纪大了些,遭了些罪,身子骨不如年轻的身强体壮,眼下,面色依旧有些虚弱,眼下有些乌青,头上还罕见的戴了一副抹额。   小表弟刚由奶娘喂了奶睡下了,甭管外头如何热闹吵闹,丝毫惊扰不了他分毫。   虽身子羸弱,却是个心大的。   若是将来能够顺利养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   尹氏瞧见到陈氏跟着纪鸢一道,似有几分惊讶,只细细将陈氏瞧了又瞧,她原先在沈氏跟前见过这丫鬟几回,沈氏当年行动不便,她能够将其伺候得周周到到、熨熨帖帖的,是个能干周到的。   能够服侍主子多年,做到贴身大丫鬟这个份上的,都不是个简单的。   至少,没有一颗玲珑七窍的心,极难做到。   以前,尹氏对其颇有好感,可是眼下立场不同,尹氏对其更多的是忌惮及审视,不过,后宅女子便是如此,总是心里头如何百转千回,面上终归是不显的,是拉着陈氏的道客客气气、亲亲热热的夸赞了一通。   一阵寒暄后,纪鸢在尹氏屋子里帮忙叠着小表弟的…尿布?   尹氏指着名让她做的,她每回一来,这事儿必定让纪鸢全包了,只因,尹氏道一切为着以后做准备。   以后?   唔。   那还不知等到猴年马月去了,她觉得自己分明还是个孩子?   当纪鸢皱着脸,苦哈哈的一脸嫌弃的叠完最后一块时,前头二房王氏派人来请了,只道着老夫人想要瞧孙子了,让尹氏抱着过去给她老人家瞧瞧。   于是,纪鸢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去了。   ***   到了老夫人院子时,其实时辰还极早,前来参宴的人还来得不多,先来的,皆是霍家族里的一些个族亲。   纪鸢跟陈氏跟在尹氏身后,恭恭敬敬的进了老夫人正房,规规矩矩的给老夫人请安,屋子里,二太太、三太太,霍家三姑娘、四姑娘、五姑娘皆在了,二姑娘被二老爷拘禁在了她的芷蘅院,出嫁之前,不得再出来惹是生非。   另下头还坐着霍家老二房、四房、五房的一些本家妯娌,原是霍老侯爷当年兄弟及堂兄弟的后代,霍家家大业大,就像是一颗参天古树似的,枝丫众多,血脉众多。   纪鸢虽不常参加霍家宴会,但去年倒是跟着出席过两回,霍家本家的一些个族亲姐妹纪鸢基本也曾瞧见过,屋子里有三四位面熟的,另还有一位十五六岁,生得玲珑玉质,十分招眼的,纪鸢倒是头一回瞧见。   不过,刚进来,纪鸢不过匆匆瞟了一眼,不敢多瞧。   给老夫人问安后,老夫人立即一脸乐呵的冲尹氏道着:“快来,快将咱们的小老六抱出来给老婆子我好生瞧瞧。”话说到这里,似乎立即想起了这位幺孙身子较弱,又立即改口道:“不用抱出来,直接竟摇篮提着来,我偷摸着瞅两眼。”   老夫人妙语憨趣,一时,令整个屋子里笑了起来。   尹氏身后的奶娘立马轻手轻脚的将小哥儿提了过去,老夫人挑开护纱,往里瞧了一眼,双眼顿了顿,这一眼,瞧得有些久,这是她第一次瞧见六公子,虽知晓这个小的身子弱得紧,却没想到比想象中还要瘦弱,不过,听说刚出生时,一连着七八日脸都是青色的,这会儿瞧着虽有些蜡黄,多少是好些了。   霍家的子孙就跟霍家的根基一样,即便再虚再弱,只要咬咬牙关,终究能够挺得过来的。   “好,好,好。”老夫人罕见的一脸说了三个好字,直接打发下人让其将六公子领到后头老夫人卧房里暂且歇着去了,并让尹氏进去看着。   众人一愣,只以为大家伙儿见了这六公子怕是会面露不喜,没成想,老夫人的举止倒是一时出乎人的意料之外。   尹氏一脸受宠若惊,王氏伸手端起了茶杯,用杯盖刮了刮茶面,面色瞧着无异,不过,端着茶杯的手却使了几分力道。   ***   尹氏等人退下后,老夫人双眼一抬,远远朝着纪鸢跟陈氏二人瞧来,顿了顿,目光最终稳稳的落在了纪鸢脸上,双眼微微眯着,只上上下下将她的好似打量了一通。   那样的目光,犀利、锐利中似乎夹杂着一丝审视跟不满,比之大公子霍元擎的目光相比,更令人忌惮跟紧张。   纪鸢微愣,随即,头皮微微发麻。 第145章   整个屋子里的人见到纪鸢,也随之安静了下来。   早就听闻大公子对这个新纳的妾氏宠爱有加, 纳进门还不到一月, 便亲自领着去逛了那如意斋, 逛如意斋买首饰,说实话并不算如何稀奇,稀奇的地方就在于对方是霍家大公子, 要知道,这要是搁在从前, 可是没来没有过的事儿。   整个霍家, 还从未听闻过因为大公子对哪个女子如何如何,引起过大家伙儿的讨论, 即便当年大少奶奶在世时, 也毫不例外,大公子的名讳,历来跟任何女子是不沾边的。   眼下, 闻名不如见面。   要知道,一月前那一场热热闹闹的“亲事”甭说在整个霍家,便是在整个京城,都叫人大肆热议了一阵, 如何不叫人想要目睹其芳华, 要知道,自从纳入大房这一月里, 除了姨母尹氏那里, 那小纪氏便未曾踏出她那院子一步, 生生叫人好奇得紧。   此番见到本人,各个顿时顿悟,只道,好一个容貌迤逦、令人挪不开眼的俏佳人。   众人只见那位绝美女子,此刻正微微垂着眼,低眉赦目的立在屋子中央,只见不施粉黛而颜色如朝霞映雪,玉面淡拂却令人魂牵梦萦,只觉秀靥艳比花娇,玉颜艳春红,俏生生的立在那里,便是女子瞧见了,亦是轻易挪不动眼啊。   ***   即便是从前哪一次宴会上,也从未像这日这般,沦为过全场瞩目的焦点。   纪鸢只几不可闻的缓缓呼出了一口气。   过了良久,纪鸢只微微握了握置于腹前的双手,远远地朝着上首的老夫人曲膝行了一礼,恭恭敬敬道了一声:“妾给老夫人问安,老夫人千秋万代,万福金安。”   纪鸢从容曲膝施礼,动作行云流水,举止优美娴静,端得一副绝佳芳华。   老夫人坐在上首,见状后,握在手中的捻动核桃的手骤然一停。   她倒是见过这纪鸢几回,对其印象还算深刻,印象最深的那次,便是年前赏雪那回,整个人奄奄一息,冻得小命去了半条,纵使如此,也终究掩盖不了苍白面容下的那复花容月貌。   再有便是去年中秋拜月那一回,她见她容貌出众,便忍不住多瞧了那么几眼,彼时,擎儿懿儿皆在,她还下意识的担忧了一阵,生怕惹得那个风流多情的老二又犯浑了,还特意吩咐人多瞧了两眼,怎知,千算万算,万万是没有算到,犯浑的人不是老二,而是那棵万年不开花的铁树老大?   开了花便罢了,可对方不过一届小小孤女,竟然还有些瞧不上?   瞧不上她的宝贝大孙子?   谁给她的脸?   眼下,见纪鸢如此相貌作派,老夫人面上着实泛起了惊艳之色。   只是,同意是同意将人风风光光的给抬了进来,可却不代表心里头的那股气也跟着消散了。   当即,老夫人只微微眯起了眼,并无任何言语,只一言不发的盯着人瞧着。   见老夫人未曾发话,屋子里一时静悄悄的,没有发出一声声响。   过了好半晌,直到身边的陈氏这时忽而出声,亦是恭恭敬敬的给老夫人问了安,老夫人这才将目光从纪鸢身上收了回,片刻后,冲陈氏淡淡笑着道:“前几日收到了你送来的那几双鞋袜,我这双脚,跟擎儿一样,颇为费鞋,等闲的鞋子穿了皆有些磨脚,从前只穿得惯幺丫头做的鞋袜,没成想你的手艺倒是出众,跟幺丫头当年的手艺竟然相差无几。”   老夫人当即赞了陈氏几句。   至于幺丫头,原是故去的沈氏的闺名,只有几个亲近的长辈才会这样唤。   陈氏虽有些受宠若惊,面上倒不慌不忙,只立即回着:“多谢老夫人夸赞。”   顿了顿,又如实道:“妾哪敢跟主子相提并论,其实妾的手艺正是主子手把手教的,却压根不及主子的万一,正是主子…早早便知晓老夫人跟大公子穿不惯旁的鞋袜,早早便吩咐好了,让妾每月定时给老夫人给公子送去,妾这才敢斗胆逾越了,还望老夫人见谅。”   陈氏嘴里的主子除了沈氏还有哪个?   没想到沈氏如此有心,临故了,还一心一意的惦念着她这个老婆子跟…擎儿!   大概是突然想到了故去之人,老夫人这个大半截身子没入了黄土中的人多少有些伤感,过了好一阵,只看着陈氏点了点头,难得面露亲近道:“你这孩子…你们都有心了,我这老婆子没得几日讲究了,往后,你们甭理会我这老婆子,好生精心着,将心思皆放到老大身上便是了。”   说到这里,只下意识的多瞅了一旁的纪鸢一眼,顿了顿,这才道:“好了,好了,紫苏,给两个孩子安排座位坐下吧,别老站着了。”   那一眼,令纪鸢多少有些尴尬,好似,她并没将所有心思放到老大身上似的。   老夫人虽一直和和气气的,却并没有跟纪鸢多说两句,按理说,她抬进大房后第一次给她老人家问安,理应问上几句,不过,想来,她也只是个妾氏,或许,压根不值一提。   至此,大家看待纪鸢的神色变得意味深长了起来。   ***   纪鸢跟陈氏的位置一前一后排在了右边中间稍稍往后的位置,上位后,纪鸢安安静静的坐着,对面三太太朝着纪鸢轻轻地颔了颔首,纪鸢亦是淡淡笑着跟三太太打了招呼致意,正要收回目光时,恰好跟对面二太太王氏目光撞了个正着。   王氏看了纪鸢一眼,冲她笑了笑,那笑容瞧着…还算和睦?   见对面上首的霍二老夫人瞿老夫人一直盯着纪鸢瞧着,王氏只笑容满脸道:“二婶,那个是鸢儿,大公子上个月新纳抬进来的那个,瞧您,还跟从前一个样,但凡见了漂亮伶俐的哥儿姐儿,就舍不得松开眼了,瞧瞧,鸢儿都被您给瞅得不好意思了。”   被唤作二婶子的那个老太太瞧着跟老夫人年纪相仿,身上的气势虽不及老夫人威严气派,但穿戴也颇为讲究,脸圆圆的,红头满面的,一脸的富态样,颇为精神,听到王氏的话,当即是笑的都合不拢眼了,只笑眯眯道:“你这个泼猴儿,都是当了姥姥的人了,一点正经也没,竟还打趣到你婶子身上来了,当年你二婶子初次见了你,不也一样稀罕得舍不得松开眼了。”   说着说着,又拿眼睛直打量着着纪鸢,笑着道:“我大侄孙儿倒是个有福气的,瞅瞅人家的眼光,挑的丫头是一个比一个伶俐,这一个啊,比之你当年年轻那会儿,还要生得俊,我可是好多年未曾瞧见过生得如此俊俏的丫头了,当真令人稀罕。”   说罢,只微微笑着看着纪鸢,仔细看了又看,方一脸和睦的问着:“你是叫鸢儿罢?”   这一位老夫人,纪鸢不曾瞧见过,见这老夫人穿戴富丽华贵,又见她的位置排在了最前头的位置,且跟霍家人极为相熟,跟每个人似乎都十分亲近,便想起了霍家老二房,霍老国公爷的胞弟二老爷子一家算是其余几房中最为显赫的,二老爷病故,如此整个老二房正是二老夫人掌家,想来正是这位。   正思索间,略微抬眼,恰好又见对面王氏身后的霍元昭冲她比了个二,纪鸢当即了悟,只立即有些受宠若惊道:“正是鸢儿,二老夫人万安。”   说罢,连忙起身给对方福了福身子。   瞿老太太满面笑容的冲纪鸢笑了笑,示意她上座,随即,扭头冲上首的老夫人道:“瞧瞧,整个京城的美人胚子都到了你们这会儿来了,怪道每回来你们这会儿,咱们家那几个小丫头片子都要一脸紧张的捯饬大半日,原来,你们这儿个个皆是个百里挑一的,瞧瞧芷丫头,昭丫头,现如今,连我那大侄孙房里的都生得如此稀罕,当真是将咱们府里的那几个都给比下去了。”   老夫人远远瞧了纪鸢一眼,只笑着道:“哪里的话,你们家的三丫头、四丫头,七丫头八丫头,一个比一个俊,倒还到我这会儿来说些个打趣的话,你个老不休,你究竟是来打趣人,还是成心来炫耀的,啊?”   瞿老太太一时噎住了,一时指着老夫人说不出话来。   老夫人眉头一挑,又指着瞿老太太身后的那个姑娘道:“瞅瞅,往日里显摆孙女便也就罢了,今儿个还带了外孙女来,你这是欺负我老婆子没得一个半个外孙女是吧,要不是见蘅丫头伶俐文静,我一准与你没完。”   两个大半截身子将要入土的老太太,就跟个小孩子似的,当即当着所有人的面争论得面红耳赤了起来。   一时,只逗得满屋子所有人呵呵大笑了起来。   笑过后,瞿老太太笑了笑,道:“你这话说的还真是不假,我那几个孙女是个什么模样,横竖你们都瞅着长大的,便是我闭着眼夸,也夸不成一朵花儿来,倒是我这蘅丫头,倒是真真深得我心,就跟我这双眼珠子似的,宝贝得紧啊,哎,将来也不知便宜了哪家小子去。”   王氏闻言,只笑呵呵道:“二婶子舍不得也得舍啊,如此好模样又伶俐的孩子,二婶哪里舍得拘着。”   说罢,眉毛挑了挑,道:“舍不得给远了,就往近处说了便是,这样品行的丫头,便是人中龙凤侯爵贵胄,亦是配得上的,若是婶婶有意,改日我替您多物色几个好人家便是了,又或者——”说到这里,王氏笑了笑,道:“婶婶若是不嫌弃的话,干脆给到咱们家来算了,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干脆给咱们家做媳妇儿得了。”   王氏话音一落,只见瞿老太太闻言,面上微动。 第146章   瞿老太太默了片刻, 只咳了一声, 笑道:“我倒是想啊,霍家本就是咱们自家人,只是…”瞿老太太乐呵呵道:“咱们那几个侄孙儿,各个皆是人中龙凤, 咱们蘅丫头哪里配得上!”   王氏闻言, 便拿眼睛不住往瞿老太太身后的魏蘅脸上瞧着,见这魏蘅不过才十五六岁,却杏面桃腮, 颜如渥丹,细润如脂,粉光若腻, 虽比不过屋子里的纪鸢叫人来得惊艳,却也是个难得窈窕婀娜, 文采秀雅的清绝佳人。   河北魏家,乃是河北四大家族之首,是河北正经的名门望族之一。   魏蘅其父在河北不过任职太守一职, 官职于霍家而言, 不值一提,但是河北魏家在前朝便是名闻整个朝野的簪缨世家之一呢, 其根基正经算下来, 比霍家更稳更长更坚固。   数百年来, 魏家出过宰相、太尉等朝中权爵大臣无数, 关键是, 河北魏氏的先祖魏如衾亲笔所著的《如裘令》一书,其笔力雄劲,书法技艺炉火纯青,着实令人叹为观止,在前朝时便被人誉为“天下第一草书”,魏氏一族,凭借着魏氏书法,将整个魏家推至到了至高无上的地位。   便是到了今时今日,魏家虽再无一人能够承袭先祖的辉煌,魏氏一族虽早已大不如前,但魏氏书法,仍是当今大俞盛行的四大狂草书法之一,魏家在整个大俞文人雅士心目中地位仍是不可撼动的,据说,便是当朝太尉亦是写的一手上好的草书,所习正是魏氏书法。   是以,魏家官职虽不高,地位却极高,早已闻名天下数百年了。   ***   王氏只笑呵呵的招手,将那魏蘅唤到了身前,一脸亲热的拉着,不住赞道:“婶子说的何话,瞅瞅,蘅丫头生得就跟个仙女儿似的,这样的相貌品性,放眼整个大俞,又有哪个配不上?”   说罢了,只笑眯眯抬眼相看坐在首位上的老夫人,道:“母亲,您说是吧?”   魏蘅闻言,只微微垂着眼,拿帕子掩了掩嘴,一脸娇羞模样。   老夫人闻言,只细细将底下的魏蘅瞧了又瞧,不多时,只笑道:“这才不过一两年的功夫,蘅丫头又见出息了,在老婆子我的印象中,还是小姑娘了,没成想一转眼就成大姑娘了,生得如此伶俐乖觉的,那魏家的门槛怕早已被整个大俞前来提亲之人给踏破了吧。”   老夫人说到这里,微微顿了顿,既没有直接应承,也没有婉拒的意思,只笑着道:“往后多来府上走动走动,老婆子我最喜欢热闹,喜欢这般乖顺的小辈了。”   虽未曾表态,但又好似表露出几分相看的意味。   瞿老太太面上微喜,她一直想要开口主动与老夫人提及的,只是,之前那沈氏刚过不久,不好提起,便一直压着,拖到了今时今日。   王氏见了,随后端起了茶杯饮了一口。   心道,这魏家虽有些名声,只魏家到底败落多年,其祖父不过中了一届秀才,到了其父这一辈,才渐渐起复,却也不过在太守一职上做到了头,近百十年来,魏家一直啃着魏氏书法的老底,家里头怕是除了那几份魏大家的手稿,便也仅仅只剩下了这么个名不副实的名头了。   这样的人家,并不合王氏的意,既然娶不了芙儿,王氏便想要给霍元懿相看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   这魏家,虽不是王氏中意的,却知,一直是老夫人所欣赏的。   也知,尤其替那霍大相看亲事,是丝毫轻不得,重不得。   霍家如此显赫,俨然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高度了,尤其是大房,父子二人掌控着京城里里外外的兵权,直接掌控着整个大俞的命脉,这样的地位,越高,高处越发不胜寒,凭着老夫人、国公爷多年的小心谨慎,怕是在霍大的亲事上,并不想要高娶,再往上走,上位者怕是该忌惮了。   而相比他日大房娶了那九公主殿下,王氏倒也希望娶个普通些的,让两房的实力地位再匀匀,倒也是桩喜乐见闻之事儿。   王氏嘴上的意思是大房二房随着人挑,但懿儿在外名声显赫,换了任何人,挑的怕皆会是大房吧。   纵使霍大鳏夫一个,又有娇妾在侧,但霍家大房,仍是整个京城所有家族极力攀附的目标。   毕竟,妾,永远是妾。   哪个男子不纳妾?   关键是家世,在如此权爵贵族里,等闲再也挑选不到像霍家大房这样华贵显赫,却从未发生过任何劳什子糟心勾当的宅门后院呢,但凡替闺女着想的,怕皆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想要往上赶吧。   ***   毕竟屋子里全都是霍家人,逮着小辈打趣几句倒是无伤大雅,不过,凡事,适可而止,王氏只十分识趣的又笑着将话题引开了。   又加上,府上渐渐上门参宴的人渐渐多了,府中便开始热闹开来了。   听戏、逛园子,左不过是些相似的乐子。   霍家此番满月宴虽大办,到底皆是些与霍家走得极近的亲戚及世交罢了,能够跟霍家成为世交的,左不过皆是些地位坚固的侯府、伯爵府,亦或是将军府等权贵之家或是权倾朝野的权爵之家罢了。   约莫皆是三品以上的。   三品以下的人家,唯有王家一家。   王家是尹氏请来的,跟纪鸢商议过了的,亲家虽做不成,情分却始终还是在的,且尹氏与那蔡氏确实是一见如故,如若可以,王家,永远是纪鸢的第二个娘家。   王家极为低调,纵使家里出了个探花郎,却并未因此变得倨傲,反倒是越发低调谨慎,转了一大圈,未曾瞧见到王家人,正欲派人去寻,忽而见走在前头的魏姑娘别在腰间的帕子掉了,正好落在了纪鸢脚边。   纪鸢步子停了下来,盯着脚前浅粉色的帕子瞧了一阵,只得弯腰拾起,冲着前方那道窈窕身姿道:“魏姑娘,请留步。”   魏蘅闻言,下意识的扭头,见纪鸢在身后唤她,只有些惊讶。   纪鸢缓缓上前,将帕子递给了她,淡淡笑着道:“你的帕子掉了。”   魏蘅闻言瞧了瞧纪鸢手中高举的帕子,顿了顿,又立马伸手抹了抹腰间,只有些尴尬道:“多谢姐姐,让姐姐见笑了。”   从纪鸢手中接过帕子时,悄悄多瞧了纪鸢两眼,顿了顿,只朝着纪鸢福了福身子,道:“这帕子是我娘亲在世时给我绣的,用了许多年了,一直是我心爱之物,今日多亏了姐姐,改日妹妹必登门拜谢。”   说完,也并未在多言,只朝着纪鸢又施了一道礼,听到前头丫鬟在唤,立马匆匆去了,走到廊下,还忍不住扭头回看了一眼。   纪鸢见状,轻轻捏了捏手里的帕子,正在这时,只听到身旁的陈氏笑着道:“这位魏姑娘,倒是有趣。”   纪鸢扭头看着陈氏,二人相视一笑。 第147章   宴会上, 客人极多,来的大抵皆是些京城有头有脸的尊贵太太, 掌事的是二太太王氏,三太太作陪, 霍元昭跟两个小堂妹则跟着招待着前来做客的小辈们。   像是纪鸢跟陈氏二人的身份,倒是稍稍有些尴尬,等闲的尊贵太太自然不会屈尊过来寒暄, 而纪鸢眼下又成了妇人, 似乎, 往那十几岁的千金姑娘们堆里走,也似有几分不大合适。   如此, 纪鸢跟陈氏二人倒像是落了单似的。   正要派人去寻王家人, 自己则琢磨着要不要往里去陪着尹氏时,守在院子外头的合欢忽而匆匆来禀,只凑到纪鸢耳边小声的说道了些什么,纪鸢闻言一愣,只微微皱着脸, 道:“现在么?”   合欢连忙如小鸡啄米的点了点头, 顿了顿,又立即道:“嗯嗯,正等着呢, 主子, 速速随着奴婢来吧。”   纪鸢皱了皱眉头, 见陈氏好奇的看着她, 只讪笑道:“姐姐且先坐会子,妹妹去去便来。”   陈氏见纪鸢不打算说,倒也未曾多问,只笑着道:“好,放心去吧,一会儿有人问起,我替妹妹解说便是。”   纪鸢谢过陈氏,当即领着菱儿,随着合欢一道出了院子。   ***   老夫人的院子,纪鸢来过两回,不过,却没有往别处走动过,眼下,合欢领着纪鸢七绕八绕的,没一会儿,便绕出了原先那些热闹噪杂的地段,来到了一处僻静安静的园子里。   园子里有座嶙峋假山,种植了不少花花草草,瞧着景色极美,假山后有一处九曲回廊水榭,水榭正中央设了一处八角凉亭,亭子里背对着坐着一道身穿玄色华服的男子,正是那早起时才刚分开不久的霍元擎是也。   听到动静,霍元擎缓缓转过了身来,远远朝着纪鸢这边瞧了过来。   纪鸢立在回廊这一头,与他遥遥对视了一眼,片刻后,只捏了捏手中的帕子,缓缓走了过去。   到了亭子外头,殷离忽而悄无声息的出现,朝着纪鸢抱拳行了礼,随即,长臂一伸,只将身后菱儿、合欢二人拦在了亭子外头,不让跟着进。   菱儿跟合欢二人对视了一眼,跟着殷离一道退回至回廊外头守着。   人全都退下后,整个亭子里便只剩下纪鸢跟霍元擎二人呢。   “公子…”   纪鸢朝着那霍元擎福了福身子,走近才发现那霍元擎浑身透着一股淡淡的酒味,应该是饮了酒的,面上瞧着与往日无异,不过耳尖稍稍有些红,单手撑在石桌上,见纪鸢给他行礼,淡淡的朝她招了招手。   纪鸢走到那霍元擎跟前,缓缓问道:“公子如此着急将妾唤来,可是出了何事?”   原来,方才合欢匆匆来报,只道大公子有请,纪鸢不敢耽搁,匆匆跟了来,只一路上,那合欢却又一问三不知,只知大公子在前头等着。   这日到底是在宴会上,纪鸢实则是不好脱身的,尤其,最好不要出了内院,毕竟外院有不少外男,理应避嫌才是,再者,这难得一办的宴会上,中途还离席跟男人相会,纵使这人是她的“夫”,到底有些不妥。   府上本就人多嘴杂,尤其,这一段时日,纵使纪鸢低调行事,本已处在风口浪尖上了,指不定哪个有心人传成了青天白日里还在外头勾搭爷们,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儿。   纪鸢话音一落,只见那霍元擎抬眼瞅了她一眼,随即,朝她缓缓抬起了右脚。   纪鸢一愣,一时不知何意。   片刻后,只盯着霍元擎的脚好似打量了一番,良久,才在他脚上那双青色锦缎的马靴上瞧见了一到半指长的口子。   原来是他的靴子被划破了。   马靴的鞋头有些尖而翘,就在鞋头的地方撕开了一道细口,其实,不细瞧,是瞧不出来的。   见纪鸢总算是发现了那道口子,霍元擎这才缓缓将脚放了下去,挑眉淡淡的看着她,没说话。   纪鸢也定定的回看着他。   两人久久对视着。   所以,这霍元擎是个什么意思呢?   他的鞋子破了,唤她来作甚?   纪鸢一时皱了皱眉,对视了好一阵,纪鸢只有些尴尬,用帕子拭了拭嘴,试探着开口道:“公子的鞋破了,今日到底在宴会上,多少有些不大体面,不若,公子回屋去换一双?”   霍元擎单手撑在石桌上,闻言,只伸手往眉心揉了揉,皱了皱眉道:“不用了。”顿了顿,又淡淡道:“头有些疼。”   纪鸢狐疑的瞧了他一眼,见他闭着眼,面上似乎真的又几分疲倦,想了想,便道:“咱们院子有些远,来来回回着实有些麻烦,不若妾这便唤人前头院里寻根针线来,暂且替公子将破的地方缝上,公子觉得可好?”   霍元擎闻言,这下倒是没有推拒,只淡淡的“唔”了一声,随即挑眉看着纪鸢,淡淡道道:“尚可,去吧。”   纪鸢顿时皱了皱脸,深表怀疑,这人就是专门派人寻她来,给他缝鞋子的吧?   话已出口,倒也不好说话不算数,如此,纪鸢只得朝着远处的菱儿招了招手。   老夫人院子就在前头,里头的无论哪个丫鬟屋子里都会备用针线的,此番来回跑一躺,不过半刻钟罢了。   ***   菱儿走后,纪鸢只得在那亭子里坐了下来。   见亭子的石桌上摆放了一应茶具,及几碟点心果子,纪鸢只举起茶壶给那霍元擎倒了杯茶,自己这日起的早,忙活了一整日,腹中早已经饥肠辘辘,见碟子里的绿豆糕绿油油的,瞧着食欲大增,便翘起了小拇指,往碟子里捏了一块绿豆糕送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口。   糕点软糯可口,入口即化,果然十分可口。   纪鸢一口气吃了两块。   第三块吃到一半时,见对面霍元擎目光炯炯的看着她,纪鸢顿时脸上一红,只有些尴尬的装模作样道:“这个绿豆糕好吃是好吃,就是尝多了有些腻歪。”   说完,立即将咬了剩余半块放回到了碟子里,又忙用帕子擦了擦嘴,擦了擦手。   正忙活间,一杯茶递了过来,纪鸢正好渴了,下意识的接了,饮了半杯,饮完后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个杯子是那霍元擎的。   他方才饮过了的。   正愣神间,只见对面那霍元擎淡淡皱眉道:“太甜了,是有些腻。”   纪鸢一抬眼,只见那霍元擎不知何时将碟子里被纪鸢咬了一半的绿豆糕放进了嘴里,嚼了几下,只蹙眉咽了下去。   随即,自然而然的从纪鸢手上接了那剩余半杯茶缓缓灌了下去,将嘴里的甜味给冲进了肚子里。   唔。   原来大公子还有这嗜好?喜欢吃别人吃剩下的东西?   这日,阳光正好,微风不燥,坐在这四面环绕的水榭之中,原是该觉得凉快舒爽的。   只纪鸢却觉得,脸上微微发着烫。   亭子里一时彻底安静了下来。   好在,不多时,菱儿寻了针线匆匆赶来了,打破了亭子里这片暧昧涟漪。   ***   纪鸢脸上多多少少有些少女春色,只那霍元擎倒是一脸淡然得紧,菱儿来了后,他便毫不客气的将靴子从脚上拔了下来,片刻后,四下瞅了瞅,眉间轻蹙,过了片刻,将脚伸了过来,搁在了纪鸢的双膝上。   纪鸢:“……”   纪鸢瞪着眼抬眼去看他时,那霍元擎只微微阖着眼,靠在石凳上,闭目养神了起来。   纪鸢垂眼盯着他的大脚,片刻后,只故意装作有些嫌弃似的伸手往自己鼻尖扇了扇。   那霍元擎素来耳目灵敏,似乎察觉到了纪鸢的举动,只缓缓睁开了眼,半眯着眼看向她。   纪鸢脸一热,立马眼明手快的将扇鼻子的举动该做了抚弄额角零落的散发。   霍元擎挑眉看了纪鸢一眼。   纪鸢心虚的将目光挪到了别处。   片刻后,只觉得腿上那只大脚的重量忽然加重了。   纪鸢咬了咬唇,良久,只冷不丁冲着那霍元擎道:“这鞋子做工精美,手艺精湛,应该是霁月姐姐做的吧,公子,妾的手艺跟霁月姐姐的有些不同,针法也大不相同,贸然缝补,怕毁了鞋子原本的款式,不若,还是让霁月姐姐来替您缝上吧?”   话音一落,只见那霍元擎眯了双眼,一动不动的盯着纪鸢。   纪鸢一时只有些心虚,又立即补充道:“我的意思是,我手艺不好,公子还请将就些吧。”   霍元擎这才复又阖上了眼。   良久,忽而冷不丁道了声:“毁了便毁了,一双鞋子而已。”   纪鸢瘪了瘪嘴,心道,还是双新鞋了,这鞋子至少也做大半个月,他一句说毁便毁了,真替那陈氏不值当。 第148章   替那霍元擎将鞋子补好了, 末了,又亲自伺候那位大爷将鞋穿戴好了, 见那霍元擎仍旧老神在在的坐在那里丝毫没有要起身的意思,纪鸢唯有又陪着他坐在亭子里赏了一阵水榭。   霍元擎素来是个沉默寡言的。   两个人坐在一块儿, 又无甚话可说。   好在,这段日子相处下来,纪鸢已经稍稍习惯些了, 至少, 不会像之前那样畏惧他了, 时间一长,觉得在他跟前, 也能怡然自得起来。   片刻后, 纪鸢捏了一块糕点,坐在凉亭的护栏旁,将糕点捏碎了撒在湖水里,喂鱼。   她将糕点一撒,只听到哗哗一声, 湖水底下的红鲤全都涌了上来, 纷纷张着小嘴,争夺起鱼食来,纪鸢见湖里的红鲤各个胖头胖脑, 十分可爱, 心里好生喜欢, 将整块糕点撒完了, 末了,又返回去,干脆重新端了一叠子来。   端的时候,特意错开了那道绿豆糕,选了一叠桂花糕。   围着整个凉亭的围栏转了一大圈,那些胖乎乎的红鲤就跟认识人似的,她走哪儿,全都跟到哪儿。   纪鸢细心的发现红鲤群里掺杂了一条黄色鲤鱼,在一片红色当众格外惹眼,只小黄个头小,挤在了最外围,压根抢不过这些红的,纪鸢想了想,便起身伏在围栏上,稍稍伸着身子,预备将鱼食仍远一些。   哪知,正支起了身子,鱼食还抓在手上没来得及扔出去时,忽而一直结实的臂膀箍在了纪鸢的腰间,她甚至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自己整个身子就凌空了。   纪鸢被霍元擎单臂搂着,转了半个圈,回到了亭子里。   霍元擎将她缓缓放在了地面上,拧着眉,轻声喝斥道:“当心掉下去了。”   去年冬日里的那一摔,至今,仍然有些心有余悸。   ***   霍元擎微微皱着眉,言语略带几分训斥。   其实大部分时候还是挺好的,就是板着脸,吓唬人的时候,该严肃时也还是挺严肃的。   纪鸢只稍稍低着头,趁他不注意时,微微撇了撇嘴,抬眼时,却一脸笑吟吟道:“知道了,多谢公子关心。”   霍元擎瞅了她一眼,抿嘴道:“别玩水了,这里风大,回吧。”   玩水?   她哪里玩水了?   她又不是个小孩子。   分明是逗鱼来着。   心里腹肌着,嘴上却半点不敢反驳。   听到他终于下逐客令了,立马将碟子往桌上一隔,用帕子擦了擦手,忙向那霍元擎福了福身子,道:“咱们不同道,妾便不送公子了,呃…姨母那里无人照看,妾便先行一步了,公子您请便。”   说罢,还未待那霍元擎回复,便立马捏着帕子,脚底抹油,溜了。   要让旁人瞧见她单独在冷僻的园子里跟大公子私会,老夫人怕更加瞧她不上眼了。   纪鸢走后许久,霍元擎这才收回视线,只背着手背立在凉亭围栏前,赏了一阵红鲤。   只觉得纪鸢一走,连湖里的鱼儿竟然全都跟着散了。   这时,殷离上前,恭敬禀告道:“主子,二皇子来了,二老爷派人来请,请主子前去作陪。”   霍元擎握着大掌,伸手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上轻轻地抚了抚,片刻后,只几不可闻的点了点头。   转身正要离去,经过石桌前,瞧见碟子里还剩下几块绿油油的绿豆糕,霍元擎想了想,冲着殷离道:“将剩下那几块绿豆糕包好了,送去木兰居吧。”   殷离只有些诧异,心道,那可是吃剩下的。   想要提醒主子一声,主子或者木兰居那位若是喜欢的,只管吩咐厨房去做便是了,只是,话语在喉咙里打了几个漩,又给咽了下去。   “是。”   霍元擎走后,殷离亲自留了下来,将东西包好了,吩咐人送去了木兰居。   ***   却说纪鸢匆匆回到宴席上时,已是半个时辰后的事情了。   方一过去,芍药便立马来了,来到纪鸢身前,笑着道:“主子,王家人已经来了,方才王家姑娘正在寻姑娘呢,这会儿三姑娘亲自招待着,主子可要去瞧瞧。”   纪鸢面上一喜,想了想,只笑着道:“伯母在哪儿?在戏园子里听戏么?我且先去给伯母问个好。”   芍药道:“王家太太这会儿正在屋子里看六公子,顺道陪着姨娘说话,方才还问起主子呢。”   纪鸢正过去,冷不丁在拐角处遇到了一个姑娘,正是那日在那如意斋外遇到的那个穿紫色衣裳的美丽姑娘,两人面对面行来,恰好撞了个正着。   见到纪鸢,对方似乎也有些惊讶,片刻后,只微微笑着朝着纪鸢福了福身,道:“见过纪家姐姐。”   顿了顿,又忽而立马改口道:“噢,差点儿忘了,听婉妹妹提起过你,你其实比我还小了。”说到这里,似乎不知到底该如何称呼,只觉得唤作妹妹又似乎有些不大适合,沉吟良久,只改作:“纪姨娘。”   顿了顿,又笑着问道:“你还记得我吗?上次在如意斋门口,咱们见过的,跟王家公子还有婉婉一道。”   这位姑娘见了纪鸢似乎十分惊喜,也十分亲热。   见纪鸢似乎不知她的身份,芍药凑了过来,在纪鸢小声提示道:“主子,她是肖远伯家的嫡出二姑娘紫晗姑娘。”   怪道之前觉得有几分眼熟,应当是从前在哪个宴会上瞧见过的。   纪鸢闻言,只冲对方笑着道:“原来是二姑娘。”   肖紫晗笑吟吟道:“没想到纪姨娘还记得我,当真是万分荣幸。”顿了顿,见纪鸢神色匆匆,只笑着道:“纪姨娘可是在寻婉婉?婉婉就在前头跟霍三姑娘一道在园子里赏花,姨娘可是要过去,方才婉婉正满院子的寻你了。”   说罢,便冲着身后不远处的花园一指,似乎想要亲引纪鸢过去。   纪鸢想了想,也正好可以将婉婉唤过去,一会儿,她抱她的小表弟给婉婉瞧,便欣然同意了。   哪知,刚走了没两步,只忽而听到那肖紫晗若有所指的问道:“我这些日子与婉婉走得极近,听婉婉说,纪姨娘是那王公子的师妹,是真的吗?王公子学富五车、学识渊博,没想到竟是纪姨娘的师兄,能够跟这样的人成为青梅竹马,当真令人好生羡慕。”   纪鸢若有所思的看着她。   果然,下一瞬,只见对方一脸好奇的问道:“紫晗有一事儿,可否跟姨娘打探一二。”   纪鸢淡淡道:“二姑娘但说无妨。”   肖紫晗想了想,只有些八卦问道:“我之前听说王公子议过一段亲,我虽与婉婉走得近,到底不好意思打听,纪姨娘竟是那王公子的师妹,应当略有耳闻吧,纪姨娘可知,王家之前相中了哪家千金?到最后如何没议成啊?我倒是挺好奇的,像王家公子这般风度翩翩的公子哥,竟然还会有人拒绝?”   肖紫晗朝着纪鸢挤了挤眼,似乎当真只是在八卦好奇,随即,只双目炯炯的看着她。   然而纪鸢闻言,顿时挑了挑眉。   她总算知晓对方唤她一口一个纪姨娘的缘故了,意在提醒她已经成了旁人的妾,还是…下马威?   难不成,师兄的亲事…定下了? 第149章   见肖紫晗一动不动的盯着她。   片刻后, 纪鸢并未曾直接回答,只是淡淡的笑了笑道:“是谁并不重要, 我觉得将来哪个有此等福气能够嫁给师兄,这个才是最重要的。”   顿了顿, 纪鸢瞅了肖紫晗一阵,似笑非笑道:“师兄素来喜欢心地善良,纯洁无暇的姑娘, 我瞧着二姑娘天真无邪, 似乎正是师兄喜欢的类型, 倘若有朝一日师兄能够娶个像二姑娘这边贤淑温婉的妻子,那便是师兄莫大的福气了。”   纪鸢用帕子掩了掩嘴, 笑着打趣道。   肖紫晗闻言, 静静地看了纪鸢片刻,不多时,耳根渐渐红了,只有些羞涩道:“姨娘说的哪儿的话,莫要再打趣晗儿。”   顿了顿, 只有些不大好意思道:“怪道婉婉总是说, 说她鸢姐姐最是个妙趣人儿,今儿个一见,果然令人心生亲近。”   两人笑着寒暄着, 收回视线的同时, 两人面上的笑意纷纷淡了淡。   纪鸢则是不大想要跟人绕弯子, 虚与蛇尾。   肖紫晗面色微沉, 只因她听出了对方的弦外之音,似乎是在夸赞她,又似乎是在…讽刺她心思不纯?及敲打她?   不过,瞧面色,又分明瞧不出半点嘲讽之意。   跟聪明人打交道倒是有个好处,便是三言两语的,既能直截了当的表露出自己的意图,又不会轻而易举的伤了和气。   如此,肖紫晗倒是稍稍歇下了心思。   ***   二人刚往前走了两步,正好见霍元昭跟婉婉二人一道相携而来。   “鸢姐姐。”   王婉君一见到纪鸢,顿时就跟蝶儿见了盛开的花儿般,立马张开双臂一脸激动地朝她扑了过来。   “鸢姐姐,我方一进府便开始寻你,都寻了你大半个时辰了,你去哪儿呢,可叫我好等,在你们这府上我哪个也不认识,好在有三姑娘陪着我,不然当真是闷死我了。”   说完,完全没给纪鸢任何插话的机会,只一个劲儿的喋喋不休道:“对了,你怎么跟紫晗姐姐在一起啊,紫晗姐姐你方才不是说要去戏园子听戏吗,怎么又回了。”   纪鸢只捏了捏婉婉的脸,笑吟吟道:“我方才跟肖家二姑娘碰到了,她特意带我来寻你的。”   听到纪鸢将她的称呼从之前的二姑娘改为了肖家二姑娘,肖紫晗面上顿了顿,少顷,只笑着道:“是的,将你心心念念的人给领着来了,我这便要功成身退了。”   说罢,又冲纪鸢道:“你们许久未见,你们聊会子闺房话吧,我便不打扰你们了,我且告退,去院子里听戏去了。”   肖紫晗走后,霍元昭亦是笑着道:“好了,我也不打扰你们二位叙旧了,太太让我招待客人,我去前头瞧瞧,一会儿再来,咱们一会儿聊。”   人都走了后,四周总算是安静了下来。   纪鸢领着王婉君坐在一旁的花架下,两人手牵着手,难得有机会坐在一块儿说起话来。   “那日,在如意斋外头都没来得及跟鸢姐姐好生说两句话来着。”   说到这里,犹豫了片刻,只微微嘟了嘟嘴,看向纪鸢道:“鸢姐姐,这些日子你可都还好?那个霍家大公子待你好不好,那日见了,着实是生得太吓人了,我见了他连腿肚子都在发软,他…待你好不好?”   王婉君一脸关心的问着纪鸢。   纵使,她跟师兄的婚事没成,纵使她选择做了旁人的妾,放弃了做师兄的妻,她们兄妹二人却没有一个怪她的。   这还是,自年前商议亲事那回以来,第二回 见面,纵使往日偶有书信往来,但见了面,总觉得有说不完的话似的。   ***   “我…很好,大公子…待我也极好,你放心,他就是瞧着吓人,其实人还挺好的。”   顿了顿,又问向婉婉道:“你们呢?你呢?伯母再替你相看亲事么?一切都还顺利么?还有…师兄呢?他还好不好?”   婉婉双手捧着自个的脸,微微鼓着圆脸道:“我娘不操心哥哥,反倒是日日在操心我这个小的的亲事,也不知她究竟是咋想的。”   纪鸢笑吟吟的点了点婉婉的鼻子道:“女子不如男,再过两年,你便及笄了,该相看了。”   顿了顿,想起方才的肖紫晗,想了想,道:“你从前总嚷着待在京城无聊,没人陪你玩,上回见你约了一群小姐妹,今儿个便又跟那肖家二姑娘十分熟稔,其实也挺好的,跟京城多家姑娘们走动走动,对你的亲事是有益处的。”   婉婉却一脸苦恼道:“她们哪里是为了我啊,皆别以为我不知道,都是因为哥哥成了探花郎,想要亲近哥哥才来找我玩的,面上和和气气,亲亲热热的,背后指不定怎么骂我傻骂我乡巴佬了,我其实不爱跟她们一道玩耍,若不是实在搁在家里憋得难受,才不想搭理她们。”   婉婉瘪了瘪嘴,顿了顿,又道:“哥哥也是,不大想搭理她们。”   纪鸢听到提及到师兄王淮临,沉默了许久,方真心实意道:“希望师兄能…娶个好媳妇儿吧。”   婉婉扭头看了纪鸢一眼,不多时,只微微叹了一声道:“哥哥现如今将所有的心思全都扑在了前程上,说还早,对娶妻并不如何上心,关键是连太太也不急,没有丝毫催促,只道一切随着哥哥的心意便是。”   说到这里,挑了挑眉道:“所以啊,倒霉的便成了我了。”   纪鸢闻言笑了笑,笑过后,细细琢磨了婉婉这番话,笑容里开始变得有些苦涩了起来。   ***   二人聊了许久,纪鸢正要领着婉婉去里头瞧瞧她的小表弟时,王婉君犹豫了许久,忽而冲她身边的丫鬟使了个眼色,从丫头手中摸出了一个荷包匆匆塞进了纪鸢手上,道:“鸢姐姐,这是哥哥给的,多少有些不适合,我原是不该跑这个腿的,只哥哥说这是最后一回,里头什么也没有,就一个镯子,说这个镯子既然送出去便断没有再收回的道理,鸢姐姐,你…便收下了吧。”   纪鸢一愣,正要推拒,恰逢那霍元昭来了,远远的冲她们乐呵道:“你们倒是挺能聊的,方才姨娘还问起你们呢,快别聊了,跟我进去吧。”   如此,纪鸢不好在推脱,只得暂且将荷包塞进了袖口里。 第150章   宴会一直忙碌到了晚膳后, 听说这日二皇子也来了。   临时来的,说是刚好路过这边, 恰逢瞧见霍家正在办满月宴,就临时备了礼过来,顺道用了午宴才走。   这日后, 所有人依稀瞧见京城局势的风向似乎已经悄无声息的转变了。   霍家, 原先跟毫无实权的太子走得极近, 只因那霍家大公子霍元擎曾是太子伴读, 而现如今,太子日渐消沉,除了太子这一名号, 整个大俞,似乎俨然快要忘记有太子这么一号人呢,世人只知二皇子跟五皇子殿下, 不知太子乃为何人。   如如今,霍家又与二皇子结了亲, 至少落在了外人眼中, 怕是早已经将霍家归纳为二皇子一党了吧。   只是,霍家跟杜家似乎有些不对付。   整个朝堂局势一时变得愈加诡异难辨。   ***   忙碌了整整一日,送别了王家人,又挨到最后,将尹氏跟小表弟送回了洗垣院, 纪鸢这才回到了她的木兰居, 纪鸢整个累到不行。   一回来, 就立马解了头饰,更衣沐浴。   躺在温热的浴桶里,只觉得整日的疲倦这才稍稍消散了些。   纪鸢靠在浴桶里闭目养神,菱儿跟芍药两人在一旁伺候着,见菱儿正在替纪鸢备用月事带,只听到芍药在细细碎碎的问道:“主子今儿的不多,好似已经走了呢。”   菱儿小声道:“今日乃是最后一日,不过,今儿个主子累了一整日,怕是断得不干净,且先备着无妨。”   芍药点了点头。   片刻后,菱儿来了,试了试水温,给纪鸢添了些热水,又往浴桶的撒了些花瓣,想了想,冲纪鸢道:“主子,今儿个奴婢瞅着您与雅苑那位走得极近,那陈姨娘瞧着倒是个和善的,只是…奴婢觉得那人对谁都和和气气的,只觉得令人有些瞧不透似的。”   纪鸢闻言,缓缓睁开了眼,默了良久,忽而道:“陈姐姐在府中多年,之前一直替…替已故沈氏帮衬着打点大房,是沈氏的左右手,自然不是个简单的。”   “那姑娘您还…还与她…”   纪鸢淡淡的笑了笑,道:“横竖都在一个大院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笑脸相迎总是要好多恶语相向的,能好好地相处,何不好好相处?有清净日子不过,又何须自寻烦恼呢?”   菱儿见纪鸢心中清明,便也放下心来了,只仍是忍不住道着:“横着主子您心里清明便是了,奴婢啊,是担心您心善,耳根子软,您是任何事儿都懒得计较,不是个找事儿的,可就怕旁人觉着您老实,这事事都来找您了,横竖,奴婢觉得对雅苑那位还是得多多提防着,虽不是仇人,但是…这后院的女人,极少能够成为真心朋友的。”   菱儿自从上回纪鸢落水一事儿后,万事都开始变得警觉了起来,像是老母鸡似的,恨不得时时刻刻将纪鸢这只小鸡仔护在她的羽翼下。   纪鸢只笑着摇了摇头道:“行行行,你就甭唠叨了,都听你的,都听你的,总行了吧…”   ***   沐浴完后,后院的宴早早便散了,只是前院,酒席还未全部撤下,难得霍家这日来了这么多亲戚,也来了不少霍家的门生,应该是在吃酒议事儿吧。   纪鸢料想那霍元擎一时半会儿怕是不会回来,只借着头疼之由,想要到外头园子里散散,将所有丫鬟全都打发了下去,自己孤身一人坐在了月下赏月,赏花。   连菱儿、抱夏全部都给打发走了,一个未留。   更深露重,不知坐了多久,不知仰着头瞧了多久的月色,忽而察觉到了一股寒意,纪鸢拉了拉肩上的外披,这才渐渐缓过神来。   良久,只从袖口里摸出了一只素色的荷包,荷包款式极为简单,但是做工却十分精细,正是白日里王婉君强行塞给她的那个,正是去年初年在京城初次遇到王家人时,纪鸢做着送给婉婉的,不知何时到了那王淮临手中。   只觉得往事如烟。   去年端午至今,才不过一年多光景,只觉得仿佛过了半辈子似的,连人生都变得漫长了许久。   纪鸢盯着荷包瞧了许久,不多时,只缓缓打开,从里拿出了那只镯子,血玉镯子,王家的传家宝,王淮临曾经给她的聘礼,说是让她提前保管着。   她退还了两次,可是两次又都重新回到了她的手上。   师兄从来不是个强人所难子人,唯有在这一桩事上,莫名有些偏执。   纪鸢盯着这个玉镯子瞧了许久,她曾经一直以为自己会是这只镯子的女主人,未曾想,世事难料。   这只镯子,纪鸢心知留不得,可是,想到师兄,纪鸢多少有些心软。   片刻后,纪鸢只将镯子重新塞回了荷包里,走到不远出一处花圃旁,拿起一个小铲子,往花圃的某个角落里挖了一个小坑,犹豫了良久,只将荷包塞了进去,用土填上了。   纪鸢蹲在花圃边静静地瞧了一阵,正要起身时,忽而从身上掉落一块小纸条,纪鸢一愣,捡起纸条打开一瞧,只见上头写了一句话:愿一生无忧,盼一世安好。   没有署名,也没有落款,就这样简简单单的十个字,却令纪鸢鼻尖微微酸了酸。   字迹,是纪鸢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呢。   苍劲有力,跟那霍元擎一样,写的一手刚劲有力的正楷。   纪鸢盯着手中的这张小纸条,忽然心里有些压抑跟难过了起来,大概,这是除了父母外及尹氏外,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如此真心实意的盼着她好的人吧。   一生无忧,一世安好,短短的几个字,可是要真正做到,却好难好难。   诚然,进了这大房,入了这木兰居,她的日子其实要比从前在竹奚小筑时好过许多了,大公子为人不错,大房又历来清净,无人敢进来惹是生非,瞧着似一处难得的静谧安定之所。   可人有时候就是这样的纠结跟不知足。   动荡难安的之时,只愿求得一隅安宁平安之所,可大风大浪过去后,静谧周全惯了,想要的却是…自由。   从前在那竹奚小筑时,纵使所过的日子仿佛与日前好似一般无二,可是,那个时候心是畅快的,只因她知,总有一日,她会脱困于那个小院,她会跟只纸鸢似的,总有一日,能够自由自在的飞出去。   可是,现在呢,只觉得有些迷惘难安,纸鸢断了线,折断了翅膀,永远的被困在了这里了。   ***   纪鸢只微微仰着头,强忍着难得一见的脆弱与无助,不知过了多久,将手中的纸条捏紧了,正要回屋时,忽而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淡淡的声音,问着:“你在看什么?”   那道声音有些低沉,有些黯哑,在安安静静的夜空中,显得格外幽邃。   纪鸢心中一紧,只极力压着心里的慌乱扭头转身,就看到那霍元擎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后,就看着距她几步之遥的地方,只单手背在身后,目光正一动不动的盯着她。   目光犀利而深邃,直直盯着她的眼睛,好似能够看到她的心底深处似的。   纪鸢心跳一下子就加快了,握着纸条的手微微一紧,只不漏痕迹的右手藏到了身后,强自冲着对方笑了笑道:“妾…没看什么啊,妾正在赏月…”   顿了顿,又立马道:“公子怎么这么早回了,妾之前派人去问过了,只道公子在宴席上饮酒,只以为一时半会不会归来了,今日厨房繁忙,这会儿怕是热水还未曾备好,公子今儿个饮了不少酒吧,一身的酒味,定是十分难受,不若公子随着妾进屋坐坐,妾这边吩咐人去厨房通传一声!”   说着,正提步往回走,哪知,那霍元擎却立在原地一动未动,只微微眯着眼,直勾勾的盯着她。   纪鸢在那样威严的眼神下,渐渐停下了步子,不敢再往前走了。   “手上的东西,拿过来。”   霍元擎看着纪鸢,缓缓道。   面上瞧不出任何异处,语气也似乎算正常,可越是这样,只觉得就跟暴风雨的前夕似的,更令人心思畏惧。   纪鸢死死握着拳头。   霍元擎只定定看着她,不说话。   纪鸢被这股压抑的气氛折磨得大气不敢出一下,过了好一阵,只泄愤似的,将手中的揉成纸团的纸条一把扔到了霍元擎身上。   霍元擎微微眯着眼,便是到了这会儿似的还没恼,片刻后,只面色淡然的将纸团捡了起来,当着纪鸢的面打开了。   只是在打开纸团的下一瞬,只见他微微抿紧了嘴,脸上的肌肉微微绷紧了,身上冷凝的气焰渐渐浓重了,只盯着纪鸢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问道:“哪来的?” 第151章   纪鸢只紧紧咬着牙, 不说话。   霍元擎盯着纪鸢瞧了半晌,少顷, 只见忽然间将视线往下移了移,目光落到了纪鸢身后,那个花圃里。   随即, 双眼微眯。   那里, 有一个小铁锹落在地上, 土, 有被翻动的痕迹。   他其实来了有一会儿了,之前也已经看到了她在埋东西,神色悲鸣, 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   ***   纪鸢一惊,立马将身子往侧挪了挪,一脸心虚的用身子挡住了那个花圃。   然而, 抬眼后,只觉得霍元擎的眼神变得有些微冷起来, 她有些害怕, 可更多却是觉得委屈。   她明明什么也没做,她跟师兄议亲在前,可自打知道要纳进这大房来后,她就一直安安分分,为了避嫌, 甚至早已经将所有关于师兄王淮临的东西都给退还了回去。   今日这个荷包, 这个镯子, 这个小纸条,实乃意料之外的事情,老夫人院子里人多口杂,她怕引人耳目,不好来来回回推搡,回来后,委实不该如何处理,只想着将这个镯子藏了起来,想着往后待婉婉嫁人,送给她,或是若干年后,或许,待一切尘埃落定,待他们老了,看淡了,再将这个镯子以别的方式重新归还给王家,毕竟,这个镯子对王家的重要性,她是知道的。   千算万算,没有算到被这霍元擎给撞了个正着。   “谁写的?”   霍元擎紧紧捏着手中的纸条,似乎非要听她亲口回答。   往日那霍元擎没有这般咄咄逼人的时候,许是这日饮了些酒,浑身酒味浓重,只觉得比往日瞧起来要骇人得多。   纪鸢知道在这霍元擎跟前是耍不得半分心眼的,只是,脾气再好,也总有固执的时候,甭说她与那王淮临二人之间清清白白,便是当真有个什么,那也仅仅只剩下些个亲情及同门之情了。   她横竖是坦坦荡荡的。   可是,大抵是这些日子相处以来,霍元擎处处随着她的意,事事也顺着她,纪鸢并不蠢,不是没有瞧在眼里,不过是有些束手无策,不知该如何回应罢了。   人往往便是这样,对你坏的时候,稍稍待你好一些,你便会对其感恩戴德,可一直对你好,只要稍稍不如意,便会觉得不习惯了,便会觉得意难平了。   眼下,纪鸢只觉得眼前这霍元擎忽然之前变得可恶了起来。   ***   不知在跟自己较劲,还是跟对方较劲,就是咬着牙,如何都不开口,直到那霍元擎冷冷的走了过去,一把紧紧握紧了纪鸢的手腕,冷冷的盯着她的眼睛。   大掌就跟个铁钳似的,紧紧捏着她的手腕。   钻心的疼。   却死命忍着,就是一声不吭。   霍元擎紧紧捏着纪鸢的手腕,直接一言不发的拽着就往屋子里去,到了庭院里时,院子里的丫鬟闻得动静,全都跑了过来,顿时一个个大惊。   纪鸢被他拽得步履踉跄,微微红着眼,忽而气得张嘴就是一口咬在了霍元擎的手腕上。   霍元擎手腕一顿,步伐顿时停了下来,只扭过头来,直直盯着她,眼中有抑制不住的…愤怒。   纪鸢有些害怕了,也有些后悔了,只觉得捏着自己手腕的那只大掌力气又大了几分,终于纪鸢疼的忍不住了,只拼命挣扎道:“疼,你…你放开我,放开我——”   抱夏、凌儿、湘云见了全部跪在了庭院里求情。   纪鸢心中万分恐惧,只以为对方又要像六年前那样对待她时,却未想,就在纪鸢疼的牙齿打颤之际,只忽而间觉得身子一轻,她整个身子突然凌空,离开了地面。   纪鸢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那霍元擎一把紧紧抱着,飞了起来,飞到了屋顶上。   霍元擎将她放到了屋顶正中央的房梁上,抿着嘴,冲着纪鸢冷冷道:“既然想不起来,就待在这里好生反思。”   说完,见纪鸢站稳后,自己就纵身飞下了屋顶,冲着殷离冷冷道:“在这守着。”   说完,大手一挥,自己直径踏出了木兰居。   留下纪鸢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了屋顶上。   ***   殷离愣了愣。   整个院子里所有的丫鬟婆子亦是你瞧瞧我,我瞧瞧,顿时面面相觑。   就连纪鸢亦是愣了许久,良久都没有晃过神来,待反应过来时,只见自己已经站在了漆黑的屋顶上,放眼望去,视线能够触及到整片霍家院落,然而,目光所触及之处,全部都是一片漆黑,再一抬眼,往下看去时,顿时,脚下一滑,不多时,只忽而听到哗啦几声,脚下几片瓦砾坠落到了地面,应声而碎了。   围在下面的一群人纷纷倒抽了一口气。   纪鸢一惊,整个人有些止不住瑟瑟发抖了起来。   身子一个不稳,整个身子恍惚了一阵,前后晃动了几下,差点儿掉落了下来,好在,她立马眼明手快的蹲了下来,紧紧抱着屋顶上装饰的小狮子,这才得以周全。   人没摔下去,魂儿却差点儿给吓没了。   纵使小时候纪鸢玩劣不堪,跟着府上的小师兄们一起翻墙、爬树、钻洞,顽皮起来就跟个男孩子似的,可是,却从来没有爬到这般高的地方来过。   腿有些软。   关键是,屋顶上冷风凛凛,一片漆黑,诺大的屋顶,唯有她一人,尤其是,整个人紧紧抱着身前的狮子,一动都不敢动一下,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坠落了下去,摔个粉身碎骨的。   真是可恶,可恶,霍元擎,大混蛋。   她从未瞧见过如此小气吧啦,尽只会欺负女人的男人。   好一个堂堂霍家大公子,威风凛凛,征战沙场的战神,她从前皆瞧错他了,哪里好了,哪里体贴了,哪里就大方随意了,分明没有风度,没有气概,没有丁点大度及责任感。   纪鸢手腕疼,又冷,又怕,气得连心肺都疼了起来,偏偏满腔愤恨不处宣泄,只能卷缩在了小狮子身后,动都不敢动一下。   ***   屋顶下,庭院里。   抱夏、菱儿一个个皆急得直团团转了起来,菱儿都急得直跺脚了,在下头拼命喊着,安抚着:“主子,您莫怕,千万莫要怕,即便是不小心砸下来了,有奴婢在底下垫着,啊,也莫要乱动,您当心着些,奴婢这便想办法将您给弄下来。”   说完,又是想方设法的去寻梯子,可梯子锁在了前院,势必会惊动府里的管事的,又加上夜已经深了,此番去借,怕是会弄得人尽皆知,人都闹到屋顶上去了,如何不令人大跌眼镜,抱夏当场便反驳了。   又道,要将整个院子里的被子褥子全都给搬出来,在地上垫上厚厚一层,即便当真的摔下来了,至少不会断了胳膊断了腿。   抱夏闻言,犹豫了许久,菱儿等不及,压根等不及她细想,立马吩咐人着手去办了。   菱儿匆匆跑了进去,指挥着整个院子里的人大动干戈了起来。   抱夏心里亦是发愁,瞧瞧,白天还好好地,怎么就闹到如此境地了,当即叹了一口气,看了那守在底下岿然不动的殷离一眼,随即,朝着湘云使了个眼色。   湘云会意,蹭蹭蹭走到那殷离跟前,冲着他盛气凌人道:“姓殷的,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儿,还不赶紧上去将咱们主子给救下来。”   殷离抿着嘴淡淡的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好像左耳朵入右耳朵出一样,压根没将湘云的话当回事。   湘云气得咬牙切齿道:“我跟你说话,你听没听到。”   见湘云气得连耳尖都红了,殷离这才淡淡瞟了她一眼,一脸面无表情道:“公子命令,无人敢违抗。”   湘云咬牙道:“你没瞅见吗?公子方才可是在气头上,所作所为皆是言不由衷,倘若咱们主子有任何闪失,公子指不定悔不当初了,你是公子身边的人,我不信你不知道,公子对咱们主子的情意,咱们主子要是有些三长两短,你就看看,遭殃的到底是哪个?”   湘云喋喋不休。   殷离竟然直接转过了身,给了她一个背影。   湘云气得脑瓜子疼,每次跟这个木头说话,她就没好过过,过了好一阵,见整个院子折腾得不成样子了,湘云无法,只得忍着脾气,踮起脚尖凑到那殷离跟前说了句什么。   说完,湘云微微红了脸。   殷离诧异的看了她一眼,犹豫了片刻,淡淡的道了声:“好。”   说完,转身踏出了木兰居。   ***   木兰居院子外,霍元擎背着手臂背对着立在那里,一动未动,也不知立了多久,冷风吹久了,浑身的酒味散了散,脑海中亦是清醒不少。   听到脚步声,霍元擎头未曾抬一下,却是冷不丁张嘴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让在底下守着么?”   殷离抬眼看了霍元擎的背影一眼,只恭敬道:“纪姨娘似乎有些害怕,方才差点儿从屋顶上摔下来了。”   霍元擎闻言,背在身后的手掌微微握紧,片刻后,终于转过了身来,远远地朝着屋顶上那一抹单薄白衣身影上瞧去。   整个人缩成了一小团,跟只小猫儿似的,颤颤巍巍的卷缩在了一起,摇摇欲坠着,仿佛随时都有些要掉落下来的可能。   霍元擎紧紧抿着嘴,片刻后,脚尖点地,整个人一跃而起,脚尖在地面,在院子门前,在偏房的屋檐上几个轻点,不过一瞬间,又一身轻盈的跃到了正屋的屋顶上,稳稳地站立在纪鸢身后。   “反思好了么?”   霍元擎盯着纪鸢的单薄的背影,沉吟良久,出声问道。   然而,无任何回应。   纪鸢只紧紧搂着身前的小雄狮,一动也未动,只将整张脸趴在雄狮身上,头都没抬一下。   霍元擎绷着脸,片刻后,去拉纪鸢的手腕。   怎知,手刚碰上去,就见脚下的人身子轻轻一抖,纪鸢拼命反抗道:“别碰我,别碰我,呜呜——”   霍元擎一愣,见声音情绪不对,直接强硬的将纪鸢拉了起来,一瞧,只见眼前的人儿双眼红红的,正在噼里啪啦的掉金豆子。 第152章   霍元擎怔了好半晌, 只微微抿着嘴, 用力的捏着她的手腕, 难得一时变得有些束手无策了起来, 不知该如何做了。   纪鸢双脚都麻了,又冷又怕,浑身止不住轻轻颤抖了起来,又被这霍元擎瞧见了如此狼狈模样, 当即只立马将脸转了过去, 只咬紧了牙关,拼命挣扎了起来。   两人站在屋顶上,落脚之地不过半脚的位置,当即, 霍元擎一时不察, 脚下不稳,从屋顶又直接坠落了几片瓦砾,眼看着纪鸢摇摇晃晃就要掉落下去, 霍元擎这才缓缓缓过神来,立马将纪鸢往怀中一拉。   顷刻间, 只见纪鸢被一股力道扯着,直接躺到了霍元擎怀中,霍元擎动作利落, 当即一手紧紧搂着她的腰, 一手从腰间甩出一根银丝细线准确无误的勾到了屋檐的狮身上, 随即, 搂着纪鸢,就跟仙女散花似的,缓缓地从空中落下。   明明极险,可是到了他身上,所有的惊险皆仿佛变得有些微不足道了起来。   足尖点地。   着地时,纪鸢还稳稳躺在霍元擎怀里。   纪鸢双脚发麻,身子微软。   底下所有人全都瞪大了双眼,先是心跳跳到了嗓子眼,一个个抿住了呼吸,真正要到了人从上边掉落下来的时候,底下忙活了好一阵,准备拿被子褥子接人的全都彻底傻了眼,不过就是那么一瞬间的事情,都似乎有些没有晃过神来似的。   直至,二人缓缓落地后,所有人齐齐咽了口口水,只是,待慢慢反应过来时,只见公子已经将她们家主子一把打横着抱着进了屋。   好在抱夏跟湘云二人还算沉稳,不过堪堪便立即反应过来,顷刻间,只见湘云吩咐人收拾一室凌乱的院子,抱夏立即吩咐人派人去厨房备用一应洗漱器具,便又立即领着四个丫头跟着往里进,只是,走到里头卧房时,抱夏忽而轻轻摆了摆手,冷不丁停了下来,冲着外头几个丫鬟道:“待主子们吩咐了再进,且先在外头候着便是。”   ***   却说屋子里,霍元擎直接抱着纪鸢将她放到了寝榻上。   他才刚一松手,纪鸢便立马滚落到了最里头,只一把将被子掀开,整个人钻进了进去,然后将被子一直拉到了头顶,盖住了整个脑袋跟身子。   被子微微隆起了一个小包,片刻后,隆起之处轻轻地颤动了起来。   霍元擎拧着眉立在床榻上瞧了一阵,片刻后,只有抿着嘴,轻轻地掀开袍子,坐在了床沿上,一直盯着床榻最里侧那个小包瞧着,越瞧,眉头拧得越紧。   屋子里静悄悄地。   霍元擎怕人给闷坏了,过了好半晌,只得去扯纪鸢头上的被子,然而对方好似还来劲儿了似的,他越扯,她卷得越紧了,霍元擎微微绷着脸,片刻后,只得脱了鞋,上了榻,一个用力,直接强行将纪鸢头上的被子给扯了开。   往里一瞧。   只见纪鸢整个人趴着躺着,将脸埋在了褥子上,一时瞧不清神色,似乎还在掉金豆子。   “好了。”   霍元擎盯着纪鸢的背影,良久,淡淡道:“没打,没斥,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还哭个不停了。”   霍元擎这人从来只知训人,不知哄人。   平日里一天上头也没几句话的人,便是有,也是旁人来主动找他搭话的。   这会儿算是耐着最大的性子,使出了浑身解数,试图主动…哄人?   只是,他哄人的效果似乎微乎其微。   对方缩着身子,压根没有一丝反应,片刻后,只见双肩轻轻地颤动了起来,听到了几声轻微的吸鼻子的声音,夹杂着极力压制住的细微呜咽声。   霍元擎这便立马凑过去,直接伸着他的大掌,强行将埋在褥子上的小脸被直直掰扯了过来,一瞧,只见整张小脸梨花带雨,双眼又红又肿了,已经淌成了个泪人了。   偏生,她还倔强得可以,他用力的掰着她的腮帮子,她又气又恼,整张小脸憋得通红,却仍然强自忍着,没有发出一丝哭声,只是两道小肩膀抖得厉害,瞧着像是受了伤后被丢弃在马路边上的小动物似的,着实有些可怜。   霍元擎并不大会哄人,见她眼睛的泪珠子连成了线,跟永远也不会断似的,他抿着嘴瞧了好一阵,当即,只凑了过去,凑到她眼睛前,将她的眼珠子给悉数吸允干了。   ***   霍元擎方一凑过来,纪鸢便傻了眼了。   被他掐着腮帮子,挣扎得厉害,顷刻间,忘了挣扎。   霍元擎见她没动了,总算见了成效,掐着她的腮帮子的脸成了捧着,只单手握着她的脸,逐一将她所有的眼里的泪全都给吸允了个干净,直到,里面再也眼珠子没往外滚落了,顿了顿,又一路沿着泪迹往下轻轻啄着,鼻尖,脸颊,一路往下,最后,在那片殷虹的小嘴上停了下来。   两个人脸贴着脸,鼻尖低着鼻尖,四目相对,两两对视着。   纪鸢整个人呆愣住了。   霍元擎亦是愣了一阵。   过了好一阵,纪鸢脸长得通红,实在是憋不住了,只觉得呼吸困难,霍元擎见她神色有些不大对劲儿,这才缓缓将唇从她嘴上挪开了。   两人又对视了一眼。   片刻后,两人只不约而同的转过了视线。   纪鸢只呆愣愣的重新滚回了她的寝榻最里侧。   霍元擎见她似乎总算没再哭了,只转了身子,一言不发的坐在床沿上坐在了好一阵。   屋子里静得一阵诡异。   不知过了多久,直至听到外头传来丫鬟们的脚步声,霍元擎自己下榻穿了鞋,穿好后,愣了愣,又重新脱了换了下脚,这才慢条斯理的起身,将右手背在了后背,微微握成了拳头,冲着外头淡淡道:“进屋伺候吧。”   抱夏领着人进来时,只见整个屋子里静悄悄地。   她匆匆瞧了一眼。   见公子背对着立在床榻边上,而她们主子缩进了最里侧,一动也未动,宛若睡着了似的。   丫鬟们瞧见这幅诡异模样,顿时各个噤声,大气不敢出一下。   菱儿小心翼翼的亲自端着银盆来,正将帕子拧湿了,要去伺候纪鸢擦脸。   只是,无论她怎么唤,主子就是不应声。   莫非真的睡着了?   菱儿正有些狐疑之际,忽然一只长臂伸了过来,霍元擎淡淡的咳了一声,道:“我来吧。” 第153章   菱儿只立即双手恭恭敬敬的将帕子递给了霍元擎。   完了后, 菱儿扭头瞧了身后的抱夏一眼。   抱夏不漏痕迹的冲她使了个眼色, 菱儿立马会意的一连着往后退了几步。   ***   却说霍元擎拿着巾子又重新坐回了床沿上,片刻后,只缓缓抬眼往屋子里扫视了一眼, 见屋子的几个丫头各个低着头,背着身子在各忙各的,霍元擎这才低低咳了一声, 将视线重新落在了里头纪鸢身上,良久, 低低道:“行了, 过来擦把脸吧。”   纪鸢搂着身上被子的手指一紧, 只微微咬着唇, 良久没有说话, 过了好半晌,终于还是开口说话了,只咬牙有些生闷气道:“我要菱儿。”   言下之意, 就是不要他?   说这话时, 只闻得她的声音一阵低哑,嗓子似乎都哭破了。   菱儿隔得远,一时没听见纪鸢的召唤。   霍元擎捏着巾子的手微微一紧, 片刻后,只长臂一伸, 直接将纪鸢从被子里给挖了出来。   光线一照, 刺得晃眼。   纪鸢只立马伸手挡住了自己的脸, 嘴里小声哽咽哼哼着:“我要菱儿,我要菱儿。”   “行了。”霍元擎微微板着脸,嘴上轻轻一斥,喝道:“丢不丢人。”   说完,抬手轻轻将纪鸢的手从她脸上拉了下来,怕她又要乱动捣乱,直接将她两只胳膊扣在了他的大掌里,紧紧捏着。   嘴上故作严肃,动作却难得轻缓。   另外一只手去给她擦脸。   被霍元擎这么一喝斥,纪鸢有些怕,只委屈得立即安静了下来。   ***   巾子刚触碰到她跟前时,霍元擎动作微微一顿,只见小丫头脸红得吓人,瞧着像是熟透了的红苹果似的,他用手背轻轻探了探,亦是烫得吓人。   霍元擎一愣,只喃喃道:“怎会烧得如此厉害?”   只又连忙伸手往纪鸢脸上探了探,往她手上摸了摸,脸上发烫,手上却一阵冰凉?   纪鸢脸烧得厉害,见霍元擎拧着眉,喃喃低语了几个字,似乎正要差人去请大夫,纪鸢脸更红了,心里骂了声“大傻子”,眼看着他就要起身了,只连忙伸手抓着霍元擎的衣袖,却红着脸含含糊糊的说不出话来。   霍元擎见到她拉着他的袖子,一脸羞涩娇憨,这会儿眼前之人总算是肯主动亲近他了,心便跟着微微一软,难得放低了语气冲她道:“脸如何这般烫人?莫不是之前在屋顶吹了风的缘故?”   顿了顿,忽然道:“今日这件事确实是我行事欠妥当,不应将你一个人扔在屋顶,不过,此事是你犯错在先,既然今日罚了你,往后这桩事暂且便也过去了,我日后不会再提及,只是——”霍元擎盯着纪鸢的眼睛,缓缓道:“再有下次,决不轻饶,知道么?”   明明是想要安慰人的,不知怎么,说着说着又变成了训斥。   见眼前的人小脸越发难看了起来,霍元擎微微咳了一声,道:“好了,别着凉了,且先给你请大夫去。”   说完,当真要差人去请大夫了。   这霍元擎向来话少的,难得这会儿如此温声细语的,纪鸢心里也随着一软。   其实,今日这事儿是她做得不妥才是,换了另外一个男人,指不定会误会成啥样了,然而这霍元擎,似乎有将事情揭过不提的意思,或许,他还是相信她的?   纪鸢愣了愣,她方才还以为之前在屋子外不过是前菜而已,后头定还会勃然大怒呢,是以,自己一直在装可怜来着。   没成心,倒是雷声大,雨点儿小。   纪鸢不是个不上道的人,相反,其实是很会顺着杆子往上爬的,亦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之前霍大在院子里对她冷眼粗暴相待,她只梗着脖子跟他死磕着,这会儿语气软了下来,纪鸢便也跟着心软了下来。   眼瞧着要去请大夫,纪鸢只咬着唇,低低道:“我不瞧大夫。”   霍元擎皱眉看着她,眼看着纪鸢又要滚到里头去了,霍元擎顿时轻轻叹了一口气,似乎弃械投降了,只淡淡道:“那先将脸擦干净了吧。”   纪鸢闻言,正要往里滚的身子顿了顿,犹豫了一下,只缓缓停了下来。   两人对视了一眼。   纪鸢一脸狼狈不堪,片刻后,只一脸没脸的闭上了眼。   霍元擎捏着巾子,替纪鸢细细致致的擦了脸,眼睛还肿着,脸依然还红着。   纪鸢这一下难得没有挣扎,只闭着眼任由他擦拭着,不知对方是不是故意的,只觉得力道稍稍有些大,蹭得她脸皮疼。   ***   这么一折腾下来,天色已经极晚了。   霍元擎这日本是饮了不少酒的,其实两边太阳穴绷得紧,头有些昏沉,原本只是过来瞧瞧,明儿个一早还得上朝商议要事的,原是不准备歇这的,这会儿亲自“伺候”完小丫头后,便直接在这木兰居歇下了。   沐浴洗漱出来,见整个屋子里静悄悄地,将丫鬟全都打发下去后,来到寝榻前一瞧,只见小丫头折腾了一宿,这会儿已经累到躺在床榻上直接睡着了。   便是连睡着了,依然侧着身子,朝里侧趴着,微微卷缩着身子,那样小小的身板,依然瞧着有些可怜。   霍元擎生怕她着凉了,也没敢落灯,直接上了榻,用手在她脸上,额头上,及身子探了探,见这会儿温度似乎神奇的降落下来了,这才稍稍松懈下来。   只轻缓的拉开被子躺了进去,他方一躺进来,里侧的人便翻了个身,下意识的朝着他这边靠了过来,霍元擎嘴角微微一勾,亦是将身子侧了过去,抱着双臂朝着纪鸢,两人面对面躺着。   目光一寸一寸在她脸上滑过,眼睛还有些肿,脸依然还有些微红,顿了顿,目光微微下移,落到了纪鸢的唇上,不多时,不知想起了什么,霍元擎双眼微微眯了起来。   只见纪鸢生了一口樱桃小嘴,此刻睡着了,小嘴微微轻启着,露出里头珍珠般的贝齿,只见唇色朱樱一点,齿如含贝一瓣,只觉得丹唇列素齿,翠彩发蛾眉,竟美得不可方物,又觉得此刻竟像盘子里的美食似的,可口美味,垂涎欲滴,令人止不住食欲大动。   那味道——   霍元擎神色暗了暗,少顷,手指缓缓往下探了探,不由探着指尖往上轻轻抚了抚。   指尖下是一片柔软细腻,与他的粗粝粗糙不同。   只觉得连他的指尖都要化了似的。   不知这样过了多久,直到纪鸢于睡梦中嘤咛一声。   霍元擎愣了愣,立马将指尖收了回来,见纪鸢未醒,霍元擎稍稍松了一口气,良久,只强自闭令自己上了眼,酝酿睡意。   片刻后,抬手一挥,还是将灯灭了。 第154章   第二日一早醒来, 纪鸢从被子里小心翼翼的探出两只眼睛来。   旁边空了,那霍元擎早已经走了。   纪鸢这才将整个脑袋钻了出来, 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觉得脸上的燥意还有些没消散完。   又是哭, 又是闹的,昨夜生生折腾了一整晚。   纪鸢发誓,这是她这十五年的生命中, 有史以来的头一回,只觉得脸面都给丢尽了似的, 这会儿人醒来后, 只有些悻悻地。   眼睛还有胀得厉害,纪鸢只躺在被子里没有起来。   过了好一阵,菱儿芍药二人端着一应洗漱用具进屋了, 菱儿前来打探, 见纪鸢安安静静的躺着,紧紧闭着眼, 那长长的,宛如扇子般的睫毛却在一下一下轻颤着, 菱儿掩帕轻笑了一阵, 也未点破, 直接有条不紊的去里头柜子将伺候纪鸢穿戴的一应衣裳首饰给整理了出来,末了, 又将整个卧房里头里里外外的收拾了一番。   约莫过了一刻钟后, 这才慢悠悠的过来主动唤道:“主子, 不早了,该起了。”   纪鸢这才不紧不慢的睁开了眼,两人对视了一阵,纪鸢神色自若道:“嗯,都什么时辰呢?”   菱儿笑眯眯道:“已经卯时了。”   说罢,轻手轻脚的扶着纪鸢下了榻,另有芍药领着几个丫鬟进来伺候纪鸢洗漱,擦完脸后,纪鸢坐到了梳妆台前,菱儿见她的眼睛依然肿的老高,心中想要打趣来着,可是面上却有些不敢,毕竟,昨日之事儿发生得太过突然诡异了,菱儿一时半会儿还不敢莽撞打探,只笑吟吟道:“主子,公子早起吩咐苍芜院送了些冰块来,这会儿在后头的井下冰镇着,公子道如果主子醒来眼睛疼得话,可以用冰块敷一敷,会舒服许多。”   纪鸢愣了一下,第一反应是,这样一来,整个大房都不都知晓了?   ***   “主子放心,昨儿个事发已晚,咱们院里的事儿拘得紧紧地,外头并不知晓,今儿个一早苍芜院派人送冰时咱们只道是天气太热了,主子您想尝一尝冰镇的绿豆沙冰,公子这才派人送来的,旁人并不知实情。”   纪鸢点了点头,一抬眼,只将铜镜里菱儿正用那双八卦的小眼神放肆瞅着她,一副想问不敢问的模样,纪鸢瞪了她一眼,挑眉道:“我本是想要尝尝那绿豆沙冰来着,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奇奇怪怪的感觉?”   菱儿一噎,好半晌,只冲着纪鸢瘪了瘪嘴道:“行行行,奴婢这便派人给您做去,成了吧,尝绿豆沙冰的同时顺道敷一敷眼睛,主子,您瞅着是不是这个理儿?”   纪鸢点了点下巴,道:“可不正是这个理儿。”   菱儿顿时又一噎,被她家主子的厚脸皮给彻底打败了。   正说着,芍药亲自将冰块取了来,用厚厚的纱布裹了好几层,冲纪鸢道:“起先兴许会觉得有些凉,过了一会儿习惯便好了,主子,您闭上眼,奴婢给您敷。”   纪鸢道:“我自己来吧。”   说着,将冰块往自己眼睛周围敷了敷,眼睛原本有些胀胀的,睁不开眼,这么一敷,只觉得当真舒爽多了。   “对了,主子,早起时公子怕您昨儿个着凉了,已经派人请了祝老大夫来给您请脉,问诊时不能吃东西,奴婢吩咐厨房晚一个时辰再将早膳送来,主子若是饿了,一会儿忍忍吧。”   纪鸢又是一愣,只挑眉道:“我又没病,平白无故请什么大夫,前几日刚请的,请得这样勤,指不定还以为我怎么着呢?”   菱儿笑吟吟道:“公子这是不关心您么?”   “哼,小题大做。”   纪鸢嘴上虽有些口是心非,嘴角却微微翘起了。   ***   敷完眼睛后,眼睛果然舒服了不少,梳洗完毕正要起身时,忽而见那霍元擎的一应器具用品还在她这会儿,他换下的衣裳还搭在了屏风上,他配置的腰带、马靴,头冠等等一应衣裳饰品也都还在,往日里衣裳换完后,就立马被那苍芜院收了去,这日如何还在这会儿。   纪鸢只漫不经心的问道:“今儿个素茗姐姐休假了不成。”   那苍芜院规矩的程度丝毫不下皇宫大院,纪鸢听说过许多传闻,除了有一日那素茗姐姐休息,随行伺候的人遗漏了大公子的腰带,纪鸢还从未瞧见到苍芜院的下人们出过任何差错。   这会儿…   正在此时,抱夏进来了,吩咐两个小丫头将霍大跟纪鸢换下的衣裳送去浆洗房浆洗,闻得纪鸢的发问,只笑眯眯道:“素茗姐姐今儿个当值,早起还来了呢。”   见纪鸢盯着大公子的衣裳首饰瞧着,抱夏只笑着解释道:“今儿个一早,素茗姐姐正要将公子的东西一并收拾了送回苍芜院,是大公子阻拦了,道日日搬来搬去挺麻烦的,便暂且留在这儿呢。”   除了往日换洗的衣裳饰品,还有他往日专门的痰盂、银盆、茶具等器具。   素茗是个有眼力见的,大公子走后,她又立马差人将霍大往日常用的生活用品给收拾好了一并送了来。   抱夏顺手往软榻方向一指。   纪鸢顺着瞧去,只见软榻上整整齐齐的摆放了四五套那霍元擎常穿的华服、里衣、鞋袜及一应配套的首饰,除了这些,临窗的案桌上还密密麻麻的摆放了一应书册字画,文房四宝也添了一套新的过来,旁边的矮几上摆放了一副新的棋盘,窗前的香炉也换了一个。   纪鸢良久没有缓过神来。   一下子只觉得她的卧房变得拥挤不堪了起来。   这是个什么意思?   莫不是往后要搬到这里住不成?   霍大那臭脾气,动不动便喜欢板着脸训人,她往后的清闲自在日子,可还有?   纪鸢顿时将整张小脸皱成了一团。   希望是她猜错了。   ***   诊往脉后,纪鸢身子骨倍儿棒。   前脚下人将大夫送走,后脚纪鸢便支开了一并丫鬟悄无声息的重新回到了花圃,昨儿个夜里,那霍元擎仿佛注意到了花圃这边的动静,纪鸢心里觉得有些不踏实,想着,不过是一个小纸条便罚她站了屋顶,若是晓得她还私藏了旁的外男的私人物件,指不定还要如何罚呢。   纪鸢想要将镯子挖出来,送信归还给婉婉。   结果去时,只见昨晚埋下的那个坑已经被人重新挖开了,纪鸢一愣,立马蹲在花圃旁,用小铲子将四周悉数挖了个遍,整个花圃的泥地里,除了肥料就是肥料,哪里还有半个镯子的影?   ***   与此同时,王家,一大早上,王淮临刚从书房出来,正要去前头太太屋子问安时,忽而一道飞镖利器直直朝着王淮临射来,王淮临有些警觉,眼明手快的一闪身,躲了过去。   王淮临眯着眼,扭头瞧着钉在门上的飞镖,上边别了张白色的纸条,王淮临瞧了片刻,没有去取,反而是提着步子,直接走入了大院,将整个庭院四处搜寻了一遍,却并未见到半个身影。   正欲转身时,忽而步子一顿,身后不知何时立了一道黑衣男子。   对方身形高大,面目冷峻,穿了一身黑色锦服,正抱着一把大刀双臂交叉抱着立在王淮临身后一步之遥的距离。   那把刀,王淮临认识,御前带刀侍卫的武器。   那个人,王淮临也恰好识得,正是那声名显赫的御前一品护卫,国公府霍家霍大公子霍元擎跟前的贴身死侍殷离是也。   王淮临一愣,片刻后,只淡淡道:“殷护卫这上门做客的方式倒是别致。”   王淮临之前殿试去过宫中几回,正好跟那霍元擎打过几回照面,如今,他又在翰林院当值,对官场上的人与事儿比之前灵敏许多。   王淮临客客气气的跟殷离主动打招呼,随即,只噙着淡笑直接开门见山的问道:“不知殷护卫今日来访陋室,所为何事?”   殷离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冷冷道:“我今日前来,是来归还东西的。”   说罢,提着大刀往一旁的垂柳上一指。   王淮临下意识的抬眼瞧去,顿时微微一愣。   只见不远处那棵垂柳树的柳条上挂了一个脏兮兮的荷包,荷包上简单而熟悉,正是昨儿个她托妹妹送出去的那个。   见他正要立马提步走过去,殷离冷不丁开口道:“我家主子有一句话让我带给王公子,我家主子说了,霍家并不缺镯子玉器,王公子往后不必如此慷慨解囊了。”   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道:“纪主子亦是不喜,还望王公子自重。”   说完,殷离身子一闪,直接消失在了王家。   整个院子静悄悄的,好像压根没有人来过一样。   王淮临抿着唇,立在原地立了许久,这才疾步走了过去,将荷包打开,里头的镯子完好无损,可他心疼的不是镯子,而是这个荷包。   紧紧捏着荷包,只有些失魂落魄的重新回到了书房,经过门口时,将钉在门上的那条纸条取了下来一瞧,正是他亲笔写的那几个字。   愿一生无忧,盼一世安好。   王淮临伸手轻轻地抚着那几个字,不多时,脸上展露出一道苦涩的笑,极淡极淡。 第155章   因为那个荷包的事情, 纪鸢一整日都有些忧心忡忡的。   午膳后,只觉得有些疲惫不堪, 大抵是昨儿个劳累了一整日,早起诊完脉后, 又将那霍元擎的东西扎扎实实打理了一整个上午的缘故,菱儿瞧见她面色有些倦意, 不由提及道:“主子不若去里头歇会儿, 一会儿醒来后,奴婢陪您到外头散散吧,听闻大房有一处观景台景色极美, 是当年长公主刚嫁到霍家后, 长公主亲自监督造建的,高台共建有五层高,站在观景台上可以观赏到大半个京城的景致,咱们不若去转转吧。”   那个观景楼台虽为长公主下令建造,却并未差人看守, 偶尔大房的丫鬟下人们偷偷溜到上头去玩耍,被老一辈的嬷嬷撞见了会逮着轻斥几声,却并无多少责罚,是以, 久而久之,就跟府中其它景致一样, 皆可登楼望远。   纪鸢入府多年, 自然是听说过的, 且出了她的竹奚小筑,远远地亦是能够瞧见到那光景楼的塔尖,进了大房后,抱夏菱儿几个一直跃跃欲试的,纪鸢想了想,便道:“行吧,一会儿出去散散吧。”   只是,却未想人才刚躺下,合欢忽而匆匆进来禀报道:“主子,纪小公子来了。”   纪鸢闻言一愣,立马匆匆穿了鞋袜起来了。   鸿哥儿来了?   今儿个不是去读书了么?怎么这会儿来了?   纪鸢纵使心里头惊诧连连,面上却眉开眼笑,十足欢喜道:“快,快些将人给请进来。”   入了大房后,纪鸢回过竹奚小筑几回,不过每回均未曾久待。   其实,在木兰居的日子跟竹奚小筑的日子压根没有多少差别,物资条件上反而更好了,可是,在竹奚小筑时,她每日都能够寻到事情做,并且怡然自得,可到了这木兰居,每日则是拼命寻着法子,想要打发时间,镇日无聊得紧。   此番,鸿哥儿主动来了她这儿,纪鸢自然欢喜连连。   ***   其实,昨儿在宴会上还曾远远地打了个照面,因人多事儿多,压根没顾得上说话的。   纪鸢当即命人将之前早已经替鸿哥儿备好的衣裳药材拿了来。   正忙碌间。   “阿姐。”   鸿哥儿直接踏着步子走了进来。   十岁的鸿哥儿比纪鸢还要高出了大半个头,只见他长发高高束起,身着一身淡蓝色儒装,生了一副俊美的脸庞,宛如瓷玉半细腻光滑的皮肤,秀挺的鼻子及好看的唇形,面白唇红,眉清目秀,不知何时,眼前这位小小少年郎早已经由原先的稚嫩软糯抽条蜕变成现如今这位举手投足间颇有几分世家公子风范的小小公子哥呢。   见到纪鸢,原本稍稍有些冷冽的眼睛里立马闪烁了耀眼的光,不过一瞬间,便恢复成了纪鸢眼中熟悉的乖巧懂事儿的阿弟。   “阿弟,你今儿个如何来了?快来,叫我好生瞧瞧,手指头好些了么?祝大夫他老人家可说了三个月之类绝对不能碰笔的,可是昨儿个碰到了春桃,她说你屋子里的灯时常大半夜还是亮着呢,可是偷偷背着又在练字呢,甭以为你阿姐不在身边,就可以背对着我胡作非为,即便不在跟前,你阿姐也有的是法子收拾你,可知道?”   一见了鸿哥儿,纪鸢便忍不住拉着他的手细细打量着起来,原本一双细嫩修长的手指,却生生被人作践至此,便是已经两三个月过去了,手指稍稍变形,依然还带着触目惊心的痕迹。   好在,祝大夫道,鸿哥儿年纪还小,骨质还在生长,护理保养得好的话,将来会渐渐恢复的。   只是,纵使如此,每每见了,纪鸢皆忍不住一阵心疼。   鸿哥儿每次见了纪鸢,总会下意识的将手往身后藏,这会儿亦是笑着安抚道:“早就无碍了。”顿了顿,又道:“春桃姐姐尽晓得背地里寻阿姐告状,看我一会儿回去后,不好生谢谢她。”   只在谢谢二字上,咬字极重,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纪鸢笑着道:“你敢,春桃可是我的人儿,就是派去明目张胆的监督你的,你如何谢她,回头你阿姐便如何谢你,你自个看着办吧。”   二人一见面,就忍不住开怼,气氛却极好,纪鸢的心情一下子便好了起来。   ***   问起鸿哥儿在学堂的情形,学业的情况,又问起嬷嬷的身子状况,派人将替鸿哥儿及嬷嬷备下的一应起居物件备好了拿了来,将亲手做的衣裳拿起了到鸿哥儿身子比划了一阵,二人说说聊聊,话从未见断过。   鸿哥儿上次入狱,是为霍元擎所救,霍元擎的人查到了陷害鸿哥儿之人,对方是鸿哥儿的同门,只道是嫉妒鸿哥儿学业好,不过一个个小小的伴读,却深受老师的器重,深受同门的敬佩,他不过是瞧不惯他那嘚瑟样子,这才忍不住出手想要教训一番。   只是,具体如何陷害,又怎样将事情一步步闹大的,那人解释不出,而官府成心包庇,霍元擎救人于水火,亦是没得功夫与之纠缠,当务之急,便是要将鸿哥儿救出,免了他的一切判罚。   至于到底是同门陷害,还是背后有何隐情,明白之人心里清明便是呢。   不过一桩小小的童生考试陷害案,压根不足以扳倒背后之人,计较与否,意思无任何意义,况且身居高官,行事处事儿历来以大局为重。   是以,之前那桩搅翻纪鸢整个人生的一桩考场作弊案,最终悄无声息的伸冤成功,将鸿哥儿放了出来。   鸿哥儿休整一月,尚未曾全然痊愈便早早返回了学堂。   “今儿个学堂里有人生事儿,两个同门打架打了起来,闹得挺大的,所以,咱们就放了半日假。”   鸿哥儿说罢,停顿了片刻,只又抬眼瞧了纪鸢两眼,似有几分犹豫,良久,只冲纪鸢道:“阿姐,其实我今儿来,是有事儿跟阿姐禀告的。”   “有事儿说事儿,你啥时候变得如此吞吞吐吐了。”   纪鸢亲自泡了一杯茶来,又将今儿个厨房送来的绿豆糕递到了鸿哥儿手边,这个绿豆糕味道极好,她上午便一连着尝了好几块儿。   鸿哥儿抿着嘴,默了一阵,忽而从腰间取下一片钥匙,钥匙是铜制的,瞧着十分普通常见,纪鸢接过来瞧了一阵。   只见鸿哥儿有条不紊道:“这片钥匙是昨儿个大…大公子给我的,咱们昨儿在宴会上碰见了,大公子逮着我询问了我的课业,询问了学堂一应事宜,末了,只将这片钥匙给了我,是竹林里那个竹屋的钥匙,说是…说是往后那间竹屋我可随意进出,里头所有的书册我也可随意翻看,不过——”   鸿哥儿说到这里,只皱了皱小脸,难得有些小苦恼似的。   “不过什么?”纪鸢愣愣的问道。   鸿哥儿紧紧皱着眉头,道:“不过往后每隔五日,我得需到他那里亲自汇报,汇报这几日都学到了什么。”   鸿哥儿说完,小脸都皱得起了褶子了。   能够日日去到那间竹屋里,而非一月一次,是鸿哥儿做梦都想要梦到的事儿,无论什么条件,他皆会同意的。   可每隔几日,还得到大公子那里去汇报,鸿哥儿便隐隐有些不乐意了,学习本是自由的,随心的,若是变成了负担便得不偿失了,更甚者是,大公子那般严肃冷漠,他隐隐有些畏惧。   是以,今儿个前来,是特意看能不能跟阿姐打个商量,能不能只想要前者,而摒弃了后者。   当然,鸿哥儿也就那么一说。   最主要的还是想要将这桩令人振奋人心的喜事儿跟她一起分享罢了。   而纪鸢听了鸿哥儿的话,心情一时久久未能平复。 第156章   霍元擎对那竹屋的重视程度, 纪鸢自然是知晓的, 譬如, 不论多晚, 多忙, 但凡只要在府中,那霍元擎都会前往那竹屋走一趟, 不是一日两日,是这么多年来, 日复一日。   纪鸢曾旁敲侧击的打探过, 发觉,大房里的丫鬟似乎并不知晓霍大在那里有座竹屋,想来, 那间竹屋对那霍元擎是有特殊意义的。   更何况,看着不过一间破屋子, 里头藏着的珍贵书册典籍, 却胜过万千珠宝。   那霍元擎会将竹屋的钥匙给了鸿哥儿, 当真是纪鸢没有料想得到的。   且瞧着鸿哥儿那意思, 对方似有要亲自…监督的意思?监督鸿哥儿么?还问了他的学业进度及学堂情况?   他可是霍家大公子,而她不过是个妾而已, 鸿哥儿不过是个妾的弟弟而已,用的着他亲自指点么?   怪道鸿哥儿一脸苦恼, 鸿哥儿面上虽故作淡然, 怕更多的是受宠若惊吧?所以, 这才特意前来跟她报备来了。   见鸿哥儿一脸眼巴巴的瞅着她, 良久,纪鸢渐渐缓过神来,只轻轻的咳了一声,道:“呃,那什么,大公子如何说,你便如何做就是了,更何况,这件事儿本就于你有益,你往日里在学堂,无人压得住你,我听五公子说,连老师也经常被你怼得吹胡子瞪眼,这样久了并不好,容易自傲骄傲,大公子看起来虽有些严厉,但其实…人还是十分随和的…呵呵…”   纪鸢干笑了两声。   鸿哥儿一脸生无可恋的喊了声:“阿姐——”   纪鸢笑眯眯道:“哎——”   鸿哥儿顿时垮了垮间,脸皱得更厉害了。   不过,见纪鸢提及大公子时,似乎不再像以前那般畏惧了,言语间也似乎随意亲近了许多,且话语间似乎有些隐隐维护的意味,鸿哥儿心里顿时放下心了。   他担心她过得不好,担心她是为了他在委曲求全。   他希望大公子待阿姐好,也希望阿姐能够幸福,最少,也要过得开心。   ***   “聊什么了?”   就在鸿哥儿跟纪鸢打擂台之际,冷不丁一道威严的声音传了来,紧接着一道矫健的身影垮了进来。   纪鸢跟鸿哥儿双双扭头,便瞧见那霍元擎冷不丁掀开帘子踏了进来。   他左手背在身后,视线往屋子里环视一圈,见鸿哥儿在屋子里,步子微微顿了顿,片刻后,缓缓走了进来。   纪鸢跟鸿哥儿见到霍元擎纷纷双双起身。   鸿哥儿原本在纪鸢跟前十足随意随性的,见这霍元前来了,立马规规矩矩的站好了,朝着那霍元擎行了个作揖礼,恭恭敬敬道:“见过大公子。”   一瞬间,便又立马恢复成了往日旁人眼中那个沉稳淡漠的小少年。   纪鸢见到霍元擎亦是一脸惊讶,往日里那霍元擎当值下值的时间皆是固定的,唯有晚归的份,却极少有早早归来的时候。   她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回来了,一时,只稍稍有些尴尬,还没有来得及做好坦然面对对方的准备。   毕竟…昨夜两人——   见霍元擎冲鸿哥儿淡淡的摆了摆手,随即,抬眼向她瞅来,纪鸢只得垂着眼,立马规规矩矩上前行了个礼,道:“公子,您…这会儿如何回来了。”   霍元擎淡淡道:“出宫办趟差事儿,晚膳后再入宫当夜班差事儿。”   顿了顿,目光在她身上打转了一圈,似乎想要问些什么话,可见鸿哥儿在场,又给隐了下去,片刻后,径自走到主位的那张椅子上坐下了。   纪鸢犹豫片刻,亲自倒了一杯茶端了过去,垂着眼,没有看对方,面上却十足乖顺道:“公子,请用茶。”   霍元擎抬眼定定看了她一阵,少顷,大掌伸了过来,端着茶杯饮了一口茶,纪鸢心下缓缓松了一口气。   自这霍元擎进来后,屋子一时便又静了下来。   ***   鸿哥儿见气氛诡异,正要开溜告退,却未料那霍元擎忽又冷不丁问了声:“在聊些什么呢?”方才在院子里便听到了他们的说笑声。   他一进来,便止住了。   纪鸢闻言,忍不住跟鸿哥儿对视了一眼,纪鸢正要张口回复,却未料鸿哥儿忽而先一步开口了,只见鸿哥儿一本正经的说着:“回公子,我刚才正在跟阿姐禀告公子昨日施恩许随时我入那竹屋一事儿,阿姐知晓那竹屋里的皆是公子珍藏的典籍,嘱咐我定要规矩行事,千万不能糟蹋损坏了宝贝,并…”   说到这里,鸿哥儿顿了顿,犹豫了一下,继续道:“只是阿姐见公子日日忙碌不堪,只管让我自学便是,万不能叨扰了公子的清净。”   言下之意便是,给书给我便是了,至于…监督,还是不叨扰您了。   “哦?”霍元擎闻到,淡淡挑眉,直直的朝着纪鸢瞧来。   纪鸢只恨不得将鸿哥儿那个鬼精的拖过来好生教训一顿,叫他睁着眼睛说瞎话,果然长大了,书读多了,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扯起慌来都不带打草稿的,若是往日里,早就罚了扎他一个时辰马步了。   只是这会儿,见那霍元擎目光灼灼的盯着她看着,纪鸢只有些悻悻道:“呃,这是你们两个男人之间的事儿,俗话说得好,那个女子无才便是德,不对,那什么,连后宫都不得干政,我不过是一个妇道人家,如何好插手你们男人之前的事儿,这既然是你们两个的事情,你们你们自己商议吧,我不过是个天资愚钝的,哪里懂那些舞文弄墨的事儿——”   纪鸢说完,只默默坐在了自个的位置上,捏了一块绿豆糕往嘴里塞了一口。   霍元擎闻言,淡淡的勾了勾唇,片刻后,将目光投放在了鸿哥儿身上,定定瞧了一眼,道:“行了,去吧,莫浪费了那满屋子书。”   说完,话不多说,直接轰人。   鸿哥儿一脸生无可恋的去了。   ***   鸿哥儿走后,霍元擎直接饮完了那杯茶,片刻后,只抬手揉了揉眉心,面上似乎有些倦意,过了好半晌,忽而伸出右手握拳置于唇边一连着咳嗽了两声,低低的咳嗽声,在安静的屋子里显得有几分突兀。   纪鸢见了微愣了片刻,随即忍不住开口道:“公子可是喉咙不适?可是染了风寒?头疼不疼?”   霍元擎只又低低咳了两下,纪鸢见状,忙又给他添了杯茶,送到了他跟前,霍元擎一口气饮了大半杯,随即,只拧着眉,低低道:“不碍事。”顿了顿,忍不住问道:“你呢?上午祝大夫来了可说了什么。”   大概是昨日饮了不少酒,今儿个早起风大,他天还未亮便驾马出了城吹了冷风的缘故,这会儿竟然隐隐有些头疼的迹象。   纪鸢忙道:“我无碍,身子好得紧,倒是公子您——”纪鸢顿了顿,忍不住轻轻探出手背往霍元擎额头上碰了一下,顿时手触电似的立马收了回来,只觉得手背被烫着了似的,底下一片炙热。   “公子,您…您发烧了,额头好烫,不行,得将祝大夫请来给您瞧瞧。”   说着,便要起身唤人。   怎知,霍元擎忽而身后拉住了她的胳膊,只淡淡道:“不用了,一会儿还得去入宫。”   见纪鸢面上似乎有些焦急,顿了顿,霍元擎定定的看了她一阵,冷不丁开口道:“头有些疼,你来捏捏。”   纪鸢怔了片刻,犹豫了许久,不过心里稍稍有些担忧,倒也未曾多想,踟蹰片刻,只立马缓缓来到了霍元擎身后,探出芊芊素手,摁在了霍元擎的两边太阳穴上,缓缓地揉了起来。   霍元擎靠在交椅上,微微闭着眼,柔软无骨的十指在他头上轻轻地摁压,力道不重不轻,不缓不急,鼻尖时不时传来阵阵熟悉的暖香,不多时,霍元擎原本疲倦的身子渐渐放松下来,眼皮慢慢越来越沉,呼吸也越发绵长了起来。   眼看着那霍元擎快要睡着了,纪鸢连忙在他睡着前将人唤醒了,只扶着将霍元擎送上了软榻上歪着,霍元擎大抵是真的染上了风寒了,发烧,皮肤发烫,时不时伴随着阵阵咳嗽。   纪鸢难得有些心急,立马寻了张厚被子捂在霍元擎身上,又立即吩咐人送了热水来,她用帕子兑了温水给他擦脸,又将帕子垫在了他的额头给他退烧,没垫多久,帕子又热了,纪鸢趴在软榻前,一遍一遍的换,期间霍元擎数次睁开了眼,见她还在,又缓缓阖上了眼。   霍元擎睡了一觉,到了晚膳时分,烧竟然神奇的退下来了。   纪鸢顿时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   身体好的人,连病也要比旁人好得快一些,纪鸢看着不过两个时辰便已经恢复生龙活虎的霍元擎,羡慕不已。 第157章   晚膳, 霍元擎未曾用多少, 纪鸢是特意吩咐厨房备用些清淡的汤类, 及些个清淡的清粥小菜, 荤菜不多, 霍元擎为人瞧着寡淡,但大抵是武人, 镇日练兵或是巡逻的缘故,每日体力消耗巨大, 他历来不爱吃这么些个没有油水的食物。   不过堪堪用了半碗粥,便不用了。   纪鸢想了想, 用勺子又添了碗鸡汤朝他递了过去,道:“公子还是多用些吧,今儿个还得入宫值夜, 免得夜里肚子饿…”   霍元擎看了她一眼,淡淡的皱了皱眉, 似乎有些不大想喝。   纪鸢见状, 自个也盛了一碗, 用勺子舀了一口用进了嘴里, 顿时享受得眯起了眼, 嘴里忍不住喃喃赞叹道:“真香,不愧炖了一个下午,肉都炖烂了, 精华全都融进汤里头了。”   霍元擎见纪鸢那享受样, 忍不住挑了挑眉, 看了她一眼,道:“你炖的?”   纪鸢重重的点了点头,道:“嗯。”   霍元擎沉吟了片刻,终究还是端起碗尝了一口,片刻后,淡淡的点了点头,道:“味道尚可。”   纪鸢顿时开心的眯起了眼,只笑眯眯补充了一句道:“可不是,我亲眼看着曹妈妈炖的。”   霍元擎一脸错愕。   少顷,这才意识过来,对方捉弄了他。   见纪鸢捉弄了他,就跟赢了什么好玩的游戏似的,一脸开心得意,霍元擎顿时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不过,嘴角倒是微微勾了勾,片刻后,只端了碗,将剩下的一口饮尽了。   用完晚膳后,霍元擎便匆匆往宫里赶。   纪鸢送他到院子口,待人走后,天色渐晚,已经到了掌灯时分了。   边往回走,脑海中边想起了这几日所发生的事情,其实,鸡汤是她亲手熬的,原本有些想要讨好对方,为昨晚的事情,也…为早起时候忽然丢失的那个镯子。   她猜镯子的丢失…跟霍元擎有关。   有些心虚,这才巴巴顿了汤想要讨好对方。   可是,经过下午鸿哥儿这桩事儿,经过霍元擎生病发烧这桩事儿,纪鸢觉得霍元擎待她其实挺好的,而她待他的好,全是刻意的,带着私心的。   毕竟…人心皆是肉长的。   ***   霍元擎去宫中守夜,第二日一早就归府了,只是,霍元擎直接去了他的苍芜院歇下了,纪鸢是第二日早起时才知晓大公子一早回来了。   并没有来她这木兰居。   一大早,只听到菱儿在她耳边叨叨道:“昨儿个公子发了烧,夜里又值守了一整夜,听说给圣上守夜极为辛苦,一整晚,眼睛都不能合一下,昨晚刮了一整夜的风,不知公子病情好些了没?”   芍药听了,亦是跟着添油加醋的附和道:“正是,往日公子一下值,便直接往咱们院子来了,今儿个却直接回了苍芜院,听说回了苍芜院便直接躺下了,莫不是病情愈加严重了不成?”   顿了顿,又道:“公子身子极为强健,自我有印象这两年,从未见过公子生过病,这老话不是说了嘛,要不就不病,要么一病准会比往日里严重几分,哎,长公主镇日不在府中,国公爷简直比公子还忙,公子有个什么事儿,历来又不会惊动老夫人,便是病了,也尚且无人发觉,只能硬生生的挺着,想想,便是奴婢小时候病了,奴婢的娘会搂着奴婢哄着,奴婢的爹会一连着走七八里地去镇上给奴婢煎药,倒是公子打小…哎,这么一想,公子虽位高权重,高高在上,有时,倒也怪可怜的——”   芍药说完,还忍不住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菱儿也跟着叹息一声道:“可不正是,这人跟人有时真的没法比,谁说咱们丫头片子就一定过的不好,谁说高高在上的主子就一定过的肆意畅快呢。”   两人你一哀来我一叹,纪鸢被这两只蜜蜂给吵得脑袋瓜子嗡嗡嗡的疼,过了好半晌,只缓缓道:“那苍芜院乃是正院。”   言下之意,她不过是个小小的妾氏,去了不妥。   菱儿与芍药不由对视了一眼,芍药寻了一支金钗戴在了纪鸢头上,笑着道:“这又有何妨,主子您还没入大房之前,雅苑那位每月都会往苍芜院跑两趟,美名其曰是为了给公子送亲手做的鞋袜,实际上打的什么主意,哪个不知,缘何她去得,主子您去不得?”   菱儿替纪鸢编了几个小辫子,斜着别在了额前,笑着道:“正是,更何况大房女眷本就不多,如今公子生病了,主子您不去上前伺候着,如何都是说不过去的,况且,自打入了这大房这么长时间以来,主子您还从未踏入过苍芜院了,便是权当认认路,也该去了。”   这两个小丫头上眼药的本事还挺强的,纪鸢竟然觉得无话反驳,沉吟了良久,只缓缓问了句:“公子早起回来后,用过了早膳不曾?”   芍药笑眯眯道:“没呢,没呢,奴婢早早便打探好了,公子回来只简单的沐浴一番,便直接歇下了,听苍芜院里的小姐妹们说,公子气色不大好。”   纪鸢想了想,只缓缓道:“去之前,且先去一趟厨房吧。”   菱儿跟芍药闻言,纷纷一喜。   ***   小时候鸿哥儿身子羸弱,时常生病,还曾患了咳疾,时常咳嗽,呼吸不上来的那种,在纪鸢的记忆中,每每鸿哥儿生病了,娘亲小尹氏会每天给鸿哥儿煮碗冰糖梨汁水儿,每次还会多煮一碗,纪鸢也会有份。   后来,鸿哥儿长大了,身子渐好,病少了,但但凡一生病,纪鸢都会给他熬制一碗冰糖梨汁汤,好像,这样便会好得快些似的。   这日,纪鸢也亲自来到了厨房,煮了一碗冰糖梨汁水儿,用小火慢炖了一个时辰,纪鸢亲自给炖的,打扇、添加火候。   梨水儿熬好后,刚要离开厨房时,恰好遇到了老夫人跟前的紫苏姑娘,紫苏姑娘为人和善,与人亲近,跟尹氏相交甚好,便是当年纪鸢在霍家默默无闻时,亦是对她笑颜相待,这会儿见了纪鸢,亦是客气走了来,冲她行了礼,客气的打起了招呼来。   紫苏是亲自过来给老夫人取早膳的,见纪鸢一大早手中端着一盅汤食,不由笑着道:“姨娘倒是贤惠,这一大早竟然亲自下厨,公子倒是有口福了。”顿了顿,只忍不住轻轻嗅了嗅道:“咦,这个味道倒是别致,闻起来似乎有些甜腻的味道。”   紫苏不由诧异,在她的印象中,大公子历来是不碰甜食的,是以,紫苏一脸好奇的看着纪鸢手中的汤忠,好奇她炖的什么。   纪鸢只笑着道:“是梨水儿,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手艺,在姐姐跟前,实在是班门弄斧了。”   紫苏生了一双巧手,吃喝用度,样样精通,是府里出了名儿的能耐人。   紫苏闻言,沉吟了片刻,只一脸诧异的看着纪鸢道:“梨汁润喉润肺,确实是个好东西。”顿了顿,又道:“这几日天气转凉,有不少人受了凉,可是公子嗓子不舒服?”   纪鸢见紫苏在有意打探,想了想,只如实道:“是公子…近来有些咳嗽。”见紫苏一惊,只忙笑着道:“昨儿个白日里公子有些咳嗽,下午睡了一觉似乎好些了,只不过昨儿个夜里在宫中值夜,夜里风大,不知这会儿如何了,想着梨汁润喉,便来试了试手,我是个笨拙的,叨扰了曹妈妈一整个早上,倒叫妈妈跟姐姐看了笑话了。”   纪鸢三言两语便解释了霍元擎的病情,及这会儿出现在这里的原因,紫苏听罢,见大公子病情似乎不大严重,稍稍松了一口气,只笑着道:“姨娘如此贤惠,咱们哪敢笑话。”   顿了顿,瞧了眼时辰,冲纪鸢道:“梨水儿冷了便不好喝了,我便不挡着您的道了。”二人笑着别过,只紫苏走了没两步,忽而又意味深长的冲纪鸢多言了一句:“这几日天气转凉,老夫人嗓子好似也有几分痒意,不知这梨汁管不管用。”   说罢,冲纪鸢缓缓点了点头,先一步进去了。   纪鸢闻言微愣了片刻,想了想,让厨房将材料备上,她一会儿再来熬制一份。   ***   打从厨房出来后,纪鸢便直接去了苍芜院,这是纪鸢第二回 入这正房大院,是她入大房以来第一回主动登门。   去时,就院子里有两个洒扫的丫鬟在,整个苍芜院静悄悄地,连个通报的人都没有,纪鸢有些诧异,正疑惑间,到了正房外,一抬眼,只见屋子里站满了人,就跟当家主母在开大会似的,原来院子里所有的丫头全都被召唤到了正屋里。   这阵仗,着实令人…意外。   片刻后,见有人来了,一个穿戴华丽的丫头走了出来,微微点着下巴,问道:“你乃何人。”   纪鸢愣了愣,正诧异间,只听到芍药在纪鸢背后小声提点道:“这位是九公主跟前的青鸾姑娘,瞅这阵仗…应当是九公主殿下来了。” 第158章   那青鸾姑娘神色倨傲, 瞧着倒也不似故作的,而是本身就从骨子里带来的那种傲慢与高高在上。   九公主跟前的?   这般瞧来, 倒是不觉得奇怪呢。   没想到九公主竟然来了,纪鸢沉吟片刻, 只规规矩矩如实道:“妾乃新纳入大房的纪氏。”   青鸾闻言这才抬眼漫不经心的瞧了纪鸢两眼, 并未立即出声,而是目光往她身后菱儿手中的汤盅瞟了一眼,良久,这才明知故问道:“你到大公子屋子里来作甚?”   语气似有几分质问的味道。   纪鸢缓缓道:“听闻公子身子不适,早起下值回来还未用膳食的, 妾便给公子送了来。”   纪鸢如实回答, 说话间语速不急不缓,规规矩矩,却又不卑不亢,言语间听起来并未听到任何不妥之处, 既没有寻常小妾那般巴结讨好之意, 亦是没有受宠后那种得意忘形的模样。   青鸾微微挑眉看了纪鸢一眼,这才神色淡淡道:“将东西留下就行了。”   意思是人可以走了。   一副反客为主的架势。   身后菱儿跟芍药两个对青鸾的态度有些愤愤不平,怎么说自家主子也是这大房的姨娘, 对方虽是公主,却不过是大公子的表妹罢了,而这青鸾更不过是公主贴身侍奉的丫鬟罢了, 然而即便有再多怨气, 也终是有些敢怒不敢言。   纪鸢面色倒是十分淡定平静, 只淡淡道:“不知公主殿下在此,惊扰了殿下,是妾的过错,还望殿下开恩,妾这便立即速速离去。”   说罢,纪鸢缓缓朝着里头正屋的方位福了福身子,转身便要离去。   却未想,正在此时,忽而从屋子里缓缓走出来一个身着浅粉色褙子的丫头,见纪鸢要走,只几步走到了那个青鸾跟前,凑过去小声说道了几句,青鸾闻言挑了挑眉,冲着纪鸢的背影 道:“慢着,纪氏,咱们殿下要见你。”   说完,自己转过了身,冲出来的那个穿浅粉色褙子的小丫头道:“将人领进来吧。”   自己先一步踏进了正房。   ***   纪鸢有些意外,却又不觉得惊讶,好似早便料到了似的,无法,只得跟着那个小丫头一道进了正屋。   进去后,只见里头围满了人,有人站着,有人跪着,不过主位上却并未见人影,方才那个青鸾直接进了里头的卧房,唯有两个公主跟前的两个丫鬟守在屋子里。   纪鸢一进去后,整个屋子里所有人全都朝她瞧了来。   木兰居的纪氏,纳入大房这么久了,这还是第一次主动来苍芜院,大部分人还是头一回见到,传闻是个天女下凡的仙子,也有人道是个生了一双狐媚眼的狐狸精,勾得大公子这么个不近女色的日日往那木兰居跑,大房管束严格,大家面上不敢议论,不过私底下总会有人忍不住嘴炮几句。   眼下见了本人,顿时各个惊叹,只见这纪氏缓缓走来,步履轻盈,裙裾珊珊作响,一步一脚,步步生莲,又见她肌若凝脂,气若幽兰,明明不施粉黛而颜色却如朝霞映雪半夺目璀璨,众人眼中顿时泛起了惊诧之色。   这大房原来的太太沈氏便是生得天上有地下无的,未料到这纪氏与之相比亦是不差,其神态举止皆美,比之那已过的沈氏,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房的管事丫鬟素茗这会儿不在,倒是陌岚、采薇两个大丫鬟也在,见了纪鸢,纷纷朝着纪鸢福了福身子,给她问了好。   纪鸢笑着朝大家一一点了点头,随即,淡淡的候在一侧,既没对眼下屋子里这诡异的局面情势有过半句多问,也没有任何好奇之感,只静静的立在那里等待公主的召唤。   倒是芍药原先出自这苍芜院,见状,忍不住小声跟相熟的丫鬟打听起了这会儿什么情况,只听到跟她相熟的丫鬟小声道:“公主刚来不久,一来便将咱们所有人全都召集了过来,问话。”   问什么话?   问的自然是关于公子的一切,事无巨细,什么时候去了哪儿,干了什么,自太太沈氏过世后,九公主每每来,皆会如此,以前也会这般,因大房无主母,长公主又对其百般宠爱,大公子向来极少过问过内宅之事儿,久而久之,便成了常态。   只是那会儿问得简单,不像这日,挨个挨个的过问,问得极为详细。   问到一半时,惊醒了里头的正在歇息的大公子,九公主便丢开了满屋子的仆人,直接进了大公子的卧房。   纪鸢跟着众人在外头等候了一阵,不多时,原先那青鸾姑娘复又出了,只冲着众人道:“你们都退下吧。”   说着,视线环视一圈,最终将目光准确无误的落在了纪鸢身上,冲她淡淡道:“纪氏,公子公主有请,跟我进来吧。”   纪鸢闻言,微微抿着嘴,犹豫了一阵,只得缓缓跟着那青鸾往里走。   ***   大公子的卧房,其实这也还是纪鸢打头一回来,从正房厅子往里走,先进了一座次间,便是次间,亦是大得没边,只见屋子里铺着厚厚的地毯,整个屋子里东西不多,陈设极为古朴别致,绕过了次间,这才来到了卧房,卧房更大更阔,门口的位置摆放了一座四五米长的世泽木雕屏风,上头镶嵌了象牙、玉石、珐琅、翡翠为饰,尤为名贵。   只是屏风诺大,摆设在门口的位置,一下子将整个卧房遮挡得严严实实,叫人一时瞧不清里头的景致。   走到屏风处,听到里头主子们的说话声,青鸾缓缓的停了下来。   纪鸢跟在身后,亦是随着停了下来。   远远地,只听到一道轻快娇俏的女子声音在屋子里传响,似在撒娇道:“表哥,表哥,你还发着烧,就起来作甚,你且再躺会子吧,九儿最近跟秦尚宫学了一套按摩的手法,前几日替父皇按摩解乏,连父皇都夸赞了九儿,表哥,你且在躺会儿,九儿给你按按。” 第159章   屋子里静静地, 没有任何人回应。   片刻后,只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似乎有人掀开被子起了。   紧接着,那女子声音终于有些松口道:“行行行, 起就起吧,表哥, 我替你更衣。”   这时, 终于听到有人淡淡的回着:“小九, 不得胡闹。”   声音低低的, 有些严肃, 只是说完,一连着低低咳了几声, 风寒似乎还有些未好透。   女子闻言只忍不住有些恼意的提高了声音道:“我哪里胡闹了,表哥,你镇日守着父皇,如今生病了,我守着你难道不是应该的么?你瞧瞧,你都病成啥样呢, 不好生躺着这是要去哪儿?病成这样,是不是院里的奴才们伺候不精?不行,一会儿我得给姑母告状去,你自个不顾自个的身子便罢了, 瞧瞧底下这一个个奴才, 没一个精心的, 身边也没一个知冷暖的,你这苍芜院冷冷清清的,像个什么样子!”   九公主围着霍元擎,他走到哪里,她就噼里啪啦的围着转到哪里。   终于,霍元擎一个冷眼扫了过去。   九公主这才乖乖闭上了嘴。   只是,面上有些恼怒,一屁股坐在了霍元擎的寝榻上。   霍元擎走到屏风后,将衣裳穿戴好了,这才缓缓走了出来,见九公主趴在他的寝榻上正在生着闷气,霍元擎紧紧皱了皱眉,冲她道:“一会儿我让殷离送你回宫。”   九公主闻言顿时从寝榻上一跃而起了,只冲着那霍元擎怒目而视,见那霍元擎定定的看着她,九公主又有些胆怯,过了良久,只放缓了语气道:“你还未用早膳的,我备了膳食,要看你用完了我才走。”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不然我今日就不走了。”   霍元擎只蹙了蹙眉,看着九公主,良久,终于松口道了声:“好。”   九公主闻言顿时转忧为喜,只笑眯眯的冲这外头喊了声:“青鸾。”   屏风后的青鸾这才缓缓走进去,冲里头霍元擎请问安道:“青鸾见过公子。”顿了顿,又道:“禀公子,禀公主,木兰居的纪姨娘来了,说是给公子送早膳来了。”   九公主闻言,只淡淡挑了挑眉道:“哦,是大表哥新纳的那个妾吧,这般巧,那正好让她进来伺候吧。”   霍元擎闻言却嗖地一下抬眼,直直朝着屏风方向瞧去。   ***   纪鸢绕过屏风,缓缓走了进去。   卧房极大,有纪鸢木兰居卧房的三四倍那样大,里头摆件不多,就正对面方向摆放了一张诺大的金漆彩油、用雕花镶嵌,用玉石、玛瑙、瓷片、大理石、螺钿、珐琅、竹木、牙雕等材料造成的寝榻,余下便是几桩零星的案桌、摆件类的,奢中透简,简中带奢。   纪鸢未敢多瞧,只眉目低垂走了进去,走到了里头,微微抬眼瞧了一眼,只见屋子中间立着两人。   霍元擎身着一袭玄色常服,他高大威猛,威风凛凛,光是站在那里,浑身上下都不由自主的散发出一身华贵之气,而他身边,立着名一名衣着华贵,通身贵气的女子,对方峨眉盛妆,一脸英气,一脸华贵逼人,二人肩并肩站在一起,宛若一对绝佳璧人。   纪鸢见了,目光闪了闪,缓缓朝着身前二人曲膝施了一礼,道:“妾见过公子,见过公主千岁。”   九公主一见到纪鸢,只微微眯了眯眼,直勾勾的盯着她没有说话,眼神稍稍有些犀利。   原本在霍元擎跟前,是娇憨的,娇俏的,行事说话跟寻常小姑娘似的,可是,一旦在外人跟前,所有的随和温和瞬间收起了,倨傲华贵,气场十足,对于一个小小的妾氏,似乎不愿屈尊理会。   霍元擎见到纪鸢,似乎微愣住,片刻后,抬步朝她走了去,走到她跟前,看着她,低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纪鸢规规矩矩道:“禀公子,妾听闻公子未用早膳,便将膳食送了来,不知殿下也在此,不是成心叨扰。”   顿了顿,朝着霍元擎福了福身子,又朝着九公主殿下施了一礼,道:“眼下膳食已送到,便不打扰公子与殿下叙旧,妾先告退了。”   霍元擎见纪鸢忽然之间变得如此规矩恭敬,且言语行动之间尽是知书达理、礼数有佳,顿时蹙了蹙眉,想着小九在此,是个胡闹的性子,沉吟了片刻,便道:“也好,你且先回吧。”   ***   纪鸢抿了抿嘴,正要退下,那九公主却忽而面带含笑走了过来,上上下下打量了纪鸢几眼,挑眉道:“怎么这走了?表哥你人还病着,不将人留下来伺候么,难道表哥身边的人向来就是这般侍奉人的么?难怪将人都伺候成这幅模样了,表哥,小九觉着你这院子里的人是越发没得规矩了,丫鬟没有丫鬟的规矩,妾氏没有妾氏的规矩!若是让姑母晓得了,指不定怎么动怒呢。”   说罢,九公主挑了挑眉,双眼一动不动的盯着纪鸢的眼睛道:“纪氏,你觉得你的本分是什么?你做到了么?”   霍元擎闻言见纪鸢的脸色渐渐苍白了起来,脸色便也随着渐渐冷了下来,只冷冷扫了九公主一样,道:“小九,你若再胡闹——”   “再胡闹,就送我回宫嘛!小九知道,表哥之前说过了。”九公主学着霍元擎的姿势,将一只手背在身后,围着纪鸢转了半圈,道:“纪氏,你还未曾回答本公主的话。”   纪鸢白着脸,紧紧咬着嘴唇,好半晌,只朝着九公主恭恭敬敬道:“回殿下,妾的本分是伺候好公子。”   说罢,朝着霍元擎曲膝福了福身子,道:“公子请上座,妾…侍奉公子用膳。”   霍元擎走过来,伸手拉着纪鸢的手道:“今日不用你侍奉,你且回吧。”   纪鸢却难得倔强,只轻轻从霍元擎手中挣脱了,再次朝着那霍元擎福了福身子,道:“还请公子上座。”   霍元擎的脸色一时变得难看了起来。   九公主适才眉开眼笑道:“好了,表哥,快过来用膳吧,我今儿早起急急往这赶,肚子里早就饿得咕噜咕噜叫了,你昨儿个值夜,一整夜未用食,再不垫下肚子,病如何能好透?”   说完,毫不客气,大大方方的往那八仙桌上一坐。   纪鸢见状,便也顾不上那霍元擎,见青鸾将一众膳食端了上来,纪鸢便缓缓走了过去,亲自将那一份份膳食上到了八仙桌上。   霍家早膳虽清淡,但却极为丰盛,有粥类,汤类两样,有煎饺、水晶包、春卷、面卷等四五样,并下口的凉菜酱菜三四碟,这日,纪鸢还特意亲手替那霍元擎炖了一份冰糖梨汁汤。   满满当当的摆放了一大桌子,纪鸢一样样将碗碟摆好,又给二位主子亲自布菜,亲自给九公主盛了一碗肉粥递了过去,顿了顿,又给霍元擎盛了一碗汤,完了后,也未见退下,而是规规矩矩的守在一侧,二位主子想要用什么,她便眼明手快的添什么。   这便是…妾氏本分。   其实,还未进这大房之前,她早已清楚明白了自己的职责所在,纪鸢在霍家寄居多年,十分清楚明白的知晓,尹氏是如何伺候王氏,伺候二老爷的,她原本也一直打算要这样做的,只是,一来,这大院并无主母,二来,霍元擎凡事不愿假手于人,他性子随意,回回让纪鸢与之同席,渐渐地,便也习惯了这个坏习惯。   而今,九公主扎扎实实的给她上了这一课。   对方是九公主殿下,亦或许…会是她未来的主母。   ***   纪鸢布菜完后,那霍元擎终于板着脸走了过来,却是抬着眼定定的看着纪鸢,良久,终于开了口,冲她淡淡道:“好了,到这里即可,可以下去了。”   纪鸢却恍若未闻,只眼观鼻、鼻关心,一直规规矩矩的立在身侧,这时,九公主用完了碗里的小半碗粥,随后双眼往那八仙桌上的水晶包瞧了一眼,纪鸢见状,缓缓呼出一口气,伸着筷子夹了一个水晶包放到了九公主的碟子里,缓缓道:“殿下慢用。”   九公主颇为满意的看了她一眼。   霍元擎却微微绷着脸,脸上的神色尤为冷峻。   九公主见霍元擎面色不虞,亲自动手,从一盅汤盅里盛了小半碗梨汁递到了霍元擎跟前,道:“表哥,听闻这碗冰糖梨汁是纪氏亲手替你熬的,你不尝尝么?”   霍元擎冷冷的盯着九公主,忽然冷不丁开口喊道:“殷离。”   话音一落,殷离从屏风后闪身而入,恭恭敬敬道:“主子。”   霍元擎只冷冷道:“送九公主入宫。”   九公主闻言,哼了一声,将那碗梨水往桌子上重重一放,不待殷离来请,只自己主动站起就往外走,走到屏风处时,九公主扭头咬牙瞪了霍元擎一眼,只一字一句道:“我这便入宫去求父皇赐婚,往后,定叫表哥往后想赶也赶不走我。”   说完,目光在纪鸢身上掠过,只微微眯起眼,凶狠的看了她一眼,这才气势汹汹的去了。 第160章   九公主走后,屋子里一时间静默了下来。   纪鸢被那句“赐婚”惊了惊, 不过, 很快便缓过神来了,似乎并未曾受九公主方才那番话的任何影响, 率先打破僵局的还是纪鸢, 她见霍元擎跟前那碗鸡汤凉了, 很是体贴恭敬的上前道:“公子, 鸡汤凉了, 妾给您重换一碗。”   说完, 将那碗凉了的鸡汤端了起来,准备重新添上一碗, 一只结实的大掌拽住了纪鸢的胳膊。   纪鸢下意识的抬眼,就对上了霍元擎那双炯炯的目光。   “小九生性跳脱, 被陛下宠得无法无天, 是个睚眦必报的, 我越护你,她便会越发为难你。”   霍元擎盯着纪鸢的眼睛,难得开口向人解释。   纪鸢闻言, 微微抿了抿嘴,片刻后, 只扯着笑, 淡淡笑着道:“多谢公子照拂。”顿了片刻, 又道:“殿下乃是千岁, 便是为难妾, 亦是妾的福分。”   说完,轻轻挣脱了霍元擎的手,重新添了一碗鸡汤放在了霍元擎跟前,末了,又拿起筷子,夹了一个煎饺放到了霍元擎的碟子上,道:“公子,请用膳,再不用,膳食该凉了。”   一副温柔贤惠,任劳任怨的妾氏本分,待他对愈加主动的,愈加温柔贤惠了,可分明越发疏远了。   霍元擎蹙了蹙眉,默了良久,方指着身旁的位置冲她道:“你坐下,不用站着伺候。”   纪鸢却笑着道:“妾…不敢,这不合规矩。”   说着,只埋头将方才九公主用过的碗碟撤下了,又把手的给那霍元擎添汤添食,尽管,那霍元擎绷着脸,一口未用,二人就那样在安静又诡异的气氛中、共处了片刻钟,纪鸢见膳食凉了,无法,只得令人进来撤下了。   末了,又亲自泡了茶,吩咐丫鬟们将一应洗漱用具奉上,纪鸢凡事亲力亲为,未曾偷懒,未曾假手于任何一个丫鬟,一切办妥后,纪鸢这才不慌不忙、有条不紊的朝着那霍元擎福了福身子,道:“公子风寒还未见好,公子还请多歇息片刻,修养身子,妾…这便告退了。”   说罢,缓缓抬眼看了那霍元擎一眼,只从善如流的退下了。   ***   待走到了正厅,只冷不丁听到从卧房传来剧烈的咣当一声,似乎是茗碗亦或是茶具被一把掀翻坠落到地上应声而碎的声音。   候在厅子里的小丫鬟吓了一大跳,身子齐齐一颤,纷纷抬眼朝着卧房的方向瞧了过去,顿时一个个如临大敌、颤颤巍巍了起来,只瞧见几个小丫头你瞧瞧我,我推推你,似乎都有些不敢上前查探,过了片刻,只又纷纷朝着纪鸢瞧了过来。   纪鸢脚步亦是一顿,袖子里的手指头用力的攥紧了,少顷,只抿着唇,面色如常的走了出去,踏出了苍芜院。   回到木兰居后,纪鸢面色平静,瞧着与往日好似并无任何异处,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该赏花照样赏花,倒是屋子里的几个小丫头明显变得小心翼翼了起来,一个个噤声,不敢多言。   连往日话最多、点子最多的菱儿这会儿都难得没有巴巴凑过来,难得留给了纪鸢一片清净之地。   其实,方才在大房屋子里究竟发生了何事,无人知晓,不过,在众人眼中,她惹怒了大公子,这是个不争的事实。   大公子霍元擎向来喜怒无形,整个苍芜院的人皆还是近几年以来,打头一回见到公子如此大怒。   想来,木兰居的人皆收到了消息,这才各个谨小慎微吧。   不知道是不是纪鸢的错觉,只觉得这一日天色极长似的,中午歇了一觉醒来,睡了许久,问了时辰,才发觉自己睡了半个时辰不到,闲来无事间,忽然想起眼下便快要往秋季走了,一旦到了秋天转凉之际,嬷嬷腿疾的老毛病便要犯了,想了想,想要给嬷嬷做对护膝打发时间,结果,翻到那针线盒,陡然在旁边那绣篓里发现了一双只做了一半的鞋子。   其实做了还不到一半,不过就做了个鞋垫及里子,鞋子的趋形才刚刚做成,却耗费了纪鸢好几日的功夫。   纪鸢亲自出手,做工自然不用讲的。   鞋子极大,纪鸢曾用手比了比,至少有她两个手那么长,跟只小船似的。   那日,闻言大公子曾经的鞋袜皆是出自雅苑,出自陈氏之手,得知以后,鬼使神差的,自己也偷摸做了一双,之前做了一双来着,不甚满意,用剪子剪了,如今手上这双倒是满意,只是,纪鸢用手摸了摸鞋面,少顷,只将鞋子拿着放到柜子里给锁了起来,眼不见为净。   ***   九公主这一趟来得可真巧,来得可真是时候,来得可真是及时。   不早不晚,刚刚好。   真好,至少让她切切实实的看清了自己的位置,自己的本分,时至今日,这才悄然醒悟过来,入大房这段时日里,自己做的多么不堪。   她不过是一个妾氏,之前,哪里来的底气跟脸面敢与那霍元擎叫板,敢堂而皇之的与之大吵大闹呢?   又是哪里来的勇气跟脸面,试图为了对方对自己的好,而感到得意跟沾沾自喜呢?   大房正房位置空缺,早晚有一日会有主母嫁进来,她之前所有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作死罢了。   做好自己的本分,如此,足矣,其他的奢求,不是她能够祈盼得了的。   夜里,霍元擎并未入她的木兰居,纪鸢早早便灭灯歇下了。   习惯,有时真是一件习惯的事情,譬如,习惯了独睡,寝榻上多了一人,如何都睡不着,然而,好不容易渐渐习惯了身旁的呼吸声,一个人彻底静下来时,又觉得太过于死寂了。   纪鸢翻来覆去,快要了后半夜时,终于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却未料,刚睡着没多久,就被院子的喧闹声给吵醒了,纪鸢睡眼惺忪的掀开了一条眼缝,只见院子里点着了灯,不多时,抱夏披着衣裳匆匆进来了,掀开帘子正欲唤醒纪鸢,见纪鸢醒了,只神色匆匆道:“主子,素茗姐姐亲自来了,说公子深夜重病,殷护卫大半夜将大夫请了来,公子烧得厉害,大夫要给公子用酒搽身紧急降温,可公子不许,素茗姐姐无法,只得请主子过去瞧瞧。” 第161章   纪鸢一惊, 瞌睡顿时醒了, 立马从寝榻爬了起来了,正要立马下床, 结果, 行动到一半时忽而顿住,只坐在床头缓了缓, 随即低低的问着:“白日里瞧着不还好好的么, 怎会突然病重?”   白日里见了, 就咳嗽严重了些, 整个人瞧上去还算精神,并未见有一病不起的状态啊。   “奴婢也不知, 主子,素茗姐姐亲自过来请了,公子病了,身边不能离了人伺候, 您…您不若赶紧过去瞧瞧吧!”   纪鸢闻言,却微微抿着唇, 过了好一阵,忽而冷不丁问道:“雅苑呢?雅苑那边去了人不曾?”   “那边?那边应该还不知情, 素茗姐姐直接来了咱们这儿。”   纪鸢闻言, 沉思了片刻, 这才匆匆起了。   抱夏立马上前伺候纪鸢穿戴, 不多时, 守夜的芍药跟合欢立马匆匆进来了, 纪鸢不过随意绾了一道鬓,未曾佩戴任何装饰,只将衣裳好生穿戴好了。   待出了屋子,更深露重,竟隐隐有些寒意,抱夏立马将搭在手腕上的披风披在了她的肩上。   纪鸢一出来,只见素茗亲自提着一盏灯笼立在院子里,身后跟着个小丫头,见了纪鸢,立马朝着纪鸢福了福身子,一脸歉意道:“这大半夜将姨娘吵醒了,委实是奴婢的罪过,只是…”   素茗低低叹了一口气道:“公子行事历来果决,无人劝阻得了,也无人敢上前劝阻,眼下高烧不退,又不让大夫瞧,奴婢这也是没得法子了,这才大半夜过来打扰姨娘。”   边说着,边在前头引路,片刻不想耽搁。   纪鸢跟在身后细细问着:“如何就病得这般厉害?”   素茗道:“奴婢这日回家探亲去了,太阳落山时才刚回,对于公子白日里具体的情形奴婢也不大清楚,不过听屋子里的人伺候说,公子一整日未曾出过屋子,晚膳也未用,下人们撤下膳食时瞧见公子的气色就有些不大好,夜里公子洗漱后早早的歇下了,还是奴婢睡到大半夜惊醒,进去查探,才见公子竟然下了榻直接趴在了八仙桌上睡着,奴婢瞧着有些不对,这才——”   一路上,素茗将夜里的情形一字不落的说了纪鸢听。   ***   大半夜的霍家全部都已经落了灯,整个府中静悄悄地,这个时辰,甭说整个霍家,便是整个京城的老百姓,大多皆已经步入了梦乡吧。   从她的木兰居到苍芜院,不到一刻钟的脚程,纪鸢却觉得走了许久许久。   远远地,只见苍芜院里灯火通明。   院子里,丫鬟婆子们全部都给惊醒了,不多时,厨房也被惊醒了,一盆一盆的热水全都备好了送了过来,只待随时通传。   纪鸢行到院子里时,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全部都朝她瞧了过来,毕竟,白天她才刚从这会儿离开。   众人神色各异。   纪鸢立在庭院里驻足了片刻,待握了握至于腹前的双手,稳了稳心神,这才提着步子,快步走了进去。   进去后,只见那霍元擎闭着眼躺在了寝榻上,屋子里围满了人,却全部都候在了外头次间,除了殷离在里头守着,并无人敢进去,连瞧病的祝大夫都被打发到了外头。   祝大夫年纪上了头,眼下,又到了深夜,大抵是病人不让瞧病,下人不让离开,僵持了许久,此刻,祝老大夫竟然坐在了椅子上,脑袋一点一点的,竟然不自觉打起瞌睡来了。   纪鸢一进来,祝老大夫倒是警觉,立马惊醒了。   纪鸢人还未进去,先在次间跟祝大夫细细询问了霍元擎的病情,祝老大夫伸手拈了拈长须冲纪鸢道:“旁的倒是无甚大碍,就是烧得厉害,这烧来得有些来势汹汹,大公子身子硬朗,瞧着像是极少发过病的,可俗话说得好,小病不断,大病不犯,越是身子骨好的人,越是犯起病来,便是越发来势迅猛、不可抵挡,为今之计,需当机立断将这高烧给退下了才好,不然,往后怕是有得拖——”   纪鸢闻言缓缓点了点头,待又细细问了几遭,这才缓缓走到了卧房。   ***   一进去,只见那霍元擎紧紧闭着眼,躺在床榻上就跟睡着似的,便是她进来了,眼皮亦是未曾抬一下。   而一身黑衣的殷离见她来了,面无表情的看了她一眼,给她让了道。   殷离对谁都一样,纪鸢早已见怪不怪。   纪鸢未曾在意,轻手轻脚的走上前瞧了一眼,见霍元擎脸色泛白,嘴角发干,果然气色不好,纪鸢立在寝榻前瞧了一阵,这才缓缓开口唤道:“公子。”   寝榻上的人没有半分反应。   纪鸢抿了抿嘴,又立在一侧静静的立了一阵,方走了过去,坐在了床沿上,片刻后,只探着手背往他额头上探了探,方一贴上去,纪鸢的手背一顿,果然烫得吓人。   她手刚一贴上去,躺在寝榻上之人就嗖地一下陡然睁开了眼睛。   漆黑犀利的眼眸跟纪鸢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定定的看了她一眼,复又重新阖上了,似乎并不没有要搭理她的意思。   那一睁一合间并未停顿多久,以至于,纪鸢只以为是自己瞧错了。   纪鸢愣了愣,过了好半晌,这才缓缓道:“公子额头烫人,烧得厉害,祝大夫说了,今日应当想法子将烧退了,不然,若是拖下去,怕是得要缠绵病榻,拖上许久,祝大夫有法子退烧,公子就听祝大夫的吧。”   纪鸢问声细语,劝说了许久,怎知,整个屋子里静悄悄,没有任何人回应。   纪鸢抿着嘴,过了良久,正要起身,却未料正在此时,一言不发的躺在病床上的人忽而忍着虚弱冷不丁开始发号施令了起来,只冷冷唤着:“殷离。”   殷离立马上前恭敬道:“主子。”   “将大夫送回。”   殷离怔了怔,瞧了霍元擎一眼,有些迟疑道:“主…子。”顿了顿,道:“是…”   纪鸢见了,微微抿了抿嘴,只觉得脸被打的生疼。   片刻后,只攥着手指跟着殷离一道出去了。   ***   纪鸢走后,床榻上之人只嗖地一下睁开了眼,片刻后,紧紧抿着嘴,开始剧烈咳嗽了起来。   屋子外的人听了各个面带忧心。   殷离出去后,倒是并没有去护送大夫离开,而是一言不发的守在了次间。   纪鸢出去了一阵,不多时又重新返回了。   寝榻上之人这下倒是不再闭眼了,只睁着眼一动不动的盯着头顶的床帏,就是不看她。   似乎还在恼她。   纪鸢也不在意,将素茗跟抱夏二人唤了进来,吩咐将水等一应洗漱物件端了进来,也不在继续劝说了,直接一言不发的亲手拧着帕子,坐在了床沿,俯着身子给那霍元擎擦脸,末了,只将帕子垫在了霍元擎的额头上。   最后,纪鸢微微咬着唇,看了那霍元擎一眼,冲他淡淡道:“公子,得罪了。”   说罢,脱了鞋,直接上了寝榻,随即,伸手去解那霍元擎的领扣。   霍元擎一愣,动作快于反应,大掌嗖地一下伸了过来,紧紧拽住了纪鸢胡来的手。   双眼也有些直了,只一动不动的盯着纪鸢,良久,哑声道:“你…你作甚?”   纪鸢亦是直直盯着霍元擎的眼睛,眼神难得未曾躲闪,只直言不讳道:“妾给公子治病降温。”   大抵是病了,霍元擎的反应要慢了半拍,似乎,一时没有缓过神来。   纪鸢说完,只轻而易举的从霍元擎的大掌里挣脱了出来,看了他一阵,方道:“公子且放心,方才祝大夫已经将退烧的法子交与妾了,妾儿时也亲眼目睹过娘亲用此法子给弟弟治病,公子勿用担心。”   说罢,拉着那霍元擎的手放回了身侧,随即,抬着芊芊十指,继续替那霍元擎解起了衣裳。   霍元擎穿得单薄,身上不过穿了一件白色轻薄的里衣。   扣子一颗一颗解下,露出里头结实精悍的身躯,鼓鼓的肌肉。   霍元擎整个人还有些懵,久久未曾反应过来,待慢慢反应过来时,自己的衣裳已然被她给脱了大半。   垂在身侧的两只大掌紧紧的握成了拳,只睁着双眼直勾勾的盯着纪鸢,神色难辨,不多时,喉结上下滚动一阵,随即,缓缓阖上了眼睛。   所有的盘扣解下,又揭开腰间的腰带,直接伺候他将里衣褪下,直至袒胸露背。   纪鸢的手微微有些抖。   霍元擎头有些晕,喉咙有些痒,想要咳嗽,却一直忍着,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   纪鸢做完这一切后,忽然扭头冲外头次厅问道:“殷护卫,可有烈酒?”   殷离惜字如金道:“有。”   纪鸢道:“劳烦殷护卫将酒送进来。”   话音一落,殷离将早已经备好的烈酒送入。   纪鸢下榻,亲自将酒倒入了事先备好的温水中,随即,用帕子沾了酒精兑过的水重新回到寝榻上,开始亲自替那霍元擎擦拭起了身子来。   颈部、背部、腋下、臂膀、腿上一一擦过,没有放过任何一处。   力道不宜过重,却要将皮肤每个部位擦至发红方可。   原本一直冷着脸如何都不肯医治的霍家大公子,在这一整个过程中竟难得一声未吭,任人为所欲为。 第162章   没想到这竟然还是一桩体力活。   纪鸢细细致致的, 一连着给霍元擎擦拭了约莫一刻钟, 一刻钟后,霍元擎全身都被她给蹭红了, 纪鸢气喘吁吁, 浑身也跟着冒汗了。   纪鸢遂将帕子递给了抱夏,片刻后, 用手背给自己擦了擦汗, 缓缓从寝榻上下来了。   抱夏将干净的帕子递了来, 又端了茶来, 纪鸢擦了汗,饮了茶,稍稍缓了一口气,重新回到寝榻上,只见那霍元擎拉着被子,将自己袒胸露背的身子盖了个严严实实。   纪鸢一愣, 立马上前又掀开了霍元擎身上的被子,道:“公子是否觉得冷?”   霍元擎定定的看着纪鸢的眼睛, 良久,喉咙里低低地回了一个字:“嗯。”   纪鸢皱着眉头, 上前抚了抚霍元擎的额头, 又往他胸前、腹上探了探,依然烫得吓人, 这样烫热, 若是再盖上被子, 怕是得给烧坏了去,纪鸢想了想,只冲着那霍元擎道:“这会儿不宜盖被子,得出了汗,退了烧后才行,公子且忍忍。”   霍元擎便不搭腔了,只微微抿了抿嘴,脸上瞧不出任何神色。   倒是乖乖地,没有再拉被子了。   生了病的霍元擎其实还是挺好伺候的,除了最初,简直跟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纪鸢歇了片刻,又命人将水换了,重新端了凉水进来,接下来的一个多时辰里,大房不断地换水,一盆盆往里端着,又一盆盆往外倒着,纪鸢片刻未离,只不断将帕子绞敷在了他的额头上,不断将帕子浸了凉水给他擦拭身子。   期间,祝老大夫亦是进来查看了一阵。   五更天快要到来的时候,霍元擎身上的温度似乎终于降下来了。   这时,夜已经极深了,再过一个多时辰天便快要亮了,纪鸢见整个大房折腾了一整夜,便令人将所有人全部都打发下来歇着了。   彼时,素茗打点好了所有事宜,见纪鸢眼角发青,一脸疲倦,想着她一夜未曾合眼,又见大公子闭上了眼,想了想,便压低了声音冲她道:“姨娘,天色不早了,这会儿公子的烧也已经退下了,不若,您且到里头偏房凑合着歇一歇吧,奴婢都已经为你收拾好了——”   话才刚落,冷不丁见寝榻上的人睁开眼了,犀利的视线直直朝着素茗射来。   素茗愣了一下。   纪鸢狐疑的往身后瞧了一眼,只见那霍元擎紧紧闭着眼,冷不丁就开始咳嗽了起来,纪鸢见状,立马去端了杯水来,伸手推了推霍元擎一把,将人唤醒了,道:“公子,且饮口茶润润喉吧,里头添了玄参、冬麦、桔梗,可以润肺止咳的,来,饮一口,好不好?”   霍元擎眼睛睁开了一条缝隙,看了纪鸢一眼,随即,就着她的手,将茶饮完了。   纪鸢扶着他重新躺好了,默了片刻,冲素茗道:“今夜还是由我守着吧,公子应当无甚大碍了,今夜你也累了一整夜了,你且回去歇着吧,明儿个院子里还得依仗着你操持着呢,放心,一会儿公子无碍了,我会跟着眯会子的。”   素茗垂着眼,这下二话不说,匆匆退了下去。   ***   素茗退下后,纪鸢又将抱夏打发到外头次间歇息去了,她起身俯着身子又给那霍元擎探了探额前的温度,见烧真的降了下去了,心下一松,心里踏实了,便觉得心神疲倦不堪了。   其实,眼皮子拉拢着,早早便来了困意了。   纪鸢本就嗜睡,长这么大以来,除了父母已故守孝,每年除夕守岁,余下时日里,几乎从未有挨到这么晚还未见歇下过的时刻,眼下,人一走,整个屋子里清净了下来,纪鸢便觉得困意上头。   又怕那霍元擎夜里惊喜,也不敢深睡,只敢趴在寝榻边沿,用手心撑着下巴,眯会子。   怎知,眼睛方一阖上,困意上涌,眼皮便渐渐发沉,不多时,脑袋一点一点的,差点儿栽倒在床沿上。   就在她的脑袋即将要摔下去的那一瞬间,一只结实的大掌伸了过来,稳稳地接住了她的脸。   霍元擎嗖地一下起身,跟只豹子似的,一下子窜了过来。   伸着大掌,捧着她的脸。   整个过程,不过眨眼之间,半点没有之前的虚弱跟无力。   他微微伏着身子,以一种扭曲的姿势给她作垫,微弱柔和的灯光下,只见她紧紧的闭上了眼,睡得正香,眼下稍稍有些泛青,有些许倦意,不过神色却极为柔和平静,大抵是刚睡下,还稍稍有些不大安稳,只嘤咛两声,然后,在霍元擎的掌心里蹭了蹭,这才彻底安稳的睡下了。   霍元擎直勾勾的盯着纪鸢,见她面白如玉,姿容甚美,枕在他的掌心,巴掌大的地界,小脸被他的大掌挤压得稍稍变了形,脸微微嘟着,殷虹的小嘴微微轻启,一副娇憨可爱的模样,与白日里那副故作贤惠、惺惺作态的姿态截然不同。   还是这样顺眼一些。   霍元擎瞧着瞧着,心下一软,只忍不住将手伸了过去,泄愤似的,往那微微嘟起的下脸上捏了一把。   睡梦中的纪鸢轻轻地皱眉。   霍元擎挑了挑眉,随即,缓缓将她的脸放下,放到了床沿的褥子上,然后悄然起身,来到了寝榻下,弯腰一把将人打横着抱起,放到了寝榻之上。   一旦挨了床,纪鸢几乎凭着本能的反应,只下意识的搂着被子朝里滚了一圈。   霍元擎无奈的摇了摇头,替她将被子盖好好了,正准备拉开被子上榻,忽然间不知想起了什么,只见眉头紧紧皱起。   他盯着她单薄的背影瞧了一阵,恍然间便想起了这日白日夜里所发生的一切的一切,霍元擎是何等聪明之人,他缘故不知她如何忽然间便待他亲近又疏远了,看似亲近了,热情了,精心了,实则,真的在疏远了。   而他呢?   不许她疏远。   这般想着,霍元擎犀利的双眼忽而微微眯起。   下一瞬,只见那霍元擎忽而下了榻,大步往屏风后的浴房走去,浴桶里是昨夜入睡前沐浴的水,已经凉透了,霍元擎提着长腿缓缓大步迈了进去。   ***   第二日一早,纪鸢是在霍元擎榻上醒来的,醒来时,已经日晒三竿了。 第163章   她一睁眼, 盯着头顶上陌生的、明晃晃的金丝缎料锦绣帏,一下子有些缓不过神, 此时,外头天已经透亮,不过,屋子一片静谧, 无得半丝喧哗,比之木兰居要清净多了, 而床沿外的纱帘落下了,遮挡住了室外的明媚与绚烂。   寝榻内半明半暗。   纪鸢只觉得浑身燥热得不行, 脖子稍稍咯得疼, 待缓缓缓过神来, 缓缓扭过头去,顿时吓了一跳,只见一张放大的脸赫然呈现在了她的面前, 纪鸢吓得轻轻啊了一声, 立马惊醒了。   这才发觉那霍元擎就躺在她身边。   听到她的轻呼声,原本紧闭的双眼缓缓打开, 正皱眉看着她。   似乎被她给吵醒了。   顿了顿, 视线下移, 霍元擎微微怔住了, 不多时目光变得有些…讳莫如深了起来。   她愣了愣, 顺着他的视线瞧去, 这才发觉自己竟然侧着身子卷缩着枕在了霍元擎的臂膀上, 他浑身上下不着一缕、赤身裸、体、袒胸露背,纪鸢的脸贴在他赤、裸的臂膀上,一只手竟然还抚在了他滚烫的胸膛上,随着他隆重的呼吸一起一伏。   两人一时亲密无间。   明显,是她先凑过去的。   纪鸢头皮顿时一麻,脸上、脖子上顿时嗖地一下红了,立马将发烫的手指收回,又立即挣扎从霍元擎身上起了,只一脸羞愤的就要立马下榻,结果手忙脚乱间不知怎地忽然间就被绊倒了,整个人失去了平衡,扑腾一下,直直往那霍元擎身上摔去。   整张脸直直砸在了往那霍元擎的胸腹间砸去,牙齿磕在了他的胸腹上,他浑身肌肉硬邦邦的,纪鸢只觉得自己的牙齿快要被磕断了似的,疼的她直抽了口气。   而与此同时,只闻得那霍元擎忽然闷哼一下,下一瞬,又闻得那霍元擎亦是跟着倒抽了一口气,脸上的五官都扭曲得要变形了。   纪鸢不知发生了何事儿,忍痛挣扎着正要起时,这才发现自己一只手撑在了霍元擎的胸腹上,而另外一只手则无意间撑在了霍元擎的大腿上。   他大腿的肌肉结实坚硬,紧绷精悍,然而,不知是不是纪鸢的错觉,只觉得手下的坚、硬好似一个活、物似的,竟隐隐在纪鸢掌下跳动、颤动,纪鸢愣了愣,下意识的抬眼往手下一瞧,顿时整个张脸憋成了紫红色。   她的大掌不偏不倚,正好撑在了对方双、腿之间。   而那霍元擎疼的整个身子都快要卷缩了起来了。   纪鸢也跟着吓了大跳,顿时胀红了脸,正要立马将手快速了收回时,忽而感觉一阵天旋地转,一阵头晕目眩,只觉得眼前一黑,待回过神来时,自己整个身子忽然间就凌空了,不过眨眼之间,她整个人身子已经被翻了个转,直直躺在了寝榻上。   而那霍元擎由下而上,直接翻了个身,将纪鸢死死压在了身下。   ***   霍元擎似乎很疼,很是痛苦,额头都隐隐冒汗了。   疼得竟然一时间都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双手只紧紧捏着她的肩膀,都快要将她的肩膀给掐碎了,只将脸埋在纪鸢的肩窝处,闭着眼费力,微微喘息着,温热的气息一下一下往纪鸢颈窝里钻。   纪鸢则痒得不行,浑身皮肤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纪鸢急忙往后躲,然而身子被他压得死死的,压根避无可避,过了良久,只觉得极力压下心中的慌乱,故作镇定的问着:“公…公子,你…你无碍么,妾…并非有意的。”   她发誓,她真的只是脚滑而已。   霍元擎闻言,只抵着纪鸢的肩膀,微微喘息着,过了良久,这才缓缓抬起了头,只盯着纪鸢的眼睛,半眯着眼,一字一句道:“我还是个病人。”   纪鸢双目躲闪,只有些心虚似的,小声回道:“妾…妾知骁。”   “那你一大早竟还如此胡闹。”   霍元擎直勾勾的盯着纪鸢的眼睛。   纪鸢愣了一下,有些不知霍元擎话里的意思,两人挨得太近,纪鸢只觉得有些不大自在,过了好半晌,只结结巴巴重复了一句:“妾…真的并非有意。”   霍元擎显然不信,只盯着纪鸢的脸,少顷,只颇有些几分无奈道:“昨夜亦是,我染了风寒,不宜与你共枕,你非得,今日一大早又…往后万不可如此,即便你想要亲近,也需待我病好了后,可知?”   霍元擎低低盯着纪鸢的眼睛,似在教训嘱咐,然语气尚且轻缓,又没有训斥的意思,倒是,语气里只有些无奈,及些许溺宠。   纪鸢听了,一下子还没有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来,过了好一阵,不知想到了什么,脸只蹭地一下红了。   只当即愣在了原地。   他这话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她昨夜非得缠着跟他同眠共枕,今日一早,就特意来撩拨勾引他?   怎么可能,她昨晚明明趴在床沿处守着,她如何晓得怎么守着守着就守到了他的寝榻上?   至于今早,压根就是个意外,当真是脚滑。   她愿意用她的清白作保。   瞬间,纪鸢脸上的羞涩化作了愤恨,只咬牙道:“妾…真的…并非有意的。”   然见霍元擎那懒得跟她计较的神色,纪鸢只觉得一口老血恰在喉咙里,只觉得有种吐又吐不出来,咽又咽不下去的感觉,莫名憋屈。   正在这时,听到动静的丫鬟们轻手轻脚的进了次间,正要进来查看,纪鸢见状,立马挣扎着要起,忙急急冲着身上这座大山道:“公子,你…你无碍罢,妾扶您起来,瞧瞧您的病情。”   霍元擎只紧紧皱着眉,这才一脸费力的从纪鸢身上爬了起来,不过,起来后,坐在床头,微微弓着身子,似身子还有几分隐痛。   纪鸢却是管不得那么多了,霍元擎方一起,她立马匆匆道了句:“还是将祝老大夫唤进来瞧瞧比较好。”   说完,纪鸢用手掀开床沿处的纱帘,只匆匆忙忙的下了榻。   下了榻后,见外头天色已然大亮,问了时辰,这才知晓,已快到了辰时了。   ***   守了那霍元擎一整夜,早起,见那霍元擎精神头好似好些了,不过,祝太医前来诊脉时,却皱着眉,沉思良久,道:“昨儿个夜里高烧分明已经退了去,这烧来得快,理应去得快才是,按理说,今早应该彻底退了,只不知何故,这会儿又隐隐有些复发的劲头,如此反反复复,不是个好兆头,拖久了,怕伤了肝肺便不好了。”   祝老大夫沉思良久,又加了一剂方子交给了纪鸢,并叮嘱道:“每日得按着时辰服用,莫要误了时辰,误了疗效。”   纪鸢认真记下了,末了,又将煎药的事情亲自交到了素茗手上。   纪鸢昨夜伺候那霍元擎用酒退烧,又跟那霍元擎躺在一块儿,他浑身发烧发烫,其实,她也跟着出了一身汗,身上隐隐有些汗味,伺候那霍元擎洗漱后,纪鸢便返回了她的木兰居,从头到脚洗漱了一个遍。   回了那木兰居后,她便有些不想再过去了。   想着,横竖那霍元擎的病情不如昨儿个那般严重了,再者,她理应恪守妾氏本分,昨日乃是她侍奉的公子,或许,今日,应该换人了。   这大房的姨娘,可不是就她一个。   她刚返回木兰居时,恰好在院子门口撞见了雅苑的陈氏。   一直拖着,挨到了午膳后,木兰居的几个丫鬟念念叨叨将她往大房赶,纪鸢装聋作哑,不大愿意去。   结果,没多久,老夫人院子忽然打发人过来了,来的是两个小丫头,给木兰居派了些赏赐,说是得知大公子这几日身子有碍,她纪氏伺候受累,老夫人体恤,特赏了首饰摆件,还有些珍贵的补品,又嘱咐道,大公子身子要紧,嘱咐她们一众人好生侍奉,待大公子病好后,届时再重重有赏。   屋子里丫鬟各个面带着喜色。   纪鸢却隐隐皱眉,往日里讨得了这些车赏赐,自然也是高兴地,可是,纪鸢只觉得那生病的霍元擎有些难伺候,有些…故意磨人。   磨蹭许久,将赏赐收好了,纪鸢终究还是去了,老夫人的赏赐都到了手,总不至于光拿钱不干活儿吧。   结果去时,陈氏并不在正房伺候。   而所有的丫鬟也全都苦着脸候在了卧房外头,一个个拉拢着眉眼,有些不知所措,纪鸢过去时,正好素茗端着托盘出来了,托盘里是一碗连动也未曾动过的药,只原封不动的端了出来。   见到纪鸢,素茗只松了一口气,冲纪鸢道:“您可算是来了,再不来,奴婢便又得厚着脸皮去请了。”   纪鸢往托盘上瞧了一眼,有所顿悟,嘴上却道:“这是?”   素茗扭头往里头卧房瞧了一眼,压低了音道:“公子嫌药苦,有味,不喝,您瞧瞧,这都是今日端进去的第三碗了,全都原封不动的给端了出来。”   顿了顿,素茗只道:“唯有姨娘昨儿个在公子身边伺候时,公子病情有所好转,今儿个一早病情就隐隐有些复发的迹象,祝大夫吩咐了,药不能停,不然公子这病指不定拖到什么时候去了,可是咱们几个人微言轻,公子不听咱们几个的劝,许是唯有姨娘才最合公子的意,姨娘不来,奴婢还真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素茗扯了扯笑道。   纪鸢默了片刻,接了素茗手中的药,道:“我试试吧。”   说着,又从菱儿手中接过了个食盒,一并提着走了进去。   进屋时,只见那霍元擎下榻了,穿了一身薄薄的中衣,坐在床头,手中捏着一本书册,正在百无聊奈的看着书。   见纪鸢进来了,手中还端着那碗药,微微抿着嘴,喉咙里轻哼了一声,道:“我不吃药,你莫要劝我。”   说完,将书册往里头一扔,阖上了眼,闭目养神了起来。   纪鸢扯了扯嘴,走了过去,立在床榻前,想了想,道:“公子只要吃了这碗药,妾便奖励公子一块蜜饯。”   霍元擎眼睛嗖地一下睁开了,似乎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纪鸢,良久,皱着眉道:“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儿。”   纪鸢笑了笑道:“那公子怎么连吃个药还要人哄?”   霍元擎微噎住,脸色不是很好看。   “喏。”纪鸢将药碗递了过去,道:“公子吃了这药吧,莫不是还要妾来喂?”   霍元擎冷哼了一声,片刻后,长臂伸了过来,端起了药碗一口饮尽了,脸微微皱着,似乎当真不爱吃药。   纪鸢见状,当真见食盒打开了,从里头捏了一小块蜜饯,递了过去。   霍元擎:“…”   ***   伺候霍元擎用完药,正要伺候他歇下,却未料,正在这时,外头有人匆匆来禀,国公爷来了。 第164章   纪鸢有些诧异,霍元擎微微皱着眉, 似也有几分意外。   二人还未曾反应过来时, 只见有丫鬟恭恭敬敬的打帘,不多时, 一道威严的身影踏了进来。   却说国公爷四十出头,然瞧着不过三十六七, 只见他身着一袭深紫色朝服, 腰系金丝蛛纹带,头戴进贤冠,朝服齐肩圆领, 大襟, 阔袖,袍长及足,上绣有九蟒四爪的图案的赐服,蟒袍加身, 威严显赫, 气势凛凛,令人不敢直视。   相比装扮, 更令人不敢直视的却是那与生俱来, 从骨子的散发出来的威厉与严穆。   这是纪鸢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瞧见到国公爷, 以往在霍家宴会上,也曾远远地瞧见过几回, 因隔得远, 瞧着那通身的威严与严肃, 只觉得跟大公子霍元擎有几分神似,纪鸢一直觉得霍元擎的相貌跟气质是随了这国公爷,然走近了,细看却惊奇的发觉,其实国公爷在相貌上与二老爷霍尧更为相像,生得皆比较俊美,不过与二老爷的俊美风流不同,国公爷的俊美更加凌厉而森严罢了。   而反观那霍元擎,英挺斜飞的剑眉,犀利而冷凝的黑眸,削薄而单薄的唇,霍元擎的气势随了国公爷,相貌却与那长公主更为相似。   整个霍家谈国公爷各个色变,没想到国公爷其实竟生得如此俊美如斯。   ***   见到国公爷,纪鸢心生畏惧,不过,面上却极力保持着镇定,远远地,只恭恭敬敬的朝那国公爷行礼,简单而规矩道:“见过国公爷。”   国公爷走背着手,走到寝榻前,淡淡的瞥了立在寝榻前侍奉的纪鸢,不过略略瞧了她一眼,很快便将目光落在了寝榻上的霍元擎身上。   霍元擎抿着唇看了国公爷一眼,咳了一声,少顷,朝着国公爷淡淡的唤了声:“父亲。”   说罢,瞧了纪鸢一眼,纪鸢会意,立马上前扶着霍元擎下榻。   国公爷淡淡的“嗯”了一声,复又看了他一眼,随即,踏着步子直接朝着临窗前的案桌上走去。   国公爷直径坐在霍元擎的案桌前,纪鸢见状,立马出了次间,吩咐下人将茶点奉上,大房的下人皆是个有眼力见的,前脚国公爷来了,后脚,一应差点全都麻利的备好了。   纪鸢亲自端着进入,进去时,只见国公爷坐在上首,看了霍元擎一眼,良久,方出声问道:“听说你身子不适?”   霍元擎身着一袭白色里衣,立在案桌前,未曾入座,闻言,只淡淡的回道:“已然无碍了,父亲不必忧心。”   一问一答后,屋子里静默了一阵,竟然再无多话了。   俩人似乎皆是话少寡言之人,长久的沉默后,只觉得整个屋子有些许尴尬。   纪鸢觉得有些诧异,见状,赶忙将茶给国公爷奉上。   见霍元擎身子有些虚,顿了顿,犹豫了片刻,从屏风上拿起一件披风踮起脚尖披在了霍元擎肩上。   正在这时,只见那国公爷端起茶杯饮了一口茶,抬眼细细将霍元擎打量了一阵,方道:“今日早朝后,陛下单独留下为父,与为父商议了一事。”   说到这里,话语顿了顿,抿了抿嘴,将茶杯放下,看着霍元擎道:“陛下见小九已然到了婚配的年纪,也知小九打小对你倾慕有佳,小九性子玩劣,放眼整个京城,怕是无人降得住她,唯有对你有几分畏惧,陛下之意,似乎想要将小九许配于你,为父尚未曾应下,不知我儿何意?”   国公爷神色淡然,明明是婚事,从他嘴里说出来,却跟往日商议公务一般无二。   霍元擎闻言不算惊讶,但却淡淡蹙了蹙。   反倒是此时正在伺候霍元擎披上披肩的纪鸢闻言愣了片刻,捏着披肩的手微微一紧,不过很快反应过来了,只朝着那霍元擎淡淡的福了福身子,便要退下。   却未料到那霍元擎竟然冷不丁在此时伸手握了握纪鸢的手,轻轻地在她手心捏了一下。   纪鸢大惊,见国公爷正坐在上首看着他们这边,顿时吓了一大跳,好在她侧站着,挡住了国公爷的视线,应该没瞧见任何异样。   纪鸢立马将手从霍元擎手中抽了出来,替那霍元擎将披风披好后,随即,拿起小几上的托盘,不露痕迹的快步退了出去。   出去时,只听到那霍元擎神色平静道:“陛下未必真的想将小九许配给儿子,不过是想探一探父亲的口风罢了,如今霍家跟二皇子走得近,未必是陛下乐意瞧见的,小九乃太子胞妹,陛下不过是见如今二皇子风头正盛,想要借机平衡一下朝局罢了,陛下想要平衡朝局,有的是其它法子,儿子…非小九良配。”   纪鸢行到了门口,听到这里,步子顿了顿,立马将门合上,退了出去。   一路直接行到了厅子里,这才缓缓停了下来。   心脏砰砰砰地不停乱跳着,脑子有片刻失神,久久未曾缓过神来。   ***   卧房里,国公爷沉吟良久,方道:“陛下之意,你我尚且不便揣测,不过,你日日侍奉御前,既无心求娶小九,他日自己寻了恰当日子将心意禀了陛下便是,此事,为父便不再过问了。”   说到这里,只见那国公爷忽然起身了,似乎正事说完,也没得旁的多余话可说,只是,经过霍元擎身边时,不知想起了什么,步履顿了顿,方道:“你母亲…有些日子未曾归府,你可上门瞧过?”   霍元擎淡淡道:“母亲不喜他人叨扰,儿子尚未登门。”   国公爷闻言抿着沉思了片刻,方点了点头,道:“不日便是中秋了,今年中秋府中冷清,还是早些日子去接你母亲入府吧。”   霍元擎面不改色道:“是,父亲。”   国公爷闻言,忍不住抬眼看了眼前的霍元擎一眼,见不知不觉间,这霍元擎已比他还要高出半个头了,也已历练得比他这个做父亲的更加威严严肃了,明明是自己的儿子,他却半点看不透,明明就面对面站着,父子二人却连一句多话也没有。   国公爷略停了片刻,又见那霍元擎面色不虞,忽然想起方才入府时是直接派人来苍芜院请人的,听院里的管事道大公子身子不适,昨儿个大半夜还去请了大夫,这才本人亲自来了,其实,明明是想要过来瞧病的,许是,多年习惯使然,他们大房的所有人,都不擅长关心人。   思及至此,国公府想了想,便冲那霍元擎多言了一番:“便是跟小九的亲事成不了,你的亲事也该提上日程了,那沈氏过世快满一年了,霍家大房不可一日无主母操持,大房亦不可一日无子嗣,你母亲…向来不喜理会这些后宅之事,为父堂堂一家之主,亦不便操持这妇人之事儿,想来,唯有叨扰老太太她老人家,为你做主,择一贤媳了。”   霍元擎闻言微微怔了怔,只抿了抿唇,未置一词,良久,这才缓缓道:“多谢父亲关心。”   国公爷点了点头,这才踏步而出。   出去经过正厅时,见纪鸢等人候在外头,抬眼瞧了纪鸢一眼,冲她淡淡道:“好生侍奉大公子。”   纪鸢等人连连称是。   这才彻底离开了苍芜院。   国公爷走后不久,纪鸢再次进去时,只见那霍元擎披着披风背对着立在窗前,瞧着窗子外头出神。   纪鸢见状,立在门口瞧了片刻,不欲打搅,便想要退出去,却未料到,正在此时,那霍元擎忽而缓缓转过了身来,只立在原地,远远地看着她,却又不说话,一直看着,眼神有些奇怪。   纪鸢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过了好一阵,只忍不住出声问道:“公子…可是倦了?不若回榻上歇息着吧。”   霍元擎瞧了纪鸢一阵,忽而远远地朝她冷不丁说了一句,“你准备一下,待病好了后,咱们圆房吧。”   霍元擎说罢,只将手背在身后,复又若无其事的转过了身去,继续盯着窗外瞧着。   留下纪鸢立在原地,微微瞪大了眼。   一时间只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只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良久,她忍不住揉了揉眼,然后,飞快的飘了出去,飘出了苍芜院,飘回了她的木兰居。   ***   倒也奇怪,却说自那日后,大公子霍元擎的病情渐渐有所好转。   病稍稍好了几分后,霍元擎便又入了宫当值,一连着在宫中待了好几日未归,一直到了中秋前一日才缓缓归来,并将久未露面的长公主一并接了回来。   与此同时,一并归来的,还有失踪大半年一直未曾有过任何消息的霍家二公子霍元懿。 第165章   又是一年中秋佳节日,犹记得, 去年中秋之际, 纪鸢还随着一道在霍家参宴,观赏拜月仪式, 参加霍家的赏月宴,彼时, 只觉得还是个小姑娘似的, 无论是她,是霍元昭,还是霍家其余几位姑娘们好似一一皆是天真烂漫的。   眼下, 不过才一年光景,一个已然成了妇人,余下几位, 那二姑娘待过了中秋便嫁入原先的二皇子现如今的宁王府上了,二皇子及冠, 被陛下册封宁王,赐宁王府府宅,许在宫外开府建衙, 而那霍家二姑娘则由皇子侧妃一跃成了宁王侧王妃, 倒也是一朝华贵富丽。   霍家三姑娘霍元昭的婚期也已定下, 定在了中秋两个月后的十月初十,霍元昭倒是被生生拘了大半年, 表姑娘离了府, 霍家二姑娘又被拘禁, 纪鸢则入了大房,这诺大的府邸,竟然没得半个可以闲话家常的人呢,竟日日闷在院子里绣绣嫁妆,逗逗弟弟,感慨下最后的闺中时光。   这日,中秋前一日,纪鸢知晓霍元擎这日定会归府。   于是,早早便出了木兰居,上午去霍元昭的昭晖院待了一上午,下午便随着霍元昭一道去了洗垣院探望表弟。   自那日那霍元擎一言,生生将纪鸢憷得好几个夜晚睡不着觉,纪鸢不免生疑,那霍元擎是不是故意吓唬她的,他生了病不好过,便也想让她不好过,亦或是,对她这几日的态度有所不满,这才如此这般的。   圆房?   其实,初被抬入霍家第一日时,纪鸢便已然做好了心理准备,只是那霍元擎不知在计较些什么,一直拖到了现下,皆不见动静,久而久之,纪鸢以为他未有此意,便渐渐跟着松懈了一口气。   其实,伸脖子一刀,缩着脖子也是一刀,横竖早晚皆要成的事儿,早死早超生,现如今细细想来,纪鸢情愿在最初的时候,二人便将此事办了才好,便不会平白叫人日日琢磨,时时忌惮了。   再者,圆房便圆房,哪里有人这般放在嘴上直言的。   本来,这亦是纪鸢为妾的本分之一的,不算什么的,倒叫他这般一弄,反倒令人觉得有些别扭。   ***   在那昭晖院时,纪鸢本以为那霍元昭被憋坏了,去时,才发现是自己想岔了,霍元昭那人,缘何会有这般亏待自个的时候,纪鸢去时,恰好撞了个正着,撞见了霍家未来的二姑爷提前给未过门的妻子来送中秋节的礼物了。   人倒是未来,却派人送了月饼来。   名义上虽送的乃是月饼,可私底下却是那萧家二公子费劲了心思,收罗来了整个京城最可口好吃的小吃及玩意儿,纪鸢一踏进那昭晖院,只见整个桌面上满满当当的摆放了一大桌子,贺满楼的酱肘子,百味斋的椰子酥,有那尾子巷的炒栗子,还有那城南庙街的氽鱼丸,但凡在京城叫得上号的吃食,竟全都出现在了霍家三姑娘的餐桌上。   一看便知是花了心思的。   而那霍家三姑娘,只双手撑着下巴,两眼直盯着眼前的美食,竟有些不知从何处下手才好,不过,明明眼中满是渴望垂涎,面上却高傲的瞥着眼,偏生装作有些不屑一顾的样子,纪鸢进来时,只听到画眉在一旁劝说道:“姑娘,您瞧瞧姑爷费尽心思的给您张罗了这么多好吃的,都如此给您赔礼道歉了,您就原谅了他吧?”   霍元昭却冷哼了一声道:“这样就想让本姑娘消气,本姑娘未免也太好哄了吧?”   纪鸢闻言只掩面而笑的走来进来,道:“都这样了还不消气,敢问三姑娘,得究竟做到哪个份上姑奶奶您才会气顺呀,啧啧啧,我那未来的妹夫,也真真是个可怜见的——”   见纪鸢来了,霍元昭面上顿时一喜,只欢天喜地的起了身,正要向她迎来时,不知想到了什么,步履一顿,面上的笑意生生凝住,只冷哼了一声,送给了纪鸢一个大白眼,一脸阴阳怪气道:“你怎么来了。”   “啧啧啧,难得来你这昭晖院一趟,霍家三姑娘就这般待客之道啊,感情,开罪三姑娘的莫不是不是我那未来的妹夫,而是我本人不成?”   纪鸢在霍元昭跟前向来不是个薄脸皮,甭管霍元昭什么脸色,她依然当这里跟自个院子一样,怡然自得的紧。   纪鸢话音一落,只见前来奉茶的琴霜笑吟吟道:“当真什么都瞒不过表姑娘您的眼!”   纪鸢顿时只有些诧异的道:“不是吧?我权当说笑的,当真是我?我与你们家主子有大半个月未见了,如何能开罪到她头上去。”说罢,只将目光落到了霍元昭身上,笑吟吟道:“三姑娘,可否能问上一句,小女子哪里开罪您了,便是要死,也该做个明白鬼不是?”   霍元昭狠狠剜了琴霜一样,道:“就你话多。”   顿了顿,又狠狠瞪了纪鸢一眼,道:“哼。”   纪鸢逮着左右开问,问了好半晌,终究是问出了原委,原来,自亲事定下后,这两人时常有书信往来,府中长辈见亲事已定,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某人,那霍元昭百无聊赖、突发奇想给那萧家二公子送去了一道送命题,信中问那萧二公子,他觉得哪个女子最美,换句话说,他此生见到过最美的女子是哪个。   却未料,那萧家二公子倒是憨厚,竟然毫不犹豫的点了纪鸢的名讳。   这下可好,霍元昭瞧了当场气炸了,气得浑身打颤,一连着写了三页书信过去,直言道,纪鸢这样的,你这个臭结巴可攀不上,唯有我大哥那般英武不凡之人才配的人,你也不照镜子瞅瞅自个啥样,往后莫要给我来信了,要送,有本事送给旁的美人去,如此云云,最后,气得大半个月未曾回对方的信,日日在院子里吃醋恼恨。   两人写信写着写着也能够吵起来,纪鸢也是佩服,关键是,无端将纪鸢给恨上了,她这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呀。   为此,纪鸢笑话了霍元昭一整个上午。   在霍元昭的一脸肉疼的表情下,替她消灭了半张桌子的吃食,整个人这才松快了。   霍家这定了亲的三姐妹中,没成想,倒是傻乎乎的霍元昭配了个最好的人家。   纪鸢由衷替她感到开心。   ***   上午在昭晖院打秋风,下午便在姨母的洗垣院偷了半日闲。   小表弟如今有了名讳了,霍元康,寓意身子健康,能够平安长大,据说是二老爷亲自取的名讳。   三个多月,身子倒是渐渐长开些了,也长了些肉了,不似刚出生那般可恐吓人呢。   纪鸢不在二房,不能像从前那样,日日前来问好,久而久之,对于二房的事儿便不如从前那般警觉,整个府上,对于霍元昭,纪鸢倒不担心,横竖她马上便要嫁出去了,唯有尹氏母子,纪鸢略有几分担忧。   尹氏轻轻地推了推摇篮,笑着冲纪鸢道:“我到底在太太跟前侍奉多年,事事以太太为先,太太不会为难我的,康哥儿虽是个哥儿,却比二公子、四公子小了一轮二轮,是绝对威胁不到二位公子的,庶出的哥儿,将来不过分了二房一点点家产罢了,这点儿银钱,二太太不会瞧在眼里的,更何况,如今哥儿身子羸弱,太太越发不会放在眼中,对了,前些日子,大姑奶奶归府,还来院子里瞧了哥儿,只道哥儿跟她那苦命的丫头一样,好生宽慰了我一阵,大姑奶奶走后,太太还命人送了些补品来给哥儿补身子,想来,大姑奶奶也曾在太太跟前维护过咱们,如今,姨母虽生了哥儿,却不是府中最引人瞩目的,最引人瞩目的要数那边那位——”   尹氏往柳氏院子方位指了指。   柳氏一门攀上了二皇子宁王的高枝,宁王乃是将来登上宝座最炙手可热的人选,如何不令王氏忌惮。   “如此,鸢儿,你只管顾好自个便是,姨娘好歹在这府中熬了大半辈子,自然知晓该如何明哲保身,该如何好好活下去,倒是你,虽瞧着乖顺得紧,姨母却知,你的性子不似你娘,应该是随了你那个固执的爹,就怕性子倔,在这样的府中,将来少不了要吃上苦头的——”   尹氏拉着纪鸢的手,细细劝说着,末了,又隐晦问及了她与大公子相处一二。   问了她的月事准不准,行房时可有何阻碍,又手把手教了纪鸢有些易受孕的法子,只听得纪鸢一阵面红耳赤。   天地良心,纪鸢还是个姑娘家,每每到了这一关头,便是纪鸢最煎熬的时候了。   以往,还能够坦然处之的面对。   这一回,不知是不是霍元擎那番话的缘故,每每尹氏描绘之时,在纪鸢脑海中竟然形成了一幅幅的画面,当真叫她羞愧作死。   最后,听闻大公子前些日子病了,河北魏家那丫头还上门送了些药材,尹氏只有些忧心道:“那魏家乃正经的名流世家,如今虽没落了,可百年名誉尚在,更何况,又是那瞿老的亲外孙女,算是霍家半个远亲,如若那魏姑娘嫁入大房,里里外外皆会受人庇护的,相比之下,其实,非要二选一的话,姨娘倒觉得那当家主母的位置还不如九公主来当的好。”   至少那九公主性子虽多有些嚣张霸道,却是个豪爽直率之人。   且身份越高,差距越大,越是泾渭分明,拿捏得好的话,反倒是最好相处的。   怕就怕,身份不上不下,相貌、性情、才情方方面面皆是旗鼓相当,才最是磨人的。   当然,一切皆不过是她的琢磨罢了。   在尘埃落地之前,无论哪个,一切皆有变数,可在所有的变数来临前,该做的准备好是要做的。   “无论是何变数,赶在当家主母来到前,先将孩子怀了生了,才是最要紧的。”   大房长子,势必是不同寻常的。   尹氏苦口婆心的劝说着。   纪鸢在临行前,忍不住多瞧了那摇篮里的小表弟一眼,心里划过一丝异样的感觉。 第166章   却说第二日中秋佳节, 每年的这一日, 霍家会大开祠堂祭祖,去的皆乃是霍家几位主事的男主人, 及霍家一众子嗣。   因这日要早起祭祖, 要净身焚香, 昨日归府,霍元擎便直接歇在了他的苍芜院。   第二日天还未亮, 霍元擎便早早起了,去往祠堂前,让人给木兰居送了话,说这几日长公主身子不适, 让纪鸢这日好生待在长公主身边伺候着。   纪鸢闻言顿时愣了愣,长公主?她不过是个妾氏而已, 哪里就敢往长公主跟前凑,那样真真显得太自不量力了。   只觉得这霍元擎当真交给了她一桩难行的差事儿。   不过, 细细想来也是, 大房人员稀少, 其下子嗣凋零, 放眼望去, 整个大房不过就那么几位主子而已, 而霍元擎如今尚未婚配,长公主倘若真的身子有碍, 底下竟连半个侍奉之人也没, 未免显得有些冷清了。   大公子既已发话了, 纪鸢只得腆着脸遵从。   一大早,纪鸢便早早收拾妥当,去往长公主院子前,正犹豫着要不要邀上雅苑的陈氏一道时,雅苑那边的陈氏恰好打发人来了,只道这日府中忙碌,二房几位姨娘要么替女儿准备嫁妆,要么要照看哥儿,忙不过来,王氏便请了陈氏去帮忙准备宴会事宜。   说起这中秋宴,其实与往日无异,无非跟端午差不多,便是霍家自家人聚集在一块儿,不是多大的场面,王氏掌家多年,这样的宴会压根不用假手于人,对她而言,不过是小大小闹罢了。   想来,不过是那王氏想要拉拢或是提拔陈氏罢了。   倒也不奇怪,当家主母,处处结善,总是稀疏寻常的。   ***   纪鸢收拾好后,便直接去了长公主的院子请安。   见到纪鸢的到来,院子里的人皆有些意外,不过,长公主身边之人各个行事稳妥,纵使心里头有些意外,面上却未显,只淡淡笑着进去禀告了。   不多时,长公主跟前的大丫鬟玉婵姑娘亲自出来了,玉蝉年约十八九岁,身形高瘦,生了一张银盘脸面,细眉俊眼,笑语嫣然,不算十分美丽,却给人十分亲近之感,十八九岁,再过一两年便可出府嫁人,是大房比较大的姑娘了,也就意味着,比较有资质,能够在长公主跟前侍奉多年,想来不是个简单的。   玉蝉远远朝着纪鸢行了个礼,随即,只不漏痕迹的上上下下将纪鸢打量了一遭,随即笑着道:“太医正在里头诊脉,姨娘稍等片刻。”   说完,便将纪鸢请进了次厅候着。   一路上,既没有多余的客套寒暄,也并不怠慢,不亲不疏,不远不近,大房一贯的姿态,纪鸢倒也渐渐习以为常。   诊脉?   这一大早的就诊脉,想来这长公主当真是有不适了。   在次间统共候了一刻钟左右,不多时,里头有个穿淡紫色衣裳的丫鬟掀开帘子匆匆走了出来,冲那玉婵道:“玉蝉姐姐,主子让将人请进去。”   玉婵点了点头,便冲纪鸢缓缓道:“姨娘,请随奴婢来。”   说罢,便一路引着纪鸢进了正房,远远地只见那长公主坐在软榻上,着一袭降红华服,戴赤金大凤钗,依旧光彩夺目,令人不敢直视,不过,往日脸上戴着盛妆,这日,却是素面朝天,眉眼间显得有几分倦意,微微歪着身子,靠在一旁的引枕上,一只手置于额前,轻轻揉捏着,见纪鸢来了,漫不经心瞟了她一眼,道:“你怎么来了?”   纪鸢立马恭恭敬敬的给她施了一礼,规规矩矩道:“禀长公主,是一早大公子发了话,特命妾氏前来侍奉的,大公子道长公主身子不适,担心这日中秋热闹,人多繁杂,特令妾氏在一旁伺候着。”   长公主闻言略有几分诧异,原本微挑的眉松懈了下来,只抬眼细细看了她一眼,忽而冷不丁开口问道:“你入大房多长时间呢?”   纪鸢恭敬回道:“禀长公主,妾入大房三月有余。”   长公主微微点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阵,顿了顿,渐渐下移,停在她的腹前,想了想,忽然直言道:“听闻你去年冬日落了水,寒了身子,如今身子可好些了?”   纪鸢一愣。   还未待她缓过神来,只见那长公主眉头微微挑了挑,忽然抬眼冲玉蝉道:“张太医还在外头偏厅拟定方子,你且将张太医请来,替纪氏探探脉。”   ***   长公主话音将落,玉婵立马便去请人,而一旁小丫头立马请纪鸢入座,纪鸢坐在椅子上,双手微微握紧,长公主替她瞧身子,定是关心霍元擎子嗣事宜,只是,她如今还是…还是完璧之身,若叫长公主知晓,不知该如何看她。   正满心愁容间,只见张太医从外头偏厅走了进来。   长公主这才微微正起了身子,冲他直言道:“这是擎儿的内眷,之前冬日落水,受了些寒,劳烦太医诊诊,于生养可有碍?”   张太医闻言,便冲纪鸢瞧了过来,纪鸢见状,立马起身朝着太医福了福身子,张太医冲纪鸢笑了笑,道:“劳烦夫人将右手伸出。”   纪鸢无法,只得将袖子挽起,将手腕伸了出来,张太医坐在纪鸢旁边的交椅上,将指尖轻轻搭在她的脉搏上,细细探了探,片刻后,似有些惊讶,忍不住抬眼瞧了她一眼,不过眨眼之间的功夫,便收了手,只捏了捏短须笑着道:“禀公主,这位姑娘脉象平稳、血气充盈,身子早已无大碍。”   长公主原本要问何时才能怀上,听到太医用姑娘一词,面上微微顿住,远远地瞧了纪鸢一眼,淡淡蹙眉,方命人将张太医送了出去。   太医走后,长公主直直盯着纪鸢,道:“你与擎儿竟还未圆房?”   长公主目光犀利,双目如炬,直直盯着纪鸢,令人望而生畏。   纪鸢心中一紧,立马起身,朝着长公主跪了下来,只微微抿着抿嘴,良久,只缓缓道:“是妾氏侍奉不周,妾氏知罪。”   长公主微微眯着眼冷冷地盯着纪鸢。   纪鸢用力的攥紧了裙摆,大气不敢出一下。   就在纪鸢以为对方将要对她进行发落处置时,忽而听到上首低低问了句:“可是大公子…身子有碍?”   纪鸢闻言一愣,下意识地抬起头,只见长公主微微皱了皱眉,这话,不知是问的纪鸢,还是在自问。   毕竟,除了纪鸢,还有那个陈氏,一个两个皆是如此,未免令人生疑。   那个陈氏便也罢了,听说擎儿不爱往她屋子里去,只是这个纪氏,听说擎儿时常歇在了她的屋子里,可三个月过去了,擎儿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对方又生得美貌如花,二人日日同寝,这般久了,对方竟然还是姑娘身,勉不了叫人生疑了。   “行了,今日之事,莫要对外提及。”   最终,长公主默了片刻,淡淡瞧了纪鸢一眼,道:“日后留意一下大公子的身子,瞧着是否有异,再来禀告。”   说完,长公主缓缓伸出右手,玉婵见状立马上前扶着长公主起了,正要准备去玩老夫人院里给老夫人问好。   待长公主走出了正房,跪在地上的纪鸢这才长长吁了一口气,只觉得这一大早上仿佛跟鬼门关走了一遭似的,主要是,长公主的气场实在是太强了,她这个小小蝼蚁,还修炼得远远不够,待缓了缓神,纪鸢立马起身跟了上去。   边走,边想起了方才长公主之言,大公子身子有碍?难不成他真的有问题?   ***   到了老夫人院子里时,整个屋子里早已经坐满了人,长公主是最后一个到的。   纪鸢能够明显感觉得到,原本屋子里热热闹闹的,待长公主驾临后,只见整个屋子里陡然静了一阵,直到长公主上前给老夫人问了好,老夫人笑的如沐春风,派人请长公主落了座,屋子里这才渐渐松快起来。   长公主入座后,并无任何言语,只静静地坐在座位上,阖上了眼,闭目养神,似乎过来,纯粹是为了走走过场的,整个屋子里无人敢生异,便是连老夫人亦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倒是纪鸢随着长公主一道过来,不免令人另眼相看了一阵,譬如,陈氏等妾氏的坐席被安排在了最边角的位置,纪鸢因与长公主同行,位置便被安置在了长公主侧后方,算得上是最靠前的位置了。   纪鸢方一进来时,只见对面霍家几位姑娘目光齐刷刷地瞧她瞅来,当然,还有正对面魏家姑娘魏蘅。   两人对视了片刻,相视一笑,随即,同时不约而同的收回了视线。   这时,只听到王氏笑呵呵道:“方才说哪儿呢?哦,对了,说到蘅丫头,这丫头心思可巧得紧了,听说前几日母亲咳得厉害,吃了蘅丫头送来的药方子,没几日便好了,我方才来时走得急了,眼前一黑,顿时有些头晕目眩,这丫头,将那药膏点着往太阳穴上一抹,顿时整个人爽快了起来,瞧瞧,不仅字写的好,竟还懂得药理,倒叫人生生觉得惊叹了。”   王氏满口将那魏蘅夸赞着。   夸得魏蘅面色微红,只有些不大好意思道:“婶婶过奖了,蘅儿不过是班门弄斧罢了,哪里懂得药理,其实是蘅儿三叔略懂几分医术,那日入府寻纪家姐姐闲话家常时,无意得知老夫人与大公子染了风寒,久未痊愈,这才将叔叔研制的土方子献上,不过是歪打正着罢了,婶婶莫要在打趣蘅儿呢…”   魏蘅立在瞿老身后,只有些羞涩娇俏。   原本阖着眼的长公主闻得大公子三个字,缓缓睁开了眼,直直朝着对面的魏蘅瞧去。   魏蘅的目光恰好无意间跟长公主的视线撞到了一块儿,魏蘅一愣,片刻后,只远远地朝着长公主福了福身子,便立马有些拘谨的将目光收了回去。   “大公子的病缠绵了数日未见痊愈,原来最终竟然是蘅丫头治好的,一会儿见了你大表哥,定要向他讨了治病钱。”   王氏笑着打趣道。   老夫人闻言,跟着笑道:“这个钱,该讨,顺便将老婆子我的那一份也给讨了去。”   有王氏挑着气氛,满屋子倒是其乐融融的。   谈笑过后,见提起了大公子的名讳,老夫人如今有些时日未见到霍元擎本人了,担心他的身子,且昨儿个还有个不省心的活霸王也回了,老夫人思念心切,忍不住冲着候在一侧的紫苏问道:“前头祭祖已然结束了罢?几位公子如今何在?”   正要命人去请,正在此时,外头有婆子匆匆来禀,大公子领着几位公子,族里的几位堂兄弟过来给几位祖母拜节来了。 第167章   老夫人大喜, 立马眉开眼笑道:“快,快将那几个小兔崽子给请进来。”   王氏闻言, 亦是一脸喜色跟着笑着问那婆子道:“二公子也随着一道来了不曾?”   那婆子恭恭敬敬道:“回太太, 好似未曾瞧见到二公子的身影。”   王氏闻言顿时拧着眉,道:“二公子不是跟着一道在祠堂祭祖么?其他几位公子人都来了, 怎地就单单不见他的人影?”   说完, 冲身后的银川使了个眼色, 派她去寻人, 顿了顿,只冲着大家伙儿诉苦道:“懿儿那个不成器的,一晃大半年未见人影, 不在府中这些日子,我是日日想他想得连心肝都疼, 他那个连天都敢捅一捅的性子,哪里晓得在外头会惹了怎么样的祸事, 这大半年来,真真是替他操碎了心,如今好不容易盼着回来了, 怎知人连回来了, 亦不令人省心的,昨儿个大半夜才赶着归府,一回来就直接去了他父亲的书房, 一连着待了大半宿, 待到了后半夜, 便是连我这个亲娘到了现如今硬是连人影都还未曾见着,大家伙儿瞧瞧,像个什么样子。”   王氏嘴上虽唠唠叨叨的,但任凭谁都能够听得出来,嘴里虽在抱怨着,却是实打实在跟人解释着人没来的缘由,面上却恨却不得快点见到人才好。   瞿老笑着道:“懿哥儿在府中时,你是日日恨不得他出去历练,如今出去历练了,你瞧,你又舍不得他受苦,啧,懿哥儿是个聪明伶俐的,如今去了北疆那苦寒之地,那样的地界,哪个年轻人受得住,他却生生待了大半年,你且放宽心吧,日后定会有出息的,指不定哪天在给咱们霍家封个将军回来!”   霍元昭笑嘻嘻的插嘴道:“就是,二哥将来若是封个将军回来,咱们霍家便有两个少将军了。”   王氏笑着道:“哪里指望他封疆立业,能够平平安安回来,我便心甚慰矣。”   一语末,忽而听到外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又伴随着一道热闹的喧闹声。   屋子里哥各个诧异,不知外头发生了何事。   正在这时,方才二太太跟前的银川去而复返,只笑吟吟进来禀告道:“禀老夫人,禀太太,二公子也一道来了,原来原先二公子是去给诸位准备拜节的贺礼去了,这会儿将备好的礼一块儿搬来了。”   老夫人闻言,笑着挑眉道:“就这小兔崽子鬼主意多。”   王氏立即笑吟吟道:“还不赶紧将人请了进来。”   正说着,银川笑着打帘,给门口几位公子恭恭敬敬行礼道:“大公子、二公子。”顿了顿,又朝着后头几位公子道:“诸位公子。”   ***   话音一落,只见领头的霍元擎领着七八位公子哥踏步进来了。   屋子里所有人全都齐刷刷地朝着门口瞧去。   只见那霍元擎微微背着手走在最前头,他身着一身玄色华服,头束紫金冠,腰上戴着金丝蛛纹带,脚上踏着翔云青绸踏马靴,他五官英俊、剑眉星目、又身高马大,英武霸气,大概在一行人中年长几岁,只觉得气势岿然,威风凛凛,令人不敢直视。   余下一行人落后几步。   有三公子、四公子、五公子,还有族里几位堂兄弟。   其中,有且只有一个是敢堂而皇之的与那霍元擎并列而行的,那人便是离府大半年的霍元懿。   大半年未见,只见那霍元擎晒黑了不少,原本玉色的皮肤被晒成了古铜色,整个人瞧着精神威严不少,不过,远远地瞧去,除了面黑了些,好似未见任何变化,整个人依旧吊儿郎当的,只见他依旧着了一袭玉色锦缎华服,头戴玉冠,手执画扇,一副风度翩翩的风流公子模样。   只是,以往他面白如玉,凤眼狭长,勾魂摄魄,生得一副风流不羁的浪荡模样,而今,脸晒黑了,再用那双凤眼笑吟吟的看人时,怎么着,都觉得有股奇怪的感觉在里头。   是以,当那霍元懿一进来时,霍元昭远远地指着那霍元懿噗呲一笑道:“二哥,哈哈,你怎么黑成个煤球了…”   霍元昭话音一落,屋子里所有人跟着呵呵大笑起来。   霍元懿笑着用扇子往霍元昭头上敲了两下,笑眯眯道:“就你贫。”   余下几位姑娘们纷纷起身,给几位兄长们请安。   立在瞿老身后的魏蘅悄无声息抬眼瞧去,她第一眼自然落在了最前头的霍元擎身上。   见那霍元擎剑眉入鬓,高大威猛,生得英武不凡,且浑身上下散发着寻常男子身上没有的威风凛凛之势,通身威严尊贵,纵使是个鳏夫,却也是整个大俞数一数二的好郎君,想到之前外祖母对她说过的话,魏蘅脸上一时红扑扑的,目光微微有些躲闪羞涩。   再一眼,瞧到了身旁的霍元懿,之前便听闻是个风流好色之徒,心里对其印象极差,未料这一眼瞧去,竟也叫人差点闪了眼,与那大公子的威风气派不同,霍家二公子身姿如玉,俊美无双,眼内自带着笑意,尤其是那样一双多情勾人的凤眼轻轻扫过来的时候,直叫人呼吸微顿,令人险些失了心智。   魏蘅看了看大公子,又看了看二公子,心里砰砰砰的直乱跳着。   最终,微微咬了咬唇,还是将目光投放在了大公子身上。   ***   霍元擎领着几位弟弟给老夫人,给长公主,给屋子里几位老太太问好。   老夫人看了看霍元擎,又看了看霍元懿,顿时笑得脸上都起了褶子,差点儿杵着拐杖,要从高座上起了,只一个劲儿的冲那霍元懿招手道:“来来来,你个泼猴,快到祖母跟前来,让祖母好生瞧瞧…”   霍元懿闻言,立马上前走了几步,走到老夫人跟前扶着老夫人的胳膊,嬉皮笑脸道:“祖母,本泼猴来了。”   老夫人顿时被他给气乐了,只拉着霍元懿的手好生将人细细打量着,一个劲儿的道着黑了,瘦了。   那霍元懿向来是个哄人的好手,他没皮没脸惯了,又妙语连珠,没几下,便哄得老夫人呵呵大笑,哄得整个屋子里一阵欢声笑语。   哄完了老夫人,那霍元懿才走到王氏跟前朝着王氏一本正经的行了个大礼。   王氏微微吃着醋,一脸酸味道:“打从进屋起,满心满眼就唯有你祖母,如今,可算是想起你娘老子来了。”   “天地良心,忘了谁也不能忘了太太您啊!昨儿个从父亲屋子里出来后就去太太屋子里拜了拜,只是太太睡下了,没忍心打扰罢了。”   王氏闻言,心中这才稍稍平衡了。   母子二人因为之前芙儿那桩婚事闹得不快,这才将人逼去了那苦寒之地,王氏心中又悔又憷,只当儿子迁怒恼恨了她,未料这会儿见了,依旧如故。   到底是从她身上掉下了的肉,母子哪有什么隔夜仇,当即,只拿着帕子,一个劲儿的给那霍元懿擦着汗,一脸亲亲热热,心里欢喜的不成样子。   跟人打了招呼后,只见那霍元懿扇子一挥,忽而命人将从江南运过来的柑橘抬了进来,说是特意给老夫人添的拜节礼,这时节,柑橘还未生成,算是稀罕物,大家纷纷有些意外。   待那霍元懿命人将整盆整盆柑橘树抬了进来后,众人纷纷大惊,这才惊讶的发现,原来柑橘还结在了树上,新鲜未摘的,原来是被种植成了盆景,直接从南方走水路运送过来的。   “这果子虽还是绿色的、但皮薄汁多儿,味道极甜,往年通常还得过两月才熟,这是早产的,为数不多,权当给大家伙儿尝个鲜。”   当场,命人当场用剪子采摘了,当众品尝。   一共运了二十盆来,当场采摘了七八盆,余下,那霍元懿命人往各个院子分了。   柑橘,说实话,并不算什么稀罕物,到了寒冬腊月,这东西可就吃腻歪了,可历来,物以稀为贵,在所有人吃不到的季节,你能有本事吃到,这就是…实力。   屋子里所有人不由待那霍元懿另眼相看了起来。   ***   在众人采摘果子的时候,老夫人命人给诸位公子们看座。   霍元擎直直朝着长公主这边走了过来,他的位置安排在了长公主身边,走来的时候,视线微微一扫,瞧了身后的纪鸢一眼,直接在她身前坐了下来。   一见到大公子,纪鸢便下意识的想到了霍元擎那日恐吓她的话,只默默将眼睛转了转,瞧向了别处。   霍元擎挑眉刚坐下,丫鬟便恭恭敬敬的将两盘刚采摘的柑橘奉上,一盘恭恭敬敬的上在了长公主旁边的小几上,一盘上到了大公子手边。   大公子瞧了眼盘子里那绿油油的果,朝着那丫头摆了摆手,往后指了指,那丫头一愣,立马飞快的瞧了身后的纪鸢一眼,将那盘果子重新端起,上到了身后的纪鸢桌子前。   长公主坐在一旁,见状,往后微微瞟了一眼。 第168章   绿油油的皮剥开, 里头是肉嘟嘟的果儿,皮薄肉嫩,味美多汁。   只见那魏蘅挑了颗最大最甜的果儿剥了皮侍奉给瞿老,瞿老还没尝, 光闻着那味儿, 就满嘴泛酸了, 只一个劲儿的直摇头道:“这个老婆子我可吃不得,怕嘴里仅剩的这几颗老牙都保不住了,你们吃,你们年轻人吃就是了…”   只见那魏蘅轻轻扯了扯瞿老的衣袖, 连哄带骗,微微撒着娇道:“不酸,外祖母,真的不酸,您瞧, 老夫人都尝了,这一颗是蘅儿亲自挑的, 您就尝尝吧。”   老夫人坐在上首, 酸得双眼一眯, 偏生嘴上却幸灾乐祸道:“这可是衡姐儿的心意, 小辈的心意如何好拒绝,怎么着也该尝尝…”   瞿老被老夫人打趣着, 又见外孙女撒娇哄骗, 当即, 皱着整张老脸,只觉得跟吃什么毒药似的,掰了小小一瓣往嘴里放着,顿时酸得整张脸皱得起满了褶子,只气得将那魏蘅揉在怀里作势要教训着,嘴里只一个劲儿道着:“连你外祖母也敢唬弄,真真是胆儿肥了。”   魏蘅只立马撒娇求饶,惹得整个屋子里的人都笑了。   霍元芷见状,亦是亲手剥了一颗,给老夫人送了去,霍元昭则剥了一颗,送给了太太王氏。   自己一口气尝了小半盘子,余下剩了几个,准备偷偷留给纪鸢尝尝,结果,远远地往那纪鸢方向瞧去,只见纪鸢桌子上摆了满满当当的一大盘子,简直比她的这个盘子多了一倍不止,霍元昭当即瘪了瘪嘴,一口气将剩余那几个全都吃了。   不算太酸,老人家最多尝两三个便差不多了,年轻人味蕾被挑起了,一口气尝十几个,也不是没有的事儿。   ***   满屋子皆是柑橘的酸甜味道。   纪鸢见大家伙儿尝得有滋有味的,往盘子里瞧了一眼,忍着没尝,其实嘴里也跟着冒酸水,只一连着饮用了两杯茶,解馋。   主要是第一轮,只给几位老夫人、公子、长公主及几位太太上了,待第一轮派发完了后,剩下的,这才给后头这几个妾氏派发。   而第二轮迟迟没有上来。   纪鸢不好特立独行,更何况,不过就是颗小小的柑橘罢了,在场大多人嘴里,吃的是稀罕,吃的是金贵,在纪鸢眼中,其实仍然不过是颗柑橘罢了。   纪鸢规规矩矩的坐在身后,腰身不斜,身姿不摆,百无聊奈间,见长公主端坐着那里,一言未发,从她这个位置瞧过去,只觉得长公主的作势高贵优美,端庄大气,她便也跟着下意识的挺胸收腹,端端坐着,向长公主看齐。   在这样的场合里,寻常人是注意不到她头上来的,她只需安安分分的端坐到散场便可。   正神游间,冷不丁听到前头传来一道低低的声音,道:“剥一个给我尝尝。”   纪鸢一愣,一脸诧异的抬头,就见坐在她前头的霍元擎轻轻偏头,往她瞧了一眼,说完,又将脸转了过去。   这个动作极快,极为随意,应该无人瞧见。   然而纪鸢仍然有些心虚,忙四下瞧了一圈,见无人注意到他们这边,这才悄然松了一口气。   犹豫了许久,终究还是瞧瞧往盘子里挑了个皮薄的,捏上去软软的,用帕子往小柑橘上擦拭干净了,这才翘起指尖轻轻地剥了一个,待剥好了,只做贼心虚似的,伸手悄悄往那霍元擎的背上戳了一下,霍元擎扭头,瞧了她一眼。   纪鸢偷偷摸摸的将小柑橘从椅子下边递了过去。   霍元擎见状,嘴角微微扬了扬,低低道:“你吃吧。”   说完,复又将脸转了过去。   纪鸢一愣,盯着霍元擎宽大结实的背影,微微咬了咬牙,他是真的想吃,还是想让她吃?   是啊,霍元擎历来不喜这样的酸甜之物,往日里也没见他尝过什么点心果子之类的,那么,就是想让她只咯。   纪鸢抿了抿嘴,思及至此,片刻后,将剥了皮的小柑橘收了回来,握在手心,犹豫了一下,剥开一小瓣,用袖子遮着,悄悄地塞进了嘴里,有点儿酸,纪鸢轻轻蹙了蹙眉,刚吃是有点儿,待适应了这酸味,便好些了。   待吃完了手中这一个,下意识的抬眼看了霍元擎的背影一眼,刚好收回视线时,却意味与斜对面那霍元懿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纪鸢怔了怔。   对方像是在看着她这边,然而目光刚跟她的目光接触,下一瞬,就不漏痕迹的转移到了别处,这里瞧瞧,那里瞧瞧,好似十分百无聊赖似的。   也不知是凑巧,还是…   纪鸢无心计较,立马将目光收了回,盯着桌子上那一盘绿油油的果儿,忽然就想起了去年冬天的那一日,那是去年最后一次见到那霍元懿,彼时,霍元擎向她摊开手掌,上头放了一颗小柑橘,霍元懿笑着冲她道:“挺甜的,你尝尝。”   末了又道:“想吃的话,只管来找我。”   “今后,随时都可以。”   那日过后,便再也未见到过那霍元懿了,直至后来,他离了京,去了北疆。   看着这一盆盆小柑橘,纪鸢思绪有些乱,只将双手收起,放在了膝盖上,没有在尝过了。   ***   吃完柑橘后,这时,只见老夫人将目光投放到了霍元擎身上,远远地,上上下下将人打量着,末了,只一脸关心道:“擎儿,身子好些了么?听说前些日子病得厉害,这会儿好透了么?”   老夫人原本想要亲自前往那苍芜院瞧瞧的,只是,她恰好也染了些风寒,有些咳,怕过了病气,便一直拘在屋子里,没有去,只时时派人送了药材、送了些补品过去,听说这病情才刚好,就马不停蹄的入了宫,老夫人如何能够安心。   细细将人打量着,只觉得果然是瘦了,脸都没肉了。   霍元擎恭敬回着:“已经好透了,祖母勿要忧心。”   这时,斜对面的王氏忽而笑着打趣道:“瞧着气色应当是好了不少,大公子,咱们方才还在跟你们祖母打趣了,说你这次病情来的蹊跷,久不见好,只多亏了蘅姐儿心里玲珑,给你送去了那治病的良药,病情这才蹭蹭蹭的一下子好了,老太太方才还笑言,莫要辜负了人家一片心意,当心小丫头来向你讨要那治病钱。”   王氏话音一落,只见身旁的霍元懿笑着问道:“哦,蘅姐儿?蘅姐儿是哪个?咱们府中何时又添了位妹妹?”   霍元懿的老毛病了,一旦提及到美人儿,他就立马来了精神。   王氏一噎,还未来得及回话,只见那霍元昭似笑非笑的朝着魏蘅的方向努了努嘴道:“自然是二哥不在时添的,喏,蘅姐姐心灵手巧,不单单写了一手俏生生的好字,还懂医理,懂得治病救人了,这不,前些日子,便将大哥哥的病给治好了,当真是那女华佗在世呢。”   霍元昭语气有些夸张,明面上皆是夸赞话,可是,语气却分明有几分挤兑的意味。   甭以为她不知那魏蘅、瞿老一族打的什么主意。   不就是想嫁入大房么?   她自然是站在纪鸢这一边的。   王氏狠狠瞪了霍元昭一眼,霍元昭这才收起了性子,乖乖坐好了。   而那魏蘅却好似全然没有听懂霍元昭话里的挤兑似的,只有些羞涩跟拘谨的立在那里,时不时抬眼往那霍元擎方向瞧了瞧。   霍元懿支起身子,往瞿老身后一瞧,见瞿老身后立着位俏生生的妹妹,不由惊叹道:“哪里是华佗在世,分明是仙子下凡啊。”   魏蘅到底是个小姑娘,被那霍元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当场打趣,顿时,脸上一红,只有些不大好意思的扯了扯瞿老的衣袖,有些娇羞道:“二公子、三姑娘莫要打趣蘅儿呢。”   王氏瞪了霍元懿一眼,道:“说你大哥的事呢,你跟着下凑什么热闹。”说完,朝那霍元懿悄悄使了个眼色。   霍元懿看了王氏一眼,看了魏蘅一眼,片刻后,将目光投向霍元擎,及其身后,淡淡的皱了皱眉。   眼下,王氏便又将所有的注意力转移到了霍元擎身上来了。   ***   老夫人笑吟吟的坐在上首看着,既没应声,也没阻拦。   长公主微微抬眼,往对面魏蘅脸上瞟了两眼,脸上并无多少神色。   纪鸢坐在身后,更是眼观鼻鼻观心,将自己想象成了一尊小菩萨。   霍元擎见所有人全都朝他看了过来,又见对面那个女子时不时往他这边瞧上两眼,顿时蹙了蹙眉,片刻后,扭头冲纪鸢身旁的菱儿低声吩咐了句什么。   菱儿一愣,立马匆匆跑了出去。   片刻后,霍元擎跟前的殷离在外头禀告,老夫人不知这老大葫芦里在买什么药,犹豫了片刻,命人将殷离请了进去,殷离进来后,只恭恭敬敬的给老夫人,给长公主行了礼,随即,从怀中掏出了一个荷包,冲霍元擎道:“主子,这里是五百两银票。”   只见那霍元擎淡淡嗯了一声,道:“将这救命钱交由…那位姑娘。”   手淡淡的往魏蘅方向一指。   顿时,整个屋子所有人齐齐瞪大了眼,各个大跌眼镜,只以为自己听错了。   殷离怕冒犯对方,不宜上前接触,只将手中的荷包递给了身后的菱儿,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菱儿心里虽紧张,但是,凭着下意识的举止,只立马眼明手快的接了荷包,几步走到那魏衡跟前,恭恭敬敬道:“魏姑娘,请收下。”   魏蘅看着突然递到自己跟前的这个荷包,整个人还有些懵,一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一脸尴尬的立在那里,不多时,双脸胀得通红了。   老夫人坐在上首见了,嘴角微抽。   长公主原本正在饮茶的,见状,只淡淡的挑了挑眉,一点不觉得诧异。   瞿老眉头皱得高高的,脸上的神色顿时有些难看了起来。   王氏这时亦是一脸尴尬,冲着那一本正经的霍元擎道:“大公子这是作甚?这…这原本就是说着玩的,怎么就当真了,这个…蘅姐儿哪里就真的是要贪图这些银子的,不过是亲戚之间说笑闹着玩的罢了,快收回来,我说那个小丫头,怎地就如此没有眼力见…”   说罢,王氏赶紧使了个眼色,命人去将菱儿拽了回来。   菱儿这时竟还傻乎乎的立在原地,如何都不走。   这时,只见那霍元擎定定的看着王氏,一本正经道:“二婶应知,我向来不爱说笑。”   王氏脸微微一僵,见气氛僵持住了,没办法,只得讪笑道:“是二婶说笑过头了,一时忘了大公子向来是个说一不二的。”   霍元擎闻言,这才朝着菱儿淡淡道:“回来吧。”   菱儿听到霍元擎的指令,立马转身匆匆跑了回。   这时,霍元擎才缓缓起身,冲着对面瞿老行了个礼,道:“改日擎儿自当派人送礼谢过。”   瞿老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只淡淡道:“大公子…客气了。”   纪鸢坐在那里,一动不敢动一下,心道,唔,原来大公子当真是个说一不二的。   她没功夫同情别人,只为自己的将来默默地感到担忧。 第169章   经过这么一遭后, 整个屋子热闹的气氛倒是渐渐舒缓了下来了。   长公主这时忽而微微抬了抬手,立在身后的玉婵立马眼明手快的走了上来,双手扶着,将长公主从椅位上扶了起来。   长公主撑着玉婵的手, 缓缓往前走了两步, 随即冲坐在上首的老夫人淡淡道:“母亲,儿媳身子不适, 今日就不作陪了。”   说完, 视线环视一圈, 目光淡淡扫过去, 一个个都立即正襟危坐了起来,长公主最终将目光在王氏面上停留了一阵, 漫不经心道了句:“擎儿的婚事自有本宫料理,就不由他人费心了。”   语气虽淡, 眼神却自带凌厉, 一个个顿时噤声了。   王氏一愣,只觉得那话似乎是对她说的,顿时耳根子胀红了, 正要出言下台,却见此时, 老夫人笑着道:“如此, 那快去歇着吧。”   目光在长公主脸上端详了一阵, 见她气色确实不比以往, 只好言宽慰了几句, 命人将前些日子得的有些补品派人奉上,亲自招呼跟前的得力老嬷嬷相送。   长公主向来如此,往日在宴会上能不露面,就不会露面,即便露面,也一声不吭,坐不了多久,仿佛,霍家的一切,都入不了她的眼似的。   久而久之,众人也并不觉得奇怪,横竖早就已经习惯了。   身为长房当家主母,按理说,霍家这个家是该由她当的,但是人家向来不屑于此,自从入霍家这二十多年起,就从未过问过有关霍家任何一桩事儿,虽嫁入了霍家,但是,她的那座北院,却像是霍府中的另外一处府宅似的,无人敢轻易登门,如此,霍家这个当家作主的活儿,这才落到了二房头上。   王氏当家多年,一直对大房那位尊敬有加,不过,或许当家当久了,自然习惯以女主人自居了,老虎打盹,却误以为对方成了病猫。   整个屋子里静悄悄地,片刻后,除了坐在上首的老夫人,余下底下所有人全都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恭恭敬敬的相送。   这时,霍元擎亦是跟着起了身,冲老夫人道:“孙儿且先送母亲回去,届时再来拜会祖母。”   老夫人自然应予。   霍元擎说完,淡淡偏头瞥了身后纪鸢一眼。   长公主走了,大公子走了,纪鸢…自然也立马跟着起身。   还以为要在这无聊的宴会上坐上整整一日的,没想到跟着长公主一道也是有好处的。   一行人刚欲离去,却未料,这时,守在外头的管事竟然亲自来了,匆匆赶来禀告道:“禀老夫人…太…太子殿下来了…”   众人大惊。   太子殿下?   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全都一脸拘谨站了起来。   太子殿下,那可是位从不露面的主啊,如今世人只知二皇子宁王,五皇子楚王,从来不知太子殿下,从前先后在世时,太子十足威风,可是,自先后过世,母族倒台后,太子便渐渐在众人的记忆中渐渐淡忘了,倒是一母同胞的九公主殿下深受殿下宠爱。   至少已有五六年,太子殿下未曾出过宫了吧,更别提来霍家。   如今忽然造访,着实令人吓了一跳。   “还不快请。”   过了良久,只见老夫人脸上的笑意渐渐收起,变得严肃而认真了起来,连连吩咐着。   便是连老夫人也撑着拐杖亲自由人从上首起了,只由人搀扶着走了下来。   而长公主跟霍元擎脚步一顿,亦是停了下来。   ***   不多时,有人打帘,一位二十出头的俊朗公子缓步而入。   对方不过二十三四,瞧着约莫比那霍元擎小一二岁,身着一袭华服青色,衣裳面料虽值千金,乍得看上去却平平无奇,上头并无过多繁杂装饰及纹路,头上仅仅戴了一支玉簪,竟然简单朴实得可以,若非事先被人称作太子殿下,纪鸢定当以为,顶多,是哪个府上的贵公子而已,绝对不会与当今天下最尊贵的太子殿下沦为一谈的。   只见对方身形修长,眉如墨画,面白如玉,与霍元懿一样,手执一并画扇,然而,那霍元懿通身风流不羁,而这一位则要显得气质淡泊、高贵优雅许多,生得气宇轩昂,英挺不凡,眉眼间似乎与那霍元擎之间有几分相似,但气质却截然不同,大抵是太过白净了,白净得仿佛带着某种病态似的,明明是英挺的五官、刚毅的轮廓,却生生透着些许羸弱虚弱的气质。   就跟霍元擎前段日子生病的模样一眼,有种久病未愈的感觉。   那太子殿下一进来,所有人齐齐朝着对方行礼,恭恭敬敬道:“参见太子殿下。”   整个屋子里所有人,唯有长公主立在原地,包括老夫人也远远地作势要向太子殿下行礼。   “使不得,老夫人快快请起。”   太子上前一步,亲手将老夫人扶了起来,面上带着淡淡笑意,瞧着平易近人的模样,又冲着众人道:“诸位起身,不必多礼。”   说完,反倒是冲老夫人作揖,笑着道:“多年未见,老夫人依旧精神矍铄,一如当年。”   说罢,又来到长公主跟前,朝着长公主施了一晚辈礼,道:“凰儿见过姑母,多年未见,姑母身子可还好?”   长公主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太子,不多时,缓缓抬手,将太子扶了起来,沉吟良久,方道:“太子怎么来了。”   多年未见,并没有多余寒暄,直入主题,果然,他这位姑母一如既往,还是多年前的老样子,太子失笑道:“父皇许儿臣出宫走动,多年未曾出宫,竟一时不知该往如何去才好,忽而想起姑母在此,便特来给姑母拜节。”   长公主点了点头,细细端详着太子,良久,缓缓道:“太子长大了。”   太子失笑着道:“姑母最后一次见到凰儿时,是在凰儿的及冠礼上,如今才时隔四年,姑母说的好像隔了十四年一样。”   长公主听了,竟然难得淡淡笑了笑,顿了顿,转身冲身后的霍元擎道:“擎哥儿好生招待太子,我今儿个有些乏了,且先回了。”说到这里,看了太子一样,道:“既然你父皇许你出宫,往后…多出来走动走动。”   便是连太子殿下来了,也懒得招待。   这长公主当真是…   屋子里的人对视了一眼,纷纷交换了眼色。   太子连忙应下了,道:“正好,我与表哥多年未曾叙旧,一会儿在单独去拜会姑母。”   说罢,亲自扶着长公主,将其送了出去。   留下屋子所有纷纷松了一口气,随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多时,凑在一块儿瞧瞧议论了起来。   霍家几位年长的姑娘们都已经议了亲,见了太子殿下,更多是好奇与惊讶,唯有那魏蘅,待人走了许久后,目光还有些痴痴地,未曾缓过神来。 第170章   送到门外, 只见外头候着位随从, 瞧着面生, 应是太子殿下所带的随从,身穿一身青色布衣,生得面白, 短须, 长公主一行人出来,只见那人学着宫里的小太监似的,捏着尖尖的嗓子单膝跪地, 一脸恭恭敬敬的朝着众人行礼道:“奴才见过长公主殿下,见过大公子。”   本来无人注意到他的,这么一派大阵仗的行礼, 顿时,所有人的目光全部落到了他的身上。   连长公主都朝他瞧了过去。   长公主淡淡的往地上瞥了一眼。   太子见状,只有些头疼。   霍元擎朝着地上跪着的那道身影瞧了一阵,方淡淡的蹙眉道:“小九?”   话音一落, 只见原本跪在地上的那道身影忽而一下猛地蹿了起来,一把蹿到那霍元擎跟前, 挽着他的手臂,一脸欣喜道:“表哥, 从宫里一路出来,就你一个人认出了我, 哈哈, 我就知道你肯定认得出来。”   众人这才定睛瞧去, 原来此人正是那九公主殿下是也。   只是,她这会儿穿了这一身青色布衣,扮成了个小厮,还在嘴唇上沾了两片八角胡须,倒一时没叫人认出来而已。   连跟在最后头的纪鸢都好似瞧了一会儿,这才能够将此人与往日那个通身华贵的九公主,或是英俊不凡的九公子联想到一块儿去。   看了片刻后,目光在那九公主挽着霍元擎双臂的手上停留了一阵,方默默移开了视线,只眼观鼻鼻观心的继续杵在身后。   ***   这时,只见那霍元擎将手臂才能九公主手中扯了出来,皱眉看着她道:“你不是被陛下下令,在宫里闭门思过么?这会儿怎么偷跑出来了,简直胡闹!”   九公主挑眉道:“我都被父皇关了三日三夜了,再不出来溜达溜达,我浑身该长毛了。”说到这里,话语一顿,只微微咬着牙看着霍元擎道:“表哥竟然还训斥起我来了,倘若不是表哥在父皇跟前说我的坏话,我又怎会被父皇责罚。”   说罢,话音小了些了,嘴里却忍不住小声道:“竟然还说我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公主做派…”   说完,见霍元擎板着脸,多少有些忌惮,只跑到长公主身边,挽着长公主手臂,一脸亲热道:“姑母,是表哥跟父皇告状,让父皇将我关起来的,说要关到我出嫁为止,表哥真是管得越来越宽了。”   长公主瞥了九公主一眼道:“你表哥说的没错,简直越发胡闹了。”   说完,又看向对面的太子,道:“小九已经长大了,太子不能任由着她胡来。”   九公主撇了撇嘴。   太子悻悻道:“姑母教训得极是。”说完,作势瞪了九公主一眼,道:“九儿,今日跟在皇兄身边,不得胡闹,若是让父皇晓得你偷跑了出来,我便跟父皇请旨,将你嫁到北疆去。”   九公主顿时瞪了太子一眼,正欲反驳,这时,忽而眼尖的瞧见到了杵在最后头的纪鸢,九公主微微怔了片刻,随即,双眼微微眯着起了,盯着她的目光慢慢的凶狠了起来。   霍元擎见状,顺着九公主的视线扭头身后纪鸢身上瞧了一眼,双眼微微眯了眯。   这时,长公主无心跟这一众晚辈纠缠,叮嘱了几声,便任由玉婵扶着去了。   霍元擎看了长公主的背影一眼,又看了看九公主,沉吟了片刻,方指着纪鸢,淡淡道:“跟上去罢,今日将母亲伺候好了。”   纪鸢见长公主都已经回院了,还要继续跟着侍奉么?不过,见霍元擎吩咐了,又见九公子一脸虎视眈眈的瞅着她,立马缓缓朝着霍元擎及太子一行施了一礼,朝着长公主的背影跟了上去。   九公主见状,一时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片刻后,只微微绷着脸,一脸不快。   太子见了有些诧异,忍不住抬眼朝着纪鸢的背影瞧了一眼,少顷,似有所顿悟,朝着霍元擎道:“表哥,前头那位,便是前不久,你新纳的小表嫂吧?”   九公主一听,顿时怒了:“小表嫂?不过就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女罢了,她也配?皇兄,你可是太子,未来的天子,怎可如此自掉身份。”   九公主一语罢,只见那霍元擎脸拉了下来,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太子见状,先一步冷着脸,喝斥道:“九儿,不得无礼,若是再胡言乱语,为兄即刻派人送你回宫。”   九公主抿了抿嘴,这才咬牙不说话了。   太子这才看向霍元擎道:“表哥,今日我出宫,可是有要事相商。”   这时,那霍元懿恰好跟着从屋子里踏了出来,霍元擎看了霍元懿一眼,又看了太子一眼,方收起了面上的寒意,一言不发地将二人领到了书房。   ***   三位在里头议事,九公主候在次间等候,却未料这一等,便是一个时辰。   她在外头都睡了一觉醒来了,里头人还未见出来,隐隐听到里头传来压低的谈话声,似乎一时半会儿还不见完,九公主百无聊奈,隐隐有些不耐烦,想着方才大表哥那妾氏在长公主院子里,顿时犹豫着要不要去长公主院子里转转。   可是,想法方一起,便立马被她给摒弃了。   她今日费尽心思逃出宫来,可不是跟着皇兄出来玩的,而是,有要事在身的。   原来,不知前些日子那霍元擎在父皇跟前瞎说了些什么,父皇忽然就下令将她严加看管了起来,并放言道,现在就要开始替她选择驸马,或择一好人家,今年便要将她的亲事给定了,并勒令她在她的寝宫中闭门思过,亲事相看好前,不得出宫,连之前许诺她的,与表哥的亲事忽而只字不提了。   九公主如今都已经十八了,放眼整个大俞,大多十五六岁嫁人成亲,到了她这个年龄,恰好三年抱俩的比比皆是,她算是大龄未嫁了,若非她乃是陛下最为宠爱的公主,背后指不定多少人开始说闲话了。   九公主隐隐觉得,父皇这一次,不像是说着玩的,是当真要替她选亲事了。   可是,放眼整个大俞,在九公主眼中,除了表哥霍元擎,没有一个人能够配得上她。   偏生,对方不想娶她,只当她是妹妹。   可是,哥哥妹妹不本是一家么?她自七岁那年,为表哥所救起,便将他当做她此生的神祗,十二岁他娶亲之际,她纵使心中悲愤,却仍是强压着愤恨去为他开道迎亲,她错过他一回,如今,表嫂已过,她不愿错过第二回 。   她半生尊贵高傲,却只愿为他低头。   思及至此,九公主双眼微微眯了眯,只缓缓起身,走到门外,冲着候在外头的丫鬟吩咐道:“茶凉了,去重新添些热水进来。”   不多时,素茗亲自提了个长嘴小银壶送了进来,朝着立在门口九公主施了一礼,正要进去添茶,却未料,长公主忽而伸手一把将人拦下道:“我来吧。”   素茗认出眼前此人正是九公主殿下,虽未点破,到底不敢忤逆,下意识的往里头正厅瞧了一眼,见屋门紧闭,素茗确实不敢上前叨扰,如此,只得将小银壶递到了九公主手上。   九公主提着小银壶进了屋,将门合上,片刻后,四下瞧了一眼,只忽而从怀里摸出了个碧绿色的小瓷瓶出来,小瓷瓶不过拇指大小,通体光滑发亮,小小的一枚,握在九公主手心,却让她觉得有些咯手。   九公主面上有些犹豫踟蹰,只用力的握紧了手指,嘴紧紧抿着,内心斗争了许久,这许是她最后的机会了,哪怕,来的并不光彩。   终于,一鼓作气的将瓷瓶打开,往三杯茶杯中的一杯中滴了两滴液体,片刻后,只有些做贼心虚似的,立马将小瓷瓶拧紧了塞入怀中。   不多时,往茶杯中添满了热茶,合上茶盖,亲自端了进去。   进去时,只见书房中三人各个面色凝重,太子坐在上手,霍元擎跟霍元懿分别坐在两侧,似乎商议的事情遇到了短暂的瓶颈,久久无言。   九公主不敢噤声,只端着托盘小心翼翼的上前,先将霍元擎的茶上了,这才猫着步子给太子奉茶,正要将最后一杯茶给霍元懿奉上时,忽而——   “九儿!”   太子殿下发现来人是九公主殿下,顿时笑着道:“怎么你亲自来上茶,还如此鬼鬼祟祟的。”   九公主心里一突,险些被吓出了一身老汗,只那霍元擎一双犀利的眸子也跟着扫来了,顿时有些心虚,嘴上便有些支吾了起来,道:“马上就要用午膳了,我肚子饿死了,本来是想要唤你们用膳的,可见你们聊得忘我,便没来打扰,这是本公主亲自给你们泡的茶,你们尝尝吧。”   太子闻言,哦了一声,倒也十分给面子的端起茶杯饮了一口。   九公主见霍元擎纹丝不动,顿时忍不住兴冲冲道:“表哥,你也尝尝,看小九的茶艺有没有进步。”   霍元擎见状,抬眼看了九公主一眼,片刻后,端起了茶杯。   九公主心跳到了嗓子眼。   只见那霍元擎揭开茶盖饮了一口,片刻后,皱了皱眉,道:“行了,今日就到这吧,太子初次离宫,不宜久留。”   竟是要开始下逐客令了。   九公主闻言,心砰砰砰地直跳得厉害,就饮了一口,管不管用啊?还有,这什么水…药效是多久啊? 第171章   霍元擎说完, 将茶杯往小几上一搁, 径自起了身。   太子见状,也跟着起了,撑开扇子往身上扇了扇, 笑言道:“表哥还是一样的不近人情, 说轰人就轰人,这性子, 除了当年的表嫂,怕是没得几个人受住了。”   霍元懿见状,往霍元擎方向瞟了一眼, 挑了挑眉, 似有几分阴阳怪气道:“太子放心,大哥向来艳福不浅。”   “哦。”太子笑着看向霍元懿道:“这句话从霍家二公子嘴里说出来,似乎觉得有几分奇怪, 这天底下竟然还有人艳福比得过霍家二公子的, 当真令人意外。”   霍元懿闻言, 抿了抿嘴, 片刻后, 只笑着终结了这个话题, 道:“多谢太子夸赞。”   似乎,并不想在深谈下去了。   太子有些诧异。   霍元擎闻言往霍元懿身上瞧了一眼, 片刻后, 冷不丁喊道:“殷离, 护送太子回宫。”   话音刚落, 殷离闪身而出,恭恭敬敬的冲太子道:“太子,请。”   太子殿下顿时有几分无奈。   不过,他被“拘禁”宫中数年,多年以来,这是头一回出府,是该小心谨慎才是。   如今,时隔多年出来走动,选择霍家作为第一站,不过是为了提醒众人,在这大俞,除了宁王、楚王,还有个太子殿下罢了。   思及至此,太子合起了扇子,道:“得了得了,既然都不欢迎本太子,本太子去了便是。”   说完,提着步子慢悠悠的往外走,走到门口,忽而想起了什么,扭头往后瞧了一眼,见九公主还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顿时挑眉道:“小九,还不快跟上来。”   九公主此刻心里直砰砰乱跳着,有些紧张,有些慌乱,见太子要走,一时有些慌,只有些无计可施了起来,好半晌只赖着不走道:“现在都到了用午膳的时辰了,我饿了,我要用完膳在走…”   顿了顿,只一脸不满的看着霍元擎道:“太子哥哥难得来霍家一回,表哥竟如此小气,竟连口饭也不留…”顿了顿,又再次强调一次:“反正我不走,我要留在这儿用膳。”   ***   正说着,外头素茗忽而恭恭敬敬的在外头禀告道:“禀公子,宴席已经摆好了,国公爷特意打发人来请太子殿下到前头用膳。”   太子闻言挑了挑眉,看向霍元擎。   霍元擎闻言默了片刻,这才淡淡道:“知道了。”   说罢,这才提步往外走去,引着一群人出了院子。   然而,刚出院子,没走多久,霍元擎脚步忽而缓了缓,忽而察觉到自己身子有异,只觉得身子渐渐的开始有些发热,呼吸微微变得急促了起来。   霍元擎顿时拧了拧眉,只微微握住了垂在身侧的大掌,片刻后,步伐停了下来,抬眼冲着太子一行道:“你们且先过去,我换身衣裳再来。”   霍元擎向来喜洁,且有轻微的洁癖,但凡身上沾染了些什么气味或是污渍,哪怕唯有小小的一片,亦是会毫不犹豫的更换,在场皆是熟悉他之人,并不觉得奇怪,且霍元擎说这番话时,一脸面无表情,委实瞧不出什么破绽,是以,大家并未曾生疑。   霍元擎走后没多久,九公主攥紧了手指头,心不在焉的跟着往外走了一阵,片刻后,只拽着自己腰上的玉佩丢到了一旁的花丛中,随即,往自己身上摸了摸,冲太子一行道:“咦,我的玉佩哪去了,皇兄,我的玉佩不见了,定是落在表哥的书房了,那可是我最喜爱的玉佩,你跟霍二先去,我回头找找。”   说完,不待太子一行人回应,立马先一步匆匆转身跑了。   太子跟霍元懿对视了一眼,纷纷摇了摇头。   却说霍元擎刚返身进了屋子,忽而觉得体内越发狂躁了起来,从身下陡然冒出一股邪火,直往上涌,不多时,只觉得双眼迷离,呼吸急促,饶是定力强大如霍元擎都隐隐有些招架不住,刚进屋,只忽而将长臂一把用力的撑在门上,步履凌乱的往里走。   素茗一直在屋子里收拾着,见霍元擎冷不丁进来了,她吓了一跳,又见霍元擎步履踉跄的往里走,素茗立马察觉到不对劲儿,急忙几步迎了上去,欲扶他,道:“公子…您…无碍罢!”   霍元擎反手一推,将素茗推开,只拧着眉咬牙道:“速速备水。”   素茗大惊,见霍元擎如此模样,隐隐猜出了几分隐情,丝毫不敢耽搁,立马急忙应道:“是,公子,奴婢这便立马去吩咐。”   说完,立马步履匆匆的出了屋子吩咐人加急备水送来,怎知,她刚出来,恰好碰到了九公主殿下,见九公主直接往屋子里闯,素茗知情况不对,立马将人拦住了,高声道:“公主殿下,咱们主子吩咐了,任何人不得进去。”   事情刻不容缓,容不得九公主耽误,九公主大怒,大声呵斥一声道:“大胆,连本公主也敢拦,。”   说完用力的将素茗一推,九公主练过些花拳绣腿的功夫,在加上素茗不敢真的拦,九公主快速的冲了进去。   进去后,远远只见那霍元擎背对着,撑在案桌前,手贴在案桌上,将案桌上一副名画都给捏皱了,用力极大,似乎正在隐忍某种痛苦似的。   九公主立在原地踟蹰了片刻,只咬咬牙,飞快的跑了过去,一把扶着霍元擎道:“表哥,你…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身子不舒坦…”   霍元擎面色泛红,神志也隐隐开始有些涣散了,见到九公主,眼里闪过一丝危险阴霾,片刻后,抬手用力一推,将九公主推开老远,只阴着脸,厉声道:“滚出去。”   九公主身子不稳,险些摔倒。   见霍元擎双目凶狠的盯着她,那眼神,仿佛要将她给吃了似的,九公主不由有些畏惧,她一向有些畏惧那霍元擎,往日里小打小闹,只要不出格,霍元擎也任由着她去,从未真正对她动过怒,这还是九公主第一次在霍元擎面上瞧见过如此厌恶的目光。   九公主一时愣在原地。   她知晓,表哥定是猜到是她动了手脚了。   她一向玩劣惯了,做事向来不管不顾,虽然此番晓行此事胆大包天,隐隐有些出头了,可是,她也是情急之下,才想要出此险招的。   眼下,触及到霍元擎的眼神,忽而有些害怕及胆怯了。   可是,见那霍元擎青筋爆起,一脸痛苦难受,九公主只咬咬牙,复鼓起勇气上前,道:“表哥,小九…小九知错了,便是要罚,也等你好了之后再来罚吧,如今…你…怎么样了,身子是不是特难受,你放心,即便表哥你不愿负责,我也不会强求…”   说罢,咬了咬牙,只当着那霍元擎的面开始解起自己的衣裳来。   然而才刚解开一半,九公主身子一顿,霍元擎忽而抬手,往九公主脖子上一劈,她整个就晕倒了过去,直接倒在了霍元擎脚边。   霍元擎身子越来越热,越开越要控制不住了,这时候,他早已经猜测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定是那杯茶的缘故,只是,这会儿已经到了用膳时分,丫鬟们皆轮流去用膳食去了,丫鬟们久久不见备水送过,纵使那霍元擎有很好的自制力,拖到了现在,也依然有些忍不住了,只依稀觉得,这不是普通的春、药,药效来得又急又快,隐隐让人有些失魂的错觉。   此刻,见那九公主躺在地上,霍元擎看着她的脸,隐隐幻化成了纪鸢的模样。   他用力的咬紧了牙关,差点就要伸手朝着九公主探了去,这时,素茗派人匆匆抬了水进来了,霍元擎只咬牙道:“去将…去将纪氏请来。”   话音刚落,正在此时,忽而听到外头有丫鬟匆匆来报,道:“素茗姐姐,陈姨娘来了。”   素茗一愣。   看了霍元擎一眼,见那霍元擎用力的摇晃着头,已经开始神志不清了,素茗咬了咬牙,提步冲了出去,外头,陈姨娘立在院子里,没有要往里走得意思,见素茗进来了,只捏着帕子言笑晏晏的冲素茗道:“素茗妹妹,今儿个怎么在这儿当值?”顿了顿,又道:“听闻九公主殿下今儿个也来了,素茗妹妹瞧见了九公主殿下不成,前头开宴了,久不见九公主身影,宴会上所有人都等着呢,听闻九公主在公子书房这会儿,二太太特意打发我来请人的。”   说完,见整个屋子里的丫鬟忙上忙下的,陈氏不由有些意外,想了想,又道:“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儿不成?”   素茗见屋子里的霍元擎痛苦不堪,从这到长公主院子请人,打个来回少说也得一刻半钟,请纪姨娘,公子怕是等不了了,素茗几经犹豫,好半晌,只咬牙冲陈氏道:“姨娘,且随奴婢来。”   说完,将陈氏请了进去。   陈氏一踏进屋子里,只见那霍元擎直接穿着一身中衣坐在了浴桶里,双目发红,面色扭曲着,似一脸痛苦不堪,又见九公主歪倒在一侧,屋子里一片狼藉,陈氏微愣,立马扭头急急问向素茗道:“公子这是怎么了。” 第172章   素茗犹豫了一阵, 未曾细说, 只冲陈氏压低了声音道:“公子身子略有些不适,劳烦姨娘照看下。”   说完,唤进来个小丫鬟, 帮着一道小心翼翼的将歪在一侧的九公主扶了出去。   出去后, 还不忘将门从外给合上了。   陈氏愣了愣,片刻后, 紧紧攥紧了手指,缓缓朝着浴房走了去。   彼时,只见那霍元擎将整个身子整张脸全部都埋进了水中。   整个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陈氏缓缓靠近,她微微屏住呼吸, 心砰砰砰地,跳得厉害。   素茗虽未曾明言, 但是, 陈氏打小就入了沈家伺候,是沈家的家生子,沈家虽比不过霍家显赫, 但在山东,却也是富贵一方的,里头的腌臜勾当比之霍家只有过之而无不及,什么爬床的、争宠的、勾引爷们的勾当更是层出不穷, 她们姑娘单纯心善, 从不参与及理会这些腌臜糟心事儿, 只是, 陈氏最开始是厨房跑腿的,从小便对这些耳濡目染的,打从一进屋起,陈氏便隐隐猜测出了七八分缘故。   陈氏纳给大公子,已近一年了,除了往日逢年过节,一年下来,几乎极少见到过公子一面,甚至,比之当年在太太跟前当差时,多见的次数还要更少了。   她不过就是个奴才,自问不敢觊觎公子,便是被抬了姨娘,在她心目中,公子也始终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主子,唯有太太才能够配得上。   只是,大抵是深宅寂寞,她孑然一身,在这诺大的府邸,无亲无故,日子久了,也会寂寞无趣,倘若有个孩子的话…这般想着,一向没有任何野心觊觎的陈氏只深深呼出了一口气,来到了浴桶边上,走到了霍元擎身后,良久,低低道:“公子,妾来侍奉公子吧。”   霍元擎听到声音,嗖地一下,从水底钻了出来,他眼睛有些花,以为是纪鸢来了,听着她的温柔细语,体内原本稍稍抑制住的焦躁更甚了,霍元擎只紧紧闭着双眼,绷紧了牙关,缓缓呼出了一口气,尽力保持着镇定,怕吓着了她。   与此同时,一双纤细无骨头的手指抚上了他的肩,透过湿润透明的中衣面料,仿佛直接贴在他的肌肤上,手指抚摸过的地方,一片滚烫,好不容易被冷水浇下去的躁动又渐渐地开始复苏了。   陈氏见大公子没有阻拦,似乎有些诧异,片刻后,只抿紧了嘴,抖着手开始绕到前头弯着腰替那霍元擎解他身上的衣裳,虽然手有些抖,却一路顺利,一路解下来,直到了腰间,轻轻一扯,将霍元擎腰间的腰带扯开了。   而此刻双眼紧闭的霍元擎紧皱眉头,下一瞬,一只大掌忽而一下准确无误的用力的捏紧了陈氏的手腕,随即,霍元擎嗖地一下睁眼,霍元擎眼中赤红,却犀利无比,直直盯着陈氏的眼睛。   陈氏一愣,正愣神间,少顷,嘴里忽而轻轻呼痛了起来。   只觉得手腕被人给拧断了似的。   陈氏紧紧咬紧了嘴唇,疼得身子渐渐地下滑去,嘴里痛苦道:“公…公子…”   正说着,霍元擎忽而直接松开了她的手,陈氏直接跌倒在地。   不多时,霍元擎咬紧了牙关,扶着浴桶缓缓站了起来,随即,双臂撑着浴桶边缘,试图跨越过去,大约是神志稍有不清,整个身子在打颤,一连着垮了好几次,皆未曾跨过去,好不容易跨出去了,脚下打滑,差点摔倒在地。   陈氏见了大惊,立马爬了起来要去扶着,霍元擎已缓缓扶着浴桶边缘起了,只步履凌乱的一步一步往外走去,路过屏风处时,随手将屏风上的衣裳扯了下来,裹在了身上,走后每一步,都留下了湿漉漉的脚印。   陈氏追了出去,却见霍元擎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门外,她嘴角染起了一道苦涩嘲讽的笑意,不多时,只抱着自己,缓缓滑到了地上。   ***   此时。   长公主院子里,一派平静。   午间的膳食送来了,纪鸢候在外头次间,将双手洗漱干净了,亲自在上菜布菜。   卧房里,从老夫人院子回来后,长公主就躺下歇了一觉,这会儿才刚起,正由着苏嬷嬷亲自伺候着在梳理头饰,苏嬷嬷侍奉长公主梳头梳了二十余年,长公主头上的每一根头发丝都是她熟悉的。   长公主闭着眼,主仆二人正在有一下没一下的说着话。   “那个纪氏这会儿还在外头么…”   长公主忽而想起了之前跟来的纪鸢,缓缓问道。   苏嬷嬷笑着道:“可不正是,主子歇下后,就一直随着老奴在隔壁厢房打络子,瞧着倒是个心灵手巧的,才不过一个时辰,就打了好几个七彩宫绦穗子,瞧着安安静静的,倒是个耐得住性子的,这会儿在外头摆膳了,倒是乖觉。”   “哦。”长公主挑了挑眉,淡淡道:“倒是难得见你夸人。”   苏嬷嬷笑着道:“老奴这还不是爱屋及乌嘛,但凡是小主子喜欢的,老奴自然皆是喜欢的。”顿了顿又道:“小主子向来喜静,如今瞧来,总算是晓得小主子缘何总是喜欢待在那木兰居的缘由了,嗯,确实倒是无端令人舒服。”   苏嬷嬷面丑,一笑,只觉得更丑了,然而,脸上的笑容却十分和睦暖心。   “你也觉得擎儿待这纪氏有些不同?”   苏嬷嬷笑道:“约莫是有些喜欢的吧,不然,依着小主子的性子,怕是做不到这一步。”   长公主听了,默了片刻,缓缓地唔了一声,随即,起了身,边朝外头走去,边道:“走吧,出去瞧瞧…”   苏嬷嬷亲自搀扶着长公主出了屋。   纪鸢正在布菜,许是这日中秋,又许是长公主屋子里的菜品向来如此,不过长公主一人,然而桌上却摆得满满当当的,一共十六例,还不算些个凉菜汤食,荤的素的,没一样重样的,原来,这便是皇家气派。   纪鸢心里打趣着,倒是令她开了眼。   正忙碌间,长公主来了,纪鸢立马远远地朝着长公主福了福身子,道:“长公主,请用膳。”   说完,倒是没有殷勤的迎上去,而是低眉赦目的立在原地,恭候着。   多做少问少言,这是徐嬷嬷时常叮嘱她的。   尤其在这座如履薄冰的深宅当中,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长公主远远地瞧了纪鸢一眼,缓缓走了过来,方一入座,纪鸢便上前亲自给长公主布菜,在一旁伺候着,长公主胃口似乎并不好,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淡淡蹙眉,似乎并无所好,纪鸢见长公主的目光在一众荤食上匆匆掠过,见到极为油腻的,眉头蹙得更加厉害了。   大抵是侍奉霍元擎那个面无表情的侍奉惯了,纪鸢发觉长公主在某种习惯上与那霍元擎尤为相似,这些日子,伺候霍元擎算是渐渐得心应手了起来,见到长公主如此,不知缘何,亦觉得有些熟悉感,倒是不如之前那般紧张了。   “长公主,这道金陵丸子汤酥烂软糯,汤汁浓稠,不油不腻,口感极佳,大公子往日里也爱这道菜,长公主要不要尝尝?”   纪鸢见长公主无甚胃口,只鼓起勇气像长公主推荐了一道。   长公主闻言,顺着瞧去,只见土色的瓦罐里是清白色的浓汤,烫里浮着七八颗胖嘟嘟的肉丸子,里头有青叶葱花为衬,瞧着倒也清爽,长公主便淡淡唔了声道:“就尝尝吧。”   纪鸢心下一喜,立马恭恭敬敬的上前给长公主盛了一碗。   长公主尝了一小口,纪鸢翘首以盼着,正在等着表扬了,却未料正在此时,玉婵匆匆走了进来,先是飞快的抬眼瞧了纪鸢一眼,随即,从长公主恭恭敬敬的禀着道:“禀主子,苍芜院的素茗姐姐来了,说是大公子请纪姨娘过去一趟。”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道:“素茗姐姐面色有些急,许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   玉婵话音一落,屋子里所有人一阵诧异。   纪鸢亦是有些惊讶,不是大公子命她前来侍奉长公主的么?大公子这会儿不应在前院宴客么,究竟是有何事,偏生在这个时候让她过去?   惊讶过后,只觉得稍稍有些尴尬。   整个屋子里,倒是唯有长公主一脸淡定,也并未曾多问,直接冲着纪鸢淡淡道:“去吧。”   ***   纪鸢一出来,只见素茗一脸焦急的候在了外头,她甚至还未来得及多问,素茗便匆匆地朝她行了一礼,道:“姨娘,请随奴婢来,奴婢边走边与您细说。”   原来,素茗将陈氏先请进了屋子里不过是怕公子忍不了,继而伤了身子,但是,素茗伺候霍元擎多年,多少还是了解他的性子的,那边将书房安置妥了,这边立马匆匆赶来亲自请人,倘若将人请去后,里头成事了,那便省事儿了,若没成,至少,还有的补救。   她不是雅苑的人,亦不是木兰居的人,她的主子唯有一个,那便是大公子霍元擎,她的所有立场是为大公子考虑的。   纪鸢跟着素茗往外一路小跑,一路上,她只有些懵,翻来覆去只听到那素茗道“公子身子有些不好”“公子要见您”,问来问去,压根还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忽然之间,一道身影蹿了出来,然后,纪鸢就被半道上劫走了。 第173章   众人只察觉到一阵劲风掠过, 还未全然反应过来,只见走在前头的主子忽然就没了影。   众人大惊。   菱儿更是一脸懵了, 一脸目瞪口呆道:“主…主子呢,方才还走在前头的,怎么一晃就不见人影了…”   菱儿先是一惊,随即,心中一紧, 只立马左顾右盼,四处焦急的搜寻, 她不过是边走边埋头整理了下腰带, 一抬眼,人就没了,不多时, 菱儿急得团团乱转了起来。   身后两个丫鬟似乎瞧到一道身影一闪。   唯有跟纪鸢并肩走在一块儿的素茗似乎瞧清楚了, 是大公子的身影。   素茗亦是怔了好半晌, 见大家伙儿全部慌了神,就要大张旗鼓的喊着寻着, 素茗大手一摆, 立即压低了声音道:“嘘, 是…是公子,莫要声张。”   菱儿急急道:“公子?素茗姐姐, 您确定是主子?公子无缘无故掳了咱们主子作甚?咱们主子不就是去寻公子的么?不对, 不对劲儿, 我得去瞧瞧…”   菱儿四下打量, 见不远处有一座嶙峋假山,提着裙摆便要过去,素茗急急将人拉住了,道:“真的是大公子,你甭过去,要是坏了公子的事儿,当心丢了你的小命。”   素茗语气难得有几分严厉。   菱儿见她神色不似作假,只急得在原地跺起了脚来。   却说纪鸢走着走着,整个身子忽而一轻,待她整个人还未曾反应过来之际,就被人搂着腰,一个闪身,带到了这嶙峋假山后头,被人一把用力的压在了石壁上。   事情发生得太快太急,纪鸢整个有些懵,只愣愣的,良久都没有缓过神来。   待她渐渐晃过来,一抬眼,只见那霍元擎双掌紧紧捏着她的肩,他双目赤红的直勾勾的盯着她,眼神凶狠,两眼散发着绿油油的光,像匹数月未曾进食的饿狼似的,只恶狠狠地盯着她,那样凶狠的模样,似乎恨不得要一口将她给生吞了似的。   纪鸢顿时吓了一大跳,头皮阵阵发麻,立马狠狠推了对方一把,急急道:“公…公子,您…您怎么——”   话音还未落,嘴忽而就被堵住了,堵住了她所有的声音跟话语。   ***   霍元擎只觉得自己的整个身子快要爆炸了,隐忍已经到了极限,到了顶点,再不宣泄出来,他整个身子怕是废了,见纪鸢呆愣愣的看着他,小嘴噼里啪啦说个不停,霍元擎双眼有些花,脑袋嗡嗡作响,然而体内的躁动、欲望却蹭蹭往外喷,他再也忍不住了,张嘴便啃了上去。   是真的啃。   纪鸢只觉得牙齿一疼,险些被磕掉了半颗牙似的,嘴巴被碾轧的快要破皮了,她痛苦而难受,嘴里不断发出唔唔唔的挣扎叫唤声,身子也极力的挣扎着,然而,捏住她肩膀的那两只铁掌,令她丝毫动弹不得。   霍元擎心智有些混乱,只能凭着本能的意识胡乱啃咬着,然而,纵使如此,好似压根不能缓解体内的燥热与欲望,反倒是越发的焦躁不堪,身子像座火山似的,内里已到了鼎沸之势,却全压根找不到喷薄而出的倾斜的出口似的。   不够,依然不够,渐渐地,发烫的薄唇一路往下,顺着纪鸢的脖颈一下往下碾轧啃咬去,唇所至之处,皮肤都要炸裂了似的。   于此同时,只觉得霍元擎铁板似的身子紧紧朝她贴了过来,背后是突兀戳人的山石,前头是那霍元擎肌肉喷张的身躯,他的身子滚烫,生生将纪鸢碾压在了方寸之地,纪鸢整个动弹不得,尤其,对方似的十分痛苦难受,整个身子下意识的往纪鸢身子上蹭、着。   纪鸢顿时被吓着了,整个身子唯有脖子以往还能动,只吓得边哭边拼命挣扎着摇头道:“不…救…救命,呜呜…公子…救命…”   大抵是纪鸢的哭声令失魂的霍元擎稍稍清醒了片刻,只见那霍元擎整个身子微微一顿,原本生生要去撕扯她的衣领的大掌生生停下了下来,只紧紧攥在手中,将纪鸢整件衣裳扯得变了形。   霍元擎面部的神色变得有些狰狞扭曲,满头大汗滚滚落下,只用力的喘息着,将脸埋在了纪鸢的肩头,拼命的喘气,大掌却依旧紧紧箍着她的腰身未曾松手。   纪鸢感觉到对方的身子在一下一下的颤抖。   被吓得七魂丢了六魄的纪鸢亦是拼命的喘息着,她见霍元擎这会儿如此痛苦,如此反常,慢慢的,思绪归位,似乎渐渐从方才的惊恐无助中缓过神来了,只依旧有些害怕的呜咽道:“公…公子,您…您怎么了,莫要吓我…”   霍元擎仿佛用尽了生命中最后一丝理智,拼命压制着体内的暴躁,只将埋在纪鸢肩膀里头艰难抬了起来,握在她肩上大掌缓缓上移,微微抖着,一把紧紧握住了纪鸢的脸,赤红的双眼只一动不动的盯着纪鸢的眼睛,费力哑声道:“现…现在圆房,可好?”   他的眼睛胀红似乎得不正常了,里头血丝缠绕,眼珠子微胀,红得滴血,胀得快要鼓胀出来了,瞧着十分可恐吓人,纪鸢吓得心肝胆颤,心里又怕又乱,可是,见霍元擎这幅模样,又担心得无以复加,最终只瘪着嘴,微微哽咽道:“不…不要…不要在这里,呜呜…”   话音一落,纪鸢整个身子忽而一倒,霍元擎颤抖着手臂将纪鸢夹在了腋下,直接往那木兰居跃去。   木兰居的丫鬟婆子们在纪鸢的恩赏下,在中秋这日特意开了两桌酒席,这会儿正轮流在后头厢房里吃酒过中秋节了,故此刻正房外守着的丫鬟们并不多,屋里屋外不过合欢、芍药二人守着,连抱夏、湘云二人方才都被巴巴请了去被敬酒吃。   二人方将卧房里又细细致致的整点了一翻,才刚松懈下来,见厅子的小几上摆放了几蝶新鲜的月饼,有蛋黄、五仁、莲蓉、豆沙馅的,都被切开了,就跟花瓣似的,切成一瓣一瓣的,摆盘摆得十分漂亮雅致,光是瞧着都令人食欲大增,这些皆是主子赏的,两人忙完后,歪坐在椅子上,一脸惬意的尝了起来。   却未料,这才刚尝了没几口,只觉得听到砰地一声巨响,合欢与芍药二人大惊,口里的月饼还未曾来得及咽下,便立马跑出了屋子,朝着发声之处瞧去,两人来到屋外,只见姑娘卧房的窗子悉数尽毁,像是忽然间蹿进来个江洋大盗似的,直接将整个窗子都给踹飞了。 第174章   合欢跟芍药二人顿时一阵目瞪口呆, 险些被喉咙里尚未咽下的月饼给呛住了,二人对视了一眼, 正要跑过去查看,正好被一路匆匆赶来的菱儿给急急唤住了。   ***   而屋子里,霍元擎将纪鸢死死压在了身下。   纪鸢紧紧闭着上了眼睛,双手用力的攥着身下的床褥,指骨都发白了, 紧张、害怕、不知所措,只觉得自己现如今就如砧板上的鱼儿似的, 唯有被生吞活剥的份。   她这些日子,其实隐隐已经做好了圆房的准备的, 可万万没想到,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进行的。   这日的霍元擎太过吓人, 还没开始, 她就已经慌得六神无主了。   只能硬生生咬牙挺着。   然而, 等了许久,却久久未见身上之人有任何动静。   纪鸢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过了好半晌, 终于鼓起勇气缓缓睁开了眼, 就见那霍元擎将脸埋在了她的胸口,大掌握拳撑在她的身侧,似乎正在咬牙极力隐忍着什么。   一路赶来这里, 他身上原本披着的外衫已经不见了, 只剩下一袭白色的中衣, 原本湿漉漉的,可是到了这会儿早已经被他身上滚烫的温度给烘干了。   纪鸢瞧不清他的脸,只瞧见撑在她身侧的那只手臂肌肉喷张,上头的青筋都快要爆了出来,却仍在苦苦撑着。   纪鸢见了不知为何,心下忽而有些不忍,只死命咬紧了嘴唇,过了良久,终于忍不住缓缓伸手,主动将手握在了霍元擎的大掌上,轻声唤了声:“公…公子…”   她方一贴过去,霍元擎整个身子忽而剧烈一抖,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呻、吟声。   纪鸢见他忍得难受,只缓缓呼出一口气,她知道这日定是躲不过,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倒不如速战速决来的痛快,是以,踟蹰良久,只复又低低道:“公子,鸢儿…鸢儿准备好了…”   话音一落,只见那霍元擎费力的抬起了头来,他五官都已经接近狰狞了,显然已经到了要命的时刻,却仍在强忍着,费力的睁开眼,看着纪鸢恍惚的小脸,却咬牙道着:“会…伤了你。”   说完,一滴滚烫的汗水低落在纪鸢眉心,灼烧着她的皮肤,生疼。   纪鸢听了微微怔了片刻,鼻尖忽而一酸,大抵见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他还在顾忌着她,多少是有些动容的吧,女人的心其实很软很软,或许,仅仅只有一句话,一个细微的举动,就能令人的内心发生着翻天覆地的改变,至少,因为这句话,纪鸢已经从最开始的惶恐、畏惧中渐渐缓和下来了,她见霍元擎面色可恐吓人,双眼迷离,整个人神智都有些不清了,却依然顾忌着她在强忍着,心中的委屈瞬间就消散了。   她伺候他本就是天经地义,他怜惜她,是她的福气。   过了好一阵,纪鸢只微微咬着唇,小声道:“那您…轻点儿…”   声音极轻,轻得仿若未闻。   说完,飞快的将那霍元擎一推,从她身上推开了,随即,自己慢慢地爬起了起来,主动的颤着手缓缓伸了过去,主动替那霍元擎解起了衣裳。   大概是有些紧张,手有些抖,他腰间的腰带仿佛被系了个死结,如何都解不开,过了好半晌,纪鸢埋头凑了过去,咬牙将那个结给咬了出来。   ***   纪鸢在霍元擎怀里乱拱,霍元擎反手撑在被褥上,将身下那柔软的细褥都快要撕碎了,之前在浴桶里陈氏替他解衣裳,动作一气呵成,他却淡淡的蹙眉,在他的印象中,唯有如今这样笨手笨脚的,似乎才叫他觉得熟悉。   果然,这个才是对的人。   思及至此,霍元擎胸腔酥软发麻,加上身体的承受力仿佛已经到了鼎沸之势,内体好似有千只万只虫子在啃咬着似的,要将他给撕碎了,又加上温香软玉在怀,胀疼到无以复加的地步,霍元擎便再也忍不住了,只咬牙低吼一声,一个挺身,顿时化身为狼,再一次将纪鸢抵在了身下。   霍元擎有过妻子,自然有过床帏经验,虽然并不热衷,并不算熟稔深刻,但是,男子于床帏之事本就有着无师自通的本领,霍元擎虽冷淡,但到底素了这么长时间,尤其,近几个月来,许是歇在了木兰居的缘故,身子频频失控,如今,加上药物的缘故,隐忍到了现在,整个人都已经开始不受控制了。   他一把将纪鸢摁倒在床榻上,抖着手便去扒纪鸢的衣裳,不过三两下,便将纪鸢整个扒了精光。   纪鸢躺在他身下,珠圆玉润,玉体横生,纪鸢生得瘦,实则是骨架小,身子上还是有肉的,便是到了现如今,脸上还依稀有些婴儿肥,身子上更是如此,只见整个腰身盈盈一握,细得仿佛一下子就能拧断了似的,然而却见酥肩袒露,娇、乳颤颤,娇小的身子上竟然已经有着初发芙蓉、有着婀娜玉质、丰神绰约的体态。   眼前的景色过于美好。   霍元擎呼吸微顿,只觉得身子更疼了。   一方面,他知道纪鸢是初次,应该温柔的,应该耐心的,可是另一方面,自己整个身子快要炸了,实在忍不住了,两种截然相反意识的充斥着他的大脑,最终,只绷着腮帮子,快要将牙齿压碎了似的,抖着手率先将手探到了纪鸢底下。   纪鸢紧紧闭着眼,直挺挺的躺在那里,身子一下一下轻颤着,只强忍着羞涩及不自在,原本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准备了,却还是被霍元擎的举动给惊到了,只立马睁开了眼,双、腿用力的夹住了霍元擎的手。   霍元擎绷紧了身子,腮帮子都快要咬断了,费力的抬起了头,去看纪鸢,见纪鸢身子紧绷着,紧张得整个人直打颤,霍元擎便凑过去亲纪鸢的眼睛,亲她的鼻子,亲她的嘴,亲她的耳朵,只哑着声音在她耳朵粗喘呢喃着:“分开,先给你摸摸,不然…会伤着你的…”   纪鸢心砰砰砰的乱跳着,心里又慌又乱,只用着力,压根不敢松开,然而待还未曾反应过来之际,只觉得底下的大掌一个用力,硬生生的将她的腿分开了,不多时,一双粗粝的大掌直接探了上去。   纪鸢身子陡然一弓,不多时,随着霍元擎指尖的动作,整个身子陡然间抖成了筛子,只微微瞪大了双眼,被吓着的成分居多,不疼,可是这样的举动太过羞耻、吓人,体内陌生的情潮一股接着一股呼啸而来。   少顷,纪鸢眼泪忽然就噼里啪啦的滚落了下来,开始惊吓得嘤嘤哭泣了起来。   霍元擎忍着体内的汹涌,卖力的抚、弄着,见纪鸢紧绷着的身子渐渐软了起来,如同花瓣似的,整个绽放散开在他身下,已经快要爆炸的霍元擎便再也忍不住了,低低怒吼一声,搂着纪鸢便直挺挺的*了进去。   那一瞬间,世界彻底的安静了下来。   纪鸢的哭声生生止住。   霍元擎体内的火山顷刻间爆发了。   只觉得得生命在这一刻全然禁止了似的,听觉没了,世界没有声音了,嗓子哑了,说不出一个字了,整个五官都失灵了似的。   不知这样究竟过了多久,疼痛渐渐将两人拉扯了回来。   纪鸢只觉得自己整个被人撕裂了似的,大卸八块的那种,连魂魄都已经被撞飞了似的,整个身子支离破碎,疼得无以复加。   她紧紧攥着身下的被褥,手指都快要拧断了似的,嘴被自己咬出了血来。   想要哭,可是魂魄还悬在半空中似的,整个人还有些懵,如何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如何都哭不出来。   霍元擎原本以为入后会舒坦些,可是,未曾想到,尾骨一麻,不过眨眼之间的时间就险些泄了身,待稍稍缓和后,整个身子却更疼了,她太小,他全身的筋脉都快要撑断了似的,他用力的粗喘着,疼得最后一丝理智也丧失了。   心里知道要轻些、慢些,然而动作却快于思绪一步,直接将人摁着,喉咙里低吼着,紧紧闭着眼开始闷声驰,骋了起来。   纪鸢躺在他身下,疼得将牙齿都咬碎了,然而整个人呆愣愣的,疼过了头,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吭不了声。   直到身上人动作未停,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于茫然间只忽而觉得自己整个身子凌空了,她后知后觉的费力的将肿胀的双眼掀开了一条缝隙,恍然间只瞧见那霍元擎不知何时已经从伏着变成了跪着,他光着身子,袒胸露背,露出精壮强劲的胸膛,胸前的肌肉像是块硬铁似的鼓鼓囔囔喷张鼓了起来,而两臂的肌肉比纪鸢的大腿还粗还大,结实有力,而纪鸢此刻的双,腿就那样生生被架,在了他血肉喷张的臂膀上。   霍元擎浑身湿透,汗水滚滚而落,他此刻只紧紧闭上眼,脸上的五官已经扭曲了,看上去就跟走火入魔了似的,早已经失了魂魄,只紧紧固定好纪鸢的双腿后,将纪鸢整个身子往上一抬,就跟打桩似的,整个发狠的*了进去。   纪鸢微微瞪大了晃双眼,只觉得脑海中忽而一白,整个没了知觉。 第175章   药效一直断断续续的持续了一个多时辰,纪鸢晕厥过去了, 不多时又恍恍惚惚的疼醒了过来, 一直在哭, 一直在求,哭得嗓子都哑了。   她一哭,霍元擎就去堵她的嘴, 边堵着啃咬边痛苦安抚着说他会轻点儿,马上就好了,然而, 动作压根未停, 非但没放轻力,道,反而有愈发粗重的趋势。   一直到后面药效慢慢的消退, 霍元擎的神智这才渐渐回笼过来, 然而,只觉得浑身的力气全都被抽干了似的, 所有的力气全部都消耗完了,最终, 眼皮都没力气抬一下,只将人紧紧搂在怀里,双双昏睡了过去。   ***   一直竖着耳朵听着, 直到听到屋子里的动静没了, 抱夏这才缓缓走了过来, 往卧房的方向瞄了一眼, 压低了声音冲菱儿道:“厨房的水备好了不曾?二位主子随时会叫水,且先让厨房率先备下,免得一会儿让两位主子久等…”   想了一阵,又道:“最好还得多备用些…”   菱儿道:“早就已经备好了,并且…”   说到这里,菱儿只微微红着脸道:“厨房的婆子都打发人来打探过好几回了,说已经备了好几锅,定会够用…”   顿了顿,又紧紧皱眉道:“方才屋子里动静那样大,咱们主子怕是…遭罪了…主子打小身娇体弱的,尤其是自去年落水后,大病一场,落下些病根,身子更弱了,公子方才…没得一点轻重,竟然那般粗暴,主子如何经得住…”   原来,窗子坏了,抱夏跟菱儿二人便立马将屋子外的丫鬟婆子打发远了,不过,里头动静实在大,即便隔得老远,依然还是能够听得见主子嘤嘤的哭泣及床榻嘎吱作响的声响。   抱夏跟菱儿拧着心神,当心里头的主子们随时叫唤,压根不敢走远,是以,将里头的动静听了个彻彻底底,起先还有些羞涩脸红,到了最后,满心满眼全是担忧及埋怨。   毕竟,这回可是她们主子的第一回 啊。   想当初刚入大房时,徐嬷嬷便特意交代过了,圆房定是会遭罪的,定要她们几个留神着些,可是千算万算,却万万没算到,竟然是在此等境况下进行的。   公子方才那模样,光是瞧着都令人瘆人的慌,更别提…抱夏叹了口气道:“我已经将伤药备好了,希望主子…无碍罢。”不过,转念一想,又道:“总该是要经历的,如今,只盼着主子遭的罪能够值当些,希望公子日后能够怜惜善待主子,希望主子能够得个子嗣才好啊…”   在九公主,或者那个魏姑娘,亦或是别的哪位,进门之前。   二人守在门外苦等了一阵,见里头始终不见动静,抱夏寻思着过去瞅瞅,轻手轻脚的凑到窗子前往里瞄了两眼,远远地只见主子一只光溜溜,白璧无瑕的胳膊搭在了外头,垂落到了寝榻外,除此以外,整个寝榻上再也瞧不出任何异样。   应该是累了,都歇下了吧。   眼见外头起了风,抱夏见窗子大开,凉风嗖嗖嗖地直往里窜,生怕里头两位主子受了凉,只得小心翼翼的将受损的窗子修复了半边,费劲了心思的才关了半扇窗。   期间,里头人似乎睡得死,没有半分察觉。   ***   这日乃是中秋佳节,太子殿下还尚且在此,而作为霍家的长子长孙,霍家最重要的人却一直未曾露面,期间,老夫人派人前来请了一回,国公爷派人前来请了一回,长公主差人过来瞧了一回,整个下午,她们这木兰居便没消停过。   好在素茗这日候在了这里,将所有人全部都打发了走。   之后,这一整日,整个木兰居都一直静悄悄的,没有半分喧嚣,屋子里更是静谧如斯。   不知过了多久,于朦胧间,似乎听到了一些喧嚣声,似乎有人在外头说话,叽叽喳喳的,声音虽小,不过霍元擎向来耳力过人,不多时,眉头紧蹙了几下,被吵了醒来,只缓缓睁开了眼。   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昏暗。   霍元擎盯着模糊不清的床帏,过了许久,依然有些缓不过神来。   只觉得浑身劳累得不行,不过身子虽累,却又隐隐觉得累中透着股子餍足感,就跟全身的骨架都跟散了,又被重新接上了一样,痛苦中透着股子说不出的舒爽,痛并舒坦着。   待缓缓回过神来时,这才发现,原来此时已然到了掌灯时分,外头天色全黑了,院子外头点了灯,借着隐隐绰绰的光线,霍元擎这才看清了,自己原来身在木兰居,而此时,他就躺在木兰居的寝榻上,怀中紧紧搂有一人。   两人赤、裸相拥,被子直接跌落到了地上,整个床榻上一片凌乱不堪,由此,可以想象得到,在这上面,曾经经受过怎样激烈猛烈的…战役。   夜晚来了,屋子里凉飕飕的,有些冷意,他们两个浑身上下尚无衣裳被褥裹体,都冻得有些瑟瑟发抖,他倒还好,身强力壮的,又因刚进行了激烈的床事,身子里的滚烫还未来得及全然消散,倒是怀里的人,不知是冷,还是疼,只紧紧往他怀里钻着,身子一直轻轻颤着,睡得并不安稳,可能,大抵是太过劳累了,丝毫没有要苏醒的迹象。   香软细腻的酮体紧紧贴在他的身上,柔软饱满浑圆,紧紧挤压着他的胸膛,目光往下一瞧,触及到那具曼妙婀娜、娇嫩纤细的身子时,霍元擎身子微微一颤,只觉得残留在体内的欲望又被瞬间点燃了,慢慢的抬,起了头。   记忆的画面,一瞬间钻入了他的脑海。   数过时辰之前,在这间屋子里所发生的一切全都浮现在了眼前,他的凶猛、他的残暴狰狞,她的娇弱,她的苦苦哀求…她带着哭声的哀求声、及沙哑到快要窒息的求饶声不断交替着在他的耳边出现。   霍元擎愣了愣,他没想到自己竟然对如此粗暴的对待她。   眼下,怀里的人奄奄一息,虚弱到一如…年前时,被他从冰水中捞出来的情形一样。   想到这里,霍元擎体内的欲望瞬间凝固了。   只愣愣的盯着怀里的人儿。   不知看了多久,少顷,不知想到了什么,双眼忽而慢慢眯了起来,眼中一派刺骨阴寒。   正在这时,只见怀里的人又往他身上贴紧了几分,小嘴里哆哆嗦嗦的喊了声:“呜呜…冷…”   听到这声沙哑的呢喃,霍元擎这才慢慢缓过神来,眼中的阴霾瞬间收隐住了,不过眨眼间,里头的冷意就渐渐被怜惜、心疼所取代,霍元擎立马去扯地上的被子,然而,他身子才刚动了一下,就瞧见身下的人浑身轻轻地颤抖了一阵,只哭着呜咽道:“疼…呜呜…疼…”   霍元擎的身子霎时僵住。   ***   这时,屋子外的喧嚣声越来越大了。   原来,屋子外,是霍元昭来找纪鸢来了。   霍元昭带了一坛桂花酿,带了尹氏亲手做的月饼给她送来了,原来是尹氏今儿个一直在洗垣院等着纪鸢,她要在院子里带小哥儿,就告了假,未曾去往前头宴会,想着宴会散了后,鸢儿定会特意前来洗垣院给她拜节的,连鸿哥儿一整日都在呢,一家子都在等着她,却未料,一直到了掌灯时分,还未见人来。   不免唠叨了几句,怕生出了什么事儿,正要派人前去打探一番,恰好霍元昭来了,霍家来了不少族里的堂姐妹,如今,霍元昭定了亲,马上便要嫁人了,王氏便指了一名嬷嬷指点她,该如何宴客,如何管家,虽不过才学了些皮毛,与大姑娘霍元嫆当年自然不能比,到底是有些用处的,便一直忙到了现在。   听到姨娘念叨纪鸢,想着以往每年中秋都是跟纪鸢一块儿过的,一起饮酒,一起吃月饼,一起赏月,便想也未想,特意巴巴抱了一坛桂花酿赶来了。   还在院子门口,就在激动的喊着:“纪鸢,纪鸢,瞧瞧本姑娘给你带什么来了,哈哈,今晚定要馋坏你,咱俩一醉方休——”   哪知,这才刚踏入了院子,就被菱儿那小妮子给急匆匆的拦下了,只见菱儿拍着大腿,一脸紧张兮兮道:“我的个姑奶奶,您行行好,声音放轻点儿——”   霍元昭挑眉道:“嘿,菱儿,你个小丫头片子,挡着本姑娘作甚,纪鸢呢,纪鸢人呢,怎地今个儿一整日连她的半个影都没瞧见。”   边说,边不顾菱儿的阻拦,直接往里闯着。   菱儿只急得抓耳挠腮,差点儿没跳起来捂她的嘴了,可是,见这霍元昭到底还是个没有出嫁的姑娘家,有些话到底不好明言,只得苦着一张脸,苦哈哈道:“咱们主子,主子今儿个吃坏了肚子,这会儿已经歇下了,三姑娘,您…您不若明儿个再来吧。”   “吃坏了肚子?要不要紧啊,不严重吧,哎,你拦着本姑娘作甚,本姑娘进去瞅瞅她去。”   霍元昭是个说风就是雨的性子,说完,就要往里闯,心里还在琢磨着,今儿个纪鸢身边这几个小丫头究竟是怎么呢,古里古怪的,正闯到了厅子里,只见抱夏从里头走了出来,朝着霍元昭福了福身子,直截了当道:“三姑娘…莫要往里去了,公子…公子这会儿在里头。”   霍元昭闻言顿时愣住了,她如何听不懂其中的深意,每回爹爹来到姨娘院子时,就是这样的情形,只是,这么多年以来,她往纪鸢屋子里闯惯了,从来都是肆无忌惮,无须顾忌的,而现如今,似乎一下子还没习惯过来。   正在她愣神间,冷不丁听到了一声低低的咳嗽声从卧房里头传了来,不多时,响起了一道低哑的吩咐声:“送水进来。”   正在愣神的霍元昭瞬间缓了过来,脸一红,就跟被鬼追了似的,立马蹭蹭蹭的,溜了。 第176章   霍元昭一口气直接跑出了大房, 一直到了南院, 这才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将身后画眉跟鹭鸣两个小丫头甩了老远。   只弯着腰, 双手撑在膝盖上呼呼地喘着粗气, 脸红得发紫, 滚烫得不成样子。   正上气不接下气之际,不知是哪个, 突然往她头顶上砸了块石头,霍元昭疼得尖叫了一声, 捂着脑袋寻了半天,也没有寻到最终的罪魁祸首, 只在不远处的小径上瞧见了一颗正在滚动的绿油油的小柑橘。   这样的小柑橘, 分明就是之前二哥霍元懿特意从江南走水路运送回来的小柑橘。   这可不是寻常人能够轻易尝得到的, 别看这么小小的一颗, 金贵着呢。   能够将这样的小柑橘当做小石子一样随意乱扔,并且敢往她头顶上扔, 又能够做出这般举动之人,在这诺大的霍家, 霍元昭挑不出第二人。   “二哥,你快出来,我早就瞧见你了,真的瞧见你了——”   霍元昭四下搜寻了一阵, 除了微弱灯光下模糊不清的景色, 哪里瞧见半个身影。   直到砰地一下, 又一个小柑橘砸到了她的头顶,小柑橘是从天上掉落下来的,霍元昭立马仰头看去,就瞧到了头顶树上的霍元懿。   只见他单手枕在脑袋后,优哉游哉的躺在树枝上,一脸轻松惬意。   “二哥,你爬树上干嘛?这黑漆漆的大晚上,跑来喂蚊子么?”   霍元懿边把玩着手中的最后一个小柑橘,边仰头看着头顶上圆的像个盘子似的月亮,漫不经心道:“赏月啊。”顿了顿,又道了句:“北疆的月亮可没京城的这么圆。”   霍元昭只笑着道:“胡说,二哥这才在北疆待了多久,你又没见过北疆中秋的月亮,哪里就晓得没有京城的圆了?”   霍元懿淡淡地扯嘴笑了笑,忽而垂眼看了底下霍元昭一眼,冷不丁问道:“你这是从哪儿来?”   其实,这条道就是通往北院的,不用问,也知道是打哪来的。   霍元昭脱口道:“我去了木兰居,哦,对了,你还不知道木兰居吧,就是纪鸢现在住的院子。”   想到方才在木兰居撞到的那一遭,便是到了现如今,还隐隐有些不大自在,怪道她方才从洗垣院过来时,在半道上碰到了潋秋姐姐,得知她要去木兰居,潋秋提了一句“都这般晚了,怕是不好吧。”   霍元昭也没留意。   霍元昭说完,却见树上的霍元懿一直没说话,只目光定定的盯着天上的月亮瞅着,神色似乎有几分落寞,霍元昭见了,不由有些诧异道:“二哥,你…不开心么?”   霍元懿却扯着笑道:“你何时瞧见过你二哥有不开心的时候。”顿了顿,又道:“怎么这么快便去而复返,我方才才见你打从这儿过,手中提着酒也重新捎回来了,怎么着,莫不成人家不稀罕你的酒不成?”   霍元懿似笑非笑道。   霍元昭皱着鼻子道:“才不是,是…”霍元昭结结巴巴了好半晌,羞涩过后,忽而是满脸地八卦及趣味道:“是大哥在纪鸢那儿。”   顿了顿,眼珠子转了转:“二哥,我原以为大哥是个万年寒冰,不爱美色的,没成想,这么个万年大寒冰竟然拜倒在了纪鸢的石榴裙下了,啧啧啧…”   这话,她样的私房话,她可不会随意跟他人提及,不过是跟霍元懿走得近,虽不是一母同胞,但打小性子合得来,格外亲近。   霍元懿听到这会儿,嘴角微微抿着。   今日这么要紧的节日,大哥却不在,大伯、祖母三番四次的派人去请去问,霍元懿便隐隐有些生疑,直至,瞧见那九公主被太子压着往回走,然九公主却死活不肯,死活都要往大房闯,霍元懿便隐隐猜测到了其中怕是另有隐情。   又加上此番霍元昭这么一说,如何猜不出其中的门道来。   只是…甭管有何隐情,不都跟他无关,不是么?   “二妹,旁人不稀罕你的酒,二哥稀罕,来,今晚,二哥陪你不醉不归。”   良久,霍元懿忽而从树上一跃而下,见大树底下有一方石桌,便漫不经心的坐了过去。   霍元昭一愣,随即一脸兴奋道:“好,不醉不归。”   ***   却说,木兰居,霍元昭离去后,抱夏、菱儿二人便立马吩咐厨房将水送了来,往日,皆是由厨房的粗鄙丫鬟抬了热水送进去,可这日,抱夏将人唤住了,她跟菱儿二人亲自送了进去。   进去后,屋子里一片昏暗,抱夏且先将屋子一角的灯给点燃了,待整个屋子骤亮,抱夏飞快的往屋子里瞧了一眼,整个屋子里并未瞧见任何人的身影,抱夏又下意识的往床榻方向瞧去,只见床榻上的帘子落下了,遮住了床榻上的所有靡靡之景。   床榻里依旧没有半分动静,抱夏有些拿不住主意,她们家主子到底醒没醒来,她只小心翼翼的将水倒进了浴桶,又沏了一壶茶上来,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请命,正在这时,只听到从床榻里头传来一道低哑的声音道:“让厨房送些吃食过来,你们外头候着罢。”   抱夏拧着帕子飞快的往床榻方向瞅了一眼,只得福了福身子,领着众人退下了。   不多时,厨房将早已经备下的吃食送了进去。   待人全都遣散了出去后,霍元擎这才伸手拂开了帘子,吹散了寝榻里的暧昧之味。   柔和的光线照了进来,搭在纪鸢的脸上,身上,霍元擎定睛瞧去,随即,整个一怔。   只见纪鸢原本白里透红的下脸一派惨淡不堪,脸白得跟纸一样,半分血色皆无,双眼肿了,肿得老高,又红又肿的,眼下更是一片乌青,鼻子红透了,殷虹的小嘴上起了痂,被咬破了好几处地方,而长长的头发亦是凌乱不堪,有几缕还黏糊在了她的脸上,咬在了她的嘴里,她却毫无所知。   脸上这样便罢了,霍元擎缓缓抬着手,将搭在身上的被子轻轻揭开了。   只见被子底下的身躯更是惨不忍睹。   颈部,肩部,胸上,腰部,肉眼所及之处全是淤青,不仅如此,还有大腿上,鲜红的五道指纹印在那里,直令人触目惊心,更别提…饶是霍元擎奔赴沙场,游走庙堂多年,早已经练就了一副处变不惊、临危不乱的气势,可是,此刻,见了这样的情景,都忍不住心里发颤,捏着被子的手微微抖了下。   这时,只见被子下的人轻轻蹙着眉,低低的喊了声:“爹爹,阿娘…”   喊完,只一连着呜咽了几声,好似十分痛苦委屈。   霍元擎见了,心里没由得有些慌,只用力的将大掌握成了拳,片刻,松开了,小心翼翼的将手探了过去,贴在纪鸢脸上,压低了声音,轻轻安抚道:“在的,莫怕…”   触及到他的掌心,小脸在他手心里不安的蹭了蹭,过了良久,眉头这才轻轻地松懈下来。   霍元擎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不敢动,手麻了,肩有些酸,依旧不敢动一下,直到底下的人不安的动了动,稍稍翻了个身,霍元擎这才握着拳,将大掌抽了出来。   他披了一件外衫坐在床边默默地看了许久,不多时,这才走过去,将水端了来亲自给纪鸢擦了身子,他从来没有伺候过女人,动作仿佛有些不大熟稔,但是却十分认真耐心,他小心翼翼的避开了她的伤口,可是,她似乎依然疼,似乎全身都疼,每当他的帕子触碰上去时,她整个身子都会轻轻一颤,霍元擎立马将手缩了回来,一直待纪鸢眉头松了,又贴上去轻轻擦拭着,如此反复。   擦完身子后,霍元擎只有些饿了,还是早起用的早膳,一直到现如今,还滴水未进,他饭量大,今日又消耗巨大,只饿得慌,自己一连着喝了三四碗肉粥,用完饭后,他整个人彻底的恢复了精神,想了想,又端了小半碗,坐到了床头,轻轻的将纪鸢抱了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轻声的唤了一声:“纪…丫头…”   大概是第一次唤她的名讳,只觉得极为不习惯,纪氏?鸢儿?都觉得好生奇怪。   最后,唤出口的却是一句…丫头。   在他眼底,她始终都还是个小丫头啊。   纪鸢幽幽转醒,费力的睁开眼皮瞧了一眼,复又睡了去,霍元擎温声细语的唤了几声,让她用点东西,填填肚子,结果,才喂了一口进去,就给吐了出来,纪鸢眼睛肿得连睁都睁不开,只边吃边吐,边嘤嘤呜咽道:“呜…不吃…不吃…疼…”   霍元擎立马将勺子扔回了碗里,直接用他的袖子给她插嘴,嘴里安抚道:“好,不吃,不吃了,先睡,先睡好不好…”   纪鸢似乎还在梦里,半梦半醒间,迷迷糊糊的有些折腾。   霍元擎费了老大力气,才将人重新安置妥当了。   待再一次清净下来,夜已经深了。   霍元擎随意清洗了一番,正要搂着纪鸢重新躺下,然而屋子里有些凉,有凉风不断从窗子口窜进来,霍元擎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他白日里直接将窗子给毁了。   他倒是无碍,但是怕纪鸢夜里着凉,想了想,随手拿了一件衣裳给自己披上,又替纪鸢将里衣穿上,随即,取了件斗篷将人整个严严实实的的包裹了起来,直接将人打横着抱了起来,这才缓缓踏出了木兰居,去了他的苍芜院。 第177章   却说第二日, 纪鸢是在苍芜院醒来的。   是被饿是被累醒来的。   眼睛缓缓睁开, 明明睁开了眼睛,眼前却一片空白, 整个脑袋好像被卡住了似的, 眼神是涣散的, 良久,都有些缓不过神来。   菱儿一直就守在床前,见到纪鸢醒了, 立马一脸激动道:“主子您醒了,您可算是醒了。”   这样激动的语气, 就如当年纪鸢落水, 一连着昏迷了一日一夜后醒过来的表情一模一样。   纪鸢眼珠子僵硬的转了转,想要开口说话, 喉咙却被人拧断了似的,撕扯得生疼, 一下子竟然发不出音来。   想要抬着手起来,然而却觉得整个身子被重物碾压过似的,仿佛身子上顶着千斤重的巨石,一动都不能动一下。   脑子有些呆滞, 思绪受阻, 只觉得从地狱归来似的,浑身哪哪都疼。   菱儿见她醒了, 立马高兴地喊着:“抱夏姐姐, 主子醒了。”   又忙打发丫鬟们备水的备水, 上膳食的上膳食,整个苍芜院院里院外一时彻底的忙活了起来。   纪鸢躺在寝榻上缓了一阵,转着眼珠子,四下瞧了一眼,见抱夏端着热茶来了,纪鸢正好渴得不行,就着抱夏的手连饮了大半杯,喉咙润了润,这才哑声道:“这…这是哪儿…”   一出口,嗓子沙哑压不行。   抱夏正欲回话,菱儿立马拿了巾子过来,激动插话道:“这是苍芜院,主子,您昨儿个整个晚上都歇在了这。”   这可是大公子的正房正院,大公子的院子,便是连前头那位沈氏在世时,都未曾来这屋子歇过,可是,如今,她们主子来了这,公子还特意吩咐满院的丫鬟们精心伺候着,能得此等殊荣,对菱儿来说,便是遭了这等罪,总算是迎来了回报,心里总算觉得欣慰些了。   大公子?   纪鸢反应慢了半拍,对哦,这里是霍元擎的卧房,她来过的。   抱夏见纪鸢神色如此憔悴,整个人有些呆,不如往日伶俐活波,顿时只有些心疼,立马端了洗漱物件过来,冲纪鸢道:“这是苍芜院,主子是昨儿个半夜里过来的,昨儿个咱们屋里的窗子坏了,公子…公子担心主子夜里着凉就抱着主子歇在了这儿,公子一早边去宫里当差了,临走前,说给主子已经上了药,主子现如今身子可还疼,要不要紧,肚子饿不饿,奴婢派人送了吃食来,一会儿便送来了,主子且等等。”   说完,语气一顿,想起了什么,又忙道:“对了,公子临走前还派人给主子请了大夫,褚老大夫前来替您摸过脉了,开了些调理滋补的药,说主子…您受累了,应该好生歇着修养一阵。”   这是褚大夫的原话。   ***   纪鸢闻言木木的,什么也没说,好半晌,只哑着声音说饿了,挣扎着便要起,然而,浑身的骨头都僵硬了,压根起不来,菱儿立马将小几抬了过来,直接安置在了床榻上,将吃食都端上了寝榻。   纪鸢确实饿了,然而明明极饿,胃口却不好,隐隐有些咽不下去,只强自吞了大半碗汤,整个身子热乎起来了,就掀开被子愣愣道:“回…回木兰居。”   说完,挣扎着便要下床,菱儿立马过来扶她道:“我的个好主子,如今咱们屋子的窗子坏了,这会儿还在派人修呢,怎么着也得明儿个才能修好,公子临走前叮嘱过了,让主子您就在这好生静养。”   菱儿苦口婆心的劝阻道。   纪鸢这才缓缓晃过神来,是啊,窗子昨儿个好像坏了,她依稀还有些印象。   昨日的一幕幕随着那道窗子的损坏,一下一下全往脑子里钻,明明就是昨日的事情,只感觉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一样。   纪鸢元神还未曾归位,又重新躺了回去,迷迷糊糊的又睡了一阵。   再一次醒来时,已然到了下午,之前整个人还是懵的,直到了这会儿人才渐渐清醒了过来,清醒过来的第一桩事儿就是要沐浴洗漱,浑身粘糊糊的,难受得不行。   一直到了浴房,褪下了衣裳,见抱夏跟菱儿两个纷纷倒抽一口气,纪鸢低头,这才瞧见了身上这满目疮痍伤口,过了一夜,伤口发青发紫,更是吓人了。   连纪鸢自己瞧了亦是愣了好一阵。   菱儿当场红了眼,还是抱夏抿着嘴偷摸推了她一把,菱儿这才强忍着泪意哽噎道:“主子慢些进去,水…水太烫了,伤口会疼的,奴婢…奴婢且先兑些凉水。”   说完,立马借住兑水的举动偷偷背过去抹了眼泪。   纪鸢倒是一脸淡然,只淡淡扯着笑安抚道:“是我的皮太薄了,轻轻一碰就青了紫了,有时候受了伤都不知哪儿来的,其实不疼,就瞧着吓人而已。”   说完,淡淡的扯着笑,踏进了浴桶里。   碰到温水,浑身刺痛的快要痉挛了,不过,待稍稍适应了一会儿后,又觉得浑身十分舒坦,好似从昨日到今日这一天一夜的光景里,直到到了这一刻,她才感觉到身子是属于她自个儿的。   这是正房,这里所有的一切她是既熟悉,又有些陌生,她曾在这间屋子里伺候过霍元擎。   想到那霍元擎,便不由自主的想到了昨日的事儿,就跟做了一个噩梦似的,从清醒到现如今,她一直隐隐逼着自己不要回想。   原来,圆房竟然这般可恐的一件事儿,霍元擎那张扭曲变形的的脸不断在纪鸢脑海中浮现。   如今,光是想想,都忍不住打了个颤。   这还仅仅只是个开始而已。   如此痛苦难言,为何,这深宅后院中却有这么多女子甘愿攀龙附凤,仅仅为了富贵银钱,就情愿遭此等罪么?   越是受宠,越是遭罪。   横竖,纪鸢是不大愿意的。   在温水中泡了许久,一直待水凉了,皮都泡松软了,被三催四请的,纪鸢才有些不情不愿的起了。   刚洗漱完,抱夏端着她的衣裳进来了,犹豫了一阵,冲纪鸢道:“主子,素茗姐姐这会儿还跪在院子里呢?都跪了一整日了,滴水未进,主子,您…要不要过去瞧瞧…”   抱夏知道纪鸢身子不好,可是这日好似突然就赶上了秋老虎似的,外头日大,她眼瞅着素茗快要中暑了,这才不得不进来禀告,毕竟,那人不是旁人,而是这苍芜院的大丫头素茗。   ***   “素茗跪在外头?可知发生了何事?”   纪鸢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素茗是何许人也,苍芜院的大丫头,深得霍元擎赏识,便是在长公主、老夫人,王氏跟前,都是十分得脸的,素茗在苍芜院的地位,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更何况,素茗是何等心思稳妥之人,纪鸢入大房这么久以来,还从未见素茗行事出过半分岔子,并且,纪鸢还亲自指着,让她们木兰居所有人的言行举止全部都需以素茗为楷模,这样的人怎么会被罚跪?   罚跪,这于素茗这样的人来说,怕是是最为落脸的一桩事儿,对于有些心高气傲的丫鬟,怕是情愿一死,也不甘遭受这般“侮辱”?   “奴婢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只是,大公子离府前亲自吩咐的,说什么时候主子您叫起了,什么时候起来。”   纪鸢一愣,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顿了顿,又忙道:“这会儿还跪着,怎么不早些禀告?”   说完,只强忍着身子不适,随意梳洗了一阵,由菱儿搀扶着出了卧房。   走到厅子门口,远远地只见一身淡紫色衣裙的素茗跪在院子中央。   大抵是见纪鸢出来了,将整个院子里的人全都惊动了,院子里不少丫鬟婆子全都躲在厢房后,躲在拐角处偷摸往院子里瞄着。   毕竟,院子的人纷纷传言,这素茗不是得罪了旁人,正是得罪了那纪氏,如今纪氏一朝得宠,直入苍芜院,昨儿个半夜,主子小心翼翼的将人抱着进屋时的情景即便是到了现如今依旧令人目瞪口呆,这份体面,便是连当年的太太沈氏在世时都未曾瞧见过,如今这纪鸢一朝得宠,那得罪了纪氏的素茗怕是逃不了好。   素茗掌管苍芜院多年,在众人的心目中乃霍元擎第二,她一向严厉严苛,虽得人心,但这深宅后院,哪里有那么简单的,人乃凡人,并非圣贤,总该得罪过人,如今落了难,勉不了跑出不少落井下石的。   大概是跪得久了,素茗满头大汗,一脸憔悴,不过一日未见,便被晒黑了不少,嘴角起了一层厚厚的痂,严重缺水脱水,不过,纵使如此,背却依然挺得直直的,纵使身子已经开始慢慢摇晃了。   大房的大丫头,自然是有些傲骨在里头的。   纪鸢立马走了过去,试图将人扶起来,道:“素茗姐姐,来,快起来…”   素茗抬眼瞧了纪鸢一眼,只用力的扯了一抹笑道:“奴婢犯错,理应被罚,姨娘…不必同情。”顿了顿,又强自道了句:“多谢姨娘关心。”   说完,只咬牙,将腰挺得更直了。   眼中,似乎对纪鸢有些…复杂。   纪鸢见素茗态度如此坚决,知她的傲骨尊严,便也不好劝阻,只是,素茗不是纪鸢能够开罪得起的人,想了想,纪鸢抿嘴道:“我虽不知素茗姐姐究竟犯了何事,不过,想来怕是与我脱不了干系,可是,你瞧,我如今好好地,并未遭受任何灾难,所以,还望素茗姐姐莫要…自责,莫要往心里去,如今,天气这般炎热,容易中暑,公子这诺大的院子还需姐姐前来打理,姐姐可不能倒下,公子虽说罚跪,但并说不能饮水吃东西,素茗姐姐且先喝几口水吧,不然,怕是是我前脚刚走,姐姐后脚就该倒下了。”   说罢,纪鸢亲自端了水,递了过去。   素茗抬眼直直看着纪鸢片刻,少顷,只冲着纪鸢笑道:“多谢…姨娘。”   纪鸢这招拉拢人心的举动虽有些刻意,但是…好在胜还在自然,且给人雪中送炭,多少容易博得人心的。   明知纪鸢的拉拢,明知公子的刻意惩戒,给纪氏…做脸,树立威仪,素茗依旧乐意受之,毕竟,她犯错在先,她逾越了。   笑过后,素茗接过纪鸢的水,正要饮用时,只忽而听到一声威严的声音响起:“姨娘可醒了?” 第178章   听到这道声音,所有人全部齐齐朝着院子门口瞧去, 下一瞬, 只见那霍元擎身着一袭紫色官服, 大步踏了进来, 似乎没有料到一进来就会瞧到纪鸢, 整个身子微微一顿。   纪鸢亦是一愣, 似乎没有料想到这日这霍元擎会这般早下值, 一见到这霍元擎,纪鸢便想起了昨日的一幕幕,当即脸色微变, 原本有些苍白的脸色好似又白了几分。   院子里的人齐齐朝着霍元擎行礼, 道:“见过主子。”   纪鸢只微微垂着眼, 见那霍元擎大步走了过来, 良久,只缓缓朝着他福了福身子,道:“见…见过公子。”   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了。   “怎么起了…”   霍元擎见纪鸢朝她施礼,立马伸手去扶,结果, 手才刚碰上去, 只见纪鸢身子微微一颤,只有些害怕似的将自己的手快速的缩了回去。   霍元擎的手当即僵在原地。   他见纪鸢立在自己跟前,眉眼低垂, 一副警惕忌惮的模样, 心微微一涩, 这样的模样,并不觉得陌生,就像在入大房前的每一日见他时的模样一般无二,只觉得又回到了多年之前似的,对他害怕得要命,好似他是财狼猛兽。   “你——”   霍元擎将僵硬的手收回,背到了身后,下意识的又朝纪鸢走近了一步,结果,便瞧见纪鸢身子缓缓往后退了半步,霍元擎的面色一时微微凝住。   抱夏见状,立即道:“禀公子,主子一直昏睡到了方才才刚醒来,一听到素茗姐姐…立马就赶了过来,这会儿整个人怕是还没有完全醒过来,连午膳都还未曾来得及用了。”   说完,轻轻地推了纪鸢背后一把,纪鸢见状,只微微抿着嘴,良久,飞快的抬眼看了霍元擎一眼,道:“公…公子可否赦了素茗,她…她都跪了一整日了,滴水未进…”   霍元擎见纪鸢与他主动说话,面色微缓,片刻后,瞧见到跪在一旁的素茗,想了想,微微沉着脸冲素茗道:“跪了一日,可知错了?”   素茗此时早已经将手中的碗放到了地上,腰杆挺得直直的,冲霍元擎磕了个头道:“奴婢已知罪。”   霍元擎便缓缓道:“既然姨…姨娘求情,那便起罢,记住,同样的事情我绝不能允许发生第二遍。”   什么错,纪鸢在一旁听着,虽有些不甚明朗,但是,联想到昨儿个霍元擎身子有异,想来,这其中是有些缘故的。   素茗朝着霍元擎重重的磕了一个头顶道:“奴婢谨记,谢公子恩典。”顿了顿,又朝纪鸢磕了一个头道:“多谢姨娘的恩情。”   纪鸢看了菱儿一样,菱儿会意,立马眼明手快的将素茗扶了起来,扶到后院歇着去了。   此时,院子里余下不相干的丫鬟婆子早早便溜没影了。   ***   霍元擎这才复又将目光投放在了纪鸢身上,似乎想要过去扶她,又怕她排斥,顿了顿,只改口道:“外头有风,进去罢。”   纪鸢轻轻地道了声:“好。”   结果,刚提着步子准备往里走,哪里,不知是不是站久了的缘故,加上她本是忍着浑身酸痛咬牙出来的,这会儿站久了,脚下一崴,一时没站稳,险些踉跄到地,好在那霍元擎就站在她的身后,见状,立马身手敏捷的长臂一伸,就将纪鸢捞在了怀里,随即,还未待纪鸢缓过神来,直接弯腰,一把将纪鸢打横抱了起来,微微低着头,看着怀里的纪鸢道:“我抱你进去。”   说罢,直接抱着人就往里走。   走到门口的时候,不知想起了什么,冲着守在门外的陌岚道:“吩咐厨房送些吃食来。”   陌岚立马恭恭敬敬道:“是。”   话音一落,只见主子已经抱着纪氏进了屋子。   陌岚丝毫不敢耽误,跟采薇打了个眼色,让她在屋子里头候着,她亲自去了厨房。   却说霍元擎直接将纪鸢抱着放在了临窗的一方软榻上,霍元擎的软榻不比纪鸢屋里的,纪鸢屋子里的软榻垫了厚厚几层软垫,上头又一一摆放了五六个大软枕,整个软绵绵的,躺着十分舒坦,霍元擎屋子里的软垫就跟土炕似的,就垫了一层单薄的褥子,上头铺了一层金丝锦缎制成的细软,就跟坐在地上一样,咯得慌,非但软榻上是如此,就连软榻上亦是硬得咯人。   忽而想起,每每霍元擎从木兰居起来,总是下意识的揉了揉肩,在他这苍芜院歇了一宿后,纪鸢仿佛寻思出了几分门道,他怕是睡不惯她的软床,正如,她不习惯他的硬板床一样。   霍元擎将纪鸢一放下,纪鸢便立马爬到了软榻里头坐着,见整个软榻上除了一方小几,就唯有在角落有个圆形的蒲团似的软枕,纪鸢便将圆形小软枕搂在了怀里,总觉得身子抱着些什么,才会有安全感。   不知是不是纪鸢的错觉,总觉得对方瞧着嘴角微微一抽,纪鸢下意识往怀中的小软枕瞧了一眼,并未曾发现任何不妥,这时,霍元擎起身,将身上的官服脱了,抱夏在屋子里守着,犹豫了一下,正要上前服侍,只见那霍元擎大手一拦,随即,冲她摆了摆,抱夏便立马退到了一旁,见霍元擎还在瞧着她,抱夏微微愣住,片刻,犹豫了一番,直接退出了出去。   抱夏走后,霍元擎直接走到了屏风后换了一身黑色常服出来,褪下了厚重的朝服,倒显得轻便不少,出来的时候手中拿了一小瓶药,玉色的小瓷瓶,小小的一瓶,走到软榻前,坐了上来,看了纪鸢一眼,冲她道:“这是我今日找陛下讨要的药膏,对消肿去淤有良效,你且过来,我替你上药。”   纪鸢听到上药二字愣了愣,她所有的伤口皆在身子的隐秘部位,怎可让他上药,当即脸色大变,立马摇着头道:“妾…妾方才已经上过了,不…不劳烦大公子了。”   霍元擎道:“那些药不如这个好,这个用了好得快些。”   纪鸢微微红着脸,坚持道:“真的…真的不用了,我…我身子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霍元擎挑眉看着纪鸢,片刻后,忽然起身了,纪鸢吓了一大跳,以为他要强来,结果,只见那霍元擎忽而起了身,离开了,纪鸢松了一口气,整儿直接缩到最角落里去了。   片刻后,只悄摸抬眼瞧了一眼,只见那霍元擎走到一旁的书架处,从书架上取了一个小匣子过来,重新返回坐在了软榻上,冲纪鸢道:“若是听话,这个便给你。”   纪鸢一愣,还未曾反应过来,只见霍元擎将那巴掌大精致的小匣子递了过来。   纪鸢一阵狐疑,犹豫了片刻接了过来,缓缓将小匣子打开,只见里头躺着厚厚一沓银票,纪鸢微微瞪大了眼,整个人还有些懵,只见霍元擎挑眉看着她道:“乖乖上了药,这些就是你的了。”   顿了顿,复又补充了一句:“这里是一千两。”   一千两?   比之前的五百两还多了一倍。   纪鸢微微瞠目结舌,一下子还有些没有缓过神来,目前,这…这究竟是什么局面?   所以,霍元擎的意思是,只要她乖乖上药,这些银钱就全是她的?   呃,这两者之间…是有什么她不知道的缘故么?   呃,还是说,在那霍元擎的眼中,她是个视财如命的女人?   她只听说过哄人用糖吃食、用玩物哄的,比如霍元昭被她惹怒的时候,她送了几碟亲手做的点心,或者亲手缝制小摆件过去,霍元昭便巴巴摇着尾巴来了,哄鸿哥儿时,只要问声细语,说些贴心熨帖的话,鸿哥儿准时消气,倒是头一次瞧见到有人用银票来哄的?   呃,这是…在哄她么?   一千两的银票,是纪鸢日前所有的体己了,有了这笔银钱,嬷嬷的养老钱棺材本便有了,又或者,也能替鸿哥儿多攒一笔聘礼钱了。   只需,当做被人摸一把,对方不是旁人,是他的…“夫”?   这笔买卖,不知为何,纪鸢明明觉得荒唐,却又莫名觉得其实无比的划算。   “公…公子…可当真?”   犹豫了许久,纪鸢哑着嗓子,瞅着霍元擎道。   想到几月前纪鸢偷摸藏钱的举动,又无数回忆到当年那个小女孩儿拿着本算盘打的飞快,日日为了添一笔碎银子而欢舞,为损失了一笔银钱而肉疼的画面,霍元擎挑眉道:“自然。”   话音将落,一只白嫩的小脚丫子小心翼翼的伸了过来。   霍元擎一愣。 第179章   愣过后,只握拳置于唇边, 轻轻地咳了一声。   纪鸢将脚伸过去后, 又隐隐有些犹豫, 见霍元擎目光定定的盯着她的脚丫子瞧着, 忽而意识到自己此举略有几分不妥, 脸微微一红, 立马将脚丫子缩了回来, 结果,半道上被那霍元擎眼明手快的一把握住了。   掌下的皮肤细腻,宛若上好羊脂白玉, 小小的一只, 窝在他的掌心, 一把便可堪堪握住。   他从不知, 女子的脚竟然生得如此好看,不像男子的大脚,又黑又细,跟只船似的。   握紧了,生怕捏碎了。   掌下的细腻感, 只觉得隐隐召唤出了些许熟悉的触觉。   昨日他虽有些神智不清, 但是,一些零星的画面依稀还是有些印象的,昨日的水乳交融、浑然一体, 便是如今回想起了, 都忍不住令人心生荡漾, 虽然,深知对对方来说,许是会是一场灾难,但,这些,仍然是逃不住的想法。   喉咙微痒。   纪鸢见霍元擎双眼变得有些晦暗,昨日的痛苦忽而浮现在脑中,顿时心中微紧,于是,挣脱得更加厉害了。   “别动——”   霍元擎稳稳捉住纪鸢的脚,抬眼看到纪鸢略带躲闪的眼神,微微怔了片刻,只复又轻轻地咳了一声,不过一瞬间,便将所有的情绪全部就地掩埋了,顿了顿,一只手握着纪鸢的脚,另外一只手缓缓掀开纪鸢的亵裤,一直卷到了膝盖上,白嫩的大腿外侧,各有几道指痕鲜明的手指印,昨儿个还是深紫色的,这会儿已经发青发紫了,瞧着十足可恐怖吓人,尤其纪鸢的皮肤又薄又白,白得透明,一旦有了伤,便比旁人的更加瘆的慌。   霍元擎盯着伤口瞧了一阵,不多时,只微微抿了嘴,抬眼看着纪鸢缓缓问着:“疼么?”   纪鸢紧紧搂着怀里的软枕,犹豫了片刻,低低道:“还…还成…吧。”   还成?   那是疼,还是不疼?   应该是疼的吧,小姑娘的身子细皮嫩肉的,哪里像男人皮糙肉厚,尤其,对方还是她。   他一直记得六年前,她被他吓哭了,直接趴在地上就开始嘤嘤哭了起来的画面,霍元擎当时缓过神来时,对方已经哭成了个泪人了,声音不大,就小声呜咽着,可以哭很久很久,眼泪永远也不会干的那种。   思及至此,霍元擎从瓶子里将药膏倒在了手中,是绿色的乳液状的,抹在伤口,轻轻揉捏一阵,据说有奇效。   霍元擎难得耐心十足,粗粝的手指在纪鸢大腿上轻轻揉着,纪鸢觉得有些疼,有些痒,不过,看了怀里的那一千两,纪鸢终于还是咬咬牙忍了忍。   给脚上上了药,少顷,又给纪鸢背上及脖子上上了药,至于其余部位,一千两银票的吸引力,只能忍到这儿了,再多,便不能有了,好在,霍元擎懂得适可而止,倒也并未曾强人所难,上完药后,吩咐丫鬟们将吃食奉上。   ***   大房的吃食,自然是不会差的,不过才片刻功夫,只见陌岚领着厨房的丫头上了满满当当的一大桌子,纪鸢几乎一天一夜未曾进食,确实也有些饿了,菜式上齐后,霍元擎见纪鸢行动不便,便派人将软榻上的小几撤了,换上了两张四角方形炕桌,将两张炕桌并在一块儿,命人将吃食直接端到了软榻上用。   将所有菜品转移到了炕桌上,陌岚瞧了纪鸢一眼,指着其中一盅汤食冲纪鸢道:“禀姨娘,这盅燕窝汤是长公主殿下特意让厨房备下的,说姨娘您醒后,让厨房给您送来,奴婢前方去厨房时,厨房早已经备好了,听厨房的老妈妈说,此燕窝非寻常之物,乃是上好的血燕,能够滋补养颜的,听说好像打宫里得来的,太后娘娘赏给长公主的贡品,十足金贵得紧。”   纪鸢听了微微愣住。   她不过就是一个寄居在霍家的孤女而已,从未料想到有朝一日竟然能够得此殊荣,得了宫里向陛下讨来的膏药,得了太后赏的血燕,她其实…不过就是一名小小的妾氏而已啊。   而如今,自己所拥有的这一切,全部都来自眼前这个男人。   只因自己跟了他,跟他圆了房,就可以得到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一切,或许,她将他伺候好,跟他生了孩子,能够得到的会越来越多吧。   此次跟他圆房,虽然遭了罪,却也是她心甘情愿的,除了心里稍稍有些抵触,毕竟,这是她的本分,毕竟最开始同意成为她的妾氏,亦是她心甘情愿的,毕竟,他对她有恩,她原本就是该报恩来的。   思及至此,纪鸢忍不住抬眼瞧了对面霍元擎一眼,霍元擎亲自将那盅燕窝揭开了,片刻后,长臂一伸,取了纪鸢跟前的茗碗,用勺子给纪鸢舀了一碗,递到了她跟前,低声道:“趁热吃。”   纪鸢微微咬着唇,复又瞧了霍元擎一眼,只举起勺子缓缓吃了起来。   燕窝味道清淡,许是加了少许冰糖,有淡淡的甜味,入口即化,口感极佳,纪鸢一口气便吃了一碗,才刚吃完,只见那霍元擎又盛了一碗青菜粥过来,冲她低低道:“一日未进食,该吃些清淡些的。”   可是,纪鸢许久未曾进食,心里饿得慌,这些燕窝啊粥啊什么的压根不裹腹,吃多了吃觉得肚子撑得慌,可是心里还是觉得有些饿,纪鸢用了小半碗便用不下了,看着满桌的美食,嘴里明明在吃着,依然有些流口水,正要放下手中的碗,吃几口眼前的手撕鸡肉,红烧鲤鱼,醉虾,及蟹粉狮子头,然而,不过眨眼之间,那霍元擎便又加了几片青菜及小半碗葱花蒸鸡蛋放到了纪鸢的碟子里,并冲她道:“荤的过于油腻,吃些素的垫垫,晚上再用些…”   纪鸢只缓缓将嘴里口水吞了进去,抬眼看了霍元擎一眼,见他面上虽无甚表情,但眼中似乎带着淡淡的笑意,纪鸢忽而想起了有一回在餐桌上,纪鸢拼命给对方夹素菜时的场景,霍元擎无肉不欢,压根不喜吃素,而如今,只觉得对方分明是故意的,故意报那日之仇似的。   一个大男人,怎么比女子还要记仇。   霍元昭就从来不往心里去,隔夜便忘了。   同样一个府里的兄妹,差别怎么就如此大了?   这般想着,瞅着碗里毫无油水的清汤寡水,纪鸢只觉得没有半点下口的欲望。   正在这时,只忽而听到对面霍元擎道:“吃完了这些,再加五百两。”   纪鸢闻言,举着筷子的手微微一抖,险些散落一地。   一抬眼,只见霍元擎单手撑在炕桌上,正直勾勾的盯着她看着,这话,似打趣,又似在说正经的。   纪鸢脸微微一红,只小声道了声:“谁稀罕。”   声音极小,如若蚊蝇,听在那霍元擎的耳朵里,只觉得略有几分底气不足之意。   ***   屋子里这一顿饭用了许久,如今素茗姐姐不在,院里院外暂且由陌岚在主持着,用到一半时,陌岚便立马下去吩咐人将一应洗漱用具备好了,出来的时候恰好碰到了迎面而来的采薇,采薇往卧房的方向瞅了一眼的,道:“怎地用了这么久,公子往日用膳及快,不足一刻钟,如今都半个时辰过去了。”   陌岚四下瞧了一眼,将采薇拉到了偏僻之处,用嘴往卧房反向努了努道:“里头那位,得了青眼了,往后怕是不得了了——”顿了顿,只压低了声音冲采薇道:“我伺候主子这般久,还是打头一回瞧见主子主动伺候人——”   采薇诧异道:“你是说主子亲自伺候——纪氏?”   “可不正是,亲手替她布菜,耐心温柔的劝她多吃,若不是亲眼瞧见了,谁说我也是不会信的!”   正说着,见殷离忽而来了,陌岚立即将话题止住了,忙迎了上去,道:“殷护卫,可是寻主子有何事?”   殷离神色淡淡道:“你且前去禀告主子,道魏家六公子来了。” 第180章   在霍元擎的苍芜院一连着住了五六日,一扇窗子, 本以为不过几个时辰便能修葺好的, 结果, 也不知怎么, 一连着拖了两三日还未见好, 修到一半时, 又恰逢赶上了下大雨, 便一直耽搁了。   住了不过才几日,她木兰居的东西便搬来了不少,什么衣裳首饰啊, 女人每日要用的东西本就不少,又加上纪鸢身子不妥, 光是敷的、抹的就堆了坐小山似的, 霍元擎空空荡荡的屋子, 不过才几日功夫,便被填满了小半。   住在这里,倒是没人催,相反, 她们木兰居的所有人全部都以此为荣,整个苍芜院的所有人也全部对她恭恭敬敬的,只是,纪鸢依旧有些不大自在。   一来, 这里是公子住的正屋, 霍家的规矩, 夫妻之间是分了院的,各有各自的院子,就像二房王氏有王氏的院子,二老爷有二老爷的院子,唯有二老爷去往王氏屋子里的道理,万万没有王氏久住在二老爷正房的道理。   而大房国公爷与长公主更不用说了,大房沈氏当年在世时,亦是住在了自己的院子里,不常往这边来,更别提纪鸢这么个妾氏了,住得久了,怕是会落人口舌的。   这二来嘛,他这院子里规矩多,丫鬟也多,人虽多,但是一个个都跟闷葫芦似的,且各个一本正经的,这诺大的院子,大多时刻皆是安安静静的,不如她的小院热闹,有人气儿。   于是,屋子修缮好后,待那霍元擎上朝后,就鸢便立马悄无声息的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她这些日子身子不利索,又被拘在正房日日未曾踏出过一步,真真憋坏了,一回来,纪鸢立马换上了一身轻便的衣裳,到她的花园里逛了逛。   六七日的时间,身子已渐渐痊愈了,大雨过后,空气清鲜,满院子的花全都开了,院子里几个八九岁的跑腿小丫头仙桃、秋杏原先是打从苍芜院来的,跟苍芜院跑腿的伙计相熟,硬是缠着十二三岁的阿贵给她们制了两个扑蝶的网,在院子里追着满院的蝴蝶跑,玩的可畅快了。   纪鸢坐在花圃里时不时捏着块小点心尝着,抱夏、菱儿,湘云,七八个小丫头搬了秀凳出来,团团将她围着,绣花的绣花,打络的打络,一边赏着花儿,一边赏着蝶儿,将院子的大门一关,她这木兰居简直是人间仙境,人间天堂,纪鸢只觉得连气儿都好似要顺了不少。   ***   临近午膳时分,纪鸢想起下午要不要去竹奚小筑探望嬷嬷,又听闻前些日子霍元昭来寻过她,还想着有一阵没去给姨母问好了,中秋节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她面都未曾露一下,当真要不得的。   只纠结着一时不知该往哪里去才好,正踟蹰间,留在苍芜院跟她的小姐妹说话的芍药忽而匆匆赶来了,只急急道:“主子,有三桩事儿,一桩缓,一桩急,一桩小,一桩大,一桩不大不小,不缓不急的,您且先听哪个?”   见她这幅模样,原本绣花的,打络的,扑蝶的,全都生生停了下来,齐刷刷的看向芍药。   通常一般人定会选事情大又急的,不过,纪鸢在霍家寄居多年,一向还是习惯以外人自居,横竖所有人事情好似都牵连不到她的身上,便是到了现下,她依旧习惯以旁观者的身份看待一应事,一众人,是以,想也未想,纪鸢一脸淡定道:“缓的,小的。”   芍药诧异的看了她一眼,忙道:“缓的小的事儿便是方才魏家六姑娘派人给您送了请柬来,说是几日后她的生辰,办了个赏花宴,特来邀请姑娘您前去。”   顿了顿,又缓缓道:“也不知打哪听来的,听闻您住在苍芜院,魏六姑娘亲自来了,结果一来,见姑娘您走了,便将请柬递给了奴婢,嘴上说不耽搁您休息,实际上怕是懒得来…”   芍药吐槽着。   纪鸢听了有些诧异,又一一问了问,还请了哪些人,具体在那一日,问清后,这才漫不经心的看着芍药。   芍药便又继续说了起来:“这第二桩不大不小,不急不缓的事儿便是——”说到这儿,芍药还卖了个关子,只冲纪鸢挤眉弄眼道:“主子要不要猜猜?”   明显是桩好事儿来着。   “我可猜不着,在这个府上,无论发生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儿都不觉得稀奇。”纪鸢捏了快绿豆糕点,往嘴里送了一口,漫不经心道。   “那奴婢便说了,这事儿可大可小,奴婢也是刚得知的,原来,是关于九公主殿下的,方才采薇姐姐打从长公主屋子里过来,这才打听到,原来九公主殿下与那魏侯爷府上的魏六公子定亲了。”   芍药话音一落,只见身后抱夏、菱儿、湘云几个全都微微睁大了眼,道:“你…你且再说一遍?谁…谁跟定亲了?”   被十几只六七双眼珠子直勾勾的瞪着,芍药一时话都不利索了,只结结巴巴道:“九…九公主跟魏家六公子呀。”   “你说的可是永定侯府的那个魏六?”   “正…正是啊…”   “噗,那个魏六不是九公主最大的仇人么?整个京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九公主生平最讨厌之人便是那永定侯府的魏家六公子,他们两个可是一对死敌,据说,因为讨厌憎恨魏六,九公主连所有姓魏的人不待见,并扬言,但凡只要是哪个魏家人凑到她跟前,她是见一个抽一个,可如今…九公主竟然要嫁给魏家六公子,嫁进魏家,那整个京城还不得翻天了?”   芍药这一言出,整个花园里瞬间炸开了锅了。   蝴蝶都被吓得飞了老远。   抱夏跟菱儿听了后,二人纷纷交换了个眼色,眼中的喜悦不言而喻。   九公主…不是一直想嫁给霍元擎么?   纪鸢垂了垂眼,双手紧紧握紧了手中的帕子。   只觉得世事无常。   魏六这个名字,纪鸢倒是有些印象,似乎,也瞧见过两回,不过每次都是在宫外无意间瞧见到的,并且…如今想来,好似每一回都撞到了他跟九公主在一块儿的画面。   印象中,好像常常听那霍元昭念叨过,只因霍元昭是九公主殿下的小迷妹,连带着对那魏家六公子也不甚欢喜,正因如此,对于后来的魏蘅亦是不喜,其中一个原因是纪鸢,另外一个原因便是对方姓魏。   不过,魏家六公子好似跟霍家二公子霍元懿臭味相投,两人的风流韵事在整个京城是齐名的,因魏六年长霍二两岁,甚至比他还先出名几分,他当年风光的时候,还没霍二什么事儿呢。   不过,这么个颇不着调的人近些年来似乎渐渐收敛了几分,以至于,这两年,他的名头隐隐被霍二超越了,总之,不是个好相与之人便是了。   魏六…魏六…   纪鸢嘴里轻声地念叨着,总觉得这道名讳近来在哪儿听到过一样。   哦,对了,前几日在苍芜院的时候,好像听说是魏家六公子来了,所以,魏家六公子找过霍元擎么?   这桩婚事,应该跟霍大无关吧?   这般想着,纪鸢便抬眼直直的盯着芍药,道:“可知这桩亲事…是哪个定下的?是魏家亲自向陛下求的亲么?”   芍药道:“这个,奴婢具体也不知,听采薇姐姐说,好像是太子殿下向陛下求的——”   太子殿下求的?   纪鸢轻轻蹙眉,看来这里头怕是逃脱不了朝堂因素,只不知霍元擎是否在其中出了力。   ***   这样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还仅仅只是个不大不小、不急不缓的消息,以至于,听到最后一个时候,所有人全部都屏住了呼吸,只见那芍药赶忙四下瞧了一眼,小心翼翼的凑了过来,冲纪鸢几人道:“这最后一桩么,好像听说方才长公主跟国公爷打起来了,长公主直接当着丫鬟的面扇了国公爷一个巴掌,整个屋子里的人全都跪下了,采薇说她出来时连腿都是软的,这件事儿,采薇姐姐就只跟素茗姐姐跟我提了一嘴,压根不敢往外传,主子,您看?”   呃,这桩事儿一爆出,所有人全都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大家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顿时一个个都噤声了。   纪鸢亦是愣了良久,心道,长公主不愧是长公主,没想到不出手则已,一出手竟如此霸气彪悍。   愣了良久,纪鸢咳了一声,忽而正襟危坐了起来,视线在每个人脸上划过,略带严肃道:“此事,大家便当做没听过,不然,小心祸从口出。”   这样隐晦又尴尬的事儿,纪鸢实在是不想多打听。   一个个全都齐齐应下了。 第181章   国公爷跟长公主?   纪鸢只知, 这二位是多年不合, 已然分居多年了, 长公主每年只往霍家回几回, 皆是逢年过节的时候,住不过三日,便准会重返她的长公主府,偶尔会到宫里陪陪太后, 霍家于她, 怕是连个落脚的地方都不算吧。   按道理, 这都过了中秋节这般久了, 按照长公主以往的行事作派, 理应早就返回长公主府了啊。   纪鸢粗略算了算, 此番长公主在霍家住了,怕是没有十日也有八、九日了,算得上是开天辟地的头一回了。   莫非, 这期间有何隐情不成?   长公主跟国公爷开战,好似并不算什么稀罕事儿,听说他们之间并无感情, 况且中间还夹杂着一位国公爷的白月光了。   纪鸢从前未入大房前, 只隐隐提到过身边的丫头们略微提过那么一嘴, 不过, 彼时她人还小, 又加上她的竹奚小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压根打探不到多少消息, 不过当个八卦听了解解闷而已,并未曾深究,又加上,府上所有人对大房的事儿都隐隐有些避讳,知道的亦是不多,还是这日特意前去洗垣院拜访姨母,纪鸢好奇问了一遭,听到姨母提及,这才知晓其中的缘故。   姨母尹氏毕竟在霍家多年,多少知晓些旁的小丫头打探不到的隐情,这些事儿的具体详情,除了府中有些老人还记忆犹新,现如今的大多数小辈们不过皆是道听途说的罢了。   ***   一个很老套的故事。   原来,国公爷当年有位意中人,身份地位并不高,是国公爷当年于郊外打猎救下的,一个七品知县的女儿,这样的人家,身为霍家长子的当年的国公爷深知家人不会允诺,他甚至都隐隐已经做好了将爵位让给弟弟,自己向陛下请命去边关镇守的准备,然后,带着那个知县的女儿一生相守塞外。   怎知,人算不如天算,当时天子年迈,朝局动乱,整个京城的局势牵一发而动全身,霍家处在权利的中心,如何逃脱得了这场暴风雨,身为霍家长子长孙,他有保卫家族,保卫国家的使命,只是,他没想到,这一守卫,便是整整五年,其中的血雨腥风不予言说。   新皇即位,为了巩固朝堂的势力,将当朝最尊贵的女子,新帝一母同胞的胞妹赐给了霍家世子爷,尽管,他有心爱之人,对方亦有她心目中的英雄,然这是新皇登基下的第一道懿旨,谁人敢反抗,于是,就这般一道突如其来的懿旨将两个毫不相干且的人的命运紧紧绑在了一起。   强扭的瓜终究是不甜的。   成婚后,如今的国公爷彼时的世子爷才知,当今天下最尊贵的女子长公主曾经心目中的英雄,正是被他亲手手刃了的逆贼,新皇曾经最大的政敌,前朝大皇子的心腹左相的独子左大将军。   原来,他们只之间存着血海深仇。   又加上,两人之间并没有感情,婚后不久,国公爷将他的心上人接进了府中,起先长公主不闻不问,怎知,国公爷不过外出公干了两月,再回来时,对方一只眼睛失明了,整个精神有些恍惚失常,还…没了他第一个孩子。   自那次后,国公爷便与长公主老死不相往来。   彼时,长公主有孕四月有余,在长公主府诞下霍家真正的长子,半年后,霍家才知情。   霍家跟长公主周旋了大半年,险些闹到了合离的地步,直至老国公爷亲自出面,这才将长到快一岁的霍元擎讨要了回来,并亲自养在了老夫人院子里,这一闹剧,这才止住。   至此,长公主多年不回霍家,而国公爷一直将原先那个知县的女儿娇养在了府外,二人从此相安无事,因为,二人再无甚牵连。   当年,事情闹得那般大,即便二十余年过去了,如今细细回想起来,终究还是令人心有余悸。   “这个世道苦的历来皆是女子,就连长公主那样尊贵的女人都逃脱不了,更何况,旁人呢?”   尹氏缓缓叹了一口气,良久,只缓缓道:“其实这么多年来,长公主也是不容易,谁都不容易,哎。”   尹氏一番长长的回忆落下,纪鸢听了,足足愣了半刻钟,这才缓缓晃过神来。   在她心目中,长公主是整个府中最至高无上的存在,在纪鸢的心目中,长公主是要比王氏,比老夫人,甚至比国公爷还要威严气派的存在,且纪鸢打从心底对长公主这样的女子存在着天然的敬仰与仰慕,就如同霍元昭仰慕九公主一样,纪鸢对长公主打从心眼里畏惧及尊敬。   旁人或许不知情,唯有纪鸢自己知晓,自从见了长公主后,纪鸢的言行举止,一举手一头投足间的所有习惯,总是会不漏痕迹的慢慢地像长公主偷学着,想要向她靠拢。   何为完美女子,在纪鸢心目中,妥妥长公主是也。   然而,如此完美,如此尊贵的女子,竟然也受过那般委屈,那般伤害,纪鸢听了心里紧紧揪着,良久,都觉得不是滋味。   隐隐有些为长公主不值,对国公爷感到…愤恨。   当然,纪鸢所有的愤恨只敢藏在心里罢了。   正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再一次见到霍元擎时,纪鸢只不如往日那般热情周全了。   隐隐觉得,连霍元擎瞧着,都隐隐有些人面兽心的味道。 第182章   却说霍元擎下值后直接回了苍芜院, 还在院子口的时候得知纪鸢已经回了她的木兰居, 霍元擎连他的的苍芜院都未曾踏入半步, 就直接调头去了木兰居。   似乎已经料到了霍元擎这日会来她的木兰居, 纪鸢也并不惊讶,只恭恭敬敬的起身朝着霍元擎福了福身子,然后,眼珠子转了转, 往霍元擎身上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圈, 又在他脸上细细瞅了一阵, 只觉得无论是他身上气质, 他的言行举止,越瞧越觉得与那国公爷一般无二。   其实,纪鸢瞧见国公爷的次数不多, 毕竟她不过是儿子的妾氏, 便是见了,也不敢多瞧, 唯有那日大公子生病时在他屋子里仔细瞧过几眼。   只觉得这父子二人的身形一般无二, 皆是肩宽窄腰, 身高阔背之形,国公爷十分威严,不苟言笑,霍元擎亦是个冷若冰霜、正言厉色的, 以前只觉得二人的相貌并不像, 霍元擎明显生得更似长公主, 然而,不知是不是纪鸢的错觉,只觉得容貌虽然不像,但是,二人给人的感觉却极为相似,细看没有一处相似之处,可越看,便越觉得…横竖像是一类人。   想着想着,纪鸢不由轻轻地蹙了蹙眉。   这个世道本就是男子当道,尤其是这种看似显赫的簪缨世家,里头的腌臜勾当越发层出不穷,什么样的男子都有,譬如,往远了说有那无恶不作的杜衡,往近了说有花天酒地、风流多情的二老爷,像国公爷这般的,整个京城比比皆是,除了前程往事,或许,国公爷这般的,还算得上是最干净是非最少的,毕竟,这世道对男子向来不如对女子这般苛刻,只要功成名就,其他一切,在掌权人身上,皆是微不足道的些个男人本色罢了,毕竟,人做到八分九分完美会令人敬佩称赞,十分,就该令上位者忌惮了。   只是,换作旁人,纪鸢不过权当听了个话本子里的故事,左耳进,右耳出便可,可是,对方是长公主的夫君,霍元擎的亲爹,纪鸢总觉得有几分怪怪的。   又或许,是因为这几日连日与那霍元擎相处一处,只觉得没有以往那般惧怕他了,纪鸢胆子稍稍肥了些,恃宠而骄一词的由来,总该是有些缘故的,因国公爷一事,不由连带着对那霍元擎也有了少许嫌弃。   ***   霍元擎见纪鸢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整个人也挨得远远地,一副不亲不近、不冷不淡的模样,霍元擎只淡淡的拧了拧眉,只觉得好似又回到了那次被小九刺激后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样。   不过,在他生病时期隐隐好些了,又在圆房后住在苍芜院的这些日子,好似终于恢复如常了,却未曾想到,不过才好了几日,这又要…怎么了?   女人心,海底针,霍元擎大多数是搞不懂的。   霍元擎往八仙桌旁坐下了,菱儿立马恭恭敬敬的上了茶,纪鸢瞧了他一眼,冲着霍元擎恭恭敬敬道:“这是府中新送来的龙井,公子请吃茶。”   说完,又亲手将两蝶点心端了过来。   霍元擎抬眼瞧了纪鸢一眼,这才神色微缓,只端起茶杯饮了一杯酒,然而再一抬眼时,只见她早已经离他远远地,自己坐在了一旁的软榻。   纪鸢见小几上放着针线篓,里头有一块绣了一半的帕子,想了想,闲来无事,纪鸢便将帕子拿了起来,接着绣了起来。   反正,前些日子待在那苍芜院,一连着下了两三日的大雨,纪鸢足不出户,那霍元擎又是个闷不吭声的,二人总不至于你看着我,我瞧着你,大眼瞪着小眼吧,纪鸢便也开始慢慢的寻些打发时间的活计,一来二去后,像现在这般场景,也不算陌生,刚开始还有些尴尬,时间久了,自然便渐渐地习以为常了。   霍元擎端起茶杯饮了半杯茶了,对面的人一直没怎么抬眼,霍元擎只觉得嘴里的茶淡而无味,良久,见茶杯方桌子上一搁,咳了一声,冲纪鸢道:“今日身子好些了么?”   纪鸢恭恭敬敬的回着:“好多了,多谢公子关心。”   说完,捏着绣花针,往发间轻轻地刮了一下,嘴上恭恭敬敬的,然而实际上却是连眼皮子也未曾抬一下。   霍元擎微微绷着脸,只觉得屋子里有些闷的慌,过了好半晌,四下瞧了一眼,准备起身到窗子口透透气,怎知刚起身,只见对面软榻上的人以为他要离开似的,立马起身朝他福了福身子,规规矩矩道:“公子慢走。”   霍元擎身子微微顿,良久,只直直盯着纪鸢瞧了一阵,抿了抿嘴,嘴角似的有几分僵硬,过了好一阵,只将手背在身后,皱眉低声道:“我且先去北院瞧瞧,一会儿再来。”   说完,袖子一甩,就要大步往外走。   怎知,话音刚落——   “公子且留步。”   霍元擎都已经快要踏出卧房了,冷不丁瞧见纪鸢巴巴追了上,霍元擎只有些诧异,原本凝固的嘴角稍稍松懈了几分,微微扬着唇角,直勾勾的盯着纪鸢道:“嗯?”   见纪鸢微微抿着嘴,脸上的表情似的有些奇怪,霍元擎定定的盯着纪鸢瞧了许久,他还以为纪鸢是想要留住他,只是有些扭扭捏捏的不好意思开口,等了片刻,见纪鸢久未吭声,霍元擎忍不住缓缓主动开口道:“但说无妨。”   纪鸢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公子…公子是要前去探望长公主么?”   霍元擎闻言面上只有些狐疑,少顷,瞅了纪鸢一眼,缓缓道:“可去,可不去。”   纪鸢:“……”   纪鸢一时有些一头雾水,霍元擎这是啥意思,可去,可不去,那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啊?   总觉得这日大公子怪怪的。   良久,纪鸢只隐晦提点了几句道:“长公主不常住在府中,定会感到无趣,其实,公子理应前去多陪陪长公主的。”   话音一落,只见那霍元擎的脸又微微崩起了,只一言不发的盯着纪鸢瞧了片刻,然后,袖子再次一甩,这一次,彻底踏出了卧房。 第183章   却说那霍元擎刚走后不久, 菱儿立马凑了过来, 皱着眉头冲纪鸢道:“主子, 您怎么将公子赶走了啊。”   纪鸢挑眉道:“有么?你家主子莫不是向天借了胆子, 怎敢赶公子走。”   菱儿却咬着嘴道:“您瞧,自打公子进来后,您都没正眼瞧过公子一眼,上了茶, 还是上的公子不爱饮的龙井, 公子进屋这么久了, 主子却只管绣帕子, 帕子啥时候不能绣啊,主子上午轻松惬意,有功夫跟着奴婢们在花园里说笑赏蝶, 下午还有功夫睡午觉, 有功夫跑到洗垣院找寻姨娘说话,哪里就没功夫绣手帕, 偏生赶在公子回来的时候忙个不停, 奴婢方才瞧见公子出去时脸色都青了, 公子走哪儿,不是各个上赶着恭敬伺候着,生怕怠慢了,如今倒好, 好不容易来了咱们这会儿, 主子话都不与公子说一句, 主子这不是赶公子走,又是缘何?”   纪鸢才不过说了一句,就见菱儿那双小嘴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这一个个,不是她向天借了胆,是她们这一个个小妮子都跟老天爷借了胆,一个个都敢教训起她这个主子来了,纪鸢想要佯装不快,不过,心中始终没得底气,过了良久,只忍不住抬眼瞅着菱儿道:“果真有那般明显么?”   “当然,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只差没将‘公子您快走吧’这几个大字刻在脑袋上了,连奴婢都瞧得出,公子怎会瞧不出?”   纪鸢闻言,顿时只有些悻悻地。   其实,倒是不是盼着他走,只是,一来,纪鸢不过是有些…紧张而已。   大公子每日问她身子怎么样的时候,纪鸢便开始有些紧张,虽然,纪鸢明明知道,对方应当只是关心的意思,可是,另外一点,却由不得纪鸢不多想,身子好了,是不是又得…行房了。   今儿个一早,纪鸢是在霍元擎的怀中醒来的,霍元擎每日替她上药,也不知是不是纪鸢的错觉,总觉得手法跟之前慢慢的有些不同,时间也越来越长,霍元擎睡觉一向规矩,可是,这两日夜里,纪鸢迷迷糊糊间似乎总觉得旁边的人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然后,她轻轻地翻个身,旁边的人就靠了过来,从身后搂着她,女人的直觉向来灵验,纪鸢觉得待她身子好了,唯恐危险就跟着来了。   毕竟,对那桩事儿都隐隐有些阴影了。   这二来嘛。   女子不易,这一日纪鸢其实是感慨颇深的,她一向不大关心旁人的事儿,以前,整个府中,除了鸿哥儿,嬷嬷,姨母,霍元昭,好似没了想要关心的人,可是现在,却在不知不觉间开始关注另外一个女人,还是那样一个高高在上到压根轮不到她来怜惜的女人,或许,仅仅只因她是他的母亲的缘故吧。   不可否认,自从圆房后,纪鸢跟霍元擎的关系近了不少,他真正的成为了她的男人,一个甚至不同于父母亲人的一个不一样的存在。   ***   却说,那霍元擎很快便去而复返,回时,已经快要到了用晚膳的时辰了,只是,霍元擎进屋时是沉着脸进来的,脸色似乎隐隐有些不大好,下巴绷得紧紧的,脸稍稍有些黑。   霍元擎脸上一向没得什么表情,即便有,他神色向来寡淡,情绪极少挂在脸上,像这般一眼就看出不快的时候,还是十分罕见的。   纪鸢大惊,心道,莫不是当真出了什么事儿。   明知她不过是名妾氏,很多事儿本是不该过问的,不过,见到霍元擎脸色不好,心里隐隐有些担忧跟好奇,嘴上倒没直问,这一回,被菱儿好生念叨了一番后,又见霍元擎如此脸色,丝毫不敢懈怠,只立马将之前备下的龙井撤下了,亲自去耳房将煮茶器具搬了出来,给霍元擎煮茶吃。   记得,去年冬日的时候,纪鸢有事相求,彼时,二人坐在竹林的竹屋前,纪鸢也曾如同这般亲自煮茶给霍元擎吃,那个时候纪鸢还怕霍元擎怕得要命,没想到,不到一年光景,那个曾经她最惧怕的男人如今成了她的天。   “公子,请吃茶。”   纪鸢脱了鞋袜,跪坐在软榻上小几的另外一侧,双手恭恭敬敬的将茶递了过去,霍元擎看了她一眼,轻轻抿了一口,片刻后,道了句:“比方才的好。”   纪鸢闻言浅浅的笑了笑,却见霍元擎人虽若无其事的坐在了这里,眉间似乎依旧有几道抚不平的皱褶,纪鸢忍不住关切的问了一句:“公子,可是出了何事?”   霍元擎淡淡道:“无事。”   说完,却是忽而伸手拧了拧眉,看上去似乎有些许疲惫…与呆滞,霍元擎向来英武威严,纪鸢还从未见到过霍元擎如此,心里不由咯噔一下,不由看着霍元擎,轻轻的唤了声:“公子…”   霍元擎一抬眼,只见空中水雾缭绕,透过朦朦胧胧的热气,见纪鸢双手微微撑在小几上,正定定看着他,霍元擎心下微动,他一向不习惯跟旁人多说些什么,然而此刻,沉吟了许久,忽而冷不丁道:“日后若是无事,每日去北院陪母亲说说话,她近来…身子有些不好,待我侍奉好她。”   霍元擎话音一落,只见纪鸢有些诧异道:“长公主身子可有碍?是生病了么?”顿了顿,又有些狐疑道:“听公子说来,长公主往后可是打算在府中住下了不曾?”   霍元擎握着茶杯,淡淡的嗯了一声,似乎并不想多言。   纪鸢却觉得事情好似不如霍元擎嘴里说的这般简单,毕竟,若是身子不好,应该担忧才对,可霍元擎的神色更偏向于不满不快。   纪鸢皱着眉头细细想了一遭,依旧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纪鸢并不是个盘根究底之人,不该问的,并不会多问,只是,见霍元擎这日的神色有异,踟蹰了片刻,忽而忍不住从软榻上爬了起来,绕过了几子,缓缓来到了霍元擎身后,忽而抬着十指,轻轻地往霍元擎太阳穴处慢慢的揉了起来,嘴里轻声道:“公子放心,长公主身子想来硬朗,想来定会无碍的。”   霍元擎身子微僵,只觉得一阵忽而软香靠近,温香软玉在侧,柔软纤细的十指在他头部轻轻地揉捏,不消片刻,脸部的紧绷与不快便慢慢消散了,从整个眉眼至全身,从上到下,忽而不由自主的放松了下来。   霍元擎忽而想起了以前在书中瞧见过的一句话,男子如山,女子似水,就在此刻,霍元擎忽而觉得内心的坚硬在水的包围下正在一点一点的瓦解,这般想着,霍元擎忽而缓缓抬手,握着纪鸢的手,冷不丁道了句:“母亲并未生病,实则是…有孕了。”   纪鸢听了一愣,只以为自己听错了,因太过震惊,长长的指甲险些划伤了霍元擎的脸,正在她愣神间,只见那霍元擎捏着她的手,继续道了句:“母亲觉得耻辱,不想要这个孩子。”   声音冷冷淡淡的,似乎与往日无异。   然而,听在纪鸢耳朵里,却忽而觉得一阵刺耳。   在霍元擎心里,是不是觉得自己的存在是不是也是一种耻辱?自己的存在是不是亦是不被期待的。   可是,这个世上,有哪个母亲不想要自己的孩子的?   长公主有孕?   纪鸢愣了良久,依然没有从这一巨大的消息中缓过神来,怕是整个府上还压根无人知晓吧?   那么,今儿个长公主跟国公爷闹出了那么大的阵仗,亦是因为此事么?   纪鸢心里震撼得不行。   又见霍元擎如此模样,纪鸢倒一时愣在原地,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良久,纪鸢只将手缓缓搭在霍元擎的肩膀上,忽而轻声道:“公子,能跟妾说说公子小时候的事情么?”   ***   小时候?   霍元擎小时候其实并没有什么可说的,在他小时候的印象中,只知祖父祖母,不知父母,他在老夫人院子里长到十二岁,一直是由祖父祖母亲自照看长大,渐渐大了些,倒是知道了父母与旁的父母之间的不同,他们常年未曾生活在一处,他打小一年到头见不到父亲的几面,每年逢年过节倒是能够瞧见到长公主三四回,不过,长公主待他并不亲近,从不带他回长公主府,即便去了,也从不留宿,十二岁以前,他对父母,父母待他都并不相熟。   一直到十二岁那年,祖父因病去世,他这才搬回了苍芜院,一直住到了现在,娶妻纳妾,二十余年的人生尽是如此,寥寥几笔方可书写完成。   也是直到了现在,他才知道,为何父母打小都不待见他,原来,他不过是他们的耻辱罢了。   并不觉得诧异,内心也并没有半点起伏,唯一不快的便是,他也不知道,到底该不该同意让第二个耻辱顺利降临到这个世界上来。 第184章   纪鸢是一个打小便是被父母团宠着长大的孩子, 虽然父母过世得早, 但是,她的人生从出生起便是温馨的, 爹娘琴瑟和鸣,一家子和和睦睦, 即便父母过世,亦是走得无憾, 去世前,均是带着微笑走的,虽然失去了双亲,但是,她身边还有弟弟, 还有嬷嬷,还有姨母跟表妹,她的人生是美满而温暖的,从未感到过一丝孤独。   似乎, 与霍元擎的人生截然不同。   原来,老天爷是公平的。   出生显赫的人不一定过得幸福自在, 而贫瘠穷困的人不一定悲惨不幸。   以前,在纪鸢眼中,霍家大公子霍元擎高高在上, 于她而言宛如天人, 是压根不敢触及的存在。   可是, 直到这一刻, 纪鸢忽然觉得那个威严显赫的大公子其实亦是个普通人,他爹不亲娘不爱,及冠之年娶妻,可是妻子早逝,已然快要到了而立之年,膝下连个子嗣都没,日日府中、宫中,除了当值,下值,一日开口说不过十句话,每日行尸走肉,活得像个木头人似的,直到这一刻,纪鸢忽而觉得那霍元擎竟然有那么些许…可怜。   她不过一个寄居在霍家的孤女,一个妾氏,竟然觉得霍家的未来承袭人是个可怜的,或许,叫外人知晓了,怕是早该笑弯了腰吧。   可是,纪鸢看着霍元擎那张坚毅冷漠的脸,心里确实有些许酸涩。   霍元擎说这番话时,尽管面色很平静,语气十分冷淡,可是,越是如此,越是令人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究竟是真不在意,还是假装不在意,如果是真不在意,那么,究竟得经历多少冷暖,才能练就这毫不在意的一身本领。   “公子放心,鸢儿明儿个便去奉长公主,定会伺候好长公主的,往后,往后鸢儿也会陪着公子。”   这一日的霍元擎显得与往日有些不同,纪鸢一时心软,忍不住将另外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了霍元擎的手背上。   霍元擎闻言,似乎愣了一下,只紧紧的抿着嘴,抬眼定定看着纪鸢,喉咙忽而上下滚动了一下,不多时,将他的大掌覆盖在了纪鸢的手背,将纪鸢的双手紧紧包裹在了一起,用力的握紧了,直勾勾的盯着纪鸢,道:“好。”   声音低低的,却有些黯哑,仿佛极力压抑着某种情绪。   ***   小时候,对亲情,对爹娘自然是渴望的,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有些得不到的东西,自然而然便可以看淡了,对于霍元擎而言,关于小时候最深刻的记忆,就是南边那一处竹林。   小时候,祖父嗜酒,可是临老了身子渐渐年迈,偏生祖母管得厉害,因时常遭受不了祖母的唠叨,遂祖父就在南边的竹林建了这座竹屋,在霍元擎的记忆中,有多半的时光是在这片竹林中度过的。   祖父躺在凳子上喝酒,看书,他就在一旁练武,扎马步,那片竹林,是他跟祖父的秘密基地,即便祖父过世多年,他依旧十年如一日的过去,直到后来在那里,遇到了纪家姐弟。   或许,冥冥之中,皆乃天意。   思念及至此,霍元擎只用力的捏着纪鸢的手,定定的看了纪鸢良久,忽而冷不丁道:“咱们…咱们也要个孩子吧?”   纪鸢微愣,前一瞬还沉浸在对对方的同情与怜惜中,这还没缓过神来,只见话题陡然一变,见霍元擎直勾勾的盯着她。   这已经是大公子第二次说过这样的话了,纪鸢一时结结巴巴的,不知该如何回答,顿了顿,扯着笑,支支吾吾道:“这…这个…”   边说着,便小心翼翼的想要将手从霍元擎的大掌中缓缓抽出来。   却被那霍元擎紧紧捏住了,霍元擎抿着嘴,直勾勾的纪鸢道:“我不想当兄长,我想当爹。”   一动不动的看着她,那炙热的眸子仿佛要灼烧了她。   那语气,忽而令纪鸢想起了三四岁的鸿哥儿,一副想要讨要零嘴时的撒娇模样。   可是话中的内容。   纪鸢听了脸忽而微微一烫,只咬牙用了一把力,终于将手从他掌中扯了出来,微微抬着眼,瞪了霍元擎一眼,立马转过了身去,背对着霍元擎微微红着脸道:“当爹又不比当官,又不是公子想当便能当得了的。”   霍元擎闻言,轻轻咳了一声,哑声道:“只要你允,便能。”   纪鸢红着脸,咬牙道:“我…我我不允。”   说完,屋子里一静,霍元擎忽而不说话了,纪鸢以为对方恼了,过了良久,只悄摸扭头瞧了一眼,只忽而见那霍元擎不知何时早下了榻,纪鸢一脸狐疑,正疑惑间,只见那霍元擎捏着小玉瓶走来,立在软榻前直勾勾的瞧着纪鸢道:“该上药了。”   纪鸢听了,只立马将脚丫子往裙摆里一缩,红着脸支支吾吾道:“沐浴后才能上的,现…现如今上什么药,都要用晚膳了…”   霍元擎却微微挑眉,一字一句道:“听话。”   说完,大步一跨,就往软榻这边走了来,只单手撑在软榻上,另外一只长臂一伸,就握着纪鸢的小脚丫子,将缩在软榻角落里的纪鸢缓缓拖了出来。   纪鸢死命抱着双肩,脸憋红成了猴屁股,眼看着霍元擎要来真的,当即,只紧紧闭着眼,咬牙切齿道:“生生生,我…我我生,给你生,不…不过不要现在,不要在这里,晚上…等到晚上好不好?”   纪鸢皱着脸,说着说着,语气放软了,语气中有些哀求的意味。   霍元擎这举动,明显不是想给她上药,明显是…是想要干坏事儿。   可是,上一回窗子坏了,二人圆房,整个院里院外闹得人尽皆知,如今,马上便要用晚膳了,再来第二遭荒唐事儿,纪鸢怕是往后再也甭想在一众丫鬟们面前抬起头来了。   霍元擎闻言,嘴角一勾,盯着小脸皱成一团的纪鸢,轻声道:“好,就晚上。”   说完,霍元擎立马返身大步走到门口,将守在外头的菱儿、抱夏唤了进来,吩咐马上摆膳。   纪鸢立马缩回了软榻上的小角落里,抱着膝盖,盯着门口那道高大结实的背影,小脸顿时皱成了一团。   做人,是不该心软的,不然,容易吃亏。   纪鸢这亏,吃的莫名其妙。 第185章   霍元擎用膳速度本就很快,他是个干脆利索之人, 往日里用膳食时习惯不言寝不语, 整个餐桌上大部分时候只听得到筷子与茗碗的碰撞声,不过, 纪鸢习惯细嚼慢咽,汤汤水水什么的, 用得比较杂, 加之之前对霍元擎有些忌惮,压根不敢吃的比他还要慢,最起初的好几次, 跟他一道,隐隐都有些没用饱。   不过是这些日子渐渐熟稔了后, 胆子渐渐大了些, 又加上霍元擎速度放慢了些, 餐桌上用膳的速度隐隐放慢些了。   可是,这日, 纪鸢不过才用了一碗汤, 霍元擎竟狼吞虎咽了一阵, 转眼将筷子一放, 竟然便已经用完膳了。   守在身后的菱儿跟芍药见了面面相觑, 还以为是这日的菜式不合公子的胃口了, 连茶都没来得及泡, 顿时, 两人一个前去泡茶, 一个轻手轻脚的出了卧房,吩咐厨房将点心、热水等备了来。   霍元擎虽吃的快,不过,动作却还算优雅,吃完后,微微咳了一声,见纪鸢看着他,腮帮子微微鼓着,小嘴里含着饭,跟个小孩子似的,就一直含在嘴里,既不吞也不咽,霍元擎淡淡挑眉催促道:“这都什么习惯,快吃,一会儿该凉了。”   说完,举起筷子,又夹了一块鸡胸肉放到了纪鸢的碟子里,脸色微微严肃了几分,道:“快吃。”   纪鸢慢悠悠的嚼了几口,吞了下来,顿了顿,复又看了霍元擎一眼,便挑着碟子里的鸡胸肉放入嘴里,又开始细嚼慢咽了起来,只是,这鸡肉不比米饭,嚼得时间长了,久不咽下,就嚼成了丝线似的,想要咽也咽不下去了。   霍元擎瞧着嘴角微微一抽,晓得这是刻意在拖延时间,顿时有些头疼,见芍药将茶恭恭敬敬上来了,端着饮了一口,吩咐道:“先去备水,沐浴。”   说完,径自起身朝着浴房那边走了去。   芍药看了霍元擎一眼,又瞧了尚且还在细嚼慢咽的自己主子一眼,脸上顿时有些愁,只以为这二位主子又闹了什么别扭了,当即,也不敢多言,立马厨房吩咐丫头抬了水进来。   ***   霍元擎沐浴完了后,纪鸢在抱夏菱儿两双四只恶狠狠地双眼的扫射下,纪鸢这才终于心不甘情不愿的放下了碗筷,不多时,只见霍元擎穿了一身雪白中衣,披着一头长发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纪鸢见了,想要立马起身,然而才方起到一半时忽而身子一顿,一个屁股蹲又给重新坐了回去,吃撑了,撑得她的肚子都鼓成了个小球,竟然起不来了。   抱夏见了,顿时拍着胸口小声念叨了一句“哎哟喂,我的姑奶奶”,正要去搀扶她,眼尖瞧见霍元擎大步走了过来,抱夏立马缩了回去。   霍元擎走到纪鸢跟前伸手扶了纪鸢一把,纪鸢小心翼翼的瞧了眼他的脸色,心里一时有些紧张,结果,就冲着那霍元擎冷不丁打了个大大的大饱嗝,霍元擎顿时嘴角微抿起了,嘴角微微凝固住了,只一动不动的死死盯着纪鸢瞧着。   纪鸢直想往地缝里钻,脸上臊得不行,只微微红着脸,咬了咬牙,小声道:“公子,我…我吃的太饱了,想要出去走走,积积食…”   霍元擎微微绷着脸盯着纪鸢瞧了一阵,良久,只抬眼往窗子外头瞟了一眼,见外头天色已然全黑了,不多时,转身走到屏风前取了一件黑色的披风来,搭在她的肩上道:“走,陪你出去走走…”   纪鸢忙道:“不…不用惊动您了,我…我自个去便是了…”   说着,只见那霍元擎双目眯起了,纪鸢立马改口道:“多…多谢公子。”   于是,霍元擎便领着纪鸢在花园里足足散了半个时辰,虽然到了初秋,但是花园里蚊子不少,不知霍元擎是不是皮糙肉厚的缘故,他丁点反应都没有,纪鸢身上却被咬了好些个包,她皮肤薄,被蚊子叮一下,一大片皮肤准会红肿了,只想要立马进屋,可是,一想到一会儿进屋后的情景,又有些打退堂鼓,于是,就这般煎熬的咬牙硬挺着。   直到,将花园里的所有蚊子全都喂饱了,霍元擎忽而伸出大掌往纪鸢肚子上轻轻地探了探,道:“好些了吗?”顿了顿,见纪鸢没吭声,又冷不丁补充了一句:“好些了就进屋吧,外头好像有蚊子。”   岂止是有蚊子,纪鸢全身的血都快要被吸干了。   ***   进屋又是沐浴又是洗漱,加上纪鸢的刻意磨蹭,待完完全全收拾好后,时辰已然不早了,纪鸢一直拖啊拖,出来的时候,只见霍元擎已经躺到了寝榻上,纪鸢轻手轻脚的靠近寝榻,微微踮起脚尖,往那霍元擎脸上一瞧,只见他双眼紧闭,呼吸均匀,纪鸢面上一喜,终于拖到了那霍元擎睡着了。   菱儿抱夏收拾完了后,正要过来跟纪鸢报备一声,纪鸢立马伸手抵在唇边,用口型冲她们俩道:“轻点儿,甭出声…”   菱儿跟抱夏两人对视了一眼,纷纷意味深长的瞅着纪鸢。   纪鸢脸上微热,她是怕将人吵醒了,而不是怕吵醒了他,哎,话的结果虽一样,但意思却截然不同。   两个小妮子立马小心翼翼的拔腿跑了,人一退下后,整个屋子里就彻底安静了下来,纪鸢立在寝榻边上立了一阵,心脏砰砰砰的直乱跳着,直有些不敢上床,只觉得简直比刚被抬入大房那日还要来得紧张。   过了好半晌,只用力的握着拳头,将屋子里的灯灭了,随即,纪鸢摸着黑来到了床尾处,轻手轻脚的爬上了床。   纪鸢的床榻很大,她身子娇小,不占地,只是,那霍元擎就睡在了外侧,挨着床沿躺着,纪鸢生怕踩着他,将人给弄醒了,只得微微佝偻着身子,手指头一寸一寸缓缓往前摸着。   眼看着爬上了床,摸到了霍元擎的裤腿,正探着手,想要摸到里侧的位置,小心翼翼的想要跨过去,忽而摸到了一只结实的大掌,纪鸢吓了一大跳,正要立马缩回,然而晚了,她的手被人一把紧紧握住了,紧接着,纪鸢只觉得自己整个人被那只大掌用力一扯,她身子不稳,啪的一下身子直直往下倒去。   身下硬邦邦的,咯得她胸口疼,纪鸢只咬牙抽气了一声,她好巧不巧,正好倒在了霍元擎结实如铁的身板上。   纪鸢心里一紧,顾不得发疼的胸口,立马想要爬起了,然而,身子压根还没来得及逃,一只坚固的臂膀拦腰抱了过来,紧紧箍在了纪鸢的腰身,顷刻间,纪鸢犹豫被铁钳钳住了似的,压根动弹不得。 第186章   “洗完了?”   霍元擎将纪鸢紧紧箍在了怀里, 冷不丁出声问道。   霍元擎说这话时, 整个胸腔都在微微震动, 纪鸢伏在他身上,整个身子亦是跟着微微起伏。   她刚沐浴完,身上满是淡淡的花瓣清香,长长的头发滑到了他的脖颈处,有些痒, 柔软的身子紧紧挤压着他坚毅的身躯,霍元擎心脏砰砰砰的直跳得厉害。   他的声音十分清明, 压根没有半分慵懒的味道, 分明压根就没有睡着。   纪鸢整个身子微微一僵,好半晌, 只有些悻悻道:“公…公子, 您…您还没睡啊, 我…我还以为公子已经歇下了。”   纪鸢的声音有些心虚。   霍元擎只低低道:“不曾, 一直在等你。”   纪鸢闻言,整个身子又是微微一僵, 过了好一阵,纪鸢想要从他身上爬起来,然而,挣了挣,霍元擎的臂膀结实有力, 依旧挣不开, 片刻后, 纪鸢想到了什么,只忽而将双臂交叉搭在霍元擎胸前,将脸贴在自己胳膊上,微微打了个哈切,忽而有些睡眼惺忪、含含糊糊道:“唔,不早了,公子明日还得入宫当值,公子早些歇着吧,唔,困死了…”   说完,纪鸢脑袋还十分配合的拱了两下,然后,就这样直接趴在霍元擎身上装作睡着了起来。   霍元擎:“…”   霍元擎从来没有瞧见过一个姑娘家竟然可以装模作样、厚脸皮到如此程度的,此刻,他的脑海中只想到了四个字:恬不知耻。   他倒是要瞧瞧她究竟要装到什么时候。   ***   霍元擎只微微抿着嘴,过了好半晌,眼见着身上之人呼吸渐渐均匀了,霍元擎缓缓呼出了一口气,想了想,只小心翼翼的坐了起来,直接抱着将纪鸢放到了床榻上,想着她如此煞费苦心,要不要放她一马,结果不曾想,才刚将人放下,对方就作势滚了一个圈,直接滚到了最里头。   霍元擎太阳穴猛地跳了两下,这下二话不说,直接长臂一伸,将人一把拖了出来,整个身子一翻,将人压在了身下。   明显感觉到身下人身子一抖,可是,即便到了这个时候,还紧紧闭着眼,装模作样的在熟睡了。   霍元擎顿时摇了摇头。   片刻后,手掌忽而微微一紧,他掐着她的腋下,可是,一只手稍稍偏了,直接握着她的浑圆酥软,难怪身下之人一直抖得厉害,于黑暗中,霍元擎尴尬的咳了一声,只是,手却并未挪开,非但未曾挪开,另外一只手从腋下往下挪了挪,握、了上去。   这时,身下之人整个身子轻轻颤了一下,总算是幽幽转醒了,嘴里却是开始在胡乱哼哼了起来:“呜呜,肚子疼…”   霍元擎脸刚凑到她的颈间轻轻嗅了一下,闻言,顿时眉头一拧,只见纪鸢在他身下可怜巴巴的喊着:“公子,肚子好疼…”   霍元擎动作一顿,一时分辨不出这话里的真伪,过了好半晌,到底关心居多,只得将手掌往下移,轻轻地置于她的腹,前,一下一下的揉捏着,道:“可是这里疼…”   纪鸢胡乱嗯了两声,霍元擎足足替她揉捏了一刻钟之余,每每问还疼不疼,皆回答还疼,眼瞧着鼓起的小肚子让他给揉平坦了,霍元擎微微眯起了眼,最后一次问道:“现在,可还疼?”   纪鸢哼哼道:“疼,还好疼好疼…”   结果,霍元擎伏身凑到纪鸢耳边,哑声道了声:“我也疼。”   纪鸢双眼嗖地一睁,只有些诧异道:“公子哪儿疼?”   “这疼。”   霍元擎忽而捏着纪鸢的手,沿着他的胸膛一直来到了他的腹,前,停顿了片刻,不多时,又一路往下,然后,下一刻,纪鸢低低的“啊”了一声,只听到纪鸢低低惊恐尖叫了一声,随即,脸嗖地一下红透了。   纪鸢只觉得摸到了什么惊恐骇人之物似的,吓得整个人方寸大乱,立马将手缩了回来,藏了起来,霍元擎却淡淡笑了一声,道:“怎么了,吓着你了。”   说完,只缓缓呼出了一口气,将脸埋在纪鸢发间,极力压抑着某种情绪,缓缓道:“等了一整日,疼了一整日,如今,该换你揉了。”   纪鸢听了,脸一下子胀红成了猴屁股,若是有灯,她怕是早已经没脸见人了。   对方是大公子,是霍元擎,纪鸢从来没想到有朝一日会从霍元擎嘴里说出如此荤话,她只胀红了脸,喉咙仿佛被卡住了似的,竟然吐不出一个字,过了好半晌,心知,今夜怕是逃不过了,即便是逃得了今日,也逃不过明日,纪鸢想了想,只烫着脸缓缓道:“公子,我…我怕疼。”   圆房那日的痛苦至今令她记忆犹新,不然,也不会一直装疯卖傻,拖到了现在。   霍元擎听了,知定是那日吓着她了,当即,心下一软,轻声哄着道:“不疼,那日是个意外,加之你又是初次,难免受累了,今日定不会疼的。”   霍元擎声音放缓放轻了,在黑夜里,竟然难得显得有些温和。   纪鸢的心稍稍安稳了些,不过,心里还是有些踟蹰,过了好半晌,只微微咬牙道:“那…那物有些大,公子可可否待它小了些,再入…”   话音一落,只忽而听到那霍元擎闷笑了一阵,听着她小孩子似的言论,霍元擎胸腔阵阵发颤,可是笑过后,只觉得身子阵阵发紧,哪里会变小,只会越来越大,想到这里,霍元擎只缓缓呼出了一口气,伏在纪鸢身上微微喘息了一阵,却是忽而抬眼双眼,于模糊的黑暗中,紧紧盯着纪鸢的眼睛,喉咙有些沙哑道:“好。”   说完,开始,缓缓抬手解起了纪鸢的衣裳。   ***   这一次,霍元擎的动作很轻很轻,这一次,只为取悦她,彻底打消她心里的阴影及顾虑,霍元擎难得使出了浑身解数,他从来没有伺候过人的,却耐着性子放缓了速度,只是,他明明已经很慢了,额头都冒汗了,她却还是在咬牙喊疼,他压根寸步难行。   终归还是她太小,无力承受。   为了顾及她,半刻钟过去了,还压根没有入到一半,霍元擎没办法,在这样下去,他得要爆炸了,怕是到明日天亮了,都成不了事儿了,没办法,霍元擎只觉得缓缓退了出去,不多时和,分开她的双、腿,随即,弯腰伏身凑了过去。   下一刻,只见纪鸢用力的握紧了身下的床褥,整个身子都给拱了起来,纪鸢用力的攥着床单,心一时彻底慌了,整个身子开始不受控的轻颤了起来,嘴里慌乱道:“公…公子…你…你在做什么…呜呜…不要…不要这样,别…你别这样…”   纪鸢整个人仿佛一下子飞到了云端,一下子跌倒了地上,只觉得整个人在空中飘荡着,双手用力的想要抓到一个扶着东西,可是,却什么都抓不住。   她整个脑海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久,只忽而听到几声喝汤时吃面时发出的跐溜声骤然在黑暗的屋子里猛烈响起,随即,纪鸢只觉得身子里一股陌生的热涌倾巢而出,不多时,整个身子忽而开始一阵不受控制的剧烈抖动了起来,下一瞬,她眼前白光一闪,就那样,直接在霍元擎嘴里,丢了身子。   纪鸢就那样呆愣愣的、笔挺挺的躺在被褥上,全身用力的喘息着,整个人就跟被丢了魂似的,俨然一副被吓傻了的模样,直到,霍元擎凑过来,伸手轻轻啪打她的脸,低声问道:“舒服么?”   纪鸢一愣,这才慢慢缓过神来,却是忽而伸出双手紧紧遮住了自己的脸,被吓得嘤嘤的呜咽哭了起来。 第187章   霍元擎见纪鸢哭了, 只喘着粗气要去哄, 可是,刚凑近, 只见她缩在他身下嘤嘤哭着,跟只小猫儿在叫嚷似的, 听得他呼吸浓重,喉咙发紧, 霍元擎身子顿时血脉喷张了, 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了,当即, 趁着纪鸢愣神哭泣的空挡,只轻手轻脚的分开了她的双, 腿,缓缓入,了进去。   纪鸢才刚丢了身子, 全身发软发烫, 不似方才那样紧张紧绷, 虽依然有些寸步难行, 但比之之前, 却是要畅通无阻了不少。   才方进入, 霍元擎只咬牙闷声抽气了一声,只觉得又紧又软又暖, 霍元擎只觉得自己尾, 骨一麻, 险些当场泄,了身子,他只用力的喘着粗气,待自己稍稍缓了神来,只紧紧搂紧了人,仿佛要将人揉进骨血里,当即,将她双,腿盘,在他的腰间,只咬着腮帮子,绷直了肌肉,一下一下,狠狠顶、了起来。   纪鸢顿时大惊失措,疼得直打哆嗦。   可是,压根还未来得及挣扎,只见自己身子忽而随之一晃,纪鸢顿时到倒抽了一口气,喉咙的哭泣声霎时被撞碎了,原本隐隐哭泣声陡然成了呜咽呻、吟声,纪鸢呜咽呻、吟着,她只用力的咬紧了嘴唇,用力的攥紧了身下的床褥,不多时,整个身子都被撞、得一晃一晃的。   这时,霍元擎边撞边凑了过来,咬着纪鸢的耳朵哑声道:“抱紧我。”   说完,拉着纪鸢的手,让她搭在他的双肩上,抱着他的脖子,霍元擎将头埋进纪鸢颈间,细细亲吻了起来。   慢慢的倒是没有之前那股撕裂般的疼痛了,可是,霍元擎的威猛凶狠,依然令她无力承受,一时间,纪鸢只愣愣的任由霍元擎埋头捣鼓,久久无法吭声。   起先,她含泪哭着,他就放缓了速度,细细磨延着,她的哭声渐渐止住了,他就趁机尽兴捣鼓,可是,渐渐地,她越是哭得厉害,他反而越发控制不住自己,到了最后,无论纪鸢如何求饶,他好似都听不进了,他额头青筋绷起,只顾凶狠疯狂的欺负着她。   一整晚,纪鸢只浑浑噩噩,时而嘤嘤哭泣,时而苦苦哀求,时而身子瘫软成了一滩泥,整个人久久无法缓过神来,疼就往霍元擎背上挠,百折挠心受不住的时候霍元擎就将肩膀送到嘴边让她咬,这一晚,对纪鸢来说,仿佛过了半个世纪。   待天空中泛起一抹微弱白光,纪鸢这才筋疲力尽、沉沉睡了去。   ***   霍元擎不过搂着纪鸢眯了会儿,整夜压根就未曾合眼,待纪鸢睡下不久,他就得要准备入宫上朝了。   只是,怀里的人柔弱无骨,睡得正香,跟只猫儿似的,缩在他的臂膀上,使得霍元擎竟然第一次沉迷于温柔乡中,舍不得起。   这一夜太过疯狂,是二人完完全全皆在清醒的状态下进行的,在霍元擎心中,这一晚,才算得上真真正正的圆房,这一日,就连霍元擎亦是累得筋疲力尽,可是,身子虽累,整个人却透着某种说不出的舒爽餍足感,他一直清心寡欲,活了二十多年以来,他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的欲望与疯狂,也是头一回享受到行房的畅快跟乐趣。   低头看了眼怀中的人儿,小小的一团,安静乖巧的缩在他的怀中,眼睛微肿,小脸上还残留着尚未曾干涸的泪渍,霍元擎眼中有些许歉意,知道她这晚又受累了,明明不过是想要浅尝辄止的,只是,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就难以结束。   不过好在,霍元擎觉得这日,除了后头确实有些失控,之前他都一直在卖力的伺候着她,应该也不全然是遭罪的吧。   正抿嘴想着,冷不丁见外头的灯点着了,不多时,有丫鬟轻轻地在屋子外敲门,压低了声音唤道:“公子,到时辰了,该起了。”   霍元擎起先刚来木兰居的时候,皆是天还未亮素茗便将一应衣裳首饰从苍芜院领了亲自送来,可后来,渐渐地,往这木兰居住久了,他的大半物件都落在了这里,眼下,木兰居的丫鬟们也知了他的规矩。   霍元擎看了纪鸢一眼,冲着门外低低道了声:“嗯。”   说完,抬手往纪鸢脸上轻轻摸了一下,只轻手轻脚的想要将手臂从纪鸢脖子下抽出来,怎知,他才方一动,只见怀里的人小眉头忽而轻轻地蹙起了,嘴里发出了一声嘤咛声,只含含糊糊的喊了声“公子”,然后,将手搭在了他的胸膛上,靠得更紧了。   霍元擎动作顿时僵在了原地,只有些诧异的看着纪鸢,一直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才是,只僵硬的硬生生的撑了半晌,不多时,紧紧握着胸膛上那只细嫩的手,又给重新躺了回去,一直到外头的丫鬟都来请了三回了,霍元擎实在无得法子,只得埋头朝着熟睡中的纪鸢从额头到鼻子到嘴巴细细碎碎的亲了去。   然后,亲着亲着,一只手啪地一下,一巴掌打在了霍元擎脸上,然后,将霍元擎的脸整个胡乱推开了,纪鸢皱着张小脸,背对着霍元擎翻了个身,朝着里头滚了过去,霍元擎这才得以脱身。   ***   这日一大早,霍元擎一脸神清气爽的入了宫。   纪鸢一直睡到了日晒三杆才得以翻身苏醒,醒来时不过匆匆用了些膳食,又继续睡下了,一直到了第二日清晨,坐到了梳妆台前,整个人这才彻底的缓过神来。   “咦,这支簪子太素了,往日里瞧着还行,今儿个怎么觉着有几分黯淡了,那对翡翠绿的耳坠子不如那套宝石红的玛瑙坠好看,唔,不成,手镯子也不成…”   纪鸢的头饰往日都是由菱儿手把手的亲自打点,她性子虽有些跳脱,却难得生了一双巧手,纪鸢的发都是由菱儿亲自绾的,纪鸢往日里喜欢淡雅些的,只这日,菱儿按着纪鸢往日的喜好,却如何都挑不出中意的来,末了,挑来挑去,挑了一整套十足大红玛瑙的金钗首饰给她戴上了。   纪鸢往那铜镜里一瞧,顿时眼下一跳,只见铜镜里的人媚眼如丝、面含春色,只觉眉目间不知何时浸含春水,娇艳多情,哪里还是昔日那个刚及笄的面带着几分婴儿肥的娇俏少女。   “哇,主子这一声行头可真美。”   芍药捧了纪鸢的绣花鞋过来,远远地见了纪鸢,只惊得愣在当场,久久无法晃过神来。   纪鸢伸手摸了摸铜镜里的那种脸,只觉得里头的人有些陌生有些…太过…妖媚?   容貌倒是未便,可是眉眼间的风情分明是不一样了。   隐隐有些像是话本子里形容的那种专门勾人魂魄的妖精似的。   她怎么长成这样了。   她可是正儿八经的良家妇女啊! 第188章   良家妇女纪鸢当即便令菱儿立马卸了妆容, 将那一头红晃得刺眼的首饰皆给卸了,只听到菱儿委屈巴巴道:“我的个好主子,您这脸上压根素面朝天, 胭脂水粉一概未施,这该如何卸啊。”   纪鸢闻言有些不信, 她的脸上分明红扑扑的, 嘴上就跟抹了蜜似的,亮晶晶的, 当即直接从腰间摸出帕子往脸上往嘴上直蹭着, 结果,蹭来蹭去帕子上依旧干干净净的, 果然什么都没有,纪鸢顿时轻轻地蹙了蹙眉。   这时, 菱儿无奈,只得将她头饰上那一应眼里的收拾给取下来了,换成了纪鸢最喜欢的白玉兰花簪,只是, 从前纪鸢小脸清艳, 与这支玉簪子倒是极为相配,可这会儿, 菱儿隐隐觉得这玉簪子太过于素雅了, 有些难以撑得起纪鸢的容貌。   不知缘何, 看着纪鸢这张娇艳欲滴的脸, 菱儿脑子里满满当当的所想着的皆是红宝石、红玛瑙, 大红牡丹这类大喜大艳之物。   洗漱完了后,纪鸢还未来得及用早膳,便去了一趟厨房,亲自做了几样小小的吃食给一并送到了长公主院子里。   去时,长公主还未起了。   玉婵将她领了次厅,忍不住连连往纪鸢脸上瞅了好几眼,随即压低了声音道:“姨娘怎地这么早来了,主子这些日子嗜睡,不知何时才会起呢。”   纪鸢便笑着道:“不当事儿,我横竖闲来无事儿,等等没关系的。”说完,见玉蝉冲她笑了笑,想了想,便忍不住问道:“玉蝉姐姐,长公主近来身子可还好?”   玉蝉眉毛轻挑,狐疑的瞅了纪鸢一眼,不漏痕迹的笑着道:“老样子,长公主的身子骨向来还算好,就是这些日子不是到了秋季么,天气干燥得紧,主子有些上火,食欲不佳,其他一切都好。”   正说着,听到里头传来了一阵细微的动静,玉蝉立即冲纪鸢道:“许是主子醒了,姨娘您且坐会儿,奴婢去瞧瞧。”   说完,玉蝉匆匆去了。   不多时,另有丫鬟吩咐人送了水进去,一行五六个丫鬟婆子,纷纷端着托盘,提着热水,步履匆匆的往里进,人多,动作快,但是整个过程中却未曾发出一丝声响,只听得见整整齐齐的步子声,着实叫人惊叹,这长公主院子里的规矩,可谓是整个国公府的典范。   ***   这边前脚有人将洗漱用具送了进去,厨房后脚便送了早膳来,纪鸢见了,便亲自过去布置着,霍元擎说了,让她来伺候好长公主,她既然应下了,还是会认真细致做好的。   不多时,长公主便由着苏嬷嬷搀扶着出来了,出来时,正好见纪鸢指着其中一例红枣枸杞乌鸡汤,冲着下人道:“这道红枣乌鸡汤瞧着有些油腻,长公主近来有些食欲不振,还是将这例子汤撤下吧。”   见了纪鸢,也并不觉得惊讶,想来方才在里头玉蝉禀告过了的,不过,眼睛倒是细细在她脸上停留了一阵,见她面色红润,眉眼春波流转,目光流盼,好似一夜之间,脸上多了一份风韵,少了一份稚嫩,变得愈发惹眼了,便是连见惯了美人的长公主都不由多瞧了两眼,长公主心中知其缘故,便也未曾点破。   只顺势坐了下来,纪鸢立即给她行礼。   长公主挑眉看了那道被撤下的鸡汤,随口道了声:“我瞧着那汤倒是有些食欲。”   正要撤下那道鸡汤的丫鬟立马抖着手,又将鸡汤重新端了上来,玉蝉见了,立马要上前给长公主盛一碗,纪鸢却轻轻阻拦道:“这汤,长公主喝不得。”   玉蝉一愣。   长公主亦是淡淡抬眼看向纪鸢。   那样漫不经心的目光却是令纪鸢心中一紧,过了好半晌,纪鸢只朝着长公主福了福身子,故作镇定道:“禀长公主,厨房的这例乌鸡汤是用红枣、枸杞、干桂圆肉及老姜片等材料合在一起炖成的,红枣、枸杞补血吃了对身子有益,可是桂圆个性干温大热,尤其是时值如今秋季,吃多了容易上火,容易口苦咽燥,以免伤了身子,长公主还请慎用。”   桂圆?   身后苏嬷嬷闻言脸色微变,立马冲着那个丫鬟道:“还不赶紧将这例鸡汤端下去。”   食用桂圆可是孕妇大忌中的大忌,稍有不慎,便会让孕妇见红或是小产,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儿。   只是,长公主的府邸是她的长公主府,而这霍家长公主却住的并不多,原本不过只想着住上个两三日便打道回她的长公主府的,可是阴差阳错间,生生拖了这些日子,便未曾大费周章的将长公主府上的厨房搬来,这些日子,一直跟着霍家所有人一同食用,虽然谨小慎微,但并不知霍家厨房的一些习惯,难免有些纰漏。   譬如这乌鸡汤,因桂圆颜色不好看,又是红得黄的,显得有些杂,故此每回厨房都会将桂圆捞得干干净净的,瞅不见半颗桂圆的影,甭说长公主,便是这些,还是去年姨母尹氏有孕,纪鸢日日侍奉身侧这才无意间发现的。   只是,这长公主有孕一事,除了长公主本人,整个府中人知晓此事的不超过五人,除了国公爷及大公子,余下,也唯有苏嬷嬷及玉蝉二人知晓此事了。   至于这纪氏——   “擎儿倒是什么都与你说。”   长公主淡淡瞅了纪鸢一眼,不明所有的说了这么一句。   纪鸢听到长公主如此说,不由想到昨儿个晚上的事儿,脸微微一热,好半晌,只抿着嘴,说不出半个字来,半点不见方才的伶俐劲儿。   长公主挑眉,倒是并未曾多说什么了,只是瞅着这满大桌子早膳,偏生无得半分胃口,只冲着玉蝉淡淡摆手道:“都撤了吧。”   玉蝉跟了长公主多年,跟她比较亲近,只斗着胆子劝了一句,缓缓道:“主子多好还是用点儿吧,您瞧瞧,这些日子您都消瘦了,身子骨如何受得了。”   长公主微微摆手道:“用不下,撤下去你们几个分了吧。”   这时,苏嬷嬷也跟着劝说道:“主子多少用些,不然,这往后该怎么挨。”   长公主听到这里淡淡蹙眉,过了好半晌,目光重新收了回来,往整个桌面上来来回回扫了好几圈,最终,目光停在了最边角的一碗淡黄色的小米粥上。   纪鸢有些诧异,立马恭恭敬敬的将小米粥盛了一碗奉上。   小米粥不浓不稠,不清不淡,没有多少味道,就有股淡淡的小米清香,什么多余材料都没放,对于吃惯了山珍海味、吃惯了美味佳肴的长公主来说,倒是有些特别,其他所有的食物都是厨子细细精雕细刻而成,反倒是失了原本最初的味道,倒是这简简单单的一碗小米粥,长公主用了,心中没有多少恶心感。   于是,待长公主用完一碗后,纪鸢斗胆又给她添了一碗。   苏嬷嬷见这几日长公主头一次用了这么多,顿时眉开眼笑的冲玉蝉道:“且去打听打听,这小米粥是哪个厨子做的,回头领到咱们北院来,一会儿长公主有赏。”   玉蝉闻言,立马转身出屋跟候在外头的人打探,过了片刻,不过一转身的时辰便回来了,只神色复杂的看了纪鸢一眼,冲着苏嬷嬷道:“嬷嬷,怕是不用请了,人就在这屋子里头。”   说着,顺着纪鸢瞅了一眼,道:“喏,原是纪姨娘亲手做的。”   话音一落,长公主跟苏嬷嬷纷纷朝着纪鸢瞧了来。   纪鸢只被看得有些不大好意思,过了好半晌,只轻声道:“妾听闻长公主食欲不振,妾粗苯,不会做什么精致的菜肴,就会做些个粗茶淡饭,还望长公主莫要嫌弃。”   长公主闻言,默了片刻,缓缓道了句:“你倒是有心了。”   苏嬷嬷在一旁笑着打趣道:“主子,那这赏——”   苏嬷嬷倒是主动替那纪鸢讨起了赏来了,长公主挑眉看了纪鸢一眼,不多时,随手往她那卧房的方向一指,漫不经心道:自个儿进去挑吧。   意思是,长公主卧房里的所有首饰摆件,随她挑选。   纪鸢当即被震得说不出话来了,唔,她…她哪敢随便挑啊,最终,在苏嬷嬷的盛情下,纪鸢见一处矮锦屏摆在小几上,瞧着普普通通,就选了这一方小矮锦屏,苏嬷嬷诧异的看了她一眼,后来,纪鸢得知,原来这一处小矮锦屏,原是出自前朝太后宫中之物,后来几经周转,被人进贡给了当朝太后手中,太后当做嫁妆,赐给了长公主,然后,就落到了纪鸢手中。   ***   这大房横竖并无当家主母,纪鸢想着所幸便将长公主当做了当家主母,精心伺候着,长公主其实极好伺候,镇日除了躺着躺着还是躺着,偶尔起身到院子里散散,亦或是提笔抄写几分经书,日子过的十分单调无趣。   这会儿午歇醒后,闲来无事,纪鸢便拿出了针线,在专心绣着,苏嬷嬷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双眼一直紧紧盯着纪鸢的修针,冷不丁出声询问道:“你这绣工是哪个教的?手法瞧着有些眼熟?”   纪鸢一愣,正欲回答,这时,外头有人匆匆禀告道,国公爷来了。 第189章   国…国公爷?   苏嬷嬷跟纪鸢二人立即起身了, 还未曾反应过来, 只见一道高大威严的身影踏了进来, 纪鸢跟苏嬷嬷纷纷行礼。   国公爷着一袭深紫色华服,双手背在身后,在苏嬷嬷跟前略停了停, 目光往里头卧房瞧了一眼,随即稍稍压低了声音, 抬眼看着苏嬷嬷问道:“苏嬷嬷,她…身子可好些了?”   国公爷在苏嬷嬷跟前倒是十分客气。   苏嬷嬷恭敬道:“主子这些日子除了胃口有些不大好, 其余一切都好, 劳烦国公爷挂念。”   苏嬷嬷亦是不卑不亢、不亲不近, 对着国公爷客客气气的,这种客气里头隐隐夹杂着一丝生疏的味道。   国公爷也好似并未恼, 又问了里头的人这会儿醒了不曾,问了这几日府中一应起居用度, 如此威严寡淡之人,竟然也有这般细心小意的时候, 倒是叫纪鸢瞧得惊诧连连。   之前不是听芍药说,长公主跟国公爷干了仗, 还当众甩了国公爷一巴掌么,眼下, 瞧着国公爷如此模样, 怎么瞧, 怎么瞧着皆不似个挨了打之后的反应啊?   纪鸢心里有些诧异, 面上却未显。   国公爷好似也压根未曾注意到苏嬷嬷身旁的纪鸢,细细问了一阵后,立在门口踟蹰了一阵,一副要进不进,要走不走的模样,苏嬷嬷见了,良久,叹了口气,道:“主子应当快醒了,国公爷不若进去坐会儿吧。”   霍元擎闻言,只低低咳了一声,立即道:“那我…便进去坐会儿吧。”   话还未曾说完,身子便已经消失在了眼前。   ***   苏嬷嬷见了,立在原地摇了摇头,好半晌,回头见纪鸢一脸迷糊疑惑的模样,苏嬷嬷当即扯嘴笑了笑,冲纪鸢道:“这夫妻之间的感情,哪里是旁人能够说的清道得明的,这年轻人啊容易冲动行事,容易犯错,这有的错能够轻易原谅,有的错啊,兴许这一辈子都原谅不了,所以啊,你们年轻人切莫走咱们老一辈走的岔路,吃咱们上一辈吃过的苦果子。”   苏嬷嬷一脸怜爱的瞅着纪鸢,忽而拉着她的手,一脸语重心长道:“老婆子我啊,虽然人老了,但是这双眼睛还算瞧得人准,我知你是个懂事知分寸的,亦是个难得的可心的,能有你侍奉在大公子跟前,长公主其实亦是很欣慰的,大公子那人是老婆子我亲眼瞅着长大的,眼瞧着虽清冷寡淡,让人难以亲近,实则是个重情义的,往后好生伺候着,保管有你的好日子过,这深宅大院,门庭深深,往后一辈子、几十年载皆得在这过活着,有些人郁郁寡欢,有些人愤愤不平,也有人怨恨不甘,当然,也有人开心自在,人生不过短短数十载,何不寻种最自在的活法呢?”   苏嬷嬷一时间颇有几分感慨,许是,因国公爷长公主一事儿,又许是瞧出纪鸢之前的顾虑。   她一向心疼霍元擎,瞧得出那孩子对眼前这小丫头稀罕得紧,便有意无意的想要提点一二。   言眼下之意便是,霍元擎是个重情义的,将来即便是主母入了门,亦是不会亏待了她去,想要她敞开心扉,好好侍奉霍元擎。   纪鸢听得心知肚明,过了好半晌,心里默默叹息着,是啊,瞻前顾后、谨小慎微,该来的苦难依旧还是会来,人生不过短短数十载,何不寻种自己最自在的活法呢?   只是,纪鸢真正想要什么样的活法呢?   似乎,还从未曾思索过这样的问题。   正垂眼沉思间,冷不丁听到一声巨响从里头卧房里传来,纪鸢被吓了一条,一抬眼只见苏嬷嬷已经往里赶去了。   纪鸢不由伸手轻轻地拍了拍胸口,心道,这…又是在干仗呢?她还是且先回吧,就不淌这趟浑水了吧,虽然霍元擎叮嘱她要好生伺候好长公主,可是,眼下,是人家两夫妻间的事儿,她这个做儿子妾氏的,就不好过多干涉了吧。   正要离去时,结果玉蝉匆匆出来了,冲纪鸢道:“姨娘,长公主唤您进去伺候着。”   “唤我?”   纪鸢一时只有些懵。   玉蝉见状,立马匆匆将纪鸢请了进去。   纪鸢一进去,只见整间屋子里静悄悄地,静得犹如死寂般存在,长公主歪靠在软榻上,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好似,屋子里就跟没人似。   而不远处的交椅上,分明还坐着脸色铁青的国公爷。   除此以外,屋子里,杯子器具砸了一地,没人敢上前收拾。   将纪鸢送到门口,玉蝉便匆匆退下了,纪鸢这才刚进去,国公爷一个冷眼就朝她直直扫了过来,冲她喝斥了一声:“滚出去。”   纪鸢双腿一软,差点儿一时不稳,栽倒在地,一时间只颤颤巍巍的立在门口,不知该滚,还是该进。   这时,歪在软榻上的长公主缓缓睁开了眼,瞅了门口的纪鸢一眼,漫不经心道:“还不赶快进来。”   纪鸢顿时哭丧着脸,瞅了瞅面如黑锅的国公爷,又瞧了眼神色淡然的长公主,心里愁得不行了,她怎么一个不小心,就成为了国公爷跟长公主这场长达数十年的战役中的一个小小的炮灰了?   一位是当朝权倾之臣,一位是当朝长公主殿下,一位一家之主,一位是后宅之首,无论是哪一个,皆不是纪鸢这么个小小的妾氏能够开罪得起的。   这,这该如何是好啊?   不过,若非要站队的话,纪鸢本来就是站在长公主这一边的,更何况,她与国公爷素无往来,可今后说不定会日日跟长公主打交道,当即,纪鸢内心苦苦纠结了一阵,然后,非常果断的没有选择滚,而是选择了进去,准备直接去到长公主身边。   谁知,步子都已经踏进去了,身子却如何都动不了,纪鸢一愣,下意识的扭头,只见霍元擎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就立在她的身后,一手拽着她的胳膊,一边冲着里头两位淡淡道:“父亲,太太。” 第190章   见到霍元擎的到来, 原本歪在软榻上的长公主缓缓坐了起来, 远远地朝着霍元擎瞧了去, 脸上虽依旧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但眉眼间的神色分明缓和了几分。   国公爷看了长公主一眼,又抬眼瞥了霍元擎一眼, 好半晌,喉咙里冷哼一声, 道:“你怎么来了?”   脸上的表情依旧很冷,似乎并不怎么欢迎外人的干扰, 无论是纪鸢, 还是他的儿子霍元擎。   倒是纪鸢, 见到霍元擎的那一刻,瞬间只觉得犹如小鸡仔瞧见了老母鸡似的, 有了依靠,原本跳到了嗓子眼的心立马给咽了下来, 整个人瞬间便踏实安心了。   纪鸢十分自觉的想要退到霍元擎身后,霍元擎却一直拽住纪鸢的手腕未曾撒手, 只紧紧握着,亦是没个好脸色, 微微绷着脸冲那国公爷道:“儿子来带走儿子房里的人,不叨扰二位了。”   说完, 便要直接转身离去。   国公爷闻言微愣, 目光不由往霍元擎身边的女子瞧了去, 这才注意到那女子似乎不是寻常的丫头, 顿时,国公爷脸上微敛,作为长辈而已,确实是不好教训儿子房里的人,他压根未曾注意,还以为是哪个进来服侍的丫鬟。   当即,只淡淡的咳了一声。   长公主这时忽而起了身,远远地朝着霍元擎唤了声:“擎儿。”   霍元擎步伐微顿,抬眼看了长公主一眼,少顷,朝着长公作揖,客气却有些疏离道:“母亲有何事吩咐?”   长公主嘴角微微一凝,只缓缓走到距离霍元擎跟前四五步的距离位置停了下来,细细看了霍元擎两眼,置于腹前的双手微微握紧,复又松开了,良久,只淡淡道:“这几日天干物燥,今日厨房特地备了冰糖炖雪梨,润喉的,吃一碗再去吧。”   说着,转身又重新回了软榻。   长公主行事一向淡漠疏离,这或许,亦是头一回主动留人,往日里只有遣人的份,哪怕,对方是她的儿子,大概依旧有些不大习惯,姿态依然摆得高高的。   霍元擎闻言,只将手背在身后,淡淡道:“不用——”话还未曾说完,忽见身旁的纪鸢偷摸扯了扯他的衣袖,霍元擎嘴角微抿,良久,改口道:“多谢母亲。”   长公主坐在软榻上,往霍元擎身侧的纪鸢瞧了一眼,缓缓颔首,令厨房将备下的冰糖炖雪梨送了来。   ***   厨房动作倒是麻溜,不一会儿便立马将吃食送了来,只是,从吩咐厨房人来,到厨房人真的来了,一直到吃食奉上后,这一整段时间里,整个屋子里静悄悄地,再无人开口说过一句话,便是连杵在长公主身旁伺候着的纪鸢,都平白觉得尴尬。   从未料到,大房的气氛竟然是这样的,一家人,坐在一起坐了一刻钟,竟然没人开口说过话,长公主完全将国公爷当做了摆设,由始至终,就没往他那边扫过半眼,倒是时不时抬眼往霍元擎身上瞟了两眼,似乎想说几句,但是,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霍元擎本就是个沉默寡言的,倘若他不想说话,怕是可以这样直挺挺的坐在那里坐上一整日,不过,想来也是,天子周身侍奉,除非天子主动问话,怕是一整日也难得开口说过几句,许是这么多年以来,习惯了吧。   落在纪鸢眼中,只觉得这三位,是互看对方不顺眼。   倒是苦了纪鸢,杵在长公主身边,大气不敢出一下,她这么个小人物,周旋于这么多大人物之间,唯恐一不小心,便成了炮灰。   好在,这三位倒是有气性的主,并未将不满撒在不相干人等身上,屋子里除了安静,并未出现任何异常。   霍元擎其实不爱吃甜食,那满满当当的一大碗,只皱着眉硬着头皮用完了,用完后,片刻不逗留,直接冲着国公爷及长公主道:“儿子告退。”   说完,看了长公主身边的纪鸢一眼,纪鸢便立马乖觉的朝着长公主福了福身子,道:“妾告退。”   长公主冲霍元擎纪鸢二人摆了摆手道:“去吧。”说完,右手轻轻一抬,身侧的玉蝉立马上前搀扶,长公主将手搭在玉蝉手心,缓缓起身道:“我也累了,进去歇着吧。”   说着,直接将国公爷撂下绕过屏风进去歇着去呢。   国公爷将茶杯往桌面上重重一搁,脸色更加不好看了,只是那不满不知缘何,似乎并不是针对长公主的,而是针对…霍元擎与纪鸢二人。   为何针对他们二人?   是在怪他们二人的出现,打扰到了什么么?   ***   便是出了长公主的院子,纪鸢还在轻轻地拍打着胸口,缓缓地呼出了一口气,唔,以前觉得那大公子性情不定,冷若冰霜,是个极不好伺候的主,可是,自打见了那国公爷后,见识到了国公爷的恶言恶语、阴晴不定,纪鸢忽而发觉,大公子其实是极为好说话的一个人。   果然,幸福原来皆是比较出来的,相比之下,纪鸢竟然会觉得伺候大公子其实是见极为轻松的事儿。   “身子…好些了么?”   霍元擎腿长,步子大,隐隐放缓了脚步,待纪鸢走上来后,与她并肩而行,方偏头看了她一眼,缓缓问着。   问这话时,霍元擎喉咙微热,一只手背在身后,手指微微握着,不断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上细细摩挲着。   前日晚上,他们二人…   昨夜,霍元擎歇在了宫里,眼下,一下值他便匆匆赶了回来。   纪鸢小脸也有些热,良久,只低低的“嗯”了一声。   霍元擎闻言,又细细瞧了她一眼,嘴角微微勾起。   去往木兰居的路稍稍有些长,约莫一刻钟的脚程,丫头们都自觉落下了一段很远的距离,霍元擎跟纪鸢并肩走着,霍元擎步子放得慢,纪鸢也只得更慢,只慢悠悠的跟着,好似还是头一回这样在府中散步。   问完这句话后,霍元擎便无话了,他向来话少,可是奇怪,许是相处久了,又许是,这样的寡言,与之前在长公主屋子里的寡言是不尽相同的,在长公主屋子里纪鸢只觉得有些尴尬,可是此时此刻,纪鸢没有半分不自在的地方,好似,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相处方式。   反倒是纪鸢总是忍不住想要主动问他的话——   “公子,您…今儿个怎么回这么早?”   往日里,霍元擎多半是在太阳落山时分回的,鲜少在这个时辰回来。   “回来瞧瞧你的身子的。”霍元擎如实道,说罢,忽而又从腰间摸出了一个小绿瓶子,微微咳了一声,冲纪鸢道:“上次的药用完了,这是新的,倘若伤着了,挨不住,用些药会好些…”   说完,直接将药瓶子递给了纪鸢。   纪鸢脸一红,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生怕被旁人撞见了似的,只一脸心虚的急急推了他一把,道:“我…我身子已然好了,用不着这个了,你…你快些收起来。”   霍元擎挑眉看了纪鸢一眼,依言又将小瓶子重新塞回了腰间,立在纪鸢跟前,上上下下打量了纪鸢一阵,忽而又道:“走累了么?若是累了,我抱你回去。”   似乎生怕她伤着痛着,继而对某些事儿产生了抵触心理。   纪鸢脸憋红得说不出话来了,只支支吾吾的转移着话题道:“不…不累。”说完,又立马指着远处的花朵道:“那里的花好美。”   生怕那霍元擎发起疯来,真的要将她从这里将她给抱回去,那隔天,连守在霍家西门外头的那个卖货郎怕是都会知晓了,于是,纪鸢赶忙一连着往后退了几步,与那霍元擎拉开了一道安全距离,不多时,立马红着脸跑到了一旁的花圃旁背对着站着,借故摘花掩饰自己的脸红心跳。   纪鸢不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只觉得那霍元擎瞧着一本正经的,可是说话行事却只管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丝毫不顾及场合,不过也是,他是霍家大公子,自然想做什么便可随时随地做些什么,哪个又奈何得了他。   这般想着,纪鸢弯腰摘了一朵白色的葱兰,扭头,只见那霍元擎不知何时已经杵在了她的身后,静静地看着她,就在这样的一瞬间,纪鸢忽而没来由的想起了爹爹娘亲,娘亲爱花,也是喜欢摘花,爹爹每次也总是这样静静地站在娘亲身后看着,娘亲摘了花后,爹爹就亲自给她戴上。   思及至此,纪鸢心下一阵恍惚,只忍不住看着眼前的霍元擎,一如娘亲当年,将花儿缓缓递到了霍元擎跟前,忍不住喃喃的道了声:“公子,可否替鸢儿戴上?”   霍元擎接了她的花,直接将那朵简单的葱兰别在了纪鸢的发鬓上,顿了顿,上上下下的打量了纪鸢一阵,目光落到纪鸢脸上时,微微有些怔住。 第191章   纪鸢生得标致, 霍元擎一直是知晓的, 也可谓是看着她长大的,只是,或许正是因为如此, 看待她的目光,更多时候, 是将她当个小女孩儿, 即便她入了大房,起先, 一直也觉得她还小,因此, 关注她更多的是性子,下意识的就有些迁就及照佛她的意味, 反倒是容貌好似成了其次, 只觉得脸小小的,白白的, 不过巴掌大小,还没完全张开了。   可是,直到了这一刻——   对上了一双含情凝睇、眸含秋水的眼。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 明明是双目澄澈、双瞳剪水的一双杏眼, 却见内含秋波、饱含风情, 目光定定的看着你时, 里头仿佛藏有一轮漩涡, 仿佛要将你的魂儿都给吸到里头去似的, 有几分魅惑、妖艳,有种蛊惑人心的力量,让人压根舍不得挪眼。   目光下移,那张巴掌大的小脸不知何时,竟然已经渐渐张开了,脸上那些少许肉肉的婴儿肥不知何时早已消散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张艳压群芳的鹅蛋脸,绀黛羞春华眉,秋波一转星辰目,立在眼前,静静地看着着他,眉眼含笑,只见她“微晕红潮一线,拂向桃腮红,两颊笑涡霞光荡漾”。   那一瞬间,霍元擎呼吸微顿,目光微痴,一直愣在原地。   “公子,鸢儿…鸢儿好看么?”   纪鸢见霍元擎直勾勾的看着她,脸稍稍有些红。   又见他双眼发直,一眨不眨,目光稍稍有些痴有些呆。   霍元擎是谁,乃霍家大公子,向来冷漠冰霜、威风赫赫的一个人,他的眼中只有严厉、犀利,只有对所有一切人或物皆是藐视及冷漠的,好像天地万物都入不了他的眼,几时瞧见他露出过这样的神色,纪鸢眼中一片诧异,诧异过后,只忍不住双眼弯弯,微微掩面笑着打趣。   她一笑,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失去了颜色。   霍元擎只觉得脑海嗡嗡作响,更是忘了言语。   纪鸢见他久久无话,嘴角的笑渐渐凝固住了,片刻后,只微微咬着唇,顿时稍稍有些失望起来。   却未料正在此时,一只粗粝的手指忽而伸了过来,轻轻地碾揉着纪鸢的唇,将她的唇从她的贝齿见解救了出来,紧紧盯着她的朱唇榴齿,哑声喃喃道:“别咬,当心破了。”   纪鸢一愣,立马松开了牙齿。   只是,她松开了,他的手指却一直没有松开,抚着她的唇,轻轻地揉着,碾压的有些疼,纪鸢脸有些烫,过了好半晌,只张嘴用力的朝着他的手指头咬了一口,咬完立马松开吐出来就跑。   霍元擎只觉得手指头一疼,再一抬眼时,只见纪鸢伸手抓着两侧的裙摆,已经提起裙摆跑远了。   午后的园子,有和煦的阳光,有微风,花香,空中有自由自在的蝶儿,及在身前一路小跑的人儿。   风儿吹在她的发梢,长发裙摆飞扬,跑了一阵,纪鸢偷偷扭头看他,生怕他追了上来。   霍元擎见了,目光一直追随着她,恍然间,又低头看了自己的手指一眼,大掌嗖地握紧,背在了身后,片刻后,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提着步伐,大步跟了上去。   身后,几个小丫头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纷纷笑着掩嘴,不紧不慢的跟了上去。   ***   纪鸢一路小跑到了木兰居这才缓缓停了下来。   她常年身居内院,极少外出,除了种花搬花,没干过什么重活,更甭提体力活了,这一路小跑回来,只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小脸一时间变得红扑扑的。   到了院子门口,眼看着霍元擎马上要走过来了,纪鸢立在门口,犹豫了片刻,还是立在原地等了他一阵。   霍元擎走过来,见她乖乖在等他,嘴角一勾,走到纪鸢跟前,伸手将纪鸢额前的一缕碎发拂到了耳后,脸色温和,嘴里却微微带斥道:“慢点跑,当心摔了。”   纪鸢耸了耸鼻子,犹豫了片刻,轻轻地拉了拉霍元擎衣袖一角,霍元擎瞅了她一眼,立马闭嘴了,两人并肩走了进去。   才刚踏入院子,只见湘云忽而走了出来,远远的冲霍元擎及纪鸢行了个礼,踟蹰片刻,冲纪鸢道:“主子,魏姑娘来了。”   纪鸢有些意外,下意识的抬眼瞅了身旁的霍元擎一眼,霍元擎面色如常,听了并无多少异处,纪鸢想了想,道:“什么时候来的?”   湘云道:“来了有一会儿了,这会儿在侧厅候着,奴婢瞅着魏姑娘神色似乎有些低落,说是与主子您合得来,找您来唠唠嗑的。”   神色低落?   与她聊得来?   她们并无多少交集,就上回魏蘅帕子落了,她帮着捡了起来,魏蘅前来回礼,到她这木兰居来过两回。   霍家跟老二房的那些堂亲走得还算近,霍元昭几位堂姐堂妹也时常入府走动,魏蘅近来也跟着走得勤,要说走得近,也理应与霍家几位姑娘们走得近才是,她是府中内眷,虽年龄相仿,到底有些不便,不过,纪鸢深知对方的心思,也有些“佩服”对方的所为。   这般想来,纪鸢点了点头,道:“那我去瞧瞧吧。”   说完,复又瞧了霍元擎一眼。   正欲往里走,忽而闻得一道惊喜的声音:“鸢姐姐。”   纪鸢闻言下意识的抬眼,不多时,只见从廊下走出来一婀娜多姿的姑娘,头上绾着飞仙鬓,身着一袭淡蓝色百褶裙,外罩着一袭凌白色的纱质外罩,看起来飘飘欲仙,又有些冰清玉洁,说曹操曹操便到,此人正是魏蘅是也。   魏蘅听到动静心知是定是纪鸢回来了,立马出来迎接。   出来后,见到纪鸢身边还立着一位高大威猛的男子,魏蘅心下一喜,听闻纪氏受宠,她得了消息霍家大公子回府了,这是第四回 来这木兰居,总算是撞见了一回。   魏蘅心里激动,面上却微微一红,似乎见到了霍元擎有些意外,只远远地朝着霍元擎福了福身子道:“蘅儿…蘅儿见过大公子。” 第192章   见魏蘅这一脸羞涩忸怩的模样, 院子里一时安静了下来。   湘云跟纪鸢身后的抱夏、菱儿二人对视了一眼, 纷纷蹙眉,按理说,这会儿见魏蘅出来了, 湘云理应上前当着纪鸢的面道声“魏姑娘等了姑娘许久了”之类云云,寒暄客气一番的, 只是, 一见到魏蘅这做派,湘云便有些不喜。   她是打苍芜院出来的, 历来最重规矩。   当初派来侍奉纪鸢,嘴上不说, 心里实则有些犯嘀咕的,毕竟, 那纪氏小门小户, 不过一个妾,哪里有在主子跟前得力, 可是来了这木兰居后,湘云才发现,纪氏是个规矩的, 该懂的规矩都懂, 该知的人情世故也知, 言行举止跟府上几位姑娘们相比瞧着似乎有过之而无不及, 且相处时间越长, 越发觉得纪氏的好, 她坦然自在,日子过的松快而自在,这木兰居就跟仙境似的,每日欢声笑语的,湘云是个爽快的主,渐渐地,只觉得待在这木兰居要比当初的苍芜院要开心轻松多了,她口中的纪氏,不多时,渐渐改成了主子。   她的心自然是向着纪鸢的,眼下,见魏蘅如此,非但不喜,心里头还隐隐有些鄙夷,只觉得这位魏姑娘的举止做派与魏家的名流世家的称号似有些不符。   纪鸢面上倒还算淡定,只冲着魏蘅淡淡的笑了笑,既不熟络,也并未疏离,无论这魏蘅打什么注意,无论将来这霍家大房当家主母的位置能不能如她所愿,这是纪鸢最合适的态度。   霍元擎眼神却压根没往魏蘅那边扫过半眼,更加未曾回应她,只冲纪鸢道了声:“我有些累了,进屋躺会儿,你一会儿过来。”   纪鸢愣了片刻,袖子里攥紧的手指松了松,这才冲那霍元擎缓缓点头。   魏蘅见霍元擎看也没看她一眼,心中有些失望,见他马上要走,心下一急,立马抢先一步道:“大…大公子。”   说完,又觉得自己的举止似乎有些唐突,只微微胀红了脸,看了纪鸢一眼,冲那霍元擎道:“蘅儿昨儿个来探望鸢姐姐,听闻鸢姐姐身子不适,恰逢前些日子蘅儿三叔送了一些药材过来,里头有些滋补身子的药材,今儿个便特意给鸢姐姐送来了,里头还夹杂着些治疗风寒及跌打的膏药,蘅儿寻思着上回大公子的风寒不知好透了没,便也一并给大公子捎了来,还望鸢姐姐跟大公子笑纳。”   魏蘅说着,看了湘云一眼。   湘云这才冲着霍元擎及纪鸢道:“禀主子,魏姑娘方才送的东西奴婢已经收下了。”   霍元擎这才正经瞧向了魏蘅。   魏蘅见霍元擎总算向她瞧来,立马冲着那霍元擎露出了一抹矜持浅笑。   然而那霍元擎不过随意瞥了她一眼,下一瞬,只见那霍元擎看了纪鸢一阵,忽而冲她淡淡道:“我身上未有现银,一会儿你先垫着。”   说完这没头没尾的一番话后,霍元擎便目不斜视的直接绕过了魏蘅进了屋。   留下纪鸢、魏蘅等人立在原地面面相觑,一时半会儿还没琢磨出这番莫名其妙的话语的含义。   ***   还是纪鸢率先反应过来,纪鸢先是一愣,不多时,喉咙里轻轻咳了一声,面上的神色只有些怪异,似乎想要笑,却又强自憋着,似乎有些瞠目结舌,又偏偏得装作一副毫不知情的神色。   魏蘅亦是缓了好一阵,忽而灵光一闪,彻底反应了过来,那…那大公子的意思是——   霎时,魏蘅的脸胀得通红。   没有人能够重复跌倒在一个坑里,两次,魏蘅只觉得遭受到了第二次羞辱。   魏蘅只紧紧攥紧了双手。   脸上的胀红顷刻间消失殆尽,变成了白色。   一次两次便也罢了,次次受人冷脸,便觉得对她是种侮辱了,尤其,还是当着一众丫头妾氏面前,怎么说,她也是魏家长女,霍家的远亲。   纪鸢咳了一声,只冲着魏蘅有些尴尬的挤出了一抹淡笑道:“大公子是说笑的,魏姑娘莫要见怪。”   顿了顿,见魏蘅脸色不对,沉吟了一阵,复又道:“我身子正好有些不适,魏姑娘此举当真是雪中送炭,我着实不知该如何感谢才好,呃,站在这里做什么,要不,咱们进去聊吧。”   纪鸢这个地主,应当该尽尽地主之谊。   只是,饶是脸皮再厚,魏蘅这会儿也没脸在这呆了,魏蘅只扯着笑,强自冲纪鸢道:“不…不了,我忽然想起外祖母那里还有些事儿,得赶回去了,后日我的生辰宴,鸢姐姐身子若是好了,欢迎前来赏脸。”   魏蘅说完,便领着丫鬟匆匆走了。   脸色有些不大好看。   非但不好看,嘴角微微抿着,走到了院子口,扭头瞧了一眼,见六七个丫鬟簇拥着将那个纪氏送了进去,那架势,简直比二房太太王氏有过之而无不及,满院上下简直将那小门小户出生的孤女当做正房太太伺候了,这般想着,魏蘅眼里闪过一抹妒意。   ***   待那魏蘅走远了后,菱儿忍不下去了,冲着纪鸢抱怨吐槽道:“主子,这魏姑娘与您非亲非故,又不甚相熟,老来打搅您作甚,谁不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咱们都瞧着她不喜,主子,您往后就甭在搭理她了。”   湘云附和道:“这几天见天过来,跑得越发的勤了。”   纪鸢闻言脚步一顿,片刻后,蹙眉看了湘云、菱儿一眼,菱儿脖子一缩,湘云立马抿嘴不说了。   纪鸢这才一言不发的走了进去。   进去前,纪鸢还轻轻蹙眉,想着魏蘅临走前那个脸色,似乎…不太友善。   敌不犯我,我不犯人,敌若犯我——   纪鸢不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进屋后,只见那霍元擎背着手立在窗户前,听到动静,霍元擎大步走了来,指着八仙桌上的一堆匣子冲纪鸢道:“这是日前北疆进贡的贡品,太后知母亲喜爱红宝石,挑了一些红宝石首饰赏赐给母亲,我多挑了几件,你且先选几件,剩下的,一会儿派人给母亲送去。”   纪鸢原本还在琢磨魏蘅的事儿,正满腹心思,冷不丁听到霍元擎这般说,顿时微微一怔,下意识的往桌子上瞅去,几个丫鬟们眼明手快的将桌面上那十来个匣子揭开,顿时所有人齐齐愣住。   里头十几件首饰赫然映入眼帘,且不说款式如何,做工如何,桩桩件件全是如鸽子血似的,红得恍眼的红宝石,齐刷刷的,每一颗都有鸽子蛋大小,镶嵌在赤金的凤冠中,玉簪上,险些闪瞎了大家伙的眼睛。   尤其,其中有一套用无数颗红宝石制作成的眉心坠抹额头饰,惊艳了所有人。   霍元擎见纪鸢目光落在了那套首饰上,只挑眉将首饰拿了起来,往纪鸢额前一比,此套眉心坠做成了凤凰展翅的形状,每一根翅膀上都镶嵌了无数颗米粒大小的红宝石,扣在额前,一颗鸽子蛋大小的红宝石做成滴状,恰好滴落在纪鸢眉心处,鲜红如血的红宝石霎时衬托得纪鸢整个人妖艳魅惑,像个遗落凡间的妖精似的,霍元擎手指一颤,险些将这如若珍宝的贡品给摔碎了。   “好看。”   霍元擎盯着纪鸢的脸,良久,低低道。   不知是在称赞首饰好看,还是在回应之前纪鸢在园子里对他提出的发问。   最终,霍元擎将这套最华贵的眉心坠留了下来,又指了两件其他首饰,其余的,吩咐湘云亲自给长公主送了去。   那什么,这是太后赐给长公主的,她…她怎么能要,并且,送给长公主的那些,还是她挑剩下的。   只是,纪鸢心突突乱跳着,眼睛有些花,目光放眼之处,全是一片刺眼的红色,唔,她怕是被这一屋子红宝石给闪瞎了眼了,头有些晕。   ***   湘云领了七八个小丫头小心翼翼的将这些贡品送往长公主处,出了苍芜院不久,恰逢在前头的园子里赶上了缓缓离去的魏蘅一行,湘云领着一众丫鬟与她打了招呼便直接越过了魏蘅离去,擦肩而过的时候,只见湘云故意高声道:“当心着些,这些可都是宫里来的贡品,谁要损坏了,十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芍药听了一脸得意道:“湘云姐姐,公子待咱们主子可真好,这些可全都是太后赏给长公主的,公子却将里头最华贵的留给了咱们主子,公子待咱们主子可真好。”   湘云瞪了芍药一眼,道:“那是主子命好,公子待咱们主子好是应该的,不待主子好,待谁好。”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不是谁都有主子这般好的命,有些人没有这样的命却偏上要往上赶,只会撞破了头,哎,何苦了。”   一行人越过魏蘅时恰逢一阵轻风吹过,刮起了盖在托盘上的红绸,随即露出里头鸽子蛋大小,晃得人头晕目眩的红宝石首饰。   魏蘅见了微微瞪大了双眼。   不多时,魏蘅双手用力握紧,双眼渐渐眯起了。 第193章   两日后魏蘅生辰, 霍家两位姑娘们马上要出嫁了,被拘在府中半年备嫁,不准出门,未曾到访。   纪鸢这么个后宅女眷自然也不适合参与她们那些姐儿、姑娘家们的聚会, 故,借病推脱, 亦是未曾到访, 但是却差人送了礼去, 也算是回馈对方一次又一次送来药材的情意罢。   此后的一连着好些日子, 纪鸢每日白日里到长公主院子里亲自侍奉着,夜里还得等着那霍元擎回来卖力伺候,只觉得将整个自己都毫无保留的奉献给他们娘俩了, 片刻不得歇息, 每日唯有盼着那霍元擎日日入宫值夜差才好, 唯有这样, 天一黑, 用完膳,她才能立马钻入了被窝, 才能盼得一个好觉。   自从与那霍元擎行了房后, 有甜蜜也有烦恼, 甜蜜之处是,原来唯有这样, 两人才能渐渐靠近, 原来两个毫不相干的男女间是靠这样的亲密联系才能长久的相伴一起的, 甚至能够成为一家人的。   烦恼之处便是,累人。   忽然发觉,这女子还是唯有在闺中时才最得自在,一旦成了亲,嫁了人,便慢慢开了过上了上有老下有小,中间还是汉的苦闷日子,丁点不再有自己的空闲时光,何况,她其实不过就是个妾而已,便已日日忙得两头不见天了,更别提正经的管事太太了,或许,当妻的当有妻的好,当妾的也有妾的好吧。   只是,在纪鸢的印象中,妾氏,好像不是这样的,尹氏清闲、柳氏自在,虽各有各的苦恼,却远没有纪鸢这个妾做得这般疲惫累人。   ***   好在长公主院子里事物少,长公主又不是那等繁杂苛刻之人,待往那长公主的院子渐渐去的多了,便也渐渐得知了一些长公主平日的作息习惯,摸清门道了,既服侍得到位,又可让自己清闲,再加之,长公主其实是个面冷心热的,跟那霍元擎一样,瞧着冷冷冰冰的,实则是个宽厚的。   譬如这日,长公主见纪鸢眼下乌青,这几日瞧着脸上还上了妆,扑了脂粉,却也难以掩住脸上的疲倦,便早早打发她回去了,并淡淡道:“这两日我想要清净一二,你过两日再来吧。”   纪鸢听了心中一喜,面上却未显,只恭恭敬敬的退出了屋子,然后巴巴去了。   纪鸢走后,长公主吃了口茶,直要起身,苏嬷嬷立马前去扶着,只笑呵呵道:“小主子也真是个不知节制的,现在的年轻人啊,尽知由着性子胡来,丁点都不注意自己的身子,主子您瞅见没,纪氏这孩子,这几日萎靡不振、眼下泛青,站着都能睡着了,怕是遭罪不轻。”   长公主闻言,冷哼一声道:“男人都这副德行,历来只顾着自个享乐。”   不管旁人死活。   即便是她儿子,长公主也照骂不误。   苏嬷嬷心知长公主这是在指桑骂槐,脸上却笑的合不拢嘴道:“旁的人风流胡闹是常事儿,但是老奴却知,咱们小主子可不是这样的,也就对打从心眼里喜欢的人才会这样。”   说着,见长公主面露不屑,苏嬷嬷笑着摇摇头,赶紧将话题岔开了,道:“照着这股腻歪劲儿,指不定要不了几日,就会有好消息了,哎,小主子这么些年,也总算是尝到了些好了。”   说罢,顿了顿,又道:“您瞅着人都这样了,还日日前来伺候着,倒也是个孝顺的,老奴私底下打听过,原来是小主子私下嘱咐了纪氏,让她日日来到主子您跟前伺候着,小主子嘴上不说,心里却也一直是挂念主子您的。”   长公主闻言,面色微缓,只缓缓点了点头,提到孩子,过了良久,只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腹部,伸手轻轻地抚了抚,叹了一口气道:“擎儿好似不喜这个孩子,也不知该不该留下。”   一想到这里长公主就觉得恼恨。   一开始是准备除了的,只觉得是侮辱,是祸害,一如当年,一时心软,结果,成了她一生的牵绊。   她历来是个冷血之人,皇家子女,有几个矫揉造作的,各个心狠毒辣,当年,为了皇兄的大业,她委屈下嫁,一开始就准备了要和离的,可是,有了孩子,心软了。   后来孩子被夺回霍家,她想要装作没这个孩子,只是,欺骗了世人,却始终欺骗不了自己。   如今,只觉得又要重蹈当年的覆辙了。   被那老货发现了,加之,肚子里的这块肉渐渐长大,她想要除去这个孩子的决心又开始迟疑了。   长公主拧着眉,面上难得有些愁容。   苏嬷嬷闻言脸色立马一变道:“哟,这话,主子可不得再说了,小主子哪里会不喜欢,您又不是不知他一贯的性子,之前小主子对您是有些误会,可老奴眼瞅着这些日子小主子往您这边来得越发勤了,从前不住在一个地儿,自然生分,可现如今住在一个屋檐底下,毕竟是母子,血浓于水,便是有天大的误解,也终究会慢慢释怀的,更何况,小主子从前孤僻,身边没有知冷暖的,现如今啊,脸上已经渐渐有些笑了,待往后慢慢有了孩子,当了爹娘,定是能能够理解您的苦楚的,您就甭瞎想了,如今之际,唯有调理好身子,将肚里的这个小小主子平平安安的生下来才是个正理。”   说到这,话语一顿,踟蹰了片刻,缓缓道:“有句话老奴不知当说不当说。”   长公主立在窗前,说:“跟我还绕什么弯弯道道。”   苏嬷嬷便盈着笑,顿了顿,道:“其实老奴瞅着国公爷这么些年也是不容易,国公爷这么多年早生心生悔意了,从前摆着脸面拉不开面,便一直跟你较劲着,如今啊,是天天日日伏低做小,彻底跟您低了头,这吵了二十多年,斗了二十多年,都老夫老妻,如今孩子都有俩了,主子您干脆就给了国公爷一台阶下,从此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不也挺好的么,哎,其实当年那事儿,也不全是国公爷的错,您说呢,人这一辈子啊,就这短短几十年,这斗气若是斗上了一辈子,搭上了一辈子的幸福,还真有些不值当——”   苏嬷嬷苦口婆心。   长公主立在窗前,虚扶着窗沿,脸上没什么表情,手却缓缓抚上了腹部。   正在这时,只听到院子外头一阵喧哗,不多时,玉蝉立马进来禀告道:“主子,国公爷来了。”   苏嬷嬷顿时乐得合不拢嘴。   长公主愣了片刻,搭在窗台上的手微微一紧,眼瞅着苏嬷嬷迎了上去,嘴里轻轻地冷哼了一声。 第194章   却说国公爷背着手进来后, 苏嬷嬷立马吩咐玉蝉派人上茶,国公爷目光往屋子里扫了一圈,见长公主背对着立在窗前,国公爷大手一挥, 苏嬷嬷往窗子方向瞧了一眼,便领着玉蝉等人退下了。   人走后, 国公爷到贵妃榻上取了一件红色的斗篷, 朝着窗子处缓缓走去, 走到长公主身后, 犹豫了片刻,只轻手轻脚的将斗篷披在了长公主肩上,看了长公主背影片刻, 只低低地咳了一声道:“窗子口风大, 当心冻着呢。”   国公爷将声音压得低低的, 难得显得有些温和。   长公主眼皮都没抬下, 直接将斗篷拨开, 斗篷直接滑落到了地上。   国公爷也不恼,屈尊弯腰拾了起来, 又不厌其烦的再次披到了长公主肩上。   长公主火气上涌, 直接转过了身子, 冲着国公爷一脸冷漠喝斥道:“大胆,再碰我一下试试?”   那副架势, 就像在训斥一个犯了罪的狗奴才似的。   长公主一身尊荣, 皇室贵女, 通身气派,光是往那一站,身上威严尊贵的气势便是霸气侧漏,尤其此番,脸一拉,更是显得盛气凌人,浑身上下透着股子不怒自威的气势,饶是立在常年四处征战、手握十万禁军的国公爷跟前,气势丝毫没有落下半分。   长公主这一声带了满满的气愤与嫌弃。   国公爷是谁,便是陛下对他,也要让上三分薄面,整个京城,敢这个样对他的说话的,也就眼前这人了,他这辈子受的所有噎受的所有气,全是出自眼前这女人,饶是脾气再好的人,也受不住了这样喝斥,更何况,他从来就不是个好脾气的人。   不过,这人说来也奇怪,被人虐着,骂着,摆着脸色冷眼相待着对待久了,竟然也渐渐习惯了,大概,人,有时候是容易犯贱的吧。   国公爷虽有些恼,却咬咬牙,也能生生忍下了,只见他缓缓呼出一口气,嘴角微微抽动了几下,方尽量的、极力的将声音放缓了道:“我是怕冻着肚里的女儿。”   国公爷摸了摸鼻子,腆着脸道。   一听到对方说起肚子里的孩子,长公主更是火气上涌。   只是,她完全半句废话都不想跟他说。   长公主微微抬着下巴,甩都没甩他半眼,直接掀了肩上的斗篷扔到了国公爷脸上,直接大步绕过他歪着身子躺在了里头的贵妃榻上,全程将他彻底当成了空气。   ***   国公爷抱着斗篷,默默放到了一旁的椅子上,跟着来到了贵妃榻前,见榻上小几上摆放了一应茶具茗碗,国公爷往茶具上瞧了几眼,默默将所有的武器移到了远处的八仙桌上,片刻后,坐在了贵妃榻的边沿上,直勾勾的盯着长公主瞧了一阵。   坐了好一会儿,见长公主闭着眼,不知睡着了没,见没动静了,国公爷这才俯着身子轻手轻脚的将长公主的双脚抬上了软榻,又替她脱了鞋袜,正要起身那张细软给她盖上,只见长公主蹙了蹙眉,睁开了眼。   一见他捏着她的脚,长公主大怒,抬脚就朝着国公爷身上一顿乱踹,咬牙冷斥道:“不要脸的老货,大胆,我要赐你死罪。”   脚下一个没注意,一个用力,正好国公爷俯着身子,一时不察,就直接踹到了国公爷的脸上。   国公爷脸上一沉,用力的捏着长公主的脚,当即板着脸训斥道:“闹够了没,多大的人了,都快要当祖母的人呢,你丢不丢人,还堂堂长公主,小九都比你有公主样。”   “你——”长公主脸上胀得通红。   “我什么我。”国公爷朝着长公主凶狠的瞪了一眼,只用力的掐了一把长公主的脚丫子。   长公主抽痛一声。   一脸恼恨的想要将抽回来,又抽不起,想要再往他脸上踹两脚,却被他捏得死死的,压根动弹不得,想要往几子上找东西砸过去,可是此时几子上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长公主只气得犹如砧板上的鱼儿,竟然怎么蹦跶,都蹦跶不出他的掌心。   国公爷见她想要发怒,可满腔怒意却压根无处使,几十年了,头一次见她如此吃瘪模样,不知怎地,国公爷忽而忍不住得意的笑了,笑过后,又微微板起了脸,一脸严肃道:“好好躺着,伤了我的宝贝女儿怎么办。”   说完,小心翼翼的松开了她的脚,起身从床榻上取了一块薄毯过来,搭在了长公主身上。   长公主气得想要挣扎,可是,气还压根没有使出来,忽而胃里一阵翻滚,长公主立马捂住胸口,一阵干呕了起来。   国公爷见状大惊,立马上前扶着她,见她推他,要痰盂,他一时找不着,只得将手伸了过去,有些焦急的冲她道:“吐我手上——”   不多时,整个院子里大乱了起来。   ***   八月,似乎是最好的季节,八月团圆,八月亦是喜庆秋收的季节。   八月末,霍家二姑娘霍元芷大婚,配给二皇子宁王为侧妃,虽为侧室,但宁王亲临迎亲,可谓是给足了霍家脸面。   一时间,整个霍家一片喜色。   尽管,此番嫁女,一切从简,毕竟,霍家家大业大摆在这儿了,便是再简,也依然门庭若市,热闹非凡。   霍家闺女不多,二姑娘霍元芷虽为庶出,但却颇有些才情,即便在整个京城皆是排得上号的,此番,宁王跟霍家联姻,关系更近一层了,尤其,与霍家二房直接紧密联系在了一块儿。   霍元芷大婚,众人前来相贺。   长公主自然不会到场,便指了纪鸢这个代表大房前去露了个面,走走过场。   两月后便是那霍元昭的婚事了,即便与那霍元芷历来不合,霍元昭天还是早早的起了,挤到那霍元芷的新房提前熟悉流程,连纪鸢都没工夫搭理。   霍元芷的芷蘅院,纪鸢这还是打头一回来,只见整个院子里挂着喜庆的红绸红灯笼,整个屋子里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围在里头卧房的皆是与霍元芷同一辈分的姐妹。   往日里那霍元芷的人缘未见得多好,可是,如今,这霍元芷攀上了宁王府,这身份不免微妙了起来,那宁王可是日前朝堂上最炙手可热的人,倘若将来那宁王…这霍元芷的身份可谓是水涨船高,一时间,整个芷蘅院空前繁华。   纪鸢未曾在里头多呆,她本就不爱凑这热闹,又加上确实与那霍元芷并无深交,不过远远地瞧了两眼,便出来了。   放眼望去,整个院子一片鲜红,唯有新娘子身上的喜服较之鲜艳如血的正红偏暗了几个色度,亦是艳红之色,可细瞧之下,却又避开了正红色,纪鸢微微愣了片刻,忽而有些感慨,女子未来的一生的地位,一开始便被这喜服的颜色定下了。   按理说凭着霍元芷的身份完全可以自由选定这喜服的颜色,只是,每个人所奢求的不同,注定选择的路便不尽相同。   待在喜房里只觉得有些闷,纪鸢来到了院子里透气,刚出来,只见许久未见的甄芙儿迎面走了来。   两人碰了正着,目光相撞,纷纷怔住。 第195章   甄芙儿这日头戴着赤金点翠嵌宝大凤钗, 穿一袭藕粉色海棠细花褙子, 下着浅绯色撒花洋皱裙,脖子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 这一身打扮珠翠绫罗, 光彩照人, 比之之前在霍宅时,更要来得夺人耳目。   二人一个进,一个出。   杵在原地, 对视了良久。   还是甄芙儿开口主动招呼道:“鸢妹妹,多日未见,别来无恙。”   甄芙儿面带着浅浅的笑意,神色平静淡然, 就好像遇到了一位旧友,只神色如常笑着寒暄。   纪鸢倒是有些意外。   其实, 纪鸢与甄芙儿并未深交, 也并无恩怨, 所见的次数堪堪可数,然而, 每次见了她, 甄芙儿总是下意识的带着窥探及打量,莫名带着些敌意,直至去年那件事之后。   纪鸢嘴唇蠕动了下, 似乎想要回应什么, 却又一时无话可说, 最终只淡淡的冲其颔首,缓缓从她身前越过,竟然一字未表。   其实,本就不是如何相熟之人,她不过是一方妾氏,对方将来是王家正房太太,似乎未来亦是无甚交集,便也无须刻意攀附。   经过甄芙儿身边时,只听到甄芙儿冷不丁道了一声:“可否移步说几句。”   纪鸢微愣,对上了甄芙儿淡笑的脸,过了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院子前头有一处嶙峋假山,假山背面建有一八角凉亭,周围花卉植被环绕,景致极美,甄芙儿轻车熟路的将纪鸢领进了凉亭,却并未坐下,而是缓缓走到厅子一角,隔着亭台水榭,与对面的庭院遥遥相望,那里,曾是甄芙儿住了七八年的枱梧院,算是她的半个家。   这座府邸的一花一木,她都甚是熟悉,以为,这里的一切,终究会是成为她的,以为这半个家,终究会成为她真正的家。   “甄姑娘,可是有什么想说的?”   纪鸢见甄芙儿背对着她,久久无话,不由出声询问。   纪鸢的声音,打断了甄芙儿的沉思,甄芙儿从恍惚中缓过神来,转过身,上上下下打量着纪鸢。   ***   方才忽地一见,只见眼前女子珠围翠绕、光艳逼人,甄芙儿险些没将人给认出来,曾经的纪鸢虽美,到底有些青涩寒酸,如今,摇身一变,虽是妾氏身份,却出落得跟哪家府上的贵太太似的,甄芙儿神色有些复杂道:“今日一见,观你过得不错,如此,我便也总算安心了。”   纪鸢有些意外。   甄芙儿含笑道:“听说大公子待你甚好,如此…甚好。”   纪鸢定定的瞧了甄芙儿片刻,只微微捏了捏帕子道:“谢谢。”   甄芙儿面色有些复杂,沉吟良久,复又继续道:“我甄芙儿行事向来坦荡,无愧于心,唯有对一人,心怀愧疚,那人便是你。”   说到这里,甄芙儿走进了几步,道:“彼时年幼,行事冲动,不计后果,一心只为了成全自己的私欲,如今,人生起起落落,方得知,有些人可遇不可求,有些事其实早已经天注定,不可拗,也终究拗不过。”   人,指着的二公子霍元懿吧。   事,指的是亲事么?   “曾经也不知缘何竟那般偏执,一心将你当成了假想敌,故而行了不少错事,后来细细想来,其实成为阻碍的那人不一定是你,反倒是有可能是自己,什么叫自作自受,作茧自缚,我可算是体会到了。”   亲事明明已经妥了,若不是自己自作聪明,成为了表哥眼中的“毒妇”,表哥又怎会执意退了这门亲,因果循环,最终报应到了自己身上。   “其实,事已至此,说补偿,道缘由,好似也皆于事无补,但是,什么都不说,好似也过意不去,无论你接受与否,我终归是欠你一声歉意,在此,不求妹妹原谅,但求妹妹往后一生无忧,便足矣。”   甄芙儿说着,忽而朝着纪鸢缓缓施了一礼。   虽没有直说是何事,但是,二人心照不宣。   ***   在甄芙儿的眼中,纪鸢之所以成为了大公子霍元擎的妾氏,一切皆是因为她从中作梗,虽然她的本意是想要将纪鸢推给霍家三公子,却未料阴差阳错间换成了大公子。   以纪鸢的身份,能够成为大公子的妾,并未曾半点辱没了纪鸢的身份,相反,于她这样的身份而言,反而是一桩不可多得的好事,要知道,为了攀附霍家,放眼整个京城,就连京城许多达官贵人,便是嫡出的千金小姐都舍得往霍家后宅里送,更别提纪鸢这么个孤女了,可是,前提是,如果没有那一桩快要下定好的亲事的话。   王家公子王淮临,一举夺得了探花郎,如今又入了翰林院,未来无可限量,甄芙儿这一推,不单单将纪鸢推成了妾,还推了原本属于她的一桩好姻缘。   细细算来,又岂止是一声歉意能够抵消得了的。   当然,或许,纪鸢走到今日这一步,有甄芙儿的缘故,但是甄芙儿却不知,其实,她选择跟了霍元擎,最主要的其实是为了救当时身陷牢狱的鸿哥儿,为了报答霍元擎的救命之恩。   如今,她已然接受了现有的身份,而与那霍元擎似乎日渐亲近,甭管未来如何,至少,在现阶段,纪鸢还算满于现状的。   纪鸢抬眼看着甄芙儿,以前她觉得甄芙儿高高在上,被王氏溺宠,虽是表亲,却比霍元芷霍元昭更像霍家姑娘,这样的人,竟然会低头,会屈尊向她致歉,最令人佩服的是,对方坦然的面对了自己的曾经犯下的错,不知为何,这一刻,纪鸢只觉得现在的甄芙儿要比从前的甄芙儿更加令人…另眼相看。   事已至此,追究过往,好似也已经没了必要了。   纪鸢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原谅,或者,该怀恨在心,好像都没了任何意义,沉吟了片刻,纪鸢只忽而缓缓问道:“那个叫凝香的丫头呢?”   甄芙儿一愣,似乎没有想到就鸢忽而如此一问,愣过后,神色微黯,道:“凝香做了错事,已被母亲打发回了老家赣州,前几日给我送了信,说是母亲给她寻了门亲事,配给了庄子上二庄头的儿子,如今,已经嫁了人了。”   凝香曾是甄芙儿跟前最得力的,一门心思向着她,凝香心气高,嫁给那庄稼汉显然是委屈她了,留在甄芙儿跟前,保不齐也会替她寻一门好亲事的,只可惜。   凝香便是那日亲手将纪鸢推下水的。   “这世间万物,有因必有果,甄姑娘其实也不必给我道歉,因为您种的因,这果儿已然由凝香但着呢,至于我…”纪鸢淡淡的笑了笑,道:“焉知是祸是福?或许,一切都是各人命数罢了。”   甄芙儿闻言,定定的看了纪鸢良久,忽而喃喃道:“倘若没有表哥,咱们二人许是会成为好友也说不定。”   然而,没有如果。   ***   从芷蘅院出来后,纪鸢正要打道回府时,忽而闻得外头一阵喧嚣的鞭炮声响了起来,轿子来接人了,菱儿芍药二人是个爱凑热闹的,纪鸢一时无事,便领着几个小丫头来到了前院瞧热闹。   宁王英姿煞爽,亲自下马迎亲,三公子背着霍元芷一路从芷蘅院背上了花轿中,柳氏不敢出门相送,只跟着一路追随到前院止步,哭成了人干,所有霍家的人,上至长辈,下至于公子姑娘、婆子丫鬟都赶来相送,及瞧热闹,整个霍家府外,里里外外堆满了人,一声锣响,道一声“吉时已到,起!”,便将人抬走了,从此,不再是霍家人。   热闹散去后,纪鸢立在远处感慨了一阵,不多时派了菱儿去寻霍元昭,跟她知会一声,自己先走一步,随即领着芍药往回走,哪知刚转身走了没两步,竟瞧见身后的月洞门前站着一人。   来人身着一袭玉色华服,风姿雅量、风流不羁,手中举着一柄折扇,正静静地立在她身后往她这边瞧着,也不知立了多久,瞧了多久。   上次一见,还是上回中秋宴上,距今其实不过半月光景,那会儿在宴上,人多,两人连目光都未曾碰撞到一块儿过,算不得正经相见,也压根未敢多瞧,眼下见了,只觉得对面的人变化极大,从前吊儿郎当,每每见了纪鸢总会忍不住上前调笑几句,脸上总是扬着漫不经心的笑,如今,瞧着还是风度翩翩,丰神雅贵,但是眉眼见好似多了几丝坚毅了,少了几许轻浮及玩劣,瞧着似乎正经了不少。   立在月洞门下,微微抿着嘴,定定的盯着纪鸢,没有开口说话。   纪鸢愣了片刻,亦是抬眼瞅着他,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大概是方才前脚才跟甄芙儿闲聊,听她提及了表哥,后脚便在这里碰上了,只觉得十分凑巧。   还是芍药看了看霍元懿,又看了看纪鸢一眼,远远地朝着霍元懿行礼道:“见过二公子。”   纪鸢这才悄然缓过神来,远远地朝着那霍元懿福了福身子,恭恭敬敬道:“二公子。”   话音刚落,只见对面之人收起了折扇,缓缓朝着纪鸢走了过来,走到距离纪鸢四五步的地方停了下来,霍元懿将纪鸢上上下下认真打量了一番,不多时,目光在停留在了纪鸢脸上,静静地瞧了许久,方淡淡扯着笑,缓缓开口问道:“大半年未见,都快要认不出你来了。” 第196章   绾上了妇人鬓, 不过大半年的光景, 就由个青涩稚嫩的小丫头片子一跃成了如此瑰姿艳逸、光艳照人之人,只见眉眼间目光流盼, 百般风情, 令人晃眼, 头晕目眩。   霍元懿定定的看着,脸上笑着,握着折扇的手却缓缓收紧了。   纪鸢听了嘴角微微抿着, 一时不知该回些什么才好。   曾经,她因甄芙儿,因王氏对他避之不及,一开始,她也如世人般, 只当他是风流不羁、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 只后来, 他三番四次的相助于她,纪鸢当知, 霍家二公子霍元懿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品行不正, 玩劣及不堪。   只是,帮她的有他,她受的灾难, 亦是因他。   如今, 曾经的种种早已经如过眼云烟, 随着各就各位的归属, 曾经的恩怨早已然尘归尘,土归土了,如今,她是大房妾氏,他是霍家二公子,他们之间见了,除了点头招呼,便再也没了其它。   纪鸢只扯着嘴,冲那霍元懿矜持的笑了笑,笑过后,复又冲他施了一礼,道:“二公子说笑了。”顿了顿,只淡淡道:“我该告辞了,二公子随意。”   说罢,便要越过他而去,擦肩而过时,冷不丁听到对方喃喃的说了声:“我原以为你回山东了。”   纪鸢一愣。   走之前,听霍元昭说,他们姐弟两人正要打算回山东老家的,霍元懿觉得,也好,这国公府看着尊贵气派,可深宅大院里头却不知困住了多少可怜人,她们姐弟俩,合该不属于这儿的。   只是未曾料到,世事无常,兜兜转转,她依然还是留在了这儿。   霍元懿想问她一声,可是心甘情愿的?   可是,方才见她气色大好,春风拂面,霍家大公子对其爱妾的宠爱,整个府中人尽皆知。   霍元懿自嘲的笑了笑,转过身来,盯着纪鸢的背影瞧了一阵,忽而冷不丁笑了笑道:“好了,不说笑了,言归正传,其实我这会儿来寻你,是有事相求,不知…小嫂嫂可否帮衬一二?”   霍元懿将折扇一挥,顷刻之间,又恢复成了往日那名尊贵风流的翩翩公子。   那句小嫂嫂令纪鸢脚步一顿,纪鸢捏了捏帕子,犹豫了片刻,终是停了下来,背对着那霍元懿缓缓道:“二公子但说无妨。”   ***   却说前院热闹散去,府中丫鬟婆子三五成群的散开,各自忙活去了,中午府中还设有宴会,忙碌依旧在持续着。   霍家一众族亲皆赶了来祝贺,此时,霍家老几房的老辈们都在老夫人院子里作陪,魏蘅瞧热闹之余,一直在不漏痕迹的搜寻着大公子的身影,却不料,便是那花轿起轿了,皆未见人影,非但未见那霍家大公子人影,甚至连二公子的身影皆未曾撞见。   魏蘅指了丫鬟翠屏前去打探,得知大公子这会儿正在前头陪着几位长辈们说话,魏蘅在前院晃荡了一阵,久不见人出来,便领着翠萍到一旁的花厅等候,经过抄手游廊正欲绕过去时,恍然间听到不远处有人说话,魏蘅一时好奇,忍不住凑过去瞧了一眼,当即双目微瞪。   只见那月洞门后赫然立着两道熟悉的身影,霍元懿与那纪氏二人纷纷背对着,一前一后的杵在那里,两人立着久久无语,似乎正在说话,又似乎无话可说。   此处地偏,四处寂静无声,许是做贼心虚,纪氏身旁一小丫头只远远地退到了门后,四下张望,瞧着倒像是隐隐似在望风。   孤男寡女,共处一处,欲拒还迎,行迹暧昧。   魏蘅出生世家,深宅大院里的腌臜勾当见多了去了,如今投身霍家二房,里头的男盗女娼、暗度陈仓的恶心事儿更是举不胜数,一见眼前这情景,魏蘅当即了然于心,尤其,见那霍家二公子一副痴缠不休的模样,魏蘅一时除了惊诧,心中勉不了有些恼恨,有些嫉妒。   她是魏氏长女,走到哪儿,遍地皆是魏氏一族的仰慕者,投身外祖家,整个府中的表哥表弟亦是痴迷于她,然而,霍家除了正经的国公府,其余那些旁支不过是些将要败落的残枝败叶,全凭着依仗国公府的余威而苟活,这样的家世家门,她魏蘅如何瞧得上眼,唯有这威风凛凛的国公府才甚得她意。   她们魏家百年书香世家,甭说配一个国公府,便是入宫为妃为嫔,亦是够格的,然而,到了这正经的霍家,一个两个的却都不曾将她放在眼中,如此,魏蘅只当他们都瞎了眼便也罢了,偏生,一个个都往那名身份底下的妾氏身上扑,魏蘅如何能不恼恨。   纪氏的木兰居,魏蘅去过几回,院子虽不大,但里头的庭院设计,修葺的仿佛人间仙境似的,乃整个霍府独一份。   尤其,那些奇花异草中并不缺珍品,魏蘅当日不过随意往那花圃中匆匆一扫,便瞧见一株春兰,多花连体共生,形成了开放重叠的“花中花”,此兰花稀世罕见,乃兰花中的稀世珍宝,说是前几日大公子闻言纪氏独爱兰花,便不知从哪儿寻了这一盆来,讨美人欢心用的。   上回,魏蘅更是无意撞见,那满匣子满匣子的红宝石首饰,皆是宫里进贡之物,这样的稀世珍宝,竟然悉数入了那妾氏的手中,简直是暴殄天物,魏蘅不由红了眼。   眼下,魏蘅冷笑一声,双眼微微眯起,不多时,将翠屏招到身前,在其耳边细细耳语了一阵,翠屏一愣,面色变得微微凝重了起来,魏蘅复又一脸严肃的叮嘱了几句,翠屏咬了咬牙,立马重重点了点头,不多时,掀着裙侧一摆快速的跑了去。   魏蘅攥了攥手指头,复又往那月洞门方向瞧了两眼,闪身到了一旁的镂雕窗外藏了起来。   ***   却说翠屏一路小跑到了前院,院子外有魏蘅表哥璋公子的贴身小厮大庆守着,之前魏蘅给大庆塞了些好处,让其帮忙在此处盯梢着,眼下,翠屏一来,大庆立马迎了上来,道:“你怎么来了,公子与大公子皆还在里头作陪,一直未曾出来了。”   翠屏道:“我有急事儿,你且进去,给大公子捎句话。”   大庆瞪眼道:“给大公子捎话?我是什么身份,怎敢贸然进去给大公子捎话,在说,老爷与公子都在里头了,如此不知礼数,回头回去后,公子非得剥了我的皮不可。”   翠屏知晓大庆没有这个胆儿,故意这般说着,如此,只得退而求其次的踮起脚尖往院子里头瞧了一眼,见大公子的贴身护卫殷护卫正抱着大刀守在外头,便冲其道:“那你去跟殷护卫道一声,只需道一声‘纪姨娘受了伤,崴了脚不能动了,在二进门处即可’,看着我作甚,快去啊,纪姨娘可是大公子的爱妾,若是怠慢了,公子不剥了你的皮,自有人收拾了你,记住,此事莫要声张,只说与殷护卫一人听即可。”   说完,翠屏立马闪身到了院子外的一处矮墙处盯梢着。   不多时,只见大庆终究硬着头皮上去了,殷护卫一脸面无表情,那气势比之他主子还要来得霸气冷峻,大庆只吱吱呜呜的将翠屏的话转述了一遍,末了,挠了挠后脑勺,道:“一个小丫头匆匆来报的,具体长啥样我也没瞅清…”   殷离面无表情的盯着大庆瞧了一阵,大庆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一下。   殷离思索片刻,缓缓进了屋子,不多时,大公子拧着眉背着手匆匆而出,直接越过大庆,往二进门的方向走了去。   ***   此时,其实霍元懿跟纪鸢并未曾说什么过火的话,霍元懿的所求,其实不过是想要跟她讨教一番该给那霍元昭送什么礼才好,两月后,霍元昭出嫁,当时离开府前,霍元懿亲口承诺了她给带一份特别的礼,只是,他回得匆忙,将此事丢在了脑后,被霍元昭恼了好些日子。   而纪鸢是最了解霍元昭喜好之人,这才来寻的她。   说来也巧,二房儿女不少,霍元懿兄弟姐们亦是不少,他有嫡出的亲妹子霍元嫆,有嫡出的亲弟霍元褀,偏生却跟霍元昭那个口无遮拦的庶妹走得最近,或许,所有人循规蹈矩,整个府上,霍元懿觉得,唯有这霍元昭,瞧着鲁莽无脑,实则唯有她却是活得最为自在的吧。   纪鸢见霍元懿所求不过如此,当即稍稍松懈了一口气,听闻萧公子勇猛善战,身手不凡,尤其舞得一手好剑,她知那霍元昭一直想要攒钱寻人铸一柄好剑作为婚后之礼送个将来的丈夫,只是,一来她不过是深闺娇女,对那等舞刀弄剑之物知其不多,这二来,此物粗鄙,家人定会阻拦,便退而求其次的选了旁的物件,如今,见霍元懿主动提及,纪鸢便如实相告,想要圆了霍元昭这份心愿。   二人道完正事,一时便无话了,纪鸢深知孤男寡女,此处不宜久待,正欲离去,只是,许是立在原地不动,立得有些久了,双脚微麻,猛地提步,脚下忽而一崴,霍元懿见状,立马上前,下意识的抬手虚扶了她一把,纪鸢一愣,立马挣脱开了。   霍元懿立马收回了自己的手,微微握着,背在了身后,瞧着身前的迤逦身影,胸膛微涩,忍不住冲她道了句:“如今又已到了吃橘的季节,若是想吃了,随时来寻我,深宅后院,门庭似海,他日若是遇着什么难处,也只管…来寻我。”   纪鸢只当做未闻,提起裙摆就直接往前走,然而方走了两步,不见芍药人影,四下搜寻一阵,只见芍药缩在墙角,脸色苍白,正哆哆嗦嗦的冲着纪鸢使着眼色,纪鸢微愣,顺着芍药的目光瞧去,一抬眼,就看见了立在月洞门后脸色发沉的霍元擎。 第197章   只见那霍元擎双手背在身后, 目光幽暗,面色微冷, 只一动不动的立在那里,不知究竟站了多久。   触及到那张冷脸,纪鸢心中一紧,一时微微咬牙,怔在了原地。   霍元懿见了霍元擎亦是微愣,见霍元擎面色不虞, 见纪鸢停了下来,见周围气氛一时微微凝固住了, 过了好半晌,当即摇了摇扇子, 笑了一声, 若无其事的往前走了两步,直接越过了纪鸢,走在纪鸢前头,冲那霍元擎道:“大哥, 你怎么来了。”   顿了顿,只神色自然的解释着:“恰逢在此处遇着了小嫂嫂, 跟小嫂嫂打了声招呼, 叙了叙旧,没成想, 大哥这么快就巴巴跟来了, 嘿, 不过才说了几句话而已,瞅瞅大哥这脸色黑的,我跟小嫂嫂可是旧识,大哥这脸色,气度未免忒小了罢,弟弟这一走才不过大半年时间,倒好似快要不认识大哥了似的。”   霍元懿言笑晏晏的说笑着。   似乎在解释着,可这话语又隐隐有些阴阳怪气。   纪鸢心下微沉,双手微微攥了攥裙摆,抬眼复又往那霍元擎脸上瞧去,果然,只见那霍元擎脸上的神色复又沉了几分。   纪鸢心里头有些恼,不知这霍元懿究竟是何意,正在此时,只见那霍元擎微微板着脸,直接往纪鸢这边走了来,立在她跟前,面无表情的看了她一眼,随即,一个弯腰,便将纪鸢整个打横抱了起来。   纪鸢毫无防备,顿时吓了一大跳,立马下意识的伸手搂住了霍元擎的脖颈,以防下滑。   霍元擎抱着纪鸢,经过霍元懿身边时,脚步略停了停,冷冷道了声:“你也该收心了,甭整日钻研些乱七八糟的,尽给家里惹祸。”   说完,直径抱着纪鸢绕到月洞门,大步而去。   留下霍元懿立在原地,一直待那两人离开很久,脸上的笑意这才渐渐散去。   ***   霍元懿收紧了手中的折扇,微微抿了抿唇,不多时,脸上浮现出了一抹淡淡的嘲讽似的轻笑,不知是在嘲笑自己,还是在嘲笑何人,笑着笑着,正要离去时,步履一顿,想起了什么,目光嗖地一下往某个方位直直扫射而去,双眼微微眯起,只冷不丁道:“出来罢。”   躲在游廊另外一侧,镂雕窗下的魏蘅一怔,似乎没料到自己竟然被人发现了。   她这会儿正一脸不快了,本以为来能够当场捉奸,撞破了这个纪氏水性杨花、朝三暮四的狐媚做派,却不料那个霍元擎瞧着威风凛凛,竟是个如此没有作为的,撞见小妾跟自己堂弟含情脉脉、你侬我侬,却可装作熟视无睹,生生咽下此等苦果,看得她脑门上的青筋都快要暴跳出来了。   这会儿见别那霍元懿发觉了,面上微愁,不过,下一瞬,不知想起了什么,忽见愁容尽褪,只见她抬手细细整齐了一番发饰及裙摆,当即施施然走了出来。   “蘅儿见过二公子。”魏蘅走到霍元懿跟前,缓缓朝他施了一礼,随即微微抬眼,近看,只见这霍元懿五官更加绝美英俊,风姿雅量,且全身上下透着股子尊贵风流的华贵气质,与那霍元擎的威严霸气不同,却是另外一派贵爵气韵,同样令她面红耳赤、神而往之。   魏蘅当即微微红着脸,继续道:“蘅儿方才打此处过,恰逢撞见二公子跟鸢姐姐在此处叙旧,想着不该叨扰,正要离去,却未料正好撞见大公子从那边来了,一时心里头有些慌张,便随意寻了个地儿藏了起来,蘅儿并非有意偷听,还望二公子莫要责怪。”   魏蘅用帕子掩了掩嘴,一脸歉意。   霍元懿听了,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似笑非笑道:“哦,看来是我误会魏家表妹了,我还以为是魏家妹妹一个人看戏看得不过瘾,这才特意将我大哥给请来一块看的。”   魏蘅闻言一愣,缓缓道:“二公子这话…这话是何意?”   霍元懿脸上的笑容嗖地一下收紧了,只立马魏蘅跟前,面带嗤笑的盯着她道:“没什么意思,只是想要给魏家妹妹提个醒,这里是显国公府霍家,蘅家妹妹最好记住了,霍家门庭深深,不是什么人都能往里入的,也不是什么戏都能随意听的,不该瞧的瞧了,不该听的听了,当心祸从天上来。”   霍元懿说着,见那魏蘅脸色慢慢变得难堪起来,嘴里冷哼一声,毫不犹豫的转身而去了,留下魏蘅双手攥紧,面色发白,不多时,整张脸都气得微微扭曲了。   ***   而另一头,霍元擎一言不发的将人抱着往大房走。   这日喜宴,府中人多口杂,一路走过去,不知遇到了多少丫头婆子,众人远远见那大公子抱着纪氏大步而来,纷纷大惊,立马停在原地想要给人请安,只是,待走近了后,见那大公子面色冷凝,目带寒光,顿时一个个噤声,丝毫不敢多言,只颤颤巍巍的立在原地,待这二位主子走远了后,才捂着心口立马溜了。   一路上,霍元擎一言未发,纪鸢躺在他的怀里,从她这个角度瞧过去,只瞧得见霍元擎那张冷硬坚毅的侧脸,仿佛由斧之给劈成的似的,只觉得比往日要愈加刚硬及冷漠了,连腮帮子都隐隐鼓了起来,纪鸢瞧着,心里一时有些戚戚然。   她入大房这般久,唯有上回因师兄那份书信,两人生了嫌隙,他隐隐发了怒,将她扔在了屋顶吓唬她惩罚她,除此以外,便再也未曾落过脸了,且尤其是近些日子,二人瞧着似乎越发亲近了,霍元擎对她越发放纵,什么都由着她,纪鸢隐隐有些蹬鼻子上脸,丝毫不曾惧怕他了。   然而,此番,见他脸一板,纪鸢多少还是有些发憷的。   霍元擎一路将纪鸢抱回了木兰居。   院子里的丫鬟起先一喜,不多时,见主子们神色有异,顿时一个个躲得老远,丝毫不敢往上凑,霍元擎直接将纪鸢抱着扔到了床榻上,只是,人放下了,身前的人双手依旧紧紧搂着他的脖子,整个吊着他的身上,未曾撒手。   霍元擎冷脸道:“撒手。”   纪鸢微微咬着牙,偷偷看了他一眼,道:“手麻了,撒…撒不开了。” 第198章   霍元擎绷着腮帮子, 目光冷冷的盯着身下的人,片刻后, 只伸手去掰。   纪鸢一愣,霍元擎力气大,不肖片刻,眼看着手就要被从他的脖颈处给拽下来了,纪鸢心里一急,立马飞快的伸出两条腿盘在霍元擎的腰上, 手松开了,纪鸢上半身往床榻上一倒,双腿却将人紧紧缠住了,依旧半挂在了他的身上。   霍元擎一时不察,整个身子被带得一阵踉跄,不由往床榻上一跌,好在反应快,立马伸出两臂, 撑在了床上, 撑在了纪鸢身子两侧, 只伏在纪鸢身子上方。   冷冷的盯着身下之人。   纪鸢脸上有些红, 眼神有些飘, 过了好半晌, 只讷讷道:“脚…脚怎么也不停使唤了啊。”   说完, 只将脸缓缓转了过去, 不敢看对方的眼睛。   霍元擎听了, 顿时被她的厚脸皮给气乐了。   过了好半晌,只板着脸,伸手用力的捏着纪鸢的下巴,将她的脸掰扯了回来,盯着她的脸,见她小脸红扑扑的,一脸的心虚模样,霍元擎心里冷哼一声,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松开,不然,当心你往后下不了床。”   明晃晃的威胁,语气严肃认真,完全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意思。   纪鸢听了,想起那些下不了床的日子,身子微颤,她此刻与那霍元擎姿势亲密暧昧,这会儿才陡然反应过来,她这番举动有多没轻浮不雅,两人身子紧紧挨着,慢慢的,纪鸢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了对方身子的变化,纪鸢一愣,羞得立马要松开了双腿。   只是,眼看着要松开时,动作又嗖地一下止住了,她小心翼翼的看了身上面黑如锅底的霍元擎一眼,只咬了咬牙,还想着要谈条件道:“你…你不准打我,也不准罚我,我…我才松开…”   霍元擎闻言牙关咬紧了,一时间气得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过了好半晌,只缓缓呼出一口气,竟然有些没辙,冷着脸道:“几时打过你,罚过你。”   纪鸢听了,想着好像也是。   又听这语气…   眼珠子一时转了转,又细细瞧了对方一阵,见脸依旧黑,却好似不像上回那般,平静的犹如暴风雨来临的前夕。   见危险解除,纪鸢心下一松,这才立马松开了钳制住对方的双腿,又立马掰开了对方的一只手臂,麻溜一把滚落到了床榻的最里头,滚对方挨不着的地方,躲了起来,谨防对方反悔,省得又要将她给拉上屋顶了。   ***   霍元擎冷着脸看着对方往里滚,他这边黑着脸,本想要训斥几句,她那边倒好,嬉皮笑脸,如此没皮没脸的,霍元擎脑门顿时有些疼,过了好一阵,只抬眼冷冷瞅了纪鸢两眼,背着手从床榻上起了,转身往外走了去。   纪鸢抱着软枕缓缓爬了起来,见对方走到窗子旁的案桌旁不知在捣鼓着什么,只听得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纪鸢想支起身子去瞧,那边声响忽而一停,霍元擎复又过来了,纪鸢立马抱着软枕重新缩回了墙角。   眼瞧着霍元擎手中拿了一小瓶跌打酒过来,纪鸢微微有些诧异。   霍元擎立在床榻前停了下来,语气依旧发寒的冲纪鸢道:“过来。”   这会儿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纪鸢丝毫不敢忤逆,见那霍元擎脸上没有威胁,立马乖乖爬了过去。   霍元擎往床沿上一坐,冷冷道:“哪只脚?”   纪鸢一时有些一头雾水,不知对方究竟乃何意,想了想,犹豫着,将右脚缓缓伸了过去。   霍元擎方才便见她右脚有些跛,当即也未曾起疑,直接一把捏住她的脚,将裹脚的细布褪了,露出里头白嫩的脚丫子,霍元擎一手捏着纪鸢的小腿,一手握住纪鸢巴掌大的脚掌,轻手轻脚的转了个圈,又细细去瞧她的脸色,见并无痛楚,并未曾伤筋动骨的,顿了顿,又冷声道:“另一只。”   话音一落,纪鸢又立马将另外一只脚伸了过去。   霍元擎细细检查了一番,见无碍后,松了一口气,想了想,还是倒了些铁打酒放在手心,搓热了,然后抹在纪鸢的脚踝处,给她细细搓揉了一阵。   这些药材都是霍元擎备在这里的,纪鸢身子娇弱,欢爱时,轻不得,重不得,瓷娃娃似的,一碰就碎,往日里,不似他们这般皮糙肉厚,但凡磕着碰着了,身上的伤口立马就起了,红得发青发紫的,瞧着还挺恐吓人的,霍元擎直到这会儿当知,原来女孩儿家家的竟如此娇嫩,难怪都说女子是水做的,可不正是么?   为了谨防万一,霍元擎便将所有能够用的上的膏药都备来了,这跌打酒瞧着寻常,却是功效最好的。   ***   纪鸢瞧到这里,顿时有些心知肚明了,原来,对方以为她脚扭了,这才匆匆将她抱着回来,这才立马将她掰扯开,原来,是想要快些瞧瞧她的伤口,她还以为…对方误会她了,是要罚她的,是恼她了,是生她气了。   粗粝的手指在她脚踝处一下一下揉捏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蹭着她的皮肤,冰冰凉凉的,纪鸢心里却觉得有些暖。   那双手,是显国公府霍家大公子的手,御前一品侍卫,圣上最得力的青年才俊,国公府未来的承袭人,未来的国公爷,那样一个高高在上的人,此刻,竟然甘愿放下身段,替她,替她这个小小的妾氏做这样的事情,说不触动是假的。   曾经,纪鸢虽妥协了,向命运低头了,入了大房,只想着安分守己的度过这一辈子,即便尽心尽力的伺候好对方,却也依然想要努力守住自己的本心,可是,迟疑过,犹豫过,直至看着国公爷与长公主那般,夫妻二人竟闹得不可开交,一直闹到了这个岁数了,还未见和好,忽而间有些感慨,有些豁然开朗,只忽而觉得一辈子夫妻离心,一辈子背道而驰是一件多么遗憾而可惜的事情,在这漫长的岁月长河中,心中无依无爱,唯有怨念与仇恨,可恐而悲哀。   她虽不是那霍元擎的妻子,但是,她却可以真真实实的感受到对方对她的呵护及宠爱,很多时候,竟不由自主的让纪鸢感受到了一种依靠及安心,这种感觉,跟父母给的,跟嬷嬷给的,跟姨娘给的十分相似,又好似截然不同,令人隐隐贪恋,令人感到幸福和欢乐。   她虽不知这样的感觉能够持续多久,但是,人的一生如此漫长,既然内心在渴望,既然心里在祈盼,又何不试着尝试一下了,何不试着回应一二呢?   想到这里,纪鸢眼中缓缓染起了一抹柔情,一抹笑意。   霍元擎一抬眼,就见床榻上的人头枕着软枕,正抬着眼,巴巴的看着他,那眼神,直勾勾的,黏糊糊的,霍元擎瞧得心里一紧,只不漏痕迹的目光微微移开了,竟有些不敢看。   过了好一阵,咳了一声,复又收了回来,重新落在了纪鸢脸上,不知她究竟在打什么鬼主意,霍元擎依旧冷着张脸,道:“这样看着我作甚?” 第199章   纪鸢嘴角噙着笑, 一手撑着侧脸, 斜躺在软枕上, 笑吟吟看着霍元擎, 微微轻启着红唇, 问道:“公子方才是不是恼鸢儿呢?”   说这话时, 另外一只手缓缓凑了过去,一下一下勾着霍元擎的衣袖,轻轻扯着,又卷在手里玩着,双眼笑盈盈的看着他,举止说不出的轻浮勾人。   霍元擎见状, 只紧紧抿着唇, 没有说话,不过两腮处的肌肉微微鼓了鼓, 有些紧绷, 过了好半晌,缓缓呼出一口气, 只抿着嘴, 伸手将纪鸢胡乱动的手给扯了,重新扔回到了她自己身上,板着脸道:“好好躺着,别捣乱。”   他还在替她揉脚, 她却跟个小孩子似的, 一下一下来捣乱着, 简直比褀哥儿还调皮,还黏人。   恼了?还是没恼?   恼了为何不说?   没恼,为何又是这幅臭脸色,又为何对于方才的事儿绝口不提?   男人心,海底针,真是不可猜测啊。   如果当真是恼了,纪鸢原本还想要使出美人计蒙混过关来着,好渡了这一劫,只是,没想到对方眼皮子都未曾抬一下,纪鸢一时只有些悻悻地。   过了好半晌,只微微鼓了鼓脸,将手指头往被褥上抠弄着,方皱着脸,装可怜着,主动解释着:“鸢儿…鸢儿原本不过是无意间遇到二公子的,他想要在昭昭成亲时送她一件礼,于是,向鸢儿询问了昭昭的喜好,又…又没说旁的什么,公子至于这般恼怒了,大不了…大不了鸢儿往后见了二公子便躲着走便是了。”   顿了顿,又道:“见了府上所有的男丁,所有的小厮也躲着走,见了殷离、国公爷二老爷,见了所有的长辈们皆躲着走便是了,公子觉得如何?”   说到这里,不知想起了什么,忽而哎呀一声,眼中噙着笑意,看着那霍元擎笑吟吟着道:“公子,见了鸿哥儿要不要躲着走啊,鸿哥儿是鸢儿的阿弟,可当真叫人有些为难?公子,见了鸿哥儿,您…您应该不会恼吧?”   纪鸢越说越兴奋,小嘴噼里啪啦的,吵得霍元擎头疼。   霍元擎深深吸了一口气,良久,松开了纪鸢的脚,弯腰一把将倒在软枕上的纪鸢捞了起来,掐着她的腮帮子一本正经道:“见了二弟不用躲着走,见了府中所有的弟弟都不用躲着走,你可以光明正大的跟他们打招呼,光明正大的问他们话,他们是我的弟弟,亦是你的弟弟,见了所有的男丁,所有的小厮,见了殷离,国公爷、二老爷,所有的长辈们,包括往后出了府,可能会需要面圣,可能会需要见很多很多外男,见了所有的人,无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不用躲着走,你可以跟任何人说话,只要你想,你都有这个权利,因为你是我霍家的人,是我霍元擎的人,知道了么?”   霍元擎掐着纪鸢的脸,低头紧紧盯着纪鸢的眼睛,一脸正色道。   ***   这是纪鸢第一次见霍元擎一次性开口说这么长的话,似乎被她缠得没边了,只捏着她的下巴,一股脑的冲她说了一大推。   只是,大抵是说得太多了,说得太快了,纪鸢小脑袋一时有些卡壳。   前面一大半听懂了,只是后面那一小半好似有些费解——   面圣?见很多很多外男?   她不过就是个小妾而已,怎么可能会需要面圣呢?怎么会需要见到很多很多的外男呢?   纪鸢脑袋有些懵,有些晕乎乎的。   只是,最后那一句,她明显是听懂了的,是啊,她早已经是霍家的人了,而不再是从前那个寄居霍家的孤女了,她…也早已经是他的人,或许,在这个府中,她应该要学着尝试着,以自家人自居,而非意一个寄居者的身份来…寄人篱下了。   眼睛忽而有些酸。   其实,这些,连纪鸢自己都还隐隐有些没有意识到,在这以前,她的骨子里,举手投足间,还一直下意识的有些卑微,有些束手束脚,人虽然入了大房,可是,思想、习惯却一直还没有转换过来,只当自己还是原先竹林后头那个无人问津的小院里的一个寄居者而已。   抬眼看着眼前的霍元擎,他这样说,说得这样诚恳而一本正经,原来,他什么都懂,什么都知道,甚至比她自己还要懂她自己。   脑海中有些犯晕。   霍元擎从来不是个喜欢多说话的人,他此番冷不丁说出的这些话,纪鸢似乎懂,又似乎非懂,可是,懂不懂都好似已经不重要了。   两人安安静静的对视着,谁都没有说话,可是看着对方的眼睛,忽然之间,只觉得一下就赫然开朗了起来,只觉得有些话压根无需深究了,这一刻,纪鸢只感受到自己的心砰砰砰的直乱跳着。   原本,气氛良好,深情而温馨。   霍元擎看着纪鸢微微发红的眼,看着她她因触动而慢慢变得柔情缱绻的面容,看着她轻轻咬着自己的唇,看着她咬在唇上晶莹饱满的贝齿时,他双眼一暗,心中微微一动,只捏着她的下巴的手不多时微微用了一分力气。   见纪鸢睁大着双眼一眨不眨的看着他,霍元擎咳了一身,低低冲她命令道:“闭眼。”   说完,自己也跟着微微闭上了眼,脸缓缓凑了过去。   然而,就在即将凑上去的前一瞬,就这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忽而冷不丁见手下一松,听到耳边响起了一道迟疑声,只一脸狐疑的说着:“那…那鸿哥儿呢,还有鸿哥儿呢,公子方才落下了鸿哥儿…”   霍元擎一睁眼,只见纪鸢不知何时早已经将从他手中挣脱走了,还打了个滚,滚到里头去了。   霍元擎见了,脑门一疼,良久,只咬牙切齿道:“闭嘴。”   顿了顿,冷着脸冲纪鸢道:“过来。”   纪鸢脸稍稍有些红,只微微咬着唇,无理取闹道:“公子…公子还没回答鸢儿的话…”   霍元擎双拳握紧,良久,只长长吁了一口气,喉咙里发出了低低一声:“唔。”   语气隐隐有些无奈的味道。   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个字,纪鸢听出了无限的溺爱跟惯宠。   纪鸢的双眼顿时弯成了一道月牙,还未待霍元擎回过神来,自己就一下子从里头爬了出来,直接来到了霍元擎跟前,双手搂在霍元擎的脖子上,主动将自己送了过去。   ***   这是纪鸢第一次主动亲人,什么都还不会,只知道将唇贴在对方的唇上,对方的唇有些薄薄的,有些凉,除此以外,就没有别的什么感觉了。   亲了一口,轻轻地吸允了一下,停顿了一小会儿,纪鸢便要离去,却未料,一只结实的大掌摁住纪鸢的后脑勺,又重新将纪鸢摁压了回来,纪鸢嗖地一下睁眼,瞪圆了双眼。   对方的唇很软,很糯,很甜,刚贴上来的那一刻,霍元擎整个身子一麻,哪里舍得她走,当即,只用力的摁着她的脑袋,化被动为主动,加深了这个吻。   他虽然也并无熟稔,但是,亲热是一种本能,尤其,是对于喜欢的人,只觉得怎么都不够,只想要索取得更多,索要的也更多。   霍元擎先是在她唇瓣上轻轻地舔了一口,喉咙上下滚动了一下,只觉得滋味太过美好,不多时,只叼起了整片唇含在嘴里吸允着,碾压着,慢慢的,只觉得越来越渴,越来越干燥,霍元擎已经不在简单的满足于唇瓣间的流连,正在此时,纪鸢已经被他亲得有些气喘吁吁了,只嘤咛一声,轻轻地张开了嘴,柔软的舌轻轻地触碰了了一下他的唇,霍元擎整个脑子一炸,只觉得尝到了最美的甘甜,不多时,只微微颤抖着将舌头伸进了纪鸢嘴里,拼命吸允着,品尝着,刮过她每一寸甘甜的内壁。   纪鸢被吓了一大跳,只拼命躲着,用舌头拼命的赶着对方,最后,他直接一口,叼起了她的舌儿,仿佛要生吞了她的舌儿。   唇齿生津,肆意掠夺,纪鸢气喘吁吁,身子渐渐软倒,只能趁着对方换气时,呜呜求饶道:“公…公子,我…喘不过来了…”   好半晌,只听到对方含含糊糊道:“我渡给你…”   “呜呜,舌头麻了…”   “忍着…”   魂都快要被对方给吸走了。   一直到她快要窒息,快要完全喘不过气的时候,对方才终于恋恋不舍的放开了她,若非他双臂结实,紧紧搂着她,纪鸢怕是早已经瘫痪在地。   一直到了这会儿,纪鸢快要半废了,恍然间抬眼,才看到对方神色微缓,原本的黑脸这才渐渐缓和了,神色似乎还带着一丝意犹未尽之色,原来,亲嘴竟然是这样的,也会要人一条小命啊,她真是有些怕了。 第200章   二姑娘霍元芷出嫁了, 府中又开始紧锣密鼓要给三姑娘霍元昭筹备起亲事来了, 是片刻未曾停歇。   婚宴后, 歇了两三日, 纪鸢又开始往长公主院子里跑了。   三日后, 霍元芷回门,宁王亲自作陪。   回门宴, 纪鸢未曾亲临, 只听说宁王殿下爽朗畅快, 没有丁点架子, 给足了霍家脸面, 霍元芷一脸媚态,不胜娇羞, 二人郎才女貌、宛若一对璧人。   宁王如今在朝堂上的威望如日中天, 既有舅舅杜家支持, 又有岳家袁家扶持,杜家二房杜骏骁勇善战,在连城掌兵五万,连城临近京城,是保卫京城的第二道防线, 杜家尚武,而户部尚书袁尚书乃朝中一品大臣,手中掌控着整个大俞的钱袋子, 掌控着大俞的命门, 光是靠着这两家, 便已算得上是得到了朝堂中半数势力的支持,如今,又攀上了霍家。   似乎,大大部分人眼中,将来那九五至尊的宝座,非宁王莫属了。   ***   只是,回门宴的宴席散了后不久,霍元昭就一脸阴阳怪气的来到纪鸢吐槽,只道:“你是不知道霍元芷那小贱人今日究竟有多嚣张得意,眼睛只差点儿没顶到天上去了,连太太都隐隐有些没瞧在眼里,她怕不是将自己当成了宁王侧妃,而是将自己当成了贵妃娘娘了吧,你是不知道,今儿个一整日,太太的脸色究竟有多差?”   听到霍元昭口无遮拦说到“贵妃娘娘”几字时,纪鸢立马伸手去捂她的嘴,过了好一阵,只有些惊讶,道:“连宁王都想要巴结着霍家,二姑娘…哦,不对,现在得改称呼为二姑奶奶了,还真有些不大习惯,俩月后,也得改口唤你作三姑奶奶了。”纪鸢逮着霍元昭一顿打趣,两人打闹了好一阵,方继续着方才的话题道:“霍元芷在这个时候作什么乱,她那么聪明,会不知晓这么个理儿?就不怕宁王责怪么?”   霍元昭道:“女人之间的不对付,一个眼神,一句话便够了,说严重其实压根无伤大雅,说不严重吧,却也确确实实令人挺没脸的,内眷里的这些个弯弯道道,他宁王一个大男人哪里会插手,更何况,那霍元芷在太太底下忍了这么多年,如今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怎么着也得要扳回一局吧,她如今神气着呢,成了宁王殿下的人,将来若是当真得了势,真的能够…如愿以偿的话,便是猖狂些,太太能耐她如何,便是那柳氏的身份地位,怕也是要跟着水涨船高的。”   这世道,横竖女子嫁人多半是要靠运气的,运气好了,所有人的身份地位都会跟着水涨船高,运气若是不好,那便是一损俱损了。   两人聊了大半个时辰的霍元芷,最终,霍元昭要起身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什么,冲纪鸢道:“对了,你知道么,今儿个在宴会上,大哥跟二哥二人之间起了争执。”   纪鸢听了一愣,瞬间正襟危坐了起来,一脸正色道:“你说什么?到底怎么回事儿?”   霍元昭见纪鸢这一本正经的模样,顿时有些惊讶道:“你难道不知道么?大哥连午宴都未曾用,不是来你这用的么?你没问么?”   怪道今儿个霍元擎是来她这会儿用的午膳,彼时,她都快要用完了,他才姗姗来迟,脸上倒是未见任何异常,只说宴席上的菜式不怎么合胃口,匆匆吃了几口,又去了,纪鸢也未曾多疑。   这些日子二人之间的关系日渐亲密,纪鸢还自作多情的以为对方是特意来陪她用膳的呢。   原来,竟是如此。   纪鸢只逮着霍元昭细细问了一遭。   霍元昭摊手道:“具体我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就在前院,我无意间路过瞧见的,只见大哥冷着脸,大手一挥,冲着二哥喝斥了一声‘那是你的事儿,往后休要在我跟前再提及,不然,莫要怪我不顾兄弟之情’,二哥亦是冷着脸,冲着大哥的背影冷笑道‘你何时将我当过兄弟’,然后,两人不欢而散,大哥与二哥关系向来极好,两人比亲兄弟还亲,这是我头一次见到他们二人交恶,我当时吓破了胆子了,立马躲了起来,压根不敢上前,对了,宁王殿下当时亦在场,我…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当时,不少丫鬟们也瞧见了,中午用午膳时不见大哥,祖母还问起来了,这会儿,府中怕是早已经传开了…”   霍元昭耸了耸肩道。   纪鸢听了,心里头只有些复杂。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一回的缘故,因为她的缘故,若是因为她,纪鸢便隐隐有些难辞其咎了。   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似乎有些不像,宁王在场,起了争执,似乎更偏向于…朝堂政见方面的。   想到这里,纪鸢忽然间复又想起了一个小细节,便是那日,霍元芷成亲那日,她便隐隐觉得这二人之间的气氛有些怪怪的,兄弟二人说话有些阴阳怪气的,是不是一早便生了嫌隙。   ***   虽然纪鸢心里有些许担忧,可是,对于此事,纪鸢终究没有过问过霍元擎,她还是愿意相信霍元擎的,霍元擎历来是个言出必行之人,那日他说的话,清晰传响在她的耳畔,他说他没恼,他说她有权利想跟谁说话便跟谁说话,纪鸢便信他。   便是无须她多问,没过几日,疑惑便自动解了。   因为没过多久,霍家二公子霍元懿竟然投奔了宁王的阵营,成了宁王麾下一员,宁王给霍元懿安排了一桩差事儿,霍元懿开始光明正大的替那二皇子行起了事儿来。   霍家开始正式的站了队,立身于朝堂的漩涡中来了。   而霍家大公子曾经乃是太子的伴读,虽然太子殿下如今扶不起,虽然霍家大房并未曾表态,但是,大房跟二房,隐隐已经有决裂的趋势了,整个霍家数十年来,打头一回出现分裂的局面,犹如那朝堂的局势,暗藏汹涌。 第201章   霍元懿投奔宁王, 霍家气氛好似有些不同寻常, 大房与二房之间的气氛好似有几分微妙,府中私底下甚至传言,此番绝非像表面上那般, 乃大公子与二公子二人之间的意见不合, 而是整个大房与二房之间的不合, 两房政见不合,长此以往,最终, 会不会闹到分家的地步?   国公爷掌管着陛下的御林军, 守护着陛下,甚至整个皇宫的安危,倘若, 国公爷在此番夺嫡大战中,公然站队的话, 那么,上位者又该如何作想?   而正在这紧要关头时, 皇上忽然下令, 准许太子入朝堂听政,这一举动如此突然, 一时震惊整个朝堂。   原来太子殿下一出生便被预测出命中带煞, 他出生当年, 南边突降瘟疫, 北边异族入侵, 京城连绵大雨两月不断,诺大的倾盆大雨仿佛要淹了整个皇城,更有甚者传闻,南边某个县城六月飞雪,腊月酷热,在这一年以内,整个大俞各种异样诡异之事动乱不断,弄得人心惶惶,民不聊生。   而宫中的诡谲灵异之事儿更是层出不穷,夜里听到鬼哭,有人突然暴毙,有人突然疯癫,尤其,以太子宫殿发生的最多,太子出生不过半年,整个宫殿里的人死的死,疯的疯,不下十人,尤其,自太子诞下后,皇后娘娘身子一日虚过一日,在太子九岁那年,突然暴毙宫中,同年,陛下身子也突然不好,于朝堂晕厥,一夜之间大病不起,关键是,找不到任何病因,直到,太子被幽静东宫,病情这才好转。   于是,太子命中带煞,克父克母的传闻不胫而走,惹得整个朝堂惊颤,众大臣纷纷上表,废黜太子,以安抚臣民,太子乃陛下最疼爱的嫡长子,一出生就被立为太子,对其宠爱,不语言表,终究于心不忍,最终将太子长久幽闭东宫,这十余年中,除了太子胞妹九公主殿下,及其伴读霍家大公子,余下所有人未曾再见过太子殿下,渐渐的,便将其彻底遗忘,直至,太子及冠那年,每月可出东宫面圣一回,才开始渐渐走出众人的视线。   如今,太子忽然被准许入主朝堂,太子乃东宫之主,未来的储君,便势单力薄,终究占了一个名正言顺,于是,整个朝堂的局势,至此,正式拉开了序幕。   ***   庙堂于纪鸢而言,似乎甚远,于她这么小小的妾氏,似乎无任何关联,可是,实际却又极近,因为,整个霍家置身其中,包括霍元擎。   自从太子被准许入朝堂后,霍元擎便慢慢的忙活起来了,只因,太子似乎只与霍元擎一人亲近,这十多年来,除了陛下,九公主殿下,还有圣上,似乎,便再也未曾接触过任何人了,于是,陛下便毫不犹豫的将霍元擎指给了太子殿下,让霍元擎领着太子在宫中一道参政一道办公,一道外出体察民情,适应这宫里宫外的生活。   于是,最近这一整个月里,霍元擎俨然变成了太子殿下的私有物呢,大部分时间都在宫中与那太子殿下同吃同住,连纪鸢都有好些日子未曾瞧见过了。   起初那几日,纪鸢只觉得松快,她终于又恢复了自由自在的生活了,每日只需到长公主院子走一遭,余下的日子,爱吃吃,爱喝喝,爱睡睡,清闲自在得紧。   可是,没过几日,便隐隐觉得有些无趣了起来。   尤其,前几日一连着下了几日的雨,天气渐渐转凉,尤其,有一晚还雷声震震,纪鸢并不是个胆小的,以前住在筑奚小筑那么个小破院里,大半夜睡着睡着,屋顶还曾渗过雨了,压根没有丝毫惧意,可是,如今不知怎么了,缩在被子,翻来覆去的如何都睡不着,看着窗外外头树影摇曳,隐隐觉得瘆得慌,只想着,若是霍元擎在,她保管会睡得踏实。   日子一久了,纪鸢渐渐有些想念起了那霍元擎的好来了,觉得,成天在跟前晃,虽然有些烦人,但是,渐渐适应了,也没那么难挨,如今,大半个月未见到人影,想说个什么话,都无人说起,只觉得整个人跟天气一道,都隐隐快要颓废了。   尤其第二日,转眼,天气一放晴,瞿老太太便又领着魏家姑娘登门看望了。   近来,那魏姑娘往府上走得勤,府中有些传闻,只道是老夫人似乎瞧中了魏姑娘,想要将魏姑娘说给霍家大公子为妻。   如今朝堂局势不明,霍家已然如日中天,再往上啊,就得要顶着了天了,老夫人虽多年不问世事,可是霍家这半百年以来,皆是由她亲手操持着,越来越显赫昌盛,可见是个胸有丘壑的。   这霍元擎的亲事非同寻常,不比其它几个,他是霍家长房长孙,将来霍家的承袭人,自是马虎不得。   可是,这如今朝堂之上,诡谲不明,焉知哪个慧眼独具,在夺嫡这条道路上安然走到最后,这亲家联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偏生恰逢赶在了这个时候,不仅仅是要选个合适的姑娘,更是得选个干干净净的家世,不然,焉知是福是祸了,最保守的,或许,是待那天下大定之后,方能踏踏实实的挑选,可是,这天下定,又岂是一朝一夕能够平定得了的,世人等得,她这个老婆子却压根等不得了。   选贤不选贵,选家世平平不选高门,是老太太思来想去后,最终的准则,又加之魏家那丫头成日在她眼皮子底下晃荡,便将其优先考虑了。   老夫人是何想法,纪鸢自是不知,她只知,早晚有一日,这大房,会有女主人入住,于是,原本的思念,在这几日肆意传闻中,稍稍淡了些。   ***   九月的最后一日,是嬷嬷的寿辰,六十九岁寿辰,不知不觉间,嬷嬷已然到了这般岁数了。   纪鸢微微有些感慨。   嬷嬷如今的身子,已经大不如前,尤其,自从她入住大房后,就鲜少回去探望,纪鸢隐隐有些愧疚。   这日,天一亮,纪鸢便早早起了,由菱儿伺候着,打扮得光鲜亮丽的,菱儿给她戴首饰的时候,纪鸢忽而想起当初她入大房时,嬷嬷送给她的礼,想了想,纪鸢便命菱儿将那个锁在匣子里的荷包寻了出来。   纪鸢解开荷包,将里头的东西拿了出来,是个寻常的长命锁,长命锁的纹路设计极为精湛,但是,除此以外,便再无任何寻常之处了。   纪鸢拿在手中,左瞧右瞧,寻找这个长命锁的奇特之处,按理说,此物乃是嬷嬷在她大婚那日所赠,该是十分珍贵稀罕的才是,纪鸢时常拿出来把玩,却见平平常常的,没什么特别的,她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菱儿见了,只捂嘴笑道:“定是嬷嬷目光长远,给小主子备着的,主子,您得加把力气,好让嬷嬷了了这份愿。”   纪鸢瞪了菱儿一眼,只将长命锁锁上了,将这个荷包取了塞了几瓣干花及香料,戴在了身上,这才去了竹奚小筑。 第202章   自入了霍家后, 这么多年以来, 嬷嬷从未踏出过竹奚小筑的院子,便是当初纪鸢大婚,亦是将她送到了院子门口, 只远远地看着。   她一直安居一隅, 安安静静、无声无息地陪着纪鸢姐弟俩过着小日子, 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无私的奉献着,这么多年了,纪鸢姐弟俩打心眼里将她当成了亲祖母, 一个如同爹爹阿娘似的亲人。   其实, 纪鸢当年入大房时,是想要将嬷嬷一并接入大房的,只是, 嬷嬷说她都一把老骨头了,懒得来回折腾了, 又在这竹奚小筑待习惯了,便一直未搬, 还曾笑言道, 往后再将鸿哥儿送走,也不愿离开, 这里, 只要霍家人不赶, 一直会是她们姐弟俩的家, 一直是纪鸢的娘家。   嬷嬷虽未曾出过院子, 府中大部分人也并不认识,不过,嬷嬷生辰这日,还是来了不少人,霍元昭来了,姨母抱着康哥儿也来了,就连三房的五公子及五姑娘也来了。   纪鸢过去的时候,五公子及五姑娘已经到了,两位小主子们到了这里,亲自充当起了苦力,搬东西的搬东西,招呼人的招呼人,熟稔得宛如自个院子里一样。   原来,这日天气大好,鸿哥儿张罗着将软榻抬了出去,抬到了院子里的凉亭里,一起晒晒太阳,一起嗑嗑瓜子,凑一块儿聊聊天,这里没有外人,无须拘着,可以权当就在自家家中一样。   鸿哥儿这主意倒是好,连嬷嬷都难得杵着拐杖出了屋,鸿哥儿与五公子二人坐在凉亭下的石桌上斗棋,她们这些女眷们就坐在凉亭里的软榻上,用屏风挡住了微风,边逗逗襁褓中的康哥儿,边聊聊天。   纪鸢将亲自做的桂花糕端了上来,这会儿正是桂花盛开的时节,竹奚小筑的院子里也种了一棵桂花,在满院的桂花香时节,品尝着桂花糕,倒也颇有几分食欲。   ***   她忙完了,凑了过去,只见康哥儿醒了,正在懒洋洋的打着哈欠,小脸懒懒散散的,要睡不睡,要醒不醒的,有些迷糊可爱。   康哥儿如今已有小半岁了,娇养了小半年,倒是结实些了,虽然还是很瘦,倒是比原先的模样强多了,至少看上去健康了,只是,姨母这小半年来憔悴了不少,眼下的乌青便一直未散过。   “姨母,外头有些风,要不要将康哥儿送里头睡,万一着凉便不好了…”纪鸢凑过去,伸手捏了捏康哥儿的小鼻头,见康哥儿皱了皱鼻子,这才松开,冲尹氏道。   尹氏笑着道:“不打紧,风不大,这么长时间了,还是打头一回带出来了,让他玩玩。”   顿了顿,又道:“不能再让他睡了,小家伙一天要睡上七八个时辰,来的时候才刚睡醒,你们逗逗他,让他多玩会儿…”   纪鸢听了,这不了得了,立马只将手指头塞进了小家伙的手心,不多时,就被小家伙抓的紧紧地,然后,纪鸢就开始四下晃荡着手指头,那双白嫩的小手跟着四下晃荡,纪鸢想要将人晃荡醒,怎知,晃着晃着,原本还微微睁开的小眼睛缓缓地,缓缓地复又开始合上了,过了片刻,再次定睛一瞧,睡着了。   纪鸢有些懵。   霍元昭见了,白了纪鸢一眼,道:“纪鸢,你可真笨,你会不会哄小孩儿啊,你看看你,怎么又将阿弟哄睡着了…”   尹氏却笑着道:“这才是正经的会哄小孩,哪里像你,每每抱着你阿弟,你阿弟脸都胀红了,难受得不行,鸢儿这才叫本事儿,瞧瞧,这才闭眼的功夫,你阿弟睡得多香…”   说着,一脸慈祥的拉着纪鸢的手道:“会哄孩子好啊,将来不知能够省下多少事儿了。”   说着,目光淡淡的从纪鸢腹前瞟过,似乎想要拉着纪鸢的手问上一问,只是,碍于这会儿霍元昭及五姑娘敏敏在此,有些不大方便,想了想,便又将话语掩了下去。   纪鸢一瞧见尹氏那眼神,就知她是个什么意思,脸上有些微热,立马将话题引开了,见嬷嬷难得歪在软榻上,一直坐着听她们说笑,脸上难得带着淡淡的笑,纪鸢便立马脱了鞋,凑过去,抱着嬷嬷的手臂,将脸靠在嬷嬷肩上,冲她道:“嬷嬷,今儿个是你生辰,嬷嬷可有什么愿望,可以跟鸢儿说,鸢儿定当尽力助嬷嬷实现。”   徐嬷嬷闻言,淡淡的笑着道:“老婆子我都是大半截身子没入土里的人了,这辈子,风风雨雨都经历过,也知足了,哪里那般贪心,还奢求啥,硬是要说,只盼着你们姐弟俩能好好地,盼着鸿哥儿出息,盼着你…”徐嬷嬷话语顿了顿。   纪鸢忙道:“盼着鸢儿如何?”   徐嬷嬷目光往纪鸢肚子上瞄了一眼,道:“盼着你发发力,争些气…”   说罢,与尹氏对视了一眼,两人纷纷笑了起来。   纪鸢闻言,脸顿时一红。   这是每个女儿家家必经之处,到了十几岁,便会被长辈们逮着打趣亲事儿,好不容易嫁了人,又被长辈们拉着手细细追问婚后生活如何,好不容易消停下来,紧接着,下一步便是孩子了,仿佛永远没有停歇的时候。   纪鸢自是听懂了,霍元昭闻言,眼珠子转了转,好似也懂了,片刻后,只一脸口无遮拦的冲嬷嬷道:“嬷嬷,你放心,大哥不知多疼纪鸢,指不定现在肚子里就有小娃娃了。”   话音才刚落下,尹氏大惊,立马拿着帕子无堵霍元昭的嘴,只用力的瞪了她一眼,道:“你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你可真是什么都敢往外倒…”   霍元昭耸了耸肩,一抬眼,只见五妹霍元敏一脸天真无邪的看着她们,不多时,冲纪鸢道:“鸢姐姐肚子里真的有小娃娃了吗?”   霍元昭顿时一噎。   尹氏顿时抚额,徐嬷嬷倒是呵呵笑了起来。   纪鸢脸顿时红成猴子屁股了,只逮着个软枕就往霍元昭脸上捂,并将敏敏唤过来,一起收拾她,敏敏起先还有些拘谨,见霍元昭力气大,纪鸢隐隐快要招架不住了,立马脱了鞋上去帮忙,三姐妹扭打成了一团。   霍元擎大步踏进来时,只闻得整个院子里扬起了一阵欢声笑语,立在院子口立了好一阵,随即,抬眼朝着发声地瞧去,霍元擎耳目过人,远远地便瞧见,那霍元昭以一敌二,将敏丫头赶下了软榻,然后,一个翻身,将个娇小的身子摁倒在软榻上,霍元擎嘴角微抿,眉头一皱,嘴里低低道了声:“胡闹——”   大步走了过去。 第203章   霍元擎原本想要直接走过去的, 只是, 走近了才发现尹氏在,都是些女眷,恐有不便, 遂咳了一声,在石桌处停了下来,不过, 凉亭里说笑的说笑,石桌前下棋的下棋, 压根没人注意到他的到来,霍元擎蹙着眉,复又微微咳了一声。   原本正在下棋的鸿哥儿与五公子纷纷抬眼,见到这道陡然出现的身影, 纷纷吓了一大跳, 目光上移,见到那张脸后,一个个差点儿从石凳上跳了起来, 鸿哥儿还算镇定, 不过惊讶了一瞬, 立马起身朝着那霍元擎恭恭敬敬道:“大…大公子。”   “大…大哥。”   五公子霍元皓一直敬畏这个大哥, 见了他, 简直比见了自个的爹爹还要紧张, 只捏着手里的白棋, 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 待反应过来,又立马将棋子有些慌张的放入了棋盒里,朝着那霍元擎恭恭敬敬的作了个揖。   而侍奉在亭子外的菱儿扭头发现了霍元擎,脸色微变,立马大声道:“见…见过公子。”   菱儿声音一出,亭子里的人纷纷往外瞧去,只见那霍元擎背着双手立在亭子外,不知来了多久,顿时,一个个都正襟危坐了起来。   就连那尹氏见了,都立即整理了衣饰,起了身来。   而霍元昭这会儿正将纪鸢摁在软榻上了,她历来身板结实圆润,虽然这两年来抽条了不少,到底底子还在了,纪鸢往日里尽量跟她斗文不斗武,因为,通常这便是武斗的下场,在那霍元昭跟前,她毫无招架之力,这也是那霍元昭历来最为自豪的地方。   霍元昭原本正洋洋得意着,甚至还伸手摸了一把纪鸢的小脸道,挑着眉一脸色眯眯的冲着她道着:“小美人儿,快快束手就擒,不然,我定要你好看”时,听到说那霍元擎来了,霍元昭一愣,扭头一看,就看到了不远处那道黑着脸立在那里的身影,大…大哥?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只觉得那道犀利的目光中竟然隐隐带着浓重的杀气,霍元昭双手一抖,立马转过了身去,拎小鸡仔似的,一把将纪鸢给拎了起来。   ***   纪鸢稀里糊涂的被霍元昭拎起来时,人还隐隐有些没坐稳了,一抬眼,就见尹氏跟嬷嬷纷纷从软榻上起来了,尹氏朝着那霍元擎行了行礼,笑着道:“见到大公子,大公子怎么来了?”   语气虽有些拘谨,但是,言行举止还算适宜,不卑不亢,已经比过去镇定许多了。   霍元擎朝着尹氏淡淡颔首,道:“姨母。”   尹氏一愣,听了这一声“姨母”,整个人被震在了那里,一下子隐隐有些未曾缓过神来,过了好半晌,这才颤巍道:“大公子,这…这可使不得…”   尹氏有些慌,霍元擎却是淡淡的看了她一眼,未曾改口。   这时,徐嬷嬷起了,亦是朝着那大公子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   霍元擎往前走了两步,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伸了出来,似乎想要去扶,只是二人距离有些远,霍元擎走了两步便停了下来,道:“嬷嬷客气了。”   说完,冲着身后殷离瞧了一眼,殷离立即上前,将手中提着的一些礼盒捎上了,四处瞧了一眼,目光落到了菱儿身上,菱儿立马会意,恭恭敬敬的上前接着,殷离道:“此乃公子送给嬷嬷的生辰礼。”   徐嬷嬷有些诧异。   霍元擎淡淡道:“刚从宫里回来,回的匆忙,未来得及备下贺礼,听说老人家身子有些不适,不过是些寻常的药材,还望老人家莫要嫌弃。”   霍元擎脸色虽依旧淡淡的,叫人瞧不出什么情绪,不过,举止却丝毫未曾含糊,似乎,对着眼前这个老嬷嬷带着几分礼遇。   徐嬷嬷愣了一下,抬眼看了那霍元擎一眼,良久,只有些荣幸道:“多谢公子的贺礼,老婆子我便也不客气了,直接收下了。”   说完,朝着霍元擎复又行了一礼。   面带恭敬,然而那言行举止间的做派却不卑不亢,霍元擎不由多瞧了她一眼,他时常听到纪鸢嘴里念叨着这位嬷嬷,从前见的不多,只以为是个普通的老妪,这会儿看来,却觉得好似有些来历,经常奔走于庙堂的人,自是有些眼力的,不过,心里虽有些诧异,但面上却未显,很快便将目光移开,直接投放到了软榻之人。   眯着眼,上上下下的扫视了一眼。   那里,霍元昭立马匆匆起身,只颤颤巍巍的扯着笑,冲着那霍元擎道:“大…大哥,您…您怎么也来了,来了也不吱一声,我…我方才跟纪鸢闹着玩了,纪鸢跟敏敏两人欺负我一个,大哥你可得为我做主?”   霍元昭倒打一耙道。   她往日里便是这样跟二哥霍元懿开玩笑的,每每,二哥只是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任由她贫嘴,便是当真犯了什么错,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着她去了,可是,眼前这位不是二哥,她扯着笑笑呵呵的解释着,对方一动不动看着她,目光依旧凉凉的。   霍元昭脸上的笑一时凝固住了,心里头只乱跳得厉害,过了好半晌,只偷摸扯了一下纪鸢的衣袖,悻悻道:“快帮忙,灭火。”   纪鸢自个亦是衣饰凌乱,亦是一脸狼狈不堪,好久不曾如此开心过了,好久不曾与霍元昭这般闹腾过了,因为方才动作激烈,小脸一时红扑扑的,收到霍元昭的求救信号后,本不想理会的,只是一抬眼,只见霍元擎一来,整个院子里的热闹的气氛便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一个个噤声拘谨,整个院子里安静的犹如没有一个人似的。   纪鸢心里叹了一口气,只立马起了,像那霍元擎走了过去,走到他跟前,抬眼瞧了他一眼,低声道:“公子今儿个怎么突然回了。”   说罢,细细端详了他一阵,她其实也已经有些日子未曾见过他了,猛地见他出现在这里,纪鸢亦是有些意外,不过,见他方才对嬷嬷礼遇有加,还给备了礼,纪鸢多少有些感动,这几日忽然涌现的愁容在此刻见到本人后,竟然跟着渐渐消散了些,这会儿又见他下巴处长了些青胡渣,瞧着有些疲倦跟劳累,想着该是这些日子受累了,定定的瞧了一阵,方道:“您瞧着有些倦意?这几日是不是累着了,今日嬷嬷生辰,咱们几个难得凑一块热闹,许是有些吵,不若,鸢儿且先伺候您回去歇着?”   一来,是当真瞧着霍元擎有些怠倦,这二来,他这般威风凛凛的往这一隔,所有人都不敢说话了。   霍元擎确实有些累,想着,回府第一件事儿便是要躺在她香暖柔软的床榻上歇上一歇,不过,一听人不在,听人往这儿来了,多日未见了,心窝子里兹兹的想,待问清原因,片刻未曾停留,备了礼毫不停歇直接来了,这会儿,见立在他跟前,温声细语的说着话,霍元擎喉咙里有些痒,更加不想走了,只是奈何此处人多口杂,不便亲热。   抬眼四下瞧了一阵,见石桌摆了一副棋,便冲纪鸢摆了摆手,道:“你忙你的,让大家不必拘谨。”   说完,掀开衣摆,往那石凳上一坐,道:“我下盘棋。”说着,视线一抬,目光往鸿哥儿跟皓哥儿脸上一一略过,淡淡道:“谁来。”   话音一落,只见两个小的你瞧着我,我瞧着你,然后,皓哥儿激动的往鸿哥儿身上推了一把,咽了咽口水,冲霍元擎道:“鸿…鸿儒来,他…他棋艺好。”   霍元擎便将目光锁在了鸿哥儿身上。   鸿哥儿只得硬着头皮迎了上去。 第204章   鸿哥儿之前跟五公子皓哥儿下棋时, 他气定神闲,面带笑意,云淡风轻的就将皓哥儿杀得片甲不留, 皓哥儿节节溃败, 下着下着他整个身子都拉拢着, 整个人都蔫了,如今, 不过与那霍元擎下了半局, 鸿哥儿小脸紧绷, 嘴角微抿,寸步难行, 风水轮流转,已经开始体会到五公子这么多年的感受了。   关键是,他与五公子下棋, 是在一盘一盘之后,渐渐将对方击败的, 而如今,他却在每一步一步之后节节失利, 被对方杀得片甲不留,棋局还未曾进行到一半时, 就早已经四面楚歌、兵败如山倒。   在所有的同窗眼中,鸿哥儿本是个临危不乱、面色不改之人, 他心思缜密, 步步为营, 如今,却觉得自己所有的心思与心机在对方眼里,不过是小儿科般,压根不值一提,鸿哥儿心中不由震撼,这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鸿哥儿被虐得体无完肤。   五公子在身后观棋,观得头冒冷汗。   一个多时辰过去了,棋局僵在鸿哥儿手中一枚棋子上,僵了半刻钟了,鸿哥儿竟然始终无处落子,霍元擎倒也不急不缓,不催不恼,面上依旧没有半分情绪,不多时,甚至缓缓闭上了眼,一脸轻松淡然。   鸿哥儿好胜心强,又许是长这般大,从未曾如此挫败过,一直紧咬着牙关,始终不肯认输。   直到,五公子实在是瞧不下去,只悄摸离开了,不多时,五公子进了屋,四处找寻纪鸢,原来,霍元擎在此,唯恐大家伙儿不自在,又加上康哥儿小,身子弱,吹不得风儿,没多久,纪鸢等人便一同移进了屋,留下几位男丁们在屋外下棋。   五公子左寻右寻,终于在厨房寻到了纪鸢。   原来,这日嬷嬷生辰,院子里都是自己人,纪鸢一时兴头上起,便领着霍元昭、敏敏几日亲自在厨房里忙活了起来,纪鸢亲自下厨,敏敏负责打下手,至于霍元昭么,她就是个试菜的,若非尹氏看她马上要嫁人了,硬是被拘着待在纪鸢身边学着,早就不耐烦在这油腻腻的厨房待了。   眼看着快要备好了,只见五公子满头大汗的寻了来,纪鸢见他神色焦急,不由一脸诧异道:“五…五公子,您怎么跑这儿来了。”   五公子哭丧着脸,冲纪鸢道:“鸢姐姐,你快去瞧瞧吧,大哥…大哥快要将鸿儒虐哭了,你再不过去,这一盘棋怕是下到晚上也下不完。”   纪鸢闻言先是一愣,不多时,脸上露出了一丝了然,心知,定是二人僵持在那里,一个不肯放水,一个不肯认输。   纪鸢顿时有些无奈,所幸,午膳差不多都已经备好了,吩咐菱儿等人将膳食往厅子送去,自己收拾一番,跟着五公子去了前头院子。   ***   远远地,只见鸿哥儿小身板挺得僵直,鸿哥儿如今已经十岁,虚岁十一了,身子已经开始快速抽条,尤其是最近一年来,猛地蹿个子,比纪鸢高了快一个头,在纪鸢眼中,他已经是个大小孩了,可是,此番在高大威猛的霍元擎的衬托之下,让纪鸢陡然惊觉,其实还是个破小孩呢。   纪鸢见鸿哥儿一脸如临大敌,手中的棋子都快要被捏碎了,可是,一刻钟过去了,棋子依旧无处可落,纪鸢不由凑近一瞧,顿时一愣,只见此刻棋盘上俨然快要成了一副死局,无论鸿哥儿往哪走,似乎都落于溃败之地。   此子一落,若无意外,应当是必输无疑了。   只是,即便到了此等境地,鸿哥儿依然不想认输,纪鸢悄无声息的立在身后观棋了一阵,两个下棋之人似乎都未曾注意到她的到来,约莫又等了半刻钟,眼看着鸿哥儿直挺挺的背部忽然一松,瞬间泄气了,紧接着,鸿哥儿捏着棋子置于棋盘上一隅,似乎准备认输了,纪鸢立即伸手一拦。   鸿哥儿立马抬眼,看到纪鸢,惊讶道:“阿姐——”   对面霍元擎缓缓睁开眼,直直看向她。   纪鸢笑了笑,将鸿哥儿手中的棋子劫下了,冲鸿哥儿道:“此局无解也有解,今日无解,不代表往后无解,下棋往往不在于一时输赢,越急,反而越落不到好的去处,就像人生中遇到的困境一样,不要急于下决定,今日琢磨不透,往后哪日琢磨透了再下这一子也不迟,鸿哥儿,你要记住,落子无悔,莫要轻言放弃。”   纪鸢说着,将那枚棋子重新塞回了鸿哥儿的手里,冲二人道:“好了,今日便到这里吧,马上要用午膳了。”   鸿哥儿听了,一时怔住。   霍元擎听了,似乎有些诧异,只抬着眼认认真真的打量着她,眼中带着一丝赞许,好像还是第一次从她嘴里听出如此豁达乐观的话,跟个小大人似的,心里觉得有些惊喜,又隐隐觉得有些好笑,不多时,将自己手中的那枚棋子重新放回了棋篓,缓缓起身了,却是嗖然抬眼,居高临下的冲着鸿哥儿淡淡道:“可以来寻我,如果,你想到了该怎么继续下一步的话,要么,永远别来。”   鸿哥儿闻言,双眼一缩,过了好半晌,只紧紧捏着手中的棋子,盯着那霍元擎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定会去寻你的。”   霍元擎挑了挑眉,便收回了目光,起身走到纪鸢跟前,似乎有些得意的看着她,好半晌,只缓缓道:“我正好饿了。”   说完,一点不客气,直接往屋里去了。   纪鸢见了不由缓缓摇了摇头,赢了个孩子有什么可得意的,见状,只唤了鸿哥儿跟五公子一声,二人却压根未曾动身,鸿哥儿抿嘴立在原地立了好半晌,只与那五公子二人小心翼翼的将棋盘抬着进了鸿哥儿的书房,纪鸢顿时有些无奈,只得跟着那霍元擎一道进了屋。   ***   这一日,嬷嬷生辰,霍元擎全程作陪,霍家规矩多,按理说,膳席上,除了霍元昭、霍元皓、霍元敏三兄妹,余下所有人都没有资格与那霍元擎同坐一桌的,只那霍元擎淡淡摆了摆手,道了声今日无碍后自己主动坐上了桌,于是,头一次,跟锅大杂烩似的,难得一些个乱七八糟的人凑成了一大桌。   膳席上一开始皆有些拘谨,不过,纪鸢做的美食味道别致,花样多,不多时,大家的目光渐渐被膳食所吸引,一顿饭下来,竟然也觉得“酒足饭饱”,各自满足。   用完膳后,嬷嬷便将纪鸢打发走了。 第205章   纪鸢与那霍元擎一道散步往大房回, 刚出了院子没多远,霍元擎忽而停了下来,大手一挥, 冲着菱儿几个摆了摆手, 示意众人止步, 纪鸢有些纳罕,一抬眼, 只见那霍元擎瞅了纪鸢一眼, 冲她缓缓道:“去里头走走。”   纪鸢抬眼霍元擎的指向望去,微愣了愣, 片刻后, 只微微皱了皱鼻子, 微微鼓起了腮帮子,道:“我才不要去。”   霍元擎似乎知晓其中缘故,似乎是多年前明令禁止过对方的进入, 如今…微微咳了几声, 直接伸出长臂往她腰上一揽,强行将纪鸢勾到了身旁, 缓缓往里走去。   纪鸢小脸微热,立马啪地一下将他的手臂打了下来, 结实的手臂落了下来,不多时, 又缓缓凑了上来, 纪鸢皱了皱脸, 颇有几分不情不愿的意味。   一场连绵大雨后,九月的天气已有了初秋的微凉,夜里得盖上厚被子了,尽管这日日头大,穿过稀疏的树荫,依然有些寒意,霍元擎伸手捏了捏纪鸢的手,觉得有些凉意,片刻后,只将搭在臂弯上的披风散开搭在了纪鸢的肩上,轻轻地拉着她的手,挑开了脚下的枯枝败叶,缓缓而行。   许是因着前几日大雨的缘故,走了一阵,见前头小径处横躺着几支残败的竹枝,霍元擎挑眉,所幸直接一拉,将纪鸢拦腰抱了起来,跨过障碍后,也没有要放下她的意思,纪鸢微微红着脸,道:“放我下来,我…走自己可以走。”   霍元擎低头看了她一眼,淡淡笑着道:“你那小短腿,不知道要走到何时。”见纪鸢双眼微瞪,霍元擎立即改口道:“马上到了。”   说着,抱着纪鸢大步往前走去。   纪鸢嘴里小声的哼了一声,不多时,只伸手缓缓搂住了他的脖颈。   身下的路,陌生又熟悉,曾经经由她开发出来的路,彼时还蜿蜿蜒蜒,尚无落脚之处,如今,早已经被鸿哥儿一步一个脚印开辟成了一条羊肠小径了,纪鸢一路四下张望,不多时,便远远瞧见了那片屋檐,她们来到了霍元擎的竹林小屋。   霍元擎将纪鸢的披风垫在了小屋前的那个木桩上,随即,轻手轻脚的将纪鸢放到了披风上,冲她道:“你先坐会儿。”   说完,直径开了锁,进了竹屋,不多时,从里出来了,搬出来一套茶具,及一册书籍,还有一件雪白色的狐裘。   这些,从前都是殷离的活儿,如今殷离不在,都成了他的了。   曾经十数年日日往这里,未曾断过一日,如今这两月,却是渐渐来的少了。   ***   霍元擎随手将狐裘盖在了纪鸢腿上,又将小几摆放到了木桩上,不多时,自己缓缓坐了过来,坐到了纪鸢身旁,直径煮起了茶来。   纪鸢见了不由有些惊讶。   午后的竹林日头正高,却被莎莎的竹叶遮住了强光,竹林里偶有轻风掠过,倒也不觉得冷,小几上的小火炉上生了火,腿上如云朵般绵软暖和的狐裘令纪鸢心生暖意。   空中热气缭绕,小火炉里的水兹兹沸腾。   纪鸢的目光透过缭绕水雾,四下打量着周遭的一切,竹屋还是原来那个竹屋,似乎一点都没变样,树桩子还是这几个树桩子,依旧经久不息的杵在了这里,不由忆起多年以前,自己无意间闯入了这片小天地,还曾偷偷摸进这片林子,这间屋子好多回了,只是,后来被恐吓了一阵后,在也不敢再踏进来了。   除了,那一回。   去年年底的时候,也正是这在里,她一脸凝重的过来求他,誓不为妾,为了讨好他,也是在这里,也是用这一套茶具,她亲手为他煮茶,如今,没成想,风水轮流转了起来,他亲自替她煮茶,若是放在一年前,这是纪鸢压根不敢想的一桩事儿。   霍元擎烫杯,洗茶,手法步骤竟然跟纪鸢当年的一模一样,末了,端起一小杯,缓缓递到了纪鸢跟前,道:“尝尝,味道如何?”   纪鸢抬眼看了霍元擎一阵,小心翼翼的伸手接了,轻轻抿了一口,不由微讶,竟然与她煮出来的口感一般无二,见霍元擎微微挑着眉,一脸气定神闲的看着她,纪鸢微微扯了扯嘴,道:“煮得略久了些,稍稍有点儿涩,不过煮茶是个熟能生巧的活儿,公子许是手法有些生疏,待多加练习几回,定能进步的。”   霍元擎听了明显不信,自己倒了一杯饮下了,味道正好,口感极佳,不由被眼前之人睁着眼睛说话的做派给气乐了,不过偏头看着她娇嗔伶俐的小模样,心情忽而大好,一点没跟她计较的意思,只微微勾唇道:“好,下回注意。”   纪鸢听了,嘴角微扬,这才有些满意。   两人饮了茶,纪鸢历来有午歇的习惯,霍元擎见她困倦,便让她躺在了他的腿上,如今此处景致宜人,风景大好,又难得清静,跟个世外桃源似的。   二人久久未见,纵使纪鸢有些困意,却舍不得合眼,只忍不住絮絮叨叨跟他说着院子的一众事宜,道:“长公主如今孕吐止住了些,瞧着胃口好了些,前阵子瞧着瘦了不少,脸都微微凹进去了,哎,没成想,女子怀肚竟然如此遭罪…”   说到这里,只见霍元擎脸上的神色略微有些奇怪,不过纪鸢闭着眼,丝毫未曾察觉,只继续唠叨道:“趁着这段时日胃口好了些,应当多补补才是,得将前段时间掉下的肉都给悉数补回来,公子也理应多去瞧瞧才是。”   说到这里,想了想,又忽而淡淡蹙眉,道:“长公主如今已有了三四个月的身子了,再多些日子便开始显怀了,怕是快要瞒不住了…”   已有三四个月身孕了,然而大房却被围得跟个铁通似的,整个霍家知晓这桩事儿的不过尔尔,怕是就连老夫人都不知情,长公主在府上,不屑与任何人走动,许是因为这段日子厨房里的饮食与忌讳令人生了疑,前几日王氏忽而罕见过来拜访,许是想要一探究竟,然而,纵使如今这王氏是这霍家的主事人,是妯娌,然而长公主依旧半分脸面也未曾给,不想见就不见,即便人来了,依然在里头歇着,未曾有半点要露面的意思,王氏生生苦等了半个时辰,这才一脸温怒的离去。   王氏走后,第二日,长公主府上的厨子便入了霍家,从此,大房的吃食从长公主厨房单独走,就连纪鸢也沾了这个好。   因纪鸢日日前去伺候,渐渐地,便与长公主日渐亲近了起来,具体体现在,长公主偶尔会主动问她的话,偶尔尝了几道味道不错的菜色,会让厨房给木兰居送上,长公主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也渐渐待纪鸢亲厚及熟稔了起来,纪鸢如此出入长公主院子再无任何不自在了。   与那霍元擎说了他不在的这些时日府中的近况,不过,大多都是围绕着大房的,其余两房,纪鸢未曾多言,对了,听说王氏正在为那霍元懿相看亲事,而老夫人则在为霍元擎的亲事操碎了心。   横竖府中人多口杂,传闻得厉害,纪鸢也不过就听听罢了,如今,说着说着,想到了这里,纪鸢话语微微顿时,一时,微微抿着嘴,似乎不想再多说下去了,不多时,困意席卷而来。   ***   霍元擎原本还在认认真真听着,听着听着见没见音了,一低头,只见纪鸢躺在他的腿上,脸微微贴着他的腹前,呼吸均匀,脸色平和,原来,竟然已经睡着了。   霍元擎嘴角微勾,将身上的狐裘往上拉了拉,给她盖好了,不多时,伸手摸了摸她的脸,眼睛一直盯着腿上的她,只觉得睡着了还挺乖的,不像记忆中,调皮狡猾得很。   记忆中?   记忆中,一开始其实是见过她的,那个时候还小,还完全是个小女孩儿,他察觉到他的屋子被人动过了,书册里时常夹杂着些点心沫,后来有一回去竹屋时,远远地只瞧见一道矮小瘦弱的身影从竹林里闪过,便越发确定,他那屋子进了贼。   彼时,心有不喜,见似乎是个小孩,便忍着未曾计较,直到,书册的痕迹越发明显,他甚至时不时的在他的书册里发现一两张签子,霍元擎素来有些洁癖,最不喜旁人乱动他的东西,尤其,这些都是他珍视之物,再加上,那日委实被吵得来了脾气,就冷着脸找上了门。   未曾想,他竟然欺负了两个豆大的孩子,其中一个才不过到他的戚盖处,两人趴在地上哇哇大哭的情景,霍元擎这辈子都不能忘怀。   他虽一生行事冷漠,却从未曾干过如此荒唐凌弱之事儿,以至于,好长一段时间,做梦都似乎隐隐梦到了小娃娃的哭声,于是,许是心中有愧罢,他便偷偷去那小破院瞧过几回。   他历来耳目过人,有一回大半夜,听到从屋子里传来嘤嘤抽泣声,那会儿屋子里的丫鬟不多,又都还小,伺候人不怎么精细,闹出了这般动静都未曾发觉,霍元擎推开了窗子进去了,这才发觉,原来是前几日被他欺负过的那个小女孩儿做恶梦了,嘴里一直在哭喊着爹娘。 第206章   他凑到寝榻前瞧了两眼,只瞧见到被子底下鼓起一个小包, 在一下一下的轻颤着。   耳边嘤嘤的哭声令他眉头紧蹙。   他走过去探了手过去, 不多时, 终是又收了回来, 片刻后, 目光往屋子里扫视了一圈, 只随手将碟子里的果子拿起往软榻上守夜的小丫头身上一扔, 自己闪身出了屋子。   没多久, 小丫头惊醒了,听到哭声,立马一跃而起,没多久,屋子里的灯就亮了,只听到小丫头惊慌失措的安抚着:“姑娘醒醒,姑娘别哭了,是做梦, 莫怕, 是做梦, 不是真的, 现在已经没事儿了…”   然后,又有个大点的丫鬟醒了,进了屋, 霍元擎立在屋子外, 听到那个丫鬟道:“定是姑娘前几日被大公子给吓着了, 这两日日日做噩梦,这该如何是好啊,要不要将西门那个陈三家的请来,给咱们姑娘召召魂啊…”   彼时,霍元擎才知,原来,是被自个给吓唬成这样的。   ***   后来霍元擎又去过两回,才知,人好像搬到了一个老嬷嬷院子里住了一个多月,这才渐渐好了起来。   因为竹屋与那座荒院隔得近,霍元擎以前偶尔会过来走走,院子不远处有个湖,霍元擎偶尔去那里散散,小时候偶尔心情不好,就会一个人跑到湖边上坐着,一坐就是一整天,彼时,荒院里住了人,倒是不常去了,偶尔还是会到湖边走走。   也是挨得近,时不时会听到从那座荒院里传来阵阵欢声笑语。   霍元擎好久未曾听到过此人欢乐的笑声了。   在这座府邸生活了这么多年,他自小爹不疼,娘不爱,又因他是府中的大公子,无一人敢在他跟前放肆,所有人见了他总是战战兢兢,从来未曾有人敢在他跟前如此肆无忌惮的笑过。   曾经,这个地方,是他一个人的,如今,这个地方,多了一些寄人篱下,却欢乐鲜活的人。   日子久了,霍元擎倒也渐渐习惯了。   日子久了,他见识过院子里那个破小孩是如何的玩劣及调皮,见识过小女孩儿是如何的聪颖及豁达,也是如何的狡猾及…顽皮,及…视钱如命的。   他坐在树上,看得最多的便是小女孩儿偷偷解下荷包,倒出里头的银钱数了一遍又一遍的画面,明明每次数的数目都一样,明明再多数一遍,里头的银钱也不会变得多了起来,可是对方依旧锲而不舍,或许,数的不是银钱,而是数钱的这种快乐吧,横竖,他是体会不到的。   因为这个月花多了而感到惆怅,因为那个月省下了一小笔还欢呼,然后,每每省下了一笔银钱,就一脸开心的筹划着,给弟弟,给嬷嬷,给院子里的小丫头买些什么好吃的,打打牙祭。   有一回,好像一时不慎,掉了一个铜板进了湖水里,竟然看到对方脱了鞋袜,撩起裤腿抓着木筏,小心翼翼的下了湖,他在树上见了,眉头紧皱了起来,沿岸的湖水虽不深,可是小女孩儿不会凫水,稍有不慎便会出了意外。   霍元擎原本想要去喝斥一声,可是,他又历来不喜多管闲事,只皱眉忍下了。   只见湖水浸过了她的大腿,只微微弯着腰,双手用力的抓着木筏的边缘,用小脚在淤泥底下一下一下探着,探了许久,好像都没有找到,终究败兴而归,只一脸闷闷不乐的上了岸。   一脚的淤泥,就那样将两只脚丫子浸泡在水里,一下一下的晃荡着,没一丁点大家闺秀的样子,还是听到丫鬟寻来,立马麻溜起身了,穿了鞋袜,装作无事人似的,歪倒在一旁的草地上装睡了起来。   霍元擎见到的全都是名门闺秀,还是头一回见到如此“粗鄙”的姑娘。   后来,不知是因为见到对方一脸惆怅的模样,还是为之前之事儿做个小小的补偿,几日后,霍元擎回竹林时,在沿湖的路上掉了个荷包,里头装着不少黄白之物,虽未曾亲眼见到被何人捡了去,但这条路上路过的就那么两个人,终归是由着她们捡了吧。   因此,在所有人眼中,她乖巧温婉,或许,唯有霍元擎知,那乖顺的表面下藏着怎样的调皮与狡猾。   ***   其实,一直是将人当作小孩,当作个小丫头的,从未将对方当成一个女子,可是,因为年纪渐渐长大,容貌也越发招眼,即便是长年身居深宅,依然遭到了旁人一次又一次的觊觎,或许,在这浮浮沉沉的京城,在这宅门深深的霍家,并不适合她们待着,她们应该是自由的。   也许,回了老家,似乎,更为妥当。   只是,没想到后来,灾难就跟认识她们似的,一次又一次的上赶着寻来。   霍元擎终是知晓,即便是离了京城,也依旧断不了祸事,且恐无人护得住,横竖大房院子多,多一个人不多,如此,这才将人留了下来。   未曾想,不过半年光景,曾经眼中的小女孩儿已然成了他心尖上的人了。   这般想来,霍元擎颇有些无奈的笑了笑,不多时,这才从回忆的恍惚中慢慢缓过神来。   一低头,只见她枕在他的腿上,一只手轻轻拽着他的衣裳,毫无防备,睡得正香。   霍元擎见了,嘴角微勾,脸上露出了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在阳光下,树荫里,这样的不多见的笑容里,竟然有种温和的味道。   霍元擎只不错眼的直直盯着身下的人儿,不多时,缓缓凑了过去,在她眉心处印下一吻,随即,将雪色的狐裘往她身上拉进了,然后,连狐裘带人一起,稳稳的打横抱了起来。   起身的时候,怀里的人似乎迷迷糊糊的醒了,眼皮都未抬一下,只含含糊糊喊了一声:“公子…”   霍元擎低头轻声的应了一声,然后,怀里的人便彻底安稳了,不多时,只下意识的探出双臂搭在了他的脖子上,霍元擎抱着人大步回了木兰居。 第207章   第二日霍元擎沐休, 他难得休息一日, 纪鸢原本想要早早起来,拉着霍元擎一道去长公主院子里给长公主尽尽孝道的,结果未曾想, 她一路睡到了太阳晒屁股了, 这才伸了个懒腰, 悠悠转醒。   醒来一瞧, 见外头日头都那么大了, 顿时跟只泥鳅似的,一个打滚,立马从被子里翻了出来, 菱儿见纪鸢这日起的如此干净利落, 不由捂嘴笑道:“姑娘往日如何都叫不醒的, 这日倒是起的麻溜, 定是因为公子在的缘故…”   纪鸢瞪了她一眼道:“不是说了今日要早早将我唤醒的么?”   菱儿耸了耸肩,道:“奴婢唤了,姑娘您睡得太香了, 一连着唤了好几声,连眼皮子都未曾抬一下, 公子见了,制止了奴婢,说让您多歇会儿…”   纪鸢顿时抚了抚额, 只觉得出师不利, 今儿个的计较算是泡汤了一半了, 都这个点了,再去,是不是叫人误会,觉得有了大公子撑腰,连长公主都可以怠慢了。   纪鸢心里隐隐叹了一声,往屋子里四下瞧了一眼道:“大公子呢?”   菱儿道:“大公子在院子里与殷护卫比划拳脚功夫。”   纪鸢有些意外,想着霍元擎这日兴致似乎不错,想了想横竖都这般了,只得起了,洗漱,沐浴,坐在梳妆台前绾发时,霍元擎大步走了进来。   大秋天里,他不过穿了一身薄薄的内衬,玉色的衣料贴在他的身上,肌肉鼓鼓,壮肉喷薄,可谓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还是一身鼓鼓囊囊的腱子肉。   纪鸢见了,不知何时,脸稍稍有些微热,只一直盯着铜镜里的自己,忍着没去看他,这时,菱儿吩咐人将热水抬了进来,霍元擎走过来,走过纪鸢跟前,冲她低声说了一句:“过来给我擦背。”   纪鸢红着脸,如何都不肯起身,只是,坐在铜镜上坐了一阵,依稀觉得屋子里有些奇怪,不多时,一抬眼,只见屋子里鸦雀无声,连半个影子都没见着了,一个个的,全都退了出去。   纪鸢咬牙低声数落了几声,不多时,听到屏风后想起了一阵哗哗水声,只缓缓起身,朝着浴房走了去。   ***   纪鸢虽在替那霍元擎擦背,但是眼观鼻鼻观心,眼睛压根未曾乱瞟,直到听到嘶地一声呻、吟,就鸢微愣,一低头,只见那霍元擎的背上隐隐出现了几道尖锐的指甲印子。   纪鸢见了大惊,不多时,将霍元擎往前推了推,目光往下看去,顿时整个人怔在原地,他的背上交错了十几道鲜红的痕迹,有的比较浅,就红了一大片,有的却十分可恐吓人,皮肉都划破了,生生成了血痕。   如今,伤口往这温水中一泡,纪鸢光是见了,都忍不住打了个颤。   “疼…疼么?”   这些可都是她抓的?   纪鸢盯着霍元擎的背部喃喃道。   她似乎有些印象,霍元擎英武过人,她时常无力承受,忍不住了,就往他肩上咬,或者,不受控的时候就往他背上抓,都挠过好多回了,可是,他吱都未曾吱过一声,事后纪鸢便也忘记了,只觉得自个才是受累的那一方,对方是享受舒服的那一方,压根将此事丢在了脑后。   霍元擎往日沐浴,未经人手伺候,旁人亦是无从得知。   若非这会儿撞见了,纪鸢压根未曾留意过。   结实矫健的背部,布满了新旧交错的伤痕,有的痕迹甚至直接横过了整个背部,瞧得纪鸢心尖发颤,不多时,渐渐红了眼。   霍元擎没想让纪鸢发现背部的伤痕的,当即整个人往浴桶上一靠,低声道:“不疼。”   说完,觉得情况有异,霍元擎嗖地一下扭头,就见纪鸢双目微红,一脸自责的模样,霍元擎不由淡淡扯着笑道:“真的不疼。”   顿了顿,只微微眯着眼,拉着纪鸢的手,又道:“你那力气,就跟挠痒痒似的,过两日就好了,这些…都是旧疾。”   说到这里,霍元擎微微抿着嘴角,神色微凝。   纪鸢一愣,又忍不住再次朝着他的伤口处瞧了去,果然,只见有些伤痕,似乎是陈年老伤了,伤口重复叠加,成了一条条淡黑色的印记,遍布整张背部。   ***   旧疾?   这是什么旧疾?是被别的什么人挠的,还是被别的什么人给…打的?   挠的?谁人那么厉害,能够将他整张背部挠成了这幅模样?打的?放眼整个京城,谁人敢往他背上抽打?   这些伤痕细瞧似乎压根不是一日两日形成的,瞧着像是日积月累,伤口上添加的伤口,似乎是被人时不时给抽的,用那种锋利的鞭子,一下一下抽打成的,能够做到如此,他还生生咬牙承受的,纪鸢脑海中有且只想到了一人。   虎毒还不食子,纪鸢心尖抽疼,只忽而觉得有些心疼,似乎到了这会儿终于知晓了为何即便是到了现如今,无论对方怎么哄,怎么伏低做小,长公主都不为所动的缘由了,也终于知晓了,对待双亲时,他眼底的寡淡及冷漠是如何形成的了,皆是因为曾经被深深的伤着了,伤好了,那些疤痕却永远都在,曾经的疼痛永远都在,这些,兴许是一辈子都无法忘怀的。   纪鸢曾经对他们母子之间,父子之间的冷漠疏离感到惆怅,感到惋惜,她希望他能够释怀,甚至一度试着慢慢的化解他与父母之间的恩怨及疏离,可是,现如今,纪鸢所有的想法在这一刻,全部消散殆尽。   原来,并非所有的父母都会为了孩子,倾其所有,并非所有的孩子,都会从小在温暖的溺爱下长大,或许,父母并不是不爱子女,不过是用错了方法,可是,终究是受了伤害,不是么?   纪鸢只满满的心疼,将指尖再一次轻轻地抚到了霍元擎的背上,一下一下轻抚着,嘴里忽而一脸正色道:“公子,往后我定会待你好的。”   霍元擎身子微颤了一下,不知是因为她的举动,还是因为他的话,过了好一阵,只微微勾了勾唇,道:“好。”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记住你的话。”   原本还打算仔仔细细的替他搓背的,如今,纪鸢压根不敢上手,立马勒令人起了,身子上有伤,怎么能碰水了,不多时,只强自让人起了,拉着那霍元擎坐在软榻上,她亲自为他上药,曾经,每每皆是他替她上药,如今,风水轮流转,终于轮到了她了。   看着那一道道新旧交替的伤痕,纪鸢只觉得一阵触目惊心,这些伤痕中,她也贡献了一分力的,上药时的手都微微有些抖,盯着霍元擎的背瞧了好半晌,只见纪鸢冷不丁道:“公子放心,往后我定不会再挠你了。”   霍元擎听了,微微挑眉,似笑非笑的看着她道:“你如何受得住。”   纪鸢脸微热,过了好一阵,只微微咬牙道:“你且看着便是了。”   霍元擎淡淡扯着笑,看着她道:“好,今晚试试便知。”   直到看到了他的淡笑,纪鸢这才心下一松,忽而觉得,男子与女子原来没什么差别,都是凡胎肉体,皆会受伤,皆会脆弱,纵使表面装作坚强,看上去刀枪不入。   既然没人心疼他,那么,往后由她来心疼好了。   ***   昨日,便听纪鸢唠叨了一整日,用完早膳后,霍元擎便主动领着纪鸢去探望长公主,纵使是有些迟了,可是终究要比不去的好吧,纪鸢认真梳洗打扮一番,跟着霍元擎一道去了,怎知,刚出了院子没几步,老夫人院子里的紫苏姑娘忽而来了,冲霍元擎道,老夫人多日未见他,甚是想念,得知霍元擎今日回来,想要他过去走一遭,让她好生瞧瞧。   说完,后,紫苏犹豫了片刻,又别有深意的朝着霍元擎提醒了一句:“瞿老夫人与魏姑娘今儿个一早也来了。”   霍元擎听了,顿时眉头紧皱,下意识的抬眼看了身旁纪鸢一眼。   只见她脸上依旧在笑着,不过,笑意慢慢淡了下来。 第208章   紫苏这番话究竟有何深意, 纪鸢如何不知。   相信, 霍元擎亦是十分清楚明了的。   纪鸢并未觉得有任何惊诧,横竖,早早便做好了心理准备的, 早来, 晚来, 终究还是会来了。   见霍元擎朝她看了过来, 纪鸢只用力的扯着笑, 冲其道:“公子只管去便是,放心,长公主那里, 有我伺候着。”   霍元擎闻言, 定定的瞧了纪鸢一阵, 忽而伸手往她手腕上一拽, 道:“你与我一道去吧,一起去拜拜祖母。”   纪鸢闻言,只一脸目瞪口呆的看着他, 道:“公子,您…您说笑了, 鸢儿这身份,委实不妥,不合规矩, 您…您还是赶紧过去吧, 莫要让紫苏姐姐为难, 也莫要让老夫人久等了。”   对面紫苏听了,亦是一脸惊诧,然而,纵使心中如何惊涛骇浪,面上却故作镇定着,不多时,只下意识的看了看纪鸢,又看了霍元擎,府中传闻,大公子对其妾氏纪氏宠爱有加,原来,当真如此,若是亲眼见着了,紫苏委实难以置信,像大公子那边冷若寡淡,不近女色之人,竟然也有如此陷入温柔乡的一面。   纪鸢推脱着,霍元擎却直直的盯着纪鸢道:“祖母不是外人。”   霍元擎盯着纪鸢的眼神,仿佛带着某种深意,纪鸢心里不甚明了,却又似乎隐隐能够感受到其中的深意,心里一直砰砰砰的,乱跳得厉害,明明觉得不该,明明觉得不适合,不合规矩,可是,在他坚定的目光的注视下,不知为何,纪鸢心里陡然一松,终于缓缓松口,道:“好。”   霍元擎将手伸向她,纪鸢犹豫了片刻,将手搭在了他的手心,二人一步一步,缓缓朝着老夫人的北苑走去。   紫苏跟在身后,默默地看着,不多时,只想着,大公子这么多年如此清冷,如今,脸上终于慢慢的浮现出一抹温情了,实在是实属不易,可是,一想到一会儿的局面,紫苏不由淡淡蹙眉。   ***   却说,纪鸢随着霍元擎一道来到了北苑,到了院子外头,纪鸢这才缓缓挣脱开了霍元擎的手。老夫人的院子,纪鸢来过几回,不算陌生,尤记得,当年头一次来时,是王氏、尹氏二人领着她一道来的,彼时初入这霍家,前来给老夫人问安的,彼时,老夫人面色和睦,眉目慈祥,拉着纪鸢的手可劲的赞着,还给她与鸿哥儿纷纷派了赏。   纪鸢对老夫人的好印象,便是从那第一次见时,那副如沐春风的笑容中产生的。   只是,后来,再来,便皆是随着众人一道前来参宴的,隐没在人堆里,老夫人对她应当没什么印象,即便是有,怕也不是什么不好的印象吧,毕竟,纪鸢曾经当场佛了她老人家的好意,誓死不要入那大房,可是,后头遭了难了,却又巴巴来求人,终究还是夹着尾巴进来了,如何能有好印象,不恼恨她就算不错的了。   如今,她不过一个小小的妾氏,竟然还敢依仗着大公子的宠爱,不顾规矩,跟着一道来了。   纪鸢立在院子口,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这会儿天色还尚早,不过,许是院子里来了客人的缘故,整个院子忙碌不停,只见一个个穿红戴绿的丫鬟手中端着托盘,打那超手游廊下匆匆而过,廊下挂着画眉鸟,正在叽叽喳喳的叫唤着,一大早上,老夫人这院子里,倒是比旁的院子热闹多了。   霍元擎来了,整个院子里的丫鬟婆子纷纷上前行礼,见了他身后的纪鸢,顿时一个个面露惊诧,不多时,早已有丫鬟进去禀告了,此时,院子外头还候着一众丫鬟婆子,瞧着不像是老夫人院子里的人,应当是那客人身边伺候的吧,见了纪鸢,一个个面露古怪。   霍元擎面上倒是未见任何神色,只一言不发的领着纪鸢往里走,只是,刚踏入院子没多久,忽而闻得从院子传来一道气喘吁吁的呼喊声:“堂兄,大堂兄等等…”   霍元擎脚步微顿,不由停了下来。   纪鸢闻言,亦是跟着停了下来,转身往身后一瞧,只见一道眉清目秀的少年郎正匆匆往这边赶来。   ***   对方瞧着不过十七八岁,生得面白唇红,十分俊秀,穿了一身湛蓝色的华服,看上去斯斯文文,像是满腹经纶的白面书生。   对方唤霍元擎堂兄,纪鸢便猜测,应该是霍家族里的族亲,只是奈何霍家旁支太多,每每逢年过节,前来拜访的族亲举不胜数,连女眷,至今纪鸢都尚且认不全,更何况是外男了。   因这一路跑来,对方整个身子早已透支,只见脸上一片潮红,整个人弯腰伏着,正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霍元擎皱眉看着对方,淡淡道:“元璋,可有何事?”   下意识往纪鸢身前一挡,见了外男,只不漏痕迹的将人挡在了身后。   元璋?霍元璋?   这个名字,纪鸢倒是听到过,好像是霍家老二房底下得力的孙辈,也便是那瞿老夫人嫡亲的长孙,听闻才学出众,小小年纪便已经中了进士,乃是霍家这一辈中,除了显国公府上之外的,最为得力的一个,未来前途不可限量,此人虽是读书人,却十分仰慕霍元擎,在这一辈兄弟之间,霍元擎难得待他亲和几分,就连昨日傍晚,对方似乎还来府中寻了霍元擎。   “大堂兄,小弟有一事相求,还望堂兄能够成全,弟弟在此谢过了。”   见霍元擎发问,对方缓过神来后,只忽而扑腾一下,直接跪在了霍元擎跟前。   纪鸢见了,顿时吓了一大跳,不由连连往身后退了几步。   霍元擎见了,眉头皱得更加厉害了,只淡淡的看着他,一时未曾说话,紫苏见了,立马伸手去扶,道:“璋公子,您这是在做什么,这可是老夫人院子里,瞿老夫人等人都在里头了,您瞧瞧,丫鬟婆子这么多,莫要让人看笑话了。”   因着霍元璋这惊人一跪,整个院子所有的丫鬟婆子哥哥瞠目结舌,全都朝着这边看了过来,不多时,就连守在外头,瞿老夫人跟前的一位得力的嬷嬷见了,都立马跑了过来,可是,无论旁人如何劝阻,对方就是不肯听。   所谓,男儿膝下有黄金,霍元璋此番是铁了心了,只攥紧了拳头,仰头难得一脸硬气的冲那霍元擎道:“堂兄若是应了弟弟,弟弟便起,不然,弟弟今儿个就跪在了这了。”   霍元璋咬了咬牙道。   霍元擎将双手背在身后,淡淡道:“何事?”   霍元璋咬牙道:“兄长且先应了弟弟。”   霍元擎闻言,顿时眉头紧蹙了起来,他历来是个寡淡之人,不喜与人周旋,况且,他也历来不喜受人威胁,过了好半晌,只淡淡道,“那你便在这跪着吧?”   说完,淡淡的挑了挑眉,就跟没瞧见似的,竟然要忽略了对方,转身直接往里去。   纪鸢见了,立马轻轻扯了他的衣袖一下。   霍元擎皱眉看着她,纪鸢只皱了皱脸,小声冲他道了句:“别让人一直跪在这啊…”   霍元擎微微训斥似的瞪了她一眼,好半晌,重新转过了身子,盯着那霍元璋一字一句道:“你到底说是不说?”   霍元璋脸上涨得通红,终究是了解对方的脾性的,他若继续扭捏捏捏,歪歪唧唧,对方保管懒得搭理他,于是,霍元璋攥紧了手中的折扇,鼓起了勇气,用力的咬紧了腮帮子,冲着那霍元擎一字一句道:“堂兄,求你将蘅妹妹让给我吧,我是真心倾慕蘅妹妹的,可是,祖母却一心想要将蘅妹妹许给兄长,求兄长放过蘅妹妹,成全了弟弟吧。”   说完,竟然朝着那霍元擎用力的磕了一个头。   ***   正在此时,屋子里的人早已经得到了动静。   瞿老夫人听到禀报后,立马从椅子上蹭地一下起了身,只杵着拐杖咬牙喝斥了一声“孽障”,说完,立马经由那魏蘅搀扶着出去了,老夫人见情况不多,不多时,亦是随着跟了出去。   方一出来,就撞见了这唯有在戏文里才能够出现的一幕。   霍元璋的这一番话,惊得所有人全部目瞪口呆。   便是连纪鸢闻言,都忍不住捏着帕子,微微掩了掩嘴,紫苏只立马松开了那霍元璋,退到了身后,而后头赶来的那个嬷嬷,只不断拍打着大腿,冲那霍元璋道:“我的个小主子,您…您这是在瞎说些什么,还不赶紧的起来,一会儿叫老夫人知晓了,定会雷霆震怒的——”   霍元璋却依旧不管不顾道:“祖母明知我爱慕表妹,却硬是要将咱们俩生生拆散,便是祖母今日动怒了,便是今日要罚我去跪祠堂,为了我与表妹的幸福,我也要努力争上一争。”说到这里,只见那霍元璋忽又抬头看向那霍元擎,道:“兄长,我知你不喜表妹,与其将来成亲各自不满,倒不如成全了弟弟,弟弟今日在这里跪求兄长,求兄长莫要迎娶表妹,求兄长成全了弟弟吧——”   说罢,忽又朝着那霍元擎狠狠磕了个头。   这霍元璋神色激动,是饮了酒、壮了胆过来的。   话音一落,周围静默了一阵,不多时,只听到一道震怒声在远处响起了——   “孽障,孽障!” 第209章   所有人全部抬眼朝着发出这道震怒声音的方向瞧去, 只见瞿老夫人不知何时已经出来了,只杵着拐杖气得勃然大怒, 气得恨不得将手中的拐杖给撑断了, 地面直接被拐杖戳出来一个小坑了,魏蘅也跟着出来了,搀扶着瞿老夫人, 咬牙朝着霍元擎及霍元璋那边看着。   不多时, 帘子从里头掀开,连老夫人也出来了。   老夫人一见到这幅模情形, 又看了瞿老夫人一眼, 只皱眉道了声:“擎儿, 怎么回事儿?”顿了顿,又冲着紫苏等人道:“都看着作甚, 还不赶紧的扶着璋哥儿起来。”   霍元璋闻言, 看了眼瞿老夫人,又看了眼魏蘅, 见魏蘅看着他,似乎有几分含情脉脉的味道,顿时被受到了极大的鼓舞似的,眼看着几个婆子要过来强行搀扶,只一鼓作气的跪着爬过去,飞快的抱紧了霍元擎的小腿, 道:“兄长, 弟弟求您成全, 弟弟求您成全了我跟表妹吧——”   无论身后的婆子怎么拉扯,就是不撒手。   瞿老远远地见了,身子一晃,险些当场摔倒了,魏蘅见了,立马一脸担忧道:“外祖母——”   整个院子乱作一团。   霍元璋有些犹豫,可是,依旧咬牙抱着霍元擎的腿不撒手。   这时,霍元擎总算是开口说话了,却是冲着紫苏等人摆了摆手,紫苏见了,犹豫了片刻,看了老夫人一眼,又看了霍元擎一眼,立马识趣的吩咐一众婆子起开了。   所有人走远后,霍元擎这才瞥了脚下霍元璋一眼,淡淡道:“第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的亲事合该你的爹娘成全才是,纵使我是兄长,也不是我能够成全得了的,第二,我与那魏姑娘并未议亲,第三,即便议亲,我不会娶魏姑娘,魏家姑娘也不会嫁个我,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以上所说的这些,为兄只会说一遍,你听清楚了么?”   霍元擎的语速虽慢,语气虽淡,但是,他说的话,向来一言九鼎,从未食言过,也从来不会令人怀疑。   如今这话,算是撂在这了。   霍元璋听了大喜,可是,大抵是兴奋来得太突然了,只愣了一瞬,后知后觉的仰着头看着霍元擎,“此话当…当真?”   霍元擎瞥了霍元璋一眼,没有说话,片刻后,微微抬脚,道:“可以松开了么?”   “自…自然…”霍元璋立马松了手,一边激动的想要起来,一边激动的直冲那霍元擎道:“多谢兄长成全,兄长的大恩大德,弟弟没齿难忘…嘶——”   只是,大约是跪得久了,双腿有些发麻,身子一崴,差点重新跌坐在地,好在紫苏眼明手快的上前扶了一把,霍元璋欢喜得不成样子了,立马朝着紫苏作了揖,激动道:“多谢紫苏姐姐——”   紫苏嘴角微微抽,只扯着脸,淡淡的笑了笑。   ***   霍元璋说完,跟了个得了糖的小孩子似的,立马朝着瞿老夫人及魏蘅的方向跑了去,冲着那瞿老夫人一脸激动道:“祖母,您看,连大堂兄都成全我跟表妹了,正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您就让表妹嫁了我吧。”   说完,还未待瞿老夫人回应,又立马上前一步,朝那魏蘅伸了手,似乎想要去拉她的手,伸到一半,见对方躲了,霍元璋这才反应过来此处人多,立马将手收了回去,一脸心喜欲狂的冲那魏蘅道:“表妹,兄长成全咱们俩了,你往后终于不用再嫁给他了,往后,往后跟了我吧,我定会待你好的——”   霍元璋只顾沉浸在自己的狂喜中,丝毫没有注意到对面瞿老夫人越来越难看的脸,及魏蘅越发恼恨的眼神。   直到,听到一声高呼——   “孽障,逆子,你今日丢尽了咱们二房的脸面,你…你这是要了我老婆子的命啊——”   瞿老夫人抖着手举起拐杖,用力的往霍元璋肩上狠戳了两下,只气得双眼瞪圆,握着拐杖上的青筋暴起,不多时,一口气没喘上来,只觉得喉咙一噎,胸口像是一块巨石似的,压得喘不过气来了,瞿老夫人只张开嘴,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不多时,身子一个踉跄,眼看着就要往下栽倒下去。   “外祖母,外祖母…”   魏蘅立马伸手扶着,瞿老夫人歪倒在了魏蘅怀里,魏蘅一时承受不住老夫人的重量,身子连连往后退了几步,只扭头朝着身后的婆子高声吼道:“都傻愣住干嘛,还不赶紧过来搭把手,外祖母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要了你们的狗命!”   一干人赶紧的上前搀扶,不断拍打着瞿老夫人的胸口,帮着她老夫人顺着气。   老夫人见了一惊,赶紧上前,一边吩咐人要将瞿老夫人搀扶进去,一边着人去请大夫,瞿老夫人这会儿终于缓了半口气回来了,只一脸虚弱的摆了摆手,气若游丝道:“要死也要死在了自个府,别平白脏了旁人家的地儿…”   只觉得瞬间老了十岁似的,奄奄一息的吩咐人将她送回去。   老夫人无法,只得指了得了的老嬷嬷亲自护送。   魏蘅亲自搀扶着瞿老夫人,直到经过霍元擎等人的身旁时脚步略微停了停,心里有些不甘,可是此时此刻,事情紧急,压跟没有多余的时间周旋,一直出了院子口的时候,魏蘅想起了什么,忽而将瞿老夫人交给了身后的老嬷嬷,咬牙切齿道:“你们先送外祖母回,我去将表哥给请回来。”   原来,此时那霍元璋整个人还愣在了原地。   魏蘅重新返回时,霍元璋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见了魏蘅,霍元璋心里才踏实点儿了,愣愣的提起了步子,朝她走去,嘴里喊着表妹,却未料,只见那魏蘅走到那霍元擎的身边停了下来,只咬着牙,冲那霍元擎一字一句道:“大公子,今日表哥一时冲动,所说的每个字都做不得数,希望大公子明鉴…”   顿了顿,只咬了咬牙,不可否认,刚开始,见霍元璋在霍元擎跟前哀求时,魏蘅心里其实是隐隐有些得意的,毕竟,自己并非那般不堪,亦是有人倾慕的,倾慕到不惜下跪求娶的地步,怎能不令人得意。   可是,霍元擎当着众人的面撂下的那一番话,只觉得狠狠的打了她的脸,魏蘅用力的攥紧了自己的手指头,朝着那霍元擎一字一句道:“正如公子所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大事乃为父母长辈定的,我不希望大公子为了兄弟之情,继而感情用事,错失了命里该有的美好姻缘,若是公子为了表哥如此,大可不必,因为,我魏蘅不可能嫁给他——”   魏蘅头未曾偏一下,手之却准确无误的朝着那霍元璋的方向,一字一句冷声道:“霍元璋!这辈子都不可能,还望大公子三思。”   魏蘅说完,只直直抬眼盯着霍元擎的眼睛,眼中前所未有的坚定。   霍元擎却淡淡的笑了,只是,眼中并没有一丝笑意,道:“不娶你,不是为了元璋,只因,为何要娶你?”   说了,偏头瞥了身后纪鸢一眼,淡淡道:“走了,还在瞧什么热闹。”   说完,直接越过了魏蘅,往屋子里走去。   纪鸢见了,微微咬牙,立马跟了上去。   留下一脸不甘及隐隐被羞辱了的魏蘅,与一脸苍白及一脸不可置信的霍元璋在原地。 第210章   霍元璋似乎没有料到竟会从魏蘅嘴里说出这样的话来, 在他的心里,眼里, 他们俩是两情相悦的, 唯一的阻碍便是长辈们的不支持,及分别摆在二人面前不同的婚事,以至于猛地听到了这番话, 霍元璋整个人呆愣在原地, 整个人身子隐隐在颤抖,只一脸难以置信的看着对方, 好半晌, 抖着唇唤道:“表妹…”   “别叫我!”魏蘅整个人怒气上涌, 将所有的愤恨及憎恶全部发泄在了霍元璋身上,只有些厌恶的看着霍元璋, 一字一句道:“霍元璋, 你要是破坏了我的好姻缘,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我即便是死,也不会嫁给你这么个书呆子的。”   魏蘅一脸怨恨嫌弃的看了霍元璋一眼,毫不留情的转身就走,似乎片刻都不想与他久待。   留下霍元璋立在原地,脸色煞白,不多时, 身子一阵恍惚, 险些倒地。   ***   却说这边霍元擎直接进了屋, 进屋时一抬眼,只见紫苏凑在了老夫人耳边在细细说道些什么,见霍元擎见来了,立马停了,老夫人正襟危坐在上首,微微抿着嘴,脸上瞧不出什么神色。   紫苏见这幅情景,立马将屋子里的闲杂人都打发了下去,只留下两个小丫头在里头侍奉上茶。   霍元擎进来后,不多时,身后又跟着进来了一道窈窕纤细的身影,老夫人见了微微蹙眉,方才在院子外,注意力都被那祖孙二人吸引了去,一时没见到纪鸢的身影,猛地一瞧见,只有些诧异。   纪鸢默默地跟在霍元擎身后,进屋起,只规规矩矩的,微微低着头,眼睛压根未曾乱瞟一下,只见霍元擎走到了老夫人跟前,朝着老夫人作了一揖,行礼问候,道:“本是打算先去瞧瞧母亲,再来祖母这的,没想到紫苏来了,就改道先来了祖母这。”   似乎,在解释着带上了纪鸢的原因,说完,冲身后的纪鸢淡淡招手,道:“还不过来见过祖母。”   纪鸢立马走了上前,在落后霍元擎半步的位置停了下来,双手置于腹前,朝着老夫人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道:“妾见过老夫人,老夫人万福金安。”   屋子里静悄悄地,听不到半分声响。   纪鸢微微福着身子,老夫人未曾叫起,她就一直屈着双膝,未敢起来,不多时,只察觉到一道犀利的目光笔直朝着她扫视了过来,准确无误的落在她的身上,那道目光精悍敏锐,令人压根不敢与之对视。   过了许久,纪鸢双腿隐隐有些发麻,身子已然快要僵直了,却依然咬牙,身子不斜,腰身不摆,霍元擎看了看老夫人,又偏头看了纪鸢一眼,淡淡的咳了一身,老夫人目光从纪鸢脸上,到身姿上一一略过,瞧了半晌,只见对方姿势优美,行为乖觉,规规矩矩的,竟然挑不出半分岔子,最终,淡淡的那一旁霍元擎脸上瞟一眼,道:“起罢。”   纪鸢心下一松,立马恭恭敬敬道:“多谢老夫人。”   老夫人这才冲她身上收回了视线,倒也压根未曾将她放在眼里。   ***   彼时,紫苏前来上茶。   霍元擎掀开衣袍一角,直接坐在了右边下首的座位上,冲纪鸢随意一指,指了他底下的座位,纪鸢犹豫了片刻,规规矩矩坐了上去。   此时,紫苏亲自过来奉茶,纪鸢小声朝着对方致谢,紫苏温和的朝她笑了笑,便是因着这一道笑,纪鸢心里松懈不少,只安安静静的坐在了座位上,没有人点她的名字,就准备充当着一根柱子。   正在此时,只见上首的老夫人忽然哼了一声,微微有些不满的冲那霍元擎道:“嘴上说的好听,若是不去请,哪里想得到老婆子我,瞧你们一个两个的,一个比一个不孝,从前小四还晓得黏人,隔三差五的往老婆子我这来,如今年纪渐渐大了,也见不到人影了,哎,自己不来也就罢了,有本事弄个小重孙送来也好啊,一个比一个不争气,哎,如今啊,都是半截身子没入土里的人了,也不知还有几日日子好活,也不知瞧不瞧得见重孙满堂的那一日了哟…”   见了霍元擎,老夫人一脸埋怨跟吐槽,跟个小孩子似的,纪鸢瞧了有些诧异,毕竟,在以往的宴会上,老夫人永远都是笑眯眯的,一脸温和的做派,如今,就跟自个的孙儿闹了别扭似的,说话阴阳怪气、含沙射影的,但是,难得有股子亲昵感在其中,与长公主、国公爷的之间的相处十分不同。   纪鸢瞧得有些新奇。   霍元擎似乎早就习惯了,眉头都未曾动一下,老夫人见了更气了,好半晌,只扯开了话题道:“方才外头到底怎么回事儿,璋哥儿向来乖觉听话,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一直是他们老二房的骄傲,方才怎地就跟中了邪似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说着,淡淡的蹙了蹙眉,目光往霍元擎身上扫了扫,有些狐疑。   狐疑缘由有二,一是,璋哥儿向来老实本分,似乎不像是能够做出此等莽撞之事之人。   这二来嘛,那璋哥儿历来最畏惧及尊敬他的这位大堂兄,依着老夫人对对方的了解,即便是自己当真对那蘅姐儿有意,可对方所嫁之人是他那大堂兄的话,即便选择忍痛割爱,也定不会像今日这般,在如此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人这般行事的。   老夫人见了,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儿,却又一时有些说不上来。   霍元擎听了,只淡淡挑眉道:“许是读书读傻了,心思简单,容易受人蛊惑罢…”   他这番话,似乎意有所指,似乎将其缘由都归结到了…蘅姐儿身上。   老夫人闻言,想起了蘅姐儿,想起了他方才在院子里撂下的那番话,沉吟了片刻,方道:“事情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你与蘅姐儿两人起,实不相瞒,老婆子近来再张罗着你的亲事,你瞅瞅,咱们霍家纵使家大业大,可是底下没有后,终归没得底气,如此大的府邸,怎能在香火这一层落了下乘,你们这辈啊,兄弟虽多,却没一个靠谱令人放得下心的,你瞅瞅老二,整日不着调,连寻个媳妇都是难事儿,何况盼着他当爹,不知该等到何年何月去了,老三虽亲事近了,到底是个庶出,老四老五更加不知该等到何时何地,如今,咱们全府的希望可都落到了擎儿你的肩上了,你是老大,是霍家长子长孙,合该给底下几个弟弟们带个头,做过好榜样才是,眼瞅着过完年,你都二十六了,再要不了两年,就往三十上奔了,有的手脚麻溜的,要不了几年就能够当爷爷了,纵使祖母说过,于亲事上,定不会拘着你,定要为你寻个满意的,可是,到底岁月不等人,还是得将亲事慢慢排上日程的,你瞧,连你那个日理万机的亲爹前些日子都找到老婆子我跟前了,让我赶紧给挑个媳妇儿进门,如今,老大,祖母就不跟你绕弯子了,就直接问你一声,那个蘅丫头你觉得如何?”   老夫人长篇大论一出,有理有据,虽是在催婚,但是,既讲了道了,又从道义,情意等方方面面入手,可谓声情并茂,感情充沛,令人听之动容,好似压根无法反驳,果然,只见那霍元擎如实道:“祖母觉得,发生了今日一事儿,孙儿与那魏姑娘还适合么?”   “哎…”老夫人叹了一口气,道:“也是,确实不大适合,而且,那蘅丫头虽伶俐,到底…心野了些,委实配不上你,好在,祖母原先就想着先寻个人试试手罢了,没抱着=什么期望的,既然你不喜欢这种式样的姑娘,往后选旁的便是,剔除一个少一个不是?越往后啊,便越好选了,你放心,京城好姑娘多的是,祖母这一回啊,定会替你挑选个称心如意的!”   老夫人跃跃欲试道。   说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目光一扫,淡淡的落在了纪鸢脸上,似乎在不漏痕迹的观察着她的脸色。   霍元擎听闻老夫人要给他挑选妻子,好似也并没有如何反对。 第211章   祖孙二人闲聊了一阵家常,因终于听到霍元擎在亲事上松口, 老夫人兴致变得极好, 霍元擎这边的事儿操心完, 不免又想起了霍元懿,老大老二,一个个都不让人省心。   只叹了口气, 冲着霍元擎道:“天下大势, 分久必合, 合久必分,放眼历史长河,乃一条无法逾越的规律走向,可是家宅不同, 一旦生分了,便难以修复了,人生在世,不过短短数十载, 你们兄弟之间理应相互扶持才是, 你们兄弟向来感情极好, 老婆子我啊委实不愿瞧着你们二人分裂…”   霍元擎与霍元懿二人,又分别代表着霍家二房,或许终有一天,两房会分家, 就跟一棵参天大树似的, 各有各的枝径脉络, 可是,那也得等到根基稳了,才能各自茁壮成长的,如今,霍家身陷朝局党争,危机四伏,更应相互匡扶才是,怕就怕,老二是个浑的,还不知能闯出什么祸事儿来。   说着说着,老夫人忧心忡忡,不知是心有郁气,还是如何,忽而就忍不住用力的大咳了起来,也不知是呛到了还是怎地,忽而伏在高榻的几子上拼命猛咳,整张脸胀得通红,喉咙仿佛被堵住了,竟然生生喘不过气来,比之方才在外时,瞿老夫人受惊时的模样还要恐怖吓人。   紫苏见了大惊,立马上去拍打着老夫人的背,老夫人正张脸都呛成了紫红色。   霍元擎脸色微变,立即起了身,走过去查看,原本坐在原地默不作声的纪鸢见了,亦是跟着起了,刚一走近,往老夫人脸上瞟了一眼,立马脸色一变,急急冲那霍元擎,道:“大公子,从背后抱住老夫人,握拳向里向上按压老夫人肚子,快——”   霍元擎看了纪鸢一眼,未曾有片刻怀疑,立马将老夫人扶着,从背后抱住老夫人,伸手握拳,依着纪鸢所述,朝着老夫人的肚子用力的按压了起来。   霍元擎拳头大,力气大,一拳一拳下去,老夫人疼的五官扭曲,不多时,忽而大咳一声,将喉咙里的异物吐了出来,一口老痰。   原来老夫人近来染了风寒,喉咙肿痛,已经拖了有些日子了,这口痰积压在喉咙数日,吐不出来,咽不下去,没曾想,竟然将喉咙给堵住了。   ***   那边刚将异物吐了出来,这边纪鸢便早已倒了茶来,霍元擎将老夫人扶着坐下,转身便接了纪鸢递过来的水亲自侍奉老夫人饮下,两人未曾言语,但一举一动,配合得极为熟稔、自然,仿佛老夫老妻般,紫苏在一旁竟然完全插不上手,只立马吩咐人过来清理。   老夫人方才差点儿一口气没缓和过来,险些就那样直接去了。   这会儿身子发软,一时歪在了软枕上,整个人犹如缺了水的鱼儿,只知拼命喘息,一直过了许久,整个人都有些喘不过来。   霍元擎瞧着老夫人那副模样,只背着双手立在原地,脸色微微有些凝重,不多时,只将紫苏唤了过来发问,紫苏这才如实道:“前些日子下雨,老夫人的老毛病便又犯了,怕公子担心,便一直压着没往外说,昨儿个褚老大夫还来了的,这两日眼瞅着都快要好些了…”   老人家上了岁数,就容易生病,老夫人身子还算硬朗,就打这两年开始,时常一些小病小痛上身,六十多的岁数了,能够像现在这般硬朗,已然是不错的了。   霍元擎当场便又派人去请了那褚老大夫来,自己一直守着,直到老大夫来了,重新给老夫人摸了脉,开了方子,确保无甚大碍后,这才稍稍松懈。   褚老大夫走后,老夫人身子已然恢复如常了,就是声音稍稍有些哑,瞧着与往日并无多少异处,因这般一耽搁,眼看已然到了午膳时分,老夫人便留了霍元擎在此处用膳。   霍元擎多日未着家,多日未来老夫人院子里走动,如今,见老夫人身子有碍儿,当即点了点头,想要多陪在一侧。   纪鸢见自己并不适合待在这里,便懂事的朝着老夫人及霍元擎二人请辞,怎知,坐在上首的老夫人淡淡的瞥了她一眼,忽而开口道:“留下一道用罢,横竖不缺那一双筷子…”   纪鸢听了顿时有些受宠若惊,下意识的瞅了霍元擎一眼,霍元擎朝她淡淡的颔首,纪鸢立即朝着老夫人福了福身子,道:“多谢老夫人…”   原本以为老夫人院里的膳食定是整个霍家最好的,定是整桌子山珍海味、美味佳肴,却未料到,竟然是一桌子淡饭清茶,家常便饭,主食是馒头稀饭,配些清粥小菜,大多是些蔬菜,但是摆盘精美,瞧着十分有食欲,大抵是见这日霍元擎来了,特意为他添了两道荤的。   纪鸢不敢上桌,一脸“贤惠”的候在一旁给老夫人与霍元擎布菜,霍元擎见了,未曾横加阻拦,这日在老夫人院子里,霍元擎并未曾待她有半点特殊对待,反倒是叫纪鸢自在轻松许多,一个妾氏,若是事事得大公子牵挂,未免令人心生了心思。   用饭用到一半时,还是老夫人开口,指了指霍元擎旁边的椅子冲她道:“得了,坐吧,晃来晃去,晃得眼晕…”   竟然许了纪鸢一道上桌用饭。   老夫人都开口了,纪鸢又不是那等矫情造作之人,虽觉得有些不妥,可老夫人发话了,谁敢不从,当即,只轻手轻脚入了桌,老夫人抬眼细细看了她一阵,忽而漫不经心的问了句:“方才那个法子是那个教你的,老婆子我好似从未见到过…”   世人只知,喉咙被卡被噎着了,大多都是拍背,或者将人倒立着甩出来,不过,这些法子成功的机率并不怎么高,今日这个纪氏这法子倒是新鲜,且遇事儿临危不乱、当机立断,颇令人惊诧。   纪鸢听了,只恭恭敬敬的如实禀道:“禀老夫人,妾的弟弟鸿哥儿小时候贪吃,喉咙亦是被卡住过,是妾家一位老嬷嬷教的土法子,彼时弟弟的情况与老夫人方才多有些相似,是以妾记忆犹新,在老夫人跟前班门弄斧,还望老夫人恕罪…”   老夫人闻言沉吟了一阵,只抬眼定定的盯着纪鸢瞧了好一阵,不多时,低低嗯了一声,便再无多话了。   整个餐桌上,静悄悄地,老夫人、霍元擎似乎习惯食不言寝不语,整个饭桌上便没了声音,纪鸢便也跟着静静的用着饭,筷子一直在跟前那盘家常豆腐上打转,直接就着这盘豆腐用完了半碗米饭,直到,一块红烧鸡块落到了纪鸢碟子里,纪鸢悄悄抬眼瞧去,霍元擎目不斜视的用着饭,目光未曾往她这边挪过半寸。   然纪鸢却微微红了脸,十分满足的将这块鸡肉啃了,从未觉得鸡肉如此好吃过。   老夫人将两人偷摸的举动瞧在了眼里,嘴角微抽,只装作没瞧见。 第212章   从老夫人院子里出来后,纪鸢与霍元擎二人携手往回走, 一路上, 纪鸢见霍元擎情绪似乎都不怎么高,只微微抿着嘴, 一言未发,其实霍元擎的情绪一直鲜少外露, 不过是纪鸢与之日渐熟稔, 慢慢的对其愈加了解罢了。   纪鸢也一直未曾多问,一直静静的跟着他一道走着,待出了老夫人院子, 绕过一片片水榭游廊,嶙峋假山, 一直快要入了大房地界, 纪鸢这才缓缓出声道:“公子,咱们这会儿还去长公主那里么?”   纪鸢嗖然出声, 霍元擎这才慢慢向她瞧来, 神色似乎还有些恍惚, 似乎正在出神,听到她的话, 缓过神来,沉吟了片刻,这才冲纪鸢点了点头, 道:“嗯。”   说完, 见纪鸢仰着小脸正定定的看着他。   霍元擎捏了捏纪鸢的手心, 低低道:“嗯?”   纪鸢挑了挑眉,道:“瞧公子自打从老夫人院子出来后便一直愁眉不展的,公子可是在牵挂着老夫人的身子?”   霍元擎直直看着纪鸢。   纪鸢也学着他方才的举动捏了捏他粗粝的手心,嘴上却缓缓道:“嬷嬷前年身子不好,我也与公子一般,镇日愁容满面,彼时,我怕嬷嬷一时挺不住去了,夜里还曾躲在被子里偷偷的哭鼻子来着,好在嬷嬷挺了过来,我开心得不得了。”   纪鸢是笑着说的,面上有些如释重负的情绪,可实则,却又有些无奈道:“可我终知有一日,嬷嬷还是会离我,离鸿哥儿而去,也许就是明年,后年,又或者大后年,每每这般想起时,我依然还是十分难受,却又不敢让嬷嬷知道,可是,除了难受,却好似什么也做不了,因为,这是每个人最终的归宿,每个人都必须要经历的。”   说到这里,纪鸢颇为惆怅的耸了耸肩,不过,片刻后,忽而释怀了,抬眼看着霍元擎,道:“每个人的生命都是有限的,不过,我寻到了个法子,可以让生命变得更长起来,公子,你想知道吗?”   纪鸢冲着霍元擎挤了挤眼,一脸兴冲冲的看着他。   有法子让生命变长?   霍元擎又不是三岁小孩,自是不信的。   不过,见纪鸢双眼亮晶晶的看着他,知道是看他情绪有异,想要寻着法子来哄他,心中不由一暖,嘴上不由将声音放轻了,柔声道:“说说看。”   纪鸢嘴角一翘,道:“其实很简单,就俩字。”说着,又冲霍元擎道:“公子将手给我。”   霍元擎不晓得她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只有些无耐的摇了摇头,不过,面上满是溺宠,十分顺从的将手递了过去。   纪鸢双手捏着霍元擎的手,然后,抬起一只手,低着头,用食指一笔一划的在他手心上写着,她的手指柔软无骨,手指纤细,一下一下在他掌心划着,就跟挠痒痒似的,掌心发痒,心尖也微痒。   霍元擎盯着纪鸢的头顶看着,她发鬓上戴的金钗,上头的流苏坠子随着她低头的动作而一下一下轻晃着,坠子,耳饰,再往下,是乌黑的青丝,青丝下面是一截白璧无瑕,宛若上好的羊脂玉般的玉颈。   那一小截裸露在外面的皮肤,在太阳的照耀下,白得令人晃眼,以前,是在夜里抚过,舔舐过,可是,在白日里瞧见,只觉得视觉的冲击力似乎更大,霍元擎喉咙微紧。   正在此时,纪鸢忽而抬头了,丝毫没有留意到霍元擎的异样,只兴冲冲道:“就是这俩字,公子可猜出来了?”   霍元擎将另外一只手微微握拳置于唇边,轻轻地咳了一声,过了片刻,缓缓道:“陪伴?”   纪鸢一脸得意道:“正是,就是陪伴二字,公子,您想,倘若您一个月去见老夫人一回,陪老夫人一回,一年便是十二回,十年便是一百二十回,可是,倘若您一月陪老夫人两回、三回,一年便是二十四回,或者三十六回,十年呢,如此,于您而言,对方的生命岂不是翻了两番,三番,或者更多,如此想来,生命是不是当真变得更长了,公子,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纪鸢伶牙俐齿,口若悬河道。   霍元擎听了,嘴角淡淡的扬起,道:“歪理。”   可是,刚说完,微微一顿,又好似觉得似乎并不无道理,其实,说来说去,无非便是他们陪着长辈们的时间太过少了罢了,正是因为太少了,才会担忧,将来…才会觉得遗憾吧。   其实霍元擎不是个伤春悲秋之人,只老夫人是特别的,从小到大,在他的眼里心里,唯有二老才算得上是他的亲人。   今日见老夫人身子不适,又因为方才那一意外,险些去了,想当年祖父亦是走得又快又急,没有给人任何防备便直接那般去了,霍元擎难免有些心有余悸罢了。   他人冷,心硬,却也有在乎的人,在乎的事儿,不过从小到大,旁人都瞧不出来罢了,未曾想,眼前这小丫头眼神一日比一日毒,还想着法子来安慰他,怕是要不了多人,在她跟前,怕是藏不了任何心思了。   纪鸢苦口婆心,却得不得霍元擎的认可,微微有些不满,仍然有些不甘放弃,沉吟了片刻,又继续唠叨道:“常言道生死有命,嬷嬷也曾说过,一个人生命到头了,去了,是因为这个世道的人,无需她来守护了,因为,天道轮回,这个人的使命已经完成了,剩下的那些在乎的人,自会有属于他们的守护者的,所以,公子,倘若有朝一日,您在乎的人故去了,亦莫要难过伤心,因为那代表着那个人的一生已经圆满了,她是带着满足走的,您也不会孤独的,因为她走之前会将新的守护者送过来陪着您的。”   纪鸢绞尽脑汁的安慰道。   正说着,只见霍元擎忽而定定的看着她。   纪鸢话语一停,只见霍元擎忽而伸手捋了捋纪鸢额角的碎发,忽而伸手指尖轻轻地往她脸上蹭了蹭,道:“往后我陪着守着你的。”顿了顿,又淡淡道:“无需躲在被子里哭鼻子了。”   纪鸢听了一愣,过了好半晌,反映过来,是在指的方才关于嬷嬷那事儿。   明明是她在安慰他的。   怎么,反倒是成了他在安慰起她来了。   抬眼间,只见他目光坚定,仿佛当真给了她强而有力的温暖跟依靠似的,好似,即便那一日当真到来了,纪鸢真的不再像从前那样,那边彷徨与无助了。   这般想着,纪鸢嘴角微微勾起了,只看着霍元擎,一字一句道:“我也是。”   说完,两人相视笑了笑。   那一刻,纪鸢似乎无所畏惧了,对时下,对往后,及遥远的未来。 第213章   那日从长公主院子出来后不久,纪鸢忽而发觉自己腰上系着的那个荷包不见了, 纪鸢顿时大惊, 荷包是因着嬷嬷生辰,特意系在腰上的, 是嬷嬷送给她的,这两日一直系在了腰上。   那日, 嬷嬷见了, 还曾问起了,问她里头那个银镯子还在不在,莫要弄丢了,是个老物件了, 让她往后若是有了孩子, 戴到孩子的手上, 可以保平安的。   东西是她当初“成亲”时, 嬷嬷送的,她宝贝似的藏了起来, 怎么会弄丢了, 可未曾料到, 这才戴了几日, 便掉了, 即便只是个荷包,纪鸢依然急得团团乱转, 当场吩咐菱儿几个四下找寻了起来。   然而, 差点没将整个院子翻了过来, 依然未曾找到。   纪鸢不知到底是在老夫人院子里弄丢的,还是在长公主屋里,又或是这来来往往的小道上,一路上跟着霍元擎一道,心思都在他身上,她是丁点印象也没了。   只记得,入那老夫人院子时,还曾在腰上挂着,彼时,那霍元璋向霍元擎下跪,纪鸢连连后退回避,差点儿将身上的荷包给弄掉了,她还下意识的系紧了些,然后,便再也没有印象了。   霍元擎见她如此焦急,不由缓缓问道:“可是个石榴图案的荷包?有些旧了的那个?方才出祖母院子时还见着了,应当是落在了回母亲屋子的路上,或者在母亲院子里…”   霍元擎对那个荷包有些印象,昨日在竹林时,纪鸢枕着他的腿睡着了,霍元擎怕她冻着,便将她身上的狐裘裹紧了,然后,腰间那个荷包滑落了下来。   荷包有些旧了,像是个老物件了,霍元擎捏着瞧了片刻,可是,荷包瞧着平常,但是工艺面料似乎皆乃是上剩,瞧着倒像是宫里或者权爵贵族府上才该有的,一般寻常老百姓手中极少出现,霍元擎虽并不精通这类门道,到底耳濡目染,见多了,眼神自然有些毒的。   虽不知这样一个荷包缘何出现在了纪鸢身上,但是,看她宝贝,时不时抬手抚摸一二,霍元擎便也未曾多疑,横竖是她在意的。   眼下,当即命人一路往老夫人院子里寻去。   霍元擎便复又领着纪鸢原路返回,要亲自带她回长公主院子里去寻。   一路寻到了院子外头,依然未曾瞧见到,眼瞧着霍元擎直接往里入,院子里的丫鬟婆子见大公子去而复返,立马迎了出来。   纪鸢想着这会儿正是长公主小憩的时刻,未免如此小题大作惊动了长公主,扰了长公主的睡意,纪鸢立即伸手拉了拉霍元擎的袖子道:“公子,算了,横竖明日我是要过来问安的,明日再来寻便是了,横竖并不是个多么贵重的东西,这会儿不早了,咱们回吧。”   霍元擎却道:“来都来了,进吧。”   说完,拉着纪鸢踏了进去。   一进去,霍元擎便直接出声道:“一个石榴图案的荷包,有些旧,落在这个院子了,速速去寻。”   当即一声吩咐,满院子的丫鬟婆子全都出动了,在院子里,廊下,小径的草丛里四处搜寻了起来。   不多时,连苏嬷嬷都惊动了。   苏嬷嬷亲自出来了,从腰间摸出来一个发旧的荷包,递给了纪鸢,道:“你瞅瞅,可是这个?”   纪鸢大喜,只将荷包仅仅攥在了手里,一脸欣喜的冲苏嬷嬷道:“正是这个。”顿了顿,只有些不大好意思道:“不过就是个不值钱的小东西,还劳烦嬷嬷亲自送来,着实是鸢儿小题大做了,还望嬷嬷见谅。”   纪鸢朝着苏嬷嬷施了一礼。   苏嬷嬷立马躲开了,两人寒暄一阵,苏嬷嬷目光忽而落到了纪鸢手上,道:“东西方才落在了长公主屋子里,想着是姨娘落下的,便收着预备明日归还的,没成想姨娘亲自寻来了,想着定是十分要紧之物。”说到这里,顿了顿,沉吟了片刻,忽而又缓缓道:“这个荷包瞧着寻常,但手艺精湛,做工别致,长公主方才见了,都夸了个好,可是姨娘亲手缝的?”   纪鸢摇了摇头,笑着道:“这东西是个旧东西了,不是鸢儿绣的,是个长辈送的,东西虽不值钱,却是长辈的心意,鸢儿故此有些紧张。”   苏嬷嬷笑了笑,道:“我见姨娘往日的针法与荷包上的做工一脉相承,还以为是你自个做的了。”   苏嬷嬷似漫不经心道。   纪鸢的针线活出自嬷嬷所教,这个荷包是嬷嬷的贴身旧物,应该是嬷嬷所做,纪鸢的针法确实与荷包上的针法一般无二,只是,荷包上的做工在纪鸢看来,已然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了,那是嬷嬷耗费了一生所得,纪鸢这才练了几年,压根不敢与嬷嬷相提并论。   不过,隐隐只觉得苏嬷嬷对她的绣工,对这个荷包有些好奇,这种好奇,带着一丝探究的味道,不免令纪鸢微微生了疑,只浅浅笑着道:“鸢儿哪有如此手艺。”   说完,也未曾多言。   怕惊扰了里头长公主安歇,与苏嬷嬷道谢完后,就随着霍元擎一道匆匆回了。   纪鸢走后,苏嬷嬷回到了屋子里,冲长公主道:“说是长辈送的。”顿了顿,又道:“纪氏姐弟俩这些年常年生活在西院那个小院里,一直安安分分的,应当未曾与府外有过任何接触,就听闻她们身边有一老妪侍奉着,不知是不是…”   苏嬷嬷狐疑道,顿了顿,又缓缓道:“主子,您看,老奴要不要改日往那西院去探个究竟?倘若当真是那位,这么多年,霍家怕是怠慢了。”   长公主闻言,沉吟了良久,道:“倘若真是那位,隐居霍家这么多年,怕是不想受世人叨扰,罢了罢了,暂且莫要打扰吧。”过了良久,忽而又道了声:“那纪氏倒是个有福的…”   那人乃是何人?   相传,先皇身边有一极为得力的御前女官,绣女出生,却一步一步走到了御前,侍奉先皇身边三十余载,深得先皇赏识及厚爱,传闻,乃为先皇挚爱,却不愿入主后宫,因先皇对其百般宠爱,不忍强迫,便将其留在身边,一留便是数十年。   先皇走后,下令废除御前女官一职,从此,大俞的后世御前,再无女官侍奉。   那人,成为整个大俞御前,最后一位女官,可记入史册,后世流传,一时,成为了这个大俞史上,最特别的一人。   长公主当年尚且年幼,一直住在宫中,在她的记忆中,从小到大,她这辈子最尊敬及畏惧之人乃为父皇、母后,及徐尚宫,仅此三人。 第214章   夜里, 沐浴后,纪鸢披着发坐在铜镜前, 伸手细细的摩挲着荷包,将荷包拿在手中仔细端详,寻找荷包上的异样, 末了, 又将镯子寻了出来, 想起白日里的事儿,纪鸢心中依旧有些狐疑。   嬷嬷的叮嘱。   苏嬷嬷脸上的异样。   无不令纪鸢生疑。   这东西可是她“成亲”时嬷嬷送的,纪鸢从前还觉着有些奇怪来着, 虽然嬷嬷身上并无多少金贵之物,但是也万万不会只剩下这么个银镯子来,嬷嬷从来不是个抠门的,这份礼,瞧着像是有些轻了。   不过,彼时纪鸢想着,许是这个镯子对嬷嬷来说有着什么特殊的含义, 这会儿却觉得许是有些她不知道的门道在里头。   可是瞧来瞧去,依旧瞧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只觉得荷包精细,面料选材都是选的极不打眼的颜色, 不过, 这个荷包瞧着应该有些年头了, 怕是比纪鸢的岁数还大, 荷包却结实耐用, 除了边角有些发毛,并无任何破损之处,至于镯子嘛,亦是普普通通,倒不像是什么名贵之物。   纪鸢瞧了好半晌,瞧着瞧着,只用双手撑着下巴坐在梳妆台上发起了呆来,直到听到浴房里的水声停了,纪鸢这才渐渐缓过神来,立马将镯子收好了,扭过头来时,只见那霍元擎身上披着一件薄薄的披风走了出来,下身穿了一条白色的亵裤,裤头齐腰,紧紧扎着,披风敞开,露出里头鼓鼓囊囊的胸肌及精悍的腰肢。   见纪鸢衣着单薄的坐在梳妆台前,大步走了过来,随手将身上的披风脱了下来,披到了纪鸢肩上,伸手握着纪鸢两侧肩头,微微探了探,不由皱眉训斥道:“身子都发凉了,怎么不多穿点儿…”   纪鸢不由将身上的披风拉紧了些,不说冷还好,一说冷当真打了个哆嗦,察觉到了一丝丝凉意,然而,一抬眼,只见霍元擎光着膀子立在跟前,纪鸢皱了皱眉鼻子,微微取笑道:“还说我了,穿的少的,总比不穿的要好吧…”   说完,微微挑眉,伸出手指往霍元擎腹前的肌肉探了探。   这样的季节,纪鸢每每从温水里钻出来,没几下,身子就开始发凉,皮肤上就开始起了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可是这霍元擎皮粗肉厚的,非但不冷,身上就跟藏了个火山似的,只觉得有无数能量能够从皮肤里喷薄而出似的,身上皮肉结实滚烫。   纪鸢指尖不由有些发烫。   一时,只有些悻悻地。   正要收回时,一只大掌伸了来,握着纪鸢的手指,将她的手摁压在他的腹前,末了,又捏住她另外一只手压在自己身上,纪鸢脸微热,还以为对方想要调戏她,可是,没一会儿,只见霍元擎伸手缓缓在她手背上搓了起来,没多久,她微凉的手指就开始慢慢发热了。   心里正好涌现一股暖留时,一抬眼,只见霍元擎微微挑眉看着她,眼尾带着淡淡笑意道:“身子暖的,才有资格不穿…”说完,放开了纪鸢的手,淡淡道:“好了…”   话音一落,便将纪鸢整个拦腰横抱了起来,缓缓朝着寝榻走了去。   纪鸢一愣,过了片刻,她也有资格了,才总算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   ***   时间还早,夜还很长。   这一晚,霍元擎难得温柔,不似以往,犹如财狼猛兽似的,恨不得一口将她给生吞活剥了,而是,又轻又柔,小心翼翼的,将她当做上好的珍品似的,带着些许珍视与缠绵,将她捧上了天。   许是因着白日里老夫人那桩事儿的缘故吧,纪鸢难得依着他,任由予取予求。   并且纪鸢还曾发了誓不再咬他不再挠他,可是,狂风暴雨有狂风暴雨的猛烈,细雨绵绵有细雨绵绵的磨人,最终,纪鸢差点儿咬断了自己的牙齿,哭断了自己的喉咙,忽而发觉,本质上其实是一样的,不过是换汤不换药的同一种体验罢了。   细雨缠绵而终。   霍元擎将帘子稍稍拉开一小截,淌进来些许新鲜干净的空气,吹散了寝榻上的靡靡之气。   屋子里烛光跳跃,时辰还早,能够听到屋子外院子里偶尔丫鬟们的说话声及脚步声,霍元擎倚靠在软枕上,低头亲了亲纪鸢的肩头,道:“渴了么?”   要去给她倒水,又难得贪恋这般缠绵温情的时刻,隐隐有些不想动。   难得这日纪鸢是清醒的,未曾晕厥过去,不过人虽是清醒的,整个身子却发着软,躺在霍元擎健硕裸露的胸膛上,跟条死鱼似的,气息微弱,要死不活儿。   “渴…”   听到霍元擎的发问,纪鸢有气无力的呢喃着。   霍元擎闻言,准备下榻给她取水,怎知——   “别…别动…”   他刚一动,她就微微皱眉道。   纪鸢趴在霍元擎的胸膛,双臂缓缓搂着他的腰,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她现在精疲力尽,一根手指头都不想要动弹。   又渴,又偏不想让人动。   真是磨人。   霍元擎隐隐有些无奈,好在,身子得到了满足,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坦,她想要怎么着,他都成。   两人静静地搂着,屋子里静悄悄的,一室温馨静谧。   过了好一阵,纪鸢总算是稍稍缓过神来了,想要这日白天发生的事儿,想要问上一问,便是有关那个霍元璋的,昨儿个夜里那霍元璋还曾跑到木兰居来寻了他,二人在院子口说了几句,纪鸢并不知说了些什么,可转眼第二日便发生了这样的事儿,纪鸢觉得有些奇怪,不知是不是她想多了,总觉得这件事儿似乎隐隐有些隐情似的,心里有些许猜想,有心想要找那霍元擎问上一问,可是,每每话语到了嘴边,又给吞了下去。   毕竟,事关霍元璋,事关魏衡,事关他的亲事儿。   纪鸢不好过问。   关于他的亲事儿,纪鸢从未曾开口过问过半句,他也从未曾回应过一二,两人心照不宣似的,从未曾提及过,纪鸢隐隐觉得对方对于这件事儿并不上心,又隐隐觉得他其实是有自己的成算的,她原先一直装作毫不在意,可是,如今,哪就真的全然不在意,不过是一直强自坚守着不曾过问罢了。   她不问,他倒也当真不说。   像是心照不宣,又像是在隐隐较劲似的。   偶尔也会觉得恼恨憋屈。   见她皱着小脸,不知在计较些什么,一副想问又不想问的模样,霍元擎心知肚明,不由伸手替她牵了牵被子,道:“想问什么便问?嗯?”   纪鸢听了,嘴巴蠕了蠕,想问些什么,只是,话到了嘴边,又给咽了进去,较劲似的,偏偏死鸭子嘴硬,就是不开口,过了好半晌,只泄愤似的,张嘴就往霍元擎胸口咬了一口,咬到一半,想起他身上的伤,又气得松开吐了出来,一时竟然找不到泄恨的方式,只自己生生憋着,自己气自己。   霍元擎见她张牙舞爪的,不知到底想要干嘛,也不想知道她到底想要干嘛,他只知,她已经恢复体力了,既然什么都不想问,什么都不想说,那就干活吧。 第215章   第二日霍元擎一大早便去了宫里, 陪太子。   一个月,陪纪鸢两日, 余下的功夫全都陪了太子父子俩,纪鸢生生觉得有些吃味。   却说第二日一早起来,纪鸢觉得腰酸背痛, 还隐隐觉得肚子好像有些许不大舒坦, 说不上来,就觉得有些酸酸的, 胀胀的, 纪鸢估摸着月事儿快要来了。   她的月事儿稍稍有些不大准,之前一直在调理,这两月较之之前稍稍好些了, 却也拖了好些日子, 只觉得怕是就在这两日了。   早膳也并未食用多少, 觉得无甚胃口。   用完膳食后, 纪鸢照例去了厨房一趟,亲自备了些食材,忽然想吃起了酸辣疙瘩汤,小时候在山东的时候是娘亲的拿手绝活,尹氏小时候家境贫寒, 小小年纪便烧得一手好菜, 却都是农村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吃食, 平时不常做, 偶尔心血来潮会做给纪鸢跟鸿哥儿常常鲜, 因为不常吃,所以觉得十分特别,现如今,不知怎么的就忽然间想起了那个味来。   想着如今长公主食欲不佳,正好中午也可以给对方送去。   在厨房里忙活了一阵,瞅着时辰还早,想着要不要回一趟竹溪小筑,一是向嬷嬷问一问那个荷包的事儿,二则是想要向春桃询问一些关于鸿哥儿的细则。   那日在竹溪小筑,纪鸢无意间撞见鸿哥儿、五公子还有五姑娘娘敏敏三人在一块儿玩闹的情形,敏敏比鸿哥儿年长一岁,已经十一了,是三房唯一的嫡女,要不了两年就该说亲了,鸿哥儿虽与三房走得近,可是如今皆已渐渐长大,理应避嫌才是,鸿哥儿无父无母,纪鸢这个姐姐横竖既当爹又当娘的,当惯了,少不得得多多管束一二的。   怎知,刚回到了院里,合欢已然守在了外头了,见了纪鸢,远远地迎了上来,道:“主子,那个魏姑娘又来了,板着张臭脸,瞧着像是来寻麻烦的,湘云姐姐方才将人拦在了外头,怎知她竟然生生闯了进去,奴婢在霍家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如此嚣张厚颜无耻的。”   合欢一脸怒意。   霍元擎与魏衡的婚事,前段时间早就在府中穿得沸沸扬扬了,木兰居上下本之前对那魏衡有些忌惮,毕竟对方有成为大房当家主母的可能,便是心中不喜,面上也尽量敬着,可是,经过昨儿个在老夫人院子里那一通阵仗,满府上下都传遍了,那魏衡想要进入大房,约莫是不可能得事儿了,如此,在木兰居上下所有人的眼中,对方便不过是一个霍家族亲的远亲罢了。   八竿子打不着的一个远亲,竟然跑到霍家大房来寻耀武扬威,若非瞧在瞿老夫人的面子上,哪个搭理,当真是给了几分颜色就开起染房来了么?   纪鸢虽是个妾氏,却是六台大轿抬着进门的,是正经的良妾,如今,又是大公子最宠爱的姨娘,放眼整个霍家,哪个敢轻易得罪,也不知那个魏衡,哪来的这么大的脸,竟然敢跑来木兰居撒野。   ***   纪鸢也有些意外,毕竟,她与那魏衡远日无冤,近日无仇的,这会儿来寻她作甚?   若是因着昨儿个那桩事儿,更加与她无任何干系啊。   纪鸢觉得这魏姑娘瞧着聪明伶俐的,就是那心思…总是异于常人,哪个世家小姐是那样的做派,说实话,几次相处下来,连纪鸢隐隐都觉得有些瞧不上眼。   说聪明吧,却时常聪明总被聪明误,说有心机吧,又全都是些小心思,一眼就能够瞧得清楚明白,端正聪慧比不过甄芙儿,心机深沉比不过霍元芷,而刁难泼辣又不如霍元昭讨喜,瞧着是样样都想要争当最好,却样样不精,有些不伦不类的味道,纪鸢每每见了她,都下意识的提了提心思,当真不能用寻常心来对待,毕竟,不知对方到底能生出什么事儿来不是。   来者皆是客。   纪鸢总该是笑脸相迎才是。   方一进去,只见那魏衡直接立在了院子里,没有进屋,不知是就在这等着她,还是瞧出院子里的丫鬟婆子态度不明,懒得进去。   纪鸢原本扯着笑,准备跟人打招呼来着,可是,方一踏入,只见魏衡立在院子中央,目光笔直的朝着她看来,目光凉凉,果然瞧着有些许…不大友善,身后立着两个丫鬟,像是左右护法似的。   纪鸢原本招呼的话语到了嘴边又给咽了下去。   湘云见状立马迎了上来,朝着纪鸢禀告道:“主子,魏姑娘在此处恭候您多时了,奴婢请她进屋坐,魏姑娘说就这候着,候了足足有一刻钟了。”   纪鸢闻言朝着湘云打了个手势,湘云会意,立马便将一众丫鬟婆子给遣散了,一干人等散去后,仅仅留下几个得力的在身边,纪鸢未曾寒暄,直接开门见山的问道:“不知魏姑娘今日前来我这木兰居,是有何事儿?”   魏衡从纪鸢进来起,双眼就跟黏在了纪鸢身上似的,片刻未曾离开,只死死盯着她,带着些许轻视及仇恨神情,仿佛要将纪鸢身上给盯出一个洞来。   越瞧,越发觉得纪鸢一脸狐媚相貌,就跟爹爹宠爱的那个妾氏一般无二,是个专门缠软了爷们双腿的小骚货。   魏衡打小最讨厌这样的狐媚子,没少帮着她娘惩治府里的贱货,没成想,如今,自己竟然也折在了这些狐媚子身上,越看,只越发恨不得撕烂了纪鸢的脸。   一见魏衡神色不对,菱儿、湘云几个纷纷不漏痕迹的往纪鸢跟前一挡,纪鸢目光淡然,只淡淡的瞅着魏衡,丝毫没有要催促的意思。   魏衡只紧紧咬住牙关,过了良久,盯着纪鸢的眼睛一字一句问道:“昨日之事,是不是你在背后捣鬼?”   说完,不待纪鸢回应,只面带阴冷道:“霍元璋那个书呆子满心满眼只有他那几本破书,胆子比针眼还小,哪里敢明目张胆的在众目睽睽之下行昨日之事儿,要不是中了邪,便是受人蛊惑了,昨日下午,我打听到霍元璋来了你这木兰居,纪鸢,是不是你在背地里捣鬼,是不是你蛊惑了霍元璋,你一个小小的妾氏,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么,蛊惑了霍元璋,拆了我的姻缘,你想要阻拦大公子娶妻?呵,你难不成想要独占大公子不成?也不往镜子里照照,你算哪根葱,不过是一个贱婢,连给霍元擎提鞋都不配,竟还敢算计到我头上来了,你信是不信,他日我若是进了门,我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第216章   魏蘅死死盯着纪鸢, 当真是将她恨进了骨子里。   魏蘅父亲宠妾灭妻,生母软弱无能, 明明出生霍家,可以仗着霍家的势耀武扬威,却偏偏将一手好牌打得稀烂的, 如今, 惨遭夫君厌恶,遭婆婆嫌弃, 遭妾氏欺压,在河北的一众世家夫人中的印象极为不佳, 连带着,连自己也跟着遭了殃。   魏蘅极力向外祖母卖惨,这才得以入京,得到霍家庇护。   她发誓,她魏蘅这辈子定要出人头地,风风光光返回河北, 否则, 誓不离京。   如今, 好不容易攀上了霍家大房这门高枝, 亲事在前,却未料, 竟生生被人断了她的富贵路, 如何不叫人恼恨。   魏蘅只恶狠狠地瞪着纪鸢, 如今, 只将这一切全都归咎到了她的头上。   纪鸢定定的看着魏蘅,看了良久,看着看着,忽而淡淡的笑了。   魏蘅见了,脸色变得愈发难看了起来,只冲她怒目而视,道:“你笑什么?平日里装得似个温顺乖巧的小白兔,如今,奸计被拆穿,终于要露出你的庐山真面目了么,你们这些内宅宵小面上楚楚可怜实则心机深沉,诡计多端,我自幼便瞧惯了,不过是个浪蹄子,粉头一样的下贱货色,给爷们取乐的一个玩物罢了,待过个两年,年老色衰,不过是残花败柳一枝,在我眼中压根不值一提,终有一日那霍元擎亦会瞧得清楚明白的,我倒要看看,他能宠爱你到几时,甭以为毁了我的亲事,就能如你所愿,少了一个魏蘅,还有千千万万个王蘅,李蘅,即便你机关算尽,霍家大房当家主母的位置亦不是你这么个孤女能够肖想到的——”   魏蘅看着纪鸢冷笑道。   她自幼见惯了后院争斗,她爹爹后院那些个姨娘,一个赛一个貌美,一个赛一个浪荡,一个赛一个恶毒,在魏蘅眼中,纪鸢便是这其中一员,只觉得纪鸢比之更加会装模作样,明明不过是个无父无母寄居在霍家的孤女,却装得似个大家闺秀似的,不过是一个妾,每每排场却弄得跟个世家夫人似的,这种人,大家都道是个安分守己的,唯有魏蘅一眼便瞧出了,就跟她爹爹后院那一个个,哪个不想将她那软弱无能的母亲给取而代之?   ***   魏蘅的这番话一落,只见整个院子里陡然一静。   纪鸢及纪鸢身后一众人顿时各个瞠目结舌,一口一个粉头,一个下贱货色,竟然是从一个千金大小姐嘴里脱口而出的,如何不令人惊诧。   魏蘅口口声声扬言纪鸢露出了庐山真面目,诸不知,直到这一刻,自己才算作是真真正正的露出了真面目。   过了好一阵,只见菱儿、湘云缓过神来,一个个都攥紧了手指,各个脸上勃然大怒,似乎想要冲过去撕烂了那魏蘅的嘴,还是被纪鸢挥手给拦住了。   而魏蘅身后的两个丫鬟见了,亦是脸色微变,立马小心翼翼的唤了声“姑娘”,似乎,亦是觉得自家姑娘此番言行多有不妥。   魏蘅一口气喷完,自己越说,越怒,只气得正上气不接下气。   纪鸢见了,脸上的笑意却更深了,只定定的看着魏蘅,将她从上到下,从下到上,认认真真的打量着一遍,就像是打头一回认识魏蘅一样,原本,有很多话想说,可是,到了如今,却忽然觉得一个字都不想说了,只是在淡淡的笑着。   纪鸢脸上的笑意彻底激怒了魏蘅,魏蘅咬牙切齿道:“你到底笑什么笑?”   纪鸢闻言,终于往前走了两步,看着魏蘅缓缓地摇了摇头,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缓缓道:“我并没有取笑你,我只是忽然间有些高兴罢了,为大公子感到高兴,真庆幸,大公子不会娶你这样的人!”   说完,见对方脸色一变,还未待她开口说话,纪鸢却嗖然转了身,又缓缓往外走了几步,笑意尽收,语气陡然一凉,道:“我原以为河北魏家,是百年世家,如今一看,原来不过尔尔,魏蘅,你当真辱没了魏这个姓氏,辱没了你们魏家数百年的荣耀与骄傲,你知道么?”   说完,半句多话都不想再说,只见高声唤道:“菱儿——”   菱儿忍着满腔怒意应道:“主子!”   纪鸢冷冷道:“送客!”顿了顿,又唤道:“湘云。”   湘云立即应声道:“主子!”   纪鸢一字一句道:“我这木兰居不是什么人想入便能入的,往后,警醒着些,不要什么粗鄙浑人都往里放,若是扰了公子的清净,定饶不了你!”   湘云立即正色道:“是,主子!奴婢日后定会警觉,定会多加管束,咱们这木兰居虽小,却是公子日常休憩之所,定不会再让那等不相干的人踏入半步!”   纪鸢见状,淡淡的点了点头,随即,转身,直接绕过了那魏蘅缓缓往里入,竟是半眼都不待瞧的。   湘云见状,便与那菱儿一道,双双走到那魏蘅跟前,冲她抬手道:“魏姑娘,咱们屋子今日乏了,魏姑娘,请!”   竟明目张胆的赶人了。   魏蘅见状,只气得头顶冒烟,对方不过就是个小小的妾氏,竟然如此嚣张,往日里在这霍家,便是老夫人与那王氏都待她亲亲热热,眼下,竟然被这么个小贱人给欺凌了,魏蘅顿时咬紧了牙关,心里涌起一股恨意,几乎是想也未想,凭着本能的意识咬牙便往纪鸢身后追了上去,伸出手似乎要去抓纪鸢的头发,嘴里怒气冲冲道:“我要撕烂了你这张脸,看你往后凭什么蛊惑男人!”   纪鸢未曾料到魏蘅竟然如此疯癫,一时不察,竟被那魏蘅狠狠揪住了一把头发,纪鸢疼得头皮发麻,整个院子顿时慌乱成一片。   菱儿湘云立马追了上去,菱儿湘云将纪鸢护住,合欢芍药几人团团将那魏蘅围住,院子里跑腿的小丫头仙桃见情况不多,立马大声喊道:“快来人啊,快来人啊,魏姑娘疯了,快来人啊——”   说完,一众丫鬟婆子纷纷赶了来。   菱儿见那魏蘅死死拽住纪鸢的头发不松手,又急又恨,心里一横,张嘴一口就往魏蘅手上咬去,那一口用尽了力道,生生要将魏蘅的皮肉都给咬了下来,魏蘅呼痛,顿时松开了手,纪鸢身子一跌,缓缓倒在了地上。   因这一阵撕扯扭打,头皮撕裂疼痛,然而,更加疼痛的却是肚子,不知是肚子抽筋,还是崴到了,纪鸢软倒在地,不多时,浑身冰冷,松软无力,纪鸢觉得身子有些不对劲,只抖着唇,缓缓道:“锁…锁了院子,去…去长公主那里请俞先生来——”   俞先生是长公主府上的女先生,熟知药理,精通妇人病,专门为长公主一人瞧病的女大夫,上月,国公爷亲自将人接到了霍家,纪鸢多在长公主院子走动,见过好几次。   湘云听到纪鸢此言,心下一紧,立马察觉出事情不同寻常,只立马将纪鸢小心翼翼的搀扶着进了屋,又吩咐几个粗壮婆子将魏蘅押住了,将她身边两个丫鬟捆了,咬牙切齿道:“魏姑娘谋害咱们主子,给看牢了!”   说完,吩咐完后,自己亲自前往长公主院子请人。 第217章   纪鸢躺在寝榻上, 浑身发抖,两股颤颤, 心中十分不安,心里的惊慌已经掩盖住了身子的疼痛。   没一会儿,抱夏赶来了, 她之前在厨房替纪鸢准备食材,晚来了一步,湘云去时恰好在院子口撞见了她,匆匆与她说了一句,抱夏脸色一变,一进院,只见整个院子吵闹不堪, 魏蘅立在院子中央对着身边的两个婆子怒目而视。   魏蘅不是个任人宰割的主, 她似乎未曾料到那纪鸢竟然会着人请人,当即气得倒抽一口冷气,果然,她就知道对方不像表面瞧上去那般柔弱不堪, 惯会装模作样, 横竖两人都受了伤,她受的伤更加触目惊心, 还渗了血,她倒是要好生瞧瞧, 如今这恩怨是非, 霍家人该如何断!她就不信, 为了一个小小的妾氏,霍家人会跟二房翻脸,即便她不能入主大房,也定要这纪氏在这大房无法安生待下去。   而抱夏压根顾不上魏蘅,立马匆匆进了屋,一进屋,只见纪鸢躺在寝榻上,一手用力的拽着床褥,一手抚着腹部,面色发白,五官皱成了一团,似有些痛苦,却不让任何人触碰。   抱夏心中一紧,立马跑了过去,见到抱夏,纪鸢心中略微安稳,不多时,只缓缓凑到抱夏跟前低声细语了几句,抱夏立即将一干等人清理了出去,只留下菱儿,与菱儿二人缓缓褪下纪鸢的衣裳,只见她的亵裤上见了红,星星点点,不多,却令人触目惊心,头皮一阵发麻。   抱夏与菱儿二人当即倒抽一口气。   “主…主子…”菱儿见了立即方寸大乱,当即红了眼,又惧又慌,抖着唇道:“怎…怎么会这样,这…这是…”说着说着,只伸手用力的捂紧了嘴。   抱夏立马瞪了菱儿一样,忍着心里的慌乱与惊恐,紧紧握着纪鸢的手道:“无碍的,定会无碍的,主子您莫怕,哪怕见了点红,也没问题的,奴婢家里的嫂子去年亦是如此,怀了三月时摔了一跤,落了红,比您这厉害多了,这不,今年年初时还生出了个大胖小子,足足六七斤重了,您…您甭担心,一会儿俞先生便来了,莫慌,莫慌…”   菱儿闻言,立马抹了眼泪上前紧紧拽着纪鸢另外一只手道:“是的,主子,您福泽深厚,定不会有事的…”   两人紧紧靠在纪鸢身边。   纪鸢的不安渐渐冲散了些,只是脑子里依旧稍稍有些凌乱,心里七上八下的,也有些自责,懊恼自己的糊涂跟呆滞。   怎么连有了身子都未曾发觉,这些日子,姨母日日在她跟前唠叨,有了身子是何症状,让她处处留心,其实早起那会儿纪鸢心里稍稍划过一丝异样的,只是,她月事向来不准,一时没敢往那方面去想。   当真是蠢透了。   倘若真的有了孩子,倘若孩子保不住的话…那她可真成了千古罪人了。   甚至能够想象到霍元擎满脸失落的表情。   他那么想要孩子,昨儿个夜里她迷迷糊糊睡着时,隐隐约约还曾感受到,他似乎正在一下一下的轻抚着她的小腹,虽然嘴上没说过,但是纪鸢是一直知晓的,尤其是,这些日子长公主的身子渐渐显怀了,日子一日大过一日,他这般年纪,眼瞧着又有了弟弟或是妹妹,膝下却连半个子嗣皆无,如何不想,如何不盼着?   一直没有倒是还好,眼看着忽然有了,还没反应过来,又忽然间没了,或许才更叫人失望罢。   纪鸢越想越烦,越想,身子便越发酸痛了起来,感觉小腹在一点一点下坠,似乎察觉到细小的生命正在体内一点一点的抽离出来似的,纪鸢心中顿时微慌,不多时,想起了什么,立马有些慌张的从枕头底下摸出了一个玉扳指紧紧攥在了手心。   玉扳指是昨儿个霍元擎落下的,昨儿个夜里他的玉扳指有些凉,怕冰到了纪鸢,就将玉扳指摘了下来,眼下,纪鸢紧紧握在掌心,就好像霍元擎此刻就在她的身边一样,心这才慢慢缓和下来。   ***   约莫过了一刻钟后,只见芍药匆匆跑了进来禀告道:“抱夏姐姐,苏嬷嬷跟俞先生到了。”   话音一落,只见苏嬷嬷匆匆而入,一贯温和淡然的脸上难得带着些许焦急。   她身后跟着位四十出头的夫人,一身白衣飘飘,长发入鬓,高高束起,一身女夫人装扮,相貌平平,面色寡淡,气质却绝佳,全身上下无一件装饰之物,气质却绝佳,有股超凡脱俗的大家风范。   二人一进来,抱夏与菱儿纷纷起身让道,苏嬷嬷立马来到了寝榻上,将挣扎着要起的纪鸢摁压了回去,坐在床沿上冲纪鸢道:“莫动,别说话,且先让俞先生瞧瞧…”   话音一落,俞先生缓缓走了过来,二话未说,直接过来给纪鸢摸脉,只见她将手轻轻搭在纪鸢的手脉上缓缓摸了一下,手指轻轻弹起,纪鸢心中一紧,俞先生抬眼淡淡瞧了纪鸢一眼,又细细诊断了一阵,方道:“喜脉。”   说罢,瞧了纪鸢一眼,冲苏嬷嬷道:“出去说罢。”   苏嬷嬷立即起了身,跟着俞先生一道出了卧房,外头次厅里,苏嬷嬷压根没心思与俞先生周旋,立即道:“先生,如何?肚里的小主子可保得住吧?”   俞先生闻言,淡淡的蹙了蹙眉,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提起了笔墨坐在交椅上直接一笔一笔缓缓开了道方子,方子开好了,这才缓缓道:“年级尚小,月份尚浅,正是要紧的时刻,如今又受了惊,身子见了红,气血亏滞,能不能全都保住,得看天意了,这里是一份安胎的方子,速速去抓药,吃上三七二十一天后若是稳住,便能无碍。”   说完,将方子交给了苏嬷嬷。   苏嬷嬷一愣,道:“全都保住?先生的意思是——”说到这里,神色大动,一脸惊诧道:“莫非——”   话音未落,便见俞先生缓缓点了点头,末了,沉吟了片刻,复又往屋子里去了,道:“有一句话须得嘱咐一二。”   卧房里,纪鸢心里七上八下的,俞先生素来冷清,从她面上观不出啥好歹,纪鸢心提的老高,正紧张时,只见俞先生复又返回了,纪鸢顾不得礼数,只急急问道:“先生,我肚里这…这孩子可还保得住?”   俞先生缓缓道:“暂时无碍,莫要忧心,从今日起,得需静养两月,在这期间,夫人需要忌口忌食,切莫剧烈运动。”   说到这里,俞先生踟蹰了片刻,压低了声与纪鸢说了一句:“此番出了岔子,身子受惊是其一,最主要的是…房事方面得有些计较,切莫激烈,尤其是前三月,最好杜绝。”   说完,意味深长的看了纪鸢一眼。   纪鸢听到孩子无碍后,心中一松,又立马一喜,只听后后面这一句,先是一愣,不多时,脸蹭的一下红了。   原来,竟然是——   昨夜的缘故。   ***   俞先生开完药,叮嘱一番后,便直接去了。   苏嬷嬷暂且留下了,亲自照看纪鸢,及亲自处理外头魏蘅一事儿。   只让纪鸢安心躺在卧房里,点了两名丫头侍奉着,余下,将湘云、菱儿二人唤了去,了解了院子里方才究竟发生了何事,一刻钟后,苏嬷嬷既未将魏蘅唤来,了解事情缘由,亦未向纪鸢求证,更未曾像长公主禀报,直接派人去了霍家老二房,让老二房人来亲自领人。   老二房的长房霍元璋之母李氏一听,便知事情非同寻常,她素来不喜那魏蘅,觉得她勾引自己儿子,不是个安分守己的,如今,一听情况不对,立马将此事闹得满城风雨,让整个府上都知晓了,然后,不敢私自行事,便将事情亲自禀告给了瞿老夫人,瞿老夫人闻言脸色一变,整个人直接从罗汉床上起了,不多时,只戳了戳拐杖,亲自来霍家接人来了。 第218章   魏衡见整个院子人进人出, 整个屋子里的丫鬟跑上跑下,进进出出, 连苏嬷嬷都来了,心里不由一惊,她不过是抓了对方几根头发而已,至于闹到这个地步么, 当即心下微沉,不知对方究竟在搞些什么鬼,又隐隐有些狐疑, 莫不是发生了什么她不知晓的隐情?   然而, 整个屋子里的人忙忙碌碌, 好似压根忘了她这号人的存在似的,无论魏衡如何大喊大闹,却压根无人理会。   不知过了多久, 一直到眼瞧着瞿老夫人杵着拐杖进了院子,魏衡大惊, 顿时立马对着那瞿老夫人大喊了一声:“外祖母——”   喊完,用力一挣, 从两个婆子手中挣脱了开来,大概是被押了许久的缘故,猛地得到了自由, 身子一时不稳, 险些歪倒, 只摇摇晃晃的朝着瞿老夫人跑了去。   瞿老夫人眼见着魏衡被两个婆子压住, 又摇摇晃晃的向她走来,眼看将要跌倒,立马上前几步,将人稳稳扶住了,又见魏衡一脸狼狈,不远处,她的两个贴身丫鬟直接被人五花大绑捆着跌落在地上,瞿老夫人额头青筋暴起,嘴角直接抿成了一条线,只厉声呵斥一声:“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魏衡见了瞿老夫人,跟找见了靠山似的,只觉得事情隐隐有些不对劲,当即一边揉着发酸的胳膊,一边红着眼,咬牙先发制人的哭诉道:“外祖母,您可得给衡儿做主啊,衡儿…衡儿…被人欺负了…”   说完,还未待老夫人发话,只从瞿老夫人手中挣脱出来,咬牙往瞿老夫人跟前用力一跪,一脸委屈又不甘的模样。   瞿老夫人绷着脸,定定的看着魏衡,不多时,直接绕过了魏衡,既没有询问魏衡究竟发生了何事儿,亦没有回应要不要给她做主,而是,直接往那院子中央一站,用力地戳了戳手中的拐杖,冷声道:“没有问你话,我问的是这个院子里的人,究竟发生了何事?”   嘴上虽未曾明言,却是用实际行动回答了,分明是来给魏衡来讨公道来了。   原本以为在大房犯了事儿,如此大动干戈,还以为是在长公主跟前犯了忌讳,却未曾料到,竟然将她生生引到了这一方小妾的院子里,进院便瞧见魏衡遭人如此对待,只觉得这一巴掌不是打在了她外孙女身上,而是生生抡在了她的脸上。   瞿老夫人昂首挺胸的立在院子中央,浑身凌厉外冒。   院子里的丫鬟们见了,不由面露担忧,一个个你瞧着我,我瞧着你,倶不应声,倒是湘云不慌不忙的上前一步,给瞿老夫人问了个安,亦是未曾回答她老人家的话,而是直接转身进去通报了,不多时,苏嬷嬷双手置于身前,缓缓走了出来。   瞿老夫人见到苏嬷嬷,双眼微微眯起。   ***   苏嬷嬷不慌不忙,直接来到了院子中央,走到了瞿老夫人跟前,依着宫中的规矩,缓缓朝着瞿老夫人施了一礼,淡淡笑着道:“怎么连瞿老夫人也给惊动了?”   瞿老夫人稍稍侧了侧身子,避开了苏嬷嬷的礼,这位苏嬷嬷是宫里的老人,是长公主跟前最为得力的,虽是个嬷嬷,便是连太后跟皇上对其都礼让三分,瞿老夫人自然不会在她跟前摆谱。   不过,霍家乃百年世家,威风赫赫,她虽是出自二房,可往京城各府走动,甭管哪个皇亲国戚,还是哪个权爵高官府上,任谁见了,皆是要高瞧一眼的,是以,瞿老夫人亦是有自个的身份跟地位的,此番,只微微抿着嘴,不咸不淡道:“听闻我们衡儿被这木兰居扣下了,我若是不来,人今儿个怕是就回不来了,怎能不来?”   冷冷嘲讽一句,瞿老夫人继续道:“不知我这不肖孙女儿究竟犯了何等滔天大罪?竟然被人羁押捆绑至此,瞧着这幅动静,是要将人送去衙门审问,还是就要当场给就地正法了啊?”   说完,不待苏嬷嬷回话,只抬眼冷冷看着地上的魏衡,一字一句道:“衡儿,你且如实招来,你究竟犯下了何等滔天大罪,竟然遭人如此对待,若是当真干了那些天理不容的腌臜事儿,第一个容不下的便是老婆子我,可倘若无缘无故遭人欺凌,咱们霍家老二房,亦不是忍气吞声,让人骑在脖子上羞辱的主!”   瞿老夫人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魏衡闻言,顿时抹了抹眼泪,一脸委屈道:“祖母,衡儿,衡儿也不知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无缘无故便被人绑了起来,不过就是与纪姨娘说了几句话而已,如今想来,许是因为祖母跟老夫人要给衡儿议亲一事儿惹恼了纪姨娘吧,纪姨娘这才恼羞成怒,祖母您瞧,衡儿的手指头都险些被纪姨娘给咬断了,衡儿呼疼,一时失手便推了那纪姨娘一把,然后,然后衡儿便稀里糊涂的被这木兰居的人给扣下了,衡儿被两个粗使婆子牢牢架起片刻动弹不得,衡儿的两个丫鬟更是被她们给绑了起来,祖母,倘若这霍家大房如此险恶,里头里的姐姐妹妹们如此不欢迎衡儿,那么这门亲事,衡儿不嫁也罢…”   魏衡说着说着,便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直接嘤嘤哭了起来。   承认了自己失了手,推了人,却避重就轻,倒打一耙,直接将这所有的罪责全部都归结到了纪鸢身上,归咎到纪鸢这个妾氏的不容人身上。   瞿老夫人听着听着,牙关都咬紧了,良久,只冷哼一声,冷笑道:“好一个妾室,当真是好大的架子,手可当真是伸得长,连大公子的亲事都干涉上了,哼,别说咱们衡儿还没嫁进霍家,便被欺凌至此,倘若当真嫁入了这霍家,怕是被吃的连骨头渣都不剩了吧,这样的姨娘,这样的后宅内院,倘若不惩治惩治,往后哪个姑娘敢嫁进来!”   瞿老夫人淡淡讽刺道,直言不讳的嘲讽起了霍元擎宠妾灭妻的做派。   魏衡与瞿老夫人二人一唱一和,倒打一耙的举动,气得躲在屋子里偷听的菱儿直接掀开帘子从屋子里匆匆跑了出来,只指着那魏衡咬牙切齿道:“你胡说,分明是你侮辱咱们主子在先,因昨日璋公子一事儿恼羞成怒,便将一切恼恨发泄在了咱们主子身上,左一个‘贱人’,右一个‘粉头’往咱们主子身上安,主子不予计较,竟然还不罢休,扬言要撕碎了咱们主子的脸,生生往咱们主子身上扑,你手上的伤哪里是主子咬的,分明是你扑在了咱们主子身上不撒手,被我咬的,不然,现在咱们主子的脸早就被你给抓花了,头发都要被你给抓光了,你甭以为有瞿老夫人给你撑腰,便能争着眼睛说瞎话,你的所作所为,整个院子里的人都瞧在了眼里,你这样的歪心恶毒的,还妄想公子娶你,简直是做你的春秋大梦!”   菱儿气得火冒三丈,完全失去了理智,指着魏衡的鼻子破口大骂。   瞿老夫人闻言,脸色十分难看。   魏衡却白着一张脸,作楚楚可怜状,眼珠子噼里啪啦直往下滚落,道:“横竖整个院子里都是你们的人,好话歹话都随你们怎么说吧,罢了罢了,你们说是什么便是什么吧,今儿个在这木兰居,无论什么过错,我全都认了便是…”   说着说着,又捂嘴哭了起来。   “你,你胡说——”菱儿听了,双目瞪圆,气得差点儿从地上跳了起来。   正在此时,一道声音将她给制止了——   “放肆——”   苏嬷嬷终于开口了,淡淡呵斥一声,声音虽轻,却有种不容置疑的气势。   菱儿适才闭上了嘴,可小脸依旧一脸恼怒不甘。   ***   瞿老夫人瞟了苏嬷嬷一眼,握紧了手中的拐杖,淡淡道:“呵,好一个丫头,好一个大房的规矩,连个丫头都敢指着主子跟客人的鼻子跳脚大骂,若是传了出去,堂堂显国公府的颜面恩威何在,大房到底是缺了个当家主事的,竟然轮到一个丫头耀武扬威,当真是天大的笑话…”   瞿老夫人冷笑一声,这才将目光正经投放到了苏嬷嬷身上,一字一句道:“事情缘故到底为何,还轮不到一个丫头跳出来胡说八道,如今,都将咱们衡儿给绑了起来,总该给老婆子我一个合宜的说法吧,苏嬷嬷,你可是打宫里出来的,最是个将理将据的,如今,是好是歹,总得辩得清楚明白,更何况衡儿如今正当年纪,便是为了她的清誉着想,今儿个一事儿,老婆子我也势必要弄个清楚明白的,既然丫头说不清楚,何不将当事人叫来一一对峙?”   瞿老夫人说着,眼睛往屋子里瞟了一眼。   似乎想要将纪鸢唤来,面对面的问清楚,到底是因何事,敢将她的宝贝外孙女儿给绑了。   苏嬷嬷闻言,看了瞿老夫人一眼,又瞅了魏衡一眼,不多时,只淡淡的笑了笑道:“纪姨娘身子不适,不便出来。”   顿了顿,双手置于腹前,往前走了两步,走到了魏衡跟前,居高临下的瞧了魏衡一眼,淡淡扯了扯嘴道:“至于为何将魏姑娘给绑了,瞿老夫人应该感到庆幸,庆幸今儿来的不是长公主,而是老奴我,不然,魏姑娘今儿个怕是小命不保了。”   长公主早些年性情略微有些残暴,最是个说一不二的,最喜欢的处置人的方式是:杖毙。   直接而了当。   如今的年轻人恐嫌少听闻,可是曾经的老人想来是记忆犹新的。   瞿老夫人闻言一愣,不多时,只用力地握紧了手中的拐杖,微微沉着脸道:“苏嬷嬷此话何意?”   苏嬷嬷冷冷一笑,直直看着魏衡淡淡道:“这便要问魏姑娘了,她的一时失手,险些害了谁?霍家子嗣,大公子唯一的血脉岂是她随口一声失手就能随意糊弄过去的,魏姑娘最好祈祷咱们姨娘无碍,咱们小公子无碍,不然——”   苏嬷嬷笑了笑,道:“追究起来的便不止是长公主殿下了,毕竟姨娘肚子里的可是霍家长子长孙!”   苏嬷嬷话音一落,只见魏衡双眼微瞪,瞿老夫人身子一晃。   苏嬷嬷说完,直接朝着瞿老夫人福了福身子道:“瞿老夫人,院子里还忙活着,老奴便不招待了,置于魏姑娘,长公主还未曾发话,您老不若暂且先领回去吧…”   说完,便不再多言,直接转身进了屋。 第219章   苏嬷嬷压根没有想要跟对方对峙及解释的意思, 直接开口将人打发走了。   进屋后,见纪鸢躺在了床榻上, 抱夏、菱儿亲自伺候在身边,旁边还围着一众丫鬟婆子伺候着,纷纷安抚着:“主子,已经无碍了, 您甭忧心,那个姓魏的啊,已经被苏嬷嬷打发走了, 苏嬷嬷可厉害了, 您是不知道方才究竟有多解气…”   “您安心躺着便是, 湘云姐姐打发人去取药了, 一会儿奴婢亲自去煎, 吃了药便无碍了, 您甭担心, 有俞先生诊脉, 有大公子的福泽护着,您…您与肚子里的小公子定都不会有事的…”   “是啊是啊,这些日子您就安心在寝榻上躺着便是,有什么需要随时使唤咱们, 从此以后,咱们就是您的双手您的双脚…”   那瞿老夫人跟魏衡前脚一走, 后脚大家伙纷纷一脸喜色的围了过来, 来给纪鸢通风报信。   纪鸢扯了扯嘴, 只有些虚弱的笑了笑,她方才在屋子里听了个七七八八,如今,大家伙前来禀告,便对前头院子里所发生的事儿悉数弄了个清楚明白了。   没成想,连瞿老夫人都给惊动了。   或许,也隐隐料到了吧。   意识到自己的身子隐隐有些不对劲后,纪鸢立即想了这个法子,借着这个原由将事情闹大了,从此,应该是彻底断了那魏衡进入大房的后路了吧,当时心里没有多想,只觉着魏衡这样的秉性,万万不能入霍家,纪鸢打从心眼觉得,那样的女子连霍元擎一根手指头也配不上,如今,事情到了这里,心里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才隐隐有些后怕了起来,若是知晓魏衡竟然如此疯癫,若是晓得肚子里有了孩子,她定不会去激怒招惹对方,如此,便也不会受惊,牵连到肚子里的孩子了。   如今,只盼着孩子能够平平安安的,别的什么,纪鸢都不作他想了。   ***   苏嬷嬷立在门口,见六七个丫鬟团团将纪鸢围住了,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顿时淡淡的咳了一声,所有人立马起身了,苏嬷嬷淡淡皱眉道:“你们主子如今需要休息,需要清净,怎能受如此叨扰,都退下吧…”   顿了顿,复又补充了一句:“如今已今时不同往日,你们主子如今是有了身子之人,往后你们几个行事要分外谨小慎微,再不可发生今日这般鲁莽之事儿了,倘若往后再如同今日这般生了什么岔子,定不轻饶…”   说完,又叮嘱一番道:“如今你们主子月份尚浅,头三月不宜声张,有孕一时暂且莫要对外多言,好了,都下去吧…”   苏嬷嬷冲屋子里的这几个亲信丫鬟一一嘱咐后,便将人都打发下去了,单单留了抱夏这么个稳重的在屋子里伺候着。   吩咐完后,见纪鸢脸色还有些苍白,神色还隐隐有些不安,见她进来,似有些依赖似的,小声喊了她一声嬷嬷,苏嬷嬷便拉着纪鸢的手,面上却隐隐带着些责备道:“怎能如此不小心,你可知道,今儿个差点儿犯了大事儿了…”   纪鸢微微咬唇,只直勾勾看着苏嬷嬷,双目微闪,跟个犯了错的孩子似的,可不,其实年纪还真不大,在她眼中,可不就是个孩子,终究不过是头一回,哪个又有这等经验。   苏嬷嬷心里叹了一声,好半晌,这才松了一口气道:“好在,今儿个有俞先生在,好歹暂且是保住了,这头三月最是要紧的时候,切莫大意,一会儿药煎好了,每日按时吃,这几个月好生躺在床上静养着,等会儿老奴回一趟公主那里,挑选两个有经验的婆子过来伺候,好在,公主那里什么都是齐全的,你如今跟主子两个赶到一块有孕,倒是个有福的,对霍家来说,倒也是双喜临门的事儿呢…”   苏嬷嬷耐着性子安抚叮嘱了纪鸢一番,对于纪鸢肚子里的情况,苏嬷嬷踟蹰了一阵,终究还是没有全部向纪鸢明说。   听那俞先生的意思,肚子里中的另外一个似隐隐有些脆弱,倒不若暂且先瞒下,待完全好透了后再说吧,倘若当真有个什么意外的话,还不如不知的好。   苏嬷嬷一直待到将整个院子上下全都打点了一番,又待纪鸢吃了药,彻底躺下后,这才从木兰居离开,忙忙碌碌了一整日,苏嬷嬷立在木兰居外头,看着这静谧安静的小院子,身子虽隐隐有些疲倦,心里却十分畅快,悠悠长吁了一口气道:“小主子终于有后了,若是知道这么个好消息,指不定怎么高兴了…”   想到小主子霍元擎得知自己有了子嗣后的喜悦模样,苏嬷嬷便一脸欣慰,只一脸宽慰的离开,回到了长公主院子,给长公主禀告去了。   * **   却说嬷嬷走后,院子里的人全都退下了,只留有抱夏一人守在屋子里,整个木兰居安安静静的,所有人摒住呼吸,没有发出一声喧哗声响,生怕惊扰了里头的纪鸢。   如今,纪鸢有孕,怀了霍家的长子长孙,整个木兰居上下所有人都仿佛跟着吃了颗定心丸似的,只要姨娘生了出了大房长子,甭管往后大公子娶了谁,至少,纪鸢在大房位置算是彻底坐稳了,便是将来太太进门,也断不会碍了这木兰居的体面。   屋子里,纪鸢却翻来覆去的有些睡不着,还隐隐有些未从这日这一桩桩消息中缓过神来了,抱夏见纪鸢心思重,不由靠过来,小声道:“主子,可是在想公子?”顿了顿,又道:“公子倘若晓得这桩喜事儿,指不定乐成什么样了,只是…公子上回一去,一连着去了大半个月,此番一去,还不知何时归来…”   纪鸢躺在床上,咬了咬唇,抱着被子小声道:“公子去时说了,少则七八日,多则半月,今儿个才刚走,得要些日子才能回吧…”   抱夏想了想,道:“不若…不若咱们派人给宫里捎个信罢,这么大的事情,公子应该第一时间知晓才是…”   纪鸢却摇了摇头道:“公子公务繁忙,不该叨扰,横竖过上几日便回了,早几日,晚几日,无甚差别的,莫要误了爷们的正事儿…”   嘴上这般说着,心里何尝不想,第一时间将这么个惊喜又…惶然的消息跟他分享。   纪鸢跟抱夏说了一阵,神色慢慢的有些疲倦了,少顷,困意席卷而来,只缓缓闭上了眼,迷迷糊糊睡着了,许是这日发生了太多事,身子累,心里更是百味陈杂,不多时,睡意渐沉,彻底没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缓缓醒了过来,眼皮子却十分沉重,只觉得这一觉睡得特别累,睡了特别久,就跟睡了半辈子似的,迷迷糊糊睁开眼时,只见眼前一片漆黑,原来已经入夜了,纪鸢只觉得浑身酸痛不已,下意识的挪了挪身子,想要爬起来,一挣,却觉得身子极重,背后隐隐有些阻碍,纪鸢嗖地一下睁开了眼。   腰上搭着一只结实的胳膊。   背后是一片坚硬而温暖的胸膛。   “醒了?”   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   纪鸢心中顿时一喜:“公…公子?” 第220章   他怎么回来了?   不是一早才刚走的么?   不是少则七八日, 多则半月才能回得么?   纪鸢一脸震惊,震惊之余,多少有些惊喜,只一股脑的爬了起来,爬到一半时,猛地意识到自己如今这身子不比以往, 不可大动,又立马小心翼翼的缩了回去,却是缓缓转过了身, 面对着霍元擎,主动揪着他胸前的衣襟, 缓缓道:“公子…您今儿个怎么回了,不是还得过上一阵子才能回得么?”   借着微弱的灯光, 霍元擎细细打量着纪鸢的眉眼,听着她在她跟前温声细语,胸腔微震,不多时, 凑过去, 往她眉心处轻轻的亲了一口,伸手紧紧捏着她的手,兴致似乎极好,难得跟纪鸢唠家常似的, 缓缓道:“今日眼皮跳了一整日, 心神有些不宁, 便跟太子告了假,回了一趟…”   说着,伸手摸了摸纪鸢的脸,直勾勾的盯着她,低声问道:“饿了么?”   声音难得轻柔。   纪鸢睡了一下午未曾进食,腹中好似有些饥饿,不过,此刻,只微微咬了咬唇,面带踟蹰。   不知这霍元擎几时回的,他已经知道了么?还是压根不知情?知道了,为何面色如此平静,不知的话,她该如何跟他说,顿时有些纠结,是直接说,还是卖个关子,临睡之前在心里过了几十遍,可是,如今好不容易人回来了,就在眼前,纪鸢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正踟蹰间,只见那霍元擎忽然起身了,掀开被子后,纪鸢立马问道:“您去哪儿?”   霍元擎俯身过来捏了捏纪鸢的手,冲她缓缓道:“你且先躺着…”   说完,在黑夜中微微伏着身子替纪鸢将被子掖好了,随即,直接在黑暗中大步朝着案桌前走去,不多时,屋子里陡然一亮,案桌上的灯被点燃了,纪鸢微微侧着身子,见霍元擎举着烛台将屋子四角的灯悉数点燃了,随即,披着一件外衣走到了门口,守在门口的菱儿芍药立即上前,霍元擎压低了声音吩咐了几声,菱儿与芍药立即领命去了,霍元擎这才转身返回。   返回的时候,却是拿了一件厚厚的狐裘来,是上回在竹林小屋里的那张雪白狐裘,很大一块皮子,又大又暖,冬天才能用的上的,早早便出现在了木兰居,走过来冲她道:“吩咐人将晚膳送来了,先起来用膳,吃完了在睡…”   被子里有些暖,纪鸢双手揪着被子,没有要起的意思。   霍元擎勾了勾唇,直接轻手轻脚的将纪鸢从被子里给挖了出来了,只将狐裘整个裹在了纪鸢身上,随即弯腰缓缓将纪鸢整个给打横着抱了起来。   此时,恰逢抱夏菱儿一行吩咐人将晚膳送了上来,一下子齐刷刷的进来了好几个丫头婆子,纪鸢脸微微一红,觉得此举多有些不妥,她此刻衣服都未穿,衣衫不整,又当众举止如此不雅,可此时又压根不敢挣扎,怕伤了肚子,当即伸手往霍元擎胸口捶了两下,咬唇低声道:“公子,快些放我下来,叫人都看见了…”   霍元擎却淡淡挑眉道:“看见了又何妨?”   说着,见菱儿领着丫鬟们往八仙桌上走,霍元擎大手一挥,道:“设在榻上罢。”   说完,自己抱着纪鸢直接往软榻那边走去。   ***   将纪鸢轻手轻脚的放在了软榻上。   软榻上有软被,这边霍元擎亲手将被子掀开,又往纪鸢身上一裹,直接将纪鸢与身上的狐裘一起包裹在了软被里,那边,菱儿命人将炕桌抬到了软榻上,见纪鸢跟个人球似的杵在软榻上,不由掩嘴笑了笑,屋子里的丫鬟婆子们见了她这个奇怪的造型,都纷纷低头忍笑笑不止。   纪鸢脸有些热,不由伸手去扯身上的被子。   霍元擎往她身后一坐,压在了被子里,又将她扯下的被子给她给拉拢到了肩头,道:“别瞎动,当心着凉了…”   说完,双手往纪鸢肩头一捏,被子又裹紧了几分。   菱儿命人将膳食换成了小碟子,一一摆在炕桌上,完了后,只冲纪鸢禀告道:“主子,今儿个下午您睡着的时候,长公主派了三名嬷嬷前来伺候,您那会儿睡下了,抱夏姐姐将人安置好了,这会儿还在外头候着了,您看什么时候见见?”   那三位嬷嬷可是长公主指派来的,不是寻常的粗使嬷嬷,可是前来照看纪鸢的饮食起居的,毕竟,纪鸢此番头次有孕,很多东西都不懂,又加上身子弱,胎儿不稳,她院子里多的皆是些个年纪小不懂事的丫头片子,可是,肚子里怀的却是霍元擎的长子,长公主自然是十分重视的,这三位老嬷嬷都是有资有历的,亲自侍奉长公主的,此番长公主特意分了一半给纪鸢。   那些,可皆是代表着长公主的脸面,怎可怠慢,纪鸢当即挣了挣,准备现在便将人请进来,可是,霍元擎却摆了摆手,冲菱儿道:“用完膳后再见。”   说完,又低头冲纪鸢缓缓道:“用膳要紧。”   顿了顿,沉吟了一阵,忽而又对菱儿道:“再烫壶酒送过来…”   菱儿听了有些诧异,这霍元擎不是个贪杯的,鲜少在木兰居饮过酒来着,在菱儿的印象中,这似乎还是大头一回儿,不过,想想也是,大公子这日心里定是乐坏了吧,都要饮起小酒来了,当即,只欢快的应下,亲自去拿酒去了。   纪鸢亦是有些惊讶,扭过头来看了霍元擎一眼,见霍元擎兴致似乎不错,神色十分柔和,纪鸢心下一动,唇轻轻的蠕动了片刻,方故意问道:“怎么还吃起酒来了,明儿个不用去宫里么?”   霍元擎定定的看着纪鸢,嘴角微微一扬,两人对视了好一阵,只见霍元擎忽而举起筷子,道:“吃点酒儿,暖暖身子…”   纪鸢一脸狐疑的看着他。   霍元擎冲纪鸢挑了挑眉,忽而抬眼往炕桌上一扫,见桌面上清一色的全部都是些清淡菜色,一道清蒸鲈鱼,一道煞白的白暂鸡,余下的汤汤水水全部都寡淡得很,霍元擎筷子停顿了片刻,从鲈鱼中挑出一块香嫩无刺的肚皮肉,放到了纪鸢跟前的碟子里,冲她道:“鱼肉多营养,多吃点…”   说完,见纪鸢两只手都缩到了被子里,正费力的挪出去,霍元擎咳了一声,直接将小碟子端了起来,用筷子将鱼肉上面的鱼皮细细致致的挑开了,用筷子拨弄了一番,确定无刺无骨后,亲自夹着,喂到了纪鸢嘴边,低低道:“张嘴。”   纪鸢愣了片刻,余光瞟见候在一旁的丫鬟们纷纷在使眼色,纪鸢脸色微热,立马将手伸了出来,道:“我…我自己来吧…”   霍元擎却将筷子抬了抬,道:“张嘴。”   纪鸢无法,只得热着脸,张嘴接了去,只是,鱼肉刚到嘴里,纪鸢脸色微变,忽而觉得一股腥味涌上心头,只觉得胃里忽而有些犯恶心,经由喉咙传来一股恶心感,不多时,纪鸢伸手微微捂住了嘴,这是霍元擎第一次主动喂的,她想咽下去,可是,想咽又咽不下,当即,只卡在嘴里,面色稍稍有些痛苦。   霍元擎脸色却一变,立马将手伸了过来,伸到纪鸢嘴边,道:“吐出来。”   纪鸢皱着脸,犹豫了片刻,想要拨开霍元擎的手,吐在桌上,结果,他的大掌牢牢卡在她的嘴边,纪鸢无法,只得抓着他的手,吐在了手心里,霍元擎似乎一点也不嫌弃脏,直接倒在了一旁的碟子里,又拿了巾子来给她插嘴,道:“怎么吃不下?”   纪鸢有些恃宠而骄,见霍元擎待她越好,便越发登鼻子上脸,微微撒娇似的,皱着小脸,道:“有味,腥味。”   霍元擎皱眉,目光又往桌子上搜寻了一阵,举起筷子夹了一块白暂鸡过来,结果,纪鸢见那一块块鸡肉,就跟生的似的,白白的,没有一点佐料,还没尝,纪鸢便没了胃口,只冲着那霍元擎摇了摇头。   霍元擎又将鸡肉扔在了一旁,再一次看向桌面时,只缓缓呼出一口气,见着这一大桌子菜色,只隐隐觉得有些如临大敌似的,不多时,瞧见最外侧摆着一道芦笋藕丁,瞧着花花绿绿的,他知纪鸢向来爱吃这些色香味俱全的口味,想了想,支起了身子,直接将整盘芦笋藕丁端了过来,端到纪鸢跟前,让她闻了闻,随即,微微抿着嘴,难得一脸认真的看着她道:“看看,这个怎么样?”   纪鸢见霍元擎一本正经的模样,心里觉得有些好笑,当真凑过去闻了闻,见霍元擎微微抿着嘴,一脸凝重的看着她,纪鸢终于忍不住轻轻笑了出来,道:“唔,这个瞧着好像还成…酒这个吧…”   霍元擎闻言,只缓缓松了一口气。   立马拿了一个勺子来,舀着盛满了整个小蝶子,随即用小勺舀着一口一口喂给纪鸢吃。   当她是个三岁的小孩子似的。   芍药合欢两个候在远处瞧着,原本还在捂嘴偷笑来着,结果笑着笑着,不多时,纷纷瞧入神了,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大抵不过如此了吧。 第221章   纪鸢有些饿, 不过胃口不大好,吃了几口,又吃了半碗汤便吃不下了,霍元擎要抱她去床上躺着,休息,纪鸢见菱儿将酒拿来了, 霍元擎还没开始吃了,想要多陪他一会儿,只缓缓摇了摇头道:“肚子有些撑, 在坐会儿…”   霍元擎点了点头。   菱儿将酒拿来,纪鸢接了, 道:“我来。”   接过来,要亲自给他倒酒, 却未料到,还压根没拿稳,酒壶便被霍元擎夺了去,霍元擎冲菱儿等人摆了摆手, 道:“你们都退下吧?”   丫头婆子们悉数退下后, 霍元擎这才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冲纪鸢道:“你安生坐着,别瞎折腾…”   说完,自己端着酒杯轻轻抿了一口, 面上依稀有些享受的味道。   纪鸢见了, 舔了舔嘴, 道:“当真这么好喝么?我也来尝尝?”   说着,作势要去夺霍元擎手中的酒杯,霍元擎眼睛朝着纪鸢一瞪,道:“胡闹。”   纪鸢鼓了鼓脸,道:“怎么就是胡闹了?我渴了…”   说着,还要去夺。   霍元擎小心翼翼的避开了纪鸢的抢夺,过了好一阵,只将纪鸢稳稳的紧固在了怀里,低头望纪鸢肚子上看了一眼,缓缓呼出一口气,稍稍有些招架不住道:“听话,别闹,当心肚子里的孩子…”   一语毕,纪鸢动作嗖地一停,只有些惊讶道:“您…您都已经知道了?”   霍元擎笑了笑,直到从他进屋起,她眼珠子就一直在乱转着,在试探着他知不知情,纠结着要不要跟他说起,本想要一直忍着,等她亲口告诉他的,可是,即便是寡淡如他,遇到了这样的喜事儿,便是再如何忍着,眉眼间的喜悦终究还是藏不住的。   “什么时候知道的?怎么知道的?哪个跟您说的?”   纪鸢愣了片刻后,只稍稍有些不满的追问道。   这样的事情,理应是她第一个跟他说才是,她甚至设想了几十遍,霍元擎得知这样事情后该是怎样的表情,该是什么模样的?   虽然,早早便已经料到了对方或许早已经知情,可是,纪鸢仍然抱有一丝希望。   ***   霍元擎见纪鸢微微鼓着脸,不由失笑着伸手往她脸上捏了一把道:“给了你机会,瞧瞧从进屋到现在都多长时间了,大半日光景了,自己不开口,非得我主动说出来,怪谁。”   至于什么时候知道的?   霍元擎双眼微微眯了眯。   他其实一早便知道了。   事情前脚发生,后脚便知晓了。   院子里安插了他的暗卫,平日悄无声息的,无人察觉,包括连她,便是到了现如今也压根并不知情,眼下,还是打头一回瞧见暗卫急急来报,霍元擎彼时见了心里咯噔一声,难怪这一整日他都有些心神不宁,眼皮子跳了一整天,总觉得整个心不在焉的,太子还曾打趣他,人虽来了,心却留在府上了。   得知事情所有的来龙去脉后,他先是懵了一阵,不多时,整张脸落了下来,面色发寒,双眼里透着凉飕飕的冷意,连太子见了都惊了惊,立即跟着站了起来了,眼皮子跳了跳,道:表哥,可是发生了何事?   他当时都来不及跟太子多说半个字,只匆匆往回赶,太子见情况严重,怕是还以为朝堂之上又生了些什么变故来了。   回来后,搂着她躺了一下午,摸着她肚子里的孩子都摸了一下午。   纪鸢听了一时愣住了:“暗卫?”愣了好半晌,只将目光在整个屋子里打转了一圈,讷讷道:“现在也…也在吗?在何处?屋顶上?还是花圃里?该不会就在屋子里吧?”   霍元擎见她一脸懵,不由失笑的摇了摇头,片刻后,低低喊了一声:“流云!”   话音刚落下,忽而窗子大开,不多时,从窗子外钻进来一个黑衣人,一个打滚,利落的跃到了屋子中央,朝着霍元擎及纪鸢的方向单膝下跪,抱手握拳道:“见过主子。”   霍元擎缓缓颔首,随即,指着地上的黑衣人冲纪鸢道:“这是流云,打从你入住木兰居起便一直在暗中护卫你。”   又冲那个叫流云的护卫道:“还不见过夫人。”   流云立马恭恭敬敬冲纪鸢道:“流云见过夫人。”   纪鸢:“…”   纪鸢咽了口口水,好半晌,只缓缓道:“呃,快…快请起来吧。”   流云却抱拳跪在地上,长跪不起,道:“属下无能,今日未曾护得夫人周全,属下失职,还望主子夫人责罚。”   彼时,流云不知纪鸢已有身孕,底下事情又发生得太过突然,流云射了暗器过去,打在对方手上,正要冲过去时,双方分开了,这才作罢,然而,夫人还是受了伤。   纪鸢看了看流云,又看了看霍元擎,只有些尴尬道:“所幸今日无甚大碍,下回…下回注意便是,你你还是起来吧!”   然而未曾受罚,流云不起。   最终还是霍元擎发了话,淡淡道:“去殷离那里领罚。”   流云闻言心下一松,朝着霍元擎及纪鸢叩首,这才领命而去。   一直到流云的身影如风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纪鸢这才缓缓回过神来。   他竟然在她的院子安插了暗卫,她从未知情,原来,当真有暗卫这么一说,纪鸢其实稍稍有些印象,去年被那杜衡劫持,后来获救后,只听菱儿噼里啪啦的在吹嘘,说大公子身边的暗卫如何如何厉害云云,彼时纪鸢只以为菱儿夸大其词,没想到,当真有暗卫这么一说,没想到就在她这木兰居护卫了大半年,她们整个院子所有人竟然都毫无察觉。   惊诧过后,纪鸢抬眼看向霍元擎,踟蹰了片刻,缓缓问道:“那今日之事,公子都悉数知晓了?”   纪鸢指的是她有孕一事儿,及与那魏衡争论差点小产一事儿。   纪鸢话音一落,只见霍元擎脸色果然微微沉了下来,过了好半晌,霍元擎只眯了眯眼,伸手抓着纪鸢的手,淡淡道:“没有人可以伤得了你,还有孩子。”   语气虽淡,却带着毋庸置疑的味道。   说着,眼里闪过一丝阴霾,不过,很快便稍众即逝了。   纪鸢见了,心里却是一惊,隐隐觉得这几个字带着几分危险的味道,立即回握着霍元擎的手,道:“其实…其实那魏衡纵使可恶,可是其实今日之事儿,也不全是她的责任,胎位之所以不稳,其实主要是咱们俩的责任…”   是霍元擎回来这两日,他们二人折腾得太厉害了,故而伤了孩子。   只是,这样的话,纪鸢多少有些难以启齿。   故而有些扭扭捏捏。   却未料那霍元擎微微抿着嘴,将她的话语打断了,只捏了捏纪鸢的手道:“好了,不说这个,饭菜就要凉了。”   纪鸢本有心与那霍元擎细细说道一番白日之事儿,可是,霍元擎似乎并不想多提。   说着,问纪鸢肚子里的积食消了没,说不能饿了她跟肚子里的孩子,又喂了纪鸢吃了一些。   自己偶尔吃一口酒,偶尔喂纪鸢两口菜,偶尔伸手往她的肚子摸了摸,霍元擎历来是个神色淡漠寡淡之人,便是得知有了孩子,神色与以往并无多大差别,可是,细微之处,却唯有纪鸢能够感受得到。   怕她摔了,无论去哪儿,都是跑着她去的,他回来后,她连一步路走未曾走过了,脚未曾沾过地。   连筷子都不用她动一下,饭菜茶水都直接喂到了嘴里。   被子狐裘将她裹得紧紧的,怕她冻了冷着了。   连跟她说话都变得轻柔小心翼翼了许多,事事迁就着她,嘴上虽未曾直说,但是,所有的这一切,纪鸢都瞧在了眼里,曾几何时,那般高高在上之人,是纪鸢压根不敢肖想的,未曾料到有朝一日,那个天子骄子竟然能够为她做到如此地步。   她儿时曾是个玩劣调皮之人,有些小心思,有些小聪明,也有几分小滑头,可是,后来被生活所压,硬生生失去了自我,成了一个安分守己,隐忍退让之人,在霍家这六年,她处处谨小慎微,就跟天上的纸鸢似的,看似自由,渴望自由,可实则,却被一根无形的细线牵引着,命运掌控在了别人手里。   可是,而今,遇到了霍元擎,不过短短半年的时间,他将她又宠成了昔日儿时那个没规没矩,偶尔玩劣调皮的小女孩了,在他跟前,她可以永远肆无忌惮,耀武扬威,在这个院子里,在这个府里,似乎,也慢慢可以无所顾虑起来。   捆着她的那根线,似乎渐渐断了。   ***   这一晚,晚膳用了很久。   霍元擎微醺。   看着他自饮自酌,明明欢喜,却不知该如何表达的模样,纪鸢心里有些发酸,可更多的却是心中雀跃,今后他每一个自饮自酌的时刻,她都会陪着。 第222章   霍元擎此番回来, 忙里偷闲中又待在了府中陪了纪鸢三日。   纪鸢有孕一事,知晓的人并不多,因未曾出头三月,又加之胎位不稳,并无人多处喧哗,除了木兰居, 长公主等人,便唯有瞿老夫人同魏衡二人知晓了。   然魏衡之前在木兰居行了那样的事儿,整日惶恐不安,唯恐长公主亦或是纪鸢等人肆机报复发难, 哪里会跟人主动提起,更何况并不是何等光彩之事儿, 又加上理亏在先, 自然不会主动喧哗的。   对于那魏衡, 自那日晚上, 霍元擎眼神微冷, 阴着脸提了那么一嘴后,便再也未曾提及了, 好似乎从未发生过这么一桩事儿一样,为此, 菱儿微微咬着牙,曾一脸不满的在纪鸢跟前抱怨过那么两回, 只咬紧牙关一脸恼恨道:“难不成就这般算了不成?”   “她祸害咱们主子至此, 难道就当作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不曾?”   “咱们主子就活该白白遭此罪受?”   “哼, 她害得不止是咱们主子,还是霍家的血脉,不过是一个八竿子打不着远亲,凭什么,她凭什么?”   “哼,连公子竟然也不帮主子出了这口气,我真是白高兴一场了…”   菱儿是个嫉恶如仇的,在她的印象中,她这辈子最痛恨的是甄芙儿及其曾经的贴身丫鬟凝香二人,因为这二人险些害死了纪鸢,可是如今事情久远,凝香受了她该受的苦,而那甄芙儿满腔心愿也落了空,算是自食恶果,得到了该有的惩罚,菱儿便也渐渐将这二人丢在了脑后。   而今,取而代之的是那魏衡成为了她日前最厌恶之人。   坏人理应有坏报才是,缘何这魏衡镇日上串下跳,干出了此等腌臜事儿,险些害了人的性命,却依旧相安无事。   菱儿自然满是愤愤不平。   抱夏却狠狠瞪了她一眼,小心翼翼的看了纪鸢一眼,复又冲其道:“如今主子身子不比寻常,不为主子分忧便罢了,怎能说道这些有的没的给主子平添烦恼,若是扰了主子,扰了主子肚里的小主子,看我打不打你…”   抱夏嘴上说得严重,实则不过是刻意截断了她的话,实在怕她越说越浑。   菱儿闻言,只小心翼翼的瞅了纪鸢一眼,嘴巴是紧紧抿住了,脸上分明还有些义愤填膺。   纪鸢见了却是笑了笑,她心倒是宽,想了想,冲抱夏打趣道:“你莫要怪她,憋了整整两日才跑到我跟前来发牢骚,已经算是忍得久的了,超出了我的预期呢。”   抱夏掩帕而笑。   菱儿却微微鼓着脸,道:“主子,您就知道打趣奴婢。”顿了顿,又道:“您当真一点儿也不气么?”   “气自然是有些气的,不过犯不着为了不相干的人气到伤了身子,你瞧瞧你,嘴边上都长了好几个包了,再气下去啊,再长下去,当心变丑没人要了…”   纪鸢笑呵呵的打趣着。   菱儿小脸一红,不多时,又微微有些气恼,将帕子往腰间一别,瞪了纪鸢一眼,一脸恼恨的端着小茶壶走了。   抱夏摇了摇头道:“能在主子跟前落脸的也就你一个呢,窝里横,有本事在公子跟前摆谱试试…”   纪鸢却笑呵呵道:“这是害羞了…”   这段时间,在木兰居日子渐渐安稳下来了,日子过得优哉游哉,霍元擎又不在,每日无甚可干的,眼瞅着日子无趣,又见院子里的几个丫头唰唰的全都快要到了年纪,便不免起了些心思。   院子里的丫头们齐刷刷的立在那里,一个两个都快要到了年纪,甭的几个不说,便单单说抱夏跟菱儿两个,精心伺候她们姐弟多年,忠心耿耿、无怨无悔,纪鸢是断不会亏待了她们的。   抱夏倒是还好,已然定下了亲事,老家的长辈们给说的亲,只待年纪一到便可放出府直接嫁人了,唯一遗憾的是,彼时纪鸢身份不显,不然还可以为她挑个更好的,好在,现如今算是自立门户,在这霍家,亦说的上是占有了一席之地,甭的大话不敢说,护一两个丫头还是护得住的,说亲上无法赶上,所幸,还能在嫁妆上出上一份力,往后,抱夏无论是想回到府中,还是在府外,纪鸢多少能够照应一二。   低嫁有时也有低嫁的好。   至于菱儿么?   大房小厮随从无数,主事嬷嬷婆子的亲戚儿子等等更是举不胜数,当然,纪鸢肯定是想给菱儿寻个更好的,霍元擎身边明的、暗的护卫不少,其实,纪鸢的第一人选是殷离来着,不过,殷离与湘云二人之间似乎有些微妙,况且湘云亦是纪鸢十分喜欢的,万万不能厚此薄彼,故而,纪鸢着实费了心思琢磨了好长一段时间,替菱儿操了不少心。   菱儿虽时常冒冒失失的,心却极善,认定了哪个,一辈子都不会变心的那种,是个难得的好姑娘。   纪鸢一心想要替她寻个好的,正拧眉烦扰之际,冷不丁从天而降了一个流云,纪鸢顿时大为惊喜。   若是将抱夏,菱儿二人的大事一定,纪鸢心里倒是能安生不少。   就跟完成了一个个必须要完成的任务似的。   接下来,就可以安安生生的开始下一个任务——生娃了。   打趣了一阵,菱儿走后,抱夏想了想,忽而也忍不住问道:“菱儿的话虽有些唠叨,不过话粗理不粗,话也说回来,主子,魏姑娘那事儿当真就这般算了么?”   抱夏心里其实亦是十分不平的,她那日人虽不再,可是事后听人说起,那一句句“粉头”“贱人”听得连一向好脾气的她都忍不住浑身乱颤,不过是紧着纪鸢的身子为先,一直忍着没说罢了。   纪鸢听了抱夏这番话,沉吟了良久。   其实,这个世道便是如此啊,纵使那魏衡挑事在先,终归她现如今还安安生生的,不是么,肚子里孩子尚且健在,她也平平安安,瞧着分明是毫发无伤的,还能怎么着了,将人送去官府么,还是,上门羞辱,勒令对方再也不要踏入霍家一步呢?从此霍家两房开始交恶么?   她不过只是个妾啊。   倘若无宠无权,即便那日当真孩子没了,亦没个说理的地方。   对方纵使是霍家远亲,终归是有人护的,她有靠山,她有傲娇的资本,而她,这个世道上,唯一能够为她出头的,仅仅只此一人罢了。   如今,为她出头的人没有动静,纪鸢能如何?   其实,越是没有动静,纪鸢反而越发有些担忧,毕竟,在纪鸢记忆中,霍元擎从来不是个善罢甘休的主,当年,杜衡一事儿,便是现如今想起来,都足矣令纪鸢心肝胆颤。   她倒是希望霍元擎严词厉色的说道几声,或是放话,从此不准那魏衡踏入大房一步之类云云,都隐隐好过如今的风平浪静。   ***   “怎么下了榻?”   歪在软榻上,正与抱夏闲话家常时,霍元擎忽而挑开帘子进来了。   他一早便去给老夫人问安。   回时,领了三四个丫头,及一堆补药来。   并带回来一个消息。 第223章   什么消息?   沈家来人了, 沈家唯一的独子沈眠到京城前来求学,沈家人特意想要赶上霍元昭的亲事, 顺便前来投奔霍家。   哪个沈家?来者何人?   山东定北候沈家, 沈氏的亲弟弟, 霍元擎的前小舅子。   霍元擎前去给老夫人问安时,老夫人恰逢收到了打从山东送来的信件, 沈家人已经从山东出发了,不日便会抵达京城, 因在京城的宅子久无人打理,故此, 将会在霍家落脚几日。   沈家与霍家乃是世交, 当年, 老定北候与老国公爷是军营里的战友,而老夫人与那沈老夫人乃手帕之交, 两家好得跟一家人似的,可惜后来沈家迁回老家镇守山东三省, 两家这才渐渐疏远了,好在沈家临走前, 两家联姻定了亲,中间逢年过节一直靠着书信往来, 一直到孩子们渐渐长大,两家正式结为亲家后, 才复又恢复了往来, 并且亲上加亲了。   如今, 纵使沈氏已故,两家的情谊却犹在。   尤其,此番来的除了沈家小公子外,还有沈家年近六旬的沈老太太作陪,老夫人十分欣喜,听了这个消息后,立马吩咐人着手去打点院子。   老姐妹二十多年未见,未曾料到没入黄土前还能见得一面,自然是十分欢喜的。   这个消息其实跟纪鸢干系不大,但是,霍元擎唯恐纪鸢届时多想,而他又久不在府上,便先跟她打了声招呼,因为,他似乎听到老夫人笑的合不拢嘴的提了那么一嘴,只乐呵呵道了一声:“嫣儿也来了…”   霍元擎当即皱了皱眉。   ***   另外,还有一事儿,霍元擎去时,恰逢瞿老夫人也在,见霍元擎一来,不知是心虚还是怎地,没说两句,立即起身走了,瞿老夫人走后,老夫人叹了一口气道:“罢了罢了,璋哥儿那孩子,哎…”   瞿老夫人特意来找老夫人说道,原来是因为那日一事后,璋哥儿执拗,已经连着几日几夜未吃未喝了,不过短短三四日,生生廋得脱了相了,瞿老夫人于心不忍,准备将璋哥儿魏衡撮合成一对,怎料,她那一向孝顺听话的大媳妇得知了,竟然一改往日作风,竟然跳起来反对,瞿老夫人如今这是一个头两个大。   特意来给老夫人诉苦来了。   老夫人以为是诉苦,霍元擎却知,怕不过是试探及服软罢,试探老夫人对于木兰居一事究竟知不知情。   老夫人虽不问世事多年,对府中的一些个风吹草动却是极为清楚的,那日闹到瞿老夫人都亲自前来接人,老夫人自然听到了动静,不过,那里是大房,这么多年以来,除了霍元擎的苍芜院,老夫人从未曾过问过大房的事儿,想了想,便也想到许是那衡姐儿前去木兰居挑事儿之类的,见自有人做主,便未曾理会,心里只隐隐感叹着,还以为是个知书达理的,看来,是她老眼昏花,差点儿看走眼了。   正暗自感叹间,冷不丁从霍元擎嘴里听到霍家有后这一消息,只觉得犹如在平地惊起了一声炸雷,惊得老夫人差点儿没直接从罗汉床上跳了起来,握着拐杖的手隐隐有些颤抖,撑着拐杖,缓缓起来,走到霍元擎跟前,一脸呆愣又欣喜的问着:“当…当真?”   霍元擎淡淡的勾唇,看着老夫人的眼睛,难得十分有耐心道:“当真,您要当曾祖母了。”   即便三日过去,每每想起此事,嘴角的笑意,依旧久久不曾散去。   霍元擎话音一落,只见老夫人双眼忽而红了,脸上却带着笑,一脸欢喜,一脸欣慰,一脸满足,冲着那霍元擎不住点头道:“好好好,往后下了地底下,终于有颜面见那死老头了。”   边红着眼,边笑着,想起了什么,立马将紫苏唤了来,库房里的补品就跟不要钱似的,一件件点着往外搬,一直到霍元擎领着补品走后,老夫人一屁股坐在罗汉床上,还隐隐有些未曾缓过神来。   不知过了多久,陡然想起了什么,老夫人忽而眉头一蹙,冲紫苏道:“且去打听打听,那日在木兰居究竟发生了什么…”   ***   这边,霍元擎将瞿老夫人一事隐下,其余所有的事,事无巨细的都用最简短的词汇跟纪鸢转诉了一遍。   从前,可没这习惯,可能是怕纪鸢镇日拘在屋子里闷的慌,便挑着捡着话说给她听。   “沈家?”   纪鸢呼吸微顿,抬眼瞅了霍元擎一眼。   霍元擎淡淡的咳了一声,不多时,将目光移向了窗外,片刻后,收了回,却是没有再看纪鸢,只侧着眼,冷不丁转移了话题,冲纪鸢道:“腿还酸么?我且给你揉揉…”   说完,将纪鸢得腿从被子底下挖了出来,捏着她的小腿,一下一下揉捏着,动作熟稔,显然不是头一回了。   纪鸢连着在床上榻上躺了有两三日,身子确实酸痛得不行,然而,见霍元擎这副略显心虚的模样,心中略感无奈。   感情这魏衡一事还未曾过去,又来了一个姓沈的,沈家,那个沈如嫣会来么?   她对沈家二姑娘沈如嫣的印象十分深刻,并且印象挺好,与甄芙儿,魏衡不同,她知书达理,温柔娇羞,是位正经的大家闺秀,关键是,与那已故的沈氏有五六分相似。   从前只觉得稀罕,可是现如今,心境却觉得百般复杂,就像是小时候最喜欢看胸口碎大石的杂艺,看的津津有味,欢天喜地,然后,忽有一天,那块大石砸在了自己胸口上了。   与霍元擎从未曾讨论过那故去的沈氏,因为,已然成了过去,可是,却未曾料到,过去如今怕是过不去了。   纪鸢原本满脸兴致高昂,不多时,情绪只一点一点的低落了起来。   任由着霍元擎替她捏脚,自己歪在软枕上,微微鼓着脸,也没说生气,就是忽然间不想说任何话了。   以前只以为那霍家二公子霍元懿花心风流,如今才知,这看似寡淡无情的霍家大公子才是个香饽饽,一个两个都上赶着往上凑,真是心累啊。   霍元擎替纪鸢捏了脚,又捏了胳膊,费了力气服侍了好一阵子,却见对方仍然鼓着小脸,一脸闷闷不乐,霍元擎不由摸了摸鼻子,片刻后,从腰间掏出一把钥匙,递到了纪鸢跟前,冲她淡淡道:“唔,我如今可只剩这个了。”   纪鸢闭着眼,本不想说话的,可是听到霍元擎如此说来,又有些好奇,闭着的眼眨了眨,睫毛颤了颤,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将眼睛睁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一看,竟然是一把钥匙,纪鸢盯着钥匙斜眼瞅了一阵,不多时,只挑了挑眉,淡淡的问了一句:“这是什么?”   霍元擎缓缓道:“大房库房钥匙。”   这钥匙原本是从前沈氏拿着,沈氏病逝后,大房无当家主母,长公主又懒得管束,便暂且交到了老夫人手中代为保管,今日,霍元擎借着要入库房挑拣东西的原由,跟老夫人讨要了回。   本想每日挑拣几件宝物出来吓吓她,未曾料到,钥匙还未曾捂热,瞧她脸色稍稍不对,就立马老实全部交底了。   纪鸢闻言愣了愣,不多时,双眼瞪圆了。   所以,这…这是什么意思?库房的钥匙?给她?让她随意挑选首饰宝物的意思?又打算要用钱财宝物收买她么?   哼,她可不是当初刚入木兰居时的那个纪鸢了,现如今的纪鸢,可是有些家底的了。   她的腰杆子如今是直的。   哼,她才不会见钱眼开!   “是你的了。”   正当纪鸢脑海中两股极端的思想在做着天人交战时,冷不丁冷到了这么一句话在耳边响起。 第224章   这…   听着霍元擎的话, 纪鸢只嗖地一下抬眼,呆呆的看着他, 片刻后, 又呆呆的看着递到她跟前的这片钥匙, 只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   “是我…我的?”   纪鸢只以为自己听错了似的,傻愣愣的问了一遍。   霍元擎挑了挑眉, 看着纪鸢痴傻的模样忍不住勾了勾唇,对于她的神色, 觉得既在意料之外, 又依稀觉得尚且在情理之中,毕竟,照着得到了五百两的震惊神色, 以此类推,约莫便是他能够猜测到的模样了。   跟眼前的,似乎相差无几。   这般想着,霍元擎只将钥匙又往纪鸢跟前递了递,嘴里轻轻的“唔”了一声。   纪鸢听了顿时呼吸微顿, 只摒住了呼吸,过了好半晌, 发散的思绪渐渐回笼,这才缓缓的抬手去接, 激动的手都有些抖了, 只是, 眼看着指尖要触碰到钥匙了, 纪鸢不知想到了什么,手嗖地一下,又立马缩了回去。   “不想要?嗯?”   霍元擎有些惊讶的看着她。   纪鸢微微咬了唇,良久,只忽而低声缓缓道:“公子,这…这不合规矩。”   顿了顿,抬眼飞快的瞅了霍元擎一眼,踟蹰了许久,忽而又继续道了句:“鸢儿不过是个妾侍,受不起如此重任,横竖公子往后是要娶亲的,待他日公子娶了太太,还是交由太太保管的好。”   她如今要是接了,往后霍元擎娶妻,怕不得将她当成眼中钉肉中刺了?   说着,又伸手将钥匙一推,复又重新躺回了软枕上,快速闭上了眼。   大抵是说这番话时,心里有些犹豫跟挣扎,隐隐有些试探的意味,还有那么些许心虚,逃避的举动十分明显,将眼睛闭得紧紧的,丝毫不敢去瞧对方的脸色。   说完这话后,本想等着对方的回复,岂料,整个屋子里静悄悄的,对方压根再无任何动静了。   静得…令人颇为不安。   其实,沉默的时间并不长,可是,不知为何,到了纪鸢眼里,却觉得过了一个世纪似的。   呼吸急促。   手心冒汗。   心跳加速。   一直到纪鸢睫毛轻颤,不知对方究竟是何意,不多时,纪鸢轻咬红唇,忍了忍,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复又缓缓睁开了眼,一抬眼,便对方了那霍元擎的目光,他微微挑眉,正在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那目光,仿佛直达纪鸢的内心深处,将她内里的所有小心思看了清楚明白。   在他跟前,她仿佛赤、裸、裸般,压根藏不住任何心思。   纪鸢脸微微一红。   只忽然觉得对方是在瞧她的笑话似的,是既心虚,又有些恼怒,当即只泄愤似的,咬牙伸手往霍元擎的手臂上又一连着推了好几下,连连道:“你拿走,我不要,我不要,我不…”   话还未曾说完,手就被一只结实的大掌给紧紧包裹住了。   霍元擎立马紧紧将纪鸢稳住了,语气中难得带了几分紧张道:“好好好,不要便不要,莫要乱动…”   生怕她动作大,伤了肚子里的娃。   怎知,纪鸢听到霍元擎如此说来,非但没有消停下来,反而越发折腾了,气数完全未消,反而伸手握拳用力地往霍元擎身上狠凿了几下,狠瞪了他几眼,然后,随手拿了一个软枕往他身上一扔,气呼呼的转身背对着躺着,彻底不理会他了。   这是…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   霍元擎顿时摸了摸鼻子,只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好半晌,缓缓凑了过去,去拉纪鸢的手,却不想被纪鸢毫不犹豫的给甩开了,与此同时,小嘴里还送个了他一句“哼”,霍元擎淡淡的笑了笑,忽而冷不丁凑到纪鸢耳边说了句:“没有旁人,只交由你保管,只给你一人,嗯?”   说的好似有些漫不经心,可是,语气却前所未有的认真。   纪鸢原本还咬着唇,快要将下唇给咬烂了似的,听到这里,心脏忽而一窒,终于缓缓转过了身来,直勾勾的盯着霍元擎瞧着,仿佛也要将瞧到他的内心深处。   然而,一对上那双眼角泛着淡淡笑意的双眼,对着那张一面对着她,就好似冰山融化的面容,纪鸢心里一暖。   这一次,不需要任何试探与探究,他的心思对着她,好似从未曾深藏过,显而易见到,一眼便知,纪鸢悬得高高的心渐渐的松懈下来了,其实明明心里都懂,不过是想要一个口头上的承诺好让心有个着落点罢了。   如今,能有这句话,纪鸢的心已然彻底踏实下来了。   霍元擎见纪鸢神色松动,复又将钥匙往她跟前一递。   纪鸢看了钥匙,看了这数不尽的财宝一眼,心里有些激动,面上却故作镇定道:“那公子可想好了,这钥匙到了鸢儿这里,可当真便要不回了。”   霍元擎笑着嗯了一声。   话音刚落,霍元擎还未曾反应过来,手中的钥匙便被人一把夺了去,纪鸢双眼微微冒光似的,将钥匙拿在手中左瞧右瞧,连钥匙上的一丝纹路都没有错过,瞧着瞧着,嘴角忍不住微微翘起,脸上冒起了幸福灿烂的光芒,这种光芒,轻易见不着,往日里,便是连霍元擎如何好生将人伺候着都瞧不着,唯有,面对着对黄白之物时,才会欣然浮现。   不多时,只见眼珠子转了转,想起了什么,纪鸢立马坐了起来,一脸谄媚的看着霍元擎,跟他打听起了库房的位置,旁敲侧击的打听起了库房里有哪些宝物,小脸兴冲冲的,若非身子不便,好似便要立马过去走一遭似的,便是极力压制着,也依然压制不住心里头的欢喜雀跃。   她在乐着。   他在笑着。   瞧着瞧着,霍元擎忽而忍不住凑了过去,凑到纪鸢跟前,往她额头上亲了一口。   这一亲,身下温香暖玉在怀,唇下肌肤娇嫩细腻,心里便隐隐有些意动了。   自此番得知有了身孕后,已然有整整三日未曾如此亲昵过了,霍元擎一直竭力克制着,以前倒还好,他向来情、事寡淡,可如今却不同,体内的欲望刚被唤醒似的,尤如开了荤的毛头小子似的,正是最情、欲旺盛之际,压根还未曾尝够了,却未曾料到,一切竟然嘎然而止了。   是,近三日以来,于欢喜之中,唯一一桩颇为令人惆怅之事儿。   吃不了肉,喝点儿肉汤总该是好的。   这般想来,霍元擎便忍不住有些心猿意马,原本只是想要亲一口,渐渐的,凭着下意识的渴望,唇一点一点渐渐下移,往纪鸢的眉心处,眼睛上,鼻子上轻轻的啄着,最后到了唇上,哪只,才刚凑过去,忽而冷不丁听到一声严肃的咳嗽声从身后传来。   霍元擎跟纪鸢二人倶是一愣。   下一瞬,就跟弹簧似的,二人立马弹开了。   纷纷扭头。   果不其然,只见那金嬷嬷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屋子里,跟神出鬼没似的,跟个门神似的,就杵在那屏风后头,双手置于腰前,手中捏着条帕子,规规矩矩的站着,双眼却一直紧紧盯着他们二人的举动,少顷,严肃却恭恭敬敬道:“二位主子,还请收敛着些,若是伤了小主子便不好了…”   这一道声音,这一道一模一样的话音,仿佛成为了魔音似的,时时刻刻笼罩在他们耳边,在这短短的二三日里,纪鸢与霍元擎已经听了不下上百遍了。   原来,初为人父人母,一连着过了两三日了,纪鸢与那霍元擎二人都好似都还隐隐有些缓不过神来。   纪鸢这年才刚及笄,待过了年也才不过十六岁,大俞十五六岁出嫁的女子不少,不过,许是年纪小的缘故,通常过了一两年后才怀上的占多数,像纪鸢这般的,算是十分速度的了,年纪小,自然没什么经验。   霍元擎是男子,于孕事上,更是无任何计较。   他们二人欣喜的同时,多少也是有些不适的。   而其中最不适应的一点便是,便要熟那长公主特意送来伺候纪鸢的这三位老嬷嬷了。   这三位不愧是长公主跟前的,可谓是尽职尽责,不单单是来照顾纪鸢身子的,更是奉命前来看着守着看紧守紧纪鸢,而提防着霍元擎的。   一来,给霍元擎、纪鸢的第一个建议便是,建议二人分房而睡,更是直言不讳的建议大公子搬去他那苍芜院住才好。   结果,大公子自然未听谏言。   不听自然有不听得招数。   于是,这两日,吃饭的时候,沐浴的时候,说话的时候,她们就跟地上的水似的,无孔不入,躺久了不成,说久了不成,歇久了也不成,这个不许吃,那个不能吃,这个不许干,那个不能干,而最不能干的,便是霍元擎跟纪鸢独处一块儿,但凡过了半个时辰之久,准有人前来提醒,短短两日,纪鸢已觉得累得不成样子了。   尤其,到了夜里,入睡的时候,一个夜里,还要进来查看十几回,甚至,有一晚,纪鸢迷迷糊糊醒来,瞧见到一个黑影在莎帘前晃动,吓得纪鸢差点儿尖叫出声,后仔细一瞧,才瞧出原来是这金嬷嬷担心他们睡姿不妥,特意前来查看的。   到了第二日,霍元擎眼下一片乌青,这才知晓,嬷嬷们一个夜里进进出出十几回,他几乎是一夜未眠。   眼前,但凡一见到这三位,二人就跟生了阴影似的,分开,立马弹开,成了下意识的举动,但凡有丁点亲昵动作,就跟在偷情似的,莫名有种羞耻感。   怀胎十月,这才过了不过两三日功夫而已,今后的日子该如何挨啊! 第225章   在床上足足养了一个月有余, 待身子渐渐结实了,待上回见了红后,肚子渐渐恢复些了,在特意跟俞先生请示了后,纪鸢特意亲自去了长公主院子里给长公主拜恩见礼。   感恩,长公主上回施救于纪鸢, 及这些日子派人待她无微不至的照顾。   这些日子,纪鸢过得不错,镇日吃了睡,睡了吃, 每日皆是在补补补, 前半月还胖了几斤, 只觉得小脸圆润了不少, 原本对孕后生活所有的不适,随着霍元擎走后, 皆烟消云散了起来, 只要但凡那霍元擎不在府上,纪鸢还是能够做好一名听话的小孕妇角色的, 她听话配合, 三位嬷嬷总体对她也是十分满意的。   唯有, 那大公子隔三差五回来一两回时,三位嬷嬷脸色差了点儿, 有几回甚至还曾跑到长公主院子将那大公子告了好几状, 索性, 告状告的皆是那霍元擎,未曾牵连到纪鸢身上来。   只是后半月,孕吐反应渐渐严重了起来,镇日吃了吐,吐了吃,又过了一段时日,干脆什么东西也食用不下了,于是,将原本好不容易长的肉悉数给跌了下去,如今瞧着反倒是清廋了几分。   去长公主院子时,见长公主肚子愈发明显了,已然撑了起来,便是厚厚的袄儿及宽松的狐裘都已经有些盖不住了。   长公主如今在府中一住便是好几个月,府上对其议论纷纷过好长一段日子,都在传言着长公主与国公爷关系渐渐缓和了,大房终于恢复些许人气了,至于长公主有孕一事儿,府中也多有传闻,毕竟,即便大房围得跟个铁桶似的,可是,肚子渐渐大了,需要的食物药材等等方方面面,终究是有迹可循的。   二房三房偶有猜测,也暗地里议论得火热,不过,明面上却无任何人公布过,长公主只窝在她的院子里过她清闲自在的日子,无一人敢进来打搅。   唯有宫中太后派人送了几次赏来,给长公主送过不少补品,长公子还分了一部分给纪鸢的木兰居送来了,另太子跟九公主也来瞧过长公主几回,如此而已。   长公主有孕,纪鸢也怀上了,纪鸢只笑言道,定是自己日日跟在长公主身边沾了孕气的缘故,如今,两个大肚婆坐在椅子上,你瞧瞧我,我悄悄你,不知为何,莫名有些喜感。   纪鸢这日过来,长公主看着纪鸢消瘦的脸,难得开了金口,给了纪鸢一些怀孕经验,其实,纪鸢如今身边伺候的人多,压根无需她自己操心,不过,孕妇跟孕妇的交流,到底是不一样的,只觉得更加感同身受吧。   纪鸢感恩时,提到了上回在木兰居,长公主着苏嬷嬷搭救一事儿,提起了那日之事儿,自然便提起了魏蘅,长公主闻言,淡淡的看了纪鸢一眼,忽而冷不丁道:“上回人都欺凌到家门口来了,却并无人为你做主,对方至今依然安然无恙,可是觉得委屈?”   长公主说着,只端起茶杯吃了一口。   纪鸢听了却微微愣了愣,一时拿不住对方是故意发问,还是漫不经心就这么一说,好半晌,只如实道:“委屈,也不委屈。”   长公主闻言,放下茶杯,挑眉看了她一眼。   纪鸢笑了笑道,“委屈自然是觉得委屈的,只觉得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并且这祸事儿砸在了无辜的孩子身上,未免有些替肚子里的小家伙感到委屈罢了,至于不委屈嘛,倒不是觉得无人为鸢儿做主,相反,长公主分明着了苏嬷嬷前来助阵,这已然是为鸢儿做了天大的主了…”   对方既没杀人,又没放火,又是亲戚熟人,再加上纪鸢事后不过是虚惊一场,纵使长公主霸道护犊子,也不会将事情闹到极为难堪的地步的,更何况,是为了纪鸢这么一个妾侍。   并且,有时候,给人难堪,远比直接的惩罚要令人怄火许多,都直接让家里的老长辈亲自来领人了,虽不知到底所犯了何事,外人七嘴八舌的猜忌有时更令事态严重,雾里看花,最是看不真切的。   至少,从那以后,那魏蘅再也没脸踏入霍家了。   这其中的道理,纪鸢倒还是瞧得出来的。   至于其它嘛,长公主远远地将目光复又投放在了纪鸢脸上,细细瞧了她一阵。   这后宅内院之事儿历来如此,倘若没有好的出身,没有人倚仗的话,吃苦,是必然的,女人多的地方永远是非多,倘若想要在深宅后院谋得一席之地,又或者,更甚者想要得更多的话,要么,能够闷声吃苦,要么,有本事寻到有力地靠山,要么…自己有本事立起来,后院,从来容不下无能之辈。   一个妾侍,如果连如此委屈都承受不了,将来,这后半辈子又如何熬得过,更何况,如今不过是在这一座小小的院子里,将来,待出了院子,还有这诺大的府邸,出了府邸,还有那错综复杂的京城贵人圈子,木兰居那一遭,不过仅仅只是个开始罢了。   ***   十月,已经进入了初冬之际。   十月底,霍元昭大婚。   府中已经开始张灯结彩,此次霍家三姑娘霍元昭的婚事比之前霍元芷的婚事要热闹不少,这一来,霍元昭是嫁人为妻,相比霍元芷的侧妃身份,于旁人而言,皇家身份自然要光耀不少,可于霍家而言,却是面上无光的,这二来嘛,便是二房妻妾之间的那些弯弯道道了,王氏对霍元芷母子有多厌恶,就会对霍元昭的亲事办得有多热闹,横竖气不死对方,也是要恶心死对方的。   而在大婚前两日,霍家世交及前亲家沈家一行如期赶至京城,暂且在霍家落脚,一行来的,有沈家老太太、沈家夫人,及一双儿女沈如嫣及沈眠几位。   沈家一行人被安置在北苑,老夫人着人单独开辟了一处院子接待,瞧着那架势,有长久留人居住的意思。   沈家一行人安置后,第二日便立即来到了大房,给长公主问好,沈家夫人更是领着一双儿女到了沈氏的牌位前前来探望,因纪鸢有了身子,这两日跟长公主告了假,未曾露面,由雅苑的陈姨娘亲自接待。   而霍元擎半月前离了京城,如今不在府上,府中越是热热闹闹,于纪鸢而言,越是平添了几分…寂寥。   好在,霍元昭大婚这一喜事儿,冲散了几分惆怅。 第226章   或许是因为太过紧张的缘故, 大婚前一日, 霍元昭竟然偷偷溜进了纪鸢的屋子里胡闹着要跟她睡一屋。   那晚,整个霍家张灯结彩, 一直忙到极晚,整个府上这才慢慢消停下来,天色已晚,纪鸢都已经躺下了,眼瞅着快要睡着了,忽而听到床边想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纪鸢迷迷糊糊的喊了声公子,片刻后, 猛地睁眼,骤然惊醒了,然而正要出身询问时嘴巴却被人一把捂住了,纪鸢大惊,吓得魂飞魄散时, 正在此时,只听到有人在她耳边低声急切道:“公什么子,别吵, 是我,是我…”   听到这个声音, 纪鸢一愣, 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竟是霍元昭。   “你…你是如何进来的?院子应当已经落了锁才是啊…”   况且, 屋子外三位嬷嬷还在守着夜了。   确定对方是人, 不是鬼,是自己人,而不是歹人后,纪鸢轻轻抚摸着胸口,惊魂未定的询问着。   霍元昭听了,冷哼了几声,道:“哼,这又如何难得住我…”顿了顿,只皱着眉头数落道:“就是方才进屋时,黑灯瞎火的,在外头险些撞了人,是守着你的那几位老嬷嬷吧,得亏我警觉,差点儿将人给弄醒了…”   说完,搓了搓手,嘴里喊了声冷死了。   纪鸢立即要起身将灯点燃,霍元昭却一把将纪鸢摁住了,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根火折子,偷摸点燃了,对纪鸢道:“嘘,别出声,那几个老婆子难缠死了,别将她们给吵醒了,拿着——”   霍元昭将火折子递给了纪鸢,随即就着微弱的火光三两下扒了自己的衣服,就跟以往无数次那样,麻溜翻上了纪鸢的床榻,挤进了纪鸢的被子里。   霍元昭全身冰冷,冻得纪鸢立马往后缩,只一脸震惊道:“你…你这是在干嘛?你今晚该不会是打算要睡我这吧?我的个姑奶奶,您明儿个成亲,别胡闹了,赶紧的回去。”   霍元昭听了,嘴里哼哼了几声,难得没有反驳,她一路摸黑过来,冻得全身冰冷,想要伸手往纪鸢咯吱窝里伸,伸到一半时,想起纪鸢如今今时不同以往,她可不敢造次,不由哼哼两声道:“我就躺会儿,一会儿便走…”   纪鸢闻言,默了一阵,忽而了然于心道:“你该不会是怕了吧。”   “怕什么,我霍元昭怕什么,不就是成个亲么,有什么好怕的,哼,真是笑话!”   霍元昭听了纪鸢这话差点儿掀开被子跳了起来。   纪鸢立马将她捂住了,生怕她将外头的人给吵醒了,消停后,纪鸢这才似笑非笑道:“我可没说你怕成亲啊,你心虚个什么劲儿,好好好,有什么好怕的,不过是成个亲罢了,我晓得,你不是害怕成亲,你定是舍不得我,这才半夜摸黑过来寻我的!”   霍元昭听到纪鸢的嘲讽,先是有些恼羞成怒,后又瘪了瘪嘴,她横竖是说不过纪鸢的,更何况,这会儿,没什么心思跟纪鸢打趣,便有些心不在焉道:“知道便好,你以为都像你,如此没良心,我都要离府了,你也不来瞧瞧我。”   说到这里,想起纪鸢如今有孕了,想到这件事儿,霍元昭又开始来火了。   纪鸢有孕一事儿,她也是才刚知晓没多久。   这一段时间怕她出去捣乱惹祸,被尹氏镇日拘在屋子里,已经有整整两个月未曾出过门了,前一个月纪鸢还隔三差五的去看她,这一个月,竟然一回也没去,霍元昭也怄气似的,生生憋了一个月,前几日忍不住了,杀到了纪鸢的木兰居,然后,被木兰居里的阵仗给吓到了,直接被三个严厉吓人的嬷嬷给拦在了外头,这才知晓,纪鸢失去了人身自由,她有孕了,被困在了屋子里,与她同病相怜。   纪鸢有孕,霍元昭震惊惊喜的同时,多少有些气恼,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纪鸢竟然不告诉她,她匆匆跑到了尹氏的洗垣院,得知姨娘一早便知晓了,去时,正在笑眯眯的替纪鸢肚子里的那个连毛都没长齐的小兔崽子缝制襁褓了,原来,所有人都知晓了,唯有她一日被蒙在鼓里,气得霍元昭又一连着愤愤不平了好几日。   只是,如今这木兰居可不是往日的竹奚小筑,不是她想来便能来的,尤其,那三位老嬷嬷就跟门神一样,她还没往里入,那三双六只眼睛就跟钉在了她的身上似的,想想都觉得瘆得慌,霍元昭只得偷摸过来。   霍元昭唠唠叨叨的念叨了纪鸢好一阵,末了,十分好奇似的,趴在枕头上,一脸兴冲冲的问了她有孕后的所有详情。   譬如,大哥是不是乐疯了,什么时候发现的,怎么发现的,是不是吐得特厉害,现在怎么样了,有感觉吗,娃娃在肚子里会动了么之类云云,大抵是自己马上就要成亲了,兴许不久也会经历过纪鸢这一遭,顿时好奇得不得了,缠着纪鸢问个不停。   这段时间以来,霍元擎不在府上,纪鸢被拘在木兰居着实也憋了一阵,有孕一事儿,她不是故意瞒着霍元昭,而是,一来时间还不长,这二来嘛,她想要待肚子里的小家伙安稳了后,在她的心完全踏实下来了后,在如实相告。   如今,两姐妹肩并着肩,就跟回到了儿时似的,两人窝在被子里谈天说地,无话不谈,纪鸢便将那日在木兰居发生的事儿悉数说给了霍元昭听。   “什么?魏蘅?她…她竟然如此嚣张毒辣,干出这般混账事来,她竟然跑到咱们霍家来撒野,还跑到你的院子耀武扬威,哪个给她的脸,当真是气死我了,你怎么不早些跟我说,我要是晓得了,定饶不了那个小蹄子!”   听了纪鸢的描述后,霍元昭又差点要掀被子跳起来了。   纵使纪鸢描绘得云淡风气,可霍元昭向来是个护犊子的主,来文的,霍元昭兴许不是那魏蘅的对手,可是来武的,十个魏蘅兴许都不是霍元昭的对手,单单就武力值而言,便是连那心思缜密的霍元芷见了她,都得绕道走。   霍元昭一时被魏蘅恶心得不成,两人凑到一块,背地里将那魏蘅好似编排了一阵,良久,纪鸢叹了一口气道:“我听闻瞿老夫人有意将魏姑娘说给璋公子,璋公子瞧着满腹诗书,将来是个大有长进的,倘若当真成了,这样经纶满腹、风度翩翩的少年郎倒是有些可惜了…”   霍元昭听了一脸诧异道:“祸害你跟大哥不成,现如今又要来祸害璋堂兄,嘿,这个不要脸的臭女人是赖上咱们霍家了不曾?”   说罢,只将牙齿咬得砰砰作响,道:“那个小贱人如今躲回了河北,要不,看我怎么收拾她,哼,有本事永远也甭回京城,且看回来后,我不撕碎了她。”   说罢,又一脸恨铁不成钢的冲纪鸢道:“你当真太软弱了,在你的地盘还叫人欺负成了这样,你这可是大房,怕她作甚,大房可是她能肆意撒野的地方,便是连我进了这地界都是战战兢兢的,惯着那样的人作甚,下回,但凡进了大房,乱棍将人打了出去便是,对付这种人,用不住留什么情面,对了,大哥不替你撑腰么,就看着你被人欺负么?”   霍元昭噼里啪啦的说了一大通。   纪鸢只抓到了一句话,有些惊讶道:“魏蘅回了河北?什么时候的事儿?”   在如今这个说亲的节骨眼上,她会甘心回去么?   霍元昭恨恨道:“听说她祖母病得极为严重,怕是要一病不起了,据说,是她二叔还是三叔,惹了一桩祸事儿将老太太给直接气成这样的,河北连着送了好几封信件来,老太太想要在临死前,见她一面,几番催促后,这才不情不愿的回了…”   纪鸢只听到了一句重点,有些意外复又重复问了道:“魏蘅当真回了河北?”   她这一段时间足不出户,对外头一竿子事儿都不大清楚。   “是啊,回了好像有一阵子了,那样的人,最好永远别回京城了,咱们京城不欢迎她。”   聊着魏蘅,聊着纪鸢,聊着聊着,不知何时,只忽而又将话题转移到了刚到的沈家身上。   霍元昭着实有些替纪鸢忧心,只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道:“你说,破事儿怎么就这么多啊,一桩赶着一桩,好似永远也不会消停似的,这边才刚走了一个魏蘅,又立马来了一个沈如嫣,如今,这沈如嫣都住在大嫂屋子里了,我去年便听说,祖母跟过世的大嫂有意将那沈如嫣嫁进大房来,只后头不知怎地,就不了了之了,如今,我听太太说起,沈家此番前来,名义上是来参加我的亲事,实则是打着其他的主意呢,那沈如嫣生得肖像大嫂,又温柔贤惠,无论是容貌还是气质简直跟大嫂如出一撤,活脱脱的大嫂第二啊,关键是,她身子还骨结实,祖母好似十分喜欢她,她那性子,温声细语,又笑语嫣然的,说实话,便是连我,也生不出几分厌恶来,纪鸢,你可得悠着点儿,我琢磨着,这一回,这沈如嫣跟大哥,怕是八九不离十了。”   霍元昭说到这里,沉默了一阵,顿时苦恼的感慨道:“你说,成了亲后,是不是都这般麻烦啊?”   原来,前几日乃沈氏的生忌,沈如嫣便一直歇在了沈氏当年的屋子里作陪,这沈如嫣,可谓是半只脚已经踏入大房了。 第227章   跟霍元昭聊了一阵, 聊纪鸢,聊尹氏聊康哥儿, 聊大房二房的一些个琐碎之事儿, 聊了许久, 只是,但凡,纪鸢将话题往明个儿的亲事上一提, 霍元昭便立马快速的转移了话题,说着说着,两人都开始有了困意。   纪鸢便开始催促霍元昭回去, 想着霍元昭此番溜过来,定是背着昭晖院的一干人等来的,倘若半夜起来查看,得知人不见了,还不得闹翻天了。   再者, 她这木兰居不比以往的竹奚小筑了,这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屋子, 这床榻,睡这里,终归是有些不大合适的, 倘若叫霍元擎知晓了,一准黑脸。   这般想着, 纪鸢便立马催促了起来, 却未想, 不过是眨眼之间的功夫,如何唤都唤不动了,不多时,霍元昭趴在她的枕头上,已经开始砸吧着嘴了,纪鸢一推,只见那霍元昭转了个身,含含糊糊道:“不要…不成亲…”   说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竟然睡着了。   纪鸢:“…”   无论她怎么弄,都弄不醒了。   纪鸢顿时有些无奈。   不过,看着霍元昭这会儿的紧张与彷徨,又忍不住有些怜惜。   女子嫁人,每个人都要经历这么一遭的,从此,一夜之间,得要离开自己熟悉的府邸,熟悉的家,离开父母,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转身投奔另外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怎会不紧张害怕呢?   霍元昭不比纪鸢,纪鸢幼年时经历过生离死别,经历过背井离乡,经历过寄人篱下的生活,嫁人这一遭,反倒成了她生命中微不足道的一件事儿了,更何况,她不过是从二房挪到了大房,终归,还在霍家,想弟弟嬷嬷,想姨母了,可随时去看看,不过是从一个院子搬去了另外一个院子罢了,不像这霍元昭,表面瞧着闹腾,实则还是个没断奶的孩子了,霍元昭从小到大都不曾离开过霍家,这是打头一回啊。   真心祈盼着,傻人能有傻福吧,希望萧家,是霍元昭最适合的第二个家。   这般想着,纪鸢便也没再强阻了,替霍元昭拉了拉被子,冒着被霍元擎发现后黑脸的风险,无奈的将霍元昭留下了。   不过,纪鸢不过是眯了一阵,没敢熟睡。   屋子里刚静下来没多久,菱儿轻手轻脚的摸进了屋,原来人就是被这小妮子给偷摸放进屋的,纪鸢多少料到了。   见霍元昭睡着了,菱儿压低了声音冲纪鸢道:“主子,奴婢瞅着三姑娘这样怕是一时半会儿起不来了,要不您先睡吧,奴婢守着三姑娘便是了,一会儿到了时辰准将人给送回去…”   纪鸢无法,只得如此了。   一直到了三更天时辰,纪鸢迷迷糊糊的惊醒了,跟菱儿二人合力将霍元昭给唤醒了,霍元昭整个人还睡眼惺忪的,几乎是被菱儿架着往外走,到了次间时,被芍药等人掩护着顺利偷摸溜了出去,倘若被几位嬷嬷晓得三姑娘在她们主子屋子里睡了一晚,第二日还如何得了。   ***   霍元昭走后没多久,纪鸢复又眯了一阵,只是,心里想着前头婚事事宜,睡得并不踏实,感觉才刚闭开眼,没一会儿,便被府中的热闹喧哗给惊醒了。   此时,外头天色还未曾大亮,纪鸢揉了揉眼,横竖睡不着,便起了,这会儿抱夏早早起了,在屋子里候着了,昨儿个早早便将今日所有需要穿戴的衣裳首饰备好了,见纪鸢要起,立马过来伺候道:“主子,天色还早,要不要在眯会子…”   纪鸢拉拢着脑袋,道:“不了,去昭晖院罢…”   一整夜没睡好,整个人瞧着有些憔悴无力,一番梳洗打扮后,这才恢复些了精神。   赶去昭晖院时,只见整个昭晖院灯火通明,热热闹闹的来了不少人,尹氏、鸿哥儿都已经到了,三房三太太及三房两位妹妹也赶来了,除此之外,连大姑娘霍元嫆也已经赶来了,霍元昭大婚还特意请了霍元嫆的婆婆白氏替那霍元昭开脸送祝,去时霍元昭已经洗漱完毕,一本正经的坐在椅子上被那白氏笑眯眯的用两根细线往脸上一下一下绞着,远远地只见霍元昭垂在两侧的手用力的握紧了,应该是疼的不轻,而围在两旁的主子丫鬟们却全都被她这幅视死如归的模样给逗得哄笑了起来。   待开脸结束后,纪鸢走过去,只见霍元昭疼的两眼泪汪汪的,只用力的瞪大了双眼,唯恐一眨眼,眼泪就滚落了下来。   尹氏见了顿时抚了抚额头,少顷,咬牙冲霍元昭瞪了一眼,低声道:“甭丢人了,赶紧的,给我憋回去…”   霍元昭噘着嘴,一脸委屈兮兮,一转眼,瞧见了纪鸢,立马冲纪鸢猛地招手,示意她过去。   纪鸢一过去,霍元昭便如同寻了救命靠山似的,立马伸手搂着她的腰,将脸埋在纪鸢的腰间,哭丧着脸,道:“纪鸢,疼死我了…”   面上是为了跟纪鸢撒娇亲热,实则是背对着众人,埋在纪鸢怀里偷偷将眼角的眼泪抹了,这小妮子,当真是个没出息的,竟然当真被绞哭了。   纪鸢正要搂着她安慰来着,哪知话还没说,尹氏立即上前轻手轻脚的将纪鸢从霍元昭的魔爪中解救了出来,如今,纪鸢这身子金贵得很,哪里比得上从前,禁得住昭儿的折腾,尹氏将纪鸢小心翼翼的护在身后,吩咐潋秋扶着纪鸢坐到一旁的软榻上歇着。   末了,瞧着霍元昭小嘴撅得都能挂得起油瓶子了,委屈得跟个什么似的,顿时,是又好气又好笑,不过转眼瞧着霍元昭那尚且稚嫩幼稚的脸,想着不过一两个时辰便要嫁出去了,尹氏双眼忽而有些微红,担心人瞧见了,不多时,立马转身问了现下的时辰,担心时间紧张,忙忙碌碌的招呼人伺候她上妆着嫁衣,神色慌张的将心里的不舍与难受悉数遮掩了去。   纪鸢坐在软榻上将一切瞧在了眼里,不多时,只隐隐叹息了一声,好在,她还在府上。   正叹息间,一抬眼,只见霍元嫆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的跟前,怀里抱着一个一岁大小的小女娃娃,小女娃娃瘦瘦的,小小的,小脸却雪白雪白的,瞧着十足软糯可爱,窝在霍元嫆怀里,正怯生生瞅着纪鸢。   见女儿一脸好奇的盯着纪鸢瞧着,霍元嫆只笑着道:“萻儿,这是小舅母,漂亮的小舅母,快来喊声小舅母…”   霍元嫆笑着逗弄怀里的萻姐儿,萻姐儿却有些害羞,不经逗,逗了两下,立马将小脸转了过去,埋在了霍元嫆话里,不敢再看纪鸢了。   纪鸢瞧着小女娃娃羞涩可爱,十分喜欢,不过,面上却有些受宠若惊道:“大姑娘说笑了,莫要折煞鸢儿了…”   她不过是个妾氏,如何当得起“舅母”这个称号,尽管霍元嫆在前头添了个小字,知晓不过是句客套话,纪鸢依然是不敢受用的。   霍元嫆只笑了笑,见纪鸢淡着一张脸,脸上脂粉未施,脸色甚至有少许憔悴,不过,浑身上下却散发着一种温柔饱满又恬静的气质,脸明明还是原先那张脸,可不过俩月未见,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一样了,霍元嫆觉得有些诧异,联想到方才尹氏对她小心翼翼的举动,心里不由涌现了某种猜想。   顿时震惊连连。   看着眼前的人,想到曾经的一些恩恩怨怨,想到纪鸢如今这身份,霍元嫆忽而忍不住有些感慨,原来福气这种东西,是因人而异的。   原先府中这一众姐妹们,她是霍家大姑娘,生来便是富贵命,打小锦衣玉食,受满京尊崇,便是连嫁人,亦是嫁了个门当户对的簪缨世家,本该是显贵尊荣加身,却偏偏身子有碍,丢了半条命,千辛万苦才来得来个姐儿,这一辈子,于子嗣上恐怕就到这儿来,未来一生漫漫,只觉得好似能够瞧到了头似的。   二妹妹霍元芷攀上高枝,一跃入了皇室大门,可是,皇家门庭,又岂会是一条康庄大道,其中的艰辛苦难,自是不言而喻。   至于芙儿妹妹,错失了最佳姻缘,如今嫁入舅家王家,纵使是一门良缘,可十几岁的小女孩,好似一夕之间长大了,一夜之间,褪下了满脸稚嫩,失了嘴角的笑意,成为了一个沉稳、端庄的好女儿,好妹妹,甚至是将来的好媳妇儿。   兜兜转转间,所有人都在变化,再也不是幼时大家熟悉的模样了,可是,唯有眼前这二人,一个依旧天真幼稚,大大咧咧,一个依然温柔恬静,淡然处之,岁月似乎并未曾在她们身上留下过任何痕迹,无论是习性还是感觉,依旧熟悉得令人生羡。   她堂堂霍家大姑娘竟然会羡慕一个庶女,一个妾氏,想来,也着实觉得有些造化弄人。   纪鸢如今这身份,将来那身份,霍元嫆不敢随意猜想。   她只听母亲说,那蘅姐儿想方设法的想要进大房的门,结果却无疾而终了,如今,又来了个嫣儿,霍元嫆记得,去年亦正是这个时候,霍沈两家也曾说起过,只是,到最后,依然是没有任何动静了,沈家,是被霍家拒过一次的。   对于旁人,霍元嫆许是不知,可是对于大哥,对于霍元擎,霍元嫆却是了解一二的,是个说一不二的。   霍沈两家成不成,霍元嫆不知,但是,霍元嫆却知,纪鸢是日前大哥爱妾,这么多年,她所听到见到过他唯一的宠爱的女人,待他日纪鸢诞下长子后,无论大哥娶不娶妻,娶谁为妻,霍元嫆终究相信,这纪鸢依旧是大哥心目中独特的存在。   而她霍元嫆的将来兴许没有子嗣撑腰了,娘家便成了她安身立命的根本了,而大房,是霍家的根基,这般想来,霍元嫆便拉着纪鸢的手,跟纪鸢唠起了家常,不多时,向纪鸢主动示好道:“听母亲的意思,待昭妹妹出嫁后,待府中彻底消停下来,祖母便要开始着手大哥跟沈家婚事了,如今,祖母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大哥的亲事,至于嫣妹妹,是个和善可亲的,跟鸢妹妹年纪相仿,应该是会合得来的,鸢妹妹无事可邀嫣妹妹多亲近亲近,毕竟…”   霍元嫆往纪鸢肚子上瞧了一眼,道:“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第228章   霍元嫆说到这里, 想了想,复又意味不明的补充了句:“毕竟无论将来是何境地,交善总该是好的。”   纪鸢听了忍不住有些惊讶。   自沈家到来后, 府中所有的传言早已经从之前的魏蘅身上转移到了沈如嫣身上, 倘若之前, 众人私底下不过是猜测, 可是眼下,在所有人心目中,分明只觉得是八九不离十了。   可是, 纵使如此,府中即便传言得再厉害, 整个府上, 除了霍元昭, 却从来没有一个人主动当面在纪鸢跟前提及过, 更不会有人来提醒她,倘若之前所有的猜忌不过是众人的胡诌瞎猜, 那么,此时此刻,从霍元嫆嘴里亲自说出来的,便是确有其事了。   至少可以确定一点,那便是,不日, 老夫人便要正经的开始着手霍元擎的婚事了, 这一回, 比之前魏蘅那一回,似乎要正式正经许多,若是不出意外地话,成的机率应该挺高的。   不过,不知为何,纪鸢总觉得这大姑娘此番话中,似乎话中有话似的。   老夫人替大公子料理婚事,纪鸢丁点也不觉得意外,毕竟,不久前,还曾当着纪鸢的面通知并征求了大公子的同意的。   纪鸢还算淡定,早早便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的,不过对方是沈如嫣,令她稍稍惊讶了片刻罢了。   无论如何,大姑娘无端向她示好,纪鸢终归是瞧出来了,并且,欣然接受。   两人坐在软榻上边看着霍元昭上妆待嫁,边有一句每一句的唠着嗑,从未曾想到有朝一日,她竟然可以走到人前,跟霍家这位尊贵的大姑娘并且一席,言笑说谈,并且,丝毫未觉有任何不适之处。   聊到最后,霍元嫆忽而提到了母亲王氏,默了片刻,忽而冲纪鸢道:“当年母亲做的一些事儿,我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行事或许有欠妥之处,在这里,我这个做女儿的代她跟妹妹致个歉,不过,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在其位,谋其职,以前我对母亲的的有些做法十分不解,可当我如今也坐在这个位置上,反倒是渐渐能够理解母亲了,往后都是一家人,希望妹妹多担待着些儿罢…”   自从芙儿一事后,霍元嫆时常劝阻开解着王氏,如今,底下几个女儿全部出嫁,只剩下两个儿子还没有任何着落,王氏似乎也终于开解些了,霍元懿她管束不着,如今,只将所有的心思都投放在了四弟霍元褀身上,对于纪鸢,纵使依旧不喜,却总算是桥归桥路归路了。   纪鸢见霍元嫆有意说和,想了想,只如实道:“无论如何,霍家是我的恩人,当年我们姐弟俩走投无路时,是太太的收留才让我跟鸿哥儿谋得安身之所,无论如何,太太的恩情,霍家的恩情,我纪鸢是一辈子不会忘的。”   霍元嫆听了,深深看了纪鸢一眼,两人相视一笑。   ***   霍元昭的妆容上好了,头戴凤冠,穿戴大红色喜服,凤冠霞帔,璀璨夺目,这一刻的霍元昭收起了以往的娇蛮粗鄙,成就了一生最美的时刻,整个屋子里静了一阵,全都屏息着一动不动的盯着她瞧着。   昭晖院的人越来越多,全部都是前来瞧新娘子的,两个月前,霍元芷的芷蘅居人数众人,挤得整个院子都快要装不下了,可是如今到了这昭晖院,竟然比之前的芷蘅居更多,这会儿才知晓,甭瞧着霍元昭大大咧咧,粗鲁蛮横,可到头来才知,她其实才是这霍家人缘最好的。   兄长不在府上,人缘好的霍元昭选了鸿哥儿背她上花轿。   从昭晖院将人一路背到了大门口,背上了花轿,鸿哥儿已经是熟能生巧了。   半年前,尹氏怀了身子,纪鸢出门时她身子发作,未能将纪鸢送到院子门口,半年后的今日,尹氏却了了心愿,只一路哭着将霍元昭送出了昭晖院门口。   纪鸢立在朝晖院的屋子门口,远远的只瞧见鸿哥儿背着霍元昭走到院子口出缓缓地停了下来,然后,不多时,只听到原来神经大条的霍元昭忽然间哭着吵着闹着不要嫁了,她不要离开朝晖院,不要离开姨娘,不要离开霍家,折腾得差点从鸿哥儿背上给摔了下来。   而尹氏听了,却哭花了眼,嘴里只知悲恸的喊着:“昭儿,不嫁了不嫁了,我的昭儿…”   母女两人紧紧拽着对方的手,好似生离死别似的。   最终,怕误了时辰,还是被七八个婆子拽着,费了闹大力气才将两人分开的。   霍元昭是在震破天际的礼乐声及鞭炮声中,被风光抬走的,从此,被冠以夫姓,成了萧霍氏。   花轿抬走后,霍家前院设了宴席,所有宾客赶到前院赴宴,纪鸢见尹氏神色悲恸,欢喜的同时,心里几多难受不舍,于是,留了下来,留在昭晖院陪着尹氏坐了一阵子。   尹氏担心纪鸢的身子,不过片刻,立马吩咐人将纪鸢送了回去,自己却坐在空荡荡的屋子,流连忘返,一坐,便是一整日。   纪鸢由抱夏搀扶着,缓缓往木兰居走,见纪鸢亦是神色复杂,抱夏叹了一口气道:“往后三姑娘不在府上,府中怕是要无趣很多…”   顿了顿,又觉得在这大喜的日子里委实不应说此等丧气话,抱夏想了想,又立即改口道:“好在走了一个三姑娘,马上便要迎来一位小主子,往后咱们院子多了个小娃娃,指不定多了多少乐子了…”   纪鸢听了,只转思为乐道:“你什么时候也跟菱儿似的,尽说这些幼稚话。”   不过,想到肚子里的这块肉,纪鸢多少是欢喜及憧憬的,只忍不住伸手轻轻往肚皮上抚了抚,如今才堪堪三月,距离他的降临,还有大半年的日子了,有的等。   可是,已经三个月了,见爹的次数竟然屈指可数。   满打满算,大公子离京已经快大个月了,不知何时才能归来,这是纪鸢入大房后,霍元擎打头一离开京城,纪鸢有些担忧及思想。   如今,霍元擎陪同太子去了河北剿匪,霍元懿陪着二皇子去了江南赈灾,整个霍家被彻底推上了风口浪尖之上,唯有盼着,能够早些平安归来。   正沉思间,冷不丁听到抱夏问着:“主子,可是想大公子了?”   纪鸢回过神来,只蹙着眉头道:“恶匪凶险,只希望无碍便好…”   抱夏笑着安抚道:“主子放心,大公子神勇无比,光是听到了他的名讳,那些恶匪怕是便已吓得屁股尿流了,公子定会无碍的…”   主仆二人有一句没一句,边说边往木兰居回,刚入大房的地界,正好瞧见陈姨娘陪同那沈如嫣一道从前院过来,两队人马在通往大房的这条通道上,狭路相逢。 第229章   这沈如嫣这日身着一袭藕粉色对襟褙子, 外头罩着一件玉兰花纹理图案的凌白袄儿,头戴金钗,脖上挂着上好的璎珞项圈,手执一浅粉色玉兔面的互、暖,立在邻近的小径上,与纪鸢遥遥相望。   一年未见,对方出落得越发秀美娉婷了, 她生了一张瓜子脸面,眉清目秀, 眉目含笑, 看上去柔和秀气,姿态极美, 一年未见, 五官好似又张开了些,不知是畏寒,还是如何,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 远远地瞧着,竟然与昔日身子羸弱, 畏寒怕冷的大少奶奶沈氏如出一撤, 无论是身段,还是面貌神韵, 只觉得沈氏又活生生的复生了, 重新回到了霍家大房似的。   纪鸢见沈氏的次数不多, 每一次见到沈氏,皆如眼前这般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她对沈氏不是特别熟悉,因此,在她的眼中,这样的感觉比旁人更加强烈。   一时忍不住有些愣神晃眼。   还是过了好一阵,对方远远地主动冲纪鸢浅浅笑着招呼道:“鸢妹妹。”   纪鸢这才缓缓回过神来。   一抬眼,只见沈如嫣跟陈氏相携,缓缓走了过来。   沈如嫣要年长纪鸢一两岁,这一声妹妹,理所当然,只是,在此时此刻,听在旁人耳朵里,多少有些异样的味道。   纪鸢缓过神来后,亦是很快收起了情绪,看了沈如嫣一眼,淡淡笑着道:“嫣姐姐,陈姐姐。”   说着,想了想,又道:“前几日恰好身子不适,不然,理应去探望嫣姐姐的。”   沈如嫣笑着道:“鸢妹妹客气了,应该是我前去探望你才是,前几日刚到京城,才刚刚安置妥当,听闻鸢妹妹身子不适,方才还跟霁月姐姐相商着,一会儿边去探望你来着,没成想,竟这般凑巧,在这里遇上了…”   沈如嫣客气道。   陈姨娘听了,在一旁附和道:“正是,方才二姑娘还在念叨你来着,我也有好长一段日子未曾见到你了,瞧着妹妹脸色不虞,着实清减了不少,妹妹身子无碍吧?”   陈姨娘说着,下意识的往纪鸢肚子上瞧了几眼,似乎,已经得到了消息,猜测到了纪鸢身子的状况,不过,皆未曾点破罢了。   纪鸢笑着道:“已无大碍了,多谢姐姐关心。”   说完,一时想起了方才在昭晖院时霍元嫆的那番话,其实,知道无论是为了客套,还是今后打算,理应是与眼前这位沈家二姑娘交好才是的,可是不知为何,大抵是这些日子被霍元擎惯着了,又或者是因着前头有那魏蘅的例子在摆在那里,纪鸢委实不愿假模假样的虚与委蛇,因为,瞧不上你的人,无论你如何阿谀奉承,终究是瞧不上你的,注定画不圆的圈,倒不如在一开始的时候就摆明了各自的立场,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做好自己。   因此,说完这句话后,纪鸢只是淡淡看着对面二人笑了笑,便不再多言。   两人一时皆静静地对视着,相顾无言,看着对方的目光都带着些许审视的意味。   不多时,相视笑了笑,同时收回了目光。   抱夏瞧出纪鸢无心寒暄,想了想,便会意的主动道:“主子,到了该吃药的时辰了,外头冷,您今天天还没亮便起了,都折腾一天了,怕是倦了吧,要不,咱们回吧?”   这番话,倒是个极好的推辞,纪鸢点了点头,只有些歉意的冲沈如嫣及陈姨娘道:“今儿个确实折腾了一日,屋子里也无甚准备,正巧,院子里有几株山茶花眼看着这两日便要开了,待花开之时,再请两位姐姐到屋子里赏花。”   对方话都说到了这里,沈如嫣与陈氏唯有笑着与纪鸢告别,纪鸢留在原地,让她们二人先行,只是未曾想到,二人方越过纪鸢走了几步,眼瞅着那沈如嫣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停了下来,忽而冲纪鸢道:“对了,鸢妹妹,我手中有一旧物,想着该是妹妹之物,本想今日归还,只今日一时匆忙忘了带上,一会儿我让丫鬟福芝给妹妹送过去…”   沈如嫣今日有心与纪鸢寒暄,其实便是为了此事。   旧物?   她的旧物?   那是什么,又缘何会出现在沈如嫣身上,纪鸢百思不得其解。   ***   却说沈如嫣与陈姨娘一道回了原先沈氏的笙箫院,进了屋后,沈如嫣照例回到了沈氏原先的正房,立在沈氏的牌位前对着牌位缓缓说道:“姐姐,方才我撞见了木兰居的纪氏,果然是个仙姿玉色的,比一年前,更招眼了,听说姐夫十分宠爱她…”沈如嫣定定的看着沈氏的牌位,良久,只淡淡问道:“姐姐,嫣儿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眉眼间,似乎有无尽的忧愁。   陈氏立在身后见了,只叹了一口气,不多时走过去搀扶着沈如嫣道:“二姑娘莫要忧思太多了,嫁到霍家,这是已故主子的心愿,亦是整个沈家的心愿,相信,因着主子及沈家的缘故,将来入了霍家,无论如何,公子都不会怠慢您的。”   沈如嫣听了,轻轻蹙眉。   好半晌,收回了神色,知道如今多说什么亦是惘然,又盯着牌位瞧了片刻,冲陈氏道:“霁月姐姐,麻烦你将那个东西寻来,给木兰居送过去罢?”   陈姨娘听了,犹豫了片刻,忍不住开口道:“二姑娘,那可是主子留下的,当真要归还么?”   沈如嫣淡淡道:“既然不是姐姐的东西,便归还了去吧…”   陈姨娘无法,只得领命而去,进了正房,不过眨眼功夫,便抱了一个小匣子出来,匣子上还上了一把小铜锁,陈姨娘从怀里摸出钥匙,将小铜锁打开,将匣子打开,沈如嫣伸手探入匣子里,不多时,从头来拎出来一块略有些陈旧的白色帕子。   帕子十分简单朴素,面料瞧上去也平淡无奇,不是什么金贵别致的面料,就是一块凌白色的方形帕子,唯一奇特之处便是将帕子摊开,只见在帕子底下一角,绣了一个小小的“鸢”字,似乎昭显着这块帕子的主人是谁。   这块帕子,原是沈如嫣这两日整理沈氏旧物时发现的,经过陈姨娘的述说后,才知,主人正是沈如嫣猜测的那位,木兰居的主人。   陈姨娘说,这块帕子,姐姐一直锁在了匣子里,锁了好些年,是她生前的一块心病。   那个时候,这个帕子的主人才几岁?   沈如嫣只觉得难以置信,可于此同时,心中多少有些复杂。   不论这块帕子有何缘故,也无论这里头有没有什么误会,沈如嫣只觉得,该放下了,姐姐都已经过世那么久了,而那纪鸢,也早已经入住大房,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她希望将东西归还,也盼着九泉之下的姐姐能够安息吧。   只是,沈如嫣捏着帕子瞧了片刻,忽而皱了皱眉,不多时,只将帕子拿着置于鼻尖轻轻地嗅了嗅,有些讶异道:“咦,这帕子上的香味…”   说着,只想了想,道:“这么多年了,怎还这般香?”   她似乎记得前几日发现时,好像并没有这样的味道。   陈氏道:“奴婢前几日见匣子一角发了霉点,帕子有些怪味,便将帕子洗了熏了点儿香。”   说着,看了沈如嫣一眼,道:“二姑娘,当真要将这帕子送去木兰居?这块帕子丢失多年,对方怕是早就不记得了此物了罢,姑娘不想瞧见,奴婢私下处理了便是…”   沈如嫣却道:“是谁的,便归还给谁,劳烦霁月姐姐送去吧。”   陈氏无奈,只得着人匆匆送了去。   ***   却说,木兰居里,纪鸢捏着这块帕子举在眼前瞧了许久,心里震惊得不行。   这块帕子,她记得,还是六年前她的贴身之物,从山东带来的,用了很长时间的一块帕子,是她亲手绣的,最后那个鸢字,还是娘亲小尹氏替她缝上去的,小尹氏的每一块帕子都是以兰花做记号,纪鸢想着她的名字中含有一个鸢字,是以,她想要在帕子底下秀一个小小的纸鸢,怎奈彼时绣工技术拙劣,好好地一个纸鸢,被她修修改改,到最后绣成了一只麻雀,本是练手的帕子,是个失败品,绣完后纪鸢便丢弃了,还是后来小尹氏瞧见了,将那只蹩脚的麻雀拆了,小尹氏大字不识,唯有会写纪鸢姐弟及爹爹纪如霖的名字,在她的心目中,会写字是一件十分神圣的事情,故此,便将纪鸢的名字补在了上面。   还是后来小尹氏走后,纪鸢无意间翻到的,便一只随身带着,一直带到了霍家,只是刚到霍家不久就给弄丢了,为此,纪鸢生生找寻了大半个月,险些将整个筑奚小筑翻了过来,皆一无所获,怎么眼下,到了那沈如嫣手里? 第230章   帕子是在五六年前丢失的, 彼时,那沈如嫣还远在山东,她们二人还压根素不相识了,细细想来,这东西怕不是落到了沈如嫣手里,到是极有可能落到了她已故的胞姐沈氏手里,可是, 倘若如此的话,纪鸢更加百思不得其解了。   五六年前, 纪鸢跟那沈氏亦是压根无任何往来,她镇日拘在竹溪小筑,连二房的院子都未曾踏出过,如何会到了她那里去的呢?   思来想去,当年她与那大房沈氏唯一的牵连,便唯有一处,便是那竹林的小竹屋了, 彼时, 纪鸢隔三差五的溜到竹林的小竹屋里去偷书看, 纪鸢也曾怀疑是在竹林里丢的, 也曾到竹林里去寻过, 想来, 兴许正是那沈氏后脚去了树林, 给捡到了。   不过, 一块小小的帕子, 缘何留到了现如今?   纪鸢拧眉苦想。   不过,甭管是何缘故,这件旧物失而复得,于纪鸢而言总归是欣喜的。   纪鸢如今是有孕之人,身边一应吃喝穿戴都是有些计较的,无论是吃的,用的,身边几个丫头把控得都十分严苛,因为,一旦出了什么岔子,前头三位黑脸嬷嬷可不是那么好对付了,又加上这东西是沈如嫣送来的,便纷纷留了几个心眼。   纪鸢盯着那个帕子发呆时,只见菱儿将小匣子举到眼前左瞧右瞧着,瞧不出个所以然来,末了,又从纪鸢手上将帕子接了去,细细查探,不多时,只凑到帕子跟前缓缓嗅了嗅,还未曾开口,便听到纪鸢忽而缓缓开口道:“这帕子的香味有些浓,闻得直想打喷嚏,你且拿去清洗绞干了…”   纪鸢不是个拎不清的,此时此刻,她比谁都要更加小心谨慎,即便东西是长公主或是姨母着人送来的,但凡只要觉得有些异样,都会一视同仁的对待,并不是不信任对方,只因,你不能确保中间会出什么岔子,毕竟经手之人那么多。   菱儿正皱眉琢磨着帕子上的香味不对,听到纪鸢这般说来,顿时松了口气,只眉开眼笑道:“得了,一准洗的干干净净,然后在熏些薄荷香,给主子您醒脑提神用…”   菱儿笑眯眯的去了。   三日后,霍元昭回门,回时,给纪鸢带回来了一个天大的消息。   彼时,纪鸢早早便去了洗垣院等候,霍元昭回门,尹氏是生母,却不过是个妾侍而已,压根是没有资格去前院上座的,纵使一早,王氏便特意派人来请了,不过还是被尹氏给推脱了。   自从尹氏生子后,尹氏是镇日拘在屋子未曾出过门了,日子过得十分低调简单,并未曾因为自己生子托大,也未曾因为自己的女儿姨侄女一个个高嫁而骄纵跋扈,王氏多少是感到满意的。   对于尹氏,她自己也十分复杂,再如以往那般亲近,她隐隐有些做不到,毕竟,对方生了个哥儿,霍元昭的造化隐隐超越了自个的嫡女儿霍元嫆的,对方不过是个奴才出生的身份,隐隐爬到了她的头上似的,每每见了,多少有些意难平。   可是,另外一方面,对于这尹氏,这么多年,到底是有些情分的,也知对方的性子,知她不会生出什么歹意,这才堪堪放任,见了不高兴,倒不如如此这般,互不打搅来的自在吧。   纪鸢歪在摇篮里逗弄着康哥儿,六七个月大的康哥儿白白嫩嫩的,入了冬好像长了些肉,往小脸上捏一把,再也不是骨头连着皮了,纪鸢笑眯眯道:“姨母,您快来瞧,康哥儿竟然掐我,好大的劲道。”   纪鸢去掐康哥儿的脸,康哥儿许是有些疼痛,竟然晓得死死拽着纪鸢的手指反击。   近来,纪鸢是越来越喜欢逗弄小孩了,前几日见了霍元嫆家的那个萻姐儿,亦是逗弄了好一会儿,只觉得这些个小娃娃们是个个懵懵懂懂的,着实可爱有趣的紧。   与康哥儿逗了一阵,眼瞧着康哥儿小脸涨得通红,只瘪着小嘴巴,喉咙里胡乱哼哼着,守在一旁的奶妈瞧了,脸上皱得都起褶子了,纪鸢这才笑眯眯的收了手。   康哥儿身子弱,又被养得太精细了,如今,只知吃了睡,睡了吃,连哭都未曾哭过,也唯有纪鸢每回过来,逗一逗,逗得整个噘嘴挤眼的,这才有几分小奶娃的样子。   跟康哥儿玩了一阵,忽而后知后觉的想起了什么,只觉得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姨母少见的未曾回她的话,纪鸢还以为尹氏出去了了,然而一抬眼,只见尹氏坐在了梳妆台前正仔仔细细的梳妆打扮了,纪鸢见了,笑着走过去道:“难得瞧见姨母如此这般,可是一会儿要见女婿了,心里紧张不成?”   她一进屋起,便见尹氏拉着她的手问她这日穿戴有没有什么问题,完了,又时不时的瞧见她往梳妆台前凑,好不容易消停下来,没成想,一转眼,又坐那去了,觉得耳饰太过艳丽些了,未免有失庄重。   尹氏见纪鸢竟然打趣她,瞪了纪鸢一眼,道:“连姨母都打趣,成什么样子。”   纪鸢冲尹氏吐了吐舌头。   尹氏无奈的摇了摇头道:“都当娘的人了,还这般小孩儿心性。”说完,想起了什么,只拉着纪鸢的手立即道:“鸢儿来瞧瞧,这套托镶的耳饰是不是更合适些,方才那套玛瑙红的委实太过艳丽些了,在孩子们跟前多少有些不合适…”   纪鸢掩嘴笑道:“是是是,这一对耳饰瞧着庄重、大气,特别的威严肃穆,一准能将那萧家公子给震慑住,就这套了,您就甭折腾了,一会儿人马上就来了。”   尹氏被纪鸢的嬉戏笑言给闹得没脾气,白了纪鸢一眼,她心里紧张,懒得跟纪鸢计较,又对着镜子揽镜自照了片刻,想起一会儿的茶点备好了不曾,立马起身,第三遍差遣人查看,生怕一会儿在女婿跟前落脸,牵连了霍元昭去。   纪鸢无法,只得陪着尹氏一道,反反复复的将整个屋子检查了又检查,约莫等了一个时辰后,这才总算是将人给盼到了。   三日未见,只见那霍元昭身着一袭洋红色的对襟褂子,外头罩着一件同色绣着鸳鸯戏水的掐腰袄儿,头发高高挽起,佩戴了精美华贵的头饰,整个人一夜之间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早已由昔日那个莽莽撞撞的小妮子换成了一位高贵端庄的少夫人。   当然,这位少夫人不开口则已,一开口——   “姨娘,姨娘,纪鸢,纪鸢,我有个天大的消息要告诉你们——”   还在院子外,便传来了对方兴奋又激动的喧闹声。   纪鸢跟尹氏相携,大步走到了门前,只见那霍元昭嫌衣裳碍事儿,直接伸手将两侧长长的裙摆提拉到了膝盖处,正跨着大步急急往里赶了,身后画眉、琴霜二人一人搀扶着,一人立马弯腰替她整理裙摆,后面还跟着三四个丫头,有两个有些眼生。   一齐人全都在急急劝说道:“少奶奶,您慢点儿,当心摔着了…”   尹氏见了,身子一晃,急得气得脸都青了,却依旧端庄的立在那里,极力保持着沉稳庄严的做派,誓不给霍元昭丢人,视线直接越过了霍元昭,不住往身后瞧着。   眼瞧着那霍元昭兴冲冲的跑到了她们跟前了,身后却压根没有半个影子,尹氏不由一脸焦急道:“人呢,怎么就你一个人…”   又见霍元昭拽着两边裙摆,瞪了她一眼,立马往她手上啪打了一下,道:“稳重些,瞧瞧这样像个什么话!”   霍元昭龇牙咧嘴的将裙摆放下了,拧着眉头,想了一阵,道:“谁啊?哦,姨娘你说萧二啊,他在爹爹书房陪爹爹下棋,一会儿下完棋再来,咱们不用搭理他——”   说完,只一脸含情脉脉的看着尹氏道:“姨娘,昭儿可想死你了。”   说完,不待尹氏回应,立马上前一把将尹氏紧紧搂住。   尹氏正要训斥,什么叫萧二?不用搭理他?这…这都什么跟什么,尹氏一时愁得脑门疼,想要训斥来着,可是,霍元昭这么一抱,顿时心里一软,这短短三日,对她而言,简直跟等了半辈子似的。   正要将人搂住好好细说一番,却未料,手还未曾搭过去,人就已经从她怀里消失了,眼瞅着身影在跟前一飘,便已经飘到了隔壁纪鸢怀里,尹氏顿时哭笑不得。   “纪鸢,纪鸢,我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诉,你想知道吗,你想不想?”霍元昭拽着纪鸢便往屋子里走,一把将人摁在了软榻上,甚至压根来不及跟两人亲近,只搓了搓手,一脸兴奋道:“你猜萧二此番跟着大哥一道去河北剿匪,剿了谁?”   霍元昭双眼亮晶晶的盯着纪鸢,双眼瞪得就跟斗鸡眼似的,那副幸灾乐祸的模样,将整个屋子里的人都给逗乐了。   菱儿送了茶过了,笑眯眯道:“三姑娘,您喝口茶歇会儿,让咱们主子慢慢猜!”   霍元昭却忙菱儿摆了摆手道:“甭打岔。”   盯着纪鸢,催促道:“纪鸢,你快猜啊?”   纪鸢原本言笑晏晏的跟着霍元昭闹腾,不过,听到此事跟河北,跟大公子有关,顿时正襟危坐了起来,一本正经的看着霍元昭道:“剿了谁?”   还压根没猜,那霍元昭便早已经按耐不住了,冲着纪鸢兴冲冲道:“是那姓魏的,魏蘅那小妮子,难怪前些日子那瞿老太太愁眉苦脸的过来找祖母叙事,原来是魏蘅那小妮子上个月回河北老家,经过胥州时被胥州的那一帮杀人不眨眼的恶匪给劫了去,眼下,正快快活活的在那土匪寨子里给那帮大老粗们做山寨夫人呢?”   霍元昭叉着腰,兴奋得一口气气说完,说完后,只累得气喘吁吁的,扭头从菱儿手中将茶送到嘴边大口喝了下去,喝到一半,忽而噗地一下,全部都给喷了出来,喷了菱儿一脸,直跳脚喊道:“烫死我了,烫死我了…” 第231章   霍元昭被烫得舌尖发麻, 只疼的哇哇大叫,菱儿被热水喷得满脸,亦是被烫得跳脚了起来,屋子里的丫头们见了,拿巾子的拿巾子,端凉水的端凉水,一时蜂拥凑了过去,整个屋子乱作一团。   而纪鸢听了霍元昭的话, 整个人却一时愣在原地。   魏蘅被俘?还是被恶匪掳进了土匪窝做压寨夫人?   纪鸢只觉得难以置信。   霍元昭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 她向来快人快语, 只觉得大快人心,纪鸢也从来不是个人有博爱之心的人, 只是, 她深深明白这个世道便是如此, 很多时候, 很多事情, 能够自保,做好自己已不是一桩易事儿, 是以, 对于自己在意之外的人和事儿, 不过便是瞧瞧听听, 极少能够入眼的, 若是以前, 对于魏蘅这样的遭遇, 纪鸢听了,最多不过感慨一番罢了,这个世道,这样的遭遇,多了去了,并不算什么稀奇的。   可是,大抵是如今有孕在身,纪鸢的心态已经不知不觉的发生了些许变化,更多时候,已不仅仅只站在自己角度看待事情,而是站在一个母亲的角度。   纵使那魏蘅骄纵蛮横,甚至心肠歹毒,阴险狡诈,可是,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个小姑娘,经历这样的事情,这一辈子恐怕都要毁了,纵使纪鸢对其十分不喜,甚至两人之间有些嫌隙,可是,同为女子,对于对方这样的遭遇,纪鸢如何都是笑不出来的,毕竟,她自己亦是亲身遭遇过的。   非但笑不出来,不知为何,心里还隐隐有些恐惧及后怕,只觉得从尾骨处传来阵阵凉意,直到心房,浑身凉飕飕的,心底有些发寒。   这种莫名的不安,令纪鸢无端有些心慌。   她也不知为何,只觉得心里忽而间隐隐有些惧怕。   纪鸢紧紧捏着帕子,这时,尹氏过来了,一边替霍元昭整理,一边满脸惊诧道:“竟然有这事儿?是二公子跟你说的?”   这里的二公子自然指的是萧家二公子。   原来,在上个月月底时,大哥霍元擎随着太子一道前往河北剿匪,带上了萧二一道前去历练,萧二在河北呆了半个月,在成亲前几日才快马加鞭的赶回来。   霍元昭闻言复又来了劲儿,连疼痛都顾不上了,只咬着发麻的舌头,激动连连道:“可不正是?他说他亲眼瞧见的…”   “怎么会生了这样的事儿,那将人救回来了不曾?他们将那帮子恶匪都给剿干净了么?”   “哪里就那么快,那土匪帮子将土匪寨子建在了深山老林里,易守难攻,他们还是在山下埋伏了半月才摸清了底,萧二跟大哥一道偷偷摸到寨子里打探情况这才无意间瞅见了那魏蘅——”   之后,萧二就赶回京城成亲,大哥随着太子一道留在了河北继续剿匪,对于之后的事情,霍元昭便不甚清楚了,不过,想来那土匪寨子必定是大哥的囊中之物。   霍元昭才没功夫管那魏蘅的死活,她本身对那魏蘅讨厌的要命,又加上回那小妮子竟然欺负纪鸢,只觉得坏人有坏报,当真是快哉,当初萧二告诉她时,她只恨不得立马飞回来将这个好消息与纪鸢分享,生生憋了两日,今个儿回门,便是连在宴会上都有些坐不住了。   眼下,一股脑的说完了,却见纪鸢听了脸上无甚表情,霍元昭顿时皱了皱眉道:“怎么,纪鸢,这么大个好消息你听了如何没得半点反应,是不是高兴得过头了,嘿,现如今,魏家还在四处寻人,怕是这会儿还压根不知晓她们的女儿正在给人家当压寨夫人了,这事儿他日要是传了出去,看他们魏家往后还如何自处?还百年世家,就这德行,我看这百年世家的名头也快要到头了罢…”   霍元昭叽叽呱呱的说了一大通,一直到实在口干舌燥了这才消停下来,而纪鸢也慢慢平复了一阵心情,极力的收起自己的思绪,忍不住问了霍元昭一句:“那群恶匪是不是十分凶悍?你可知你大哥何时归来?”   霍元昭道:“自然凶悍,听说那土匪头子当年可是行军出身的,是个不好对付的,要不然也用不着朝廷直接派兵了,不过纪鸢你放心,咱大哥是什么人物,管他是哪路妖魔鬼怪,遇到了大哥这尊大佛,就没有收服不了的,你就甭担心了,至于何时回来,萧二说快则七八日,慢则半月,准逃不过这几日的。”   这个话题歇下后,霍元昭这才得以抽出空闲来,好好回答尹氏的一百零八问,从轿子被抬进萧家的那一刻起,一直问到了今儿个出发回霍家这三日的所有事情,事无巨细,恨不得将萧家每个下人都叫什么名全部给问出来,这才能够放下心来。   纪鸢也曾经经历过的,眼下,只笑眯眯的看着霍元昭走她当时走过的路。   好在,霍元昭气色极好,心情也似乎极好,有些小羞涩,但更多的却是一如既往的潇洒肆意,想来,在那萧家的日子过得十分快活,纪鸢跟尹氏总算放下心来。   一直到了午膳后,那萧二公子才被二老爷放行,跟着霍元昭肩并着肩一道前来探望尹氏,对方彬彬有礼,即便是对着尹氏这么个妾氏,也依旧是恭恭敬敬的,瞧得出来是发自肺腑,约莫是因着爱屋及乌的缘故吧。   小两口立在一起,一个英姿煞爽,一个活波娇俏,着实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自萧二来了后,纪鸢打了个招呼便未曾久留了,直接回到木兰居。   回到木兰居,纪鸢直接歇下了。   抱夏伺候纪鸢歇下后,跟凌儿两人坐在外头隔间的软榻上,一人拿着针线在做鞋子,是一双小小的虎头鞋,一看便知是在为未出世的小主子给准备的,另外一人在帮忙分线。   抱夏绣着绣着,视线忽而往床榻方向瞅了一眼,琢磨着主子该是睡着了,忍不住拿胳膊蹭了菱儿一下的,压低了声音问道:“怎么了,怎么瞅着主子打从姨娘那边回来便一直心事重重的,今儿莫不是发生什么不痛快的事儿了?”   想了想,忍不住问道:“莫不是是三姑娘在萧家…遭了什么事儿不成?”   这日是三姑娘霍元昭回门,如今满府上下哪个敢给她们主子脸色瞧,抱夏思来想去,也只想到了这一遭。   “哪里的话,三姑娘那里好着了,跟姑爷恩恩爱爱,浓情蜜意,两人恨不得黏在一块,能遭什么事儿?”   菱儿笑着道。   “那是怎么了。”   “是关于那姓魏的。”   “魏姑娘?她怎么了,她不是早就离京回老家了么,怎么着,又回来了?”可是,一瞧菱儿这幸灾乐祸的模样,又觉得有些不大像。   “不是…”果然,不多时,只见菱儿神神秘秘的凑到抱夏跟前,比只见霍元昭还要来得激动,只噼里啪啦的说的好是一番激烈亢奋,末了,想到自那之后,只见主子的情绪忽而变得有些不大对劲了起来,菱儿又转喜为忧道:“恶人有恶报,明明是一桩好事儿,不知主子怎么地,一回来便心情低落了起来了…”   菱儿百思不解。   抱夏听了却是大惊,只愣愣的睁大了眼,好半晌这才缓过神来,只怔了怔,道:“阿弥陀佛,竟…竟然生了这样的事儿?”   菱儿却鼓了鼓脸道:“这有什么,那叫罪有应得,我半点都不会同情,一想到咱们主子肚里的小主子差点叫她害了,我还觉得这样太过便宜她了呢,你想想,现在世人皆知河北的地界不太平,连皇上都惊动了,下了旨意去剿匪,明明知道世道不安稳,怎么就偏偏要送上门呢,她魏蘅要回魏家,又不是非得只有那一条路可走,明明知道恶匪猖獗,就不知道绕道而行吗,说到底,还不是对方眼睛长在了脑袋顶上,不将任何人瞧在眼底么,这叫自食恶果,由不得人同情。”   菱儿夸夸其谈。   抱夏却微微愁眉,喃喃琢磨着:“那主子这是如何…莫不是在担心大公子不成?”   抱夏只觉得有些费解。   拧着眉,苦想了许久,依旧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难不成是担心在那河北,那姓魏的又要缠着公子不放不成,莫不说公子不是那样的人,就连她们主子,也从来不是个伤春悲秋之人啊!   里头寝榻上,纪鸢躺在被子里,闭着眼,将二人低声絮叨都停在了耳里,不多时,将手伸到了枕头底下,将那枚玉扳指给摸了出来,纪鸢盯着定定的瞧了许久,不多时,只将扳指紧紧握在了手心里,可是,如论暖了多久,这枚通体透凉的玉扳指依旧是冷冰冰的,正如她其实一直都知道的,那霍元擎从来都不是个善罢甘休之人。   终究,提了一个多月的心,担心了一个多月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第232章   天气越来越冷, 到了十一月初时,总算是接到了大公子的来信。   是在那日午后,纪鸢孕吐反应终于止住些了,许是肚子里的孩子在渐渐长大,那日午膳用得有些多,完了后,还灌了一大碗药, 胃里撑得慌,便由菱儿扶着在花圃里来回走着,消食。   才刚扶着肚子走了没两圈,只见芍药那丫头没规没矩的迈着大步往里冲,边跑边兴冲冲喊道:“主子,主子, 大公子来信了, 大公子来信了——”   一时激动, 忘了规矩, 直接横冲直撞的冲到了屋子里, 然后, 被黑脸金嬷嬷给逮住了, 哭丧着脸,拉拢着肩, 跟只小小丧家犬似的退了出来, 立在门口, 四下瞧了一眼, 见纪鸢立在花圃里,又立马撒腿跑了过来。   纪鸢反应过来,亦是立马提着步子迎了过去。   一见到纪鸢,芍药顿时转忧为喜,只咧着嘴笑嘻嘻道:“主子,是公子的信,公子给您的信!”   这是霍元擎离京这般久,第一回 往府上,往她手中送信,也是纪鸢打头一回收到了外出出门公干的男人的信件,这样的感觉,有些新奇,有些激动雀跃,同时,也忍不住有些紧张。   不是说了少则七八日,多则半月便能回么?   眼瞧着过了十多天了,人没盼回来,倒是将信盼回来了,信回了,那人是不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   纪鸢兴奋又沮丧的将信拆开,捏着厚厚一沓,可是,信件的内容却十分简单,只有寥寥无几几个字:半月后归来,勿念。   末了,第二句写着:里头是此次剿匪的收获,收好。   纪鸢将这张薄薄的信纸翻来覆去,将正面瞧完,又将反面仔细寻了寻,当真就这么几个字,没多再多了?   纪鸢不由轻轻皱着眉头,顿时只有些哭笑不得,简直一如他本人,惜字如金的可以。   所谓家书,难道不是应该絮絮叨叨的,有说不尽道不完的话么,去了一个多月,亏得她还屏息期待了好一阵,未曾想到,就这么几个字,纪鸢只有些无奈,不过,待仔仔细细研究了许久后,似乎瞧见第一个字,半月的半字第一点的比划有些奇怪,瞧着不像是一点,倒像是滴落的一个小圆点被润成了一个笔划。   莫不是对着这封家书琢磨了许久,最终仅仅只琢磨出这么几个字来?   这般想来,纪鸢又觉得有些好笑。   嘴角忍不住轻轻勾起,菱儿见了,捂嘴打趣道:“主子,公子在信上可是说道了什么趣事?瞧您乐得都合不拢嘴了,给奴婢几个说说,也让好奴婢几个乐乐…”   纪鸢却早已经将信件整整齐齐的叠好了,随即,小心翼翼的,如若珍宝似的塞进了自己的袖口里,好似压根没听到菱儿的打趣似的,菱儿吐了吐舌头,嘀咕了一声“主子好生小气”,这时,芍药忽而笑眯眯道:“主子,那封信厚厚一沓,您别光顾着宝贝这一张啊,里头还有呢?”   经芍药这么提醒,纪鸢这才想起来,立马将信件打开,里头厚厚一沓什么,用块白布裹着,纪鸢揭开白布,顿时双目瞪圆里,厚厚的一沓,一张张的,竟然全部都是银票?   菱儿与芍药二人纷纷对视了一眼,然后,纷纷张大了嘴?   这,这霍元擎外出办差,怎么捣腾回来这么多银票,他…他该该不会是贪污受贿了罢?即便是剿匪剿得钱财,也理应悉数充公不是?   怎么就中饱私囊呢?   这,纪鸢虽爱钱财,可是,这样的钱财却是不敢敛的?   非但不敢敛,纪鸢只做贼心虚似的,立马将这厚厚一沓银票给塞了回去,还连忙四下瞧了一眼,然后咳了一身,冲菱儿及芍药道:“你们什么都没有瞧见,这可是掉脑袋的大事儿?知道了么?”   纪鸢一脸严肃的吓唬道。   大抵是难得如此严肃正经,菱儿跟芍药两个纷纷被纪鸢给唬住了,就跟牵线木偶似的,只一个劲儿的狂点头。   纪鸢顿时松了一口气,步也不散了,食也不消了,连忙捏着这烫手的山芋往屋子里赶,然而,刚走到屋子门口,听到从院子外传来一阵动静,不多时,院子里忽而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寂静当中来,纪鸢一愣,步子猛地一停,心砰砰砰的直乱跳了起来,只觉得陡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果然,下一瞬,只忽而听到从身后不断传来惊诧及恭恭敬敬的问候声道:“公子回来了?”   “奴婢见过公子。”   “奴婢见过公子。”   就连走在身侧搀扶着纪鸢的菱儿与芍药也跟着纷纷行了礼起来,一脸欣喜道:“奴婢见过公子。”   说完,菱儿一脸欢喜的拉扯着纪鸢的袖子,激动道:“主子,公子回来了,公子回来了。”   纪鸢缓缓转身,远远地,只见一道高大威猛的身影矗立在院子中央,身着一身硬甲戎装,头上戴着一顶银色硬顶头盔,包裹着大半张脸,仅仅只露出一双犀利的眼睛及一副坚硬的下巴,一手握着别在腰间的大刀,一手手中执着一根镶嵌金丝滕的马鞭,立在院子中央,霸气凛然,熠熠生辉,竟有股傲睨万物、唯我独尊的雄霸之气,整个院子的人反应过来时,都大气不敢出一下。   纪鸢远远地瞧着,心里震惊得不行,信件才送来,不是还得半月后才能回么,怎么,冷不丁人就出现在了院子里呢?   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若是搁在平常,定不会感到如此难以置信的。   主要是这日,压根没往这想。   有些激动,一个多月未见了,白日还好,尤其是到了夜里,总是止不住的想起,有好几次梦里还梦到了,如今,人就矗立在跟前,人一激动起来,明明是想要过去的,然而双脚就跟定住了似的,只定定的立在原地,怎么都挪不开脚。   还是霍元擎将马鞭往身后一扔,身后的一个殷离轻轻跳起借住了,霍元擎大步朝着纪鸢走了过来,走到纪鸢跟前,二话没说,竟然伸手捏着纪鸢的两边肩膀,直接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提到跟他视线齐平的地方,两人默默对视着,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缓缓道:“我回来了。”   纪鸢闻言,双眼一红,好半晌,脸上又跟着一红,两只手垂在身侧无力的滑动了几下,跟只束手无策的小鸭子似的,微微咬唇道:“快放我下来,都看着了。”   霍元擎直勾勾的盯着纪鸢,见她羞涩忸怩,不多时,眼里染上了一抹笑意,只微微勾着唇,听了纪鸢的话,作势缓缓将她放了下来,人才到肩膀处,不提拉起来,压根瞧不见她的脸,放下来后,又第一时间去看她的肚子。   大掌缓缓地贴了上去。   冬日里,衣裳有些厚实,肉眼瞧不出什么名堂来,可是,手心贴了上去,却是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小腹微微隆起,撑着了他的手心,只觉得手心下肚子里的那一块肉竟然在隐隐跳动似的,霍元擎心里一阵悸动。   见满院子的人都在往这边瞧着,知道她不自在,低头看着纪鸢的脸道:“外头风大,走,进屋说。”   说完,直接弯腰一把将人给打横着抱了起来,直接往屋子里走去。   才刚进了厅子,恰逢与三位嬷嬷撞了个正着,正欲发作,霍元擎冲走在前头的金嬷嬷点了点头,随即,绕过她毫不犹豫的往里走了去,金嬷嬷一愣,不多时,脸微微一沉,眼瞅着之乎者也,一番大道理就要跟着脱口而出了,身后两位立马将人拉住了,凑过去低声说道了一通什么,金嬷嬷长长的吁了一口气,走到了屋子外,厉声将围在院子里的一干人等全都给轰走,打发干活去了。   却说霍元擎将纪鸢直接放到了软榻上,屋子里烧着热乎乎的地龙,他长时间在外奔波,浑身发热,猛地一下子进入了这暖室,只隐隐有些不大习惯,又怕身上这硬邦邦的一声咯到她了,当即自己摘了大刀,又要去摘头盔,纪鸢见了,缓缓起身,摁下了他的手,道:“我来。”   霍元擎不错眼的盯着纪鸢的脸,喉咙有些发痒,只痒痒的吐出一个字:“好。”   纪鸢踮起脚尖,替霍元擎摘了头盔,解了铠甲,又吩咐抱夏送水进来,亲自伺候他更了衣,洗了脸,上了茶,所有这一切,全部自己亲力亲为,两人一个默默地伺候,一个默默地享受,纵使,整过过程,没有说个一个字,可是双眼却时不时的碰到了一块儿,只觉得,此时,无声胜有声。 第233章   一直待伺候那霍元擎收拾完后,霍元擎这才大手一挥, 直接将整个屋子里所有人都给打发下去了, 人都走了, 霍元擎过来拉纪鸢的手,不错眼的盯着她道:“来, 别忙活了,先过来说说话。”   说完, 直接将纪鸢拉到了软榻前,一手拉着她的手心, 一手环着她的肩,两人依偎坐在一块儿。   说是要说话,却又一直都不开口, 只知直直的盯着她瞧着。   纪鸢被他瞧得有些不大自在,无法, 过了好一阵, 只得主动问起道:“公子什么时候回的?外头的差事可都办好了?以后就不用在外出了罢?一会儿还得入宫么?身上可有伤着呢?”   一个多月不见,原本是有很多要问的, 可是,这会儿见了人后,又不知该从何处问起,故此, 颠三倒四的, 想了想, 又补充了一句道:“这个时辰回来, 用过午膳了不曾?”   这个时辰还早,她午膳用得早,而霍元擎才赶回来,定是未曾用过的,果然,一问,便见那霍元擎缓缓地摇了摇,纪鸢立马起身,要着人去备用,霍元擎却伸手摁住她,淡淡的笑着道:“不饿,先说会儿话。”   纪鸢闻言,抬眼静静看着他。   霍元擎捏了捏纪鸢的手心,又伸手摸了摸纪鸢的脸,忽而冷不丁道:“瘦了。”   纪鸢听了有些诧异,诧异过后,边把玩着霍元擎的手指头,边微微翘着嘴角,道:“哪里瘦了?”   “脸。”霍元擎目光投放在了纪鸢的脸上,低低道,顿了顿,视线又一寸一寸下移,手也跟着目光一道,一寸一寸下移,到了肩膀处,伸手捏了捏纪鸢的肩,到了胳膊处,又捏了捏纪鸢的胳膊,像模像样似的,竟一处一处认真的检查了起来。   视线经过纪鸢胸脯时,盯了瞧了一阵,纪鸢脸一红,伸出不长不短的指甲往霍元擎手心抠了一下,霍元擎微微咳了一声,装模作样的摸了摸鼻子,这才将目光挪来,片刻后,又伸手捏了捏纪鸢的腰,一路向下,握了握纪鸢的大腿,一一道:“肩膀、胳膊,腿都细了,就腰上长了点儿肉…”   说完,又将纪鸢的脚抬了起来,搁在自个儿腿上,要去解纪鸢的鞋袜,之前就被他毛手毛脚,弄得全身痒痒,瞧着难得亲昵,便一直忍着,眼下,见他越来越不正经了,不知外头三位嬷嬷什么时候又冲进来了,纪鸢立马伸脚轻轻踢了霍元擎一脚,道:“公子,你…你作甚?这成什么体统?”   说着,脚用力的往回缩。   却被霍元擎一把捏住了,道:“瞧瞧,看肿了没?”   去时,她已有了孕吐反应,除了汤水,什么都用不下,脸上有些肿,连双脚都微微有些肿,这一个多月里,他虽人在外头,对于府里的事儿却基本了如指掌,知道她这一个多月里受了多少累,遭了多少罪,因此,回来后头一件事便是将人好生查看一番。   “别动。”   霍元擎微微喝斥了一声。   纪鸢撇了撇嘴,咬咬唇,却乖乖地没再动了。   霍元擎脱了纪鸢的鞋袜,将她的双脚握了出去,细细检查一番,确定没有浮肿,确定无碍后,这才放下心来,随手将一旁的软被掀开了,直接将纪鸢的双脚塞了进去,嘴上说道:“脚有些凉,该多穿点儿。”   纪鸢吐了吐舌头道:“公子比嬷嬷还管得多,啰里啰嗦的,跟管家婆一样…”   霍元擎瞪了她一眼,纪鸢立马撇了撇嘴,霍元擎却捏了捏纪鸢被子下的脚丫子道:“都是要当娘的人了,还跟个小孩子似的,成何体统?”   似乎要将这个不成体统的罪名也要往纪鸢身上安一个。   说完,只直勾勾的盯着纪鸢瞧着。   纪鸢听了,只一脸惊讶,放眼整个霍家,怕也唯有这霍元擎将她当成一个长不大的小孩子罢,在所有人眼中,她分明是规规矩矩,知书达理的,正微微鼓着脸跟对方理论来着,一抬眼,四目相对,两人同时定住,只觉得对方的眼神有些炙热。   纪鸢下意识的捏了捏被子。   屋子里一时安静下来了。   心砰砰砰的开了跳了起来。   不多时,霍元擎缓缓朝着纪鸢靠了过来,他双目定直,喉咙微紧,只缓缓凑过去,情不自禁的往纪鸢眉心处亲了一口,顿了顿,动作下移,一下一下,轻轻地啄着,从额头,到眉心,从眼睛,到鼻子,最终,直接落在了那张殷虹的唇上。   一个多月未见,所有的思念与情意,此刻全部融化在这一个吻中。   并没有如何激烈,就蜻蜓点水似的,一口一口碾压着,吸允着,带着些许亲昵温馨的味道,只觉得无比的缠绵悱恻,然而,大抵是这段时间长期卧床,极少外出走动,纪鸢体力不济,只觉得即便如此缠绵,都好似有些经受不住似的,没多久,便有些气喘吁吁起来。   霍元擎明显还没有餍足,眼瞧着纪鸢的身子慢慢往下滑,嘴里上气不接下气,霍元擎只觉得有些意犹未尽,又过了好一阵,只见怀里的人正在握拳往他肩上砸了,霍元擎这才恋恋不舍的将人放开了。   一条银线拉扯着,连接着两人,一直未断。   两人都有些愣。   片刻后,纪鸢脸蹭地一下红了,伸手将银线哗啦一下挥断了,顿时又羞又气又恼,只气喘吁吁地哼了一声,将脸扭了过去,不想搭理他了。   霍元擎见了,只伸手摸了摸鼻子,将握着纪鸢的肩将人掰了过来,见她面色潮红,微微鼓脸,一副气呼呼的模样,霍元擎身后往她鼻子上刮了一下,闷笑道:“自己没用,还恼旁人。”   纪鸢一听他还在埋汰她,顿时啪地一下,将他的手给打断了,又要将脸转过去,霍元擎赶紧将人搂在怀里哄道:“好了,不闹了…”   顿了顿,又道:“一会儿还得入宫一趟,好好待会儿,嗯?”   纪鸢见霍元擎还要入宫,微微有些讶异,这才正襟危坐道:“还得进宫啊?那…那今日还回么?”   说到这里,想起了什么,立马从袖口里将一沓厚厚的银票拿了出来,犹豫纠结了好一阵,视死如归的递到了霍元擎手上,道:“这些银票可是此次缴获的赃款?那…那妾不能收,公子也最好莫要敛此等不义之财。”   大俞法律森严,敛财、贪污此等罪行轻则入狱,重则杀头凌迟,前一阵子京城西门的菜市口就有一桩四品大员因贪污受贿,挪用公款的罪行被判杀头的,府中有不少人偷偷跑去看了,一家二三十余人全部发落边疆,诺大的一个四品府邸顷刻之间倾覆了。   此事件在整个京城是传得沸沸扬扬的,便是连纪鸢听了都有些心有余悸,眼下,看着眼前这厚厚一沓,只觉得犹如烫手的山芋半。 第234章   霍元擎瞧着纪鸢递来的那一沓银票, 似乎有些微微诧异, 只挑眉盯着纪鸢瞧了一阵, 随即, 微微挑眉道:“不要?”   说完, 身子坐直了几分,又似笑非笑道:“这里可是有一万两银子?”   一贯神色莫辩的脸上,难得出现了几分看戏似的表情。   大抵是纪鸢爱财的形象,委实在他的心目中太过根深蒂固的缘故吧。   纪鸢用力的捏紧了手指头,咬咬牙,有些视死如归道:“不要。”   顿了顿, 抬眼看着霍元擎, 语气又一松,难得只有些苦口婆心道:“公子,您这些日子不在京城,您是不知晓如今的形势, 前些日子皇上下令,将一位中饱私囊的四品大员给下令砍头了,这有前车之鉴在前,您…您不若还是悠着收敛些吧?”   何况,这里一共有二十张, 都是五百两一张的,一共有一万两的银票, 不是一笔小数目, 就拿霍元擎日前一品带刀的品级来说, 一年的俸禄还不到手里这一张了,这若是要按照贪污论罪来算,这一下子可是贪了几十年的俸禄,纪鸢虽然爱钱,但是,显然,霍元擎的脑袋更加重要的。   尤其,日前听闻朝堂局势紧张,正在严惩贪官污吏了,在如今这风口浪尖上,纪鸢势必是不敢收的。   想了想,只下定的决心似的,一股脑的将银票塞进了霍元擎手中。   霍元擎微微举起银票,在纪鸢眼前轻轻地晃了晃,跟逗弄她似的,竟又复问了一遍:“当真不要?”   说完,不待纪鸢回应,只低头,将二十张银票一一摊开,漫不经心的将二十张银票一一摆好,将倒放的银票一一摆正,边整理,边淡淡道:“这些银钱并不是贪污得来的,是太子殿下赏的。”   说着,见纪鸢双眼渐渐亮起,霍元擎勾了勾唇,继续缓缓道:“此番剿匪,一共有数十名手下受伤,有五名手下因公殉职,武将不比文官,是将脑袋栓在裤腰带上办差,稍有差池,便是性命之忧,因此,将士在外剿匪所获得钱财,一半充公,一半用来打点家属及激励士气,这是千百年来心照不宣的规矩,眼下这些,是该得的。”   能够有一半充公,其实,已经是不错的数目了,很多时候剿匪能够充公其实不过一二而已。   霍元擎难得有些兴致,跟纪鸢一一说来,不知是为了解释,还是有意无意为了给纪鸢传授一些官场之道亦或是世家族门生存之道,顿了顿,又缓缓道:“至于那名被斩头的四品大员,他之所以被斩,是贪污了赈灾的灾银,动了国之根本。”   一个是贪污赈灾的银两,置数以万计的百姓不顾。   一个是剿匪利民,将恶匪劫来的赃银取之一部分补贴接济受伤的士兵,及作为获胜的奖励,两者之间自然不能相提并论。   更何况,这世道的事情不是非黑既白,很多时候,很多事情,是没有任何道理可言的,带兵打仗跟与在文墨上指点江山不同,它需要军饷,也需要有收服人心的资本,同时,也需要士气及同心,这里头,银钱是不可或缺的因素,然而,当真伤了残了活着死了,官府真正能够补贴下来的少之又少,只能庇护得一时,却压根补贴不了一世,这些银钱,对霍元擎来说,压根不值一提,可是,这些银钱,唯有他得了,手下的人才能得的心安理得。   霍元擎虽寡淡寡情,却并不代表他不通人情世故,部队里的那些规矩及风气,他比谁都懂,不然,他的虎狼之军的称号,也不是白得的,他其下每一个士兵,即便是战死了,也得让他的家人能够善终,这是他的责任。   这里头牵扯甚多,霍元擎不过随意浅叙了几句。   然而,经过霍元擎如此浅浅一点拨,纪鸢却瞬间懂了,原来,这笔银钱并不是贪污来的不义之财,而是,是用他们的身价性命换来的,纪鸢定定的看着那一沓银票,嘴角微微抿起。   恰逢此时,霍元擎将所有银票整理好了,随手往纪鸢跟前一递,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现在,还收么?”   “收。”   纪鸢一字一句重重道。   从霍元擎手中接过这沓银票,这一次,纪鸢只觉得手中的这几张纸票沉甸甸的,第一次觉得,原来银票的热度能够灼烧了手心,紧紧捏了,少顷,纪鸢只跟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抬头看着霍元擎缓缓问道:“公子的手下可都安置好了?鸢儿也想要为他们尽一份心意,不知公子可否允诺?”   霍元擎听了微微有些诧异,片刻后,只微微挑眉道:“如何尽?”   纪鸢缓缓呼出了一口气,低头,从手中这厚厚一沓中抽出了一张,片刻后,握紧了拳头,又抽出了一张,一抬眼,见霍元擎似笑非笑的看着她,纪鸢咬紧了牙关,又一口气抽了两张出来,正要一鼓作气的交给霍元擎,然而正在此时,一时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将抽出来的那几张银票重新放了回去。   霍元擎嘴角一抽。   还未来得及缓过神来,却见纪鸢扶着霍元擎的臂膀缓缓起了。   霍元擎连忙搭把手去扶她,道:“去哪?我抱你过去。”   纪鸢摇了摇头,道:“公子稍等一会儿,鸢儿去去便来。”   说完,立马下了榻,来到柜子前,从荷包里取了钥匙将柜子打开,将最里头的一个匣子打开,匣子里头唯有装了三样东西,一样是当年小尹氏给她留下的那个木兰簪,一个,是嬷嬷送给她的那个银镯子,还有一个是不久前霍元擎给她保管的那枚库房钥匙,如今,又将这一万两银票放了进去,一道锁上了。   末了,从旁边的木箱子里取了两千两银票出来,来到这大房不到一年,这个小木箱子里的银票竟然积攒了小半箱,瞧到这里,纪鸢狠了狠心,又连着抽了两张出来,一鼓作气的交到了霍元擎手上,看着他,略有些肉疼道:“这里有三千两,公子拿去帮衬一下大家罢?”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道:“权当给那些将士身后的的…老弱妇孺添些体己罢。”   霍元擎紧紧盯着纪鸢的脸,良久,伸手握住了过来,连人带钱一道握住了,难得没有任何打趣及笑话的意思,只一本正经道:“好。”   银钱一事终于解决了。   两人说了许久,纪鸢见没多久霍元擎便要入宫,只想着怕是还是许多事情要办,唯恐他误了用膳的时辰,当即派人将早已经备用好的午膳传了进来。   纪鸢自己用过了,只手把手的伺候着霍元擎,霍元擎许是真的有些饿了,只狼吞虎咽了一阵,偶尔得空之余,往碟子里挑拣一两筷子喂给纪鸢吃,两人说说吃吃,时辰过得极快,不过,自打收了那三千两银票后,霍元擎便瞅见纪鸢一直有些心事重重,心中笑话了一阵,还以为她还一直在心疼了,一问,只见对方踟蹰良久,忽而开口问道:“公子,鸢儿是想问问有关那魏姑娘的事儿,她…她现如今如何了…”   听到纪鸢如此一问,霍元擎的脸色渐渐淡了下来。   难怪这日觉得打一踏入这木兰居起,气氛便不似以往,虽然院子里热热闹闹,虽二人浓情蜜意,可相比以往,不过七分尔尔,原来并不是他的错觉。 第235章   其实纪鸢已然见霍元擎脸色不对了, 然心下一横,仍然定定的看着他, 等着他的回复。   霍元擎只微微抿了抿嘴, 不多时, 淡淡开口道:“魏女已经获救,已经差人送回了魏家…”   顿了顿,说到这里话音忽而一转,又道:“虽已获救, 却留下了那恶匪头子的血脉,魏家内里虽败坏了,可为了这百年的名声,势必会将肚子里的孩子除了,将人送进庵子里或者扔进庄子里圈起来,如此,她的名声已坏,即便将来待风平浪静后, 左不过会将人送去做妾,又或是寻个家世平平的老实人嫁了, 这便是她最终的下场。”   霍元擎将纪鸢想问的, 还未来得及问的都一口气说完了, 说到这里, 只抬眼直直的回望着纪鸢, 忽而微微眯了眯眼, 道:“还有什么其他想问的么?”   似乎, 早已知晓纪鸢的意图,只反客为主道。   纪鸢原本听到那魏蘅获救了,心下一松,可是听到后头一系列的他设想的结局,纪鸢心又忽而一紧。   两人静静地对视着,从霍元擎那双犀利缜密的眼神中,纪鸢知晓,她在他跟前早已无处遁行,然而,纪鸢依旧将背挺得直直的,一脸倔强的,势必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似的,握紧了双拳,继续道:“鸢儿还想知道,此番那魏蘅被劫,是不是…是不是公子从中作梗的缘故?”   说完,垂了眼,有些不敢看对方的眼色,片刻后,又一鼓作气道:“上回去老夫人院子里的头一日里,璋公子来寻公子,第二日一向循规蹈矩的璋公子忽而跟得了失心疯似的,竟然跑到老夫人院子里来闹事儿,鸢儿也想知道,此事,是不是…是不是也跟公子有关?”   霍元璋那日的所作所为,直接导致了魏蘅与那霍元擎的婚事就此作罢,那日,纪鸢其实便隐隐猜测到了。   第二日又跟魏蘅出了那档子事儿,而霍元擎瞧着风平浪静后,纪鸢心里便开心七上八下的,总觉得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罢了,直到从霍元昭那里得知魏蘅离京后,纪鸢心中便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未曾想,果然应了验。   这两个月以来,纪鸢时常提心吊胆,犹豫着要不要主动提及,她生怕他一时没个轻重,那样,便是一桩罪过了。   眼下,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话音一落,只见那霍元擎嘴角抿成了一条线,良久,轻启薄唇,吐出了一个字:“是。”   说完,见纪鸢身子微微一颤,原本搭在身上的狐裘滑落了下去,霍元擎伸手探了过去,却见纪鸢往后微微躲了躲,霍元擎双手紧紧的握成了拳,片刻后,忽而伸手去抬纪鸢的下巴,捏着她的下巴,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一道:“怕我了,嗯?”   纪鸢咬牙,看着经过这大半年以来的亲近,好不容易冰川消融的脸,此刻又隐隐浸染上了霜,心里有些酸涩,过了良久,只缓缓摇了摇头道:“不怕。”   说完,主动伸手握在霍元擎青筋绷起的大掌上,紧紧握着,片刻后,拉着霍元擎的掌心贴在了自己的脸上,只隐隐红了眼圈,道:“公子这双手是为国为民做大事的,我知道公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鸢儿,可鸢儿不想让公子为了鸢儿做出这等有折损公子颜面之事儿。”   以前,霍元擎对付那杜衡,险些将人给生生折磨至死,纪鸢觉得对方是罪有应得,理应有此报,从未曾同情或是不忍过。   可是毕竟这魏蘅不过是一届女儿身,纵使她蛇蝎心肠,罪该万死,纪鸢却觉得这霍元擎委实不该插手的,他是霍家大公子,霍家未来的承袭人,他是应该干大事的,而不应为了她这样一个内院妾氏,去对付旁人,若是歹人浑人便罢了,可是一个女子的话,将来若是传了出去,颜面何存?   更何况,有些事情,本是该由她自己去面对的,这条路,是她自己选择的,即便吃些苦,受些委屈,也是她心甘情愿的,有些困难及苦难,得由她自己去面对。   关键是,这些皆是深宅内院琐碎之事儿,未来还很长,如今,一切不过才刚开始而已,如果,连最开始最低级的门槛她都迈不过的话,未来漫漫一生,她该如何敖?   霍元擎原本脸色渐渐下沉了,听了纪鸢这番话后,整个人微怔,正微愣间,又见纪鸢忽而倾身,缓缓将身子靠在了他的臂膀上,将头轻轻地搁在他的肩头,轻声道:“这些日子,我真的有些害怕,害怕公子一时冲动,一时失手,将人给弄没了,公子的手所杀的皆是奸恶之人,皆是该杀之人,鸢儿不愿公子手中沾了不该沾染的血迹,更何况那魏蘅委实罪不至死,正所谓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因果报应自有时,鸢儿觉得人若犯了错,一切自有天命,那魏蘅如此行事,终有一日也会尝到该尝的苦果,公子又何须平白脏了自个的手呢?”   说到这里,语气顿了顿,又忽而缓缓道:“公子可否应下鸢儿一事,往后,无论公子心中所想,还是手中所行之事儿,如若与鸢儿有关,可否与鸢儿提前商议一二?”   正如魏蘅曾经所言,走了一个魏蘅,将来还会出现无数个李蘅,王蘅,难道,将来皆得将其一一除尽么?   霍元擎为她做的已经够多了,她在木兰居这座温室中也已经待得太久了,或许,也是该自己走出去了。   霍元擎还以为是自己的凌厉不仁的手段吓着了她,以为她在怪他,怨他,又要对他心生惧怕,又要对他百般疏远了,未曾料到,原来,竟然为了怕牵扯到他,惹祸上身,竟然担忧他,怕他行了不轨之事儿后遭到报应,或者心神难安罢。   当即,霍元擎脸上所有的寡淡消失不见了,心竟然一下子柔软了下来,只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缓缓道:“好。”   顿了顿,抓着纪鸢的手放在掌心,一下一下轻抚着,低头往纪鸢头顶亲了一口,继而冷不丁开口道:“儿时玩劣有一回不甚落水,二叔祖父为了救我险些被水草缠住淹死了,霍家老二房待我有恩,璋哥儿打从会认路起便一直跟在我身后转悠,虽是堂兄弟,胜似亲兄弟,二房这些年没落了,二叔祖父最终抱憾而终,过世前最寄予厚望的便是璋哥儿,整个霍家如今也唯有璋哥儿瞧着有些前程,身为兄长,自然不会坐视不理,于是,那日,璋哥儿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得了魏女要跟大房联姻的消息,便咬牙过来求我,我便随口说了句,让他当着众人的面相求——”   于是,便有了那日那样一幕。   本来,他从来不会插手此等琐碎之事儿的,不过是因为此事关乎着两个他眼中的人罢了,一来,大房跟魏家的亲事自是不可能的,因为不可能,他便一直未曾入眼,不过,如此一来,倒也正好打消了众人的顾虑,也好,他那几日瞧着她心事重重,正在犹豫着要不要开口点明,不过她一直强忍着未问,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就跟小孩子较劲似的,竟一直生生忍着。   这二来嘛,此举后,也足矣让璋哥儿看清对方的面目。   只是,未曾料到璋哥儿读书读多了,未曾入世,心性单纯,头脑简单,即便是瞧清了对方的真实面目,依然试图迎娶。   又加上对方竟然如此张狂,竟然敢跑到木兰居造次,当即,他便险些生了杀意,他霍元擎从来不是个心软心善之人,向来对事不对人,无论男女,在他眼中,没有男女之分,只有该不该死。   若非得子的喜悦消息冲刷了阴霾的心情。   若非考虑到为了她的身子积福,给肚子里的孩子积德。   若非顾念着跟璋哥儿之间的兄弟之情,定不会轻饶了对方的。   他不过是随手使了个手段,将人弄了回去。   “魏父失手行凶杀了知府幼子,背上背了一条人命官司,不过魏家乃百年世界,因攀上了霍家,又因在老家根基深厚层层缘故,自是有些背景手段,一条小小的人命官司还是成不了什么气候的,不过,坏就坏在死的乃是朝廷命官的家眷多少有些麻烦,最终,魏家为了保全魏父,弃了魏女,将魏家长女作为筹码打点了出去,魏女此番离京赶回老家实则是被家人哄骗着送人的,至于她被恶匪劫持——”   说到这里,霍元擎低头瞧了纪鸢一眼,淡淡道:“人家可用不着旁人操心,我估摸着对方到了半道上早已察觉了家中意图,因被魏家人前来接应之人看得牢牢地,便生了歹心,借着恶匪除掉了监护之人,若是恶匪未除,人正要领着那一帮土匪头子赶回魏家伺机报复——”   不过一月时间,便已经笼络了那恶匪头子,占山为女王了。   一个小小的女子,又狠,又毒,又恶,杀起人来连眼都不眨一下,霍元擎叹了一口气,伸手揉了揉纪鸢的脑袋,也就她,还傻乎乎的担心着旁人,诸不知,这一切不过是旁人自己做的恶罢了。 第236章   纪鸢听了霍元擎这一席话, 瞬间瞪大了眼,只嗖地一下从霍元擎怀里爬了起来, 一脸震惊的看着霍元擎道:“公子的意思是, 公子并未曾引诱恶匪中途劫人, 也并未曾引诱歹人作恶,这一切皆是魏蘅自个的谋划?”   纪鸢一脸目瞪口呆。   千算千算,万万没有料想到竟然是这样一个真相。   她还吓了一跳,只以为所有的这一切都是霍元擎一手造成的, 那样的话,倒是难辞其咎了,没想到那魏蘅…忽而有些感慨,也对她隐隐有些刮目相看, 微蘅虽狠虽恶, 但是在某种程度上,纪鸢还算是佩服她的, 她有胆有识,至少活得潇洒肆意,任性妄为, 就是稍稍有些没脑, 若是聪明点儿, 将手段用到正经的事情上, 说不定能将手中的这幅牌打得出奇制胜。   倒是有些可惜了。   霍元擎瞧着她呆愣愣的傻模样, 不由笑着摇了摇头, 顿了顿, 方点了点头道:“每个人都有自个的手段及伎俩,区别在于用在什么地方,也就是你,一直心善纯良,人善意被欺,自个往后多长些心眼儿…”   霍元擎伸手往纪鸢鼻子上刮了一下。   纪鸢用了好长一段时间消化了这一番话,到最后,所有的震惊、复杂以及这一段时间的踟蹰担忧顷刻间烟消云散了,最终化作一缕叹息,只幽幽道:“学这个作甚,人善虽被欺,可好人还有还报了…”   说着,微微瞪了霍元擎一眼,道:“只要公子不欺鸢儿,还有哪个敢欺?”   竟完全一副刁蛮不讲理的小模样。   不过,话粗理不粗,也是,往后只要他多护着,势必没有人敢伺机欺凌罢,即便是有,霍元擎微微眯了眯眼,这便是最终结局。   心里头压了好些天的心事终于解决了,纪鸢只觉得一身轻,为她的误会,为她的小人心性稍稍感到有些心虚,末了,只亲自替那霍元擎倒了茶,为他挑菜去骨,殷勤的不得了,一直到用完膳食后,只觉得还有很多话想说,还有很多感慨跟叹息,最终却是一个字也不想多说了,只安安静静的躺在他的怀里,两人久久无言,屋子里静谧如斯,屋子外偶尔听到几个匆匆凌乱的脚步声,两人依偎在一块,难得享受这片刻的安宁。   眼下马上就要到年底了,到了一年的尾声,每年这个时候,府里府外皆会忙活起来,府里开始慢慢动手清扫打点了起来,府外办寿办喜事的府邸很多,时不时能够听到一阵鞭炮的喧哗声,外头噪噪杂杂,可是这一刻,纪鸢脑子里却难得放空,什么都不想想,只盼着新年赶紧到来,这是她跟了他的第一个年头,她忽而有些向往。   两人腻歪在一块,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后,殷离开始在外头催促了,抱夏悄无声息的候在外头,压低了声音禀告道:“公子,该入宫了。”   两人这才依依不舍得分开。   纪鸢起身,伺候霍元擎更衣,将之前换下的衣裳又给重新换上了,这才知道,原来,太子等人才刚进城来,他率先驾马赶回来的,只为提前回来与她一聚,现如今还得赶去与太子汇合。   “得入宫呆多久?今晚会回么?”   纪鸢围着霍元擎前后打点整理,如今,伺候起他来,早已是熟门熟路,再也不像从前那般毛毛躁躁了,她立在身后给他整理铠甲,霍元擎缓缓偏过头来,低低道:“不一定,多半是回不来了,你且先歇息,不用刻意等。”   纪鸢缓缓嗯了一声,又问道:“那明日呢?明日总该会回了吧?”   霍元擎微微扬唇,低低嗯了一声,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忙完了今日,会跟太子告假,歇息几日。”想了想,又忽而道:“太子在郊外有一处庄子,是原先皇后娘娘在闺中时的陪嫁,里头有一处温泉,待得了闲,咱们去住几日,你手脚发寒,太医说可以去多泡泡脚驱寒,冬日里便不会畏冷了…”   纪鸢听了有些惊喜,道:“当真?”   这大半年以来,她还从未出过霍家了,尤其是近三个月以来,因怀了身子,别说霍家,便是她这小院都几乎极少踏出过,早已被憋得木讷呆滞了起来,听到霍元擎这般说来,顿时双眼泛光,就如同小时候得知跟着尹氏一道去乡下看外祖母走亲戚的心情是一样一样的。   霍元擎见纪鸢跟个小孩子似的欢快满足,心也跟着松开了起来,嘴上却淡淡的补充了一句道:“听话的话。”   纪鸢瘪了瘪嘴。   替那霍元擎更完衣裳后,正要送人出门时忽而发现他的铠甲上有一处污秽之处,像是凝固的血迹,纪鸢愣了一下,抬头看了霍元擎一眼,两人都没有说什么,随即,纪鸢只默默从腰间扯出帕子沾了水替他细细致致的擦拭干净了,弄好了后,正要收回时,忽而见霍元擎冷不丁的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纪鸢有些狐疑,道:“怎么了?”   霍元擎盯着她手中的帕子,淡淡的蹙眉,不多时,微微皱眉道:“这帕子…”话语在喉咙里打了个转,改道:“新熏的香么,味道有些别致,不像你身上的物件…”   纪鸢听了,顿时将帕子摊开了,跟小孩子得了好吃的糖果似的,卖力的在他跟前展示着:“这是我原先丢失的旧物,没成想,多年以后,竟然还寻到了。”   纪鸢拿着帕子在霍元擎跟前晃了晃。   至于味道吗?   纪鸢也有些狐疑,只呢喃了几句,原本新熏了薄荷香味,将之前帕子上的味道掩盖了,可是,时间一长,新熏的香味渐渐散了,原先的味道又慢慢渗透了出来,这些日子帕子拽在怀里,也一直未曾留意,如今,纪鸢微微抿了抿嘴,心里划过一丝不好的预感,脸上微沉。   霍元擎却一眼认出来了,这帕子不单单是她丢失的旧物,依稀也是他曾经丢失的,顿时眯着眼,问道:“这东西打哪寻来的?”   纪鸢闻言,想到那沈如嫣,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如实回答了。   说完后,只见那霍元擎眉头眉头皱得更紧了,不多时,只一声不吭的将帕子从纪鸢手中接了过去,片刻后,见殷离在外头催得厉害,只摸了摸纪鸢的脸,道了一声:“走了。”   随手一并将纪鸢手里的帕子也给带走了。 第237章   纪鸢一路将霍元擎送出了院子。   霍元擎走后, 纪鸢回到屋子里,想到霍元擎方才那一番举动, 脸上的神色渐渐凝重了起来, 片刻后, 抬着手臂四下嗅了嗅,帕子上新熏的香味是一点点慢慢消散的,又镇日别在腰间,如今又慢慢的跟她身上的味道融合在一起,自己压根闻不出来, 也并未曾留意。   帕子上能做什么手脚?   或许对方是光明正大送来的,纪鸢打从心底里便放松了警惕,又加上曾经怀疑过, 却又早已经被自己人清洗处理过了, 便算彻底放下了心来,再加上这块帕子虽旧了,却可算作是小尹氏当年留下的遗物,纪鸢这才镇日贴身放着。   帕子上能做什么手脚?   那香味为何散去后, 又渐渐浮现了出来?莫不是…纪鸢心下微愣, 忽然想起,自己曾在霍元擎那个竹林小屋里的一本册子上瞧见过关于制香的一册书,依稀记得其中一项好像便是介绍怎样将香味跟物饰长久的融合, 因还未曾看完便被那霍元擎发难, 那册书纪鸢只瞧了一半, 脑子里只有些零丁的印象。   难不成, 有问题的不是香味,而是帕子本身?   这般想着,纪鸢心下嗖地一紧,不多时,只下意识的伸手摸了摸腹部,想要用力的感受着肚子里的异样感,忽而一股寒气涌上心头,身处在这深宅大院中,即便坚固如她这木兰居,都只觉得令人防不胜防。   一整夜,纪鸢几乎未眠,既在等那霍元擎,心里又装着事儿,隐隐有些睡不着,一直快到天亮了这才稍稍眯了会儿。   而那霍元擎亦是一夜未归。   霍元擎入宫议事,一路未曾停歇,进了皇宫便直入御书房,入宫前,霍元擎将帕子交由殷离,让他直接送去太医院,交由太医院戚老太医鉴定,在御书房侍奉到夜里,又入东宫协助太子处理这两个月堆积下来的政务,一直到了天亮时分,霍元擎才踏出东宫,出来后,霍元擎脚步未停,直接马不停蹄的赶去了太医院。   到了太医院后,整个太医院十分安静,十分冷清,唯有院子口有两个小太监歪在门沿上缩在墙角打盹,霍元擎皱眉,殷离正要去将人唤醒,霍元擎淡淡的摆了摆手,直接跨着步子往里去了,进去后,霍元擎环视了一圈,淡淡问道:“戚老头可还在里头?”   殷离压低了声音回道:“是的,主子,戚太医一整晚都待在太医院里,未曾出来。”   霍元擎嗯了一声,走到屋子门口,听到屋子里没有动静,片刻后,缓缓推开了院首屋子的屋门,远远地,只见头发雪白的戚老太医歪着身子倚靠在太师椅上睡着了,腰上搭着厚厚的毯子,一半落在了地上,一半随意搭在脚上,睡得歪七仰八。   身前的案桌上置有一座奇奇怪怪的装置,桌子的正中央摆放了一盏小火炉,上方用铁器固定了一个圆形的琉璃瓶,旁边插着管道,连着一片瓶瓶罐罐,也不知究竟是些什么玩意儿,如今,小火炉上的火早已经熄灭了,霍元擎带来的那块帕子浸泡在一个透明的琉璃瓶中,瓶子里的水染成了极浅的淡黄色。   霍元擎盯着桌面上的东西瞧了一阵,随即,抬手往案桌上不轻不重敲了一下。   下一刻,太师椅上的人老头惊醒,毯子滑落掉了一地。   那白胡子老头被吵醒,正要破口大骂来着,然而一睁眼瞧见杵在跟前的那道身影,到了喉咙眼的咒骂给生生的吞了回去,只抬眼瞅了霍元擎一眼,片刻后,朝着霍元擎撇了撇嘴,霍元擎盯着老头,废话不多,直接直言不讳的问道:“帕子上可查出了什么章程?”   二人似乎有些交情,交往直接免去了不必要的寒暄。   老头白了霍元擎一眼,又摸了一把脸,隐隐有些不快道:“催催催,成日就晓得催催催…”顿了顿,又挑眉道:“废话,这个世道有本太医查不出来的疑难杂症?”   每回,只要是这霍元擎派来的差事,就没有一桩省心的,无论何等疑难杂症,永远只给他一晚的时间,戚老太医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霍元擎来问话。   是以,每回一见到这霍元擎就跟吞了苍蝇似的,浑身不自在,又恨,又厌,可对着那张冰块脸,又隐隐有些不敢招惹,回回只得阴阳怪气的讽刺几句,过过嘴瘾。   霍元擎从来不跟他啰嗦,闻言,手指头又往桌面上不轻不重的敲击了几下。   戚老头吹胡子瞪眼了一阵,只得咬牙道:“这帕子上并无甚奇特之处,就是熏香的手法有些特别,延缓了香味消散的时间,这道熏香若无意外,至少能够残存在帕子一年以上的时间,若非制香高手,一般人恐极难做到,不过,在我跟前,不过是雕虫小技一桩…”   戚老头不以为然。   霍元擎听了,却皱了皱眉,道:“当真再无其它异处了?”   戚老头捋了捋长须,道:“无甚异处,不过…”想了想,又缓缓:“不过为了延长香味的时间,在熏香时里头添加了一种延缓物,这种延缓物适量的话对身子无碍,不过若是过量的话,长期与人接触恐会造成些许危害,尤其是对女子——”   霍元擎听了脸色微微变,双目犀利的盯着戚老头,一字一句道:“对女子有何危害?”   戚老头捏了捏长须道:“若是未出阁的女子接触久了,受孕许是会有些阻碍,可若是有孕的妇人接触久了的话——”   说到这里,语气微微停住,抬眼瞅了那霍元擎一眼,见对方脸色有些凝重,心里隐隐已经猜测到了是怎么回事了,原本还曾想要卖卖关子,拖延一二的,可是,方这般想着,一抬眼便对上了对方冰冷的双目,戚老头瘪了瘪嘴,这才不情不愿的如实道:“若是有孕的女子接触久了,倒也不会严重到令其小产,轻者不过是身子有些亏损,重者不过是那肚里的孩子恐生变故罢了。”   话音一落,一把锋利的大刀落到了老头脖子上。   老头吓了一大跳。   只见对面霍元擎寒着脸,盯着戚老头面色阴冷道:“说清楚,什么叫恐生变故,不然——”   双眼一眯。   下一刻,那把大刀紧紧贴在了脖颈处的动脉处,再往前入一点点,那道喉咙怕是要被直直割破了。   戚老头双目瞪圆,吓得脸色大变,同时也气得头冒白烟,浑身被吓得哆哆嗦嗦,又气得愤愤不平道:“你…你,好你个霍元擎,你竟敢如此对待老夫,老夫,老夫,老夫说清楚便是,你…你你且将刀放下来——”   霍元擎阴着脸,将刀从老头脖子上撤下。   戚老头双脚一软,跌坐在太师椅上,伸手摸了摸胸口,又气又怕,还未曾缓过神来,眼瞅着那柄大刀又要起落,戚老头立马开口道:“孩子恐生变故的意思就是,就是,唉,就是发育不全容易成形脑瘫,痴傻,痴呆之类的现象,或者,身子直接异变,譬如异变侏儒,四肢不全等等症状,当然,只是有这个可能而已,也不一定就真的会这样,不过,这个帕子上所添加的延缓物明显是过量了的,经过老夫的实验验证,应当与帕子浸泡在一起超过了三日三夜,里头的药物完全跟帕子融合在了一块,如今,有异的并非帕子上的熏香,而是这块帕子本身罢了…”   戚老头话音一落,瞪圆了双目,只见对面那人高高举起了大刀,直直朝着他…跟前的案桌劈了去,下一刻,桌子上的琉璃瓶被劈碎成了渣,对方将琉璃瓶里的帕子紧紧握在了手心里,凌厉而去。 第238章   此时, 天色尚早,街面上冷冷清清的,唯有零星几个面点摊子前冒着热气, 整个街道上人烟罕至。   一道急促的马蹄声在街面划过,直接涌向了宣武大街。   摊子上的人踮起脚尖往外看, 只见一匹黑色矫健的汗血宝马从眼前呼啸而去, 最终在霍家府邸大门前停下。   此时, 整个霍家大宅还安安静静的,大冬日里,难免有些犯困,都缩在被子里尚且未曾起来,整个府邸萦绕在雾气弥漫的白雾之中, 庄严而肃穆。   霍家大门紧闭,马蹄声骤响,门内依然无人前来相迎, 霍元擎抽出马鞭, 直接一鞭子挥在朱色大门前的青石板地面上,这一声喧嚣彻底将里头的人惊醒了,不多时,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厮睡眼惺忪的爬起来, 哪知门刚打开, 眼瞅着一根锋利的鞭子朝着他直直抽了过来, 小厮吓得身子一软, 整个哆哆嗦嗦的跌倒在地, 眼见着那根鞭子在他鼻尖处掠过,浑身冒出了一层冷汗,惊慌中抬眼,见对方竟是霍元擎,小厮吓得立马拖着疲软的身子一把跪倒在地上,拼命求饶道:“公子饶命,公子饶命…”   话音一落,只见那匹脚尖的黑色大马朝着他扬起的马蹄,下一瞬,马蹄直接朝他袭来。   小厮哀叫一声,死命闭上了眼。   以为自己快要死了。   一阵风从头顶掠过。   想象中的碾轧未曾到来。   不知过了多久,小厮哆哆嗦嗦的睁开了眼,只见眼前空无一人,身后马蹄阵阵,小厮慌张扭头,浑身颤抖不止,原来大公子直接驾着马从他头顶飞奔了过去。   马蹄声远去。   小厮心里骤然一松,紧接着又脚底生寒。   大公子素来严苛,相传,从前在军队时,但凡手下懒惰松懈,违反军规,无论是谁,定毫不留情,直接军法处置,今日,这天还未曾亮透,他就撞在了枪口上了,小厮跌坐在地上,身子僵软得久久起不来。   却说霍元擎直接驾着马进到了二进门处。   门口的这一番动静,早早便将里头给惊动了,一个个心里头打鼓,慌忙赶来相迎,霍元擎下马,扔了马绳,直接阴着脸目不斜视的往里去了。   霍元擎面色本就寡淡,如今,微微板着脸,只觉得混身上下透着一股子煞气,院子里的人远远地避让开来,心里直打鼓,一个个本来就畏惧这霍元擎,如今瞧着脸色不对,生怕这会子凑过去触了主子的霉头。   霍元擎脚步未停,直接阴着脸进了大房,走到苍芜院前头的岔口时,脚步微顿,原本浑身寒气逼人,是要直接往那笙箫院去的,只是,这会儿走到分岔路口处,扭头往木兰居的方向瞧了一眼,身上的戾气渐渐消散了几分,神色这才渐渐清明了几分,霍元擎立在路口立了一阵,目光阴霾的往那笙箫院的方位瞧了片刻,用力的握紧了手中的帕子,不多时,改道往木兰居去了。   此时,纪鸢还未曾起。   整个木兰居静悄悄地。   霍元擎一大早回了,整个院子瞬间忙活了起来,霍元擎冲众人摆了摆手,做了个噤声动作,直径踏入了屋子里,屋子里,安安静静的,静得连跟针掉落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到,屋子烧着地暖,一室温馨。   霍元擎立在屋子中央,静默了片刻,待身上的寒气稍稍消散了,这才缓缓上前,走到寝榻跟前,将帘子轻轻掀开,朝里瞧去。   不知是听到了外头的动静,还是心有感应,恰逢被子里的身影微微动了动,不多时,纪鸢迷迷糊糊转过身来,一睁眼,陡然瞧见霍元擎立在眼前,纪鸢顿时笑了起来,脸上睡意尤在,还睡眼惺忪的,可是,见了对方,脸上的笑意便不自觉的展露,并不是惊喜,也不是意外,就是十分自然,十分平和的,完全发自内心的欢喜。   “公子,您回了…”   纪鸢懒懒的问着,问着问着,又缓缓闭上了眼,只将头重新埋进了被子里,似乎还有些困,待捂了一会儿,整个人闷醒了,这才懒洋洋的重新钻了出来,人这才清醒了几分,抬眼见这霍元擎还一动不动的立在床榻边上,定定的盯着她瞧着。   纪鸢不由笑着伸了手过去。   霍元擎伸手接着,在床沿上坐下。   纪鸢将手伸出来,有些冷,就拽着霍元擎的手一块搁到了被子里,被子里暖暖的,他冰冷的手指头也渐渐温暖了起来,不多时,只抱着霍元擎的手臂,抬眼往他脸上瞅了一阵,又垂了眼,只懒洋洋道:“昨儿个又一夜没睡吧,公子要不要上来躺会儿…”   霍元擎揉了揉纪鸢的手心,缓缓摇了摇头,片刻后,忽而凑过去摸了摸纪鸢的脸,又忽而伏身压在纪鸢身上,将她整个人连被带人一起紧紧拥在了怀里。   纪鸢原本懒洋洋的,还想着怎么在霍元擎跟前偷会儿懒,赖会子床的,陡然见霍元擎如此,只嗖地一下睁了睁眼,这才意识到打从进屋起,就没有开口说过话,一直直直的盯着她瞧着,神色瞧着与往日无异,可是…纪鸢垂了垂眼,不多时,费力的将手伸了出来,什么也没多说,什么也没多问,因为被他禁锢住了,只笨拙的,费力的伸手紧紧搂着他的脖颈,两人紧紧相拥。   过了好半晌,只听到他在耳边冷不丁低低道了一声:“好了,该起了。”   纪鸢抱着霍元擎的脖子不撒手,嘴里胡乱的哼哼两声,表示抗议。   霍元擎淡淡的勾了勾唇,抬起头,往纪鸢脸上亲了一口,不多时,又伸手往她脸上摸了摸,看着她的眼睛,缓缓道:“一会儿太医该来了…”   说到这里,见纪鸢微微愣了片刻,霍元擎捏了捏她的手道:“就摸摸脉,无碍的…”   似乎,在安抚着她似的。   到了这会儿,纪鸢这才反应过来,霍元擎这日神色有异,异在何处。   终归,还是来了。   心里有些紧张,有些担忧,可是,霍元擎在这里,就像是一座山似的,好像永远都矗立在她身边,能够为她挡风遮雨,纪鸢忽而觉得什么都不怕了,伸手抚了抚腹部,纪鸢镇定的冲霍元擎笑了笑,道:“好。” 第239章   因一整夜没睡好, 纪鸢眼下有些乌青,又因怀着身子,不能上妆, 脸色不比以往,显得有几分憔悴跟怠倦, 而霍元擎连夜赶路回京, 亦是一整夜未曾合眼, 瞧着脸色比她好不到哪里去,不过,霍元擎铠甲加身, 瞧着威风凛凛,倒是冲刷了几分疲倦。   洗漱完后, 纪鸢伺候霍元擎沐浴更衣,又吩咐厨房送了吃食过来, 因一会儿纪鸢要诊脉,滴水未进,一直在霍元擎跟前作陪着, 脸上瞧着一派镇定,心里到底还是有几分不安的。   直到用膳用到一半时, 只听到外头湘云在亲自禀告道:“主子, 太医来了。”   霍元擎闻言便将筷子一搁, 早膳也不用了, 随手拿起一块帕子将手指擦拭了, 随即, 扶着纪鸢起身,冲身后的抱夏道:“请进来…”   说完,伸手握了我纪鸢的手心,送她去床榻躺着,末了,只将帘子落了下去。   自个坐在床沿边上等着。   怎知,等了好一阵,久不见人进来,霍元擎皱眉起身,恰逢此时菱儿缓缓掀开帘子,小心翼翼的瞅了霍元擎一眼,道:“公子,太医他…他老人家不肯来,说是…说是他饿了,还未曾用早膳的…”   那个白胡子老头,还真是嚣张得可以,菱儿嘴里小声嘀咕道。   纪鸢闻言有些诧异,掀开帘子看了霍元擎一眼,霍元擎替她掖了掖被子,缓缓道:“你且先躺会儿…”   说完,起身去了厅子。   霍元擎走后,菱儿立即上前凑到纪鸢跟前,吐了吐舌头,一阵咂舌道:“主子,那个老头当真神气得紧,非得公子亲自去请不可,我还是头一回见到如此难缠的老头…”   觉得可恨又新鲜。   纪鸢闻言,缓缓笑了笑,道:“当真?”   竟有人敢在霍元擎跟前如此耍泼蛮横?当真是令人难以想象。   纪鸢笑了笑,经过这么一番打岔,心里的紧张倒是稍稍消散了几分。   却说霍元擎来到厅子,远远地只见那戚老太医歪在交椅上,一边打着哈切,一边唧唧歪歪的对着身后的丫鬟好是一番指责,嫌弃这个,嫌弃那个,原来这戚老太医亦是一夜未眠,如今被殷离强行请来,老不情愿,来了后,自然各种嫌弃,各种挑刺。   一见到霍元擎出来,双眼一翻,嘴巴一撇,倒是消停了下来。   霍元擎定定的看了他一阵,冲湘云吩咐道:“再去送些吃食过来…”   戚老头听了霍元擎这番话后,只得意的挑了挑眉,小声嘀咕了声:“这还差不多…”   霍元擎看了戚老头一眼,抿嘴重新返回了屋子。   霍元擎跟纪鸢两人在屋子里等着,足足等了半个时辰,直到外头那个老头大快朵颐的用完。   期间,湘云亲自端了一份甜酒蛋花汤上来,是前两日纪鸢馋了,亲自用糯米发酵制作成的,昨儿个霍元擎回来了,昨儿个夜里便派人备好了,早上霍元擎一口气用了两大碗,十分爽口开胃,眼下,剩余的那大半锅,悉数进了戚老头的肚子里,大半锅吃完了,还有些意犹未尽,得知,这道甜酒蛋花是她们主子亲手做的,她们主子特意吩咐厨房送来给他尝尝鲜的,老头冷哼一声,道:“你们家这位主子倒是个伶俐的,不像那个冷面黑心的…”   大约是这晚甜酒蛋花汤的缘故,用完膳后,老头总算是彻底消停下来了。   直接提着药箱,进了屋子里给纪鸢会诊。   进来时,远远只见那威风凛凛的霍元擎委身在床榻旁,见他进来了,亲自撩开了帘子一角,侧着身子替里头的人拉起袖子,握着一条细嫩的胳膊放在软枕上,亲自伺候着。   戚老太医见了微微有些诧异,传闻,那霍家大公子屋子里养有一爱妾,那爱妾花容月貌,深得其宠爱,更甚中传言,便是天上的星星月亮,只要对方想要,霍家大公子都会想办法将其摘来,对其可谓是宠上了天。   老头彼时听了却是不信的,那霍元擎冷若冰霜,一身煞气逼人,从骨子里就是块又臭又硬的冰坨子,这样的人,晓得宠爱女人?   只觉得传闻着实荒唐。   可是,直到此时此刻,瞧着眼前这一番举动,老头约莫是有些信了。   只觉得有些诧异跟难以置信,不过,联想到方才在太医院的那番情形后,老头伸手摸了摸长须,怪道说之前神色那般吓人,原来,事情赶在了自个身上,原本一大早被那姓殷的小兔崽子掳来,心里气得不行,可是这会儿,所有的气都消了,难得正儿八经的上前诊起了脉来。   隔着一道纱帘,戚老太医将手指缓缓搭在脉搏上,刚放上去,戚老头神色一怔,片刻后,摸了摸长须,闭着眼,又细细摸了一阵,不多时,又让纪鸢换了一只手来细细诊了诊,摸了片刻,问了纪鸢这一阵的身子状况,又问了这些日子的吃食习惯,方缓缓点头,将手伸了回去,不多时,只起身收拾起了医药箱子,就要往外走。   霍元擎见了,眉头紧皱,跟了上去,一直到了外头厅子,眼见人一声未吭的就要往外走,霍元擎当然脸色发沉,直接冲着外头喊了声:“殷离!”   下一瞬,一把大刀挡住了戚老头的去路。   殷离面无表情道:“戚老太医。”   戚老头气得吹胡子瞪眼,冷哼一声,道:“府中自有妙手在帮忙调理身子,还请我这个糟老头来作甚,身子好着了,脉搏平和,血气充盈,身子滋润得不得了,肚里的小疙瘩们也健康得紧,还诊什么诊,非得要鸡蛋里挑出些骨头来安心是吧…”   戚老头甚至怀疑,是不是对方存心来折腾他的。   府里明明请了一尊大佛来护驾,还担心个劳什子劲儿。   听到戚老头如此说来,霍元擎心下一松,面色微缓,也是,他倒是忘了,府中还有一位俞先生了,倘若当真生了什么异处,俞先生岂有不知的,当真是关心则乱,倒是一时慌了神了。   如此,霍元擎便冲着殷离摆了摆手,道:“护送戚老太医回府。”说完,又冲殷离使了个眼色,殷离会意,将手中的一小木匣递给了戚老太医,小匣子里装有一个透明的琉璃瓶子,瓶子里泡着一株豆芽大小的小嫩苗,戚老太医见了双眼瞪圆,只激动的老脸都潮红了,兴奋得手足舞蹈道:“这…这是,这可是野生的断鸯草…”   一种野生罕见的稀世草药。   霍元擎此番在河北剿匪时,在深山老林中无意间采摘的,知晓这戚老头宝贝这样的药材,便采摘了回来。   老头激动得差点蹦跶了起来,生怕对方反悔似的,立马将琉璃瓶取了出来,塞进了自己的衣襟里,一转身,只见那霍元擎一言未发的进了屋,老头低声骂了一声道:“臭小子…”   说完,兴奋得跟个得了糖的三岁小孩似的,屁颠屁颠去了。   霍元擎进屋,只见纪鸢已经由菱儿搀扶着下榻了,正立在窗子前,静静地看着窗外,霍元擎缓缓走过去,纪鸢转过身来,伸手抱着霍元擎的腰,将脸埋在他的胸膛里,颤着音道:“公子,鸢儿无事,肚子里的孩子也无事了…”   声音有些抖,整个人有种劫后余生后的欣喜及轻松感。   霍元擎伸手搂着纪鸢的腰,千言万语,到了最后,只汇成一句“唔”。   两人静静地立在窗子口,面上瞧着无异,实则内心波涛汹涌,旁人或许不知情,亦感受不到他们此时此刻的心情,这种失而复得的心情,或许,唯有当了爹娘的人,才能体会得到。   直到寒风掠过,霍元擎这才反应过来,关了窗子,叫人给纪鸢上吃食,心松懈后,想起了什么,只微微眯了眯眼,不多时,霍元擎冲纪鸢道:“准备一下,明日去庄子上住几日。”   纪鸢心中一喜,还未反应过来,只见霍元擎起身往外走,纪鸢立马扶着桌子站了起来,问道:“公子去哪儿?”   霍元擎淡淡道:“吃饭!”   说完,什么都不说,直径往外走。   纪鸢想到了什么,追了上去,霍元擎见她步子迈得大,立马停了下来,微微蹙眉喝斥道:“不安心吃饭,追出来作甚?摔了怎么办?”   纪鸢微微咬牙,想了想,道:“公子是不是要去那笙箫院,找沈姑娘?”   霍元擎抿着嘴,没有说话,算是默认,片刻后,冲纪鸢道:“进屋乖乖待着,一会儿就回了…”   纪鸢却难得没有听他的话,只抬着眼,直勾勾的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也要去,鸢儿跟公子一起去。”   他什么都不想让她掺和,从前,在魏蘅的事情上,如今,又在沈如嫣的事情上,他为她保驾护航,扫清了一切障碍,在他的羽翼下,纪鸢过得安安生生,顺风顺水。   可是,这一刻,她想跟他一起面对,包括未来,所有的事情,无论对与错,无论顺境还是逆境,她只想要与他同进同出,共同进退。   看着纪鸢坚定的目光,霍元擎微微抿了抿唇,良久,目光微闪,冲她缓缓点了点头,道:“好。” 第240章   却说此时在笙箫院里。   这日十五, 陈氏早早便赶到笙箫院侍奉,每逢初一十五,陈氏都要赶来给已去的沈氏烧香念佛, 这一年多以来,雷打不动, 却未缺席过一日。   而此番, 恰巧沈家人在此,一大早, 沈如嫣便也随着起了, 焚香沐浴, 换了一身素色衣饰, 到沈氏牌位前给沈氏上了香, 烧了纸钱,又随着陈氏一道, 将整个屋子里里外外整理了一遭, 一会儿沈夫人也会过来瞧瞧沈氏, 今生, 怕是难得见这么几回了。   待忙完一切后, 沈如嫣便坐在沈氏当年的屋子里,陈氏替她磨墨,沈如嫣提笔,全神贯注的抄写起了佛经来。   待一连着抄写了半个时辰, 陈氏端了杯茶过来, 沈如嫣吃了一口茶, 陈氏往那经书上瞧了一眼,神色黯淡道:“二姑娘的字迹跟主子的字迹一般无二,都写得一手漂亮的蝇头小楷,写得可真好看。”   陈氏的主子,自然指的乃是那故去的沈氏。   沈如嫣闻言,神色亦是跟着黯淡了几分,道:“哪里比得过阿姐,我当年练字时还是阿姐手把手教的,不过才学了些皮毛而已,阿姐那一手好字,可是连父亲都夸赞不已,我是万万不及的。”   陈氏笑了笑,道:“二姑娘说的哪里的话,即便没有十层,也足有八、九层了,去年,主子在世时,收到了二姑娘的来信,还说那字迹便是连她也分辨不出来了,可见二姑娘的功力…”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道:“时光荏苒,没想到,转眼竟已是一年光景了。”   说完,又摇了摇头,道:“瞧我,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又在这伤春悲秋来了,二姑娘莫要介意…陈氏常年窝在她的雅苑里,年复一年,无甚消磨时光的法子,有时一整日也开口说不了几句话,也就如今沈家来人,沈如嫣在这里,这才有个去处。   说完,又走到身后,替那沈如嫣捏了捏肩道:“二姑娘都坐了一上午了,不若起来松松筋骨,不然,一会儿该背疼了…”   沈如嫣见陈氏替她捏肩,立即道:“怎能劳烦霁月姐姐如此。”   陈氏道:“我原先伺候主子伺候惯了,如今一见到二姑娘只觉得又见到了昔日的主子似的,在我的心目中,往后二姑娘便是主子,想来,主子泉下有知,定也会感到欣慰的…”   说完,想了想,忽而道:“二姑娘,听说昨日公子回了,日前,老夫人正在太太商议您与公子的亲事,您终归是要嫁进霍家的,公子此番在外奔波了一两月,定是好生劳累了一番,您当初来京城时,不是备了不少礼么,待稍晚些时辰您可以去拜访拜访公子,毕竟,那是您的姐夫,公子从前对主子亦是敬重的,想来往后定会善待您的…”   霍元擎昨儿个回府一事,整个府上都已经传遍了。   只不过,他回来哪也没去,连老夫人院子及长公主院子也没来得去,直接去了那木兰居,待了没多久,又匆匆入了宫,彻夜未归,方才陈氏赶来笙箫院时,得了消息,这会儿大公子已经回府了。   怎么说,沈家来了人,无论是出于礼数,还是如何,大公子都不会怠慢的。   却说沈如嫣听闻大公子回了,心里头却是微微一紧。   毕竟,去年此时,她曾在霍家住了小半年,对于霍元擎,她是畏惧而忌惮的,而对于阿姐与姐夫二人之间的感情,她其实也隐隐瞧在了眼中,有敬有重,但也仅仅如此,她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对于亲事亦是祈盼而向往的,可是,对方若是霍元擎的话,她怕更多的是惶恐及无措吧。   更何况,霍沈两家的亲事若是成了,一年前怕早该成了,如今,还多了一位纪氏,长辈们跃跃欲试,可是沈如嫣心里其实轻如明镜。   正恍神间,冷不丁听到外头丫鬟匆匆来报:“姑娘,姨娘,大公子来了,往这来了…”   说完,支支吾吾了一阵,面上有些犹豫。   陈氏面色微喜,冲沈如嫣展露笑颜道:“二姑娘,公子果然来了…”见小丫头犹犹豫豫的,又问:“怎么了…”   小丫头抬眼瞅了陈氏一眼,小心翼翼道:“还有,还有木兰居那位也来了…”   话音一落,沈如嫣微微一愣。   陈氏面色微凝。   屋子里静了一阵,陈姨娘闻言,捏着手中的帕子,心里划过一丝不安,还是沈如嫣率先缓过神来,冲陈氏道:“霁月姐姐,咱们出去相迎吧…”   二人一前一后,刚走到门口,远远地只见一道巍峨雄伟的身影阔步而来,那人宽肩阔背,相貌英俊不凡,就是身上的气势过于冷峻威严,双眼似剑,凌厉而凶恶,一年未见,只觉得身上的冷凝之气更甚了。   他的身旁是一个纤瘦娇弱的女子,身上穿着厚厚的袄儿,外罩着一件雪白的狐裘,还披了一件洋红色的斗篷,浑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洋红的颜色,如此刺眼,在萧瑟萧条的冬日里,只觉得格外夺目晃眼。   两人并肩走来,虽二人并无过多亲密举止,可是,男子每走几步便时不时的偏头去看女子,这样一幕,落在旁人眼中,只觉得此时无声胜有声,有种格外契合之感。   沈如嫣置于腹前的双手微微紧了紧,不多时,只故作镇定的出门相迎,怎知,刚提着脚步正要踏出时,对面的人嗖地抬眼,一双犀利的双眼直直向她射来,那双眼睛,毫无温度,就像是一柄浸了冰霜的毒箭似的,冰凉刺骨,蚀骨心寒,直接朝着她准确无误的射来。   沈如嫣一愣,脚僵在门沿上方,生生不敢迈出,整个人呆愣在原来,心里砰砰砰的胡乱跳着,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只觉得对方此番怕是来者不善。   正愣神间,二人已经来到了身前。   陈氏恭恭敬敬的朝着对方行礼,道:“见过公子…”顿了顿,看了纪鸢一眼,淡淡笑着道:“妹妹也来了…”   纪鸢亦是淡淡的冲其点头浅笑,却并没有多言,只抬眼看了陈氏一眼,末了,又将目光投放在了身前的沈如嫣身上,定定的瞧了片刻。   沈如嫣此时亦是回看着纪鸢,两人直直对视着,直到身后陈氏轻轻咳嗽了一声,沈如嫣怔了怔,这才立马反应过来,立马收回了视线,飞快的偷看了一眼对方的霍元擎,随即,只立马恭恭敬敬的朝着二人行礼道:“姐…姐夫…”   顿了顿,犹豫了片刻,又道:“纪…纪姨娘…”   原是想唤一身妹妹的,觉得这样比较亲近,只是,又恐这般称呼觉得有托大的嫌疑,眼看着话到了嗓子眼了,又生生改了口。   招呼完后,霍元擎微微抿着嘴,从始至终没有开口说话,似乎正在强自压制着某种怒气,虽未曾开口说话,可是那道眼神,似乎要将她给生吞活剥了。   沈如嫣觉得有些不对劲,正疑惑间,只见那霍元擎掀开衣袍,直接目不斜视的越过了她,笔直朝着屋子里走了去,边走,边冷不丁朝着身后的陈氏冷冷吩咐道:“将沈氏的牌位抬进来!”   说完,人已经到了里头厅子里。   话音一落,留下外头沈如嫣、陈氏二人面面相觑,两人目瞪口呆的对视着,久久无法回过神来,只以为自己听错了。   就连纪鸢听了,亦是双目微闪,袖子里的手紧握了握。   正踟蹰间,只见沈如嫣咬了咬唇,鼓起勇气飞快往里跑了进去,陈氏抬眼看了纪鸢一眼,有些担忧似的,不多时亦是飞快的跟了进去。   纪鸢立在原地立了片刻,忽而觉得自己此刻成为了所有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或许,此刻,在这整个笙箫院的眼里,她怕是成为了一个搬弄是非的女人吧。   纪鸢进去时,远远地只见霍元擎大刀阔斧的坐在正对面上首的太师椅上,沈如嫣立在霍元擎跟前,梗着脖子,微微红着眼,咬牙与之对峙道:“不知嫣儿究竟犯了何事,还请姐夫明言,求姐夫…莫要莫要擅动阿姐的灵位…”   陈氏则干脆扑腾一下,一把跪在的地上,边跪边拼命磕头求情道:“公子,太太究竟犯了什么错,公子竟要如此苛待太太,就连…就连她的牌位也…太太在九泉之下丁如何能够安生,求公子莫要如此,千万莫要如此啊。”   看得出陈氏是当真激动了,脸色雪白,额头在地上磕得砰砰作响。   然而霍元擎压根不为所动,甚至眼中渐渐寒光四起,不多时,脸色渐渐阴沉,整个人显得有些阴森可恐,他见陈氏不听使唤,板着脸,抬眼往身后一个身着紫色缎袄儿的丫鬟身上瞧了一眼,冷冷的重复一遍道:“将沈氏的牌位抬进来。”   那个丫鬟原是原先沈氏跟前的二等丫鬟,沈氏故去,陈氏抬做姨娘后,她便被提了一等,如此,在这个空荡荡的笙箫院伺候,她不像陈氏,是半个主子,也不像沈家二姑娘,是往后大房的女主人,纵使她曾是沈氏底下伺候的,可是,如今,这霍元擎才是她的衣食父母啊,委实不敢不从。   如今见大公子阴森吓人,顿时大惊失色,慌慌张张的道了声:“是,大…大公子。”   说完,白着脸去了,不多时,亲自去了,小心翼翼的将沈氏的牌位抱着,哆哆嗦嗦的进来了。   沈如嫣见了沈氏的牌位被她抱在怀里,脚下一崴,身子一歪,险些摔倒,整个脸色煞白。   陈氏双手双手抓着身下的地毯,指骨发白。   丫鬟将沈氏的牌位恭恭敬敬的立在桌面上。   霍元擎偏头盯着牌位看了一眼,不多时,只微微眯着眼,朝着沈如嫣冷声喝斥道:“跪下。”   沈如嫣脸色惨白,看着霍元擎,又看着沈氏,双手用力的握成了拳头,不多时,泪水滚落了下来,有些畏惧,有些屈辱,又有些委屈,然看着对面沈氏的牌位,又看着那张犹如森罗夜叉的脸,沈如嫣咬了咬唇,终究有些惧怕,只颤着身子缓缓跪下了。   霍元擎指着沈氏的牌位冲沈如嫣冷冷道:“今日当着你长姐的牌位,从实招来,若有一句隐瞒,魏氏女昨日的下场便是你明日的下场!”   霍元擎眯着眼,冷声恐吓道。   魏氏女?   就是河北魏家那个魏蘅么?霍家老二房瞿老夫人的亲外孙女?   传闻中险些嫁入了大房的女子。   因与霍家大房有些牵扯,母亲这些日子没少打探,沈如嫣多多少少也听闻了一些。   直到,随着霍元擎昨日的回京,渐渐带回来一个瞠目结舌,令人惊世骇俗的消息,原是关于那魏姑娘的,听闻,那魏姑娘此番在回京的路上忽然失踪了,整个霍家老二房,整个魏家乱作一团,直到此番霍家大公子随太子南下剿匪,从土匪窝子里将那个早已经被人作践了的魏姑娘救了出来,原来魏姑娘失踪是被被山上的恶匪给劫了去,这些消息,在大公子回京的前两日不知怎地竟在整个京城传开了。   如今,整个京城都穿的沸沸扬扬,便是连沈如嫣也偶有耳闻。   不是被土匪劫了么?   怎么听到霍元擎这番话——   沈如嫣觉得有些不对劲,悄然抬头,对上了霍元擎那双嗜血阴霾的双目,沈如嫣心下一窒,忽而一股寒气从脚底生根,直钻头顶,沈如嫣双目陡然瞪圆,那…那魏蘅出事莫不是事出有因?   而其中的因果难不成…皆是眼前之人所为?   如此想来,沈如嫣顿时大惊失色,脸色血色尽褪,身子一晃,竟被吓得差点尖叫出声,然而,整个喉咙险些被人掐住了似的,竟然出不了声,发不出任何声音,再一次看向那霍元擎时,只犹如看到了恶魔罗刹。   霍元擎冷眼看着,不多时,伸手用力的往桌子上一拍。   沈如嫣吓得身子一抖,吓得眼泪噼里啪啦的滚落了下来,只恍恍惚惚跌坐在地面上,浑身颤抖,直哆嗦呜咽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只觉得一头雾水,面对着霍元擎的陡然震怒与质问,压根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   霍元擎闻言,眼中的凉意更甚了。   不多时,伸手将手中的紧紧握住的帕子扔到了沈如嫣跟前,冷笑一声,道:“小小年纪,竟如此心思歹毒,这般毒妇,沈家如何容得,霍家如何容得!”   说完,最后又质问了一番沈如嫣。   沈如嫣看着飘落在自己跟前的这块帕子,整个人更是不明所以,这块帕子,这块帕子不是…不是前些日子她归还给纪鸢的么,沈如嫣将帕子捏在手里,忽然间不知想起了什么,只嗖地一下抬眼朝着纪鸢瞧去。   只见这会儿纪鸢不知何时已经进屋来了,这会儿正施施然坐在下首的座位上,正抬着眼,神色淡淡的盯着她,盯着她们瞧着,至始至终,目光淡然,像是在看戏似的,又高高在上,仿佛整个人置身事外,在看一场闹剧似的。   沈如嫣心却一紧。   这一刻,她陡然明白过来了,原来,她被人陷害了,就是因为这块帕子,她好心归还,却被人做了手脚,看着霍元擎冰若冰霜的脸,看着纪鸢神色淡定的眉眼,沈如嫣竟然一时哑口无言。   此时此刻,即便她有心想要辩解,又有谁信?   心偏了,即便她从未曾做过这些事情,可是,谁会站到她这一边了?   就为了霍家女主人这个位置么?   沈如嫣苍白的脸色忽而露出一个惨淡的笑,看着对面桌子上那个孤零零的的牌位,看着纪鸢,看着陈氏,看着屋子里这一室阴谋与混乱,还没入这霍家,她便已感觉到了疲倦。   忽然觉得这个屋子里的所有女人前所未有的可怜,包括她过世的长姐,还有她自己,她从来不想争,也没想过要争的,可是,原来,争不争,由不得你。   此时此刻,沈如嫣忽而一句话也不想说了,连解释都觉得多余。   霍元擎见她哑口无言,命方才笙箫院的那个丫鬟进来,对其吩咐道:“且将沈夫人请来,让沈夫人亲自来将她们沈家的人从大房接走。”   沈如嫣闻言,身子一崴,直接瘫痪在地。   丫鬟正要领命而去,正在这时,坐在一旁至始至终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的纪鸢却忽而缓缓起身,道了一声:“且慢。”   丫鬟步履一顿,有些犹豫,不多时,颤颤巍巍的朝着霍元擎瞧去。   而坐在上首的霍元擎闻言,亦是朝着纪鸢瞧了过来,片刻后,冲那个丫鬟摆了摆手,起身,背着手朝着纪鸢走了过来,走到纪鸢跟前,抿了抿嘴,对她缓缓道:“这里交给我就是了,若是累了,且先回去歇息。”   纪鸢闻言,却摇了摇头,道:“我不累。”说罢,看了沈如嫣一眼,对上对方略带仇视的目光,纪鸢若无其事的收了回来,冲霍元擎道:“公子误会了,帕子上的手脚,与沈姑娘无关。”   纪鸢话一落,只见霍元擎挑了挑眉。   而沈如嫣双目微闪,似有些诧异的看着她。   纪鸢缓缓走到沈如嫣跟前立了一阵,不多时,越她而去,走到了身后,杵在了陈氏跟前,缓缓道:“陈家姐姐,你觉得呢?” 第241章   陈氏闻言, 身子一顿,她匍匐在地, 身子微僵,过了良久,只从地上缓缓起了身来,抬眼淡淡的看着纪鸢。   仍然跪在了地上, 双眼还微微有些红,只不过,那神色却十分平静, 静得仿佛犹如一口千年深井,毫无波澜。   只淡淡的看着纪鸢, 没有说话,又过了一阵, 忽而自行缓缓起身,并且一并将瘫痪在身边的沈如嫣也恭恭敬敬的扶了起来, 站好,理了理凌乱的衣饰, 一切侍弄好后,这才再次将目光投放到了纪鸢身上, 竟然还淡淡笑了笑, 道:“妹妹好眼力。”   说着,又忽而淡淡笑着摇了摇头, 似乎有些好奇, 问道:“我很好奇妹妹究竟是如何发觉的?”   语气也十分平静, 就跟往日里见了在闲话家常似的,没有半点惊讶及惶恐感。   纪鸢定定的看着她,看着她的神色,多少有些诧异,不知是该佩服还是该恼恨她此时的反应的,过了良久,亦是淡淡道:“我原也只以为是沈姑娘,可后来忽而想起来,帕子上的那抹香味有些熟悉,这才想起来,那香味乃是出自太太身上。”   太太,指的自然是沈氏。   一年前的中秋夜上,沈氏曾经传召过纪鸢,彼时她身子已经羸弱不堪了,一走进,只觉得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药香味,及,混合着某种别致的熏香,那香味淡淡的,却又有些缠绵清甜,跟药香混合在一块儿,味道有些稀奇,纪鸢记忆尤深。   “后来,这香味又出现在了姐姐身上,不过味道淡了不少,之前一时未曾留意,直到方才在门口跟姐姐面对面时,这才陡然反应过来,正是这个香味,何况——”说到这里,纪鸢侧眼看了沈如嫣一眼,道:“即便沈姑娘想要加害于我,也断没有如此这般明目张胆的。”   如此愚蠢的法子,实不高明,更何况那霍沈两家的亲事未曾彻底定下了,如此,也未免太过性急了些罢。   陈氏听到纪鸢提及太太二字,双眼一动未动的盯着纪鸢,微微眯起。   纪鸢从她眼中竟然看到了恨意,不过,那抹恨意很快便稍纵即逝了,纪鸢愣了愣,只以为自己眼花瞧错了。   好半晌,纪鸢盯着陈氏,缓缓叹息道:“我与你素无恩怨,原以为是可以和平共处的,没想到,终归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和平共处?”陈氏听了却微微嘲讽似的笑了笑,道:“在这深宅后院中的女子,共同服侍一个男人,谁又能真正做到与人和平共处?你想要和平共处,不过是因为你得到了属于你的宠爱与地位,自然奢望耳根清净,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想要的和睦、清净,是建立在旁人何等的痛苦与悲愤之上的?一个女人,一个不受宠的女人是如何苦熬日子,你自然不会懂,也不奢求你懂,可是,你想让她这样一辈子敖下去,是不是有些痴人说梦了?”   陈氏说着说着语气渐渐激动了起来,可是,一转身,目光投放在了对面桌子上的沈氏的牌位上,所有的激动与不甘又忽而瞬间平静了下来,她定定的看着对面的牌位,看了很久,忽而缓缓道:“主子心善,跟在主子跟前,这么多年以来,我从未曾做过一桩违心事,这是头一回,其实,早早便有预感了,兴许成不了,只是未曾想到,竟会如此快就被你发现,也罢,这一切兴许都是天意吧。”   说完,见沈如嫣微微发愣的朝她看了过来,陈氏错开了眼,垂了垂眼,微微捏紧了手中的帕子,少顷,只嗖地抬眼,目光越过纪鸢,第一次堂堂正正,准确无误的将视线落在了纪鸢身后的霍元擎身上,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此事与二姑娘毫无关联,还望公子明察秋毫,一切皆乃妾氏所为,还请公子放了二姑娘,一切后果,妾氏供认不讳,一切皆由妾氏一人承担。”   说完,陈氏复又跪下,朝着霍元擎重重的磕了一头。   沈如嫣大抵被眼前这一番变故惊到了,她愣愣的看着下跪的陈氏,一时扶也不是,求情也不是,跪着也不是,整个人有些惊慌失措。   而霍元擎眯着眼盯着陈氏,眼睛缓缓扫过众人,在屋子里一干丫鬟身上一一扫过,又在沈如嫣脸上停住了,良久,最终又回到了陈氏身上,不知是对陈氏的话生疑,还是如何,只板着脸面无表情道:“为何害人,如何害人的,给我一字不落的交代清楚。”   陈氏看着霍元擎冷若冰霜的眼神,心下微涩,这是大公子,一个她从来都不敢肖想的男子,这么多年,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认真的看过她,却未曾想到竟然是在这等情景下。   陈氏心下有些酸涩,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那逝去的旧人,过了良久,只将背挺得直直的,一字一句如实道:“因为纪氏有孕了,她有了公子的骨肉,奴婢嫉妒她,嫉妒她受宠,嫉妒她讨得了公子的欢心,更嫉妒纪氏俨然要将太太的位置取而代之,所以,奴婢起了歹心,至于如何害人的?”   陈氏此番自称奴婢,而非妾氏,或许,在她心里也从未曾将自己当过霍元擎的女人,说到这里,陈氏笑了笑,道:“她的木兰居衣食住行都从长公主那边走,压根插不上手,院子里三层外三层又包围得跟个铁桶似的,我也是苦等了数日,苦无机缘下手,恰逢那日,二姑娘瞧见了纪氏遗落在太太那里的帕子,想要归还,奴婢便借了此等机会,在帕子上做了手脚——”   陈氏一字一句,十分平淡,就好像在诉说一桩无关紧要之事。   霍元擎搁在桌面上的手掌却缓缓握紧了,不多时,只嗖地一下站了起来,走到陈氏跟前,居高临下的盯着陈氏,半眯着眼,道:“你可知那些手脚会带来哪些后果?”   陈氏听了神色一窒,双手紧紧攥紧了身侧的衣裙,垂着眼道:“知道,奴婢的爹曾是香料铺子上的掌柜,自然晓得会带来什么危害?”说着,远远地看了纪鸢的肚子一眼,闭上了眼,缓缓道:“不会有生命危险,最多…让肚子里的孩子致滞致残而已…”   话音一落,纪鸢身子忽而一阵踉跄,她以为那些药物最终会导致她小产,却万万未曾料到…竟然如此歹毒,倘若她当真生下一个智障儿,或是残疾儿,对于整个霍家,该是怎样的打击!   而沈如嫣闻言,身子亦是一软,只伸手用力的捂紧了嘴巴,一脸目瞪口呆的看着陈氏。   陈氏说完,整个身子的力气也仿佛被抽干了似的,原本挺得直直的背瞬间轰然倒塌,只有些疲倦的跪在地上,魂不附体,整个人仿佛老了十岁。   唯有霍元擎,脸上毫无惊诧之意,有的仅仅的冰冷及阴霾,他的视线再一次扫过众人。   陈氏这番话过后,整个屋子里陡然一静,一个个俨然都震惊呆滞住了,就连候在门口的几个丫头都一脸瞠目结舌,不知过了多久,众人慢慢回过神来,一个个身子都不自觉的在打颤,远远地,只见霍元擎面无表情的走到了纪鸢跟前,伸手扶着她的肩,将她整个人护在怀里,脸上依旧无甚表情,嘴上却淡淡吩咐道:“将沈家二姑娘送回沈夫人院子里,将陈氏…处死!”   说完,整个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霍元擎却神色如常的握着纪鸢的手道,对她缓缓道:“出来久了,该回去歇着了…”   说着,就要扶着纪鸢出去。   纪鸢神色微愣,明知陈氏害她,害到如此地步,是不该求饶,是死有余辜的,可是,此时可刻,脚下却仿佛有千斤重似的,如何都迈不动步子。   正在此时,只听到沈如嫣忽而在身后喊道:“不…不要,姐夫,姐夫,求您绕了霁月姐姐,她…她犯了糊涂,求您…求您看在姐姐的面子上绕了霁月姐姐吧…”   身后陈氏的贴身丫鬟环儿亦是跪在地上跟着拼命求饶。   唯有陈氏木然的跪在那里,只太着眼定定的看着桌子上的牌位,好像除了牌位上的那几个字,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甚干系。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忽而听到一道轻轻地声音,缓缓开口,道:“公子,放了她吧,放她出府吧…”   陈氏睫毛轻颤。   沈如嫣忘了求饶。   丫鬟忘了哭泣。   屋子里静得连一根针掉落的声音都听得到。   仿佛过了半个世纪。   恍惚间,只听到一个低低的回音,似有些无奈,终究还是松口了,呢喃“唔”了一声,陈氏以为出现在了幻觉,恍然间,只神色呆滞的问了一句:“为什么…”   “因为你不是真的想害我…”   恍惚间,似乎,有人如此回到,说完,声音渐行渐远。   待她慢慢回过神来时,嗖地一下扭头瞧去,远远地,背着光,只见一个高大的背影,打横抱着一个女子缓缓而去,光影投放在他们周遭,那样夺目,那样刺眼。   陈氏闭上了眼,两行清泪流了出来。   ***   霍元擎抱着纪鸢出去的时候,恰好在院子遇到了沈夫人。 第242章   沈夫人远远地瞧见霍元擎抱着纪鸢从笙箫院出来, 目光一顿, 顿为大惊, 她看了看霍元擎,又看了看他怀里的纪鸢,末了, 又抬眼往屋子里瞧了一眼, 面带着几分不悦,不过很快恢复过来了, 又过了好一阵,费力的稳住了心神,强自冲着那霍元擎镇定扬笑道:“擎哥儿回来了…”   顿了顿,又道:“方才还跟老夫人唠嗑来着,听说你回来了,老夫人她老人家可高兴坏了,方才还在念叨着你什么时候过去了,没成想, 竟然先来了这儿…”   沈夫人隐隐打趣道。   这里, 是沈氏当年的旧院, 如今,沈如嫣又住在了这儿, 沈夫人一语双关,自动将他怀里的纪鸢给忽略了。   对方忽略纪鸢, 可到底是长辈, 沈家又是霍家世家, 于情于礼,纪鸢都该以礼相待的,更何况,如今在长辈跟前这幅做派,到底有些失礼,纪鸢只挣扎着要从霍元擎怀里下来,怎知,霍元擎却抱着她不放,朝着沈夫人缓缓颔首,道:“内人身子不适,小婿改日再去给岳母问好…”   说完,冲着沈夫人微微施了一礼,面无表情的大步离去。   沈夫人见状,脸上笑容渐渐凝固,她到底是长辈,是对方的岳母,如今,时隔一年,从山东远道而来,没有第一时间去问安便罢了,竟然还如此疏离冷漠,沈夫人的五官开始渐渐绷不住了,尤其,听到那句“内人”时,脸上的神色更是变幻莫测,不过一个小小的妾氏而已,竟然…看来,府中传闻不假,这霍元擎对这个妾氏果然非同一般。   想到他日幼女嫁到这霍家,即将面临着如此宠妾灭妻的困境,沈夫人隐隐有些不忍,可是,跟霍家结亲,是连她都做不了主的事情啊,不多时,又想到那故去的长女,顿时心下缓缓抽痛了起来。   正悲愤间,听得丫鬟匆匆来报道:“太太,二姑娘…二姑娘她…”   丫鬟神色焦急,沈夫人一愣,立马匆匆赶到了屋子里,进去一看,只见她的女儿沈如嫣跟陈氏二人齐齐瘫痪在地,纷纷神色呆滞,一脸木然,似乎被惊吓过度了似的,整个人还瘫坐在地上隐隐有些没缓过神来,而身旁的丫鬟竟然也好似魔障了似的,一个个没个眼力见的杵在那里,忘了去搀扶。   沈夫人大喊一声:“嫣儿,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啊?”   听到沈夫人的声音,沈如嫣这才后知后觉的回过神来,当即掩嘴崩溃大哭,沈夫人去扶,沈如嫣颤颤巍巍的起身,刚站稳没多久,沈如嫣忽而又嗖地一下,跪倒在地,有些后怕似的冲 ??着沈氏呜咽哭道:“嫣儿…嫣儿有一事相求,还望母亲成亲。”   ***   笙箫院里头是何光景,纪鸢自然不知,她只知他们二人回屋后,霍元擎忽而临时起意,冲着屋子里的抱夏吩咐道:“收拾一下东西,一会儿动身,去郊外太子庄子里住上几日…”   抱夏一脸惊吓,纪鸢听了亦是一阵讶异,忙道:“不是说明儿个才去么?公子这才刚回,昨夜一整夜未曾合眼,如何经得住如此劳累,再者,公子前脚才刚落脚,还未去给长辈们问好的…”   再加上笙箫院那一桩子事儿还未了的。   怎能此时…走人?   霍元擎伸手捏了捏眉心,其实连夜赶路,又通宵达旦的议事儿,确实是有些疲倦,不过,眼下一刚一回来就遇到了这样的事儿,笙箫院的事儿,霍元擎并没放在眼里,不过是有些发憷罢了,一大早,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样从宫里赶到府中的,那不到半个时辰的路程,却觉得走了有半辈子那样长,如今,纵使尘埃落定,依然令他触目惊心。   这一刻,府里府外,什么都不想管了,只想找个安安静静的地方,没有任何人打搅的地方,一家三口独处。   这般想来,便也这般做了,霍元擎没有向纪鸢过多解释,只拉着纪鸢,冲她道:“你先收拾,我且去给祖母问安,回来后,咱们便走…”   说完,大步出了屋子。   纪鸢跟到了门口,看着霍元擎高大精壮的背影,若有所思,过了片刻,似有些顿悟,这才依言吩咐几个丫鬟收拾打点了起来。   因为这么多年以来,除了往年每年一次陪着姨母一道去往那灵隐寺上香祈福以外,纪鸢几乎鲜少出过霍家的大门,最近一回,还是刚入这大房不久,霍元擎领着她一道去往那如意斋挑首饰,除此以外,这大半年光景,便再也不曾出过府了。   如今,头一回出府,公子说得含糊,没具体说要在外住上几日,抱夏等人拿不定主意,又加上因出门带来了巨大的兴奋感,因此,一个个兴奋得只管捡多的备。   冬日里的衣饰本就厚实,光是衣裳斗篷及些个取暖的毯子毡类的就足足备了两大箱子,另又将她的鞋袜,首饰、书籍及往日里无聊时的一些赏玩之物又备了足足一个大箱子,另还替那霍元擎备了他往日里用的茶具、洗漱用具、棋盘、文房四宝等等又是一大箱子,纪鸢瞧了顿时一阵瞠目结舌,这哪里是打点行囊,这…这便是道一声搬家也不为过啊。   于是纪鸢匆匆走了过去,想要清减些物件,可是走近一瞧,挑挑选选,竟然觉得桩桩件件好似皆是必备的物品,看着眼前这半屋子的东西,纪鸢忽而有些感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然也早已经习惯了如此隆重又奢华的生活了。   霍元擎在老夫人那里未曾久待,从老夫人院子回来时又绕道去了一趟长公主院,回来时,木兰居恰好将东西收拾妥当了,马车直接行驶到了北门候着。   霍元擎一回,殷离便将苍芜院的小厮都指了来,一队浩浩荡荡的人马抬着那几个大箱子从木兰居出发,一共派了三辆马车,霍元擎跟纪鸢一辆,身后丫鬟们一辆,后来一辆马车装满了他们的行礼,不过是外出几日罢了,这番动静却像是闹着要出远门似的。   小厮们大包小包的往车上搬,纪鸢立在霍元擎身侧静静地瞧着,看着这幅情景,忽而模模糊糊的回忆起了一些景象,上一回像是这般大包小包的装东西时,好像还是在七年前,她们离开山东,离开祁东县,离开生活了八九年的家来到京城投亲的画面。   没想到,时光飞逝,转眼,已经整整七年了。   七年前的纪鸢,便是无论如何也始终想象不到,最终,那一走,便是一辈子,她曾经的梦想便是有朝一日跟鸿哥儿一道返乡,回到那个她生活了八年多的地方,如今,不知那个三进的小宅院败落了不曾,人来人往的邻里间,是否还有人记得那里曾经住过一户纪姓人家?   纪鸢的双眼变得有些恍惚。   一直到霍元擎跟她说话,见她没有反应,霍元擎挑眉看了她一眼,然后,伸手轻轻碰了下她的肩膀,又伸手拉她的手,纪鸢这才反应过来。   霍元擎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阵。   还是上了马车后,忍了忍,这才忍不住发问道:“方才呆头呆脑的,怎么了,可是…想家了?”   纪鸢听了头皮忽而一阵发麻,只蹭地一下,直勾勾的抬眼盯着霍元擎瞅着,心脏先是突突一跳,可是看着看着,在那双犀利却平和的目光中,又渐渐平静下来了。   被人轻易窥探出内心,是一件惊恐而瘆人的事,可是,在亲近的人跟前,还有一个词语形容,叫做了解。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眼前这个于她而言宛如神祗般的男人,早已对她的一切了然于心,而她,在那张冷冰冰,面无表情的脸上也渐渐能够摸索出些许门道来。   最开始,有些不安跟惶恐,可是随着日渐窥探得越多,心便渐渐安定下来了。   纪鸢从未曾在霍元擎跟前提及过山东的过往,如今,靠在他肩上,只缓缓道:“往后,这里便是我的家了。”   霍元擎想了想,忽而道:“待天下大定,儿女渐长后,可许你一个衣锦还乡之愿。”   纪鸢听了双眼立即亮了,只亮晶晶的看着霍元擎,道:“当真?”   只是,说完后,猛地想起排在前头的两个前提,天大大定?儿女渐长,顿时皱起了眉头,小声嘀咕道:“那还不知得等到猴年马月去了…”   听到纪鸢的抱怨,霍元擎嘴角微扬,料到了眼前之人下一步便是要过来讨价还价了,只缓缓闭上了眼,闭目养神了起来。   纪鸢见霍元擎阖上眼小憩,顿时悻悻的闭上了嘴。   霍元擎连夜操劳,纪鸢委实不忍叨扰,当即,寻了个靠枕垫在他身后,两人并肩靠在了一块儿。   马车一路缓缓而行,快要到城门口时,遇到了回京述职的江南巡抚裕亲王,前来迎接的家眷在城门口堵了一阵,这裕亲王乃是先皇胞弟,今上唯一的父辈长辈,身份极为尊贵。   城门口一时乱糟糟的。   “与那王淮临定亲的便是这裕亲王府上的容湘郡主,虽是庶出,却是老王爷膝下唯一的女儿。”   纪鸢掀开帘子一角,百无聊赖的欣赏着外头热闹的光景。   却未料,正在此时,明明已经睡着了,到了这儿,身后某人忽而幽幽开口道。 第243章   听到霍元擎冷不丁开口, 纪鸢立马扭头去看他, 却见霍元擎复又闭上了眼小憩了起来。   纪鸢瘪了瘪嘴, 不多时嘴角又忍不住勾了勾。   正要放下帘子时,忽远远瞧见对面一辆马车上亦是有人掀开了帘子,马车四面皆选用了精美的绸缎装裹,一只芊芊素手拨开帘子一角, 里头的女子正好奇的朝外瞧着, 对方绫罗绸缎披身, 金银玉器在侧,脸上蒙着面纱, 远远地只瞧见一双盈盈秋水般的眼睛,眼神十分清澈, 令人目光微顿,虽瞧不清面容,但仅仅凭着那一双眼便足以断定,定是一位花容月貌的俏佳人。   看纪鸢的目光朝着对方瞧去, 守在马车外的菱儿便压低了声音冲纪鸢道:“姑娘, 那位便是荣湘郡主的马车?”   荣湘郡主?   纪鸢是知晓的。   上个月婉婉给她来了信,说王家已经与裕亲王府联姻了,亲事是王妃在王爷的授意下定下的, 王家身家虽不显,但是王淮临饱腹诗书, 为人正派, 不卑不亢, 乃绝佳少年郎,如今又一举高中,未来前途无量,老王爷目光如炬,看中的正乃是王家平庸的家世及未来的前途。   而王家前往京城已快有两年光景,如今王淮临年纪渐长,又功名在身,亲事却一拖再拖,王夫人蔡氏虽面上从未曾逼迫过他,到底操心长子婚事,不免暗自忧心,长此以往,到底为此伤了神,不出多日,终究还是大病了一场,病好后,王淮临主动提及,婚事由太太一手决定,恰逢裕亲王府似乎有意,托人过来试探过几回。   如今天下未定,大位悬而未定,整个朝堂暗藏汹涌,这个时候议亲乃慎之又慎之事,倘若含糊定下,焉知是祸是福,然而裕亲王府却不同,裕亲王府身份尊贵,却早已不管朝堂之事儿,更加不会有站退结党之嫌,将来无论大位落到了哪家头上,丝毫影响不了他的皇爵之位。   王家自然喜出望外,故此,便立马趁热打铁,一拍即合,两家很快便将亲事落定,如此一桩美事,总算尘埃落定。   另外,婉婉来信还与她说了一事,据悉,待亲事落定后,王淮临将会向圣上上书,听闻山东祁东县的知县明年春天将要到任,他想要请命返回祖籍山东从上任知县一职,想要与民为亲,从一个父母官做起。   纪鸢当时听了一脸诧异。   如今王淮临入了翰林院,前途一派光明,可倘若是外派为官,打从最底层做起的话,若无机缘,便是熬到头,怕也难已往上爬。   倘若当真如此,众人定会大跌眼镜,不过,纪鸢除了丝丝惊讶外,倒并不觉得有多么离经叛道,师兄废寝忘食,建功立业从来都不是为名为利,他向来是个心善之人,从前,夜以继日,发愤忘食,不过是为了想要努力给她一个庇护而已,而今,或许这般选择,这才是他真正的理想与他心目里的弘扬于志吧。   无论如何,纪鸢是盼着对方好的。   不过,如今裕亲王南巡办差,实不过是裕亲王爷在江南游玩,又恰逢赶上江南闹灾,皇上派二皇子南巡赈灾,据说赈灾效果不错,年前可控制灾情安静,然在这紧要关头,私底下却有人秘密上折,具体实情如何,好似有疑,于是陛下这才委托裕亲王为钦差大臣,查明此事,如今回京,裕亲王这一行,好似有些非同寻常,毕竟事关二皇子。   纪鸢微微恍了恍神,正要收回视线时,忽而见对面马车外的小丫头凑过去冲马车里的女子说了什么,不多时,对方亦是远远地朝着纪鸢这边方位瞧了过去。   两人的视线撞到了一块。   定定的对视了一眼。   不多时,纪鸢淡淡的勾了勾唇,对方眉眼弯弯,一同落下了帘子。   转身时,只见正在小憩之人脸部线条绷得紧紧的,纪鸢嘴角微翘起,只默不作声的凑过去,直接伸着着两手搂住了对方的腰,一把将对方熊抱住了。   趴在他的胸口,从下俯视着他,只见对方依然一言不发,不过长长的睫毛却颤了颤,出卖了对方的表情。   ***   因纪鸢有孕,马车一直驶得很慢,一直快到了傍晚,这才在山脚下停了下来。   太子的庄子原来就在灵隐寺侧面的山脚下,依山傍水,清静幽雅,因早有人嘱咐过了,此番霍元擎领着纪鸢而来,庄子里的人丝毫不觉惊讶,一听到来人了,便早早来迎着呢。   因操劳一整日,赶到庄子里时,大家伙儿早已经饿了,匆匆用了膳,纪鸢用了不少,霍元擎更是大快朵颐,用完膳食后,一行人都极累了,压根来不及去泡温泉,纪鸢更是懒虫上脑,实在是不想挪动了,霍元擎见她有孕在身,便直接命人去接了温泉里的泉水给纪鸢泡脚。   她不去,他自然也不想去。   便歪在大炕上等她。   纪鸢洗漱完后,一走近,便见霍元擎竟然直接歪在软榻上睡着了,这一次,是真睡,好像全身心放松下来,一手撑在炕桌上,一手握着只白瓷杯,纪鸢凑过去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动,他都没有反应,看来,是真累心了。   最终,就连纪鸢命人清理了炕桌,亲自扶着他躺下,他都没有醒来。   大炕暖呼呼的,这还是纪鸢打头一回睡在热炕上,只觉得十分新鲜,简直比睡在木兰居的暖阁里还要来得暖和,尤其是,刚躺下不久,身旁的人就下意识的摸了过来,从身后轻轻搂着她,纪鸢只觉得被一团火抱着,后背竟然还隐隐渗了汗。   到头半夜的时候不住的喊热,似乎模模糊糊的醒来了一阵,迷迷糊糊间竟然依稀记得有人喂她喝了水,喝了一杯,还觉得渴,又糊里糊涂的多要了一杯,然后,还有人用帕子蘸了温水给她擦了汗,或许是潜意识知晓那人是何人,一直觉得十分安心,便一直拉拢着眼皮,放心由他伺候着,未曾醒来。   这一觉,只觉得睡得昏天暗地。   第二日一早醒来,便见身旁的人早已经起了,旁边的位置空着,而屋子外头欢呼不断,纪鸢睡眼惺忪的睁开眼爬起来,恰逢屋子被人从外推开,霍元擎身披了一件黑色斗篷大步走了进来,他的斗篷上、头发上、眉眼间依稀可见白色戎状之物,纪鸢顿时睡意皆无,一脸惊喜的看着霍元擎道:“公子,下雪了?” 第244章   歇了一夜过后, 霍元擎瞧着精神奕奕的, 整个人的精神劲儿全都回来了,浑身上下的威慑瞧着更甚了。   一进屋,他便立马解下了身上的斗篷,在门口抖了抖斗篷上的雪花,冲纪鸢道:“嗯,下雪了…”   说完,将斗篷搭在一旁的交椅上, 又弹了弹身上的雪渍, 走到屋子中央的火炉旁, 拿着火钳拨动了下火炉子里的炭火,将身子烤热了,这才走到屏风处,将纪鸢的衣裳都抱了来,冲她道:“可睡饱了?”   边说着,边似乎要将纪鸢从热炕的被窝里给挖出来。   其实,炕上热乎乎的,屋子里也烧了炭火,一点儿都不冷, 可是, 窝在被子里终归是舒服的,纪鸢隐隐有些不想动, 不由抬眼往外瞧了一眼, 道:“菱儿她们呢?”   “玩雪。”   霍元擎缓缓道, 见纪鸢一副不想动的模样,只无奈摇头,片刻后,想了想,道:“一会儿雪停了,是想去湖边钓鱼,还是去山上寺庙里走一遭?”   似乎是想要诱拐纪鸢起来,说完,见她脸红扑扑的,忍不住伸手过去捏了一把,纪鸢微微咂舌道:“去寺庙?是灵隐寺么?山路本就艰险,如今又落了雪,怎么上去啊?”   显然,纪鸢对于上山的兴趣要大于钓鱼的,毕竟,灵隐寺对于纪鸢而言是特别的,往年每年都会随着尹氏一道上山祈福,整个京城,除了霍家,也唯有灵隐寺是她所熟悉的了。   不过,她如今可是有孕在身之人,当年做姑娘那会儿搁在这样的天气都是不敢上山的,更何况现如今这境地,是万万不敢的。   至于…钓鱼么?   忽而想起去年此时,亦是下雪天里,据说,正是大公子欲往湖边垂钓,这才得以凑巧的将落水的她给救下,没成想,这一救,倒是成为了二人羁绊的开始,如此想来,纪鸢冷不丁对那雪中垂钓倒是隐隐有些兴趣了。   当即,便兴冲冲的冲霍元擎道:“山上大雪封山,山路难走,唯恐生了意外,公子,咱们去钓鱼罢,去钓鱼罢,钓几条肥鱼儿中午炖鱼头汤喝…”   霍元擎本想与她说,庙里的贵人要下山,天还未亮便有庙里的小沙僧在清理山上的积雪,登山虽难,但是于他而言却是不值一提的,不过见纪鸢如此兴致,又想到肚子里的孩子,便将话隐了下去,只定定的看着她,溺宠似的扬了扬唇,道:“好,今日垂钓,待积雪融了后再上山。”   纪鸢听闻双眼弯弯,这才一把咬牙将被子掀开,有动力起了。   她刚掀开被子,一件厚厚的袄儿便披在了她的身上,霍元擎直接连袄儿带人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抱到了火炉旁,给她穿起了衣裳来,一切举止动作都是那样的自然,纪鸢压根还未曾反应过来,就下意识的将手伸到了袖子里,纪鸢觉得,在霍元擎跟前,她成了个三岁的小孩。   有时候恶趣味的想想,许是霍元擎儿时并无任何玩伴,故此,想要在她身上早早童年的乐趣,不过,每每这般想来,自己都被自己这样荒唐的想法给乐得不行,其实,越相处越发觉得霍元擎此人,面上瞧着冷若冰霜,顽固不宁,其实本质却十分简单易懂,心也十分柔软,只要你耐着性子撒撒娇,用双楚楚可怜的眼睛瞅着他,无论什么事儿,定会松口成了。   早膳的膳食十分丰富,皆是乡下村子里吃的吃食,不如他们往日在府里吃的精细,但是什么馅饼,肉夹馍,羊肉泡馍之类的吃食,口味极为特别,纪鸢还是打头一回尝过,听说,乃是西北口味,庄子里的厨子是打西北方向来的,因太子幼时喜欢这一口,便特意将人从西北请来了。   霍元擎见纪鸢喜欢,便道:“太子不常来,你若喜欢的话回去时便将这厨子带回府,以后让他天天给你做。”   纪鸢忙摇头道:“这可万万使不得,这…这可是太子的厨子,咱们怎么能跟太子抢人,况且,我我也左不过是觉得新鲜罢了,尝了这几次就够多,尝多了就腻了…”   霍元擎却挑眉道:“那就尝到不想尝了,再让他回来便是了。”   不待纪鸢再说什么,就径自起身了,冲她道:“一会儿雪该停了,出去走走。”   说完,吩咐人准备用具。   纪鸢全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脚下踩着羊皮小靴,身上厚厚的袄儿都裹得鼓起来了,外头还披了一件快要齐地的长斗篷,出门前,抱夏寻了斗笠来,霍元擎跟纪鸢一人戴了一个,村子里村民们下雨外出干活或者湖边渔民们戴的那种大斗笠,待在他们两个的头上,隐隐觉得有些稀罕滑稽。   装扮完毕,出门后,只见整个世界银装素裹,放眼望去,眼之所及,全部是一片片雪白色,此时天上还在飘落零零散散的雪花,这才知道,昨夜竟然下了这么大的雪,从屋子里出来,一直出了院子,远远只见山间全白了。   霍元擎牵着纪鸢的手,两人在雪面上缓缓而行,昨夜定是下了鹅毛大雪,一夜的时间,大雪快有一指高了,脚踩在上边,吱吱作响。   二人出了小院,来到庄子前院的时候,只见菱儿跟芍药几个正在雪地里跟庄子里的小孩子打雪仗了,几人追追跑跑,小孩脸上痛得通红,却十分欢快,霍元擎跟纪鸢二人携手过去时,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娃正摔得屁股尿流,还没反应过来,忽而蹭地一下又一跃而起了,抓起地上的雪揉成团狠狠砸在另外一个小男娃身上,然后跳起来就跑,跑得时候,头还在往后看着,正好往纪鸢她们这个方向跑来了,差点儿撞了过来。   菱儿眼尖,瞅见了霍元擎跟纪鸢一行,眼瞅着那小男娃要撞上了,吓得浑身都要冒冷汗了,整个跳了起来,朝着小男娃手舞足蹈道:“三娃子,三娃子,你…你还不赶紧停下来——”   然后为时晚矣。   只见砰地一下,那个叫三娃子的小男娃又扑腾一下倒地了,撞上一块铁板,他脸都麻了。   三娃子一扭头,便瞧见一双华丽的皮革战靴出现在他脚边,视线渐渐上移,再往上移,他脖子都快要拧断了,终于瞧清楚了对方的脸,下一瞬,小脸煞白,立马爬起来往地上一跪,抖着音儿惊恐求饶道:“老爷饶命,老爷饶命,老爷饶命…”   整个小身板抖得跟个筛子似的。   此时,院子里打闹的一众小孩全都停了下来,纷纷紧张得原地跪下了下来。   菱儿亦是一脸紧张的跑了过来道:“主子您没事儿罢!   抱夏走过去往菱儿胳膊上用力的拧了一下,白了她一眼,压低了声音道:“都什么时候了,竟还如此莽撞,如今主子这情形,若是被撞到了该怎么办?尽知晓瞎折腾!”   说完,立马使了个眼色。   菱儿见大公子面色不明,立马跟着扑腾一下跪下道:“都是奴婢不长眼,在院子里瞎闹腾,差点害了主子,主子,您要罚就罚奴婢吧,这几个小孩儿不懂事,您…您就饶了他们吧?”   抱夏听了用力的瞪了菱儿一眼,认错就认错,怎么说着说着又开始求情起来了。   瞪完,偷偷去瞧纪鸢跟霍元擎的眼色。   纪鸢也看了看霍元擎,见霍元擎并未曾动怒,一个小孩子,这类小意外对于霍元擎来说,压根是不值一提的,方才远远瞧见小男孩朝着他们跑来,纪鸢完全不担心,因为,身边有霍元擎在。   想了想,便将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男娃扶了起来,看了看对方煞白的小脸,严厉道:“今儿个有菱儿姐姐给你们求情,便不罚了,但是,要注意往后可不许再像今日这样虎头虎脑的,撞了旁人也不好,知道么,好了,你们去玩你们的,叫其它小伙伴也起来罢,就在这玩也可以,但是要看着点儿,知道么?”   尽管纪鸢故作严肃,但声音细软,看得出没发怒,小男娃神色一松,只有些激动道:“多谢…多谢仙女姐姐…”说完,又小心翼翼的瞅了眼旁边的霍元擎,惊魂未定的道了声:“多…多谢老爷…”   说完,立马脚底抹油,溜了,并招呼一众小伙伴们麻利开溜,哪里还敢在此处逗留。   原本面无表情的霍元擎听到小男娃的话,不知怎地,脸一点点黑了。   仙女姐姐?   老爷?   也不知想起了什么,顿时,霍元擎眉头皱得紧紧地。   打发了小男娃,一抬眼,只见菱儿还处在那里,巴巴瞧着她,纪鸢咳了一声,严厉道:“就罚你将公子的所有渔具给送到湖边去…”话还没说完,就见菱儿眉开眼笑的说了声“好嘞,主子公子放心,奴婢一准赶到前头给你们送过去”,蹭蹭跑没影了。   纪鸢顿时有些无奈,片刻后,又忍不住乐了乐,菱儿素来喜欢小孩,院子里新进的跑腿小丫鬟也素来最喜欢黏着她,方才见她跟小孩子们闹成了一团,纪鸢心里忽而就变得十分柔软了起来,她肚子还没隆起了,就开始想象往后长大了是一副什么模样了。   收回目光的时候,却见霍元擎正拧着眉,目光奇怪的看着她,纪鸢有些不明所以,晃了晃他的手,道:“怎么了,公子当真恼了?”   霍元擎抿了抿嘴,不明所以的道了句:“还是生闺女好。”   不毛糙。   还显小。   纪鸢听得半知不解,还是过了好一阵,脑子里哗地一下跟开窍了似的反应过来了,顿时双目微微瞪圆了,一时没忍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霍元擎皱眉看了她一眼。   纪鸢牵着他的手,乐得压根停不下来。   头一回发觉,眼前这男人竟是如此的幼稚及小心眼。 第245章   湖在庄子外, 是村子里的湖, 比较大,里头鱼儿多,庄子里也有,不过比较小,鱼也多是家养的,霍元擎领着纪鸢去了庄子外头垂钓,顺道一路赏赏雪景。   外头路不好走, 雪地又未曾被清理干净,怕纪鸢冻坏了脚, 又怕路滑,摔着便不好了, 出了院子后, 霍元擎便将纪鸢背在了背上, 两人一步一步,慢悠悠的晃悠过去, 抱夏等人也极为有眼力见, 远远地跟着, 没有上前打搅。   趴在霍元擎的背上,走了没两步,霍元擎便偏头问她冷吗。   纪鸢将头摇得跟只拨浪鼓似的。   浑身暖呼呼的,昨夜睡的大炕, 今儿个早上出门又吃的多, 穿得多, 浑身被包裹得密不透风的,出门走了这么一小截路,背上都隐隐快要冒汗了。   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不多时,已经来到了湖边。   湖诺大无比,被一片白色包裹着,连水中的倒影也悉数全是白色的,湖面还尚未结冰,湖面上冒着白气,整片天地都连在了一起,景致甚是美丽壮丽。   湖边一处用木桩及稻草搭建了一座小亭,去时,菱儿早早便抄近道赶到了,将一应渔具、饲料都摆放好了,霍元擎却吩咐将用具挪到了一旁的空地上,直接在雪中垂钓起来,彼时,雪势渐渐变小,偶尔几片雪花零零散散的飘落,他们二人包裹得严严实实,头上又带着斗笠,是不打紧的,不多时,纪鸢也手捧着暖炉坐在了一侧,霍元擎见她过来,将他宽大的斗篷一拉,直接将纪鸢整个人给裹了进去,两人静静地依偎在这广阔无垠的湖边,只觉得整片天地只剩下了彼此似的。   大概是霍元擎钓鱼极为认真,又或许钓鱼本来就是陶冶情操的一件事情,他坐下后,就开始全神贯注了,所有注意力全部都放在了远处的鱼竿上,刚开始还好,可是过了一阵,见鱼儿老不上勾,纪鸢便开始有些无聊起来。   拉拉垂落到了雪地上的衣角,理理毡帽,暖炉凉了,偷摸将手贴进他的咯吱窝处取暖,末了,又用手指头在他腿上百无聊赖的写字比划,写着写着一时没注意,慢慢往里走,然后,嗖地一下,自己的手腕忽而一下被人一把捏住了,纪鸢支着小脸,便瞧见霍元擎双眼还依然一本正经的盯着湖面上的鱼竿,嘴里却低低道了一声:“别乱动。”   纪鸢一愣,下一瞬,脸唰地一下红了,这才猛地意识到自己此刻的举止有多么的不规矩。   立马想要见手收回。   手腕却被人捏得紧紧地,片刻后,霍元擎轻轻呼出了一口气,扭头看了纪鸢一眼,纪鸢小脸微微胀红,霍元擎低低咳了一声,水下鱼儿四处逃窜。   不多时,大掌缓缓松开了她的手腕,又缓缓上移,握住了她的手指,与她十指相扣。   纪鸢也微微咬了咬牙,两人心照不宣的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缓解这一尴尬局面。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纪鸢的错觉,总觉得握着她的那只大掌用力的收紧了,抓得她指骨发白,过了好一阵,这才缓缓松开。   湖边无甚遮挡之物,偶有轻风掠过,雪花被吹到了二人的发间,纪鸢见霍元擎的斗篷上,长发上沾了些雪渍,便从怀里摸出帕子替他擦拭,完了后,又见大冬日里他额头上竟然冒了微汗,纪鸢也一并细细致致的替他擦拭了,霍元擎低头的时候,正好瞧见纪鸢手回的手,目光在她手中微顿,不多时,眉间蹙起,忽而一把从纪鸢手中将那块帕子夺了过去,看着一眼,皱眉道:“怎么还将这东西攥在身上?”   只紧紧捏着,难得有几分严肃的瞅着她。   纪鸢挑了挑眉道:“公子瞧清楚了,这可是新的,不是原先那一块!”说完,将帕子打开,冲他道:“您瞧,式样虽一模一样,可是这块帕子瞧上去要新上许多…”说到这里,语气顿了顿,想了想,又继续道:“之前那块帕子旧了,原也是图个热乎,便整日攥在了身上,正想要收起来保管的,便绣了一块一模一样的,只不过以前手艺蹩脚,帕子针脚是磕磕碰碰的,如今手艺娴熟了,绣出来虽一模一样,到底不是原先那个味道了…”   纪鸢颇有几分感慨道。   霍元擎便又将帕子夺了过去,细细一瞧,果然,款式瞧着一模一样,却不是原先那一块,想到这帕子是她亲手绣的,细细看了一会儿,只将帕子攥在了手中,不多时,趁着纪鸢不注意,悄悄塞进了自己衣襟里。   纪鸢瞧着面上未显,嘴角却微微翘起。   提到了这块帕子,忽而又想起了昨儿个在笙箫院里的那一幕,纪鸢只忍不住开口问道:“昨儿个让公子将那陈氏放了,公子是不是恼了?”   霍元擎的性子向来说一不二的,她也素来知晓,她不应当着众人的面去求情的,毕竟陈氏罪有应得,她害得不仅仅是她,还有霍家未来的血脉子嗣,霍元擎虽然狠,却在情理之中。   从昨儿个回来至今,两人便再也未曾谈论过昨儿个那桩事儿。   不知对方生没生生气,毕竟,昨儿个他松口太快,纪鸢多少有些拿不准,故此一问。   霍元擎摸了摸纪鸢的脸,让她靠在他的肩上,道:“没恼。”说着,语气一停,片刻后,又忽而道:“不过仅此一回,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残忍,路皆是自己选的,没人逼谁,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谁也怨不了谁。”   纪鸢忙不迭点头,片刻后,又忍不住感慨道:“公子说的是,鸢儿记下了。”   纪鸢乖乖应着。   霍元擎嗯了一声,低头往她额头上亲了一口。   并非她大度,也并非她博爱之心泛滥,谁想要害自己的孩子,纪鸢若是晓得了,一定是会以命相搏的,不过是因着,相比那魏蘅,纪鸢一直觉着那陈氏应当是个好人罢了。   她若真想害她,必有千千万万种法子,直接将那害人的东西送来,又在帕子上留下那么多破绽,她熟悉练香,可以挑选出一百种让人轻易察觉不出的香味,却偏偏选择了世人熟悉的那一种,公子虽然未曾说明,但是那日他发现帕子上的味道时反应那般大,定也是猜测出了七八分缘故的。   事情败落后,对方一点都不惊讶,好像,早就在等着这一幕似的,也丝毫不见任何辩解,直接将一切罪责认下,从那一刻起,纪鸢越发断定,她兴许并无意害她。   再者,陈氏是太太身边的旧人,代表着太太的脸面,岳家沈家人在此,霍沈两家是数十年的世交之家,交情毕竟摆在那,尽管霍元擎行事向来我行我素,毫不留情,可是,纪鸢却不愿将他推向薄情寡义的地步,更不愿他因此跟曾经的岳家闹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不管陈氏的动机是何,毕竟斯人已逝,委实没有必要深挖。   更何况,自有孕这几月,变故一遭接着一遭,肚子里孩子还未曾出世便历经如此多的苦难,纪鸢委实不敢再折腾,就权当为了孩子的平安,为了孩子顺利降临积积福罢。   经过这么一遭,便将昨儿个那一事儿彻底揭过了。   两人并肩靠在一起,过了片刻,纪鸢忽而想起了什么,冷不丁皱眉道:“那什么,公子,您究竟会不会钓鱼啊?咱们来了都快一个时辰了,怎么连鱼儿的半个影子都没瞧见,没钓到大鱼便算了,连个小鱼小虾也没见到,鱼钩要现如今动都未曾动过,您瞧,对面那老头怕是都钓了半篓了罢?”   纪鸢耸了耸鼻子,微微打趣。   面对纪鸢的抱怨与取笑,霍元擎丝毫不觉惭愧,反而大言不惭的将所有过错全都推到了她的身上,道:“咱们一早也钓了半篓了,如果,你消停片刻的话!”   纪鸢一噎,只有些愤愤不平道,自己钓不到鱼,竟然都推到她身上了,于是纪鸢气得咬牙坚决一声不吭了,结果,不出半刻钟,湖中的鱼漂开始往下沉,鱼儿上钩了,霍元擎不慌不忙的起身收竿,然后一条足足有一个胳膊长的胖头鱼进了空空如也的鱼篓,霍元擎挑眉瞅了她一眼。   那个嚣张得意的模样。   纪鸢垂着眼,只装作视而不见,十个手指头将衣袖都拧皱了,是既盼着他能钓到,晚上便可以有鱼汤喝了,却又暗恨,瞧那小人得志的模样,可真叫人恼恨。   最终,他们这一行可谓是满载而归。   鱼也装有小半篓了。   霍元擎嘴角微微扬着,看上去兴致极好,瞧着他那副傲娇样,纪鸢横竖是瞧不惯的,想了想,只轻飘飘道:“横竖再多,也比不过对面那位老爷爷…”   霍元擎兴致好,不与她计较,反而抬眼往对面瞧了一眼,冷不丁道:“那位老先生姓刁,原是太子启蒙先生,太子当年独居东宫,险些抑郁颓废,多亏了这位刁老先生悉心教导,这才得以将被拘禁十数年的太子教导得如此心性豁达开阔,刁先生学富五车,乃当世诸葛,世外高人,亦是救世之臣,他育人重在育心,此番咱们前来,一是来庄子散散,二则是来接老先生入府的,老先生年迈,咱们接他老人家过府为他养老送终,鸿哥儿这个年纪,也该到了定性的年纪了。”   说着,又忽而往纪鸢肚子瞧了一眼,心道,老头若是身子骨硬朗,说不定还可以管束底下几个小的,倒是省下一桩事儿,可谓是一举数得。   他缓缓说完,一抬眼,却见纪鸢呆在原地。   原来,公子此番前来,是特意为鸿哥儿请先生来了。   还是太子的启蒙先生。   他如此忙碌,可忙里偷闲间,做的一切的一切竟还是为她。 第246章   霍元擎对她的好, 从来不在嘴上, 全部体现在了实际行动上。   有时,纪鸢也会有小小的抱怨,只觉得这人跟块冰块似的,什么都不说,闷得可以,冷得可以,可是, 每每见到他的这些所为时, 所有的埋怨全部消失不见了,剩下的皆是满满的小幸福。   人生在世, 多是嘴上对你好, 实际待你不过尔尔之人,却少有嘴上不动声色,实则全世界满满都是你的人。   在这以前, 纪鸢的生命里比她自己还有重要的人唯有弟弟,嬷嬷,姨母,及元昭几人, 如今,她的生命中平白又多了两个,这是老天爷对她的恩赐, 除了感激, 她别无他念了。   那一日的鱼汤亦是纪鸢喝过最鲜最美味的鱼汤。   白日钓鱼, 夜里泡着温泉,镇日吃着乡下村民亲自种植的新鲜食物,偶尔跟着霍元擎一起到庄子里,村子赏雪游玩,在郊外这几日,散漫又自在,俨然又回到了小时候外祖母在世时,去她们村子里游玩时的情景。   不过泡温泉时多是纪鸢陪着霍元擎泡着,她有孕,不敢久泡,不过是泡泡脚罢了。   霍元擎在庄子上这几日,并无外人前来打搅,除了第三日太子着人过来问候,怕庄子里的人不精细怠慢了“客人”,便再无人露面了。   太子的人过来的时候给霍元擎捎了一份书信,霍元擎看完便将书信烧了,面色略有几分沉重,纪鸢有些担忧,立马走了过去,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儿,咱们,咱们出来好几日了,不若还是先回府罢?”   霍元擎淡淡的摇了摇头,道:“无事。”似乎并不想纪鸢担心,不过想了想,又忽而抬眼看着纪鸢,道:“江南来的密报,有人状告二皇子私吞赈灾银两,然而种种迹象指向私吞赈灾款的人另有其人。”   霍元擎难得耐着性子跟纪鸢一五一十道,便是连朝堂上之事儿亦是有意无意的提及,虽然略有几分不习惯,但是近来也快渐渐适应了。   纪鸢问道:“那是何人?”   霍元擎抿嘴,少顷,只一字一句道:“二弟。”   “二公子?”纪鸢大惊。   霍元懿?他,他怎么会贪污赈灾款呢?依照纪鸢对他的印象,他不像是如此贪财及恶贯满盈之人,纪鸢只觉得难以置信。   霍元擎缓缓道:“此事干系重大,暂且被陛下压下了,日前陛下已差人前去江南,快马加鞭着人将二皇子跟二弟差遣回来,具体如何处置,尚不知晓。”   据悉原本是有人上书密告二皇子贪污赈灾款,后经裕亲王查明,供词指向了二皇子跟前的心腹霍元懿,证人已签字画押,然而就在押往京城的途中证人无故暴毙,证物亦是不翼而飞,如今裕亲王带回京城的唯有剩下一份摁了手印的供词,供词明明晃晃的指向霍家二公子,可是证人已逝,供词真假到底如何,谁又说得清?   而霍元懿如今乃是二皇子心腹,此番又是尾随太子一道前往京城办差,究竟是霍元懿贪赃枉法,还是另有其人,又或者还是压根有人故意栽赃陷害,谁又说得清,整个案件因为那一封小小的告秘折子而变得扑朔迷离起来,更何况,霍元懿亦不是寻常之辈,霍家二公子,天子近臣,岂是随随便便能够定罪之人。   如今,江南的灾情已经得到了初步的控制,此番二皇子回京,京城的局势势必会像如今这桩案子一样,牵一发而动全身,京城的局面,或许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纪鸢见情况如此严重,立马就要开始着人收拾东西动手回京,霍元擎却将她拦下了,只抬眼看了一眼窗外,此时,晨起的太阳已然徐徐升起,屋檐四处淌水,冰雪消融,天气开始放晴了,霍元擎半眯着眼盯着雪水滴落了片刻,方冲纪鸢道:“不急,待雪化了,上山去拜拜再回京也不迟。”   霍二牵连其中,整个霍家也牵连其中,明明形势十分严重了,可是,看霍元擎如此模样,不知为何,纪鸢心中的担忧反倒是跟着一点一点渐渐消散了,朝中大事纪鸢不懂,她只知,霍元擎此人运筹帷幄,他可以护得住她,便可护得住霍元懿,亦可护得住整个霍家。   如此,纪鸢便松懈了心神,笑道:“那正好,正好可以将这些镯子送去开光祈福。”   纪鸢兴冲冲的走到一旁的梳妆台前,原来之前睡到这会儿才刚起,起来梳妆打扮后,正坐在梳妆台前摆弄着一对银手镯。   梳妆台上摆放着一对精致的银手镯,这对手镯原是一早庄子里的马婆子给亲自送过来的,因纪鸢闲来无事在庄子里晃荡时听庄子里的马婆子说起她家孙媳妇儿刚生了一个胖小子,前些日子托村子里年过七旬的老银匠打了这对镯子,花了五两银子,尽管马婆子说这话时略有几分肉疼,但是脸上的喜悦与炫耀之情却是展露无疑。   一圈人全都围了过去,纷纷夸赞镯子的手艺精湛。   纪鸢有些好奇,便也凑了过去,定睛一瞧,果然,只见那镯子较与寻常银镯子多了几分精致与新鲜,材质瞧着极为普通,式样也与一般无二,刻着凤凰吉祥的花样,每个镯子上还挂着个精致小巧的小铃铛,可是,明明普通的银镯子,瞧在纪鸢眼中,却觉得格外的喜欢,是那种乡下小孩小时候才戴的那种,不如如今府上的首饰那般华丽,却给人别样的熟悉亲近感,纪鸢小时候也戴过这样式样的,外祖母托人给她打的,她一直戴到了六岁。   “什么镯子?”霍元擎微微有些诧异道。   “喏,这个,公子您瞧,可爱吗。”纪鸢随手拿了一只递到了霍元擎跟前晃了晃,镯子小小的,还挂着小铃铛,十分憨趣可爱。   霍元擎瞧了,眉头却渐渐蹙起,倒是没说什么,只低低地唔了一声,不发表任何意见,显然对于这类小东西,他无甚可说的。   纪鸢白了他一眼,只道这人好生无趣,不过依然兴匆匆的拿着镯子在霍元擎眼前放肆摆弄,末了,又拿起小银镯子套在了霍元擎手上把玩,结果,霍元擎手指粗大,仅仅只套进去了两个手指头,三个手指头得费力才能塞进去,纪鸢有些懵,严重怀疑镯子是不是太小了。   霍元擎摸了摸鼻子,顿时觉得万般无奈,不过却依旧溺宠的看着纪鸢,任凭她幼稚摆弄,两人玩了一阵,准备出去用膳,纪鸢收拾东西时,霍元擎无意往梳妆台上一瞟,顿时神色微变,只见梳妆台上的一块帕子里还包裹着一只小银镯子,镯子有些旧了,却依稀有些眼熟,又见镯子的内圈里刻了一个字,字迹有些模糊不清了,却依稀可以辨认出,乃是一个凰字。   “这个镯子哪来的?”   霍元擎长臂一伸,将镯子拿了过来,细细打量了片刻,方一本正经的问道。 第247章   难得见霍元擎对这类首饰有兴趣, 纪鸢不由有些诧异,不过, 看到他手中拿着的那只银镯子,顿时有些微微自豪道:“公子真有眼光, 这可是我的宝贝, 这是嬷嬷给我添的嫁妆, 别瞧着镯子普通, 却是个老饰物了…”   纪鸢正要指着镯子在霍元擎跟前好生炫耀一番的,哪知刚说完就见霍元擎神色有些不对,纪鸢话语一顿,一脸不解道:“怎么了, 这个镯子…可是有何不妥么?”   霍元擎盯着镯子久久无言,过了好半晌, 举起手镯,直直的看着纪鸢的眼睛, 一字一句道:“若我没瞧错的话, 这个镯子应该是太子儿时贴身之物, 太子幼时身子羸弱不堪,皇后娘娘特意托人在宫外打的,交给钦天监驱邪祈福过的, 一共有两个, 镯子内分别刻了凰字及擎字, 两个镯子一个在太子身上, 一个在我那里, 我的那个戴着五岁时就被祖母收起来了,至于太子那个…”   霍元擎皱眉,目光又回到了镯子上。   纪鸢一愣,镯子里的刻字纪鸢是知晓的,虽然有些模糊不堪了,连猜带蒙的多少也知道那是个什么字,她还以为是嬷嬷年轻时过往,从未过问过,如今,听到霍元擎一言,整个人呆愣在原地:“太…太子?太子的手镯怎么会在嬷嬷手里?”   霍元擎原本有什么疑问想要询问,可是,看到纪鸢这幅模样便知她自个亦是一问三不知,顿时顿悟,片刻后,向纪鸢问起嬷嬷的一些近况,毕竟,事关太子,此事马虎不得。   纪鸢对于嬷嬷的过往一概不知,她只知嬷嬷是在她尚未曾出生时便在府里了,彼时,娘亲才刚怀上她,还什么都不懂,需要人照看,爹爹便托了人牙子想要买两个小丫头回去伺候,结果,去时恰好在人牙市场碰见了孤苦无依的嬷嬷。   嬷嬷端坐一隅,浑身上下干干净净的,瞧着不像是受人买卖的穷苦之人,后来一问,这才得知,嬷嬷是来自己卖自己的,签的必须是活契,她想什么时候走就能什么时候走的那种自由身,因为她的要求还挺高的,有人牙子前来打探也不作理会,瞧着漫不经心的,跟选媳妇似的作势要选个有缘人,于是,一连着大半月过去了,还没将自己卖出去。   彼时纪氏夫妇去时,更好撞见市场里有个偷奸耍滑的混混在刁难她,污蔑说是偷了他的东西,纪氏夫妇正好将一切瞧在了眼里,过去替嬷嬷作证解了围,嬷嬷致谢后瞧出小尹氏已有了身孕,顺道提点了两句,纪氏夫妇瞧出嬷嬷是个内行,得知她是被侄儿赶了出来,无处可去,便顺势将嬷嬷领到了府里,没成想这一去便是近十年,再也未曾踏出过纪家。   小时候在纪鸢眼中,一直是十分惧怕嬷嬷的,她寡言又严厉,纪鸢小时候调皮,谁也不怕,但一旦到了嬷嬷跟前就如同老鼠见了猫儿似的,瞬间老实了,后来,纪氏夫妇相继离世,嬷嬷只手撑起了纪鸢姐弟二人的天,从此,三人背井离乡,离开山东,奔赴京城投亲,这一走便又是六七年。   小时候纪鸢不懂,未曾对嬷嬷的身世产生过疑虑,后来年纪渐长,便也深知,嬷嬷定不是乡下寻常的老妪,她会读书识字,她有一双巧手,绣工精湛了得,她从容淡定,慧眼如炬,无论遇到了什么事都不慌不忙,好像从未将任何事放在眼里,在跟了霍元擎以前,嬷嬷一直是纪鸢的主心骨,只要有嬷嬷在,她便什么都不怕了。   嬷嬷身上有股特质,那股特质是气场,是底气,那是自身强大之人身上才会特有的,嬷嬷从未曾刻意展露,那是与生俱来的东西,是以,随着渐渐长大,纪鸢慢慢的便也发觉了嬷嬷的不同之处,心里也曾暗自猜想过,不过,彼时,嬷嬷对于她而言早早便是亲人了,甭管嬷嬷从前是什么身份,有过什么样的经历,对于纪鸢而言,皆是无关紧要的,重要的是,她是她的嬷嬷,这就够了,至此,便再也未曾在意过了。   没成想今日霍元擎一言,令纪鸢知道,嬷嬷的身份远没有自己所想的那么简单。   纪鸢不知那个镯子怎会出现在嬷嬷手中,不知在太子身上,嬷嬷究竟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可是,纪鸢相信霍元擎,也相信嬷嬷,这个镯子是嬷嬷给她的嫁妆,想来在嬷嬷眼中定是十分珍视或是十分重要之物,如今想来,或许嬷嬷将它交到她手中,怕是不仅仅只是嫁妆这般简单。   如此想来,纪鸢沉吟良久,只将嬷嬷的情况一五一十的告之与他,说完后,纪鸢长长吁了一口气,只愣愣道:“公子,你猜嬷嬷,究竟是何许人也?”   霍元擎将手镯递给了纪鸢,想了想,道:“太子幼时身子羸弱不堪,极少外出,这个镯子基本无流出到宫外的可能…”   纪鸢双目微闪,眼下之意便是,嬷嬷曾经是宫里的人?   看了纪鸢一眼,霍元擎便又继续道:“当年宫里曾经大乱过一阵,那时皇后去得蹊跷,太子被拘禁东宫,险些被废,整个皇宫人心惶恐,人人自危,皇后过世,太子被禁后,后宫开始由杜贵妃掌管,杜贵妃手掌六宫,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整个宫里的人大换了血,如今一晃十数年,宫里曾经的旧人早已经寥寥无几,里头的许多隐情便是至今都无法查清,如今这镯子忽而出现,怕是与宫里的旧事有关——”   而多年前的旧事,正是霍元擎近年来暗中查而未得之事。   徐嬷嬷此时出现,或许,正可为他,为太子解了当年之惑,若她是宫中之人,到了那个年岁依然能够功成身退顺利出宫的人,整个宫里更是稀松罕见,奈何他当时年纪尚小,不过五六岁,对于当时宫里头的事情印象并不深刻,并不记得宫里有这么一号人,不过,当年宫里倒是出了一位传奇人物,便是至今还令人津津乐道。   想到那人的年龄,又想到府中那位老人家,霍元擎神色微顿,想到这里,一抬眼,只见纪鸢一脸担忧,霍元擎默了片刻,便拉着纪鸢的手缓缓安抚了一阵,方道:“看来,得抽时间去好生探望老人家一番才能知晓其中的缘故了。”   说完,霍元擎微微眯起了眼,如今,加上如今朝堂形势这般紧张,此事若是干系到太子,无论好的还是坏的,都轻易马虎不得,只是不知多年前的那些旧事再次被掀开,会闹出怎样的风雨。   却说霍元擎与纪鸢一共在庄子里待了七八日,最后一日二人携手去了一趟灵隐寺,纪鸢许了两个愿望,一是保佑肚里的孩子平安诞生,二是保佑嬷嬷…身子康健平安。   回到霍家之时,霍家瞧着并无任何异样,安安静静的,似乎还尚且未曾知晓二公子霍元懿在江南惹下的那一桩祸事,回府后,纪鸢原是想要第一时间领着霍元擎赶去竹奚小筑询问镯子的缘故的,却未曾料到回去之时,正好赶上了沈家一行离开霍家,说是京城荒废的宅子已经寻人修葺好了,沈家在霍家住了一月有余,眼看到了年关,得回府操持新年事宜。   两路人马一进一出,正好在霍家大门处撞了个正着,于是,一行人将霍家大门给堵得严严实实的。   纪鸢下马车时,只见二太太王氏领着三太太等人亲自送行,老夫人指了跟前最得力的嬷嬷前来送行,除此以外,门口还出现了一位令人意外的身影,那人便是老二房的谢氏,老二房的长媳,也就是那霍元璋璋哥儿的生母,远远地只瞧见那谢氏拉着沈如嫣的手正笑眯眯的夸着,末了,直接从手腕上取了个镯子套在了沈如嫣手上。   王氏见了,只意味不明的从一旁的沈夫人打趣道:“瞅瞅,这还未过门了,就恨不得将咱们嫣儿往家里拽,至于急在这一时么?”   谢氏笑眯眯道:“可不正是,今年是来不急了,若是来得急的话我还不得赶紧火急火燎的将好事给办了,这么好的闺女,若不赶紧的,回头让旁人惦记去了可咋整!”   说完,只用力的拍了怕沈如嫣的手,又一连着将人好是夸赞了一番。   沈如嫣当场被着长辈们如此打趣,早已经羞涩的红了脸,脸红扑扑的,满是少女的娇羞。   一旁沈夫人见了,叹了一口气,不多时,脸上渐渐也有了笑,总的来说,算是完成了一桩喜事儿。   而纪鸢跟霍元擎远远地见了,两人对视了一眼,不多时,霍元擎微微挑眉,扶着纪鸢下马车,下了马车后,留在府中守院的湘云立马凑了来,凑到纪鸢耳边细细说道了一阵,纪鸢听了后大惊,原来,在纪鸢离府的这几日,霍沈两家联了姻,而此霍家非彼霍家,正是那霍老二房,所嫁之人也非原先的霍家大公子霍元擎,竟然变成了霍老二房的嫡长子霍元璋。   据悉,此门亲事乃是老夫人亲自保的媒,沈家老太太做主应下了的,沈家乃是爵位之家,虽然近些年来败落了,霍家二房虽然家世不显,可是傍着显国公府的名头,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便是放眼整个京城,亦是可以横着走着,况且,那霍元璋在京城颇有些才名,两家道一声门当户对倒也不为过。   上至长辈,下至媳妇儿小辈,似乎都没有反对的理由,除了沈夫人略有几分遗憾外,可看女儿娇羞不已,心知其是中意的,惆怅郁结了两日,到底应下了,故此,事情前所未有的顺利,不过几日便彻彻底底定下了。   纪鸢听了颇有些感慨,命运缘分便是如此,总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没有缘分的事,纵使筹谋多年终究无果,可是一旦缘分到了,即是一拍即合便能立马一锤定音了。 第248章   霍元擎领着纪鸢上前给各位长辈见礼, 王氏素来对纪鸢不喜,不过如今纪鸢归了大房, 又深受霍元擎宠爱,再加之长女嫆儿隔三差五的在跟前唠叨, 虽对她歇了心思, 到底还是不大喜欢了, 是以,见她来了, 脸上的笑意渐渐消散了几分,只盯着她淡淡的看着, 倒也不在出言为难了。   沈夫人自然不会将她放在眼里, 唯有三太太上前招呼着,问纪鸢这些日子在外头好不好玩,让她得了闲便去三房坐坐, 还说鸿哥儿昨儿个还在念叨着阿姐什么时候能回,三房与纪氏姐弟本就走得近, 众人倒也见怪不怪。   霍元擎虽然冷漠寡言, 但是该有的礼数还是知晓的, 得知沈家要离开, 当即指了一对亲兵护送, 并对沈夫人道:“岳父托小婿给眠哥儿寻的祁先生回信了,他同意收下眠哥儿为关门弟子, 不过, 他有个要求, 眠哥儿得完成他设下的考验方能通过。”   原来,沈家此番来京,是为了沈眠的前程而来的,山东有位名士博学多才,曾乃霍老国公爷门下军师,是为神机妙算、仙风道古之人,乃沈侯一生最为钦佩之人,霍老国公爷过世后,先生便解甲归田,远离京城,四处游历,如今传闻前些日子先生回京小住,沈侯便立马快马加鞭差人去寻去请,可是人虽寻到了,派去的亲信却连半个人影皆未曾见着,沈侯无法,只得接着霍家的关系托人帮忙牵线搭桥。   如今,祁老先生同意了。   沈夫人听了顿为大喜,不过欣喜不过片刻,想到那个考验,又暗自惆怅起来,儿子沈眠性格有些腼腆内秀,她不禁有些担忧,是以,开始拉着霍元擎细细询问打探了起来。   二人说话之时,只见沈如嫣抬眼看了纪鸢一眼,忽而缓缓朝她走了过去,冲纪鸢福了福身子,道:“不知可否请…姨娘借一步说话。”   沈霍两家联姻,纵使对象不是霍元擎,终究还是嫁给了霍家,往后便也是霍家人了,逢年过节是要供奉同一位祖宗的,霍家老二房如今多依附国公府生存,往后沈如嫣嫁给了霍元璋,势必是不能跟国公府闹翻,势必是要与国公府打好关系的,更何况,霍元擎本就是他的姐夫,而据沈如嫣所知,那个霍元璋毕生最为尊敬之人便是她姐夫,沈如嫣跟纪鸢并无恩怨,非但无甚恩怨,相反,沈如嫣还是应该感激她的。   纪鸢随着沈如嫣走到了一旁,一抬眼,只见沈如嫣复又朝着她失了一礼,纪鸢有些意外,随意往身后瞥了一眼,只见候在大门处的人有人往这边瞧了过来,连忙将人扶了起来了,嘴上缓缓道着:“这是作甚,使不得,使不得…”   沈如嫣只淡淡的笑了笑,冲纪鸢道:“这一礼,是嫣儿替霁月姐姐还的,多谢那日你开口跟跟姐夫求情,不然…”   说到这里,沈如嫣垂了垂眼,片刻后,又缓缓道:“那日的事发生得太过突然,我稀里糊涂的,也是事后才慢慢弄清楚事情原委,那件事确实是霁月姐姐做错了,便是受罚也是理所应当,不过,要罚也理应发我才是,毕竟,若非为了我,霁月姐姐也不会如此行事…”   说完,沈如嫣复又朝着纪鸢施了一礼,这一礼,是自己该行的。   纪鸢听了却有些狐疑。   是为了她?   沈如嫣?   难道不是为了太太沈氏么?   正疑惑间,忽而脑子蹭地一下,灵光一闪,顺便清明了过来。   她一直以为陈氏如此行事,定是为了故去的沈氏,因为,纪鸢曾在陈氏眼中看到了对她一闪而过的恨意。   其实,也能理解,陈氏对太太沈氏鞠躬尽瘁、忠心耿耿,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因为沈氏可怜,她多年患病,自嫁入霍家起便一直不得霍元擎的宠爱,纵使占了太太的名头,却似乎名不副实,如今纪鸢一来,还不到一年的光景,便受尽宠爱,如此便也罢了,这才多长时间,竟然怀上了公子的子嗣,瞧着那架势,假以时日分明有将太太取而代之的时候,因此,陈氏怨恨她夺了沈氏位置,亦是情有可原的。   纪鸢也一直是这般想的,却未料,竟然是自己想岔了。   竟然是为了沈如嫣?   那缘何…   冥思苦想间,又忽而缓过神来了,这才发觉确实是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如若陈氏的谋划得逞,它日她诞下了个痴傻儿,势必整个人都会崩溃不止,便是为了沈如嫣嫁入霍家铺路了,倘若未曾得逞,按照陈氏对公子的了解,沈如嫣跟大房的亲事恐怕是成不了,或许,陈氏最终的目的,便是想要彻底搅黄了这桩亲事,她曾亲眼目睹过沈氏的不幸,不想沈氏最疼爱的妹妹沈如嫣重蹈沈氏当年的覆辙。   如今,陈氏的目的得到了,沈如嫣与霍元璋定了亲,总好过他日嫁到大房,半生孤苦罢。   这一刻,纪鸢才算真正领悟到,原来,真正效忠一个人,不是为了对方报仇雪耻,哪怕鱼死网破,遁入万劫不复之地,而是为了对方,真真正正的护住她身边每一个珍视之人。   这一刻,尽管纪鸢曾是受害者,也阻挡不了纪鸢对陈氏的敬意,至少,她是有情有义之人。   这般想着,纪鸢抬眼四处瞧了瞧,瞅了好半晌,却压根未曾在人群中瞧见陈氏的半个身影,纪鸢便冲沈如嫣道:“她人呢?”   公子已许诺放陈氏出府,往后,她便是自由身了。   沈如嫣听了脸上一黯,只缓缓道:“霁月姐姐不愿走,她想要留在姐姐身边。”说着,又忽而抬眼往霍家宅子大房的方位看了一阵,良久,只低声道:“霁月姐姐已经自请为婢,往后余生为姐姐带发修行,为她守护祈福。”   纪鸢只觉得唏嘘不已。   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吧。   事后,纪鸢与霍元擎提起,霍元擎面色依旧淡淡的,只挑眉道了一句:“路是自己选的,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不必觉得可惜。”   也是,甲之蜜糖乙之砒,霜,谁能说谁的选择就是错的呢?   却说沈家一行离去,带走了一场有缘无分的亲事,也带去了一份阴差阳错的姻缘,沈家风波,至此彻底平息。   如今,悬在纪鸢心里的,便只剩下一桩嬷嬷一事。   翌日一大早,纪鸢携手霍元擎去了趟竹奚小筑,前一日,纪鸢让菱儿给竹奚小筑送去了此番特意从庄子里带回的乡下特产,又特意给鸿哥儿传了话,让他今日告假一日,好为刁先生的居所整点行囊,顺道,想要到嬷嬷那里弄清楚镯子的缘故。   结果去时,一大早只见鸿哥儿将刁先生的所有行囊全部都安置在了竹奚小筑,因已经忙活了一大早,耽误了早膳时辰,纪鸢与霍元擎二人携手赶去时,嬷嬷、鸿哥儿、刁先生三人正在一张桌子上用早膳了。   纪鸢大惊,原本霍元擎将刁先生的住所安置在了前院,那里是贵宾待遇,往日里太子前来做客,亦或是霍家远亲来访才安置在前院厢房,为了刁先生,霍元擎还特意开辟出了一处清净雅院,却未料不知何时,老先生竟然来了这处小破院,原本还以为像刁先生那等清高古怪之人,定是不会那般轻易接受鸿哥儿的,却未曾料到,不过一夜时间,鸿哥儿竟然与刁先生混到了一张桌子上用膳。   当真令人难以置信。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事,纪鸢进门那一刻,眼瞅着人刁老先生正一脸殷勤的举起了筷子,正在亲自给嬷嬷…添菜,然后嬷嬷一个眼神扫过去,刁老先生立马悻悻的收了回来。   两个脸皮发皱,头发雪白的老人家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当众…如此亲密,瞧着那神色举止,不像是头一回见到,反而自在松快,对对方十足了解,就像是认识了多年的老朋友似的。   纪鸢与霍元擎二人面面相觑。 第249章   原本一脸殷勤的刁老先生, 一瞧见霍元擎跟纪鸢二人来了,顿时咳了一声, 立马正襟危坐起来了,瞬间恢复成往日为人师表的模样。   尽管, 这举止落在纪鸢眼中颇有些装模作样的成分。   嬷嬷倒是一脸淡然, 见了霍元擎跟纪鸢到访, 丁点不觉得意外,只缓缓起身, 作势要给霍元擎行礼,刁老先生见了双眼一瞪, 好在霍元擎在二老跟前还算识趣, 立马上前制止了。   刁老先生这才眉头微松。   这时,鸿哥儿偷摸凑到纪鸢跟前,冲纪鸢小声八卦了一句:“阿姐, 先生说她原先是嬷嬷的老相好…”   纪鸢瞪了鸿哥儿一眼,鸿哥儿难得摸了摸鼻子, 老实不吭声了。   不多时, 纪鸢目光来回在嬷嬷与先生身上移动, 这刁先生乃是太子的启蒙老师, 常年在东宫授课, 听闻早年更是先帝近臣,他若是与嬷嬷交好, 那嬷嬷…怕是印证了她之前的猜想罢。   此时, 对面霍元擎上前, 非但制止了嬷嬷的行礼,反倒是朝着嬷嬷施了一礼,不多时,伸手将镯子递到了嬷嬷跟前,问道:“晚辈有一事,可否向老人家请教?”   霍元擎向来是个单刀直入的性子,见了嬷嬷毫不犹豫,直接开门见山道。   嬷嬷抬眼看着霍元擎手中的镯子,定定的看了许久,不多时,又忽而抬眼直直的看向霍元擎,又抬眼瞅了身后的纪鸢一眼,面对着这一幕,似乎丝毫不觉意外,好像早已经恭候多时了似的。   丝毫未曾顾忌在场的任何人,也压根无需霍元擎发问,便直接向霍元擎,向众人淡淡开口道:“这个镯子是宗耀六年老婆子我出宫时皇后娘娘托人带出宫的,当时皇后娘娘跟前的侍女带了一句话,说这个镯子干系到大俞将来的命脉,托我带出宫保管,我虽早已不再过问后宫宫闱之事,却也顺手带了出来,至于里头到底藏了什么秘密,我并不知情,不过——”   嬷嬷说着,杵着拐杖转身回到座位前,嬷嬷有腿疾,站不了多久,纪鸢见状,立马上前扶了一把,扶着嬷嬷就座,嬷嬷握着纪鸢的手,往她手上拍了怕,做安抚状,这才重新将目光投放到了镯子上,道:“镯子里头是半空的,可以打开。”   霍元擎听了一愣,不多时只拿着镯子左右细看,看了半晌,依旧未曾发觉里头的门道,纪鸢见了立马上前,将镯子接了过来,拿着左右端详,这才注意到镯子上头的纹路间暗藏玄机,原来镯子的正中央一直有根缝隙,直接将镯子分成了两半,不过是被上头出奇制胜的花纹图案给遮掩住了,轻易让人瞧不出来。   纪鸢依照缝隙,直接将镯子打开,掰成两瓣,只见里头藏了一根细长纸条。   纪鸢跟霍元擎对视了一眼。   鸿哥儿一脸好奇的凑了过来。   嬷嬷跟老先生亦是抬眼瞅了过来,嬷嬷神色淡然,老先生则伸手捋了捋下巴处的长须,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霍元擎打开纸条,上头不过寥寥数字,可那几字的内容,却令往日里面无表情的霍元擎脸色大变。   纪鸢见了,将纸条接了过来,细细瞅了一眼,整个人正是呆愣掉。   与其说,嬷嬷不单单交给了霍元擎皇后被害、太子被废黜的背后原因,还不如说嬷嬷交给了霍元擎一个天大的秘密。   那个秘密关乎国体,关于整个大俞的根基命脉。   更是连霍元擎都给震到了。   原来,二皇子竟不是陛下血脉。   原来,皇后娘娘暴毙,太子身子羸弱不堪皆为奸人所害,受害的原因一则是皇后的位置碍了别人的事儿,二则是皇后娘娘无意间撞破了这一惊天大秘。   彼时陛下登基不久,根基尚且不稳,整个朝堂的半壁江山由杜家牢牢把控住了,此杜家非彼杜家,当年的杜家杜鳌乃是大俞三代元勋,其半生军功赫赫,以战功封爵,乃先帝近臣,深受先帝信赖,先帝去后,杜鳌露出狼子野心,一改往日纯良,扶持毫不起眼的陛下登基,当年,可谓是半壁江山皆落入了杜家手中。   然尽管如此,新帝丝毫无法,只得咬牙忍受,直到终于忍到了杜鳌暴毙那一日,往后十余年这才渐渐收复了掌权。   彼时,杜鳌膝下无女,唯有独子杜励一人,便挑选了族里一旁支的侄女儿也就是当今的杜贵妃入宫,为了讨好杜鳌,杜氏当年一入宫便直接封了贵妃,皇上对其十分宠爱,杜贵妃在宫里的气势隐隐快要超过了陛下发妻也就是当年的皇后娘娘。   杜贵妃一时间宠冠六宫,次年,贵妃又喜诞下二皇子,杜家慢慢起复,由一支旁枝开始渐渐壮大。   一直到了宗耀六年,杜贵妃乱、伦堂兄杜励诞下二皇子一事被皇后察觉,杜贵妃便联合杜家里应外合开始暗自谋害皇后,皇后娘娘无力抗衡,也深知陛下无力周旋,一时陷入了绝望之境,恰逢此时徐嬷嬷向太后请命出宫,徐嬷嬷是杜鳌旧友,宫中无人敢轻易刁难,皇后便将这一惊天大秘交给徐嬷嬷带出了宫去,至此,皇后病逝,太子克母被幽静东宫,整个后宫开始重新洗牌,开始由杜贵妃一手遮天。   杜鳌暴毙后,陛下将杜家爵位废黜,杜鳌虽素有狼子野心,到底臣服先帝,不敢有谋反之心,又乃三朝功勋,为了昭显仁政,陛下网开一面,将杜家一门逐出京城,发配边疆,到底保全了一族性命。   而杜贵妃聪慧过人,见杜家不保,更是大义凛然与杜家划开界限,甚至大义灭亲亲自参了杜家一本,至此,侯府杜家败落,其下旁支杜家开始渐渐壮大。   如今,十数年过去了,杜贵妃依然长盛不衰,而二皇子随着年纪渐长,在将来的大位上的呼声亦是居高不下,陛下一方面宠爱二皇子,一方面又将太子从东宫解禁放出,似乎对二者皆有意属,上位者的心思,只叫人轻易捉摸不透。   不过,二皇子身后有杜家扶持,宫里有贵妃娘娘作证,二皇子素来以仁心得天下,其下党羽众多,太子孤寡一人,身后除了其旧年伴读兼表兄霍元擎,似乎再无一人,丝毫不可与二皇子较长短。   如今,陛下年龄渐长,身子也大不如前,朝堂的局势日渐诡异,不过,在满朝文武的眼中,太子终究敌不过二皇子,太子唯一的优势便是占了个储君的名头,即便他日登基,不过亦是一个傀儡罢了。   而如今,二皇子竟然不是陛下血脉,不是皇室血脉,竟然是贵妃娘娘当年与堂兄乱、伦产下的孽障,这样一桩惊天大案若是公之于众的话,整个天下怕是要大乱了,关键是,皇家颜面何存,然而,纵使是以天下大乱、以皇家脸面为代价,也绝对不可能让一个叛贼之子登上皇室大位啊!   江山如何能改姓,如何能易主呢?   ***   自那日过后,霍元擎直接进了东宫,镇日早出晚归,忙到有时一连着好些日子纪鸢都未曾瞧见过他的人影,每每他回了,她已经歇下了,而她还未曾醒来,他早就入宫了。   彼时,已然接近年关,挨家挨户热热闹闹的,办寿的办寿,办宴的办宴,宣武大街上住的皆是些官宦大家,整条街上热热闹闹的,宴会办个不停,几乎所有人都沉浸在即将到来的新春的喜悦当中,全然不知,笼罩在上空的那层阴影。   毫无疑问,霍元擎是太子的人,纵使实力悬殊,霍元擎也势必是要护着太子的,如今,得知了这么一桩惊天大案,霍元擎又或者整个霍家又如何能坐视不管,横空出了这样一桩秘案,至少,对于太子而已,算是天赐良机罢。   只是,到底该如何应对谋划,方能够确保将损失降到最低,又能够将对方一网打尽,委实是个难题,自古有关夺嫡一事,从来就不是一桩易事。   如今,前头贵妃勾结外男淫、乱诞下皇子,混淆皇室血脉一案,后有二公子霍元懿贪污受贿一案,只觉得桩桩件件稍有不慎,便要殃及整个霍家,关键是,整个霍家面上瞧着仍然一片祥和安宁,除了纪鸢,满腹心思,无一人察觉到其中的凶险与诡异。   事后纵使多年,每每纪鸢回想此事,依然觉得胆战心惊。   就好像狂风暴雨即将来临,而纪鸢作为知情人,有着对未知事件走向的恐惧及祈盼。   纪鸢本以为此事凶险,绝非一朝一夕能够解决,可是,瞧着霍元擎越来越忙碌的身影,纪鸢又隐隐觉得快刀斩乱麻,出其不意才是霍元擎的行事之道,那一整个月里,霍家皆安安静静,瞧着与往日无异,而消失了将近一月的霍元擎在某日一早难得露了面,甚至难得抽空陪纪鸢一道用了早膳。   那日正好是腊月十八,相传是纪念太上老君之日,乃是个上好的吉日,相传,在这一日行事必能一蹴而就,马到成功,那日也正好是二皇子与霍元懿回京之日。 第250章   却说霍元擎面上瞧着一派淡然, 与往日并无异处,相反, 反倒是比往日还要松懈几分, 一早便醒了,纪鸢醒来时,只见他搂着她躺在他的臂弯里, 一只手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只一动不动的盯着她瞧着, 纪鸢方一睁眼,他便朝她凑了过来, 细细密密的胡渣扎在她的脸上, 脖子上,没有亲吻, 没有任何过火举动, 就是用脸蹭着她的脸,难得亲密与流连。   直到纪鸢难得有些受宠若惊,只伸手勾着霍元擎的脖子不撒手时, 霍元擎怕压着她的肚子,这才立马松开了, 两人在床榻上腻歪了一阵,也没怎么说话,就静静躺在一起, 纪鸢用手指头摸摸他的胸, 捏捏他的衣角, 戳戳他脸上的胡渣,然后对方去抓她胡乱乱动的手,一个躲,一个逃,便是一句话不说,也可以缠绵许久。   起来后,还破天荒的陪着纪鸢用了早膳。   纪鸢还以为他这日沐休,却未料,用完膳食后,他便将他的铠甲拿了出来,让纪鸢亲手给她穿上。   临走前,忽而拉着她的手问道:“如果今日有人闯入府中行祸,怕不怕?”   纪鸢一愣,过了片刻,只摇了摇头,道:“不怕,霍家乃权爵之家,若无圣上旨意,哪个敢闯入,况且,鸢儿身后有暗卫守护,便是当真有哪个瞎了眼的歹人闯入,大不了让他有进无出,有来无回。”   纪鸢说着,还恶狠狠地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霍元擎见了,只摇了摇头,无奈了笑了,笑过后,忽而单膝跪在纪鸢的身下,只伸手抱着纪鸢的腰,将脸贴到纪鸢腹部静静地听着,彼时,纪鸢的肚子早已微微隆起了,便是穿了厚厚的袄儿,也轻易能够瞧出显了怀的身子。   霍元擎静静地贴着,不多时往纪鸢肚子上亲了一口,起身,伸手捧着纪鸢的脸,看着她的眼睛道:“若是男孩儿,取名霍方麒,女孩儿取名霍方华。”   说完,凑过去往纪鸢眉心亲了一口,随即,大步踏出了屋子。   纪鸢听了,不知如何心里没由来的一慌,立马提着裙摆追了上去,追到门口,眼瞅着那道威风凛凛的背影已经到了院子口,纪鸢远远地只朝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霍元擎,我等你回来。”   听到她直呼他的名讳,霍元擎脚步一顿,只扭头定定的看着她,冲她郑重点头。   彼时,在所有人的眼中,纪鸢的激动与惶恐或许来得有些莫名其妙,可唯有霍元擎与纪鸢二人深知,那其中的含义。   宗耀二十五年腊月十八,这日是可以记入大俞史册的一日。   那日京城瞧着与往日并无任何异处,整个皇宫也无任何异样,那日二皇子回宫述职,禀告江南灾情一事,因中途闹出贪墨赃款一案,朝堂之上为了秉公处理,陛下特意宣了裕亲王入殿协助审理此案,说来也巧,那日乃是腊月十八,正好是太后寿辰,年近八旬的前内阁大学士陈阁老拖着一副残败的身子来给太后拜寿,说趁着今年身子还能动,拖着过来了,怕是再拖,怕就没机会了。   陈阁老一来,得了这个动静,顿时将京城里头的一些个老家伙们都给惊动了,前太子太傅,当今陛下的恩师傅老太师,前吏部、礼部等几位尚且健在的尚书大人们纷纷凑热闹似的赶来了,几个老家伙凑在太后跟前,委实快要奔千岁了,各个都是成了精的人。   几人给太后拜寿时,太后宫殿里热热闹闹的,瞧得出这日太后兴致极佳,正在说笑时,忽而听得外头一阵喧哗,宫殿里陡然一静,太后眉毛一挑,差人出去询问,不多时,太后跟前的高总管匆匆过来回话,只一脸震惊道:“禀太后,今日…今日宣武门外有人…有人告御状子!”   一言毕,众人皆惊。   要知道,已有多年,宣武门外的御鼓未曾被敲响过了。   太后闻言,立马由人搀扶了起来,太后一起,众人也跟着纷纷起身,陈阁老摸了摸下巴处的白须道:“从大俞开朝至今数百年,告御状者之人也不过才十余人而已,便是老朽历经三朝,也不过才亲眼撞见过一回,那滚钉板之刑,可不是人人都受得了的!”   原来,但凡告御状者,为了防止诬告,所告之人需以血肉之躯从一块钉满尖锐铁钉的木板上滚过去,铁钉刺入肌肤,必然是血肉模糊,痛苦不堪,若无天大的冤屈要申诉,寻常人,谁又忍受得住这等痛苦(摘自百度)?   未曾想,临了临了,竟然还撞上了一回。   这该是遭受了何等冤屈?   众人本以为定是那等穷苦之人,岂料一问,答之竟是那皇后娘娘的娘家,当朝皇后娘娘母族穆家穆大人,穆家本族并不显赫,是以穆家长女也就是当年的皇后娘娘才能得以配给了当年默默无闻还是六皇子的当今陛下,后皇后在位时,穆家曾起复过一段时间,只后来皇后故去,穆家双亲不久纷纷跟着病逝,唯有剩下一个身子羸弱的弟弟,也就是如今从四品的翰林院侍读学士穆大人,因穆大人迂腐文弱,并不得圣宠,又加之当年太子被拘禁,皇上有意将其冷落,故此,如此多年并未曾听到任何动静。   怎知,那个文弱书生,今日竟然告起了御状,他那弱不禁风的身子受得住如此酷刑么?   旁人或许不记得那穆清乃何人,太后却记得,太子的亲舅舅,太后如何能忘。   当即,太后领着一群老家伙们前去救场了。   岂料去时,陛下带着文武百官正好也已经到了。   告御状乃当朝大事,更何况对方身份特殊,皇上觉得事情有些悬乎,遂御驾亲临,文武百官见到,纷纷跟了过去。   这一去,远远地,只见宣武门外正放着一块四五寸的滚钉板,钉子尖通通朝上,锋利无比,此刻,上头早已经沾满了鲜血,顶板的正前方,躺着一个血肉的人,他全身上下伤痕累累,皮开肉绽,将身上那一身白衣悉数染红了,远远地瞧着只觉得触目惊心,由此可见,已是从那块顶板上滚过了。   此刻,奄奄一息的躺在那里,不知死活。   满朝文武瞧了大惊,陛下见了目光亦是微微恍了恍,不多时,只微微捏着两片广袖,冲身后的侍者冷冷道:“还不快宣太医。”   说完,目光落到了一旁的太子身上,却见太子早已上前,亲自前去查看了,不多时,趴在地上那个血人悠悠转醒,见皇上在此,只拼命挣扎要起来行礼,只是,他一动,身子的伤口就裂开了,鲜血直流,太子见了双拳紧握,双眼赤红,太后于心不忍,冲其摆了摆手道:“免了免了,太子,着人将穆大人搀扶到本宫的宫殿疗伤,待伤势好后,有何冤屈,皇上自会亲自做主的。”   然而趴在地上之人却在此时抖着手,将手中之物及那份染了血的状词高高举了起来,俨然当即便要例行上状,片刻都等不得。   然而他身受众伤,光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都耗费了全身的力气,做这番动作时,只见脸色煞白,那双凹陷的双眼子鼓了出来,脸上青筋暴起,甚至可恐吓人。   太子见了于心不忍,嘴里悲愤道:“舅舅——”   说完,就要将状子从穆大人手里接过去,岂料,穆大人却将状子捏得紧紧,他要亲自将状子递到皇上手上。   太子见他不松手,又见文武百官无一出来呼应,当即转身跪下,朝着皇上重重的磕头,道:“儿臣恳求父皇为舅舅做主。”   皇上见了,微微抿着嘴,眼下文武百官在此,这日,前来给太后拜寿的诸位老家伙们也都在,不多时,冲着身后的元公公摆了摆手,元公公甩了甩怀里的拂尘,立马恭恭敬敬的过去接,却未料正在此时,只见那穆清红了眼,咬牙拼命朝着皇上的方向爬了过去,元公公见状立马挡在皇上身前护驾,嘴里尖声喊了一声:“大胆。”   身后的护卫嗖地举起腰刀上前护驾。   穆大人这才停了下来,这一番折腾,只见身后流淌了一滩血水,穆大人只用力挣扎要起,太子无法,只得忍着心里的不忍前去搀扶,穆大人跪好后,朝着皇上重重的磕了一头,皇上见状,冲身后的护卫摆了摆手,道:“爱卿今日如此这般,究竟所为何事?”   堂堂四品大臣,便是有何冤屈,也应当按照大俞律例交由刑部彻查,便是刑部刁难,也可以直接上书面圣,何须走到这一步。   穆大人闻言,只抖着双臂将供词高举头顶,一脸悲愤有力道:“微臣今日所告御状,事关国体,微臣这一告,唯恐有辱皇室颜面,自知罪无可赦,遂微臣想要自行惩罚,以此谢罪,故此一告。”   穆大人话音一落,满朝震惊。   皇上听了面上一顿,不多时,只微微眯起了眼,双目一一在满朝文武身上掠过,最终,在刚回的二皇子宁王身上停了停,方板起了脸,冷笑一声道:“好,好,好,明知有辱皇室颜面,竟还当着满朝文武之面如此公然的告起御状来,这是将朕的脸面也弃之不顾了么,好你个穆清,今日你胆敢诬告,胆敢有半句不实之词,朕定不轻饶你!”   皇上说着说着,忽而猛地咳了几声。   全场官员纷纷躬起了身子想要上前问候。   皇上摆了摆手,冲穆清道:“说。”   穆大人咬了咬牙,就像是回光返照似的,忽而来了精气神,只强自忍着剧痛,义正言辞、掷地有声道:“微臣…微臣是想要借此良机,当着诸位文武百官的面,替微臣胞姐,也就是当朝的纯云皇后讨回一个公道,纯云皇后宽容华贵,端庄淑睿,乃后宫六宫之表率,亦是陛下结发之妻子,却未料于宗耀六年,因撞破奸人恶性,竟遭奸人所害暴毙而亡,微臣恳请陛下,下旨彻查纯云皇后被害一案!”   穆清话语一落,只见群臣骚动,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皇上听了身子一晃。   穆大人嘴里一阵腥甜,不多时,嘴角流出一行血迹,却丝毫不顾众人反应,继续咬牙道:“微臣手中有三条证据,其一,宗耀四年三月杜贵妃入宫,宗耀五年六月初一诞下二皇子,然而据敬事房记录杜贵妃孕前最后一回侍寝之日为十月十六,距离诞下二皇子日期不过才短短七个半月,杜贵妃并无早产痕迹,后据敬事房传闻,陛下早在八月十五曾大醉杜贵妃的翎羽殿,敬事房的记录是画了圈,代表事后补上的,然而传闻日后有翎羽殿婢女被接连遇害,事后,皇后娘娘察觉事情有疑,一查之下,惊觉查出受害之人皆是那夜当值之人,事后,杜贵妃身边的二等侍女落霞担惊受怕,暗自跑到皇后跟前告密,得知,那夜皇上大醉临幸之人另有其人,乃是杜贵妃跟前得宠的侍女幽兰,事后,幽兰被送出宫秘密处死,此乃纯云皇后被害原因之一。”   “其二,宗耀四年中秋之日,杜候世子杜励借着探望刚出月子的妹妹的名义,在翎羽殿逗留长达一个时辰之久,此后,每月十五,世子借着给杜贵妃送药的名义在宫中与贵妃娘娘幽会,宗耀五年,行迹越发张狂,甚至被皇后娘娘当场撞破,杜贵妃以太子性命相携,皇后娘娘屈于杜家势力,为了太子的性命着想,只得屈辱忍耐,此乃纯云皇后被害原因之二。”   “其三,宗耀六年,杜贵妃与杜世子勾结张太医给纯云皇后及太子投毒,皇后事有察觉,然为时晚矣,皇后暴毙而亡,临去之前,将太子送到太后娘娘跟前抚养,躲过一劫,皇后去前,将一份亲笔证书托人带出宫,这份证书里有皇后娘娘亲笔供词,有被皇后娘娘暗中救下的侍女幽兰,有张太医临世前写下的招供书为证,以及为了查房案子真相,微臣这整整十多年来从未曾放弃,待私下暗访十数年,果然皇天不负有心人,微臣于近日寻到了当年杜世子跟前得力的随从杜兵,原来,贵妃娘娘乃今杜大人养女,贵妃娘娘在入宫前便与杜世子私定终身,微臣手中有此三人的亲笔画押供词,并且现如今三位证人就在微臣府中修养,微臣肯求陛下为故去的纯云皇后讨回一个公道,陛下,陛下——”   穆清全程皆为了替胞姐讨回公道,然而,口中一字一句,皆将杜贵妃及二皇子打入了地狱,话音一落,忽而噗地一声,口中忽而大吐一口血水,像是终于完成了某种使命似的,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忽而嗖地一下,倒地不起,不知死活。   太子疯了似的,大喊一声舅舅,又大喊一声:“御医,御医呢?”   御医立即上前查探。   而整个宣武门前,除了太子的嘶喊,整个陷入一派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只见刚风尘仆仆赶来的二皇子身子一晃,嗖地一下跪在地上,开始拼命朝着皇上求情道:“父皇,父皇,尔等奸诈之人,是故意要挑拨咱们父子的关系,父皇,父皇,您万万莫要相信啊——”   不知何时,得了消息的杜贵妃匆匆赶了来,二话不过,直接拔刀朝着地上的穆清挥刀斩去,嘴里狰狞恶毒道:“朝中何时出了这等奸佞之臣,今日本宫便要替天行道,替咱们大俞清理掉此等满口胡言乱语的逆臣贼子——”   然而,刀才刚刚被举起来,就被人一脚踢开。   霍元擎直接一脚将杜贵妃踢开,抬手一扬,立即有御林军上前,将杜贵妃押住,二皇子双眼赤红,大喊一声:“郑国详,还不赶紧出来护驾!”   然而,整个文武百官中无一人出列。   二皇子身子微软。   正在这诡异紧张时刻,皇上忽而嗖地一下,整个身子直直朝身后倒去,霍元擎大手一摆,直接派兵,将陛下护送回养心殿,直接将二皇子、杜贵妃二人看押起来,然后,将文武百官数十人全部请到了养心殿外头候着,陛下一日不醒,文武百官无一人能够离开,其中,包括杜贵妃的生父杜大人,及一众党羽,此时的皇宫,便是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飞不出去。   风霜底下,寒风凛冽,在如此冷冽的天气之下,所有人全部都足足等了一整日,便是连陈阁老几位老臣也自发自足的坚持守在宫外。   一直到夜幕降临,到了掌灯时分,皇上悠悠转醒,却仿佛整个苍老了十岁。   当夜,皇上下旨,将纯云皇后被害一案,交由刑部、大理寺彻查,主审则交由裕亲王亲理,并将江南吞没案一并重新受审,至此,整个朝野大动,大俞的天将要变了。   ***   这一个新年,注定是晦暗的,整片天朝大地,笼罩在一块灰白色的阴影中久久无法散去。   这桩案子,从腊月十二,一直查到来年初夏,越往后查,已越发到了不可控制的地步,查着查着,已经不仅仅是杜贵妃谋害皇后,淫、乱后宫,混淆皇室血脉之罪,世人最爱隔岸观火,唯恐火势越烧越旺,天下大乱,因二皇子党羽布满天下,二皇子倒台后,各地出现的漏洞开始层出不穷,不知是不是墙倒众人推,几乎大半个污水罪证纷纷开始往二皇子身上推卸,江南的贪墨案,河南的水患,包括七八年前的西北旱灾,悉数被挖掘了出来,并且越挖越深,不过,毫无意外,最终所有的矛头全都直接指二皇子。   短短半年的时间,皇上便已经苍老了不少,大抵是这桩案子耗费的人力过多,耗费的时间过长,查到最后,皇上已经渐渐心如死灰了,即便是对着再如何离经叛道的罪责,也丝毫无动于衷了。   案子查清后,最终,皇上下令杜家满门抄斩,杜贵妃赏赐白绫一根,二皇子宁王则被终身圈禁,当夜,二皇子自缢而亡,在这场夺嫡之战中,他还尚且未曾真正意义上的开始,便早已经提前谢幕了。   至于那一心想要攀高枝的霍家二姑娘霍元芷,因是霍家子女,被人私下救出,罪臣女眷,却是不能堂而皇之的入主霍家了,至于到底去了何处,各有各的说话,横竖由王氏私下处理的,想来,落不了什么好,怕是送去乡下或者外地随便寻个男人嫁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听闻自年前开始,柳氏便一病不起。   事后霍元昭忍不住感慨道,她已经不记恨霍元芷了,都是苦命女子。   最终忍不住总结道:横竖到头来,聪明人却又不够聪明的人总是落不了好,聪明,十分聪明的人,还有傻人,才能得以善终。   虽说霍元昭这话说得糙,但细细品来,竟有一定的道理在里头。   经过这一遭后,皇上身子开始渐渐衰败,宗耀二十六年,陛下告假朝堂,命太子监国。   在这长达半年的浩劫中,霍元擎简直比太子还要忙碌,太子稳坐东宫,外面的江山则由霍家兄弟二人守护,在这半年期间,霍元擎过于忙碌,又加上二月底,长公主产子,诞下一女,整个霍家大惊,彻彻底底忙活了一阵,却因朝堂之事,未曾大办。   五月,纪鸢身子即将临盆,眼看肚子蹭蹭蹭的鼓胀起来,好似随时都准备爆炸的可能,可谓是惊坏了一干人等。   同五月,因霍元昭的缘故,纪鸢结识大学士之女段青雪,是个清冷高贵的京门贵女,纪鸢曾听霍元昭提及过,乃九公主第二,有时,甚至比九公主还有高冷,本是名门闺女,无奈运道不好,一脸相看了好几门亲事,皆因运气不佳错失耽搁了,纪鸢觉得段青雪此人聪慧过人,又生得美貌清冷,便有意无意的将此人在大姑奶奶霍元嫆跟前提过那么一两回,霍元嫆此人极为聪慧,一点便通,当真将她的话听入了心里,两月后,霍段两家定亲,说给了霍家二公子霍元懿,至此,王氏对纪鸢彻底改观,还曾亲自送了补品致谢。   大抵是这大半年发生的事情委实太多太多了,老夫人无心过问霍元擎的亲事,如今,霍家几个小子闺女的亲事皆已经圆满定下,老夫人便将满门心细放到了纪鸢身上,一切的一切,皆得为纪鸢肚子里的那位小曾孙让道,这可是老夫人毕生最大的心愿了。   纪鸢发作那一日,霍元擎正从外地赶来,霍元擎人还未到,圣上的懿旨便到了,时隔一月,宗耀帝退位,将皇位置传位给太子,国号崇贞。   当日,先皇下了一道懿旨,封前尚宫大人为徐夫人,品级一品,享诰命殊荣,那道懿旨直接从养心殿送往霍家一个不起眼的小破院里,整个霍家大为震惊,便是连老夫人都杵着拐杖亲临了。   然,那位老到不能再老的嬷嬷却将诰命懿旨给推脱了,老嬷嬷只淡淡道:“尚宫大人早在十多年前早已经去了,如今,老婆子我只不过是纪家的一个寻常老妪罢了。”   这是整个大俞第一个敢抗旨,并且毫发无伤之人,当日,元公公收回了懿旨,不过一个时辰,又重返霍家,再次颁旨,这一次的受封赏的却是霍家大房的一位大肚便便的小妾,圣上有旨:纪氏生性纯良,秀外慧中,乃温婉贤惠之表率,故,特开恩恩典封为二品诰命夫人,钦此。   元公公话音刚落,那位大肚便便的妾氏正要过来接旨时,忽而捂肚倒地,所有人全都涌了上去。   要生了要生了。   元公公瞅着手中的圣旨,整张胖脸皱成了一团,这是接了,还是没接? 正文终   2018/12/19   姀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