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冬》 作者:小夜微冷   文案:   沈晚冬先是跟死人“成亲”,被逼守寡   后又被卖进暗门子   全都因为这张祸水般的脸   不过,沈晚冬后来发现   长得好其实挺有用   一切也没有那么糟糕……   ◆◆◆◆◆   红颜祸水,锦上添花   颠倒众生,吹灰不费   收你做我的迷   ——————《芳华绝代》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种田文   主角:沈晚冬 ┃ 配角:荣明海、唐令、章谦溢、吴远山 ┃ 其它:戚文珊、李明珠、楚楚、翩红等 第1章 逼嫁   正文   快过年了,在这漫天飞雪的夜,呼啸的北风乎哧哧地吹打在纱窗,仿佛要将屋里那盏昏暗的小油灯吞没。屋子里倒暖得很,地上摆着个正燃着的碳盆,从澡盆里一股股一阵阵飘散出来的氤氲水气和兰花香味,足以让人心神荡漾。   沈晚冬掬起捧水,打在脸上,她低头,痴愣愣地看着自己沉浸在水中年轻而又诱人的酮体,纤长双腿,杨柳蛮腰,紧实丰满的柔软上有好些齿痕和嘬印,而左胸那抹红被咬的有些破皮,疼,却让人酥麻麻的。   真是个属狗的。   沈晚冬笑着啐了句,脸上登时泛起团好看的红晕。随后,她用指尖划过依旧平坦的小腹,尔后手掌附了上去,轻轻地摩挲。月信有两个多月没来,又添了些恶心干呕症状,身子越发困乏惫懒,应该是有了吧。   一个守寡三年的女人忽然有了身孕,而且孩子还是那个年轻俊美小叔子的,呵,怕是要沉塘浸猪笼的吧。   她姓沈,叫晚冬,名字是父亲取的。父亲生前是个小有名气的经师,因太过孤傲,时常抨击本朝空疏学风,崇尚朴实汉学,因此得罪了好些了不得的人物,以至于后半生潦倒,一贫如洗,甚至快入殓时,家里人都买不起一口薄棺。   直到她嫁人时,家中的光景似乎才好了些。   这门亲事,是堂哥给她订的。听堂哥说:这吴老爷是戊戌年的举人,以前做过官,如今是咱们寒水县一数二的乡绅。他家大爷除了身子骨稍差点,模样品行哪儿都好,也是个会读书的,况且吴家家底颇厚,你瞧瞧人家送来的那两箱子聘礼就晓得了。小妹你嫁过去就等着享福吧,总好过跟我和婶娘在地里受苦。   真是这样么?   轻描柳眉,慢点朱唇,一身红嫁衣,两支金步摇,在喧嚣的锣鼓和唢呐声中,她坐上了花轿。沿途有很多人在瞧热闹,也有很多人在小声议论:   “沈家那个漂亮丫头终于出嫁了,总算断了这十村八乡里男人们的邪念。哼,天天偷摸着去瞧,有甚可看的。”   “照我说,女人就不能太美,放在家里迟早要出事。”   “张嫂子你不知道吧,我昨儿进县城,略打听了下,原来沈姑娘的男人是……”   轿子颠簸,后面的话,她再也听不见了,她的丈夫是什么?   在黄昏的时候,她终于被抬到了吴家大门口。她紧张极了,将荷包上的穗儿都拽断了,弯腰去捡,谁知盖头却掉到了脚边。正在此时,有人将花轿的帘子掀起,她下意识抬头,印入眼帘的是一个相当英俊的男子,他很高,剑眉入鬓,眼窝极深,薄唇随便一勾就让人心动不已。   他,就是吴家大爷?   她登时就羞红了脸,急匆匆地将盖头捡起。她心里百转千回,老天爷待她不薄,夫君,夫君竟这般才貌出众。她低头,唇角含笑,耳朵火热非常,正要重新将盖头盖在头上时,她的“夫君”轻声说:“大嫂,我是远山,吴家的老二,特意替大哥来迎你进门。”   他,他竟不是吴家大爷。   她的笑登时冷住,可是,她还没来得及收拾那零碎的情绪,从宅子深处忽然传出声凄厉地尖叫,紧接着就是绝望地哭号声。二爷吴远山眉头紧皱,急忙拧身奔了回去。   周遭看热闹的人们搓着手,踮着脚尖往里瞧,不住发出无奈地揣测:   “哎,听着声儿,怕是大爷没了。”   “这冲喜也没来得及啊,是个短命的鬼。”   “那这新妇又该如何?连门都没进呢,总不能一辈子守着个死鬼吧。”   “……”   死鬼,冲喜,这四个字如同一条长满倒刺的锁链,狠狠地缠绕住她的脖子,让她无法呼吸。   她不会真如此薄命吧。   那天夜里,她和母亲、堂哥被吴家人安置在客栈,母亲一边给她拆头上的钗缳,一边哭天抹泪:“我的儿,你的命咋就这么苦,还没拜堂呢,夫君就没了,你以后可怎么办呦。”   蹲在地上、抽旱烟的哥哥听了这话,将烟锅子在鞋帮上磕了几下,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恨恨道:“先前听做媒的说这吴家着实殷实,两位爷都是会读书的本事人,能配的上妹妹,我这才同意的,谁成想他们竟是让妹妹来冲喜!反正没成亲,大不了咱们将聘礼给吴家退了,总不能让小妹嫁给个死人!”   她眼中含泪,伏在母亲身上哽咽。事到如今,她一个十五岁的女子能有什么主意?长兄为父,爹爹死后,她和母亲便投奔去了堂哥家。哥哥嫂子以租种桑田为生,再老实本分不过了,待她和母亲极好,所以此番总会帮她做主的。   门被人从外头用力推开,寒风带着打着旋儿的雪花冲进屋里,她下意识抬头,看见从外面一前一后进来两个男人。走前面的那个上了年岁,两只手缩进袖筒里,双眼通红,憔悴异常,老态十足,正是吴老爷。而跟在他后面那个年轻男子,她认识,是吴家二爷,远山。   吴老爷将大氅脱下,冷眼斜扫了下她,便开口说道:“我们吴家不会亏待沈姑娘,你还是长房长媳。”   堂哥不敢得罪县里有钱有势的老爷,他心里虽急,却哈着腰,站在吴老爷身边,用哀求的口吻说道:“老爷,可是我妹妹连花轿都没下呢,这门亲事,”   “这门亲事当然作数了!”吴老爷直接打断大哥的话,冷漠地说:“这事没得商量,沈姑娘今夜就得进我家门。”   她一愣,没抑制住情绪,哭出了声。   “爹,要不算了吧,何苦委屈人家姑娘一辈子呢。”   这个声音,是那么的好听动人,以至于在日后无数个寒夜,每每想起了,都会暖热她早已冰冷的心。当时,她痴痴地抬头,看着五步之外站着的二爷,把这抹高大俊逸的身影,刻在了心里。   “放肆,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吴老爷登时大怒,起身反手打了儿子一巴掌,他似乎受了很大的打击,身形有些晃动,待稳住后,斜眼觑向她们母子三人,冷笑:“若不是看着沈晚冬是出了名的品貌俱佳,像你们这样的低贱之人,也高攀得起我们吴家,别做梦了。且不说我们吴家在这县里是大户,单论我家和知县大人的交情,都不是你们这等人能攀扯到的。当初你收了我家的聘礼和四十亩地,就相当于把姑娘卖给了吴家。打官司?哼,十倍还来,否则我们有人陪着你死。”   民不与官斗,要为她做主的哥哥听了这话,登时萎了,手使劲儿地锤脑袋,头低了好久,丧气道:“老爷别生气,我们立刻给妹妹妆扮,今夜,今夜就送进吴家。”   她哭,她恨,她发脾气,她恨这张脸给她带来的噩运,可是能有什么办法。   在走之前,哥哥偷摸对她说:“好妹妹,先委屈你去吴家,哥哥家去后想办法,总要把你从吴家赎出来。这姓吴的老头子看着已然打定了主意,若咱们今夜再争辩下去,怕是我和婶子都不能囫囵个儿的走出这客栈。”   她愣住,百善孝为先,更何况,她只是一个女子,在这男人主宰的天下,又能怎样?她欠堂哥一家的情,太多了。   泪将红妆一遍遍冲掉,头上簪的金凤冷漠异常,耳上的明月珰随着风雪轻轻摇曳。喜堂上的龙凤红烛换成了白蜡烛,两个仆人将那具已经冰冷的尸体,抬进喜房。   那个夜好长,她的“夫君”安静地躺在绣床上,她蜷缩在墙角,连头都不敢抬。吴家人将婚房反锁了,不让她逃,叫她守着尸体,洞房花烛。她害怕那具颜色青白又毫无生气的死尸,她哭,一直哭。   后来,门外传来阵脚步声。   “沈姑娘,是我,远山。”   她心里划过阵暖流。   “你别怕,今晚我在门外守着。”   她感觉,眼中流出的泪,好像变热了。   后来,她成了吴家的长媳,住进了狗尾巴巷子的最角落那个单独的小院里,而隔壁就是婆家吴宅。   老爷从乡下给她买了个丫头,名唤春杏,他说:“我们吴家不会亏待你,你以后要恪守妇道,不要做出有辱家门的事。”   她知道春杏其实就是用来监视她的,好么,这跟坐牢有什么两样。心里虽有千般委屈,却只能小声说:“知道了,老爷。”   她的朱颜玉色,也只有自己和贴身伺候的小丫头春杏欣赏,再就是街头巷尾的男人们痞笑着叹气罢了。叹什么,一个貌美如花的黄花大闺女被强迫守寡一辈子。   庭院虽深,可她却不寂寞,因为有他。   二爷时常过来给她送些吃的用的,隔着门和她说会子话;每回他到外地跑公差,回来时都还会给她带些时兴的小玩意儿,装在扣子里的胭脂、雕成玉兰花样的发簪、檀木小香扇……   这些东西,她从来都舍不得用,全都藏在箱子里,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拿出来贴在胸口,感受他的关切。伺候她的小丫头将这事告诉了老爷,老爷狠狠地将二爷打了一顿,后来,二爷再也没敢进来过。她见不到他,只能在深夜坐在大门口,隔着门板,听巷子里他熟悉的脚步声,知道他回家了,那也安心。   在她嫁进吴家的不久后,二爷要成亲了,新妇是老爷的旧友之女。自从大爷走后,老爷就没笑过,如今小儿子成亲,他那张如死灰般的脸上,多少有了些春风。   全家都在忙,擦银器、准备龙凤烛、腌制牛羊肉……她也要忙,给小叔缝补喜服。不用量,她也知道他的尺寸。她心里好酸,因为他穿上这衣裳,不是给她看。一个没留神,针刺破了她的指尖,血登时冒出来。   疼?真的好疼。   她眼泪一颗颗掉下来,咬着唇,无声抽泣,她将指尖的血,写在衣裳的里面: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或许,那本就是个她不配想的梦。   谁知在成亲前夜,他翻墙进来,在她的窗前站了良久。 第2章 刻骨   她紧张地心咚咚咚直跳,头皮也阵阵发麻,本以为他会说点什么,谁知他咳嗽了声,说:“大嫂,多谢你帮我,天冷了,被子盖厚些,早些睡吧。”   当时,她周身仿佛被冰笼罩,痴愣愣站了半天,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手附上脸,一片冰凉,原来,绝望了。   喜事办的很热闹,可跟她有什么关系。洞房花烛夜的第二天,她见到了新妇,这女孩儿叫凤凤,才十六,白净面皮,生的娇憨可爱,两只水灵灵的眼睛到处乱看,瞧见她时,小跑几步过来,抓着她的手,脆生生地叫她嫂子。   罢了,既然二爷都成亲了,有了正经的娘子,那她就不能给这小两口添堵。   后来,她索性不踏出小院一步,即使过年过节的时候不得不见二爷,她也低着个头,少说话,将全部爱慕藏进心里。她听见二爷叹了好久的气,也知道他不痛快,但有些事,终究有缘无份。   有时候,痛苦的日子过得实在漫长而无尽头,她想着将这三千烦恼青丝剪掉,去庵里当姑子去,一了百了。   可凤凤哭着抓住她的手,说:嫂子,是我伺候的不好么,你为何会有这种念头。要不我去求老爷,让他把你放了,然后你就去嫁个比二爷更好十倍的男人。哎呀,你这么年轻漂亮,总不能老死在吴家吧。总之,我舍不得你这般苦熬着,却也舍不得你离我远了。你答应我,以后你要是嫁人了,就住我隔壁,还当我嫂子。   傻姑娘。   她笑着哭,这话,也只有这生性天真烂漫的姑娘敢说了。   因着这番话,她开始真心结交凤凤,这颓废无味的守寡生活,因这小姑娘,仿佛有了点滋味。   日子久了,她发现凤凤真的很好,才半大的孩子,却把吴家打理的井井有条,敬奉长上,宽待下人,进出账目没一笔错的,处理田庄之事比个男人都厉害。家里仆人私下常议论:咱们这位新奶奶说话办事透着爽利,只是一点,性子有些忒好强。   忽然有一天,凤凤在半夜哭着跑进她的小院,泣不成声:“嫂子,二爷要休了我。”   她愣住,耳朵瞬间滚烫,脸烧的简直无处安放,难道二爷是因为她才要休了凤凤?这,这可如何是好。她连忙捞起瘫软在地的凤凤,紧张地问:“为何呀?你,你和二爷不是挺好的么?”   凤凤往地上啐了口,银牙咬破了下唇,血腥气登时涌出:“哼,只怪我没个当县太爷的爹!我的好嫂子,那李大人原和咱们老爷是同年,有点交情的。他家的小姐李明珠看上了二爷,非要嫁给他不可。咱们老爷又是个势利眼,一心想要攀高枝儿,给他儿子谋个好前程,我,我,”   居然有这样的事?   “那二爷怎么说?”   “他?”凤凤将唇边的血恨恨抿去,抽泣道:“自嫁进来后,他一直待我冷冷淡淡,后来我就晓得他心里是有嫂子你的,因为他喝醉酒常喊你的名儿,说你为何不理他不见他,他想你想的好苦。我也怨过,可当我看见嫂子你一直守礼自重,从不肯介入我和二爷,我就不怨了,更敬重你了。听说那李大人家的姑娘不是好相与的,在二爷心里,锦绣前程远比一纸婚约来的重要,我,我怎么办呀?”   怒从心起,她拉起凤凤,就往隔壁走。   二爷不在,去李家赴宴了。老爷在。   这老东西用银剪子挑了下烛花,那满是算计的老眼斜瞅了下她和凤凤,不置一言。   “老爷。”她将哭泣的凤凤护在身后,挺直了腰板,力争道:“究竟凤丫头做错什么了,怎么才嫁进来不到两年就要休了她?不义富且贵,何苦为了那虚无飘渺的东西,拆散一个家呢?”   她永远记得,老头子面色沉静,似乎连眼睛都没抬一下,只是淡淡说道:“媳妇不顺父母,为何不能休?行了,这事已成定局,谁说都不顶事。”   这就是老头子,他决心要做的事,谁劝都没用。   后来,凤凤的老爹愤怒不已,一纸诉状将吴家上告,可换来的却是一顿板子和牢狱之灾。没半个月,吴家强休媳妇的好事在大街小巷传了个遍,面上,大家都和和气气的打躬作揖,可一扭头就戳脊梁骨的骂吴家。   为了给大儿子冲喜,强行让沈姑娘守寡至今;   为了高攀县太爷,竟无故休了媳妇儿。真真是读书的人家,哼,圣贤的礼义廉耻都念到狗肚子里了。   二爷已经有一个多月没回家了,听说住进了李府里。也是,事到如今,他怎么敢回来见无辜的原配妻子?   还记得凤凤走的那夜,外头正下着大雨,风呼哧哧地乱刮。   “嫂子,多谢你往日的照顾,替我出头。”凤凤盈盈跪下,磕了个头,手一个劲儿地揉心口,恨道:“我对这个家一点留恋都没了,太让人寒心了。可这口气,我实在咽不下去啊。”   她当时也跪到凤凤面前,搂着这可怜的女孩,一起哭。这丫头不到十八,可仿佛老了有十岁,眼珠儿红的让人心疼。   “是嫂子对不住你,我去府衙找过二爷,可,可”   “他根本不见你,对么?”凤凤凄然一笑,摇摇头:“亏他还是个束冠的男子,连一点担当都没有。好嫂子,从今儿起我就去了,吴家就是虎狼窝,父子俩全都是忘恩负义的王八蛋,你不该被他们绑死在这儿,胆子大些,找个机会逃了吧。以后对男人,千万别把自己的整颗心搭上,那剜心之苦,真的太疼了。”   “都是老爷闹的,其实二爷也……”也有苦衷。   后面的话,当着凤凤的面儿,她说不出口。因为心里有他,所以想替他辩解两句,但,好像真的觉得这个男人变了,已经不是两年前在门外守她一夜、那个有情有义能暖人心的二爷了。   凤凤悄无声息地被老爷在雨夜赶出家门,老头子吩咐下去,谁都不许迈出房门一步,也不许非议半句,尤其是老大家的,千万看紧了,别叫她随便出去,惹人笑话。   雨整整下了一夜,到天快亮时才停。正在万籁俱寂之时,街上挑担子的货郎发出声惨叫,惊动了仍在睡眠中的人。   凤凤死了,在吴家大门口上吊自尽。她身上的红嫁衣一直在滴水,小脚直邦邦的,脸上的脂粉被雨水和愤怒的泪水冲刷干净,黑发紧贴在惨白的侧脸,眼珠瞪得老大。   死不瞑目。   往事如烟,荒唐又让人刻骨铭心。   水渐渐凉了,好闻的兰花香气亦消散的无影无踪。时间过的可真快啊,不知不觉间,凤凤已经死了一年多了。   沈晚冬摇头叹了口气,双臂环抱住自己从澡盆里出来。她用棉巾子将脸上的泪擦去,又把身上的水珠儿抹干,穿上素净的月白色棉袍,让小丫头进来将澡盆收拾了,随后从柜子里拿出元宝蜡烛和纸钱,朝着东边的方向点了三炷香。   正在倒水的春杏瞧见沈晚冬又在拜祭,慌忙丢下手中的活计,小跑出去将大门插上,回头嗔道:“我的奶奶,快把香掐了吧,若是叫老爷知道,又是一顿好骂。马上就过年了,何苦给自己个儿找气受呢。”   沈晚冬佯装没听见,仍一张一张往铜盆里烧纸钱,灰烬如同蝴蝶般翻飞,腾起的烟钻进眼里,熏得人忍不住流泪。自打凤凤死后,吴家惹上了人命官司,所以就将二爷的新婚事暂且搁置下了。不过按着官府的说法,那吊死的女人系自尽,是个糊涂的,与他人无尤。   可怜呐,人都死了,还要背这种骂名。   二爷比老头子还稍微多了点良心,抱着凤凤的尸体狠狠的嚎哭了两回,私下里过来找她,给她强塞了包银子,嘱咐她交到凤凤家的姨娘手里,千万不要说是他给的。   回想到这儿,沈晚冬不禁冷笑数声。   还记得当时,她将那包银子砸在二爷身上,拧过身子不看他,恨道:“现在倒记起凤凤了?亏你舍得从李家小姐那里回来。”   二爷面有愧色,耷拉着脑袋,闷声说:“你是知道的,明珠她爹虽只是个县官,可她舅舅却是朝廷里的吏部尚书,眼看着就要入阁当首辅的。我之前给凤凤说过,暂且休妻,先瞒过明珠。等将来我经过舅舅的提携,在朝廷站稳了脚跟,依旧把她接回来。我以为我们都说好了,可,可没成想她的气性这么大。”   “胡扯!”当时她就恼了,噌地一声站起来,指着这男人的脸面怒骂:“你仰仗裙带往上爬,为了那点子富贵,跟你爹一起做出这种无情无义的下作事,就算以后让你做官,你能给百姓当父母?”   二爷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良久,他将手中的那包银子放到桌上,临走前叹了口气:“晚冬,我以为你懂我。”   这是他头一次叫她的名字,晚冬。   凤凤下葬后,那位李家的小姐就时常到家里来。她的派头极大,拿着千金小姐的款儿,如果吴家门前不拿水洗刷干净,不撒上香花汁子,就绝不下轿。不过能瞧得出来,这位千金小姐当真是爱慕二爷,晓得二爷因凤凤的事意志消沉,她竟也不恼,屈尊纡贵地下厨,给二爷烧饭做点心,百般体贴。   老爷自然是要好好巴结这位未来的好儿媳妇,每回见着李明珠,都要斟酌半响。既要拿出做公公的威严,让李明珠敬他;可又不能太刻板,让人家怕了他。难难难,得,还是在儿子身上下手吧。于是叮嘱二爷千万不要冷落了明珠,要爱护她迁就她,大丈夫嘛,能屈能伸。   一想到这些事,沈晚冬就忍不住发呕。   在地上蹲了这半天,脚也有点发麻。沈晚冬让春杏将铜盆收拾了,把地上的灰扫净。她走到梳妆台那边,拿起眉笔仔细描画,如今的她,已经没了初入吴家时女孩儿家的稚气,因常年读书抚琴,气质里有三分妩媚,七分温婉,比往年更明媚动人。   沈晚冬指尖划过侧脸,冷笑数声。而那位明珠小姐,顶多算是中人之资罢了,正如凤凤生前所说,有个当县太爷的好爹,真个比什么都来的强,脏事能做成有理的净事,你还不敢说半个错字。   所以对李明珠,她从来没好脸色。   李明珠虽说没嫁进来,可直接以吴家当家奶奶自居,从上到下全都翻新了遍,家里的老仆人多数打发了,而对于她,则“建议”老爷送回乡下老家静养。 第3章 狼心   还记得李明珠特意带来了一套用各色锦缎拼缝的水田衣,几件精致金玉首饰,笑盈盈地走上前来,道了个万福,说:我与嫂子一见如故,真真喜慕嫂子的品貌。只是嫂子毕竟寡居在家,这街里街坊闲言碎语就会多,恐对嫂子清名有污;再加上我与二爷成亲后,来吴家作客的官家贵人定会不少,到时候怕那起不懂规矩的羞了嫂子。莫不如……请嫂子暂且回乡里小住些日子,等我将家里打理齐整了,再派人接你回来。   这话说的可真周全,明明是要赶人走,偏生做出一副我为你着想的姿态。   每每想到此,沈晚冬的唇角都会不自觉地勾起抹讥诮的笑。凤凤生前说过李明珠手段颇高,是个不好相与的,果真是呢。   老爷子当初之所以让她住在眼跟前,就是怕她跑了,将来没有才貌俱好的女人骨头和他那个死鬼儿子合葬。现如今李明珠如此赶人,老头子是敢怒不敢言,于是私下里把二爷叫来,说:“明珠容不下老大家的,多半是因为这些日子你冷落了她,姑娘家都是要哄的,两句贴心的话灌进耳里,还愁不听你的?”   二爷本也窝了一肚子气,连想都没想就去了,结果碰了一鼻子灰,李明珠三言两句就把这个大男人说的没脾气了:“怎么,你竟舍不得?我的爷,快别管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了,一切有我料理呢。别忘了,咱们正月还要去大梁给舅舅拜年呢。”   只是‘拜年’两个字,就把二爷打回了原形。你能说什么,你敢说什么,只要仰仗着裙带,就算你是七尺男儿也得矮上几分。   从那之后,二爷眉眼间的郁郁之色更浓了,而街坊里又有了新笑话,那起尖酸之人当着面都敢开玩笑,给他起了好些难听的诨名,什么李家相公、明珠小相儿。他气的不行,可又堵不住人家的口,于是闷着头去找老爷,想要取消这门亲事。   老爷一听这话,登时火冒三丈,怒骂道:“真是个没出息的,说话做事都不会过过脑子。明珠与你素日里亲厚,你若悔婚就是坏了人家姑娘的名声,已经死了一个,你还想另一个女人因为你死吗?再者,因咱们没有把凤丫头的事处理干净,以至现在风言四起,李大人脸上好没光彩。现在已经是骑虎难下,哪里还有后悔的余地。”   得,又碰了一鼻子灰。   想到这儿,沈晚冬不禁掩唇摇头轻笑,她放下眉笔,从抽屉里拿出一副白狐裘做成的手笼子,套上后慢悠悠走到房门口,斜倚在门框上,任由清风带着片片雪花往她面上扑来。   “哎呦,这大冷天的,小心冻坏了您。”刚倒完灰的春杏急忙丢下扫帚,手反复在裙上擦了几下,过来扶住沈晚冬的胳膊往屋里走,嗔道:“头几日听见您咳嗽,二爷赶忙给了我些碎银子,让我去买些川贝炖在羊肉里。您嫌膻,怎么都不吃,这几日瞧着清减了不少,为此二爷把我一顿好骂。您老也心疼心疼我,别再冻坏了,否则我又得挨骂了。”   “就你话多。”沈晚冬扬起手笼子,佯装要打人,她手轻附上肚子,淡淡地瞟了眼春杏,笑道:“待会儿你把炉子支起来,给我熬个瘦肉粥,往里头加上几勺牛乳,这样吃着香甜,现而今我可得把这小东西照顾周全了。”   果然,春杏身子一顿,眼睛微微眯住,借着屋檐下的那盏小白灯笼的微光,有意无意地瞅了好几眼沈晚冬的肚子,眉头皱住,好似在盘算些什么。   沈晚冬自然将春杏这些细微表情全都看在眼里,心里暗骂:这蹄子真是越发不简单了。   春杏是吴家田地租客的女儿,家里孩子太多养不起,正好那年老爷要给她寻摸个贴身伺候的丫头,于是就买了下来。春杏刚从乡下出来,加之年纪又小,十分的惧怕老爷,所以她的一举一动甚至饮食脂粉,这丫头都会事无巨细地给老爷说。   后来,这丫头逐渐长大,便有些嫌弃老爷的吝啬,每回报告都得不到赏钱。当摸索到二爷有些过于‘敬爱’她后,就很少往老爷那儿去了,因此着实得在二爷这里得了许多好处。再后来李明珠出现了,这丫头觉着得好好巴结这位未来的当家奶奶,便将二爷钦慕她的事给偷偷捅了出去,故又得了一大笔银钱。   有些狼,永远都喂不熟;有些狗,怎么都贪不够。   一阵寒风吹过,沈晚冬狠咳嗽了几声。正在此时,大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从外头进来个身量高大的男人,他反手将门关好插住,疾步朝沈晚冬走来。   是二爷,吴远山。   “外头冷,快回去。”吴远山警惕地朝四周看了好几眼,随后笑着扬了扬手中那个鼓囔囔的布包,做贼似得低声道:“这是燕窝糕,最能补身子的了,晓得你晚上肯定会饿,我就多买了几块。”   沈晚冬侧着身子,将吴远山迎进屋里。她从桌上那起鸡毛掸子,走上前将他披风上的雪花扫干净后,这才帮他宽衣。   “春杏,去煮碗姜汤来。”   待春杏出去后,沈晚冬开始慢悠悠地叠着披风,忽然被人从后头环抱住,那人身上散发着冬里的雪气,凉飕飕的,却又挺好闻。他比她高出一头不止,微微屈膝,从侧面轻吻着她的脖子,大手地在她身上游走,最后停在了她肚子上,摩挲着,温柔道:   “我的两个宝疙瘩,今儿都好么?”   沈晚冬闭眼轻笑,闻着他身上的淡淡酒香,身子酥了半边,仿佛都有些醉了。想想前些日子,二爷不仅在外头被人取笑了个遍,而且在内里还得受老头子和李明珠两边的夹板气。   他有些后悔了,满肚子的郁闷没地方去说,晚上借着酒劲儿翻墙进来,瞧见她屋里灯灭着,不忍打扰她的清梦,于是就坐在门口吹了一夜凉风。   次日早上她醒来,一开门就瞧见在地上熟睡的他,几缕发丝凌乱在高鼻梁上,眼底乌青,满身的颓废酒气,蓝色直裰皱得难看,活该!她心里还恨着,可瞧见他这副样子,忽然想起三年前刚到吴家的那夜,他也是这样在门外守着她,心就不知不觉软了下来。   当时他醒了,瞧见她在看他,头颓丧的低下,撑着墙往起站,叹道:“我知道你不想看见我,我这就走。”   “你站住。”鬼使神差,她喊住他,瞧着他落寞萧索的背影,她往前走了两步,檀口微张,把心底的话全咽下,只是说:“凤凤生前让我离了这里,我,我要走,”   “走?”他猛地转身,疾走过来,紧张地看她,呼吸有些粗重:“走去哪儿,你是吴家的人,哪儿都不许去。”   “哼。”她瞪了他一眼,冷笑:“三年前我是怎么进你家门的,你心里清楚得很,分明就是你爹隐瞒了你大哥重病不治,骗了我堂哥收下重金聘礼。不仅如此,我哥为了我的事,不知道给你爹磕了多少头,可你爹呢?总是暗中叫凶神恶煞的军牢去我家,讹诈、威逼、抢砸,哥哥是老实人,怎受得住这伙强盗的欺负。凤凤说的没错,吴家就是虎狼窝,与其日后被你爹和李明珠逼死,倒不如趁早跑了,还留得一条命呢。”   “你!”他一时被呛得语结,又不知说什么,在原地与她大眼瞪小眼站了半响,一甩袖子气呼呼走了。   瞧着他远去的背影,她也气得拧身回屋了,一整天都没进饭,直到夜里吹了灯睡下,还是气。后来听见院子里的蛐蛐瞎叫唤,没一会儿也渐渐有了睡意,谁知模模糊糊间感觉有人在动她。   一个激灵惊醒,刚要叫,就被人捂住了嘴。   “冬冬,是我,别叫。”   他身上的酒味很浓,口中呼出的热气带着欲望,全都打在她脸上。   “你做什么!”她掰开他的手,压低了声音,指着门的方向,喝道:“出去!”   “不!”   他的嗓音低沉而坚决,喘着粗气:“我要你。”   她是女人,力气远没有男人大,不住挣扎只是换回他更粗暴的捂住口,撕扯寝衣……   疯狂之后,他从背后抱住她,让她整个人贴在他身上,吻着她略微泛湿的额发,低语:“冬冬,我离不开你。”   每当想起那夜,沈晚冬的脸和耳朵就烧得滚烫。   “怎么了?”吴远山瞧见怀中的美人在发怔,他笑了声,轻轻地摇他的宝,柔声道:“想什么呢。”   “远山。”沈晚冬垂眸,看着地上相互交叠的影子,道:“我的肚子往后就瞒不住了,我也不想瞒。你答应过会娶我,我们一起离开这地方,到他州外府找个营生,安安分分过一辈子,不好么?”   身后那人身子一顿,没有说话。   “你!”沈晚冬猛地挣脱开吴远山的怀抱,往后退了两步,杏眼含怒,瞪着面前这个面容俊美的男人,恨道:“我告诉你,过了年我就走。如果你还舍不得荣华富贵,那你就跟李明珠成亲去,我不拦你。但我今儿明白告诉你,我这辈子都不原谅你,也不会让你的孩子认你。”   “你看你,怎么又恼了,我又没说不走。”吴远山急忙上前,拉住沈晚冬的手,温柔地抚摸,笑着哄道:“咱俩到外面过日子,总该要银子吧,你得给我点时间筹钱。”   沈晚冬不屑地哼了声,眉头深锁,却也不再发怒。她手指点了下吴远山的鼻头,正要嗔怪他两句,可就在此时,门忽然被人从外头踹开,一个背稍有些驼,眼边尽是皱纹的老人疾步进来,正是吴老爷!   【注】   军牢:为官府服役的卫兵 第4章 有孕   吴老爷今儿穿了身半旧的元色直裰,头戴着顶瓦楞帽,帽上落了好些雪花,他的双眉几乎拧成了个疙瘩,目中透着凶光,手里抱着个红绸包袱,一步步走进屋来。   “爹,您,您怎么来了。”吴远山下意识丢开怀中的女人,赶忙退了两步,咽了口唾沫,强装镇定地微笑,可眼中的慌乱却难以掩饰,他开始胡乱辩解:“这不是快过年了么,我就是来看看嫂子这边还短些什么,回头好置办。”   越往后说,吴远山的声音越低,他脸颊稍有些发红,见老爹黑着脸一声不吭,干笑道:“既没事,那我就先走了。”   “先别溜。”   吴老爷斜眼瞪了下儿子,目光落在面前楚楚动人的沈晚冬身上,重重地冷哼了声,口边的胡子跟着颤了几颤,他厉声喝道:“春杏,进来!”   话音刚落,春杏就进来了,她双眼迅速扫了下沈晚冬,抿了下唇,半低下头,垂手默默立在吴老爷跟前。   “春杏,当初把你买进府里,是做什么的。”吴老爷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盯着沈晚冬。   春杏小声道:“伺候大奶奶。”   “好,好。”   吴老爷嘴里嘟囔着,慢悠悠地转身,面向春杏,忽然,一个巴掌打了下来,当时就把这小丫头给打倒在地。在打春杏的同时,他对着沈晚冬阴恻恻地冷笑了声,从头上将瓦楞帽抓下来,拿在手中,使劲儿地抽打春杏的脸。   瓦楞帽是加了些马毛织成的,又厚又重,加之这老东西下手毒,把春杏一张水灵灵的小脸给打得通红,两边脸蛋儿遍布如同小刀画出的血口子。春杏一边抱住头在地上打滚儿躲避,一边不住地喊饶命,谁知却惹来吴老爷更重的责打。   “你这不要脸的小娼妇。”吴老爷喘着粗气,手毫不停歇的打,骂道:“天生淫/贱不安生,到处勾搭爷们招惹是非!”   沈晚冬没想到,这老东西好歹也是个举人,嘴里居然这么不干不净。这哪里是在责打春杏没伺候好她,分明就是杀鸡给猴看,在骂她勾.引了他儿子。   “您犯不着打她。”沈晚冬毫不畏惧地走上前,手倚在方桌角上,道:“她不过是个丫头,主子的事哪里轮得着她管。”   “哦?”吴老爷听见这话,果然停了手,他把瓦楞帽扔到蜷缩成一团的春杏身上,慢悠悠直起身子,笑中带着七分轻蔑三分狠厉,看着沈晚冬的肚子,道:“这么说,春杏说的是真的了?”   听见这话,吴远山急忙道:“爹,您休要听这臭丫头胡吣,我和大嫂其实,”   “是真的。”沈晚冬打断吴远山的话,剜了这男人一眼,摸着肚子,淡淡笑道:“那又怎样?”   “你!”吴老爷那铁锅般黑冷的脸色更难看了,咬牙恨道:“果真是你勾.引的他!”   沈晚冬扑哧一笑,将垂在胸前的黑发拿在手中玩儿,摇摇头,瞟了眼吴远山,幽幽道:“这话可真没道理,您老让我老老实实待在这院里,不叫我出去,我如何去勾.引他?”   “瞎说!远山向来是最有规矩的,若非你挑.逗在先,他何至于做出这种没头脸的事。”   吴老爷其实心里明镜儿似得,沈晚冬这三年多真算本分老实了,很听话,每日卯时起来给老大擦灵牌、上香、抄经,基本不出房门,还时常做些刺绣的活儿,补贴家用。反观远山呢?从沈晚冬嫁进来那天起就生了邪心,经常跑过去献殷勤,被他教训了几回后稍有收敛,可这种事就如同冬里的野草,即使拿火烧了,但那根子仍在,只要一口春风吹来,又会死灰复燃。   他是瞅着因凤凤的事儿,却实把这小子给逼急了,所以就容忍他整日家买醉颓废,谁承想这小子如此糊涂,居然做出这等事!如果此事让李大人知道了,难保不会退婚,那么吴家以后就……   想到此节,吴老爷厉声喝春杏滚出去,随后,他将手中的红绸布包打开,从里头拿出大儿子的牌位,温柔地来回摩挲,轻轻地放在方桌上。   “远山,你跪下!”吴老爷在屋里四下扫了圈,瞧见桌上放着个鸡毛掸子,走过去拿起,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愤怒问道:“知道那是谁的灵位?”   “大哥的。”   “你还知道是你大哥!”   吴老爷鼻孔微张,扬起手就打。木条落在吴远山背上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冬夜听着着实有些刺耳。也不知打了多少下,吴远山始终直挺着身板,到后边实在扛不住了,终于倒在地上。   “够了,别打了。”   沈晚冬忙过去拉,她在旁冷眼瞅了半天,老头子一生精明,最是知道轻重,先前只是拿着鸡毛掸子往儿子背、臀上抽,后来许是瞧见桌上的灵位,心里越发不痛快,就下了狠手。   “你起开!”吴老爷见沈晚冬竟还敢过来,气更是不打一出来,推了把沈晚冬的胳膊,他晓得这坏了两个儿子名声的‘荡/妇’有孕,是动不得的,所以使得劲儿小。谁知听见沈晚冬哎呦叫了声,竟直挺挺撞了墙。   只听“咚”地一声,沈晚冬捂着头,软软倒下。   “冬冬!”   吴远山瞧见后,也顾不上给已故的大哥“赔罪”了,连爬带滚地过去,捞起沈晚冬,果然,瞧见沈晚冬面上痛苦之色颇浓,双眼含泪,额头上撞起好大一个红包。   “冬冬,你怎样了?”吴远山心疼极了。   “疼。”   “哪儿疼!”吴远山急得几乎是吼出这话的,手都不知往哪儿放,生怕一个不小心碰坏了她。他看见怀中的女人弓着身子颤抖,心里是又气又急,多年来的委屈登时涌了上来,扭头冲着老爹怒道:“这么多年来,总是您说怎样就怎样。您说我学功业的天资不高,就得另找门路,后来您让我休妻另娶,我还敢说个不字?好么,您可知道,那起混账东西当着我的面叫我‘明珠’小相公,说我逼死发妻,良心让狗吃了,若不是您逼得紧,凤凤能自尽么?当初大哥重病垂死的时候,家里几个叔伯商量着花重金给大哥买个女儿骨,您不同意,非要让冬冬嫁过来。您耽误的,是我们几个人的一生啊!”   “我这还不是都是为了你!”吴老爷的声音也拔高了,他握着扫把的手有些抖,看着好像想要再走上来打,可眼中似有些惧色,只见老头子重重叹了口气,一甩袖子,捂着头坐到椅子上,只是生闷气,不说话。   吴远山这会儿哪里还顾得上孝顺,心里眼里只有沈晚冬,脑袋一热,咬牙道:“不行,我得赶紧去找郎中,万一动了胎气……”   “不行!”吴老爷立即打断儿子的话,直接起身堵到了门口,他有些急,又有些慌,声音都压低了几分,试图讲明利弊:“若是叫人晓得吴家出了这么一档子脏事,咱们颜面没了不打紧,老大家的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还能活么,而你小子这辈子都没法翻身了,糊不糊涂!”   沈晚冬心里不住暗骂,这就是老头子,时时刻刻都精明着,把吴家的利益放在头顶。哼,不叫郎中来,得亏她没事,万一她此番真动了胎气,来个小产一尸两命,恐怕死在吴家,外人都不晓得她究竟是咋死的。   “二爷,我没事。”沈晚冬用袖子擦掉脸上的残泪,艰难地用手肘撑着自己坐起来,她拍了拍吴远山的手背,强扯出抹微笑,又朝老头子那儿瞅了瞅,小声道:“才刚肚子有些疼,这会儿好些了,就是头被撞的还有些发晕,你扶我回去,兴许睡一晚上就好了。”   吴远山听了这话,终于松了口气,一把将怀中瑟瑟发抖的女人抱起,在路过老爹时稍停顿了下,哼了声,闷头朝里屋走去。他将沈晚冬安置到床上,又去小厨房倒了盆滚水来,拧了个手巾,坐到床边给他的冬冬擦脸和手。谁知碰到人家头上的伤口,听见她疼得轻哼了声,吴远山连连叹气,眉眼间烦闷痛恨之色愈发重了。   “我真的没事。”沈晚冬挪了下,枕到吴远山的腿上,头埋在男人的小腹上,环抱住他的腰,轻轻地抚着他的背,臀,眼泪不知不觉滚下,渗进了他的衣裳里。“打疼了吧,怎么就不知道躲躲。”   “没事儿。”吴远山身上疼,硬忍着,他摸着女人的如墨青丝,柔声哄着:“我皮厚着呢,就是可恨春杏那臭丫头,此番定是她过去给老爷子通气儿的,让咱俩平白遭这罪。”   说到这儿,吴远山疑惑道:“你有身孕这事,春杏怎么晓得的?咱不是说好了,千万不能叫旁人知道么?”   沈晚冬拧身,平躺着,她摇摇头,咬了下唇,泪眼涟涟地看着吴远山,委屈道:“我又没给她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嘛。春杏这孩子渐渐长大了,就晓得男女间的事了。许是你给的银钱太少了,她心里不满;又许是她见我月信老是不来,揣摩到我有了身子。”   “哎!”吴远山拳头紧握,重重哼了声,怒道:“等着瞧吧,我迟早料理了这臭丫头。我倒记起一遭,后厨那烂了根的赵大好像还没娶亲呢,就把,”   “远山。”沈晚冬勾住吴远山的脖子,委屈道:“你今晚也瞧见了,老爷是万般容不下我们母子的。他那么用力的推我,分明是要了结掉咱们的孩子,恐怕再待下去,我会和凤凤一个……”   话还没完,沈晚冬的唇就被男人吻住,他想要抚慰她被惊吓的心,轻轻地吻她,摇着她,哄她入眠。   过了很久,吴远山痴愣愣地瞧着怀中熟睡的美人,有些懊丧的说了句:   “明珠也有了两个月的身孕,我,我现在该如何是好。” 作者有话要说:  老头子嫉妒了…… 收藏太让人伤心了,小伙伴们,看完别忘了点收藏哈 第5章 杀意   这个年关,对吴家来说有些难过。可外人知道的是,吴二爷在年前骑马摔了,伤了筋骨,得卧床休养,且看李府日日派人往来送珍贵的成药就晓得了。   唉,摊上个好泰山就是他娘的不一样啊,二爷的这位未来媳妇儿的舅舅在腊月二十九入了阁,权倾朝野。据说这位阁老舅舅最是疼爱李小姐,把她真真当成颗明珠来宠,那么爱屋及乌,二爷以后定会飞黄腾达。   渐渐的,大家好像忘了去年有个叫凤凤的女人惨死在吴家大门口,只知道这位吴二爷以后会做官,而且是大官,谁也不敢再叫他明珠小相儿,有些人甚至在路过吴家的时候,都会特意作揖打躬,表示尊敬。   正月初九,天比往日暖和了许多,连日来的炮仗声将墙角的雪生生给震融化了,少了许多残冬的诗意,可惜。   沈晚冬斜倚在门框上,瞧着正在院中古井旁洗衣裳的春杏发呆。   那晚的事过后,老头子出奇的安静,哼,这老东西鬼的很,想必心里在想狠招儿,把她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乡下养胎吧。也是,她怀的是吴家亲骨肉,老东西就算再恨她,总碍不着孙子什么事。   想到这儿,沈晚冬不屑地笑了笑。   当初她和二爷同过房后,就提出一起走。二爷当时犹豫着,说是要准备过日子的银钱,先不急。后来她有了身子,本以为走到了这步,这男人肯定会下决心吧。谁知他还是犹豫着,说是要给她先偷偷置办一处地方,让她暂且住着,等他将里外的事都办妥当后,就带她走。   呵,真把她当三岁小孩儿哄了。   她心里明白,二爷就是还撂不下那条黄金做成的裙带,想要家里供着一个母夜叉,外面再偷偷养着一个红颜知己。凤凤当时烈性,受不下里外这口气,吊死在了家门口。而她自然也不愿一辈子见不得人,其实她根本就是被老头子强行诓逼进吴家的,凭什么还要被这对父子欺压?   大不了,鱼死网破,谁都别好过。   一阵凉风吹过,沈晚冬冻地打了个哆嗦,她舔了舔发干的唇,瞧着不远处骂骂咧咧洗衣裳的春杏,心里又有了主意。   春杏自上次挨打到如今,已经过了十多日,脸上的伤基本好了,敷上粉就完全看不出了。因过年前后下着雪,没法晾,今儿轮着好天,就赶忙拿出来洗。   “下作的娼妇,怎么不去死!”春杏小声咒骂着,手指轻轻抚着脸颊上那条还未好透的血口子,低头在水盆里照,她越想越恨,解气似得将已经拧干的衣裳往水盆里一惯,激起了串水花。   “自己个儿做了那些下流没脸面的事,还连累我被老爷打,真是个蛇蝎心肠的臭婊.子。”   骂到这儿,春杏手伸进贴身小衣里,掏出一只小小的玉蝉,大拇指来回抚摸,她的眼忽然泛湿了,小嘴儿抿住,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温柔呢喃:“她到底哪儿好,怎么就把你给迷成这样,你,你为何从来不正眼看我。”   原来如此。   沈晚冬淡淡一笑,抬步慢悠悠地往院中走去。她装作什么都没听到,两眼瞧着那晶莹剔透的玉蝉,故作惊喜:   “呦,你哪儿找见的,丢了有一个多月了吧。我就不明白了,这小玩意儿有什么好的,怎么二爷就那么在意呢。”   春杏的脸和耳根子登时就热了,她立马站起来,眼睛慌乱地乱瞟,并没回沈晚冬的话中话,而是下意识笑问道:“您这会子不是应该在歇午觉么,怎么出来了?您,什么时候站在我后头的。”   “就刚刚。”   瞧见春杏松了口气的蠢样,沈晚冬笑了笑,不动声色的将玉蝉从春杏手里抽走,紧接着把春杏拉进屋子。   屋里暖和,兰花香气熏得恰到好处,让人身心轻松。   沈晚冬从锦盒内拿出只绣了牡丹花的锦袋,从里面倒出一封细丝雪花银和一条珍珠手串,塞进春杏手里。她轻拍着春杏的手,揣摩着这丫头一丝一毫的微末神情,说道:   “你知道的,老爷平日里常说要节俭。这三两多银子,我也是攒了好久才攒下的,至于这条手串,就算是我贺你嫁进吴家的礼物。”   果然,春杏听见嫁进吴家几个字,脸更红了些,嘴角浮起抹羞涩的笑,不知道想到了哪个风流俊俏的男人,咬着唇嗔怪:“大奶奶休要打趣我了。”   “没有诓你。”沈晚冬心里发笑,但面上瞧着似有愧色,别过头,叹道:“原是我对不起你,之前我也提过,抬举你给二爷当姨娘。可老爷因着我的事,迁怒到你,说是要把你配给后厨的麻脸赵大。等我走后,怕是就照拂不到你了,待会儿把柜子打开,你去挑几件衣裳,对了,我还有块好料子,”   “赵大?怎么是他!”春杏鼻尖急的冒出了汗,看上去愤怒极了,可目中还有几分慌乱和害怕。也是,那个麻脸赵四是出了名的烂酒鬼,獐头鼠目,最爱找女人鬼混,因是吴家的远方亲戚,所以老头子对此人的恶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春杏呼吸急促,忽然像想到了什么,一把抓住沈晚冬的手,凑近了,紧张问道:“大奶奶,您方才说要走,可是和二爷……”私奔?   “没有啊,你几时听见我要走的。”沈晚冬立马否认,心虚似得别过脸,磕磕巴巴道:“你,你休要瞎说,若是叫老爷知道了,又是一场是非。”   “我也是乱说,您别多心。”   春杏将银子和珍珠手串收到荷包里,用下巴努了努外头,笑道:“衣裳还在水盆里泡着,待会儿太阳背过山去,就没法晾里。您也别到处走动,顾着自个儿的身子些。”   这话可真动听。   整个下午,沈晚冬都在悄悄盯着春杏的一举一动。在用过晚饭后,这丫头以灯油好像快没了,得去打一些为由头,趁着夜色急匆匆出去了。沈晚冬当然知道她去哪儿了,自然是寻李明珠报信儿了。   春杏不傻,知道那赵大是什么货色,更知道凡事只要是主子决定的,她一个丫头根本没有更改的权利。所以只有向李明珠表忠心,才有一丝自救的可能。   是啊,或许也只有这样,才能逼迫二爷尽早下决断。   沈晚冬摸了下肚子,赶忙开始收拾细软。那些重的自然是带不走的,好在这几年值钱的首饰攒下不少,日后拆了上面的珠玉变卖,也能换些银钱。不怕,她自小能读会写,又做的一手好秀活儿,二爷身上也有力气,出去后怎么都饿不死。   往后的日子肯定比不得在吴家,但至少舒心自在。   收拾好包袱后,沈晚冬忙往出走,她决定了,她先走,住进客栈后找个小孩子给二爷送信,只要二爷来找她,就不愁带不走这男人。哼,李明珠从春杏那儿知道她怀孕,定是要来大闹一场的。二爷早都受够了这女人的气,肯定会走的。   想到这儿,沈晚冬不禁莞尔,就要自由了,她紧张的心咚咚直跳。谁知刚走到大门口,就瞧见吴远山笑吟吟地进来了。   “正好你回来了。”   沈晚冬惊喜万分,三步并作两步,疾步上前挽住吴远山的胳膊,并不理这男人一脸的错愕,踮起脚尖,凑到男人耳边,急道:“远山,咱们得走了。”   “怎么了?”吴远山咽了口唾沫,瞧着沈晚冬身上背的包袱,问道:“走去哪儿,天都这么晚了。”   沈晚冬心里急,脑子却不乱,道:“我那会儿吃过饭,瞧见春杏不见了。想必这丫头知道了你撺掇老爷把她嫁给赵大,恼了,就去找李明珠给她做主。我寻思着,春杏估计又要把咱俩卖一次。”   “下作的蹄子!”吴远山登时气的大骂:“若是叫明珠知道你有了身孕,那可是要死人的。”   “所以啊,咱们赶紧得走了。”沈晚冬顺水推舟,往外拉吴远山,谁知这男人竟不动。“远山,你怎么?”   “冬冬。”吴远山面上似乎有愧色,吭哧了半天,才道:“你大个肚子,在外面肯定得吃很多苦。爹昨儿和我商量过了,让你先回乡下养着。”   果然是这样。   “我不。”沈晚冬甩开吴远山的手,眼眶热了,哽咽道:“我就问你一句,你走不走。”   “我想走,可,可是不能。”   “怎么不能!”沈晚冬气得跺脚,拳头紧握,指甲都快陷进掌心的肉里:“李明珠说话间就到,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我被她逼死?你宁愿叫人嘲笑你是明珠小相儿,宁愿每日家受夹板气,也不愿自由自在的活?”   “我,我真的不能走。”吴远山避开女人那灼灼目光,叹了口气,怯懦道:“明珠她也有两个多月的身孕,我要是跟你走了,怎对得起她母子?”   “什么?”   沈晚冬气急,反手甩了男人一耳光。她歪着头,看着面前这个口口声声说喜欢她的男人,一时间不知道该哭该笑还是该骂人。呵,两个月多月的身孕,这是不是意味着这男人在与她欢好之时,还同时在与李明珠行鱼水之乐?他,他怎么能这么恶心!   “冬冬,我实在是对不起你,可这都是爹逼的。”   “闭嘴!”沈晚冬嘶声竭力吼出这句话,不知不觉间,泪竟打湿了面庞,打湿了心。“你爹能逼你休妻,还能逼你上她的床?你既丢不开荣华富贵,为何又要招惹我,给我虚假的希望?够了,你的谎话,我真的一句都不想再听了。我在这里一无所有,我只有你,可你硬生生把我撕成了碎片!”   “冬冬,你顾着些身子。”吴远山瞧着女人身形晃荡,情绪相当不稳,忙上前来环住他的冬冬,试图安慰她:“你听我的,别激动。我先带你去我的好友周亭家,躲上些日子,”   “别碰我!”沈晚冬使劲儿挣扎,她哭的心碎:“你不配碰我,放开,我要走,”   正在此时,大门外传来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一个中等身量、穿着天青色披风的年轻女子领头疾步进来,正是李明珠。   夜风吹动天上的那朵黑云,将月遮住,屋檐下的小白灯笼发着惨淡的光,让人不寒而栗。李明珠没有擦脂粉,因走得太急,脸颊泛着两抹冻出来的红,她微微喘着,不发一言。   可能是看见李明珠反常的冷静,吴远山竟下意识丢开垂垂欲倒的沈晚冬,朝后退了两步,想要说些什么,可发现被人家当场“捉奸”,的确没什么可辩解的。   “听春杏说,你有了?”李明珠并不理会吴远山,她目露凶光,盯着沈晚冬,异常冷静。   “是。”沈晚冬挺直了腰板,擦掉脸上的残泪,不卑不亢。   “好,真好。”   李明珠点点头,斜眼瞅了下长身玉立的吴远山,唇角勾出抹嗜杀的冷笑。忽然,她从怀里掏出把匕首,朝着沈晚冬的脸划去,又快又狠。 第6章 刻毒   当利刃刺入身体的那刻,她才知道,原来死亡会离自己那么近;   当听见李明珠冷硬地说:“你不该招惹我”时,她才发觉,棋错一着。   人在死前能想多少事?年幼时在母亲怀里撒娇;父亲握着她的手,教她写第一个字;炎热的夏日午后,她和堂嫂提着桃木篮子,给田里的哥哥送饭;对了,还有当初盖头掀开的瞬间,那惊鸿一瞥。   错了啊,从一开始她就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一个不懂承担、心坏了的男人身上,她以为使点小手段,用那点不得光的两情相悦逼他醒悟,两人就可以一起远走高飞。原来,是她一直在做梦。   疼,好疼。   李明珠下手可真狠毒,一刀划脖子,两刀扎胸口。   在倒地的时候,她看见天上的明月终于不被黑云遮掩,那么亮,又那么远。耳边除了呼啸的冷风,还有吴远山一声声焦急的呼声:   “冬冬,你别吓我!”   “怎么这么多血,冬冬,别闭眼,你死了让我怎么活。”   血?沈晚冬撑着最后一丝精神,她看见李明珠就站在跟前,这女孩眼睛小小的,平日里笑起来像月牙般可爱,鼻子有点塌,唇角边有一颗米粒儿般大小的痣。可怜,这会儿真的把人家姑娘吓坏了呢,眼泪鼻涕一起流,一把将手里那把还在离滴血的匕首扔远。一会儿慌张地摇头,好似不相信自己会杀人;一会儿又咬牙点头,好似在安慰自己,杀就杀了,有什么可怕的。   是啊,有什么可怕的。   当初在这女人的压力下,老头子和吴远山把可怜的凤凤逼到颜面尽失,自经于家门前;那么在今天,这女人为何不敢杀她。   人家爹爹是县父母,舅舅是当朝首辅,有什么不敢的。   意识渐渐模糊,模糊到脖子和胸口的疼都感觉不到了,无尽无止的黑暗如潮水般蔓延上来,这辈子,真他娘活的憋屈!   *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晚冬被身上的剧痛给疼醒,她终于体会到,什么是撕心裂肺。   屋子很黑,好在有月光打在纱窗上,倒能带来些许皎洁微亮。身子没法随意动弹,只能转动眼珠看。这是春杏的房间,屋子里没生火,又冷又潮,她现在平躺在床上,没有枕枕头,也没盖被子。   吴家人可真刻毒,简直把她当成个死人对待!   沈晚冬只感觉浑身乏力的很,她下意识去摸了肚子,随后手指轻轻触上脖子,还记得那会儿,李明珠好像要拿刀划她的脸,她往后一躲,刀尖顺势就划破了她的脖子。这条伤口不深,在左边,约摸小指那么长,当时淌了很多血,后来好像有人给伤口上药了,这会儿已经不流了。   很渴,也很冷,想喝点热汤。   沈晚冬咽了口唾沫,试图润一润干涸的喉咙,却发现只要一动,就会扯动脖子的伤口。她手慢慢地从脖子往下移,发现棉袍已经被人脱掉了,此时只穿着单薄的贴身小衣,衣裳因沾了大量的血,干掉后有些发硬,而且还泛着夹杂药味的血腥气。   万幸在冬日里穿的厚,所以胸口这两刀并未完全扎进肉里,其中一个伤口上了药,并且敷着纱布,而另一个伤口没有任何处理。她没忍住,哭了,这会儿,她真的很想家人,若是爹还活着,看见有人这么伤害她,肯定会加倍讨回来的!   “人,人呢?”沈晚冬挣扎着想起来,她没有丝毫力气,忍着疼喊人:“远山,快来救我,疼死我了。”   谁知除了无边无尽的黑暗,再没有任何人来。   “畜生!贱人!”   沈晚冬恨恨咒骂,可正在此时,她听见隔壁的门吱呀一声开了,紧接着就是一声熟悉的咳嗽声,吴老头子。不知为何,沈晚冬下意识觉得危险,她用袖子迅速将脸上的残泪抹净,平躺在床上。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吴老爷从外头进来了,并且将门关上。   这脚步声很沉稳,一步步似乎践踏在人的心上。   沈晚冬将眼睛闭上,一动不动,她感觉那人带着一股冷气朝自己侵袭而来,因太过紧张,以至于小腿肚都有些打转,而头皮更是麻溜溜的。   “老大家的?”   沈晚冬并不作声,眼睛偷摸睁开条缝儿,吴老爷此时就站在床跟前,屋子太黑,根本看不清这老东西的模样神情。而正在此时,吴老爷伸出右手,食指朝着沈晚冬鼻子而来,沈晚冬见状,赶忙屏住呼吸。   “呵。” 吴老爷忽然发出声古怪的笑,紧接着,他坐到床边,一点点一分分朝着沈晚冬逼近,侧着身子躺在沈晚冬跟前,干笑了声,这笑里带着轻薄和欲望,他压低了声音,小声唤:“冬冬。”   震惊大过害怕,沈晚冬脑中一片空白,没有听错吧,老爷居然在叫她,冬冬?   忽然,她感觉衣襟被人掀开,一只温热厚实的手温柔地抚摸她的胸膛,指尖划过刀口,紧接着,这只手忽然用力捏住她的柔软,大拇指在顶尖来回搓动。   恶心感从小腹一直往嗓子眼上涌,沈晚冬真的想起来杀了这丧尽天良的老色鬼,可是不能。难不保老东西会恼羞成怒,直接掐死她。   正在沈晚冬心里不住咒骂间,她感觉面上一黑,男人粗重的呼吸声在上方响起,口鼻喷出的热气全打在她脸上,伴随着他手上的力道加重,沈晚冬已经感觉到胸膛上的伤口已经重新裂开,并且加重。   在她忍不住痛苦出声时,老东西忽然吻住了她的口,舌头一遍遍舔着 她的唇,噬咬着……即使隔着衣裳,她都能感觉到,这中年男人底下已经有了欲望。   而正在此时,外头忽然传来吴远山颓丧的喊声:“爹,冬冬还活着么。”   老东西听见这话,身子一顿,停下了所有动作,他慌乱地从沈晚冬身上起来,将衣襟给她合上,手迅速在床单上蹭了好几下,试图将血迹擦净。在做完这些事后,老东西轻咳嗽了声,又恢复以往刻板严肃之态,手背在身后,边大步朝外走去,边冷冷说道:   “已经死透了。”   屋内又恢复了安静,沈晚冬木然地睁开眼,她气得哭不出声。比起恶心,如今更多的是羞辱感。当初一直觉得老头子在压抑她,每日卯时就叫她去给大爷上香、擦拭牌位,而他则一本正经地坐在椅子上,拿着本《朱子语类》看。从前她总以为老头子是极度怀念长子,而现在看来,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想想吧,当时她未经人事,什么都不懂。有一回她正背对着老头子抄经,忽然听见椅子在咯吱咯吱微响,她猛一回头,发现老头子弓着腰,神色稍有些慌乱,右臂不自然地垂下,拿书的左手捂住面,咳嗽了几声。   她赶忙丢下笔,过去站到他旁边,恭敬地问:老爷,您怎么了?不舒服么?   老头子别过脸不看她,呵斥:你脸上擦得又红又白作甚,俗粉气呛得我头疼,去,立马洗了去。   她好生委屈,不敢分辨,只得出去唤春杏打水来,细细地洗了。等再回到书房时,发现老头子早走了,而他方才坐过的椅子边缘,有些许黏稠的东西。她当时还当那是老头子擤下的鼻涕。如今跟吴远山同过房,再回头想想,就知道那是什么了。   恶心!   沈晚冬咬着牙把自己撑起来,她胡乱将脸上的唾液抹掉,捂住被老头子又弄流血的伤口,下了床。她脑中只有一个想法,逃!谁知才刚站起,疼痛就几乎将她弄得晕厥掉。她强忍住,蹑手蹑脚打开门,走出去。   夜已经很深了,好像变天了,连一颗星辰都看不见。万籁俱静,偶尔能听见街上那条野狗嚎叫几声。   沈晚冬扭头,瞧见自己的那间房间的灯亮着,里面还不时传出争吵声。她扶着墙,走过去,掀开纱窗的一角往里瞧。屋内还似往常一般,桌上点着盏油灯,老头子两只手捅进袖筒里,眉头深锁,坐在梳妆台旁边的椅子上。难得啊,老色鬼脸不红心不跳,就连眼角那几道皱纹都不曾歪半点。   再看吴远山,看上去一脸的倒霉,哪里还有平日的俊美潇洒。他缩在墙角,手里拿着个黑色酒瓶,脸上除了残泪,还好似有被女人指甲挠过的痕迹,两颊泛着酗酒后的潮红,头发散乱着,衣裳有大量干掉的血迹。   “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吴老爷板着个脸,冷声怒喝:“怕是老子死了,也不见得你会这样哭。堂堂男人,为了个女人连腰板都直不起,不觉得丢人么!”   吴远山又闷了一大口酒,头杵在两膝间,嚎啕大哭。他本就伤心至极,听了老爹这话,恨的将手中的酒瓶猛地掷到墙上,力道太大,瓶子有只碎片直接飞了过来,割伤了他的左脸。   “冬冬没了,我的孩子也没了。那是您的孙子,您怎么就如此狠心。”   “糊涂!”   吴老爷气的一拍桌子,桌上铜匣子里的茉莉粉登时扬出不少。许是瞧见儿子真的是伤心,亦或是那个女人真的也刻在他心里了,吴老爷按捺住那份难以言明的“痛楚”,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事已至此,咱们也改变不了什么。方才我过去瞧了下老大家的,身子凉了,也没气儿了,你看开些罢。”   “李明珠!”吴远山以拳砸地,碰到那些碎瓷片上,血登时流出来,他眼中恨意极浓,几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给我等着,我一定要你血债血偿。”   “行了!”吴老爷厌烦地瞪了儿子一眼,一副恨铁不成钢之样:“你就算再恨李明珠,又能把她怎样?你别忘了,她也有了你的骨血,你还要手扼亲儿?”   只是这一句话,就把吴远山的恨意给浇灭一大半,他颓然地靠在墙上,闭眼,薄唇抿住,一声不吭。   “远山,事情到了这步,咱们得想接下来该怎么做。”   吴老爷沉吟了片刻,那双眼里不再有感情,全然是老谋深算的毒辣:“李明珠杀了人,那会儿走的时候已经乱了,我安抚住她,并且让她把春杏带回家,嘱咐她一切如常,全当这事没发生过。也算是不幸中走运了,如今李家和咱们吴家再难脱干净关系了,他李家欠咱们吴家一条命!”说到后面,吴老爷声音有些拔高,他冷笑了声,眼睛微眯住,道:“李明珠的舅舅何大人已经入了阁,掌了票拟大权,等你们成亲后就去大梁找他。放心吧,咱们手里这个把柄,不愁将来没个好出路。”   吴远山这会儿也冷静了许多,他不再悲痛,用袖子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皱眉细想了想,道:“可冬冬毕竟死在了家里,咱们怎么给沈家人交代!她哥哥虽说老实软懦,但这几年一直没放弃把冬冬要回去,可见骨子里还是个有刚性的,万一叫他知道,”   “不可能!”吴老爷打断儿子的话,冷笑道:“待会儿咱们就把老大家的丢进井里,明天一大早去报官,说沈氏失踪。如今天还冻着,城外那条河上的冰还没消透。咱们尽可以说沈氏去城外观音庵上香,失足跌在河里,不知飘到哪儿去了。有春杏那丫头做人证,他沈家人还能怎样?”   “井里。”吴远山口中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丝不忍,咬了下唇,低头道:“还是埋了吧,她已经够可怜,我舍不得。”   “愚不可及!”吴老爷直接呵斥:“埋了?万一叫人刨出来,那可怎么办。无毒不丈夫,你给我硬起心肠来,以后为官作宰了,可由不得你这么妇人之仁。”   听到这儿,沈晚冬的心凉了。嗯,看出来了,就算此时她推门进去,说:远山,我没死,我和孩子都还活着。想必他们也会想法子把她给弄死,为啥,因为她是威胁李明珠的一个把柄,是让吴远山由软懦的小相公变为不仁大丈夫的一根刺,拔掉,大家皆大欢喜。   沈晚冬笑了笑,仰头,一点冰凉落在了脸上,原来,下雪了。   她脱掉鞋子,拿在手中,一步步朝大门走去,不曾回头! 第7章 得救   伤口流血不止,濡湿了小衣,紧紧地贴在胸膛。   沈晚冬担心血会滴到地上,忙用手捂住,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地将大门打开条缝儿,出去后,再轻轻闭上。万幸,没惊动里面那对豺狼!   抬眼看去,四周黑黢黢的,连个鬼都没有。青石地的寒凉从脚底心直冲上头,让人颤栗不止。   能走去哪儿?哪里可以活命?   随着血越久越多,沈晚冬的意识也开始逐渐涣散,她的身子快没知觉了,快连疼都感觉不到了。越是这样,她越要逼自己清醒。   万不能去找周围邻家求救,因为根本没人敢得罪知县和吴家。而且吴家父子很快就会发现她的“尸体”不见了,定会出来找寻,所以医馆也是不能去的。   怎么办,怎么办!对了!城东那边有个破宅,县里的乞丐和野狗经常在那里夜宿,那个地方又脏又臭,是个贵人乡绅捏鼻子绕着走的地方。她尽可以藏身那里,把脸涂花了装成乞丐,天亮后混出城,回家找堂哥。   打定主意后,沈晚冬把手在地上蹭了几蹭,将这一手的血泥糊在脸上。做完这些事后,她踉跄着往前走,身子越来越冷,在强烈的眩晕之下,终于撑不住,瘫倒在地。   她没力气了,走不动了。身子离地只隔着一层单薄的衣裳,好凉啊,她甚至能听见血咕隆咕隆往外流。   不对,流血的声音,怎么可能会这么大?!   沈晚冬半边脸贴在地上,只能用一只眼朝前看。在夜色深处,缓缓而来一辆马车。这车气派非常,看着不像普通宦官乡绅能坐得起的。赶车的马夫瞧着很粗壮,长得凶神恶煞的,车里坐着谁?   马车行至她身前一箭之地时停下了,车夫抻着脖子往前探视了翻,并不下车,略微回头,隔着车帘对里面的人恭敬道:“夫人,前面路上躺了个女人,一身血污,不知是何人,您看?”   沈晚冬心里清楚,这马夫好似在请示车里的那个夫人,要不要救人。她如今连一个字都没法说出口,否则就算下跪磕头,也要求救。   谁知,从车内传出声清冷优雅的女声:“闲事莫管,绕过去。”   沈晚冬的心凉了几分,是啊,非亲非故,人家为何要惹祸上身。   但在马车绕过她身侧之时,她忽然听见那个女声说了句:“等一下。”   马车停下,车里那个女人沉吟了片刻,淡漠道:“你把人抱上来吧。”   没一会儿,沈晚冬只觉身子一轻,落入一个宽厚硬实的怀中。晕晕乎乎间,她觉得眼皮好似亮了很多,一股股一簇簇带着淡淡檀香气的暖流,渐渐包围住她。   眼睛没力气完全睁开,沈晚冬只能扭转眼珠去瞧。这车内空间很大,顶上四角是固定灯台,左右两边垂着细密金贵的烟罗纱,下边铺着厚重软和的长毛毯,中间摆着个铜制雕花暖炉。   车里头坐着两个女人,边上半跪着的这个妇人年约四十,发髻上簪着支银步摇,穿着身官绿的褙子,衣裳料子贵的吓人。   而最里边那个妇人约摸三十左右,懒懒地斜倚在软靠上,怀里抱着只白猫。她长得还算秀气,只在唇上点了些口脂,头发散下,用一根金色发带束住披在身前,穿着身素色衣裳,不显山不露水,但从骨子里散发出种难以言说的贵气,叫人不由得心生自卑。那官家小姐李明珠与这女人一比,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毛丫头。   “张嬷嬷,你去看看。”那贵妇人眉头微皱,从袖中掏出块锦帕,轻掩在口鼻上,显然是被沈晚冬浑身的血腥气给冲着了。   那张嬷嬷听了这话,从匣子内拿出根蜡烛点上,凑近了细细查看沈晚冬。   “呦,谁下的毒手,怎么伤的这么重。啧啧,胸口这个伤都快见骨了。”说话的同时,张嬷嬷将蜡烛栽到暖炉上,她从旁边拿出个瓷瓶,旋开,从里面倒出点水,把帕子蘸湿,慢慢给沈晚冬擦伤口边缘的血污,柔声问道:“姑娘,你叫什么,哪家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谁要杀你?”   沈晚冬气若游丝,心里着急:“我,我叫沈,沈晚冬,救我。”   “姑娘,千万别乱动。”那张嬷嬷从锦盒内翻出几块干净帕子,压住沈晚冬伤口,回头对贵妇人道:“夫人,沈姑娘的伤太重,怕是要请个郎中好好看一下。只是咱们并不知道这姑娘的底细,而且瞧着好像还是个命案。救人倒是其次,这寒水县的李知县和何首辅关系匪浅,就怕里边有诈,会牵扯到咱们侯爷。”   “不错。”贵妇人显然同意张嬷嬷的话,她轻抚着怀中的小白猫,微微怔住,不急不缓道:“侯爷向来跟那姓何的不对付,这姑娘深夜重伤倒在我车前,也让人匪夷所思的很。不过人还是要救的,这是积阴德,兴许菩萨会可怜我,赐我麟儿。”   说到这儿,贵妇人眼中流露出难以言说的伤感,她似乎想到什么怅然的事,凄然一笑,不过很快又恢复清冷之态,她淡漠地看着沈晚冬,道:“无妨,寒水县我要来便来,要走便走。想算计咱们侯爷,还得掂量下自己的身份。”   张嬷嬷笑着点头,不再多话,她拿起先前那块擦血的湿帕子,又倒了些水,一点点清理沈晚冬脸上的污泥,没一会儿,张嬷嬷忽然不可置信地“哎呦”叫了声,随后端起蜡烛,凑近仔细瞧。   “怎么了?”贵妇人打了个哈切,懒懒问道。   “这,这姑娘,”张嬷嬷咽了口唾沫,惊道:“我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女人。”   听了这话,那贵妇人终于生起了些许兴致,把小白猫丢在一边,探着身子来瞧沈晚冬。只是一眼,那贵妇人目中也含了惊艳,不过,她皱眉细思了片刻,将张嬷嬷叫到跟前,附耳轻声嘱咐了几句。   *   梦,是那么久远而静谧。   在梦里,她看见去世已久的父亲了,他依旧清瘦儒雅,头戴着诸葛巾,穿着半旧青布绵袍,手中拿着汉简,就站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笑着对她招手。   她哭着跑过去,却发现父亲身边多了个长得十分秀气的小男孩。   父亲看着她,没说话,忽然将小男孩推进她的肚子里。她还没来得及惊讶,一抬头,却看见李明珠拿着匕首,朝她脖子刺来……   “啊!”   沈晚冬被噩梦惊醒,轻喘着,许久回不过神来。她的头还在发晕发沉,胃里泛着恶心,脑中一片混沌,竟然忘了之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心里十分着急:天大亮了,我怎么就给睡迷了,怎么就忘记去擦大爷的灵位了,待会儿老爷肯定又得说教。   老爷?   沈晚冬头越发痛了,身体有了知觉,胸口和脖子的伤疼到骨髓。想起了,想起李明珠要杀了她、想起吴远山的懦弱可憎、想起了老头子的无耻恶心。她吴家逃出来后,就晕倒了,依稀记得有辆车停下,还有两个女人。   再往后就完全没有印象了。   沈晚冬发现自己的三处伤口皆被包扎齐整,身上穿着贵重轻软的寝衣,衣裳的袖子上用金线绣了朵朵梅花,花蕊则缀以碎珍珠粒儿。乖乖,就这么件衣裳,她就算再攒三年银子,都买不起。   抬眼看去,这间屋子倒是雅致,墙上挂了把焦尾古琴,书架上摆了新近刻印的十三经和史部典籍,桌椅皆是红木所制成,梳妆台上脂粉首饰一应俱全,还有串小叶紫檀的佛珠。   地上摆着个铜盆,里头正燃着上等的银碳;旁边是个红泥小炉,炉上坐着个药罐;床跟前摆了张矮几,上面放了只盛了药的玉碗,碗跟前是个桃木枝编的小簸箕,里面有两个白瓷瓶、几包写了名儿的药粉、一把剪子,还有摞裁剪好的棉纱布。   究竟是谁救了我?我这是在哪儿?   沈晚冬想要开口叫人,可喉咙疼的咽口唾沫都困难。   正在此时,门吱呀一声开了,从外头走进来个穿官绿色褙子的中年妇人,正是张嬷嬷。   张嬷嬷见沈晚冬醒了,并且眼中不再混沌,可见是有了精神的,她高兴地连声感谢菩萨保佑,疾走过来,手附上沈晚冬的额头,笑道:“万幸,烧总算退了。”   随后,张嬷嬷扭头,朝外面高声喊道:“墨梅,快回府去告诉夫人,就说沈姑娘醒了;染荷,你去厨房赶紧把粥熬上,不必太稠,把夫人前两日带来的红参放几片进去,对了,再把那补气血乌鸡汤也给炖上。”   听见张嬷嬷这般指派,沈晚冬强撑着身子起来,问道:“是您救的我?”   张嬷嬷笑着摇头,道:“是我家戚夫人。”   说话间,张嬷嬷将沈晚冬轻轻按回床上,把被子拉好,柔声安抚道:“姑娘先别急,你昏迷了好些日子,得赶紧吃点东西补补元气。”    第8章 藏针   因喉咙实在疼的厉害,再加上许久未进食,吃多了难免恶心。沈晚冬强撑着吃了小半碗粥和一碗汤,她感觉头还是昏昏沉沉的,身子虚软的根本没法下床。   后半晌大夫过来,细细瞧过后连声称奇。听大夫说,原本她这伤极重,再加上高烧不退,离死就差半口气了。因还怀着身孕,胎气不稳,也不敢贸然下虎狼药,就是每日用参吊着,拿那点汤水续命。这几日倒是反复醒来过几回,可眼睛混沌着,认不清人,昏头昏脑的说胡话,没多久又晕睡过去了。   万幸如今烧退了,人也清明了,真是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条命啊。   大夫走后,张嬷嬷又灌了沈晚冬一碗汤,弹着眼泪直说可怜,好好的一个大美人,这几日都瘦的快脱形儿了。不过死里逃生,可见是有后福的,以后定要珍惜自个儿。   沈晚冬亦是哭着,万般道谢,她抚着自己还未隆起的小腹,哽咽着问:“嬷嬷,我现在是在哪儿?救我的那位戚夫人又是谁?这些日子有没有人找过我?”   张嬷嬷一边用小剪子裁纱布,一边笑道:“姑娘且放心,你现在早不在寒水县了。大梁乃天子脚下,谁都不敢动你。”   “我在大梁?”沈晚冬震惊,大梁距离寒水县得有两三日的路程,竟不知在昏迷期间,还曾长途跋涉过。   “是呀。”张嬷嬷起身,过来帮沈晚冬换药,笑道:“姑娘的伤太重,寒水县的那帮脓包大夫都不中用,看不了。我家夫人当下决定,将姑娘带回大梁,请名医救治。夫人求子心切,每年都会在年初三赶到寒水县的菩萨庵上香许愿。可巧那夜在回客栈的路上,遇到重伤倒地的姑娘。也真是巧,夫人救起姑娘后,身子百般不适,也让大夫把了脉,大夫说我家夫人已经有两个多月的身孕了呢。夫人自然是欢喜,深觉是姑娘带给她这个福气,所以救起姑娘,就当给菩萨还愿。”   原来如此。   沈晚冬轻笑着点头,又问道:“敢问嬷嬷,你家夫人究竟是?”   话还未问完,就听见外头伺候着的丫头高声道:“夫人来了。”   没多久,只见那大丫头墨梅将帘子打起,躬着身子迎进来个贵妇,正是戚夫人。   许是人逢喜事,戚夫人今儿穿了身正红色斗篷,头上戴着个用金银丝编成的假髻,髻上簪着支金凤吐珍珠流苏钗,薄施粉黛,淡扫蛾眉,显得气质出众而高贵,让人不可亵视。   戚夫人略偏头,对墨梅和染荷说道:“那会儿来的时候路过郭家瓦子,买了些旋煎白羊肠和梅子姜、香元橙这些干果子,你们几个分着吃去。食盒里的百味羹,拿去给姑娘热一热。”   吩咐完这些事,戚夫人将斗篷脱下,微笑着走过来,十分自然地坐到床边,她打量着沈晚冬,微微皱眉:“脸色还是不好,得多进药食补补。”   沈晚冬一看见救命恩人来了,忙掀被子下床,要给戚夫人磕头。   “这是怎么说的,快别动。”   戚夫人和张嬷嬷两个忙按住沈晚冬,温言相劝了好一会子,这才安慰住沈晚冬的激动情绪。   “夫人的大恩大德,小女这辈子就算粉身碎骨也无以为报。若夫人不嫌弃,小女愿为奴为婢伺候您。”   戚夫人笑笑,不说话,顺手接过丫头热好的百味羹,用调羹舀了一勺子,送到沈晚冬口中,她不擅长伺候人,喂出去的汤羹有大半给撒到了沈晚冬下巴。戚夫人面上有些尴尬,掏出绣帕,仔细地给沈晚冬清理嘴边的羹汁,柔声问道:   “只因姑娘当时伤太重了,我便擅作主张,将姑娘带回了大梁,姑娘不会怪我吧。”   沈晚冬忙道:“夫人于我恩重如山,如再生父母,我怎敢怪您。”   戚夫人轻拍了拍沈晚冬的手背,笑的和善:“哎,本该将姑娘带回家里养伤的,可家中人多口杂,怕对姑娘不好。所以我便拿出些体己钱买了这处僻静小院,你就安心养伤,别多心。”   “多谢夫人。”   沈晚冬哽咽,就坐在床上给戚夫人弯腰行了一礼。她心里虽感恩十分,可总觉得哪儿有点不对劲。小时候父亲常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也说‘施恩莫望报’,这是做人的态度。瞧这位戚夫人通身气派,不像是把自己的好挂嘴边的人,难不成她还有别的想法?   呸呸,真是小人之心了,人家救了你,你还妄加揣测。   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   沈晚冬不禁脸上发热,头也不自觉地低了下来,咬了下唇,恭敬问道:“不知尊府是哪家,日后小女好上门拜谢。”   戚夫人一愣,与旁边站着伺候的张嬷嬷对视了下,正襟危坐了起来,她思虑了片刻,笑道:“我夫君姓明,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科道官,职在稽查六部违失。妾身姓戚,单名一个珊字。”   在说这番话的同时,戚夫人气定神闲,她是真没料眼前这年轻貌美的姑娘竟如此聪敏,会套问她的底细。想到此,戚夫人淡淡笑了下,叫张嬷嬷给她倒了碗苦茶来,细细地抿了口,眼眸低垂,品味苦后的那点余甘。   “那夜救起姑娘时,隐约听见姑娘的名儿。”戚夫人眼中略有些骄矜,她手指划着碗沿儿,似笑非笑道:“后来我就让下人在附近打听了下,知道沈姑娘是寒水县大户吴家的长媳,如今寡居在家。”   这话绵里带针,当即就把沈晚冬给扎的生疼,耳朵烧的简直无处安放。她鼻子酸了,手附上小腹,泪珠儿在眼眶里打旋,终究是被人知道了底细,一个寡妇怀了身孕,怎能叫人瞧得起。   “小妹,怎么倒哭了。”戚夫人一脸地不解,急忙丢下茶碗,过去环住沈晚冬,柔声问道:“你告诉姐姐,究竟发生了何事?你怎么会被人伤到这般地步?”   “我,”沈晚冬头越发低垂,她真的想立马逃离这儿,真的不愿意将不堪的自己一点点再次撕碎。过去的种种,让她难堪,羞于启齿。   “算了,不要说了。”戚夫人将沈晚冬紧紧抱住,如同哄孩子般轻抚着怀中人的柔发、肩膀,叹道:“昨日之事不可留,都过去了,咱们好好将身子养好,活在当下。”   戚夫人向来喜洁,从不愿意与他人有半分肢体上的接触,就是旁人不小心用了她的帕子、茶杯、筷子,她宁愿撕碎了、砸了、烧了,也不会叫别人有机会再碰。可这会儿,她竟不嫌弃一身药味的沈晚冬,甚至觉得这个女子身上有股幽幽的冷香,萦绕在人的鼻尖,让人欢喜。   果然是美人哪,连她这个女人瞧见都不禁心生怜爱。也不知家中那个以冷硬心肠、不喜女色著称的侯爷夫君见着,会不会喜欢?   戚夫人暗自冷笑,不会,那个男人带兵打仗惯了,从来都瞧不起女人,向来把女人当成一件玩物,随玩随弃。   没错,那日她让下人去打听沈晚冬,果真听到不少趣事。原来这吴家不仅强行让沈氏以处.子之身守寡,并且还在去年逼死了二房媳妇,就是因为吴老爷想让儿子娶知县的女儿李明珠,靠着裙带往上巴结。   在沈晚冬“失踪”的次日,那吴家老爷就满县城的找人,后来报了官,说是沈氏偷了家里三百两银子,与人私奔不见了踪影。吴家虽这般说,可传言却另有一番故事。   有人说,在沈氏失踪前夜,看见知县千金怒气而来;   又有人说,那晚听见沈氏住的那个院子里发出渗人的悲鸣哭嚎声;   还有人说,吴家门口有很多血,但后来让人擦去了,沈氏兴许被暗害了也未可知。   ……   真真假假,传的沸沸扬扬。   戚夫人不禁嗤笑,其实这事不难想通。那吴家老爷这三年多将沈晚冬看的极严,几乎不许沈氏出门半步,所以私奔之说根本靠不住。可沈氏确实有了身孕,那孩子的父亲不是老的、就是小的。后来有人看见李明珠在那夜来过,故而沈晚冬的男人定是吴家二爷无疑了。   沈晚冬被人痛下杀手是事实,可即使受伤垂死都要逃跑,里面的事想来就不是那么简单了。所以,就算为了肚里的孩子,这沈氏也是不敢再贸然回寒水县。   如此,就好控制的多了。 第9章 黄蜂   戚夫人想到此,不禁莞尔,她拉住沈晚冬的手,温言劝了几句,无非就是好好将养身子,别动了胎气之类的话。    谁知沈晚冬精神头儿虽差,却硬撑着坐起来,问她要了笔墨纸砚,并详细问了这套小院在大梁的位置,户主姓甚名谁,在信上写得清清楚楚后,哭着交到她手里,一遍遍地磕头道谢,求她差人将信送回老家。   沈晚冬说自己此番遭灭顶之灾,幸得夫人搭救才保全性命,如今孤身漂泊在外,家中母亲和哥哥必定担心不已,到处找寻。况且吴家人阴猾毒辣,恐会对家人不利,所以还得再麻烦夫人了。   这也是情理中的事,好人做到底,如何不帮?   冬里的天总是黑的早,掌灯后,戚夫人和沈晚冬说了好一会子话,见沈晚冬又开始晕晕乎乎了,便喂着喝了小半碗补血益气的羹汤,瞧着沈晚冬睡下后,吩咐墨梅在屋子里好生照看住姑娘,如果姑娘又发热了,赶紧去请大夫。再者就是火盆里的碳不能断,务必把屋子烧的暖暖堂堂的。   随后,戚夫人轻声唤了张嬷嬷,两人一起去了隔壁的屋子。   这间屋里陈设简单,没有呛鼻的药味,稍熏了点香,甜甜的倒让人舒坦。戚夫人独坐在椅子上,闭着眼,让张嬷嬷给她揉了会子太阳穴,这才懒懒地睁开。   蜡烛的光不亮,正好照亮一封家书。   戚夫人将信打开,仔细看完,似笑非笑地勾了下唇,微微点头,赞道:“我真没想到,寒水县那么个穷窝子,还能出来只金凤凰,嬷嬷你来瞧,”戚夫人探过身子,用她那染了凤仙花汁的红指甲轻划过信笺,惊艳道:“这么漂亮的字,我还是头一回见着。铁钩银画却不失婉转,这姑娘虽说病着,字结有些散,可回腕还有几分力道,硬气着呢。”   张嬷嬷笑道:“我大字不识几个,哪里懂这些门路。不过沈姑娘写的字,似乎比咱们侯爷还要有劲儿呢。”   张嬷嬷从戚夫人刚出生时就开始服侍,这么多年过去了,二人间的情分更胜母女,所以在私下里,便也不太拘礼,有什么说什么。只见张嬷嬷略一沉吟,搬了张小凳坐到戚夫人跟前,皱眉道:“这封信送出去,沈家人必然会来大梁,那到时候?”   “不会有那个时候。”   戚夫人将信折成纸条,在烛焰上点燃,她品着带着墨香的灰烬味道,笑了笑,神色如常:“这姑娘当真聪明,从睁眼就开始防人。嬷嬷,你们三个务必将她看紧了,要走可以,得把孩子给我生下来。”   “可是……”   “什么可是!”戚夫人微怒,一副骄矜冷傲:“我救她一命,她就该还我个孩子。现在不跟她说,是担心她接受不了这个结果,动了胎气。”   张嬷嬷道:“我说的不是沈姑娘,我是说,如果叫侯爷知道你假孕,你有没有想过会有什么后果。”   “呵,”戚夫人凄然一笑,全然没了方才那股盛气凌人,她眼圈红了,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哽咽,半响才言语:“能有什么后果,十三年了,他对我一直冷冷淡淡,一年到头也不会来我这儿几回,哼,就算我跟低贱的下人私奔了,他肯定连眼皮都不会抬。我都三十二了,不年轻了,我想让这漫长绝望的日子有个盼头。正好他两个月前与我同过次房,正好沈晚冬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这不是天意是什么。”   说到后面,戚夫人越发愤怒,恨地直拍自己的大腿,浑身颤抖,咬牙道:“那个女人生的野种根本不是他儿子,他都能当宝贝似得疼,我凭什么就不能抱个孩子!”   “夫人,你冷静些!”张嬷嬷吓得急忙看了下四周,她将戚夫人搂在怀里,还像小时候那样轻拍着戚夫人的背,哄道:“这个事你怎么能随便说出口,若让那两个小丫头听见,宣扬出去可怎么好。”   “我怕什么?这些年,我已经忍够了。”   张嬷嬷叹了口气,柔声道:“你仔细想想,若伤了侯爷体面,他会更疏远你,到时候就怕会牵累到你爹。”   果然,听了这番话,戚夫人逐渐平静下来。她坐直了身子,抿着唇,用帕子擦掉脸上的残泪,垂眸细思,半响,才道:   “韩虎去了寒水县打听消息,该回来了吧。”   “今儿早上就回来了,这小子赶了两天两夜的路,可是累坏了,我叫他回去睡觉去了。”   戚夫人点点头,转眼看向张嬷嬷,皱眉道:“他怎么说?”   谁知张嬷嬷长叹了口气,道:“韩虎在吴家附近住了几天,看到听到不少事。那吴家报官,只说是沈氏携了银子和人私奔了,也没有再怎么追究,打算不了了之。可街面上都在传,说沈氏其实是被吴家暗害了,好多人都看见吴家父子在沈氏失踪那天清晨,拿着水桶、扫帚在清洗家门口的血迹。就有人把这事捎给了沈姑娘的家人,那沈家大哥盛怒而来,一定要给妹妹讨个说法。”   “后来怎样了?”   “啧啧。”张嬷嬷叹道:“韩虎说,这沈家大哥看着老实巴交、貌不惊人的,还真是个有刚性的。在大街上当着众人的面,将银子悉数扔到吴二爷身上,说:若不是心慌,你们为何要给我银子?由此可见我妹妹一定是被你们害死了,你们到底把我妹子弄哪里去了。”   戚夫人噗嗤一笑,道:“这吴二爷也是软心肠的好情郎,还给钱?真是蠢,如此不就落人话柄了么。若要是我,咬死了沈氏与人跑了,将这沈家大哥叉出去,不许他胡闹。”   “夫人好心思!”张嬷嬷连连点头,笑道:“吴二爷耳根子软,可他老子手段却辣,竟一纸诉状将沈家大哥告上公堂,说沈家教女不善,无耻与男子私奔,将他吴家名声都给带累坏了。那沈家大哥也是硬气,他早就想把妹妹要回去,听了这话,将吴家聘礼一件不少退回去,还把那四十亩地也还了回去,换妹妹自由之身。还说这些身外之物他不稀罕,只要给妹妹讨个公道,让吴家把妹妹还回来。那吴家怎么肯干,说沈家大哥这三年白白耕种他家的地,必须以十倍的谷物和棉帛折成银子后还回来。”   “呦,这吴老爷还倒打一耙。”   “谁说不是呢。”张嬷嬷叹道:“沈家大哥一时间哪里能凑到这些钱,叫知县打断了一条腿,匆匆结了案,关了监。哎,沈姑娘的娘天天跪在县衙门口哭着喊冤,短短几日竟老了十岁,可怜哪。夫人,这沈家人被李知县和吴家人这般欺负,实在可怜,您看要不要使点关系,托人先把沈家大哥从牢里弄出来,那鬼地方,进去了能有几个活着出来的。”   听了这话,戚夫人慢悠悠起身,她淡淡一笑,声音实在温柔:“嬷嬷糊涂了,咱们是妇道人家,能知道什么,又能做什么。夜深了,我这还怀着身孕,得回府好好养胎。”  第10章 阴损   六个月后   已经到了穿薄纱的季节,晌午日头最毒,几只老蝉趴在高树上嘶鸣,吵得人昏昏欲睡。房门上的帘子早在一个月前就换成了纱帘,这东西挡不住暑气,热劲儿一股股漫进屋里,让人心烦意乱。   屋里又闷又热,根本待不住。   沈晚冬左手扶着腰,右手拿着把天青色团香扇,慢悠悠地朝外走,这会儿坐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纳凉最好,人也舒坦些。   小石凳热烘烘的,倒不用垫毯子。   沈晚冬艰难地坐下,手摸着凸起的大肚子,又哀愁地叹了几声,那吴家父子不是东西,可孩子终究是无辜的。没个男人依靠,孤儿寡母以后的路肯定不好走,没关系,慢慢来,她相信总有一天会把这坎坷的日子给磨平了。   沈晚冬扇着天青色的团香扇,左右看着这个小院。   此处离瓦子、勾阑这等热闹地方远,所以十分的清净。小院不大,三间上房并一个厨房,院中有棵十多年的老槐树,树下摆了石桌石凳,顺着墙根种了好些蔷薇,满院都是淡淡清香。   今中午戚夫人叫墨梅回府里拉来了几块冰,说让做些冰镇酸梅汤来消暑,但再三嘱咐了,沈姑娘可不能多喝,就快要生了,得千万小心身子。   想到这儿,沈晚冬心里越发愁了。   早先她深受重伤,又动了胎气,在端午前基本下不了床。戚夫人又是请名医,又是买补品,说句难听的话,简直比亲娘还要上心几分。有时候她实在过意不去,觉得受不起这份大恩,想跪下给戚夫人磕几个头,也被人家给婉拒了。   越是这样,她越觉得哪儿不对劲儿。   首先是那封家书,当时她醒后,托戚夫人给堂哥捎封平安信回去。约摸半个月后,哥哥给她来信了。信上说:吴家人反咬一口,污蔑妹妹你跟人私奔,不仅把聘礼和土地给强索回去了,还把我给打了一顿。而今听见妹妹安好,为兄便放心了。那吴家派人在咱们家附近盯着,你回来怕是会被逮住,且安心在大梁养着身子,哥哥会在中秋时候来看你。   刚开始看到这信时,她泣不成声,满心里都是思念家人。而今仔细想想,疑点真的很多。哥哥为何偏要等她生了孩子再来?依照哥哥和娘的秉性,定是要亲眼看见她活着才放心,怎会如此放心将她交给戚夫人。   再者就是戚夫人的种种做法,不得不让人起疑。   戚夫人也有了身孕,平日里不怎么来这里,只不过每月的初一、十五趁着上香的空儿,过来坐会子。瞧这位戚夫人的气度,高贵骄矜,就是那种你明知道她心里看不起你,可偏生找不到她一丁点的错儿。   其实她能感觉到,戚夫人对她七分疏离,三分真心。   想来那官家太太也不是好当的,家中烦心琐事照样很多。戚夫人有时候实在郁烦,来这儿后便叫张嬷嬷和墨梅几个出去,拉着她的手,闲话家常。   原来戚夫人与丈夫明大人是皇上赐婚,二人原本恩爱非常,可自从那宠妾秦氏出现后,丈夫就对她渐渐冷漠,这十多年来的和睦,只是做出来“举案齐眉”的样子给外人看罢了。   这秦氏本是明大人至交好友的未婚妻,那挚友死在了战场,明大人可怜秦氏孤苦无依,就把她接到了府里。哪料秦氏才进到府中几日,竟有了身孕,这孩子根本就来历不明,偏生大人糊涂,谁的话都听不进去,把这对母子宠上了天。非但如此,还逐渐把理家大权移交秦氏,长此以往,府中诸人只晓得秦姨娘,哪里还知道太太。   说到伤心处,戚夫人就泪眼涟涟,那份伤到骨子里的痛,确实是装不出来的。   许是都被男人伤过,她真能体会到戚夫人心里的酸楚,可除了同病相怜的一起哭几声,再也不能为人家做什么。于是,她平日里常给夫人抄佛经祈福,但觉着还亏欠着夫人的大恩,便想着回乡得了,别再给夫人添麻烦。   谁知戚夫人听了这话,笑了笑,问:沈妹妹果真想为我做些什么?   她赶忙回:这是自然   戚夫人笑着说:我原本就多病缠身,又是这般年纪产子,恐怕没法给孩子喂奶。正好沈妹妹你也要生,何不日后就给我孩子做干娘,咱们姐妹在一处,也不寂寞。   她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但想在产子前回一趟老家,见见母亲和哥哥,因为以后要照看两个孩子,日后恐怕就没功夫回去了。   谁知戚夫人却说:妹妹你的伤还未好透,还是不要长途跋涉。再者我这些日子身上不爽快,大夫看了后说胎气不稳。你要回家倒是不难,虽时都能安排,只不过姐姐不放心你,难免会动了……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她只能将回乡下的事就此打住。   可日子久了,她也渐渐品出点不对来。   一般女子怀孕后,都会变胖,但戚夫人除了肚子变大之外,脸依旧清瘦,四肢还是往日那般纤细,走路也不笨拙,反而步履轻盈,根本就不像……   她心里真正起疑,是在一个月之前。   那天傍晚,她坐在院子里读“杜预”的《春秋集解》,而那染荷丫头坐在旁边打络子。她瞧见张嬷嬷正在厨房里炖汤,而墨梅则在屋内拿干艾草熏蚊虫,便有意无意地笑着问染荷:“我那日听夫人说起,原来她和老爷竟是皇上赐婚,这份荣耀可真了不得。你们老爷究竟是何方神圣,怎就这么厉害。”   果然,染荷得意洋洋地随口接了句:那是自然,咱们侯爷可是正儿八经的,   谁知染荷的话没说完,就被厨房里的张嬷嬷喊了过去,说是要帮忙切菜。可第二天,染荷就不见了。张嬷嬷说了,府里近来有事,人手不够,就把染荷临时抽回去了。   真是这样?怕是担心染荷多嘴多舌,误了大事吧。   戚夫人曾说自己的丈夫是个微不足道科道官,如果真是这样,怎配由皇帝赐婚?再者,瞧戚夫人的吃穿用度还有说话时不经意流露出的优越感,根本就不是普通的官家太太所有的。   倘若戚夫人的身份真如此高贵,那么为何要自降身份结交一个“不检点”的女人?轻贱了自己的身份?   那个原因,其实她隐隐能猜到,但终究不敢说出口。   越想越烦闷,不知是不是和有了身孕有关,身子在夏天热的厉害。   沈晚冬用帕子擦了下脖子和胸口的汗,她觉得身上粘腻腻的,小衣紧紧贴在皮肤上,仿佛呼吸都有几分困难。   不错,要感恩人家是一回事,可若逢着别有用心的算计,那就另当别论了。   心烦意乱下,沈晚冬扶着腰起身,朝大门走去。   之前她下不了床,没法到外头走动,等稍微好了些后,肚子也大了,如此戚夫人更是不叫她随意出去,说担心她伤着碰着。这和当初老爷子“囚禁”她,又有什么分别,换汤不换药罢了。   手才刚碰到门栓,只见那张嬷嬷就着急忙慌地从厨房跑出来,连菜刀都忘了放下。   “姑娘这是要去哪儿?”张嬷嬷笑的和善,扶住沈晚冬的胳膊,想要把沈晚冬往回拉。“天快擦黑了,外头又乱糟糟的,出去干啥呢。你好生坐下等着,嬷嬷今晚上给你炒了个葱爆兔肉,多放了些干辣子和花椒,可香了。”   “我就想出去走走。”   沈晚冬略低下头,神情有些不悦。   “那行,姑娘且先等会儿,我收拾收拾,就陪你一道出去。”   听了这话,沈晚冬越发烦闷,她忽然甩开张嬷嬷的手,转身,正视面前这个精明干练的妇人,深呼吸了口气,尽量让语气平缓些:“嬷嬷难道是怕我跑了?”   张嬷嬷一惊,旋即笑的慈祥:“想来姑娘是快临盆了,有些焦躁。听嬷嬷的,放宽心,每个女人都会有这遭的。”   这风轻云淡的话一出,沈晚冬就知道自己又出不去了。只不过心里的那种压抑委屈和被当成棋子的屈辱感,让她忍不住掉了泪。半响,等心绪平稳了些后,沈晚冬抬头看着天上的火烧云,问了句:“我知道夫人的身份是不能问的,嬷嬷,我是死过一回的女人,还怕死第二回?您放心,我不会闹,我这条命本就是夫人救下的,就算她立即要我死在眼前,我也不会有半分怨言,我只想知道,”   “姑娘不是早都猜到了么?”张嬷嬷不再伪装,直接打断沈晚冬的话,淡淡笑道:“姑娘这孩子怎么来的,又是什么身份,不用嬷嬷说吧。现在咱娘们在一处,就不说那起虚话,姑娘虽然样貌国色天香,但名声坏了,难不保以后不会连累到孩子。为人父母的,不就希望孩子能有个锦绣前程么。咱们夫人将来若是有了个小少爷,那就是府里的嫡子,地位、名声、财富要什么有什么。姑娘,嬷嬷的这番话,你明白了么。”   沈晚冬倒吸了口冷气,这话说的,让人心空落落的,身上的热气儿也被抽得一点都不剩,她冷,打心底里发寒;那种看不见的疼,当真比捅她两刀还伤人。   “姑娘是通透人。”   张嬷嬷莞尔,扶着沈晚冬往屋里走。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气,因为这类人明白自己身处什么样的局势,并且会很快将利弊权衡清楚,知道要为自己将来的五年甚至十年打算。   “那如果,我不愿意呢?”   “嗯?”张嬷嬷有些意外,停下了脚步。她眉头紧皱,好似在盘算什么,不过很快就恢复平静,轻笑道:“这事姑娘得和夫人去说,这会儿别多心,先吃晚饭吧。”   晚饭做了好几个菜,旋炙猪皮肉、葱爆兔肉、一小盆鸡皮麻饮,还有盅冰过的荔枝膏。沈晚冬心里装着事,没胃口,只是略动了几筷子。服过安胎汤,天已经黑了。   夜虫在墙角叫的欢腾,可真让人心烦。   沈晚冬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里的自己。这小半年参汤、药膳一直补着,加上怀孕后胃口大开,她丰满了不少,皮肤白嫩得简直能掐出水来。哪儿都好,就是脖子上那道刀疤让人瞧着难受,不过戴上珍珠项链就看不出了。   细想张嬷嬷傍晚说的那番话,其实不无道理。可事情一码归一码,她还活着,债哪儿能让还未出世的孩子去偿还。再者这戚夫人行事颇阴损隐秘,孩子若真交到她手中,不放心啊。   唉,这两年怎么这般不顺。   越想越气,忽然,沈晚冬觉得肚子一阵剧痛,好似有股暖暖的东西从下身流了出来。还有两个月才生,怎么忽然就不对劲儿了。急剧疼痛和紧张间,她脑子忽然闪过个念头:可能又被人算计了。 第11章 恶奴   底下撕裂般的剧痛一阵阵汹涌而来,沈晚冬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快要错位散架了,小腿肚抽筋,濡湿的头发紧贴在额头和侧脸,眼前阵阵发黑,她真的快撑不下去了。   张嬷嬷也是急得满头大汗,一个劲儿地给她喂催产的药,一边好言安慰她,叫她使劲儿,给她擦干汗;另一边又大骂墨梅手脚太慢,热水供不上。   沈晚冬看见铜盆里泡着沾了血的纱布,她想了很多,想到多年前娘亲也是经历了这么一遭,才把她带到这人间,真的太疼了;又想到吴远山的怯懦没担当,她又恨又委屈。   “嬷嬷,我快活不成了。”沈晚冬大口喘着,她手心全是汗,一把抓住张嬷嬷的袖子,问:“别让我做糊涂鬼,今晚的安胎汤味道不对,你是不是,嗯?”   张嬷嬷眼中愧色甚浓,她反握住沈晚冬的腕子,声音有些抖:“好孩子,咱们先别说这种话,等了生了后,嬷嬷就算给你跪下磕头也愿意。”说完这话,张嬷嬷给沈晚冬口里塞了块羊乳做成的糕点,急道:“这会儿不敢没力气,孩子,挣扎着也要咽进去啊。”   口里全是血腥和苦涩的药味,根本察觉不出来羊乳糕的香甜。沈晚冬咬紧牙关,粉拳紧握,背微弓了起来,使劲儿用力……   太累了,太疼了,她感觉有团东西终于从底下滑出去。隐隐约约间,一阵婴儿的啼哭响起,柔弱但却响亮……眼前阵阵发黑,她终于没忍住,累晕过去。   *   也不知过了过久,沈晚冬渐渐有了意识,她感觉浑身疼,肚子饿的咕咕作响。   好热。   沈晚冬一摸,头上戴了顶薄布缝成的小帽,额头和身上都是热汗。她挣扎着坐起来,扭头看去,如今正是晌午最热的时候,酷日的光打在纱窗上,很是耀眼。地下摆着个大青花瓷盆,里头盛了满满一盆水,水面上浮着几块残冰。   床上就躺着她一人,孩子呢?   正在此时,张嬷嬷打帘子进来了,她早已将昨夜那身沾了血的衣裳换下,此时穿了身绯色裙衫,瞧见床上躺着的病人已经醒来,忙回头喊墨梅:“姑娘醒了,快,把水盆和吃食端进来。”   沈晚冬心里着急,掀开薄被想要下床,含泪问道:“我的孩子呢?”   只见张嬷嬷倒是镇定,她半低着头,从盆里拧了个温手巾,走过来将沈晚冬按回到床上,轻轻给沈晚冬擦拭着脸和脖子,随后,又从墨梅手中接过碧瓷碗,用调羹搅动碗中炖得糊烂的粥,垂眸叹道:“姑娘节哀,孩子刚生下就断气了。”   沈晚冬脑袋登时麻木,她半张着口,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死了?怎么会,她明明听见孩子啼哭了呀。镇定下来,别乱。   “敢问嬷嬷,戚夫人昨夜是否也生了孩子。”   “姑娘睿智。”张嬷嬷淡淡一笑,给沈晚冬喂了勺粥,柔声道:“咱们夫人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少爷,府里众人轮番给夫人和老爷磕头,等着领赏呢。对了,咱们小少爷跟前有两个奶娘伺候着,姑娘好好顾住自个儿,莫要伤心。”   “懂了。”   沈晚冬推开递过来的粥,背对着张嬷嬷躺下,她身子弓着,头埋进乌黑青丝里,失声抽泣。儿子生下来,她连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就被人给抱走了。这是她身上掉下的肉,是她生命的意义和延续,就这么被剥夺了,她们好狠。   “姑娘,莫要伤心,女人坐月子时忌讳可多呢,不能哭的。”   沈晚冬恨,恨得发狂,可依旧稳住心神,哽咽着问道:“您放心,我可不会寻死觅活。我现在只想问嬷嬷一句,如今我把孩子生了,是不是就能滚了。”   “姑娘说什么气话。”张嬷嬷羞得老脸通红,喉咙也燥得慌,忙轻抚着沈晚冬的肩膀,咧出个干笑:“夫人视姑娘如同亲妹妹般,怎会,”   “那再问嬷嬷一句。”沈晚冬直接打断张嬷嬷的话,转身坐起来,她抹掉脸上的泪,盯着面前这伪善的老妪,尽管心里恨,依旧做出柔弱之样,道:“夫人曾说过,要让我给小少爷当奶娘。小女深受夫人“大恩”,能否借此机会来报答?”   张嬷嬷一愣,细思了片刻,郑重道:“这事还得请示夫人,姑娘先别急,把自个儿身子照顾好最重要。”   “知道了。”   沈晚冬应了声,从床边那张矮凳上拿起粥,喝了个光,随后又躺下养神。她没有再哭,也没有缠着张嬷嬷要回孩子,因为这根本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明知道孩子是被那姓戚的毒妇抱走了,好,你去哭闹,若人家一口咬定没抱,你沈晚冬的儿子一生下来就死了,你又能怎样?戚夫人从头到尾隐瞒自己的身份,目的就是不叫你上门喊冤,如今除了委屈求全,希望戚夫人许她做奶娘,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冷静下来,先把身子养好再说。   *   自那天过后,沈晚冬果然想通很多,女子本弱,为母则刚。所以她每日都好好进饭食将养着,不吹风,不碰凉水,不费眼睛看书,也不生闲气。   其实她能感觉到,张嬷嬷和墨梅自打她生了孩子后,态度就有些敷衍,全然不似先前安胎时那般尽心尽力。   果然,在出月子后,张嬷嬷给她带来了戚夫人的话以及五百两银子,人家夫人说:本该接妹妹进府的,只是近来家中多事,恐多有不便。再者妹妹刚没了孩子,此时也不方便见小儿。莫不如带了这五百两银子暂且回乡,等过两三年,小儿大些了,再派人去接妹妹来大梁。   这话说的可真动听,意思很明白,人家是怕她这会儿进府见儿子会生事端。等过上两年,儿子养熟了,再让你来。那时候生米做成了熟饭,就再也难以改变现实。   呵,这沉甸甸的五百两,怕是买孩子的钱吧。   拿,为何不拿。   当时她拿了银子,略收拾了下行李,给张嬷嬷和墨梅道了个万福,就转身离开了。是,她没有雇车回乡,而是在附近找了个客栈,偷偷住了下来。   她不放心儿子啊。   张嬷嬷送走她这个瘟神后,想必会拾掇东西回家吧,只要暗中跟着她们,不就晓得戚夫人的真正身份了么。   她真的想知道,戚夫人敢这般做事,究竟是仗着谁的势,她丈夫究竟是何方人物!   *   月上柳梢,皎洁洒满人间。   烛光窈窕,淡淡一点轻寒。   小院的那棵老槐树下坐了三个人,年纪最长的那个妇人是张嬷嬷,她左手边穿了粉白裙衫的小婢女是墨梅,右手边坐了个三十多岁的健壮汉子,正是戚夫人的陪嫁奴仆韩虎。   张嬷嬷切了半个冰过的西瓜,又整了盘辣萝卜、爆炒羊腰子、一碟醋泡花生、一小盆金丝肚羹,还有一壶花雕酒,她分别给韩虎和墨梅满上酒,三人碰了一杯。   “这事总算有了个结果,也不枉我和墨梅丫头在这鬼地方窝了近一年。”张嬷嬷吃着小菜,她忽然像想起谁似得,叹了口气,放下筷子,无奈道:“不知道是不是和沈姑娘呆时间久了,她这一走,竟有些想的慌。”   说罢这话,张嬷嬷回头看向空荡荡的上房,这几日一直在拾掇,有些东西卖了、有些烧了,捡了要紧的收拾了几样,明儿就能回侯府了。   “哎,沈姑娘的模样、性情都是出类拔萃的好,人也聪明,只因先前受了重伤,又动了胎气,下不了床,这才由咱们欺瞒摆弄。后边她晓得了,又出不了这个门,也拿咱们没办法。哎,有时候我就想着,咱们这做法,和那没良心的吴家又有什么分别。”张嬷嬷弹着眼泪,饮了一杯酒,叹道:“五百两不少了,能够她吃穿不愁的过一辈子。希望她以后能嫁得良人,别再受委屈了。”   谁知韩虎听了这话,忽然放下啃了一半的西瓜,道:“嬷嬷,我有个事,已经在心里憋了好几日了。”   “你说。”   “我是习武的粗人,对这些算呀谋呀的不清楚,可总能察觉到危险,这几日我一直感觉有人好像盯着咱们,暗地里就留了心。”韩虎皱眉,瓮声瓮气道:“原来那沈姑娘并未离开大梁,住在巷子口的赵家客栈里,每日里都偷偷看着咱这个小院,您说她这是想干嘛?”   “坏喽。”张嬷嬷立马紧张起来:“她这是想暗中跟着咱们回侯府,不行,可不能叫她再出现。”说到这儿,张嬷嬷眼里早没了仁厚慈祥,反而是厌恶和狠劲儿:“你说这姑娘这么如此不懂事,拿了钱就该安分些,还做妖。若是惹得那凶神迁怒了夫人,看我不宰了她!”   听到凶神二字,韩虎想起了那让人胆寒的侯爷,不禁打了个哆嗦,忙道:“嬷嬷说的没错,万不能叫侯爷晓得此事,莫不如我直接拿住这姑娘,反正去寒水县的路我也熟,把她再送到吴家去。”   “蠢!”张嬷嬷用筷子戳了下韩虎的头,白了眼这三大五粗的男人,道:“孩子是吴家的,吴家不得要回去?再说吴家二爷和李明珠已经成亲,上个月刚到大梁任礼部侍郎,有何首辅这个舅舅靠山在,怎会怕咱们。万一他们闹了起来,定会坏了侯爷和夫人的名声。”   “那怎么办!”韩虎登时急了眼:“总不能把她给卖了,让她永不见天日,这辈子都翻不了身吧。”   张嬷嬷听了这话,愣了下神,她细思了片刻,忽然阴森森地笑了声。    第12章 被卖   沈晚冬已经在客栈住了些日子,傍晚的时候,她花了十几个钱,托客栈小二去帮她买了碗面,匆匆吃罢后,将银子藏到床底下,随后在头上裹了条淡粉色的纱,遮住脸,急忙出去躲在小巷的隐蔽处,等了有一个多时辰。   她踮着脚尖,半个身子倚靠在墙上朝前看。只见戚夫人买下的那处小院门口停着辆驴车,张嬷嬷正站在青石台阶上,手中抱着个四瓣牡丹银胎漆盘,指挥着墨梅往车上搬东西。如此进出了半个时辰左右,张嬷嬷将大门锁上,走过去坐到驴车上,叫墨梅牵着缰绳上路。   在驴车快走近时,沈晚冬忙躲了起来,待车稍微走远时才悄悄跟上,但也不敢跟的太近。事到如今,她不得不认清现实,可她只想知道儿子被哪家养了,日后若是有机缘能远远瞧儿子一眼,也是好的。   驴车没有走正街,只是在小巷子里穿梭,而且越走越偏,再加上天渐渐擦黑,不由得叫人心生疑虑。   沈晚冬的手在发汗,心也紧张地狂跳,此时小巷子十分安静,连一个人都没有,只能听见驴蹄子得得声和车轮碾压青石板的咕噜之声。越走心里越没底,总觉得张嬷嬷是故意在套路她,不至于吧,或许是戚夫人家就在僻静处也未可知。   总之先跟上去,大梁是天子脚下,想来不会有杀人掳掠的事发生吧。   谁知刚走过个拐角,面前不知从哪里冒出三个年轻男人,从三面将她围住。为首的那个男人个头不高,一副尖酸刻薄相,鼻翼上有颗长毛的黑痣,他极痩,撑不起身上的那身宝蓝色直裰,露出干瘪的胸膛,叫人讨厌。   “想去哪儿?”这黑痣瘦子说话的口气相当嚣张,嘬着牙花子,直接就上手去撩沈晚冬头上的纱,冷笑道:“这么热的天,你也不怕闷。”   “放手!”   出于本能,沈晚冬反手就甩了黑痣瘦子一耳光,紧接着拧身就跑,谁知没跑几步,就被人从后头揪住了头发,她还没来得及喊痛,男人的拳头如迅雷般地捶向她的脸。   鼻子一滞,沈晚冬感觉一股热流从鼻孔流了出来,她整个人被这拳打的头昏脑涨,几乎站不稳。   “救命,杀人了!”   沈晚冬大声呼救,手隔着纱捂住鼻子,希望借此止血,并且伸直了胳膊,阻止这三个男人向自己靠近。   “哥几个,给我上。”黑痣瘦子朝地上吐了口痰,双臂一挥动,带着他两个小弟扑向沈晚冬,如疾风骤雨般的拳打脚踢全都落在女人的背上、腿上还有胸膛,毫不留情!   “臭婊.子,手挺狠的,居然敢打老子,你也不打听打听,三爷也是你配打的。”   沈晚冬抱住头,身子弓成了只虾状,哭嚎着求救,谁知越喊,落在她身上的拳脚就越重。终于,她被打的昏昏沉沉,根本没力气呼救了,头发被那叫三爷的黑痣瘦子抓起,将她的头套进个黑色布袋中。   随后,她被人抬起,没走多远,就被扔进车厢中。她的右臂和手肘被坚硬的木头咯得生疼,才刚想挣扎着起来,忽然感觉车厢晃动了下,有人上来了。那人骂骂咧咧地用绳子将她反绑了起来,并且迅速捂住了她的口,与此同时,一个凉飕飕的东西抵在了她脖子上,是刀!   只听一个破钵似得男声喝骂道:“老实点,敢出声老子就割断你的脖子!”   沈晚冬此时除了愤怒,更多的是害怕,她脑中一片空白,身子瑟瑟发抖,自然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马车动了,摇摇晃晃地不知要往哪儿去。也不知走了多久,沈晚冬被一只铁一般冷硬的手抓住胳膊,从马车上拽下去。她没站稳,倒在了地上,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直接抓住拖着往前走。   她哭,叫,可没人同情她。   经过了两个门槛,眼前忽然亮了,她被人扔在地上,透过黑布,隐约瞧见自己被带进了间不小的屋子,而且这屋里少说有三四个男人,汗味和脚臭夹杂着酒肉味充斥在每个角落,让人闻之与呕。   沈晚冬挣扎着起来,跪下,她胡乱磕头,哭道:“小女莽撞,得罪了各位相公,求您放了我吧,我有钱,我可以带您去找。”   “闭嘴!”   就在此时,沈晚冬头皮一痛,有人抓着她的头,使劲儿往地上磕。疼,而且晕,她整个人瘫倒在地,没力气动弹,也不敢再出声。   “虎爷,咱兄弟几个这活儿做的怎样,够利索吧。”   说话的人是那个叫三爷的黑痣瘦子,可他口中的虎爷又是谁?   沈晚冬眯着眼,想要透过黑纱看那个叫虎爷的男人,可现在本就到了晚上,再加上她被打得七荤八素,根本没法看清。   “人家娇花一般的姑娘,亏你们这些泼皮下得了手。”   沈晚冬一愣,这个瓮声瓮气的男声好熟悉,她肯定在哪儿听过这个声音的。紧接着,这个熟悉的男声又冷冷道:“拿着,这是五十两银子,你们不许再打她,也不许碰她。这事办完后,还有五十两呢,但必须把人给我送得远远的,我要她永远不能出现在大梁。”   “是是是。”黑痣三爷的声音谄媚极了,听着好似在连连打躬作揖:“您老大手笔呀,放心,明儿一早我就把人送走。现如今那起深山老村里极缺女人,娶不上媳妇的男人实在太多了,几乎一个村里的媳妇都是卖过去的。您就放心吧,只要姑娘卖过去嫁人了,村里人就会把她看得紧紧的,想跑?等着腿被打断吧。过个一年半载的,等姑娘有了孩子后,她就是想跑也没法跑了。”   “嗯。”那叫虎爷的男人咳嗽了声,紧接着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只听那虎爷的声音越来越远:“好好做事,以后有你们的好处。”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晚冬头上的那个黑布罩被人拉下,她下意识低头,缩了下身子。她要被卖进深山老林么?永不许她出现在大梁,除了戚夫人,真再想不出还有谁这么忌讳她。   好狠。   忽然,眼前一黑,一股骚臭味在头顶袭来。   沈晚冬转动了下头,发现黑痣三爷岔开腿,蹲在她头前。这男人叫小弟拿过来根蜡烛,举在左手,随后,用右手的食指慢慢挑开她的头纱。只见这刻薄狠厉的男人忽然倒吸了口冷气,眼睛越睁越大,扭头对身后赌牌九、喝酒吃肉的小弟惊呼道:   “兄弟们,咱们今儿可要发大财了!都来瞧瞧嘿,老子这辈子就没见过比她还漂亮的女人。” 第13章 老鸨   沈晚冬的身子越发抖得厉害,她蜷缩着,双臂挡住头。   这里少说有四个男人,个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凌乱的头发、敞开的衣襟、散发着恶臭的腋下,又黄又黑的牙,还有说话时从鼻孔徐徐喷出的酒气,无不让人恶心又恐惧。   她知道自己的脸足以引起男人的欲望,也知道自己可能被这几个男人给糟蹋。害怕、绝望、愤怒、屈辱在昏昏沉沉的脑袋中狂欢。对她而言,以死捍卫清白之身这种念头只是种笑话,她现在真的无暇顾及太多,只想活命。   “妹妹,别怕。”黑痣三爷的口气有些过分的温柔,他直接盘腿坐到了地上,俯下身,头凑到沈晚冬的脑袋正上边,狎昵地嘿嘿笑了几声,手轻抚着女人的柔发,轻声呢喃:“你要是像现在这么乖,哥哥怎么会舍得打你。现在呢,哥哥有几句话要问你,好孩子,你可得老实回答。”   沈晚冬心猛地一跳,有生机!   不错,这黑痣三爷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原是要把她卖去深山老林里去。不过才刚瞧见她的脸后惊呼发财的样儿,如今又要问她话而不是占她便宜,说明这人心里有了打算,别慌,千万得思虑周全了再回话。   “妹子,你家里是做什么的?”黑痣三爷皱眉,暗道:此女气质高雅,看着文气的很,万一家中有当官的,那这笔买卖可就做不成了。   “爹,爹娘都死了,我,我住在堂哥家里。”沈晚冬哆哆嗦嗦地回答,并不敢抬头。   “你哥哥是做什么的?”   “给,给乡绅老爷家种地。”   黑痣三爷眉头松开,长长地出了口气。他轻捧起沈晚冬的头,招呼小弟拿来一罐酒来,只见他从怀中掏出方皱巴巴的丝帕,在罐中蘸了点酒,细细地帮女人擦流在鼻下和嘴边的血迹。这男人假装漫不经心,十分随意地又问:   “对了,你究竟如何得罪了虎爷,他要让我秘密处置了你。”   “虎爷?”沈晚冬此时紧张万分,她好似在努力回忆什么,可忽然痛苦地抱着头呻.吟,哭得好不凄惨,挣扎着起来,跪在黑痣三爷面前,低下头啜泣,胡编乱造:“大王,我真的不记得谁是虎爷。才刚被您老抓着头发,在地上磕我的头,这会儿真的好晕。隐约记得好像家里的老爷要同我好,但太太不同意,把我吊起来打了好几回。”   “明白了。”黑痣三爷回头,朝身后站的三个小弟暧昧一笑,道:“这姑娘就是个不知死活勾.引老爷的丫头罢了,没什么顾虑的。”说罢这话,黑痣三爷站起来,他用指甲抠着鼻上的黑痣,搓着毛玩,思虑了片刻,忽然拔下沈晚冬发髻上的银簪,交给其中一个看着蛮机灵的小弟,说:“去请梅姨。”   *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   沈晚冬抱着膝,缩在墙角里,连头都不敢抬。这三个地痞混子围着方桌在摇骰子赌钱,满口都是满是淫言秽语,当谈及发大财的时候,他们高兴的开始比放屁,看谁的响亮,输的人要加倍吃酒。   恶心!   还记得那会儿,黑痣三爷端着盘蒜泥拌猪头肉并一个馒头,放在地上,让她吃点东西垫巴。她不敢吃,害怕饭里下了药,她现在一定要清醒。   如果没猜错,黑痣三爷让人请的那位梅姨是个老鸨子。生机,这就是生机!她太清楚被卖进深山里的姑娘会遭到怎样的对待,小时候她跟着爹爹回老家上坟,亲眼看见过村里又丑又老的瘸子娶的那个断了腿的疯女人。   这个疯女人大着肚子,被瘸子拿铁链锁在破窑里。   她那时候小,对什么都好奇,就偷偷跑去看。那个疯女人眼睛浑浊,头发结成一块一块的,半只乳露在外面,吸溜着鼻涕,手指甲磕着从棉裤里翻出的虱子,笑嘻嘻地念诗、唱曲子。   听村里人说,这个女人被卖来两年多了,刚来的时候可好看了,又白又瘦,好像还是个富家小姐呢。刚开始时,这个小姐一直在逃,整个村的人都在追她,她跑一回被打一回,直到打断了腿,直到彻底疯了……   不,她绝不能被卖到那永不见天日的地方!起码在大梁,还有点活下去的希望。   正思虑间,外边忽然传来敲大门的声音,这几个混子如同被雷打中一般,匆匆收拾了下一片狼藉的桌子,又整了下衣衫,脚底生风似得奔了出去。没多久,沈晚冬就闻见股浓郁花香味扑鼻而来,抬头看去,门口先是一左一右立了两个穿玄色劲装、凶神恶煞的壮汉,紧接着走进来了个风韵犹存的女人,想来就是他们口中的梅姨。   这梅姨看着四十左右,举止端庄,她身量丰满,有些矮,梳着高髻,髻上簪着只宫纱堆成的黑牡丹以及一支镶了红宝石的金凤步摇。面相倒是温柔可亲,但一双丹凤眼却透着厉害,若不知道她的身份,准保以为她是哪个官家的太太呢。   “就是这位姑娘呀。”梅姨说话平缓大方,她叫黑痣三爷多点了两根蜡烛,微眯住眼打量沈晚冬,唇角勾出抹满意的笑:“模样倒是齐整。”   “姨娘您要是在大梁还能找到比我表妹更俊的女人,我三爷就是那蹲着撒尿的主儿!”黑痣三爷点头哈腰地站在梅姨身边,用手比划着他“表妹”的身段,无奈叹道:“若不是家里太穷,谁还会卖姑娘。小三子知道姑娘跟了梅姨,那以后就是穿金戴银的太太,还请姨娘抬举我妹子。”   梅姨淡淡笑了声,并不理会黑痣三爷这番虚话,她往前走了两步,微低下头,对沈晚冬柔声道:“姑娘,你把衣裳脱了,让姨娘看看。”   脱衣服?   沈晚冬越发往墙角缩了,羞辱感让她不知不觉将唇咬破,她害怕,却不敢发作,只是哽咽着哀求:“姨娘,我身上很干净,求求您,我不想脱衣裳。”   谁知这话还未说完,黑痣三爷登时大怒,两三步上前,一把揪住沈晚冬的衣襟,他凶相毕露,瞪着眼,冷冷道:“妹子你是自己脱,还是哥几个帮你脱?可提前说好,我们几个下手重,到时候别伤了你。”   “哎呦,怎么如此粗鲁。”梅姨用袖子掩着唇,摇头轻笑:“姑娘家害臊,你们且出去,梅姨亲自来帮姑娘宽衣。”   黑痣三爷听了这话,急忙领了小弟们关门出去。   等屋子里就剩下两个女人时,梅姨举着蜡烛,笑着蹲到沈晚冬面前,她细细地打量沈晚冬的脸,越发满意,眼中一副势在必得之色。   “姑娘,梅姨疼你,不叫那群臭男人亵渎了你,那你能不能让梅姨帮你宽衣?”   沈晚冬用袖子抹去泪,点头。可抬眼朝前看,外头一片漆黑,纱窗上隐约有几个猥琐至极的影子,还有窸窸窣窣的淫.笑声,让人恶心。她手颤抖着,解开腰带,一件件脱掉衣裳。在她脱衣服的同时,梅姨的眼睛也没闲着。   当看见她胸口的两个刀疤和脖子的一条伤痕后,梅姨眉头皱住了。   当看见她身子有异样时,梅姨脸色越发难看了。   “姑娘,把腿分开。”   沈晚冬双臂环住胸,两腿紧闭,怎么都不分开。她恨,她觉得自己就像案板上的廉价猪肉,任人挑选羞辱。   “姑娘,你不希望外头那些人强行掰开你的腿吧。”   沈晚冬眼一闭,滚烫泪珠掉到胳膊上,泣不成声。她知道这佛面蛇心的女人拿着蜡烛,在端详在窥探,并且还在盘算着值不值钱,她不想睁眼,不想知道,因为她害怕自己会一头磕死在墙上。   “行了,姑娘穿衣裳吧。”梅姨声音冷漠,她一边瞧着穿裙衫的沈晚冬,一边问:“姑娘识字么?”   沈晚冬点头。   “我这里有盒胭脂。”梅姨从小荷包里拿出个金盒子,打开,放在地上,随后又往地上铺了方蜀锦帕子,努了努下巴,淡淡说道:“把你的名字写上去。”   沈晚冬也不去擦无止尽的泪,木然地伸出食指,蘸了胭脂,在帕子上写下自己名字,她知道自己的字很漂亮,但可惜呀,这字的主人再也不会干净了。   “字儿倒是不错。”梅姨终于有了点满意,她又问:“读了哪些书。”   沈晚冬闭眼点头,说不出一个字。   “罢了。”   梅姨不再理会沈晚冬,她站起身来,叫外边偷看的混子们都进来。   “姨娘,我妹子果真是极品吧。”黑痣三爷嘴角噙着口水,没忍住朝蜷缩在墙角的沈晚冬看了好几眼,他啧啧叹道:“我妹子也是读书人家出来的,会写字,会念诗,身段脸子真是要什么有什么,您看?”   黑痣三爷搓着手,贪婪地笑。   梅姨淡淡瞥了眼身边这尖嘴猴腮的小人,挑了下眉,道:“你想要多少。”   黑痣三爷一听这话,登时紧张,一时间竟不知开多少价钱合适,他连咽了好几口唾沫,怯生生地举起两根手指。   “两百?”梅姨皱眉。   “姨娘说笑了。”   “你竟想要两千?”梅姨一副不可置信,不禁冷笑数声,神态极其傲慢嚣张,毫不留情地骂道:“小三子,若不是看你平日里还算孝敬姨娘,今儿早把你打死。你知不知道姨娘我每时每刻都在赚银子,你知不知道你叫我来这儿走一趟,我会少赚多少,会怠慢哪些吃罪不起的王公大臣。”   黑痣三爷登时萎了,急的满头大汗,呲牙咧嘴不知说啥是好:“姨娘,您老人家消消气,究竟我这妹子怎么不合您心意了,您到是给我句明白话呀。”   梅姨从鼻孔发出声不屑,扭头看着沈晚冬:“就这么一个二手的破烂货,也配进我梅姨的门?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吧。” 第14章 含姝   黑痣三爷一听这话,酒登时醒了七分,全然没了方才那股胜券在握的混子气,他脚底生风似得拦在梅姨身前,自知身份低贱,并不敢碰到梅姨的衣裳,急的弓着腰,抱着拳头连连摇晃:“姨娘,是不是我要的太多了,冒犯了您。您开价,开多少我都不还。这行当里上混的人谁不知道,梅姨您要是跺一跺脚,那,”   “行了。”梅姨厌恶地绕开走,她用袖子掩住口鼻,冷声道:“别说了,这破烂货连伺候我女儿们的丫头都不如,亏你还敢狮子大张口。我就纳闷了,怎么近来谁都敢欺辱我,真当老娘朝廷里没人了?看来得去找曹侍郎喝杯茶,跟他老人家诉诉苦。”   黑痣三爷听见曹侍郎三字,立马跪在梅姨脚边,他晓得这女人靠着手中的绝色美人们搭上不少的王公大臣,在大梁真可谓手眼通天,此番得罪了她,那可真没什么好果子吃。   “小人糊涂了。”黑痣三爷左右开弓抽自己耳光,头如蒜倒般给梅姨磕头:“小人喝了几口猫尿,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姨娘您大人有大量,原谅小人这一遭罢。其实表妹跟着您,那已经是她天大的造化,您只管将她带走就是。”   梅姨脸色终于缓和了,她笑着扶起黑痣三爷,随后从头上将那支金凤步摇拔下,塞到黑痣三爷手中,笑的温柔:“你看你小子说这话,不就生分了么。姨娘向来公道,怎好白占你便宜,这支步摇是我心爱之物,就送你玩儿吧。”   黑痣三爷连忙感恩戴德地收下,扭头吩咐小弟准备笔墨,当即拟了一份卖身契,强拉着沈晚冬过来,逼迫着在契纸上按了手印。全都做妥当后,他和几个小弟卑躬屈膝地送梅姨和沈晚冬出了门,上了马车,目送着锦车消失在漫漫夜色,这才拧身回去。   几个小弟关上大门,一起围到大哥跟前,七嘴八舌地议论。   “那姑娘长恁俊,这回的买卖真是亏大了。”   “亏什么,没有把小命丢了就是好的,都怪大哥要价太黑,一开始开个一两百不就好了,非要惹恼了这母蝗虫。你们都没听说么,上月宋家瓦子里拉二胡的苟老头编曲子暗讽了梅姨两句,这母蝗虫竟暗中叫人把苟老头的手给砍了,可怜,手艺人如今只能蹲大街要饭了。”   “是啊,她背后有那位富可敌国的神秘“大先生”给她撑腰,而她私底下又通过手下的美人巴结了不少当官的。我听说啊,不少布政使来大梁谋前途,只消给她送上几万银子,她让手下的美人们吹吹什么首辅尚书的枕头风,没有不成的。”   “算了算了,她明显就是讹咱们呢,得罪这种女人,不会有好果子吃。才刚她还给了大哥一支金钗,上面那几颗红宝石可剔透的很,拆了卖掉,想来还能得两三百,咦?大哥,你怎么不说话。”   黑痣三爷站在屋檐悬挂的灯笼下,仔细地瞧手中的金钗,他越看越气,痣上的那根黑毛几乎要倒立起来,只见他猛地将发钗掼到地上,使劲儿踩了好几十脚,气的大骂:“臭娘们,居然拿铜来戏耍老子。你不仁,就别怪老子不义,走着瞧!”   *   后半夜有了凉风,终于将暑气吹散几分。   一路上,沈晚冬蜷缩着身子掉泪。梅姨既不宽慰她,也不搭理她,只是举着根蜡在仔细看账册,后来从长方金胎漆盒里拿出个巴掌大的瓷瓶,笑着递给沈晚冬,说:好孩子,这是从大内出来的御酒,叫蔷薇露,外头就是有千金也难买。姨娘看你脸颊被打伤了,心疼,拿着擦擦。   她接过,仔细擦拭伤,随后又连着喝了好几口,果然有股淡淡的花香,入口甘冽绵长,回味无穷,让人不由得精神一震。在这一路,她想的简直比前半生想的都要多。   今天,她先被强卖,后又被强买。逃?赶车的是两个孔武有力的大汉,如果敢跑的话,又是一顿打。人家可不会觉得你是娇滴滴的姑娘,就手下留情。现在真的觉得,书里面的世界永远是正直干净的,一旦到了外边,什么样的人都有,什么事都能发生,并不是说你无辜就会有好下场,交好运。你根本无法改变卑劣的现实,所以,只能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保护自己,别受伤,只要活着,就会出现转机和希望。   虽然才接触这位梅姨不久,但能推测出来,这女人多谋算,心也毒,可就是为人太过贪婪,不肯吃一星半点的亏。那会儿听那黑痣三爷说,这梅姨做的可都是王公大臣的买卖,这些人与普通嫖.客不同,得千万小心伺候着。因此,梅姨定不敢让她一去就陪酒陪.睡,怎么着也得调.教段时间,把规矩本事都学的差不多,才能放心。   所以,暂时还没有危险,不要急,千万得冷静下来。   梅姨的宅子在城北,十分的偏僻,整条街都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音。这宅子从外头看毫不起眼,屋檐下悬挂着两个大红灯笼,门上的漆都有些褪色,青石台阶两侧的石狮子歪歪扭扭,不成体统。可如果没看错的话,这宅子周围少说有五六个佩刀护卫在暗中守着,想来内里定是别有天地。   沈晚冬紧跟在梅姨身后,进了大门。   才刚进去,就瞧见一个年约四十,头戴“庄子巾”、身穿玄色夹纱直裰的男人提着盏琉璃宫灯笑着迎了上来。这男子长了张老实巴交的方脸,大鼻子,厚唇,眉宇间有几许书卷气,可眼里却透着精明干练,应该是管家。   “梅姨,您回来了。”官家笑着点了点头,算是见过礼,他注意到梅姨身后还跟着个女孩子,忙举起琉璃灯去瞧,这一看,登时大喜:“好俊的丫头,长得跟仙女儿似得,那混账小子果真没骗咱们。这下可好了,咱们家如今正好能凑够十个绝色,可以叫画师画一幅《大梁十美夜嬉图》来。”   梅姨一脸的得意洋洋,轻抚着沈晚冬的胳膊,对她的管家笑道:“别贫了,冬儿今日受了委屈,让她早些歇息,走,为娘的亲自送女儿回家。”   这话说的,可真亲热。   管家在最前头领路,梅姨挽着沈晚冬走在中间,后头跟着两个带刀侍从。这宅子极大,亭台楼阁装饰的精美华贵,每隔十步就有个石头雕成仕女状的立地宫灯,地上的小径是拿莹润的鹅卵石铺就,蜿蜿蜒蜒地夹在牡丹花丛中间,香芬幽然叫人浑身舒坦。   梅姨一直在吩咐管家:冬儿才来,你尽快给她拾掇出一个院子,明儿再把李裁缝给请来,给冬儿量衣裳,先做上五六套,下个月按例再做。寝衣和鞋多准备些,一定要柔软轻薄。至于香料,冬儿瞧着文静,别买太重的香,那清雅冷幽的水沉香就蛮好。胭脂、水粉、头油、口脂这些去‘万姸坊’拿,依旧叫掌柜记账上。至于首饰,待会儿去我那儿先拿上几支珍珠和玉的来,冬儿不适合戴金和翡翠的,显得俗气。   正吩咐着呢,花丛中忽然传出一阵阵女人的呕吐声。   沈晚冬紧跟着梅姨上前去看,只见一个穿着身玉色绣薄衫的年轻女子正扶在花树上吐。这女子浑身的酒气,手捂住胸口,痛苦地大口呕吐。她旁边的小丫头见梅姨来了,急忙给那女子递上杯水去漱口,然后打开随身携带的小银盒,用银簪子挑出枚新鲜荔枝,让姑娘含在口里去味。   “含姝,你还好么?”梅姨担忧地走上前去,去扶那个叫含姝的女子。“怎么吐成这样,喝了多少?”   “二十五杯,约莫有一坛子。”含姝的声音又嫩又柔,简直要把人的心给化了。她身子有些晃荡,弯着腰,捂住小肚子,怯生生道:“三位大人喝过酒后,说是要商议几件要紧的大事,就让女儿先行回避。正好女儿实在醉的受不住了,风一吹,就没忍住吐了。”   “哎!”梅姨心疼地叹了口气,轻拍着含姝的背,柔声道:“让你平日里多练练,你瞧,才喝一点就醉了。待会儿进去,好好地陪大人们,别再给娘丢脸。”   听了这话,含姝忽然直起了身子,甩开梅姨的手,朝后退了两步。   趁着这个机会,沈晚冬终于看清这女孩的模样。年纪瞧着不大,身子似乎还未完全长起,可那张脸却是绝色,睫毛又长又弯,上边似乎还有一两滴小水珠,眸子如秋水般纯净,并不怎么用脂粉妆扮,只在唇珠那里点了些红,就足矣让人心动。就连她这个女人看着,都忍不住想要心疼这个柔美单弱的小妹妹。   “娘,”含姝咬着唇,委屈地都快哭了:“我今儿身上来红了,又喝了好多凉森森的酒,真的伺候不了三位大人。这三位大人里还有我姨夫,想来我去说说,他们不会介意的。”   “好孩子,娘平日是怎么教你的,你忘了?”梅姨脸色已经有点不悦了,用眼睛觑向不远处的一处小阁楼,声音三分温柔七分狠厉:“你难道想像你姐姐阿蛮一样不成?你是最听话的,别叫娘生气。”   含姝眼中闪过似怨毒,她什么话都没说,从丫头手里接过胭脂,往唇上补了些,摇摇晃晃地朝小楼走去,那单薄的身子就像只风筝,一阵风就能刮走。   待含姝走后,梅姨冷冷地啐了口:没用的东西!   紧接着,梅姨又走过来,亲热地拉住沈晚冬的胳膊,柔声道:“好孩子,咱们走吧,娘有几句贴心话要跟你说。” 第15章 被打   这间府宅当真是豪奢华美,每一处都独显匠心,沈晚冬不由得感慨,她此时真就是那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浑身上下都透着寒酸气。   如此奢华,可见这梅姨的敛财手段匪浅,非寻常女人。也可见,她是很会利用手下的姑娘。一面当成亲女儿般疼,从头到脚都照顾到了;一面又在吸榨姑娘们的精血和生命。   这和蝗虫,又有什么分别。   穿过一片蔷薇花丛,一阵略带潮湿的风迎面吹来,隐隐听见远处有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再往前走了约摸十步,豁然开朗,只见前方是一个极大的湖,湖面此时正停着艘灯火通明的画舫,伴着天空的一轮皎月,有几分江海寄余生的诗意。   “知道画舫上有谁么。”梅姨冷不丁冒出这一句,她拉着沈晚冬的手,坐到湖边廊子的长凳上,用下巴努了努画舫,掩唇轻笑道:“那是咱们朝廷的首辅大人,他可是个文雅至极的相公,每回来都会叫你大姐姐抱影陪他游湖玩乐。”   说到这儿,梅姨暧昧一笑:“其实抱影的姿色在园子里算不上出众的,可是她温顺乖巧,最会伺候人,尤其嘴上和底下这两手硬活儿,真真销魂,叫男人丢不开忘不掉。”   沈晚冬低头,并不言语。   “姑娘你也别委屈。”梅姨从袖中掏出把檀木小香扇,慢悠悠地扇,笑道:“咱们这儿的姑娘,平日里吃的是山珍海味,使的是金奴银婢,跟官家小姐没什么分别。你心里别有疙瘩,梅姨的女儿可与那起下贱被嫖的娼妇不一样,有时候只是陪着大人喝酒说话,解解闷儿罢了。”   沈晚冬拧着袖子,仍低着头:“不瞒您说,小女出身贫寒低贱,性子又有些拧,恐上不了台面,定会得罪了人。请您网开一面,”   “无妨。”梅姨直接打断沈晚冬的话,她合起扇子,用扇尾轻划过沈晚冬凌乱的头发、微伤的脸,看着沈晚冬身上皱巴巴、满是鞋印的衣裳,笑道:“你说的没错,梅姨这儿来的都是大人物,可是要小心伺候,所以头半年你不用出来陪酒。”   “我要做什么?”   梅姨笑道:“要做的事可多了,你得学酒,不仅会品会喝,还得会说出个门道来,就比方说如今大梁颇时兴的羊羔酒,是用腊月里最肥嫩的羯羊肉来煮肉汁,留下脂肉反复在酒饭上蒸,随后才用寻常做大酒的法子加曲来制;你得学装扮自己,花钿贴哪儿好看,穿的衣裳选珍珠还是金玉钗寰来配,都是学问;你还得学琵琶、琴、筝,得会弹会唱;还得学几手床上的功夫,即便你日后不在梅姨这儿了,从良嫁到了夫家,也有本事牢牢拴住男人不是?”   “您的意思是,我还有机会从这里出去?”沈晚冬抬头,有些紧张地问。   “这是自然了。”梅姨高昂起下巴,笑道:“原则上,你给梅姨做三年便可离去,到时候你还能带走一大笔银钱,以保后半生富贵且无忧。”   “只是三年,你就会放人?”沈晚冬有些不信。   “呵。”梅姨不禁冷笑数声,眉一挑,眼角尽是算计与得意:“如果姑娘你有本事,能让哪位王侯、大人赎你出去,你根本不用在此处做三年。梅姨这儿的姑娘,多是犯官之后以及没落的书香门第之女,只消将那往日的矜持做作丢开几分,哪个宅门进不去?再说,如果你三年还没给自己找好下家,那说明你没本事,到时候就是你不走,我也会把你赶出去,懂么?”   “懂了。”   沈晚冬点点头,不再多问。已经很清楚了,梅姨利用的,就是姑娘们最美的三年。   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含。想来风尘里都是逢场作戏罢了,没几个男人真会将交好的姑娘带回家,不光彩。   所以到时候,绝对是人家赶你走,而不是你风风光光拿着银子离开。   画舫渐渐朝岸边驶来,梅姨赶忙带了沈晚冬等人回避,在路上,梅姨说要给新来的女儿看张画,几人匆匆到了专门藏书画的阁楼。   这小楼只有两层,里头摆了许多书籍,有套大部头的类书《北堂书钞》,让人惊奇的是,居然还有数十本宋版书。世所周知,宋版书之所以珍贵,不光是刻印版式及用纸、墨讲究,更因为大多宋版经典经过名家校勘过,是难得善本,故而宋版书向来有一页一金之称,可是有价无市之宝。   瞧着这些书有被翻阅过的迹象,且此间小楼里少女的体香盖过墨香,想来园子里的姑娘们经常过来读书。   爹爹生前最喜读书,如果叫他看见这儿的景象,定会乐的三月不知肉味吧。   想到亡父,沈晚冬不禁有些黯然,鼻头酸得厉害。   “好孩子,你过来,娘给你看样东西。”   只见梅姨踮着脚,从书架最顶层拿下个暗红色的漆木盒子,在里头取出个卷轴,吩咐管家挂在墙上。她从桌上端起盏琉璃罩宫灯,笑着看沈晚冬,柔声道:“孩子,你看看这幅画怎样。”   沈晚冬抬眼看去,这幅画装裱的极精美,纸质有些发黄,上面画了朵艳红的牡丹。   “牡丹画的倒精致,只不过这花太小,仅占了画纸的十分之一,失了国色天香的韵味。”沈晚冬实话实话。   “好孩子,你凑近了再看看。”梅姨笑的有些神秘。   沈晚冬走近了,借着烛光仔细观看。原来这朵红牡丹竟不是用笔画上去的,更像是刺青。不对,刺青通常不是往人的身上刺的么。   这难道是?   虽然此时在盛夏,可沈晚冬只感觉脑后寒意阵阵侵来,她鼓起胆子,又往前凑近了几分,闻见股呛鼻的药味,手指轻附上画纸,触感温润细腻,好像……少女的皮肤?!   沈晚冬惊呼一声,脚软的根本站不住。梅姨从旁边扶住她,微笑着看那幅牡丹,温柔道:“娘给你讲个故事,从前有个叫阿蛮的女孩,又美丽又聪明,还会写诗呢,首辅大人特别喜欢她。可是阿蛮也有个缺点,就是贪玩,有一次她去外面赴宴,回家的时候骗嬷嬷、丫头说自己肚子疼,躲了起来,打算到外省去游玩,可她还没出大梁就被我找到了。为娘的心疼她,舍不得她离开,就把她画在了画上,如此,她永远就会听娘的话,不会乱跑了。”   恶魔!   想来那阿蛮曾也是梅姨手下的姑娘,趁机逃跑惨被抓住,叫这群黑了心肝的活生生剥了皮,虐待致死!很明白么,这女人就是借着阿蛮来给她警告,如果敢逃跑,就是下一幅上墙的画。   “好了,天也不早了。”梅姨掏出帕子,给身边这浑身颤栗的女人轻轻抹去额上的冷汗和泪,笑道:“冬儿,你先去含姝的小院歇息,别多想了,到了娘这里,你会很安全,没人敢欺负你。”   *   一夜无眠,门外石台阶里的那只蟋蟀叫了一晚上,沈晚冬也听了一晚上。   昨夜梅姨和管家带着她去了含姝住的小院,叫丫头婆子们过来给她磕头,并且吩咐了:先拿一套含姝小姐没穿过的裙衫和寝衣,让晚冬小姐换上。你们都放机灵些,谁敢怠慢了晚冬小姐,不仅月钱扣光,还得领一顿板子。   婆子丫头们知道梅姨的厉害,自然好生服侍她。赶忙去小厨房烧火煮香汤,让她泡澡,完了后给她身上涂抹香膏,说:这玩意儿不仅能让小姐变白变香,还能治您身上的青紫伤痕,几日就好了。   待这一切都做好后,大丫头扶着她上.床就寝,随后吹了灯,睡在外间守夜,防止她逃跑或自杀。   床上铺了竹席,再加上床边还有一大盆冰,所以房间并不会感觉热。她睡不着,盯着床帷看了好久。她想儿子,不知道戚夫人会不会疼他;她害怕,小院外有好多带刀侍从守卫,丫头婆子们也都盯着她,她跑不了,只能认命,被男人戏耍玩弄。   一辈子,难道就这么看到头了?不,不甘心,真不甘心就这么沦为一件玩物。   天还蒙蒙亮,她就起来了。熟睡的婆子丫头们也随即起来,烧水做饭,伺候她洗脸梳头。   用罢早饭后,天大亮了,她斜倚在门口,和徐徐而来的清风一起发呆。含姝的这个小院不大,种了好些凤尾竹,小竹林中有个石桌,桌上摆了张棋盘。   这个含姝,究竟是什么出身?   昨夜虽匆匆一面,却让她印象深刻,记得这含姝说自己来红了,不愿给姨夫陪酒。姨夫,算是至亲了,果真如此荒唐?   正思虑,大丫头翠儿从外头小跑着进来了。   “冬小姐。”只见翠儿屈膝,道了个万福,笑道:“才刚管家传话,说李裁缝在晌午来给您量衣裳。待会儿胡先生会过来,给您教琵琶。”   “晓得了。”   沈晚冬淡淡说了一句,转身回书房,她见案桌上摆了个极大的笔架,上面挂了十来枝大小不一的羊毫,镇纸下有几页写过的桃花笺,想来是含姝写的。   沈晚冬轻轻拿起桃花笺,眼前一亮,这小姑娘的字真秀气,笺上写了首曲:   佳节双至融洽   处处团聚人家   持酒品蟹佳话   雨落成纱   偏我流连烟花   哎,这姑娘倒有几分才气,不过字里行间尽是思念亲人和怜悯自己的不幸,可怜。   正在此时,一阵脚步声从门外响起。   沈晚冬抬头,看见含姝匆匆进来。她身上仍有浓郁的酒味,脸色极差,头发凌乱,眼底尽是乌青,衣襟被人撕扯成一条一条的,锁骨处有个带血的牙印儿。残破的裙子上有好多血迹,想来是昨夜被人用强后留下的。   “谁让你动我的东西的!”含姝怒喝了声,她盯着沈晚冬手里的桃花笺,一张秀美的小脸扭曲得厉害,她直接冲过去,重重扇了沈晚冬两耳光:“又是谁让你穿我衣裳的,脱,给我脱掉!立刻,马上!”    第16章 夜宿   翠儿看见沈晚冬被打,急忙高声喊外头扫院子的嬷嬷进来,随后张开双臂挡住盛怒的含姝,陪着笑:“这不关冬小姐的事,是梅姨昨晚吩咐我们拿您的几套没穿过的衣裳鞋袜给她,再说不就是件衣裳么,您有两柜子呢,根本穿不过来,何苦在这儿较真儿呢。”   “好哇,连你都要欺负我。”   含姝眼圈红了,身子微微有些晃动,银牙咬住下唇,整个人犹如只被伤了翅膀的蝴蝶,我见犹怜!   “你给我起开。”含姝一把推开翠儿,不由分说地就抓住沈晚冬的衣襟使劲儿撕扯,没留神,竟将沈晚冬用来遮脖子伤的那串珍珠项链扯断,珠子噼里啪啦掉了一地。“我不管,我的东西别人就碰不得,给我脱下!”   丫头婆子们瞧见这情景,生怕含姝的长指甲伤了沈晚冬的脸,连忙上来拉。正在此时,只见管家疾步匆匆进来,他略微往前扫了眼,站在门口,指着含姝大喝:“含姝,大清早的发什么疯,给我把手撂开!没安生几天,又胡闹,是不是要我把家法搬出来?”   听见家法二字,含姝身子一颤,立即丢开了沈晚冬,连连退了好几步。她眼中满是恐惧,低着头,眼睛到处乱瞟,手害怕得没处安放。忽然,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手捂住胸口蹲到地上,说自己口里发麻,喘不上气,手脚抽得疼。没一会儿,这姑娘竟栽倒在地上,身子蜷缩,连哭都哭不出来。   丫头婆子们连忙上前,帮着含姝揉搓手脚,待稍微稳定些后,才将晕得七荤八素的含姝架着进去绣房。   管家一直皱着眉不吭声,他冲着含姝的背影摇摇头,笑着走到沈晚冬跟前,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女人,竖起大拇指,连连点头称赞:“冬小姐这一收拾,当真是国色天香,可堪当咱们园子里的花魁。含姝脾气不好,给你委屈受了,放心,无规矩不成方圆,我会给她长记性的。”   “原是我的过错。”沈晚冬手附上被打疼的侧脸,踮着脚瞅绣房,淡淡说了句:“我不应该私自翻动她的诗笺,含姝姑娘气不过,也情有可原。”   管家笑了笑,道:“你倒是大方,让白叔开眼界了。”管家略微弯腰,将直裰上的褶皱往平拉了下,带着沈晚冬往绣房走去,二人站在门口,朝里头看。含姝此刻脱了个精光,裹着被子躺床上,露出两根粉藕似得胳膊,只不过胳膊被人掐得青青紫紫,遍是伤痕。她宿醉后的酒气上来了,叫嬷嬷端盆来,趴在床沿上一个劲儿地吐,好些秽物都粘在垂下的黑发上,到最后实在吐不出东西了,干呕着哭,不知道是实在难受的哭,还是在哭自己。   丫头婆子们进进出出的忙乱,谁也没注意,她们踩到了含姝脱下的裙衫和亵衣裤。那月白色的亵裤的裆和臀部全是血,看着让人心疼。   管家冷眼瞧着屋内,手指头抹着鼻下的两道修剪地齐整的胡须,淡漠笑道:“这丫头还当自己是千金大小姐呢,简直脑子有病。好一阵歹一阵的,好的时候文静有礼,歹的时候坐在院子的石台阶上,大冬天的直着脖子看天,能看一晚上。你也不必理她,将就着住些日子。”   “是。”沈晚冬低头,不禁黯然。她想起了凤凤,当年凤凤也是这样的年纪,一个人在下雨天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绝望。   “行了,白叔带你去琴房,今儿上午跟着胡先生学琵琶。”管家轻咳了声,两手背后走在前头,古怪笑了声:“晚上梅姨回来,会叫你给她弹曲子听,她要是不满意,可是会用家法罚你。”   *   辰时去琴房,回到小院已经子时了。   沈晚冬拖着疲倦的身躯回到绣房,如同木偶般一动不动,任由翠儿帮她宽衣、换鞋、卸钗環和洁面。她太累了,弹了一天的曲子,手指疼的厉害。早上去琴房的路上,听管家白叔说了几句家法。   女孩子最怕的是什么,丢人。   所以梅姨特意为她的女儿们订了几十条家法,说是为了女儿们好,美名其曰:你以为大家闺秀就那么好做的?   其中一条有关学琴的,比如今儿师父给你教了支曲子,你偷懒不上心,那就说明太娇气了。好办,你把衣裳脱光,弹曲子给园子里的侍卫们听。哭?害臊?什么时候弹好了,什么时候穿衣裳。   好在小时候父亲给她教了多年的古琴,对乐理算是精通,所以琵琶也不难上手。夜间梅姨从外头回来,听见胡先生连连赞她:冬小姐古琴造诣极高,技艺和境界都不让宗师。琵琶上手也快,天分要强过园子里的其他姑娘。   梅姨听了这话,眼睛都笑成了两弯月牙,当即就将腕子上那只白玉镯子褪下来,给她戴上,同时给“静女轩”里的婆子丫头们各赏了一吊钱,说:以后要好生服侍冬小姐,并且督促着她要在功业上用功,别偷懒。冬小姐若是犯了错,你们得加倍罚。今儿你们院里的人没有看护好含姝,让她乱发脾气,每个人掌嘴二十下。   想到此,沈晚冬不禁寒意凌然,梅姨这般做,分明就是让婆子丫头们时时刻刻监督她们这些聚宝盆。   正在此时,一阵敲门声忽然传来,打断了沈晚冬的思绪。   “冬姑娘,你睡了没?”   是含姝的声音!   沈晚冬想起这女孩白天那般蛮横打她,心里还有些气,并不愿意搭理。谁知门却被人轻轻推开,从外头走进来个穿淡粉纱衣的绝丽美人,正是含姝。她赤着脚,脚腕上绑着根细细的银铃链子,怀里抱着个灰胎漆盒,怯生生地站在门口,咬着唇,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沈晚冬,一脸的天真无辜。   “我是来给姐姐道歉的。”含姝将漆盒放地上,直起身子后,狠狠地抽了自己两巴掌,又屈膝福了一礼,抱着漆盒走向沈晚冬,想说什么,可又不好意思说,她打开盒子,小声道:“这是金丝党梅和蜜煎香药,可甜了,拿给姐姐,就算是赔我酒后失态的礼。冬姐姐,对不起。”   “快坐。”   沈晚冬忙将含姝拉到自己的床上坐下,她这会儿竟全然不气恼了,真觉得含姝这丫头惹人疼的很,尤其在微弱的烛光下看,就像朵迷路的夜游芍药,淡妆浓抹总相宜。沈晚冬挥挥手,让翠儿和婆子们出去,她从漆盒里捻出枚梅子,自己吃了颗,又给含姝喂了颗,轻笑道:“许是同为天涯沦落人,又许是看见你,我就想起已经过世的妹子,觉着亲切。”   “我也是。”含姝低着头,泪珠子大颗大颗掉到纱裙里,消失不见:“冬姐姐长得好看,和我娘有几分神似,那么温柔安静。可是,娘死在流放戍边的路上了,我想她。”说罢这话,含姝眨巴着大眼睛,看着沈晚冬,怯懦道:“姐姐,我今晚能不能和你一起睡,我的房子可冷了,肚子疼得要命。”   沈晚冬忙点头,她起身从柜中取出两套枕头被子,铺好后,与含姝两个一起躺到床上。含姝转身,抱着她的胳膊,小脸埋进去,无声流泪,像个受了极大委屈的孩子,在给母亲诉苦:“梅姨不让园子里的姐妹们相互接触,我每天都要面对这帮讨厌的奴婢,她们时时刻刻监视我,我每日吃多少、如了几次厕,她们都会告诉白叔和梅姨。这一年多,我真的快要疯了,我不想活了。”   “活着,才会有希望。”沈晚冬轻拍着含姝的背,叹道:“你死了,除了你家人外,没人会心疼你。”   “是啊,为了家人,我才苟活至今。”含姝往前挪了挪,与沈晚冬枕一个枕头,她其实才刚认识这个冬姐,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和冬姐说话。   “我爹原是大理寺少卿,得罪了唐令那头阉狗,落了个斩监侯的下场,家人被卖被杀被流放。虎落平阳,一旦我家败了,什么亲的热的,都是狗屁!”含姝恨得牙咬的咯咯直响,哭道:“我姨夫是礼部侍郎,在我家出事后,他都做了什么。好,他怕唐令阉狗,不敢为我爹出头,我理解。可是他竟然暗中叫梅姨把我买下,囚禁在这园子里。这头畜生不仅强.暴我,还叫他的同僚们,”   说到后边,含姝泣不成声。   “好姑娘,哭出来吧,别憋在心里。”沈晚冬不禁也哭了,比起含姝家亡被辱的遭遇,她的悲惨过去,好像真的不算什么。   “我不敢死啊。”含姝哽咽着:“爹和两位哥哥都在戍边服役,梅姨说,如果我不听话,敢寻死,敢毁容,她就有法子让人折磨我的家人。我心甘情愿当婊.子,陪那些恶心的男人睡,我只希望积攒下几个钱,求梅姨帮我捎到戍边,让爹爹和哥哥们的日子好过些。边境多战乱,我常常梦见爹和哥哥被蛮人砍杀,浑身的鲜血,每回都哭着醒来,再也睡不着。姐姐,我真的困了,好累……” 第17章 难堪   一转眼,就到了寒冬。   天降大雪,覆盖在小径的鹅卵石上,化作飞花穿梭于庭树间,洋洋洒洒,用它的温柔怜悯,将世间所有的丑恶与不堪全都遮掩。“静女轩”的丫头婆子们打着伞,站在湖边,她们哈气给手取暖,轻跺着脚,一边吸溜着鼻涕,一边咒骂湖心那艘小船上的冬小姐和姝小姐。   “这大冷天的不好好待在屋里挺尸,去游什么湖。”   “自己受冻不打紧,还带累我们。好么,吹过来的风里带着湿气,寒凉透骨,可是要人的老命。”   “没错,过几天得寻个由头,在梅姨跟前好好把这两个不知死活的臭丫头告上一状,让她们安分点。”   船头盘腿坐着个穿棉袄、戴瓦楞帽的侍卫,他把浆放在一边,旋开皮囊的塞子,猛喝了好几口酒取暖。他倒不似那些婆子丫头们满心的抱怨,如今园子里最俏的两个妞儿就在身后的,这种艳福,就算冻死也值得了。   船舱里摆了张矮几,上面放了个红泥小火炉,炉子上温着壶流香酒,沈晚冬用铁筷子夹了几块银碳,塞进红泥小火炉里,融融暖意伴着碳火爆裂之声,徐徐袭来。含姝怕冷,虽说腿上盖着锦被,可仍挽住她的胳膊,半个身子贴在她身上,痴痴地看着湖面生起的那层朦胧寒雾发呆。   两个月前,含姝有了身孕,是她姨夫的。   可那男人知道后,却古怪笑了声,说:我看未必,你有时会同时和两三个男人同房,肚子里究竟是谁的种,还真的难断。   含姝听了后什么话也没再说,只是问梅姨讨了药,打掉了。谁知底下大出血,两三个郎中轮番救治才保住小命,但郎中也说了:姝小姐年纪太小,此番又伤了根元,以后怕是很难再怀孕了。   每当想到此时,沈晚冬的心就疼得厉害。可含姝却强装笑颜,安慰她:没事的冬姐,反正在这园子里怀孕,是种耻辱,我宁愿以后都生不了孩子,也不要这种记忆伴随我一生。   是啊,这就是含姝,那么要强,即使生活强迫她弯腰,她也会骄傲地高昂起头。   而她呢?这半年,每日都有技艺要学。诸如弹唱、妆扮、茶酒这些倒还好。前些日子,梅姨要她学床上的招数,从外头找来个颇有名气的暗娼,叫这暗娼和园子里的一个年轻侍卫做,并让她坐到床边,去观摩体验。   那暗娼一张白净面皮,倒是秀气文静的很,可一上了床就像变了个人,两条腿缠在男人的腰间,灵活的舌头从上到下给那男人点火。媚眼如丝,一面娇.喘着,一面告诉她:姑娘,做咱们这行的,站着是大家闺秀,躺下就是婊.子,放开了享受,可有时候男人的活儿不行,你也要装作很享受的样子。要会叫,就像小猫那样,好像很柔弱,又好像很痛苦,还好像很舒服,这样男人就会觉得自己很厉害,以后会更疼你。你还要学几手硬活儿,跪着、躺着、站着,都是有门路的,慢慢学。   身后那双男女的动作太大,把床摇的咯吱咯吱直响,她觉得难堪,从脸红到了脖子根儿,连头都不敢抬,闭着眼在心里默默背唐诗,可那呻.吟之声却无孔不入,从她身上的每个毛孔里钻进去,让她坐立难安。   那年轻侍卫到了兴头上,竟然朝她伸出恶魔之爪,一把抓住了她的左乳揉搓。她登时大怒,反手打了那男人一耳光,跑了出去。   谁知刚打开门,就看见梅姨阴沉着脸站在门口。梅姨不高兴了,吩咐两个身强体健的婆子一左一右拿住她,将她押进了房间,扒掉她的衣裳,按在床上。   梅姨让人抬了张椅子来,端着茶杯,细细地品,说:冬姑娘忒不懂事,是要用家法惩治惩治。   所谓的家法,就是那个年轻侍卫和暗娼一起在她身上摸、吻、咬,但不许进她身里。   她挣扎,哀求梅姨饶了她。   梅姨喝了口茶,淡淡一笑:姑娘,你要是把床上这男人撩拨出火了,那梅姨今儿就饶了你。否则,园子里有不少年轻力壮的男人,就让他们好好教教你。   她害怕,因为梅姨确实这么惩罚过天香斋的“慕兰”小姐。五个男人,轮番去教慕兰,听丫头说,慕兰连着七天都下不了床,底下一直在流血。以后再也不敢不听话了。   她惊惧,所以她看着那男人笑,无辜而妩媚,将那男人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脯,同时用自己的手帮那男人泄火,没多久,那男人闷哼了声,瘫软在床上,可仍用那双满是欲望的眼看她。   梅姨瞧见她这手功夫,高兴的忙过来帮她穿衣裳,给她梳头,笑着说:这才是娘的好女儿呢,孩子,如今你可是咱们园子里的翘楚,过些日子娘就把你举荐给何首辅。你不知道,那日你在牡丹花丛中弹古琴,何首辅远远瞧见了你,就再也忘不了。娘再教你一招,这男人都是贱,越难得到,就越记挂,懂了么?   她懂,当然懂了。   果然,何首辅来园子后,让梅姨将她带过去。她用笔蘸着胭脂,在桃花笺上写:妾身身子不适,还望大人见谅。   如此推了两次,何首辅果然更有兴致。这时,梅姨出面,对何首辅说:一个外省的道台想要见您,他和咱们冬姑娘还是同乡呢,您看?   何首辅久在官场和红尘混,自然知道梅姨要做什么,说了句:知道了,叫那道台到我府上来。三日后,让冬姑娘收拾好,去画舫陪我喝酒。   凉风吹散湖面上的雾,沈晚冬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她想到明晚就要陪何首辅,心里烦闷,端起酒壶,满了一大杯,仰头饮尽。只不过酒入愁肠,人仿佛更清醒了。   身边的含姝瞧见后,笑道:“姐,你向来不善饮酒,莫贪杯,小心醉了。不过醉也有醉的好处,晕晕乎乎的,就什么都感觉不到,睡一觉,事情就过去了。”   沈晚冬用食指戳了下含姝的额头,轻骂了句:“臭丫头,我记下了。”   这半年来,她没有搬地方,一直和含姝在一起住着。含姝不愿一个人睡,常常像个孩子似得,抱着枕头,可怜兮兮地站在门口,眨巴着眼:姐,能不能给我挪个地儿。   她打趣儿:我是你姐姐还是你相公?这么黏我。   这半年,梅姨几次三番套她的底细,还是含姝对她说:姐,你千万别把自己的身世过往告诉那母蝗虫一句,否则你连自杀和毁容的机会都没有。   她知道,含姝一直被梅姨逼迫,活的很痛苦。   她也知道,朋友之间要交心。她有时候也会压抑得难受,在晚上同床而眠的时候,就给含姝讲她的过去,讲凤凤、吴远山、吴老爷还有被戚夫人抱走的儿子。   含姝听了后,抱着她一起哭,说:姐,你以后一定别让李明珠和吴家人好过,还要把儿子要回来。咱们是欠戚夫人的恩情,可是没道理拿儿子还,再说她敢让人卖了你,可见是个心术不正的,小外甥被她带着根本不成。等从这里出去后,我帮你带,小孩都可喜欢我了。   她听了这话,笑:那是,你本来也是小孩,小孩儿自然会喜欢你。   记得她刚来园子时,正是刚生过孩子的时候,身体难免会丰满些。梅姨皱着眉,围着她身子转,上下打量,说:你还是瘦点好看。   从此之后,她每日三餐就是稀粥和青菜,那也得吃一小半,荤腥是半点都不可沾的。   有时候练过舞,又累又饿,想要吃一口东西,婆子丫头们横在中间,说:梅姨吩咐了,冬小姐您得节食。   含姝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于是在赴宴的时候,偷偷将点心包在帕子里,藏在亵衣里,等晚上睡觉的时,拿出来给她吃。   这丫头抱着膝,一边看着她吃点心,一边笑着说:姐,我从古书上看到一种做肉饼的法子。说是把羊肉捣成肉泥,往里面加盐、阿魏、胡椒和芫荽末,捏成饼,放热油里用小火炸,啧啧,可香了。   她的馋虫都被勾出来了,越发觉得饿,拿着帕子轻抽打含姝的头,笑骂:臭丫头,偏生在我最饿的时候,故意馋我。   ……   船一点点靠岸,这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湖中赏雪也得结束了。   上岸后,沈晚冬和含姝两个分别接过婆子们递来的斗篷和汤婆子,两人并肩往“静女轩”走。下午要学品茶,回去稍微拾掇一下,就赶紧得去茶室了。   脚踏在松软的雪上,倒舒服的很。   含姝踢着地上的积雪玩,在走到静女轩院子前面时,她忽然停下脚步,扭头说道:“姐,我想好了,我以后绝不再糟蹋自己了,我可得好好活着,等有朝一日从这里出去后,我就拿着银子去戍边找我爹和我哥,买个房子买十几亩地,再也不回大梁了。”   沈晚冬亦停步,她用手轻轻扑掉落在含姝头上的雪花,点点头,柔声笑道:“能这样想最好了,你先出去,随后等姐出去后,就去戍边找你,咱们还住在一块。”   正说话间,只听一阵脚步声从远处响起。沈晚冬扭头看去,只见从远处走来一个穿着黑色大氅、身材高大的男人。这男人身后跟着管家白叔,还有两个穿着玄色武夫劲装的侍卫。他是谁?好大的派头,白叔居然都点头哈腰地陪着。   等走近了些后,沈晚冬才发现,这男人竟长得很好看。黑发用玉带束起,剑眉星眸,皮肤白润,薄唇的形状很好看,勾唇笑的时候带了些邪气。全然不像常来园子的那些做官的那般俗气可憎,倒像是个出身清华高雅的贵公子。   只见白叔瞅见她们两个后,杀鸡抹脖子似得拼命使眼色,低沉着声音,喝道:“都什么时辰了,你们怎么还不去茶室?咋还愣着,叫章爷笑话。”   沈晚冬立刻会意,白叔是让她和含姝回避这姓章的年轻公子。   谁知这姓章的男人冷笑了声,放肆地从头到脚扫了眼她和含姝,骄矜地扭头,对白叔道:“怎么,那些王公大臣可以嫖,小爷就嫖不成了?不就是个卖的,还值得当宝似得藏起来,可笑。” 第18章 公子   沈晚冬听见眼前这清俊公子说出来“嫖”这个字,并且还是一派得意洋洋的样子,她登时觉得在无形中被人家扇了一耳光。这算什么,当着侏儒不说矮话,这男人怎如此刻薄。   “晚冬、含姝,你们两个还不赶紧过来见过章公子。”白叔暗暗苦笑了声,忙招手让对面的两位姑娘过来,他挤眉弄眼地给沈晚冬二人打暗示,叫她们千万留神,别得罪了章公子。   “这位公子可是,”   谁知章公子伸出两根指头,摇了摇,示意白叔闭嘴,只见他略微偏头,将黑色毛领上的雪吹掉,笑了声:“我叫章谦溢,算是梅姨的半个主子。”   沈晚冬不禁咋舌:这人好大的来头,怨不得如此张狂。   “好俊的两朵花儿。”章谦溢微笑着朝沈晚冬径直走来,他的眼睛太热烈太放肆,毫不遮掩地看女人的脸,还有胸。他走的不急不缓,脚踩着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叫人不由得心里紧张。   在男人快要走近时,沈晚冬微笑着屈膝,道了个万福。谁知胳膊一痛,她还没反映过来,就被章谦溢给拦腰搂住。离得近,沈晚冬发现这男人比她要高出一头还不止,肤质细腻堪比女子,身上还有股淡淡的茶香。   “姑娘好香。”章谦溢勾唇莞尔,一点点低头向沈晚冬的脸压下来,握在女人腰上的手也不老实,在慢慢地往下移,包住女人的半个臀。   “晚冬姑娘这盈盈不堪一握的纤细小蛮腰,当真叫人心疼;而这丰乳翘臀,亦足以让人心动。呵,好妹子,你可真会长。”   若放在从前,沈晚冬定是气得要大哭,顺便打一巴掌这轻薄的登徒子,可梅姨给她教过:你以后接触的非富即贵,都是得罪不起的男人,即使心里不喜欢,也不能表现在脸上。撒个娇,玩一招欲拒还迎,就能让男人又恨又痒。你记住,大梁的这些有权有势的男人其实很小气,只要把他们惹恼了,非要你掉层皮不可。   “公子,”沈晚冬踮起脚尖,直接朝着章谦溢迎了上去,可就在她的鼻尖快要碰到男人唇上时,她轻轻地推了一把男人的胸膛,顺势往后退了两步,掩着唇轻笑了声,媚眼如丝:“您说笑了。”   章谦溢的手几乎下意识随着沈晚冬去,身子也微微超前倾,心莫名狂跳,想要抓住这只浑身媚骨的女人。不过他很快站稳了身子,手仍旧背在身后,骄矜地立在原地,面上云淡风轻地微笑,可心里却不禁暗骂自己:章谦溢啊章谦溢,你好歹也是见过三千红尘的,今儿这是怎么了,难不成被一个乡下丫头迷了眼?   “看来梅姨把你教养的不错。”章谦溢略昂起下巴,对沈晚冬笑道:“晚冬姑娘,我对你印象非常好,正好我的酒楼缺一个头牌妓.女,你回去收拾收拾,跟我走吧。”   好霸道的话。   沈晚冬想起先前含姝给她说过,大梁有个传奇商人“大先生”,谁也不知道他的本名是什么,也没多少人见过他庐山真面目。大家只知道大先生与当朝司礼监权阉及王公阁臣交好,这些年也吃起了皇粮,他手下的产业遍布大江南北,仅仅在大梁就有酒楼、珠宝玉器还有钱庄等,可谓富可敌国了。   而梅姨二十年前是酒楼弹曲儿卖唱的妓.女,因面貌姣好,人也聪明,所以被大先生看上,这些年一直在帮着大先生打理酒楼生意,是个厉害的女人。这章谦溢自称是梅姨的半个主子,想来与大先生的关系匪浅。   正思虑间,身边站着的含姝忽然朝前走了两步,她给章谦溢道了个万福,柔声笑道:“公子快别拿姐姐玩笑了,我们俩都是娘的女儿,平日只会在园子里弹个曲儿什么的,怕是有负公子重托。”   沈晚冬明白,含姝这是在暗中指点她,她们这些女孩子虽说要陪酒陪.睡,但那些权势之人毕竟不会日日都来,可去了酒楼就不一样了,三教九楼、香的臭的干净的脏的,来什么你要招待什么,比这里更不堪更恶心。   “奴家多谢公子的美意。”沈晚冬微笑着,准备屈膝给章谦溢行礼。   谁知章谦溢大手一挥,冷笑了声,道:“先别忙着拒绝,我怕过会儿你得跪着求我带你出去当婊.子。”说罢这话,章谦溢扭头看向含姝,微笑着连连点头,口气中带着嘲讽,道:“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含姝姑娘吧,果真长得倾国倾城,如此貌美,本公子都不禁心生怜爱,更何况你姨夫了。”   这话正触到含姝的痛处,只见含姝脸颊登时红了,她半低着头,银牙咬着颤抖的唇,强咧出个笑,道:“公子说笑了,奴家的亲人早都死光了,哪儿有什么姨夫呀。”   “这话没错,你的家人确实都死光了,现而今就剩你一个孤女。”章谦溢笑的很坏。   “公子这是何意?”含姝猛地抬头,着急地问。   “难道梅姨没跟你说过?”章谦溢故作惊讶。   “说什么?”含姝身子已经有些晃荡了。   “早在今年开春的时候,蛮人大军犯境,你爹和你的两个哥哥光荣地当了肉墙,用血肉之驱挡住蛮人的弯刀和铁枪,现在怕是已经化成白骨了。可怜了姑娘一片孝心,月月都托人往戍边捎银子和家信,从夏天开始就张罗寒衣棉鞋,你也不想想,你有多久没收到家人的书信了。谁骗了你,谁哄你给她卖身赚银子,自己好好想想吧。”   “你胡说!”含姝几乎是吼着说出这话的,她的泪在脸上泛滥成河,如同疯子似得狂撕扯自己的头发,后又捂着心口,一直摇头:“你骗人,梅姨说戍边不可往内地通信,以免有通敌之嫌,爹爹这才没给我写信,我不相信,他们都活着,活着!”   “好好好,活着呢活着呢。”章谦溢故意顺着含姝的话说,他不屑地笑了声,转动着大拇指上的那个玉扳指,冷哼了声,自言自语地说了声:“哎,可怜哪,辛辛苦苦把自己弄得脏臭下贱如母狗,到头来银子都进了别人荷包里,这不是让死了的人魂魄不安么。”   “别说了!”含姝尖叫了声,她用拳狠狠砸着自己的头,整个人就像失了魂魄,木然地在原地打转。   “姝,姝你别吓我。”沈晚冬忙过去从环住含姝,一个劲儿叫着含姝的名字,又掐着含姝的手,慌乱地哄着眼里已经混沌了的女孩:“没事的,姝,你看看冬姐。”   谁知含姝回头,惨然一笑。忽然推开沈晚冬,如同疯了般朝着“静女轩”奔去。   “姝!”   沈晚冬心里着急,她是真怕含姝会做什么傻事。谁知才刚跑了两步,就被章谦溢给拉到了怀里。   “放开!”沈晚冬勃然大怒,用手肘捅男人的小腹。   “就不。”章谦溢笑得得意,他从后边禁锢住娇弱的沈晚冬,抬头朝不远处站着的、已经乱了心神的白叔道:“你还愣着?这儿发生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去请你的梅姨?”   白叔恍然大悟,忙不迭朝东边跑去,谁知太过慌乱,被雪滑了好几跤。   “哈哈哈。”章谦溢瞧见后放肆大笑,他两手抓住沈晚冬的肩头,强迫女人面向他。章谦溢看起来相当的激动,呼吸都有些急促,笑得很坏:“沈晚冬啊,我说过,你会跪着求我带你出去当婊.子。”   “你是人还是鬼?”沈晚冬急的哭,她挣扎,又踢又踩面前的男人,好不容易挣脱,却被两个凶神恶煞的侍卫拦住去路。无奈,她跪下,哭着哀求:“含姝性子太烈,除了我,没人能劝住她,你放开我好不好。”   “不对不对。”章谦溢蹲到女人面前,从地上抓起把雪,轻轻吹到沈晚冬脸上,勾唇坏笑:“你不该跪着我求这事。沈晚冬,我问问你,当初是谁把你带到了大梁,又是谁把你卖给了黑痣三爷,你又如何落到了梅姨手里,想知道么?”   “你……”沈晚冬大惊,梅姨这半年来明里暗里问她底细,可见是在外面找不到当初卖了她的黑痣三爷,问不到线索顺着根儿查了,可章谦溢怎么知道的?   “我是怎么知道的?”章谦溢歪头笑了,抚着沈晚冬的侧脸,柔声道:“其实半年前我就知道了你,也知道了这个秘密园子,但我不动声色,就是要让梅姨那老娼妇好好调.教你,最后我好捡一个大便宜。我还知道那个把你卖给黑痣三爷的虎爷是谁,他的主子戚夫人我也知道是谁。再往下查就有趣儿了,戚夫人今年夏天早产生了个儿子,我就派人去暗中查问戚夫人七八个月前去过哪儿,巧了,正月的时候她去寒水县拜神。更巧的是,正月在寒水县还发生了宗私奔丑案,那私奔了女人正是你,吴家寡居的大奶奶,沈晚冬。把这几件事一串,我就什么都明白了。”   沈晚冬听的冷汗涔涔,这个章谦溢,是有备而来,目的不仅仅是她,还有梅姨。   “戚夫人,究竟是谁?”沈晚冬冷声质问。   “你觉得我会告诉你么?”章谦溢笑了声,捏住沈晚冬的下巴,凑近了,淡淡说道:“我只告诉你,你儿子如今身份异常尊贵。如果你不跪着求我,那我就把你的身世过去告诉梅姨,让那母蝗虫拿此要挟你,哼,你的未来,将会比含姝更惨更有趣儿。而你儿子的身份之秘则会被梅姨当作奇货,卖给这个园子里的嫖.客,何首辅!”   正在此时,静女轩的丫头翠儿疾步跑了出来,她脸色惨白,离得老远就惨叫:“含姝小姐死了,死了。” 第19章 恶鬼   死,死了?   沈晚冬的头嗡地一声炸开,竟瘫跪在雪地里呆住,不哭不笑不闹,仿佛完全不知道含姝死了的事。她不相信,刚才她们两个还一起游湖,含姝怎么会突然死了。   她看见翠儿哭的眼泪鼻涕齐流,想要跑过来,却被章谦溢的侍卫给拦住,只能着急地喊:冬小姐,您快回去看看吧,姝小姐现在正躺进澡盆里,她,她拿剪子铰了自己的手腕,流了好多血,她活不成了!   活不成了,难不成,还没死!?   “赶快去叫大夫!”沈晚冬瞬间惊醒,她也不理会章谦溢的咄咄相逼,一把猛推开眼前这碍眼的男人,撑着地站起来,忙朝“静女轩”奔去。在路上,她心里祈求了无数遍,含姝只是在闹脾气,只要好好劝,她一定会冷静下来,毕竟章谦溢说的只是一面之词,事实如何根本没有求证过,怎么就能贸然相信呢。   可当她踏进静女轩时,却看见含姝绣房门口站了好些婆子丫头,她们面上带着惊恐,并不愿意进去瞧一眼,有两个胆子大的探头探脑往里看,窃窃私语着,仿佛在说:   “可怜哪,才十七就寻死。”   “怎么能做这种傻事呢。”   “失去这么个活财神,这下梅姨肯定会大发脾气。咱们可要清醒些,谁若是第一个进去,梅姨准会迁怒到谁头上。”   “李嫂子,你这下高兴了吧,不用再伺候这个小祖宗了。”   “别胡说,未必真死了,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闹一回,跟疯子似得,说不定这回又犯病了。”   ……   “都给我闭嘴!”沈晚冬用尽全身力气,喊出这句话。   她气、恨得嘴唇不住地颤抖,人性怎会如此凉薄。她顾不上跟这起小人置气,忙提着裙子跑上青石台阶,当推开沉重的房门瞬间,浓郁血腥气迎面扑来,腥甜的味道刺激着她的每根汗毛,脊背冷森森的,心也狂跳着。   屋子太安静了,毫无生气!   “不会的。”   沈晚冬喃喃自语,她呆站在原地,眩晕阵阵袭来,小腿肚在隐隐抽着,很疼。她一步步朝雕花镂空木屏风背后走去,只是看了一眼,就让她几乎晕倒。印入眼帘的,是一个极大的黄花梨木的澡盆,里面全是血水!而含姝,整个人沉入到水中,她的黑色长发散在红水中,两条胳膊浮到了水面上,左手腕子上有条极粗极深的伤,伤口周围的水格外红,这是含姝的生命啊!   “含姝!”沈晚冬声音颤抖着,轻唤,可再也没人回应了。她脚一软,径直扑到了澡盆沿儿上,低头看去,含姝的脸就在水中。这倔丫头今儿倒是温柔安静,眼睛紧闭着,唇微张,露出一点点牙,好看极了。可为什么姝子鼻子和口上没有一点气泡,原来,她死了。   死了……   沈晚冬再也撑不下去,瘫坐在地上,她感觉自己呼出的气渐渐变凉了,最后一点理智也随着含姝而去。手一冰,沈晚冬木然低头,发现自己的手掌下有一只黑色的剪子,剪子尖很锋利,上面还沾着未干透的血。而在剪子的不远处,有一张折叠起来的桃花笺。   沈晚冬拿起桃花笺,慢慢打开,是含姝的字迹:冬姐,对不起,我要先走一步,我真的太累了。求你想法子把我的尸体弄出去,葬在戍边,我要和爹娘近些。   沈晚冬伏在地上,失声痛哭。心疼的无法自抑,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怎么都不停歇的流。忽然,她感觉胳膊一暖,有人轻抓住她,并且还温柔地抚她的背。她扭头,泪眼朦胧间,看到一张清俊的脸,是章谦溢。   “哎!”章谦溢十分痛心地摇摇头,可声音却淡漠:“我不过给含姝姑娘说了句话,她怎就这么糊涂,寻了短见。”   “这下,你满意了?”沈晚冬用力,揪住章谦溢的衣襟,一点点靠近男人,冷声喝问:“你究竟是人是鬼?!”   这是她第二次说这句话,她真的不明白啊,含姝与世无争,那么无辜,为何会有那么多人与她过不去,把她折磨到半疯不说,如今连她活下去的希望也剥夺了。   “是她自己想不开,与我有什么关系。”章谦溢既不恼,也不推开沈晚冬,一脸的无辜,淡淡笑道:“我们头一次见面,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逼死她。我好心告诉她真相,难道错了?”   “你!”   沈晚冬怒极,她想咬断这个恶鬼的脖子。可正在此时,一阵脚步声响起,从外面进来个手持长剑、身穿武夫劲装的男人,正是章谦溢带来的侍卫。这侍卫淡淡地扫了眼澡盆,冲章谦溢抱拳行礼,低声道:“公子,梅姨回来了,就在花厅,”   “好!”章谦溢收起笑,推开沈晚冬站起来,他厌恶地瞅了眼地上哭得撕心裂肺的女人,将被抓皱了的衣襟拽平,冷声道:“去,将澡盆里的那女人拉出来,扛到花厅。”   说罢这话,章谦溢头也不回地走出去。而他的侍卫也很听话,走到澡盆边,两手拽住含姝的胳膊,闷哼了声,将含姝的尸体从澡盆拉出来,扛在肩上往出走,血水流了一地,蜿蜒成一条小路。   “你放下她!”沈晚冬连爬带滚地追出去,事到如今,她哪怕拼尽全力,也不能叫章谦溢主仆再辱了含姝。她哭着,喊着,求着,可是那个侍卫就是不停下脚步。等到了花厅,那无情的男人直接将含姝扔在地上,随后退在主子章谦溢身后。   “姝!”沈晚冬被花厅的门槛绊倒,她朝含姝的尸体爬去,将这个浑身被血手湿透,已经没了气息的孩子抱在怀中,失声痛哭。   她抬头,看见梅姨脸色极差,此时端坐在上首的椅子上,手中端着杯热茶,看似沉稳,可手却抖个不停,不知是怕还是气。白叔两手缩在袖筒里,站在梅姨身后,低着头,小眼睛到处乱瞟,却不敢看含姝一眼。   而章谦溢呢?他倒是悠然,坐在梅姨对面的椅子上,脸上挂着懒洋洋的笑,看似云淡风清,可眼中却透着狠厉和算计。   “公子怎么有此雅兴,到我这小地方来呢。”梅姨抿了口茶,看着章谦溢,笑的温和:“你看你,来之前也不给梅姨打个招呼。”   章谦溢听了这话,眉一挑,他转动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笑的很坏:“我说梅姨,您私自弄了个窑子,我叔父他知道么?”   梅姨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她瞅了眼地上坐着的沈晚冬与含姝的尸体,直面章谦溢,冷哼了声,道:“这么多年,我给他出生入死的卖命,可他怎么对我的,竟要将酒楼的生意交给你这个乳臭未干的毛娃子,一日日架空我,凭什么!如果没有我,福满楼会有今日?他既不念旧情,我为何不能给自己找条退路?!”   “您说的没错。”章谦溢依旧淡然的笑,可他忽然坐直了身子,声音也冷了起来:“可是,你也不想想,如果没有我叔父的名声在外,你就算弄出这个窑子,就算有沈晚冬这样的绝色美人,哪个王公重臣会来?好么,你当了皮.条客,空手套了无数白狼,不仅收受内外官员的银钱,还利用美人发大财,这时候你会想到我叔父给你的好处么?”   “哼!”梅姨重重冷哼了声,道:“没有大先生,我怎么撑不起这园子,你也太小看你梅姨了。”   “不错!”章谦溢点头微笑,竖起大拇指,嘲讽道:“你确实厉害,如今可是何首辅跟前的大红人呢,这个靠山够硬。”说罢这话,他的声音冷硬了起来,有些咄咄逼人:“不过你也别忘了,他姓何的是靠谁才爬进内阁的?是我叔父!我叔父与司礼监的提督唐令是多年的铁交情,去年还让本公子拜了唐督为干爷。我告诉你,正是叔父向唐督举荐姓何的,他才有今日。说白了,姓何的不过是我干爷身边一条狗罢了,而你?连狗都不如。”   一听见唐令的名字,梅姨不禁打了个寒噤。唐令,谁不知道。他如今是司礼监的禀笔太监,权掌东西两厂和锦衣卫,杀人如麻,手腕过硬,掌权的十几年里接连废立了两个皇帝,大权在握,在朝廷有“外皇帝”之称。   谁要是得罪唐令,那肯定是嫌自己的命太长了。   “公,公子,梅姨也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咱们都是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梅姨口气软了,她才刚听白叔说静女轩外边发生的事,知道章谦溢今儿就是做足了准备来寻事的,如今他上头有唐令这个皇帝,少不得要让着他。   “你想要什么,说,梅姨定帮你办到。”   章谦溢笑道:“我要你赚到的银子给我分七成。”   “七成?”梅姨脸扭曲的厉害,咬着牙,强按捺住怒气,道:“公子,你也太黑了。”   “呵。”章谦溢冷笑了声,撇嘴道:“那我可就要给干爷去说道说道,就说你胆大包天,私自接收罪臣之女,贿赂朝廷命官,密谋造反!”   “好!我给你!”梅姨当即重重拍了下桌子,一口答应。她知道,再纠缠下去,绝没好果子吃。章谦溢来这儿,看来已经调查清楚园子里每个人的底细。他三言两语逼死含姝,正是杀鸡给猴看,再加上个唐令,得罪不起啊。   “我要派心腹到园子,与白叔一起掌管这里的事,并且也要经手账本。”   “行!给你!”梅姨憋着口气,拳头紧攥住,指甲都陷进肉里。   “我还要带走沈晚冬,酒楼如今正缺个能与你外甥女“翩红”分庭抗礼的头牌妓.女。”   “不行。”梅姨终于不忍了,她垂眸看向沈晚冬,按捺住怒气,对章谦溢好生好气说道:“冬儿才被首辅大人看中,明晚就要上画舫了。我调.教了她半年,她也争气,如今是园子里的群芳之冠,去外边实在是大材小用了,还请公子高抬贵手。”   章谦溢厌烦地瞪了眼梅姨,低头笑吟吟地看着沈晚冬,道:“妹妹,告诉梅姨,你愿意和我出去。”   沈晚冬抬头,瞪着章谦溢,一声不吭。   章谦溢冷笑了声,从怀中掏出张纸,两指夹着晃了晃,直视沈晚冬的怒目,勾唇笑道:“梅姨,这半年你一直在查沈晚冬的底细,却没有半点进展。既然沈姑娘不屑跟本公子走,那正好,就让她在园子里给本公子好好赚银子吧。这张纸上是沈姑娘的身世底细,她是哪里人,为何会被卖,全在上边。呵,今儿本公子送你个人情,把这张宝贝给你,你拿着,日后好好疼爱沈姑娘。”   沈晚冬大惊,她是恨戚夫人没错,可一旦如果让梅姨知道戚夫人底细,依照这母蝗虫的秉性,必然会把这件隐事当作奇货,把它卖给这园子里诸如何首辅这样的大官嫖.客,以此威胁戚夫人背后的男人。   那么,儿子就……   “我愿意!”沈晚冬扑过去,抢过章谦溢手中的纸,直接塞进嘴里,强吞了下去,她的喉咙被刺划的生疼,口里也阵阵泛着酸水,可她顾不上自己身上的不适,跪行到章谦溢跟前,强迫自己仰头看着这个恶鬼,抱着这恶鬼的小腿,轻轻摇:“公子,我愿意到外边,给您当婊.子。”   只求你,放过我儿子。   也求你让我把含姝带出去,让姝子干干净净的离开这里。 第20章 楚腰   面对沈晚冬的哀求,章谦溢不动声色,他佯装扶了把抱着自己小腿的女人,柔声问:“你果真是自愿的?”   沈晚冬忙点头:“奴家愿意。”   从方才章谦溢和梅姨之间的对话,她果断判断梅姨并不敢得罪这姓章的恶鬼,所以才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吃下这个瘪子。那么,她就不怕梅姨日后会打击报复了。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当初梅姨是用一支金步摇把我买下,请公子以同样的价钱,将妾身赎出,从此妾身就是你的人了。”   只听重重的拍桌子声响起,沈晚冬扭头,她看见梅姨愤怒地站起来,抓起桌上的热茶碗,猛地朝她的头掷来。她抬起胳膊,挡住脸,滚烫的茶水登时就浇到了手背和腕子上。   “忘恩负义的下作娼妇!”梅姨急走几步过来,扬起手想要打人,谁知没看见脚底的路,竟被含姝尸体给绊倒,她扭头一看,始终闭着眼的含姝不知啥时候居然睁开了眼,眼珠子通红,再加上有好些黑色湿发粘在白森森的脸上,看着十分骇人。梅姨吓得尖叫了声,迅速扭过头,并往后挪了些,不过,她很快镇静下来,撑着地站起,手指头隔空戳沈晚冬,但却再也不敢走近。   “如果没有老娘,你当初早被人卖进山沟子去了,我给你吃给你喝,还让最好的师傅教你技艺,可你呢?扭脸就去攀高枝儿,一点良心都没有!”   沈晚冬并不想和这吸人血的母蝗虫吵,没意义,她仰头看向章谦溢,摇了摇男人的腿,可怜兮兮道:“求公子让我把含姝带出去,好生安葬。她想不开自尽,与旁人无干。日后她就算变成厉鬼回来报复,也会找逼她为娼的恶人。”   章谦溢满意地笑了,这个晚冬姑娘,还挺聪敏嘛,确实是个可造之材。   “行了。”章谦溢不耐烦地瞅了眼梅姨,站起身来,并扶起地下瘫软的沈晚冬,他脱下自己的黑色大氅,扔到含姝的尸体上,用眼神示意他的侍卫,将尸体裹起来带走。   只见章谦溢用荷包里倒出五个大子儿,拍在桌面上,说了句:这是赎姑娘的钱,收好了,随后把卖身契给本公子送到酒楼。   说罢这话,章谦溢携着沈晚冬的腕子,往出走,在踏过门槛儿的时候,停了下来。他从怀中掏出支已经退了色的铜步摇,随手扔到梅姨身上,冷笑了声,嘲讽道:“我说梅姨,您老做人可不怎么厚道啊,拿支破铜钗就哄人家把表妹卖给你,呵,也忒抠门了。”   *   大梁的夜,永远那么漫长而热闹。   马车里并未点灯,显得有些暗。章谦溢在最里头坐着,好似睡着了,一声不吭。而沈晚冬抱着膝,背贴在车身上,透过纱看熙熙攘攘的街道,发呆。   这条街巷就算到了晚上,也拥挤得很,买卖一直能做到三更。街头是大梁最有名的勾阑,听说里头有好些从皇宫出来的艺人,在各个戏棚子里表演百戏技艺;   街中是郭家和徐家瓦子,瓦子里有几个可容纳上百人的棚子,还有好多家妓院和赌馆,醉生梦死,雾里看花,一夜之间有人暴富,也有人倾家荡产,沦为乞丐。   沿街有许多卖卦的,卖酥蜜糕这类熟食的,卖旧衣服和小梳子、铜镜、帽子的,还有卖古玩玉器。   只要你有钱,你就能享受这人间乐趣。   炸鸽子蛋的香味飘进车里,沈晚冬不禁酸了鼻子,可怜的含姝,永远吃不到了。   下午的时候,章谦溢把她和含姝的尸体带出了园子,并叫侍卫去买了口棺材和元宝蜡烛等物,花了几钱银子,到庙里叫了个和尚,让和尚在含姝下葬的时候诵经超度。   一切做完后,天也黑了。   章谦溢撂下些钱,叫和尚常过来看着些,别让人把坟掘了倒卖女尸。若日后迁坟之时不见了尸体,定要和尚你好看。和尚拿了钱,连忙答应了,弯腰打躬的要请章谦溢一行人回庙里,招待他们吃茶饭。章谦溢好不厌烦,扔下些散碎银子后,就带着她和侍卫们回城了。   人生无常,谁都不会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何事。只愿含姝早登极乐,来世一生福乐,莫要再遭罪了。   “咳咳。”   章谦溢咳嗽了两声,打断了沈晚冬的思绪。   “我说小妹,你不是和含姝感情很好么,为何这会儿跟没事人似得,连滴眼泪都不掉,当真无情哪。”   沈晚冬闭眼,深呼吸了几口,将悲痛咽进肚中,淡淡说道:“梅姨教过,只要是在人前,就算再想哭也得把眼泪憋回去。”   “不错。”章谦溢笑了声,道:“与其大吵大闹的发疯,莫不如冷静下来认命,这也是我欣赏你的地方。”   认命?我绝不。   “敢问公子,戚夫人究竟是何许人物,您这下可以告诉我了吧。”   “我写在纸上了,可惜被你夺走吃掉了。”章谦溢的声音得意洋洋,还带了些许嘲讽:“好吃不?”   沈晚冬被气的说不出话,闭眼一言不发。   “生气了?”章谦溢笑了声,身子朝沈晚冬倾去,在还有一掌的距离时听下,压低了声音,坏笑:“你求我,我就告诉你。”   沈晚冬扭过头,虽然在黑暗中,她也能察觉出,这男人的目光很热烈。   “那好,我就告诉你一点点。”章谦溢又往前凑了些,笑道:“那位把你带到大梁的戚夫人名唤文珊,出身名门,而她丈夫是我朝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姓荣。”   戚文珊?   沈晚冬皱眉,当初戚夫人那么恳切地说她姓戚,单名一个珊字,而她丈夫姓明,只是个微不足道的科道官。当时她就推测出这话是假的,但真没想到戚夫人主仆给她埋了这么深的坑。好了,如今只要知道了戚夫人名和她丈夫的姓,日后就方便打听了。   “公子,那,”沈晚冬准备再问章谦溢几个问题,谁知刚扭过脸,她的鼻子就蹭到了男人凉薄的唇上。沈晚冬忙向后缩,却发现退无可退,她微低下头,淡淡一笑:“公子,您离奴家太近了。”   “你问了我问题,那我也得问你一个。”章谦溢呢喃着,他的手忽然抓住沈晚冬的脚腕,品着女人微微颤抖的惊慌,坏笑:“告诉哥哥,梅姨都教你什么了。”   “品茶、饮酒、装扮……没了。”   “那,没有教你怎么伺候男人?”章谦溢狭昵地笑着,身子渐渐压下来,手不安分的往沈晚冬两腿之间摸去,柔声道:“可我听说了,梅姨叫了几个床上功夫很厉害的暗娼教你们,好妹妹,今儿要不让哥哥考校一下你的学业?”   沈晚冬双腿把男人的手夹住,她只觉得委屈和厌恶,恶心塞在喉咙里,鲠得她难受。   一个没留神,忽然被男人压倒。   这男人瞧着清瘦,没成想居然这么重!   “我今儿白天都瞧清楚了,小妹你楚腰纤细,可这对玉.乳却丰满,是因为生过孩子的缘故么?那你这里还有没有汁水,让……”   说这话的同时,章谦溢轻吻着沈晚冬的头发,一直往下,含住她的耳垂,咂咬。另一只手也没闲着,伸进沈晚冬的衣襟里,去寻那令男人着迷的地方……   忽然,章谦溢停下动作,手指反复摩挲女人胸口,疑惑道:“你身上有疤?”只是略停了下,章谦溢的手掌就全全覆盖住沈晚冬的左乳,揉捏着,坏笑:“没关系,脸好看就成。”   “公子,奴家身上来着红呢。”沈晚冬轻推开章谦溢,故意用三分鄙夷七分柔弱的腔调,笑道:“您,不会像那起禽兽一样,饥不择食吧。”   章谦溢一愣,热情逐渐变凉,他放开沈晚冬,坐好,半响才冷笑了声,有些刻薄道:“没错,是不能饥不择食,小妹你今儿去埋人,风尘仆仆的,脏着呢。”   这个脏字,他说的特别重。 第21章 同住   脏?   沈晚冬听了这话,心难免不会被剜得难受。但这也只是愚人愚见罢了,她如果当真了,真的自轻自贱了,那才是傻。   从吴家出来到现在,所经历一切皆被人摆弄,身不由己,尊严一次次受到践踏,恨能怎样?哭又能怎样?活着不易,保持平静心态去挣扎,总会在深渊中看到转机。   想到此,沈晚冬坐了起来,将凌乱的衣襟整好,半个身子贴在车上,透过纱窗朝外看。   马车并未走正街,而是拐进了“陆家肉饼”和“项婆婆包子铺”中间的小巷,几经穿梭,终于在一个二进二出的宅子前停下。   这宅子看起来平平无奇,屋檐下挂了两个贴着“章”字大红灯笼,门口也没有镇宅的石狮子啥的。但沈晚冬知道,这宅子定价值不菲,因为它离中、小瓦子和夜市都近,但却听不到喧嚣之声,出可享乐,进可安居,正是绝妙的好地方,一寸地一寸金,如何不贵?   章谦溢先从马车下来,紧接着将沈晚冬抱下去。他吩咐侍卫把门叫开,随后带着沈晚冬进了门,指着外头的几间屋子,说:这是给下人和侍卫们住的屋子以及厨房。   沈晚冬抬头去瞧,外头这个小院不甚大,但十分的干净,每个屋檐下都挂了两盏灯笼,厨房似乎还开着火,映得屋子红通通的。两边屋前头下各占了五人,分别是侍卫和家仆,穿着统一的黑色武士劲装和灰色眠袍。   他们看见章谦溢进来了,忙恭敬行礼。   章谦溢面无表情地说:跟在我身边的这位姑娘姓沈,是我新认下的妹妹,以后就住这儿了,你们要把她当成小姐对待,她要什么给什么,不许委屈了她。   随后,章谦溢在一个侍卫跟前耳语了几句,那侍卫连连点头,忙提剑出门去了。   只见章谦溢打了个响指,指着一个胖厨娘,说:烫壶酒来。   这般调度完后,就单独带着沈晚冬进入最里头的小院。   这个院子极雅致,最左边用篱笆围了片小菜园子,院中栽了十几棵梅树,此时正临寒独开,阵阵幽香钻入人的骨子里,仿佛身子瞬间就变得高洁干净了。   地上落了很多粉白的花瓣,沈晚冬不忍踩,小心翼翼地踮着脚,跟在章谦溢后头走。   进了屋后,沈晚冬左右看了番才发现,原来这是把三间屋子打通成一间。中间是用饭的小花厅,只有一桌一椅;右边那间门口挂了珠帘,里面放了个极大的浴桶和一张黄花梨木的躺椅;左边那间是卧房,里面布置极简单,一张青灰色的床,一个大柜子,窗下摆了张长桌,桌上放着算盘、笔架、砚台等物;桌边是个一人高的书架,上面绝大部分是账册,还有几本时兴的拍案惊奇。   如此瞧来,这个章谦溢倒是过得简单实在,并无暴发老财爱显摆的俗气。   “小妹,你过来,我有话要说。”   章谦溢朝站在门框跟前的沈晚冬勾勾手指,笑道:“从今日起,你就跟我住这儿了。”   “这儿?”沈晚冬微低下头,有些难以开口:“要不,您让我和外院的女仆住一间吧,这儿,仿佛有些挤。”   “你以为要和我睡一张床?呵,想的倒美。”章谦溢玩味一笑,下巴朝浴房努了努,道:“明儿我让人在那间屋子支上张床,我睡那边。不过我可提前警告你,本公子太了解你们这等女人的心思了,别老想着怎么勾.引我,没用,本公子阅女三千,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不差你这款儿。”   沈晚冬冷笑了声,屈膝福了一礼,淡淡道:“您多虑了,奴家可不敢。”   “是么?”章谦溢白了面前这楚楚可怜的美人一眼,冷声道:“你要记住,你从头到脚都属于本公子,我什么时候愿意放手了,你才自由,懂么?否则,”   “否则怎样?”   章谦溢像想到了什么,勾唇一笑:“否则,我会做很可怕的事,你承受不起。”   话音刚落,外头的仆人敲了三下门,恭敬地说:炉子已经烧上了碳,酒也烫好了,这会儿能否给公子端进来。   待章谦溢同意后,一个看着十分干净的中年仆妇领着个清秀的小丫头进来,这两人并不敢抬头乱看,各做各的,她们将床铺好,并且往里头放了只铜制的汤婆子;往三间屋子各摆了只烧得正旺的炭盆,屋子登时暖了起来;又从外边抬进来三桶热汤,倒在浴桶里,并且还撒了些花瓣。   做完这些事后,这两个女仆便躬着身子退了出去,并且把门也掩上了。   沈晚冬一看见那冒着氤氲热气的浴桶就犯怵,这章谦溢究竟想做什么,难不成真要把她洗干净了,做那种事?   谁知章谦溢忽然阴测测地冷笑了声,打开柜子,从里头拿出套白色轻薄的寝衣,扔到沈晚冬身上,鄙夷道:“别乱想那些淫.邪的事,只不过本公子喜洁,你若要睡我的床,就得洗干净。”   沈晚冬剜了男人一眼,手紧紧攥住寝衣,一动不动。   “那可否请公子先行回避?”   “呵。”章谦溢冷笑了声,自顾自开始宽衣解带,背对着沈晚冬,嘲讽道:“装什么装,从梅姨园子里还能出来贞洁烈女来?你放心,我要是偷看你一眼,我就把眼珠子抠下来,让你踩着听响儿玩。”   沈晚冬白了眼章谦溢,转身走向浴室。   她太清楚章谦溢和梅姨其实就是一路货色的人,心黑手毒,你要是不听话,他们总会有几百种践踏你尊严的法子。   沈晚冬一边脱衣裳,一边伸着脖子朝寝室瞧。换了衣裳的章谦溢此时正坐在桌前,在烛下仔细地对看账本,时不时还在纸上写些什么。   如此看来,他应该会忙好一会子吧。   沈晚冬暗松了口气,抬腿进了澡盆,坐了进去。一股股一簇簇的热意登时包围住她,整个人仿佛像松了口气似得。   她扭转过身,背对着后面的男人。   忽然,她感觉有些不对劲,背心似乎冷森森的。回头一看,果然,章谦溢正笑吟吟地站在浴桶跟前,一手拿着个青花瓷酒壶,另一手夹着两个杯子,这男人个子极高,略一垂目就能看见水中的春光。   沈晚冬下意识往水中蹲,她将长发拉到胸前,试图遮住赤.裸的身子。   “公子说话不算数呀。”沈晚冬笑着嘲讽。   “哪里不算数?”章谦溢嘿然一笑,往前走了几步,他半蹲在澡盆前,两眼直勾勾盯着沈晚冬的若隐若现的乳.沟,坏笑:“没错,我是说过,如果偷看你,立马把眼珠子挖出来,可我这是光明正大的看呀。”   “你!”沈晚冬气急,低头,不理会这强词夺理的恶鬼。   “小妹,哥哥今儿给你教,以后除了我,千万别相信任何男人的话。”   沈晚冬不禁心里冷笑数声,暗骂:最不能相信的,怕就是你!   “来,咱俩碰一杯。”章谦溢往酒盅里倒了杯香浓扑鼻的热酒,送到沈晚冬唇边,另一只杯子则在澡盆里舀了满满一海,笑道:“喝一个。”   “不想喝。”沈晚冬往后躲了些。   “都送你嘴边了,赏个脸嘛。”章谦溢先喝了口洗澡水,挑眉坏笑:“真香,我都快醉了。小妹,你要是不喝,那我可就进来了,咱俩来个鸳鸯戏水。”    沈晚冬抢过酒杯,一饮而尽,随后扭头不理会男人。   “这才乖嘛。”章谦溢说着话,从屏风上抽下条手巾,在水里浸湿,轻轻帮沈晚冬擦背,柔声笑道:“其实哥哥还有件事,想要教给你。”   “什,什么。”   不知为何,沈晚冬感觉自己浑身发软,头晕眼花,眼睛困得都睁不开。   “男人给你准备的酒,千万别喝,除了我给你的。”   沈晚冬大惊:“这,这酒里有?”   她已经没了力气,意识逐渐在消散。看来今天,当真是躲不过这劫了。   谁知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公子,老宋带来了,就在外面等着。   “知道了,让他先等着。”章谦溢冷冷回话,他温柔地看着越发迷糊的沈晚冬,两指划过沈晚冬的侧脸,然后一直往下,到锁骨,到胸,最后停在那个疤上,用大拇指轻轻搓着玩。   “小妹,我怕你疼,所以就给你下了点药。哎呦,我这人就是多心,担心你不听话,所以呀,我就让老宋这“技艺出群”又长得极其猥琐的老家伙来这儿,让他在你身上留下点东西,还记得阿蛮么?”    第22章 福满楼   沈晚冬是被疼醒的。   雪过初晴,正午的阳光透过窗照进屋里,懒懒的撒满绣床,她究竟睡了多久?   沈晚冬手肘撑着床坐起来,她发现此时正穿着章谦溢宽大松软的寝衣,衣裳闻着有股淡淡的茶香。稍微一动,胸口就火辣辣的疼。她将衣襟稍揭开些,低头一看,原本有疤的地方居然被人刺了朵艳红的牡丹!   到底怎么回事?   还记得昨夜洗澡时,章谦溢哄她喝了杯加了迷药的酒,之后,她隐约听见侍卫带来个叫老宋的人,再后面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沈晚冬扭头看去,发现这间屋子已经与昨夜不同了,书桌旁边多了个红木梳妆台,上面摆着梳子、脂粉、头油、簪环等物,看着精致考究,想来昂贵非常。   而床边的凳子上放着套崭新的大红裙衫,上面用黑线绣了梅花,花蕊则缀以小金珠子,针脚细密,用料奢侈,并不比梅姨那儿的差。   趁着这会儿没人,沈晚冬赶紧穿衣裳,刚穿好,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是章谦溢。他今儿看着很高兴,穿了身黑色棉袍,上面是用暗红线绣了梅花,头上戴着玉冠,这身打扮,愈发显得清俊高贵。   “呦,小妹醒了呀。”   章谦溢一挥手,叫丫头端来热汤,伺候小姐洁面,随后又吩咐厨娘开火做饭。   等丫头收拾完床铺,退下后,他坐在书桌前,手里端着杯热茶,笑吟吟地看着沈晚冬对着镜子梳发理妆,他发现,这丫头拿着青灰色的眉笔画眉的样子,甚是秀色可餐,也莫名让人舒服,心有种回家般的沉静。   “小妹,你怎么不问问昨夜的事?”   “您不是往我胸口刺了朵牡丹么,还有什么可问的。”沈晚冬说着话,凑近了镜子,用小指抹着眉尾,淡淡一笑:“难不成您还做别的坏事了?”   章谦溢放下茶杯,走过来,他从后边环住沈晚冬,下巴抵在女人的肩上,看着镜中的两个人,噗嗤一笑:“你瞅瞅,像不像两口子?”   说罢这话,章谦溢微微扭头,含住沈晚冬的耳垂,咬了口,手伸进女人的衣襟里,隔着衣裳轻柔玉.乳,坏笑着呢喃:“小妹,昨晚上我给你擦身穿衣裳的时候,可是在你那儿吸了几口,真香。”   沈晚冬心里厌恶,但面上还是带笑,她抓住男人不安分的手,娇嗔:“公子,你弄疼奴家了。”   “我就是喜欢看你讨厌我,却不得不迎合我的样子,有趣儿极了。”章谦溢坏笑着,从首饰盒里拿出支金步摇,插到沈晚冬的发髻上,他看着镜中的美人,柔声道:“金子虽说俗气,但还要看什么人用,小妹戴着就高贵大方。对了,喜欢我给你胸口留的那朵牡丹么?”   “您给的,我都喜欢。”沈晚冬按捺住怒气,强笑。   “呵。”章谦溢手指划过女人的侧脸,盯着镜中的绝色之颜,笑道:“半年前,小三子卖给我个消息,说是梅姨欺负他,用一根破铜烂铁把价值千金的你强买走了。我这才知道这老虔婆弄了个窑子,做起了大买卖。我花了点钱,买通了园子里的一个花匠,这半年来,他帮我查清了很多事,如今关于园子的卷宗,我足足整理了十大箱。小妹,梅姨在你刚进园子时,带你去看了一幅叫《阿蛮》的画,对么?”   沈晚冬感觉自己头皮都有些发麻,她现在越发觉得这个男人深不可测。   “公子的意思,妾身明白。”沈晚冬轻叹了口气,道:“从踏进梅姨的园子那刻起,我已经身不由己,心里清楚再也回不到过去。只要公子日后做事别牵累到我儿子,那沈晚冬愿意听您的话,做一颗有用的棋子,直到您愿意放手了为止。”   章谦溢听了这话,站直了身子,他看着镜中的女人良久,忽然怪异地笑了声:“不太妙啊,我发现竟有点点喜欢你了。”   *   用罢午饭后,沈晚冬稍微收拾了下,就被章谦溢带着出门了。还是昨天的那个马车,车里还是讨厌的恶鬼,并没有变。   饶是在寒冬腊月,这街巷依旧很拥挤,故而马车只能慢慢悠悠的走。   在路上,章谦溢不断地给她讲说,曹家的野狐狸肉炖的好,入口即化,吃了可以润肺补身;孙记的面饼做的好,面师要揉几百拳,里头又加了蜂蜜,所以吃着筋道够味。   等到了一处高楼朱阁前,马车停下了,原来是福满楼到了。这酒楼瞧着果真气势恢宏,楼门口扎着五色彩帛来装饰,不断有人进出,离得老远就能听见吹啦弹唱的声音,热闹非凡。   章谦溢让人拉着马车从后门进去,他特意不惊动任何人,只是带着沈晚冬和两个贴身侍卫坐到了二楼的包间里。这包间的窗户用烟萝纱糊着,故而不用开窗,也能清楚地瞧见酒楼里面的光景。   这间酒楼极大,一楼摆了数十张枣木桌椅,正中间是用殷红的杜鹃花堆砌起来的台子。   不断有茶饭量与酒博士吆喝小二,给贵客们端酒食;腰间系着枣红色的手巾的中年妇女如同穿花蝴蝶般,到处穿梭着给客人斟酒添茶;   一些从外头进来的闲汉,端着满是干果、肉脯、瓜子儿的木盘,点头哈腰地找寻生意;   还有数十个浓妆艳抹的妓.女,她们有些坐在酒桌前陪着喝酒玩乐,有些站在廊子下,等客人叫,而有些比较大胆,抱着琵琶直接上去弹唱,讨点赏钱。   二楼是包间,门帘的珠子都是用珍珠穿起来的,里头桌椅皆是红木,有书桌、开得正艳的牡丹、还有两三种弹拨的琴,屏风后头是可供休息的绣床。   沈晚冬给自己斟了杯茶,轻抿了口,偷偷斜眼看章谦溢。中午用饭的时候,她吃了一口酥肉,没成想竟给恶心的吐了。   这男人轻轻拍着她的背,叫厨娘近日别做肉了,只炖鱼汤。   他说:姑娘一直被老虔婆坑着吃素,许久都不碰荤腥,吃了难免恶心。但女孩子还是别太瘦,有点肉才好看,先慢慢喝鱼汤补吧。   半年多了,她总算喝了口鱼汤,味道很鲜美。   “小妹,你看底下。”章谦溢忽然出声,他转动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努了努下巴,示意沈晚冬看一楼大厅中间的台子:“翩红待会儿就要登场了,她可是大梁最顶尖的妓.女,名动天下。”   沈晚冬伸直了脖子去看,果然,一楼坐满了客人,就连廊子也挤满了人,台子底下吹拉弹的师傅们已经准备好了,就等着翩红的大驾。   “翩红是谁。”沈晚冬不禁好奇。   谁知章谦溢不屑地冷笑了声,道:“翩红是梅姨第二任丈夫的外甥女,那男人死后,就跟着梅姨一起生活了。梅姨从小就请师傅教翩红舞艺,你们园子里教女孩儿的那套东西,最早都是从翩红身上淌出来的。这翩红也确实是可造之材,三年前宋国派九王子来我朝,他仗着国力强盛,好生蛮横,甚至扬言要攻打我国。当年叔父也有心让福满楼扬名,于是上下走了点关系,让翩红进宫,在皇上和九王子面前表演“浑脱”之舞。这翩红果真争气,一舞倾倒众人,也让九王子当夜邀请小聚闲聊。”   “闲聊?”沈晚冬不禁冷笑。   “小妹,你也想到了呀。”章谦溢坏笑着,手偷摸伸过去,揉捏沈晚冬的大腿根,勾唇邪笑:“其实大家都能想到闲聊些什么,呵,那小贱人是学舞的,什么姿势摆不出来?”   “公子,这儿有人呢。”沈晚冬故作娇羞,推开男人的手,笑着瞅了眼身后站着的两个侍卫。   “没事,他们俩是我的心腹,不该看的,绝不会看。”   话虽然依旧暧昧,但章谦溢却端坐好,接着道:“待九王子回国后的第二年,他们的老皇帝病死,几个儿子内斗夺.权,九王子运气好,被几个权臣拥护着登极。没几个月,他派来和亲使臣,请求娶宝昌公主为贵妃,以示两国亲厚,末了,使臣还特意说了句:我王还要翩红姑娘为公主的陪嫁。好么,从此之后,福满楼与翩红一起名扬天下,而梅姨自然水涨船高,得到了叔父的重用和敬重。翩红明年初就会走,所以这两年间,她并不常陪酒接客了,只是看着叔父和梅姨的面儿,偶尔来跳支舞罢了,你瞅瞅,多少人来看这位为我国“止干戈”的传奇女人了。”   “公子为何,这般厌恶梅姨。”沈晚冬淡淡问道。   “你想知道?”章谦溢皱眉。   “梅姨逼我和含姝为娼,百般折辱我们,我确实想知道,是不是和公子一样,都很讨厌她。”   “哼。”章谦溢听见含姝二字,不禁冷笑数声,淡淡说道:“叔父并无妻房子女,我爹娘早逝,他将我抚养长大。梅姨这老虔婆八年前给叔父送了个绝色美人,自称是她失散多年的亲妹妹。这女人生了个儿子后,突然暴毙,梅姨自然将那儿子认了下来,百般爱护。我还不知道她心里到底想什么?做梦去吧!哼,她因为翩红,在叔父跟前挣足了脸,这五六年间,她胆大包天,欺我年幼,居然敢派人几次三番暗杀我。老子也不是吃素的,来大梁仅仅一年,就把赌坊、金玉店、钱庄的经营权拿到手里,如今渐渐也将酒楼从梅姨手中拿回一半,前两天又讹了她一大笔钱。她不就是有个翩红么,难道我章谦溢就捧不出头牌了?”   说到激动处,章谦溢一把抓住沈晚冬的腕子,坚决道:“小妹,我有信心,把你捧成第二个翩红。”   谁知沈晚冬轻推开男人的手,她看着楼下的人头攒动,淡淡笑了笑:“晚冬就是晚冬,独一无二,不会做任何人的影子,也不会做什么人的第二。”  第23章 扬名   章谦溢手托着下巴,眯起眼打量着身边坐着的女人,他的微笑中有几分迷醉,又有几分喜慕,半响 ,轻摇了摇头,笑道:“口气别太大,翩红能走到今天,不仅仅是运气好,更重要的是心里有份成算,所以如今才能飞上枝头。小妹,不是哥哥说话难听,你有的,只不过一张好看的脸罢了。”   “这已经够了。”沈晚冬扭头看着男人,淡淡笑道:“公子难道没有听过“食色性也”这句话?如果我是公子,就必须利用今天的机会,踩着翩红的头上去。”   “这怎么说?”章谦溢收起玩世不恭的笑,正襟危坐了起来。   “才刚妾身听公子说起,天下人都道“翩红姑娘止了一场干戈”,我看却不然。”沈晚冬皱眉,细思了片刻,在腹中酝酿了下话语,这才说道:“我爹生前说过句话,官场向来都是瞬息万变的,更何况有世仇的两国之间?宋国欺辱我国已久,想来那新王未必就真的有心交好,求娶宝昌公主的。更多的,怕是要平内乱,先稳住外围吧。翩红姑娘如今是水涨船高,名动天下,可谁也不能保证,明日宋国蛮人打来,天下人又会唾弃耻笑她?”   章谦溢有些匪夷所思地看着沈晚冬,忽然说了句:“叔父曾也说了相似的话。小妹,你果真是个普通人家出身的姑娘?我怎么,越来越看不懂你了。”   “公子说笑了,妾身若是富家大户之女,何至于走到如今这步田地。”沈晚冬掩唇轻笑,道:“想来要做得真正的头牌,喝酒、言诗得会,梳妆打扮得会,品评人物更得会,您说是么?”   “不错!”   章谦溢拊掌大笑,他端起手中的茶,一饮而尽,谁知太烫了,呛得咳了好几口。他用袖子擦了擦嘴边的茶渍,皱眉仔细思量,一会儿看着沈晚冬,一会儿伸着脖子朝楼下看,一会儿又低着头盘算,手指头在桌面上敲敲点点。忽然,男人眼前一亮,将身后的两个贴身侍卫叫了过来,耳语了几句,待两个侍卫出门后,他立马起身,从桌上将琵琶抱起,走过来送到沈晚冬怀里,笑道:“小妹可会弹肃杀之曲?”   “学过《楚汉》。”沈晚冬不知这男人打什么主意,只得实话实说。   “你往底下看。”   沈晚冬抱着琵琶,走到窗子跟前,她朝底下看去,章谦溢的那两个侍卫竟挤进了人群里,与旁边人热聊,看着还真像是专程来看“翩红”表演的年轻公子哥儿。   “这是?”沈晚冬不解。   “我知道翩红近来排了支舞,叫《折伞水乡》。说的是飘零在外的江南少女在佳节之时思念故家的故事。这曲子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可谓哀婉动人了。”章谦溢微微眯住眼,嗤笑了声,道:“她这是柔,那你就以刚克之,弹首楚汉争霸,用肃杀、金戈铁马之气乱了她的阵脚。”   “懂了。”   沈晚冬恍然大悟,不由得佩服章谦溢这脑子转的就是快,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如今翩红就是阵难得的东风,今儿就是个出名的好机会,说什么也得把握住了。   “可是,翩红姑娘这样的身份段位,想来乱了她的舞,会被……”   章谦溢淡淡一笑:“你忘了,你背后还站着个我呢,你只管做你的,出事了,有我给你扛着。”   正在此时,只听楼下一片哄然之声响起。   沈晚冬和章谦溢同时往前走了两步,低头看去,只见一个穿着玄色绣金牡丹披风的女子从门外缓缓走进来,男人们自觉地往后退,为她让开条道,而台子底下的乐师们也纷纷站起来,低眉顺眼地静等着角儿上场。   想来这姑娘就是传说中的翩红吧,好大的排场。   仔细看去,这个翩红因化着浓艳的飞霞妆,倒看不出原本颜色到底是清秀还是娟美,她的两边眼底特意各点了颗黑痣,唇上涂了朱砂色的口脂,显得妖媚而祸世,发髻上扎着长长的红色飘带,行动间飘飘摇摇,似弱柳扶风。   “梅姨也来了?”沈晚冬惊呼一声,她看见梅姨从人群中挤进去,笑的十分得意,亲自帮翩红脱下披风和绣鞋,又凑近翩红的耳朵,不知在吩咐什么,二人的关系看着相当亲密。   “这种场合,怎会少得了她。”章谦溢转动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玩儿,唇角噙着抹玩味的笑,淡淡说道:“好歹翩红还算是她的外甥女呢,老虔婆靠着翩红这个聚宝盆,不知赚了多少风头和银子,自然得随时跟着伺候。”   沈晚冬听见章谦溢说话的口气有些发酸,淡淡一笑,并不言语,仔细地瞧着底下的动静。只见翩红手持一把白色的纸伞,赤着脚走上台子,她先朝二楼包间里的贵客及一楼的公子王孙们屈膝道了个万福,随后又给乐师们微微点头,就算是见过礼了。   哀婉凄美的丝竹之声响起,翩红轻轻撑开伞,迈动步子,化身为迷失在繁华中的江南少女,扭动着腰肢,旋转,随即轻轻跃起,凌空翻了个前空翻,众人的喝彩声随之而来。   果真厉害,人曲合一,人舞合一,没有十几年扎实功力和过人天赋,是根本做不出来的。这翩红姑娘仿佛没有看见周围这成百上千双的眼睛,将动起来的舞慢慢地跳地静下来,将所有人都带入进执伞少女的哀婉中。   哀乐,红伞,那轻盈的舞步,似乎在瞬间融为一体,将在座的众人带进了另一番境界,四下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在品味,这梦境里悠然飘落的桃花,这红尘陌上的清歌,这美人眼底的流光。   渐渐得,沈晚冬也沉醉了,醉在这摇曳美好的舞姿中,仿佛跟着翩红的一举手一投足,回到了久别故乡,那时候爹爹还未去世,正坐在案桌前仔细校勘古籍,而母亲抱着年幼的她,在夜半的烛影下,给爹爹研墨……一家人,多好啊。   “你还愣着?!”   章谦溢猛拍了下沈晚冬的肩,睁大了眼睛,急的低声喝道:“怎么你也被迷住了?醒醒,我的大小姐,一支舞转瞬即过,你再不弹就没机会了!”   “知道了。”   沈晚冬忙坐到小凳上,抱住琵琶,她知道现在时间急迫,但任何技艺一定得静下来才能成竹在胸。她闭眼,深吸了口气,撩拨琵琶,弹奏那首名曲《楚汉》。当年高祖和西楚霸王争雄,何等的气魄,尔虞我诈,你争我抢,故而开头的这段,必须弹出金戈铁马、铮铮英雄之气。   转而,楚霸王兵败,身边只剩一马一虞姬,曲子就要表现的哀婉且英雄气短。   不知为何,沈晚冬忽然想起了自己、含姝、还有园子里那群可怜的姐妹们。她竟将《楚汉》的后半段,渐渐弹成了《酒狂》。何为酒狂?就是如阮籍那样,对现实的黑暗极度痛恨,却又无可奈何,只有饮酒自醉,将所有的痛苦和不幸寄托在指尖。   弹着弹着,她越来越悲愤,扫弦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她受不了身边的所有人,她恨,含姝的死让她至今无法宽慰,可在这朝不保夕的日子里,她不能哭,只能强颜欢笑,用往上爬来保护自己。这世上哪里有安静的美好?且不提高祖霸王征战四方带给世间的仓惶,即便而今平安的尘世里,自己这颠沛流离的半生,园子里姐妹的苦楚,又向何人诉说?   “铮”地一声,弦断了。   沈晚冬亦惊醒。   她双目含泪,抱着琵琶站起来,看见身边的章谦溢目中复杂非常,十分怜爱地看着她,似有话说,却又沉默不语。而此时,一楼吵吵嚷嚷简直翻了天。   朝底下看去,翩红果真被这突如其来的琵琶之声打乱了阵脚,而底下的乐师们亦慌了神,乱得合不上曲子,最终导致翩红在扭身旋转之时,没稳住,摔倒在了台子上。   只见梅姨吓得脸色惨白,赶忙带了两个小丫头冲了上去,用披风包住翩红,仔细查看翩红的脚腕,并扶起翩红,准备带这位受了伤的头牌姑娘下场子。   也不知是不是栽了个大跟头,丢了大人,翩红此时低着头,全然不似刚来时那般骄傲。   人群吵吵闹闹,都在议论。   “究竟是哪个不知死活家伙,居然敢砸翩红姑娘的场子?!”   “哼,他难道不知道,翩红姑娘背后的势力多硬,居然敢得罪她。”   “我看不然,方才听见那琵琶之声,好似千军万马之势,忽然一转,竟然用琵琶弹奏古琴名曲,一腔悲愤之情宣泄而来,令人扼腕叹息。”   “不错,定是哪位宗师在弹奏,不然怎会有如此造诣,竟能乱了翩红姑娘的阵脚。”   沈晚冬仍沉浸在方才的演奏情绪中,她见底下乱成一片,一时间竟不知怎么办,抱着琴手足无措,磕磕巴巴道:“公子,现,现在怎么做。”   “先等等,有好戏看。”章谦溢大手附上女人的肩头,试着安抚她的情绪,柔声道:“现在咱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大家对你这位神秘宗师已经有了兴趣,现在该由我的那两个侍卫出手造势了。”   沈晚冬深呼吸,慢慢将激切情绪稳住,她低头往下看,果然,人群中忽然有个“面熟”高瘦男子站出来,挥舞着手臂朝着她这边的窗户指来,只见这男子与他的同伴假装在谈论,对众人惊呼道:   “我知道弹琵琶的是谁!”   “是谁?”   “你们都不知道吧,福满楼新来了位叫晚冬的姑娘,那长得可是貌若天仙,定是她在弹琴。”   “啊?是么,那我真想见识见识这位美人了。”   沈晚冬瞧着那两个侍卫一唱一和的捧她,不禁掩唇轻笑,扭头看着章谦溢,笑道:“这俩人平时像根木头似得,没想到居然这么会演。”   “那是,你也不看他们是谁的人。”章谦溢得意一笑。   忽然,沈晚冬听见底下好似更乱,而且,话也更难听。她踮起脚尖,皱眉看去,只见一个身穿华贵的年轻贵公子带着好几个孔武有力的侍卫走进酒楼,这公子径直走向翩红,担忧地看着楚楚可怜的美人,忽然将手中的茶杯摔到地上,下巴微抬,朝二楼喝骂:“哪里来的小娼妇,竟敢踩在翩红姑娘头上。给我滚下来,看本王今儿不揭了你的皮。”   章谦溢一见这年轻王爷,登时急的拍了下大腿,皱眉道:“肃王爷不是去顺阳筹粮去了么,怎么忽然回来了!糟了,他可是满心满眼景慕翩红,这下没留神,犯在他手里了。”   “瞧你那怂样。”沈晚冬白了眼章谦溢,她轻扶了下发髻上的金步摇,小指抹了抹唇上的口脂,歪头看着男人,媚笑:“我好看么?”   “好看。”章谦溢几乎连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那就睁大眼瞧着。”   沈晚冬抱着琵琶走上前去,深吸了口气,轻轻将窗子推开,她微笑着,并不说话,只是静静地享受这些男人在忽然看见她时的眼神和样子,惊艳、痴呆、傻笑、交头接耳……   她垂眸,素手撩拨了串琴音,抱着琵琶,朝底下和二楼能看见她的所有人道了个万福,微笑着,将窗子关上。   她知道,今夜,晚冬这两个字,一定会是街头巷尾热议的字眼。 第24章 夜半来客   在大梁,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有人一夜成名,有人却在一夜间成为笑话。这是个荒唐的地方,为了追捧得不到的镜花水月,有人会散尽家财,抛妻弃子;这是个残忍的地方,会渐渐把你逼得面目全非。   已经戌时了,外头黑黢黢的,寒风如同鬼哭般呼啸着,仿佛在提醒旅居在大梁的游子,腊月将尽,是不是该回家了?   屋子里很暖,也很香。地上除了正燃着的炭盆,还摆了个红泥小火炉,炉子上温着壶羊羔酒,辛甘点点滴滴散发出来,让人闻之欲醉。   沈晚冬给自己斟了杯,这酒味胜醍醐,醲欺琥珀,价重西凉,可一饮而尽后,可是仍旧暖不了冰冷的肚肠。她摇头,无奈地笑了笑,走去到梳妆台那边,将钗环一一卸下。   她在等,等章谦溢回来。   章谦溢给她立了条规矩,他说:我每日不到辰时就得起来,要去酒楼及几个铺子巡视打理,所以小妹你也得早起,咱俩一起用罢早饭后,你就去练琵琶。晚上我回来前,你叫厨娘热壶酒,我回来喝上几口,顺便检校你的弹唱。   在园子时,纵使她弹琴弹到指头流血,梅姨亦不叫她歇息,到了这儿,自然不可能闲不下来了。   还记得今儿白天的时候,她打开窗子,抱着琵琶向那些来看“翩红”跳舞的贵客公子们福了一礼,紧接着就关上了窗。她看见底下果然炸了锅,有人激动地打听她是谁,有人赞她国色天姿,有人骂她满腹心机……   是啊,此番的的确确是她不厚道,踩着翩红姑娘的风头来出名。   那位肃王爷盛怒之下,提着拳头要上楼,去给翩红讨个说法,谁知却被梅姨拦住了,梅姨笑着说:晚冬姑娘是翩红的妹妹,今儿其实是翩红提携她出台,诸位贵客,以后可要多来捧我们福满楼“晚冬姑娘”的场子。   在她离开福满楼前,梅姨托人给她偷塞了张字条,上面写:冬儿,娘不怪你。咱们娘儿俩相处了半年之久,娘知道你的秉性纯善,不会轻易背叛娘。你是否有什么把柄落在了章谦溢手里?别怕,找个机会告诉娘,娘会帮你做主的。   这就是梅姨,一个“不记仇”、聪明、有手腕的女人。   她不想成为梅姨和章谦溢之间博弈的棋子,可事实已然如此,不得不认。   沈晚冬苦笑了声,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容颜娟美,风姿绝代,可怎么越来越陌生?   她从床底下翻出封折叠起来的桃花笺,打开,手指轻附上面熟悉的笔迹还有依旧殷红的血印,这是含姝的绝笔,但章谦溢见不得这东西,所以她只有偷偷私藏起来。   含姝,已经与家人团聚了吧。她想回家,想娘亲想哥哥嫂子,还想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儿子,可是,她依旧飘零着,并且朝不保夕。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沈晚冬慌忙抹掉脸上的泪,赶忙将桃花笺藏进衣襟里。   于此同时,有人推门进来了,是章谦溢。   他瞧着极高兴,俊脸绯红,身上还有股浓郁的酒味儿。他将大氅脱下,随意扔到了桌上。迈着阔步走来,眉飞色舞道:“小妹,你猜怎着?你今儿可出了大名了,好些王孙公子拦住我,向我打听你,要邀你过府相聚。哈哈,我今儿出去坐了一辆车,回家时却拉回了三辆!许多人今儿就遥遥看了你一眼,就争相给你献礼,什么字画、发簪、扇子、胭脂、玉佩,还有好几株开的正好的腊梅呢,这帮色鬼,见着美人就走不动道。”   沈晚冬笑笑,并不言语。   “小妹,你哭过?怎么眼睛红红的。”章谦溢走到沈晚冬身前,关切地环住女人,柔声问道:“怎么了,可是家里的下人服侍的不好?”   “没什么。”沈晚冬往后退了两步,躲开章谦溢的“过分”热情,轻笑道:“才刚从书架上拿了本书看,眼睛发酸罢了。”   “原来如此。”   章谦溢嘴上虽如此说,但一双眼睛仔细地打量面前的女人,忽然,他一把将沈晚冬拉到怀里,两指从女人怀中夹出封桃花笺,只是瞅了眼,他立马就认出了是谁的东西。   “这玩意儿你怎么还留着。”   章谦溢放开沈晚冬,微皱着眉,但没有发怒。他脸色很不好,薄唇轻抿着,好似在寻思什么招儿惩罚眼前这不听话的女人。可他终究按捺住了,从梳妆台上拿起烛台,将桃花笺点燃,当着沈晚冬的面儿,烧了。   “小妹,我就替你做主,把它烧了,也省的你日后睹物思人。”   沈晚冬瞪着面前的男人,怒火把她烧的浑身颤抖,可终究,她也按捺住了,低着头,微微给章谦溢福了一礼,道:“多谢公子。”   她发誓,总有一天,她也要烧掉他心里藏着的一件东西,让他也尝尝那种说不出的痛不欲生究竟是何滋味。   “小妹,今儿是咱俩都高兴的日子,来,陪我喝两杯。”   章谦溢伸手就要去拉沈晚冬,可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仆妇谦卑的声音:“公子,翩红姑娘来了。”   “她来了!”   章谦溢眼前一亮,忙整了下衣衫和头发,让仆妇好生将翩红迎进来。   不多时,门吱呀一声开了,从外头进来个穿墨绿色披风的瘦高女子,正是翩红。她此时已然卸了浓妆,露出了原本面容,瞧着倒是清秀可人的很,虽说静静地站在原地,但就是给人一种出尘若仙的风姿。   “呦,我可是来的不巧了。”翩红歪着头,笑着瞅了眼桌上的酒菜,烟波流转,落在了沈晚冬身上。她的步子轻盈无声,走过来站在沈晚冬面前,微笑着福了一礼,随后倚在书架上,自成一股风流媚骨,歪着头,柔声道:“这下凑近了瞧晚冬妹妹,果真和舅妈说的一样,是个绝色美人哪。”   沈晚冬忙给翩红行了个大礼,恭敬道:“今儿实在对不起姐姐,是我的错儿。”   “妹妹说的什么话。”翩红将披风解下,随意放到梳妆台上,她既不生气,也不亲昵,只是笑道:“妹妹也是从园子里出来的,那咱们就是自家姐妹。姐姐自然会在合适的时机提携你一把,不过呀,下回你可要提前告诉我一声,也让我有个准备。”   沈晚冬大惊,这个翩红,竟如此大度?!   “行了,你这蹄子哪会有这般好心?”章谦溢坏笑着,走近翩红,半个身子都要贴在女人身上。他居高临下地瞅着翩红,手偷偷地拧了一下女人的屁股,挑了下眉,笑道:“同场竞艺,自然是技高者胜,我就问你,今儿服不服?”   “公子这般护短欺负奴家,奴家怎敢不服?”翩红媚眼如丝,轻抬素手,推了下章谦溢,随后又眨了眨眼,暗示男人,这儿还有个多余的人在。   “咳咳。”章谦溢咳嗽了两声,假装一本正经,扭头对沈晚冬道:“小妹,你先去沈嬷嬷那儿歇息,我和翩红姑娘有要紧事说。”   什么要紧事,真是可笑。   沈晚冬听了这话,微笑着福了一礼,低头出去了。就在她出门的瞬间,她听见背后传来男女的浪笑,那两人还嘘了声,好似在说:这碍眼的晚冬还没走远呢,且先等等。   沈晚冬低着头,顶着寒风出了小院。   里头来了贵客,沈嬷嬷和几个丫头们自然都好生忙乱,赶忙开灶烧水,准备烈酒和小菜,还将章谦溢收在盒子里的“角先生”也拿了上去。   沈晚冬搬了张小板凳,坐在热灶前,这里暖和。   还记得当初在家时,也是快过年了,她就守在灶火前,烧柴扇风;母亲在切菜炒肉,堂哥在院子里劈柴,嫂子把孩子哄睡着后,快步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着说:小妹,你出去玩吧,这儿有我和婶娘呢。   也不知道家人们,现在还好么。   想到此,沈晚冬头埋进双腿间,失声痛哭。   忽然,她听见沈嬷嬷回来了,那仆妇并未进厨房,站在外头和丫头在磨牙。   “冬小姐睡下了?”   “应该睡了,才刚瞧见她进屋了。”   “嘿,你瞧见了没,咱们才刚抬水进去,公子心急火燎的催咱们快着些,他呀,早盼着这天呢。”   “可不是?这一年,公子常常赶着翩红姑娘的屁股后头献殷勤,可人家就是不搭理他,如今可是送上门了,他还不赶紧下手?”   “你说,冬小姐被他那个过没?”   “肯定呀,冬小姐那么美,就连我这个老婆子都忍不住心疼她,更何况咱们公子了,他可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主儿。”   后面的话,沈晚冬就不想听了,她捂住耳朵,宁愿什么都没听到,此刻,她只想干干净净的思念家人,仅此而已。   *   翩红是子时走的,很安静的走了。   沈晚冬本来想着,就在沈嬷嬷的屋里凑合着睡一晚,她根本不想踏进那个男欢女爱过的屋子,不想闻到汗味、酒味、还有浓艳的胭脂味儿。可是,章谦溢却亲自过来请她,回房去睡。   果真不出所料,屋子挺乱。   浴室那边的地上全是水,她的床更是乱,被子在床上扭成了麻花,床单上有一滩又一滩的水渍,枕头上也有个不干不净的东西,一只用过的角先生。梳妆台上的胭脂盒子被人打开,梳子上缠绕着女人的长发。   而章谦溢?此时坐在正中间的花厅里,他穿着月白色的寝衣,衣襟那块敞开着,胸膛上隐约能看见被女人抓过的指甲痕。这男人眼中的情.欲并未完全褪去,嘴角仍噙着抹玩味的笑,自顾自的给自己斟酒喝。   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   沈晚冬不愿意睡被人糟蹋过的床,觉得恶心。   她站在门口,吹着风,瞧着沈嬷嬷和小丫头给她换床单被褥,又从柜子里拿了套新的被子枕头。   收拾罢后,沈嬷嬷等人退下,并且将门关上。   沈晚冬垂眸,走过去给章谦溢福了一礼,转身走向她的寝室,吹蜡,上床,睡觉。   虽然已经换了新的寝具,可她仿佛仍能闻见浓郁的酒和胭脂味道,呛得她脑子疼。   那男人已经和翩红同过房了,想必没力气再骚扰她了吧。   谁知才刚闭眼,被子忽然被人掀开,紧接着,一个满身是酒味的男人迅速钻了进来,一把将她搂在了怀里。 第25章 承诺   “公子,别这样。”   沈晚冬扭动着,想要挣开男人。她闻见他身上的有股浓郁花香胭脂味,太过甜腻,让人忍不住发呕。   谁知越挣扎,却惹得身后的男人越亢奋。他一条腿跨了上来,直接半压在她身上,手不安分地从她的小衣底下伸进去,乱抓乱摸。与此同时,吻着她的头发,轻轻呻.吟着,从口鼻中喷出的酒气带着欲望,全部打在她的脸上。   “小妹,我燥得厉害。”章谦溢低声呢喃,他手忙脚乱地把自己的裤子扯掉,往女人身上蹭,轻喘着:“那会儿吃了点药助兴,想着药劲儿已经泄了,可才刚瞅见你俏生生地站在门口,火又烧起来了。好人,你,你帮帮我,我以后疼你。”   沈晚冬感觉他那东西已经立起来了,只隔着一层衣裳,轻薄她的臀。   “公子,求你了,别这样。”   沈晚冬都急的哭了,她转身,手抵在他的胸膛,试图推开他。   章谦溢坏笑了声,他朝着沈晚冬的胸口吹气,竟将那薄如蝉翼的亵衣吹开了一小片,借着昏暗的烛光,他斜眼仔细瞅女人胸前的春光,勾唇一笑:“让我看看你的牡丹开的好不好。”   “伤害我,对你究竟有什么好处。”沈晚冬情急,竟低吼出这句话。   “你从头到脚都属于我,是我的大宝贝,我怎么会伤害你?”说这话的同时,章谦溢直接开始撕扯沈晚冬的衣裳,显得急不可耐。   “我真看不起你,一条糊涂的淫.虫。”沈晚冬咬牙,咒骂了句。   “你说什么?”章谦溢果然停下了动作,他一把抓住沈晚冬的腕子,将女人用力扯到他跟前,冷声道:“有胆子,就再说一遍。”   沈晚冬这会儿十分冷静,她直视男人微怒的双目,冷哼了声,道:“公子和梅姨都是聪明人,知道一个头牌能给自身带来多大的利益,这就不用妾身明说了吧。您今儿也看见了,妾身虽只是惊鸿一现,可却引起了番震动,连翩红姑娘都屈尊上门来探虚实,说明我沈晚冬还是有价值的。如果梅姨在此地,她定会百般讨好妾身,哄妾身为她做事,而不是如同一条发了疯的淫.虫,净做些惹人厌的糊涂事,”   话还未说完,沈晚冬的脖子就被男人掐住。   “我是给你脸了是不是,好大的胆子。”章谦溢脸色阴沉,他将所有的怒气全都集中在手上,毫不留情地用力,掐身边这个冒犯他的女人。   “你,”沈晚冬感觉渐渐喘不上气,求生的天性,让她发了疯似得胡乱拍打章谦溢,可无论怎么抠、挠他的手,他就是不放开,好像,真的想要她的性命。   她知道他骄傲,但没想到,骄傲到连句逆耳的话都听不得。   “呵,爪子和嘴一样利。”章谦溢冷笑了声,扔开沈晚冬,他坐起身来,甩了甩被抓破皮的左手,低头,冷眼看着身边蜷缩着身子、捂着脖子咳嗽干呕的女人,他面无表情地从被子里摸出自己的裤子,穿上,淡漠道:“你放心,我以后绝不会再碰你了。”   “当,当真?”沈晚冬转身,看着床边坐着的男人,嘶哑道:“公子此话当真?”   章谦溢点点头,看上去冷静非常,全然没了方才那种疯狂的冲动。他直勾勾地看着沈晚冬,挑眉一笑,道:“章某生平只睡两种女人,一种是人尽可夫的婊.子,睡了不必负责,也不用担心她会赖上你,穿上裤子就能走人;第二种就是喜欢的人,一旦睡了,我以后就只对她一个人好,不会再碰其他女人。恰巧,这两种女人,你都不是。”   说罢这话,章谦溢将沈晚冬轻轻按回到枕头上,帮她掖好被子,他俯下身,用袖子为女人擦去额上的冷汗和脸上的残泪,笑的温柔,眼中没有半点欲望,真的如同一位温和的兄长般。   他起身,将梳妆台上的烛台端走,并未回头,只是柔声说了句:“小妹,才刚是我冒犯了,快睡吧。”   *   正月初九 福满楼   无论在何时,福满楼永远那么热闹。   天南海北的学子士人把酒言欢;漠北戍边的茶商匆匆歇脚;富家大少提着一手提着画眉鸟,另一手握着个紫砂壶饮茶;小贩捧着木盘,到处兜售他的肉脯干果;妓.女端着酒壶,媚笑着给贵客们添酒;杏眼朱唇的少女头上扎着青花手巾,敲着花鼓,讲唱才子佳人的故事。   来酒楼的客人们通常喜欢点几个精致小菜,要一壶热酒,再叫上两个样貌还不错的妓.女,喝酒谈天,吹牛扯皮,来消磨这盛世的消闲时光。   沈晚冬坐在二楼的包间里,手里端着杯热茶,透过纱窗瞧底下的光景。她斜眼瞅了下跟前坐着的章谦溢,他正和酒楼的后厨大师傅商议这个月要新出的菜式,待会儿他还要去典当铺与葛掌柜核对上一年的账本,忙得很。   沈晚冬抿了口茶,很苦,后味却甘甜。   去年的今天,她正在寒水县的吴家,天真的就像一汪白水,心里除了挂念吴远山的温柔款款,其余的什么都不在乎,什么也不懂。才一年的功夫,她竟日渐成了福满楼的神秘头牌,这种薄如纸的命,又该怎么去感慨。   年前的那夜,章谦溢想强要她,却被她刺痛了骄傲,承诺不再碰她。果真,这男人再没有毛手毛脚地戏弄她。每天晚上回来后,先与她一起用夜宵,随后就去浴室那边歇息。   有这么个危险的人在附近,她如何能睡得着?   每当到了晚上,她就开始胡思乱想,睁眼的时候想家人和儿子,一闭起眼,就能想起吊死的凤凤和割腕的含姝。她睡不着,就瞪着眼瞧黑黢黢的床顶,发呆。   而章谦溢呢?   他好像也睡不着,常常在半夜的时候,披着件棉袄起来,轻手轻脚地来她这边,点亮一盏油灯,坐在书桌前看账册,一看就是一两个时辰。   许是有了些亮光,她那颗惊惧畏黑的心,仿佛能稍微平静些。好几次,在半睡半醒的时候,她看见章谦溢吹了蜡烛,过来给她掖了下被子,然后回去睡觉。如他承诺的那样,不碰她分毫。   过年那天夜里,她和章谦溢俩人吃了年夜饭后,搬了椅子坐到院子里的那片小梅林里,看花,守夜,喝酒。   他说:小妹,这些年我都是和伙计们一起吃年夜饭,散了就回来睡觉。叔父太忙了,五湖四海地奔走,算算吧,我大概有十来年未和家人一起过年了。今年你在,倒还有点年味,饭似乎也香了不少。   她笑了笑,给自己斟了杯酒,从梅树上摘了朵花,放入酒中,一饮而尽,并不说话。   谁知他也学着,给自己杯中放了朵花,嗅了嗅,无奈地笑了声:小妹,我从未在风尘中见过你这么静的女人,我知道你会谋算,也会踩着别人的头往上爬,可偏生不叫人讨厌,反倒惹人怜的很。   她闭眼,品着酒香,笑道:公子说的是啊,其实妾身也不愿淌入这风尘之水中,可没人救我出去。   还记得他听了这话,半响没言语,后来连喝了好几杯闷酒,转而岔开话题,笑道:年跟前忙乱,酒楼生意也不太好,这会儿让你出台,并不能收到实在的好处。其实咱们在年前已经把名声的势造足了,所以在正月时候,我会暗中约几位相好的侯门公子来捧你的场,让他们假装为了你争风吃醋,等你的名头更盛时,我就借机把你推举到干爷唐令那里,到时候你也能像翩红那样,在皇宫里献艺,名动天下。   她听了这话,笑了笑,抹掉眼角的泪,说:多谢公子为妾身筹谋。   前路在哪儿,她不知道,她知道的是,除了亲生父母之外,这个世上谁都信不得、靠不上。卑微如泥的时候,谁都敢欺辱你,所以做一个冷情冷心的人,清醒的挣扎、活着。   一想到这儿,沈晚冬就忍不住叹气。   “怎么了?正月可是不能唉声叹气的。”章谦溢看向身边的女人,笑的温和,他放下笔,挥手让后厨的大师傅出去做几道精致点心来,随后,他提起茶壶,给沈晚冬的杯子里添了些茶,笑道:“要不下午我带你去挑几件首饰,再叫李师傅过来给你做几套衣裳。”   “不用了。”   “那算了。”许是瞧见沈晚冬兴致阑珊,章谦溢皱眉细思了下,笑道:“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保准有兴趣。”   “说说看。”沈晚冬一边喝茶,一边往一楼瞧,看底下的妓.女们为了得赏钱,卯足了劲儿扮媚装娇。   “自从你在腊月出了点小名后,有好多人在打听你。”章谦溢凑近了,他温柔地看着女人的侧脸,笑道:“戚夫人的陪嫁下人韩虎在找你,想要证实你这个晚冬到底是不是他卖掉的那个晚冬。”   沈晚冬冷笑了声:“怎么,那女人难不成还想卖我一次?”   “她敢?!”章谦溢的声音不自觉拔高,他不屑地冷哼了声,道:“这些日子我走哪儿就把你带哪儿,谁都没机会害你。”说罢这话,章谦溢嘿然一笑,神秘兮兮道:“更有意思的是,戚夫人的丈夫此时虽在外地,却一直派人在打听你,我说小妹,”   “先别说话。”沈晚冬抬手,打断章谦溢的话头。她身子微微前倾,两眼直盯着一楼的大堂,莞尔一笑,两靥登时生出抹浅浅的梨涡。沈晚冬勾勾手指,示意身边的男人过来,她下巴朝大堂正中间努了努,笑道:“快看那里。” 第26章 两章合一   章谦溢顺着沈晚冬的目光看去, 只见从酒楼外走进来个妖妖乔乔的妓.女。这妓.女怀里抱着个破琵琶,穿着身半旧的梅红袄子,看着得有三十多岁。她脸上施着厚厚的粉, 仿佛要遮住眼边的皱纹和被打出的乌青, 可这却让她显得更憔悴可笑。   “你说她呀,是个打酒座的下等札客。”章谦溢嗤笑了声, 他转动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走到沈晚冬身侧, 淡淡说道:“她叫玉梁, 十几年前也算是这行里的翘楚了, 是有几分姿色的。后来不听劝阻从了良,跟了个读书人。谁知不到一年的功夫,人家就把她给踹了, 说她怀的是野种,败坏了门风。玉梁大着个肚子,活不下去,走投无路了才又跳了进来。如今算算, 她儿子也有六七岁了吧,她为了养儿子,常常在各大酒楼出没, 弹唱陪酒,却不陪.睡,也算是有骨气了。”   “玉梁。”   沈晚冬细细地品咂着这个名字,同时暗中赞服章谦溢这过目不忘的本事, 他能将认识的每个人的履历都谙熟于心,用人所长,左右逢源,八面玲珑。   “本来她是没资格进咱们酒楼的,我是瞧着她一个女人家,还带着个儿子,真是太不容易,所以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章谦溢看着沈晚冬的侧脸,轻声表述。其实他也不知为何要说这番话,大抵是想着,她会觉得他是个软心肠的人,值得依靠。   “那我替玉梁多谢你。”   沈晚冬笑了笑,继续朝底下看去。只见玉梁抱着琵琶,走到了东南角的一张桌子跟前,那桌坐了两个衣着华贵的年轻公子,还跟了三五个随从小厮,排场挺大。   那玉梁也不理人家召没召她,直接过去道了个万福,一屁股坐到穿墨绿色衣裳的公子跟前,撩拨着琵琶,咿咿呀呀唱起艳曲来。按照以往的惯例,这些贵公子会不耐烦地掏出两个赏钱,打发这些惹人厌的妓.女走人。谁知这绿衣公子今儿的气好似不顺,直接啪啪甩了玉梁两耳光,并且将玉梁的琵琶抢了过来,扔得老远。   “这人好生蛮横,什么来头。”沈晚冬不禁皱眉,十分同情被羞辱的玉梁,冷声道:“不愿意听曲儿,尽可以叫人来撵她走,何必动手呢。”   “那两位公子,其实和你的关系都挺深。”章谦溢笑的神秘,他凑近了沈晚冬,偷摸嗅了口她身上的冷梅香气,笑问道:“小妹,你儿子的爹是谁?”   “你可真没意思。”沈晚冬白了眼男人,吴远山那种负心狠情之人,她根本不愿想起。   “那吴远山娶了你们寒水县知县之女李明珠,其实就是要攀上当今的阁老,何首辅。”说话间,章谦溢指着那个动手的绿衣年轻公子,笑道:“这个尖嘴猴腮的公子叫李宝玉,是李明珠的亲哥哥,自小就养在何首辅跟前。咱们这位李宝玉公子一身的纨绔气,人傻钱多,每回出来排场极大,有好几个小厮给他提鸟端茶呢。但他有个怪癖,从不喝外头的酒,只喝自己在家里带出的御酒。外人都道他派头大,我却品着有点问题。后来,我花了不少的银钱,让个俏姐儿百般在床上找他磨牙,这才晓得,原来这李宝玉的肝上有点病,压根喝不了酒,一喝准崴泥。但在大梁出门交际聚会,不喝酒怎么成?他怕人知道后笑话,所以每回出来都自带假酒,喝再多都不会犯病,更不会上头。”   沈晚冬不禁心里冷笑数声,暗骂这李家兄妹不愧是一家子,一样的装腔作势。   “至于李宝玉对面坐那位公子,你猜是谁。”章谦溢又靠近了几分沈晚冬,低下头,勾唇笑道:“这位公子是咱们曹侍郎的儿子,叫曹敬伟,可是与含姝定过亲的亲表哥呢。”   沈晚冬一惊,淡淡问道:“他是个怎样的人。”   “还有点子臭墨文才,但是为人刻薄又爱面子,和他爹一样,挺阴毒的。晓得自个儿老爹将含姝弄进了园子,但一声不吭,全装作不知道此事。”   “知道了。”沈晚冬闭眼,深呼吸了几口,强迫自己按捺住火气。没一会儿,她面无表情地睁开眼,动手将外头的袄子脱掉,并把贴身穿的暗红绣黑梅花的抹胸往下拉了些,正好露出点乳.沟及半朵纹在胸口的娇艳牡丹。随后,她用力将包间里的黑色纱帘扯下,当作披帛披在身上。在做完这些事后,她又从随身携带的小荷包里拿出个胭脂盒子,小指蘸了点,抹到唇上,抹匀了。   “小妹,你要做什么。”章谦溢从地上捡起沈晚冬的袄子,抱在怀里,皱眉看着面前这个祸水妖孽,她这般穿着根本不成体统,太暴露了,可偏生,叫人心痒痒的很。他已经猜到她要做什么,有些担忧道:“千万别乱来。”   “公子多虑了。”沈晚冬面不改色,扭头瞅了眼男人,莞尔一笑:“妾身只是看不过这些膏梁男子欺负咱们风尘中人,想要下去帮那位玉梁姐姐讨个公道罢了,如果此事成了,说不准还能为妾身扬名呢。”   “你想好了?”   “公子是再聪明不过的人,难道想错失这个机会?”   章谦溢沉吟了片刻,目中似有犹豫,不过他很快就做出决断,轻拍了下沈晚冬的肩膀,点头笑道:“我去帮你准备烈酒。”   *   沈晚冬打开包间的门,从二楼的楼梯一步步走下去。她知道许多人都在看她,也知道许多人已经在小声议论她了,更知道许多人甚至不知不觉围了上来。   她始终带着抹淡笑,朝四周瞅了圈,径直去找在门口那桌弹唱的玉梁。   玉梁服侍的那桌客人瞧见她来了,纷纷站了起来,笑吟吟地争相给她让座、倒茶、斟酒,唯恐轻慢了她。   沈晚冬并不理会这些“热情”的客人,她站在玉梁身前,微微欠身福了一礼,柔声叫了句:姐姐。   随后,她笑着抓住玉梁的腕子,拉着一脸错愕的女人走向东南角那桌,正是李宝玉和曹敬伟的那桌!   “姑,姑娘。”玉梁微微挣扎,却不敢推开。她这几天也听过,福满楼来个叫晚冬的绝色美人,想来就是拉着她的这位姑娘吧,可是,这晚冬姑娘究竟想要做什么?   沈晚冬走到桌前,迅速打量了下眼前的两位年轻贵公子。李宝玉的相貌瞧着和他妹妹李明珠有些相似,不过脸色发黄,身材消瘦,有些撑不起身上穿的锦袍。而曹敬伟看着就精神多了,模样也文气俊秀,但举手投足间仍有骄矜气。   “两位公子,奴家这厢有礼了。”沈晚冬屈膝,给已经站起来的李、曹二人道了个万福,她朝身后略瞅了眼,果然,周遭已经围上了少说三五十个看“热闹”的人了。   沈晚冬将眼中仍含着泪、脸上有清晰掌印的玉梁拉到跟前,笑的妩媚且无辜:“奴家才刚在二楼坐着,不巧瞧见李公子打了这位姐姐,可是她的技艺不好,污了您的耳朵?奴家看不过去,这才下来,替姐姐向公子赔不是。”   李宝玉一看见沈晚冬,身子已经酥了一半,又听见着这娇嫩的声音,另一半也沉沦了,还是身旁的曹敬伟轻推了下他,这才醒了。他两眼瞅着沈晚冬,暗道:果真名不虚传,若是能一亲芳泽,就算死了也值。   心里虽痒的要命,可这李宝玉却仍端着架子,他笑吟吟地看着面前的美人,微昂起下巴,道:“这半老徐娘忒不懂规矩,居然直接坐到了本公子身边,我是气不过,才打了她一下。”   玉梁的脸更红了,她忙给李宝玉跪下磕了个头,唯唯诺诺地求公子开恩原谅。   沈晚冬扶起玉梁,顺手将琵琶从玉梁怀中拽了过来,她自顾自坐到了李宝玉的位子上,忽然,像想起什么似得,捂着心口,故作惊慌害怕,无辜地仰头看着李宝玉,笑道:“奴家失了规矩,坐了公子的座儿,您,您不会也要打奴家吧。”   这话一出,周围的男人都笑了,连李宝玉都不禁莞尔,忙笑道:“姑娘说哪儿了,在下正是求之不得呢。”   “既然那位姐姐惹得公子不高兴,那奴家就代她弹唱一曲,就当给公子赔罪。”沈晚冬调了下琴,将琵琶抱住,肩膀上的黑纱忽然“不听话”地滑下,露出圆润白嫩的一点香肩,她也不管,只是笑看着李宝玉,眨巴着眼,莞尔道:“若是奴家唱的好,那公子可要给赏钱呦。”   李宝玉的魂儿早都去了大半,哪里还顾得上回话。只不过,周围有不少人已经替他回话:   姑娘要是唱的好,本公子给你赏钱!   姑娘若是不嫌弃,可将此玉佩收下。   ……   沈晚冬微笑着,并不说话,她拨动着琵琶,轻启朱唇,唱道:   “枯藤疲草倦花,   疾风残云天涯,   明灯塔影烟寒,   月满东山   红尘孤影半只。 ”   唱到后面,沈晚冬有些哽咽。红尘孤影,是啊,只要踏进这种地界儿,就算到了死,也是个形单影只的孤鬼。   伤感也只是一瞬,沈晚冬很快就调整好情绪,她弹完最后一个音,抱着琵琶站起来,笑着朝李、曹两人福了一礼,转身就准备离开。   “姑娘留步。”   沈晚冬莞尔,果然叫住了她,不过不是李宝玉,而是含姝曾经的未婚夫,曹敬伟。   “姐姐,你的琵琶。”沈晚冬将琵琶还给玉梁,转身,看着面前的两个男人,挑眉一笑:“怎么,曹公子叫住奴家,可是要给赏钱。”   曹敬伟听了这话,当即将自己腰间佩的玉坠子解了下来,随手扔给玉梁,他朝后退了几步,微微弯腰,示意请沈晚冬过来再坐一会儿,那风度翩翩的模样,倒真像个君子。   “敢问姑娘,这首曲子可是自己填的?”曹敬伟从桌上翻起只干净杯子,往里头斟了些银瓶酒,手指抵在杯底,朝沈晚冬推去,嘴里含着软刀子,半讽半疑地笑道:“姑娘才貌双全哪。”   “公子不信?”沈晚冬浅笑着,并不恼。   “除非……”曹敬伟瞧了眼身边又蠢又无情趣的同伴李宝玉,唇角含笑,声音有些暧昧:“除非姑娘当着众人的面,再作上一首。如果作不出,咱们李公子可是要罚你的。”   沈晚冬掩唇轻笑:“怎么罚?”   曹敬伟瞅了眼桌上的酒,笑道:“嗯……就罚姑娘喝三杯,再私下给我和李公子弹三首曲子听。”   好个戒淫不戒色的世家公子,我含姝妹妹真要嫁进你曹家,岂不是日日都受你们父子的蒙骗欺负?   沈晚冬心里虽厌恶,但面上却仍媚笑着,不屑地瞅了眼桌上的酒杯,笑道:“这种小杯子,可太没意思了。奴家有种新玩法,不知道公子敢不敢试?”   “你说。”曹敬伟来了兴致。   沈晚冬烟波流转,笑道:“由公子出题,妾身写诗,就写那种一至七言的宝塔诗。妾身每写一个字,就喝一碗酒,但两位公子也得陪喝一杯,谁先喝倒,就算谁输,怎样?”   周围的男人们听见这话,纷纷起哄,让曹、李二人应承下,好好“教训”一下这个张狂的晚冬姑娘,替咱们男人长脸。   只见曹敬伟挑眉一笑,朝沈晚冬逼近了两步,道:“酒杯既然加大,那赌注也得加大,如果本公子和李公子输了,立马给姑娘各掏一千两银子,算是赔我兄弟方才打了贵酒楼弹唱娘子的礼。如果姑娘输了,那,”   “那我就任二位公子处置喽。”沈晚冬笑意微敛,她淡淡地扫了李宝玉,柔声道:“如果现在认输,还来得及,别到时候二位公子喝出点事,可要赖在我的头上。”   曹敬伟大手一挥:“奉陪到底!”   “好!”沈晚冬拊掌微笑,她让茶饭量酒博士搬来三张桌子拼起来,又让人将桌上的酒菜等物都撤下去,换上巴掌般大的酒碗,堆了三处,每处五十六杯。沈晚冬指尖轻轻划过碗沿儿,走到李宝玉身前,她知道李宝玉深知自己患有肝病恶疾,并不敢轻易应承拼酒,所以这半天一直犹豫着不言语。   沈晚冬故作出轻视之样,笑道:“李公子既然饮不了酒,那奴家也不强人所难,您就在一旁看着吧。”   人群中忽然发出阵阵哄笑声,并且还有嘲讽之声:   “李公子难不成要向个姑娘认输?”   “既然输不起,干嘛要打人家酒楼的姑娘。”   “快算了,你输了没关系,首辅大人脸上无光可了不得。”   李宝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还没说话,可他家小厮给急坏了,手忙脚乱地大骂起哄之人,过来抱住李宝玉的腰,百般“劝阻”:公子,您忘了,阁老不许您在外酗酒。咱们家去吧,天眼看着就要黑了。   李宝玉面露怯色,但仍犹豫着,没有动弹。   “算了算了,李兄,你还是回去吧。”曹敬伟白了眼李宝玉,他素来就瞧不上这呆霸王的俗气,如今正是他拿下这绝色美人的机会,何苦让这二愣子坏了好事。   “这原也是我和晚冬姑娘间的较量,与你无干。”   曹敬伟的话音刚落,周遭又有好心人讪笑着“劝阻”。   “是啊,李公子您还是回去吧,没人会笑话你。”   “你们晓得什么,怕是李公子担心自己会输在晚冬姑娘手里吧,”   “哈哈哈哈,谁说的,李公子一看见晚冬姑娘,早都醉了呢。”   “都住嘴!”只见李宝玉猛拍了下桌子,将头上的帽子一把扯下,两眼圆睁瞪着酒碗,怒喝道:“喝,谁要是怕了,谁就是那站着撒尿的主儿。晚冬姑娘,今儿小爷非要摘了你这朵野牡丹不可!”   “好呀,奴家等着爷。”   沈晚冬淡淡一笑,让酒博士给碗里满酒,并且吩咐将笔墨纸砚平铺在桌上。她提起笔,在砚中蘸饱了墨,笑着看向曹敬伟,道:“请公子出题。”   “好。”曹敬伟走到自己那堆酒碗跟前,站好,他目中闪过丝不安,但很快就被骄矜所取代,只见男人垂眸略沉吟了片刻,笑道:“今日之事全因那打酒座的娘子所起,那晚冬姑娘就以她为题,写首诗,但如果思虑太久,那可要加倍罚哦。”   “这有何难!”沈晚冬笑了声,回头看了眼身边抱着琵琶、满脸皆是惊恐的玉梁,略思索了片刻,提笔在纸上写下第一个字:呆   字刚写完,周围喝彩声不断,都道她字写的洒脱遒劲,看来姑娘是有家学在腹内的,两位公子怕是要输了。   “奴家先干为净。”沈晚冬端起她面前的酒碗,扫了眼周围的男人,一饮而尽。这酒闻着呛鼻,像烈酒,入口却甘甜香咧,并不辣舌。明白了,定是章谦溢这家伙暗中给她准备了小酒,却给李、曹二人准备了真正纯正的烈酒。想来才刚在人群中起哄的,也是这家伙派出来的吧。   喝过酒,沈晚冬故意紧皱眉头,还咳了两声,仿佛真被烈酒给呛到了。她提笔,过去又写了两个字:姑娘   “两位公子,奴家可要喝第二第三杯了。”沈晚冬端起酒碗,一口一口喝,喝到一半的时候稍微停了下,喘了口气,但仍面不改色地喝完。这虽说是小酒,可喝多了就会有些发醉发晕。再看看对面的两个男人,他俩倒不似她这般有些狼狈,仍风度翩翩,甚至还坏笑着,仿佛在等她先醉倒。   沈晚冬冷笑了声,提笔,索性将剩下的宝塔诗一股脑全写了下来:   呆   姑娘   一根筋   喜撞南墙   哪料世情薄   乱语纷纷踏至   徒惹千烦百乱愁   莫若沉酣卷册间   醒醉我自飘摇   何理东风恶   执笔当剑   夜微凉   轻寒   杀   写罢后,她轻扶着有些发晕的额,笑道:“除去已经喝过的三杯,咱们还要喝五十三杯,两位公子如果要放弃,现在还来得及,妾身有些微醺了。”   那曹敬伟瞧见她写完诗后,脸色已经不好了,可他记挂着自己的面子,强撑着笑,端起第四碗酒,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好,既然公子有此雅兴,那妾身奉陪到底。”沈晚冬亦端起酒碗,喝了起来。   等喝到第十碗的时候,她发觉胃里隐隐发呕,而对面的曹、李二人仍在坚持着,瞧着是存了心思,今儿非要把她喝倒不可。   等喝到第三十碗的时候,她感觉有些晕,而对面的两个男人?呵,李宝玉早都不行了,腿软的根本站不直,半躺椅子上,仰着头,哈着嘴,说胡话:老子没醉,还能喝,都别来扶。老,老子今儿非要把这俩人喝趴下不可,曹敬伟你这兔子养的小王八蛋,你这些年在外面给老子埋了多少坑,你别以为老子不知道。   谁知听了这辱骂的话,曹敬伟竟不恼,他面红眼赤,喷着酒气阴森森说了句:晚冬姑娘,你不必喝了,今儿是我和李大少的私人恩怨,咱就看看,到底谁先喝死!   等那两人拼到第三十五碗的时候,沈晚冬已然飘了,并且有些站不住了,她紧紧抓住桌沿儿,捂着心口,道:“李公子醉了,你们快把他扶下去。”   没错,她一开始确实是想替自己、凤凤、含姝教训一下这两人,但冤有头债有主,算起来真不关这两人的事,迁怒不到他们身上。如今把他们当着众人的面羞辱羞辱,出出气,已经够了。谁承想这两人喝醉后竟开始算上私人恩怨,虽说这不关她的事,可万一这俩人真喝出点事,那就麻烦了。   “行了行了,妾身认输了。”   沈晚冬将还有半碗酒的碗扔到桌上,她挥舞了下肩上披的黑纱,脚底踉跄了下,半闭着着眼,笑道:“妾身实在不胜酒力,不能再喝了。”   “那,那姑娘,”曹敬伟的舌头已经喝大了,半倚在小厮身上,指着沈晚冬,笑的张狂:“姑娘说话算不算数。”   “自然算数,妾身任公子处置。”沈晚冬捂着唇,干呕了声,她轻轻拍了下发晕的头,笑道:“只不过妾身只是一个人,怎经得起两位公子处置,这样吧,”沈晚冬两指夹起方才写诗的那张纸,轻轻地摇晃,随手扔到地上,笑道:“谁拿到这张纸,妾身就,就,”   后面的话,沈晚冬再也没力气说下去了,竟软软地倒在一直守在她身边的玉梁身上,天旋地转间,她仿佛瞧见章谦溢皱着眉头跑过来了。   是啊,有他在,她应该用不着担心被姓曹或是姓李的带走,但愿吧。   *   夜半的街巷很安静,连个鬼影子都见不到,唯有马车碾地的隆隆声,在此时听起来有些逆耳。   车瞧着一点都不起眼,可离得老远,就能闻见浓郁的酒味,似乎还有女人身上的阵阵幽香,挺诱人的。   车内有一男一女,男的安静地坐着,女的躺在男人的腿上,烂醉如泥。   男人轻抚着女人发烫的侧脸,又将大氅给女人盖好,怕她着凉。他盯着看了女人半响,目中复杂,有爱怜、柔情还有无奈,半响,男人长叹了口气,道:“小妹啊,你今儿可闯大祸了。你晕倒前把纸扔到地上,曹、李两位公子如同疯狗似得来抢,抢到后边,两边竟记起往日的宿仇,趁着酒疯开始算陈年旧账,相互斗殴厮打。李宝玉把曹敬伟的脑袋开了瓢,他满心欢喜地拿着那张纸狂笑,谁知因饮酒过度,当场吐了好多血,怕是也不行了。这下可好,两家的人命官司还没开始打,就想先要了你这红颜祸水的命。” 第27章 绝境   马车咯吱咯吱摇晃在寂静的街巷, 没多久,就把沉醉的沈晚冬给晃醒。她感觉头晕的厉害,身上也发烫, 胃里的酒气阵阵往喉咙上泛, 难受极了。模糊间,她看见章谦溢的脸近在咫尺, 讨厌,怎么连醉梦中都要看见他。   沈晚冬干呕了声, 她抬手, 指尖胡乱扫过男人的侧脸, 莞尔浅笑:“公子,咱们这是要回家么?”   “如果我是你,现在肯定笑不出来。”章谦溢眉头深锁, 他从背后拿起个小皮囊,将塞子旋开,随后从背后将沈晚冬环抱起,让醉醺醺的女人靠在他身上, 叹了口气,柔声道:“喝点浓茶,解酒的。”   浓茶入口, 苦涩登时在舌尖蔓延开来,那腥甜的醉意果然消去不少。   沈晚冬连喝了三口,她推开章谦溢的手,轻抓了下发痒的脖子, 闭着眼,懒洋洋地笑,问道:“公子是如何将妾身从曹、李二人手中救出的。”   “他们死了。”章谦溢面无表情,冷声道。   “死的好。”沈晚冬还当章谦溢在开玩笑,她仍闭着眼,嘴角带着抹浅笑:“我这会儿太晕了,可没力气同他们聒噪。若是他们找来,烦劳公子帮妾身挡,”   “我没跟你玩笑,他们真死了!”章谦溢直接厉声打断女人的话。   “什么?”沈晚冬的酒登时醒了有七分,立马强撑着坐起来,直面章谦溢,借着车内的微弱烛光,她仔细地打量眼前的男人一丝一毫表情,愕然发现,他好似真的没有跟她玩笑。   沈晚冬的心咚咚直跳,她只感觉口干舌燥,凑近了男人,轻声问道:“真死了?”   章谦溢点头,他轻轻按住沈晚冬的肩膀,长叹了口气,将白天发生的事简单说了遍,末了,他又补充了句:小妹,你现在要记住,李宝玉肝上有病的事,你从未听我说过,也不知情。这件事不过是这两位公子争风吃醋,加上旧日的夙怨,二人喝醉了耍酒疯,两家主仆间相互斗殴才致死,这其实与你毫无干系。   毫无干系?   沈晚冬只感觉头皮阵阵发麻,如果章谦溢方才所说是真的,那就是有两条人命间接死在了她手里啊。没错,她是想引诱李宝玉喝酒,刺激他的旧疾发作,可真没想过喝死他啊。况且,这两人一个是当今首辅的外甥,另一个是侍郎的儿子,哪个都是得罪不起的权贵。她虽没杀人,可人却是因她而死,此番真是闯了大祸,这条命怕是……   “公子,我,我会死么?”沈晚冬双目圆睁,眼泪不知不觉一个劲儿往下掉,她真的感觉有些害怕了,在园子时,她就听姐妹们说起过何首辅和曹侍郎的手段,面上瞧着和善,可一个比一个阴狠残辣,二人结党营私,常常私下在园子商议朝廷要事,关系好的很。所以这回不管他们会不会反目,但能肯定的是,两家都不会放过她这个祸水。   “先别哭。”章谦溢一把将沈晚冬揽进怀里,他轻抚着女人的胳膊,安慰她,柔声道:“如果说有错,那我也有。我明知道李宝玉有病,却纵容你泄愤报私仇,实在是糊涂了。放心,他们俩的死真不关你的事,我现在就带你去找干爷唐督主,求他庇佑,如果在大梁找出一个能压得住何首辅和曹侍郎的人,那只有我干爷了。”   可唐令会管么?毕竟这种烫手山芋,躲都来不及,哪个聪明人愿意去惹。   沈晚冬心里纠得慌,这句话,她没敢说出来。如今,她也只能蜷缩在章谦溢怀里,慌乱着,听天由命。   马车并未走唐府正门,因为章谦溢说了,唐督主的正门是朝廷大员能进的,他们这等风尘中人身份卑微,根本不配,只能去偏门。可是到了偏门,也没法进去,因为管家早带了好些锦衣卫拦在门口,在外头等着他们,然后阻拦。   沈晚冬并未下车,她轻掀起车帘往外瞧去,唐府的后门气派非常,门上的朱漆在夜色中散发着豪奢之气,饶是章谦溢平日里傲慢,此时面对在高台阶上站着的唐府管家,也要弓着身子,敛眉秉气,点头哈腰地求告。   “江叔,烦您进去给小侄通告一声,小侄真有要事面见干爷。”   那高高在上的江管家听了这话,稍稍抬了下眼皮,周围守着的十几个锦衣卫立马将手按上腰间的刀柄,一个个直眉瞪眼,仿佛只要管家一声令下,他们立刻就会挥刀,将来人斩杀。   那姓江的管家淡淡笑了声,不急不缓道:“公子,实话告诉你,督主已经听说了福满楼发生的事,也料到你一定会来,所以早让老奴候在这儿,他要我告诉你:此事关乎何首辅,里外都很麻烦,他不能管。再说,不过区区一个妓.女罢了,还值得让他出面?实在是太丢人。所以呵,你还是回去吧。”   沈晚冬听见这话,脸上烧的滚烫,自尊被割得生疼,她立马下车,当着众人的面,将章谦溢强拉回来。   求人根本没用,不是么?   她和章谦溢心里都清楚,如今就算跪下磕头,也不见得人家会放他们进门,所以,何苦再当孙子呢。   在回去的路上,两人都不说话,也都渐渐冷静了下来。   沈晚冬抱着膝,蜷缩在马车角落,她的酒已经全醒了,这辈子也没这么清醒过,她瞧着蜡烛一点点燃烧,最终啪地一声走到头,熄灭了,车内登时陷入黑暗中。   “如果我这死了,请公子”   “别乱说。”章谦溢冷冷打断女人的话,忽然,他握拳用力砸了下车壁,试图将心中的烦郁全部宣泄,半响,他才哀声道:“许是我的面子不够大,咱们现在回福满楼,请叔父出面。今儿出事后,我叫人快马加鞭去请叔父回来,想来,他已经到酒楼了吧。”   沈晚冬头埋在双膝里,无声哽咽,沉默不语。   虽说心里还渴求着活命的希望,但她知道,这次的确走到了绝境,无法挽回了。看看街上就知道了,平日里热闹非凡的夜市瓦子,今晚全都歇业,街上静悄悄的,偶尔吹来一阵寒风,仿佛在告诉她:你离死不远了。   在被仇恨和憎恶蒙蔽双眼前,她真的忘了,在大梁这个繁华地,有钱的不能得罪,而有权的更不能得罪。   *   福满楼灯火通明,却没了往日的喧嚣。   沈晚冬静静地跟在章谦溢身后,一步步踏入福满楼。她感觉一股逼人的寒意迎面扑来,抬头四下看去,酒楼所有人都在,大堂左侧站了茶饭量酒博士、后厨师傅、帐房管事这些人,而大堂右边的廊子上则立了二十多个俏丽妓.女,一个个垂目低头,大气儿都不敢出。   再朝前看去,正前方的太师椅上端坐着个中年男人,这男人约莫四十上下,中等身量,方脸,鼻下留着精心修剪过的八字胡须,头发梳地一丝不苟,宝蓝色的直裰没有半根褶皱,虽然貌不惊人,但无形中却有种威慑力,叫人不敢在他面前放肆。   不用想,能让梅姨和翩红这等身份的人乖乖站在身后,除了那位富可敌国的“大先生”,想必再没有别人了。   “叔父。”章谦溢慌忙携了沈晚冬上前,给大先生行了个大礼。他刚准备开口说话,蓦地瞧见大先生眼神凌厉射来,吓得赶紧闭嘴,低着头,乖巧得如同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这就是那招惹下人命官司的红颜祸水,晚冬姑娘吧。”   大先生的声音沉厚,他双手自然地垂放在两腿上,吩咐下人再多点几支蜡烛来,好让他看清罪魁祸首到底是何模样。只听大先生冷笑数声,如鹰般尖锐锋利的双眼盯着沈晚冬,嘲讽:“果真长了张妖俏的脸,姑娘怕是不知道,而今你的名声可大了去了,现在谁不晓得,福满楼有位“冬蛇”,惹得当朝权臣之子为你争风吃醋,枉死酒楼。更厉害的是,姑娘还让半个大梁的瓦子闹市全部歇业,好么,这下各家损失何止千百万的银钱,姑娘的身价可真不菲啊!”   不知是才刚在外头吹了风,把酒劲儿又吹起来了;   还是觉得自己左右是个死,还怕什么怕!   沈晚冬深呼吸了口气,傲然抬头,直视大先生的双目,冷笑道:“今儿上百双眼睛瞧见了,妾身可没有逼迫任何人酗酒,是他们喝醉了,把往日的仇怨发泄出来,相互斗殴才致死,这与妾身何干?妾身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妓.女,陪爷们取乐的小玩意儿,哪有那样大的本事,当得起祸水二字。”   这话一出,四下哗然,因为从未有人敢当面顶撞大先生。   “别胡说!”章谦溢吓得赶忙低声喝止沈晚冬,他疾步朝前走了两步,挡在女人身前,朝着大先生弯下腰,紧张道:“叔父莫要与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一般见识,她今儿喝多了,脑子不清楚。”   “我清醒的很。”沈晚冬直接朝前走,越过章谦溢。她冷笑数声,抬臂抹去眼泪,莞尔一笑:“妾身倒想问问大先生,酒楼的妓.女不陪酒卖笑,难不成要像宅门里的大家闺秀那样扭捏,低头一声不吭地相夫教子?先生、公子和梅姨既然用我们这种下贱的女人来做生意,总要有点良心,别老想着金银利禄,也要怜惜怜惜我们这种卑微女人的薄命!”   从园子到酒楼,从梅姨到章谦溢,她看过太多的不齿和丑恶,也经历过太多的生离死别,她有多恨随意摆布、算计、玩弄她的人,有多怜惜想念被折磨死的含姝,此时心里就有多大的怨气。忽然,她甚至觉得有种报复的快感,姓曹的和姓何的那般折磨羞辱园子里的姐妹,报应不爽,如今终于轮到他们的头上了。   “晚冬!”章谦溢大怒,举起手想要打醒这满脑糊涂浆子的女人,可当他看见她通红的眼、怨恨的泪、不甘的苦笑,他怎么也下不去手,唯有偷偷给她使眼色,让她别再胡说,保命为上。   谁知大先生听了这番话,竟不生气,只是端起手边的茶,细细地品,半响冷笑了声,道:“还有点傲骨,我倒真小瞧你了。不过无规矩不成方圆,如果酒楼里的姑娘个个都像你一样烟视媚行,那我岂不是日日都要承担人命官司?且先不论首辅大人和曹侍郎想要怎么处置你,你如今还是我福满楼的姑娘,犯了错就该受罚。”   沈晚冬背脊一寒,警惕道:“您想怎样?”   大先生扭头瞅了眼身后站着的翩红,若有所思地笑了笑,他站起身来,淡淡地扫了圈两侧立着的妓.女和管事、伙计们,指着沈晚冬,厉声道:“所有的姑娘,每人给我打她两耳光,我要让你们都牢牢记住,到底什么是谨言慎行,什么是规行矩步,什么人该顺从,什么人不该得罪。打,立刻给我打!” 第28章 毒杀   要打她?   沈晚冬几乎是下意识回头, 看向身后的章谦溢,却发现这男人神色复杂,挤眉弄眼好似在给她暗示什么。   其实不用问, 她也知道。   像大先生这样身份的人, 是做实事的,根本没必要在大半夜将所有人都叫齐了, 用打她耳光来立规矩;更不会因为她方才出言张狂,存心为难她一个微不足道的妓.女。   太跌份。   其实这事再明显不过了, 当日她在福满楼利用翩红的名气上位, 因有章谦溢在前头挡着, 翩红后来也不能拿她怎样。如今她招惹到这么大的祸事,翩红当然要利用这好机会,私下撺掇着大先生当着众人的面儿打她, 泄泄愤。   章谦溢才刚在唐府吃了闭门羹,回来求他叔父出面,定是要忍气吞声的,少不得要……罢了, 之前的确是她不厚道在先,此番,权当给翩红赔礼吧。   想到此, 沈晚冬深呼吸了口,抬眼与章谦溢四目相对,微微点了下头,告诉他, 她能受得住。   可就在此时,忽然从人群中走出两个健壮仆妇,一左一右拿住她的胳膊,并且还死死踩住她的脚,让她动弹不得。   呵,她猜的没错,果真有备而来。   不过被人这般践踏,任谁心里都不好受。   脚背传来的剧痛,让沈晚冬忍不住挣扎,忽然,她的头发被人从后头抓住,使劲儿向下拽,头皮的疼让她不得不将脸朝上抬起,如此之态,可不正方便人家打么。   沈晚冬咬牙,浑身颤抖着。她看见从廊子下率先走出个穿水绿色裙衫的妓.女,二十来岁,模样倒是清秀。这妓.女低着头,先向大先生屈膝道了个万福,又偷偷朝着翩红轻点了下头,便踏着小碎步过来了。   “冬姑娘,奴家得罪了。”   水绿裙妓.女扬起手,一脸无辜地说出这句话,听着仿佛是被强迫似得。可沈晚冬瞧见,这女人右手三根指头上并排戴了三只棱角锋利的金戒指,好么,如此大巴掌打下来,她的脸肯定挂彩。就算不毁容,肯定会留下疤。   可就在水绿裙妓.女要下手扇打时,忽然,一旁站着的章谦溢咳了声。这妓.女身子一颤,眼中似闪过丝恐惧,终究,落在她脸上的巴掌挺轻,只是拿指尖扫了下,没有伤她分毫。   “没用的东西!”大先生瞧见后,重重地冷哼了声,他知道这帮妓.女畏惧自家侄儿,并不敢下死手打沈晚冬,看来这小子这些年果然立下了威信,的确挺不错。但……翩红的面子不能不顾。   只见大先生铁青着脸,随手指向人群中一个微胖的厨娘,厉声道:“你去,如果我再听不见响儿,就把你的手剁下来!”   胖厨娘听了这话,浑身一颤,胆战心惊地走了过来,根本不敢看章谦溢一眼,嘴里不知在碎碎念些什么。当胖厨娘走到沈晚冬面前时,她将油腻的袖子挽来,搓了搓胖手,咬紧牙关,狠狠朝美人打去。   谁知响声太大,竟将人群中一个胆小妓.女给吓得尖叫。   胖厨娘见状,鼻尖渗出豆大的浊汗,她又怕又惊,心知这回公子定不会轻饶了她,可谁又敢逆了大先生的意啊,这下可该咋办。   “谁让你停的,继续!”大先生面无表情,冷声喝令。   胖厨娘此时脸窘得通红,她听见这话后,咽了口唾沫,用袖子蹭了下额上的冷汗,扬起手,左右开弓,狠狠扇打沈晚冬。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   沈晚冬默数着,开始时,她还能感觉到疼,火辣辣的疼,后来,她耳鸣了,人也发晕了,头木然地随着胖厨娘的巴掌左右动,若是没有后面那两个仆妇拿住她,想必早就倒地了吧。   丢人么,是有点。   可你没权没势,除了大哭、不自量力地还手、再不济就是羞愤自尽,好像再没别的办法了。   “够了!”   章谦溢最终没忍住,大喝一声。只见他双目通红,闷着头走上前去,不由分说地一脚狠狠踹飞打他小妹的“恶人”,将窝在心里的所有怒气全都撒在胖厨娘身上,登时就把胖厨娘给踹得吐了口血,捂着肚子在地上翻滚着哭嚎。   他从两个仆妇手中抢过沈晚冬,看着她红肿的双颊,被打出的鼻血,狼狈的样子,真是又气又怒又心疼。   他环抱住摇摇欲坠的女人,强压住怒气,沉声道:“她是我手下的姑娘,即便犯了错,也该由我处置。叔父难道不信任侄儿?还是听了哪个娼妇的挑唆,刻意要当着众人的面儿给侄儿没脸?”   这话一出,众人皆惊,公子向来敬畏大先生,如今为了晚冬姑娘竟敢出言顶撞!   “你放肆!”大先生怒极,粗眉毛都变成了倒八字,他拳头紧握,都能听见咯咯响声,忽然,他看向身侧站着的一个身穿黑色劲装的武士,冷声吩咐:“你带两个人,把那个晚冬和我的书信一并送去何首辅府上,任由阁老处置。从此时起,这祸水与我福满楼毫无瓜葛!”   “叔父!”   章谦溢大惊,一张俊脸写满了惊怒,他抬臂,挡住要来抓沈晚冬的两个武士,随后又将沈晚冬轻轻平放到地上。只见他站起身来,脊背直挺地面对大先生,忽然,这男人紧抿着唇,一把撩起下裳,左腿向前迈出一大步,竟准备单膝跪下。   “慢着!”大先生急忙喝止住侄儿的这番动作,他佯装发晕,捂着胸口竟直接倒在了梅姨身上。也就在瞬时间,大先生偷偷给梅姨使了个眼色,随后,这中年男人大口喘息,手胡乱地在衣裳里摸,好似在找寻救命的药。   “先别管那个小娼妇了,带下去严加看管起来。你们快去请薛神医来,大先生的老毛病又犯了。”梅姨看上去焦急非常,从后面环住大先生,如同抚婴儿那样轻抚着大先生的心口,试图帮男人顺气。与此同时,她一脸怒容,皱着眉朝愣在原地的章谦溢啐了口:“你傻站着作甚,还不过来瞧瞧你叔父?”   “我,”章谦溢犹豫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羞愧难当。他深知叔父生平说一不二,从不会因某人某事改变自己决定的事。可此番,叔父瞧见他竟要在众人面前为了一个妓.女下跪,终究低头了,为了要挽回他的颜面,暂时放小妹一马。   章谦溢看着地上半晕半醒的美人,苦笑了声,他吩咐身旁站着的两个仆妇:立马将半晕半醒的晚冬姑娘抬到酒楼后堂的暗房,把门锁起来,好生看管,谁都不许靠近。   如此吩咐罢,章谦溢一甩袖子,让廊子下站着的众人都散了。随后走过去,跟着梅姨等人,将“犯病”晕倒的大先生扶回了二楼的包间。   *   包间并不大,有几分战国时的韵味。桌上摆了五六只镂刻了金文的青铜鼎、爵;书架上堆了十几卷长约一尺二寸的竹简;墙上挂着幅用淡黄色绢帛制成,书写了楚国“花鸟书”字画。   做成兽首样的金炉里正焚着水沉香,味道袅袅娜娜,飘散在房间的每个角落,安抚着人的心神。   只见两个武士将大先生扶着,安坐到地上铺摆的重蔑席上,又从外头端进来来个暖炉,上了壶茉莉粗茶。做好这些事后,他二人弓着身子退了出去,将门关上,守在外头。   此时屋子里只剩下大先生、梅姨还有章谦溢三人。   大先生始终阴沉着张脸,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他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碗茶,手端着轻轻晃了晃,忽然,他冷哼了声,竟将滚烫的茶一股脑全泼在章谦溢头上,瞧见侄儿仍端铮铮站着,大先生冷笑了声,道:   “你知道自己做错了么?”   “我知道。”章谦溢两眼直视前方,沉声道。   “做错什么了?”大先生从桌上翻起个茶碗,又给自己倒了碗。   “我不该纵容晚冬卖弄姿色,惹得两位权贵之子相继丧命。”章谦溢头低了三分。   “还有呢?”大先生抓着茶碗的手,有些抖。   “我不该有下跪的举动,您教过,大丈夫顶天立地,膝下有黄金,只跪天跪地跪君跪父母。”   “还有呢!”大先生身子略微往前倾,鼻孔微张,声音也拔高了几分,显然更怒了。   章谦溢听见这话,懵然地看向他叔父,他这下真不知道自己还做错什么了。   “你不该带着那女人去找唐令!”大先生几乎是吼出这句话的,他将茶碗重重地掼到桌上,茶水登时溅出一大半。   只见大先生猛地站起来,疾步走到侄儿身前,恨铁不成钢似得用手背连连拍着侄儿的胸脯,气道:“唐令是什么人?那可是敢废立两个皇帝的九千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啊!你以为人家许你叫他一声干爷,你就真成了他儿子了?如今朝廷分成三党,权阉唐令独掌大梁的军政十余年,是货真价实的假皇帝,此为一党;太后的弟弟安定侯荣明海手握军权,稳扎稳打地爬起来,又是一党;何首辅以前虽奉承着唐令,如今上位后也渐渐有了野心,此又为一党。我告诉你多少遍,咱们要长久地立住,哪方都不能靠拢,哪方也都不能得罪。你倒好,如今为了个妓.女,居然想让唐令帮你出手对付何首辅和曹侍郎?!你有多大的面子,啊?你知不知道,双方一旦出手,那就是清洗一遍朝堂,成百上千人死亡的血雨腥风啊,谁敢轻举妄动。孩子,你怎么了,糊涂了?还是被那个祸水迷住眼了?”   “我,”章谦溢低头,腹内似有千言万语,却不敢说,半天才吞吞吐吐道:“她,她是我买回来的。叔叔,这事根本和她没关系,我章谦溢若是连个手下的女人都护不住,岂不是叫众人笑话?”   “你!”大先生怒急,手捂着发痛的胸口,他半弯着腰,手指连连点着这不争气的侄儿,气得说不出话。   一旁站着的梅姨见状,忙上前来,轻轻抚着大先生的背,给男人顺气,她轻叹了口气,劝道:“都是一家人,有话好好说,千万别为了外人伤了和气。”   大先生恨地瞪了眼侄儿,轻拍了下梅姨的手,他垂眸略思了片刻,道:“溢儿,我不管你对她有什么情谊,今儿明白告诉你听,何首辅和曹侍郎哪一方都不会轻易放过这个红颜祸水,咱们要是强行包庇,必定祸及自身,叔父从穷乡陋里走出来,一直走到今天,你以为没有忍痛放弃过心爱的东西么?”   说到这儿,大先生叹了口气,语气也缓和了许多:“溢儿,孰轻孰重,你心里该有杆秤。你这样不懂事,让叔父日后如何放心将家业交给你。”   章谦溢低头,身子微颤,隐忍着痛苦。   “难道,要我将她交给何首辅手里么?您明知道那畜生是什么人,小妹若是落在他手里,那可是要先掉层皮,等折磨够本了,才会把她弄死的。”   “妾身倒有个主意。”梅姨忽然出声。她看着也是十分的痛苦与不舍,摇了摇头,又无奈地叹了口气:“如今何首辅和曹侍郎迁怒在咱们福满楼,定要咱们给个说法。冬姑娘命薄,惹上这等无妄之灾,这是谁都不想看见的。莫若,咱们给她喝点“酒”,把她的尸体交出去,就说她系羞愧自尽。然后咱们再备上一份厚礼,送上去,好生致歉。如此一来,两家就算有再大的气,也没道理出在咱们身上。”   大先生听了这话,沉吟了片刻,点头同意梅姨的意见。   “你们要毒死她?”章谦溢惊住。   “怎么,舍不得?”大先生似乎已经拿定了主意,他瞧向失魂落魄的侄儿,冷哼了声,道:“你若是不舍,可以带她走,从此以后,章家就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了。你二人若是在路途中被抓到或是追杀,也别指望我出面捞你们。”   “我,”章谦溢身形晃动,呼吸也不知不觉急促了起来。   “看来,公子是宁愿要美人也不要江山啊。”梅姨无奈地叹了声,扶住大先生的胳膊,“劝”道:“算了吧,公子是不会同意的,您就成全他们,让他们走吧。”   “我同意!”章谦溢咬牙,说出这话,他瞪着梅姨,心中的怒火都快要将他吞没。他知道这娼妇用心险恶,随时随地都在给他埋坑,不仅伤人,还连带剜心;他更知道,如果今朝一旦同意带小妹走,那么,他这么多年所做的一切,都将称为泡影,全都为梅姨这老娼妇的“外甥”做了嫁衣裳,美人江山,他,呵,终究还是更爱后者。   半响,只听男人叹了口气,痛道:   “但我有个条件,我要亲自送她走。” 第29章 仗义   所谓的暗房, 其实就是个堆放杂物的柴房罢了。   屋子不大,却又脏又臭,里面有满是尿臊味的脏马桶、装了剩饭剩菜残酒的泔水桶、还有堆用脏了的抹布。真没想到, 外头金碧辉煌的福满楼, 居然还有这等地方。   闻见这浓郁丰富的恶臭,沈晚冬忍不住干呕了几声, 她这会儿已经有了精神,就是头还有些疼。手指轻附上肿烫的脸, 那如针尖扎了似得刺痛, 一点点蔓延开来, 登时让她清醒了不少。   抬头看去,窗台上放了盏小油灯,如豆般大的灯焰在寒气中摇摆, 那么顽强,就是不愿熄灭。外头站了两个男人,粗壮的影子打在窗上,他们在小声谝闲传, 大约是在猜她的结局究竟怎样吧。   还能怎样。   那会儿在正堂,她可是清清楚楚地瞧见大先生吩咐手下人,立马将她送往何首辅那儿去。这事已经很明白了, 大先生并不愿意保她一命,之所以现在将她暂且关起来,纯粹是因为章谦溢下跪。   哎,也真难为他了, 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为了她,居然敢当众下跪。   这会儿,想来他正在与大先生斡旋吧,至于结果怎样,只能听天由命了。但其实也能想来,大约是弃卒保帅吧。   沈晚冬强撑着精神,慢慢挪到窗跟前,背紧贴在墙壁之上,登时,一股冷意从脊背渗入到肌肤里,凉凉的,倒真的挺舒服的。她闭眼,深吸了口气,品味泔水桶里散发出酒肉的靡靡之味。   这可能是她在人世间闻到的最后一抹味道了。   忽然,外头传来个娇娆的女人声,好像还有银子在钱袋里撞击的清脆声。   是谁?   门吱呀一声开了,伴随着阵阵寒凉夜风,从外头走进来个猫着腰的瘦女人。   沈晚冬眯着眼,借着昏暗的油灯之光看去,这女人三十多岁,穿着身半旧的袄子,模样倒是秀气,就是眉眼间经历了太多的风尘,有些显老,正是白日在酒楼打酒坐的妓.女,玉梁。   她怎会来?   “你怎么?”沈晚冬气若游丝,皱眉道。   “嘘。”只见玉梁食指放在唇上,又轻摇了摇头,暗示沈晚冬先别说话。她小心翼翼地将门掩好,三步并作两步过来,蹲在楚楚可怜的女人面前,从袖中掏出方干净的帕子,帮美人轻轻擦拭脸上的尘土还有鼻下的血污。   “冬姑娘,您,您还记得我么?”   沈晚冬轻笑着点头:“玉梁。”   说罢这话,她轻抓住玉梁的腕子,凑近了几分,皱眉问道:“公子不许任何人进来,你怎会来?”   “外头守门的老赵是我的相好儿,才刚我又使了点银子,说是想进来瞧瞧你,他就给我开了个方便之门。”玉梁抿着唇,有些羞赧地说出这话,忽然,这女人端端正正地跪到沈晚冬面前,磕了三个响头,泪眼盈盈地看着沈晚冬,哽咽道:“都是因为我,才连累姑娘惹上这无妄之灾,妾身真是万死难赎罪了。”   “跟你没什么关系。”沈晚冬虚扶了玉梁一把,她无力地靠在墙上,仰头看着黑黢黢的房顶,看着房梁角落的黑蜘蛛结网,苦笑了声,道:“你回去吧,以后换个酒楼弹唱,福满楼你怕是再也进不来了。”   “姑娘。”玉梁哭得好不凄惨,她抹了把泪,竟开始宽衣解带。   “你,你做什么?”沈晚冬不解,皱眉问道。   “姑娘,才刚我来的时候,瞧见翩红姑娘正在廊子后头骂碧嫣,嫌碧嫣那会儿在大堂没敢下重手打你。我还听见,翩红说你这回死定了,谁都保不了你。”说这话的时候,玉梁脸上的愧色甚重,她将自己脱下的袄子塞进沈晚冬怀里,急道:“冬姑娘,你穿上我的衣裳,趁着夜色赶紧逃吧。”   沈晚冬凄然一笑,将袄子推还给玉梁,轻摇了下头,道:“我若是跑了,你怎么办?你替我去死?你死了,你儿子又怎么办?”   谁知玉梁莞尔,从怀里掏出袋银子,强行塞进沈晚冬的衣襟里,笑道:“姑娘且放心,我就是个唱玩意儿,大字也不识几个,这些官老爷能将我怎样,顶多打一顿嘴巴子,再不济就是关上几天,还真能要了我的命?至于我儿子,我来的时候已经将他安顿好了。”   听了这话,沈晚冬眼睛热了,鼻头一酸,泪珠儿不住往下掉。明明已经对人性绝望透顶,心已经彻底凉了,为何,偏偏又要让她暖了些。玉梁,咱们仅仅一面之缘,我帮你解围,也是存了私心的,可你竟然这般救我,当真有情有义。如果我真的逃了,岂不是害了你母子二人?   想到这儿,沈晚冬从怀中将那袋可能是玉梁全部身家的银钱掏出来,掷到地上,撇过头,冷笑数声,故作高傲之态,道:“我不用你可怜我,放心吧,公子待我如珠似宝,他会想法子救我。赶紧滚,看见你就来气。”   玉梁久在风尘,如何瞧不出来冬姑娘这是故意的。她急的都咬破了自己的唇,竟动手强行扒沈晚冬的衣裳,压低了声音,急道:“姑娘别犟了,你这么年轻,千万别冤死在大梁,拿着钱,趁着机会跳出风尘,找个好男人安安稳稳去过日子。”   “你别碰我。”   沈晚冬哽咽着挣扎,硬着心肠往开推玉梁。   就在此时,外头忽然传来阵沉重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熟悉的男声响起:姑娘她一切都好吧。   沈晚冬和玉梁四目相对,章谦溢来了。   果然,没一会儿,章谦溢提着个食盒从外头进来。他懊丧着张脸,当瞧见坐在地上、衣衫不整的玉梁,火气登时不打一处来,瞪着眼喝骂:“谁让你进来的!好娼妇,若不是因为你,小妹能招惹到祸事?我正想找你算账,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行了!”沈晚冬剜了眼男人,她将袄子披在玉梁身上,冷声道:“何苦在她身上撒气,你心里清楚,这事跟她没关系。”   玉梁向来畏惧章谦溢,可此时,她竟忽然像有了几百个胆子,跪着爬行到男人腿边,抓住他的裤子,摇着,仰头哀求:“公子,您就让我代替冬姑娘死吧,求求您,权当什么都没看见,让冬姑娘逃了吧。”   章谦溢闭眼,深呼吸,按捺住心里的憋屈、不甘与怒气,他何尝不想找个身形相似的女人,毁了容貌去顶替了小妹,可是,如若叫何首辅那边瞧出端倪,日后必定惹下无穷无尽的麻烦,章家再富可敌国,终究敌不过有权的。   “滚!”章谦溢身形有些晃动,一脚踢开玉梁,怒喝:“滚出去!来人,给我把这女人拉出去,永不许她踏入酒楼一步!”   话音刚落,立马进来两个粗壮的男人,将哭嚎哀求的玉梁给拖了出去。   屋子又恢复了安静,仿佛都能听见心跳的绝望声音。   章谦溢将门关上,闷着头站了很久都没动。他苦笑了声,又长叹了口气,想起那会儿接过梅姨准备的毒酒时,那老娼妇笑的得意,说:公子这是自作自受,当日你若没有强行将冬儿从园子带走,她何至于死于非命。   末了,这老娼妇歪着头,踮起脚尖,按住他的肩膀,半贴在他身侧,娇媚地笑:公子啊,你能否告诉梅姨,当日你到底拿了什么把柄威胁她,把她吓成那样。   他不能说,也不敢说。因为他知道,安定侯荣明海暗中派人找了她半年多。不用想也知道,荣明海定是晓得戚夫人做下的好事。可.荣明海是谁?那可是皇帝的舅舅,当今荣太后的亲弟弟,身份显赫,为人冷硬又不近人情,怎会允许有小妹这根伤了他颜面的刺存在。   他趁着荣明海离京之际,强行将小妹从园子带出来,原本打算把她当成奇货,送给干爷做人情,可他见到她那刻,犹豫了片刻,不幸的是,这种犹豫已经在心里偷偷蔓延了。   章谦溢闭眼,深吸了口气,微笑着转身,慢慢走过去,盘腿坐到地上。他打开食盒,从里面端出盘蜜煎雕花、爆炒羊肉以及一壶甘冽醇厚的好酒。   “小妹,饿了么?咱们晚上常一起吃宵夜,我,我给你带来了些你爱吃的点心。”   沈晚冬淡淡扫了眼这些精致吃食,她盯着面前这张俊脸,却发现,他眼眸低垂,并不看她。   明白了,他来给她送断头饭了。   沈晚冬凄然一笑,拿起筷子,夹了块羊肉送进嘴里,可怎么越吃越苦,原来,她哭了,把眼泪吃进去了。   “我,真的非死不可?”   男人低头,红了眼圈,一声不吭。   “明白了。”沈晚冬闭眼,眼泪掉到地上,消失不见。她强行将口中的羊肉吞咽,问:“现在您能告诉我,我儿子究竟在谁家了吧。”   男人抬头,看着眼前这张绝美却又悲惨的面孔,哽咽着,道:“他爹是安定侯荣明海,他是嫡子。他娘戚夫人把他当成宝一样宠,从前戚夫人生性冷傲,虽不受侯爷待见,又被府里的秦氏打压,但不屑争抢,一个人骄傲地活着。如今为了儿子,戚夫人也渐渐生出了一身刺,放心吧,她是个好母亲。”   沈晚冬不禁想起那个样貌清秀娟美的妇人,比起恨,她如今更希望这女人能长命百岁的活着,好好养育儿子。   “他,他叫什么名儿?”   “应麟,乳名叫麒麟。”   麒麟,麒麟。   沈晚冬喃喃自语,将这两个字刻进血里心里,好方便带上黄泉路。她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泪,看着章谦溢,笑道:“求你件事。”   “你说。”章谦溢亦流泪了。   “以后,帮忙暗中留意着麒麟,清明过年的时候,把他的事写在纸上,烧给我。再有,哎!”   沈晚冬叹了口气,泣不成声,她强撑着精神,哽咽:“我娘和哥哥大概以为我早死了,求你,以后暗中照拂照拂他们,千万别告诉他们,我曾流落过风尘。我想做他们心里那个干净的女儿、妹妹。”   “小妹,我,我对不起你。”章谦溢大手揪住自己心口的衣襟,痛苦不堪:“我没用,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保不住。”   沈晚冬摇头冷笑,一句话也不说。   喜欢的女人?呵,如果真喜欢,那么会把她当个脏玩意儿?会让她出来陪酒卖笑?会亲手送她上路?这份喜欢,太复杂太脏。   “毒在酒里吧。”沈晚冬抬手,拿起酒壶,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谁知手太颤,竟洒出些。女人苦笑了声,终究,她还是很怕死的啊。当酒杯送到口边时,她的腕子忽然被男人抓住。   “公子?”她心猛地跳动,泪眼盈盈地看着面前的男人,难道他,他?   “小妹,你恨我么?”男人呼吸急促,问道。   “有点吧。”她淡淡笑着,回答。   男人手无力垂下,低着头,苦笑:“如果有来世,我定将你当作珠玉一样,捧在手心,绝不叫你受半点苦。”   她摇头,道:“来世,我不想再见你了。”   真的不想再见你了。   沈晚冬闭眼,慢慢举杯,不知道这种毒,会不会很快发作,希望快些吧,她真的不愿连死都饱受折磨。   可就在酒入口的刹那,外头忽然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还有个沉厚威严的男声,是大先生。   “溢儿,晚冬,你们千万别轻举妄动!安定侯来了,指名要见晚冬!” 第30章 羊杂碎   听见这话, 沈晚冬大惊,手中的酒杯“咚”地一声掉落在地,碎成几片。她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章谦溢, 却发现这男人此时亦是一脸惊诧。   没听错吧, 安定侯指名要见她?为什么?他是知道了什么,还是另外有目的?   只是眨眼间, 这又脏又臭的小屋忽然乌泱泱涌进来五六个人,为首的自然是大先生, 紧跟在他身后的是梅姨、翩红, 还有两个抱着妆奁及衣裳的小丫头。   这又算怎么回事?   沈晚冬不敢动, 脊背紧贴在冰冷的墙壁上,冷眼瞧去,大先生此时正微笑着说:屋子太暗, 再端进来两盏亮灯来。   这般举动,倒是平易近人的紧,只不过那双深沉的眼似乎在思虑什么,让人猜不透。   “晚冬姑娘, ”大先生往前走了几步,两眼紧盯着地上坐着的狼狈女人,笑问道:“你与安定侯可曾相识?”   沈晚冬摇摇头。   “那你以前听过他么?”   沈晚冬直接装傻, 怯懦道:“他,他是何人。”   大先生见沈晚冬并不认识安定侯,登时松了口气,可心里仍存疑, 淡淡一笑:“他是何人待会儿你就知道了,你要记住,在侯爷跟前别乱说话,你这条小命能不能留住,说不准还有一丝转机。”   说罢这话,大先生板着脸,瞧向地上盘腿而坐、两眼通红的侄儿,问道:“你呢?以前可曾听说过什么。”   章谦溢默默扶起沈晚冬,他冷眼扫了下梅姨,瞧见这老娼妇此时果然有些慌,是啊,若是小妹真与安定侯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而安定侯又能出面保了小妹的命,这老娼妇就算不死,也得掉张皮。   不过……   “不曾听过什么。”章谦溢倒是镇静,他用手指帮身边的美人梳顺乱了的发,淡淡说道:“小妹是我从乡下买回来的,身世清白的很。至于侯爷为何要见她,那可是朝廷权臣之间的斡旋了,咱们这等人,还是不要妄加揣测的好。”   大先生垂眸默然,虽不怀疑却也不怎么相信,他招手,让身后的两个小丫头去给冬姑娘梳洗打扮,见大人物,可不能这般狼狈。   大先生话音刚落,翩红就笑着走上前来,她从妆奁中拿出盒用茉莉籽研的粉,略屈膝,给沈晚冬福了一礼,随后眼波流转,柔声说道:   “这是上好的粉,可遮住妹妹脸上的红肿。”   说罢这话,翩红问小丫头要了块湿手巾,准备亲自帮沈晚冬梳洗上妆。   谁知翩红的手还未碰到沈晚冬,就被章谦溢给用力打开。   男人冷笑数声,并不看这位不久前还与他行房中之乐的美人,他只是默默地帮他的小妹整理乱了的衣襟和头发,半响,才说了句:“翩红姑娘的粉,咱们可不敢用,烂了脸可找谁去哭。其实我家小妹国色天香,就算再狼狈,也自有一番楚楚动人的风流,用什么俗粉。”   听了这话,翩红的脸登时绯红一片,又尴尬又气,简直进退两难,她见大先生并不言语,好似没有要帮她的意思。无奈之下,翩红只能自己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她轻甩了下袖子,又啐了口,媚眼恨恨地飞向章谦溢,嗔道:“得,看来我们这等粗手笨脚的终究上不了台面,伺候不了公子跟前的人。”   沈晚冬可没心思理会翩红这会儿又怀了什么坏水,更没想法妆扮自己,她就是要这姓荣的好好瞧一下,自己的夫人究竟做了什么好事,把别人害得多惨。   她不愿梳妆,大先生面上虽看起来有些不满,但终究没发火,只是淡淡嘱咐她:务必要谨言慎行,别得罪了侯爷。   随后,沈晚冬就跟在大先生身后,朝福满楼的大堂走去。   大堂依旧灯火通明,可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音。   沈晚冬感觉每走一步,都是煎熬。她究竟该如何面对这位荣侯爷,卑躬屈膝?忍气吞声?可怜兮兮?装悲卖惨?还是索性哭闹一场?   离得老远,她就看见大堂正中间站着个极高的男人。   走近几分,她瞧见这男人穿着细鳞软甲武服,健壮的身躯将衣裳绷得紧紧的,宽肩窄腰,孔武有力,两条长腿自然地分开,一手背后,另一手拿着把足足有半人高的长刀,端铮铮地立在原地。   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晚冬不禁皱眉乱猜。这大梁的权贵哪个不喜欢装腔作势,姓荣的如此着装,还拿着把刀,可见更是个爱装势的膏梁纨绔。再者,能熬到如此高位的,大约是个半入黄土的老头子了吧。   正在此时,大堂正中间站着的男人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响起,缓缓转身。   这下沈晚冬可瞧清了,这安定侯,居然是十分的年轻!而且,还挺好看。   他看上去还不到三十,皮肤微黑,是那种经历过战场的豪迈颜色,眉毛很浓,鼻梁高挺,目光坦荡且执着,样貌俊朗,英气勃勃,加之身量矫健挺拔,的确是难得一见的奇男子。   不知为何,沈晚冬忽然有些后悔了,她后悔,为何方才不稍微打扮下自己。   而就在此时,大先生抱着拳疾走几步上前,满面堆笑地给安定侯见礼,正要将她给侯爷引见时,谁知人家安定侯大手一挥,用长刀指了指她,问:   “晚冬?”   沈晚冬只觉得这个低沉略沙哑的声音像根针,竟将她的心刺得有些疼。   “是,侯爷。”沈晚冬鼻子酸了,忍住泪,屈膝给荣明海道了个万福。她正要出声,请侯爷去二楼的雅间小坐,谁知这男人竟然转身就往外走,只是用背影淡淡地撂下一句:   “跟我走。”   沈晚冬大惊,这就把她带走了?连一声招呼都不给大先生和章谦溢打,就这么云淡风轻地把她带走了?   好霸道的人。   不过,话不多,直接简单粗暴地做事,其实也挺有魅力的。   沈晚冬转身,垂眸给大先生等人屈膝福了一礼,忙紧跟着那个高大的背影而去。在走的时候,她急糙糙地用袖子使劲儿擦脸,谁知碰到伤,疼得呲牙咧嘴。   她担心自己身上的泔水臭味太重,恨不得这会儿有阵大风来,好把身上的味儿给吹散。   刚走到外头,她就看见酒楼外头停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而荣明海一个人站在乌黑的骏马跟前,在等着她。   沈晚冬低着头走过去,她低着头,站在男人面前。这会儿离得近,她发现自己的个头竟然够不到到这男人的下巴,他,真的好高。   “上车吧。”荣明海往后退了两步,给女人让出条道。   “是。”沈晚冬更不敢抬头,只是听人家的吩咐,踮着脚,坐上车。   瞧见她上车后,荣明海亦坐了上来,他挥动了下鞭子,驱马朝前走,这男人双目始终看着前方,一声都不吭,让人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沈晚冬抱着双腿,盯着男人宽厚的背出神。   他到底知道多少,他为何一句话都不说,他到底要把她带去哪儿?去侯府?还是找个没人的地方,把她做掉,永绝后患?   越想越乱,越想越躁。   沈晚冬几次三番想要问,可话到嘴边,又有些害怕。明明她才是那个占理的人,可为何不敢在这男人跟前大声说话。   也不知烦乱了多久,直到,车忽然停下了。   沈晚冬闻见有股浓郁的肉香阵阵袭来,她忙将埋在双膝间的头抬起,发现前方是个羊肉夜摊,此时正当夜色将尽,并没有什么人。桌子就摆在外头,红火的炉上坐着个大锅,里面咕咚咕咚地冒着热气儿,闻闻就知道,在炖羊杂碎。   “去吃点东西吧。”   荣明海说着话,率先下车,径直走向小摊。他将长刀立在桌跟前,招呼马车跟前站着的沈晚冬过来坐。随后又叫店主赶紧上茶上饭,再烙上几个热乎乎的白馍,手脚麻利些,他骑了一夜的马从外地赶回来,连口水都没顾上喝,可是给饿瓷实了。   连夜赶回来?   沈晚冬心一动,难不成,他是专程为了她回来的?那他存了什么心。   正乱想间,店主端着个大木盘上来了。他看上去与荣明海甚是熟悉,笑嘻嘻地将饭食和碗筷摆在桌上,说:小老儿不晓得您回来,忘记备酒了。您且先吃着,我这就家去,抱一坛子刚酿好的羊羔酒来,给您解解馋。   普通百姓居然敢跟他这么说话,他,究竟是怎样的人?   沈晚冬始终拘束,一直盯着自己的鞋尖看,始终不敢抬头。谁知,对面坐着的男人给她推过来双筷子,笑道:   “来,吃饭吃饭,老杨家的羊杂碎可是一绝,我每回回大梁,头一件事就是来吃一大碗。”   听了这话,沈晚冬放松了不少,心里暗暗骂了句:真是个吃货。   她怯懦抬头,却被桌上的东西给惊得呆住。   盘里装着十来个刚从炉里烤出来的白馍,两三碟小菜,一大碗酸辣肚丝汤,一大盆羊杂碎,两个空碗。   “来一碗?”荣明海拿起碗筷,要给沈晚冬捞些羊杂碎。   “多谢侯爷。”沈晚冬摇摇头,轻声道:“妾身吃不下,喝点汤就好了。”   “哦。”荣明海也不再劝饭,他将小碟子中的新鲜芫荽和葱倒进盆中,又往里头加了好些辣椒油,拿筷子搅拌了下,掰了两个面饼进去,直接端着个盆开吃。   瞧见这吃相,沈晚冬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他完全不像个贵族,倒好似刚从战场下来的大将军,打仗打累了,要饱饱的咥一顿。   “见笑了。”荣明海一边嚼着肉,一边喝汤,笑道:“我就是个大老粗,饮食住宿都跟兄弟们在军中,没什么吃相,你别介意。”   沈晚冬的紧张又去了几分,她给自己倒了碗酸辣肚丝汤,直接捧着碗喝了几口,汤一入口,那酸辣味登时在舌尖蔓延开,昨夜的宿醉与绝望,仿佛一扫而光。   真舒服。   “味儿不错吧。”荣明海笑着将小菜给她推过去,埋着头继续呼哧呼哧咥肉,没一会儿就结束了这场气吞山河的“战斗”。   只见他用吃剩的最后一块馍抹着盆壁上的碎肉和残汤,蘸干净后,塞进嘴里嚼,吃完后抹了下嘴,张开膀子伸了个懒腰,“啊”地大喝了声,谁知声音太大,竟将周遭熟睡的狗儿弄醒,此起彼伏地叫个不停。   荣明海皱眉,低骂了声晦气,竟撅嘴开始吹口哨。还真别说,狗听见哨声,居然渐渐都不叫了。   瞧见男人这般,沈晚冬借着喝汤的空儿,低头抿着唇笑了。   “姑娘,你看那儿站着的那人,是不是章公子。”荣明海冷不丁冒出一句。   沈晚冬抬头,顺着男人的目光看去,果然,在不远处的“韩家包子铺”门口,站着个清俊瘦高的男人,正是章谦溢。他两手缩进袖筒里,冻得连连在原地踏着步子,当瞧见她在看他时,登时站直了,目中闪烁,似是担心,又似有无数话说,可当他瞧见荣明海时,终究没敢走过来。   “呵。”荣明海轻笑了声,给自己舀了碗汤,淡淡说道:“章公子对你真是情深意重了,一路尾随在咱们后头跟过来,躲在那里一直看着你,他真的挺关心你的呢。”   “哼。”   沈晚冬不屑地冷哼了声,扭过头,不愿看一眼那个“关心”她的男人。    第31章 小米粥   荣明海不清楚这两人之间的种种恩怨, 他朝不远处站着的章谦溢吹了个口哨,又招了招手,示意章谦溢过来。   “侯爷, ”沈晚冬急得都站了起来, 忙道:“妾身有些话,想私下里和您说。有些话公子听不得, 您还是。”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荣明海抬手,制止住急切的沈晚冬, 他在怀里摸了半天, 发现身上没带一个子儿, 男人讪讪地撇了下嘴,一把将自己脖子上戴着的玉坠链子拽下,拍在桌上当饭钱。   他拿起长刀, 站起来。   而与此同时,章谦溢也走过来了,忙躬身朝安定侯见礼,并偷摸瞅了好几眼小妹, 看她是否安好,随后静等着侯爷吩咐。   “天快亮了,待会儿本侯要进宫面见太后, 随后还得处理几件要紧公务。”   荣明海打了个大大的哈切,左右转动着脖子来醒神儿,他淡淡扫了眼面前的清俊男人,又看向狼狈的犹如惊弓之鸟的沈晚冬, 道:“章公子,你把人带回去吧。”   章谦溢听了这话,登时大喜,腰不禁弯的更低了,连连称是。谁知一扭头,竟瞧见小妹凑到人家安定侯跟前,不哭出声,但一个劲儿掉眼泪,委屈的像个易碎的瓷娃娃,她手附上自己被打伤的侧脸,仰头看着荣明海,可怜兮兮地说:侯爷能否让妾身跟在您身边,我,我,   “带你在身边,不方便。”   荣明海咳嗽了声,抬手,想要碰沈晚冬的肩膀,可又有些顾虑,但终究还是按了上去,没承想手上的劲儿大,竟将人家姑娘压的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荣明海连忙弹开手,干咳了声化解尴尬,淡淡笑道:“放心,今儿本侯就算认下你这个妹子了,谁要是想动你,也得仔细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你现在什么都别想,也别怕,先回去睡觉,傍晚的时候,我来找你。”   说罢这话,荣明海提着自己的长刀,头也不回的大步朝前走去,没一会儿就消失在黎明的微亮中。   这……算怎么回事?   沈晚冬檀口半张,一脸错愕地楞在原地。   这位安定侯,怎么做事不按常理?带她吃了碗羊汤,草率的认了她为妹妹,这……就算完了?   那么以前戚夫人做下的孽,接下来该怎么算?   还是他另外有打算?   可要是真别有居心,干嘛又要让章谦溢带她回去,难道不怕她跑了么?   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正乱猜间,章谦溢凑到她跟前,很自然地从后头环住她的肩,如同做贼似得左右乱看,生怕遇到熟人,小声道:小妹,待会儿天大亮后,人难免多了起来,你如今摊上了事,还是低调些好,咱赶紧回家吧。   沈晚冬厌恶地挣脱开男人,低头,一声不吭地走向荣明海留下的马车。   好,既然他叫她先回去,那她就回去,她可以等,多久都没关系。   *   在回去的路上,沈晚冬没跟章谦溢说一句话,她满脑子都是那位“羊杂碎”侯爷,一直在乱猜。   这就是麒麟的“爹”?   为何他看上去比戚夫人还要小几岁?   他说自己常年在军中,而戚夫人又怀不上孩子,俩人之间肯定有不足为外人道的事,那是什么?   不知不觉,已经到家了。   沈晚冬下车,自顾自朝房间走,并不理会跟在身后的章谦溢。她还在猜测,究竟是该信别人口中的他,还是亲自了解后再下判断?不过这人瞧着挺坦荡,是有些英豪气的,应该不会要她的命吧。   进入花厅后,沈晚冬给自己倒了杯茶。刚准备喝,谁知忽然就被人从背后紧紧抱住。   “放开。”她按捺住怒气,冷声道。   “不。”他将头埋进她的脖子里,轻声呢喃:“小妹,你知不知道,我以为永远见不到你了,一颗心被揪的生疼。”   “放开。”她扭动身子,却挣扎不开,冷声道:“你难道忘了,在喝毒酒前你说过什么,而我又回了你什么。”   如果有来生,我不愿再见到你。   果然,章谦溢听了这话一愣,他渐渐松开怀中的女人,忽然用力一推,男人面色难看,似乎在憋着火气,他指着门的方向,冷声道:“那你走啊。”   沈晚冬冷笑,将掉落的头发别在耳后,拧身就走。没关系啊,侯爷让她等他,既然这里不能等,那就在外面等。反正,她也不想见到眼前这个男人,也不想和他聒噪。   可没走几步,那男人就像一头野兽似得忽然扑过来,竟一把拦腰抱起她,将她抱在床上。   他的腿将她的双腿压住,又将她紧紧禁锢在怀里,让她无法逃脱。   “放开!”沈晚冬浑身发抖,她感觉头晕,还有点恶心,口里泛着酸水,隐隐有东西涌上了喉咙。   “生气了?”章谦溢吻着女人的发,轻咬着她的耳朵,动作温柔又爱怜,喃喃低语,诉说着他的痛苦与郁闷:“是叔父逼我的,况且你知道何首辅是什么人,你若是落在他手里定会生不如死。”   说话间,章谦溢将被子拉过来,盖在两人身上,他的手往下移,钻进女人衣襟,轻抚她的胸口,帮她顺气:“侯爷把你带走了,我担心,就一直跟在马车后头。呵,没想到他居然带你去吃羊肉,你说他是不是脑子有问题,我家小妹可是名动大梁的头牌,不吃山珍海味,居然吃夜摊。对了,他有没有跟你说什么?你现在就给我说,我帮你分析分析……”   沈晚冬只觉得越来越恶心,这男人的胳膊锢在她的腹上,让她越来越喘不过气,头晕目眩间,一个没忍住,她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吐出了方才喝的酸辣肚丝汤,还有昨日的苦酒。   “你!”   男人的声音明显愤怒,他向来喜洁,怎么容忍有人吐到他身上。可是,这男人终究叹了口气,松开了她,轻轻拍着她的背,来让她舒服些。良久,等到她再没有东西可吐了,才用袖子帮她擦口,手按在她的肩上,像哄孩子那样,柔声道:“没事,你只是受惊了,吐出来就好了。我这就让下人烧水,你洗个热水澡,等你洗好后,枕头被子也换好了,咱饱饱地睡上一天。”   末了,他停顿了下,三分试七分求,道:“我陪你躺着,可好?”   沈晚冬挣脱开男人,掀开被子,下床。低头一看,衣袖果然沾了不少秽物,味道酸臭难闻,她皱眉,走向章谦溢住的浴室,不用他说,她也想洗洗这一身的晦气。   而那个男人,一直尾随着她。   可刚走到花厅,沈晚冬忽然停下了。她皱眉略思索了番,竟直接坐到了花厅的椅子上,背挺得直直的,一动不动。没错,她要等,就是以这个鬼样子等,就是要让荣明海看见憔悴的她。   她看见章谦溢急匆匆地从隔壁寝室走出来,高声喊下人:进来几个人,赶紧给姑娘收拾屋子,点上些水沉香,送送味道;烧水,往里头放点香药,姑娘受凉了,要驱寒;准备点小米粥 ,再蒸上两屉素包子,我和姑娘待会儿梳洗后要用饭。   等仆妇将屋子收拾好,给浴桶里倒进热水后,章谦溢走过来,蹲在她腿跟前,仰头看着她,柔声道:“你先洗,我去外头等着,不聒噪你。待会儿咱们还向往常那样,一起用饭。”   说罢这话,他就出去了,并且将门关上了。   屋子终于又安静了,沈晚冬端坐在椅子上,闭眼深呼吸了口,她闻着清凉的香,感觉胃中的的翻滚也渐渐静了下来,从火炉中散发出阵阵暖意,也在抚慰她浑身紧绷的恶寒。   她睁眼,看向门,冷笑了声:你就在外头等着吧。   过了半个时辰,她听见有人敲门,是章谦溢。   “小妹,你洗好了没?”   她没说话,而门外的他停顿了下,自顾自说了句:“洗澡水是不是凉了?我不进来,就是问问。”   她只是冷笑,不说话。门外的人得不到回应,好似走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他又来敲门了,语气中,有些许担忧,又有些许怒。   “小妹,饭已经热了三遍了,你是不是睡着了。”   她这会儿真感觉眼皮发沉,有些困。   “我进来了。”   说话间,门就被人从外头用力推开。   章谦溢端着个大木盘,进来了。起初他脸上还带着笑,可一看见她“完好无缺”地坐在椅子上时,笑意登时凝固,闷着头将饭食摆在桌上,拿汤勺舀了碗小米粥,强按捺住怒,轻笑道:“过来吃点东西。”   沈晚冬摇了摇头,并不说话。   只听“啪”地一声,章谦溢将筷子拍在桌上,他阴沉着张脸,道:“你这是在跟我置气?”   沈晚冬淡淡地瞅了眼男人,不想说话:谁有功夫跟你置气。   “我明白了。”章谦溢脸色依旧不好,上下瞅了番她,冷笑着嘲讽:“安定侯是什么人,见惯了尔虞我诈与用心良苦,你以为他看不出你的这点小伎俩?我劝你还是安分些,梳洗后就去睡觉,用一个清醒的脑子和他交涉,说不准他会被你的话打动,给你些实在的好处。你这样的蓬头垢面,只会让他厌恶你。”   沈晚冬站起来,淡淡地看了眼外头的阳光,随后,她转身,背对着男人。   眼不见为净!   她现在不怕他,那会儿在羊肉夜摊前,侯爷明明白白的说认下她这个妹子了。章谦溢是聪明人,在没有确定侯爷如何处理此事前,不会轻举妄动,他可不敢惹恼了权贵。   果真,她听见他将怒气全都撒在粥碗上,把碗使劲儿砸在了地上,随后摔门走了。   还撂下一句:不识好歹!   沈晚冬淡淡笑了声,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她看见桌上的包子洁白可爱,盆中的米粥软懦香甜,无不散发着诱人的美味。她现在,真的是饿的发晕。其实章谦溢说的没错,安定侯若是来了,如何瞧不出她的“用心良苦”。   可是天下的男人心里都清楚,偏偏就能吃得下这套。梅姨教过,这就叫犯贱。   所以现在,她仿佛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她知道安定侯身份高贵,跟她扯不上任何关系,可冥冥中,因为戚夫人和麒麟,又有了点千丝万缕的关系。她就是要把握住一切能利用的机会,让他可怜她,只要他生出了一点点的怜悯,那她这条命就能保住,也能为将来筹谋番。   至少,不用再弹唱卖笑。   *   冬天的白日,就是短。   她从天亮,等到了天黑。   章谦溢怒气拂袖而去,没有回来过,下人们也不敢进来收拾东西,就由着她坐着,从早坐到晚。   天黑了,屋子被夜色包围,炭火也早已熄灭,很冷。   自从含姝死后,她就惧黑,因为在黑暗中她会多想,想着想着就会哭会怕,她从来都不愿意走上含姝的老路,可偏生命薄,无时不刻都被人逼在死亡的悬崖。   两天一夜未合眼,而肚子里又空空如也,饥饿和疲惫让她就快要撑不下去了。这会儿背也酸,喉咙连咽口唾沫都疼得厉害,真没用,怎么这时候病了。   已经很晚了,侯爷说会来,难道在骗她?   忽然,外头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听着不下一个人。   沈晚冬大喜,忙抬头看去。   一个瘦高清俊的男人端着烛台走进来了,是章谦溢,怎么是他。   紧跟在章谦溢身后的,是府里的下人。她们抬着热汤进来了,将澡盆里的凉水倒掉,换上热水,随后又端进来两个炭盆,用铁筷子捅了下银炭,火苗登时就蹿了起来,向冰冷的屋子吐着暖意。   “你们下去吧,把饭烧上,半个时辰后送进来。”   章谦溢挥手,让仆妇们走人。他将烛台放下,闷着头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站在沈晚冬面前,冷声道:“你是不是不要命了。”   沈晚冬不说话,她没力气说一个字了。   “你居然把他的话当真了。”章谦溢板着脸嘲讽,忽然,他坏的很笑:“我今儿去外面,你猜我打听到什么了?人家侯爷去找了个头牌姑娘,喝了顿花酒,这会儿正抱着女人睡觉呢。你是个什么东西,他凭什么给你做承诺,你以为他真会来?清醒点吧,这个世上,除了我对你好,时刻惦念着你,谁还有这份耐心。”   沈晚冬眼睛热了,是啊,她就是个玩意儿,谁把她当回事。可是,从章谦溢口中出来的话,能信几分?直觉告诉她,安定侯今晚一定会来,再等等,等等。   谁知章谦溢并不让她等,这男人瞧见她这副不为所动的样子,二话不说,直接开始脱她的衣裳。   “别动我!”沈晚冬挣扎,愤怒道。   “终于愿意和我说话了么?”章谦溢冷笑,他丝毫不理女人对他的拳打脚踢和又抓又挠,直接扒她的衣裳,他永远知道如何轻易地脱掉女人的肚兜,也知道这女人没啥力气了,拧不过他。而且她身上滚烫,好像病了。   “赶紧泡个热水澡,待会儿请大夫来给你诊脉,真是个疯子,为了算计个外人,连命都不要了。”   “把衣服还给我!”沈晚冬一面用胳膊挡住双.乳,一面胡乱地去抢自己的肚兜,谁知,这男人竟坏笑了下,指头夹着她的肚兜挥舞了下,随后揣进怀里,还逗她:想要,自己伸进来拿呀,你敢么?   他越是这样,她的恶心感就越重,若不是胃里真没东西了,她真的会吐出来。   正在此时,忽然有人急匆匆地敲门了,是外面伺候的仆妇:   “公子,侯爷来了,他此时就在外头等着,问姑娘这会儿方不方便见他。”   沈晚冬大惊,一时间竟顾不上遮羞,更不顾上去抢肚兜,她慌了,她怎么能让侯爷看见她这幅样子,她要穿衣服,赶紧穿上。    第32章 玉容膏   谁知沈晚冬刚将袄子捡起来, 就被章谦溢给抢走。   这男人个子极高,他将衣裳高高举起,歪着头瞧面前急躁慌乱的女人, 有些赌气似得坏笑:“你不就是想让侯爷看你有多惨多可怜么?现在不是正个好机会?”   “还给我!”   沈晚冬左臂护住袒露的双.乳, 踮着脚,伸直了胳膊去抢她的袄子, 谁知越抢,这男人越跟她较上劲儿了, 就是不给。一气之下, 沈晚冬索性连羞都不遮了, 她粉拳紧握,两臂下垂,直接将所有春光都展露在男人面前。   “公子的建议没错, 妾身怎么就没想到呢,我这就出去见侯爷。”   说这话的时候,沈晚冬是真的恨红了眼,她抿着唇, 低头直接往出走,就在手碰到门闩的瞬间,她被章谦溢抓住了胳膊。回头一看, 章谦溢一脸怒色,咬牙恨道:“你是不是疯了!”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阵沉重的脚步声,紧接着, 一个沉厚的男声响起:   “晚冬姑娘,本侯能进来么?”   沈晚冬还未回话,嘴就被章谦溢给紧紧捂住。   这男人连拉带拖,将她拉到了花厅旁边的寝室内,凑近到她耳边,低声急道:“咱俩的帐,以后有大把的时间慢慢算。如今得将眼前这位爷给应付过去,赶紧把衣裳穿上,听话。”   沈晚冬点头,趁着章谦溢稍微松开些后,她猛地咬住男人的右手指头,她将自己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出来,她就是要趁着这会儿报复,反正外头有荣明海在,她有什么怕的,姓章的还能把她怎样。   可明明是要报复,可为什么那么憋屈难受。   她一直没松口,而他只是闷哼了声,并没有抽手。   当腥咸的血味在唇齿间蔓延开时,她才丢开。   “解气了么?”章谦溢低声呢喃。   沈晚冬没说话,她从章谦溢手中拽过自己的衣裳,往身上穿,略垂眸一看,男人的右手在微微颤抖,上面的三个带血的牙印格外惹眼,伤口瞧着蛮深,应该挺疼。   气可以解,恨又如何能解。   “小妹。”章谦溢轻甩了甩手指上的血珠,帮着他的小妹穿袄子,整理凌乱的头发,低声嘱咐:“安定侯不是普通人,我担心你一个人应付不来,他们这些人说话随时随地给人下套,你什么时候被埋坑里都不晓得,待会儿侯爷进来后,你提出让我留下,我会帮你周旋,起码别叫他生出想要你小命的想法。”   沈晚冬没答应,可也没拒绝。   她疾步走向花厅的正门,深呼吸了口气,打开。借着院中的灯笼烛火,她瞧见前方不远处站着个身量极高的男人,这男人听见背后有声音,缓缓转过身来。   他拿着长刀,仍穿着早上那身细鳞软甲武服,面上瞧不出半分倦容,就那样波澜不惊地立在一棵正开放的梅树边,朝她扬了扬手中提着的大锦盒,淡淡笑道:“本侯今儿进宫面见太后时,从太医院配了些“玉容膏”,顺路拿给你。”   沈晚冬眼睛一热,一个不留神就掉泪了。   她忙低下头,侧身让出条道,欠身福了一礼,怯懦地说了声:多谢侯爷。随后半倚在门框上,迎荣明海进去。   进入花厅后,她瞧见章谦溢笑着前来,躬身给荣明海见礼,并且偷偷地给她打眼色,提醒她别忘了方才说的事。   “呦,原来章公子也在。”荣明海略扫了眼地上的瓷碗碎片和桌上的残羹冷饭,他面上依旧平静,自顾自地坐到椅子上,在往桌上放锦盒的同时,淡淡地扫了眼章谦溢,当瞧见这年轻公子手上正流着血时,轻笑道:“公子手受伤了?”   章谦溢忙从怀里掏出块帕子,包住手,笑道:“劳侯爷挂心了,不妨事的。”忽然,男人的笑意凝固住,尴尬地盯着手中的那块“红帕子”,他怎么将小妹的肚兜给拿出来了!这红肚兜又软又艳,仿佛还带着些女人冷香,再看看安定侯,人家侯爷此时瞧着挺尴尬,将头扭到一边,避开这香艳一幕。   “这,这,” 章谦溢慌忙将肚兜揣进怀里,饶是他平日里能言善辩,这会儿竟吞吞吐吐地不知说什么了。“其实这是,”   “公子能否先出去下。”沈晚冬直接打断男人的话,她强忍住怒气,这畜生什么意思,故意的么?他真是不把她逼死就不罢休么?   “妾身有几句话,想要单独和侯爷说。”   “小妹。”章谦溢身子略往前倾,睁大了眼给沈晚冬使眼色。   正在此时,荣明海冒出一句:“章公子出去。”   这声音虽然平淡,却无形中透着威严。   章谦溢身子一震,一会儿看侯爷,一会儿又看小妹,谁知这两人竟像事先商量好似得,谁都不搭理他这茬。章谦溢不敢轻易惹怒安定侯,万般无奈之下,只有闷头出去,并且帮人家带上门。   待屋里只剩下荣、沈二人时,仿佛真的安静了许多。   蜡烛的火苗吐着光亮,炭盆里的银炭温柔燃烧,墙上两抹黑影晃晃错错,隐隐听见一阵风吹来,将梅花吹落,那声音宁谧且绵长,让人舒心。   “妾身,”   “本侯,”   两个人,竟然同时开口。   沈晚冬屈膝给荣明海福了一礼,垂头立在桌前,静等着吩咐。   “你坐吧,别太拘礼。”   荣明海将长刀立在桌边,示意沈晚冬坐到他跟前的椅子上,他从头到脚打量着眼前的女人:极其纤弱,头发乱糟糟的,发簪歪在一边,都快掉了;脸又红又肿,指印明显;目中含泪,容色疲惫不堪;袄子虽然穿的倒好,可衣襟那块有被撕扯过的痕迹。而这花厅两侧的房内各放了张床,很明显嘛,这俩人在一块住着。   “你今儿没睡觉?”荣明海皱眉道。   “妾身一直在等您。”沈晚冬泪眼盈盈,看着男人,好似受了极大的委屈。   “我不是让你别多想,好好睡,晚上自然会来找你么。”荣明海手指轻点着桌面,依旧波澜不惊:“你为何要干等,尽可以差人来请我呀,傻不傻。”   “啊?”沈晚冬呆住,竟不知该如何回话。这男人,怎么不吃软?   “你瞧着挺累,那咱们就直奔主题吧。”   荣明海从桌上翻起个杯子,给自己倒了杯冷茶,一口喝光,他垂眸细思了片刻,道:“有一个男人,他过去亏欠了一个女人,所以尽管他知道这个女人做了什么事,但是什么都不说,一直容忍着。这个男人知道女人坑害了个无辜的姑娘,他暗中找了这个姑娘半年之久,毫无音讯。两个多月前,他的手下写信给他,说是大梁出现个名.妓,与那姑娘的名字一样。但是他当时身在外地处理军中屯田要事,就把姑娘的事暂且搁置下了,直到昨天,他的手下骑马送来急信,说这姑娘惹了些事,恐会遭到不测。他连夜赶回大梁,及时救下了那姑娘。这个男人在大梁名声不太好,以冷硬和薄情寡义出名,他出面,告诉所有人,说他早在年前就看上了这姑娘,姑娘的命归他了。结果姓何的姓曹的都没话说,也不敢说。”   “妾身多谢侯爷。”沈晚冬低头,咬牙说出这话。   原来荣明海一直都知道,但却容忍着戚夫人做下这事,如果当初他及时制止,那么,她会不会就不会被卖、沦落风尘。   “你先别谢。”荣明海抬手,制止住沈晚冬,淡淡说道:“男人要顾住那女人的颜面,故而不能将孩子还给姑娘。他知道姑娘是聪明人,会晓得怎么做才是对大家都好。”   “呵。”   沈晚冬不禁冷笑数声,她感觉头更晕了,身上的滚烫要将她烧成灰烬。怎么做是对大家都好,自然是她死了啊。明白了,原来姓荣的是怕她落在何首辅等人手中,将戚夫人的事说出,折了那女人的颜面,所以才连夜赶回来,亲手了结了她。   好,真好,原来她终究躲不过一死啊。   仿佛有根刺梗在心里,扎得人生疼。   沈晚冬大口呼吸,可无论如何都抑制不住怒,她算什么,生杀都操纵在别人的手中。不,如果要死,她不要这些人的脏手碰她。   只听“啪”地一声,一只瓷碗被女人摔碎。   “你们不就是要我死么,好,我成全你们!”沈晚冬几乎是吼出这话的,她瘫跪在地上,捡起一块锋利的碎瓷片,抵在左手的腕子上,她看着有些惊诧的荣明海,冷笑着嘲讽:“果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侯爷的这份狠毒,和戚夫人还真配。”   说话间,沈晚冬闭眼,咬牙使力准备割腕子,她想起了含姝,对呀,含姝不就是这么死的么。   可忽然,她的手被一只大手紧紧抱住,这只手很暖也很坚决。   她睁眼,看见荣明海半蹲在她身前,皱着眉,有些不可思议地瞧着她,说:“我什么时候要你死了。”   沈晚冬索性豁出去了,冷笑道:“那你什么意思。难道不是暗示我,只有我死了才是对大家都好么?”   “死还不容易。”荣明海微微一笑,他侧过头,给女人看他脖子上的一道陈年旧疤,傲然道:“这是我十七那年在战场留下的,敌军一根冷箭直朝着我的喉咙射过来。老子命大,没给射中,可箭擦着脖子过去,当即就喷了许多血,我用手背抹了下,照样拿刀砍人,连杀了十来个人后才没了知觉。后来军医把我救活了,指着我鼻子直骂我是二愣子。”   听了这故事,沈晚冬竟然稍稍有些动容,仿佛跟着眼前这位万人敌,回到往昔峥嵘岁月。不过……   只见女人撇了撇嘴,也将自己的衣襟拉下点,扭过头给男人看她的脖子上的疤:“好像谁没被伤过似得。”   荣明海哪里想到这女人给他来这手,嘴半张着愣住,忽然,他一把扯开衣襟,露出紧实的胸膛,那健硕的胸肌随着他的动作跳动了两下,男人拍打着胸口的两道难看的伤疤,高昂着下巴,道:“五年前宋军来袭,我作为前锋,身先士卒,被敌军将领拿霸王枪捅了两下,当时已经送了半条命,可老子依旧提着口气,立誓杀光欺辱我国的宋狗,一直战到最后。后因军功卓著,得以拜将封侯。”   不知不觉,沈晚冬竟然听的入神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与荣明海两个人在什么时候,居然都盘腿坐到地上了。   “这有什么,”   沈晚冬心里实在是敬佩眼前这男人,但仍拧着性子,扁着嘴道:“就好像谁的胸口没被捅过似得。”沈晚冬白了眼男人,抬手就要往开拉扯自己的衣襟,哼道:“我也被人给捅过两刀呢。”   “好了好了好了,我服了,真服了。”荣明海忙抓住沈晚冬要宽衣的小手,忽然,男人愣住,脸好像也红了点,他发觉有些尴尬,别过脸站起来,干咳了几声,道:“总之,姑娘你得好好活着,我肯定会补偿你的。”   “怎么补偿?”沈晚冬亦站了起来,她此时已经完全不畏惧这男人,甚至觉得她与他是两个好就没见的老友,终于在对的时间相遇了。   “嗯……”荣明海低头沉吟了片刻,忽然,他瞧向窗子上偷听墙根的一个黑影,笑了笑,道:“章公子对你挺好的,我可以做主,”   “对我好?”沈晚冬不屑地朝窗上黑影冷笑数声,道:“真要是对我好,会毒死我?得了吧,这份好小女子可消受不起。”   “那这可难办了。”荣明海皱眉在原地踱步,忽然,他勾勾手指,示意沈晚冬跟着他走。   只见荣明海走过去将门打开,朝着躬身站在窗边的章谦溢吹了个口哨,把男人唤过来。   “章公子,本侯明儿早上得去定远办理腹里军中屯田要事,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冬子如今是我妹妹了,她在哪儿我都不放心,你能否先代本侯照顾照顾?”   “侯爷。”沈晚冬有些急,轻轻拽着荣明海的袖子,一个劲儿使眼色:“能否让妾身随您去定远。”   “不行。”荣明海直接拒绝,他觉得自己语气好似有些冷硬,末了又补了一句:“那儿太远,而且特冷,你一个女人家,不合适。”   “可是,可是,”沈晚冬咬着唇,手抓住荣明海的袖子,就是不放,委屈地都哭了:“我不愿与他再共处一室,他欺负我。”   “好办,”荣明海扭头,看向花厅,淡淡说道:“让人连夜在花厅中间砌一堵墙,你好生住着。这段时间仔细想想,到底想要什么,等我回来时,给我说。”   沈晚冬瞧见章谦溢脸色难看的厉害,一种报复的快感油然而生,同时,饥饿与高烧的眩晕也接踵而来。她强撑着最后一丝精神,仰头看着荣明海,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给我个准话。”   荣明海沉吟了片刻,道:“最多一个半月。”   “我,我等”   那个你字,沈晚冬再也没力气说出口,就软软晕倒过去。 第33章 羊白肠   一个月后   出了正月, 日子就渐渐暖了。风不再像带寒冬里那样,像带着刺儿似得刮得人脸生疼,慢慢地变温柔了许多, 庭下的枯草只等着一口春风, 再次绽绿,各种虫儿也都活了过来。   人呢, 因为这春回大地,也都有了些盼头, 日子过的舒心不少。   厨房里暖烘烘的, 灶膛里塞了两根老柴, 火苗慢悠悠地吞吐着热,煮沸灶台上大锅里的水。   沈晚冬今儿穿的倒是素净,月白色的袄和裙, 上面用浅粉色的线绣了好些翩翩起舞的蝴蝶,袖口用金线滚了边,显得人秀气文静。她系上围裙,把袖子挽起, 用菜刀将前两日新做的羊白肠切成片,码在盘中。随后又从簸箕中捡了头新蒜,仔细地剥皮, 剥好后再拿刀背拍烂、剁碎,盛在碗中,再往里头加醋、一点辣椒油,蘸碗就做好了。   沈晚冬拿筷子夹了片羊白肠, 在蘸碗里沾了下,放入口中细品。这羊白肠是将肥羊的大肠洗净,往里面灌注羊血,再加些羊油而制成,故而又有羊霜肠之称。单吃有些腻,一定要蘸些醋蒜,这样才好。   鲜美在舌尖绽开,沈晚冬微笑着点头,心想下回可以把这羊肠拿姜蒜末爆炒一下,等侯爷回来后,做给他吃,他一定会喜欢。   还记得那天夜里,她体力不支昏倒在地。等醒来后,天竟然还黑着,她发现荣明海也在屋里,正坐在寝书桌那边闭眼假寐,而章谦溢则闷头坐在床尾,手里端着个药碗,长吁短叹。   当看见她睁眼后,章谦溢登时大喜,药汁子倒在身上都浑然不觉,急忙凑过来,手附在她额上,担忧道:你都昏迷了一天一夜,可吓死我了。   她当时没什么力气,身上也还热着,喉咙又干又疼,但强撑着坐起来,悄声问:侯爷是不是一直守着?   章谦溢的脸当时就黑了,只是哦了声,没有再说别的话。默默地端着药碗出去,说是请大夫来给你再诊一下脉。   大夫来后,说:姑娘因惊惧过度和体力透支,再加上受了风寒,这才发热晕倒,这两日好生吃药调养着,身边千万别离开人。   她听了这话,用袖子捂着口使劲儿咳,喘着气看向荣明海。这男人瞧见后,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可却吩咐道:公子,你送大夫出去。这两日本侯暂且留在大梁,常常过来照看冬子。   章谦溢的脸色极难看,可什么都不敢说,只有闷着头退出去,并且把门也带上了。   这口憋在胸中的气啊,终于解了些,真是太畅快了。   当时她平躺在床上,对着床顶傻笑。荣明海瞧见后,给她舀了碗粥过来,叹了口气,淡淡说道:其实章公子对你挺不错的,他不眠不休地守在床边,   她冷笑着打断这男人的话,反问:既然如此,那侯爷为何顺着妾身,赶公子出去?   荣明海当时一愣,眉头微皱,什么话都没说,将粥碗放下就拧身出去了。   她笑的更开心了,这口气,怎么越来越顺呢。   那两天,荣明海果真守约,只要一得空儿就过来看护她。她身子不爽,下不了床,吃了药就躺着。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话,荣明海闲着无事,就从书架上抽了本宋词来读,谁知刚打开书本,就从里面掉出张桃花笺。   那是她之前写的,顺手夹进书里,没想到竟被这男人给翻出来了。   荣明海十分好奇,两指夹起落在地上的桃花笺,在得到她的许可后,从容打开,轻声念上面的词:   “夜满青樽,蚀寸心,酣歌花下。春如醉、长袖流霜,爚乱猖披。驰骛饿蚁附膻来,铁马金堤须臾摧。抬眼望,断壁颓垣,恨断肠。”   还记得当时荣明海念罢词后,眼前一亮,疾步走到床边,竟忘了礼数,一屁股坐到床边,激动地笑着问她:“这首《满江红》可是姑娘写的?字遒劲有力,词痛骂贪腐之气,真是痛快!”   她笑着摇摇头,说:字是我写的,词却不是。   荣明海忙问:那是谁?此人将荣某心中郁闷一语道出,可谓知己了。   她从荣明海手中拿过那封桃花笺,叹了口气,道:这是妾身一位叫令冬的叔叔所写。   荣明海疑惑,问:这位令冬先生是谁?如今是在做官,还是读书人?能否为本侯引见。   她又摇了摇头,叹道:妾身原本不叫晚冬,叫小婉。听母亲说,当年妾身有位远房叔叔,在家中住了数年,可有一日忽然失踪,下落全无。这位小叔的名字,妾身是不知道叫什么的,只记得小字“令冬”。先父对小叔失踪的事耿耿于怀,直到去世前还念叨着,临终前,嘱咐娘和妾身,日后一定要找到小叔,并且取了小叔字里的一个冬字,将妾身的名儿改为晚冬。   荣明海听了此话,亦叹了口气,无奈笑道:人有悲欢离合,希望姑娘以后能找到小叔,将这首《满江红》填圆满。   是啊,这也只能是希望了,如今的她朝不保夕,有什么能力去找小叔。   两日转瞬即逝,荣明海得动身去定阳了。   在走之前,她央荣明海帮她做了两件事。   其一,在花厅中间砌了堵墙,把章谦溢的邪心与恶心彻底隔绝;   其二,她说需要个能信得过得的人伺候,就把玉梁母子接进来吧。   荣明海听了这话,轻拍了拍她的肩头,点头笑道:玉梁仗义,你也仗义。安心养病,等我回来。   好,就等你回来。   沈晚冬每当想起这些事,唇角都会不自觉地勾出抹甜笑,她将羊白肠和蘸料搁在木盘中,端着朝梅香小院走去。   如今梅花已经凋落了,她没叫下人扫了去,化作春泥更护花,这本就是梅的心愿,不是么?   抬眼看去,玉梁此时正在院中给她晾被子,玉梁脱了风尘后,不再浓妆艳抹,人瞧着也精神秀美,仿佛一口气年轻了五岁。玉梁瞧见她端着吃食进来了,忙疾步走过来,笑着嗔怪:“姑娘应该好好将养着,病去如抽丝,快别下厨了,仔细烟熏坏了你。”   听了这话,沈晚冬笑笑,道:“我总得在侯爷回来前,学几道硬菜,好做给他吃。”   玉梁抿着唇会心一笑,不再说什么,只是将木盘接过去,将吃食端进屋里去了。   沈晚冬立在一棵梅树跟前,瞧着玉梁的背影,淡淡笑了。   她知道,虽然荣明海出面保了她的小命,但玉梁谁来保?何、曹两家拿她没办法,万一将气出在玉梁身上怎么办。玉梁虽是风尘中人,可为人颇有侠气,敢豁出性命帮她逃走,这份仗义与气概,多少束冠男人都比不上。   所以,她一旦有了能力,就一定要帮衬玉梁跳出风尘。   事实证明,她的眼光的确不错。   这些日子里,章谦溢时常过来聒噪,都是玉梁笑吟吟地挡在头里,她最是知道用什么话送男人走,又不会失了分寸、惹人恨。   可章谦溢哪里是那么好打发的。   一想起章谦溢,不知为何,沈晚冬就忍不住泛恶心。倒不是这人又怎么轻薄她,而是这些日子他对她实在太好了,简直有些过。   荣明海去定阳后,她心里就不踏实了。   章谦溢每天早上都给她端早饭来,唠唠叨叨地嘱咐她被子要盖好,就将马桶放屋里,别出门,仔细吹了风。非但如此,他连她的手脚指甲都管上了。   那日中午,玉梁照顾小儿子午睡去了,她看了会子书犯困,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半梦半醒间,她感觉脚有些凉,而且还痒痒的,睁眼一瞧,吓了一大跳,原来章谦溢正捧着她的脚,拿着剪子给她铰脚指甲。   瞧见她醒了,章谦溢笑着凑过来,轻轻捏了下她的左脸,笑道:醒了呀,要不要吃点粥?中午的药还没吃吧。   她恨这人的猥琐痴缠,心里窝了气却没法发出来,只有别过脸,淡淡说道:等侯爷回来,他会代妾身谢公子。妾身吃喝公子的,侯爷都会帮妾身还,   话还未说完,她就瞧见章谦溢恨地将剪子狠狠摔到地上,气道:怎么,就这么想和我两清?都说婊.子无情,本公子今儿算是见识到了。   她一愣,噗哧一笑,手指向门,做了个请的动作,不想与这个男人说一个字。   章谦溢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忙不迭地轻打自己的嘴巴,抓住她的手,摇晃:小妹,我真是嘴贱,怎么又伤了你。可,可我真是怕……   这男人忽然不说话了,他低着头,叹了半天气,才道:怕你走。   她依旧没说话,只是将手从章谦溢手中抽出,扯着脖子,高声喊玉梁进来。   章谦溢见她这样,登时急了,两手抓住她的肩膀,使劲儿摇她,大声喊叫:你究竟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究竟我要做什么,你才能原谅我!   在这男人发疯的时候,玉梁跑进来了,慌忙地扯开章谦溢,将她护在身后,笑道:好好说着话,公子怎么就生气了。咱们姑娘的病才刚有了些起色,别再又给吓出些别的毛病来。   章谦溢听了这话,如同一只被霜打了的茄子,身子气的颤抖,手指着她,又恨又舍不得,大骂:世上怎么会有你这种女人,我真恨不得,恨不得,   她白了眼这男人,打断他的话,冷笑:侯爷将妾身安置在哪儿都不放心,所以才托公子代为照顾。既然公子看妾身不顺眼,妾身走就是了。   那男人急了,忙说:我何时要你走的。   还记得章谦溢气的胸脯一起一伏,半天才冷笑着说:你还真以为荣明海是什么好人了?我告诉你,当年他的好兄弟为了救他而死,而他呢,转头就娶了他兄弟的未婚妻。你别觉得我是在骗你,这事在大梁早都传了多年,谁不知道。   她淡淡笑了:那这又关公子什么事。   章谦溢听了这话,气的拂袖而去。   待屋子又安静后,她闷着头,有些委屈地问玉梁:姐姐身在大梁多年,你觉得侯爷真如公子所说,是个绝情寡义的人么?   玉梁笑了笑,意味深长道:姑娘是聪明人,怎么能从别人口中认识侯爷呢。   是啊,耳听为虚,要认识一个人,那就亲自去体会交往,别从他人口中认识。   想到此,沈晚冬叹了口气。她抬头看天,已经擦黑了,还有半个月,荣明海就要回来了,这半个月,她能等。   刚要回屋,小院的门忽然开了,一个清瘦俊朗的男子提着壶酒健步走了进来,正是章谦溢。   “小妹,你是在专门等我么?”章谦溢眼里全是笑意,柔声打趣。   沈晚冬漠然转身,她并不想与这男人多说一句话。   谁知刚走了两步,胳膊就被章谦溢紧紧抓住。   “别走。”章谦溢的手用力了几分,痛苦道:“咱们好久没一起吃宵夜了,才刚听厨娘说,你做了些白羊肠,能不能陪我喝一杯。”   “我头有点疼。”沈晚冬淡淡拒绝。这些日子,章谦溢去铺子的时间逐渐缩短,以前半夜才回家,这些日子天还未黑就赶回来,说想和她一起像往常那样吃宵夜,但怕她睡的早,见不着她,所以就早早回来。   “就今天,好不好。”章谦溢扬了扬手中的酒瓶,语气中有三分痛苦七分哀求:“咱们像以前那样,搬个小炉子,坐在院子里的梅树下喝酒说话,行不行。”   沈晚冬皱眉,别过脸,厌恶道:“你拿了什么酒,怎么一股子浓郁的花香胭脂味儿,太呛人了,我好像在哪儿闻过。”   章谦溢定定地看着女人的侧脸,古怪地笑了下,道:“这不过是百花酒罢了,正好,我要给你说几件关乎麒麟和戚夫人的事,一起喝两杯吧。”   一听见麒麟,沈晚冬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些日子,她真的是太想去看麒麟了,可是不能,不是么。   “进屋吧。”   沈晚冬妥协,挣脱开男人的手,闷头走在前面。忽然,沈晚冬猛地停下脚步,身上惊出一身冷汗。   她记起这种花香味在哪儿闻过了,当日翩红来找章谦溢欢好,走之后屋里可不就这个味儿么。还记得当时章谦溢坏笑着说,他吃了点春.药助兴,药力太大,即使同过房许久之后还没散去。   而这男人此时提的酒散发出的味道,和当日的那股花香味一模一样!   他,难不成竟想要? 第34章 百花酒   想到此, 沈晚冬不禁淡淡笑了笑,她走到屋子前,并不进去, 只是仰头看着屋檐下那盏随风轻摇的灯笼出神。   “怎么不进去?”章谦溢上前来, 他轻推了下女人的背,柔声笑道:“想什么呢。”   “想翩红姑娘。”沈晚冬唇角勾起抹意味深长的笑。   “想她作甚。”章谦溢干咳了声, 有些不自在。   沈晚冬往前走了两步,稍微远离男人, 她手指轻抚着发痛的太阳穴, 嗅着那流散在空气中带有浓郁胭脂的酒味儿, 噗哧一笑,嘲讽道:   “当日翩红姑娘大驾光临,走的时候留下股味道, 和公子此时提的酒一模一样。”   章谦溢见沈晚冬并未恼,而且还似乎察觉出点东西,男人挑眉一笑:“你觉得我要给你喝春.酒?那如果真的是,你敢不敢喝。”   沈晚冬转身, 故意歪着头媚笑:“当日公子曾说过,生平只睡两种女人,一种是人尽可夫的婊.子, 另一种是喜欢的人,敢问公子,妾身如今算第几种。”   听了这话,章谦溢愣住, 半响没言语,他竟不知如何回答,那天在酒楼他其实已经说过,她怎么还问。   “看来这酒,没必要喝了。”   沈晚冬鄙夷一笑,拧身就往屋里走,可胳膊忽然被男人抓住。   “结果很重要?”男人的手,不自觉用力了几分,他脸上那抹玩世不恭地笑逐渐凝固,目中多了几许真诚:“若我说了,你会不会释怀含姝的事?会不会原谅我逼你做头牌的事?会不会忘了当日福满楼毒酒之事?”   沈晚冬胳膊一扬,挣脱开男人的手,她只是笑,并不说话。是啊,往事就像一根刺,永远地扎在心里了,即使时过境迁,也不会消解疼痛半分。   所以,这些日子她已经想的很清楚了,应该说,一次次被人伤害买卖,她早都不似过去那样单蠢天真。她知道自己要什么,更知道自己会选择什么。   即使不择手段。   “公子,妾身有些不舒服,先回屋歇着了。近些日子,请您不要来打扰。”   说罢这话,沈晚冬扬声将玉梁喊出来,扶她进屋。有玉梁在,想必章谦溢会顾忌些,即使用强也不会轻易得逞。   “小妹!”章谦溢忽然冲上前来,从背后将沈晚冬环抱住,不让她走,他想将她揉进肉里,喃喃低语:“果真留不住你了?别走,你难道忘了梅花树下品酒饮茶的欢愉?你难道忘了我对你的好?”   “放开。”   “不!”   “呦,这是怎么了?”从屋里出来的玉梁瞧见院中这对男女的样子,登时了然,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来拉,笑着打趣儿:公子这是喝多了么,姑娘这些天身上来红了,可受不得搓磨。   “你给我滚!”章谦溢火大,一把攘开玉梁,手指着女人的头怒喝:“你是个什么东西,敢在爷跟前聒噪,立马给我卷铺盖走人,滚!”   这话一出,玉梁俊脸登时绯红一片,臊的手捂住发烫的侧脸,简直进退两难。   “你骂她作甚!”沈晚冬恨地直拿手肘捅身后的男人,咬牙怒道:“若是侯爷在这儿,看他,”   “你少跟我提他。”章谦溢的火气瞬间冒到头顶,冷笑道:“他在又能如何,还能管的住我?实话告诉你,荣明海走之前找过我,问我能否娶了你,给你安个家。”   “你怎么说?”沈晚冬一惊,竟忘了挣扎。   “呵!”章谦溢冷哼了声,凑近到女人耳边,有些得意道:“我说,我得好好想想。现在看来不用想了,先办了你,心里踏实些,别的事以后再说。”   “你敢!”沈晚冬急红了眼。   “我有什么不敢。”章谦溢愈发张狂。   正在此时,二门外的仆妇忽然急匆匆地敲门,高声道:   “公子,侯爷来了。”   “他!”   “他!”沈晚冬和章谦溢几乎同时出声。   “他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不是说得一个半月么,为何这么快就回来了。”章谦溢不自觉松开怀中的女人,有些不甘心地喃喃自语。他显得有些慌乱,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沈晚冬瞧见男人这副模样,不屑冷哼了声,她慌忙整理了下衣襟,将稍微歪掉的发髻往起扶了扶,招呼玉梁赶紧去将侯爷迎进来。   没一会儿,从小院外走进来个高大健硕的俊朗男子,正是荣明海。一月未见,他有些黑了,发上还带着路途上的尘土,玄色大氅也有些皱,瞧着似乎许久未换洗,可人却精神奕奕。手中拿着把半人高的长刀,背上背着个大包袱,笑吟吟地大步走进来。   “侯爷。”   沈晚冬笑着道了个万福,随后急忙迎上前去,她如同个害羞的小媳妇似得,眼波里流转着欢愉,却抿着嘴儿浅笑。   “怎么回来不叫人给妾身传个话儿,我也好准备下。”   “我就是顺路,过来看看你还好着不。”   荣明海朝章谦溢点了点头,就算见过了。他只是略看了眼沈晚冬,就慌忙别过脸,一月未见,她脸上的伤已经全好了,肤如凝脂,腰似杨柳,全然没了当日那般狼狈,是那样的明艳动人,叫人不敢直视。怪不得大梁膏梁贵公子们都传她是冬蛇,唉,见了这女人,就连他这样冷心冷肺的人,都忍不住有些动心。   荣明海将背上的包袱卸下,当着沈晚冬的面儿打开,将个白绒绒的东西塞到女人怀中,低垂着眼眸,沉声道:   “这回去定远,闲来无事时就和手下几个将领上山打猎,打了些狐狸,想着你单弱,就把皮剥下给你带回来。你完了找个裁缝,去做个手笼子、背心什么的。”   说罢这话,荣明海干咳了几声,道:“行了,东西送下,本侯这就走了。有什么话,明儿再说吧。”   “哎,侯爷别走啊。”沈晚冬忙拉住荣明海的大氅,忽然又弹开,她歪着头,将侧脸埋进狐皮里,轻咬了下唇,有些害羞地笑了笑,轻声道:“侯爷舟车劳顿,想来还未用饭吧。正好妾身才刚拌了些白羊肠,侯爷吃上点再走吧,放心,妾身只服侍您用饭,不会多说什么。”   荣明海有些迟疑,他略瞅了眼章谦溢,见这男人只是垂头丧气地站在梅树边,连个声儿都不吭。荣明海心里生出好大的厌恶,他生平最是瞧不上阴损软骨之辈,原本,他今儿回来后应当先进宫给太后请安,但路上有事耽误了,天擦黑了才进城。这会儿进宫也不太方便,而府里这些年一直不大乐意回去,思前想后,忽然记起还有个晚冬姑娘,便来瞧瞧她怎样。   其实原先他真是存了心撮合章公子和晚冬的,两人郎才女貌,的确相配。但……他与晚冬虽说见面的次数不多,但着实能察觉到,这姑娘好像在存着点小心思,如今瞧她这般热切,也能猜个七七八八了。   如何婉拒,又不会伤了她的面子呢?   荣明海皱眉,沉吟了片刻,点头笑道:“别说,还真有些饿了。那就叨扰姑娘了,请。”   “请。”沈晚冬做了个请的动作,抱着狐狸皮走在荣明海身侧,在路过章谦溢的时候,她忽然将男人手中提着的那壶酒夺了过来,不动声色地笑道:“有菜无酒可不行,正好公子才刚给妾身送了壶酒,妾身就借花献佛,斟给侯爷喝。” 第35章 铁骨铮铮   “小妹!”   章谦溢见手中的“百花酒”被沈晚冬抢走, 几乎下意识急的叫了声。男人抬眼瞧了瞧面前这比他高了半头的安定侯,想要说什么,可又生生吞咽了下去, 忽然, 他莞尔轻笑,十分自然地要去“拿”沈晚冬手中提着的酒, 淡然道:   “这不过是小人从酒楼拿过来的剩酒,上不得台面, 平白叫侯爷笑话。小人这就去准备些好酒, 让下人烫几遍, 再给您呈上去。”   “公子有心了。”   沈晚冬不动声色地推开章谦溢的手,她仰头看向荣明海,眨巴着眼, 像个孩子似得,言行里透着机灵乖巧,笑道:   “侯爷只是吃个便饭,顺便喝一两杯罢了, 是不是?”   荣明海微笑着点头,忽尔看向章谦溢,道:“公子可要一起用饭?”   “不用了。”沈晚冬阻断章谦溢说话的机会, 她唇角含着抹意味深长的笑,淡淡说道:   “公子才刚说酒楼还有点事,要赶去处理。再说妾身近来和玉梁姐姐一起做了好些小老虎枕头,想请侯爷瞧瞧。”   说罢这话, 沈晚冬直接无视章谦溢,她侧过身,做了个请的动作,要将荣明海迎进屋去。   荣明海是玲珑剔透人,如何不明白晚冬这话里有话?提及麒麟,章公子自然是不能在场的。罢了,这姑娘也算是听话了。其实此番他去定远前,叫心腹暗中盯着章府,果真不出所料,每日都有人前来拜会,有仇的、逐艳的、别有用心的,各类跳梁小丑都有,但都被章家下人推了出去。而这晚冬也乖觉,竟连门都没出一步,静等着他回来。   唉,这姑娘确实不能再这般窝在章家了。如今他回来了,暂时不会再去外地,这些日子可以操心下她的事,为她重新换个身份,寻个好人家,安安分分过一辈子。   如今且先顺着她些吧,毕竟她还是麒麟的亲娘。   想到此,荣明海对章谦溢挥了挥手,示意章谦溢可以下去了,随后阔步走在前头进屋去。   才刚踏进屋子,一股带着香味的暖意就迎面扑来,让人不由得身心都放松下来。屋子不大,却雅致的很,窗底下摆了几盆兰花,墙上挂了副新写的字,木屏风后放着个黄花梨木的澡盆,床上的被单、枕巾都洗的极干净,柳条编的小簸箕里放着只绣了云纹的男孩儿鞋面。   “梁姐,你来。”沈晚冬将狐狸皮交到玉梁手中,她暗暗冲女人眨了眨眼,斜眼瞅了眼门外,笑道:“你赶紧去厨房炒个羊肉,再炒个素菜,焖盆米饭,烧个酸辣肚丝汤,别叫小孩子进来聒噪侯爷。”   “知道了,那妾身就先下去了。”玉梁笑着给荣明海道了个万福,就躬身退了出去,并且将门也带上了。她知道自家姑娘这般吩咐,其实就是暗示务必将章谦溢拦住,别进来坏了她的事。   哎,姑娘是明白人。再好的花,只要开在风尘里,花期注定了短暂且残忍,只要有机会,还是得好好为自己筹谋番。   待玉梁出去后,沈晚冬笑着将炭盆上坐着的铜壶端起,往水盆里倒了些,随后拧了个热手巾,给荣明海送到手里。紧接着,她踮着脚尖,帮着男人将大氅解下,并用扫床的小笤帚清扫了下衣裳上的风尘,这才叠起放好。   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沈晚冬笑着瞅了眼荣明海,见这男人有些痴痴地立在原地,一声都不吭,沈晚冬抿着唇偷笑了声,柔声道:“怎么了侯爷,想什么呢。”   “没什么。”   荣明海眼中闪过抹复杂之色,他一声不吭地用热手巾擦了脸、脖子和手,心里翻起了好大的波澜。   这感觉太暖了,这么多年,从未有哪个女人为他做过这样的事,将他当作丈夫对待过。侯府里的那两位,只将他当作侯爷或是仇人,不,更多的是比较熟悉尊敬的陌生人而已。   想到此,荣明海叹了口气,更不敢看沈晚冬了,闷着头坐到椅子上,他瞧见桌上摆着盘白羊肠,闻着挺香,不由得食指大动,想动筷子,却有些不好意思,便招呼沈晚冬,淡淡道:   “姑娘别忙了,过来一起吃吧。”   沈晚冬从柜子中找出两只酒杯,过来坐下,她给自己和荣明海各倒了杯“百花酒”,随后拿起筷子,夹了片白羊肠,在蘸碗里浸了下,放到荣明海跟前的小碟子上,笑道:   “这是妾身做的,侯爷尝尝。”   荣明海点点头,连喝了好几杯酒,随后动筷子吃,果然美味。菜倒是不错,可就是酒有些苦。三两杯下肚后,肚里登时暖烘烘的,而且还稍有些上头。他喜饮酒,而且量不小,没道理会醉的这么早。   难不成,身边有个美人在,竟有些意乱情迷?   “侯爷,多吃点呀。”沈晚冬一杯接一杯地给荣明海添酒,她只陪着喝了几杯,热劲儿就上了脸,心跳的很快,眼也燥了,从口中出来的话都变得软绵绵,还带着股子媚劲儿。看来章谦溢今儿在酒里下足了药,真是头活畜生。   “妾身的手艺如何?”   “挺好。”荣明海淡淡道,刻意避开美人热切的目光。   “有个妹妹曾教妾身做一种肉饼,可好吃了。”沈晚冬的身子不由得朝男人倾了些。   “改日做给您吃,如何?”   “咳咳。”荣明海干咳了两声,这美人身上太香,而且离得太近了。也不知怎么回事,他底下那东西蠢蠢欲动,身上的血气仿佛在一点点燃烧 ……   一定不能让气氛再暧昧下去,否则他也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姑娘,这些日子你可想清楚以后的路怎么走了么?想到问本侯要什么了么?”   沈晚冬已经喝的有点飘了,她的胳膊撑在桌上,头枕在掌上,眼中含着热情,媚劲儿都快溢出来了。   “我要儿子。”   “……”荣明海一愣,腹中升起的热让他有些晕,可他的头脑依旧清醒,男人手指点着桌面,沉声道:“麒麟如今是文珊的命,我担心”   “逗你呢。”沈晚冬掩唇娇笑,她已经有些微醺了,歪着头看男人,轻吹了口气,胳膊朝着天挥舞了下,摇着头,媚笑道:“我呀,真的漂泊累了,想要个能安身的地方,侯爷能给么?”   “你醉了。”荣明海低头,又喝了杯酒,没有正面回答女人的话。   “半醉半醒半天地,半飘半摇半人间。”说到这儿,沈晚冬愁云满面,许是想起伤情过往,又许是忆起骨肉分离,她竟按上荣明海的手,凑近了,呵气如兰,半笑半悲道:“我不会打扰他们母子,我知道这样的结果,其实对麒麟最好,对我们所有人都好。可我毕竟是他的亲娘,我舍不得啊,我只想躲在角落,听他长大的消息,如此就满足了。侯爷,您能给妾身一个容身之所么?”   荣明海低头,只是一筷子接着一筷子吃饭,并不回答。   “侯爷是瞧不起妾身,嫌弃妾身身份卑微么?”沈晚冬目中含泪,可更多的却是柔情款款。   “倒不是。”荣明海又喝了杯,他真是感觉有些上头了,头晕晕乎乎的,而身边这美人的味道越来越香,越来越诱人,他那根东西越发躁了。   荣明海抓几把头皮,咽了口唾沫,沉声道:“怕委屈了你。”   沈晚冬笑了笑,并没有说什么,她往开松衣襟,手背胡乱抹着额头,一分分一寸寸凑近男人,轻喘着:“哎呦,这屋里怎么这么热。”   荣明海勾唇浅笑,热,是有点呢。他底下的热情全部挺立,腹中的那股欲望团团升起,再看眼前的美人,这会儿她又变了个样,像只野猫,锋利的爪子挠得他难受   。   男人笑着,手指轻抚上女人的侧脸,然后随着她的轻声细吟,一点点划过她的柔唇上的胭脂,直到她纤细的喉咙……   一切都那么水到渠成,就连桌上的那盏烛台都很懂事地暗了几分……   就在女人拔下发簪,将青丝放下的瞬间,男人忽然惊醒,他一把抓住沈晚冬的胳膊,几乎将女人给拽起。   “你居然算计我!”荣明海手上的劲儿加重,目中春情虽盛,冷意却一点点升起,他瞥了眼几乎空了的酒瓶,盯着面前这张美人面,怒道:“怪道大梁人都唤你为冬蛇,果真蛇蝎心肠,其心可诛!我儿麒麟怎会有你这种母亲!”   “我,我……”沈晚冬的酒醒了大半,一时间竟不敢辩解,只是楚楚可怜地看着面前的男人,轻摇着头。   “这酒里有东西吧!”荣明海一把推开沈晚冬,愤怒之下,男人冷了哼了声,将所有的愤怒全都集中在掌上,猛地朝着桌子拍去。   只听“咚”地一声闷响,酒壶和盘子应声而裂,而桌子也蔓延出一条裂痕……   “侯爷,您,您怎么了?”沈晚冬按住心口,惊恐地看着荣明海,一派茫然无知,吓得眼睛四处乱瞟,泪珠一颗接着一颗往下掉,忽然跪倒在地,檀口微张,摇着头,哆嗦道:“是不是妾身说错什么了,对,对不起,求侯爷饶命啊。”   荣明海见这女人好似真的无辜,而他也忽然记起,那壶酒是沈晚冬方才从章谦溢手中拿过的,而她也说了句,酒是公子要给她喝的。   难不成……   荣明海收敛住脾气,可体内那股燥热还是太盛,尤其是看见这柔若无骨的女人时候。   这些年来,他几乎没碰过女人,上次与文珊同房欢好,也是被下了药……   愤恨和欲望同时涌起,荣明海眼睛四下乱瞟,忽然瞧见木屏风后的澡盆。男人噌地一声站起,两三步走过去,低头一瞧,澡盆中正有半盆子冷水,上面还飘了些花瓣。   只见荣明海两腿分开,微微屈膝,腰上使劲儿,胳膊用力,闷哼了声,竟生生举起澡盆。   “侯爷,您,您,”沈晚冬瞧见荣明海这样,早惊呆了,这男人力气竟这么大……   “大丈夫岂能趁人之危!”荣明海两眼盯着地上跪坐着的女人,将澡盆中的冷水全都浇到自己身上,从头到脚。   冰冷的水珠儿好些溅到沈晚冬脸上、胸口,很凉,但也挺暖。   “我现在问你一句,你当真无辜?”荣明海将空澡盆扔在一边,冷声质问。   “是。”沈晚冬撑着地,站起身来,她直视男人,挑眉一笑,不卑不亢:“侯爷仔细想想,妾身怎会知道您今天回来?怎会知道您回来后先来看望妾身?怎会未卜先知准备春.酒给您喝?我沈晚冬虽陋颜薄姿,可还有个冬蛇的称号,用不着使这种下作手段迷惑男人,我的法子太多了,您可招架不住。侯爷可是瞧得清楚,这壶酒妾身是从谁手里拿过来的。”   越说越生气,沈晚冬登时红了眼,素手指着门外,咬牙恨道:“妾身为何叫冬蛇?为何卖笑?为何被人逼着喝毒酒?章谦溢他就将我当成了个随意算计摆弄的玩意儿,如果今儿您没回来,没恰巧喝了这壶酒,那酒会灌进谁的腹中?妾身斗胆问一句,这一切是谁造成的!”   这一番话太厉害,直将一个铁骨铮铮的男人说的没脾气。只见荣明海低着头,喘着粗气,半响不言语。   忽然,男人一把将自己的长刀拿起,闷头朝外走。   沈晚冬头虽发晕,可却清醒无比。她忙追了出去,就站在屋檐下灯笼下,朝荣明海背影冷声喝道:   “站住!”   男人停下脚步,却不回头。   “侯爷不是问我,想要什么?”沈晚冬将滑落在肩头的衣襟拉好,一步步走下台阶,寒风吹来,惊起半抹青丝。   她看见章谦溢这会儿也在院子中,不知站了多久,瞧着很憔悴,也很不甘。不过,她可没空去猜他的那些复杂的郁闷。   “妾身是风尘中人,说的都是露骨的荤话。侯爷是百战将军,经历的是明刀明枪。”沈晚冬身子微微颤抖,她看着他潮湿的黑发,坚毅的背影,还有握起的铁拳,莞尔笑道:   “妾身要的,只是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屋檐,侯爷能给么?”   话音刚落,梅树跟前站着的章谦溢大惊,怒道:“你胡说什么,侯爷也是你配威胁的,”   “你闭嘴!”沈晚冬直接喝断章谦溢的话,她冷冷盯着荣明海宽厚的双肩,坚决道:“妾身去哪儿都活不了,唯有侯爷这片屋檐能给妾身一个安身之地,您敢不敢给?”   荣明海低头,不知在想什么。   忽然,男人转身,看着面前的美人,波澜不惊道:“这事挺大,本侯得仔细想想,如今咱俩都醉了,不能做任何承诺和决定,明天下午,我给你回话。”   沈晚冬终于松了口气,那根横在心中的刺好似拔出一点。   “还有一事。”沈晚冬看着荣明海,手却指向身侧的章谦溢,冷哼了声,道:“妾身的处境,您如今也清楚了,我真的很害怕!因为某人,一夜一夜的睡不着觉!”   “知道了。”荣明海不屑地扫了眼章谦溢,他弯腰,从靴筒里抽出把巴掌长的匕首,扔给沈晚冬,淡漠道:“拿着,谁若是敢欺负你,宰了他,一切有我替你抗。”   说罢这话,荣明海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36章 赌心(修)   一阵冷风吹来, 将地上的枯草吹地呼飒飒地响,那深深扎在地底的腐根好似终于要苏醒,蠢蠢欲动地等下一场新雨。   身上还是燥热得厉害, 那种从脚底传来的痒, 一直蔓延到心里。沈晚冬抓了抓发痒的脖子,她用手背蹭了蹭侧脸, 微烫,好在手里拿着把冰凉的匕首, 倒是能让人舒服些。   “妾身先进屋了。”沈晚冬屈膝, 不耐烦地给章谦溢行了个礼, 准备进屋梳洗。   “站住。”   章谦溢冷声喝道,他缓缓走向沈晚冬,借着屋檐下摇晃的灯影, 看眼前的女人。她脸颊绯红,呼吸间散发着百花春.酒的胭脂香味,如墨般的青丝披散着,有几缕被水打湿, 贴在侧脸和脖子上,格外诱人。   “你方才和荣明海在屋里做什么了?为何他会浑身湿漉?你们到底说了些什么!”   越往后说,男人的情绪越愤恨。   “公子若是想知道, 方才为何不跟着侯爷一起进来呢?区区一个玉梁可拦不住您。”   沈晚冬莞尔浅笑,她就是要讽刺一下这男人,他太精了,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得罪权贵, 也没有那个胆子在荣明海跟前耍横。这种想要却不敢求的态度,让她打心里厌恶。   沈晚冬不急不缓地拔出匕首,轻弹着刀刃玩。不知这刀是不是跟着它的主人经历过沙场,弹出来的声音自有股苍凉悲意。她收起鄙薄的笑意,一本正经地给章谦溢道了个万福,看着面前郎如明月的男人,淡淡笑道:   “事已至此,妾身没什么好说的了,妾身多谢公子先前的照顾,好的坏的都会忘掉,从此各自安好。”   章谦溢一愣,并未恼,他走到女人面前,停步,低头看着他的小妹,冷笑:“你真以为荣明海就是良人了?他杀人如麻,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的鲜血;薄情寡义,将女人当成鞋,践踏过就扔,侯府里虽有两位国色天香的夫人,可他一年到头来寻花问柳,完全不将至亲夫人当回事。你以为跟了他,就是享福么?他将军中当成了家,时常往外地跑,去忙军屯大事,能顾得上你?”   “呵。”沈晚冬摇头一笑,直视男人,挑眉道:“公子的话有问题,一会儿说侯爷眠花宿柳,一会儿又说他忙着军国大事,侯爷只有一个人一个身子,怎么就这般两头忙乱。再说了,即便过去守活寡,那也强过在福满楼日日当新娘的好。”   “你!”章谦溢气急,双眼眯出个危险弧度,男人用手指撩起女人的一缕青丝,玩味地坏笑:“你好像忘了自己的身份,不过是个声名狼藉的妓.女,你觉得自己配踏进侯府的门槛么?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就算你运道好,并未陪人睡过,可是荣明海会相信么?他真的不介意上一个三手四手甚至几十手几百手的破烂货?你太脏了。”   这话,就像一把刀子,直戳到女人的痛处。   沈晚冬眼圈红了,体内的那股燥热逐渐被寒凉取代,愤怒让她浑身颤抖,她知道这是章谦溢的伎俩,先抹黑荣明海,再挖苦她,明明晓得不能当真,可为何这些话听在耳里,那么疼。   “妾身想问公子个问题。”沈晚冬将委屈咽进肚中,不让自己哭出来。   “你问。”章谦溢洋洋得意。   沈晚冬握着匕首的手,不由得发力,她深呼吸了口寒气,让自己冷静且坚强:“公子会娶我么?会让我当您的第二种女人么?”   章谦溢愣住,笑意登时凝固,半响没有言语,忽然,男人双手把住女人的肩头,看着身前这绝艳美人,柔声道:“除过明媒正娶,我可以把你当成掌心宝来宠爱。”   “呵。”沈晚冬凄然一笑,她挥臂,用力打开男人的手,往后退了几步,摇头苦笑,眼睛一眨,泪珠不自觉地掉落。   “从头到尾,女人在你心里都是棋子,含姝是你给梅姨的下马威,死就死了,没什么稀奇。而我是一件奇货,出则可当冬蛇来打响福满楼的名号,入则可为你开通一条巴结朝堂上层的路。公子喜欢的不是我,是你自己。你舍不得拿辛苦得来的一切赌,所以会狠心送我一杯毒酒。如果将来有一天,某位大人看上我沈晚冬了,公子想必连眼睛都不眨地将我送出。自从妾身来到您身边后,您强迫妾身早起晚睡与您一起用饭,您想要家,但家这种东西,比起章家的大家业,显得太微不足道了。是,您可能心里确实喜欢我,但没有深到敢作敢当敢放弃一切的地步。公子,妾身不敢,也没法将自己的全身心交给您。”   章谦溢听见这番话,登时大怒,可却没有立即发火,他神色复杂,一会儿愤恨、一会儿刻毒、一会儿又无奈,最后全是柔情。   “你看透了我,那你看透荣明海了么?你就这么贸然地逼迫他要了你,可想过以后会怎样?”   沈晚冬摇摇头,道:“我这样的人,已经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我在赌,我不相信老天爷会揪着我一个人欺负。在大梁这个权势、金钱与肉.欲横流的地方,大家都在尔虞我诈,而他似乎还像个人。”   “你太天真了。”章谦溢冷笑,沉声道:“他是安定侯,他的家事不是他一个人的事请,家族、太后、皇帝、政敌,都在背后盯着他,只要抓住点端倪,谁都不会轻易放过他,更不会放过你。他看重权利与名声更甚我看重家业,我也赌,就赌荣明海不会要你。”   *   大梁的天就像娃娃的脸,上午还晴空万里,晌午过后就堆积了层灰云。狂风卷着尘土席卷而来,细小的沙砾漫天飞舞,专门往人的眼睛里钻。这样的天气,谁都不愿出门。   在家里煮上壶浓茶,一口苦茶就着一口甜腻的点心,再翻上本才子佳人的话本子,一天也就这么蹉跎下来了。   沈晚冬今儿特意穿了身暗红色的衣裳,头发梳成妇人的髻,髻上用数颗细碎珍珠点缀,然后斜插了根样式古朴的银簪,耳上带着深海明珠做成的链子。眉毛细描,胭脂轻施,眼下贴了花钿,当真艳若桃李,气质出众。   她今儿一整天都魂不守舍,早上只喝了小半碗稀粥,中午也只是胡乱吃了几口饭而已。无聊之时拿起本宋词看,发现那矫揉做作的悲情让人反感。索性将玉梁的儿子“初九”叫来,把着这小子的手,教他写字。   听玉梁说,儿子以前是有名儿的,是那负心汉早都取好的。可自从怀着身孕被赶出去后,玉梁索性不让儿子跟那混账爹的姓。因儿子是正月初九的生的,所以就叫了个初九。   她很喜欢初九,这小子长得肥白可爱,小嘴很是甜,腻在她的怀里叫“干娘”,见她闷闷不乐的,百般的耍宝逗她笑。可小孩子最是贪玩,哪里能静下心写字。写了会子就厌烦了,趁她没留神,就一溜烟跑出去了。   罢了罢了,那就睡会儿吧。   可一躺床上就头疼,脑子如同浆糊般乱哄哄的。最后实在烦闷,她索性搬了张椅子,就坐到院子里等。谁知刚出门,就碰上章谦溢从外头回来了。这男人给她带了盒糕点,亦叫人给他搬了椅子,与她一道坐在梅树丛中等。   他们谁都不说话,仿佛昨夜将所有的话都说尽了,如今只等一个结果。   天刚擦黑时,她心有些乱了,回屋拿了件厚披风,在小院里来回走了几圈,她想干脆去找荣明海问个清楚,可瞧见章谦溢一脸得意,她横了横心,继续坐着等。   天黑透后,寒气上来了。她已经很烦躁了,难不成,荣明海不来了?他真的没把她当回事?   到戌时的时候,章谦溢让人给他端上来个火炉,一碗香茶,他细细地品,并嘲讽:人家侯爷这会儿怕是正抱着娇妻美妾快活,还记得你这茬?   她白了眼男人,不愿与他说一个字。   到亥时的时候,寒风将地上的落花全都卷起,章谦溢直接起身,过来拉她:别等了,他不会来了,我赢了,你死心吧。   他,真的赢了?荣明海果真不屑也不敢给她一个遮风之地?   不,她相信这样的男人是敢作敢当的大丈夫,即使要拒绝她,也会亲自来说。   正在此时,一直在二门外守着的玉梁急匆匆跑进来,她一脸的喜色,高声道:“姑娘,侯爷来了,您快准备着。”   沈晚冬大喜,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章谦溢,朝前跑了几步。只见灯影忽闪间,从门外走进来个高大的男人,他穿着半旧的黑色大氅,脚蹬牛皮靴,手里握着长刀,健步而来。   “侯爷。”沈晚冬快步迎上前去,目中含泪,似有千般委屈,柔柔地嗔了句:“您总算来了。”   荣明海瞧见美人委屈的样子,心仿佛被揉了下,想起昨夜被这女人生生撩出了火,不由得大为尴尬,不过好在这会儿天黑,倒也看不出他脸红了。   荣明海略扫了眼小院,院中的梅树下摆了两张椅子,地上还有个已经熄灭了的小火炉,而那位章公子此时面无表情地立在一边,眼中似有杀意,不过一闪而过,很快被温顺谦卑所代替。   “你在院子里等我?”荣明海皱眉问。   “是,等了一天。”沈晚冬莞尔轻笑。   “行了,那跟我走吧。”荣明海淡淡说道。   “啊?”沈晚冬登时愣住,   借着昏暗的烛光,她瞧见荣明海眉毛那儿似乎有个小伤,而且这男人身上还有浓郁的酒味,想必喝了不少。   “您受伤了?”   荣明海偷笑了下,很快又恢复波澜不惊,不急不缓道:“今儿心里烦闷,喝了点酒,找了几个兄弟走了趟拳,没留神被打了下,不碍事。我思前想后,就把这事在吃午饭前决定了。咱俩先试试,看能不能处到一块,你要是觉着过得不舒坦,那去留随你,我会帮你另换个身份,寻个好去处的。还有,我今儿让人给你在城北看了个地方,僻静又宽敞,这两日逐渐置办些器具,买几个婆子丫头,我再拨几个侍卫过去,差不多就能住进去了。”   就这么决定了?这么简单干脆?他难道不顾虑重重?   “侯爷,”沈晚冬有些迟疑,但还是问道:“有没有人阻拦您。”   “这又不是朝堂的事,拦我作甚。”荣明海大手一挥,傲然道:“荣某不是那种瞻前顾后的人,也不惧什么流言蜚语,各人过各人的日子,天塌下来扛着就是,怕甚。就担心委屈姑娘,以后要容忍我这粗人。”   沈晚冬掩唇轻笑,不知不觉,泪竟沾湿了面。虽与荣明海不过区区几面,可就是感到舒心和安全。敢作敢当,于心有愧就去弥补,有好感就承认,这才是真汉子真男人。   “侯爷,”沈晚冬抹去脸上的泪,看着面前这去小山般坚毅可靠的男人,柔声笑道:“可否陪妾身去一个地方?” 第37章 嫁衣正红   黑云酝酿了许久, 终于忍不住偷偷哭了,淅淅沥沥下起了牛毛细雨。点点雨丝落入荒坟的枯土上,将人世间的思念带入往生界, 在午夜梦回之时, 道一声安好。   当风将雨丝吹到脸上时,沈晚冬不禁打了个寒颤, 她将披风裹紧了些,紧跟在荣明海身后。四下看去, 周遭黑黢黢的, 远处的密林里不时传出几声野狗的嚎叫, 偶尔还有三两只恶鸦扑棱着翅膀,故意打你头上飞过,要带给你厄运。   地上是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坟包, 有几个是有墓碑的,大多数没名没姓,死后卷个草席,随地就埋了。可叹, 不管你生前是艳冠群芳、还是高官显爵、亦或是落魄才子,到了只剩下一抔黄土,仅此而已。   没错, 她想要带荣明海来的地方,正是含姝的墓。   乱坟岗的味道并不好闻,不仅仅是死亡腐烂的气味,生人路过时留下的屎尿味也很重, 可是要仔细看路走,否则一不小心就会踩到秽物。   沈晚冬将食盒换了个手提,她边走边看面前走的男人背影。他右手拿着长刀,左手提着盏小白灯笼,从章府出来后,一直默默地赶车,几乎没有说过话,只有到了坟堆子后才冷不丁说了句:这儿路不好走,你跟在我后头。   因为有他,她没有踩到一块顽石,也没有被幽幽鬼火吓到。   他看着话少,挺冷硬,似乎是那种非常难接近的人。但换个角度想,如果今儿换做章谦溢,怕是不耐烦地剜她一眼,顺带再挖苦几句含姝。是啊,公子最是怕脏,并且永远觉得自己做的事是对的,别人说不得。   在转过一个小亭子后,雨停了。   沈晚冬快走了两步,轻拉了下荣明海的大氅,低声道:“侯爷,到了。”   含姝的墓,就在眼前。   不过区区几月,墓上已经落下了些杂草藤蔓,碑前有好些干掉的果核和糕点碎屑,旧日的元宝纸钱已经褪色,几乎融入到泥中。   “她是?”荣明海轻声问。   “她叫含姝,是我的一个妹妹,也是知己好友。”沈晚冬哽咽着,泪流满面。   听了这话,荣明海将长刀硬生生插到地中,他将灯笼交到沈晚冬手中,恭恭敬敬地朝墓躬了一礼,叹了口气,柔声道:“方才来的时候,瞧见不远处有个小庙,我去借用个铁铲和扫帚,马上就回来。你,你敢不敢一个人待着?”   “敢,但,你还是快些吧。”   “嗯。” 荣明海答应了声,大步跑向小庙,忽然又停下,扭头对着夜色中的女人高声道:“要是有事,就大声喊我。”   “晓得了。”沈晚冬含着笑流泪,大声回道。   夜很静,风也温柔。   沈晚冬从怀里取出两只蜡烛,点燃,立在墓碑边上。她从盒中取出盘凉拌白羊肠,一碗烧肉,一碟桂花糕,依次摆在墓前。随后,她又拿出壶竹叶青,慢慢地撒到地上,看着酒慢慢渗入土中,哀叹了声:“姝子,喝酒了,又过了一年,你又长了一岁。”   正说话间,她瞧见荣明海提着扫帚等物,疾步跑回来了。   这男人过来亦给含姝倒了杯酒,随后就开始清扫墓周围的杂物,完事后,用铁铲在附近铲了好些新土,盖在那单薄的坟包上。   “姝,你看见了没,他是安定侯,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沈晚冬哭着,看了眼身形有些微动,正在铲土的荣明海,她将脸上的泪用袖子擦干,柔声道:“姐终于跳出去了,以后要好好跟侯爷过日子了,今儿过来跟你说说,你别担心姐了。”   那男人听见这话,走过来,又给墓前倒了杯酒,郑重地说了句:请放心。   也不知那已经故去的人真的听见了,天竟又开始飘雨了,淅淅沥沥的,将坟前的蜡烛浇灭,点点滴滴落在眉头,还有心头。   “姑娘,咱们先去亭子里避避雨,等小了后再过来。”   荣明海扬起臂膀,将大氅当成伞,顶在沈晚冬头上,末了,男人又说了句:“那会儿听见你咳嗽了两声,仔细着凉了。”   “好。”沈晚冬心里一暖,忙答应。   两个人,一个拿着灯笼,一个举着大氅,谁都不说话,一起走向小亭子。   小亭子很破,顶上的瓦虽掉了一半,但也能为伤心人暂时遮风挡雨。   沈晚冬抱着膝,坐在长凳上,荣明海就坐在她身侧,刻意与她保持一拳的距离,低着头,一声不吭。   灯笼里的蜡烛不堪寒意,终于熄灭,小亭子登时又陷入无边黑夜中,太安静了,庭外雨水的滴答声,还有两人轻微呼吸声,此时都被放大无数倍。   “侯爷,您去过戍边么?”沈晚冬哽咽着,问。   “之前与宋国打仗时,待过两年。”荣明海清了清嗓子,沉声答。   “妾身能否求您件事?”沈晚冬不由得朝男人那边挪了些,或许,天真的太冷了吧。   “你说。”荣明海感觉到女人的细微动作,并不躲闪。   “日后有机会的话,我想将含姝的遗骨迁到戍边,跟她的爹娘兄弟团聚。”沈晚冬垂眸,掉泪,叹道:“她生前被她姨夫曹侍郎算计进了脏地界儿,因牵念远方的父兄,一直忍辱偷生,辛苦积攒体己钱,在夏天就开始缝制冬衣,托人悉数带去戍边。可去年冬天,章公子来园子,将含姝父兄战死的消息也带来了,含姝本就有心病,受不了刺激,竟割了腕子,”   后面的话,沈晚冬再也说不出来了,头埋进双膝间,泣不成声。不知不觉间,一只强有力的臂膀将她环住,柔声安抚她:   “都过去了,别哭。含姝姑娘有你这么个姐姐挂念,九泉之下也会开心的。”说罢这话,男人从怀中掏出壶酒,用大拇指推开盖子,给怀中的美人递过去,轻声细语:“冷不冷,喝点酒吧。”   “嗯。”沈晚冬答应着,从男人手中接过酒,酒瓶上还带着他的体温,暖暖的。三两口下肚,再抬头看四周,仿佛看到了黎明,有了希望。   “侯爷,以后别叫我姑娘了,有,有点生分。”   “那就叫冬子吧。”荣明海莞尔,心跳加速。   夜雨仿佛没有尽头,下个不停。几口烈酒下肚,上头了。沈晚冬有些发晕,又有些冷,她困了,也累了,索性枕在荣明海的腿上,身子蜷缩在长凳上,闭眼假寐。   怎么能睡的着啊,以后的路怎么走,戚夫人如何应付,荣明海到底是个怎样的人,都是未知之数。   不过,只要能跳出风尘,那慢慢来吧。   正烦闷间,沈晚冬忽然发觉荣明海的身子微微动了下,过了会儿,男人轻声唤她:“冬子?”   沈晚冬没答应。   “睡着了?”荣明海沉声细语,他慢慢地将大氅脱下,盖在美人身上,过了一会子,又轻声问:“冬子,你醒着么?”   沈晚冬唇角勾出抹笑,依旧不做声。忽然,她感觉男人弯腰,秉着呼吸垂下头来。没一会儿,一个冰凉的吻就印在她侧脸上,如同蜻蜓点水般,很快就离去。紧接着,头顶传来男人偷笑的声音。   “你做什么?”沈晚冬忽然开口,她按捺住笑,故意冷声道。   “你醒着?!”荣明海的声音有些惊讶,也有些尴尬。男人咳了声,推开枕在他腿上的美人,准备起身。可忽然,他的脖子被沈晚冬勾住,紧接着,唇也被女人吻住。   “你,你做什么!?”荣明海忙扭过头,他偷偷用舌尖添了下自己的唇,品味美人的胭脂味,可真甜。   “来而不往非礼也。”沈晚冬重新枕在荣明海腿上,这会儿天黑,她也看不清他此时什么表情,也罢,若是有了光亮,兴许她就没这个胆子。想到此,沈晚冬手勾住男人的脖子,让他俯下身,然后,吻上去。   一开始,他还不为所动,应该说很生疏,任由着她用舌头挑逗他的唇,到后面,他忽然主动出击,用所有的热情回应她,仿佛要吸干她口中的气……   好久,久到两人都微喘着。   “侯爷。”沈晚冬含着笑,似乎有些害羞似得将头埋进男人的大腿根处,她环抱住他的窄腰,手轻抚着他宽厚结实的背,喃喃道:“章府还有我旧日写的诗稿,我得带走。明儿我让玉梁买一身红衣裳,晚上的时候,你用扎了彩帛的马车,来拉我走。”   “好。”荣明海答应,他将大氅给女人掖好,柔声笑道:“就用扎了彩帛的车,接你。”   *   从乱坟岗走的时候,天已经微微亮了。   如初次见面那样,两人一起去老杨家吃了羊杂碎和肚丝汤,这才分头行事。荣明海得去上朝和张罗新宅里的事,沈晚冬回章府,收拾东西。   一回到章府,沈晚冬就跑去玉梁的屋子,什么都不说,低着头偷笑。玉梁央求了好久,她才将昨夜那场“雨”含羞带臊地说出来。   玉梁竟高兴的哭了,连连念叨姑娘终于熬出头,连脸都顾不上洗,就要出去给姑娘置办嫁妆。玉梁说:虽说咱们要不声不响地出门,但总归要当新娘子的,一定得好生打扮一番。   沈晚冬咬着唇,含笑点头。   待玉梁走后,沈晚冬便匆匆进了小院,她也要准备,收拾东西,沐浴更衣。   谁知刚踏进院子,竟发现院子里还和昨夜她走时一样,两把椅子,一个早都熄灭了的暖炉。怎么回事,依照章谦溢的脾气,是受不了这般凌乱的呀,怎么不叫人收拾,难不成?   管他呢。   沈晚冬淡淡扫了眼隔壁紧闭着的房门,走上青石台阶,推开房门,谁承想一股浓郁的酒气登时铺面而来。   抬眼看去,屋子倒是不乱,只是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好几只酒瓶,还有一滩吐出的秽物。而她的床上正横躺着个清俊的男人,正是章谦溢,他喝醉了,沉睡不醒。   味道太恶心,沈晚冬忍不住干呕了两声。她皱眉,疾步过去踢了两脚男人,谁知那人仍沉睡不醒。罢了,就趁他还昏着,赶紧收拾吧。   沈晚冬拿了个空木盒,将她曾写的诗词全都装进去,至于以前练过字的纸,则揉成团,打算待会儿烧掉,她不愿自己的东西留在这里一件,走就要走的干干净净。   正收拾衣服时,身后忽然冒出个阴恻恻的男声:“你回来了。”   沈晚冬被吓了一跳,她并不回头,仍专心叠着衣裳,淡淡说道:“公子醒了啊,快让厨娘做些解酒的汤,喝下洗个澡,好好睡一觉。”   “你们昨晚去哪儿了?为何你身上这么多泥?”章谦溢发出痛苦地呻.吟声,冷冷嘲讽:“你们去钻树林子了?”   “去看含姝了。”沈晚冬按捺住腹中火气,淡漠道。她听见那男人好似起身了,并且朝她这边走来,那股浓郁的酒味还有酸臭气,弄得她恶心。   “哦。”章谦溢淡淡应了声,他走在女人身边,站住,低着头看他的小妹整理衣裳,轻笑道:“这些活儿让玉梁做就好了,昨晚上下了雨,你身子单薄,受不得凉,喝碗姜汤去,”   “玉梁去给我买嫁衣了。”沈晚冬打断男人的话,她停下手中的活儿,两眼盯着已经叠好的夹袄,淡淡说道:“今晚,他来接我走。往日穿过的衣裳,我得带走,至于那些没穿过的,还给公子,您拿去送人吧。”   章谦溢愣住,半响没言语,忽然,苦笑了声:“你连一件念想都不给我留?”   沈晚冬扭过头,避开男人的痛苦,摇头道:“侯爷会不开心的。”   “侯爷!侯爷!侯爷!”章谦溢忽然抢过女人手中的衣裳,狠狠摔到地上,如此还不解气,上去又踩了几脚,他一把揪住沈晚冬的衣襟,恨道:“你什么时候和他这么亲近了,啊?就一夜的功夫,你就这么念叨他,啊?”   “放开!”沈晚冬挣扎,她毫不畏惧地瞪着章谦溢,良久,忽然笑道:“公子,今儿晚上的时候,您就当妾身的义兄,送妾身出门可好?以后妾身不会忘了您的大恩大德,侯爷也不会。”   “我送你?”章谦溢冷笑数声,他凑近沈晚冬的脸,盯着这张让他爱不得恨不得的脸,忽然勾唇坏笑:“如果我不愿意呢?”   “你敢?”沈晚冬忽然感觉不妙,她有些后悔了,为何要回来。   “你看我敢不敢。”   说话间,章谦溢忽然拽住沈晚冬的头发,掐住女人的脖子,让她挣扎不得,随后毫不留情将惊恐过度的女人扔到床上。他随手抓起桌上放着的一根长腰带,面无表情地朝女人走去……    第38章 似冰似火   沈晚冬还没有反应过来, 只觉得自己被人大力一推,晕晕乎乎地摔在了床上。   她无暇顾及被撞疼的右胳膊,慌忙挣扎着坐起, 才刚抬头, 就看见章谦溢阴沉着脸,一步步走来, 他面上带着宿醉的憔悴,双眼微红, 可唇角却勾着抹狠厉的笑意。   沈晚冬下意识四下去找寻能防身的东西, 她一把将被子抓住, 挡在身前。眼前着男人右手紧紧攥着根长腰带,手背上的青筋暴起,骨节分明, 足以证明他此时的怒气。   “你,你想杀了我?”沈晚冬呼吸急促,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挪。   “呵。”章谦溢摇头坏笑了声,再没有说别的话。   “你, 你居然!”沈晚冬大惊,她知道这畜生想要做什么了。不行,如果真的让他得逞, 荣明海那边可如何交代。   怎么办,怎么办。   慌乱下,沈晚冬忽然记起荣明海昨晚上给了她一把匕首,对了, 侯爷说过,出了任何事有他兜着。   想到这儿,沈晚冬忙翻起褥子,找到那把巴掌大小的匕首,噌地一声拔出,护在身前。   “公子,我们真要以这种方式面对么?”沈晚冬只觉得身上冷汗涔涔,喉咙发干,她强迫自己挤出个笑,半含着泪,看着半条腿已经跪上.床了的章谦溢,哀求:“求你了,放过我好不好,我走到今天不容易,如果你心里真的有我,还忍心再拉我进火坑么?”   “呵。”章谦溢只是冷笑,完全无视女人的苦苦哀求。   “你别再过来了!”沈晚冬胡乱挥舞着匕首,试图阻挠男人的寸寸逼近,可忽然,她的腕子被章谦溢紧紧抓住,还没反应过来,匕首就被男人抢走,直接扔了。   当匕首落地的声音响起时,沈晚冬的心似乎也凉了几分。   逃,她想逃。   可还未下床,就被男人给压制在床上,胳膊被反扭在背后,用腰带紧紧绑住,回头一看,发现他将裤子拉下,整个人都上来了,跪在床上,朝她一点点逼近。   她挣扎,却怎么也挣不脱,她哭,可那人除了冷笑,不为所动。   上半身一痛,只听次喇一声响,她的袄子被男人给撕扯下一半,圆润的肩头和胸前的半抹春光登时一览无遗。   “公子,你是聪明人,你是不会得罪安定侯的。”   泪水模糊了双眼,恨意全被惊惧取代,她试图说服这头已经疯了的野兽:“他是麒麟的爹,我是麒麟的娘,若是麒麟长大后知道自己的生母这般被人践踏,他还会认我么?安定侯还会看得起我么?”   “你早都脏了,还妄想什么。”章谦溢冷声嘲讽,他不再容许女人聒噪,直接将她压在身下,胡乱扯下她的亵裤,挺身而入……男人喘着粗气,吻着痛苦到痉挛的女人,在她耳边低声呢喃:“这是你欠我的,该还了。”   *   不知过了多久,很久吧,因为痛苦根本漫无边际。   阳光慵懒地照在纱窗上,一两只雀儿扑棱着着翅膀打架,春回大地,但总有那么一处地方,永远得不到救赎。   沈晚冬痴愣愣地侧躺在被子里,一丝.不挂,她被男人搂在怀里,紧紧贴合。还有触觉么?胳膊上的束缚刚被解开,已经麻木不堪,身上到处都疼,被咬的、嘬的、抓的、捏的……   她感觉到男人微凉的手轻抚着她的腿,慢慢往上,找到最绵软舒服的地方,握住,笑的得意。   她还感觉到男人吻了吻她的肩头,温柔且深情。   “我活儿不错吧。”章谦溢坏笑了声,摸了把身下半潮的床单,轻声呢喃:“你别恨我,你仔细想想,当初若不是我,你在园子里过怎样的日子?你出事后,我当孙子去唐府给你磕头,苦苦哀求叔父救你,还被梅姨那老娼妇羞辱,我心里若是没有你,会这么做么?”   “公子,”沈晚冬强忍住恨意,稍一闭眼,泪珠登时掉落,她哽咽着问:“妾身再问一遍,您会娶我么?”   “不会。”章谦溢毫不思索地说出这话,他似乎察觉到怀中女人身子略有些颤动,忙笑道:“不是我不娶,是叔父不会答应的。再说了,你不是一门心思想跟了荣明海么,我现在同意了,今儿晚上我就以义兄的身份送你出门。”   “我,我都这样了,还能跟他?!”沈晚冬恨得身子直抖,她不由得躬起身子,失声痛哭。   “别哭嘛,”章谦溢随手抓起沈晚冬的肚兜,帮他的小妹擦泪,柔声哄道:“只要咱们心里都有对方,嫁了谁娶了谁重要么?你放心,我一旦跟安定侯有了亲戚关系,就能大展拳脚,夺回本该属于我的一切。堂弟?梅姨?呵,都死去吧。”   沈晚冬心渐渐凉了,不愿说一个字。   “你放心。”章谦溢轻抚着女人,呢喃细语:“荣明海现在虽让你住在外边,把你藏着掖着,但我相信咱们大名鼎鼎的冬蛇总会登堂入室进侯府的。到时候我就是你的娘家,给你财力支持,帮你出谋划策,侯府里那两个女人怎会是咱们的对手,一边歇着去吧,你还愁抢不回儿子么?”   沈晚冬只是冷笑,不再流泪。   “别恼嘛。”章谦溢大腿架在沈晚冬的腰上,半个身子压了上去,他用手挠着女人的痒处,试图逗女人开心,可发现她无动于衷,小心翼翼地问:   “你当真不愿跟荣明海了?”   *   水汽氤氲,荡漾出阵阵茉莉花的香气。   沈晚冬坐在澡盆里,痴愣愣地盯着凳子上放着的红色嫁衣。玉梁的眼光不错,这套衣裳本是曹家肉铺的女儿出嫁时穿的,玉梁好说歹说,花了大价钱买了回来。据说曹家姑娘整整绣了半年之久,瞧着也是,针脚细密,尤其是袄子上那几朵用金线绣的牡丹,花瓣纷繁秀美,吐着国色天香的气质。   屋子已经收拾干净了,章谦溢终于得偿所愿了,心满意足地换了身衣裳,说是要亲自给义妹置办嫁妆,带了他的侍卫出门了。   沈晚冬抬起仍发疼的胳膊,上面有好几处被咬出的伤,还记得不久前那畜生问她,是不是真的不愿意跟了荣明海?   呵,如果她当真退缩害怕了,这辈子跟章谦溢窝在一起,那才是蠢。   跟,她当然要跟了。男人她要,儿子她也要,身份地位她都要,凭什么被狗咬了一口,就放弃大好的机会?   明明已经想通,可心,为何空落落的,那么疼。   沈晚冬环抱着双膝,身子往下沉了些,她将头埋进水中,如此,或许哭的时候就会把眼泪憋回去吧。   忽然,一只温暖的手附上她的肩,抬头看去,玉梁秀美的面孔近在眼前,为什么玉梁鼻头红红的,眼里也含着泪,原来是在担心她。   “姑娘,快出来,别闷水里啊。”玉梁哽咽着,一边从水里拉出沈晚冬,一边从屏风上将手巾拽下来,替憔悴失神的女人擦去脸上的水,还有泪,柔声哄道:“为了那么个活畜生折磨自己,不值当。”   “梁姐,我不明白为什么老天爷就揪住我一个人欺负。”沈晚冬凄然一笑,捧住玉梁的手,痛哭。   玉梁轻轻拍了拍沈晚冬的背,像母亲哄孩子那样,柔声道:“因为你的福气在后头,前面越是受罪,以后越是享福。”   沈晚冬摇头,哭道:“这关我真能过了么?我,我害怕。”   “别怕。”玉梁凑近过来,压低了声音:“一句话都别说,就当这事没发生过。侯爷他知道姑娘是从哪里出来的,既然要你,就说明他不会介意你的过去。以后的日子长了,帐慢慢算。”   听了这话,沈晚冬的心静了很多,她扭头,看向玉梁,小声道:“我不能让那畜生的东西留在我肚子里,梁姐,我不能怀他的种,你有没有听过什么法子能避孕?”   玉梁垂眸细思了半天,她附身凑到沈晚冬耳边,低声道:“以前我出堂子时,娘倒说了个方子,她说与男人同房后立马喝下,可保无虞,就是这药阴损的很,女人喝下后会腹痛不止。”   “没事。”沈晚冬咬了咬牙,冷声道:“多大的罪我都受得起,你现在就出去给我抓药,记得,在不同的药铺抓,别叫人瞧出什么了。”   *   天渐渐擦黑,没了阳光的眷顾,人间又冷了起来。   屋子里点了两根大红蜡烛,窗子上贴了红双喜,铜盆里的银炭燃得正旺,金兽里的香吐着清甜,一切的一切,倒真有点送姑娘出门的意思。   梳妆台前坐着个穿了红嫁衣的美人,她楚腰纤细,偏生胸丰满得很,如羊脂美玉般的肌肤吹弹可破,眉化了个柳叶妖妖,唇涂了个朱砂含娇,眼下贴了花钿,发上簪了支镶了红宝石的金凤。   一回眸国色天香,一浅笑倾国倾城。   沈晚冬用小指蘸了点胭脂,往唇上又补了些。她很平静,笑的很美,仿佛今天从未发生过任何事,只等安定侯拉着扎了七色彩帛的车来接她。她不愿意看一眼在旁边大剌剌坐着的章谦溢,不愿意因憎恶一个畜生,毁了精心化的妆容。   “真美。”   章谦溢唇角含笑,凑了过来,他拿起桌上的一支金步摇,想要给他的小妹簪上去,谁知却被人家用梳子背打开手。   只见男人轻笑了声,也没恼,忽然,他小指飞速抹了下沈晚冬的唇,随后将指头含进嘴中,轻吮着她的甜,挑眉一笑:“怎么办,我竟舍不得了,越看你越喜欢。”   说罢这话,章谦溢手不安分地摸着沈晚冬的腿,随后又狠抓了下女人的胸,坏笑:“好人,趁着姓荣的没来,咱们再洞房一次可好?”   “滚。”沈晚冬打开她身上的手,冷冷道。   “你舍得么?”章谦溢嬉皮笑脸地将椅子拉近了几分,他看着镜中的美人,暧昧一笑:“那荣明海时常去外地忙,运气不好时还要去打仗,哥哥怕你一个人独守空房寂寞,一定会抽空去疼你的。”   “滚。”沈晚冬咬牙,狠狠道。   “别这么狠心嘛,一夜夫妻百夜恩,别穿上裤子就把我踹了,我可是会伤心的。”   沈晚冬终于忍不住要发怒,正在此时,门吱呀一声开了。抬眼看去,原来是玉梁端着两碗冒着热气的药进来了。   玉梁瞧见章谦溢又贴在自家姑娘身上腻歪,登时大怒,脚底一个“不稳”,将右手端的药悉数泼在了章谦溢身上。   “呦,公子没事儿吧,妾身不是故意的。”玉梁装作惊慌,忙从袖中抽出条丝帕,要上前帮章谦溢去擦。   “你!”章谦溢勃然大怒,登时就要动手打这胆大包天的娼妇,忽然,男人不屑地冷笑了声,用袖子擦了下溅在脸上的药汁子,垂眸瞅着面色不善的玉梁,傲然道:“果真是个忠心仗义的,我家小妹以后可要仰仗梁姐你的帮衬,今儿本公子且先放过你。”   说罢这话,章谦溢皱眉,看着玉梁手中的药汁子,疑惑道:“这是什么药?她怎么了?”   玉梁剜了眼章谦溢,走向自家姑娘,冷哼了声,道:“姑娘昨晚上在外头受了寒,咳嗽了几声,我给她熬了点驱寒的药,怎么,公子也想喝一碗?”   “你!”章谦溢气急,他没想到这娼妇的嘴居然这般刁毒。不过这样正好,以后小妹身边有这样的女人,想来会轻松许多。想到此,章谦溢不再生气,他重新坐回到沈晚冬身边,从怀里掏出个小瓶子,看着正一口一口喝药的沈晚冬,坏笑:“小妹,还记得百花酒么?我今儿又给你配了些,以后你要得宠,可是得靠它。”   沈晚冬定定地看着章谦溢,不说话。   “看我作甚?”章谦溢轻抚着他的小妹,柔声问道。   “我在想,侯爷怎么还不来,我真是越来越不想见到你了。”沈晚冬淡漠道。   章谦溢脸登时拉下,正要出言为自己辩解几句,忽然,小院传来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男人皱眉:章府的下人没有传唤,是不允许进小院的,更何况这般疾步,看来是荣明海来了,怎么这般快,他,还没看够小妹。   没一会儿,门忽然被人从外面踹开,伴随着寒风走进来个穿着锦衣的中年男人。这男人派头极大,个子虽矮,但下巴却仰得老高,脸极白,还施着粉,脸上连一根胡子都没有,不男不女的让人看着生厌,可通身带着些许戾气,又叫人害怕。   “孙,孙公公?!”章谦溢瞧见来人,惊讶地瞪大了眼,慌忙给来人行了个大礼,恭敬道:“您怎么会来?可是干爷有事找我么?”   只见这个叫孙公公的太监阴恻恻地笑了声,根本并不理会章谦溢这茬,他疾步走向沈晚冬,从头到脚打量美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骄矜地笑道:“果然名不虚传,是个大美人。行了,跟咱家走吧,今儿督主府里开宴,他老人家可是指名道姓的要晚冬姑娘去弹支曲子听听呢。” 第39章 小婉的令叔   说这话的时候, 孙公公面上带着抹不屑的笑,他将双手捅进袖子中,侧过身子让出条道, 骄矜道:“请吧, 晚冬姑娘。”   “不去。”   沈晚冬端坐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冷声拒绝。她拿银剪子, 将红烛的烛芯往短剪了些,十分淡然地理妆、梳头, 用眼角瞅了眼孙公公, 淡漠道:   “妾身如今是安定侯的人, 侯爷没吩咐,妾身哪儿都不敢去,请公公回去吧。”   孙公公仿佛早都料到沈晚冬会说这话, 他淡淡笑了声,也不恼,扭头看向一旁躬身站着的章谦溢,尖着嗓子, 道:   “公子,你看呢?”   章谦溢眉头皱成了疙瘩,一会儿看小妹, 一会儿又看向孙公公,眼珠子转着机灵,他心里虽急,但并未表现出来, 笑着打哈哈:   “外头天寒地冻,小侄让下人准备些热茶肉菜,”   “不用。”孙公公抬手,直接打断章谦溢的话,他瞧着颇有些不耐烦,佯装清理指甲里的“灰”,一双细长的眼瞅向章谦溢,刻薄笑道:   “公子平日里极孝敬督主,一口一个干爷叫的亲热,怎么,这会儿倒表里不一了?”   面对如此刁毒的话,章谦溢登时大窘,俊脸绯红一片,可偏偏丝毫看不出恼怒,他仍厚着脸皮陪着笑,试图斡旋:   “公公怕是不知,小妹今晚上就出门了,与小侄再无任何关系。她是安定侯的人,您也知道,侯爷一向护短,蛮不讲理起来连干爷都要让他几分呢。”   “是么。”孙公公甩了甩洁白柔嫩的手,并不搭理章谦溢这茬,反而若有所思地看向沈晚冬,笑道:“姑娘这不是还没有出门么,再说了,如果不是瞧着姑娘和侯爷有点关系,咱们督主还未必肯让她去呢。这是莫大的荣耀,姑娘还是早些请吧。”   听了这话,沈晚冬顿时了然。这哪里是请她去唐府弹唱,分明就是那位唐督主有心要给荣明海难看,设下的鸿门宴。她如果去了,就是给侯爷脸上抹黑,到时候众人嘲笑的不仅仅是她,怕是还有侯爷……   “侯爷说话间就到,恕妾身不能随公公去了。”   沈晚冬站起,屈膝给孙公公道了个万福,她轻咳了声,给身边站着的章谦溢使眼色,示意男人赶紧送这瘟神走。谁知章谦溢还没有开口,这孙公公忽然拍了拍手,瞬时间,从门外疾步走进来四个凶神恶煞的持刀侍卫,其中有个侍卫手里还攥着捆绳子。   “既然姑娘腿脚不便,咱家就送你一程。”   说这话的同时,孙公公给这四个侍卫使了个眼色,他颇有些不耐烦地甩了下袖子,冷声道:“轿子就在院中,你们几个过去,好生将姑娘“请”上轿,咱们打道回府!”   “做什么!”沈晚冬大惊,下意识捂着心口往章谦溢身后躲,她晓得这些有权有势之人蛮不讲理,可没想到竟会这般野蛮,直接上门来绑人。她瞧见章谦溢也是急的张开双臂挡在她身前,可终究无事无补,他既不敢违逆唐令,又怕安定侯怪罪,简直左右为难。   好在一个侍卫用刀背打了下他的背,这男人顺势“栽倒”在地,急的直挥舞胳膊,央求:你们别伤了她,有话好好说呀。   这些侍卫只听上头的吩咐,又怎会怜香惜玉?   一个侍卫如同拿犯人似得反拧住她的胳膊,另一个则上来绑人,她急的大喊大叫,好么,嘴里直接被塞进一团手巾。她被弄得恶心,想吐,可头一晕,竟被人扛起朝外走。   出了房门,沈晚冬看见小院果然有个轿子,而且,还乌压压站了十几个侍卫。   明白了,唐令这是有备而来,非要带走她不可。   沈晚冬挣扎,可扛着她的那个侍卫丝毫不为所动,竟径直将她扔进轿子里。“咚”地一声,她的头撞到轿壁上,胳膊也被撞的麻溜溜的,疼痛让她不由自主地哭出来,可嘴里堵着东西,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忽然,眼前一花,那孙公公弯着腰也进轿子来了,这老阉货拽住绳子,将她的身子摆正,随后坐到她跟前,阴恻恻地扬声道:   “赶紧走!”   话音刚落,轿子就被人抬起,沈晚冬虽身在轿中,却能察觉出抬轿子的人正在跑,来回的晃荡让她头更晕,胃里的恶心也更重,靠章谦溢根本靠不住,她真的祈求老天爷,赶紧让荣明海来救她。   谁知身边坐着的孙公公仿佛猜到了她的心思,冷笑了声,淡淡说道:   “姑娘放心,咱家在带走你的同时,已经派人去通知侯爷了。这场戏本就是做给侯爷瞧的,如果少了他,那可就没意思了。”   *   也不知走了多久,大约一顿饭的功夫吧。轿子不再颠簸,一路上的小贩叫卖聒噪声也消失了,即使沈晚冬此时情绪临近崩溃,也能体会到外头这异常压抑的气氛。   轿帘被人从外头掀开,她抬头看去,灯火辉煌,奢侈无度,府门跟前把守着数十位孔武有力的锦衣卫,果真是唐府的后门!   忽然,轿子前出现个气喘吁吁的男人,正是章谦溢。他满头热汗,脸红红的,口鼻中喷着白气儿,半弯着腰大口喘息,一看就是跑了许久未停,都快脱力了。   “小妹。”章谦溢捶打着憋闷的胸口,走到轿子跟前,他让开条道,让孙公公先出去,随后忙弯着腰进来,帮沈晚冬解绳子,与此同时,他小声在女人耳边道:   “干爷可不是普通人,这些年死在他手底下的冤魂何止千百,待会儿我跟着你进去,你可千万别犯浑。荣明海若是嫌丢人不来,能救你的,只有咱自个儿了。别怕,少说话就行了,必要时我会替你磕头的。”   沈晚冬将口中塞着的布团拔出,干呕了几声,她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抬头看着章谦溢点头。这会儿生死攸关,不是闹脾气的时候,这男人好歹也叫唐令一声干爷,想来,那唐督主会看在他的面子上,会……   “行了,别腻歪了,跟咱家走吧。”孙公公不屑地瞥了眼轿子里的一双男女,甩了下袖子,率先走在头里。   沈晚冬知道,若是在这个地方发脾气,那就是找死。她朝章谦溢点了点头,抓住男人的腕子,随着那孙公公往唐府里走。   以前在梅姨的园子时,她以为那就是她见过最豪奢的地方,如今到了唐府,她才知道窑子和皇宫是真的有区别的。   唐府极大,因到处都点了灯,所以即使在夜间也有如白日般敞亮,青石路两旁栽的树木皆是珍品,花树从中还有好些珍奇异兽,到处都有穿着铠甲的侍卫巡夜,可谓严密非常了。   约莫走了有一盏茶的功夫,沈晚冬瞧见到了正殿,离得老远就闻见名贵的水沉香之味,隐隐还有钟鼓丝竹之声,而那殿里灯火通明,想必正在开宴。   记得含姝曾说过,她父亲原是大理寺少卿,因得罪了唐令,偌大的家族轰然倒塌,族人或被卖或被流放,父兄更是惨死在戍边。而那何首辅原是礼部尚书,之前也是奉承唐令,这才入阁当了首辅。这位督主手握重权,废立两位皇帝有如反掌之易,现而今荣明海是皇帝的舅舅,怎能容许这等权阉存在,二人定是水火不容的。   唐令将她拿来唐府弹唱,显然是刻意给荣明海没脸,她要是硬骨头,定然会得罪这权宦;若是顺从了,荣明海晓得她今夜为活命百般奉承讨好唐令,也会瞧不起她,甚至可能会……   这下,真的麻烦了。   沈晚冬紧张的手心冒汗,感觉这通往正殿的台阶又高又陡,若一个不小心摔下去,就会万劫不复。   当踏入正殿时,沈晚冬登时感觉一股香甜的暖意迎面扑来,抬眼看去,殿里点了许多灯,敞亮极了。左边是大梁最好的乐师,正在弹奏盛世元音,而在殿中翩翩起舞的姑娘居然是翩红,她穿着薄纱,卖力地扭动腰肢,来取悦殿中的每个人。   赴宴的客人并不多,只有五位,但个个都是朝廷大员,其中就有近来刚死了儿子的曹侍郎。   再抬头朝正前方看去,最上首坐着的那个男人穿了身玄色燕居锦袍,他看着约莫三十出头,头戴进贤冠,两鬓头发微白,可面如冠玉,面部轮廓有似刀刻,是个极美的男人。这人样貌虽阴柔,但通身散发着狠厉之气,叫人不敢在他跟前放肆。   他,难道就是大名鼎鼎的唐令?   沈晚冬皱眉,自从她进来殿中后,所有人都朝她看来,有惊艳的、鄙视的、恨毒的,偏生这位唐督主连头都懒得抬一下,只是拿着支朱笔,在灯下仔细地批阅奏疏。   这人,为何看着这么熟?好似在哪儿见过。   “小儿给干爷请安了。”章谦溢满脸堆了笑,跪下恭恭敬敬地给唐令磕了三个头,他见沈晚冬仍痴愣愣站着,并且放肆地打量唐令,吓得连忙拽女人的裙子,示意女人赶紧跪下。   “儿子跟前这位姑娘就是晚冬,她是乡下丫头,头一次见这种阵仗,竟吓傻了,求干爷恕罪。”   “这就是晚冬?”   唐令人长得阴柔俊美,声音也是婉转动听,只不过隐隐带了些许肃杀狠厉,叫人不由得心底发寒。在说话的同时,唐令并不抬头,仍全神贯注地批阅奏疏,完全不将底下的美人放在眼里。他挥了挥笔,乐师们立马停止奏乐,翩红也乖巧地退在一边,连头都不敢抬一下,殿里立马恢复安静,掉根针都能听见。   “本督听说安定侯不惜跟太后争吵,也要纳了你当外室。呵,这黑鬼今儿忙前忙后地准备当新郎,可是高兴坏了,成,本督就替他验验,你究竟配不配伺候他。”   说这话的同时,唐令用笔尾挑亮了蜡烛,瞧着奏疏微微皱眉,淡漠道:“你就给本督弹一首曲子听听。”   话音刚落,从偏殿进来两个小太监,一个端着凳子,另一个抱着琵琶,疾步朝她走来,将凳子放在她身后,同时把琵琶塞到她怀里。   “不知督主想要听什么曲子。”沈晚冬屏住呼吸,大着胆子问。   忽然,从侧边传来声冷哼,一个沉厚且带有恨意的男声徒然响起:“姑娘当日以一曲《楚汉》成名,连杀两人,就弹这支曲子!”   沈晚冬扭头,瞧见五步之外坐着个中年男人,正是曹侍郎!他瞧着憔悴异常,人都瘦了一圈,眼角的皱纹又深又多,远没有当日来园子玩弄含姝时那般容光焕发。   呵,果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这曹侍郎此时就像只猛虎,随时要暴起吃了她。   “曹大人有礼。”   沈晚冬抱着琵琶,微微屈膝,十分冷淡地道了个万福。   “姑娘好大的谱!”曹侍郎目眦欲裂,握着金樽的手颤抖着,青筋暴现,他脸恨得通红,牙咬的咯咯直响,狠狠道:“小儿因姑娘而死,难道姑娘见了本官,就没有一点点悔恨之意?为何还这般傲慢无礼,当真毒如蛇蝎!”   “哼。” 沈晚冬不屑地冷哼了声,她歪着头,淡漠地看着曹侍郎,忽然莞尔一笑:“大人真是偏心,且不说贵公子的死实在与妾身不相干,单单就您对令郎公子之死这般难过,就叫人心寒,大人你难道忘了,当日有位叫含姝的姑娘,也曾怀了您的孩子,一碗汤药下去,差点一尸两命,大人怎就不为她们母子伤怀呢!”   “你!”曹侍郎听了这话,登时大怒,立马要冲上前去掐死这妖孽祸水,可忽然,上首传来唐令的轻微咳嗽声,硬生生将这中年男人的恨给压下。曹侍郎不敢放肆,只得悻悻地坐好。   “别聒噪了。”唐令手指点着桌面,从小太监手里接过碗茶,抿了两口,仍专注在奏疏上,淡淡道:“待会儿黑鬼来了,本督恐怕就听不到姑娘的琴音了。数三声,你若是再不弹,本督就送荣侯爷一具尸体。一,”   沈晚冬登时愣住,唐令,当真要杀了她?   “二,”   沈晚冬急的不知所措,而身边跪着的章谦溢更急,一张俊脸扭曲得吓人,额上尽是冷汗,使劲儿掐她的大腿,低声吼道:祖宗,快弹啊!   “三!”唐令忽然将笔按下,怒喝:“来人!”   沈晚冬大惊,忙坐到矮凳上,拨动琵琶。   她,终究是怕死的啊!   荣明海,大约永远看不起她了吧……   愤怒、屈辱、恨意从脚底涌上头顶,她看见周围的高官贵族们唇角含着鄙夷的笑,交头接耳;她还看见一旁站着的翩红用袖子捂住口,笑的得意……不明白啊,老天爷为何总是要欺负她!   她恨这些道貌岸然的男人,恨逼迫她的权贵,唱,她当然要唱了。   “夜满青樽,蚀寸心,酣歌花下。   春如醉、长袖流霜,爚乱猖披。   驰骛饿蚁附膻来,铁马金堤须臾摧。   抬眼望,断壁颓垣,恨断肠。”   沈晚冬一边流泪,一边唱,几乎泣不成声。   忽然,她听见哗啦一声,好似杯子落地摔碎了。抬头一看,那狠厉无情的唐令此时竟然站起来了,他身子好似微微颤抖,眼睛瞪得老大,还有点发红。   得,这下得罪了天皇老子了,看来她是死定了。   “出去!”唐令右拳紧握,用力砸在桌上,毛笔登时微微跳动了下。只见这权阉大口喘着粗气,再次怒喝:“全都滚出去,立刻!马上!”   话音刚落,殿里众人纷纷起身,连气儿都不敢吭,呼飒飒地躬着身子往出退,他们有人高兴,这贱女人终于要死了;有人惋惜,可怜这么年轻漂亮,却要魂断黄粱。   章谦溢见唐令好似真的“生气”了,吓得赶忙跪行了几步,连连磕头:“干爷,求您息怒,别跟她一般见识。儿子今儿跟您说实话,她其实是安定侯儿子的,”   “滚出去!”唐令暴喝一声,直接打断男人的哀求,让左右将章谦溢给生生拖了出去。   当殿门关闭的瞬间,沈晚冬的心也咯噔了声。   她脸上煞白,眩晕感阵阵来袭,抬眼看去,那唐令一步步从高台上走下来,走向她。   沈晚冬将琵琶紧紧抱在怀里,试图防卫,她心里知道自己今儿难逃一死了……   “你,你想干什么!”沈晚冬几乎呼吸不上来了,恶心感也涌了上来。她看见唐令已经离她很近了,这会儿离得近了,便看得更清了,这位权阉很高大,斑白的两鬓和俊美的容颜反差出一种近乎妖孽的吸引力,只不过,为何他不愤怒,反而,有些激动?   脚一软,沈晚冬终于支撑不住,倒下。可忽然,她被一双强有力的手抓住,泪眼模糊间,她看见唐令近在眼前。   “别,别碰我。”太过惧怕,沈晚冬几乎发不出声。   “这首《满江红》,你是哪里听来的!快说!否则我立马剐了你!”唐令几乎一个字一个字吼着逼问。   “小,小叔。”沈晚冬感觉快呼吸不上,她避开唐令狠厉的气势,扭开头,哭得几乎喘不上气:“小叔令,令冬,写……”后面的话,她再也没力气说出口了。   “小婉?你是小婉对么?”   唐令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柔情,他将瘫软的女人抱在怀里,流着泪,惊讶地看着眼前这张美人面,这张妆早已花了、憔悴的如惊弓之鸟的美人面,这张逐渐从记忆深处想起的美人面,泣不成声:“我就是你的令叔啊!小婉,你看看我,我是你令叔啊!”    第40章 公子多情   沈晚冬只觉得耳边似有嗡嗡风声, 极度紧张之下,下意识只想保护自己。她将琵琶挡在头前边,挣扎着想要摆脱唐令的禁锢。   忽然, 胳膊上的疼痛减轻, 紧接着,她感觉好似有人在轻抚她的背, 动作温柔耐心,如同在抚慰一个受伤的孩子。   沈晚冬偷偷挪开琵琶瞧, 发现唐令那张阴郁俊美的面庞近在眼前, 只不过, 这权阉眼神中不再狠厉,更多的是柔情款款。   “好孩子,别怕, 我是你小叔呀。”唐令柔声哄着女人,他这会儿虽说平易近人,可眉间却皱着怀疑,轻声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我, 我今年,”   沈晚冬这会儿稍微平静了些,心里却犯起了嘀咕。她小时候听爹说起, 小叔天资聪颖,骨子里是有傲劲儿的,怎么可能会当太监!好,就算当了太监, 父亲曾说过小叔性秉纯孝,他如今权倾天下,又怎会置养了他十一年的哥嫂于不顾。   这一定是唐令故意戏耍她,用来羞辱荣明海的伎俩!   沈晚冬定了定心神,小心翼翼地回答:“妾身如今双十年华。”   唐令身子一震,唇角不自觉勾出抹笑,点头喃喃自语:“是了,当年我走的时候,你才五岁,倏忽一眨眼,十五年就过去了。”   “难道你……真是?”   沈晚冬大惊,她对小时候的事早都没印象了,依稀听父亲说起过,小叔确实是在她五岁那年出走的。   小叔是全家人的忌讳,父亲虽日夜挂心,可严厉吩咐家人,谁都不许提及令冬二字,更甚的是,一年搬一家,不与邻人交往,仿佛在躲什么似得。还记得当年,每逢佳节月圆时,父亲总是一个人喝闷酒,喝醉了,泣涕涟涟,看着圆月发牢骚:你说你呀,咱们平平安安的过日子不好么,为何非要报仇。那些人是你能杀得了的?令冬,为兄的怕你一步错步步错啊。   想到此,沈晚冬抬眼看着唐令,畏畏缩缩地低声问:“你,你要报什么仇?”   唐令身子一顿,眼中杀意大盛,他一把抢过沈晚冬手中的琵琶,扔远,一分分逼近女人,猛地抓住女人的腕子,问:“你知道什么?”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沈晚冬觉得自己好似说了不该说的,她紧张得都咬了自己的舌头,慌乱地避开唐令吓人的目光,竟开始胡言乱语:“您认错人了,我以前是叫小婉,不对,我是沈晚冬,别杀我。”   “我问你,抬起头好好说话。”唐令眉头紧皱,这么多年来,有不少人害他,挖他老底的人太多了,可最后都死在了他手里。如果这个女人敢冒充小婉接近他,那么……   “你爹叫什么!?”   “沈,沈金吾。”   “他有没有什么字或者号?”唐令步步紧逼。   “没有,我不记得了。”沈晚冬临近崩溃。   “你再好好想想!”唐令手上使力,厉声问:“书斋名称、别号、印鉴,记得什么说什么,说啊!”   “我真的不记得了。”沈晚冬哭的直抽抽,慌乱间,她瞧见唐令腰间挂着块白中带红丝的美玉,一愣,昔年旧事忽然记起些许:“我,我好像记得爹有个指头般粗细的印,当年他一直挂在脖子上,从不示人。”   “印上是什么字!”唐令早已泪流满面,不住摇晃着沈晚冬,高声喊问。   “别摇我,晕。”沈晚冬呼吸急促,感觉快要吐出来了,她忙喊:“是钦善,我记起来了,就是钦善。”   “没错了,你真的是小婉!”唐令一把将女人搂进怀里,哭的凄凉:“钦善,是我爷爷送给你父亲的字啊,除了至亲骨肉,再没人晓得了。你是小婉,没错,你就是她!”   唐令轻轻推开沈晚冬,捧起女人的小脸,手颤抖着轻抚,哽咽道:“你长大了,小叔都快认不出你了。”   呕~   沈晚冬再也忍不住,吐了出来,她害怕,恐慌,一次次面临绝望,真的快要击垮她了,胃中的绞痛让她冷汗直冒……   “小婉,你怎么了?”唐令看着焦急至极,忙拍打沈晚冬的背,试图让女人好受些。他见一点用都不管,这孩子还是难受的干呕,索性一把将沈晚冬抱起。   可在抱起的瞬间,唐令顿时心如刀割,小婉,怎么这么轻!   “好孩子别怕,一切都有小叔!”   说话间,唐令快步跑着,将沈晚冬抱进偏殿,轻放在软塌上。他看着身子有些痉挛的沈晚冬,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高声将外头侯着的心腹太监孙公公喊进来,让他赶紧去叫太医,再让婢女打盆热水。   孙公公从未见过督主如此紧张忙乱过,他猜测床上这位新娘妆扮的美人和督主的关系定然匪浅,瞧年纪,似乎与督主多年来念叨的侄女相仿,难不成真是?   孙公公大惊,忙不迭地指挥外头的太监、婢女,让他们请太医、烧水、煮茶……总之都不能闲着,谁若是敢打个哈切偷懒,那就等着挨板子吧。如此调遣完后,正好婢女端着铜盆上来了,孙公公亲自接过,他在热汤中拧出个手巾,小跑到软塌前,恭敬递到唐令手中。   “小婉,擦把脸吧。”唐令拿着热手巾,坐到床榻边上,俯下身子凑近床上这个正背对着他,蜷缩着身子的女人,柔声道:“你看,你脸上的妆都花了,像只小花猫。来,转过来,”   谁知刚碰到沈晚冬的肩膀,女人忽然吓得尖叫一声。   只见沈晚冬一把挥开唐令的手,挣扎着坐起来,慌乱地四处乱瞅,一把拉过被子,罩在自己头上,连连往床脚退缩,惊恐地哭喊:   “别碰我,走开!你走开啊!你别绑我,别脱我衣服,别碰我。”   唐令大惊,小婉怎么会被吓成这副模样?一回头,发现孙公公正在旁边,他忽然想起不久前才吩咐过孙公公,就算绑也要将这位晚冬姑娘绑到府里来,难不成,小婉竟被这老货给吓到?可她为何会说别脱她衣裳?   “老孙,你先出去。”唐令挥手,让孙公公走人,等偏殿里只剩他和沈晚冬两人时,他轻轻拽了下被子,发现被子里的女人抖得更厉害了。无奈之下,唐令叹了口气,坐远了些,试探着问:   “老孙已经走了,好孩子,你告诉小叔,你在怕什么?你爹娘呢?你为何会来大梁,为什么会沦入,”   沦入风尘。   那风尘二字,犹如千斤般沉重,唐令心疼得怎么都说不出口,用袖子抹了把泪,坐在床边连连叹气。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十几年了,他就算流血、被算计、被刀子捅也未曾掉一滴泪。从出走的那刻起,他决意孤身一人,无家无亲无情,可如今再遇少年时候的“亲人”,看见她被伤害的如此深,愤怒让他浑身颤抖。   “小婉,你先歇着,小叔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   唐令眼神变冷,他知道自己要去找谁,章谦溢!   *   没了歌舞丝竹的粉饰太平盛世,正殿显得空荡又阴森。尽管豪奢辉煌,四下里都是名贵珍宝,可若你一个人待在这儿,总会觉得周围多出点什么“东西”。   血腥、冤魂、还有争权夺利的烟硝味儿,充斥在殿里的每个角落,让人不知不觉紧张、胆寒。   章谦溢眉头深锁地站在正殿的中央,他紧张地拳头紧握,在殿里来回踱步。才刚干爷派人来,说是有话要问他。究竟问什么?难道和小妹有关系?其实到这会儿,他也纳闷着,究竟小妹怎么得罪干爷了,干爷怎么忽然就变脸了。   难不成是因为那支曲子?   不应该啊,当时他就跪在小妹跟前,那会儿在干爷的重压下,小妹是哭着唱曲儿的,唱了什么词他都没听清。干爷坐的那么远,想必也不会听清楚吧。   难不成是因为荣明海?   这个极有可能,七年前干爷接连废立了两个皇帝,几乎清洗了遍皇族,结果就是后宫实在没有哪位皇子“敢”当大任。当时干爷抱了年仅五岁的小皇帝登上了皇位。其实当年,荣太后和安定侯也暗中参与了干爷的这些事。只不过当年的安定侯不过是个小小将军,荣太后也只是个美人,家族并无甚实权,干爷以为好控制,谁承想姓荣的后来竟然成了气候,屡屡打胜仗,逐渐掌握军权,在朝中渐成一方势力。   多年来,二人明争暗斗,各成党派。不过干爷这十多年来掌握军政大权,终究是压了荣氏一头。   唉,小妹此番真的是运道不济,成了二虎相争的无辜牺牲品。待会儿不论如何,先磕头求干爷,把她的小命保住再说。此事若是过去了,一定得带她去庙里烧个香,送走瘟神。   正在此时,殿门吱呀一声开了。   章谦溢忙敛声屏气地站好,偷瞄了下,从门外走进来个男人。俊美挺拔,两鬓微白,气质冷傲疏离,行动间总有股霸气在,正是唐令。   只见唐令目不斜视,快步走向上首,坐到椅子上,他给自己倒了杯冷茶,轻嗅了口,但并未喝,抬眼看向章谦溢,噗哧一笑,道:   “溢儿怎如此慌张,难不成干爷会吃了你不成?”   章谦溢忙恭敬行礼,陪着笑:“儿子巴不得成为您的盘中餐呢。”   “行了行了,别贫嘴了。”唐令不屑地挥挥手,白了眼章谦溢,忽然,他将手中的茶杯重重地拍在桌上,冷哼了声,道:“那女人仗着自己和荣黑鬼有点关系,竟敢唱曲子讽刺本督,真是好大的胆子。”   听了这话,章谦溢连忙跪在地上,先磕了三个头,随后抱拳摇晃出祷告的姿势,惊慌道:“您就算给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啊,这里边定有什么误会。”   唐令不动神色,微微点头,暗道:这臭小子倒是对小婉挺上心。   “我问你。”唐令手指点着桌面,将烛台往自己跟前挪动了下,冷声道:“这个晚冬究竟是什么来历?之前她在福满楼惹下事,你拉着她来我府上求救,我没理会,如今她摇身一变,竟然要跟了荣黑鬼,可见是有几分本事的。你说实话,究竟从哪儿弄到这么个宝贝。”   章谦溢大为慌乱,面上却轻松,笑道:“她哪里有什么来历,不过是儿子在乡下买的一个丫头罢了。”   “胡扯!”唐令大怒,道:“何首辅之侄李宝玉打死了曹侍郎的儿子,曹侍郎毕竟位卑,不敢拿何首辅怎样,心有不甘这才投靠了本督,他将晚冬的来历可是说了个清楚,哼,她明明是从你们福满楼一个叫梅姨的手里出来的,几时又是你买的?可是扯谎!”   一想到这儿,唐令更怒了,他之前听曹侍郎说起晚冬的行径时,已然厌恶这种风尘之女,可哪里能想到晚冬就是他的小婉!这会儿他冷眼瞧了章谦溢半天,也品出点东西,这小子果真是在乎小婉的,如此……   “本督与荣明海不睦已久,很是想送他一份大礼,我看就送他一具美人尸体得了。想来不过是个风尘女子,他就算心里有气,也不敢拿本督怎样。一个一点用都没有的女人,只是生了张巧嘴,蛇蝎心肠惹出诸多祸事,本督若是出面了结了她,说不准何首辅会向本督靠拢也未可知。”   “干爷!”章谦溢急出了一头汗,他呼吸急促,口舌发干,横了横心,道:“其实晚冬真和荣明海有点关系,她是有用的,您不能杀她。”   唐令登时紧张,却做出满不在乎之样,淡淡道:“有何关系?”   章谦溢咽了口唾沫:“儿子若是说了,您会饶她一命么?”   “哼!”唐令冷哼了声,不屑道:“你倒是个痴情种子,说说看,让本督听听到底顺不顺耳。”   章谦溢用袖子抹了把面上的冷汗,做贼似得四下看了眼,小声道:“晚冬姑娘本来是寒水县乡绅吴家的长媳,约莫三年前,吴家用重金骗了沈家,将女儿嫁了进去。谁知小妹还没下轿子,那家大爷就死了。小妹家里穷,惹不起吴家,只得去守活寡。那吴二爷早都看上小妹,竟将小妹给……强.暴了。”   说到这儿,章谦溢的声音明显有些愤恨,他深呼吸了口,接着道:“那寒水县的李县令与何首辅是亲戚,李县令的女儿李明珠看上了吴二爷,竟将已经怀孕的小妹捅了几刀子,小妹命大逃了出去,被正巧去寒水县拜神的侯夫人戚氏所救,戚氏无子,将小妹带回大梁,像养猪似得养了起来,等小妹生了孩子,转手就将小妹卖给了地痞黑三。”   “接,接着说。”唐令的脸已经黑沉下来了,但却平静异常。   “您是知道的,儿子向来与梅姨不睦。”章谦溢冷哼了声,不屑道:“梅姨这老娼妇弄出个园子,专门接待何首辅这一党人,这事儿子在半年前才知晓。黑三瞧见小妹国色天香,有心发大财,于是找到梅姨,谁知梅姨仗着有高官撑腰,竟用一支破铜钗强买走小妹。黑三气不过,找到了儿子,儿子这才开始暗中调查梅姨园子里的事,还有小妹。小妹在园子里可是受尽了侮辱和委屈,儿子瞧她实在可怜,再说也有心将戚夫人这个隐秘送给您,这才收留了她。”   唐令心如刀割,可却淡淡一笑,暧昧地看向章谦溢,挑了挑眉,道:“这姑娘貌美如花,你小子难道就不动心?你这家伙最喜在女人身上下功夫,告诉干爷,你有没有对她那个?”   章谦溢大为尴尬,好像还红了下脸,微点了下头。他似乎有难言之隐,想了下,叹道:“小妹性子高傲,是不从儿子的,哎,其实儿子也是为了干爷您着想。荣明海为了给自家夫人遮羞,万般不情愿下才同意小妹跟了他。儿子想算着,咱们得在姓荣的身边安插自己人,而小妹正是最合适的人选。为了干爷,儿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今早上绑了她,强行,强行,”   “你大胆!”   唐令终于忍不住,勃然大怒。他噌地一声站起身来,四下里乱看,终于在墙上看到了一把长剑。   唐令疾步走了过去,拔剑,将剑身随手扔到一边,提着剑鞘,一步步朝着章谦溢走去。他清楚章谦溢是什么货色,也清楚章谦溢为了和梅姨争利会使出什么手段,小婉在他手里,就像一件可买可卖的货物,一只随意利用的棋子,一个可以任意玩弄的……妓.女。   每当想到才刚看到小婉的样子,他就心疼的难以自抑。   “不要碰她,不要绑她,不要脱她的衣服。”   真是头活畜生!   “干爷,您?”章谦溢一脸不解,跪在地上,仰头看着唐令步步走来。他仍着急和唐令交易,以此秘密换下小妹的命,身子朝前倾了下,笑道:“小妹瞧着长了张聪明的脸,其实糊涂着呢,心又软,很好控制。我都给她说好了,等荣明海不在了,就去找她厮混,不愁探听不到荣明海的,”   忽然,只听啪地一声巨响,唐令竟然拿着剑鞘,直接狠劲儿抽打章谦溢的左脸,登时就将男人鼻血打出。   “咳咳咳。”章谦溢捂着嘴咳嗽,他不明白干爷为何突然变脸发凶,而且打他的力度太重,仿佛跟他有深仇大恨似得。他感觉脸疼得仿佛掉了层肉,后边那颗坏牙好像……一吐,血唾沫里果然有颗碎牙。章谦溢大惊失色,捂着脸连连求饶,一出声,发现声音都变了,如同口中含了个鸡蛋。   “干,干爷,不,督主饶命啊,您怎么了,可是小人哪句话说错了。”   唐令不说话,整个人有如从地狱走出的修罗,拿着剑鞘就是打,章谦溢越是说话求饶,他打得越狠,毫不留情。   正在此时,孙公公忽然推门进来了。他面色看着非常急躁,只是略扫了眼地上的章谦溢,就匆忙给唐令行了一礼,慌道:“督主,您快去瞧瞧吧,小姐此时腹痛异常,正捂着肚子哭呢,老奴劝了好久,可她根本不叫太医碰她。如今小姐她脸色煞白煞白的,瞧着贼吓人了。”   “啊。”唐令失神,剑鞘从手中掉落,根本无暇再顾得上去打章谦溢,口里念叨着小婉,疾步出了正殿。   地上的章谦溢此时受了重伤,他咬牙硬撑着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拉住要离去的孙公公,咽了口血唾沫,低声问道:“公公,干爷为何大发脾气?咳咳,您可知晚冬姑娘如今,”   “行了吧公子!”孙公公不耐烦地甩开章谦溢的手,鄙夷地打量了眼男人,摇头冷笑:“你还敢提晚冬姑娘?没错,你是督主的干儿子,可她却是督主的亲侄女!你就自求多福吧。” 第41章 小叔护短   屋里又香又暖, 才刚乌央央了涌进来有好多人,婢女、太监端着茶点、药箱等物跪在地上,两个穿着官服的太医急躁地站在床榻边, 交头接耳不知在商量什么。   或许在说:床榻上这位小姐是何许人也, 怎会上了督主的床?总之来头不小,咱们吃罪不起, 还是小心应付为上策。   或许在说:医家讲的是望闻问切,小姐她将床幔拉下来, 咱们看不见她的病容, 更把不到她的脉, 这可怎么治。   又或许再说:听她口里直喊疼,才刚哭的都咳嗽了,可这会儿痛苦地呻.吟声逐渐弱了下来, 难不成疼晕了?到底怎么回事。   ……   大家心里都有疑问,可谁也不敢掀开帘子看,更不敢问一句原委,因为说不准一多嘴, 口里的舌头就不保了。   沈晚冬此时蜷缩在软塌上,她将锦被蒙在头上,手里紧紧攥着支金簪, 闷热和小腹传来的坠痛让她有些难以呼吸,她用簪子尖锐的尾部戳指甲缝,试图让自己稍微清醒。   今儿白天的时候,玉梁曾给她说过, 这种避孕药服下后肚腹会异常疼痛,其实她感觉倒罢了,和来红时的小腹坠痛差不多。   可这会儿一定要装作痛不欲生的样子,不是么?   其实她在唐令开口叫“小婉”的那刻,已经察觉出这位权阉正是失踪多年的小叔。但能爬到这种位子的,岂是草率之辈?唐令年岁不大,却两鬓微白,安知不是多年里思虑算计过甚的缘故?   所以,她不能赶着给人家说小婉为何改名成了晚冬;也不能说她父亲生前死后多挂念失踪的令冬小叔;更不能竹筒倒豆子似得来证明自己就是小婉。   得让唐令自己试探,不是么?   说实话,如果不是父母亲曾经口里念叨令冬小叔,她压根都不知道家里还有过这么个人。上一辈的恩情与亲情,和她没什么关系,她真的不能确定这位昔日的小叔到底会怎样对她。   嫌她丢人,暗杀了她?   并不念及旧情,给点银子打发了她?   还是为了羞辱荣明海,对她做些残忍的事?   再狠一点,用所谓亲情感动她,让她接着去做荣明海枕边人,不过是别有用心的那种。   但是也不能排除她真的走大运,有了个大靠山。   如今一定得警惕,说话行事务必得算计准了。唐令他不是普通人,不能用应对寻常男人那套妩媚来迎合他。可也不能装柔弱太过,会显得有些假,分寸一定得拿捏好。   才刚瞅见他哭了,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尚是未知之数。他说出去一下,如果没猜错,是去找章谦溢问话去了。   不管怎样,现在就是个试探的好机会。她尽可以趁着小腹剧痛,将矛头对准章谦溢,看唐令究竟会如何对付这男人,来确定她在这权阉心里的位置。   如果运气好,哼,顺手就能弄死这畜生。   正思虑间,沈晚冬听见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响起,随后就是婢女、太监和太医恭敬地问安声,唐令来了。   沈晚冬的身子越发蜷缩成一团,她感觉软塌上好似坐上来个人,紧接着,被子就被人轻轻往起拉,她忙拽住,身子急忙往里缩。   “小婉别怕,我是小叔啊。”唐令的声音温柔且耐心:“听老孙说你腹痛,怎么不叫太医给你把把脉。”   沈晚冬抽泣着,不为所动。   “好孩子,快出来,别在被子里别闷坏了自己。”唐令柔声哄着。   沈晚冬颤颤巍巍地掀开被子一角,灯影晃错间,她瞧见唐令俊美的面庞近在眼前,他眉头结了阴郁的愁,好似真的很担心她。   “小婉,乖,把手伸出来。”唐令循循善诱,试图往开掀锦被。   “别碰我。”沈晚冬被“吓”的又蒙上了被子,这会儿,她的腹痛又开始发作,一阵阵一股股的坠痛,让她不禁哭出声。   就在此时,一个熟悉的男声忽然响起:“小妹,别任性了,快让太医给你瞧瞧。”   是章谦溢!他居然也来了。   沈晚冬一把将被子扯开,她也没管唐令,直接将窗幔掀起去瞧。呵,章谦溢此时腰微微弯着,正站在五步之外,当真是狼狈!黑发凌乱,左脸多出个三指宽的伤痕,又红又肿,仿佛都要渗出血。衣裳皱巴巴的,有几处硬生生被打破。   不用问也知道,敢打他的,只有唐令。   如此看来,这位多年未见的小叔能为她冲冠一怒,是有些在意她的。   那么……这回或许能杀了章谦溢了吧。   沈晚冬死死第盯着章谦溢,从头到脚!他的那对曾放肆地看她身子的眼,那噬咬过她身上几乎每个地方的牙,那双强行掰开她腿、进入她身体的手……她哀求,换来的却是他满不在乎的讪笑和更粗暴的回应。而这会儿小腹坠痛,也是因为要消除他留在她体内的肮脏东西!      “你,”沈晚冬又气又怒,咬牙瞪着章谦溢,不说话。忽然,她捂着肚子,趴在床边不住干呕。   “太医!”唐令一边轻拍着女人的背,一边喝骂太医:“还楞在那儿作甚,等死么?”   沈晚冬听见这话,竟吓得连连往床角缩,她双臂护住头,做出生怕别人杀了她的动作,一个劲儿地哭着摇头,不让任何人靠近她。   瞧见沈晚冬这样,唐令眼圈红了,他不敢想象,如此单薄柔弱的女孩子,在大梁这个人吃人的地方,过的究竟是怎样的日子。他恨自己,当时章谦溢带着小婉来求救,为何不开门见见。当年的他为天下所不容,沦为乞丐,非但没人敢收留他,反而个个都想要他的命去得那万两赏银,唯有沈大哥不惜任何代价,将他从大梁救走,护他一生周全。如今,他居然连沈大哥的独生女儿都护不住……   “小婉,你别怕啊,让太医看看你到底怎么了,好不好?”唐令不敢碰女人,只有柔声哄着。   “不行,不行。”沈晚冬目中含泪,喃喃地重复这两个字。   “为什么,你难道有什么难言之隐?”唐令忙问。   “没有,没有。”沈晚冬虽这般说,可眼睛却偷偷瞄向章谦溢,只是一瞬,又低下了头。   唐令皱眉,小婉的腹痛之由,难不成章谦溢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委,这般难以启齿。   正在此时,孙公公干咳了声,他暗暗拉住章谦溢的袖子,冷眼扫了圈屋子里的下人和太医,扬声道:“一帮没用的东西,笨手笨脚的净惹小姐生气,全都下去!”   众人心知孙公公在唐府的地位极高,听了这话,忙躬身退下。   唐令等不相干的人都离去后,他端坐在床沿边,冷眼瞪了下章谦溢,沉声怒道:“你说,小婉的腹痛究竟是何缘故,敢说一句假话,本督就让你横着出去。”   章谦溢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张俊脸扭曲的难看,他半张着口,眼睛慌乱地乱瞟,猛摇着头,道:“小人的确不知啊,沈小姐往日并没有腹痛的症候,算算日子,今儿也不是来红那两天。难不成是吃坏了东西?不能够啊,她这两日几乎没怎么吃饭,对了,昨晚上小姐和荣侯爷出去了,怕是侯爷给她吃什么了。”   “荣明海?”唐令皱眉,扭头看向沈晚冬,柔声问:“那个人给你吃什么了?”   沈晚冬哭着摇头,看着章谦溢,不说话。   唐令登时大怒,指着章谦溢,厉声喝道:“你还不说实话!”   “我,我,不对,小人真不知道了。”章谦溢的脸此时窘成了猪肝色,他大口喘着粗气,皱着没仔细回想,忽然,男人眼前一亮,急道:“今儿傍晚的时候,家里的下人玉梁给小姐端了碗药,怕不是那药有点问题吧。”   听见这话,沈晚冬心里一喜,可却做出泫然欲倒之样,哭得直干呕。   “小婉,你有什么病症么?”唐令大为着急,忙环抱住沈晚冬,轻抚着女人的背,试图纾解她的轻微痉挛,问道:“你吃了什么药,连小叔都不能给说么?”   “没有,我没病。”沈晚冬一手捂着小腹,另一手紧紧抓住床单,大口喘息,试图缓解坠痛,她一个劲儿摇头:“别问了,我不能说。”   “孩子,你要急死小叔么?”唐令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沈晚冬唇角勾起抹难以察觉的笑,很快,她又痛苦第皱眉,泪珠成串往下掉,她刚抬起头,又颓然低下,声如蚊音:“避孕药。”   “什么?”唐令忙凑了过来,焦急道:“你大声点。”   沈晚冬忽然放声大哭,一把抓起身边的枕头,扔向章谦溢,悲痛道:“避孕药!听清楚了没,避孕药!”   “什么!”唐令登时大怒,他一会儿看伤心欲绝的小婉,一会儿又看慌乱痛苦的章谦溢,记起了,他才刚诈出来,这头畜生说今儿早上把小婉绑起来,强,强……多少年了,他都忘了为了某人某事勃然大怒是什么感觉,今天终于尝到了。   那种从心底烧出火,将他的理智要烧没了。   小婉从出生起一直到五岁,都是他在帮哥嫂带,他给她冲米茶糊糊,背着她上山摘枸杞叶子,那么可爱的娃娃,被这畜生如此凌.辱。   唐令忽然笑了,笑颜如春风般和煦,可隐隐却还有严冬的肃杀,他还没开口,面前跪着的章谦溢忽然朝前跪行了几步,连磕了几个响头,惊慌道:   “小人章谦溢实在喜慕小姐,如今木已成舟,小人再不敢辜负了小姐,求督主成全。”   “呵。”唐令冷笑,仿佛听到了很可笑滑稽的事,他垂眸,看着脚边的这条狗一样的东西,忽然,一脚蹬向章谦溢的头,登时就将男人给踹翻。唐令起身,一步步走向章谦溢,居高临下地看着重新爬起跪好的男人,不屑地说了句:“就凭你?你也配!”   说罢这话,唐令左右看了看,发现墙上悬挂着一把镶了宝石的剑,淡淡一笑,这是去岁时宋国使臣送他的,锋利无比。唐令抬步,走向那把剑,可就在此时,半响没言语的孙公公忽然踏着小碎步,横在他身前。   老公公皱眉,微微向唐令摇头,十分镇静道:“督主,这里边还有大先生的情分在,三思啊。”   “哼。”唐令重重地冷哼了声:“他侄子是宝,难道我侄女就是草了?”   正在此时,殿外传来太监的声音:“启禀督主,奴婢有急事禀告。”   “什么事!”唐令头微扭向门的方向,怒喝:“说!”   “是,是,”殿外那太监似乎有所顾忌,吞吞吐吐道:“是安定,”   “知道了!”唐令冷冷打断那太监的话,他闭眼,深呼吸了几口,笑着走向软塌,轻拍了拍沈晚冬的肩膀,温柔地看着仍在啜嗫的女人,柔声道:“想来朝廷又有急事了,小叔先出去会儿,马上就回来。放心,只要是欺负过你的,小叔一个都不会放过!”   说罢这话,唐令吩咐孙公公好生看护小姐,随后急匆匆出去了。   唐令走后,偏殿的杀气和血腥味似乎也跟着走了。   沈晚冬抱着膝,低头啜泣。   小叔,当真会为她讨回公道?当真会护住她?   瞧才刚的情景,章谦溢离死只剩一步了,真是可惜,让一个不速之客给打断了。   对了,才刚隐约听见殿外的小太监说了句:安定,   安定,难不成是荣明海来了?   沈晚冬身子一震,急忙下床,朝殿外走去。   谁知却被刚拧了热手巾的孙公公给拦住:“姑娘,你去哪儿呢?”   孙公公说罢这话,斜眼瞅了下已经站起身、也凑过来的章谦溢,老公公很自然地挡在沈晚冬身侧,隔开这让人作呕的畜生,柔声问道:“你是不是不愿在这里待?公公带你去个好地方,那里又香又暖,没人打扰你。”   沈晚冬一把抓住孙公公的腕子,含泪问:“是不是安定侯来了?”   “这……”孙公公有些犹豫,轻拍了拍女人的手,笑道:“甭管谁来,都和咱没关系,谁也伤害不了你,放心,一切有你小叔呢。”   “正是呢。”章谦溢忙上前来,他像往常那样,轻抓住沈晚冬的胳膊,将女人往他身边拉,哄道:“小妹,你身子不好,就别出去了。这下你与督主相认,完全不用再靠荣明海这棵大树了,你乖乖的,”   啪!   沈晚冬扬手,甩了章谦溢一耳光,她看见章谦溢惊讶地眼瞪大,张口想要说什么,她不愿意听一个字,反手又甩了这畜生一耳光。   过去想做却没敢做的事,现在,她要重重的打回来,不仅仅为自己,还为含姝!   “这是你欠我的。”沈晚冬冷笑,心里憋的那口气啊,这会儿倒是舒解了一大半。   “姑娘,别跟他聒噪。”孙公公忙过来搀扶着摇摇欲坠的女人,柔声道:“不管他是谁,总归要给你个说法,如今有你叔叔在,你就不用亲自动手。听公公的话,不要气。”   “公公放心,我才不会为这种人气呢。”沈晚冬白了眼章谦溢,忽然转身,激动地看着孙公公,她都有些语无伦次:“是,是荣明海来了,对吧?他不嫌我丢人,来救我了,对吧?”   沈晚冬忙将手中一直攥着的金簪插在发髻上,她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残泪,笑颜灿若春花:“我要去见他。” 第42章 侯爷的大礼   星已凋沉, 冷风带着昨夜的细雨,将所有寒凉都吹向人间。试图在提醒人们,虽然到了春天, 可别忘了, 那肃杀之寒随时还会再来,并且无情地肆虐一切。   唐府很大, 靠近正门的一处大院落是官员处理公务的地方,名唤十驾斋, 取“驽马十驾, 功在不舍”之意。   这里从早到晚不断有人进出, 夜间灯火通明,人影交错,每位官员都秉气敛声做自己的事, 不过有时也能听见政见不同的争吵声;太监、婢女们端着精致茶点和宵夜,接连往上送;快马急递回来的边疆急报以及各地方的奏疏也被有条不紊地被归类。   唐府才是真正的内阁,这个事大家其实心照不宣。   沈晚冬紧跟在孙公公身后,急步朝着正门的方向走去, 离得老远就看见火光通红一片,吹来的风里似乎也带了些金戈铁马的铮铮寒意。   在转过一个回廊后,眼前豁然开朗。   沈晚冬半个身子倚在柱子上, 朝前看去。   空阔的前庭此时站了约摸上百人,很明显地分为两个阵营。靠后的是数十个身穿飞鱼服、手执绣春刀的是留守唐府的锦衣卫,他们拥簇在一个瘦高冷峻的男人身后,这男人正是唐令。   而在正门口站着的则是二十多个身穿细鳞铁甲、手持长刀及银枪的将士, 他们额上绑着绣了“荣”字的大红护额,脸、脖子甚至头皮都有不同程度的伤,一看就是经历过战场的老鬼,通身散发着铁血强悍的气息。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响起,只见两个小太监抬着张红木椅从东南角小跑出来,他们伺候唐令坐下,又恭敬地捧上杯热茶,这才退下。   唐令掀开茶盖,斯条慢理地品了口,慵懒地连眼皮都不抬一下,淡淡道:“怎么,侯爷带兵强闯我提督府,难不成想造反?”   话音刚落,荣家军将士自动分开条道,随后,一个个子极高、穿着暗黑色铁甲的将军从正门口阔步走进来,他手里提着把长刀,步履坚决,夜风吹乱的火光摇曳在他的铁甲之上,恍若战神,此人正是荣明海。   “哼!”荣明海重重地冷哼了声,他将长刀硬生生插进石地缝儿中,冷眼扫了圈唐府里的各路人马,剑眉微敛,抱拳象征性地给唐令见了个礼,随后又朝着皇宫的方向恭敬地行礼,沉声道:“本侯效忠皇上,唐督说闯提督府是造反,难不成是造你的反?”   暗中站着的沈晚冬瞧见荣明海说这话,心里不禁赞服,这黑家伙平日里瞧着不言不语的,可一面对正事,这份连消带打的本事,当真是让人刮目相看,也不知小叔如何应对。   “哈哈哈!”唐令朗声大笑,他将茶杯递给身边的一个锦衣卫,两手潇洒地抚平下裳,淡然道:“本督既是掌秉笔之责,所代表的就是皇上,侯爷造本督的反,那就是造皇上的反,荣明海,你好大的胆子!”   沈晚冬此时心狂跳,她总感觉到有些不安,小叔,他真的太嚣张了!   “哈哈哈。”荣明海亦大笑,他一改冷冰态度,神情动作也忽然变得热切起来,他大手一挥,傲然道:“唐督说话还是这么的的风趣,许久未见,本侯知道你下个月生辰,所以提前给你备下份大礼!”   说罢这话,荣明海勾唇,冷声道:“来呀,给唐督抬上来!”   话音刚落,两个年约三十的凶悍将士抬着口红漆箱子缓缓走了出来,他们将箱子抬到离唐令五步远的地方停下,冲唐令行了个军礼,然后面不改色地将箱子打开。   里面竟装了三颗血淋淋的人头!   唐令一看见人头,面色大变,两根指头指向红木箱子,冷眼瞪着荣明海,质问道:“荣侯爷,这是你做的?”   “不错!”荣明海轻抚着刀柄,那温柔的样子,就像在抚摸自己的情人,他毫不畏惧地迎上唐令的目光,冷笑道:“这三头阉狗号称“大梁三虎”,他们做尽了坏事,卖官鬻爵、强抢民女、杀人放火,惹得怨声载道,他们说是唐督的手足,没人敢奈何他们。本侯偏不信唐督会养这种没王法的狗,所以才刚在来唐督府上的路上,正好路过这三人的府宅,顺便进去就宰了他们。唐督,这份大礼,喜欢么?”   唐令面色铁青,拳头紧握,缓缓站起身来,冷声道:“荣明海,你这是存心要跟本督过不去了?”   “哼!”荣明海冷哼了声,一把将长刀拔起,目光流露如狼般凶残之光,道:“本侯送了督主一份大礼,如今想请督主回赠一份!”   唐令眼睛危险地眯住,冷声道:“不可能,她是本督的人。”   “你的人?”荣明海右手已经握住刀柄,一点点往出拔,与此同时,他身后的将士们也在握紧武器,男人冷笑:“那就恕本侯再送督主一份“大礼”了!”   唐令并不说话,淡然地退后,他身边的众锦衣卫和侍卫纷纷上前,细鳞铠甲发出的摩擦声,在这个冷风寒夜里格外刺耳。   暗处的沈晚冬瞧见此情此景,早都惊呆。她大口呼吸着,有些眩晕,那口红木箱子里的三颗人头血呼啦碴的,当真骇人!人头断口处的伤口异常整齐,显然那下手的人力道极大,而且速度非常快,一刀斩首!   若仔细看去,荣明海的头盔上似乎溅上了血,应该就是他动的手。   之前小叔以为她就是个祸水头牌,刻意将她绑到府里弹唱,用来羞辱羞辱荣明海。可这男人竟也不是吃素的,直接砍了三颗人头奉上。   如此算来,到底是谁羞辱了谁,还真未可知。   不行,他们不能打起来!   沈晚冬心里急,赶忙就要跑出去,谁知胳膊一疼,被人拉住,回头一看,是章谦溢。   “小妹,别乱来。”章谦溢微微摇头,皱眉道:“荣明海和督主之间的恩怨不是一日两日了,这会儿你不能出去,于公于私,你都没法选择!听我的,回去。”   “是啊。”孙公公很自然地推开章谦溢,他将沈晚冬护在身前,柔声劝道:“荣明海不过是露水情缘,可督主确是亲小叔,姑娘,这事还是听章公子的,跟公公回去吧。”   沈晚冬叹了口气,低垂着头,打算跟着孙公公回去。可她觉得,如果就这么回去,这辈子好像就缺了点东西,不完整了。   想到此,沈晚冬朝地啐了口,咬咬牙,拧身跑了出去。   她听见风从耳边呼啸而过,还听见铁环敲打银枪的叮咚声。   她感觉头上的金簪好像掉了,天太黑了,看不见掉在哪儿,此时,她只想往那更光明的地方跑。   “侯爷!”沈晚冬大声喊道。   “冬子!”   荣明海听见声,眼前一亮,唇角不自觉勾出抹笑,可当他看清冬子的模样后,笑,生生凝固住。   冬子穿着绣了牡丹的红嫁衣,黑发散乱在肩头,红妆已经褪去,小脸惨白,大眼睛含着委屈的泪,虽然看着憔悴非常,可同时也有种破碎的凄美,这种美不仅吸引了他,也惊艳了在场的所有男人。   荣明海提刀,紧走几步过去。他怒,他想杀了欺负了冬子的唐阉狗,可他知道,现在不是时候,今儿宰了那三条狗以及强闯提督府,已然是了不得的大事了,如今既见到了冬子,那见好就收,只不过,冬子为何能在唐府随意出入,毫无阻拦?   “冬子,快来!”荣明海无暇去思虑这些疑点,他朝女人伸出手,沉声道:“扎了彩帛的马车就在外面,走。”   沈晚冬含泪哽咽,这样的荣明海,让她又怕又喜欢,除了亲人,这辈子还没有哪个男人肯这么对她,吴远山是个没骨头的懦夫,章谦溢是精明的恶鬼,惟有荣明海了,敢作敢当!   虽然仅仅几面,但却有种难以言说的柔情扎在心底了。   沈晚冬抬手,将自己那只被琴弦磨破到流血的手交到男人手里,任由男人紧紧握住。   “小婉!”   沈晚冬猛地一惊,她怎么忘了唐令!   “请侯爷放手。”沈晚冬挣脱开荣明海,她朝后退了几步,低着头,屈膝福了一礼,哽咽道:“恕妾身不能跟您去了。”   “为什么!”荣明海皱眉。   “因为我。”唐令铁青着脸,大步走上前来,一把将沈晚冬拉到自己跟前,怒瞪着荣明海,瞪着眼前这个间接害了小婉,可偏偏又敢承担的汉子,冷冷道:“你和她的事,到此为止,本督不希望任何人打她的主意,更不会容许任何人欺负她。”   “你?”荣明海眉头皱的更紧了,浑身被杀意所笼罩,他的目光从唐令身上移开,落在沈晚冬身上,柔声问道:“冬子,是不是你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里了?不用怕的,一切”   “没有!”沈晚冬打断男人的话,她慢慢抬头,轻倚在唐令身上,苦笑了声:“记不记得,你曾问过我那首《满江红》是谁写的?”   “你的小叔,令冬。”荣明海愣了一下,他已经猜到了些什么。   沈晚冬轻叹了口气,看着面前这位威风凛凛的将军,摇了摇头,强咧出个笑:“小叔,我找到了。你,回去吧。”   “他?”荣明海皱眉,盯着唐令看了许久,目光落在沈晚冬身上,想说什么,却生生咽下,这会儿人太多,没法说,终究,男人面无表情地转身,对手下将士冷声道:“走。”   众人得到侯爷命令,提着兵器离去,忽然,行列中冒出个矮胖的小将,小眼睛大脸盘,高鼻梁短脖子,瞧着憨态可掬,可一身的酒味儿,他吸了下鼻涕,大口朝沈晚冬的脸吐去,破口大骂:“好个无情无义的婊.子,活着都多余!”   “大胆!”唐令大怒,登时就要叫人拿下这酒疯子。可忽然,沈晚冬挡在了他身前。   “算了算了。”沈晚冬低头,又羞又愧,她用袖子擦脸上的秽物,咬牙说了句:“让他们走吧,求你了。”    第43章 毛骨悚然   天真的在渐渐变暖, 寒梅悄悄凋零在泥里,等着来年鹅毛大雪的来临,再次重新绽放傲骨。院子里新移进来十几棵桃树, 树枝桠上结了好多花骨朵, 在下一场春雨后,就开出灼灼其华的芳姿。   沈晚冬伸了个懒腰, 终于愿意起床了。   她揉了下发酸的眼,刚掀开床帘, 就有个两个清秀的大丫头端着铜盆和漱口的香茶上来伺候。唐府的下人有规矩, 也会察言观色, 满府里就小叔和她两个正经主子,这些一二等仆妇丫头满没有寻常大户人家里的下人那般刁毒,一个个小心翼翼地侍奉她, 如同踩在刀尖上般。   洗漱罢,沈晚冬坐在梳妆台前,由着一个从宫里出来的老嬷嬷帮她梳头、上妆,跟前则站着两个捧着首饰盘的丫头, 等着老嬷嬷依照她今日穿的衣裳和妆容来挑选首饰。   她微微抬眼看去,这间屋子自然是极尽豪奢,窗纱和落地帷幔都选用了桃粉色来配院子里的桃花, 等过些日子栽上翠竹后,说就会换成烟绿。   小叔说过要把她当成公主来宠,看着像是。   自那晚过后,已经有半个多月了。这些日子里她什么都没做, 只是睡觉,想想吧,究竟有多久没有安心睡过,总担心会被逼迫陪酒,总害怕会有人摸上她的床,如今,总算不用担惊受怕了。她只想好好的睡,所以这些日子几乎连床都不愿下,饭菜来了随便吃两口,醒着时就拿本书胡乱看,依旧会做噩梦,但哭着醒来的次数变少了。   这段时间事倒是不少,有好有坏吧。   章谦溢被关进了地牢,期间大先生来唐府求见过好几次,但次次碰壁,连门都进不了。可能他找人打听了下,知道了她和唐令的关系,所以就带了重礼上门,但唐令刻意回避不见。   大先生是聪明人,从此后便不动声色,静等着唐府里的贵人消气。   她恨,每每想起被章谦溢绑起侮辱,浑身的每根骨头都在颤抖。   所以,在住进唐府的头几日,她刻意等着唐令来看她时,给他看章谦溢欺负她的证据。她将胸口的牡丹纹身用指甲狠抓,一道道血痕看着触目惊心。还记得唐令刚笑着走进来,她“正好”下床,只穿了件抹胸,露出胸前的纹绣牡丹和自残的伤,眼里含泪,神情萧索,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   唐令一愣,头连忙扭在一边,尴尬地咳了声,随后拧身出去了。   晚上的时候,唐令又来了,在一起吃宵夜的时候,问她:你身上怎么会有那种东西?   她心里一喜,却默然掉泪,低着头说:是公子给我刺上去的,我们园子里当时有个姑娘叫阿蛮,身上也有朵牡丹。阿蛮姑娘受不了没日没夜地陪酒陪.睡,趁出堂子的机会跑了,谁知被梅姨抓回去,生生剥了皮。梅姨会带每个进园子的姑娘去参观阿蛮的人皮,后来我被公子抢出了园子,公子为了让我听话,于是叫人也往我身上纹了朵,我,我恨这东西!   唐令听这话的时候,面色阴沉,端着杯白茶轻抿,忽然目光灼灼地看向她,说:谦溢虽说该死,可是他叔父的面子不得不顾,我不会杀他,关些日子就会放了他。   她的脸登时烧的绯红,头越发低沉,原来唐令,早已看穿她了。   唐令轻放下茶盏,起身要走,垂眸看着她,淡淡说道:小婉,以后在家里把衣裳穿好,你长大了,让人看见不好。   她忙连连点头,咬着下唇,不敢说话。   记得唐令在踏出门槛的时候,冷不丁说了句:小婉,你这孩子的心思太重了,叔父不喜欢这样的你。   她一直低着头,坐在椅子半天都没敢动,等丫头们上来收拾碗筷,轻轻戳了下她的肩膀,她才“醒”了过来,一动弹才发现,背后竟生了层冷汗。她庆幸,当夜在拒绝荣明海的时候是那么的多情且无奈,如此留有一丝余地,也不至于最终退无可退。   还有一件事,至今想起仍有些毛骨悚然。十日前,曹侍郎被弹劾贪污受贿,有人将其窝藏罪臣之女的事也挖了出来,数罪齐发,牵连出好些党人,据说曹侍郎在入狱的当夜写了份悔罪书,随后拿腰带在狱里的横梁上吊死了,狱吏在天亮后才“发现”,可这并不影响处置曹氏及其一党,抄家下狱,流放囚禁,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想想也是唏嘘,昨日还是唐府的座上宾,转眼就落得个阶下囚的结局。曹侍郎与何首辅因福满楼之事结仇,转而投靠唐令,希望借唐令之力对付何首辅和荣明海,他万万没想到,从中会生出变故……   她问过唐令:曹侍郎当真有罪?为何要将曹氏一族连根拔起。   还记得唐令品着茶,云淡风轻地一笑,仿佛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如今朝廷哪方都容不下他,死一个区区侍郎,能换来朝堂暂时的平静,这是大家都愿意看到的。再说了,留着他终究是个威胁,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这事和你没关系,别多想了。   她厌恶曹侍郎没错,恨不得替含姝杀了他也没错,可一想起这十几条人命间接因她而死,脊背就忍不住发寒。不过好在晚上玉梁经常陪她一起睡,再多点几根蜡烛,倒也不是那么害怕。   因她开口求了唐令,玉梁母子得以进来唐府,并且还有了权,总理了她这小院里的大小事宜。   记得当时玉梁抱着她一起哭,说:我就知道姑娘是有后福的,有了督主这样的叔叔,谁还敢再欺负你?我这种人竟也沾到福了,哎呦,这究竟是怎么一种命。   是啊,命运这种东西,真的是难说的很。有时候一口运上不来,那就在深渊中痛苦的熬,没什么可说的。   玉梁在没人的时候,偷偷跟她咬耳朵:虽说督主大人是你的小叔,可姑娘也得表表孝心不是?咱是女人家,别的也拿不出什么,金银珍宝府中是最不缺的,我看就给督主做上一套寝衣,他就算看不上咱的手艺,但心里也高兴。   她想了想,笑着说:那就等晚上没人了,咱两个一起做,梁姐你给小叔做,我就给侯爷做。   玉梁的针黹活儿相当不错,没几天就做好了。她把握不清荣明海的尺寸,开了好几回头,废了好些缎子,终于大致剪出个布片,也慢慢做好了。   记得当时她将寝衣交到唐令手中,说:这是小婉专门给小叔做的,您看看,喜欢么?   唐令让下人接过寝衣,随后拉着她的手碗,一起坐到窗下的软塌上,他低着头,专心地剥青皮橘子,淡淡问道:小婉,衣裳真是你做的?   她的笑意当时就凝固住,低着头,半响没言语。   末了,唐令将剥好的橘子递到她手里,起身准备离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说了句:小叔不喜欢撒谎的孩子。   做寝衣这件事,只有她和玉梁两人知道,为何小叔……   每当想起这些事,她就不禁毛骨悚然。   沈晚冬皱眉,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肤如凝脂,身量窈窕,穿着打扮里透着大家闺秀的气质,可是过去的风尘似乎还在。这些日子她想了很多,以后的路怎么走,似乎也有了点眉目。   正在此时,外头伺候的丫头婆子们的恭敬问安声忽然传来,紧接着,一个大丫头将帘子挑起,唐令阔步从外头进来。   他今儿穿着燕居青色袍子,头戴玉冠,嘴角含着笑,瞧着心情相当不错。   “小叔。”   沈晚冬忙站起身来,给唐令屈膝福了一礼,并让玉梁和几个丫头赶紧去烧水煮茶,谁知话还未说完,就被唐令挥手打断。   “不用了。”   唐令勾勾手,示意沈晚冬过去与他一起坐到桌跟前,笑道:“今儿小叔给你带了好吃的。”   “是什么?”沈晚冬忙笑着问道。   唐令拍了拍手,两个仆妇端着碗筷等物进来,等布好饭后,沈晚冬笑着瞧去,原来是一盆香喷喷的麻汤饭糊糊,饭上还飘着几抹嫩绿色的叶子,瞧着倒是赏心悦目的很。   “馋了?”唐令瞧着沈晚冬轻咬唇、眨巴着眼睛的可爱动作,宠溺一笑,拿起汤勺给他的小婉舀了一碗,并用勺子轻轻地晾了下,柔声笑道:“你小时候可喜欢黏着小叔了,我上山去挖野菜,非得跟着,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没办法,我只得背着你这小恶魔。”说话的时候,唐令拿手指轻点了下沈晚冬的头,目中的柔情难掩。   “真好吃。”沈晚冬一口接着一口的吃,谁知烫到了舌,忙丢了勺子,张着口,拿手扇舌头。   “慢些。”唐令笑着摇摇头,翻起个茶杯,倒了杯凉水,柔声笑道:“你还记不记得,当时咱们在山上摘了好多枸杞叶子,带回家后,你娘就做进麻汤饭里,咱俩吃的可香了。”   “当然记得。”沈晚冬不假思索地回道,忽然,她觉得气氛不太对,抬眼看去,唐令这会儿嘴角虽然还带着抹笑,不过,已经是那种不高兴的冷笑。   “对不起小叔。”沈晚冬忙低下头,头上珠玉碰撞出好听的声音,半响,她小声道:“小时候的事我不记得了,以后不会乱说了。”   “无碍,你多心了。”   唐令淡淡一笑,却也没了兴致用饭,他从怀里掏出封桃花笺,递给沈晚冬,道:“安定侯才刚派人来给你送了封信,还带了句话,说是你这儿有他的一把匕首,想来你也用不到了,让你还给他。”   沈晚冬接过桃花笺,看着好似在隐忍着悲痛,垂眸问了句:“信上还写了什么绝情的话?”   “我没有看,直接拿给你了。”唐令从下人手里接过茶,淡淡说道。   沈晚冬深吸了口气,在打开桃花笺的瞬间,她唇角不自觉勾起抹笑。上面的字遒劲有力,入木三分,只写了四个字:夜深姝色。   懂了,荣明海这是在约她出去。   “小叔。”沈晚冬仍低着头,面上看着依旧有些伤感:“待会儿让人把匕首还给侯爷吧,我心里烦闷,能不能出去走走。”   “让孙公公陪着吧,我也放心些。”唐令扫了眼女人手中的桃花笺,什么也没问,忽然起身,对沈晚冬笑道:“小叔还有事,就不陪你了,你多吃些,看瘦的。”   “不用了,就让玉梁跟着吧。”沈晚冬淡淡拒绝,她的心,已经飞出唐府了。   唐令宠溺地笑着,温柔地看了眼沈晚冬,可转身后,俊脸立马拉了下来,阴沉的有些吓人。在出门后,他将外头候着的孙公公叫了过来,俯身对老公公道:   “小婉想要出去,大约是要见荣黑鬼,你让人暗中跟着她,别叫她察觉。”   孙公公忙答应。   “对了。”唐令眉头皱的更紧了,冷哼了声,道:“让人去地牢,问章谦溢“夜深姝色”是什么意思,他跟小婉关系非常,想来知道些什么。” 第44章 去见戚氏   夕阳的影子又细又长, 温柔地铺满了长街,一辆马车吱呀吱呀驶过,踏碎一地余晖。   沈晚冬蜷缩在车的角落里, 腿上盖着块薄毯, 半个身子倚靠在玉梁身上。即使外头春暖花开,她也感觉冷, 那种无孔不入的寒意让她憋屈的慌。   那会儿唐令给她带来了安定侯的一封桃花笺,上面只有四个字:夜深姝色。   这是只有他们懂的字眼, 旁人不会明白。   那天夜里, 她和荣明海一起去了含姝的墓, 天飘了些雨,将灯笼里的蜡烛打灭,无边黑暗中, 有个人偷偷亲了她一下。   挺坏!   荣明海如今在凉亭等着她,可她此时却要去侯府。   麒麟,现在得有八个月大了吧,也不知长成什么样了。   其实当初唐令跟她说, 会动用权利帮她把孩子要回来,她低着头,拒绝。   唐令不解, 在床榻边坐了良久,忽然阴测测说了句:小婉,你觉得小叔没本事护你周全,还是你有别的什么想法。   她听了这话, 身子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低头哽咽道:若大张旗鼓去要孩子,我在寒水县的丑事也会被挖出来,我名声臭了不打紧,怕是会连累小叔,荣家恐怕也会狗急跳墙,到时候,我真是没脸再活下去了。   唐令皱眉,细思了半天,叹道:就怕时间拖得久了,孩子学会了认娘,再不会跟了你。若放在从前,荣家断然不会轻易把孩子还给你,如今有小叔给你撑腰,想来他们会顾忌些。   她摇了摇头,鼓起胆子,怯懦道:这事儿我自己心里有主意,您,您就让我自己处理吧。   唐令一愣,扭过头看别的地方,干咳了两声,淡淡说道:小婉,日子长了后,你就会慢慢知道,小叔和你以前遇到的那些男人不一样,是真心疼你的。你得记住一件事,我和荣明海之间的博弈永远不会结束,除非哪个先死了。   沈晚冬叹了口气,她将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脸,试图用黑暗来让自己平静些。   选择是有本事有地位人的东西,她只是个小女人,心里有的那点小算计,不过是想从挣扎的活一步步走向有尊严的活,仅此而已。   在唐府的这些日子,她断断续续从唐令那儿听到些安定侯府的事。   安定侯在十九岁那年娶了出身名门的戚夫人,是皇上赐的婚,戚夫人比他要大三岁。两人成亲没几天,边关告急,安定侯跟着镇北大将军远赴戍边打仗,这一走就是两年。   重返大梁的时候,安定侯是满载荣耀,可还带回个女人—秦氏。   这秦氏是本是安定侯结义兄弟的未婚妻,那男人同安定侯一起上的战场,帮安定侯挡了支冷箭,毒发身亡。在那男人死了的两个月后,秦氏居然光明正大的进了荣府,而且还是怀着身孕进去的。   于是大梁就有了闲话。   有人说秦氏怀的根本就是那死鬼的遗腹子,她利用安定侯的愧疚之心,想要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   也有人说,安定侯当年不过是个略有微功的小将,而他姐姐也不过是个美人罢了,秦氏难道就有未卜先知的本事,知道荣家日后是天潢贵胄,为了进荣府使尽心机,甚至不惜坏了自己的清名?   还有人说,其实安定侯早都跟秦氏私相授受了,说不准那支冷箭,就是他放的……   总之不论怎么说,安定侯的名声已经臭大街了,一直臭了十年。后来荣家扶摇直上,而安定侯在外屡立战功,在内主张变法,在腹里实行军屯,为朝廷筹得百万石的粮食,可谓居功至伟了。加之此人打仗时杀戮无数,又有个千人斩的称号,故而如今也没多少人敢在明面上扯这些陈年老灰,不过私下里说一嘴,也就罢了。   听唐令说,这十年来,侯府里的掌家大权一直在秦氏手里,这秦氏也着实厉害,不仅理得了家,而且在太后跟前也颇得脸,加上安定侯有心抬举,这些年但凡朝廷有宴会,也多是秦氏同侯爷赴宴。秦氏性子和顺温婉,与大梁的各家贵夫人相处甚好,是有些交际手腕的,渐渐的,她在众人眼里口中从秦姨娘竟不知不觉成了秦夫人,到如今,多数人只知侯府里有个秦氏夫人,不曾晓得还有个原配戚夫人。   令人奇怪的是,戚夫人对此也没什么抱怨,一直深居简出,对谁都冷冷淡淡的,不争宠不管事,似乎当个富贵闲人就满足了,直到有了麒麟后才肯争。   更让人奇怪的是,据安插在侯府里的细作回报。安定侯不怎么待见戚夫人,二人客气疏离,谁也不理会谁;可他也仿佛并不像传言那般偏宠秦氏,十年来多住在军中,极少踏入秦氏的小院,去也是瞧一眼大儿子罢了。那个长子被秦氏教养的极好,如今只不过九岁,可于文字训诂之道已颇有些功底,武艺也没落下,是能骑马狩猎的。加之此子样貌清秀,很是得安定侯的喜欢。   这三人里面一定有不足为外人道也的事,究竟是什么,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沈晚冬一想起这些事,就忍不住头疼,她靠在玉梁身上,闭着眼睛假寐。马车摇摇晃晃的,加上车轱辘枯燥乏味的吱呀声,无不催人欲眠。正迷迷糊糊间,马车忽然停了。   “小姐,侯府到了。”赶车的曹马夫并不敢掀帘子,只是站在马车跟前,小声恭敬道。   沈晚冬睁开眼,懒洋洋地嗯了声,这曹马夫是唐令特意挑出来给她赶车的,想来是有些本事在身的。沈晚冬从随身携带的荷包里拿出小镜子和胭脂扣,对镜稍微理了下妆,便与玉梁先后下了马车。   四下看去,此时天已经擦黑,小巷静悄悄的,侯府后门的屋檐下挂上了两盏红灯笼,风吹的灯影乱飘。在门口横置了条长凳,上面坐了个穿着灰袄、瞧着像管事模样的胖男人,这男人大腿翘在二腿上,正举着小指在抠耳朵,笑吟吟地和跟前的两个拿着圆木长棍的小厮说笑,仿佛并未看见侯府跟前停了辆马车,更对沈晚冬三人置若无睹。   沈晚冬微微皱眉,这虽说是后门,可毕竟是侯府,不应该如此松散惫懒瞧那三个家奴这般目中无人的态度,似乎是奉命专程等在这儿的。不应该啊,今儿荣明海约她城外凉亭相见,按说没几个人知道,好,即使侯府有人提前知晓,那又怎会算准她会来侯府?   “老曹。”沈晚冬和玉梁两个站在石台阶下,并不直接与侯府下人对话,而是朝曹马夫使了个眼色。   曹马夫即刻会意,小步行至石台阶下,挺直了腰杆,朝那三个家奴抱拳略晃了晃,就算见过礼了。   “我家小姐求见戚夫人,烦请小哥进去通报一声。”   那胖管事好似并未听见,他吹了吹小指上的耳屎,晃二郎腿的时候,脸和脖子上的肥肉也跟着颤动。在灯影交错间,这胖管事斜眼瞥向俏生生立在一旁的沈晚冬,扁嘴冷笑了声,道:   “好大的胆子,侯府岂是你们这种贱民随意能进的?戚夫人又是谁人想见就能见的?快快走,否则叫你们好看!”   玉梁见这胖管事如此蛮横,登时恼了,撂开沈晚冬的手,快步走上了台阶。她倒没立马发火,只是叉着腰,媚眼狠狠地横了眼这男人,微抬起下巴,道:   “睁大你们的狗眼瞧清楚了,我家小姐可是唐督主的侄女,就算是侯爷,也必得好言好语地跟她说话。你们有几个胆子敢拦她,究竟仗了谁的势!”   胖管事从鼻孔发出声不屑的冷哼,往前走了两步,居高临下地打量在石阶底下立着的美人,目光相当放肆,只见这男人嘴撇了撇,傲然道:   “你们才是胆大包天,大梁谁人不知,唐督主无亲无故,哪里就冒出个侄女来?我瞧这姑娘身段风流,样貌娇娆,举手投足间无不透着股风尘气,呵,想来是哪个窑子里的,”   啪!   玉梁直接动手,狠劲儿扇了这口出不逊的胖管事一个大嘴巴子,指着男人的鼻子破口大骂:“好个没天理的日娘小子,嘴里不干不净的在骂谁?谁教你说这话的?戚夫人还是秦夫人?”   胖管事多年来常与侯府里守规矩的婆子丫头们打交道,何曾见过如此泼辣护主的女人?登时大怒,两条又粗又短的眉毛拧成了个疙瘩,朝着玉梁喝道:   “府里两位夫人,也是你们这种身份的女人配提的?别给脸不要脸,赶紧滚,否则爷可就不客气了。”   说这话的时候,胖管事特意看向沈晚冬,仿佛再说:若是还在侯府门口聒噪,爷第一个就收拾你。   “你倒是试试!”玉梁全然不惧这胖管事,拿指头点着男人的肩头,步步紧逼:“你以为你是谁,不过是侯府的一条狗罢了,竟敢在唐府的人跟前叫嚣。你要是敢动我家小姐一根毫毛,督主会叫你全家陪葬,你,”   “好个贱人!”胖管事大怒,一把推开玉梁,扬起手就要打人。可就在此时,那站在沈晚冬身边半响没言语的曹马夫忽然爆喝一声,只见他足尖轻点,在跃上台阶的瞬间,迅速从袖筒里摸出把锋利的短匕首,手腕一转,直接将匕首插.入那胖管事的肩头。   瞬时间,胖管事发出杀猪般的嘶嚎声,他那张白胖的脸窘的通红,满手都是血,身子疼得直颤,手举着想拔刀,可始终不敢碰一下那把匕首。这男人不敢再轻举妄动了,连连后退,喝令过来扶他的小厮赶紧回去叫人,与此同时怒瞪着曹车夫和玉梁,咬牙道:你们等着,等着!   话音刚落,只听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从府内响起,好似人还不少。   沈晚冬皱眉,难不成她真会被荣府的人赶走?有点丢人呀。   才刚玉梁虽说鲁莽了些,但确实是为了维护她,况且瞧这胖管家的轻慢态度,似乎对她的“风尘来历”很是知晓,既如此,没道理不清楚她现在和唐令的关系。   明白了,有人刻意让这管事装傻,事先就等在门口拦着,绝不叫她踏进侯府一步。   这人是谁?好手段!   眼前忽然一亮,沈晚冬抬头看去,只见从侯府走出来两个打着灯笼的小丫头,紧跟在其后出来的,竟是张嬷嬷!   往夕之事,当看见这穿着褙子的老妇时,全都在瞬间涌起。   当日她重伤倒在冰天雪地里,救她是这对慈善的老妇主仆;可后来将她推进万劫不复的,还是她们。直到现在她都在恨,黑三那伙地痞在她身上的拳打脚踢、园子里的艰辛度日、福满楼的是非屈辱,那种痛全都刻在骨头上了,她真的不懂,这对主仆究竟救了她还是毁了她?!   仔细算算,终究是欠她太多。   沈晚冬呼吸有些急促,垂在袖中的拳头紧握,恨,她恨不得现在就杀了这对该死的主仆。可现在还有些无能为力,且不说唐令不会答应,怕是荣明海也会跟她结仇。   不,要报复一个人,还是来阴的好。那种看不到摸不着的压抑和痛苦,才是最折磨人的了。   想到此,沈晚冬深吸了口气,她莞尔浅笑,微微屈膝给张嬷嬷见了个礼,柔声道:“嬷嬷好,妾身来府上见“侯爷”,顺便给夫人请安。”   张嬷嬷神色复杂,微眯住眼使劲儿看沈晚冬,她定了定心神,疾步走下石阶,低头给沈晚冬回了一礼,笑的十分和善,装作从未见过眼前这美人。只见张嬷嬷侧过身子,给沈晚冬让出条道,笑道:“可是不巧,侯爷今儿下午出府了。其实夫人早都听闻过许多次小姐的大名,常想着要约您到一处小聚,可因要照顾小公子,不得空,今儿难得小姐大驾光临,请。”   沈晚冬微笑着点头,给玉梁和曹马夫使了个眼色,示意二人跟她一起进府。可才刚走上台阶,那胖管事就呲牙咧嘴地横在大门口,他靠在一个小厮身上,此时额上冷汗直冒,强忍住疼,冷眼瞧着张嬷嬷,强硬道:   “嬷嬷这是作甚?夫人说了,侯爷不在的时候,任何人都不许进府,谁要是敢放什么不三不四的人进来,就叫她好看!”   “夫人?”张嬷嬷先给沈晚冬屈膝福了一礼,示意沈晚冬暂且等会儿。只见张嬷嬷端铮铮地立在原地,等着胖管事,冷笑数声:“哪个夫人说的,怎么我竟不知?”   “当然是秦夫人。”胖管事毫不犹豫地顶回去。   “秦夫人?”张嬷嬷不屑地冷哼了声,挑眉一笑,尖刻道:“我只知侯府有一位正经夫人,那就是咱们戚夫人。秦夫人是谁?她不过是个姨娘,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说罢这话,张嬷嬷直接无视胖管事,十分恭敬地再次给沈晚冬行了一礼,笑道:“家里某些“下人”没规矩,竟敢冒犯小姐,还请小姐见谅。夫人正等着您,请。”   “嬷嬷带路吧。”   沈晚冬玩味一笑,这事真是越来越好玩了。    第45章 贱骨头   因要进去内府去见女眷, 曹马夫不便进来,被个大管事带去门房那边吃茶等侯。   沈晚冬让玉梁从车里将她做给荣明海的寝衣拿上,二人紧跟在张嬷嬷身后, 朝着戚夫人的小院走去。   安定侯府很大, 亭台楼阁与石山池塘倒也有,只不过比起唐府的极尽豪奢, 瞧着简朴了些。庭院中栽的不过是桂花和合欢这些常见的树,府里得脸仆妇的穿戴也很简素。   已经入夜, 府中管事仆妇打着灯笼, 带了几个年轻媳妇四下里巡视。这些管事仆妇见到张嬷嬷带着她这个脸生的美人, 并不表现的怎样惊奇,也没有多问,只是笑着道了个万福, 说:还忙着查赌和烟火,待会儿二门那边也得上锁,就先走了。   这一路上虽说看见的人和事少,但却能品度出点东西。   这秦氏果真是个了不得的女人, 怨不得能得到太后的欢心。无论在贵门亦或是小家,家风一定得立起来,像是夜里聚众玩赌这样的事, 一点也疏忽不得,秦氏能十年如一日的紧抓,可见是个重规矩胜过重情面的人;荣家而今如日中天,奢靡些倒也无可厚非, 但府中如此节俭,不论是真心还是刻意做给外面那许多双眼睛看的,美名已经出去了,这般看来,这女人的确是有手腕的。   想到这些,沈晚冬不禁摇头笑了笑。   若是戚夫人不幸早死,安定侯将秦氏扶正也不是不可能,人家儿子有,名声有,府里威信高,还得太后喜爱,想来当侯夫人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阻力。这种女人活的太清楚,明白自己要什么,一步步一年年逐渐实现,所以只要是挡在她前面的人,怕是最终都会被她踩在脚下碾死。想来戚夫人能活到现在,大约和她生不出孩子有点关系吧。   一阵冷风吹来,沈晚冬不禁打了个寒噤。这位秦氏是真的厉害,十年前的名声不比她这条冬蛇强到哪儿去,能走到如今这步,运气是一回事,心计手段怕才是主要的吧。   哎,她如今虽说认下了小叔,可总觉得心慌。   没错,小叔权倾天下,犯不着像吴家父子还有章谦溢那样算计她这样一个弱女子,更不会图她什么;是,小叔是对她很好,可谁又能保证以后会不会就淡了,那她如今嚣张惹下的债,会不会被债主千百倍的讨回来。   再者,小叔的那份阴沉、霸道也让她惴惴不安。   她是不记得当年与小叔一起生活的点滴,可却记得父亲曾说过的那番哀伤“令冬”非要去报仇的怪话,更记得父亲生前数度带着妻女搬家,像是在躲什么。沈家只有堂哥这一个男子了,按说长辈应当悉心扶持才是,可父亲纵使满腹的五经六艺,也未曾教过堂哥读书,由着堂哥去种地受苦。   一切的一切都让她心慌,什么天大的仇能让小叔甘心绝后当太监,能让堪当宗师的父亲甘愿晚年穷困潦倒,这里边的隐秘太不简单了。   小叔如今是手握重权,可难道就没有登高跌重的一天么?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她和麒麟又该被如何千刀万剐呢?   再看荣明海,这个人也不简单。什么都不说,但什么都知道。戚夫人究竟有没有怀过孕,他难道心里就没点数么。为何要忍,为何又宁愿得罪何、曹二人也要把她这条祸水冬蛇救下来?若是真替夫人遮羞,当初为何不选择沉默,暗中看着大先生把她毒死,岂不是一了百了?   荣明海一定在心里谋算着什么,并且成竹在胸。但有一件事仿佛在他的意料之外,那就是她居然是唐令的侄女。   这个身份是她的一个靠山,也可能是她后半生的一个转机。   沈晚冬一想到这些就头疼,她太需要有个明白人告诉她接下来怎么走。这个人绝顶聪明,既不是唐令的爪牙,又不依附荣明海,会站在她的利益指点她。   章谦溢,怎么居然忘了他!   沈晚冬心里一喜,章谦溢对她的往事和她这个人可谓了如指掌,与她的关系“非常”,在关键时候会冷静且绝情地选择利益,所以,这个明白人就是这头畜生。   不知不觉间,在绕过一片影壁后,眼前忽然出现个灯火通明的小院。   沈晚冬抬眼望去,在院门口站着个清瘦娟美的妇人,正是戚夫人。她的如墨长发绾成个高髻,髻上只簪了支样式古朴的银簪,身上穿着正红色的夹袄,若仔细去看,袖口上还用黑线绣了“麒麟”二字。   也不知是不是有了儿子的缘故,这女人一扫往日颓靡病气,身上的清冷傲然居然少了许多,眉梢上带着抹温柔,身上还有股淡淡乳香,仿佛一口气年轻了五岁。   在距离戚夫人还有五步左右的距离时,沈晚冬停下不走了,她端铮铮立在原地,不喜不怒,就那样面无表情地盯着戚夫人看,直到将戚夫人看的有些发毛了、头愧疚地低下了,她才冷笑了声,道:   “恕妾身有腿疾,就不给夫人见礼了。”   “没事没事。”戚夫人连声说,低头侧过身,有些心虚地笑着:“夜里冷,沈妹妹里面请,我,我给你带路。”   说罢这话,戚夫人和张嬷嬷交换了下眼神,低着头走在头里。   沈晚冬瞧见戚夫人这般样子,重重地冷哼了声,与玉梁两个一起跟着走进小院。四下看去,这院子倒是收拾得雅致,翠竹潇潇,藤蔓蜿蜿,小厨房里还开着火,不知在炖什么补品,满院子都是浓郁的香味;靠墙根那儿支了个晾衣的木架子,架子跟前蹲着个年轻干净的媳妇,正低着头洗小孩的尿垫子。   戚夫人带她进去的上房是三间屋子打通的套间,中间是小花厅,左右两边是卧房。屋里极暖和,隐隐能闻见属于小孩的乳臭味儿,左边那间屋里摆着个小摇床,地上还有个雕成虎头的小马桶,床上放了摞刚叠好的尿垫子、一个小老虎枕头和逗孩子玩的拨浪鼓。   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孩子。   果然不出所料,戚夫人显然是早有准备,将麒麟藏了起来。   怒气逐渐升腾,沈晚冬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响起,她猛一转身,瞧见戚夫人和张嬷嬷及玉梁进来了。   “麒麟呢?”沈晚冬尽量按捺住怒气,微笑着问。   “他,他,”戚夫人有些吞吞吐吐的,但仍不失侯门大家的风度,遇事毫不惊慌,笑的从容且淡定:“前几天我母亲想麒麟了,我就让人把孩子送去,约摸也就这两天回来。”   扯谎!   沈晚冬淡淡一笑,径直走向绣床。她坐在床边,手指轻抚着小老虎枕头,这枕头中间凹进去,上面仍留有余温,想来麒麟才被抱走不久吧。想到儿子,沈晚冬不禁红了眼,她将全部心酸吞进肚中,问道:   “麒麟,他还好吧。”   “挺好的。”戚夫人亦坐到沈晚冬跟前,将床上一块用各色布头拼缝的小被子拉到跟前,她轻抚着被子,眼神温柔,嘴角还含着抹属于慈母的笑,轻声说道:“这孩子刚生下来的时候才四斤七两,眼里有黄,大夫说麒麟命太娇了,怕是难治,还劝我别伤心。我不信这个邪,让张嬷嬷带我去大梁多子多福的平民百姓家,挨家挨户去讨要布头,连夜缝了这块被子。”   “您费心了。”沈晚冬用袖子抹去泪,淡淡说道。   “我让张嬷嬷在外头挑了两个干净健康的奶娘,又把这院子里“心不纯”的十几个婆子丫头们全打发出去,而今算上我和还有我娘家陪嫁进来的忠仆,这园子里总共才五个人。人虽少,却能确保我儿平安无虞的长大。”   “多谢您了。”沈晚冬眼瞅向那摞叠起来的尿垫子,不怒不悲,十分平静。   “侯爷厌恨我,我以前不在乎。”戚夫人说这话的时候,默默地低头叠小被子,沉声道:“可我现在必须得在乎,我得为麒麟的将来考虑了。”   “我有个问题。”沈晚冬盯着戚夫人,莞尔一笑:“侯爷显然是知道麒麟的来历,先前也想将我收作外室。他为何要这样做,夫人能告诉我缘故么?”   “这……”戚夫人眼中透着慌乱,似乎还有些难以启齿,终究,这美妇人叹了口气,或许想到她和沈晚冬之间的关系实在非比寻常,没什么可隐瞒的,于是凑到沈晚冬耳边,低声道:“侯爷他生不了孩子,那东西举不起来。即使用了药,还不等衣裳脱了,就,就会泄了,他,他没法碰女人。”   “那看来我对他也不能再抱有什么指望了。”   沈晚冬白了眼戚夫人,冷笑数声,她有点不太相信,毕竟之前与荣明海单独相处过,感觉他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怎会有这种毛病。还记得他为了压下百花酒的药力,不惜拿冷水浇自己,那地方不像是没能力的。看来以后有机会得亲自试试。   沈晚冬勾唇一笑,身子妩媚地半歪着,道:   “夫人,妾身从脏地方跳出了,这一路经历过什么,说出来怕吓着您。如今妾身只想要回儿子,您能将孩子还给我么?”   戚夫人听了这话,并不表现得多么惊慌。她慢悠悠站起,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低着头,抽泣着,拿帕子不住地擦泪,仿佛她才是那个受到不幸遭遇的人。   “沈姑娘,我,我对不起你。我害你沦落风尘,又,又抢走,哎,我真是万死都难以弥补以往的罪孽了。”   “不是这样的。”   张嬷嬷忙冲沈晚冬摆手,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床这边,跪在戚夫人跟前,从后边环住妇人,柔声抚慰,毫不畏惧地抬头看向沈晚冬,道:   “这事与夫人没关系,当初姑娘你拿了银子,可并未离开大梁,反而偷偷在暗中盯着我们的去向。哼,为了永除后患,我索性让人把你绑了,转手卖给了人牙子。此事完全是我一个人的主意,夫人连一点都不知道。你要是想出气,打我杀我都行,千万别打我家夫人的主意。”   “呦,好一个忠仆。”玉梁剜了眼张嬷嬷主仆二人,阴恻恻地嘲讽,她将自家姑娘从床上搀扶起来,走到花厅最上首的椅子跟前,伺候姑娘坐下,随后自顾自地从桌上翻起个茶杯,给姑娘倒了杯水,冷笑道:   “若不是姑娘跟唐督主相认,你们做了亏心事畏惧督主,认怂了,否则怕是连门都不叫姑娘进了吧。我们来是找麒麟,可不是来看你们假惺惺的做戏。”   “沈妹妹,”戚夫人挪到花厅这边,重新跪好,她抽泣着,素手附上稍有些发红的脸颊,一副委屈极了的样子,哀声道:“我今年三十二了,早年小产伤了身,这辈子都生不出孩子。你还这么年轻貌美,而且有唐督主这样大的靠山庇佑,侯爷也喜慕你。我呢?我什么都没有,娘家已经不行了,十年来一直被秦氏暗中打压,侯爷还厌恶我,若不是有麒麟,我早都死了,求你了,”   “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啊。”沈晚冬端起茶杯,抿了口,冷笑道:“你以前傲的连眼皮都不肯低,与我说话时拿腔作势,我若不小心碰到你,你就厌恶的往开躲,现在居然会下跪?难道不嫌弃我了么?只这点你就比不上秦氏,她可是绝不向督主弯半点腰的主儿,装傻充愣拒绝知道我这个人,让刁奴阻拦在大门口,不让我进府。人家才是硬骨头,你呢?贱骨头!”   张嬷嬷见沈晚冬这般挖苦自家夫人,索性不跪了,站起来直面沈晚冬,冷笑道:“去年大家都瞧在眼里,夫人是“十月怀胎”生下的麒麟。就算姑娘有唐督主这个靠山又能怎样,我们就是不承认救过你,也不承认卖过你。他唐令就算再蛮横,还敢强闯侯府要人么?哼,怕是姑娘也有这诸多顾虑,才亲自来试探虚实了吧。姑娘也不想想,你若是强抢回了孩子,侯爷的面子往哪里放?全天下都会知道你和小叔子的丑事,麒麟长大后还怎么立身?夫人今天跪你,是替老婆子我致歉,姑娘别逼人太甚。”   “逼人太甚?”沈晚冬听了这话,淡淡一笑,道:“如今你们倒有理了,其实我沈晚冬的名声早都不干净了,我还有什么可怕的?我就问一句,孩子,你们到底还不还。”   “姑娘明知结果,又何必问呢。”张嬷嬷将戚夫人拉起,斜眼看沈晚冬,忽然叹了口气,语气转柔,道:“麒麟如今根本离不开夫人,一时见不到娘就哭的断气,你抱走孩子,不是要了他母子的命么。姑娘如今是督主的侄女,若是没这个拖油瓶,兴许能嫁的更好呢,也不用担心吴家会纠缠。姑娘是聪明人,何必给自己添麻烦。”   “说到底,你们还是怕我小叔。”沈晚冬轻扶了下发髻上的步摇,缓缓道:“我叔叔是个记仇的人,一定要为我出口气,你们害我进风尘这笔帐,该如何算呢?要知道,帐在我手里算和在督主手里算,那可就是天壤之别了。”   “一人做事一人当。”张嬷嬷挺身而出。   “不,嬷嬷这么做全都是为了我。”戚夫人哭的梨花带雨,泪眼盈盈地看着沈晚冬,道:“沈姑娘,你放过张嬷嬷吧,她年纪大了,经不起唐督主的酷刑,你,你有什么就冲我来。”   “不,”张嬷嬷忙往后推戚夫人,老泪纵横:“沈姑娘的债,我一个扛着就是,这是我欠她的,跟你没关系。只要你和麒麟都好好的,我就算”   “行了。”   沈晚冬不耐烦地白了眼这对主仆,其实她在来侯府前,就已然算准戚夫人不会让她见麒麟,所以,她今晚来这儿的最终目的根本就不是儿子。   “话本上写恨一个人,说恨不得食她肉喝她血。”   说罢这话,沈晚冬将茶杯里的水倒地上,把空杯子递给玉梁,让玉梁拿去给戚夫人。随后,她从怀里掏出荣明海送她的那把短匕首,拔.出来,将刀身扔到戚夫人脚边,甜甜一笑:“我可以求叔父不折磨毒杀张嬷嬷这老货,也可以允许你继续抚养麒麟,但我心里的气,总得出吧。”   “你,”戚夫人愣住,那楚楚可怜的样子就像在风中挣扎的白菊,她垂眸看向脚边那把锋利的匕首,眼中闪过抹复杂的神色,这是侯爷心爱之物,是他祖父送他的生辰之礼,意义非凡,多年来他一直贴身带着,没想到他竟会送给这女人。   早先听闻沈晚冬有个冬蛇的名头,在福满楼害得男人为她争风吃醋而死,果然是个狐媚子,而今竟勾引侯爷到这般程度。当初就不该心软,直接杀了她,今日也不会生出这许多的后患,也不会惹到唐令那头可怕的骟驴。   “姑娘想要妾身怎么做?”戚夫人抽泣着问。   “你听好了,”沈晚冬身子微微前倾,舌尖轻舔了下唇,看着妩媚动人,可笑的却有些邪恶:“我想喝你的血,你给不给喝?” 第46章 饮血   戚夫人愣了下神, 一手捂着心口,另一手拿着帕子轻擦脸上的擦泪,她觑了眼玉梁手中的空杯子, 又瞧了眼脚边的那把短匕首, 与张嬷嬷交换了下眼神,细思了片刻, 身子微微前倾,有些激动地问道:   “沈妹妹才刚说麒麟依旧让我抚养, 还说不会计较张嬷嬷的过错, 当真?”   沈晚冬垂眸, 手指卷着垂下的长发玩儿,玩味一笑:“你既然不信,那我要你现在就还儿子, 你肯么。”   戚夫人抚了下发烫的脸,讪讪一笑,弯腰将短匕首捡起,眼波流转, 此时十分的淡然平静,好似在仔细思虑些什么,她用匕首轻轻在自己掌心来回划动, 秀眉微敛,轻声说道:   “沈妹妹恨我,就算让我死,我也不敢有什么怨言。原本我打算在你跟了侯爷后, 想法子把你接进府里来,咱们姐妹一起照顾麒麟,也是好的。谁料妹妹居然是唐督主的侄女,大约是看不上侯爷了。妹妹如今只身来侯府,想来也是顾着咱们娃娃的面子,我感激你,真的。”   沈晚冬鄙夷一笑,仍端坐在椅子上,并不说话。   “沈妹妹既要喝我血,我给你就是。”   戚夫人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她挥开前来阻挡的张嬷嬷,并且给老嬷嬷一个劲儿使眼色,轻轻摇头,仿佛在极力隐忍什么。只见戚夫人将袖子挽起,露出白嫩光洁的胳膊,她的唇紧紧抿住,手用力握着匕首,在小臂上寻了个合适的位置,将刀尖抵了上去。   只听戚夫人发出声闷哼,刀尖迅速划过小臂,伤口不深不浅,正好可以流出血。   “杯子拿来。”戚夫人极力隐忍着痛苦,唇轻颤抖,泪珠在眼眶里打转,硬忍着没掉下来。她将臂膀伸在茶杯上方,扭过头,不去看血流的样子,约莫品着血流了小半杯后,戚夫人咬紧牙关,接过张嬷嬷递来的纱布,用力将伤口按住。她深吸了口气,让老泪纵横的张嬷嬷将杯子和匕首给沈晚冬送上去,强咧出个笑,柔声道:   “沈妹妹,你觉得够么。”   “夫人不愧是大家闺秀出身,当真沉得住气。”   沈晚冬唇角勾着抹坏笑,她接过茶杯,手掌立马感受到来自杯身的温暖,红的血和白的杯子,形成了一种类似红梅白雪的精致,她慢悠悠地端起茶杯,轻嗅着血独有的腥甜,闭眼陶醉,唇碰到被子沿儿,却没喝。   沈晚冬睁眼,歪头看着戚夫人主仆。有意思,戚夫人低着头在颤抖,张嬷嬷那张老脸扭曲的厉害,眼里闪着泪刀子,恨不能冲过来咬死她。   “别那么看我,当初我在风尘里流的血,可比这个多多了。”沈晚冬像晃酒那样轻轻晃着血,她看着愤怒的张嬷嬷,笑的妩媚:“这样吧,嬷嬷你帮我喝这东西,喝完了,我就暂时让你家夫人带着麒麟。否则,下次与我来侯府的,可就是唐督主了。你们这么欺负我,总得让我出口气不是?”   沈晚冬将杯子子递出去,秀眉一挑,笑的天真无邪:“喝吧。”   张嬷嬷越发怒了,她真没想到,这个曾经沉静温婉的冬姑娘如今竟这般毒辣。   “你这个贱,”   “嬷嬷!”戚夫人轻喝了声,打断张嬷嬷的话。她咬着牙,深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低声道:“去喝吧,权当为了我,难道要让我跪下求你么?”   张嬷嬷恨地直跺脚,她狠狠地瞪着面带微笑的沈晚冬主仆,走过去,接过这蛇蝎美人手中的杯子,谁知手抖得厉害,竟然把血抖出了些。老嬷嬷流着泪,颤颤巍巍地举起杯子,刚喝了一口,就捂着嘴干呕。   只见这老嬷嬷紧闭着眼,仰头,一口气将杯中之血全都喝光,她将杯子扔到沈晚冬脚边,啜泣的好不凄凉。   “哈哈哈。”   沈晚冬瞧见张嬷嬷主仆这狼狈的样子,不禁乐得拍手大笑,还故意问了句:“好喝么?你家夫人貌美,血是甜的,想来肉也是香的,下回给你吃肉好不好?”   “姑娘!”戚夫人终于怒了,轻喝了声,不过她很快又恢复平静,只不过身子稍有些晃动,微笑着问:   “姑娘心里的怨气,可稍微解了些?”   沈晚冬冷笑了声,正要再开口讽刺几句,忽然听见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有丫头阻止来人进入的声音:韩嬷嬷您这是做什么,我们夫人正在见客呢,吩咐了不许人进去。   那个韩嬷嬷的声音相当骄矜:起开起开,我有事呢。   怎么回事?谁来了?   沈晚冬皱眉,赶忙将脚边的杯子用脚尖拨到裙下藏好。   没一会儿,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伴着寒风进来个五十来岁的妇人,她穿着墨绿色的夹袄,头上带着两支金簪子,耳上那对金耳环在烛光下明晃晃的。这韩嬷嬷脸上带着笑,瞧着倒是厚道有礼,一双眼睛却在屋里乱瞟。   “谁让你进来的。”戚夫人早都将伤臂上的那只袖子拉下来,她微皱着眉,十分厌恶地瞪了眼这韩嬷嬷,淡然地走到沈晚冬跟前的椅子上,坐好,与沈晚冬对视了眼,随后坐直了身子,冷声喝道:   “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强闯我的屋子?是不是秦氏让你来的。”   韩嬷嬷倒是面不改色,脸上仍带着笑意,跪下给上首坐着的两个女人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仰头看着沈晚冬,眼里的惊艳难掩,她自顾自的起身,仔细地从头到脚打量沈晚冬,生怕漏过什么不寻常的端倪。   “呦,这嬷嬷难不成没见过美人,怎么死盯着我家姑娘不放?都把姑娘看臊了呢。”玉梁很自然地挡在自家姑娘前头,又给戚夫人屈膝道了个万福,笑道:   “夫人有所不知,在我们唐府里若是有这样放肆的下人,可是要领一顿嘴巴子呢,看来贵府的秦姨娘治下还是不严,改日妾身若是见到侯爷,一定要好好说道说道。”   沈晚冬掩唇轻笑,玉梁的这张嘴向来刁毒,果然把这老货给吓的有些慌乱呢。   “哼!”戚夫人重重地冷哼了声,她脸上虽有些苍白,额上也渗出了冷汗,可是仍强撑着,依旧像从前那般冷傲,连眼眸都不愿低一下,喝道:“真是没规矩,如今连我这个侯夫人也不放在眼里。回去告诉秦氏,就说是我说的,扣你半年的银米,打发到后厨去,不许在主子跟前伺候。”   “哎呦,这罚的也太重了。”沈晚冬瞧着有些难为情,想说什么,但又“没敢”说,她看着地上跪着的韩嬷嬷,轻笑道:“这位嬷嬷可是有什么急事?”   “是,是,”韩嬷嬷这下可不敢嚣张了,她腆着老脸,笑道:“才刚后门的李管事不认识姑娘,言语冒犯了您。姨娘知道后生了好大的气,立马让人将李管事绑了起来,打了顿板子,求姑娘看在侯爷的面子上,就别和这糊涂虫计较了。”   沈晚冬笑笑,并不生气,轻声问道:“秦夫人还说什么了?”   韩嬷嬷听见沈晚冬称呼自家夫人为夫人而非姨娘,愣了下神,忙笑道:“夫人说她还有几笔帐要核对,待会儿还要考校大公子的功课,怕是不能过来与姑娘说话了。夫人让奴家过来给您磕头,就算见过礼了。”   明白了,秦氏这是在下逐客令呀,真是个厉害女人。   沈晚冬淡淡一笑,扶着玉梁的胳膊起身,她笑着给戚夫人福了一礼,然后让玉梁将装了寝衣的包袱递给韩嬷嬷,轻笑道:“这里边是妾身给侯爷做的一套寝衣,韩嬷嬷就帮妾身转交给侯爷吧。”   说罢这话,沈晚冬微微屈膝,给戚夫人福了一礼,小脸写满了温柔可亲,笑道:“时候不早了,那妾身就先回去,改日再来“看”夫人。”   那个看字,她刻意说的有些重。   瞧见戚夫人好似要起身送她,沈晚冬淡淡一笑,道:“夫人还要照顾小公子,咱们姐妹之间,还用这套虚礼?不用送了,就让这位韩嬷嬷顺路送一下妾身吧。”   “也好。”戚夫人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了,她忍住剧痛,根本不敢乱动,生怕血不小心流出来,让韩嬷嬷这老货看见。   “那我就不送妹妹了,你路上慢些。”   “告辞了。”   沈晚冬笑了笑,与玉梁两个率先走出去,韩嬷嬷给戚夫人磕了个头,也紧跟着出去了。   *   待人都走后,戚夫人嘤咛一声,直接瘫软到椅子上。她这下终于哭出声,让张嬷嬷赶紧去给她拿伤药。   疼,那种把自己的肉生生割裂的疼,真让人发疯。   可一想起沈晚冬笑眯眯地强迫嬷嬷喝血的样子,又让人不由得心底发寒。   “文珊,药来了。”张嬷嬷抱着个小木箱跑过来,她一边哭着,一边咒骂着沈晚冬蛇蝎心肠,老嬷嬷轻轻翻起自家夫人的衣袖,发现血早已浸湿了衣裳,那个伤口血呼啦差的,瞧着渗人的很。   “你是不是傻呀,她让你割,你就真割?她是我卖的,心里有恨也该撒我身上,你没必要为我强出头啊。”   “你做下的和我做的又有什么分别?”戚夫人苦笑了声,道:“快一年了,每次看见麒麟我都会想起她,心里的愧疚让我难以入眠。如今再次看见她平安回来,倒松了口气。不过我真的没想到,她居然没跟我大吵大闹的要孩子,甚至连一滴眼泪都没流,她,她真的变了很多,比以前更美了,可却让人打心眼里害怕。不怕你笑话,才刚她要喝血的样子,我真的快哭出来了,一直在硬撑着呢。”   “从那种地方出来的,能有几个省事的?”张嬷嬷冷哼了声,怒道:“仗着有唐令那头骟驴给她撑腰,就来折磨咱们了。哼,人都说她是蛇,果然长了副毒辣心肠。不过才刚我瞧得真真的,她们主仆两个竟在秦氏的人跟前帮您遮掩过去,按说她恨咱们入骨,这么做,又在图什么?”   戚夫人有些失神,喃喃道:“是啊,她究竟想要做什么……” 第47章 地牢里的公子      天上挂着弯狼牙月, 隐约还有几颗明星闪烁,冷风将黑雾吹到月上,那半遮半掩的幽微, 好似透着股玩味的杀意。   除了凌烟阁之外, 唐府还有个守卫极严密的地方,那就是地牢。   在经过唐令的许可后, 沈晚冬和玉梁两人拿了令牌,由一个侍卫在前引路, 坐着软轿去地牢。   地牢里到底关着些什么人, 政敌?王公大臣?亦或是江湖豪杰?谁都不知道, 只不过能进唐府牢里的,那身份一定不简单,所以说这里是大梁城里最隐秘的地方也毫不为过。   地牢外守着数十个全副武装的侍卫, 一个个全神贯注,手按在刀柄上,警惕地盯着四周的动静,每半个时辰换一岗, 不留一点空隙;在暗中也有十多个身负羽箭的侍卫,潜伏起来,随时出击;还有一个由十人组成的狗队, 在地牢附近来回巡视,不放过任何可疑之处。   地牢的入口是一扇极沉厚的机关铁门,寻常男人是推不动的,若是强行打开, 铁门的缝隙处会射出成百上千根细如牛毛的毒针,会瞬间打入人体内,见血封喉!   守地牢的将官在验视过令牌,略有些震惊,因为督主还从未允许人等进地牢探视囚徒,大概这位美人小姐在督主心里的位置,挺高的吧。将官将机关打开,让一个年轻稳重的侍卫带两位姑娘进去,并且再三嘱咐,只可去鬼字零九牢房,其他地方不要乱走动,以免在地牢巡视的狱卒不认识小姐,伤了您。   沈晚冬忙答应了,跟着侍卫一步步走进地牢。   地牢里阴森森的,隐隐有冷风从最深处吹来,台阶一直向下延伸,似乎看不到头,两侧的石壁上钉了摆放蜡烛的灯座,每隔五步就有盏灯,可无论如何也照不亮这里的绝望和残忍。   当走下漫长台阶后,豁然开朗,地下的空间很大,四通八达,倒像个地下宫殿。果真如那位将官所说,这里真的随时有巡视的侍卫走过,不管遇到谁都要仔细盘问。   奇怪的是,这里甚至还有身穿文官官服的男人抱着文书,疾步匆匆地走过。   不是地牢么?为何倒像个地下内阁?   沈晚冬也没多想这些不寻常,她和玉梁跟着那年轻侍卫走向所谓的“鬼字零九号”牢房。在来之前,她特意让玉梁准备了些酒菜点心,都是章谦溢平日里爱吃的,已经有半个月没见了,也不知这人活的怎样?   她忽然想起不久之前在离开侯府时,那位带她们出府的韩嬷嬷有意无意地问了好几个问题。   “姑娘好运道,不知您是如何认识咱们侯爷的?”   “姑娘应该不是大梁人氏吧,听口音倒像是北安寒水县那边的。”   “听说姑娘是督主的侄女,可为何您姓沈,督主姓唐,莫不是督主后来改姓了?”   这些问题,简直一个比一个刁毒,不仅要打听她的身份来历、与荣明海之间的关系,就连唐令都不放过。韩嬷嬷这种没见识没眼色的老妇万万是想不出来的,定是有人在背后教过她,秦氏!   她当时并未回答,暗中给玉梁使了个眼色。玉梁会意,立马笑道:嬷嬷既然这么好奇咱们姑娘和她叔叔,那好办,赶明儿将您请到唐府来,让督主亲自给您说道说道。   这番话太厉害,当时就将这韩嬷嬷吓得脸色惨白,跪在地上连连打自己的嘴巴子,说以后再也不敢了。   沈晚冬一想到秦氏虽未直接露面,可表现出的种种让人不由得心惊胆寒。这女人既然能让韩嬷嬷说出寒水县三个字,肯定是晓得些什么东西的,可是她和安定侯一样,什么都知道,但什么都不说,这点才让人担忧。   正思虑间,前面忽然传来年轻男女的调笑声,隐约还有水花溅出来的声音。   那带路的年轻侍卫轻咳了声,低着头,好似在掩饰尴尬,沉声道:小姐,章公子关在前边,他不喜欢我们这种又丑又臭的脏汉子出现在眼前,说是倒胃口,属下就守在前边等着您。   沈晚冬应了声,从侍卫手中接过灯笼,和玉梁两个朝前走去。约莫走了二十来步,眼前出现个不大不小的“牢房”。与其说是牢房,倒不如说是个装了牢门的寝室。   绣床、桌椅、书架、澡盆、衣柜还有丫头,该有的全都有,在柜子的隔间里还摆着好几盒精致点心,这哪里是坐牢来了,简直是享福。   “哎呦,公子你轻点,你弄疼人家了。”   “躲什么,这几天跟爷这么“熟”了,还害臊?”   沈晚冬微微皱眉,朝前看去,章谦溢此时坐在小凳上泡脚,他腿上坐着个清秀可人的丫头,这女人头发披散着,衣襟凌乱,脸上带着欢愉过后的红,连连躲着公子伸进她衣裳里乱捏的恶魔之爪。   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沈晚冬不屑地冷哼了声,一股愤恨不知觉涌了上来,当日唐令口口声声说要给她讨个公道,要好好惩治番章谦溢这活畜生,呵,原来就是这么惩治的呀。   沈晚冬默默走进牢房,安静地站在牢门外,看着里头的两个人不说话。   那个丫头瞧见她来了,吓得哎呦叫了声,赶忙从男人怀里挣脱,连鞋都来不及穿,叫了声小姐万福,就急匆匆跑出去了。   再看章谦溢,他也是惊地站起身来,不过很快,这男人收起玩世不恭,他神色冷漠,嘴角噙着抹嘲讽的笑,抱拳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道:   “原来是沈小姐大驾光临,小人有礼了。”   恶心感从胃里泛了上来,沈晚冬冷笑了声,打量眼前这男人,他穿着宽松的寝衣,袒露出光洁结实的胸膛,左脸的伤基本好了,可那道剑鞘红印还是没完全消下去。   再往牢房左右看去,澡盆里还冒着热气,绣床颇为凌乱,不用问也知道才刚发生过什么好事。   “你怎么还没死。”沈晚冬咬牙恨道。   “小姐还活着,小人不敢先死。”章谦溢笑吟吟地回答。   “小姐怎么肯屈尊来看我这阶下囚?”   章谦溢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他坐到凳子上,从旁边的架子上将擦脚布抽下来,仔细地擦着泡得有些发红的脚,随后穿上鞋子,扯着脖子朝远处喊了声:来个人,过来给本公子把洗脚水倒了。   说罢这话,章谦溢仿佛没看见沈晚冬这个人,他从书架上抽了本书,点了个蜡烛,躺回到床上,慢悠悠地翻书。   “小姐是特意来看在下死了没么?”章谦溢两眼盯着书本,淡漠道:“那您可要失望了,在下的叔叔和督主识于微时,二人十几年的老交情,督主那日虽说气在下欺负了小姐,不过打了两下罢了。等气头过了,也不会把我怎样,不过就是哄着你,说是把我关地牢。呵,怕是再过两天,在下就能出去了。”   说到这儿,章谦溢舌头舔了下手指,随后翻书页,还打了个哈切,慢悠悠地暗讽:“小姐放心,你以前那点破事,在下出了唐府绝不会再提一句。以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姓章的绝不再纠缠你,见着你一定绕道走。好了,我困了,小姐回去吧。”   听了这话,沈晚冬拧身就走。   谁知才走了几步,提着食盒的玉梁忽然迎了上来,按住她的肩,一个劲儿使眼色,小声急道:“姑娘别气,公子那是跟你开玩笑呢。你还有事要请教公子,忘了?”   “不用了。”沈晚冬闭眼,深呼吸了口气,冷声道:“走吧,没有他咱们也能活下去,何必求他。”   玉梁叹了口气,姑娘怕是一刻都不肯在这儿呆了。也罢,再呆下去,估计会更恨更气吧。   正要走时,忽然从后头传来男人冷傲的声音。   “站着!”章谦溢丢下手里的书,忙跑出去,他站在沈晚冬面前,低头看女人,看她虽化着精致妆容却有些憔悴的小脸,凑近了几分,语气中带有些关心:“发生什么事了?”   男人皱眉细想了想,看了看有些焦虑无奈的玉梁,目光落在沈晚冬身上,低声询问:“和督主有关?”   沈晚冬眼眶红了,低着头,不说话。   “你进来。”   章谦溢直接抓住女人的手,将她拉进牢房里。   “先等等。”章谦溢将小凳子搬到床跟前,赶忙将床简单整理了下,又将自己的衣裳铺在床上,示意沈晚冬坐下,随后他坐在凳子上,看着女人,皱眉问道:“怎么这副德行?玉梁说你有事问我,问什么?”   章谦溢见沈晚冬神情哀伤,只是默默淌泪,急的直拍自己的大腿:“祖宗,你哭什么?到底发生啥事了,你说话啊。”   瞧见沈晚冬竟越哭越上瘾,章谦溢直接扭头问不远处站着的玉梁:“她受谁欺负了?有督主在,谁敢欺负她,难道是荣明海?”   玉梁摇了摇头,叹道:“今儿晚上我们去侯府了。”   章谦溢了然,凑近了沈晚冬,问:“是不是没见到孩子。”   “嗯。”沈晚冬终于吭声。   “你一个人去的?”章谦溢疑惑地问:“为何不让督,”   这话还未说完,男人忽然闭嘴了。他皱眉,盯着啜泣的沈晚冬,无限凑近女人,大手自然地附上女人的腿,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仰头小声问:“督主怎么你了?他是不是不愿帮你要回孩子,还是他嫌弃你的出身了。”   “没有。”   沈晚冬摇摇头,看似无比纠结,皱眉啜泣:“小叔对我是很好,原本有了他这样大的靠山,我该安心才是。可,可我总感觉心慌的很。他没说不喜欢我,对我也很好,可他城府太深了,我在他跟前的一点小聪明一下子就会被他看穿,他让我以后别撒谎,他不喜欢撒谎的孩子。每次见他、跟他一起用饭,我都紧张的要命,说话前要过好几个弯,生怕自己那句话说错了。现在我还不敢让他帮我要回孩子,因为我同样把握不了荣明海,我怕得罪人。你说我该怎么办,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别哭。”章谦溢用袖子帮沈晚冬擦去眼泪,他起身,在原地来回踱步,有时点头微笑,有时又轻轻摇头,忽然,男人眼前一亮,疾步走到沈晚冬跟前,蹲在女人脚边,笑道:“你知道你为何会有这种想法?”   “为何?”   “因为你的过去。”章谦溢轻拍了拍沈晚冬的手背,笑道:“咱们是一样的人,太害怕失去了,也太害怕被人伤害,所以没有安全感,除了自己外不信任任何人。你现在虽说认了个叔叔,但公子今儿明确告诉你,督主深不可测,你若是仰仗他的鼻息存活,真的得小心翼翼,那太累了。除非,你有了属于自己的东西,那东西能让你不依靠任何男人,活的自由且有尊严,你才不会患得患失。”   沈晚冬听了这话,一时竟忘了哭,章谦溢果真了解她!   “那我该如何做?”沈晚冬忙问:“直接问小叔索要?还是问荣明海索要?”   “我给你。”章谦溢傲然一笑。   “什么?”沈晚冬不解。   “梅姨曾那样对你,依照督主的脾气,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她,我问你,督主有没有动她?督主这段时间有什么动作?”章谦溢连问了好几个问题。   “他料理了曹侍郎,可并未动梅姨。”   “那就对了。”章谦溢脸色忽然变得阴沉,目光发寒,冷声道:“督主和我叔父交情匪浅,你瞧,当日也只是把我打了顿泄愤。如果没估计错,督主这回是和何首辅一起弄掉曹侍郎一族的,梅姨这老娼妇弄出个园子,专门接待何首辅一党。想来督主一则是为了以后对付何首辅,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暂时放了梅姨一马,有用时再连根拔起;再者,叔父多年来与这梅姨感情颇深,我堂弟还叫这老娼妇一声大姨呢,这里边有叔父出面担保,督主定会给这个面子的。”   “是啊。”沈晚冬叹了口气,她一直耿耿于怀的,正是唐令不动梅姨。   “别丧气。”章谦溢挑眉一笑,道:“督主其实真的挺在意你,我不会看走眼,如此就好办了。”   “怎么做?”沈晚冬忙问。   “放心,我自有法子逼死梅姨,并且还能让叔父亲自登门给你致歉。”章谦溢笑的得意,道:“到时候,你就问我叔父要福满楼的经营权,随后稍微迂回一下,提出福满楼由咱两个一起打理。我赚下银子,与你四六分账,你有了银钱傍身,以后就算被督主嫌弃了,也有退路不是?”   听到这儿,沈晚冬恍然大悟,她的不安与患得患失,仿佛终于找到了答案。   “你要如何逼死梅姨?”沈晚冬皱眉:“你现在又出不去。”   “小妹,荣明海送你的那把匕首,你带着么?”章谦溢冷不丁问了一句。   “带着。”   沈晚冬没多想,从怀里将匕首掏出来,她瞧见章谦溢眼中闪过抹嫉恨之色,忙低下头,权当没看见,问道:“你要做什么。”   “你瞧着!”   章谦溢拿过匕首,拔.出,他跪在地上,将左手展开,紧贴在地。只见男人要紧牙关,双目紧盯着左手的小指头,闷哼了声,用力切了下去。   “啊!”章谦溢疼得大叫,无穷无尽的鲜血登时从伤口出喷涌而出,男人满头冷汗,他捡起断指,塞到惊诧的沈晚冬手里,强撑着,沉声道:“让玉梁把指头送给我叔父,他,他知道该怎么选择。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侄儿重要,还是他的姘头重要!”    第48章 讲故事   地牢里除了漫无边际的黑, 还有种令人压抑的紧张感。这里太奇怪了,不仅有忙忙碌碌的文官、来回巡守的侍卫、貌美如花的丫头……还有随传随到的大夫。   沈晚冬挽着玉梁的胳膊,跟在那会儿带她们进来的那个年轻侍卫后头往出走。   她手里攥着用帕子裹好的断指, 强忍着恶心感。早已离开了那间牢房, 可血腥气似乎一直萦绕在鼻尖,无法散去。   那会儿章谦溢当机立断, 狠心剁掉自己左手小指,他迅速用寝衣按住伤口, 咬牙忍住痛, 把玉梁喊了过来, 对她们说:   小妹你别出面,玉梁,你把指头交给我叔父。你见到我叔父时, 他肯定会盘问你我在牢里的状况,还会问督主是何想法以及小妹如今是怎么想的。你只说一句话“小姐盛怒难消,公子心有不甘”,我叔父想法子打听、思索后, 就会做出决断。   末了,这男人龇牙咧嘴地忍着疼,脑门上的冷汗珠子都流进眼里了, 但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说:我没碰那丫头,就是调戏着玩玩。真的,这里头又黑又闷, 太他娘无聊了。你想想,能进督主这牢里的人,有几个简单的,那丫头看着又蠢又呆,说不准就是个吃人脑子的女杀手。我那圣洁的二弟只属于你,不会轻易让别人给玷污了。   她当时听完这话,气的站起来,朝着章谦溢的裆部猛踢了脚,当时就把这男人踢得弓着身子,捂着裆翻滚着嚎,可断指出又太疼,他两面顾不到,恨的直给她身上甩血,还不忘了调.戏她:臭丫头,以后是不是想当寡妇?踢坏了,后半辈子你就跟角先生过去吧。   她什么都没说,过去又踹了几脚,瞧见大夫背着个药箱匆匆来了,才停下。   在离开地牢的前,章谦溢已经被两个侍卫抬着躺回到床上,因失血过多和剧痛,他面色惨白,仍强撑着精神,对她语重心长地说:少说假话,多笑,懂么?   懂,他的意思是,在唐令跟前不要试图撒谎,也不要玩小聪明,不会说话的时候,就笑。   出地牢的铁门就在眼前,沈晚冬深呼吸了口气,莞尔微笑。在园子时,梅姨就训练过她笑,把她衣裳剥光,在她身上裹了个薄被子,然后拿鞭子抽她。   为什么这般做?因为这样裹着,鞭打在身上留不下伤痕,可却能疼到骨子里。   每次她都疼的直掉眼泪,可梅姨却在一旁慢悠悠地品着茶,说:冬儿,你要笑,越疼就越要甜笑。如果你稍微一拉下脸,暴露了心事,那么别人就会记恨你,然后想法子整死你。   是啊,走到今天这步不容易,她可不能轻易死了。   带路的侍卫跑上前去,将令牌给守门将官验视,又低声解释了几句,守门将官这才启动机关。   在铁门一点点开启之时,凉润的夜风也随之吹进来,一扫浓郁血腥味,让人舒服不少。   沈晚冬微笑着走出地牢,谁知一抬头,却看见唐令此时正手背后,背对着牢门站在十步之外。   风将他的下裳吹地轻摆,火光的碎影摇曳在他的黑发上,他就那么安静地站着,一句话都不说,可就是无形中给人压力。   沈晚冬和玉梁一起走向唐令,到了跟前后,微微欠身,轻声笑道:“小叔,您怎么来了,不是说还有很多奏疏要看么?”   “不放心你。”   唐令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他缓慢地转过身来,神情看似温柔,可眼里那抹凌厉让人打心底发寒。忽然,只见唐令噗嗤一笑,他抬手,轻按上沈晚冬的肩头,柔情问道:“心里的烦郁可解了?”   沈晚冬头愈发低下,心里的惧怕愈发强烈,小声道:“解了一大半。”   “哦。”唐令哦了声,佯装拂女人肩上的尘,他唇角含着笑,又问:“今儿没见到孩子,你打算以后怎么办?据我所知,戚氏可是个疯女人,而今谁敢打她儿子的主意,她真的会把那人割肉喝血。”   喝血那两个字,唐令说的仿佛有些重。   沈晚冬莞尔轻笑,可眼泪花已经在眼眶中打转,心里的那种慌乱愈发强烈,她感觉自己被千百双眼睛包围,她厌恶,可不敢说。   “怎么了?”唐令见女人目中含泪,微微皱眉,冷声道:“你觉得谁欺负你了?”   “没有。”沈晚冬忙否认,她皱眉想了想,仰头看着唐令,颇有些委屈,道:“在侯府时,那位秦氏手下的韩嬷嬷拐弯抹角地问我话,我,”   “哦。”唐令又打断女人的话,笑了笑,他垂眸看着自己纤长的手指,淡淡说道:“秦氏是个聪明绝顶的女人,可有时候人太精明了,反而会误事,所以我送了她一份礼物。”   “什么礼物?”沈晚冬一惊。   “韩嬷嬷的舌头。”唐令笑了,笑的云淡风轻。   寒意从脚底一直延伸到头顶,然后变作麻木,刺激着人的每寸肌肤。   沈晚冬呼吸忽然变得急促了起来,一眨眼,眼泪珠子竟滚了下来。她忙抬手去擦,谁知不小心将手里的断指给掉到了地上。   她慌乱地蹲下去捡,可发现自己一时竟软的站不起来了。心慌和无孔不入的惊惧让她抬不起头,没骨气的失声啜泣。   “这就是章谦溢给你出的主意?”唐令冷眼看着沾着大量血的帕子,沉默了会儿,忽然看向同样被吓坏了、跪在地上低着头的玉梁,冷笑道:“玉梁是吧,章公子让你去送,那你现在就去吧,早些回来,本督知道小婉离不开你。”   玉梁咽了口唾沫,将那血帕子包的断指揣进怀里,又帮自家姑娘擦了脸上的残泪,随后给唐令福了一礼,匆匆退下。   “地上凉,起来吧。”   唐令语气变柔,弯腰捞起沈晚冬,他看着如同惊弓之鸟的女人,轻叹了口气,道:“你看你,弄得一身的血气,赶紧回去洗洗,早些睡。”   说罢这话,唐令眼中流露出些许柔情,笑道:“夜色正好,小叔送你回去。”   “嗯。”   沈晚冬顺从地点头,呵,她敢拒绝么?   夜风将狼牙月上的黑雾吹散,亦将桃树上的花吹落,有些落到青石路上,甘愿成为来人鞋底的一抹香;有些飘零到水里,荡漾到那最洁净的地方,然后悄悄腐烂。   沈晚冬低着头,温顺地跟在唐令后面,微笑着,尽管她知道自己的这抹假笑特别难看,可她知道唐令背后长了眼睛,她得笑。   她偷偷看了眼唐令,斑白的两鬓和俊美的面庞在月光和灯影下,有种沧桑兼坚韧的气质。   他的真情流露,想必只有那夜初次见到她的一瞬吧。后来,对她还是关心,但是督主唐令式的关心,而不是小叔令冬。   章谦溢说的没错,她一直以来的纠结和不安,正是经历了太多后的患得患失,只有真正把安身立命的东西握在自己手里,无论是钱还是权,那时候她才算真正跳出风尘,不用卖着假笑。   “想什么呢。”唐令忽然停下脚步,淡淡问道。   “啊。”沈晚冬一愣,差点撞在唐令身上。“没什么。”   “我问你个问题。”唐令看着路边的一棵开的正美的桃树,微笑着问。   “您,您问。”沈晚冬格外紧张。   “你那么恨章谦溢,可遇着事,为何反而问他呢?他,可是个外人呀。”   外人二字,唐令说的有些重。   “大概因为,我不怕他吧。”沈晚冬仍胆战心惊,但实话实说。   “哦。”唐令笑了笑,他随手折了枝桃花,微微皱着眉,不知在想些什么,喃喃自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   念到这儿,唐令忽然不念了,转身将桃花递给沈晚冬,抬手,用大拇指轻抚着女人额边的碎发,笑的温和:“你小时候,可从来没说过怕我。”   *   夜漫长而无边际。   屋里点着能凝神静气的甜香,一丝丝一缕缕飘进绣床里,用最温柔的嗅觉来哄床上美人安睡。   沈晚冬心里烦闷,努力了一个多时辰还是睡不着。辗转反侧间,她仿佛闻见周遭笼罩着股浓郁的血腥气。   才刚唐令亲自送她回来,待她梳洗罢,躺床上后,他坐在床边,轻拍着她,给她讲故事……讲他这些年在官场的故事。   他说,你小时候顽皮,晚上老是不肯乖乖睡觉,非要缠着小叔给你讲故事,听完了一个不够,还得再讲一个。   她微笑着闭起眼,尽量让自己放松下来,等睡着后,唐令就会离开吧。   可越听越害怕,唐令讲那些官场和后宫里的尔虞我诈,大多都是杀人不见血的阴刀子,越斗人就变得越多疑。长此以往,麻木和冷血就是他的武器,他对所有人都无情。   所以,小婉,叔叔这颗心已经千疮百孔了,你不要再伤他了。   唐令讲到一半忽然停下了,阴森森地问了句:你睡着了么?   她不敢睁眼,可更不敢撒谎,于是说:有人在跟前盯着我,我睡不着。   唐令听了这话,沉默了很久,最后走了,走之前说了句:盯着你,是因为小叔不放心你。   一想起唐令,沈晚冬就忍不住心慌意乱。她睡不着,下地倒了杯水,吃下先前太医专门给她配的“安眠丸”,可尽管吃了药,还是睡不着。   最后索性穿上衣裳鞋袜,从梳妆台上随便拿了根长发带,将黑发绑住,垂在胸前,就这样出门去,让巡夜的侍卫把曹马夫叫起来,出门去。   她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城外的乱坟岗子。   去看看含姝,顺便在瞧一眼那个凉亭。   *   马车吱吱呀呀地出了城,外面很黑,伸手不见五指。天已经大暖了,乱坟岗的味道更难闻了,尸体的腐臭、路人留下的屎尿味、醉酒后呕吐物的酸臭……无不挑衅着人的忍耐力。   偶尔有一两只野猫尖叫着跑过,它们趴在死狗身上搜刮肉吃,看到有人来,竟也不躲,反而浑身的毛都竖起来,露出尖牙,朝来人吱哇吱哇地惨叫。   沈晚冬一手提着食盒,另一手提着裙子,低着头看路,小心翼翼地跟在曹马夫后头。   曹马夫出来的时候特意拿了把长剑,他打着灯笼走在头里,并不回头,恭敬地说了声:小姐留神,别被石头绊倒了。   听了这话,沈晚冬一愣,不久前也有人给她说了类似的话。那个人约她出来,可她却去了侯府,恐怕,他应该生气了,早都拂袖回去了吧。   也是,谁会干等她这种女人。   其实她也不晓得为何一定要在这深更半夜出来,或许见见含姝,然后躺在那个凉亭的长凳上睡,应该就能睡着吧。   “咦?”曹马夫忽然发出声疑惑之声,他踮着脚尖朝前看了看,随后回头,皱着眉对沈晚冬道:“前面的凉亭有灯亮着,仿佛有人。小姐,属下担心……”   “有,有人?”   沈晚冬惊诧极了,她轻捂住口,赶忙朝前跑了几步,看着远处的那座摇曳着微光的小凉亭,嘴角不自觉勾起抹笑,眉间的抑郁似乎也烟消云散了。   他,竟然在姝色深处等着。 第49章 夜深姝色   沈晚冬抿唇偷笑, 她将食盒放在地上,从随身携带的小荷包里拿出个胭脂盒,用小指蘸了些抹在唇上, 剩余则的在掌心揉开, 轻推在两颊。在做完这事后,沈晚冬莞尔一笑, 问站在跟前的曹马夫:   “我看起来怎样?好看么?”   曹马夫忙点头,却不敢看这活色生香的美人一眼。   沈晚冬不理会这男人, 提起食盒朝凉亭走去。   这个凉亭挺破, 位于乱坟岗子的边上, 跟前又是密林,白天倒还好,官道上往来的行人时常来此地歇脚, 可每当入了夜,如女鬼哭似得猫叫、野狗啃食骨头的咯咯声,风吹过野草枯叶胡飒飒声,再加上偶尔出现的幽幽鬼火, 无不挑衅着人的恐惧极限。   所以,这个地方到了晚上,连鬼都不愿来。   沈晚冬走近后发现, 凉亭里有两个男人。   一个长得凶神恶煞,粗脖子红鼻子,是那天夜里朝她头吐口水的蛮横将官;另一个身量高大,剑眉星目, 样貌相当英俊,正是荣明海。   这两人席地而坐,中间摆了个棋盘,棋盘跟前是一盏罩了纱的宫灯,一盘醋泡花生米,一盘凉拌猪口条,三壶歪倒的空酒瓶,瞧着二人在此地已经有很长时间了。   这两人全神贯注地盯着已经快要收尾的棋盘,丝毫不为任何人和事所打扰。   “侯爷,您已经连输给末将九局了,投子认输吧。”   “老梁,咱们这把赌局还不到最后一刻,不要妄谈输赢。”   荣明海今儿穿了身枣红色的长袍,脚蹬玄色牛皮小短靴,突出的喉结显示着浓郁的男人味,也不知是不是饮了酒的缘故,他的身子有些微微晃动,此时紧紧蹙着眉,一手托腮,另一手的两指夹了枚黑子,思虑了良久,刚要落子却发现不妥,又收回手,接着观察棋局,看了会儿,摇头叹了口气,似要认输。   忽然,这男人耳朵微动了下,轻扭过头,看了眼从远处缓缓走来的那抹香影,唇角勾起抹笑意,直接将黑子按到棋盘中,别有深意地挑眉一笑:“她来了,所以,我赢了。”   原来他们的棋局,在赌她会不会来。   沈晚冬愣了下神,恍惚间,她看见那个叫老梁的矮胖将官笑着起身,健步朝她走来,十分放肆地从头到脚打量了她一遍,笑着点头,忽然单膝下跪,抱拳朗声道:   “当日在唐府,末将还以为姑娘是个薄情无义之人,气愤之下就朝姑娘吐了口水,而今姑娘来了,末将向侯爷认输。末将愿赌服输,向姑娘致歉,日后姑娘若有需要,末将自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你,你起来吧。”   沈晚冬干笑了下,想要去扶这男人,可又不太想碰他,于是屈膝虚福了一礼,不再说什么客套话,径直走进凉亭。   她也不知这会儿该和荣明海说什么,便将食盒打开,把里面的吃食一一取出来,摆在长凳上,不过是一盘凉拌羊白肠、一盘爆炒肚丝、一叠桂花酥,再一壶陈年花雕,都是他爱吃的。   将筷子布好后,她坐在长凳的一边,低头不语。   她瞧见那姓梁的将官吹着口哨,相当识趣地朝着曹马夫勾勾手指,两人你推我搡地去远处“欣赏夜景”。   等凉亭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等周围静的只能听见夜风的声音时,荣明海轻咳了声,默默坐到吃食的另一端,他拿起筷子,每道菜都夹着吃了几口,随后翻起两个杯子,满了酒,一杯自己拿着,另一杯递给沈晚冬。   “好久没见了,先贺喜姑娘找到至亲,真心的。”说罢这话,荣明海仰头饮尽,他眼中似乎闪过丝落寞,可很快又恢复往日的冷漠平静。   “多谢侯爷,但妾身不怎么开心,反而有些遗憾。”沈晚冬将酒洒在地上,垂眸,似乎有千千心事,可终究一句话都没再说。   遗憾什么?或许是当日没有上了那辆扎了彩帛的车吧。   荣明海装作没听懂,眼里的笑意颇浓,他给两只杯子再次满上酒,有意无意说道:“在唐府还住的惯么?唐督主这么多年来孤家寡人一个,忽然多了个侄女,想来对你很好吧。”   沈晚冬苦笑了声,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并不说话。   “怎么了?”荣明海发现女人的神情不太对,忙问:“他对你不好?”   沈晚冬摇摇头,从荣明海手中抢过酒壶,咕咚咕咚连咽了好几口酒,谁知被呛到,弯着腰直咳嗽。忽然,她感觉有只温暖的大手在拍打她的背,轻抚着,最后按上,很暖,也很有力量。   “可能要适应小叔的脾气秉性,需要些时间吧。”沈晚冬不痛不痒地说了这句话。   “一般人与他无法生活。”荣明海说的很直接,冷笑道:“他多疑,除了自己不信任任何人,妄图算计摆弄他的人,好像最后没几个会死的很舒服。”许是发觉到女人的身子有些颤抖,荣明海叹了口气,语气变柔,道:“冬子,我有份礼物送你。”   沈晚冬深呼吸了口气,暗道:荣明海当真了解他的死对头唐令。看来那天夜里留了些情面,果然没有做错。   沈晚冬慢慢坐直了身子,轻轻扶着额,才刚酒喝猛了些,头有些发晕。她看见荣明海从凉亭的角落里拿出个小包袱,走过来,铺在长凳上,当着她的面打开,原来是个黑色锦盒。   “侯爷要送妾身什么?”沈晚冬莞尔,伸手想要打开盒子,可忽然被男人按住了手。   “侯爷,您?”这是什么意思。   “冬子。”荣明海盯着沈晚冬,呼吸微微有些急促,他抓住女人的手,一点点用力,最后紧紧攥住,沉声道:“今儿我打算把麒麟给你抱来,还给你。”   “啊?”沈晚冬登时惊住,可很快,她眼中的热切逐渐变冷,淡淡笑了笑,语气中带有丝嘲讽:“侯爷,这话现在说可没意思了。”   “是真的。”荣明海忽然撸起袖子,让女人看他的左胳膊。   “这?”沈晚冬皱眉,他的胳膊受了重伤,少了一小块肉,几乎可以用血肉模糊来形容了,好在撒了些白色药粉,这会儿倒也不再流血,但断肉芽子瞧着渗人的很。   “这怎么回事?”   “今儿我要抱走麒麟,文珊忽然犯病发疯,冲上来抱住我的胳膊咬,生生叫她咬掉一块肉。”荣明海说这事的时候,面色十分的坦荡,并不像在撒谎。   “为,为什么?”沈晚冬眼圈红了,嗤笑了声,问:“你当初不是说麒麟不给我了么,为何现在又?”   “依旧不想给你。”荣明海嘿然一笑,道:“这些日子我细细想了下,唐令没来跟我顶牛,那估计是你在里面拦着。可孩子毕竟是你的,你怎么愿意被别人抢走,之所以忍着,还是心里有顾虑,在害怕我和唐令。这事本就不光彩,我和唐令撕破脸抢孩子,怕是会两败俱伤,而你和麒麟会伤的更重。所以我决定,把孩子偷偷抱来还给你,对外说孩子夭折了,大概就这么遮掩过去了。可瞧文珊这样,我是不敢再刺激她了,所以我今儿得求你件事。”   “你,你说。”沈晚冬的声音激动地发抖。   “文珊与那孩子一刻都没离开过,我怕麒麟不在了,她真的会彻底疯掉。”荣明海相当的无奈,叹道:“这事急不得,慢慢来吧,我会在旁协助你的。”   “哼!”沈晚冬白了眼男人,一声不吭。   荣明海脸上讪讪的,干咳了声,将锦盒打开,朝沈晚冬推去,他指着盒中几页写了字的纸,略有些恍惚,道:“当日为了安置你,我买了处地方还有几个仆人丫头,如今,”男人叹了口气,神情有些落寞:“如今你有了小叔,不用再委屈自己个儿了,这是房子的各类契书还有下人的卖身契,一并送给你,日后你若是不想在唐府呆了,也有个落脚之处。”   沈晚冬愣住,她不相信有人会对她这么好。   “为什么?”   “起初救你是一小半出于愧疚,多数是存了见不得人的私心。”荣明海抬起下巴,毫不遮掩地说出自己的心思,他凑近女人,看着她涂了胭脂的红唇,那么诱人,好想咬一口。   “现在对你好是因为喜欢你。”   “喜欢我什么?”沈晚冬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喜欢你漂亮。”荣明海咧出个大大的笑,毫不遮掩地说道:“一开始对你没啥感觉,可有一天晚上做梦居然梦见你了;后来看见你委屈的样子,心里有些疼,于是我知道自己完了,也被你这条蛇给咬了。”   “呵。”沈晚冬扭过头,避开男人灼灼目光,有些不相信地笑了声。   “不管你信不信,我一定要说完,以后怕是没机会了。”荣明海直接动手捏住女人的下巴,让她正对着自己,一本正经道:“以后咱们怕是没缘分了,你叔叔自然会给你找个更好的夫婿,我呢?说不准哪天又会上战场,生死无常,我不会在生前留遗憾,所以我告诉你,我确实喜欢你,没把你用扎了彩帛的车拉走,真他娘遗憾!没睡了你,更遗憾!”   沈晚冬眼皮跳了几下,她往后缩了下,保持着微笑,拒绝:“多谢侯爷,妾身实在不敢收您的这份大礼,妾身只希望有一天在不伤任何人的情面下,能顺顺当当的要回孩子。”   “拿着吧。”荣明海将盒子直接塞到沈晚冬怀里,笑道:“若是唐府里的日子好过,你也用不着在侯府见过文珊后,又深更半夜的跑去地牢问章谦溢。”   沈晚冬只感觉寒毛倒立起来,她忽然感觉荣明海和唐令一样的可怕,眼睛无处不在。   “你不用怕。”荣明海忙道:“我对你的好与唐令对你的好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沈晚冬咬牙道:“都让人毛骨悚然,妾身实在是怕被人随时盯着。”   “我派人盯着你,是男人对女人的好,唐令却不是。”荣明海忙解释,道:“你经历过那么多事,被折磨的虚假且做作,唐令最是厌恶这两种特质的人,他无形中给你的压力,让你喘不过气来,所以,你在唐府不会舒心自由,反而越来越压抑。房契收好,里面有屋子的地址,如果在唐府真过不下去,就离开吧。”   末了,男人低下头,轻咳了声,补了句:“其实你也可以邀请我,做你的房客。”   “啊?”沈晚冬被这番直白的话给惊着,竟然不知如何回话,想了想,大着胆子冷笑道:“既然咱们话都挑明了说,那妾身要问问侯爷,当初妾身没找到小叔时,不过是个臭了名声的头牌,您原本就不打算将孩子还给妾身,那为何又要出面救了我,若我喝毒酒死了,岂不是皆大欢喜?说您为了给夫人遮羞,瞧着也不太像,你好像与她没什么情分,为何要容忍她,难不成……?”   难不成真的像戚夫人说的那样,你那东西根本不行?没能力生孩子?   “这关乎我的一个秘密。”荣明海正襟危坐了起来,他像是想起什么难以启齿的事,眼中闪过抹恨意,冷笑了声,道:“你真想知道?” 第50章 踢翻宫灯   一阵凉风徐徐吹来, 顺便也带来远处野猫的叫声,幽幽咽咽,像喊冤而死的女鬼哭号。   沈晚冬不禁打了个冷颤, 她真的是很想知道这里边的缘故, 但……现在还不确定荣明海是不是在套路她,会不会在她身上另有什么打算, 毕竟,她现在是唐令的侄女了。   “我不想知道。”   沈晚冬扁着嘴, 拿起筷子夹了片羊白肠, 准备吃, 可闻见股子蒜味,又放下了,她给自己倒了杯酒, 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轻笑道:   “有句老话怎么说的来着?知道的越多,死的就越早。”   “你怕我以后会杀了你?”   荣明海的俊脸又黑又沉,他用大拇指轻抹了抹唇, 看着眼前这已经有些微醺,半歪着身子的美人,噗哧一笑, 如寒冰乍破,他凑近了美人,闻着她脸上的胭脂花香和醇厚酒香,别有深意地一笑:   “你放心, 我和你那小叔不一样,我可是个纯爷们!”   “哼。”   沈晚冬感觉心跳的有些快,白了眼男人,亦凑近了几分,挑眉笑道:“怎么,我叔叔就不是纯爷们了?”   “他……”   荣明海的声调拉长,低头看向自己的裆部,然后又歪着头看沈晚冬,笑的有些坏。   “滚蛋。”   沈晚冬咬着下唇,用袖子轻抽了下荣明海的脸,佯装没听懂,她用手背轻碰了下发烫的两颊,清了清嗓子,用柔中带几分媚的腔调说:   “哎呦,在唐府时吃了丸药,而今又喝上了头,眼皮子有些发酸,我得回去了。”   “别呀。”   荣明海听见这话,忙起身将长凳上摆的酒菜撤到地上,随后坐下,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对身边的美人眨眨眼,笑道:   “就像上回那样,来吧。”   “谁要枕着你睡。”   沈晚冬虽然这般说,仍是像之前那样躺在长凳上,头枕上荣明海的腿,熟悉的地方,熟悉的味道,还有熟悉的触感。谁知刚枕上,看见这男人居然身子压了下来,撅着嘴想要亲她。   “哎,别占我便宜呀。”   沈晚冬忙食指按住男人的嘴,连她都不知道,自己此时笑的很甜。   “你不是想给我讲故事么,我睡前喜欢听故事。”   “好,给你讲。”   荣明海看了眼这个随时在撩他的小妖精,咬了咬她的食指,他将自己放在一边的披风扯过来,盖在女人身上,轻轻地晃着身子,那温柔动作就似在哄孩子入眠。   “有个男人叫小明,”   “噗!”   沈晚冬听见第一句话,就没忍住笑出声。   “要不要听了?!”   荣明海故意板着脸,捏了下沈晚冬的鼻子,轻哼了声,接着道:“十年前小明奉旨娶了貌美如花的小戚,谁晓得小戚有个貌若潘安的心上人表哥,压根就瞧不上糙汉子小明,在家里寻死觅活的不愿意嫁人。小明当年比较怂,没那个胆子抗旨,再说成亲过日子嘛,他觉得也有日久生情那一说,只要以后好好对人家,说不准人家也会回报他。好么,洞房花烛夜,人家姑娘连盖头都不让他掀。没过几天,边关告急,宋国来袭,小明和他的好兄弟老江、老梁穿了战衣、拿了长刀上战场打仗去了。谁承想当年不仅有棘手外患,内乱也是接踵而来。唐令废了皇帝,诸皇子、王爷为夺位开始明争暗斗,小明的小外甥当年才三岁,他姐姐也不过是个毫不起眼的美人,可当他在边关连连胜仗、骁勇善战的消息传到大梁时,好些人坐不住了,将矛头对准了小明一家子。当时唐令觉得小明的外甥年纪小好控制,小明又才刚建了些微薄军功,于是有心立小明的外甥当皇帝,以便操纵国家大权。这时候有个王八蛋叫秦王,他是先帝的亲弟弟,觉着自己才是最有资格当皇帝的人选,当时和唐令斗得死去活来,两人几乎将皇家血洗了遍,最后只剩下秦王和小外甥了,其他人谁都不敢再冒头争了。   身在边关的小明得知朝廷的事后,又与唐令通了好几回信,唐令说小外甥有他照看,不用担心,小明你这两年战功卓著,怕是秦王的眼中钉,可是得小心。”   听到这儿,沈晚冬只感觉浑身更发冷了,荣氏一族的崛起和小叔果然有莫大的关系,而当年废立皇帝之事,大梁和边关都没能逃过血腥,死的人何止千百。   许是发觉沈晚冬神色有些不对,荣明海轻轻拍着女人,叹了口气,柔声道:“当年我国与宋国耗了两年之久,双方提出议和休战,可就在回师的路上,小明所带的那支亲兵忽然遭到数十个杀手围剿,他的副将老江和老梁自然拼尽全力护他,谁知一支冷箭直朝小明的后脑勺头射来,小明当时杀红了眼,哪里晓得这茬,只听见老梁急的大声吼老江,小明回头,发现老江竟帮他挡了一箭。那支毒箭射穿了老江的胸膛,血流了一地。”   说到这儿,荣明海眼睛红了,双手使劲儿地搓脸,好久都没说话,沉浸在过去的痛苦之中。   “这位老江,可是秦氏的未婚夫?”沈晚冬抬手,轻抚着男人的手,他的手挺黑,而且粗糙,上面还能摸到好些陈年老疤,该多疼啊。   “不错。”荣明海长出了口气,他抓住沈晚冬的小手,面色已经恢复如常,接着道:“老江的心被毒箭伤到,没救了,当时军帐里聚了好多人,还有个女扮男装的小兵,哭的几乎要昏厥。小明跪在老江的床跟前,哭、骂自己、扇自己耳光。谁知老江却笑着说:‘为兄弟死,这辈子没白活,希望来生还能当兄弟,一起上战场保家卫国,死就死,没什么大不了。’说完这话,老江居然强撑着起来,指着床边跪着的那个小兵,看着小明,说:‘就是放心不下未婚妻秦氏,好兄弟,求你以后帮衬着她些。’小明当即上前握住好兄弟的手,向军帐里所有的将士、兄弟们起誓,以后一定照顾好嫂子。”   沈晚冬见男人眼神逐渐从痛苦变冷,甚至有些狠毒,忙问:“那后来呢?你怎会娶了秦氏?”   “当时小明跪在棺材跟前给老江守灵,秦氏也跪着,小脸惨白,两眼空洞,连哭都不会了,只是在的烧纸。小明担心嫂子,跪着过去给嫂子磕头,求嫂子保重身体。谁知秦氏从香案上把酒拿下来,说:‘将军能陪妾身喝一杯么。’小明当时心里痛苦至极,巴不得饮酒买醉,什么也没想,端起就喝,谁知感觉晕晕乎乎,竟不省人事。当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还在灵堂,可身上一丝不.挂,怀里还抱着赤身裸.体的嫂子。他懵了,想着自己酒后失德,竟干下了猪狗不如的事,如何对得起为他而死的兄弟。这时候,秦氏也醒了,一把将盖棺材的锦帛扯下包住自己,尖叫了声,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很快,老梁和几个将官就跑进来,他们看见小明和秦氏这样,也是大惊,但更多的是愤怒,谁都不愿听小明解释,一群人围着,将小明暴揍了顿,差点没打死。最后的结果,小明不接受也都接受,他得对秦氏负责。”   沈晚冬笑着摇摇头,又用力拍了下男人的脸,啧啧叹道:“瞧你这驴脸拉的多长,白捡一嫂子还不乐意。”   “哼。”荣明海冷哼了声,佯装要去咬沈晚冬的手,苦笑了声,道:“那时候朝廷传来急报,小明的外甥顺利登上了皇位,他无暇再顾忌太多,匆匆安葬了老江,就把秦氏带回了大梁。谁知道回到府里,却看见夫人小戚竟然挺着个大肚子!小明愣住了,他出去打仗,一回来就当爹。小明生平从来未打过女人,当时没忍住,扇了小戚一耳光,小戚居然也回了他一耳光,毫不在意地告诉小明:‘我就是怀了表哥的种,你能怎样?你出去打仗一封信不给家里写,让我守活寡,还带回个怀了孕的嫂子,谁比谁干净。’小明大怒,直接去找那混账表哥,谁知那表哥是个没骨气的软蛋,知道小明一家今非昔比,竟吓得逃了。小明愤怒不已,终于在觐见太后姐姐的时候,无意说出这话。太后勃然大怒,暗中派人赐了那表哥一杯鸩酒。小戚晓得心上人死了,动了胎气,怕小明伤了她孩子,直接将院门锁了,一步也不踏出去。小明虽说受到奇耻大辱,瞧见小戚这样,动了恻隐之心,他也想过,是不是自己也有问题,没尽过丈夫的责,没真正关心过小戚。他想和小戚认真谈谈,谁知那时忽然有消息传来,小戚小产了,差点一尸两命,原因是一个脸生的丫头给小戚端过去盘点心,说是秦姨娘给的。小明当着小戚的面,指着秦氏问:你为何要害她!秦氏捂着已经凸起的肚子,怯生生说了句:‘是您昨夜给了妾身一包安胎药,让妾身做给戚姐姐吃么,妾身哪晓得那是堕胎的。’小明大怒,想处置了秦氏,可一想起去世的老江,他心软了,秦氏肚子里怀的,可是老江的独苗啊。得,这屎盆子,算是扣稳了。”   沈晚冬不仅莞尔,摇头笑道:“你呀你,堂堂男子汉,连个女人都对付不了。”   “那可不是一般的女人。”荣明海眼中闪过抹厌恶和狠毒,冷声道:“六个月后,秦氏‘早产’生下个儿子,而小戚这会儿接连受到丧爱丧子之痛,已经有些不正常了,常疯疯癫癫的在半夜乱逛,说是要杀了小明,给孩子报仇。小明晓得自己为了秦氏愧对小戚,便一直没说什么,他还晓得秦氏其实生了个女儿,可对外谎称儿子,他总算晓得这女人的心机实在太深,当初一帮大老爷们都被她那张无辜的脸给骗了。后来小明权势日盛,秦氏在府里的地位也愈高,小明朝廷军中事太多,顾不上回府,秦氏逮着机会,一边好生敬奉小戚,一面在给小戚的饮食里下毒,那种能损人身子,让人不知不觉死去的慢毒。小明知道后,对秦氏说了句:‘无论怎样,小戚始终是侯夫人,她已经生不出孩子了,让她这辈子风风光光过下来,不行么。’小明以为从此以后,秦氏就安分了。谁知,还有糟心事等着他。”   “什么事?”沈晚冬皱眉,问。   “小明还有个好兄弟叫老梁,就是不久前吐过小明喜欢女人口水的那个胖子。老梁的妹妹喜欢小明,就算当丫头也要跟了他。小明不想委屈妹妹,再说对她也没那个意思,可老梁三番五次的央求,还求到秦氏那里了,而梁小妹也在一哭二闹三上吊。小明一看自己这么大岁数还没孩子,稀里糊涂就同意了,没多久,梁小妹有了身孕,肚子一日日大了起来。秦氏自然是好生照顾,端汤递药的把梁小妹当成亲妹妹一样。到七个月头上,小戚听了秦氏的哭诉,说梁小妹仗着怀了侯爷的孩子,目中无人不好相与。小戚心里恨着当年的事,一不做二不休,也给梁小妹端了碗药去,梁小妹当即早产,一尸两命。那死胎生下来后,太医来看过,说了句:孩子早就中毒,就算没有夫人的那碗药,也没法生下来。经过这些年还有妹妹的事,老梁总算看清这位前嫂子的歹毒用意,可大家当初都在兄弟灵前发过誓,谁都没法对嫂子下手,只能忍着。有一天,小戚说她‘怀孕’了,小明知道机会仿佛来了,小戚性子虽傲,不愿意争抢什么,但这些年下来,有些事也渐渐看清了。”   说到这儿,荣明海目光灼灼的看着沈晚冬,他用大拇指轻抚着女人的侧脸,柔声道:“冬子,有些事我不想也不能掺和进去。文珊已经毒入骨髓,活不了几年了,麒麟终有一天会回到你身边。我是个男人,不论是身体渴求还是心里需要,都想和喜欢的女人一起好好过日子,你跟了我吧,给我生上一窝子小子和闺女。”   沈晚冬觉得头越发晕乎了,她推开男人的脸,哼道:“不要,跟了你,小叔会恨死我。”   “理他作甚!”荣明海不屑地冷哼了声,坏笑道:“你能确定他以后给你找的男人是真心对你好?我的姑娘,大梁除了老子敢堂堂正正说稀罕你,还有谁敢?再说当初若不是那头骟驴想要羞辱我,我早就用那辆扎了彩帛的车拉你回去了,这会儿说不准咱俩正钻被窝呢,何必在这荒山野坟子里偷情?你别忘了,咱俩先前可算是私定过终身的。”   “还是不要。”沈晚冬满脸都是笑意。   “为啥?”荣明海甚是不解。   “你附耳过来。”沈晚冬坏笑着,朝男人勾勾手,她凑到男人耳边,咬耳朵:“因为小戚说你不行,刚脱下裤子就会泄了,我可不想去守活寡。”   “啊?”荣明海一脸震惊,同时又一脸的羞愤,他的声音都有些结巴了:“你,你,你再说一遍?”   “哼,这种事本来就不太好说,不过呀,我倒是可以先验验货……”   刚说完这话,沈晚冬将脚边摆的那盏宫灯踢翻,灯落地,立马熄灭,凉亭里很快又恢复黑暗,此时万籁寂静,只能听见呼呼风声,还有细雨的滴答声,犹如含情脉脉的歌女,在对她的心上人弹奏最动听的情歌。   沈晚冬抿唇一笑,如同一只柔弱的小猫般蜷缩在他怀里,她吻了吻荣明海,抓起男人的手,垂眸看了眼自己的衣襟   “嗯。”   荣明海口中发出舒服的低吟,他咳嗽了声,竟正襟危坐了起来,甚至还稍微闪躲了下,躲着女人。   可这样的的事,就像在煮茶,这越往后就越浓。   荣明海轻笑了声,回吻着沈晚冬,咬住女人的耳朵,笑的很坏:“你饿了没?要不要吃我,”   “不要。”沈晚冬脸烫的要命,她已经试出来了,这男人非但没毛病,而且真的很……男人。沈晚冬轻笑了声,一把推开荣明海,佯装要逃走,谁知一不“留神”,又给倒了下来,她半捂住脸,媚笑:   “万一那两个人回来了,岂不是羞死了。”   “真是个坏孩子。”   荣明海一把将沈晚冬拉了过来,手指将落在她脸颊上的雨滴抹去,搂住她的纤腰,就这样一直看着她,捏住女人的下巴,坏笑道:   “把我的火撩拨起来,就想溜了?” 第51章 黑汉子   天已经泛起了微蓝, 给树木和凉亭蒙上了层朦胧的冷幽。清晨风露重,那只叫了一夜的野猫这会儿蜷缩在枯草堆里,半眯着眼, 安静地看凉亭里的金风玉露。   沈晚冬捂着发疼的嘴跑开, 一手按住心口,另一手拿着壶花雕, 弯着腰在凉亭边上呸呸吐了会儿,赶忙拿酒漱口。   谁知还未醒过神儿来, 忽然被荣明海从背后环抱住, 那人耸动着腰杆, 隔着衣裳轻轻撞她的臀,手不安分地摸她的腿、腰、还有胸,轻轻喘着, 吻着她的侧脸,坏笑:   “趁着天还没大亮,咱们去树林子,就一会会儿。”   “不要。”   沈晚冬感觉口中还是黏糊糊的, 她用手肘捅后面的男人,故作生气,嗔道:   “你怎么就不累, 我,我才不相信一会会儿就能完事。”   荣明海脸上的笑意更浓了,轻咬了下女人的耳垂,呢喃:   “那咱们家去, 顺道带你看看当初的新房,我连窗子上的红双喜都没撤呢。今儿咱俩胡天胡地厮混上一天,哥哥让你见一下,到底什么是纯爷们。”   “哼。”   沈晚冬抿唇轻笑,拧身轻推了荣明海一把,食指勾住男人的腰带,将他带到长凳那边,踮着脚尖按住他的肩膀,让他安分坐好。   沈晚冬看着这个坐下和自己一般高的俊汉子,想起那会儿的疯野,手指轻点了下男人的鼻尖,低头羞赧一笑:   “起初见你的时候,还以为你是个冷面话少的人,谁承想你,”   “我怎么了?”   “这么浪。”   荣明海一把将沈晚冬抱到自己腿上,大手把女人的小脑袋按在自己的胸膛上,随后将长凳上放着的披风拉过来,裹住女人,低头吻了吻女人的青丝,嘿然笑道:   “我浪你骚,正好勾兑在一块,不用再祸害别人了。”   说到这儿,荣明海环住沈晚冬的腰,腿故意抖着,撅着嘴吹着难听的口哨,他知道她累了,小姑娘孤身飘零在外,时时刻刻得用虚伪和做作保护自己;他也知道,她想要安定,舒舒服服的睡上一觉。   “冬子,”荣明海轻声唤。   “嗯?”沈晚冬低头,将自己的垂下的青丝绕在手指上玩。   “你太瘦弱了,我咋感觉这么抱你,就像抱自己的闺女似得。”荣明海嘿嘿笑着。   “滚蛋,又占我便宜。”沈晚冬拿头发打男人的脸,她垂眸想了想,勾唇笑道:“你不是在家有个“大闺女”么?怎么,秦氏不让你抱?”   “哎!”   荣明海叹了口气,眼中仿佛闪过丝厌恶,不过很快又是无奈:“秦氏把孩子管教的甚严,男孩要学什么,丫头也得学,而且还得出类拔萃。丫头小时候我倒是抱过几回,毕竟不是自己的,总感觉隔着层纱。后来丫头长大了,我也不敢再抱了。秦氏应该私下里也给丫头嘱咐过,要与我保持距离,丫头而今见到我,磕个头就走,绝不与我碰触一下。”   说到这儿,荣明海摩挲着沈晚冬平坦的小腹,有些解气似得说:   “你第一胎给我生个闺女,等女儿长大些,我把她驾在脖子上游街,想怎么抱就怎么抱,看谁管我。”   沈晚冬笑得花枝乱颤,并不说话,她闭眼枕在他的胸膛,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听他唠唠叨叨,听他吹口哨,她的眼皮逐渐变沉,大约能睡个好觉吧。   只是可恨天快亮了,罢了罢了,就静静贪欢一会儿。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间,沈晚冬听见耳边有人轻轻唤她:冬子   能这么叫她的,除了这黑汉子,还能有谁?   沈晚冬嘴里哼唧着,扭动身子寻了个舒服位置,闭着眼胡乱亲了亲男人的脖子,嗔道:   “别吵,让我再睡会儿。”   “咳咳,冬子,你叔父派人来接你了,你要是不说话,我就打发他们走了啊。”   沈晚冬一个激灵惊醒,睁眼看去,天刚蒙蒙亮,凉亭内外多了好些人。孙公公、玉梁、曹马夫,还有几个抬着轿子的年轻侍卫。   他们一个个都低着头,有几个人嘴角似乎还噙着抹玩味的笑,笑什么,笑一个女人毫无廉耻地与男人夜里私会,大剌剌地坐在男人大腿上,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亲男人。这荒山野岭的,谁都能猜想到昨晚发生了什么。其实也不用猜,想想督主那张阴沉可怕的脸不就晓得了么。   “呵。”   孙公公轻笑了声,躬着身子走上前来,先给安定侯行了个大礼,随后弯着腰,看着侯爷怀中的美人,柔声道:   “小姐,咱们该回家了,别让你小叔担心,好不好?”   沈晚冬起身,将披风还给荣明海,她看着男人,有许多的话想说,但终究叹了口气,跟在孙公公身后,朝着轿子走去。   上了轿子后,沈晚冬颓然地歪在轿身上,有些决定,她现在还做不了。再等等,再想想。   忽然,有人将轿帘掀,是荣明海。   荣明海弯着腰,微笑着,将一只锦盒塞到沈晚冬怀里。   “冬子,你的东西忘拿了。”   说罢这话,荣明海无声地用嘴型给轿中的美人说了三个字:我等你。   随后,男人将轿帘放下,一如既往的冷傲,端铮铮地立在原地,手里拿着长刀,淡漠地扫了眼孙公公等人,依旧惜字如金,冷声喝道:   “滚!”   轿子吱呀吱呀地被人抬起,穿过乱坟岗还带着露珠的长草,转过几个无名无姓的坟头,离开这荒凉冷寂之地,朝着繁华的大梁城而去,朝着豪奢阴森的唐府而去。   沈晚冬抱着那只装了房地等契约的锦盒,忽然笑了,拿袖子捂住嘴无声大笑。轿子里只有她一个人,不用担心四周有各种阴森森的眼睛盯着,可以放肆的开心。   她现在有房子了,有落脚之地了,终于不用寄人篱下,看人脸色过日子了!   只是荣明海,他是真心的么?他能信么?   *   回到唐府后,沈晚冬原本打算去给唐令请安,谁知人家太忙,等了一个时辰都见不到面。她实在太困,便带了玉梁偷偷回去睡觉。在穿过花园时,她看见从地牢那个方向走来些人。   几个凶神恶煞的侍卫拿铁链锁了个脸色异常苍白的男人,那男人面相瞧着文文气气的,只不过口水鼻涕齐流,手指放在口中吮吸,痴呆的就像三岁稚童。   那痴呆男人好似走不动了,竟一屁股坐在地上翻滚着嚎啕大哭,口里一个劲儿说:督主饶命。   为首的侍卫听见这话,拿了刀鞘就打,将男人打得口鼻中全是血,晕倒才停。末了,那打人的侍卫阴森森说了句:吃了食脑丹居然还记得督主?真是活的不耐烦了。   她和玉梁躲在花树深处,连大气儿都不敢出一下,等那些人走了后才松了口气。她总觉得那个痴傻男人很面熟,跟玉梁说了后,玉梁直接脱口而出:姑娘你忘了,昨儿晚上咱们去地牢里找公子,在里头见到好些穿了官服的文官,那人不就是其中的一个么?奇怪,他昨晚还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就傻了?难不成在地牢太久,给憋疯了?   她赶忙按住玉梁的嘴,再三嘱咐,千万不要对人说起咱们看见的事,唐府里的秘密太多,知道的越多就越危险。再耐心等等,咱们说不准马上就能离开这鬼地方。   回到小院后,丫头们早准备好了洗澡水,沈晚冬实在太累,不愿梳洗,将这帮浑身长了好几只眼睛的丫头们通通赶出去,就穿了昨晚上那身衣裳,抱着装了契约的锦盒,带着那男人身上的味道去睡。   或许,闻着他的味道,抱着安身之所,就能睡个好觉吧。   *   沈晚冬是被饿醒的。   掀开床帘,碧烟纱上印着柔软的日光,屋里的摆设依旧奢华精美,梳妆台上摆放着今日要穿的锦衣和搭配衣裳的步摇和胭脂。香炉里燃着能凝神静气的甜香,袅袅娜娜,让人身心愉悦。   沈晚冬伸了个懒腰,穿鞋下床,她倒了杯水喝,随后坐到梳妆台前。镜中的女人虽有些憔悴,脸上的妆也褪尽,但依旧气质出众,眉眼间透着股媚劲儿。   黑夜中的那场欢愉,如今想来也让人两颊滚烫。   这种事若是在过去,她怕是臊的连听都不敢听。可如今撩拨起男人,竟然一气呵成,即使用嘴给荣明海做事,也不羞不臊。   看来,园子里的那半年的调.教,已经深入到骨子里了。   沈晚冬苦笑了声,拿起盒口脂,用小指蘸了些抹在唇上,痴笑着。那黑汉子浪起来可真叫人瞠目结舌,说她口上的胭脂味道好吃,非用舌头舔光了才算完。下次见面,她带上盒加了助兴药的胭脂,如此,应该很有趣儿吧……   正想入非非间,门吱呀一声开了,原来是玉梁。   “呦,姑娘醒了啊。”玉梁提着个食盒,快步走进来,她站到自家姑娘身后,瞧着镜中笑得甜甜的美人,打趣道:   “昨晚做什么好事了?怎么和侯爷忽然就那么亲密了。”   “不告诉你。”   沈晚冬的脸更红了,她瞧了眼玉梁手中的食盒,笑道:“正好我饿了,赶快把吃的端出来。”   谁知玉梁将那食盒提高,眨巴着眼,意味深长地笑着:“你就不问问是谁送来的?”   “明海!”沈晚冬下意识道。   “哟,连名儿都叫上了。”   玉梁噗哧一笑,将食盒放到梳妆台上,打开,只见女人忽然眉头紧皱,紧接着脸臊的通红,手轻推了下沈晚冬的肩,小声嗔道:   “侯爷看上去那般威严冷硬,没想到,没想到,”   沈晚冬不解,什么东西竟把玉梁臊成这样。   凑过去一看,她自己的脸也红了,直红到脖子根。   那黑汉子给她送了盘菜,里面并非珍馐美食,很简单,一根粗腊肠,两颗剥了壳的鸡蛋,直白且大胆。   一看见这东西,沈晚冬就想起那浪货的……东西。   她让玉梁给她准备笔和纸,拿笔蘸饱了墨,在纸上画了只可怜巴巴的黑狼,然后在狼跟前画了只傲慢的小野猫,小猫全然不理黑狼,把他干晾在一边。   看见这画,沈晚冬忍不住笑出声。   谁知正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声阴柔的男声:“笑什么呢?”   是唐令!   沈晚冬忙让玉梁将食盒收起,她怕唐令看见里面那东西多心生气。刚要将画折起来藏好,唐令就进来了。   她怕自己的藏画的动作又惹唐令生气,便硬着头皮,将画铺在梳妆台上,拿着笔接着画。   “小叔。”   沈晚冬莞尔甜笑,坐在椅子上并未起身,她知道唐令讨厌她与他太生分,于是尽量不做让他厌恶的事。他今儿穿了身青色的燕居袍子,头戴方巾,如此文雅清致的穿戴,愈发显得俊美非凡了。   “睡醒了?真是个小懒猫。”   唐令笑着过来,坐到梳妆台的另一边,他拿起那张画纸,笑着看了会儿,随后还给沈晚冬,那温柔可亲的样子,当真如大哥哥般。只见唐令好似有些疑惑,又好似有些羞赧,歪着头笑问道:   “小婉,你说喜欢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感觉?你告诉小叔,你现在想起荣黑鬼是什么感觉。”   沈晚冬一愣,又不知该如何回这话。唐令和荣明海之间有嫌隙,肯定是见不得她和荣明海有什么关系。否认?不行,他一眼就会看穿,对她会更厌恶。算了,实话实说。   “大概……”沈晚冬一想起那黑汉子,嘴角就忍不住上扬:“大概是他开心,我也开心。”   “哎!”唐令叹了口气,并未生气,目中依旧是温柔,他摇了摇头,看向桌上那张画了黑狼和小猫的画,大手轻轻按上沈晚冬的肩头,柔声道:“你开心,小叔就开心。”   说罢这话,唐令轻抚着女人的长发,神情有些发怔,痴痴道:“小婉,你要还是个孩子多好啊,那样小叔就能背着你,咱们去山上摘枸杞叶,捡羊粪蛋,无忧无虑的笑,多好。”   孩子……   沈晚冬忽然想起回来时见到的那个痴傻文官,唐令说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也想给她吃什么药,把她变成孩子一样的白痴么?   “小,小叔。”沈晚冬咽了口唾沫,尽量稳住心神,不表现的过分惧怕,轻声问:“您怎么来了,有事么?”   唐令眼中忽然多了抹阴鸷,勾唇一笑:“收拾一下,小叔带你去福满楼。”   说罢这话,唐令看着面前的女人,眉头皱眉,从袖中掏出方帕子,动手擦女人口上艳丽的红,擦了几下,他将帕子扔到梳妆台上,起身往外走,走到门槛时停下,并不回头,颇有些严厉地说道:   “小婉,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像酒楼里的女人那样浓妆艳抹,你到底听进耳朵了没?”    第52章 做媒   马车不大, 却精雅奢侈,吱吱呀呀地行驶在热闹繁华的街上。   车里坐着两个人,男的三十多岁, 穿着剪裁得体的燕居青色长袍, 两鬓微白,面如冠玉, 阴骘冷傲;女的看着像十几岁,肤如凝脂, 身量窈窕, 纤腰盈盈不堪一握。   若不知道的人, 定觉得这二人是夫妻,起码样貌上看挺配。   沈晚冬打开小香扇,半闭着眼, 慢悠悠地扇凉。车里太闷了,因唐令讨厌被阳光晒到,所以车帘是半透的厚黑纱,上面用金线绣了象征死亡的曼珠沙华, 看着就让人心里发毛。   唐令不喜欢她“浓妆艳抹”,所以她今儿穿了身月白色裙衫,髻上斜了两支白玉簪, 耳上戴了对玉珠,并未如何施粉黛,只是用眉笔轻画了个远山眉,再挑了点浅粉色的口脂涂在唇上。已经如此素净了, 可唐令瞧见后仍是皱着眉,说: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那些脂啊粉的以后还是少往脸上抹,太俗了。   她还能说什么,只有莞尔微笑,说:多谢小叔教诲。   她和唐令坐在这个又暗又闷的小马车里,后面跟着的那辆车里则是章谦溢。才刚从府里走的时候,她特意去后面那辆车瞅了眼章谦溢,这男人一脸的病容,左手包的像个粽子,头发并未梳起,凌乱地披散在肩上,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嘴也干的暴皮,似乎在发烧。   若没有去过地牢,乍一看,还真以为这男人在唐府受到了酷刑。   还记得章谦溢瞧见她,登时精神大振,笑吟吟地凑过来,说了句:如今有督主给你撑腰,待会儿去了福满楼,你就摆出一副怨恨的样子,尽情地狮子大张口,狠狠地宰我叔父一通。   她听了这话,白了这男人一眼:大先生是你亲叔么?你坑起自己人怎么这么狠。   章谦溢嘿然一笑,朝她吹了口气,得意洋洋地说:我虽说帮叔父打理生意,但福满楼、钱庄还有几间金玉铺子都不是我的,说白了,我就是一管家,等堂弟长大了,我还得给他接着当管家,凭什么?区区一根指头能杀了梅姨,能换来百万身家,太值了。   她懒得理会这男人以后要耍什么招数争家业,昨晚在地牢说好的,福满楼的经营权一人一半,以后四六分账,该她拿的钱,一两都不能少,这是姓章的这头畜生欠她的。   正思虑间,沈晚冬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睁眼一瞧,原来唐令此时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怎么了?”沈晚冬忙坐端正,将小香扇折起来,尽量笑的温婉大方。   “没什么。”唐令眼中闪过丝厌恶,他从身边拿起个金堆漆盒,打开,两指夹出个淡黄色的香片,递过来,淡淡说道:“你嘴里有味儿,含着。”   “啊?”   沈晚冬下意识捂住口,头登时低下,臊的脸通红,胡乱接过香片,立马含在嘴里。她怎么从来没发现自己有口臭,真是丢死人了,怕是荣明海也闻见了吧。哎呦,这,这以后见了面可怎么好意思。   “小婉。”唐令冷笑了声,幽幽说了句:“女孩子要爱干净、知廉耻,以后晚上不要再出门了,更不许与任何男人有肌肤之亲,听懂了没?”   听了这话,沈晚冬拿出帕子,将嚼碎的香片吐掉,她脸上的热度逐渐褪去,鼻头一酸,差点掉泪。听明白了,唐令绝对知道了昨夜在凉亭发生了什么,觉得她脏、臭,所以才刚在家里时,让丫头伺候她连住洗了两遍澡。   “你看你,还像个孩子似得,吃东西都会沾到脸上。”   唐令看着沈晚冬,摇头宠溺一笑,身子凑过来,抬手,用大拇指帮女人揩去粘在嘴角的碎香片。   “小叔,”沈晚冬也不躲,她尽量按捺住怒气,看着眼前这章阴冷俊美的脸,轻笑了声,道:“要不要叫车夫停下,您赶紧去洗个手?”   唐令一愣,手指从女人脸上离开,他坐回到原处,垂眸看着大拇指上的碎香片,不喜不怒,指头将香片搓成粉,半响才淡默地说了句:   “你生气了?”   “没有。”   沈晚冬扭过脸,自嘲地一笑,补充了句:“是真的,没撒谎。”   “和叔叔说话,就是这种态度?”   唐令虽说语气温柔,嘴角还含着笑,但无形中却给人一种阴寒的压力。他盯了沈晚冬半响,瞧见女人眼睛有些泛红,叹了口气,大手轻抚着女人的长发,瞧见她发髻上的玉簪有些松脱,凑上前来,帮她仔细插好,柔声道:   “除了叔叔,谁还会这么提点你?说你,是为了你好。小叔想让你做个大家闺秀,以后能风风光光的嫁到王公大臣家里做当家夫人。”   说罢这话,唐令轻抚着女人的肩头,笑道:“改日小叔带你去见见宝昌公主,这位公主和你年岁差不多,样貌虽说是中人之姿,但胜在气质高贵,人又知书达理,落落大方,很是受人敬重。小婉,你得好好学,”   “多谢叔父的美意。”   沈晚冬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唐令的话,她身子往边上挪了下,摆脱开唐令按在她肩上的手,淡然一笑,道:“若是您嫌弃我,我走就是了,不会留在唐府给您丢人。”   “走?你去哪儿。”   唐令面色一沉,冷笑了声,道:“去找荣黑鬼么?”   正在此时,马车忽然停了下来,曹车夫在外头恭敬道:督主,肃王的马车就在前头。小人这就前去,叫他挪到一边。   “不用。”   唐令冷眼瞅了下面前的美人,整了下衣襟,清了清嗓子,端坐好,随后斯条慢理地说道:“道儿这般宽,自然是大家都能走得。咱们将车往边上些,让王爷先过。对了,让人过去给王爷见礼。”   曹车夫应了声,赶忙叫过来个侍卫,耳语了番,让侍卫前去到肃王的马车跟前见礼。曹车夫伺候了督主多年,晓得督主一向强横惯了的,在大梁还从未给谁让过道儿。那肃王的母亲不过是先帝爷的淑妃,并不得宠,当年那场夺嫡之争,督主、侯爷与秦王斗得天翻地覆,最后侯爷的外甥当了皇帝,宫里剩的皇子不多了,为了稳住朝堂,勉强才封了淑妃的儿子为肃王。   这肃王并没什么大本事,早年还挺谦卑,只因近年来朝安定侯那党靠拢,得了些权,渐渐骄矜了起来,拿着天潢贵胄的架子,对督主颇有些轻慢。真是小人一朝得志就张狂,欠收拾!   没一会儿,一辆玄色马车吱吱呀呀地驶了过来,到了唐令的马车跟前停下。只见一个清秀的童子抱着小凳子跑到车跟前,童子踩在凳上,踮着脚尖撑开车窗,并掀起车内的锦帘。登时,一位穿着锦衣的年轻贵公子就出现在众人眼前。   唐令笑着,亲自将车上的黑纱掀起,朝肃王扬声道:   “王爷,今儿又去哪儿快活去了?”   肃王哗啦一声打开折扇,装模作样地摇了几下,骄矜地扭过头,又微点了点头,算是与唐令见过礼,他瞅见唐令跟前坐着个样貌绝美的女子,痴了下,很快,这贵气的王爷转了转眼珠子,认出了这绝色美人是谁,他胡乱地扇扇子来掩饰自己的失态,笑道:   “督主说笑了,小王才刚进宫给太后请安去了,这会儿正要去找安定侯商量军屯大事。若督主没别的事,小王就先走了。”   “哎,忙什么。”   唐令忙抬手,制止住肃王,笑道:   “本督常想着与王爷多亲近番,竟不得空。如今见着王爷,这才发现王爷当真是一表人才,是难得的栋梁之才。”   沈晚冬听见唐令口中说出这种恭维的话,吃了一大惊,不对呀,唐令可是连荣明海面子都不怎么给的,怎么忽然抬举肃王?难不成……沈晚冬心里忽然涌出种不好的预感,眉头不知不觉紧紧蹙了起来。那会儿走的时候她就觉得奇怪,去福满楼怎走这条街,那不是越走越远了么,原来他早都算计好了呀。   “哈哈哈,督主过誉了。”   肃王的声音里尽是得意,他朝着唐令抱拳,眉一挑,笑道:   “小王也常想去见识提督府的威严,竟也没机会,如今督主相邀,小王自当入府奉陪。”   唐令点头微笑,看了眼身边坐着的沈晚冬,话头一转,忽然笑问道:   “王爷如今还未婚娶吧,可有心仪的姑娘了?”   肃王也是玲珑剔透人,听见唐令这般问话,联想起不久前在大梁盛传,福满楼的头牌晚冬姑娘竟是唐令的侄女,再瞧这平日里盛气凌人阉狗这般好声好气的与他说话,心里登时了然。   肃王不禁冷笑数声,暗道:晚冬就算再倾国倾城,那也不过是个妓.女,蛇蝎心肠接连害得两位权贵公子为她争风吃醋而死,甚至连安定侯都勾.引到手,可见是个不安分的。若是把这种人尽可夫的婊.子娶回家里,那不等于娶回只绿帽子么。哼,就算她如今是唐令的侄女又能如何,烧成灰也是个妓.女。   “并没有什么心仪的姑娘。”   肃王唇角含着抹嘲讽的笑,淡淡扫了眼沈晚冬那张貌若天仙的脸,不屑道:   “不过母妃先前倒是仔细帮小王挑选过,那几家都是累世公卿的高门贵户,姑娘也是清清白白的大家闺秀,是王妃的合适人选。”   “哎!”   唐令大手一挥,并不死心,笑道:“王爷素来以风流不羁闻名,与福满楼的翩红姑娘交情匪浅,曾经还说要纳了翩红为侧妃,又岂是为世俗所羁绊之人?”   “小叔!”   沈晚冬有些生气了,忙去拉唐令的袖子。现在算什么,连说都不说一声就霸道的给她做了决定,要把她硬往王府里塞,他难道听不出来,人家肃王很是嫌弃她么?   “别说了。”沈晚冬咬着唇,轻声哀求。   谁知唐令一甩袖子,并不理会,笑着对肃王道:“王爷,改日到本督府里来,咱们可要好好的喝两杯,就让本督的侄女作陪。”   “行啊。”   肃王眼里的讥诮之意颇浓,笑道:   “本王近来刚买从酒楼回个丫头,很是不听话,正好能让她也开开眼界,向晚冬姑娘学习学习,怎么伺候男人。”   “你说什么?!”   唐令脸色登时阴沉下来,真是岂有此理,他百般隐忍,换回的却是这小子的刻薄讥讽。唐令回头一看,果然,小婉此时被伤得直掉泪。   正在此时,只听嘚啵嘚啵一阵马蹄声响起。   没多久,两车之间多出个骑着高头大马的男人,这男人手里拿着把长刀,皮肤虽有些黑,但是样貌甚是英俊,身上透着股英豪阔达之气,让人瞧着心生景慕之意。   正是荣明海。   “侯爷!”   肃王瞧见荣明海来了,高兴激动之下,小半个身子伸出车窗,正要说话。谁知他的侯爷黑沉着脸,把缰绳一拉,慢悠悠地扭过头看他,面色十分的吓人。   “侯爷,怎么了?”肃王忙问。他真是有太多的话想要给侯爷说了,是,得绘声绘色地说他方才怎样拒绝唐令这头阉狗。哼,还要告诉侯爷,当初这臭娘们晚冬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拒绝上你的车,今儿我可是帮你小出了口气呢。   正得意间,肃王看见安定侯此时嘴角微动,高昂起下巴,忽然抬起长腿,用力踹向他的马车,这男人的力气太大,差点就将车踹翻。   人仰马翻间,肃王的头磕在车窗上,他赶忙护住头,等车稳住后,恨地朝荣明海大声道:“侯爷,您这是何意!”   “滚!”   荣明海又踹了脚肃王的马车,眼神凌厉,厌恶地喝道:   “大人的事,几时轮到你小孩子多嘴了?冬子是我女人,你嘴里再敢不干不净,小心老子揍死你!滚!”   肃王咬牙,恨地用拳锤了下车身,可他恨又能如何?荣明海说揍他,那可真敢揍,这黑鬼发起脾气来,可是六亲不认。如今他可是得仰仗这黑鬼得势,可是吃罪不起,罢了,改日去太后跟前哭道哭道,可有他好受的。   想到此,肃王赶紧催车夫走,没一会儿就消失在街尽头。   待肃王走后,荣明海两腿一夹,慢悠悠地驱马行到唐令的车跟前,他低头,看向车内那个此时泪眼涟涟,委屈到不行的美人,重重的冷哼了声,冷眼看向唐令,道:   “老唐,今儿明白告诉你,她是我的人,你以后少给她胡乱做媒。我敬她,所以耐心等着她,懂不?”   “你的人?”   唐令阴沉着脸,冷笑了声,道:   “我说黑鬼,你这脸皮可越发厚了,她什么时候成你的人了!”   “呵。”   荣明海玩味一笑,从怀里摸出颗熟鸡蛋,在马鞍上轻轻一磕,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唐令,斯条慢理地剥鸡蛋皮,剥好后,塞进口里,大嚼特嚼,暧昧一笑,含糊道:   “这下懂了不?”   说罢这话,荣明海将鸡蛋咽下,抹了下嘴,笑的极坏:“我忘了,你根本不会懂。” 第53章 传家宝   沈晚冬瞧见荣明海斯条慢理地嚼鸡蛋, 还坏笑着说出这话,登时羞红了脸,头低着, 眼睛却忍不住看向车窗外。好在这浪货吃的不是腊肠, 否则她真的要去钻地缝了。   不经意间,沈晚冬忽然发现唐令脸色相当阴沉, 他嘴角虽说带着抹淡笑,可眼中却隐隐透着股杀意, 让人不寒而栗。   糟了!   沈晚冬头皮一麻, 她怎么忘了, 唐令手眼通天,爪牙遍布大梁每个角落,他能知道她去地牢找章谦溢说了什么、能知道昨夜她和荣明海在荒山野坟堆子偷偷做了什么, 为什么不能在玉梁将食盒送给她之前打开看看?   食盒里的东西,只要是年纪稍大些的人,一眼就能看懂,更何况唐令了。   想必荣明海早算准了唐令会事先瞧一眼食盒, 所以才能“云淡风轻”地说一句:我忘了,你根本不会懂。   不会懂什么。   正常的男欢女爱?还是男人该有的那根东西?   当着侏儒不说矮话,荣明海实在太坏了。   沈晚冬故作生气, 板下脸,随手将小香扇从车窗扔出去,佯装要打荣明海,冷声道:   “你走。”   谁知荣明海手疾眼快, 竟接住那只小香扇,他面带微笑,将扇子揣进怀里,还轻轻拍了拍胸口,朝车里的女人点点头。只见这男人将自己长刀上绑着的一块翡翠解下,轻轻一扔,正好扔到沈晚冬的腿上。   “收好喽,这可是我初上战场打胜仗后,先父给我的奖励。”   荣明海说这话的同时,拽了下缰绳,调转马头,两腿夹了下马肚子,朝相反的方向嘚啵嘚啵走去。与此同时,那男人略微沙哑沉闷的声音忽然扬起,并且越来越远:   “投我以香扇,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哈哈哈……”   听见这话,沈晚冬痴了。   这男人念的原是《诗经》里的一首诗,说的是情人间互赠信物,期盼长长久久的相好。   想到此,沈晚冬从腿上拿起那块翡翠,指尖轻轻触摸玉身上的“汉八刀”纹路,刀法简单,玉璧微凉,就像当初刚见到他这个人一样,惜字如金,冷硬强悍;再仔细触摸,润润的,就像那天清晨他带她吃的那碗酸辣肚丝汤,热辣的能把她眼泪花呛出来,可喝进肚子里,能扫净一身的冷气。   这块翡翠是他爹给他的,意义非凡,想来跟着他走过万水千山,见过金戈铁马,这般重要的东西,就这么送给她了。   沈晚冬低着头偷笑,将翡翠紧贴在胸口,可忽然,她手中的翡翠被人十分蛮横的夺走。沈晚冬下意识去抢,刚抬起手,却看见唐令阴沉微怒的脸,她呆住不敢动了。   “小叔,”沈晚冬咽了口唾沫,可怜兮兮地看着唐令,试图要回玉璧。   谁知唐令眼睛危险一眯,冷笑了声,忽然将手中的翡翠用力摔在车外。   “不要!”   沈晚冬倒吸了口冷气,连想都没想就要下车,是,她要下去找回她的玉。但肩膀忽然一痛,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唐令强拽了回来,那人力气太大,直接将她摔到车身上。   咚地一声巨响,她的头装在了木棱上,剧痛瞬间散开。她赶忙捂住头,手指插.进头发里去摸伤,万幸没有流血,但却撞出条深痕。   “你,”沈晚冬怒极,瞪向唐令,却看见一双狠毒到能杀人的眼,将她要脱口而出的话硬生生给憋了回去。   “赶车,走!”唐令大声喝道。   在马车开始吱吱呀呀行驶的时候,唐令抬手,将黑色纱帘放下,很快,车内又恢复了昏暗和压抑。   唐令冷笑着,忽然一把抓住沈晚冬的腕子,将女人拉扯到面前。他微微眯眼,打量着这只如同陷入捕兽夹里的小白兔,看着她的惊恐还有眼中流露出来那丝难以察觉的怒气,低声喝道:   “你还想要什么,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头上的剧痛和过度惊恐让沈晚冬的身子颤栗,她半张着嘴,不敢说一个字,泪珠顺势流进口中,又凉又咸。   “说!”唐令高声喝道。   “啊。”沈晚冬吓得轻叫了声,她扭开头,不看浑身都是杀气的唐令,挣扎着想要摆脱禁锢,却发觉腕子更疼,那人抓的她更紧。够了,真的是够了,荣明海果然没有说错,一般人没法和唐令一起生活,他身上的那股压力,无形中会把你压得喘不过气来。   “我想要走。”沈晚冬深呼吸了口气,冷声道。   “你!?”   唐令又惊又怒,手上的力气又重了几分,他一句话不说,只是看着沈晚冬的侧脸,看她颤抖的唇,看她长睫毛上挂着的小泪珠子,她,她说要走?   良久,唐令终于松开了女人,他的脸色不再阴沉,又像往常那般温柔,柔声笑道:   “小婉,叔叔早都告诉过你,不能撒谎。你说这种假话,真的挺伤人的。”   “我没说假话。”沈晚冬揉着发疼发胀的腕子,用袖子蹭了下眼泪,淡漠说道:   “让车夫停下,我要”   “小婉!”   唐令直接厉声打断沈晚冬的话头,不愿听见那个走字。他笑的又柔又暖,凑到沈晚冬跟前,环住女人,手轻轻按住女人头上的伤,揉着,动作温柔且耐心,像哄孩子那般,柔声问:   “是不是撞疼了?叔叔不是有意的,给你道歉。”   “不要碰我,求你了。”   沈晚冬扭动身子,挣脱开唐令,退到车的角落里,蜷缩着,她双臂环抱住腿,将头埋进双腿间,无声哽咽,任由泪珠渗进裙子里,消失不见。   她想逃,不想与这阴晴不定、阴骘狠厉的权阉一起生活了。如果当初唐令没有出现,那么她那天晚上就会上了荣明海扎了彩帛的马车,现在说不定正安安静静地坐在闺房里,一边在灯下纳鞋底,一边与荣明海打情骂俏着开玩笑,何至于像现在,活得如同只地牢里的老鼠。   “小婉,”   唐令面上痛苦之色颇浓,他抬手,想要轻抚她的柔发,想要按住她发抖的肩头,终究没敢下手,他怕把她吓走。   “哎!”   唐令长长地叹了口气,无力地靠在车壁上,两鬓的斑白似乎更沧桑,他摇头苦笑了声,若他是个正常男人,那该有多好。   *   因绕了远路,到天擦黑时,马车才慢悠悠地行驶到了福满楼。   车一停,沈晚冬就率先下车。   四下看去,平日里热闹非凡的瓦子夜市这会儿全部歇业,街上静悄悄的,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不,沿街站了好些带刀侍卫,暗处也有不少隐卫,时刻保护着他们的督主。   天上残留着最后一抹红,狼牙月跟前的几颗明星在闪耀,晚风微微吹来,有些凉,却能稍微舒解身上的疼痛。   沈晚冬听见唐令也下车了,她低头,等着,忍着,不论如何,今晚上就算豁出这张脸不要了,也得拿到钱。   没一会儿,唐令信步走了过来,到她跟前并未停步,淡淡地说了句:走吧。   沈晚冬木然地跟在唐令身后,越往前走,属于福满楼的那股甜腻的胭脂香和酒菜肉糜之味就越浓。灯影交错间,沈晚冬抬头,忽然发现在酒楼门口站了三个熟悉的人。   那个中等身量的威严男人是大先生,他身边俏生生立着的那位美人是大名鼎鼎的翩红,而在这两人不远处端铮铮地站着的那个高个子男人,居然是荣明海!   他的黑马拴在酒楼的柱子上,而他呢?两条长腿自然分开,将刀拄在地上,面无表情地扫视周围的人,当看见她时,眼前一亮,撅着嘴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明海。”   沈晚冬小声喃喃道,疾步跑过去。她略回头,见唐令眉头紧皱,好似又生气了,不过这次却没发火,竟十分平静地站在她身后,一句话都没说。   沈晚冬轻哼了声,仰头看着比她高出一头不止的荣明海,不知怎地,委屈地直流泪,止都止不住。   “哭什么。”   荣明海屈膝,仰头看面前的这可怜巴巴的美人,用手背给女人擦眼泪,并没有说什么暖话去哄,也没有说什么肉麻的情话,只是莞尔浅笑,将紧握的拳头在女人眼前展开,把手心里的那块水头极好的翡翠给女人看,笑道:   “还好没有摔碎,拿着,别再叫人抢去了。这东西是传家宝,以后得传给子孙后代的。”   沈晚冬破啼为笑,从荣明海掌心抓过翡翠,当着众人的面,塞进自己的衣襟里,藏好,歪着头看男人,笑颜灿若春花,此时无声胜有声。   她没有再低头走在唐令身后,而是与荣明海并排走着,昂首挺胸。   福满楼依旧豪奢非常,但却没有往日的喧哗。   还像当日出事一样,所有人都在,大堂左侧站了茶饭量酒博士、后厨师傅、帐房管事这些人,右边的廊子上则立了二十多个俏丽妓.女。一个个屏声敛气,垂目低头,连大气儿都不敢出一下。   在最上首摆放了四张红木椅子,椅子上铺着厚软的垫子,椅子后头站着几个小太监,恭恭敬敬地端着茶点等物,静等着主人入座。   大先生今儿看上去稍有些疲惫,但头发依旧梳得一丝不苟,穿着身宝蓝色的直裰,脸上带着笑,抱拳上前来,分别给唐令和荣明海见礼,随后恭敬的请两位大人物入中间的两个座。   在看见沈晚冬时,大先生笑的如同长辈般慈善,仿佛根本不记得当初在酒楼发生的事。   他十分有礼地将沈晚冬引到唐令跟前的椅子上,谁知这姑娘竟没理会他,径直坐到了荣明海身边,低着头,一句话都不说。   待所有贵人都入座后,一阵匆匆的脚步声忽然从外头响起,众人抬头朝门的方向看去。只见唐府的孙公公躬着身子走在最头里,在他后头跟了两个人高马大的侍卫,这两个侍卫抬着个软塌,而塌上躺着的病人正是章谦溢!   章谦溢此时异常憔悴,一点精神头都没有,他用包的像粽子的左手捂着口猛咳嗽了阵,随后大口喘气,舌尖颤巍巍地舔了下干裂出血的嘴唇,挣扎着起身给督主、侯爷还有叔父见礼,却似乎没力气,又颓然地倒在软塌上。   “呵。”   荣明海瞧见章谦溢这派惺惺作态,不屑地嗤笑了声,嘲讽了句:“章公子真是病得我见犹怜啊,就凭你这厚厚的脸皮,以后绝对能成就番事业。”   “咳咳。”   沈晚冬干咳了两声,瞪了眼荣明海,暗示男人不要耻笑这出大家都心里有数的戏,静静看着就行了。   正在此时,孙公公站了出来,有些事督主不能开口,会掉价,也会伤了老友的情分,只有让手下人代他去做。只见这老公公朝着唐令和荣明海各行了一礼,随后踩着小碎步行至大先生身前,他将两只手捅进袖筒里,骄矜地笑着,白了眼如同只病狗一样的章谦溢,慢悠悠道:   “当初我家小姐不幸蒙尘,在这福满楼里受了好大的委屈。大先生论起来也是小姐的长辈了,今儿个也得疼疼咱们姑娘,不是?”   大先生淡淡一笑,看向唐令,谁知这位昔日好友只是垂眸品茶,并不理会他。大先生心里愈发了然,他与唐令识于微时不错,可如今到底身份地位悬殊,可是要小心应付。   唐令先前避不见他,却暗中默许他打听唐府的事,他花了好一笔银子才得知,溢儿被唐令毒打了一顿,虽关在地牢,但好吃好喝的待着,等伤养好后就会放出来。谁知昨晚上,那晚冬姑娘跟前伺候的玉梁忽然带来根断指,他一眼就认出是溢儿的。   原先他还以为是晚冬挑唆着唐令对溢儿下手,谁知盘问了玉梁才知道,其实这里边根本就是溢儿出的主意,撺掇着晚冬杀上福满楼复仇,顺顺利利实现自己的目的。唐令心疼侄女,少不得要帮着溢儿把这出戏唱圆了。只是这安定侯又算怎么回事,他来做什么?想起了,这只黑鬼与晚冬可是关系匪浅,今儿晚上想来也是给他的女人撑腰子来了。   呵,大梁最有权势的两个男人齐聚福满楼,为的居然是同一个女人,看来大家叫她冬蛇,当真是没叫错。   只见大先生神色如常,即使在唐、荣二人跟前,也并不表现出谦卑软懦,他大手一挥,朗声笑道:“当日李、曹二位公子在福满楼饮酒,谁知酒醉后竟起了争执,不幸先后丧命,这事其实与姑娘毫无关系。”   孙公公听了这话,嘿然一笑,道:“既然如此,为何福满楼要逼咱们姑娘喝毒酒呢?”   孙公公这话高明,不说大先生而说福满楼,显然是要大先生交出一个替罪羊。   “哎!”   大先生无奈地叹了口气,连连摇头,道:“当日事发突然,老朽也是匆匆从外地赶回来,对此事是一知半解,姑娘的事其实是由梅氏全权处置的。”   说罢这话,大先生眼中闪过丝难以察觉的痛楚与无奈,不过,他很快就恢复常态,厉声吩咐左右:   “去,将梅氏带上来!” 第54章 毒酒一杯   没过多久, 酒楼的管事从后堂带进来个年约四十的女人,正是梅姨。她的容颜依旧秀美,身量稍矮, 穿了身墨绿色的褙子, 脚蹬了双厚底绣花鞋,高髻上簪着只宫纱堆成的红牡丹, 举止端庄,沉静可亲。   不知是不是晓得自己运道不好, 惹下了不该惹的人, 梅姨秀眉紧蹙, 即使施了厚厚的脂粉,也掩盖不了一脸的颓倦。   只见梅姨半低着头,丹凤眼偷偷地打量了圈上首并排坐着的督主与侯爷, 细思了下,径直跪在唐令面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这才向荣明海磕头, 即使跪在刀尖,这妇人也并未露怯。   “妾身自知罪孽深重,万死难消业债。如今小姐芳驾莅临福满楼, 妾身特来给小姐磕头赔罪。”   梅姨咚咚咚地朝沈晚冬磕了三个响头,随后跪行到沈晚冬腿边,抬头,泪眼盈盈地看着上首坐着的美人, 从怀里掏出把锋利匕首,举到头顶,言辞颇为真诚:   “只要小姐消气,妾身死也无怨。”   这下倒把沈晚冬给将住了,刀就在眼前,她杀还是不杀。   若是动手,抹脖子还是捅心窝子?荣明海瞧见她这副杀人不眨眼的歹毒面孔,该怎么想,到时候大梁怕是又多了些茶余饭后的闲话,那条祸水冬蛇仗势杀人,好么,臭名这辈子都洗不干净了。   若是不动手,岂非白白便宜了这老恶妇?!   还记得当初在园子时,这娼妇知道曹侍郎养的狗死了,为了巴结姓曹的,这女人赶忙叫人出去买了十几条毛色极好的幼狗,宰了剥皮,让裁缝连夜缝制了身亵衣、亵裤,还特意在亵裤的后头缀了条长长的狗尾巴。   这娼妇逼着含姝换上这狗皮衣裳,化上艳丽的妆,拿着皮鞭,去侍奉曹侍郎。   第二天早上含姝回来了,脸色惨白,膝盖又红又肿,身上全是鞭伤。   一想起过去种种,沈晚冬就愤怒不止,她身子前倾,登时就要拿起那把匕首,忽然,她听见软塌上的章谦溢哎呦地喊了声疼,斜眼看去,章谦溢的那只伤手无力地垂下,并且摇晃着,这男人哼哼唧唧地看着孙公公,什么话都没说。   懂了。   沈晚冬明白章谦溢在暗示什么,她重新端坐好,端起茶抿了口,并不理会梅姨这茬,静静地等着孙公公发落。今儿是唐令带她来的,若是贸然出头,怕是又会惹这阴晴不定的人生气。   果然,孙公公露出抹意味深长的笑,他连看都不看梅姨,只是冷眼扫了圈廊子上站着的妓.女和茶酒博士,扬声喝道:   “当日小姐受了冤屈,是谁胆大包天打了她,自己站出来!”   只见从人群中一前一后走出两个女人,瘦的那个是弹唱妓.女,名唤阿碧,穿着水绿色的纱裙,显得相当清秀可人;稍胖的那个是后厨剥葱的厨娘,也是当夜扇了了沈晚冬数十巴掌的人。   这两个女人好似被吓坏了,还未走到人前,那胖厨娘就瘫软在地,哭着朝给沈晚冬磕头,一边磕还一边扇自己耳光,求小姐饶命。   而此时,两个带刀侍卫上前来,毫不留情地将这两个女人拖拽到大堂正中,并从后头揪住她们衣裳,不许她们跪在地上。   孙公公含着笑,慢悠悠地踏着小碎步走到这两个女人面前,回头看了眼大先生,随后气定神闲地看着胖厨娘,道:   “当日你打了小姐二十五耳光,是不是?”   “是。”   胖厨娘早都吓得眼泪鼻涕齐流,她可真是有一肚子的委屈说不出,明明是大先生逼她打的,她哪里敢违逆?而且今儿大先生也交代过了,督主无论要把你杀了还是刮了了,乖乖受着就是,不许乱说,否则就把全家活埋了。想到此,胖厨娘颤颤巍巍道:“贱妇甘,甘愿受死。”   谁知孙公公并未搭理胖厨娘,而是看向瑟瑟发抖的阿碧,挑眉一笑:“听说当日你是第一个打小姐的,对么?”   那阿碧紧张地攥紧自己的水绿色纱裙,眼泪早把妆容给冲花,脸上又红又白的,越发的楚楚可怜,她居然给吓得打起嗝,:“回,回公公,是,是妾身。”   孙公公淡淡一笑,招了招手,立马就有个侍卫捧着个小木盘上前来,那木盘里不是别的东西,正是三只棱角锋利的金戒指!   “你们两个抓住她,别叫她乱动。”   孙公公挥了挥袖子,叫身边的两个侍卫扭住阿碧的胳膊,将女人的脚踩住,从后边揪住头发,把脸整个都露出来。随后,他轻笑了声,看着胖厨娘,尖着嗓子,幽幽道:“把戒指带上,给我打她,每一下都得听见响儿,否则把你的双手剁下来喂狗!”   胖厨娘吓得直哆嗦,手颤颤巍巍的抬起,费尽了全身力气才把金戒指套进指头上,她腿软,可身后有个侍卫揪着她的衣裳,连瘫倒在地的机会都不给她。   啪!   胖厨娘闭着眼睛扇了阿碧一巴掌,不轻不重,正好让那女人脸上多了道浅浅的红痕。   “用点劲儿。”孙公公闭着眼,尖着嗓子道:“咱家没听见响儿,来呀,把她的手给,”   胖厨娘听见这话,浑身打了个激灵,扬起手左右开弓,使出了吃奶劲儿打那阿碧,没几下就把阿碧的一张俏脸打出了血痕。   空阔的大堂很安静,谁都不敢说一句话,所有人都被迫去听去看打人,阿碧的惨叫声和啪啪的耳光声牢牢刻在每个人心里,一辈子!   终于,惨叫声停下了。阿碧晕倒了,鼻孔和嘴角流着血,而两个脸蛋儿上遍布长短不一的血伤,触目惊心。   “哼。”   孙公公淡漠地瞅了眼晕在地上的女人,两手捅进袖筒里,环视了圈四周,目光落在翩红身上,他勾唇一笑,阴森森道:   “还有谁参与了打小姐,自己站出来吧,别叫本公公揪你出来。”   翩红听见这话,杏眼瞬间睁大,忙瞅向大先生求救,谁知大先生垂眸看着自己的鞋尖儿,根本不搭理她。再看向唐令,这权阉此时正闭目养神,完全不将大堂的事放在眼里。而唐令跟前坐着的荣明海则仔细地看自己刀鞘上的花纹,连一点怜香惜玉的意思都没有。   是啊,当初她报私仇,私下里撺掇着大先生当着众人的面打了沈晚冬,如今这毒蛇的叔叔和情人怎会轻易放了她!   难道,真要被那胖厨娘毁了容?不,如今只能自救了。   翩红狠劲儿咬着下唇,狠了狠心,快步跑到沈晚冬面前跪下,泪眼盈盈地抬头,眼睛一眨,泪珠子成串儿掉下。她啜泣着,忽然狠狠地打自己耳光,一边打还一边忏悔:   “当初小姐一曲《楚汉》名扬大梁,让妾身钦佩不已。只恨妾身人微言轻,没能在小姐最困难的时候帮您说句话,妾身真是没用!如果有机会,妾身甘心当牛做马侍奉小姐。”   沈晚冬听见这话,嗤笑了声,翩红这是在提醒她:你沈晚冬当初不厚道,踩着我的名气上位,如今风水轮流转,我认命,以后一定好好伺候你,只求你今儿放我一马。   “姐姐这是做什么。”   沈晚冬莞尔一笑,亲自将翩红扶起,她淡漠地瞅了眼一旁跪着的梅姨,从袖中抽出个帕子,帮翩红擦去脸上的泪,又帮女人将垂落的发别在耳后,柔声笑道:“姐姐当初的提携之情,小妹怎么敢忘,咱们姐妹何必这么外道呢。”   “咳。”   只听唐令忽然咳嗽了声,他并未睁眼,依旧假寐,只不过这会儿眉头蹙着,好似在生谁的气,或许,他听见小婉又假惺惺的说着风尘话,有点厌恶吧。   瞧见唐令这副模样,沈晚冬的笑登时散去,悻悻地坐回到椅子上,给翩红使了个眼色,让翩红站到她身后。她下意识看向荣明海,却看见这男人嘴角含着抹坏笑,笑什么,或许在笑唐骟驴太苛刻,对唯一的亲人都这般嫌弃;或许在笑他的冬子总有一天会弃暗投明吧。   不远处站着的孙公公见小姐并未处置翩红,有点吃惊,但并未表现在脸上。他依旧笑眯眯的,挥挥手,让侍卫将胖厨娘和阿碧拖下去,随后走到唐令面前,朝督主和侯爷分别行了一礼,转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梅姨,笑道:   “梅氏,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梅姨脸色十分难看,身子有些晃动,她看向大先生,谁知这位昔日的情郎并不看她。梅姨凄然一笑,失魂落魄地摇摇头,她看向面前的沈晚冬,垂死挣扎:“冬儿啊,先前你被地痞卖了,是娘救了你,并且悉心教养了你一场,娘是真把你当成了亲女儿,没舍得让你出一回堂子,孩子,究竟我也没有多对不起你,难道,你非要我死不可?”   就在此时,大先生忽然站起来,他看上去相当着急与不安,并未开口求唐令,而是朝着沈晚冬抱拳,咬咬牙,恳求:“姑娘,请你看在老夫,”   “咳咳咳咳咳!”谁知大先生正说到一半,病到半死的章谦溢忽然捂着嘴猛咳嗽,他挣扎着从软塌上起来,一步三晃地奔了过来,扑通一声跪到唐令面前,大口喘着气儿,手哆哆嗦嗦地伸进怀里,摸出个小瓷瓶,他摇着头惨笑,抬臂,擦去好不容易才挤出的泪,哀声乞求:   “督主,梅姨是看着小人长大的,和小人的亲娘没什么两样,当初小妹遭了事,那曹侍郎扬言要把小妹碎尸万段,梅姨心疼妹妹,想要给妹妹留条全尸,就端了碗毒酒来,哎,小人只愿替姨娘喝下毒酒,替她赎罪。”   沈晚冬摇头嗤笑了声,这臭小子居然连毒酒都准备好了。绝对不能让大先生开口求唐令,这老娼妇害了含姝,欺辱她,岂能白白放了她?   想到此,沈晚冬略微扭头,瞧了眼翩红。   翩红在风尘里滚打多年,如何瞧不出此时的僵局。只见翩红重重地冷哼了声,快步上前,一把从章谦溢手中抢过毒酒,低头看着梅姨,冷笑数声,忽然捏住梅姨的下巴,竟强行将毒酒往梅姨口中灌。   梅姨也是大惊失色,狠劲儿挣扎,将孱弱的翩红猛地推倒,可就算这样也晚了,已经有一部分酒入了喉咙。章谦溢这畜生恨她入骨,准备的岂是寻常毒酒?!   梅姨鼻尖都渗出了汗,她赶忙用手指去抠喉咙,谁知胃中一阵绞痛,那火烧火燎的痛楚让她忍不住发呕,竟吐出了一大口黑血。   那黑血似乎带着些酒味,还带着些异香,似乎在提醒她四个字:命不久矣。   梅姨摇头惨笑,没想到,她终究是死在了章谦溢手里,狠,真狠,他叔叔都没他这么狠!这丧尽天良的畜生,怕是以后绝不会念及手足之情,想来她死了,小宝也会惨遭他毒手吧……   “哼!”   梅姨扭头,朝着章谦溢的脸狠啐了口,吐了男人一脸的血唾沫,厉声咒骂:“你这狗娘养的王八蛋,你日后要是敢动他一根毫毛,老娘就算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我咒你,咒你这辈子永远也得不到你想要东西。”   章谦溢冷笑了声,抬臂慢悠悠地将脸上的秽物抹去,一脸无辜道:“姨娘,又不是小侄逼你喝的毒酒,您怪不到我头上。”   “呃~”   梅姨发出痛苦的呻.吟,她捂住阵阵绞痛的肚子,吃力地看向翩红,眼前已经模糊,再也看不清翩红那抹婀娜多姿的倩影了。   “我,我不明白,我费尽心思让你成为人上人,你,你居然,”   “你闭嘴!”   翩红咬牙怒喝,她一把将酒壶摔在地上,粉拳紧握,目中含泪,疾步跑到梅姨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妇人,恨道:“你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你为了巴结那些当官的,为了满足你的欲望,为了钱,你毁了我的一生,我也算是你外甥女啊,你的良心都叫狗吃了!是你把我变成人尽可夫的婊.子,都是你。到了地底下,你去问我舅舅,看他到底原不原谅你。”   “你……”   梅姨费劲全力抬起胳膊,她已经看不见了,身上也感觉不到疼了,轻飘飘的,仿佛浮在了云端。她也不知道要找谁,还能找谁,翩红?大先生?还是身在老家的小宝?直到现在,她才发觉到累,争了这么多年,到底得到了什么;爬了这么高,终究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这一辈子,竟然如此收场……   “阿梅!”   大先生终于不顾一切,奔了过去,却没有蹲下抱抱已经香消玉殒的老情人。他身形有些晃荡,还有些失魂落魄,只见这中年男人轻扶了下发晕的额头,狠狠地剜了眼章谦溢,随后看了眼唐令,又看向沈晚冬,冷声道:   “梅氏已经死了,不知小姐的气消了没?您还想要福满楼谁的命,老夫双手奉上!”   沈晚冬还没从梅姨之死里走出来,听见大先生这番疾言厉辞,吃了一惊,竟不知如何应对。是啊,她还想要谁死。前一刻还恨梅姨恨得咬牙切齿,发誓要喝她血吃她肉,可此刻看见这女人死了,心里竟空落落的,说不出什么感觉,人不是她设计逼死的,也不是她灌得毒酒,但和她亲自动手又有什么分别……   杀人,原来也不是什么特别痛快的事。   “我,我还想要什么?”沈晚冬喃喃自语,下意识扭头,看向身旁坐着的荣明海。   “咳!”   荣明海干咳了声,依旧如往常那般冷硬,摸着他的长刀,淡漠说道:   “大先生此言差矣,这梅氏窝藏罪臣之女,收受官员巨额财富,当中间人来卖官鬻爵,杀人剥皮,哪一样不是抄家灭门的重罪?你以为曹侍郎死了,她就能平安无事?本侯和督主是怕这女人的事翻扯出来,引起朝堂震动,这才隐忍不发,没想到你竟如此糊涂,还为此贱妇忿忿不平,一把年纪真是活到狗身上去了。这事本侯先不追究,你纵着这下作娼妇欺辱我的女人,今儿总归要给本侯一个交代不可。” 第55章 泼茶香   大先生听见荣明海的话, 稍稍晃了下神儿,垂眸深深地看了眼脚边的梅姨——那个眼睛瞪得老大、七孔全是黑血的美妇。   只见他朝廊子挥了挥手,叫来了两个后厨里的管事, 让他们把梅姨的尸体先抬走, 稍后自有三司的人来验收。   如此吩咐罢,大先生神色如常, 甚至有些意气风发,似乎全然忘了不久之前有个相伴多年的红颜知己死了。他朝着荣明海抱拳行礼, 目中含着诚恳之色, 沉声道:   “侯爷容禀, 草民这些年一直在外奔波,已经很久没见过梅氏。若非此番曹侍郎事发,牵扯出这贱妇暗地里做下这诸般罪恶滔天的勾当, 草民怕是还被蒙在鼓里。”   “原来如此。” 荣明海淡淡说了声。   他当然知道大先生在极力撇清自己,此人的奸猾刁毒与审时度势果然名不虚传,看来章谦溢真是家学渊源啊。罢了,十几年前边关粮草告急, 这位大先生正好在附近县城做榷盐的生意,听说战场失利之事后,自告奋勇入中军大帐, 不仅将手中的盐、粮悉数奉上,还集结了一帮盐商,冒险潜入被宋人控制的关市高价收购粮食,当真解了军中燃眉之急。后来班师回朝后, 朝廷要将当日的盐粮以高利折成现银还给大先生,谁知此人竟一两银子都不要,说:国家正当危急,匹夫匹妇自当肝脑涂地,岂能贪图不义之利?   当时,唐令的恩师,也就是镇北大将军甚是钦佩大先生的为人,得知大先生在大梁有个小酒楼,亲自挥毫,赐名“福满楼”三字。章家从此发迹,大先生亦跻身官场上层。   想到此,荣明海笑了笑,顺水推舟地说了句:“此事大约是那曹侍郎与梅氏一起做的勾当,大先生远在他州外府,如何能知晓。只是本侯还是要提醒你一句,以后做人做事定要三思而后行,切勿步了梅氏的老路。”   “是,草民受教了。”   大先生稍松了口气,只要安定侯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此事就算过去一大半了。最怕的就是唐、荣两虎相争,章氏成了无辜的牺牲品,哼,溢儿这急功近利的蠢货!   正在此时,一旁站着的孙公公忽然嘿嘿的冷笑了几声,他扬了下拂尘,斜眼瞅向失魂落魄的翩红,道:   “咱们督主的意思是,翩红姑娘此番大义灭亲,是个难得的奇女子,得赏。来呀,把车里的那个描了海棠花的漆盒拿进来。”   没过多久,一个带刀侍卫手捧着个漆盒,小跑着进来,将盒子交到孙公公手中。孙公公笑了笑,当着众人的面将盒子打开,里面竟是数十颗龙眼般大小的海珠,圆润闪烁,当真是与寻常珍珠有区别的。   孙公公给侍卫使了个眼色,那侍卫立马将海珠端给翩红。孙公公也没理翩红跪着不敢收赏赐,阴恻恻地笑了声,看着大先生,别有深意道:   “督主怕翩红姑娘多心,特意补偿给你的。”   补偿二字,孙公公说的有些重。   大先生立马会意,垂眸笑了笑,转身面相沈晚冬,笑的仁慈和暖,道:“老夫与姑娘的小叔算是旧相识,按说,姑娘也算老夫的侄女了。如今姑娘在福满楼受了如此大的委屈,做长辈的自然要好好安慰姑娘,好孩子,你想要什么,只要不是天上的星星,老夫定帮你办到。”   “我……”   沈晚冬语塞,一时间竟开不了口。梅姨的死对大先生打击应该很大,现在再勒索,是不是有些不厚道。可是,之前大先生逼她喝过毒酒,他侄子章谦溢也是如此欺辱她,这份赔偿是她应该拿的。   “我,我想,”   沈晚冬磕磕巴巴的,低着头,声若蚊音。呵,她终究是上不了台面的,怨不得小叔会嫌弃她。   正在此时,一只又黑又糙的大手忽然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很有力量,也很暖。   沈晚冬忙回头,看见荣明海此时微笑着看她,朝她郑重地点点头,小声道:“不要有什么顾虑,大梁其实就是这么回事。想要什么就大声说出来,放心,有我和你叔叔给你撑腰子呢,谁也不敢非议。”   “嗯。”   沈晚冬忙点头,她坐直了身子,毫不畏惧地看向大先生,莞尔一笑,朗声道:“我要福满楼。”   这话一出,廊子里站着的所有管事、妓.女大惊,他们虽不敢说话,但偷偷相互交换着眼色。这仗势欺人的姑娘未免也太狠了吧,福满楼对大先生来说,绝不仅仅是一座挣钱的酒楼这么简单,那可是章家继承权的象征。   果然,大先生听见沈晚冬说出这话,眉头微皱,扭头,冷眼横向跪在不远处的侄子章谦溢。   “真不懂事。”   沉默了半天的唐令忽然开口了,他睁开眼,从跟前侍奉的小太监手里端起茶盏,抿了口,又懒洋洋地靠在背靠上,并不看他的小婉,淡淡说道:   “福满楼是你章叔叔的心血,怎么能随意给你?我看这么着吧,你和溢儿暂且一人一半,什么时候你不想玩了,再还给人家。”   说罢这话,唐令冷眼看向大先生,挑眉一笑:“老友,你觉得如何?”   大先生一愣,唐令开始给他用劲儿了!   这头骟驴一晚上没说话,一开口就给他做了决定,看来,大梁他是不能再待下去了。也罢,唐令是何等聪明的人,哪里会不知道这事其实全是溢儿暗中策划的。既然他隐忍不发,而且言语里还有抬举溢儿的意思在,说明他还是挺看重溢儿。   想到此,大先生大手一挥,朝着老友唐令抱拳,朗声笑道:“督主,你是晓得的,老兄我有腿疾,大梁这湿冷的气候实在不适宜居住,老兄早想去南边看看,大梁的一切生意就全权交给溢儿,以后就请你多多照应了。”   唐令终于展颜一笑,让孙公公将大先生扶着坐到上首,随后朝沈晚冬挥挥手,柔声道:   “小婉,你还愣着作甚?快过来给章叔叔磕头,他可是送了你一份很大的见面礼呢。”   沈晚冬忙起身,疾步走过来,与章谦溢并排跪着,给大先生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就算把这个叔叔也认下了。可正要起身时,身边跪着的章谦溢似乎又犯了病了,哎呦地叫了声,软软地倒在了她身上。   大家都当公子是真的犯晕,谁都没看见,这男人偷偷给女人塞了张纸条。   “咳咳!”   荣明海重重地咳了两声,噌地一声从椅子上起来,疾走几步到跪着的沈晚冬和犯晕的章谦溢跟前,他不屑地白了眼章谦溢,拿着长刀,像拨一块烂肉似得将男人拨开,随后弯腰,拉起他的女人。   “本侯觉得有些不妥。”荣明海瞅了眼面色阴沉的唐令,冷声道:“既然福满楼有一半是冬子的了,那就该改个名儿。毕竟名不正,则言不顺,老唐,你说是不是?”   唐令瞪了眼荣明海抓在小婉胳膊上的脏手,罢了,都是为了小婉,忍他一回又何妨。唐令端起茶,冷笑了声,悠然道:“说说看,你有什么想法?本督可晓得你这黑鬼腹内可是有点臭墨子文采的。”   只见荣明海疾步上前,一把将唐令手中的茶杯夺过,竟悉数将茶汁泼到了沈晚冬的身上,那浅黄的茶汤在女人月白色的裙衫上蔓延开,行成个极难看的形状。   唐令登时大怒,用力地拍了下椅子把儿,两指指向还得意洋洋的荣明海,虽不发火,但厉声道:   “安定侯,你这是什么意思,未免也欺人太甚了吧。”   谁知沈晚冬没恼,反而笑的很甜,她十分淡然地拂去溅到脸上的茶水,与荣明海深深对视,仿佛周围的人、事全部消失。   过了会儿,沈晚冬从小荷包里拿出随身携带的嫣红胭脂,蹲下,用食指蘸着,在地上一笔一划写了三个字:泼茶香   荣明海瞧见这三字,嘴角的笑意更浓了,看沈晚冬的眼神也愈发热烈,人生难得的,唯有一红颜知己而已。他扶起女人,转身,看了圈周围的人,颓然失神的唐令、一脸懵相的章谦溢、神色难看的大先生……朗声道:“以后酒楼就更名为泼茶香,本侯过会儿亲自题字,今夜就把匾额换上,谁有意见?”   见没人说话,荣明海笑了笑,把沈晚冬拉着回到上首坐好,他清了清嗓子,立马有人端上来盅清茶。   荣明海手指蘸了些茶,抹了下发涩的双眼,有意无意地说道:“章大先生,如果本侯没记错,才刚梅氏死前,好像说她是冬子的娘?”   大先生一惊,忙再次从座位上起来,朝着荣明海躬下了身子,他不知道这位强横冷硬的侯爷又在憋什么坏,忙道:“那贱妇满嘴胡吣,侯爷莫要,”   “哦,那就是了。”   荣明海直接打断大先生的话,他看了眼身边红着脸又低着头的美人,坏笑了声,道:“那梅氏死前糊涂了,居然自称是冬子的娘,可见她确实是有心忏悔。本侯听说梅氏有个极美的小园子,莫不如你就了却那罪妇的遗愿,把那微不足道的小地方送给我姑娘得了。”   “是,是。”   大先生云淡风轻地笑着回话,可心里却骂了荣明海无数遍。那园子是阿梅一生的心血,里头奇珍异兽遍布,价值万两黄金,就如此随随便便被这黑鬼给讹去了?   罢了罢了,就当破财消灾。此番为了这条祸水冬蛇,他在大梁算是丢尽了老脸,不仅被侄子算计走家业,还搭上个红颜知己,唐令和荣明海若是哪天记上仇,说不准还会没完没了的找麻烦。   哎,没办法,这有钱的终究奈何不了有权的。   “草民这两日就准备好房地等一切契约,让人送到侄女手里。”   “好了!”   唐令冷冷开口,他拂了拂下裳,起身,疾步行至沈晚冬身前,低头看着女人,尽量按捺住怒气,柔声道:   “小婉,咱们回家了。”   “她今晚不回了。”   荣明海抚着长刀,抬头,直视唐令阴骘狠厉的双眼,淡淡说道:“闹了这许久,我们俩要去老杨家吃羊杂碎。”   说罢这话,荣明海从椅子上起来,走近唐令,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语气说道:“她今晚见了血,怕是心里过不去这坎儿,我去哄哄,明儿早上给你送回去。都是为了她,你退一步吧。”   退一步?   唐令怒视荣明海,凭什么他要退?可当他想起那会儿,小婉被他伤得蜷缩在车的角落里,哭的发抖。她说,要走,要离开他。难道,真的留不住她了?   罢了,只能退。   唐令眼中闪过丝落寞,很快又恢复冷硬,微眯住眼,悄声对荣明海道:“你可别趁虚而入,若是敢伤了她,我叫你荣家好看!”   “你可吓死老子了。”   荣明海不屑地白了唐令一眼。   正在此时,沈晚冬默默起身,她走过来,十分乖巧地站在唐令身后,抬头看着荣明海,无奈一笑,却冷声道:   “多谢侯爷关心,妾身无碍,得回家了。”   说罢这话,沈晚冬朝吃惊的唐令靠近了几分,硬着心肠,道:“请侯爷近日不要再找妾身了,告辞。”   “你!”   荣明海不解,好端端的,怎么冬子忽然就变了脸?等回过神儿,那对人间绝色的叔侄俩已经出了大堂。荣明海心里有气,朝着地面上的“泼茶香”三字狠狠啐了口,可又无奈地叹了口气,暗骂了句倒霉,提上长刀赶忙追出去了。   待大堂里的侍卫全都撤走后,酒楼翁地一声炸开了锅。有几个妓/女赶忙跑了过来,扶起脸色惨白的翩红;一个茶饭量偷偷地趴在窗子上,瞅着唐府的人有没有走远,等这些凶神恶煞走后,赶紧去请个大夫看看阿碧,可怜,一张俏脸方才被打的血肉模糊,怕是即使好了,也没法看了;两三个帐房管事疾步跑过来,扶起他们的新主人--章谦溢。   章谦溢这会儿已经不晕了,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奕奕。   他皱着眉,四下打量了番,好么,才刚还真是一番好戏呢,叔父这会儿出去送督主和侯爷了,也不知回来后会怎么和他算账,不过,那老娼妇都死了,再算账也没什么意义了。   大梁的一切,终于落在他手中了。   章谦溢不禁得意的飘飘然了,不经意间,他看见地上那三个用胭脂写的字,这又算什么,荣黑鬼这般粗鲁,当着众人的面泼了小妹一身的茶,可真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主儿。   “小妹的字还是那么漂亮。”章谦溢不禁称赞。   正在此时,他身边站着的一个颇有书卷气的管事忙道:“正是呢,侯爷与小姐可谓是红尘知己了,居然如此心有灵犀,同时想到赌书泼茶这典故。”   章谦溢皱眉,冷声道:“赌,赌什么?不懂,你说明白些。”   那管事哪里晓得公子和晚冬小姐的那段情,滔滔不绝地说:“这原是宋朝才女李清照“赌书泼茶”的典故,李才女满腹经纶,记性又极好,她和丈夫赵明诚两情缱绻,都喜爱收集金石古籍,二人常常在烹茶之时,相互考对方某个典故是出自哪本古籍?又在哪一卷的第几页第几行?赢了的那个能先喝茶,可赢家开心之下,将茶水洒了一身,于是就有了个赌书泼茶的典故。哎呀,侯爷一泼茶,小姐立马就能想到他心里所想,可谓是琴瑟和鸣,天生一对了。”   听了这话,章谦溢脸色变得极难看,自嘲地笑了声,喃喃道:“天生一对……” 第56章 一哭二闹   不知不觉, 已经到了中夜。   寒风将厚云吹来,遮住漫天的星辉,酝酿着雨, 想要洗净这一城的荒唐。   马车吱吱呀呀地摇晃, 车内的气氛依旧让人憋闷不已,烛光映在黑纱上, 倒是生起层层叠叠的颜色,甚是好看。   沈晚冬抱着双膝蜷缩在车的角落里, 尽量远离身边坐着的唐令。从酒楼出来到现在, 唐令没有与她说过一句话, 只是闭着眼睛假寐,看不出是喜是怒。   或许,是嫌她又丢人了吧。   呵, 若是放在从前,她脸皮薄,被人如此嫌弃,定会一甩袖子走人, 这辈子都不会再上他的门。只是现在,真不是走的时候。   那会儿在酒楼时,章谦溢偷偷给她塞了张纸条, 上面的话很简单:莫要耽于情爱,当务之急在于如何借助督主的权利把名声正过来。切记,伴君如伴虎,凡事三思而后行。   这畜生总是知道她最缺什么, 也总能在最迷茫的时候点醒她。   没错,就是名声。   若这会儿离了唐府随荣明海去了,或许荣明海真不会介意什么,与她好好的把小日子过好。可他毕竟是安定侯,皇帝的舅舅,时间长了,外头那无数张臭嘴定会让他烦心。   好,就算她如今有了钱有了房,可以不在乎这男人的想法,完全当白嫖了他,但她不愿意活的被人指指点点。   既然秦氏可以用十年的时间把自己洗干净,那么她也可以,最捷径的法子,莫过于借助唐令的手了。   “咳。”   沉默良久的唐令忽然咳了声,打断了沈晚冬的思绪。   只见唐令慢悠悠地睁开眼,并没有看沈晚冬,只是用手指将厚重的黑纱掀起来向外看,半响,才幽幽道:“大梁就是这么个地方,时间长了你就习惯了,不会因为某个人的死活牵动心绪。”   末了,唐令缓缓扭头,许是看见女人仍是垂头丧气,他轻叹了口气,道:“我送你去找安定侯吧。”   “不用。”   沈晚冬打断唐令的话,她感觉无止尽的疲累瞬间蔓延到全身,真的快走不下去了。   “小叔,我,我,”沈晚冬终于抬头,看向面前这张俊美却阴骘的脸,眼睛只是眨了眨,泪珠子就止不住地往下掉,她赶忙用袖子擦去,最后,凄然一笑,用乞求的语气,颤声道:   “我一个人害怕,您,您能不能抱抱我?”   唐令微皱了下眉,将沈晚冬揽在怀里。   他垂眸,看着她将头埋进他的肩头失声痛苦;轻嗅着她发里的淡淡茉莉香气;享受着她紧紧抓住他胳膊时的微痛。   这才是他的小婉啊,胆子就像针鼻子那么小。   那年他十四,她才三岁,这小家伙晌午睡觉的时候被蝎子蛰了脚,疼得哇哇大哭,居然把小脾气发在他身上,狠劲儿咬他的胳膊。他也心疼这瓷娃娃,一边亲亲她的小脚丫,一边哄着她……   想起十几年前的往事,唐令不由得鼻酸了,他轻轻拍着沈晚冬的背,手指抚进女人的头发,柔声道:“乖娃娃,不哭,头还疼不疼了?都是叔叔的错,让你受了这么多的委屈。你放心,叔叔已经让人把那个老鸨子剁碎了喂狗;以后还会让肃王娶你做王妃,他要是再敢瞧不起你,我就把他那对眼珠子挖了。”   剁碎了,喂狗?连个全尸都没留?   沈晚冬愣了下神,可就是这稍微一顿,唐令立马将她推开,并且微眯住眼仔细瞧她,那阴毒的样子,似乎在思量她此时到底是真难过还是又在假装。   “你,就这么怕我”唐令冷不丁问了句。   “是。”沈晚冬索性承认,她往前凑了番,咬着下唇,可怜巴巴地看着唐令,哽咽道:“可是您毕竟是我小叔,荣明海对我再好,终究亲疏有别。梅姨已经死了,但她留在我身上的印记一时半会真的改不掉。”   唐令皱着的眉稍稍舒展,他微笑着,抬手帮沈晚冬将掉下的发别在耳后,柔声道:“小婉,你费了这么多的心劲儿,从荣明海手里得到了房子,又从章谦溢手里拿到数不尽的银钱,难道用身子和男人交换这些东西,你就不觉得难堪么,就从不感到羞耻么。”   难堪?羞耻?   沈晚冬挥开唐令的胳膊,一点点往后退缩。她歪着头看唐令,看这个所谓的小叔,眼里含着泪,却笑的妩媚:   “原来小叔这么嫌弃我啊,那您为何要帮我和章谦溢将这出戏唱圆满了。我早都不是小婉了,我是晚冬,是从那个脏园子里出来的妓.女,您就算将来为我找个皇帝相公,也改变不了我的出身。”   说到这儿,沈晚冬嚎啕大哭,狠狠地咬自己的胳膊,用拳头捶打自己的头,愤恨不已:“您以为我想这样么?我知道您嫌弃我,我一直都知道,可我不敢说,我怕您赶我走,到时候我又沦落到风尘里,又要去卖笑。我是脏了,可我不认命。章谦溢说的没错,什么时候我真正把能安身立命的东西握在手里了,那时候我才算真正跳出了火坑,所以我就是要去犯贱,我就是要把他们欠我的东西全都讹回来。”   谁知唐令听了这番话,居然十分平静,冷笑着看沈晚冬,阴恻恻地说了句:“那你还想要什么,还有什么不满足。或者说,你已经得到了所谓“安身立命”的东西,可还是选择跟我回府,你究竟还打算做什么。”   “我……”   沈晚冬呆住,她是真的没法回答,唐令从一开始,就已经把她看透了。按理来说,她什么招儿都使尽儿了,无论是假惺惺的做作,还是此时毫不保留地轻贱自己,是个男人都会动容。可这个男人居然全都不吃,阴晴不定,忽冷忽热,他,他究竟在想什么。   头愈发疼了,沈晚冬使劲儿地用指甲抓自己的头皮,呵,她怎么忘了,唐令根本不是男人,只不过长得像罢了。   “您,是要我现在就走么。”   “你多心了。”   唐令淡漠一笑,道:“我只是想问你,你还想做什么而已。”   沈晚冬垂眸,任由泪珠往下掉,自嘲地笑了笑,道:“我知道欠了您很多,下个月是您的生辰,我就是想请翩红姑娘教我跳舞,到时候跳给您看,仅此而已。”   “不可以。”唐令冷声拒绝。   “为什么?”沈晚冬忙问。   “这种事,是低贱的奴婢做的。”说罢这话,唐令眼中闪过抹厌恶,冷声道:“以后你不许与那些妓.女互称姐妹,自降身份。如果你真想报答叔叔,那就乖一点,不要再和安定侯有任何接触了,否则,叔叔日后真的会很难办。”   “知道了。”   沈晚冬深呼了口气,嗤笑了声:“那我喝点酒,这总可以吧。”   *   寒风吹到最后,终于累了,牛毛细雨趁机偷偷飘向人间。   车里全是浓郁的酒味,仔细去闻,有甘冽香醇的薄酒、辛辣呛鼻的烈酒还有后劲儿极大的果酒。   车里依旧坐着两个人,男的两鬓微白,闭眼靠在软垫上,手拿着帕子轻捂住鼻,避免过分浓烈的酒味醉了自己,他是唐令,得随时保持冷静清醒,所以滴酒不沾。   女的青丝散乱,腿盘着坐下,跟前倒了有十来个瓷瓶。她用手直接抓起孙公公才刚在鬼市买来的酱羊肉,全都塞进口中,嚼不动就吐掉,然后一口接着一口喝酒。她是沈晚冬,会喝酒,但量不行。   在喝完最后一滴羊羔酒后,沈晚冬将瓶子扔到一边,她早都上头了,脸和额烫的厉害,可偏生脑袋还清醒着,还能想到那些不堪的往事,所以啊,得接着喝。   迷糊间,她想到了梅姨,想到了大先生。   他们何尝不是一对红尘知己?   她想到了含姝,想到了曹侍郎,想到了因喝酒吐血而亡的李宝玉,想到了脑袋被打碎的曹敬伟。   死了,伤了,走了。   她想洗干净名声,不得不算计唐令,但却以这种可笑的结果收场。她真的不明白,究竟错在了哪儿。   喝了这么多的酒,可终究只是穿肠而过,暖不了冰冷的心肠。如果方才跟了荣明海走,和他一起去喝碗酸辣肚丝汤,说不定稍微暖点心,就不会这么绝望了吧。   累了,困了,想睡会儿。   意识越来越模糊,她感觉有人好像抱起了她,很温柔地用帕子帮她擦去嘴边的残酒,是谁?   “小婉。”   唐令轻轻拍了下沈晚冬的脸,柔声唤道:“到家了,咱们下车,回房洗洗再睡。”   瞧见怀里的女人沉醉不醒,呼吸沉重,唐令不由得微怒,一想到她今儿见了血,怕她难过这个坎儿,心疼她。谁知她扭头又敢跟他耍心眼,呵,真是太纵着她了。   不经意间,在微弱的烛光下,唐令忽然瞅见沈晚冬的衣襟有些敞开,正好露出浅粉色的抹胸和若隐若现的乳.沟,而胸前好似还有朵娇艳的牡丹花。   唐令忙别过脸,可鬼使神差间,他竟不自觉地扭转过头,直勾勾地看向那朵牡丹。   “小婉?”唐令摇了摇沈晚冬,又叫了几声。   见怀中的女人醉的不省人事,唐令呼吸有些急促,好似在犹豫,忽然,他俯身含住了女人的唇,将她唇上残存的那点胭脂,吻掉。手轻轻伸进女人的衣襟,食指轻抹着她发烫胸膛上的那朵牡丹,凑到女人耳边,学着荣明海的样儿,轻声唤了声:   “冬子。” 第57章 铜面人   冬子, 冬子……荣明海的冬子。   唐令嗤笑了声,将醉得瘫软如泥的沈晚冬抱起,环住她, 让她坐在他腿上, 把她的小脑袋贴在他的胸膛,让她整个人全都靠在他身上。   “小妹?”唐令低头, 轻吻了吻女人的顶发,轻声唤了句。   小妹, 小妹……章谦溢的小妹。   唐令厌恶地哼了声, 他用下巴抵住沈晚冬的头, 以免不省人事的她乱歪倒,扭了脖子。他心虚似得左右看了番,手指划过车上厚重的黑纱帘, 黑纱很厚,尤其在这深夜中,几乎看不到车外头的人或事。   “婉……”唐令喃喃细语,他闭眼, 嗅着她身上的浓郁酒气,手轻触着她的腿,往上, 掌握住她盈盈不堪一握的纤腰,再往上,手伸进她的衣襟里,藕粉色的抹胸里。   很暖, 也很软,那颗微硬小东西抵在掌心,痒痒的,当年的瓷娃娃真的长大了。   垂眸看去,这小家伙睡的可真沉。   睫毛又密又长,小脸红扑扑的,比擦了胭脂还好看,朱唇微张,嘴角不自觉地流出涎水。   唐令没忍住,吻了上去,舌尖将那点带了酒味的涎水舔净,灵活地撬开她的唇,轻扫着她的贝齿。   他的小婉怎么会有口臭,其实是,他觉得那荣黑鬼又脏又臭罢了。   他忘情地吻着,却不敢太用力,手在女人两.乳之间找寻,终于,摸到了块玉还有张纸,两指夹了出来。   唐令有些恋恋不舍地放开他的小婉,垂眸看向手里的东西。一块水头极好的翡翠,因在她心口放了许久,玉已经温热,触手滑腻,隐隐还有些难以琢磨的美人体香,大抵玉生香,就是这样了吧。   还有一张折好的纸,他知道是谁给她的,章谦溢。   这小畜生精明似鬼,不会平白无故地晕倒在小婉跟前,肯定有什么猫腻,哼,果然如此。   唐令将那张淡黄色的黄麻纸展开,眯住眼,在烛光下细看。   正名声?伴君如伴虎?   唐令看向怀中的美人,冷笑了声。章谦溢这小子果真有两下子,一步步指点小婉,抢走章家在大梁的家业,看似处处站在小婉的角度替她考虑,其实是为自己的将来铺路搭桥,有小婉这么个重要的中间人,自然能巴结到官场上层。   不对,章谦溢既然指点了小婉正名声,那么这会儿,她可能根本就没有醉……   唐令身子一僵,低头看向怀中的女人,她真的很美,就连青丝散乱的样子都别有一番风情。她能忍住怨恨,与章谦溢相互利用;能自甘下贱,与荣明海深夜调.情。那么她为何不能耍心机,引诱他……   羞辱感油然而生,唐令目中升腾起杀意,他一把将沈晚冬用力推开,只听咚地一声,沈晚冬的头撞到车身。   “嗯。”   沈晚冬口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声,她头还是晕,而且这会儿还很疼,胃里火烧火燎的,特别想吐。   “怎么了?”   沈晚冬完全不知方才发生了何事,她揉了揉发疼的额头,不经意间,却发现唐令此时正端坐着,而且脸相当阴沉,就像庙里供奉的凶神。也不知是不是喝了太多酒的缘故,沈晚冬这会儿竟不是很怕他了,摇头噗哧一笑,用胳膊肘撑着自己坐起来,谁知太晕,又倒了下去。   她白了眼唐令,手在车里乱摸酒瓶,似嗔似怨:“凶什么凶,最讨厌你这样了。”   才刚摸到一瓶空酒壶,沈晚冬拿起来,张开嘴往口里倒剩的那点酒底子,谁料酒瓶里只剩了两三滴,她不满地将瓶子扔到唐令身上,挣扎着起来,像只猫一样趴向唐令,眯着眼看他,看他的浑身杀意,撇了撇嘴,不满道:“干嘛瞪我,我吃你家锅底稠的了?”   唐令瞧见沈晚冬这般妖娆动作,越发确定这女人在以下犯上挑逗他。真是岂有此理,这简直是对他的侮辱。   “贱妇!”唐令小声骂了句,他一把掐住沈晚冬的脖子,手一分分用力,什么话都不说,只想掐死她。   他生平,还从未被哪个女人这般算计羞辱过。   “干嘛!”   沈晚冬只感觉有些难以呼吸,她越发昏沉,头晕的都看不清眼前是谁,只晓得自己大概是喝醉了。她胡乱地拍打唐令的脸,好不容易挣扎开,一气之下,猛地抓住唐令的胳膊,狠劲儿咬了下去,咬了半天,竟给咬的瞌睡了。沈晚冬揉了下发酸发胀的眼皮,气呼呼爬着下车,嘟囔道:   “不理你了,一天到晚凶巴巴的,我要回去睡觉。”   沈晚冬只感觉喉咙特别干,刚撩开车帘子,就看见一旁站着的孙公公迎了上来,瞧着好似要来扶她。   “不不不,不用,我能行。”   沈晚冬用食指将孙公公那张老脸推开,她捂着嘴偷笑,忽然,有人在背后猛推了下她,一个没稳,只感觉晕晕乎乎间,就摔下了马车。   “哎呦。”   沈晚冬口里连连叫唤,抱着发疼的胳膊,咒骂了声:“谁,谁推了老娘。”   瞧见刚才车上下来的唐令,沈晚冬重重地连哼了两声,她感觉头越发晕了,唐令这会儿怎么变成了两个人了?真是烦死了,一天到晚拉着个驴脸,怪不得才三十多就长出了白头发。   沈晚冬拽着孙公公的衣裳站起来,仰头,让滴滴冷雨落在自己脸上,她噗哧笑了声,跌跌撞撞地往府里走,怎么回事,怎么这些侍卫全都变成了呆呆的石像,谁都不来扶一下她,哼,多少男人抢着来扶她,她还不乐意呢。   沈晚冬一摇一晃地走进唐府,她忽然愣住了,这到底往左还是往右走?   算了,随便,看到个房子就进去睡吧。   忽然,胃中的恶心感越发重了,沈晚冬终于忍不住,疾步跑进花树从中,手倚在树上,大口吐了起来。   她先前根本没怎么吃东西,吐出来的多半是酸水和酒,胃绞痛得厉害,忽然,有只手在轻轻地拍她的背,还给她递来了一只青色的手巾。   “多谢了。”   沈晚冬直接用那只味道清香的手巾擦了擦满是秽物的嘴,捂着肚子转身,看见唐令正站在她身后,眉头皱着,一脸阴沉。   “怎么,又嫌弃我了?”   沈晚冬哼了声,将手巾直接摔在唐令脸上,一把推开眼前这樽凶神,摇摇晃晃地往前走。   还是下雨好啊,打在发烫的脸和脖子上,真舒服。   垂眸间,沈晚冬发现袖子上沾了好多泥,哦,是才刚掉下了马车弄的。   真烦。   沈晚冬感觉愈发热了,她索性解开腰带,将脏了的衣裳脱下,揉成团,远远的扔了。   “你做什么!”   唐令厉声喝道,他瞧见沈晚冬这般放浪形骸,不禁大怒,下意识回头,喝令跟着的所有侍卫全都滚下去,随后又叫孙公公赶忙去拾衣裳。   如此吩咐罢,唐令追了上去,他抓住沈晚冬的胳膊,将她拉扯到自己身边,可瞧见往来的婢女和巡夜的侍卫,又赶忙丢开手,他什么都不能做,只有怒喝她:   “你看你成什么样子!还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儿没!”   “啊?”   沈晚冬故意吃惊地喊了声,她扯着自己的长发,在原地转圈,晃荡着,媚笑着看唐令,拍着自己的胸口,鄙夷地笑道:“我说督主啊,您能不能别骗自己个儿了,大家闺秀,我呸!大家闺秀能喝酒么?能嫖男人么?我做了吴家三年的寡妇,被关了三年,我现在不乐意被你关,你可真烦!”   把肚子里的憋闷一股脑吐出,好似真的会轻松许多。   头越来越晕,脚也软的要命。一个踉跄,沈晚冬朝后倒了去,眼看就要跌倒在地,唐令三步并作两步跑来,将这可恶的醉鬼捞起。   “行了,等会儿坐步辇回去,别疯了。”   唐令按捺住怒气,狠声道。他倒是真的想拷问这女人,可从她口中,能听到几句实话?   “别碰我。”   沈晚冬挣脱开,踉踉跄跄地朝前走,嘴里还念着诗,痴痴笑:“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荣明海,你现在做什么呢?也在雨中么?你要是在这儿,咱们就一起喝酒。”   忽然,沈晚冬瞧见细竹林中走来个男人,这人很高大,用黑色斗篷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脸上戴着个铜面具。   “明海?”沈晚冬揉了揉眼睛,不禁大喜:“你真的来了!”   沈晚冬将快要掉落的抹胸往上提了下,赶忙奔了过去,可当她跑近这黑衣人时,却发现有点不对头,这个人比明海要低一些,身上有股女人胭脂味儿,他是谁?   “你是谁?”   沈晚冬扶着发晕的额问,见这黑衣人并不说话,沈晚冬索性踮起脚尖,抬手去掀这人的面具。   可当她看见这黑衣人的庐山真面目时,她后悔了,这究竟是人还是鬼!五官扭曲,一只眼合成条缝儿,另一只眼浑浊不已,鼻子歪在一边,嘴就像被割了一刀似得。   “啊!”   沈晚冬被吓得尖叫,连连后退,她看见那个鬼东西嘿嘿笑着,朝她一步步走来,并且从怀里拿出个铜管,放在嘴里,鼓起腮帮子,用力吹了一口。   沈晚冬眼看着那只铜管里飞出个什么,脖子一疼,她赶忙摸去,果然摸到一枚带了红缨的金针,这又是什么东西?   脖子上那点疼在一点点放大,没一会儿,麻木迅速扩散,脸和口舌慢慢没了知觉,呼吸逐渐急促了起来,眼睛在变得模糊,眩晕感阵阵来袭……   唐府,怎么有这么多秘密……   唐令走过去,蹲下去瞧晕倒在地的女人,他从沈晚冬手里拿过那张铜面具,递给那个丑陋如鬼的男人,随后将自己的衣裳脱下,将沈晚冬团团裹住,这才抱起,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已经将面具戴上的男人,冷声道:“慕七,你干嘛要吓她。”   那个叫慕七的男人古怪地笑了声,凑过来,仔细地打量唐令怀中的女人,嘿然笑道:“哥,她果真是个大美人呢。”   *   烛光如豆,屋子里很暖也很昏暗,熏了些清雅的香,可依旧驱不了浓郁的酒味。   绣床上躺了个活色生香的美人,她睡得很沉,嘴角偶尔微动,好似正在做梦。   床边坐了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两鬓虽微白,可面容相当俊美,他扫了眼对面站着的孙公公和穿着黑色斗篷、脸戴铜面具的慕七,沉吟了半响,道:   “这回派出去的人查到东西了没?”   那个叫慕七的男子瞅了眼床上沉睡的沈晚冬,阴测测地笑了声,道:“一年前沈晚冬忽然失踪,她的堂哥与吴家打官司,被吴家倒打一耙,讹了十倍的银钱,沈家小门小户,哪里能拿出这些钱,吴家那头上下又使了银子,她哥哥被收了监,关了有半年多,还被打断条腿,后来虽放出来了,可这些日子为了寻找妹妹的下落和告吴家,家里已经穷的揭不开锅了,还好他那个媳妇儿能干,一直强撑着。而今沈家租了县里乡绅的地种,日子虽不富裕,却也能过下去。沈晚冬老娘如今身子也不顶用,眼睛快哭瞎了,在家里帮着侄儿带孩子。”   “这些事我没兴趣。”唐令微微皱眉,小声问道:“他们家和吴家,可知道什么不该知道的事么?”   慕七笑了声,摸了下发皱的脖子,道:“应该没有,沈金吾的嘴紧,直到死也不曾向任何人说过咱们家的秘密。”   “那就怪了。”唐令扭头,看向熟睡的沈晚冬,淡漠道:“当初见到小婉时,我逼问了她几句话,她知道金吾兄的字是钦善,还问我要向谁报仇,这些事不是她该知道的啊。”   “哥。”慕七上前,颇有些紧张,低声道:“这女人不该留,她和荣明海关系匪浅,若是哪日她说漏了嘴,荣明海暗中顺藤摸瓜查了下去,咱们家当年的事就会被揭开……”   说到这儿,慕七将铜面具摘下,他手指抚着满是烧伤的脸,恨道:“我们兄弟走到今天,不容易,任何隐患必须消除在萌芽中,哥,杀了她,只要你一声令下,我的人立马会将沈家连根拔起,你,”   “住嘴!”   唐令横了慕七一眼,冷声斥道:“我警告过你多少次,不许叫我哥,要喊我督主,你记进脑子里没。还有,你的那几个女人怀孕没?肃王已经到了适婚的年岁,得尽快将有咱慕家种的女人送到他手里,这事得赶紧办!”   谁知慕七听了这话,小声咕哝了声:“那些女人一看见我就吓得发抖,弄得人根本没心情办事。”   许是瞧见唐令面色不善,慕七赶忙闭了嘴,他急走几步上前,从怀里掏出两个小瓶,瞅了眼床上的美人,冷笑数声,道:“督主,这两瓶东西您很熟,一瓶是见血封喉的鸩毒,一瓶是能让人痴傻的食脑丹,您选一样给她吧。”   唐令盯着那两瓶药,没拒绝,也可没答应。   “督主!”   慕七有些急了,气道:“一个人尽可夫的婊.子,还值得你犹豫?难道你还真对她有了所谓的叔侄情?无毒不丈夫,咱们欠沈家的债,这辈子本就还不清了,不用在乎多添一笔。杀了她!为了咱们慕家,杀了她!”   唐令眼中痛苦之色甚浓,他想起被族灭的慕家,想起自己当年沦落为乞丐,想起阉割之辱,想起幼弟在大火中被烧得面目全非;   想起沈晚冬的虚伪做作,想起她算计挑逗他,想起她不止有过一个男人,还想起她与荣明海干的那些肮脏事。   唐令狠了狠心肠,拿起慕七手中的毒酒。 第58章 美人图   这种鸩毒又叫“醉里香”, 顾名思义,似美酒般醇厚甘冽,饮过后齿颊留香, 直到死的时候都在回味那抹带有荷香味的清芬。   醒耶?醉耶?醉生梦死, 没有半点痛苦的死去。   唐令用大拇指旋开毒酒的塞子,幽幽荷香立马散发出来。   他将沉睡的沈晚冬抱起, 让她枕在自己的腿上。   她从未将他当作亲人,一直防备着他, 算计他, 甚至没把他当成个男人。想从听暗卫说, 这孩子在野坟子的凉亭里,就喜欢这般枕着荣明海,然后使尽解数承欢在那黑鬼双腿间……   当毒喂到女人唇边时, 唐令犹豫了。   他将“醉里香”放到一边,从慕七手中拿过食脑丹。这种药是其实是苗疆蛊毒,里头有无数肉眼看不见的食脑小虫,一日一碗, 连服半月,服毒之人会慢慢记忆衰退,行动缓慢, 最后将会变成三岁稚子,痴痴傻傻。地牢里那些整理密档的文官,最终的结局就是忘记一切,浑浑噩噩地活一辈子。   唐令将食脑丹倒在手里, 丸药在掌心里有些痒,仿佛真能感觉到有无数虫子在蠕动。   当年的小婉,天真无邪,有时候不叫他叔叔,学着隔壁猎户家小子那样,叫他:大哥哥。   她生气了就发凶,开心了就笑,不会虚伪做作,也不会假笑,那样的她多好……一辈子像个瓷娃娃一样陪着他,多好……   当丸药放进女人嘴里时,唐令赶忙给拿了出来。   他不敢保证自己还能掌多久的权,如若有朝一日满盘皆输,那这傻孩子何去何从,又会被人如何侮辱对待?   想到此,唐令拿起鸩毒醉里香,毫不犹豫地就要往沈晚冬嘴里灌。   可就在此时,这半天没言语的孙公公忽然开口:   “督主,请您三思啊,醉里香一但喂进去,小姐便会在半个时辰内香消玉殒,您,您真的想好了?”   唐令愣住了,没有再灌毒。   “老孙!”   慕七不由得大怒,那张狰狞的脸扭曲得更可怕,他瞪着孙公公,气道:“这有什么想不想的?沈金吾已经死了这么多年,她家姑娘自甘下贱当妓.女,咱们如今就当帮他管教闺女了。再说,这女人肯定还知道些什么,一旦说漏嘴,万一让荣明海察觉到,督主这些年的牺牲岂不是白费了?当年我被您从火场里背出来,您是亲眼瞧见我几乎被烧成黑炭,难道您还想历史重演么?”   “慕七,没你想的那么严重。”   孙公公轻甩了下拂尘,慢悠悠地走过去,自作主张地从唐令手中拿过“醉里香”和食脑丹,他面色平静,从袖中掏出个帕子,擦去滴落在沈晚冬嘴边的毒,回头看着慕七,笑道:   “姑娘一向谨小慎微,她惜命的很,不该说的一句都不会说。我在她身边伺候了些日子,并不曾发现她知道什么,可能当年她无意间听见沈金吾说了些也未可知,再说了,督主昔日毕竟护养了她五年,沈金吾也为了督主隐姓埋名数十年,如今众人只晓得督主出身贫寒,这姑娘是督主的远房侄女罢了,咱们还没到那种杀人诛族的地步。相反,若是贸然杀了姑娘,荣明海就第一个跟咱们过不去,呵,到时候我们岂不是自露马脚,给荣明海一个理由细查底细么?”   “可是,”慕七仍不死心,要劝唐令杀了沈晚冬。   “都别说了。”唐令冷声打断慕七的话,他瞪了眼慕七,淡漠说道:“这事我自有主张,都出去吧。”   “我,”   慕七还要再说,蓦然发现唐令此时正阴沉着脸,好似要发火了。慕七一直敬畏唐令,话生生吞进肚中,气的甩了下袖子,与孙公公一前一后出了寝殿。   出去到殿外后,雨正好也停了,凉风带着些好闻的青草气味,缓缓吹来,将那难闻的酒味全都吹散。   慕七将铜面具戴到脸上,他不满地朝着孙公公伸手,将两瓶毒.药要了回去,四下看了圈,确定没有人偷听后,这才气呼呼地低声道:   “老孙,你是不是糊涂了!”   孙公公嘿然一笑,轻轻地拍了下慕七的胳膊,目中似有抹难以言说的痛楚,可却没明显表露出来,只是小声对这个比自己高出半头的男人道:   “督主半生凄苦,他经历过的沉浮得失远不是你能想象到的。姑娘不是忘恩负义的人,这点咱家绝不会看错,或许姑娘活着,督主晚年有那么些念想,就不会把自己逼疯了吧。”   想起兄长曾经历的一切,慕七终于闭了嘴,无奈地说了句:“也罢,督主做事向来思虑周全,这事我不会再提。他说的没错,当务之急,得赶紧让那几个女人怀孕,老孙,你让太医再给我配些补药吧,时时刻刻在做,有些顶不住了。”   孙公公暧昧一笑,推着慕七朝地牢的方向走去。   谁也没看见,孙公公扭头朝着昏暗的寝殿看来眼,又叹了口气。   他怎会不了解督主所思所想?   督主这一生放弃的东西实在太多,若是遇到能牵动心绪的女人,为何不能让他偷偷做一回男人?哪怕见不得光,哪怕此生也不会告诉晚冬一句,那也无憾了。   *   香炉里焚着媚兰香,轻嗅进鼻中,暖暖的,让人不禁有些心猿意马。   唐令从热汤中拧了个手巾,脱了鞋,坐到床上,仔细地给沈晚冬擦脸和脖子。   迷药的效力很强,所以她至少能昏迷三到四个时辰,够了,已经足够了。   唐令拿起沈晚冬的手,帮她细细擦拭,那会儿她摔倒在地,沾了好些泥。瓷娃娃的小手,如今变得纤细而修长,真好看。   一个没忍住,唐令含住女人的指头,舌尖在指甲上打圈。   忽然,沉睡的沈晚冬轻哼了声。   唐令下意识丢开沈晚冬的手,赶忙下床去穿鞋,他愣了下,扭头看向床上的美人,她依旧沉睡着,安静地像朵盛开在夜里的牡丹,毫无意识。   他这是怎么了?!   唐令猛地抽了自己一巴掌,他将手指插.入头发里,用力挠着头皮,身子俯下,盯着自己的脚发呆。   他这是在做什么!小婉还是个孩子,是金吾兄的独生女,他这么做,跟畜生有什么分别?   呵,畜生……   他怎么忘了,自己早都不完整,早都臭名昭著,早都是个畜生了。   而她呢?也不过是个臭了名声的妓.女,章谦溢那种人碰得,他怎么就碰不得了?她下贱地给荣明海投怀送抱,早不是以前干净的小婉了。   想到这儿,唐令又上了床,他盘着腿,低头看眼前这个穿了藕粉色抹胸的女人。   他想起那会儿在车上时,他趁她酒醉,偷偷吻她、摸她,她并没有躲闪,如果是假醉,那说明她是可以接受的;如果是真醉,那,他做了的一切,她永远不会知道……   “小婉……”   唐令轻声唤了声,他抬手,一把将被子掀开,凑过去,轻轻触碰着女人的肩头。   有些凉,但是很滑。   再往下,隔着抹胸碰她的胸,软软的,很丰满。   “小婉,你别恨我。”   唐令轻声呢喃,他脱光自己的衣裳,却没有脱裤子,随后,他有些犹豫,但终于凑上前,俯身,用牙齿咬住抹胸的带子,慢慢抽开。   他很会脱女人的衣服,先皇后就很喜欢被他这样脱。   “小婉,你,你真的长大了。”   唐令轻喘着,有些吃惊地看着眼前这具完美的胴体,很纤瘦,可该丰满的地方,总是大的诱人,果真是个尤物啊。   “小婉,叔叔现在想亲亲你的脚。”   唐令爬到床底,捧起沈晚冬的脚,贴在侧脸,闭着眼轻嗅着,痴痴地吻了下,柔声道:   “后来再有没有被蝎子蛰过?有没有哭呢?”   说罢这话,唐令摇头笑了笑,跪坐在床上,看着熟睡的美人,扑了上去。他吻着她的额头、鼻梁,唇,手在她全身游走……   忽然,唐令停下所有侵犯,将头埋在沈晚冬的胸间,失声痛苦,哭什么?哭自己不完整,没法做一个男人和女人该做的事。   他嫉妒,嫉妒章谦溢;   他恨,恨荣明海!   他从背后抱着她,紧紧地,让她的背紧贴在他胸膛,很久很久……如果能永远这么抱下去,每天晚上这么光明正大的抱下去,那该多好。   永远?   唐令忽然像想起什么似得,他一把丢开沈晚冬,胡乱扯过件袍子穿上,急促匆匆到门口,并没有开门,隔着门对外头守着的亲信道:   “去准备作画的纸笔等物,再摘些玉兰花来。”   大约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门外有人轻敲了下门,并且小声道:“督主,东西拿来了。”   “放在门口,你们都退下,不许任何人接近寝殿。”   待所有亲信都撤走后,唐令这才开门,做贼似得左右看了翻,将门口摆放的东西端了进来。   他将桌子搬到床前头,把上好的绢帛平铺在桌上,倒水,调墨,准备好作画的一切事宜。   随后,他端着装了玉兰花的漆盘,快步走向绣床。他将沈晚冬摆弄成“美人卧”的形态,把青丝缠绕在她的胳膊上,拈起朵玉兰,放在她下身黑黝黝的地方,挡住,又在她耳边簪了朵花。   唐令痴痴地看着这活色生香的美人,俯身,轻吻了下她的唇,这才行至桌前,提笔作画。   肤如凝脂,青丝如墨   纤若轻尘,美若飞花   这辈子,他画过许多画,锦绣江山、龙吟虎啸、万里河海、嶙峋古梅……唯一没画过的,就是女人。   他总觉得,画女人,是对自己的一种伤害和侮辱。   现在,他要画,画少年时的欢愉,画以往的纤尘不染。   待画作好,唐令将手洗干净,赶忙奔回到床上,紧紧抱住沈晚冬。可怜,这半天她估计冷着了吧,身上凉飕飕的。   他抱着他,什么都不做,只是暖着她。   许久,天蒙蒙亮了,孙公公在外头轻轻扣门,说了句:督主,您该上朝了。   唐令闭眼,轻叹了口气,他吻了下沈晚冬的肩头,依依不舍地放开女人。他走到梳妆台那边,端起快要燃烧尽的烛台,走到绣床边,借着微弱的烛光仔细查看女人的身子,看自己有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些什么。   蓦然间,忽然发现她胸口有个浅浅的指甲印儿。   唐令忙用大拇指去搓了几下,可那指甲印儿竟变红了,而且愈发明显了。唐令眉头微皱,拿起床上的玉兰花,将花枝一折,用尖锐处去划那印痕,登时就划出条破了皮的伤。   在做好这些事后,唐令帮沈晚冬穿衣裳,细心地将穿进抹胸里的长发拉出来,随后,他从自己的衣裳堆里找出荣明海的玉以及章谦溢的纸条,重新塞进她的两.乳间。   他看着沉睡的她,莞尔一笑,手轻抚着她的侧脸,把被子给她盖好,柔声说了句:“小婉,你好好睡,等你醒来,叔叔就回来了。”   说罢这话,唐令起身穿衣,又恢复平日那个不苟言笑的唐督主,他走过去,拿起桌上的那张画仔细端量,又回头看了眼床上的女人,将画卷了起来。   他疾步走向门那边,打开,深呼吸了口湿冷的空气,招手让孙公公过来,小声道:“你把这幅画放进地牢的密室,待会儿亲自把屋子清扫一遍。”   孙公公接过画,踮着脚尖朝里头看了眼,轻声细语:“放心吧,她什么都不会察觉到。” 第59章 试探   在梦里, 天是将明未明的幽蓝,四周是弥漫的妖雾,看不见前路, 也无法倒退。隐约间, 她听见有人在叫“小妹”,那人阴森森地笑, 蓦然间,她看见浓雾尽头的有棵古槐, 上面挂着根长腰带, 章谦溢的腰带!   逃, 她只想赶紧逃。   忽然,她听见背后有人轻身唤她:冬子   她愣住,只有荣明海会这样叫她, 可是回头,却看见唐令从浓雾中缓缓走来,他阴沉着张脸,两手背后, 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冷冷地盯着她看。   鬼哭狼嚎从四面八方响起,唐令的身子忽然乱扭, 竟变成了一条黑鳞大蛇,血红的眼睛,白森森的尖牙,鳞片还散发着黑色的毒气, 吐着信子朝她游走过来。   她吓得尖叫,朝前狂奔,那条黑蛇很快追了上来,裹住她的脚,将她绊倒在地,随后一点点缠绕上来,她只感觉压抑的厉害,浑身冷飕飕的,连口气儿都喘不过来。   才刚一抬头,就看见那条狰狞可怖的黑蛇近在眼前,她仿佛都能看见蛇的尖牙在滴着毒液,忽然,这条蛇张大了口,朝着她的脖子咬下来……   “走开!”   沈晚冬瞬间惊醒,原来是个噩梦。   那个梦太过真实,即使醒来也心有余悸,沈晚冬深呼吸了几口,醒了醒神,这才掀被子起来。谁知浑身酸疼得厉害,头皮和脖子也痒的很,低头一看,她还穿着昨天去酒楼的那身月白色的裙衫,只不过衣裳上沾了好些泥,左边袖子撕裂开个口子,而胸口还有条带了血丝的划伤。   对了,她还在抹胸里藏了东西,也不知唐令有没有看到。   沈晚冬忙将手伸进抹胸里,果然在两.乳间找到荣明海的玉和章谦溢的纸条,她松了口气,唐令要是看见这东西,肯定又得生气。   不过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为何什么都不记得了?   沈晚冬只感觉头昏昏沉沉的,嗓子也干的冒烟。她掀开帷幔,准备下床,却瞧见屋里此时竟有许多人。   玉梁和十来大丫头各提着冒着热气儿的香汤,捧着亵衣、青盐、香片、皂豆还有香油等物,静静地等着她。   瞧见她终于醒了,玉梁高兴地疾走过来,小声告诉她:姑娘,你昨儿晚上喝醉了,非要去花园子里摘花,谁料一步三摔,弄了一身的划伤。回到屋里倒头就睡,可谁只要稍微碰一下你,你就又哭又闹。督主也没法子,就让我给你擦一下脸,先凑活着睡,等你醒来再梳洗。快些洗洗吧,督主还在花厅那边等着你一起吃中饭呢。   原来如此。   沈晚冬瞧了眼撕裂的衣裳和胸口的伤,登时了然。   听玉梁这么一说,她昨晚居然耍了酒疯,哎,也不知唐令待会儿又会怎么说她。   真烦。   匆忙沐浴罢,换了身干净衣裳,沈晚冬匆匆朝花厅走去。   她的头发多,一时半会儿干不了,索性用根金发带绑着,唐令不喜欢她精心妆扮,所以她没有擦任何脂粉,也并未佩戴钗環珠玉,就这样素面朝天地去花厅。   等去到花厅,沈晚冬看见唐令此时正懒懒地靠在软塌,一手端着碗凉茶,另一手拿着奏疏,十分投入地看。   此时正好晌午,阳光从纱窗上照进来,正好有那么抹柔光打在他的侧脸,将他素日里苍白的皮肤照的有些发红,又照在他的眼睛上,睫毛在眼底形成小片阴影。   她怎么没发现,唐令还是个挺好看的男人。   “来了?”   唐令并未抬头,只是挥了挥手,让丫头、仆妇们去布饭菜,他抿了口凉茶,从身旁的矮几上拿起朱笔,在奏疏上奋笔疾书,全然不理会站在软塌跟前的沈晚冬。   大约过了有半盏茶的功夫,唐令终于将奏疏合上,并轻扭了下发僵的脖子。孙公公见状立马小跑着上前来,将拂尘插.进腰带里,脱鞋爬上软塌,给唐令敲打肩膀和脊背。   唐令闭着眼,享受着放松的一瞬,他食指轻点着膝头,淡默说道:“今儿早上大先生和章谦溢来了,叔侄俩把园子的房地契全都送了来,并且将你那酒楼“泼茶香”的转让契约和本月属于你的银钱也带了来,我看了下,得有好几万,你过去看看吧。”   沈晚冬不禁咋舌,好几万?   她先瞅了眼唐令,发现此人这会儿正假寐着歇息,好似对她这茬并不怎么感兴趣。   沈晚冬撇撇嘴,小步疾走到黄花梨木的书架那边,架子上全是古籍,最下面那层放了个小叶紫檀的大箱子,离得老远就能闻见幽幽香气。   回头瞅了眼唐令,发现他此时手托着腮,好似睡着了。   沈晚冬偷偷一笑,将大箱子拉出来,随后盘腿坐在地上,轻轻打开,里头装了三个小木箱,样式简单的那只是荣明海给她的房地契和仆人的卖身契,而另外两只红木的,则是……   她心跳的极快,嗓子也干的厉害,头好似也在阵阵眩晕,手颤抖着,挣扎了好久,才鼓起勇气打开。   一只里面装着盖了章子、按了手印的地契房契;   另一只里面则是厚厚一摞的银票。   这么多钱,她这辈子还是头一回见。   这么说,她现在算人上人了?有钱了?不用再看人脸色过日子了?想吃什么就吃,想穿什么就买?   那种如同踏在云端的感觉,轻飘飘的,愉悦的让她想放声大笑。   可忽然,她又有些难过,这些东西究竟是怎么来的,这里头的辛酸和痛苦,她最清楚了。   呸,想那么多干嘛,有了这些钱,她就能让母亲和堂哥后半辈子无忧无虑地过日子。   ……   软塌上坐着的唐令莞尔微笑,看着沈晚冬的侧颜,她刚沐浴罢,身上还有好闻的茉莉清香,湿发有一缕贴在脖子上,竟有种说不清的诱人味道。昨晚上他画了《玉兰春睡图》,真可谓名花倾国两相欢;若是能画一副《美人出浴图》,温泉水滑洗凝脂,那该多美。   真是个傻孩子,如此就满足了,就开心了,你要是喜欢这些东西,为何不问叔叔要呢,我都会给你,十倍百倍的给你,你为何不开口呢。   罢了罢了,只要她开心就好。   忽然,唐令看见沈晚冬正在将箱子合住,他忙闭上眼,装作一副事不关心的样子,听见女人的脚步声徐徐而来,他懒洋洋地睁开眼,挥了挥手,让孙公公不用捶了,下榻去伺候他穿鞋。   “你还记得昨晚上发生了什么?”唐令斯条慢理地问,心里却紧张,万一小婉知道他猥亵她,那……哼,她要是敢明知故装,继续虚伪算计,他索性也挑破了,把这贱妇囚禁在府里,从此之后再没有小婉,只有晚冬。   “昨晚?”沈晚冬皱眉,她记起昨晚上烦闷,喝了好多酒,再后面的就记不太清了。   “小叔,我是不是又做什么蠢事了。”沈晚冬怯懦道。   唐令并未说话,而是给孙公公使了个眼色。   孙公公伺候唐令多年,自然知道督主所思所想。只见这老公公摇头一笑,好似记起什么有趣儿的事,笑道:“小姐忘了,你昨儿晚上还骂了你叔叔呢。”   “啊?”沈晚冬大惊,她,她怎么有胆子骂唐令,真是活的不耐烦了。“我,我骂了什么?”   “你不记得了?”孙公公笑的和善,接着道:“你难道不记得自己摔下车么?”   “摔下车?”   沈晚冬摸了摸发疼的胳膊肘,怪道方才沐浴时,她瞧见胳膊和膝盖上有淤青,原来昨晚上还有这一出。唐令向来厌恶她风尘言行,想来瞧见昨晚发酒疯的她,更加厌恶了吧。   只不过,怎么依稀记得昨晚好像听见明海叫她了,还抱着她,亲她,那般的缠绵。难道这也是春.梦?   “公公,昨晚侯爷有没有来?”沈晚冬大着胆子,小声问。   “没有啊。”孙公公也是一脸的错愕。   “那就怪了。”沈晚冬皱眉,抓了抓还在发痒的头皮,手背轻碰了碰发红发烫的脸,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头小声道:“没事,我应该是做梦了。”   “做什么梦!”唐令的语气不由得加重,他直接站起,快步走向沈晚冬,垂眸盯着女人,玩味一笑,冷声道:“你发觉到什么了?不对,应该是你梦到什么了。”   一股危险的气息迎面扑来,沈晚冬不由得向后退了两步。   她偷偷觑向唐令,他怎么了?为何忽然变脸?   “我,我隐约记得侯爷好像在叫我的小名儿,可孙公公又说他昨晚上没来看我,大约,我是瞎做梦吧。”   “只是这样?”   唐令又往前走了一步,他放肆地从头到脚打量沈晚冬,她洗尽铅华,果真是清水出芙蓉,与浓妆相比,倒真有种别样动人的美。他真的希望,她这会儿露出马脚,只要敢说错一个字,那么,他立马就抱住她,绝不放开。   “那还能怎样?”   沈晚冬避开唐令灼人的目光,怎么连做个梦都要管,若不是要洗净自己的名声,她真是一刻都不想跟这个阴晴不定的阉人一起呆了。   阉人?   沈晚冬暗暗吃了一惊,她怎会萌生出骂他的念头?他是小叔令冬啊。   “对不起,小叔。”沈晚冬眼圈红了,低着头,哽咽道:“我不是故意惹您生气的,看见梅姨死在眼前,我,我一时有些害怕,所以才喝了那么多酒。如果昨晚上我做了什么丢人的事,您,您就骂我几句,我心里也好受些。”   “小婉。”   唐令苦笑了声,不管她是真情假意,他又一次动容了。他抬手,想要轻抚女人的肩,可忽然停在半空里。他害怕了,昨夜他碰了她无数次,那般缠绵放肆,这会儿竟然不敢了。   最终,唐令眼里闪过丝无奈和不甘,将侄女沈晚冬揽进自己怀里,轻轻拍着她,让她在他怀里像个孩子似得哭,柔声道:“好孩子,都过去了。有小叔在,没人敢再欺负你,你以后有什么心事,给叔叔说,咱们是一家人啊,叔叔总不会害你。”   沈晚冬没说话,只是低着头哽咽,在这位小叔跟前,她永远不敢多说一个字。   许是察觉到怀中的女人心绪有些低迷,唐令皱眉,细思了片刻,忽然展颜一笑,揉了揉沈晚冬的湿发,柔声道:“我记得你昨晚上说,想要在叔叔生辰那天跳舞,是不是?”   “算了,不跳了。”沈晚冬扁扁嘴,有些委屈道。   “我准了。”唐令笑的宠溺,语气里尽是柔情:“侄女要给叔叔礼物,很平常嘛。那就让大梁所有人都看看,我唐令的侄女多美多有才华,他们连给你提鞋都不配。”   “真的?”沈晚冬大喜,仰头看向唐令。如若真能当着诸多朝廷重臣献舞,那么她就还有机会将那份东西呈上,就有把握把脏了的名声洗干净。   “真的,全都依你。”唐令柔声笑道,眼里全是宠溺:“只不过以后还是少喝酒,会……罢了,少喝就是了。”   会让人占便宜的。 第60章 桃李春风   二十日后   天已经大暖了, 大梁变成了姹紫嫣红的花城,每个人身上好像都有不同的香味,妇人出来踏青游玩时, 会在髻上斜簪朵粉白鲜花, 妆出个人比花娇;天南地北的学子聚首各大酒楼,或品评人物、或议论政事、或吟风弄月, 书写一城的繁华。   清风徐来,温柔地撩动马车上铜铃铛。曹马夫扬动鞭子, 催促着黄马快些, 督主可是要他带着小姐早去早回, 绝不能在外过夜。   马车内,沈晚冬撩开车帘往外看了番,外头已经绿树成荫, 乱花和翩蝶穿绕在浅草间,仿佛在提醒着娇客,切勿迷了眼。   今儿早上,荣明海差人给她送了封信, 信上说:文珊如今在易水县的白云观静修,麒麟也带在身边,你要是想抱回儿子, 正是个好机会,我在山下等你。   自从上次的事情过后,她特别注意自己的言行,生怕又惹了唐令生气。所以一看到信, 第一件事就是拿着去找唐令。唐令瞅了眼信,淡淡地笑了笑,说:戚夫人的确在十日前带了孩子和张嬷嬷等人出城去了,黑鬼既然这般说,你就试着去要孩子吧,把玉梁和曹马夫带上,早去早回。   这些日子,唐令忽然对她宽容了许多,也比以前更好了。如果不是很忙,会和她一起用晚饭,聊些琐碎趣事,在一块练字玩儿……看着她梳洗睡下,这才离去。   恍惚间,她真有种被叔叔宠在掌心里的错觉。   甚至连玉梁都会在私下里劝她:其实督主真的对你很好,那么温柔体贴,再看看安定侯,你那晚上拒绝跟他出去吃羊杂碎,他再有没有找过你?连纸条子都没有递进来一张,也不问问你过得好不好,转眼就把你扔在脑后了。我要是你呀,宁肯当老姑婆跟叔叔过一辈子,也不要这种冷情负心的男人。   冷情负心?这倒不至于。   他毕竟是安定侯,怎能整日家耽于儿女私情。再说了,如果荣明海真是那种玩完就扔的主儿,那么此前的种种欢愉与温情,全当白嫖了一个权倾朝野的男人,她到底也不曾吃多大的亏。   三日后就是唐令的生辰,也是她的重要日子,脏了的名声能否洗干净,全在此一举。   数日前,她让人将翩红请进府里来,请这位名震天下的名.妓为她编排支舞,要容易跳,还得让人永志难忘。   翩红细想了很久,陪着笑,小心翼翼地说出了她的想法:小姐的舞功底子稍薄,想来短时间内的训练,完成不了太难的舞。若是想让人过目不忘,妾身倒是有个想法,此番既是督主的生辰,又逢春回大地,咱们可以排个《桃李春风》,妾身和小姐两个人跳,妾身先行出场,将最难的武舞部分跳了,等将气氛带热后,小姐再现身跳文舞。小姐的琴艺超群,妾身可以为您编一支抱着琵琶跳的舞,弹跳同时进行,定能叫人眼前一亮,真心赞服。   她不怀疑翩红到这会儿还敢报私仇,这是个聪明绝顶的女人,知道时移势易的道理,也知道为自己的将来考虑。   在练舞之余,她给翩红倒了碗凉茶,随意地问了句:梅姨的死,我也有脱不了的干系,到底你还算她的外甥女,难道你就一点都不恨我?不恨公子?   还记得翩红小口抿着凉茶,用手背擦了擦额上的细汗,轻笑了声,道:若小姐此时尚在懵懂之龄,被督主哄着去陪王爷、侯爷、首辅这些极有权势之人睡,您还会孝顺他么?养育之情,这些年妾身已经报答的够多了。一入风尘,所作所为皆身不由己,一笑一嗔也非真心,说句冒昧的话,小姐如今就算登上高枝,想来也是如履薄冰。   当时她听了这番话,头埋进双膝间,沉默了良久,末了,有意无意地说了句:那姑娘可曾想过跟了章公子?他和你……应该挺好的。   翩红将凉茶一饮而尽,催她起来练舞,笑的有些凄凉:公子的心比他叔叔的还硬,妾身在他眼里,不过是个玩物而已。   正思虑间,马车忽然停了。   曹马夫率先跳下马车,又将小板凳支在地上,在外头恭敬地说道:小姐,白云山到了。   这就到了?   沈晚冬拿出小镜子,仔细地照看,她今儿穿了身淡粉色的裙衫,因袖口缀缝了圈小珍珠,故而头上的钗環也用了海珠,从唐府走时素面朝天,一上了马车,她就赶忙化了个桃花妆,眉尾飞扬,眼底晕红,宜喜宜嗔,活色生香。   下了马车后,沈晚冬四下看去,此处叫白云山,倒真有几分飘然似仙境。青山巍峨,山顶云烟缭绕,隐约能看见有个恢宏的寺观,想来就是那“白云观”了吧。活泉从深山里奔涌而出,与石头碰撞出叮咚妙响,万籁寂静间,几只大鸟扑棱着翅膀飞过,鸣叫声回响在山间,久久不曾散去。   沈晚冬闭眼,让这湿润偏冷的空气静静在脸上流过,深呼吸口气,口里全是带有绿叶的清芬,真是个静养的好去处啊。   “姑娘,你瞧前头。”玉梁轻轻地拽了下沈晚冬袖子,小声道:“那些人是不是侯爷带来的呀。”   沈晚冬微眯住朝前看,一箭之地外有个小亭子,外头的树上栓了十来匹高头大马,亭里亭外站了好些穿了武夫劲装的男人,他们全都拿着刀剑,十分警惕地四下巡视,好似在守卫着什么人。   当瞧见来了她后,一个矮胖的男人赶忙奔回亭子,没一会儿,亭子里走出个穿了身量极高的男人,样貌堂堂,不苟言笑,正是荣明海。   荣明海瞧着极开心,回头小声吩咐了兄弟们几句,随后一个人疾步走来,可就在此时,凉亭内外的那些男人忽然发出此起彼伏的起哄声,有人还吹着口哨,喊叫了声:小嫂子。   小嫂子?   沈晚冬脸有些发烫,小声啐了口,赶忙躲在车后,她从玉梁手中拿过食盒,静静地等着荣明海,也是怪了,每回见到这男人,莫名地开心,好似能把在唐府里的拘束全都放开似得。   他的脚步声渐渐近了,很稳,也很让人有安全感。   “你还会害臊呀。”   荣明海走过来,半倚在车上,歪着头,笑看着沈晚冬,忽而又皱眉,大步走过去,手按住女人的肩头,轻叹了口气:“怎么又清减了?是不是为了给你叔叔准备生辰贺礼,都顾不上吃饭?”   沈晚冬低头,鼻子发酸,有些委屈道:“那个舞不好跳,这两天才练出点模样。”   “傻子。”   荣明海轻叹了口气,抚着女人发髻上的珠钗,大拇指划过她鼻梁,柔声道:“何苦为了讨好那么个铁石心肠的人,委屈自己呢?”   “也不是讨好他,我也有自己的打算。”   沈晚冬并没有多说,她轻笑了声,将手中的食盒提起,打开,给面前的男人看,笑道:“这些日子槐花开了,以前在家里时,我娘总会摘一簸箕,仔细拣些没虫的,也不用洗,就拿面和水拌起来,放在锅里蒸,再用蒜末和醋调些汁子,蘸着吃,可好吃了。”   说罢这话,沈晚冬低头莞尔一笑,道:“那天晚上你帮我那么大的一个忙,我一直找不着机会谢你,想来金银首饰你也不缺,就蒸了这个饭,带给你。”   “如果你真要谢,那就以身相许吧。”   荣明海调笑了几句,盘腿坐在地上,接过沈晚冬递过来的碗筷和饭食,闷着头大口吃,他也没多说手艺的如何,她做了多少饭,他就能吃多少,连汁子都喝得一滴不剩。   待吃罢饭后,荣明海用手抹了把嘴,笑看着沈晚冬,道:“你知道今儿来这儿做什么不?”   “来接麒麟。”沈晚冬把自己的帕子递给男人,轻笑道:“你先前可是说过,要把儿子还给我的,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肯定不会骗我吧。”   说这话的时候,沈晚冬故意掩唇轻笑,佯装四下去看,半真半假地笑骂:“呦,你带了这么多人,我可就一个马夫一个玉梁,万一你骗了我,那我今儿可算吃大亏了。”   “吃亏?”   荣明海意味深长一笑,扭头看向样貌平常的曹马夫,他轻抚着自己的长刀,道:   “你大概还不知道你的马夫是何许人物吧。五年前江左出现个江洋大盗,此人手段毒辣,武艺超群,杀人越货及奸.淫掳掠,那是无恶不作,曾在一夜间灭口范阳乡绅江氏五十六口,鸡犬不留,后被官府缉拿,判了斩首示众,可就在行刑的前一天,此贼竟从大牢里消失得无影无踪,音信全无。再到后来,唐府出现个姓曹的马夫,话不多,专门给唐督主赶车,五年来忠心耿耿,不曾让督主受到一次暗杀。”   “他?”   沈晚冬不仅咋舌,下意识靠近荣明海,她扭头看向有些木讷的曹马夫,当日去侯府时,她被府上的恶奴刁难,当时这曹马夫就小露了一手,谁曾想他竟是这般厉害的高手。   小叔对她……真是上心了。   “嘿嘿。”   曹马夫嘿然一笑,抱拳给荣明海行了一礼,恭敬道:“往事不可忆,小人而今只是给小姐赶车的马夫而已。”   荣明海白了眼曹马夫,不再深究此人的底细,他垂眸看向沈晚冬,笑道:“今儿请你来,其实是想让你帮我个忙。”   “帮什么?”沈晚冬皱眉。   “哎!”谁知荣明海竟叹了口气,仰头看向云雾缭绕的山顶,眼中尽是无奈,半响,才用哀求的语气对沈晚冬道:“请你帮帮我的夫人,文珊。” 第61章 长春子   帮戚文珊?他在开什么玩笑。   心里虽无比厌恶, 但沈晚冬并未表现在面上,她让玉梁将食盒和碗筷等物收起,微笑着从荣明海手中把自己的帕子抽走, 随后转身走向静静奔淌的小河。   山风吹来, 撩动青丝和薄衫,倒是别有一番动人风景。   沈晚冬蹲在河边, 仔细搓洗帕子,水凉飕飕的, 能让人保持片刻清醒。略微扭头, 发现荣明海跟了过来, 这男人亦蹲在河边,手掬起捧凉水,漱口洗脸。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并排蹲着, 谁都没说话。   半响,沈晚冬盯着自己倒映在河里的影子,问道:“她怎么了?”   “咳咳。”   荣明海轻咳了两声,从松软的湿泥里抠出块顽石, 拿指头弹远,他瞧着溅出的水花波纹发愣,似有难言之隐, 终究轻叹了口气,沉声说道:“你知道的,这些年文珊的身子一直不大好,说句难听的, 她有些故意轻贱自己。可自从有了麒麟后,她开始爱惜自己个儿了,还让我帮她找名医圣手。大夫说了,文珊的身子亏虚得厉害,得药补和食补一块调养。可文珊心里着急,撂不下麒麟,怕自己忽然死了,麒麟也会被人害死。她瞧着吃了这许久的药还是不见好,还平白熏着孩子,索性停了。前不久她听说白云观有位道长叫长春子,快要修炼成仙了,一身的本事,有起死回生之术。她特意来观里拜见了长春子,听了这妖道的一派胡言,当即拜师,学习那辟谷养生之术,好些日子不进饭食,只是喝山泉水,吃松叶,早晚打坐吸天地日月精华,驱除体内污秽邪祟。这倒罢了,辟谷之术自古有之,不能说毫无道理。可近几日,她竟糊涂到吃那妖道配的丸药,你知道么,那药是拿麒麟童子尿当药引练成的,你说她,她,”   说到这儿,荣明海气得拿指头在空里乱点,长叹了口气,无奈道:“你说她是不是疯了。”   “哼。”   沈晚冬冷笑了声,拿着湿帕子轻擦自己的脖子,不屑道:“她是你夫人,闹出这些不着四六的笑话,你不去管,反倒找我来了,你就不怕我这回再割她的肉,放她的血?”   “不是没管。”   荣明海用食指揉着发疼的太阳穴,气道:“前不久,我暗中派人将那妖道长春子拘了起来,回去好声好气与文珊讲道理,谁知她恼了,要我立马将她师傅放了,并且还得八抬大轿把人抬回白云观。”   “哼!”荣明海眼中闪过嫌恶之色,冷声道:“我哪里会纵她这般,当即回绝,还明白告诉她,长春子不是自诩活神仙么?那就在大狱里蹲着渡劫,自行羽化成仙吧。文珊见我如此决绝,脾气上来了,愣是和我对着干,她晓得你叔叔和我向来不对付,竟去跟老唐讨人情,求老唐将长春子放了。你叔叔见这里边乐子大,想要看笑话,还真卖了文珊这个面儿,让手下人把长春子从狱里提出来,敲锣打鼓地拿轿子抬回白云观。”   “呵。”   沈晚冬捂着嘴摇头笑:“真是的,小叔怎么没把这笑话讲给我听。”   “冬子。”   荣明海语气不自觉加重,他拉住沈晚冬的手,叹道:“我现在是没法子了,再逼得紧些,怕是又把她的疯病给逼出来,思前想后,觉着她可能会听你的话,她,她心里对你有愧,很怕你的。”   “不管。”   沈晚冬将手抽出,起身朝前走了几步,背对着荣明海,垂眸细思了片刻,冷笑道:“她的这些破事儿我管不着,当初她的那些恶奴将我卖了,这口气我可是一直憋着呢,你可别指望我还会大发慈悲的帮她。”   “好姑娘,你,你就当帮帮我,”   荣明海起身过来,从后面轻环住沈晚冬,他看了眼远处的玉梁等人,压低了声音求告:“你看,咱们也算是一家人了,这会儿多照看下文珊,以后咱俩在一起长久住着,心里也不会有愧不是?你想,先前我还帮你讹了个园子,这份人情你是不是得还呀。”   “哦,”   沈晚冬故意将语调拉长,转身上下打量荣明海,用指头点着这男人的胸膛,嘴里发出啧啧,摇着头,鄙夷地笑道:“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我就说你怎会这般好心,巴巴地跟着我和叔叔一起去了福满楼。哼,那就更别想了,大不了我把园子和你那宅子全退给你,我不要了,你拿去把你那仙姑夫人供起来,晨昏两祷告,早晚三炷香,说不准她还真能成仙呢。”   “冬子!”   荣明海小声斥了声,俊脸黑沉着,细思了会儿,忽然笑的很坏,偷摸捏了下沈晚冬的屁股,嘿然一笑:   “这样吧,当初是韩虎把你卖了的,我想个法子,把他发配到戍边,死活就看他的命了。至于张嬷嬷,我会暗示秦氏好好整她一顿,总之一定要你把心里这口怨气出了,行不?”   “蹲下。”沈晚冬扶了下步摇,莞尔一笑。   “啊?”荣明海一脸的不解。   沈晚冬白了眼男人,哼道:“难不成,你还想让我走着上山?”   *   上山的路并不好走,山路蜿蜒陡峭,不过好在四下里景致不错,再加上有人背着,倒真有些优哉游哉的兴致。   沈晚冬两手搂着荣明海的脖子,头贴在男人的背上假寐。   他的背很宽,力气很大,走了这许久也并不见累。   那会儿在山下的时候,荣明海让两个亲信用软轿抬了个七十多岁的老者一同上山,问了才知道,这白发苍苍的老者姓许,是太医院的前院使,医术高超,天下无双。十年前告老还乡,谢绝再为权贵豪族出诊,常带了两三弟子去山野间为穷苦百姓瞧病,不收一丝一毫的诊金。   这几年,那许院使深感岁不我与,有心效仿先贤,将自己多年来的行医心得及脉案药方整理出来,著书立说,以便后来医家参阅。故而闭门不出,连唐令派人三番五次去请,也请他不动。   不成想荣明海竟有这么大的面子,将这老爷子请出山,去给个半疯子瞧病。   沈晚冬不仅嗤笑了声,扭头向后看了眼,曹马夫是习武之人,跋山涉水根本不在话下,只是可怜了玉梁,这会儿累的气喘吁吁,弯着腰,手扶在路旁的一棵松树上歇息,脚上的那双精致绣花鞋早成了泥鞋,裙衫也被丛生的荆棘挂破了。   而坐在软轿上许院使好似也经不起这料峭山风,那帕子捂着口连连咳嗽,将盖腿的薄毯子往上拉了些,护住胸口,拿出装了酒的皮囊,连住喝了好几口来取暖。   不知为何,沈晚冬心里竟又酸又甜。   酸的是,若换做寻常男人,妻子过去不检点,如今这般行径,怕是早都休弃不要了。再加上外头还有个情趣相投的红颜知己,谁还理会家里这半疯的原配?可是荣明海对戚夫人还是这般厚道照顾,真让她心里好生羡慕嫉妒。   喜的是,大约她跟了荣明海,可能不用担心人老珠黄后一个人凄凉而死吧,他的确是个重情重义的汉子,话虽少,但做人做事有自己的原则,怨不得他的兄弟会甘愿为他死。   才刚到半山腰时,大家停下来歇脚的时候,这男人将她拉到角落里,腆着脸央告:文珊晓得我要把麒麟还给你,而今见我就眼黑,怕是我和你一同出现在她面前,她又会急的犯疯病。到了道观,我们全在外头等着,你和玉梁两个先进去,好好与文珊说。   她没好气地嗯了声,趁着大伙儿不注意的时候,拿膝盖狠狠地顶了下这男人的裆。这人只是嘿嘿陪着笑,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别着急,这事办好后,哥哥定会使出浑身解数伺候你。   谁稀罕!   沈晚冬想到这儿,恨地轻咬了下荣明海的耳垂。   这会儿已经到了山顶,风也愈发大了,吹进人的袖管里,凉飕飕的。抬眼看去,约莫一箭之地外有个巍峨道观,三两个清秀童子正拿着大扫把清扫观门口的青石台阶。台阶一旁的松树下有个小小凉亭,匾额上书“望仙亭”,亭内的长凳上坐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虎背熊腰,圆眼睛,高鼻梁,正是戚夫人的陪嫁家奴韩虎!也是当日将她卖给黑痣三爷的罪魁祸首之一!   这韩虎此时正抽着旱烟,抠着脚气,笑吟吟地和小道童在开玩笑,蓦然瞅见他们一行人,吓得竟拿手去灭烟锅子里的火,给烫的呲牙咧嘴,连鞋都顾不上吃穿,赶忙奔回了道观。   “快放我下来!”   沈晚冬一边急得直拍打着荣明海的肩,一边回头朝着身后的曹马夫大喊:“老曹,你快追进去,给我把那个刁奴的腿打折,别让他们将孩子藏了。”   曹马夫闻言,目中凶光大盛,从靴子里掏出把短匕首,疾步朝着道观奔去,谁知却被荣明海拦在半路。   只见荣明海手持长刀,双腿分开,冷眼傲视曹马夫,喝道:   “本侯在此,还轮得到你撒野?退下!”   曹马夫嘿嘿冷笑了声,丝毫不畏惧荣明海,他将枯黄的头发拉前来,咬在嘴里,持着匕首朝荣明海的心窝子扎去,招招指向死穴要害,下手干净利落,毫不留情!   “好家伙,动真格儿了,本侯就陪你练练招儿。”   荣明海并不拔刀,他仗着自己身量远高于曹马夫,左闪右躲,那刀鞘专攻曹马夫的头部。这男人毕竟是上过战场的百战将军,没一会儿就将曹马夫反制住,并未动手伤人,只是阻止此凶徒进道观抢孩子行凶。   沈晚冬也顾不上其他的了,和玉梁两个急忙跑进道观。   刚进去,就瞅见张嬷嬷与韩虎两个从小门里跑出来,惊慌失措地拦在门口,阻止任何人进去。而于此同时,一个穿了身绣了梅花裙衫的年轻丫头抱着个裹了小被子的男孩,急匆匆地朝着道观最边上的悬崖跑去,一边跑还一边哄着孩子:麒麟别怕,咱们去那边看花鸟鸟。   这,这就是麒麟?她的孩子?   沈晚冬登时愣住,眼泪不由自主地往下掉,她什么顾不上,直接朝那丫头跑去,谁料张嬷嬷和韩虎两个迎了上来,张开双臂挡住她,还一个劲儿地劝:沈姑娘,您怎么会来这儿?   那个不是麒麟,你看错了。   您和谁来的?侯爷还是唐督主?   何苦呢,难道非要把夫人给逼死么。   “起开!”   沈晚冬瞧着孩子越来越远,最后进了个小门,消失无踪,她也顾不上什么风度和冷静,直接甩了张嬷嬷这老货两耳光,让玉梁立马去叫曹马夫进来,好好收拾这两个刁奴!   谁料那韩虎竟跑过去直接将玉梁牢牢抱住,一个大老爷们与个女人厮打起来。   沈晚冬急的大声喝骂:“戚文珊呢?让她给我滚出来!”   话音刚落,只听吱呀一声响,从东南角的小黄门里缓缓走出个清雅高贵的女人,正是戚文珊!许久未见,这女人倒是变了不少,穿了身水田道服,头戴黄冠,样貌依旧秀丽,虽说清减不少,可比起先前少了些病气,人仿佛精神了许多。   而紧跟在戚夫人身后一并走出来个鹤发童颜的老道,这老道想来就是长春子了,他穿着宽松黄袍,手里拿着个拂尘,瞧着倒还真有几番出尘仙气儿。   “沈,沈妹妹,你怎么来了。”   戚夫人笑得有些假,着急地朝悬崖的方向瞅了眼,袖子捂住口咳嗽了几声,仿佛体力不济要晕倒,好在她的“师傅”在跟前扶着,并赶忙从玉瓶中倒出枚丸童子尿仙丹给她吃了,她这才有了力气。   只见戚夫人小声对长春子说了几句话,这才捂着干瘪的肚子,一步三摇地朝沈晚冬走去,一边走还一边伸长了脖子朝道观外头看,仿佛瞧见了抹熟悉的高大身影,这女人厌恶地哼了声,但面对沈晚冬时,依旧端庄大方,她挥挥手,让张嬷嬷和韩虎不得无礼,走过去亲热地拉住沈晚冬手,柔声笑道:   “可是侯爷带你来的?他不晓得妹妹先前是答应过我,允许我暂且抚养麒麟,哼,他这个人歹毒非常,心里不知又在憋什么坏,如今撺掇着妹妹来抢咱们娃娃,你可不要中了他的奸计。”    第62章 糊涂   沈晚冬一把挥开戚夫人的手, 谁料力气有些大,竟将这孱弱美妇给推倒在地,她真是想上去踩上这女人几脚, 可就在此时, 戚夫人竟然飞扑过来,死死地抱住她的小腿, 不让她动弹分毫。   再低头看去,只见戚夫人一句话都不说, 既不哭, 也不哀求, 面上似乎还有几分决绝的狠厉,坚决不放手。   “你放开。”   沈晚冬低声喝道,蓦地抬头, 发现荣明海此时正躲在道观门后朝里看,当瞧见自家夫人这般行径,这男人的脸更黑沉了,眉头都蹙成了个疙瘩, 他拳头紧握,抬腿就要进来,可一条腿刚迈进门槛, 忽然叹了口气,转身又退了回去,不再往里头看。   “你!”沈晚冬气急,他说不管, 没想到还真不管啊,直接把这么个半疯子丢给她,什么人嘛。   沈晚冬抬手,从发髻上将珠钗拔下,狠狠心,想好生扎这女人几下,可瞧见戚夫人眼里尽是血丝,唇干裂发白,身上散发着属于娃娃的奶臭味,道袍的袖口还用黑线绣了“麒麟”二字,她拿发钗的手颓然垂下,冷声道:“我不想和你动手,请你自重些!”   谁知戚夫人听了这话,反而抱得更紧了,她将所有的委屈咽下,扭头,朝着与玉梁扭打的韩虎和跟前的张嬷嬷喝道:   “你们还愣住作甚,赶紧过来给沈妹妹磕头赔罪啊。”   韩虎闻言,下意识与张嬷嬷对视了眼,他放开玉梁,扑通一声跪到青石地上,跪着行过来。   这韩虎才刚与玉梁扭打,一个大老爷们终究不好跟娘们怎么动手,这会儿脸上被指甲抓出了好多条血痕,衣襟也被拽得松散。   只见这男人抬头看着沈晚冬,目中颇有悔恨之意,他重重地打了自己几耳光,道:   “姑娘,当初咱们夫人给了你五百两银子,让你拿着回乡去过日子,谁承想你竟偷偷在暗中盯着我们,想要查清夫人的底细。当时小人也是猪油蒙了心,把你绑走卖了,此事夫人真的不知情,她在不久前才晓得姑娘竟,竟进了福满楼。”   许是理亏,韩虎后边的声音越来越低,他恨地叹了口气,双掌按在地上,咚咚咚地磕起头来,没一会儿额头就磕出个红印子。而张嬷嬷怕玉梁跑去抢麒麟,又怕沈晚冬狠手伤了自家夫人,根本不敢跪,警惕地站在一边,抹了把老泪,随时准备着拼命。   “果然是两个老刁奴!”   玉梁气呼呼地朝韩虎的头啐了口,一边整理着皱了的衣襟,一边走向沈晚冬,她直接动手,往开拉戚夫人,尖声泼道:   “上回谎称孩子串门子去了,不让我们见,这会儿我们可逮了个正着,究竟麒麟是从我们姑娘肚子里爬出来的,你这个养娘再亲,还能大得过人家亲娘去?不让人家母子相认团聚,天下根本就没这个道理!”   戚夫人果真被玉梁这番话刺着,她终于放开沈晚冬的腿,扶着张嬷嬷起来,咧唇阴森森笑了声,一把抓住沈晚冬的腕子,强行将沈晚冬拉着朝围了圈粗木栅栏的悬崖走去。   这座道观唯有这处地方没有围墙,拿半人高的木头打了桩围着,名唤“接天一线”,每日晨起在此处打坐修行,据说可神游太虚,故名。站在这儿往下看去,青山缭绕,翠林耸立,深不可测,风将湿润的雾气吹到人脸上,让人不禁瑟瑟发寒。   “你做什么?”沈晚冬忙喝问,此时站在悬崖边上,还真有些头晕脚软,这疯子不会是想杀了她吧。   “你别乱来。”沈晚冬不敢太大的动作挣扎,一个劲儿给玉梁使眼色,让她出去喊人,谁知玉梁刚要走,却被张嬷嬷和韩虎两个拦住。   “沈妹妹,我知道你恨我。”   戚夫人面色相当平静,眼中尽是决绝,仍不放开沈晚冬,冷笑了声,踮着脚尖朝悬崖底下看了眼,道:   “你不就想我以死赔罪么,我今儿就答应你,从这儿跳下去。可我也告诉你,我放心不下娃娃,娃娃也离不开我。等我跳下去后,张嬷嬷和韩虎两个也会随我去,而墨梅丫头就在那头将麒麟扔下去,我们娘儿俩在地底下去团圆。”   说罢这话,戚夫人丢开沈晚冬,深呼吸了口气,两手抓住木桩,半条腿跨了上去,做出要往下跳的举动。   “呦,在这儿威胁我呢。”   沈晚冬不屑地冷笑了声,往后退了几步,双臂抱在胸前,一副看好戏的姿态,素手掩唇轻笑,故意挑衅地笑道:   “别光嘴上说啊,来点真格儿的,你要是真敢跳下去,我就服你。”   戚夫人脸色煞白,仿佛根本没想到沈晚冬会给她来这手。她紧抿着唇,眼睛一闭,身子前倾,眼看着就要往下跳。   不远处的张嬷嬷和韩虎倒吸了口冷气,吓得直跺脚尖叫,忙要冲上来拉人。   就在戚夫人半个身子歪向悬崖时,沈晚冬手疾眼快,拽住这女人的袖子,一把给拉了回来。   “夫人呦!”张嬷嬷早吓哭了,过来搂住瘫软在地的戚夫人,又是打又是揉,又是哭又是骂:   “你怎么了,为什么真跳?不是答应过我再也不作践自己了么?跳下去就没命了你知不知道!算了,咱们把孩子给她吧,不要了,你好好活着行不行啊。”   戚夫人呆呆地坐在原地,默默地淌泪,那张过分素净的脸一片凄凉,她仰头看向沈晚冬,强咧出个笑,手颤颤巍巍抹去脸上的凉泪,哽咽道:   “妹妹,我这辈子没求过人,真的。你要带走孩子,那就抱去吧,可你能不能让我跟你住一起,我就是想把他养到会走了,会叫声娘,我就满足了,我不给添麻烦,真的。”   这一番说的,在场的人都流泪了,饶是韩虎那么个大块头壮汉,此时也低着个头,手捂住脸,身子不断地颤抖哽咽。   而才刚张牙舞爪地玉梁这会儿也背转过身子,偷偷拿袖子擦眼角。   正在此时,那站在高台之上的老道长春子健步走了过来,他弯腰将戚夫人捞起来,又从玉瓶中倒出颗丸药,递到戚夫人手中,吩咐她赶紧吃上一丸,莫要再动气了。   如此做罢,这长春子看向沈晚冬,点头见礼,抚着花白的胡须微笑,十分淡然道:   “贫道虽不知小徒和姑娘间到底发生了何事,但万物生长自有其因由,姑娘何必执着呢。贫道才刚仔细观察了姑娘的骨相,姑娘前半生凄苦漂泊,皆是利欲过甚,让邪祟迷了眼,这才举步维艰。只要姑娘以后把心中执念放下,清静无为,那么以后,”   “行了吧!”   沈晚冬剜了眼这老道,她直接从长春子手中夺过玉瓶,行至戚夫人面前,大拇指旋开塞子,将瓶子中的药丸一颗颗全都倒在地上,拿鞋尖儿使劲儿碾碎,不住地冷笑,嘲讽道:   “你也是大家闺秀,做的这叫什么事儿!传出去也不怕别人笑话。”   “我,我,”戚夫人盯着地上已经成了泥扁子的药丸,面有羞愧之色,干笑道:“我身子不好,所以跟着师傅在此地修行。”   “你以前再怎么疯,我管不着。”沈晚冬白了眼戚夫人,冷声道:“如今你带着麒麟,还这么神神叨叨的,你叫我怎么放心?有病就该找大夫去瞧,你看看你这样子,”   说到此,沈晚冬拉起戚夫人宽大的道袍袖子抖动,口里发出啧啧之声,嫌弃道:“还童子尿?哼,亏你能吃得下去,不嫌膻么。”   戚夫人又羞又怒,想要反唇驳几句,一看到沈晚冬那张微怒的俏脸,又泄了气,不敢顶撞,只有低着头陪笑,说:妹妹说的极是,姐姐糊涂了,我明儿个就带孩子下山,回去找大夫瞧病,好生养着。   沈晚冬冷哼了声,还要再挖苦几句,忽然想起一事,之前在唐府时,她听孙公公说起过,这戚氏的舅舅杜明徽如今是翰林院的编修,也是帝师之一,是有几分体面在的。此人满腹经纶,刚正不阿,深恨唐令独断专权,这些年与唐令算是水火不容了。唐令这党人早都想要整治这杜明徽,可因其两袖清风,几乎不与朝廷重臣如何来往,实在抓不到构陷的机会,再者他还是荣明海的亲戚,内外都有面子在,故而对此人是又恨又敬,拿他没法子。   如果三日后这杜明徽能来唐府,并且当着百官的面儿抬举番她,那么对她的计划更是锦上添花了……   想到此,沈晚冬淡淡一笑,没了方才那股恨劲儿,她让张嬷嬷将戚夫人扶着进屋子,随后又叫玉梁赶紧出去请许院使进来。   随着戚夫人进屋后,沈晚冬仍做出盛气未消的样子,瞪了眼心虚的戚夫人,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   没一会儿,那许院使背着个小药箱进来了,他先让人打了盆水,那皂豆仔细净了手,让张嬷嬷将一方薄丝帕放在戚夫人的腕子上,这才从药箱里拿出药枕,给戚夫人诊脉。   约莫小半盏茶的功夫,许院使已经了然于胸,略问了几句戚夫人平日的饮食、习惯、用药,又详细问了戚夫人上次犯病时候的症状。只见这许院使从药箱里拿出侯爷事先给他准备好的脉案,皱眉看着,细思了会儿,说:夫人的病不打紧,可是要好好调理,此地清静空阔,的确是个静养的好去处,老朽将在道观小住些日子,给夫人针灸药疗。   说罢这话,许院使拿起方才从院子中捡起的一小块药丸,放在鼻下轻嗅了番,脸上并未表现出多大的轻视,只是淡淡说了句:这药丸里有几味药应了十八反,好在量轻,吃下后一时半会儿也察觉不到什么不妥,但长久服用,必定会中毒,轻者腹痛不已,重则身亡。   戚夫人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的,剜了眼门口站着的“师傅”长春子,连声说一定好好听院使和沈妹妹的话,好好吃药调养,以后再也不做这些糊涂事了。   许院使听了这话,笑了声,淡淡地说了句:夫人该谢的不是老朽,是侯爷。   说罢这话,许院使眯起眼,运笔如飞,迅速在黄麻纸上拟了张方子,说是有几味珍贵药材得现在山上采摘。   随后微微作了个揖,就赶忙出去了。   待屋里只剩了戚夫人主仆和沈晚冬主仆时,戚夫人低着头,叹了口气,抬手将自己头上的黄冠拆下,拿着帕子擦泪,一个劲儿地说自己糊涂,还是沈妹妹待她好,以后一定好好照顾咱们娃娃,不让你再费心。   戚夫人看上去为难非常,最终叹了口气,十分不情愿地让张嬷嬷去把麒麟抱来。   “先不用了。”   沈晚冬叫住要出去的张嬷嬷,她倒也不跟戚夫人拿架子装客气,啐了几口这美妇人,刻毒地骂了顿,果然,戚夫人这会儿泪眼盈盈地受着,一句嘴都没敢还,只是连声地说:以后都听妹妹的,再不会跟着妖道胡混了。   沈晚冬等心里的那口气稍微顺了,这才招招手,让戚夫人坐到她跟前来,小声问了句:“你舅舅是不是翰林院编修杜明徽?”   “是啊。”戚夫人一愣,眼中颇有些警惕。   “我想让你帮我做件事。”沈晚冬思虑了片刻,让戚夫人附耳过来,小声将自己的计划告诉这女人,末了,她皱眉问早已惊呆了的戚夫人:“若是能将杜大人请到唐府,那可真算是锦上添花了,我以后能不能立起来,全在此举,这事儿于我于你,于咱们的麒麟都是有极大的好处,你能不能做到?”   戚夫人目中似有犹豫,半响,才无奈道:“舅舅是很疼我的,可因当年我和表哥的那事,他,他已经许久不愿见我了,我担心请不动他。”   “哼。”沈晚冬轻哼了声,直接说道:“事在人为,你自己想想,如果这事儿成了,我以后可就有的忙了,麒麟还得托你照看。”   听了这话,戚夫人狠狠心,应承下来:“放心吧,我待会儿就下山找舅舅去,就算磕头求他,也要让他去唐府里参加宴会,用心帮你。”   沈晚冬点点头,其实胡明徽来不来都无所谓,能来是锦上添花,来不了也不会对她的计划有什么影响。   略往外瞅了下,天已经擦黑了。唐令厌恶她夜不归宿,得赶紧赶回大梁了。   想到此,沈晚冬急忙起身,携了玉梁准备出门去。可就当她刚要跨出门槛时,戚夫人忽然冲了过来,拉住她的胳膊,欲言又止,最终踮起脚尖,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千万得提防荣明海。” 第63章 夜宴   唐府 夜   偏殿里点了十几支蜡, 将殿照的如白昼般亮敞。   梳妆台前坐了个绝丽的美人,正是沈晚冬。   她今儿穿着桃粉色的薄纱舞衣,头梳成双环仙髻, 并无甚钗環装饰, 只是扎了两根长飘带,垂在身后, 行动间衣袖飞扬,自有股飘然若仙的风姿。   面上施了用紫茉莉花仁制成的粉, 这种粉里加了大红珊瑚和梅花冰片的末儿, 在光下闪耀着光彩, 甚是夺目;   眼和唇则化了个桃花妆,眉间贴了用金箔制成的花钿,艳而不妖, 一颦一笑间醉人心魄。   沈晚冬用小指蘸了些胭脂补唇上的妆,透过铜镜朝后看,翩红此时正在墙根边压腿,她穿了身玄色男装舞服, 额上绑了黑色护额,眉特意画浓画粗,斜飞如鬓, 口脂也选择了重枣色,妆扮出个英气勃勃的少年剑客样。   今夜是唐令的生辰晚宴,所邀请的宾客并不多,但个个都是身居高位的大臣, 故而府里的守备比平日里更要严密十倍,真真是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太后今儿早上就赐了幅亲自书写的“寿”字,并让心腹太监端了壶大内特制的一品流香酒,遥祝唐卿家的寿辰。   各地官员送上的贺礼更是数不胜数,孙公公早就按官品一一登记在册,特意留心两类人,一类是呈上的贺礼极为名贵罕见的,另一类就是连个贺词都不肯写一句的。   等夜宴过后,怕是又一场大变动吧。   沈晚冬摇头笑了声,从旁边的椅子上端起琵琶,轻拨了串琴音,眼瞅着跳跃的烛焰发呆。   那天从白云观回来,已经到子时了,谁承想唐令竟一直在她的寝室里等着,坐在宫灯下拿朱笔批阅奏疏,瞧见她回来了,居然没生气,展颜一笑,让孙公公去炖一盅燕窝粥来。   她一边卸钗環,一边嘟囔:晚上吃东西会胖,肚子若是给撑起来,那难看死了。   唐令笑的温和,拿调羹轻轻搅动着粥,半哄半打趣:你才有几两肉,就算喝上一碗猪油,也不见得会长胖,快喝点,喝了后赶紧去睡,这些日子你一直在练舞,瘦了好多,叔叔心疼啊。   没办法,她不敢撒娇撒痴惹唐令生气,一滴不剩地全部喝完。   等吃罢、梳洗后,她换了寝衣躺上床,唐令缓步走过来,坐到床边,帮她将被子掖好,又让玉梁给她点了支凝神静气的甜香,说:小叔等你睡着了再走,你今儿去白云观,有没有受气?黑鬼有没有欺负你?   她摇头,将白天发生的事大致给唐令说了遍,捂着嘴打了个哈切,说:侯爷倒是个厚道人,对戚文珊挺上心,亲自去请了已经告老还乡的许院使给戚文珊瞧病。听侯爷说,当年秦氏城府颇深,借着侯爷的名儿,一碗药打了戚文珊的胎,不仅如此,还给戚文珊下慢毒,这些年毒入骨髓,怕是难治,不过今儿听许院使说,戚文珊的病没什么要紧,在山上好生静养,再喝药调理就行了。   谁知唐令听了这话,只是若有所思地笑了笑,看着自己纤长白皙的指头,淡淡地说了句:大夫嘛,当然会拣好听的说,戚文珊没几年活头了,如今也就是在熬日子。   末了,唐令唇角勾起抹坏笑,朝她挑了下眉,幽幽道:傻姑娘,你以为秦氏真那么大胆,刚进侯府就敢算计毒杀侯夫人?是有人给她撑腰,黑鬼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时还用得着戚家,否则戚文珊岂能活到今日?   后面的话,她再也听不清了,实在是太困,打了个哈切,就沉沉入睡。   那天晚上,她又梦见了荣明海,这黑汉子抱着她,百般的挑弄她身上敏感之处,舌头灵活极了,掰开她的腿,去舔……到最后,荣明海忽然变成了条黑色巨蛇,紧紧缠绕住她,让她没法动弹。   醒来后,天已经大亮,她感觉头昏昏沉沉的,身上也酸软酥麻的厉害,一摸脸,又热又烫,怎么这段时间隔三差五地就做这种梦,难道,她真的这么想荣明海?连做梦都想和他……呸!   正想入非非间,翩红提着长剑走了过来,轻笑道:“小姐,这会儿怕是已经开宴了,咱们过去瞧瞧。”   “好。”沈晚冬拿手背轻碰了下发热的脸颊,和翩红一起朝正殿走去。   她二人并排走着,因身段样貌实在是出众,一旁端着首饰和茶点的太监、婢女皆偷偷去瞅,一直目送两位姑娘带着香风走远了,这才遗憾地笑了笑,也是,这般的人间绝色,那可是只有督主和有权有势之人配看的,他们算个甚。   沈晚冬和翩红两个有说有笑地进了正殿一旁的偏殿,她们将小门轻轻打开,朝外去瞅。   大殿还是和往日一样,并未因今日是什么特殊日子而故作豪奢,只不过将落地帷幔换成了暗红色,稍显喜庆。已经坐满了宾客,如同朝会般,文武官员各坐一边,人不多,约莫二十来人,他们并未穿官服,只是燕居常衣,虽如此低调,但各个龙章凤姿,气度和本事自然流露,举手投足间皆是大家风度。或品酒欣赏歌舞、或三两人言笑晏晏、或皱眉小声争论朝政,当得知此时乃是督主夜宴,便相视一笑,决定宴罢再议。   沈晚冬咽了口唾沫,她这会儿倒是有些紧张了。这些人可不是福满楼里拿起装腔作势之人,生死大权掌握手中,朝廷大政皆决断其间,赋役如何征收?如何强军?如何清丈土地?……他们与唐令,绝非简单的趋炎附势关系,而是大臣与权臣间相互配合、你进我退的复杂关系。   正在此时,只听殿外传来声悠长的唱喏声:安定侯到、杜大人到。   安定侯倒罢了,只是那杜明徽是出了名的目无下尘,压根瞧不起唐令这等权阉,竟然会来晚宴?   果然,众臣皆起身出列相迎,而唐令更是亲自从上首高座下来,疾步向殿门口走去。没一会儿,两个小太监率先躬着身打帘子,随后,两个衣着简素的家仆抬着个小软轿进来。   软轿上坐了个六十上下的老者,容长脸,高鼻梁,花白须发,一派的儒者风雅,可眉宇间又不失傲然之色,此人正是翰林院的编修杜明徽。这杜明徽不苟言辞,竟也不避忌讳,穿了身月白色的儒袍,脚蹬双粗布厚底皂靴,哪里是来赴宴,简直就是来奔丧。   紧跟在软轿跟前的是荣明海,他倒是意气风发,穿的也喜庆,但还是十分有礼地侍奉在舅舅杜明徽身侧,并不敢拿侯爷的架子。   “老大人,本督没看错吧,您老竟会来?”   唐令笑着抱拳见礼,赶忙让人去他的座位跟前加了两个座儿,一个自然是荣明海的,另一个则是这杜明徽的。如此吩咐罢,唐令亲自上前去扶杜明徽起身。   谁知这老人竟挥挥手,淡淡说道:“老朽今日腿疾发作,起不了身,唐督也不必来扶了,阿大阿二,抬我入座吧。”   唐令一愣,并未恼,只摇头无奈笑笑,他是知道这老头的心思,太清高太傲了,不愿意踩一下他的地,更不愿坐一下他的椅子,故而坐着轿子赴宴,绝不落地。   唐令瞧见杜明徽入座后,又看向“老友”黑鬼。   只见荣明海大手一挥,让心腹老梁抱着贺礼上前来,他将老梁手中捧着的锦盒打开,从里头取出把短剑,拔出,腕子一扭,耍了个剑花,两眼盯着泛着寒光的剑身,指头弹了个响儿,笑道:“这把剑是先帝赐给本侯的,削铁如泥,是让本侯斩尽天下奸邪。如今正逢唐督生辰之喜,本侯借花献佛,将此剑赠与唐督。”   唐令淡淡地瞅了眼那把毫不起眼的短剑,冷笑了声,说了两句客气的话,正要收下时,谁知瞧见荣明海拿手挡了下,只交给他剑身,并未给他剑鞘。   “此剑毕竟是先帝所赐,本侯不敢忤逆先帝在天之灵,就送唐督剑身,本侯拿剑鞘,希望有朝一日,此物还能合而为一。”   荣明海说这话的时候,一派的云淡风轻,可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他终有一天会将唐令拉下马,用此剑斩除此奸邪权阉宦。   “哈哈哈!请!”   唐令竟哈哈大笑,并未着恼,眼中反而流露出赞赏之色,他侧过身子,让出条道儿,请荣明海上座,又叫人去抱珍藏的四十年老绍兴黄,今儿一定要和侯爷不醉不归。   待老酒端上后,唐令让孙公公去给杜明徽及各位大人斟酒,众人自然是要敬督主三两杯,尤其是荣明海,连住与唐令干了十杯,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祝寿淡话,便归座儿,拿着筷子大快朵颐。   唐令见杜明徽并不饮酒,只是喝着自己带着的苦茶,他冷笑了声,暗骂这老鬼实在是不知好歹,给人没脸,不过他到底是三朝老臣,如今更是帝师,连太后都得恭恭敬敬地尊他,罢了罢了,让他一道又如何,谅他也翻不出什么花样儿来。   “老大人,酒菜可合您的胃口?”唐令笑着询问。   “唐督主,你太客气了。”杜明徽拿着紫砂壶饮了口茶,淡淡说道:“本官也是受人之托,来贵府瞧一位文才极好的姑娘,看罢就走,她在哪儿?”   受人之托?   唐令眉头微皱,想起了,听探子回报,当日小婉从白云观下来后,那戚文珊也紧跟着下山,让家奴韩虎拉了辆驴车,带她连夜回大梁。这女人并未回侯府,而是去了她舅舅家,她舅舅不让她进门,她就跪在大门口,也不嫌丢人,一直跪到准许她进去为止。   难道杜明徽能来府里,是戚氏去求的?这事和小婉有关么?难不成小婉此番为他献舞祝寿,目的不纯?   唐令并未将不满表现在脸上,招招手,叫孙公公去让乐师准备,并让人去请小姐和翩红,告诉她们可以入场了。   偏殿里的沈晚冬将一切都看在眼里,荣明海的笑里藏刀、杜明徽的目下无尘、唐令的大气隐忍还有诸官的复杂笑意……但愿吧,但愿这次一切顺利,能不能把自己脏了的名声洗干净,全在今夜!   正殿里的乐师们已经将琴、鼓摆放好,殿中间的所有舞姬也退出,婢女们又抱来捧蜡烛,点在落地铜灯盏上,大殿登时又亮了几分。   沈晚冬此时甚是紧张,口干舌燥,手心都渗出了汗。   正在此时,准备上场的翩红提着长剑走过来,轻捏了下她的腕子,并且扭转着脖子和腕,莞尔一笑,小声道:“不用紧张,你就拿出当初弹《楚汉》时的那种狠劲儿,我虽不知你又要做什么事,但我感觉,肯定比上次更惊世骇俗,不过好在这回不是踩着我的头了。”   这番话将沈晚冬逗得噗哧一笑,紧张的情绪登时消减几分,其实换个角度看,她与翩红性情挺像,还是可以相交的。   只听外面响起羯鼓密集地咚咚之声,第一支是翩红跳的武舞,曲子是唐玄宗所做的《春光好》,相传当年玄宗喜击羯鼓,正逢满园杏花绽放,当即作此曲。   当羯鼓再次密敲而来之时,翩红眼神忽然变得凌厉起来,足尖一点,飞身跃入正殿中间,登时就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过去。   她此时就似变了个人,有如易水之上的少年侠客,随着鼓点的节奏舞出逍遥剑气,腰肢虽柔,可腕子上的力气却大,剑声竟似要盖过羯鼓之声。   当少年之剑舞罢,只听乐师又弹奏出铮铮然的秦筝,琴音有若金戈铁马,排山倒海而来,而翩红这会儿也似乎醉了,柔软腰肢朝后极力弯曲,做出醉卧沙场之状,转而间,收剑倒地,头枕着长剑,眼闭着,嘴角含着笑,似乎已经微醺了。   只听此时,古琴悠然之声响起,武舞已经结束,文舞要开始了。   沈晚冬紧紧地抱着琵琶,将鞋子脱下,在脚腕上绑了串铜铃,准备赤脚上场。   她略向大殿扫了圈,果然,所有人都被翩红的舞姿所倾倒,就连唐令都不仅拊掌微笑,与荣明海对望一眼,点头赞许。好,气氛果然被这天下第一舞姬带热,接下来就该她出场了!   可就在此时,沈晚冬发现那位杜明徽摇了摇头,脸上颇有几分不屑之色,好似对翩红的舞并没有多大的兴趣,头靠在软轿上,闭眼小憩。   沈晚冬一惊,如果杜明徽连看都不看一眼,那她费劲心思,不就打了水漂了么。   算了,不论如何,先跳完再说,她还有后招!    第64章 关雎   素手急拨琴弦, 弹出串轻快欢愉的前奏。   沈晚冬抱着琵琶,旋转着出场,因衣衫过于轻薄, 故而只要稍微动作, 就有凌风飘然之感,她微微屈膝, 莞尔浅笑,给唐令福了一礼。   而正在此时, 从偏殿里鱼贯行出四个穿着水绿色裙衫的绝色舞姬, 她们梳着大辫子, 手上抱着描了杏花的羯鼓,并未有任何簪环装饰,犹如江南溪边的浣纱女, 明艳而淳朴。   她们四人轻移莲步,手轻拍着鼓面,左右各站了两人,将沈晚冬拥簇在最中间, 恰似荷叶捧着湖心最娇艳的那朵荷花。   五人皆正当妙龄,或扭腰又或摆手,用娇如黄莺的声音轻轻吟唱《关雎》:   “关关雎鸠, 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沈晚冬一边跳着,一边扫向在场的所有男人。唐令自不必说,面带微笑, 眼里流露出来的温柔宠溺怎么也遮掩不了;而荣明海也是相当高兴,两眼直盯着她,手指还在桌面上轻轻地点动,来合着鼓点与琵琶的节奏;至于其他男人,此时更是兴致勃勃地看着她这条传说中的蛇蝎美人,有人点头微笑、有人交头接耳、有人拊掌赞许……还有人似乎并不怎么感兴趣,比如那位须发皆白的杜明徽大人。   这杜明徽只是淡淡地瞅了眼她们几个,便拿起紫砂壶细品茶,再不多看一眼。   沈晚冬扭了个“飞天”之姿,再次拨动琴弦,这次,她的琴音稍显幽柔,与那四个女孩跳出在河边洗衣的动作,一齐唱《葛覃》: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   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   果然,杜明徽瞧见第二支舞曲,似乎稍有了点兴致,垂眸若有所思,但摇了摇头,并未像其他人那样如痴如醉。   沈晚冬没有因此乱了心绪,她使了个眼色,为她伴舞的四个女孩退下,留她一人在殿正中间独舞。   此时,乐师们忽然弹奏出个哀伤之曲,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似乎是一个贫苦的妇人,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朝着远方眺望,思念她出征未归的丈夫。沈晚冬跳了几个极优美的动作,半跪下,一边拨动着琴弦,一边轻唱着《卷耳》: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   嗟我怀人,置彼周行。”   当最后一抹乐音奏罢,沈晚冬已经抱着琵琶躺在了地上,窝成个美人卧,有如一朵夜游在雨中的荷花,忧伤且孤独。   舞罢,沈晚冬将琵琶交给翩红,赤脚疾步上前,细碎的铜铃声与那幽幽荷香,荡漾在殿里每个男人的心头。   她盈盈下跪,给唐令磕了个头,学着男子那样,抱拳给上首的叔父行礼,甜甜笑道:“小女愿叔叔福寿安康。”   唐令自然是舍不得他的小婉给他磕头,更不愿意让这许多男人看见小婉的娇憨可爱,还有她洁白如玉般的小脚。   “快起来,孙公公,给小姐拿个最大的赏!”唐令身子微微前倾,抬手,凭空虚扶底下跪着的沈晚冬,若这会儿要是没人,他一定会跑下去,把他的小婉抱起来转圈,让她的长发带缠绕在他的脖子上,永不分开。   可是殿中跪着的女人仿佛并没有起来的意思,笑盈盈的,似有些害羞,又似小猫般淘气,眨着眼看他。   “怎么了?”唐令柔声问。   “叔叔,小婉献给您的舞,可好看?”沈晚冬笑着问。   唐令傲然地环视圈四周,瞧这些男人眼底流露出的真实欲望,就知道好不好看了。   “自然是好看。”唐令微笑着说。   “那小婉想跟叔父多讨个赏。”沈晚冬歪着头,似在撒娇。   “你说。”唐令虽仍笑着,可不知不觉已经有了些许警惕,小婉会问他要什么?   “我要……”沈晚冬笑着,故意停顿了下。   正在此时,她发现上首坐着的杜明徽招手将仆人唤来,连看都不看她一眼,眉眼间透着不耐烦与对“名妓”惯用伎俩的厌恶,这老人只是淡淡地对唐令说了句:老朽有些犯困,就先告辞了。   说话间,杜明徽就让下人把他的软轿抬起,闭着眼,不愿再瞧这对叔侄俩的“打情骂俏”,想赶紧离了此地,回家用“颍水”来洗耳朵。(注2)   而荣明海见舅舅要走,赶忙起身,有些无奈地看了眼沈晚冬,又轻摇了摇头,示意女人莫要放在心上,他待会儿就回来。   “求叔父给侄女儿一个机会,去整理散落于天下的坟籍。”   沈晚冬不急不缓地说出这话,并恭敬地再次给唐令磕了个头。她用余光去瞧周围的大臣,武将倒罢了,对这些文质彬彬之事并不甚了解,那些文臣则相当讶然,不太相信这话能从一个风尘女子口中说出来。   而杜明徽这会儿果然不着急走了,给仆人使了个眼色,重新入座,好似要接着听下去。   “你说什么?”唐令有些吃惊,饶是他平日里见过无数的大风大浪,这会儿竟也不知如何接过这句话。   “回叔父的话。”   沈晚冬笑着起身,落落大方地环视了圈周围的大人物们,丝毫不露怯,不急不缓道:   “自四十年前“慕元之乱”始,经籍便遭厄运。逆贼慕棠与元之献驱其骄兵悍将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致使北方民不聊生,而虎视眈眈的宋人更是趁机侵占戍边数州县,北方缙绅、士人被迫南渡,无数典籍散亡,此一大劫也;贼枭慕棠在北方自立为帝,大肆搜捕坑杀有为士人,三十年前太.祖皇帝愤起讨贼,诛杀慕棠,收复北方,那逆贼在大梁被攻下的当夜,自焚于上阳宫,大火烧了三日三夜,致使密府图籍烬毁,此又为一厄。”   说到这儿,沈晚冬发现唐令的脸色忽然不对劲儿了,眸中的怨毒和悲痛难掩,他端起金樽饮酒,谁知竟因手抖,扬出了少许。不过失态也只是一瞬,他很快又恢复平日里的冷静沉稳,垂眸看着殿中的沈晚冬,点头微笑,道:   “你这孩子倒是对陈年往事了解得很。”   说罢这话,唐令扭头看向杜明徽,笑道:“本督记起几年前杜大人向本督提议,要颁下“求书令”,重新整理典籍。可朝廷事忙,此事一直搁置了下来,不想本督的侄女儿竟也有这份心胸。”   杜明徽捻须微笑,道:“夫经籍者,开物成务,垂教作程,圣哲之能事,帝王之典达。整理坟籍非一朝一夕之事,那得无数翰林学士倾尽心血方能达,不知小姑娘这番话,是哪位先生教的?”(注3)   沈晚冬笑了笑,这老头在疑心她呢。   “杜大人,小女原本编排了支叫《桃李春风》的舞,可听闻大人要来此,特意在三日前临时将舞改为这支《关雎》,小女才疏学浅,不登大雅之堂,还请您指点一二,跳得怎样?”   杜明徽一愣,好哇,这小丫头是在给他卖弄才学呢。   果然,有个武将不懂风雅,拊掌大笑,插嘴道:姑娘跳的舞自是极美的,琴弹得好,唱的也好。   杜明徽白了眼这武将,小声骂了句俗物,随后抿了口茶,向众人解释道:“姑娘跳的舞,头一支是《关雎》,次为《葛覃》,最后一支为《卷耳》。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可那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并未有半点哀伤之味。不少后学怀疑,难道孔子说错了么?原来那古乐章的通例皆三为一,乐而不淫者,当为《关雎》《葛覃》,哀而不伤者,正为《卷耳》。难为姑娘这般有心思,腹内果真是有才学的。”   说到此,杜明徽来了兴致,竟也忘了自己有“腿疾”在,起身朝沈晚冬走去,他目光坦荡,上下打量沈晚冬,点点头,决心再考量番这个想要做大事的小女子,笑道:   “小姑娘说是要整理典籍,你倒说说,如何做?这样做的意义又何在?”   沈晚冬早在多年前就听父亲说起过关乎古籍目录之事,加之数日前决心洗净名声时,便在腹内打了多遍底稿,她给面前这儒雅博学的老人屈膝行了一礼,笑道:“汉朝刘向刘歆父子校理群书,刘氏校经传、诸子、诗赋,步兵校尉任宏校兵书,太史令尹咸校数术,侍医李柱国校方技(注4)。宋朝的郑樵说:学术之苟且,由源流之不分。书籍之散亡,由编次之无纪。(注5)小女秉承父志,校勘群籍,编撰目录之书,辨学术,考源流,以便后来学子读书。”(注6)   “你,你说什么?”   杜明徽身形有些晃动,这话似乎有三十多年未听到了,难道这姑娘竟是那人的后人?老人皱眉,仔细打量沈晚冬的眉眼,不错,是有些像。   杜明徽也未当着众人的面问沈晚冬父母是谁,哪里人氏,他只是点头捻须微笑,一派的云淡风轻,眼里尽是欣赏喜爱之情,十分坦荡地看向唐令及荣明海等人,笑道:   “姑娘的确有灵气,若是日后有名师指点,用心苦读,想来必有番成就。”   正在此时,荣明海大笑,十分适时地插了句嘴:“舅舅向来吝惜溢美之词,难得对沈姑娘这般喜爱,想来姑娘的确是有真才实学的。”   说到这儿,荣明海看向唐令,十分欣慰地笑道:“咱们姑娘既有此志向,那是再好不过的事,莫若就请杜大人在旁指点教授,也是一桩美事,督主觉得呢?”   “咳咳。”   只听杜明徽重重地咳嗽了两声,瞪了眼荣明海,朝着东边的方向恭敬抱拳行礼,淡淡拒绝:“老朽承先帝和太后重托,教授皇上学业,战战兢兢,从未有片刻放松。”   听了此话,沈晚冬脸有些发烧,老先生还是嫌弃她出身风尘,不愿自轻了身份指点教授她。也罢,今儿的目的已经达到,日后借着叔父的权利,纠集些宗师学子,主持修个私家书目也是好的。   可就在此时,她瞧见杜明徽从怀中摸出个“经折装”的古籍(注7),又从袖管里拿出支毛笔,轻旋出笔帽,将笔和古籍递给沈晚冬,笑道:   “老朽还不知姑娘芳名。”   沈晚冬忙恭敬接过笔,打开经折古籍,在首页认真地写下“沈晚冬”三个字,复将书笔举过头顶,送还给杜明徽。   “字也不错,日后可帮着老夫抄写经籍。”   杜明徽淡淡地说了这句话,他眯着眼看书页上的名字,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无比震动,错不了,这姑娘的字和那人的字几乎一模一样,是有家学渊源的。   当年沈老弟钦善可是逆贼慕棠的关门弟子,才学横溢,尤其精通小学,虽与他政治立场不同,但于学术,他二人却又是知己好友,那辨学术考源流的话,正是当年沈老弟与他论道数日之后所说。   慕棠三十多年前兵败如山后,沈老弟竟也失踪,这些年他不知暗中寻访多少次,连半点消息都没有。哎,造化弄人,他的女儿竟沦入风尘,可怜可叹。   不对,那阉狗唐令是孩子的叔父,瞧他的年纪,倒是与逆贼慕棠之孙相仿,难不成沈老弟的失踪,竟?   杜明徽不敢再想下去了,这事太大了。   “咳咳咳。”   杜明徽咳嗽了数声,仍是一副清高自傲的态度,冷眼瞅了番唐令与荣明海这等争权夺利的俗人,道:“老朽明早还得进宫教授少帝,时候不早了,告辞。”   荣明海与唐令同时起身,要去送杜老。   谁知杜明徽大手一挥,十分嫌弃地瞪了眼这两人,将自己的鞋子脱下,踢给赤脚的沈晚冬,随后招手,让阿大阿二将软轿抬来,坐了上去,淡淡说了句:   “两位大人不必客气,就让小姑娘送送老夫。”   众人大惊,这老头子虽未答应收了沈晚冬,可却将鞋子脱给了她,是不是暗示有种传其衣钵的意思在内?   难得啊,这小姑娘竟有这种福分,怕是以后就不用做冬蛇了。   沈晚冬忙穿上老先生的大鞋子,脚立马感到一阵暖意,她激动地浑身颤抖,口干舌燥,可仍保持着得体微笑,给唐令微微屈膝行礼,便随着杜老的软轿一齐朝外去。   在出府的路上,杜老始终闭眼小憩,一句话都没跟她说过,待上了马车后,才掀开车帘,对她笑道:改日姑娘到老朽府上来,老朽先考校一下你的小学根砥,这是条枯燥艰深的路,慢慢来,不着急。   沈晚冬眼里泛着泪,赶忙跪到泥地,恭恭敬敬地给沈老磕了三个头,目送着沈老的马车远去。   正在此时,荣明海大步从唐府走了出来,他赶忙过去将沈晚冬扶起,轻揉了下女人的柔发,啧啧称叹:“你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一面?好姑娘,那日白云观一别,我真是有许多话要跟你说。才刚出来时,看见你叔叔家里有个“醉月亭”,你在那儿等等我,我去送一下舅舅,他脾气大,又不怎么待见我,我可不敢失了礼数。”   说罢这话,荣明海眨眨眼,俯身凑到沈晚冬耳边,小声道:“顺便,再在他跟前给你说上两句好话,这下咱们可真要成一家人了。”   沈晚冬红着脸,忙推开荣明海,小声说了句:你去吧,我在醉月庭等着你。   *   马车内,杜明徽抚着古籍的页册,看着沈晚冬三个字发怔。   三日前,外甥女文珊忽然来府,多年未见,这丫头还是那般孱弱,一脸的病容,眼睛哭的又红又肿。说:请舅舅去一趟唐府,帮一个叫沈晚冬的姑娘,其他话也不必说,就是夸两句那沈姑娘便行。   他杜明徽是何许人也,怎会踏入唐府半步。   谁知文珊竟给他说了件关乎麒麟的隐事,她说亏欠沈妹妹,如今就算让她割肉流血,都要极力帮衬沈妹妹。说罢这话,文珊竟又犯了疯病,拿匕首割自己胳膊上的肉,逼他去唐府。   他虽气文珊糊涂,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可一想到皇家和荣氏这些年是如何利用戚家、又如何一步步打压戚家,活生生将文珊逼出一身伤病,他再也怒不起来,勉强答应文珊,就去唐府瞧瞧麒麟的生母。   谁知却发现这姑娘竟是……   “沈老弟啊。”   杜明徽食指轻抚着那几十年未再见过的笔画,老泪纵横,低声呢喃:“我该不该将关于唐令的疑惑告诉安定侯呢?如若说了,那孩子又该何去何从。”   正在此时,马车忽然停了,车外响起个醇厚低沉的男声,是荣明海。   “舅舅,今儿你能来唐府,外甥真是觉得意外。”说到此,荣明海停顿了下,似有些畏惧,又似有些心虚,嘿然一笑,说了声:“也多谢文珊帮她,其实她真的很不容易,还请舅舅以后能好生指点她,让,”   “哼!”   杜明徽重重地冷哼了声,打断荣明海的话头,他最是厌恶这等喜新厌旧之辈,都快十年了,这对貌合神离的夫妻还是没有生出半点感情。哎,当年若是顺了文珊的意,站出来反对这门政治亲事,说不定一切都大不一样,也不会接连发生这么多的不幸,造化弄人啊。想到此,杜明徽又无奈地一叹,他皱眉,压低了声音道:   “晚冬姑娘的父亲和唐令,算了,没什么。”   杜明徽终究没说出口,罢了,一切就看运数,这宗隐秘,他还是带进黄土里吧。   “舅舅不必说。”   荣明海冷笑了声,低声道:“其实外甥一切都了如指掌。” 第65章 醉月亭   沈晚冬将杜老先生的鞋子脱下, 捧在怀里,赤着脚朝醉月亭走去。已经四月底了,夜风也变得温柔至极, 撩动人的裙角和发梢, 暖暖的,让人对那深不见底的将来不再迷惑与恐惧。   醉月亭在荷花池边, 亭子不大,外头是一棵绽放得正好的玉兰花树, 里面则摆了张古树根制成的茶桌, 桌子旁有张青竹躺椅, 在星月夜躺在椅子上,一边品着略苦的茗茶,一边躺在椅子上看漫天星斗, 再潇然恣意不过了。   沈晚冬将杜老先生的大鞋子放在茶桌上,随后赤脚小跑到荷花池,坐到池边,看着自己在水里的倒影, 黑乎乎的,但却随着月光泛着微弱光彩。   她净了下手,随后掬起捧水扑脸, 真是凉快!   这会儿荷花还未绽放,但残荷已经慢慢活泛过来,只等着天再暖些,就绽放满池的清芬。   一阵风吹来, 带来了玉兰花的漫漫清香。   沈晚冬疾步走到花树下,仰头,看着那一树的冰清玉洁,踮起脚尖想要摘花,但却够不着,没关系,待会儿明海来了,让他帮着摘。   她坐到了花树底下,将发髻上的长发带解下,轻绑在眼睛上。   直到现在,她的心都砰砰跳个不停。多好,以后能跟在杜老先生身边点校古籍,如今她算是彻底从风尘里走出来了,有钱,有宅子,还有点微薄才名,是不是意味着她以后不用再战战兢兢地活着了?   就在此时,沈晚冬鼻酸了,她想起了故去的父亲。   父亲在三十五上才娶亲,次年有了她。还记得小时候,同村的顽童总是取笑她其实是父亲的孙女儿,她气的从地上抓起泥巴去打,叉着腰,哭着大喊大叫:我爹爹不老,你们爹才是爷爷呢   父亲总是莞尔浅笑,无奈地吟一句:南村群童欺我老且皱……   那时候,父亲秉烛读书,母亲红袖添香,他将自己多年来的善本古书全都藏在老家的那口枯井里,常常把她抱在怀里,大手包住她的小手,教她写字,还教她六书、教她切韵、教她训诂、教她读经……   父亲总是惊喜她过目不忘的本事,常抚着她的额上的绒发叹息:只是苦了妞子,本该是官家小姐,现在倒成了个玩泥巴的乡下野丫头。   她搂住父亲的脖子,扭股糖似得撒娇:那您教堂哥读书嘛,他年纪比我大好多,肯定比我厉害,让他以后考学做官,就能让我做官小姐啦。   父亲听了这话,沉默了良久,淡淡地笑了笑,说:你哥哥还是种地比较安生,你是个女娃娃,读点书能开阔眼界,长些见识,将来也不会有祸事。   到现在,她似乎晓得父亲说的祸事是什么了,大约和唐令有关吧。   正在此时,沈晚冬忽然听见远处传来声沉稳的脚步声,隐隐还有酒味,她不禁掩唇轻笑,荣明海来了。   沈晚冬抬手,准备将蒙在眼睛上的发带取下,可却又停下,这样似乎有些情/趣。她用手背轻碰了下发烫的脸颊,似有些害羞,小声笑道:   “怎么才来?我和玉兰花等了你好久。”   缓缓走来的唐令听了这话,登时一愣。他抬眼看向那株开得正好的玉兰花树,又垂眸去瞧树下的她,痴了,那天夜里,他就是将玉兰花摆放在她的私.处,为她作画。   唐令缓步走过去,随手摘下一朵花,笑着蹲在沈晚冬跟前,将花放在她的胸前,看着这名花倾国两相欢,笑的温柔。   原本他瞧见小婉和荣黑鬼前后脚出去了,这半天都没回来,担心这两人又做了什么苟且的事,不放心,这才跟着出来,问了守夜的侍卫,说是小姐一个人在醉月亭那边,而侯爷出府了,并未回来。   他急忙过来醉月亭,是,他真的有太多太多的事想要质问这孩子,可是一瞧见她静静地坐在树下,那么柔美,他心里所有的气都没了,舍不得骂她啊。   “给我摘的?”   沈晚冬两指拈起胸口的花,放在鼻下轻嗅,真的好香。她咬着唇轻笑,嘤咛一声,朝前扑去,正好扑到在男人身上。   她搂住男人的脖子,一分分凑近,吻了下他的侧脸,然后抱住他轻轻摇:   “我今儿跳的舞好看么?”   “嗯。”唐令忙答应了声,他感觉自己的身子都在激动地颤抖,小婉,小婉竟也对他……   “眼睛看直了没?”沈晚冬咬了下男人的耳垂,笑着问。   “嗯。”唐令唇角含笑,闭上眼睛,尽量按捺住想要轻声呻.吟的欲望,他环抱住这温香软玉,扭头,想要亲亲这一直吊着他的小坏猫。   可就在他的唇刚要吻到她的鼻尖时,忽然,她笑着呢喃了句:“你说,我什么时候去你舅舅的府上拜见?”   你舅舅?荣明海!   一种难以言说的羞辱感登时升腾起来,怒火也猛地窜了上来,唐令一把推开怀里的女人,扬手,狠狠地甩了她一耳光,并且厉声咒骂:   “自甘下贱!”   倒在地上的沈晚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只感觉左脸火辣辣的疼,当她听见“自甘下贱”那个冰冷熟悉的声音时,浑身登时一僵,赶忙将蒙在眼睛上的发带扯下。   借着亭子飞檐下挂着的宫灯和皎皎月光,沈晚冬朝前看去,唐令正半蹲在面前,脸色阴沉的可怕,目中透着凶光,而且在他侧脸和耳垂上还有些许殷红胭脂痕迹。   怎么是他?!糟了,闯大祸了。   沈晚冬赶忙站起来,下意识朝后退了几步,她整了下略有些散乱的衣衫,将纱裙使劲儿往下拉,试图遮住赤脚,偷偷朝前觑,唐令这会儿也站了起来,他从袖中拿出方青色手巾,使劲儿地擦拭侧脸和耳朵,厌恶地瞧了眼帕子上的残红,冷哼了声,将帕子随手扔掉。   “你这是在羞辱我!”唐令眼睛微眯住,冷声喝道。   “没有没有。”沈晚冬忙否认,试图替自己解释,干笑道:“我还以为您是”   那个名字,她终究不敢说出口 ,唐令本就厌恶荣明海,这会儿要是再提起那人,岂不是找死么。   “以为什么。”   唐令阴沉着脸,一步步逼近,他目光落在沈晚冬洁白如玉的小脚上,冷笑了声,挖苦道:   “这副风尘模样,要勾.引谁?我给你说了多少遍,要自重自爱,你是不是不长脑子?今晚上来了这么些文臣武将,你私下里和荣明海在此幽会,若叫人看见,他们可怎么议论本督!”   沈晚冬按捺住火气,低着头,屈膝给唐令福了一礼,淡漠道:“妾身知道错了,先告退了。”   “站着!”   唐令喝止住想要逃走的女人,他垂眸,看她的如墨青丝,看她的肤如凝脂,还看她胸口隐隐露出的那点牡丹花和乳.沟,真想掐死她!   “本督有没有告诫过你,不许撒谎,不许算计!你呢?”唐令双手背后,冷声呵斥:“你把杜明徽请来府上算什么意思?成心让他当着众人的面羞辱我,给我难堪么?你说是要给叔叔跳舞祝寿,原来竟存了这么个乖巧心思,沈晚冬,你一次次算计我,难道,真以为我不会生气?”   他叫她,沈晚冬?看来,这回真的不妙了。   沈晚冬泪眼盈盈,委屈地抬头,哽咽道:“小叔,”   “闭嘴!”唐令直接喝止。   完了,他真的动怒了。   沈晚冬下意识朝四周看去,荣明海不是说去送舅舅了么,怎么这么磨叽。   算了,保命为上。   沈晚冬快步走进亭子,从茶桌上拿起杜老先生的鞋子,急忙朝东边的方向走去,谁知眼前一花,唐令竟挡在她身前。他什么话都没说,直接从她手中抢过鞋子,远远地扔进荷花池中。   只听扑通一声响,水面登时翻起水花,没一会儿,那双鞋子浮起,随着水波飘向湖心。   “你做什么!”沈晚冬不禁大怒,这双鞋对她意义非凡,那可是杜老先生对她的认可,有传衣钵的意味,就这么被扔了?   “一双破鞋而已,被人随穿随扔的下贱玩意儿,有什么打紧。”唐令唇角勾起抹嘲讽的笑,不屑道。   “你说什么?”   沈晚冬身子一颤,仰头看向唐令,泪珠成串掉下,她气的胸口起起伏伏,冷声问:“你说谁是破鞋!”   唐令愣住,这话,他怎么能说出口。   垂眸瞧小婉,她眼中尽是不可置信与愤怒,睫毛上挂着小泪珠,唇轻轻颤动,抹泪的时候,将胭脂都抹到了侧脸。   抱歉,小婉,叔叔真的是太气了。   可这话,唐令终究没说出口,他抬手,指向东边的方向,厉声喝道:“给我滚回去!”   呵,滚回去?是啊,得回自己的家了,这个阴森森的府宅,她早都不想待了。   沈晚冬白了眼唐令,拧身就走。   她也不管踩到了带刺儿的花枝,把脚给刺破了;更不管身后的那个人此时正懊恼地低头叹息,想要叫住她,终究没开口。   不行,房子、园子的地契以及那几万银子还在屋里,得带走,玉梁和她儿子初九也不能撂在这儿。   对,走的干干净净,再也不上唐家的门。本来她就不该来这里,是这个太监为了羞辱荣明海,强行绑她来的。   没必要生气,也没必要哭,以后眼不见为净,再也不用看他这张阴晴不定的脸了。   “哎呦。”   沈晚冬轻呼了声,她只感觉脚底心刺疼得厉害,胡乱去摸,果然摸到个硬刺儿,刚一拔/出,就有血珠子涌了出来。她用手背将血蹭去,从裙子上扯下块薄纱,将脚裹住,咬着牙朝小院走去。   “小婉,你?”   唐令疾走几步追了过去,可终究没敢过去,拉住她,仔细地去查看她的伤,呵,他还是心虚,还是有些怕她瞧不起他,恶心他。   “哎!”   唐令无奈地叹了口气,将奉命躲在假山背后的孙公公叫出来,想了想,才道:   “老孙,你去将章谦溢带来见我。他这人向来油嘴滑舌,小婉还是很听他的话的,我在这儿等着他。”    第66章 逐客令   越想越烦, 沈晚冬索性将头上的假髻拆下,随手扔进花丛,用手指轻按着发疼的头皮, 试图缓解郁烦。瞧见走过来几个巡夜侍卫, 她招招手,让其中一个长得还算顺眼的侍卫过来, 吩咐他赶紧去给她找瓶烈酒来,越快越好, 她在路旁的花树下等着。   那侍卫闻言, 不敢多问, 更不敢劝阻,赶忙飞奔去找酒,并且还十分贴心地多拿了个小小玉杯。   沈晚冬给自己满了一杯, 酒送到口边,瞧着这几个侍卫低着头站在路边静等着吩咐。她没好气地冷哼声,不耐烦地挥手:赶紧走赶紧走,看见你们唐府的人就心烦。   瞧见这些人走远后, 她揉了下发酸的眼,仰头闷了口酒,也不知是酒太辣, 还是风里有刀,刺得人忍不住淌泪。   自轻自贱?   滚回去?   呵,如果爹爹在的话,肯定会耐心温和地和她说话, 即使她有些事和有些行为不妥,可也不会骂的这么难听刺耳。   错了啊,他是督主唐令,从来不是什么小叔,章谦溢说的没错,伴君如伴虎,可是得小心。   又一口烈酒下肚,稍有些上头,沈晚冬仰头看天上的明月,将杯底最后一点残酒朝着月亮泼去,恨恨地啐了口,闷着头打算回小院。   可在经过一片嶙峋假山时,忽然从石洞里蹿出个黑影,那人身手极迅猛,她还没反映过来,就被此人捂住口,强行将她往假山里拖。   “呜!”   沈晚冬挣扎,使劲儿用手肘去捅这个胆敢在唐府为非作歹的凶徒,谁知背后那人小声笑了下,压低了声音说:   “冬子,是我。”   荣明海!   沈晚冬不再胡乱挣扎,十分顺从地随着男人进去假山。   假山里黑乎乎的,七扭八拐,就像个迷宫似得,一直往里走,眼前忽然豁然开朗,原来这假山的另一个出口是在潺潺山水边,岸边栽了棵垂柳,柳树下是一方石桌及两个石凳。   沈晚冬低着头,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似得,双手交叠在小腹前,俏生生地立在树下,她看着荣明海从怀里掏出个火折子,点亮根蜡烛,栽到石桌上,又看着他用袖子擦干净石凳,笑着朝她招手过来坐。   “怎么哭了?”荣明海的笑凝住,忙疾步走过来,半蹲下身子,仰头看着沈晚冬,看她哭花了的小脸,再看她赤着的小脚,他用大拇指帮她轻轻揩去糊在侧脸的胭脂,当瞧见她脸上似有个红掌印时,眉头微微皱起,心里登时了然,柔声问:   “老唐欺负你了?”   “嗯。”   沈晚冬点点头,别的没多说。   “哈哈哈。”   荣明海忽然笑了几声,他轻捏了下沈晚冬的鼻子,摇了摇,柔声笑道:“我的姑娘,你今儿把我舅舅请了来,给老唐上了这么一道辣菜,他不气才怪呢。依照他那心黑歹毒的尿性,你是万万活不到现在了,得亏你是他侄女儿,他到底还没狠下心。”   “连你也怪我?”   沈晚冬扁着嘴,踢了一脚荣明海的小腿,她瞪着这俊朗英挺的男人,哼了声,指着假山口,冷声道:“你走。”   “怎么说着说着就生气了。”   荣明海摇头一笑,宠溺地轻揉女人的顶发,他坐到石凳上,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待沈晚冬坐上去后,他就像抱小姑娘似得抱住女人,轻轻摇,柔声道:“我和他不一样,我是把你当成家人般疼。他对你是一半一半的,一半是小叔,对你是挺照顾的;至于另一半,他就是你主子了,你的一切都得在他掌控中,绝不允许你尥蹶子。”   “说什么呢,还尥蹶子,当我是驴呀。”   沈晚冬狠狠咬了下男人的下巴,靠在他胸口,哽咽着,问:“那我问你,如果今儿是你的生辰,我要是将杜老先生请来,你会不会生气?”   “大约有点。”   荣明海很爽快地承认,嘿然一笑,道:“不过来就来嘛,老头顶多就是嘴毒些,惹人烦,究竟连把刀都扛不动,没甚要紧的。至于你嘛,我会想,这丫头为了自己的将来这么敢拼敢为,真是个好样的,比那起凭借祖宗阴德活着的烂泥强太多了。我见过那么多女人,狠毒的、温柔的、疯魔的,还从没见过这么让人忘不了的。看来我以后得对她更好,包容她的一切小算计和坏心思,让她做有意义的事,变得更好,更让人敬重,她点校经籍,我就点校兵书,我们一起做大事,我要成全她,不是控制她。”   “你……”   沈晚冬愣住,扭头,看着这个近在眼前的俊脸。他的眉毛很浓很粗,眸子灿若星辰,鼻梁高的像小山,薄唇的形状很好看,下巴稍有些胡茬,身上有股练过武后出的汗味儿,不难闻,反而挺诱人的。   一眨眼,竟又掉泪了,只不过这回是真心的,是有温度的。   她将酒壶和被子放在腿上,两手捧住这张脸,很认真地轻声呢喃:“明海,你知道么,我现在就想嫖了你。”   “啊?”   荣明海竟然呆住,不过,他的嘴角很快就扬起抹坏笑,大手不安分地轻抚着女人的背,随后环住她的纤腰,握在她的柔软,重重地捏着,眼睛朝四周环视了圈,咬着她的耳朵,小声笑骂:   “你胆子倒大,知道我是谁么?我可是安定侯,手握重权,跺跺脚,大梁都得颤三颤,你区区一个小丫头片子,居然敢嫖我?怎么,难不成你以后还想嫁别人?”   “看心情。”   沈晚冬环住荣明海的脖子,点了下他的鼻尖,半嗔半嘲道:“跟了你,去跟戚文珊和秦氏斗法?你的这两个老婆太厉害,我可吃不消。”   “哼。”   荣明海叼住女人的食指,狠狠地咬了口,却又没舍得真使劲儿,坏笑道:“秦氏咱不管她,那是个外人。我是知道的,文珊现在巴不得你嫁进来,在我跟前说了好几回,让赶紧把你从唐府接出来。有时候我真的纳闷,我们两口子竟双双栽进你这臭丫头的坑里,你害人不浅哪。”   “戚文珊她,”   沈晚冬本来想问,戚文珊的病到底是怎么得的,究竟还有没有治了,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荣明海说是秦氏下的慢毒,唐令说黑鬼无可奈何,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都没说假话,有些事,大家心里有数,没法明白说出来,说出来就是祸事。   想到此,沈晚冬改了口,笑道:“这回真是多亏戚文珊去求她舅舅了,否则我也没这么大的福分,她这两日再有没有绝食了?”   “在吃药,许院使给她新配了方子,每日晨昏在山间散步,精神倒比从前好了许多。”   “嗯。”沈晚冬神色复杂,手指卷着自己的长发玩儿,荣明海能做到这份儿上,真是厚道了。大约到现在的毒入骨髓,宫里那位会稍稍松些手,由戚文珊自生自灭。换个角度想,戚文珊何曾认过命?她养麒麟,一方面是想要个孩子来打发这漫漫无期的寂寥;另一方面,怕是为戚氏一族的将来考虑。毕竟麒麟如今算是荣明海的嫡子,长大后承袭爵位,怎不会照拂戚家?那时候太后也不知还活着不,怕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又是一番故事。   想到此,沈晚冬不禁长叹了口气,有人为麒麟这般隐忍争抢,也不知是福是祸。   “怎么了?”荣明海问道。   “没什么。”沈晚冬笑了笑,不再提戚文珊,她拿起酒壶,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叹道:“我想起那会儿,小叔说我自轻自贱,他要是看见我这样坐在你身上,怕是又要生气。”   “甭搭理他,大梁谁不知道你是我的女人,就他还在装糊涂。”   “哼!”   沈晚冬冷哼了声,端起酒壶饮了一大口酒,吻住荣明海的唇,将酒过到他口里,舌尖轻轻挑/逗着他的牙,咬了下他的下唇,噗哧一笑,凑到他耳边,坏笑:   “他说我自轻自贱,我这会儿还真想自轻自贱一把,气死他!”   “好,气死这狗曰的。”   荣明海擦了下留在嘴边的酒,直接将沈晚冬抱在石桌上,俯身压了下来,他将桌上的蜡烛捏灭,就在这浓浓夜色中看着女人,吻了下去,手胡乱摸着,一把撕扯掉沈晚冬身上那薄如蝉翼的衣衫,轻轻噬咬着,不知不觉,底下已经升腾起了欲/望。   他急匆匆扯下自己的裤子,隔着裙子乱动,笑的很坏:   “月上柳梢头,人约石桌上。冬子,哥哥我可不客气了。”   “等,等等。”   沈晚冬咬着唇轻哼,她这会儿也有点意乱情迷了,不过,……   “逗你玩儿呢,我今儿来红了,弄不了。”   “我都不行了!”荣明海低声吼着,他不相信,手伸进女人的亵裤中,当摸到那倒霉东西时,男人哭丧着脸,佯装去掐沈晚冬脖子,恨道:“小祖宗,可真有你的!我,我能不能掐死你。”   “不能。”   沈晚冬笑得花枝乱颤,她轻轻扇打男人的脸,亲了亲他,笑道:“那会儿在醉月亭等你,瞧见玉兰花开的好,我去摘给你。”   *   到了中夜,凉气儿就逐渐泛上来了。草丛里的小虫却叫的欢腾,清风将地上的花瓣卷起,飘扬到池中,随着月光的涟漪,荡出股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意味。   在漫漫长夜,一个高大的男人背着个微醺的女人,行在香径上,说说笑笑,倒是像幅动人的画。   他舍不得她赤脚,说是会踩到石子儿和花刺,就背着她。   他俩对诗,一个说上句,另一个接下句,若是接不上,就得罚酒一杯。   沈晚冬故意输,贪了好几杯酒,可总是喝一半儿,另一半喂给他。   她头有些发晕,就靠在他的背上,想怎么睡就怎么睡。   她告诉他,近来老是梦见你是一条黑蛇,总是变着法儿的欺负人。   她还告诉他,是时候离开唐府了……   醉月亭空无一人,只有飞檐下的宫灯在孤零零亮着。   沈晚冬的胳膊掐住荣明海的脖子,手指向玉兰花树,急拍着男人的脸,催促他快过去。   仰头看去,玉兰花就那么冰清玉洁地开在枝头,不知是不是因为醉酒的缘故,这会儿看天,那璀璨星斗在微微摇晃,真好看。   “冬子,喜欢哪一朵,我给你摘下来。”荣明海笑着,微微扭头,问他的姑娘。   “我要自己来。”沈晚冬娇气道。   她也不客气,踩住男人背在身后的胳膊,骑在他的脖颈上,还将裙子罩在他头上,他佯装恼,故意要往下摔她,她吓得忙抱住他的头,谁知他坏笑了声,扭头吻了吻她的腿,恶声恶气道:   “舍不得摔,小祖宗你就放心吧。”   “哼。”   沈晚冬又轻打了下荣明海的脸,玉兰花此时就在面前,她摘了开的最美的那朵,闻了闻,像蛇似得从男人脖颈滑下来,让他正面抱住她。   “傻大个儿,你看。”   沈晚冬摇了摇花,摘下一片花瓣,塞进男人口中,噗哧一笑:   “老牛吃嫩草!”   “对,你就是嫩草!”   荣明海恨地狠掐了下她,嚼着花瓣,又亲了下她,笑着问:   “你那会儿说要从唐府出去,可是真的?”   “假的!”   沈晚冬的醉劲儿上来了,打了个哈切,头枕在男人的胸口,将玉兰花别在自己耳边,哼唧道:   “明儿我就带着东西搬出去,回我自己的家,你要是好,我就收留你,你要是惹我生气,我就大扫帚把你……”   说到后面,她实在困的说不下去了,沉沉睡去。   荣明海宠溺一笑:“臭丫头,又睡着了,我看今晚就把你拉走吧。明儿我要去一趟定阳,好些日子不能回来,把你安置好,我才能放心走。”   正在此时,从花荫深处传来声阴沉沉的男声:“侯爷还是自重些。”   没一会儿,唐令和章谦溢、孙公公三人缓步走出,唐令脸色十分难看,他冷眼瞅了下睡在荣明海怀里的女人,她披散着头发,只穿着抹胸,像个小孩似得巴在荣明海身上,即使睡着了,嘴角也带着笑意,就这么想离开唐府,离开他?   唐令给章谦溢使了个眼色,让他过去把小婉抱过来,随后又让孙公公带章谦溢先送小姐回去歇息。   等瞧着章谦溢等人走后,唐令从袖中掏出方帕子,捂着口鼻咳嗽了两声,他倒也不恼,微笑着,侧过身子,做出请的动作,笑道:“本督送侯爷,请吧。” 第67章 楚楚   梦里很乱, 花花绿绿的好多人影,也看不清他们在做什么,雾茫茫的一片。   沈晚冬只感觉头颠来颠去, 没一会儿就把她给摇晕了, 胃里往上泛着恶心,头和脖子也痒的紧, 她睁开眼,瞧见一张白花花的脸近在咫尺, 同时也闻见股清淡的茶香味。   原来她这会儿正被人横抱着, 只不过, 抱她的人仿佛不是黑汉子。   再揉揉眼仔细去瞧,清俊的脸,嘴角时刻都上扬着坏笑, 不是章谦溢是谁!   “你放开我!”   沈晚冬挣扎,拍打着男人的胸膛和脸。   “别闹,马上到了。”章谦溢一边别过脸闪躲着,一边笑着说, 谁知怀里这女人如今脾气见长,对他连抓带掐,为了避免破相, 只有赶紧把这大小姐放下去。   “好久不见了,小妹。”章谦溢用手背蹭着稍有些破皮的下巴,笑吟吟地打招呼,他忽然注意到孙公公也在跟前, 忙装模作样地给沈晚冬躬身见礼,收起笑,正经道:   “小人给小姐请安了。”   “你?”   沈晚冬只感觉恶心感越来越重,捂着嘴不住干呕,忽然,她发现自己此时披头散发并且衣衫不整,只穿着水绿色的抹胸,而那件淡粉色的薄纱衫子竟不知哪儿去了。   不用想了,肯定是章谦溢又欺负了她。   沈晚冬什么也没说,直接过去狠狠去踢章谦溢的命根子,谁知那人反应倒快,侧身给躲了过去,一脸无辜地看着她,想要过来抱住她,可似乎看见远处走来个人,立马沉默地退到孙公公身后,低声道:   “姑娘,你快清醒点,督主来了。”   督主?   沈晚冬扭头看去,果然瞧见唐令阴沉着脸,大步朝她这边走来,手里攥着片粉色的破碎薄衫,一句话都不说,眼里流露出来的愤怒,让人不禁胆寒。   怎么了?   沈晚冬用拳头揉了下太阳穴,记起了,那会儿与明海在假山背后相会,这傻大个兴奋之下,撕掉了她的衣裳。后来,她喝了不少酒,刚摘了朵玉兰花,就睡着了。   睁眼瞧见章谦溢,一时没反应过来,还以为是这男人又欺负了她……   “发什么疯!”   唐令低声喝骂,他走到沈晚冬面前,瞪着这浑身是酒味和花香的女人,看着她胸口隐隐露出的半朵牡丹,重重地冷哼了声,直接将碎薄衫扔到沈晚冬脸上,毫不客气道:   “你还要不要脸了!”   “明海呢?”沈晚冬直接问。   “死了!”唐令恶狠狠地回。   “请督主息怒。”   章谦溢忙走过去,他可不敢靠近盛怒的唐令,只有恭着身陪着笑,试图替沈晚冬将不堪遮过去,笑道:   “许是小姐在经过假山时,把衣裳挂到了,正巧又碰见了侯爷。侯爷瞧小姐赤着脚,又有点醉酒,担心她掉进湖里,作为长辈,大约疼小姐的心和督主是一样的,就背了她,准备送她回去呢。”   说到这儿,章谦溢扭头看向沈晚冬,挤眉弄眼,暗示女人服软,给督主个台阶下,别把关系给弄僵了。   “小姐,您说是不是这样的?”   “不是。”   沈晚冬冷生否认,她瞧着掉落在地上的粉色薄衫,嗤笑了声,什么话都懒得说,拧身就往上房走去。明海大约是被唐令给请出去了,这里毕竟是唐府,今儿还是唐令的生辰,同朝为官,彼此还得留点面子,那傻大个也不好直接将她拉走,她现在毕竟还是唐令的侄女儿。   罢了,待会儿进去收拾东西,自己走吧。   谁知刚走了两步,她的胳膊忽然被人抓住,那人很用力,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请督主放开,仔细脏了您的手。”   “你说什么?”   唐令手上的劲儿不自觉加重,有些贴心的暖话,他说不出口,只有按捺住怒火,将自己的语气稍微放柔些,试图好声好气和这孩子说话:   “小婉,叔叔对你一再忍让,你是怎么了,被鬼迷了心窍么。”   沈晚冬一句话都不想说,用力挥开唐令的手,急忙往上房跑。她将屋里正倒洗澡水的两个丫头赶走,又将刚踏进门里的唐令给推出去,砰地一声把门关住,刚那木栓插.上,就听见唐令在外头踹门,厉声喝她开门。   她一声都不应,直接将桌子拉了过来,顶住门,捂住有些发疼的胸口,沉声说了句:   “要骂,明天吧,我现在真的累了,肚子也疼。”   敲门声终于停了,良久,唐令叹了口气,无奈地说了句:   “早些歇息吧,孙公公在外头守着,要什么,就叫他。”   *   寝殿里只点了一盏油灯,昏昏暗暗的,又静又冷。   金兽里燃着清甜的香,能稍微舒解眉头心间的郁郁。   落地厚帷幔上挂了张画,画上是个很美的女人,她披散着头发,身上不着一丝,仅有朵玉兰花挡着幽幽秘地,如此,却更添了种别样的美感。画上的她睡着了,那么安静乖巧,不会惹人着急烦闷。   唐令坐在地上,背靠在床沿儿上,痴痴地盯着画,良久,给自己斟了杯竹叶青,闷头喝了一大口。   她如今,连一句话都懒得与他说了。无怪人都道婊/子无情,卸磨就杀驴,利用完他就甩了他,连句道谢的话都不说。   忽然,唐令用力拍了下自己的嘴,他怎么又把小婉想的那么不堪。她是被人坑害了,才不幸沦落风尘;她是在梅氏手里受过委屈,才一时摆脱不了风尘行径;她是想要立起来,才,才会想尽一切法子把自己一身的污泥洗净。   唐令啊,你急什么。   烦闷间,唐令端起酒壶猛喝了好几口,可就在此时,殿门吱呀一声开了,从外头走进来个穿着紫色衣衫的妙龄女子,白皙的肌肤,清秀的面庞,恍惚间,还真有些神似小婉。   “她睡下了?”唐令淡漠问道。   “小姐收拾了下细软,瞅见孙公公等人一直在外头守着,便没有出来,大约是酒劲儿上来了,她简单地梳洗了下,就睡去了。”紫衣女子十分平静地回话,她瞅见唐令面色似有痛苦之色,想了想,终于鼓起勇气走过来,将画从帷幔上取下来,卷好,背对着唐令,目中似怨似慕,咬唇颤声道:“主子,您何必呢,楚楚跟了您这么多年,从未见您这般伤神过。”   “呵。”   唐令笑了声,又喝了口酒,幽幽道:   “人才会伤神,我又不是人。”   “主子。”   楚楚拧身,疾步奔到唐令跟前,她跪下,似求又似怨:   “七爷说的没错,杀了她吧,不要再犹豫了,”   啪!   唐令狠狠地甩了楚楚一巴掌,直接将女人打倒在地。   “你是什么东西,敢命令我!”   楚楚自知失言,慌忙跪到唐令面前,左右开弓扇自己耳光,以求主人原谅。她忘了啊,她不过是卑微的江湖女子,唐门遗孤,是督主在她满门被灭时收养了她,为她改名换姓,给她教杀人的本事,让她将仇人斩首,报仇雪恨!   她还忘了,自己只不过是个杀手罢了,而那个美得让人自惭形秽的女人,才是督主手心里的人。   她不敢在督主跟前使性子,那女人敢;   她不敢奢望督主对她展露笑颜,那女人却不屑一顾。   她能做的,只有暗中给那女人下点药,让督主好去抱着那女人睡,而她,就跪在床边,提醒督主什么时候药劲儿会过,并且查看那女人的身子,不能留下半点欢爱后的痕迹。   她还能做的,就是暗中盯着那女人,将那女人与荣明海间的好事,一字不差地上报给督主。   “楚楚,你过来。”   楚楚愣了下神,赶忙跪行过去,谁知却瞧见督主从怀里掏出条长发带,哼,是那女人的遗落在玉兰花树下的。   “楚楚,现在起,你就是小婉。”   唐令将发带绑在楚楚的眼睛上,挥手,将地上摆着的油灯打灭。在黑暗中,他轻抚着女人的小脸,一分分凑近,轻嗅着女人身上的淡淡药香,小声道:“愣着作甚,问我话啊。”   “是,是。”   楚楚将心酸咽下,她也不知,眼泪将那发带浸湿了,多少次了,她都不知假扮那女人多少次了。   “我,我今天好看么?”   “嗯。”唐令用下巴轻蹭着楚楚的侧脸,柔声回答。   “那我今天跳的舞好看么?”   “好看极了。”唐令将楚楚的两只手放在自己肩上,让女人搂住他的脖子。   “真的?”楚楚手上一用力,将督主环到她面前,歪着头娇羞地笑。她知道那女人对付荣明海的招数,很大胆,也很主动。   “主子,小婉要赏赐,你亲亲我呀。”   “你叫我什么?”唐令忽然坐直了身子,语气全然没了方才的温柔,似乎还有些愤怒。   “小叔,你怎么又生气了。”楚楚佯装恼了,轻推了下唐令的胸口,拧过身子,嗔道:“不理你了。”   “好姑娘,别生气嘛。”   唐令语气忽然转柔,大手轻抚着女人的侧脸,又吻了吻她的手,卑微地哄着:“叔叔背着你去摘花,好不好?”   楚楚还没反应过来,只感觉被督主拉了过去,身子一轻,就被他背起来。他背着她,在黑乎乎的寝殿里转悠,她悄悄地流泪,头枕在他的背上,手轻抚着他的肩头,笑的妩媚:   “叔叔,你要给我摘什么花儿?”   “玉兰花。”   唐令愉悦地回应,忽然,他的笑凝固住,松开手,将楚楚直接撂到地上。他整了整衣襟,双手背后,朝着寝殿门口走去,打开门,月光正好就照在他脸上,与两鬓的斑白一起泛着银辉,他也不回头,脸上泛起抹红,冷笑道:   “去,现在就去给她下药。”   *   屋子并未点灯,味道很多,有烈酒的醇厚,也有竹叶青的微苦;有胭脂的艳香,还有熏香的清甜。   床上躺着个美人,她睡的很沉,不知是不是做噩梦了,眉头微皱着。她没有穿一件衣裳,因来月事了,在身下垫着块厚软的毯子。   床帘拉下,里头躺着一对很漂亮的男女,外头跪着个穿紫衣裳的女子。   唐令依旧像以前那样,没脱裤子,他吻着她,从头到脚,从胸前的那朵牡丹再到脚趾甲上涂抹的丹红。他轻轻喘着,将熟睡女人的腿分开,凑了上去,品着她的味道。   良久,久到他终于解气了,满足了,这才停下。   他抱着她,让她枕在他的胳膊上,小声在她耳边呢喃:   “小婉啊,你要是永远像现在一样,安静的像个瓷娃娃,该多好啊。”   “叔叔说你,是心里有你,别人会这样么?黑鬼只会捡好听的说,哄你,占你的便宜,他那是用心险恶。”   “你是不是真的生气了?”说到这儿,唐令拿起沈晚冬的小手,在自己脸上猛地打了几下,又把她紧紧抱住,吻着她的肩,宠溺道:   “我不想再这么偷偷摸摸下去了,若是我坦白,你会不会恶心我。可我保证,只要你以后乖乖呆在我身边,我就对你好,再也不动你一根指头,咱们两个好好过,等过几年把慕七的事做完了,我就带你归隐,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好不好?咱们把麒麟要回来,我会把他当成亲生的一样疼,好不好?”   正在此时,怀中的女人动了下,并发出痛苦地呻.吟声。   唐令大惊,忙不迭从床上滚下去,与此同时,他听见沈晚冬干呕了几声,喊着口渴,还惊诧地说了句:咦?谁把我衣裳脱了?   就在床帘掀开的瞬间,楚楚两指夹着根银针,迅速朝着床上女人的脖子射去,只听一声闷哼,那刚刚醒来的女人又软软地倒在床上。   唐令不敢贸然上前,皱眉看向楚楚,用嘴型问:她倒下了么?   楚楚心里泛起抹酸楚,却没表现在脸上,低声道:“昏死过去了,没三个时辰,醒不来。”   “哦。”   唐令松了口气,忽然,他脸色变得阴沉可怕,走过去,踹向楚楚的肩,将女人该踹倒在地,喝道:   “怎么回事!”   “可,可能。”   楚楚手按住发疼的左肩,重新跪好,低着头细思了半天,恍然道:“兴许这些日子一直给小姐下这种迷药,她的身子已经熟悉了,所以就生出抵抗的劲儿,中途忽然醒来。督主您是知道的,长期服用某药,最后药效就不怎么会管用了。”   “最好是这样!”   唐令瞪了眼楚楚,抹了下嘴边还未干透的血渍,赶忙返回床上,他将扎在沈晚冬脖子上的银针拔/出,扔了,随后将女人抱回到床上,自己也躺上去,搂住她,什么都没做,只是安静地睡。   他闭着眼,双手搓了会儿,搓热,随后覆上沈晚冬的小腹,笑了声,柔声道:   “睡吧。”    第68章 绮罗膏   再次醒来, 已经到日中了。   沈晚冬只感觉浑身乏力,宿醉后的眩晕仍未散去,气也有些短, 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 才缓过神儿来。这会儿稍清醒些,她发觉身上有些不对劲儿, 胸有些酸疼,尤其是那两颗小东西, 竟一直硬着, 稍稍碰下就疼。   她……好像被人碰过。   沈晚冬心狂跳, 她下意识四下看了圈。   屋子还和昨夜一样,没有多东西,也没有少什么, 就连顶在门上的那张桌子也并未移动分毫。她忙将寝衣脱下,跑到梳妆台的大镜子前仔细去瞧,身上前后都完好,一点红淤都没有, 就是侧脸稍微有点肿,那是唐令打的。   难道……是她多心了?   沈晚冬笑笑,脸由不得开始发烫, 兴许是近来一直做那种梦,自己在睡梦中摸的也未可知。可当她拿起亵裤准备穿时,笑登时凝住。今儿是她来月事的第三天,血……不该只是这么一小块。   莫不是……昨晚她根本就没穿亵裤?   越想越惊, 越想越怕,沈晚冬觉得墙上、床背后都是眼睛,无时不刻地在盯着她。   呸呸呸,别瞎想,说不准是因为近期练舞,再加上天儿也渐渐热了,多贪了几口冰酪,血凝在肚子里出不来,这才少了的。   沈晚冬用手背蹭了下额边冒出的冷汗,胆战心惊地将寝衣穿好,走过去把桌子拉开,才刚打开门,一个穿着紫色裙衫的俏丽女子就迎了上来,给她行礼,自称楚楚,说是督主专门挑来伺候小姐的。   她朝着楚楚点头微笑,算是回礼,踮着脚朝小院看了圈,婆子们在擦洗廊子,大小丫头正在晒刚摘的红花,准备做胭脂膏子,怎么不见玉梁?   她淡淡地问了句:玉梁呢?把她叫来。   谁知那楚楚莞尔一笑,让丫头们准备梳洗的热汤、青盐、香片等物,随后将她扶回屋里,帮她拧了个热手巾,递过来,笑道:玉梁姑姑昨儿个被督主送进宫学规矩去了,约莫半个月就回来。   学规矩?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沈晚冬并未将不满表现在脸上,她什么都没说,简单地擦洗了下身子,往唇上稍涂了点胭脂,又往两颊抹了些,能显得人气色稍好。她换了身颜色鲜艳的衣裳,头发绾起,梳成妇人那般的坠马髻,一声不吭地收拾东西。   扭头看去,那个叫楚楚的女子吩咐小丫头们进来将水倒了,随后便去拾掇梳妆台上的胭脂,这楚楚也不抬头,随手拉开个抽屉,从里头取出个巴掌大小的瓷盒,打开,用小指挑了些抹在手上,凑到鼻边轻嗅,似乎沉醉在香气里,笑得很甜。   “那是什么?”沈晚冬好奇,随口问了一句。   “绮罗膏。”楚楚含着笑走过来,将瓷盒递给沈晚冬,笑道:“这玩意儿可金贵了,是太医院配给各宫嫔妃娘娘的,里头加了好些珍贵药材,涂抹在脸和身上,能滋养肌肤,用久了,身上雪白柔嫩非常。更妙的是,这膏子并没有刺鼻的药味,而是有股淡淡的茉莉香气,涂在身上经久不散,起码能持续一日一夜,别人若是不小心碰到你,味道也会传到那人身上呢。”   “竟这般好?”   沈晚冬笑了笑,闻着那绮罗膏,果真有股异香。她细细思虑楚楚方才说的话,眉头微皱,忽然移步朝屏风后头走去。   朝前后左右看了看,确定没有人盯着后,沈晚冬将衣裳扯开,随后从瓷盒里挖出一大块绮罗膏,细细地涂抹到乳上,她摇头嗤笑了声,大概是她多心了,反正今儿是要离了唐府的,那些自个儿吓自个儿的坏事,约莫也不会发生了吧。   正在此时,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而屋外头的小丫头们的行礼问安声也响起,是唐令。   沈晚冬皱眉,忙将衣裳穿好,低着头从屏风后出去,瞧见一双黑色缎面鞋子出现在眼前时,她略微一屈膝,淡淡地问了声安,便不再多说一句话,拧身走向衣柜那边,接着整理要带走的衣物。   “小婉,你这是什么态度,简直目无尊长!”唐令的声音透着些许怒。   沈晚冬淡淡一笑,放下手中的衣物,低着头行至唐令跟前,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谦卑道:“妾身给督主磕头,不知督主今儿来有何贵干。”   “你,”唐令愣住,俊脸阴沉着,但并未生气,亲手扶起沈晚冬,忽而展颜一笑,凑近了女人,柔声道:“是不是还生叔叔的气?”   “妾身不敢。”沈晚冬笑着挣脱开,往后退了两步,保持着距离。   “哎!我把你宠坏了。”唐令叹了口气,坐到软塌的一边,招招手,让沈晚冬坐在另一边,瞧见这丫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唐令冷笑了声,他从袖中掏出封折叠好的信笺,放在炕桌上,随后给楚楚使了个眼色,让赶紧上茶来,淡淡说道:“安定侯今儿天没亮就来看你,我说你昨晚上喝了酒,凉风上了头,这会儿还发热着,就把他打发走了。”   什么?打发走了?   沈晚冬并未表现出过多的气愤,她过去坐到软塌上,将信笺展开来看,的确是明海的笔迹,上面话不多,寥寥数语:   冬子:   定阳军中有要紧事,我得出去一趟,大概十来天就回来了。再给你说个事,文珊昨儿个带着麒麟住进了咱们家,说是给你收拾一下,等你回来。明海字。   戚文珊竟带然带麒麟住进了朱雀街的宅子里?这女人还真不一般啊。   呵,明白了。   如今她和戚文珊就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她得靠着这女人的舅舅做一番事业;而这女人得经她同意继续抚养麒麟,侯府不安全,外宅可是个好去处,过去一边养着身子一边带着儿子,岂不美哉?   哼,可真有你的。   “怎么了?”唐令凑过来几分,许是看见沈晚冬的头发梳成妇人的髻,他有些不高兴,但没摆在脸上,柔声问:“黑鬼说什么了。”   “没什么。”沈晚冬将信笺撕碎,冷笑了声,暗骂唐令明知故问。   “你,真能忍受和戚氏住在一起?”唐令试探着问。   “这是我们家的事。”沈晚冬淡淡说道。   “你们家?”唐令眼中的落寞和愤怒之色甚浓,但还是按捺住脾气,笑着问了句:“那我是你什么?”   “您是督主。”沈晚冬别过脸,并不看唐令,末了又补充了一句:“也是妾身的小叔。”   正在此时,楚楚端着茶具进来,她给叔侄俩各倒了杯香茗,躬着身子,笑道:“小叔、小姐请用茶,”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喊错了,忙抬眼看向督主,果然,督主此时震怒非常,并有些心虚地瞅了数眼跟前坐着的沈晚冬,重重地拍了下桌子,茶杯里的茶汁登时跳出稍许。   “好大的胆子!”唐令厉声喝道。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楚楚忙跪下,一边打自己的嘴巴子,一边哭着解释:“才刚奴婢走神儿了,听见小姐说了声小叔,竟也顺嘴了,求督主开恩。”   “滚!”唐令喝骂了声,他哪里不知道这丫头的心思,从昨晚上小婉的药劲儿忽然终止,再到方才的那声小叔,哼,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何必生那么大的气。”沈晚冬端起茶抿了口,勾唇冷笑了声,淡漠道:“妾身今儿打算回家,就不在府上叨扰了,大约玉梁还有些日子回来,我也不等她了,完了让她带着初九家去就行了。”   “哦。”   唐令没同意没拒绝,竟也没有发火,他从怀里掏出个玉瓶,用大拇指旋开,从里头倒出个黑乎乎的药丸,投进茶水里,让婢女拿来根筷子,轻轻搅动,待药丸完全溶解后,他将水杯推给沈晚冬,笑的平静:   “你受了风寒,得吃药,喝吧。”   沈晚冬垂眸,看了眼那黑乎乎的药汁子,袖中的手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的肉里。呵,她哪里来的风寒,即使病了,大夫都没来把个脉,就贸然给她吃不知名的药,还真把她当傻子了。   傻子……难不成这药,竟是食脑丸?   心里虽惊惧非常,但沈晚冬仍是沉稳,她笑着摇摇头,道:“妾身挺好的,用不着吃。”   “我说你病了,你就病了,乖乖的把药吃了,随后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唐令仍好声好气地哄骗。   “叔叔能不能先喝一半。”沈晚冬将药往唐令那儿推了下,歪着头,笑的天真无邪。   “怎么,你怕我给你下毒?”唐令勾唇一笑。   “我怕苦。”沈晚冬泪眼盈盈,低着头,泪珠子一颗颗掉在裙子上,渗进去,消失不见,她哽咽着,哀求:“让我走吧。”   良久,两人沉默了很久都没说话,微风徐徐吹来,撩动屋檐下挂的铜铃铛,那声音太美,似少女在她的情郎耳边轻声细语,诉说着相思。   “小婉,我真不明白,荣明海和我是一样的人,心狠手辣,阴骘无情,死在他手上的人何止千百,他到底哪里强过至亲叔叔?”   唐令闭眼,极力按捺着辛酸,除了少了那二两肉,他真不知道自己比黑鬼差在哪儿了。   “大概……”   沈晚冬用指头揩去泪,她有些失神,似乎想起温情往事,笑道温柔:“他会在我最绝望的时候,带我去吃热热的肚丝汤;他没将我当成妓.女来看,只是冬子而已。这些,您根本不会懂。”   “我不懂?”   唐令目中似乎含了些晶莹珍贵的东西,属于人的东西,他长出了口气,有些自嘲地笑了声,大手在脸上搓了几下,随后起身,又恢复那个冷静阴沉的督主,他淡漠地扫了眼桌上的药汁子,看着脸色有些不好的沈晚冬,冷声道:   “今儿好好歇息,准备明天跟章谦溢成亲。”   “啊?”   沈晚冬大惊,急忙站了起来,谁知眼前一黑,竟软软地倒在地上。她感觉四肢酸软无力,微微的酥麻感一直从头顶蔓延到脚底,动不了,说话也软绵绵的,怎么回事?她什么时候中的毒?中了什么毒?   “你!”沈晚冬怒瞪着唐令,身子不住地打颤,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起来她从头上将发簪取下,要紧牙关,朝自己的大腿扎下去,疼痛让她的神志稍微清醒了些,她抓住软塌的沿儿,挣扎着起身。   可就在此时,唐令摇头轻笑了声,不急不缓地走过来,将她横抱起,走过去放在绣床上,随后又将她手里的发簪、耳上的明珰,一切尖锐的东西全都取走,十分体贴地替她将鞋子脱掉,给她把被子盖好,轻轻拍着她,依旧像往日那样温柔,道:   “女人总要出嫁的,你既然不愿意小叔帮你说媒,不想进那些王公大臣的高门,那就嫁给章谦溢吧,反正你们早都在一起过,不是么?”   沈晚冬这会儿完全说不出话了,酥麻逐渐放大,浑身都没了力气,完全挣扎不动,她只有含泪,试图用这点可怜去求唐令。   “别这样看我,孩子,我和黑鬼水火不容,你只能选一人,那人必须是叔叔。”   唐令替沈晚冬将被子掖好,俯下身,想像许多个夜晚那样吻吻她,可终究没敢,只是轻揉了下女人的头发,笑得宠溺:   “你放心,只不过就是成个亲而已,你以后还住咱们家,你要是喜欢,叔叔也给你建个“控鹤府”,给你找一堆男宠,要是不喜欢,你就待在叔叔身边,看书写字,日子也就这样过下来了。”   说罢这话,唐令起身,将床帘放下来,他轻咳了声,似乎坏笑了声,别有深意道:“章谦溢就在院子外头候着,你不是挺听他的话么,就让他陪你解解闷儿,叔叔先忙去了。” 第69章 摇篮   章谦溢?他来了?   沈晚冬听见章谦溢要来, 竟暗暗松了口气。她真不知道唐令是怎么想的,当初为了给她出气,差点没将章谦溢给打死, 给那男人脸上永远留了道伤疤, 最后在地牢里足足关了半个多月,这才给放出来。   如今竟让她嫁给那个小牲口, 真厌恶她到如此境地?   正晕晕乎乎间,沈晚冬瞧见床帘被一只折扇给挑开, 紧接着, 进来个面如冠玉的男子, 正是章谦溢。有些日子没见他了,他这精神头倒是极好。   穿着剪裁精良的宝蓝色夹纱直裰,头戴玄色方巾, 腰间佩两只装了香药的荷包和一只深绿色的平安扣翡翠,乍一看,还真像是个官家贵公子。   听说福满楼之事过后,章谦溢简直忙得脚不沾地, 将原来的老掌柜老伙计全都打发回老家,酒楼和钱庄换了一茬子新人,生意比从前更好了。这究竟托了谁的福, 答案似乎很明显。   “晚生给小姐请安。”   章谦溢抱着折扇,装模作样第给床上的美人躬身行了一礼,他坐到床边,哗啦一声打开扇子, 得意洋洋地轻轻晃荡,忽然像想起什么,用扇子将锦被挑起,歪着头朝里头看,笑的又坏又贱:   “才刚听督主说,你拿簪子扎自己的腿来着,我瞅瞅,若是受伤了,那洞房花烛夜可就少了很多乐趣了。”   若不是全身酸软酥麻,沈晚冬必定会扑过去,狠狠地咬他几口。   “哎呦,你瞪我作甚。”   章谦溢捏着兰花指,轻轻地点了下沈晚冬的头,娇嗔道:   “我胆儿小,别吓着我。”   沈晚冬口中发出咕咕哝哝的声音,挣扎着抬起手,成爪状,想要去抓这男人。   “啧啧。”   章谦溢摇头噗哧一笑,将女人的胳膊按下,挑眉一笑,似乎故意气她:“我当初说什么来着?咱俩都不是什么好人,正能配成一对儿,凑活着在一起过吧,你瞅瞅,这缘分来了,连老天爷都挡不住,更何况那黑鬼了。”   沈晚冬咬住下唇,瞪着这男人,不知不觉间竟将唇给咬破,疼痛让她稍微清醒了几分,她咬牙恨道:“滚!”   “你说你何必呢。”章谦溢从袖中掏出方浅绿色的帕子,俯下身,替沈晚冬擦拭嘴角边的红,莞尔浅笑,两靥登时生出浅浅梨涡,倒是好看的很。他叹了口气,似乎很是无奈,低声说道:“你以为我想娶你呀,娶你不就是等于娶回只的绿帽子么,你和荣明海幽会调.情,我还得给你们准备酒肉和洗澡水,谁愿意当这活王八。可你也瞅见了,是督主命令我的,我也没办法,谁让我身份卑贱、胆子又小呢。”   沈晚冬都急的哭了,如今不能动也不能说话,只能含糊不清地骂滚!谁知就在此时,她瞅见章谦溢微笑着,用嘴型给她说了三个字:你放心。   这是什么意思,他难道有法子?   许是紧紧揪住的心松了些许,药劲儿终于趁虚而入,如狂潮般涌了上来,头越发昏沉,越来越看不清章谦溢的样子,只能听见他一直在喋喋不休。   “其实你得到酒楼的一半又能怎样,等嫁给我,酒楼还不得继续姓章?”   “这妓.女也有从良的一日不是?小妹,我其实心里真是有你的,只要你以后肯和我好好过日子,我保证对你千百倍的好,把你宠在掌心里。”   “等明晚上洞房,你就知道我会怎么宠你了。呵,你早都知道了,不是么?”   ……   越往后听,沈晚冬的意识就越模糊,终于支撑不住,沉沉睡去。   坐在床边滔滔不绝的章谦溢瞧见沈晚冬忽然晕死过去,登时大为紧张,下意识要俯身去查看,可男人眉头紧蹙,暗道:唐府到处都是眼睛,如今正是要紧时候,千万不能大意了,否则老子和小妹都得吃瓜落,得继续演。   想到此,章谦溢贼兮兮地左右瞧了番,咽了口唾沫,用折扇一把挑开锦被,两眼死盯着沈晚冬的胸,小声咕哝了句:让哥瞅瞅,那朵牡丹花还好着不?   手指碰到女人的抹胸,有些烫啊,章谦溢屏住呼吸,正要往那最柔软的地方摸去时,忽然有只手猛抓住他的衣领,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拽飞,重重地摔倒在地。   章谦溢哼唧着抬头,发现那个对他行凶的竟是个美人,穿着紫衣紫鞋,俏生生地立在床边,两指夹着根血红色的针,冷笑着看他。   “敢问姑娘是?”章谦溢揉了下发疼的手肘,笑眯眯道,对美人,他永远不会失了风度。   “她是何人,也是你配知道的?”   唐令阴柔的声音从门外幽幽响起,没一会儿就走进来了,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章谦溢,双手背后,眼里透着阴毒,淡漠道:   “我只同意小婉跟你成亲,却从未允许她做你的妻子,滚!”   *   夜深   唐府一如往常那样,并未有多大的变化,侍卫们轮流巡夜,凌烟阁里的官员进出忙碌,厨娘们挑灯给各位大人们煮茶、做点心,得脸的丫头们与管事婆子们对账,各人忙各人的,仿佛再平常不过了,是啊,谁都不晓得明天是个重要的日子,小姐就要出嫁了。   出嫁?不是吧。   督主那么疼爱小姐,若是真嫁侄女,想来提前一个月就要准备了,定会轰动大梁的,怎么如此偷偷摸摸,仿佛在防着谁。   防谁?呵,大约是安定侯吧。   督主在侯府有细作,安定侯想必也在唐府安插了。啧啧,两虎明争暗斗,这夹在中间的人最难。可若有个聪明人两边都不得罪,维持住稳态,那他就会获大利。   屋子里焚着香,有点柑橘的味道,甜而不腻,让人心情舒适。   梳妆台上摆了只金凤冠,上面镶嵌了好些雕琢成珠子状的白色美玉,象征着金玉良缘;凤冠跟前是十来只镶了红宝石的金钗,还有两三只宫纱堆成的红牡丹。   而在梳妆台旁边的桌子上摆了只极大的黑色漆盘,盘中是一整套新娘喜服和一双绣花鞋。   唐令走过去,垂眸看着喜服痴痴地笑,指尖划过衣裳上绣的那朵牡丹,眼中怨恨落寞之色难掩。   当年他自愿净身入宫,但只阉割了那两颗东西,仍保留着男人的根。   没错,他曾伺候过先皇后,除了没法生育,就像正常男人那般与先皇后欢好,慢慢得权,发迹。可后宫就是一潭又脏又臭的粪泥,风言风语渐渐起了,尽管狗皇帝对他用尽了酷刑,他也没吐出半句真相。   后来……狗皇帝索性将他彻底斩草除根。   每每想到此,唐令就觉得浑身有无处的虫子在噬咬他,将他咬至千疮百孔,连人都不算。   如果当年没有除根,那么他现在即使没法生育,还能像男人那样对小婉,甚至,将这身嫁衣强行穿给她。   可是如今……他有心无力。   昨晚上,荣黑鬼背着小婉摘玉兰花,他那时正坐在廊子上,听章谦溢讲述小婉的种种喜好,蓦然瞧见这对爱侣出现,举止亲昵,恩爱非常。而当他瞧见黑鬼裆.部高高地凸起个小包,他登时感觉身体里那无数只虫子又开始咬他嘲笑他。   呵,有时候他也在想自己是抽什么疯了,大度些,就此撂开手,当初若不是他要羞辱一下黑鬼,绑了小婉来唐府,说不准人家两个小日子正过得美呢。   是啊,人家两个早都有了约定,偏他横插了一杠子,百般言语羞辱小婉自轻自贱,如今还要强行将小婉嫁给章谦溢这畜生,其实,自轻自贱的是他才对。   唐令凄然一笑,轻打了下自己的脸,走向绣床。   仍像往常那样,楚楚跪在床边,只不过,这大胆的丫头此时身上遍布鞭伤,自然是他打的,如果再敢胡思乱想坏了他的事,那可就不是一顿鞭子那么简单了。   唐令冷哼了声,将衣裳脱光,并未脱裤子,掀开帘子,上了床,钻进那又香又暖的被子里。   他摸索到沈晚冬的大腿跟前,吻着那簪伤,又拿舌尖轻舔。真是个倔丫头,怎么能伤自己呢?好在她那会儿没什么力气,只是稍微破了点皮。   “小婉啊,你可真狠心。”   唐令轻身呢喃着,爬到沉睡的美人身上,又怕压坏了她,拿手肘撑着起来,痴痴地看着她的睡颜,尖尖的下巴,还有胸口的那朵娇艳牡丹。   “明儿晚上才是咱们的洞房花烛夜,可我,现在就忍不住了,我,我用手指好不好,好不好?”   虽然实在心痒难耐,但他终究没敢怎么动作,只是稍微弄了几下,就停手。他吮吸掉手指上的红,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似得偷偷笑,将头埋进她柔软的胸膛里,良久才出来。   他抱住小婉,吻了吻她的顶发,柔声细语:“没事,我可以等,等你看到我的好和体贴,到时候,我们顺理成章的在一起。明儿你和章谦溢成亲时,我送她两个美妾,放心,他只是你名义上的丈夫,绝不敢打你的主意。”   忽然,唐令想起一事,听楚楚说,小婉从下午醒来到晚上中了迷药前,连一口水都没喝,只是痴愣愣地躺在床上,瞅着床顶发呆。   这可怎么行!   “楚楚!”   唐令仍抱着沈晚冬,直接吩咐床边跪着的楚楚,道:“去,端碗牛乳来。”末了,唐令忽然坏笑了下,挑眉道:“把那张摇篮也抬进来。”   等楚楚走后,唐令凑到女人耳边,轻咬了下她的耳垂,低声笑道:“小婉,叔叔给你准备了个好东西,一会儿就让你试试。”   只半盏茶的功夫,两个暗卫就搬了张大摇篮进来,摆在屋子的正中间,随后躬身退出。   那摇篮是红木做的,里面铺了厚厚的褥子,有个装了决明子等药材的小老虎枕头,还有个木雕的兔子,一个拨浪鼓,全是小孩子的玩意儿。   唐令抱着沈晚冬下床,走到摇篮跟前,对怀里的女人笑道:“小婉,这是叔叔特意为你做的,你喜欢么?”   说话间,唐令将女人放进摇篮里,给她将被子盖好,拿起拨浪鼓摇了下,接过楚楚手中的碗,用调羹舀了勺牛乳,喂进沈晚冬嘴里,可有一大半顺着嘴角流了下来,压根喂不进去。   唐令摇头笑了笑,端起碗喝了一大口,俯下身,用口去给他的小婉喂,喂了整整一碗,觉得她可能吃饱了,这才停下,随后叫楚楚给他搬了张凳子,又从书架上随手抽了本书,一边摇着摇篮,一边看着书,轻声呢喃:“你小时候,叔叔就是这么带你的。为什么你长大了,就这么厌恶我?还把我往外推。”   说到这儿,唐令冷笑了声,脱鞋也躺进摇篮里,隔着被子环住沈晚冬,食指点了下她的鼻子,宠溺地笑:“好好睡,小叔守着你呢。” 第70章 指尖迷香   今儿格外闷热, 褥子温塌塌的,稍微躺会儿背后就生层汗。后半晌起风了,将那粉白的桃花瓣吹得到处都是, 亦将灰云从远方吹来, 大概在酝酿着一场雨吧。   唐府还似往常,没什么不同。   只不过听说小姐得了风寒, 卧床不起,似乎胃口也不怎么好, 小厨房接连往上送燕窝粥、精致小菜和点心, 可小姐一口都不吃, 督主知道后发了好大的脾气,愣说是厨娘的手艺不行,无端将厨娘打了顿板子, 以儆效尤。   他究竟有什么好气的?   已经到傍晚,屋子里点了好几根龙凤呈祥的红蜡烛,绣床从枕头到床帘,全都换成了喜庆的大红, 案桌上摆着各色果子,上面用红双喜剪纸盖住。   梳妆台前坐着个神色憔悴的美人,她穿着十分华奢的新娘喜服, 衣裳上用金线绣了百花争艳,花蕊用海珠点缀,叶子则缀以翡翠;   她的眉毛用螺子黛描出个含烟柳叶,眼用加了冰片的胭脂画出个桃色妖俏, 唇抿了点大红的口脂,眉心贴了珍珠花钿,真真国色天香,艳色无双。   沈晚冬看着镜中的自己,嗤笑了声,这已经是她第三次披上嫁衣了,呵,老天爷可真疼她。   今儿她醒来时,已经日上三杆了。身子仍酥软无力,往身上瞧去,寝衣亦是昨夜睡时穿的那身,可总感觉哪儿不对劲儿,下身竟有些疼。沐浴时,趁着楚楚去拿香花的空儿,她仔细检查自己的身子,谁知在左胸底下发现个红斑,有点点血丝,像是被人嘬出来。   难道那些日子做的春.梦,竟是真的?谁,究竟是谁在欺负她!倘若有朝一日她怀孕了,那孩子的爹是谁?唐令会不会打死她?   章谦溢昨儿悄悄给她说的话,能否当真?但愿吧,不论如何,她都不能继续在唐府待下去了。   心烦意乱间,沈晚冬将梳妆台上的一盒香粉拂到了地上,刚要弯腰去拾,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紧接着,从外头进来个穿着枣红色长袍的男人,正是唐令!   他倒是拾掇的周正,面如傅粉,唇若涂丹,就连那两鬓的斑白都不见了,好似用什么药汁子给染黑,活脱脱年轻了十岁,俊美的像个翩翩佳公子。   “呦,已经穿戴好了。”   唐令神情极愉悦,快走几步过来,帮着沈晚冬将香粉拾起,随后含着笑,细细地打量眼前的美人。他眼里似乎有光,从梳妆台上拿起朵宫纱堆成的红牡丹,忍不住瞅了眼沈晚冬胸口纹了牡丹的地方,尽量笑的像个长辈,帮她将花儿插在发上,看着镜中的一双男女,有些痴了。   “小婉,以后永远待在叔叔身边,好么。”   沈晚冬只是感觉委屈,又不想和他说一句话,忍不住淌泪了。   “别哭啊。”   唐令从袖中拿出帕子,细细地帮着沈晚冬擦眼泪,柔声哄着:“妆都哭花了,成了只小花猫。”   他看着近在眼前的这张美人面,低声呢喃:“叔叔以前总是不喜欢你浓妆艳抹,是我太苛刻了,以后你想怎么妆扮自己就怎么妆扮,叔叔不会再管了。”   说罢这话,唐令吩咐一旁站着的楚楚去端碗热牛乳来,他轻叹了口气,嗔怪道:“你今儿水米不进,听楚楚说小腹还疼,别折磨自己好不好,叔叔心疼。”   说话间,楚楚将牛乳端了来。   唐令接过瓷碗,用调羹舀了满满一勺子,他忽然想起昨夜的事,脸竟有些飞红,轻咳了声来掩饰失态,腆着脸去给沈晚冬喂,柔声哄道:“待会儿还要拜堂,你若是饿晕了,那可怎么好。好姑娘,张嘴。”   沈晚冬只是瞪着唐令,一声不吭,勺子已经凑到她的唇边,牛乳的醇厚味道一丝丝一股股飘来,让人忍不住泛呕。不对,怎么闻见唐令手上有股淡淡的茉莉味儿。   难道,他?   沈晚冬想起昨儿楚楚给她递来一盒绮罗膏,说是这膏子涂抹在身上不仅能滋润肌肤,而且异香经久不散,起码能持续一日一夜。再仔细闻,他脸上似乎也有这股香味儿,而且比手上的更浓。   胃中的恶心感越发重了,沈晚冬半张着唇,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人,他,他是人么?   “你的手……”   沈晚冬忽然出声,与此同时,泪珠子一个劲儿往下掉。大概是误会吧,可能唐令也涂了同一种香膏也未可知。即使这般安慰自己,说服自己,可心里却早已被惊惧和恶心侵吞。   她的怀疑没错,身子有时感觉酸疼是有原因的;晚上总做梦,也是有本而循的;而且更可怕的是,那天晚上她确实醒了,迷糊间看见个男人影子,不是做梦,是真的。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怎么了,小婉。”   唐令忙将瓷碗撂在一边,紧张地蹲在沈晚冬腿边,仰头看着这哭得梨花带雨的美人,急的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最后,只能轻抚着她的侧脸,小心翼翼地问:“真的不想嫁给章谦溢?”   “别碰我。”   沈晚冬猛地挥开唐令的手,逃,她现在只想逃开。   谁知脚软,没走两步就又跌倒在地,而此时,唐令追了过来,着急地问她到底怎么了,为何忽然发脾气,是不是哪里疼,是不是恨叔叔。   恨?   真是有点呢。   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沈晚冬哽咽着,小声问了句:“你有没有碰过,”   那个我字,她不敢说出口,因为她不知道唐令究竟有没有碰过她。如果没碰,岂不是又惹恼了他;如果碰了,那今后又该如何面对他,如何从他手心逃走。   “没事,”沈晚冬尽量平复情绪,深吸了口气,避开唐令担忧的目光,淡漠道:“您,您能不能先回避下。”   “小婉,”   唐令原本温柔款款的脸忽然变得阴沉,他冷笑了声,两眼微眯,阴森森地问了句:“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沈晚冬不禁打了个寒颤,她扭过头,强咧出个笑,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只不过小腹有些坠痛,您多心了。”   “是么?”   唐令蹲下身子,一点点靠近沈晚冬,忽然抓住女人的腕子,将她拉近自己。他看着她,看她闪躲的目光,看她因害怕而颤抖的唇。   “呵。”   唐令忽然嗤笑了声,凑近沈晚冬,在即将吻上她的唇时,侧过脸,轻蹭了下她的侧颜,果然,她知道了,而且还不敢反抗,更不敢轻易挑破,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小婉,叔叔给你画了张画儿,想看么?”唐令坏笑了声,在沈晚冬耳边低声呢喃:“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咱们今儿晚上见。”   *   暮色西沉,疾风肆虐着屋檐下的灯笼,细雨终于忍不住,淅淅沥沥地飘洒向人间,无情吹打满园的娇红。   许是因为下雨,街上人烟稀少,就连那平日里最红火的瓦市都挂牌歇业。妇人们揪着顽童的耳朵,将孩子扯回家吃宵夜;那平日里喜欢聚在茶寮里抽旱烟、吹牛皮的汉子们这会儿竟也不见了踪影。   或许街头那个算命的瞎子说的没错,今儿诸事不顺,不宜出行,会犯了忌讳,平白惹上血光之灾。   若说这会儿还有哪家酒楼有生意,只有章大公子的“泼茶香”了,毕竟有唐督主的情面在,就算天塌下来了,依旧生意红火。   马车摇曳在安静的街道上,赶车的依旧是曹车夫,他今儿把自己从头到脚洗了遍,又换了身干净的衣裳,身上的马粪味似乎也不见了。他倒是不怎么担心,只管挥着鞭子赶马,因为他知道,暗处有无数督主的暗卫,而城门天还未黑就都下钥了,无论是谁,都没法进来。   哎,小姐这么如花似玉的姑娘,与侯爷倒也配,只不过有缘无份,都是命啊。   车内很昏暗,只点了一盏小小油灯。   与往日不同的是,车里的黑色厚纱帘今儿换成了喜庆的红,但怎么也抵挡不住寒气一分分渗进来,凉透了一身一心。   车的角落里坐着个穿了红嫁衣的美人,她盖着盖头,并不能瞧见此时是何模样,或许开心,或许,绝望吧。   她真的希望明海会出现,还像以前那样,总会在她最绝望的时候救走她,可是,都快到章府了,他还没出现,兴许,这就是命吧。   “咳咳!”   一直闭眼假寐的唐令轻咳了两声,睁开眼,扭头去看身边的美人。他嘴角一直带着抹笑意,神情相当愉悦,原来将心里那份不敢言明的秘密挑破,竟会这么轻松。   小婉还是不愿和他说话,也不愿看他一眼,那会儿在家里的时候,他只是不小心碰到她,谁承想她竟吐了。   生气?   不会了,他以后再也不会无端对小婉发火了。现在他真的太开心了。   唐令舔了下唇,准备去掀她的盖头,忽然一想,这事是要在洞房花烛夜做的,还是忍忍吧。垂眸间,看见她隐在袖中的小手,那么白嫩可爱,让人忍不住想亲亲。   “小婉,你难道一辈子都不愿和我说话了?”   唐令笑着,大手附上沈晚冬的小手,瞧见她挣扎着闪躲,唐令索性将她搂住,隔着盖头,亲了亲她的脸,柔声道:   “我不是你亲叔叔,我只不过是你爹的一个朋友。”   沈晚冬抽泣着,一声不吭。   “你现在知道我为何老生你的气了吧。”唐令笑得暧昧,低声呢喃:“你想不想听我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不想。”沈晚冬哽咽着,终于开口。   正在此时,马车停了,曹车夫在外头恭敬道:督主,章府到了,公子此时正在外头站着呢,准备迎您和小姐进去。   “晓得了。”   唐令不耐烦地回了声,他放开沈晚冬,帮她将盖头整好,压低了声音,笑道:“没关系,我有一晚上的时间对你说我的心事,你会理解的。女人嘛,终归要嫁一回,走吧,咱们进去拜个堂就回家,很快的。”    第71章 三披嫁衣   章府依旧像以前那样, 虽小,但简单大方。   公子的小院有了些变化,往日栽的那十几棵梅树全都不见了踪迹, 在墙根下摆了一溜的大红牡丹, 屋檐下挂着贴了金色喜字的红灯笼,纱窗上也贴了大红双喜, 就连丫头们都在发上簪了朵小小杜鹃花。   教坊司的乐师们奏着靡靡之音,丫头们络绎不绝地往上头端酒菜, 泼茶香酒楼的几位管事也都来见礼, 不过也只配在外院磕个头, 内里是万万进不去的。   章府内外都是暗卫,以防止刺客或那人强闯进去。   沈晚冬的身子仍酸软得厉害,再加上许久未进水米, 这会儿饿的有些发呕。若非楚楚一直搀扶着,她早都跌倒了。   逃?往哪儿逃,谁能从唐令手中得到自由?   以死相逼?逼什么,不要嫁给章谦溢?还是对他种种恶心行为的指责?   呵, 说出来有谁会相信。   世人只知她曾是酒楼的头牌,惹是生非的红颜祸水,走了大运才与唐令相认, 山鸡飞上枝头变成了凤凰。   若说唐令偷偷欺辱她,谁信。   世人知道的是,自督主掌权的这些年来,忙于朝政, 哪有那个闲工夫去亲近女人。且不说督主没那个东西,他就算来了兴致想要女人,手指勾勾,就有大把清白高贵的淑女赶着上前,怎会看上早与安定侯不清不楚的女人?   图什么?与侄女有染,平白败坏自己的名声。   是啊,她到现在都想不通,唐令他到底是图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盖着盖头,沈晚冬看不见花厅是何情景。不过听声音也能知道,仿佛来了几位与唐令交好的王侯高官,他们皆笑着恭喜唐令,末了才恭喜章小公子。   花厅,应该点了很多龙凤蜡烛吧,映在地上的光都泛着红,一派的喜气洋洋。   垂眸间,她瞧见下人在地上摆了两个大红的蒲团,亦瞧见章谦溢已经跪在左边那个蒲团上。他今儿打扮的可真俊朗,头上带着玄色冠子,冠正中间镶了块如血的红宝石,穿着绣了云纹的大红喜服。脸上好像傅了粉,遮挡住了那道浅浅疤痕,两颊绯红,笑得合不拢嘴。   章谦溢那天悄悄对她说放心,所以,待会儿一定会发生些事,等着就是。   “姑娘,跪下拜堂了。”   楚楚搀扶着她,将她往右边那个蒲团上带。   每走一步,她就感觉心就凉了一分。   难道,章谦溢骗了她,目的就是让她今晚上乖乖来这里拜堂成亲?那她还在期待什么。   “姑娘,怎么了?”楚楚小声道:“跪下磕个头,咱们就回府了。”   “回府?”   沈晚冬嗤笑了声,一把将红盖头拽下来,扔到地上。她下意识回头看去,花厅外头倒是站了很多人,唐府和章府的都有,就是没有他。为什么这些人都那么开心,一个个甚至还踮着脚往里头瞧,难道在看她的笑话?   呵,如果要闹笑话,那今天正好。   “小婉!”唐令有些不高兴了,眉头微皱,轻喝了声。目光落在他脚前的蒲团上,示意沈晚冬别耍花样,赶紧跪下拜堂。   “叔叔啊。”沈晚冬使尽全身力气,推开搀扶着她的楚楚,如同喝醉酒般摇晃,她稳住自己的身子,歪着头看唐令,口里依旧含糊不清,冷笑道:“你知道我忍到现在,在等谁么?”   唐令嘴角泛起抹嘲弄的笑,笑什么,笑她太天真,亦笑那个人早都离了大梁,如今怕是在百里之外了,插翅也难回来。哼,即便黑鬼在大梁又能如何,如今世易时移,情郎如何能大过叔叔?   “哎!”唐令摇头叹了口气,从孙公公手里端过一盏清茶,抿了口,对下首坐着观礼的几位大人无奈笑道:“原是我太宠她了,放纵她吸食寒食散,让她在成亲时候都神志不清的。”   说罢这话,唐令颇为气恼地看向章谦溢,恨恨道:“溢儿,你说说吧。”   章谦溢哪里能料到督主竟逼他污蔑小妹?好汉不吃眼前亏,得罪了这阉狗,怕是又得往死里整他,哎!   “回督主的话,”章谦溢根本不敢看一眼沈晚冬,厚着脸皮扯谎:“小妹原有心悸的毛病,发病时疼痛难忍,小侄听说服食寒食散能减轻剧痛,就,就给她弄了些,没成想上瘾了,这,”   “行了!”   唐令冷声喝断章谦溢的话头,借坡下驴道:“你这孩子也忒不懂事了,小婉的身子不好,那就该去找大夫瞧,怎能瞎吃那种东西,这不是害了她一生么。”   说罢这话,唐令故作痛心疾首:“我家姑娘命薄,当叔叔的不能再苦了她,成亲后就让她在我府里养着,戒掉寒食散,将身子调养好。”   “章谦溢!”   沈晚冬不仅大怒,手颤巍巍地指着章谦溢,她早知道这小子是出了名的奸猾,可真没想到会帮着唐令败坏她的名声。   “算我瞎了眼。”   沈晚冬揉着发闷的心口,抬脚准备离开这地方。谁知还没走几步,就被楚楚给拉住,她感觉腰上刺痛阵阵,仿佛是被针扎了似得。   可她还没来得及发火,楚楚就凑近到她跟前,用只有她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小声威胁:“放聪明点,敢叫他当众丢脸,我就去给你儿子下毒,再跑去你家,毒死你哥哥满门。”   “哼。”   沈晚冬白了眼楚楚,蓦然瞧见这女人脖子上的鞭伤,她算是明白这女人对唐令是什么心了。想来那带有异香的绮罗膏,就是这女人故意给她的,让她察觉到唐令暗中对她做的一切猥琐之事。   “你敢。”沈晚冬不屑冷笑:“你敢毒死我,他也活不了了。”   明海会帮她报仇的。   “对,他真的会活不了。”   楚楚眼中的痛苦之色甚浓,督主以前从不会干这种下作的事啊,自从遇见这贱人后,他真的疯了。   那种隐忍的痛苦,折磨了他,也折磨了她。   楚楚将酸楚咽下,迅速出手,将银针扎在沈晚冬的哑穴之上,反手拿住沈晚冬的胳膊,将她押至蒲团前,强迫她跪下拜堂。   一旁的孙公公是明白人,知道这事得赶紧解决,笑着扬了下拂尘,高声道:“一拜天地。”   拜天地?   沈晚冬挣扎着,她想喊,却只能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她的头被楚楚按着,一阵珠玉碰撞声响起,她被迫叩了头。   “二拜高堂”   高堂?唐令,他配么。   被迫磕头间,沈晚冬看见面前坐着的唐令,这个恶鬼,竟笑了下,很得意的笑,仿佛在说:小婉,待会儿叔叔要给你说好多你不知道的事……   “夫妻对拜”   呵,夫妻对拜?章谦溢倒是磕头磕的爽快,她终究还是拧不过老天爷的捉弄。不,她绝不认命,拜堂了又如何?荣明海没来救她又如何,她迟早会挣脱开唐令的控制,一定会。   “送入洞房。”   她被楚楚和孙公公左右搀扶着起来,拖着,送到了隔壁的新房。   新房倒是布置的雅致,虽是让人厌恶的红,但桌上摆了好几捧她喜欢的桃花,绣床上铺了桂圆、花生、红枣等物,皆有吉祥的寓意,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她被楚楚搀扶着,扔到床上。   没一会儿,章谦溢也进来了,他看上去有些难为情,始终不敢看她一眼,静悄悄地坐在她跟前,轻咳嗽了声,好声好气地请楚楚大姐和孙公公先行出去。   也是,洞房花烛夜,有人在跟前旁观又算什么事。   谁知楚楚冷笑了声,拍拍手,立马从外头走进来两个亦穿了嫁衣的美人,奇的是,这两个女人长的一模一样,水灵灵的眸子,细白的肌肤,如墨一般的青丝挽起,鬓边插了支金凤步摇。   她二人小步行至床边,盈盈下跪,恭敬地给沈晚冬和章谦溢磕了三个头,怯生生地喊人:   “妾身阿月、阿星给公子、夫人磕头,愿公子夫人早生贵子,儿孙满堂。”   楚楚瞧见沈晚冬脸色实在难看,得意一笑,随后看向惊愕的章谦溢,淡漠道:“这对姐妹花儿是督主送公子的礼物,以后就由她们伺候你。”   “这,这,”章谦溢大为尴尬,看向沈晚冬,谁知瞧见这大美人从脖子上将银针摸着拔下来,扑到他身上,一句话都不说,使劲儿地扎。   “小妹,别,别这样,你听我解释啊。”   章谦溢一边躲着,一边去抢沈晚冬手中的银针,又怕伤了她,动作不敢太野蛮,最后索性躺床上,任由小妹在他身上出气,这遭,算是他对不起她。   就在此时,门口传来个冷幽幽的声音   “行了,别闹了。楚楚,你带着小姐先回府去。”   章谦溢一愣,督主竟然来洞房了!   他急忙拥着沈晚冬起来,谁知竟然发现,小妹此时紧紧抓住他的袖子,使劲儿给他摇头,好似在求他,不要让督主把她带走。   “督主,今儿是小人的新婚之夜啊。”   章谦溢不敢太放肆,畏畏缩缩地试图提醒唐令。   “知道。”   唐令侧过身子,并没有踏入门槛,仿佛不愿看见里面的情景。他用帕子捂住口鼻,轻咳了几声,淡漠道:   “小婉要治病,以后不在你这儿住,你也不要来看她,那两个丫头的出身能配得上你,好好过日子吧。”   “啊?”   章谦溢震惊,这他奶奶的算什么鸟事,虽然是叔叔,可未免管的太宽太霸道了吧,既然不愿意小妹跟他一起过,何苦又把人嫁进来,图什么?不对呀,怎么瞧着督主言语间酸劲儿十足!   死了死了,章谦溢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竟敢猜测唐令。   “哎!”   章谦溢叹了口气,低着头,不言不语。可胳膊却紧紧环住沈晚冬,试图用这种动作来做抵抗。   就在此时,楚楚两指夹着数枚银针,出手迅猛,扎了沈晚冬的哑穴和周身大穴,让她动弹不得。随后,从外头叫进来两个抬了软轿的侍卫,几人一起将这不能动不能说的美人扶上软轿,在出门经过督主的时候,停了下。   “小婉啊。”   唐令微笑着上去,看着轿子上那个闭眼流泪的女人,既心疼又开心,他用自己的帕子仔细地帮沈晚冬擦泪,凑近了,柔声道:“叔叔得和那些大人喝几杯酒,你先回去,让楚楚伺候着你沐浴更衣,这些日子你累了,早些睡吧。”   忽然,只听外院传来一阵惊惧的喊叫之声,而且还有马儿的嘶鸣声以及刀剑相接的刺耳声。   许是听见这嘈杂之声,原本在花厅饮酒谈笑的诸位大人都出来,看究竟发生了何事。   就在这时,外院的门被人用力从外头踹开,一个身量高大的男人大步走了进来。他肤色微黑,可英朗非凡,身上穿着武夫细铠,手上拿着把极大的黑色铁弓,背上背着半人高的长刀和数只铁箭。   正是荣明海!   虽在夜间,可在这若许灯笼的微光下,任谁都能瞧见这男人震怒非常,身上的煞气极重。   此时,从院门外涌进来好些将士,为首那个矮胖的家伙自然是老梁,他们额上绑了刺了荣字的大红护额,手上拿着利刃,有些受了轻伤,有些脸上溅了不属于自己的血。   一个个身上风尘仆仆,显然是马不停蹄地赶回来的。   “安定侯!?”   唐令瞧见荣明海来了,吃了一惊,立马给楚楚使了个眼色,让她护住沈晚冬。随后云淡风轻地走下石台阶,大手一挥,笑道:“侯爷是来吃小婉和溢儿的喜酒么?里面请。”   “吃屁!”   荣明海冷哼了声,从背后抽出支铁箭,搭在在弓上,双腿分开,扎了个马,轻喝了声,用力拉满弓,胳膊上登时就鼓起像小山似得包。他眼睛微眯,将箭对准唐令的头。   也就在眨眼的功夫,竟从暗处飞身跃出十多个蒙面暗卫,将唐令团团围住,保护着督主。   “哼!”   荣明海冷笑了声,将弓箭偏了几分,对准了章谦溢,放箭。铁箭的破空之声刺激着每个人的心,有些人甚至扭过头,不敢看下一刻血肉模糊的惨状。   只听啊地一声尖叫,众人闻声看去,原来安定侯并未将章公子脑袋开花,只是将他的帽子射穿,生生给钉在了墙上!   饶是章谦溢平日里再镇静,此时也被吓得瘫坐在地上,一会儿回头看入墙几分的那支铁箭,一会儿捂着心口,脸色惨白,大口喘着,久久不能平复。   正在此时,人群中走出个颇儒雅的男子,他冷眼直视荣明海,毫不客气道:“侯爷,今儿是督主家的好日子,您这般做法,未免也欺人太甚了吧。”   “韩尚书?呵,一边去!”   荣明海将铁弓扔给老梁,健步上前,瞅见楚楚手中握了一把暗器,横在软轿前,冷笑了声,不屑道:   “荣某不打女人,但今晚上,可以破个例。”   果然,楚楚闻言,似乎像被“吓”到了,没敢出手,任由着安定侯走上前来。   “冬子!”   荣明海垂眸,看着软轿中的美人,瞧见她眼里都是泪,瞧见她明明委屈的不行,这会儿却笑着,半张着口说不出话,他真是又气又心疼,将她身上的银针全都拔下,把她从轿子上抱下来,只说了一个字:   “走!”   沈晚冬此时就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儿,倚在荣明海身侧,粉拳重重地打着她,使劲儿地哭,放肆的哭,鼻涕都出来了,忽然又噗哧一笑,笑的都要喘不上气儿了。   “等等!”   章谦溢从地上爬起来,瞅了眼面色阴沉的唐令,朝荣明海喝道:“侯爷,小妹如今是我夫人,您这么把人带走,不合适吧。”   “滚!”   荣明海没理会章谦溢,斜眼冷视唐令,忽然将沈晚冬身上的嫁衣解下,披在自己身上,就当穿喜服了,这男人笑的有些痞,两指指着唐令,高昂起下巴,傲然道:“全大梁谁不知道,老子最喜欢抢人媳妇儿了,不就是拜个堂么,老唐,您老可得站直了。”   说罢这话,荣明海竟搀着沈晚冬,装模作样地给天地鞠了一躬,又给唐令鞠了一躬,最后两人碰头一拜,“礼”成后,他将身上的红嫁衣扯下,随手扔在地上,一把横抱起沈晚冬,直接往外走。   “站住!”   良久不说话的唐令终于出声,他在众暗卫的拥护下,疾步走向荣明海。他看着男人怀中的美人,看她头靠在他的胸膛,笑的那么甜,苍白的脸上终于浮起了红晕,真好看。   “小婉啊,你,你,”   唐令最终没发出火,语气中颇有些哀求的味道在:“下来,咱们回家。”   “呵。”   沈晚冬白了眼唐令,抬手,将头上的凤冠拆下,扔到唐令的脸上,又用袖子将嘴上的艳红胭脂抹掉,她闭眼,胳膊勾住荣明海的脖子,侧脸紧紧贴在男人胸膛,只说了一句话:   “你让我恶心。” 第72章 恭贺   寒雨点点, 任意欺凌那姹紫嫣红。泡在香气里的大梁终于稍微清醒了一次,被雨水清洗过后的青石板、飞檐还有剥落了红漆的柱子,皆焕然一新, 如同孤零零行走在夜色中的采莲少女, 清冷且单弱。   街上静悄悄的,一阵纷乱的马蹄声徒然响起, 倒把因醉酒而昏睡在酒肆外的汉子惊醒。   这个时候敢持刀骑马行在街上的,也只有荣家的人了。   十个身穿玄色细鳞铠甲的将士行在头里, 跟在最后的是他们的侯爷, 还有侯爷的女人。昨儿个已经快到定阳了, 谁知突然来信儿,说是晚冬姑娘要嫁给章公子,而且婚事仓促, 就在明晚上。   很明显嘛,这是唐督主趁着侯爷离开大梁,急匆匆办的糟心事。   还记得侯爷得知后,愣了下神儿, 垂眸细思了片刻,朝着信使挥挥手,说:告诉你家主子, 你并未追上本侯,其余敢多说一句,本侯明年清明的时候亲自给你上香。   如此吩咐罢,侯爷招呼众人上马, 急忙往定阳赶。   其实大家心里都有疑惑,整个大梁没人不知道,侯爷与晚冬姑娘关系匪浅,若不是唐督主这个小叔在中间拦着,他二人早都在一起过日子。哎,只因此番定阳发生了大事,侯爷这才马不停蹄地赶往定阳。   侯爷曾感慨:夫定国之术,在于强军足食。(注1)   故而这些年把军屯与民屯同时推行,且将定阳这军事要地交与肃王全权负责,谁知肃王这小子贪功,竟将田租私下里又提高了三成,许多士兵和屯田客已然放血割肉地来缴纳,又逢天灾,众人走投无路之下,由一个叫张萧的校尉带头揭竿而起,此人自称祖上乃是汉朝五斗米道张角,趁着民变四处散步妖言,如今已然成了气候,号称五斗军。   肃王只觉是一群贱民闹事罢了,并未当回事,回到大梁仍拿着自己的“功劳”炫耀,一直将五斗军的事压着,直到前些日子听闻五斗军袭击了定阳仓,杀了定阳令,那张萧开仓放粮,短短一个月,五斗军已然发展到上万信徒。   这下肃王怕了,小心翼翼地将此事上报太后。太后大怒,当即将侯爷和督主、何首辅等人召进宫,当场就脱了肃王的官服,又厉声责骂了侯爷,只知眠花宿柳,竟连民变都听不到了。   侯爷当时又羞又急,紧急调兵,赶往定阳。   谁知半路,竟听闻此事。   国事家事,何者为先?   还记得侯爷当时闷着头驾马西行,脸色黑沉,好似憋屈得紧。忽然勒马,似乎下定了决心,吩咐副将先行去定阳大营,务必按兵不动,不可伤五斗军一人,他得回大梁一趟,马上就赶来。   赶了一整天的路,总算在夜色降临时回到大梁。虽迟了一步,姑娘已然跟章公子拜了堂,可侯爷是谁,即便他们入了洞房,也能将人给抢出来。   大约姑娘对于侯爷,也很重要。   一阵冷风吹来,沈晚冬不禁打了个寒颤。   她这会儿穿着荣明海的衣裳,很宽大,几乎能裹两个她还有余。她和荣明海此时共乘一马,因药劲儿还没过,只能靠在他身上,真的很暖。   才刚从章府出来时,荣明海说要将她带回朱雀街的家,又偷偷在她耳边笑着说:今晚洞房花烛。   她自然是愿意的,可是,自从晓得唐令对她做了那种事后,她就怕,怕荣明海察觉到她身子有被人猥亵过的痕迹。   所以,她哭的楚楚可怜,对荣明海说:小叔为了让我彻底和你了断,给我吃了迷药,强迫我嫁给章谦溢。我跟他怄气,这会儿水米都没进,身子酸软的厉害。   荣明海听了这话,骂了几句老唐不是个东西。   随后揉了揉她的发,说:正好兄弟们赶了一天的路,都饿了,今儿算是咱俩成亲的日子,请兄弟们去咥羊肉大饼,喝羊羔酒,好好闷一觉,明儿早上去定阳。   离得老远,沈晚冬就闻见股香味,抬眼看去,老杨家羊肉铺子就在夜色深处,因下了雨,这会儿也没什么人,灯笼被风吹得左右轻摇。   夜太安静了,什么都瞧得见,什么都听得见。   沈晚冬看见掌柜老杨此时搬了张小矮凳,坐在灶火旁抽旱烟,正在听小伙计和江湖客扯牛皮,扯什么,就扯大梁最美的女人晚冬姑娘今儿出嫁,却被侯爷抢走了。就是嘛,人家两个本是一对儿好相相,督主再蛮横,也不能强拆开,这下可好,喜事变成了笑话,这脸打得可真疼。   这种事,比风吹得还快,想来明天整个大梁都会知道吧。   老杨见小伙计手舞足蹈地描述章府发生的事,其实这小子也是才刚听从章府出来的酒楼管事说的,可如今说起,仿佛亲眼所见一般。   许是听见了马蹄声,老杨抬眼一瞧,赶忙将烟锅子在灶台上磕干净,站起先敲了小伙计几下,嘱咐他赶紧烧火煮肉,再去搬几坛子羊羔酒来。   沈晚冬回头去瞧荣明海,两人摇头一笑,先后下了马。   她倚在荣明海身上,虽说头还晕着,脚也软,但却渐渐有了力气,一步步和他走进老杨的铺子,入了座。和他们坐在一桌的,还有老梁。不知是不是因为想起已经没了的妹妹和刚出生就断了气的小外甥,老梁定定地瞅了她好几眼,长叹了口气,说了句:你比我妹妹有福气啊。   说罢这话,老梁抱起桌上的酒坛子,起身牵了自己的马,冒雨消失在夜幕中,背影萧索,似有无数心事。   她下意识回头去看荣明海,果然,他低着头,目中愧色甚浓,末了说了句:老梁让我好好待你,说你的性子和他妹妹很像,执拗且大胆。   没一会儿,杨掌柜就将一盆盆羊肉端了上来,又招呼着小伙计擀了几张面饼,烙好,和辣椒油、芫荽末一并端了上来,还特意做了一小盆酸辣肚丝汤。   老杨并未走,旋开酒瓶的盖子,在桌上翻起三个杯子,满上酒,拿着酒杯转身,对旁边坐着的三桌将士笑道:“约莫半年前,侯爷带着姑娘第一回来小店用饭,吃的就是羊杂碎和酸辣肚丝汤,兜兜转转,这有缘人不论何时何地,都能走在一起,敬侯爷,敬姑娘。”   沈晚冬忙拿起酒杯,想要站起,却被荣明海轻轻按住,揽在怀里。   “敬大哥,敬嫂子!”   那些彪悍的将士纷纷拿起碗,笑呵呵地敬酒,有些还大胆地打趣:   “嫂子,大哥为了你快马加鞭赶回来,屁股都给颠软了,今晚你可得手下留情啊。”   “嫂子,我家哥哥一直念叨着想要个闺女,你赶明就给他生可好啊。”   “哈哈哈,这下把嫂子抢到手,将军就不会老钻在军营里,成日家逼我们操练排兵布阵了。”   这番话说得沈晚冬脸大红,偷偷踩了脚荣明海。   “行了行了,你们嫂子脸皮薄,别臊她了。”荣明海虽然这般说,可脸上的愉悦之色难掩,抢过沈晚冬手里的酒,替她喝光,随后让兄弟们敞开肚皮咥。   待老杨退下后,荣明海用筷子夹了把芫荽末,放入肚丝汤中,搅了搅,拿汤勺舀了一小碗,喝了口,发觉有些烫,便大口往凉吹,觉得差不多了,端起送到沈晚冬口边,柔声道:   “喝点,酸酸辣辣的,既开胃又暖身。”   “我又不是小孩子,还用人喂。”   沈晚冬扁着嘴,小声嘟囔,可那两靥的浅浅梨涡早都生起,眼里都是笑,她一口口喝着汤,果然觉得暖意瞬间从胃散到全身,心里的恶心感登时消失不见。   喝罢汤,她拿起张面饼慢慢嚼,靠在荣明海身上,看着这傻大个狼吞虎咽地吃羊肉,一口气吃了小半盆,看来真是饿着了。   等吃的差不多了,她悄悄对他说:咱们去看看含姝吧。   *   乱坟岗依旧像从前一样,安静且冷幽幽。   这里的树倒是比大梁的长得好,叶子早早就生了出来,许是那老根吸取了尸体的所有精神,又许是这里只有一群可怜的孤鬼,不似大梁那般繁华腐烂,能放肆地生长。   去墓地的路不好走,又下了雨,泥地有些滑。   这又有什么关系?   他背着她,她打着伞,说说笑笑,再难走的路,似乎也慢慢变平坦了。   “哎,我问你。”   荣明海用足尖踢开一块顽石,轻嗅着她身上的香气,笑道:   “上回我去唐府接你,你拒绝了我。这回怎么舍得叔叔,跟我走了?”   “你要是嫌我,我就回去。”   沈晚冬虽说嗔着,心里却又翻起波澜,回去?回去继续被那人欺辱?那夜她忽然醒来,瞧见一个黑影子从床上跳了下去,不知躲哪儿去了。当时她还迷糊着,发现自己身上不着一丝,而胸口也有些凉,好似沾了人的唾液。   可还没反应过来,脖子似乎被扎了针,又晕了。   次日醒来,衣裳都穿得好好的,身子除了有些酸疼外,再没有其他不对的地方。   她总以为是做了梦,没想到,竟是真的。   不用想也知道唐令对她做了什么,那么多个夜晚啊,她被他随意摆弄、猥亵。更可怕的是,他每每见到她,依旧是长辈的样子,苛责她的自轻自贱,嫌弃她的举止言行。   呵,真让人害怕,也恶心。   “冬子,你猜是谁给我带的信儿?”荣明海笑着问。   “我原配相公。”沈晚冬故意坏笑。   “你说什么?”   荣明海故作生气,要将背上的美人往下仍,吓得她赶忙紧搂住他的脖子,笑的花枝乱颤,忙认错:   “错了错了,奴家错了。”   说罢这话,沈晚冬轻咬了下男人的耳垂,嗔道:“别闹了,小心跌倒。”   “冬子啊,其实除了小公子,还有个人给我带信儿。”   荣明海皱眉,似乎在回忆昨儿见到的那个蒙面黑衣女子,沉声道:“瞧武功路数,似乎是唐门,只是撂下句话就骑马匆匆离去了,我想不通,在大梁除了小公子能尽心尽力帮你,还有谁?你的婚事老唐办的隐秘,我猜是唐府的人,而且还是老唐身边的。”   “想不通就不要想了。”   沈晚冬用袖子帮男人擦去额上的雨水,她知道是谁,定是楚楚暗中派去的。这女人倒是对唐令死心塌地,生怕她留在唐府抢走那阉人。   蓦然间,沈晚冬瞧见前面凉亭中仿佛有光,是谁?难不成是唐府的人?   等走近后才发现,凉亭里坐着的,是个再熟悉不过的人。   凉亭依旧,四面漏风,雨水不断地从破瓦上滴下来。石桌摆着盏罩了纱的灯,三盘精致小菜,一壶陈年花雕。桌旁坐着个身穿宝蓝色加纱直裰的俊秀男子,面如冠玉,正是章谦溢。   他从长凳上拿起个描了杏花的琵琶,抱在怀里,胡乱拨动,琴音伴着雨声,竟有种萧索的诗意。   “在下已经等了许久,热酒还未凉,进来喝一杯吧。”   沈晚冬从荣明海身上下来,将伞收起,立在凉亭外头,提着灯笼跟在荣明海身边,走进凉亭。   心中暗叹:最了解她的,果真还是公子。   “侯爷别误会。”   章谦溢并未抬眼看已经入座的男女,他默默地从食盒里找出三只杯子,倒上花雕酒,抿了口酒,唇角勾起的落寞难掩,故作淡然,道:   “当初章某言辞刺激了含姝姑娘,以至姑娘香消玉殒,每每想起,心里总是难安,今晚来给她扫扫墓罢了。”   “多谢你。”   荣明海举杯,一饮而尽,大手按住章谦溢的肩头,点头笑道:“荣某以前竟错看了公子。”   “侯爷言重了。”   章谦溢笑着,给荣明海和自己将酒添上,举杯再饮,笑道:   “章某是生意人,无利不贪,此番督主与侯爷两不得罪,日后大梁最有权势的两人都将高看一眼在下,想必在下的生意会更上一层楼。”   “哈哈哈。”   荣明海大笑,连饮三杯,大呼了声痛快,眼里尽是欣赏,由衷称赞:“小公子将来的成就,定不让乃叔。本侯今朝欠下你一份大人情,记在心里了。”   说罢这话,荣明海转头看向泪眼盈盈的沈晚冬,轻叹道:“冬子有你这样的兄长疼爱,本侯也很宽慰。”   “公,公子。”沈晚冬哽咽,话到口边,却又咽下,笑着举杯,对章谦溢柔声道:“往日恩恩怨怨,了结在这杯酒里。章大哥,请。”   “请。”   章谦溢闭眼,重重叹了口气,终究将这杯苦酒饮尽。   他鼻头有些发红,但仍笑着,忽然从怀中掏出朵宫纱堆成的红牡丹,起身,行至沈晚冬身侧,为她插在发边,低头看了她许久,眼中之色复杂,无奈,不舍,还有思慕。   罢了罢了,她高兴就好。   “荣明海,你听好了。”   章谦溢忽然收起笑意,直面荣明海,他一把揽住沈晚冬,微微昂起下巴,傲然道:“小妹虽然被你抢走了,但她与我拜过堂,也算是我媳妇儿。你记住了,以后好好对她,若是嫌弃她了,不喜欢她了,就趁早把她还我。”   说罢这话,章谦溢放开沈晚冬,退后两步,抱拳躬了一礼,一派的云淡风轻,莞尔笑道:“章某在此恭贺二位百年好合。” 第73章 夜雨苦酒   天快亮了, 雨似乎小了些,淅淅沥沥地打在院子里的残红上,无语凝咽。这个小院原本是小姐住的, 她喜欢桃花, 督主就给她栽了数十棵,如今正逢灼灼其华之时, 满院被粉白所包围,白日看蛱蝶穿花, 夜晚赏月弄花瓣, 犹如世外桃源一般。   可如今, 所有桃树被拦腰砍断,花瓣落了一地,飘零在雨水里, 诉说着可怜。   原本彻夜不灭的宫灯,如今全都熄灭,整个院子黑乎乎的,伸手不见五指, 而那些伺候小姐的丫头、婆子们也都挪了出去,太安静了,静的只能听见风吹动屋檐下那盏铜铃的声音。   呜呜咽咽, 似乎在小声哭泣,因为从此以后,唐府再也不许提沈晚冬三个字。   屋子很暗,只点了一对龙凤红烛, 还似昨儿白天一样,窗上贴着红双喜,床帘被子全都换成了喜庆的红,一样没多,一样也没少。   不,多了一屋子的酒气,少了那个明艳的人。   在床边席地而坐了个憔悴的男人,他样貌俊美非常,原本用药汁子染黑的两鬓,这会儿好似又在泛着灰白,他手里拿着壶老酒,一口接着一口闷。其实他都不知道,自己脚边躺了好几只酒壶了,更不知道,十几年来,头一回尝到买醉却不醉的味道。   他放下酒壶,将烛台拉到跟前来,随后从怀里掏出个画卷,慢慢打开。   画上是个极美的女人,枕着一头青丝沉睡,安静地就像挡在她幽幽秘地前的那朵玉兰花,不会瞪人,不会哭,更不会说出“你让我恶心”这样伤人的话。   “小婉啊”   唐令凄然一笑,手指轻抚着画上的她,原本今晚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夜啊,他都准备好了,将这幅画拿给她看,就算跪下,也要求她原谅。   跪?他会跪么,不会。   大约黑鬼没回来,他还会像以前那样对小婉,甚至更过分。他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不用偷偷摸摸,不用给她下药。可是如今,他连忏悔的机会都没了啊。   忽然,唐令使劲儿扇了自己一巴掌,谁知喝酒太多,竟连疼都感觉不到了。   疼?呵,这十几年来,他经历过太多的切肤之痛,早都不是人,早都感觉不到疼了。只不过,这心啊,还是有些闷,揪着难受。   许是心太闷,唐令使劲儿地揉着,自嘲地笑:   唐令啊,你还真不是个人。当初你嘴上说疼她,可心里却小瞧她,仍把她当成了个妓/女看待。你轻贱她,觉得荣明海能随意玩弄,你为何不能?后来,你发现越来越沉迷了,你想在她身上找回当男人的感觉,找回过去干净的感情,所以,你就一次次无耻猥亵了她……   最后谁看轻谁,很难说啊。   唐令嗤笑了声,冷下心肠,将那幅画放到烛焰上,火苗登时窜起来,一点点蚕食画上的美人。   就在此时,唐令轻呼了声,徒手去拍打火苗,终于在画烧完时,灭掉了火。他赶忙跪着爬过去看画,发现她没了一半。   “小婉,疼不疼啊。”   唐令将帛画抱在怀里,丝毫察觉不到自己的手早都烧伤了。他只想抱着她,紧紧的,谁都抢不走。   忽然,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   从外头走进来一个身穿红嫁衣的女人,她身量窈窕,步子轻盈,脚蹬着双紫色缎面的绣鞋,头上还盖着个红盖头。   他知道是谁,楚楚。   可不知为何,他这会儿相信她就是小婉。   “小叔,酒喝多了会伤身,别喝了。”   楚楚学着沈晚冬那弱柳扶风的样子,慢悠悠地走了过来,她娇媚地笑了声,自己将盖头掀下,于此同上,从怀里拿出个红纱发带,蒙在唐令眼睛上。   她抓住他的手,放在她头上的凤冠上,泪眼盈盈,哽咽着:“你摸摸,这个凤冠是你为我挑的。”   随后,她又抓着他的手,轻轻抚着嫁衣上的牡丹花,柔声道:“你说名花倾国两相欢,我配得上牡丹。小叔,我哪儿都不去,只陪着你。”   “小婉啊。”   唐令闭眼,将眼前这抹模糊的倩影拉入怀中,久久不放开。他现在真的醉了啊,怎么闻到了小婉身上那股熟悉的茉莉香气,没错,这就是小婉,没跟荣明海走,原谅了他。   在这个阴沉肮脏的大梁,也只有他们才是干净的。   “我错了。”唐令呢喃着,吻着怀中女人的黑发,吻着她的侧脸,声音都有些颤抖:“我不该把满院的桃花都砍掉,不该把你穿过的衣裳都烧掉,不该把你的一切痕迹抹掉,原谅我,别走。”   “我怎么会走。”   楚楚回应着他,吻着他,担心头上的簪环会扎到他,忙扯掉,让满头的青丝环住他,哪怕只是一瞬。   当年她十二岁,满门被灭,她躲在床底下,眼睁睁瞧着那些人杀了父亲,又轮流着欺辱母亲和两个姨娘。母亲为了不让人发现她,竟一头碰死在床沿儿,用自己浑身是伤的身子挡住了她。   她听说全天下敢杀那些王公豪贵的,只有督主。   所以她乔装成乞丐,一路辗转至大梁,等见到督主时,她头发脏的纠结成一块一块,头上都成了虱子窝儿,脚被破石子儿磨烂,早都化脓了。   督主说唐府不养闲人。   她说:唐门从来没有脓包,只要您肯栽培我,帮我报仇,我就给您当一把杀人的剑。   督主想了想,说:这孩子大约饿糊涂了,老孙,你带着她去梳洗一下,给点酒肉银钱,让她走人。   她如何肯轻易放过这个机会,扑通一声跪下,抱住督主的腿,死活不放。   督主向来喜洁,闻见她满身的味儿,立马扭过头,让侍卫来拉走她,可是好几个大男人都没拉动她。   最后把督主给弄笑了,摇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用自己的帕子给她擦了擦脸,说:做本督的暗卫和做鬼没区别,你也算出身武林名门了,不怕有辱先祖名声?   离得近,她总算瞧清了督主,他真的是她见过最好看最善良的男人,她直勾勾地看着他,说:只要您能帮我报仇,我就是一只鬼。   后来,她有了新名字,叫楚楚。   再后来,督主帮她找回失踪的秘籍,让最厉害的杀手教她功夫,帮她报仇,灭了仇人满门。   她成了他身边最厉害的杀手,同时也是离他最近的女人。   人都道他残暴狠厉,可只有她知道,他累了。   他说自己不是人,憎恶世间一切的男人女人,可自从沈晚冬出现后,他会笑了,也变成男人了……   “小婉,你,你能跟我好么?”   唐令轻喘着,手伸进楚楚的衣襟里,胡乱地揉搓着女人的柔软,将她推倒在地,俯身压了上来,吻着她,问:   “你说,今晚是咱们的洞房花烛夜,你说啊。”   说话间,唐令扯下楚楚的腰带,扯开她的嫁衣,轻咬着她的光洁白润的肩头,问她:   “你还恨我么?”   听见身下的女人轻声啜泣,唐令慌忙改了口:“算了,只要你以后陪在我身边就好了。”   “我,我会陪着你。”   楚楚哽咽着,抬手,轻解开蒙在唐令眼睛上的发带,她轻抚着他发烫的侧脸,揽住他的脖子,柔声道:“我不会走。”   “走?”   唐令身子一震,放开怀中的女人,借着微弱的烛光去看她,柳叶细眉,杏眼樱唇,是个美人,不过眉宇间的冷硬煞气甚浓,不似小婉那般风情种种,随便一个眼神,就能让人心动不已。   “滚吧。”   唐令背对着楚楚而坐,整了整发皱的衣裳,将小婉的残画拾起,卷好后揣在怀里,踉跄着起身,谁知头发晕,连退了好几步,轻按着太阳穴坐在绣床上,瞅见楚楚一脸担忧地跑过来,唐令眼中的厌烦之色甚浓,连连挥手:“出去!”   “督主!”楚楚咬着唇站在原地,担心着他,不愿离去,似求又似嗔:“天快亮了,您睡会儿吧。”说到这儿,楚楚眼中闪过抹无奈和怨毒之色:“床上还有她的味道,您,您躺上去睡会儿,就当她还在,求您了。”   “味道?”   唐令摇头嗤笑了声,全都烧了,就忘了这张绣床。不对,味道?还记得小婉在昨儿白天时,好似就是闻了闻他,就全都知道了。他当时太高兴,竟也没察觉出这点,方才闻见楚楚身上的茉莉味儿,终于晓得了,原来是这贱人搞的鬼!   这绮罗膏是唐门的一种毒,香味一旦沾上就经久难散,虽能增强练毒功之人的功力,可这毒慢慢渗入肌肤中,会让女子终身不孕。这些年来,楚楚一直将此毒调在普通蜜膏里练功,他也闻惯了此味,竟疏忽了那晚小婉胸膛散发着这种异香。   唐令登时大怒,疾步走到楚楚跟前,从这女人歪了的发髻上拔下一只金簪,用力朝她脖子划去,血登时就冒了出来。   “你敢算计我?若是小婉从未察觉到此事,那么我还能以叔叔的身份疼她,现在呢?怕是她连见我都恶心得见。”   “哼。”   楚楚冷笑了声,脖子很疼,一股热乎乎的东西正在源源不断往外流,她毫不畏惧地迎上唐令那双狠厉的眸子,挑眉一笑:   “您不是还暗自欢喜她知道了么,后悔了?不要怪别人,都是你自己作的!你一见着她,就忘了自己的大业,忘了自己的仇恨,一心一眼都是她,成天想着怎么给她下药,怎么偷偷摸摸猥亵她,满足自己的淫.欲!你对得起老爷子么!对得起慕家么!”   “闭嘴!”   唐令狠狠扇了楚楚一耳光,怒目瞪着流了一身血的女人,薄唇轻抿,半响没说话,他好似在思虑,忽而不舍,忽而又狠毒,最后叹了口气,从袖中掏出方帕子,按在楚楚的伤口上,咬着牙,冷声道:   “原是我糊涂了,你去杀了她,做的干净点,别叫荣明海瞧出什么。”   楚楚面上一喜,似乎忘了身上的痛苦,对唐令莞尔一笑,拧身就走。她和慕七早都在商量着解决这女人,法子太多了。若是不叫荣明海瞧出不妥,也更简单,制造个意外,放毒蛇咬她不就好了?哼,被她养了多年的宝蛇咬过后,不会立马死,那女人会浑身发痒,直到挠到血肉模糊,直到身上骨头一分分断裂,才会化成一滩臭水而死。   想来荣明海不会看着心爱的女人这般痛苦,必要时,会亲手送她一路,然后这辈子都伤心不已。   哈,真是想想就开心。   “站着!”唐令忽然出声,喊住要出门的楚楚。   “怎么了?”楚楚回头,看向那个她敬爱若天神,是她信仰的男人。   “算了。”   唐令自嘲一笑,眼中不舍之色难掩,他将衣裳拽直了,又将凌乱的头发理顺,闷着头往外走,刚打开门,清冷的雨气就迎面扑来,让人精神舒爽。   朝外看去,此时天还未大亮,院子中的一切都蒙了层属于夜的幽蓝,满地都是粉白的花瓣,浸泡在雨水里,倒别有一番滋味。   “没我的命令,你和慕七都不许动她!”   说罢这话,唐令大步朝外走。   “督主,您去哪儿?”楚楚忙追了出去,她还想“劝”督主杀了那女人,可……终究没敢再开口。   “我知道她的那个家在朱雀街。”唐令笑的有些坏,傲然道:“我去接她回来,不管用什么法子。”   “来不及了。”楚楚冷笑了声。   “你说什么?”唐令回头,看着眼前这清冷狠厉的女子,皱眉,转而紧张非常,大惊失色:“难,难道你已经动手了?”   “哼,”   楚楚不屑一笑,故意刺激唐令:“就在你抱着她的画喝酒时,她和荣明海回了趟朱雀街,匆匆收拾了下行礼,连夜去了定阳。听见了么?她走了,静悄悄地走了,就是为了躲你。” 第74章 臭德行   七个月后   天灰蒙蒙的, 冷风吹了一晚上,天快亮的时候飘起了小冰粒,到了晌午已经成鹅毛大雪了。万山皆白, 枯树这会儿瞧着也可爱了许多, 如花瓣般的雪翻飞其间,果真有了几分诗意。   车轱辘碾地的吱呀声和马蹄的得得声打破了官道许久的空寂, 一辆马车从北边徐徐驶来,赶车的是个十分英朗的男人, 他个头极高, 皮肤微黑, 穿着黑貂毛大氅,脚蹬牛皮暖靴,跟前放着把半人高的长刀, 正是荣明海。   他一边用马鞭吆喝着鼻喷白气的黄马,一边喝着皮囊里的烧刀子,烈酒下肚,美美地打了个嗝儿, 瞧着马背上落了层雪,由衷地啐了口:才半年多没回来,大梁就他奶奶的变得这么冷!   正在此时, 一只纤白的手掀开厚毡车帘子,从里面出来个绝美的妇人,她穿着暗红色袄子,头上斜插了支碧玉簪, 腕子上戴了两只小银镯,正是沈晚冬。   “做什么,快回去躺着。”   荣明海连连往回推沈晚冬,着急道:“冷,别冻坏了你们。”   “哎呦,一直在车里窝着,人都软成一坨了。”   沈晚冬娇嗔着,三扭两扭坐到荣明海跟前,从他手里抢过马鞭,佯装赶车,瞧着这男人急得赶忙用大氅裹住她,沈晚冬噗哧一笑,瞅了眼他手里的烧刀子,像只小猫似得头轻轻在他胸膛蹭,舔了舔嘴唇,可怜兮兮道:   “哥哥,就一口。”   “不行!”   荣明海断然拒绝,虽板着脸,嘴角却偷偷上扬着笑,将酒囊扔远,当即就在路上砸出个雪坑。他使劲儿搓手,搓热了,这才轻轻抚摸沈晚冬的肚子,强硬道:   “等生了后,我给你拉十斤,管饱了喝,现在绝不许!”   “好凶啊你。”沈晚冬佯装恼怒,扭过头不看他,赌气:“不生了!”   “行行行,祖宗,给你喝。”说罢这话,荣明海俯下身,含住女人的唇,舌尖划过她的贝齿,轻吻着,将口中的微薄酒气一点点送给她,半响,才放开她,将她快要掉了的玉簪扶好,挑眉一笑:“解馋了没?”   “已经醉了。”   沈晚冬闭眼甜笑,窝在荣明海怀里,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小声哼着乡谣。快到大梁时,她说想去给含姝扫扫墓,顺便告诉含姝她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子。   明海向来宠她,便让老梁和其他兄弟们先行纵马回城,和她一起赶着车,慢悠悠地去乱坟岗子。   七个多月前的那个雨夜,她与明海终于走在一起。   原本她是打算在家等着他回来,顺手就把麒麟抚养在身边,再暗中派人回老家将母亲和哥哥嫂子接来,一家人安安生生过日子。   谁知章谦溢当时听了这话,摇了摇头,半响才说了句:定阳民变波及到了寒水县,周遭的乡里皆被五斗军控制,小妹,怕是你母亲和哥哥也遭了灾。   她当即就下决心,同明海一起远赴定阳。   明海不同意,说是兵荒马乱的,去了定阳,他每日家军务政务繁忙,照顾不到她。   她再三坚持,当初沦落风尘,一直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不敢轻易将家人接来,如今说什么都要回去,一定要看到家人平安。   明海拗不过她,只能答应。   在走之前,他们先回了朱雀街的家。   这个宅子是她的,可她从未踏入过半步。   宅子三进三出,远远比不上唐府与侯府的奢华气度,可却精致温暖,再加上戚文珊住进来了,里里外外又拾掇了遍,更有家的味道。   那晚,她第一回见到了儿子。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杜老先生的关系,戚文珊对她倒没那么防备了,知道她要去定阳,甚至亲自帮她准备了衣裳鞋袜、首饰胭脂等物,竟没理会荣明海这茬。又赶忙去卧房将熟睡的麒麟逗醒,抱给她,拿着糖豆子哄麒麟:宝宝,这也是娘,好孩子别哭。   麒麟被戚文珊养的又白又胖,她抱了没一会儿,胳膊就发酸。   不知是不是母子天生连着血脉,麒麟到后面不扭着身子哭了,乖巧地坐在她腿上,小手抓着她的头发玩儿,笑的时候眼睛眯成个月牙,真是可爱极了。   她瞧着奶娘过来给麒麟喂了奶,瞧着麒麟又沉沉睡去后,扭头凶了顿戚文珊:若不是你心存歹念,我至于遭这么多罪?   戚文珊站在床跟前淌泪,一直好声好气地给她赔罪,说:妹妹,咱们如今真成一家人了,过去的一切,是姐姐对不住你。姐姐以后一定好好补偿,哪怕给你腾位子。哎,我原本也没什么位子。   瞧见戚文珊苍白的脸,孱弱的身子,她当时有十分的火气,也只剩三分了。   半响,才说了句:多谢你照顾孩子,受累了。   戚文珊一听这话,简直哭成了泪人,赶忙坐到她跟前,什么话也不敢多说,只是拉着她的手哭。   末了,戚文珊低着头,自嘲地笑了声,说:你比我和秦氏有福,若是换做别的女人,他绝不会从半路返回来。妹妹啊,他心里装了天下,也装了你,好好跟他过吧,给他生个孩子。   离家时,戚文珊亲自出门送她,见到荣明海后,戚文珊低着头,说了句:烦请侯爷告诉梁爷,妾身对不住他,更对不住素盈,清明的时候妾身还会去给素盈母子扫墓,这辈子的债,怕是还不完了,还请梁爷保重身子,莫要再贪杯,会伤身。   许是想起伤情过往,荣明海脸色也不怎么好,淡淡地说了句:你自己也保重些,老梁那边你放心,我会照顾的。   她和明海等人马不停蹄地赶赴定阳,为了路上方便,她一直穿着男装,还学会了骑马。老梁虽说总是给她脸子瞧,不怎么与她说话,可有一日忽然把她叫到一边,给她扔来一把轻盈的短剑,说:   “女孩子总不能指望着男人护一辈子,我给你教剑,好好学,以后被人欺负了,十倍百倍地讨回来。”   她当时就哭了,要认老梁为哥哥,可老梁冷着脸,坚决不答应,说自己只有一个妹子,叫素盈,已经仙去了。夫人还是叫我老梁,或者梁爷。   后来明海告诉她:不必介怀的,老梁其实心里已经把你当妹子了。你可知,老梁瞧着貌不惊人,可师从大梁第一剑客,如今也是数一数二的使剑宗师,在战场威慑一方,生平从未收徒,你的福运不浅。   她当时红着脸点头,蓦然瞅去,荣明海看她的眼神直勾勾的,还咽了口唾沫。   她知道这黑鬼心里想什么,这一路上因日夜赶路,再加上有诸兄弟在侧,总不能随心所欲,一直忍着,受不了时就偷摸捏她几下,咬着牙,小声说:真想现在就把你……等着!哥哥一定会让你终身难忘!   她抿着唇偷笑,拔出剑,在他眼前耍了个剑花,瞅了瞅他底下,故意道:敢欺负我,我就让你变,变……   这男人笑的邪气,嘿嘿地坏笑,说:变成你小叔那样?过年没腊肠和鸡蛋的,只能吃“腌货”?   真是只坏透了的黑鬼,不过听他骂唐令,也解气得很!   到了定阳一带后,明海果真忙得脚不沾地。此时那王震的五斗军已经席卷周边数县,其自号天王,手下有十大天师,各领数千军民,封锁住定阳,将赋役全免,制定了一套法令,每月还会按丁分配牛粮,派人将五斗军的好处悄悄散播出去,周遭几省蠢蠢欲动,常有豪侠、流民赶赴定阳,起誓加入五斗军,要入大梁杀了狗皇帝和王公大臣,建立新朝。   面对如此严峻形式,明海并未慌了手脚。   他紧急上书朝廷调兵,将乱党封锁在定阳一代,严密控制关隘,不许任何客商进出。   随后,他发兵镇压,与此同时,私下派人约见那十大天师,许诺只要答应招安,朝廷定会给予优待,绝不会背信弃义。   这十大天师敢随着王震做出这等事,岂是等闲之辈,可瞧见荣明海用兵入神,屡屡打败义军,但总在关键之时退兵,不下死手,似乎留有余地。有几个人便动了招安的念头,与荣明海约见在定阳仓附近的“风云亭”。   这几人担心荣明海出尔反尔,于是要求按照古法,歃血为盟。   荣明海欣然同意,当即凿地为方坎,在坎之上杀牲,并且割掉羊的左耳,取血,将耳朵和血各放入盘中,读盟书以告神,最后与那六位天师分别将羊血涂在嘴旁,完成歃血。   这六位天师当即叩拜,表示愿意归降朝廷与侯爷,将盟书放入羊身上,埋入坎中,随后将抄录的副本收藏起来,与侯爷约好起事的日子后,赶忙返回。   十日之后,王震内遭到属下背叛,外又被明海强势镇压,长达半年的五斗军兵败如山倒,王震自尽,其属下和一些叛军皆被处置,该做官的做官,该诛杀的诛杀,有条不紊。   当时,明海为了安抚民心,与唐令数度通信,再经内阁商讨,太后决断,将定阳一代的军民赋役免去一年,田租在恢复原先的基础上,减去一成,并且继续开仓放粮。   可当时围攻定阳的时候,粮仓早已空空如也,一时半会儿在附近调不来粮食。   她知道此事后,主动提出,捐出三万银子向粮商买粮,以解燃眉之急。又赶忙派人回大梁,与章谦溢预支了两万,以备不时之需。   记得明海听到这话,当时震惊,当着众将士的面抱起她转圈,高兴的哈哈大笑,说:这才是配站在荣某身边的女人,大胸襟!   在解决定阳之难时,她寻到了母亲和哥嫂。   他们不敢相信她还活着,抓住她的腕子,久久不愿放开,骂她:怎么不给家里捎封信。   又心疼她:没事,只要人没事,怎么都好。   母亲真的老了很多,为了她几乎要哭瞎了眼,头发花白,原本秀美的面庞这会儿皱纹尽生。   而哥哥的腿断了,拄着根老树根削成拐杖,这两年为了她的事被欺负得简直不成人形,他恨吴家,恨李县令,于是自告奋勇加入了五斗军,怂恿着五斗军砸抢了吴家老宅,占领了县衙。后来义军兵败之后,他回了老家,正巧逢着里长来送粮。他大惊,朝廷不在他们骨头上刮油已经算开恩了,还送粮?   里长笑着说:是侯爷的沈夫人慷慨解囊,自掏几万银子给定阳受了天灾人祸的百姓买粮牛,听说夫人是出身风尘,不过这又如何?她比起那些坐在大宅子里吃山珍海味的贵妇人可厉害太多了,是个了不起的奇女子,呦,夫人跟你那没了的妹子同名儿,叫晚冬,可巧也姓沈,难道……就是你妹妹?   哥哥听了后大惊,连口水都没顾上喝,赶忙寻了来……   听哥哥说,吴远山攀上高枝儿,发了迹,已经带着李明珠调到了外省,吴老头子在五斗军起事的时候就携了细软逃走,而那李县令因儿子命丧大梁,也是不行了,离死只剩一口气,当初李明珠听闻兄长之事,小产了,谁说没有因果报应?他们当初逼死凤凤,暗中谋害了妹妹你,做尽了恶事,终于报应在了子孙头上了。   末了,哥哥给一瘸一拐地走到明海跟前,跪下给明海磕了个头,哭的可怜,说:多谢侯爷心疼我妹妹,小人一家下辈子就算结草衔环,也难报侯爷的大恩。   明海忙搀起哥哥,说:都是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以后您快别这样了。   哥哥和母亲问了她失踪后遭遇了什么,她没说,只是笑笑:都过去了,女儿现在有明海疼着,在大梁也有了酒楼,不愁吃穿。   她想接母亲和哥嫂去大梁,可转头一想,那个地方太过可怕,有唐令,有太后,还有秦氏这种人,等再过一两年,日子稍微平稳些,再将他们接去。   她给家人买了处极大的宅子,一口气买了二十几个仆人、丫头,又置办了田地和几间铺子,看着哥嫂和母亲搬进去,住习惯了,这才放心。   她知道父亲在老宅的枯井里收藏了许多古籍和自撰的笔记心得,便与明海携了母亲和哥嫂回了老家,一则为父亲上香扫墓,二则将善本珍本都找出带走,日后回大梁与杜老先生点校经籍,想来能用得上。   老宅是个小小院子,早都荒废,只有三间破窑。   她和嫂子带着仆人进城,买了好些家用之物,将屋子修缮了番,添补了好些桌椅、柜子,打算在这儿日后留个仆人照看着。   原本她想和母亲同住一间屋子,可母亲笑着摆摆手,说:你们小两口住着吧。   好么,这下可终于给了明海机会了。   晚上的时候,她才刚洗漱罢躺床上,这人一把将蜡烛捏灭,欺身压了上来,一句多余的废话都没有,急糙糙地扯光自己的寝衣,胡乱吻着她,在她身上点火。   因太久没有与男人做那事了,当他进来后,她疼得大叫了声,赶忙捂住嘴,狠狠掐了下这头饿狼。   他好似察觉到见血了,赶忙停下,不敢再动弹。   后来,一切都水到渠成,她也能接受他。   可床不行,咯吱咯吱直响。   她害臊,怕家人听见,说不要了,等咱们回家后再。   这黑鬼忍了这么久,怎么肯干,直接将被子铺到地上,把她从床上拉下来,继续。   可还是有声儿……   没办法,这坏人索性把她裹在被子里,穿上衣裤,蹑手蹑脚地出门,打算去后山的树林子……   谁知正好碰见起夜的哥哥,哥哥轻咳了声,尴尬地低着头退回到屋子,并且把灯灭了,瞬间鼾声如雷……   树林子里很安静也很黑,她不记得那晚上怎么过去的。   只记得指甲都快把头边的那棵树的树皮给抓烂了,天快亮的时候,她已经连半点力气都没了,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这饿狼抱回去的。   后来,这饿狼一瞅着机会就把她往树林子里拽,一到晚上眼睛都放着光,她见了,两条腿直打颤。   这种让人害臊的事终于在她被大夫诊脉,说有了身子时暂时结束,   还记得这人听见她有孕了,竟表现地十分云淡风轻,亲自送大夫出门,她还纳闷呢,难道她有了身孕,他不高兴?   越想越气,打算骂他一顿。   谁知刚掀开门帘,就看见他一个人在院子里傻乐,捂着嘴偷笑,嘴角都快咧进太阳穴了,就差蹦上房顶嚎两嗓子。   可一进屋子,一面对母亲和哥嫂时,他又恢复往日的沉默淡然,仿佛这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德行!   晚上睡下的时候,他端了个烛台,仔细地瞅她的肚子,开始滔滔不绝地说:冬子,给哥哥生个闺女,明年再生个小子;   哎,你这一有了孕,咱们是不是就不能做那事了;   听说等肚子大了后,小心些,也能;   我说,你翻什么白眼呀;   哎,你笑什么呀……   ……   一想到这些事,沈晚冬就忍不住笑。   她略扭头看去,雪已经小了很多。她有孕后,就不能骑马了,明海就给她当了马夫,十天的路程,硬生生走了近一个月,到处给她买吃的,又怕不干净,不让她乱吃。   天渐渐冷了,怕她冻着,非得穿两件袄子才行。   她嫌难受,不干。   谁知这人故意板着脸,说:别臭美了,谁心疼你,我是心疼我闺女。   臭德行!   “笑什么呢?”荣明海听见怀中的女人在笑,揉了揉她的头发,亲了她一下,道:   “说出来,让哥哥也乐一下?”   “才不要。”   沈晚冬咬了下男人的下巴,娇笑道:“这是我和你闺女的秘密,就不告诉你。”   “切。”   荣明海故作不屑,刚打算逗逗他的冬子,谁知瞧见不远处站着几个穿了黑色大氅的持刀侍卫,刀鞘上还有个“唐”字。   荣明海冷哼了声,肩膀轻动了动,叫沈晚冬朝前看,厌烦道:   “瞧,是你叔叔的人。” 第75章 耳朵   当马车走近后, 那四个唐府侍卫抱拳行礼,说孙公公已经让人将含姝姑娘的墓扫过了,也烧了元宝纸钱, 他如今在前面的凉亭里等着小姐。   听了这话, 沈晚冬并未表现出怎样的嫌恶情绪,只是笑了笑, 说:天儿这么冷,公公上了年纪, 何必等呢?没得冻坏了他。   在外的这半年多, 唐令倒是常常给她捎些衣裳首饰等物, 她并未扔,也没在明海跟前表现的有多憎恶,而是笑着将东西全都收起, 并且给来使赏钱,让他回去给小叔带个话:叔叔太费心了,等侄女回大梁后,一定去府上谢您。   她亲自去送唐府的信使, 在信使上马的时候,偷偷往他靴筒里塞了封信,是给唐令的, 上面只有两个字:够了   她不知道唐令收到信后会是什么表情,也懒得猜,总之后面,唐令再也没有让人从大梁给她带衣裳、首饰还有那些诉说情思的酸诗。   对了, 上个月唐令忽然让人给她捎来一大盒子绮罗膏,那时候她害喜害得厉害,这种膏子味道清甜,她就往身上抹了些,明海也喜欢闻。   就在准备启程回大梁时,嫂子给她请了个郎中,说是从苗疆来的,最是擅开千金妙方,喝了后保管生个大胖小子。   她不太相信这种江湖游医,可是又不好拂了嫂子的面儿,就叫那苗医来给她瞧瞧。   这苗医看着约莫四十多岁,穿的邋邋遢遢,一进门就开始到处瞎闻,似乎察觉到她有些烦厌,讪讪一笑,规矩地给她见礼,说:夫人能否支开旁人,小人想安静地诊脉。   她当时有些不情愿,谁知嫂子听了那苗医的话,登时就将屋里的丫头、婆子们带出去,自己在外头守着。   还记得等没人后,那苗医脸色大变,压低了声音,有些紧张地说:夫人,原本小人是不敢插手侯门豪贵的事,可您对定阳百姓有大恩德,让小人十分的钦佩,小人不得不管了。您已然中了唐门的毒,这种毒源自苗疆,是拿数种毒虫的幼卵所制,后来唐门高手拿这种蛊虫制成毒,来修炼毒功。此物的毒性在二三十年后才慢慢发作,故而许多唐门高手成年后才练,虽能提升功力,但极损女子的身子,会导致终身不孕。而有孕的妇人用此物,蛊虫会吸食婴孩的肉身,轻则小产,重则丧命。方才小人一进门就闻到不对劲儿,夫人,以后万万不敢再抹这种香膏了,对那个给您香膏之人,要好生提防啊。   她当然知道东西是谁给的,不是唐令,就是楚楚。   早知道唐府的人阴险歹毒,没承想竟这般狠。   她给了那苗医一百两银子,又写了封信,让他带着信赶紧离开此地,去大梁的泼茶香酒楼找章谦溢,公子会给他安排个好去处。再三嘱咐了,此事你知我知,万不可泄漏一句,尤其是侯爷,更不能说。   一想到这事,沈晚冬就恨得牙痒痒。   这会儿雪还没停,仍旧纷纷扬扬地飘洒,将乱坟岗子染成了白色,半年多没回来了,此地又添了许多新坟,有些坟的墓碑倒了,残碑有大半截没入雪里,徒然给人种凄凉之感。   刚下了马车,沈晚冬就瞧见荣明海匆匆解下大氅,走过来往她身上披,又在车里翻出个狐狸皮做的帽子,扣在她头上,不由分说地背起她,往那凉亭走。   其实路并不难走,因为早有人拿扫帚扫出条道儿,一直延伸到坟地深处。   抬眼看去,凉亭似乎比以前更破败。亭子外守着几个孔武有力的侍卫,而亭里则坐着个穿厚袄子的中年男人,正是许久未见的孙公公。他看着老了许多,脸色也不怎么好,时不时地咳嗽,两手缩在袖子里,腿边摆了三个燃得正旺的碳炉子,炉子上坐着个砂锅,里头好似煮着肉汤,正一股股一簇簇往外泛着香气。   “哎呦!”   孙公公面上惊喜之色甚浓,赶忙站起来,小跑出凉亭,给荣明海和沈晚冬见礼,随后笑着将二人迎了进去,他往后退了几步,上下打量沈晚冬,眼中似泛着泪花,叹了口气,道:   “得有七八个月没见小姐了,胖了些,不过气色比以前强多了。”   “公公一向可好啊?”   沈晚冬微微屈膝,给孙公公行礼,当初在唐府时,孙公公对她挺照顾的。谁知她刚要坐到长凳时,忽然被荣明海拉了起来,只见这男人左右瞧了瞧,没找到合心的东西,他黑沉着脸,将自己身上的长袄脱下,叠起来放在长凳上,把暖的那面朝上,这才许她坐下。   “又冻不死我。”沈晚冬嗔怪着,心里却渗出了蜜,她心疼他,不愿意坐,板着脸,道:“赶紧穿上,小心得风寒。   “没事没事。”   荣明海连连摆手,站到火炉子跟前,手放在火焰上搓着烤,笑道:“别把你和孩子冻着,我皮实着呢,赤条条下河摸鱼都行。”   “臭德行。”沈晚冬笑着白了男人一眼,坐了下去,其实她身上穿了好几层,真不会冰着。   “侯爷对小姐真好。”   孙公公由衷赞叹,他眼中闪过抹复杂之色,随后从食盒里拿出碗筷,舀了满满一碗肉,恭敬地递给荣明海,笑道:“冬天吃狗肉最好,又暖身又大补,咱们督主特意给侯爷准备的,您请。”   荣明海早都馋得食指大动,他知道里头肯定没毒,唐令没糊涂到青天白日谋害他。   谁知刚接过碗,忽然被沈晚冬打掉。   “你别吃。”   沈晚冬皱眉,捂着口呕酸水,一脸的嫌恶,嗔道:“我闻不惯这味儿,特恶心,等回家后避开我了,你爱怎么吃都随意,这会儿不许。”   “行行行。”荣明海没有多想,还道冬子又开始害喜了,忙叫外头守着的侍卫进来,将肉全都端走,别让夫人闻到半点味道。   “侯爷当真疼小姐啊。”   孙公公再次慨叹,意味深长地一笑,看着沈晚冬,叹了口气,笑道:“小姐是不是还在生你叔叔的气?”   “瞧您说的。”   沈晚冬掩唇轻笑,神情轻松,道:“那事儿早都过去了,犯不着再气,叔叔也忒多心了。”   孙公公垂眸一笑,接着道:“督主晓得侯爷和小姐今儿回来,特意让厨子做了你喜欢吃的菜,并且叫老奴早早地等在城外呢。”   “可有糖醋鲤鱼?”沈晚冬故作惊喜,问道。   “有呢!”孙公公登时大喜,以为小姐真原谅了督主,忙道:“你叔叔特意让人今早凿冰钓的,鲜着呢。”   “太好了!”   沈晚冬赶忙起身,疾步走到荣明海跟前,摇着男人的胳膊,撒娇:“陪我去叔叔家吃鱼嘛。”   可刚说完这话,沈晚冬忽然哎呦地叫了声,弯腰捂着肚子,脸上的痛苦之色甚浓。   “怎么了!”荣明海大惊,手忙脚乱地不知该怎么办,急道:“你说话啊,怎么了?”   “肚,肚子有点疼。”沈晚冬咬着唇,看着十分痛苦,紧紧抓住荣明海的手,轻喘着:“快,快!”   荣明海什么也顾不上了,一把抱起沈晚冬就往外跑,饶是他平日里再沉稳老成,这会儿居然急的满头是汗,脸仿佛更黑了。   “没事儿啊,你挺住,咱们这就回城!”   “哈哈哈。”   沈晚冬乐的大笑,抬手打了下男人的侧脸,娇笑道:“别跑了,娃都快让你给颠出来了。”   “你,你没事?”   荣明海半张着嘴,吃愣着问。   “刚才有点疼,现在又好了。”   沈晚冬莞尔一笑,眨了眨眼,顽皮道:“看把我哥哥吓得,黑脸都要变白脸了。”   “真没事?”荣明海仍不放心。   “没事。”沈晚冬甜甜一笑,其实她就是不想去唐府罢了,只不过要换个法子拒绝。   “我还是不放心,赶紧回去,找个大夫给你诊诊脉。”   荣明海黑沉着脸,大步朝马车走去,没一会儿就抱着他的冬子消失在漫漫雪影中。   凉亭里的孙公公气喘吁吁地追了出来,他怀里抱着荣明海落下的袄子,弯着腰大口喘气,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摇了摇头,凄然一叹:哎,督主以后怕是再难见到她了。   *   唐府   寝殿里极暖,点着清甜的水沉香。   窗纱和帷幔都是偶粉色的,若仔细看,上面似乎还绣了朵朵玉兰花。屋里摆了十来个大花瓶,里头插了拿粉白绢帛扎成的假桃花。桌上摆了十几道珍馐,有荤有素,瞧着就赏心悦目。   楚楚淡漠地扫了眼桌上的菜,让丫头们进来,全都端下去,叫厨子重新做一份出来,做好了就端上来,小姐和侯爷随时都会来,务必要让他们吃到热乎的。   如此吩咐罢,楚楚将左边发髻上簪的那朵宫纱牡丹往上扶了下,遮住左耳。   呵,其实她的耳朵早都没了,还有什么可遮。   没错,一个月前,她派人给沈晚冬送去了一箱子绮罗膏,督主知道后大怒,打了她一耳光,说她听不进人话,居然敢谋害小婉和孩子,当即就将她的耳朵削去,以儆效尤。   疼,真的疼死了。   不过不是身子的疼,是心疼。   那女人走后,督主瞧着倒是平常,还似过去一样,每日忙进忙出,可只有她知道,他在想那个女人。   即使现在睡在他身边的是她,即使已经过去半年多,他还在想那个女人。   那幅《玉兰春睡图》,他烧了又画,反反复复了好几回。   最后终于没忍住,派人去给那女人送衣裳、首饰。那女人接受了,还穿在身上。他以为那女人不再计较曾经的事,于是写了满满一页的小婉,写了无数遍自己的心,换回的是什么,只是两个字:够了。   他终于知道了,他的小婉一直在荣明海面前隐忍,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其实心里根本没原谅他。   一想到这些,楚楚的鼻子就酸了。   她回头,看向内室正在批阅奏疏的唐令。瞧见他眉头紧皱,拿着朱笔似乎在思虑什么,忽然,他从身边拿起面铜镜,又从笔架上拿起支毛笔,蘸了点墨汁,细细地涂抹鬓边的斑白。   她恨,之前拿着匕首跪在督主跟前,求他给她个了断。   谁知督主苦笑着摇摇头,说:你这又是何苦呢。   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打断了楚楚的忧思,她猛一回头,瞧见孙公公苦着张脸,背个大包袱进来了。   “小姐呢”楚楚踮着脚尖往外瞧,外头除了丫头婆子,再没有其他人了。   孙公公笑着上前,给唐令行了一礼,道:小姐身子不爽,说改日再来府上。   “她怎么了?”唐令忙问,身子稍稍前倾,略一皱眉,叹了口气,幽幽道:“是不是不愿意来?”   孙公公知道督主已然猜到,就将那会儿在凉亭之事大略说了遍,末了将大包袱打开,指着里头的长袄子,小心翼翼道:“小姐气色瞧着挺好,胖了些,人也更美了。侯爷怕小姐被长凳冰着,脱了自己的衣裳给她坐,对她真的是体贴备至,您尽可放心。”   “哦。”   唐令淡淡哦了声,眼瞅着那件又宽又长的袄子,自嘲地笑了声,道:“若换做是我,她估计以为里头会藏着毒针吧。”   说罢这话,唐令从袖中拿出个帕子,将鬓上的墨汁慢慢擦去,一脸的云淡风轻,可声音却难掩落寞:“把菜都撤了吧,我有些累,想睡会儿,都出去吧。”    第76章 浅斟红颜   夜已经很深了, 外头依旧下着雪,冷飕飕的,寒风扑打着纱窗, 仿佛想要进来取会儿暖。   沈晚冬坐在床榻上, 身上披着小袄,腿上盖着被子, 手里端着碗燕窝粥,朝前看去, 明海这会儿已然换了寝衣, 正蹲在地上, 拿着双铁筷子在通炭盆里的银炭,许是觉得火烧的不太旺,他起身从柜子里拿出瓶流香酒, 自己先喝了两口,随后又往炭盆里倒了一点,火苗登时窜起,屋里又暖和了几分。   在做完这些事后, 这男人赶忙去洗了手,一扭头,发现她在看他……手里的酒, 他轻咳了声,将门拉开条缝儿,把酒瓶子直接掷到院中。   臭德行!   沈晚冬白了这男人一眼,莞尔浅笑, 往边上挪了些,给他腾出点地方。   今儿下午她佯装腹痛,可把这人给着急坏了,回大梁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她直接拉到太医院张院判的家里,赶紧给她诊脉。   张院判倒是个玲珑剔透的人,给她恭敬见礼,称她为夫人。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算荣明海的什么,姨娘还是外室?亦或是无媒苟合?   当时她瞧了眼明海,淡淡一笑,说:张大人这么叫,是不是有些不妥。   张院判也没多说什么,只道:您和侯爷虽久不在大梁,可沈夫人的名号却是响当当的,哪个不知,哪个不敬。   待断过脉后,张院判笑着给明海见礼,说:侯爷尽可放心,夫人腹中的两个孩儿都好,就是天冷,出去的时候要避寒。后面夫人的身子可能会比寻常孕妇要沉些,得多多走动,以便生产。   两个?   当时她就惊讶地半张着口,摸着总算多了点肉的肚子,咽了口唾沫,这生的时候可得遭多大的罪啊,荣明海这杀千刀的黑鬼!   还记得明海等着张院判一出去,就兴冲冲地跑过来,蹲在床下,抱住她,头贴在她肚子上轻轻地来回蹭,得意洋洋说:不来一个都没有,来了一次就得俩,我猜肯定是龙凤胎,哈哈。   笑,笑个鬼!   等回到朱雀街的家时,天已经擦黑了。   进府时她特意抬头看了下匾额,刻着“沈府”二字。   玉梁早都在小门房等着了,瞧见她回来,高兴地直掉泪,说:姑娘从老家带回来的那几车书都收好了,您和侯爷的屋子也烧得暖暖的,赶紧回去洗洗吧。   她左右看了圈,问了句:大姐呢?   玉梁听见她叫大姐,愣了下神,忽然反应过来她叫的是戚文珊,笑道:大夫人那会儿抱着麒麟也在小门房等着你和侯爷,才刚麒麟饿了,回去给孩子喂饭去了,她听见你回来,很是高兴呢。   她和明海并未回屋,而是先过去看戚文珊和麒麟。   在路上,玉梁告诉她:这半年多戚夫人一直在咱们沈府住着,倒也尽心尽力地打理,那起嘴刁的贵妇人笑她堂堂一个侯夫人,竟赶着住小老婆家,大约是要跟人家争宠吧。   戚夫人听了这话,竟也不在意,只是约束着张嬷嬷和韩虎等人不要随意出去。可那韩虎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大男人,成日家待屋里,可不憋坏了?谁晓得他到常去的赌坊玩,竟中了东四街那出了名的地痞的套儿,欠了一笔股的债,被人扎瞎了一只眼。   戚夫人知道后大骂韩虎糊涂,给他将赌债还了,再不许他出门,还说了句:你以为真的是秦氏找人算计你?安生待着罢,等那位祖宗的气儿消了再出去。   末了,玉梁问了句:姑娘,是你暗中找人弄韩虎的么?   她瞧了眼明海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道:我在定阳,哪有那本事。不过这口气,总算消了点。   回来这半天没见到玉梁的儿子初九,问了才晓得,唐令挺喜欢初九的伶俐劲儿,把孩子保举到宫中,去当小皇帝的众多伴读之一。   她当时皱了皱眉,没说话。虽说这是个天赐良机,可总觉得哪儿不妥。   等过去见戚夫人,正巧麒麟刚吃了饭。   许久未见,儿子个儿头蹿高了许多,越发清秀可爱,眉眼间和吴远山神似非常。   戚夫人瞧见她回来,也是高兴得很,听见她有了身孕,眼里闪过抹落寞,但瞧见麒麟的时候,瞬间又欢喜起来,赶忙把孩子抱到她跟前,让麒麟叫娘。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淡淡笑了笑,说:别改口了,就叫二娘吧。   戚夫人一听这话,眼泪忽然就下来了,激动的都说不出话。脚一软,差点就栽倒,幸好张嬷嬷在跟前站着,扶住了这对母子。   谁知麒麟瞧见他娘哭了,竟挣扎着要抓她,口里喊着:坏坏!   戚夫人赶忙压下儿子的胳膊,指着她,十分耐心地教儿子:二娘不坏,她肚子里怀了小宝宝,你不能拿小拳头打她,晓得么?   麒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举起胖乎乎的小手,帮着戚夫人擦泪,自己仿佛也受了多大的委屈,扁着小嘴儿,泪珠子悬在眼里,奶声奶气地说:娘不哭,宝宝听话,不打了。   戚夫人灿然一笑,抱着麒麟走过来,凑近她,哄着儿子:那你亲亲二娘,娘就不哭啦。   当时,她只感觉到一个湿乎乎、粘乎乎的小口在她脸上啃了下,再去瞧,这小子似乎害羞了,头埋进戚夫人的肩头,呀呀地欢笑。   戚夫人宠溺地拍了拍麒麟的小屁股,与她相视一笑,其实她们之间,好像没那么大的深仇大恨了。   可就在那时,戚夫人仿佛终于发现荣明海也在屋里,笑意登时尴尬住,过来给荣明海屈膝福了一礼,干咳了声,轻轻抚着儿子的小脑袋,似有些难以启齿:儿子,这,这位是你爹爹。   荣明海也是尴尬,想要抱抱孩子,谁知麒麟好似十分怕他,紧紧搂住戚夫人的脖子,假装大哭,还说:不要,臭臭!   一想到麒麟当时的模样,沈晚冬就忍不住笑。   “笑什么呢?”   荣明海莞尔,从柜子中取出个酸枣木做的盒子,抱着走过来,脱了鞋,盘腿坐到榻上,他打开盒子,从里头拿出一摞银票,对沈晚冬笑道:“你瞧,小章又给你送酒楼的银钱了,啧啧,再买三个沈府都多余。”   沈晚冬凑了过来,身子贴在荣明海的背上,下巴搁在他的肩头,扭头咬了下他的耳垂,佯装嗅味道,坏笑:“你到底洗了没?怎么还臭哄哄的,真呛!”   “哼!”荣明海一把将沈晚冬捞过来,动作不敢太粗,让她枕在他大腿根,又将被子给她拉着盖好,轻哼了声,笑道:“那小子,居然敢嫌老子臭?!这叫男人味儿,懂不!再说,我哪儿臭了,不就是多喝了两口酒么。等他长大了,老子教他打架喝酒,当个纯爷们。”   “粗!”   沈晚冬轻点了下男人的鼻头,忽然皱眉,手伸进去摸自己的肚子,笑道:“万一是两个小子怎么办?其实我也想先要个闺女,小子太淘了。”   “是吧。”荣明海端起矮几上的燕窝粥,舀了勺,喂给沈晚冬,笑道:“闺女肯定像你,俊!”说罢这话,荣明海像想起了什么,瞅了眼旁边放的银票,笑道:“明儿将章公子请来,在家里吃个饭吧。定阳这次的事,他真是放了回大血,让人刮目相看。”   “都听你的。”   沈晚冬笑着说。   其实她真是没想到章谦溢这次竟能做到这种程度,定阳急需钱粮,他每每派人送来,信从来都是给侯爷的,连一句都没提她。今儿回来,他也没现身,连话都没让人送半句,只是给明海将泼茶香的银钱照例送来而已。   唉!公子真是什么都为她考虑到了。   明海私底下都暗叹:以后若是我没了,你依旧跟章公子吧,他敬你,也敬我,气量没得说。   连老梁等人都说这是个奇男子,刚拜了堂的媳妇儿被侯爷给抢了,非但没有消沉,而且还潇洒撂开,这回帮着情敌高价买粮,十分的大度。难怪章家能富可敌国,单这份豪气就让人敬服。   “还有件事儿。”   荣明海垂眸略思索了下,大拇指轻抚着沈晚冬额边的碎发,柔声笑道:“才刚文珊让我跟你求求情,以后就放过张嬷嬷和韩虎吧,唉,这世上肯为她豁出性命的人,也就那几个,她又有些怕你,不敢在你跟前说。”   “哦。”   沈晚冬并未发火,也没表现的如何不悦,坐起来,淡淡说了句:“你好久都没见大姐了,今儿晚上过去她那边住吧。”   “呦,吃醋了?”   荣明海轻抓住沈晚冬的双肩,弯着身子,凑近了,借着矮几上的昏暗油灯看女人,笑道:“文珊是咱们的亲人,理应对她好些,是不是。”   “你说是就是吧。”   沈晚冬扭过头,眼睛一眨,竟掉泪了。她以前不会这么爱哭,不知是不是怀孕的缘故,脾气一下就上来了。以前也不怎么在意明海对谁好,只要她爽快了都无所谓,及时行乐嘛。   可如今,总是有些酸酸的。   “不哭啊。”   荣明海像哄小孩子似得,用手背蹭去沈晚冬脸上的泪,将她揽在怀里,轻轻地摇,循循善诱,柔声道:“冬子,你听我说,如今你才名侠名都有了,大家都敬你,尊你为沈夫人。咱们更应该大度些,”   “你是说我小心眼,斤斤计较?”   沈晚冬忽然怒了,一把推开荣明海,瞪着眼前这俊朗的男人。   她到现在都记得韩虎把她卖了后,如何被那群地痞欺负,如何被梅姨教养,如何又沦入到张谦溢手中,如何为了往上爬费尽心思……又如何被唐令猥亵。   若是让她忘了过去的仇,说的轻巧。   “没有。”   荣明海仍温和地笑着,轻轻抚摸着女人垂下的长发,慢慢地说道:“大丈夫恩怨分明,有仇必报,我从未反对你报复,有时候甚至想将欺负过你的人大卸八块,才能解恨。可还有一句话,叫无度不丈夫,你是个做大事的女人,立下志气要去整理文献,点校经籍,那咱们是不是该大度些,过去的事就不提了,往前看,你放韩虎和张嬷嬷一马,他们会更敬你,为你肝脑涂地,不是?再说了,你跟在杜明徽跟前学,文珊时常在她舅舅跟前说你好话,老头是不是也更喜欢你?”   “嗯。”   沈晚冬抿着唇点点头,忽然噗哧一笑,瘫入荣明海怀里,粉拳轻锤了下他的胸膛,嗔道:“怪不得人家都叫你黑鬼,果真精似鬼,几句话就把人套进去了,还偏生让人生不起气来。”   “那是,不然怎么把你勾.引到手?”   荣明海抓起女人的小手,吻了吻,柔声笑道:“以后啊,该柔的时候柔,但还是得刚刚硬硬的,哭和着急解决不了问题,要冷静下来做决断。”   “听你的。”   沈晚冬打了个哈切,头枕在男人的颈窝,闭眼准备睡,困道:“明儿我和大姐一起去舅舅府上拜见他老人家,将我父亲的笔记心得拿去给他瞧瞧。对了,那个园子是个好地方,我想在里面修个万卷藏书楼,让那些买不起书的士子有个抄书借阅的地方……”   荣明海莞尔一笑,眼中的欣赏和柔情难掩,轻叹了声,道:“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也是我一直想要做的。冬子啊,有你这样的红颜知己在身边,真好。”    第77章 再见远山   大梁依旧繁华, 这个冬日丝毫没有冷掉它的全部热情,瓦市总是喧嚣热闹,戏棚里表演着百戏技艺, 时不时发出哄然叫好之声;贩鹰的商客一脸凶悍, 绝不许讨价还将;卖酥蜜食和蜜煎雕花的小商贩竞相吆喝着招揽客人,一个比一个的声儿高。   这里没有饥饿与贫穷, 也没有刀光剑影,永远那么香, 那么的昭显着盛世繁荣, 所有人都在醉生梦死, 殊不知,那残忍的流血正在暗中涌动,即将到来。   两辆马车行在热闹的街上, 众人好似知道里头坐的是安定侯府的两位夫人,故而离得老远就闪开,纷纷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去瞧, 期盼着来一点风,将车帘吹开些,好让他们看见那位沈夫人是何模样, 有没有传说中的那么美。   沈晚冬打了个哈切,从小荷包中拿出个小梳子,轻轻篦头,她今儿穿了身素净的袄裙, 头上戴了个白貂皮做的昭君套,簪了支金凤吐珠步摇,面上只点了些口脂,再无甚妆扮。   在家休养了几天,等着雪融后明海才许她出门。今儿要去杜老先生的府上拜见,故而戚夫人和麒麟也同她一起。戚夫人这几日气色好了许多,脸上的郁郁之色似乎也消退了不少,再稍稍一打扮,十分的高贵秀美。   “宝宝,你在偷偷看二娘呀。”   戚夫人笑着,轻拧了下麒麟的小脸,又亲了亲,笑问道:“你看二娘好不好看?”   听了这话,沈晚冬也来了兴致,打开铜盒,从里头拈出枚香糖果子,凑到儿子跟前,晃了晃,故意逗:“想不想吃?”   麒麟早都闻见了香甜之味,吧唧着嘴,点点头。   “那你说二娘好看。”沈晚冬循循善诱。   “我娘好看。”   麒麟扭着胖乎乎的身子,拧身抱住戚夫人的脖子,咯咯笑着。随后,小胖手搓摩着戚夫人的脸,眨巴着眼睛,回头看了眼沈晚冬手里的香糖果子,好似在求。   “不行。”   戚夫人故意板着脸,柔声哄着:“长牙牙的时候,不能吃糖的。”   眼看着麒麟就要哭了,沈晚冬舍不得,一把将儿子抱过来,想给儿子吃糖果子,可忽然又停手,戚夫人说得对,是不该惯孩子这些毛病。她忽然记起还带了些牛乳炸成的丸子,问了戚夫人,得到许可后,这才给麒麟。   沈晚冬瞧着儿子吃的香甜,还用满是牛乳味儿的小嘴亲了她一口,说:二娘要一直怀小宝宝,宝宝有好吃的。   沈晚冬摇头一笑,真是个鬼灵精。   她轻抚着儿子的绒发,看向戚夫人,挑眉一笑:“昨晚上他去你那儿了,怎样?”   “当着孩子说这些。”   戚夫人红了脸,忽然又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一笑:“还是有些不自在,可如今的日子比以前强多了,起码能活出点奔头,有些事也想开了许多,有些恨也渐渐放下了,这么多年过去,我和他都已不是懵懂少艾了,凑活着过吧。”   说罢这话,戚夫人红了眼,她摩挲着沈晚冬的胳膊,哽咽着笑:“我就服你,别人十年才勉强做到的事,你不到一年就做好,而且更厉害,让人心生敬仰。哎,好妹子,你是有福的。”   沈晚冬笑了笑,没再说话。   有福?或许吧,只不过一路走来的辛酸太刻骨铭心,让她即使到了现在,也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还要往更高走。   *   去到杜府,正巧逢着杜老先生午睡,沈晚冬便和戚夫人带着麒麟先行给老夫人请安。老夫人出身高贵,是正经的侯门嫡长女,言谈举止自是大家风范,十分的和善可亲,忙叫丫头们上茶水点心,又让长媳过来陪着。   头一回见面,老夫人当即就送了她一对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说是当年先皇后赏的,这么多年她一直舍不得戴,你这孩子正年轻,身份又高,别打扮的太素净了。   末了,老夫人抹了把泪,叹气道:文珊这孩子命苦,她家里那位姨娘虎狼似得,心术不正,搬出去也好。你们也不必在意那起闲言碎语,其实这侯爷住到哪儿,哪儿就是侯府,不是?你们姐妹以后要好好扶持着,日子啊,其实就这样一天天过下来了。   在内院陪着老夫人刚说了会子话,丫头就进来说老爷醒了,这会儿在书房等着见沈夫人呢。   沈晚冬忙起身,给老夫人和她媳妇行了一礼,随着丫头走向外院的书房。   一路走来,她也算真正见识到了书香之家是何模样,当真秀雅无比。园子里栽种着梅、竹这等气节之物,梅树傲骨嶙峋,青竹虚心顽强。   影壁上雕刻的并非花草,而是用大、小篆和隶书刻的《春秋》本经,仆人们斯文有礼,瞧见她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好奇心,皆垂手躬立在廊子下,给她见礼。   书房其实就是个小院,院门口的匾额上题着“不舍斋”三字,锲而不舍,金石可镂的不舍。   小院十分干净,左右是十几间一模一样的二层藏书小楼,正前方的小楼上题着“求是”二字,如此朴实风度,正如杜老先生本人。   进去屋内,沈晚冬只觉得一阵又暖又香迎面而来,四下看去,书房堆满了花,有兰草有菊、有杜鹃有水仙……四面是两人来高的书架,最里头是一方大书桌。   杜明徽今儿穿着家常燕居长袍,花白头发用青布包起,倒真有几分唐人隐士的风骨。他此时正站在桌前,手里拿着狼毫,将比在口里抿了下,随后在宣纸上画上最后一笔。   “丫头,来了呀。”   杜明徽也不见外,让旁边伺候的小厮将新画的幽兰收起,又叫人再添进来两个暖炉,再给丫头拿个厚厚的靠垫,别上茶,兑点蔷薇露来。   随后,杜明徽笑着招手,让沈晚冬进来坐到书桌跟前,还说了,以后就像文珊一样叫他舅舅吧,都是一家人,没必要太过客气。   闲谈了几句后,杜明徽仔细问了定阳民变之事,沉吟了片刻,似乎在盘算什么。不过很快恢复常态,笑着说:“听说你要修个藏书楼,将好书供天下寒士借阅?”   沈晚冬接过丫头递来的蔷薇露,喝了口,脸颊有些绯红,笑道:“丫头小时候家贫,父亲酷爱读书藏书,可大多数买不起,听闻官家贵户得了善本,心里实在羡慕得紧,可他身份卑微,又进不了人家的门,常常叹道:那起沽名钓誉的呆子只管收藏,自己不阅,也不与他人借阅,实乃古籍之大劫!”   说到这儿,沈晚冬低头浅笑,有些不好意思道:“丫头也算个生意人了,以后若是书斋修起来了,想请些有名气的先生来选程墨,将书和卷子卖给赶考士人,再请些极通八股和五经的大儒,来批阅士子答卷,也不会多收银钱;对那些寒士,若是真穷的揭不开锅,给他们活计做,或点校经籍、或帮着丫头的书斋编印新书……总之丫头的书斋,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也。”   “好!”   杜明徽越听越欢喜,就连眼角的皱纹都透着赞赏,拊掌大笑,忽然又哀叹了声:“钦善若是晓得你今日做了这些了不得大事,也瞑目了。”   “啊?”   沈晚冬一愣,父亲的这个字,天下间也只有唐令和她知道了,杜明徽是如何知晓的?难不成他竟识得父亲?不会吧,父亲不过是一穷儒,怎会结交到杜老这般身份地位的人。   “您,您听说我父亲?”   “未曾听过。”   杜明徽失口否认,眼中闪过丝慌乱,不过很快就恢复常态,避开这个话头,转而笑道:“你今儿来见舅舅,不会只是请安吧。”   “我都忘了。”   沈晚冬轻拍了下自己的头,真是一怀孕就爱忘事。她从身后站着的玉梁怀里拿过个小布包袱,平铺在书桌上,打开,指尖轻抚着包袱里一摞有了年岁的麻黄纸,鼻头一酸,强忍住悲痛,笑道:   “舅舅,丫头这次回了趟老家,找到先父遗墨,特意带来请您瞧瞧。”   杜明徽大惊,手一抖,茶水竟跃出了好些,他也顾不上烫,将杯子递给旁边伺候的小厮,手来回在下裳抹干净,捧起那摞发黄的纸细看。   没错,这的确是老友钦善的笔迹,三十多年了,没想到竟还能见到他的文墨。   杜明徽眯着眼,看纸上遒劲硬朗的字,喃喃读着三十多年前老友与他论道后所做的文章:“经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其词也,所以成词者字也……”(注)   钦善老弟早在多年前就论及文字、故训、音声对读经求道的重要,至今读来依旧振聋发聩,哎,若不是慕元之乱,老弟如今定为一方宗师,不让马郑。(注:汉代的马融、郑玄)   不知道是窗外透进来的阳光太刺眼,还是想起老友昔日的英姿勃发,杜明徽不知不觉间竟老泪纵横,长长地叹了口气,瞧见沈晚冬疑惑看他,赶忙用袖子擦了擦泪,笑道:“老夫虽从未见过令尊,如今读他的遗墨,字字珠玑,似有隔世知己之感,故而忍不住落泪,丫头莫笑。”   沈晚冬松了口气,原来如此。   她忙给杜老先生递上帕子,又心酸又高兴。   心酸的是实在想念去世已久的老父;高兴的是,父亲的才学果真举世无双,连杜老先生都这般赞叹动容。   她正要多说几句,想要请杜老校正一下父亲遗墨,随后编印出来,广传天下。   忽然,从外头进来个清秀的丫头,给杜明徽恭敬行礼,脆生生道:“老爷,吴大人来了,就在门口呢。”   “知道了。”   杜明徽将老友遗墨匆匆包好,放入书桌的抽屉里,起身走过来,如同老父那般轻轻拍了拍沈晚冬的肩头,眼里的慈爱喜欢难掩,柔声道:“丫头,舅舅得见个重要的客人,今儿不能跟你说话了。你爹的遗墨先放舅舅这儿,我晚上仔细拜读,你闲了时就来舅舅府上,舅舅略通音学,可而今程朱当道,再者也没有几个有灵气的学生能学通,你愿意学么?”   沈晚冬当即大喜,这是许多王侯贵族男子都梦不到良缘啊,杜老竟这般看得起她!沈晚冬激动的都不会说话了,磕磕巴巴道:“我,我当然愿意了。”   杜明徽笑的温和,亲自送沈晚冬出去,再三嘱咐了,如今有了身孕,也不可太用心在学上,还是得好好保养身子。有空了多和文珊说说话儿,这孩子心结太重了,想事做事偏激,丫头你性情温和沉稳,是能和文珊相处好的。   沈晚冬连连答应,正谈笑间,蓦地朝前看去,一抹熟悉的身影印入眼帘。在小院门口站着个身量高挑的男人,他穿着剪裁精良的玄色直裰,头带着镶玉方巾,面容清俊,举止高雅……他,他是吴远山!   多久没见到他了,都快有两年了吧。   没错,就是这温润如玉的模样,骗了她,也骗杀了凤凤。他的懦弱阴损,至今想来也让人恨得骨头打颤。   “怎么了,丫头?”   杜明徽瞧见沈晚冬忽然愣住不走,眼眶也忽然红了,两眼死盯着五步之外站着的吴远山,银牙紧咬着下唇,似有重重恨意。   “舅舅,我,我肚子忽然有些发疼。”沈晚冬随便扯了个谎,将慌乱愤恨遮了过去,扶住玉梁的胳膊,屈膝给杜明徽行了一礼,强咧出个笑:“丫头得先回去了,出来这么久,侯爷肯定担心坏了。”   “你如今腹中怀了两个孩子,是得格外当心些。”   杜明徽十分紧张地看着沈晚冬,眉头深锁,那发自内心的担忧却不是装的,忙叫来两个妥帖稳当的仆妇,让扶着沈夫人家去。   “丫头记住了,定会好好照顾自己和孩子。”   沈晚冬莞尔一笑,在玉梁和婆子们的簇拥下朝外走。她的心跳的很快,呼吸也有些急促,泪花儿悬在眼中,终于在经过吴远山的时候,掉了下来。他靠着裙带关系一步步往上爬,终于爬到了大梁,果然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面不改色地在她身边走过,微笑着见礼,眼中若秋水般沉静淡然,仿佛从未见过她这个人。   不愧是寒水县的明珠小相,厉害啊。   沈晚冬不由得冷笑了声,绝不能让吴家父子见到麒麟,他们根本不配!好么,既然你敢来大梁,那咱们就慢慢算这笔帐吧。   只不过,吴远山怎么会来见杜老呢?他们可根本不是一路人啊。杜老是帝师,吴远山的靠山是何首辅,明白了,他们怕是要联合起来对付唐令了。得赶紧回家,把在杜府见到吴远山这事儿告诉明海!    第78章 明珠小相   书房里依旧很暖, 只不过丫头们将黑纱窗帘拉起来,稍微显得有些暗。老爷吩咐了,今儿不见客, 若是有人问, 一律说他着了凉,在家休养。   杜明徽将书桌上的笔墨等物拾掇开, 用前几日新收的雪水泡了壶雨前龙井,他让吴远山先坐着, 随后转身走向最左边的书架, 拧转四角牡丹花瓣状的漆碗, 只听咯咯机关声响动,书架慢慢移开,一间暗室登时出现。   没一会儿, 从暗室里走出个中等身量、穿着黑斗篷的神秘人,他先朝着杜明徽抱拳行礼,随后谨慎地跑去门口,将纱帘掀起, 再三确认小院里有稳妥可信的家仆守着,这才转身,将斗篷取下, 此人竟是离开大梁近一年的章大先生!   只是短短一年,他瞧着似乎老了十岁,眼边多了好些皱纹,不过眸子依旧精光闪烁, 鼻下的胡须也修剪的精致。   “杜老。”   大先生笑着给杜明徽行礼,转而又朝吴远山点点头,算是见过礼了,这才款款入座。   “难为大先生一直隐忍,住在这漫无天际的暗室里,着实让小侄敬佩”   吴远山以茶代酒,笑着向章大先生敬了一杯。   他此番中了进士三甲,何首辅特特将他抬举为翰林院的庶吉士,用心实在良苦。他本就样貌俊美,说起这些恭维话时,显得十分的真诚,倒让人看不出半分虚伪。   “吴大人太客气了。”   大先生向来不苟言笑,尤其是商议重要事情时,更反感这些所谓的虚礼。他端起茶杯,抿了口,就算给了吴远山一个薄面。只见大先生垂眸细思了片刻,双眸闪着老谋深算,看着吴远山,唇角勾起抹嘲讽,淡淡道:“吴大人,才刚在杜老书房的那位沈夫人,您可识得?”   吴远山一派的云淡风清,微微摇头:“从未见过。”   大先生不禁重新打量眼前的这位年轻男子,丰神俊朗,英姿勃发,的确让人心生爱慕。重要的是,这小子的心事半分都不会表现在脸上,单单这份老持城府,就不是他这个年纪该有的。   啧啧,怨不得有那么多女人前赴后继为他死去活来,是个狠手。   “哦。”   大先生并未追问下去,他又看向杜明徽,笑道:“晚生才刚在暗室中,听见您与那位沈夫人交谈,当真钦佩不已。杜大人可否给晚生借阅沈夫人亡父的遗稿?”   “那丫头是个苦命的孩子,如今时来运转,老夫自然多疼她些。”   杜明徽抿了口茶,淡淡说道。他晓得这位章大先生与晚冬有些私人恩怨,亦晓得大先生才刚在暗室里,定是瞅见他说出“钦善”二字时的震动情绪,心里生出了疑虑,想要拿沈老弟的遗稿去查证。   好生奸猾!   杜明徽将茶杯重重放下,言辞颇为狠厉,冷声道:“唐贼是唐贼,晚冬是晚冬,不可同日而语,况且丫头已经和她那所谓的叔叔一刀两断,如今怀了安定侯的孩子,老夫不希望无辜之人牵扯进此事。”   大先生讪讪一笑,不再追问下去,看向吴远山,问道:“阁老那里怎么说?”   吴远山食指点着桌面,略微思索了下,沉声道:“阁老的意思,大约和杜老,以及无数士子的想法一样,恨不能将唐贼千刀万剐,还天下一个海晏河清。上月,探花曹宪于金坛观召集有为士子,清议朝廷为奸佞把持,上书阁老,其一,要求撤去司礼监批红之权;其二,要求严惩唐贼手下的大梁十虎,此十人皆为内官出身,伪造证据,构陷忠良,密探遍布大梁每个角落,弄得人人自危,相互告发,朝堂一派的乌烟瘴气。唐贼一听曹宪有如此言论,辣手镇压,大肆捕杀士子,朝廷内外牵连上千人,城外一夜间多上百颗头颅。如今唐贼气焰嚣张,阁老不方便出入杜府,特让下官前来询问杜老和大先生,可有对付唐贼之良策?”   杜明徽见吴远山和大先生都在看他,老人捻须沉默,想了想,缓缓道:“才刚和丫头说起定阳民变之事,老夫想,哎,算了,太冒险。”   “杜老的意思是,将五斗军王震所引发的民变,全都推在唐令身上?”   大先生脱口而出,点头微笑,并不似杜老那般畏畏缩缩,沉声分析道:“吾等受少帝重托,铲除奸佞,自当勇往直前,不惜任何代价。唐贼之所以嚣张,其根本原因就是其身居高位,掌握军政大权,手握全国三成的精兵。若此贼不除,少帝永不可能亲政,咱们完全可以将定阳民变的罪魁祸首推到唐贼头上,先除其批红之权,再削弱其兵权,最后将其千刀万剐。”   “可……”   杜明徽仍是犹豫,道:“太后向来看重唐贼,加上安定侯态度不明,他自从定阳回来后,对外称病,谁都不见。众人都道他沉溺于儿女私情,贪恋沈夫人的美色,老夫却觉得,侯爷只不过不愿参与进此事,他好似没有想法除了唐贼。”   “咳咳。”   吴远山忽然轻咳了两声,他晓得自己是靠裙带爬上来的,能看得起他的人根本没几个,不过……大梁就是这么回事,哪个人没有点关系,关键还是看自己的本事。   “下官倒不这么看,太后是个极隐忍聪慧的女人,既不信任阉人,对外戚也有所保留,而对权臣更是提防小心。如今太后看似倚重唐贼,可咱们别忘了,少帝毕竟是她的亲子,或许少帝的意思,正是太后的意思。要拿下唐贼,那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若是安定侯参与进来,败了,那朝中再无人能与唐贼抗衡,所以侯爷就是我们最后一步退路,他没有十成的把握,不敢轻易下手。杜老,您是三朝老臣,匡扶社稷还得您来,您看,此事要不要做?”   杜明徽沉默,往事瞬间涌上心头。   少帝三岁登基,在唐贼的威吓下长大,这些年来如履薄冰一直伪装平庸愚钝,白日里嗜睡贪玩,与宫女玩闹,很不成样子;在夜半无人时发奋读书,经史全在心间,是难得的奇才。这两年,少帝已然开始学习批阅奏疏,处理政务,有几位稳重老臣在旁指点,一日千里的进步。   他心怀大志,在祖宗牌位下立誓要富国强民,一雪宋国多年来的侮辱。其实前朝并不可能彻底清宁,当位者要有维持稳态的手腕,只不过唐贼不臣之心昭然若揭,若再不下手,改朝换代就近在眼前了……   想到此,杜明徽端起茶杯,一口饮尽,将茶杯摔到地上,瞧着碎片,恨道:   “老夫不除此贼,犹如此杯! ”   *   十日后   泼茶香酒楼的生意似乎比从前更加红火,听说连厨子都换成宫里的御厨了呢。没有无赖敢吃白饭,也没有豪贵拖欠酒钱,因为大家似乎都知道,这间酒楼的另一个主人是沈夫人。   大梁谁最有权势,太后?皇上?   不对,是唐督主和安定侯。   敢不给沈夫人面子?好么,说不准你的人头第二天早上就会出现在城外的乱坟岗子。其实这种话也有些过,大家知道的是,沈夫人每月都会施粥,酒楼饭菜价钱公道,甚至比章大先生在是还要低一些,再加上章公子经营有道,将翩红姑娘又请了回来,酒楼的生意蒸蒸日上。   马车不大,由老梁亲自赶着,后头还跟着韩虎和玉梁等人。车内只坐沈晚冬一个,她今儿特意打扮了番,穿了身桃粉色的衣裳,头上依旧带了白貂皮做成的昭君套,簪了支镶了红宝石的金凤,腕子戴着杜老夫人送她的玉镯,真真明艳非常,让人难以移目。   这会儿又有些饿了,沈晚冬从食盒里拿出些炙烤的野猪肉,在取出牛乳条,大嚼特嚼。   当日家去后,她就将见到吴远山的事告诉了明海,并说出自己的疑虑。   明海当时把住她的胳膊,凑近了,盯着她的眼睛,很认真地问她:冬子,这回的事已经注定了结局,何首辅一党必败,如果吴远山牵扯进里面,你会怎么做。   当时她愣了下,沉默了良久,自嘲一笑:直到现在,我依旧恨那对父子,可是这里头有麒麟在,我,我也不知道了。我都听你的。   明海听了这话并未恼,揉了揉她的头发,笑道:我晓得你心里已经没有那个人了,但答应我,之后无论发生何事,谁来求你,咱们一律不管,好不好?   当然可以。   在夜间的时候,吴家送进来了拜帖。   她问了明海,明海坦然一笑,说道:这个事我不插手,你自己处理。近来风声鹤唳,我不方便露面,这么着,让老梁陪着你去泼茶香酒楼见他们,别忘了,章公子也不是个善茬,他们都会帮你。   是啊,现在时移势易,根本没必要再怕老头子!   正思虑间,老梁沉厚沙哑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到了。   沈晚冬应了声,将吃食放回盒中,用帕子擦了擦手和嘴,从小荷包里掏出个口脂盒子,用小指挑了点,抹到唇上,这才下车。谁知手里一凉,原来老梁给她递来个巴掌大小的匕首。   老梁什么话也没说,拿着他的长剑,走在头里。   沈晚冬心里大暖,抿着唇微笑着,回头一看,却瞧见玉梁在偷偷和韩虎说话,俩人似乎商量什么,笑的不怀好意。其实不用猜也能晓得,这俩人算计着吴家父子呢。   为了不惹人注意,他们一行人从后门进的酒楼。   章谦溢早等着了,说安排吴家父子进了二楼拐角的那件僻静包间,说:小妹你放心,吴远山就是个芝麻大小的屁官,我们这帮大老爷们都在呢,咱大大方方地见他们。   沈晚冬笑了笑,没有答应,说只是带玉梁进去即可,有些话有些事,还是私下里解决最好,没必要让太多人参与进来。   门被玉梁轻轻推开,沈晚冬挺直了腰板,走了进去。   包间不大,但素雅洁净,燃着好闻的兰香,桌上摆了珍馐美食,几碟点心和干果子。   真是好久不见了,吴老头子依旧那么面目可憎。穿的比以前要富贵,浑身上下透着腐朽之气,瞧见她进来了,先是吃了一惊,随后眼中似有惧色,不过很快又被谄媚所代替,假笑着,偷偷从后头推了把愣住的儿子。   “冬冬。”   吴远山一个箭步冲上前来,他瞧着相当激动,俊脸浮起抹好看的红晕,眼里似有泪光闪耀。他看着眼前的女人,看着日思夜想了两年也不能忘记的女人,而今,终于又见到了。   “冬冬,我,我真的好想,”   吴远山哽咽着,情不自禁地抬手,想要去触碰沈晚冬。   谁知就在此时,玉梁一把挥开男人的胳膊,扶着沈晚冬从侧面入座,她斜眼瞪着吴远山,翻了个白眼,嘴角浮起抹嘲讽的笑,尖刻道:“大人注意分寸,而今我们姑娘可是沈夫人,肚子里怀了两位小侯爷呢,若是出了什么事,把你们吴家所有人的脑子挖出来,都不够赔的。”   “你!”   吴老爷大怒,他晓得沈晚冬如今身份非比寻常,也早都料到这女人会给他父子难堪,谁承想她身边的仆妇竟这般刁毒。   “爹!”   吴远山喝断父亲,又给父亲使了个眼色,他迅速将门关上,并将泪用袖子擦去,随后疾步走了过来,这回不敢再触碰到沈晚冬,十分规矩地入座,拎起茶壶,给他的冬冬倒了杯茶,强笑道:   “沈,沈夫人,请用茶。”   “不用了。”   玉梁从头上将银簪拔下,在茶杯里搅拌了翻,故意嘟囔,谅你们也没那个胆子下毒。随后,玉梁将那杯茶随后泼到地上,高昂起下巴,冷冷地说了句:   “我家侯爷特意嘱咐了,不让姑娘喝不干不净的茶,也不能吃来路不明的菜。侯爷今儿头疼,一刻也离不开我家姑娘,你们有什么话,就快说。”   饶是吴远山好涵养,此刻也被玉梁气到火冒三丈。他深呼吸了口,喝了好几口茶,这才按捺住怒火,沉默了良久,复叹了口气,道:   “当日在杜府见到夫人,下官担心会给您惹麻烦,故不敢相认。”   说罢这话,吴远山身子不由得凑近了沈晚冬,看着这张比从前更美的面庞,眼中的柔情难掩,颤声道:   “冬冬,这两年你过得好么?咱们的孩子……其实我一直在找你,”   “行了。”   沈晚冬白了眼男人,她瞧着自己粉白的指甲,神色中透着不耐烦,嘲讽一笑:“二爷呀,这话您去哄那十几岁的小姑娘去吧。头一年李明珠的哥哥死在了这酒楼,我晚冬的名声想来早臭到您耳朵里了吧。一直找我?呵,不说别的,今年我和侯爷去了定阳,沈夫人的名号又传到您耳朵了吧,您怎么不来找,也不问问冬冬活着不,过的好不,当初被捅了两刀,刀疤消了没?头一句话就问孩子,呵,我告诉你,我当初压根就没有怀孕,就是骗你跟我远走高飞,谁承想差点被你们吴家给害死。”   吴远山脸上悔恨之色甚浓,他没想到,当初温和沉静的冬冬,如今竟变得这么厉害,其实他和父亲今儿来的主要目的,就是想问冬冬,当初那个孩子的下落,哎……终究是他对不起冬冬啊。   “话也不能这么说啊。”   吴老爷忽然开口,他倒是笑眯眯的,完全没有过去那般严苛歹毒,十分的和善,起身凑过来,弯着腰,一脸的谄媚,对沈晚冬笑道:“你也知道,明珠不好相与,去年她听说了哥哥命丧大梁之事,给小产了,远山饱受丧子之痛,心里又对你和凤凤百般的愧疚,这两年过得也不怎么顺心。老大家的,而今你是侯爷心尖儿上的人,以后咱们吴家还要请您,”   正在此时,只听咚地一声,门被人从外头踹开,进来个披着大红斗篷的女人,正是李明珠!    第79章 动了胎气   沈晚冬并未表现的多惊奇, 稳坐着,手指轻轻划着脖子侧面那个小小伤疤。她人白,再加上这两年也一直抹上等祛疤的膏, 如今打上粉, 不凑近了看,绝看不出脖子上有伤。   李明珠还是老样子, 眼睛虽大,可眼底皮肤松弛, 颧骨也高, 薄唇略显刻薄, 其实她也算不上丑,就是看着显老,不笑的时候让人感觉有些凶罢了。   而紧跟在李明珠身后的, 正是春杏!伺候了她三年,监视了她三年,后来背叛她,转投向李明珠的那条狗!   “嫂子, 咱们真是好久没见了啊。”   李明珠解下斗篷,随手撇在一旁,她倒不似吴家父子那般敬畏这位传说中的沈夫人, 反而眼里尽是不屑和恨。   “啧啧,瞧瞧啊!”   李明珠抱着双臂,从头到脚打量眼前着端坐的美人,装模作样地屈膝行了一礼, 嘲讽道:“这当了拔尖儿妓/女就是不一样啊,转眼就进了侯府,瞧这头上带的发钗,都够我家半年的吃用了。”   “放肆!”   玉梁护主,忙挡在自家姑娘身前,她在风尘里打滚多年,什么样的粗话都说的出来,两手叉腰,尖刻道:   “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在我家夫人面前撒泼。一个烂了肚肠的下作毒妇,你当这里是那针鼻子大小的寒水县,任你轻狂?睁大你的狗眼瞧瞧,这儿是大梁!知道我家姑娘的叔叔是谁么?唐督主!知道我家姑娘的丈夫是谁么?安定侯!你不就是什么首辅的外甥女儿么,能有多了不起,他当初还不是靠督主才爬上去的。”   “远山,你就这么干看着这贱妇侮辱舅舅?!”   李明珠何曾被人这么辱骂过,登时就气红了脸,她下意识看向丈夫,谁知丈夫此时直愣愣地坐在椅子上喝茶,俊脸冷冰冰的,可时不时用余光偷瞄他身边坐着的美人,满是柔情。   而老爷呢?   老爷这会儿头撇过一边,似乎并不想插手这种女人之间的口舌之争,又或许,他真的是畏惧沈晚冬的势力。   “哎!”   李明珠恨地拧身,竟狠狠地扇了一巴掌身后站着的春杏,大口啐道:“还傻愣着作甚,你就等着看我和这贱妇对嘴?”   春杏被这一巴掌惊醒,登时吓得打了个寒颤,两眼慌乱地不知往哪儿瞅。   “你才放肆!”   春杏将自家夫人护在身后,指着玉梁喝骂。她一个乡下丫头,虽说在官家呆了两年,究竟也没长多少见识,只晓得吴大人近来为唐督主很是烦心,正好好地看书呢,忽然用拳头狠砸桌子,低声喝骂:国蠹!   而夫人呢?好似也很厌恶唐督主的,不止一次骂唐督主无耻阉狗!   她问了夫人,什么是阉狗。   夫人笑的古怪,凑到她耳边,说:你也曾侍奉过大人,大人那根能与你欢好、能生孩子的宝贝,唐阉狗恰恰就少了这东西。   想到此,春杏越发下决心要奉承夫人,说不准此番帮着夫人对付沈晚冬,夫人就能抬举她当姨娘呢。   只见春杏硬起胆子上前来,尖声喝骂:“那个唐督主又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阉狗一条,没根的老货,”   “闭嘴!”   “闭嘴!”   沈晚冬和章谦溢几乎同时出声,喝止春杏接着骂下去。   “行了。”   沈晚冬虽恨春杏当初向李明珠告密,可总归相处了三年,小惩大诫即可,若真落在唐令手里,怕是连做鬼都会颤抖。只见沈晚冬冷哼了声,扶着玉梁的胳膊起身,淡漠地扫了眼吴家父子,不耐烦道:“今儿来见你们,主要想跟你们说明白了,我沈晚冬与你们吴家再无瓜葛,可这并不意味着我就会轻易放过你们。”   瞧见吴老爷惊得两只小眼睛睁的老大,微微发黑的臭嘴也半张着,沈晚冬不由得又开始干呕,她轻掩住口鼻,傲然道:   “如今本夫人怀有身孕,见不得血,暂且不与你们计较。以后能不能活,看你们的造化。吴大人,言尽于此,缘也尽于此,但愿此生不再相见,告辞。”   “冬冬!”   吴远山急忙挡住沈晚冬的去路,可当看见女人嘴角那抹似有似无的嘲讽笑意时,他闭眼,摇摇头,终于什么也没再说,侧身让出条道。如今的冬冬,已经再也不是他配喜慕的了,若敢动邪念,会有杀身之祸。   “站着!”   李明珠忽然大喝,她直接用自己的身子挡住门,怒瞪着沈晚冬,咬牙切齿:   “你害死我哥哥,难道不用给我个交代?”   “交代?”   沈晚冬仿佛听见什么可笑的事,她退后几步,紧紧攥住老梁方才给她的匕首,老梁是从战场厮杀下来的鬼,他的刀很锋利,只要李明珠敢扑上来伤了她的孩子,那么,她没不必要顾虑杜老和何首辅等人筹谋的事,真会杀了这贱人。   “李大小姐,你给过凤凤和她家交代么?当夜意图杀我,给过我和我家交代么?我们这儿是酒楼,不是医馆,哪里能知道你哥哥有肝病,当日成百上千双眼睛都看到了,你哥哥是与曹敬伟品酒斗殴,叫人打破了脏器,这才吐血而亡,与我何干?”   “若不是因为你这红颜祸水,我,我哥哥,”   说到这儿,李明珠眼泪一个劲儿往下掉,指着沈晚冬,喝骂:“一定是你居心不良,故意坑害我哥。”   “哎呦。”   沈晚冬手轻扶住额头,脚一软,似乎要晕倒。   就在此时,吴远山疯了似的冲过去,早都忘了忌讳,一把环住沈晚冬,着急道:“怎么了冬冬,你怎么了?”   “呵。”沈晚冬冷笑了声,厌恶地推开吴远山,媚眼如丝,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仍在担忧她的男人,随后看向李明珠,不屑道:“你瞧见了没?我沈晚冬连句话都不用说,你丈夫就像狗一样扑过来,你那哥哥心甘情愿为我争风吃醋,这能怨我?你呀,赶紧去投胎,说不准也能像我一样颠倒众生呢,真是多看你一眼都折寿!”   说到这儿,沈晚冬捂着嘴打了个哈切,连句话也懒得再说,打算直接走人。   可那李明珠竟像疯了似得,也不知从哪里摸出把巴掌般长的尖刀,直朝着她面门刺来,这招儿来的太快,众人只是惊呼,谁也拦不住,吴老爷吓得都快背过气儿去了,吴远山竟赤手去接白刃。   “找死!”   沈晚冬咬牙喝了声,迅速侧过身子,李明珠扑了个空。她三两步上前,使了个巧劲儿,将李明珠手里的尖刀夺下,与此同时,腕子一转,使了老梁先前教她的剑术,只是瞬间,就将李明珠的左脸划出道口子,伤痕不深不浅,正好能流出血。   “啊!”   李明珠不禁尖叫,她早都被沈晚冬这手功夫吓懵,可当脸一疼,抬手一摸,摸到一手的红,登时大怒,尖声喊:   “我杀了你!”   “你敢!”   沈晚冬持刀怒喝,果然吓住了这虚张声势的女人,她看着李明珠小脸惨白,血珠子一颗颗从伤口往出流,身子恨怒得直颤抖,可就是不敢再轻举妄动。   “怕就对了!”沈晚冬冷笑了声,恨道:“本来想割你的脖子的,可本夫人还是收手了,留你一命,后半辈子好好给凤凤忏悔。”   话音刚落,只听踹门声忽然响起。   原来是老梁持剑而入,他一向话少,此时似乎也不愿多说几句,只是闷哼了声,长剑用力朝桌子劈去,强劲力道生生将红木桌子劈成两半,桌上的酒菜等物噼里啪啦落地,又红又绿,一股脑全都混杂在一起。   老梁抬手,剑锋扫过吴家的每个人,惜字如金,喝道:“滚!”   不知是不是老梁实在太过凶悍,将吴家这几人给吓住了。饶是吴老爷平日里再会长袖善舞,这会儿也怂头日脑的,轻轻拉了下儿子的袖子,似乎讨要主意。   吴远山倒是淡然,笑了笑,朝老梁抱拳,说了句:“久闻梁校尉剑术天下无双,今日一见,果然让下官大开眼界,佩服。”   说罢这话,吴远山轻甩了下袖子,低声对老爹说了句走,也未管李明珠的伤如何,也未曾再看旧爱一眼,两手背后,大步朝外走去。   谁料吴远山才刚走到大堂,一个与他身量相仿的男子迎面撞来。吴远山刚要发火,抬眼一瞅,这撞他的年轻男子清俊无双,眉眼间傲气十足,认识,此人是这间泼茶香酒楼的主人,章谦溢公子!听说冬冬曾经就是在这位章公子手里成名的,后来二人由唐令主持成亲,但冬冬却在婚宴上被安定侯抢走,可这人竟也没恼,居然跟冬冬两口子成了至交好友,在大梁成了一段佳话,如今瞧他的品貌,果真是一表人才。   “章公子,本官还有要事,得先行一步。”吴远山知道章谦溢故意来找茬的,不想与此人多纠缠,打算直接走人。   “你说你是谁?”章谦溢故作不认识吴远山,张开双臂拦住男人,忽然恍然大悟:“原来是明珠小相啊,失礼了,小人眼拙,一时间竟没认出您。”   正在此时,人群中忽然发出个沉闷的男声:“明珠小相是什么意思。”   果然,酒楼吃酒、抱着歌女玩闹的王孙贵人和食客都来了兴致,朝着章谦溢和吴远山这边看来。   而不知道在哪儿,又传出个尖刻的女人声音,娇媚道:“听说有位相公,想要高攀县令大人家的亲戚何首辅,竟由着千金大小姐李明珠欺辱原配发妻,将妻子逼得吊死在家门口,这明珠小相还不好懂?明珠的小相公呗。”   登时,酒楼中发出哄堂大笑,众人皆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还纷纷交头接耳议论了起来。   甚至有几个被吴远山在官场压了一头的王孙公子站了出来,冷嘲热讽:   “我说呢,爬得这样快,原来如此用心良苦。”   “陈世美哪,稀罕稀罕!”   “哎,小侯爷,您快别说了,您要是有人家那样的样貌身段,别说进翰林院了,怕是驸马也当得起。”   ……   章谦溢嘴角含笑,静静看着吴远山。   可让他惊讶的是,吴远山从头到尾都面无表情,只是眼中闪过抹狠厉阴毒,神色过于沉静,甚至还微笑着,缓缓地扫视四周,似乎在识记嘲笑他的人有些谁。   不知为何,在此人身上,他竟看到了唐令的影子。   “都散了吧,怪没意思的。”   一个柔柔媚媚的女声忽然响起,众人朝前看去,只见从后堂缓缓走出个穿着薄纱裙衫美人,身量高挑,腰肢纤细不堪一握,原来是与沈夫人并称大梁双绝的绝舞娘子,翩红姑娘。   只见翩红笑的娇媚,步履轻盈地朝着吴远山走去,她给吴远山屈膝行了一礼,拉住吴远山的胳膊,朝后堂走去。   嘘声登时四起,不怀好意的笑声此起彼伏。   翩红忽然现身带走吴远山,倒把章谦溢给弄得愣在原地,他眨着眼看这对已经消失在大堂的男女背影,鄙夷一笑:“这狡猾狐狸瞄上了阴损毒蛇,啧啧,有意思。”   正讪笑着,章谦溢看见吴老头低着头从楼上下来,跟在他身后的是儿媳妇李明珠,李明珠拿着帕子紧按住脸,可也被好事之人瞧出来脸上有血,即使不起哄议论,那一双双疑惑的眼神和私下里小声交头接耳,也够这位千金小姐难堪的了。   章谦溢也没再理会吴家人,笑着给诸位客官抱拳致礼,说今儿有喜事,每桌送上银瓶美酒一壶。只见这男人疾步行至二楼,走到东南角包间的门口抱拳行了一礼,低声说了句:干爷,小人先去招待妹妹,您好坐。   随后,章谦溢让过道上伺候的酒楼管事赶紧上好酒好菜,再炖一盅血燕,做几碟点心,赶紧的,爷的两个小外甥可还饿着呢。   如此吩咐罢,章谦溢推开沈晚冬他们那间包厢的门,挺直了腰板进去。他瞅见小妹这会儿正磕着瓜子儿,和老梁、玉梁两人说笑,瞧见他进来了,赶忙招招手,让过来坐。   章谦溢也没入座,笑着行至窗前,将窗子推开些,扭头笑道:“你们过来瞧,有乐子呢。”   “什么呀。”   沈晚冬将手里的瓜子儿放入盘中,才刚被李明珠那么一闹,小包间里一片狼藉,她打算换个地儿,和公子、老梁他们吃顿饭再回去,谁知管事带了两个丫头上来,又是清扫又是熏香,说是公子安排好了,让夫人在此处等等,有好戏瞧呢。   果然,管事将靠大堂的那扇窗打开,恰巧让她瞧见吴远山被羞辱奚落的狼狈样儿。可意外的是,她没有那么开心,却又没有那么难过,只不过觉得这男人有些可怜罢了。   “愣着作甚?”   章谦溢笑着招手,让正在发愣的沈晚冬赶紧过来瞧,再晚就瞧不到好戏了。   沈晚冬笑了笑,移步走到临街的窗边,往底下瞧去,街上依旧繁闹,弹唱师傅拉着二胡,讲述着江湖奇闻;卖腌萝卜的妇人将木盘顶在头上,生怕吃食被往来过客弄脏;三两顽童嬉笑着玩乐。   而酒楼底下站着吴家翁媳 ,吴老爷低着头,不知在哄劝什么;李明珠捂着脸,只是哭,时不时还跺着脚撒气,指向酒楼的后堂,可又怕引人注意,生生将怒气压了下来。   没一会儿,从酒楼后头拉出来一辆马车,还有两人抬的小轿子。   吴老爷看着儿媳上了小轿子,这才坐上马车。   可马车大约走了一丈远,轮子忽然飞了出去,马车瞬时崩塌,吴老爷狼狈地摔倒在地,身子被车壁压住不能动弹,下人和过客废了老大的劲儿相帮才给拖了出来。   在软轿中的李明珠听见了响声,掀开帘子去看,可一瞧见老爷这般丢人,赶忙放下帘子,催促着轿夫赶紧走。   沈晚冬摇头一叹,仰头看天,喃喃道:凤凤,你瞧见了没?报应。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徒然响起。   沈晚冬下意识朝街面瞧去,只见东边方向驾马过来个穿着黑色武夫劲装的蒙面男子,他也不管街上的人群拥挤,蛮横地用长鞭打开挡路的人群,骑着高头大马横冲直撞,待行至李明珠翁媳跟前时,忽然勒马,从背后取出个血滴子,腕子使劲儿,掷了出去,正好套住春杏的头。   只是瞬间,沈晚冬还没来得及闭眼,就看见那蒙面男子手一用力,活生生将春杏的头给割了下去!   血!   漫天全是血!喷得有二层小楼那么高!   底下人全都吓得尖叫。   哭、逃跑、哄乱……   “呃!”   沈晚冬忽然感觉肚子发疼,她此时面色惨白,眼中仍是对方才血腥一幕的恐惧,紧紧捂住小腹,连连后退,最后跌倒在地,身子痉挛不已,拳头砸着地,疼得几乎说不出话:“疼,孩子,快救孩子……”   恍惚间,她仿佛看见小包间的门被人猛地推开,眼前这张脸好熟悉,斑白的两鬓,阴柔俊美的容颜,好像唐令啊……    第80章 老苗汤   在定阳的时候, 大夫说她身子太虚,气血两亏,得调养个一年半载才适合怀孕, 否则会有小产的可能。谁料明海太不节制, 她很快就怀上了,而且还是两个。从定阳回大梁时, 一路上马车虽行的慢,也不怎么颠簸, 可身子还是不太爽快, 精神头也不好。   她一直想, 可能是沦落风尘后,梅姨为了让她尽快瘦下来,一直不叫她吃肉和甜食, 后来她好似也习惯了,一整天只喝两三口粥就饱了,气血就此亏欠下了也未可知;再就是定阳时擦了几天唐令送来的绮罗毒膏,蛊毒渗入血脉, 伤了孩子,也是有可能的。   回到大梁后,补品、安胎药一直没断, 谁知才刚看见血滴子将春杏的头活生生绞断,受了惊……   疼……   沈晚冬感觉底下好似有点东西渗出来了,肚子实在太疼,她都快喘不过气儿来了。她现在只想将孩子保住, 肚子里是两个小生命啊。   正在此时,门被人从外头猛地踹开。   来人穿着玄色长袍,头戴玉冠,两鬓斑白,面容年轻俊美,瞧着阴狠沉默,自成一派强悍气质,正是唐令。   “怎么了!”   唐令疾步冲上前来,推开围在小婉身边的所有人,他现在哪里顾得上会什么避讳,还理什么叔侄有别,他只知道,小婉今儿要来酒楼和吴家人会面,他能来看看她。   多久没见了?半年多了啊。   他知道她怕他,恶心他,所以他一开始也没想露面,只想像从前那样,在暗处看她,仅此而已。   她果真胖了点,脸上有了肉,气色也红润,不用再擦胭脂来遮掩病态的苍白;腰身似乎也粗了点,以前他一只手就能揽住,如今怕不成了,是啊,以后怕是再也不成了。   罢了罢了,正如章谦溢所说,保持距离,这才是为了她好。   可到后面,吴家那个胆大包天的丫头竟敢骂他……阉狗?好,骂的真好。大约只有没了脑袋,才能告诉那些敢轻易挑衅他的人,闭嘴和敬畏到底是什么意思。   谁承想,竟被小婉看见了。   “别怕,我带你回家!”   唐令一把将沈晚冬抱起,她还是好轻。   “放下。”   沈晚冬挣扎着,扭过头,连一眼都不看唐令,手胡乱地抓着、打着。回家?呵,你正好能光明正大的囚禁我,猥亵我。仔细闻闻,这恶鬼身上一股子茉莉味,好么,又是那损孕妇身子的绮罗膏,唐令啊,你就这么见不得我过得好?   “求你了,叔叔。”沈晚冬忍住厌恨,揪住唐令的衣襟,低声哀求,可这人丝毫没有放下她的意思,疾步朝外走。   沈晚冬又惊又急,若是叫大堂里那无数双眼睛瞧见她,瞧见唐令抱着疼痛不已的她,到时候又要生出多少事端,明海会怎么想。   “梁大哥!公子!快救救我啊!别让他带走我!”沈晚冬挥舞着胳膊,挣扎着,急忙喊叫老梁和章谦溢,她没办法了。   只是瞬间,她就看见章谦溢和老梁两个拦在唐令面前。   章谦溢扑通一声跪下,死死地揪住唐令的小腿,虽急,但还是试图去求唐令:“干爷,小妹生命危在旦夕,小人身边有个千金圣手,咱们别挪动她了,赶紧让大夫救治,否则,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那个挽回二字,章谦溢特意说的很重。   就在此时,老梁拔剑上前来,他两眼通红,而且出手极迅猛,只听呲喇一声响,竟将唐令左臂刺破,血顺着唐令的袖子破碎处往出流,饶是如此重伤,唐令都不曾松开怀中美人一丝一毫,反而还笑了笑,眉眼间嗜血之色甚浓,只是瞬间,他的暗卫就拔剑上前,缠裹住老梁。   “杀了他。”   唐令冷冷地说出这三个字,又抬脚,狠劲儿踢向章谦溢的肩膀,可却发现这平日里奸猾无比的男人,这会儿竟仿佛多生了个胆子,还敢抱着他的腿,死活不放,不让他离去。   “干爷!”   章谦溢连忙跪着退了数步,以头砸地,咚咚咚地磕头,十分硬气地求着:“小妹性命要紧,小人求您,别再耽误了。”   “滚!”   唐令眼神冰冷,让手下将章谦溢拉开,他抱着小婉,疾步朝外走去。没什么的,那个叫·春杏的丫头说对了,他不过是条阉狗,这些年早都没什么名声了;而小婉也几经男人之手,也没什么好名声。   荣黑鬼可以抢得,他凭什么抢不得?   黑鬼将她当成生孩子的母狗,孩子掉就掉了,反正是两个贱种而已,没什么稀奇的。重要的是,以后一定要把小婉养在身边,不能再允许她继续自轻自贱下去了。   可就在此时,唐令忽然发现怀中挣扎惊惧不已的美人忽然安静了下来,她艰难地抬手,从怀里摸出把小小匕首。   “你,要杀我?”唐令停下脚步,唇角勾起抹残忍的笑,他忽然想将她扔出去,扔远了,那她肚子里的贱种一定完了。   “不。”沈晚冬闭眼,将匕首的尖端抵在自己的脖子上,手一分分用力,恨道:“你可真恶心。”   “别!”   唐令怕她真伤了自己,下意识丢开手,他就那样站着,眼睁睁看着她往地上掉,看她那双因惊恐而睁大的双眼,绝望又痛苦,笑的残忍。   摔下去,一切都结束了。   可就在此时,不远处正与诸杀手缠斗的老梁惊呼了声,忽然扔掉长剑,飞扑了过来,竟将自己当成了肉垫,稳稳接住从高出掉落的沈晚冬。   只听咚地一声闷响,老梁后脑勺磕到了地板,他什么也顾不上了,慌忙抱起沈晚冬,将离他最近那间小包间的门踹开,包间摆设得很精致,像姑娘的闺房似得,有绣床也有梳妆台,屏风后头还有澡盆,而此时,绣床上正躺着一对衣衫不整的男女,认识,男的是监察御史刘大人,女的是酒楼近来很红的头牌姑娘。   老梁大步朝里走去,他将沈晚冬放在床上,随后强行把刘大人和那头牌姑娘从床上扯了下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这会儿哭得像个孩子:   “素盈啊,哥哥会保护你,决不让你和你的孩子出事,你好好的啊,求你了。”   沈晚冬知道,老梁又想起了多年前惨死的妹妹。   她强咧出个笑,颤巍巍抬手,用袖子帮老梁擦泛滥在脸上的泪,哽咽道:“没事,哥哥。”   老梁一惊,连忙退后了几步,直到这会儿,他似乎才惊醒,他方才奋不顾身救下的是沈晚冬,而不是梁素盈。   “你,”老梁抹了把脸,对着床上面色惨白的女人点点头,沉声道:“你也要好好的啊。”   也就在此时,章谦溢带了个男人急忙走了进来,这男人瞧着有四十多岁,邋邋遢遢的,身上背着个小药箱,正是当日在定阳给沈晚冬诊脉,瞧出她身上绮罗膏有毒的苗医。   “老苗汤,快呀,别磨蹭了。”   章谦溢催促着苗医,他一个健步上前,瞧了眼床上的沈晚冬,用嘴型对她说道:放心。   随后,章谦溢将木屏风拉了过来,完全挡住床。   他虽说心里担忧的要命,可依旧沉着冷静,先请老梁赶紧回侯府请侯爷来,叫玉梁进去帮着些;又让管事们下去,将酒店所有的客人都请走,说今儿街面上出了命案,酒楼歇业三天,特意嘱咐了,将酒楼所有伙计和姑娘都拘在后堂,不许瞎议论。   如此吩咐罢,章谦溢赶忙奔上楼去,谁料竟瞧见唐令并未离去,直挺挺地站在包间门口,看着里头的屏风,一动不动,那眼里的怜爱与伤情,哪里是叔叔担心侄女的,分明是情人才有的。   其实他早在半年前就察觉出点什么,可从来没敢问小妹,有些事不能知道,会死人。   章谦溢轻咳了声,瞅了眼站在过道两边的十几个剑拔弩张的暗卫,咽了口唾沫,低着头,小跑着上前去,他不敢触碰唐令半下,躬着身子,瞧着唐令低声道:   “督主,您受伤了,小人给您请了个大夫,”   唐令淡淡地瞅了眼胳膊上的伤,剑气入骨,是挺重的,这会儿还在流血,奇怪的是,一点也感觉不到疼。   “不用了。”唐令冷声拒绝,都好一会儿了,那个肮脏大夫只是指使着玉梁打水、磨药,又不知点了什么香,又酸又涩,隐隐有点艾草的味道。   而小婉呢?   一开始还哭喊着,后来声儿渐渐小了,再到现在,也不知道是不是晕了,连半点动静都没了。   “我进去看看她。”   唐令阴沉着脸,抬脚进屋,谁知章谦溢竟拉住了他。   “大胆。”唐令淡漠回头,冷眼看向胆敢拉他的章谦溢。   “督主,不要进去。”章谦溢此时脑门冷汗涔涔,他咬了咬舌尖,鼓起勇气,将唐令一把扯了出去,并迅速关上了包间的门。扑通一声跪在门口,低着头,一声不吭,试图用这种愚蠢的法子阻止唐令进去。   “章谦溢,本督能让你章家富可敌国,也能让你在日落之前贫贱如泥,信么?”唐令玩味一笑。   “督主,小人打小就混迹风尘,这些年只知谋利算计人心,将儿女情爱看作尘土,当初已然负了一人,如今每每想起都后悔不已,心如刀割。小人敬佩侯爷的魄力,他敢从半路折回来带走小妹,那就是将小妹看得和锦绣山河一样重的,小人斗胆问一句,您把妹妹当成人看了么?”   “找死!”   唐令大怒,眼中杀意极重,正要喝令手下斩下这小子的人头,忽然,小包间的门被人从里头打开,是玉梁。   玉梁瞧了眼跪在地上的章公子,侧过身子,让出条道儿,暗暗冲唐令摇了下头,低声道:“督主,姑娘请您进去呢。”   只是瞬间,唐令脸上的寒气一扫而光,两鬓的斑白似乎也闪着年轻的喜悦光彩,他大步进去,谁知章谦溢竟也紧跟着进来了,并且反手将门给关上。   唐令虽无比厌烦,但还是默许了。   他瞧着玉梁将屏风慢慢拉开,瞧着章谦溢给他搬来张椅子,瞧着那位邋遢苗裔一边擦着脑门上的汗,一边收拾满地的瓶瓶罐罐。   唐令让章谦溢将椅子拉到床边,这才坐下。   “她怎样了?”   唐令端坐着,冷声问跪在脚边的苗医。他朝绣床看去,小婉这会儿平躺着,身上盖着锦被。她的脸色有些差,人瞧着也疲惫不堪,唇毫无血色,左手腕子上被划开条浅浅血痕,而令人惊愕的是,伤口上趴着一只通身血色的蟾蜍,没一会儿,蟾蜍身上的血红一点点褪去,变成毫无生气灰白色。   那苗医赶忙从铜罐中掏出只血蟾蜍,又放在小婉的腕子上。   “你对她做什么了!”唐令身子稍稍前倾,颇有些紧张道。   “你不用回他。”   沈晚冬虚弱着对苗医说,她右手轻抚着小腹,万幸,保住了。   “大夫,你去帮他包一下伤口。”沈晚冬给章谦溢使了个眼色,章谦溢会意,赶紧站到床边来,护住她。   “小婉,我没听错吧。”   唐令大喜,忙将袍子脱下,由着苗医小心翼翼地拿银剪帮他绞破袖子,用薄酒清洗血呼啦差的伤口。   “嗯。”唐令口中发出声闷哼,这会儿才感觉到有些疼,是啊,因为这会儿又体会到当人的喜怒哀乐了。他仍端坐在椅子上,微笑着,看床上的美人,柔声道:“你还是关心我的。”   “侄女当然会关心叔叔了。”   沈晚冬揉了揉发闷的胸口,她一看见血,就想起方才春杏头被血滴子绞落的画面,肚子又开始发疼。   瞧见苗医已经将唐令的伤洗干净,上药包好了,她瞅了瞅床边,强咧出个笑,说道:“您过来坐。”   这倒把唐令给弄得愣住了,一时间他竟不太敢上前。   瞧见小婉眉头又皱起了,唐令紧走几步上前来,坐到床边,笑的腼腆而温柔,这样的好事,只有在梦中敢做。   “叔叔,”沈晚冬瞧见唐令脸上有好些被指甲抓出的伤痕,她忍住恶心与愤恨,可怜兮兮地问道:“您心疼我么?”   “你说呢?”唐令有些情急,他恨不得立马将章谦溢和邋遢苗医赶出去,实在太碍眼了。唐令帮女人将被子掖好,柔声笑道:“你在定阳时,我给你写过几封信呢,你看了么?”   “看了。”   沈晚冬面色如常,那四封信,一封比一封恶心。   第一封,什么都没写,一整张纸上用血写着小婉二字,满满一页;   第二封,是几首酸诗;   第三封,上面用最恶毒的话,写了过去那许多个夜晚,他是如何脱她的衣裳、如何轻吻她、如何拥她入眠,还写了个玉兰花的故事……厚厚十几页,恶心无比   第四封,问她,为何不回信,为何不回来,他一直在等。   “小叔,您能不能答应我件事。”沈晚冬没忍住,流泪了,她忽然听见廊子上传来一阵沉重而杂乱的脚步声,心知明海来了。   “什么事,我都答应你。”唐令宠溺地轻抚着女人的青丝,柔声道。   “以后永远不要见我,好么?”    第81章 过年   “你, 说什么?”   唐令的笑凝固在嘴角,他觉得脸好似被人扇了一耳光,甚至觉得屋里的这几人好似都在暗暗嘲讽他。   不对啊, 小婉以前从不敢这样说话。   她总是小心翼翼, 玩弄着小心思来奉承他,那么乖, 那么敬畏他,她怎么了?病糊涂了?   “好生将养着罢。”   唐令笑了笑, 帮她掖好被子, 瞧见床角有一只皱巴巴的肚兜, 他微微皱了皱眉,忍住恶心,两指将那肚兜夹起, 撇到地上,随后从袖中拿出个帕子,用力擦着指头。   他自己都没留意,才刚包好的左臂, 这会儿又流血了,鲜艳的红濡湿了他的袖子,紧紧地贴在胳膊上, 一直顺流到手背上。   屋子里太安静了,只能听见廊子那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终于, 有人从外头猛推开门。   “冬子!”   荣明海人没进来,那粗砺沉厚的声音倒先进来了。   “明海。”   沈晚冬大喜,身子微微直起,朝前看去,荣明海稍显慌乱,穿着燕居青布棉袍,手里拿着把半人来高的长刀,本来这人先前去定阳,忙着民变和整顿军务之事,在烈日下晒了好几个月,脸都快成了炭,这会儿仿佛更黑沉了。   而紧跟在明海后头的,是老梁,让人惊讶的是,老梁此时背着个上了年纪的老者,竟是先前在白云观为戚夫人瞧病的许院使。   “别动别动。”   荣明海急的三两步就跨了过来,忙轻按下沈晚冬,使劲儿将手搓热,伸进被子里,慢慢地伸进女人的裙中,在秘处摸了摸,再三确认不流血,那皱成疙瘩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些。   他哪里还顾得上和唐令理论,急忙将被子给沈晚冬掖好,又起身将椅子拉了过来,好生请许院使上座,弯着腰,在许院使耳边低声道:   “只是亵裤稍稍有点湿,但底下不流血着。”   “嗯。”   许院使点点头,挥手让侯爷稍微站远些,别挡住了光。   只见许院使好言宽慰了几句床上的美人,鼻子轻嗅了嗅弥漫在屋中的怪异药味,目光被沈晚冬腕子上趴着的血红蟾蜍吸引住。   许院使将血蟾拿下,放在被子上,随后仔细为沈晚冬诊脉,他捻须沉吟了片刻,笑着点点头,把血蟾重新放回沈晚冬腕子上,回头,看向此时正蹲在地上摆弄药草的老苗汤,试探着问:   “阁下用的可是苗疆血丹?”   老苗汤拿火折子将草药点燃,塞进金炉中,端了过来,搁到床底下,他低着头,用满是灰的手背抹了把脸,谦卑道:“歪门邪道,让大人见笑了。”   许院使将自己惯用的帕子递给老苗汤,谦和笑道:“阁下实在太过谦了,夫人腹中胎儿能起死回生,全靠阁下高超医术,老夫实在佩服。”   说罢这话,许院使起身,将老苗汤叫了跟前,二人商量着拟出个方子,吩咐章公子赶紧派人去抓,并且把药罐和炉子也搬上来,尽快。   章谦溢瞧见侯爷终于来了,悬着的心总算落下,拿着方子,亲自出去置办。只是一顿饭的功夫,就将药都抓齐了,他相帮着点火,熬药,等三碗水煎成一碗后,用棉帕托着药碗上前,交到侯爷的手中。   “有劳兄弟了。”   荣明海笑着朝章谦溢点点头,他将药碗放在床边,把自己的棉袍脱下,叠好,垫在沈晚冬头下,这才搅动着勺子,一边吹着药,一边问正在研讨药方的许院使和老苗汤:   “两位,冬子和俩孩子当真没事?”   “哎呀。”沈晚冬轻打了男人的后腰,她这会儿还是虚弱得很,嗔道:“一会儿的功夫,都问了十遍,我们三个好着呢。”   “你又不懂,别说话。”荣明海用大拇指轻揩着女人额边的碎发,略有些焦急地望着许院使二人。   “侯爷莫急。”   许院使捻着花白的胡须,笑的温和,不厌其烦地又说了一遍:“夫人和腹中胎儿都平安无事。只不过才刚受了惊吓,动了胎气,这三日千万不能挪动了,等胎象平稳了,再搬回去。”   “哦,这样啊。”   荣明海松了口气,舀了一勺药,喝了口,品着不太烫了,又舀了勺,这才送到沈晚冬口边,故意板着脸,斜眼瞅了下仍在床边坐着的唐令,小声“训斥”沈晚冬:   “我说你的胆子怎么越变越小了,这么个事就被吓着了?我和老梁上战场的时候,曾经在一堆碎肉里扒拉兄弟的残肢,啥事没有,怕啥。”   “你走。”   沈晚冬撇过头,没留神,药汁子流了一脸,她这会儿委屈得跟孩子似得,抽泣着,跟荣明海撒气。   “行了行了。”   老梁从铜盆里拧了个热手巾,砸到荣明海胸膛,亦瞅了眼面色阴沉的唐令,不屑地笑了笑,推了把荣明海的肩膀,笑骂道:“谁都跟你似得,混不吝的活土匪,姑娘哪里见过这种当街割头的事,你以后少凶她。”   荣明海嘿嘿笑了笑,将药碗递给老梁,俯下身子,用热手巾轻擦着女人的脸,柔声哄着:“别恼了,你瞧,我现在都不敢说你,才说你半句,立马就有大把的人戳我脊梁骨。”   瞧见冬子噗哧一笑,荣明海偷偷亲了亲她的肩头,接过老梁递来的新药,吹着,给她接着喂药,似无奈又似得意:   “本侯如今越发没地位了,才刚在家时,听说你出事了,文珊急的直说我:你就放心她一个人出去?这下出事了,高兴了?”   “大姐吓坏了吧。”沈晚冬小声问。   “脸都吓白了。”荣明海回头瞧了眼许院使,笑道:“今儿倒是巧,正逢着许大人过来给文珊请脉扎针,你呀,运气真是好。”   荣明海宠溺一笑,看着床上面色仍发白的女人,心疼道:“想吃什么?”   “嘴里发苦。”   沈晚冬撇开嘴,不想喝药,谁知被这男人又哄又强迫地喝了好几勺。她皱着眉,虚弱道:“甜的太腻,我泛恶心,现在就想喝点酸酸辣辣的。”   “酸辣酸辣……”   荣明海小声嘀咕着,忽然一拍大腿,手里的药汁子登时跃出些许,他兴奋道:“人都说酸儿辣女,你怕是怀了龙凤胎吧!”   “行了,小声些,多丢人啊。”   沈晚冬嘟囔着嗔怪,可两靥却生起浅浅梨涡。其实这屋里都是自家人,没什么好丢人,除了床边坐着的那个人。   正在此时,沈晚冬发现唐令默然起身,看着她,神色复杂。眼里好似有愤怒、嗜杀,还有抹难以察觉的悲伤,他半张着口,想要说些什么,可最终一字未说,疾步离去。   背影单薄萧索,让人唏嘘。   她知道,从此以后与唐令已成陌路,大约再也不会相见了。   *   两个月后 除夕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屋里很暖,点了好几只大红蜡烛,铜盆中燃得烧得正红的银炭,往日锁在库中的琉璃屏风、四瓣牡丹金胎漆盘都拿了出来,银器擦得发亮,纱窗上贴了好些红剪纸,过年了,是该红红火火的。   沈晚冬这会儿正坐在软塌上,背后垫了床被子,腿上盖着锦被,脚底塞了汤婆子,她从张嬷嬷手里接过才刚炖好的燕窝粥,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如今怀有已经五个月的身孕,胎算是坐稳了,可肚子实在大,行动也不是很方便。   朝底下看去,屋里人真是多,也热闹。   明海和章谦溢此时坐在最里头,让下人伴了两个凉菜,烫了壶烧刀子,一边下棋一边喝酒、聊天。   而屋子最中间摆了张方桌,戚夫人和章家的两位姨娘、张嬷嬷等人正包着大年初一的饺子,说说笑笑,倒也欢愉。   前几日,哥哥让管家捎来满满一车的东西,有母亲和嫂子亲手做的大人鞋袜、小孩的棉衣棉被、小老虎枕头;还有田庄新送上的瓜果干菜。   哥哥写来的信上说:家中一切都好,妹妹你莫要挂心,把自己的身子照顾好。家合万事兴,你和那位侯夫人好好相处,别闹脾气,莫要让侯爷夹在中间难做。   其实她和戚夫人挺合得来,先前她差点小产,回家后,戚夫人自是尽心尽力地帮衬着。晓得她不信鬼神,于是偷偷出去观音庵给她求了只平安符,给她塞到褥子底下,还经常抱着麒麟过来陪她解闷儿。   上月,戚夫人从外头回来后,给她说了件新鲜事。   原来自酒楼那天的事后,吴远山竟和翩红搅和在了一起,翩红也是厉害,很快就有了身孕,吴远山和老头子俩人瞒着李明珠,在外头给翩红置办了处宅子,俩人简单办了事,悄悄过起了日子。   李明珠一向看男人看得紧,很快就知晓此事,去找她舅舅何首辅哭闹了一场。何首辅如今正重用吴远山,不痛不痒说了几句,还让李明珠度量放大些,男人嘛,三妻四妾很平常。   李明珠哪里肯轻易放过这对狗男女,装作贤良的模样儿,把翩红请回家,打算腾出手好好搓摩一番。   谁承想自打翩红住进去,吴家就开始“闹鬼”,和尚道士天天设坛作法,诵经超度,仍不管用。李明珠手上本就沾过血,而且那日还亲眼瞧见春杏死在眼前,有了心病,被厉鬼一搓摩,身子也跨了,整日家疑神疑鬼的,已然快疯了。   末了,戚夫人让丫头将麒麟抱出去玩儿,凑过来,帮她将被子掖好,鄙夷地笑道:翩红也是个硬手了,先前宝昌公主和亲之事作罢,她立马盯上了吴远山,以有孕之身进了吴家。不仅一步步将李明珠折磨疯,前不久还“小产”了,正巧就是李明珠推的她,吴家父子而今越来越厌弃李明珠了,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李明珠这是自作孽,同情也同情不起来。   是啊,如若凤凤还活着,瞧见李明珠落得这般地步,会不会解气地大笑几声?   罢了,别人家的事,没必要太操心,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就是了。   今儿过年,明海和文珊回去祭祖烧香,与秦氏母子吃了顿便饭,入宫给太后请了安后,便匆匆赶了回来,经过泼茶香酒楼时,将躲在柜台后头的章谦溢给拽了来。   章谦溢自然是欢喜,说是不能空手上门,赶忙让厨子做了一大桌子好菜,搬了几坛子绍兴黄,带着两个美妾浩浩荡荡地来了。   吃完饭的时候,这精猾的家伙举杯,连连给戚夫人敬酒,说:多谢夫人善待我妹子和小外甥,小人从前对您多有误会,而今只愿您身子早日调养好,一大家子和和美美,好好享福。   戚夫人眼当时就热了,说:都是一家人,不要夫人夫人的叫,妾身虚长公子些年岁,公子若是不嫌弃,以后也可将妾身当作姐姐。   这番话,戚夫人自然是发自肺腑了。   这十多年间,每逢过节过年,与侯爷、秦氏都是不欢而散,面对的无非冷屋冷床,哪里能想到,今日居然能像寻常百姓般温暖红火,聊着家常,包着饺子。   原来侯夫人三字,竟像把锁,禁锢了她十多年,逃不掉,喘不上气,直到油尽灯枯时,这把锁好似松了点。   好像觉得,日子有点盼头了。   沈晚冬每每想到此,心里都揪得疼。   前不久,文珊添了些便血的症候,许院使也不再开方子了,只是偷偷对明海说:就按以前的方子煎药,夫人想吃什么就给她吃,日子顺顺当当的过下来,别再将抑郁之气憋闷在胸间,让她以后走的也舒心些。   沈晚冬偷偷抹了把泪,瞧了眼睡在旁边的麒麟,轻叹了口气,帮孩子将锦被拉好。她这会儿心里乱,便将烛台拉近了些,随便拿出本诗集乱翻。却听见明海和章谦溢小声聊着,好似关于唐令。   “今晚别回去了,让下人给你们一家收拾出间屋子,将就着睡一晚,明早起来吃饺子。”   “哎!那会儿从酒楼走的时候,干爷差人给我传了个口信,让我去他府上,说是有要事相商。我就一生意人,他哪里看得起我,跟我商量事儿?我估摸着今儿过年,他一个人也不好受,是让我陪他过年。”   “你小心应付着,唐令如今残忍嗜杀,已然疯癫,我猜大约就这几天吧,他要开始对付何首辅一党了,首当其冲的,就是吴远山。我怕到时候,吴家人会来求冬子施以援手,麻烦啊。”   “放心吧,必要时,我会暗中送他们一程。来,咱俩再走一杯?”    第82章 现世报   过了年, 天就一日暖胜一日了。   园子里干枯的桃木枝抖擞掉一冬的寒意,偷偷泛出新绿,在为芳菲四月而酝酿着。仆人们也将厚笨的棉袍脱下, 趁着天好, 拆开了摊晒旧棉。   今儿日头不错,沈晚冬扶着七个月的大肚, 慢悠悠地与玉梁两个走在青石小径上,她微笑地看着麒麟这小子撒丫子跑在头里, 张嬷嬷紧追在后头, 累的弯下腰直喘气。   前几天明海在花园子的老梨树下给麒麟扎了个秋千, 这小家伙每日都要去玩,戚夫人近来身子不爽快,她便常带着孩子出来。   花园子不大, 墙角还有好些积雪没有融化,园里只栽了桃树和梨树,树下摆了石桌石椅,等到了夏天在树下乘凉, 吃用井水冰过的瓜果,瞧着小孩子们在院子里撒欢玩闹,一家人说说笑笑, 那再惬意不过了。   沈晚冬甜甜一笑,两腿大大地分开,坐到铺了厚垫子的石椅上,从玉梁手中接过汤婆子, 抱在怀里。   过了年后的这两个多月,大梁风声鹤唳,每日都有官员离奇失踪或者自杀,这种恐怖烟雾甚至蔓延道普通老百姓头上,只要谁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妄议朝政或督主,他绝不会活过当夜。   可清议如水赴壑,不可禁遏,越阻塞就越泛滥,也不知从哪儿传出来的谣言,说唐令其实是逆贼慕元之后,如此疯狂镇压残杀何首辅一派党人,其实是要改朝换代……但也有人不信,说唐令一个没了根儿的阉人,即使当了皇帝,也后继无人哪,图什么。   前几日,唐令借口太后凤体违和,以少帝的名义颁下旨,要求文武百官赴城郊的渭水之滨祭神祈福,谁知祭坛未起,唐令就让手下的骄兵悍将诛杀何党一百余人,并将其骨干吴远山拿下,如今生死未卜。   想到此,沈晚冬由不得叹了口气。   没错,吴远山曾与她是有过情,但这事牵扯太广,没法求情,也没地儿去求。自打唐令和何首辅相斗以来,就另有传言,说安定侯自打从定阳回来后,一直称病,不管不问,其实此次党人之祸,实乃阉宦和外戚联手对付大臣,否则,安定侯怎会娶了唐令的侄女沈夫人呢?   越想越烦,沈晚冬将汤婆子交到玉梁手中,将正荡秋千的麒麟叫到跟前来。她把麒麟揽在身前,轻抚着儿子头上的绒发,用帕子轻轻擦着儿子手上沾到的泥土,柔声问着:   “宝宝今天好乖,二娘待会儿让丫头做水晶皂儿给你吃。”   果然,麒麟听见又有好吃的,登时笑的眯起了眼,亲昵地贴近沈晚冬,张开两条小胳膊,抱住他娘的大肚子,小脑袋轻轻地蹭着,又把耳朵贴上去,仔细地听。   “听见什么了?”沈晚冬揉着儿子的小脑袋,笑的温柔。   “小弟弟在哭。”麒麟眨巴着圆圆的眼睛,煞有介事地回答。   沈晚冬噗哧一笑,正要再逗弄儿子,正在此时,南墙那边传来阵窸窸窣窣地声响,没一会儿,竟有个穿着单衣的老头翻墙进来,那老头年过五十,头发微白,眼角因多年的算计满是皱纹,背上还背着捆柴,竟是吴老爷!   怎么回事,按说府里周围都有侍卫日夜守着,怎能让这老家伙翻墙进来?果然,紧跟着老头子翻墙进来的,还有两个带刀侍卫,他们此时连头都不敢抬,磕磕巴巴地说:这位老爷这几日天天来,我们兄弟早都注意他了,呵斥了他几回,这两日他也没再出现,想着没事了。谁知方才他带了十来个人,缠住小人们的手脚,竟爬着梯子翻墙进来。   沈晚冬重重地冷哼了声,骂了句饭桶,朝前瞧去,只见吴老爷才刚从高墙上跃下,崴了脚,又把腰给扭了,疼得直挺挺躺在地上,哼哼唧唧地叫唤,这老东西也顾不上疼,将柴背好,挣扎起身,晃晃悠悠地朝她疾步过来。   “站着!”   沈晚冬下意识搂住麒麟,不让老头子瞧见孩子。   她给玉梁使了个眼色,玉梁立马会意,张开双臂,拦住吴老爷,大口地啐骂:   “没王法的老王八蛋,你也不睁大你的狗眼瞧瞧这是哪儿,由得你跟猴儿似得,上窜下跳。”   吴老爷哪里还顾得上脸面,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着拳,老泪纵横:   “沈夫人,小老儿实在走投无路了,这才冒死来求您。而今何首辅被抄了家,下了大狱,明儿就要斩首示众了。远山被督主抓进唐府的地牢,已经半月没有消息了,您是督主的侄女儿,求求您,帮着远山说两句好话吧。”   “说什么说!”   玉梁剜了眼吴老爷,尖刻道:“你鼻子上长了一对出气筒子?没看见我家夫人身怀六甲,不能随意走动,更不能见血见杀的,你存了什么心,要这么陷她于不义?”   吴老爷听见玉梁这话,更急了,将背上的柴解下,使劲儿抽打自己,正要说几句恳求的话,忽然瞧见沈晚冬怀里抱着个一两岁大的幼童,模样清秀,竟和远山小时候一模一样。   “他……”   吴老爷登时瞪大了双眼,记得去年在泼茶香酒楼与沈晚冬会面时,向这贱人问起过孩子的事,谁料这淫/妇说自己当年压根没怀孕,是骗他们父子的,可她怀里搂着的这孩子又是怎么回事?   “好孩子,你告诉爷爷,你娘是谁?”吴老爷身子往前探,朝麒麟勾勾手,笑着哄。   “张嬷嬷,把孩子赶紧带走!”   沈晚冬连忙将麒麟推给张嬷嬷,她扶着玉梁的胳膊起身,挡在吴老爷面前,品着张嬷嬷抱着孩子走远了,这才垂眸,居高临下地看着这老东西。往日种种,瞬间浮现眼前。   老头子当年欺压她沈家无权无势,强迫她守寡,禁锢了她三年,终于在她濒死之时本性毕露,无耻猥亵她……   “老大家的,那个孩子是不是远山……”   “不是,他是侯夫人的儿子。”   沈晚冬直接否认,她笑的温柔,俯身,亲自扶起吴老爷,瞧着当真孝敬温婉,可就在吴老爷站起的瞬间,她媚笑了声,说了句:   “老爷,您怎么不叫妾身冬冬了?”   “你!”   吴老爷瞬间睁大了眼,连连往后退了数步,脚一软,瘫倒在地,原本就灰沉的脸此时涨成了猪肝色。他手捂着心口,眼睛慌乱地眨着,喉结翻滚,好似在咽下那口受惊的唾沫。   她……那晚上竟是在装死,她都知道了,完了,完了。   “哈哈哈。”   沈晚冬不禁得意大笑,她歪着头,垂眸看向失魂落魄的吴老爷,不屑地冷哼了声,强忍着怒气,淡漠道:   “老爷,妾身今儿再叫您一声老爷,您听好了,妾身已是安定侯的女人,与吴家再无任何关系,二爷的死活,不是一人一家的事,您其实心里清楚,他是何首辅的人,此事牵扯太广,即使是侯爷,此时也没有万全之策从唐令手里救他出来,生死各安天命,您请回吧,这个忙,恕妾身帮不了。”   说罢这话,沈晚冬拧身就走。   在踏入园子后门时,她稍微停顿了下,终于叹了口气,这里头还有麒麟的血缘情分在啊。   沈晚冬略扭头,看了眼园中因绝望而哭号的老人,淡淡说道:“回去吧,这事我得和侯爷商议后再决断。好好待在家,大梁,已经乱了。”   *   后半晌刮起了凉风,灰云一朵朵攒集起来,终于在夜色来临前,飘起了冰粒儿。这冷东西专门往人的领口和袖子里钻,凉飕飕的,像刀子一样。   街上繁华依旧,不论雨雪,货郎和商家的买卖一直要到三更才完。   吴老爷披着件旧棉袍,失魂落魄地走在长街。他闻见陆家包子铺传来阵阵肉香味道,扭头,瞧见掌柜从笼屉里夹出几个鲜白的大肉包子,放在磁碟中,又准备了陈醋和辣油,这才给食客端上去。   吴老爷舌尖舔了下干裂的唇,他是真饿了,可囊中羞涩,怕是吃不起这曾经被他视为下等的吃食。这几日,他变卖家中值钱物件儿,又叫翩红凑了一大笔,拿着这些钱上上下下磕头祷告,可人家诈了他的钱,却不帮他救儿子。原因很简单,吴远山得罪的是唐督主,如今在大梁,谁还有本事跟督主犯拧?   万般无奈,他只有负荆请罪,去求沈晚冬。   哎,老天爷啊,有什么惩罚,都冲他一个人来好了,远山还正年轻,连孩子都没有,千万别折磨他呀!   孩子?那个叫麒麟的小娃娃,简直和远山小时候一模一样,瞧年岁,也差不多和沈晚冬失踪时对得上,难不成?   想到这儿,吴老爷恍惚了下。   就在此时,他面前出现了两个孔武有力的年轻男子,不由分说地拿麻袋套住他的头,将他塞进轿子里,还拿匕首抵住他的喉咙,不许他喊叫。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吴老爷感觉轿子停了,很快,他就被人从里头拉了下来,重重地扔到了地上。   吴老爷战战兢兢地将麻袋从头上拉了下来,四下看去,他此时正在一间极雅致的酒楼客房里。墙上挂着梅兰竹菊四君子图,桌上摆着只正焚着幽幽兰香的金炉,地上有个小泥炉,炉子上放着个药罐,里头正咕咚咕咚熬着呛鼻的药汁子。   这是哪儿?   吴老爷用袖子揉了揉有些花了的眼,定睛瞧去,床上此时正坐着个年轻英俊的男子,居然是章谦溢!   “咳咳咳。”   吴老爷捂着口,猛咳了阵儿,他挣扎着起身,依旧像往常那样板着脸,却没敢发脾气,闷声闷气道:   “章大公子您这是何意?老夫听说您和沈夫人情如兄妹,怎么,是她叫你绑了老夫来的?”   “不是。”   章谦溢轻轻转动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微微摇头,一派的云淡风清,只见男人忽然起身,从屏风后头推出个木轮椅,歪头瞧着吴老爷,笑道:   “此事与沈夫人没有任何关系,是这位老人家再三求了本公子,一定要请您来此地一聚。”   “他?”   吴老爷见章谦溢似乎并无恶意,登时放松了警惕。也是,章大公子这两年的名头可是大得很,人都道他胸襟广,素豪气,为人不拘小节,又极会做生意,是个奇男子,想来这样的人,不会为难一个两袖空空的老人家吧。   吴老爷淡漠地瞅了眼章谦溢,垂眸,看向轮椅上的那个神秘人。这人瞧着得有七十多岁了,头发稀疏花白,脸上起了大块的老年斑,眼睛浑浊,牙齿希零,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了,手哆哆嗦嗦地指着他,十分的愤恨激动。   “这位老人家是谁?”吴老爷皱眉,眯着眼睛仔细打量,瞧着是有点面熟。   “您真是贵人多忘事。”章谦溢鄙夷一笑,从袖中掏出块帕子,蹲下身子,贴心地帮老人擦去嘴边的涎水,轻轻拍了拍老人的腿,示意老人莫要太激动。   “老夫眼拙,确实认不出来。”吴老爷往前走了几步,仔细端量,忽然,他发现这古稀老人好似有些眼熟,竟,竟像是远山原配妻子,凤凤的爹!   吴老爷倒吸了口冷气,食指指着老人,半天都没说出一个字,他睁大了眼,终于颤抖着说话:“亲家,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哼!”   凤凤爹重重地冷哼了声,枯似干柴的双手颤巍巍地举起,捂住脸,呜呜咽咽地哭了会儿,随后,手愤恨地拍打着大腿,咬牙道:“我,我怎会变成这样,吴老爷,你难道不清楚么?”   吴老爷做了亏心事,压根不敢看凤凤爹。他记得当时凤凤死后,亲家受不下这口气,写了状子到处告状,却被他上下使了银子,压了下来。狱吏将亲家打了一顿,收了监,后来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这些年,他还以为亲家早都死在监牢了,谁承想今日还能见到。   “老友啊,你看看我,才四十出头的人,而今却像七十!这都拜你父子所赐,狠,真狠!”   凤凤爹冷笑着,轻拍了拍章谦溢的手背,示意公子推他往前,待行至吴老爷跟前两步远时才停下。只见凤凤爹死盯着吴老爷,忽然哈哈大笑,抹着浊泪,鄙夷道:“人都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这怎么才三年就河了西呢?我女儿咽不下这口气,屈死在你吴家大门口,她为了一条没良心的小畜生送命,实在糊涂!”   说到这儿,凤凤爹忽然嚎啕大哭,哭什么,哭那个早都没了三年的心肝宝贝。   “亲家啊,我对不起你!”   吴老爷扑通一声下跪,以头砸地,连连给凤凤爹磕头,亦哭着,忏悔自己的罪过:“报应!报应!如今我就算千金散尽,给神佛菩萨磕遍头,再也救不回儿子的命,报应啊!”   “哼!”   只见凤凤爹冷哼了声,从怀中取出团已经发黄发皱了的白绫,一把扔到吴老爷脸上,干枯的手用力抓着木轮椅的把手,木刺扎入他的指缝中,他都毫无察觉,只见老人咧唇,解气似得一笑,恨道:   “没错,就是报应。这白绫,是我家丫头自尽了的那条,老子一直贴身藏了三年,祈求神佛,让我有朝一日见到你,扔到你脸上。告诉你,老子活到今天,就是为了看你们父子如何受现世报的,好,好……”   说到这儿,凤凤爹忽然瞪大了眼,喉咙不知咕哝着什么,终于油尽灯枯,安心闭眼,喜极而去。   “好啊。”   吴老爷凄然一笑,踉跄起身。他瞧着轮椅上的老友尸体,长叹了口气,拖着那条枯黄白绫,转身离去,幽幽说了句:   “章大公子,老夫还债去了,求你帮老夫带句话给沈夫人,千万保远山一命。” 第83章 倒春寒   这几日倒春寒, 天冷得要命。   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慢悠悠地行在长街上,赶车的是老梁,他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剑客, 还是伤了唐令却还活着的幸运家伙。有人说, 老梁的剑术一般,只不过鼻子灵, 总能闻到危险和杀气;也有人说,老梁练的是杀人之术, 十步一人, 绝不留情。   这种人活得太孤太傲, 可如今他心甘情愿充当车夫,那马车里坐着的人,定不简单。   车里只坐着沈晚冬一人, 她的肚子实在太大,只能半躺半靠在软垫上,一手护住大肚,另一手揉着发疼的太阳穴。   这是她第三次去唐府了, 前两次都被侍卫挡在门外,这回怕是……哎,再试试吧。   三天前, 她脱了衣裳准备歇午觉,刚躺上床,谁知明海竟光着身子摸了上来,跟她痴缠了好一会儿, 才从后头环抱住她们娘仨睡觉。   这坏东西喝了点酒,没多久就睡着了,鼾声如雷。   她嫌烦,把这人推到一边,穿了衣裳下床,准备叫玉梁去外头买点金丝党梅解解馋。谁知走到外间时,听见玉梁和张嬷嬷正在谝闲传。   吴老爷死了,用一条旧白绫悬梁自尽。而今吴家是山穷水尽了,翩红实在是没有变卖的东西了,为了让老头子下葬的稍微体面些,她到处去磕头借钱,受了不少羞辱奚落。   没办法了,翩红只有来沈府,谁料又吃了闭门羹……   其实这几日死的人太多,吴老爷只是沧海一粟罢了。舅老太爷杜明徽前不久被打成党人,家被抄,族人或关或杀或卖,老大人这会儿也生死不明,哎,大人一生清白,傲骨嶙峋,堂堂三朝老臣,少帝的老师,怎能受得下这种羞辱。   后来,她让玉梁拿些银钱送与翩红,先把人埋了,以后的事只能听天由命。晚上的时候,她问了明海,杜老先生也算是咱们的舅舅,难不成真由着唐令将他挫骨扬灰?你到底怎么想的。   还记得明海只是淡淡一笑,并未表现的多担心,说:此番何首辅将定阳民变之事推到唐令头上,打算撤了司礼监批红之权,谁料老唐反咬一口,说五斗军民变其实根本就是何首辅暗中操持的。朝野内外登时清议纷然,老唐便以莫须有的罪名,血洗了遍何首辅一党。放心吧,少帝即将大婚,届时会大赦天下,我会让老唐将舅舅放出。只不过舅舅这人实在太傲,我担心他会用自尽来唤醒龟缩着的百官与士人。这里边的事太复杂,你即将临盆,还是不要插手了。   不要插手?   杜老先生曾经对她有恩,也算她的老师了,焉能置之不理?她私下里叫来老梁,求老梁拉她去唐府求情,谁承想唐令竟拒绝见她。   她知道,上回在酒楼,她把唐令的尊严伤了。   正心烦间,马车忽然停了。   沈晚冬深呼了口气,在老梁的搀扶下下了马车,抬眼看去,唐府的后门依旧守备森严,豪奢富丽,却充满了血腥味,让人心生俱意。门口守着的那个年轻将官瞧见她又来了,疾步跑了过来,抱拳行礼,好声好气地说:   “夫人还是请回吧,督主这些日子太忙,谁都不见。”   “知道了。”   沈晚冬淡漠地瞅了眼那将官,摇头嗤笑了声,艰难地跪下,她扶着后腰,揉了揉发酸的鼻头,强咧出个笑,对着不远处的那扇高门说道:“侄女来给叔叔请安。”   果然下跪后没一会儿,从府里就出来好些穿着华贵锦衣的婆子和婢女,忙不迭地跑过来,将她搀起,扶着坐上步撵,说:督主在里头等着小姐呢,您请吧。   唐府依旧,花园子满是奇珍异兽,数枝老梅趁着倒春寒的这点冷劲儿,争相绽放着暗香浮动。   沈晚冬手缩进袖筒中,紧紧握住匕首。   她知道自己此番来唐府,真傻的天真。可她做不到眼睁睁等着杜老先生自尽。而且事到如今,吴老爷死了,李明珠疯了,有再深的恨,若是再咬牙切齿地报复在吴远山身上,似乎也没什么意思了,他毕竟是麒麟的亲爹。   如果能救他出来,也算给自己曾经那份最干净的感情一个交代吧。   “小姐,到了。”   沈晚冬愣了下神,扶着丫头的胳膊,下了步撵。   在进园子前,她朝后瞧了眼,老梁神色严肃警惕,提着长剑紧紧跟在她身后。她和老梁约好了,如果半个时辰没出来,那就是出事了,只管杀进来便是。   沈晚冬边往里走,边四下去瞧。   园子依旧,和她去年离开的时候没什么变化。只不过曾经满园的桃树被人拦腰砍断,只剩下光秃秃的木桩子。青石板被雨雪磨得沧桑,石缝儿中间生了好多杂草,它们和草里冬眠的幼虫一样,都在渴望着春雨。   待行至最里头的上房,丫头在前头打起帘子,沈晚冬扶着腰,缓缓走进屋子。   屋里的布置和她被逼嫁给章谦溢那天一模一样,拾掇的很干净,纱窗上的红双喜似乎是才贴上去,绣床上铺了好些红枣、花生、桂圆,案桌摆了对龙凤红烛,梳妆台除了胭脂香粉外,还有一对红色宫纱堆成的牡丹。   正前方的方桌上摆了好几道热气腾腾的珍馐美食,一壶银瓶酒,一碗牛乳,两双筷子。   “你来了。”   一个阴沉冷默的声音徒然从屏风后头响起,将沈晚冬吓了一跳。她下意识捂住大肚,回头看去,只见唐令穿着去年那身枣红色的锦袍,头上带着玄色方巾,面如冠玉,依旧俊美非常,只不过两鬓又添了些霜华,瞧着沧桑不已。   “叔叔。”   沈晚冬莞尔浅笑,屈膝,给唐令恭敬行了一礼,轻笑道:“小婉来给您请安。”   “哦。”   唐令嗤笑了声,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他自顾自地坐到椅子上,倒了杯酒,一饮而尽,淡漠道:“你不是说永远不要相见么,那又来做什么?给谁说情,吴远山还是杜明徽?”   说罢这话,唐令微抬起下巴,冷眼看着面前这个身怀六甲却依旧风华绝代的美人,鄙夷道:“你不是有安定侯撑腰么?怎么,瞧清他的真面目和歹毒心肠了?他冷眼看着本督收拾了何首辅一党,作收渔翁之利,想要直接控制少帝,哼,没想到太后虽然病重垂危,却还没糊涂,给他来了手阴的,让少帝提前大婚。”   沈晚冬低头,沉默不语。   “呵。”   唐令瞧见女人这副模样,越发高兴,得意道:“我是虎,他就是狼,手上的血谁也不比谁少。你呀,蠢笨如猪,被他耍的团团转。你以为他当初把你从福满楼救出来,真是看在麒麟的面子?真是觉得你美?他早在你被戚文珊从寒水县救走时,就开始调查你的身世背景,无意间挖出了本督与你关系匪浅,这才愿意要你这个德行败坏了的妓/女。瞧见了没,他一开始就筹谋着对付本督,你不过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看到戚文珊的下场了没,放心,你绝对会比她更惨十倍!”   沈晚冬红了眼,咬牙不语。   “蠢!”   唐令又骂了句,瞧着女人哽咽流泪,他勾唇冷笑,可又嫉妒得不行。此番抄了杜明徽的家,搜出好些沈大哥三十多年的文墨。严刑拷打了杜明徽这老家伙,又让几个妓/女百般羞辱了他,这老家伙终于愤恨地大骂:你唐阉狗其实就是逆贼慕元之后,想要某朝篡位,妄想!   “哼!”唐令不屑地冷哼了声,手指头点着桌面,眉头微皱,玩味一笑,阴恻恻道:“说罢,你想给谁求情。”   “我,”   沈晚冬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泪,小心翼翼地跪在唐令脚边,泪眼盈盈地看着面前这恶魔,求道:   “杜老先生不过是个百无一用的读书人,翻不了天,您能不能放过他。”说到这儿,沈晚冬的声音不知不觉变小,叹了口气:“吴,吴远山是麒麟的亲爹呀,他已经家破人亡了,也求,求您高抬贵手。”   “哦。”   唐令哦了声,拿起筷子,夹了些菜送进口里,闭上眼,斯条慢理地品味美食散发在舌头上的味道,嗤笑了声,鄙夷道:“当初在酒楼,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给我难堪,无视我,伤我,将我的心践踏在泥里,而今居然来求我?沈晚冬,你真觉得自己面子很大,还是觉得本督是个傻子,任你摆布?”   “您,您觉得怎样能出气。”沈晚冬咬唇,哽咽道。   “我……”   唐令眯眼,瞧着沈晚冬这张粉白俏丽的脸蛋,不住冷笑,他扬手准备打,却又故意问:“让我出了气,本督兴许能放杜明徽那老狗曰的一马,还能让你见见他,你愿意么?”   “您打吧。”沈晚冬闭眼,若是能让她见到杜老先生,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她等着唐令的巴掌,可许久也没等到。   沈晚冬睁眼,却瞧见唐令正深深地看着她,这恶鬼忽然噗哧一笑,手轻轻抚着她的左脸,无奈地叹了口气,柔声道:“我舍不得啊。”   “起来。”   唐令忙搀起沈晚冬,扶着她坐到自己对面那张椅子上,随后又将自己的椅子拉近,再拉近,看着她,手颤巍巍地抬起,碰了下她的凸起的大肚子,很快又弹开,瞧见她没有闪躲,也没有表现出厌恶的表情,这回,他将手掌贴在她的肚子上,仔细地挪移,品着胎动,痴痴地说了句:   “这要是我的孩子,该多好,那我什么都不要了,什么仇也不报了。小婉,我老了,累了。”   “别这么说,您正当壮年。”   沈晚冬连动都不敢动,生怕哪句话说错,又惹唐令生气。   “对了。”   唐令忽然从桌上拿起个瓷勺,从玉碗里满满舀了勺牛乳,递到沈晚冬口边,眼里充满了期待和怜惜,柔声道:“你喝,叔叔往里头加了蜜,甜甜的。”   沈晚冬下意识皱眉,马上又莞尔轻笑,摇摇头,用最委婉的语气拒绝:“大概快临盆了,我没什么胃口,喝不下甜的。”   “你怕我下毒?”   唐令目中闪过抹狠厉,端着碗连住喝了三口,又舀了满满一勺,喝进去,又吐到勺子上,抵在沈晚冬口边,用不容拒绝的语气道:“喝!”   沈晚冬吓了一跳,张口,将牛乳吞到嘴中,谁知太恶心,没忍住,竟哇哇大吐,吐了唐令一身。   “我,我,”沈晚冬大惊,下意识起身要逃,却被唐令一把拽住胳膊,拉到他怀里。   “没事。”   唐令笑了笑,用手轻拂去胸口沾上的秽物,忽然,他扭头看着脸涨的通红,强忍着愤怒的女人,勾唇一笑,后头瞅了眼绣了金牡丹的大红绣床,轻喘着,道:   “我困了,陪我去床上躺会儿,好不好?” 第84章 侠骨香   唐令松开沈晚冬, 疾步走向绣床,他将床上的红枣、桂圆等物一股脑全都扫到地上,忽然担心他的小婉不小心踩到滑倒, 赶忙又用足尖清扫出条道儿, 他坐到床边,整了下衣冠, 手轻拍了拍旁边的位置,眼中满是期待, 还有渴求。   “哎。”   沈晚冬垂眸, 轻叹了口气, 并未过去。   她慢悠悠地走到梳妆台那边,坐下,将贴在镜子上的红双喜揭下, 拿起桌上放着的红木梳子,指甲划拉着梳齿,莞尔浅笑,道:“我从前一直不明白, 您这样的人,怎么会对我有别样的感情。还记得第一次见您,您高坐在殿堂之上, 专心致志地批阅奏疏,威严又冷傲。后来您晓得章谦溢欺负我,毫不留情地打了他一顿,帮我出气。那时候我真觉得您就是失散已久的叔叔, 是可以依靠的。”   说到这儿,沈晚冬流泪了,她用指头抹去泪,透过铜镜,看到床上坐着的唐令此时亦神色黯然。   “直到现在,我都不愿知道那些昏睡过去的夜里发生过什么,因为我感觉您心里苦,一直在负重前行,您累了,所以,您才会那么舍不得小婉,您想回到多年前的简单快乐,可是,小婉已经嫁人了。”   “对啊,小婉嫁人了。”   唐令凄然一笑,直挺挺地倒在床上,看着大红的床顶,良久,良久,久到两鬓的斑白似乎有多了些许。   他长叹了口气,起身,走到梳妆台前,站在沈晚冬身后,在桌上拈起朵宫纱红牡丹,插在她的发边。   真美!   随后,唐令从妆盒里拿出支眉笔,左手捧起沈晚冬的小脸,用袖子帮她擦掉脸上的残泪,给她画眉。   他看着镜中的她,她这次没有躲,也没有表现出厌恶或者害怕,静静地坐着,对他微笑着。   这样多好。   他想象着,如果当年没有走,和小婉一起长大,那么就是另一幅光景。   起初他没有喜欢这个傻傻的女娃,只是将她当成妹妹看。家里光景不好,他读过书,有点小聪明,就去县里的绸缎庄,从小伙计一直做到帐房先生。掌柜的想让他娶了自家闺女,他稀里糊涂同意了,回家跟沈大哥说起这事,沈大哥慨叹道:原本我是想将小婉许配给你的,哎,罢了。   他想到沈大哥这么多年养护他,为了他东躲西藏。沈大哥只有小婉这么一个孩子,若是所嫁非人,岂不是毁了一辈子?   他回到县城,给绸缎庄掌柜磕了几个头,收拾了行李回老家。他在外的这几年攒了些钱,沈大哥又给他凑了些,他开了个小酒馆。等小婉到了及笄之年,他就娶了她。   洞房花烛夜,他掀起了小婉的盖头,刹那间呆住了。那个粉嘟嘟的爱哭鬼竟长大了,而且还很美,脸儿红扑扑的,小声问:什么是洞房?   他也是害臊到不行,搓着手,盯着围绕着凤龙红烛翻飞的蛾子,忽然亲了小婉一口,笑的像个傻子。   谁知小婉疑惑道:这就是洞房花烛,第二天就会怀小宝宝?   他噗哧一笑,将小婉扑到,挠她的痒痒,而后深深地看着她,手哆嗦着往开解她的嫁衣,在她耳边呢喃:我给你教什么是洞房花烛。   后来,他和小婉一起经营着酒馆,他算账酿酒,她当垆卖酒,他们酒馆的生意很好,有不少文人雅士慕名而来,或是对酒当歌,或是题诗壁上……再到后来,小婉有身孕了,大夫诊了脉,笑呵呵地恭喜他:你家娘子怀了两个孩子,你好福气呦。   ……   想到此,唐令痴了。   他看着镜中的美人,手轻抚着她的大肚子,如果这是他的孩子,儿子请岳父大人起名,女儿嘛,就叫妙妙。   多好。   只不过,回不去的,永远是过去。   身后是万丈深渊,无法回头;前路万劫不复,只能继续。   末了,唐令将眉笔折成两段,拧身朝外走,淡漠道:“走吧,去地牢。”   *   地牢阴冷潮湿,石壁上点着盏小油灯,昏昏暗暗,正如人死前的那口气,出不来,咽不下去,只等着解脱后的油尽灯枯。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血腥味,隐隐还有烙铁泡过水的锈味,鞭子抽打刑徒之声充耳不绝,逼供利诱之声无处不在。   沈晚冬紧跟在唐令身后,她两手护住肚子,生怕从哪儿跑出来个浑身是血的冤鬼,冲撞了她的孩子。   地牢和去年完全不一样,简直像个人间地狱。   墙上钉着剥下的完整人皮,石壁上是用指甲和指骨挠出的道道血痕,刑具五花八门,充斥在地牢的每个角落。   越往里走,惨叫声越浅,约莫走了半盏茶的工夫,四周忽然安静了下来,五步之外有间铁牢,所关之人正是杜明徽。   沈晚冬疾步走上前去,隔着铁栅栏朝里看。   没有床,只有块破木板,上面有条露出棉絮的脏被子。杜老此时盘腿席地而坐,运笔如飞,不知在麻黄纸上写着什么。他蓬头垢面,灰白的发凌乱地散在面前,身侧摆放了好几摞才写好的文稿,矮几上摆着盏昏暗的小油灯,许是灯太暗了,老人眼睛又酸又疼,他用满是血污的手背揉了下双眼,蓦然瞧见牢门口站着个绝美的女子,老人愣了下神,连忙端起油灯,连趴带爬地过去,没错,他没眼花,是晚冬!   “呜,”   杜明徽老泪纵横,手中的毛笔掉到地上,他颤颤巍巍地将牢门扯开,挥舞着胳膊,示意晚冬赶紧进来。   “舅舅!”   沈晚冬强忍住泪,她没想到这间牢门居然是开着的,看来舅舅是自己不愿离去,铁了心要……   沈晚冬忙过去,搀扶起瘦成一把骨头的杜明徽,如今离得近,她发现杜老口鼻满是血痂,呜呜叫喊之时,口中更是血肉模糊,老天,他的舌头竟被连根拔掉,牙齿也给敲没了,两颊深深地凹陷进去,整个人仿佛老了十岁!   “您,您,”沈晚冬没忍住,哇地一声大哭,她忙从袖中掏出帕子,帮杜老去擦脸上的血泥,可又怕弄疼了老人,心疼的直掉泪。   “别哭。”   杜明徽没了舌头,说不出吐字清楚的话,只能颤颤巍巍地抬手,帮着这个孩子擦去脸上的泪。   老人低头,瞧见沈晚冬的肚子高高挺起,开心地笑了,露出两排红糊糊的牙帮子,含含糊糊道:“好,好呀。”   “舅舅,您跟我走。”   沈晚冬从侧面扶住杜明徽,想要将老人带出地牢,谁料杜明徽竟抓住她的胳膊,使劲儿摇头。   “舅舅,您得看大夫!”沈晚冬抽泣着,艰难下跪,恳求着这倔强的老人:“少帝即将大婚,您是三朝老臣,是皇上的老师啊,怎么能枉死狱中,您跟我出去吧,好不好!”   “来。”   杜明徽说不出太多的字,他倒是淡然,轻拍了拍沈晚冬的肩头,随后端着小油灯,回到自己的矮几跟前。老人快要瞎了,根本瞧不清案桌上的东西,四处摸着,终于摸到一支笔。   老人从桌上抓来一张纸,将笔蘸饱了墨,眯着眼,写了两行诗,递给跪在案桌前的女人。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沈晚冬喃喃念出,泪如雨下。大梁乱了,她久在深闺中养胎,却也听了不少事。而今唐令骄悍,大肆捕杀党人和敢议论他的士子,使得言路闭塞,加之明海称病,不理政务,再没有官员敢站出来说话。   怕事的多,敢死的少。   杜老,他是想以自己的死来唤醒天下匹夫,用热血去烫那些醉生梦死、龟缩畏惧的士大夫!他和何首辅这些争权夺利的人不一样,他是帝师,是三朝老臣!   “嗯。”   杜明海目中含泪,重重点头。   随后,老人又拿了张纸,飞速地在纸上写,目光如炬,神色坚定,丝毫瞧不出受过酷刑的模样,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他将写好的纸交给沈晚冬,又将油灯端起,示意沈晚冬看。   “舅舅,您。”   沈晚冬哽咽,垂眸看纸。   沈老如今视力不佳,身遭劫难,但运笔依旧有力,笔锋刚硬,几乎透纸而过,上面所写一字一血:   孩子,老夫风烛残年,能为国而死,足矣。少帝坚忍聪慧,你若有机会,告诉他,莫要为老夫之死伤怀,大婚后尽快亲政,莫要再仇视忌讳安定侯,联合侯爷,铲除唐逆。废二十四衙门,重改官制;清丈土地,检括人口;摊丁入亩,强兵利器……老夫三朝为臣,无愧于先帝,只恨连累老妻子孙,惭矣,痛矣!老夫与汝父钦善贤弟若干年前互引为知己,发愿整理坟籍,辨学术,考源流,恨战事多端,豪强沉浮,辗转若许年,一无所成。老夫旧日书稿与藏书被唐贼烬毁,心痛呕血,入狱后愤而重写,然年老体衰,只能忆起百中之一,恨矣,悲矣!现将残稿交予贤侄女,还望侄女将老夫与沈老弟拙作整理校订,望有朝一日能重见天日。   眼泪一滴滴落在麻黄纸上,沈晚冬泣不成声,她深深地看着杜明徽,腹中原有千百句相劝的话,可终究说不出口。她不知道该怎么做了,若真敬重老杜,那就该成全他;可她怎能眼睁睁地看着老人孤身赴死?   “莫哭。”   杜明徽摇摇头,将麻黄纸从沈晚冬手中抽走,撕成碎片,塞进口中,他没有牙齿,嚼不动,只有强行吞咽下去。   末了,老人将自己身上穿的破袍子脱下,把矮几旁摞着的书稿包进去,抱起来,交到沈晚冬手里。他轻拍了拍沈晚冬的胳膊,莞尔一笑,转身,摸索着走到木板上,面对着石壁盘腿而坐,背虽佝偻,可那颗头颅却高高扬起,宁死不屈。   “舅舅。”沈晚冬抱着颇沉的书稿,连走了几步上前,哽咽着叫老人。   “走。”   杜明徽捂着口咳嗽了一阵,挥挥手,没有回头。   “舅舅,晚冬和孩子们给您磕头。”   沈晚冬跪下,给杜明徽磕了三个响头,她知道劝不走也带不走老人了,这是老先生选择的道,不是她配干涉插手的,可她却要腹中孩儿看到,什么是铁骨铮铮,什么是有匪君子!   沈晚冬起身,抱着包袱退出牢门,谁料迎面撞上在暗中窥视的唐令。   唐令淡漠地瞧了眼女人怀中的包袱,也没说什么话,他每日都让心腹去检阅老东西在写些什么,不过是一些深奥的文字音韵之学的文章,对他构不成什么威胁。哼,只要他唐令一日当权,老家伙的文稿就是禁·书,永无见天日之时,只不过……   “才刚杜大人给你写了什么?”唐令冷声问道。   “他骂你了。”沈晚冬斜眼瞪着唐令,她一想起这恶鬼将杜老折磨成那幅模样,心里就恨,传言果然没错,得罪过他的人都没有好下场。沈晚冬咬牙冷笑:“怎么,你想听?”   “哼。”   唐令冷哼了声,他轻拍了拍手,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没多久,从暗处出来两个孔武有力的年轻侍卫,这二人抬着个身量极高的囚徒,跑过来后将半死不活的囚徒随手扔到地上,随后恭敬地站到唐令身侧,静等督主吩咐。   “沈夫人,你不是想见吴远山么,瞧瞧吧。”唐令莞尔浅笑。   沈晚冬皱眉,垂眸朝下看去。   地上这囚徒浑身都是鞭伤,伤口边缘似乎有白色盐粒儿和刺鼻的辣油等物,手指头的指甲全被拔掉,脸被打得几乎认不出模样,两只脚背上各钉了枚长铁钉,穿脚而过,已经不流血了,似乎钉了很久。   而他的裆部血红一片,难不成?   “哼。”   唐令冷笑了声,目中神色复杂非常,有得意有解恨也有残忍,他斜眼觑向沈晚冬,阴恻恻道:“他当年欺负了你,于是我帮了你个忙。”   “你做什么了?”沈晚冬只感觉头皮发麻,其实她心里其实知道,但说不出口。   “我阉割了他。”唐令笑的很坏,阴狠道:“他已经是废人一个,放在牢里也是浪费我的粮米,你带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一次党人之祸结束~ 第85章 争吵   夜里起风了, 凉飕飕的。   油灯昏暗如豆,屋子很小,摆设也很简单, 一张床, 一桌一椅,其余的地方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瓷罐, 里面装了蛇、蝎子等毒物,墙角用油纸包了好些名贵药材, 饶是如此浓郁的药味, 也遮掩不住臊臭和血腥之气。   沈晚冬将药酒倒入铜盆中, 往里掺了些冷水,将棉手巾浸湿,拧出来, 走到床边,静静地看着躺在床上的吴远山。   他这会儿正发着高烧,脸倒是擦洗干净了,可却没敢给他洗头, 因为头上有道很深的鞭伤,血凝结成块,将周遭的头发粘连起来, 发出股恶臭。上身布满了深浅不一的鞭伤和刀伤,下身倒是没伤,只不过那个地方被阉割的干干净净,连根毛都没留。   下午的时候, 她和老梁从唐府将吴远山带出来。原本打算送回吴府,交到翩红手上。谁料去了才发现,吴府早都被查封,翩红和李明珠下落不明,没办法,只有先行将他带到苗医老苗汤的家。   老苗汤妙手回春,如今在大梁也是小有名气的,好些达官贵人都请他过府给家中女眷请脉。老苗汤这人懒散放达惯了的,不太喜欢卑躬屈膝,便在朱雀街寻摸了个僻静的住所,成日家流连瓦子、酒馆,倒也乐得逍遥自在。   夜幕降临时,她偷摸敲开老苗汤的家门。   老苗汤掀开车帘瞧了眼,摇了摇头,说:受伤太重,离死只差半口气了。不过既是夫人带来的,小人自当竭尽全力,能不能活,只能听天由命了。   因吴远山的重伤在私·处,她不太方便进去帮手,便去老苗汤家的厨房里,擀面炒菜,再熬了一锅米粥,等着上面屋子的门打开了,这才端了上去。   老梁和老苗汤倒是吃的香,她没胃口,只是喝了几口稀粥。   问了几句,老苗汤连连慨叹,说吴大人倒是让人敬佩,硬撑着这口气到现在,受这么重的伤,再加上如此羞辱,换做寻常男人,早都咬舌自尽了。   老梁听了这话,重重地冷哼了声,道:这就是唐令的手段,杀人诛心,大抵阉人都见不得别人完整。   她良久没说话,问老梁:我将吴大人从唐府救出来,侯爷会不会生气?   老梁吸溜了口面汤,斜眼瞧了眼她,哼道:做人只求问心无愧,你堂堂正正,怕什么?   吃罢饭后,老梁瞅了眼她的大肚子,什么话也没说,将碗筷一股脑抱进厨房,闷头洗涮。   想到此,沈晚冬莞尔浅笑,可瞧见吴远山那幅模样,又皱眉,无奈地轻叹了口气,她拿蘸了薄酒的手巾帮吴远山擦额头和脚心。三年前,因为这男人,李明珠赐了她两刀。而今,吴家算是真正的家破人亡了,李明珠疯了,吴老爷死了,他成了阉人……这无情又莫测的命运,该怎么去慨叹。   “冬冬,”   沈晚冬一惊,吴远山竟说话了?   “老苗,你快来呀!”   沈晚冬忙将正在熬药的老苗汤叫来,二人一起俯身,凑近了去听。   吴远山如今仍昏迷着,可口里却断断续续地喊着“冬冬”二字。   “老苗,你看……他算是活了么?”沈晚冬皱眉,看向老苗汤。   “说不准,人在濒死之际,时常会梦到一生最快乐美满的事。”老苗汤若有所思地瞧了眼面前这身怀六甲的美人,随后,用两指摸了下吴远山的脉门,又用手背探了下男人的额头,道:“吴大人应该能活,只不过我担心他醒后会接受不了自己不是男人的事实,会寻死。”   “哎!”   沈晚冬轻叹了口气,用手巾轻轻地帮吴远山擦脸降温。   谁知正在此时,门忽然被人从外头用力推开,随着夜风一起进来的,还有面色相当阴沉的荣明海。   荣明海还未换下官服,好像饮酒了,一身的酒臭味,他用手背轻蹭了蹭自己下巴上修剪精致的胡茬,眼睛微眯,盯着吴远山额头上的那只白嫩的小手,冷笑了声,慢悠悠地走过来,扫视了遍吴远山身上的深浅不一的伤痕,随后又用长刀将盖在吴远山下身的被子用挑飞,看着那血肉模糊的私·处,眼中闪过抹复杂神色,他一把拽住沈晚冬的腕子,淡漠道:   “走,回家。”   “明海,其实我,”沈晚冬的腕子被这男人捏的发痛,她略微挣扎,想要解释几句,谁知却迎上一双冷漠疏离的眸子。   “闭嘴!”荣明海按捺住怒气,瞅了眼蹲在墙角熬药的老苗汤,看着俏脸微红的沈晚冬,冷声喝道:“回家,别逼我在外人面前对你动粗!”   “你什么意思。”沈晚冬想挥开男人紧紧抓她腕子的手,却挥不开,动粗?这竟然是从他口里说出的话,他要动粗?   “我什么意思?”荣明海不禁冷笑数声,他稍一用力,将沈晚冬拉到他身前,让她的大肚子顶在自己的小腹。   “冬子,我自认对你够包容宠爱了。你和唐令如何,我不计较;你和章谦溢,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今你竟还对旧情念念不忘,怎么,是觉得我度量大,能在床榻给你腾出半边,让你将那些猪呀狗呀都招上来?”   沈晚冬不禁愣住,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男人,鼻头一酸,恨道:“你冤枉我,明海,我沈晚冬自跟了你,何时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先前沦入风尘,难道是我愿意的?难道后来不是你先招惹我的?”   “哼。”荣明海冷笑,他将长刀扔到一边,右臂抬起,两指将沈晚冬发髻边簪着的那朵红色宫纱牡丹摘下,摔到女人的脸上,怒道:“你还好意思质问我,你怎么不问问自己做了什么!”   沈晚冬低头去瞧掉在地上的那朵红牡丹,心里一凉,他果然什么都知道,但什么都不说。   恐惧与怒气逐渐从心底升腾,沈晚冬歪头,任由泪珠成串流下,直视荣明海,冷笑:“再说一遍,自见到你后,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我从未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正在此时,床上昏迷的吴远山忽然微微动弹了下,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断断续续地说胡话:冬,冬冬,小心。   “呵。”   荣明海冷眼扫视了下床上那残缺不整的男人,不屑一笑,打了个酒嗝,垂眸看着身前这娇小貌美的女人,恨道:“你叫我如何信!老梁那样的人,都愿意跟前跟后地帮你做事,冬蛇就是冬蛇,名不虚传啊,我现在甚至怀疑,你肚子里怀的,”   啪!   沈晚冬重重地扇了男人一巴掌,她被气的浑身发抖,强忍住怒气,叹了口气,轻抚着荣明海的侧脸,柔声道:“你醉了。”   “醉?”荣明海挥开覆在他脸上的小手,男人眼中闪过抹懊恼,可依旧硬着性子:“本侯清醒着呢!”   “好!”沈晚冬亦冷笑,用袖子擦了把泪,咬牙道:“我问你,过年那天,我听见你和章谦溢说话,你示意章谦溢可以暗中解决了吴家人,紧接着吴老爷就自尽于家中,这事和你有关系没!”   “有!”荣明海直接承认。   “好!”沈晚冬大口喘气,手捂住发闷的心口,又问:“今儿唐令对我说,你当初就知道戚夫人在寒水县救走我,亦知道她将有孕在身的我囚在大梁,这事你承不承认!”   “承认!”荣明海身子稍稍震荡,可面上依旧冷傲。   “好!”沈晚冬只觉得只感觉一口气憋在嗓子眼,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她用拳头捶着心口,再问:“当初你查我的底细,挖出了我爹与唐令的关系,你从福满楼救我,并不是因为麒麟,也不是因为帮文珊赎罪,只是因为你知道我和唐令关系匪浅,是不是?”   “冬子,”   荣明海终于感觉自己好像一开始就错了。不知不觉,他松开了女人的腕子。是啊,过去有些事,他知道,但不说,他要的是她的将来。冬子何尝不是?有些事,她其实早都猜到,但也不说,她信任他,依赖他,爱他,所以宁愿什么都不知道。   难道,他要失去她了?怎么可以,他真的只是有些气,有些吃醋而已。   “冬子,你听我说,”   “不用。”   沈晚冬扭过头,凄然一笑:“我终究配不上你。”   说罢这话,沈晚冬坐到床边,将被子给床上的病人盖好,揉着越来越闷的胸口,淡漠道:“你走吧。”   “冬子,我,我喝多了。”   荣明海忙蹲在沈晚冬腿边,头贴在她的大肚子上,懊悔道:“我不该疑你,哎,咱们回家吧。”   “唐令说,你利用我对付他,终有一天,我会比戚文珊更惨,是么?”沈晚冬失神,轻抚着男人的头发,问。   “我……”荣明海愣住,没错,他一开始是存了利用冬子的心,可后来,她是他的情人,爱人,妻子,孩子的母亲,他将那个秘密压下,因为他知道,一旦唐令身世大白,冬子全家必受牵连。对付唐令,有的是办法,绝不能用能伤害她的那个。   “冬子,其实我,”   “别说了。”   沈晚冬只感觉头越发昏沉,她闭眼,不愿看这阴险的男人一眼,手轻抚着肚子,孩子动了下。   真没想到,他居然会怀疑她肚子里怀的孩子不是他的种,好的很。   良久,沈晚冬扭头,看向墙角的老苗汤,无力道:“老苗,给我一副药吧。”   “你要做什么?”荣明海的酒瞬间醒了,小心翼翼地问。   “打胎。”沈晚冬哽咽,手下意识附上肚子。   “姑娘,你恨我,跟我置气,千万别糊涂啊,那可是咱俩的孩子!”荣明海紧张万分。   “两个孽种罢了,与侯爷无关,您走吧。”沈晚冬咬牙恨道。   “我不走。”荣明海红了眼圈。   “好。”沈晚冬从髻上将金簪拔下,抵在肚子上。   “别!”   荣明海的酒这下彻底醒了,他叹了口气,似有千言万语,一时半会却不知从何说起。   “你爱怎样就怎样!”荣明海剜了眼女人,阴沉着脸,再没有说一句话,将自己的长刀拾起,拂袖而去,消失在夜色深处。    第86章 荣家黑醋坊   他这就走了?   沈晚冬楞在原地, 一时间竟不知怎么做。   她下意识紧跟着追了出去,倚在大门的门框上,借着屋檐下昏暗的灯笼之光朝外看。   荣明海此时拿着他的长刀, 疾步走向拴在路旁柳树上的黄马, 三两下解开缰绳,翻身上马, 回头冷冷瞅了眼她,一句话都懒得说, 两腿用力夹了下马肚子, 朝着西边奔去, 并未回头!   夜风幽幽,吹动灯笼,形单影只的伤心碎了一地。   他竟如此薄情?   沈晚冬感觉有些脚软, 一种前所未有的疲累瞬间侵袭而来,至亲至疏夫妻,果真没错啊。   这两三年里,她从不少人口中断断续续听说了些关于他的事。   戚夫人说他冷硬绝情, 最擅长谋算人心,眼里根本没有女人,如果对女人好, 不是利用就是愧疚;   唐令说他心黑手辣,阴险狡诈;   杜老先生说他刻薄寡情,居心叵测,为争权夺势不择手段。   老梁说他心有天下, 却也有你晚冬,你比素盈有福气;   章谦溢说他强悍霸道,却也儿女情长。   ……   自从见他起,她不敢动情,只是将他当做退路、靠山,后来,冷心冷肺被他逐渐捂暖,只有躺在他怀里,她在夜里不再做噩梦,也不用担心被人摆布、利用……还有欺辱。   后来,她离不开他了,有些依赖他了   再后来,她发现自己真的爱上他了。   身后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沈晚冬回头,看见老梁背着手,深锁眉头,慢慢地朝她走来,亦站在门口,朝西边的夜色深处看去。   老梁耳朵微动,好似听到了些隐藏在黑暗中的窃窃私语,他嘴角抽了几下,目中的闪过抹复杂之色,仿佛想起往日痛苦之事,男人嘿嘿冷笑道,啐了口:“你也有今日?!”   很快,老梁又恢复沉稳冷静,斜眼觑向沈晚冬,淡漠道:   “没必要。”   “什么?”沈晚冬拿袖子抹了下眼泪,楚楚可怜地看向老梁,越发委屈:“你说我没必要伤心?”   “才刚你们得都快把房顶给吵翻了,我就是不想听也得听。”老梁冷笑了声,道:“不管你信不信,他虽然有时候很无耻,但对你,就是个二傻子。”   沈晚冬感觉憋在心里的那口气仍不顺,低着头,哽咽道:“他的城府太深了。”   “在大梁,谁没城府?你自己想想,这两年多,他可曾利用过你?可曾辱过你?你在怕什么,你有钱,有宅子,有不少追逐爱慕的男人,还有些微薄名气,就算离了他,日子也照样过得逍遥自在。这种事,换做戚氏、秦氏,还有我妹妹素盈,你觉得她们敢这么理直气壮得跟他吵?秦氏会使手段阴他,与他相互算计;戚氏会为了家族,逼疯自己;我妹妹会忍下这口气,依旧奉承爱慕他。算了吧,有时你也要稍微给他留点面子。”   老梁说到这儿,捂着口打了个哈切,颇有些不耐烦:“走,我送你回去。”   “不要。”   沈晚冬这会儿虽不哭了,可气儿仍不顺,她不想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   待在老苗汤家?不行,且不说这儿毒虫蛇蚁甚多,关键是吴远山也在此地,还是不要在夜里单独接触,得保持距离。   去章谦溢家?不行,本来关于她和公子的传言就多。如今大肚子住进去,岂不是又多添了些闲话,平白惹自己烦心?   “在清净人少之处找家干净的客店吧。”沈晚冬低头,轻抚着肚子,委屈道:“我想在外头住几天,就当冷静一下。”   “可以。”老梁点点头,道:“门口等着,我去套车。”   *   街角暗处,一个身量高挑挺拔的年轻侍卫踮着脚尖,伸长了脖子,使劲儿瞅才刚从身边经过的那辆马车。   赶车的是梁校尉,车里坐的是沈夫人。   侍卫轻摇了摇头,暗道:老子要是有这么美的老婆,肯定天天把她捧在手心里,还舍得伤她?   想到此,侍卫扭头,偷偷地去瞧站在身后的侯爷。那会儿侯爷驾马出来,刚拐过街角,立马勒紧缰绳,翻身下马,让人将马牵走,然后呢呢?侯爷他偷摸地躲在暗处,直勾勾地看着夫人,对了,咬牙切齿中又有点心疼无奈。   “侯爷,咱们现在要跟上么?瞧马车去的方向,似乎不是回府呀。”侍卫低声问。   “哼!”荣明海重重地冷哼了声,紧紧攥住他的长刀,臭脸拉的比驴脸还长。   “侯爷,要不您给夫人说两句软话?”侍卫小心翼翼地问。   “凭什么!本侯又没做错事,她不就仗着我心疼她么,还越发得了意,蹬鼻子上脸!本侯偏要治治她的臭毛病,不想回家?好,你就外边待着,老子这回要是低头,就是那蹲着撒尿的主儿!”荣明海愤愤不已。   “那咱们是不是先回府?”侍卫赔着笑了,建议道:“夫人那边有梁校尉照看着,您尽可放心。您还是早早回去歇着吧,这几日宫里宫外两头跑,明儿还得和礼部商议皇上大婚之事呢,别累坏了身子。”   “放肆!”荣明海拍了下心腹侍卫的头,怒道:“你什么时候还能给本侯做主了?一家四口,有三口在外头,还回什么家,跟上!”   侍卫颇有些委屈地摸了摸发疼的后脑勺,瞧着侯爷大步流星地朝前走,跟狼在屁股后头蹿着似得,脚步飞快,生怕跟丢了马车。   “哼!”侍卫撇了撇嘴,小跑着跟了上去,嘟囔道:“说到底,还不是不放心。”   说到这儿,侍卫鼻子耸动,扭头看向才刚和侯爷两个一起躲的商铺,招牌上刻了四个漆字:小黑家醋坊。   啧啧,怪不得才刚闻见一股子酸味儿呢,冲的人脑门疼,这会儿稍微走远了,再仔细闻,酸酸甜甜的,倒也舒心。    第87章 情到浓时   客店在城北, 一个二层小楼。   一楼住着店主夫妇和两个儿子,店主是个四十来岁的胖子,长得白净文气, 会炒菜, 可手艺不怎么样,不是盐放多了, 就是多搁了几勺白糖,食客抱怨他做菜难吃, 他笑呵呵的, 说吃习惯就好;店主老婆黑且丑, 大嗓门,可酿的一手好酒,脑子也好使, 兼顾着账房、管家以及客店经营。二人看着不怎么相配,可整日家出双入对的,羡煞旁人。   二楼有五间客房,沈晚冬住了最里头那间。   客房并不大, 收拾的倒雅致。   一张酸枣木的雕花小床,床上的枕头和床单是新的,是店主夫妇给长子成亲时预备的, 而今特意拿出来给她。窗子下摆着张方桌,屏风后头放着澡盆和马桶,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这会儿已经到中夜了, 寒气一分分泛上来,让人忍不住打寒颤。   沈晚冬感觉身子有些乏,简单地梳洗了下,将床上的薄被裹在身上,坐到方桌跟前的椅子上头。她用银簪将油灯挑亮了些,把那个从唐府带出来的包袱抱上桌。包袱是杜老先生的破袍子,很脏,味道也不好闻,血迹早已干涸,与污泥混在一起。   沈晚冬轻抚着袍子上的破损和血污,她不敢想象被捕入狱的那些日子,老先生究竟被如何虐打?!他的舌头被拔掉,牙齿被敲光,又是如何痛彻心扉?!   沈晚冬鼻头酸了,她打开包袱,从纸堆里拈出一页纸,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笔画遒劲有力,略有些潦草,地牢实在昏暗,老先生视力不佳,身子极差,有好些字写在了一起,亦有好些字错位,难以辨认。   老先生的文章多是关于文字、音韵、训诂的,非有一定学力,难以卒读,她也只能看懂一小半,日后若要整理成册,必定得请翰林学士和经师校勘补缀。   每每想到老先生,沈晚冬就忍不住掉泪。   直到如今她才知道,爹爹多年前竟和杜老是旧友知音,三十多年过去了,爹爹一贫如洗,早已远赴黄泉;杜老名满江东,晚年却劫难重重,毕生的心血付诸一炬,怕是在唐令当政的年岁里,残稿永无面世之可能。   不知不觉间,泪珠砸到麻黄纸上,将字化开,晕成墨花。   沈晚冬急得忙用袖子去擦,正在此时,她听见门那边有响动,猛地回头,瞧见窗子外头有个黑影猫着腰一闪而过。   沈晚冬大惊失色,忙从枕头底下将匕首翻出来,她一手护住肚子,另一手拿着刀,小心翼翼地往门那边移动。才刚老梁送她来客店时说,这家店主夫妇和他交情匪浅,地方也偏,离他家极近,而且往来食客大都是熟面孔,是可以放心住的。   那外头是谁在偷窥?   沈晚冬深呼吸了口气,高声问了句:“谁在外头?明海,是你么?”   外面静悄悄的,除了夜风呼啸,再无别的声音。   沈晚冬一把将门打开,她屏住呼吸,手紧紧抓住匕首,头探出去,左右去看,外头黑糊糊一片,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难道,已经躲起来了?   正在此时,沈晚冬闻见股香浓的味道,低头一看,原来门口摆放着个木盘,盘子里放着个黑砂锅,一碗药,一盘腌萝卜,还有盘金丝党梅。先前在家时,她嫌安胎药难喝,明海就叫厨娘给她做了好些酸甜可口的金丝党梅,他总是把什么都考虑到。   沈晚冬扶着腰艰难蹲下,打开黑砂锅的盖子,鲜香登时扑面而来,是鱼汤。汤汁是奶白色的,里头隐隐飘着几块鱼肉,最上头浮着撮芫荽末儿,只是闻闻就让人食指大动。   不用问也知道谁给她送来的。   正在此时,一阵脚步声从楼梯上响起,没一会儿,楼梯口逐渐变亮,只见胖店主端着烛台,笑呵呵地给她打躬,瞅着地上的鱼汤,恭敬道:“这汤是小人炖的,正好给夫人补补身。”   “才刚是你在外头?”沈晚冬皱眉,疑惑问道。   “正是小人,梁校尉走之前再三叮嘱过,要给您准备宵夜。”胖店主脸有些红,他轻咳了声,斜眼瞅了下楼梯尽头,似乎在请示某人,随后低着头,笑道:“更深露重,小人给您端个暖炉上来吧。”   “不用了。”沈晚冬淡淡说了句,瞅了眼地上的鱼汤,把门用力关上,什么人嘛,藏头藏尾的,伤了人后连句好话都懒得说,好,那我也不说,咱们就这么耗着吧。   沈晚冬恨地将薄被摔到床上,刚脱了鞋,忽然想起门好像插上了,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将门闩抽出来,侧着身子贴在门上,仔细听外头的声响,谁料一点声音都听不到。   “哼!”   沈晚冬气得踢了脚门,她忘了自己此时赤着脚,这一脚下去,把脚指头踢得生疼,想要弯腰去揉揉,可肚子又大,够不着。沈晚冬感觉越发委屈,扁着嘴,扶着腰,一瘸一拐地走到澡盆那边,拧了个湿手巾,擦了下脚,这才上床去睡。   也不知是不是昨儿白天去过唐府,又帮着给吴远山擦洗伤口上药,这会儿真是累了,可客店毕竟比不得家里,床上的褥子很薄,她身子又笨重,翻来覆去,怎么都睡的不舒服。   在家时,她习惯背靠在那人身上睡,如今总感觉空落落的……   *   楼梯口   胖店主端着木盘,低头,恭敬地立在一边。他偷偷地瞅了眼面前站着的侯爷,好家伙,这大个子往这儿一戳,跟座小山压下来似得,蜡烛就这点微光,全叫他给遮住了。   “侯爷,兴许小人手艺太差,夫人只是闻了闻,就让小人端走。”   荣明海皱眉,垂眸瞅了眼木盘上的安胎药和鱼汤,怎么回事嘛,按说她这会儿该饿了,一定要吃点零嘴,在家时,他老说会坏了牙,非逼着她洁牙、漱口后才让她睡,难不成气饱了?   一想到这儿,荣明海就急,开什么玩笑,那仨就是他的命,万一有个什么好歹,他真会疯。   才刚他偷摸跟在冬子后头,等着她上了二楼的客房,这才现身。他忙不迭让店主去炖汤、熬药、去府里拿金丝党梅来。刚吩咐罢,老梁就从楼上下来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可却故意冷着脸,手紧抓住长刀,斜着眼瞅老梁,本来嘛,女人不懂事,你小子也不懂?趁着老子进宫的空儿,竟敢带她去唐府,还把吴远山给弄出来了!   他还没说话,老梁却先开口了,瞪着他,道:你也这么大年纪了,还会吃醋?行了,你也怪不着她,她是个心热的孩子,去唐府多数是为了杜大人,骨子里是有股侠气在的,比你强多了。   说罢这话,老梁瞧着他,鄙夷地摇摇头,又叹了口气,说:我家去了,你老婆孩子,自己多留些心吧,管好那张臭嘴,别喝了几口马尿,就满嘴胡吣。   当时他就红了脸,吭吭哧哧的,连一句整话都说不出。   等老梁走后,他偷摸上了楼,趴在门缝偷偷瞧她。她才刚洗了脸,坐在桌前,捧着杜明徽的遗稿痛哭,瞧得出来,她是真的敬重杜明徽。其实他早都想将她父亲与杜老的关系告知,不过这里边牵扯了唐令,说出来对她百害而无一利,他宁愿她一辈子都活得糊涂些。   他在门上趴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听见店主端着鱼汤和安胎药上来了。他疾步走过去,接过东西,刚准备敲门进去,可拉不下老脸。故意咳嗽了两声,谁料里头这家伙竟没听见,还在哭。   好么,幸好他跟来了,若是这客店真有个江洋大盗,人家在外头给她吹点迷香,想来这傻子都不晓得。   他真是又气又心疼,将木盘重重地放在门口,果然,她这回总算是听见了,吓得小脸惨白,一手护住肚子,另一手拿着匕首朝外走。   他赶忙往楼下跑,并将静立在楼道里的店主给推了上去。按说冬子一看见金丝党梅,就该晓得他就在客店。   拒绝吃,怕是还是在生闷气。   一想到此,荣明海就心疼不已。   “你!”荣明海勾勾手,让一旁的胖店主到跟前来,他摸着自己长刀的刀把儿,冷声道:“去夫人房门口铺张褥子,再把二楼所有住客都赶出去。”   “侯爷,这……”胖店主有些迟疑,这半夜了,大家都已经睡下,如此赶人走,好似有些不厚道。可是,他怎敢得罪安定侯这活土匪,否则脑袋怎么掉了怕是都不知道。   “是,小人这就去。”   胖店主赶忙上楼,挨门挨户地敲门,没一会儿就把所有住客给叫清醒,并打躬作揖地请诸位客官收拾东西,说是另外准备了地方给你们住。众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要紧事,一个个惊慌失色,相互交头接耳,而后有些人上火,高声指责胖店主,凭什么在半夜赶人走,又不是少给你银钱了。   正在胖店主不知如何应对时,角落那间房门忽然打开,从里头走出个身怀六甲的大美人,她倒是穿得齐整,只不过好似也是才刚被吵醒,长发披散在肩上,在微弱烛光下,倒另有番风情。   “怎么回事?”沈晚冬扶着腰,皱眉问道。才刚她才有了点睡意,就被外头的吵嚷声给闹醒,出来一看,好似店主在赶人。   “夫人,这,这……”店主吞吞吐吐的,不敢也不好意思说实话。   正在此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楼梯传来,没多久,一个身量高大,样貌俊朗的男子拿着长刀,出现在众人面前,在他后头还跟着两个穿着银鳞铠甲的小将,这三人气势汹汹而来,倒是将躁乱的众位住客给震慑住。   “吵什么!”   荣明海冷眼扫视了圈众人,喝道:“立马收拾东西滚蛋,别让本侯说第二遍!”   众人虽不晓得眼前这凶神是谁,但他自称本侯,而且拿着刀,还带着兵,想来是个不好惹的,罢了罢了,还是赶紧收拾东西走人,反正店主说另外安排地方,何苦跟拿刀的拧呢。   “你这是做什么!”沈晚冬瞪着荣明海,怒道:“人家又没得罪你,凭什么半夜赶人?!”   “因为本侯要住这儿。”荣明海冷眼直视沈晚冬,淡漠说道:“本侯不喜欢人太多,臭!”   此时,胖店主的儿子抱着块厚褥子上来了,这小子约莫十六七岁,样貌清秀,眉眼里透着精明灵气,他小跑到荣明海跟前,恭敬道:“侯爷,褥子给您抱来了,是新的,您想住哪间屋子?”   荣明海面无表情地指向沈晚冬那间屋子,冷声道:“住那间外头。”   “你有意思没?离我远些”沈晚冬面上微怒,可心里却高兴极了。   “这店是你开的?你管我住哪儿,只要不住你屋,我就算睡房顶,你还拿棍子戳我下来不成?”荣明海撇撇嘴,淡漠说道,其实他真的想抱着媳妇儿孩子一起睡,习惯了,一天不见真的心慌,哎,就怕人家不让他进去。   “你爱怎样就怎样。”   沈晚冬剜了男人一眼,拧身回房,刚把门关上的瞬间,嘴角就不知不觉地扬起抹笑。她轻咬着下唇,莞尔浅笑,扶着肚子朝床走去,他在外头,今晚能睡个安稳觉。   谁知没留神,肚子竟撞到桌子尖角。   “哎呦!”沈晚冬呼痛。   几乎是瞬间,她的房门就被荣明海踹开,那男人一脸的惊慌,三两步冲过来,抓住她的胳膊,急道:“撞疼没?”   沈晚冬鼻子一酸,眼泪立马就要掉下,可一想起在老苗汤家中,这黑鬼那般伤她,心里那口气,登时就上来了。   “侯爷自重。”沈晚冬挥开男人的手,轻揉着有些发疼的肚皮,冷声道:“妾身和孩子们与您没有任何关系,不过是两个不知道父亲是谁的野孩子罢了,有什么打紧。”   “你!”荣明海被气的语塞,骂她吧,不敢;认错吧,又不好意思;万般无奈,他只有扭过脸,被人家抱拳行了一礼,说了声好睡,赶忙退了出去。   荣明海将门拉上,又把褥子铺到地上,他跪在地上,偷摸地贴上门,扒住门缝往里瞅,好么,这女人正笑的得意,可忽然记起自己肚皮疼,赶忙将衣裳解开,在油灯下,仔细看肚子有没有伤到。她扁着嘴,食指点着肚子,一脸的委屈,小声说:好孩子,娘是真希望你们赶紧出生,赶紧长大,以后你们那混账爹再气娘,你们就揍他。   听到这儿,荣明海嘴角不知不觉上扬,他摇摇头,宠溺一笑,直挺挺地躺到褥子上,也不知这丫头的气什么时候才能消,罢了罢了,她确实是累了,还是早些歇息。明儿一大早,他就端着热腾腾的酸辣肚丝汤,给这三位小祖宗赔礼道歉。   正在此时,门吱呀一声开了。   荣明海抬头,瞧见他的冬子出来了,此时正抱着被子,似怨含怒地看着他,将被子扔到地上,谁料才往前走了一步,没留神,竟踩到了裙角,哎呦地叫了声,肚子朝下,直挺挺地摔了下来。 第88章 酸后甜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 沈晚冬根本来不及多想,眼看着肚子要着地时,一旁的荣明海跪着飞扑过去, 一条胳膊挡在她的胸膛, 另一条胳膊抵住她肚子下边,稳稳接住!   “你别动。”荣明海紧皱着眉头, 慢慢地将女人抱起,翻转过身子, 让惊魂未定的她坐在他大腿上, 脑袋软软地贴在他身上。   “现在怎样?”荣明海此时也是急得要命, 一手全全包住她被吓得惨白的侧脸,另一手帮她揉心口,连声道:“肚子疼么?说句话啊, 是不是不舒服?哪儿不舒服?我这就给你去叫老苗汤来……”   沈晚冬哇地一声哭出来,拳头胡乱地打男人的头,如此还不解气,一口咬向他的肩膀, 咬了半天才发现压根咬不动他的袄子,还把牙累的不行,索性抓起他的手, 狠狠咬下去。   真是可恨,如果不是因为跟他置气,她怎会跑到这种黑乎乎的客店?如果他没跟来,没死皮赖脸地躺在门外, 她怎会踩到裙角?   咬死他都不解恨。   “属狗的呀你。”   荣明海笑骂了句,他此时也是惊魂未定,大口喘着,手轻抚着女人的背,俯下身,再次问道:“好姐姐,你现在怎样?哪儿不舒服?这事咱可不能含糊啊,万一又像上回差点小产……”   “滚!”   沈晚冬抽泣着,手狠狠地拧男人的嘴,哭道:“嘴上是不是没有把门的,我娃命大着呢。”   “好好好,没事就好。”荣明海终于松了口气,拿手背一摸脑门,好家伙,全是冷汗。饶是他以往上过战场,见过大风大浪,这会儿也被吓到腿软,心还咚咚猛跳。   再看怀里这死女人,大大咧咧的,只顾着拿他撒气,丝毫不在乎自己个儿的身子。人都说一孕傻三年,还真是!   “不恼了?”荣明海抱着美人,轻晃着她,在她耳边低声呢喃。   “恼!”沈晚冬越发委屈,头枕在他的肩窝,孩子般撒娇抽泣。   “咱们回家吧,乖。”荣明海吻了吻她的顶发,柔声哄道。   “不要。”沈晚冬扁了扁嘴,在他身上将眼泪鼻涕蹭掉,佯装很凶:“我告诉你,你以后再惹我生气,我就带着孩子们离家出走,让你干着急。我今晚偏不回去,就是要给你长个教训。”   “好好好,那咱们一家四口今儿就住外头。”荣明海宠溺微笑,连声答应着,他打算抱女人起来,谁知这会儿竟没有半点力气。   “怎么了?”沈晚冬察觉到男人有些不对劲儿,忙用胳膊揽住他的脖子,低声问。   “嗯……”荣明海老脸一红,忙左右看了圈,瞧见走廊并无一人时,这才凑近沈晚冬的耳边,低声笑骂:“再咬我一口,用点力,才刚被你这小娘皮着实吓到了,这会儿腿还软着呢。”   *   今儿天倒是好,花农将精心养护的鲜花摆在高架子上,供官家的管事婆子和大丫头们挑选,他们会特意在花瓣上洒了些水,芳菲含露,倒是格外娇艳;   李家白饼铺前早都排了一长溜的人,等着买刚出炉的热饼,李家的饼有甜咸两种,大师傅天还不亮就起来揉面,揉了几百拳,往里头加蜂蜜等物,再上炉烤,筋道有嚼劲,吃后让人齿颊留香。   赶车的依旧是老梁,车里坐着大腹便便的沈晚冬。   沈晚冬将白饼撕成小块,从瓷碗中蘸了点糖酱,送入口中。   昨晚上她并未回家,和明海在客店里睡了一晚。果然有这黑鬼在跟前,她真的感觉安心顺气了很多。   其实经过这回的事,她倒是觉得和这黑鬼的距离更近了,谁都离不了谁。还记得昨夜,她枕在他的胳膊上,嗔怪他:你以后要是再乱疑心乱吃醋,老娘就咬死你。   他轻抚着她的肚子,坏笑:我是真有错,吴老二都没老二了,没必要吃他的醋。哎,其实这次党人之祸,牵扯实在太广了,我是怕你卷进去。   她懂。   这次的事,明海实在太过冷漠,没有搭救杜明徽,也没有帮着少帝,只是静观其变,用唐令的话来说,渔翁得利。   朝堂的事,她不太懂,所以不能因为杜老和吴远山一家的遭遇来指责谁冷血,可事实就是血流满了大梁,让人心底发寒。   她问明海,杜老究竟和我爹是什么关系,我爹当年?   她的话还未说完,就被这男人打断,他也没多说,只是向她承诺:只要有我活着,就绝不会让你们母子受到任何伤害,或许等到唐令死的那天,我才会将三十多年前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你,但是现在不能。少帝早在我跟前安插了细作,而且不止一个,我查了一年多,也没查出来是谁。只要我松口,少帝立马会知道唐令的底细,到时候这小子布的局绝对会比这次的党人之祸更可怕。所以啊,这事就烂在舅舅和我这里,平白放唐令一马。   少帝……   她似乎明白了,这次的伏尸数千似乎不是何首辅与唐令之争,而是少帝 执棋博弈的结果。从杜老的有遗言还有此番明海的行事来看,明海和这位皇帝外甥之间似乎早都有了嫌隙。少帝对付完唐令,下一个说不准就是明海了。   大梁这个地方,她真是厌恶到极点,这里能将至亲变成至疏,亦能将人折磨到魂魄不宁,真希望有一天,她能离开这里,和至亲至爱之人一起走。   记得睡前,明海忽然叹了口气,说:少帝不久就要大婚,太后为了这小子殚精竭虑,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文珊眼看着也不行了,大夫说就是最近,得赶紧给她准备一下后事,昨儿我看中一块好板,金丝楠木的,说是给曹国公预备下的,我让人给拉回来了。我现在就愁,你马上就要生了,偏巧赶上这多事之秋,要不我把你送回老家,你避避晦气……   她知道,戚夫人一直挣扎到现在,就是等着太后先死,一口气憋在心里十多年,如何肯轻易咽下。   正哀叹间,马车停了。   沈晚冬将手中的白饼放下,整理了下衣衫,刚准备下车,老梁沉稳冷漠的声音从外头响起:“待会儿我跟你一起进去,但你自己也当心些,吴远山醒后第一件事就是见你,我总觉得这小子没安好心。”    第89章 骟驴   老苗汤的小院充满了浓郁的药味儿, 若是仔细去瞧,墙根底下有好些颜色鲜艳的怪虫,纷纷朝着一口正燃着红烟的瓦罐爬去;屋檐下挂着用人头骨制成的骨铃, 风一吹, 发出噼里啪啦的闷声,好似在幽幽咽咽唱怨恨。   沈晚冬扶着后腰, 紧跟在老梁后头。   今儿起来后百般不适,身子愈发沉坠。自见罢杜老之后, 她就一直郁郁不乐, 加上被明海气到, 又差点摔倒,大约是动了胎气。罢了罢了,而今她是真的没那个精力再管这摊子事, 昨晚上睡前,明海说他让玉梁先过去照看着,并暗中派人去找翩红和李明珠了,吴远山由自家人照顾, 想来好的也快。   末了,这男人古怪一笑,喃喃道:这位明珠小相, 先前倒是真小瞧了他。此番纠结御史台弹劾老唐,他可是头号功臣,做人做事小心谨慎,隐忍狡诈。只不过还是太年轻, 他以为皇帝的棋子是那么好当的?造化弄人,好好的吴美男成了吴公公,家破人亡,断子绝孙,若是能忍过这口气,那以后朝堂必定有他一席之地,就怕这坎儿卖不过去,毁喽。   是啊,一朝鲜衣怒马,一朝卑贱如泥,才三年,河东就走到了河西。   沈晚冬摇头一叹,随着老梁走进了屋子。   屋里味道倒是比昨晚上好闻了许多,没了血腥和恶臭气,地上摆了两只小泥炉,上面坐着药锅,发出咕咚咕咚的响声,酸苦味药味儿一分分往出冒,渗透在屋子的每个角落。   老苗汤正在煎药,瞧见她和老梁进来了,忙在下裳擦了擦手,疾步走过来,回头看了眼床上的病人,小声说:“昨晚上就醒了,头一句话就是想见您,其余的时候一直发呆,这会儿又昏迷了。”   末了,老苗汤干咳了声,好似有什么难言之隐,叹道:“昨儿侯爷让府上的玉梁大姑姑来照看吴大人,那位大姑姑她,她,”   “玉梁怎么了?”沈晚冬皱眉,也是怪了,从进门到现在,她并未在小院和屋子里发现玉梁的踪影,再瞧老苗汤一脸的愤恨嫌恶,难不成发生了什么龌龊?   沈晚冬莞尔浅笑,屈膝给老苗汤见礼,道:“您和妾身是一起从定阳出来的,咱们也算是老乡,胜似亲人。您有话就直说,不用避讳。”   老苗汤忙躬身行了个大礼,连声说夫人折煞小人了。   只见老苗汤叹了口气,捋了下稀松发黄的胡须,皱眉道:“玉梁大姑姑倒也悉心照料吴大人,擦洗换药,梳发换衣,并不曾抱怨什么。今儿早上,小人出去捉蛇,回来后竟听见大姑姑在咒骂吴大人,言辞粗鄙刻毒,实在令人难以忍受。”   “原来是这样。”沈晚冬摇头无奈一笑,道:“玉梁跟了我两三年,是个极热心的女子,她出身风尘,早年遭遇坎坷,言语间是有些不注意,原也是为了我,”   “你先别说。”站在一边沉默不语的老梁忽然抬手,止住沈晚冬的话头,他盯着老苗汤,沉声道:“老苗,这儿也没有外人,有什么疑惑只管说就是。”   老苗汤低头,道:“小人绕到屋子侧边,从纱窗往里瞧,那位大姑姑拿着条用过的布带抽打吴大人的脸,说:你怎么没死在大狱里,一出来就给我家姑娘找麻烦,为了你这残废,她和侯爷闹了好大的别扭,连家都不回。”   说罢这话,老苗汤看了眼俏脸微红的沈晚冬,道:“小人晓得昨晚上您和侯爷拌了几句嘴,也当大姑姑是打抱不平。谁料,大姑姑忽然冷笑数声,站在床边,嘲笑昏迷的吴大人:你还不知道吧,我家侯爷早在过年前后就把你原配夫人凤凤的老爹接到大梁来,先前你爹来府上求情,半道儿上让章谦溢公子打晕带走,侯爷和公子什么都没做,就让你那死鬼老爹去见亲家,你爹做了亏心事,当晚就上吊死了。你瞧瞧,你爹死了,你老婆疯了,你家姨娘又做了暗娼,上下打点要救你出来,你呢?断了根,成了阉人,而今就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活死人。我要是你,早就一头碰死了,还活着作甚!别妄想了,就算你熬过这关,督主也绝不会放过你,没人能囫囵个儿的从唐府地牢出来,莫不如,我给你喂点药。   小人见这位大姑姑的话越来越阴森,还掏出包药粉,全部洒进吴大人的药罐里,她好似,好似受了谁的指使,要,要杀了,”   老苗汤没敢再往下说,玉梁敢偷摸杀人,大约是受侯爷的指使,可言语间却对侯爷颇为不敬,他也弄不明白了。   “小人故意弄出蹑手蹑脚地绕到大门口,弄出很大的声响,回去后只是说吴大人伤及要害,怕大姑姑不方便,而且待会儿小人还要炼制毒蛇,怕伤到姑姑,三言两语就打发玉梁姑姑回去了。夫人,您看这事?”   “我晓得了。”   沈晚冬脸色难看至极,什么话都没说。她大约知道玉梁是受了谁的指使了,唐令。先前事多,她也没多想,其实当时在唐府时,唐令一次次偷偷猥亵她,玉梁却一次次闭口不提,还帮他遮掩过去,这本就不对劲儿。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其实早在初九能进宫陪侍在少帝身侧,她就该猜到这里边事不单纯,太迟钝了。   沈晚冬低着头,率先走进屋里。   她坐到床边的矮凳上,看着床上的吴远山。   他这会儿醒了,却与昏迷没有什么区别。   形容憔悴,因饿了许久,脸皮稍有些松,面上早已没了动人的光泽,唇上裂出一道道血口子,满是血丝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床顶,一眨都不眨。   往事如烟,又呛又苦。   当年她嫁进吴家,被关进新房里,与死人洞房花烛。她害怕,蜷缩着身子哭,哭自己时运不济。   怎能忘了,是二爷在雪里坐了一夜,隔着门说:大嫂别怕,我是远山。   当年的他丰神如玉,是那么的意气风发,对她是真的动过情,温柔体贴。起码在李明珠刺伤她后,他抱着她的“尸体”狠狠嚎哭了一回。   功名利禄,终究给了他最大的虚荣和伤害,在他心底插了一把刀,在他头上压下一块巨石,让他这辈子都抬不起头了。   “冬冬。”   吴远山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干枯,有气无力。他仍看着床顶,眼珠子扭转,目光落在女人的大肚子上,盯着不放。   “家破人亡,断子绝孙。”吴远山喃喃重复着这八个字,忽然,这浑身是伤的男人口里发出刺耳的悲鸣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渗人,他拳头捶捣着胸口,血登时从刚有些愈合的口子中流出,也不知他哪儿来的力气,用胳膊撑着自己起来,盯着床沿,狠狠地磕下去。这事发生的太突然,谁也没来得及阻止,只听咚地一声闷响,这男人软软瘫在床沿儿边,再也没了动静。   “二爷!”沈晚冬大惊,他竟要自杀!   “夫人莫慌。”老苗汤急忙上前,将昏迷了的吴远山重新抱到床上,他从怀里掏出个干净棉布,轻轻擦着将病人额上那条血痕。老苗汤不住地哀叹,无奈道:“我就知道他会想不开,哎,可怜人哪。”   “他,他没事吧。”沈晚冬捂着发闷的胸口,身子往前凑,忙问。   “无碍。”老苗汤帮吴远山诊脉,闷着头默默帮着男人处理新伤旧疤,叹道:“怕是得给他嘴里塞点东西,再将他手脚绑住,否则,他醒后还会自杀。请夫人将他挪出老朽的小院吧,小人自负医术出众,难以接受手上的病人无故死去。”   说罢这话,老苗汤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喊了一旁站着的老梁出去,说是校尉大人力气大,帮小人套车,待会儿就将吴大人搬走吧。   待屋里只剩沈晚冬一人时,她从袖中掏出帕子,起身坐到床边,帮吴远山擦脸上的药粉。   其实也不能再难为老苗汤了,他从定阳到大梁,因为她而牵扯进这许多事,本就无辜,是不能越陷越深了。罢了,待会儿先将吴远山安置在老梁家中吧,等翩红来后,一切全由她处置。   正在此时,床上昏迷着的病人忽然睁开眼,依旧死死地盯着他眼前的大肚美人。只不过,他眼中似乎没了才刚死气沉沉,更多的是阴郁与决绝。   “你!”沈晚冬大惊,这又是怎么回事?想起了,才刚老苗汤神秘兮兮地笑了笑,并且将老梁给支了出去,想来是要将她单独留在房中吧。   “冬冬。”吴远山痛苦地呻·吟了声,他强撑着精神,沉声道:“求,求你件事。”   “啊?”沈晚冬一愣,看着眼前这浑身是伤的男人,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求你了。”吴远山咬牙,忍住身上的种种痛苦,眼里流出血泪,颤声哀求:“求你给皇上带句话,微臣未废,愿为皇上殚精竭虑,死而后已。还有,你,你要提防玉梁。”   话刚说完,男人闷哼了声,昏死过去。   “二爷,二爷。”   沈晚冬拍打着吴远山的脸,小声呼唤。这,这又算怎么回事?才刚明明瞧着这男人颓靡不振,怎么眨眼的功夫就求她这样的事。难道,他一直是在装?身心经受过这么大打击,还记着往上爬,他,他到底是什么样的男人!   胸口越发憋闷,沈晚冬大口呼吸着,忽然,肚子阵阵发疼,底下好似有东西往出流,她再也顾不上去思虑吴远山何人何心,捂着肚子忙往出走,大声唤着救命。   这两个小东西,怕是要提前出生了……   而此时,原本昏迷着的吴远山慢慢睁开眼,扭头,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看她因痛而半弯着腰,手抓住门框,一边大声唤大夫和老梁,一边“咒骂”着杀千刀的臭黑鬼。   打是情、骂是爱。   而今他求她骂,想来她也会不屑一顾。   是啊,他能从唐府出来,真的得谢她。   那个地方暗无天日,唐贼百般折辱他,最后竟然还阉了他,原因很简单,谁让你当初欺辱过本督的侄女。他被唐贼的爪牙绑在木椅上,眼睁睁看着内官拿着锋利的刀片走过来,在他面前晃悠。   周围好多人,都在笑,嘲笑他的惊恐与痛苦。   等看够好戏了,唐令这才放下茶杯,让内官动手。   刀片碰到他的瞬间,他心都凉了。   侮辱、恨、不甘、仇恨席卷了他,他不完整了,他不是男人了……后悔么?有点啊。若当初没有那么贪慕权势,就不会任由着爹爹和明珠逼死凤凤;若当初没有那么虚荣,及早回头,就会带着冬冬远走高飞,何至于如今家破人亡,断子绝孙。   关在地牢的那些天,他就是个活死人,不吃不喝,甚至忘了身上的痛苦,他想死,可是唐令每时每刻都让人盯着他,不让他死,大约要玩够了、涮腻了后才动手吧。   罢了,进了唐府的地牢,连做鬼都要颤抖。   可就在他绝望时,冬冬出现了,把他带了出去。   带出去又能如何?他不过是废人一个,还有什么用。他想在死前,再见冬冬一面,给她说声抱歉。   谁知今早,那个玉梁来了,这贱妇以为他昏迷,说了好些话。爹爹,竟,竟没了……是被安定侯和章谦溢设计逼死的!这贱妇还说了句,你这种负心汉,怎配有麒麟那样的好儿子,活该你成了骟驴!   麒麟,竟是他的儿子?!也是,侯夫人那种身子,怎么可能生育。   好,真好。   他忽然不想死了,他有儿子,有后,有活着的奔头。他有命从唐府出去,就是老天爷的安排。总有一天,他要将笑过他的人、阴过他的人、阉割他的人、害他的人全都杀了,唐令以阉人身份能一手遮天,他吴远山也能,起码要爬到高处,有一天能从荣家抢回儿子!   想到此,吴远山冷冷地瞧向门口,冬冬这会儿瘫倒在地,捂着肚子喊疼,她要生了。哼,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又不是他的种,如果他这会儿能动,一定拿刀,豁开她的肚子,将那两只小畜生亲手宰杀。   吴远山闭眼,仍装作昏迷,不过嘴角却浮起抹冷笑。暗道:我谢你给我生麒麟,却绝不感激你救我出来,这是安定侯欠吴家的命,我爹的命! 第90章 产子   沈晚冬只感觉痛楚一分分袭来, 她又紧张又害怕,虽说以前生过麒麟,可这回肚子里有两个小魔星, 怀的时候就一直闹, 折腾得她睡不好。晚上无人时,她跟明海撒娇, 拍打肚皮嚷着不生了。明海总会半跪在床边,大手摩挲着她的肚子, 反复跟他的儿子闺女打商量:乖乖的别闹, 不然等你们出生后, 老子天天揍你们。   这黑鬼常能把她逗笑,可她总是怕,窝在他怀里, 委屈道:万一难产,一命呜呼可怎么办?到时候你又娶个厉害的姨娘,欺负我的孩子,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明海一听这话就火大, 是真的火大,脸更黑了,骂她:胡说八道什么, 你们仨谁都要好好的,别他奶奶的一天到晚乱想!   沈晚冬慢慢蹲下,指甲将门框抓出道道细痕。疼死了,要是他这会儿在多好。   她不禁回头, 床上躺着的吴远山这会儿依旧昏迷,活像个死人,他脸色虽灰白,但呼吸平稳,应该是活过来了。一看见这男人,她就想起麒麟,当初她被他抛弃、背叛,有时候她甚至有些厌恶麒麟,生的时候心里也是满满的恨,哭得凄惨。   可如今,她兴奋、愉悦,真的好想看见明海是如何紧张地来回踱步,更想看见明海听见孩儿啼哭时的样子。   又一阵疼痛来袭,沈晚冬大口喘着。只听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她抬头朝前看去,是老苗汤和老梁跑回来了。   老苗汤是千金圣手,一看见她这模样登时了然,三步并作两步奔过来,先诊脉,后又仔细询问了她肚子是怎么个疼法,多久疼一次。等问清楚后,老苗汤笑了笑,说不要着急,待会儿让丫头搀着你走走。   她自然不会疑老苗汤,她和孩儿几次三番遭难,都是他救活的。谁料蓦然抬头,却发现老梁目中尽是惊恐和担忧,呆呆的站在原地,眼睛红红的,不用问,肯定又想起了他妹妹素盈。   “梁哥,我,我想回家。”沈晚冬咬牙忍住疼痛,似有些不好意思,道:“孩子怎么能生在外头,我,我怕他又会吃味。”   “都这会儿了,你管那负心汉作甚!”老梁言语甚是严苛,几乎是吼出来的,他似乎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一愣,神色相当黯然,叹了口气,又恢复往日的沉静,蹲到女人身边,道:“侯爷晓得轻重,经过昨晚的事,想来不会再乱发脾气。而今你还是把自己顾好,莫要再出什么事。”   “没事,我挺得住。”沈晚冬莞尔浅笑,她咽了口唾沫,用手背抹了下额上的冷汗,柔声问:“车套好了没?”   “你这孩子咋如此不懂事!”老梁的酒糟鼻越发红了,鼻翼微张,怒道:“到这会儿了,怎么还顾着别人!”   沈晚冬连想都没想,脱口而出:“他是我夫君,我当然要顾着他啊。”   老梁一愣,当年素盈也说了一模一样的话,可惜一片痴心错付东流水,被那些贱人算计得母子俱损,不得善终。   末了,老梁叹了口气,再三询问了老苗汤有无大碍,这才同意带这倔强的女人回去。   *   马车左穿右拐地行过热闹非凡的瓦舍戏棚,街上还是那么的热闹,也是,朝廷再动荡,左不过是那些当官间的相残相害,只要杀不到平头老百姓头上,日子照样过,茶照样品,酒楼照样逛。   肚子疼的次数比先前越发密集了,沈晚冬咬住袖子,听老苗汤的话,大口呼吸,让心绪平稳下来。才刚路过赵家瓦子时,老苗汤特意让马车停了下,跳下车买了好些吃食,掰碎了化进牛乳中,让她赶紧吃,这生孩子可是个力气活儿,生到中间没劲儿了,那可使不成。   她这会儿疼得要命,哪里能吃进去,只是喝了好几口牛乳,暗暗攒着劲儿。   约莫过了三炷香的功夫,马车终于停了。   沈晚冬还没有反映过来,车帘忽然被人生生从外头拽掉,定睛一看,果然是明海。他脸上写满了着急,冠子歪倒都不知道扶一扶,这黑鬼个儿高胳膊长,一下子就把她抱出来,又恨又心疼:   “作死啊,都这会儿了还坐着车乱跑。”   沈晚冬鼻子一酸,又掉泪了。   她就是喜欢看他着急的样子,别提多英气了,大男人也有儿女情长嘛。   “没事没事。”   沈晚冬列出个甜笑,用袖子帮他擦掉鼻尖和发边渗出绵密细汗,嗔道:“大夫说还不到时候生,你放下我,扶着我走走。”   “老苗,怎样?”   荣明海大嗓门吼向一旁战战兢兢的老苗汤。   “回侯爷,此时最好多走动,吃点东西,以便生产。”老苗汤早都在定阳见识过侯爷的威风,又敬又怕,可是不敢胡说半个字。   “哦。”荣明海哦了声,慢慢放下怀中的美人,让老苗汤背着他那些稀奇古怪的苗疆玩意儿紧跟着,等夫人平安后,本侯自然重重赏你。   言外之意,若是夫人不平安,那就重重弄死你。   荣明海微屈膝,从后头环住沈晚冬,慢慢地往府里走,一个劲儿地讲些并不怎么好笑的笑话,试图安抚女人的紧张。   “别讲了,难听死了。”   沈晚冬嗔着,忽然感觉疼痛又急促了几分,她紧紧抓住男人的胳膊,抬头,瞧见这黑鬼身上穿的绢布铠此时皱巴着,头发有些凌乱,忙问:“你怎么累成这样?”   “太后今儿又吐血了,我急匆匆进宫侍疾,吃了中饭后正准备打个盹儿,谁料老梁让人传来话,说你要生了。”荣明海咽了口唾沫,长出了口气,从老苗汤手里接过甜点吃食,掰开了往沈晚冬口里塞,笑道:“我急的拉了匹马,忙往老苗汤家赶,谁承想他家大门敞开着,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我当时就知道你这褶哩丫头肯定是怕我多心,一定要回家来,我赶忙上马,抄了近道儿回来,赶忙让下人请稳婆、烧水,刚出门就遇见你回来了。你说你是不是傻子,都火烧屁股了还闹脾气,哪儿生不都一样么。”   “你又气我!”   沈晚冬停下不走,跺脚娇嗔着,忽然哎呦地喊了声,弯着腰捂住肚子,慌张道:“不对劲了,老苗,快来帮我瞧瞧。”   话音刚落,老苗汤一个箭步冲上前来,两手在沈晚冬肚子上按了几按,两指切脉,眼前一亮,忙催促侯爷把夫人抱进屋里,这回是真要生了。   生孩子有多痛,那是活生生把底下撕裂了的疼。   屋里倒是亮堂得紧,地上摆了三个燃得正旺的炭盆,银炭爆出好听的声响。丫头们端着热水进进出出,廊子上站了一溜太医,个个屏声敛气,听着里头的喊叫声,试图判断夫人生产是否顺利,如若不顺,那就得赶紧喝保命的汤水……   但愿她和孩子不要出一点事,想想吧,她既是唐阎王的侄女儿,又是荣土匪的夫人,她要是出点小事,大梁就要出点大事。   瞧瞧,侯爷才刚让人搬了张椅子,刚坐下喝了杯茶,听见夫人惨叫了声,杯子没端稳,掉地上摔成了碎片,这会儿也是急的在门口打转,脸拉的比驴都长,将急躁的火气平白出在他们这些太医身上,骂他们全都是一群吃干饭的饭桶,不对,是饭缸,夫人疼成这样,你们连半点主意都没有?   啧啧,女人生孩子,不都得经历这么一遭么?急也没用啊。   屋里充斥着女人喊疼的尖叫声还有婆子们此起彼伏的鼓劲儿声音。   张嬷嬷用帕子擦去沈晚冬脸和脖子上的汗,从丫头端着的盘中拿过几片姜,塞进产妇口里,瞧了眼床尾接生的两个稳婆,笑着对沈晚冬道:“已经看见头了,再加把劲儿,用力呀。”   “不成了不成了。”   沈晚冬早都疼得麻木了,她感觉底下都快要裂开了,这臭孩子才刚都快出来了,谁料她缓了口气儿,又给缩了回去。   “荣明海!”沈晚冬紧紧抓住被子,憋着气,尖声喊了声。   “咋了!”   荣明海沉厚焦急的声音从外头传来:“你等着,我进来了!”   “滚蛋!不许进来!”   沈晚冬感觉好像生出来一个,瞧见稳婆抱着个脏兮兮的小孩,心里一喜,又一阵疼痛传来。   “疼死了。”沈晚冬哭着,并且骂着:“谁要是再给你生,谁就是孙子!你这个杀千刀的黑鬼!”   正骂着,沈晚冬瞧见张嬷嬷端着加了糖的牛乳过来,忙用勺子给她喂了好几口。   许是吃了东西,又许是听见头先出生的孩子清脆的啼哭,沈晚冬忽然又有劲儿了,倒憋了口气,要紧牙关……   她感觉身子里空落落的,疼痛感也小了许多,抬眼瞧去,稳婆笑吟吟地抱着第二个孩子,连连给她道喜。   真好,终于在夜幕降临时生完了。   她这下真的是没力气了,由着张嬷嬷和几个稳妥的媳妇给她清洗下身的血污,喂她喝药汁、处理孩子的胞衣……她看见两个孩儿已经洗干净,裹上了襁褓,真好,哭声一个比一个响亮。   她瞧见稳婆准备出门,往屋檐下挂条红布带,谁知刚打开门,明海就疯了似得冲进来。   “冬子!”   荣明海一个箭步奔到床边,半跪下来,手颤抖着,想要摸摸这个小脸苍白的美人,可又怕自己劲儿太大,弄疼了她。可怜,她的青丝都被汗水濡湿,下唇被自己咬的尽是血痕,指甲断掉好些,那么虚弱,心疼死人了。   沈晚冬气若游丝,艰难抬手,附上他坚毅英俊的脸,手指抚平他紧皱的眉头,看着他眼里含泪,莞尔浅笑:   “黑傻子,高兴么?”   “高兴!”   荣明海噗哧一笑,撇撇嘴,两手紧抓住女人的小手,吻着,不愿放开。   或许是屋子太黑,也或许是只点了两盏灯,谁都没看见侯爷偷摸在袖子上蹭去眼泪,高兴至极的泪!   “我都没看孩子。”   沈晚冬扁扁嘴,让张嬷嬷在背后给她垫个软枕来,她将白布缝制的小帽戴在头上,瞧着两个稳婆抱着孩子上前来。   两个稳婆同时屈膝行礼,眼里堆满了笑意,恭敬道:“恭喜侯爷,夫人给您生了对孪生子,瞅瞅,多俊的孩子呀。”   “啊?”   荣明海大惊,口张的老大,都能塞进个鸡蛋。他急忙站起,将孩子的襁褓掀开,亲自确认有小鸡.鸡,果然是俩儿子,他痴痴地坐到床边,喃喃自语:“还以为有个闺女呢,原来是俩小子!哎!”   “怎么!你不满意?”   沈晚冬一听这话就火大,她早知道这男人念叨着想要个闺女,哼,听见儿子就这副模样,什么意思嘛!   “不不不,满意满意,当然满意了。”   荣明海连声道,他想要抱抱俩儿子,可又不敢,生怕把这对软绵绵的小鬼给抱坏了,比划了半天,还是不会抱,气的一拍大腿,挥挥手,让稳婆先将孩子抱下去,随后,这男人将自己的袍子脱下,扔到一边,跪行着爬上床,将沈晚冬环抱住,接过丫头递来的止疼汤药,一勺一勺地喂女人喝。   “好姑娘,今儿辛苦你了,张口,吃了药快睡会儿,我陪着你。”   “这还像句人话。”   沈晚冬抿嘴儿一笑,她见屋里的婆子丫头都退到外室了,倚在荣明海身上,颇有些委屈道:“你真的不喜欢儿子?”   “喜欢,只要是你生的都喜欢,你就算生一头猪,那也是我的种啊。!”   荣明海嘿嘿傻笑,大拇指轻揩去女人眼角边的泪,坏笑了声:“不过你要是想再给我生个闺女,那我也不介意。”忽然,这男人猛地摇头,叹了口气,心有余悸道:“还是算了,好家伙,你在里头喊叫,我在外头急,恨不得进来帮你生。算啦算啦,俩儿子也行,咱不要闺女了,我实在心疼你,怕你再遭罪。”   “这可是你说的,你以后可不许再像以前那样不加节制地碰我了。”   沈晚冬甜甜一笑,枕着他的胳膊,闭眼睡去。    第91章 乳名      微风细雨将漫漫狂尘拍下, 池边怪柳偷偷抽出嫩芽,最是一年春好处,已经换了轻薄水田衣的贵女带着婆子和丫头, 撑着把绢帛做成的伞, 慢悠悠地行在断桥,惹得游人纷纷侧目。   如此春光, 怎能轻易辜负?   沈晚冬趴在纱窗上瞅外头,小丫头们说说笑笑的擦洗廊子里的长凳, 踩着矮凳折了几枝新柳, 编了个精巧篮子, 再往里头装了开得正烂漫的花儿,口里说着:待会儿拿进去给夫人瞧。   沈晚冬莞尔一笑,脱了鞋上炕。   这炕极大, 睡五个人都富余,这是明海特意命匠人砌出来的,他说:北方人习惯睡炕,早晚往灶里塞上木柴烧火, 把炕烧得暖堂堂的,比那又冷又潮的木床可强太多了,咱一家人挤在一块儿也暖和。听府里上了年纪的仆妇说, 女人坐月子时可是得注意,不能吹风,不能生气,也不能熬眼睛, 否则会落下病根,你这丫头总是喜欢看书,别人不敢说你,我可得随时盯着。   德行!   想起这男人,沈晚冬不禁咬唇甜笑,盘腿坐下。   炕的最中间铺了两床绣了福字的红褥子,两个孩子躺在上头,枕着荞麦皮做成的小枕头,才刚奶娘过来喂了奶,这会儿老大睡着了,老二傻乎乎地睁着眼,哼唧着。   已经快满月了,这俩孩子长开了些,比刚生下来时顺眼多了,就是生的时候不足月,现在还是瘦小得很。   明海说孪生子太像,担心奶娘糊涂,分不清,喂奶时光给一个喂,饿坏了另一个,非要在孩子脑门上拿胭脂画个道道,老大写个一,老二写个二。她简直哭笑不得,拿胭脂在这黑鬼额心画了个叉,嗔道:有好几个奶娘呢,饿不坏你儿子。   末了,她翻了个白眼,打趣这男人:以前你惜字如金,现在怎么成了话痨,好烦呀,吵得我耳朵嗡嗡直响。   谁料这男人坏笑了声,也不管屋里站了好些奶娘和婆子丫头,凑过来搂住她,咬耳朵:等你出了月子,会更烦我……   德行!   每每想起这些事,沈晚冬就忍不住脸红,她抿唇轻笑,逗着老二:“你说,你爹是不是特招人厌呀。”   老二好像真听懂了,哼唧了声。   沈晚冬噗哧一笑,俯身,吻了吻老二的小手,转身,又亲了亲老大的脸蛋儿。   这些日子,倒是发生了不少事。   戚夫人的身子越发不好了,整日家昏昏沉沉的,咳血的症候比以前更严重了,晓得她生了孩子,想要来看看,又怕将病气带过来,便让张嬷嬷带话:妹妹好福气呦,一定要好生将养着,等出了月子,一定抱着孩子过来坐坐。   可怜呐,戚夫人这辈子到头才活出点颜色,可大限将近。   前几天听老苗汤说,她生孩子那天,翩红将吴远山接走了,而今他们一家住在狗尾巴巷的大杂院中,三人挤在一间屋子里。这翩红姑娘倒也硬气,并未抛弃那已经没了根的男人,也未将疯疯癫癫的李明珠赶走,早晚悉心照料着两个累赘。   吴远山还是老样子,不吃不喝,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等伤好了些,能站起来走动时,他又添了新毛病,打女人。不敢打伺候他的翩红,却下死手虐打李明珠,一边打一边咒骂,等消气了,瞧见头发落满地,就坐在门槛上,盯着天发呆。   前几日翩红姑娘做饭去了,没留神,才刚将饭端上去,却发现吴远山拿腰带上吊自杀了,幸好发现的早,否则……   老苗汤说起吴家的事时,总是摇头叹气,说:当日吴大人醒后,求小人帮他个忙,他想单独和夫人您说两句话,小人当时以为他能迈过这个坎儿,谁承想,哎,毁喽。   毁了?   她怎么不太相信,仅凭着这男人当日说“微臣未废”这四字,她就能晓得他在忍。自杀颓靡的举动,怕是做给唐令看吧。毕竟如今除了皇帝和侯爷,再没人能庇佑他,他只能自救。   后来,她让人送了包银子给翩红,也算给刚出生的孩子积德。她将对吴远山的猜测告诉了明海,并且问了他的意见,要不要将吴远山的话托人带给皇上?   还记得明海搂住她,嗤笑了声,道:吴老二果真是把极厉害的钝刀子,只要稍微搓磨搓磨,就能变成要人命的利刃。他想让你给皇帝带话,那你就带呗。我倒想起一事,秦氏的“儿子”自小和皇帝一起长大,二人感情极深厚,我这个舅舅可比不上。等过些日子,我让那孩子来给你磕头,你避过人,悄悄给她说了这事即可,她自然会将话带给皇上。   听明海说,他的名从水,底下这辈从木,秦氏的孩子单名一个棠,小字染心,取自孟浩然《题义公禅房》:‘看取莲花净,方知不染心’。这孩子本是女儿身,可自小被秦氏当成男孩儿教养,刀剑骑射、诗词经文都是拔尖儿的好,是大梁屈指可数的神童。   说到这儿,这男人撇了撇嘴,神情相当严肃:咱们家的这三个小子可不能输给一个丫头。   臭德行,跟个孩子较什么劲。   沈晚冬摇头笑笑,低头看去,发现老大醒了,她手伸进孩子身下的褥子一摸,还好没有尿。   正在此时,外头传来丫头们的问安声,明海回来了。   没多久,这黑鬼掀帘子进来,他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扔到丫头怀里,头一件事就是过来亲亲她的脸,第二件事是凑上来看他的俩儿子,想要摸摸,发觉自己还未洗手,赶忙让丫头端热水来。   “吃过了没?”沈晚冬笑着问。   “吃了,回来时路过老杨羊肉铺,咥了碗羊汤。”荣明海接过丫头递来的香茶,漱了漱口,抓了把皂豆净手。   沈晚冬让丫头从柜子里取出个绣了连枝花的软枕,垫在背后,她笑着看明海洗脸洗手,发现他这会儿神色黯然,紧锁着眉头,目中似有阴郁狠厉之色,可当转身看着她时,又是一派的温柔宠溺。   不用问,肯定又是为宫里和朝堂的事烦心,可他从来不在她跟前说。   “老大老二今儿听话么?”   荣明海换上燕居长袍,三两步过来上炕,盘腿坐在沈晚冬跟前,逗弄着两个孩子。他如今学会了抱孩子,先抱起老大,掂了掂,轻轻放下,又抱起老二,嘿然一笑:   “老二真是个吃货,比老大重了有四两。”   “你才是吃货呢。”   沈晚冬娇嗔着,她挥挥手,让丫头们出去,随后凑到男人跟前,从后头环住他,下巴抵在他肩头,瞧着两个孩子,咬了咬他的耳垂,笑道:“总不能一直老大老二的叫吧,大名请太后定夺,乳名咱自己取,叫啥呢?”   “嗯……”   荣明海放下怀里的老二,给俩孩子轻轻把小被子掖好,拿起拨浪鼓轻轻摇,回头,一把将沈晚冬揽在怀里,像抱小孩儿那样抱他的女人,挑眉一笑:“老大叫小甲,老二叫小乙,怎样?”   “哼。”   沈晚冬扁着嘴轻哼了声,食指点着男人的鼻尖,笑道:“这不好,我倒有个好的,人家都叫你黑鬼,依我看,你儿子也得跟你一道儿。你是老黑,老大是大黑,老二小黑。”   “小黑……这名好熟。”   荣明海皱眉,好似想起什么,哭笑不得:“我记起了,我小时候养了条狗,就叫小黑。”   “滚蛋。”   沈晚冬轻打了下荣明海的侧脸,笑骂道:“哪有这么损自己儿子的。”   说罢这话,沈晚冬仰头看着这男人,他下巴留着胡茬,不知怎地,越发俊朗了,有种说不出的吸引力。她咬唇坏笑,拔着他的硬胡茬,眼前一亮,忽而又无奈地叹了口气,神色黯然,道:“杜老和我爹是旧友,都有整理坟籍,辩学术考源流的心愿,可都未实现。我敬佩杜老的风骨,书上写“乔木故家,文献旧邦”,说的就是不能数典忘祖,要保持浩然正气。我看,老大的乳名叫乔,老二叫献。”   荣明海品咂了会儿,点头笑道:“献也,贤也,古时未有纸笔,靠的就是贤人口耳相传。乔木直且硬,风骨盎然。阿乔,阿献,我看成!”   说罢这话,这男人俯身,指头逗弄着俩儿子,笑道:“听见了没,咱有乳名了,爹娘一起给你们取的,以后你们一定要文武兼备,堂堂正正。”   沈晚冬看着这男人,笑的甜,所谓福气,大概就是现在这样吧。平平淡淡,却不乏味,嘴角每天都上扬着笑意。   正在此时,她发现这男人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胸。   “干嘛?”   沈晚冬慌忙环抱住胸,佯装惊惧,哼道:“你还是不是人啊,我这刚生完孩子,伤口还没好,大夫说不能行房事。”   “谁说要干那事,你怎么如此好色,乱想什么呢。”荣明海白了沈晚冬一眼,笑的十分贱,他舌尖舔了下唇,俯身凑近女人,手伸进她衣襟里,轻揉着那比先前大了好多的柔软,嘿然道:“胀起来了,想来咱儿子的饭有着落了。”   “滚!”沈晚冬红着脸,轻扭动身子,试图挣扎开,可她并不想躲开。   “其实吧,咱们有奶娘,用不着你喂。”荣明海笑的越发坏了,轻喘道:“我没吃饱饭,你懂的。”    第92章 偏心   “我不懂啊。”   沈晚冬用胳膊护住胸, 抿着唇笑,故作天真:“你若是饿了,那就让厨娘给你做点吃的, 想吃什么?”   说到这儿, 她故意一道道念菜名儿:“旋炙猪皮肉、炸冻鱼头、葱泼兔,对了, 再来一道汤,百味羹好不好?”   “装, 你再装。”   荣明海捏住女人的下巴, 使劲儿摇, 随后又抓住沈晚冬纤细的腕子,试图往开扯,坏笑道:“不要作无谓的挣扎, 本将军可不会怜香惜玉,劝你赶紧解开衣裳投降,否则后果自负。”   “呦,你在威胁我?”   沈晚冬眼里都快滴出蜜了, 媚眼如丝:“说说,本夫人如果不听话,大将军您倒是想怎么对付我?”   “哼哼。”   荣明海坏笑着轻哼了两声, 他摸着自己下巴上的胡茬,俯下身,凑近了怀中的美人,狠狠亲了两口。   她身子恢复的不错, 因生了两个小鬼,肚子这会儿稍有些松垮,先前听了苗大夫的话,绑了束缚带,说是这东西可以让移位的脏器尽快复位,也可恢复往日身段。   后来,那苗疆大夫还特意给冬子配了些异香异气的膏子,说是早晚抹在腹部,可消除腹纹,亦可紧致小腹。   末了,那苗疆大夫屏退婆子丫头们,仔细地给他教了按摩手法,说:侯爷是拿刀的,想来懂得掌握力道,丫头婆子们下手没轻重,这种事总归还是贴心人做比较好。   哎,那位苗疆大夫也算是有心了,想来让他早晚帮着冬子按摩,就是想让他亲眼瞧瞧冬子为他生两个孩子究竟有多不易。   当日冬子生产之时,他在外头真是如坐针毡,手心一个劲儿冒汗,头皮还有些刺痛,就好像有人抓住他的发髻,使劲儿往上提。冬子从天明一直到天黑,还是不顺,他实在太烦躁,瞧着廊子上站的那群怂头日脑的太医讨厌,狠狠地喝骂了几声出气。   其实当日大夫诊出冬子怀了两个孩子时,他兴奋之余又惊惧不已,生两个可比生一个危险多了,稍有不慎,母子俱损。私下里,他跟冬子商量过,要不吃药弄掉,咱们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   谁料冬子当即红了眼圈,窝在他怀里,哽咽:有你这句话,我就什么都不怕了。亏你还是个带兵打仗的,怕什么,别总往坏处想嘛。   还好,如今母子平安。   他听见婴孩哭啼声、瞧见冬子莞尔浅笑的那刻,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两个孩子真是太小了,又软又红,和小猫似得,头皮和身上还沾着血和胎水,哭得倒是响,不愧是他的种,好儿子!   稳婆和仆妇们将孩子擦洗、裹上后,抱到他跟前。他当时眼泪都快出来了,只感觉四肢发软,连半点力气都没有,真想抱,可万一摔着孩子,那可怎么好?   他瞧着婆子们给冬子清洗,又给她头上戴了顶白小帽,伺候着她喝了碗馋了参汤的稀粥……他就坐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一直陪着她,等到她睡着了,这才出去。   那时已经到中夜了,一轮明月当空,皎皎之色毫不吝啬地全部洒在碧瓦青砖上,柔柔清风撩动桃叶和青草,发出飒飒之声,太美了。   他让跟着的小厮滚远,徐徐行至书房,将门反锁上。   捂住口,嚎了几嗓子。随后,又从柜子里取出瓶烧刀子,咕咚咕咚连喝了十几口,身上这才有了力气。品着酒气有些上头,他软软地平躺在地上,太舒服了。   如果明儿早上,两个小子能开口叫声爹,想来他的腿都能酥软吧。   “哎,你傻笑什么呢?”沈晚冬轻轻打了下荣明海的侧脸,笑问道。   “没啥。”荣明海老脸红了,他可不会告诉这丫头在想什么,谁知蓦然瞅见这丫头胳膊挪开了……荣明海眼前一亮,手迅速伸过去。   “干嘛呀。”   沈晚冬娇笑着往开躲,还是没留神,被这人趁虚而入。她瞧见眼前这人唇角微微上扬,温柔地看着她,手却做着坏事,轻轻揉捏她有些发胀的柔软……   “别这样,儿子在跟前呢。”沈晚冬微微发喘,娇嗔。   “这就是俩傻子,没事。”   荣明海虽这般说,可还是拉过来床被子,堵在儿子跟前,他解开女人的衣裳,将肚兜撩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对变大好多的柔软,坏笑了声,俯身凑了上去,舌尖挑逗着,随后轻轻嘬着……   “哎哟!”   荣明海猛地起身,手捂住自己的嘴,眼睛睁得老大,用指尖抹去嘴角的白乎乎的东西,砸吧着嘴,品了下味道,惊道:“没想到还真有!”   “臭不要脸!”   沈晚冬小脸红得都快滴出血,她从身侧拿过方干净帕子,轻擦着胸口的濡湿,才刚这男人下巴上的硬胡茬扎到她的那儿,又被他狠吃了口,虽然疼,可酥酥麻麻的。   “你……”沈晚冬用手背蹭着发烫的侧脸,声如蚊音:“要不要吃了。”   “你说什么?”荣明海故意问,笑着:“你说什么?大声点。”   “讨厌。”沈晚冬嘤咛一身,翻转身子,将头埋进他大腿根,手掐着他的腰,心如鹿撞。   “好啦好啦。”   荣明海笑着,将怀中美人掰正,直面他。   他看着她,凑近了,眼睛不安分地乱瞅,压低了声音,坏笑:“咸的。”   说罢这话,荣明海俯身,吻上她的唇,一路往下……是啊,儿子有奶娘呢,用不着冬子的……   就要吃到时,外头窗子跟前忽然多出个黑影,瞧着梳的发髻,好似是玉梁。   “侯爷,大公子来了。”   荣明海佯装没听见,继续痴缠着。   “侯爷。”   玉梁的声音拔高了几分,好似怕里头的人没听见,又往窗子凑近了几分,恭敬道:“启禀侯爷,棠哥儿来了,正在院子里候着呢。”   “知道了知道了!”   荣明海不耐烦地怒喝,他白了眼玉梁印在窗上的黑影,眉头锁着厌烦,冷哼了声,道:“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   在说这话的时候,荣明海闷着头,抱起他怀里偷笑的女人,帮着她往好穿衣裳,给她将头发拢好。随后他又跳下炕,跑到柜子那边,找出件玄色直裰,迅速穿上,等将这些事都做好后,慢悠悠地坐在上首的椅子上,板着脸,沉声道:   “让棠哥儿进来吧。”   沈晚冬看着她的男人如此装腔作势,笑着摇摇头,歪在软枕上,等着瞧这位名满大梁的神童。先前明海给她说,棠哥儿今年十三,浑身都长着心眼,做事周全谨慎,很得太后的欢心。可他觉得这孩子和秦氏一副肚肠,让人觉得不舒服。   她笑骂:一个十多岁的孩子罢了,看你心眼小的。   谁知这男人嘿嘿冷笑了数声,道:别小看棠哥儿,先前党人闹得凶时,皇帝为了不惹老唐生疑,佯装称病,就是这丫头进出皇宫,为她皇帝表哥和何首辅等人传递消息的,人小鬼大哪。   正乱想间,沈晚冬听见外室门口传来个温润低沉的声音,听不出是男是女:   “小儿给父亲大人请安,给夫人请安。”   “都是一家子骨肉,不用避讳,你进来吧。”荣明海端着架子,坐直了,手指旁边的桌子上点着,脸阴沉着,瞧不出喜怒。   没一会儿,玉梁从外头掀开厚门帘,侧身让出条道。   只见从外室缓步走进来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中等个头,穿着身月白色的直裰,衣裳上绣了墨菊,腰上悬着香包和玉佩等饰,脚蹬双厚底牛皮靴。   面如冠玉,眸子黑白分明,透着过人的灵气,唇不点而朱,虽说样貌秀美脱俗,可却无半点脂粉气,有股英气劲儿在的。   沈晚冬瞧见这棠哥儿,心里不禁欢喜,再瞅向自己腿边躺着的两个傻乎乎的小东西,忽而皱起眉头。先前她还打趣明海和棠哥儿一个小孩子较劲,现而今她才看了眼秦氏的孩子,竟也隐隐生出比较的心,她的三个儿子绝不能比这个丫头差!   朝前瞧去,只见随着玉梁进来好几个丫头婆子,有的拿蒲团,有的端茶……   那棠哥儿走到她父亲跟前,跪在蒲团上,磕了三个头,从婆子手中结果香茶,高举过头顶,恭敬道:   “父亲大人请用茶。”   “嗯。”   荣明海接过茶,抿了口,垂眸扫了眼地上跪着的棠哥儿,淡淡问道:“近来读什么书?”   “在读《公羊》和《春秋繁露》。”棠哥儿头低了两分,回道。   “秦氏可好?”荣明海眼中闪过抹厌烦。   “姨娘近来在宫里侍奉,她知道父亲大人喜得麟儿,本想过来的,可太后身边离不开人,故让儿子来给父亲磕头。”棠哥儿微笑着回答。   “哦,秦氏受累了。”   荣明海点点头,唇角浮起抹嘲弄的笑,道:“近来太后跟前的黄公公进言,说秦氏这些年恪守妇道,恭谨侍上,奏请太后赐其夫人号,这事你怎么看?”   炕上坐着的沈晚冬听见这话,身子一震,居然还有这等事!?太后不行了,戚夫人也不行了,那秦氏晓得在明海这边捞不着便宜,想来私下里撺掇着太后身边的黄公公,求太后给她个名分,真是用心良苦了。   再瞧那棠哥儿,听了她爹这话,倒也镇定,完全不像十三岁孩子该有的稳重。   “姨娘有幸伺候太后和父亲,已经是她的福分了,并不敢再奢想,大约父亲听错了吧,儿子倒不曾听说黄公公在太后跟前说过这事。”   荣明海若有所思地一笑,端起茶抿了口,不再刁难。他的下巴努向炕,淡漠道:“你过去给沈夫人磕个头,再去瞧瞧你弟弟。”   棠哥儿闻言,低着头起身,小步过去跪下,只磕了一个头,对着炕上的美妇人粲然一笑,还偷摸眨了眨眼,道:“给姐姐请安。”   话音刚落,棠哥儿忽然一窒,知道自己失言了,可却不慌张,笑道:“还请夫人见谅。”   “无碍。”   沈晚冬一愣,这孩子怎么叫她沈姐姐?真没规矩。果然,明海听了这话,脸又黑了几分。   沈晚冬微笑着,凑近了瞧这棠哥儿,啧啧,果真又是一番味道,这孩子浑身散发着书卷气,可偏偏眉宇间坚毅英朗,是个极出色的少年。   不过,她总觉得这个棠哥儿眉眼间透着股熟悉的风姿,好像在哪儿见过。   “你来瞧瞧吧。”   沈晚冬拿起拨浪鼓,逗弄着两个孩子,眼睛却偷偷地打量棠哥儿,究竟在哪儿见过?真是的,自从怀孕后,这记性就不大好了。   “弟弟长得真好看,佳节双至融洽,处处团聚人家,夫人真是好福气。”   棠哥儿眼里满是欣喜,刚要抬手准备碰碰她弟弟。   谁知正在此时,上首端坐着的荣明海重重地冷哼了声,颇为严厉道:   “他两个还小,生的时候又不足月,大夫说尽量别碰。”   听了这话,棠哥儿迅速收手,眼里闪过抹委屈和尴尬,什么话也没说,也未表现的不自在,从怀里掏出个锦盒,转身给荣明海躬身行了一礼,笑道:“皇上知道儿子今天来府上,特意让儿子给两位弟弟带来一对和田玉璧。”   “皇上有心了。”荣明海给玉梁使了个眼色,让玉梁过去将锦盒收好,轻咳了声,淡漠道:“你进宫时告诉皇上,本侯谢恩了。”   正在此时,只听外头传来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没一会儿,从外室冲进来个老妪,正是张嬷嬷。   张嬷嬷两眼通红,瞧着焦急非常,都忘了行礼,跑到荣明海跟前,急道:   “侯爷,您快过去看看吧,夫人,夫人她快不行了!” 第93章 白算计   戚夫人不行了?   沈晚冬的心扑通扑通直跳, 这些天坐月子,见不得风,明海也不叫她随意出去走动。   正逢着昨儿天暖和, 她便穿戴好去瞧瞧戚夫人。还记得刚踏入小院, 在院中玩耍的的麒麟就噔噔噔地跑来,扑到她怀里, 撒娇撒痴,问她:小弟弟呢?来和宝宝一起玩儿嘛。   她抱起儿子, 亲了亲, 从荷包里掏出块牛乳糖, 塞到麒麟口里,笑着回答:弟弟现在还小呢。   末了,她问麒麟:娘亲呢?宝宝有没有和娘亲调皮?   她永远忘不了, 麒麟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小嘴儿扁着,搂住她的脖子,好似都快哭出来了:娘亲一直在睡觉觉, 都不理宝宝,宝宝想她,再也不调皮了。   她心里一酸, 麒麟现在还小,长大后未必记得戚夫人音容笑貌,只不过他却能从众人口中知道自己曾经有个极疼他的娘,娘没了, 不管日后她、章谦溢、明海怎么疼他,孩子心里总是会有缺憾。   等戚夫人死后,麒麟又该如何安置?   沈晚冬一想到此,心里就堵得慌。她赶忙下炕,让玉梁赶紧从柜子里给她拿披风出来,又将冬日里才用的貂毛昭君套戴在头上。   谁知明海大步走到她跟前,摇摇头,将她推到炕边上,沉声道:“你身子虚弱,别去了,即使有个什么事,我会从宫里找些可靠人来料理。”   “我还是去看看吧。”   沈晚冬轻叹了口气,于情于理,她都得去。倘若戚夫人熬不过去,这回怕是最后一眼了。往日恩恩怨怨,本就剪不断理还乱,而今同一屋檐下这许久,也是一家人了。   “哎!”   荣明海无奈一叹,轻拍了下沈晚冬的肩,道:“那走吧。”   刚走到门口,荣明海发现棠哥儿低着头,紧跟在他身后。   男人眉头微皱,目中似有嫌恶,言语颇有些严厉:   “你跟来作甚!”   棠哥儿平白被下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头越发低沉,怯懦道:“儿子往日进宫陪驾,不能在母亲跟前侍奉,已经是大不孝了,如今,如今”   “不用了。”荣明海大手一挥,直接打断棠哥儿的话,冷声道:“你先回去吧,有什么事,为父自然让人去叫你。”   沈晚冬瞧见棠哥儿眼红红的,委屈的都快掉泪,她正准备说荣明海几句,忽然,一旁站着的张嬷嬷凑上前来,屈膝行了一礼,道:   “其实夫人也常念叨大公子呢,侯爷,您就让大公子过去给夫人磕个头吧。”   听了这话,荣明海眼睛微眯住,唇角浮起抹难以察觉的笑,问道:“夫人那边是不是来什么人了?”   张嬷嬷一愣,如实说道:“才刚夫人病危,她大伯宁国公和兄长都来了,正在那边坐着呢。”   “这样啊。”   荣明海笑了笑,神色明显比方才轻松了很多,好似猜到了什么,他瞧了身后低着头的棠哥儿,淡漠道:“你母亲既想见你,那一道去吧,过去后别乱说话。”   *   傍晚的天空最美,残阳给云边镀上层深红,偶尔飘点风,将鸟语花香一点点吹来,弄得人脸上痒痒的。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沈晚冬紧跟在荣明海身侧,一路过来,这男人也不在棠哥儿跟前避讳,始终抓住她的手,怕她吹被风吹着头,就先行走在她头里,挡着。   臭德行!   朝前看去,戚夫人的小院外头站了几个面生的下人,穿戴倒也周正大方,像是高门大户出来的,瞧见她和侯爷来了,这几个下人紧走几步上前来,跪下行礼,说国公爷和戚大人在里头呢。   小院里一如往昔,栽种着株傲骨嶙峋的老梅,院中有棵大梨树,树上扎了个小秋千,若仔细看,秋千上还有个紫檀木雕成的娃娃。   上房门口站了几个婆子丫头,一个个屏气敛声,目中似有悲伤之色。瞧见他们来了,赶忙行礼,随后将帘子挑起,让出条道儿,请她、侯爷和大公子进屋。   屋里的药味儿依旧浓郁,内室的帘子被放了下来,而外室里有好些人,上首坐着个穿了重紫色直裰的老人,头上带着玄色方巾,须发花白,岁数有六十多,脸上虽说有了皱纹,可却并无老人黑斑,瞧着高贵得紧,想来是戚夫人的大伯宁国公。   而在宁国公跟前坐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他怀里抱着熟睡的麒麟,身上穿着蓝色加纱直裰,头戴进贤冠,样貌文雅清俊,眉眼间和戚夫人有几分相似,正是戚夫人的兄长,大理寺少卿戚秀林大人。   那戚秀林瞧见侯爷进来了,忙起身,将麒麟交到旁边伺候的丫头手里,紧走几步过来,躬身行礼,随后又朝沈晚冬点头微笑,算是见过礼了。   “冬子,这位是大哥。”   荣明海为沈晚冬引见,相互见过后,带女人走上前去,给宁国公行礼,笑道:“大伯近来可好?”   “咳咳!”   宁国公轻咳了两声,避开荣明海的目光,端起桌上摆着的茶碗,古怪笑了声,只是淡淡说道:“劳侯爷挂心了。”随后,宁国公起身,行至沈晚冬跟前,上下打量了翻眼前这身量稍有些丰腴,可却风姿绝美的女人,温和笑道:“老夫听文珊提起过夫人,她说自己能在府上安心养病,全赖夫人的庇佑,夫人于戚家有恩哪。”   沈晚冬脸一红,忙给宁国公行了个大礼。先前听张嬷嬷说起过,当年慕元之乱时,戚夫人伯父和父亲立下汗马功劳,皆被封赏,一门二公,子孙在朝为官者不在少数,锦帽貂裘,钟鸣鼎食,是再显贵不过的家族了。   只不过后来随着少帝慢慢长大,戚家竟渐渐不行了,而今也只有宁国公和戚秀林还能立住。   说来说去也只有一句话,外戚难当。   气氛有些凝重,仿佛连寒暄都无法进行下去。   正在此时,内室的帘子被丫头从里头掀开,走出个穿着官服的太医。   太医低着头,跪下依次给侯爷、宁国公和戚秀林行礼,恭敬道:“夫人才刚呕血晕厥,这会儿喝了些参汤,已经醒过来了,她说想见见家人。”   “知道了,你在外头侯着吧。”   荣明海点点头,微笑着,先请宁国公进去,随后携了沈晚冬走在后头。   呵,文珊特意趁着棠哥儿在府上时候,大张旗鼓地将伯父和兄长请来,想来,是要正经交代些事吧。   罢了,她苦了一生,无论提什么要求,答应她便是。   内室的药味儿更重,即使多点了几盏油灯,桌椅也发暗,散发着垂死颓废的味道,让人心里压抑。   地上摆着个红泥火炉,上面坐着药罐,正咕咚咕咚熬着续命参汤。   床上有些凌乱,一个面容清秀的妇人懒懒地靠在软垫上,正是戚夫人!她瘦了很多,脸上几乎没多少肉了,肤色蜡黄无光,大抵吃了太多的药,唇有些发黑。眼睛虽大,可黯然无光,呼吸微弱,仿佛下一刻就会闭眼而去。   瞧见戚夫人这般模样,沈晚冬不禁鼻酸。当年戚夫人被迫嫁给明海,心里本就有疙瘩,后爱人被杀,腹中胎儿被打掉,太后一党利用完戚家,就开始下手整治。为了家族,她不敢寻死,只有一日日一天天受着秦氏的磋磨,她不是不会报复,是不敢,头上顶着片雷雨交加的天,她没法翻身。   如今,仿佛路已经走到尽头,错的,对的,恨的,爱的……终将了结。   “妹,妹妹。”   戚夫人无力抬手,指向沈晚冬,强咧出个笑:“你来,坐我这儿来。”   沈晚冬忙疾步上前,坐到床边,将戚夫人从背后环住,从怀里掏出个帕子,帮着戚夫人擦去眼泪,又帮着擦去病人嘴角流出的带了药味的涎水,哽咽不已。   “我,知道你昨儿来看我了。”   戚夫人轻拍了拍沈晚冬的手背,眼泪瞬间决堤,悲伤不已:“你,你能原谅我么?”   “快别说这样的话了,咱们是一家人,哪有那么多仇要记。”沈晚冬泪流满面。   “好,好,好。”   戚夫人松了口气,连说了三个好字,她艰难地抬眼,看向沈晚冬,问道:“我才刚梦见你的两个孩子了,问大娘要糖吃。”   沈晚冬用手背抹去泪,往前看去,明海低着头,背转过身子;宁国公倒是没哭,闭着眼,一个劲儿摇头;而戚秀林连连擦着眼泪,想要上前来,终究忍住。   “大姐,你得赶紧好起来,帮我带孩子呀。”沈晚冬轻抚着戚夫人的胳膊,柔声道:“孩子有乳名了,老大叫乔,老二叫献,老大很乖,可老二很闹腾,晚上老是吵的我睡不着。”   “和,和咱们麒麟一样啊,都是个调皮蛋。”   说到此,戚夫人强撑着起来,睁大了眼去瞧丫头怀里熟睡的麒麟,泪如雨下,她好似瞧见门口还站着棠哥儿,冷笑了声,对沈晚冬道:   “妹妹,你,你过去给我伯父磕个头好不好?”   沈晚冬不解,下意识看向荣明海,瞧见男人微微点头。她忙起身,过去,跪下给宁国公磕头,她好似知道戚夫人的用意了……   “我伯父膝下并无女儿,而,而今,他想认你做干女儿,以后代我抚养麒麟,你愿意么?”戚夫人咳嗽了会儿,喘道。   “我……”沈晚冬轻叹了口气,忙又给宁国公磕了三个头,算是认下了这个干爹。其实她现在没必要再认什么公侯为亲,给自己脸上贴金,因为没必要也不在乎了。   哎,戚夫人真是想的周到,给了她一个高贵身份,让她顺理成章养育麒麟,真是有心了。   “晚冬给干爹磕头,给哥哥磕头。”   “快起来,快起来。”宁国公至此才敢碰沈晚冬,忙将这位新认下的女儿扶起,从怀中掏出块玉璜,交到女人手中,强笑道:“初次见面,老夫也没有什么拿出手的。这玉璜是先帝所赐,是戚家传家之宝,如今就赠给姑娘了。”   沈晚冬接过玉璜,并未再多说话。这玉璜哪里是给她的,是给麒麟的。日后承袭明海爵位的,不是棠哥儿,不是乔儿和献儿,是麒麟。   只要有麒麟在一日,戚家就能安稳一日。   “侯,侯爷。”   戚夫人抬手,伸张床边站着的男人。她凄然一笑,摇了摇头,从被子中拿出个小小黑罐,看着神情有些异样的男人,问了句:“您,您知道这里头是谁?”   荣明海面色阴沉,并未回答。   “妾身当年有罪,可稚子无辜啊,她是个女孩儿,已经成胎了啊。”   戚夫人将那黑罐紧紧搂住,一字一血地痛哭,她让张嬷嬷过来,将她扶着坐起来。随后,戚夫人看向棠哥儿,不喜不怒,不嫌不恶,淡淡说了句:“棠哥儿,你长大了呀。”   棠哥儿闻言,忙过来,跪下给母亲磕头,并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哼!”   戚夫人揉着发疼的胸口,怒视着跪在脚边的棠哥儿,仿佛透过这孩子,看到了那个安居在侯府的歹毒秦氏。她并未出言责备棠哥儿,转而看向荣明海,冷眼盯了好一会儿,直将男人盯得发毛了,有些不自在了,这才道:“妾,妾身不行了,可有几件心事未了,侯爷可否答应?”   荣明海避开戚夫人能杀人的目光,沉声道:“夫人切勿作此丧气之语,你有何心事,本侯定帮你办到。”   戚夫人冷笑了声,虚弱道:“头一件,妾身死后,侯爷十年内不可续弦,并发誓,一生永不辜负妾身的妹妹,晚冬。”   “本侯答应你。”荣明海闭眼,轻叹了口气。此生有冬儿和孩子,已经够了,他也不想再辜负其他可怜女子。   “第二件。”戚夫人垂眸,看向棠哥儿,狠狠笑道:“不许棠哥儿给本夫人戴孝!”   果然,棠哥儿一听这话,瞬间抬起头看这位侯夫人,满脸的委屈和怒气,可终究不敢说。   “夫人好生将养着罢,”荣明海瞪了眼棠哥儿,示意她不要多嘴,随后,柔声道:“夫人既不喜棠哥儿,那以后就不要让她给你请安了。”   “第三件。”   戚夫人手掌按住床沿儿,胳膊使劲儿,将自己撑起来,她这回看着荣明海,看了许久,咬牙道:“自古就没有鸠占鹊巢的理儿,本夫人是堂堂侯夫人,先帝赐的婚,文武百官在旁见的证。本夫人病了这许久,不见那贱妇请安侍奉,大,大不敬!我,我,我要让那贱妇立马从侯府挪出去,我儿麒麟该入主侯府,侯爷,你,你必须答应我!”   荣明海一愣,沉吟不语,看了圈屋子里的众人,泪流满面的冬子、老谋深算的宁国公、悲痛不已却隐忍的戚秀林……呵,文珊忍了这些年,不得不说,临终这手实在是高!   “好,本侯答应你!”   戚文珊听了这话,终于支撑不住,软软倒下。 第94章 青山依旧   四年后   最是一年春好处, 绝胜烟柳满皇都。   漫天柳絮飘飘,犹如冬日里绵软的雪,吹到人脸上, 痒痒的, 小孩子将嫩柳折成小段,挤出里面的嫩枝, 吹着柳皮,三五成群地去闹卤煮摊子的大爷, 非讨得一点零嘴吃, 这才离去。   官道上往来行人倒是不少, 茶寥内外热闹非凡。说书人拨弄着三弦,讲着大梁的种种趣事,时不时赢得满堂彩。   一辆大马车徐徐驶来, 赶车的是个独眼大汉,他穿了身玄色武夫劲装,腰间跨着长刀,一边拿鞭子要喝着马儿, 一边磕着瓜子。在这辆马车前后,各有五个骑了高头大马的侍卫,个个都孔武有力, 看着好似上过战场的老鬼。   车里人挺多,两个大人和三个孩子。   沈晚冬靠在绣了连枝花的厚软垫上,闭眼小憩,时不时还揉揉发疼的太阳穴。这对双生子实在太闹腾了, 吵得她头皮直发麻。   睁眼瞧去,张嬷嬷坐在车口挡着,连连劝说拉架,可她怎会是这两个小鬼的对手,被闹腾的没法子了,索性背过身子不理会。   这不,乔儿和献儿打架,又是抓脸,又是揪头发,还会互相咬,打疼了,这俩磨人精就抢得往她怀里钻,好么,老大嫌老二抢他的娘亲了,老二又气娘亲只疼哥哥,又开始扭打。   沈晚冬被闹腾的没法子,索性将这俩小子双双推开,故意板着脸呵斥:再闹,我就给你们爹爹告状,让他揍你们。   果然,一搬出爹爹,这俩小子真安静了许多。   沈晚冬摇头笑笑,她从背后抽出个薄被,盖在熟睡的麒麟身上,她俯身,亲了亲儿子,儿子今年有六岁半了,长得十分秀气,眼似点漆,肤如剥了壳的鸡蛋,像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性子腼腆温柔,谁见了都喜欢。甚至有外人见了,一眼竟瞧不出麒麟是男孩还是女孩。   再看看她和明海生的双生子,乔儿和献儿不似哥哥那般精致俊美,却也是对漂亮孩子,长得极像明海,长胳膊长腿,机灵可爱,眉眼间是透着股英气的。   这对活宝今年也有四岁了,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实在太淘气,用明海的话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好么,他们俩前几日玩火,点了书房,火窜得老高,把一群婆子丫头吓得直哭,好在天下着雨,火也灭的及时,并未再燃着其他屋子。明海当即怒了,一手提溜着一个小子,大骂:怎么回事,老子小时候再淘,哪里像你们活土匪似地,说,是谁先点火的。   这俩兄弟着了怕,向她求救,她没理,这可好,两个小坏蛋竟说是大哥哥带着他们放火的。   明海听了这话,登时大怒,让下人去拿藤条来,气的满院子追着打:还敢撒谎冤枉大哥了?哪里学的臭毛病!   好么,即使被揍得屁股开花,这对兄弟连滴眼泪都不掉。   晚上的时候,她给两兄弟的屁股蛋儿抹药,瞧见那一道道红痕,心疼的直掉泪,明海过来搂她,她一把推开这黑鬼,气的直骂:哪有你这样做爹的,好好讲道理嘛,咱们孩子又不是听不懂,非要下死手打。   这男人佯装无辜,叹气:我打他们,你又来打我,这又怎么说。咱们俩总要有一个严的吧,今儿是点房子,万一哪天拿着刀杀人了,你哭都没地方哭。唉,要是这俩能有麒麟一半听话,老子死都能闭眼了。你说说,我这么沉稳有礼的男人,怎么能生出这么对土匪。   她气的扑哧一笑,歪在这男人身上,嗔着:您还当自己是谦谦君子哪,也不知道是谁又蛮又横,当初将人家章公子的媳妇儿从婚宴上抢走。   这男人挑眉一笑,回头瞧了眼熟睡的儿子,手伸进她衣襟里乱摸乱捏,小声调笑:怎么,后悔了?不好意思,这可来不及了,你屁股上已经有老子的牙印,这辈子都是荣土匪的压寨婆子。   ……   不知不觉,四年已经过去了,每当想起这些家常琐碎小事,沈晚冬就感觉浑身暖洋洋的,如今有他有孩子们,真的别无所求。   今儿是戚夫人的忌日,她特意带了麒麟来扫墓。   也是唏嘘,四年前,戚夫人趁着棠哥儿来的当头,急忙将本家大伯宁国公和兄长戚秀林请来,当着家人的面儿,逼着明海答应她的遗愿。半个月后,皇上大婚,戚夫人也熬到了头,平躺在床上,水米不进,可一口气就是咽不下去。   她过去陪着,坐到床边哭着问:大姐,你还有什么未了心愿,可是想见麒麟?   还记得戚夫人喉咙里发出咳咳之声,眼睛里的光已经涣散了,一个字都说不出。   等到夜里三更的梆子响起时,陪明海进宫的下人急匆匆跑回来,扑通一声跪下,惊惧道:太后薨了。   戚夫人听见这话,口里倒憋的气终于出来了,闭眼而去,唇角似乎还带着抹笑意。   当夜,宫里宫外乱成一团,即使她在家里都能听见外头马蹄声不绝如缕。天快亮的时候,明海回来了,仍穿着参加皇帝大婚的吉服,只不过腰间系了条孝绳。他过去瞧了戚夫人的遗体,在床边坐了良久,头埋在双膝间,什么话都没说。   她心疼,过去揽住他。   果然,他一把抱住她,头埋进她的腰间,失声痛哭,说:为什么她们都这么恨我?冬子你知道么,姐姐薨前留下道密旨,是关于我的,不晓得交到谁手里了。只要日后我有异动,这道密旨就会出现,要了我的命。为什么,我是她弟弟啊,她连一点姐弟情都不念。   她与他一起哭,安慰他:她不光是你姐姐,还是少帝的母亲,更是一国太后。   太后与戚夫人先后脚去世,宫里宫外都发生微妙变化。   宫里,少帝终于赶在太后薨前大婚,不久后就会亲政;宫外,太后薨前,并未赐秦氏封号,只是赏金百两而已,反而给她赐了个号,“茹”。茹夫人,如夫人,太后用意深远,一方面安慰拉拢了明海,赐了他最爱女人一个高贵身份;另一方面却告诉天下人,晚冬只是如夫人罢了,不可能作侯夫人。   秦氏多年来的筹谋终于有了个结果,最疼她的太后临终前忘了她,侯爷又将她从侯府里挪了出去,在外头另给她安置了处地方,不闻不问。听说秦氏气的下身瘫了,足足在床上躺了有半年多。不过好在棠哥儿受皇帝宠幸,倒也算有点奔头。   这四年,发生了很多事。   她除了照看三个孩子,闲暇之余,将不舍斋修起来了,算是实现了父亲的心愿,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而今不舍斋的名号响遍五湖四海,众人都知道,不舍斋刻印的书是由名家校勘审阅过的,是值得信赖的善本,且售价低,可以放心购买阅读;囊中羞涩的士子再不用“凿壁偷光”,只消为不舍斋抄书,便可得道报酬。更厉害的是,不舍斋成了有为士子和在朝在野党人聚集之地,清议朝政,交际游会,名声远远大过唐令府上的凌烟阁。   这几年,她几乎没有再见过唐令和吴远山,每月去泼茶香酒楼查账时,倒是听公子说起过他们。   而今少帝亲政,启用当年被流放的党人,吴远山就是首要之选。   当年她果真没看错,吴远山一直在隐忍,装作颓废,一朝官至都察院左都御史,专职弹劾百司。如今再也没人敢叫他明珠小相了,因为不敢。吴远山手段阴损,步步为营,爬的相当快,手上不知弄掉多少官员,更甚的是,这几年渐渐搜集唐令的罪证,指使手下十三道监察御史不断弹劾唐令爪牙。   若说起这位少帝,还真是城府深沉。   他亲政后,竟十分看重唐令和明海,明着事事请问督主与舅舅,然后才盖印决断。可暗中,他却开始布局。   三年前,他将五军都督府与大梁三大营的军权交与明海,封舅舅安定侯为安国公,坐镇大都督府,可另一方面,却让兵部节制五军都督府,明海虽领大梁和各地军队,可却没有统率之权,而兵部也只有调遣之权,如此一来,真正的军权牢牢操于少帝之手。   而唐令?   少帝在内阁之外又设中阁,提拔了一批庶吉士和寒门进士,处理公文政务,渐次架空内阁。但少帝最高明之处,就是在收回司礼监批红之权的同时,另外给唐令委派了极其重要的差事。   任命唐令为钦差大臣,到江东一代检括人口,核实田亩,登记造册,又派了国子监监生随着去丈量田地。少帝还特意赐唐令天子剑,可先斩后奏。这两年确实有成效,检括出十几万的隐户,为朝廷增添赋役和税收逾百万之数,唐督主的风光可谓一时无两。   可就在唐令凯旋归来时,江东豪族的秘奏也接踵而来。有揭发唐令在检括人口时手段残忍,坑杀无辜百姓的;有秘告唐令中饱私囊,侵吞数百万银钱的;有指责唐令在江东收受贿赂,卖官鬻爵……   奏疏堆积如山,唐令也没想到,自己竟忽然就站在了风口浪尖。   等回过神来才晓得少帝用心歹毒,从外围杀他个干干净净。   沈晚冬每每想起这些事,就不由得倒吸冷气。明海说的没错,少帝手腕实在是硬,在他眼里,没有所谓的敌人,无论吴远山还是舅舅,亦或是唐令,都是他能操纵的棋子,让你无比风光的同时,刀也架在了你脖子上;利用你的同时,也做好千刀万剐你的准备。   正思虑间,马车停了。   沈晚冬轻轻摇醒麒麟,从袖里掏出帕子,给儿子将额头和脖子里的热汗擦去,又从包袱里掏出个小老虎软帽,戴在儿子头上,这才让张嬷嬷抱下去。   四年了,青山依旧,人面不再。   戚夫人的陵墓修在白云山下,依山傍水,是个极好的归宿之处。   “乔儿献儿,你们别乱跑,当心踩着蛇。”   沈晚冬手里牵着麒麟,踮着脚,目中满是担忧地瞧着已经跑远的一对小人儿,她高声喊着那对兄弟,叫韩虎带着侍卫赶紧跟上,随后,和张嬷嬷两个一起将车里拉着的元宝蜡烛、美酒点心等搬下来,让侍卫提着,朝陵园走去。   而今虽说已至晚春,可毕竟在山里,风将山泉的湿气吹来,将人冻得直打哆嗦。   戚夫人的陵园修的气派,派了稳妥的仆人来守灵,才刚进去的时候,那仆人过来给她磕头,说:今儿是大夫人的忌日,上午的时候,舅老爷来上香,让小人给夫人带句话,明儿个把麒麟送去戚府住几天,他舅妈想孩子了。   这几年,戚秀林是百般呵护麒麟,亲自教养,比对自己儿子还上心。一月中有二十天是把麒麟养在戚府的,剩下那十天不好意思了,这才送回来。麒麟倒也争气,小小年纪,已经跟着他舅舅读完《说文解字》,会写一半的小篆。   孩子知道自己娘亲没了,却也没有过分的悲伤阴郁,性子虽说温和腼腆,却也开朗懂事,许是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和乔儿献儿兄弟关系极好,十分照顾爱护弟弟。   行至陵墓前,沈晚冬和张嬷嬷将糕点等物装到盘中,往香炉里点上三柱清香。朝前看去,墓碑青青,四年前植下的那棵松树如今已亭亭矣,大抵,大姐她早已投胎转世,或许生到寻常小户,承欢父母膝下。   沈晚冬鼻酸,用手背将眼泪擦去。   将三个孩子叫到跟前来,让他们跪在墓前,柔声道:“好孩子,给大娘磕头了。”   乔儿献儿年纪小,你推我搡的玩闹,不好好磕头,麒麟却跪得端铮铮,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给戚夫人磕了三个头,随后上香敬酒,奶声奶气道:“儿子给娘磕头了。”   麒麟抽泣着,对着墓碑认真道:“儿子今年又长高了,二娘给儿子做的衣裳小了,穿不成了,以后可以给弟弟穿,不行,不能给弟弟的,弟弟有两个,会打架的。对啦,舅舅前儿说要带儿子去曹县,说是那儿是三国曹子建的故居,可以品读魏晋风骨。娘您别担心,儿子很听爹爹、二娘、舅舅还有张嬷嬷的话,长大后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堂堂正正的,不给您丢脸。”   这一番话说的,把沈晚冬和张嬷嬷等人都弄哭了。   上香罢,就是扫墓。   沈晚冬不忍儿子伤心,又瞧见乔儿献儿实在是捣蛋,便叫麒麟带着弟弟去周围玩儿去,但再三嘱咐,千万别走远了,一定要让侍卫跟着。   等这三个孩子走后,耳朵登时清静了不少。   沈晚冬从下人手中接过扫帚,慢慢地帮着戚夫人扫墓。   “大姐,今儿带了你喜欢吃的芙蓉糕,你好好吃。”沈晚冬哽咽着。   “别难过。”张嬷嬷走过来,轻抚着沈晚冬的背,老妪目中的悲伤明明更深,却在安慰别人。“文珊最后这段日子,过的很好,咱们该高兴。”   正在此时,只见陵园外响起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沈晚冬忙抬头看去,只见韩虎和一个侍卫分别抱着乔儿和献儿兄弟,十分焦急地往里跑。   “怎么了?”沈晚冬心猛跳,忙问:“麒麟呢?”   乔儿哇地一声哭出来,胳膊伸向沈晚冬,要娘抱,孩子眼里尽是惊恐,道:“刚才有个大胡子叔叔抱走了哥哥。” 第95章 胡子叔叔   “怎么回事!”   沈晚冬疾步走过去, 从韩虎怀里将惊慌失措的乔儿接到自己怀里,手擦去孩子脸上的泪,她此时心猛跳, 忙问:   “韩虎你说!”   韩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他慌乱地都不知如何是好,粗糙的大手使劲儿搓脸, 不经意间,竟将遮盖坏眼的皮罩给搓下, 露出骇人的眼洞。他和张嬷嬷一样, 是从小看着麒麟长大的, 戚夫人临终前,百般叮嘱,定要护好麒麟, 让孩子平平安安的。   谁知,谁知,他竟让麒麟丢了……   “你别哭啊!”   沈晚冬也急了,头隐隐发晕, 她忙将乔儿放下,单膝跪行到韩虎跟前,使劲儿摇着眼泪鼻涕直流的男人, 问:“到底怎么回事啊,麒麟呢!?”   韩虎用袖子抹了把泪,低着头喘粗气,说:“那会儿麒麟和乔哥儿、献哥儿让我给他们掏鸟, 三个孩子就在陵园跟前的山窝窝那儿玩,不让我靠近。我,我烟瘾上来了,怕熏着孩子,就到树下抽了一锅,正磕烟锅子,乔哥儿和献哥儿就跑了来,说是有个大胡子抱走了麒麟!侍卫们已经去找了,可连个人影子都见不着。”   “哎呦。”   张嬷嬷听了这话,口里哎呦了声,竟背过气去,软软倒下,不省人事。   “献儿,你说,是什么样的大胡子抱走哥哥的!”   沈晚冬一边给张嬷嬷掐人中,一边抚着老妪的心口,帮着老妪顺气。抬眼瞧去,献儿挣扎着,让侍卫放下他。这孩子似乎也是着了惊,但不似乔儿那般哭鼻子,扁着嘴儿,小跑着过来,低着头,奶声奶气道:   “我们和哥哥正玩鸟鸟,一个大胡子叔叔忽然冒出来了。”   “然后呢?”   沈晚冬一把抓住献儿,她虽说焦急万分,但有些话还是得问清楚。不知是不是声音太高,竟把孩子给吓得一哆嗦。   正在此时,哭鼻子的乔儿走过来,牵住献儿的小手,说道:“大胡子叔叔捂住哥哥的口,抱走了哥哥。他还踹我和献献,说我们是小畜生,娘,什么是小畜生,哥哥呢?”   沈晚冬将两个孩子揽在怀里,她总感觉嗓子眼好似甜甜的,一个没忍住,竟呕出口血,将两个孩子吓到,一个大哭着抱住她的脖子,另一个用小胖手擦她的口,给她揉着口,还说:娘,揉揉就不疼啦。   “娘没事。”   沈晚冬揉着发闷的胸口,尽量让自己稳下来,如果是拍花子的,没理由只抱走麒麟一个,可见目的性十分明确了。到底是谁,秦氏?皇上?还是……唐令?亦或是明海的政敌?   “都别哭啦!”沈晚冬抹了把泪,朝着韩虎喝道:“老爷在三大营那边,你赶紧派人去通知他,然后把咱们今儿带出来的侍卫全都散出去,在白云山四周仔细搜。”   说到这儿,沈晚冬瞧见张嬷嬷终于顺过气儿,虽清醒了,可口里仍哆哆嗦嗦地哼唧着,她赶忙凑过去,问道:“嬷嬷,您说会不会是秦氏?”   张嬷嬷恨地拧了下自己的大腿,疼劲儿让她清醒不少,老妪咬牙切齿地咒骂:“这娼妇记恨着大夫人呢,夫人都没了四年,还作妖,必定是她派人抱走孩子的。她以为害了麒麟,她养的那个小杂种就能飞上枝头?别做梦了!”   *   吴府   吴府并不大,伺候的下人也不多,各个院子所栽种的花木也是寻常能见到的,实在太过素简,就连主子所穿所用的都不甚华贵,大抵和吴大人是左都御史有关吧。   白天倒还好,丫头婆子往来拾掇花草,擦洗廊子,还算有人气儿,一到了晚上,整个府宅就显得空荡荡的,只能听见风的呼啸声和草丛里小虫的鸣叫声,凄冷月光照在青砖碧瓦上,徒然添了几分阴森鬼气。   府里的忌讳很多,除了话不能乱说,地方也不能乱去。   头一个是大人的院子,那儿常有朝廷重臣和皇上身边的心腹进出,里头的信件奏疏十分要紧,除了从寒水县来的老管家能进去清扫送茶,谁都不能踏入一步,就连最得大人欢心宠爱的翩红姨娘都不能进去。   第二个就是夫人李明珠住的院子,与其说她是夫人,倒不如说是囚徒,疯疯癫癫的,成日家说府里有鬼,吊死的,舌头伸得好长,眼珠子都瞪出来了。大人嫌她烦,就将她关在小院里,拿铁链锁着,每日让下人给她送口饭罢了。   屋子里只点了一盏油灯,很昏暗。   金炉里点了能让人心神安宁的水沉香,袅袅娜娜,飘散在阴冷的各个角落。屋里的陈设简单,大抵最华贵的,就数案桌上摆的红珊瑚了吧,那是皇上去年赏的。   床上躺了个六岁左右的小孩,样貌俊美,左边脸蛋儿上有道儿擦伤,不太严重,他睡的很沉,唇角还带着抹笑意,不知道梦到了什么。   吴远山坐在床边,微笑着看儿子。   他用湿帕子轻轻地擦拭儿子脸上的伤,动作温柔。没错,麒麟就是他派人绑来的,他晓得沈晚冬每年这天都会带着麒麟去给戚氏上坟,所以早在半个月前,他就开始准备,让心腹蹲守在陵园附近,时刻注意着孩子的踪迹。   吴远山从旁边的矮几上拿起面镜子,借着昏暗的灯光仔细瞧。他样貌依旧俊美,大抵因为没了根,肌肤细腻得很,活像个娘们。只不过,连他自己都能瞧得出来,眉梢眼角似乎带着股阴郁狠毒,呵,前几日皇上跟他开玩笑,说:爱卿而今怎么长得和唐令越来越像。   他笑了笑,奉承了几句,可缩在袖中的手却不住地颤抖。   大概,只有一直给皇上作棋子,一直罗织罪名,一直看着高官显贵家破人亡,才能稍微让那颗冰冷的心暖些。   吴远山抬手,食指划过自己的眼和鼻梁,垂眸看向麒麟。其实用不着什么滴血认亲,孩子和他实在太像了,就连睡姿都一模一样。当年爹爹自尽前,曾留下封遗书,交到了翩红手上。   爹爹说,他见到了麒麟,孩子大抵是吴家的种,你日后要仔细查查。   吴远山冷笑了声,手隔着衣裳在大腿根那儿摸了下,眼中的痛苦和怨忿之色甚浓,当他看向麒麟的时候,又满是慈爱欢喜。   老天爷终究没有太过狠心,给他留了麒麟。   正在此时,床上躺着的孩子发出哼唧之声。   吴远山一惊,忙将事先准备好的假胡子贴在下巴周围,他放下镜子,凑到麒麟跟前,轻抚着孩子的脸,压低了声音,柔声道:“醒了么?”   麒麟睁眼,瞧见面前有个大胡子男人,他吓得尖叫了声,眼中的畏惧之色甚浓:“你是谁?我二娘呢,弟弟呢,张嬷嬷呢?”   吴远山从矮几上拿过盘燕窝糕,讨好般地送到孩子嘴边,哄道:“饿了吧,这个可好吃了。”   “我不吃!”   麒麟挥开燕窝糕,怒道:“我要回家!你知道我爹爹是谁么?他可凶了,会打你的!”   “呵。”   吴远山鄙夷一笑,爹爹?说的是荣明海那黑鬼么?他真的想打一巴掌这小子,你爷爷当年就是被你这位养父暗中逼死的,而今,你竟认贼作父!?   “我和你爹是好朋友呢。”吴远山温柔一笑,并未将恼怒挂在脸上。   “你胡说。”   麒麟扁着嘴,气道:“既是我爹的朋友,那为何让人将我绑来?”   “你小子倒是蛮聪明。”   吴远山宠溺地轻抚儿子柔发,瞧见儿子厌恶地闪躲,他轻叹了口气,莞尔浅笑,柔声道:“你爹爹是安国公荣明海,对不?你二娘叫沈晚冬,你还有两个弟弟呢,你瞧我说的对不对。”   “嗯……”   麒麟有些犹豫,这个大胡子叔叔确实说对了。   “你爹嫌你舅舅老是逼你认字写字,怕你累,就让你在叔叔这儿歇两天。”吴远山继续哄着。   “是哦。”麒麟嘟着嘴,不像方才那般防备了。“今天舅舅又让我去他家里,虽然我喜欢和婷妹妹一起玩,但真的不想写字啦。舅舅可严厉了,写错字就拿着竹条打我手心。真讨厌,乔儿和献儿就能玩,不用认字背诗,偏偏让我学。”   “戚秀林打你?”   吴远山大为心疼,忙捧起儿子的手心看,胖乎乎的,并未见伤痕。他强忍住想要亲亲儿子手心的冲动,轻拍了拍儿子的脑袋,问道:“那你现在会不会写字呀?”   “会!”   麒麟得意极了,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笑的甜:“舅舅教我读《说文解字》,我现在会写好多小篆呢,舅舅说再过一段日子,就教我写正字。”   “这么厉害呀!”吴远山故作吃惊,忙脱了鞋上床,盘腿坐在儿子对面,跟儿子聊天:“叔叔笨,不会写小篆,太难啦,你怎么这么聪明。”   麒麟脸上得意之色甚浓,舅舅可不会像这位胡子叔叔这般夸他。其实他有两个舅舅,亲舅舅是戚秀林,总是板着脸,让他学这学那,他见了就躲。干舅舅是章谦溢,哈哈,这个舅舅可有趣儿了,笑眯眯的,总会把他架在脖子上,带他去瓦子里吃各种好吃的,还去戏棚子里看杂耍,他喜欢章舅舅。   “麒麟,叔叔问你呀。”   吴远山凑近了儿子,将燕窝糕塞到儿子口里,笑着问:“你二娘……她是疼你还是疼你弟弟?”   麒麟腼腆一笑,道:“我们三个她都疼,不过我觉得她更疼我,她总是单独给我做好吃的,还给我做了好多衣裳呢。”   吴远山冷笑了声,暗道:她当然得对你好了,你可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   男人挑眉一笑,又问:“你爹呢?会不会打你?”   “没有,爹从来不打我。”   麒麟笑的天真:“大概我比较听话,爹爹总是对我笑眯眯的,不过他经常揍乔儿和献儿,说他们两个是土匪。哈哈,叔叔你没见过我的弟弟,他们长得一模一样呢,特别淘气,家里的下人们见了他俩就躲。”   “是吧。”吴远山笑着,可心里却有了疙瘩。果然不是亲生的,荣明海对我儿这般客气疏远,哼,听说那两个小杂种前些日子放火点了书房,龙生龙,凤生凤,两个杂种跟野人似地,哪里有我儿这般文雅有礼。   正在此时,麒麟的肚子咕咕作响。   “嘿嘿。”麒麟脸儿一红,十分不好意思:“胡子叔叔,我饿了。”   “饿了啊。”   吴远山忙拍手,让外后候着的老管家张叔进来,带着麒麟去花厅那边用饭。等吃了饭,再烧水,给孩子洗个澡,从柜子里拿套干净衣裳换上。   如此吩咐罢,吴远山起身,出门去往隔壁院子。   他的小院和李明珠的小院相通,只隔了一道门。   此时月光皎洁,温柔地洒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上。   吴远山面色阴沉,端着烛台,径直走向上房。他一脚踹开屋子,臊臭的味道登时扑面而来。   抬眼看去,屋子很乱,地上到处都是撕扯烂的衣裳、碎了的胭脂、吃剩的鸡骨头鱼刺,还有歪倒的马桶,马桶跟前有滩恶臭的东西,让人闻之欲呕吐。   吴远山将烛台放在桌上,慢慢地走向床,站在床边,冷眼瞧着上面躺着的李明珠。她其实没疯,只不过被关的时间太长了,当年又被翩红装神弄鬼地吓到,时而清醒,时而疯癫。   这女人脸上胡乱抹着胭脂,看着可笑又恶心,身上只穿着条脏兮兮的肚兜,这几年并未给她断了吃食,她倒是胖了许多,肚子圆鼓鼓的,一身贱肉。   这种母猪,自然和风华绝代的冬冬差远了,为何留着她?   吴远山唇角浮出抹坏笑,他凑近了,一把抓住李明珠的头发,将女人扯下床,不由分说地打,拿脚踹她的头。   那李明珠蓦然被打醒,瞧见丈夫那副残忍狰狞的面孔,下意识抱住头尖叫,求饶:“我再也不敢了,不敢了,别打我了。”   吴远山哪里肯轻易停手,等瞧见李明珠口鼻里被踹出了血,这才停下,一把抓住女人的头发,狠狠地在地上磕。瞧着这母猪没力气叫唤了,好似快晕了,他这才松开。   男人仰头,闭眼闻着淡淡血腥味儿,神情愉悦满足,他甚至在原地转了个圈。   憋在心里的气,总算解了些许。    第96章 大曾氏   起风了, 柳絮漫天飞舞,有些许飘到人的发髻上,有些许飘进茶杯里, 有些许随水流, 无根之物,大抵无情, 飘到哪儿算哪儿。   白云山脚下有个茶寮,由一对兄弟经营。   茶寮边有间小小马厩, 只要掏几个钱, 就能让马儿美美吃顿草料。天儿闷热, 店主便在外头支了五张桌子,在墙上钉了好些木牌,上面写着酒食的名称, 譬如羊肉面、花雕鸡、阳春面、爆炒肥肠……还有自家酿的糜子酒,兑点水,喝了不上头。   火炉上煮着低等的粗茶,香味十分放肆地飘散开来, 让人闻着心情愉悦。   茶寮外头摆了六张桌子,坐满了人,大都是往来行客, 咥一顿饱饭,饮一壶茶,就能赶路了。可是在最里头,却坐着个神色凄然的美人, 她很年轻,明艳照人,穿着藕粉色的披风,发髻有些散乱,步摇都快掉下来了,竟也不在意。   大家伙都好奇,她究竟是谁家夫人,为何如此悲伤,即使是掉泪,也犹如梨花带雨,叫人心疼。唉,若是能过去给她递上方帕子,听她娓娓诉说委屈,大概身子都能酥掉半边吧。   可是不行,这位美人身后站着十来个穿着银鳞细甲的武士,手执着寒光森森的长刀,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怕是飞来只苍蝇,都会被这些凶神恶煞斩杀。   这位大美人,大概是位身份极高的夫人吧,只不过,她怎会出现在这种荒山野地?   沈晚冬呆呆地坐在长凳上,木然地盯着桌上的吃食,醋溜肥肠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可是她却闻不到。   已经一天一夜了,麒麟还是没找到。   她没合眼,可却没有半分困意,心总是揪地疼。   怕啊,万一那些人毒打孩子,不给孩子吃饭,可怎么好。   万一……孩子被卖到深山老林里,又该如何,那她岂不是永远失去了儿子?   一想到这儿,沈晚冬就不由自主地落泪。   昨儿她赶忙回大梁,恰好明海也回来了。他也是着急,但却比她要镇定许多。明海一方面暗中派人搜大梁的每个角落,另一方面从三大营里挑了上千精锐士兵,从外围搜查,尤其是白云山附近以及临近大梁的县,务必细细搜查。   才刚士兵回报,说是百里之外的靖县有消息,明海赶忙带了人去查看。她也想跟着去,可明海不让,叫她在茶寮等着,用点饭食,他很快就回来。   老天爷啊,求你了,让明海把孩子带回来吧,即使让她折寿十年,她也愿意。   昨儿她跟着张嬷嬷去了秦氏的外宅,看门的下人不叫进去,她越发怀疑了,直接叫侍卫闯进去搜,可地皮都快翻起来了,都不见孩子的踪影,亦不见秦氏。   问了才知道,秦姨娘今儿特别高兴,说是有喜事,特特带了丫头去瓦子看杂耍,一时半会儿且回不来呢。   张嬷嬷听了这话,当即大怒,将花厅里的花瓶瓷器连摔带砸,嚎哭着破口大骂,无非骂秦氏心肠歹毒,麒麟丢了怎就那么高兴呢。你不就仗着棠哥儿么,一个身份不明的小杂种罢了,也配上得了台面?可别忘了,咱们夫人临终前明明白白交代下,不让这小杂种戴孝。   听见这些没轻重的话,她忙拉了张嬷嬷走,没必要再逗留了,孩子根本不在秦氏这儿。况且而今棠哥儿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就凭这个,也不能再闹下去了。   从秦氏那儿出来后,她不知再去哪儿找。   蓦然想起当年唐令与她发生过种种龌龊,那阉人心肠歹毒,怕不是记恨政敌吴远山,就将气撒在孩子身上吧。   她忙叫下人准备了厚礼,亲自去唐府查探。谁知去了连门儿都进不去,楚楚拦在门口,站在高台阶上,将她准备的礼物扔远,不住冷笑:督主早都和你恩断义绝了,你若是还要脸,就别再招惹他了。   末了,这个穿了紫衣的女人凑到她跟前,压低了声音,狠狠笑道:没错,就是我绑走的那小畜生,我已经将他化成了一滩血水,怎样,你敢不敢见?   她听了这话,差点晕倒。   就在楚楚得意洋洋地嘲笑她时,孙公公从唐府里小跑着出来了,这老公公狠狠地瞪了眼楚楚,将她拉在一边,小声说:老奴听说了麒麟的事,可孩子的确不是你小叔带走的,他问你,要不要他派人帮你找?   四年了,唐令没有再见她,也没有再找麻烦,更没有给她带一半句的话,是啊,无恨无情,都淡了。   她没有再说话,朝着唐府屈膝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一阵欢声笑语打断了沈晚冬的思绪,她用手背抹了下已经凉了的泪,朝前看去。对面那桌坐了三个平头老百姓,左边是个年长的妇人,约莫三十多岁,样貌秀美,气质婉约,虽说衣着简素,可却遮掩不住风姿绰约;这美妇对面坐着个和她样貌神似的女子,年轻些,可能是她的妹妹吧;而在美妇跟前坐了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大约是她儿子,长得粗粗壮壮,皮肤微黑,袖子挽起,正恭敬地给她娘倒茶。   真好,如果麒麟能长这么大,给她倒一杯茶,她肯定会高兴的哭,可是孩子究竟在哪儿?   不知不觉,沈晚冬又掉泪了。   正在此时,那美妇人似乎瞧见了她,身子一震,眸中惊艳之色难以遮掩。美妇人好似在犹豫,终于,起身朝她这边走来。   “站着!”一个侍卫站了出来,拿刀指向那美妇,喝道:“吃你的茶,吃完赶紧滚!”   美妇人平白被吓了一跳,又被这狠厉言语臊到了,俏脸发红,低着头往自己的那桌退去。   “等等。”   沈晚冬哽咽着,朝着侍卫挥了挥手,看着那美妇人,道:“你想对我说什么?”   那美妇人欠身道了个万福,快步走过来,从袖中掏出方月白色的帕子,递给沈晚冬,柔声道:“妾身方才瞧见夫人在哭,也不知您遇到什么为难的事,如此伤心。”   沈晚冬示意美妇人坐到跟前来,她并未接过那方帕子,轻叹了口气,道:“怎么称呼你?”   “妾身姓曾。”   那曾氏猜到眼前这位绝美的夫人身份高贵,并不敢失了礼,莞尔笑道:“那边坐着的男孩是妾身的儿子,另一个是妾身的妹妹,家乡人都叫她小曾氏。”   “你儿子是个好小子。”   沈晚冬低着头,暗自神伤,若放在平时,她是绝对不会和陌生人说半个字的,可今儿不知怎了,就是想和这曾氏说话,大抵,都是母亲吧。有些伤情,别人不会懂,只有母亲能懂。   “这位大姐,你问我为何哭,我,我儿子丢了,我找不着了。”沈晚冬泣不成声,双手捂住脸,身子颤抖不已。   “哎!”   曾氏叹了口气,回头瞧了眼自己的儿子,竟也红了眼。她知道自己身份卑微,大约是不配碰这位夫人的,可是……曾氏鼓起勇气抬手,轻抚着沈晚冬的胳膊,柔声道:   “若是有人抱走妾身的孩子,妾身肯定会疯。这种事,不是他人能劝慰得了的,孩子是母亲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平日里有个病病灾灾的,都让人焦心不已,更别说母子分离了,妾身只愿夫人能早日找到孩子。”   “多谢你。”   沈晚冬从手腕上将戴着的一串玉珠取下,塞到曾氏手里,哽咽着,哭道:“你说的没错,别人都叫我别担心,可我怎能不担心?大姐,你的话说到我心坎里了,这手串送你,愿,愿”   说到这儿,沈晚冬泣不成声:“愿你儿子以后好好的,别和你分开。”   曾氏叹了口气,皱眉,轻声问道:“恕妾身多嘴,孩子的爹呢?为何不与夫人一起找寻?”   “他爹去了靖县,”   沈晚冬的话刚到口边,忽然猛地站了起来,她怎么忘了麒麟的亲爹是吴远山,说不准就是这男人派人带走的孩子。吴远山这几年性子大变,行事阴沉难测,就连明海都没法猜到这人的心思,直言当初留了个祸害。   难不成……   “来人呐!”沈晚冬端起桌上的茶碗,一饮而尽,没有再理会曾氏,直接对手下们说道:“留两个在这儿等国公爷,剩下的跟我回大梁。”   曾氏痴痴地看着沈晚冬远去的香影,才刚这位夫人说了句:国公爷?她的身份果然贵重啊。   忽然,曾氏感觉手里沉沉的,低头一瞧,她手里此时正攥着串翡翠玉珠,珠子个个圆润饱满,水头出的极好,是异常贵重的东西,唉,她这种身份的人,怎敢收夫人这般重礼?罢了,等去大梁安顿好后,让儿子外出打听打听,亲自上门,将手串还给夫人。   *   吴府   虽说是在白天,可府里安静得很,院子里连个鬼影子都见不到,大人吩咐下来了,他近来头疼的紧,听不得半点声音,连往来的脚步声都不想听到。所以,每个人都必须待在屋里,不许乱走,否则家法伺候。   家法?轻则拔掉手指甲,重则断手指头,以及阉割。   所以呵,大家还是缩在屋里睡大觉,不用出去做活儿,求之不得呢。   吴远山换了身干净直裰,他从水盆中拧了个手巾,仔细地对着镜子擦脸。昨晚上贴了许久的胡子,脸有些痒,不过能和儿子那样亲近,这张脸就算烂掉,那有何妨?   昨儿晚上儿子睡着后,翩红来了,这女人说沈晚冬急的在大梁到处跑,还去了泼茶香酒楼找章谦溢,让公子在市井赌坊各处留意着。   他听了这话,反手打了这贱人一耳光,登时就将这贱人的鼻血打出来了。   怎么,当婊.子当上瘾了?居然敢私下里留心章谦溢的动静!当老子是死人?   还记得这贱人用手捂住鼻子,吓得连忙跪在地上,一个劲儿磕头,末了,小心翼翼地问他:是不是妾身说错什么了,又惹得大人生气。   他冷笑,没说话。   不错,这贱人当初是对她有恩,变卖家财,在他入狱后到处奔走磕头。其实也不能说有恩,原本就是这贱人自己贴上来的,他是她丈夫,她的天,她就该为他做事,天经地义。   他垂眸看这贱人,闭眼,将衣裳脱光,让她去打盆水来,他要净身。起初,这贱人十分恭敬地帮他擦身,可当擦到大腿根时停顿了下,头越发低了,连看都不敢看。   好么,果然是风尘里出来的,一刻都离不了男人,怕是觉得他没了根,嫌恶他吧。   他登时就恼了,一把将这贱人推倒,撕扯掉她的衣裳,从桌上那起根红烛,朝着她底下猛……等瞧见血了,这才停下。   对付不安分的荡.妇,他的法子太多了。   想到此,吴远山冷笑了声。   他从抽屉里拿出个锦匣,打开,取出大胡子,对着镜子仔细贴。待会儿他想和麒麟玩躲猫猫,这小子今儿早上说想回家,想二娘和弟弟了。   哼,国公府姓荣,哪里有麒麟的容身之地,他舍不得让儿子寄人篱下,慢慢来吧,他觉得很快麒麟就会改口叫胡子叔叔为爹爹,很快。   正想入非非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外头响起。   吴远山抬头看去,原来是老管家张叔。   “怎么了?”吴远山对着镜子按压假胡子,淡漠问道。   “老爷,公子,他,他。”老院家吞吞吐吐的,目中有惊惧之色。   “麒麟怎么了!”吴远山大惊,疾步跑过来,一把抓住老管家的胳膊,厉声道:“我问你话呢,你听到没有,难道你的耳朵也像翩红一样,被打聋了?”   老管家吓得忙低下头,哆哆嗦嗦道:“那会儿公子在院子里玩木马,老奴在旁看着,转眼的功夫,就不见了。到处找了都没有,老爷,他,他能去哪儿。”    第97章 明珠明珠   吴远山瞪了眼老管家, 重重地甩了下袖子,疾步往出走,他站在青石台阶上往四周看, 小院并不大, 空空荡荡,没有树也没有花, 一眼就能看到头,孩子能去哪儿?   难不成, 躲在哪个屋里了?   “老爷, 老奴才刚每个屋都找了, 并没有见公子。”   老管家忙凑上前去,他斜眼看向北边,那儿是禁地, 里头关着李明珠,小门常年四季用大锁锁着,钥匙在老爷那儿,除了送饭, 平时连他这样的心腹仆人都不得进去。   才刚他瞧见禁地墙上有几个小小脚印,当即判断出小公子可能翻墙进去了。可是他不敢对老爷说出他的猜想,老爷太多疑了。   先前他就提了一嘴:莫不如将夫人休了, 遣送回她母家。何苦养在跟前儿呢,您瞧见也生气。   还记得老爷对着他笑,手按在他肩头,问:怎么, 你同情她?   他不敢再说话了,因为头两年给夫人送饭的是和他一起从寒水县来的老宋,老宋可怜夫人,送饭的时候偷偷送进去一瓶伤药,没几天,老宋失踪了,一场连阴雨过后,老宋的尸体从河里被打捞上来了,尸体泡涨了几倍,眼睛瞪得老大,无法辨认出模样。官府说是醉酒失足,很快结案,可真相究竟如何,里头的猫腻就值得品味了。   老管家一想到种种阴森往事,浑身就忍不住打寒颤,他低着头上前,战战兢兢道:“老爷,您说公子能跑哪儿去?”   吴远山白了眼老管家,默不作声地回屋,从抽屉里取出禁地的钥匙,想了想,又将鞭子拿出来,揣在怀里,这才往出走。   禁地的小院很空,正中间摆着口大红棺材,棺材跟前放着好几套女子寿衣、陪葬的金玉首饰、瓷器,还有许多元宝蜡烛,成摞的纸钱因淋过雨,烂成一滩,与泥混在一起,散发着死亡和颓废之气。   这是给李明珠预备下的,有四年多了。   吴远山抬眼朝前看去,果然,上房原本紧闭着的门此时洞开着,隐隐还能听见里头有话说的声音。   男人摸了摸下巴上粘的假胡子,带着老管家悄步绕到屋子侧面的窗子跟前,轻轻打开,朝里看去。   屋里依旧很脏,臭味很纷杂,有人的,也有吃食的。去年夏天太热,屋里生了蛆虫,爬得满地都是,他拿帕子捂住口鼻,站在门口不进去,对缩在床角的李明珠说:都这样了,你还不去死?   李明珠那会儿清醒着,环抱住双膝,回他:我等着看你身败名裂,被千刀万剐,到那时候再死也不迟。   想到此,吴远山莞尔一笑,好,那你就等着吧。   朝里看去,麒麟果然在,这小子从澡盆里拧了个手巾,小跑到李明珠跟前,抿着嘴,轻轻地帮那头母猪擦脸。   而李明珠呢?   她手腕上仍挂着条粗粗的铁链,为了遮羞,将被子盖在身上,呆滞的眼睛一直盯着麒麟,好似要瞧出什么端倪。   “孩子,你,你叫什么?今年几岁啦?”李明珠警惕地瞅了眼四周,做贼似得,悄声问道。   “我叫荣桂,今年六岁半了,小名儿叫麒麟,小字应麟。”麒麟单纯,如实回答。他瞧见给这位姨娘将脸擦净了,于是小跑着到梳妆台那边,将满是灰尘的红木梳子拿起,在自己衣裳上蹭了好几遍,然后用铜盆在澡盆中舀了些水,端到李明珠跟前放下。   麒麟担心弄疼这位胖胖的姨娘,便把梳子在水里蘸了下,这才轻轻地给胖姨娘往开梳纠结在一起的头发,怎么回事,这位姨娘的头皮上为何有好多血痂,是谁打她了么?   “麒麟,你,你爹是不是安定侯荣明海?”   李明珠咬了咬唇,她有些激动,看着眼前这张像极了吴远山和沈晚冬的小脸,问:“你娘,可是沈晚冬?”   “姨娘你说错啦。”麒麟歪头,天真道:“我爹爹如今是安国公,沈晚冬是我的二娘。我亲娘叫戚文珊,她,她已经没了四年多了。”   许是说到了娘亲,麒麟鼻子一酸,差点掉泪。   “哦,这样啊。”   李明珠使劲儿揉自己发疼的太阳穴,好多事情,她都忘了,大约记得,沈晚冬就是七年前失踪的。算算时间,正好和麒麟的岁数对得上。当年她就觉得晚冬这样的身败名裂的女人,怎会被安定侯看上,后来略打听了下,得知侯夫人就是在晚冬失踪前后生的孩子,当时她没多疑,而今瞧瞧这孩子的长相,怕是……   “孩子,你,你怎么到这地方来的?”   “是一个胡子叔叔带我来的。”麒麟眨着眼,羞涩笑道:“胡子叔叔是我爹的好朋友,他对我可好了,给我吃燕窝糕,晚上还同我一起睡呢。”   “胡子叔叔……”李明珠皱眉,说的是是吴远山吧。   正在此时,一阵脚步声响起。   麒麟抬头,瞧见正是他的胡子叔叔,眼前一亮,笑道:“胡子叔叔,你们家怎么把这位姨娘关起来啦,她好可怜,你放了她好不好?”   吴远山笑的温柔,走过去,蹲到麒麟跟前,轻抚着孩子的柔发,哄骗道:“这位姨娘做错了事,叔叔罚她在这里思过。”   说到这儿,吴远山轻轻地点了下儿子的鼻尖,宠溺笑道:“既然小麒麟求情了,那叔叔待会儿就放了她。你先和老管家出去,让这位姨娘穿衣服好不好?”   麒麟点点头,退到一边,十分恭敬地给李明珠躬身行了一礼,顽皮笑道:“那侄儿先走啦,待会儿再来看姨娘。”   李明珠呆呆地看着麒麟,泪流满面,往事瞬间记起了。   当年她逼死了凤凤后,谁料吴远山强要了他大嫂沈晚冬,还让沈晚冬怀了孕。当时她听了这事后,怒上心头,直接杀到吴家,捅了沈晚冬两刀。报应啊,当初她仗着家里的权势,处处压制丈夫,一朝家败,她沦为囚奴,活的不人不鬼,被自己最爱的男人虐打。   活了一辈子,处处争强,到头来得到了什么?   “麒麟!”   李明珠忽然发疯似得大喊,她使劲儿往前冲,可是被铁链禁锢住,不得动弹。女人挥舞着胳膊,尖声道:   “你记着,你爹是荣明海,你娘是戚文珊,你是名门之后呀,以后堂堂正正的做人!”   麒麟一愣,为何这位胖姨娘说这样的话?他本来就是荣家的孩子呀。   “咳咳。”   吴远山重重地咳嗽了两声,给老管家使了个眼色,让赶紧将孩子带出去。   等麒麟走后,吴远山把脸上粘的胡子撕下,居高临下地看着李明珠,笑的温柔:“夫人这会儿清醒了?”   李明珠怒瞪着面前的男人,被子掉了,露出白花花的下身,她摇了摇头,瞧了眼地上的假胡子,冷笑数声,用胳膊狠狠地抹去眼泪,反唇讥道:“胡子叔叔?吴远山,亲儿子就在眼前,却无法相认的滋味,如何?”   “呵。”吴远山没说话,一脚踢向女人的面门,当即就将李明珠踹翻到床沿儿上。   “咳咳。”   李明珠捂着嘴猛咳,她感觉鼻子里好像有血流出来了,牙床疼得厉害,往地上一吐,果然吐出两颗断牙。   “哈哈哈。”李明珠忽然大笑,捶打着发疼的头,她斜眼看向吴远山,他没变,依旧那么俊美,气质清华,而今当了大官,越发像个人上人了,她的眼光果真好。   “吴远山,你这样的人,怎配有麒麟那样善良的儿子!”李明珠鄙夷地摇头,用手背抹去鼻血,嗤笑:“沈晚冬太聪明了,她就是不认儿子,就是不让儿子知道亲爹有多阴险狠毒!”   “闭嘴。”吴远山阴沉着脸,目中似有痛苦之色,咬牙恨道:“当年如果不是你逼得紧,我早都带冬冬走了,如今一家三口在一起,何至于骨肉分离,都是你这贱人做的孽!”   “得了吧。”   李明珠竟也不怕了,她白了眼吴远山,不屑道:“当年你要走,谁还能拦住你?你那原配妻子说的没错,你就是孬种,舍不得我舅舅这条金光闪闪的青云腰带!哎,我到现在才佩服那些跟过你的女人,都比我强,早早看清你这条狼心狗肺的畜生真面目。”   “你闭嘴!”   吴远山大怒,从怀里掏出鞭子,狠狠抽打李明珠,可是,饶是将这女人身上打出道道血痕,可今儿不知怎了,这贱人竟咬牙承受着,没有躲,口里不停地咒骂。   “你是不是想死!”吴远山大怒,上前一把抓住李明珠的头发,让这头母猪的脸正对着自己,谁知,这贱人竟吐了他一脸血唾沫。   “哈哈哈。”   李明珠看着这男人的狼狈样儿,开心地大笑,她忽然朝吴远山裆部抓去,没错,她要毁了这畜生,让这畜生断子绝孙。   可,怎么没有……   “你?”李明珠皱眉,瞬间瞪大了眼,歪着头,问:“你没了狗鞭?”   吴远山呼吸忽然急促,手又开始颤抖了,他只感觉口舌发干,脸烧的慌,仿佛被人打了无数记耳光。   “好,好,你真好。”   吴远山咬牙,一个字一个字说,他慌乱地朝四周看,忽然瞧见李明珠腕子上有条长长的铁链……男人一把抓起链子,绕到李明珠脖子上,用力扯下去。   “呜”   李明珠只感觉脖子一窒,气儿喘不上来,她下意识乱打乱抓眼前这畜生,四年多了,这畜生囚禁着她,给她吃给她喝,为的就是拿她撒气,当年他在她身上受了太多的憋屈,要一点点讨回来。   如今,要到头了么。   脖子越来越疼,越来越喘不上气,胸口如同压了块巨石。恍惚间,李明珠忽然瞧见吴远山背后站了个穿白衣裳的女人,她很年轻,长得也很清秀,头发披散着,脖子上有条骇人的红痕。   她,她是凤凤!   李明珠瞪大了眼,凤凤来索命了!而今她也算尝到活活勒死的滋味如何,罢了罢了,该还债了……   吴远山手一直发力,瞧见这女人腿蹬直了,眼珠子都快凸出来了,这才放开。   他将食指探到李明珠鼻下,没气了。   “走开!”吴远山一把推开这摊烂肥肉,软软地靠在床沿儿上,忽然放声大笑,捂着肚子大笑,转而,他又将头埋在床边,咬着褥子,哭着干嚎。   李明珠终于死了,那是不是意味着,不会再有人叫他明珠小相了,他是完整男人了,冬冬就会回到他身边了,麒麟就会叫他爹了?   不会,而且永不可能。   那李明珠死了,有什么意义?   吴远山愣住,转身,一把抓住李明珠的头发,还像往日那样,狠劲儿地将这女人的头往地上磕。   她不动了,既不求饶也不咒骂,原来,死了。   忽然,一阵脚步声从外头传来,吴远山下意识丢开李明珠的尸体,惊惧地连连往后挪,难道是鬼来索命了?   “谁!”吴远山心咚咚咚猛跳,硬着胆子,喝问道。   “老爷,是我。”   老管家并未进来,默默地侧立在房门口,恭敬道:“沈夫人来了,说是想见您。” 第98章 针锋   花厅很暗, 糊的纱窗好似是旧年的,略有些发黄。屋里并无多少陈设,挂了两幅字, 不过是清明廉政和笃学之类的话。墙是灰的, 落地的帷幔也是灰的,就连椅子好似都泛着死气沉沉。   沈晚冬杵在门口, 低头看自己的鞋尖儿,上面绣了杜鹃花, 娇艳可爱。她扭头, 朝院子瞅了眼, 张嬷嬷和老梁静等在廊子里,他们面上皆有忧色,时不时在小声耳语。   自打四年前从唐府带出吴远山, 她再也没见过他。她担心明海防不胜防,近两年偶尔向章谦溢和老梁等人打听一半句,知道这人越来越阴险狡诈。   她现在真是希望又不希望麒麟被吴远山绑走。   若麒麟真在吴远山手中,那可以确定孩子是安全的;可也不是什么好事, 吴远山凭什么带走孩子,他,难不成知道了什么?   正烦心间, 沈晚冬听见一阵脚步声响起,她忙往前疾走几步,朝前看去,吴远山就在眼前。   他跟四年前, 不,与十年前初见完全不一样了。青涩早已褪去,通身散发着沉稳与淡漠,样貌亦不似从前那般明朗如玉,依旧俊美,只不过皮相隐隐有些发灰发白,就像上坟时烧的纸,透着死亡的腐气,若仔细看,他的左脸还真有一滴还未干透的血。   是谁的,难道是麒麟?   “二,二爷。”   沈晚冬微微欠身,给面前的男人行了一礼。   “沈夫人。”   吴远山垂眸冷笑了声,道:“你难道不该叫本官为吴大人么?”   沈晚冬一愣,忙又福了一礼,恭敬道:“吴大人,妾身沈氏有礼了。”   “哼。”   吴远山轻甩了下袖子,自顾自坐到上首的椅子上,上仆人去沏茶来。他也没有请面前这憔悴美人坐,只是斯条慢理地接过仆人递上的茶碗,轻抿了口,试图用这种淡然方式来掩盖惊慌的内心还有不住发抖的手。   等稍微平稳了些,吴远山这才看向沈晚冬,问道:“沈夫人向来事忙,听说不舍斋而今红火极了,是朝廷大员和有为士子聚集之地,而您和章公子的泼茶香酒楼也开了第二家,真真是贵人了,想来您也忙,怎会到区区吴府呢。”   沈晚冬身子一颤,吴远山如今怎会变得这般刁毒?他就算不念着往日的情分,也该品品四年前是谁把他从唐府带出来了,对恩人,难道就是这种态度?   莫不是他经过家破人亡和被阉割的打击,性情大变?   沈晚冬鼻子一酸,又掉泪了,她用帕子轻抹去,强咧出个笑,走上前去,并未坐,身子微微前倾,问道:   “国公爷的嫡子不见了,敢问吴大人,可有他的消息?”   吴远山抿唇一笑,起身,缓缓地走到沈晚冬跟前。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沈晚冬,随后,绕着女人走了一圈,从头到脚地打量这个害他家破人亡,害他成了阉人的祸水。   他就是要盯着她,看她盈盈不堪一握的纤腰,看她丰满的胸脯,看她的貌美如花,看她风华正茂,看她梨花带雨,看她隐忍不安……就是要把她看得不自在。   “本官不明白,府里丢了孩子,那就找啊,怎么找到吴府了?”吴远山往女人跟前凑近了几分,死死地盯着她的眼,不放过任何细微神色,莞尔一笑:“究竟这孩子与本官有什么关系,非要这般问本官要?”   “他,他是……”   沈晚冬语塞,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果然,吴远山果然知道了什么,可他究竟从哪儿晓得的。知道麒麟身份的,就那么几个,掰着指头都能数过来,大家都希望孩子以后远离姓吴的,有个风风光光的身世,不会害孩子。   “吴大人从前是妾身的小叔子,孩子,孩子大约要叫您一声叔叔吧。”   “哦。”   吴远山故作恍然之样,沉吟了片刻,眉头微皱,似乎有些不解,歪着头看女人,道:“不对呀,本官怎么记得,四年前在泼茶香酒楼,夫人在众人面前告诉亡父与本官,你与吴家再无瓜葛,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呢。”   说到这儿,吴远山故意轻拍了拍额头,恍然笑道:“当时夫人的干哥哥章公子拿我开玩笑,说我是什么明珠小相,对了,您的仆人还砸了我爹的车,杀了我家的马,啧啧,真是一出极热闹的好戏呢。”   沈晚冬只感觉呼吸有些局促,原来一桩桩一件件他都记得。不过这样正好,说明她如今还在他心里,怕就怕他一句话不说,直接撵她走。   “二爷,我们非要这样么?”   沈晚冬抬眼,盯着男人,泪如雨下。   “冬冬,”吴远山哽咽,喃喃喊出那两个萦绕在心头多年的字,他目光变柔和了许多,轻声问:“麒麟他,他究竟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用了我,而非本官。   沈晚冬垂眸,她感觉头有些晕,而胸口越发闷了。看来孩子真的在吴远山手里了,那,要不要告知他真相?如果说了,麒麟会不会要回来且是一回事,怕是会损了明海的名声,麒麟长大后又该如何抬得起头。   “麒麟,他,他是戚夫人的儿子。”   沈晚冬小声说,她缩在袖筒里的手握成了拳,长指甲深深陷入满是汗的掌心,半响,轻叹了口气,抽泣道:“戚夫人生前待我很好,她信任我,就让我看护麒麟长大,没想到,没想到我竟弄丢了孩子。”   “冬冬啊。”   吴远山深深地看着女人,笑的苦:“你说谎的时候,脖子会红,你知道么?”   其实不用再逼问了,他已经知道了。   吴远山抬手,想要摸摸她,蓦然瞧见她锁骨那儿有两个男人嘬出来的红斑……闺房之乐,他这样没了根的人,怎会懂?   可是曾经在寒水县,他也紧紧地抱着她,太喜欢了,就轻咬了几下她的锁骨。   吴远山凄然一笑,目中似有泪盈动,喃喃道:“十年了,那时候咱们都才十几岁,懵懵懂懂。你还记不记得,你嫁进来那天,下雪了,北风卷着雪花,呼哧哧地往人袖筒里钻,好冷。”   沈晚冬神色黯然,她怎会不记得。   当时她被关进新房,与死人洞房花烛,那个夜又冷又可怕,二爷坐在门外,陪着她坐了一夜。   “冬冬啊,你说如果当时咱们走了,会不会不一样?”吴远山的手又颤抖了,他眼睛微红,有些期待地看着女人。   “大概吧。”沈晚冬垂眸,越发小心翼翼地回答。她不敢说真话,七年前她就看透了他的虚伪与狡猾,正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如果重来一次,她依旧认为,二爷会选择李明珠。   “你!”   吴远山微怒,他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她变了,心里早都没他了。   “哼!”吴远山转身,偷偷抹了把脸,坐到上首的椅子上,面色依旧沉稳,嘴角勾起抹歹毒的笑:“你对安国公了解多少?”   “他是妾身的丈夫,理当知心。”   “哦。”   吴远山鄙夷一笑,道:“本官听说当初你为了跟他,不惜与小叔闹翻;本官还听说,你本来跟章谦溢拜堂成亲了,是安国公强抢了你,闹出不少笑话,啧啧,我若是章谦溢,早都羞得一头碰死了,怎么还好意思跟人家两口子交往?都说商人无皮无脸,果真是呢。”   “大人想说什么?”   沈晚冬将泪抹掉,端铮铮地站着,不再装作柔弱委屈。   “你怕是不太清楚安国公是什么人吧。”   吴远山端起茶,斯条慢理地抿了口,翘起二郎腿,慢慢地摇着,斜眼看沈晚冬,笑的别有深意:“当初太后驾薨还没一个月,你丈夫私下里让朝臣上书,封他为安国公。皇上起初并未答允,结果百官罢朝,逼得皇上不得不盖印。哎,太后尸骨未寒啊,安国公就这么迫不及待地问亲外甥强要权势,是不是有点太霸道,太欺人了?”   沈晚冬冷笑了声,淡漠道:“皇上是君,咱们国公爷不敢造次,大人言重了。”   说到这儿,沈晚冬微微抬起下巴,傲然道:“妾身不懂朝政大事,只知道我家老爷身上遍布伤痕,都是在战场上得到的。他的左手有三根指头是毫无知觉的,双腿一到阴雨天,就疼得厉害。大约是皇上敬重功臣,这才封了我家老爷为国公爷吧。”   “呵。”   吴远山不屑冷笑,她竟如此维护那黑鬼!   “忠君爱国,本就是为人臣子该做的,区区伤痛又何足道哉!你丈夫这几年将三大营精兵的军权牢牢握在手上,威胁着皇上,他,莫不是想造反吧。”   “大人说这话就没理了。”   沈晚冬白了眼面前这不阴不阳的男人,尖刻道:“当年国公爷扶持年仅三岁的皇上登基,这么多年忠心耿耿辅佐少帝,何时有过抱怨之言?五年前定阳民变,朝廷无银无粮可派,国公爷到处筹粮,殚精竭虑解了民变之役,为皇上保了无虞江山。如此鞠躬尽瘁,大人竟然污蔑他造反,不知大人居心何在?”   “夫人好厉害的嘴!”   吴远山越发嫉妒,他忽然想起,父亲当年就是被荣明海暗中逼死的,哼,凤凤老爹那干枯了的死鬼,怎会平白出现在大梁?不就是荣明海授意,章谦溢执行的么。这黑鬼而今不仅抢了他的情人,还将他的儿子占为己有,其心可诛!   “既然国公爷这般厉害,那想来是有法子找到儿子的,本官还有要事处理,夫人请吧。”   “吴大人!”   沈晚冬不禁大怒,几步往前几步,咬牙道:“孩子如今还小,离不开我。再说了,他而今是荣府嫡子,亦是戚家子侄,正经的皇亲国戚,大人何苦让他,让他”   说到这儿,沈晚冬做贼似得四下瞅了眼,压低了声音,道:“若是麒麟被囚之事传出去,他长大后,如何在大梁“立足”呢,他还能不能抬得起头?妾身和国公爷的名声真不打紧,孩子才是要紧的啊。”   吴远山眯眼,试图要看清这张能迷乱人心的美人面。果然,麒麟果然是他儿子无疑了。这女人的意思很明白,儿子姓荣,有锦绣前程,若是姓了吴,那就是个笑料。   凭什么?!   “本官这儿确实没什么小孩子,夫人若是执意冤枉本官,那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你!”   沈晚冬怒极,说了这半天,他还是不放孩子。   不管了,自己进去找吧。   谁知她刚准备往内堂走,只听吴远山拍了拍手,登时,从内里冲出十多个持剑的蒙面黑衣死士,剑锋直指她的要害,只要主人一声令下,她立马丧命。   “沈夫人,请吧。”   吴远山用鼻孔发出声不屑冷哼,瞧了眼持剑进来的老梁,淡漠道:“那孩子的确不在本官府上,可本官府里却有无数机密文书,你们要硬闯,好,希望后果自负!”   “我偏要闯!”沈晚冬咬牙,而今她什么都不怕了,谁要是敢欺负囚禁她儿子,哪怕是阴曹地府,她也要闹一场!   可就在此时,老梁疾步走上前来,也顾不上忌讳,连连将她往出推,给她使眼色,压低了声音道:“走。”   “为何?!”沈晚冬俏脸通红,急躁地朝里头看,孩子说不准就在不远处,万一她走了,吴远山把孩子换个地方藏呢。   “走!”老梁低吼了声,微微摇头,小声道:“皇帝而今正愁拿不住国公爷的把柄呢,难不保这是个圈套。咱们先走,等他回来商议一番,到时候自然有决断。”   “哎!”   沈晚冬重重地甩了下袖子,咬牙瞪着吴远山,一声不吭,任由着张嬷嬷和老梁将她从吴府拉扯出去。   罢了,明海怕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泼茶香离此处近,章公子又足智多谋,过去听听他如何说。   *   吴府外很安静,并无人往来。   在拐角处有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赶车的车夫是个貌不惊人的汉子,左手拿着马鞭,右手缩进袖筒里,紧紧地攥着把淬了剧毒的短剑。只要有任何风吹草动,他能将来人一剑穿喉!   马车里用绣了玉兰花的黑纱包着,有些暗,亦有些闷。   里头坐了两个人,靠近车口的是孙公公,而在上首坐的正是唐令!   唐令闭眼小憩,不知是不是闻见股熟悉的香味儿,亦或是听见久别的声音,他忽然睁眼,身子略往前倾,手刚碰到车帘,却没掀开。他从怀里掏出面铜镜,看着自己。   四年了,他的头发白了一半,样貌好似无甚变化,可若仔细瞧,似乎真的老了许多,眼底和嘴角边悄悄涌起了皱纹。   这样好啊,他总算看起来像长辈,像叔叔了。   “督主,您不下车么?”   孙公公放下车帘,回头,看着无论何时都从容淡然的唐令,呵,说是放下了,那目中的眷恋还在。   “小姐她,她快走远了。”   唐令并未说话,将铜镜扔到一边,闭眼沉默了良久,久到品着那抹香风远了,闻不见了,看不见了,这才开口说道:   “走,咱们进吴府,本督要去会会吴大人。” 第99章 爷爷   唐令双手背后, 肆无忌惮地走进吴府。看门的两个侍卫边惊恐地看着他,边交头接耳地议论着,其实不用猜也能知道到他们在说什么。   果然, 其中一个小跑着往回蹿, 另一个深深地躬下身,连大气儿都不敢出。   唐令冷笑了声, 径直朝着吴府的花厅走去。   对于吴府,他太熟悉了。   上至吴远山每日接收的机密文书, 再到李明珠才刚被勒死;下至府里的后厨养了两条狗, 每日杀几只鸡, 他都了如指掌。   也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像吴远山这种人的琐碎之事,而今竟也能进了他唐令的眼。当初他派玉梁毒杀吴远山, 为的就是斩草除根,他做事,从来没有给自己留一点后患。   得知玉梁失手后,他正准备调遣第二波杀手, 谁料传来小婉生产的消息。急啊,她怀了两个孩子,生死就只在眨眼之间。他赶忙让府里豢养的几个千金圣手们赶往沈府附近, 只要那边有点动静,就能立即入府救治。   还好,母子平安。   他是又高兴,又郁烦。   如果, 那两个小家伙是他的孩子,那该多好。   等回过神儿来准备料理了吴远山,谁知,这人竟消失得无影无踪……两个月后,吴远山以七品科道官的身份,重新出现在他眼前。慢慢,他从区区科道官扶摇直上,一直爬到了都御史,抄了不少家,手上过了无数冤魂,成了皇帝身边最红的大臣。   好些人都在议论,吴远山说话、神态、行事都有些像他。一样的阴骘,一样的狠厉,一样的狡诈。   或许吧,他炮制了党人之祸,让吴家家破人亡,又把吴远山阉割,吴远山恨他,做梦都想弄死他,怕是每日都在脑子里千刀万剐他,所以在不知不觉地学他,与他越来越像。   这不是什么好事。   正思虑间,唐令听见不远处传来阵脚步声,抬眼看去,吴远山两手背后,面带微笑,一步一步地往出走,波澜不惊,完全瞧不出半点那种刚杀过妻子的惊慌,实在太平静了。   “吴大人,你手抖的毛病,如今好些了么。”   唐令笑了笑,站在小院的最中间,下巴微抬,傲然地看着吴远山,毫不遮掩地嘲讽:“那条铁链,用的可还趁手?”   吴远山登时愣住,缩在袖中的手又开始发抖,甚至还有些痉挛。   他屏住呼吸,莞尔微笑,侧过身子,做出个请的动作,却瞧见唐令端铮铮站在原地,并不动弹。   明白了,这条阉狗根本不屑登堂入室。   “来呀。”   吴远山拍拍手,正准备让下人搬张椅子来。谁料却瞧见心腹侍卫“李详”搬了张红木椅子,疾步从里头出来。   怎么回事,他并未吩咐李详做此事啊。难不成?   吴远山大惊,他早都知道府里有唐令的细作,查了许久都未查出蛛丝马迹,还平白冤杀了好几个忠心耿耿的死士,没想到啊,他信任了四年的李详,竟是唐令的细作!   “呵。”   唐令瞧见吴远山那幅阴沉的模样,不禁冷笑了声。他安坐在椅子上,胳膊懒懒地搭在护手上,微扭头,看了眼站在自己身后的李详。不错,吴远山已经慢慢从身边最信赖的侍卫死士查了,迟早会查到李详头上,是时候把李详撤出来了,否则,那人也藏不住了。   “吴大人,本督的密探吃了你四年米粮,你不介意吧。”   “无妨无妨。”   吴远山只感觉手抽得更疼了,都抽成了鸡爪状。他面上倒是从容淡定,缓缓地走下台阶,行至唐令身前一丈远近时停下,躬身行了一礼,笑道:“李详伺候督主和伺候下官,都是一样的。不知督主今日来吴府,有何指教?”   “你把麒麟交出来。”唐令瞟了眼吴远山,淡漠道:“孩子该回家了。”   “什么麒麟?”吴远山皱眉,瞧着十分茫然,身子稍稍往前凑了些许,从怀中掏出块雕成麒麟的美玉,双手捧给唐令,道:“督主莫不是说的这块玉?您要是喜欢,下官这就送给您。”   “呵,吴大人昔年被称作明珠小相,凭借的就是这张厚厚的脸皮,本督实在佩服。”   唐令垂眸,唇角勾起抹嘲讽,挥挥手。   只见一旁静立着的孙公公立马上前,将怀里抱着的那口黄花梨木的大箱子平置在地上,打开,随后又退回到唐令身后。   “咳咳。”唐令轻咳了两声,从袖中掏出方帕子,捂住口,扫了眼箱子中成摞的麻黄纸,轻笑道:“吴大人点点箱子里的东西吧,这几年你贪污受贿的罪证,可全在上头记着呢。咱们就说说最近一件,你收了江西候补道八万两雪花银,却不办事,还派人暗杠了人家一道,可怜哪,抄家流放,妻女皆沦为娼妓,还不如找本督呢,起码不会家破人亡吧。”   “督主这意思,是要威胁下官?”吴远山脸色有些发白,眯眼瞅向麻黄纸上密密麻麻的黑字,笑道:“皇上早知道下官贪,可一句话都没说,照样委以重任。”   “不错。”唐令轻拂了拂下裳上沾到的微尘,看着吴远山,挑眉一笑:“吴大人是聪明人,知道皇帝用你,有朝一日也会弃你,只不过是时间短长的问题罢了。你信不信,本督有本事让你很快卑贱如泥,连在地牢时的样子都不如!”   吴远山身子一震。   地牢,是他毕生的噩梦。无边无尽的黑暗,凄厉的惨叫,浓郁的血腥味儿,还有痛彻心扉的羞辱……直到今日,都让他的骨头颤抖。   男人的嘴角不自觉地抽了两下,他怒瞪着唐令,想下令让埋伏在暗处的死士出来,斩杀了这恶毒的阉人。可是,连最信任的李详都是细作,那他还有能信任的死士么?唐阉狗敢孤身一人大摇大摆地进他吴府,那必定做了万全的准备。   吴远山干笑了两声,淡淡地对着东边的树丛说了句:去把孩子带来。   说罢这话,他从怀中拿出假胡子,直勾勾地盯着唐令,木然地将胡子贴在脸上,没有半分羞愧!   刚刚弄好胡子,身后就传来阵脚步声。吴远山转身,不再虚伪狡诈,面上带着和蔼的笑,蹲下身子,张开双臂,迎着麒麟过来。   麒麟刚刚走到他身前,他立马将孩子拉入怀中,轻抚着儿子的柔发,目中泛着泪花,柔声道:“孩子,你该回家了。”   “这么快呀。”   麒麟嘴里还嚼着糕点,含糊不清地说道:“回去又要被舅舅逼着写字,我还想在胡子叔叔这里多待几天呢。”   “傻瓜。”吴远山将痛苦眼前,痴痴地看着至亲骨血,抓住儿子的手,就是不愿意放开,宠溺笑道:“男儿志在天下,小时候得多学些本事,你舅舅是为了你好,知道么?咱们是男子汉,不能逃避。”   “好吧。”   麒麟抿着唇一笑,张开小胳膊,上前搂了下胡子叔叔的脖子,四下瞅了番,眨巴着眼,疑惑问道:“我家里人没来接我么?”   “孩子,你跟我走。”   唐令起身,笑着朝麒麟勾勾手,柔声道:“我送你回家。”   麒麟不认识眼前这白头发的怪人,有些畏惧地朝吴远山身上缩,他害怕。   “没事的。”   吴远山轻拍了拍儿子的屁股,将那个麒麟美玉挂在孩子脖子上,给他塞进衣裳里,笑道:“胡子叔叔喜欢麒麟,就送你个小玩意儿,等有空儿了,胡子叔叔再接你来这里玩儿,到时候一定帮你准备好弹弓,对啦,你不是想要一匹小红马么,胡子叔叔回头就去给你找。”   “好!”麒麟开心一笑,小步跑向唐令,朝着吴远山挥挥手,笑道:“胡子叔叔,你晚上睡觉的时候会说梦话,大概是白天太累啦。我爹有时候也会这样,二娘在睡前总是会给他准备一杯安神茶,您也要喝呀。”   吴远山痴痴地站起,不自觉地朝儿子走了几步,可很快停下。   是啊,他不过是皇帝的棋子罢了,如今有用,那就有身份地位。可有朝一日没用了,皇上就会收回给他的一切,到时候,又是家破人亡。罢了,麒麟是安国公世子,即使荣明海不待见他,还有戚家和冬冬扶持。   够了,一日一夜,已经足以暖他后半生了。   “麒麟,走好啊。”   吴远山朝着麒麟挥手,低声喃喃自语了句:“儿子。”   *   马车里倒不似先前那般昏暗了,黑纱帘子全都被扯下,黄昏的柔光从车窗斜斜照进来,打在那满头白发之人的脸上,倒是给他的疲惫不堪添了些许神采奕奕。   唐令背靠在软垫上,微笑着瞧正在数黑白棋子儿的麒麟。   才刚他在吴府,看见吴远山戴着大胡子的模样儿,很滑稽,但却让人心酸。是啊,再阴险狡诈之辈,也有柔情一面,没有必要嘲笑。   “我数清了!”   麒麟抬头,满眼皆是兴奋,捧着装了白子的棋筒,歪着头,天真笑道:“爷爷,一共三百六十颗!”   “你,你叫我什么?”   唐令登时愣住。   “爷爷呀。”   麒麟莞尔一笑,两靥登时浮起两个好看的梨涡,他眨巴着眼,仔细地瞧这位老人家。他长得是真好看哪,比爹爹、章舅舅和胡子叔叔都漂亮,就是有好多皱纹。   他头发那么白,大概很老了吧。   “没错。”   唐令自嘲一笑,轻轻捏了下麒麟软软的脸蛋儿,目中闪过抹悲凄,看着孩子,笑的温柔:“我和你外公是至交好友,你母亲叫我小叔,你是该叫我爷爷。”   “外公?”   麒麟一愣,还记得舅舅说过,外公在他还未出生前就没了,眼前这位爷爷既说是外公的好友,那应该也是长辈啦。嘿!不管是不是长辈,他是老者,是该给他磕头的。   想到此,麒麟忙跪下,恭恭敬敬地给唐令磕了三个头,仰头笑道:“孙儿荣桂,给爷爷磕头啦。”   “荣桂。”   唐令喃喃自语。   这孩子姓荣,是荣明海的儿子啊。造化弄人,当年小婉在酒楼惹上事,章谦溢带着她来唐府寻求庇佑,他闭门不见。   倘若那时候打开门,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倘若他对小婉光明磊落些,不那么卑鄙,会不会就没有荣明海什么事了?   倘若当初他帮着小婉将孩子抢回来,一起抚养长大,那么他这满头的银发,会不会少生些?   造化弄人啊。   唐令凄然一笑,无奈地叹了口气,俯身扶起麒麟,将孩子揽在怀里,垂眸看着他那双和小婉过分相似的眼,手指轻抚孩子的头发,笑道:“爷爷头一次见麒麟,都没有给你准备礼物,好孩子,你想要什么?”   “我,我想要的可多啦。”   麒麟狡黠一笑,掰着指头数:“我要爹爹的寒腿早日康复,我要二娘永远年轻漂亮,我要献儿乔儿别那么调皮了,平平安安长大,我要张嬷嬷不要老,我还要舅舅把眉头那个疙瘩松开,我还想要可多可多了,一时半会儿都想不来。”   “哈哈。”唐令忍俊不禁,宠溺地捏了下麒麟的鼻子,道:“你怎么光想着别人,自己呢?难道没有想要的?要不要宝剑,大马?”   “那些我都不要,家里全都有呢。”   麒麟窝在白发爷爷的怀里,羞涩一笑:“我是不是要的太多啦?”   “没有。”   唐令神色黯然,这么好的孩子,终究还是荣明海有福啊。   正在此时,马车停下了。   唐令有些不舍地看向麒麟,轻叹了口气,推开车窗,指着远处一处灯火通明的酒楼,笑问道:“孩子,你认识那个地方吗?”   麒麟闻言,爬过去瞧,他眼前一亮,回头对着身后那个漂亮爷爷笑道:“那是我章舅舅的酒楼!哈哈,它叫泼茶香,是我爹爹和二娘一起取的名儿呢。咦?爷爷,您怎么哭啦。” 第100章 山雨欲来   “哎呀, 我还真哭了。”   唐令摇头笑笑,两指捏住自己的鼻梁,揉着。其实掉泪的滋味很不错, 心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忽然, 他瞧见麒麟跪行上前来,胳膊高高抬起, 用肉乎乎的小手给他擦脸,一边擦还一边怯生生地瞅他。   这孩子身上有股淡淡的茶香, 清冽而悠长, 没有掺杂人世间所有的愁。   唐令将麒麟抱到自己的腿上, 轻抚着孩子的胳膊,歪着头,咧出个温和的笑, 柔声道:“谢谢小麒麟,爷爷不哭啦。”   “嗯。”   麒麟懵懂地点头,他不太懂,为何这位第一次见他的爷爷会哭。舅舅以前给他讲过, 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也给他教过,要谨言慎行, 存好心,但不要多嘴多舌,所以他不会问爷爷的。   “麒麟,爷爷问你呀, 你爹对你好不好?”唐令眉头微敛,轻声问道。   “咦?”麒麟疑惑,抓着脑袋,道:“爷爷您怎么问了一个和胡子叔叔一模一样的问题,我爹爹当然对我好啦。”   唐令一笑,大抵为人父母,都放心不下血肉至亲,吴远山也一样。   他看着麒麟,痴了下,恍惚间仿佛看见了多年以前的小婉,哎,这孩子和他母亲真像。   “孩子,你,你二娘,她,她,”   唐令有些吞吞吐吐,竟不知如何开口,他是以什么身份问,小叔?亦或是情人?当着孩子,他问不出口,他感觉过去对小婉做过的那些事,实在太恶心卑鄙,就算再过一个四年,一切都淡没了,也没脸见她。   “算啦,没事没事。”唐令眸中黯然之色甚浓,终究,他连开口问的勇气都没有。   “您问二娘?她很好呀。”   麒麟并不知上一辈间的恩恩怨怨,笑的天真无邪:“我爹对二娘可好可好啦,他给我们排序,二娘是大宝,我是二宝,两个弟弟是三宝四宝。吃饭的时候,爹爹每回都是第一个给二娘夹菜。乔儿献儿调皮,我爹要揍他们,只要二娘一瞪眼,我爹就不敢啦,哈哈哈,爷爷,你说我爹是不是很怕二娘呀。”   “是呀。”   唐令苦笑,何必问呢,她过的好,他又有什么不放心的。   “麒麟,你知道爷爷这辈子最佩服谁么?”   “谁呀?”   “是你外公。”   唐令眼圈红了,那眼边皱纹仿佛更深了,他长叹了口气,道:“你外公满腹经纶,义薄云天,为了心中的道,甘愿躬耕南垄。好孩子,你要记住,男子汉大丈夫,要是非分明,可以没傲气,但绝对不能没傲骨。”   说罢这话,唐令沉默了良久,揉了揉麒麟的小脑袋。凉凉晚风吹来,撩动微冷的华发。   唐令展开手,原来那片刻美好夕阳,早已悄悄溜走。   天黑了,孩子要回家了。   *   一个月后   天渐渐暖了,国公府里的万紫千红竞相开放。柔如雪的柳絮随着风头飘飘扬扬,将倒春寒一扫而尽;那红肥绿瘦,将花枝压弯了腰。香气阵阵袭来,狂蜂浪蝶上下翻飞,不知该停留在哪朵花上。   仆妇丫头们趁着天好,将被褥搬出来晾;有些则三两抬了水,去给那些比人娇贵十倍的花儿浇水。   偶尔一阵清风吹来,撩动凉亭下铜铃,发出清脆的响声。这时,总有些嘴碎的媳妇们小声谝闲传。   四年前秦姨娘挪了出去,同时安定侯府变成了安国公府。   国公爷大手一挥,狠狠地换了一茬子人,并将府宅扩修,而今占了一整条街。   沈夫人爱花,国公爷就给她弄了个大花园子,从宫里点了十几个手艺精湛的花匠出来伺候,又让人从洛阳和云南等地运来好些名品牡丹、芍药、茶花……当年的玄宗皇帝宠杨贵妃,也不过如此吧。   见过沈夫人的婆子们都议论,那沈夫人也真是好手段,一肚子生了两个小子,挑唆着国公爷将秦姨娘抛弃,后又得到太后赐的封号,算是在国公府站稳了脚跟。听说她以前是酒楼里卖的,还惹了不止一宗人命官司,老爷究竟喜欢她什么?脸子?身段?   可再美的女人,总有人老珠黄的一天。男人嘛,也总有喜新厌旧的一日。等着瞧吧,老爷肯定往府里带新人,再不济也会在一等丫头里抬举几个。   也是奇了,四年过去了,老爷竟对沈夫人痴迷依旧,简直要宠上天。沈夫人夜里咳嗽了几声,老爷的眉头就皱起来了,脸黑的能吃人,怪丫头们给夫人端了凉的。   哼,明明是自己每日家钻进夫人房里,胡天胡地的做那事,能不把那娇客冻着么。   “啊切!”   沈晚冬捂着口,打了个喷嚏,谁又在背后编排她。   今儿天好,正适合坐到花园子里抄书。   四下看去,她现在身处在一座小小凉亭,而凉亭周围是各色花树,有一品牡丹、艳秾芍药、高洁山茶……还有如血杜鹃。   才刚她让下人们将书桌搬到凉亭来,又将先前整修撰的《不舍斋书目》书稿也搬来,亲自将序跋抄录在上好的桃花笺上。   这四年,她在明海的支持下,邀请了一批翰林学士和名儒大家,整理散落天下的坟籍,重新编撰书目,序跋皆由经纶大儒撰写,年初始成。有意思的是,翰林院的徐大学士说她字写的好,可以将四部大序和各小序手抄一遍,也算一桩美事。   后来大梁又有了新故事,有人将她的字称为沈体、晚冬体、茹夫人体、沈夫人体,甚至有人将字刻成了碑,以供学子童生摹写。   而今,校勘整理好的典籍,经部和史部藏在宫中密府,集部子部则藏在不舍斋。但愿有一天,杜老和爹爹的书稿不再是禁·书,能有机会传于天下。   每当想起亡父和杜老,沈晚冬就不禁鼻酸。   她搁下笔,端起添了蜂蜜的茶,轻抿了口,略微冲淡了满腔的酸涩。抬眼朝花园子瞧去,那里头由她最爱的四个男人。   明海和三个孩子。   今儿麒麟穿了身武士玄色劲装,手里拿着把木剑,跟在他爹后头学剑。而那两个顽童呢,这会儿正蹲在一株大红牡丹下,拿着小木棍捅蚂蚁窝,他俩嫌花儿引来了蜜蜂蝴蝶,对着娇花伸出恶魔之手,弄得满地都是花瓣。   她怎么生了这么一对不懂怜香惜玉的小恶魔呢,哎,也不知以后哪家姑娘会遭殃,嫁给这两个活宝。   沈晚冬抿唇轻笑,目光又落在麒麟身上。   现在,明海在教儿子扎马步,见孩子软软塌塌扎得不稳,就亲自示范,耐心讲解,说男儿一定要文武双全,你从今儿开始要学武,老子亲自教你,谁再敢打你主意,先暴揍一顿再说。   还记得那日从吴府出来,她径直去了泼茶香酒楼,虽说已经十拿九稳,麒麟就是被吴远山带走了,可还是悬着心,万一他不还孩子呢?明海去了靖县,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若是吴远山趁机把孩子藏起来,那可怎么好?   正乱想间,麒麟竟回来了。   问了才知道,是个白头发的爷爷从胡子叔叔那儿将他接回来的。   胡子叔叔是吴远山无疑了,可白发爷爷是谁,而今在大梁,还能有谁能在吴府领出人?她一时间想不出这厉害老人是谁?忽然,一旁坐着的章谦溢一拍大腿,说:送娃回来的,怕是督主吧。   末了,章谦溢凑到她跟前,小声说:你有几年没见督主了,他老了很多,头发都白了,孩子把他认成爷爷,也不奇怪。哎,督主终究还是放心不下你……   听了这话,她沉默了许久,问了自己几遍,还恨不恨唐令?而今她什么都有,而那个人呢?有什么。   正乱想间,沈晚冬瞧见丈夫朝自己走来。   “怎么了?”   荣明海将木剑随手丢给一边侍立着的小厮,接过丫头递来的湿帕子。反复擦了下手,这才凑过来。   男人竟也不避丫头婆子们在此,十分自然地从后面环住沈晚冬,亲了亲她的香腮,瞅着她才刚抄录的序跋,笑道:“才刚就瞧见你长吁短叹的,可是有什么心事了?说出来,为夫帮你开解开解。”   “没什么。”   沈晚冬往边上挪了下,让荣明海坐到跟前来。她倚在他身上,低着头,笑的腼腆:“给你说个事儿,我大约是有了,月事好久没来了。”   “啊?”荣明海大喜,一把抓住女人的双肩,凑近了,眼瞅着她平坦的小腹,低声问了句:“真有了?”   沈晚冬正要说话,忽然,花树丛中传来阵脚步声。抬眼看去,原来是老梁来了。   老梁一如往昔,穿的邋邋遢遢,头发也有些乱,酒糟鼻似乎更红了,虽说如此貌不惊人,可身上就是带着股气势,目中的锋锐让人不敢小觑。   而紧跟在老梁身后的,是个看上去二十来岁的小娘子,穿着月白裙衫,梳着妇人发髻,髻上只插着一支木簪,还戴了朵白色绢花。样貌嘛,倒是秀气得紧,白面皮,细细的眉眼,嘴角有颗美人痣,平添了股子动人的风韵。   这妇人好似在哪儿见过,面熟得很。   瞧见老梁来了,沈晚冬忙起身,迎了上去。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早都将老梁当成了兄长。孩子们也称老梁为伯伯,这些年她总是想给老梁寻摸门好亲事,不能让他一个人这么凑活着过吧。可老梁每每冷着脸拒绝,说自己随性惯了的,不喜欢有女人在跟前唠叨,嫌烦。   如今瞧见他竟带了个女人来,难不成有好事了?   沈晚冬正准备笑着打趣老梁,忽然,那美妇扑通一声跪下,泪如雨下,不住地磕头,连声喊着:求夫人给贱妾作主呀。   怎么回事?   沈晚冬不解,给一旁坐着打络子的张嬷嬷使了个眼色,让她将三个孩子带走。随后,又让丫头将那妇人扶起,有话好好说。谁知那妇人竟铁了心,死死地跪在地上,哭哭啼啼地从怀里掏出个玉珠串子,双手捧着举过头顶,哭道:   “贱妾的冤屈求告无门,想着当日曾与夫人有过一面之缘,特意来求夫人救命啊。”   沈晚冬越听越糊涂,什么一面之缘?她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走进了去看那妇人手捧着的玉珠,她这才恍然。上月去给戚夫人扫墓,麒麟丢了,她百般找寻不见孩子,坐在茶寮暗自神伤。当时对面坐着三个人,两个年长些的妇人,一个半大的男孩。   那姓曾的妇人瞧见她哭泣,便过来好言安慰了几句,临别时,她将手上的玉串送与曾氏,算是同为母亲的一种念想。   瞧眼前这妇人,好像是曾氏的妹妹,小曾氏,这小曾氏为何会拿着玉串来国公府?   “你先起来。”   沈晚冬亲自过去扶起小曾氏,让丫头往凉亭里搬两张椅子来,再去煮壶茶。   等入座后,她瞧见此时明海拿起笔,正帮她抄录序跋,对这位有冤屈的小曾氏似乎并没有什么兴趣,眉头间好像还有些许厌烦,幽幽地说了句:过会儿让老苗汤来,给你把个脉。上个月你急的吐了口血,这几天又添了些咳嗽的症候,我不放心。   沈晚冬莞尔浅笑,白了眼这男人,轻抚着小腹。她接过丫头递来的酸枣汤,喝了好几口,谁料明海瞧见后,脸更黑了,小声嘟囔着:怎么喜酸,哎,怕又会是个小子……   德行!   沈晚冬轻咳了声,看向有些畏惧胆怯的小曾氏,柔声道:“究竟发生了何事,你怎会找到国公府来?你长姐呢?还有你那个小外甥呢?”   沈晚冬随意问着,她笑了笑,大抵这曾氏是惹了点麻烦事,打听到了她的身份,想要倚靠高门势力解决事情,再走个后门,进国公府谋个差事。这也容易,只要手脚干净,不是那起多嘴多舌的妇人,帮她们一场又何妨。   一听到长姐二字,小曾氏登时泪如雨下,又跪下了,泣不成声:   “姐姐被人打死了,外甥如今被关在大梁狱里,不日就要处斩了。”   “啊?”   沈晚冬大惊,手没端稳碗,给掉到了地上。她忙让丫头去扶起小曾氏,看了眼明海,明海依旧波澜不惊,静静地抄录;而老梁端坐着,眉头紧皱,好似知道些内情,但不开口。   也是,国公府不是一般人能进来的,即使拿着她的手串,侍卫也未必会行方便。小曾氏是老梁带进来的,想必她的事比较棘手,起码是有必要拿进府里拿上台面说的。   “谁打死了你姐姐?你外甥又怎会被关起来?发生了何事?”沈晚冬皱眉,轻声询问着。   小曾氏咬牙,恨道:“是唐督主。”    第101章 辱母   唐令?   沈晚冬一愣, 她没听错吧,小曾氏说唐令杀了她姐姐,又关起她外甥?这简直匪夷所思嘛, 唐令是什么身份, 有什么理由屈尊降贵,和贫贱老百姓过不去?   难道, 有什么隐情?   “老梁,这是怎么回事?”沈晚冬看向老梁, 皱眉问道。   “咳咳。”   老梁咳嗽了两声, 朝正在全神贯注抄书的荣明海看了眼, 他神色严肃,道:“才刚我来府上给国公爷送几件军中文书,在门口瞧见侍卫为难曾姑娘, 上前去略问了几句,顺路就将她带进来了。”   说罢这话,老梁给小曾氏使了个眼色,并从袖中掏出方帕子, 想要递给人家,忽然发现帕子上有块红油渍,他有些尴尬, 忙将帕子收起,柔声对小曾氏说道:   “莫要再哭了,而今国公爷也在此地,心里有什么委屈, 尽管说就是了。”   “是。”   小曾氏越发感觉这位带她进府的梁爷是个顶好的男人,像个顶梁柱,能倚靠。她用袖子擦了下眼泪,哽咽着,说道:“妾是江州人氏,姓曾,贱名盈盈,月前与家姐、外甥来大梁走亲。家姐十五那年嫁给同村书生,三年前姐夫病逝,留下独子恩顾。妾身薄命,嫁入夫家五年未孕,婆婆凶蛮,强逼妾身丈夫休妻,妾身从婆家出来后,就与姐姐、外甥一起过活。外甥恩顾自小读书习字,是个极孝顺的孩子。自打他爹没了后,家中日子越发艰难,难以支撑孩子去县学读书。长姐虽是女流之辈,却也晓得读书、科举是寒门之子唯一上进之路,她得知恩顾的二叔在大梁做着酒楼的买卖,亦打听到大梁名师大儒云集,不舍斋更是读书、结识在朝在野的官员的好去处,心一横,将老家宅子和地卖掉,带着妾身和儿子恩顾远赴大梁,投奔亲戚。   来大梁后,妾身在家做些缝补、刺绣的活计,家姐在酒楼的后厨打杂,闲时便向食客们打听,在哪儿能找到名师,以便让孩子继续读书上进。谁料半月前,酒楼忽然来了几个凶狠的官爷,为首的是黄门令的干儿子,名唤李靖。那李靖也是个内侍官,有些权势,常做些下三滥的勾当,偷鸡摸狗,横行霸道,奸·辱妇人,因他干爷是黄门令李刚,唐督主跟前很是得宠的,所以谁也不敢拿他怎样。”   听到这儿,沈晚冬似乎了然,定是那恶奴李靖仗着势,欺辱了小曾氏的姐姐。   “当日,那李靖好似在哪里受了委屈,将端茶递水的小二哥全都打走,蛮横不已,说他听人讲过,酒楼后厨有个厨娘,样貌不错,让出来伺候。说话间,就让他的爪牙去后厨,将姐姐强拉了出来。那李靖见家姐果真俊美,言语间开始放肆,百般调戏,后来动起了手,当着诸多食客的面儿,撕扯姐姐的衣裳。正巧外甥恩顾从先生家回来,瞧见此景,急忙上前去救母亲,愤恨之下,打了李靖一耳光。那李靖登时大怒,骂骂咧咧的让他手下去撕光姐姐的衣裳,还说要杀了恩顾。谁料他没留神,踩到了一只空酒杯,摔倒后脑袋磕在了桌子角,当时就死了。那起凶神非说是姐姐和恩顾杀了他们大人,掐住姐姐的脖子,说是要送往官府,姐姐乃女流之辈,哪里是那些男子对手,竟活生生被掐死。那些人赶忙去报了官,很快,大梁令派人将酒楼封起,并把涉事之人全部拿下。   妾身听闻此事后,六神无主,将家中积攒下的所有银钱拿出,四处奔走打听。后来才打听到,大梁令当日就宣判,家姐系畏罪自尽,恩顾无故寻事,杀死内侍官李靖,判处绞刑,不日行刑。因念其为家中独子,而本朝以孝治天下,故特许家人为其送女子留后。   妾身又恨又怒,子母见辱,人情所耻,孝子何罪之有?那大梁令是唐督主的门生,与李靖的干爷黄门令交情匪浅,他青天白日里判下这冤案,难道不是官官相护?妾身走投无路,蓦然记起当日在荒郊野店偶遇夫人,听闻沈夫人的高名,是最慈悲不过的了,便想着求告夫人,救外甥恩顾一命。”   说罢这话,小曾氏泪流满面,跪下连连给沈晚冬磕头,她偷摸瞅向国公爷,瞧见国公爷这会儿不抄书了,两眼微微眯住,好似在思虑什么,嘴角还噙着抹让人害怕的笑。   小曾氏忙低下头,暗道:先前就听说过国公爷的大名,人都道他是个厉害人物,大权在握,连唐督主都要让他三分。而国公爷这样的人,却极其宠爱沈夫人,百依百顺,真真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所以此番求沈夫人,那就是求国公爷。外甥能不能活命,就看此一举了。   想到此,小曾氏以头砸地,哀声苦求:   “求夫人救救妾身的外甥恩顾,他父母双亡,又被官府如此冤杀,妾身实在走投无路了,求求夫人。”   “快起来。”   沈晚冬忙让丫头扶起小曾氏,好言相劝了一会子,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怀孕的缘故,她最是听不得这样的事,眼圈早都红了。   这些人仗着唐令的势,无恶不作,将大梁弄得乌烟瘴气,真是可恶。   沈晚冬用帕子擦了下眼泪,扭头,看向身旁坐着的荣明海,轻推了下这依旧云淡风轻的男人,嗔道:   “你怎么说?”   荣明海笑了笑,将笔搁下,端起沈晚冬才刚喝过的那杯茶,抿了口,舌尖将媳妇儿留在杯口的胭脂印儿舔去。他轻嗅着茶中淡淡的蜂蜜甜味儿,并不抬头,淡淡说道:“大梁令同领监察和政务,手握大权,能独断刑杀。只要当上大梁令,那就等同控制整个大梁。这事虽说大梁令已经盖棺定论,但凡事也有例外嘛,若是大理寺、都察院和刑部三司会审,那说不准还有转圜的余地。”   说罢这话,荣明海轻拍了拍沈晚冬胳膊,眼瞅着女人的肚子,柔情满满,他勾唇浅笑,说道:“冬子,咱们麒麟的舅舅是大理寺少卿,待会儿劳烦你带着麒麟去戚府走一趟,将曾氏的冤屈说一下,想来戚大人自有公论。”   “行,待会儿我回去换身衣裳,带着孩子前往戚府。”   沈晚冬点点头,心里却有些疑虑。按说区区曾氏“辱母案”,犯不着三司会审的。明海而今乃五军府提督,麾下三大营是全国卫军中的精锐、那大梁令虽说和黄门令关系匪浅,背后有唐令这个大靠山,可若是碰着明海,也得掂量掂量轻重,兴许明海一句话就能翻案,将沈恩顾给放出来了。   可明海竟有意三司会审,难不成,他还有别的打算?   越想越乱,沈晚冬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轻叹了口气,罢了,明海既然这般安排,就有他的道理,听他的吩咐即是。   想到此,沈晚冬携着小曾氏先行离去。   待瞧着爱妻走远后,荣明海的微笑登时散去。他从成摞的桃花笺中抽出张纸,迅速在上头写了些字,写好后折起来。拍拍手,立马从花丛中跃出个蒙面黑衣武士。   荣明海将信交到那武士手中,低声道:“送去都御史吴大人府上,手脚麻利些。”   一旁站着的老梁冷眼瞧着荣明海这般吩咐,等那黑衣武士走后,疾步上前,皱眉道:“你给吴远山写什么信?我可记得,你瞧不上这小人。”   “没错,他是个小人,可他也是把好用的利剑。”荣明海笑了笑,拎起茶壶,给老梁倒了杯,冷哼了声,道:“我让吴远山立刻赶往戚府,他到了后,自然会明白本公深意。”   老梁一惊,手中的清茶扬出少许,凑近到荣明海跟前,小声问道:“你准备对付唐令了?”   “知我者,梁兄也。”   荣明海笑着拍了拍老梁的胳膊,自顾走进花园中。他轻抚茶花娇嫩的花瓣,品着晨露沾在指尖的清清凉意,笑道:   “老唐不好对付啊,得慢慢来,还得瞅准了机会来。而今老唐手握羽林、锦衣、府军诸卫,与五军府不相统属,若是他想造反,也是眨眼间的事,大梁顷刻间沦陷。”   荣明海笑了下,手指捏住茶花的花瓣,来回搓,毫不怜惜这抹洁白娇艳,男人闻了闻指尖,冷笑道:“先将大梁令弄掉,再慢慢蚕食,总会割掉这颗毒瘤。”   “可……”   老梁皱眉,问道:“吴远山会听你的话对付唐令么?他奸诈无比,你当年暗中派人将吴远山原配妻子的父亲接到大梁,逼他老爹自尽,这仇可不浅。”   “呵。”   荣明海眼中闪过抹狠厉之色,将手中的山茶花折下,仔细瞧着。这朵花洁白硕大,就是花蕊中有几只蚂蚁穿梭,平白痛杀了这幽幽芳魂。只不过,再美的花,非要有点瑕疵,才能彰显完美。   朝廷也是一样,总会有些渣滓。肮脏,但是用着非常趁手。   “比起恨我,吴远山更恨唐令,当初冬子将吴远山从唐府带出来时,我瞧过他的伤,啧啧,斩草除根,连根毛都没给留。吴远山当年装傻充愣,又是自尽又是发疯,为的就是有朝一日爬起来,直面唐令,报了折辱之仇。前不久麒麟失踪,你们瞒着我,只道孩子是被市井混子拐走了,那起混子打听到麒麟是国公府世子,害怕了,给送了回来。其实我早就晓得孩子是吴远山带走的,原本是想趁此机会,将麒麟还给他得了,我和冬子有乔儿献儿就够了。没成想老唐竟出面将孩子给要了回来,而那吴远山亦始终戴着胡子面对孩子,其用心不言而喻。他是个绝顶聪明之人,为了儿子的前途,会甘心当我的棋子,让他做什么,他就得做什么。”   老梁白了眼荣明海,嘴角抽了下,鄙夷道:“你知不知道,你有时候真的挺无耻。”   “是么?”   荣明海轻抚了下侧脸,噗哧一笑,用拳头轻砸了下老梁的肩膀,叹道:“冬子怕是还没反应过来这事,到时候,怕是又得跟我闹几句别扭,而今她有了身孕,本来是不该将她牵扯进这些烂事的,可……哎,我终究还是个普通男人啊。”   说罢这话,荣明海斜眼瞅着老梁,促狭一笑,打趣道:“才刚我瞧得真真的,你对那小曾氏好似十分在意,怎么,喜欢她?”   “哼!”   老梁瞪了眼荣明海,重重地甩了下袖子,拧身就走,暗骂: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这些年越发刁钻可恶了!    第102章 娉婷   戚府很大, 亭台朱楼在花树中影影错错,鸟儿清脆的鸣叫声婉转动听,往来的金奴银婢笑脸盈盈。戚家毕竟是老派的高门大户, 即使不如往日那般钟鸣鼎食, 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府里的规矩与排场依旧, 处处显示着皇亲国戚该有的气度。   沈晚冬今儿穿了身暗红绣连云纹的裙衫,髻上只簪了支金凤吐珠步摇, 并未施脂粉, 只在唇上稍点了些浅粉色口脂, 因有了身子,并未绑束腰,可依旧似往年那般婀娜动人。   她任由麒麟牵着她的手, 带着她往戚秀林的书房走去。戚秀林只有一子一女,长子今年已经有十九,才入翰林院;幼女娉婷只比麒麟小三个月,生的粉雕玉琢, 机敏灵动,很是得戚秀林的喜爱。   因麒麟这些年多住在戚府,而府上的婆子、丫头们多喊麒麟为二公子, 还说:婷姑娘若是知道二哥哥来了,肯定会高兴的。   沈晚冬微笑着,可心里却起了波澜。   其实做母亲的都能察觉出孩子最细微的变化,从去年开始, 她就发现麒麟好像更喜欢在舅舅家住。没人时,她悄悄问了麒麟,儿子说:虽说舅舅总是板着脸,对他很严厉,可他能感觉到舅舅是真的疼他。在舅舅家住着,更自在。   更自在?或许吧,戚府比国公府更适合孩子。   正乱想间,沈晚冬发觉眼前豁然开朗。鹅卵石小径的深处,是一处被凤尾竹环绕住的小阁楼,门窗皆是翠竹之色,就连窗纱都是碧烟纱。书斋附近并未栽种一株花,听张嬷嬷说过,戚秀林自小就跟着他舅舅杜明徽学诗书,是有点傲骨在的,不喜欢花花粉粉。   朝前看去,书房门口侍立的婆子瞧见她来了,忙小跑着迎上来,说两位大人在屋里品茶,就等着夫人呢。   两位大人?除了戚秀林,还有谁?   沈晚冬秀眉微蹙,牵着麒麟进了书房。   书房的摆设和杜老先生的昔日摆设相差无几,无甚珍奇,最里头是张大方桌,四面是两人来高的书架,上面堆满了简册和按着经史子集整理好的书,书架跟前是半人来高的青花瓷瓶,里面放了傲骨嶙峋的老梅枝。   屋里没别的人,除了戚秀林,吴远山竟也在。   “二娘,他好像是胡子叔叔。”   麒麟眨巴着眼,使劲儿地盯着坐在舅舅跟前的那个年轻俊美的男子,真是越看越像,除了没有大胡子,根本就是一个月前见过的胡子叔叔嘛。   “你认错啦。”沈晚冬紧张得要命,可依旧装作没事人似得,俯身,凑到儿子耳边,低声道:“如果你认出了胡子叔叔,那么舅舅肯定会生气,还会怪他教坏了你。你忘啦,咱俩早就约好了,在谁跟前都不能提胡子叔叔,你要叫他吴大人。”   麒麟忙点头,扭头,亦学着他娘那般小声耳语:“我记着啦,肯定保守秘密的。”   说罢这话,麒麟捂嘴偷摸一笑,小跑到他舅舅戚秀林跟前,恭敬行了一礼,转而又给吴远山行礼,学着大人那般,抱拳笑道:“小侄荣桂给吴大人见礼。”   刹那间,吴远山有些失神,想要上前去扶起儿子,可又怕戚秀林察觉出什么猫腻,转而一想,即便是陌生孩子,这会儿给他见礼,也该去扶的。想到此,吴远山忙放下手中的茶盏,两手扶起麒麟,没敢愉悦地笑,只是佯装十分惊叹地上下打量儿子,连连点头,对身旁坐着的戚秀林笑道:   “公子被戚大人教养的好啊,仪表堂堂,知书达理,是个极俊秀明伦的大家公子。”   吴远山这话绝对是真心的,他感觉怎么夸儿子都不够,说罢这话,他朝沈晚冬点头笑道:“想必这位就是沈夫人吧,久闻夫人高名,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男儿,不舍斋大庇天下寒士,令人钦佩。”   “吴大人谬赞了。”   沈晚冬点头微笑,入座,接过下人递来的香茗,只是稍抿了口就放下。她头低得死死的,生怕戚秀林或者伺候的婆子丫头们瞧出麒麟和她、吴远山样貌相似。   “咦?”   戚秀林忽然发出声惊诧之声。   听见这声音,沈晚冬稍稍抬头,朝着上首看去。   只见戚秀林此时搂住麒麟,怜爱地抚着孩子的柔发,扭头打量着吴远山,笑道:“以前倒没发现,咱们麒麟眉眼间倒是和吴大人有几分相像。”   “戚大人说笑了。”   吴远山坦然一笑,面色如常,直面戚秀林,忽然眼圈一红,似乎想起什么伤心事:“瞧小公子的年岁,约莫有六七岁了吧。本官倒记起一事,七年前,本官和妻子李氏住在偏远小县,李氏当时身怀六甲,谁料天不作美,竟小产。若是孩儿还活着,也该有小公子这么大了。”   这话很明白了,麒麟出生时,他吴远山正在外地,和荣家的嫡子压根没关系。   “是为兄的唐突了,老弟莫怪。”   戚秀林老脸一红,他不经意间一句话,竟让吴大人多心。也是,他怎能怀疑亡妹文珊不检点呢,大抵这好看的人都会有一两分相似,瞧瞧,这麒麟跟着沈夫人多年,跟她也挺像的嘛。   正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阵黄莺般清甜的笑声,没一会儿,婆子将帘子打起,从外头跑进来个十分俊秀可人的小姑娘,正是戚家千金小姐娉婷,紧跟在娉婷后头的是奶娘和两个七八岁的丫头,连声叫着:婷姑娘,慢些,小心跌倒。   “二哥哥,你来了怎么也不找我啊。”   娉婷小跑着进来,她脚腕上绑了串银铃,行动间发出十分动听的声响。这丫头今儿穿了身嫩黄色的裙衫,柔发用细金带帮着,带子头是两个圆润海珠,打扮的相当俏皮。   戚家夫妇有了年纪,只有这么一个花朵般的娇女,宠得不成样子。   这娉婷眼里只有她二哥哥,哪里看得见其他人。扁着嘴过去,朝麒麟伸手:“说好的,来我家时就给我带小兔子,给我呀。”   麒麟一张俊脸窘得通红,哎呦地叫了声,抓着头皮,讪讪笑道:“我忘了,下回好不好。”   “骗子!”   娉婷眼泪瞬间就下来了,粉拳砸着麒麟的肩膀和头,撒娇撒痴:“我再也不和你好了,你骗我。”   “对不起嘛。”   麒麟任由妹妹捶打他,也不躲,下意识从脖子里将胡子叔叔送他的麒麟玉璧拿出来,塞到娉婷手里,哄着:“别生气啦,这个送你好不好?”   “我才不要这劳什子!”   娉婷将玉璧狠狠摔到地上,像受了极大的委屈,指着麒麟,气道:“你对我不好,我以后不给你作媳妇儿了,你从我家出去。”   “娉婷!”   戚秀林大怒,脸上尴尬之色甚浓,额间甚至有细密冷汗渗出,忙朝着这不懂事的小女儿喝道:“胡说什么呢,也不怕吴大人和沈夫人笑话!”   “我才没胡说哩。”   娉婷扁着嘴,仰头看着她爹爹,道:“我娘说的,以后我要做二哥哥的夫人,住进可大可大的府里呢。”   “还胡说!”   戚秀林坐不住了,蹭地一声站起,朝着跟进来的奶娘和丫头们喝骂道:“你们这起嘴碎的小娼妇,平日里怎么带小姐的,让她满嘴胡吣。每人罚半年米银,各领二十板子。”   说这话的时候,戚秀林偷摸瞅向沈夫人,心跳的极快。将娉婷许配给麒麟,是大伯宁国公的意见,毕竟这孩子以后是要承袭安国公的爵位的,可就怕人家国公爷看不上戚家这没落小户。   这本是家里人私下里商议的事,并不敢拿出台面说,谁料夫人嘴碎,竟给这丫头说了。而这蠢丫头竟当着沈夫人的面嚷出来,万一叫国公爷晓得,还不知道会怎么轻贱戚家。   “走走走!”戚秀林疾步过来,一把拉住女儿的小胳膊,将孩子往出拖,嘴里骂着:“越发不成体统了,给我去抄《女则》,抄不完不许吃饭!”   “舅舅,你弄疼妹妹啦。”   麒麟听见妹妹大哭,很是心疼,忙跟在舅舅身后往出走。不就是抄书么,大不了他帮着妹妹抄。   ……   没了孩子的哭吵声,屋里很快就恢复了安静。   吴远山清了清嗓子,翘起二郎腿,瞧着自己的鞋尖,有意无意地说了句:“你瞧着那丫头如何?”   沈晚冬瞅了眼那男人,笑了笑,没说话。   吴远山若有所思一笑,嘟囔了声:“听说肃王家的郡主今年也有五岁了,样貌秀美绝伦,知书达理,是个真正的千金闺秀。”   “是么。”   沈晚冬垂眸抿茶,淡淡一笑:“吴大人从不来戚府,今儿怎么有空造访。”   “你瞧瞧。”   吴远山从袖中就掏出封折好的桃花笺,两指夹着,扔到沈晚冬脚边。他嘴角勾起抹嘲讽之笑,懒懒地靠在背软垫上,品味着这绝美女人的惊诧与悲哀。   “这个字,你比我熟吧。”吴远山嗤笑了声,这信上写的东西,不仅仅是要他对付唐令那么简单,还有点……麒麟的事。比如当日孩子失踪,某人是知道原委的,可什么话都没说,心里想要成全吴家父子团聚,谁料半路杀出个唐令……   言语刻毒薄情,让人咋舌。   吴远山长叹了口气,幽幽道:“我是没法子选择了,只能当狗。沈夫人那么聪敏,见识非凡,想来是知道侯门深似海是什么意思,哎,本官不知道有没有命等着瞧国公爷娶名门淑女的场面,想来大梁都会震动吧。”   “别挑拨了。”沈晚冬捂着发闷的心口,冷声道。   “没挑。”吴远山鄙夷一笑,淡漠道:“送你四个字,好自为之。”   “行了。”   沈晚冬猛地起身,谁料起猛了,再加上身子有些不舒服,差点跌倒。她瞧见吴远山依旧端坐在椅子上,面带微笑地品茶,完全是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沈晚冬有些反胃,拿帕子捂住口,闷头往出走,冷声道:“小曾氏我已经带来了,想来吴大人和戚大人有话问她,妾身就告辞了。”   “等等。”吴远山忽然开口,语气依旧阴森轻狂:“夫人脸色不太好,是被气着了么?”   “没有。”   沈晚冬手附上小腹,转身,看着得意洋洋的吴远山,淡淡一笑:“妾身有了身孕,有些不太舒服罢了,大人不必担心。”   “你!”   吴远山一愣,原本上扬的唇角登时冷住,他目中似有些许痛苦和愤恨,冷哼了声,咬牙一笑:“那恭喜国公爷了。”   *   夜凉如水,一弯狼牙月高悬天边。   即使已经立夏了,到了夜间,还是很冷。   一辆马车静静地行在空阔小巷,毫无目的地走。   车里坐着个正当妙龄的美人,她倚靠在车壁,发髻早已被颠簸得凌乱,有几缕垂在面前,平添了继续哀婉。   马车停了,沈晚冬垂眸,瞧了眼脚边摆放着几瓶竹叶青酒,自嘲一笑,扶着马夫的胳膊下了车,失魂落魄地走进国公府。   更深露重,轻纱沾到花叶上的露水,凉透一心一身。   今儿她从戚府出来后,没回家,而是让马夫赶车出了城,去白云山,看看戚夫人。   陵园依旧青青,那么安静。   她站在戚夫人的墓碑前,足足站了有半个时辰。而今她似乎也尝到了些戚夫人当年痛恨憋屈的滋味,被蒙在鼓里算计,任谁都不好受。   他在用她和麒麟,胁迫吴远山当他手里的剑;亦让唐令瞧瞧,她划清界限的心有多坚决。   千算万算没算到,吴远山没立马毁了信,而且拿给她看。   后来,她去了含姝的墓,将飘落在墓前的花瓣捡起,埋在土里。   心凉么?有点。   其实当年唐令就已经明白说过,小叔和情人势不两立,你只能选其中一人。到底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也没有负心薄情;而他对麒麟,也是尽了心;是啊,他除了是荣明海,还是安国公。   有些事,绝不是她痛恨厌恶,就不会发生。   大梁的一切,就是场荒诞残忍的梦,总有天亮的一天,总会醒。   沈晚冬嗤笑了声,用手背将脸上的凉泪擦掉,提着灯笼,缓缓走进小院。谁料才进去,就瞧见上房的青石台阶上,坐着父子三人。   最中间的是荣明海,瞧着有些狼狈,身侧各坐了一个孩子,他用床大被子将两个孩子裹住,免得孩子着凉。   而孩子呢?乔儿趴在他爹的腿上,睡的正香;献儿仍在闹腾,吵吵嚷嚷:好冷呀,爹爹,娘什么时候回来?我能不能回去睡觉,都等了一晚上了。   “闭嘴!”   荣明海低声斥了声,面上似有悔恼和焦急,哄道:“你娘不回来,咱父子三个就一直等着。”   正说着话,荣明海忽然发觉到了什么,他忙将睡着的乔儿叫醒,拉着两个儿子迎了上来。   沈晚冬扭过头,强忍住眼泪,不看这男人。   “你,你回来了。”   荣明海咽了口唾沫,想要去拉一下眼前的美人,可又没敢,忙催促着两个儿子去给娘磕头。   男人讪笑着,吞吞吐吐道:“我,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这是我的家,不回来,去哪儿。”   沈晚冬默默掉泪,俯身捞起两个儿子,蹲下,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将麻绳抽开,把里头的小月饼递到乔儿献儿手里,看着孩子,哽咽不已:“娘想着两个宝贝,回来时路过瓦子,就买了好吃的零嘴儿给你们吃。”   两个小子登时忘了困,拿着就吃。   “冬子,我,我,”   荣明海面有难色,他蹲到女人跟前,心里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他叹了口气,揽住沈晚冬,轻声问了句:“你身子怎样?要不要将老苗汤叫进府里,给你请脉。”   “我没事。”   沈晚冬坐到地上,倚靠在男人怀里,含泪笑道:“我很好,肚子里的孩子也好,别担心。”   “要不……”荣明海沉吟了片刻,说道:“我把你和孩子们送到老家住上半年吧,你也很久没见你娘和堂哥了。”   “半年……”   沈晚冬凄然一笑,原来只有半年时间了,唐令或者明海的输赢生死,只剩半年了……   女人无奈一笑,道:“我什么不问,什么也不说,我只想在一旁看着,行么?”   “好。”荣明海亦坐到地上,他将女人抱起,让她坐到他的腿上。   地上太凉,会渗着她。   是啊,终究他们是一家人,一个都少不得,否则就不完整了。   “咱们大儿子麒麟被他舅舅留在府上了,你别担心。今儿晚上的时候,吴远山给皇帝上了道奏疏,弹劾大梁令和黄门令,皇帝下旨,三司会审曾氏辱母案。”   荣明海轻抚着女人的背,淡淡说道:“到时候你扮作小厮,跟在我身边,一起看看吧。”    第103章 三司会审   大理寺开坛, 三司会审曾氏辱母案。   天阴沉沉的,飘着一星半点微雨。冷风阵阵,将老槐树上的叶子吹得呼飒飒作响。常在街头游荡讨食的老乞丐这会儿躲在矮墙后, 竖起耳朵, 睁大眼睛,仔细地瞧着官兵押送囚车。   老乞丐不太明白, 不过是个判了绞刑的囚犯罢了,至于用密不透风的铁盒子押送么?至于上百精兵开路?难不成还有人从半路上杀他?   谁知道呢, 大约要变天了吧。   安国公府的马车慢悠悠行在长街上, 后头跟了约莫上千士兵, 个个手执利刃,身披重甲,是连夜从三大营挑出来的精锐。   马车里只有两个人, 上首坐着身穿银鳞细甲的荣明海,而在他跟前坐着个样貌普通、身材瘦弱的侍卫。   “这人·皮面具倒是做的细致。”   荣明海凑近了,指尖轻轻划过沈晚冬脸上的那层皮,她的脸如今瞧起来苍白且呆板, 不过双眼还是那么灵动有神,身上穿着轻甲,能稍稍遮掩那过分婀娜的身段。   四年了, 她和唐令已经有四年没见了。   荣明海轻捏了下女人的耳垂,柔声问:   “怎样,会不会觉得难受?你,你小叔”   “不会。”沈晚冬压低了声音, 打断了荣明海的话。   “那就好。”荣明海点点头。是啊,提前说好了,不问,不说。   马车很快停了,即使在车里,沈晚冬都能感觉到那迫人的肃杀阵阵朝人压过来。为了不惹人怀疑,她先行下了车,静立在一侧,等着明海下来。随后,紧跟在明海身后,往大理寺里走。   四下瞧去,府衙外的羽林军和三大营精兵泾渭分明,各站了一边,几乎将府衙团团包围,剑拔弩张,仿佛只等着一声令下,就会相互厮杀。   府衙内,三司各官员皆静立在两侧,等着安国公到来。   鸦雀无声,只能听见风在耳边呼啸。   沈晚冬紧张极了,如此大的阵仗,她还是头一次见到,不知不觉,手心都冒汗了。   步入内堂后,她朝前看去,最上首是一张极大的案桌,上面摆着成摞的案卷、笔墨、签筒及大印等物,案桌后是三把乌木椅子。三司会审,刑部负责审理,都察院主纠察,大理寺则为驳正,故而正中间那把椅子,当为刑部尚书之座。   来之前听明海说过,今儿本该是大理寺卿出席,可是不巧,如今已到初夏,毒虫蛇蚁泛滥,昨夜大理寺卿被一条青色毒蛇咬到脚脖子,而今生死未卜,皇帝临时下旨,命大理寺少卿戚秀林与刑部尚书、左都御史吴远山一起审理。   而今,三司长官皆身着官服,立在一侧,各怀鬼胎,似乎在盘算着什么。   在案桌两侧,各安放了张红木大椅,左边那张空着,是给安国公留着的;右边那张已经坐了人,他虽带了冠,却遮掩不住满头白发。   他,他是唐令。   四年了,再次见面,竟然是这种场景。   沈晚冬愣住,怨不得麒麟会叫他爷爷,他眼边皱纹深浅不一,皮肤有些松垮,依稀能看到往昔俊美面容。气度依旧从容,目中阴郁不曾减去。   他,真的老了很多。   “咳。”   荣明海轻咳了声,佯装看了圈内堂诸人,给呆住的沈晚冬使了个眼色,随后健步行至他的座位,坐好,朝着唐令微笑点头,就算见过礼了。   三司长官依次上前,给安国公行礼,正要归座时,只听荣明海干咳了声。   “此次会审,涉及大梁令与黄门令。”   荣明海懒懒地靠在软垫上,从旁边的矮几上端起茶,抿了口,斜眼瞟了眼闭目养神的唐令,目光最终落在刑部尚书身上,淡淡一笑,不痛不痒道:“本公这几日无事,便到瓦肆茶社闲逛,听说尚书大人有意续弦,新夫人是大梁令韩泰的堂妹。”   不等刑部尚书辩解,荣明海直接扬手,指头点向吴远山,笑道:“此案本该刑部尚书审理,大抵还须避嫌的好,如此换做都御史吴大人主审罢。”   刑部尚书大惊,忙看向唐令。   谁料正在此时,吴远山急忙向安国公躬身行礼,竟没不搭理督主这茬,直接坐上正中间的位子,一拍惊堂木,令左右将犯人沈恩顾提上来。   刑部尚书愣住,双眼微眯,仍站在原地不敢动,等着督主示下。   唐令仍未睁眼,略微点了下头。刑部尚书会意,从侧面上座,协助吴远山审理。   没一会儿,只听阵铁链声响起,狱丞行在最前,后面跟着四个狱吏,押送着个身负枷锁的少年,正是沈恩顾。   沈恩顾此时完全瞧不出人样了,哪里还像个少年郎,身穿囚服,头发脏且蓬乱,只要露肉的地方,皆是各种伤痕,双脚赤着,粗铁链将脚脖子磨得血肉模糊。他脸上刺了墨,眼神呆滞,干裂的嘴唇颤抖着,似乎在喊冤,又似在一遍遍喊着,娘。   可怜,亲眼看着娘死在眼前,这份恨和痛,已经永远烙在孩子心里了。   狱丞上前,将文书交给大理寺丞,待交接、验明正身后,与相干人等退下,随时等着传唤。   上首坐着的吴远山微眯眼,再拍惊堂木,让人将涉案的大梁令与黄门令请进来。他冷眼扫视了堂下诸人,两指捻起一张密密麻麻写满了血字的大纸,冷声道:   “本官日前于归家途中,遇一女子持血书喊冤,此女子正是本案案犯沈恩顾姨娘小曾氏。小曾氏言,当日内侍官李靖调戏其姐,对沈恩顾大打出手,扬言要杀人,谁料踩到空酒杯,当场触桌而死,其手下诸人迁怒于大曾氏,将其扼死。大梁令,是也不是?”   大梁令韩泰瞧着样貌堂堂,十分的镇定自若,饶是到了大理寺三司会审,仍没乱了阵脚。他身居高位多年,有独断刑狱之权,对官府如何审案,以及吴远山何等阴险了如指掌。   他听了吴远山这番话,不慌不忙地朝着皇宫的方向行礼,又给国公爷、唐督主及诸位大人见礼,淡淡一笑,两指指向跪在地上的小曾氏,道:   “刁妇可恶,竟捏造这等谎话。”   说罢这话,大梁令韩泰直面三司长官,正色道:   “本案于月前已具结,当日内侍官李靖确实言语对大曾氏不敬,案犯沈恩顾见母亲受辱,对李靖大打出手,推了李靖,致其当场身亡。而其母见儿子杀人,言愿一命抵一命,自经于房梁。本官念沈恩顾乃孝子,又乃沈家独子,特许其家人送女子入牢房与其同寝留后。”   忽然,那立在一旁的黄门令上前来,此人约莫四十上下,中等身量,方脸厚唇,因打小就净了身,脸上没有一根胡子,皮肤松垮,倒像个半老徐娘。   这黄门令掌内宫大小刑罚及事宜,有几分权利,是唐令手下相当得力的老人儿。他年岁渐老,无儿无女,便在宫里挑了几个口齿伶俐、样貌清秀太监当“干儿子”,顺便出出火。   因有黄门令这样的干爷在,那些干儿子内侍官便无法无天了起来,在大梁奸.淫.妇女,敲诈勒索,简直无恶不作,李靖就是其中最得宠,也是最横行霸道的一个。   只见黄门令勾唇冷笑数声,倒也不惧,面上愤恨之色甚浓,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瞪着小曾氏和沈恩顾,怒道:“杀人偿命,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小儿李靖无辜被杀,证据确凿,而今此等刁民胆大包天,竟”   “闭嘴!”   吴远山重重地拍了下惊堂木,摸了下从签筒,却没拿任何签子,狞笑了下,怒道:“公堂之上,岂容你这阉人大放厥词?未经传唤便擅自言语,实乃藐视三司,来呀,给我掌嘴!”   黄门令大惊,这么多年了,他何时吃过如此瘪子。   一个不好的预感登时从黄门令心底升起,难不成,真的要变天了?督主他,竟不行了?   “督主!”   黄门令忙看向唐令,谁知却见唐令仍闭着眼,面色平静,一句话都不说。他眼睁睁瞧着两个狱吏走过来,一个从后边反拧住他的胳膊,另一个扬起手,重重地打了下来。   这些狱吏最是会打人,知道怎么打脸不会烂,可却能将口里打到见血见肉,牙齿松脱,说不出话来。   狠,吴远山不愧是从督主牢里出来的,不愧是为官多年的酷吏,就是狠。   只见吴远山冷笑了声,不再理会黄门令。他直接唤人,将大曾氏和李靖的尸体拉上来。   没一会儿,几个衙役便抬着两具“尸体”进来,厅堂登时腐臭异常,令人作呕。   一直痴呆的沈恩顾瞧见母亲尸体,忽然惊醒,哇地一声大哭,扑了上去。   盖尸体的白布掉落,一具已被火化,骨灰装进青色瓷瓶里,是李靖的尸体;另一具尸体则被烧成焦炭,而且还没了头颅。瞧着尸油尚往出渗,似乎是才刚烧了不久的。   “娘!”   沈恩顾嚎啕痛哭,如同疯了般朝被掌嘴到七荤八素的黄门令扑去,他已经是被判了绞刑的人了,哪里还管什么大官,只认准了,是这些奸邪小人害了他母亲。   “快快拉住!”   吴远山赶忙让左右拉住沈恩顾,许是尸臭实在太过呛鼻,吴远山稍稍屏住呼吸,冷眼瞅向堂下站着的大梁令韩泰,阴恻恻道:“毁尸灭迹?”   听见这话,大梁令韩泰仍是沉着冷静,只不过嘴角难免泛起抹得意之笑。   “吴大人这话没道理了。”   大梁令韩泰垂眸瞧了眼地上的焦尸,昨夜他从刑部尚书送来的秘信得知,三司要紧急会审曾氏辱母案,他立马派人去义庄,将大曾氏的头剁掉,并放了把火,毁尸灭迹,还好赶得及。   “本案具结后,曾氏遗体本该交由家人安葬,可其妹忙着四处诬告,将大曾氏尸体停在义庄。昨夜风大,护院关窗时,不当心碰翻了灯台,至使义庄二十四具尸体全部被毁,至于大曾氏的头为何不见了,兴许是野狗叼去了吧。”   吴远山一时语塞,好生奸猾,不过……   正在此时,一直闭目的唐令忽然睁眼,他从袖中掏出方帕子,轻捂住口鼻,淡淡说了句:“看样子尸体是查不出什么端倪了。”   说罢这话,他冷眼看向刑部尚书,淡漠道:“听闻当日跟着李靖的几个小孩子全都吓得不见了踪影,此案似乎也没有必要再审下去了,尚书大人,结案吧。”   刑部尚书点点头,准备开口结案。   谁料荣明海笑了声,端起茶杯,将茶水慢悠悠地撒到自己的棉帕子上,目中隐隐有担忧之色,他将湿帕子递给身后那个不住反酸水的瘦小侍卫,淡淡地说了句:这味道实在有点冲,小孩子头一回闻,难免会泛呕。   说罢这话,荣明海依旧懒洋洋地坐着,笑看对面的唐令,云淡风轻道:“本公麾下的梁校尉喜欢钓鱼,今儿早上出城玩儿,在河里捞出个人头,也不晓得是不是大曾氏被野狗叼去的那颗。”   这话一出,大梁令韩泰脸色登时煞白。千算万算,只顾着提防吴远山和戚秀林,怎么忘了他们背后的安国公!   没一会儿,只见身穿重甲的老梁从堂外进来,他面色凝重,怀里抱着个木箱,身后跟着个身穿官服的仵作。   老梁向在场的各位权臣大臣依次见礼,不慌不忙地将木箱放在地上,随后,他担忧地朝哭到几乎昏厥的小曾氏看了眼,走到沈恩顾恩前,全全将孩子挡住,不让孩子见到母亲的头。   “将木箱打开,立马验尸。”   吴远山坐直了身子,忙让仵作去勘验尸体。   只见仵作先蹲跪到那具烧焦的女尸跟前,仔细地察验了番脖子端口处,不慌不忙道:“伤口边缘齐整,无撕咬痕迹,应是被利刃切断。”   说罢这话,仵作将木箱打开,取出里面放着的那颗人头。人头被黑色长发胡乱包裹,加之脸色灰白,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显然是死不瞑目,让人瞧着就胆战心惊。   仵作将人头接在焦尸上,他指着脖子上的道道指印儿,丝毫不惧地看了眼大梁令韩泰和黄门令,以及上首坐着的唐督主,正气凌然道:“女尸脖子上有指痕,脸上头皮也有被虐打痕迹,眼珠充血暴起,是被人活生生掐死的。”   “行了行了。”   吴远山招招手,让仵作先行退下,随后,又让手下将人证赵六儿带上了。   没一会儿,一个瘦小、浑身都是污泥的男子被衙役押着上厅堂,正是当日跟着李靖等人闹事的小喽啰。   这赵六儿一进来就跪下,大声嚎哭,跪行着上前来,直指着黄门令,喝道:“当日李公公不幸踩到杯子摔死,我们几个将气撒在那女人身上,谁料竟掐死了人家。李靖是黄门令的干儿子,又是相好的,他为了给儿子报仇,指使我们做假证,冤枉沈恩顾杀人。昨晚上,黄门令将我们几个叫到城外,说是给银钱让我们避风头,谁知竟让人活埋了我们。天可怜见,一场大雨,将小人冲了出来。而今三司会审,小人再也不敢冤枉孝子,特来指认,一切都是黄门令的主意!”   黄门令才刚被掌了嘴,这会儿口中如同被塞了好几个鸡蛋,呜呜咽咽想要为自己辩解,想要求督主帮自己说几句话,竟也不得。他不过是给大梁令打了个招呼,让大梁令改改卷宗,将那害干儿子不幸身亡的贱民沈恩顾绞死,谁料这么个小事,竟会闹得三司会审。   不经意间,黄门令看向安国公荣明海,恍然大悟,这一切其实就是针对督主的开头罢了。   完了,没救了,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他就算与此案无关,也会受牵连。   果然,只听堂上惊堂木一拍。   吴远山将案桌上堆着的卷宗一封封解开,斜眼瞧着底下,冷笑道:“来呀,将黄门令官服给我扒去。此阉宦仗着自己的权势,为给干儿子报私仇,迁怒无辜的孝子沈恩顾,此罪一;放火毁尸灭迹,残忍坑杀数人,此罪二;纵容手下人奸.淫掳掠,欺压百姓,弄得民怨沸腾,此罪三;种种行径,罪无可赦,本官判其斩首;至于大梁令韩泰,他,”   “咳咳。”   唐令忽然咳嗽了两声,硬生生打断吴远山的话,他冷眼看向这发号施令的奸猾小人,冷笑道:   “大梁令多年来尽忠职守,此番也是被黄门令这小人蒙蔽,这才导致误判,小惩大诫即可。对了,本督记得,韩大人的长女四年前与皇后一同入宫,被封为淑妃。而今淑妃有孕在身,怕是……”   听了这话,荣明海淡淡一笑。   大梁令韩泰是老唐的人,多年来手握重权,说什么都要保的,再审下去,怕会生变。   “本公同意督主的看法,小惩大诫即可,吴大人,你看呢?”   吴远山是聪明人,何尝不清楚安国公什么意思。他装模作样询问了番身边的大理寺少卿和刑部尚书,一拍惊堂木,结案:大梁令误判之事,有玩忽职守之嫌,先禁足家中,待本官同两位大人进宫禀明皇上,请皇上定夺;黄门令罪行累累,立马投入诏狱,听候行刑旨意;至于沈恩顾,孝子不匮,永锡尔类,为母愤而出头,实乃难得孝子好男儿,当庭释放,许其母亲尸体带回,好生安葬,念其在狱中受尽冤屈,三司复议后,自会还其应有公道;而李靖,虽已经化为灰,可一切罪孽由其而起,且其人恶性累累,实难容忍,特判骨灰沉入粪坑,永世不得挖出。   宣判罢,立马有衙役上前,帮沈恩顾除去桎梏。就在孩子要晕倒前,老梁忙上去,及时扶住孩子。他也顾不上别人异样目光,背起奄奄一息的男孩,与小曾氏一起出堂,赶忙寻医去了。   一切都完了?怕只是个开始吧。   沈晚冬长出了口气,没敢看堂中摆的那具焦尸。不经意间,她竟对上了唐令的目光,他一直盯着她。   他目中并没有精于算计的冷漠,更多的是怀念和柔情,原来,他早已看出来了。   可是,他很快撇过头,没有说一句话,起身离去……   “冬子,怎么了?”   荣明海扭头,轻声询问低着头、目中似有泪花的女人。   “有点难受,老是反胃,咱们也走吧。”沈晚冬小声道。   “好。”   荣明海起身,准备带着这有了身孕,闻不了尸臭的媳妇儿离开。   可临走前,他特意回头,给吴远山使了个眼色,并朝着此时脸色煞白、满头是冷汗的大梁令韩泰笑了笑,什么话都没说。   对,什么话都不用说,自会有人给他把事办好。    第104章 风雨交加   灰云越积越多, 终于忍不住,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雨滴噼里啪啦地打在车顶上,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般好听。可心里装着事的人总会觉得, 很烦。   大梁令韩泰此时盘腿坐在车里, 心乱如麻。他是督主的门生,亦是督主手下最锋利的一把剑。这些年来, 凡是进了大梁狱的官员,只要督主一句话, 没有谁能活着出去。   他帮着督主巩固权势, 而督主亦帮着他成为真正的皇亲国戚。   四年前皇上大婚, 原本选进宫的一后二妃皆是宗亲世家的贵女。督主说,宫里得有咱们的人,于是, 他的长女同日进宫,被册封为淑妃。而今娘娘深得圣宠,已怀有身孕,若是生了男孩, 那就是皇长子。   前朝后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说白了, 其实就是皇上和大臣博弈的结果。此番区区曾氏辱母案,竟闹到三司会审,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根本就是安国公等人是针对督主发起的。   这些年, 皇上利用督主制衡安国公,亦倚仗安国公对付督主,与此同时收回司礼监批红之权,设立中阁来架空内阁,扶持了一批寒门士子处理政务,任用诸如吴远山之流酷吏清洗朝堂。   看明白了,天下是皇上的,再也不是什么权阉和外戚能把持的了。莫不如借此机会负罪辞官,等这些老虎争斗罢,到时候淑妃娘娘也已经生产,他完全可以以国丈身份再出山,想来皇帝还是会重用他的。   正想入非非间,马车忽然停了。   韩泰一愣,有些烦躁地低喝:“怎么回事!本官不是说了么,一直走,不许停。”   忽然,车帘被人从外头掀开,一个面相俊美、身量挺拔的年轻男子登时出现在韩泰眼前,正是左都御史吴远山。   吴远山此时穿着件玄色斗篷,黑发被雨水打湿,有一缕贴在下颌上,平添了几许清冷韵味。   果真是出了名的美男子,容色与督主昔年不相上下,可惜,也是个断子绝孙的阉人……   “吴大人,您这是?”韩泰皱眉,问道。   吴远山不说话,只是微笑地踩着侍卫的背上了马车。他将湿了的斗篷解下,从袖中掏出方干帕子,十分平静地擦拭着额头和脸,完全无视眼前的大梁令韩泰。等将自己收拾妥当了,这才抬头,莞尔一笑:   “本官敬重大人,所以送您上黄泉路时,一定不能邋遢。”   “吴大人这是何意。”韩泰警惕地盯着吴远山,笑道:“若没记错,才刚三司会审罢,是要本官暂且禁足家中,待皇上定夺。本官错判曾氏辱母案,心中有愧皇上的重托,而今进宫面圣,求皇上准许辞官。”   “大人真是个聪明人。”   吴远山垂眸,盯着自己的鞋尖,瞧见上面沾了根枯黄的杂草,俯身用两指夹起,仔细地打量,笑道:   “韩大人您瞧,这种杂草若是长在优美的牡丹跟前,是不是要大煞风景?所以呀,还是除了比较好。”   “你敢!”   韩泰微怒,明白了,吴远山这小人是来杀他的。   “本官如今仍是大梁令,更是国丈,皇上不可能杀我。是谁让你来的,安国公么?他好大的胆子,难道不怕皇上降罪么!”   “韩大人是明白人啊。”   吴远山将杂草弹掉,随后从怀中掏出只瓶巴掌来大的黑色瓷瓶,放到大梁令韩泰的脚边,嗤笑了声,道:   “大抵安国公的意思,就是皇上的意思,大人请吧。”   “吴远山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将皇上与臣子相提并论!”韩泰大怒。   “臣不敢。”吴远山懒懒地说出这三个字,他歪着头,看着韩泰笑,直到将面前这位比他年长二十有余的大臣看得发毛了,不自在了,这才道:“你是国丈没错,可人家是国舅啊。如今这车里只有咱哥俩,说句犯上的话,如果没有国公爷,皇上这江上能坐稳么,他有命活到现在么。”   “你放肆!”韩泰瞪大了眼,两指指着吴远山的鼻子,喝道:“本官定要禀明圣上,将你这无耻小人,”   “杀了?”吴远山嗤笑了声,打断韩泰的话。   此时天空隐隐有闷雷响起,雨仿佛更大了,噼里啪啦地砸在车顶上,如急促的鼓点,声声震在人心。   “韩大人,淑妃娘娘有身孕了吧。”吴远山幽幽说道。   “不错。”韩泰正襟危坐,隐在袖中的拳头紧紧握住。   “当初淑妃娘娘是唐令老狗弄进宫的,是么?”吴远山相当从容淡定。   “你什么意思。”韩泰头皮有些发麻。   “如今这局势,不用本官说你也该明白,皇上要对付老狗了,这次三司会审,你以为仅仅弄掉一个黄门令就够了么?”   吴远山冷笑了声,接着道:“皇上同意三司会审,用心再明显不过了,先解决掉你,再对付老狗。四年前党人之祸,你在大梁狱中暗杀了何首辅,你忘了?杜明徽是三朝老臣,是皇上最尊崇的帝师,却死在老狗狱中,你忘了?正巧,本官没忘,皇上也没忘。没错,你女儿是有了身孕,那又如何,能不能生出来全看皇上的意思。”   “你,你,”韩泰口吃,脸涨如肝色。   “大概你自尽请罪后,淑妃会被皇上降位分,圣宠也会少些,但至少可保住孩子,也可保住韩家满门不受牵连。”吴远山一步步下套,挑眉一笑:“言尽于此,本官看你年事已高,不愿动粗,你自己动手吧。”   韩泰的心早已沉入深渊中,是啊,早在四年前和督主对付何首辅一党时就该明白,迟早有一天,他会死在党人手中。   中年人长叹了口气,没想到二十载叱咤风云,最后落得个“服毒自尽”的结局。他拿起脚边的瓷瓶,大拇指推开塞子,登时,一股甜美醉人的芳香从瓶中溢了出来。   一口下肚,可暖不了肚肠……   雨渐渐小了,风轻轻撩动车帘,带进来一星半点凉雨,试图冲淡里面这过分浓郁的酒香。   吴远山垂眸,瞧着七窍流血、已经死透了韩泰,俯身,将一封请罪书塞进死人的衣襟中,他掀开车帘,对外头静静立着的韩家马夫说道:管好自己的嘴,国公爷自然会有重赏。   *   唐府   雨过天晴,遥远的天边弯着淡淡彩虹,甚是美丽。   密室漆黑一片,又阴又冷,墙角的桌上摆放了盏莲花铜灯,花瓣上各有根红蜡烛。   唐令静静地坐在桌旁,手里拿着支银簪,看着簪子在烛焰中变黑变热,随后,他将簪子戳进蜡烛里,从容淡定。是啊,最厉害的手段不是拿着刀耀武扬威,而是不声不响地就解决了威胁。   正如这根发烫的银簪,非常轻易地就能穿透红烛,连点声响都没有。   才刚探子来报,大梁令韩泰服毒自尽,留下封罪己书。不用看也能猜到写了什么,不外乎说自己这些年受人摆布,做下无数丧尽天良的勾当,如今愧对皇上,无颜见先帝,唯有自尽……   宫里也有密报,淑妃听闻父亲之死,惊惧之下差点小产。皇帝虽说震怒,但到底怜悯爱妃和皇儿,只是将淑妃降为美人,一句未提韩泰到底受谁摆布,也未追究,哼,这小子怕是在心里都乐开花了吧,这会儿正攒着劲儿呢,等着最后数罪齐发。   韩泰死的蹊跷,大约是有人毒死了他,是谁?   想到此,唐令头更疼了。   他冷眼扫视了圈眼前的几个人,都是他最信任最亲近的,孙公公、慕七还有楚楚。   “哥,你倒是说句话啊。”   慕七上前来,他将铜面具摘下,狰狞可怖的脸登时露出。男人有些急躁,揪着自己所剩无几的头发,咬牙道:“你难道看不出来,狗皇帝和荣明海要对付咱们了,咱们难道就这样坐以待毙?!”   “慕七,你别急啊。”孙公公眉头紧皱,上前来拉住慕七,沉声道:“督主心里有数,你别打扰他。”   唐令闭眼,深深吸了口气。越到这种时候,他越要稳住。   密室太静了,甚至烛花的爆裂的响声都能听见。   半响,唐令冷笑了声,他端起桌上的一盏苦茶,喝了口,等着苦涩散发到喉咙,这才道:   “想必接下来,黑鬼就会找个由头来抄我的家。”   说到这儿,唐令看向孙公公,道:“地牢里东西,不能见光,若此番咱们败了,慕家后人也要有东山再起的资本。老孙,你去安排,封死地牢,并将湖里的水引过去,将地牢永远沉入湖底。”   孙公公一惊,地牢里不仅有无数机密文书,更有督主多年来筹集的数百万金银。一旦封死,机关就会启动,人力不可强破,否则会被无数细如牛毛的毒针穿透肉身毒发而死,况且地牢里机关重重,没有地图,也会困死在里头。   地牢只有一把钥匙,想来督主会留给慕家那个后人吧。   “督主,地牢里还有五十多个文官,要不要给他们灌入食脑丹?”孙公公小心翼翼地问。   “不用。”唐令目光发寒,淡漠道:“他们本就见不得光,为慕家永守地牢,是他们的荣幸。”   说罢这话,唐令看向慕七,轻叹了口气,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叮嘱这个唯一的亲人,可话到口边,又生生咽下,淡淡说道:“慕七,你和楚楚立马带人去宋国,跟宋皇帝交涉,让他尽快发兵打过来。到时候他在外围攻,本督在内逼宫,事成后,本督愿给皇帝陛下割让半壁江山,共享天下。”   唐令拳头紧握住,冷笑:“这些年咱们一直与宋国皇帝秘密往来,此事他定会做的。”   “好!”慕七点头,弯腰捡起地上的铜面具,沉声道:“我这就走,哥,你放心吧。”   “等等。”   唐令忽然开口,他皱眉细思了片刻,看着慕七和楚楚,郑重道:“去了宋国,无论听到什么消息,十年内不许回来,这是命令!”   “哥!”   慕七红了眼圈,这是哥哥是将所有结果考虑到的命令,言下之意,哥哥他认为自己此番有可能葬身大梁……   “你,你……要不咱们一起撤出大梁吧。”   “闭嘴!”   唐令狠狠地剜了眼弟弟,怒道:“慕家男儿顶天立地,当年爷爷兵败后葬身火海,可曾皱过一下眉?此事就这么决定,你要是再婆婆妈妈有小女儿情态,休怪我狠手无情了。”   说罢这话,唐令对慕七傲然笑道:“本督一生纵横天下,还没怕过什么。你小子以后去了宋国,凡事多长个心眼,把急躁的毛病改了,要学会谋算人心和步步为营,我不在你跟前,自己多警醒些。”   “哥哥。”   慕七哽咽不已,哥哥他怎么像在交代遗言。   “行了。”   唐令不耐烦地白了眼慕七,扭过头,不让弟弟看到他目中也有泪,此番一别,也不知何时再能相见。   “现在就走,快去吧。”   ……   待所有人走后,密室又恢复了安静。   直到这时,唐令那一直挺直的腰板才颓然弯下,他感觉有点累了。   红烛就快要燃到尽头了,可却是最亮的时候,这就像他的一生,一直在燃,从未有灭的那刻。   忽然,一阵机关声咯咯响起。   唐令抬头,瞧见从外头走进来个身穿紫衣的女子,她很年轻,明艳得像花园中的杜鹃花;可眉眼间又清冷倔强,又像绽放在悬崖的雪莲。   即使她在发边簪了朵宫纱堆成的黑色牡丹,可也能看见,她少了一只耳朵。   “你怎么又回来了!”唐令微怒,可心里隐隐有些暖。   “我刚送走慕七。” 楚楚微笑着,快步走过来,她像往常那般,坐在他脚边,头枕在他的腿上。   “傻子。”唐令摇头一笑,轻抚着女人的柔发,柔情脉脉:“走吧,好不好,我这辈子很少求人。”   “偏不。”楚楚闭眼,泪水瞬时决堤,滴滴渗入他的衣裳里,消失不见。女人莞尔浅笑,抚着他的小腿,娇嗔道:“别说话了,我现在有点困,想倚着你睡会儿。”   他是她的主子,是她的男人,更是她的信仰,所以生死相随,永不相弃。    第105章 炳烛余光   一个月后   天越来越热, 到了晚上还好些,偶尔来阵小风,将浑身的热气吹走。每到入夜, 国公府的下人们就将浸在井水里的瓜果拿出来, 切好了分下去,摇着大蒲扇, 相互谝几句闲话。   说什么,无非就是最近大梁发生了好多事, 件件都能惊掉人的大牙。   比如十日前, 咱们国公爷带兵去唐督主府上“造访”, 结果什么也没查抄出来,他和唐督主俩人站在一面大湖前谈笑,也不知说了些什么。   比如三日前, 如今最红的大臣左都御史吴大人,在归家途中被行刺,听说只是受了点皮外伤。   再比如宋人打来了,而今边关告急, 皇上下旨,让国公爷率三大营精兵赶赴战场,就这两日就要出发了。   没什么要紧的, 宋人再凶蛮,还能打到大梁?该怎么活就怎么活,爷们提笼架鸟逛瓦子,贵夫人们三五相邀游湖斗牌, 还不是照样乐?就是苦了沈夫人,如今刚怀孕三个多月,国公爷就要打仗去了,想来没个一年半载是回不来的。   万一战死边关,她岂不是成了寡妇?   其实也没什么打紧,沈夫人可是大梁鼎鼎有名的才女和美人,有钱又有名声,想要一亲芳泽的人太多了,愁什么。   屋内并未点香,窗下摆了一大盆冰,倒也凉快。   沈晚冬这会儿穿着白绸寝衣,捂着胸口蹲在地上,干呕不已。下午明海从宫里回来,顺路在瓦市买了几只旋炙乳鸽,她这些日子害口,吃什么都没胃口,当闻见油腻肉味时,恶心感一阵阵泛上来,好在及时喝了点荷叶清汤,这才给压了下去。   谁料方才正给两个儿子换衣裳,献儿变花样似得展开小手,给她瞧自己私藏起来的乳鸽翅膀,眨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她,笑道:娘,这是我从哥哥口里挖出来的,特意给你留的。   好……孝顺的儿子。   沈晚冬感觉那油腻味道就在鼻边飘荡,反胃极了,抱着盆子干呕不止。   “怎样了?”   荣明海一手端着茶,另一手轻抚着媳妇儿的背,回头瞪了眼正在炕上闹腾的两个小子,无奈地摇摇头,柔声道:   “早知道就不给他们买了,害得你这般辛苦。”   “没事。”   沈晚冬接过茶盏,饮了些漱口,扶着荣明海的胳膊起来,一起上了炕。   她靠在软垫上,盘腿而坐,盯着自己的赤脚发呆。他明儿天不亮就要走了,带着他的长刀和决心。   “冬子,你,你,哎!”   荣明海亦低着头沉默,半响,他将闹腾的双生子喊过来,抱到腿上,轻抚着两个孩儿的小脑袋,语气中带了点哀求。   “带着孩儿离开大梁吧,算我求你了。咱们心里清楚,我一走,老唐就会有所动作,到时候大梁就会成为人间地狱,你怎么办?孩子怎么办?你让我如何放心。”   沈晚冬眼圈红了,没说话。   这些日子明海一直威逼利诱她离开大梁,绑过、骂过,除了顾忌她怀有身孕,没下药,其余什么贱招儿都用过了。   她知道的,他心里有她。   “冬子!”   荣明海急了,将两个儿子推到沈晚冬身前,低声喝道:“你看看,他们还不到五岁,如果同时失去爹娘,以后谁来照顾他们?!”   说到这儿,荣明海黯然,低头痛苦不已,其实他自己也知道,此次对付唐令并不能保证能全身而退,亦有丧命危险。   “走吧,明早上让韩虎把你们母子送回定阳老家,等大梁平定了,再回来。”   “回来?”   沈晚冬抬手,附上男人的侧脸,指尖轻轻下移,抚着他下巴的胡茬,凄然一笑:“如果你不在了,我该回哪儿?我一走了之,麒麟怎么办,戚家怎么办,我辛辛苦苦经营了四年的不舍斋怎么办,那无数古籍又怎么办,若是像三十多年前的慕元之乱那样,所有坟籍被焚毁殆尽,那又该如何?明海,人这辈子太短,总有些有意义的事和爱的人支撑我活下去。我是安国公的女人,我不能给我的男人丢脸,我不会走,你放心,唐令就算杀尽天下人,都不会杀我。”   说到这儿,沈晚冬垂眸看向孩子,这两个小家伙仿佛能听懂爹娘在说什么似得,眨巴着眼,一会儿看爹,一会儿看娘,乖乖的,不吵不闹。乔儿毕竟是哥哥,稍微懂事些,将她的手牵起来,放入爹爹手里,小声说:   “娘,你们不要吵架好不好,会吓到你肚子里的小妹妹的。”   “好。”   沈晚冬含泪一笑,张开双臂,紧紧环抱住她的三个男人,家人。   等两个孩子睡下后,她会让下人烧一澡盆热水,她要给她的男人擦身、洗发,随后,她会给他准备上路的衣裳鞋袜,等一切都做好后,大约天快亮了,她会去厨房,为他准备早饭,还有干粮……   江山如画,英雄折腰。   道一声千万保重,期待重逢。   *   半个月后   晚风轻抚桃叶,花园中飘荡着花最纯净的暗香。有些许花瓣飘落在鹅卵石小径上,仿佛在等着那惜花佳人徘徊其上。   大抵也只有在这里,才有半分岁月静好,外面如天边那抹火烧云,已经血流成河,乱了。   沈晚冬穿了身绣了金牡丹的艳红纱衣,袖口用连云祥纹滚边,花蕊则缀了好些细碎的珍珠,恰如当年从唐府出嫁那天所穿的那件。   她今儿稍稍妆扮,在额间贴了花子,螺子黛勾描出个远山含翠眉,轻点绛唇,发髻上簪了支步摇,行动间摇曳生姿,仿若神仙妃子。   朝前看去,麒麟正带着两个弟弟荡秋千,三个孩子笑的天真,还商量着待会儿要去斗蛐蛐呢。   瞧见此景,沈晚冬摇头轻笑了声,转而愁云满面。   半月前明海带兵出征后,大梁就开始变天了,其实这都是当初他们夫妻预料到的结果。   前天傍晚,棠哥儿过府请安,来看看三个弟弟,临走的时候说了番话。宫里出了大事,皇上这两年着急要孩子,一直在服用增强男人雄风的丸药,谁料正与曹贵妃欢好的时候,那地方竟然往出淌像脓似得东西,他吐了几口血,便晕死过去,不省人事。太医们束手无策,百般救治都救不醒。此事太大,父亲大人又带兵出征了,如今只有将唐督主请进宫,料理一切事宜。   请唐令进宫?   沈晚冬不禁冷笑数声,皇帝这急症来的实在蹊跷啊。这两日,大梁风声鹤唳,唐令紧急调动禁军,将皇城彻底封死,昨天又以祭天祈福的名义,将所有宗亲重臣召进宫,至今没有任何消息。   而宫外呢?锦衣卫和羽林军到处可见,说是宫里遭了刺客,要将可疑之人抓捕。抓捕谁,大约是吴远山之流吧。也是有趣,搜了两天两夜,连狗都用上了,都没能将受了伤的吴远山找出来。   厉害!   正烦心间,沈晚冬听见从花荫深处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回头看去,原来是章谦溢带了好些侍卫来了。   他还似往日那般清俊潇洒,穿了身青色加纱直裰,手里紧握着长剑,眉间皱着不安和愁乱。   时移势易,饶是公子这些年有一掷千金的豪气美名,结交了不少权贵和江湖豪侠,如今也不得不在强权下低头,将大梁所有的铺子都关门歇业,略收拾了下细软,把家小安置在前两年秘密建的暗室里。   她原以为,像公子这般精明的男人此时自保为上,没想到,他这半个月一直帮她。   帮她将不舍斋所有古籍埋入地下,帮她将金银兑成银票,帮她藏匿戚家老小……   “你怎么站在外头,虽说晚上了,仔细暑气上了头。”   章谦溢皱眉,一边说着一边走上前来,他看了眼三个孩子,低声道:“不舍斋最后一批书都埋好了,我给园子里的侍卫每人发了五十两银子,让他们好生守着,你别担心了。”   “嗯。”   沈晚冬点头,松了口气。   自古战乱,受灾的不仅仅是无辜百姓,还有数以万计的古籍。城毁了,一两年可以重新修起来,可是文献没了,那可能永远消失了,读书人只能抱残守缺了。   “章大哥,我,我又欠了你一份人情。”   沈晚冬垂眸,没敢看眼前这明朗俊秀的男人。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一直没敢承认,当初对公子到底有没有生过情。当年她恨公子的无情,他明明可以娶她,却选择将她当作红颜知己。   大约有过情,才会有恨吧。   “快别说这样的话。”   章谦溢眸中闪过抹悔恨和柔情,忙避开美人灼灼目光,他将长剑递到韩虎手里,疾走过去,一把将麒麟抱在怀里,轻捏了捏孩子的鼻梁,像往常那样,从怀里掏出盒莲子糖,打开,拈出一颗喂到麒麟口里,笑道:“别玩了,待会儿舅舅带你们去个好地方。”   而此时,乔儿献儿瞧见章舅舅只抱大哥哥,并不怎么理会他俩,这俩小子吃醋了,一左一右拉着章谦溢的下裳,嚷道:   “舅舅你偏心,只抱哥哥,只给哥哥买好吃的,就是不喜欢我们。”   “去去去。”   章谦溢佯装嫌弃,将自己的下裳抽出来,连退了几步,看着这两个样貌几乎一模一样的小子,逗道:“找荣黑鬼疼你们去,我就看见麒麟顺眼。”   话到口边,章谦溢一愣,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好像确实对麒麟更偏爱些。至于为什么,他自己也不太清楚,或许觉得戚大姐可怜;或许觉得黑鬼有了自己的儿子后,就对麒麟有些疏离;又或许觉得,当初和小妹结缘,是因为这孩子吧……   “瞧你们这德行,”章谦溢故意瞪了眼乔儿献儿,摇头宠溺一笑,蹲下身子,张开双臂,将那两个小子也揽在怀里,柔声道:“舅舅每个都疼的。”   正在此时,只听从小门那边传来阵沉重的铠甲摩擦声,没多久,数十个披金执锐的将士将花园子团团围住,瞧着像羽林军。   只见从人群中缓缓走出个上了年纪的老者,此人面相慈善,可目中却有如虎狼般的狠厉与睿智,正是孙公公。   孙公公环视了圈四周,将拂尘一挥,对沈晚冬淡淡笑道:“小姐,你叔叔想见你,跟公公进宫吧。”   “孙公公,您何必这样呢。”   章谦溢将三个孩子放下,忙躬身上前,他虽瞧着云淡风轻,可紧皱的眉头却明白告诉所有人,他此时是很紧张很畏惧的。   “您就当没找见人,让小人带走孩子们和她吧。”   “哼。”   孙公公白了眼章谦溢,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旧瞧不上这种市井小人。   老公公径直走向静立在花树下的美人,看着她,轻叹了口气,柔声道:“自打国公爷走后,小姐和章公子又是藏书又是藏人,咱们督主心里都有数,可并不打算揪着不放。如今他只是想再见见你,毕竟叔侄一场,这份亲情总是割舍不断。” 第106章 玲珑   昭阳殿是皇帝的寝殿, 自然富丽堂皇。如今是盛夏,殿里的窗纱和落地帷幔都换成了碧烟色,四瓣荷花金堆成的漆盒里放着燕窝糕等吃食。窗下原本是张书桌, 可此时却换成了张极大的红木梳妆台, 是从皇后寝宫里搬来的。   梳妆台前坐着个穿着红色纱衣的绝色美人,她神色哀伤, 用梳子一下下打理如墨青丝,痴痴地盯着桌上的一只紫檀木的娃娃。   孩子们, 现在大约被章公子带去到安全的地方了吧, 也不知他们见不到娘亲, 会不会吵闹?麒麟是大哥哥了,会照顾两个弟弟的。   沈晚冬无奈一笑,看着镜中的自己。   从十六岁嫁入吴家到入主安国公府, 从寡妇到沈夫人,倏忽之间,已经过了十来年。   有些人的一生平淡似水,可却辛苦挣扎地过好每一天, 不能说没有任何意义;有些人一生轰轰烈烈,爱过恨过,失去过得到过, 也无悔了。   夜风撩动寝殿中的帷幔,亦撩动美人耳边垂下的青丝。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响起,沈晚冬没有回头看。没一会儿,镜中出现个身穿明黄色长袍的男人, 他戴着玉冠,腰间悬着把青铜长剑,通身皆是王者之气。   大约是在夜里吧,红烛的光有些暗,倒看不清他脸上到底有多少皱纹,头上有多少白发,只能依稀看出,他很好看,器宇轩昂,举手投足高贵非常。   他们就这样在镜中看着对方,谁都没说话,直到烛花啪地一声爆开,唐令笑了笑,从怀里拿出支月白色缎子扎成的玉兰花,俯身,轻轻别在沈晚冬发边。手颤抖地在她的头发上比划,想要轻抚一下,可是,终究没有敢动。   “小婉,你好啊。”唐令柔声道。   “我很好。”   沈晚冬莞尔浅笑,透过镜子,看站在自己身后的那个人。她手轻附上还未显怀的肚子,叹了口气,道:“小叔,好多年没见,你老了。”   “是啊,我老了。”   唐令无奈一笑,指尖搓了搓眼角的深浅不一的皱纹,垂眸看着她,看她如墨青丝,看她肤如凝脂,看她明艳照人……看到她身上穿的红色纱衣,笑道:“当年小婉从府里出嫁那天,也穿了身很好看的红色衣裳,忘不了啊。”   唐令黯然,似乎想起最美的那段时光,他笑的有些苦涩,似在自问,又似在问她:   “如果当年我对小婉够好,没那么刻薄,没那么卑鄙,小婉会不会和这个老头子多住两年?”   沈晚冬闭眼,泪珠潸然。   纵使他是天下人口中的恶人,可对她,这么多年依旧厚道。   他从未出现打扰她的生活;   麒麟丢了,他去吴远山手中帮她要回来;   不舍斋是在朝在野官员和无数士子交游清议之地,可他始终没有下手清除。   “小叔,我”   “别说。”   唐令忽然打断沈晚冬的话,他站直了身子,拍了拍手,很快,从殿外走进来个背着木箱的中年男人,通身一股子药味,大约是个大夫吧。   “小婉,从现在开始,无论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许说话。只要说一个字,我就杀你的一个孩子,包括你腹中现在怀着的。”   说罢这话,唐令对着镜中有些惊诧的美人柔声一笑,道:“我会让赵郎中给你易容,你扮作侍卫跟在我身边,好好看一下吧,你看到的一切,大概就是小叔的一生。”   *   夜凉如水,皇宫此时到处都是禁军。   皇帝重病,宗亲大臣都进宫了,现在还不知是何情况呢。   有人私底下议论,这根本就是唐督主惯用的把戏,如今少帝羽翼渐丰,开始清算十几年来被权阉强压一头的憋屈。而唐督主先前因清丈土地、检括隐户之事,得罪了不少江东豪贵。督主而今是进退两难了,再不为自己打算,那就真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了。所以督主便趁着安国公出征的空儿,把不听话的逆鳞刮去,换个顺眼的当皇帝。   可也有人说,根本就是督主自己想当皇帝,瞧瞧,谁敢在宫里穿明黄色的衣裳呢,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其实不管到底发生了何事,总不是他们这些小小羽林军能左右得了的,都是听上头的命令行事,混饭混日子罢了。   沈晚冬此时穿着太监服,头上戴着玄色纱冠,面上附了张人.皮面具,紧紧跟在唐令身后,往正殿走去。   她回头,看向身后。   跟在她身后的是玉梁和楚楚。好久没见玉梁了呀,当年她知晓玉梁投靠唐令后,着实伤心了一段日子,后来随便找了个由头,以初九在皇上跟前伺候,也是有几分体面的,叫人在外头给玉梁寻摸了个宅子,让这女人从国公府里挪出去。   玉梁是风尘里的人精,听见这话,心里跟明镜儿似得,可面上仍装傻,说:是妾身哪里做的不好,让姑娘讨厌?   她笑了笑,淡淡说了句:你很好,只不过唐督主那儿好像更适合你。我不明白,为什么?   玉梁听了这话,沉默了良久,最后在走之前,说:妾身半生飘摇,自遇到姑娘后,自问从未做过一件对不起姑娘的事。他只不过想要知道姑娘过的好不好,仅此而已。或许姑娘不记得了,当年你刚入唐府,妾身建议您,给督主做件寝衣,以示孝道。当年姑娘心里眼里都是荣明海,哪里能看得到叔叔。所以妾身得谢姑娘,圆了妾身卑微的梦,让妾身有机会给督主做一件衣裳。你不知道吧,这么多年过去了,督主以为那就是姑娘做的,一直珍藏着,从未上身。后来,姑娘嫁给了国公爷,他就将你所有的东西烧了。不是他绝情,是他想让你过的更好。   ……   想到此,沈晚冬黯然不已,看向走在前面的唐令。他很高,不过背影萧索,头发几乎全都白了。   这一生,他过得快乐么?或许真如他所说,在当年还是令冬的时光里,照顾着小婉,是他最干净最暖的日子。所以当她出现后,他纠缠着、痛苦着,也可快乐着。   正殿灯火通明,有很多人。   披金执锐的将士是唐令的亲兵;   十来个穿着官服的是朝廷重臣,如戚秀林之流;   数十个皇室宗亲,如肃王一家;   跪在殿正中间哭的是一后四妃,皇后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样貌还算周正,直挺挺地站着,听见身后的那些妃子啼哭,扭头狠狠地剜了几眼,随后闭眼深呼吸,不惊不惧,绝不低头;在皇后脚边跪着个大肚子美人,年纪也不大,样貌秀美,瞧着有些憔悴,应该是大梁令韩泰的女儿淑妃,现在是韩美人。   而龙椅上歪着个病恹恹的男子,样貌英俊,与明海有些神似,可面色蜡黄,嘴唇发紫,好似中了毒,他穿着龙袍,斜躺在软枕上,仿佛随时都会驾崩。   原来那个功于心计、心怀海晏河清的少年天子,竟是这模样。   在皇帝身边站着个穿着锦袍的少年,瞧着和皇帝年纪相仿,样貌还算清秀,认识,是玉梁的儿子初九,不对,如今初九改名了,姓唐,叫唐玄。和章谦溢一样,都认了唐令为干爷。这孩子头先年还常来国公府磕头,这两年再也见不到了,如今真是长成大人了,胆敢给皇帝下毒,不可小觑。   “就站在这儿,别进去了。”   唐令回头,对面前这个装作小太监的女人笑了笑,很温柔,随后,他瞅了眼玉梁,低喝道:“你护着她。”   说罢这话,唐令提着剑,缓步走进正殿,剑尖轻划着汉白玉的地砖,发出呲呲的刺耳声,仿佛划在人的心头。他举起长剑,隔空扫向宗亲大臣,果然,这些人倒吸了口冷气,并不敢说话。   这时,有个年约五十的大臣一甩袖子,走上前来,两指指着唐令,怒道:“唐贼,你胆敢囚禁皇上和宗亲大臣,难不成想造反!”   “哦,原来礼部尚书呀。”唐令波澜不惊地笑着,瞟了眼礼部尚书,给身后站着的楚楚使了个眼色。   只见楚楚微笑着点点头,立马从靴中抽出把喂了毒弯刀,足尖轻点,飞身跃前,众人只觉眼前闪过抹明艳的紫色倩影,还未回过神来,就瞧见这个叫楚楚的紫衣美人将礼部尚书抹了脖子。   血喷射得极高,那礼部尚书下意识用双手紧紧捂住脖子,可因瞬间失血太多,他已经无力行动,软软地倒地,身子不住地痉挛,暂时死不了,可也绝活不成,就这样体味着生命一点点流逝……   “啊!”   韩美人惊叫一声,她本就因为父亲暴毙之事备受打击,如今又瞧见礼部尚书在自己面前被割了喉,再也支撑不住,捂住肚子喊痛。只见鲜血从她两股间源源不绝地往出流,她挣扎着往前爬,拽住皇后的裙子,哀求:   “娘娘,求您救救嫔妾,妾,妾肚子里是陛下的长子啊。”   皇后还没来得及说话,只见楚楚冷笑了声,白了眼韩美人,尖刻嘲讽:“你爹就是被皇帝赐毒而死的,我要是你,才不给狗皇帝生儿育女!”   韩美人一听这话,痴痴地看向龙椅上的男人,两眼一翻,竟给晕死过去。   “没用的东西。”   楚楚不屑一笑,将弯刀的鲜血用裙子擦净,随后疾步行至唐令身后,时刻保护着她的男人。   唐令淡淡地朝濒死的礼部尚书看了眼,并未理会小产的韩美人,他唇角勾起抹意味深长的笑,走到皇后跟前,略低头,看着这只到他胸口的小姑娘,笑道:“娘娘,今夜过后,皇上就会驾崩,您理该陪葬,您是自己上路,还是本督送您一程?不过若是你给本督磕几个头,那本督或许能考虑饶你一命。”   “哼!”小皇后鄙夷地瞪了眼唐令,她个头不高,可却高昂起下巴,傲然道:“本宫若是死在你这乱臣贼子手里,那是种侮辱。”   说罢这话,小皇后含情脉脉地看向龙椅上的病人,泪如雨下,柔声道:“陛下,臣妾先走一步。”   话音刚落,小皇后咬牙,竟一头撞向落地鹤形铜灯。只听一声闷音响起 ,小皇后软软倒下,头上多出个血肉模糊窟窿,瞧着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大约是不行了……   “果然是名门闺秀,的确硬气。”   唐令笑了笑,环视了圈四周,原本站着的宗亲大臣,这会儿都跪下了,抖如筛糠,头低得死死的,连大气儿都不敢出。他太明白这些人的想法了,知道他敢当他们的面儿杀了礼部尚书,逼死皇后,大约是不会放过他们了。可即便到了如此绝境,也没有人敢硬着骨头站起来,甚至没人敢抬头,或许在期盼着奇迹降临,他能饶他们一命。   连个女人都不如!   唐令鄙夷一笑,径直走向跪在东南角的肃王。肃王如今也有二十七了,样貌堂堂,眉眼间还有些许纨绔气,他怀里紧紧抱着个五岁左右的小女孩,名唤玲珑。这孩子虽说还未长开,样貌却极俊美可爱,不难看出,长大后会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她,就是慕七的女儿。   “王爷,好久不见了啊。”   唐令用剑身拍打了下肃王的脸,皱眉,好像在回忆什么,忽然大笑,俯身看着这胆小畏缩的男人,挑眉坏笑:“本督记得王爷是极有骨气的,向来瞧不起姓唐的,当年在大街上,本督为侄女求亲,王爷一口拒绝。来来来,你今儿再硬气一回,本督说不准就会饶了你的狗命!”   肃王头越发低沉了,用大袖遮住正在熟睡的女儿的小脸,口里带着些许乞求:“督,督主,当年的事,是本王错了。可那也不是本王存心拒绝沈夫人的,是,是太后下的懿旨,不,不许本王那个,那个与,”   “哼!”唐令冷笑着打断肃王的话,越发鄙夷了:“太后都死了,你当然什么脏水都往她身上泼。”   说罢这话,唐令将长剑扔给楚楚,俯身,将玲珑从肃王怀里抱起。   肃王只有玲珑这么一个女儿,虽说是侍妾生的,可平日里宠得如珠似宝,太后活着时,还特意磕头给闺女求了个封号。他见唐令强行抱走女儿,登时急了,也顾不上怕了,起身就要去抢。   “督主,她还是个孩子呀!”   肃王咬牙,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给唐令磕头,摇拳哀求:“您要是有气,全都使在小王身上,别伤了她!”   正在此时,那叫玲珑的小女孩醒了。她见自己被一个白发的男人抱着,又看见父王在地上跪着。女孩儿十分的困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父王为何一直磕头呢?记得父王说过,他只给皇帝磕头,可为何给这个白发爷爷磕头?   “小玲珑,你醒了啊。”   唐令笑的温柔,指头轻点了下玲珑的鼻尖,见孩子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看他,没有哭也没用闹,柔声问道:“你不怕我么?不怕我的白头发么?”   玲珑摇了摇头,也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个白发爷爷很亲切。   “真是个乖孩子,伯伯送你件小礼物。”   唐令莞尔一笑,从怀中掏出支做工极精美的金簪,簪身刻着许多难以辨别的花纹。他将簪子插.入玲珑的小发髻上,目中闪过抹难以难说的痛苦,是该将一切都留给慕家的后人。   唐令抱着孩子,一步步走上台阶,走到龙椅跟前,他指着歪在龙椅上的男子,笑着问玲珑:“孩子,你知道那个人是谁?”   “哥哥。”   玲珑脆生生地回答,两只小胳膊伸向皇帝,想让皇上哥哥抱她。   “那哥哥是做什么的?”唐令又问。   “哥哥是皇上呀。”玲珑脱口而出。   “哦,这样啊,玲珑小郡主可真聪明。”   唐令满眼尽是宠溺,他看向那把黄金做成的龙椅,目中之色复杂,有痛苦、有贪婪、有不屑、有渴望……还有恨。   末了,唐令看着怀中这个和慕七小时候几乎一模一样的女孩儿,挑眉一笑,问道:“那小玲珑要不要当皇帝呀?”    第107章 昭穆相承   玲珑完全听不懂这个白发爷爷在说什么, 做皇帝?   她不知道现在究竟发生了何事,更不晓得为何地上躺了三个浑身是血的人。对啦,她记得前不久跟父王玩躲猫猫, 不小心在台阶上摔倒, 膝盖磕破了,就流了红红的血, 可疼了。   那么皇后娘娘、韩美人和那个大胡子爷爷应该更疼,因为他们身上的血真的好多, 可是为什么他们都不哭, 甚至一动都不动呢?   玲珑眨巴着眼, 仔细地看歪在龙椅上的清俊男人,疑惑非常,女孩儿转而又看向龙椅旁站着的初九, 小鼻子使劲儿地闻了闻,指着病恹恹的皇帝,忽然拍手大笑:“错啦错啦,他才不是皇帝哥哥呢。”   说罢这话, 玲珑指向低着头的初九,小胳膊伸向那有些微胖的少年郎,咯咯笑道:“皇上哥哥, 抱抱玲珑嘛。”   唐令不以为然,他轻抚着玲珑的背,哄着女孩儿不要闹腾。随后抱着孩子,缓缓走下玉阶, 走到了跪着的肃王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眼泪鼻涕直流的男人,笑道:“王爷这是何必呢,本督挺喜欢小郡主的,又不会把她怎样,你瞧你那怂头日脑的样子。”   “是是是。”   肃王忙伏下身,他晓得唐令走到这步,那就是全都豁出去了,想要杀人只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如今他死倒没什么打紧,就是担心囡囡被虐杀,她才四岁啊。   “督主想让小王做什么,小王就算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只求您高抬贵手,饶囡囡一命。”   “玲珑,你父王说他什么都会做,好孩子,你说,你想让他做什么呢?” 唐令微笑着,轻声问玲珑。   “嗯……”   玲珑皱眉想了想,忽然激动地拍手大笑:“大马大马,父王快当囡囡的大马呀。”   “哦”   唐令故意将声调拉长,他垂眸看向肃王,坏笑道:“听见了没,当狗一样的大马,你的女孩儿要看。”   “我当我当。”   肃王连声唯诺,四脚趴在地上,一点点往前挪,就像穿着锦衣的狗一样。不知不觉间,男人眼里竟有了些热热的东西,好像叫屈辱。   “声儿呢?”唐令莞尔,忽然俊脸阴沉下来,喝道:“叫啊!”   “汪!”   肃王一激灵,忙叫了声。他头越发低沉,按在地上的手慢慢缩成拳状,泪珠子一颗颗砸向手背,恨么?耻么?有点。   可最终,男人闭眼,将全部的羞辱咽进肚里,颤抖着喊了声:“汪!”   “好啦,别叫唤了。”   唐令笑的鄙夷,他走过去,用鞋尖抬起肃王的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男人,挑眉一笑,循循善诱道:“王爷,你想不想当皇帝?咱们将那病秧子宰了,你去当好不好?”   “不,不不。”肃王大惊,登时瘫软在地。辱他没关系,可若是将他推上去当皇帝,那事态可就不一样了,他和囡囡会万劫不复,会被荣明海秋后算账,千刀万剐!   “为,为什么是我,督主,求您了,饶小王一条贱命吧。”   唐令白了眼肃王,不错,还算有点小聪明。   “你问本督为什么选你?”唐令冷笑数声,看了眼怀中抱着的玲珑,随后垂眸看向两股颤颤的肃王,坏笑:“因为你怂包呀。”   *   昭阳殿   已经到了寅时,天黑得紧。   宫里到了如此深夜,总是阴森的可怕。隐隐约约的女人幽咽声,如泣如诉的羌笛声,若是仔细去闻,空气中总会闻见股陈年的腐烂和血腥味儿。在长长的甬巷里,走过几个穿着月白色绣淡蓝兰草裙衫的宫女,她们提着灯笼,朝着最深最黑处鱼贯行去。   她们很守规矩,一句话不说,也没有慌张的四下去瞅,就连呼吸都屏住。   一阵风吹过,这几个宫女忽然消失不见,空气中隐隐有些许兰麝香气,萦绕不散。   这种鬼影,许多人都在宫里见过。   大抵是前朝的宫女,亦或是白头老死的冤魂。   总之不要去叫她们,就让她们安静地在自己最熟悉的那条路行走,如此就好。   殿里不亮,只点了两支红色蜡烛。   沈晚冬坐在寝殿角落里的椅子上,背靠着柔软的垫子,疲累非常。才刚在正殿发生的一切,仿佛是场可怕的噩梦,直到现在,她的双腿都是颤抖的。   皇后、韩美人和她腹中胎儿,还有礼部尚书,四条鲜活又尊贵的人命,眨眼间就消逝;   皇帝被毒害的半死不活,连句话都说不出; 肃王,当年那样骄矜的人,如今像狗一样被羞辱   ……   玩到最后,唐令说他有些累,想要去躺躺,等歇好了,继续。在做杀人辱人之事时,他眼里都是光彩,就像个屠夫一般,对自己的猎物充满了贪婪和嗜杀欲望。   他让她静静地看着,那么看到了什么?他的狠厉无情,毫不手软的决绝。   沈晚冬强忍住想要反胃的冲动,她感觉血腥味萦绕在鼻间,怎么都散不去。正恶心间,身后静立着的玉梁忙倒了杯加了薄荷的茶来,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静静地奉上。   沈晚冬接过茶,轻抿了口,一股清凉登时在口中散开。   她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朝前看去。   此时,唐令换了身柔软干净的寝衣,除去玉冠,白发披散在背后,许是灯影婆娑,他脸上的皱纹似乎没了,又恢复昔日俊美无俦的风姿,竟给人种画里神仙的错觉。   他怀里抱着个五官精致小女孩,正是肃王的女儿玲珑。   “小玲珑,你难道不怕我么?”唐令笑的慈祥,柔声问。   “不怕呀。”玲珑笑的天真,歪着头,奶声奶气道:“爷爷能把父王变成大马和小狗,爷爷还有一头白发,是画里的神仙!”   “哈哈,你该叫我伯伯的,不过,现在是得叫爷爷。”唐令被逗得发笑,他将孩子髻上的金簪子拔下,逗弄着女孩,柔声笑道:“这个簪子是神仙爷爷送给小玲珑的,一定要收好,千万不能被人给抢走啦。”   “嗯!”玲珑抢过那根黄澄澄的金簪子,贴在胸口,眨着眼笑道:“神仙爷爷你看,我藏好啦,以后我就能用它变法术。”说罢这话,玲珑忽然小嘴一扁,两颗黑色小珍珠眨巴着眼泪,委屈道:“我要父王。”   “好,吃了饭饭,爷爷就带你去找父王。”   唐令俯身,香了口玲珑,他给一旁侍奉的楚楚使了个眼色,楚楚会意,从袖中掏出个蓝色小瓷瓶。她将瓷瓶旋开,往桌上的牛乳玉碗里倒了些红色粉末,随后,用调羹搅匀了,这才递给唐令。   唐令微笑着,左手端着玉碗,右手拿着勺子,要了一小勺牛乳,放在口边,吹凉了,这才喂给玲珑。柔声哄道:“乖宝宝,张口。”   玲珑还小,哪里知道牛乳里有东西,她只想早点喝完去见父王,谁料才喝了两口,就打了个大大的哈切,昏睡过去。   “好宝宝,睡着了呀。”   唐令笑的温柔,他将睡着的孩子轻放进摇篮里,随后坐到摇篮旁边的小凳子上,让楚楚将烛台端过来,再拿本诗经来。   唐令左手把住摇篮,右手捧着书,一边摇,一边念: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   念到此,唐令眼中闪过抹哀伤,他凑过去,看着摇篮里单纯美好的睡颜,喃喃道:“小婉,这首诗是写了一个农妇在思念远方长期服役的丈夫,她在问老天爷,丈夫何时归家?是啊,你五岁那年我走了,再也没有回过家,如今已有二十一年了。我没法回答何日是归期,因为前路是迷雾荆棘,身后是万丈深渊,我没法回头。”   听到此,沈晚冬哽咽不已。   刚想要开口,却被玉梁轻拍了下肩头,是啊,她现在只能看,不能说。原来他当年是这样的爱护小婉,如今又是这样想回到过去。他无子无女,孑然一身,唯有将那点可怜又可笑的父爱寄托在玲珑身上,仅此而已。   正在此时,门吱呀一声开了。   沈晚冬扭头看去,原来是孙公公带着御膳房的太监们上膳了。   御膳房做的东西,自然是精致无比的美食了。满满地摆了一桌,有乳炊羊、紫苏鱼、沙鱼两熟、酒蟹、石肚羹……还有一壶流香酒。   待上完膳后,太监们躬身退下。只见孙公公抓了把香豆,净了手后,恭敬地从一口大红木箱子里捧住七个灵位,按照左昭右穆的位次,将灵牌依次摆好。   灵位都是姓慕的,最中间那块正是三十多年前炮制了“慕元之乱”的枭首。而在这七块灵位里,有两块是空着的,大约是慕家如今幸存于世的男儿吧。   沈晚冬闭眼,长叹了口气。直到今天,她总算明白了很多事。   为何唐令这般祸乱朝纲,废立皇帝仿佛反手之易,一步步成了人人敬畏的权阉;   为何父亲当年数次搬家,心甘情愿地躬耕南垄,却连半句怨言都没有;   为何杜老先生生前对她那般的青眼相待,又为何称父亲为钦善老弟;   为何明海从不告诉她真相;   ……   唐令的身世,竟这般离奇辛酸。想想吧,当年慕家人是做过几年皇帝的,他也算是皇族之后了。为了复仇,忍受奇耻大辱,净身入宫。他心里的苦,太深太多了。   想到此,沈晚冬用袖子擦去眼泪,朝前看去。   只见唐令拜祭过先祖后,就坐到了长桌的一侧。他拿起双银筷子,只夹了点最近的那道菜,可好似菜并不合他的胃口,他目中厌烦之色甚浓,端起稀粥喝了几口。   他坐在椅子上,痴痴地看着满桌子菜,一言不发,身影孤单且萧索。良久,他自嘲一笑,将碗筷放下,返回书桌前,拿起红笔和奏疏,借着昏暗的烛光仔细批阅。   似乎只有在有事做的时候,他才不会觉得心慌和寂寥。   大约批了小半个时辰的奏疏,他累了。   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张卷轴,一边往开展,一边朝床走去。   他坐在床边,看着那张画,笑了,苍白的脸似乎有了些红晕,指尖轻抚着画上的美人,轻抚着她耳边的花,窈窕的身躯……   忽然,他哭了,抱着那张画,疯狂地吻着、噬咬着……最后,他呆住了,自嘲且无奈地笑,将那幅画撕成碎片。   这时,楚楚从帷幔后面出来了,她光着身子,只穿着件绣了牡丹的肚兜,头发披散,耳边簪了朵玉兰花,面上蒙着黑纱。   楚楚对着床边的男人盈盈一拜,随后跪坐在他脚边,头枕在他的大腿上,深情而愉悦,她一点点起身,抱住他,吻着他,将他按倒在床上。   他们两人就那样温柔地痴缠着,口里发出快活的呻.吟声……   沈晚冬撇过头不看,手紧紧地捂住耳朵,不听。谁知却发现,身后站着的玉梁此时早已泪流满面,痴痴地看着轻晃的绣床,哀伤且嫉妒。   沈晚冬紧咬住下唇,曾经在唐府的那些夜晚,大概她就是这么度过的……被他紧紧抱住,痛惜地狂吻。后来,楚楚代替了她,不,应该说假扮她,一直侍奉着他。   他们二人,是主仆又是夫妻,相互依偎着取暖,那点可怜又见不得光的暖……   他的得意、风光、狠厉   他的寂寞、思念、疯狂……   这就是他的一生么?   沈晚冬黯然,她有明海,有孩子,有钱有不舍斋,有了女人所有的骄傲和快乐;明海有她,有家,有至高无上的地位,有一口热腾腾的饭,有烦孩子吵闹的幸福情绪。   而他,这一生有什么?   正在此时,殿外忽然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孙公公的焦急恐惧的声音从门外响起:   “督主,荣明海带兵杀回来了!” 第108章 火漫昭阳   明海回来了?!   沈晚冬大惊, 下意识站起来。怎么回事,不是说宋人已经打到边境了么,明海已经出征半个多月, 怎么会忽然带兵杀回来?!   惊慌之下, 沈晚冬忙看向绣床那边,果然, 唐令一把掀开床帘子下来,并从地上拾起长袍, 迅速穿上。他显然也是有些震惊, 不过并未慌乱, 眉头皱成了疙瘩,眼角的皱纹仿佛更深了。   “这怎么可能!”   唐令从床边拿起那把青铜长剑,一步步走向站在墙角的美人。他似在思索, 又似在怀疑:   “按说黑鬼这会儿已经到定阳一带了,即便有人快马加鞭去通报大梁之事,从他收到消息到赶回来,就算插上翅膀飞也得本月有余, 到时候本督早都将一切处置好,他怎么会忽然回来,为什么?”   唐令微微摇着头, 右边的眼皮生生跳了几下,他痛苦地用手指抓自己的头皮,扯下好些白发,喃喃道:   “究竟哪里出错了, 我落入了谁的圈套,他怎会这么快回来。”   说话间,唐令走到了沈晚冬身前,歪着头,看这个易容成小太监的女人。忽然,唐令举剑,将剑抵在女人胸口,一步步往前逼,一分分用力,低声喝问:   “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何事!”   沈晚冬屏住呼吸,她感觉剑尖好似要透衣而过,肌肤甚至已经察觉到阵阵寒意。   他,要下杀手?   “你……”沈晚冬的声音发颤,她都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做什么,求饶?还是下跪?亦或是泪眼盈盈?   “我说过,只要你说一个字,我就杀你的一个孩子。”唐令右手将长剑反握住,左手按住沈晚冬的肩头,闷哼了声,用剑柄朝着女人腹部猛地捅下去。   可是当剑柄到沈晚冬肚子一指距离时,唐令生生停手了,他看着被吓坏了沈晚冬,噗哧一笑,顺势拍了拍女人的头,仿佛开了一个并不怎么好笑的玩笑。   他什么话都没说,没骂也没迁怒,只是转身,疾步离去。   等那人走后,沈晚冬终于松了口气,她弯着腰,大口大口地喘气,用拳头轻轻地捶打发闷的心口。   他的终究不是寻常男人,是有气度的。   沈晚冬细思了片刻,没有躲,也没有逃,紧紧跟了出去。   昭阳殿外依旧平静,夜很黑,甚至连虫子鸣叫的声音都没有。抬头看,只能看见四四方方的天,只不过在那遥远的南边,似乎火光漫天,给无边无尽的黑夜点缀了些肃杀的红。   沈晚冬紧随在唐令身后,疾步向正殿走去。   正殿外守了许多将士,有人在左顾右望,想要趁着黑夜偷偷逃掉;   有人在小声议论,督主已经将皇上掌控在手,可安国公又带兵杀回来了,现在到底是谁在造反?   有人在运筹帷幄,国公爷是五军大提督,手握全国最精锐的卫军,而督主只不过有羽林、锦衣等亲军,哪里是荣明海的对手,瞧瞧,人家都把他给围了!罢了罢了,赶紧找个机会弃暗投明的好;   ……   乱了,乱了……   沈晚冬并未站在随着唐令进正殿,而是倚在偏殿的门框,朝里面看。   殿里依旧死气颓靡,地上躺着三具尸体,其中有个大肚美人,血将她的下半身染红了,配着她的肤如凝脂,有种诡异的凄美。   各宗亲大臣神色各异,有的兴奋,因为安国公带兵杀回来了;   有的恐惧,万一唐贼恼羞成怒,来个鱼死网破,大家全都吃瓜落吧;   有的愁云满面,皇上已经半死不活了,他没有子嗣,那么下个皇帝是谁,不会真像唐贼方才说的那样,是肃王?   而龙椅上病恹恹的皇帝此时似乎来了些精神,眼中闪着异样的光彩,似乎在期盼着天赶紧亮。   只见唐令疾步走了进去,他站在高台阶上,缓缓扫视了圈被他拘在殿里的诸人,冷笑数声,他将披散在背后的白发拉到身前来,微眯着眼,借着烛光来仔细看,似喝醉酒般,唇角带着抹满足的笑,幽幽道:   “本督为皇家鞠躬尽瘁二十余载,愁白了头发。”   说罢这话,唐令提起剑,隔空扫了遍诸宗亲大臣,挑眉一笑:“荣明海犯上作乱,在皇宫暗藏杀手,毒杀了帝后,屠戮了宗亲重臣。微臣唐令力挽狂澜,拥肃王殿下登基,你们谁有意见?”   诸人听见这话,登时了然唐贼此番借口祭天祈福,原本就是要将所有宗亲大臣一网打尽,立一个傀儡为帝,随后将所有罪名推在千里之外的安国公身上,如此一来,他还是掌权的督主、假皇帝。   可他万万没想到,荣明海忽然就杀回来了。   “督主饶命!”   “督主,臣愿拥立肃王殿下。”   “赵大人孙大人,你们不要求他!唐贼,你不得好死!”   “唐令!就算你机关算尽那又能怎样,还是个断子绝孙的阉人!哈哈哈,老夫只恨不能亲眼看着安国公杀进宫来,取了你的狗头!”   众人有的求饶,有的谩骂,有的慌乱……生死关头,能冷静自处的实在太少太少了。   “好烦。”   唐令微微皱眉,他轻揉了揉耳朵,给殿中持剑静立的数十个黑衣亲卫使了个眼色,笑的很坏:“那就委屈诸位宗亲大臣以身殉道了,把戚秀林和肃王的命留下,其余的斩首。”   话音刚落,那些黑衣人就抽出长刀长剑,朝着惊慌失措的诸位宗亲大臣杀去。刀子划过骨头的声音,很刺耳,又很动听;鲜血溅到酒杯里发出叮咚之声,很愉悦;嘶鸣声和呜咽声此起彼伏,如同人间炼狱。   唐令闭着眼,搂着长剑,轻轻移动脚步,似乎在搂着自己最心爱的女人翩翩起舞,血飘溅到他的白发上、溅到了他眼底、溅到了他唇角……他仿佛完全看不到那血流成河,只是徜徉在厮杀所带来的快感里,麻木着……   当殿里听不到求饶声,听不到悲鸣和咒骂声,唐令终于停止了扭动,他睁开眼,看着眼前的人间炼狱,面无表情。随后,他用剑指向瘫倒在地的戚秀林,淡漠道:   “不杀你,是看在麒麟的面子,那孩子好歹叫了你几年舅舅。”   说罢这话,唐令将剑尖指向呆若木鸡的肃王,鄙夷一笑:“王爷呀,你瞧,我将所有人都杀了,这下你登基就没有阻力了。来来来,你上来,拿着这把剑杀掉这个病痨鬼。”   “督主啊,您为何要将小王推向万劫不复之地!”   肃王干嚎着,他用双拳砸着大腿,头杵在地上,又哭又笑:“你想当皇帝,你自己去当啊,干嘛非要难为我!求求你了,把玲珑还给我吧,求你了!”   “孬种!”   唐令白了眼肃王,一个没站稳,往后连退了两步。他无奈地笑着,闭眼轻声唤着:“初九,你来,你来杀了皇帝。”   谁知叫了好几声,都没将人喊来。   唐令忙睁眼,四下环视了圈,并未见到初九的踪影,这些年他也算悉心栽培这孩子了,这孩子倒也聪明,小脑袋瓜子转得极快,一直跟在皇帝身边,从没出过半点纰漏。   他晓得皇帝大婚后想要生儿子,便让初九一直暗中给皇帝的茶水吃食里下慢毒,一下就是五年。如今皇帝已经毒入骨髓,就算大罗神仙也难治了。   他也不是没怀疑过初九,但这孩子跪在他脚边,哭着说:孩儿打小就没爹,干爷您将孩儿当成亲生孩子般教养,又善待孩儿的母亲,孩儿就算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   他安插在皇帝身边的细作这些年也一直在密报,初九的确忠心,是可以委以重任的。所以他一边用着初九,一边提防着他。   可这孩子到底去哪儿了……   “初九呢?”   唐令皱眉,厉声问立在底下的黑衣亲卫。   “回督主,小公子才刚拿了令牌,说是奉您的命,有要事出宫一趟。”   “什么?”   唐令眉头皱的越发深了,多年混迹宦途的直觉告诉他,这事不对头,可他又说不上究竟哪里不对。先是荣明海忽然杀回来,再是初九失踪,这两件事究竟有什么关联……   “他走了多久?”唐令沉声问道。   正在此时,一直病歪歪的皇帝忽然睁开眼,冷不丁说了句:“走了约有一个时辰,荣明海开始攻城,那就说明他已经安全出城了。”   皇帝脸色依旧蜡黄,只不过这会儿好似忽然有了力气,就连发紫的唇都慢慢在回复血色,他用手肘强撑着自己坐起来,捂着口猛咳了阵儿,吐出好些红中带黑的血。   只见他用袖子擦去嘴边的毒血,从案桌上将茶盏拉过来,直勾勾地盯着唐令,斯条慢理地把茶水浇到脸上。也不知茶水里掺了什么,刚接触到脸的瞬间,就窸窸窣窣冒起无数小泡,没一会儿,那张蜡黄的脸皮就开始往下掉,露出张清秀苍白的脸,居然是初九!   “你!”   唐令瞪大了双眼,口半张着,不可置信地看着龙椅上的人。这不可能,皇帝怎么忽然变成了初九,他囚禁了皇帝五日之久,皇帝从中毒开始就一直在他眼皮子底下,怎么会变成初九!   “干爷。”   初九冷笑了声,捂着口轻咳,他毫不畏惧地迎上唐令阴骘狠厉的双目,嘲讽笑道:“从安国公出征那日起,我和皇上就互换了身份,我易容成他,他装扮成我。安国公出征的第三日,皇上就给了棠哥儿一道密旨,让他快马加鞭传旨带给国公爷,停止西征,回大梁清君侧!与此同时,皇上还给了吴远山密旨,让他暗中策反锦衣卫总指挥使和各卫军指挥使,如今,你内外夹击!一切的一切,就是要引你入瓮,把你彻底绞杀!”   “畜生!”   唐令怒瞪着初九,握着剑的手不住颤抖。这么多年辛苦经营,竟被一个娼/妓之子破坏。不,区区一个小畜生,哪里能想得如此周密,是皇帝,皇帝!   “你该死!”唐令举起剑,咬牙瞪着身中剧毒的初九,他身形有些晃动,恨道:“为什么,我自问这些年待你母子不薄!”   正在此时,只见玉梁惊呼着从偏殿冲出来,她怕惹怒了唐令,没敢上台阶,跪下底下连连磕头,哭号着求饶:   “督主饶命啊,他只是个孩子,只是个孩子啊,他一定是被皇帝设计的!”   “娘!别说了!”   初九忽然怒喝,打断他母亲的求饶。   不知是不是毒又发作了,初九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算算年纪,他今年虚岁也有十七了,正是最春风得意的年纪。瞧瞧吧,这孩子面容清俊,鼻梁挺拔得像小山,脸圆圆的,似乎那点稚气还未脱去。   不过,他眼中却是燃起了火,那种属于少年人一腔正气的火。   他站不起来,可背却挺直了,高昂起下巴,不屑地看着唐令,道:“不错,您是对我母子有大恩,干娘沈夫人对我母子也有大恩,可您扪心自问,您和沈夫人对我母子心是一样的么?世间所有人和事,都是您的棋子,您将我送到皇上身边,真的是抬举我?”   说到这儿,初九目中似有泪花,他看着唐令,嗤笑了声,道:“你多疑,狠毒,这辈子有兄弟么?有亲人么?我告诉你,三年前我在御花园中被毒蛇咬了,皇上本来可以静静地看着我这颗棋子死,可他动了不忍之心,给我将毒血吸了出来,他是皇上啊!这些年,他在成长,我也在成长,棠哥儿也在成长,我们是兄弟、是挚友,我们一起承担来自你的所有压迫和不安,直到今天,终于要将你这条蠹虫斩杀,哈哈哈,快哉!”   “找死!”   唐令怒喝了声,手上使劲儿,将长剑刺入初九心口,如此还不解气,反复抽.刺,直到看见男孩儿胸口血呼啦差,不动了,不骂了,这才停下。   “哈哈哈!”唐令笑着,颓然地坐到龙椅上,他看着这满殿的尸体,死了的、疯了的、哭号的……一种前所未有的疲累感涌上心头,他竟被那个毛孩子设计了!哈哈哈!被那个三岁登基的傀儡算计了!   好手段,好心计!   只不过他现在还想不通,狗皇帝为何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先让荣明海出征,后又秘密召黑鬼回来。   为什么?   唐令只感觉头痛欲裂,他使劲儿地揪着头发,使劲儿地想,究竟为什么,依照他对狗皇帝的了解,这小子看似做了一步,可实际已经算计到百步之外了。   忽然,殿外似乎响起了喊杀之声,很远,但是迟早会杀进来。   唐令身子一震,慌乱地左顾右看,瞧见地上倒着半壶酒,他愣了下,从怀中掏出个小瓷瓶,旋开,将瓷瓶里的药汁倒入酒中。   当做好这些事后,唐令一手拿着剑,另一手紧紧攥着酒壶,跌跌撞撞地朝偏殿走去。   “老孙,你,你扶一下我。”   唐令脚软,差点跌倒。他无奈一笑,倚在柱子上,等着孙公公过来扶住他。   他仰头,深深地吸了口气,摇摇晃晃地走进偏殿,走向偏殿里的两个女人,他的爱人和情人。   “楚楚,你来。”唐令再也没有力气,瘫软在地。他艰难地抬起胳膊,让那个穿着紫色纱裙的美人过来,笑的温柔:“我,我想抱抱你。”   “督主!”   楚楚奔过去,跪在地上,反抱住他。   她轻抚着他的白发,他佝偻的背,还有他已经老了的面庞。   “没事,没事,你还有我,有孙公公,没事的。”   唐令点点头,莞尔一笑,他的手一直在发抖,轻轻地摸着楚楚的柔发,明艳动人的眼,还有那只小巧的耳朵,柔声道:“真是对不起啊,割了你的一只耳朵,把个美娇娘变成了恶罗刹。”   “就是,数你最坏了。”   楚楚早已泪流满面,她轻捶着男人的肩,像个小女人的那样。现在,她是楚楚,只是楚楚,不是任何人的影子。   “我知道的,你心里其实是有我的。”   楚楚笑着哭,她凑上前去,轻吻着唐令的薄唇,柔情而缱绻,轻声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我会为你杀开一条血路,我会带你出去!”   “我相信。”   唐令将那半壶酒提起,他凑近了女人,含泪笑道:“可是我不愿像狗一样逃,你,你愿意陪我一起饮毒么?”   楚楚什么话都没说,一把抢过唐令手中的酒壶,仰头喝了一大半。谁料那酒刚入喉,她就感觉头阵阵发晕,眼前也开始变得迷糊。   这种毒,能与他一起喝,她甘之如饴!   “真好,再喝点。”   唐令环抱住楚楚,从她手中拿过酒壶,一点点喂她。他就要哄孩子那样,轻轻地晃着她,瞧见她两眼涣散了,昏昏沉沉了,男人凄然一笑,吻了吻女人,柔声道:   “还记得有一种药叫忘忧水么?喝了它,你会忘记所有的事,你爱的、你恨的……无忧无虑,所以叫忘忧。”   “你,你给我喝了这个!”楚楚大惊,泪珠大颗大颗往下掉,她想要起身,却力不从心,只有看着眼睁睁看着这个深爱了一辈子的男人给她喂药。   不能啊,怎么能忘了他。   “好好活着,无忧无虑地活着。”   唐令微笑着,轻吻了下楚楚的鼻尖,叮嘱着:“忘了大梁的一切,忘了唐令,全都忘了,以后嫁个老实的男人,生个孩子,平平淡淡过完这一生。”   “我……”   楚楚艰难抬手,想要将手指伸入口中,将忘忧水抠出来。   “睡吧。”   唐令将楚楚的手抓起来,吻了吻,轻拍着她的肩膀,不知不觉间一滴泪,掉入了她的眼。   “老孙,把她带出宫!”   唐令闭眼,深呼吸了口气,待心绪平稳些后,缓缓睁开眼,他将昏迷的楚楚交到孙公公手里,沉声道:“这是我的最后一道命令,将她带走。”   “督主!”   孙公公早已泪流满面,跪在唐令身前,不住地磕头,哽咽不已:“老奴带您出宫吧,咱们再重头开始!”   “不用了!”   唐令微笑着,为孙公公轻轻拭去眼泪,道:“三十多年前,你将小七背出了宫,这二十多年,你又为我鞠躬尽瘁,对慕家,你做的已经够了。”   说罢这话,唐令拄着剑起身,踉踉跄跄地走到案桌跟前,盯着桌上的油灯台,冷笑了声,用剑将灯盏打翻。   火顺着油,一点点蔓延开来。   “带她走,这是命令,所有的一切我都算计好了。只有我死了,大约才会给慕家后人争取到一点喘息的机会。”   是啊,远在宋国的慕七,还有玲珑,只要他们父女活着,那就还有希望。对慕家,他也只能做到这儿了。   “哎!”   孙公公咬牙答应,深深地看了眼那个高大的背影,良久良久,随后哭着抱起楚楚,拧身离去。   大约,他真的累了。   火慢慢变大,蹿到了房梁,好似要吞掉这殿里发生的一切罪恶。   唐令将长剑扔到地上,缓缓转身,看着眼前这个样貌普通、早已泪流满面的小太监,粲然一笑,他双手背后,像过去那样,下巴微微抬起,傲然道:   “走吧小婉,这里着火了,跟小叔去外面的台阶坐会儿,去等荣明海。”    第109章 一杯祸水   他曾说过, 前路荆棘丛生,身后万丈深渊,没法回头, 只能前进。   身后的宫殿燃起了熊熊大火, 烧红了半边天。   宫娥在哭着尖叫;   趁乱盗窃珍宝的太监在相互厮打,都想要那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   已经乱了, 根本分不清拿剑厮杀的卫军到底是谁的人马;   ……   都在忙,都在疯, 都在笑, 都在哭, 所以谁都不愿意搭理清醒的人。   沈晚冬站在大殿外的高台阶上,闭眼静立在原地,身后是炽热无比的大火, 身前是清凉的夜风,耳边呼啸着欲望与疯狂,终究,那颗躁动又疲惫的心要停下来了。   她睁眼, 朝前看去。   唐令此时坐在最高的台阶上,火光将他披散的白发映红,夜风将他的袍子吹得猎猎作响, 他的背影萧索又佝偻。   原来,他真的老了。   沈晚冬走过去,坐到了唐令身边。她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牵住了他的手, 那双仍颤抖着的大手。   她将头枕在他的肩头,和他一起听火燃烧的声音,看天亮的全过程。   这就是他的一生,让人敬畏、毒恨、唏嘘的一生。   他拥有的太多,是帝王一般的存在;   可他却又什么都没有,到头来只是一个孤苦的老人。   “小婉,你说人能不能重活一遍?”   唐令轻笑了声,将附在他手上的那只小手反握住,痴痴地看着远方的刀光剑影,道:   “如果能重活,我绝不会将这小子抱上帝位;我一定会及早杀了荣黑鬼;我会给楚楚所有的柔情;我会……”   说到这儿,唐令忽然停下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似自嘲又似哀叹:“如果有来生,我大概会当令冬。”   远处传来的厮杀声将夜的雾震散,成千上百的将士冲了进来,而在最前面的是个骑马的大将军,他穿着重甲,威风凛凛,额上绑了绣了荣字的大红护额,手上拿着把半人来高的长刀,刀上血迹斑斑,无不彰显着他的强硬,正是荣明海!   “他来了。”   唐令放开沈晚冬的手,轻拍了拍女人的手背,柔声道:“你该站起来等他。”   “好。”   沈晚冬踉跄着起身,黯然不已,他果然什么都为她考虑到了。   转身看去,明海驾着马已经到了台阶下,他跳下马,将披风解下扔到一边,手执着长刀,一步步走上来。他下巴上的胡茬长了很多,鼻梁和眼皮上沾了很多血。   正在此时,十来个蒙面黑衣武士从四面八方将明海团团包围住,明海薄唇轻抿住,弯腰,从脚边的一具尸体身上抽出刀,闷哼了声,拿着两把刀劈砍向那些黑衣武士。   他是百战将军,会的是杀人的刀法,总是知道如何一刀毙命。   不多时,台阶上又多了几具尸体……   余下的黑衣人见大势已去,连连后退,跪下给唐令磕了个头,持刀自刎。   “老唐,好久不见了。”   荣明海眉头深锁,目中没有任何春风得意,甚至有些许惋惜。他将两把刀掷到地上,赤手空拳地走上台阶。   他只是看着唐令,看着已经被烧成断壁残垣的正殿,良久,忽然摇头一叹,想要说点什么,却没法说出口。   天忽然飘起了蒙蒙细雨,打在正燃着的木炭上,发出呲呲声。   荣明海深吸了口气,蓦然瞧见唐令身边站着的小太监,起初没在意,可很快就被这小太监吸引住,他身子稍稍前倾,疑惑道:“冬子,是不是你。”   沈晚冬轻笑了声,点头,他一眼就能认出她。   “你,没事吧。”   荣明海疾走几步上去,大手按住女人的肩,上下仔细打量她,想轻摸一摸她的肚子,忽然看见自己手上全是血,叹了口气,终究没去摸,小声问:   “孩子还好么?你怎么会易容?有没有受伤?有没有被吓到?”   沈晚冬苦笑了声,仰头看着荣明海,她的丈夫,她孩子的父亲,泪如雨下:“我看到了小叔的一生,明海,你的一生又会如何?”   *   十日后   天阴沉沉的,已经淅淅沥沥地下了十来日的雨了。是要将大梁所有的血冲洗干净?是要迎接一个崭新的朝廷?还是要为谁哭泣?   昔日喧闹拥挤的瓦市空无一人,城里到处都是披坚执锐的士兵,那原本泡在香味里的大梁这会儿只有潮湿的腥腐气,些许花瓣飘在水洼里,还未等惜花人拾起,就被抓乱党的酷吏踩踏成泥。   是啊,变天了。   叱咤风云二十余年的唐令一朝成为阶下囚;朝中宗亲重臣几乎被屠殆尽;皇宫被烧毁了一大半……   没有死,哪有生?   没有权利的丧失跌落,哪里有病树前头万木春?   大梁狱里空荡荡的,皇上下旨,将狱里所有刑徒全都迁出去,只关押唐令一人。   皇上还下旨,在未查清唐贼全部罪孽前,不准任何人轻易动他。   大约是下了很久的雨,牢里有些潮湿。   沈晚冬今儿穿了身月白色的裙衫,还像做姑娘时那般将头发披散下,用金发带编成辫子,披在身前;耳上戴了对明月珰;轻扫娥眉,唇上抹了掺了冰片的浅粉口脂,如此妆扮,仿佛二八少女,又仿佛没有嫁人的小婉。   她紧紧跟在荣明海身侧,扭头瞧了眼她的男人。   明海今儿穿着燕居青色长袍,脚蹬双黑色布鞋,脸刮得干干净净,就连手指甲都修剪的整齐,好似二十多岁的后生,只不过眉眼间的城府依旧深沉,让人肃而生敬。   他们夫妇今天提了酒肉吃食,来牢里看唐令。   当日明海率兵攻入皇宫,生擒了唐令。随后,皇帝的御驾进宫。   皇帝悲痛皇后爱妃身死逆贼剑下,悲痛挚友初九以身殉道,悲痛宗亲大臣被屠戮。悲痛过后,他平静地说了句:如今朝中权利中空,是时候选举新官、行新政、变新法了。   过后,内侍官从昭阳殿中捧出了七块灵位,皇帝有些震惊,很快恢复平静,冷笑道:原来唐贼乃慕家之后,有两块灵牌空着,一块是唐逆无疑,不知最后一块是谁,看来得好好审问一番,势必要将和慕贼有关联的人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当时她仍扮作小太监,跟在明海身边。听见这话后大为震惊,整个大梁都知道,她是唐令的侄女,皇上如果要下手杀人,第一个必定是她,接下来就是沈家所有人……   还记得当时明海听见这话后,冷笑数声,让人去拿火油来,当着皇帝的面将慕家的七块灵牌烧光,淡淡地说了句:此次只是唐令谋逆,与三十多年前的慕元之乱没有任何关系,皇帝对人对事要看清些,不要乱杀无辜。   无辜二字,他说的格外重。   皇帝没有发火,也没有强争,平静的就像一汪秋水,笑了笑,说:舅舅的话,朕记住了。此番沈夫人留在大梁,以弱质之躯保护无数典籍免遭劫难,实乃奇女子,该封赏。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皇帝实在深不可测,此次绝不仅仅是对付唐令这么简单……   正乱想间,沈晚冬听见远处传来阵阴恻恻的笑声,好似是吴远山。   沈晚冬和荣明海互看了眼,疾步朝里走去。   最里头是间铁笼子做成的牢房,朝前看去,唐令此时仍穿着那件明黄色的长袍,白发披散着,手背后静静地立在原地,抬头,看着头顶那扇小窗,细细地品着微雨落在脸上的滋味。   而铁牢外头坐着吴远山,他翘着二郎腿,手里端着杯冒着热气的茶,神情愉悦,他很享受这种风水轮流转的时刻,就算在这儿坐一整天都十分快活。   “唐狗,知道为何不对你用刑么。”   吴远山轻抿了口茶,眼睛眯出个好看的弧度,歪着头,看向牢笼里背对着他的唐令,噗哧一笑:   “因为怕你扛不住自杀,那可就不好玩了。啧啧,你瞧荣明海多狠,当初建议皇上不要杀你,不要对你动刑,也不要让你戴上脚镣桎梏,就这么晾着你,让你自己折磨疯自己。”   说罢这话,吴远山从身边的方桌上将拿起个黑色小瓷罐,他旋开塞子,俯身深深地嗅了口里面的蜂蜜,用食指蘸了些,随后送到口中,轻轻地吮吸着,男人眼里嘴里皆是陶醉,他似醉了般,莞尔浅笑:   “你是逆贼,所以你连累了很多人,比如安国公府的那个女人。”   唐令听见这话,双肩明显一震,但仍未转身。   “可怜哪。”   吴远山坏笑着,啧啧叹道:“安国公铁面无私,大义灭亲,知道你是慕贼之后,觉得那女人也和慕贼有联系,狠狠地扇了那女人一耳光,耳朵给打聋了一只。那女人小产了,流了好多血,怕是小命难保。”   说到这儿,吴远山眼中的嫉妒和愤恨之色甚浓,他狞笑了声,搓着手,摇头道:“可惜了,那么个人间尤物,滋味真的很美妙。”   唐令依旧平静,手摊开,瞧着雨水落到掌心,波澜不惊。   “还不说话?”   吴远山有些怒,一把将蜂蜜罐子拂到地上,冲到铁笼前,咬牙喝道:“等着吧,皇上恨你不是一日两日了,他可不会让你舒服地死去,哼,你知道么,你将会被凌迟,地牢里有个手艺极好的老师傅,他会一刀刀剐掉你的肉,让你活生生受够了三千三百五十六刀,最后一刀才扎入你的心脏。别急,你死后还会被挫骨扬灰,骨灰拌在泔水里去喂猪狗,”   站在暗处的沈晚冬大怒,她难以忍受这种恶毒又恶心的诅咒,正准备走出去骂几句吴远山,谁料明海竟先她一步出去。   这黑汉子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去,一句话都懒得说,直接踹了吴远山一个窝心脚,当即就将那俊美阴柔的男人踹到了墙角。   只听哇地一声,吴远山没忍住吐了口血,他用袖子擦了擦口,抬头怒瞪着荣明海,可终究没敢发火,咳嗽着笑了笑,恭顺道:   “原来是国公爷,下官有失远迎,还请国公爷恕罪。”   “闭上你的臭嘴,滚!”   荣明海惜字如金,他将食盒放在桌上,从靴筒里抽出把削铁如泥的匕首,行至铁牢前,咬牙闷哼了声,用力朝着锁链砍下去,只听叮地一声,铁链断成了两截。   荣明海将牢笼扯开,对牢里的那个白发男人笑道:“老朋友来了,你都不愿回头看看么?”   “老朋友带酒了没?”   唐令轻笑了声,缓缓转身。他瞧着似乎变年轻了些,往日的那种狠厉之气少了些许,多了些平静淡然,气度风华依旧。   “小婉也来了呀。”   唐令面上一喜,缓缓地走出牢笼,在走到荣明海跟前的时候停下,做了个请的动作,笑道:   “老友先请。”   “哈哈哈。”   荣明海朗声大笑,携起唐令的手,一同向方桌走去,嘿然笑道:“夫人的手艺向来不错,说想给小叔做一盆家乡的麻汤饭,上面撒点干芫荽,别提多美味了。”   说罢这话,荣明海抱拳,十分恭敬地给唐令行了一礼,歪着头,挑眉一笑:“叔叔,请受明海一拜?”   “你这黑鬼,就是坏的很!”   唐令笑着剜了眼荣明海,看向前方站着的那个哭得梨花带雨的美人,招招手,柔声道:   “怎么傻站着,过来呀。”   沈晚冬忙将脸上的泪抹去,笑着走上前来。   她像个寻常妇人那般,等丈夫和长辈坐下后,将食盒打开,从里头拿出几根蜡烛,点上,昏暗的牢房登时亮了许多。   随后,她从食盒里端出来一盆热腾腾的麻汤饭,一碟炒羊白肠、一碟子醋泡花生,一碟腌辣萝卜,一个空碗,两盏大酒杯,还有壶醇香的烧刀子。   她将酒杯翻起来,满上两杯酒,笑道:   “小婉有孕在身,不能陪二位喝酒了。”   正在此时,窝在墙角里的吴远山忽然爬起,他捧着肚子,并不敢走过来,似乎有些惧怕唐令和荣明海。   只见这男人冷笑数声,提醒荣明海,沉声道:   “国公爷,皇上派下官来送唐逆一程,您和夫人这般与逆贼把酒言欢,不怕皇上怪罪么?”   “这小子有什么话,让他自己来和本公说。”   荣明海厌恶地瞥了眼吴远山,厉声道:“你狗一样的东西,也配站在本公跟前,滚!”   吴远山俊脸红一阵白一阵,薄唇一张一合,想要说什么,终究没敢说,只是阴恻恻地笑了几声,疾步退了出去。   “来,咱们喝酒。”   荣明海举杯,率先一饮而尽,他也不用筷子,直接用手拈起块辣萝卜,放在口中嘎嘣嘎嘣地嚼,斜眼看着用勺子优雅地喝麻汤饭的唐令,促狭笑道:“皇族之后就是不一样,吃饭都是细嚼慢咽。”   “哼。”   唐令笑着哼了声,一口一口地喝饭。   这种麻汤饭是老家的一种贫贱美食,将小米煮成糊,往里头加芝麻酱,等煮出香味后,再下些菜叶,或者揪些面片进去,吃罢齿颊留香,暖胃又舒肠。   多少年了,府里的厨子手艺再高,总做不出这种味道,如今终于又尝到了。   唐令吃完后,又添了一碗,谁料越吃越苦,苦了二十多年。   他放下碗筷,端起酒杯,与荣明海碰了一杯,嘿然笑道:“老友,咱们明争暗斗了这么多年,没想到还有机会同坐一桌,来来来,再饮一杯。”   “好!”   荣明海又喝了一杯,男人双眼迷离,好似在努力回忆什么,他用指头点着桌面,似乎在打着鼓点,喃喃吟道:“夜满青樽,蚀寸心,酣歌花下。春如醉、长袖流霜,爚乱猖披。驰骛饿蚁附膻来,铁马金堤须臾摧。抬眼望,断壁颓垣,恨断肠。”   只听荣明海叹了口气,幽幽道:“当年在夫人那儿初次看到这首《满江红》,得知写词的是小叔,当时只恨不得见这位知己。”   说罢这话,荣明海指着唐令的鼻子,笑道:“老子当年去定阳平定民变的时候,定阳仓粮草告急,大梁那边也说没粮,是不是你故意给老子压下来了。”   “那是自然,老子怎会让你顺顺当当做事!”   唐令用手抓了几颗花生,扔到口里,他斜眼看着荣明海,笑道:“老子这两年检括土地,得罪了不少江东豪贵,说,是不是你暗中撺掇着那些怂头日脑的家伙上奏疏告状。”   “不错。”   荣明海得意洋洋地点头,忽然十分“嫌弃”地看着唐令,笑道:“你这老小子此番可杀了不少人,一后四妃、宗亲大臣……啧啧,真是个屠夫。”   “得了吧。”唐令白了眼荣明海,略抬起下巴,傲然笑道:“你小子难道杀的人少?咱哥俩半斤八两,我是屠夫,你他奶奶的就是土匪。”   二人又碰了一杯,哈哈大笑。   忽然,唐令闷哼了声,捂着肚子,竟呕出口黑血。他笑了笑,用手背将唇边的血擦去,又给自己斟了杯酒,敬荣明海夫妇。   敬自己的亲人,敬对手,敬老友,敬他们给了他一个体面的死法。   唐令摇头一笑,深深地看着沈晚冬,看他的挚爱,看他的小婉,看他最干净的过去,用筷子隔空戳点着荣明海,咬牙恨道:   “你这只让人讨厌的黑鬼,论貌,你比不过老子;论风情,你追不上章谦溢,凭什么最后抱得美人归的却是你?你呀,给老子好好对小婉,好好惜福。那权势还能追到头?差不多就行了,别等着人家对你一家老小赶尽杀绝。”   荣明海自然知道唐令言外之意,他将沈晚冬揽在怀里,轻吻了吻女人的顶发,笑道:“放心,我的女人和孩子,我会拿命保护。”   “好,好呀,咳咳。”   唐令捂住口猛咳,他忙端起酒杯,将口中的毒血咽下去。趁着还有最后一点精神,看向早已泣不成声的沈晚冬,虚弱地笑道:   “小婉,来,来生,你可不要忘了曾答应叔叔的那件事。”   “什么事?”沈晚冬哽咽着,忙问。   唐令莞尔一笑,没说话。   他有些累了,瘫软在椅子背靠上,双眼不由自主地闭上。   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年幼时沈大哥坐在他背后,环抱住他,大手包住他的小手,教他写字;   小婉刚出生那天,他正好从山上拣羊粪蛋回来,这个娃娃好漂亮,眼珠黑黑的,像两颗明珠;   他入宫了,成了阉人,他受尽欺凌侮辱,要给总管太监倒夜香、擦背、捶腿、侍夜……   后来,他掌权了,废立皇帝,呼风唤雨,二十余年宦途沉浮,从未停止追逐;   再后来,他谋反了,将所有宗亲重臣屠戮殆尽……   他看到了弟弟慕七、忠仆老孙;   他看到了心智手段过人的皇帝、让人敬佩的宿敌荣明海;   他看到了那些曾经有过的女人、这些年一直陪伴在身边的“妻子”楚楚;   他还看到了小婉。   小婉,你小时候趴在我的背上,将玉兰花插到我的耳边,搂住我的脖子,说长大后要给我当媳妇儿,你说话不算话呀。   ……    第110章 两道密旨   国公府   到后半夜的时候, 雨又大了些许。雨滴砸着青砖碧瓦的声音延绵不绝,风隐隐带来几声闷雷,让人不禁打了几个寒颤。   大梁之变, 所有人、事和地方几乎都受到了牵连, 国公府也不例外。在最混乱的时候,有蒙面持刀的贼人跳墙进来杀抢, 府里下人有偷窃逃难的,还有故意在夜里扔火把进来放火的。好在韩虎和张嬷嬷等人死守着, 倒也没遭多大的劫难。   章公子酒楼里的一些上好的红木桌椅被人强搬光, 他素日里结交不少豪侠, 亦有人在暗中帮他看守着,他的那十几家铺子损失也不是很严重;   听说吴远山府上被洗劫了一通,连祖先牌位都被摔到地上踩了好几脚。   是啊, 都乱了…… 可乱总会很快过去。   屋里有些暗,地上摆了只炭盆,炭火热气将梅雨的湿冷潮气一扫而光。大炕上躺了荣氏一家人,沈晚冬这会儿盖着薄被坐着, 她倚靠在荣明海怀里,和丈夫一起看三个儿子的睡颜。最边上的是麒麟,中间的是乔儿献儿, 这两个小子平日里虽说动不动就打架生事,毕竟是一起从娘肚子里出来孪生子,如今睡着了还互相搂在一起。   今儿下午,她和明海一起去牢里看唐令, 送了他一程。   唐令走了,悄无声息。   二十多年来叱咤风云,在走之后留下了许多秘密和疑惑。他的银钱去哪儿了?忠于他的死士去哪儿了?他为何不趁机逃命?为何没有人来救他?   他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一定留下了什么,安排好了什么,只不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不会有人知道了。   从牢里出来后,明海摇了摇头,说:老唐虽说十恶不赦,可也算一时豪杰了。若他生在乱世,说不准真的能当上皇帝,那以后的史书怎么写,就难说得很了。时和运,谁又能摸得清?找个僻静的地方,将他安葬了吧。   是啊,如今这具尸体在明海眼里是个惺惺相惜的宿敌老友,可在其他人眼里,就是引出乱党的棋子。   谁料刚回到家,狱吏就来偷偷禀告。   吴远山在他们夫妇前脚离开牢狱,后脚就让人将唐令的尸体千刀万剐,骨肉焚成灰,欢天喜地地捧回皇宫复命去了。   得知这事后,她只感觉小腹坠痛,好似有血要流出来。好在这些日子老苗汤躲在国公府里避祸,救治及时,孩子保住了。   老苗汤摇头,连连叹气,说:夫人看的太多、心里的悲伤抑郁也太多,能撑到现在实属不易。这两个月得卧床静养,不能再受刺激了。   想到此,沈晚冬哀叹了口气。   忽然,她感觉小腹一暖,原来明海的大手覆在了她的肚子。   还好有他在身边,倒也没有那么惊惧绝望。   “冬子,什么都不要想了。”   荣明海轻吻了吻女人的柔发,紧紧抱住她,低声道:“我明早就得出征,赶往戍边。”   说到这儿,男人扭头朝窗外看了眼,他双目含着些许狠厉,好似透过漫漫雨丝,看到了那个被焚毁了一半的皇宫。   “原本我是打算把你和孩儿带着一起走,万一大梁再有个变动,我将不会有任何顾忌。哼,他要是敢把我当成第二个老唐,我还顾着什么甥舅情?!可,可你这身子,哎,让我如何是好。”   “他总不至于赶尽杀绝吧。”沈晚冬小声哼道。   “不知道,打完仗再看吧,他现在还用得上我。”   荣明海眉头锁得更深了,不过很快,男人噗哧一笑,他将怀中的娇妻抱正,让她直面自己。   他看着她,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低声呢喃:“我的一生在哪儿,或许很快就知道了。冬子,等我回来。”   *   两个月后   盛夏的白天总是很长,骄阳无限折磨着花园子中的花红柳绿。后厨的那只老狗寻摸了个阴凉处,趴在地上,伸出长舌头喘粗气;   树上的蝉嘶声力竭地叫,在哭蝴蝶娘子再也不能翩翩翻飞;   后厨里的厨娘们这会儿正忙乱着,要将冰凿成小块,倒上拿糖水渍过豆子,再淋上些果酱,别提多美味了。这倒不是要给夫人和小公子们准备的午后点心,而是要伺候那起上等仆妇、媳妇儿。   沈晚冬这会儿还歪在床上,她的肚子已经大了,才刚看了会子书,困劲儿泛上来了。   麒麟昨儿个被戚秀林接走了,乔儿、献儿那两个调皮鬼才刚被奶娘带着去花园子的小湖里摸鱼玩水了。   阿弥陀佛,耳根子总算清静了不少。   谁知躺下后,却睡不着,一闭眼,都是当初在皇宫看到的血腥画面;这些日子她总是在做噩梦,梦见明海在戍边战事不利,被人骑马追杀。大概日有所思,也有所梦吧。   她而今有了身子,不方便出门,便叫章谦溢和韩虎等人去外面打听,都说好着呢,可不知为何,她总是心慌慌的,老是感觉出事了。   但愿一切都好,都平安。   才刚有了困意,沈晚冬就听见外头传来阵吵杂的声音,她有些烦闷,大约又是那些年轻媳妇和丫头们偷偷拌嘴,真是越发没有规矩了。   不对,怎么听见个男人的声音?   沈晚冬一个激灵醒来,下意识将身边叠好的薄衫扯过来,急忙往好穿。谁知就在此时,内室的竹帘子被人踢开,进来个身量高大的年轻男子,居然是吴远山!   “你给我出去!”   沈晚冬大惊,这是怎么回事,府里的下人丫头们都是死人?怎么会任由吴远山这般横冲直撞进内室。   果然,紧跟在吴远山身后的那些丫头、婆子们吓得脸都白了,跪在门槛,一个劲儿地扇自己嘴巴子,连连道:吴大人说是有圣旨给夫人,奴婢们不敢拦啊。   沈晚冬怒极,手忙脚乱地将薄衫穿好,怒瞪着眼前这长了张好皮的小人,喝道:“这里是国公府,吴大人难道活得不耐烦了么!滚出去!”   谁料吴远山听了这话竟没恼,噗哧一笑,阴恻恻地说了句:“夫人久居深闺,大约还不知道国公爷的事。下官不忍夫人再受蒙蔽,特意前来告知。”   说罢这话,吴远山将内室的竹帘子放下,又把小门关了。他环视了圈四周,笑着点点头,自顾自端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凉茶,仿佛在自己家那般随意。   他抿着茶,笑吟吟地走到炕边,看着眼前这慌乱且怒的美人,摇头道:“你可真蠢,荣明海都死了一个多月,你还不知道。”   “你说什么?” 沈晚冬一惊,小脸煞白。   “没听清?”   吴远山冷笑,腿一抬,坐到了炕上,身子稍稍前倾,挑眉道:“我说,荣明海在出征的路上,被突然袭击的杀手围攻,数十个杀手围攻他一人,拿血滴子摘了他的脑袋,把他的尸体扔下悬崖,被洪水冲走了。”   “不可能。”沈晚冬感觉有些眩晕,心口仿佛有块石头压了下来,让她喘不上气。她脑子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到,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现在是醒着还是做梦。   “都瞒着你一个人呢。”   吴远山笑得越发得意,看着惊慌失措的美人,坏笑道:“本官念着旧情,今儿特意抽空来告诉你这事。”   说这话的时候,吴远山眼睛始终没离开沈晚冬,他看着她,她和十多年前没什么两样,依旧那么美,让人心动。   荣明海这事,他也是这两日才晓得的,其实他也有些奇怪,荣明海既然都死了一个多月了,为何皇上要将此事压下不说,为何不派人去找尸体,为何不下旨搜捕那些所谓的杀手,这里边好似有事,但不能猜,大概天下人只晓得安国公在一个半月前被刺杀而死,如此就够了。   皇上今早上召他入宫,让他抽个合适的机会,将此事告知沈夫人,其余的就不用管了,沈夫人是聪明人,会给自己找一条路。   是啊,黑鬼死了,冬冬怎么办?她的孩子们怎么办?   “冬冬,你没事吧。”   吴远山没有虚伪做作,忙爬到沈晚冬身前,他咽了口唾沫,忽然隔着薄被抓住了女人的脚腕。   “你放心,有我在呢。”吴远山眼中似有柔情和激动,他呼吸有些急促,贪婪地看着又爱又恨的女人,低声求道:“跟了我吧,好不好。我会把你们的孩子当成自己的,真的,这么多年兜兜转转,咱们终于有机会在一起了,你,”   啪!   沈晚冬使尽全身力气,狠狠地甩了这恶心的男人一耳光。她感觉自己的手是抖得,刀,她现在只想要刀,她想杀人,杀吴远山,再杀自己。   明海,明海怎么会死,怎么会!   这里边一定有猫腻,对,冷静下来,只要不见到尸体,绝不相信明海会死!   “哈哈哈。”   吴远山大笑,用手背蹭了下被打到发烫的那半边脸,斜眼看着这个有些崩溃,却还在拼命让自己保持理智清醒的女人。   果然厉害,在大梁这么多年,她果然锤炼出了几分手腕。   “你还真把自己当成香饽饽了,不过是福满楼里出来的婊/子,得意什么?你这个克夫的贱人,克死我大哥,现在又克死了荣明海,你怎么不去死?”   说到这儿,吴远山目中似有痛苦之色,低声哀求:“你难道忘了麒麟?咱们是麒麟的亲爹亲娘啊,我今天来府上,就是担心你们母子。国公爷死了,难不保秦氏母子会来寻事,难不保荣明海往日的政敌会借机报复,难不保章谦溢会占你便宜,你放心,我会为你主持公道,帮你度过难关。”   正在此时,只听院子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不多时,就先后进来三个人。走在最头里的少年约莫十六七岁,样貌俊美非常,气质柔中带刚,额上绑了缀了明珠的护额,穿着藕粉色直裰,脚蹬双厚底皂靴,正是秦氏的“儿子”棠哥儿。   紧跟在棠哥儿身后的是章谦溢和老梁。   章谦溢脸红扑扑的,带着明显的暑气,好似在外头奔走了许久;   而老梁风尘仆仆,脸和脖子被晒得黑里透红,他是同明海一起出征的,怎么先回来了?瞧他的样子神情,并未有任何悲痛,到底怎么回事。   “哼!”   只见棠哥儿瞪了眼仍在炕上趴着的吴远山,重重地冷哼了声。回头看向跪在外室的婆子丫头们,喝骂道:“一群没用的东西,国公府是什么地方,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放进来,通通给我跪在日头底下反省!”   说罢这话,棠哥儿给老梁使了个眼色,老梁会意,走上前去,一把抓起吴远山的腰带,将男人拽了下来,正要拔剑,蓦然记起这小人如今马上要做首辅了,位高权重,硬生生将怒气忍了下来。   “呦,本官还当是谁呢。”   吴远山轻甩了下袖子,站起来,扫了眼面前站着的三个男人,不屑笑道:“原来是个不受宠的庶子、卑贱如泥的商人,还有个指甲盖大小的校尉。怎么,本官奉了皇上的口谕,过来给沈夫人带几句话,你们难不成还敢违逆?”   “呵。”   棠哥儿冷笑了声,淡漠道:“吴大人说对了,本公子还真敢违逆。听闻大人快要进内阁了,内阁和中阁到底有什么区别,大人心里清楚,皇上哥哥对你是明升暗贬,这个节骨眼你要是再张扬多事,怕是大梁会容不下你!”   这一番话说得吴远山脸色煞白,他干笑了两声,一甩袖子,憋着怒气离去。   待屋里不再有碍眼之人后,章谦溢忙倒了杯压惊的凉茶,他没敢上炕,只是站着将水杯递给淌泪的沈晚冬,柔声问道:   “你都知道了?”   “是真的?”沈晚冬哽咽着问。   “是真的,可你先别慌。”   章谦溢忙摆摆手,他迅速跑到外头,确定里外再没有外人了,这才进来,将门关好。   他动手给棠哥儿和老梁倒了杯解渴的凉茶,搬了张椅子,坐到炕边,对沈晚冬道:“其实我昨儿个就听说这事了,怕你动了胎气,没敢跟你说。我总觉得哪儿有点问题,说不上来,怎么好好一个大将军忽然死了,里头着实透着古怪。这两日我派人到处去打听,谁料今儿正好碰见棠哥儿和老梁回来,问了才知道,这里边果然有事,你别急,听他们说。”   “我怎么能不急!”   沈晚冬急的将茶杯摔到地上,挣扎着起身下炕,她跟棠哥儿不熟,便径直走向老梁,着急问道:“他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只有你回来了,他呢?人呢!你说过会和他一起平安回来,他人呢!”   “你没听吴远山那小人说么,他死了。”   老梁咕咚咕咚连喝了两杯凉茶,长出了口气,道了声爽快,他用手背抹了把额上的臭汗,对着沈晚冬神秘一笑:“可是,他现在还活着。”   “什么?”   沈晚冬的心仍紧紧悬着,也不避嫌,一把抓住老梁胳膊,急着追问道:“到底怎么回事,我怎么听不明白。”   “我来说。”   棠哥儿掩唇轻笑,她将沈晚冬扶着坐到椅子上,皱眉细思了片刻,叹道:   “当日父亲出征到定阳一带,忽然传来宋国要求和亲停战之事。他自然是满腹的怀疑,可什么都没说,晚上和诸将在帅帐中饮酒议事,忽然发觉自己被人下了药。当时,他根本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平日里信任的副将、校尉、各指挥使、千户提剑围着他,说:吾等是奉了皇上的密旨来行事,皇上的意思是,安国公在出征途中遭到唐令旧部暗杀,一朝命丧,尸骨无存。皇上惦念着国公爷是娘舅,不愿痛下杀手,他在洞庭湖边给您造了个行宫,叫“天水碧”,请舅舅后半生不要再忧国忧民,去与妻儿共享天伦吧。   父亲一生强横,哪里肯受这个委屈,他自然是不答应,说是要回大梁找这臭小子好好说道说道,还敢给他来阴的!   那些将军见父亲不肯就范,便拿出毒酒,要强请父亲饮,说国家再也经不起另一个唐令折腾,请国公爷为了皇上,为了国家,饮酒。”   “什么!”   沈晚冬心猛跳,皇帝的目的果真不仅仅是唐令这么简单,还要对付明海。   “那他,他真喝了?”   “没有。”   棠哥儿抿唇一笑,脸颊红粉霏霏,她从怀中掏出两封明黄色的经折装密旨,递到沈晚冬手中,傲然笑道:   “当年太后驾薨后,人都道她留个封对付父亲的密旨,其实太后当时留了两封,临终前派人交到我手里,说非到万不得已,任何一封都不许拆开。我这些年一直在皇上哥哥身边,知道他早已对父亲怀有忌惮之心。父亲两个月前出征,我便带了密旨紧跟其后。当他们逼着父亲喝毒酒时,我携了太后懿旨出现。”   说到这儿,棠哥儿指着第一封密旨,道:“这第一封,是留给皇上的,若是父亲当真行不臣之事,可赐其一死。”   棠哥儿轻抚着第二封密旨,叹道:“第二封,是留给父亲的,若是皇帝不顾骨肉亲情,不仁不义毒杀大臣,行无道暴君之事,那请荣爱卿召集宗亲重臣,另择新君。太后什么都顾虑到了,不愿看着他们互相残杀。可皇上哥哥如今已经亲政,想要大展抱负,是容不下另一个唐令的。于是我当机立断,让人将父亲暗中送往洞庭湖,他就算不接受,也得认清现实。”   沈晚冬深深地看了眼棠哥儿,这孩子果真不简单。   “那他现在被囚在洞庭湖么?”沈晚冬总算松了口气,忙问。   “他不见了。”棠哥儿摇头一笑,目中满是景慕之情,道:“父亲刚在天水碧行宫住了两日,忽然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没有回大梁,也没有召集亲信旧部,仿佛人间蒸发了般。他的行踪,我是不知道了,只不过皇上前天接到封秘信,笑了笑,只是说了句:留沈夫人在大梁住一年。所以我想皇上是知道父亲的行踪的。”   “我懂了。”   沈晚冬莞尔浅笑,软软地靠在垫子上,不知不觉间,她竟出了一身冷汗。皇上知道她是明海的软肋,让她在大梁住一年,大约是要将她和孩子们当成人质吧。   “还有个事我不太明白,依照明海的性格,不会如此轻易就范,他为何会?”   “咳咳。”   老梁皱眉咳嗽了两声,他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看,这铁骨铮铮的男人叹了口气,此时双目中竟流露出些许恐惧。   “唐令谋逆,皇上似乎早都了然,他下旨让老荣带精兵回来救驾,其余人慢慢向戍边行进。等到了戍边我才知道,原来皇上早就派了章大先生去和宋皇帝斡旋,宋人打来戍边,只不过是个障眼法,哄骗远在大梁的唐令入瓮,让他放心大胆地造反。”   说到这儿,老梁看了眼脸色极难看的章谦溢,摇头叹道:“章大先生有多厉害,不用我说了吧,他在宋国时,顺便杀了个铜面人,据说是那七块灵牌里最后活着的一个。这些年章大先生奉了皇帝的密旨,代替皇上走遍了大江南北,看到民生疾苦,看到国家弊病……他就快回来了,到时候就是变新法、行新政的时候。你问老荣为何轻易就范?这大概就是原因吧。” 第111章 老黑面馆   一年后   长亭古道, 芳草连天;   羌声悠悠,浊酒徘徊。   夕阳的影子细碎在古道上,给大梁这座繁华的城穿上件微红的薄衫。   一年的时间, 很短又很长。   老百姓的日子照旧琐碎平常, 贵族也像往日那般提笼架鸟去逛瓦市;好像什么都没改变,可隐约又变了点。   比如皇上勤政非常, 新法毫无阻力地在推行;   比如朝廷最厉害的大臣不是姓唐的,也不是姓荣的, 变成了姓章的;   再比如, 当年被打成党人的许多重臣, 死的得以平反,活的陆续召回;   是啊,其实都在变化……   官道上停着十辆马车, 最头里两辆是坐人的,其余皆装了行李等物,看样子是举家搬迁。   在马车边站着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孩儿,他们对路上的一切都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相互追逐打闹,拿着弹弓,射击飞落在树上的喜鹊。   路边的凉亭里, 一壶浊酒,几碟小菜,正适合送别。   沈晚冬今儿倒是精心打扮了番,穿着藕粉色的裙衫, 头上簪了数朵宫纱堆成的桃花,还特意在唇上抹了艳红的胭脂,越发显得肤色白嫩,明艳无双。   她怀里抱着个奶娃娃,粉雕玉琢的,相当精致可爱,正是她和荣明海的女儿。   一年之期已到,她终于要离开大梁了,带着儿子和女儿,去和她的男人团聚。   与她一起走的,还有老梁,以及老梁的夫人小曾氏。   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她虽说被皇帝拘在大梁,却也没闲着,组织了一批翰林学士,将遭唐令之乱时被焚毁的宫中密府古籍重新整理修复;   如戚家人所盼,麒麟承袭了安国公的爵位,成了最年轻的国公爷。在走之前,她和戚秀林商量了番,麒麟学业要紧,可也不能离开爹娘,一年中抽出四个月住在父母身边,其余就要舅父多上心了;   至于吴远山?听说进来有不少人上奏弹劾他,他怕连累到儿子,如今看见戚秀林都是绕道走,怕是也没几年好日子了。   她将泼茶香和不舍斋的生意交给了章公子打理,每年让人给她送一次钱就行,十年后,铺子全归公子。   凉凉晚风温柔地吹来,撩动了沈晚冬头上的步摇和裙角,也吹醒了正在熟睡的女儿。   沈晚冬轻轻晃着,将发钗取下,逗着女儿玩。   她扫了眼亭里的人,有章谦溢、有老梁、有老梁的孕妻小曾氏,还有恢复女儿身的棠哥儿。因为要给女儿喂奶,沈晚冬以茶代酒,满饮了杯,扭头看向棠哥儿。   这孩子如今也有十七了,真是一年一个样,而今出落的越发秀美了,四分女儿家的娇柔,六分男儿的英豪,是个极好的孩子。想想吧,当年她大概也是棠哥儿这个年岁,从寒水县到了大梁。   一眨眼,好多年过去了。   “您,您为何这样看我?”   棠哥儿脸有些红,忙端起酒樽,豪饮一杯,她莞尔浅笑,两靥生出好看的梨涡。   “我要多谢你。”   沈晚冬真诚地看着棠哥儿,笑道:“若没有你,你父亲怕是早没了;若没有你,我和孩子们也不会平安离开大梁。”   棠哥儿笑了笑,有些羞赧,又有些小得意,笑道:“您是父亲大人的软肋,我是皇上的软肋,他呀,有时候还是得顺着我的,不然我就不喜欢他了。”   这一番话,将亭里所有人都逗笑了。   道是天家无情,其实还有情。   “沈姐姐,其实我有个秘密。”   棠哥儿凑近到沈晚冬跟前,悄声笑道:“姐姐,你相信人能重生么?”   “嗯?”   沈晚冬一愣,不知这孩子到底是何意思。   “哈哈,逗你玩儿呢。”   棠哥儿眨眼顽皮一笑,开心道:“活在当下嘛,即使日子再苦再难,也不自怜自艾,笑笑,也就过去了。”   “是啊。”   沈晚冬点头微笑,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棠哥儿不像十几岁的女孩儿,倒像是她的一个旧友,一个很久不见的妹妹。   夕阳将尽,倦鸟们扑棱着翅膀,飞回它们的天空。   在远处玩的乔儿献儿跑过来,一左一右地拽着他们母亲的袖子,催促道:“怎么还不走,我们不去找爹爹了么?”   沈晚冬甜甜一笑,等了一年多,她就是在等这一天。可是当离开大梁的这刻,却心绪万千,竟有丝舍不得。   “章大哥,我要走了。”   沈晚冬看向坐在身侧的章谦溢,他这会儿眼睛红红的,可却在拼命抑制住悲伤,一直在笑。   多少年了,小妹和公子终究要分别了。   “小,小妹……”   章谦溢声音有些颤抖,他将哽咽吞入腹中,笑着看她,看这个昔年的红颜知己,这个萦绕在心头的淡淡茉香。本来有千言万语,可临别,竟一句都说不出。   他本想着像老梁一样,随他们夫妇住到一城,于是此生便可终老。   但又打消了这念头,若是真将他们当成朋友,那就该潇洒远离,就像当初的唐令一样。   有些人一瞬错过,那就错过了一辈子……   章谦溢强笑,哽咽道:“好,要保重!”   “你看看,大梁就在那边。”   沈晚冬看着远方影影绰绰的城,轻轻嗅了口,仿佛能闻见属于繁华的香味。她的神情有些哀伤,叹道: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这些年在大梁,我经历过太多的飘零浮沉,看过太多的生离死别。含姝死了、梅姨死了、戚夫人死了、杜老死了、玉梁疯了,我来了一场,留下了什么,可最终又带走了什么?”   章谦溢笑了笑,终于,他终于在许多年后,敢正大光明地轻轻拍一拍她的肩膀,柔声道:“你留下了一段叫晚冬的传说,带走了荣明海的一生。小妹,珍重!”   *   北风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来靖县是北地有名的恶人谷,这里民风彪悍,嗜酒成风。   传说,许多走投无路的江洋大盗会藏匿此地;传说,好些世外高人会隐居此地……   传说终究是传说,有什么可信呢,反正铁蛋儿就不信。   铁蛋儿是个小乞丐,身上很臭,每年只有夏天洗澡,为什么,因为夏天多雨嘛,在七月选个好日子,站在雨地随便冲冲,又能混一年。   这么脏臭的乞丐,谁都讨厌,大家见了他都捏着鼻子绕道走;铁蛋儿也讨厌他们,有时故意伸出条腿,将打铁的独眼老赵绊倒;有时气儿不顺了,去猎户小李家偷几只山鸡;有时开心了,摸进厨子老冯家,调戏调戏他那个又肥又凶的懒婆娘;有时抽旱烟抽上头了,就去给牛鼻子老道和秃驴和尚下春.药,哈哈哈,看着他们红着脸泡在井水里,口里不住地念阿弥陀佛,色即是空,别提多爽快了。   县里每个人都讨厌他,唯独开面馆的荣老黑喜欢他。所以铁蛋儿没事的时候总会去荣老黑的“黑鬼面馆”坐坐,帮着打打下手,倒倒泔水什么的。   荣老黑是去年来县里的,与他一块出现的就有打铁的老赵、猎户小李、厨子老冯,还有那两个和尚道士,他们好像是朋友,但好像又不怎么熟。   继续说荣老黑吧,他这个人身量极高,块儿又大,偏偏样貌还俊朗的不行,一出现就吸引了来靖县所有大姑娘小媳妇儿的目光,好些人上门提亲,可却被荣老黑一一拒绝,理由呢,老黑说他有媳妇儿,是天下第一美人,还有一堆孩子。   一开始,大家全然不信。   后来吧,荣老黑闷闷不乐地蹲在山口,看着山里的石头发呆,忽然有一天,他站起来了,说得给媳妇儿拿铜墙铁壁盖个房子,还要在院子里给她种牡丹花、桃花、杜鹃花。这傻大个子说干就干,每天背石头、磨石头、砌石头,还在那石缝儿里浇了铁汁儿,真让他盖出个二进二出的大宅子。   后来,大家就半信半疑,或许荣老黑真有个美人媳妇儿,不然的话,他怎会这么傻!   最让铁蛋儿佩服荣老黑的,倒不是盖房子这事。   来靖县常常有黑白两道相互斗殴,双方砍杀伤及人命简直太平常了。这些江湖豪客个个武功盖世,脾气一个比一个臭,谁都不服谁。去年过年时候,这些人为了一本武功秘籍又开始争抢了,不巧打翻了荣老黑的酒坛子。那天荣老黑好像想家了,心情很臭,登时大怒,随便扯过条木棍,不管是谁,抓住就揍,长得丑的多打两棍。   好么,这不打不相识,荣老黑竟然和黑白两道成了好朋友。荣老黑城府深、豪爽、仗义,一掷千金连眼睛不带眨的,据说以前还打过仗,杀了不少宋狗,不知不觉他就成了德高望重的中间人,经常给道上的兄弟做些斡旋的勾当。   今年初的时候,荣老黑说他想开个面馆,就叫“黑鬼羊肉面”。这消息一出,好些绿林好汉、江湖豪侠纷纷来帮忙,没几天就把面馆给弄好了。众人都以为荣老黑的手艺一定不错,想要尝尝他的羊肉面,好么,大家可真的开眼界了。   荣老黑压根不会做饭,所谓的羊肉面,就是将水倒进面里,随便搅一通,一股脑倒进滚水里去煮,羊肉剁吧剁吧胡乱炒炒,盐看心情放,得,一道招牌羊肉面就做好了。   人家开面馆挣钱,他是要命。   荣老黑的做饭的手艺虽然不行,可他却酿得一手好酒。烧刀子醇香,秦酒甘冽,让人闻闻就食指大动。   因为这好酒,面馆才没倒塌,反而越开越火。   铁蛋儿正想着想着,就闻到了一股香浓的酒味。   他嘿然一笑,拄着打狗棍儿走进“黑鬼面馆”,往里头瞧瞧,荣老黑今儿穿了身玄色短打,大脚板上随意套着双布鞋,头发也拿根破绳子胡乱绾起来,正拿着本书打苍蝇。如此打扮,放别人叫邋遢,可在荣老黑身上就叫风流。   可惜,老黑哪儿都好,就是喜欢吹牛皮,老吹自己的媳妇儿和儿子。看来得撺掇着兄弟们给他找个女人了,别把个火气正旺的男人给憋出毛病了。   “臭中带了点鸡屎味儿,肯定是铁蛋儿。”   荣明海放下书,从桌上抓起围裙,系在腰间,在水缸里搓了搓水,随后用碗舀了些水,倒进面盆里。   他揉着面,扭头笑着看铁蛋儿,道:“是不是饿了,叔今儿给你做个羊肉汤面!”   “得了吧叔。”   铁蛋儿白了眼荣明海,很随意地坐到长凳上,从筷筒里拿了根竹筷,使劲儿挠着成了虱子窝的头皮,嘿嘿笑道:“肚子里的酒虫馋了,赏侄儿喝几口呗。”   “成!”   荣明海把面手在水缸里洗了洗,从酒瓮里舀了一碗出来,端给铁蛋儿。   “咦?”   铁蛋儿疑惑地看着荣明海,问:“你咋不给自己倒,难道长痔疮了,不能喝?”   “讨打!”   荣明海佯装去揍铁蛋儿,这男人目中忽然涌上些许伤感,痴痴地看着墙角一株开得正好的牡丹,笑道:   “今儿我家里和面馆的花同时开了,我感觉有好事发生,估计媳妇儿要来。”   “吹!”   铁蛋儿白了眼这总吹牛的男人,抠着脚气,扁嘴道:“都吹了一年多,要是真存在这么个人,你倒是把她领出来,让哥们瞧瞧。”   正在此时,外头忽然传来阵嗡嗡声,好似出了什么大事。铁蛋儿最喜欢看热闹,端着酒碗,连破鞋都来不及穿,急匆匆地跑出去瞧。   往前看去,原来外面停了好多辆马车,而站在马车最前面的是个好漂亮好漂亮的美人,她像新娘子般穿着红色衣裳,额心贴了花子,头发比墨还黑,脸比雪还白。   铁蛋儿的眼睛都看直了,他这辈子哪里见过这么好看的女人。   这美人怀里抱着个娃娃,身边跟着两个一模一样的漂亮男孩,别说,这对兄弟竟有点像荣老黑。   铁蛋儿瞧见美人姐姐带着孩子朝面馆走来,他扑通一声跪下,双手合十,不住祈祷:“不是找老黑,不是找老黑,美人姐姐不是老黑的媳妇儿!”   谁知人家美人姐姐径直走到荣老黑跟前,笑着笑着就哭了,看了眼怀里的娃娃,嘟着嘴娇嗔:还不抱抱你女儿?   铁蛋儿的心当即沉到冰里,一屁股坐到地上撒赖大哭:“荣老黑竟没说谎,他真有个美人媳妇儿!”   听见这话,沈晚冬噗哧一笑,她看着眼前的荣明海,她朝思暮想了无数个日夜的男人。   真好,和你重逢真好。   “爹!”   “爹!”   乔儿献儿两兄弟飞扑过来,一人一边,熊在他们爹爹身上,这俩小子也是很久没见爹了,早都想的不行,献儿竟哇哇大哭,还踢着他爹的腿,埋怨:“为什么不回来,娘想你想的直哭,妹妹都半岁啦,还没有见过爹爹呢。”   荣明海眼圈亦红了,将两个小子环抱住,狠狠地亲了几十遍。心里叫苦,老子也想你们,可是回不去啊。   蓦然抬头,荣明海瞧见老梁也来了,是啊,老兄弟必须来!   老梁这会儿也是很高兴,可是当老梁瞧见路边有几张熟悉的面孔时,笑容登时凝固住。   无怪老梁这般神情,看到熟人了。   打铁的独眼老赵是锦衣卫总指挥使,猎户小李是大内第一高手,厨子老冯是御前侍卫总管,至于那牛鼻子老道,是武当前掌门;秃驴和尚是少林达摩院首座……   都是皇帝派来“保护”他的,其实当了一年多的邻居,大家倒都成了普通人,过着平凡却不乏味的日子,再也不想回那座繁华的城。   荣明海冲老梁微笑着轻点了点头,示意老兄弟莫要大惊小怪。   “媳妇儿,咱们闺女有名儿了没?”荣海明此时眼里、心里、嘴里都是柔情蜜意。   “还没有呢,等着你给取。”沈晚冬轻靠在丈夫身上,抿着唇轻笑。   “就叫妙妙!”   荣明海抱过女儿,看着怀里这软软的小人儿,而此时女儿醒了,竟对着他笑了。   荣明海简直要激动地大哭,忽然,男人轻轻跺了下脚,恍然道:“你们还没吃饭吧,我给你们去做羊肉面可好?”   “得了吧。”   沈晚冬朝男人飞了个媚眼,将丈夫腰间系的围裙解下,绑在自己腰上,娇嗔道:“你做的饭是给人吃的?还是我来吧。我给你包饺子,羊肉馅儿的,大肉馅儿的,韭菜鸡蛋馅儿的,我给你下面,阳春面、油泼面、蛋汤面,我给你烧菜,炒羊白肠、溜鱼片、溜肥肠,你想吃什么我就给你做什么,说,你现在想吃什么?”   当然是吃你了。   这话荣明海当着围观的众人没好意思说出口,他忽然想起一事,眉头皱得老深,低头朝着自己的儿子们喝道:“走,跟老子游街去。都说老子吹牛,今儿就让他们瞅瞅,老子到底有没有吹牛!”   ————   进与退,寸心难眠;   恋红颜,尘世羁绊;   孤舟停泊在浮生岸,谁把纤绳绾系。   从今后,晨起摇橹,斜月归帆?   携卿手,唱一曲声声慢。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