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更爱美人纤阿》 作者:伊人睽睽 文案 “江山如此多娇,吾更爱美人纤阿” “然纤阿与江山,皆吾掌中物” 心机美人和被她玩弄的后来黑化的某皇子之间的爱情: 筵席上,烛火摇曳,玉纤阿端庄走过某皇子身畔,托盘中香落,她弯身,衣袂如雪扬,袖中的手轻轻勾住他手掌心。 他古怪一笑。 --- (1)文内容如简介,男女主一看都不伟光正,三观高贵的读者就不要抱有期待来进行道德审判了; (2)背景架空,往春秋战国西汉东汉那旮旯靠,就不要扯什么名节啊大门不出之类问题了; (3)ball ball大家,点点手指头,收藏一下作者啦~ 内容标签:爱情战争 天作之合 主角:玉纤阿(xiān,ē),范翕(xī) ============ 第一卷 折腰篇 第1章   雪盖于天,远山近草,皆是茫茫。   山间雪地中,缓缓行着一辆牛车,前后皆有吏者或走或骑马,相随于牛车左右。山路难行,车马艰辛之下,牛车晃得分外厉害。这辆车厢古朴简陋,车壁用厚毡密密封住,而车内与车外一样寒冷。小小一间车厢,已围坐着四五个女郎。   皆是貌美芳华之龄。   然女郎中,容色最出众的那位女郎,衣着也最为素朴。戴着斗篷,一身极简襦裙,乌发用木簪扎着,她垂目敛容,跪坐于车中。女郎目中含忧,旁若无人,车子摇晃对她好似分外影响也没有。窗外偶透来的雪光浮在她面上,琳琅之光,熠熠生辉。   周围几女心中皆为之惊艳。   便有女与她搭话:“我等皆是各地所选献于吴王之女,同路即是友,我叫小双,不知女郎如何称呼?”   女子抬眼,眉目婉婉如画,轻言细语道:“玉纤阿。”   纤阿,意为掌月者。寓意极好。   车中几女交换眼色。   车中女都是目不识丁之贫女,只觉得她名字分外好听,却也不解其意。与她搭话的女郎便猜道:“观妹妹容色气度,莫非是贵女出身?怎落到这般境界?”   玉纤阿柔声答:“我非贵女,其中辗转,一言难尽。”   便有女刺声厉问:“何以一言难尽?被献于吴王,莫非你心存不满?我等能凭美色见于王,已是天大恩典。你如此这般,岂非害我等是忤逆罪人?”   此女人唤姜女。   玉纤阿妙目望来一眼,微微一笑,垂目致歉:“是我言辞不妥,耽误了姐姐前程,姐姐勿怪。”   姜女:“……”   一口气噎于喉间。   她心中嫉恨同行之女中玉纤阿的美貌,想若不是玉女拔尖,凭自己的美色,入吴宫后定能被吴王纳入后宫。然如今有了玉纤阿这般对比……她终是气难平。好不容易寻到玉女话中漏洞,没想到对方又轻飘飘地化解了。   可恨!   忽听到车外狼吠之声,遍于四野!   在车中争执的诸女一惊,狼嚎声越来越大,她们听到车外小吏们的高呼:“车队遇狼袭了!娘子们不要出来,躲好了!兄弟们,快!我等没有武器,斗不过这些饿了七八天的野狼,快逃!”   车子被猛地一撞一扯,车中女子们惊呼,撞得七倒八歪。忽然,姜女厉声:“你干什么——”   车中诸女看到一道雪亮之光从眼前划过,名唤玉纤阿的女郎不知如何藏起了一把匕首,此时她跪于窗口,匕首划过厚毡的一角,漏出车外的一点儿雪光。她从那点儿缝隙中看向窗外,并温声向同车的其他女郎解释:“不知外面情形如何,躲于车内终是心中瑟瑟,不如悄悄看一眼,心中也有些数。”   几女慢慢点头。   那位姜女却更恨:“我不看!巧言令色之徒!”   然众女已趴于窗边,透过缝隙,悄悄观察着车外场景。   ——   车外一片混乱,这行车马果然遭遇了狼群。狼群已对他们观察数日,此时从四方山头扑将而下,张牙舞爪,凶残狠厉之色毕现。小吏们被当做猎物,被狼群们扑杀,他们惶恐地拉着马缰赶马,马停于雪地上不肯动,他们只好拿起木杆、刀剑等物拼命抵抗。   血色迅速弥漫!   车外哀嚎声遍野,狼群伏于尸体间,慵懒地抬眼向牛车眯起了眼……偷看的车中诸女面露惶色!   “怎么办?怎么办?”   车中女怕得抱于一团,就连姜女都瑟瑟发抖,尖声:“我不要死!我还要入吴宫!我还要做美人陪于大王身边!我不要死!”   “可是那些狼杀完了外面的人就会杀我们啊。”   “救命啊!救命……有没有人啊?”   诸女中,玉纤阿同样面色煞白,手微微颤抖。但她不动声色,在车中被悲哀气氛笼罩,女子们都在哭泣时,她仍跪于窗口,握紧自己手中匕首,一边思索着,一边仍在观察车外光景。   若是狼群真的攻了这座车……她只能靠怀里的匕首自救了。   玉纤阿全身紧绷,在一片哀嚎声中,努力回忆着昔日看过的郎君舞剑情形。最先与她搭话的女子小双发抖地靠过来,挨住玉纤阿的手臂,颤声:“你不怕么?”   玉纤阿未回话,人却怔了一下。   因忽然间,她看到山野最高处的一方,行来了一群军马。人头赫赫,黑压压如罩顶之云。雪地上遍布血迹,新来的军马立于高处,遥遥而望。不知如何情形,军马未曾下来。玉纤阿心中一动,听着车外的惨叫,她忽地拉开了车门。   车外飞雪扑袭而来!   斗篷轻颤,女郎长发衣袂被吹得扬起,如云如雾。她玉容雪肤,突然出现,车外拼搏的狼群和小吏们,都看了过来。   姜女骇道:“你干什么?!”   玉纤阿扬高声音:“救命,救命——此处有绝世美人十人,金银上万,在此候于郎君——”   声如珠玉,清亮柔婉,动人万分!   身后的女郎们:“你疯了?!你在干什么?”   玉纤阿一言既出,便猛地向后退,车外狼扑来时,她刷地拉上了车门。狼爪在门上狠狠划过一道,血气几乎扑到玉纤阿面上。关上车门,她捂着心脏骇骇,旁边小双趴在窗口,惊喜道:“玉女,山上那些人马下来了!”   诸女立时喜了:“真的?”   牛车被外面的狼群猛烈撞击,狼吼声就在耳畔,车中女却寻到了希望般,趴在窗子透出的小缝,开怀道:“真的!他们杀过来救我们啦!”   车还被狼群撞击,咚咚声如催命。车中女子们重新开始害怕不安,玉纤阿捂着心脏缓了一会儿,待手不那般冰凉了,才去透于车缝向外看——   她漫不经心地看一眼。   因已经知道那些军马杀了过来。自己定能看到他们和狼群拼杀之相。   然这一眼看去,她美目轻晃。   因军马果然杀入狼群来救人,然车马之外不到百步之距,一位白服郎君骑马伫立,凝望着双方拼杀。每有狼想向他扑去,便有军士迎上相护。血腥味浓烈的雪地上,雪粒纷纷扬撒,落在郎君的身上。   腰间玉佩环扣刀剑相系,锦衣宽袖玉冠帛带。   他坐于马上,俯眼凝望。只一眼看去,便是风姿迢迢,天人之姿。   这般锦衣华服的郎君……绝非常人。   玉纤阿隔着窗,悄然看着他。   车后情况却凄惨无比。   “咚、咚——”狼群撞击车的力道更重了,车身向里凹陷,木屑飞起,车中女郎们尖叫,担心车被撞破,狼群吃了她们。有女害怕得哭了起来,那姜女看玉纤阿一动不动,骂道:“都是你非要开门!才让狼注意到我们!你是罪魁祸首!”   玉纤阿回头,目光漆黑,望了凄厉的姜女一眼。   忽然想到:那郎君锦衣华服,非池中物。若是出去了,与他结得良缘,自己或许就不必去往吴宫,被献给年七八十的吴王了。   玉纤阿对瞪着自己的姜女垂下眼眸,轻柔责道:“你若再吵,狼第一个吃了你。”   姜女:“你说什么?”   玉纤阿柔声:“我有法子自救,也有法子要狼第一个吃了你。你信不信?”   姜女瞪大眼睛,没想到她如此蛇蝎心肠,人仍是一副柔弱可怜的模样,却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么恶毒的话。且车中其他女哭哭啼啼,根本没注意到。恰时,车外狼又是一爪子,车中女子们尖叫着躲避,看狼爪撕了进来,将车门抓破。   女子们:“啊啊啊啊救命啊——”   毛上挂血的野狼抓破了车门,舔爪望来。玉纤阿垂着眼,身子轻轻一颤,再次看了姜女一眼,又看了一眼车外的狼。姜女被她这柔柔一眼看得战栗,想到莫非这恶毒女子真要把自己喂狼?   恶向胆边生,当狼向后退开,猛加速向车中冲来时,姜女一把抓住玉纤阿的手腕,将柔弱的女郎向狼冲来的方向推了出去,口上大喊:“要吃就吃她!是她喊的人!不关我们的事!”   玉纤阿被姜女大力推出牛车,狼向她扑来,她咬牙,手中匕首抬起。亮色让扑来的狼身子突得向右侧躲开,狼觉自己被愚弄,大吼一声,爪子向那小女子抓来。玉纤阿被推出后,膝盖故意在车辕上重重一撞,她趔趄倒出了车子,滚向雪地,借着狼爪扣在肩上的力道,向外滚了数丈。   头顶斗篷扬起,裙衫上飞了雪,斗篷的流苏金链飞扬,长发散肩,女郎的雪般容颜露了出来。   她捂着自己的膝盖,惶惑不安地仰头,看向百步外的郎君。   目如清水,水光潋滟,星辰摇落。   望向那玉面郎君!   她捂着紧贴心脏的匕首,吴吴可怜地仰头,赌那么一个机会——当少年郎君睫毛轻轻一颤,温润的眼眸与她对望时,他眼中片刻的怔忡之色,让玉纤阿知道,她赌对了。   郎君下了马,长袖拂地,缓步走向她——那美人,水中月,不可及。   ——   周王朝的七王子范翕,自第一次见面,就被未来的王后算计了。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啦,大家看文愉快~怕大家不看文案所以再次说明一下,男女主不伟光正,温柔心机美人对上同样温柔但本性有点扭曲的皇子。背景架空,国家结构是分封制,但所有设定是我杂糅出来的,不要拿我杂糅出来的东西强行科普。 第2章   美人伏于地,婉约似水。雪粒纷纷然,落于她发间流苏、面上眉目间,朦朦胧胧,如隔云端。这般的绝色美人,置于雪地间,恍若雪中白狐般摄人魂魄。   范翕一步步走向她。   长摆委地、腰间环佩相撞,身形走动间,他高贵出尘,仿若天神下凡。   一尖厉的狼爪斜刺里挥来,撩向坐在地上的美人。爪刺照亮人面,玉纤阿后怕般地拧眉别脸,不敢看。心跳砰然之际,一只骨节修长的手伸出,将她从地上拉起。   同时,这只手的主人果断拔剑,雪亮的剑光拂过他的眉眼,只见得此人下巴线条单薄,面孔温润间,透着几分冷色。   玉纤阿美目短暂与他目光接触,清水击岸。怔忡色未泛滥,玉纤阿眼看后方又一狼袭来:“郎君小心!”   范翕余光未看到自己身后的危机,却已看到从侧后方向玉纤阿袭来的一只喘着粗气的母狼。他变换站立方向,一臂扬袖飞剑,另一臂在美人惊愕间,流水云袖已罩住美人。范翕再转步侧身,上身倾前,将玉纤阿整个人揽于怀中,长身似山卧水,优雅有度。同时剑锋向后一挑,剑锋迎上侧后方的狼。   被拢在郎君长袖间,仰头即看到他光洁下巴、悬胆鼻梁,玉纤阿恍神。   “嗷呜——”   野狼惨叫,鲜血滚烫地泼向两人。范翕眉梢轻轻一挑,换了站立方向。长袖泼墨般染了血,却为怀中丽人挡住了罩来的红血。   玉纤阿耳下明月铛,轻轻撞上微伏头的少年郎君的侧颊。   他再次向她看来。   前前后后传来军人们急切的呼唤:“公子小心!”   而被他护在怀中的玉纤阿,心中顿下:那些人称呼他为“公子”?   这世间,只有极贵之名士、王侯之世子,才可被人尊称一声“公子”。得此尊称,此郎君若不是名声极高之大才,便是某位王侯的儿子。   与吴宫对抗的可能性更高了。   玉纤阿垂目,美丽的睫毛上粘着雪雾。她低头微微含笑时,搂抱着她的少年郎君,目光落在她面上。   范翕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   —   有后方人士的加入,野狼没多久就全部被制服,剩余的狼心有不甘地撤退。男人们立在一地野狼尸体间,原本车中的美人们瑟瑟发抖地钻出了车厢。众人看向玉纤阿,更看向礼貌退开的俊美郎君。   小吏们犹豫着上前招呼,过一会儿,众人齐躬身:“原是七公子。公子驾到,未曾远迎,我等该死。”   七公子?   所有人战战兢兢地,全都伏身而拜。和女郎们躲在一起的姜女惊愕时,看到站在公子旁侧不远的微伏身的玉纤阿。是自己推此女出去,此女才得公子相救……姜女暗恨玉女的运气之好。   范翕欠身,他当是君子如玉,一举一动皆是优雅无比。明明手中剑上还沾着血迹,然他弯身扶起向他叩拜的子民,如风拂山岗月照平原:“无妨。吾替父王巡游国土,不愿劳人财力。诸位不需惶恐。”   原是代周天子巡游天下。   小吏们不安地点了点头——显然,这位公子已巡游至吴国边界,并从野狼口下救了他们一行人。   寒暄之际,玉纤阿轻轻一伏身,走向那些女郎。女郎们同样低着头,转身向车厢方向行去。女郎们身形绰约明丽,行走间行云流水,颇为赏心悦目。   范翕看着她们的背影。   察言观色的小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但公子很快移开目光。   —   既遇上公子,又是大雪纷然之时,为相照应,护送美人入吴宫的这行人,便与范翕手下的军人们同行。当夜,诸人入住长亭。长亭简陋,官吏惶恐地迎接一行人,将最好的房舍留给公子,次等的留给这些美人,最次的,则是其他人的住所。   范翕自是不在意这些,当夜秉烛,与军士们于自己舍中商议事务。一路各国事宜,接驾规格,子民生活……皆是商讨之事。   帷幔之下诸人分坐两列。坐于下首的一位姓曾的文士抬头看一眼七公子温润面孔,沉吟道:“周天下分封久矣,此次巡游,见各国皆是有些作秀,不如以往对天子恭敬。如我等入吴地,吴王只派人于十里地相迎,实在怠慢。”   范翕长指叩案,心知这位谋士是暗指吴国的不臣之心。   然……这与他何关呢?这天下,又不是他的天下。   范翕手撑额头,漫然道:“曾先生恐是想多了,我与吴王子相交多年,我信吴王绝无谋逆之意。一时不恭,不过是因我人微言轻,规格未到。”   曾先生不赞同:“公子,您太心善了,天下之人,绝非您想象的这般良善……”   范翕声如冷玉击石,不急不缓:“孟夫子言,人之初,性本善。是曾先生想多了。周天下和平百余年,实在不宜大动干戈。”   曾先生急道:“非动干戈,只是以武力威慑。”   灯烛之光相照,范翕轻声:“王子之罪,祸不及民众。若动武力,与民无益。此话勿再议。”   曾先生无言半晌,抬袖拱手,只好道:“……公子仁善。”   天下皆知,周王朝的七公子范翕,华胄恭仁,高山仰止。   —   亥时三刻,议事结束,诸君纷纷告退,回去休憩。范翕于舍前静立,看檐前雪雾飞洒,忽忆起白日所见雪地中那位美人。   金银流苏搭着雪白斗篷,她仰起的面孔柔弱温婉,人若雪中白狐般,美得近乎妖冶。   范翕漆黑的眼眸垂下,侧头问身后仆从:“那些女郎,皆是送予吴宫的?”   正在为他撑起伞的仆从名唤泉安。抖抖伞缘的雪粒子,泉安不知公子何意,实话实话:“是。”   小厮泉安悄悄觑一眼郎君的侧脸:“吴王年近六十,如此多花容月貌之女送往吴宫,是有些可惜。”   范翕望他一眼,温声:“一入吴宫,终生富贵。何来可惜?此是机缘。”   公子说话向来滴水不漏,不留人把柄。已伺候公子多年的仆从心中委屈,想自己明明是顺着他的话说……泉安却也只好讪讪一笑,骂自己多嘴。   范翕走下石阶,他并未回舍休憩,而是漫步长亭,思忖心事。他长衣博袖,身披鹿裘,行动间容色冷峻步履风流。落雪飞于周身,络绎间,郎君甚清甚雅。仆从趋后相随,不远不近地跟着郎君。约走了一刻,他们抬步入一庭,见前方公子忽然停了步。诸人看去,皆是愣住。   见是白日那位美人。   庭院中,长廊抱楼,楼下铺雪。玉纤阿立在雪下,长发用木簪轻挽,脱了斗篷,只着一身藕荷色曲裾。她背对范翕等人而站,发间银链流光溢彩,映照着她抬至发顶的细长手指。   雪晴夜深,美人长发揉腰,纤腰撞玉。她在庭院起舞,手若兰花开,曼舞似夜奔。秀美的侧脸、柔软的手骨、温雅的眉目,她敛目时,那旁若无人的淡然和自怜,又有着让时光静止般的美。   范翕静站在庭院门口,目光缓缓擦过。他神色清淡,面孔温和,看人的目光不动声色。玉纤阿忽一转身,目光与那倚墙而立的少年郎君对上。她惶然般停了舞步,雪白的面孔垂下,耳际略有些红。她转身愈走,不妨耳下明月铛勾住了拂过嘴角的发丝,叮当一声,耳坠栽入雪地中。   范翕向她走来,如她所料般,他盯她一刻后,弯下身,为她捡起了明月铛。   “多谢公子。”玉纤阿轻声,伸手接过。   二人的指间于相挨的手掌上轻轻擦过。   手轻轻颤了一下。   玉纤阿抬目,看到范翕正垂目向她看来。   眸内暗藏的某些东西似是而非。   范翕彬彬有礼:“女郎何以独舞?”   玉纤阿柔声:“和女郎们有些口舌争执,不值一提,然无法待于同舍,是以出来散步。”   范翕顿一下,温柔问:“可须吾相助?”   玉纤阿摇头,轻声:“不敢盛公子之情,多谢。”   她垂下眼,再未曾抬头看他一眼。接过自己的明月铛后,玉纤阿转身离开,走得毫不留恋。   范翕盯着她的背影,唇角微微上扬,噙起一抹似嘲非嘲、若有所思的笑意。   —   次日,众人依然同行。   服侍范翕的几位侍女,被派去伺候同路的几位女郎。女郎们惶恐,又心喜,皆动了些小心思。但诸位女郎中,几位侍女最喜的,还是那位温柔多情的玉女。   玉女从不因她们是公子的女仆来过分热情,行事有分寸,很让人舒服。   休憩时,玉纤阿提出诸女帮助几位侍女准备晚膳,侍女们抬头,感激看一眼这位女郎。众女一起洗菜时,不可避免地谈起范翕。因姜女等女太过热情,一位侍女心直口快,说道:“我们公子昨日看书时说过一句话,他说‘色、诱者,所谋甚大’。”   众女愣住,神色有些讪讪。   那位侍女撇撇嘴,将淘好的菜递给玉纤阿,却见玉纤阿在出神。喊了两声,玉纤阿回头,不好意思地对她笑了笑。   但玉纤阿心中一动,想到——   那位公子所说所指的,莫非是她?   她表现得太过心急?   —   晚上用膳,因环境简陋,诸人不得不围坐一桌。范翕落座时,心不在焉般,目光再次投向那群女郎。   这一次,玉纤阿没有抬头,并侧头和身侧的小双说话,另一只手,轻轻撞了一下另一边的姜女。姜女一肚子火气,抬头欲和玉纤阿争吵,却不妨对上了范翕望来的目光。   姜女一愣,然后一喜,抿着唇,对郎君露出笑容。   范翕盯她两秒,别开了目光。   而他身后的小吏们交换眼色,若有所觉:公子这两日,已看了这些美人好几次。   —   当夜,小吏们主动行来公子的房舍,卑微十分,言称将一美人献给公子。若公子喜欢,可当即带走,吴宫那边自有交代。   范翕从仆从口中得知门外小吏的意思时,正伏案看书。他唇角露出一丝笑,眉目舒展,漫不经心:“进来吧。”   门推开,被送来的美人含羞抬目,柔柔跪下:“公子。”   范翕一愕,猛然抬目,跪在面前的美人千娇百媚,乃是姜女。不是他心中所想的那一位。   他愕然而起:“怎会是你?”   那些手下,竟完全会错意?   或是他会错意,那位玉女多次与他相见,尽是巧合? 第3章   曲槛雕栏,朱户粉壁。范翕的居馆清幽,室内丹青色帷帐垂地,四角各有虫鸟铜灯相罩。屏风梅影丛丛,一阵风来,数十铜灯暖光照在画屏上的腊梅上,腊梅轻晃,点点斑斑恰如落英缤纷,以假乱真。而腊梅花枝干斜横下,放置一长案,长冠艾绶、黑袍白衬的范翕便端坐案前。   帘幕遮掩,他坐于帐后,面容玉雪一般,若隐若现。但在姜女跪下行礼后,俊美的七公子忽然立起,宽袖扬起如肃杀之风袭开。幽室灯烛光晃,郎君腰下玉玦刀剑铿锵相撞——   “怎会是你?!”   跪在朱红地砖上的姜女本满心害羞欢喜,见他如此惊讶,她脸色也一点点变得雪白。她怯怯道:“正是白日时公子屡屡望我,我回了公子一笑,诸人皆看在眼中。长史以为我与公子有情,便送了我来见公子。不是公子暗示长史这样做的么?”   长史,是送往美人去吴宫的一行小吏中的首领。   范翕盯着姜女,忽而失笑,半晌不言。   众人竟是这样以为么?   范翕垂下了眼,缓缓重新入座。就着烛火向案下方看,见姜女皮肤白皙,眉目间生动明丽。若某人过分低调,另有一人高调,认错多正常。   毕竟同是美人。   范翕望着以殷切期盼目光仰望自己的姜女,她倒不丑,只是比起那位美人……范翕失了兴致,他长袖掩额,叹笑道:“长史误会了我的意思,我奉君名巡游在外,并未有如此兴致。女郎请回吧。”   姜女愕然:“……”   她仰望范翕,见这位公子说完话,便拿起简册继续看书,腰间帛带曳地。范翕容颜似玉,在灯烛火光下晔晔流光。然而他不是暖玉,是冷玉。   姜女浑身发冷。   心中几多难堪,想到晚上来之前的经历——   那帮女子何等羡慕她。能与七公子这样相貌气质的男子春风一度,说不得谁吃亏呢。虽入吴宫也是为了荣华富贵,但吴王不过是周王朝分封下的一个属国,吴王岂能和年轻俊美、前途大好的周王朝公子相比。   有范七公子对比,谁还愿意与玉纤阿争入吴宫的名额!   姜女梳洗打扮,带着一腔欢喜和害羞来到这所清静的居馆,如果再灰溜溜地回去了,那些人该如何耻笑她?她的地位也许还不如现在!   想到此,姜女发抖着,跪在地上哀求范翕:“公子,求您不要将我送回去。哪怕公子让我在此跪一夜,我也无怨无悔。我我……天亮后我会主动请去,绝不污公子的眼。”   范翕抬了目,望她一眼。他柔声:“何必呢?”   姜女眼中含泪,头磕在地砖上,砰砰作响,很快额头便红通通一片。她哭着哀求:“求公子成全。”   范翕叹一声:“随你吧。”   他如此仁善,弄错了也不赶她走,姜女大大松了口气。她跪坐在地上,爬起来时,后背出了一层腻哒哒的汗。她悄悄看向上座的范翕,他一边翻看竹简,一边挥就狼毫写字,坐姿端正优雅,天人之姿。   姜女心中,又涌起几分不甘和希望来。   她慢慢的、小心翼翼的,趋步靠近他。他不言不语,侧脸温润,不鼓励不抗拒,对姜女的存在全然不在乎一般。姜女移到了长案前,她颤颤伸手,握住一方墨,想帮他研磨。   范翕头也不抬,温声:“将架子上那本《代公策》拿给我。”   姜女身子僵住。   范翕抬了目,讶然:“怎么,你不是欲帮我红袖添香?”   姜女都不懂“红袖添香”为何意,她面孔涨红。姜女噗通跪地,在如此温柔和善的公子面前,她心中涌上无限羞愧自恼:“公子,我、我……我不识字。”   这年代,寻常百姓,哪有机会识字学书。姜女不过如普通女子一般,以前自忖美貌也从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但她现在站在范翕面前,看到美玉一般的上流社会的年轻公子,深深觉得自己距他的距离,那样遥远。   远得她心中几多茫然。   范翕俯眼看她,忽而弯下腰。   姜女身子僵硬,向后退,他扶住她的肩。他修长的手按在她肩上,垂下眼来看她,郎君浅微呼吸、周身清香尽在鼻端。姜女羞红了脸,她闭上眼,悄悄侧脸,以为他俯身要亲来之际,范翕的手,在她耳下拂了拂。   范翕轻声:“很漂亮的耳坠。”   姜女一愣,睁开眼。她与范翕的距离这么近,范翕垂着目,眼睛看的却不是她人,而是她耳下的……明月珰。   姜女忽然想起她耳下的明月珰。是红珊瑚珠串的,漂亮精巧,任谁都会多看一眼。这么好看的耳坠,姜女也嫉妒珊瑚耳坠的主人,玉纤阿。当晚上,长史来她们舍中宣布要带姜女走,姜女知道自己的机缘到来,便趾高气扬,要求玉纤阿献出她的明月珰。   ——   此时此夜,姜女满心委屈,另一舍中,即将被送往吴宫的女郎们聚在一起,皆是心中酸酸地讨论姜女。她们想姜女到现在都未回来,定是得了那位公子的爱,从此后就飞黄腾达了。   诸女中,小双与她们带着一腔酸楚讨论了一番,扫视一圈屋舍,看到玉纤阿并没有加入她们的讨论,而是独坐坐在床铺前,低头在看什么。小双挪过去,凑前辨认一二,迟疑道:“玉女,你识字?”   玉纤阿抬头,柔声:“不识。我尚在学。”   小双不以为然,心想学认字干什么,那是贵人们的玩意儿,和她们有什么关系。小双看着玉纤阿的花容月貌,想将她拉入自己这些人的讨论,便悄悄说:“玉女,你不嫉妒姜女么?她远不如你美,怎么长史送她去公子那边,不送你呢?”   玉纤阿含笑,只因当时用膳时,那位公子看过来时,我推了姜女一把,让姜女抬头,与公子四目相对,引起了诸人注意呀。   小双:“若她今夜有幸……从此后她便是主子,我等都要仰望她。”   玉纤阿心想,得宠哪有那般轻易呢。   小双最后叹息:“玉女,你怎么一点不气?姜女走前趾高气扬,还夺走了你的耳坠。日后她回来了,说不得更欺负你了。”   玉纤阿柔声:“我相信她不是那样的人。”   但她心中想,怎么可能呢。正是要走了她的耳坠,玉纤阿猜确定姜女今晚不会太好过啊。那位公子,拾取过她的耳坠,他认得那耳坠是她的。她不觉得自己能得人一见钟情,但以她美貌,让人不易忘记却也不难。脑子里想着她,眼睛里看着姜女,那位公子的兴致,恐怕会少了不是一点。   他会记得她的。   玉女想笑。   ——   玉纤阿和小双自不知,她们所说的姜女,在范翕居馆跪了一夜。留美人独自跪在堂外,帷幄如沙,小厮泉安看美人泪光点点,都有些不舍。但泉安跟在衣袍宽大的公子身后,只看公子手中把玩着那串从姜女身上得来的珊瑚耳坠,面容微低,神色漫然。   范翕温和地对泉安吩咐:“查下今晚之事,玉女是否故意。”   泉安愣:“故意什么?”   他家公子脸微侧,眼半阖,唇角噙笑,俊美的面容掩在竹影碧堂后,显得几分阴鸷扭曲——范翕轻声柔道:“故意玩我呀。”   泉安周身打个冷战——人人皆道他家公子温润尔雅,然他知、他知……   ——   次日天亮,姜女被送回来了。送回来后的姜女脸色苍白,娇弱不堪,回到舍内便对与她一同住的美人们颐指气使,一会儿要人捶背一会儿要糕,要求众人服侍她。   众女虽然奇怪为何姜女被送回时好似也无甚规格,公子那里并未有什么动静,但姜女一副傲慢样,他们半信半疑,只以为姜女果真要飞黄腾达,自然要小心侍候。   姜女卧于床上,看坐在角落里安静望她、若有所思的玉纤阿,声音抬高:“我口渴,你给我倒茶!”   玉纤阿扬眉,她起身,默然无语地当真倒了茶过来,手法利落干脆。姜女目中得色一闪,看玉纤阿坐过来,扶着她起身。玉纤阿将茶水递给她时,手轻轻拂过她的耳下。   玉纤阿冰凉的手,让姜女身子一激,猛想到昨夜那位公子手指拂过自己耳下时冰凉的触觉。   玉纤阿柔声问:“姜女,我的珊瑚明月珰呢?何时还我?”   姜女顿时想起昨夜糟糕的遭遇。   她怕玉纤阿探究,将被褥往头上一盖,恼声:“我丢了!我要吃鱼肉羹,你出去让人端给我!”   玉纤阿轻声:“恐侍女们不听我的话。”   姜女更气:“我伺候了她们公子一夜,我要吃些好的!”   玉纤阿手指拂过她蒙于面上的被褥,温声:“好。我去见她们。”   她低声与姜女说:“委屈你了。”   姜女:“……”   屋舍中其他女都没有察觉真相,姜女轻轻颤抖,外界半晌无动静后,她轻轻将盖在脸上的被褥拉下,下方的面上满是泪痕。她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周身轻轻颤抖,喉咙里发出呜呜哽咽声——那公子根本没碰她,让她跪了一夜!   只有玉女看出来了么?   玉女还安慰她……这样温柔!   ——   玉纤阿在膳房与侍女们说话,忽然,屋门口光线一暗,诸人回头后,连忙伏身请安。因门口站立的,是七公子范翕。   范翕立于门口,长袍广带,仪姿如仙。   范翕温声:“出来。”   房中诸女面面相觑,不知公子在与谁说话。玉纤阿垂下眼,唇角轻轻向上一勾。垂下的视线余光中,看到那位公子背过了身,迈步几步。许是发现舍中人并未跟出,范翕回头,深深望来。   他似笑似叹,脉脉而清晰道:“玉女,出来。”   舍中其他侍女皆惊——公子怎不去看昨夜那位姜女,反来爱玉女?奇怪! 第4章   玉纤阿跟在范翕身后,一路出亭,有来拜访公子的军士和曾先生从外进来。众人见到公子,本拱手请安,但他们同时看到公子身后跟随的美丽女郎,军士和文士脸上皆露出惊愕到极点的目光。   隔着长廊庭花,他们本欲说话,范翕抬手示意他们不必多言。玉冠博带的郎君就这样带着美人从他们面前走过,身后跟着亦步亦趋的小厮泉安。郎君和女郎的背影消失于庭院门口,迫不及待的军士们和文士讨论:   “巡游一路,第一次见公子主动找女郎。”   “此女是否有异?”   公子翕虽不得陛下喜爱,却和太子殿下关系亲厚,此次代周天子巡游天下一事,更是太子排除众异力荐七公子,范翕才从一众公子中脱颖而出。公子翕人品可称典范,他动次凡心,众人都要猜这是何政治讯息。   出了长亭,小厮泉安早已备好了两匹马,将缰绳交到公子手中。范翕将另一缰绳递向身后,良久未有人接。范翕回头,玉纤阿柔声:“公子,我不会骑马。”   范翕眉轻轻扬了下。   他是高高在上的王朝七公子,他身边出入的女郎非富即贵,非富即贵的女子们无一不会骑马。范七公子从未接触地位低下的女子,他第一次知道世上有女美如此,却不会骑射。   范翕收了缰绳,温声:“抱歉,我不知。”   他向她伸出手。   五指微曲,指骨修长又匀称。在男子中,这样的手,也是“极品”。   玉纤阿轻轻看一眼,她垂着目光,向他伸出了手。女郎十指纤纤,轻柔搭在郎君手上,只是一碰,就被男子的手握住了。这样两只好看的手碰到,一旁的泉安都看呆了,不禁脸红心跳,低头咳嗽一声。   范翕微微一笑,手上用力。他先上马,然后将玉纤阿一把拉到了马上,坐于自己胸前。他坐于马上,低头看她一眼,柔声:“风会有些大,但距离不远,女郎且安心,不必惊恐。”   玉纤阿未说话,只低头含笑,婉婉如莲花开落。   范翕低头看她一眼,握紧缰绳,清泉般的声线在她头顶响起:“驾——”   ——   长亭外三里有清湖密林,梅花绽放。二人下了马,玉纤阿抬头看眼前冬破春来之景,微微怔忡。湖水边一排梅树,树下清水破冰,几片冰瑟瑟地飘在冰湖上。范翕去拴好马,回来时,看树上梅花洋洋洒洒,落在美人身上。   冰连地结,梅林香雪,玉纤阿抬头:“景致很美,多谢公子带我来此地。”   范翕回以笑容,说话一贯轻言细语:“你若想看,这样的景致多得是。”   他话中有话,暗示满满,玉纤阿俯首微笑,没有回应。她心中则想——那我是何身份?你养的一只雀儿么?   可惜玉纤阿虽贫虽卑,心志却远,不甘心做家养的一只小雀儿。   范翕见她不答,便道:“走走吧?”   二人沿湖散步,起初未言,郎君和女郎的衣袖轻轻摩擦,若有若无的古怪气氛萦绕在两人间。玉纤阿专注看着湖边风景,一片叶子飘飘然从树上坠落,叶子在半空中璇儿,她悠悠看去,叶子飘向湖面,玉纤阿眼角出现了郎君扬起的一片衣袖。   一只手摊在了她面前。   玉纤阿驻足怔立,见是她的那两只珊瑚珠所串的耳珰,静静落在范翕手中。玉纤阿仰面看他,雪已停,她的面容迎着雪光,正如冬日般纯净温煦。玉纤阿伸手去拿她的耳坠,轻声:“多谢公子。”   范翕俯眼看她,目中光邃。他似笑了下,问:“你故意给姜女的,提醒我?”   玉纤阿否认:“耳珰是被姜女抢去的,公子不信自可去查去问。耳珰落在公子那里,实非我本意。”   范翕笑容一顿,却仍声音清和:“即便你不将耳坠故意丢给姜女,我也不会忘了你的。”   玉纤阿坚持:“我确实没有。”   范翕一笑,不再谈这个话题了。他看着她收起她的耳坠,道:“你要被送往吴宫?因何缘故?”   玉纤阿解释:“吴王好舞好美色,我等被挑选送往吴宫,自然也有舞艺佳的缘故。”   范翕眉轻轻一挑,上下打量她:“你善舞?”   他想起那晚见到的她的独舞了。   玉纤阿面容沉静,她不言不语,手却当即抬了起来。退开范翕两步,她长袖飞甩,身子倾斜上仰,跟随着抬起的手旋舞而起。被木笄挽着的乌发堕腰,扭动的腰肢与迈出的腿反方向舞动,而她面容始终静美。   如雪中狐。   范翕看她突然舞起,一愕下,眉目舒展,笑出声来。声如玉撞,回于耳畔。   他笑着伸手,手掌拂上女郎细软的腰肢。玉纤阿被他勾腰的动作激得双腿发软,她脚步一晃,停下舞步,整个人被抱到了范翕怀中。他一直在笑,心情甚好,俯按着她腰肢,将她人压在了身后的树上。   他笑着,向她俯下面来,眼睛盯着她嫣红的唇。   郎君冰而挺的鼻梁与她相擦,呼吸缠绵,他的唇即将亲上她时,玉纤阿睁大眼,似极为惊愕。她猛地扭过脸,他轻柔的吻便落在她颊面上,没有碰到她的唇。   呼吸顿在方寸间。   玉纤阿偏着脸,能感觉到郎君的呼吸浅浅地停留在她脸颊上。静谧的湖边树林,无人吭气,气氛渐渐冷了下去。   范翕微微退开一步,俯眼而望:“为何躲?”   玉纤阿转过脸来,仰面与他对望。她睫毛上沾着水雾轻轻颤抖,面上只有唇一点粉红。她身体轻轻颤抖,似对忤逆了他也极为害怕。但她镇定的,不卑不亢道:“我不知郎君是何意。”   范翕涵养甚好,到此都彬彬有礼,只笑意淡了些:“你当真不知?”   装傻装过了,便是愚弄彼此。郎君漆黑的眼睛审视着她,玉纤阿并没打算给他留下自己“蠢笨”的印象。   玉纤阿道:“我与公子不相熟,我并不打算任公子予取予夺。我虽卑微,却有我的尊严。望公子体谅。”   两人仍维持着郎君将女郎压在树上的动作,范翕盯她半天,他下巴轻抬,唇角含笑问:“你的意思,莫非是不愿随我离开?宁可去吴宫?”   玉纤阿自然不愿去吴宫。   但是她知道公子巡游天下,那自然也要去吴宫。去吴宫一路,她有很多时间徐徐图之。反是若一开始就任由这位公子予取,失了尊严,恐在公子心中,她始终是个供他玩乐的随时可丢弃的宠物。   范翕见她不答,目有哀色。他蹙了眉,责她:“我对你当真不解。也罢。”   他本就不是好色之人,先前以为她与他一样心思,现在见她无意,他起身便退。范七公子风华绝代,哪怕当真对她有几分心思,也不至于饥渴到对一个弱女子做什么。   而见他起身便走,玉纤阿伸手握住他衣袖一角,迫他停了步,回头望她。   玉纤阿问:“郎君爱我?”   范翕并不明确答:“你觉得呢?”   玉纤阿仰着面:“郎君年龄几何?”   范翕客气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玉纤阿:“郎君婚否?”   范翕笑一声,更温柔了:“与你何干?”   玉纤阿望着他,始终说话轻轻柔柔的:“那郎君可知道我婚否,孕否?被送往吴宫前,我是否有子女流落在外?”   范翕目中一凝,盯着她。   玉纤阿垂眼自怜:“郎君不知道。也不关心。因为您并不在乎这些。您只想与我春风一度,露水情缘。我是何人,家乡何处,年龄几何,可曾婚配,公子一点也不关心。”   此年代男女婚嫁,婚孕要求并不严格。但范翕问也不问,显然压根不论婚嫁。   范翕慢慢说道:“从未有女子向我要求名分。”   玉纤阿欠身请安,温和道:“在公子眼中我不过一卑贱女子,不值一提。也许公子回了洛邑就将我忘得一干二净。但我始终记得我也曾是贵女,我落到如此境界非我所愿,玉女绝不会自我轻贱。”   范翕:“你曾是贵族女?”   玉纤阿不答,她柔柔望他一眼,从他身侧退开,再次行了一礼后,转身向他们来的方向走去。湖畔散心一行,显然到此结束。女郎背脊挺直,走得不急不缓,姿态甚雅。   范翕突然开口:“你可知,明日我就会与你等分道扬镳。今日是你唯一的机会。”   玉纤阿猛愕,心中一紧,略微慌乱。她并不知……但她背着范翕,强作镇定,没有回头。   背对着范翕,玉纤阿不知道那位她眼中的华贵温柔公子,笑容颇凉薄诡异。   他说了声:“好。”   玉纤阿垂目,哪怕心中已生悔意,也不能让他看出。   范翕慢声:“吾名范翕,乃周王朝七公子,年十八,未有妻。”   玉纤阿回头,面容掩在花树下,嫣然灼目:“妾名玉纤阿,年十六,未有夫。”   范翕颔首:“纤阿者,掌月也。你是要掌谁?”   玉纤阿敛目微笑,袅娜背影消失在满湖花树下。范翕静立良久,神情渐变得几分难以捉摸。   ——   次日,两方人士果然分道扬镳。   车马辚辚,玉纤阿扶着姜女坐上车马,轻轻掀开车帘,看小吏们向七公子那方人士告别。骑在高马上的郎君如山似水,迢迢遥遥,巍峨不可攀。他忽然向这方望来一眼,玉纤阿与他目光对上。   车队分出两条不同的路,越走越远:   “吾名范翕,乃周王朝七公子,年十八,未有妻。”   “妾名玉纤阿,年十六,未有夫。”   玉纤阿放下车帘,唇角轻轻带着笑,想:纤阿未有夫,纤阿可掌月,你猜我……想掌谁? 第5章   时去久矣,越是离吴都梅里近,春景便愈发浓郁。走走停停,玉纤阿这些年轻貌美女子整日同进同出,不过聊些对吴宫的期望。期间,姜女被排斥,不大被理睬。   只因公子翕与他们分道扬镳时,对姜女只字不提,更罔论带姜女同行了。   诸女看姜女的目光,便嘲弄嫌恶,背地里嘀咕“哪怕与公子睡了又如何,公子照样不搭理她”。姜女自从范翕那里回来后,便病恹恹的。平日姜女难受,想让大家帮忙做些什么,大家也爱答不理。姜女忍怒,一边咳嗽一边强调:“公子一定会接我走的!你们如今这样对我,日后我在公子面前告你们的状!”   小双说:“可是公子去哪里了你可知?”   姜女:“你咳咳咳……”   她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病歪歪瘫在榻上,对这些远远躲开的女郎们破口大骂。冬帘被掀开,玉纤阿苗条轻曼的身形出现在门口。与姜女所受的冷落不同,几月相处,玉纤阿温柔可爱,这里女郎无一不喜她。   “玉女,那长史可说什么了?”   “玉女你打听出来我等何时入宫么?”   “玉女你当真帮我梳妆?就你前日梳的那种发式?”   伴随着姜女的咳嗽声,玉纤阿被诸女围着,耐心回答她们:“长史说明日就到梅里,午时可入宫。今日大家定要休息好了,明日马车就不会停了。”   “是。我画了几种花样,你们喜欢的话我一一教给你们。只盼你们得了君恩,照应些我。”   诸女红了脸,在她面前不自在:“你说什么呀。你这样好看,你都入选不了,我们更没希望了。”   玉纤阿宽慰了她们几句,将众女夸得心花怒放,趴在榻上去玩花了。姜女瞪着眼看那些女郎,直到玉纤阿脱身出来,端来一碗药,扶她坐起喂她喝药。玉纤阿声音婉婉:“你既病着,就语气好些,莫说胡话了。”   姜女强声:“你胡说什么?我与公子本就……”   碰上玉纤阿温和的目光,她疑心玉纤阿知道真相,便闭嘴不言。玉纤阿却盯着她,附耳与她轻声:“那你便记得这般说辞呀。千万莫改。”   姜女:“啊?”   玉纤阿与她低声:“如今诸人疑心你与公子有情,哪怕你病着,长史他们也对你和颜悦色。待入了宫,以你现今病容,不可能入选后妃。不如坚持你与公子情投意合,让吴宫人看在公子的面上对你忌惮,供着你。这样你便可安心养病了。”   姜女目中惊疑看她。姜女小声:“可是我和公子并未……”   玉纤阿目中一闪,从她话里试出自己想要的答案了——果然,那位公子连姜女这样的美人送到床前都不碰,可见心思不在此。要得他爱,绝非易事。   但玉纤阿目中又暗下,想到他早已走了,花在他身上的心思白费。若早知他那日会离去,她也不会装矜持迂回……   姜女却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盯着玉纤阿,玉纤阿叹口气,柔柔道:“只要你坚持这般说辞。那位公子会不会去吴宫,何时去,我们都未可知。吴宫的人总不会特意催人快马去问那位公子,问你是他何人吧?有这段时间。你好生把病养好就是。”   姜女颤声:“可他不是巡游天下么?他总会去吴宫的吧?万一……”   玉纤阿微笑:“姜女,我倒觉得那位公子根本懒得理会这些小事。你和他到底什么关系,只要你不惹他,他懒得理懒得问,于你就是有益啊。”   姜女趴在榻上,仰面怔怔看玉纤阿。玉纤阿疑惑望来,姜女眼中的泪忽然落下,病得枯瘦的美人颤颤伸手握住玉纤阿的手,愧疚道:“多谢你,纤阿妹妹。我以前竟然欺负你,是我不好……多谢你救我,多谢你不计前嫌帮我。妹妹日后若有需要我的,姐姐定不推辞!”   玉纤阿被她突然的拥抱弄得一愣,然后莞尔笑,轻轻拍着女郎脊背,婉婉道:“这是什么话!姐姐你把病养好,就是我需要的。”   她想,帮人即帮己。她想拿姜女做个实验……并不介意随手拉姜女一把啊。   ——   次日天亮,诸女已经在宫外下了车马,被人一路领入吴宫。吴都梅里,比起诸女的家乡,繁华秾丽很多。诸女跟随宫中姆妈们行在甬道间,心里多多少少生了怯意,不敢多看多说。可惜今日出门时,众女便见玉纤阿脸色苍白,不断咳嗽。   与众女一道,姜女古怪地看向娇弱苍白的美人。玉纤阿对她们无奈笑:“好似有些风寒,应无大碍。”   姜女心想:怎么昨日还好好的,今日进宫她就风寒了?   不提这样插曲,玉纤阿行在女郎们中段,一行队伍只听得姆妈严肃的嘱咐声,和轻微脚步声。就是这般情形下,玉纤阿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旁边姆妈们当即吩咐她们:“让开!让公子先行!”   玉纤阿挑眉:又是一公子?   抬目之时,沉重宫门一道道,在她们身后悉数打开。宫门巍峨,众女回头,见一行骑士凛然骑马而来。为首的年轻公子黑授白袍,窄袖交领。他上身伏在马背上,面容威严冷肃,周身一股肃杀气势扑面而来。   被他冷然目光一望,女子们慌然低下头。   男子的目光,便与面带病容、闲然望来的玉纤阿目光对上。   春日暖阳,她虽苍白,然着粉红色衣衫,裙缘绣着碧绿铁丝莲,□□葳蕤瘦硬,与她长裙一径曳地。风吹动裙裾,她只立在那里,身后便开出了一路明华暖色。不喧宾夺主,只婉转美润。这样的美人,她带着一种审视、欣羡、眷恋、缱绻的目光向他看来。   玉纤阿捂胸咳嗽,柔声问身边老宫女:“姆妈,这位公子是谁?”   老宫女爱她声婉如雀,便答:“吴王第五子,也是我们的世子,奚礼殿下。”   奚礼垂目,仍然盯着玉纤阿。他胯下骏马飞驰,载着他从女郎身边越过。玉纤阿不躲不闪,依然看着他。脉脉含情,情意若有若无。奚礼起初怔愣,后想起什么,垂下的冷目中,浮起几丝讥嘲色——   又是一个爱慕荣华富贵的女人。   使人生厌。   骑士们从他们面前一掠而过,这方女郎们继续跟着宫中姆妈前行,玉纤阿才缓缓收回了目光。她心中百无聊赖,不由想着这样年轻的公子,若是吴王该有多好。   可惜,只是个吴世子。   现在更紧要的,是如何才能不入那个老匹夫的后宫啊。   玉纤阿蹙起了柳眉,那位已经行远的吾世子奚礼,又驱马停下,回头看来一眼,便看到她满目愁绪,娇弱怯怯。奚礼怔了怔,在诸人试探顺着他目光看去时,他脸色更冷,吓得随从连忙收回目光。   ——   本是宫中一位唤作“常姬”的后妃来为吴王选妃,众年轻貌美的女郎们安安静静地候在堂外廊下,静等那位常姬的审判。结果半道上,吴王后前来,众女又惊又怕,看吴王后代替了常姬的职责。   女郎们围在堂外,各自紧张,姜女悄悄往自己脸上涂粉,掩饰自己的病容。但玉纤阿病容不掩,小双看她:“你不施些粉么?这样病着,难以选入啊。”   玉纤阿柔弱而坚定:“咳咳,无妨,我只想以本来面容见圣。”   小双面色古怪:“……”   她恍惚中,忽见黄门出了宫殿,向她们几个厉目看来:“双女,玉女,姜女。你们三个进来。”   小双和姜女一前一后,玉纤阿跟在中间,与他们一道进了宫殿。吴宫没有跪拜礼,三女立在阶下供人评审,玉纤阿抬眼悄然望去,见一位半老徐娘的美妇站在下方,想是原先的那位常姬。而吴王后尊贵无比,坐在高座,冷不丁与这位抬起目光的女子目光对上。   玉纤阿恬淡地站着,水中莲般,静静绽放。   吴王后和常姬都怔了一怔,紧接着又皱眉:怎这样病歪歪,风一吹就倒……   吴王后目中浮起警惕色,她正欲开口,侧门帘卷起,一个青年掀帘而入。男子声音清冷淡漠:“母后,你在选女?我听了一些话,与母后说说。”   这男子是方才她们遇到的吴世子,奚礼。   吴世子负手而行,走过玉纤阿身边,侧头,看她一眼。那病弱美人目中垂下,并不看他。   奚礼心中厌恶更重,嗤声——   做作、狐媚。   岂能让她入他父王的后宫媚主求荣?   ——   离梅里尚有十里地,范翕一行人歇在当地府衙。白日与当地县丞等人聊过政事,夜里回舍,诸人也几多疲累。范翕漫然行在自己的临时居所中,从在院中忙碌的侍女们面前走过。侍女纷纷停下给公子请安,跟在身后的文士曾先生朗声:“公子,吴世子再次来信请我们去梅里。但是吴国怠慢,礼数不周,公子万不可心软应下……”   范翕无奈,温声:“我与吴世子自幼相交,何至于此……”   曾先生奇怪:也没见你明确反对啊……   正说着,见范翕忽然停下步子,往后退两步,站于一个侍女面前。侍女不安地看着俊美的公子停在自己面前,心里又怕又喜。见琉璃般清华的公子忽然俯身,声线低柔:“耳坠很漂亮,是你的么?”   侍女愣一下,忙答:“是玉女临行前送奴婢的珊瑚耳坠。”   玉女。   范翕弯唇,心中扭曲意起——弃了他的玉纤阿? 第6章   范翕一行人,在吴国逗留了将近两月,不是巡察各县丞的问题,就是去查水患。就是不去吴都梅里。吴国王公察觉到七公子的态度,言辞诚恳地连去了好几封信,吴王世子更是想亲自迎接……范翕心软,曾先生一众人却说要再冷些吴国,吴国才能摆正自己的态度。   夜里,军士们已经离开了,曾先生仍未走。小厮泉安嘱咐侍女倒茶了几次,隔着门帘,撇嘴——老头子话可真多。   这些事,难道公子不知道么?   不过是给他们这些老头子面子而已。竟真把自己当人物,教起他们公子怎么做王公了。   而竹帘相隔,舍内,曾先生仍垂坐,说得激荡:“周王朝分封天下久矣,各国诸侯势力逐渐增强,近年有几个诸侯国力兵力似超过王朝,对周存不敬不臣之心。吴蛮鲁,乃其中翘首。去年祭祀时吴王竟只派世子前往洛邑,不将陛下放在眼中……太子殿下让公子巡游天下,也是有敲打各国的意思。哪怕公子与吴世子交情好,也不可因私废公。”   范翕说知道,他起身作揖行大礼:“多谢先生教我。是我年少,未能领会殿下的这层意思。”   曾先生连称不敢。他是太子殿下介绍给七公子的,如今是范翕门下的幕僚。他一心一意辅佐公子翕,为年少仁善的公子出谋划策,虽一腔热忱,然每次范翕待他礼数之恭之谦,都让他不好意思。   曾先生:“哎,老夫就没见过公子你这般没有架子的王公。被其他公子欺负了,可如何是好。”   范翕浅笑:“少不得先生帮我。”   曾先生心中甚慰,抚着胡须赞赏地看着这位朗月般清嘉温润的公子。真是仁善、宽和……当小厮泉安再一次进来换茶时,曾先生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天色晚了,曾先生起身告退,范翕又恭恭敬敬地将他送出了院门。   范翕站在院门口半晌,面上挂着温和谦恭笑意,待灯笼光已照不出曾先生远去的背影,他温润不改,悠悠返回屋舍。长袍一掀,范翕坐于方才的位置。进来收整茶具的侍女们原本以为公子仍要考虑那位曾先生所谈的政事,但是没有。温润如玉的公子缓缓从袖中取出一串珊瑚耳坠,摊于手中垂目打量——   公事应付完了,这是他思考儿女情长的时间。   但是范翕从未这样认真思考过儿女情长。   蛮奇怪的。   侍女们退下了,舍门关上,泉安进来给公子披上一层裘衣。他看范翕目光一直盯着耳坠,忽为公子难过。   范翕叹口气,目有忧色。   泉安观察下范翕的神情,心疼道:“公子莫不是在想那位玉女?”   范翕眉轻轻一挑。   他温温和和地抬了目,看向小厮:“嗯?”   泉安当他默认了。他一下子为范翕愤愤不平来,范翕脾气这样温顺,有时候他也忍不住如那些先生军士一样为公子鸣不平:“公子,你太傻了!你竟还巴巴地从那个侍女手中把耳坠要了回来。你不懂,那个玉女是故意的么?”   范翕温声:“故意什么?”   泉安以为他真不懂,便更加心疼他了:“她弃了你,可又怕你忘了她,才故意将耳坠送给那侍女。因她知道那侍女日日服侍你,你总会见到。见到耳坠,你就会想起她。这女子,公子不得不防。”   范翕眉目扬起。   泉安说的,乃是他心知肚明的……但范翕从不会将自己的真实想法表露出来。他轻轻一叹,长袖盖了脸。露出的下巴线条润滑流畅,却怎么看怎么透着一股子凄楚:“莫要胡说。她那样柔弱。”   泉安:“公子啊,你被狐媚了!”   范翕不语。   泉安道:“公子,我知你婚事不顺,并不喜欢那个……”被范翕放下袖子温和地看来一眼,泉安咳嗽着掠过了这节:“但你不能自暴自弃呀。虽然陛下待你不好,夫人也被囚……但是太子殿下一直器重你,你的名声又那样好。满洛邑多少女郎喜爱公子!那位玉女,她一个卑贱下等出身的女子!公子不必日日自省,也可放纵自己一二,随意……玩一玩罢了。”   范翕心想我可没有对她太上心。上心的分明是你。   但他含笑,顺着泉安的话说:“你是鼓励我与她露水情缘,便弃了她,不给自己找麻烦?”   泉安:“……”   他是这个意思,但是公子说起来怎么怪怪的……泉安还没回答,就听范翕做了决定:“好,听你的吧。”   泉安:“……”   他望向公子漆黑的眼睛,忽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觉得自己落入了公子的圈套。怎么就成听他的了……好似是他帮范翕做的决定一样。好似是他逼范翕的一样。   公子翕从不行差踏错,蛊惑他的都是身边小人。   泉安哀怨,以头抢地:“公子,你又坑我——”   他居然同情公子!他何德何能,他凭什么同情公子这样的人物!   ——   吴宫中,选女早已在王后的主持下落幕——   “双女封为双良人,去常姬宫下入住;姜女前去伺候吴世子,前两日身体不适,不必服侍,可多休养二日;至于玉女,去织室。”   此结果在王后和进殿的奚礼殿下谈过话后,定了下来。吴王后庄严肃穆,宣布了殿下三女的归途。三女都有些怔愣,似不相信这种结果。紧接着,小双的惊变成了喜,连连行大礼叩谢王后;姜女不知该喜该悲,服侍吴王世子,虽和她最初设想的做后妃相去甚远,但吴世子青年才俊,这也不是什么苦差事;只是可惜玉女,怎会被派去织室……   织室清苦,是为王公贵族赶制衣裳的去处。玉纤阿这样花容月貌,哪怕因病损了几分姿色,也不至于就被贬去织室吧。那也太催磨美人了……   吴王后见姜女和玉女都垂目若有所思,便唇角噙一丝凉笑:“你二人不满?”   姜女和玉女这才道谢。   三女退出殿前,玉纤阿抬目望了奚礼一眼。奚礼一直站在自己母后身边,神色冷淡。玉纤阿向他望来一眼时,他也正看向玉纤阿。玉纤阿微愣,从青年眸中捕捉到几分戏谑、得意、嘲弄之色。   玉纤阿怔住:难道如她所想,这位殿下果然左右了她的去处?   她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她让自己得了风寒,作出一副病歪歪的模样,是不想入吴王后宫,不愿给老头子当美人;中途她见到了奚礼世子,因觉得自己装病的计划不太妥当,便多看了他几眼。她对自己美色有认知,相信他不会无动于衷。玉纤阿想的是哪怕不被赐给这位殿下,去他宫里做个侍女也是出路……   谁知道最后去他宫中做侍女的,竟是姜女。   这是为何?   玉纤阿蹙眉不解,不知哪里出了错。不过不用去吴王后宫,这个结果她已大体满意。   只是这位吴世子,他竟让她去最清苦的织室劳作……   玉纤阿长睫掩目,身子轻轻一晃,面白得剔透,惹人生怜。奚礼观她片刻,心中忽觉得别扭。他开口:“玉女生了病,可先留在宫舍,与姜女一道养病。”   玉纤阿美目波动,脉脉看向他。奚礼站在王座阴影侧,身材高大巍峨,如山如松。他冷冷淡淡,眼尾轻勾,目不转睛地盯着玉纤阿。   玉纤阿欠身一笑,柔声:“多谢公子体恤。但不必了,妾去织室养病也是一样的。”   他瞧不起她,认为她是贪慕荣华的女子。诚然她确实是,她也自有自己的方式——想入他眼,岂争一朝一夕。   玉纤阿不卑不亢地下去,姜女忐忑地站在殿外等着奚礼,刚刚成了双良人的小双欢喜地被常姬带下去……宫殿中美人不在了,玉纤阿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口,奚礼的面色蓦地沉了下去。   恼她不识好歹。   吴王后观察着幼子面色,了然又奇怪:“你心悦玉女?那为何放她去织室受苦?”   奚礼定定神,抬起眼时,神色已经恢复冷肃。他淡淡向王后拱了拱手:“母后多虑,儿臣想她去织室,不过是因此女心机重,又过美,怕父王为其蛊惑。儿臣是为母后着想。”   吴王后脸色微变,默然。吴宫曾经出过一位佳人,那佳人姿色可堪比这位玉纤阿,让吴王后吃尽了苦头。为了那位佳人,吴王差点废了自己。若非那位佳人命薄,早早去了,今日还不定什么光景……是以见到玉纤阿,吴王后心中也有几分警惕。   吴王后却又问起姜女:“那你是心悦那位姜女?可为何只让她做侍女?”   奚礼沉默下,面对母亲审度的目光,他说了实话:“传闻她是范翕的女人。我想……范翕来巡,却推脱不入吴宫,必是对我们生出不满。我将姜女拿在手中,到时他入了吴宫,必有顾虑。”   奚礼淡声:“若是姜女争气些,怀了七公子的孩儿。范翕其人,温润和善,又心软。为了要回自己的女人和孩儿,范翕必会应下一些什么吧。”   吴王后点头:“还是你想得周到。你父王昏聩,不理国事。如今我吴国的前程,尽累我儿了。”   奚礼饧眼,内蕴锐气:“我自会让吴国,在我手中走出一条新路。” 第7章   春日芳菲,宫禁满园复苏,随处可见高楼池榭,烟柳花树。吴宫园林壮丽而精致,花朝节时,吴宫处处春日生机,随处可见仕女们的各类游戏——乐舞、斗草、荡秋千、裁剪衣裙;观鱼、泛舟、放纸鸢、挑花折纸。   情态各异,娇憨可爱。   整个二月,吴王都在后宫中与美人宫女们玩耍逗乐,将一应政事交给世子奚礼处置。   逢吴王流连后宫之际,趁此机会,刚入宫做了夫人没几天的小双都抓住机会,得了几日宠,被欣羡了许多日。如今双姬是那批送入吴宫的女郎们中最得宠的一位,人生际遇百变,难以预料。   吴宫中,宫女们没有参与嬉乐的只有两处。一是吴世子奚礼所住的“承荫宫”,吴世子不许宫女恣肆忘我;二是织室,织室作业繁多,贬于此间的宫女实在无闲暇机会玩耍。   玉纤阿便在织室劳作。   每次从天边将有鱼肚白,一直到夜里草虫喓喓,织室的宫女们一直在裁制新衣。且如今赶上冬春交际之时,宫中主人们衣裳换季,自然到处都缺新衣。每日每日,织室中的姆妈监督着这些年轻女孩儿们劳作,口上道:“不许偷懒。待忙完了这个月,下个月你们可休息一二日。”   玉纤阿蹙起了眉——织室实在太劳碌了。   玉纤阿沉思一二日后,将姆妈分配给自己的活计赶了两日,抽出点儿时间。她洗漱一番后,予了几两钱给宫中黄门,得了些宫外的便宜玩意儿,如泥塑、槟榔之类。她再自制了些漂亮的簪子手链等物,挽了发换了衣,一一去拜访先前路上结识的那些女郎。   玉纤阿在拜访曾经的小双,如今的双姬时吃了闭门羹。她立于宫外石阶杏花下等了近半个时辰,宫女才出来,以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睥睨她:“我们美人正在午睡,我等不敢为你传话。你不如再等等?”   玉纤阿看了看天色,过午已两个时辰,哪有这时候还在睡午觉的?且她和小双一路同行,都是贫女出身,她可从来不知道小双有午睡的习惯。   玉纤阿微微一笑,向传话宫女伏一身,柔声:“既美人在休憩,奴婢不敢打扰。改日再来拜。”   她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去,裙裾飞扬,长发垂腰若云。那宫女看得眼神直起,半晌才想起这位只是个宫女,不是宫中夫人……宫女撇嘴,关上了院门,却也嘀咕着,有几分明白双姬为何不想见这位玉女了。   美人之间,最怕的便是对比。   玉纤阿最后拜访的是“承荫宫”的姜女。姜女如今在吴世子的宫殿做侍女。她脾气坏,玉纤阿都做好准备再遭遇像在双姬那里遇到的待遇,谁知听到她来,姜女让人急忙忙将她迎了进去。   玉纤阿进入一间书舍,惊愕地看到地上扔着许多竹简。舍内昏沉沉的,只有姜女一人愁眉苦脸地举着灯烛,借烛火光看地上的书简。玉纤阿从后门进入屋舍后,门被人从外阖上。满室灯火幽烛光摇曳,照着蹲在地上的姜女瘦弱的身影。   玉纤阿立在殿门口,迟疑地开口:“姜女,你的病好了么?”   姜女抬头看到她,怔怔的:“好了……玉女,我知你聪敏,你快些来帮帮我吧?”   玉纤阿声音婉婉:“怎么了?”   姜女手臂一扬,手中灯烛光划出一道火龙。她愤愤不平地盯着地上的竹简:“这宫中侍女仗着资历深,就派我来整理公子的书舍。公子的书舍地上堆满了书,他那贴身侍女嘱咐我收拾整齐,人就走了。我说我不识字,那宫女让我自己想法子……太过分了!”   姜女生气:“可是我都不识字,我如何整理?”   玉纤阿盯她半晌,判断她说的是不是真话。看到姜女果然哀愁,不似作伪,玉纤阿才娉娉袅袅走上前。她温声细语:“我来帮你吧。”   姜女心中忐忑,原本听说玉纤阿来拜访只是抱了一分希望,眼下听玉纤阿真的有法子,这才惊喜起来:“纤阿妹妹,你竟识字?”   玉纤阿谦虚道:“不识,只是校得几个常用字而已。”   姜女将信将疑,看玉纤阿蹲下来帮她整理书籍——玉纤阿温柔漂亮,然太藏拙,姜女真的不知她哪句话真,哪句话假。   玉纤阿柔声打断姜女的思量:“那公子的贴身侍女是为难你……”   姜女理直气壮:“我知呀!”   玉纤阿:“这书舍中整理书籍,不能全凭你我的喜好。公子定有贴身小厮,小厮最熟悉公子的看书用书习惯。那侍女为难你,小厮这边却未定。你没有试着去问么?”   姜女不自然道:“问了,人家不理我。这吴宫的人,到处都难说话!”   玉纤阿抬头,看眼她趾高气扬的模样。玉纤阿浅浅一笑,不与她多话,而是起身开了门出去。姜女不服气,偷偷地看殿外玉纤阿和一位小厮柔声细语说话。再一会儿,先前那个连看都不看姜女一眼的小厮,竟红着脸乖乖地跟玉纤阿进来了……   玉纤阿柔声细语,对姜女介绍:“陈枫□□常照料公子的饮食起居,陈枫哥哥愿意帮我们整理书舍。”   陈枫不好意思:“妹妹这说的什么话,这本就是我的活儿,不该你们劳碌。”   看玉纤阿语气柔柔地与那个叫陈枫的小厮谦虚来去,姜女目瞪口呆:“……”   ——   奚礼和自己的门客大步行在宫殿御道正中,他面色冷淡,听门客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分析朝上之事。踏入“承荫宫”,宫女们见到公子飒然行来,纷纷请安。奚礼面无表情,听一门客终于从长袖中取出一筒竹卷,说是范七公子送来的。   奚礼本就为吴国和周王朝的关系心烦。   范翕迟迟不来吴宫,各路声音渐起,都猜吴国被周王朝敲打,这让奚礼心烦意乱。听到门客拿到了书信,奚礼一把抢过:“飞卿写了信与我?怎不早拿出来?”   他拧着眉,摊开竹简,一目十行,扫过斑斑册上清隽风流的字体。确认是他的老友范翕所写,而再看内容,几可想见范翕温和无奈的语气。范翕于信中不好意思地承认,是那些臣子们拦着不许早入吴宫,因几位将军和大臣对吴宫态度不满。范翕愿从中调解,希望吴国做出些态度,他才好说服那些臣子。   范翕提出的要求,是让吴王亲自去十里外迎范翕入宫。   奚礼目光凝住:让吴王亲迎?   范翕好大的口气!凭他一个七公子,居然让吴王亲自出迎?周王朝的面子顾忌了,他吴国的面子又在哪里?   身后人:“公子,七公子如何说?”   奚礼将竹简丢向身后,片刻间,身后声音此起彼伏:“这绝不可能!”   “但是主君如果不去,是不是七公子就不打算入吴宫?那我吴国不是坐实了不敬?”   “周王朝早已今不如昔,一个代天子巡游的公子都这样傲慢,岂有此理!公子绝不可同意!”   奚礼推开书舍门,迈步进室,淡声道:“与他回信,说绝无可能。以我国事繁多为由,说明原因……”   他话说一半,身后人还竖着耳朵聆听,见奚礼忽然定住。众人顺着公子的目光看去,惊讶地看到书架前案边正跪坐着二位侍女。奚礼目光沉冷,见姜女慌张地起来行礼,而玉纤阿不紧不慢地放下手中简册,随其后。   他语气冰冷:“谁让你来的?”   姜女不安:“是我……”   奚礼冷声打断:“我问她!”他盯着玉纤阿,眼中微怒:“你好大的胆子!”   姜女慌张又迷茫,不解奚礼哪来的怒火。而玉纤阿神色不变,她迎着诸位门客惊艳的目光,说并非故意,她条理清晰地向脸色铁青的奚礼解释了前因后果。奚礼听说是自己人的要求,脸色不自在地僵了下。他说:“你懂什么收拾书舍。姜女,给我拿一本……”   他说了个书名,姜女茫然抬头。玉纤阿轻轻一叹,反身折贵书架,再将书拿给他。伸过来的纤纤甲盖,如春花卧水。   奚礼:“……”   他不接,盯着玉纤阿雪一般清美的侧脸,态度恶劣地勾唇:“此书共五册。孤要的不是第一册 ,是第三册。”   双手伸前捧着竹简的玉纤阿抬目,与他轻轻望一眼,含笑:“奴婢拿的就是第三册 。因与姜女收拾书舍时,便知公子看到这一册。奴婢性驽,怕误了公子的公事,特意做了标记。”   奚礼:“……”   顶着女郎纯澈清美的目光,奚礼心情复杂地接过书简。他看眼玉纤阿,再看眼姜女,再回头,看那一个个目中惊艳色更重的门客们……奚礼袖扬,手中竹简砰地向身后一个看美人看得呆住了的人头上砸去:“看什么?还不与范翕回信!”   奚礼将怒气转移到了门客和范翕身上:“告诉他,吴王不可能于十里外迎他!要迎也是孤去!”   范翕?   玉纤阿目中一闪,若有所思。   ……   而十里之外,寒星当空。范翕合上竹简,算算时辰,他睁目而笑,吩咐泉安:“告诉曾先生准备入梅里,奚礼殿下会来迎我们入宫。” 第8章   案头放一尊山水博古炉,正面刻“春山泛舟”,另一面是“平湖山居”。缕缕香烟从炉中飘升,空气中弥漫的香烟,浮照出舍中两列人士——正座为七公子范翕,文武官各分一列。   侍女们一一为众人点了茶,再静静退出舍,关上门。这片刻时间,范翕所写的简册,已由左传到右,下方军士和文臣都已看完,沉吟着抬头,看向端正跽坐的少年郎君。范翕褒衣博带,衣袖上云水纹笼着他的手,清清淡淡,一如他清隽文雅的面容一般。   范翕缓缓将话说完:“……我将信送出,吴国君臣势要与我就礼数而拉锯,一来一往,最终来迎我等入吴宫的,便会是吴世子奚礼。奚礼作为世子,亲迎我等,至此吴国礼数尽到,各位也可退一步。如此不动干戈,诸位所愿吴国之敬忠便可实现。其余的,待入了吴宫可再看。”   下属臣子们面面相觑。   范翕微微一笑,面容微红,似有些赧然:“这是我听了诸位意见,不想诸位再吵,失了彼此和气,才想出的折中法子。若我说错了,先生们大可指出,翕自当改正。”   他先前一副沉稳睿智的模样,看得诸人恍惚,近乎不认识这位公子;当这位公子又恢复温文尔雅,且因自己的话害羞不安时,诸人的心放回了肚子里——公子翕还是他们认识的那个脾气温和的公子啊。刚才那一瞬不敢相认,也许是错觉。   于是,以曾先生为首的众人连声:“公子此计甚妙!”   范翕和气道:“是先生们教的好。”   一席话,听得大臣们飘飘然,满腔热血沸腾,恨不能为这位年少公子肝脑涂地。   一时间,气氛热烈了起来:“公子,听我一言,待入了吴宫,我们如此如此……”   “定要细查吴国兵马配置是否符合规格……”   范翕一一应下,不管臣子们如何争执,他都从中调停,寻到更妥善的法子。待过了一个时辰,所有人的要求都被范翕一一满足,众人才心满意足地离去。待舍中人走净了,侍女们将茶盏等物收妥,该是公子洗漱时间。小厮泉安在外打听好了消息,回舍时见公子懒懒地卧于榻上,右手撑额,几分倦怠。   将舍中香换了,泉安跪坐于氆毯上,将净手的帕子递给范翕。侍候着公子,他掩饰不住语气中的欢喜说道:“公子,我跟去偷听了一路,那些大臣都夸公子知人善用,待人和善。公子可放心了。”   范翕眼尾飞挑入鬓,语气瑟瑟自怜:“是么?他们赞太子有君主之风,也赞九弟才倾天下。到我这边,却只余‘知人善用’‘待人和善’。许是我才甚庸,先生们夸不出别的了。”   泉安:“……”   公子带着笑说出这样的话,他实在不懂公子是嫉恨太子和九公子,还是只是随便闲话家常。不指望泉安说出什么来,范翕闭目压下心中厉狠意,再次睁眼,眼内已一派清涛万里无波,温煦如意。范翕:“我开玩笑的,你没听出么?”   泉安:……可能确实不太能听出。   不再和小厮闲话,范翕欲从袖中取卷宗,却不料摸到一香袋。他半晌没想起这是什么,取出香袋打开,拿出两枚红珊瑚耳坠放在手心,范翕眨了眨眼。   泉安看到耳坠,顿时找到鼓励公子的话了:“公子,我们前往吴宫,说不定便能见到那位玉女。她反反复复捉弄人,公子可狠狠惩戒她一番。”   但是范翕惊愕的:“什么?谁是玉女?”   泉安晕厥:“……”   玉美人绝代风华,他激动数日,公子竟将那美人给忘了?   ——   不提范翕是否记得玉纤阿,身在吴宫的玉纤阿在忙另一些事。她向织室女史建议,织室清苦,可投宫中夫人所好,以兹改善织室环境。女史不解,因先前有织室宫女投靠宫妃,她们未看出玉纤阿的建议和先前的区别。玉纤阿便耐心解释:“此举非为单个女郎寻福利,而是为整个织室着想,大公大义下,夫人们大都会善心发作。”   女史目光闪烁,将玉纤阿细细打量一番。之后在女史们的思量下,织室将目光盯在了一位宫妃身上。那宫妃想吃“杏花糕”,正巧织室院中杏花开得最繁,织室女史便派玉纤阿拿杏花讨好宫妃。   玉纤阿将花送去宫妃,回返织室路上,且见一路楼阁亭榭,池林婉转,湖上簌簌飘着花瓣。花瓣在水中打着卷儿飘荡,檐角墙根,一丛浓密桃红伸出枝蔓,几片嫣红花瓣落在甬道小径上。   玉纤阿转出长廊一角,听到有女娇如黄鹂的说话声。两边宫墙高耸的甬道上,立着少年少女。那女郎一身鹅黄窄袖深衣,衣着虽简,发上朱钗华胜流光艳艳,可见身份不低;那少年郎却是皂衣长袍,皮革束带,一身宫中卫士的打扮,腰背挺直。   少女扯着少年的衣袖,又是跺脚又是撒娇:“你好心帮帮忙,放我出宫吧。你就当没看见我好吧?”   少年郎轻松无比地拨开她:“公主这么大一活人,我怎能当没看见?请公主回宫,不要给臣添麻烦。”   少女恼怒:“吕归!”   玉纤阿听到这里,转身抬步就走。宫中秘密多,她不打算知道太多秘辛。但和少年公主说话的少年郎,他一身宫中卫士的打扮,武功自然也高。耳朵一动,他听到了声音,与公主说话时冷淡轻松的语气一改,他手扶腰间刀剑,厉声:“谁?”   玉纤阿脚步一顿,只好出去,向二人请安:“奴婢见过公主殿下,郎中令。”   被叫“郎中令”的少年郎握刀手一松,与公主对视一眼,都有些茫然地看着这位宫女:“……”   还是公主咳嗽一声,负手佯佯走来,弯腰将玉纤阿细细打量一番。此女柔婉多姿,公主心中惊艳一把,装模作样问:“你知道我是公主,是因他方才唤我‘公主’。可是你怎知他是郎中令?我可没叫他‘郎中令’啊。”   玉纤阿轻轻一笑,答:“公主想出宫,请这位郎君放公主出去。郎中一职,掌管宫廷宿卫。但公主千金之躯,寻常郎中又岂敢阻拦公主进出?能阻拦公主的,自然是郎中的长官,郎中令。”   公主和郎中令:“……”   二人不语,玉纤阿微笑,知自己猜对了。   公主不自在道:“好吧,我叫奚妍,是王九女。这位呢,还真是郎中令,他叫吕归。不过你猜对是猜对,见到我二人说话,你躲什么?闹得我们像在偷偷摸摸做什么坏事一般。”   玉纤阿柔声:“奴婢没有躲,奴婢只是抄近路回织室。”她言辞简单,抬手还真的从她欲走的那个方向,指出了一条回织室的近路。   这下,不光公主如吃了瘪般瞪着玉纤阿,连郎中令吕归都上上下下地打量玉纤阿——他们都觉得玉纤阿是在怕听到什么宫廷秘辛,是以躲着他们;可是玉纤阿不承认,还给了他们一个正当理由……这女子聪敏的,他们无言以对。   奚妍公主看着玉纤阿喃喃:“你说你在织室?你长成这样,居然在织室?我父王他……”瞎了眼么?   她的“瞎了眼”没说完,旁边的郎中令吕归便打断提醒:“公主,勿妄议大王。”   奚妍长相娇小玲珑,闻言瞪了一眼那郎中令,她一派天真烂漫,也不记得自己想出宫玩了,只好奇地围着玉纤阿打转:“你真是织室宫女?那你女红定然极好了?能让我看看么?”   玉纤阿垂眼,眼尾余光忽到了拐角处一道赤袍衣裾。周王朝崇黑崇赤,黑赤衣裳只有达官贵族才可穿。玉纤阿心中顿然,想到宫中卫士如吕归这样,官服都是皂衣。可在吴宫自如穿赤袍的,只有王公。而吴宫的王公,不是吴王,便是各位公子。   此地段己近出宫路,吴王不可能来此,那前来的,自然是公子。无论是哪一个公子……都挺好。   玉纤阿思量时,缓缓从袖中取证明自己是织室宫女的证据。而旁边的郎中令吕归侧耳听到动静,神色一正,将奚妍向后一拉拽,低声:“有贵人入宫,快让道。”   同时,玉纤阿袖中取出一方帕子,帕上绣着花鸟虫鱼,千姿百态。奚妍感兴趣地伸手去拿玉纤阿递出的帕子,但吕归一拽她,她的手便与玉纤阿错过。奚妍微愕,眼睁睁看着玉纤阿递出的那方帕子她只沾了一下,帕子就随风向后飞去了。   玉纤阿惊讶,向前追两步:“啊!”   出拐角,只见排面广阔,布障工整。左右两军,仪仗队吏者数十人。群臣相随,王公在前,望之森然。奚礼身着朱红禅衣,带路而来。他身旁,缓缓行着一位郎君,长冠绛衣博带。玉纤阿手中飞出的那方帕子,随风向男子中间飞去。   奚妍吕归二人已吓得目瞪口呆,那方帕子,罩在了奚礼带来的那位郎君面上。   群臣前吏者一懵:“大胆!”   玉纤阿身子轻轻一晃,面似吓得惨白,她跌跪在地,肩膀瑟瑟。而她长睫轻颤,不安地仰目看去,一只修长的手,将覆在面上的帕子摘下来,露出一张暮霭尘烟般清逸的面容。   温柔含情,足让人心动。   他撩目望来,盯她片刻后,彬彬有礼地侧头问奚礼:“此女是谁?”   这一次,玉纤阿是真正的微怔,非做戏——   拿了她帕子的人,乃周王室七公子,范翕。 第9章   郎中令拉着公主奚妍让出御道,二人皆惊愕地看到帕子从奚妍的手中飞了出去。看到那位宫女反应飞快快速地下跪,奚妍傻傻地低头搓了搓自己的拇指与食指指腹,没懂为何自己没接住帕子。而公主再定睛,看向那美人宫女的帕子所罩向的郎君——   少年公子立于她兄长奚礼身旁,若说奚礼巍如断山般不可摧,这位公子,便是罗罗清疏,云起鸿飞。他侧头与奚礼说话时,深目削颊,仪姿又雅,声线又朗……这样的郎君,千人爱之,万人仰之。   奚妍看得晃了一下神。   她的兄长,奚礼冷目盯着这几人半天,尤其是目光落在玉纤阿身上,几要从玉纤阿身上看出一个洞。半晌,奚礼才忍耐着介绍:“这位是代天子来巡我吴国的公子翕。”   奚礼又瞪一眼垂头的玉纤阿,尴尬地再次和范翕介绍:“她只是一个宫女……”   奚妍和自己的兄长同父异母,关系并不相熟。奚礼冷冰冰地介绍,她便只是忐忑地行了礼,目光仍梭向跪着的宫女那边。向范翕行过礼,奚妍就迫不及待的:“公子,这个宫女她是与我玩耍才丢了帕子,她不是故意的……”   奚礼不耐:“九公主,禁言。”   郎中令吕归皱了皱眉,他神情有些隐晦的桀骜,看向那被冒犯的少年公子。他本预料会看到一个被冒犯后气怒的少年郎,但看到那公子温润面容,吕归愣了一愣。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不见得罕见,但时刻维持一种让人如沐春风般的气度……吕归只见过范翕这么一位郎君。他见范翕手握帕子,低头望一眼后,他缓缓一笑。   到宫女面前,范翕蹲下身,伸手将帕子递出。   玉纤阿后倾,他递前。玉纤阿故意作出不敢直视其尊的怯怯模样:“请公子责罚。”   范翕微笑,他不言不语,将手中帕子再向前递一分。拉锯战透着一股古怪的氛围,怕身旁人察觉,玉纤阿红了耳根,伸出手,攒住了他递过来的帕子。没有任何多余动作,他指骨修直,规矩地将帕子放到了她手心。玉纤阿忍不住抬目,与他垂下的带笑眼眸对上一瞬。   范翕含笑站起,背脊亭亭,长袍微扬起一弯弧,他对身后的奚礼:“走吧。”   奚礼一顿,手指玉纤阿:“那她……”   范翕摇头轻叹,语气中终于带了一丝在他身上难得会出现一次的孤高:“孤从不为难弱女子。”   一行浩浩荡荡的人马,从跪在地的玉纤阿面前走过。擦肩之时,浓睫下,范翕垂垂的视线,若有若无地扫一眼美人的衣襟,他唇角笑意加深——一会儿,一个小黄门快步跑了回来,悄声告诉公主奚妍:“公主,您快些回宫梳洗打扮吧。世子让您参加今晚招待七公子的筵席。”   奚妍:“啊?我和兄长……”并不熟啊。兄长怎会突然想到让她出席?   她无措又茫然,看向身畔的吕归。吕归皱着眉,低声和公主说话,将公主劝回宫舍。而玉纤阿握着那方刚才被自己故意丢开的帕子,站了起来。她揉捏自己纤细的手腕,腕上还留有方才范翕所触碰后的余温。可惜那人只是将帕子还给她,隔着帕子手轻轻挨了一下她的手腕……   他没有趁机唐突她。   方才他递帕子时拉锯战疑似调戏;现在这样规矩……是对她没兴趣?   思考自己如今处境,玉纤阿心沉了沉。她的运气不算好——吴宫巍巍,前途黯然。她年少貌美,又心志极高,想做人上人。然她不愿屈于年龄过大的吴王后宫,作为宫女碌碌一生亦非她愿。一开始她指望范翕,可惜未料到范翕中途与她们分开;之后入吴宫,她将目标放到吴世子奚礼身上……   然而奚礼性傲志高,瞧不起她,她想与他平起平坐,这条路便走得艰难又漫长。   正是这样左右为难之际,公子翕入吴宫了。   奚妍在后说:“那个宫女,你叫什么?我要回宫了,你呢?”   玉纤阿回神,与吕归一道,温声细语地送公主殿下回宫,再自行回织室。中途一路,她心中主意渐定——不能错过晚上的筵席。   ——   下午回到织室,玉纤阿便一直注意着院外的动静。照她所料,晚上有筵席,君臣同欢,办宴的宫舍人手未必够用,或许会从织室借人。而若是不借人,玉纤阿便打算求助将将结识的九公主,自己作为公主的侍女随她入宴。自然此乃下策,不到万不得已,玉纤阿暂时不想用上九公主这层关系。   上天眷顾玉女。下午时,果然有“汤官”派人来织室借人。玉纤阿抱着织好的衣裳去见女史,女史随手便将玉纤阿与其他几女一同派给了“汤官”。紧接着,玉纤阿和众女去膳堂帮忙,又听女官的指使布置筵席。   玉纤阿被女官派去为晚上在筵席上表演歌舞的舞伎们送酒水食物,她方进门,便被咒骂着出来的一位女官撞了一下。听那女官边走边骂:“不说只是风寒,哪怕病得爬不起来。晚上该上场,也推辞不得。倒真是平时娇贵养着,忘了自己的身份?”   玉纤阿温顺地让了路后,进了舍内,将端来的食物放在食案上。她弯腰,将一位哽咽的舞伎从地上扶起来。旁边也有其他舞伎走来走去,但都不敢扶起这位被女官斥骂的舞伎。玉纤阿扶人时,被扶的舞伎感激:“多谢。”   玉纤阿清凉的手抚摸向她的额头,摸到灼灼一片。玉纤阿柔婉眉眼垂下,担忧地看向她:“你病得这样厉害,晚上还要跳舞么?”   舞伎被她柔和的目光望着,心中委屈,泪水顿时又落下腮帮。她强笑道:“无事。”   玉纤阿喃声:“可是这样病会加重呀。我实在担心你。”   舞伎愣愣地看着她,神智昏昏间,舞伎已不记得自己进宫后,多久未曾被人如此关心了。眼下这位宫女,不仅人美,心更善……舞伎忽一声呜咽,扑入玉纤阿怀中,颤抖着:“我没法子!我只能上场,因我是领舞者,无人能替我……”   玉纤阿垂眸,低声:“若我能替呢?”   她能替。哪怕此舞伎无病无灾,她也会制造机会上场。她唯一担忧的,是怕在宴席上被吴王看到……然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随机应变吧。   舞伎愕然,抬眼,看向她。见女郎俯眼噙笑,纤丽明华,宛如下凡仙娥。   ——   半刻后,玉纤阿领着这位瑟瑟的舞伎一同去见女官。被她拉着的舞伎一路感动又躲闪,怕女官生气,为难自己。玉纤阿却轻言细语地告诉她,若有法子,定要试一试。   见到女官,舞伎缩在后,看玉纤阿和女官解释缘故:“我入宫前本也是舞女,舞艺甚佳。这位姐姐得了风寒,她又是领舞者,我唯恐姐姐中途出了意外,毁了舞戏便是毁了今晚筵席,恐大王与世子都会怪罪。既然如此,何不让我替姐姐,解诸位燃眉之急?”   和颜悦色与自己说话的人,少有人会完全不假辞色。女官上上下下地打量玉纤阿——美人身量纤瘦气质极佳,确实像是舞女出身。   女官被玉纤阿说动了七八分。   女官不知,玉纤阿关于自己入宫前到底是何出身,已经给予不同的人好几种不同说法。然玉纤阿坦荡如此,谁也不曾怀疑她先前出身。   女官迟疑:“舞女们所练的是‘七盘舞’,其余舞女都难替换。女郎好心相助,我自然感激。只恐女郎匆匆上场,不能立即习得此舞,与诸舞者配合。”   玉纤阿沉吟一下,说:“不如让舞伎姐姐先教我如何跳此舞,我与诸位稍加练习。筵席前再由您验收。若是女郎觉得合适我再上场,女郎觉得不合适,那便只能还是麻烦舞伎姐姐了。”   如此,女官和舞伎都满意道:“善。”   玉纤阿与舞伎返身离开时,那女官唤住她:“不知女郎如何称呼?”   玉纤阿欠身行礼:“妾名玉纤阿。”   女官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背影,隐隐有一种感觉——此女不凡,小小一个吴宫,恐困不住此女。   ——   晚上迎接公子翕的筵席,不光群臣参与,许多日不上朝的吴王都入座,与范翕喝了两盏酒。只是酒过三巡,吴王就以不胜酒力为借口,将陪同范翕的任务交予了世子奚礼,自己回后宫躲懒了。看眼宾者座上公子翕噙笑的模样,奚礼心中几多恼怒,觉得父王又让外人看笑话了。   奚礼让人倒酒:“飞卿,此酒名为‘野王甘醪’,你定要尝尝。”   范翕客气地一饮而尽。   看范翕始终清醒矜淡,奚礼眸色一闪,吩咐仆从让舞女入场。当即殿中四方烛灯灭了一半,七方大鼓被力士摆入殿中。帷帐飞扬,管弦乐起,舞女们相继入场。   灯火一点点如游,全都暗下,听得殿中仆从搬运烛台的窸窣声音。   范翕手持酒樽,并不在意这歌舞。他心知这不过是随意应酬,不值一提。奚礼的真正目的,是望他为色所迷,或灌醉他,探出周王朝对吴国的态度。范翕上身微微后靠,长袖挡酒樽,他抬眼向亮起光的七盘舞当中看去——   七盘中央那女郎梳方山冠,面覆纱,赤脚系铛,单脚轻勾作起舞式。   然面纱未罩住的她的明眸,脉脉含情。   范翕递到唇角的酒樽停住,另一只扶案的手曲起。他愣一下后,忍俊不禁:……一日重逢几多回啊? 第10章   盘鼓舞,乃当朝潮流。鼓有一面、两面,盘从一到七,数量不定。眼下筵席上所见的,七盘一鼓,名唤“七盘舞”。“七盘舞”是盘鼓舞中技艺需求最高的舞蹈,是以见到玉纤阿独立七盘中央那面鼓上,众人皆对她有所期待。   范翕带笑而望。   奚礼则凝目,盯着盘中间那遮面美人。不知为何,他隐隐觉得那美人有些眼熟……未等他细想,竹弦管乐声起,多数舞者立于地开始动作,而鼓上那美人,衣带蹁跹,裾尾飘风。   春日宴,声乐清畅,高殿辉煌。玉纤阿垂着目,她舞蹈时,心知座下男子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无论是奚礼,还是范翕。她唇角噙着一丝笑,闭目时神情带份漫不经心般的圣洁,霏霏飘飘若雪在后。灯火烛光摇落如星,招摇飘荡,香风缕缕。   七盘列于鼓前,只见那女郎飞身下腰,长袖甩舞。一身红衫白底的舞裙,随着她踩鼓下腰的动作,整个人如烈火燃烧般明媚。起初,筵席上尚有窃窃私语般的说笑声,帷幄后的男女宾客以手指着那舞女,言其身量之灵巧,覆面之朦胧。若摘了面纱,不知此女该是何玉面修容。   而不管她面容如何,当她未被遮住的眼睛清如泉水,静静望来一眼时,满场阒寂——   如同溺死在她眼眸中一般。   众人纷纷交头接耳:“不知此舞伎是何人,愿观一尊容。”   又有人道:“公子翕有福了。”   公子翕含笑饮酒,心知周围人如何嫉妒自己。通常情况下,将舞伎献给宾客,乃是贵族之间心照不宣的一种礼仪。此女很明显是给他的礼物……范翕看向奚礼,却见奚礼面色古怪复杂,有些难看。   范翕手叩案面:奚礼这态度……不对啊。   玉纤阿听得周遭窃窃之声,不加理会。她素来专心,一心一意地将毕生技艺献于此舞,当自己代替先前舞者上场时,她便不再想那些无谓的,只想跳好这支舞。   玉纤阿在心里数着节拍,当音乐骤转如急雨时,舞者们的舞动作开始转笔密集,而玉纤阿也跟随着动作变快,越来越快。这段是此舞的难点,玉纤阿并非专业舞女,她下午时跟随舞伎练习此段时,就屏息凝神全神贯注。而今,当音乐再一次变化——   玉纤阿定神,她抬腿高跳,身俯鼓面,整个人从大鼓上纵身飞跃而下。   如雪如鸿!   宾客皆惊,几位公子更是神情紧绷,唯恐此女从鼓上飞落摔下。然却见此女从鼓上跃至盘上。她脚步不停。身形未站定,人便在七面盘上旋转起扭。一段又一段的大跳,雪白裙裾一次次飞扬,坠腰长发如马尾般跃动,托着她面纱摇落,其后容色如玉……   “善!”   喝彩声从宾客席间传来,几位好舞的郎君更是激动地站了起来。这一次,不只是郎君们惊艳,就如筵席上公主奚妍这样的女郎,都惊得合不拢嘴,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上美人。   范翕目光定定看着。   奚礼握杯的手攥起。   他们听音乐越来越急,舞者动作越来越快,心跳也跟随加快。沙沙沙,又听乐声轻缓下来,舞者动作重新慢下。如同一场春日筵席慵懒的结局。丝竹声戛然而止,而鼓盘上的美人。如最开始起舞那般,单腿轻勾而立,赤脚系铃。   美人背对席上宾客而立,只见得纤纤背影,烛火照纱,纱下面容朦胧。   那片覆于面上的纱,始终没有落下。   众人轻轻一叹,心中皆有些怅然。一时间,场上无人说话。那立于鼓上的舞女向众人俯身行礼后,她抬目,幽幽望了某个方向一眼,便退下。众人才惊,想起该为公子翕将此美人留下,谁知那美人退得太快,吴世子奚礼又紧跟其后淡声:“下去罢。”   范翕静静看了奚礼一眼。   奚礼:“飞卿想留下她?”   范翕和善叹:“不,客随主便。”   心里冷笑,想你如此迫不及待要将此女送下场,可见其中出了某些意料之外的变故。毕竟你是我的多年老友,世人皆知,我怎会扫你的兴呢?   ——   玉纤阿下场退出,到了后舍,她才摘下面纱,便被先前那不能上场的舞伎一把搂住。望着女郎鼻尖上细细的汗水,舞伎感动十分:“玉女,多谢你。你跳得太好了。”   “戴面纱也甚美。”舞伎眼睛轻轻闪烁,有些疑惑地看着玉纤阿。   她起初只是单纯感激玉纤阿相助。后见玉纤阿貌美如此,舞艺极佳,场上男女都为之摄魂,便觉玉纤阿的目的不只是帮她,还是为了成为筵席上某位贵族郎君的入幕之宾。为此,舞伎心情复杂,一边感激玉女,一边恼玉女心机深沉。   然而……一整场舞下来,玉纤阿的面纱到最后舞毕都未曾摘下。无人观她玉颜,也无人将她收入帐下。   舞伎心中羞愧万分。此时玉纤阿下来,她便自愧无比地握住玉纤阿的手:“我原先还以为你跳舞是为了投人所好……现在我才知我多么狭隘。你如此帮我,我却那般想你……玉女,我对不住你。”   玉纤阿柔声笑:“无妨。能帮到姐姐,我已十分开心。”   将手腕从舞伎手中抽出,她自己轻轻揉着,心中慢慢想,其实舞伎猜得也不错。她代替舞伎上场,本就是为了或引起奚礼的注意,或勾起范翕的回忆。那两位郎君都不是蠢笨之人,她若摘了面纱,未免太刻意……如此这般,若有若无,若远若近,适度正好。   不信这段舞全然留不住人心。   ——   玉纤阿在后殿与舞女们一同消磨时间,少顷,门幕掀起,女官进来,告知她们筵席已经结束,舞伎们可以退下休息了。公子翕没有留下她们任何人随侍……其余舞者目光若有若无地看玉纤阿,她们心中想法百异,奇怪公子翕怎么不让玉纤阿这样的人留下。但是玉纤阿其人温柔婉约,舞女们虽只相处了一下午,心中已爱她。   眼下见玉纤阿被忽视,她们非但不冷嘲热讽,反倒去安慰玉纤阿:“也许公子太累了,玉女你的舞已经很厉害了。”   “公子会记住你的。”   玉女蹙眉,无奈地解释自己只是替代那位舞伎,并无他念。众人将信将疑,但见她不难过,此事便揭过不提。玉纤阿跟随舞女们出后殿,返回自己居住的宫舍。她是织室的宫女,出了殿就与其他女郎分道,返回织室。   但出殿下阶时,玉纤阿微微怔了一怔,因石阶左右两列,她立于左列,右阶上,站立的乃是公子范翕。   玉纤阿定定神。低头缓下石阶,作谦卑宫女模样。而右侧,公子翕与宾客们辞行,由仆从侍女掌灯,撩袍下阶。   玉纤阿目光轻轻向后瞥了一眼。   逢他看来一眼。   玉纤阿移开了目光,她低头抿笑。   ——   玉纤阿提着灯,独自缓行于永巷长道。夜风清寒,凉气渐至,她慢慢拢起袖衫,冷得有些发抖。忽然,前侧右道上行来一个黄门。那黄门直冲冲撞过来,让玉纤阿停下步子,若有所思看去。那黄门走到她面前,与她低声:“女郎请随我来。”   黄门本以为自己要费些口舌解释才能让玉纤阿跟上,谁知他才说了一句话,玉纤阿一声不吭,就跟在了他身后,让他惊愕万分。   宫女与黄门手持灯笼在夜宫长行,并不引人注意。那黄门将玉纤阿引到一处宫舍,与门内人低语一二。玉纤阿在宫外迟疑一二,一只手便从斜刺里伸出。那只手冰凉又清润,将她拉入了院门内。而引路的黄门眼观鼻鼻观心,始终未抬头跟入。   玉纤阿被人拉了进去。   漆黑中,哪怕她心中有数,心跳也怦怦两下。   那只手猝不及防地摸向她脉搏,指尾在她腕上轻轻一勾,撩拨一般暧昧酥麻。   玉纤阿向后一退。   后方无路,她靠在了铺满蔷薇的面墙上,后背被蔷薇刺轻轻扎了一下。头顶传来郎君温声:“心跳加速,说明玉女还会怕,很好。吾以为玉女胆大妄为,随意跟随一黄门夜行,完全不知‘怕’为何物。”   玉纤阿心轻轻的,再次重跳。   此人声音清冽含情,将“玉女”二字念得缱绻爱怜,柔肠百转,让人心生异念。   玉纤阿缓缓抬眼。   公子翕立于她面前。他已换下方才的典服,着一身纯色常服,未束冠,只以玉色发带束发。他垂目向她看来,长发垂于肩腰,面容白冷。比起方才筵席上的儒雅高贵,此时的他,寒逸隽美。   越是隽冷闲适,越是如淫药般动人。   范翕见她不语,他蹙了眉梢,用手指轻轻勾起她下巴,柔声:“怎么不答我,嗯?”   玉纤阿怯怯的:“不答公子,是因妾位卑,不识公子。”   范翕微愣,扬眉:“嗯?”   玉纤阿撇脸躲过他勾她下巴的手指,婉婉垂目:“郎君白日不是与奚礼殿下说,不认得妾身么?”   玉纤阿微笑:“妾身也不认得公子。”   范翕抿唇顿住,神色微妙地俯看这个记仇的小女子:“……” 第11章   寒夜墙风微弱,隐听得远处夜歌隔水寥寥。巍峨吴宫如夜间大兽般蛰伏而下,伏灯千里,黄门宫女持灯于道。而一墙之隔,在玉纤阿不知道的宫殿内处,只有她与公子翕站立于墙下树影深处。   温润如玉的公子俯眼看她说不认得他,他脸色微微沉下,低声:“竟这样和孤说话。大胆。”   玉纤阿从善如流,他一说“大胆”,她便伏身向下跪去。但范翕更顺手,直接抬手握住她手腕,阻止了她的跪拜。男子冰凉的体温触摸她凝脂一般柔嫩细滑的腕内肌肤,彼此身上的香气若有若无地传入对方鼻间。   范翕和玉纤阿手都轻轻颤了一下。   但范翕仍握着她手腕,没移开。   玉纤阿被他制止下跪,她抬眼,如玉清眸看向他。他也正在看她。   可见方才的“大胆”叱喝只是做戏,这位公子本性温柔,他又是扶她,又是看她,眼中还带上了三分笑意。似嗔怪一般,玉纤阿偏过脸,唇微努。听他在她耳边低低柔声:“你这便要跪我了?我不与你相认,是怕为你惹去麻烦。我这样为你着想,你却非但不认我,还两次三番戏耍我。你实在伤我心,让我肝肠寸断。”   玉纤阿微愕。   肝肠寸断?   何至于此?   她做了什么,竟让他感触这样深?   玉纤阿原本做戏着想对他若远若近,但他这样一说,她便忍不住悄悄抬目打量他。公子翕正伤心地垂睫望她——范翕相貌本就出众,一身清霜加身,何等风采。但他说他难过时,眉头紧锁,脸色微白。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加重了他身上的脆弱孤立感。   玉纤阿不禁想,莫非公子翕不只是一位温暖和善的少年公子,他同时是一位脆弱的公子?   玉纤阿面色赧红:“我何时戏耍过公子?我不知。”   范翕不答其他的,只含笑:“承认认得我了?”   他再次伸手,去撩她下巴。不妨她侧头便躲开,范翕手僵了一下,语气温温中透着一丝怪异:“我倒是忘了玉女冰清玉洁,抱歉,唐突了你。”   玉女说着无妨,顺便解释了自己为什么会跟黄门走,免得范翕误会自己又在戏耍他:“公子让自己的仆从假扮黄门来寻我,但黄门面上无须,公子派来的假扮黄门的那人下巴却有青茬。我自然看出那是假黄门。如今宫舍无外臣,我见到那假黄门,便猜出是公子寻我。怕公子有事,便过来看看。”   范翕深深望她:“我爱玉女机灵聪慧。”   玉纤阿低头作秀:“我爱公子莫说这样惹人误会的话。”   爱字说来如风吹过隙,这般轻巧。范翕心脏停跳一瞬,才揉捏她手腕,低头柔声抱怨:“可是你过来做什么?不愿与我春风一度,不愿做我入幕之宾,你生生过来,岂不是勾得我心痒,又什么都不给我?这般吊着我做甚?”   玉纤阿听他半真半假的抱怨,面容得他浅浅呼吸喷拂。她仰目见他抱怨嗔怪的样子,明明她是做戏,却见他温柔下竟有这样孩子气的一面,心中也不由觉得有趣。在他嗔来一眼时,她忍着笑,红了腮帮。   往旁侧退开,玉纤阿道:“我没有故意吊着公子。我只是想知道公子寻我有什么事。公子若是再这样调戏我,我再不来了。”   范翕顿一顿。   他俯眼,一直观察着她,判断她到底是如何想的。玉纤阿在他看来,聪明而神秘。他时常疑惑她的许多事有些巧合,但是她都有理由,半真半假的……他现在也不清楚这美人是如何心思。只不愿彻底惹恼了她。   不想这样快与她生分。   范翕便道:“寻你也无他事。是你舞跳得太好,我特来夸你。”   玉纤阿且讶且喜:“你知是我跳的舞?”   范翕低头笑,他流云一般的丝绸长袖与她的袖子轻勾,绵延一处。他俯着眼,静静看着两人在地上交叠在一处的身影,如他搂抱她一般。玉纤阿余光也看到了,但她故作不知,仍用一种惊喜般的目光看着他。   看他暖声道:“我见过你跳舞,自然知道那是你。玉女,你容色佳,气质好,舞艺也出众。我寻你出来不为别的,只想告诉你,你是我见过的最出色的女郎。小小一个吴宫,不该困住你。”   玉纤阿心中笑,知道他又在夹带私货,暗示她跟他走了。   但是他真挚夸她美,被如此俊逸郎君当面夸,哪怕是玉纤阿,心中都觉得欢喜……玉纤阿低怅:“多谢公子厚爱。然我只是一介孤女,生平无大志,只愿常日安康,无病无灾便好。”   范翕轻叹:“我本以为到吴宫,会见到一位‘玉美人’。我当向你道喜。”   “美人”乃后妃中一类品阶,范翕的意思,是指她当入后宫。   玉纤阿又听他道:“但吴宫没有一位‘玉美人’,我更开心些。”   他声音醇醇,低悦动听。说话时,眼睛漆黑专注凝视她,脉脉诉情。玉纤阿红了颊畔,侧了脸,似赧然,似慌乱。她再退开,故作镇定:“我不懂公子的意思。”   范翕便不说话了。   他眼神几多阴鸷——两次三番听不懂他的话,莫非是不愿懂?做他的女人,竟还不如在吴宫了却残生?或是她瞧上了奚礼?想高攀奚礼?   良久没听到动静,玉纤阿抬眼。   他眸底又是温柔笑了。   范翕几分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罢了。我寻你,还有一事。因我眼下在吴国,今年的花朝节便由我主持,吴世子请我选女做‘百花仙’,为女祈福祭祀献花。可我并不识得什么女郎,只认识你一人。你可愿帮我?”   玉纤阿目有哀色,自怜而拒:“非我不愿帮公子,是我无德帮公子。吴宫王妃公主美人甚多,我一介小小宫女,去越俎代庖,实在不妥。公子请另寻他人吧。”   她顿一下,试探范翕道:“我观九公主年少貌美娇俏,可为公子解燃眉之急。”   范翕温温和和的:“九公主么?好。我记下了。”   玉纤阿无言。   半晌,两人都再无他话。见范翕有些心不在焉,玉纤阿深知不可操之过急,她提出告辞,范翕未拦,也没有与她相约什么。但她推开他,才走了两步,忽听到范翕在身后声音飘飘渺渺的:“玉女,你可知,今夜你本该是吴国献于我床榻上的美人?如此算来,你我已有两次擦肩之缘了。”   玉纤阿肩一僵,低声:“我不知。”   范翕慢慢的:“哦。”   他闲话家常般,语气仍柔柔和和的:“我还以为是奚礼殿下与你有什么,才不愿将你献于我。”   玉纤阿一僵,回头。   他垂着手,玉立如竹,笑吟吟道:“若是玉女当真与奚礼有什么,可不能骗我,我会……伤心的。”   公子翕明明在笑,“伤心”两个字,被他说得透着汹涌杀意。他温雅面容一半藏于树荫下,树的影子打在他高挺鼻梁上,他被衬得,又高贵,又阴冷。但他其实何等和善。   玉纤阿对他嫣然回笑,后转身离去,浮光掠影般。   ——   玉纤阿走后,泉安进了宫殿,提着灯笼跟随公子回殿。他判断一下公子唇角的淡笑似心情不错后,便道:“我观玉女离开时是带着笑的,可见玉女与公子谈得不错。”   范翕笑得浅淡,眼睛从玉纤阿离开的院门口飘过,凉薄而寂静。   泉安迟疑道:“公子难道真的要如之前奴才开玩笑时说的那样,要对玉女始乱终弃?这样,不好吧?”   范翕:“胡说什么。我怎么忍心那样对她?”   泉安连忙点头,心里松口气。他也觉得玉女柔弱善良,若是公子那样负人,此女太可怜。   谁料范翕道:“我见她是天下难得一见的温柔美人,无人不爱她。她有些机警,有些聪敏,人却无志,只想做一宫女,在吴宫了却此生。我便想着,如此佳人,不为我用太遗憾。便想色诱之,让她爱我多些,帮我套些吴国的秘辛之事。做个细作吧。”   范翕低喃:“是她来招惹我的。她不回应我,我与她不死不休。”   泉安:“……”   ——   而当夜,玉纤阿回织室后,与女史说了筵席那边的事,便回舍休息。洗漱后,舍中其他宫女已经入睡,玉纤阿独自坐于床铺靠墙处出神。一捧乌发落于掌,她手中玩着一把木簪,目中流光摇曳如星落,并无睡意。   奚礼倨傲薄情难讨好,公子翕却温润尔雅易掌控。   公子翕脾性甚好,从未瞧不起她,也不对她美色起过度贪意。一而再再而三,感情拉锯本就如此。谁心机深些,谁的成算就大些。   但公子翕当是对她有好感的。   玉纤阿垂眸而笑。其实范翕有话曾说得对,色诱者,所图甚大。   她图的,便是人上人之位。   这位公子翕,她要想想如何让他爱她多些,愿为她一介贫女放弃坚持,给她应有名分地位。可怜他温善可欺,为她所用……但无妨,她不会让他看出的。 第12章   吴世子所居的“承荫宫”特意派宫人来织室。原是先前世子奚礼用过玉纤阿整理后的书舍,觉得分外方便;过了几天,书舍恢复原状,奚礼觉得反而不好用。宫人无办法,只好求助姜女,姜女便又硬着头皮来请玉纤阿出山。   在织室诸人复杂的目光下,玉纤阿礼貌地向织室女官辞行。   女官看她花容月貌半晌:“你初来织室时,我便知你非池中物。然算下来,你仍让我大吃一惊。短短几日下来,你被外派的时间,倒远高于你留在织室劳作的时间。”   玉纤阿柔柔道:“女史勿怪,纤阿惭愧。奴婢拉下的活计,回来定会补上,不敢让女史为奴婢操劳。”   女官缓缓点头,对她不恃宠而骄的态度分外满意:“也罢。你去吧,若是入了世子的眼……织室也请你照拂了。”   玉纤阿答:“女史说笑。织室的恩情,奴婢不敢忘。”   她态度始终这般好,不骄不躁,不卑不亢。在织室劳作时任劳任怨,眼看寻着高枝儿了,她也没有忘本,对女官们仍然恭恭敬敬。这样的女郎,哪怕她真的要飞黄腾达,得过她照拂的人,被她始终和善相待的人,又有几人当真能厚下脸皮阻她前程呢?   世上无聊的人总是少。是以女官睁只眼闭只眼,放玉纤阿离开织室,前往“承荫宫”。   玉纤阿前往“承荫宫”,一路眼观鼻鼻观心,宫人将她带到了书舍。姜女早已坐在书舍地上围着一大堆竹简唉声叹气许久,玉纤阿缓步进来,姜女已经熟悉她的到来,回头欣喜。而玉纤阿趋步行前,跪于姜女身畔。她将一盏灯放在案头,一边熟练地整理书,一边温声细语:“我教你如何自己整理这些书吧。总不能每次都请我。”   姜女不以为然:“我不识字呀。”   玉纤阿耐心劝:“我也不识字,依样画葫芦而已。我教你几个关键字样,你记住这几个字便成。”   案头有一盏清水,玉纤阿以尾指挑起清水一痕,俯身趴在案面上写字。姜女虽不识字,但长日服侍吴世子,她看出玉女这字清秀灵美,笔法古雅隽永。姜女皱眉,不禁对玉纤阿说自己不识字产生怀疑。   玉纤阿抬眼:“姐姐不学字,看着我作甚?”   姜女无聊地托腮。她一开始对玉纤阿几多嫉恨,但在吴宫时间长了,眼看指望不上什么,玉女又还不如自己清闲,一时间对这样的美人反多了许多同情。造化弄人,她和玉女都这样美,倒是小双普通些,结果现在竟是小双爬的位子最高,还不屑理她们这些可怜人。   姜女狐疑地打量玉纤阿,她凑上前:“玉妹妹,你真的要教我怎么整理书舍?教会了我,你可就没机会再来‘承荫宫’了。”   玉纤阿抿唇笑:“我来‘承荫宫’做什么?”   姜女道:“见吴王世子啊。你生得这样,我看世子待你也不一般,你心中毫无想法?我不信你是这样单纯的人儿。”   二女边整理书舍,边在舍内说话。她们也不曾关门,奚礼殿下在外大步行来,走到殿门前,听到舍中二女说话,他猛地一个刹步停住。同时。奚礼伸手,虎穴卡住身后差点冲进去的小黄门。透过过廊屏风,奚礼眼眸沉沉,看到屏风上映着的女郎纤秀婀娜身形。   再听到玉纤阿的清泉般声音:“姐姐想多了。我从未对世子有想法。正是怕大家都这样觉得,我才想教会姐姐整理书籍,再不来这边了。”   姜女皱眉,她正要开口再试探,听到了后方脚步声。二女一起回头,皆惊而起身请安,看到奚礼面容沉冷地站在了她们面前。   被世子针锥一样冷锐的目光灼灼戳着,姜女心中七上八下。她服侍奚礼殿下月余,殿下平时不爱说话,但颇严厉,待人丝毫不手软。恐是她与玉女闲话,招了奚礼殿下的眼。姜女后背出汗,正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补救……奚礼的目光越过她,移到了玉纤阿身上。   ——   玉纤阿心中实有数。   昨夜她代替舞伎跳舞,奚礼当是认出了她。然奚礼殿下日理万机,恐也没心思找她算账。但是不凑巧,她正好在第二日出现在了奚礼面前,一下子勾起了奚礼的回忆……吴世子想忘了这个小女子,都忘不掉。   玉纤阿垂着眼,跟奚礼到了殿外廊柱边,恭恭顺顺地站在下风口。   她只是想要人上人的地位……她凉薄无情,不管是奚礼殿下还是公子翕,谁先给她她想要的,她就先爱谁。   奚礼回头,看向这个小女子。见她柔柔弱弱地站在自己面前,他却并不开心,心中仍是满满的不悦。奚礼开口:“昨夜迎公子翕的筵席上,领舞那蒙面女郎,是你吧?孤真是看不出,你手段这样多。就这样迫不及待地往上爬?你想要什么?想要上公子翕的床么?”   玉纤阿仍垂着眼,不言不语。   奚礼讽刺无比地扯嘴角,他冷冰冰的:“孤阻了你的前程,你是不是还在心里骂孤?怪孤多管闲事?想如果不是孤阻拦,你早就是公子翕的人了?”   女郎不抬头,不说话。她如世间每一个宫女那般温顺,但奚礼俯眼盯着她的侧脸玉颊,盯着她细长的白颈,心中感到一阵烦躁。奚礼上前一步,一把拽住她手腕。她吃惊般地向后退,奚礼却握住她手腕不放。   他冷声:“孤告诉你,公子翕根本不可能对一介宫女上心。他一个王朝七公子,上有最得天子信赖的太子殿下,下有最受皇宠的九公子,他母亲还是罪女,被锁在丹凤台不见天日。这样的人!能走到今天,他就绝不可能是会为美色折腰的人!你别看他脾气最是温和,但孤与他相识多年,竟从未见他于女色上放纵。”   “凭你一个小宫女,想上他的床,死心吧!”   玉纤阿大脑轰轰,心中震撼无比——奚礼无意中说出太多讯息,是她这样眼界受限的人无从得知的。她只知公子翕是周王朝七公子,尊贵得足以让她仰望。但是那样的人物,竟然有一个被帝王锁在丹凤台不见天日的母亲……   玉纤阿没来得及想太多,因为奚礼握她的手腕,握得她好痛……   一滴水,凉凉地溅在奚礼手上。   他被烫得一缩,愕然地松开手,后退一步。   见一直被他斥责的女郎,终于抬了眼。她眼中清澈,湖光粼粼,清水漫漫流动。她只看他一眼,他便失了神,讷讷不能言。   奚礼微滞:“你……”   玉纤阿轻声哽咽:“我不是你想的那般。”   奚礼开口欲再说话,一个黄门匆匆奔前,在廊柱的另一头小声唤:“殿下,公子翕到访。”   玉纤阿一惊,低头抿着唇。她脸上颜色苍白,抬手用手背擦去面上的泪。低着头,玉纤阿快步转身离开。奚礼眼睁睁看着,追前一步,却又停下来,懊恼无比地低下头。他失神,想着:   他竟惹她哭了?   难道他猜错了,玉女温柔可怜,从未诱过公子翕?   ——   范翕到访吴世子的宫殿,与奚礼相谈政事。二人入殿入席,奚礼肃穆端正,范翕温雅一派风流。奚礼坐在主座打量范翕,范翕含笑而望。两人沉默时,后方贴身侍女让人来上茶。正巧姜女和玉纤阿一同出来,侍女就将她二人派去。玉纤阿迟疑着欲拒绝,却被侍女递过托盘推入舍内。   奚礼看到侍女,神色微顿。因看到侍女是姜女和玉女二人。   二女跪在地上,为两位公子端茶递水。玉纤阿不抬头,大约有些赌气。奚礼神色微暗。而范翕原本未看,但触及奚礼的目光后,他也跟着看去,目光落在两个侍女身上。玉纤阿蹲在他案前,将茶盏茶杯一一败落,十指如笋。   她目下似有泠泠湿意,手下规矩,倒茶时无一点小动作。范翕敛目,手臂撑着凭几。大袖下,他的手,与她的手轻轻碰了一下。   玉纤阿抬眼,目中仍含着泪。   妙目与他微愕的目光对视,看他温雅的模样,玉纤阿心想这人可真是……他真的如奚礼所说,在王朝众公子中,出身不算太好?难道她的曲意迎合,终究是错付了?   但玉纤阿不能让自己和范翕的小动作被奚礼捕捉到,她的手从他手中脱开,端着茶盘起身走向主座。奚礼心浮气躁,正觉得范翕那边气氛有些古怪时,他一思量,见姜女跪下为范翕递帕子,范翕彬彬有礼接过。   奚礼想到自己方才疑心玉纤阿和范翕,又忽而想到自己最初留下姜女的缘故。   他开口:“飞卿可是满意此女?”   范翕一顿:“……”   被指的姜女和没有被指的玉女都一顿:“……”   知道内情如何,姜女心里直慌,玉女静静跪着。范翕垂着眼,眼眸半阖,眼尾上挑若桃晕。玉纤阿低着头侍弄茶叶,杯中水汽弥漫而上,晕染她眉眼。她美丽的面容浮在水雾下,眼中含泪,他眼睛不看她,心下想着她,已随着她肝肠寸断。   奚礼淡道:“听闻飞卿甚爱姜女,我若将姜女相赠,不知飞卿愿不愿接受?”   范翕:“……” 第13章   范飞卿一心二用。   他听到了奚礼问姜女的话,将心思从玉纤阿那里收回,望向姜女。他不解为何奚礼总在说自己和姜女情投意合。   姜女心里慌乱,在范翕的凝视下,想起玉纤阿让自己说的自己和范翕情投意合的谎话。她用这样的话在吴宫过得不过,但现在大难当头,玉纤阿柔弱地跪在一旁不吭气,她又有些怪当初怎么会听了玉纤阿的。姜女手下发抖,手颤颤地碰到茶杯,茶壶中的茶一下子倾满,溢了出来。   滴滴答答淋在茶具上。   范翕动作极快,在茶水要浸湿自己的衣袍时,他撩开下裳站起,俯眼下望。姜女跪在地上,其实面对范翕这样温柔的公子她并不太害怕:“奴婢、奴婢……”   范翕莞尔。   猜到姜女说谎了——他拧眉:怎么,姜女告诉奚礼自己和她情甚笃?   他暂时不懂姜女为何要撒这样的谎。这谎他根本不会兑现,对她又有何好处?他没有想明白其中的玄机,恰恰姜女撒的这个谎,对他来说也没有什么吃亏处……范翕便噙着笑,心中留一心眼记着此事,面上已决定先认下此事再说。   范翕俯身,温如玉的手隔着袖子扶起脸色煞白的姜女。他回头,在奚礼探寻的目光下,怜香惜玉道:“殿下,何必强人所难?姜女弄洒茶水,可见心乱无比。显然比起跟随我,姜女更愿意跟随殿下。这样如花似玉的美人,殿下怎好辜负呢?”   奚礼:“……”   他淡淡剜了姜女一眼。   奚礼和范翕的目光含量完全不同,这一次姜女腿一抖,真的被吓得跪了回去。   范翕已经这么说了,奚礼只好道:“也好。”   姜女和玉纤阿在两个公子各异的心思下退出大殿,出去后,玉纤阿走得缓慢,姜女一把拉住她手腕,拉着她快走。走到无人处,姜女回头看玉纤阿,见她仍是悠悠闲闲、心不在焉。姜女抓住玉纤阿手腕,拉着她低而急声:“都怪你!让我撒那样的谎,今日差点露馅。要是被公子翕揭穿,我怎么办呀?”   玉纤阿低头看她拉拽着自己手腕的粗鲁动作,蹙了下眉:某类人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自己待姜女这么和善,姜女竟然一出事还怪到自己身上。   再想到公子翕方才对姜女的态度,玉纤阿拿姜女当实验品,实验出了范翕对女郎的态度:他看上去怜香惜玉,实则都没有多看姜女一眼。说明公子翕当真不好色,对和他同处一室过的美人都不屑一顾。   想靠美色得他心,果然不太容易。   玉纤阿今日本就因为在奚礼和范翕面前相继做戏有些累,美人眼中含泪而不落也是一种体力活……现在看到姜女如此,奚礼对她态度又那样,范翕也不在乎姜女。姜女已失去了她实验的价值,玉纤阿便懒得在姜女身上多浪费时间了。   姜女看她低头不语,急声重复:“玉女!你说话呀。”   玉纤阿妙盈盈的美目向她望来,温声反问:“公子翕可有当众揭穿你撒谎?”   姜女一怔:“那倒没有……”   玉纤阿笑一下:“说明公子翕是善人,你可以放心了。”   言罢,她将手从姜女手中挣脱,转身便离去。姜女傻眼,追上她:“不是这样的呀。公子翕今日不揭穿我,也许是有什么顾忌。他在吴宫要待这么长时间,他和世子殿下又是多年好友,他一定会跟奚礼殿下说出真相的……我骗了奚礼殿下那么久,到时候就没有活路了啊。”   玉纤阿腰肢细软,背影纤柔,她娉娉袅袅地走路,裙裾垂发若云飞扬,压根不理会姜女。   姜女追上了她,想拉她的手,玉纤阿向旁侧一躲,回头,温柔地问姜女:“与我何干?”   姜女愣住。   她意识到玉纤阿要抛弃自己了……恍神道:“怎和你无关?这是你建议我这样做的啊!”   玉纤阿柔声:“我是你何人,你那样听我的话?我要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这样的话,谁会信呢?你自去跟人说吧,没人信你的。”   姜女呆呆的。   看玉纤阿对她嫣然一笑,再次擦过肩。姜女这次真的怕了,她不可置信追上,小声:“玉女,你怎么了?你先前不是还管我的么?为什么现在不理我了?是我做错了什么?你教我撒的这种谎,眼下我即将有性命之忧,你要帮我圆谎啊。”   玉纤阿道:“这话我只说最后一次,之后无论任何人问,我都不会再承认。”   她转头看向姜女:“当日教你撒谎,我已救过你一命。你不是我什么人,我没必要一直救你。姜女,我怎样对你,你心里有数。我帮你良多,你理所当然,却不尊重我。那我也不必再救你。”   她望着姜女煞白的脸含笑,纤秀的手拂过姜女衣襟上的云纹。在远处黄门看来,二女如同姊妹般亲昵。而玉纤阿实际上在温柔地告诉姜女:“姜女,你这样美,又这样蠢,连如今的双姬都不如。没有我相助,你在吴宫的日子会过得很艰辛。”   “朋友相处,终有一别,恕纤阿要与你辞别了。”   姜女怔怔的,看玉纤阿离开,她心中有巨大恐慌,好似一直以来的护身符抛弃了她。没有玉纤阿的机敏才智,她如何在吴宫生存……姜女咬牙:“走就走!我不信离了你,我就全无办法!”   “玉女,我瞎了眼,当初竟觉得你善良。你是天下第一伪善之人!”   ——   当日,范翕离开“承荫宫”后,回到宫舍,武官文官早已等候在列。范翕请众人入座,与人说了自己从奚礼那处探得的,文臣尚在思考,几位武人已激动道:“公子,且让我几人夜探吴宫,查探吴国是否藏有违禁兵器器具。”   范翕道:“这样不妥吧?”   曾先生看他好似又要因为和奚礼的交情而心软,原本曾先生还有点犹豫,这下子一下子站到了武官那方:“公子,勿要因私废公!”   范翕要的就是他们统一战线,他温柔一笑:“我的意思是,真有违制物,恐不会藏在宫中。且即便真查到了……我也依然不觉得此时是大动干戈的时候。周王朝诸侯国众多。天下王公列侯都看着,为防引起动荡,我等应寻更妥善的法子处理此事。”   曾先生:“这……也有道理,但是……”   范翕慢声:“先生,太子殿下请诸位相助我巡游列国,想来,是希望诸位听我的话,而不是我一直做诸位的牵线木偶吧?”   帷幕遮风,落地梅花灯前,一身白袍的范翕袍袖垂地,端然挺拔,沉寂如天神之姿。他敛目,神色诚恳。   又有太子殿下在上方压着。诸人便道:“且听公子安排。”   夜里,刺探军人先出行后,范翕换了装束,跟随其后。范翕心里笑,知道现在这些军人说是自己的人,其实更听周王的话。但没关系,这些军人最感动什么同袍情……且容他做做戏,争取到这些人为己所用。   吴宫戒备宽松,对这些武艺高强的军人来说实在轻松。不妨他们中途遇到了宫中郎中令亲自带领的巡查队伍,郎中令吕归见得暗影在树枝间掠过,神色一凛。吕归按下腰间刀剑,追至某处,察觉侧后方衣袍一闪而过。他当即取出箭弩,跃墙而上,带领军队追去。   范翕成功将人引开,为了给自己人争取时间,一路带着宿卫军在宫中绕来绕去。普通军人资质一般,那位郎中令却不好惹。   范翕不恋战,东绕西绕拖延时间。郎中令吕归立在墙上,赫然如钢。他盯着黑暗宫城中飞掠而走的身影,手中箭弩张开,一支箭向那人后背扎去。那只箭旋转着刺入那人手臂,让那人的步伐趔趄了下。   范翕咬牙,拔掉手臂上的箭只,暗怒那位郎中令箭法之厉之准。范翕气力再提,又拐入一座宫殿,双方的距离再次拉开。范翕额上渗汗,体力渐不支,猜出那箭上竟然有毒。他抿唇,眼见前方一座宫池,顾不上多想,越墙而入,只想甩开后方的人。   夜宫荒凉,罕见人迹。范翕踉跄步入了一处院子,看到一女郎蹲在院中水池边不知做什么。他目色凉凉,第一反应就是杀了这宫女。他扑将而去,身形如电,手掌眼见要扣住那女郎细长的脖颈时,那女郎好似察觉到动静,回了头。   静池畔,美人如花,玉净花明。   一时间,双方皆愕然。   对上美人盈盈带讶的目光,范翕心顿住,他手一颤,无法去掐住那女郎的脖颈。他力道这么一泄,眼前发黑,人便摔倒下去,单膝跪在了女郎身前一寸之地上。女郎吃惊地弯下腰扶他,手摸到他手上的汗意。   玉纤阿忧声:“公子?”   年轻公子长发掠唇,颈间锁骨因轻喘而哽动。秋水为神,玉是他骨,一身凄色的郎君,何等风采。   玉纤阿垂目盯他玉色脖颈片刻,失神时,见范翕仰脸望向她,虚弱道:“玉女,白日见你落泪,我心甚痛,特意趁夜来看你。本不想惊扰你……是我的错。”   玉纤阿感动轻声:“……公子这样多情,妾甚愧于心。”   她心想:公子,你这副惨淡苍白模样说自己来夜探香闺,骗鬼么? 第14章   玉纤阿扶范翕入舍,短短几步路,到将范翕扶到榻上时,就着月色,玉纤阿看到他额前鼻尖都出了汗。但他温柔又怜惜地望着她,眸子漆黑清正,似对她情深不许。   玉纤阿蹙眉,回忆方才两人相撞时所见:公子翕扑将而来,片刻之间似见他面容沉冷淡漠。如今想来,他不似来调情,倒似来杀人。   为何杀人?   玉纤阿自认为自己小心谨慎,日常碰上吴宫禁忌都掉头就走唯恐给自己惹麻烦,她不认为自己会惹上杀身之祸。那公子翕何以找上自己……且他当时面露异色,显然不知道是自己。   范翕心中也知自己那谎言毫无技巧。   但他轻轻蹙眉叹气:我也不愿啊。   平时他对撞见了这种事的女郎,都是直接杀了永绝后患。他既不愿被人撞见自己在吴宫自由出入,也不信活人的嘴会比死人更保密。可是、可是……这个人是玉纤阿啊。   年轻的公子心里满是惆怅犹豫:花一般云一般的美人,我第一次碰上。我都未曾采摘,就这般杀了她,实在不甘心呀。   只好哄着她、骗着她,让她不要告诉别人今晚见过自己。   玉纤阿沉思时,发觉有人轻勾自己腰下垂绦。她俯身低眼,见是范翕用手轻轻在扯她。寂静中,他含着笑,一眼又一眼地看她。许是气质太清雅纯正,他做这样的动作不显轻佻,衬着他春水般的眉眼,生生多了许多柔情缱绻。   玉纤阿微怔,想:我还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郎君。   范翕忍着臂上伤痛,后脊湿了一片,却柔声和她说:“我本只想在院外看看你,不想打扰你。想知道你白日为何落泪,是不是很伤心。你若有难处,当与我说。我虽不是吴宫主君,但仍有法子助你。”   他又怨她:“都怪你当日非要入吴宫,若是跟了我……”   玉纤阿心想,若是跟了你,以你对姜女的薄情,现在我指不定已经被你弃了啊。   她垂目与他眸子对望。   玉纤阿低声:“公子,你说的是真的?”   范翕:“自然。”   玉纤阿轻声:“我今夜才换了新屋舍,之前住的都是通铺。你当真知道我住在此间?”   范翕:“……”   大意了。   他眼眸不可查地细微收缩了一下,面上作出落寞样:“你不信我么?”   短瞬间,玉纤阿心中一晃,想,若要有所得,必得大胆些。她明知范翕此夜有问题,若只一味在边缘徘徊,那她始终与他只是萍水相逢之暧昧,走不到他心里去。若她大胆走一步,也许遭他杀人灭口,但也许……就是靠近他的机遇。   可是当她这么想时,她再一次想到了奚礼白日和自己说的,范翕母亲被囚于丹凤台。   玉纤阿不知何为丹凤台,不知公子翕的母亲犯了什么错,可是拥有这么一个母亲……公子翕的前程,未免太黯淡。自己值得为这么一个人上心么?   范翕垂坐,说了一番掏心窝的话,见她只是瞅着自己却不说话,眼神略探寻。范翕心里一顿,猜她到底聪慧,是不是看出今晚的问题,想将自己交出去。他试探道:“今夜打扰你这样久,我这便走了……”   范翕想:她若不拦我,那便是心里有鬼,我就杀了她。   而玉纤阿尚未想清楚,见他起身,心里已一惊:他若是就这么走了,自己那要不要和他续的缘分不等自己想清楚,可就彻底断了呀。   一个不是真的想走,一个有心留人。范翕慢吞吞迈开一步,玉纤阿抬手便搭上了他衣袖,追上前一步。她含羞带怯地唤一声“公子”,迎来他即刻的返身,目中满是惊喜。他眼如星光般亮起,玉纤阿都怔住了,想我也没做什么呀。   事到临头,不容反悔。   玉纤阿柔柔一笑,轻声:“公子若信得过纤阿,可许纤阿帮你处理下伤?公子若这般出去了,惹人怀疑。”   范翕手臂上的伤口,透过衣料渗出了血。玉纤阿不能当没看见,在范翕思索时,她将他重新让回床榻,出去去湖边打了清水,又取了纱布回来。中途,玉纤阿甚至有空,从一个路过的宫女口中得知与自己同住一屋的宫女在和同伴一起玩耍,短时间内不会回来。   在湖边打水时,玉纤阿低头看到地上的一点血迹。她不动声色,拿履尖舀水,往血迹上浇了几滴,将痕迹掩盖住。   当她再看不出哪里还有纰漏时,她才端着纱布剪刀重新回了屋舍。范翕本垂坐于榻上出神,见她关门进来,他似受了一惊,仓皇看她一眼,目有赧色。玉纤阿疑惑坐下,说:“妾身为公子打理伤口吧。”   范翕轻声:“这样不妥吧?”   玉纤阿怔了一下:“有何不妥?”   范翕半天未吭气,玉纤阿满头雾水。她素来心机过敏,却实在想不通他在迟疑什么。莫非是仍不信自己?这样出身的公子,都对人有警惕心。   玉纤阿寻思着如何让他信自己,见他低着头,迟疑又迟疑后,抬头微妙而怅然地望她一眼。紧接着,范翕修长的手落在了领口,稍微向下一扯,他的上袍衣带扯开,靠近玉纤阿的大半个肩露了出来。他面容微红,默默望着她。   心照不宣,示意她处理伤势。   玉纤阿拿着剪刀的手一抖:“……”   看到他露出的肩,她面颊一下子热了起来。   她只是让他挽袖,他为何脱衣啊!   范翕一边不好意思地偷看她,一边看她面一点点泛红,心里忍俊不禁。他磨蹭地靠近她,手挨近她臂肘,见玉纤阿尴尬地稍微后退一分。范翕便不动了,垂着眼,眼睫纤长。他委屈解释:“伤口离肩近。”   玉纤阿:“……嗯。”   她看到了。   不光看到了狰狞的还在渗血的伤势,也看到他的肩头、锁骨、颈间胸前大片雪白肌肤。泛着玉一样的光,在她面前晃来晃去。   玉纤阿咬牙,沉默着身子倾前,为他处理伤势。她并不知范翕臂上的伤还有毒,便只是用寻常包扎的方式。范翕也不提醒她,他本就不打算让她知道。但是毒对身体的侵害无法制止,范翕拼着内力强行逆停,面上渗汗,便拿玉纤阿来消遣,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范翕低声:“……好看么?”   玉纤阿低声:“蛮可怕的。”   范翕顿一下:“我是说我的身体。”   玉纤阿手下再次一颤,仰头,与他落下的眸子对视。   说实话,她长这么大,从来只见她自己诱人,从未有郎君以美色诱她……喜爱她的郎君,大都强取豪夺,视她为自己的所有物,哪需要以色相诱呢。男子大都觉得只要武力高,女子便会屈服。   而范翕……   当真温柔啊。   玉纤阿红了腮畔,她嗔恼地瞪了他一眼,便偏过脸,不再看他。范翕心中一动,将她那又嗔又羞的眼波在心中品呷片刻,只觉心神不守,肠子都要软倒在她那一眼中了。他侧脸,咳嗽了一声,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   沉寂中,二人都不说话,屋内便觉得越来越热。气氛古怪,闻得对方的呼吸声若有若无在鼻端,谁的身上都出了点汗。玉纤阿有些不知所措,便与他闲聊:“公子,我听吴宫旧人说,公子母亲被囚于丹凤台,是真的么?”   心想,是真的话,我就放弃没有前途的人另择高枝了……   范翕愣了一下,目底有阴鸷色浮动,面上他却温温道:“是。母亲被囚于丹凤台,永生不可出丹凤台。这样的公子,你是第一次见到吧?”   玉纤阿抬头,静静仰望他。   他带着笑:“我幼年时还见过母亲,后来只偶尔才被允许见她一眼。周王宫可比吴宫大得多呀,我没有母族相护,实在是……幸好太子殿下爱怜我,一直带着我,教我诗文骑射,教我君子处事之道。太子殿下是我最敬爱的兄长,他对我的再造之恩,我永世感激不忘。”   玉纤阿轻声:“太子殿下当真是好人。多亏他,周王朝才多了一位温润如玉的公子。”   范翕反问:“你觉得我温润如玉?”   他淡淡笑:“世人都这样说。君子之风,唯有如玉。温和良善,不争不抢。然我为了维护这点表象,分外辛苦。我待人其实不热情,却只能热情。我不喜很多人,但只能装出喜爱他们。而我真喜欢一个人,反而会考虑值不值。为了得到想要的一件东西,我可以忍受多年漫长的等待和加诸我身的耻辱……世间无人真心爱我。我从来就不是什么温润如玉的公子。”   “你若那般要求我,日后会后悔的。”   玉纤阿望着他。   看着他黑暗中高贵自嘲的面容。   她忽而伸手,搭在他垂于膝上的手。   范翕看来。   玉纤阿柔声:“公子,你是温润如玉。”   范翕皱眉,心生厌。   却听她说:“只是你非暖玉,而是冷玉。”   玉纤阿低了头,轻声:“公子,纤阿不爱暖玉,只爱冷玉。”   她的手,一下子被握紧。   那温度烫得,足以灼伤她。   却突然间,门外“笃笃”声响起。范翕身体紧绷恐是武力值极高的郎中令吕归寻来,玉纤阿怕是同屋宫女回来。慌张之时,听门外男声沉沉:“玉女,开门。”   玉纤阿心里一惊,听出了这人的声音。   同时,握着她手的范翕脸色猛地寒下,瞬间看向她,眼神诡异。   玉纤阿硬着头皮,将戏往下唱:“郎君是何人?我不认得郎君。”   范翕心想:这句话是不是太耳熟了……她也对自己这么说过啊。   门外人顿一顿:“你听不出孤的声音?孤乃,奚礼。” 第15章   夜静人闲。   一门之隔,奚礼世子人在门外,侍女们持灯候在院中,断续听得螽斯声不绝;舍内,床榻边缘,玉纤阿与脱衣露半边肩头的范翕面面相觑。寂静中,舍内这位七公子看向玉纤阿的眼神已分外诡异,玉纤阿后背出了汗。   她心咚咚跳,因做贼心虚,因自己确实不曾想到脾气那般孤傲的吴世子会来寻自己。   范翕盯着玉纤阿,玉纤阿抬头,妙目如水,看上去一派无辜。他手按在她手腕上,玉纤阿跪坐于他下首,不见心虚,柔声回答舍外的世子殿下:“如今夜凉,奴婢已就寝,不便开门。不知公子有何事要嘱咐奴婢?”   玉纤阿给门外的人找了多好的理由啊,谁知奚礼不知是不是没听懂,他沉默了下,居然说:“孤没有事要嘱咐你。孤是为白天的事……”   玉纤阿的心高高吊起。   与她对坐的范公子抽回了握着她的手,他虽温柔,此时却分明觉得自己被玉纤阿耍了,脸色有些奇怪。玉纤阿心惊地想着如何补救时,听门外那郎君接着说:“孤从宫外回来,刚办完政务,身边宫女正好跟织室的宫女有事嘱咐,孤随意走动而已。”   玉纤阿微微一笑。   喃声:“原来如此。”   谢他装模作样,不肯承认特意来看她。   她从未如此感谢奚礼的榆木脑袋。   她妙盈盈的眸子望着对面范翕,做足了无辜娇弱状,以示自己不曾招惹过奚礼殿下,自己是茫然的。范翕心中却起疑,不太信她这番话。他眸底神色诡谲,想到当日玉女跳舞时奚礼的异样,想到白日竟然会在奚礼宫里见到玉女……难道此女竟脚踩两条船,这样戏弄自己?   范翕面色仍一贯净和似雪。   他倏地摘下了自己发间的银冠,长发披散了下来。在玉纤阿惊愕下,范翕慢悠悠整理仪容,拢了半开的袍袖,走向舍门。玉纤阿伸手去拦他,他反手背后,不给她机会。而公子那清雅无双的身子,便飘飘渺渺的,越来越长,映在了窗门上。   玉纤阿骇然看他走向门,他手轻轻扶过腰下的剑鞘——难道范翕还要开门与奚礼殿下相杀?   奚礼却是情感微妙的。   他隔着门与玉女说话,玉女含含糊糊不肯应他,他心中恼,想她一个宫女凭什么要自己纡尊降贵。玉女半晌不开口,奚礼一甩长袖,转身便欲走,但眸光一转,冷不丁看到门上所映的身影越来越近……他且惊且喜,停下了步:“玉女?”   端端正正跪坐在床上一步也未挪的玉纤阿:“……”   身子靠在了门上、与自己的多年好友一门相隔、手抚摸着腰下剑的披散长发的范翕微微笑了一下。   清霜加身,他面容在光下一半明一半暗,鼻梁高挺,眉目英朗……这样俊美的郎君,居然被门外的奚礼认作是女子……   公子如此放得开……玉纤阿良久不能回神。   为消除这位公子的疑心,玉纤阿硬着头皮,回答舍外的人:“嗯。”   奚礼当真以为玉女与自己一门之隔了。   虽然也疑惑为何影子看着高大了些,魁梧了些……但是烛光影子大都会骗人,这也不足为奇。   奚礼想到玉纤阿温柔低垂的面容,和她目中盈盈的泪意,还有她颤声“我不是你想的那般”。他怎般想她呢?想她面容如雪狐般柔婉惊艳,想她舞姿清绝似仙娥,想她……怎能做他父王的后妃!   奚礼故作冷漠:“你可为白日孤弄哭你伤心?”   范翕望向玉纤阿——弄哭你?怎么个弄哭法?   玉纤阿轻声:“殿下是说白日你骂我故作姿态,装作舞女勾引公子翕的事么?殿下教训的是,奴婢已经知错了。”   范翕讶然拧眉——勾引我?   而门外的奚礼噎住,他一时狼狈:“你说的这样详细作甚?孤已问过舞伎,知误会你了。”   玉纤阿:“殿下没有误会,奴婢就是那般坏。”   范翕盯着玉纤阿看。想她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还是她当真对他、对他……   一门之隔,奚礼殿下则心烦意乱,以为玉纤阿仍生他的气,在说反话……奚礼焦躁无比,从未在这种事上花费这么大力气。他再一次:“你开门。”   范翕靠在门上,望着自己好友的身影。   玉纤阿则配合着他,执拗地小声:“不。”   奚礼手肘撞在门上,范翕手按在腰下剑上。玉纤阿鼻尖渗汗,不能真看着公子翕在此刺伤吴世子,或者杀了吴世子,或者发生其他意外……奚礼一心儿女情长,范翕满脑子在想玉纤阿是不是耍自己,而玉纤阿大脑混乱,一向柔婉的声音带着几分急促:“殿下,纤阿已经睡了!纤阿知道公子厌我,请殿下莫逼迫纤阿!”   奚礼哑然。   好似在她声音中听到哭腔。   一时又想到她在自己面前落泪的模样。   奚礼烦闷地在门外踱了几步,他转身欲下台阶,回头又看到“玉纤阿”的身影仍映在门上,分明一步也没动。他心中动起,以为此女一边请自己走,一边又不舍自己,恐她还在隔着门落泪……   她到底在哭什么呀!   奚礼再次转身回来,隔着门,他深深凝视着门上女郎的身影。他看出女郎散着发,额头贴着门,似在聆听门外动静。奚礼让自己不要那般强势,他垂头,鼓起勇气:“玉女,其实我、我……”   “其实我、我……”   范翕心想:你什么?   玉纤阿心想:请你不要说下去了!   而奚礼殿下面孔涨红,深情无比地盯着门上影子。他高贵矜傲,一句话竟鼓了几次气,越说越结巴:“我、我……”   他想说我不是厌恶你。   我是心悦你呀。   但是他只是:“我、我……”   门中二人一惊一怕,都在等着奚礼殿下的告白。偏奚礼说不下去,而这时,脚步声急促从院外而至,向吴世子请安:“殿下,宫中捉到刺客,郎中令让臣来寻殿下。”   吴宫有刺客!   奚礼一下子面容沉了下去,瞬间想到公子翕就在吴宫住着。他迅速问:“公子翕呢?”   通报的人迟疑着答:“是、是宫内事,尚未通知公子翕。恐、恐不方便让公子翕知道……”   奚礼讶然,看下属支支吾吾,似是刺客一事有内情,还与公子翕无关。他当下不在小小的织室耽误时间,隔着那道始终不肯开的舍门,奚礼低声:“孤有事先走了,改日再谈。”   不拖泥带水,阵势极大,吴世子来时悄无声息,走的时候,院中灯火游龙般浩荡相照,侍内属臣紧跟吴世子,一路拐弯远去。   院子很快重新静了下来。   玉纤阿几乎是瘫了般坐着,一颗心放回胸腔——可算走了。   但她垂下的视线,看到一片玄黑色袍裾。玉纤阿仰头,看到公子翕蹲在了自己面前。她心里疑惑,想刺客明明是公子翕,她还怕奚礼要搜宫找公子翕,到时自己难以自保。可怎么方才吴世子那些人却说和公子翕无关?   范翕在今晚这件事中,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公子翕,他温柔和善。但也许,他不只是温柔和善……他还有别的面孔。   范翕俯身,捏起她下巴,审视着她:“玉女,你若是骗我……”   他话才起一个头,便听到了又有叩门声。范翕皱眉不解,疑心奚礼又回来了。玉纤阿同样如此,她脸微白,被范翕盯着。她勉强对他一笑,正要绞尽脑汁寻借口时,听门外女郎声:“玉女,你锁着门做什么?”   玉纤阿“哎呀”一声。   这才想起这间屋舍非自己独住。之前因为她总是出入吴世子宫舍的缘故,织室女官忌惮,为她换了更好的房舍。但宫女的房舍再好,也不可能如主公般独处一室。玉纤阿与一宫女同住一屋,眼下是那宫女回来了。   那宫女回来了!范翕却还在她屋内!   这可如何是好!   她一咬牙,低声:“得罪公子了。”   范翕惊愕,眸子微瞠,看这小女子一把推倒他。他心脏猛跳,瘦长的手紧张地抓住榻缘。看她俯身而来,面容如狐,透着泠泠艳色。范翕心头如雷大震,手指酥起……却是她将他压在床上,被褥往他头上一罩。   她自己却不曾拥入他怀里。   被闷在被中的范翕:“……”   玉纤阿在不耐的叩门声中,摘了发簪弄乱衣衫,踢了云头履,下榻扬袍开门去:“我已睡了,忘了姐姐未归,姐姐勿怪。”   范翕咬牙切齿,面色阴沉——玉纤阿!   此女甚坏!又欺他!   ——   而同时,奚礼赶到了一宫舍前。见郎中令吕归立在一灌木前,面色古怪地看着一对赤身男女在面前瑟瑟发抖。原是宫中今晚有刺客,刺客为了和一宫女苟合,让郎中疲于奔波。   奚礼不可置信,问郎中令:“当真如此?”   吕归立在那男子面前,盯着对方手臂两顿。并未在对方身上看到任何受伤处,任何箭弩的痕迹。少年郎君沉默半天,在奚礼再问一遍时,吕归竟然缓缓道:“确实如此。”   少年巍峨淡然,乃吴地武艺最强者,当让人信服。 第16章   郎中令吕归带领着大批郎中,将被捉到的在苟合的宫女与刺客围在中间。那刺客低着头发抖,眼角余光看到一双长靴。知道是郎中令在低头打量着他。刺客心里发虚,不知自己能否瞒过这样的人物,只能默背自己打好的腹稿:“元娘本是我表妹,我们青梅竹马,不想吴王派人到处搜寻美人,将元娘捉入宫做了宫女。我心中不舍,就偷偷溜入吴宫……”   吴世子奚礼将将才到,只觉得宫中出现这样腌臜事很丢脸,让公子翕看了笑话,还耽误了他和玉女诉情……奚礼厌恶地看了被围住的发抖的两人一眼,说:“杀了。”   刺客早已认命,低着头不言语。   谁料吕归再次看了这边一眼,跟吴世子说:“此人说话不尽不实。那元娘虽是宫女,主宫夫人却是常姬。常姬夫人近日因扶持双姬上位,而得大王欢心。这样时候,刺客入宫和常姬的贴身侍女混于一处,恐不寻常。”   奚礼若有所思:那是后宫内斗,还是牵扯上了朝堂事?   奚礼嘱咐:“先将此人关起刑讯。”顿一下:“防着他自尽。”   刺客顿时面如死灰。   吕归又瞥了那刺客一眼,后拱手而应:“喏。”   奚礼盯着那苟合男女,沉思竟有人擅自闯吴宫,到底是哪方臣子不安分。此夜之事不寻常……他始终觉得公子翕置身事外不合理……奚礼扭头,对吕归道:“随我去拜访公子翕,看今夜之事是否惊扰到他。”   吕归拱了拱手。   他淡然随意,少年郎身量何等挺拔,暗蕴神力。奚礼舒展了眉,问他:“听人向孤报,郎中令处理完宫中最后事务,下月便会卸职离宫。不知郎中令打算去往何处?真不留在吴宫了?郎中令这样的人才若愿意留在吴宫,孤愿以黄金百两相赠。”   吕归答:“吕归本是一游侠,天地为家,实不愿被缚于王宫。望公子见谅。”   奚礼叹:“也罢。”   吕归跟随殿下等人,走过那刺客。那刺客一径低着头,吕归走过他身畔时,脚步不禁顿了一顿——   他有个短板,乃是他即将卸职离宫,不会在吴宫多待。若是他今晚如实汇报宫中发生的事,为了彻底解决后续事件,他少不得要多在吴宫留段时间。而吕归不愿在吴宫消磨时日。   不知这个短板,是否被人所用?   ——   窗外檐端悬月,清辉洒向舍内。公子翕正被闷于玉女的被褥中,局促难堪。鼻端身前左右,皆闻到女子身上的香气。那香暖而清,丝丝缕缕地缠向他。他一时因手臂上的毒而全身发麻,一时被香气弄得周身不自在。   玉纤阿在外柔声低语:“为防同屋人发现,委屈公子了。”   范翕再一次在心里骂:可恶的玉女!   范翕心里气怒不已,想自己凭什么要帮她瞒着与她同住的宫女。她和奚礼纠缠不清的事情还未说清,他这就掀被去杀了此女……范翕面上平静无波,手攒紧被褥一角,当机立断就要掀起。   不料玉纤阿忽坐于床边,发觉被中异常,她的手伸过去想拽下被角。而恰时范翕掀被的手伸出,一外一内,正是那般巧,玉纤阿伸来的手投怀送抱一般,被范翕握在了手中。   玉纤阿:“……”   范翕:“……”   女子的手纤柔,肌肤莹润嫩滑,只是握着,便如投香于怀一般。她是世间难得一见的佳人,手被握住,挣了挣,却被握得更紧。   虽手挣不开,但被褥中没了动静。   玉纤阿唇轻轻地翘了一下,觉得公子翕竟这般好哄。   她坐于床榻边,进来的宫女打着哈欠散发洗漱,扭头一见月色秋罗帐子后,美人曼妙身形影影绰绰,惹人遐想。宫女奇怪:“玉女,你不是说你已睡了么?莫非我吵醒了你?对了,我与你说……”   宫女向玉纤阿这边的床帐走来,眼见着要上榻与玉纤阿夜话家常。   玉纤阿心惊,猛低头咳嗽,在宫女讶然时,掀开自己的被褥,人就钻了进去,声音低柔虚弱:“姐姐,我身体不适,先睡了。”   她红着脸,钻入了自己的被中。为了防止宫女查探,干脆整个人埋了进去,连脸都钻入了被中,被外只留几绺青丝散在枕上。玉纤阿张口,唇被范翕一把捂住。   范翕语气带着几分戏谑:“莫叫。两人同睡一床总是不寻常些,少不得要压着玉女做戏,让人以为褥中只有玉女一人。为防同屋人发现,委屈女郎了。”   玉纤阿眸若清水,静而不语。同屋宫女在外唤几声,见玉女不回答,只好作罢。而被褥中,呼吸声浅浅,慢慢适应了黑暗后,玉纤阿微微地,看清了压在自己身上的郎君。   膝盖跪在床上,一手揽在后脊出,一手捂着她唇。   方寸之地,男女的呼吸缠在一处。彼此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钻入对方鼻端,衣衫相挨,长发缠绕,默然无声。心跳声,砰砰砰,剧烈而快速。范翕盯她一瞬,移开目光,复又看来一眼。   他捂着她嘴的手出了汗,他轻轻抖了一下,挪开了自己的手。再次移开目光,却又再次望来她一眼。   寂静黑暗中,他心中大颤,如被恶鬼纠缠一般,一眼又一眼地看她。莹润的肤,乌黑的发,春山秋水般的眉眼,红艳的唇。她如明珠如春花,熠熠发光,悄然绽放。那般美,却偏偏不带攻击性,不耀人眼。   如雪中狐妖般,柔婉似水,向他盈盈望来一眼。   让人心尖颤。   让人身出汗。   范翕面隐隐发红,垂下了长睫。   男女相压,姿势暧昧下,玉纤阿也盯着范翕。   他是隽逸如山水的公子,容色一绝,气质出众。这样的公子,是玉纤阿所识中人地位最高贵的一个。她来吴宫前,从未见过任何一个公子。他还不是寻常王侯家的公子,乃是周王朝的公子。她小小一介卑微女子,竟和这样的公子同处一舍,同藏一褥下。   玉纤阿出着神:   看他眉如远山,目似含星。这通身的雍容华贵,何等高高在上。他的衣衫材质那样柔软华美,是她从未想象过的;他束发的冠与簪不是金就是玉,金玉养出了他一身雅气;他襟口的香,暖而不腻,是她从未闻过、叫不出名的;哪怕是他腰下带子悬着的刀剑,刀鞘上都镂刻着繁复花纹。   这是一个与她不在同一世界的公子。   他的烦恼是公子之间的倾轧,王侯之间的争斗;她的烦恼是如何认得更多的字,学到更多的才艺,让自己不要住通铺,吃粗食……   她在他面前,卑微低贱,若非美貌不类凡人,恐他根本不会看她一眼。   玉纤阿温柔地看着这位公子,与他双双出神:   不知他在想什么,她想的是成为人上人,想日后穿与他一样华美的服饰,熏一样昂贵的香,能写诗作画,像他一样气质高雅为人所瞩目……她要享受与这位公子一样、或比他更好的荣华富贵。   玉纤阿外表柔弱,内在野心勃勃。同一被窝中,范翕为她美色所惊,又岂知她深情地凝望他时,心中在想何事。   ——   当夜后半夜再未发生惊魂动魄之事,范翕猜奚礼定会探查自己,他只失神一会,便掀开被窝,弄晕那与玉纤阿同睡一舍的宫女。他低头不与玉纤阿多话,忘记了与她算奚礼的账,失魂一般地离去了。悄悄赶回自己的宫舍,范翕正好与寻来的奚礼碰上。   他撑着精神,虚与委蛇,哄走了半信半疑的奚礼。只那郎中令吕归,看了看范翕苍白的脸色,目光下落,盯着他手臂半天,若有所思。   待大批人马离开,范翕再撑不住,晕了过去。一夜人仰马翻,他的人马悄然为他寻找解药。   之后几天,周王朝派来的人以公子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了吴王安排的几次朝会。在吴国君臣猜忌之时,范翕三日后悠悠转醒。那夜非要去刺探吴宫的军人跪在公子榻前,感激公子当夜的相助。   诸人后怕:“我等次日才知那吴国郎中令,竟非常人,而是吴国武艺最高强的人。竟劳公子救我们,还让公子中了毒……我等心中甚愧。”   范翕撑着虚弱身体,下床扶起他们。他不责他们一句,只问:“那夜可寻到吴国军马兵器等违禁的证据?”   军人们这才道:“不负公子所托。”   范翕松了口气,他羸弱而苍白,向后晃了晃,跌在榻上。众军人看他点头含笑,气度何等温和,心中更是羞愧。诸人连连认错,说:“日后但听公子安排,再不敢自作主张了。”   范翕叹气:“何需如此?”   但诸人坚持以他令为尊,他推拒三次,后在诸人的坚持下无奈受了。一个时辰后,诸人拖拖拉拉地走了,仆从泉安这才忙碌着换香熏衣,好生服侍公子。将客人们的茶倒了,泉安好奇问公子:“公子那夜受了那样的伤,竟还撑到回来,可是有奇遇?”   范翕微赧:“是玉女救了我。”   泉安当即:“啊……我想起了,公子先前说要从玉女口中问出吴国相关的情报,想拿玉女当一细作用。那晚公子可是从玉女那里收获了些消息?公子当真算无遗策啊。”   范翕偏头一愣:“我忘了。”   正在夸公子的泉安:“……啊?”   范翕垂目,不言语:他忘了要拿玉纤阿当细作的事,他光顾着和她勾勾搭搭。   范翕自言自语:“无妨,还有机会。”   他拿玉纤阿当细作用,绝无……他想。 第17章   “闭阁藏新月,开窗放野云。”   院中植绿竹,栽夏荷,林林望去,一片杨柳榆树,丹桂百合。公子翕居住的宫苑甚为清幽。   清晨时分,凉风习习,侍女仆从们忙碌着打扫院落,透过窗缝看到香烟袅袅,纱帐后靠着凭几,公子身影清瘦单薄,跽坐之势却分外端正。仆从们叹息,心中怜爱公子,想公子尚病着,每天这样早,就要听臣子问话。   舍内,竹帘垂放,挡住外头日光。范翕的毒刚解了,没什么精神却强撑着身体和这些臣子讨论政事。那帮武臣看到范翕这样态度,心中自然更愧是己方的鲁莽让公子受了伤。如果不是他们太心急,直接撞到吴国郎中令吕归手上,公子也不必……   一位军人上前,将他们搜罗的吴国违制证据交付于公子。范翕让一旁的仆从泉安接过,说自己要整理查看证据,几位郎君辛苦了。诸人连说“不苦”:“听闻那夜,郎中令他们扣下了一个刺客。公子,我们要不要救下那刺客?万一那刺客咬出公子,就糟了。”   范翕讶然抬目:“为何要咬出我?我与那刺客又无关系。”   臣子以为他在说笑。   范翕无奈:“原来连你等都误会了,难怪奚礼这几日见我总是态度很怪。那刺客当真与我无关,我并未收买他于那晚帮我等脱罪。他与他表妹苟合是真,他背后的人是吴国一大臣也是真。那刺客根本不知我是谁,我也从未让人与他接触。我只是恰好知道他和他表妹苟合,利用了此事,将事端引向吴国内斗而已。”   曾先生道:“公子明明受了伤,那郎中令怎么不指出?莫非郎中令是公子的人?不对,公子第一次来吴国,又整日与我等同处,怎可能识得吴国郎中令。难道这仍是巧合?”   范翕含笑:“算是吧。我到吴国,曾派人查吴国君臣之间的关系。那郎中令吕归本是一游侠,当日是身上钱财尽用光,恰碰上吴九公主奚妍,九公主向王后举荐了吕归。但吕归与吴国相约的五年之期已到,吴国内斗,和吴国与周王朝的博弈,两者之间孰轻孰重,我想郎中令自然看得出。”   “吕归若是不想将自己牵扯进吴国和周王朝之间,他当日哪怕伤了我,只要没有直接证据,他当也不会与人说出来。”   “这只是我的些微浅薄推测。侥幸猜对,翕惭愧。”   众人:这心机,不花什么精力,就转移了矛盾……   范翕喝口茶,长睫垂下,噙笑着观察这些面面相觑的臣子。他通过受伤赢得他们对自己的惭愧,又通过谋划赢得他们对自己的敬重。不花一兵一卒,他要慢慢收这些臣子为己所用。   他已十八,再两年,及冠成人后便可封王,将有自己的封地。这两年正是他积攒自己势力的时候,朝中臣子倒向他的多些,哪怕父王不喜他,有文武百官相护,周天子也没办法废除他。   只待他去了封地,再想法子将母亲接出丹凤台。不回洛,不面圣。身在封地,除了周天子,无人将小觑他。他自让母亲不再受苦,自己娶了娇妻美妾。山清水秀天地广阔,他有红袖添香,每日与妻妾们游山玩水写诗作画,何等逍遥自在。   而周王朝内部主君与不安分的诸侯国之间的争斗,就交给太子兄长去烦了。他顶多偶尔帮帮太子……范翕自知自己本性扭曲不类常人,但他愿意一直忍耐遮掩。只要他得到他想要的,他一辈子藏着自己的本性做一个人人称赞的温文尔雅的君子又有什么关系。   对了,若是……能带走藏于吴国的那绝代佳人,玉纤阿,便更好了。   范翕心情甚好,手指轻轻叩着案面。却忽而,竹帘掀开,一个脸色难看的下属步伐匆匆地进了舍门。见到公子和臣子们,该下属羞愧十分,面孔涨红:“公子,有一事臣疏忽了。当夜按公子吩咐,将吴世子调出‘承荫宫’,好让吾等去‘承荫宫’搜集证据。那晚吴世子不知何故不等臣等施力就主动离开了……”   范翕脸上带笑,他当然知道奚礼那晚去了哪里。   那下属接着说:“臣大意了,当夜在世子宫中搜集书信时,被一宫女撞见。那宫女大约是起夜,糊里糊涂,也没有看清臣,就走了。臣这两日辗转反侧,始终觉得此事不妥,便一直寻机会想潜入吴世子宫舍确认那宫女不记得臣。但‘承荫宫’因刺客之事加固了防守,臣实在没寻到机会……”   曾先生立刻震怒:“荒谬!出了这样大的纰漏,你现在才报?!“   下属道:“公子这两日昏迷,臣想先自己解决,无奈……”   他遭了周围人的斥责。但范翕并未责怪他,范翕皱了眉,脑子念头千万,尽是一个“杀”字。他温声道:“不论此女记不记得你,终是一隐患。不如杀了了事。”   臣子们都点头,纷纷说道:“不能抱有幻想!诸位都想想,那晚若是碰到什么宫女黄门,千万不要怜香惜玉心怀不忍,现在说出来想法子除掉。”   那晚范翕遇到了玉纤阿……范翕尴尬了一下,故作无事地转移话题:“可惜吴宫现今守卫严了许多,恐不好行事……”   曾先生试探道:“公子不是与吴世子是多年好友么?若是稍加利用……”   范翕沉默一下,唇角笑意微凄凉:“我竟要利用我的好友……”   曾先生当下觉得不好意思,想反口,但范翕已凄然叹道:“也罢,为了大业,我只能对不起他了。你所说的那宫女叫什么,什么模样?我看能不能寻得机会,管奚礼要了那宫女。”   他心想他要作出一副好色模样了……哎。希望那宫女稍微有些姿色,太丑的人,他实在说不出“爱”字。   下属一边感激公子,一边回忆道:“那宫女甚美,花容月貌一般……臣画给公子!”   范翕不以为然,不觉得吴宫会有什么花容月貌的宫女。有玉女在前,谁又敢说自己美……他心中又嗤笑,想吴王真瞎了眼,竟把玉女这样的美人放去做宫女,反收了一堆鱼眼在后宫藏着……范翕不知不觉地走神,不过片刻,那下属已将画像给出。   范翕本随意看一眼绢布上的画像,一看之下,想起来了:“这不是姜女么?”   他唇角笑意勾起。   ——   吴宫春日,刺客之事弄得人心惶惶,宫中卫士增加了几倍。但这些对织室影响却不大,织室讨好宫中一位夫人,曾让玉纤阿送了杏花。那夫人投桃报李,跟大王进了言,让织室宫女的活计减轻,休息时间多了些。一事不烦二主。织室女官便将感谢那位夫人之事交给了玉纤阿。   玉纤阿笑着应下。   她采了花做了香袋,打算送去那位夫人,夫人自看不上,她下面的宫女们却会喜欢。得了宫女们的欢心,玉纤阿的行事也方便自如些。   人人都知,玉纤阿建议织室讨好的那位夫人,乃是常姬。   但很多人都不知道,入宫前与玉纤阿同路的女郎小双,如今的双姬,正住在常姬的宫苑中,奉常姬为主宫夫人。双姬日日看常姬喜爱玉纤阿,又见玉纤阿美貌在面前晃来晃去,心情何等复杂,又害怕——不知玉女在做什么!多怕玉女被大王看到,纳入后宫!   玉纤阿把握着分寸和时间,她倒不是想入后宫,她就是捉弄一下双姬……觉得小双这种担惊受怕的心事,蛮有趣的。   这一日,玉纤阿将自己做好的香袋收好,与女史打了招呼,便再一次地去见常姬夫人。长长巷道深处,玉纤阿慢慢走着,拐了个弯,她看到一对男女在说话。杏花葱葱郁郁,粉白粉红落满地,池畔凉亭下,黑色皂衣的少年器宇轩昂,少女公主手撑在栏杆上,半个身子晃着,和那少年说话。   娇俏无比。   玉纤阿眼皮一跳,未看清,她转身便走。   那黑袍少年:“站住!”   多熟悉的话。   玉纤阿无奈转头,跟人行了礼。公主惊讶地看来,郎中令吕归皱眉,上下看她。九公主奚妍惊喜又奇怪:“你怎么每次见到我们都要躲啊。弄得我和郎中令好像做了什么坏事似的。”   玉纤阿心想你们未必在做好事。她柔声:“奴婢不是躲避,奴婢本就是要去那个方向。”   郎中令吕归啧啧道:“你这么快就想出理由了?”   奚妍却道:“咦,那不是公子翕么?”   他们看去,见公子翕身后跟着三两臣子,慢悠悠行在道上。看到他们,范翕微微一笑,向这边拱大袖。长带飘飞,金玉束冠,他优雅隽逸,在花树下行走,风姿迢迢,何等赏心悦目。奚妍却撇了撇嘴,小声:“装模作样。”   吕归咳嗽一声警告公主。   范翕向这边走来。   玉纤阿默默向后退开,怕范翕是冲着自己……谁知范翕看也不看她,对公主奚妍笑道:“吾有事向公主请教。”   奚妍不可置信:“我?我与公子你……不熟吧?”   公子翕身后的人悄悄看玉纤阿,觉这宫女极美。但范翕一个眼色也没有送来,他深情而温柔地看着与他不相熟的公主奚妍……玉纤阿低着头,抿了抿唇。   她有些恼。 第18章   凉亭旁一排花树落英缤纷,那花纷纷然落在玉纤阿身上。哪怕她穿的只是寻常宫女的血牙色深衣长裾,但架不住肤色白皙,身形纤娜。她只静静站在公主奚妍身后,奚妍对面所站的公子翕身后的几人,目光就时不时地飘向她。   她如天上月。美得遥不可及,却又如影相随。   公主奚妍也是美人,但是凡人的娇憨灵动,如何与天上月比?   公子翕却大约瞎了眼。那样的美人站奚妍身后,范翕余光都不给一个,他清泉温玉一样的眸子,专注地凝视着奚妍,向公主讨教:“花朝节即至,吴世子请我主持,选女作‘百花仙’。我并不识得诸位夫人王姬,只当日筵席上见过公主一面。公主乃我生平仅见之美人,又心善纯然,翕不自量力,想请殿下帮我。”   他除了第一声自称“吾”,之后都是“我”。而公主的兄长奚礼,随时随地都是自称“孤”。   奚妍不禁感叹:这公子也太谦逊了。   范翕身后的人,和奚妍身边的郎中令吕归一起:“……”   吕归甚至掏了掏耳朵:这位公子在说什么?公主是他生平仅见之美人?他瞎了么?   吕归余光瞥一眼那安静立着的玉纤阿,为此话脸红。哪怕他和九公主交情好,站在玉纤阿面前,他也没法厚着脸皮说奚妍美色胜过玉纤阿。这公子翕说瞎话的能力……和那个玉女差不多啊。   吕归的目光瞥向公子翕手臂,沉思:不知那晚的刺客,到底是不是这位公子……   不过他确实不打算多管闲事,反正吴世子也挺提防此人的。   诸人念头百转,九公主奚妍却已经被范翕夸得脸红耳赤,心花怒放了。她上一刻还不喜这位公子,觉得这公子装模作样,在他来吴宫后,他就靠着一副好皮囊不知勾了多少宫女的心……但是范翕这样好看,他盯着一个女郎夸赞时,谁能不心动呢?   又有哪个女郎不喜欢被范翕这样风采的郎君夸美呢?   奚妍勉强维持定力:“百花仙?往年都是王后与夫人们扮的。哪里轮的上我。我在王姬中又不出众……”   范翕微笑:“公主倒与我处境一样。我在周王室公子中也不出众。正是你我二人处境一致,公主更需帮我。”   范翕弯身持礼,向奚妍行了一大礼。   奚妍吓一跳。她一个分封诸侯国的小小王姬,哪里敢受周王室正统公子的礼?她忙避让,还了一礼。   听身后一声笑。   奚妍看去。   玉纤阿唇角笑意忙收敛,垂下眼,不安地向二位认错。范翕神色不变,公主奚妍不恼只好奇:“你在笑什么?”   玉纤阿目光轻抬,轻声:“奴婢只是觉得,公子与公主站在一处,郎才女貌,本就十分般配。二人面对面互相行礼,倒像是婚宴对拜似的,颇为有趣。”   郎中令面色沉冷:“大胆!”   玉纤阿就等着他这话,吕归一喝,她从善如流地告罪,跪了下去。她的泠泠美目,无辜地扫了眼涨红了脸的公主,还有范翕。她小小试探范翕,范翕若有所觉,眸色闪动。   唇角仍噙着得体的笑:他喜看她吃醋。   公主奚妍其实还好,但她有点担心这小宫女冒犯了公子。她不安地看去,范翕沉静敛笑,只嗔怪地望一眼那宫女,他再次说先前的事:“百花仙的事……”   范翕那一眼,似喜似怨,勾勾搭搭,看得玉纤阿面红低头。她心里想:自那晚同处一室,她知范翕背后有周王朝太子的影子,对范翕上了些心,但范翕对她竟没动静了。现在一试,才知他心思还在她身上。那就好。   没人知道乖顺跪在地上的玉纤阿在想什么。就如没人知道范翕来请公主做什么“百花仙”,源于玉纤阿当初对范翕的试探。明面上,范翕温温柔柔、和和气气地请求了公主几次,脸嫩的奚妍就定性不够,摇摆了:“好吧好吧,公子莫要这般客气,我受不起公子的大礼。”   范翕这才笑了。   又与公主说了几句闲话,公主随口问起公子去哪里。范翕顿一下,说:“去吴世子的宫舍。”   玉纤阿想:他停顿一下何意?莫非故意说给我听?   范翕正垂眼,与她视线一触,他镇定移开目光。他和奚妍说完了正事,不再多留,寻借口告退。等公子翕和几位臣子的身影远去,奚妍才捂着被公子夸得跳得飞快的心脏,扭头和郎中令吕归说:“我真不喜这位公子翕。”   郎中令挑眉:“公主请勿妄言。”   他一本正经地训了她,过了一会儿,却又好奇问:“为何不喜他?”   奚妍想了下:“我明明不想做‘百花仙’,却硬被他说服了。”   郎中令慢慢看她一眼:“那是你定力差。”   言罢,不等公主什么反应,吕归道:“时辰差不多了,臣要去巡宫了。请公主回宫去,不要再想着出宫,为难臣了。”   奚妍瞪他,但他说完,看了眼还在跪着的玉纤阿,就那般走了。奚妍气半天,觉得这些男子都一个样。玉纤阿慢慢站起,她打算静静地退下时,奚妍转头和她抱怨:“你不知道我与郎中令的渊源,我现下悔死了。当年还是我举荐他入的宫,但是自他来后,我出宫一趟就变得分外困难。”   玉纤阿抿唇笑了一下。   奚妍奇道:“你又在笑什么?”   她觉得这位宫女未免太喜欢笑了吧?   玉纤阿声线柔和道:“奴婢只是想,郎中令不许公主出宫,许是宫外混乱,郎中令怕伤了殿下千金之躯。”   奚妍不以为然:“我知道呀。但是宫中这么无趣,我不愿待着。”   玉纤阿继续:“公主若真想出宫,一哭二闹三上吊也许作用都不大了。郎中令既然关心公主,公主不妨叫他陪您一同去,我想郎中令不会拒绝的。”   奚妍若有所悟。   她回头,意外而诡异地盯玉纤阿三刻。奚妍说:“我觉得你甚聪敏……你还在织室么?不如你来我身边,做我贴身宫女吧?”   九公主天真烂漫,异想天开,主意一时一个。她欢喜地眨着眼望玉纤阿,自觉自己是给了特赦。织室多清苦,来侍她又多轻松。玉女定会同意。   然玉纤阿出神了一下,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奴婢的事还没做完,请容奴婢告退。”   公主愕然,看这位宫女缓缓离去。   她自不知玉纤阿那百转千回的肠子里想的事——你并不在意我,只是同情我,那我去你宫舍也无太多必要。你真看出了我的好,诚心请我去做你的贴身侍女,那我才去。   人与人机遇差距大,公主不想做的“百花仙”,是她想要、却因地位不够不该要的。玉纤阿多欣羡公主的出身。   ——   玉纤阿在常姬宫中待了半日后,才离开。她知道范翕去了奚礼宫舍,为了防止范翕又觉得她总去奚礼宫舍,是和世子不清不楚。玉纤阿多等了几个时辰,觉得范翕一行人应该离开了世子宫舍,她才慢悠悠地跟常姬辞行,前去“承荫宫”。   她和姜女的关系已至冰点。   姜女上次被奚礼献给范翕却遭范翕拒绝,如此姜女失去价值,在吴世子宫中的地位会一落千丈,玉女也没必要多费心思。   玉纤阿这次去吴世子宫,是打算解决她和姜女关系的最后问题。她会故作不知姜女如今在世子宫中的地位,会在众人不屑的目光下,彻底教会姜女整理吴世子的书舍,不管姜女还需不需要这项技能。   而之后,玉纤阿再不会去吴世子宫了。   男子多贱。你越是凑上前,他越是不以为然;你往后退两步,他反而会凑上来。   玉纤阿想的不错,但她到了“承荫宫”说明来意,为首宫女脸色怪异,上下看她几番,语气微妙道:“你来的不巧。姜女方才飞黄腾达了。”   玉纤阿愕然。   那宫女道:“半个时辰前,姜女被我们殿下送给公子翕,她欢喜地跟着公子翕走了。从此后再不用帮我们殿下整理什么书舍了。”   玉纤阿心里一慌——公子翕不是对自己上心么,怎会看上姜女?难道他是随意一个女子都可以勾搭?或是有好几位红颜知己,她只是其中之一?   可是这与他给自己的印象不符啊。玉纤阿不解,默然不语时,与她说话的宫女已不在意地吩咐人将姜女屋舍中的旧物扔了烧了。大约姜女走得太急,来不及处理。   玉纤阿不动声色:“我与姜女是好友,几位女郎不想要的姜女的旧物,不知可否留给我……”   宫女根本不在意那姜女,玉女柔声细语地请求,那宫女随意点头,让人带玉纤阿去姜女屋舍。玉纤阿觉得不寻常,她打算查探下,看能否在姜女屋中发现一些痕迹。关了门,玉纤阿打量姜女的房舍,她站到书案前,意外地看到案头散乱地扔着书。   玉纤阿一叹,想姜女不识字却要如此,也是辛苦。她低头整理书籍,目色却忽一顿,因她看到床榻后,男子衣袍下的长靴。   有男人藏于这里!   她惊怒:莫非是公子翕?他这样爱姜女?或好色? 第19章   玉纤阿缓缓放下手中卷轴,想不经意地踱步过去,看看那藏于姜女舍内的男子到底是奚礼,还是公子翕。但是她才直起腰,手指轻擦过自己袖口的绣纹纹路,便又否了这个观点。   姜女只是一个美貌些的小宫女。   不值得奚礼或范翕藏于此处等她。   更何况,方才有宫女说姜女半个时辰前就随公子翕走了。那是众目睽睽之下。公子翕绝无可能偷偷潜回。而至于奚礼……整个“承荫宫”都是他的,他做什么都不需要藏头躲尾。   片刻时间,玉纤阿后脊出了汗。   意识到一桩秘辛正藏于自己身后,藏于那躲在床榻帷帐后的陌生男郎身上。   玉纤阿为人准则,是绝不涉险。她当机立断,觉得自己不应再在姜女舍中探寻什么,而是应该若无其事地走出去,当做什么也不知晓。心下念头起,玉纤阿眼尾余光不乱扫,自言自语了句说给藏于身后的那男子:“我与姜女将将交恶,乱动她的东西不好,还是离开吧。”   玉纤阿向舍外走去。   身后一片沉静,没人阻拦。玉纤阿轻轻松了口气。但她大袖翩翩,为摆脱不祥而走路略急,腰下垂绦随她走动而飞扬,勾上了一旁的梳妆台。玉纤阿心事重重,没有当心,不想长带勾住了梳妆台,让她脚步略微踉跄,差点摔倒。   同时,台上的铜镜被玉纤阿的走路动作扯下来,“哐”一声清脆声,镜子摔到了地上。   玉纤阿抚着胸口,本能垂目去看地上摔得四分五裂的镜子。正是这一眼,她的目光,与地上裂开的镜子上反射过来的男人的一双寒目直直对上。   直接看到了人!   她果然不认得!   玉纤阿在女子中反应已是极快,她意识到自己看到了不该看的,那藏于姜女舍内的陌生男子一定不饶自己。她立刻转身,不再掩藏,快步向舍外奔去。同时口上高声而喊:“救——”   她声才出口,身后一把匕首直擦而来。玉纤阿眼角看到雪色亮光,被吓得收声,慌张躲避,向旁侧猛退,上身向后倾。那匕首就擦过她的脸颊,锋利无比,削断了她颊畔飞起的一绺乌黑发丝。   “叮——”匕首钉在了门板上。   玉纤阿摔在地,面色苍白,唇翕动着颤抖。   她何曾遇过这种杀人灭口的架势?   慌张回头,看那男子果然从床榻后步出。他身形高大修长,肌肉匀称,目色冰凉,看她的眼神如看死物一般。那男子向她走来,架势是欲除掉她。玉纤阿咬破舌尖,舌尖一点血逼她思维冷静下来。她颤抖着从地上爬起,看身后人追来,她扑向前方杂物架,用尽全力将架子推倒。   一地器物噼里啪啦,一是阻碍身后人追杀她的步伐,二是为引起舍外人的注意。   但姜女平时为人大约太讨人厌了,她舍中发出这么大的动静,外头竟也没人听到!   玉纤阿发着抖,跌跌撞撞地向门口奔。只要她开了这扇门,“承荫宫”到处是卫士,她就安全了!她口上喊:“救——”   身后寒风如电,玉纤阿又是才喊出半个音,那男人已扑杀而来,一把捂住了她的嘴。男人一手捂她嘴,另一手将她拖过来。   跌坐在地,男人蹲跪着俯眼看她。玉纤阿挣扎,手脚被人一敲,她就酸软无力。   男人皱眉,看这屋内一地碎片,也是惊讶一个小女子给他惹出这么大的动静。今日被撞见,此女不当活。他眸底浮起杀意,想一个小宫女而已,哪怕死在“承荫宫”宫中,把尸体运出去就行了。他手掌抬起,转眼就要杀掉这女郎。   但他低头时,微微一怔。   因被他制住的女郎惶惶抬眼看他,肤色如雪,容色如花。她眸中含着水雾,如同濛濛三月细雨,淅淅沥沥缠缠绵绵。   这惶惶一眼望来,凄美而柔婉,又因太美,而透出三分妖冶。   她眼中一滴泪滚落桃腮。   男子捂她嘴的手力道半松,欲杀掉她的手,也半天没落下去。玉纤阿目光闪烁,趁他被她美色打动发愣之时,她抓住机会努力张口,在他虎口上狠狠一咬。男子吃痛放手,但同时也回了神,眼底再现杀意。   而玉纤阿逼他松开了他堵住她嘴的手!   电光火石,玉纤阿眼看这男子的手掌向自己拍来。她吓得闭眼,再顾不上其他的,只能堵一把——   她声音急促:“我是你们公子的情人!”   那掌眼见就要落到她额上,闭眼的玉纤阿已经感觉到了掌风,那人却硬生生停了下来。缓了一会儿,没有动静,玉纤阿睫毛颤抖,睁开了眼。   男子讶然又古怪地打量她,终于开口:“你知我家公子是谁?”   玉纤阿柔柔道:“公子翕,对么?”   男子望着她,不语。   玉纤阿心放回肚子里,知道自己猜对了。她心中苦笑——果然,前几天救范翕,刺客事件根本没有结束,只是她这样地位卑微的宫女不知后续而已。公子翕和奚礼面和心不和,谁知道公子翕派人潜入奚礼的地盘是要做什么呢。   偏偏她眼尖心慧,看到了。   男子打量她,看美人跌坐在地,因刚受了惊吓,神色不安。她肌肤娇嫩,唇边被男人的大掌捂出了一片血红色,透在雪白的面上,如红梅点点。明明这样狼狈,但她坐在那里,柔弱可怜,让人生出多少保护欲。   这般花容月貌,男子已信了七八分她是公子翕的红颜知己。只有这样的倾国绝色,才会让公子俯首折腰。   但此女又慧,不能听她一面之词。   男子问:“你说你和我们公子是何关系?”   玉纤阿心口再一次发颤。   她知道自己不能反悔,否则小命不保。她低下视线,怯怯的,再次镇定重复:“我是公子翕的情人。公子翕甚爱我,所以你不能杀我。”   男子停顿好久。   说:“与我去见我家公子。”   玉纤阿心中苦笑。   面上却要将这出戏唱下去:“喏。”   她乐观想——也许见到公子翕就好了。   范翕温文尔雅,定不会像他这个仆从这样动不动就要杀人。   然世间万事,仆从随主。   此时的范翕,正坐于自己宫苑的书舍,姜女跪于他旁侧一坐榻上。   香炉紫烟,袅袅而升。隽逸优雅的范翕坐于案后,手肘搭在案上。他手撑着头,正微微偏头,专注地听着姜女讲述这段时间的事情。   姜女抬头,悄悄看一眼他的玉容,自觉公子温柔耐心。她本在公子的要求下,说自己在吴宫的见闻,一开始还有些结巴,现在就顺畅了很多。范翕目光含笑看她,她受到鼓励,说得分外用心。   连自己前几晚夜里起夜时撞到一个宫中卫士,都被范翕哄骗着说了出来。   她低着头讲述,不知道她说出自己看到了一个卫士后,她自己只是奇怪世子宫中没有此人,范翕却目光冷冽,已对她起了杀心。   但范翕不言不语,仍撑着额,温柔无比地听她讲述。   姜女说完了,已无话可说。她抬头,看公子仍在盯着她。姜女面微红,大着胆子:“公子,夜已深了,是否就寝?”   范翕微笑:“是到就寝的时候了。”   但他不动。   姜女作为一介美人,只做了一宫女本就不甘心,而她与范翕几次见面,都见他待人和善,面容俊秀气质高雅。若成为这样郎君的内眷,实则比入吴后宫好。姜女生了念头,起身走向坐在高位上的郎君。   范翕手仍撑着头,只微偏头,看她跪到自己身边做什么。   姜女手颤颤地扯住他袖子,含羞带怯:“妾身伺候公子就寝。”   范翕玉白修长的手抬了起来,明秀而隽永。   姜女心跳砰砰,看他手向她伸来。   范翕冰凉的手贴着她脖颈。姜女还在羞涩,喉咙忽被范翕一把掐住。她呼吸困难,慌张抬眼,看他眼中仍噙着笑,温柔无比:“姜女,就寝吧。”   ——   陌生男子在天黑后,领着玉纤阿到了公子翕的宫苑,在书舍外求见公子。公子用得最顺手的仆从泉安有事不在,候在书舍外的是一侍女。那侍女吃惊地看眼略有些狼狈的玉纤阿,答:“公子与姜女在书舍,恐不方便见人。”   男子便遗憾,转身示意玉纤阿,待会儿再来。   玉纤阿目色却一闪——公子翕和姜女独处书舍?两人在做什么?   她今日已这样狼狈,再多一事,好似也无妨。   玉纤阿面上乖顺,听陌生男子的话转身,跟他一同下台阶。她眼角余光看那侍女跟随她二人转身,玉纤阿故作不小心,袖中一只簪子落在了地上。那侍女一脚踩在簪子上,滑了一跤,倒向玉纤阿。玉纤阿受惊一样本能抬臂去挡,将侍女向后侧推去。   这一动作下,那侍女趔趄地倒向门。整个人大力下,将屋舍门撞开。   玉纤阿当即看去——本以为会看到公子翕和姜女郎情妾意。   然她看到公子翕的手掐在姜女颈上,他眼神含笑而冰凉,手下姜女已奄奄一息。舍门不经意推开,范翕向外看来,微有些惊讶。   姜女昏昏沉沉中看到门外的玉女,使出自己毕生之力,推开微怔的范翕,跌跌撞撞地向舍外扑来:“玉女,救我——”   被人看到自己杀人灭口的一幕,范翕慌张收手起身,露出不安神情。   领着玉纤阿的男人无视求救的姜女,指着自己身旁美人介绍:“公子,此女说她是你的情人,你甚爱她。”   玉纤阿脸色红红白白,发着抖跪下:她继续装弱。   范翕:“……” 第20章   宫苑明明许多人,然一派沉寂,无人说话,只闻几声微弱的咳嗽。   差不多去了半条命的姜女趴伏在地上,手捂着自己被掐的喉咙艰难地咳嗽流泪;无意中撞破了门的侍女瑟瑟发抖跪地,她与众人一样以为公子与姜女在舍内浓情蜜意,哪知道现实如此。   而明显是公子翕下属的陌生男子倒是理所当然而立,只手指玉纤阿,向公子示意。   公子翕心中沉沉,又带几分忐忑。他做惯了世人眼中的温善郎君,在玉纤阿面前一贯那个做派,如今被玉纤阿发现自己的真面目……真是难办啊。不过她居然和人说她是自己的情人,这是自救,然她当是对他有几分意思,不然为何她不说是奚礼的情人呢……范翕且忧且喜间,他隐晦地向跪在地上的玉纤阿瞄去几眼。   玉纤阿面色白如雪,身子轻轻颤。   她今日遭遇可真是……先被杀,后看到公子翕杀人。公子翕颠覆了一贯在她心中的印象,她有几分接受不了。又紧接着更加害怕……撞见了别人秘密的人,焉能独活?   而什么姜女,即便在一旁喘着气小声呼救,玉纤阿目光直直地望着自己面前的地砖,也没有将姜女考虑到自己的计划中。自身难保,管他人做什么?   玉纤阿将自己情绪放大,将心中的七八分怕,放大成十分。她指望范翕看在她羸弱可怜的面上不要杀她……这样想着,不自禁的,她的泪珠断线,一滴滴滚落眼眶。   她抬头,凄然地望向范翕。   范翕看到她满颊噙泪的模样,微微一震。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春。美人含泪而泣,娇弱凄美。他不自觉的,手指尖都战战栗栗的,起了一层麻意。大脑空白,他自己未想分明的时候,人已经俯下身,手扶住她手腕。   容止端雅的少年公子目若点漆,柔声:“莫哭。”   玉纤阿扬起泪莹莹的眸子。   范翕轻声道;“不是说你是我的情人?纵是有天大的麻烦,情郎也能帮你兜住呀。不都是这样么?”   玉纤阿美目波光流转,被他托着手扶起,又听他这样说,她破涕为笑。泪水还挂在粉腮上,人已经笑了起来,又惧又嗔地望来一眼。任何男子被这样看一眼,魂儿都要酥了吧?   范翕含笑以望。   拉着她绕过书舍,进厢房去。   二人都觉暂时稳住了对方。   只是经过姜女身畔时,姜女抓住一线生机,猛爬起捉住玉纤阿的裙裾。她吓了玉纤阿一跳,玉纤阿身子不由倾倒向后,被范翕在后扶了一下。范翕目光冰凉地看一眼姜女,姜女吓得半死,更是抱住最后一根稻草一般求助:“玉女,救救我,救救我。公子翕要杀我……”   玉纤阿心想蠢货。   你在他的地盘叫嚷着他要杀你,除了惹怒他,你能得到什么呢?   但玉纤阿要维持自己白莲一般善良纯美的形象。她在心中思忖,她若是对姜女不屑一顾,范翕恐在心里想她凉薄冷血;她若是哭着非要救姜女不可,范翕一个公子,他有自己的职责和考虑,恐接受不了一个太过单纯良善的女郎。最关键的是,在救不救姜女之前……玉纤阿得确保自己无事啊!   左右都难把握尺度,于是玉纤阿不吭气,只作出被姜女吓到的样子,发着抖往后退。跌入范翕怀中,她又受惊般移开。范翕心中生怜,手扶在她肩上,俯眼望一眼姜女:“先将她带下去。”   范翕扶着玉纤阿进自己的屋舍。   那领玉纤阿过来的男子微愕,追上前一步:“公子,她……”   他指玉纤阿,意思是玉纤阿身上有问题,不能留。   范翕回头,温柔而清晰地说:“你且好好审问姜女,玉女的事,我自有分寸。”   男子:“……”   公子也偏心得太明显了吧?   ——   殊不知,范翕也是满心惆怅。   玉纤阿如同他的克星一般……他的什么秘密都要被她撞上,巧合得他都要以为有人故意针对他了。她次次撞上他不想被人知道的事,他为了守住自己的秘密,当然应该杀了她。   可想到她的一颦一笑,想到她的机灵柔情,想到她瑟瑟落泪的模样……   这可怎么办呀?   面色温柔、心思凉薄的公子翕,为难坏了。范翕头痛地想,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扶玉女回了自己的屋舍,发现她手上出了汗,当是吓的。他悄悄看她,见她面色那样透白,唇抿着,睫毛飞快地抖……范翕叹息一声。   金炉紫烟,翠幕珠帘。窗子关着,几束花枝映在窗上,纵横如藻影。舍内,玉纤阿跪于氆毯上的坐榻上,仍然满心惶惶。玉纤阿心中悔极,反省自己还是地位卑微,不知他们大人物之间的博弈,才胆子太大了些。她这次若是能活下去,定要再再小心,不要卷入他们大人物之间的争斗。   可是,她如何才能活下去啊……玉纤阿心中一动,想公子翕不是一直对她有若有若无的好感么?她几次拒了他,若是这一次应了他……他是否就放下戒心,留她一命呢?   范翕见她低着头,他蹲下身,手探向她,想为她拭泪。   他修长白净的手伸过来,玉纤阿眼皮直跳,不受控地想到方才见到的他掐住姜女脖颈、眼中噙笑的模样。她不自觉地向后一躲,不敢让他手碰到自己。范翕一怔,手停在她脸前三寸。   他心里猜到她在怕他了。   玉纤阿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了。暗恼自己还是不够沉稳,她抬眼怯怯看他,见范翕失落地一笑,将手移开,只在她肩上拍了下。   范翕柔声宽慰她:“今日发生太多事,吓着你了。我知你现在见谁都怕,我不为难你,你且独自坐一会儿,我让侍女给你送茶,好不好?”   玉纤阿作出感激又不安模样。   范翕起身,对她一笑,转身出去了。范翕一走,玉纤阿装模作样的害怕表情便消失了。她快速从坐榻上爬起,探查这间屋舍该不会又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同时,玉纤阿脑子飞快转动,想一会儿范翕回来了,自己该如何自救……玉纤阿在屋中想法子的时候,忽听到细微的不明显的说话声。   她犹豫了下,走到窗口,将窗子轻轻支开一点,透过缝隙,看到三五丈外的廊庑下,黑袍宽袖的公子翕,与方才带自己来的男子在低声说话。说话声轻微断续,隔着一方净池飘飘渺渺地传来——   范翕道:“成渝,你如何想?”   那叫“成渝”的武士大:“属下在姜女屋舍中找过,姜女确实没留下痕迹,告诉人她撞见了不该看到的。公子既然将姜女带到了身边,杀不杀其实危害不大,反正她离不开公子的视线。但是那位玉女,咳咳,即公子的情人。属下觉得该杀。她在吴宫自由出入,得知这样的事情,说出去了怎么办?”   范翕迟疑道:“……既是我的情人,与我在一条船上,当不会多话吧?”   成渝再次:“公子三思!此女机敏,恐不如姜女那般好控制。”   范翕犹犹豫豫的:“可是玉女爱我呀……”   他是故意这般说,他当然知道玉女不爱他。果然他这么一说,成渝也沉默了。   范翕与自己的下属说着话,眸子轻轻往侧后方瞥。看到方才悄悄开了一缝的窗子,这时重新合上了。一盏灯烛,美人的影子映在窗上,良久未动。范翕唇角含笑,想那偷听自己和成渝说话的某人,应该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吧?该明白他是想保下她的吧?   他就爱玉女柔情似水的同时,又不蠢笨啊。   ——   范翕做完戏回到屋舍时,见到玉纤阿还在跪坐着,垂着眼似在想什么。他坐于她对面,她惊了般抬起莹黑眼珠,看向他。玉纤阿声音柔婉:“公子。”   范翕敛目,看到她面前几案上的茶水,她完全没动。   范翕自怜道:“你为何连茶也不动?莫非你觉得我会在茶里下毒害你?我在你眼中,那样坏么?”   其实玉纤阿心中就是觉得他说不定会下毒来杀自己,所以她滴水不沾。   可是玉纤阿不承认,她说不是。范翕望来时,她面还红了一下,踟蹰道:“只是不方便饮茶。”   范翕手撑着下巴,下巴微扬,漆黑眼珠盯她,他奇了:“如何不方便?”   玉纤阿支支吾吾,半晌不答。   范翕叹气,怨恼地盯她,怪她道:“玉纤阿,你还是不信我。”   他说的像是与她多恩爱,她多不该提防他似的。范翕第一次完整地喊她“玉纤阿”,声音低柔缱绻,勾人魂魄……玉纤阿红着腮,连说不是。在他再三逼问下,她好似害羞得没法,又好似破罐子破摔,小声说道:“我咬坏了舌,不能喝热茶的。”   范翕心里惊疑,他不信。他说:“当真?”   玉纤阿睫毛颤抖,嗔怨看他一眼。美人在他面前闭上了眼,灯火照在面上,玉白墨黑。她张开了红唇,羞涩地,舌尖向外探一点,让他看到她舌尖上的伤——   美人在面前伸舌,纯净圣洁又勾人魂魄,这般可怜可爱,而她不自知。   范翕怔怔而望,浑身发热,手脚发麻——   她在男子面前伸舌!   这、这……让他怎么活呀! 第21章   织珠为帘,兰室飘香。窗外虫鸣一时重一时轻,而人心中燥火又生。靠着紫檀雕几,跽坐于白象牙簟上,范翕浑身发僵。他疑心玉纤阿是偷听了他和成渝的话,刻意来勾引他。可是他仓促一看,见她舌上的伤已不再流血,看上去不是刚弄上的……她是真的受了伤?   但是她也……太好看了。   范翕不敢多看她舌尖,他兀自害羞一阵,心里想:保住她!必须保住她!谁要让玉女死,就是与他为敌,他绝不放过!   玉纤阿舌尖上的伤,是白日时她在“承荫宫”姜女房内,被成渝所扮的坏人追杀,为让自己清醒而自己咬破的。方才玉纤阿在屋中看侍女倒茶,想着如何勾起公子翕兴致,便想到了这个主意。   她欲作一单纯不知事的无辜女郎。   玉纤阿闭眼伸舌的时候,实则自己也很紧张。怕分寸把握不好,弄得范翕以为她“淫”“荡”。是以玉纤阿在心中默数了三个数,就忽然觉得不好意思,醒悟一般慌张睁开了眼,捂住了自己的唇。她睁大黑莹莹如墨子的眼眸,不安地看眼范翕。   流波婉转。   范翕身子不控制地倾前一分,他面色古怪,又让自己定下来。望着这个羞怯的女郎,他捕捉到她的赧然,他自己也跟着更不自在了些。范翕咳嗽一声,开口说话,竟发现自己的嗓子有些哑。他哑声说:“伤了舌,这可不好。我给你上药可好?”   他不提今日之事。   玉纤阿也不提。   玉纤阿垂头,轻轻“嗯”了一声。   范翕便出了屋舍,一会儿真捧了一个镶着珍珠的小圆盒回来。他重新坐到她面前,打开盒上机扣。玉纤阿扬目看去一眼,见是一盒药粉,分为两层,下面一层有一个小匙,此时被范翕拿在了手中。   玉纤阿心里嘀咕:这药粉没毒吧?   但她面上不显,在范翕用小匙舀了一勺粉末,他乌黑的眼睛望来时,玉纤阿红着腮,重新闭上了眼,伸出了自己的舌尖一点。她睫毛轻轻颤,雪白的面上如染红梅。透着火烛光,范翕靠近她,他的呼吸如羽般,拂在她面上。   于是她闭着的眼上,睫毛颤得更厉害,脸上的红晕也蔓延到了耳根脖颈。   她是这样清纯。   但有时过分清纯,就是妩媚。   范翕握着药匙的手轻颤了一下。他沉静了一瞬,细碎的药粉,才点点滴滴,洒到了她舌尖上。   玉纤阿始终闭着眼。因为闭眼,其他感官便更为灵敏。她搭在膝上的手,感觉到郎君熏着香的大袖衣料轻薄而冰凉,拢住她的手。她汗毛一点点竖起,因察觉到面颊上郎君几乎挨上自己的呼吸……太近了。   她的一眉一眼都将被他看得清楚无比。   玉纤阿对自己容貌自信的同时,又不禁带了几分忧色。因自己一整日都处在狼狈不堪中,恐妆容有损,容色也要比常日里差上两三分。这样的她,不知能不能打动公子翕……   玉纤阿胡思乱想间,忽察觉到下唇冰凉,贴上一柔软物。   玉纤阿:“……!”   她心跳忽快,一下子闭了嘴,睁开眼,与范翕近乎贴着她的面容对上。范翕已经上完了药,他含笑望她。一手托着那药盒,另一手,就贴着她唇角。他手指冰凉而柔软,在她睁眼后,仍贴着她的下唇,轻微摩挲了下。   他俯下长睫,试探一般的看她。他已摆脱了方才的害羞,此时调戏她,戏得游刃有余。   玉纤阿与他怔怔相望,心想这位公子……在羞涩和放纵之间,切换得也太自如了吧?   范翕声音仍带着一丝哑意,却柔声道:“你唇上沾了药粉,我帮你擦去。”   玉纤阿尴尬的:“……嗯。”   范翕面容再贴得近一存,他高挺的鼻梁几乎撞上她。而范翕指腹贴着她唇角,轻轻压了一下。看她一抖,范翕目色一暗,含笑问:“我有事请教女郎。”   玉纤阿已有所察觉,她顿一顿,低下视线,看到他的大袖果然搭在了她膝上。他靠她靠得这样近……玉纤阿定定神,声音柔婉道:“公子请讲。”   范翕柔声问:“我见你唇上落了粉,好心为你擦拭。你为何突然睁眼?你以为贴着你唇的是何物?嗯?”   这问题!   身如过电,玉纤阿手背上鸡皮疙瘩跳起,她盯着他,半晌不能答。好一会儿,在范翕眼中笑意越来越加深,他的手指移开她的唇角,要摸她的脸时……玉纤阿偏头躲了下,温柔答:“妾身以为自己不当心留了口水,郎君在用帕子为妾身擦拭。妾身不安,是以睁眼。”   范翕:“……”   满腔柔情打住,女郎不解风情至此,玩弄他至此……他目中暴风雨起,瞬间掠起极怒极恼色!   范翕淡下了脸,眼神冰凉,心中恼恨无比。   他如此对她!   她明明该死,他为了保下她做到如此地步!而她竟然羞辱他!她是瞧不起他么?她明明偷听到了他和成渝的话,却仍不打算投靠他。她是觉得宁可死,也比跟着他好?   一瞬间,范翕面容近乎扭曲,脑子里浮现过自己过往受到过的所有耻辱……他恨不得掐死这个女子!   范翕不愿再搭理她,觉他再给她机会,就是犯贱。他扔了药盒,叮咣之声撞上地砖,吓了玉纤阿一跳。她抬头不解看来,而范翕起身便走。玉纤阿却伸手,扯住了他衣袖。   公子翕做惯了温文尔雅的人。就是此时怒极,他也是彬彬有礼:“你还有何事?”   玉纤阿心知若是让他就这样走了,今日就是她的死期。   玉纤阿不动声色,将方才说了一半的话说完:“妾身当时心中失落,因不愿在公子面前形象不堪,给公子留下糟糕印象。妾身希望自己在公子心中,永是美人。公子日后即便回了周都洛地,也不忘妾身。”   范翕回头俯眼看她。   她抬眼与他对望,目色迷惘,又暗藏着几分期许。目光泪光盈盈,湖水潋滟。范翕俯身,手指缓缓按在她眼角,她眼中的一滴泪,便滴在了他手指上。将他手烫得颤了一下。   范翕轻叹一声,喃道:“玉女……”   玉纤阿仓促擦去自己眼角的泪,低下头,微微哽咽。她颤声:“妾身自知自己今日犯了大错,死不足惜。妾身不敢求公子怜惜,那恐会为公子惹去后患无穷。妾身只想在妾身死后,公子仍会记得妾身……”   她忽而失声。   因范翕蹲下来,一把将她揽入了怀中。   屋舍静谧。   年轻俊美的公子,紧抱着在他怀中流泪颤抖的美人。   他缓缓放开她,再望她濛濛噙泪的面容一眼。他倾前身,面贴着她,与她摩挲。   范翕轻声幽怨道:“玉女,我有一法保你平安。可是你心中又……到了今日,你仍是不愿跟随我么?”   玉纤阿低声自卑:“并不是不愿跟随公子。是怕自身卑贱,让公子失望。”   范翕顿一顿。   他作出乍喜状:“那你便是愿意的?”   玉纤阿作出害羞模样,闭眼不语。   范翕便再次拥她入怀。   ——   二人都是聪明之人,并未明说,情意也表达得差不多。当夜范翕让泉安送玉纤阿回去,回来后,泉安见范翕一边烹茶,一边出神。俊雅郎君,唇角含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满庐清香。   泉安凑前:“那玉女……”   范翕打断他:“不过是为了换情报,临时起意,想沾些便宜。没有旁的意思。”   泉安心想:……我也没说什么啊,你这般急于否认干什么?   范翕仍温温和和地吩咐:“既然被玉女看到姜女,那便不杀姜女了。省得玉女日后不见姜女,以为我是人前温和、人后心狠手辣的人。”   泉安“呃”一声,心想:难道你不是么?   范翕道:“吩咐成渝喂姜女一副毒,用毒吊着她,好生调教调教。日后,把她做我身边一侍女用吧。”   泉安:“那玉女……不杀了?”   范翕嗔怪瞪他一眼,责道:“你怎这般心思狠毒?玉女是我情人,她那样温柔良善,你也舍得下毒手。我怎么有你这样心狠的仆从?”   泉安:“……”   好吧。   面慈心软是公子。   心狠手辣就是他。   范翕不经意般问泉安:“你可知如何让一个郎君装出深爱一女子,诱她爱他爱至不会暴露他秘密的模样?”   泉安:……他觉得公子真是谦虚了,这样好的演戏态度,也许不用装。   ——   而当夜,玉纤阿回了织室,确保自己还活着,大大松了口气。她去浴池泡了一会儿,长发淋在水上,花瓣覆于胸颈。美人入浴,烟雾寥寥。若有若无的,玉纤阿肌肤滑润的后背上,隐隐一个什么纹,被水波潋滟堪堪挡住。玉纤阿透过镜子,张望了一下自己的后背,就后怕地缩回了水中。   怕人看到自己后背的痕迹,玉纤阿小心地将背贴在木桶上,这才放了心。   洗漱之时,玉纤阿心中怅然,知自己走向奚礼的那条路已被迫断了。她认真思考一个问题——   今日应了公子翕,日后便要谨慎行事,不能再与吴世子走得近。这可如何自处啊?   她定要让公子翕觉得自己深爱他,爱到不会与任何人说出他的秘密,她才能自保。   嗯……她要如何虚情假意,调动自己的感情,作出爱一个郎君的样子呢? 第22章   在吴宫中,位高权重的周王室公子,想与一位卑的宫女幽会,也是蛮难寻到机会的。尤其是接下来几日,宫中为了迎接“花朝节”,不管男女皆忙了起来。玉纤阿作为织室的宫女,其他宫人手不够时,她也要被派去做工。   因今年的“花朝节”乃公子翕主持,“百花仙”又是第一次由年少的九公主奚妍所扮。   吴宫公子王姬们众多,哪怕在王后名下的子女,奚妍也不是最贴吴王后心意的女儿。初闻公子翕邀请奚妍主持“花朝”,吴王后惊讶之余,想与吴王讨论一番。   金玉帘箔,明月珠壁。幡旄光影,照耀一殿。帷帐飞飞落落间,吴王正与美人们在酒池里醉生梦死。王后寻来时,厌恶地瞪住那几位陪着吴王的美人。几位夫人小心躲开王后,王后这边人又费了很大力气才唤醒醉醺醺的吴王。坐在浴池中的吴王听闻王后的来意,非常随意地笑道:“大约公子翕与阿九情投意合吧。”   王后呆住。   吴王心里打起了算盘:“孤懒得年年去周都朝拜,懈怠了几年,那些人就疑心孤对天子不敬。不如叫阿九嫁给那公子翕,双方联姻,又保我吴国百年啊。”   王后大惊:“阿九才十四!”   吴王奇怪地看她一眼:“你嫁我时也不过十五。有何关系?”   王后半晌无言,见吴王说完这事,便又色眯眯地低头抚弄着趴于他怀中的美人。王后难堪地别过眼,她心中现在对吴王已无指望,不在意这位王侯如何玩女人。只要她儿子奚礼的大位可保,眼前这死老魅就是死在女人身上,王后也不想管了。   王后再说一事:“听闻公子翕此次巡游,是诸侯国小动作纷纷多起,周天子心有提防。大王可有打听其他诸国对周天子的意见?可有想过公子翕巡游吴国,有警告之意?”   王后板着脸说了这么多,吴王不耐了。   吴王的王位是从他叔叔那里抢来的。早年小心谨慎战战兢兢,取得王位得周天子承认后,他也丝毫不敢懈怠,整日殚精竭虑,想让吴国在他手中富强。但前些年吴王得了一场大病,差点病逝,病醒后吴王就想通了——何必这样操劳?   之后吴王再不愿在政务民事上耗费心力了。   眼下王后提起政事,吴王非常不耐的:“这些琐事,你问世子不行么?吴国上下事务,不都是他在把持?还有公子翕巡游,孤不是已给了方法么?将美人送给他!年少小孩儿,哪有不爱女人的。”   王后:“……”   她唯恐吴王再提起将九公主奚妍嫁给公子翕之事,只怕吴王兴致一来,当场要定下这门亲事。王后为了女儿,只好强笑道:“那大王继续休憩,臣妾告退了。”   吴王后出了吴王宫殿,便让人召世子奚礼问话。当吴王后和世子奚礼谈论“公子翕是否对九公主有心思时”,玉纤阿捧着一卷绢布衣裳,与众宫女缓缓行在柳林宫墙下。   宫女接到主宫夫人们的话,要布置好“白鹭台”,好为明日的“花朝日”做好准备。而作为织室的宫女,玉纤阿则是要将织室为公主准备的“百花仙”的衣裳送到公主宫殿去。   奚妍见到玉纤阿分外惊喜,玉纤阿温温柔柔的,说话轻言细语,不似侍女,倒比主人还有涵养些。年少的公主恐没见到过这样有气质的宫女,拉着她说了半天话,才去试衣。   不过一会儿奚妍出来,便摇头道:“襟口的兰花竟扎了我一下,还有肩那里也有些紧,不合适。”   玉纤阿顺从地跟进去查看,记下公主的尺寸与要求。其实这件衣裳原本是为宫中另一位夫人准备的,是范翕要奚妍做“百花仙”,织室才临时改制。虽则如此,玉纤阿这些宫女为这件衣裳也熬了大半个月。在玉纤阿看来,衣裳其实已经非常完美,非常合身了。   但是作为公主,哪怕已经合适,也一定要指出一两个不合理的地方让下人去改。   这是贵女的骄傲与礼仪。   玉纤阿跪在地上,何等欣羡。恍惚间想到,不知自己何时才能享受这样的尊贵……   她在九公主的宫舍中待了一个时辰才离开,之后将衣裳送回织室后,又匆匆去“白鹭台”听令布置露台。“白鹭台”宫人杂多,玉纤阿低头行路时,不经意被旁边人一撞。   她趔趄了一下,手中被塞了一块布。   玉纤阿常日在织室,那布一被塞入她手中,她就摸出布的材质。此布乃清河缣,上等绢布,比她方才给公主送衣时那衣裳所用的绛绮縠,也不差什么。玉纤阿心惊,抬头。   见一宫女走过去,回头看了她一眼,暗示地对她一笑。   玉纤阿握紧了手中的清河缣布——知是公子翕送来的。   她心跳快两顿,压力蓦生。作为一小小宫女,与公子翕那样身份的人私通,她还是有些怕的。   玉纤阿找借口寻到宫墙脚下,没人时,她才疑惑地打开那绢布,惊讶地看到布上写了字。玉纤阿顿一下,心想平时普通人要写字,只知道用竹册,用竹简。只有公子翕这样地位的,才舍得用华贵的布匹写字吧。   想到奚妍对衣裳的嫌弃,想到公子翕写字的布匹……玉纤阿心中羡慕了一会儿,才轻轻一叹气,抿了抿唇。   她低头去看他在布上写了什么字。   半晌,玉纤阿茫然:“……”   她尴尬地红了脸,因不认得范翕这是写了什么字。   比起寻常宫女的目不识丁,玉纤阿自己一直在偷偷认字学字,平时也因为这些得了些主君们的赏识。可是她只认得一些简单的字,范翕写给她的这张布条,字非常复杂不提,行笔流畅之余分外狂放。   十几个字,他一笔从头勾到尾,中间一点笔都不顿。   字迹潇洒风流,又雍容雅致。   分外有欣赏价值。   玉纤阿几乎能从这笔字中,看出公子翕的文学素养与平时修养。他也不加掩饰,甚至在炫耀一般。玉纤阿低头努力地辨认字迹,觉得每个字都不认得……他就好似一只开着屏的孔雀,在向她展示他的羽翼有多华美一样。   玉纤阿颔首而笑:嗯,很厉害。   可是不知道他写的什么。   玉纤阿一时为自己的文字素养贫瘠而羞愧,暗下决心定要努力学习,一时又疑心范翕在向自己炫耀他的才学有多好……她该跪倒在他脚下顶礼膜拜。   玉纤阿唇角微微翘了一下。   天气不太好,阴云黑沉沉地压着天,一阵凉风起,吹动女郎的裙裾。玉纤阿攒紧布条,不动声色地抬眼看向四周,见方才给她递字的宫女泯然众女间,已经寻不到踪迹了。既然寻不到踪迹,玉纤阿也就无法了,只能放下此事。   ——   当夜雨大如注,瓢泼铿锵。   这样大的雨,宫中巡察的卫士和宫人都少了很多。   公子翕傍晚时忙完公务,晚上洗漱更衣,之后看时辰差不多,便由泉安撑着伞,一主一仆去相约地点。一路大雨,寥寥无几人,泉安问范翕:“公子怎么竟与玉女约在‘白鹭台’?那与我们宫舍有段距离啊。”   范翕温柔道:“可是与玉女所住的织室近啊。”   泉安一愣,道:“公子体贴。”   范翕微微一笑,心想这才哪到哪呀。泉安是没见过他待人好,他真使了浑身解数去讨好一个人……连太子都没有这个福气。   范翕心里微赧微羞,想到玉纤阿,羡慕了她一番:哪怕别有用心,他也自觉自己待女郎之温情款款,世间绝对再无第二人。玉女运气真好,竟得自己这样的温柔郎君款待。   他也巴不得有自己这样善解人意的人讨好喜爱自己呢。   到了“白鹭台”,主仆二人站在宫墙下,一道望着黑魆魆天际出神。泉安问公子:“您当真与玉女约好了?”   范翕沉默一会儿。   勉强笑道:“定是织室比较忙,再等一等吧。”   ——   而此时,身在织室的玉纤阿,待同舍宫女睡下了,才挑着一盏灯,坐在案前,拿手指沾了水在案头写字,临摹着范翕那字条玩。仍然辨认不出字条上写的什么,玉纤阿为自己的才疏学浅红了脸。大风刮窗,窗外的雨滴滴答答,玉纤阿写字时,托腮望了窗外一眼。   蹙眉心想:这样大的雨,不知公子翕在做什么呢?也许已经睡了?   他不与她私会,大约是等着她主动?   漆黑天幕下,范翕在大雨中淋了半宿,没有等到女郎,他只好沉着脸大步凛然回宫。他心中羞耻气怒,头一阵阵地痛。他被她气得浑身发抖、目中滚烫,几要落泪——   玉女!玉女!   他要杀了她!他一定要杀了她!   泉安看范翕脸黑如盖,都不敢与他说话。   泉安一路跟着公子,见郎君面白如鬼、神色僵硬。难得见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公子将情绪摆在了脸上,泉安心中不禁为公子愤愤不平:那玉女拿乔,可真狠!竟敢爽公子的约……她怎么这样坏啊! 第23章   睡梦中恍恍惚惚间,玉纤阿被窗外的炸雷惊醒。亮光在窗外一闪而过,玉纤阿愣了愣,有些担心明日“花朝节”会不会因此受影响。但是想到“花朝节”,玉纤阿就想起了公主要她们改制的那件衣裳。   玉纤阿盯着范翕写给自己的自己不认识字的字条,心弦缓缓一拨,想到了一种可能——   通常郎君给女郎递字条,除了炫耀自己文采,也许八成可能,是约此女私会。   可她不认得他写了什么,那可如何与他私会?   玉纤阿决定补救一番。   玉纤阿披衣持灯,看帷帐中同屋的宫女睡得香甜,压根不会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玉纤阿冒雨出了屋,去缝制坊,拿着钥匙将公主白日那件深衣从木匣中取了出来。将灯烛放在明台上,玉纤阿望着这件流光溢彩的华美衣裳,指尖从布匹上慢慢滑过。她寻思一会儿,取出针线,为这件衣裳再添些细节。   一灯如豆,窗外雨声磅礴,天地间泻如倾洪。   ——   一夜雨后,天放晴,百花被雨打湿洒落在地,枝上却也还有些未落的,花露重重。绿蔓青芜,莳花扶墙,在凉爽的风中曳曳招摇。“花朝节”至,倒真有些万物复苏之象。   宫中主人在今日给宫人放了假,天刚濛濛亮些,女儿们全都笑嘻嘻地赶向“白鹭台”。因今年的“花朝节”,在“白鹭台”所办。有来自周王朝的公子翕主持,往年不会来的公子王姬大王王后,竟都会来。   奚妍早早被宫人们簇拥着来了“白鹭台”,有些困顿无聊。她和捧衣的玉纤阿在舍中换衣,隔着帘子看到窗外宫女们嬉闹,竟也勾起了兴致,趴在窗台上看。奚妍托着腮帮看半天,见外头无非是放纸鸢、扎红花。她看到一个宫女和另一个宫女追逐,撞上了人,宫女吓得跌倒在地。奚妍看得有趣,噗嗤笑出声。   玉纤阿笑问:“公主看得有趣?”   “嗯……”奚妍原本这样答,但她回头看到玉纤阿温柔含笑的模样,莫名觉得自己像个小孩儿一样,好像什么反应都落在对方预料中。奚妍皱了皱眉,这种感觉让她不甚舒服。   奚妍便翘着下巴,满不在乎答:“也没什么呀。宫外可比这些有意思多了。现在这些都是小玩意儿,我早看惯了。”   玉纤阿微微一笑,不置一词。   奚妍奇了,追问:“你笑什么?”   玉纤阿不答。   奚妍追问再三,舍外女官催促她们换衣快些,玉纤阿便跪在地上将手中托盘捧得再高些,让为公主换衣的侍女方便拿取,而玉纤阿回答奚妍:“奴婢是笑,这宫中多少荣华富贵,公主却不看在眼中,反慕宫外生涯。而宫外的人,真正艰苦的,公主恐也从未见过。”   奚妍沉下脸:“胡说!吴国繁荣,百姓安居乐业,哪里过得艰苦了?我回回出宫,看到的人都很开心的。”   她劝诫玉纤阿:“玉女,定是你入宫前过得不甚好,才觉得世人都过得艰难。你这是狭隘,对我父王兄长没信心。”   她一介王姬,金枝玉叶,不知人间疾苦。   玉纤阿也不和她辩,只答:“奴婢受教了。”   金冠华胜,琳琅满目。待奚妍换好了“百花仙”的衣饰,便被侍女宫人们簇拥着带了出去。玉纤阿本跟在后,被人一挤,便远远被挤开了公主身畔。之后,丝竹管弦乐声起,玉纤阿立在簇拥人群中,看公主被扶着登上车辇。   车下围观者哗然。   因扶公主上车的郎君,乃是公子翕。幡旄摇动,车饰以明珠翠羽。范翕原本就在车上,但摇晃的幡旄挡住了他的身影,当他站起时,内赤色曲裾长袍,外罩黑色广袖深衣。他立于车上,弯身向车下的公主伸手,含笑以候。刹那间阳光浮在他面上,光影交错瞬间,奚妍都恍惚了一下,红了脸。   车下的宫女们兴奋得疯了般——   “公子翕和九公主一道游宫!”   她们不断地将鲜花果蔬掷于车,又有礼官卫士稍微相拦,阻止她们伤了贵人。诸女们一路追车,而车上的公主红了半天脸后,反应过来自己的职责。她接了女官们早已准备好的“琼枝花露”,洒向车下。   作“花神赐福”。   玉纤阿被挤在人群中,被熙攘人群拥着追着那车。点点滴滴的花露洒下,不过是一种祝福。玉纤阿拭了拭睫毛上沾着的水雾,再一次仰头看向那车中的男女。   公主娇美,公子清雅。   她在人群中,他在人群巅。   位卑者与位尊者之间的距离,实在遥远。想一路扶摇直上,直入青云……玉纤阿再一次意识到其中艰难。   范翕往人群中望来一眼时,看到了玉纤阿。在一众宫女中,她的美实在出众,想不看到都难。被挤在人群中的玉纤阿脸色苍白,乌发垂腰,她眼睛莹黑地看向他的方向,眼神和周围人的狂热比,分外冷静。   玉纤阿也看到了他望过来。   她露出恬静的笑,如杏花般清新明丽,含笑看来……范翕刷地扭过了脸,不看她。   玉纤阿微愕:她何时得罪了他?   ——   之后一整日,都是范翕和奚妍交换着主持“花朝节”,女子中的各类游戏,奚妍都做了裁判。还有歌舞、赋诗,奚妍都跟着范翕一一完成。吴王和王后坐在高座,看到女儿娇娇美美的,她与范翕时不时对望,她用眼神问范翕自己该做什么,看在旁观者眼中,则是郎情妾意、欲语还休……吴王就对王后说:“看吧?吾早说该将阿九配给公子翕。”   吴王后这样看来,也觉得小女儿和温文尔雅、容止端庄的公子翕分外般配。但是将女儿远嫁去周都,王后始终犹疑。吴王后说:“大王不可这样说,我等尚不知公子翕婚否。”   吴王不在意道:“问世子,他定然知道。”   吴王又说:“婚不婚的没什么关系,即便公子翕已有妻,将阿九赠给他做妾室也无妨。他妻子定是洛地名门……”   吴王后厉声:“我吴国公主,怎可给人作妾?!”   吴王不悦:“妇人之见!为保吴国百年兴盛,公主给人作妾如何?就是赠去为奴,也是她身为公主责无旁贷的义务!吴国百姓供养她,侍奉她,她就该为吴国献出自己。”   台下本注意着妹妹言行的奚礼得仆从报,抬头一看他的父王母后在高座那边脸色难看,似又吵了起来,且有大打出手的意图……奚礼头痛一瞬,不再观礼,而是上去劝解二位。   ——   晌午时分,吴王和王后走后,公主的礼也完成,“白鹭台”却热闹不减。宫女们自由玩耍,看王姬夫人们写诗作画,也有的,大着胆子和公子们说话。但很多宫女梭巡公子们,却遗憾地发现方才还跟奚礼殿下在一起的公子翕,此时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吴世子奚礼为人严肃冷漠,宫女们即使在过节时,也不敢去扰他。但是那位公子翕却为人和善,温柔多情,宫女们都想和他说话,求他一顾。   外头热闹时,范翕在一凉舍间休憩。   昨夜淋了雨、今天又一直作秀,女子们的嬉笑声尖叫声,吵得他头好痛。寻到机会,范翕就从人群中脱身,自己去休憩了。   玉纤阿被泉安领到舍外,她意外地看到姜女垂头侍在外。玉纤阿走过姜女时,脚步停顿了一下,姜女抬头看她,眼神一亮,又暗下去。玉纤阿发现姜女好似苍白憔悴了许多……她若有所思地走过。   看来姜女在公子这里的日子不好过呀。   公子翕没他表现出的那么和善温良。   玉纤阿打起精神来,而旁边泉安不安地再劝:“我家公子此时当真不想见你,你确定非要忤逆他的意思么?”   玉纤阿看他一眼,觉得这个一路阻止自己面见公子翕的仆从,实在话多。她含笑:“这种事,如何说得清?”   泉安:……哪种事啊他真不懂!   范翕揉着额头,手撑着案闭目养神。忽舍门开了,有人绕过屏风,向他走来。范翕低着头,看到是侍女的裙裾鞋履。   他心中厌烦扭曲至极,恼人来打扰他。   他拼命抑制住自己发怒的冲动,不抬头,轻言细语道:“我不用人伺候,你们下去吧。”   那女子跪于他案前,汩汩水拨动,她在为他倒茶。   范翕抬手按住她手腕,抬头……他瞳孔微微一缩,看到美人言笑晏晏,跪在案头另一边,手腕被他握在手中。他抬头看她一眼,她凝目望来,笑盈盈道:“有美一人,同处一舍,公子倒好大的火气。”   范翕缓缓张望四处空荡的堂舍:“哪有美一人?在哪里?”   玉纤阿愕了一下,转眸说:“自然是公子了。”   范翕扬眉:“……”   此女深情看他,夸了许多:“公子在妾身眼中,器宇轩昂,朗朗如夜间珠,鹤立人群……妾身再未见过公子这样出众的郎君了。”   范翕唇角忍不住翘了下,握她的手腕松了松。他握她手腕的手指微麻,想到:这嘴也太甜了。范翕赧然,他心里的甜言蜜语就要泛出来夸她……但紧接着他就想到,不能为她花言巧语所骗。   她才爽了自己的约! 第24章   玉纤阿跪地,手臂伏在面前长案上,仰头与他说话。她面容干净秀美,不染尘埃,一双明眸噙笑,盈盈若春水三千,又含着几抹若有若无的愁绪。她的长相与她的身份太不相配,不说她是宫女,谁都会觉得这位伏案仰面看自己的美人,更类那超凡脱俗的仙娥。   年少的公子翕手肘搭在案头,长睫密若蛾翅。僵硬中,他感受到一种古怪的棋逢对手的压力——他有点懂平时那些人与自己相处时的感觉了。   永不生气,永是温和,才永是不败。   范翕语气又古怪,又温软,还有几分怨怼:“为何爽约?”   他再加一句:“可是瞧不起我?欺我孤身一人在你吴宫,无父无母无兄照应?”   玉纤阿愕然:“……”   欺他?   她哪里敢?   他说爽约……玉纤阿想到了昨天他托人给自己递的绢布字条。   她心里暗道糟,想原来那果真是约了她相见的意思。可惜他的书法太厉害,字选得全是复杂的,她一个堪堪认得几个常用字的白丁,真不懂他写了什么。但是玉纤阿自忖,想自己先前在公子翕面前为博他同情,说自己曾是贵女出身。贵女出身的人,焉能不识字?   这个谎,她必须撑下去。   玉纤阿带点儿试探道:“公子指的是昨夜?”   范翕:“也许是今早?”   他这意思,便是昨夜了。玉纤阿放下了心,想幸好自己预防过……她蹙了翠眉,柔声道:“今日‘花朝节’,公子与公主同车,又见巫师祷祝,鲜花盈车,何等热闹!”   范翕摸不准她说这个做什么,便身子再伏低一分,手试探地摸上她手腕。他迟疑:“你可在吃醋?”   玉纤阿躲了下他手的抚摸,侧过了脸,只留侧脸耳坠对着他:“奴婢不敢。为了今日公子与公主的这番风采,奴婢昨夜赶了一夜公主的礼服,天亮时才将将睡下。”   她自怜道:“奴婢只是小小一宫女,主公交代下来的活计,堪比性命般重要。奴婢不敢丢下公主的礼服,去赴公子的约。让公子生气,是奴婢的错。”   她越说,范翕的面色越和缓。他不气她有理由,他气的是她欺辱他。如他这样的人,平时装温柔和善装久了,脾性倒真有几分好说话。范翕确实未曾想到玉纤阿这样忙这样苦……他便半真半假地试探她:“我曾让你来我身边,谁让你不肯?”   玉纤阿猜他让她去他身边,是为监督她不说出刺客秘密。但如此一来,玉纤阿便会将自己完全置于下风。如今的姜女,就是她的下场。玉纤阿抬眼:“公子可是怨奴婢?”   范翕柔声:“玉女莫要总是自称‘奴婢’,你我如今……关系不同往日,大可不必如此客气。”   他面容微红,眼神闪烁,几分不好意思。   他面红,玉纤阿也面红,小声说了一个字:“是。”   良久,无人吭气。   玉纤阿小心掀目,向范翕看去。范翕也垂目,正探寻望她。四目相对,他面如白玉,目似星辰。玉纤阿不禁弯唇,嫣然而笑。范翕一愣,也对着她露出笑。   舍中气氛温馨,范翕低声怜她:“你昨夜一宿未眠?膝盖跪得痛不痛?我帮你揉揉?”   玉纤阿言笑晏晏:“不敢让公子劳累。我本是卑贱之人,爽了公子的约,自是要来赔罪的。”   范翕目有笑意:“我怎舍得卿卿赔罪?”   他说“卿卿”,玉纤阿又没听懂。   她心里一叹,压力极大,想与有文化的公子谈情说爱,可真难。她为了装出一个贵女的模样,私下得用功了。玉纤阿怕自己说出不合适的话露怯,便只抿唇一笑,故意漏过范翕的话,她起身,趋步向他。玉纤阿走到范翕身后,倾身,温凉的手搭在他太阳穴上,为他轻轻按摩。   玉纤阿柔柔道:“公子恐也担忧了玉女整夜,是玉女不好。”   美人袖中藏香,手贴在额上,公子翕只觉得神魂飘荡,酥酥麻麻。顷刻间,他想把仆从泉安拉进来,让泉安学学玉女的说话技术——   听听!什么叫会说话!   他明明是气了她一晚,到玉纤阿嘴里,就成了“担忧”她一整晚。嘴怎么甜成这样!   她这样好,从来都是自己待别人温柔的范翕也不枉多让,势必要压过玉女一筹。玉纤阿只为他揉太阳穴片刻,范翕就倒茶亲自请她。玉纤阿喝茶喝了一口,就忧心范翕累不累;范翕不甘示弱,关心她今日好不好,苦不苦。两人越挨越近,嘘寒问暖——   “玉女,这茶有些烫,你小心些。”   “公子独坐一室,必是心情不佳,妾担心公子。”   “玉女,你指尖莫不是被针扎破了?我帮你上些药。”   “公子,你的发冠歪了,我帮你整一下。”   棋逢对手,越来越客气,越来越殷勤,因不信世上有人会比自己更宽和温润……情意古怪半晌,范翕和玉纤阿均感到一丝压力,因有些温柔不过对方。此时两人已经站起,范翕看到她腰间垂绦有些乱,抢得一机会,要为她理好。   范翕想:此举同时可以碰到她的腰。   玉纤阿嗔怪他一眼,没拒绝。范翕立于她对面,俯身要拥玉纤阿入怀时,舍外门突然一开,有人进来……走路步声一来,玉纤阿俯身一挨,从公子腰旁钻了过去,故作无事地撩发而立。   范翕扑了个空,且趔趄了一下。   玉纤阿低头,作出乖顺侍女模样,余光看到是公子的仆从泉安进来。   泉安不知舍中为何气氛怪异,只急声道:“公子,奚礼殿下要进来了。”   范翕敛下心神,吩咐泉安带玉纤阿从后侧门出去。只是泉安经过公子身边时,范翕冷不丁抬手,在仆从的肩上重重拍了一下,拍得泉安踉跄两步。泉安抬头看去,范翕温和笑:“你肩上有灰,我好心帮你拍去。吓到你了?”   泉安委屈:……他知道他一定是哪里得罪公子了,但他不知道是哪里。   ——   下午时分,玉纤阿与宫女们混在一处玩耍,时间倒也过得快。宫女们玩得累时,说起上午九公主所扮的“百花仙”,一时都有些羡慕——   “衣裳真好看。”   “说的词虽然听不懂,但也好听。”   “巫祝拉着公主跳舞时,公主动作也好看。”   这样说着,宫女们便凭着记忆模仿起公主所扮“百花仙”的动作。“花朝节”是女儿们心中的重要节日,人人想做“百花仙”,公主不在的时候,她们便都学着公主的礼数,过一把瘾。   众女围在凉亭旁侧的花径上,一女去模仿,其余女笑嘻嘻后,也竞相模仿。玉纤阿笑盈盈地坐在草地间,看她们嬉闹,并不动作。众女们玩了一遍,发现只有玉纤阿没有起身,便纷纷让她起来。   隔着一道溪水,玉纤阿看到溪水对面的公子们转过水台,水台半圆,他们总要转到此方向来。她目中闪烁,百般推拒,推拒不得后,便无奈起身。   玉纤阿闭了闭眼,回忆着“百花仙”的风采。   她容貌温婉,气质出尘,不类凡人。当她再睁眼时,缓缓向前走了两步,大袖甩开,口中念道:“天地四方,春气奋发。九侯淑女,多迅众些。”   众女惊愣,她们不知玉女念的什么,但隐约听着和公主带领她们一道祷祝时念的词一样。   玉纤阿高雅而美丽,她在花径间迈着步,念着向天祭祀时的词。这些词,她学了好久,因心中羡慕好久。虽用不上……但此时能用上。众女被玉纤阿的架势唬住,直觉她就是那下凡的花神一般。玉纤阿伸手向外一探,便有女送上芦苇枝,作“琼枝玉露”用。   从远而近,公子们跟随世子奚礼和公子范翕,商讨着政务。忽听到女郎的吟哦声,不觉一怔,向那方向走去。   玉纤阿手持芦苇,向周围扬起。她目中噙笑,柔婉中带几分调皮:“吉日辰良,听吾祷天——”   众女笑嘻嘻应:“喏!”   玉纤阿手中芦苇点向一女:“赠尔侍君有闲。”   被她点的宫女正是一位公子殿中侍女,闻言惊住,没想到玉女会记住自己。她且惊且笑,屈身行一礼应下:“谢仙子赐福。”   众女笑作一团。   玉纤阿也微微笑,她迈着清步,帛带飞扬,长发垂云。手中芦苇再挥开——   “赠尔千金裘。”   “赠尔美玉堂。”   众女跟随她,见玉纤阿走到花径尽头,转身时,她手中芦苇玩笑一样地点向拐弯处。长袖纵横,佩玉琳琅。柳暗花明再一路,众女看玉纤阿手中递出的芦苇,直直指向一人鼻间——   “赠尔白首约!”   那郎君赫然立于小径分岔处,长身如松,山水之迢,点漆眼眸低垂,若有火星光溅起。他面如玉,鼻梁高挺唇角紧抿,眸子幽亮而邃,目不转睛地看着指向自己的芦苇。   乃是公子范翕。   范翕身后,奚礼等众公子,全部旁观,看玉纤阿手中芦苇直指范翕。伴着一声女郎清婉的“赠尔白首约”,清风徐徐,拂动二人长带衣衫。   世间百态,意外巧合,冥冥中自有天意。赠尔白首约,相爱永不移。   众人:“……” 第25章   宫女们在后,公子们在前,着粉红色衫子的玉纤阿长眉连娟,唇齿流丽。风拂起她腰间裙边的黑色宽带,其上所饰的连珠纹几要在风中飞起。而她下巴微扬,眸子清而黑,手中芦苇直直指向面前公子。   公子面容不染尘埃,他长睫覆眼,低着眼,眼中倒映对面小女子。芦苇影子连着光,照在他如刀如悬的鼻弓上。如同水墨氤氲开,暗的亮的都浮出水面,流光潋滟,范翕眼睑轻轻上掀,那勾魂摄魄般的光影向对面直射而去。   玉纤阿身后的宫女们刹那间都被看得红了脸。   玉纤阿一怔,神色也略微慌乱,向后收起自己直指公子翕的芦苇。   范翕身畔的公子们呆呆看向对面那宫女,似没想到他们的父王如此好色,宫中竟然还能留下这般美人没有被祸害。而吴世子反应过来,心中涌起极大的不适感。他沉着脸盯向对面玉纤阿,喝道:“放肆!”   玉纤阿淡然,她在奚礼这里,经常听到的就是“放肆”“大胆”之类的词。   玉纤阿本就是要奇货可居。她目的达成,奚礼殿下一喝,她直接便要行礼退下。范翕却和奚礼不一样。一样的冒犯,奚礼大怒,范翕却向前一步,躬身伏腰,长袖垂地。他含笑向女郎行了一礼:“多谢仙娥赐福。”   范翕含笑:“我若寻得心爱人与我定下白首约,他日定亲自来谢女郎。”   他这般一说,温温柔柔,对面的玉纤阿面凝新荔,与他面对面地俯下身行礼。   奚礼却皱了眉,看一眼范翕:……范飞卿这是何意?为何说要再和人许下白首约,他不是早就许过了么?   奚礼在范翕代周天子巡游天下前便打听过,范翕那位未婚妻家里,位高权重,在洛地赫赫有名。当时奚礼还感慨范翕在公子中不甚显眼,倒是给自己寻了门不错的亲事,可极大提升他的地位。也许范翕日后的封王,都要托他那位未婚妻娘家的福……   怎如今听范翕的意思,倒像是不愿意承认那门婚事?唔,范翕十五岁时就定下亲事,到今范翕已十八,他也不提婚娶……其中莫非另有隐情?   奚礼到底只是和范翕相识一场,说是朋友,他们也没有熟到对对方的事了如指掌的地步。眼下听出不对,奚礼若有所思,便没有开口打断范翕。   而范翕喊住欲退下的宫女们,他深情缱绻的眉眼盯着为首的玉纤阿,笑道:“可是吾等扫了女郎们的兴致?今日是‘花朝节’,我方是客,尔等才是主。何不将方才祭祀演绎完毕?”   宫女们不知所措,偷偷看对面的公子们。公子们却只盯着她们中那最漂亮的玉女出神,而最不为美色动摇的世子奚礼,又在沉思什么,也不开口。宫女们茫然时,见玉纤阿胆大,她上前向公子们行了一礼后,就持着芦苇,将方才的赐福仪式继续主持了下去。   宫女们也都惶惶地配合着她。   范翕立于对面,目光盯着玉纤阿。   玉纤阿将礼做完,念了最后礼毕时的词:“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姱女倡兮容与;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   她声音清婉如泉水,这样复杂的诗赋念来,也不磕绊。将祭祀仪式做完,宫女们向这些公子们行礼告退,范翕不开口,奚礼也不开口,心有遗憾的公子们便眼睁睁看着这些宫女们踏溪而去。   年轻貌美的宫女们在水边行走,衣连娟,发如墨,身形与春日的杏花桃花玉兰叠在一处,青春靓丽。   拥在人群中的玉纤阿微住步回首,向这边看来一眼。   长带飞袖,碰触到范翕的目光,她浅浅一笑,嫣然若花堆簇雪,灼灼无比。得周边人推搡,玉纤阿转了头,再未回头看来。但那桃花般鲜妍好看的容色,如花落水池,妍丽动人,岸边公子们的心,全都微微麻了——   明明非艳丽相貌,明明柔婉无比,却这般让人一见难忘。   岸边公子间,气氛有些古怪。奚礼转头看向范翕,似斟酌了良久,他试探道:“你与玉女相熟?”   身边公子们伸长了耳朵:那位美人名唤“玉女”么?果然人如其名,琅琅似玉美。   范翕只温和笑了笑:“不甚相熟。”   奚礼不信,沉冷的眼盯着他。范翕天真道:“我也不知为何有这般奇遇,她手中芦苇为何正正指向我。许是天地缘分,命运使然吧。”   奚礼一滞,心头思绪略微扭曲。   而公子们纷纷:“……”   无言以对。   ——   玉女在公子们中留下印象,但碍于奚礼和范翕的缘故,公子们回去只让人打听此女是谁,并不敢公然接触。他们看出奚礼和范翕的面和心不和,想也许玉女是契机,公子们自然不敢妄动。但此事显然没有结束。   次日朝事后廷议,范翕本来到吴宫后就没怎么见过吴王,这一次吴王却大驾光临,来听他们的廷议。众人为吴王让位,吴王坐在主座上听奚礼和范翕双方讨论政务,商讨大致后,他们向吴王请教。吴王淡淡点头,称世子的意思便是他的意思。   奚礼应下,让人去定下章程,心里却奇怪。他父王现在几乎不上朝,今日来一次,看样子也不似寻他的错。那吴王这是为何?   等到他们政事谈完,吴王寒暄两句,终于说起了自己的真正目的:“寡人听闻,昨日‘花朝节’时,你们曾见过一仙娥般的宫女?据说比寡人后宫中的夫人们都要美。寡人却不信,特意来问问。”   吴王感兴趣道:“不知是何美人?惹得寡人的儿子们齐齐发愣,见之难忘?”   奚礼一愣,道:“昨日琐事多,儿臣倒不记得有这样女子。不知是谁在父王耳边多舌,许是传错了。”   他冷冽的眼,向身后公子中剜了一下,公子们一抖,也连忙说自己也不知什么美人。   吴王却不那么好糊弄,他手支下颌,慢悠悠道:“寡人还听闻,此女叫什么玉女纤阿。”   奚礼再次否道:“恐父王听错了。不是掌月者‘纤阿’,而是天上仙人那个‘仙娥’。宫女们昨日玩笑,在‘白鹭台’芦苇荡旁模仿妍儿做‘百花仙’祭祀礼。每个宫女都站出来扮‘百花仙’,自称‘仙娥’。至于什么玉女,也不外乎是自己脸上贴金,自比为‘玉’。宫女们难得有节日玩耍,吾等自然不加干涉,随她们玩闹。不想惹了父王误会,实在该罚。”   吴王沉默下来,盯着自己这个儿子。   奚礼冷漠少言。   他难得见奚礼一下子说这么多话……   但是当着外人的面,吴王不好不给奚礼面子。淡淡撩起眼皮,吴王问起旁边范翕:“听闻公子翕昨日与我儿在一处,难道当真不曾有什么美人压过寡人宫中夫人?是寡人听错了?”   听吴王问话范翕,奚礼心中紧张,暗自捏了把汗:范翕!   他心知范翕温和良善,恐范翕说出实情,将玉纤阿推入他父王后宫……奚礼看向范翕,目锐如鹰隼,面容紧绷,希望范翕能看出自己的暗示。   范翕本坐在仅次于吴王的座上,吴王和奚礼一来一往,他都不动声色。现在吴王问话,范翕眉心轻轻一动,意识到吴王对玉纤阿产生了兴趣。不知当初玉纤阿是如何摆脱了入吴后宫的命运,但昨日玉纤阿的风采显然被人传到了吴王耳中……范翕看一眼,吴王不过四十多,却眼皮耷拉、皮肤松弛,因常年纵欲,已有老态,看着年近六十。   这样的老匹夫,也配肖想他的玉女?   范翕缓缓起身,大袖拂动,向殿上高座拱手。   他和颜悦色道:“翕倒不记得什么玉女月女,不过大王与世子说起此事,我想起一笑话。吾到吴宫,见吴宫宫女着粉色裙衫,衣领、袖口皆有黑缘宽带,上饰红色连珠纹。说来好笑,吾记得周王宫中,宫人们也是这般穿着。想来莫非是吴地宫人仿周王宫风俗,竞相自作主张?”   他含笑:“这真是有趣极了。”   殿上却无人随他笑一声,群臣面面相觑,吴王也失去了问什么美人的兴致。因范翕虽然言笑晏晏,却直指他们规格违了制——吴国不过是周王朝的分封属国,吴王不过是一诸侯王,何以吴宫规格与周王宫那般相似?   往大里说,这是谋逆。   ——   廷议结束,众臣出殿。范翕在前方缓行,奚礼从后追上。沉默了一瞬,奚礼拱手道:“无论如何,仍多谢你未说出玉女。”   范翕心里冷笑。想我的女人,凭什么要你来谢?   他面上惊讶道:“殿下以为我方才在殿上说的那些话,是开玩笑么?”   奚礼一怔。   范翕望他,明明在笑,奚礼却从他笑中捕捉到一寸诡异的阴冷凉薄感。范翕倾身,与他近乎贴耳,轻声:“吴国违制,此谋逆大罪。你若不想祸及整国民众,便要与我好好相商了。”   丹墀前风云涌动,气氛凝滞僵冷。   奚礼冷目抬起,与面前玉冠帛带的俊朗公子面面相对。奚礼缓缓道:“范飞卿,或许我从未认识到你的真面目。你是威胁我么?难道你要借此机会,大开杀戒?”   “或者,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好处?” 第26章   奚礼盯着范翕,见霞光熹微,拂对面公子半张俊颊。得他如此不客气的话,那博衣裹带、修身长立的公子翕也只是落寞般地微微蹙眉,透着一股自怜自伤感——似烦恼奚礼怎么说出这么无情的话来。   奚礼怔了怔,他一向知道,范翕面容秀气漂亮,是那类极为讨女子喜欢的好看,与他这样英武肃然却让女子惧怕的相貌完全不同。自范翕来吴宫,不知多少宫女主动凑上去。昨日就连玉女都……   奚礼思维飘飞时,听范翕浅浅一笑:“殿下误会我了。我的意思当真是与殿下商议吴国违制一事如何处理,你是我多年好友,我也不想你出事。我不过是想提前告知殿下,好让你我就此事商议个章程出来。”   “此事如今只控制在我知的范围内,倒还好解决。若是传到周都洛地,那才是最糟的。”   范翕说话又这么温温和和,一时让奚礼觉得迷惑。奚礼多看了范翕两眼,疑心自己是不是猜错了范翕,是不是将范翕想得太狠了些。若是泉安在。便知奚礼想多了。范翕只是习惯性地滴水不漏而已。   奚礼沉吟下,道:“你说如何商议?”   范翕道:“殿下今晚戌时三刻来寻我,可好?”   奚礼眼皮轻微跳了两下:今晚,他本是排查好了时间,要特意去寻玉女说清楚。他不满玉女昨日在众公子面前的表现,也不喜玉女和范翕的那番一唱一和。因为吴王不理政事,奚礼平日政务繁忙,他是难得才能抽出这段时间……范翕却要与他相约。   范翕观察奚礼的神情,温声:“怎么,殿下已有安排?”   奚礼抹了下脸,心中叹口气,想算了:女人哪有政务重要。改日想起来再教训玉女好了。   奚礼道:“无事。”   和奚礼分开后,回到宫舍听泉安说起自己的门客曾先生病了,范翕连脸都不及擦,便又驱车出宫,去曾先生下榻的院舍拜访探病。曾先生舍中本已有两三个武臣在探病,听闻公子驱车来探,众人一震,感动非常。曾先生连鞋履都来不及穿,便慌忙出舍相迎。   曾先生得了风寒,说话喘气如烧火,沙哑却激动:“听闻公子与吴世子廷议,奔波劳累。老夫这点小病,怎敢劳公子亲自探望。”   几个武臣跟着,看公子翕将曾先生一路扶至榻上躺下,接过小童递来的药碗。范翕为曾先生喂药,并道:“先生如我再生父母,出洛后对我一路照应,翕感激涕零,愧无以为报。如今只是探病,先生折煞我了。”   曾先生忙道:“公子不可再说什么‘再生父母’之类的话。公子的父亲是当今天子,老臣怎敢和天子相提并论?”   范翕微微一笑,不说话了。   主公臣子这样谦和来去,不管曾先生口上如何说,心里对范翕的行为都熨帖十分。喝了药,喘得不那么厉害了,曾先生才问起公子翕今日在廷议上发生何事。范翕如实相告,曾先生未说话,两个武臣之一先愕了:“公子怎么将吴国违制的事说与他们了?不是说等我们整理好全部证据再说么?如今证据不足,公子就露了把柄,那便扳不倒吴国了。”   范翕叹:“若是他们就此改了,便是我此行的善举了。”   两个武臣还是禁不住想说话,但看眼曾先生对他们使眼色,便闭嘴了。范翕和他们又寒暄了半个时辰,才登车离开。公子走后,两个武臣迫不及待地发表不满:“公子就是太心急了,那刺客还被奚礼关着,公子着急地跟奚礼说抓到他们把柄,不怕奚礼联想?”   更关键的是,如果吴国半途警醒,他们忙了大半天的功劳,不就得折半么?   曾先生摇头:“你们呀,还是不懂。公子从来就不想和吴国动武,他说了那么多遍,你们欺他脾性好,就不将他的话放在心中?亏当日你们刺探吴宫,被郎中令差点捉到,还是公子救了你们。”   武臣红了脸,听曾先生说:“公子从头到尾,都只是想吴国警醒,大体上不出错,他便可以离开吴国了。吴世子终归是公子多年好友,公子不愿和世子生分,自然是能帮衬便帮衬了。”   武臣说我们都明白,但是:“公子还是太柔了。”   曾先生若有所思叹:“这样的公子,总比杀伐果断的主公更让人放心。若是公子在吴国对世子斩草除根,根本不顾念旧日情意,我等才是要怕了公子。”   文臣武臣们照范翕希望的那样,为范翕补充好了他想营造出的美好形象。至于范翕真正的想法,不过是吴国乱不乱和他有什么关系,只要在他巡天下的时候不出错就行了……甚至,范翕带着一抹恶意,还更希望这天下的诸侯国出些乱子。   给他的父王,当今天下君主,周天子找些麻烦,那才好看。   范翕坐车回了宫,中途车马坏了,他体恤车夫,半道下车,一路走回宫舍。离所住宫苑稍有段距离,一直沉默跟随在他身后的侍卫成渝突然上前,向范翕说了几句话。范翕侧头,含笑的目光顺着侍卫所指,看到旧宫丛木后,姜女本想匆匆走开,不妨被范翕捉了现成。   姜女吓得两股战战,但除了姜女自己,跟随公子回宫的一行人,都不理解姜女在怕什么:公子可是有名的好脾气,不发火,姜女至于吓成这样么?   待范翕回了宫舍,洗漱换衣用膳后,才无意般的,让泉安将姜女唤来。姜女有苦难言,她现在在外人眼中,是公子养在身边的侍女,恐时不时还可伺候公子床笫之事。但只有她自己懂,在公子翕的宫苑中,她简直被当犯人一样看押着,根本近不了公子的身。   偏范翕虚伪。“花朝节”的时候范翕故意将她带在身边,不知招了多少眼。   范翕就是一个伪君子,大恶人,疯子。偏世间无人相信!   姜女战战兢兢到范翕舍中报道,隔着门,她听范翕温温和和地喊她进屋,姜女硬着头皮推门而入。关了房门,她堪堪转个身,呼吸猛一滞,人被压在门上。范翕长发半束半披,灯烛火光映照,他冰凉俊美的脸倾下,修长的手掐在她喉咙上。   姜女呼吸一下子困难。   她目露惊恐色,两手仅仅抓住范翕掐她脖颈的手,怕他用力。她额上渗汗:“公子,饶、饶命……”   范翕轻声:“奚礼让人找你?”   姜女发着抖,看范翕缓缓放手,但她跌坐在地。心中明白,原来范翕什么都知道。恐怕范翕不杀她,也是为了麻痹奚礼。姜女心里发苦,今日她被世子的人叫出去问范翕宫中情况,她一面是真的不知,一面是太怕公子翕发疯而不敢说……那宫人责她错认主公,若再这样,世子定不饶她。   姜女忽而给范翕跪下,磕头:“奴婢什么也没说!奴婢什么都听公子的,日日喂毒奴婢也不会逃的……只是奴婢愚钝,不知道怎么帮公子。”   范翕顿在她面前,抬起她下巴。姜女与他俊秀面容对视,但是现在,面对范翕的俊容,姜女知道他是如何表里不一后,再生不出以前对他的那种妄念。她只是怕他,无比怕他……听范翕柔柔和和道:“下次奚礼再派人问你话,你就说一些。至于说什么,待我编给你。”   姜女哆嗦:“喏。”   范翕手指摩挲她下巴,彬彬有礼问:“奚礼的人今日问你什么话了?”   姜女答:“他问我、问我……公子有没有提过自己的未婚妻。公子与那位女郎是否恩爱……奴婢真的没有答他!因奴婢真的不知道!”   她颤颤抬眼:她根本不知道公子翕有未婚妻。   范翕站起来,丢弃姜女,转身垂下眼。他唇角含笑,笑意却冰凉,思维蓦地顿了一下——原来奚礼在好奇他的未婚妻啊。   ——   夜间月冷,照亮半开窗扉。范翕独自窝在榻上饮酒,面容微醺。泉安进来,见他如此,大惊:“公子,您一会儿还与世子殿下有约,怎可饮酒?若是醉了……”   说出不合适的话,那可如何是好?   范翕慢慢抬眼,瞥了泉安一眼。泉安迟疑一瞬,跪于榻下,问:“可是姜女提起那位女郎,让您心中生厌?”   范翕不吭气,泉安已心疼他,为他抱不平:“公子,您别再想她了。今日我们已经离了洛地,她再骄横,也欺不到您头上了。”   范翕道:“胡说什么?她千娇百媚,洛地人人爱她,得娶她,不知多少人羡慕我平步青云。都说我一个罪女的儿子,是高攀了她……若是没有她,我还出不了丹凤台。你怎能说她不好?”   泉安道:“可是公子偏偏不喜她。她仗着千人爱,万人宠,肆意欺辱公子,她将公子呼之则来挥之则去,却自称此为爱……并不是人人爱她,公子便要爱她。人人给予她想要的一切,公子就也要给予……”   凉月照床,青衫颓然,仆从喋喋不休地为公子抱不平。良久,范翕忽而起身,手持一壶酒,悠悠然,他向外走去。   泉安愕然起身:“公子,你去何处?”   范翕笑道:“……寻玉女啊。”   泉安急忙跟出去:“不、公子你不能去……”   你和奚礼殿下已经约好了啊!   你不能心情不好就去找你喜欢的玩啊!   你这是私通!私通!何况你可能喝多了酒,神志不清啊…… 第27章   月落梧桐枝,宫门将将下钥,钟声从吴宫四角传来,寂落之音,如覆一层霜。   玉纤阿刚浣完一批纱,离了中庭才两步,玉纤阿便在院门口遇上侍女相候。她定定神,见是宫门前月下墙角处,容颜娇美的九公主奚妍转了头,腰下禁步随裙招摇。   玉纤阿沉静欠身,奚妍却上前,一把扶住她欲请安的动作。公主嗔道:“玉女,我专程来谢你的。你还要跟我行礼,我多不好意思呀。”   玉纤阿目光略略向宫门外瞥了一眼,隐约看到外头有卫士们挺拔的影子映在墙头。她猜是吕归这位郎中令带着卫士们等候在外。玉纤阿笑问:“可是公主如愿请郎中令陪您出宫了一趟?”   奚妍立马服了,回头对身后人笑道:“你还真猜对了,玉女什么都知道。”   从宫门外,缓缓的,革带紫授、腰佩长刀,乃是少年郎中令吕归走来。   吕归深深看了玉纤阿一眼,说:“她自然是聪慧的,不然不会教公主来磨臣。”   奚妍扮了个鬼脸,悄悄对玉纤阿说:“别理他,他面黑心善的。”   郎中令恐怕觉得玉纤阿不是什么好人,他直戳戳站那里,眼睁睁看着奚妍和玉纤阿聊了半晌。有这样一尊武神的压力,玉纤阿说话比平时更柔更弱了。奚妍无法,只好再多谢了她几次,说改日再有麻烦还会来请教玉女。   郎中令吕归护送公主回宫舍去,玉纤阿目送他们离去,她沿着宫墙行路,斜刺里伸来一只手,将她拉了过去。   玉纤阿本要惊叫,但那拢着她唇的袖子,她闻到一股极淡的香气,是她曾在公子翕身上闻过的。玉纤阿心口怦怦跳两下,强行压下去涌到喉间的尖叫冲动。她被人拉入了黑暗中的墙根,被压在墙上,抬头,果真见到公子面容隽冷唇弓如月。   他蹙着眉。   玉纤阿轻微眨了两下眼,她低头轻声:“公子,你此举不妥。”   范翕却没在听她说话,他侧头,看那大摇大摆的公主仪仗在甬道中走远,拐入一角从视线中消失。玉纤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目色一闪,心想:他为何盯着九公主的仪仗看?他可是心慕九公主?   不料范翕收回目光,低头伸手抚她面,摩挲着掌下女郎娇嫩肌肤。玉纤阿被他这般深情抚弄,弄得不自在,见他俯脸来,低声问她:“你可是受委屈了?那公主可是欺你了?”   玉纤阿眨下眼。   范翕目光澄澈,神志清明。他压根没一丝醉意,玉纤阿与他不熟,只是觉得他有些奇怪。   玉纤阿答:“公主与我夜话,不曾欺我。”   范翕怜爱道:“胡说,我都看到了。她和吕归杵在那里,还非要与你平等对话。你一个宫女,如何与她平起平坐?不过是在应和她而已。她让你这样辛苦,还一派无知,竟说日后还要来烦你。世上怎有这样讨厌的人?”   玉纤阿:“……”   她吃惊于公子翕的感情丰富敏感:奚妍是好心来谢她,虽然一个公主来谢一个宫女,不太妥当,若她只是一般宫女,少不得被人嫉恨使绊。但玉纤阿相信奚妍是意识不到自己给玉纤阿带来的麻烦的……公子翕却为玉纤阿抱不平。   玉纤阿低声柔道:“公子不要这样说。公主只是不知道这些。她命好些,想要什么都有人捧于面前送于她,她自然不知这些算计腌臜。若有可能,我也愿像她那样命好些。”   范翕低头,面容不挨她,呼吸却与她相错。玉纤阿晕晕然,似闻到酒气……但他轻蹭着她,男子与女子挨这么近,让玉纤阿不太适应。她脑子浆糊般没有主意,只能听他声音低柔地抱怨不休道:“那些上天厚爱的女子想要什么都有人给,因为命好,养得一派天真,实则是傻蠢。她们整日拿着傻蠢做可爱,想要人人爱她。”   他想到自己的心事,喃喃道:“然而,我只嫉恨,我偏不爱。”   他低着眼,眼底深处隐藏的扭曲阴冷,若有若无地浮出水面。他嫉恨得天独厚的人,他幸灾乐祸那些人的运气有朝一日被收回去。   玉纤阿妙目如水,盈盈望他。   看他垂眼,手指压着她面腮,怨她无情道:“玉女,你为何不说话?你不知我爱谁么?”   玉纤阿别过脸,耳红如血,唇角噙笑:“我怎知你爱谁?”   四目相对,暗香流动。呼吸若远若近地缠绵,她含嗔带笑,目光不看他,他心脏就热得滚烫。这般明知故问,最是撩人心弦。范翕手指轻梭,想道:他真是要死于她手中了。这样美人,他怎么办呀?   他拉拽玉纤阿入怀,玉纤阿百般不适,他已一把搂住她腰肢,魅影一般飘忽,忽而拔地而起窜上墙头。   玉纤阿惊叫一声,她被人冷不丁搂腰,还未回过神,又被他搂着腰飞上了墙。玉纤阿气息不定,范翕自信道:“我们出宫玩。”   玉纤阿:……可是宫门已经下钥了啊!   ——   泉安气喘吁吁,小心翼翼。他先是追公子的步伐出了宫舍,但是出了宫苑,公子轻功了得,他跟丢了人。怕出意外,泉安急急忙忙去找公子用得最顺手的卫士成渝,帮忙一起寻公子。成渝平时不跟着他们,专做些范翕不方便做的事。他难得大材小用,被泉安用来找公子。   泉安说范翕去了织室找玉女,他心惊胆战,怕范翕被武艺高强的郎中令逮到。毕竟上一次,范翕就失手于吕归。但是成渝去织室里里外外走了一遭,干脆利落答:“公子不在织室。”   顿一下:“玉女也不在。”   泉安脸色难看,成渝无所谓。成渝问泉安:“现在如何?吴宫这么大,随处溜达可能撞上宿卫军,撞到郎中令手中更糟。说是找喝醉酒的公子翕更更是糟。”   泉安只好道:“先、先……随我去‘承荫宫’,向奚礼殿下告罪,说忽来一阵疾病,公子病倒了,要与他今晚失约了。之后的事……等公子酒醒了后他自行处理吧。”   ——   有人在吴宫夜中携女用轻功疾走,不将宿卫军放在眼中。玉纤阿说:“公子,我不出宫!我明日要早起劳作,我不能出宫!”   范翕不以为然道:“我帮你告假好了。”   他挟着玉纤阿掠风而走,忽高忽低,玉纤阿一颗心脏怕得要死要活。她已看出他的不正常,只怕出宫变数更多。玉纤阿在自己手上狠狠掐了一下,她眼前顿时湿润,眨了眨眼,艰辛无比地挤出了两滴泪。   这两滴泪落在风中,正正好,滴在了范翕手上。   范翕一愣,低头看向怀中目光濛濛的女郎。   他微慌,忽听到动静,忙拉着玉纤阿躲入一道宫门内侧。而玉纤阿隔了一会儿,才听到门外仪仗行过的动静。她与范翕站在门内侧,看到月光清凉照于地砖,宫人持灯而过,辇座上,帷帐纷飞,是吴王的辇。   听到高辇上传来的吴王与其后妃的调笑声,玉纤阿倏而听着声音眼熟,抬目悄然而望。见影影绰绰,那位宫妃,竟是与她同时入宫的小双,现在的双姬——   吴王道:“张姬啊,方才观星台上风景可好?”   小双尴尬道:“大王,臣妾是双姬。那星星,自然是好看的。”   吴王道:“那可不是寻常的观星台。本王建的观星台,可比周王宫中的观星台还要大,还要高。这是当今天下最高的观星台!”   大辇远去,玉纤阿立于范翕身侧,美目望着双姬和吴王模糊的背影。她蹙眉,心中一时不知当初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若是当日她入了吴后宫,今日坐在辇上的、可去那天下最高观星台的人,便是她了……   范翕手搂美人肩,笑得古怪:“唔,吴国又违制了。”   玉纤阿掩嘴:他今夜也太奇怪了。温润尔雅的公子竟然会幸灾乐祸?他是在笑话吴王目光短浅么?   范翕低头对她慢悠悠地笑一下,忽起念头,揉她面颊:“你可是羡慕那后妃?可是想去观星台?出宫或去观星台,二选一,快选。”   玉纤阿拧身,不许他碰她脸。   ——   半个时辰后,“承荫宫”中,奚礼送走了公子翕的仆从。夜谈被取消,他百无聊赖,干脆唤侍女持灯,去织室一趟,寻玉女。他要问玉纤阿“花朝日”那天的事,他还要将自己当初没有说完的话说完。   但是玉纤阿此时,战战兢兢,被范翕带去了观星台。他们进不去观星楼,范翕竟带她上了屋顶,立在了屋檐上。   玉纤阿欲晕厥:站这么高!宿卫军一抬头就能看见他们吧!   范翕却神清气爽,丢下独自神伤、蹲在地上生闷气的玉纤阿,他在屋顶青瓦上走了两步。抬头朗月明星,身畔红颜相伴。自觉人生圆满未来可期,范翕侧头:“也没什么了不起。吴王有的,孤也会有。”   “日后孤也是王,会有自己的封地。到时你想去哪儿,孤就陪你去哪儿。你便是想要天上的星星,孤也摘给你。”   “大好河山,天地广阔,你想要什么,都是你的!”   他立于屋顶,大袖宽广,玉树琳琅。风采当真无双,他笑问:“玉女纤阿,你可感动?”   孤?感动?   玉纤阿蹲于鸦青檐角,只是不敢动。她懒得跟一个醉鬼作秀装温柔装深情,扭过脸,不理这个对着她狂口许下承诺的疯子,并啐了他一口——他还什么都没有呢,就做白日梦来了。他自己做也就罢了,还强迫她与他一道做。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呢,分为四卷。“折腰篇”“丹凤台”“囚玉篇”“春日宴”。公子和玉女的感情,是在迂回玩弄中一点点深下去的。公子就是会爱玉女爱得要死要活啊,他现在有多不承认,日后我都会让他跪在玉女脚下哭着求她说自己什么都不要了,就求她和他在一起~对了我古言从来不是纯甜文路线,剧情向来是跌宕起伏反反复复的,这篇文更是走酸爽放飞路线,特别酸爽,一点也没规矩!希望大家有个准备……   最后呢,一般这时候我都会例行宣传一下下篇要开的文求个预收,但是我还没想好开哪个,所以就不求了。求个作者专栏收藏就好啦~晋江现在对老作者太不友好,积分系数比新人低几倍那种,爬自然榜根本爬不上去。虽然我也佛系放弃,但还是希望用作者收藏稍微拯救一下~ 第28章 一更   天呈静谧薄蓝色, 星槎照天,四野空旷。高处不胜寒, 空气中有玉兰花香弥漫,此处的风声好似都比下处要大很多。   范翕在后向玉纤阿招手:“玉女,过来。”   玉纤阿没理会他。   自判断他喝醉酒后,玉纤阿便卸下了自己的伪装, 不再在他面前蓄意奉承他、讨好他。喝醉酒的人醒后都不会记得今晚事情的, 玉纤阿不理他,她落寞地在檐角蹲了一会儿, 便小心翼翼地扶着青瓦片, 坐在了檐头。   手撑着貔貅石兽, 美人的裙裾被脚下风微微吹拂,她用一木簪扎束长发。乌发在后挽结成椎, 尾发一绺,垂至腰侧。耳畔几绺细碎的发拂着美人白莹似玉的面容。她似极为惬意,微微眯眸,眼如月牙下的清泓一捧。   玉纤阿笑着拒绝他:“不。”   范翕顿一下。   他说:“我明白了, 原来你平时和顺温柔都是装的。你现在真是大胆, 连我的话也不听。”   他一会儿“孤”一会儿“我”, 可见神志真的不比寻常。   范翕心中几分委屈、气恼,他瞪着玉纤阿坐在檐头的纤秀背影半晌。他说不动她, 心有不甘, 只好自己纡尊过去, 坐于她身畔。他抬头仰望天上星辰, 看星光如银河般浩瀚垂地,心绪不由微飘忽,想到了些很久远的事。   幼年时他不住在周王宫,而是随母亲一起被周天子禁在丹凤台中。   丹凤台是楚地一景,四面临水,水上山谷空阁起。而范翕的母亲,世人称其为“虞夫人”。   天下传说奇怪得很,说“虞夫人”是天上的仙娥,总有一天要回去天上,是以人间天子修建了丹凤台困住她。身为虞夫人的儿子,范翕自然知道那些都是假的。书中帝王所修困住仙娥的宫苑都华美辉煌,但他母亲所居的丹凤台却清苦寂寞。   虞夫人是个甘于寂寞的美人。丹凤台清苦,她日日吃花饮露,也那般过了下去。不过丹凤台那样的日子,对于幼年时的范翕却太苦了。小孩儿在山中总是生病,惹得虞夫人担忧无比。所以后来范翕有机会离去时,虞夫人便将儿子送了出去。   洛地人士都说公子翕君子之风,且不好美色。前者是范翕刻意营造的形象,后者说他不好色,则是无稽之谈。他对美色无动于衷,不过是因为他此前,从未见过比他母亲虞夫人更美的女子。洛地再有名的美人,在那被关在丹凤台的虞夫人面前,都黯然失色。   唯独雪中初见,玉纤阿且美且柔。初时觉她如狐妖般美得清冶,之后见多了,却觉得玉纤阿更是人如其名。她的美,如天上月。月出皎兮,佼人僚兮。她不沾凡尘,好似遥远,然月影影影绰绰,实乃形影不离之象。   范翕手撑额头,他想自己恐真的喝多了。竟会想到这些琐事。但玉纤阿安安静静的,不打扰他,或者压根好似不存在。她的存在如此温情,让他不必自我压抑,让他思绪放逐,想到了很多往事……丹凤台、周王宫;虞夫人,周天子,周太子……   范翕一膝曲起,另一只手的手指在青瓦上轻轻扣了几下,高处风寒,吹他衣襟,而他悠悠然,忽漫声而歌:“红墙杏花摇,绿雨新芭蕉。花儿逐着鹿,鹿儿覆着月……”   玉纤阿侧头看他。   难得见他如此落拓洒然的形象。平时范翕客气有礼,此时他手搭在膝上唱小曲的模样,倒有几分不羁。不过曲儿带着软糯甜柔音,不是周王朝的官话,他唱这样的方言小曲,听着有些奇怪。   玉纤阿随之而歌:“花儿逐着鹿,鹿儿覆着月。那月儿,月儿,追着郎君泊头走……”   范翕顿住,侧头看来。   玉纤阿声音轻柔婉约,唱完后,她对他微微一笑。范翕却非常吃惊:“你怎会唱这个?”   玉纤阿道:“这是姑苏小曲,唱的便是姑苏丽人行,姑苏之地,人人会唱。公子,我便是姑苏人士。”   她第一次与他说起自己的出身,说了后忽觉得失言,因想到自己曾跟他说过自己曾经是贵女过。自己说了自己是姑苏人,他若有心去姑苏查探,查出她是哄骗他的可如何是好?   不,范翕喝醉了。他醒了后不会记得的。   心思辗转,玉纤阿面颊微微红了,她反省自己的随意。但她侧脸,看到范翕用一种古怪的、发亮的眼神看着她,看得她心里发毛……玉纤阿唯恐他察觉自己话里的漏洞,她不安地问:“怎么了?我是否哪里有不妥?”   公子翕道:“不。”   他说:“我只是突然知道了原来这个我一直会唱的小曲儿,是姑苏小曲。原来我是姑苏人士。”   他略微怅然。   玉纤阿心想,莫非这曲儿是他母亲教他的,只他不知这是姑苏语?姑苏便在吴地,吴地都城梅里,离姑苏实则不算远……范翕竟不知道。   有点儿奇怪。   不过玉纤阿不问那么多。她只笑了笑,柔声:“原来我与公子是半个同乡人呀。”   她放置身侧的手,被公子温热的手握住。   玉纤阿被他轻轻勾肩,侧过身看他。   他目光紧盯着她,眼中光闪烁,极为明亮。他是玉一般的郎君,此时的眼神却幽暗如夜,与寻常印象不符。他只是用目光盯着玉纤阿,玉纤阿便觉得心胸气短,微有些不自在。   她目不转睛。   看他喃声:“玉女,你怎这样好呢?”   生得美丽,让他忍不住一眼又一眼地看向她;性情柔和,不会与他矫情动气;人又聪敏,在吴宫她都不会被人欺负;眼下,还帮他解开了他母亲的身世之谜。   范翕身子轻轻颤抖,握着她肌肤柔嫩的手,不住摩挲。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她,觉得她简直是为自己量身定做的。   哪哪都好,哪哪都让他舒心。就好似上天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美人,特意造了这样的美人,等着他来。   玉纤阿怔住,不解他为何这样说。   范翕俊容微红,缓缓向她倾身而来。   玉纤阿肩膀略微绷起。   他的视线低垂,鼻息忽有些乱,玄玉眸子盯着她粉红色的唇瓣。   玉纤阿身子绷得更紧,她看出气氛良好,他想亲她了。   范翕轻轻一叹,闭上眼,贴向他一直向往的朱唇。他早就想这样做了……当日第一次见她,他就想这样了。   玉纤阿上身向后微微退。   他一点点向前;   她一点点不动声色地退。   范翕满腔柔意爱意,只想一亲芳泽。他以为自己暗示明显,但他闭目倾了半天身,仍然没有碰到佳人一下。范翕睁开眼,愕然见玉纤阿上半身后仰得厉害。他前进一分,她便退一分。亏得她习过舞,腰肢柔软异常,不然就她这样不断地向后折腰,腰非要断了不可。   范翕:“……”   玉纤阿眨眨眼,一派天真单纯,问他:“公子一直向我倾身是何意?”   范翕:“……”   女郎用这样无辜的眼神看他,显得他如饿狼般饥渴卑鄙一样。   他低声:“你觉得我这是何意?”   他心里发冷,想她总是这样!总是拒绝他!   他想她就是在玩弄他!待他杀了……   说罢,范翕不再动作,而是抽身离去。玉纤阿却太懂得他在想什么,他抽身时,她又伸手拦住了他。范翕垂目看去,玉纤阿仰脸。她面腮染血,红得近乎发烫。她眼睛又水洗一般清亮,咬着唇对他小声说了句话。   范翕眉轻轻一扬。   因她说:“公子,你想不想抱抱我?”   说完,她便似极为害羞一样掩了口,目中露出几抹对自己的暗恼色。她从范翕手中抽手要走,范翕哪里会放?他伸手一拽,她一声惊呼,便跌入了他怀中,正好被他抱住。   范翕低头,勾着她下巴,迫她仰头。   他眼神几多怪异,问:“既肯让我抱,为何不肯让我一亲芳泽?”   玉纤阿心想:因为看出你眼神不太对啊。   她忧心忡忡,已经觉得范翕恐怕远远不是她最初以为的温柔公子了……他今夜形象,方才那眼中极快的扭曲杀意,和往日区别极大。而通常说来,人醉酒后的性情才是真实性情。   玉纤阿有些想后退了——她不愿惹上一位不好惹的公子。   但眼下显然不是后退的道理。   玉纤阿低头柔道:“公子喝醉了,我不愿与公子的第一次,在此浑浑噩噩之际。”   范翕盯她半晌,一声长叹,将她搂入了怀中。   朗空星垂,佳人如玉。二人坐在观星台屋顶,风吹衣袂,他们那般俊俏,真如神仙眷侣般,坐在星河浩瀚中,看万家灯火在眼底红尘中招摇。   ——   玉纤阿和范翕在观星台屋顶坐了许久,在玉纤阿百般劝说与拒绝后,范翕终不情不愿地带她离开了观星台。他们一路在巡夜郎中眼皮下躲躲闪闪,范翕将玉纤阿送回了织室。范翕心中不舍她,不愿离去,想再在她屋舍中坐一会儿。   玉纤阿一晚上胆战心惊,岂容他继续赖在这里?   她劝说他说自己同舍的宫女即将回来,为了不被人发现,公子还是走了的好。   范翕只好叹一声,又几分怨怼:“你那同舍宫女真是烦。”   玉纤阿连说是。   范翕被玉纤阿柔情蜜意地劝了好久,一晚上糟糕的心情被她说得好了很多。他终如玉纤阿的愿向屋舍门口走去,打算离开。但范翕的手才碰到门上,意外便生。外头有人走动声传来,玉纤阿心里一惊,因她听到吴世子奚礼的声音:“玉女。”   玉纤阿暗道糟糕。   她快速抬眼,看到范翕侧脸秀美,眉却微蹙着,显然不虞。上一次范翕持剑与奚礼隔门相对的印象,玉纤阿记忆犹新。且那时公子翕是清醒的,此时公子翕是个醉鬼!   醉鬼公子翕唇轻轻一勾,笑意微凉。他一点迂回也没有,听到奚礼声音,手推门便要出去。   他忽听玉纤阿在后低唤一声:“公子,得罪了。”   范翕连头也没来得及回,女郎袖间递出一根簪子,狠狠扎向他后脑脖颈处。范翕身子一僵,缓缓回头,他不可置信地睁大眼,怔怔看着美人手中尖锐的簪子。范翕张口欲说话,眼前却发黑,撑不住身子,他倒了下去。   玉纤阿张臂,将男子轰然倒下的身子抱入怀中,与他一同跌坐在了地上。   玉纤阿松了口气。   ——   半个时辰后,泉安再一次寻来。成渝弄晕了玉纤阿同屋的宫女,泉安和成渝一起眼睁睁看着玉纤阿从床榻下,将他们昏迷的公子搬挪了出来,不好意思地归还给他们。范翕奄奄一息地昏迷着,面色苍白,长发半散,鼻梁甚至被蹭了尘土。被玉纤阿搬出来的年轻公子,形象前所未有的狼狈。   成渝:“???”   泉安:“???”   你居然这么对待我们公子?! 第29章 二更   当夜闹剧终是结束。   奚礼前来寻玉纤阿问她“花朝节”时与范翕往来是何意。他总是高高在上, 将她批评来去。玉纤阿便匆匆与他见了一面,因心挂屋舍中被她弄晕的范翕, 她对奚礼答话颇为简洁,直接说:“我非殿下宫舍中人,殿下实不该将我呼来喝去百般问罪。我若有罪,也是织室女官来问我。”   奚礼一滞,微急:“我……”   玉纤阿不卑不亢道:“殿下还是不要总来寻我的好, 惹人误会。”   奚礼皱眉,说:“孤和其他人自然不一样。”   玉纤阿“嗯”一声:“殿下位高权重, 确实和其他宫人不一样。”   奚礼再次被她抢白得说不出话:他不是那个意思!他是说他与玉女关系, 岂能和旁人一样……   但是奚礼世子不善言辞, 为人又太冷肃, 他总共说了几句话, 大部分都没说下去。最后玉纤阿来了句:“夜深露重, 殿下请回吧。”   奚礼算是被玉纤阿气走。   之后再弄走了公子翕, 同舍宫女睡了,玉纤阿坐于榻上独自发愁。范翕醉酒一事, 她始看出他真实性情恐和平日表现出来的不一样。这般表里不一的人,通常所谋甚大。玉纤阿自己便是这样的人,深知自己的坏处, 她不愿再招惹这样的郎君。   偏偏她曾撞破范翕杀人的秘密,她又不能与他远离, 否则他会疑心她, 会杀了她。   玉纤阿拧眉, 心想公子翕不可能在吴宫待一世,他总会离开吴宫的。如果她保持一种与他若即若离的关系,让他心中喜爱她几分,却也不会太过喜爱。他不至于想除掉她,但也不至于喜爱她到想带她离开吴宫……等他离开吴宫了,她不就摆脱他这个麻烦了么?   到时无论是奚礼,还是任何一个公子,对玉纤阿来说都会安全很多。   自然,在范翕人在吴宫的时候,玉纤阿也不好与其他公子明目张胆地往来。   唔,这其中分寸,有些难把握。即便对玉纤阿来说,也是个从来没有过的挑战。玉纤阿打起精神来,思量起自己日后该如何行事以把握分寸。   ——   次日天亮,范翕醒来时,后颈微钝,有些痛。   面容清俊、眉却拧起,略有些轻郁色,他撑臂坐于榻上,缓了一会儿神。听得鸟鸣声啾啾,范翕眼皮略微一掀,看到屏风后的小厮探头探脑。泉安见到公子醒来,才召侍女进来服侍公子起身换衣洗漱。   范翕手却一直撑着额头。   侍女们持着拂尘下去,泉安坐于席上为公子烹茶。火炉上水沸声汩汩,泉安摇着扇子,时不时抬眼,轻轻打量一下神色有些憔悴的公子。   范翕清醒时候,一贯温和。他一边揉着自己后颈,一边抬眼对偷窥他的仆从泉安笑了一下:“可是你在我醉后用木槌重击我脑后?如今才这般不安地看着我?”   泉安大惊:“公子后脑勺疼?”   范翕愁道:“是呀,也许被你一棍子闷傻了。”   公子又在调笑他。泉安冤枉死了:“哪里是我敲的?是公子自己撞的啊。”   范翕瞥他。   泉安发誓道:“真的,成渝可以证明。昨夜我们偷偷将公子接回来,正是那玉女说公子自己走路不当心,撞到了柱子上,把自己撞晕了。”   范翕怔住。   他喃声:“玉女……”   模模糊糊的,他有些想起昨夜自己喝了酒后,去找玉纤阿了。还恍恍惚惚地记得他与她在观星台上耍酒疯……他好似出了不少丑。范翕心里暗惊,拼力思考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但是针对泉安的话,范翕垂下眼,似笑非笑:“我自己撞的?岂能撞到脖颈处?你没脑子么?”   泉安:“……”   他喃喃道:“……那就是她拿棍子敲晕了公子。”   范翕面色如常,目中透着清愁。他神情恹恹地坐于榻上,因未束冠,整个人显出几分羸弱脆弱感。泉安气愤道:“我便知道!我早知道那玉女可恶!昨夜我和成渝接回公子时,本就不信她的鬼话。如果不是她信誓旦旦……公子可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玉女为何、为何……敢用棍子打公子?”   范翕说我不记得了,他问:“你们去接的我?当时情形如何,如实说来。”   泉安便如实说了公子翕的可怜。被那个可恶玉女从床榻下搬出,束发簪子都歪了,脸上也沾了泥土。那玉女对公子一点都不好,还欺负公子,打晕公子后将公子当货物一样处置,太坏了。   范翕脸色微微扭了一下。   有些狰狞痕迹。   幸被他多年伪装后强大的自制力压了回去。   范翕轻声叹:“也许她是不得已而为之也未可知。许是我哪里得罪了她。”   泉安最生气旁人欺辱公子,尤其是女色上。范翕不怒,他替范翕说出范翕真正想说的意思:“那是绝无可能的。公子你性情这样和善,哪怕是喝醉了,公子你都没有闹出不好的事来,怎么就会单单得罪了她?我看她就是对公子不满,在报复公子。”   范翕垂下眼。   他心中其实就是这样想。   他隐约记得昨夜断断续续几个场景,一个分外明晰的场景,是他想碰一碰玉纤阿,他只是想亲一下她,她却拼命躲着。昨夜他脑子不太清醒想得不明白,今日想来,范翕心里却顿了再顿。   一个女子百般不肯让那郎君挨身……除了她根本不喜他,只是与他虚与委蛇,难道还有别的原因么?   她恐是担心她在撞破他秘密后被他杀了,才不得不委身于他……不!她甚至都没有委身于他过!   范翕心里扭曲万分,恨不得立即去质问她——   她到底是如何想他的?   范翕吐口气,压下心中郁结。慢慢说道:“玉女不傻,她当亲自向我解释道歉,且等等吧。”   ——   但范翕却好几日未曾见到玉纤阿。   他心里隐着怒意。因他觉得似乎他不去寻她,她就不会出现在他面前。明明之前总是能遇到,为何现在总是遇不到?明明是她伤了他,为何他不去找她,她就不知主动来道歉?   她在玩他么?   泉安贴身伺候范翕,公子翕连续几日,不断出神,又时而揉自己的后颈。他跟随公子行于宫道上,看到宫女过来,公子便会不自禁地望去一眼,再不露痕迹地移开目光。与诸位大臣谈政事时,几位臣子都看出公子翕的不在状态。   泉安心里发寒,想莫非公子真的喜爱那位玉女?   公子竟会因为一个女郎而恍惚!   不过是一个身份卑贱的宫女而已!   仆从之职,便是事事为主君着想筹谋。公子等不到那位玉女的道歉,心情一日日低落,泉安看着难受,便自己主动去找玉女。泉安寻到玉纤阿时,乃是趁着宫中一个筵席之机。当夜风凉,泉安给织室女官递了银钱后,在织室大院的水池边见到蹲在水边浣纱的玉纤阿。   空寂一院落,捣衣声笃笃,众位宫女都在水边浣纱。泉安立在她们身后,见月色濛濛,照于玉纤阿身上。那么多的宫女,他竟只看到她一人。见玉女侧脸温秀,睫毛于眼下遮出一道浓影。泉安看得心中一派惊艳,想难怪公子会为此女这么为难。有美若此……此女还不独独有美色。   泉安立于玉纤阿身后,咳嗽一声:“玉女,我有事与你说。”   玉纤阿惊讶起身,她不安地将手藏于裙后,看到周围浣纱的宫女都若有若无地看来。她明明认得泉安,但她疑惑不解地看着泉安。   泉安面皮抽搐,想此番好演技,他只在公子身上看到过。   幸好那在监督众女劳作的女官看到玉纤阿的不安,女官立在庭前淡淡说道:“既有主君有事吩咐玉女,玉女你便去歇一刻吧。”   玉女跟随泉安出了院子,站到僻静墙角下。泉安还没如何,就见方才还装不认识他的玉纤阿,此时恭恭敬敬地欠身向他致歉:“我身份卑微,方才实在不敢与郎君相认,怕折辱了郎君。”   她美目抬起,妙盈盈而望。   泉安被她看得脸红了。   他尴尬道:“无事,无事。我只是替公子来的……玉女,你那晚用棍子敲了公子吧?你伤了我们公子,竟不来道歉?难道还等着公子主动寻你么?”   玉纤阿心跳快些。想公子翕不是醉了么,怎么知道是自己打的?她又心想我不主动寻人是觉得你家公子不好惹,想两人关系冷淡冷淡而已。你家公子都不急,你着什么急。分明多事。   玉纤阿不承认自己打了公子翕,说泉安冤枉自己。她面上带着柔柔笑:“我事务繁忙,郎君你也见到了。且公子位高,见公子一面太难,我并无那样本事。我虽爱慕公子,但若不当心些被人发现,少不得我被人盖上‘私通’罪名。公子却是没有这样的烦恼的。”   泉安本就没有她打了公子的证据,直接被她绕晕了:“……”   他看玉纤阿洋洋洒洒,轻而易举就说出一堆她没法见公子翕的理由。   玉纤阿解释完了,再次抱歉一笑,转身便欲离开。泉安更加为范翕不平,厉声:“玉女,你这般无情,莫非是玩弄公子么?我家公子对你上心,他连喝醉酒都主动寻你。这般爱你,你竟这样薄情寡义,在他喝醉时打他还不道歉?”   玉纤阿微侧头,再次说自己没打人。她不能承认,因她不希望奚礼寻她被人知道。   且看泉安表现,泉安根本没有证据。美人思索一下,轻轻笑道:“不寻公子,并非我无情,我是身不由己。且我与郎君说句私心贴己话,难道旁的男子对我好些,我定要千百倍地报答回去么?旁人爱我慕我,若不得我心,与我何干?我可有强迫旁人如何待我么?辱我骂我时我无话可说,爱我恋我时,我便要为此心动折服,以身相许?”   “你我同为仆,当知我之卑,有口难言。既是位高者与我相处,便当有此认知。”   泉安被她口才辩得几乎说不出话。   他强声:“我们公子是第一次喜爱一个女郎……”   玉纤阿笑:“我感恩戴德,可否?他第一次喜爱谁,那是他的事。这只能说明我得人喜爱,魅力些许有些大。但我何其无辜,需要对他诚惶诚恐呢?”   玉纤阿柔声:“郎君,男女感情之事你来我往,本就如此,你莫再操心我与你家公子之事了。”   泉安:“……”   他完全被玉女说服了,他近乎憋屈地看着她离开,背影婀娜。   ——   泉安失魂落魄地回去屋舍,公子正迎世子奚礼进舍谈事。奚礼负手入舍内,范翕含笑相随。但范翕脚步落后几步,瞥一眼泉安。他问泉安:“你得到什么答案了?”   泉安:“……”   他愕然仰头,与范翕对视几眼。   他立即明白范翕知道他去哪里了。   泉安面色当即羞愧:“……我说不过她……”   范翕哼一声,在他肩上重拍一下,掩住怒意:“废物。”   一个女人都搞不定!   要他何用!   难道还需自己亲自找玉女?明明是她错!若是他服软,成何体统! 第30章 三更   殿堂烧香, 东西两翼烧着儿臂巨灯。地铺绒毯, 几案窗架上, 古锦斑斓。隔着窗, 竹影萧疏侍女们将湘妃竹帘放下, 便悄然退下, 将屋舍中聊天的地段留给两位公子。   奚礼跪坐于一张青玉案后,见旁侧窗上照着灯烛黄光, 光照着对面范翕低垂的面容。范翕浓长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浅浅阴影,而其下,修鼻朱唇,范翕相貌极为端正。远比奚礼认识的所有周王朝公子都要端正。   想来, 这应当是遗传自他的母亲,那位奚礼从未见过的、至今仍被囚在丹凤台中不得下山的“虞夫人”。   许是遗传自虞夫人,范翕不像旁的公子那样吃穿用度奢华无比,相反,他只喝清茶, 吃素不食荤,常服多是旧衣, 连宫苑布置都分外简单。没有夜明珠, 没有白玉壁。几分清苦下,范翕亲自为奚礼倒茶,让奚礼受用十分。   不太好看的脸色也缓了缓。   奚礼问:“听说你前几日病了?”   范翕略微停顿一下, 才答:“是, 不得已爽了与你的约。好在现在已经好了, 劳殿下记挂了。”   奚礼淡淡点了点头,他不爱与人寒暄,更喜直接进入主题。喝了一杯范翕倒下的茶,奚礼就点明了他的目的:“你指出吴宫多处违制,不禀告周天子,而是与我私下说。你可是有何目的?”   范翕温和地笑了笑。   他说:“我只是不愿见天下动干戈,不愿罪因你我而起。吴国确实有违制,但我亦能理解。周王朝地域广阔,古来中原地区比南蛮之地更得天子重视。天子虽封吴国为诸侯国,却只享受吴国的侍奉,对吴国的需求不理不睬。时日久了,吴国王侯心有怨言,在所难免。是以吴国自治,稍微违制一些,并非什么大事。”   奚礼的脸色更好了些:范翕说话确实说到了他心里去。   周天子他一直视长江以南地区为南蛮之地,既是南蛮,又何必享受其侍奉?既许其自治,又何必插手插脚?   然范翕又不好意思地说:“我能理解你的处境。我也帮吴国在几位大臣面前说话,但我地位不够,几位大臣并不听我的。然天下无人不爱利,大臣们也并非尽是愿意打仗之人。我想吴国若是愿意让出一些利,诸位臣公便不至于向天子多舌了。”   奚礼沉默半晌。   他问:“是你要利,还是周王朝的臣公们要利?”   范翕眼皮轻轻掀了下,他反问:“殿下问这么多,于你并非什么好事呀。问这般清楚做什么?”   奚礼唇紧了紧,沉默着,他与范翕对视。   他意识到范翕仅是脾气好,不代表他不是政客。政客只看重利,哪管其他的事务。是,奚礼确实不该多问。最简单的方式,是他给了范翕范翕想要的。至于范翕怎么和那些臣子交代,范翕怎么和那些臣子分摊功利,奚礼知道的越少,于自己越安全。   奚礼慢慢说道:“我只怕你不能做主此事,与我说也是白说,还让我白费功夫。”   范翕道:“我母亲曾是姑苏人士。”   奚礼讶然看他,显然并不知道。   范翕心中讽笑,想自己可真是政客。他才知道自己母亲也许是姑苏人士,就拿来利用了。他对奚礼说:“我母亲是姑苏人士,这才是我一定要代天子巡天下,要来吴国的缘故。这里曾是我母亲的故乡,谁会愿意自己母亲的故乡血流成河呢?我既然答应帮你与大臣们周旋,我便自有我的主意,便自会确保此事不会多生事端。”   奚礼默然片刻,问:“那你要什么?”   范翕微笑垂眸:“我要黄金千两,军队万人,刀枪一万,矛盾两万,宝马五千。”   奚礼立刻:“你要这些做什么?!”   他紧盯着范翕:“你不是才说你不愿动武力么?你要这些东西,岂不是要打仗?”   范翕无奈笑道:“这些都是分给诸位大臣的。我拿不了多少。何况我即将封王,我父王厌我,恐不会给我什么好词。而太子兄长一举一动又牵扯太多,他没法给我太多帮助。我总要能够自保呀。”   他虚虚实实,说话半真半假。奚礼不见得信他,却也没再多说。   只沉默一会儿道:“你要的太多了。吴国给不出那么多。”   范翕:“无妨,并非立时便要,我会给殿下准备时间的。”   ——   范翕和奚礼商谈的事自然不会一朝一夕便能谈好,两人就此事讨论了许多日。有时是范翕去奚礼宫舍,有时是奚礼来见范翕。为了避免涉水太深,奚礼只与范翕谈,并不见周王朝那些臣子。这种方式,给了范翕很多可以操控的机会和范围,范翕和奚礼都心知肚明。   政事顺利,情场失意。   范翕已许久没见玉纤阿了。   越久不见,他心思便越淡。玉女在他脑海中萦绕不退的一颦一笑之美好形象越来越淡,涌上而来的,是滔天迁怒意。   她见过他杀人,见过他酒后失态,还拿棍子敲晕过他!她更是不道歉,不找他!   这样的女子,存在着对他就是威胁。他当日猪油蒙了心,怎么会觉得她面善可亲,对她难忘无比?   范翕从情情爱爱中抽身而出,偶尔想起来,也会心中一惊,觉得自己以前是否被狐媚魅惑了——不过一个美人而已,他是多没见识,竟被她牵制住,束手束脚?   不过一小女子,不在意时根本不会如何。   范翕让侍女收起了玉纤阿曾留在这里的明月珰,眼不见为净,他想待自己彻底不在意那小女子了,便让成渝去杀了玉女。彻底将此女解决掉,他才可放心离开吴宫。吴宫已是他巡游的最后一国,离开此地,他便可以回周都洛地了。   然有时候便是很奇怪,范翕已打算放下玉纤阿,已觉得她没什么时,不经意的,便再一次见到了她。   那日清晨,范翕从朝会上退下,得吴王召其问话,他换了身禅衣,便前往后宫。公子步行而走,泉安等人跟随在后。到一狭窄甬道间,一列绿衣宫女缓缓从另一拐角行来。自范翕说过吴宫宫女衣饰违制后,吴宫就将宫女的衣饰换了。此时一列宫女行来,范翕本不在意,但那列宫女手捧方盘,他不禁好奇多望了一眼。   便见为首的宫女,带领众女停下脚步,众女低着头向侧方宫墙角退,她们欠着身,将宫道让给公子翕。   范翕眼皮轻轻扎了一般,看向那为首宫女。   范翕脚步停在她面前。   玉纤阿低垂着眼,恭敬无比。她捧着方盘,盘上整齐叠着白色的罗绮绸缎。绸缎色泽明亮,衬着她托盘的玉手修长纤细,莹润剔透。   范翕看了她一眼,移开目光。停了一息,他再次看了她一眼。范翕心里讶,想她站在首列,莫非她已经是织室的头等宫女了?她可真厉害。范翕瞥一眼,克制住自己收回目光。郎君抬步便行,并不搭理那宫女。而他身后的泉安松了口气,唯恐公子方才主动开口,输给那玉女一筹。   郎君衣袍从眼前掠过,玉纤阿抿了抿唇,带领宫女们抬步跟随。   这列织室宫女出行,乃是为各个主宫送去春制衣裳。玉纤阿步伐轻盈地领路行走,身后一宫女看她们竟与公子翕前行方向一致,不禁迟疑问:“玉女,我们是要去这个方向么?”   玉纤阿非常肯定的:“是。”   其实不是。   但是玉纤阿与公子翕已经快十天未曾见面说话了。她心知范翕恐怕对自己心有怨念,自己若再放弃,两人关系彻底冷淡下去,便是公子翕对她动杀意的时候了——她这几日,总是想到那日开门所见,公子翕手掐姜女咽喉、目中噙笑的模样。   自那之后,除了“花朝节”那天,玉纤阿便没有见过姜女的面。   谁知道姜女是不是已经被范翕杀了?   她怕惹上公子翕,但她也不想自己落到姜女那个地步。   玉纤阿深吸一口气,继续领路而行。   ——   不用泉安提醒,范翕也发现玉纤阿一列宫女与自己这行人方向一致。同一狭窄甬道,他在前列,她也在前列。他行于右,她带领宫女行于左道。她比他稍微落后三个人的距离,手端端正正地捧着方盘置于胸前。托盘托得稳妥端正,一点儿不晃。宽带托着盈盈一把纤腰,范翕低头,看她裙下鞋履轻轻一点,如绿叶般晃动。   玉佩禁步,裙裾扬起小小一道,女郎行走间,娉娉袅袅,如分花拂柳般动人。   泉安轻轻扯一下范翕的衣袖,示意公子不自觉间,脚步就停了;他脚步停了,己方跟随的人自然莫名其妙也停了;那比他们稍微落后三个人距离的宫女们的行走,也跟着停了。   范翕侧头看去,玉纤阿仍低着头,她视线端端正正地摆在她手中托盘上,没有抬头看一眼。   范翕心中忍怒。   再次抬步。   但再走下去,他心中忍不住另起异样,越来越古怪——他走出甬道,玉纤阿跟出甬道;   他走在湖泊右方,湖泊上白鹤悠悠啄羽,水边灌木蓊蓊郁郁,年轻公子的余光,看到湖泊的左侧,那列宫女逶迤而行,为首宫女侧脸秀美,气质独好;   他走过亭榭,她长裙曳地,走在亭榭另一侧;   他侧头看去一眼,玉纤阿目光盈盈望来;   范翕心中古怪地移开目光,余光又看到她耳珠微红,也略仓促地移开了偷看他的目光;   范翕特意在一个宫苑多停了一会儿,他走出那道宫道的时候,竟见那列宫女也从一处宫苑中绕出,又与他打了个照面。他怔然而望,对面美人也有些愣,对他抿唇,幅度极小地笑了一下。   范翕移开目光。   两列队伍,不同目的,却始终同道。走着走着,好似其他人都不见了,只有范翕与玉纤阿并列而行一般。过水潭,经假山;绕楼阁,踩花径。双方静默,彼此不言不语。范翕再次看来一眼,她唇轻轻抿起,似笑了一下。   一声不吭,心知肚明。   心中乱起,酥酥发软。   玉纤阿那列宫女终是与他们不同方向,陪了范翕一段路,范翕便再不曾见玉纤阿从宫苑出来了。他低下了视线——   那羞耻、生怒,怨恨、牵挂,冲动、懊恼……是为了什么?   他不愿再与她生纠葛,目光却随随便便地一次次觑过去。所有混乱组合到一起……他不知何时开始欣赏起她的美貌,觉得她可真好看。   见公子兀自微笑,眉目含春,泉安在后小声提醒停步不走的公子翕:“公子,吴王还在等您。”   范翕这才收回心神。   道不明说不清,无话可说间,只见得阳光洒落,风吹着落花悠悠然洒下,春光正好。   ——   当夜,泉安为公子烹茶时,得见成渝进来,向公子汇报情况。成渝说起当日被郎中令吕归捉入地牢审问的那个刺客在牢中自尽了。成渝看一眼无动于衷的公子,说:“如此一来,当夜发生的事,九成已经没有任何痕迹了。”   范翕蹙眉,看去:“九成?”   成渝说:“还有一成意外,便是公子的红颜知己,玉女。我等即将离开吴宫,我不知公子打算如何处置那位玉女。”   范翕沉默许久。   他问:“你觉得该如何?”   成渝答:“自然是杀了。”   范翕没反对。   成渝说:“公子若舍不得……便由我动手吧。”   范翕仍然没吭气。   他素来如此,不吭气便是默认,只因他是人前温润如玉的君子,许多话都不会明说。泉安悄悄看范翕,范翕喊住了成渝。泉安皱眉,担心公子心软。见范翕起身,柔声道:“玉女……我亲自去杀吧。”   泉安:“……”   他轻轻一叹。   只因公子向来说一不二。   可怜那花容月貌的美人,终是要死于公子心狠手辣之下了。   ——   范翕觉此事不宜再拖,他今日白日于宫廷中见玉纤阿时,那种已经压抑下去的情感又莫名其妙地向上泛……竟让他有些惶恐。他始终不愿自己有软肋,不愿自己再回到前段时间那样卑微时刻。   于是,成渝出去后,范翕独坐一会儿,喝完一杯茶后,换衣出去了。泉安看公子目色冷淡,知他是亲自去动手杀玉女,泉安怕自己多话惹得公子难受,便也不敢多说什么刺激公子。   范翕主仆怅然愁苦之时,玉纤阿正在织室的中庭拿着一竹竿挑树上桃花。她要这些桃花有用,夜已经深了,宫女们纷纷回去休憩了,只留她一人在院中打花。玉纤阿向来如此,宫女们已经习惯她最后一个才走。   玉纤阿仰脖子仰得脖颈酸痛,一朵花飘飘然落在她眼睫上,她眨着眼低头,又揉了揉自己的脖颈,觉得眼泪都要出来了。玉纤阿低头揉脖颈时,旁侧忽伸来一只手,将她拉到了树干处。   玉纤阿:“……”   她看到了面色微憔悴、正低头望着她的公子翕。   范翕握着她手腕,暗想自己对她不过是假情假意,杀她也没什么。   玉纤阿虚情假意地惊喜道:“公子来寻我,我很高兴。”   范翕:“……”   他到口中的冷酷无情的“你错了,吾是来杀你的”这种话在女郎温温柔柔地望来时,咽了回去。他俯眼看她半天,目光幽幽若若,他也不说话,只盯着玉纤阿出神,玉纤阿被他看得浑身不适。好一会儿,玉纤阿默默向后退时,他扣紧她手腕,将她重新拽回来。   范翕仍然不发怒,只温声问:“你那日为何要用棍子敲晕我?你为何对我这样狠心?”   他装模作样故作姿态,声音愁苦自怜,几多委屈。   玉纤阿比他更委屈:“……我没有呀!”   心想难道他一直不来找她,竟是这个原因?   可是……他冤枉她。她没有拿棍子敲他,她是用玉簪扎的他啊。 第31章   “胡说。”范翕道。   玉纤阿睫毛轻轻扬了扬, 看向他墨玉般的瞳子。世上少有他这样的人, 他低皱着眉, 目中染哀须。公子翕连斥她都说得温温柔柔, 没有力度, 像是与情人私语一般。   公子翕的风采, 让玉纤阿恍神了一下。   就这片刻,他已经上前一步,扣住了没来得及后退的玉纤阿的手。   二人立在满园桃树下, 落花缤纷, 玉女脚边扔着一个装花的袋子,另一没有被范翕捉住的手握着一用来打花的竹竿。他突然催近, 俯着视线, 眸子一眨不眨地望来。漆黑天幕映着桃色花瓣,花树下二人距离极尽。呼吸可闻, 范翕如同拥抱她一般。却并未拥。   他只用眼睛盯着她,那瞳子中的万千情意, 欲语还休, 惹得玉纤阿偏过脸,脸颊微微滚烫。   她更不自在了些。   她始终知道公子翕是俊美的。她自第一眼看到他时,就会忍不住再看第二眼。若有若无的, 他向她望来时,其实她也看了他好多次。她不曾与这样俊秀温柔的郎君玩过心眼, 当真玩起来时……觉得如自己原先想的那样不动心, 是蛮难的。   玉纤阿低下眼, 轻声:“你如何说我是‘胡说’?”   声音也低柔,如诉情。   范翕脸颊微热。他却扣她下巴,迫她仰脸。美人面容与他相对,范翕明明是温雅柔和,此时却刻意板着脸,轻哼她道:“你以为我是泉安,那样好哄骗?你不是与泉安说你不稀罕我么?你恐就是不稀罕我,才打我的。打我还不道歉,罪加一等。”   玉纤阿美目妙盈盈,她撇过脸,小声:“我哪里有不稀罕公子呀。我只是不想与他人多说。我爱不爱公子,与旁人何干呀。”   范翕俯下脸,鼻梁几蹭上她腮。他看到佳人明眸躲闪,还嗔带娇,身子不自觉酥了半边,再向前凑一分。闻到了她脸上的香气。而她又害羞又难堪,向后小小退开一步。范翕便也跟着不自在起来,但他僵硬着,舍不得后退。   他心中哀怨,想她甜言蜜语,真是自己的孽。   他明明是来杀她的,为何要与她聊这个?   范翕努力冷着心肠:“却是打我的事就这样算了?”   玉纤阿眸子转了下,她抬目怯怯望他一下。惹得他沉醉,忍不住搂住了她的腰肢。玉纤阿又低下视线,道:“我不愿与泉安多说,因我打你,是你唐突我在前。我拦不住公子,公子醉酒后蛮吓人的。只好碰了公子一下……我只是想公子不要欺负我,并不是想弄伤公子。”   范翕愕然:“……我唐突你?”   难道他除了在观星台上耍酒疯,送玉女回去后又耍了一次酒疯?他与她独处一室,他见色起意,想与她……她不肯,女子力气却弱,拦不住男子,不得已砸晕了他?   他竟唐突她?   这、这、这……范翕扣着她下巴的手指酥起、僵硬起,他的耳根一点点红起。他与她对视,想佳人在侧,美人如玉……他撑不住,想动手动脚,也许……是可能的。   他虽不明了自己对玉纤阿到底是何想法。但他想与她靠近,他自己是清楚的。   范翕低声尴尬:“这样啊……”   玉纤阿目露哀怨,见他不好意思地垂下目光,他脸都微微红了。她眼中又带了笑,觉他可真好哄骗。她便更想哄骗他了:“嗯!就是那样!”   范翕看她。   花纷纷然洒落,二人同立花下,一时静谧。本是花好月圆之象,范翕心中却涌上一阵阵的危机感。他怔怔看着这样的美人,想他只是与她靠近一分,只是看她笑,他便忍不住想待她更好些……然而,他终究不是他表现出来的那样良善模样。   他初时只是想玩弄玉纤阿,美人若此,他若连碰都碰不到一下,未免吃亏,未免不甘。可是他真的靠近她了,却觉得她又美丽又聪慧,又狡黠又善良。她会故意逗弄他,会故意吊着他……他有时觉得她不是一味温柔,但片刻疑虑就重新被自己说服,被自己压下。   他喜爱看这样如花似玉的美人。   这样是危险的。   范翕只是见色起意,他此时却是有些怕了。怕自己当真动了心,怕玉纤阿成为自己的软肋,怕玉纤阿迁制住他……他本就是周王朝中处于弱势的公子,拿玉纤阿当一美妾用还可,但若是再谈爱,那多可笑!   范翕本性冷酷无情,不愿真正为谁折腰为谁动心。此时他察觉到自己的这个倾向,他默然,与玉纤阿对视良久。   玉纤阿看他漆黑的眼睛,忽觉得周围空气好似有些冷。倏忽间,她想到那一日自己见到的范翕亲手掐姜女时,他便是这样的眼神……玉纤阿心里不安,察觉到危险,她仰着脸小声唤醒他:“公子?”   她这次没有成功。   范翕盯着她,手揉着她下巴,心里想:太美了。既然拿她实在无法,既然怕自己动心……就还是在一切未开始前,杀了她吧。   范翕心中杀念动起,玉纤阿不知,她只是忽然听到脚步声,有人向这处来了。此处是织室中庭,宫女们原本都走了,无人再回来。此时听到脚步声,玉纤阿心头慌起。她放眼四周,尽是桃树、玉兰花树、杏花树。脚步声越来越近,如此躲藏?   她心里慌了,最怕被人看到自己与男子在宫闱之地私通。   她仰脸哀求范翕:“公子!”   范翕看着她,他心里的杀意毫无动摇。本不想帮她,但是玉纤阿恐是急了,她拽住他衣袖哀求,见他不理,她目中哀色渐重,泪水滴滴答答盈满满眶。泪水映着星光般的眼眸,碎碎细细,范翕大震,心神都被震碎。   她哀求他:“公子、公子!”   玉纤阿一叠声地唤他“公子”,比旁人叫一万遍“公子”的效果还要好。范翕的手臂被晃得酥麻,脚下发空,大脑空白。他尚没有反应过来,在看到玉纤阿眼中泪水欲落时,范翕伸手,将她抱入了怀中。   玉纤阿的鼻尖撞上他胸脯,闻到他衣襟处的香草芬芳。   范翕带她拔地而起,上了树。他仍搂抱着她,与她一道站在树枝上。他低头看她,她攀着他手臂,对他感激露出笑。四方天地尽是花落如雨,她在桃花中对他露出笑,范翕心脏砰跳,狼狈般地忽然松开了手推开她。   他懊恼——我明明是打算杀她了。我在做什么?   玉纤阿被他一推,人向后倒。见她要摔下去,范翕又连忙伸手想将她拽回来。但他伸出的手臂又顿住,没有碰到她的衣袖一角。因玉纤阿踩在树枝上晃动,似随风摇落欲跌下树时,她晃悠悠间,张皇无比地抬臂控制自己的身体不要向后倒。   这样高难度的平衡动作,她看着那样危险,但她习舞底子当真太好。范翕怔怔看她,见她衣袂飞扬,丝带缠发。她小心翼翼地踩着树枝走动控制身形,身子前倾一点,又后仰一分。惊鸿一面,山鬼之色。   范翕被她美色所惊,见她摇摇晃晃的,如同仙子跳舞般,她终是寻到稳妥处坐在了树枝上。脚悬空,衣随风,玉纤阿抬头,对靠着树干伸臂向她、却怔然出神的范翕,露出浅浅笑容。   范翕定定神,平复自己的呼吸,挨了过去。他恼她——为何这样勾人魂魄!   范翕武艺高强,玉纤阿走得趔趄的树枝路,他如履平地淡然走过。长袖一撩,坐于美人身侧,玉纤阿抬眼震惊看他,范翕心中又涌上自得感,觉她小题大做。二人坐在花树上对望之时,听到树下女官走过——   “不是说玉女还没离开么,怎么不见她?咦,树下扔着竹竿和香袋子。玉女人不在?”   说话的女官奇怪地拿起竹竿,仰头看向树上。玉纤阿怕得浑身僵硬,本能后缩,一下子缩入了范翕怀中。她又羞涩,慢慢移开。   范翕:“……”   他心中默念:不要动摇。我是要杀她的。我、我……且待一会儿人走了再杀她。现在,就让她抱我一会儿吧。美人在怀,也不是什么坏事。   那女官仰头张望,花树密密麻麻,她一会儿就看得脖颈发酸,但夜光暗暗,她什么也没看到。同行的另一女官便说:“也许玉女有事走了,无妨,你我拿钥匙进库房拿布匹也可。”   前一四下张望玉女的女官觉得奇怪,也只好应了。二女在树下走,前者抱怨:“都怪那公子翕多事。”   树上抱着美人而坐的公子翕本人怔了一下,蹙眉:怪他做什么?   树下说话的女官二人为他解答道:“若不是公子翕说我们宫女衣裳规制不对,世子就不会下令让所有宫人在一月内将衣裳全都改了。吴宫宫女黄门、夫人王姬、公子王侯这样多。公子翕说一句话,所有的活计都到了我们织室这里。我已经三天未曾合眼了!各宫夫人还有怨言,怪我们送衣裳送得太慢,让她们都无颜出门了。”   “春服宫女一人两身,夏服再一人两身。夫人们王姬们,公子们王侯们……林林总总加起来,我恐织室忙到六月都闲不下来。”   “还要谢玉女与常姬关系好些,她打算打些桃花做些糕点,送去常姬宫中求情,请对方缓我们两日。若是没有玉女在,不知我们活计还要再多多少倍。”   两位女官说着走远,去仓库中取了布匹,回到树下时,仍没见到玉纤阿的人。她们疑惑着,捡起地上的香袋子和竹竿,放到了旁边石凳上。坐在枝头的范翕听两位女官出了院门,吩咐人去寻玉纤阿。听闻没见玉女出去后,二位女官对视一眼:“那倒奇怪了……”   来织室寻找玉纤阿的公子黄门总是比旁人多些,宫闱禁忌多,寻不到一个宫女,两位女官只对视,她们和玉纤阿关系不错,便不再多管此事。她们说着,关上院门,疑惑着离去了。   中庭门合上,院中花树间,终留下了玉纤阿一人。坐于公子身畔,玉纤阿手抚着自己胸脯,将动摇的心神缓了下去。觉得旁侧公子在望着自己,玉纤阿低头整理了下衣容,歪头看向他。   玉纤阿柔声:“公子?”   范翕低声问:“竟是我害得你几日不休不眠,你却不怪我?”   玉纤阿微笑:“为何要怪公子?公子又没有做什么恶事,此事源头本就是吴宫违制,公子只是指出了而已。公子没有做错事,我不会因自己劳累便怪公子的。公子做的是好事,此时公子指出,总比王室怪罪下来好。吴国当谢公子大恩呢。”   范翕轻声:“可我还怪你不来找我,还生你气……你恐是根本没时间来寻我。玉女,你忍了多少委屈呀……为何不提?我对你这样坏!”   玉纤阿红了腮,似赧然他的羞愧一般。实则自己做了什么,旁人提的效果,比自己提起来好用得多。玉纤阿不答,觉郎君大袖垂下,不动声色的,袖中的手搭在了她手腕上。玉纤阿有些紧张,她侧过脸,看满空落花。她大约想开解范翕,便作出轻松模样,笑道:“公子,我不累的。能与公子一道坐在这里,与公子说一说话,我便很开心了。”   范翕目蕴清愁,不置可否。   玉纤阿坚持道:“真的。公子,你不觉得这样很美么?我小时候呀,便特别想在树上建一座树屋。树上搭出一个小小屋子,不用很大,能置一方榻,一张几便可。树当是会开花的树,当离地最少八丈,让下方的人爬着梯子才能上去。我呀,便想与心爱郎君整日坐在树屋中,不理俗事,不为人打扰……唔。”   范翕忽倾身,在她唇上点了一下。   如遭雷击,玉纤阿呆住,住了口,仰头看他。   他向后退了一寸,仍与她面对面。   遥遥然,花瓣纷飞,在二人周边旋转洒落。置身于芬芳花香间,男女二人对视,时间如凝滞一般。洋洋洒洒间,一瓣花瓣落在了玉纤阿的唇上。粉红色的花瓣覆着女郎水红色的唇,她又仰着面看他,那样纯美。   范翕与她鼻尖轻蹭。   唇张开,他缓缓说道:“你不是说,不愿与我在我醉酒时荒唐么?你不是说,不愿与我的第一次,在浑浑噩噩间发生么?”   玉纤阿眸子瞠大,心跳加快——那是他醉酒时她说的!他竟记得!   范翕垂着眼,声音低柔如醇酒:“你不是说,你心慕我么?”   他漫不经心的,又带着蛊惑的:“你觉得,眼下如何呢,纤阿?”   玉纤阿不动,只怔望他。他眸子扬起,似笑而非地望来一眼。他从不强迫她,她不愿,他便向后退。但玉纤阿看他漆黑幽冷的眼眸,意识到他下定的决心……她咬牙,知自己今日绝无法子躲过去了。   愿意就是愿意,不愿意就是不愿意。   范翕将她逼到尽头,她若此时都不愿意,那他就知她果然不爱他了。   玉纤阿鼓起勇气,她拉住他欲抽走的手。在范翕眸子微微一闪时,她倾前身,伸手揽住公子脖颈,她闭目,唇挨上他的唇。   二人呼吸平平,他俯眼看她。如同石化,年轻隽秀的公子翕低着眼,眉蹙着,好似没想清楚,该不该做什么。   玉纤阿眸子潮湿,脸上带着难为情的笑。她再次胆怯向后退时,忽惊叫一声,后侧腰肢被公子一下子搂住。她惊恐地叫一声:“郎君!”   范翕搂住她的腰,将她扣入他怀中。他低头,亲上她唇瓣。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亲吻,不是之前的碰一下而已。他唇与她碾磨,与她厮缠。叩她贝齿,吮她舌尖。攻她城,掠她池。   进她心房,俘获她心。   刹那间,桃花灼灼烧其肤!   玉纤阿眼眸睁大,呼吸变得急促。她手搭在他肩上,初时惶恐,不想牺牲如此大,想推开他。但是他亲吻她,玉容与她丝丝相挨,他的眼睫下落,眼眸深情凝视她。他的呼吸紊乱,他的唇瓣与她吸吮时,那样轻柔怜惜,反复碾转。   夜风拂过,大片桃花郁郁飞散于空中。   缠缠绵绵,不说不休,情意自现。   那刹那间轰然而至的情意,如暴雨狂风间浇向二人。玉纤阿手搭在他肩上,她起初想推他,现在她想拥住他。他搂她腰肢的手轻轻颤抖,他俯眼与她对视。玉纤阿茫茫然然的,心如飘在半空中,在郎君的亲吻中,她感受到他的喜爱怜惜之心。   玉纤阿曾与泉安说,旁人爱我,与我何干。   想来不过是大话。   范翕若爱她……若爱她……岂能与她无关?岂能与她无关!   范翕一手搂她腰,一手扣她后脑勺。纷纷然,花瓣落在两人唇边,被人吮吸入口腔。一片花碾碎成蜜,甜美汁水在二人唇齿间周转往复。断断续续,两人相贴的面颊滚烫,脸颊红了又红,如同渗血般。神韵渐散,心神飘忽,从未想过这样一个吻,便让人神魂失守。喘息痴缠间,他们茫茫然地望着对方,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湿润氤氲水汽。   想着他(她)是有情的。   他(她)是有情的!   那花落如雨,芳香在空气中穿梭飘移,包围着树上的二人。浅浅的,听得喘息声,听得吟哦声。一吻再还一吻,一吻再舍不得一吻。触了又分,分了又忍不住靠前。   血脉偾张,四顾茫然,只余那桃花,添了密,染了红,谢了再开,开了再落。那桃花影影绰绰,葱郁茂盛。那大片浓艳的芬芳环绕着树上男女。   庭院内,桃花铺天盖地绽放。头顶寒星当空,星转如斗,那星下花海,置身于树间的公子美人相挨,衣裙垂落在树杈间,随风而悠然摇曳。   恍如住在桃树上的仙人般,风华无双。   ——   泉安在宫苑中等了许久许久,他一边给熏炉中添香,一边看漏更时辰。半个时辰,一个时辰……时间那样缓缓流过,范翕没有回来,泉安越来越不安,越来越怕公子出了意外。   不知等了多久,范翕从月洞门外步来,他似有些失魂,脸色苍白,唇有些湿润。范翕一身清霜,魂不守舍,走一路都不知道在想什么,时而唇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范翕抬手抚上自己的唇,似想到什么,再次笑了一下,忽眼前一道影子,范翕差点撞上去。范翕皱眉,抬头看到等在廊下的仆从,愣了一下,唇微微勾了一下。   范翕不言不语地进了屋,坐在了窗口凭几旁,手臂搭在案头。郎君进屋连衣裳都不换,就坐在窗边出神。   泉安唤退屋中伺候侍女,跪在公子身边,为范翕倒了杯热茶。不想刺激公子,泉安只低声道:“公子,节哀。”   心知公子回来,那如花似玉的美人,大约是陨了。   那样的美人没了……公子心里难过是正常的。任何男子对自己稍微有些动心的女子下杀手,都会不忍些。何况范翕这样冷清薄情,他这么多年,也就对那么一个玉女稍微有些心动。   范翕微愕,从自己的思绪中抬了头:“你说什么?”   泉安看他茫然,想他受打击甚大,心中更不忍了:“……公子节哀,玉女已经死了。”   范翕斥他:“你怎这样胡乱咒人死了?”   泉安:“啊?”   看范翕含笑喃声:“她没有死。”   泉安惊。   公子伏下身,趴在了案头上。灯烛火光照着窗子,窗下公子清瘦单薄,似憔悴,似狼狈。泉安低头探查公子,见范翕脸藏在双臂间,如云袖子搭着几案。范翕微微发着抖,袖中手臂至今发麻。而他脸埋于双臂间,恍恍惚惚的,好像闻到自己袖间所沾的花香,和美人身上的香气。   昏昏沉沉间,范翕睫毛颤抖飞快,神志不清一般地喃喃自语:“我要死了。”   “我要死了。”   他没有杀了她,反而与她亲吻。   他茫然又冲动,他实在爱美色。他是发了疯,才会被她俘获。他依依不舍,他激荡满怀,他要——死了!   怎么办呀!   范翕舍不得玉女,他无法下手杀她,他只想亲吻她,拥抱她,和她缠缠绵绵,卿卿我我。 第32章 一更   清宵月明, 照君窗下。明月照亮了窗扉, 之前半夜发生的事历历在目, 如此清晰。   侍从泉安出去为公子重新沏茶, 他站在廊下隔着帘子看了一会儿靠窗而坐的公子翕。范翕披着单薄青袍, 长发半披散。他寂静坐在窗下, 手扶着额头,连夜批阅宗卷。   成渝立在窗下听范翕说话。   远远看着,公子有些清癯, 眸色漆黑,面白如玉。先前因女色而涌起的情涛波澜, 这会儿在他身上已经看不出什么痕迹。单单这样看着, 公子翕当真是温润如玉, 触手也凉。   范翕缓而清和地对侍从下着令:“去曾先生府上一趟, 说是我的意思,吴世子已经与我们达成共识。将这封书交于先生。”   “曾先生回信后, 你看下与我的意思是否相同。不同的话, 就无视那封信, 转将这行字交给那几位武臣。他们有几人不识字, 为不让人尴尬,又预防有人疑心我处事不公,你直接将这行字读给他们。”   “将武臣的回话和曾先生的回信拿去吴世子宫苑,让他过目, 让他知道我帮他拦了多少麻烦。”   他一一嘱咐下去, 语气玩味, 不紧不慢地挑拨着臣子们和吴世子的关系。让彼此三方人马,渐渐分心,都只听范翕自己的话。他不怕他们几方互相对词,他们彼此有猜忌,关系没好到那个地步。待他们的势力分散得厉害了,他们便都是自己这方的了。   范翕这份心机,和他平时面对曾先生、武士、吴世子他们表现出来的过分谦卑,完全不同。   泉安微微恍神了一下,想到了更年少时的公子翕——那时谁会想到,瘦弱多病的公子翕能从一条绝境,走到今天这可以代天子巡游天下这一步呢。   泉安自幼就陪范翕住在“丹凤台”,陪着范翕与他母亲虞夫人在山中清修。后来一位小女郎闯入了山中,对公子辱骂棍打,公子默然承受。不知公子哪里触动了那位小女郎,那女郎竟然带范翕离开了“丹凤台”。那位小女郎,就是范翕心里一直厌恶、却不想得罪的他日后的未婚妻。   再之后,泉安跟着公子翕在周王宫生活。无权无势,背后非但无靠山,还有一位被囚的母亲,初入周王宫的公子翕被那些宫人欺负的实在可怜。后来是遇到了周太子,范翕百般讨好了那位太子,他们在王宫的日子才渐渐好了起来。再之后,曾经欺负过公子翕的宫人,在周王宫中一个个默默消失……泉安也装聋作哑,从来没问过公子。   泉安不会怪公子私下阴狠、表面装得光明磊落。他只心疼公子。   成渝离开了,泉安默默地端着茶盘回来。范翕惬意无比地喝了杯茶,准备再翻一翻竹简时,泉安担忧着问他:“三月一过,若是一切都照公子心意般妥当,那我等四月便会离开吴宫,回返王都。公子安排好了其他一切,独不对玉女做安排么?”   范翕顿一下。   他太阳穴轻轻抽了一下。   他手微微蜷曲于袖中,声音略不自在:“我何必对她作安排。不是说了,待我离开吴宫,就让成渝去杀了她么?”   泉安:“……”   他心想你何时说了?你还说你今夜要去杀她,你不还是下不了手。   范翕脸微热,稍微侧了下脸。泉安和成渝不同,成渝是帮他做那些腌臜事、帮他杀人越货的。成渝很少发表意见,对他的事情也不甚了解。但是泉安,对范翕的事了如指掌。想哄泉安,还是蛮难的。   范翕道:“我只是突然想到玉女还有些用处。你不知她如今在织室,经常为各方主宫送衣裳。接触的宫舍多了,她知道的吴宫事就多些。我不过是牺牲自己,骗取她一些情报罢了。”   泉安心想:那我看着,你牺牲挺大的。   其实公子翕喜不喜爱一个女郎,都没什么打紧的,只要整件事控在可控范围内。但是那位玉女的相貌,实在是太……泉安不得不提醒公子:“公子,您定要好生将此事在吴宫了结,不可带出吴国。若是您带玉女离开了吴国,你那位未婚妻得知了此事,恐对玉女下杀手。到时,您自然不会拦……但您只会比现在更伤心呀。”   范翕眉目不动,他手中茶磕在案上,重重一下。泉安看去,见他目中几分阴郁。   他淡淡的:“我的人,她凭什么动。”   泉安:“那位女郎家中地位极高……”   范翕微微笑了一下。   他对泉安说了句实话:“我不会爱上玉女,不会为她放弃原则,不会为我自己惹上麻烦的。我会在吴宫中就将与她的这桩私事结束,绝不会让旁人发现这桩事,拿来胁迫我。”   “我目前,也不会与那位撕破脸。我手中权还没到与她翻脸那一步,太子也不会支持我。我有时候想着,娶了她回来,将她供在家中,好处还甚多。她既爱我,我又不亏,何必与她翻脸?不过是同床异梦,各玩各的罢了。”   泉安静默了一下,说:“您这样行事,夫人会伤心的。”   范翕慢慢道:“不让她知道就好了。总之她整日被囚……我不说,她也不会知道的。”   范翕向后倾靠在垫上,漫不经心道:“情爱于我,本就无谓。情爱不过是年少时春日里随意开的花,这花,在人间,到处都是,没必要特意护着。情爱于我无用,我可以不护。”   泉安心想:情爱于你,你可以不护,但你也可以护。   端看公子愿不愿意承受损失,愿不愿意与人翻脸。   但那些都是日后未知的,泉安一面希望公子遇上真正喜爱的女郎,一面又怕这情事为公子招来祸端。毕竟玉女,看着并不是什么好相与好哄骗的。泉安现在见公子与玉女相处,公子投入的心力……他只怕公子日后会栽在那女郎身上。   女郎美丽不怕。   怕的是她既美,又慧。   不过范翕低下头,又忽然想到自己这里还留着她的明月珰耳坠。范翕不自在了一下,心想这也算是私相授受,二人交换定情物了吧?   他这里有她的耳坠。   她……留有他的绢布字条。   哎……希望她不要太爱他,不然日后她会伤心的。   ——   同一夜,玉纤阿也在辗转反侧,想着公子翕的事。她坐于床榻前,一手持一玉佩反复看,另一手指按着自己的唇,想到重重叠叠的桃花树上,那个让她失魂的吻。她心中有点儿快乐,但同时又冷静地想自己不该在那位郎君身上多放心思。   她为了生存,经常在郎君们中间周转。为了自保,她从来不与这些男子过度肢体接触。   甚至可以说,她是厌恶被男子碰触的。   玉纤阿低头,再次盯着自己手中的玉佩看。恐怕旁人不会想到,如她这样身份卑微的人,身上竟然会有一块上等和田玉。玉色碧绿玲珑,雕刻着一幅姮娥奔月的画像。   玉纤阿闭目,想到曾经一位主公对她的赐名——   “你被领养时,身上便有这玉佩,我便为你赐姓为玉。玉上既刻着姮娥奔月,当是丢弃你的父母为你赠的寓意。纤阿驾月,伴夜星辰。你就名为‘纤阿’吧。玉纤阿,便是你从此以后的姓名。”   “此后,你做一侍女,随在女公子身边服侍,不可忘了尊卑。”   而再之后,她又做过舞女,被一好心老翁养过……再之后,辗转落入吴宫。   玉纤阿握着手中这枚玉佩,她闭着目,唇角轻轻噙笑。   她是被丢弃的女婴,也许生时也得过父母的祝福,但后来她留下的,不过唯有这枚玉佩。这枚玉佩材质上等,证明她确实是贵女出身。但她父母也许死了,也许不要嫌恶她是女婴不要她了。   无所谓,她为人心冷肠硬,她并不怪自己的父母生下自己却不养育自己,让自己过得分外辛苦。年幼时玉纤阿曾为自己的美貌日日胆战心惊,觉身边所有人都是豺狼虎豹,觊觎着她;现在她已经满腹心机,不再是那个惶恐不安的玉女了。   吴王何妨,吴世子何妨,公子翕何妨。   美丽既是上天的馈赠、补偿,她当好生利用,为自己谋利。   玉纤阿伸指,手搭在窗上,轻轻勾勒图画。窗外的景色照在窗上,玉纤阿手中没有笔没有竹简,她这样卑微之身,用不起那样贵人才能用的东西。她想学画,就只能就着窗上倒映的影子,手指隔着虚空勾勒。   寥寥几笔,她勾勒出了一轮冰月。玉纤阿脸贴着冰凉纸窗,呼出的气缓缓结霜,而她低声喃喃:   “纤阿驾月,伴夜星辰。我不会主动爱任何人的。谁对我有用,我才爱谁。”   同屋宫女已经入睡,呼吸浅微。玉纤阿掀开被褥,娉袅婀娜地下了床。她从自己的箱匣中翻出一张绢布,上面有字,是范翕曾经给她的。玉纤阿当时怕范翕日后追问,将这字条留了下来。   但现在,那位公子估计早就忘了这回子事。宫中私相授受本就是忌讳,留着这字条,玉纤阿自己也一直怕东窗事发。现在他已经亲到她了,当不会再想着什么字条了。   玉纤阿拿着灯烛,凑到字条前。她清黑温润的眼眸,温柔而安静地看着灯烛火舌吞并了范翕写的那张字条。她压下心中一点儿不舍,想自己这也是不得已呀。   玉纤阿发愁地想着:“希望公子翕不要太过爱我,连这张字条都会计较。” 第33章 二更   九公主奚妍又来织室寻玉纤阿说话了。   她觉得玉纤阿善解人意, 说的话动听, 还不只是一味听人说,而是会发表意见, 给出非常不错的建议。玉纤阿却非常忙碌, 她在织布时, 公主就无聊地坐在一旁,说起王后要她择夫、吕归下个月就要卸职离开吴宫的事。   公主抱怨道:“我母后平时也不管我呀,最近却突然问我夫婿的意见,还问我公子翕好不好。”   听到“公子翕”的名号,玉纤阿织布的动作一停, 昏暗屋舍中,她抬头看向奚妍。奚妍以为玉女在专心聆听自己说话, 就与她发泄道:“谁喜欢公子翕呀。我总觉得公子翕皮笑肉不笑,我不信世上有人如他这样,总让身边人如沐春风, 满意无比。如果世上真有这样的人,只能说明这人是装的, 是刻意讨好身边人。我觉得公子翕就是这样。”   玉纤阿蹙了下眉,轻声:“公主不可这样说公子翕,让人听见了不好。”   她又偏了偏脸,试探问:“王后想让公主与公子翕联姻么?”   奚妍摆手,说:“怎么可能呢?我平庸无才, 根本配不上公子翕。公子翕平时也没有与我多说过话……恐就是我母后的瞎想吧。”   奚妍鼓腮帮, 垂下美丽的眼睛, 难过道:“我现今最烦的,是郎中令要卸职的事。他若走了,吴宫就没人理我了呀。”   她的姐姐们都嫁人了,比她大好多;兄长们各有各的事,不会和她胡闹;下面的妹妹又太小,同样和她玩不到一起。九公主在吴宫诸位公主中自小便平庸,她夹在众兄弟姐妹间太过不起眼,平时连个玩伴都没有。   玉纤阿织布的动作缓慢,五彩丝线在她眼前流连抖动,她若有所思:王后问公主对公子翕的看法,自然不会如公主以为的那般是瞎想。难道吴国想与周王朝的七公子联姻?   王后在为自己平时不怎么搭理的女儿筹谋啊……看一眼托着腮帮轻快与自己说话的奚妍公主,玉纤阿心中有些羡慕这位不知愁为何物的小公主。小公主的烦恼如此简单……因她得人庇护,她的苦早有其他人为她屏蔽了。   无论是玉纤阿,还是奚妍,此时都不知范翕早已有未婚妻。范翕从未与人宣传过,他讳莫如深,可见对此的忌讳。   玉纤阿安慰了九公主一番,其中其余宫女进进出出,将女官的要求说与玉纤阿听,也有过来拿走布匹的。各宫与各宫之间的要求不同,有些宫女忘了事着急地跺脚时,奚妍看玉纤阿也不着急,仍然柔声细语地安抚宫女,条理清晰地帮宫人回忆起忘记的事……最后玉纤阿总能得到一批又一批宫女的感激。   再一批人走后,玉纤阿坐下去织布。奚妍盯着她,忽然说道:“玉女,织室实在太劳累,而且对你来说有些屈才。反是我身边更需要你这样善解人意的侍女,上个月我有位宫女病去了,身边正好缺一个贴身侍女。你离开织室,过来我身边吧。”   玉纤阿眼眸一闪,抬眼向公主看去。这是奚妍第二次邀她离开织室了。   实则她早就嫌弃织室活计太多,太辛苦。只她委婉,不会主动与人说自己嫌织室苦。   还有一原因,是范翕与吴世子奚礼,总时不时起心思来找她。范翕还好,最大的意外便是奚礼。玉纤阿有些后悔自己当日刻意交好过那位世子,现在她被范翕弄得骑虎难下,她最怕的就是世子与她诉情。尤其是已经被范翕撞见了两回……凡事可一可二不可三呀。   这样私通,被人发现就不好了。   若是能到公主的宫殿去,起码吴世子,是不好意思去妹妹宫舍找一宫女的吧?而范翕,在有侍卫临列、郎中令又经常光顾的九公主宫殿那边,他应该也有忌讳,不会太频繁地找她。   玉纤阿怕范翕不喜她,会杀了她;同时也怕范翕太喜她,非要带她离开吴宫。   若是去了九公主宫舍,与范翕见面的机会少了,便可更好把握其中度吧?   奚妍心中忐忑,怕玉纤阿再拒绝自己一次。然这一次玉纤阿想了半晌,低头答应了她。玉纤阿温温柔柔的,奚妍心中雀跃了一把。小公主忍不住唇角勾起一抹笑,不好意思地与玉纤阿说:“那太好了呀。玉女,我从未见过你这样温柔的人。我觉得你就像我的姐姐一般……我姐姐们的脾气可坏多了。”   玉纤阿说不敢:“奴婢卑微,不敢类比公主们。”   此事便这般说定了。   九公主奚妍开心起来,本当下就要去找织室要人。但玉纤阿让她等一等,容自己与织室的宫女们告别后再走。奚妍便再次感慨玉纤阿的温柔可人爱,点头答应了下来。   而真实情况,是玉纤阿琢磨着该怎样将这事告知范翕——她唯恐她不说便离开了织室,公子翕又要觉得她可恶,不将他放在心上。   玉纤阿没有烦太久。当夜晚上,她托病早早回了屋舍。同屋人还在劳作,玉纤阿则将未赶制好的春衫带回了房舍。她做女红不知做了多久,听到窗子轻轻嘣了一声,玉纤阿扭头看去,见俊美无双的郎君翻窗而入。   与女郎明亮温婉的眼眸对上,范翕怔了一下,柔声:“你竟这样早便在屋中?”   玉纤阿答:“我与女官说我身体不适。”   范翕蹙了眉,他吃了一惊,立即担忧地俯下身,一手托着她肩,另一手冰凉,贴上她额头。他蹲跪在侧,大袖拢住她身,望她的目光溢满愁绪,好似在望着自己最深爱的人一般:“你病了?哪里不适?”   玉纤阿被他的深情忧虑目光看得一愣,身子又被他碰。   她拧身躲开他的手,低头轻声:“我没有病。”   范翕搭在她肩上的手顿住:“……”   他瞬间了悟到她的言外之意:她并没有生病,却告诉女官说自己病了,那她的目的,自然是回来屋舍等着自己来了。   范翕俯眼。   玉纤阿抬眼。   四目相对,火光轻轻那样“砰”一下溅开。   二人目中含着若有若无的情,都在片刻间,明白对方听懂了自己的意思。   范翕柔声:“我若今夜不来呢?”   玉纤阿眼中透出一分天真无辜:“那我便一直等着公子呀。”   范翕握她肩膀的手,一下子用力。情意在他猝不及防之时涌上,将他浇灌得如落汤鸡一般。他深深凝望她,目光落在她嫣红朱唇上,定了两刻。玉纤阿看他眼神不对,忙移开目光,她胡乱从自己腰间取出一香袋。范翕目光看来时,玉纤阿停顿了一下。   她心中忍痛一瞬,想这可是自己好不容易赶制出来给自己用的……她自己难得用这种上好布绸织就的香袋子。   但是范翕看着她……玉纤阿心中艰难,面上柔笑着递出:“这是我为公子做的。公子喜欢的话,自己可用着;公子若嫌麻烦的话,送给自己身边侍女也可。”   范翕柔声:“我岂会将你送我的东西转送他人?”   他心中欢喜,握住她的手,与她一道抓住那香袋子。他低头看到香袋的织功,针脚非常细密,绣的山水画草都栩栩如生。哪怕他不懂,都知这香袋子必然花费了很长时间……范翕明知不该,可他如此疑心病重,他试探道:“……看着不像是一两日便能绣好的。”   玉纤阿说:“嗯。”   她没有解释。   范翕目光轻轻掀起,他俯身,与她面容相贴。她微微向后倾,后背却仍靠入他怀中。范翕问:“……你早就想送我了?竟那般早就心慕我?”   玉纤阿作出害羞状,抿笑不语,实则心中在滴血。她目光追随,看范翕珍重无比地收好香袋子,她心中更痛本是自己给自己的奖励,为何便宜了他……但公子翕温柔不只是口上说说。他收了她的礼物,面容微赧,他蹲跪在她面前,伸手搭在了她膝盖上,轻轻揉了揉。   玉纤阿微惊,以为他起了歹意。   但他手没有移向不该移的位置,他老实地为她揉着膝盖,低声:“你对我这样好,我无以为报,听说你整日劳作,一跪便是一整日。我心中不忍,不知这样可能让你舒适些?”   玉纤阿怔住不语。   他一手搂着她肩,一手揉她膝盖,低下的玉白面容若有若无地与她面颊相贴。他温情款款,为她揉了半天,抬头问她可有不适。   玉纤阿喉中轻哽。   美人目光盈盈若若,星河一般动人。良久,玉纤阿侧了脸,身子轻轻绷起。她从未得人这样怜惜过。她不适地躲避,他以为他揉得不舒服,抬眼来看她。玉纤阿低声:“郎君不要为我做这些事,若是旁人看到了不好。”   范翕低声:“你怎是旁人?”   他拢着她肩,将她罩在怀中,轻柔地为她揉捏膝盖。渐渐的,他收她肩的力道加重,他抬眼看她时,见她目光温和地望来。灯烛火光噼啪,范翕手下动作轻了,他呆住,呼吸不禁紊乱,眸色变得更为幽黑。   一眼又一眼,二人眼眸对上,头颅挨得越来越近,水润红唇轻轻张开如诱,不知谁的心越跳越快。目光飘移开,又忍不住移回来看。烛芯忽然轻爆,烛火灭了,屋中黑暗下来。黑暗涌入夜,玉纤阿起身要看:“烛灭了……啊!”   小风袭来,她腰肢被搂拽而下,身子完全被罩入男子怀中。呼吸急促,心跳变急。情急难耐,范翕从后抱住她,俯脸贴于她脖颈,不管不顾地便要亲吻。脖颈被郎君唇舌吮住,玉纤阿吓了一跳,扬高脖颈躲避他:“公子,不要!”   黑暗中的隐秘难言,疯狂难退,带着禁忌般的刺激感。年轻公子灼热呼吸喷拂她脖颈,并未开口。   麻意窜上修颈,浑身战栗。玉纤阿害怕这种不受控的感觉,她挣扎:“我有话与公子说!”   范翕轻叹着:“就这样说吧。”   滚烫的吮吻,腰肢的紧勾,欲如火烧野草般燎原。玉纤阿又怕自己跟着他一道沉沦,又担心有人进来。她呼吸乱糟糟道:“我那同舍宫女即将回来……”   范翕轻笑:“无妨。”   小小一个宫女,不在话下。   玉纤阿咬牙,闭眼高声道:“公子,我要入九公主的宫舍,不会再留在织室了。”   范翕动作停下。   他从她颈间抬起脸。   诡异的,也许是光线太暗看错了,玉纤阿看到永远温润的公子,看她的眼神阴冷如蛇。   黑暗中,月光渗入窗子,范翕垂着眼睑,眸子含一丝笑。他温柔地、慢慢地问她:“去九公主宫舍?可是觉得与我私通太过方便,怕我总来,你特意躲开我?”   心中怒意戾气,猛地涌起! 第34章   漆黑屋舍, 郎君从后相拥, 脸与她相贴。月光浮照, 他脸上神情几多怪异时,玉纤阿心中大震——   她料到公子翕可能会不高兴,但她未想过他敏感成这般, 且直觉这样准。   但她当然不能承认她搬去九公主那里就是为了躲他。   玉纤阿说不是。   她静一瞬, 侧脸看一眼他, 面露几分伤心色, 似乎被他的猜忌弄得很伤怀一样。但玉纤阿仍是温柔可人怜的美人, 她伤心之时, 也轻轻柔柔地解释自己的一番行事:“奴婢在织室劳作, 最多也只能与其他宫女同住一舍,无法分得单独的屋舍。公子来寻奴婢, 奴婢日日胆战心惊, 唯恐被人撞破丑事, 惹出大祸。既九公主相邀, 奴婢去做了公主的贴身侍女, 可独处一舍, 从此后公子来寻奴婢,就不必总担心奴婢的同屋人回来了。”   范翕神色稍微缓和, 随即又皱起眉:他察觉她又开始“奴婢”来,“奴婢”去了。   但是他心中有气, 不愿搭理她——她去了九公主那里, 自己寻她, 分明不方便得多!九公主再不得宠,也是一公主。她的宫苑,哪里比得上织室荒凉,可让他自由出入?   范翕别过脸,唇抿着。   玉纤阿歇过眼看他,看出他仍气着。她轻叹口气,从他拽着自己的动作中挣扎出了手。她张开自己的手指,十个纤纤手指伸递到了范翕的眼皮下。范翕向后仰了下,意外地看她。   玉纤阿手在他眼皮下摊开:“公子,你看奴婢的手。”   低头便是她的漂亮的手,范翕心跳快一下,略微不得意。他硬着心肠,如背书般夸道:“十指如笋,匀称如节。世间女子少有玉女这样好看的手。玉女这样自得,让我夸你,可是如愿了?”   玉纤阿:“……”   好端端的,谁让他夸她手了?她哪有那般顾影自怜?   她被范翕将一军,喉头一滞。她被他真诚的语气夸得羞赧了一番,心中好笑,玉纤阿仍柔声:“奴婢是让公子看,奴婢也曾娇贵养着这双手,但织室活计甚重,奴婢整日不是缝衣便是浣纱,手粗了不止,连指头都扎破了好多次。”   她这样一说,范翕便心怜地握住她手,凑到他眼皮下仔细观察:“当真?”   玉纤阿道:“是呀,织室太苦了,公子就不心疼奴婢么?若是能到公主殿下那里……啊!”   她惊叫,酥酥麻麻的感觉从指尖蜿蜒向四周,羞红色也瞬间浮上来面颊。她呆呆地,看范翕捧住她的手,低头,轻轻将她一根指尖轻吮入口。男子温软舌尖包裹着她的手指,玉纤阿不自禁地轻轻发抖。   范翕抬眼,清润眼眸如濛濛烟雨覆拢,吮入她手指的唇嫣红水润。妖孽一般,他在幽暗中深情凝望她。   玉纤阿呼吸乱起,将手直抽:“公子不要这样!”   郎君吮着她手指,含糊道:“叫什么?公子在心疼你呀。”   如此色狼行径!   玉纤阿红了腮帮,软在他怀里,她别过脸咬紧唇,身子动弹不得,因被他紧扣住腰肢。   范翕握紧她手腕,不让她退缩。且他从后拥她,她躲又能躲到哪里去?怀中小女子挣扎摆脱,她摆脱不掉,脸颊渐红如血凝。范翕心里微微一笑,才张开了口,放过她那根手指。范翕贴着她面,看到她眼中湿润无比。俊秀面容上浮起红晕,他酸酸麻麻的,睫毛轻刷她娇嫩面孔,柔声疑惑道:“旁人指尖渗了血,不都是吮掉血渍么?我为你吮去血,你怎不感谢我?”   玉纤阿呼吸紊乱,全身僵而软。她觉得——   公子翕学坏了!   之前他与她说话都会不好意思,现在却会这样对她!是因为……那晚的吻么?   玉纤阿低着头喃喃道:“奴婢手上没有渗血。”   范翕脸红一下,他当然知道,但他不承认。女郎漂亮的手指递到他眼皮下,他被晃得神志不清,哪里顾得上其他的?范翕轻声:“那便是我看错了。”   玉纤阿与范翕双双沉默下去。   气氛暧昧而僵持。   玉纤阿悄悄抬眼看他,心想:她可真是牺牲大了。公子翕怎么这么喜欢对她动手动脚?   她发愁地想,以他这般下去,下一步岂不是就要将自己送到他的床榻上去才能让他满意?   范翕也在悄悄打量她,察觉到她也偷看过来,他一愣,然后唇角露出一丝笑。玉纤阿松口气,心想他笑了,今晚之事大约就可过关了。玉纤阿被他拥在怀里,他的呼吸拂在她侧脸上。   她努力不在意,轻轻柔柔地补充道:“奴婢也知道公主宫苑守卫森严,公子进出不便。奴婢会想法子留下记号给公子,奴婢若是在公主宫苑外的石狮后方墙上划了一道,那便说明今夜可来。公子可让身边仆从稍微瞧一眼,便知道了。”   范翕轻笑,他又低脸与她相蹭,笑盈盈道:“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玉女,玉女,你这样聪慧,让我拿你怎么办呀?”   竟还想出了与他私会的暗号!这可是打算长久下去?   范翕心中怜她,叹气想:玉女这样柔弱自怜,喜爱他不敢说,两人好了后,她也不曾主动向自己要名分。自己可记得她昔日将名分看得极重啊……矛盾重重,若她不是另有打算,便是极为爱慕他了。   范翕是不打算与她长久的。由是此时见她这样可人怜,他便忍不住心软,想在与她相处中,对她好一些,再好一些。   而玉纤阿则在想:男子可真是色狼。被她稍微以美色相诱,就顺从了。   就这般,玉纤阿与范翕一人刻意相诱,一人刻意入局。互相望对方一眼,再羞赧移目。虚情假意郎情妾意你侬我侬,这场戏唱得分外生动,情深义重得恐怕连他们自己都要深信了去。   ——   次日,织室果然迎来了侍内,说是九公主来要人。织室这方早就知道这样的小地方留不住玉纤阿这样的绝色美人,女官们平时睁只眼闭只眼,对玉纤阿颇多宽容。但是来要人的是九公主,女官们仍惊讶了一番。   她们以为如玉纤阿这样美人,不是吴王来要人,便是吴世子那样身份的。怎么会是一个公主呢?   无论如何,与织室诸人依依不舍地告了别后,在做苦力的宫女们羡慕的目光中,玉纤阿背上包袱出了织室中庭。走出大门那刹那,穿堂风迎面袭来,吹起她的裙裾,头顶温煦阳光洒在周身。她修背挺拔,腰肢盈盈一握,抬步跨过门槛,回眸对身后目送她的宫人们微微含笑——   她走出了织室。   她曾从一侍女,沦为一舞女,再入吴宫时,因被奚礼世子嫌恶,被下放到宫中活计最重、待遇却最清苦的织室中。她不曾怨天尤人,不曾就此便打算屈服于吴王入他后宫,不曾向奚礼殿下自辱般求他放她一马。   她没有依靠那位明明对她有好感、却故意欺负她的世子,就离开了织室,去到了公主宫舍中。   她相信,自己也不会只永远是一个公主身边的贴身侍女。待寻到机会,她当扶云直上。   她自不用屈身于可做她父亲的男子身下,自不会为人奴为人妾一辈子。她自会得到自己想要的荣华富贵,嫁于真正爱她的、且有权有势能护住她的俊美郎君。她从不觉得一开始做了奴婢,日后便永无翻身之日。她将一步步走出现今困境,得到她真正想要的。哪怕期间会非常漫长,然无所谓,玉纤阿惯常忍耐。她不怕等待,她只怕永无明日。   ——   进了公主的宫舍,将包袱放入偏舍中,一年长女官便来带领玉纤阿介绍公主的住所。原本玉纤阿当亲自向公主去请安,但女官说公主今日不在,她去和郎中令骑马了。   玉纤阿便欣羡:我也想学骑马呀。   女官带着玉纤阿走过公主宫舍的边边角角,她回头打量这个美貌得过分的婢女,疑虑重重道:“我也不知公主让你来,是为你安排好了什么。她这两日不在宫,待她回来了你再去请教她。公主不在的这两日,我也不敢分配你重活……”   女官沉吟了下,问玉纤阿:“你可识字?”   玉纤阿讶道:“奴婢略微识得几个字。不过,伺候公主殿下必须识字才可?”   她想到以前姜女在吴世子宫中服侍时,明明大字不识,却天天被拉去收整书舍。玉纤阿觉得压力大了几分,暗想以前做侍女时,也没要求这样高呀?她心里嘀咕时,那女官松了口气,笑道:“也不是。只是今日一宫女病了,我派你去打扫书舍。”   玉纤阿伏身:“喏。”   这位女官便带玉纤阿去了公主的书舍。玉纤阿低着头并不多看,女官吩咐一路,见她颇为知礼数,满意地点点头。到一边书架前,女官伸手一指:“这一排书目你要记清楚。公主其他的书不怎么看,最爱这一架的。公主若是想要,你当立刻拿去给公主。”   玉纤阿“嗯”一声,她好奇公主喜爱看的书是什么样的。在女官不阻止下,她伸手拿了一卷竹简,翻了翻,大略看出是民间搜集的传奇故事这般。玉纤阿笑了笑,明白小公主的爱好了。她将竹简摆回去,因书架与书架间间缝小,她扬起的袖子勾住了身后一书架。书架上一卷竹简掉了下来,玉纤阿连忙俯身将竹简捡起来。   她看到了最开始的几行字——《飞卿集选》。   玉纤阿目露疑惑:“诗集么?”   女官答:“是。”   她说起闲话:“你可知这飞卿是何人?”   玉纤阿摇头。   女官道:“飞卿,便是如今身在吴宫的那位公子翕。飞卿是公子翕的字。这诗集,自然是公子翕的诗集了。”   玉纤阿惊愕,握着诗选竹简的手不由一紧。她与范翕认识这样久,她能看出范翕出身高贵、学识渊博,但她确实没看出来范翕有写诗的爱好。他可从来没表现出来过,甚至可以说,除了当日他写过一笔字给她,玉纤阿都没见他对文学有多喜爱过。他平时说话,从来没有随口吟诗作赋的习惯。   女官也不太了解,却说:“你这样惊讶做什么?你又不认得公子翕,但日后在我们这边,你便能常看到公子翕这样的大人物了。他与我们公主交好呢。”   不!   范翕恐从未与公主交好过!他喝醉时,还表示过他厌恶公主这样的女子!他喜欢的……明明是自己这样的!   玉纤阿心里古怪了下。   所有人都不知她与公子翕私下那样好……这种感觉,让她心跳过快。   玉纤阿掩饰住自己的情绪,低眼轻声:“原来公主这样喜爱公子翕呀。竟还会看公子作的诗。”   或许九公主和范翕在一起时便会写诗作赋,而如她这般没有文化的,范翕就从不让她红袖添香,不和她聊诗词歌赋?   可他又不知她没文化。   他是否瞧不起她?   玉纤阿抿了抿唇。女官没来得及说公主正是不喜欢看公子翕的诗才将其束之高阁,但是王后非送来这书让公主看……玉纤阿已经抬眼,对女官羞涩笑道:“公主这两日不在宫舍,不知奴婢能不能将书拿去观阅两日?待公主回来后奴婢就将书还回来。”   女官说:“无妨,你随意看吧。”   反正九公主也不看。   玉纤阿握着竹简,继续跟随女官参观书舍,心里只想道:我倒要看看范翕写的诗多好,让人那样爱,他偏不与我说。我倒要看看他文采是有多好,才瞧不起我!   不过,范飞卿……范飞卿……这名字,倒是与她的名字有些契合啊。   玉纤阿红着脸,转过了这个心思,不敢再多想。 第35章   玉纤阿入九公主宫舍的第一夜, 为了定范翕的心, 她留了暗号给公子来寻自己。而为了装模作样, 玉纤阿特意坐在案前,仔细阅读那册《飞卿集选》。中间字迹复杂她看不懂的她都跳过,她选了其中有灵性的几首诗背诵下来, 想寻到机会用这几首自己背诵下来的范翕自己写的诗去讨好他。   当夜月影移廊, 院中清风拂花之时, 公子翕手持一壶酒, 翩然而至。   他从窗口跃入, 玉冠帛带仍带有与白日臣子商议政务时的雍容贵气, 但他持着酒壶、对扭头来看他的美人含笑注目的秀丽面容, 又分明风流倜傥。范翕将窗关上,晃了晃手中雕刻虫鱼鸟兽的玉壶, 对端坐榻前的玉纤阿拱手正经道:“翕特意带了蒲陶酒, 来庆女郎乔迁之喜。跟了九公主, 女郎往后可就飞黄腾达了, 勿忘了照应小人。”   玉纤阿忙起身相迎, 她明目灿亮, 噙着微微笑意,恭恭敬敬地立在范翕对面, 与他对拜了一番:“君是小人,谁堪为大?不敢当公子如此大礼。小女子卑贱, 日后还请公子相照应。”   范翕扬眉, 玉纤阿的柔和恭维得他心中愉快。他低头轻轻一笑, 望她滴水般的美眸一眼,郎君拳放于唇下,佯装威严。他看她一瞬,爱她貌美如花、腰细纤纤,忍不住伸手将她搂入怀中。女子身上的香气撞怀,范翕轻轻一叹,只觉得一日郁气,在看到她时便都不见了。   他都能原谅她偏跑来九公主的宫舍,让他一通想念却无法常见的行为了。   他脾性温和,已不怪她来九公主地盘当职。   范翕搂着玉纤阿的肩,勾着她一道往案前走。他将手中酒递出:“我这不是照应你来了么?从西域传来的蒲陶酒,连吴王那里都只得一坛,我也只有两壶。我将其中一壶送来给你喝。旁人有的你有,旁人没有的你也有。你爱不爱?”   玉纤阿心中轻轻一动,想西域传来的酒,他直接拿给她了。他怎对她这样好?   玉纤阿恍神羞愧自己对范翕不够用心时,范翕见她不搭理,便低头失落道:“难道你不喜?”   玉纤阿回神,柔声答:“我甚喜公子对我的照拂。只我不饮酒的呀。”   范翕便高兴了:“我也不饮酒,没想到我二人脾性这样相投。”   玉纤阿:“……”   你又骗鬼哦。   你上次喝醉的事忘了?   玉纤阿蹙眉,幽幽瞥他俊美面容一眼,忧虑道:“公子怎又饮酒?上次你……”   耍酒疯耍得还不够么?   范翕脸红了一下,佯作不适咳嗽一声。他自觉自己在玉纤阿面前掉了面子,不那么威武英气了,竟连喝几杯酒都能醉醺醺。但是他今日参宴时,看到下臣进贡的蒲陶酒,再看筵席上舞女们的舞蹈,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将这稀罕物给玉纤阿。   他若待一个人好,便什么都会想着她。   范翕羞涩道:“我幼时身体不好,多年养着,已不敢多饮酒。是以酒品不佳,上次让玉女见笑了。这酒我是不喝的,只是觉得美人名酒相配,想要拿给你尝尝。”   范翕勾着她腰,低头在她鼻尖上轻轻吻了一下。她红了腮帮,头稍微一偏,似仍不适应他这样的亲昵。范翕当她是害羞,便只一笑,拉着她的手与她卿卿我我道:“你我都不能饮酒,便都只浅尝而止。稍微喝一点便好了。玉女你尝尝呀。”   玉纤阿应了。   她找出两个酒樽为二人倒酒,怕范翕又醉了,她决定自己先尝尝。范翕并不在意她的逾矩,他撩袍跪坐在屋舍中唯一的那方几案前,手撑着下巴,噙着笑看玉纤阿为她自己倒了一杯浊酒。她眨着眼盯着酒樽中的浊色液体,也是分外稀奇,她长长的睫毛低垂而下,刷在眼帘下方。   玉纤阿口碰酒樽,想要尝酒时,她似有顾虑,抬眼观察一番范翕。   范翕连忙别目,低头将目光放到案上摆着的卷轴上,他作出翻看书简的模样,好似并没有注意到玉纤阿在做什么一样。   玉纤阿美眸一转,她长袖掩口,小小地伸出粉红色的舌尖,轻轻舔了一下酒液,闭目品尝。   呷了两下,似觉得味道不错,她又试探着用舌尖舔了第二口。   范翕一手托腮,一手搭着书简,他侧着头,看着她笑。他目中星光一样摇落,满眼都只看到她偷喝酒的模样。   像只小狐狸一样。   他向来见玉纤阿温婉体贴,善解人意,哪里见过她这样灵气逼人的惹人爱怜模样?何况美人偷喝酒,舌尖轻舔酒液,她闭目时腮染红晕,何等妍丽美妙。   范翕看得后脑勺发麻,眼里的笑意越来越痴。他觉自己这样像个偷窥狂魔似的,可她那样有趣,他舍不得移开眼。   玉纤阿偷尝了两口酒,觉得似乎不会醉人。她脸上笑靥绽开,扬目向范翕看来。如此她一眼便看到范翕正在偷瞧她,目光一眨不眨。他唇角露笑,长袖拂颊,手托着腮偷看她,不知道看了多久。   玉纤阿大嗔,柔声怨道:“公子怎这样捉弄人?”   范翕眸色转黑,转幽。   他再次低咳一声,移开目光,暗恼自己真是色鬼。光是看她这样,他就……为掩饰失态,他这次真的在随便翻看她案头上摆着的这卷书。范翕漫不经心地翻开卷轴扫几眼:“你在看什么书?”   他心中认定她是贵女,看书什么的都是正常的。   他从未想过他心悦的玉女可能是个白丁文盲。   这随便一翻看,范翕便看得怔住了,因他发现她在看的,是一本《飞卿集选》。   范翕脸色顿时变得很奇怪,他望她一眼。   玉纤阿以为他是感动无比,便放下酒樽于氆毯上,膝盖蹭着地,小步挪过来,依偎在他身畔。她倾身向那卷书看了一眼,笑盈盈道:“公子瞒我倒是瞒得很紧。我今日才知道公子表字飞卿,也曾写诗作赋,也曾精通书画。公主与我说,公子诗赋一绝,这本《飞卿集选》,是她最爱的公子诗集。”   玉纤阿说公主,是为了试探范翕和九公主之间是否有情。谁料她说完,大胆抬头望他一眼,却看得怔住——   范翕脸上总体带着那股子温和状。但隐隐的,他太阳穴青筋轻轻抽搐,脸色总是透着一丝古怪。   范翕手搭在案上,垂下眼,没回答她公主如何,只若有所思地问:“你觉得这本诗集如此?”   这正是玉纤阿表示自己也有才华的好机会了。   她回忆了一番自己背下的诗句,自觉心中有把握,不怕他拷问,便自信满满地笑道:“我读来,觉得口齿噙香,诗写得甚好啊。”   范翕追问:“哪里好了?”   玉纤阿心喜:来了!   果然来拷问她。   她便若无其事地背了其中自己最喜欢的一首小诗,从各种角度隐晦地夸了他一番,用尽她生平恭维人的本事:“……惟妙惟肖,寄情于景。总之,公子这诗写得颇有灵气,恐就是让不识字的三岁小童读,也会觉得是好诗。”   范翕笑了笑。   玉纤阿总觉得他笑得不是很开心,甚至还有几分敷衍。但不等他探寻,范翕将竹简摊得更长些,随手再指着另一首诗问:“这首如何?”   玉纤阿头大了一下。   范翕手指的这首诗用的生僻字极多,典故极多,她都看不太懂,自然回答不出什么有深意的答案来。为防止范翕考究,玉纤阿沉吟一番,给出了一个答案:“我觉得这诗不及方才那首有灵气,也不及那首朗朗上口。这诗,中规中矩,恐是公子写得随意了些。”   她倒仍是在夸他。夸他随手写的诗,就这样工整,典故生僻字一个接一个。   范翕望她两眼,脸色却更淡了。   玉纤阿察觉到不对,忐忑问:“我说得哪里错了么?”   范翕低声笑答:“无错。”   但他的笑容带着一丝冰凉味。他手指前一首被玉纤阿夸写得好的诗:“这不是我写的。是我九弟写的。我九弟是当朝有名大才子、大诗人,我哪里比得上他。他随手戏作的诗,已压过我所有的才能。”   再指她评为中规中矩的诗:“这才是我写的。我父王斥我喧宾夺主,极尽炫耀之能事,却实则无才,连我九弟的项背都不可及。他说既有我九弟写诗,我何必在九弟面前自取其辱。”   玉纤阿脸色慢慢发白:拍马屁拍错了……   范翕漆黑的眼眸抬起,温温柔柔地对她一笑:“这本《飞卿集选》,是我生平最悔的作品。我不爱写诗,不爱作赋。我父王说我上比不得太子的胸襟气概,下比不得九弟的才华横溢,我不过是中庸俗人,不值一提。”   玉纤阿喃声:“公子……”   范翕心中怒意汹涌,羞辱感极大,满是恨意。他并不喜爱写诗作赋,甚至他生平最恨这些。因早年拿这些玩意儿讨好周天子,盼望周天子夸他一两句,周天子对他的评价,却让他耻辱万分。   周天子甚至失望说:你怎可能是寡人的儿子?   范翕满心扭曲,只觉得天下人都在嘲笑他的自作多情。他努力忍下那些屈辱,作出惶恐不安状接受周天子对他的不喜,对他的批判。但从此以后,他心中也牢牢记得这些……他本就极厌世人辱他,旧事已经过去,玉纤阿却再次揭他疮疤。   范翕气得想伸手掐死她!   他气得浑身发抖,却努力忍下自己的羞耻感。怕自己再待下去会被扭曲怒意冲昏头,伤害到玉纤阿。范翕苍白着脸,趔趄站起来,对她匆匆一笑别过:“我突然想到宫中还有些琐事,先别过了。”   玉纤阿愕然。   范翕脸色太难看,她一时受到惊吓,没敢吭气。待他人不在了,她看到氆毯上放着的酒樽酒壶,才想到他就这样走了。   想到范翕说的那番话……玉纤阿心中震惊又复杂,想范翕好歹是一位公子,先前自己仅以为他不过是有个被囚的母亲,现在看来,周天子不喜他不喜到了这个地步?   上比不得太子,下比不得九公子。   他夹在中间……有短暂一瞬,玉纤阿心中发痛,竟有些怜惜他。   但她很快压下自己的怜惜之情:我何德何能怜惜他呢?他怎么样都是公子,我一个小宫女凭什么怜惜人家。我哪来的资格。   玉纤阿硬下心肠,让自己只顾利益,不思考感情。   灯烛微光下,女郎独坐一舍。舍中再无了郎君的踪迹,一人静坐半晌,竟有些孤寂。玉纤阿叹口气,她手持公子扔下的酒樽,面无表情地,将樽中酒一饮而尽——   她又欺骗了公子翕。   玉纤阿和不善饮酒的公子翕根本不是脾性相近。她见多了这些男子的伎俩,为防着他们,她的酒量远非常人能比。他一杯即倒,她千杯不醉。   方才不过是装痴装娇,诱他让他心悦她罢了。   公子翕只是心悦她貌美吧?他也不过是一俗人罢了。   如此也好。他的喜悦浅尝辄止,就他那般复杂的背景,她也不想跟着他受苦。   心中那样冷硬地想着,但玉纤阿端详公子翕留下的玉壶,想到他那样欢喜又深情的告诉她这是他专为她留的……玉纤阿目中濛濛生雾,又有一瞬失神。   公子翕呀……她该拿他如何是好呢?   ——   九公主好几日未归,玉纤阿留了几次暗号,都没有等到范翕来找她。她疑心范翕因那夜的事生了她气,思量片刻,她想着自己的身份,觉得也不适合找他。但是玉纤阿这里还留着范翕的玉壶……她一个婢女喝了蒲陶酒无人知道也罢,她留着这样东西,岂不是给自己留下一大隐患?   所以玉纤阿仍坚持留暗号,希望公子翕的人来把玉壶拿走。她只等那边三天,三天之内如果仍不取走玉壶,她便会直接将玉壶烧了,不留下任何痕迹。   而身在九公主的宫苑,九公主人虽不在,玉纤阿却适应得分外良好。第一日的时候,宫苑中宫女们忌惮她的美貌,不愿多与她打交道。第二日的时候,玉纤阿就凭着自己的厨艺、温声细语的口才,迎得了八九成宫人们的喜欢。九公主还未回宫,她宫中宫人已经将玉纤阿当做了自己人般看待,动不动就呼唤“玉女”。   想世上怎有如此一言一行都让人如沐春风、美貌无比却不带攻击性的美人呢?   这样的美人,竟然只是一宫女!太奇怪了。   不过玉女这样的人留在九公主宫苑中,宫人们都觉得是己方的福气。   这日傍晚,吴王后召九公主去说话,因公主还未回宫,宫人们一得知王后召唤,便都有些慌张。玉纤阿和一宫女一起去向王后回话,王后听得女儿几日未归,皱了皱眉后便斥这些宫女无能,看不住一位公主。另一宫女吓得口不能言,玉纤阿却跪在地上,条理清晰地为公主辩解:“……公主在王宫并无玩伴,颇为寂寞。公主常日觉得无趣,只是王后事务繁忙,并无暇管公主。公主又不曾做恶事,只是出宫骑马打猎,想来也不是什么坏事。且公主身边有郎中令陪同,想来不会受伤。若公主回来,定会前来向王后请安。”   王后凝目看去,盯着玉纤阿:“你倒是话多。抬头我看看。”   玉纤阿抬脸。   美人含娇,她长眉连娟,唇若点樱,盈盈向上望来一眼,如烟波浩渺,目中染着若有若无的愁绪。这般玉净花明,婉婉动人。   王后微惊:“……竟是你。”   玉纤阿目露疑惑。   王后却目光闪烁,不再多说什么,让她们下去。因吴王好色缘故,吴王后吃尽了美人的苦。她对世间美人都有一丝警惕心,觉得美人皆不安分。吴王后从未对玉纤阿有过好感,当日派她去织室时,吴王后就想过有一日这个女郎会留到自己儿子身边……她只是没想到玉纤阿跟随的主公不是世子,而是她的女儿。   王后疑虑:她为何不勾世子,倒讨好我女儿?莫非玉女不类寻常美人那样不安分,玉女并不想沦为世子的玩物?   王后因玉女身在公主宫苑,倒高看了这个女郎一分。但双方身份差距太大,王后只是记得这个人,只要玉女不入吴王的后宫,王后并不打算对玉女做什么。   玉纤阿与同行宫女回公主宫苑,同行女一路对她大为赞叹,说你竟敢在王后面前为公主辩解。玉纤阿抿唇而笑,说身为仆从,自当为主宫考虑。同行宫女连连点头,她与玉女说起闲话,好奇问玉纤阿入宫前是做什么的,什么样的环境,竟养得玉女这样气质。   玉纤阿心想气质乃我自身努力,与环境何关。   但她轻声细语回答道:“舞女。”   宫女好奇十分,想见识玉女的舞功。二女行在宫道上,玉纤阿拗不过同路宫女的请求,便含笑舞开身,大袖飞甩,腰肢细软,她舞动起来,当如蒲柳扶风,映着明婉眉眼,当真好看。   宫墙枝头的花从从容容洒落,落在美人发顶。再一枝花从枝头栽下,玉纤阿轻轻仰目,睫毛颤抖,阳光落入她眼中,她伸手接住了那枝花。玉纤阿含笑低头,在花上轻轻一嗅,美人面容与花交相辉映,何等烂漫明耀。   同行宫女心跳砰砰,看得近乎呆住。   还是玉纤阿拉着她往旁侧躲,为一行来的容车让道。容车是宫中夫人们专用的车,慢悠悠走过两位宫女身边,二人都闻得车上的芳菲花香。和那芳香比,玉纤阿手中所持的花枝何等普通。但是容车到玉纤阿身边时,却停了下来。   车上帷帐被一只手掀开,一位美人垂目望来:“玉女。”   玉纤阿欠身行礼:“夫人。”   车上坐的那位后妃,她认得,正是双姬。但双姬进吴王后宫后,便不再与之前的同路女联系。之后玉纤阿频繁出入常姬宫中,双姬胆战心惊。这还是第一次双姬主动停下车,与玉纤阿说话。双姬垂目打量玉纤阿,心中微酸,想玉女一个宫女,竟长得这样好。   双姬叹道:“你我昔日也是同行人,如今怎么竟成了陌路人?”   玉纤阿心里失笑,想小双一个大字不识的人,当了宫妃,都会说“陌路”这个词了。   厉害。   环境造就人呀。   她含笑答:“奴婢贫贱,不敢类比夫人。”   双姬心里叹,想玉纤阿无论何时礼数都这样得当。双姬正是方才在容车上看到了玉纤阿的跳舞,才心中动起。双姬说道:“听闻你去了九公主宫中?何不来我宫中呢?你舞甚好,我需要你相助。念在旧日友人份上,我可照拂你一把。”   玉纤阿心里忍笑。   想双姬莫不是在拉拢自己?难道是双姬从常姬那里学了手段,开始明白女子间不该一味防着,而是适当拉拢?怎么,双姬想靠自己,去讨好吴王么?若玉纤阿愿意入吴王后宫,何必等到今日?   玉纤阿柔声答:“奴婢只听九公主的吩咐。”   双姬听懂了。   她叹一声,不再多话。放下帷帐,从玉女身边走过。   ——   玉纤阿和同路宫女再次上路时,看到一个甬道转出一位郎君,她认出是公子的贴身仆从泉安。玉纤阿目光一闪,寻了个借口支走了宫女,她再次前行,与等在御道尽头的泉安见面。   泉安对她不满,低声责怪:“你怎日日做暗号?公子一日不来,你当心中有数。日日这样逼迫,被人发现了可怎好?”   玉纤阿道:“多谢郎君关心我。”   泉安吓一跳:“……我可没关心你,你别胡说。被我们公子知道了,我还活不活?”   玉纤阿只是揶揄他一句,当下也不再多说,而是说起让泉安收了玉壶。泉安无奈接受,要走时,玉纤阿迟疑一下,试探问道:“可是我哪里惹了公子不快?公子怎好几日不来找我?”   她泫然欲泣:“可是厌了我?”   心想若是厌了她,还不杀她,那可真是太好了呀。公子翕对知道自己秘密的人这样仁慈嘛。   泉安却摇头,打破了玉纤阿的幻想:“公子病了。”   玉纤阿若有所思,看泉安模样,想莫非公子翕没告诉泉安当日二人的争执?泉安长吁短叹,为公子的身体忧愁,说公子定是太劳累了,才病倒了。他余光看到美人玉容,突生灵感,看向玉女:“你不如来看望看望公子,也许我们公子正是需要你呢。”   玉纤阿:“……不好吧。”   泉安劝她:“来吧!你与我们公子关系匪浅,说不得他见了你,病就好了。”   玉纤阿讪笑一声。心想你们公子可能正是被我气病的……我去干什么?刺激他病得更厉害些么? 第36章 一更   当夜, 公子翕的宫闱深处书舍, 只有范翕独自静坐。   泉安说他病了不是假话, 他精神不好,面色苍白,连曾先生这些人见了, 都劝他好好歇息, 保养身体。范翕自知自己底子不太好, 幼时就是多病之身。是以旁人一劝, 他便顺势歇着了。但就是休养, 这几日他不出门, 也在宫中接见了几位门客, 对下属做一些事务安排。   “咳、咳咳……”书舍中,豆灯之下, 范翕半散发, 长袍宽松, 坐在方案后, 手持卷轴。   炉香缕缕, 馥郁满室。坐在案后的范翕颜色苍白, 神色倦怠,看着十分憔悴。但郎君相貌又是真的出众, 这番病容之下,他垂目敛神之时, 如同雪做的人一般。不是北方那样的厚重鹅毛大雪, 而是南方落雪, 不甚浓重,只稀稀疏疏,带着三四分瘠薄的透明色,晶莹剔透。   他是这样一个连病起来都好看的郎君。   范翕伸手拿案上的茶,抿了一口后发现凉了。他手揉额头:“姜女,倒茶。”   姜女如今成了专门服侍公子翕的人了。   “吱呀。”侧门推开。   一个侍女端着托盘进来,范翕不抬眉眼,已知这侍女是跪在案前,将案上的凉茶给换了,又为他重新倒了杯热茶。但做完了这一切,该侍女却仍不退下,而是继续跪在案后。   范翕开口时,声音都有些沙哑:“下去。”   案后的侍女却并不动。   范翕心中大怒,只觉连一个小小侍女都欺自己。何况姜女被他喂了毒,他倒真不怕在姜女面前暴露本性。范翕一怒之下,眼神冰凉,他不再多话,抬目,手中卷宗向对面那不长眼不长耳的侍女脸上砸去。   但是他这一抬眼,愕然看到跪在自己对面的眉眼温顺的侍女,并不是姜女。   而是玉纤阿。   看到当面砸来的卷宗,那竹简劈来之势夹带风声,玉纤阿一瞠,眼眸睁大。这么近的距离下,她显然没有能力躲开。   范翕却也一惊。   娇滴滴的美人,怎么能就这样被他砸了?砸伤了脸可怎生是好?他本能倾身伸手,去拿回那被他扔出的竹简。先前扔时有多狠厉,现在往回捡时肌肉就有多紧绷。手臂上青筋暴突,范翕扑伏在案上,握住了那竹简,手臂却因太用力而发酸发麻。   他呼吸呼吸,喘息不匀,伏在案头,一边庆幸地抬目,一边咳嗽得厉害。   玉纤阿看他,衣裳宽大,衬得身量瘦削单薄。他眼睛看向自己,面容如雪,眼中因病而几多湿润,咳嗽得厉害时,他眼角带一抹苍红色。放下袖子时,公子的唇色微微破皮发白,不复往日的绰约风采。   看他这样脆弱,玉纤阿心中生了几多怜惜。没料到他抢着将砸出去的竹简收回、还因用力伤到了他自己,玉纤阿怔然,睫毛轻轻颤动,心想:砸到她就砸到她了吧。她不过是一侍女,他何必这样多情?   范翕哑声道:“你怎来了?是不是泉安让你来的?该死的泉安!”   玉纤阿道:“我是来还公子玉壶的。”   范翕“嗯”一声,他侧过脸,低声:“还完了,你便回吧。”   玉纤阿柔声:“公子是为我落的病么?我怎能这样就走了?”   范翕心想就是因为你气的我!   但是他又不想承认,觉得因为被人一气自己就病了,太没有男子气概。更何况他对玉纤阿始终感觉和旁人不同,他愿意在旁人面前装弱扮柔,在玉纤阿面前,他却不想自己看着比她一个女子还要虚弱可怜。其实因为玉纤阿喜欢他九弟诗赋的缘故,范翕心里是极为生气的,但是他现在没心思和玉纤阿算那回事,他只有心思对自己的病深觉丢脸——   他可是男子啊!   他怎能比被自己抱在怀里的女子还要弱!   范翕不愿在玉纤阿面前露弱,他便侧过脸,狠下心不看她,低声:“与你无关。你走吧。我不愿你看我病容。”   玉纤阿说“不”。   范翕愣住。   他扭过脸呆呆看她,显然没想到总是温柔顺从的玉女会说“不”。但是隐隐的,他又觉得她的“不”听着好熟悉。好似玉纤阿反抗他驳回他不是一两回了……莫非是他喝醉酒的那日?   玉纤阿说:“郎君,你且看我呀。”   范翕向她看去,玉纤阿与他隔案而坐,当他看来时,玉纤阿抿唇一笑。她落落大方地从袖中取出一卷起来的竹简,摆在书案上,示意他看。范翕奇怪地将她送来的竹简摊开,一看之下,范翕脸色已是难以掩饰住的,气得铁青。   他极怒,刷地丢开那卷竹简,手重重一拍大案:“你、你!”   她竟然把他最厌的《飞卿集选》给他拿来了。这是什么意思?故意刺激他么?不把他气吐血她心不甘么?枉他对她这样怜惜,连竹简可能砸中她的可能性都不允许,他手臂到现在还抽痛着,她就这样来伤害他……   范翕气极,胸脯起伏,他上身后仰,被气得话都说不出来。   玉纤阿观察他半晌后,对他盈盈一笑,看出他当不是装病,而是真的病了。不然她这样欺他,再脾性好的人,也不会只干坐着生气却不起来。何况据她思量,范翕脾性没表现出来的那样好。   玉纤阿试探出了结果,心中怅然,更嫌他一分。想他出身复杂,怎么竟连身体都不类寻常男子那样强壮?生个气都能气病了?莫非是心眼太小?   玉纤阿面上自然不会表露出来,她对他一笑,将被范翕砸在地上的《飞卿集选》捡起来,珍爱无比地拍了拍其上尘埃。范翕冷眼看她如何动作,见她长身玉立,端详那竹简一二,徐步走到火炉前。   玉纤阿低声吟了一首竹简上写的诗,道:“公子说这诗是周王室的九公子所作的么?诗是好诗,可惜了。”   范翕反口想问她“如何可惜”。   不等他开口,他便发愣地看着立在火炉前的美人挽起长袖,五指扣住卷起的竹简,置于火炉之上。她垂着眼,长睫飞翘如檐,雪色面容被火光照得呈瓷玉色。玉纤阿唇角含着一丝笑,极为淡然地张开了手,她手捧的卷轴,便“噗通”一声,砸入了火炉中。   火舌迅速吞没竹简,飞溅起来的几片灰与火星,落上女郎的裙裾袖角。玉纤阿并不惧怕火光,她低头,神色淡漠从容,就那样端详着燃起来的大火将整个卷轴烧得一干二净。   范翕看得眸子缩起:刹那时间,他透过女郎从容淡色,看出她心之狠,之坚。   原以为玉纤阿是位柔弱可怜的女子……现在看来,她并不是他一开始以为的那样啊。   范翕皱眉:这却糟了。他喜爱的是柔弱美人,他并不爱强势女子。性格强势的女子与他不对付,他只爱顺从自己的。   这二人也是有趣,互相看到对方真实的一面,便各自嫌恶。玉纤阿嫌他体弱,范翕又嫌她不够弱。二人各自嫌恶,却偏偏谁也不肯在面上表露出来。   范翕出神片刻,玉纤阿当着他面烧完了竹简后,回过头来,目光妙盈盈地垂下,看向端坐案后的公子翕。她对他嫣然一笑,笑容轻柔若雪,直击范翕的心脏,击得他全身发麻。   范翕心跳加快,否认自己的疑心:不不不,玉女是柔弱可爱的。她一笑,我都要死在她的柔情似水里了。她怎会是我以为的强势过坚女郎?不会的,不会的。   玉纤阿缓缓走回来,对范翕柔声道:“公子,眼下好了吧?”   范翕矫情道:“你说什么?我不懂。”   玉纤阿盯着他,轻声:“公子说,太子殿下雄才大略,九公子才华横溢,独您夹在中间,两不沾边,为人所排挤。我听了公子的话,实在为公子伤心。我由此向公子立个誓,请公子做个见证。”   范翕俯眼,心里暗喜,口上却说:“你要立什么誓?太狠毒的誓我可不见证。”   玉纤阿已走回案前,她长袖扬起,拧过身来,盈盈跪于他面前。她仰头看他,目色迷离一瞬,她重新垂下眼,一字一句地柔声道:“我向公子起誓,从此以后,我只读公子一人的诗,只习公子一人的字。不管天下人如何夸太子,夸九公子,我只觉得公子的诗才是最好的。”   范翕:“……!”   他瞳眸猛地紧缩,万道光芒就此绽出。他撑在案上的手伸前,一把握住玉纤阿的手臂。他浑身控制不住地发抖,他紧盯着她,厉声:“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玉纤阿抬头。   她明丽的面容与他对视。   她慢慢重复:“从此以后,我只读公子一人的诗,只习公子一人的字。”   “纵是天下人夸太子有为君之能,夸九公子是天下最厉害的诗人才子。在我心中,他们都不如公子翕好。我只会觉得公子的诗才是最好的。公子不得世人赏识,公子却不必自怨。公子当记得,永有纤阿喜爱您的诗,喜爱您的才。”   “他们是错的,我才是对的。”   范翕与她长久凝视。   他渐渐地放开她被他抓得极痛的手臂,而是握住她的手。他盯着她,判断她是否是真心话。良久良久,范翕目中闭起,若有泪意,他轻声:“玉纤阿,纵你这话是哄骗我的,纵有一日你违了誓言,但只消有你这句话,我便会保你一次。”   玉纤阿低声:“我没有哄骗公子,我说的是真心话。”   范翕轻声:“罢了,罢了。你说话总是这样好听,你嘴总是这样甜。你当我不知么?”   玉纤阿心惊,以为自己的伪装被他看穿。   他一针见血,好似早看出她的本性。   但也许范翕早就看穿,可是他始终不愿计较多想。   一如此刻。   玉纤阿惶恐时,见他轻叹着:“罢了,罢了。”   “纤阿,你过来。”   她不动,他叹口气,起身主动绕过长案,走到她面前,跪于她面前,将她搂入怀中。他与她额贴额,她抬目,觉得他目中湿润,泪意闪烁。他轻搂着她,缓缓道:“你总在有些时候不听我的话,我让你过来你也不动。你还不愿让我碰你的身,挨你一下你就僵硬……你怎么总是这样奇怪。你当真是心慕我的么?”   玉纤阿真的,身体开始僵硬了。   她反驳:“我自然是真心的。”   范翕轻轻笑,笑中带着几抹哀愁。他微微退开一点,看她美丽的面容一刻。他再次将她搂入怀中抱着,他自怜自嘲道:“随意吧。我只是想抱抱你。玉女呀,你若是骗我,便一直这样骗下去,不要让我梦醒哇。”   “你说你从此以后只读我一人的诗,只爱我一人的诗。你定要记住,你不要违背你自己的誓言。你若是爱别人的诗,读别人的诗,我与你不死不休。”   他爱怜地,温柔地,轻轻地,在她鼻上轻轻吻了一下。   他一只手轻柔十分地揉着她后颈,揉得她浑身不自在。她被他的手揉得不住靠向他,只觉得面红耳赤,想他这手段真的厉害。她被拥搂入郎君怀中,闻到他身上的药香,混着极淡的熏香。他喋喋不休地与她说了很多话,她总觉得他似难过、似开怀,似声音里总带着哭腔一般。   但范翕自然不会哭。   他只是这样柔情蜜意,抵着她的额,许下了许多对她的承诺。他说日后他若封了王,他有什么,就给她什么;他说他会对她更好些的,让她常常眷顾他些吧;问她喜不喜欢那个茶这个糕点,她若喜欢的话,他悄悄带了给她……   玉纤阿心中发颤,她喃声:“公子……”   她何德何能呀?   她闭目,抬手臂,第一次主动地搂住了他的肩。她脸贴着他胸膛,感受到他的心跳,恍恍惚惚间,她产生一种错觉,好像她和范翕当真是一对相恋的苦命鸳鸯一般。   ——   玉纤阿本来只打算待半个时辰便走,但她硬是被范翕多留了半个时辰。但是留下了人,范翕又问她:“我这样强行留你,会不会给你惹下麻烦?”   玉纤阿清水眸撩他一眼,似笑非笑:“我与人说我去织室,和先前相熟的宫女见面。左右公主不在,我自由一些。但是我为何没出现在织室,后面的谎言,便需公子为我圆上了。”   范翕便满意了,轻笑道:“如卿所愿。”   月色清霜照在地砖上,枝木摇晃影子如水中藻动。檐下影一重重变动,柏树叶子在廊下所挂灯笼的昏光下,显得纤细而晶莹。踩在霜上,姜女等女在廊外踮脚,轻轻向舍中看一眼时,看到舍中场景,心中忍不住大震。在姜女看来,没想到那阴狠的装模作样的公子翕,还有这样温情的时候。   他让玉女靠睡在他腿上,玉女闭目侧躺,他俯首与她轻柔说话,并以指抚顺女郎乌黑的长发。   他低头看玉纤阿的眼神,眷恋情深。   而玉纤阿闭目枕着他大腿,唇角含一丝笑,面颊绯红。她恬静婉约,终如水中月。   姜女看得怔愣,她既知范翕的本性,又知玉纤阿的本性。她恐是唯一一个见识过这二人彼此真面目的人,于她看来,两个心机深沉的人躲在一处柔情蜜意,卿卿我我,这架势……实在诡异得可怕!   她一时都看不出是公子翕技高一筹,还是玉女技高一筹。   ——   一个时辰后,玉纤阿要离开了。公子翕不舍,让成渝送玉纤阿回宫。玉纤阿走时,披上公子翕的斗篷,她看一眼面无表情的成渝,想到前段时间,这人还想杀了自己呢。   人生际遇如此有趣。   若是没有这些人,人这一世该多无聊啊?   被玉女含笑觑一眼,公子翕针扎一样的目光随之刺来,成渝后背挺直,瞬间感受到压力。他僵硬地送玉女出门,不知为何,竟有些怕这小女子,在公子枕边说他的坏话,让公子杀了他。   成渝心中担忧,因他曾多次建议公子杀了玉女……若是玉女知道了,岂能饶他?   玉纤阿走了,范翕独坐舍中饮茶。泉安进来换茶,看公子一眼,便笑道:“公子这下满意了?您看,玉女专程来看您病,她心中是有您的。”   范翕瞪他一眼,怪他多事。   泉安故意问:“公子,您找玉女问的什么情报,当真有问出一点么?”   范翕:“……”   心知泉安调侃自己,范翕咳嗽一声,淡道:“自然有问出一些。她有告诉我,九公主近日不在宫中。”   泉安心中想,那我实在没看出这样的情报有何意义。   他以为范翕对玉女也就如此了。是以看公子神情不错,好似病都好了一半,泉安一笑,端着托盘便打算出去。范翕却叫住他,迟疑一二后,道:“我记得,玉女曾与我说,她曾是贵女出身。又隐约记得,她似乎说过她是姑苏人士,与我是同乡人。”   泉安奇怪:“咦,公子您是姑苏人士?怎么我不知道?”   范翕懒得与他说这些,只沉吟道:“你让人去探访一番,她是否是真的贵女。或家中已败落了,只要有个痕迹,便给她安个玉姓着人收养也无妨。”   泉安大震,呆呆看公子:“……我不解公子这是何意。”   范翕抬了目,淡声:“我欲带她离开吴宫,回返洛地。”   “只要她有点儿身份,不是奴不是婢,我欲纳她为妾,许她荣华许她富贵。只要她留我身畔。”   泉安急道:“可是——”   范翕摆手说无妨:“我自会护住玉女,不让她被那位恶女所伤。”   但他又低声笑,喃喃自语:“纤阿多慧。也许她根本不必我护呢。”   泉安头一阵阵晕,觉得公子果真沦陷了。这可不好……听听!他竟然唤玉女“纤阿”。如此亲昵!公子这是要做什么啊! 第37章 二更   范翕让成渝送玉纤阿回去, 自然是因为成渝武艺高强, 可保护玉纤阿安危。事实也如此, 中途回去,他们撞见宫中卫士,成渝当真帮了玉纤阿许多次。只是面对如花似玉的美人, 成渝全程不敢多看, 不敢多碰。   他心知公子的忌讳, 绝不敢跟玉纤阿扯上一丝半点儿的关系。   玉纤阿温温柔柔地问他:“郎君是一直跟随在公子身畔么?”   成渝答:“嗯。”   玉纤阿再问:“不知郎君武艺这样厉害, 是怎么到公子身边的?”   成渝说:“一言难尽。”   便不再多话。   他不敢不回答玉纤阿, 因公子翕现在对玉纤阿的态度奇怪, 成渝怕自己对玉女太恶, 玉女在公子面前给自己穿小鞋。但他也不想多和玉纤阿说话,是以能够用一两个字回答的, 他便不会多说几个字。更罔论主动和玉纤阿搭话了。   玉纤阿似觉得他有趣, 扬了扬眉。她穿着宫中侍女新春刚做好的翠绿春衫, 外罩一件范翕赠她的斗篷。美人面容掩在斗篷下, 漆黑夜中, 她微微抬脸, 斗篷上的金银链子便水波一样浮动,扫过她面容。   可惜成渝木讷, 抬头挺胸,不懂欣赏她的美。   玉纤阿抿唇自笑, 她颇是善解人意, 看出成渝不愿与自己多话, 便也不再故意激他。但玉纤阿一双妙目一路上若有所思地打量成渝,看得成渝压力越来越大。   他觉得玉女厉害无比。   深恐这厉害女郎勾引自己,让自己为她所用。   他见多了那种勾得主仆反目的狐狸精,他觉得玉女能从即将被杀到今日公子舍不得她,可见此女就是一顶尖的狐狸精,勾得公子晕头转向。   明眼人都看出玉女不是寻常人,偏偏公子看不出来!   若是玉纤阿知道他所想,定然觉得这个侍卫可笑极了。不过玉纤阿并不知道,成渝将玉纤阿直接送回了她居住屋舍的外头,长舒了口气,转头就要告别。玉纤阿叫住他,将披着的斗篷递过去,让他还给公子。   成渝才不接这烫手山芋,摇头示意你自己还。   玉纤阿温柔道:“我不便留公子的衣裳,郎君帮个忙吧。”   成渝坚定摇头。   玉纤阿便笑道:“郎君若是不帮我,我下次便告诉你家公子你觊觎我美色。”   成渝脸色沉下,冷声:“你威胁我?!”   玉纤阿俏皮偏头,难得露出温婉以外的活泼样:“你猜?”   成渝憋屈地接过了她递来的斗篷,玉纤阿彬彬有礼地欠身向他告别,转身走向自己的屋舍。她走在花树下,背影婀娜纤细,身段极好。成渝沉着脸,手臂上搭着千斤重的斗篷,踩上墙正要离开,目光忽然一闪,看到庭中花树另一侧的走廊中,一个小黄门走了过来。   成渝正要开口提醒玉纤阿有人来了,那个小黄门倒是先喊了正要开门进屋的玉纤阿一声:“纤阿姐姐!”   玉纤阿侧过头,看向那走来的年少内侍。   年少内侍面色白净,手持拂尘,急急道:“纤阿姐姐怎么才回来?公主殿下回来了,你快去拜见殿下吧。还有,你之前让我找给你的竹简笔墨……”   成渝听得不对,耳朵伸长,眯眼看向灯火阑珊处。   那玉纤阿手置唇间轻轻“嘘”了一声,左右看了看,制止黄门再说下去。玉纤阿将小黄门拉入了屋舍中说话,关上门,成渝想了半天,觉得她既是公子的内眷,自己自然不好扒过去听人家的墙角。若是公子知道了,该如何想他?   为了自保,成渝果断离开,走得潇洒。   他自然不知,将小黄门拉入了屋舍,关好门窗后,玉纤阿才说:“你呀,莫要这样大声叫嚷,让人都知道我偷偷摘抄公子翕的诗集了。公主若是知道,岂不误会我喜爱公子翕?”   内侍奇怪说:“喜欢公子翕又如何?宫中喜爱公子翕的宫女多的是,也没如何呀。纤阿姐姐生得这样美,若是有本事攀上公子翕,想来公主也会祝福……不提那个,我找纤阿姐姐,主要是过来拿书,将那本《飞卿集选》给送回书舍去。万一公主想看那本书,却找不到呢?”   玉纤阿说了“稍等”后,去屋门后的木匣中,将一卷竹简取了出来,正是一套《飞卿集选》。内侍翻看了一下,看无出入后,便笑逐颜开地收好了竹简,跟她道别。因对玉纤阿有好感,他临行前还提醒一番:“你快去见公主吧。莫要说你去织室见以前朋友,入了一宫,先前的可就要断了,不能再作数了。”   玉纤阿道了谢,温温柔柔地将人送走。她立在屋门口,拂了拂自己衣襟上的云纹,唇角轻露一个戏谑自得的笑,感慨自己可真厉害呀——   她统共认得几个字,自觉写得也不甚好,但为了取信公子翕,她特意找人要了笔要了简,临摹《飞卿集选》那本书。   晚上将书递出给范翕时,玉纤阿既存了试探自己笔力的心,又想知道他对那书是否熟悉。范翕没有骗她,他果然不太熟悉他自己那本书。玉纤阿临摹的竹简,其实只写了前面的,后面便是大片大片的空白。当范翕拿到竹简时,玉纤阿手心出了一层汗,心中拼命为后续寻借口。   幸而,范翕没有认出这书册是假的。   玉纤阿再当着他的面烧了那本假的。   得他欢喜。   又除了隐患。   一本假书换范翕一句“我日后会保你一次”这样的承诺,是值得的。   玉纤阿垂眸,直觉得自己对范翕可真是无情呀。但她很快说服自己没关系,她只是偶尔利用他而已,她又不曾伤害他。而且她会补偿他,会对他好极的。在他离开吴宫前,自己这个红颜知己,又是供他抱又是供他偷香,他该知足了。   ——   玉纤阿当夜去拜了公主奚妍,奚妍随郎中令打猎回来,坐于主位,一身窄袖骑装,面色微红,透着隐隐的兴奋。奚妍大方地让宫女们去分了她打猎打回来的礼物,玉纤阿说了王后找公主的话,奚妍便又夸了一番玉纤阿的口舌厉害。   奚妍欣喜道:“那日后这些口舌上的事,便交给玉女了。”   玉纤阿谦虚说着不敢。   如此,公主回来,玉纤阿便开始自己正式的当职了。确实比她之前在织室时要轻松的多。做公主的贴身侍女,只要察言观色做得好,便会省力很多。而这恰恰就是玉纤阿的专长,自从她来到公主身边,奚妍觉得自己身边事省心很多,自己想要什么都随手可以得到。   奚妍夸玉纤阿一通,赏了玉纤阿许多东西。   同时,范翕病好后,得到玉纤阿的暗号,也会偷偷地来这边与玉纤阿私会。每次来,他都会给玉纤阿带些小礼物,百般讨她欢喜。玉纤阿自然投桃报李,服侍公子翕服侍得范翕前所未有的舒心,只觉得认识她实在是太晚了。   他若是早认识这样的美人,何必抑郁至今?   只是范翕发现,玉纤阿是真的不喜欢被他碰。若是没有必要,她都不会主动过来与他亲近。范翕心中愁苦,但也不愿如猴急色狼一样勉强她,只能徐徐图之。然他实在太爱她美色,爱她一身细皮嫩肉,他心中时刻想勾她上床。   范翕暗自疑惑,旁的郎君偷欢偷到他这个时期,不至于碰一下情人的衣角都那么难吧?不早就在床上行事了么?   上榻不应该是情投意合的男女之间很容易的事么?   怎么就他这么困难?   怪他实在不好意思勉强她,实在不好意思表露自己想与她享床笫之欢……玉女整日装傻装无辜,范翕脸嫩,只好暗自努力。   而玉纤阿在九公主宫舍过得着实不错,不管是九公主奚妍,还是与她私通的范翕,都不是难说话的人,她都可轻易掌控。她唯一烦闷的,是范翕喜欢给她送礼。他带些吃的喝的,她可以解决,但他有时候会给她送一些泥人,纸鸢,甚至上等布匹这样的礼物。   这就让她分外难办。   寻常男女敢在宫中私通,身边一定会留下情人的一点儿痕迹。但玉纤阿不愿自己被人抓住把柄,她便不想留下任何范翕给的物件。但她明确表示,范翕难免伤心,疑心她不信任他,或者对他不上心。玉纤阿说过几次后,发现范翕不以为然,玉纤阿便不再多说。   只她染上了怕冷的毛病。   已经进了三月,玉纤阿还要在屋舍中摆上炭炉烤火取暖。   人们不见她在屋中烧范翕留的物件的一幕,只人人心怜她,说玉女病弱,怕冷怕得厉害。   三月上旬一日,玉纤阿伺候完公主出来,被一个宫女拉入一间偏舍。进去一看,大半公主宫中的宫女都在,大约只等着她了。玉纤阿一进去,所有的宫女别头看来。玉纤阿踩过门槛的脚步停住,她怔愣,心里发突,还以为自己做的什么坏事被这些人抓住把柄了。   但是她转念想到不应该,真被抓到把柄,也该是公主审问她,这些宫人哪来的资格。   玉纤阿便镇定进屋,不多言。   在玉纤阿之后,又陆陆续续来了三四个宫人。玉纤阿暗自观察,见公主这里的宫人除了正在伺候的几个人,都在这个屋里了。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玉纤阿不动声色,见人来全后,公主这边地位最高的那位女官便站起来,说了召集众人的目的:“你们都知道,三月中旬是公主的生辰。王后昨日召见我,我才知道王后要大办公主的这次生辰。”   “因我们公主今年生辰,就是她的及笄礼。从此后,她就可嫁人,为人妻为人母了。”   “我等自然要好生操办公主的及笄礼。玉女,你来负责可好?”   玉纤阿心中在想我的及笄礼都不知道在哪里,我就已经十六了,贵族女郎运气可真是好呀。被女官喊到,她点头应下此事。见那女官一一吩咐了诸人要忙的,最后笑道:“既是陪着公主一道长大的,公主及笄了,我们也该有所表示。我等虽然贫贱,送不起昂贵的礼物,却也不必妄自菲薄。我等量力而为,每人送公主一件自己的礼物,便可以了。”   女官说得有道理,屋舍中的宫人们频频点头,各自欢喜,都为公主的即将及笄而开心。   玉纤阿观察她们,想公主有这样的忠仆,真是厉害。   ——   公主奚妍即将及笄,今年的生辰将要大办,在吴宫并不是什么秘密。但范翕只是让泉安备好了礼物,他并不觉得一个公主的及笄礼,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但是某一日,范翕与奚礼在宫道上讨论政务时,他得王后召见。   范翕满心疑惑地去见了吴王后,吴王后拉拉杂杂说了半天闲话,范翕耐心十足地一一解答。吴王后观察这位年轻公子,见他相貌气质一绝,说了这样久的话也不见不耐,仍然彬彬有礼。可见气度之好。   吴王后暗自点头,心想若是奚妍真的要被吴王送去献给周王室,公子翕背靠太子,又与妍儿年龄相差不大,总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吴王后虽然听世子奚礼说了范翕已定亲,但奚礼同时说了范翕不急着成亲,吴王后疑心公子翕对那门亲事不算满意,便想为自己的女儿争取一把。   吴王后与范翕说道:“妍儿过生辰,行及笄礼,当邀公子你去观礼。公子从都城洛地来,当见得吴国有些礼数不够。想请公子指点宫人些礼数,为公主办好这次及笄礼。毕竟女儿家一生就这一遭,公子又不算外人,不知公子可愿指点?”   范翕轻轻扬了下眉,心想我怎么就不算外人了。   他对九公主奚妍并无太多感觉,想来公主对他也一样,两人自来相处客气生疏十分。但不知为何,外人看他和九公主这样,反觉得两人关系不错。范翕最近听九公主名号听多了,都是因为玉纤阿身在公主身边,她时而会说起公主如何如何。   范翕心中还挺厌玉纤阿总在两人相处时提起另一个人。   哪怕那人是女子。   是以,范翕对九公主奚妍的印象实在不是太好。   吴王后竟然想他帮忙办公主的及笄礼?范翕不想引人误会,一口便要回绝。   但他将要回绝后,又听吴王后自言自语般说道:“妍儿那边的宫人,竟派得玉女来主持操办。实在胡闹。玉女才多大,恐耽误了我妍儿的终身大事。我定要找她们问话才是。”   吴王后自语片刻,想到公子翕还在殿上,她忽觉不好意思,问起范翕的意见。   范翕微微一笑,将王后的请求答应了下来:“能相助公主,自是翕的福分,不敢请辞。”   吴王后自然心悦无比。   ——   但范翕想多了,他以为自己和玉纤阿见面机会太少,想借这次机会多见她几面。但那位吴王后,次日就找公主的宫中女官,斥责她们将这样大任交给一个十几岁的女郎,实在不妥。玉纤阿便从第一线退去了后方,范翕去了九公主宫舍几次,都没见到玉女,他心中也对这及笄礼生了厌,后来便不怎么喜欢去了。   只让泉安送自己的话过去。   人已懒得来回奔波。   但无论他们各自如何想,奚妍公主这场及笄礼,仍然操办得分外盛大。及笄礼从早上便开始举办,各位夫人王姬、女公子、公子都前来观礼,吴国仿了周王宫的庄重礼数来为九公主举办及笄礼,请了公子翕指导,吴宫中人都觉新奇十分。   而流水筵席、舞女杂耍无数。   奚妍分外开心,因她向来觉得自己并不受重视,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及笄礼会被父王母后这样重视。一整日下来,公主都笑逐颜开,兴奋非常。   当夜筵席丰盛,宫人皆来公主殿中庆祝公主成人,流水般的礼物送入宫中,公主这边的人忙碌十分,谨慎将礼物登记好。玉纤阿在其中也是出了不少力,直到筵席开始了,她才稍微歇一歇。   玉纤阿行在宫道上,忽被一人拉入墙角。她心口砰一下。   因已熟悉某人这样作风,她咬着唇,并没有惊叫出声。被人拉入了墙角深处,玉纤阿被男子搂住腰肢抱在怀里,她抬头,果然看到范翕噙笑的温润面孔。玉纤阿被他含情目一望,脸颊微烫,又因周边皆是宫人来来往往,她有些害怕。   玉纤阿不安地看看四周,小声:“公子这是做什么?快放开我。”   范翕不肯,他指腹抚上她面颊,冰凉的手指贴着她柔润肌肤,他低声:“方才在宴上我看你,为何你一眼不望来?你没看到我在看你么?”   玉纤阿低头笑:“看到了。”   正是看到他几乎一目不错地盯她,她才心里惶恐,不敢回望回去呀。   玉纤阿道:“公子也太大胆了。”   范翕含笑,说无妨。他低声:“你是我的人,你怎总这样怕被人看到?难道真被人看到了,我会保不下你么?你也太小心了。”   玉纤阿说:“我不愿让公主伤心而已。”   见范翕要开口,玉纤阿不愿与他再讨论这事,左右他不过是暗示她到他身边服侍罢了。玉纤阿转移话题问:“听闻今日公主及笄礼上的那些礼数,和周王室的礼数一模一样,是公子主持的?公子可真厉害呀。”   范翕目有笑意,谦虚说这没什么。   他端详怀中美人的面容,突然觉得奚妍得这样的生辰,他的玉女这样美,岂能比奚妍差了?   范翕便对她许诺:“你若是生辰,我也为你大办,不让你被你家那位公主比下去。”他说起“你家那位公主”,语气泛酸,显然不满玉纤阿是公主府上的人,却不是自己府上的人。范翕说完,顿一顿,柔声问:“不知你是哪日生辰?我且记下来,来日亲自为你操办。”   玉纤阿一静。   她心想她哪来的生辰。她连自己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她永无生辰。   但她抬目,目光与范翕对视许久。   玉纤阿缓缓开口:“今日。”   范翕:“……” 第38章   墙头种着一树紫藤, 枝叶虬曲劲逸, 在夜中悄然绽放。近处是墙下私语, 远处隔着水榭,可见灯火辉煌,宾客坐在水榭帷帐中, 推杯换盏, 看着舞伎杂耍艺人在堂中展示才艺, 愉悦众人。而宫人们行在宾客间, 屈身跪坐, 有宫女直接被喝醉的公子搂入怀中偷香, 宫女只是吃吃而笑。   范翕随意扫了一眼, 心中生厌,想到自己的玉女也是宫女, 她若也那般依偎于男子怀中, 自己定然会发疯不止。他自心喜玉纤阿, 便忧心她过美相貌, 不愿她与其他男子有瓜葛……他想好生待她, 但他盯着玉纤阿时, 心中陡然生愧。   他听到她泠泠轻语的“今日”生辰。   他愧疚自己竟帮一个全不相干的公主办及笄礼,对玉女却这样疏忽。非但疏忽, 他还让她在她自己生辰时为公主办宴。玉女站在九公主面前时,心中该如何难过呀。   端是想一想, 范翕便不忍心极了。   玉纤阿仰脸盯着范翕, 看他目露愧色, 她拂了拂脸颊发,微微笑了一笑。她并没有要范翕为她操办大宴、让她与公主抢风头的意思。玉纤阿此前从未过过生辰,也这么过来了。玉纤阿不过是想逗弄范翕,想看他生愧,想让他记得他亏欠了自己的今日。   这样,日后他离开吴宫了,出于这份愧疚心,也对她的安排留些余地吧。   是以,看范翕片刻,玉纤阿便开口,打算岔开这个话题。但是范翕低目沉思片刻,在她开口前,忽扬起春水秀目,望她一眼后,他握住了她手腕。范翕对她轻声而坚定道:“好,那我今日就为你庆生。”   玉纤阿怔一下,转目笑道:“公子说笑了。”   范翕柔声:“我并未说笑,你很快便知晓了。今日时间虽已晚了一些,但我寻思着仍可做些安排。”   他深深望她,抬手为她拂发,道:“玉女,你自会知我的好,知我不会亏待你的。”   玉纤阿心里却开始慌了,她的聪敏劲儿在看着这位素以温润见人的公子时,开始失措了——他这是准备做什么呀?   范翕看似是温善软弱之人,实则下决心要做什么时,胆子极为大。   他说完了那话,将玉纤阿往怀中一搂,欲拖着她出墙角,口上高呼:“泉安!泉安——唔!”   玉纤阿惊骇,闻他高呼,她面色煞白,极怕自己被他拖于怀中被水榭那方的男男女女看到。公子翕为叫唤自己的仆从,声音压根不压,玉纤阿奋不顾身个地扑上去,以手捂住他的嘴制止他开口。她颤声:“公子,你要害死我么!”   范翕嘴被她堵住,他难得看到玉女这样失措的样子,她平时总想与他保持距离,这会儿她整个人都扑了上来,将他压在了墙上。她身子埋于他怀里,手发抖地捂他嘴,她怕他再走,整个身子都紧贴他……严丝合缝。   她胸脯轻贴。隔着衣衫,如蓬蓬春山在呼吸,柔弱间,似乎在融雪;她贴着他腰际的腰肢被他的手轻轻勾一下,他只虚虚一握,便觉得那腰极软,水一样波动,在他腰间潋滟……   范翕不好意思地垂下眼,不敢多想,却忍不住多想。他的感官被集于一点,魂儿都要跟着酥了。想倘若这时候玉女袖中突然抽出一柄刀要杀他,他都是回不过神的。   可是她没有刀,只有蓬蓬雪山。他的刀,却快要出刀鞘了……   范翕低头轻笑,笑声低而闷,他害羞地撩一眼玉纤阿,玉纤阿微愕,觉他古怪,不知道他笑什么。   范翕不想她察觉自己的失态,便搂住她腰将她提抱起来,稍微挪开自己的腰下部位……玉纤阿低头瞄了一眼,看他腰那样挺那样细,下方却……她涨红了脸,讪讪松开捂他嘴的手,别过脸不看他,美人绷起了腮帮。   而这时,两人藏身的墙外角落,传来泉安偷偷摸摸的唤声:“公子,是否送玉女回去?”   范翕低下视线,瞥到玉纤阿仍别着脸,她绷起的腮颊红如滴血,不过是硬撑。范翕当真是温柔似水,看心爱女郎生气,他便主动迎上去握她的手。他握她的手在唇下轻轻一吻,哄她道:“你可是生我气了?莫要生气,我几时枉顾过你的意思,置你于险境?难道你以为我偷偷来见你,不寻人放个哨么?泉安本就在旁边等候,非我高呼才将他唤来。”   玉纤阿从来都是给台阶便下,她从不和人过度生气,不肯谅解。拿乔这种事,范翕从未在玉纤阿身上见过。   所以他才随意给了个理由,玉纤阿便缓了神情,回过脸来轻声:“那公子也不该声音那样大。”   范翕柔声:“我错了,我只是太心急。”   他垂目,她抬眼,四目相对。玉纤阿并不太会作出撒娇的样子来,她一贯婉约恬美,温柔望来一眼,范翕恰恰就爱她的柔情似水。二人相视一笑,范翕抬手便要将她搂入怀,玉纤阿心一跳,看到地上踩到的影子,连忙躬身一让,躲开了范翕的搂抱。范翕又扑了个空,面色不虞,顺着玉纤阿的目光,看到了墙后露出的一点月白色衣角,是泉安的。   泉安一直在等着他们。   范翕忍下不快。   范翕走出墙角,对泉安低声附耳说了几句话,泉安微惊,扭头来看公子身后跟随的妙龄女郎。玉纤阿不解泉安为何这样打量自己,已听范翕说了一句玉纤阿自己能听见的话:“安排好这里的事,我带玉女出宫庆生。”   玉纤阿大惊,忙道:“出宫?我不要!”   范翕回头对她温和一笑:“由不得你哦。”   玉纤阿失神:“……”   难得见他会说这样强势的话。   但是玉纤阿真的不愿出宫!   她是奚妍身边的贴身宫女,今日对奚妍来说极为重要,她这个宫女自然要小心侍候,中途消失了算怎么回事?玉纤阿是宫女,她哪里能随意出宫?她暗自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哄骗公子翕说今日是自己的生辰。她并不奢望过什么生辰,她只不愿出错!   玉纤阿百般哀求范翕放过自己,范翕却执意要带她走。   幸好他还顾忌她身份,给她寻了个借口。玉纤阿被范翕拖出公主的宫舍,上了马车前,她见到多日不见的姜女早已不复当日的气势嚣张,如今正非常乖顺地低头立于公子车旁。玉纤阿来不及多看一眼,就被范翕抱上了车。帷帘放下,她听到泉安嘱咐姜女:“公子要带玉女出宫,你去与九公主身边的人说你多日不见玉女,想念玉女。宫中人人知你是玉女的好友,你说你将玉女带走回了公子宫苑。九公主与我们公子不相熟,她自然拉不下脸来要人。”   姜女心跳厉害。   她抬眼,悄悄隔着帘子,隐隐约约地看到坐于公子翕身旁的美人。那美人仍在低声说话,似劝公子让自己下车;那美人嗔怒,还挣扎了两下,却挣不过范翕……原来公子翕真的在与玉女私通。   她不知该说玉女大胆,还是狐媚。她不知该说公子翕张狂,还是惯会伏低做小骗貌美女郎玩。   泉安吩咐下来,姜女僵硬着点了头。反正她现在已没有别的法子,为了活命,只能事事听公子的吩咐。   ——   宫车行在宫道上,玉纤阿已对前路没了指望,眼见离出宫路越来越近,她便越知范翕将自己送回去的可能性低微。她暗自懊恼,怪自己为何要哄骗范翕,眼下改口只会让他生气;转而她又怪范翕为何这样爱她,非要给她过什么生辰。贵族郎君不该随意一些,只将女子当玩物,不在意女子么?   她不就该只是一个供范翕玩乐的红颜知己么?   哪有公子为自己的玩物过生辰的?   玉纤阿轻轻捂住了脸,脸颊红透。她并没那样野心,要做他心中什么顶重要的娇妻美妾什么的……可是不知为何,玉纤阿心里怨范翕多事,同时,心中又会涌上蜜一般的感觉。   她怪范翕太重视自己,可恰恰是他的重视,又取悦了她。玉纤阿咬唇,想世间女子,哪有不喜这样大胆得敢带私通宫女出宫庆生的郎君啊。   她也只是一俗人呀。   车在出宫门前被拦下,例行检查,此次是郎中令吕归在负责。范翕暗道不好,他记得吴宫这位郎中令可与自己有过节。果然,前面的车出宫,吕归放行;公子翕的车,吕归要查。车被拦下,车中静坐的女郎惶然看来,目光清莹含水,颤颤问他:怎么办?   范翕低声道:“得罪了。”   言罢,他搂住玉纤阿腰肢,起身将她压在了座上。玉纤阿怔住,看公子隽秀如青山黑水的面容向自己俯来,眸子漆黑,清晰地映着她的影子。车帷中空气变得滚烫,玉纤阿面红推他,却推不动。范翕修长的手拔掉她发间簪子,女郎如云如夜的秀发便披散开,落在他臂弯间。   范翕眸子暗黑。   他轻轻一叹,脸贴于她面上,侧过脸,唇靠着她的发。帷帐招摇,男子唇逼着女郎玉色的耳珠耳坠。他与她耳鬓厮磨,万般缱绻。   鱼儿戏水一般,在融融春日中,青尾缓缓扫过。水面上的水红色花瓣顺着水声向下流。明明现在是夜晚,明明离宫中宴席相距甚远。可是遥遥的,如同患了耳鸣一般,玉纤阿仿佛听到谁的轻轻叹息声,谁在耳边的幽静歌声。   玉纤阿捂住自己的嘴,眸子清澈,倒映着面前的郎君。他如春山般靠近她,她心脏好似定住一般。   玉纤阿目中盈盈生了水,头向后仰,被范翕挡在她颈下的手揽住。她折腰于他怀中,长发云雾一般长铺开,垂至毯垫上……浑浑噩噩,玉纤阿闭上眼,手指勾住他衣袖,蜷曲又放开,茫然地只知道咬唇忍住。   便如那巫山中的男女相逢般,云雾缭绕间,行行重行行……   玉纤阿轻颤着,长发与闭着的眼睫一样黑。范翕便转脸来,他面孔与她轻挨,是自那夜桃花树亲吻后第二次挨上她。玉纤阿恍惚间,突觉得有人掀了帷帐,向车中提灯看来。她心中惧怕,是以不敢阻拦范翕,只敢拼命躲在范翕后方。   吕归掀开帷帐,诧异地看到公子翕正衣衫不整地将一女子压在身下,声音极其含糊不清。公子翕侧头向车外的他看来一眼,眼眸微扬,亮色中隐隐含勾,又带着一丝笑意。吕归尴尬低头,不敢多看,放下了帘子,对卫士道:“放行吧。”   ——   躲过了宫门前的检查,玉纤阿一下子推开身上压着的男子,捡起地上的腰带、扯住自己被褪到肩下的衣帛,低着头躲到了车中远离公子翕的另一面。她低头整理自己的衣襟,轻声:“多谢公子相助。”   范翕被她推开,手上脸上仍残留着方才碰触到的雪般芳菲。他心里发荡,面上却不显。范翕遗憾地被美人推开,恼她无情。他看向车中斜对面低头系腰带的女郎,光线流离间,他仍瞥到她肩胛骨处的骨节肌肤……范翕咳嗽一声,给自己倒了杯茶冷静。   他酌一口茶,揉了下自己湿润的唇,笑问:“为何这样紧张?莫非玉女是第一次?”   因此年代男女情事不忌,范翕也不知玉女此前是否委身于旁的男子。观她这般绝色,曾委身于其他男子简直太过正常。但方才见她反应那般青涩慌张,好似不曾与男子这般过……范翕心中忍不住涌上一丝愉悦感。   玉纤阿偏脸,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柔声道:“为何公子这般熟练?可见公子身畔美人无数呢。”   范翕却也不明确答,他深深看她一眼,柔声:“我这样的身份,这样场景,多半见多了。你该知道才是。”   玉纤阿垂着眼,低声笑:“是嘛。原是以色诱之。我生平却最不喜这样手段。”   范翕颇有同感道:“哦,我也不喜。我最厌人以色图之,我果然与玉女是同道中人呀。”   二人互相看一眼,心中皆想:你不喜?看不出来啊。你勾我的时候,不就是靠的好皮相么?不过随意吧,顺着他(她)总是没错的。   ——   宫门风波后,马车驶出了宫城,进入民间。视野很快开阔,人也渐渐多了起来,隔着车帷,能隐约听到外面的达达蹄声,还有人们说话的声音。玉纤阿原本紧绷的心情,在发现自己已无法回返吴宫后,也放松了下来。   她很久没有心情这样看民间游戏了。   她悄悄掀开帘子,看向外头。才看到灯火光一闪,范翕在后道:“莫要这样看,脖颈要酸痛了。”   玉纤阿轻轻“嗯”一声,她从不给人添麻烦。范翕不许她看,她便放下了帘子,乖顺坐好。但从来都是她迎合他人,现在坐于她身边的范翕,却也是个惯来喜欢迎合他人的。范翕怕她脖颈酸痛,她放下帘子后,他便坐过来,手托着她颈,轻柔为她揉捏。   玉纤阿的余光看到他垂下的秀美面容,得他温声细语问她难不难受,玉纤阿暗自羞愧,想自己怎么竟然温柔不过范翕?   范翕却显然打算好生伺候她,要她今夜开心。为她揉完了脖颈,他便贴心问她要不要下车走走。   玉纤阿心中一喜,点了头,被她扶下车。他非常顺手地从泉安手中取过斗篷,为她披在身上。他手揽住她肩,将她完全护在自己身畔,旁人路过的行人都不能碰到她。玉纤阿心有异常,想她可从未被人这样护过。   她回头,看一眼马车,又想:我还是第一次从马车上被人抱下来呀。   此年代只有贵人才有权用马车,她只见别人用过,自己还是第一次。   而范翕柔情似水,将她当做易碎瓷器般珍爱,玉纤阿垂眸,唇角含了丝笑。女子对男子的这番用心恭维,不论真假,总是高兴的。就如男子喜欢美人取悦自己一般。   范翕带着玉纤阿在街头行走玩耍。泉安等仆从立在巷头的马车边等着二人的时候,泉安又吩咐人去做公子方才安排的事。范翕和玉纤阿行在人中,范翕低头观察玉纤阿,不好意思地对她说:“此处人太多,恐挤伤了你。你若是不喜,我们便回车上吧。”   玉纤阿道:“不,我喜欢公子的这样安排。”   范翕想说这不是我安排的,但是玉纤阿愿意把逛街一项的愉悦感安顿在他头上,他也不否认。   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   宝剑值千金,被服丽且鲜。   范翕高高在上,对天下民众怀着一种主君看望子民的心。玉纤阿却是第一次站在他这个角度,稀奇地作为旁观者看民众如何生活。一路行走,楼观壮丽,酒肆林立。他们行在烦恼的梅里街市间,立在人群中看弄丸跳剑、叠案倒立、冲狭燕濯……玉纤阿眼睛看得亮起,看到有趣时,她也会忍不住拍掌与周围人一同喝彩。   但瞥一眼一旁安静站立的公子翕,玉纤阿又会红了脸,觉得自己失态,放下手维持自己的淑女风范。   范翕见她这样,实在觉得她比在宫中时的那个玉女,鲜活了不知多少。他心中叹,原来玉纤阿除了温柔,还有这样生动的活泼一面。他心中生怜,想她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女郎,看到新奇处觉得好玩也是正常。   宫中实在压抑了她,让她那样胆战心惊。   两人又在街头看到老人与小童击壤,一堆人簇拥着看。击壤,即击打土壤这样的游戏,从上古时期就流行,如今在民间倒热门十分。玉纤阿和范翕立在人中,看那老人技艺甚高,赢了许多人,老人大言不惭地放词,说迎了,便赠送一尊小泥人。   玉纤阿低头看那泥人,捏得惟妙惟肖,也实在有趣。   她抿着唇笑看人们玩耍,但范翕只望了她一眼便看出她喜欢。他挽袖上前,要大展身手,玉纤阿忧心劝他,她觉那老人技艺甚高,范翕若是输了,面上实在不甚好看。范翕却不愿被她看低,硬是上前。好在范翕撑住了场面,输了两轮后就开始赢,玉纤阿才放下了心。   两人离开时,捧着一怀抱的泥人,当真春风得意。   而见男女背影,那郎君鲜冠组缨,绛衣博袍,女子虽只是寻常衣裳,容颜却极美。周围众人深为二人容貌所惑,不住看向他们。   二人玩得差不多了些,怀中物件都要抱不住了,范翕拉玉纤阿入了一成衣坊,要为她换衣。玉纤阿摇头不肯,说之后还要回宫的,不必换衣。范翕劝她:“那公主的及笄礼,有你们准备的礼服。怎你过生辰,一身宫女装,便准备一直穿下去?你才貌双全,是哪里比那位公主差了去?我是身边实在无女子合适的衣衫,才不得不带你来成衣坊,心中本就觉得对不住你。若按我本意,你怎可穿外面这些衣衫?”   玉纤阿望他,轻嗔他:“公子不要这样说公主坏话。”   她心想宫人总传范翕与奚妍看对眼,但她不知在范翕这里听了多少他对奚妍公主的抱怨……玉纤阿唇轻轻翘了一下,进里间换衣去了。   待她出来,长袖束腰,丽女盛妆,脚步袅袅行前,额前华胜随走动而摇曳,伴着她明眸,何等勾魂摄魄。范翕看得怔住,因从未见过玉女盛装。他知道玉纤阿相貌美,但玉纤阿因身份缘故,她从来没有盛装的机会。且她相貌偏雅偏仙,哪有仙娥整日涂脂抹粉装扮明艳的?玉女美而柔,容色不带攻击性,范翕一直私以为玉纤阿素衣薄衫最美。   今夜才知,原来她盛装,竟如明珠夺目,这般大气堂皇,如一座宫殿般华丽耀目。   范翕皱了眉,问那店主再说了一句话。玉纤阿疑惑走到他身边,不安问:“可是我这样装扮不好看?公子要我换了么?”   范翕搂过他,轻声:“在外叫我什么‘公子’,我不欲被人知道身份。你唤我……”   他本想说“郎君”就可以。   但玉纤阿美眸流波,脸腮又红了,柔柔讶问:“你可是要我唤你‘夫君’?”   范翕:“……”   他一愣,转而笑起,暗喜道:“嗯,甚好。”   玉纤阿扭了脸,目中也噙了笑。而刹那间,范翕拿过了店家递来的幕离,他给玉纤阿戴上,珠玉帘子瞬间挡住了她的美貌。而他说道:“我还要给你办宴,但我不愿旁人看到你美色。”   他低声:“你是我一人的,我不愿与他人分享。”   说完,他又觉得自己好似太霸道了些,怕她不喜,他担忧问她:“可否?”   玉纤阿偏头,目光濛濛,她轻声将手置于他手中,温声道:“妾身自然是夫君你一人的。”   隔着幕离,玉纤阿顿一下,却也调皮笑:“不过夫君也是妾身一人的。”   二人本性之独之霸道,于只言片语中,可见痕迹。只是气氛太好,二人只顾着盯着对方卿卿我我,没心思去想对方话中透露出的性情一二。 第39章 一更   金翠耀目, 罗绮飘香。范翕与玉纤阿在街市上逛了一遭, 说起之后还有筵席, 两人便重新回到车上了。车轱辘辚辚,车前挂着彩绘华灯。灯笼的光照进车内,玉纤阿轻轻抬眼, 悄悄看对面, 见火光照在公子翕的面容上。   他有极致秀美的眉眼山根与面容轮廓线条, 一如浮生最美的图卷。自他来到吴宫, 不知迷了多少女郎的心。而正是这样的郎君, 穿罗缨, 束银冠, 始终含笑以候。摇晃马车中,范翕广袖垂委在地, 他温润眸子如星, 向车中另一旁的美人望来。玉纤阿作出赧然状, 移开了目光。   她心中好奇, 不知范翕会如何为自己办筵席。   她一个奴婢, 并无仆从, 也无友人为她生辰庆贺;而范翕虽是公子,但他是周王室的七公子, 又不是吴国的公子,他在吴国除了几位公子, 当也不认得什么人物。他如何能请来人为她庆生呢?   正是觉得说不通, 玉纤阿才对此更感兴趣。   马车不知道行了多久, 越走越僻静,玉纤阿隔帘子看外面,只看得到一贯青楼画阁、绣户珠帘离他们越来越远,眼前房舍屋宇渐变得越来越庄严精致。玉纤阿便知这是到了城中贵人们住的坊间。贵族人士自然不会和寻常百姓住在一处,恐生了龃龉,而失了身份。缓缓的,马车停了下来。   范翕仍坐在车中不动。   玉纤阿不是贵族女郎,她不知那些礼数,但幸而她伺候的人都是贵族人。范翕不动,她便也不动,悄悄效仿着他的行为,不让自己露怯。   玉纤阿听得车外的泉安在与人说话——   “是曾先生将郎君介绍于我们的。我家郎君欲为家中女眷办宴,得知郎君这里都是现成的,便想借此一用。”   “这……曾先生倒是与我相识,但他并未说起这事。家宴小宴,恐怕不好为外人所用吧?”   泉安怔住,显然没想到对方会拒绝。他一时着急,怕车中人等得烦了,他语气便急促许多,近乎是央求。这家主君却是本来就有点犹疑,看泉安态度这样急切,更怀疑其中有问题,便始终不肯松口。   车中的范翕听着,简直羞怒。   恨泉安无能,让自己在玉纤阿面前失了面子。哪有他要为人办宴,结果借个地方都借不到的道理?真借不到也就算了,泉安私下沟通不好,还闹到了明面上!让玉纤阿看了自己的笑话。   范翕一时怪曾先生怎么推荐了这么个愣头青给自己,一时怨泉安粗笨,办不好这点小事。范翕不愿被晾在巷道中被人继续看笑话,仆从无能,便只能他这个主人亲自出马。范翕深吸口气,轻声:“泉安,莫要胁迫他人。”   车外人听得车中郎君一把琅琅如玉撞的男声,都有些失神,未敢再开口。   而见帷帐一掀,车门打开,泉安反身去扶人,这家府宅门外,主君连同仆从,一起看到一位巍巍如玉山倒的郎君撩袍下车。这郎君容止端雅,气质出尘。他目光清澄明朗,看人时,眉目间却藏着几分忧郁色。不说门口偷偷看的侍女们看得脸红了,就是这家主君,都没想到曾先生介绍的这位客人,竟是位少年郎君,相貌还这样出色。   猛然想到如今在吴宫的公子翕正是一位少年郎君……这家主君脸色微变,疑心眼前这位目中带愁、气质温和的年轻郎君,正是他想投靠、却寻不到机会的公子翕。   范翕不等家主问话,便主动抱歉地开了口:“深夜劳烦郎君,是我家仆安排不妥,实在抱歉。若是没有其他法子,我也不愿求于郎君。我与我家中小妾来此游玩,吴国山水清秀,我二人流连忘返,误了归期。但我家中小妾生辰却到了,寻常年月也罢了,这次她得了风寒,病了好久不起。我想为她大办此次生辰,好借生辰之喜为她驱病。郎君不能稍微通融一些么?”   范翕记仇,他自知他说出公子翕的身份,面前人肯定会答应。但他偏不说,而是以情动人——他就是不想让对方以为助了自己这次,便可挟恩要挟他。   车中玉纤阿听得仔细,听完了范翕的话,她心中却一阵怒——   他这是何意?   竟与人说她是他家美妾,还咒她生了重病?   他是觉得她身份低微,不配为妻只能称妾,旁人才会信?不管他没有成亲,不管他家中是否有妻妾,眼下他身边总是没有的吧?他此时明明身边没有女眷,可他仍然说她是“妾”。   难道她玉纤阿这般登不上大雅之堂,入不了他的眼?   玉纤阿咬牙记恨,偏她也是心机深沉之人,被范翕气了一通,也不在明面上表现出来。那车下与范翕说话的家主本来就已经有些意动了,又听得车中一声娇美甜腻的女声唤道:“郎君!”   听车中美人这样唤,没见过玉纤阿面的人还好,只是好奇,范翕却后背发麻,差点绷不住地回头——玉纤阿声音向来偏柔偏婉,说话语调不急不缓。他爱她柔爱她婉,他几时听过这样娇滴滴得似能掐出水的声音?   她叫得他血液逆流,脸一下子红了。   甚至想看看她是不是被调包了——这娇滴滴的声音,绝不是他爱的玉女!   玉纤阿掀开了帘子,手捧着心,裙裾长摆曳地。美人裙尾绣着一丛天目琼花,伴她风姿,何等沉着古艳。她俯身,柔柔弱弱地欲下车。她美目撩来一眼,这家主君和仆人都被她美貌慑得呆住,范翕也是一怔,然后本能上前,扶她下车。他低声忧虑道:“你,怎么了?”   怎么这么娇,不像他认识的玉女?   玉纤阿掩袖咳嗽,面色苍白,目中含有隐隐水雾。她本健康无比,偏她这时娇弱无力地倒在范翕怀中,范翕不得不以手臂扶着她娇弱的身子。看她一步三喘,一直拿着帕子咳嗽,范翕都要疑心她是不是真的病了……   玉纤阿的戏是真好。   所有人都看呆了时,她在范翕的搀扶下,走到了那家家主面前,屈膝对人婉婉行一礼。家主忙说不敢受礼,看这位羸弱苍白的女郎虚弱一笑后,靠在她夫君手臂上,目中泪光点点,她仰面喘着气与范翕说:“夫君,既然人家不愿,便算了吧。妾身自知您爱姐姐深重,姐姐被主母杖杀后,您是爱姐姐至深,才将妾身纳入府中,一直将妾身当做姐姐的影子。今日不光是妾身的生辰,也是死去姐姐的生辰。妾身心知夫君说是为妾庆生,实则也记挂着姐姐……夫君一人同时爱上二女,虽均非主母,然如此情深义重之心,想来总有人能体谅夫君的。”   她柔弱自怜道:“可惜妾身不知自己能不能撑到那时候了……”   家主与自己仆从:“……”   泉安:“……”   范翕:“……”   范翕脸上温和流畅的线条即将皲裂,他眼角直抽,呆呆看着靠在他臂弯间拿着手帕嘤嘤落泪、伤心得梨花带雨的女郎。他俊美的面容上,表情如被雷劈一样。   所有人的表情都如同被雷劈,都在悄悄打量范翕,心中唾骂——   听听他家小妾话中说了多少内容!   看这郎君长得衣冠楚楚,没想到竟是个衣冠禽兽!他宠妾灭妻!姐姐做小妾死了,就把妹妹也弄进府。一直把妹妹当姐姐的影子也罢了,连给妹妹过生辰,都想着那位姐姐!   家主沉着脸,心想这位郎君品性实在不堪,自己不愿与这样的人为伍。但是他本想拒绝他们,看一眼那个可怜的美人小妾,又心生怜意,长叹一声:“罢了,你们进来吧。”   范翕拱手正要道谢。   家主黑着脸,抢在范翕前头,没好气地对范翕唾道:“我是看在你家中小妾可怜的份上才让你们进来办宴的。至于你,这样没有担当的人,不必互通姓名。吾绝不与尔小人为伍!”   范翕:“……”   泉安觉得公子太惨了,他都不忍心看公子此时的脸色。但他同时觉得这位家主可怜,这位家主一直想投向公子翕门下,如今公子翕就站在他面前,曾先生都把机会送来了,这位家主居然唾弃公子翕!   泉安好心,犹豫着劝和那家主:“还是互通一下姓名吧……”   家主拂袖而走:“不必!”   泉安:“……”   心想我敬你是个狠人!第一面就惹了我们家公子,我们公子是绝不可能看在你为玉女办宴的份上日后饶了你的!我家公子可是睚眦必报的。   范翕全程面如雷劈,只偶尔能勉强露出几丝笑容,还被那家主拂袖厌之。他一时恍惚,都不明白这是如何发生的。他扶着玉纤阿,随泉安等人入府。待过了好一会儿,范翕才反应过来玉纤阿是如何欺负了他的。   他极恼,极羞。走到花道上,看得不远处灯火筵席招摇,他一把将玉纤阿拉入自己一侧,将她拽入花道旁边的假山后说话。泉安等人眼观鼻鼻观心,当做没看见。范翕拉走了玉纤阿,拉她到幽僻处,不可置信地抓着她手臂:“玉女,你怎如此说我?让人如此误会我?你不再爱我了么?”   玉纤阿说不是,她抬头,面容可怜而无辜。   她又拿着帕子咳嗽了一声,作娇弱无力道:“这不是郎君为我安的身份么?我是郎君府上小妾,还病重。我觉郎君逻辑不通,怕那家主生疑,就好心为郎君补充了身份。毕竟哪有只带着自家小妾游山玩水、非要为小妾办生辰的主君呢?若是小妾只是一替身,这逻辑才说得通啊。”   范翕扬眉。   他素来敏感,抓住了她话里的“小妾”“病重”。   他了然。   低笑出声。   猜她不满他给她安的身份。他只是随口一说而已呀……他只是本来就想将她带走做小妾,才忍不住说出口的啊。他只是讨厌洛地他那位未婚妻,是以对“妻子”无好感,才说玉纤阿是“小妾”的啊。哪想到玉纤阿不开心呀。   她不开心,还能将他一军,让他被人误会。方才那片刻之酸爽,所有人感受到的酸爽……玉女当是一人才!真让人念念不忘啊。   月夜风清,范翕满心震撼,眼睛含情,目中发亮地盯着面前低头的美人:玉纤阿……简直颠覆了他对她的认知。她骗起人来,说起谎来,怎么如此……美丽动人啊!   让他爱死了她!   玉纤阿本以为范翕要为此发难,她都做好了准备,谁知只听到他胸腔传来的闷笑声。她不解抬头,他俯身一把将她搂抱入了怀里,他温柔地吻她额心,笑不住:“你怎这样、怎这样……让人惊喜呢!我实在太爱你了!”   玉纤阿被他又搓又揉,被他亲得脸红了。玉纤阿呜咽着挣扎,心中茫然并慌乱:他在笑?他是真的在笑吧?有什么可笑的啊!   他这人有病吧!   她都这么欺负他了,让人觉得他衣冠禽兽,她在报复他啊!他非但不生气,他还笑得出声。他如此受虐,更说爱她爱得要命。   他当真有病吧! 第40章 二更   范翕抱着玉纤阿温情了一会儿,将在车中摘下的幕离重新为她戴上。他向后退开两步, 看幕离垂至足下, 与女郎裙裾相齐, 严严实实地挡住了丽人容色。风拂过, 女郎长裾与幕离同飞如水波皱起, 托着她纤细婀娜的腰身,只觉此女似要随风飞起一般。   范翕叹气,想幕离能挡住玉纤阿的美貌,但她的好身姿好风采, 却是挡不住的。   玉纤阿则是透过他肩,看到他后方水岸旁的筵席。自己要做女主人, 和平时看旁人做女主人是不一样的。玉纤阿心中略有怯意,但更多的是振奋开怀, 心中充满对前景的期许。她心喜范翕这样的安排, 便难得主动地伸手,扯了扯范翕腰下垂着的博带。   范翕垂眼,看她柔声笑:“夫君陪妾身一道过去吧。”   范翕目中带笑,喜她知情识趣,这样嘴甜地称呼自己。他便欲成全玉纤阿,伸手执了她的手,带着她一道去见筵席上那些陌生的宾客。范翕心中更是暗下决心, 想玉女曾经是贵女,现在也落魄了,恐面对这些贵族郎君会有些怯场, 自己定要护在她身边,时时提点她、保护她,不让她被人欺负了去。   二人行前,乘舟先入水中央。踏上水中心,水榭上帷帐飞扬,面对目露疑惑的宾客们,黑着脸的家主让位之后,范翕语气客气地说了自己之前对这位家主说过的谎言。他将身后戴着幕离的玉纤阿让了出来,解释这是自己的小妾,要借宝地庆生,请诸君吃宴。   “给小妾庆生?”一人惊道。   “我等怎能给你小妾庆生?”另一人不满。   席间不仅有男宾,也有女宾。不过不管男女,对于为一小妾庆生,诸人都颇有微词。他们小声议论,不解地看向家主,家门有些看不过去想说话,那被范翕护在身后的玉纤阿缓缓走上前,屈膝向诸位郎君女公子行了一礼。一时间,水榭中弹唱的歌姬舞伎们,推杯换盏的贵族男女们,目光都凝在了她身上。   听此女温声细语、柔柔弱弱道:“给诸君添麻烦了。”   虽未能见女郎面容,但只看身段……诸人大多能判断出此是美人。世人对美人总是宽容些。先前范翕那样和气他们不以为然,玉纤阿只是行了一礼,堂中男女就面面相觑,不好意思当着此女的面斥她上不得台面了。   而接下来,范翕便与玉纤阿一道入了座,陪同这些宾客。   范翕陪着玉纤阿,随她为诸君敬酒道谢,随她与这些人游戏。筵席上的酒是中山东酿,范翕喝了一杯便面容微红,不敢再多喝。玉纤阿多么会察言观色,之后便不动声色地为范翕挡酒。挡不住的时候,她自己便会代范翕喝一樽,换来宾客一声喝彩。   范翕忧愁,想自己都喝不了这样烈酒,玉女怎么喝的了?   他心中担心,在案下轻轻握住她的手,关心她身体可还好。玉纤阿回头,隔着幕离帐子对他暖暖一笑,示意郎君不必担心。而玉女喝了一杯又一杯,范翕头有些晕,糊里糊涂的,都有些数不清她到底喝了多少杯。   敬下一位宾客酒前,范翕摸她的手,说:“你已经喝了五盏酒了,这中山东酿后劲极大,你不可再喝了。”   玉纤阿不以为然。她虽不知自己的真正生辰,但她骗范翕是今日,范翕为她做了安排,她已经改变不得,便当真把今日当做自己的生辰过。她生平第一次过生辰,心中快活,岂会因为一两杯酒扫兴?   何况她本就千杯不醉。   那个不能喝酒的人是范翕,并不是她。   玉纤阿便回头,对范翕温柔一笑,宽慰他道:“夫君记错了。妾身只喝了三盏而已,并未喝到五盏。若是真喝到五盏,妾身便不喝了。”   范翕讶然:“我记得你已喝了五盏……”   玉纤阿忧心,踮脚摸他额头:“夫君,你喝醉了,连数都数不清了。”   范翕茫然,她如此笃定,他头又确实有些晕,他便当真好像记不清她喝了多少杯。范翕讪笑一下,握着她手叮嘱她:“总之,你莫要醉了。你酒量定不如我,我都不敢多喝,你更不该。若是喝多了,夜里睡觉会头痛的。”   玉纤阿含笑点头,默默觑了他一眼,心中暗想:看来这位公子真是经验丰富。喝醉酒后头痛的人是他吧?   竟还大言不惭说他酒量定比她好。   玉纤阿在心中又嫌弃了公子翕的“柔弱”一把。   二人继续相携走向下一方食案前郎君,继续敬酒,陪客人玩乐。泉安在水榭外看公子那边并没有什么事,公子只饮了一杯酒,当不会出什么丑。何况公子身边有玉女,为了保护玉女,公子当也有分寸。泉安向后方侍卫中的为首者成渝使了个眼色,让成渝保护好公子,泉安便乘舟离开水中心,默默退下,去忙碌公子其他的吩咐了。   并不知泉安何时离去,玉纤阿在堂间行走。她与范翕喝了一轮酒,便去观望筵席上的游戏。例如男子间的博戏,女子间的弹棋。还有樗蒲,射覆云云。帷帐间,跪坐于青缘蒲席上,范翕与玉纤阿一道观望几位女宾玩弹棋游戏。几女看那郎君的美妾在一旁看得有趣,便纷纷邀请玉纤阿上场。玉纤阿第一次玩这类游戏,她回头试探性地看范翕。   范翕说:“玩吧。”   玉纤阿低声与他耳语:“妾身恐自己技艺不高,为夫君丢脸。”   范翕说无妨,他趁人不注意,掀开她的幕离,唇贴着她耳极轻极快地说了一句:“我坐于你后方,借力给你,助你作弊。”   玉纤阿大窘,红了脸,在他腰上轻推了一把,让他远离自己。她真的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游戏还没开始呢,公子翕就在寻思着如何作弊了。他为了让她赢,当真不择手段。玉纤阿回头看他一眼,见他依然温温柔柔地望着自己。她心中猜不透他是因向着自己才如此,还是他本就是这样不择手段的人。   然无论如何,有范翕在背后支持,玉纤阿有了底气,几女再相邀时,她便挽袖上了场,范翕坐于她身后观棋。   弹棋,原是士人间的游戏,后成为流行于上流贵女间的一类妆奁戏。四隅成举,四达无偏。黑白棋子各六枚,下呼上击。主宾二人对坐于席上,以手弹棋击之,身畔数位侍女侍候。向晚移灯,绿鬓丛丛,见一众美人围在一起玩弹棋,周围郎君们也纷纷站着围观,为她们喝彩不住。   黑白棋子错击,无论男女皆专注十分。   看玉纤阿的手握着棋子,范翕在后,手中指气弹出,以气相撞她手腕。玉纤阿手腕被人隔空一敲,她手上一抖,棋子便飞了出去。知道谁坐在后方,玉纤阿当即回头,鼓起腮帮瞪范翕。她正要批评范翕怎可真的作弊,就听后方女郎惊呼:“这就赢了?”   玉纤阿连忙看向棋局。   范翕撩袖摸下巴,默默低笑。   玉纤阿初时玩游戏确实比较手段生涩,但在范翕无条件的支持下,她也渐入佳境,和这些贵女们并不差什么。她心中欢喜范翕对自己的相助,便一个游戏一个游戏地尝试。输了一些,又赢了一些。之后加上投壶、意钱游戏,因要赌钱,玉纤阿身上原本无钱,她想遗憾放弃时,又是范翕从侍从那里取了一袋子钱,丢在了她面前。   玉纤阿握着钱袋子,回头,目光潋滟,看向范翕。   范翕慢悠悠道:“只要玉女开心便好,我又不在乎这些。”   但他当真太过体恤人心,善解人意。玉纤阿望他几眼后,便回头继续加入游戏。虽她和范翕总是假情假意,她总在虚与委蛇,和范翕说的话谈的情大都不实,若是老天爷知道,定要劈了她这个坏女人不可。但是又模模糊糊的,范翕在后看着她,玉纤阿当真觉得有人在为她撑腰,她不必心虚怯场。   有他在,她也可如那些贵族女郎一般,不管赢钱还是输钱,都不以为意,只为取乐。   但自然,玉纤阿冰雪聪明,心中一直在算着钱数。她绝不会让范翕为她亏了钱,她定会为他赢回来。她会让他知道,资助她,他并不亏。   玉纤阿面柔弱,内心却野心勃勃。   范翕一直在她身后,看着她玩各类游戏。模模糊糊的,他从她与诸人游戏中,看出一丝冷冽的不死不休的厮杀气息。面对任何人,她都丝毫不退让。而这从某方面讲,正正是戳中了范翕的心。   他再次感慨玉女是上天赠与他的最好礼物。她的方方面面都按照他的喜好来。他爱温柔达意的美人,玉纤阿平时对他何等顺从;他又不爱软弱得时刻需要男子的人,玉纤阿玩游戏时手段多干脆呀;他爱她洁身自好,他也确实未见过玉纤阿与别的男子眉来眼去;他爱她心有决断,例如她经常会不听他的话,气着他……   范翕初时还跟着玉纤阿,后来也许是头晕,他都懒得跟了。只要知道她不会胡来便是。而他端坐于一张食案手,为自己倒茶解酒。同时,俊美的郎君长袖拂案,手托着腮,目露痴色,专注地盯着她婀娜的背影在人群中走动。   他目不转睛地欣赏她,唇角的笑便如何也掩不住。她戴着幕离,他看不到她脸,但女郎长袖翩翩、背影飘飞若仙……于他已是足够。   就着美人丽姿,慢悠悠的,范翕再饮一杯茶。   泉安回到筵席上,看到筵席上歌舞已住,大部分男女宾客皆有些醉意,靠坐在案边休息,而他家公子,坐于偏僻一张食案后,就那般目光眨也不眨地追随着玉女的背影。泉安心中猛跳,疑心公子对玉女之痴,恐比以前还要深了些。   这可如何是好。   泉安不敢多想,他趋步伏身,走到案后公子身边,对那专心盯着玉纤阿背影的郎君耳语了几句。范翕点了头,终于站了起来,向那边女郎招手:“玉女,过来。”   玉纤阿回头看来,她今日心情极佳,面对公子翕的呼来喝去,她乖顺听从,直接便过来了。同时,她将钱袋子还给范翕,轻声说自己赢了多少钱。范翕一愣,显然没料到她还能赢。他夸她:“玉女可真是厉害呀。”   不过他并不在意这些事,将钱袋子向后方的泉安怀里一抛,范翕将玉纤阿带走:“你的生辰,我还有一礼物送你。”   玉纤阿惊奇:“竟还有?!”   范翕矜淡自谦道:“方才让泉安去准备了,才将将准备好。有些简陋,上不得台面。待来年,我提前做足了准备,定给你一个远胜今日风光的生辰。”   玉纤阿被他拉走,她被他挽住的手轻轻一抖,她心中忽然难过,想不会有来年的。她不会跟公子翕走,来年便做不了数。这个她随口编谎编出的生辰,是她十六年来唯一一个。已经足够盛大,足够让她印象深刻。无论日后如何,她都永不忘今日公子翕待她之心。   她若寻到机会,定百倍报答他今日爱她之心。   范翕将玉纤阿拉出了亭榭,带她到廊外草地上。距离那些筵席上喝醉酒的男女们有了些距离,范翕向泉安使个眼色,泉安便拍了拍手,向水榭另一边等候良久的侍卫们做了手势。玉纤阿只听得极轻的“啪啪”两声拍掌声,她正低头难过,没在意那拍掌声,耳边却忽然“砰”一声巨响炸开,好似有什么飞到天上一样。   玉纤阿骇得肩一抖。   范翕让她抬脸:“玉女,看——”   玉纤阿随他的手指而抬眼,隔着濛濛若水的幕离,面纱飞扬,她仰着脸,天上绽放的五彩缤纷的烟火,倒映在她清澈如溪的眼眸中。她愕然,呆呆而望,范翕的手向外指,长袖在半空中划开一道飞扬圆弧。而随着他手指过,四面八方,层层叠叠,重重掩掩,烟火全都飞上了天际。   “砰——”   “砰砰——!”   “砰砰砰——!”   那绚烂的、繁盛的烟火,照耀着水榭下方草地上的郎君与女郎。而帷帐乱舞,筵席上喝得半醉的男女们也都被烟火爆炸声吓醒,他们从座上爬起来,扑到廊头栏杆上,头伸出廊子,仰头去看那天上绽放的烟火。   范翕唇角噙笑,修长匀称的指骨继续向外围划开。玉纤阿仰起的目光追随着他的手。他手指到一处,一处烟火绽放。这无数绽放的烟火在天上散开,盛大磅礴,巍峨壮阔,如山水交界,如天上明河。如天上的仙人点了一支火,那火苗丢在夜幕中,便绽放出万般风华。   这是给玉纤阿一个人的。   只给她一个人的。   玉纤阿仰着脸,隔着纱幕,她的眼睫飞翘,浓密漆黑的睫下,她的眼珠如定住般,她目中盈盈若若,噙满了水光。那水是流连湖泊,在山旁驻足,烟火和星辰一道映在她眼中。   尘嚣远去,红尘如许。   玉纤阿安静地仰脸望着,范翕立在她身畔。二人的衣袖与腰间帛带相缠,玉纤阿的眼中映着火光,她目不转睛地看,范翕便俯眼来观察她。遥遥的,他们听到水榭中男女惊喜的“放烟火了”“谁放的啊”之类声音,范翕不在乎那些,耳边烟火爆炸声还在继续,他眼睛只温柔地望着玉纤阿。   范翕轻声:“纤阿,你是十六么?我是在为你过你的十六岁生辰吧?我的女郎,又长大了一岁呀。”   玉纤阿转头向他望来。   隔着帘子,与他对望。   她忽然抬手,揭开了自己发上戴着的幕离。将珠玉幕离拿在手中,托于胸前,女郎裙裾飞扬,范翕终看到了她掩于幕离后的面容,看到她目中的水光粼粼。玉纤阿轻声哽道:“多谢公子。”   范翕说了一句话。   天上烟火仍在绽放,不知公子翕花了多少金钱才有这样效果。烟火下,玉纤阿颔首,低声:“烟火声音太大了,我听不清郎君在说什么。”   范翕便俯首,凑近她,再说了一遍。   玉纤阿依然低着面容:“妾身还是听不到。”   范翕顿一下,他脾性温婉,便再靠近她一分。   玉纤阿柔声喃喃:“听不清呀。”   烟火声确实极大,范翕只好离她越靠越近,头越来越低。他一遍遍重复,可她一直说她“听不清”。范翕无奈地将唇贴于她耳,就要再大声说一遍。他唇挨上她耳际,一直低着头的玉纤阿忽然抬头,轻轻偏了头。   她脸颊擦过他的唇。   她仰起了面。   在范翕愕然时,玉纤阿抬起手臂搂住他低下来迁就她的脖颈。心跳砰然,万物沉寂。她的脸擦过他柔软的唇,她眼中映着他隽美的面。玉纤阿杏眼微合,她搂着他脖颈,与郎君呼吸交缠。滚烫灼热间,她深情无比、缠绵悱恻地与他唇贴唇。 第41章 一更   范翕那句话说的是:“愿我如星卿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烟火绽放的光华灿亮夺目, 似整个天地都在随之燃烧。烟火下, 水榭旁, 玉纤阿搂紧范翕脖颈, 与他亲密拥吻。呼吸与呼吸紧贴, 感官如同浸在水中一般。发与发,衣与衣,她手中托着的幕离飞纱卷上郎君的衣梢。范翕一开始羞赧,不好意思, 但亲吻如此温馨甜美,他禁不住她的诱惑, 便又害羞,又欢喜地, 揽她腰将她提向自己, 让玉女与自己挨得更近些。   亲昵地鼻尖相蹭。   温柔地轻点唇珠。   呼吸变得烫,周身像泡在火山熔浆中一般。飘飘然,却又好像飞上天际一样。范翕饧眼,微微看到她闭目时垂在自己鼻翼前的长睫毛,与她脸上娇嫩无比的肌肤。这样近距离看她,她依然美得脱俗,不类凡人, 脸上没有一点缺点。   二人皆是动情,天上的烟火慢慢燃尽,他们却吻得愈发难解难分。   一旁站立的仆从泉安见两人这样神情, 他竟也跟着激动,继而红了脸,不好意思地别开目光不敢多看。   吻了许久,呼吸都有些乱了。二人贴着面喘气平定呼吸,滚烫面颊相挨,玉纤阿微微抬眼,看一眼搂着自己的那面容微赧却动情的郎君,他身修长,腰极细。他搂她在怀,平日总带着几分愁绪的目中此时满满情深,光华润泽,眼中只映着自己。她看着他,就心中想要落泪,就觉得无限欢喜。   实则玉纤阿与范翕是同类的相貌。   都是那类目染清愁、俊若仙人的相貌。二人眉目清婉,眼中总有愁绪,这类的相貌分外吸引他人,让异性想为他们抚平眉眼中的忧愁。玉纤阿从未想过,有一日,她会碰到一个与自己相貌风格这样相似的郎君。   且她在一点点地为他心动。   她明知这样相貌的人多具有欺骗性,例如她自己。可是她还是喜欢与范翕如此相拥相吻……在遇到公子翕之前,玉纤阿是厌恶男子的。男子在她眼中只有一类,便是觊觎她美貌的。每个男子都想靠近她,都想拥有她。她惯常与这些男子周旋,初初见公子翕时,觉得他除了相貌俊些,和寻常男子也无区别。   他为她动心,玉纤阿都将他当做一寻常的爱她美色的男子。   但今夜却不一样了。   玉纤阿模模糊糊地想到,今夜她开始觉得公子翕是不一样的。   她会报答他的。   ——   烟火之后,筵席结束,宾客们不曾离去,而是选择在此家主宅中入睡。时间进了后半夜,回宫显然也不便,范翕便决定诸人在此歇一夜。他怕玉纤阿不愿,便百般向她保证,说明日天亮前一定将她送回宫。   原先一直不愿随范翕出宫的玉纤阿,在此时却没有拒绝。她微微笑,羞涩地站在公子身边,垂着眼说“但听公子安排”。   范翕就爱她如此听话。   范翕要与家主说话,谢家主的相助。泉安领着玉纤阿去了一宅,说是她的寝舍。说这话时,泉安神色古怪,有些不安地抬眼瞧了玉纤阿好几眼。但是美人面颊染红荔,她手托着她的幕离,一直心不在焉地走着。玉女不知在想什么,她并未注意到泉安欲言又止的暗示,便关上舍门向门外公子翕的仆从道了别。   玉纤阿进舍后,将幕离放下,参观了一下自己今夜将住的寝舍。   看了一圈后,她略有些惊讶。因这屋舍甚大,竹帘帷帐壁画皆是精细古朴,地铺氆毯,墙上挂琴。里间一屋甚至还有已烧好热水的浴室,进去后烟雾腾腾,云气如银扑面。玉纤阿退出来后,寻思道这位家主太客气了,竟对一位陌生郎君家中的小妾这么好,安排住的地方规格这样高。   许是因家主以为今日是她生辰,对她做的祝福?   玉纤阿揉了揉眉心,有些懒怠多想了。她与范翕玩了大半宿,外面又有公子翕的人马候着,想来这里当是安全的。既然如此,她便不必再多费心思了。玉纤阿在心中赞了一声主人公的心细后,便散下发先去了浴室洗浴。   褪下衣物,和田玉佩丢在衣物上,女郎赤脚踩入木桶中。长发如云散在水上,屈膝坐于烧着热水的木桶中,一日疲惫好像终在此时缓解了些。玉纤阿轻轻叹了口气,抬手向手臂上撩拨水花。美人入浴,肤如凝脂,发若夜歌,烟雾袅袅间,若远若近的美色更为撩人。   玉纤阿透过木桶边的铜镜,向自己后背看了一眼。   几乎每次洗浴,她都会忍不住看自己后背一眼。   因在女郎纤细的肩背上,刻着一个“奴”字。这是她的耻辱,她不愿为人知的秘密。身上刻了“奴”字,便打上了某一任主人的烙印。走到哪里,都会被人知道自己是那位主人的仆从。世人看到她肩上的这个“奴”字,定会将她重新送回那位主人身边。奴隶,和普通的百姓,地位是不一样的。   她总要想法子除掉这个字的啊。   不管她日后跟了哪位郎君,哪位郎君都不可能接受自己的女眷是一个奴隶,且身上有这样的羞耻的刻字。   玉纤阿蹙眉,她睫毛轻颤,水滴顺着睫毛流向脸颊。美人面容平静,伸手撩水向后背。她知道自己洗不掉这个字……只是每次都想洗掉。   身在浴室洗漱的玉纤阿,满心都是自己后背上的“奴”字,她心事重重之下,没有听到外间门轻轻“吱”了一声,被推开了。   范翕与家主分开后,泉安便领他回舍休息。范翕心中一时想着方才烟火下与他亲吻的玉女,一时想着方才那家主和自己说话时的不屑。他心里冷笑,想但凡你日后再见我,你可定要记住你今晚对我的不屑。你便哀求我原谅你今日对我的态度吧,我自会原谅你,却也会拖你一拖,让你满心胆战心惊,坐立不安。   范翕想得太入神,没有看泉安一眼。他根本没有注意到泉安想与他说什么,到了屋舍前,不等泉安开口,范翕便关上了门。关上门后,耳力极敏的范翕却皱了眉,因他听到有水声哗哗,有人在浴室洗浴。   范翕凝神,扬了下眉。他款款迈步,好奇地走向那浴室。他心想这可奇怪了,莫非我回错了房?泉安一路领他回来,不应该啊。那就是有人用他的浴室。竟有人敢用他房中的浴室……范翕一下子便想到那家主是借此在羞辱他。   泉安为公子翕安排好了一段艳遇,哪里想得到他家公子如此有病,压根不想是美人勾引,而是觉得有人羞辱他。   立在舍中的范翕当即脸沉。   他刷地拔出剑,大步走向那浴室,要杀掉那占用他房舍的人。那家主欺人太甚!完全不将他放在眼中!用此等手段羞辱他,觉得他不配住在这里……范翕面色仍温,气势却已杀气腾腾。   他到了浴室,隔着屏风看到后方果然有人影。范翕冷笑一声,他手腕掀翻,手中剑一剑挥出,劈开了那挡他视线的屏风。云母屏风轰然向他倒来,范翕一脚踹开了飞屑,长剑如泓,直指那木桶中的人。   美人一声尖叫。   原本是背对着他,遮遮掩掩的,范翕好似看到她背上有什么字。但是范翕一愣,他没有看清,飞溅倒塌的云母屏风轰然倒地声,惊住了那正在洗浴的美人。湿发雪肤,美人回头张皇向他看来。范翕手中发抖,剑“砰”一声跌地,因回过脸来的美人,是玉纤阿的面容。   玉纤阿反应极快。   她原本背对着范翕,恐他看到她裸背上的“奴”字,她不学其他女郎一样背身面对他,而是当即转身回头。水花溅起,美人瞬间从木桶中站起,赤身婀娜,胸如丘,腰似柳,肌肤雪白凝霜。她再飞快坐下,身子藏于水中,只露出锁骨以上来面见人。   玉纤阿掩住自己的胸,睫毛颤抖沾着水雾,水滴答答地滚落于腮畔。满面苍白与绯红交替,她怯声:“公子!”   范翕却:“……”   他全身僵硬,脸刷得爆红,思绪变得模糊。   范翕来不及想她为何要转个身,正面面对自己,正常女郎不都该背对自己么。他只觉得玉女真是多虑了,她竟还藏于水中以手掩胸……可是她不知道他因年幼病弱,为了锻炼身体他常年练武,他的武艺非常高强。他只一眼,便看到了她从水中站起时的身姿。   那片刻时间恐不过一个呼吸,范翕已将她的身材看得一清二楚。   肩头圆润,骨架纤细。如山之巍峨,其下有水秀美。水绕山行,山路婉婉,水波在其下荡漾流转,晃着人的眼。又有光照来,金灿灿一片下,好似雪花揉碎,融入她冰肌玉骨间。一晃眼看去,冰清玉润,丰盈风流。   范翕怯怯地低了眼,呼吸灼热。他一改方才的杀气腾腾,低着眼非常不好意思地喃喃:“玉女……你,怎在此呢?”   玉纤阿面容涨红,她赤身坐在水中,手捂着胸肩,疑声:“公子,你为何来我房舍?”   范翕轻声:“这是我的房舍。”   玉纤阿怔住:“……”   二人一俯眼一仰脸,目光在半空中对视,瞬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泉安为自家公子安排了一场女色,却没有告知二人。或者说,泉安认为,二人应该住同一屋舍。想来那家主也是这样认为,才只备了一间屋舍。   二人沉默着。   水雾蒸腾,气氛怪异,空气好似越来越灼了,无人吭气。   一片尴尬中,玉纤阿柔声困窘道:“公子可否先出去,容我穿上衣物?”   范翕声音有些绷,始终低着眼皮:“好、好……”   他迫不及待地向后退去,后背撞上门木框,巨大声音吓了玉纤阿一跳。坐于木桶中的玉纤阿仰头看来,看到范翕的模样,她不禁大惊,急切道:“公子,你流鼻血了!”   公子翕慌张后退,以袖掩面。见她又要起身,他连声:“我知,我知!你莫要起身!”   玉纤阿:“……”   已经从水中站起的她作出无辜疑惑状,心中却失笑。她作出不解的模样,跨步从木桶中起来,匆匆披了单薄披风走向他。只是一念间,玉纤阿便做了对他献身的决定。   不管公子翕知不知,这是泉安的想法。   玉纤阿觉得也不错。   范翕对她这样好……她对他献身,又有何奇怪的?   世间男子总是好美色的,她以身献之,报答公子翕对自己的好。日后二人分开了,她便不欠他的了。   ——   衣衫单薄的玉纤阿扶鼻下流血的范翕躺回了榻上,她拿棉布为他止了一会儿血。虚弱的公子卧于象牙簟上,他面容绯红,既尴尬又腼腆,他竟不敢抬眼多看她一眼。玉纤阿还未见郎君如此纯情有趣,便在心里更喜了他一分。   玉纤阿为他止血,柔声忧道:“公子,你莫要如此激动,不然血止不住。”   范翕凄笑,哀道:“我知。”   知道是知道。可他如何做得到?他恐自己被玉女在心中嘲笑,可他劝她她又不肯走。而她坐于他身边,她每每一俯身,香气水气扑面,他都觉得鼻血好似流得更多了。   玉纤阿盯他一眼,见范翕目中潮润,他喘息着闭了目,长发散于枕间,衣袖与女郎的相缠着。他呼吸紊乱,觉得自己面容有损,拼命用袖子掩脸不愿她看。玉纤阿却关心他,非要看他的状态。她用她柔婉的声音劝他,她每叫他一声“公子”,他的魂就被她勾走一次。   玉纤阿爱死了他这样纯良模样,非要追在他身后为他止鼻血。世人哪里知道他的这样两副面孔啊——可以眼中含笑地掐死姜女;却也能在她的搂抱下他连眼睛都不敢睁。   玉纤阿便知道,范翕是喜爱她的。这是独属于她的公子呀……慕她爱她的公子呀。   她温柔俯身,手拢着他后颈。女郎若有若无的碰触,让范翕身上起了一层战栗。玉纤阿却作无知状,她轻推郎君肩头,柔声:“公子、公子……”   她明明是仙娥相貌,却偏偏有一颗妖媚的心。她勾他的魂,吸他的魄,她让他无处可逃。卧于榻间喘息着,范翕浓郁长睫下覆,其下眼尾染了红血丝,颊面一派暖红色。他这样俊美偏秀,沉浸于美色中,煎熬得忍受不住,目中神情都慢慢涣散。   范翕突得推开玉纤阿,伏身趴于榻上。他面容掩在枕间,喉咙间哑哑的,发出细弱的可怜的吟声——   天王老子!   这要他怎么办呀! 第42章 二更   玉纤阿唇角噙笑,又是戏弄范翕, 又是当真怜惜他。他一径埋于枕间, 声音嗡嗡地劝她走, 劝不走玉纤阿, 最后他已不愿开口。只束着的长发半散开, 耳珠微微红透。玉纤阿见他鼻血止住了,才起身取走了棉布。   玉纤阿一会儿再持烛台而来,见范翕仍维持着之前的姿势于榻上侧卧,背影清而薄, 如一缕淡色月光般。   玉纤阿犹疑了一下,还是行上前去。她将烛台举于手中, 坐在床榻边,心中想到既是打算献身, 便也不必矫情。只是她有个问题, 她唯恐自己背上的字被范翕看到。   没有男子能忍受自己的女人身上刻有那样的字。   公子翕一定会发疯不止。   她不能让他看到她的背部,那么,她当哄骗他自己极为羞涩,哄着他灭了灯烛,甚至连月光都不当看见。两人干脆埋于被帐中行事,汗水腻哒哒,趣味在幽暗中变得禁忌而激烈……总之, 唯有此才能不被范翕看到自己背部的字。   她若打算与范翕长久相处下去,玉纤阿自会想法子为自己背上的“奴”字寻个退路。但她眼下只是想用范翕迷恋的身体报答他,她并不打算日后整日地报答他, 那便只需一时哄着他,不让他知道她的秘密就可以了。   玉纤阿心中定了主意后,轻声:“公子,你转头看我呀。”   范翕整体上今夜脾性是极好的,他不打算做什么,心中正有些犹豫。想是否该让玉女在自己的床榻上睡下。若是让她上床来,他怕自己会忍不住……但他确实不想在今夜。若是让玉女睡外间那张榻,倒像是在欺负玉女兀自矫情一般。而若是让玉女走了,那泉安都会暗地笑话他吧……   范翕为了玉女的去留愁坏了。   他肩膀绷着,因心事不定,便不想回头面对。玉纤阿走回来坐于他榻边,他有感觉。她柔声呼唤他,范翕不甚情愿地慢慢回了头,仍卧在床上,故意作出一副困顿状看她。范翕还矫情无比地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这样晚了,便睡吧。”   玉纤阿脸羞红,轻轻“嗯”了一声。她俯眼与卧于榻上的公子翕对视一眼,迎着范翕的目光,她褪去了自己的薄纱外罩,露出了纤而润的肩头,绷着的锁骨下只剩下一层宽松的素色中衣。女郎长发浓密垂至腰际,轻轻抿唇,羞涩地望来一眼。   范翕:“……!”   他一口气缓不过来,目瞪口呆,刷地笔直坐起,忘了自己正在装困。他一把握住玉纤阿放在她领口的手,声音沙哑,几乎带着三分恐惧:“你、你要做什么?”   玉纤阿不懂他在恐惧什么。   但她与他认识这么久,她早就看出公子翕不是蠢笨之人。   她一个女儿家,不好意思明说,便只对他微微一笑,拉着他的手靠近自己胸口。只着一身中衣,玉纤阿似想起什么。她倾身,非常自然地吹灭了烛台。舍内帷帐用银勾悬着,黑暗中,只余下玉纤阿和范翕二人。玉纤阿在黑暗中静坐,感觉到范翕握她手的力道加重,他的呼吸也变重。但她等了等,没等到他的下一步动作。   玉纤阿蹙了眉,只好自己主动迎上去,搂住他脖颈。   范翕有了动作了。   他轻轻地推开了坐于他榻边向他依偎而来的美丽女郎,俯身摸索一阵。黑暗中窸窣声一阵,一会儿,玉纤阿目瞪口呆中,见那方才被她吹灭的灯烛,居然又被范翕点亮了。俊美的郎君手持亮起的烛台,用宽广袖子小心无比地护着烛台,他偏脸来看她,目中还含着温柔笑意。   玉纤阿:“……”   她不甘心。   几乎有些生恼。   她甚至有些以为范翕点亮烛台是哪里出了错。糊里糊涂的,玉纤阿再次倾身,鼓起腮帮用力一吹,飞快地吹灭了烛台。   而范翕如此可恶。   他竟然再次点亮了烛台。   玉纤阿无言:“……”   范翕以大袖护住他的烛台,同样无言:“……”   灯火反反复复,在一舍中灭了再亮,亮了再灭。在公子屋舍外等候徘徊的泉安,本是准备随时候着,看公子是否需要他让人备水进去。毕竟公子睡到自己欢喜的女郎,事后总是有些痕迹需要收拾。泉安心跳砰砰,激动得竟像是此夜是公子的新婚夜一般。泉安不住祈祷,望自家公子大展神威,在床上能折服那玉女。   但是那舍中火光在明灭间转变,徘徊在外的泉安看得迷迷糊糊,眼神越来越古怪。他都有些猜不出屋中男女是在做什么。   何须这样麻烦?   是呀,这是在做什么?   屋舍中,玉纤阿终不再凑前,故意去吹灭范翕手上所护的烛台了。范翕是位温和的公子,他不曾明确拒绝玉纤阿,但他的委婉行为,已经说明了他的意思。玉纤阿与范翕对望片刻,目中浮上了哀意,泪光闪烁。她低下眼,手捂紧自己胸前拢着的中衣,轻声问:“公子可是嫌弃我?我不知我做了什么,让公子这样嫌恶我。”   范翕看她误会,轻轻一叹,握住她的手,柔声:“我怎会嫌你?”   玉纤阿便不解抬眼,不懂既然不是嫌他,为何他这般委婉拒绝。范翕的手搭在玉纤阿手背上,他将手中烛台凑近,端详玉纤阿的面容。越看越喜欢,越看越觉得她甚合自己口味。范翕垂下眼,不敢多看,怕自己色欲熏心,不管不顾地就这样扑倒了她。范翕难堪又柔声:“我不知多想与玉女行此事……只是此夜不可。”   玉纤阿红了腮帮。她沉默半晌,终于抑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问:“为何此夜不妥?”   范翕温温柔柔地望来:“因今夜是纤阿你的生辰。我岂能在你生辰之日占了你的便宜?那我到底是在帮你庆生,还是在占好处呢?我为你做了这样多的准备,悄悄带你出宫,领你在街市玩耍,为你购置新衣,为你办宴,为你放烟火。桩桩件件都是为了你好。我不愿在你生辰时,让你觉得是我得到的好处更多些。”   玉纤阿沉默一会儿,轻声:“只是将身子给了公子而已。不及公子送我的好处多。”   范翕看着她,低声:“不。你于我来说,比我送你的那些外物,都要珍贵许多。那些都不足以与你相比。”   玉纤阿怔怔抬眼,入神地看向他。爱慕她美色者众多,如公子翕这样珍视她,视她为顶重要的珍品,她倒是第一次见到。玉纤阿好像从未认识范翕一样,她茫然无比地举过范翕手中的烛台,靠近范翕的面孔。她目不转睛地借着烛火光,认真打量这位公子翕是什么样的神奇物种。   范翕对她使尽柔情蜜意,只为让她爱他爱得深些。他微微笑道:“我知道玉女冰清玉洁,很多时候你不愿与我靠近,我都能感觉得到。今夜玉女主动靠近我,还对我如此……我心中甚是欢喜。”   他握住她的纤纤玉指,在她怔愣中,将她手握到唇下轻轻一吻。范翕眉目间春水般,清波熠熠。他亲吻她的手指,低垂的睫毛因紧张而轻颤,而他愉悦又羞涩道:“待改日、改日……你我再行此事。”   玉纤阿心想你倒是矫情呀。   她心中却因此而一软。   玉纤阿顿了许久,问范翕:“公子当真这样想么?若是我以后再不愿意了呢?若此次是唯一一次机会呢?公子可会强迫于我?”   范翕不解:“怎会是最后一次?”   他又惆怅叹道:“若是你真不愿,我自然也不会强迫你呀。你看我几时强迫过你?”   玉纤阿便笑起来。   她心中柔软地想这应当就是最后一次了,我应当也就主动这么一次机会了。宫中戒卫森严,我是不会在宫中与你寻欢,将把柄递给别人的。傻公子,你都不知道你错过了什么……不过呢,她也真是觉得这样的公子翕,很让她心动啊。   玉纤阿便柔柔一笑,依偎于他怀中道:“公子,你对我真好。”   范翕柔声:“我会永远待你这样好的。”   ——只要她听话。   他便不会暴露出他的真面目去伤害她。   ——   二人拥抱于一处,柔情蜜意地亲吻了一二,也不敢太过放肆,因范翕怕自己控不住。他有些尴尬地与玉纤阿保持距离,玉纤阿觉得有趣,抿唇而笑。但若他不肯碰她,他二人依偎在床上,能做些什么呢?总不至于范翕真的赶玉纤阿去睡另一张榻吧?   范翕想了下,说:“我如今不太困,你呢?”   玉纤阿摇头,说我也不困。   范翕便道:“不如玉女与我‘弦歌秉兰烛’吧?”   玉纤阿当即一愣,她一个半文盲,她没有听过范翕念的这个诗句,是以她不明白范翕说的是什么意思。玉纤阿心中慌乱,暗道自己回去后要多去公主的书舍看书。但此时,为了维持形象,玉纤阿只是保持着微笑,不发表什么意见。   而她一动不动,不支持不反对,范翕便以为玉女只是又一次地不完全听从自己的话而已。他叹口气,指挥不动她,便只好自己亲自下床,去寻了几个酒樽和箸子来。   玉纤阿侧身坐于榻上,见披着宽松青袍的郎君披散着发,取了酒樽而来。范翕往酒樽中分列到了不同高度的酒,将酒樽置于床榻前的小几旁。他手拿着箸子,从左到右,流水一样敲过去。清脆的击箸声便哗啦啦,如珠落玉盘一般在寒夜中响起。   到此一步,玉纤阿一下子明白范翕是要做什么了——原来公子翕是要与她击箸而歌呀。   看明白后,一直如木头人般坐着不动的玉纤阿站了起来。她将烛台放下,向榻下走来,对范翕含笑道:“我跳舞来为公子助兴吧?”   她舞技好,范翕是知道的。但范翕抬手便勾扯住她的衣袖,将她拉了回来。范翕心疼道:“大半夜的,跳舞多累?我怎舍得你那般辛苦?你坐下,与我喝几杯清水便是了。”   玉纤阿心中轻轻一笑,想这个不能喝酒的人,原来只敢与她喝清水啊。   ——   泉安一开始在院子里徘徊,之后左等右等等不到公子的吩咐,他便坐在了走廊下。坐在走廊台阶上,泉安手拄着额头,一点又一点地,脑袋向下滑,混混沌沌地快要睡着。他要沉入梦乡时,忽听得一声极清脆的“叮”声从屋舍中传来。泉安一下子惊醒,抬起脸来。   月光下,屋舍中灯如星斗,郎君清朗醇美的歌声随着颇有节奏感的击箸声传荡在院中。院中仆从们如泉安这样,便怔怔然的,听着公子翕的歌声——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他唱了几句,声音低低柔柔,不紧不慢,歌声与月光缠于半空中。那其中情意,听得人心弦拨动,慢慢痴住。   而紧接着,仆从们听到了女郎相伴的柔婉歌声——   “始欲识郎时,两心望如一。理丝入残机,何悟不成匹。”   男郎君的歌声与女郎的歌声一前一后,他们击箸而歌,屋外人能看到窗上映着的二人依偎于一处的身影。看得郎君高而修长,女郎纤而娇小。二人神仙眷侣一般在屋中清歌,只击箸,不用他人伴奏,声线是那样清正而不走调。   院中,月辉拂地。   歌声婉婉。   人人皆是听得发痴,泉安缓缓地,从歌中听出了公子的欢喜之意。他心中为公子高兴,欢喜公子终是不再压抑自己,终是遇到了一知心女郎陪于他身畔。泉安目中泪落,低低说了一声“好”。   吴国百家院落已歇,灯火寥落。有范翕与玉纤阿坐于卧榻前击箸长歌,亦有筵席上喝醉酒的人在客宅中抱着夜壶狂吐。有泉安这样坐在院中安静听人清歌,也有吴宫的公子翕院落中,姜女不安地做着自己陪伴玉女过夜的样子,而公主宫苑中,九公主奚妍对于玉女去公子翕那里和姜女一道过夜,觉得分外奇怪。   奚妍想今日是自己的及笄礼,玉女竟去陪一个宫女,玉女可从来不会这样不知分寸啊。   此夜甚长。   诸人心思百转,不一而论。   ——   次日,玉纤阿醒来时,发现自己是从自己在吴宫公主宫苑中的住宅醒来的。她揉着额头,淡灰色的光从窗外照进,显然天还未完全亮起。玉纤阿低着头,看自己衣衫整齐,竟是连昨夜的衣裳都被换了,被人换回了宫女的衣着。   而她都不知道范翕是何时将她送回,又是如何在她不知晓的时候为她换的衣。   她把玩着一根木簪,坐在窗几前想着公子翕,竟想得几分快活,想公子翕那样害羞,不知她这宫女衣容,是不是他亲自为她换的。他为她换衣时,是否格外不好意思。   玉纤阿醒得早,在自己屋舍中坐了一会儿,慢慢地听到了宫中四面响起的金钟声,便知新的一天开始了。玉纤阿起身,推开了门,将心事放下,开始新一日的当职。   玉纤阿伺候公主奚妍梳洗时,奚妍盯着她看了好几眼。玉纤阿作不知,知道奚妍好奇她昨晚与姜女在一起的故事,但玉纤阿并不想和公主多说。服侍完公主,玉纤阿转身缓缓退去。仍好奇玉纤阿的奚妍在纠结半晌后,终下定决心要问玉纤阿和姜女关系是否真的那样好。奚妍回头,要喊住自己那个退出去的贴身宫女。但是奚妍目光落到玉纤阿的后颈,微妙的,公主脸色蓦地一变,眸子紧缩——   在女郎修长脖颈与耳际交界处,有一处极为明显的晕红色痕迹。   奚妍在宫中多年,宫中腌臜事她知道得极多,她一眼看出那是男子吮吻后才会消不去的吻痕。   可是玉女昨夜和姜女在一起……姜女如今是公子翕的侍女。   奚妍周身轻轻一颤,敏感地捕捉到了疑点。年少的公主看着自己的侍女退出宫殿,她没有喊住侍女,而是垂下眼,若有所思:难道那与玉女私通的男子,是公子翕?公子翕勾了玉女么?   呀!那人装模作样,果然是衣冠禽兽,竟骗她的宫女与他私通!她要好好查查!   作者有话要说:  公主:公子翕这个小婊砸,竟然勾引我的宫女! 第43章   奚妍留心了一下自己的贴身宫女玉纤阿最近的动向。因奚妍始终不喜公子翕那样温文尔雅的人, 因她常看到自己兄长们之间的权力争斗, 奚妍觉得公子翕那样看上去斯文的人, 才是一肚子坏水。   奚妍很担心玉女被那样的人骗了身心。毕竟范翕相貌太唬人, 他又是周王室的公子,对每个宫女来说, 都算是很有吸引力的一类人。想来玉女也会被那样的男子吸引。公主自己才刚刚十五岁,她就老气横秋地,开始担忧自己的宫女被人骗走——若是把玉女给骗走了,谁来做她的贴身侍女啊!   毕竟玉女这样好用!   谁能像玉女这样, 说话又温柔, 做事又会看人眼色, 什么事都能提前安排好, 让人舒舒服服地候着啊?   奚妍自己被这么多宫女伺候过, 玉女才来到她宫中不到一个月,小公主就觉得自己已经离不开玉女了。   奚妍偷偷问身边人玉女最近有没有和公子翕接触过。玉纤阿平日行事多么隐晦,她可不会露把柄给人。是以公主身边的宫人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只想起一件事:“玉女最初来内宫时,公主那时不在, 玉女曾去书舍借过公子翕的诗集看。但公主回来后, 玉女就将诗集还回去了, 之后再未借。”   奚妍当即一拍手,从榻上站起,又喜又忧又气:“哎呀,我就知道!”   “我可怜的玉女呀!”   她喜自己如此聪慧, 果然抓到了玉女爱慕公子翕的证据;又忧心玉女怎么爱慕那样一个人呢;最后气公子翕太坏,竟这样勾无知少女入他内帷。   奚妍公主徘徊一会儿,心中纠结半晌,还是决定再试探一下玉女。若是有可能,她希望将玉女拉回正常轨迹。她要看看玉女的心,看玉女与那个斯文败类的公子翕进展到了哪一步。作为一宫之主,奚妍自然会为自己的宫女向范翕讨个说法。   她便问身边人玉女此时在何处。   内侍答:“今日不是玉女当值,玉女不当值的时候,通常是在公主的书舍中待着。”   奚妍听后一阵怅然,恐玉女又去她的书舍偷看公子翕写的书了……哎,奚妍也不懂为何她母后巴巴地要将公子翕的书送给她让她好好读一读。她本就不爱读诗,纵是分封国讨好周王室,那也该是吴世子奚礼的事,与她何干呢?   奚妍公主到底年少,从没想过她父王母后对她婚事的一步步安排。   而吴世子自然察觉。但奚礼虽与九公主一同被养在王后膝下,对于九公主这样的连吴王后平时都不怎么管的小透明公主,一国世子自然不相熟。何况在他看来妹妹去联姻也无不可,公子翕不是什么恶人,如今又和自己有利益关系的牵扯……奚礼便静默以待。   奚妍寻到了书舍,隔着一个书架,她趴在架子上,看到了背对她而立的玉纤阿。玉纤阿手捧一卷轴,靠着书架,她手指一点点划过卷轴上的字,默默诵记。玉纤阿知道自己没文化,怕在范翕面前露馅,便一有机会就来这里补充知识。她正读得专注时,身后传来女子幽怨怅然的声音:“你可是在读公子翕写的书?”   玉纤阿一惊,连忙返身,看到了身后双手趴在架子上、隔着数道卷宗与她对望的公主。   玉纤阿定定神,走出去向公主请了安,并向公主展示自己正在看的书。不过是寻常传记,和公子翕全然无关。奚妍有些失落地“哦”一声,为自己没抓住玉纤阿的把柄。奚妍想了下,忽然走到书架一侧,找出一宗卷递给玉纤阿:“玉女,你是在学字吧?我觉得公子翕的学问不错,我这里有一些他写过的书,例如这本便是……你拿去看吧?”   玉纤阿却笑着退后避过。   她不愿再找范翕的书翻来看了。谁知道名义上是他写的书,实际上是不是又是他哪位兄长或弟弟开他玩笑,为他代的笔。若是她辛辛苦苦背下来,到他面前展示,他又来幽幽一句“这不是我写的”,那她多浪费时间。不光浪费精力,还得哄着被她戳了心事后难过的范翕。   玉纤阿再不愿行那费力不讨好之事了。   玉纤阿便轻声回答公主:“公子翕自是学问极好,但奴婢却实在才疏学浅,不说看不懂公子翕的书,恐连字都认不全。公子翕的书,暂时不太适合奴婢。”   玉纤阿这样说也没错,她记得范翕好似分外喜欢写复杂的字,生僻的字,大多数人不记得的典故……   奚妍失望地点了头,她盯着玉纤阿片刻,心中有些茫然。望着玉女清澈若泓的干净眼眸,奚妍对自己的猜测产生怀疑。小公主不禁咬唇,想自己莫非猜错了。这样一想她更觉得慌,若玉女不是与公子翕偷情,而是与其他人,若是内侍,若是她的兄长……感觉更糟呀。   玉纤阿却扬起长睫,柔声问公主:“公主最近很在意公子翕么?”   奚妍理所当然地回答:“自然是。”   玉纤阿眸子一闪,暗暗垂下了视线。心想难道及笄后,九公主终于情窦初开,开始爱慕人了……宫中这么多人,公主不可能爱慕内侍,也不可能和她的兄长乱来,吴宫现今唯一一个丰神俊朗的贵公子,便是公子翕了。   玉纤阿抿着唇,心里一时有些乱:若公主喜欢公子翕,那她该……如何自处?   心中不觉有些怨范翕太过俊俏,为人又为何那样温柔,惯会勾得无知少女喜爱他。   ——   玉纤阿存了这样的心思,接下来几日,不觉关注起身边宫人对范翕的态度。她见平时众女提起公子翕,都会面犯桃花、一脸神往。某日几位宫女坐在一处边做女红边说闲话,说起宫中的公子们,诸女便说起世子太严肃不敢亲近,某位公子太放荡不想靠近,说来说去——“还是公子翕最好呀。”   她们吃吃笑:“若是能服侍公子翕便好了。玉女,你不是与公子翕身边服侍的那位姜女相识么?听说她是世子献给公子翕的美人啊。哎,若是我们有姜女那样的美貌,也能去公子翕宫苑服侍多好。”   玉纤阿沉吟半晌,说:“都是做侍女,其实也无区别。公子翕宫苑,未必比其他地方好。”   一宫女不以为然:“怎么会无区别?公子翕那样俊美,对谁都和颜悦色。我有时候在宫中见到那位公子,他还会对我笑呢。不管谁得罪了他,我都不曾见他生气过。他可是公子呀!脾气比我们世子不知好了多少。”   她们讨论得热火朝天,越说越兴奋。玉纤阿忍不住轻声打断了她们的畅想,提醒她们道:“表面人品佳,不见得私下也是如此。”   一宫女便突得红了脸笑道:“你是说他私下可能品行不端么?那也无妨,若是公子翕肯对自己的侍女下手,能与公子翕行鱼水之乐,哪怕日后他不给名分,我们也不算吃亏呀。”   此年代民风大胆,宫女们畅想与俊美的郎君行床笫之事,也不见得真为了什么名分。在此年代的女子眼中,能从中享乐,能与俊俏郎君贪欢,已是值得高兴的。   玉纤阿被她们说得面色有些难堪。   她剪刀绞着膝上放着的绸缎,看众女面露红霞,便知她们都在思春想公子翕……想到她们想与范翕那样,想到范翕温润含情的眼眸可能望着其他女郎,想到帷帐高烛……玉纤阿忽然觉得有些气短,她不太舒适地抚上自己胸脯。   其他女见她面色不好,便笑:“不知你为何这样不待见公子翕,总说他不好。玉女你这样相貌,不知你觉得谁人才好些?”   玉纤阿柔声道:“我只是一婢女,哪敢肖想贵人们。诸位姐姐们寻得好去处,才能轮得到我。我等着诸位姐姐的照应,不敢抢姐姐们的风光。”   众女当即嘻嘻哈哈,因太爱玉女的嘴甜。不管是否真心,玉纤阿总能说得她们眉开眼笑。众女在屋中玩闹时,有一内侍在外敲了敲门,道:“玉女,公主要去给王后请安,点明要你跟随,你快些来吧。”   玉纤阿应了一声,丢下手中活计,整理了下衣容便出去了。   玉纤阿跟随公主一路去王后宫中拜见,一路上并未有什么稀奇事。玉纤阿想公主叫她,无非是因看中她会说话,可适当帮公主挡一挡王后的话。玉纤阿一路低眉顺眼地跟随在奚妍身畔,她们进了王后宫殿,垂着眼的玉纤阿,却忽地听到声音清和带温的男声。   隔着屏风,她忍不住抬了眼,果然看到那玉山倾倒般的黑袍白底少年郎君,端坐于客座与王后说话。得黄门报说公主来了,范翕即刻起身,长袖拱于胸前,弯身向公主行礼。奚妍真怕他这样得体的礼数,连忙回了一礼。   范翕的目光悠然又随意地望过来。   奚妍心头一跳,几要回头看自己身后的玉纤阿,是不是也抬了目与公子翕对视。   玉纤阿却是早就垂下了眼,不多看一分。王后满意玉纤阿的礼数,她淡淡地与奚妍说话,引着自己的小女儿和范翕说话。奚妍一派无知,范翕却猜出王后的意思。他再次忍不住看向玉纤阿,宫内伺候的人却都以为他看得是奚妍。   范翕轻轻蹙了眉,因玉纤阿跪于公主身后,从始至终,她都没有抬过眼皮。玉纤阿温温柔柔地为公主倒茶,回答王后的问题,帮公主说话……但每逢范翕开口,玉纤阿绝不会开口插话。   这样的礼数,自然让人满意。   范翕心中却生了不满。   他总是忍不住偷看玉纤阿,但据他观察……他总觉得玉纤阿心中不在意他。她从来不会偷看他!   女子若喜爱一个男子,怎会如她那样冷静,如她那样平静无波,如她那样……随时都不会失了礼数?   范翕目染愁色,与王后说话时便有些心不在焉。   吴王后则是试探了自己的夫君几次,发现吴王似觉得派公主去联姻是个不错的手段,已经打算把此事定下了。王后因一些往事,平时与小女儿不太亲近,但婚姻之事,既然女儿无法反抗,她便试图在一切定下之前,让女儿与公子翕培养些感情。若二人当真你来我往两情相悦,这场政治联姻,便也不那样苦了。   奚妍自是不知王后的良苦用心。范翕虽然知道,但他并不愿多搭理——他已许下的那位未婚妻家世太好,他可不认为吴国会愿意与他那位未婚妻拼家世。   总之是成不了的婚事。吴国没有给出足够吸引他的东西,范翕便不会为了吴国去和自己那位未婚妻退亲。他那位未婚妻,家世厉害得足以毁了他现在的所有筹算。范翕虽吊着她,迟迟不愿娶她,但他同时也不打算现今就与那女子反目。那吴国的算盘,终是要落空的。   王后实则与自己的女儿也不太亲近,说了几句话,便无话可说。公子翕告退出殿时,奚妍也提出离开。王后巴不得二人可以同路行一段,便点头允了。出了王后的宫殿,九公主奚妍与公子翕并立而行。大道在前,二人各走一边。   在走下丹墀,拐弯入后宫时,玉纤阿终是没忍住抬了眼,悄悄向斜侧方向看去。   她一眼看到范翕并未离开,而是站在丹墀石阶上。他手扶着石栏,长袖拍石,郎君正目光清澄地望来。看到玉纤阿抬眼,范翕一愣后,目中露出了笑意。   玉纤阿却瞪了他一眼,移开了目光。   范翕怔忡,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她。   而奚妍则神情复杂——当一个人一直警惕另外两个人的眉来眼去时,便不可能什么都看不到。   公子翕分明是向玉女抛了媚眼,只玉女守礼,没接那公子的调戏。哎,她就知,是公子翕勾引她的贴身侍女在前。   ——   奚妍沉思几日后,决定与玉女好好谈一谈,问问玉女的想法。   奚妍将玉女唤来自己身边服侍,玉纤阿站在她身边等了快一个时辰,奚妍时不时看她一眼,欲言又止。玉纤阿心里奇怪,且也被公主的目光看得几多不自在。玉纤阿主动询问:“公主有话与我说?”   奚妍:“嗯……”   她红了腮,因觉得和自己的侍女讨论男女之事,有些不好意思。   奚妍委婉道:“你近日夜里是否睡得不好?见你白日精神不济。”   她是暗示你是否夜夜与公子翕行床事。   玉纤阿却是真的没有。甚至因为她最近不开心公主对公子翕的喜爱,她怕自己见了范翕后忍不住对他生气,说出不合时宜的话,她都没有留下暗号与范翕私会。于是玉纤阿坦荡十分:“入了春,院子里虫鸣声太大,睡得不太习惯。不过奴婢几人已经想了法子,拿药水喷在了院子里,想来今夜便能睡得好些。多谢公主关心。”   奚妍一愕,再次委婉道:“玉女,你腰下这玉佩材质极好呀……”   想说莫非是公子翕给你的定情信物。   玉纤阿侧过身,温婉又不好意思:“是我父母留给我的。”   奚妍无话可说:……她竟然不能从玉女身上找到一件公子翕送给玉女的礼物!公子翕是否太过小气?!   面薄的公主支支吾吾半天,都没说到正题上。且她越说,玉纤阿看向她的目光越是不解。奚妍正要一狠心直接问“你是不是夜夜和公子翕私会”时,有侍女在外报,说是吴世子奚礼来了。   奚妍惊讶,连忙起身相迎——她这位兄长,可从来不到她这里。   玉纤阿扬目看去。   帷帐飞扬,阳光从外照入。隔着竹帘,斑驳光影闪烁浮照间,尘埃飞扬,一位身量巍峨、高大英气的黑色禅衣男子负手而入,大步凛凛。他威严的不苟言笑的面容,让九公主奚妍十分不安,唯恐自己做了什么错事,这位兄长亲自来教她。   吴世子奚礼感觉到一道目光在打量自己。他抬眼,一眼看到了站在珠帘舍内的玉纤阿。一时间,美人修身长立,容艳昳丽若舜华。她盈盈望来一眼,奚礼只觉得半个肩发麻,恍惚感突来乍到,他想到自己好久未曾见过玉纤阿了。   他曾去织室寻过她,知道她到了九公主宫中。因奚礼与公主不熟,奚礼便勉强放下了这桩心事。本以为自己已完全忘了玉纤阿,冷不丁,他在九公主的屋舍中再次见到了玉纤阿。美人如玉,惊鸿一面下,旧日那些心思重新反转……   “兄长!兄长!”九公主唤他,小心翼翼,“您有事寻我?”   吴世子目光盯着玉纤阿,奚妍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玉纤阿何等机敏,觉得世子的目光太过直白时,她屈身向公主行了礼退出宫殿:“宫中茶叶好似用完了,奴婢去要一些来。”   她退出宫殿,背影看不到了,奚礼才神色平淡地看向自己的妹妹。   奚妍看兄长好似对玉女很关心,便有些想和兄长讨论一下。但她面对自己的兄长仍然是赧然,奚妍只说:“兄长是否觉得玉女好似比以前你见她时,漂亮了许多?我听说若是与男子……”   奚礼心不在焉地含糊打断:“唔。”   奚妍:……“唔”是何意?你没听出我话中暗示么?   奚礼心早已不在妹妹这边,他与妹妹随口说了自己的目的:“过几日宫中会办今年的狩猎骑射赛事,公子翕会参加。母后让我通知你一声,你到时也去。”   奚妍眨眼问:“郎中令去么?”   奚礼一顿,回头看向妹妹:“去。不过你问郎中令做什么?”   他目光太锐,奚妍后怕地退后一步,尴尬道:“因、因我觉得你们比试都没什么技术……还是真正武艺高强的,狩猎才好看些。若、若是郎中令不在,我觉得这狩猎也没甚意思。”   奚礼面无表情道:“原来如此。不过你不该这样关心郎中令。郎中令现今已与下一任郎中令交接职务完毕,待月末,他便会卸职离开。我没见郎中令有留任的意思,你与他既然相熟,当也知道他会离开吴宫。你一介王姬,还是关心下自己该关心的事吧。”   奚妍眨巴着眼,被兄长说得脸红,却又有些委屈。她不懂自己只是问一下吕归会不会去,单纯觉得吕归骑马打猎很英俊,为何吴世子要这样训自己。而且,她茫然地想,她并不知道自己一个王姬,该关心的事是什么事。她一个吴宫透明人,最近一两个月才频频和大人物打交道,虽则如此,她依然是一个不重要的王姬而已。   奚礼教训了一顿,见妹妹半懂不懂,懵懂十分,便也不想多说了,唯恐错过自己的一次机会。说完王后的意思,奚礼转身甩袖出了妹妹宫殿,留妹妹一人迷茫。奚礼始终面容沉冷,行走步伐极快。待出了公主的宫殿,奚礼向等候的内侍瞥去一眼。小黄门连忙靠近世子身边,对世子耳语几句。   吴世子便领人,向一个方向追去。   春景明媚,玉纤阿一人独自行在吴宫御苑中,背影婀娜。她漫不经心时,忽听到身后的杂乱脚步声,她极为知礼数地退步避让。但玉纤阿只退了一步,自己的胳臂就被一手紧紧握住了。   她吃惊仰面,雪白面容迎着日光,见是面容沉静的吴世子。   长睫轻颤,似有羞意,玉纤阿喃喃:“殿下……”   奚礼觉得自己握住她手臂的手都在滚烫,他沉默一瞬,问:“你还好么?”   玉纤阿惊愕一眨眼,然后抿唇莞尔笑。想这位殿下真是不会说话,她自然还好。她正要温声回答奚礼,身后再传来一道不紧不慢的清和男声:“世子殿下!”   玉纤阿后背一下子麻了:“……”   她听出了是范翕的声音。范翕撞见她和奚礼一处!   玉纤阿猛地挣扎,向后退开,离奚礼三步远。奚礼也觉得被好友看到自己勾搭一宫女很尴尬,玉纤阿一挣,他便故作无事地松了手。而范翕已经分花拂柳,缓缓行来。他身后跟着泉安等仆从卫士,泉安气哼哼地瞪一眼那个低着头的玉女。   见范翕原本言笑晏晏地与吴世子打招呼,似随意一低头,他看到了玉纤阿,作出惊喜状:“你怎在此处?”   你怎在此处……这么熟稔的语气。   奚礼沉默着,目光望向玉纤阿。   玉纤阿心中煎熬,面有些僵。她抬目含笑解释:“因奴婢与姜女是好友,常去公子翕宫舍探望姜女,才与公子翕相识了。”   范翕轻轻一笑,似极为自然地搂住她的肩:“纤阿,你我的关系,就只有如此么?”   纤阿……这么亲密的称呼。   奚礼愣住:“……”   玉纤阿后背渗汗:“……”   她僵硬地抬眼,飞快地看一眼范翕。范翕目中仍含着笑,看到她目中的恳求。听到她说:“公子不要开奴婢的玩笑了。”   范翕却不。   他心中早将玉女看作自己的所有物,他并不觉得公开二人关系会如何,他不信自己会护不住玉女。方才远远见到玉纤阿和奚礼在一起说话,范翕心中就忍不住生疑,泉安还没看到人呢,范翕就非要过来和吴世子说话。   范翕非要向吴世子公开自己和玉纤阿的关系,让奚礼不要再觊觎他的女人。   玉女是他的!纵然玉女也和奚礼相识,但不过是相识!玉女有和奚礼同处一屋么?有与奚礼接吻么?有和奚礼上了床么?没有吧?但他几乎都有!   范翕唇角噙着笑,勾着玉纤阿的肩,似随口说说般地害羞说道:“世子,既然你看到了,那我便直说了,我和玉女,早已……嗳!”   他的脚被人重重一踩,腰也被人拿着长指甲狠狠一掐。   他痛得要命,当即松开了揽住玉纤阿肩膀的手。玉纤阿作出一脸关切状,弯身扶他:“公子,您怎么了?是不是哪里痛了?奴婢和姜女相识,您不必瞒奴婢,奴婢知您身体不好,恐精神有些衰弱,有些旧疾的。”   范翕气得浑身发抖:什么?他有旧疾?他身体不好?他精神衰弱?明明是她踩他脚,掐他腰。   他就不懂了,他和玉纤阿已经到了这一步,到底有什么不能让人知道的?   她对奚礼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   范翕一边被她狠掐着腰,吃痛不住,一边冷笑,她非不让他说,他非要说。范翕当真心狠,他一边忍着被人掐的痛,一边仍坚持要与奚礼说话。范翕分明是一派炫耀的语气,就是要人知道他和玉女关系不寻常:“我们已经……”   玉纤阿头皮发麻,不敢回头看奚礼的表情。她额上渗汗,只想稳住公子翕。她高声:“公子,您已经病得神志不清了!莫要说胡话了。”   奚礼皱着眉,心中已经觉得玉纤阿恐和范翕关系不寻常了。心中有刺,他深觉难堪耻辱,也不愿再看。奚礼拂袖而去,淡声:“飞卿既然身体不适,便好生歇着,孤改日去探望你。”   而奚礼一走,范翕便一把握住满身虚汗的玉纤阿的手,质问她:“你为何不让我说?你是否怀有二心,背叛了我?我本就与你关系亲密,我何曾有说胡话?我只不过让他不要觊觎你,离你远一些,你就如此……”   他气得满心凄苦:“你果然对他有好感,怪我拦了你的路吧!我是否拦了你的路,你说!”   泉安在后全程看着:“……”   目瞪口呆。 第44章   奚礼世子怒而走, 玉纤阿的紧张却也只缓了一半。到底范翕抓着她手腕,与她立在大庭广众之下质问她。公子翕一派无谓态度, 玉纤阿却后背僵直, 紧张地环顾四周, 唯恐有人过来看到她与范翕牵扯不清。   而正是她这样的表现, 让范翕抿唇,目中火焰高涨,阒黑的眼眸却是缩紧。   他始终不解她何以如此避讳?   她到底在怕什么?   玉纤阿不敢抬眼, 只一个劲地注意周围是否有人过来。她低声哀求范翕:“公子放过我吧,我寻机会向公子解释。”   范翕蹙起眉, 极怒之后, 他觉得荒唐,一心凄凉:“什么叫我放过你?我难道在逼迫你么?你与吴世子是有多好, 我竟连说都说不得?”   玉纤阿说不是。   隔着宫墙, 其实她已经听到了道另一边过来的脚步声。宫中叙旧始终不是个好场所,玉纤阿面容雪白, 她想范翕武艺高强, 他肯定也听到了脚步声。然他握住她手腕一点反应也没有, 显然他想将他与她的关系公开,不是一两日。   玉纤阿暗道糟糕,她哪里料到自己战战兢兢,竟还是和范翕走到了这一步。   她实在不理解地位尊贵如范翕,为何对她一个小宫女如此追着不肯放。仅仅因为她知晓他的秘密么?   伴着即将过来的脚步声,玉纤阿手腕挣扎, 想躲出范翕的钳制。她挣不动,仰头看他,见他眼眸漆黑,目中却流着极淡伤感之色。玉纤阿只想先稳住他,她求他道:“我与世子绝无干系,请公子信我。其余的,我再寻机会向公子解释。只求公子现今先饶过我吧。”   范翕盯着她,他后退一步:“你跟我来。”   他不忍看她这样为难,但他疑心这样重,又不肯轻易揭过此事。他拽着她手腕拖着她走两步,跟在范翕身后的泉安大着胆子瞅了一眼,见公子翕唇紧抿,面容如冷玉般清寒。对范翕这样脾性好的人,此时已经是他气怒的表现。   但范翕终究顾着玉纤阿一些。他想拖她去一稍微荫蔽处,将此事说清。   玉纤阿却拒绝。   她看范翕的脸色,满心慌乱,觉得他似要不管不顾地公开二人关系。她哀求他半天,他铁石心肠不理会,与往日那个好脾气的温柔郎君全然不同。玉纤阿慌张下,只得自救。范翕尚握着她手腕,玉纤阿追上前一步,侧过脸张唇,一口狠狠咬在范翕握她手臂的手腕上。   范翕手腕瘦寒,肤色玉白青筋单薄,因用力握着女郎而青筋凸起一条长线,长线直入袖间,分外流畅好看。但是玉纤阿一口咬住他手腕,力道不留余地,范翕吃痛急喘一声,不自觉地松了自己的手腕。他本能反应便是甩手,一下将那人甩出去。   阴气裹厉风,如刀子般刮向玉纤阿,泉安都吓得惊叫一声,见玉纤阿被范翕本能摔出去,跌坐在地。   美人伏在地,奄奄一息如花之败。范翕一愣后慌张,本能要追上去扶她,关心她是不是被自己摔伤了。谁知玉纤阿被摔在地,咳嗽着,余光看到范翕跨前一步,她目露惊恐,竟然抚着自己胸口挣扎着起来,向远离范翕的方向趔趄了一丈有余。   她回头,看着范翕冷黑的眼睛。   这一眼看去,她觉得范翕的心都要寒透了。而同时,玉纤阿看到范翕垂下袖口,被她咬一口的手腕上鲜血淋淋,正在缓缓向下渗。玉纤阿心中怜他,却不敢靠近他,只低声道:“公子快些处置伤口吧,我改日求见公子。”   言罢,她捂着自己的胸口,闷咳着,向与范翕相反的方向走去。那一墙之隔的脚步声,已经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范翕没有追上前。   他一动不动,盯着玉纤阿的背影,厉声:“玉纤阿,你今日胆敢离开一步,日后你便再不用来见我了。你我恩断义绝,我只当从未认识你!”   情人之间,这话说得极狠。   何况他的语气这样幽静。   背对范翕的玉纤阿肩膀轻轻僵一下,范翕敏感注意到她远离他的步伐的片刻踟蹰。范翕心中稍有满意,见走了几步的玉纤阿回头来望他,她穿着宫女深衣服饰,简单而明朗,耳坠拂面,唇红面白。此时美人睫毛沾着水,眼中盈盈溢水。流转水光晕着日头,潋滟之下,泪水欲落未落之时,她分外难过地咬唇望着他。   目光之凄楚,直让人身死魂消。   她颤声:“公子……”   范翕被她这一眼看得怔住,更多的狠话,在她这样哀伤的目光下,好似都说不下去了。而她飞快低头,拿袖子拭一下眼角。范翕看到有水溅在地上。刹那间,他心好像被割了一块似的,钝钝地难受。   杏花从墙头纷纷然洒落,深红浅红晕晕沉沉,一道夹在乱风中,落在地上。风吹起公子翕的广袖,他琳琅似玉,巍然若鹤。抬目处,看宫墙拐角处,一辆容车缓缓驶来。   玉纤阿便站在墙根下,她退后低头,为容车让道。   隔着帷帐,坐在车中的双姬,看到了离自己最近的玉纤阿,也看到了立在风口、广袖飞扬的公子翕。作为后宫妃嫔,双姬见到公子翕的机会并不多,偶一相见,见他面容清隽气质高洁。艳阳天下,他长身玉立,风采如昔,一目相错下,双姬面颊一下子绯红,心跳加快,忍不住在车中坐得更端正了些。   可惜公子翕没有望来。   他只站了一会儿,在容车到来前,玉纤阿的身影拐入墙角看不到了,范翕便转身走了,身后仆从跟随。   坐在容车中的双姬咬了唇,心中怅然若失,回头向身后看了眼:方才好似看到玉纤阿立在墙下。玉纤阿竟与公子翕距离不远……她记得当日入宫前,她们几人还被公子翕的车队救过。那时,正是公子翕亲自救的玉女。   然之后机缘巧合,自荐枕席去公子翕身边的,竟是姜女。   但是今天看到公子翕和玉纤阿,分明那二人有些距离,也没有眉来眼去互相说话,双姬却就是觉得哪里有些问题。她已识了情爱滋味,早已不是当日初见公子翕时冰清玉洁的少女,眼下她看公子翕和玉纤阿时,便心有怀疑——   若同行的男女二人相貌皆极为出色,且男对女有救命之恩。   但这二人始终不曾靠近,不曾当着旁人的面说话,甚至都不会多看对方一眼。他们连倾慕对方、讨论对方的表现都没有过。   这是很奇怪的。   像是刻意作出来麻痹世人的一般。   双姬若有所思,忍不住想弄清楚公子翕和玉纤阿为何今日出现的距离这么近……但是转而,她又失神,怅然一叹,心想自己弄清楚这个做什么。她难道想给玉女制造什么机会么?   并不。   她只是、只是……常日服侍吴王那样的,偶见到公子翕这样年轻又俊美的,春心荡漾,却心中失落,知自己已永无可能了。   人总是这样贪心。已经拥有的东西往往不足以去珍惜,没有拥有过的,却会念念不忘,始终不能忘。   ——   范翕闷头回宫,因宫中有事务等着他,他没空在其他事上多浪费时间。泉安趋步跟在他身后,听得环佩相撞声,见范翕走得又快又急。他去看范翕的面色,见又是苍白,又是矜冷,又是自暴自弃。   泉安心中自然向着范翕,为他鸣不平道:“公子,你实在不必多想着那位玉女。她走前不过是在装可怜,掉两滴眼泪,惹公子怜惜她罢了。”   范翕轻声:“怎能这样说?她哭了,自然是很难过。”   泉安:“……”   他一时都不知范翕是在说反话,还是他真的那么觉得的。   泉安自觉玉纤阿聪慧,擅长利用自己的优势,但玉纤阿也没有太藏着掖着,男子当看出她不是蠢笨之人。可为何公子翕就非要给玉女安上“温柔善良单纯无辜”的设定?   是否公子在自我麻痹,不愿计较,不愿承认自己喜爱的女郎,也许并不是他想象中那样?   但无论如何,今日之事,都是玉女不对……泉安听范翕轻哼道:“她竟说改日寻机会解释给我。改日?哪来的改日?”   范翕字字铿锵,狠声道:“我说过了,我与她恩断义绝。我绝不会再覥着脸去寻她,看她脸色了!”   泉安问:“哦……那公子是打算让成渝去杀了玉女么?”   范翕顿时无言:“……”   泉安连忙当做没说过那句话,转而提起其他话题,才让公子翕的面色好了些。   而待他们一行人回到了宫苑,范翕的脸色恢复正常,曾先生早已领人在院中候了许久。曾先生心中暗自奇怪,想朝会该早就结束了,公子怎么会晚到这么多。曾先生正思量时,刚进院子的范翕已含笑相迎:“先生来了?”   范翕的有礼客气,总让人如沐春风。面容板着、皱纹如酷暑干的曾先生,一听到年少郎君温雅如春风的声音,面上就笑开了,也连忙迎上前。而跟在曾先生身后的客人,鼓起勇气去看一眼那被曾先生夸赞的公子翕是何等人物。这一眼,客人却石化一般——   面前这温雅如玉的俊美公子,不就是那夜带着他家小妾来找自己借宴的郎君么?   自己当时好像还唾了这人一口,骂这人品行败坏,耻于互通姓名……   客人的脸色青青白白,在曾先生和那位公子一道走回来时,范翕的目光如看陌路人一样温温和和地望过来,眼中还满是疑惑:“先生,此人是谁?”   客人在心中怒吼:你不认得我了么!我曾唾过你!借过宅子给你小妾办宴!   曾先生介绍道:“这位便是我之前向公子介绍的当地贵族张铭。张家上三代是商贾出身,后机缘巧合入了上流士族。然吴国士族各大家地位早已稳固,张家在吴国贵比不上三大大姓,却又比下面落败的士族强些。他家财万贯,士族中瞧得起他的人却也不多。我一次巧合遇到了张郎,得知他的困境,便将张郎介绍给公子,为公子所用。”   范翕含笑:“原来如此,我自信任先生,却觉得张郎品性高洁,恐看不上翕这样位卑之人。”   张铭恐慌地连摇头摆手:“不不不……”   公子翕说自己位卑,谁还敢说话啊?张家不过是觉得在吴国待不下去了,家族地位得不到提升,他们想攀上公子翕,日后作为家臣跟公子翕迁去公子的属国,从此寻得家族发展的新机会。虽然公子翕在周王室的公子中地位并不算高,甚至传言公子翕被周天子所厌。但是张家在吴国其实也差不多……张铭也是有决断之人,他花了大量银钱攀上曾先生,再靠曾先生引荐自己给公子翕……   他目标便是公子翕的家臣。   谁晓得他还不认得公子翕的时候,就将公子翕唾骂了一通。   张铭面红耳赤,只觉难堪尴尬,恐怕自己这次机会就这样没了。   但范翕却是何等和颜悦色一人,他微微一笑,虽然疏离客气,却还是给曾先生面子,和这个张铭说了些话。曾先生看出张铭恐和公子有过节,公子却还给自己这个面子,曾先生也分外感激公子。张铭怀着战战兢兢的心情,和公子翕说了一个时辰的话。将走之时,张铭犹豫下,还是想争取一把。   他猛然想到自己家中才得了一株极好的珊瑚,公子翕既宠爱他那位小妾,自己可通过给那位夫人送礼,来讨好公子翕。   张铭便问:“夫人病尚未养好么?”   曾先生茫然:“夫人?”   公子什么时候有夫人了?公子身边哪来的女郎?难道张铭说的是洛地那位公子的未婚妻?可是洛地和吴地相距甚远,那位女郎病不病,公子翕会知道么?不曾见公子翕关心过啊。   一直端茶倒水听他们谈话的泉安在旁,为这个张铭捏一把汗:这人真倒霉。怎么又触了公子的霉头啊。   果然,在张铭的笨拙讨好下,范翕将清茶一饮而尽后,他长叹口气。范翕目染郁色,缓缓道:“她早已病逝了。”   泉安:“……”   ……您这样咒玉女死了,不好吧?   张铭尴尬的:“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曾先生更加迷茫了:“……???”   哪来的女郎?哪来的病逝?他们在说什么?为何自己都不知道的事,那张铭会知道?张铭莫非早去讨好过公子了?还得到了公子的赏识?   曾先生大大不满,只不当场表态。出去后,曾先生不满地拉着张铭,追问张铭说的什么意思。   ——   玉纤阿当夜为公主守夜,没有离开公主宫舍去寻范翕。玉纤阿心中叹气,压力极大,想多等一日,不知范翕又是何等大的不满。她满心忧郁地为公主守夜时,睡在床榻上的公主奚妍,也在研究着玉纤阿眉目间的郁气。   奚妍自觉自己是位好女君,明知侍女私通,还不责罚,还给侍女机会。   她想过了,她会找机会抓玉纤阿一个现成,让玉纤阿没有借口狡辩。到时自己就为玉纤阿做主,看自己的侍女是何打算——   奚妍,你可真聪明!你可真善良!你可真是宽容大度呀!   奚妍公主在心中夸自己,随即又腮帮绯红地在床榻上朝里一滚,拿枕头盖住了脸:哎呀,不要这样得意。自省,自省。   嘿,她要奖励自己的宽容大度,不如明日找吕归出宫玩去吧。   玉纤阿哪里知道公主的想法,公主次日出宫玩耍,倒是给了她歇息的时间。玉纤阿想了许久,在下午时进了灶房,轻声细语地向厨娘借一枚“兴渠”(洋葱)。“兴渠”是产自西域的东西,由梵文直译而来,主涩辣感,可做一调味品。玉纤阿入宫后,来到公主宫中,才第一次见到“兴渠”。第一次吃时辣得两眼落泪,从此后她就记住了兴渠的功效。   厨娘不解:“为何要兴渠?女郎是要做什么菜么?不如告知我,我直接为女郎做好便是。女郎是服侍公主的,岂能做这类粗笨活?”   玉纤阿含笑解释:“非是做菜。昨夜诸女在我房中吃了鱼,今日回舍时闻到一些怪味,我想拿兴渠去去味儿。”   厨娘这才将兴渠借给了玉纤阿一瓣。   ——   当夜傍晚,公主还没有回宫,且今夜也不是玉纤阿当值。她寻了个借口,说自己去和姜女说说话,便披上披风,持着灯笼出门了。到公子翕院落,她却不被允许进去。玉纤阿也是不急不躁,三言两语就让卫士放了行。   泉安在院中和一侍女吩咐什么事,一回头,看到了裙裾曳地的美人。泉安瞪她一眼,却也松了口气,想这位可算是来了。若再不来,公子恐怕就要发疯了。   泉安领着玉纤阿进寝舍去见公子,泉安先进去,对卧在榻上的公子俯身说了几句话。站在珠帘外的玉纤阿隐隐看到范翕一身家常白衫,背对着她卧在榻上,他长发半束半披,乌黑如绸。郎君恹恹卧在榻上,清瘦一如月光般。   玉纤阿进了屋舍,沉吟一下后,握紧自己藏于袖中的兴渠。见范翕仍然背对她而卧榻,压根没有起来的意思,玉纤阿坐于榻边,默然无比。   舍中燃着香,却没有人说话,空气静谧而尴尬。   范翕等了许久,也等不到她开口。他心里起疑,虽明明能听到她的呼吸声在身后,却又觉得这么安静,她莫不是走了。他心思不定,猛地起身坐起,回身时,一眼看到泪眼婆娑、俯眼望向他的佳人。   玉纤阿手持一香帕,放于唇边。帕子掩着她微弱的哽咽,她眼中泪断若珠,濛濛望来一眼,范翕身子一麻,觉得半边身子都要被她望得断了骨。   范翕强行偏过脸,不看她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他硬声:“你又来这套!你是否觉得我如此好哄,你哭哭啼啼,我便又能原谅你了?我在你眼中这样卑微?”   他冷声:“我早说过与你恩断义绝,你还来做什么?你走吧,我不愿见你!”   玉纤阿心想你若真不愿见我,泉安就不会领我进来了。   她哽咽着,伸手去握范翕置于榻上的手。范翕啪得甩开她的手,不肯被她握。玉纤阿便又去扯他的衣袖,范翕往榻里面一坐,仍是扭着头不肯回来搭理她。玉纤阿迟疑踌躇,胆怯地试探着又握了几次他的手。他手曲着放在榻上,始终不肯给她碰。   玉纤阿望着他背影和侧脸,失神一下,泪水落得更多了。心想多亏了那兴渠,不然自己哪来的这么多眼泪。   玉纤阿口上哽咽:“那你要我如何?”   范翕听她声音,就忍不住回过脸来。见她腮上沾泪,柔柔弱弱地噙泪望他,范翕心口发颤,无法装聋作哑,口上偏自嘲:“我要你如何有什么用?你总不肯。我要你承认你与我的关系,可只是一个吴世子,他与你又不曾有关系,你都不肯承认。我还能要你如何?”   玉纤阿目中发红。   她似难过极致,又似极为崩溃。温柔的女郎第一次说话抬高音量:“公子这样任性,从不曾为我考虑过么?我只是一介宫女,初入宫时被派去最苦的织室,短短几月便到了公主的宫舍。我又因容貌出色,宫中不知多少人妒我恨我,等着抓我的把柄。公子当吴世子是爱我么?不,他是厌我。我初初入宫时,就是他派得我去织室。我日日战战兢兢,不敢行差踏错,被人寻到机会责罚。若是我背上私通罪名,我名声便就此毁了。”   她哭得泪水盈盈,娇弱可怜。   她对面的范翕,却跟她一道红了眼。   眼尾赤红,周身轻轻颤抖。范翕声音沙哑,握住她手臂柔声问:“那我便比你容易些么?我不知我遭了什么样的罪,连喜爱一女郎都不能光明正大讲。我早说过我会带你离开吴宫,你为何一直不愿,反而在意什么名声?”   玉纤阿泣道:“我不过是公子一玩物,公子一时爱我,又岂会时时爱我。我孤苦无依,只愿留一退路。”   范翕红着眼,虚弱无比道:“那你便是如此不信我。你不信我会带你走,会宠你爱你。你妄自菲薄也罢,何以认为我那般浅薄,只爱你美色?”   玉纤阿哭道:“你莫说你初次见我,不是好色。”   范翕惨笑一声,唇似渗血,全身发抖:“难道你便不是么?你初时见我,不曾勾我么?谁与谁初相识,不是见色起意?难道一时见色起意,往后便都是了么?你为何这样不信我?我心中有你,我真的想带你离开。你也许是知我母亲被囚,父王不喜我,我在公子中不显眼,你便瞧不上我么?”   玉纤阿推他手臂,别脸:“你这样说,便是枉顾了你我的情意。”   范翕向后靠,徒然落泪道:“那你便跟我离开吴宫吧。不必考虑什么私通,你就是我身边人。你陪我两年,只要两年,待我及冠封王,我便带你回我的属国。到时在我的属国中,但凡你想要的,我有的,我都会给你。纵是我没有的,你想要,我也会想法子取给你。只是我现今艰难,做不到罢了。”   玉纤阿垂着眼落泪,帕子被她绞得快要断掉,她哭得浑身发抖,拧着身不让范翕看她的泪眼:“我怕吴宫不肯放我,怕我配不上公子,怕公子带不走我。”   范翕低着眼,眼尾红如血,他急切握住她手,难过道:“我也怕你不爱我,说配不上我只是你的谎话。你实则看不上我,不愿跟我走。你不愿跟我走,纵我强行带走你,又有何意义?”   玉纤阿即刻反身,反握他手:“公子,不要这样说。”   范翕哽咽:“那你也不要再说什么不愿跟我走之类的话。”   二人四目相对,眼中皆有泪意。   一时惊愕。   心想对方这泪……似比自己还要多些。莫非自己情意不够投入?   二人一时握着手,坐于灯烛火光下,怔怔相望,又使尽浑身解数,让对方为自己屈服,为自己心动。   窗棂外,姜女端着茶水,左看右看,看得几乎舍不得走了——   瞧瞧这戏。   公子翕和玉女,这戏可都是唱得太好了。   她真的想看看,这两人谁才更胜一筹。   泉安在她身后问:“你站着干什么,为何不送茶进去?”   姜女颤抖一下,却依依不舍,不愿走开。自来服侍公子翕后,姜女觉得自己人生也没什么指望,索性看看戏吧。她便答:“我见公子和玉女执手相望,互相落泪,恐我送了茶进去,二人也没空喝。我便想在这里多看两眼,寻个机会。”   泉安咳嗽一声,也干脆透过窗,偷偷摸摸地观望。心想公子翕让他准备的兴渠,据说是可以泪落如珠,也不知够不够用……泉安凑在窗口,随姜女看一眼屋中执手含泪的二人,泉安怔了一怔。   这哭得泪人一般……公子和玉女,莫非在比谁更惹人怜爱? 第45章   屋舍中人互相做戏, 真真假假说了许多,抬眼凝视着对方惨然面容与目睫上的水雾, 范翕与玉纤阿都有些傻眼, 不知如何将戏唱下去了。因自感自己做戏极为情深, 但也不知为何, 对方比自己还要动情。调动太多的情绪总是太累,藏于袖中的“兴渠”快要不够用了……且好听的话儿说了一个囫囵,也没有见出什么效果。   范翕恹恹地身子后倾, 后腰枕着玉枕,玄色深袖搭在榻边凭几上, 他垂着眼淡着脸, 眉毛轻拧,颇有些萧索感。而玉纤阿云鬓花颜, 垂坐于榻边, 同样垂首不语。   趁着二人不吭气的功夫,在窗外悄悄观察二人的泉安推了姜女一把, 示意姜女赶紧将茶水送进去。姜女没得戏看了, 连忙进屋去。她向公子请了安, 范翕大约正忙着做戏没空理会她,难得的,在范翕面前,姜女没有做出害怕得要晕过去的架势。甚至她往案上摆茶具的动作都有些慢,磨磨蹭蹭,想留在屋中看玉纤阿和范翕吵架。   姜女偷偷抬起眼皮, 冷不丁对上玉纤阿垂下望来的眼眸。她吓一跳,没想到这个功夫,玉纤阿竟还有心思看她……可见玉纤阿对公子翕果然一点都不上心啊。   玉纤阿对姜女勾唇轻轻笑了下,她婉声谢姜女的茶;姜女一个哆嗦,在范翕冷目瞥过来时,姜女如受惊兔子般跳起,端着茶盘就急匆匆地退了出去,不敢再留在屋舍中等着看戏了。   玉纤阿自然不动侍女送来的茶,她始终记得自己今夜的主要目的。她要在公主奚妍回宫前将此事谈妥,好避免被公主发现。姜女退下,屋中重新静下后,玉纤阿微微侧过头,看向同榻的范翕。   他侧着脸,乌发贴着冷面,侧脸线条干净清朗。   即使眼眸微微发红,他依然清俊有度,还是当初那个初相识时,她在雪地狼群环困中,一眼看到的少年公子。   玉纤阿拿着帕子,眨掉眼睫上的泪珠,她向范翕倾过身子,想望他的面容:“公子又生气了?”   范翕不答,甚至她凑身望他,他直接扭肩躲开。   玉纤阿不以为然,仍然想靠近他引他再来说话。只要他肯理她,她总能让他回心转意,拖着他,直拖到他离开,留她在吴宫。不想到她和范翕真真假假,互相哄骗对方做戏,但那些假惺惺中,总是有几分真情在。例如范翕开了口:“终归到底,你是不信我。”   玉纤阿开口便本能地含笑反驳:“我哪有……”   范翕声音凄而淡的打断她的辩解之词:“你说你曾是贵女,但我当日见你时,你不过是一被吴国官吏送往吴宫讨好吴王的美人。到今日,你已经沦为一介宫女,半分自由也没有。我可以想到,你有如此美貌,那在你落难后,你被迫辗转于不同人之间,身不由己,际遇恐不甚好。你当见惯了男子对你美色的觊觎,见过了男子面对你时的丑恶嘴脸。”   玉纤阿怔怔地听住了,她目光若水,望着公子翕的侧脸,没有打断他。   听他继续说道:“是以你当日撞破我杀姜女之事后,不得不讨好于我,以换生存。这些我都知道,我也不愿与你计较这些。但我最伤心的,是我待你如此,你仍然不信我。”   “你我自相识,我不曾强过你半分。什么时候,不是你不愿意,我便不会逼你么?你不喜与我碰触太多,我也没说过。你不愿与我私下见面太多,我依然不在意。你不来就我,我便去就你吧。谁让我喜爱你呢?我送你礼物,帮你办生辰,我明明不愿你去九公主宫中当职,你非要去,我也没怎样你。”   范翕低着眼,自嘲一笑,他越说,他自己越伤怀:“我自认若男子爱一女子之心有十成,我对你的心,起码做到了七八成。”   “我现今是在做什么为难你的事么?也不是。我只不过不满你的态度。我好似看不到你的心……玉女,你为何让我看不到你的心呢?你为何这样欺我?”   玉纤阿静静地听着。   良久良久,他说得哽咽,说得双肩颤抖,说得几乎要落泪,他情绪激动又伤感,玉纤阿都没有打断他。   而等他说完了,玉纤阿才轻轻一笑,喃声:“公子说的不错,我并不信赖公子。因我和公子的地位,始终是不平等的。公子是君,我是臣,是妾。任何权利都在公子手中,公子随意一个吩咐,都可能伤害到我。我是为了自保,才不得不如此,告诉自己不可沉浸于公子对我的好中。”   玉纤阿同样自嘲道:“我受过许多苦,听过许多谎言。我无法确定公子是将我当一雀儿般哄着我,还是真的对我好。我不敢奢望的。”   范翕缓缓坐起,他回头,看向她。   范翕久久凝视她,然后伸手,抚摸她俯下去的冰凉面容。他分外温柔,手托着她的腮,让她一点点抬脸。他目中潮湿,看到她眼中的泪意,范翕赤红着眼,好似也想落泪。但他实在掉不下泪,他只好轻轻笑道:“你我之间,是又要开始苦情,对坐着互相哭了么?”   他可实在哭不出来了。   玉纤阿的泪水本来都要掉出眼眶中,得他这突然一句,她一愣,被范翕托着抬起的脸,美目与他垂下的眼对望。她被他这话说得又尴尬又羞窘,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泪水在眼中一眨便落了,美人眸子如同清水洗后的琉璃般,流光溢彩一样好看。   范翕嗔她:“这有什么可笑的?”   他伸手,将她揽入怀。他又生气,又怜爱她。范翕沉吟道:“总之,你并非喜爱吴世子,才不愿我公开你我关系。你怕的只是我会弃你,对么?”   玉纤阿眼中噙泪,点头。   范翕搂着她,让她脸贴着他肩,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眼中的寒气消了些。范翕柔声:“那就好。若是我知道你背着我爱其他人……不是那样就好。”   沉默许久,他其实也茫茫然的,说不清自己对玉纤阿的心意。他原可以冒然许诺,天马行空地承诺于她。但听了玉纤阿方才那话,范翕心中涌起一丝羞愧和对不起她的感情。觉得自己不够爱她。觉得自己不过是爱她美色,不该那般让她生起不该有的期许。   范翕叹一声。   他和她做戏这么久,终是忍不住对她说了实话:“玉女,我想带你离开吴宫,让你长伴我身畔。我不知未来会如何,但我可与你发誓,这一世,只有你舍我弃我的时候,绝不会有我舍你弃你的一日。我爱着你时会对你好,我若不爱你了,有你我今日之情,我也会养着你,护着你,不让世人欺了你去。我愿让你与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往日这世间,但凡我不被辱,我便不会让人辱了你。”   被他手托着后脑勺、脸埋于他肩上的玉纤阿身子轻轻一震,便要抬起脸。   范翕却不让她抬起。   他闭着眼,许着他对她的美好承诺:“我现今也许不够强,但我总有强大的一日。我幼年时过得也不好,我能理解你的处境,你对世人的不信任,我不会怪你的。你会与人玩心机,我知道你有时也在讨好我……但我都不会鄙你薄你。”   他脸微微红。   他不好意思让她抬眼,让她清澈的眼眸看到他现在是何等羞赧。   他缓缓地,温柔地说:“你是我第一个喜欢的女郎。我见你第一面就喜欢你,我知道你也是。那天雪地上,你坐在地上,风吹起你的斗篷。那白色绒毛托着你的脸,你像水中月一样遥不可及,却触手可及。你看我那一眼时,我便知道你定是喜欢我的。”   玉纤阿没吭气,没反驳。   她实在不用多说,因范翕说的是事实。   她若不是看他第一眼时就有感觉,日后她和范翕之间,就不会生出那么多事。男女之间看彼此一眼,那一眼中,是一定会有什么东西暴露出来的。玉纤阿和范翕实则一直心知肚明,知道对方对自己有感觉。正是知道,才可肆意行事,才可勾着对方不断上勾。   只是她从来没有对范翕亲口承认过那时的情意。   范翕柔声:“既然你是喜爱我的,我对你也有情你当是知道的。那你便跟我离开吴宫吧?你若实在不信我,我可写一手书给你,签字画押给你。我好歹是周王室的七公子,我承诺于你,是无法反悔的。这样可不可以?”   他搂紧她纤纤肩膀,且叹且喃:“你便与我走吧。”   “好不好,纤阿?”   玉纤阿红了颊,她怔愣许久,蹙着眉。听着他在耳边的温声细语,想到过往范翕对她所做的种种。他始终是不和她心意的公子。然而玉纤阿被他搂着,被他温柔地哀求着,她不自觉地想到范翕对自己的好——   他母亲是被囚,周天子是不喜他,但他依附于太子,太子是未来的周天子,只要太子不倒,他便不会倒;他是脾气不像表面那么简单,他表面是温柔和气的贵公子,私下又是扮刺客夜闯吴宫,又是杀姜女,但是他始终没有伤害过玉纤阿;他为她庆生,为她放烟火;她相信他不过是一寻常男子,他一直想与她行鱼水之欢,但是她那个作假的生辰那日,她都主动坐到了他怀里,他明明心动,却还是拒绝了。   范翕也许不是她心目中那么完美的公子,可是他对她,已经足够好了。   玉纤阿心中天平动摇,耳边听着他柔柔哀求她,她那天平一点点向他倾倒而去。想到他浅浅的笑容,想到他抱她吻她时的样子,想到他喝醉酒时自大的许诺,想到他屡次命令她她不听话时他无奈的样子……玉纤阿微微露出笑。   她心想女子果然是感情用事的。   纵她见多了世间这些男子的甜言蜜语……可她还是想给范翕一个机会,给她自己一个机会。   她在心中承认:是的,我第一次见他时,就为他风采所倾心。可我知道我是不能倾心的。但若是,我可以接受他呢?他说他会疼我爱我宠着我啊,他说只要他有的,他都会给我啊。我早就不对谁动真心了,但若是这人是公子翕……他是我第一眼就心动的那个人……我也才不过十六,即使选错了,代价,我当也是承受得起的吧?   玉纤阿轻轻开了口:“公子。”   范翕喜爱听她温柔地喊他“公子”,他应:“嗯?”   玉纤阿道:“我愿应公子,答应听公子你的安排,随公子离开吴宫。”   范翕惊喜,一把拉开她。他控着她肩膀,低下眼打量她,眼中满是光华:“你说的是真的?”   他的欢喜,取悦了她。   玉纤阿抿着唇柔柔笑,红着腮道:“只要公子写手书,签字画押承诺于我。不管发生任何事,公子都不可伤害我。伤我心这样虚无缥缈的定义我不敢让公子定下,但是公子至少要做到不伤我身。任何情况下,都要护着我。”   范翕盯着她的目光,刹那凝结。   他一时心情复杂:……他随口说的话而已,她怎么还真的让他写下承诺书?   跟他走对她来说是好事一件吧,怎么倒成了他求着她一般?   玉纤阿观察他那凝滞住的表情,她微微一笑,偏了头,略有些俏皮地问:“怎么,公子连这个都做不到么?”   范翕心中沉思,想她的条件。她不过是怕他带走她,却又中途弃了她而已。何况她的条件仅仅是他不伤她的身……范翕自认为自己再无情,即使日后不爱玉纤阿了,也不至于丧心病狂地要去杀她砍她以为乐。他虽然不是什么良善人,但他也没有病态到那个份儿上。   何况玉女这么温柔懂事聪明听话,他怎么可能不喜欢她呢?   范翕便忍下心里那一丝不舒服,非常大度地应了她:“好,我写承诺书于你。下月初,我离开吴宫之日,我可是一定要与吴王说,带走你的。到时不管你愿不愿,此事都无反悔机会了。我可不会再被你的眼泪哭得心软了。”   玉纤阿柔声笑,催促他:“我信公子的承诺。”   她明亮而温和的眼睛专注地凝视着他,范翕眸子微暗,倾身想亲她一下。玉纤阿侧过脸,拒绝了他。她的美眸又向他望来,范翕看懂了她的意思,只好无奈起身,高声:“泉安,拿笔墨来!”   ——他恐是世间第一个为了带走自己的女人,还要写承诺书写保证的公子。   真是丢脸。   泉安一会儿便领着数位侍女,取来了笔墨和绢布。泉安好奇地想站在一边围观,但范翕不想让泉安知道自己的丢脸事,他盯泉安一刻,泉安只好出去了。而仆从都走后,玉纤阿温柔地服侍着范翕,为他磨砚,为他递笔。   范翕脸色实在不太好看,但玉女这样温婉,他不情不愿地坐到案前时,因被她服侍得太舒服,他心情又好了起来。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范翕伏案,挥墨写字。他字迹古拙,然分外潦草,一挥而下,雪白绢布很快沾满了墨迹……   玉纤阿坐于他右后侧方,看他写字。她原本自信满满,觉得自己能认得他写的什么字,但是看着看着,玉纤阿脸上的笑微僵——她还是不认识他写的什么。   不禁想到了范翕第一次给她写的那个约会,就是这么一笔潦草的字……真的,她不是书法大家,她哪里认得他写的什么字?   玉纤阿现在多读了两册书,认的字已经比当初多了很多。但是公子翕,他不仅喜欢写连笔喜欢写草书,他还喜欢写生僻字。明明很简单的字能表达的意思,他一定会用更复杂的说法……例如现在,玉纤阿认真地盯着绢布上的承诺书看,也只能勉强认出“翕”“玉女”“不悔”等少数几个字。   范翕,可真是一只……炫耀得非常低调的孔雀呀。   范翕余光看到她在笑,他不知道玉纤阿根本没认出他写的都是些什么,他只问:“你觉得如何?”   玉纤阿柔声:“好。”   她仍嫌不够一般,再次夸他:“我看着呀,公子这写的真好,每个字都这么好,莫不是书法大家?我的郎君,怎么这样厉害呢?”   范翕手臂一震,他抬眼回头,看到她浅浅的笑靥。他低声:“再说一次。”   玉纤阿不解:“再说一次什么呢?”   范翕道:“我不信你听不懂我的意思。”   他眼睛与她无辜的眼眸对望,颇有几分嗔怨。怪她很多时候明明聪慧,可她就是装作不知道,非要戏耍他不可。玉纤阿美目与他一对视,四目相对,她便明白范翕知道她懂。她一时赧然,又一时欢喜。有时候她的故作无辜,被另一人看穿,不是什么坏事,倒是心意相通。   玉纤阿看他的承诺书已经写完了,她放下了心,便打算满足范翕。她向来内敛,不在他面前失了半分礼数,唯恐被他看不起。但是此时不知为何,她情难自禁,玉纤阿主动张开手臂,搂住他脖颈。她软蓬蓬的胸贴着他手臂,她美丽的面容与他面孔相贴。   玉纤阿仔细地望着他俊容,笑盈盈:“我是说,我的郎君,怎么这么厉害呢?公子翕是什么样的神仙人物,让我这样喜爱呢?”   范翕笑起来:“油嘴滑舌。”   他扔了笔,就将她搂着腰拽到自己怀里,与自己的腰贴着。他低头亲她鼻梁,她美目轻眨,他不禁吻了吻她的唇。他怕玉纤阿仍是不太喜欢他碰触她,他自要让她喜欢他,自然只是轻柔地吻啄她唇珠,不敢惹她反感。   亲了半晌,范翕忽想到:“这承诺书……”   玉纤阿说:“就留在公子身边吧。我信公子。”   实则她是不愿意收下公子翕的物件,万一自己被人发现,说不清楚。   范翕又道:“承诺书的内容……”   玉纤阿再保证:“只你我知道,我不会告诉旁人的。”   范翕满意,经她这几句,对她逼着他写什么承诺书的那么零星一点儿不满都没了。他搂紧她亲吻她,将她抱入自己怀中。玉纤阿实在乖顺,他如何亲她她都只是柔和地笑,不太抗拒。而正是她这样温软,他才更喜欢她……   ——   不过玉纤阿仍没有在公子翕这里多待,即使两人之前说通了很多事。正情投意合间,埋于范翕怀中的玉纤阿忽然一僵,她似突然想起来时间差不多了一样,起身就要告辞离去。范翕对此很不满,但是想到只要再等一个月,玉纤阿跟自己离开吴宫后,自己想让她待在自己屋中多久便多久……范翕又觉得现今是可以忍受的。   恋恋不舍中,成渝送玉女离开。   泉安进来之前,范翕赶紧藏好了自己写给玉女的承诺书,怕泉安笑话自己被一女子所控。之后他端庄托腮坐于案前,长眉秀目,含笑出神。   泉安进来收拾东西,忽说道:“公子,好重的兴渠味儿。玉女聪慧,您这样做戏,玉女该不会闻出了味儿吧?”   范翕:“……”   他低头嗅了嗅自己的袖口,责备泉安道:“不是让你将熏香熏得多一些,盖住兴渠味儿么?”   泉安说:“已经很多了,我进来都被香呛了一口呢。”   范翕不吭气了,他开始满心不安地低头闻自己的袖口,慌乱想到:玉纤阿那么急匆匆告别,该不会是闻出了兴渠味儿,知道了他对她的做戏吧?   这可如何是好。   同一时间,与成渝沉默行在宫道间的玉女,也在想着同样的问题。她方才在舍中与范翕相挨,若有若无地闻到兴渠味儿。正是她闻到了,她才有些慌,怕公子翕发现她对他的欺骗,才匆匆告别……   为证明自己的假设,玉纤阿问成渝:“郎君,你可在我身上闻到什么味儿……”   成渝立刻远离她三丈,警惕她道:“莫要勾引我。我不像公子那样,会被你狐媚住的。”   玉纤阿:“……”   她一愣,然后忍俊不禁:“……那你也得有公子的五成容貌啊。”   一句话说得成渝黑了脸。   但是逗弄完成渝,玉纤阿依然发愁,满心忐忑:公子翕到底有没有闻到兴渠味儿?到底知不知道她的哄骗……   ——   公主奚妍此时还没有回宫,她坐在回宫的马车上,兀自沉思许久。郎中令吕归出了宫城,便将自己当做一游侠。他着黑衣短衫,分外潇洒地在外为公主驾车,送公主回宫。   不过他也看出奚妍今晚心事重重,一直闷闷不乐。   但公主不与他分享,他也懒得探究。   一会儿,马车驶入宫城后,辚辚车声中,奚妍掀开了车帘,小声:“吕归,你是月末便要离开了是吧?”   吕归淡然:“嗯。”   奚妍难过道:“真可惜,以后不能与你玩耍了。”   吕归以为公主是舍不得他,他温了眉眼,安抚道:“只要公主过得舒心,即使见不得面,也没什么。”   奚妍“嗯”一声,她与吕归闲话了半天,借舍不得他离开的话题让吕归对她的态度好了很多后,奚妍终于扯出了自己真正的目的:“……是这样。你比我年长一岁,当比我有些经验。我有些事想不明白,想向你请教。”   少年郎君屈膝坐于车上,黑夜中,他背脊挺拔,长身如剑。少年公主娇俏无比,在后掀帘与他说话,他非常大度地一挥手。少年郎君的几分跳脱,不再是人在宫中做郎中令时老气横秋的模样:“你说吧。”   奚妍说:“我有一位朋友,我朋友自然是女子,她爱慕一男子,和该男子情投意合,经常私下见面。但她二人身份悬殊,本不该在一起。我无意中发现了此事,我是否该揭开此事,将他们私下的感情挑明。我是该分开二人,还是祝福二人,给他二人制造机会,或者直接让他二人在一起?”   吕归:“……”   他背脊一下子僵住了,他虚弱道:“你说的朋友,该不会是你自己吧……”   奚妍反驳:“自然不是了!”   吕归却沉默了。   他僵坐着,皱着眉,不相信公主的话。因他知道,公主没什么朋友。什么身份悬殊,什么女子和男子常常私下见面,奚妍之前又问他是不是快走了,依依不舍地留了他半天……怎么听着,都像是九公主倾慕他,暗自向他告白啊。   吕归尴尬而僵硬。   奚妍问:“咦,你为什么流汗了?你回答我呀?我是经验不丰富,才向你请教的啊。你不是总跟我说你走过大江南北,做什么都经验非常丰富么?我向你请教,你却不知道答案么?”   吕归虚弱道:“我觉得……你分开这二人,就挺好的。”   他可不愿接受公主的告白啊!他是游侠!他可不愿被困在吴宫。   奚妍:“……哇,原来你是这么冷酷无情的人。”   吕归手心出了汗,闷闷道:“……对不起。我太自私了。”   奚妍:“……???”   手放在少年肩上,年少公主小声:“虽然我觉得你冷酷,可我也没要你向我道歉啊。你有什么错了么?”   马车又行了一会儿,浓雾森森,宫灯越来越近。吕归沉默许久,回头看她一眼,心情复杂地说:“……我拒绝你你也不生气?你还是这么善良啊。”   奚妍倒是认同他这个评价,笑着点了头:“对呀。”   二人鸡同鸭讲半天,竟还将话题如常进行下去。夜漫漫,二人相视一笑。 第46章   上午时分, 公主奚妍没有出门,在自己的宫殿中认真学琴。教了一上午, 琴声清越如泉,玉纤阿站在帐外,一边随侍一边观看女官教公主如何弹琴。玉纤阿自己稍微有些经验, 但也只是看旁人弹, 自己不曾系统学过。如今有这样机会,虽然听得半懂不懂,玉纤阿仍然接了这个差事,趁随侍的机会学琴。   两个时辰后,玉纤阿送女官离开宫舍。她回返和其他几个宫女帮公主将古琴挂到墙上时, 奚妍托着腮看她,若有所思:“玉女,你留下, 我有话与你说。”   几个宫女相互交换个眼色, 纷纷告退。宫舍中无人了, 隔着竹帘,候在外服侍的宫女也悄然退下,玉纤阿意识到恐怕出了什么事。她心里突了一下, 但想到公子翕喂自己吃的定心丸,再加上自己不曾留下什么把柄,她又重新镇定下来。   反是奚妍很不好意思与她说这种事。   奚妍在心里为自己鼓劲,告诉自己要镇定,自己可是公主啊。嗓中轻咳一声, 奚妍望向站立的玉纤阿,喝道:“玉女,我已经知道你的事了,你还不跪下认错!”   玉纤阿疑惑又忐忑:“奴婢不知公主说的是什么。”   奚妍点她:“我让人搜过你的屋舍。”   果真如此。   玉纤阿心里顿一下,面容低垂,口上柔声:“奴婢不曾私藏过什么。”   奚妍便要为此赞她一声“清廉”,却还是要说清楚:“昨夜你离宫时,我让卫士跟着你。你进了公子翕的宫舍,之后被公子翕身边的卫士送回来。你若当真只是和你那位交好的宫女姜女夜谈,公子翕的卫士也不会亲自送你。”   玉纤阿抬目:“……”   她原本还有很多话可以辩解,她可以为此找出很多理由。但是她抬眼,望向九公主。奚妍眼中不是得意,不是抓住她把柄的骄傲,而是对她处境的担忧。一位公主,竟担心她一个侍女的处境。玉纤阿静了片刻,缓缓跪了下去:“是奴婢私德有亏。”   奚妍松了口气。   她其实只是隐隐猜测,她始终没拿到证据。现在玉纤阿承认,九公主一下子蹲下,她到玉纤阿面前,激动又好奇:“所以你真的和公子翕私下交往么?”   玉纤阿轻轻点了下头:“请公主责罚。”   奚妍不责罚她。   但奚妍握着她的手,着急道:“你怎这样糊涂啊。若是被人发现,他一旦不保你,你会被乱棍打死,背上一个‘勾引公子’的罪名啊。玉女,你这是无媒苟合,宫中严禁此事的。”   玉纤阿心里低低笑了一声。想她这样的身份,想要有媒也不可能啊。公主真是天真。   奚妍急声:“你笑什么?说话呀!你若是被人发现了,从我宫中被带走,我可救不了你啊。”   玉纤阿反过来安慰她:“公主不必担心,奴婢与公子翕情投意合。公子翕已承诺于奴婢,他会带奴婢离开吴宫,回返洛地。只要公主不说,奴婢不会被发现的。”   奚妍讶然,她知道公子翕大约下月初就会离开。但是公子翕竟然打算带走玉女……奚妍扯着玉女的袖子,仍然很忧心:“可是真的?他会这样做么?我看他实在不像好人,你不要被他的表面骗了啊。”   玉纤阿轻声:“……公主怎么这样说?公主不是心慕公子翕么?”   奚妍吓一跳。   她连忙道:“我?没有哇。我怎么会慕他?我和他都不甚熟哇。”   “这样……”玉纤阿喃声,想到种种蛛丝马迹,她抬目,“公主最近这样关注公子翕,原来是为了奴婢么?奴婢真是……无以为报。”是她狭隘,将小公主想的太单一了。   奚妍不在意那些,她只是更担心玉纤阿被公子翕骗了。奚妍忧心忡忡:“玉女,你真的要看清他啊。我自来在宫中,不知道见识过多少宫女被我兄长们抛弃……我的兄长们,他们也是公子,那些想自荐枕席的宫女们都觉得自己不一样,以为攀上了公子就能飞黄腾达。实则我兄长们只把女人当玩物,他们根本不在意的。玉女你这样温柔可怜,我只怕你受伤,怕你被公子翕骗去了身心,最后却什么都得不到。”   玉纤阿沉默一瞬。她想奚妍看着这样单纯,原来奚妍也看到过很多事……只是作为一个王姬,奚妍选择当做自己不知而已。如今奚妍诚心与她劝这些,早已超过一个公主对侍女的用心……玉纤阿心中有些羡慕公主这份纯真的心,因她自己没有。   她这样心机深沉的女人,没有公主那样单纯的心,也没有宫女们那样的自信。公主何必为她担心呢?她只是玩心机,她不会被公子翕玩弄的。   但是这些话,玉纤阿也不愿对公主说太多。奚妍是天真善良的天之娇女,她是吴国公主,永远不用体会自己这些烦恼。说与她,她也不会理解。玉纤阿便只挑最简单的来说:“公子翕对奴婢发过誓,奴婢与他情投意合。他是否骗奴婢,奴婢是看得出的。请公主相信奴婢。”   奚妍:“你为何这样自信?”   她偏脸,红了下腮,轻声:“因奴婢入宫前就与公子翕相识,然而至今,奴婢未曾被公子翕碰过身。”   奚妍握着侍女的手,一下子僵住了。虽民风大胆,但她一介公主,显然没机会接触这些事。奚妍迷惘地“啊”一声后,彻底红了脸。她好似比玉纤阿本人还要害羞,不敢多提此事。但是奚妍也想到,若玉女与公子翕相识了这么久,公子翕都对玉女这样有礼……这二人,大约是真的相爱?   何况玉女是聪慧的。玉女应该不会被骗吧。   茫茫然想了这些,奚妍一点点放下心。她不再担心玉女的安危,只心中怅然,想玉女若是走了,自己又失去一个得力侍女。但是转而,奚妍又为玉纤阿高兴起来。奚妍说道:“若是公子翕真的会带走你,那我是要祝福你的。能成为公子翕的姬妾,玉女你以后就不必再受苦了。周王室,总是比吴国厉害的。何况公子翕日后必然会被封王,你到时,也许会成为他身边一位夫人。到那个时候,也许你我主仆一场,还有机会再见面。”   姬妾,是奚妍在自己的理解范围内,对玉女最大的祝福了。一位公子的妻子,势必贵女出身。玉纤阿自然不可能,玉纤阿能成为姬妾,能有个名分,在奚妍看来,已经十分了不得。   玉纤阿也只抿唇笑了一下,只心中想,这怎么满足我?   说完了这些,奚妍又会好奇:“不过,你和公子翕平时都如何相处呢?我听说,男子都喜欢对心爱女子亲近。我见公子翕那样温雅,他私下也会如其他男子那般么?”   玉纤阿红着脸,小声回答:“会呀。”   “他也会想靠近奴婢,寻借口握奴婢的手,与奴婢说话……”   奚妍又问:“那他私下会说荤话么?”   玉纤阿窘道:“奴婢不知。不曾听他说过。不过想来公子高洁,应当不会吧?”   奚妍跪在玉纤阿身边,与玉纤阿小声探讨着她未知的世界。十五岁的九公主奚妍尚且不知自己被安排好的宿命,她对爱情憧憬,对自己的侍女口中的爱情好奇。她没有机会接触那些,她知道的都是从旁人口中听说的。玉女是她第一个发现的接触到那个未知领域的人,她实在太好奇,自然拉着玉纤阿问个不停。   而玉纤阿也当真温柔,再是不好意思,也柔声细语地回答公主。   她只是留了心眼,不敢多说范翕的事,怕奚妍对她口中的私下里的范翕产生兴趣——她不想与奚妍这样的人争一个男子。   因她知道公主一定玩不过自己,不是自己对手。然奚妍对自己很好,她不想伤害奚妍。   ——   自公主知道了玉纤阿和公子翕的私通,像保守一个秘密般,奚妍自觉自己和玉纤阿成了同一战线。她会主动为玉纤阿提供机会,让玉纤阿和公子翕私会。原本公主的宫舍守卫森严,奚妍还有点头疼,怕郎中令吕归来寻自己寻得太频繁,影响了自己的侍女私通。   但是也不知为何,郎中令现在躲着九公主,路上遇到时不得不打个招呼,平时吕归再不会主动来公主这里,为公主宫舍提供免费防卫了。   这样一来,公子翕来约玉女,便方便了很多。   奚妍有时候好奇,然而公子翕武功太好,她从来没有见到过范翕本人……   三月下旬,吴宫在落山办下狩猎骑射赛事,今年邀了公子翕参加。吴世子奚礼私下和公子范翕商议,借此赛事,偷偷将那些挑选好的兵力过给范翕。吴国和公子翕的交易一直私下进行,范翕自然亲自来狩猎大赛了。   九公主自己本来是要来的,她知道玉纤阿和公子翕的事后,便把玉纤阿也带了过来,为玉纤阿和公子翕提供机会。站在赛马场上,刚刚结束一场赛马比试,九公主摇着扇子,伏在栏杆上看着围场中的青年才俊。她时而偏头,与自己身边的玉纤阿说话。   奚妍小声告诉玉纤阿:“我打听过了,我五哥和公子翕被起哄,要求他们两人比试马上功夫。一会儿等时间差不多了,我就带你去看公子翕的比试。”   公主口中的“五哥”,便是吴世子奚礼。玉纤阿想说不用这样,她并不想和范翕往来这样频繁。何况还有一个吴世子在,为防止范翕吃醋误会,她还是不要去比较好。   玉纤阿便说身体不适,不愿意看了。   奚妍好失望,她觉得玉纤阿太温柔了,这样不争取可不好。奚妍正要再劝玉纤阿几句,余光忽然看到一个英姿飒爽的影子,她手中的羽扇当即捂住嘴,眼中放光,小声尖叫:“好俊俏呀!”   玉纤阿好奇地看去,见围场进来的门口,一个少年郎君骑着高头大马。这也没什么,稀奇的是他手中缰绳长长短短,牵了起码十匹马。加上他胯下那匹,十匹马围在他身边,棕红色、雪白色、黑鸦色,团团簇拥着他。而少年郎君要板挺直,他口上吹一声唿哨,控住这些马,抽空,他又扭头,高声和四五丈外的赛事主管说话。他距离公主这边有段距离,但围观的女眷中,目光全都盯住了他,和围着他的十来匹马。   有人窃窃私语:“郎中令将他养的宝马牵过来了,是为公子们准备的吧?”   “听说这些马只听郎中令的话,只有郎中令可以操控这些马过来。”   “郎中令挺俊的啊。可惜听说要离职了,不会待在宫中了。”   “那怎么办?郎中令是我吴国武艺第一啊,他走了,谁来保卫吴宫啊?”   听着那些女郎和郎君的讨论声,奚妍面容发红,眼睛亮亮地看着日头下骑在马上、懒洋洋控马的少年。她转头与玉纤阿说:“我一直觉得,狩猎骑射这些赛事,每年参加的都是些花架子。只有郎中令和他们不同。郎中令这样的才是真正该下场比试的啊。只要郎中令下场,定没有我那些兄长什么事了。”   “但是吕归向来不下场,他只负责保证大家不在赛事上出事。”   “不过我还是愿意每年来看赛事的。因为虽然吕归不参赛,但是每年的第一匹马,第一只箭,都是他先来,给公子们做个样子。大家才会去比。我每年啊,就等着看他出场。”   “日后他不在了,这王宫多寂寞,我就再不来看这赛事了。”   玉纤阿安静听着,冷不丁问:“公主喜欢郎中令?”   奚妍愣一下,道:“怎么可能。”   她笑道:“我十岁的时候就认识吕归了,他是我好友,我怎么可能喜欢他呢?只是你看,这满场的人,难道不是只有他最厉害么?”   玉纤阿说:“公主,不要说了。”   奚妍以为她不认同,便拉着她一个个人比过去,非要玉纤阿认同:“我哥哥中最喜欢的是五哥,五哥长得威武些,可他也打不过郎中令。公子翕呢,看着清瘦单薄,说是文人也可,武功的话,也要输给郎中令……”   她侃侃而谈,身后冷不丁传来一道微冷声音:“九公主,你在说什么?”   奚妍后背一僵,她回头,看到赫赫公子们跟随,吴世子奚礼和公子翕宽袍玉冠,缓步而行,向她们这边走来。显然奚妍说的话,被他们听得一清二楚。这群公子的到来,惹得女郎们惊呼。奚妍当着自己哥哥们的面说了那么多他们的坏话,此时也红了脸,讷讷不敢多说。   奚礼的目光落在妹妹身边玉立的侍女身上,玉纤阿屈膝向公子们行礼。   范翕的目光,也轻飘飘望玉纤阿一眼。玉纤阿目光轻轻抬起时,看到他眼中的笑。   玉纤阿心口怦一下,再次垂下视线不敢多看他。   二人这般眉目传情,欲语还休,身边总有人注意到。奚礼沉默了一下,对范翕说:“走吧。”   之后再与范翕同行,看范翕文质彬彬应对所有人,奚礼心中却不太舒服。恍恍惚惚的,奚礼想到了方才玉纤阿那个抬起又垂下的目光。他觉得玉纤阿在偷看范翕,他疑心玉纤阿和范翕当真有什么……但是奚礼心中拧了根刺,想到:那我呢?   玉女最初,是被他派去织室的!   当初在“承荫宫”中哭着说自己没有勾引公子翕的,也是玉女!   每日特意来“承荫宫”为他整理书舍的人,同样是玉女。   难道那些都是他会错了意?可她也曾偷偷看他,也曾对他笑过……奚礼闭了闭目,想到前日王后与他说,说他年纪差不多了,身边当收一姬妾服侍。那时候,奚礼心中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玉女。   想谁能如她那般呢?   心中有些闷,奚礼沉思许久,仍决定自己不能就这样算了。他暗自后悔,当日为何不留下玉女……奚礼向身边侍从嘱咐了一声,快步离开了。   而当是时,奚妍被自己的兄长撞见,也不敢在这里多看了。现在的比试没什么意思,公主说要回帐篷中歇一歇精神。送公主回去后,玉纤阿独身行走,前往灶房为公主要一些糕点和清水,好等公主睡醒了看赛事时吃。   玉纤阿低头行在路上,旁侧是密树林,其中忽然伸出一只男子的手,一把拽住她,将她拉扯了进去。玉纤阿没有挣扎,只心里跳一下。她以为是范翕。因范翕总是如此。她低垂着眼,被搂入人怀中时,唇角已经含了一丝笑。   她羞涩抬目:“公子……”   抬起的眼睫却轻轻一凝,因这搂住她的男子,并不是范翕,而是多日不见的奚礼。   奚礼高大而威武,观察着她的反应。看到她的笑容,他心中笃定,语气松了一丝:“孤就知道,你心中是有孤的。”   玉纤阿:“……”   她尴尬地后退,挣扎想躲开奚礼。她口上道:“殿下误会了。”   奚礼却不愿她总这样欲迎还拒。他目色一暗,握紧玉纤阿的手,拖着她行走:“你跟孤来,有些事,我们应当说清楚才是。”   玉纤阿愣了一愣,目中一闪,她也默认下来。是啊,她应该跟奚礼说清楚才是。她现在已经有了公子翕的承诺,她已经彻底放弃招惹奚礼了。   奚礼将玉纤阿带走之时,回到自己的帐篷,范翕刚看完一篇卷宗,揉着额角。他想到刚才那个小公主说什么他太过“清瘦单薄”,一看武功就不行。玉纤阿竟然也没有反驳,竟然也没有说他是她心中最厉害的……范翕轻轻哼了一声,心想奚妍那小屁孩,懂什么。   一点眼光也没有。   最恨的是玉纤阿什么都不说,只知道向着她那位公主说话。   想到此,范翕思及一会儿他与奚礼被人撺掇着的马上武功比试,心想定要好好展示一番。他可不是旁人心目中清隽的不能武的柔弱公子。范翕去虎啸屏风后换下了常服,穿上束袖银铠战袍,披上雪白披风。   这样其实有些夸张。   但范翕沉着面,想只有如此自己才能显得威武英气一些。他换好衣袍从屏风后出来,见帐篷中多了一人,是泉安。泉安脸色有些不太好,在帐篷门口徘徊,大概想心事太专注,都没听到范翕出来的脚步声。   范翕轻声:“看到那么多的女郎,思春了?”   泉安回了神,看向走出来的公子翕,愣了一下。银冠束发,披风曳地,窄袖束腰。行出来的公子翕巍峨似玉山,俊美中又带了几分不一样的感觉,和平时的样子不太一样……泉安想到这大约是因为方才,某位女郎只是低着头笑,却不开口夸自家公子一句的缘故……泉安沉默一下,说:“我被人撞了一下,没什么事。”   但范翕何等了解自己这位仆从。他横泉安一眼,小心撩起自己好看的战袍坐下。范翕低头温柔地拂去自己衣袖上的皱褶,口上温和道:“说吧。我脾气这样好,难道你说了什么事,我能吃了你不成?”   泉安心想您脾气可不好啊!   但是泉安只能说:“公子可还记得您让我派人去查玉女身世的事?”   “记得。”   范翕目中更柔,笑道:“怎么,结果出来了?泉安,你觉得,若玉女是贵女出身,我是否可以……她是否可以和洛地那位相抗衡呢?”   泉安苦笑。   他心想公子这次输得不是一般惨。   泉安跪了下来,尽量平缓地只陈述,不发表意见:“公子,玉女骗了您,姑苏之地根本没有什么玉姓贵族过。从来没有过,即使往前一百年,姑苏都没有出过姓玉的贵族的痕迹。倒是在姑苏确实找到玉女留下的线索。她曾在姑苏城中最大的舞乐坊做过活,之后一位郎君买下她,将她带走。但是那位郎君中途上,又弄丢了玉女,之后玉女被一位老翁收养。我已让人快马加鞭将那位老翁请来梅里,让那位老翁告诉公子,玉女美色被为吴王选美的官吏看中,才被选入吴宫。”   “无论如何,她都不是贵女出身。”   “舞乐坊的人说她根本不识字,只会跳舞而已。说她心机深沉,弄伤了客人,私自逃跑。姑苏至今官寺都有捉捕她这位‘逃妾’的告示。”   泉安低着头将自己查出的情况一一说出。   他良久听不到范翕的吩咐。   泉安小心抬眼,他第一次在范翕脸上看到面冷如霜的表情。泉安有些不安,小声:“公子?”   眼见着,范翕面上覆着的一层霜渐渐褪去,他玉白的面上,浮起了一丝笑意。那笑意越来越冰凉,越来越扭曲,阴鸷无比。泉安暗暗心惊,他早知自己公子是何等阴暗内心,但实则范翕从未当众展示出来过。但是此刻静坐于案前的公子翕,眼眸冷黑,唇角噙笑,面容雪白……明明这样俊美,却阴沉扭曲得如同地狱中爬出的恶鬼一般。   范翕开口,声音古怪:“爱上她,可真刺激啊。”   泉安张口,不知说什么,见范翕忽地撩袍而起,身后披风被他拂起如剑之光。他大步向帐外走去,到帐门口,就问:“成渝!玉女人在何处?!”   范翕一径向外走,泉安和成渝等人连忙跟随。不知范翕要做什么,也不敢劝。范翕让泉安问人玉女在何处,泉安问了,有人说看到吴世子拖着玉女的手将她带走。听到“吴世子”几个字,泉安心疾跳,想:完了。   果然听到范翕低笑:“吴世子?好。”   他继续向前大步而行,寻着吴世子拖走玉女的踪迹走去。中途赛事开始,负责赛事的官员到处寻找公子翕和吴世子。吕归牵着两匹马,慢悠悠地跟着官吏。官吏找人半天,忽然看到长廊上公子翕走来……官吏连忙道:“公子,您和吴世子的赛事……”   范翕回头看了那官吏一眼。   他微笑道:“这不是正在寻人么?”   跟在官吏身后的郎中令吕归怔愣,神色一凛,只觉公子翕这个回望过来的眼神不对……吕归吩咐愣住的官吏:“跟上。”   奚礼将玉纤阿拉到一竹舍中说话,想问她愿不愿意来自己身边,自己可许她姬妾的身份。他握着玉纤阿的手,低声:“你我之前,确实有些误会……”   范翕行到竹屋前,隔着七丈距离,与奚礼的卫士们面面相对。且他目如冰雪,看到了窗内那奚礼和玉纤阿手握着手诉情。范翕冷笑,他手按在腰间,一柄长剑哐哐被拔出。长剑如鸿如飞雪,擦亮郎君漆黑的眼眸。   长袍在身后被扬起浪潮,范翕手中剑飞出,直掷向窗子那对私会的狗男女——   身后气喘吁吁跟上的官吏惊声:“公子,比试正要……”   范翕大步向竹舍方向走,直面那些拦他的卫士。他含笑:“这不正是在比么——!”   竹舍中人感到凛冽寒风,侧头便看到一柄长剑直刺而来。玉纤阿脸色一变,因看到了明明面上含笑、气势却杀气腾腾的公子翕。   作者有话要说:  两个人的真面目要出来了,不会再虚情假意了!   这篇文呢,走酸爽带感路线,所以我觉得大家应该调整一下心态,看戏看热闹,看两个戏精怎么斗智斗勇。不要战战兢兢跟要看虐文似的乱猜我要虐,还不敢看。我不是要虐,我是要他们两个相爱相杀。这篇文的标签挂的是“爱情战争”。对玉儿和公子来说,爱情就是战争,你来我往厮杀不止! 第47章   剑的来势汹涌, 护在屋舍外的卫士们看到公子翕带着大批人马闯入,第一时间就是拔剑向舍中世子掷去。卫士们只觉得公子翕这是要当众谋杀世子,一下子“刷刷刷”声不绝,卫士们齐齐抽剑拔刀, 包围住舍外的公子翕。而范翕身后跟着的卫士,当即也拔出剑来护住公子。   双方对峙, 气氛僵冷, 一点即燃。   而范翕看也不看将剑锋对着自己的卫士们, 雪色长袍在身后扬起惊鸿弧线, 他眼睛盯着屋舍中那疑似偷情的男女, 盯着自己扔出去的剑。他大步向前,拿剑锋对着他的卫士们也不敢当真刺伤了公子翕,只好步步后退。有大着胆子来拦范翕的人, 步子才上前, 范翕垂目瞥来, 手肘挡住那人的攻势, 再手臂一掀一翻,扣住那人的手臂拧起。   骨节断裂声清晰而细微。   那人惨叫着跌倒在地,范翕再向竹屋方向近一步。   卫士们大怒:“公子翕, 你这是要做什么?”   范翕不理会他们。   他眼睛盯着那柄剑,那柄寒剑破窗,向屋舍窗口执手诉情的奚礼和玉纤阿擦去。玉纤阿面色苍白,看到他出现,她意识到什么后, 神情有些慌。奚礼却先注意到这剑,剑破窗向他和玉女杀来,他一把搂住玉纤阿,将玉纤阿护在自己怀里,再快速移了位置,飞身纵扑。他抱着玉纤阿在地上翻滚,那刺来的剑堪堪擦破他的衣角。   “哐——”窗子破了大口,木屑纷飞。   飞来的剑被奚礼躲过,直插入他们后方的墙上。剑入墙几分,露出墙面的剑柄颤颤晃着,而墙被震出零星裂缝来,可见掷剑人气力之狠。屋舍中,玉纤阿跌坐在地,手臂被压在下,疼得她面色更加白。奚礼缓过来,顾不上其他的,先关心自己怀中的美人:“你可有受伤?”   玉纤阿来不及说什么,只抬头,看到范翕出现在窗口,她急声:“公子……”   奚礼抬目,看向窗外。被面容如冰的范翕站在窗口看着自己和玉纤阿跌坐在地,古怪的,奚礼心中升起一种被范翕“捉奸”的感觉。但他转而又想自己何必心虚,自己又不曾做什么……奚礼沉声:“飞卿,你这是做什么?”   范翕跨窗而入,走向扶着玉纤阿站起的奚礼。他看也不看玉纤阿,目光竟直盯着奚礼。   而再外,牵着两匹马的郎中令和小跑得气喘吁吁的官吏也赶到了。看到这里剑拔弩张的两方人马,吕归愣了一下,继而拧眉,紧盯着他们的状况。舍外排除万难好不容易挤进卫士包围圈的泉安看到这一幕,心里暗道惨了,他那温柔和气的公子,眼看这会儿正在发疯呢!   可不能让人看出公子正在发疯啊。   泉安高声:“奚礼殿下,你与我家公子的比武时间到了,我们是来找您的!”   屋舍内听到泉安提示的奚礼才恍然,范翕已拔下被他刺入墙中的剑,他手持寒剑,向奚礼这方挥来。明明玉纤阿也被包在奚礼所站的范围内,范翕竟全然不顾及。他这架势,分明是若玉纤阿不长眼被他剑所杀,那杀了就杀了,说明她命该死在他刀剑下。   但是奚礼显然不会让玉纤阿受伤。范翕手中剑到,他一把将玉纤阿向旁侧安全处推开。自己则疾退向后!   范翕轻轻一笑,慢声:“倒是怜香惜玉。”   他的形象,可真像是拆散一对有情人的恶毒坏人啊。   玉纤阿跌入墙角,尘土飞扬,她捂着唇咳嗽着,转头看去,见范翕将奚礼逼得后退,奚礼几次想拔剑,但范翕手中剑所挥出的剑光如网罩住他,他疲于应对,手已经扶到了腰间剑柄上,却几次寻不到机会拔出剑。   屋中空间就这样小,范翕将奚礼逼得简直无处躲藏!   奚礼沉着面,看到一根柱子在后,他直反身踩柱上了房梁,趁机抽出了手中剑。当即立马反身,剑迎向自己身后追来的范翕。   “叮咣——”   二人的剑相擦,火星溅出,映着两位年轻公子英俊的眉眼。   奚礼绷着声:“倒看不出飞卿武功这样不错。”   范翕唇勾了一下,似在笑:“彼此彼此。”   玉纤阿面容如霜,那二人在屋舍中厮杀,她躲在一个架子后,好让自己不被波及到。她心里有些不安,只觉得范翕恐误会了自己和奚礼的关系。因范翕那走来的架势,分明是要与吴世子拼命的样子。   范翕平时看着那样温柔好说话,但他好几次都露出想杀了吴世子的模样……当日与吴世子一门之隔,后来醉酒时他听到吴世子的声音就要拔步出门,再如今日,一言不合直接拔剑……   玉纤阿不知现在情况如何,模模糊糊觉得莫非是她引起的。但无论如何,两人打得不可开交,她可不能在这时候露面。   而显然,这竹屋空间太小,根本不足以范翕和奚礼施展身手。二人打着打着,竟一前一后跃窗而出。院中相对的两方卫士们谁也不敢先动手,兀自僵持着,就看两位公子从屋中飞跃而出,向前方郎中令手中牵着的那两匹马纵去。   吕归即刻松了缰绳,将一旁被两位公子的杀气吓得坐倒在地的官吏拉扯而起,带着人纵步跃上廊子屋宇上方。他带着官吏站在高处,冷眼看着范翕跨步上马,奚礼紧跟,二人骑马纵步间,手中剑势仍不停歇!   两匹马高声长啸,四蹄扬起,向外围冲去——   官吏被郎中令提着后领战战兢兢地站在廊子顶头,看到两位公子骑着马打了出去,直问:“这、这……郎中令,现今这是怎么个情况?”   吕归沉吟,道:“大约是两位公子这就开始比武了?我们跟上,看谁输谁赢。”   被他提在手中如鹰抓小鸡姿势的官吏一声惨叫,因吕归又提着他向下方跳下!起码八丈的高度,吕归直接提着这可怜的官吏跳下了廊子。吕归轻轻松松地提着这个负责记录赛事的官吏,运用轻功向马蹄飞溅出的尘土方向追去。   同时吕归高声向后:“两位公子在比武!你们两方不要打了——”   玉纤阿听得外头动静小了,才悄然出了屋,只看到大批卫士们向外冲去,追赶着两位公子离开的方向。玉纤阿也不敢托大,她总觉得方才范翕那眼神不对。思了一二刻,玉纤阿提着裙裾,跟在他们身后出了院子。玉纤阿没有去寻还在睡觉的公主,因心里不安,她直接向打斗的范翕和奚礼追去。   然玉纤阿一个娇弱女子,哪里追的上那他们?   待玉纤阿白着脸气喘吁吁赶到比武场中时,围栏护着的场外早就围满了围观男女们,卫士们林立,众人都在观看场中两位公子的比武。人群中时而爆发出喝彩声,一时叫着“世子厉害”,一时为公子翕的风采折腰。玉纤阿说着对不起,努力挤进人群,向围栏最里处挤去。   当她终于能看到场中二人身姿时,愕然发现那两人又换了比试的武器。两人仍骑在马上,但手中剑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马侧方拴着的箭筒,与两位公子手中的弓箭。   马蹄震震,呼喝高嚷,气氛极为热烈中,玉纤阿只关心范翕状态。   见他银色战袍上已经布了许多尘土,发冠束着的长发有些蓬乱,几绺发丝贴着他面容。他右手拇指带着引弦抠,缓缓拉开弓箭。一张牛皮弓在他手中拉如满月,他手指一松,飞出的箭头流光般,旋转着飞向与他并马而行的吴世子。同时奚礼的一支箭飞来,范翕伏身卧于马上,马踏步长跳,那箭正好从他发冠旁擦过!   范翕抬起面容,阳光映在他玉容上。即使面上染了尘土,比起他平时的温和,此时多了许多的英武气概,倒让围观的女郎们尖叫发痴。   玉纤阿立在人群中,已不知听了多少贵族女郎捧着腮犯痴——   “公子翕穿这身铠甲好是英俊。”   “腰这样细!原来公子翕腰这样细!”   “腿长肩宽背直……好想嫁于公子翕啊。”   玉纤阿看得暗自着急,她急得在原地跺了跺脚,可是等不到比武结束。   这比武,在她眼中怎么看怎么惊险。她觉得公子翕的杀气,与其说是对着奚礼,倒更像是对着她似的。但是她毫无证据……她觉得范翕不至于因为看到她和奚礼在一起,就受刺激这么大。   无论如何,玉纤阿心中就是不安。   沉思一下,玉纤阿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她要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玉纤阿垫着脚,顾不上看场中两位郎君的比武,她伸长脖颈,到处找泉安那些公子翕身边人的身影。她不停踮脚,站在前排还要跳几下,不知被周围人翻了多少白眼。但是贵族女郎对她翻白眼,被她挤过的贵族郎君正要发怒,一低头看到她的貌美,心一下子就软了:“这位女郎……”   这位女郎从他身畔挤过去,根本不给他搭讪的机会。   范翕和奚礼在比武场中闹出的动静下,玉纤阿在人群中挤来挤去造成的轰动也不小。   泉安那边正忧心站着,和旁边的卫士讨论公子的武功,泉安听到人群哄乱中,女郎细弱又清如泉的声音:“泉安,泉安……”   他扭头,看到是玉纤阿就这样挤过来了。   泉安面色有些古怪,玉纤阿看他回了头,倒是对他露出一个笑容。她笑起来甚美,如月华般柔婉。泉安被她笑容闪得失了下神,心里暗叹: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玉纤阿终挤入到了泉安身边,乱哄哄中,她正想开口与泉安说话,打听出自己想要的消息。泉安面容一凛,打断她的话,目光望向场中:“公子赢了!”   玉纤阿不自觉地跟随着泉安的视线看去——   见比武场中,两位公子的比武从弓箭换成了长枪。他们不累,跨下的马却受不了这样长时间大精力的奔波。马屁吐着粗气,奔跑的步伐越来越慢。而同时,范翕和奚礼都决定弃马。两人不约而同,手中长枪挑向对方的马,将对方的马绊倒。   座下马匹轰然倒地,两人一前一后地跃起。   长枪扎向对方!   奚礼已有些疲态,范翕却面容如水,眼神不复方才那般阴鸷,却显然并没有停下的架势。二人又借着打了十来个来回,奚礼一个恍神间,手中的枪被挑破。奚礼暗道不好,向后大退,他在半空中后翻躲避前方刺来的枪。趔趄间,长袍被尖锐刺头撕开一长条,范翕另一只手向他臂间握拳杀来。   临到面前,拳功又变成掌力,一掌拍向奚礼胸口。   奚礼闷哼,跌摔在地。他想要再翻身而起时,脖颈一僵,因枪头俯下,直指着他。   奚礼慢慢抬头,对上范翕的目光。   奚礼道:“孤输了。技不如人。”   范翕盯他片刻,他缓缓收了枪,唇角露出一丝笑。显然这场发泄,让他的神智回来了。他弯下腰,握住奚礼的手,将人拉了起来。此时,场外鼓声响起,荣耀加深,众人惊叹声中,范翕便这样微笑着下了场。   奚礼低着眼,走向自己卫士的方向。他余光看到什么,打一个顿,他猛地回头,果然,这次他看得分明,在公子翕走出赛场后,公子翕的卫士们包围的方向,一个纤柔婀娜的女郎正与公子翕的人一同焦急地等着范翕下场。   那是玉纤阿。   奚礼目色一暗,沉默下去。今日比武之事,范翕当时之狠……莫非和玉女有关?   玉女和范翕……果然情投意合么?   范翕下了场,泉安迎上时,玉纤阿竟然不顾她平日的顾忌,浑不怕被人发现她与公子翕私通一般,也与泉安一道等着范翕。范翕看到女郎忧心的美丽面容,想到了泉安告诉自己的玉女的谎言,再想到自己所见到的玉女和奚礼执手相望的深情场景……范翕一顿,面色如常地走向前。   泉安担心地看了一眼浑然不知的玉纤阿。   玉纤阿走向公子翕,范翕向她看来,她面红一下,伸手递过帕子让他插手。范翕盯她一刻后,缓缓抬臂接过她递来的尚热着的帕子。心中想到她连帕子的温度都掌握得正好,心机何等深啊。   他竟被她哄骗得团团转!   想来肉眼所见的,不止如此!   玉纤阿柔声:“公子可有受伤?”   范翕停顿一下,还是选择柔声回答:“不曾。”   而他的这个温柔态度,让知情的泉安打了个哆嗦。   玉纤阿看他用帕子擦过手,将帕子扔给后方仆从后大步便走,没有多与她说话的意思。玉纤阿咬一下唇,追他一步,伸手扯住他衣袖。范翕回头看她,玉纤阿低声:“公子,我今夜……去寻你吧?”   范翕道:“不必。”   说完,他觉得自己大概语气太冷硬。范翕又放柔了声音,忍着心中的极厌之情,伸手握住玉纤阿的手,低柔道:“你放心,你我之情,我不会疑你的。”   玉纤阿略微放下了心,抬眼对他一笑。   范翕回她一笑,才转身拂袖而走。前一刻,范翕脸上还挂着温柔怜爱的笑容,下一刻,他转身抬步向外走,如同变脸一般,脸上的笑容骤然全部消失。他眼冷了下去,唇抿着,一丝笑也没有。黑沉沉的眼盯着前方,那片刻时间,范翕面无表情,很有几分阴冷扭曲感。   泉安心想完了。   公子这前后变脸的态度,和他之前在洛地时面对那位未婚妻是一模一样的。人前有多温和,人后就立马翻脸,一点都不想让对方碰一下。公子翕之前多喜爱玉纤阿啊,难道从此以后,在公子这里,玉女的地位,会变得和洛地那位女郎一模一样么?   不,玉女远比那位女郎惨。   公子动不了那位女郎,但公子可以对玉女为所欲为。   ——   狩猎比试一共三日,范翕只在第一日露过面,之后便以身体抱恙为由,不再露面。奚礼原本想找玉纤阿说清楚两人的事,但谁知道范翕那样认真,人都病了,范翕还非要把奚礼拉到自己的帐中讨论政事,根本不给奚礼和玉纤阿见面的机会。   而三日后,回到吴宫,第一日深夜,泉安就将一位老翁带入了宫中。据说正是这位老翁收养了玉纤阿,泉安将人带入宫中听范翕问话。老翁战战兢兢,不知自己为何会被带到这里。被人问起“玉纤阿”,老翁连声为那女郎说好话,说那女郎是为了不连累自己,才入的吴宫……   范翕冷笑:“听着她倒是可怜,好似出于善心才做的这些。”   老翁:“不知这位郎君……”   范翕拂袖,让此翁退下。宫殿中只亮了身后一盏灯,范翕手拂额,静静坐在殿中。泉安以为公子回屋舍休憩了,他回来收拾茶具时,被黑暗角落中静坐得如鬼魂般的公子吓了一跳。泉安:“公子……你也不必这样吧?”   真的,这太吓人了。   漆黑宫殿中,白衣郎君独坐,一身清霜傲雪。范翕抬目,幽幽道:“成渝呢?成渝怎么不劝我杀了玉女了呢?”   在宫殿外候着的成渝:……因为他不太敢劝啊。   公子翕本性暴露,阴鸷古怪,成渝也不敢和这样的公子多说话……谁知道范翕这个时候会发什么疯呢?   范翕只冷笑:“我倒要看看她还骗了我多少东西。”   范翕当夜直接不等玉纤阿的暗号,闯入了九公主的宫闱中。幸而郎中令现今躲着公主,不敢来公主这边,才给了范翕方便。范翕直奔玉纤阿的屋舍,他跳窗而入。进入屋舍中,连灯火也不用,就着清凉月光,端详这简陋屋中的布置。   他入了内室,掀开帷帐,看到玉纤阿闭着目沉睡,长发披散。她在睡梦中,眉目如画,美得一如往昔,但此时在范翕眼中,充满了恶心感。   范翕袖中手颤一下,几次抬起想掐死她。但他不甘心,他使了很大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杀了她的冲动,将帷帐合上了。范翕漫步在她屋中,在她屋中寻找她欺骗自己的痕迹。范翕以前尊重她,从不曾乱翻她的地盘,现在却不一样了。   他打开匣子、柜子、妆奁,他将她的衣物扯出来,看她扔在案头的竹简。他将这间屋子翻来覆去,越找越心寒,越找越气得浑身发抖,想重回内室掐死她……因他在她的这间屋中,寻不到一丁半点他和她私通的痕迹!   他送给她的那些字画,那些灯,那些泥人玩偶……一丁点儿都不见。   他最后站在她屋舍正中盯着那火炉,盯了许久。昔日他奇怪已经春日了,她屋中为何还有火炉,她说是自己怕冷。但是现在,现在……他全明白了。   范翕气得脸色苍白,眼中泪意滚滚,胸中气血翻涌——他甩袖离开她的屋舍,只觉得这间没有自己痕迹的屋子,他一时一刻都待不下去。   ——   范翕独自行在夜中,满心凄凉与愤怒交织。   想到她往日的笑容,想到她跪在自己面前与自己说话,想到他求她跟他走……他发着抖,觉得自己这样丢脸!这样丢脸!   他竟然求她!   竟然求这种女人!   她是否每一次面对他时,都在心里嘲笑他的自不量力,嘲笑他对她的爱慕。她被他亲吻时,心里是不是在想他可真是个傻子,被她玩弄于掌骨间,全然无知。当她准备献身时,他出于珍重她竟然拒绝,她心里、她心里……笑破大牙了吧!   范翕厉声:“玉纤阿!玉纤阿……你竟这样辱我!”   泉安在后小步跟随,不敢和这样的范翕说话。   ——   范翕却仍嫌自己受的刺激不够一样。他非要弄清楚那个小女子到底骗了他多少。   他在寒夜中静坐一宿,一宿未睡,次日天亮,泉安来看他时,竟见范翕坐在案前写字。泉安跪在他旁边看了一眼,暗自心惊。因泉安看到范翕竟然在模仿奚礼的语气,和玉纤阿写信。   范翕模仿着奚礼的语气和字迹,以一派生疏、难堪、又忍不住靠近女郎的语气,说自己对玉纤阿的思慕,请玉纤阿出来与自己见一面。   泉安看着,看他家公子如何模仿其他郎君,对玉女说出那么充满爱恋的话语……泉安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偷偷看范翕,只觉得公子越来越病态了。   他竟为了试探玉纤阿,模仿自己的情敌给自己的情人写信!   讨厌玉女的话与她摊牌就好!偏偏要模仿情敌写情书!   这是什么样的脑子有病的人,才能干出的事啊!   范翕写完了信,面容竟还很平静,笑了一下。他笑得泉安肝颤,泉安无言以对,看范翕慢悠悠将写好的字条交给泉安,慵懒道:“去,给玉女送去。”   “我倒要看看,她是不是还一边骗我,一边和奚礼情投意合。”   泉安只好将信送出,当日未探查出结果,泉安回来后,一脸庆幸地告诉范翕:“玉女并没有赴您模仿的奚礼世子提出的约会,可见玉女并不爱那奚礼,玉女纵是其他方面骗了您……应当还是喜爱您多些。您看她都不在意奚礼!”   范翕说:“也许是她不认字。你忘了那舞乐坊的人说她根本不识字?”   他表情扭曲道:“她以前就爽过我的约!她根本不是想爽约,她是不认字!”   泉安大气不敢出,又听范翕道:“但也许是我信写的不够好,她那么聪明,才不信。等我再写一封来。”   泉安:……不是,您这非要逼着您喜爱的女郎和您的情敌私会,您这是怎样的毛病啊!   但他现在显然不敢劝自家这位理智随时会崩溃的公子。泉安磨墨,伸长脖子,见范翕又模仿奚礼的字迹,重新给玉纤阿写了一封情书。这一次,奚礼斥责玉纤阿的大胆,然后威胁玉纤阿,若是她再不出来与自己私会,自己就告诉世人她平时都耍过什么样的心机勾引自己。   泉安喃喃:“……原来还能这样威胁玉女啊……”   范翕吩咐泉安送出信,想了一下,又说:“寻一下奚礼衣裳的尺寸,与他平时用的什么香。”   泉安一抖:“公子这又是打算做什么?”   范翕轻笑:“自然是以‘奚礼’的身份,和玉女私会去啊。”   他沉着眼,心想他要去捉奸!他要看看,玉纤阿是不是真的会去见奚礼!   ——   玉纤阿最近则是心思一直不宁,总觉得要出什么事。奚礼世子莫名其妙地给她送了一封情书。玉纤阿现在早就学会了很多字,只要不是范翕那种刻意的草书和生僻字,寻常的文字还是难不倒她的。只是奚礼世子这封情书……玉纤阿看得面红耳赤,又满心疑惑。她心想奚礼竟这么喜爱自己?这可不好。   因为怀疑,玉纤阿并没有听奚礼殿下与她约定的时间出去私会。   而且玉纤阿觉得太奇怪了。   她自问自己和奚礼不曾到这一步。   于是次日,玉纤阿便寻了借口,去“承荫宫”见吴世子奚礼。奚礼对玉纤阿主动来找自己说话,分外受用。他绞尽脑汁想与玉女谈谈心时,玉纤阿遮遮掩掩地说起他的情书。   奚礼怔住,道:“孤不曾与你写过什么。”   二人都愣住,盯着对方。   玉纤阿轻声:“也许有人陷害世子殿下。”   玉纤阿垂目:“若那人再来信……不知世子可否随奴婢一道去,捉了那人?”   奚礼长在吴宫,一瞬间脑中就有了很多阴谋诡计。他在脑中想着是何人在利用自己,或者准备加害于自己。玉女主动提出这样的提议,奚礼沉思一下,点了头。玉纤阿松了口气,对他一笑便要告退。   奚礼唤住她:“玉女……”   玉纤阿侧身,轻声:“殿下,奴婢将这信让您看,您当懂奴婢的意思。”   她的意思是,她不愿与他有感情纠纷。   奚礼沉默下去,一声苦笑,问:“是否当日我不将你派去织室,你我今日便会不同?”   玉纤阿背对着他走出大殿,长袖飞扬,她含笑不答。   ——   再过一日,玉纤阿又收了所谓的“奚礼”世子写给她的私会信。她急匆匆告知了奚礼殿下,当日下午,玉纤阿紧张地跟随奚礼殿下出门,去捉那陷害奚礼世子的恶人。   而范翕换上平时奚礼会穿的衣裳,熏上奚礼才会用的香,也是冷笑着出门,出去捉奸! 第48章   上午时天还晴朗, 中午狂风大作,下午时天空昏昏,下起了雨。玉纤阿离宫前,与被雨困在宫中、百无聊赖翻着书简的九公主打了招呼, 就撑着伞出去了。   玉纤阿收到的那封“情书”,将私会地点放在吴宫一旧宫后荒废的树林中。要去那树林, 必先绕过旧宫。因此宫在上任吴王当位时, 宫殿连续三次遭雷电击毁。之后前任吴王与现任吴王都觉得此宫不祥, 便废了此宫。此地之荒僻, 使得平日连宫中巡游的宿卫军中卫士们都不常来。   玉纤阿心中暗自忐忑。   她已向奚礼证明这情书不是奚礼写的, 那会是何人假扮奚礼的身份,与她相约呢?她与奚礼暗自猜测后,都觉得也许是世子殿下身边出了叛徒之类的。大约有些事想向玉女证实, 再或者起了歹意觊觎玉女的美貌……无论何种原因, 即使玉纤阿不恳求, 奚礼也会走这一趟。   其实玉纤阿心中猜测的, 还有一个最差的可能,是这封情书,与公子翕有关。   因除去奚礼身边的人知道玉纤阿和奚礼关系诡异外, 还有一人知道,那便是范翕。且范翕前几日在狩猎赛上,还出于不知名的原因和奚礼大打出手,范翕一身好武功,就此被吴国上流所知晓, 近几日来往宫中的贵女都对公子翕津津乐道。   自离开狩猎宴后,玉纤阿已好几日不曾见过范翕了。   往日总是他主动找她……他不来,他们两人身份悬殊太大,就好似没有往来了。   玉纤阿心中有极淡的不安和思念之情。她有些想念范翕,她好几日不见他,有时候日常劳作时,兀自就会想到他的笑容,想到他托着腮含笑看她的样子……玉纤阿淡淡吐口气,进入旧宫地址前,想到不妨今夜,她想法子见范翕一面吧。   那人兀自小气。也许还气着她在狩猎赛时与奚礼独处竹屋,一直等着她来解释呢。   玉纤阿与奚礼商量好,让奚礼与他的人马候在旧宫外,玉纤阿先进去。待私会时间过了两刻,玉纤阿托住那人,奚礼便带人进去将人捉起来问罪。奚礼听闻她的意思,皱了皱眉:“孤为何不在一开始便进去捉人?”   玉纤阿低着眼,柔声:“万一那人位高权重,称自己只是路过,殿下哪来的证据呢?”   奚礼沉默,明白玉纤阿是点明,对方也许是他的兄弟。这种猜测,让奚礼一下子想到上月,他的父王听到花朝节上玉纤阿的风采,还问他来打听……都是好色之徒而已。   奚礼低声:“孤只是担心你被人欺辱。”   玉纤阿侧了下脸,雨帘淅淅沥沥,将她面容映得几派朦胧。明明是寻常宫女衣着,雨拂风动,她衣袂微扬,竟翩若仙娥般。奚礼怔怔望着她,听她轻声细语地说:“殿下不必担心。玉女卑微之躯,愿为殿下效劳。”   奚礼无话可说,心中觉得一阵堵。因玉纤阿总是这么会说话,说的他不知该怎么办。   奚礼无言之际,玉纤阿抬头,对他宽慰一笑,便撑着伞转了身,向那旧宫深处走去。奚礼在原地兀自望着她纤瘦背影,看她身影被雨幕包围,如烟鸿般散入风雨中,渐看得不真切了。   奚礼吐口心中郁气,和自己的卫士们寻了躲雨处,等着时间。时辰一点点过去,奚礼本耐心等待,忽然一个内侍小跑来,气喘吁吁告诉他,吴王有政务要询问他。奚礼皱眉,心中一阵不耐,但他自不能拖着他父王不理。算了算玉纤阿的私会还没开始,而两刻钟的时间又得再等一等,若他抓紧时间,应当是赶得回来的。   奚礼便吩咐卫士们原地待命,内侍为他撑起伞,小跑着追随奚礼步入雨中。   此时玉纤阿人已到了约好的树林前。这里雨似乎小了些,风却是有些大。旧宫荒凉,一阵阵阴风拂来,树林中的树皆是百年古树,高得望不到尽头。立在这样的地方,风声雨声呼啸在耳,玉纤阿心中也浮起几丝惧怕。   心想怎么约在这样的地方……那借着奚礼殿下身份约她的人,到底是想做什么?   玉纤阿忐忑不安地在树林前侯人,伞撑靠在旁侧一颗苍树身上。飘飘细雨落在颊畔上,玉纤阿几次被冷风吹得一阵瑟缩发抖。她咬唇,忍着想要离开此地的本能,不断在心里给自己鼓气,告诉自己奚礼殿下就在外等着,自己不会出事的。再不济,还有九公主,她离宫前,也暗示过九公主……玉纤阿正想得混乱时,后方徒然伸出一只手,揽住了她的腰,将她向身后人身上贴去。   果然是个男子!   然那人抬袖搂她腰时,她好似闻到似曾相识的熏香……玉纤阿正要判断,她方侧了下头,想转身向身后人看去。那人却一手揽着她腰,将她固定在怀中。另一手伸来,直接捂住她的眼睛。   玉纤阿被完全箍在了身后人怀中。她本就不喜人碰自己,全身当即僵住,玉纤阿却兀自冷静,开口欲说话:“这位郎君……唔!”   身后抱住她身的那人,竟然偏头,吻住了她的唇!   他竟亲她!   是那类掠夺一样的感触。暴风雨从天际席卷,同时间,火山熔浆喷发一般淹没她。陌生的人,陌生的衣裳,那人的脸还与她贴着,冰凉又于情,想要毁灭般……玉纤阿吓得脸色发白,然后她怕极了,暗自后悔自己的托大。   她在他怀里猛烈挣扎起来。   却觉那人似冷笑了一下,她越挣扎,黑暗中拖拽着她的狠厉的力度越重。玉纤阿不肯屈服,她被那陌生人强压着,身子一边冷得冰凉、怕得发抖,一边手臂向上挣,想挣脱这人。她被捂着眼睛,眼前一片黑暗,雨点滴滴答答覆灭她。   玉纤阿:“唔唔唔——”   她始终不肯屈服,那人也是嫌她烦,两人抗争着,他压在她唇上的力道不减,捂着她眼睛的手不放,搂在她腰上箍住她的手却松了。玉纤阿趁此机会,手得到了自由。她力气小,知道自己打不过这位陌生人,唇也被人碾转着喊不出声,但她也是极为果敢大胆之人。她手伸到自己袖中,抓起一枚尖头被磨得极为锋利的簪子,扬臂就向身后那人身上扎去!   因那人是从后抱她,脖颈、脸都与她贴着,她能判断出那人脖颈的方向。玉纤阿使了自己最大的力气,将簪子扎向那人的脖颈。尖锐之物刺入皮肉,玉纤阿觉得自己定刺中了,但那抱着她强吻她的人只是捂她眼睛的手因吃痛而压得紧了些,竟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玉纤阿以为自己没有刺中,她要再次扎,这时,那人忽地松开了她的眼睛。眼前光骤然亮起,玉纤阿一愣时,一条绢布却从后绑来,雪白的布条绑在了她眼睛上。玉纤阿手是自由的,她抬手就想向脸上去摘掉那布条,那人却在为她眼睛绑上布条后,手得了空,她手抬起时,那人转了身,到了她正面。他抬手,便握住了她两只手。   他抬手在她腕上一敲,玉纤阿手腕发麻,手中簪子就震得落了地。他握着她两只手,仍低头强吻着她。玉纤阿慌乱中咬唇,想咬那在她口中施虐的人。她身子被强推着向后,贴在了树身上。那人推她的动作极大,她背脊撞在树上,树叶间稀稀落落的雨丝,便滴滴答答地浇到了两人身上。   玉纤阿抬起膝盖要踹那人下身,那人早有准备,完全将她压在树上,将她的手、膝盖,全都压得紧紧的。   玉纤阿被压在了树上,眼睛被布条蒙着,手被人制着,全身被人压着。隔着薄薄春衫,又因下雨落下的水,她的玲珑身体,与他贴得严丝合缝。   整个世界都是黑漆漆的,惊恐的。又因玉纤阿咬他,口腔间满是铁屑般的血腥味。这强烈的亲吻让人发抖,极度羞耻间,玉纤阿听到喘息,听到风声!他如野兽,掐着她……   他竟然、竟然……   玉纤阿怕得要命,浑身发冷,她挣得更厉害了。因她挣得厉害,两人之间的距离反而贴得更近。而正是这片刻时间,因此人动作也大了些,玉纤阿恍恍惚惚的,闻到了他袖口的熏香——   她闻过!   她一定闻到过!   这人她定是认识的!   玉纤阿拼命让自己不要慌,让自己去想这样的熏香是谁身上的……她忽而打个冷战,因她想到了,这是吴世子奚礼常用的熏香。她方才和世子殿下分离时,还闻到了殿下身上的香……   玉纤阿大脑空白,一时不敢相信:此人是奚礼?!   怎么会是奚礼?   奚礼不是不承认这封情书是他的么……许是她大脑混乱之际,挣扎的动作停了,那压着她强她的人,力道也不那么重了。喘息剧烈间,玉纤阿再次咬他的舌。他后缩之时,唇向后退了下,玉纤阿终于逮到机会开了口:“可是世子殿下?”   这人沉默着,自然不会应她。   玉纤阿喃声:“殿下……你为何要这样对我?”   这人重新贴上来,唇挨着她,他舌没有伸入她口。唇与唇相贴,冰凉雨丝落入两人紧挨的唇间,玉纤阿感觉到他贴着自己的唇,好似轻微地,向上勾了下——   他在笑。   笑什么?   玉纤阿顾不上想那么多,她只想稳住面前的“奚礼”。她闹不清楚这是为什么,她只好说:“殿下,请不要这样。纤阿自知你对我有情,纤阿也非无情之人,只是……唔!”   她的唇再次被吻上了。   但是这一次,玉纤阿不挣扎了。   她被压在树上,被“奚礼”强吻着,手被握在他手中,膝盖也被他压着。寥寥雨丝落在他身上,顺着他的睫毛沾到她绷蒙着眼睛的布条上。布条渐渐湿了,模模糊糊中,女郎被蒙在绢布下的美丽眼睛,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郎君的身影。   当是“奚礼”。   她万没想到平时肃冷的世子殿下,竟会做出这种事。是否她平日对他太过冷漠,不肯回应他,才让他那么冷情的人,被她激怒了?他竟这样对她……竟专程写了情书,原来真的是他要与她私会……她日后该怎么办……玉纤阿不知自己该如何面对,但眼下,挣扎,是挣不了的。不如稳下世子,好和世子好好说话。   于是,她的舌如鱼一样,勾着弯,擦过他冰凉的唇。   压着她的“奚礼”呼吸重了下。   但玉纤阿温柔地张口回吻他,她以为自己温柔下来,“奚礼”会冷静。却想不到这人好似被她刺激得完全疯了一样,她才起了个头,他握着她手腕的力道加重,痛得她一声惨叫,而唇上压着的力道更重了。   他好似发了疯!   彻底发了疯!   手脚紧贴,水滴落颊。湿漉潮润,腻腻哒哒间,鼻息与唇齿交错。唇!舌!都好似已经不是她的了,都好似成为了他的臣下。   他如战场上无情的将军一样,长枪挥下,肆无忌惮地攻城略地。满城在风雨中摇摇欲倒,暴雨洪涛倾泻而下!   玉纤阿喘不上气,她又开始拼命挣扎。乱发潮湿贴着脸,她眼上蒙着布,脸颊绯红似火烧,纤瘦的身体在男子怀中抖得如落叶般。那样苍白,那样红艳,却因挣扎而更美。这样如落叶纷飞般的美,凄然荒凉,偏比平时温婉似水的她,更勾起男人的暴虐欲。   玉纤阿胸脯颤着。   他的反应便更大!   玉纤阿觉得自己手都要被他捏断了……怎么办、怎么办……她六神无主之时,听到了奚礼殿下惊愕与失望交织在一起的声音:“你们在做什么?!”   玉纤阿:“……”   为何吴世子的声音隔着段距离被她听到,而不是贴着她的耳?   她的心凉下。   伏在她身上的男子不再强吻她了,他松开了握她手腕的手,施施然,替她解掉了绑在她眼睛上的布条。眼前光线亮起,玉纤阿被光刺得闭了下眼,再次睁开时,她看到了站在自己面前的真正男子是谁——   不是英武的相貌,而是面容偏文秀;没有锐气十足的眼睛,他的眼睛总含着三千愁绪般,脉脉含情;不是无情的薄唇,而是柔软适中、因亲吻她而水润无比、甚至沾着两人口舌间的血迹的红唇。   不是吴世子,站在她面前、假扮吴世子、给她蒙上布条强吻她的人,如一幅在天地间徐徐展开的水墨画般,苍凉、秀致,他垂下眼来望人,天下女郎谁不被他俘虏心魂?   正是公子翕。   范翕垂着眼,勾唇。他伸手擦了下自己被吻得有些红肿的唇角,对面色冷而白的玉纤阿微微一笑。只是这笑容,几多失落,几多荒凉。玉纤阿仰头怔望他,看他的脸白得,像是在冰湖中泡过一般,苍白无比。明明作恶的是他,现在神色凄凉悲哀的人,也是他。   范翕好似无事般地回头,对那带着大批卫士、站在雨中望着他和玉纤阿的吴世子奚礼含笑道:“我与玉女开玩笑,没想到惊扰了世子殿下。玉女真是调皮。”   奚礼:“……”   他寒着脸,看着这二人。男子将女子搂在怀里,玉纤阿面色雪白、神色怔忡,但她被范翕搂抱着,全然无动于衷。而范翕低头,为她拂去她唇角所沾的血丝。他二人越是相配,奚礼越是看得浑身冰凉。   他怒道:“你二人这是私通大罪!”   范翕若无其事地笑了笑。   玉纤阿终回了神,抬头,目光萧索地向奚礼看来。她张口想要说什么,但看到奚礼望来的对她失望至极的眼神,玉纤阿反应过来,想在奚礼心中,她这番引他过来看她和范翕亲吻的行为,是对奚礼的极重羞辱。明明知道奚礼对她有好感,她还用这样强烈的方式刺激他。她明明可以不这样……   玉纤阿唇颤了颤。   看奚礼盯着她,失望无比地道:“玉女,你……好自为之!”   不再想看着私会的男女一眼,奚礼不是那类要将自己喜爱的女郎绳之以法的人。他只是对玉纤阿失望无比,对范翕失望无比。奚礼一句话不想多说,如同来的时候一样,他带着那大批卫士,转身走了……   旧宫树林前,风雨稀稀疏疏,再次只留下了范翕和玉纤阿二人。但这一次,没有蒙着眼的布条,没有亲密却让人恐慌的强吻……玉纤阿缓缓抬头,眼睛望向那伸手抹着自己流血的唇、似笑非笑看着她的范翕。   玉纤阿再装不出往日的温柔了,她冷冰冰道:“范飞卿,你竟假扮吴世子强我……如此发疯,如此病态,是何缘故?”   她同样对他失望无比。干脆直呼大名“范飞卿”。   范翕笑道:“发疯?这叫什么发疯?和平时你的装模作样比,我不过是断了你和奚礼的机会而已。怎么,生气了?知道自己再不可能和奚礼有任何机会了?知道自己只能依附于我了?那如果我也不要你了呢?你又想勾搭上谁呢?”   他说着,一步步逼近玉纤阿。玉纤阿觉得他不对劲,她看到他虽然在笑,眼底却阴冷一片。玉纤阿向后退,范翕抬手勾住她的下巴。他勾她下巴,让她仰头看他,他冷冰冰地俯视她,冷笑:“怎么样,爱这样的我,刺激么?”   玉纤阿:“……”   范翕转而变脸,脸沉下去,讥诮道:“不,我忘了,玉女可不爱我。玉女将我耍得团团转,将我玩弄于掌骨中,将我骗得神魂颠倒。怎么,你骗我时就高兴无比,到我哄你一次,你就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玉纤阿停顿一下,问:“你什么意思?”   范翕勾她下巴的力道重得玉纤阿拧了眉,他的手发着抖,玉纤阿看他的眼睛,觉得他随时会控制不住杀了她。但他强忍着,额角青筋抽搐,他对她说话,眼底的扭曲恨意浓烈无比:“我全都知道了!你根本不是贵女出身,不过一个舞女而已,却骗我你有什么自尊,让我放过你。你不识字,还骗我你当时忙,所以没法见我。你收了我那么多礼物,房舍中却干干净净,什么也没留下,因为你全都烧了!”   “一边和我虚与委蛇,一边和奚礼勾勾搭搭。你爱的人是奚礼吧?你心中深爱的人是他才对吧?所以我几次提出带你走,你都不肯,是舍不得奚礼吧?呵,再舍不得有什么用!你日后和他再无可能了!”   范翕说起奚礼时,眼中流露着极度的嫉妒之情。恐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提起奚礼时咬牙切齿,满满是对玉纤阿报复的快感。无论玉纤阿曾经与他说过多少次她不爱奚礼,范翕都不会信了。她骗他太多,他现在完全不信她。他只知道,他是傻子,他被这个满嘴谎言的女人骗成了这样!   而他越说,玉纤阿神色越静,心越凉。   她不知他是如何知道的这一切……但除了她深爱奚礼那个说得不对,其他大约都是对的。所以玉纤阿怔怔的,她下巴被扣得发痛,她也没有反驳。她没有如往日那样在他面前伏低做小装可怜装无辜,脸上便带了些凉薄冷意。   淡淡听着范翕控诉。   范翕笑:“被我说中了?无话可说了?我真是瞎了眼,看上你这样的女人。你出身如此卑贱,目不识丁,竟敢攀上我,竟……”   “你这样恶毒的女人,没有一句真话。日日在心中嘲讽我,背着我勾搭其他男人,还从我这里骗走许多东西……”   他说的,可真是不好听。   但他可以说她任何不好,不该说她低贱。   玉纤阿抬目:“公子这是什么说法?出身卑贱,便不能向上攀登,只许自甘堕落?目不识丁,便永是贫民,不该读书学字,肖想学富五车?是否蝼蚁便永该是蝼蚁,不能有不甘心?公子说我如此低贱,竟敢攀上你。是,我承认我骗了公子许多,但是这样想肖想自己没有的东西又有何错?若说错,公子你自己不就是在公子中出身卑微,刻意依附太子殿下么?”   “你——”   范翕万万想不到她竟敢开口反驳,还说他!   他伸手便落在她脖颈上,想一掌握住,想掐死她!范翕强忍着怒,冷声:“你骗我那么多,竟还有理由?”   玉纤阿道:“公子这话却也说的不公。我骗你什么了?不是你见色起意么?我不是一直拒绝你么?不是你一直在追着我不放么?你自己贪色,爱慕美色不反省自己,如今出了事,倒将所有的错兀自怪到我头上。你可有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损失?压根没有。你甚至一直很享受。”   “我露的破绽挺多的吧?你一直不问不管当做不知,不就是图我美色么?你是从我这里吃了多大的亏呢?真说起来,你我相交中,处于弱势的人,一直是我吧?我不用自保么?我一开始就想与你私通么?如果不是你要杀姜女,如果不是你要杀人灭口,我岂会和你在一起?”   范翕怒极,抓她手腕:“你的意思,倒是我一直在强留你?怎么,你的意思,倒似你理由很多,前途广大,根本看不上我?”   玉纤阿微微笑了一下。   她道:“公子不该这样说。但你要这般解读,却也没太大错。我这样低贱,自然要攀真正的贵人。你又哪里是?纵你确实俊美无双,但我在你眼里低贱,你在我眼中,也不过如此。你说我大字不识,却是说错了,我认得许多字,我只是不认得你那字而已。你在我面前显摆你的书法,写得尽是些生僻字,谁认得?你不过在向我炫耀而已。说什么太子和九公子都比你厉害,我看事实也是如此吧?”   “你身体也不好,多病之身,一杯酒就要死要活,还在我面前作秀。你以为我不知道?范飞卿,没有了七公子的名号,你与我差不多罢了。你又当真是什么温润如玉的郎君?你以为我看不出你对我的欺骗哄骗么?”   范翕泪盈于睫:“你、你——是我蠢好了吧!”   他气怒至极,胸前郁郁,他被她说成这样,脸色青白无比。剧烈喘气中,他张口要反驳,却是一张口,一口血吐了出来……   玉纤阿:“……”   他竟被她气得吐了血。   范翕一手抓她手腕,一手撑在树干上,他被她气得边咳边吐血。凄凄抬目间,见玉纤阿盯着他看,她的眼神,好似在说“我没说错吧,你果然身体羸弱,多病之身”……范翕眼前发黑,他喃声:“我杀了你。”   手掌向她额前要拍下时,玉纤阿脸白一分,闭目高声:“你曾应过我,我只读你的诗,只写你的字,因这承诺,你会保我一命!”   范翕要落下的掌顿住,他厉声:“那你也是骗我的!”   他再次要出杀招,掌风不减,只消一掌下去,玉纤阿便会在他怀中香消玉殒。他满心凄惶,满心失望。他不会再爱她了,只要她死了,他就不会再有这些耻辱了……旧日情意全是做戏,她对他的好全是谎言……桩桩件件都是假的。   他不饶她!   他绝不饶她!   唇角渗血的范翕面色苍白如纸,明明是他下杀手,他的脸色反被玉纤阿还要凄凉。他闭目,不忍见她死状时,他身前的女郎忽然倾身,张开手臂抱住了他的腰。范翕身子一僵之时,听她在他耳边幽声:“你还答应我,任何情况下都不会伤我的身。”   而因她这一倾身,她在耳边低语,范翕恍神时,手中力道竟然消了。她贴着他的身,温温凉凉的香气浮在身畔。他怒极,一把推开抱他腰肢的女郎,将她摔在地上。他正要斥她竟还敢诱他,看那坐在地上的玉纤阿低笑。   范翕:“你笑什么?”   玉纤阿笑:“你看,你还是好我的色。”   范翕气极,他深觉受辱,蹲下身掐住她脖颈,这次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放过她时,他们听到了旧宫处原来的九公主似在与一个人说话:“玉女说她就是来这边的,雨好似停了,她还没回来,我便来看看嘛……” 第49章   九公主的说话声越来越近。   范翕明白了。他低声笑:“原来你连这个都料到了……你等着九公主来救你一命?那你跟我做戏什么?!”   玉纤阿懒得答他。心想她不过备个后招, 谁想到真这么碰巧。   她不理他, 他却非要和她说话。掐着她脖颈, 范翕又阴声:“奚礼走了, 你难过吧?”   玉纤阿真是烦死他这种逼问方式了。   她仰面, 干脆道:“自然难过。吴世子光风霁月,与你这样阴暗的人完全不同。你要伤我的身就是违背你对我的承诺,左右你是伤不了我的心的。”   范翕大气:“你——!”   又一口血吐出,他一下子跌坐在地, 喘息剧烈。   玉纤阿一时都有些心虚,怕自己将他给气死了……至于么?   范翕人已跌坐在地,但他按在玉纤阿细长脖颈上的手, 仍不肯移开。雨水断断续续,此时已经停歇得差不多, 玉纤阿坐在地上, 裙裾上沾着泥点, 只在后腰处挽着的乌云长发,此时已有些散乱,凌乱的几绺贴着面。她抬着眼看范翕,喉咙被他掐着,她眼睛却盯着他的脖颈。   看到他颈侧到衣领处,有血迹在蜿蜒流下。   那是他装作他人强她时,被她拿簪子刺的。   而他的唇角也渗着血,这是被她气出来的。   此时的两人都坐在地上,看着对方, 都恍恍惚惚觉得大家一顿折腾,可真是狼狈……而九公主与卫士们寻人的步伐,已经越来越近,这出戏,显然已到了落幕边缘。   玉纤阿看范翕眼神幽暗诡谲,他按着她脖颈的手力道也是一时紧一时松。她不敢大意,知道他在激烈地与自己斗争……一方面恨得想杀了她;另一方面,他对她还是有不舍的。   他始终是对她有意的。无论是作秀还是忍不住的真情流露,被她欺骗到这个份儿上,当他的杀意被打断一次后,当他第二次将手按在她脖颈上,当玉纤阿说“你应过我不伤我身”时,他便又下不去手……   玉纤阿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她垂下视线,喃喃得如同呓语:“你承诺我,带我离开吴宫,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会伤我的身。”   范翕目色变冷,继而又发寒。   他发抖,恍然明白了她当初非逼着他写的承诺书是何意思。这个女人、这个女人……范翕怒得哽咽:“原来在那时候,你就料到今日了。玉纤阿,你、你……你让我像笑话一样。”   他一下子心灰意懒,证明了她的真面具,只觉得自己可笑无比。   他松了想掐死她的手,盯着她一瞬,看她已经如此,可还是那般美丽。范翕表情几分扭曲,贴着她的脸掐着她下巴冷笑:“好、好,好!既是你耍心机要来的求生,我便放你一次。不过跟我离开吴宫?哪个还愿意带你走?你做梦吧!”   他站起来,袖子擦过她的脸。他盯着昏昏天宇,长睫湿润,目中清清渺渺,许多浩瀚愁色。玉纤阿静静地看着他腰下玉佩向上升,越来越高。那就像是她怎么努力攀登都触不上的世界……她听范翕怒极后变得冷漠的声音:“玉纤阿,我饶你一命。”   “你我之间,从此情断义绝!”   说罢,不理会玉纤阿,连回头看她一眼也不曾,范翕转身便丢下她走了。   玉纤阿坐在潮湿地上,天昏昏的,她面色始终平静。范翕都流露出几分茫然和凄凉,她倒是很平静。那会伤害她的人走了,玉纤阿艰难地从地上起来,低头看着自己裙上所溅的泥点。她干净秀长的手指,认真地抚着自己的裙角,擦掉上面的泥点。   她拧着眉,好似一直在非常专注地做这件事。   泥点实在擦不掉,想要回去得换衣了。玉纤阿站直身,慢慢地走出树林,走向旧宫方向。范翕大约是从树林后方走的,他还武功高强,玉纤阿根本不可能看到他留下的痕迹。玉纤阿走入旧宫旧址,远远地看到一片灯笼火光,和人影绰绰。   玉纤阿轻轻喊了一声:“公主。”   那边与年少的郎中令一起寻人的奚妍听到声音,回过头来,一眼看到了自己那消失不见好一会儿的宫女。奚妍松了口气,连忙过来,说:“你走的时候向我告了假,现在时间早到了我却迟迟不见你,便有些担心……”   玉纤阿轻轻笑了下,温婉道:“多谢公主挂心。”   郎中令吕归提着灯笼过来了,他将灯笼挑着向上一抬,照向玉纤阿面容。九公主拉着自己的侍女兀自高兴,吕归却将侧着身躲避灯笼光照的玉纤阿上下看了一眼,心中一顿,想此女这样妆容……这是与人私会?   却胆敢让公主为她操心!   吕归目色寒下时,玉纤阿向他看来,柔声:“奴婢方才中途见了世子殿下,世子向奴婢问起公主好。”   奚妍惊讶:“啊?我五哥问我?”   吕归则是若有所思,他与玉纤阿对了下目光后,移开了眼:既然吴世子知道,那他就当做不知了。反正这宫中秘辛这么多,少知道一两件事也挺好的。只是吕归仍要叮嘱玉纤阿:“没事少乱跑,好生伺候你们公主。”   奚妍打了吕归手臂一下,被吕归慌着躲避:“你怎么这样说话?玉女定是有事被拖住,她也不愿的啊。”   玉纤阿却看出吕归这样警告,是为了九公主好。公主打郎中令,少年郎中令不还手只是慌张避让……玉纤阿无声地笑了笑,有些羡慕这二人的感情。   郎中令终归有些躲着不愿和九公主多见面的意思。替公主找到了她的小宫女,郎中令就带着卫士们告退得非常迅捷。奚妍有心想拦,她看出吕归近日总躲着她,这让她有些伤心。好似多年好友,一旦要离宫,就要与她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何况吕归还没离宫就这样……若是走了,岂不是说明他再不会与她联系了?   奚妍委屈:“我做错了什么,他最近总躲我?”   与奚妍一道行在宫道上的玉纤阿柔声道:“公主改日堵了他问清楚便是了。这样的事,说开就好。总是一味瞒着,到最后反而麻烦。”   她的语气低怅,好似有感而发。   奚妍侧头,透过旁侧宫女手中提着的灯笼光看玉纤阿。她踟蹰了下,压低声音问:“你下午时便不见了人,傍晚时才被我找到。这么长的时间……你衣裳还脏了……方才郎中令在我不好开口,怕他问责于你,如今他不在了,你倒是与我说说,你下午时,可是与公子翕私会?”   玉纤阿顿了一下,看向目光澄澈的公主。   原来奚妍心里是明白的,她却没有说。奚妍这样为玉纤阿着想……玉纤阿心里忽一阵难堪,觉得满腹心机的自己,竟是这样丑陋。   她什么都不会告诉公主,她只会利用公主。公主竟为她这样的人担心。   玉纤阿轻声回答公主:“算是吧。”   奚妍便急了:“尚是下午时分,天还未暗,你二人怎就这样迫不及待!被人撞见了怎么办?何况你的衣裳……你们、你们……到底是多乱来呀!”   公主涨红了脸,眼神闪烁,不敢多看玉纤阿一眼。玉纤阿明白,奚妍定是觉得她妆容不妥,定是和公子翕白日宣淫,才会闹成这样……但是哪来的那样机会呢。   玉纤阿便笑了笑,向公主致歉。她不多解释,只说:“再不会有下次了。”   奚妍听出她这话好似不对劲,她看向玉纤阿,问:“你与公子翕……吵架了?”   玉纤阿声音柔婉:“公主不要问了。奴婢有些累,不想骗公主,也不想再说这些事了。”   奚妍盯着她,半晌无言。在奚妍眼中,玉纤阿虽然声音如往常一样温柔,但那样的柔中,却透着茫然和伤心。玉纤阿的侧脸仍然美丽,脸色却有些发白。玉纤阿目色平静,她就那样地跟在公主身后行走。明明和平时一模一样,但总觉得哪里不对……   奚妍不忍多看了。   ——   玉纤阿却是一直没流露出太多情绪。   除了公主猜到一些,回到公主宫苑中,和玉纤阿一起当值的宫女们,都没有看出玉纤阿有何异常。玉纤阿当日当值结束,已经到了深夜,她回到自己房舍中,关上门,才像是回到了自己真正的世界。   栓上门,关好窗,玉纤阿举着灯台,检查自己的屋舍。她将匣子都打开,旧衣都翻出来。她寻找痕迹,但她确实找不到范翕曾翻过她屋子的痕迹。同时,连她自己找,她都找不到自己这里有范翕与她私通过的证据。   她这里干干净净,什么都没给范翕留下。就好似她从未喜欢过一个郎君一样。   举着灯台站在所有打开的箱子匣子正中,长裙曳地,长发凌散。玉纤阿目中星火暗暗,茫茫然的。她有些无措般,不知道自己站在这里做什么。   好一会儿,玉纤阿才勾唇,自嘲一笑:“原来我这样坏。”   一点东西都没留下。   难怪范翕会发疯。   可是他是怎么想到她骗了他那么多的?他怎么会知道她以前在舞乐坊待过,怎么知道她以前的事……难道他去调查她了?   为何调查她?   是因为他动了心,想要她长久留在身边。而像他这样出身的人,身边长留的女郎,必须是贵女。他调查她……还是出于想给她更高的地位,对她更好些。   玉纤阿闭眼,脸上露出几分难堪不甘的神情。她向来多慧,只简单一想,便想通了范翕为何调查她。   他是王朝公子,本对女色不在意,一开始连她叫什么、是否婚配、年龄几何都不介意,因他没想着与她未来如何。可是后来他深陷入这段感情,他想将玉纤阿长久地留在身边。甚至也许他调查她的时候,还在想即便她曾经是贵女,现在已经落魄了,但只要有以前的身份在,他都能给她杜撰出一个身份来……范翕此人,待人好时,是真的好。而正是如此,当他抱着这样的心去调查玉纤阿,却发现玉纤阿从头到尾说的都是谎话时——   他情何以堪!   他四顾茫然,觉得自己一腔情意错付,觉得她恶心。他并不在意她是何出身,他在意的是她从头到尾的欺骗……   玉纤阿长睫上沾了泪,她颓然坐倒在案头,她都可以想到范翕当时的心情如何。玉纤阿咬着唇,伏身在案上,将脸埋入案中。好一会儿,她肩膀轻轻颤抖。案头的烛火,照着她伏在案上颤抖的背影——   玉纤阿喃声哽咽:“我搞砸了一切。”   “我自来能骗就骗,能哄就哄。我出身不好,不得不如此,可我不知道他会喜欢我。我这样坏,不怪他要与我情断义绝。他那样阴狠的人,不杀我已是被情所扰。我还能指望更多的么?”   “我搞砸了一切。我失去他了……”   她伏在案上,潺潺间,衣衫袖口沾满了水,水又滴滴答答溅在案上。   白日时,在范翕面前、在奚妍面前、在所有人面前都不肯流露的脆弱,夜深独处时,她才哭出来。她哭时非常安静,趴在案上双肩颤抖,已是她的极致。而她心里多么难过,想她才对他有了好感。她第一次对一位郎君产生这样的好感……   她的情,尚未开始,便结束了。   是否她果真如范翕所说,出身低贱,就不该肖想自己不该有的?   因为她总想要自己没有的那些东西,所以她的运气一直不太好,一直在倒霉。例如她当初选上的人若是吴世子奚礼,恐都没有范翕这样难对付……   玉纤阿哽咽着,咬唇泣了许久许久。长夜漫漫,隐隐的,听到外面的雨声,她便更为难过了。   日后、日后……她该怎么办呀?   ——   同一夜,范翕恹恹卧在榻上,长发凌散披下。侍女静默地来去服侍,将公子换下的沾血的衣裳拿走,又为公子脖颈上的伤上了药。范翕闭着目,疲惫无比地任她们折腾,听着窗外雨打木棂声。   时而,他手握拳放在唇下,断断续续地咳嗽着。   泉安端着药进来,看他又病倒了,心中忧心一叹。或许是因范翕是虞夫人早产而生的孩子,幼年时又跟随虞夫人在气候阴寒的丹凤台成长,范翕的身体一直不太好。早年,虞夫人时时担心爱子会病逝,虞夫人与周天子的关系很僵,那时为了范翕,她却经常去求周天子为范翕寻医。再后来,练了武后,范翕已不如何生病了。   然这次来吴宫,范翕就病了两遭。   这一次还是被人气吐血的。   泉安心里暗自将可恶的玉女骂来骂去,明明是她负了公子,怎么还将公子气吐血?   泉安进了舍内,将药递给范翕后。沉思一下,泉安犹豫地问:“您与玉女……如何了?”   范翕闭眼淡声:“什么如何?谁是玉女?我不知。”   泉安:“……”   看来是彻底结束了。   但是……玉女仍然好生生地、活蹦乱跳地活着啊。他们一直担心玉女和公子反目后,说出公子的秘密,成渝才一直建议杀了玉女……但是现今,大家都不敢在范翕面前提起玉女了。   这倒也无妨。   成渝担心玉女对公子不利。泉安担心的是,除了对虞夫人和太子,范翕向来对谁都很无情。如今两次三番地为玉女破例……如果是真的断了也好,泉安怕的是剪不断理还乱,玉女不简单,自家公子也病态,这两人若是还能折腾出事来,就更不好了。   泉安问:“公子,如今还差不过十日就到月底,我们确实会在四月初离开吴宫么?”   范翕:“嗯。”   看范翕没有变卦的意思,泉安舒口气,暗自祈祷,希望只剩下的十天左右,不要再出事了。   就让玉女成为公子的一段年少时期不堪回首的旧日情事吧。   ——   范翕这边病下了,政事却还不肯放下。曾先生等人都劝不动范翕,范翕拖着病容,都要和吴世子奚礼谈论事务。奚礼在自己宫中接见清减了很多、面色苍白衣袍宽大的范翕,看到俊朗的公子这副病容,哪怕奚礼对范翕有心结,也吃了一惊。   在书舍中接见范翕的奚礼心情复杂地看范翕落座,慢慢道:“你……何至于此?”   “咳咳,”范翕一边咳嗽,一边入座,他惨声,“我与玉女那样开了殿下玩笑,我总是要赔礼道歉的。”   一边说,一边让人将重礼搬进屋。   仆从退下后,望着摆满屋子的木箱,奚礼脸上露出几分羞色。他盯着范翕漆黑的眼睛,只觉得范翕是来再一次地羞辱他。奚礼冷下脸,道:“飞卿莫要这样说。我与玉女本就无什么,只是你二人私通,被人发现,她就是死罪。万望你斟酌。”   范翕浅笑:“多谢殿下为我们着想。”   心想玉纤阿私通被人发现,死了才好!他巴不得她死了干净!不要再来碍他的眼!   他现在每提她一次,就觉得恶心一次。他本就是极恨被人羞辱的,玉纤阿羞辱他这么长时间。他想她一次,就恨她一次!外人恐想不到,公子翕这次的病迟迟不见好,是因公子翕心眼太小,一直深恨某人,想起来就要吐血。伤上加伤,一日日反而病得更重了。   奚礼和范翕又谈了些事。范翕终说起自己的真正目的:“殿下答应给我的一些东西,还有兵马未到。还有十日我便会离开吴国,希望殿下能够重视一些。”   奚礼愣一下,道:“你何意?”   范翕做着不好意思状,说的话却没什么不好意思:“我希望殿下能够纡尊降贵离开吴宫,亲自将答应的兵马带回。除了殿下,我实在不信任他人。且我们之间的交易,还是不好让太多人知道。以防外面那些臣子,说我们‘拥兵’。兵马一事,不得不由殿下你亲自处理。”   奚礼静了许久,问:“是否此事结束,吴国在周天子面前,仍然一派祥和恭主,无有二心?”   范翕轻笑:“吴国本就没有二心啊。你我之间,不过是寻常好友互赠礼物而已。”   奚礼点了头:“好。”   “兵马一事,我亲自带给你。”   “希望你遵守承诺,不要拿吴国的百姓开玩笑。”   范翕向奚礼拱了拱手,意思是这是自然。二人又和平友好地谈了许多事,将一切定妥后,范翕出了世子宫殿,脸上的笑由温柔,变得阴沉。他勾着唇,凉凉笑着,心想——   玉女,你完了吧!   我将奚礼弄走,你别想趁这个机会攀上他,让他带走你!   你越是爱谁,我越是不让你得到谁!   他满心扭曲,一心要报复玉纤阿。他认定了玉纤阿深爱奚礼,才无所不用其极,非要拆散那对苦命鸳鸯。他都预备好了,待他离开吴宫前,他一定要想法设法给吴世子送十七八个美人!   让玉纤阿找不到她的位置!让玉纤阿看着她深爱的人左拥右抱,就是没有她!   范翕目中发亮,亮得诡异。因心绪起伏,他又掩着袖子咳嗽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咳得面色惨白无比。泉安担心极了,一边帮公子拍后背缓解咳嗽,一边闭着眼睛都能猜到公子在想什么:“您就忘了玉女,不要再报复了吧?不是说情断义绝了么,何必每日念一次,恨一次,恨得您自己病这么久好不了。而或许玉女压根就不知道呢?”   范翕冷笑:“怎么可能不知?她深爱的人要离开了,她在吴宫没有人可依靠了!哈,我咒她永远得不到她深爱的人!我病两日算什么,只要我想到奚礼离开了,玉纤阿表面装作无事,背地里一定日日以泪洗面,我就觉得痛快无比!”   泉安:“……哎。”   行吧。公子高兴就好。   ——   范翕日日都觉得玉纤阿一定痛苦十分,他心里既恨她,又嫉妒她和奚礼。他只要想到她和奚礼在一起,就嫉妒得发疯,控制不住自己要拆散他们折磨他们的心。若不是范翕病得厉害,他都想夜探玉纤阿的屋舍,去欣赏玉纤阿满面含泪的模样。   可他痛快时,心里恨意更重了。   范翕这连续病着,一日比一日瘦削,吴宫的主君都关心无比。公子王侯们送来了许多礼,来探病了一二次。吴王后派人问了公子翕几次后,在自己的女儿九公主奚妍向自己请安时,吴王后打发奚妍代替自己去公子翕那里探病。   而听到公子翕的名字,原先一直有些不甚情愿的奚妍,这一次却答应得分外痛快。   奚妍出了王后的宫,浩浩荡荡的宫女们托着名贵药物们跟在公主身后出来,候在宫殿外的玉纤阿吃了一惊。奚妍对玉纤阿笑道:“我母后让我去公子翕那里探病,玉女跟我一起去吧。”   玉纤阿一怔,垂目:“奴婢身体不适……”   奚妍打断她:“没事,走吧。我看自你们吵架后,你一直闷闷不乐的。去看看他吧,我等着你二人和好呢。公子翕马上就要离开吴宫了,你打算和他这样吵着离开么?”   玉纤阿心想哪来的机会呢。   她现在都不知道前路如何啊。   但因玉纤阿不愿和公主多说自己和范翕的事,奚妍坚定认为二人只是小打小闹,玉纤阿又只是一宫女不能拒绝公主,到底,她被奚妍强行带走,一同前往公子翕宫舍拜访了。   奚妍公主来见时,范翕正缠绵病榻,睡得昏昏沉沉。梦里乱七八糟不知发生了些什么事,反正不太愉快。他在噩梦中出了一身冷汗,冷不丁从梦中醒来,正见泉安慌慌张张地揭开床帏,俯身想探查他的情况。   范翕虚弱地说:“准备刺杀我?”   他醒了,泉安脸上的慌张色却还不消散。泉安道:“公子又在开玩笑。”   范翕扶着榻缓缓坐起,病容憔悴,长发汗湿贴面。衫子也湿了,他浑身腻得难受,提不起劲。但是泉安面上的慌张色太明显了,范翕忍不住问:“你到底何事?”   沉吟一刻,泉安斟酌着慢慢说:“公子,九公主来探病。”   范翕手撑着额,手背青筋淡淡。明明很累,他态度仍温和的:“不见。”   九瓣莲花灯架旁,泉安仍然垂手立在榻前,不走不动。   果然过了一会儿,低着头的范翕想到了九公主是谁,他蹙着眉,一下子不和气了。范翕面无表情地问:“玉纤阿是不是跟着那公主一起来看我笑话了?”   泉安:……怎么能说是看您笑话呢。   但是他只能干干地笑了一下。   范翕呵呵笑。   他问:“她情形如何?是不是也憔悴了很多?”   泉安回答得很妙:“这个……‘也’字说得蛮有灵魂。”   据他所观,玉女明丽温婉,虽身着宫女衣裳,立在九公主身边,她人却如月华一般皎洁光华,流光溢彩。她那样美丽,一进宫舍,所有人的目光都看过去了。公子非要说人家憔悴……憔悴大约看不出,泉安觉得玉女过得分外滋润,压根没有公子想象中的那般凄惨。   被范翕瞪眼,泉安低声:“公子还是自己看吧。”   范翕咳嗽两声,靠着腰后软枕嗤声:“谁要见她?她只是一个宫女而已,哪来的脸面让我见她?”   范翕顿了下:“升帐,我要见九公主。九公主难得来一趟,我自然不会不给她面子。”   泉安正要出去回话,范翕又叫住了他,踟蹰了下后说:“让公主稍等一段时间,容我沐浴更衣。”   泉安吃惊:“见玉女实在不必这样兴师动众吧?”   帐外风拂,院中花香丝丝缕缕钻入舍内。泉安开口后,范翕的目光冷冷瞥来。   泉安连忙改口:“公子自当以最好形象见公主,是仆狭隘了。”   泉安心里长叹——要命啊!   要是公子看到玉纤阿光华满目,好似还丰润了些,两人分开后公子缠绵病榻,玉纤阿却容光焕发……公子还不得更疯了不可?   成渝在外将屋内的全部对话都听清楚了,泉安出来吩咐侍女准备公子的洗漱衣物时,成渝跟在泉安后头。待泉安忙完了,回头看成渝一眼。立在廊口悬挂灯笼下,成渝迟疑着问:“公子和玉女,不是……情断义绝了么?”   “眼下这是,哪门子的情断义绝?”   作者有话要说:  公子的“情断义绝”,哈哈 第50章   公子翕真有意思, 接见个九公主而已, 他用上了“升帐”这个词。通常这个词, 用作将帅部署战局之用。对公主这样的人用此词,胡言乱语,可见此次病得确实不轻。   泉安回答完成渝的问题,出去将公主一行人迎进时,便是这样想的。泉安自幼跟范翕一同长大,范翕对自己人倒不藏私, 泉安与他一道学四书六艺。不敢说学识渊博, 泉安的文化程度,至少是远比玉纤阿一流强得多。   九公主是代吴王后来看病的。奚妍本人跟随泉安去探望病人,王后派来的托着名贵药材等重礼的宫女们便留在了宫苑院墙间候着。王后这大手笔,看得泉安都暗自咂舌, 不知王后是否有求于自家公子。   同时泉安又悄悄打量那跟在九公主身后默默行着的玉女。寻常宫装, 非常姿容。此女垂目而行,身量气度都脱俗无比。也就九公主这样的单纯人能容得下这样的美人是自己的侍女,换作宫中其他王姬,侍女美如仙娥, 王姬早就坐不住了……   玉纤阿察觉到泉安不动声色的打量,她抬目回望去。依然是那样清渺含愁的杏眼,黑滴滴的,惹人万般怜爱。玉纤阿好似全然不在意自己先前和范翕的闹僵一般,面对泉安,她还微微笑了一下, 温婉十分。   泉安面无表情地别开眼:……看看人家这心态,这段数。   觉得公子搞不好要输。   玉纤阿跟随九公主入了公子翕见客的大堂,公主跪坐于客位,玉纤阿坐于客位斜后侧,紧跟着公主。侍女们进来为公主倒了茶端了点心,竟是姜女领人来的。玉纤阿眉轻轻一挑,看向那领着侍女为公主端点心的姜女,听姜女轻声解释公子一会儿就到,请公主稍候。   玉纤阿看姜女井井有条做这些,不复往日的焦躁和慌乱,她心中不觉叹息。想范翕真是好手段,将一个爱慕虚荣、头脑简单的毫无内涵的美人,训练成了这个样子……难怪泉安明明只是他的仆从,但泉安走在外面,若说是谁家贵族郎君,也无人会质疑。   范翕好手段。她在这方面比不过范翕。   玉纤阿有些自嘲地笑。他始终是公子,她哪里比得上他。目前被他困于此境,进退不得,玉纤阿都不知他离宫后她会如何,他是否对她留有后手……今日或许可以试试范翕的态度。   玉纤阿便是如此,哪怕与范翕翻了脸,她该琢磨的时候,仍然不掉链子。   公子翕的侍女们退下后,九公主回头,幽幽望了一眼玉纤阿。见玉纤阿目有隐隐愁绪,奚妍暗自打气,更觉得自己此行是必要的。但是四下观望这大堂,奚妍又有些气馁,有些不自在。就……何至于此啊?她与公子翕又不熟,听说公子翕还病着,他何至于在大堂接见自己?   奚妍乱猜着,想莫非是为了见玉女?若是如此,她倒有些真心为玉女高兴。竟得一位公子这样看中。   “九公主久等了。”奚妍乱想着时,听到了温雅的男声,她连忙起身相迎,见公子翕唇角噙笑,从外缓步入舍。   看到范翕,奚妍愣了一下。这位公子峨冠博带,腰系琛璃,冠袍甚华,缓缓由外而入时、向公主拱手时,奚妍闻到他衣袖间的沐浴清香。再看他发梢,隐有些湿。他温润的眼眸清水三千,静静望来。如此仪容,奚妍不觉心跳快几分。   ……竟还沐浴焚香。   公子翕如此讲究啊。   奚妍红着脸跟范翕互相行礼,双方入座后,奚妍大着胆子看了范翕好几次。她暗自纳闷,只觉得这位公子面色是有些白,但身量气色看起来都挺不错,与她轻声细语地说话时也如往日般让人如沐春风。这哪里像是生病的样子?   玉纤阿则在公主身后,随公主一起起身相迎公子翕。她低头看到他的云袖鞋履,便能想到他仙人一般出尘姿容。玉纤阿心跳变快,怔怔低着头。   范翕含笑与奚妍说话,眼尾余光时而不动声色地掠过奚妍身后坐着的玉纤阿。见无论他与公主说什么,玉纤阿都如寻常侍女一般,头都没有抬起过。自他进舍,她根本就没有抬头看过他一眼。她如世间最为守礼的宫女,怕公主误会,任何俊美的郎君她都不会多看一眼。   眼下范翕和奚妍说话,玉纤阿就将自己完全当做透明人。偏偏玉纤阿气质柔婉,不夺目,她不吭气静坐时,并不会让舍中说话的人不停看她。   只是范翕心里生恼:她何以看都不看他一眼?她果真是绝情之人!她果真对他虚情假意,心里从未有过他!她心里只有得不到的奚礼,对他这样上赶着送上去的,她嗤之以鼻吧?   不,如她这样心机的人,她耍心眼都是不动声色的。她若真的毫无想法,今日就不会跟随公主来见自己。   范翕心中气得,觉得自己胸口气血翻涌,又想吐血了。他暗自忍住,提醒自己不要多看玉纤阿,不要多想她。范翕端茶间,向帐后站着的泉安使个眼色。泉安懂了,悄悄退了下去。一会儿,一个侍女在大堂外轻声道:“公子,您的药好了。”   因堂门关着,侍女并不敢主动进来。   而此时屋舍中,作为仆从的,只有玉纤阿一人。范翕的目光含着笑,赞许地想果然泉安懂自己的意思。他见玉纤阿站了起来,缓缓走向门口,将门打开。那堂外侍女见到门开了,松了口气,就要将放着药碗的托盘递向玉纤阿,自己退下。   这正是范翕交代的意思——他要玉纤阿将药亲自端给他,他要近距离欣赏她服侍他。   但是玉纤阿似早有预料,她向门框边轻轻侧了下身,不等侍女开口请她端药,玉纤阿已主动柔声:“请进吧,公子的药自是身边人亲自看着,想来才放心。奴婢不敢越俎代庖。”   被范翕委以大任的侍女一愣,当即感觉到舍中公子凉飕飕的目光如箭一般刺向自己。侍女欲哭无泪,只好自己去端药进屋。   而舍外廊下,姜女踮着脚欣赏玉纤阿在门口“欺负”那侍女,姜女哼了一声,拍拍胸口:幸好我躲得远。我就知道玉纤阿和公子翕过招,旁人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而舍中,玉纤阿回到了奚妍身后坐着,范翕喝了侍女递来的药。低着头的玉纤阿听到奚妍疑惑的声音:“公子,你怎么喝了药,脸色反而更不好了?”   玉纤阿唇轻轻勾了一下。   而她这无声偷笑,被一直盯着她的范翕捕捉到,范翕更是气得倒仰,想玉纤阿果然是来看他好戏的。   奚妍却是觉得玉纤阿太低调,太不上道。奚妍好几次将话递给玉纤阿,指望玉纤阿主动接话和公子翕说话,自己可以功成身退,看那二人和好。但是玉纤阿装着无知,始终不肯接话,奚妍回头瞪了这个有主意的侍女一眼。奚妍却觉得也许玉纤阿是不好意思当着她的面与公子翕眉来眼去,自己这样善良的女君,要为她着想。   于是本就和公子翕面面相觑无话可说的奚妍主动避让,说自己想赏公子宫中的花。范翕这样和气,当即让侍女带公主去看花。临走时,玉纤阿本跟着奚妍,奚妍好似无意般提到:“对了,我母后送来给公子的药,需要登册记好。玉女你去协助公子那边的人将药材记好收下吧。”   玉纤阿看了公主一眼,轻声说了“是”。   于是公主去赏花,玉纤阿带着公主带来的那些宫女去找泉安,好将药材收入库房。宫女一一在廊间端着药材行走,玉纤阿也跟随在旁侧,小心嘱咐她们要当心,不要摔了这些名贵的药。春日阳光穿过树缝,斜斜落入廊口,如水波般一重重,浮照着那行在曲折长廊中的貌美女郎。   玉纤阿走过一影壁时,脚被石子绊了下,差点摔倒。她心有余悸,让侍女们先行,她缓缓跟上。侍女们不疑有他,将玉纤阿落在了最后。玉纤阿靠着影壁歇息时,影壁后方伸来了一只手,将她拖了进去。   玉纤阿:“……”   某人狗改不了吃屎,拉她的方式一如既往。   她唇角稍微弯了弯,人就被拖拽着,硬被扯进了一间净室。她刚被拖进去,门就被砰地关上。而她人被一甩,跌靠在了墙壁上。玉纤阿手抚起伏不定的胸口,惊愕抬目看向屋舍中的另一人。   那人冷声嗤道:“装模作样给谁看?你故意落到最后方,难道会没想到我?”   净室窗子透过的光照在门上,靠着门的郎君,玉冠银钩,面容雪静,自然是范翕。范翕看玉纤阿这般做戏,心中只厌无比。偏他这样说了,玉纤阿仍不改动作,她声音仍然温温柔柔的:“公子将自己看得太重了。我性格本就如此,不是单为公子你改变的。”   范翕脸冷下去。   他真想掐死她——   他走过去,恶意无比地勾她下巴。他俯眼观察她,长长的睫毛都要落在她面颊上一般。玉纤阿有些僵硬,闻到他近距离下的气息,只觉得他不该靠自己这么近。范翕却好像没有多想一样,他只是在盯着她看她脸色。看她面容红润,身段纤瘦婀娜,眼睫眨呀眨如密雨一般。她不解地看他……   她真的一点都没有失魂落魄的受伤样子!   他觉得她过得分外好!   在玉纤阿不解中,见这个有病的公子不光盯着她的脸看个没完,越看他脸色越难看。他还突然一把抱住了她,玉纤阿惊愕僵硬时,这个明明说过与她情断义绝的年轻公子抱着她的腰身,将她抱离地面。   玉纤阿脸红,咬牙推他肩:“你疯了!放开我!你又要干什么?”   她暗自恐慌,想他不会是见她对他太冷漠,他又失心疯了,事后想想还是觉得他吃亏了,所以要来强了她吧?   不理玉纤阿的挣扎,不顾她捶在他肩上的手。范翕紧紧搂着她,如同往日情深那般……却是托着她的腰身,将她颠了颠。   颠了颠。   然后范翕垂目,评价道:“胖了。”   玉纤阿愣住了:“……”   他说她胖了?!   她胖了?!他非要抱她,就是为了判断她没有胖?而且……玉纤阿面红耳赤,竟有些慌地想难道自己真的胖了?   范翕将发怔的玉纤阿放回地面,他却仍不放过她,将她压在墙上。范翕恶狠狠地扯着她下巴,玉纤阿下巴吃痛,目中含水仰望来。见范翕脸近与她贴着,他阴声:“你怎会胖了?”   玉纤阿自然不肯承认:“我并没有胖。请公子离我远一些。”   范翕道:“奚礼走了,你为何不为他伤心,为何不为他难过地吃不着睡不好?你怎能还将自己吃胖了?你怎能过得这样好?你一点不心痛么?他离宫时,你都没有夹道去送,都没有偷溜出九公主的宫去私会他。他在你心里,就那般不重要?”   玉纤阿:“……”   她有些恍惚,饶是她想到了范翕质问自己的很多原因,她都没想到范翕会为了奚礼质问自己。弄得他好似在为奚礼鸣不平,他真的和奚礼是好友一般……玉纤阿的下巴被他捏得痛,她蹙眉时,听他咬牙切齿地已做出了判断:“所以你也不爱奚礼。”   “你到底爱谁?!”   玉纤阿怔愣地与他对视,看到他眸底的几多恨意和扭曲意,她停顿半晌,轻笑:“你爱我吧?才这么在乎我爱的是谁?”   玉纤阿伸手,勾抱住他脖颈。就如以前一般,她脸贴着他颈侧,察觉到他猛然跳得剧烈的大动脉。缠绵间,朦胧间,两人这样拥着,衣袖和发丝因摩擦而缠在一起,呼吸也若远若近地勾着对方。   范翕大怒:“你胡说什么?”   他一把就要甩开她,她却抱着他脖颈不放。一时的亲密距离,让范翕流连失神。他僵硬时,玉纤阿踮脚,她美丽的面容贴着他的脸。范翕呼吸僵着,看她的脸在面前放大,她闭着眼贴来,像要亲吻他……就如美梦一样。   她贴脸过来……在他脸上轻轻耸鼻尖,嗅了一嗅。   玉纤阿笑道:“你抹脂粉了吧?”   玉纤阿低声:“听说你病得厉害。我跟着九公主来看你,你沐浴焚香也罢,还特意涂抹脂粉掩饰自己的病容……你这是为了什么呢?”   范翕:“……!”   顿时明白这个小女子在做什么了,他不可置信,想不到她有这样清纯无辜的相貌,却会做出这么大胆的行为,竟会贴着他的脸嗅他……此女甚淫!他到底看错了她多少!   范翕立刻甩开她手臂,自己飞快后退。他往后贴门而站,冷目相望那被他甩得吃痛靠墙的女郎,他感觉自己脸颊还在滚烫,她肌肤贴过来的柔腻感让他方才片刻间失神……他脸忍不住红了,但是他对她的有感觉,此时却让他自己暗恨无比,恨自己如此不争气。   范翕怔了许久,他万般难过地垂下眼,自怨自艾般苦笑:“大约是我不像你那般心狠。说不爱一个人,就立马可以收回心。”   玉纤阿抬目望来,听出他借着装可怜,说出对她的指责。   玉纤阿如今不在他面前装了,她淡淡笑了笑,说了实话:“公子这话好没道理。若爱一个人,自然不会立刻收回心。若是能立刻收回心,说明还是不够爱。却也不必因此指责我冷酷无情。公子怎么不想一想,为何那男子无本事,让我深爱呢?也许是他身上并无太多让我爱的东西吧。”   范翕一顿,他嘲讽望来:“现在倒是怪我没本事留住你的心?你能爱什么?左不过权势,右不过地位。那你岂不应该去配给周天子,让我叫你一声‘夫人’呢?”   玉纤阿静了下,想到原来她在他眼中,为了想要的权势地位可以如此不择手段。在他眼中,她大约会为了地位去做他父王的后宫夫人……玉纤阿不愿与他多说,只淡淡“哦”一声:“公子这建议倒是提得不错。”   她故意刺激他一般,仰头对他若无其事地笑了笑:“你说得对。我不会主动爱谁。谁有本事,我就爱谁。谁先爱我,我就爱谁。谁对我好得要死,爱我如爱他自己,我就爱谁。”   范翕早料到这个答案,倒不如何失望。他目光定定地看她,目光轻轻亮了两下。想她这个答案……倒是和他蛮像的。   可惜她玩弄的人,是他!被欺辱的人,是他!   范翕柔声笑,笑得古怪,笑得玉纤阿鸡皮疙瘩都要出来了。看他望着她:“你倒把自己说的毫无原则。但我看你也很有原则啊。你不入吴王后宫,却勾我,勾奚礼,可见你志还不小,比你说的还要坏些。”   范翕低头慢悠悠拂自己的袖子,威胁她道:“看着吧,等我走前,我会向吴王建议,将你收入后宫。你的后半生,就去和一个半死老头子相爱去吧。”   玉纤阿立刻慌了:“你敢!”   范翕见吓唬住了她,心情极好。他慢条斯理道:“你猜我做不做得出来?”   他目中的阴狠无情,几多病态,并不是完全吓唬她。若她惹了他,他真的能作出这种事来。   言罢,他便不想再和玉纤阿说话了。范翕拉开门,想这样走了。范翕侧脸玉白,神情平静。玉纤阿见他步伐温淡、负手而行的模样,她心忽然空了一下。她觉得范翕说让她入吴王后宫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而且他的样子好像他们就这样结束了,范翕不在意她了,他日后再不会找她了……玉纤阿心情慌乱,恍惚地向前追了两步,扯住了他的袖子。   范翕回头看来。   玉纤阿:“……”   她也不知她为何会主动去追他……玉纤阿仰头看他,低声:“公子的发冠歪了。”   范翕不在意地“哦”了一声,意兴阑珊道:“大约是方才被你弄歪的。”   他话一落,两人同时想到了刚才两人挨得那么近,她贴脸嗅他的模样。范翕咳嗽着,侧过了脸,他故作淡定地抬手去正自己的发冠。但他半天正不好,玉纤阿盯着看了半天,忽而噗嗤笑出声。她这一笑,把范翕气得不轻,他当即向她瞪来。   玉纤阿柔声:“公子低头,我帮你正吧。”   她语调太柔,说话又说得这么自然,范翕糊里糊涂地低下了头,她的手挨到他发间时,范翕才想到自己为何要让她碰他发冠。女子发不能随意碰,男子的发冠自然也不可以。她算是和他什么关系,竟敢碰他的发冠?   玉纤阿仰着脸,呼吸浅微地拂在公子翕面上,她认真地盯着他的冠,帮他将冠中珠正好,帮他将乱了的发丝束进冠中。为了方便她动作,范翕不得不俯着身就她。他垂眼,眼下便是她近在咫尺的颈下部位。   女郎呼吸起伏间,小丘孑立,漫漫托在单薄春衫下。随着她动作在轻颤……总觉得一掐便能掐出水。   并不算大的山丘,形状却甚好,甚翘。那山下有水,是山在春日融融下所化的。会甜得如花蜜一般,会蓬松柔软得如雪一般。雪会化掉,她却不会,山水重重,周而复始,始终那样美地诱着他……   范翕盯着便移不开眼,想要将手移过去。暗恼为何两人现今已经分开,若是往日,他便可以抱她,可以悄悄试探她,可以试着摸一摸……范翕在心中寻思了一下强抱她的可能性。结果倒不会如何,只是大约又被玉纤阿看不起。   她就觉得他好她的色而已,难道他还真的会如她所想,被她牵着走?   范翕淡着脸,艰难地移开了眼,看别的地方。他移开的眼,又盯在了她腰上。腰下系着一枚玉佩,范翕却看不到那玉佩的好材质,只是在看她的腰身。看她的腰身纤长,被她踮脚动作勾起一抹流线。   那样细,盈盈可一握。   而他更知道她的舞功有多好,若是在床上……若是她肯用她的腰……范翕呼吸紊乱,他手臂颤抖,挣扎着想不管不顾地搂抱住她。他恨自己方才搂抱她时为何一心只盯着她的脸,不曾感受她的身……范翕即将抬手臂楼抱住她时,玉纤阿在他耳边柔声:“好了。”   她向后退,退出了他的怀抱。   二人四目相对。   玉纤阿望向他,觉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分外诡异,如同要吃了她一般。她熟悉男子的这个眼神,默默向后退了退。范翕到底自制力强大,他没有动,只问她:“为何分开了,你还为我正冠?”   玉纤阿低声:“公子想多了吧?我只是奴婢,主君需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范翕瞥她一眼,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只是出了净室后,离开那处,见到等在廊下的泉安,范翕问:“我发冠如何?”   泉安左看右看没看出范翕要他看什么,只闭着眼夸:“衬得公子更为英俊潇洒,风采不俗了。”   范翕低笑两声。   半嗔半恼道:“她手艺倒是厉害。”   说罢再不谈此事,也不再提玉纤阿如何了。   ——   范翕真是一个难以捉摸的人,那日他强行和玉纤阿待在净室中,玉纤阿隐隐察觉到他还对她念念不忘,对她有所期待。玉纤阿心中也是一动,她现在被范翕制的,暂时也没什么好的未来可筹划。   干脆先看看吧。   但是她与范翕之后再没什么往来。公主向她打听了几次,也是分外失落。   这一日天黑后,玉纤阿帮公主去回了王后一句话,她回返公主宫苑的时候,看到宫中晔湖中的莲花好似有了花骨朵,要开了。夜风清凉,浓雾重重,丝丝缕缕的水汽花香拂来,好似驱散了些近几日的郁卒之气。   玉纤阿将自己手中提着的灯放在堤岸上,矮小枞树和菖蒲在侧,她蹲在水边,心情极好地将手伸入晔湖中,撩着水玩。她眼睛看到不远处有了一朵花的花骨朵,便想摘来,可惜手臂不够长,裙裾繁琐也不甚方便。玉纤阿便干脆脱了鞋袜,跪在地上。她耐心地挽好袖子,倾前身去勾那支莲花。   跪在地上的裙裾湿了水,衣袖上沾了水,眼睫上覆了水汽,玉纤阿也抿着唇,只执着地看着自己想要的那枝花。   遥遥的,湖水对面,宫灯蜿蜒,车辇从宫墙深处走来。因水声哗哗,遮了声音,玉纤阿并没有听到湖对面的声音。湖对面那沿着水行走的车辇却停了下来,刚从美人乡中出来的吴王出了辇,立在水边,盯着湖对面那垂首折花的宫女。   静静深夜,濛濛水与夜掩着,丛丛树灌前,她跪在水边。女郎低垂的眉眼婉丽如舜华,似仙娥一般高贵出尘。她一径去摘那莲花,好不容易摘到了手,女郎低头去嗅手中那花。原本她面容清冷如仙,只垂头嗅花时,她脸上绽放出了极淡笑容。那一瞬间,人比花娇,她的花容月貌,使她一下子拂开层层云雾,走入了寻常凡间。   夜雾笼着她,她便如静静流淌的湖水一般清幽干净。   吴王看痴了眼,只觉得自己从未见过这种美人。宫灯照在水上,水光映着美人的面。那美人好似察觉到了照在湖水上的宫灯,她手持花,抬眼向对面望来。惊鸿照影间,丽人目中清愁若织,烟雾笼罩。看到了对面站着的人,美人似很吃惊,瞪圆了眼睛……吴王赞叹般吟道:“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世间竟有这样的美人,寡人白活了。”   看到了湖对面林立的内侍们和那微胖的广袖中年男人,当他痴痴地望来时,几乎一眼间,玉纤阿便从此人的衣着上判断出了此人是谁——   吴王!   那吴王隔岸而高呼:“不知这位仙娥从何而来……”   玉纤阿慌张地站起,顾不上穿鞋袜,提着裙裾就转身向后方树灌处钻入。那对面的吴王感慨到一半,美人就不见了。吴王一愣,沉下脸吩咐内侍:“追!将她给我找回来!寡人后宫竟有这样绝色,为何寡人从来不知?”   一时间,湖水两岸,灯火全暗了,一众人高呼着追逐而来:“大胆!见到大王还不请安!给我找!”   玉纤阿哪里想得到自己会这样倒霉碰上吴王,那花也不要了,鞋袜也不要了,她赤着脚提着裙裾就往后方跑。然两边皆是湖水,她只能靠枞树掩藏自己的身形,然后方的人紧追不放。   眼下只是内侍,可一会儿,宫中宿卫军被惊动了,可都会追来啊。这可如何是好?   难道她要就这么入吴王的后宫了?   玉纤阿慌张地一边跑一边向后张望,前方冷不丁撞到一个人身上。她大气不敢喘,脸色雪白,以为自己撞到了巡逻王宫的宿卫军手中。她瑟瑟发抖时,手被人握住。玉纤阿一怔,抬目,看到面前浩浩荡荡一众卫士和侍女,竟是公子翕的人。   范翕正握着她的手。   防止她摔倒。   范翕皱眉,看着她这样:“你又在干什么?”   见是范翕,冷不丁想到范翕说要将她送给吴王的话。玉纤阿被他握住的手一抖,看他的眼神如看恶人一样。   后方有人追她,玉纤阿哪里有功夫和范翕多说。她慌乱地拂开他握她的手,幸好范翕握她的力道并不重。范翕皱眉,心想我本来也不想握你手,你何必这样避之唯恐不及?他被玉纤阿推开,心情阴郁,还没反应过来,玉纤阿就从他们这列队旁边跑了过去。   那女郎裙裾飞起、来去匆匆,一阵风般从他们面前跑了过去,范翕一行人都懵懂的,没有反应过来。范翕低骂:“她有病么?”   泉安见范翕被玉纤阿撞开后脸黑沉沉的样子,心里一叹,想公子现在对谁都和气,就对玉女恶声恶气……但范翕只骂了一句,就施施然继续负手而行,懒得多理那撞了他就跑的女郎。他现在当真不想管玉纤阿的事,但是他们再向前走走,发现了情形好似不对。   湖水两边亮起了许多宫灯,内侍们的影子照在水上,数量越来越多,宫中卫士们也向这边移动。内侍气喘吁吁过来,见到公子翕也很意外,连忙说了吴王的要求,问起公子可曾见过一个疑似仙子的美人跑过去。   范翕温和而疑惑地笑道:“什么仙子?这世间哪有什么仙人,大王莫不是看错了?是否该请位医者?”   这位内侍和公子翕有些交情,因公子翕这边的人暗自给他送了不少礼,只为打通吴王身边的关系。这内侍寻人着急要走,范翕却唤住他,耐心询问什么仙人。内侍左右看看,小声告诉公子道:“公子既然没见过,我等去别处寻吧。公子若是见了,叫人唤一声。不瞒公子说,奴见方才大王盯着仙子的眼神……公子若是能将这样的美人献给大王,恐会得到不少好处。”   公子翕感激拱手:“多谢提点。”   而待这内侍领人一走,范翕方才还含笑的脸色瞬间变了。他怒道:“玉纤阿!玉纤阿这个蠢货!”   不与身边人打个招呼,范翕转身就向身后走,向方才他们撞见玉纤阿时玉纤阿跑开的方向匆匆追去。他心里大怒——想她疯了么!想她为何不向他求助!难道她以为他真的会将她献给吴王去么?他疯了么将她献给吴王?!   蠢货!   她一个弱女子,没有他相助,如何能在吴宫中躲过这王宫主君的找寻! 第51章   晔湖穿过整个吴宫, 连向宫外。平时春宴时,贵族公子女公子们都喜临水办宴, 是为晔湖视觉开阔,左右两边的楼阁水榭, 一览无余。晔湖唯一的缺点,大约是岸边绿植栽种极多,密密重重如影罩日, 而湖水甚广甚阔, 隔水而望的人想要走到一处不太容易。   是以水上有桥,湖边栓着小船, 湖中心有凉亭。   这些好的不好的综合起来,让玉纤阿伏着身提着裙在黑夜湖边穿行时, 那些宿卫军和内侍们一时也没发现她。   吴王夜里游宫时惊遇“仙娥”, 想将其留下, 美人却受了惊吓般惶惶逃跑,让吴王扼腕无比。吴王从不认为仙子是不愿留在自己身边才逃,在他看来,天下除了周天子最贵, 之后便是自己这样的王侯得天眷顾了, 像公子翕这类还未封王的年少公子都要比自己差一些。天上若真有仙娥下凡, 不可能不为自己折腰。恐仙子只是仓促受了惊,才逃跑的。   无妨,找回来便是。   宿卫军夜巡王宫,听到晔湖中段那边的动静。郎中令吕归看到宫灯流窜如银河, 还以为吴王在宫中遇了刺,一时紧张,即刻赶来护驾。谁知吴王好端端地坐在晔湖边的凉亭中拍胸扼腕,怅然若失。吕归被内侍领到那女郎曾待过的水边,一盏宫灯摔在草皮上,他低下头,看到一双沾着泥水的鞋袜留在水边,时而被拂动的水波漫上。还有一绺绿色飘带,缠在湖边一棵枞树的枝杈上,随风飘动。   土地上有一串逃开的脚印,之后大约是被那女子发现,那女郎逮着石砖路走,再未留下脚印了。   吕归看内侍将那留下的绣花鞋递过来,他再从枝头将那飘带扯下。吕归淡着脸,心里其实是挺不情愿为吴王处理这种事务的。他心中不耻吴王这要搜罗天下美人的作风,不看自己形象如何,竟想要天下美人入他后宫。听到宫中还有美人逃脱了吴王的魔爪,吕归一时间都觉得痛快。   但他还有几日才会离宫,哪怕现在他心里不耻吴王,也该尽职为吴王解决这事。   吕归判断了那女郎留下的绣鞋和应该是从衣裙上不小心挂在枝杈上的帛带,他说:“看衣料材质和鞋袜样式,应该是位宫女。”   “正是宫女,正是宫女!”那内侍让宿卫军的人帮忙找人,郎中令吕归光站在水边看鞋子就看了半天,内侍快急疯了,只是看少年郎武功高强,内侍不敢催得太厉害罢了,“我们早知是宫女了!这鞋袜可留下来当个证据。眼下最重要的,是大王想要见那女郎,那女子大约受了惊,一径逃得飞快。我等不如你们熟悉宫中地形,还望郎中令将此女为大王找回来。大王定有重赏!”   吕归的下巴抬了下,神色微妙地瞥了瞥那催着他找人的内侍。拖也是不可能拖的,吕归心里暗自为那女郎可惜。他点了点头,对后方听令的郎中们一招手:“都听清了吧?走!跟我去为大王找女人!”   内侍急了:“郎中令,不可说得这样难听啊!什么‘找女人’,说得大王饥不可耐色中恶魔一般。还望郎中令修饰一下用词……”   吕归翻个白眼,他转身带人离开,心不在焉地挥了挥手:“知道了,知道了!”   但虽说态度轻慢,任务执行起来却不会马虎。吕归心里再不屑此事,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带领的宿卫军和服侍吴王的内侍们一道沿着湖找人。一寸一寸地找下去,掘地三尺,不信那女郎跑得能多块。甚至郎中这批儿郎在找人上更有经验一些,吕归他们快速判断出那女子逃走的方向,追出去。   中途,吕归甚至撞见了一队惶惶立在岸边宫墙下向他们忙让张望的队伍。吕归梭了他们一眼,没看到公子翕,却认出了平时总跟着公子翕的那个小郎君泉安。对公子翕此人,吕归总是多一分警惕。其他郎中先行,他停下步伐问站在墙下的泉安:“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公子翕呢?”   泉安答:“我等随公子从宫外谈完政务回来,公子临时想到他丢了件东西,回去取了。”   吕归:“……你们让公子翕自己去找东西,你们就这样站在这里等?”   这像是仆从该做的事么?   泉安梗着脖子答:“我们公子体恤下士又不是一两日,郎君早该听过。”   “何况我们哪有站在这里等?我们正要去找公子啊!”   只是公子翕走得太快,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应该如何追才能不大张旗鼓地暴露公子的行踪。反正成渝跟着公子走了,出事了应该有个照应。   在郎中令不信的眼神下,泉安还真带着他身后的仆从、侍女、卫士们回返了路,也沿着湖行走了。   吕归看他们走远,一时也闹不清他们的真实目的。吕归暗自垂目,心想:今夜事恐没有那样简单……我可得小心些,别将自己搅进去了啊。   ——   夜黑魆魆的,湖边有风,尽是枞树菖蒲之类。宫灯流水般葳蕤,远远近近,许多灯在游动。还有宿卫军也在行动,时而听到他们的说话声。幸而湖水不是规则形状,曲曲折折,当弯着身在湖边走动时,借着夜色和枞树遮掩,勉强能不被人一眼看到。   但时间拖得越久,越是不利。   范翕满心焦虑。   他回忆自己方才见到的玉纤阿。她一边提着裙跑,一边往后看。撞到自己后,她脸色煞白,浑身抖一下,看他的眼神如看恶鬼一般。当时因满心厌她,不想多看,现在想来,只觉得那时她的衣衫帛带已经被水打湿了,奔跑时裙裾下时而露出的雪白赤足,可见她连鞋袜都弄丢了。   范翕心压着。   想玉纤阿何等人物。竟有人将她逼到这样惨状,让她露出那样目光。他都未曾让她这么害怕过!他都没有将她欺到这个境地。她真的就那么怕吴王,怕入吴王后宫?   范翕一时间,都说不清自己是为此满意,还是不满意。   他脑子乱糟糟的,也不懂自己为什么要来找她。他心里只是有个声音,告诉他若是今夜他走了,也许他会后悔。他并不明白那样可恶的女人,自己怎么可能后悔……但是万一呢。   索性他武功高一些,只要在宿卫军之前先找到人,他有一万种方式胁迫玉纤阿。范翕急急行走间,忽看到扔在石砖旁灌木下草间的一对耳坠。范翕目光露锐色,立刻捡起耳坠,他埋身入这方地。范翕握着手中耳坠,四下张望只见湖水浩渺广阔,他压低声音喊人:“玉纤阿、玉纤阿……”   耳边只有风声,没有人呼吸的声音。   范翕判断出她并没有藏身这里时,愣了一下,继而想到自己拿着的这对耳坠,恐怕是玉纤阿故意丢下,给人指错路的。范翕先愕了一下,然后想到她可真是、真是……范翕立刻丢了耳坠,转身继续沿着大道,向相反的朝向大步寻走找人。   “公子……”范翕迎面见到了来找他的泉安一批人。   范翕招手,就对自己人中的侍女点了两下,让她们摘掉耳坠手钏之类的物件交给泉安,范翕吩咐:“多设点虚帐,让人弄不清她往哪里走了才好……”   具体如此行事,泉安自会斟酌着办。匆匆和自己的人说了话,范翕又离开了。   这条路往往复复,虚虚实实。范翕沿着湖边走,就好像在跟着玉纤阿曾经走过的路一般。想她的害怕和冷静,想她的大胆和细心……他心中柔一瞬,他显然爱极了她这样敢于反抗的勇气……可同时,他又深恨她太不屈服命运。   她不把他放在眼里,不把吴世子放在眼里,现在也不将吴王放在眼中。看到这么多郎君在她手下吃瘪,觉得自己不是独一份,范翕得到了些安慰。可同时,他又气又想笑,想什么样的郎君,才能管得住玉纤阿啊?   这是一个相貌如仙娥一般出尘,总是一脸清纯无辜惹人怜爱,偏偏总在到处惹事的女郎!   惹事也罢!   还要他为她收拾烂摊子!   范翕路过一片拐角处的枞树两次,他初时没有在意,之后第二次走过这段路时,看到靠近石砖的泥土间,月光清寒,竟有水渍点滴,分外不显眼。而他再定目向前方看,枞树再前些的地又没有水渍了。若是湖水漫上的痕迹,不可能近处没漫上,却漫上了靠近石砖的泥土。范翕心砰跳,他不露声色地弯腰进灌木,进枞树间。   范翕穿过枞树,立在水前。远处重重灯火照着他的面容,他的发和衣也有些乱,他就提着一盏灯立在湖边,仓皇一般四下观察。他提着灯笼照向四方,黑压压的天幕和湖水交映处,风吹来,几欲吹灭他手上的灯笼。   他低声唤道:“玉纤阿!玉纤阿!”   只听到呼啸的猎猎风声,没有人出来。风吹着范翕的影子,吹得他面色苍白,他如一道寒月光般站立。他手里的灯笼被风吹得掉下,他弯腰去捡灯笼,低头时,看到了一棵枞树后藏着的一双赤足。   那雪一般的颜色上,此时染了血迹,几道刮痕,还沾着土。瑟瑟地躲在树后,不敢过来。   刹那间,范翕脸白如鬼,他提着灯笼的手发抖,心中骤然一痛。他抖着手,几乎举不起灯笼。他掩袖盖住脸,近要啜泣流泪。爱怜与心痛之情同时到来,他心里难过十分。想他那么恨她都不曾伤她身,眼下他却看到她脚上的血,那不是为他流的。   范翕声音仓皇沙哑,茫茫然如烟一般飘在水上:“出来吧,纤阿……我已经看到你了。我不会将你送给吴王去的,我那是吓唬你的,我怎么忍心那么对你……我答应过你会救你一次的,会饶你一命,不会伤害你……你出来吧,纤阿……让我们一起想法子……”   他声音似哭一般凄凉:“不要躲着我……”   身后有人从树后瑟瑟走出,犹豫无比。   范翕提着灯回头,果然见是她。她的形象和他方才所见又不同了些。她的发散下来,束发的木笄已经没了。耳下干干净净的,耳坠也被丢下。手钏、玉佩,全都没了……她一身绿色宫衫,面容雪一般干净,眼睫轻轻颤一下,用一种懵懂又警惕的眼神看着他……   而范翕回头向她望来,春衫迢迢扬起,他丢下灯笼,大步向她走来。玉纤阿只害怕地向后退了一步,就被他揽住,抱入了他怀里。   范翕在她耳边哑声低喃:“纤阿……我的纤阿……我的玉儿……”   玉纤阿突兀地被他抱在怀里,她方才一路逃亡都没有落下的眼泪,眨一下,掉了下来。这位公子巍峨如玉山,濯濯如春柳,高贵无比。他抱住她的刹那,让她恍惚着觉得他会保护自己。   其实她知道他不是好人,她还见过他要杀姜女的一幕。可是这个杀姜女如捏蚁一般的公子,行恶时眼里都带着三分笑,说谎话信手拈来不比她差几分,他却从未在她面前表现出过那么狠毒的样子。无论他对别人怎样,无论他心里怎么怪她,他总是从未伤害过她的。   他在别人面前的样子,和在她面前的样子,是不一样的。无论她心里如何猜忌他,她始终没见过他真坏起来的样子。   玉纤阿目中湿润润的,心里死灰复燃一般,滚烫无比。鼻子发酸,心里委屈,玉纤阿身子颤抖,她才知道自己有些留恋他:“公子……”   月光下,二人对望。   范翕低头,手摩挲她面容,擦去她脸上的泥土,他哑声问:“若是我不来,你打算怎么逃?”   玉纤阿望了他身后的湖水一眼:“我打算跳入湖中。”   她是姑苏人士,她会水。只是三月末天气还寒着,她在深夜跳入湖中,纵是逃生了,也要落下病根吧。这样的女子,对自己和对他人,都是一样狠。而范翕满心悲凉,想我只是爱温柔善良的女郎,我怎会遇上这么个冤孽。   冤孽!   范翕不再吭气,他手臂从她膝弯上穿过,一把将她横抱到了怀里。玉纤阿惊一跳,捂住嘴以防自己叫出声。她的脚上还淋淋漓漓地滴着血,范翕看一眼,目中缩一下。   玉纤阿被他抱在怀里,仰头怔怔看他。她忽而咬了下唇,轻声:“公子,你不会将我献给吴王,对不对?公子,我可以向你求助一件事么?”   范翕示意她不用多说了:“我带你离开这里。”   “不是,”玉纤阿脸红了一下,她好似不好意思,但是遇到范翕,她又分明得寸进尺,“我当时逃的时候太怕,因我觉得我逃不了,就使尽手段,我把身上的东西都丢了……但我身上有块玉佩,是我父母留给我的。我也给故意丢了,现在有公子相助,我想将我丢掉的玉佩捡回来……”   范翕诧异:“你还有父母?”   玉纤阿:“……”   哪怕正感动于范翕对自己的相助,可范翕一脸不可思议表达得这么诚恳,玉纤阿也被他气了一下。   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她的!   玉纤阿忍怒:“公子真会说笑。我若没有父母,难道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范翕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以为你在舞乐坊长大。”   玉纤阿怨怼嗔他:“公子到底是对我有多大偏见,舞乐坊的人就不能有父母了?那是我身上唯一一件信物,若公子助我得回,我会报答公子的。”   范翕拧眉,他侧耳判断周围的人声,拒绝了玉纤阿的诉求:“找你的人太多了,我能带着你离开就不容易了。什么玉佩,能有性命重要?你就当做无意弄丢了,眼下不要增加我的负担。”   他在她面前不装善解人意后,考虑事情都是最大利益化,显然根本不打算帮她拿回她的玉佩。   玉纤阿急了,道:“我真的会报答公子你!”   范翕扯笑,心想就你我现在这样的关系,我见你一眼都恶心,谁稀罕你的报答?   他抱着玉纤阿就向枞树外走,压根不搭理她。玉纤阿看他这么心狠,心里有些气自己怎么遇上了这么无情的人。她上身向外倾,双脚踢他手臂,想从他怀里跳下去。范翕控着她压制着她,她根本挣不开,反把自己弄得喘息微微,胸脯起伏,面容酡红。   范翕冷哼一声,警告她:“玉纤阿,劝你不要乱动。你我的事还没算清楚,你以为我救你就会一直听你的?你若是不听我的话,我就将你丢下扔给那些找你的人……”   玉纤阿道:“我会向你献身的。”   范翕不耐烦的话戛然而止,低头看怀里抱着的美人。   玉纤阿看他目光黑沉沉的,他不语,她心里却着急。玉纤阿以为他仍不情愿,她只好忍着羞赧垂下眼睫,咬唇:“你若是能帮我拿回我的玉佩,我就对你献身,感谢你今晚对我的相助。我决不食言,这次绝不是骗你的!”   范翕轻轻嗤笑,他连嘲弄人的样子都秀丽而客气:“谁在乎。”   顿一刻,他问:“你玉佩丢到哪里去了?”   玉纤阿心里暗自骂他好色,面上只不显,怕惹怒了他。   美人瑟瑟地搂住了他脖颈,贴着他耳说了几个字。范翕瞥她一眼,抱着她就向外走,玉纤阿再次慌张。她不敢相信范翕一点伪装都不肯做,就打算这么大咧咧地抱着她出去。玉纤阿委婉提醒他:“公子,你不为我做些掩饰么?我方才见你一行人,其中有仆从有内侍有宫女。宫女我自觉现在扮来是危险的,但公子可将我扮作仆从扮作内侍,这样我总比被公子这样抱着安全些啊。只要公子为我寻件以假乱真的衣裳……”   范翕冷冰冰:“没有。”   他皱了下眉,想到让手下人把衣服脱了给她穿……算了,她脏了他手下人的衣服!   玉纤阿急道:“怎会没有……”   范翕道:“你闭嘴吧。既然是我救你,你听我安排就是。你那般心眼,不必在我面前班门弄斧,惹人发笑。”   玉纤阿无奈,只好闭嘴不说话了。   ——   玉纤阿被范翕横抱在怀中上了岸,范翕武功高,五感敏锐,确实躲了很多拨人。玉纤阿原本不安,看他如此淡定,又见他们始终没有被人找上,她也渐渐安了心。中途范翕领着她找到了泉安那批人,泉安看眼被范翕抱在怀里的女郎,眼皮抽了抽,还是听公子的令再去引一拨人,之后就回宫苑。   范翕带着玉纤阿去找她的玉佩。幸好她藏得隐秘,玉佩找的很容易。只是找回玉佩时,被郎中令吕归所带的宿卫军发现追来。范翕带着玉纤阿用轻功纵跃,身后人紧追不放。幸得中途成渝出手,领走了一批人。而范翕也是托大,被人坠在后,他仍没有放下玉纤阿。   流星披月!纵步如飞!   而到一空地,范翕跃下墙,他回身,果见身后的人都被追丢了,只有郎中令吕归手上持剑,稳稳跟在后,跟着他落下。范翕怀里还抱着玉纤阿,玉纤阿此时已经认命,她手搂着范翕脖颈,回头看吕归时,脸色和范翕一样平静。   吕归挑了下眉,认出了他们两个。他看着范翕怀中抱着的女郎,道:“我就说吴宫哪来的藏起来的美人……原来是你。”   玉纤阿柔声:“请郎中令放过我二人吧。”   吕归并不理会,持剑就向范翕杀来。范翕怀中抱着人,自然无法施展武功,只能一味躲避。范翕轻功不错,郎中令更是武功胜他。吕归手里的剑频频擦过范翕的宽大衣袖,范翕躲得有些狼狈。玉纤阿被他抱在怀里暗自着急时,见范翕袖中几枚针猝不及防地飞出,刺向紧追不放的吕归。   吕归即向后大退,万没想到范翕堂堂一公子,还在袖中藏着这样阴招。   范翕趁此机会抱着美人向后疾退四五丈,他似笑非笑地看吕归躲避银针攻势:“郎中令可要小心,针上有毒。这是还你上次箭上的毒。”   吕归跃上墙头,躲在最后一根飞针。他半跪在墙上,俯看另一墙下抱着女郎还施施然噙笑的公子。如此狼狈,范翕都一派温雅如玉之风,真让人错愕。吕归眸子微微一缩,道:“果然那时的刺客,就是你!”   他气沉丹田正要再战时,范翕慢悠悠说道:“而今情况与那时一样。郎中令,你过几日就要卸职了吧?你确定要在此时与我翻脸么?你若没有了吴宫职务,又得罪了我,那我可向你保证,日后你就是逃到天涯海角,我也不会放过你。”   吕归冷声:“你威胁我?”   墙头一束桃花窜出,馥郁香气流转春夜。月光如霜,范翕怀里的玉纤阿柔声道:“郎中令,九公主奚妍是我的女君,若是她改日知道我今晚落入吴王手里,就是因你相助,公主该多伤心,多失望?”   吕归一震:“你也威胁我?”   你们这对在宫里偷情的狗男女居然双双威胁我——   但是吕归确实被制住了,他没有动,站在墙上,就那么看着范翕对他一笑,抱着玉纤阿踩上墙走了……吕归沉沉望着,缓缓吐气。好一会儿,被引开的下属才回来,说还是没有找到那女子,吴王大怒。   吕归漠着脸:“那就继续找吧。”   ——   范翕带玉纤阿回了自己的宫舍,到自己地盘后,他就避之唯恐不及地将此女扔给侍女们。侍女们三三两两地簇拥着玉纤阿,服侍她去给脚上的伤上药,又领她去洗浴。玉纤阿红着脸,被人伺候得分外不自在。她可从来没有这样的待遇……多亏她定性极好,首次享受侍女们的服侍,也没有露出怯。   只是洗浴时,玉纤阿身子藏于水中,被水汽蒸的面容上,长睫颤颤,朱粉点染桃腮。   想外面的王宫正到处找她,今夜兵荒马乱,哪里想得到她已经被人带到了这里。她暗自感叹范翕之大胆,但也多亏他大胆,他才敢在吴王眼皮下抢走自己。只是她为了回报他,答应他……献身。   玉纤阿沉默许久。   好吧,献给一位俊美的公子,且她对范翕确实有若有若无的好感……这总是比便宜了那吴王好多了。   只是她和范翕如今这关系……好是尴尬。   玉纤阿再是沉稳,也不过十六岁大。她泡在木桶中,水都要凉了,才堪堪地移步起身,磨磨蹭蹭地唤侍女们进来打扫。侍女们为玉纤阿备好了干净的衣物,将玉纤阿领到了一屋舍前。玉纤阿来过这里几次,自然知道这里是公子翕就寝的房舍。   过廊房,竹影萧疏,风清月明。玉纤阿抿抿唇,推门而入。   一室灯火,范翕端坐方案前,手持卷宗。花鸟灯架下,昏昏光照在彩色古锦铺垫上,那端坐的郎君仪容甚好,面色如玉,端的是雪净云清,雅致无双。听到门开声,范翕头也不抬,语气冷漠:“我让人去跟你的公主说了,你今夜不在,是和姜女在夜谈。想来你的公主那么善良,肯定能理解你。”   绛红帘子飞扬,玉纤阿关上门向帐后的他走去。玉纤阿低着头,目光飘忽在裙裾上的木兰花纹上。   她柔声道谢:“多谢公子。”   “不必口头道谢,”范翕从卷宗中抬了眼,面色淡淡的,做足了冷情疏淡状,和他平时的温情款款全然不同,“付出点实际东西来报答我吧。”   美人步步踩莲,身段窈窕。走来时,如笼着烟云般好看。而同样是仙人一样的容色气质,范翕眉眼舒展,如冰霜融春一样化开。他懒洋洋地向后一靠,手支着下巴,欣赏着她的美貌。他恶劣无比地勾了唇,嘴角挑一抹笑,非要羞辱她一般——   “脱吧。” 第52章   华灯已上,竹香阵阵。范翕坐于案后支着下巴看戏, 见美人如花, 月明花静。玉纤阿抬目望他那饶有兴趣的眼神一眼。她心中思绪万千,终抬起脚步, 盈盈走过来。   一步、两步……   情爱便如战争。相处之地是战场, 将爱不爱的男女是敌方, 你来我往是两军交锋。在这场战争中,敌进我退, 我进敌走,都不过是故弄玄虚, 请君入瓮。不愿于战场上服输, 想占据胜者那一方, 若两人都这样想, 这战争才打得有意思些。   玉纤阿步步走向范翕。   她人已极美, 婉婉如清泉。她总是这副相貌,让人生不起提防心。而她走了一半,再抬目瞥了范翕一眼。范翕从这一眼中看出她的计量, 他脸色微微一变,见玉纤阿垂下眼, 手指拨到了她的腰间。   范翕愕然间,见女郎帛带一解, 外衫顺着肢体向下滑落,终如云一般轻薄无比地拢在了她脚下。如今玉纤阿就穿着单薄的内衬,内衬如纱一般轻, 范翕已透过灯火光看到了她肩颈以下的肌肤。   范翕脸色微变之时,即刻调整了自己坐的姿势,用衣袖掩住了口鼻。他不太敢看,但又忍不住看,还怕自己自制力不够又闹出笑话。范翕垂着目暗自定神一会儿,又撩起眼,遮遮掩掩般,目光梭过自己的衣袖口,重新向那褪了外裳的美人看去。   玉纤阿却不再脱了。   就那么站在原地望着他,目光似水。   隔着袖,那郎君半遮半掩,玉纤阿只能看到他半张脸,和一双秀美如山水的含情眸。她听到范翕嘲笑她道:“怎么不继续了?你也不过如此,这般不堪一击。”   玉纤阿看着他,慢悠悠:“彼此彼此。”   范翕脸色顿时大变,他缓缓放下自己挡住口鼻的袖子,露出的面容分外僵硬冷峻。他听出了玉纤阿的言外之意,她是嘲笑他这般掩住鼻子,是怕他自己再次流鼻血。诚然范翕确实如此,但他怎么会在她面前承认?   范翕冷声:“玉女倒是一贯的口齿伶俐,我是比不上。只是你这么厉害,怎么还要我救你呢?”   玉纤阿心想我本来也没指望你救,但是她不会这么说,因为她拿回自己的玉佩,确实是范翕的相助。范翕抚着下巴,幽声:“不过我看了眼,你那玉佩材质好像不错,真是你父母的?莫不是你偷的,说成是你自己的吧……”   玉纤阿不理会他的故意激怒她。   她知道范翕想跟她吵,想欺辱她。他绞尽脑汁要她受辱,要她在他面前低他一等。但是玉纤阿心思沉稳,并不受他的激。且在她看来,范翕永远只是口头上的功夫,不付诸行动,不过是花花架子而已。   他根本不行的。   玉纤阿侧了下脸,柔声:“公子打算与我讨论一晚我的身世?”   范翕顿一下:“怎么,你这么迫不及待和我共度良宵?”   玉纤阿笑了一下,柔声:“怎么能这样说呢?我自是不愿意如此。不过我既然欠了公子的,自然要偿还。待还了公子,我就能与公子两清了。我心中大石也就放下。公子这么磨蹭,莫非是不想与我两清?”   范翕眼神晦暗,他被她气得眼尾泛红,反唇相讥:“你想与我两清?我还想与你两清呢!谁愿意理会你那点腌臜破事!要不是今夜你碍了我的眼,你以为我会凑过去救你?脱吧脱吧脱吧,早日两清了,我再不必看你这张令人厌烦的脸了!”   玉纤阿迟疑一下,走过来,跪坐在了他身旁。她低头,看他手肘撑在案头,被她气得轻微发抖。玉纤阿看他侧着脸不望自己一眼,显然是他不打算主动。总归是自己欠了他的救命之恩,玉纤阿轻微蹙了下眉,她倾身凑过去,在他唇上轻轻碰了一下。   范翕俯眼望来。   玉纤阿僵硬地贴着他面,学着他平时的样子,与他温柔赠予。他初时分外冷漠,不理会她,但点滴碰触轻缓而细密,美人都已经快坐到了怀中,芳香那样近。范翕脸色缓了下来,他矜持地低头,接受了她的讨好。   二人坐在灯火下,面容被映得玉白。   只是齿间潺潺若溪,手却都不肯碰对方一下,互相别着劲一般。   但是恍惚的,陡然而至的温情,让他们想到了以前他们还未决裂的时候。这是过了好久,两人才再一次坐在一起,近距离可以挨上对方……玉纤阿与范翕的面容贴着,与他对望,看到他眼底湖水三千,波光粼粼,星火璀璨。她心中的柔情涌起,不受控制般,脸颊热了起来。   范翕……   公子翕……   她唇间溢出一声轻叹:“公子……”   正是这极轻的一声,立时如柴扔入了火堆中,范翕眼中本还刻意敛着的弦崩断,他再也忍受不住,直接伸出一臂将她揽到了自己怀里坐着,加深两人之间的羁绊。他不喜她这样柔情蜜意的试探,他想要一些实际上的补偿。   星火燎原。   四目相缠。   呼吸、心跳,都为此加快,为此不舍。那火像是从身体内部向外燃烧一样,只是一个吻,便点燃一整方天地。喘息困难,像被扼住了咽喉。范翕眼底红了,暗了,丝丝缕缕的控制着他精神的丝线绷断了。鱼儿戏水,水波粼粼,微光下模糊看不真切。   范翕一手搂着她,另一托着她后脑勺的手胡乱地,按上她脖颈。额抵额,倾绕间,周身万物都好似消失……   花开馥郁,满室浓香。皆是放弃了抵抗,沉浸于柔情蜜意中。哪怕知道不是真情,但碰触的感觉甚妙,谁又能抵抗诱惑。任他抱着,任他向下,任他……肩头一凉,玉纤阿原本已沉浸于他的怀抱,但当他与她青丝绕在后肩处,玉纤阿瑟缩了一下,立时醒过来般开始挣扎。   长发葳蕤荡开如浸在池中,女郎腰被他按在了案上,人却不如一开始那般温顺了。他眉眼濛濛,拥着她,她却挣扎着躲避,密密麻麻的雨点的温意便落在了她腮畔上……   范翕怒极:“你又不愿了?!”   他压着她喘气,为她的反抗而怔愣。紧接着范翕掐住她脖颈,怒意艰难地从齿间渗出:“玉纤阿,你玩我么?到这一步,你又不肯了?你玩我玩得可尽兴?”   范翕怒不可遏,胡言乱语道:“我现在是看你尚有用,彼此有个互动也有趣些。你闹得我不高兴了,我直接点了你的穴让你动也动不了,怎么上不是个上?”   玉纤阿发散开,被他压在案头,腰被他折着快要断了。玉纤阿伸手拢在自己衣襟前,面红如荔,她呼吸也不匀,看他眼底的寒意,她一时也怔住,没想到他反应会这么大。她不就是挣了一下么……玉纤阿不惧他阴黑脸色,道:“你这副急不可耐的样子,可真丢脸。我没有要退。我只是想起在这之前,有些东西想告诉公子,以防你猝不及防亲自看到了,会大受刺激。”   范翕目有疑色,似疑惑他能受什么刺激。   范翕嗤声:“你将自己想的太重要了吧?我岂会受你的刺激?”   玉纤阿很诚实:“谁在意你受不受刺激?我只怕你这样的人疯起来,折磨你自己便罢,你不小心连累到我、误伤到我可如何是好?”   范翕:“……”   玉纤阿形容得他如疯狗一般,他心里暗自懊恼,想他什么时候对她那样过?她对他一点信任都没有?   范翕又气又羞,慢慢放开了她坐正,他心情烦躁地等着她说话,实则目光一直盯着她的肩看。锁骨嶙峋向下,便是他之前就向往、却没机会碰的地方啊……范翕手撑着额,见玉纤阿拢好衣裳后重新坐回他身边。他脸色不佳,她垂着眼,似也心事重重。这倒是勾起了范翕的好奇心。   而玉纤阿微微侧身背对他,她撩起自己的长发捋到了另一侧,缓缓地褪下自己身上最后一层衣物。看她圆润的肩线在视线中一点点露出,如玉山浮出水面般,范翕目光炽烈,呼吸都凝住了……但下一瞬,他眸底僵硬,一把扣住了她的肩,厉声:“谁做的?!”   他看到了她左肩下露出的烙印。   那里烙着一个“奴”字,一如这世间所有的奴一般。这彰显着玉纤阿的地位,身份,会伴随她一生,会让她受人不耻。任何她想向上攀爬的机会,都可能因为这个字而被断送。   她是这样的美人,她有出尘脱俗的长相,肩上却有这样的字……   范翕指腹按住她肩头,她背对着他,轻轻颤一下,羞耻心让她想要退缩,范翕却紧扣住她的肩,不让她离开。他近距离地俯眼看那字,见字刻得非常粗陋,是不识字的人照着画样子才能画出的丑陋字样。这么丑的字,被烙在她这么好看的肩上……   他几乎可以想到当时的场景,如她这样的美人,被粗俗的姆妈打骂着跪地。一群年少女孩被扯着头发跌在地上,被命令当众脱衣。而那些姆妈或者男人发出鄙夷的笑,拿着火钳烙上玉纤阿肩头……   范翕闭目。   喘息都凉了。   他心里悲凉万分,他发着抖,想杀了那些欺负过她的人。他从来没这样对过她,他最恨她的时候都只是想杀了她,他也没有这样羞辱过她。难怪玉纤阿对他的冷嘲热讽无动于衷,原来她遭遇过的,比他的手段要残酷许多……   同时,范翕想玉纤阿竟如此了解他。想他若是在床榻间猝不及防看到了她肩上这字,他一定会发疯,他会对她下手也说不定。他一定接受不了自己的女人肩上被人刻过这样的字,他会掐着她逼问她是谁对她下的手。他会将一场欢爱变成一场逼供现场,他也许还会直接拔剑……   一滴泪,向下溅落。   范翕盯着玉纤阿的侧脸,他按在她肩上的手,麻了一瞬。   玉纤阿低声:“你看够了么?若是可以接受这样的我,那我就将自己献于你。若是你不太能接受,便熄了灯火,或者干脆蒙着眼来吧。若是你连这样都接受不了,那你就忘了今夜的事。我改日、改日寻别的机会……”   她忽然噤了口。   因从后贴着她肩头,范翕亲上了她的肩。玉纤阿身子一僵,感受到他贴着她肩的春雨般的细吮。她背对着他,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他在亲她,细密如雨,温柔十分,她是知道的。   范翕声音阴测测的:“你可还记得是谁给你刻的这字?我去杀了他。”   玉纤阿顿一下,低声:“都过去了。”   范翕吻着她肩头,声音含糊地轻声:“也许可以刻个花什么的遮过去。改日我想法子……”   玉纤阿怔然,听他说改日……他竟还想着“改日”?他还想和她有纠缠?   其实她自己想过自己拿刀剜去肩上这块肉,但她自己动手不方便,又一直没找到机会……而今范翕居然这样说。玉纤阿怔怔地望着照耀满舍的灯火烛的光,她眼中很快变得雾蒙蒙的,泪水滴滴答答地掉落。   她哭的时候总是这样无声无息,安静如春水将眠。而她温温柔柔,谁又知她心中酸楚……   玉纤阿哽咽:“公子……”   她回肩想拥他,她才转过肩,身后的郎君便抱住了她,压吻而上。呼吸这次极为滚烫,霖霖间有泪水不断地渗入,酸涩无比。但是亲吻又缠绵热烈,黏腻而情深。范翕搂抱住她,将她横抱了起来。他站了起来,抱着她向案后屏风后头的床榻间走出。   一边趔趄地抱着她向后去,一边低着头……春风化雨,雨化万物。   红色帐子随着走动而飞掠起,地砖清清静静如水流,水上倒映着那对身影叠在一处走向床榻间的男女。   一径缠绵到榻间。   范翕忽地松手,将她向榻上一抛。玉纤阿惊呼,被他抛入了床褥间,滚了两下。被抛下后,床帐被风扬起,缠上她的身。范翕低低一笑,跪在榻上将她重新抱到了怀里……   ——   红色的帐子叠在一起,粉红与深红远远近近,一道又一道,撩起满室的灯烛光招摇。   那帐子单薄又丝滑,和被褥一般。而帐中深处,那铺天盖地,衣料似水流,飞幔如烟霞。山河一样的锦缎贴着肌肤,又顺滑地从湍急水上滑过。既急促,又缓慢。既磨人,又勾人。山水重逢,时而凸起一块,时而又凹陷下去。   像是龙覆于帐下,悠缓翻身,松动筋骨。   起起落落,光便明明灭灭。呼吸如歌,歌声入微。   灯灭了,山河渐渐静缓下来。绸缎下,女郎钻了出来,面容绯红地被抱在长发披散、面色僵硬的郎君怀里。周身都被绸缎遮掩着,看不真切。但玉纤阿仰头看到范翕的状况和他的脸色,她真喜欢嘲笑他,登时就忍不住自己促狭的毛病,笑出了声。   范翕:“……”   玉纤阿温柔安抚他:“公子不必惊慌,我不会与其他人说的。公子身体虚弱,我是知道的。”   范翕立时便觉得自己要疯了。他面庞微峻,心里气怪,见不得她总这么说他:“我何时身体虚弱?你为何总是这样说我?我身体好得很!我若是虚弱,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玉纤阿张口要说,被他捂住口。她觉得他要阴狠起来,简直要捂死她了。她在他怀里挣动,却渐觉得他的身体变化,这次轮到她面一红,僵住了不敢乱动。范翕倒是洋洋得意般向她不怀好意地笑了一声,玉纤阿不动声色地向后退,被他一下压下去。她只临时扯住了床帐,轻轻的:   “啊——”   重新被覆入绸缎下时,榻上罩着的床帐被两人扯断,铺天灭地一样压向那榻中二人。深红陷入,轰烈而壮观。而被压在下方的男女冷不丁被扑,只觉得自己要闷得死了一般,哪里顾得上那些……   丰盈又张扬的色彩罩着年轻的拥在一起的男女,耳畔若有幻声般听人歌吟。帐子如海中戏龙,龙飞鱼走,云水共色,浩瀚的水从天上倾泻灌入,争鸣着淋向榻间……   ——   如同月照大江。   顶头那帐子,实在是太美。   便是又恨她,又爱她。又爱他,又怕他。又想拒绝,又想靠近……左右为难,往往复复。只月照大江,天地共皎白。   ——   吴宫晔湖边,吴王仍在寻找仙娥,却遍寻不得。晔湖边查了个干干净净,始终找不到那女郎身在何处。在宫人们的劝说下,吴王只好恹恹地回宫。今夜吴王却不愿再去哪位夫人那里宿下,他黯然无比地回了自己的宫舍,一宿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后半夜,吴宫彻底静谧,连游夜的宿卫军也没了动静。   而公子翕抱着怀里的美人,推开了自己的屋舍。女郎长发散在他臂弯间,脸埋向他怀中,静谧不动。候在院中廊下台阶上几快睡着的泉安看到门推开,一个激灵便起身迎来。泉安看到了公子宽松的衣袍,脖颈入衣领中隐隐看到些痕迹。   泉安看得都疼,但是抱着怀里女郎的范翕眉目清明,神色却极清雅。   泉安疑问地看向公子,范翕缓缓点个头,以示他可以叫人进去收拾了。而成渝站在廊下等候,以前每次玉纤阿在公子这里待过后,都是由他送玉纤阿回去。是以这次也一样,成渝见公子翕抱着怀里美人走过来,他还迟疑了一下,想为何不让玉女下地走,非要抱着?   成渝为难着,想难道他也要把玉女这么抱着送回去?   见公子走近,成渝知道自己已没时间琢磨,他自然无比地伸手过去,要从公子翕怀里接过美人来抱着。谁知范翕衣袖被他一挨,愣了一下后退了半步。范翕不悦地向他看来,成渝愣住,不解公子这是何意。而埋首于范翕怀里的玉纤阿实在是坏,成渝以为她是睡着所以才不吭气,谁知她只是不说话而已。   成渝想从范翕怀里接过玉女而范翕不肯,玉纤阿就静静观察着,发觉成渝吃瘪,玉纤阿终于转过脸来向外看一眼,她噗嗤笑出了声。   她的笑声揶揄,促狭之情让成渝黑了脸。   范翕对成渝说:“不用理她。她有病。”   他不看玉纤阿,只对成渝和颜悦色说话时总带了几分尴尬和不自然:“你辛苦了,今夜好好歇着,我自己送她回去吧。”   成渝:“……是。”   玉纤阿仍看着成渝笑,却是她目色忽地凝了一下。因她看到成渝身后的廊口,有间屋舍,那屋舍亮着灯,一个老人小心地将门开了一道缝,向这处张望。而那老翁,远远看着不太真切,但玉纤阿觉得自己许是认得的……范翕察觉到怀里玉纤阿似有向外倾身的动作,他低头不耐:“你有何事?”   玉纤阿想了下,重新窝了回去,作无事状。   范翕则若有所思地看了那个方向一眼,他唇角轻勾一下,当做没发现玉纤阿的异常。   ——   范翕亲自这样抱着玉纤阿将她送回公主宫苑,顺便一路过去,见宫中各处灯灭了,范翕看出吴王前半夜到处找美人,看似没有什么好的收获。玉纤阿当是暂时安全了。   范翕神清气爽,抱着怀里一人也轻松无比地翻墙跃入公主宫舍,如入无人之境。他熟门熟路地抱着玉纤阿推开门,将她送回了她的地盘。夜此时已经分外深了,玉纤阿困顿无比,眼皮子打架。她被范翕抱一路,本就浑浑噩噩打着瞌睡。被郎君送到自己熟悉的床榻间,玉纤阿打个哈欠,将被褥盖在了身上。   她闭着眼,卧于自己榻间。   范翕沉吟一二,在榻边坐下,向她俯身,柔声:“玉儿……”   玉纤阿闭着眼含糊地:“公子还有何事?”   范翕看她连眼睛都不睁,而他目光却落在她颈上。他兀自欢喜并害羞着,不愿这样离开。坐了一会儿,范翕推推她的肩说:“你这便要睡了?”   玉纤阿转身背对他:“难道公子还要与我促膝长谈?你我之间有何可谈的?我已累了,请公子告辞吧。”   哪有用过他就赶他走的?   范翕怒,大力推了她肩一把,他的大力,一下子将玉纤阿推醒,愕然转身望来。看范翕蹙眉俯眼:“你这说的什么话!你起来!我抱了你一路我都未曾喊累,你累什么?”   玉纤阿躺着,与他面面相觑半晌,她后知后觉般地拢住自己的衣物向床榻里头缩:“你坐在这里,非要我起来做什么?你不会是又想……”   她睫毛颤颤,目露惊恐躲避色。   范翕脸红:“我在你眼中就那般好色?我不能与你说说话么?”   玉纤阿:“可是夜深了,我想睡了。”   她小声:“而且我与公子不是两不亏欠了么?我们有何话需要说的?”   范翕:“……”   他冷冰冰地起身,长袖一甩,漠然道:“行,你睡吧,我走了。”   范翕走开两步,察觉身后玉纤阿在盯着他背影看。他走得分外不情不愿,终听到玉纤阿似想起什么事,忽然又开口喊住了他。范翕回头含笑望来,听玉纤阿说:“公子,你可否让你的人明日为我送来避子汤?我不愿怀上公子的孩子。”   范翕:“……”   他推门而出,傲然疏冷:“你不愿,我尚不肯呢!你且等着吧!” 第53章   清晨时候, 廷议结束时分, 公子翕被内侍领路去见吴王。半道上, 公子翕遇上正去向吴王后请早安的九公主奚妍。原来今日吴王在吴王后宫中商量事务, 公子翕和九公主正好同路而行。   九公主向范翕请了一安。   那向来不染纤尘、容止端雅如谪仙人一般的公子翕向她回礼,本是常态。但范翕回过礼后,目光轻飘飘地向九公主身后跟随的侍女一列扫了一眼,没有见过熟悉的人影。范翕目中便笑意浓了些, 流光潋滟。   范翕往日脾气便极为好, 众人不曾见过他生气发怒的样子, 但他温和得向来细润无声,往往浅笑, 不见他开怀大笑过。可是范翕今日目中的笑意这样真切,不见客套, 让奚妍都忍不住侧头,多看了他两眼。   奚妍忍不住道:“公子今日心情极好?”   范翕似早就想与她说话, 奚妍一开口, 范翕就含笑接了话:“是,一夜好梦。对了, 怎不见平时常跟在公主身畔的那位貌美宫女?”   奚妍:“……”   她知道范翕指的是玉女, 但是范翕在人前大部分时候都装作不认识玉女。这可是难得一次范翕主动和她聊起玉女啊……奚妍本就很关心自己侍女的未来,便回答道:“她早上服侍我时, 我见她气色不太好,便让她歇着去了。”   范翕闻言,笑得几分古怪, 又有些暗暗的自得。   这种神情于范翕身上太不常见,奚妍正疑惑时,听范翕说道:“原来如此。恐是生病了吧?现今气候多变容易染上风寒,公主也要当心些。既然那侍女身体不适,自然不能服侍公主,若她不小心将病传给了公主可怎生是好?公主还是给她多放两日假,让她好好歇着吧。”   奚妍瞪直眼。   她哪里说过玉女生病了?公子翕张口就来,给玉女安上了一个病!还态度特别真挚地看似关心九公主,实则在给玉女争福利……偏偏公子翕表现得这么诚恳,语气这么关切,他将奚妍身后的宫女们迷得七荤八素,不管公子翕说什么,那几个宫女都跟着点头,觉得分外有理。   奚妍憋屈道:“……我本来就是打算给玉女放假,让她歇两日的。我又不是那类刻薄的女公子,不劳公子多事了吧?”   范翕目中一黯,似无措地笑了笑。他低声:“是我多事。”   他这样一低弱,奚妍又觉得不好意思,道:“……也没什么。”   九公主暗自憋屈,觉得这位公子太不好对付,她好似总在这位公子这里吃亏。正是这种摸不着头脑却觉得自己被诈的感觉,让奚妍一直对范翕敬而远之。可是玉女竟然和这种人私通……看范翕突然关心玉女的样子,这二人应该已经和好了……奚妍想,大约也就自己那个足够聪明的侍女,才能和公子翕这样的人过招吧。   反正自己是万万不行的。   范翕和奚妍一道在后宫走,一路上就着玉女这个话题说了几句,气氛倒是不错。而入了王后宫中,远远打帘的的宫中侍女们看到公主和公子翕说笑着进来,侍女们暗自使眼色。她们纷纷觉得公主和公子翕相谈甚欢,情投意合,看二人这样笑着进来,可见王后的担忧是没必要的。   吴王后正在服侍吴王用早膳。   吴王已多年不入王后宫中,今日早上忽然驾到,还一留这么长时间。吴王后暗自奇怪,又隐隐涌上些欢喜之情。到底女君没有不喜欢自己夫君眷顾自己的,哪怕她已经贵为王后,膝下儿女环绕。   吴王后和吴王多年来难得一次相处和睦,只是吴王用了早膳后,虚情假意过了后,终说了自己的真正目的:“寡人昨夜在晔湖边见一美人,疑似仙子下凡。宿卫军找了一夜,也只判断出此女乃是一宫女。王后掌管后宫,烦请王后将此女为本王找出。”   吴王让内侍将昨夜那女郎留下的绣花鞋、衣袖上扯下的飘带这些证据呈给了吴王后。   吴王后傻眼,看着内侍们低着头捧着女子的鞋袜飘带,就这样大刺刺地摆到长案上。吴王还叩着案,暗自沉吟:“本王正口述,让人将那女郎相貌画下。待画工将画画完,本王就将画拿给王后,方便王后排查……”   “大王!”王后终于忍不住开了口,绷着脸站起来,她被吴王气得脸色铁青,“大王将臣妾这里当作什么?风月场地么?将臣妾视作何人?那些将女儿拐入风月场所的长舌婆?臣妾掌管后宫三千,不是为大王做这些事的!”   吴王便也不悦了:“你不愿就不愿,说这些做什么?这些事是哪些事?上不得台面,让你不齿?你是寡人结发妻子,不嫉不妒方是正理。为本王寻来女郎,为本王纳妾,本就是你该做的事。而你这种妒妇,不愿也罢,何以用这种语气说寡人?”   吴王后震惊:“大王!你的后宫美人已经极多了!我若是妒妇,岂能容下?大王一个又一个地往宫中接美人,我何尝管过?我只是觉得大王如今太过分了些,大王已经多大了,连一宫女都要……”   吴王正要反驳,他压根不觉得宫女怎么就不能碰了,但是开口之际,小黄门在外报公子翕和九公主相携着来了。   王后知道自己女儿是来请安的,左右她和这个小女儿的关系不够亲近,她现今没有心情,便想让女儿退下,免了此礼。但是吴王却喊住了她,吴王沉思一下,目中带笑:“让阿九和公子翕一道进来吧。正好寡人要宣一件喜事,正是关于他二人的。”   吴王后隐约猜到了吴王想说什么,毕竟公子翕快要离开吴国了……但此事她本也默认,便没有再驳吴王。   ——   吴王与王后在前大殿一起接见了范翕和奚妍,吴王和王后平时除了大典几乎不会同时出现,他二人一道和颜悦色地坐在上位等候两个年轻人入殿,公主奚妍只是觉得稀奇,范翕却敏感察觉到了这二人恐有什么事要说。   且范翕弯唇,看眼旁边一无所知的公主。他几乎猜到这对夫妻要说的是什么了。   范翕怜悯地看了被蒙在鼓中的小公主一眼。   “父王,母后。”九公主腼腆十分地行礼。   她在吴宫是一个透明小公主,和自己的父母关系都称不上亲。因她出生时,正是吴王后被吴王的后宫美人欺负得最伤心的时候,王后没空欢喜新生命的到来。且因为这个女儿出生得不是时候,王后早年一直有些厌弃。到这些年王姬们一个个出嫁了,吴王后想起自己亏欠小女儿,才多照应了一二分。而至于吴王,则本来就没关心过奚妍。现在自然也谈不上补偿。   吴王坐在高位,欣赏了一番年轻的公子翕和自己女儿相携而立的身形。他大体判断了下这是一出不错的对吴国有好处的买卖,且自己女儿虽然年纪小些,但也娇憨貌美,配公子翕是足够了。   吴王便说了亲事:“公子不日就要离开吴国,寡人寻思着此事不能再拖了。阿九是寡人掌上明珠,自幼得寡人宠爱,珍视非常。寡人欲将阿九献给公子,不知公子可愿接受?”   范翕还没开口,奚妍一下子抬头,震惊道:“什么?!父王你说什么?!”   吴王不悦自己女儿的插话,瞥了她一眼后冷道:“这里轮不到你来开口。”   奚妍大急,她抢着要拒绝,想说既然要嫁自己,怎么就轮不到自己开口?她不要啊!她有些怕公子翕的,她一直觉得范翕此人伪善,她和范翕绝对不是一路人的。而且她都知道自己的侍女和范翕的私通,她就算真的要嫁,怎么可能接受一个当着自己面和自己侍女勾搭上的郎君呢?   站在玉纤阿这边时,奚妍为玉女高兴。但是站到自己这边,奚妍不齿范翕这种为人。   好在奚妍着急,范翕显然也不愿接受。奚妍被吴王斥责不许开口,范翕则施施然地行了一礼,委婉拒道:“公主千娇百媚,翕心中自是仰慕,但翕与公主缘薄,无法婚娶。因翕家中已有未婚妻,翕与她青梅竹马,情意甚笃。既有盟约,又岂能拐骗他人呢?”   奚妍第一次知道范翕居然有未婚妻,她吃了一惊,暗自看范翕那如玉侧容一眼。她心里更不喜范翕了,但此时因她和范翕目的相同,奚妍连连点头,说公子翕说得对,既有盟约,不可失信。   吴王不以为然:“寡人听世子说起过你那位未婚妻。齐王的孙女,平阳侯的外甥女,卫世子的表妹,她甚至还叫周王室的湖阳长公主一声‘姨母’。确实身份高贵,我吴国乡野村姑,不能类比。寡人从不敢将自己小国与齐卫那样的大国相提并论,寡人不敢让公子舍了那身份高贵的贵女,来迎娶我这乡野之地的村姑。”   “寡人的意思,是将阿九献给公子,公子给她一个妃位便可。”   奚妍脸色苍白,讷讷不能言。她先是被自己父王口中的公子翕的未婚妻那常常一大串的身份给震惊。周王朝天下,分封诸侯国中,中原那些齐国、卫国、晋国之类的,才是大户,是周王朝真正倚靠的诸侯国。而如吴国、越国、楚国这样的小国,在周王室眼中太小,不值一提。奚妍万万想不到,公子翕未婚妻的身份那么高,连她这个一国公主听着都要怯场些……玉女可如何能敌。   但紧接着,奚妍更震惊的是她父王的不以为然。她父王将她当做一个商品,献给公子翕。是献,是纳,不是婚。   奚妍看向吴王旁边的吴王后,吴王后目露不忍,避过女儿的求助目光。   还是范翕微笑着拒绝:“翕与家中未婚妻情甚笃,不愿伤了她的心。公主值得更好的……”   吴王对范翕的再次拒绝,分外失望。他不认为三妻四妾有何不妥,但范翕拒绝,让他迁怒于奚妍,认为是公子翕看不上奚妍。但是吴王将自己的女儿们排来排去,适婚年龄的只有奚妍这一个。吴王便选了其他路子:“你既不愿,不知你父王可愿接受吴国的献女?寡人寻思着,天子后宫美人诸多,似从不介意多一人?若是因此多照拂些吴国,也是好事啊?”   范翕怔了一下。   他都没想到吴王竟将主意打到了周天子头上。这是何等执着……儿子不成,献给老子也是献?   范翕沉吟着:“我父王大约是不在意的……”   周天子掌天下,后宫佳人从不缺。除了被困在丹凤台的范翕自己的母亲虞夫人,范翕确实从未见过周天子对哪位后宫夫人残酷无情过。   奚妍煞白着脸,终是不顾吴王的制止开了口:“父王,我不要!你这是做什么?卖女儿求荣么?我在你眼中就是待价而沽,供你卖个好价钱么?一会儿是公子翕,一会儿是周天子。是不是周天子不愿了,你还能将主意打到齐王身上,卫王身上,晋王身上……我也是一国公主,在你眼中,竟这般廉价么?”   吴王后看吴王面色铁青,连忙斥人:“妍儿,不可胡说。你父王不是那样意思。”   奚妍眼中噙泪,她瞪着这殿中这些人。吴王怒气冲天,恼她开口;王后担忧而紧张,又不敢面对她的目光;而公子翕,公子翕……他倒似闲人一般在旁看戏,说什么温柔和善,实则不过是沽名钓誉,他也不关心奚妍会不会被人推入火坑。   奚妍叫道:“我不会去的!”   吴王耐心道:“若是你能和公子翕在一起,寡人自然也成全你。寡人这不是正在帮你争取?你倒是乱喊乱叫什么?”   “将公主带下去!如此胡言乱语,成何体统?”   奚妍叫嚷着挣扎着,被人捂着嘴带了出宫。她眼中泪落,呜呜咽咽,但那宫殿离她越来越远。她的命运被她的父王一手安排,她的意愿不为人所见。奚妍长到十五岁,她第一次发现自己一介公主,在那些位居高位者眼中,原来也不过如此廉价……   ——   若是能够,吴王始终是更愿意自己女儿能和公子翕在一起的。因范翕更年轻些,范翕背后是周王室的太子。周王已经垂垂老矣,周王朝的天下,未来都是太子的。吴王是没法与太子攀上关系,因听说周王朝的太子去年新婚,与其妻举案齐眉传为佳话。那太子更是直接对天下人言,在太子妃生子前,他不会纳任何女子入宫。   吴国攀不上周太子,却可攀上周王室的七公子。   虽然范翕再三拒绝吴王的好意,让吴王将主意打到了周天子的头上。但是吴王又觉得没有男子会拒绝三妻四妾,范翕大约是太年轻了,脸皮嫩些,又被奚妍的态度惹怒,范翕才拒绝。若是寻到了机缘,范翕并不见得会拒绝一个送上来的美人。   为此,吴宫开始流传些话,说公子翕要纳九公主为夫人,带九公主一道离开吴宫。公子翕和九公主恩爱十分……   奚妍听到这些传闻便十分生气,向来好脾气的她为此发了好几次火。但这是吴王的意思,如今吴世子不在梅里,吴王的话便是吴宫的旨意。吴王一方面要画工画自己想要的美人,一方面想借舆论把自己女儿推给范翕……吴王后为此强行安排了好几场公子翕和九公主的约见。   奚妍抗拒不了自己的父母,闷闷不乐。   玉纤阿确实身体不适,卧床几日,病好后,便觉得宫中气氛不太对。玉纤阿向公主请安,得知公主去参加一场筵席。侍女们笑着说虽是王公贵族们来了许多,但筵席请了公子翕,主场必然是公子翕和自己家的公主啊。   玉纤阿疑惑:“为何是公子翕与我们公主?”   侍女笑答:“你病了几日,自然不知,如今宫中都传遍了,公主要嫁给公子翕呢。”   “什么?”玉纤阿喃声,脑内空白了一下。   怎会如此……发生了何事……   奚妍不是对自己说她不喜公子翕么,范翕不是也经常在她耳边说奚妍的坏话么……这样的二人怎能牵扯到一起,竟还谈婚论嫁了?她是一直隐隐觉得上位者似有将二人配一起的意思,但她以为范翕不会接受……   玉纤阿咬了咬唇。   侍女们倒非常为公主开心,在她们看来,这是非常完美的一桩婚嫁。玉纤阿意兴阑珊之时,一位宫女从外进屋,说是外面起风了,有些冷。玉纤阿心中一动,说道关心公主,想为公主送熏炉去。   玉纤阿想试试看能不能碰上范翕,问个清楚。   ——   筵席果然请了许多达官贵人,乐声嘈杂,男女同榻而坐,歌舞升平。玉纤阿说是寻九公主,便被放进了宫中。她穿行于假山池榭旁,一路问人公主在何处。心不在焉至极,绕过一假山时,假山后伸来一手,将她拉拽了进去。   她听到男声懒洋洋的:“你这是去哪里?”   玉纤阿:“……!”   她被抱入了一个郎君怀里,那人口鼻间酒气淡淡,低头,轻轻在她鼻尖上啄了一下。手一颤,手里熏炉哐当掉地。胸被拢住,玉纤阿嘶一口气。她明明就是想见范翕,见到了人却压低声音佯怒道:“你放开我!你与我已经两清了,不要再纠缠我。”   她现今不必抬头,都知对她纠缠不清的人是谁。   那人低低嗔一声,语调轻柔:“装模作样。你是我的女人,我想将你如何就如何,你倒是想拒绝我,你拒绝得了么?”   他亲密地搂着她,与她在黑暗中面贴着面,亲吻缠绵。   玉纤阿心里本就烦他,他又这么偷偷摸摸地来抱她,一身酒气,玉纤阿何等烦躁。他还与九公主议着亲,就来对她搂搂抱抱,他到底将她当做什么……玉纤阿气得又踢又打,那郎君制着她手和脚,一把将她抱起来。他将她压在石上,让她腿勾住他的腰,显然也是不打算对她留情面。   腰线被人摸上,身子被迫贴上他……玉纤阿面红耳赤,被他抱起时,她手捶他肩让他退开:“你疯了?!”   假山外,传来熟悉的泉安尴尬的声音:“玉女,请多担待些,我和公子在这里醒酒。”   玉纤阿惊道:“你们公子又喝多了?!”   泉安连忙:“没有没有,只是有点儿而已,并不碍事。”   玉纤阿静一下,道:“原来是借酒装疯,故意欺我。却是我身份卑贱,就任人这样想欺便欺。若是换了但凡有些身份的,我看某人便不会醉了吧?”   泉安便不敢替自家公子回答这话了。   将她压在石壁上的范翕僵了一下,慢慢后退,放开她。他揉着额头,稀薄日光照入山洞内,他脸色被照得几分苍白,眼角余留着酒后的晕红。他今日未束冠,而是以银带束发。几绺长发贴着瘦削面颊,他微微侧头,看了那靠在石头上的美人一眼,又低头瞥了眼被玉纤阿砸在地上的熏炉。   范翕慢悠悠:“怎么是你?”   玉纤阿道:“公子倒是惯会装疯卖傻。”   范翕冷了脸:“我不知你是何意。你少话中有话,故意挤兑我。”   玉纤阿看他不认账的这副嘴脸,微微撇了下唇。她懒得与这样的人多说,她知道范翕并没有喝醉。这位喝醉酒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玉纤阿看他面容雪净玉白,气质雅正柔和,他拥有一副多么惹女郎喜欢的皮相啊。   玉纤阿看到此也是赌气,她不想理这个人,便蹲下身去捡自己为公主准备的熏炉。看到里面炭火溅出,玉纤阿露出有些烦恼的表情。范翕靠在石壁上,撑着手臂看她,慢悠悠地与她闲聊:“你可真是好婢女,这都快四月了,还怕你家公主冻着?你是有什么其他目的吧?”   范翕与她聊天:“与我说说呗?”   玉纤阿心想我的目的就是找你问清楚你到底在做什么。   玉纤阿面上却不理他,只低着头专心处理自己的熏炉。   范翕上前两步,手托着腮干脆蹲在她旁边。他盯她看两眼,忽然问:“我见你走路走得甚稳,你身体恢复了?那日感觉如何?我可有让你失望?你可还觉得我虚?”   玉纤阿脸刷地涨红,她愕然抬眼,没想到范翕这么正经地托着腮蹲在她旁边用一副闲聊口吻和她说这种事……泉安可在外面听得一清二楚啊。   玉纤阿说:“与公子无关。”   范翕:“何必这么小气?说说如何?反正我正醒酒,左右无事,你让泉安给你换个新的熏炉,你留这里陪我说说话。”   玉纤阿看熏炉好似被摔坏了,确实需要换一个。但她对范翕说:“我与公子无话可说。”   范翕现在心情显然很不错,她这么硬邦邦的语气,他也没生气。玉纤阿心中腹诽他大概是装温柔装久了,他自己就真的习惯了。因范翕竟然很耐心地继续和她搭话:“怎么会无话可说?我们随便聊聊——例如,谁在你背上刻的字。”   玉纤阿眼皮轻轻颤了一下:“……”   她始觉得范翕的小肚鸡肠之可怕。   借酒装疯,脾气极好地和她聊天,却非要问出来这种事……他都说他不会与她如何了,他都要问清楚这种事。恐玉纤阿身上有个什么不妥的,他都要闹个清楚。她若是有不对的,他非要与她闹开……   玉纤阿袖中手握紧,她故作无事般地仰头:“那你怎么不说说你为何要娶九公主?”   范翕轻轻的,向上挑了下眉。   他饶有趣味地看着她:“关卿何事?”   “你吃醋了?”   他不明确答,玉纤阿心里却发冷。她知道范翕的心机,知道他很多时候不回答,是有默认的意思。玉纤阿心灰意懒,便不想跟他说了,她抱着自己的熏炉站起来便要离开此地。   蹲在地上的范翕道:“回来。”   玉纤阿抱着熏炉向外走,自然不理他。   范翕目中阴鸷沉下,冷冷道:“我叫你回来——”   他抬手就扯过她的袖子,将她拽向自己这边。玉纤阿被他拖拽回去,余光看到他站了起来。她心里也是有气,他大力拉扯她的时候,再次将她怀里抱着的熏炉给砸到了地上。熏炉顺着石子路哐哐当当地向外滚,噗通一声掉入了水池中。   玉纤阿袖子被范翕扯住向他怀里勾,玉纤阿被他拽过去时,气怒不过,反手就一掌拍了下去。   清脆一声,一巴掌扇到了范翕面上。   范翕怔住:“……”   玉纤阿怔住:“……”   外面听到声音的泉安怔住:“……”   玉纤阿颤一下,她自己都没想到她这么温柔和气的人,竟然会对人动手,而且她居然打中了范翕……范翕会杀了她吧?   范翕手捂着自己的脸颊,阴测测的目光向她望来。   玉纤阿浑身僵硬,这次是真的有些怕。她肩膀颤抖,向后退一步,见范翕向前迫一步。玉纤阿绞尽脑汁想如何让他熄火,她低声:“公子,我不是故意的……”   范翕捂着他被打中的脸颊,盯她半晌,突然兀自笑出了声。   玉纤阿:“……?”   你这个疯子,这你都能笑出来?   范翕拽住她手臂,将她拽到怀里。他露出拿她没办法的表情,放下捂着自己半张脸的手。玉纤阿睫毛颤颤,清晰看到他脸上被她打出的印着五根手指头的巴掌印。玉纤阿面色绯红,她捂住脸,深觉无脸看。   范翕低头且笑且叹,气定神闲道:“你吃醋成这样?这么爱我?”   玉纤阿:“……”   他竟然觉得她扇他巴掌是爱他的表现。疯了吧这人? 第54章   范翕笑了半天, 玉纤阿偏头没眼看他, 心里又打鼓。她心里暗自揣测范翕是身体不好,肤质才这样白……想她一个平时温婉惯了的弱女子, 她一巴掌能有多大威力?就这样, 都能让他脸瞬间起了印子。   玉纤阿轻轻一叹。   自己命可真苦哇。   这个冤家表面装得和气, 背地里又阴鸷,又病态, 身体还差,动不动吐血……她现在却被绑在他这艘船上, 想下船都不好下。范翕说着与她情断义绝, 但看他作风,分明是“哪怕我不要你了,你也不能和别的男子搞在一起”。   玉纤阿晃了下神, 想自己或许应该试探下,看范翕对她的容忍度到底到了哪个程度……   她自思量时,范翕见她低着头, 以为她终是有些怕的。范翕满意了一二,就喜欢她如此温顺可怜的模样。范翕握着她的手,拧着眉自怜道:“你这醋劲儿可真大……你吃你家公主的醋,打我做什么?又不是我让她去议什么亲的。”   玉纤阿缓缓抬了眼望他,道:“如此说来,你倒是全然无辜的?那你来筵席做什么?喝酒么?”   她嘲讽他不能喝酒,专程跑假山后来醒酒吹风。   范翕笑容加深,玉纤阿别目, 真的不忍看他脸上顶着巴掌印的样子。范翕自己看不见,倒是没多大感觉。他心里恨玉女无情,她如此表现出重视他的样子,他便有些得意。不过玉纤阿现在与他说话时一个笑影也没有,范翕便又不开心。   他了然笑:“你果然醋了。我来这里做什么,和你有什么关系?”   玉纤阿见他这样抵死不认,也是叹他心态之稳。她不愿和范翕浪费时间了,转身便想脱开他的怀抱离开这里。范翕见她这样,知道她是真的要走,心里又一急。他在这里醒酒半天,见她沿着花道左顾右盼半晌,才与她没说两句话她就要走了?   范翕握住她手,心里气她不如往日那样对自己温柔和顺体贴,觉得她是吃醋,他便主动退了一步:“好了好了,我说实话便是。我没有要娶你家公主,那不过是传闻罢了。你家公主……另有他用。你与其吃我的醋,不如陪你家公主哭两声呢。”   他幸灾乐祸,心想奚妍若是被献入了周天子的后宫,那些后宫夫人可不是好相与的,那些女人才会吃了奚妍这个小白兔不可。   玉纤阿听他话里有话,便又驻足停步,侧头看他如何说。范翕却又不肯多说了,他手揉着她手腕,细腻的揉捏让美人脸色轻轻一变。玉纤阿只觉得一股酥软感顺着手腕处向上攀爬,而范翕俯眼观察她的反应。看女郎颊面生出暖红色,范翕暗自一笑。他垂着眼睑,慢悠悠地:“我告诉了你一事,你可否回报我,告知我一个答案?”   玉纤阿实在挣不脱,只好忍着他在她手腕处的暧昧抚摸。她呼吸微急:“请讲。”   范翕低垂的长睫浓密如扇,覆着眼睛,遮挡了眼中神情。范翕揉着她手腕内处,话语轻轻柔柔的:“是谁在你背上刻的字?是男是女?哪里人士?在你多大时刻的字?拿什么刻的?”   玉纤阿:“……”   她猛抬眼,看向面前的郎君。银带束发,面有红印,颊畔胜雪。他长身玉立,腰窄胜过一般女子。就是这样一个清隽的人,他始终放不下最开始那个问题。玉纤阿几乎想扶额,又几乎想笑。她看出范翕想为她杀了那人……他果然受不了她身上有别人留下的痕迹。   不过在玉纤阿的引导下,他到底进步了很多,至少他没找上她的麻烦。   玉纤阿心中一软,有些爱他对她的这份心意了。   范翕抬眼,见玉纤阿婉婉一笑。她几分揶揄地瞥他一眼,笑中难得俏皮:“公子不必忙活了。那人已死了。”   握她手腕的手一紧。   范翕问:“如何就死了?”他一顿,望向自己面前这个表面柔婉实则心机颇深的小女子,他若有所思:“与你有关?”   玉纤阿学他方才不回答她第二个问题的作风,她道:“我为何要告诉你?你猜呀。”   这般说完,看他眉头拧着。大约那人已死,让他既爽,又不爽。玉纤阿不管他,趁他失神之际挣开他的手,猫着腰要离开这处假山山洞。谁知她才一动,范翕就回了神。他仍是靠在山壁上,手轻轻一抬,就把那试图离开的女郎重新勾了回来。   玉纤阿这回真恼了:“你到底要如何?”   她斜觑他:“你不会真的爱上我了吧?才总是纠缠我?”   范翕目一寒,他盯着她的目光阴郁色起。他平时笑盈盈时看着和气,眉目一收沉沉看人时,目光幽沉沉,竟如冰霜雪山般,摄人心魄般幽冷。玉纤阿在他这种目光下,直直望去。她心里有怯意,但她不为所动。她心知自己若是在他面前怯了场,便会一输再输。   范翕见她无动于衷,心里恨她冷血,但他又能拿她如何呢?他冷声道:“我怎么可能爱上你这种人?我不放你走,不过是因你伤了我的脸,你数次不敢直视我,目光一瞥到我的脸你就移开目光。我猜你打我打得不轻吧?我岂能这样放过你?”   玉纤阿一惊,想原来他是知道的。他现在无时无刻不在观察她……玉纤阿红了脸,到底也觉得对不起他。   她道:“是我错了,不该对你动手。那你便打回来吧。”   范翕笑:“你这么有恃无恐,以为我真不打女人?”   他脸上在笑,眼底却没笑意。他抬手,就向玉纤阿的脸上招来。玉纤阿感到凛风袭来,她面色苍白,当即闭了目。她咬紧牙关,想这般忍过去就是了。只望他力气不要太大……玉纤阿闭着眼,心中惴惴不安,想东想西。她分明已感觉到了他的手挨上了她的脸,她却没觉得痛。   玉纤阿睁开眼,范翕俯脸而来,口含上她耳下耳坠,在她玉白耳上轻咬一口。   四肢发麻,玉纤阿一下子捂住自己的嘴。   范翕在她耳边轻笑:“我才不打你呢。不过我也不饶你。你打我一巴掌,我要你用其他东西来换。”   他含着她耳珠,在她耳边轻语几个字。   玉纤阿面容本冷白,听他几个字,赧红色从脸颊一路烧到了脖颈。她摇头:“不,你还是打我一巴掌好了。”   范翕气,恼她不接受。他长睫颤颤,红着脸,只好再降低要求,继续贴着她的耳说话。   玉纤阿面越来越红,心中暗惊他之大胆,但她连番拒绝。   他在她耳边说的话,左不过是在此处苟合,右不过是夜里找他;东一个帮他含一含,西一个帮他纾解……荤话满天飞,玉纤阿才知他竟是这种人。可她不会惯着他,让他觉得她分外好说话。她甩他的手,道:“你找别的女人去吧。我不会和你这样的。”   范翕气:“你!那又不是你!”   玉纤阿唇角轻轻翘了一下,她还怡然自得地给他提建议:“你蒙了眼就好了。随便你和别的女郎做什么,我不介意你在心里幻想我的。”   范翕冷冷道:“你果然无情。”   他也生气:“你不愿就算了,何必这样羞辱我?我在你眼中,就那般饥渴?”   玉纤阿心想你不是么?   她心情却不错,因范翕频频降低要求,始让她觉得他还是喜欢她,还是不舍她……只要他是不舍的,那就好办许多。玉纤阿总是摇头,范翕又拉不下脸强她。他只好将要求降到最低:“那亲个小嘴儿总行吧?”   玉纤阿回头,美目盈盈望来。   范翕目中含雾,恼道:“若是这也不行,那我就要打你巴掌了。你仔细想想,你打我一巴掌,这事儿能逃过去么?”   玉纤阿扬了扬下巴。   范翕不解,目光轻轻眨了下,疑惑看去。他与玉纤阿面面相觑半天,玉纤阿忽然促狭笑出声。她声音柔甜,拿他没办法一样主动迎过来,勾住他脖颈搂住他,在他唇角轻轻亲了一口。   玉纤阿笑个不停:“范飞卿,你可真是榆木脑袋。你半点情意也不懂么?你看不出我是同意的意思么?你兀自在那里胡言乱语威胁我做什么呢?”   范翕唇角被她一亲,只觉得那香气勾着唇,连着齿,一路渗到胸腔去。他的半个身子被她靠着,软绵绵的,他只觉得身子全麻了。这美人还在他怀里笑他,他忍不住手虚虚勾住她的腰。   范翕面颊微红,道:“你不吭气,我怎知你是何意?我又不曾去揣摩过旁的女郎的意思。自是比不得你经验丰富。”   玉纤阿瞥他:“那不还是便宜了你么?”   这倒也是。   范翕想着便笑了起来,搂住她腰,低头吻她。   二人在山洞中一会儿骂一会儿笑,最后断断续续地传来呻吟声,守在假山外的泉安真是如坐针毡。泉安听得面红耳赤,却又不敢不听,怕周围有人走来,被他错过了。好一会儿,泉安才听到身后有人走出。他回头,看到是玉纤阿踩着石头提着裙裾,纤纤柔柔地走出山洞。看到泉安望来,玉纤阿抬头对他盈盈一笑。   范翕在山洞中冷声:“不许勾我仆从。”   玉纤阿心里翻个白眼。   泉安脸上几多尴尬,玉纤阿低声和他说:“别理他,请小郎君带我一路吧。”   泉安不解。   玉纤阿道:“你家公子将我的熏炉弄到水池子里去了,难道不赔我么?”   泉安这才恍然大悟,他试探地回望山洞方向。但范翕没反应,泉安自然看出公子默认的态度,连忙带玉女走了。待泉安回来,发现范翕终于从山洞中出来了。看到范翕的样子,泉安吓了一跳。   公子脸上的巴掌印……泉安恼:“那玉女也太过分了吧?”   范翕手摸上自己的脸,觉得大约有些肿。他有些烦恼地皱了眉,说道:“看来接下来几日不能出门了。”   他又道:“下次我要与她约法三章,我最不爱动手打我的女子了。”   泉安:……原来还有下次啊。   明白了。   他现在问也不必问,也已经不想问。在玉女一事上,公子说话反反复复如放屁,恐他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   ——   因范翕给玉纤阿吃了定心丸,说他绝不会和奚妍定亲,是以哪怕宫中到处飞遍了这类流言,玉纤阿也不放在心上。人人都认为公主奚妍好事将近,宫中宫女们日日笑着面对公主,奚妍心中不虞时,倒觉得面色平静的玉纤阿看着亲近了好多。   人人都想她嫁,只有玉女不那样想吧?   不,她不是嫁,而是被献。   那人还不是范翕,而是周天子。   玉女不知道那些,她恐怕以为自己即使要嫁范翕,也必然会带着身边侍女一道陪嫁过去,玉女才不在意。   这一夜入睡前,是玉纤阿服侍奚妍。看玉纤阿拉下床帐便要退下,奚妍忽然伸手拉住她。玉纤阿向榻上长发披散的公主望去,只觉得这几日下来,公主目中不见喜色,只愁绪满怀,瞧着都清瘦了许多。   奚妍恹恹道:“玉女,我心中不快活,你陪我躺躺说会儿话吧。”   玉纤阿想了下,心中怜她,便上了床与公主并躺着。看公主脸色苍白,玉纤阿不好说得太明白,只委婉劝公主:“殿下不必想那么多,若殿下不愿意,事情总会有转机的。”   奚妍侧过身,与玉纤阿面对面躺着。月光撒入帐中,奚妍望着玉纤阿,觉此女眉目如画,美得脱俗,让她一阵恍惚。这样的美人,难怪公子翕喜欢。奚妍小声:“你与公子翕和好了?我还是担心你,若你像我一样是公主就好了。我就不怕他欺你了。”   她心想公子翕的未婚妻地位那么高,公子翕即便带走玉纤阿,玉纤阿恐也会吃很多苦。   玉纤阿轻轻笑了一下,月光落在她腮畔上。她小声道:“公主不要担心奴婢了。他欺不了奴婢的。他即便欺了奴婢,奴婢也自有法子对付他。”   奚妍垂下眼,有些羡慕地笑:“是啊,你是很聪明的。”   她茫茫然然地问玉纤阿:“玉女,若是有一桩事,是我父王母后逼迫我去做的。我心里不愿,可我说服不了大家。大家将希望放到我一人身上,我是就该顺着他们,还是为我自己想一想呢?”   玉纤阿心里一动,想奚妍说的莫非是宫中流传的公主和范翕的好事将近?   玉纤阿缓缓道:“那要看公主是怎么想的了。公主才十五岁。”   她笑了下:“比奴婢还小一岁。”   奚妍沉默,想是啊,她还这么年轻,就要被献给周天子么?周天子,是公子翕的父亲啊,是和她父母一样大年龄的人啊。   奚妍虚弱地小声:“我拿不定主意。我怕我反抗了,会害很多人。”   玉纤阿道:“公主太善良了,若是奴婢,便会最先考虑自己。若是奴婢自己过得不快活,生不如死,其他的东西有什么用?其他人的安危,总是要奴婢在保证自己的安全后再考虑吧?”   “奴婢没有那样远大的抱负啊。”   奚妍盯着她,若有所思,不再说话了。   ——   玉纤阿心中是有预感的。   甚至说,她有诱拐着奚妍反抗的意思。   她是不愿奚妍被配给范翕的,单是范翕的拒绝,并不能让玉纤阿放下心。只有奚妍也反抗,这桩婚事才不能成。玉纤阿到底受制于信息有限,不能做出最完美的判断。   但她想着,若奚妍不喜欢公子翕,为什么要淌这个浑水呢?哪怕自己判断失误,公主做了自己最想要的选择,也算是一个好结果。   三月底的最后一天,郎中令吕归卸职离开。作为郎中令最好的朋友,九公主奚妍决定出宫驾车,送郎中令一回。玉纤阿送奚妍出宫殿时,奚妍回头对她一笑,玉纤阿睫毛轻轻一颤,若有所觉。   奚妍上了马车,扶在车窗上,目光茫茫地盯着身后的宫城看了许久。奚妍低头,一眼对上玉纤阿清澈的目光。   奚妍吓了一跳,直觉玉女目光清透,似看穿了她一般。奚妍捂住心脏,眼睛一眨不眨。她与玉纤阿对视片刻,玉纤阿移开了目光,并没有阻止什么。奚妍松了口气,放下帘子,她坐在车上,轻轻对玉女道了声谢。   想玉纤阿那般聪明,应该察觉了她的选择。玉女却没有阻拦。   奚妍小声:“谢谢。”   ——   奚妍走了两日未曾回宫,公主宫中的人也并未觉得如何,因公主本就喜欢在宫外玩,玩个一两日也没什么。玉纤阿也如其他宫人一般度日,只这日王后派来人,说公子翕病了,要公主去为公子翕送些药。   公主宫中的宫女们暗自嘀咕,想这公子翕怎么三天两头的生病。可惜她们公主不在宫中啊……她们正打算告诉来人说公主不在时,玉纤阿已上前,温柔谢过了王后宫中派来的宫女,端过了药。   王后宫中的人走后,玉纤阿和宫中的大宫女一商量,大宫女这几日也是心情郁郁,她看了玉纤阿一眼,想到公主离宫前曾说过让她们对玉女好一些。也许未来缘分在玉女身上。大宫女并不知公主的意思是什么,但看玉女有送药的意思,大宫女就点了头,为玉纤阿多派了几人陪同。   几女去范翕宫中送药。   往日公主总是带着玉女去,不带她们。这次她们想到能见到公子翕,一路上都分外高兴,讨论着公子翕。甚至讨论若是自家公主嫁给了公子翕,公主会带哪些宫人离开……她们说得太兴奋,玉纤阿只含着笑聆听。这些宫人知道玉女往日看不上公子翕,是以也不会主动问玉女的看法。   宫女们入了公子翕的宫苑后,才安静下来。她们屏着呼吸被侍女带去给公子送药,看玉纤阿走在最后心不在焉,一宫女想多在公子翕的舍中留一会儿,便抢了玉纤阿手中端着的药材,笑道:“玉女,你身体弱,去歇一会儿,我帮你端着药吧。”   抢药时,宫女暗自恐慌,怕玉女不肯。因玉女平时看着柔弱,但也有些手腕……谁知玉女愕然地被端走了手中药盘,倒并不生气见公子翕的机会被她抢了。玉纤阿笑了一下,嘱咐她小心些。   此女便又羞愧,觉得自己妄自揣度了玉女。   一列宫女们从眼前走开了,玉纤阿有些无聊地在宫苑中晃悠。范翕的宫中分外寂静,侍从宫女都少一些。且这里人对她多多少少有些印象,玉纤阿在宫苑中闲走,她心中警惕,但并不见人拦她。   玉纤阿碰上一位认识的侍女,那侍女认得她,便对她一笑,问:“玉女来了,怎么不去见公子?公子若是知道了,又该生恼了。”   玉纤阿问:“公子真的生病了么?”   侍女便抿着唇笑:“倒不是生病吧,只是不能见人……这事儿,玉女不清楚么?”   玉纤阿回笑,心中却真的不清楚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那侍女与她说完话便走了,玉纤阿已经从她那里试探出了答案——无论如何,公子翕是不能见人的。既不能见人,自然便不会出门了。   那倒是方便了她。   玉纤阿心跳飞快,紧张又镇定地在这处宫苑行走,越走越偏,越来越偏离正道。她脑中想着那晚范翕抱她出来时她所见到的,那地儿与范翕的寝舍在同一个方向,但中有廊子隔着,也不算太近。凭着记忆摸索,玉纤阿到了那廊子尽头,辨认一二,认出了面前屋舍正是自己那晚所见到的老人家住的那个屋子。   左右看看无人,玉纤阿提着裙子上了台阶,极快地敲门:“老伯,老伯……”   门中无人应答,玉纤阿一用力,竟从外推开了门。她迟疑着进屋,迅速关上门入内。但进去后看到屋舍中徒有四壁,家具等物都空了,根本没有人居住的意思。恐就是住过,现在也搬走了……玉纤阿暗自一惊,想自己恐怕上当受骗了。   那晚所见,说不定是范翕故意让她看到,用来试探她的。   玉纤阿咬唇,屋中没有她要见的人,她拉开门便出门。而一拉开门,玉纤阿目中一凝,看到门外廊上石栏处,范翕一身白衫,含笑而坐。他手托着腮,靠坐在石栏上,就这么凝视着她。   范翕道:“听说有人在我的宫中到处乱走,我一猜便是你。”   旁边放一碗药汁,他端着药碗喝一口。大约是药太苦,他皱了下眉,侧过了脸。而这一侧脸,玉纤阿便吃惊地看到他脸上的巴掌印居然还没消掉……这脸皮也太薄了。   果然是病秧子。   范翕皱着眉咽下口中那药,回头看玉纤阿还站在屋门口距离自己一段距离。他懒洋洋地招招手:“过来。”   玉纤阿迟疑一下,向他走了过去,站在他三步外。她低头端详他,一身雪袍,青丝束冠。她满目忧心地看他脸上五指印时,范翕也发现了。范翕摸了下自己的脸,道:“都是你打的。”   他顿一下,说:“以后不许打我。”   玉纤阿窘了下,轻声:“是我的错。我本来也从不这样的。是那日心情不好。”   范翕笑嗔她一眼,他托着腮,慢悠悠:“九公主宫中的人来探我病,你怎么不来?你不是九公主宫中的人么?下次不许这样。”   玉纤阿见他总跟她说这些闲话,却不提正事,她倒是忍不住。玉纤阿问:“公子,这屋中老翁,被你弄去了哪里?你可是伤了他?”   范翕漫不经心,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药碗,笑了一笑,伸手扯过玉纤阿腰下垂着的帛带,在手中玩弄。   玉纤阿有求于他,便压低声音:“想来公子知道我入宫前的事,是从老伯口中知道的。他是好人,曾在我落难时收留过我。他年纪已经大了,经不起公子你这样的折腾。公子便放过他吧。”   范翕低头扯着她的帛带玩,心不在焉问:“你是什么意思呢?”   玉纤阿看他没有明确拒绝,便上前一步,柔声道:“公子让我带走他吧。他对公子又没什么用。公子若真想知道我以前的事,我自己告诉公子便是。公子何必为难一个老人家?”   范翕:“我怎知你是不是在骗我?”   看他话里意思并不是拒绝,心知自己有希望,玉纤阿面上便笑了。她站着,他坐着。她手搭在他肩上,轻轻推了他一下。范翕手上勾着她的帛带,被她一推,便抬眼看她。玉纤阿凄楚道:“我如今落在你手中,哪里还敢骗你?”   范翕盯她一会儿,移开目光:“哼,你骗我的次数多了。少和我装模作样。”   玉纤阿淡了脸:“所以你不肯将人给我?”   范翕说:“我也没说不肯啊。”   他低头,玩着她的帛带,却不说话了。   玉纤阿茫茫然地看他半天,不知他这是什么意思。范翕抬眼,瞪她一眼。玉纤阿被他瞪得分外莫名,她眨眨目光,见范翕勾着她腰下帛带,将她向他坐着的方向又扯了扯。   瞬时间,福至心灵,玉纤阿一下子明白他这勾勾搭搭的意思了。   她抿唇。   范翕威胁她:“不许笑。”   玉纤阿才不理他,她还是捂着腮帮笑出了声。原本对范翕满心提防,他一这样,她心里就爱他十分。爱他分明想她靠近,偏偏不说,非要她自己领会……天啊,她和他才认识多久啊,她又不是他肚子里蛔虫,她哪里知道他整天在想什么?   玉纤阿忍笑再迈前一步,这次他伸手,直接就将她抱坐到了怀里。迫不及待般,他将她搂在怀里,便勾着她亲上她。玉纤阿别头躲开,轻声:“你是要拿我与你欢好,来换老伯跟我走么?”   范翕慵懒的:“嗯。”   他顿半晌,声音沙哑:“看你能不能让我尽兴。”   二人在廊下勾勾扯扯,亲亲抱抱,小声说着话。一会儿,范翕便笑起来,不再懒懒地坐着了。他抱着怀里衣衫凌乱的女郎站起来,目中湿润,眼尾赤红,抱着她便要回舍去。   匆匆的,仆从脚步声传来。   隔着段距离,泉安也不敢过来,只焦声:“公子,九公主宫中来了人,王后要问话,叫玉女回去。”   范翕脸瞬间拉了下来。   他分明不愿,玉纤阿却红着脸从他怀里挣脱,低头系自己被扯开的衣带。顾不上和范翕多说什么,玉纤阿整理好衣容便下了台阶,去向自己那方的宫女们跑去。范翕伸手拦她,拦了个空。   范翕:“……”   她眼里只有九公主,他就这么不重要么!   作者有话要说:  公子醋了。 第55章   “玉儿!”   玉纤阿步下台阶, 风撩长摆, 衣袂如皱掠发。她跟随泉安急急而走,转过影壁时,听到身后郎君的唤声。玉纤阿驻足回头,见范翕坐在那方廊下的石栏上, 双臂撑在栏杆上向她望来。黄昏时刻, 灯笼铁马撞击叮当,他坐在那处, 白袍玉容, 如雪堆成的精致美人一般。   范翕对她说:“忙完了就回来。”   墙头扎入一束桃红,玉纤阿立在桃树下,腰下玉佩瑽琤。她抿唇轻轻一笑, 桃花灼灼照得她仙冰玉貌,嫣然无比。这般可怜可爱, 缥缈又亲近。她对范翕点了下头, 范翕眉目便舒展开来, 含笑望着她离开了。   待泉安重新回来这边,范翕已经将那碗药喝完了。药碗丢在旁边, 范翕百无聊赖地拄着下巴靠坐在廊柱边。泉安对公子翕说道:“确实是王后那边派人找公主宫中人问话, 那候在外的侍女神色也如常。不像是出了什么事的。我打听过, 王后最近经常找公主宫中人问话的。而且王后非常喜欢找玉女问话。”   范翕笑。   他语气又自得, 又奚落,既像夸玉纤阿,又像是嫌弃玉纤阿:“谁都喜欢找她。谁都喜欢她。”   泉安点头。   是啊, 聪明伶俐,口齿清晰,还貌美非常。这样的美人,在哪里都会混得不错的。   范翕又气哼哼地道:“她有什么好?我看她除了貌美,一无是处!”   泉安莞尔。   他现在看出范翕确实分外喜欢玉女,连玉女欺骗他那么大的事,公子气了一阵后,最后都有原谅玉女的倾向。他基本八成确定,他们走的时候,公子一定会向吴王后将玉女讨走。   且看玉女这架势,在他们公子这里,走的分明是盛宠路线啊。   泉安有心巴结一番未来的得宠夫人,便替玉女说话:“女郎确实分外惹人怜爱……”   范翕向他望来。   泉安不解,听范翕说:“泉安,你自幼跟着我,你是知道我的。我也不瞒你,我是绝不可能允许身边人爱上她的。”   泉安:“……”   他顿时哭笑不得,掩面而叹,又非常正经地应了一声,表示自己绝对不会对玉女有什么心思的。范翕略点了点头,又吩咐他道:“去九公主那边打听打听,看到底什么事儿。王后这一日都两遭了。”   先让人来送药,又把人叫走。不正常啊。   竹影婆娑拂下,范翕懒懒趴在石栏上。月明风清,他捂住自己的半颊脸,叹道:“可惜我现在不能出门,总觉得错过了许多事。”   泉安道:“宫中若有动向,我等自会回报公子的。”   范翕摇了摇头,目有忧色,却没多说了。下属仆从们自然可以打听消息,但他们并不敏感,一些信息看似无关紧要,很容易被他们错过,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范翕是自己脸上有印子没法出门,不然他并不愿这样整日坐在宫中听人告诉他外面出了什么事……   范翕默想,总觉得有些痕迹不对啊。   ——   王后宫中的女史在白日送药后,傍晚又来了九公主宫中。这一次,女史坐在高处,扫了一圈候在下方的公主侍女们。女史定要亲自见到九公主,公主宫中这边自然拿不出。女史便带她们中几个素日得公主信赖的宫女回王后宫中,向王后回话。   这几个被带走的宫女,自然有玉纤阿。   到王后宫中,隔着珠帘,影影绰绰,听到里面女史轻言细语地向王后回话。待过了一会儿,皇明帐开,彩画斑斓的屏风一重又一重地相连着,玉纤阿这几个宫女被领入王后寝舍中,见眼尽是鲛绡明珠等物,端的是满目琳琅,如入迷宫。   玉纤阿等女入内,帐子便垂下,女官们出去了。几女大气不敢出,抬眼,见往日庄严的吴王后此时散了发,正若有所思地望着她们。   吴王后手拧着眉,非常疲惫地问:“妍儿到底去哪里了?为何仍不在宫中?”   几女说不知。   大宫女答:“公主往日也喜爱出宫,几日不回也是常有的。奴婢们并不敢问公主。”   “是这样么?!”吴王后语气微厉,看向她们,尤其是看向方才未曾开口的玉纤阿,吴王后甚至点明让玉纤阿说话,“我怎么觉得此事不是这样?妍儿平时不在,你们还能说出点儿线索。这次怎么什么也没有?玉女,你也不知么?”   玉纤阿答:“公主自是贪玩些。”   吴王后盯着她美丽的面容许久,忽然冷笑道:“若是如此,那她何以发抖?”   她手一指,直指那个被追问了好几次、脸色越来越藏不住心事的大宫女。大宫女见吴王后忽然指向自己,她吓了一跳,承受不住压力,噗通跪了地。她一跪,其他宫女们跟着无措跪下。如今站着的,就只剩玉纤阿一人了。   玉纤阿回头望了眼那个被吴王后气势吓住的大宫女,她盯此女一瞬,便猜到此女是知道九公主去向的。   果然在吴王后的严厉目光下,大宫女颤颤地招了:“公主离开了,她跟着郎中令走了,想来不会回宫了。公主说,她不愿做牺牲品……”   吴王后沉默,她手扶住额,向后跌坐。一瞬间,灯火照在她面上,她老了十岁不止。吴王后闭目,颤声:“果然如此。我就猜如此,我就怕如此……她果真就这样走了……”   吴王后语气微涩:“她连我也不告诉一声……她可有带走什么?”   大宫女怯怯说公主怕人起疑,什么也没有带走。   吴王后目中便有了泪意:“我儿自幼锦衣玉食,天真单纯。她可真傻!她如何能在外面活下去,民间哪有她以为的那般好……都怪她父王一直逼她,才将她逼到这地步。她倒是走了,身上身无分文,也不知会如何。会不会挨饿,会不会被人骗,会不会没地儿睡。我的傻妍儿……”   玉纤阿盯着王后,看王后掩面落泪。原本以为公主走了,王后会大发雷霆,现在听王后担忧公主在宫外的生活,从一食一宿担忧到方方面面……玉纤阿怔住,因公主总是抱怨自己在吴宫是透明人,谁也不爱她,谁也不关心她。公主一直觉得自己的父王拿她当工具,母后与她生疏无比,姐姐兄长们又比她大好多。   九公主一直分外寂寞。可是公主不知道,王后是关心她的。   作为一个母亲,女儿做出逃婚这样的大事,吴王后首先担心的是女儿在宫外如何生活……玉纤阿心里发怔,有些被王后的感情所触动。她手握了下自己的玉佩,有些失神地想若自己的父母还活着,不知他们可曾如吴王后担忧公主这样担忧过自己……不,她不必多想。她哪里有公主那样的运气呢。   连逃婚都不被责。   吴王后擦了眼中的泪,神色重新镇定下来,吩咐这几位宫女:“将事情从头说来。”   其实这几个宫女,只有大宫女是真正知晓九公主如何的。玉纤阿也不过是自己猜的,奚妍并没有告诉她自己的打算。那大宫女慌乱地向王后和盘托出,就怯怯地抬眼,问:“王后,奴婢们……都会死吧?”   吴王后淡声:“弄丢了公主,你们觉得呢?”   一时间,所有人都慌了,全都磕头求饶。那大宫女倒是坚定,或许她是早有这个预料,眼下不过是脸色雪白些,却是没求饶。其他宫女则哭成了泪人,万万没想到无妄之罪落到了自己身上。玉纤阿观察她们一二,见吴王后兀自沉吟,她大着胆子走前一步。   玉纤阿心口跳得厉害。   她袖中手也握得紧。   平时她并不会主动这样突出自己,但这是难得一次机会……走向范翕的难得一次机会。她想到黄昏时候范翕坐在廊下对她笑的样子,那样的笑容,让她想要为自己争取一次。   她走向前,吴王后便俯眼向她看来。玉纤阿向王后行了一礼,低头道:“王后殿下,丢了公主,是奴婢们的错,自是罪该万死。但奴婢想,或许可以补救。”   吴王后道:“何解?”   玉纤阿跪下,抬目:“奴婢愿代公主,许给公子翕。奴婢自知身份卑微,然奴婢之貌,想来可让公子翕息怒,保我吴国平安。”   吴王后沉默着。   良久,她站了起来。   玉纤阿察觉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氛。   她听到吴王后说道:“玉女,你很聪明。我不知妍儿逃出宫这事背后是否有你操作,但事到如今,我也不必再瞒了。妍儿要逃,自是因为不逃,她的结果太差。而嫁给公子翕,又怎能算是结果差?妍儿只是不倾慕公子翕而已,但公子翕也是人中龙凤,少年才俊,这算是妍儿高攀人家,怎能说差?”   玉纤阿意识到什么,袖中微微发抖。   王后继续:“第一,妍儿不是被许,被嫁。她是被献。能得到什么名分,端看对方态度。”   “第二,她被献的那人,也不是公子翕,而是公子翕的父王,这天下的主君,周天子。周天子乃天下君主,诸侯皆朝。只有周天子,才会让吴国甘愿献女,不求名分,只求保吴国一世太平。”   宫女们全都惊了——什么?宫中传了这么久的流言,全是错的?那人不是俊美无双的公子翕,而是周天子?   玉纤阿如被雷劈一般,她万万没想到是这个结果。她猛地回头向后方看去,见那位大宫女面容沉静,显然奚妍是告诉过大宫女这个信息的。但是玉纤阿不知道、她不知道……难怪范翕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绝不会娶奚妍的。难怪范翕当时那个笑容那般幸灾乐祸。   吴王后俯眼看玉纤阿面色,见这个小女子面色苍白,唇颤了颤,始终没说出口。吴王后沉吟道:“献给周天子,做天下主君宫中的一位夫人,得天下诸侯国朝贺。其实也不算什么坏事,对不对?”   她喃喃自语一般:“妍儿是吴国王女,自小被惯坏了,无法接受自己被献给一个与自己父母差不多的中年男子。她却不想那人可是天下的主君。若是一介小小婢女,攀上这样的机缘,可是极大喜事啊。”   玉纤阿知道吴王后这话是说给她听的,她没吭气。   她心里冷笑一声——如何你女儿觉得是火坑的地方,旁人就必然觉得是机缘?旁人不如你女儿尊贵,就不必像你女儿一样追求更好的东西么?你女儿不屑的,旁人就会爱得要死要活?   吴王后看她不应,却也不急。如今公主已经离宫了,吴王后有心为自己女儿争取时间。当玉纤阿自荐枕席时,吴王后就有了主意。吴王后对诸女和颜悦色道:“时候不早了,你们在这里歇下吧。公主离宫之事不可声张,我自然要将你们留下。事后会如何……端看玉女了。”   吴王后对玉纤阿说道:“你今晚来服侍我吧。”   玉纤阿缓缓站起,知道身后一众宫女殷切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灯火辉煌,莲花帐起,跟随在王后身后,她却不为所动,只向吴王后行了一礼。   ——   远离梅里不知多少里的一处山谷前,驾着马车行至山路前的少年郎君从车上跳下。吕归抱着胸,欣赏了一番眼前山谷。黑夜中,银河贯穿天际。苍穹辽阔,模模糊糊的,萤火虫在脚前河水前灌木中飘荡,林木青草泥土香气扑面而来。   山里的气味真好闻,云与星一道在天上流过,此景甚好。   吕归大大伸了个懒腰,露出一个轻松无比的笑。他解了缰绳,拍拍马身,将马匹和车分开后,便这样牵着马,到车门前敲了敲。车门打开,抱膝而坐、满目晕晕向他望来的女郎缩在一件男式披风下,仰起的眼中倒映着天上星河烂烂。   奚妍揉了揉眼睛,含糊道:“天亮了?”   她迷迷糊糊地缩在披风下,眼睛清澈干净,吕归看得心跳一瞬,干咳一声移开了目光。吕归别过头粗声道:“天未亮,但我要进山谷练刀了。这里已不适合你跟着了。你既已跟着我玩了一路,我看你大约可以回宫了。我们方才路过一义亭,我想你是知道的。这匹马给你,你去义亭吧,他们会送你回王宫的。”   奚妍静了一下。   然后扬起一个笑容,乖巧无比:“好吧。”   她从车中钻了出来,牵过吕归为她备好的马。吕归看她迷迷糊糊的,兀自不放心她,就伸手为她指路,殷殷地让她一定要记住去义亭的路。奚妍“嗯嗯嗯”地点着头,从吕归手中牵走了马。她走了几步,回头,看少年还在望着她。   奚妍一愣,对他摆了摆手:“我真的走啦。吕归,你日后一定要成为了不起的游侠啊,那样我在宫中,才能听到你的消息啊。”   吕归嗤声:“我不是说了会给你写信么?”   奚妍羞涩地笑了下:“是哦,我差点忘了。”   吕归迟疑一下,向她走来。他低头望她半天,忽俯身,轻轻抱了她一下。奚妍愕然眨眨眼,看少年红了脸,眼睛却仍专注地看着她,目中温柔。吕归道:“公主,回宫就好好嫁给公子翕,不要让人担心了。我虽觉公子翕心机深沉,但他当是良配。只是……公主,你要小心你身边的玉女。我看到过她和公子翕在一起……玉女心机深沉,公主若嫁了公子翕,她定会成为公主的劲敌。公主为自保,为不被她抢走夫君,当在一开始除掉此女。”   奚妍诧异,她眨了眨眼。万没想到吕归竟然知道玉女和公子翕的事……   玉女这是被多少人知道了啊。   奚妍不觉目染忧色,担忧了下被自己丢在宫中的宫女们。   但她自不会告诉吕归这些,她逃出王宫,虽是借了吕归离宫的势,但她不想害了吕归。她父王母后不会放过她的,她怎能让吕归跟着自己涉险?于是在少年的殷殷叮嘱下,奚妍弯了眼眸,乖巧应了声好,便骑上马,悠悠然地向远离山谷的方向去了。   吕归心里担心她一个女郎独自骑马,在荒野会被人欺负。沉吟一番,吕归悄悄坠在奚妍身后,决定暗自保护她。待她进了义亭,他亲眼看她被王宫的人接回去,他才能放心离开。   只是吕归跟上才不过一刻,就觉得奚妍走的方向不对,这分明不是他指的那条路。且和他指的那条路背道而驰,越走越远……吕归拧了眉。   奚妍骑在马上,晃悠悠地走着。黑夜中,她有些困顿,趴在马上打着哈欠,只想赶紧寻到一家过所先住下。迷迷糊糊中,她忽然看到前方路上好像有一人站着,眼见自己的马就要撞上。奚妍回神,连忙让胯下马停下。她高声:“郎君,请让路,我的马要撞上……”   她的话戛然而止,因她走近了,看清那站在雾中树下的少年郎君,正是方才分手的吕归。   吕归沉沉看着她,默半晌,低声:“我不觉得你会蠢得连我将将指出的路都会走错,你虽单纯,但不至于蠢到这般地步。公主,你是否别有打算,是否有别的事瞒着我?”   奚妍望他,眼神微躲闪。   吕归上前,站在她马侧,仰头看她:“我们不是朋友么?”   他轻轻地去拉她的手,觉她手颤了一下。吕归站在马下,握着她的手仰望她。许久,奚妍垂下眼,抽了抽鼻子。她声音哑哑的,似笑了一下,却更像是哽咽:“吕归,我不是被嫁给公子翕。”   “我是被献给周天子。”   握她手的力道紧了。   她对吕归露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所以我逃婚了。”   “我父王母后一定会派兵追我的。你不要跟我在一起,不要被我连累到。”   ——   第二日清晨,吴王是在双姬的宫中醒来。双姬年少温柔,就是美貌不足,让吴王多有遗憾,不断想到自己那夜在晔湖边碰上的仙娥一般的女郎。吴王将自己的烦恼告诉双姬,双姬听了一晚,也分外好奇宫中哪来的美人居然没被吴王收入后宫?   双姬一下子想到了玉纤阿,想到了姜女。   这两位都是容貌出色的……只是一个在九公主宫中服侍,一个在公子翕身边服侍。   服侍吴王穿衣的时候,吴王又念叨起他的美人,并怪罪王后不为他找人,双姬便好奇地问:“大王这样一说,臣妾也想看看是何等美人,让大王这样失魂落魄?”   吴王烦吴王后那种不识趣的人,就爱双姬这样讨好自己的。吴王便笑道:“那你且等等,寡人让画工为仙娥作画,画工今日就会将画送来。寡人留在你宫中,让你看眼那画作便是了。”   双姬大喜过望。   果然,吴王陪双姬用早膳的时候,宫外黄门报,说画工带画求见。吴王有心向双姬炫耀自己那肖想的美人何等风采,就急急让画工来见。吴王将美人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双姬舀着粥吃吃笑,心中却也几多嫉妒,并且带着几分不信。她不信世上还有如玉纤阿那样的美人,在吴宫没被吴王发现。   四位内侍一同助那画工铺陈开画卷,一幅美人采莲图便展现在诸人面前。   根据吴王的描述,画工不断修正自己的画,今日带来的是最新一版。而画一展开,湖水边芳草浩浩,一佳人提着裙子慌乱而逃。她回头向画外望来,目光盈盈似秋波,发尾被风吹起扬于袖间。画中美人分外惊惶,但无损她那一身冰肌玉骨,花容月貌……   “哐当——”双姬手中的勺子掉地了。   吴王不悦看来。   双姬喃声:“这不是玉女么?”   吴王一愣,捕捉到了关键字词。他抓住双姬的手腕,目光凝起。双姬手腕被捉得痛,连忙说了自己知道的:“大王,玉女是与我一道入吴宫的美人,本名叫玉纤阿。因入宫那日她得罪了世子,被世子指派去了宫中最苦的织室,才无缘面见大王。但玉女是我们一行人中最为美的……”   吴王一震,喃声:“玉纤阿……玉纤阿……纤阿掌月……啊,那日花朝节的美人……原来就是她么?”   吴王大喜过望,因花朝节时他便听说了这个名字,只是被吴世子和公子翕打断了。没想到过了两月,他见到了那位美人……这岂不是上天送来的缘分?   吴王呼吸急促:“此女现今还在织室?世子惯是暴殄天物!”   双姬道:“不,玉女如今在九公主宫中服侍……”   她话还没说完,吴王早膳也不用了,快步离开。双姬愕然坐在宫殿中,听吴王高声在外吩咐让公主前来回话,但紧接着吴王就改变主意,说自己亲自去一趟公主宫中。忙忙碌碌的,吴王就这样走了。双姬失魂一般地坐在宫殿中,看着被吴王丢下的画作。   画中烟雾寥寥,逃跑美人目中生怅。   双姬看着看着,便也与那画中美人一道低怅。她心情复杂,轻叹:“玉女,日后,便是我又要高攀你了吧……”   听闻许多年前,吴王独宠一位美人,那美人几乎顶了王后的位。若非香消玉殒得早,现今吴王后是谁也说不定。而现在,宫中再次出现了这样一位美人……双姬静坐着,有些担忧起未来的路。   ——   范翕今日依然不宜出门。   他坐在窗下看宗卷,远远隔着一道帘子,曾先生等人向他汇报事务。先前范翕在宫外为玉纤阿办宴时遇到的那家家主张铭,经过许多周折,终于得到了公子翕的首肯,成为了公子翕的门客。张铭今日第一次跟随曾先生来向公子翕汇报事务,张铭紧张中,便只听不语。   但张铭时而奇怪地看一眼己方与公子之间隔着的竹帘,他实在不解大家同是男子,说话何以隔着一道帘子。曾先生说公子翕和善,体恤下士,体恤下士的人岂会摆架子弄一张竹帘出来?   张铭兀自乱想着,看院中来了一仆从。他认得这位俊俏的小郎君,好似叫泉安,人分外机灵,基本公子翕的对外事务,都是泉安一手负责。泉安如今走进来,掀开帘子进了内舍。外面汇报的说话声便低了下去,泉安对范翕低声:“玉女那行宫女一夜未回宫。我打听了一下,她们也好几日未见过九公主了。”   范翕正写字的手一顿,握着兔毫的手停在竹简上方,一滴浓郁的墨汁滴下,凝在了竹简上。   泉安又说:“我回来的时候,见到吴王正乘辇前往九公主宫舍的方向。难道九公主出了什么事么?”   原本寻寻无常,泉安说的时候也只是觉得有些奇怪,并不觉得这些讯息联合在一起代表着什么。但范翕听完,脸色忽地一变,张皇推案而起:“糟了!”   吴王见过玉纤阿!   九公主一定出了事……九公主不管出了什么事,都会连累到玉纤阿。   范翕坐不住了,他推开竹帘向外走去。步伐匆匆,泉安迷糊地跟上。院中站着的曾先生等人齐齐倒抽一口气,因他们明白公子为何隔竹帘与他们说话了:公子翕脸上的巴掌印,清晰可见!   ——   吴王后一夜未曾睡好,心里突突跳,担忧来去,总觉得不好。早晨用过早膳后,她将玉女唤来。玉纤阿跪在下方,听吴王后又向她细细询问奚妍走前的举措。玉纤阿耐着心答了这些,吴王后又沉思着:“这一去也好,我也帮妍儿遮掩……只献女一事,恐不好处理。”   话说着,外面内侍匆匆报吴王来了。   吴王后心中紧张,站起相候,不见跪着的玉纤阿脸色微地一变。   吴王快步向殿内走来,人未至,殿中诸人已听到吴王的高声:“王后,玉女呢?你将玉女藏到了何处?玉女——”   吴王声音停住了,帘帐纷飞,他看到了站在吴王后身后的面色雪白的女郎。正如那日所见,她纤腰束素,面容如水月般温婉。立在王后身后,与自己对视,那女郎似颤了一下,脸色更白。   吴王却眼眸亮起,他快步走向此女,此女向他跪下,吴王俯身就箍住她的手臂将她扶起。吴王声音放柔:“仙子不必下跪,寡人找你找得好苦……”   吴王后愕然看着这一切变化。   玉纤阿却不肯被吴王扶起,她膝盖跪在地上,双臂相拢,长袖拂起如瀑。玉纤阿端正无比地跪在吴王和吴王后面前,高声清脆:“大王、王后,妾愿代九公主被献于周天子,保我吴国平康万年!”   吴王呆住,然后怒目:“你说什么?!”   同时间,内侍又在外常喝:“公子翕到——公子,大王与王后在宫中议事,您不可闯入殿……公子、公子……”   吴王紧拽住玉纤阿的手臂,怒掐着她,冷声:“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   玉纤阿长袖垂地,腰杆挺直。   珠帘掀开,范翕迈步而入,帘上珠子相撞声清脆,他踏上白玉阶,看到了那跪在吴王面前的美人。玉纤阿回头,遥遥的,向他看了一眼。范翕面色冷白,眼神如刀,看她轻轻地望了他一眼后,别过目。   那一声“忙完了就回来”,那个等在长廊下的总被她气得说不出话的少年郎君……怎想到再见是在此地?   玉纤阿闭目,忍下心中难过。她咬了贝齿后,再次朗声求道:   “大王,妾愿代公主入周洛,被献于周天子!妾愿侍周天子,以保我吴国百年安盛。”   与此同时,范翕撩袍而跪,他高声与玉纤阿同时开口:“大王,翕愿娶九公主!”   作者有话要说:  公子:老婆你要干嘛?老婆你再说一遍!   这是第一卷 最后一个高潮,我明天争取写完这段后天开启第二卷。大家别担心,第二卷“丹凤台”是公路爱情,这篇文追求的始终是带感,剧情不断转折一波又一波~还有“囚玉篇”和你们想象的可能不太一样,我看评论时发现大家普遍误会了“囚玉篇”会走的剧情。确实有公子囚禁玉儿的剧情,但“囚玉篇”的标题绝对不是公子囚禁玉儿的意思。总之大家跟着我的剧情走啦,我不写到那里你们不好猜的~ 第56章 一更   公子翕的突然闯入和他开口说的“愿娶九公主”, 让殿中气氛凝滞。不止吴王和吴王后, 连跪在吴王面前的玉纤阿都回头,诧异向他看来。这一眼,玉纤阿怔住,因她见范翕竟然是跪着的。   长袖相拱, 腰背如竹。肤色冷白似玉,右脸颊上有一道极浅的女郎箍过的纤细五指痕印。因疾走入殿,他气息微喘, 袍衫略乱,鬓间也有微微汗意。他是容貌极秀美的那类郎君,一言一行都如山之葳蕤水之浩波, 让人舒适无比。   但他也是吴国身份最尊贵的客人, 他不必向吴王下跪的。   范翕此时却是跪着。   玉纤阿怔然而望,心中忽地一拧,她盯着他鬓间的汗,为他觉得酸楚。但同时, 玉纤阿是心机深沉的那类女郎, 范翕这匆忙间一跪,她想糟了, 这殿中人能成为大王王后, 想来都不会太蠢。一个从来不用跪的人跪了,这不正常——   他几乎是一下子就暴露了他和玉纤阿的关系。   他心乱了。   为救她,他在最不该的时候露出马脚了。   玉纤阿故作怯怯地抬头,悄悄望向吴王。她祈祷吴王反应迟钝一些, 但是她失落了。因吴王手还捏着她的手臂制止她跪,但当范翕开口后,吴王的眼神变得深邃微妙。原本吴王只是盯着玉纤阿一人,现在他目光诡谲地,望了公子翕一眼,再望了向自己跪着的玉纤阿一眼。   在沉迷女色前,吴王也曾励精图治,也是凭铁血手腕从叔父那里抢得的王位。范翕不过十几岁,这种因心乱而不加以修饰的小伎俩,吴王一眼便看懂了——   这位公子翕,心慕玉纤阿。   想要改口说娶九公主,从而得到玉纤阿。   吴王目露有趣和戾色,他缓缓道:“寡人刚得知,阿九逃婚了。寡人已派兵马去追,结果却未可知。但是寡人若没记错,公子是有未婚妻的,如何能出尔反尔,改从自己父王那里抢人?公子不是与自己的未婚妻情意甚笃,不愿失了二人的情意,不愿委屈寡人的阿九么?”   吴王一言既出,范翕心猛地跳一下。   几乎是本能,他向玉纤阿看去一眼。   见原本看他时还目露忧色的玉纤阿,在听到吴王的话时,她目中浮起错愕的神色。紧接着,她的眼神就冷了下去,不再看他了。   范翕唇颤了颤,一时间,他竟心乱如麻,不知如何辩解。他如何做都是出于本能。一方面他本能地觉得自己有未婚妻没什么,玉纤阿不过是一地位卑微的侍女,甚至是奴,难道她还能要求自己身边只有她,自己这样地位高贵的人没有与自己地位匹配的妻?可另一方面,在与玉纤阿交往时,他又是本能地隐瞒了这一点。   他不愿他和玉纤阿之间被插入旁人。一开始是觉得无所谓为何要告诉她,之后是见她可怜可爱,不愿意让他人插足,紧接着是觉得她并不是完全顺从自己,怕她知道了会与自己生气。而到最后,范翕是已经知道了她的本性,知道她性格中“恶”的那一面,知道她本就不喜欢和男子碰触……他怕她知道了,就再不理自己了。   范翕没打算瞒她一辈子。   他也没打算放过她。   他起先对她的欺骗气了一阵子,这几日他心情好了,便想着若她表现得好,他去向吴王后将此女讨走。之后一路回洛地,他有那么长的时间,可以让玉纤阿慢慢接受此事。他本就不喜欢自己那位未婚妻,想来自己若能给玉纤阿定了心,玉女也不会与他计较。   现在却是在最糟糕的情况下,被玉纤阿知道自己有未婚妻的事了……   范翕心中沉沉,又勉强让自己不要乱想,因眼下之事,显然他那个未婚妻反而是不重要的……因范翕哑口无言之际,玉纤阿又是长跪,将自己愿代替九公主献给周天子的愿望再说了一遍。   吴王沉吟,不接口。   吴王目色温柔地看玉纤阿:“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了吧?这话是你能说的么?”   玉纤阿不卑不亢,垂着眼不抬头看他。她现在满心发寒,既厌吴王,又怒公子翕。两相交加,她只能选择自救:“奴婢自是卑微,不敢肖想自己能完全替了公主殿下。只殿下平日教育奴婢,既是吴国子民,自然要为吴国着想。大王再派王女也好,不派王女也罢,奴婢都愿随之献往周天子,为吴国在天子面前谋求长久之计。”   吴王被她这态度一时说的哑然:“……”   万万没想到她能把献给周天子说得这么一往无前,肝胆相照。倒像是她是女巾帼,自己一方不思进取贪图享乐一般。   吴王有些怒:“寡人不许!你就该留在寡人宫中!”   玉纤阿心一跳,她仍沉稳着:“奴婢早年孤苦,入宫后多得贵人照应,奴婢常自忖自己应当报答公主等人的扶持。实则公主走后,奴婢也受过王后教诲。王后也认为奴婢若能为献女一计发挥些作用,是些好事。”   吴王看向吴王后:“王后!”   王后盯着玉纤阿,没出声。   玉纤阿再加一人:“想来公子翕方才是糊涂了,才将献女于天子改口为自己。公子既代天子巡游天下,诸侯国愿献女于天子,公子岂会阻拦?岂能误我吴国大事?无论献女一事,大王是否愿再换位公主,或者仍是将九公主寻回,奴婢都愿追随。”   她长跪:“请王后成全。”   再跪:“请公子成全。”   最后:“请大王成全。”   玉纤阿冠冕堂皇,大义凛然,她温婉面容配上柔韧气质,一一向殿中诸人长跪。她拜王后时,王后目光闪烁,隐有触动;她拜范翕时,范翕对跪于她对面,脸色如纸,神色凄凉地望着她,他瘦削而苍白,望着她的眼神像要落泪一般;她最后跪吴王,吴王眼神愤怒而冰冷。   吴王一字一句地掐她手臂,要将她从地上拖起来。他眼中满是癫狂色:“寡人说了,不许——”   吴王后开口制止:“大王三思。玉女大义,自当成全。臣妾愿收玉女为义女,代九公主献于周天子。”   范翕也开了口:“请大王三思。玉女忠君爱国,如此大义,自当、自当……成全。”   他神色茫茫然的,却仍强撑着自己回神。他都不知自己是如何帮吴王后一道劝说吴王,他只是心神恍惚。他望那跪在吴王脚下的玉纤阿一眼,她垂着眼做她那忠君爱国状,不看他。他再看她一眼,心里已是愤怒无比。   她逼他帮她,逼他帮她——   他如果不愿眼睁睁看着她入吴王后宫,他就得帮着她,让她被献于周天子。   范翕心如刀割,麻麻得钝痛。   他不相助,就要看着她跟着吴王走;他相助了,就要看着她跟自己的父王走……她怎能如此?!   ——   吴王气结。   但吴王后与公子翕都说服他将玉女献出,吴王后背后势力与公子翕背后势力一道逼迫吴王。吴王又不掌权多年,吴世子离开梅里说是验兵,世子不在,吴王发现自己竟然调动不了这些臣子来支持自己。   献女于洛。   一开始只是吴王随口一提。   而今到成了吴国朝堂上的大事一般。   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将吴王让画工给玉女画的画像流传到了臣子间。吴国大臣们为美色所惊,几乎是同时想起了吴王曾经专宠某位美人的惨痛过往。那时候吴王专宠一夫人,为那女子不仅要弃了六宫,还要废了吴王后。好在那位夫人红颜薄命去得早……今日玉女之风采,不下于当初那位美人。   是以臣子们一同站在了公子翕和吴王后这边,一致要求献美。   这样的绝色佳人,让她去祸害周天子的后宫,比留在吴国好多了。若是能搅得周天子沉迷女色不理朝政,不正是吴国崛起的大好机会么?诸侯国分封已久,各自为政,各国都纷纷的,不愿再仰天子鼻息,不愿再事事听周王室的安排。   如此,多方势力压迫,吴王派人去追九公主的兵马没有消息回来,吴王已抵不过臣子们的连日请求,终是屈辱无比地答应了让王后收玉女为义女、让她以王女身份被献于周天子、以保吴国百年安康的这个曾经由他本人提出的国策。   后宫内,双姬为宫中侍女们下了药。黄昏时雨敲窗子,淅淅沥沥,待宫女们熟睡了,双姬才撑着伞忐忑不安地出了宫。她撑伞到宫苑一株夜合花木下,见细雨濛濛中,夜合花已开。此花恬静淡雅,花香浓郁,开时一宫皆香。花瓣雪白,簌簌地落在那背身而立的公子身上。   双姬轻轻地唤了一声,公子转了身来。长袍飞扬,袖如云展,他是这样的俊美郎君,只单单一个转身,便让双姬失神。   未曾打伞,范翕睫毛上沾着雨雾,温润的眼眸望着她,将卷起的画轴还给她:“多谢夫人将画赠出,我才能说服臣子。”   双姬红着脸,接过了画。   范翕眉目温雅,将画还给她便转身要走。双姬一怔,没想到公子翕一句话不和自己多说。她愕然追上一步:“我帮了公子大忙,公子如此便算了?竟不、竟不……竟无有报酬?”   雨帘下,范翕一顿。   他侧脸向她看来。他慢悠悠问:“不知夫人是要何报酬?翕自来清苦,身上没有可给夫人的。夫人不会是要我以身相许吧?”   双姬涨红了脸,虽觉得范翕这话不对,但她素来不聪明,公子翕说话语气也这样温和,她便抿着唇不语,看范翕若有若无地笑一声后,转身向她走来。公子翕站到了她面前,他身上极清雅的香气向她周身拂来。双姬怔忡,因自己从未与公子距离这么近过。   自第一次见过……她从未得他眷顾,如今却能够一抬眼,便看到他的一眉一眼。细雨绵绵,她握伞的手发抖。她闻到他身上的香,也闻到极淡的酒气。   双姬心脏噗噗跳,她红着脸,心中却快活无比,只因这样的公子站在自己面前。   公子高贵,他如云中君一般高邈出尘,他自是温润尔雅,对谁都笑容真诚而有礼。然若无机缘,他这样的人,自己永远也挨不上他衣角的。   他要走了姜女,后来又和玉女关系亲密……那两位女郎,都貌美十分,双姬自知自己是比不上的。可她也如姜女、如玉女一般,自第一次见面就心慕公子。她出身草芥,这般卑微,恐一辈子,只能见公子这区区几面。   她自知配不上公子……但终是念念不忘。   是以大着胆子助他,是以与他主动说话……双姬见范翕俯脸而来,她以为范翕要吻自己,她羞涩地闭上了眼。下一刻,她下巴却一痛,紧接着,脖子被一只冰凉的手掐住。   手中伞哐当坠了地,压着花转了个圈,雨水骤然淋下,浇湿了衣衫。   “唔唔唔——”双姬惊恐地睁开眼。   面前仍是范翕那放大了也毫无瑕疵的面容,但此时范翕眼中冰凉的笑意,在双姬涣散的眼中,变得可怖无比。   雨沾着眉眼,眼前一片模糊,范翕柔声:“我生平最厌的,便是被人如此要挟。你帮了我,我便要以身相许?你对我好一分,我就该感恩戴德?我有求过你这般对我么?你不过是好我的色,想上我的床罢了。”   他唇角渗出凉丝丝的笑。   此年代男女皆大胆。不光男子无忌,女子也无忌。如公子翕这样容貌出众的,女子自荐枕席,并不是第一次。   可是公子翕他到底不如他表面那样温柔。他本性扭曲,他最见不得别人帮了他,就要他如何回报。   范翕掐着双姬的脖颈,欣赏了一番她青白的脸色。他慢悠悠道:“我即便杀了你,也能无事退出。你虽是吴王后宫中夫人,但你焉能和我比?你一个想背叛自己夫君、与外男私通的贱人,有何资格与我谈要求?你帮我,一是好我色,二是厌玉女的色,怕她入宫抢了你的地位。你是为你自己才帮的我,焉能让我回报?”   双姬觉得自己即将喘不上气时,掐在颈上的手才松了。她一下子跌坐在地捂着自己的脖子喘气,抬头仰望那高高在上的范翕时,她目中已不是倾慕,而是恐惧:这人、这人……公子翕怎能是这样的人?   范翕冲她一笑,双姬发抖。   酒气稍稍向后一退,范翕笑了笑:“我今日有约,不想杀人,是以留你一命。望你长眼,以后莫要惹到我头上了。”   雨水滴滴答答,溅在泥土上。双姬发着抖,看花飘落,范翕施施然,振了振衣袖,就那般轻飘飘地走了。但她心里已是后怕,刚从鬼门关走了一圈,她惊恐地捂住脸颊抽泣。   ——   玉纤阿今日不同往日。   吴王后收了她做义女,吴王仍发着怒要找回九公主来,但吴王后显然要快速促成此事,让玉女离开吴宫,代替了她女儿。是以吴王那边发火,吴王后却飞快地完成了收她做义女的仪式,随便为她安了个王女公主的名号。甚至为了教养她,吴王后特许她住进吴王后的宫中。   还将以前服侍九公主的那些旧人赐给了玉女。   众女惊愕并羡慕玉纤阿的一飞冲天,玉纤阿心中却知,吴王后巴不得她赶紧走了,好保王后自己女儿的平安。也许只有玉纤阿走了,吴王的火气消了,王后才能将自己的女儿找回来。   王后日日亲自来教玉纤阿一个公主的礼仪,玉纤阿默默接受。   这日黄昏下了雨,女官来说王后身体不适要歇着,今日就不教玉女礼仪了。玉纤阿礼貌地将女官送走,关好门窗,也让服侍的侍女们都下去了。这些宫女原本是服侍九公主的,玉女一朝得势,她们心里未曾接受,服侍玉女便心不甘情不愿。是以玉纤阿让她们退下,她们立刻走得一干二净。   王后宫中人平日见了,定要恨玉女太过心软,上不得台面,到底没有真正公主的贵气。   玉纤阿心里微微一笑。   她坐在了妆镜台前,凝视着铜镜中自己的面容。她手中把玩着一根银簪,盯着镜中的自己看,颇有几分志得圆满的意思。虽她并不喜自己被献于周天子……但是短短几个月,她从一个出逃的女奴,舞女,宫女,公主身边的贴身宫女,一直到了今日的王后义女。   这番身份地位的不断提升,却让她分外喜欢。   她欣赏着自己的成就时,门“咚”一声被从外推开,雨声风声刮入室内。玉纤阿吓了一跳,连忙去看门窗,这一看,便看到范翕推门而入。他一身湿漉,从雨水中走入,长发半束半散,一双冰雪般雪亮幽黑的眼眸,紧盯着她。   玉纤阿向后退一步,她柔声:“你脸上的伤终于好了。”   范翕无所谓地笑了笑,而后背靠在了妆镜台,玉纤阿压低声音斥他:“你好大的胆子……这里是王后宫中!你不怕被人发现了?”   水珠四溅的雨帘前,范翕关上门,好整以暇地从内栓上门,回身走向她。他一步步,脚步如踏在她心尖上。玉纤阿无路可退,握着簪子的手被他握住。他手上冰凉的温度刺了她一下,玉纤阿盯着范翕,想到他这是从雨里一路走来的?玉纤阿沉着面挣他,他握着她的手不放。   范翕俯眼,在她耳边轻笑:“怕什么?你把人都喊走,不就是预料到我肯定会来找你么?”   他捏她下巴,逼她仰头。他目中阴狠而怨怼:“玉纤阿,你跟我玩什么心眼呢!没有我帮你,你能有今天的身份?没有我帮你,你能活着站在这里?没有我帮你,你能……被许我父王?”   他露出神经质一般的笑容,神情却有些阴郁。   俊美又让人害怕。   玉纤阿斥他道:“范飞卿,请你放尊重一些!我是你父王的女人。”   范翕笑:“我父王的女人?你是要我叫你一声‘夫人’么?”   他似笑非笑,手指轻轻地揉她下巴,怜爱道:“好吧,夫人。”   玉纤阿:“……”   他语气轻飘飘的,一声“夫人”叫得温柔,但是……听着非常病态。   玉纤阿看他叫她“夫人”,已觉得他眼神不对。她默默想逃,但他叫她一声“夫人”后,就忽地抬臂一把将她横抱到了怀里。天旋地转,玉纤阿捂住嘴不敢叫出声被外面的人听到,而这样一来,就方便了范翕对她为所欲为。   他笑着抱她一路到床帐中,将她丢到了床上,自己向下压来。揉着身下美人的下巴,范翕低头就吻上了她。头顶的帐子,沙子一样,浪潮一样,没有形状,翻天覆地。范翕忽然低头,一口咬在她脖颈上。   玉纤阿惨叫,一下子仰高长颈,痛得直捶他肩:“唔唔唔……”   帷帐飞扬,男女二人在帐中。良久良久,空气暖烫,气息黏糊间,范翕稍微松开她,手背贴着她的面颊。他唇角渗着血,面容却昳丽。他慵懒而亲昵地蹭她额头,低声:“爱我么?”   他在灯烛火光下微微笑,隔着帐子,玉纤阿脖颈被他咬得还痛着。可却也不十分痛……浑浑噩噩间,被他搂在怀里的玉纤阿抓紧时间,贴着他唇喘气。   洁白的手指如蛇一般,一点又一点。是属于范翕的。玉纤阿抱着他颈,脸埋于他肩头,咬着唇不敢叫出声,目光湿漉漉。不知何时,他的外衫已裹在了她身上。她从他肩头抬起一眼,茫茫然地望他:“你疯了?你要在这里?你叫我‘夫人’!”   帐中声音窸窸窣窣,而搂着怀里仰着长颈在他摩挲下发颤的佳人,范翕目光亮起,悠缓道:“对啊,夫人。夫人,你爱我么?”   他低头,视若珍宝地捧着她的腮亲她,一叠声地叫她“夫人”。笑里的病态,让玉纤阿默然——他好似忽然间爱上了这种上他父王女人的感觉。这个疯子。   她慢吞吞的,又绝望地在亲吻间发现了一个事实:“你喝酒了吧?”   她早就知道范翕肯定要与她算账,她也等着和他算他那个未婚妻的账呢。她知道他会来,所以这几日一直提防着……但是喝醉酒的范翕……她如何扛得住?他不会在床笫间,杀了她吧?   作者有话要说:  双姬自荐枕席,公子:我最讨厌你们这种不自重的女人!   玉儿好好地在家里坐着,公子:老婆我是来陪睡的~~ 第57章 二更   公子翕喝酒了。   但是公子翕到底有没有喝醉……尚未可知。   被郎君抱在怀里折腾时, 玉纤阿端详着帐中公子微红的面颊,仍抽神判断着他。她很难判断范翕有没有喝醉,因范翕喝醉时的状态不够明显。喝醉酒的范翕她只见过一次,那是一个非常自信话多、肆意妄为、又喜欢对她为所欲为的人。   酒不会让范翕变得不像他自己,只会让范翕放纵。   让他去做他最想做的事。   是以泉安既怕公子喝醉, 又不那么怕公子喝醉。   但是……范翕本人,他也是知道他自己酒量不好的。   昏暗帐中,脑子里胡乱想着这些, 玉纤阿脸贴着他滚烫的面颊,半散的青丝凌乱地沾着他随着呼吸而颤动的锁骨。他手撑着她的腰将她贴于他,玉纤阿眼睫时而轻扬, 瞥他闭目面容。她并不能靠他喝了酒这个讯息就笃定他醉了……因范翕绝不是那类明知自己容易醉、却非要借酒消愁的人。   他的心思不比她浅。   他只是喜欢扮可怜,喜欢在人前作出无辜受伤的样子而已。   他是一个喜欢做戏的人。   玉纤阿闭了目——倘若现在的范翕并没有喝醉,却装作醉了来这么对她。那说明, 他希望她认为他醉了。他希望在玉纤阿眼中,他是一个已经醉了的人。   玉纤阿心中动起, 丝丝柔意从心间划过。她没有想太多,因她将将坐起,便重新被范翕推倒。玉纤阿本不当做回事, 当范翕横抱她上床时, 她就知自己必是躲不过的。但是刺拉一声, 玉纤阿手腕一紧。她愕然睁目,见范翕散了发,竟扯下他的发带, 将她的一只手腕绑在了帷帐上。帷帐被他扯动,她的手就被迫跟着动。   玉纤阿惊:“公子!”   范翕目露有趣神色。   他伏在她身上,拿着发带要去绑她另一只手。要将她两只手都与帷幔绑在一起……   玉纤阿涨红了脸,喘着气,颈下山丘颤得厉害。她不是多么天真的人,她只看他如此行动,就知道他想要做什么……不,不行!他这样太过妄为,他们一定会弄出非常大的动静。玉纤阿作为一个即将被献给周天子的美人……她岂能与范翕行此荒唐事,万一控制不住动静被人听到了呢?   玉纤阿挣他绑她手腕的手,范翕俯眼望来,玉纤阿低声哀求:“公子,不要绑我。我并不会反抗……你放下我吧。”   范翕随意地:“我不怕你反抗。”   玉纤阿手挣扎,随着她手动,覆在两人头顶的云帐都在动。范翕抬目看去,眼中光渗亮,露出古怪而兴味的笑容。玉纤阿一看便知她的挣扎必然挑动起了他的哪个兴趣,她心里骂他这个疯子,人却不敢再挣了,只怕范翕控制不住直接扑上来。她垂着眼睫,可怜无比地颤声:“公子,你要伤害我么?”   范翕心思已不在他绑好的发带上,他亲她面颊,声音不耐:“你不会受伤的。”   玉纤阿心想,还能沟通就好。   她便再道:“可是你绑得我手腕好痛。”   范翕一顿,他疑声说着“是么”,便抬手探过她的脸,去查看他绑她手腕的带子是否太紧了,勒坏了她手腕处的肌肤。但是一看之下并无异常,范翕目中了然,垂下眼,他亲她鼻尖,似笑非笑地点着她:“小坏蛋,你又骗我。”   他那声“小坏蛋”说得声音低凉而沙哑,又缱绻十分,呼吸喷于玉纤阿面颊上。玉纤阿一下子就红了脸。   他显然是不打算为她解绑的。   而他如弹琴一般,态度悠缓,东西左右弦声如战。玉纤阿浑身轻颤,继而颤得更厉害。她越抖,他目中兴味越浓。他伸指到她下巴上方,他扬下巴,示意她张口。如此动作,淫又张扬,让玉纤阿面红无比,羞耻十分。他似笑非笑得像个坏蛋,帐子如沙雨一般拨着她手腕。   他观察着她。   渐渐的,玉纤阿目中有了泪意,她咬着唇只不肯叫,长发散于枕间,范翕忽低头时,见她泪盈于睫,枕间竟被她哭湿了一半。范翕一愣,看她抖得厉害,一时也是慌了。他俯身去为她解掉绑着她手腕的发带,见她手腕上被她挣出了红痕。   她哭得泪人一般,闭着眼,如一朵开败的水莲花,恹恹地躺在他身下。   范翕解掉绑带,将她搂抱入怀中,他声音微绷,又很气:“很疼么?我并没有如何你,你哭什么?”   她仰头望来一眼,泪莹莹,目中尽是湖水。范翕的心便乱起,软成一滩水,又很自责。他怜爱地为她揉着手腕,低声安抚她:“你不喜欢,便不做了。我并没有想弄哭你。”   他声音挫败十分。   他心中空茫茫的,只恨不得代替了她的泪珠儿。为何喜爱一个人,竟是这样患得患失……他失落之时,他怀里那无声落泪的美人抬起手臂,搂抱住了他的脖颈。范翕微愕,身子僵硬,见玉纤阿竟是一边眼中含着泪,一边侧过脸亲他面颊。   范翕身子轻轻一震。   玉纤阿哽咽:“我不是不喜欢如此,我是不愿闹出太大动静。我何曾躲闪过你?”   范翕低声:“你还是躲闪过我的。”   玉纤阿准备的一腔自辩,被他堵了回去。她无言仰脸,与他俯下的目光对视。四目相望,范翕唇轻轻勾了一下,笑意非常浅。情意丝丝缕缕,一时禁不住诱惑,他低头含了她的唇。他搂着她,让她跪在他怀中。泪光点点,喘息微微。二人却情不自禁,亲吻不住。情之所向,自控极难。   玉纤阿柔声:“公子,你可是醉了?”   范翕喘着气,不答她。   玉纤阿便轻轻笑了一下,说:“那我就当你醉了吧。公子,你问我爱不爱你,我无法说出。你说我心冷如铁,我无法自辩。但这怎能怪我?我自幼就被卖为奴。你不知我这样的相貌,自来要躲避世人,有多难。”   她说着,恍惚了一下。   又兀自轻轻笑了一下:“爱我美色的郎君多得是,肯尊重我的,我大约只遇到了公子你一人。”   她与他贴着额,鼻尖蹭着,唇挨着。帷帐中,二人皆闭着目,听着对方的呼吸。   女郎的声音轻飘飘的,飘在四周香甜的空气中:“我是不喜欢被郎君碰触的。不瞒公子,世间男子哪怕挨我袖子一下,我都会觉得恶心。”   范翕低声:“我是不一样的?”   玉纤阿轻轻“嗯”一声,声音缥缈:“公子是不一样的。”   一句话,几个字,点燃了一切。   范翕身子重重一僵,他缓缓地撩起眼皮望她。此时无论是真醉还是假醉,无论他以前能不能判断出她说的是真话假话,他都知道此时是真的。他伸手抚摸她的面容,指腹一寸寸在她桃腮上揉着。她并未躲避,如往常一般。   范翕便笑,他恍恍惚惚地喃声:“我不管了……”   自暴自弃,自怜自艾,他张开手臂抱紧她,将她拉拽着,让她倒在了他身上。他忘情地亲吻她,拽着她,将她拽入红帐香暖中……   ——   仅仅几个字,天地便都为之退散,崩溃。   手腕压着,气息绷着。若有什么东西,要从肉体凡胎中脱颖而出。一点又一点,一滴又一滴,肌肤如铺陈开的画卷,手指、嘴、脚都在其中肆意点染,画出一幅天地间最为绚丽的图卷。   帐子在飞,声音含糊着,晶莹的水滴顺着鬓发,向下流入血肉之躯。水声潺潺,窗外天地雨声如注。   半池莲花在雨声中耷拉着叶子,恍恍惚惚的,天上雨帘后好似升起了一轮明月。模模糊糊地想着,这必是幻觉,因雨夜里是不会有月亮的。不会有那般明亮的、皎洁的月亮。   那皎洁的月亮,也不会被下方的水池,拉拽而下。   但那月亮是在沙沙雨声中,一点点向湖水中坠落的。月光清寒,莲花明华光铺满荷塘。忽一声巨大的“噗通声”,月亮跌入了湖中,被湖水浸染,被包围,被拖着继续向下。   向下、向下……满世界都是水,搂抱着那轮坠入水中的月。   那月儿皎白,那月儿被侵染,那月儿逃不出湖水。   泛轻舟,湖泊皱。月光明,荷花绽。一时间,见得水溅荷叶,荇湿明月。一时间,见得夏始春余,叶嫩花初,而谁人在满池月光下,吃吃而笑。   ——   次日,玉纤阿醒来,糊里糊涂地听到窸窣的穿衣声。她睁开眼,看到了帐子外的颀长身形。玉纤阿并没有动,只安静地伏趴在纱帐内,望着他在帐外穿衣。她看他从丢在地上的衣带凌乱中找出他的长袍,昨夜下了雨,今日天气并不明朗,昏昏光中,玉纤阿静静地隔着帐子看他。   看他腰何等细,看他随意地束发……   整理完衣容,范翕撩开床帏,似想看一看她,冷不丁看到床上的美人目光清静,正睁着眼睛看他。范翕怔了一下,然后面红一下,低声:“你呼吸怎这样浅?醒了我也未曾察觉到。”   玉纤阿不动。   他坐于床头,俯身撩开她额前发丝,试探地在她额上轻轻一吻。范翕似赧然,但该说的还是得说:“天还未亮,那些侍女们不会来,我走了,你再睡一会儿。”   玉纤阿张口。   范翕打断道:“我知道,避子汤,我会让人悄悄给你送来的。”   玉纤阿唇角就噙了笑,闭上了眼。   二人心中平静,他伸手握住她的手,一时间,两人之间那些距离、那些争吵,好似都不重要一般。他只愿坐于此处,长长久久地握着她的手。范翕垂目,握着她的手在唇下轻轻亲了一下。   他说:“这些痕迹……”   玉纤阿声音哑而柔:“总是我身体弱,到了春夏日还一直用着火炉。我会烧掉的,你不必担心。”   范翕便道:“那我改日再来看你。”   玉纤阿闭着眼,轻轻地“嗯”一声。   到她手被人轻轻放回被窝中,她察觉到屋中没有了人,玉纤阿才睁开眼,迷惘地想着——她与范翕,如今算是什么关系呢?她要好好寻思一二。   ——   被献于周天子是玉纤阿不得不用的自救之法,但她也不太想放弃范翕。玉纤阿兀自想着,先这样看看吧。总之在随范翕回洛地前,她的机会还有很多。且范翕明显,是对她有意的。   接下来几日,玉纤阿都乖巧十分地跟着吴王后学习公主的礼仪。大约那晚她的柔顺让范翕欢喜,范翕接下来几日并未纠缠她,故意让人发现二人的私情。提心吊胆下,又心知肚明中,距离离宫的日子越来越近。   玉纤阿聪颖,她学公主的范儿学得极快,到离宫前一日,吴王后观她礼仪,觉得此女的气度,比起真正的公主,也不差什么了。   吴王后心生怜意,想一个小女孩儿,和她的妍儿差不多大,却能做到这一地步,不知比妍儿强了多少倍。吴王后轻轻一叹,玉纤阿回头时,看王后对她笑道:“明日便要随公子翕离宫了,我已没什么可教你,你坐下与我喝喝茶吧。”   玉纤阿谦逊而有礼地欠身:“不敢。”   吴王后摇头叹:“你帮我儿大忙,与我喝喝茶本没什么。明日一过,你我有生之年不知还能否见面,你也不必拘泥礼数了。”   王后这样说,玉纤阿便坐了过来。她低头为王后倒茶,并轻声向王后请教周王宫的礼数。吴王后回忆道:“周王室重礼,礼法森严。吴国在周王室眼中,不过乡野小国罢了。我们这样的礼仪,在公子翕眼中,恐也惹他发笑。是以我也教不了你什么,你向来聪敏,自己看着办吧。”   玉纤阿低声说是。   吴王后说:“我第一次见你,就知你不简单。你如今要走了,我没什么能嘱咐的,只有一句,请你断了你与公子翕的往来。”   玉纤阿睫毛轻轻一颤,然后仍声音低柔:“奴婢不曾与公子翕有过什么。”   吴王后笑了下,知此女谨慎,不肯承认。   吴王后说:“你放心,我并不是要借你与公子翕的事为难于你。你帮了我儿,我尚希望你好。自是希望你到了周洛后能够得宠。但你与公子翕的危险关系,会害了你。你年纪尚轻,受公子翕诱惑,也是正常。你不知,但公子翕却绝不会不知,他母亲被囚于丹凤台,正是因为与人私通,被周天子发现。”   玉纤阿猛惊,她控制不住表情,抬眼向王后看去。   吴王后目露回忆之色,神色却几多酸涩愁苦。   她喃声:“那已经过去了好多年……连我也知得不真切。他们周王室的嫡系,向来有如此传统……好似兄弟父子间,总是为女色所缠……”   吴王后轻轻笑,讽刺一样:“大王起初要我妍儿许公子翕,图的不过是私心。我只当不知而已……却也希望公子翕好。然虞夫人被囚于丹凤台,不见天日。周天子厌恶公子翕,因他一直怀疑公子翕不是他的亲生儿子。是以公子翕未来能不能封王,始终是个问题。我不确定太子能不能护住公子翕。”   “公子翕这一脉……端看他如此品性,他必是周天子和虞夫人的亲生儿子。只周天子不肯信。呵,这也算是报应吧。”   吴王后看玉纤阿只低头不语,便知此女心中自有主意。她只怕玉女害了吴国,殷殷叮嘱一番,玉女发誓她不会害了吴国,吴王后才点了点头。默默地盯着玉纤阿看许久,吴王后点头道:“看来你另有打算,也罢。只是玉女,你当记得,爱若算计的来,必会自讨苦吃。”   一直不怎么说话的玉纤阿这一次抬了眼,她望着王后,温柔地笑了笑:“爱若算计的来,我甘愿自讨苦吃。”   吴王后看着她美丽而年轻的面容,如月如仙。一时间,王后竟然怔忡,想到了多年前曾让她殚精竭虑也斗不过的另一位美人……但是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玉纤阿也绝不会是那人的女儿。   吴王后忧心,时隔近二十年,是否玉女也会如当初那美人一样,搅得天下大乱?   ——   仲春与暮春之交,吴国献王女于周洛,交于公子翕。   当日宫门大开,十里红妆铺陈,王女出宫入车之时,架势甚大。无论知不知道内情,吴国百官都来围送玉女登车离开吴国。吴王与吴王后共同出面,当玉纤阿从二人身后走出时,如月之升的美貌,让围观群臣皆是惊艳不能言。   玉纤阿在侍女们的扶持下,缓步而出。范翕于龙道尽头候她,她抬眼之时,春日葳蕤旖旎尽在眉目间。步步走来,云鬓花颜,金步缓摇,衣摆洒满金辉。她长发高挽,额前戴华胜,眼尾用金箔点了一滴痣,望着范翕时,宛如云水。世间美色于此,大抵已有了九分。   范翕轻轻怔了下。   一时竟觉得这是送嫁一般的架势。   暮雨绵绵,玉纤阿抬眼,对他婉婉一笑。旁边泉安咳嗽,范翕才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他握她的手时,玉纤阿察觉到他手的用力。被郎君洁白而修长的手握着一步步向前走,她低头看自己的金丝锦裙,微微而笑。玉纤阿登上车后,范翕才回身,向吴王拜别。   吴王前几日拒绝玉女被献。   但下了决策后,吴王又好似换了个人,不再管此事。吴王沉默无比地与王后一道站在高台前,看公子翕返身来拜别。年轻俊美的公子轻袍缓带,银冠玉容,俯身行礼时,风采世间无人能及。他彬彬有礼、语气柔和地说话,连吴王后都对他含笑而望。   吴王慢慢地问范翕:“虞追可还好?”   王后在一旁脸色微怪,笑容几乎维持不下去。   范翕愕然抬头,看向面容平静的吴王——虞追,是他母亲的名字。世人称他母亲为“虞夫人”,却少人知他母亲名字是“虞追”。   范翕轻声:“大王……见过我母亲?”   吴王淡淡点了点头,他盯着范翕俊朗面容许久:“公子翕,你可知,若不是看在你母亲的面上,你与玉女做出这样事,寡人本是不会放你平安离开的。那样的话,你与吴国之间,势必有一场斗。但你是她的儿子,无论你做出什么事,寡人自然都放你一马。”   吴王叹:“虞追如今仍被周天子囚在丹凤台中么?”   范翕目光冰凉,并不开口。   吴王也不指望他回答,吴王如喃喃自语一般:“你离开吴国,是否会过越国?离开了吴越,回返周洛,是否会经过楚地?丹凤台在楚地,你是否会顺道去看望你母亲一番?”   范翕客气地道:“与大王何干?”   吴王的目光重新落到了范翕身上,似嘲讽的、提醒般的,吴王笑了笑:“你母亲若知你做下这样恶事,竟与你父王抢同一女子,你母亲该多伤心?”   范翕脸色微地一变,面容变得雪一般苍白。他自知自己品性不佳,若被虞夫人得知他本性如何……范翕轻声:“我并未听懂大王的意思。大王,告辞!”   长袖一甩,他转身拂袖而去。   吴王与吴王后安静地看着他的背影,雪衣如鹤,惊涛拍岸。范翕本身便有如他母亲一样的美貌……   吴王轻声喃:“丹凤一梦,大抵浮生若梦。”   ——   玉女与公子翕离开吴地,走水路。上了船,二人立于船头,望向渐渐远去的吴国,看波涛浩渺,烟云滚滚。江水拂岸,船慢慢划出岸头,世间万物在眼前变得如此渺小。那冰雪一样的一对璧人站在一处,长衫飞扬,于袖中,二人的手轻轻地碰在一起。若握非握,若远若近——   爱若算计的来,自是甘愿自讨苦吃。   ——第一卷 完——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 完结啦!明天开始第二卷“丹凤台”,是的,虞夫人要开始出场啦~~再说看了下大家对玉女的讨论,我想提醒大家她是心机美人,而且会一直心机下去,从头到尾。   这个人间对玉儿不够好,她心非常冷,没太多感情。她唯一倾覆感情的人,是公子。玉儿从来不指望别人,即使和公子相爱,她也永远不会是那种依靠公子的爱就足以生存的女人。她不软萌可爱,相反,她是那种会抱着受伤的公子和全世界为敌的人~~ 第二卷 丹凤台 第58章   四月中, 出吴国, 过吴、越、楚三国边境。越国有前情事务向公子翕交接, 众人便在越国边境多待了两日。之后再陆路、水路交替。往复的行船, 让服侍玉纤阿的侍女们都有些疲累, 奄奄一息地伏在船舱中不愿出去多看看。且女郎们想到日后也许一生都不会再回吴国了, 心中不觉怅然。   玉纤阿却没太多乡愁。   她自幼经历多舛,在不同的主君手下求生。听越国有事与公子交接时,坐在船舱中习字的玉纤阿眉心轻轻跳了一下。但她表情甚微, 并不惹人注意。玉纤阿沉思一会儿,问侍女们公子翕是否在舱中见越国客人。   侍女说了是。   玉纤阿再问客人是何身份。   侍女模糊地说了几个官职,玉纤阿听着没有自己耳熟的,才放下了心。   船泊在码头并不行走,恐要几日才会继续上路。公子翕与越国客人谈论国政, 玉纤阿这个被献往周洛的吴国假公主无所事事, 总在舱中坐着又很憋闷,便出去散散风。   她站在船头,看着波涛平静、云烟浩渺的水面,衣裾与长发一同被风吹拂。天地浩大间,她扶栏望水,在船中仆从眼中, 更是天地间最为明婉的那道风景。   玉纤阿眺望着前方,余光见到泉安走了过来。她侧头含笑向泉安点头,指着前方问泉安:“是否前方我等便入了楚地?”   公子在舱内忙着,泉安也没什么事, 玉纤阿和颜悦色,泉安自然笑着与她相谈了两句。泉安肯定了玉纤阿的猜测:“是,再过大约五日,我们便能入楚地了。”   玉纤阿心中想到公子翕的母亲不就是被囚在楚地的丹凤台中么?   她离开吴国前,吴王后又含糊地告诉她公子翕母亲的不为人知的私密事……   玉纤阿有心试探,她看泉安心情不错,就噙着笑叹道:“我从未去过楚地。小郎君可否向我介绍一番?”   泉安略停顿了一下。   才故作无事地道:“楚地也没什么稀奇的,不过是比吴越两个小国加起来都大一些罢了。”   旁边有姜女端着茶盘路过,听他们谈论“楚地”,便好奇地插上一句:“我听人说,楚国是没有国君的,不知是不是真的?楚国既也是周王朝的分封国之一,为何会没有国君呢?”   泉安看玉纤阿的美目也向他看来,目中满是好奇。   泉安语气却淡了下去:“确实,楚国虽是分封国之一,但楚国没有国君,只有大司马理事。”   玉纤阿吟道:“竟有大司马代替国君理事一说?楚国是一直没有国君,还是近几年才没了,天子没来得及分封?”   泉安淡声:“我不清楚。”   “天子会不会再封楚王,不是女郎你该关心的事。女郎管好自己的事便是了。”   微风拂面,玉纤阿手指绕着自己一绺发丝,轻轻笑了下。泉安的态度几乎明确了楚国的事另有内情,且这个内情泉安是知道的。泉安知道,那估计这内情八九成都和公子翕有关。和公子翕有关啊……   忽感觉到一道灼热又复杂的目光从后盯着她,如芒刺背,锋利无比。   玉纤阿扭头,看到隔着不远的船舱中,范翕和几位越国臣子走出。范翕正望着她,旁边臣子见到玉纤阿的美貌连连惊叹,范翕看玉纤阿的表情却很古怪,复杂。玉纤阿心里一顿,想这样的距离,范翕武功又好,他是不是听到自己和泉安的对话了?但是玉纤阿仔细一想,又觉得自己分寸把握得可以,应该没犯他的忌讳才是。   玉纤阿便嫣然浅笑,遥遥地向那方欠身行了一礼。   越国臣子们连忙还礼。   范翕却是长身玉立,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当做没有看见玉纤阿。   玉纤阿怔了一下:自离开吴国,范翕便一直是这种怪异的态度……他是将她当做庶母,敬重着她?   这实在不像范翕的风格啊。   ——   越国的事情是范翕之前巡游越国时就定好的,如今不过是收尾,事务并不繁忙,也不严重。按说不算什么大事。但范翕整日精神恹恹,膳食每次都只是随便动了两筷子便不吃了。泉安想他心里有事,见他自离开吴国后便有些清瘦,泉安心中着急,却也不知范翕这样心机深的人,到底在烦什么。   范翕在想离开吴国前吴王对他说的话。吴王整日沉迷女色,不理国政,他那样虚胖的一个中年人,范翕本没将这种人放在眼中。但正是这样的人,临行前却用嘲弄的语气和他说:   “你母亲若知你做下这样恶事,竟与你父王抢同一女子,你母亲该多伤心?”   那话让范翕心惊,让范翕坐立不安。让他发现吴王并非他理解的昏庸君主,吴王今日的状态,也许只是自我放纵的结果。范翕辗转反侧,几日来都因为吴王的话不能心安。只因他在世间喜欢的人没有几个,虞夫人却必然是其中之一。   因这番心事,范翕竟有些不敢靠近玉纤阿。   春日雨水多,夜里绵绵下了雨。范翕卧在舱中锦榻上,听着雨水溅在木板上的滴答声,昏昏陷入一个梦——   他梦到了他十岁左右时候的事。   那时他仍住在丹凤台,由他母亲亲自教养他。范翕幼时也曾在周王室待过,但之后被周天子丢去了丹凤台,与他母亲相依为命。范翕幼时身体不好,极为虚弱。他整日恹恹,做什么都没有精神。幸而他母亲虞夫人对旁人清冷,对他却极为耐心。   虞夫人无法教他骑马射箭,见他身体不好,虞夫人便每日牵着他,带他在山谷间穿行爬山,采摘草药,教他辨认各类药物。累的时候,虞夫人便将他搂在怀中,教他唱些软糯婉转的小曲儿。   现在范翕已经知道虞夫人教他唱的是姑苏小曲,但他小时候是不知道的。   范翕因为幼时多病,脾气并不好。但是虞夫人硬是一点点改了他性格中的戾气,教他君子之道,教他顶天立地为人处世之理。范翕心中是喜爱自己母亲的,虽然世人总说她不好,虽然周王室的人都说她冷清无情,说她背叛了周天子,咎由自取。但是世上还有谁像虞夫人这样爱自己呢?   虽然丹凤台潮湿,总是下雨,气候闷闷的不适合他养病。然而现今想来,范翕觉得与母亲待在一起的那几年,是他为数不多的快活时光。   范翕便是回到了这样的梦里。   梦中他浑浑噩噩地睁开眼,发觉自己变成了一个十岁小童,趴在案上,听虞夫人读书给他听。烛影光弱,虞夫人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美人,她的纤影映在屏风上,像夕辉中的云霞一样美丽而清淡。范翕眷恋地趴在案上看她,只怕自己眨一眨眼,虞夫人便不见了。   虞夫人念道:“桑之未落,其叶沃若……桑之落矣,其黄而陨……及尔偕老,老使我怨……翕儿,你记得这是哪首诗么?”   范翕在梦中的声音是男童那类的清脆软糯:“卫风氓,母亲,你常背这首,我早就记住了。”   虞夫人停顿一下,手中握着竹简,转头去看儿子。她儿子继承了她的美貌,小小年纪,长得唇红齿白,玲珑剔透。正是雌雄不能辨的幼童,这样漂亮的小公子,穿上一身女装,就能变成一个漂亮的小女郎。   虞夫人目有忧色,问:“那位姓于的小娘子可还有打你?”   范翕答:“没有。可她骂了我十一句。”   虞夫人:“翕儿,你不能这样斤斤计较。她自幼娇惯,骂你并非是真有意。且她娇贵,身份又高,你不能因她打过你就暗地报复,要杀了她,知道么?翕儿,小孩子之间的恩怨,并不应该那样严重。”   范翕恹恹地应了一声,说:“所以我没有杀她呀。”   虞夫人望着他,伸手扶了扶他轻软的发丝。虞夫人若有所思:“我见那位小女郎很喜欢你呢。她既偷来丹凤台玩耍,你又没有朋友,陪陪她何妨。”   范翕闷闷地嗯一声。   虞夫人轻轻摇了摇头,饶有趣味问:“你一点都不喜欢她么?”   范翕睁大澄澈的眼眸,说道:“不喜欢啊。我喜欢漂亮的,温柔的,听我话的,能让我玩还不生我气的小妹妹。我喜欢长得像母亲这样好看的小妹妹。”   他又蹙了眉:“但是我没有见到过。”   虞夫人性情冷清,却还是被幼子逗笑。她说:“你整日与我待在这里,自然没机会见到其他女郎。待年后我向你父王请示,让他放你出去,你便能见到更多人了。世间美丽的女郎自是有的,翕儿这样相貌,我想你也不会太艰难。”   范翕黑眼珠葡萄一般晶莹,他笑嘻嘻地与母亲说:“我呀,以后长大了,就想红袖添香,漂亮的妻妾们跟着我游山玩水。我做一个逍遥王,到时候将母亲也接过去。”   他额头被虞夫人拿着竹简轻轻打了一下。   虞夫人斥他:“你才多大,就想着妻妾成群,红袖添香?果然跟你父王一模一样。”   虞夫人轻叹:“我是不愿意你如此的,我最想的,是你能寻一知心人,一世陪着你,你也莫负了人家女郎……但你的愿望若是如此,只要你不骗人家女郎,我也不会说你的。”   她美丽而忧郁的面容上忽浮起一丝恨意,一字一句道:“我只不愿你学了你父王,霸占人妻,虐杀人臣,乱人纲伦,百般反悔,骗人诱人又杀人,睚眦必报,性情霸道……你若是如此,我必是再不认你,当做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砰——”虞夫人手中的竹简被她怒而砸在地上,胸口微微起伏,面容怒红。   范翕吓了一跳,站起来将竹简捡起来,又看到了母亲刚才读的那一篇中的字句:“及尔偕老,老使我怨。”   虞夫人回头盯着他,美丽的眼睛如能照到他心里去。她道——   “翕儿,你定要做个君子,温润尔雅。绝不可霸道无情扭曲,面上是一套,背地里又是一套。”   “你绝不可去害了别人无辜女子,让人家沦为你玩乐纵情的工具。不可背了伦理,不可虐杀抢夺。若有一日,让我知道你做了与你父王一样的恶事,你我母子之情,就恩断义绝。我就当从未生养过你。”   幼时的范翕抱着怀中竹简,澄澈的眼睛怔怔望着他母亲。他心脏砰砰跳,连连点头,发誓一定听母亲的话,绝不会成为一个坏人。   他知道虞夫人是何等心硬的人。   说与周天子恩断义绝,她便绝不向周天子求情,绝不妥协。说了永不出丹凤台,她就永不会踏出半步。   她绝不会踏出丹凤台半步。   周天子也绝不会去丹凤台一步。   范翕自幼便知,他的父王母后都是绝情无比的人。但他不喜欢那个对他不问不管的父王,他只喜欢教养自己的虞夫人。是以他向母亲发誓,他一定会向善,一定不会让母亲失望。他不会像他父王那样作出让他母亲失望的事。   ——   范翕从梦中惊醒,出了一身冷汗,被汗浸湿的衣衫贴在他脊背上。他瘦长的手揉着自己的额头,烦躁地想大约是即将到达楚地,所以才梦到母亲了吧。他好多年没有见过虞夫人了……这次巡游天下,也是太子为他争取的一个机会。他若是路过楚地,便能偷偷去看望自己的母亲。   世人皆说周天子囚禁虞夫人于丹凤台。   但世人不知,虞夫人是自己不愿出丹凤台,不愿见周天子一面。她是自甘被囚,永远与周天子堵着那口气,谁也不认输。   范翕轻轻叹了口气,他坐在榻上,背靠着身后墙板。船只摇晃,在夜里也缓缓飘行着。窗外雨声沙沙,范翕拥被而坐,想着梦中的母亲。他面色微微发白,手指攒紧身下锦被,心里茫茫然的,知道自己终是违背了虞夫人对他的希望。   他一直很努力地去做一个温和有礼的公子。   本性的扭曲阴狠,却会时不时地占上风控制他,让他忍不住想施虐,想坑杀那些欺辱过他的人。   这次巡游天下,碰上了玉纤阿……她几乎将他性格中恶的那一面,全都引出来了。他像是疯了一样,深深为她着迷。他先前就觉得玉纤阿是上天为他选出的最符合他审美的女郎,现在知道她心机深沉,他仍然要承认他喜欢她这样的一面……   可是她要被献给他父王。   他与她私通,禁忌又刺激。他无法抗拒她对自己的吸引力……但他最近噩梦连连,总是梦到母亲背对他,说再也不认他的情形。   他母亲可以接受一个出身奴的玉女,却无法接受一个自己儿子与父王抢夺的玉女。   他若是非要得到玉女,就如吴王所说,虞夫人会对他失望至极,与他恩断义绝……他知道自己的这段感情是错的,不应该的。他不敢任性妄为,要虞夫人失望,要虞夫人再也不认他……   范翕迷茫地,目中若水一般清莹剔透。他安静地在黑夜中坐了许久,巨大的惶恐堵塞他心房。他并不怕背了人伦,他只怕自己的母亲恨他……终于,范翕闭了目,长睫轻颤,眼角湿润无比。   他低声:“我错了,我会与她分开的。母亲,你不要不认我呀。”   他喜爱玉纤阿,但此时玉纤阿在他心中地位,并不如虞夫人重要。   ——   玉纤阿何等敏感。   她察觉到最近见范翕的次数寥寥,二人同在一艘船上,她竟然会见不到他几面。偶尔在船上遇到,他也是行色匆匆,一闪而过。偶尔目光对上,他眼神躲避,快速移开。玉纤阿若有所思,疑心范翕是否在躲着自己。   他想与自己断了往来?   玉纤阿垂下眼,心中难说是什么感觉。   五日之后,他们一行人下了船,到了吴、越、楚三国的交界处。当夜越国臣子离开,公子翕为其践行,办了大宴。玉纤阿如今身份为吴国王女,自然也会参加。玉纤阿坐于自己的方案前,目色柔和地看着范翕和那些臣子谈论政务。中途舞女在座位中央空地前献舞,舞女们身姿曼妙,舞姿极佳,看得人赏心悦目。   范翕眼中带着礼貌的笑,侧头与越国臣说话。玉纤阿盯着他的酒樽,见他虽抿得浅,加起来却也喝了不少。玉纤阿看他面色越来越白,唇越来越红,时而扭过头掩袖。玉纤阿心知肚明,她侧头,招手一侍女让去准备醒酒汤。   恐范翕坚持不住。   再有一臣子要向范翕敬酒,看范翕面色苍白,玉纤阿心中一顿,她静默了一晚上,首次起身持酒樽,向那大臣敬酒:“妾身敬使君一杯。”   越国臣眼微微一亮,紧张起身。吴国送往周洛的这位王女美丽自是不说,然此女娴静无比,如工笔画般优雅沉默,总是很少说话。玉女这样安静,她相貌温婉似云中月,越国臣便不敢亵渎了她,不敢主动与她搭话。此时玉女第一次开口,越国臣自然要喝这杯酒。   范翕趁此机会离席了。   玉纤阿言笑晏晏地应付完了这一遭,她语调轻柔和顺,说话让人如沐春风,偏又有主意,不肯与这些大臣说太多话。一会儿,舞乐声高,玉纤阿便寻了个他们不在意的机会退下了。那去端醒酒汤的侍女已回来,玉纤阿接过汤水,向范翕离开的方向寻去。   并不难寻。远远的,玉纤阿看到范翕与泉安坐在一棵树下,范翕难受地仰头靠在树干上,泉安低头和他说话。泉安一扭头,看到了玉纤阿,眼睛一亮:“女郎,你端来了醒酒汤?”   玉纤阿含笑点头。   她目光敏感地捕捉到侧着脸的范翕好似僵了一下。   泉安一笑,将位置让了出来,自己离开去盯着防止这边二人被人看到。月下树影婆娑,玉纤阿跪到范翕身边,观他脸色后,她看他好似很难受,便轻轻一叹,道:“何必逞强?”   范翕闭目不语。   玉纤阿低头舀了一勺汤,向他唇边喂去。   范翕却一僵,一下子握住了她的手。玉纤阿睫毛轻轻颤一下,仰头诧异看他。见他低着头,躲过她视线,声音低柔道:“我自己喝。”   玉纤阿:“哦。”   她手中的药碗被端走,她跪在他身边,见他不拘小节、如吞酒般仰头将醒酒汤一饮而尽。脖颈高扬,喉结轻滚。他喝完药后,长袖搭在了玉纤阿放置于膝上的手臂上。范翕又不动声色地移开了手臂,袖子不挨她。   玉纤阿沉默地看着他。   她缓缓开口:“你在躲我?”   范翕立即:“何出此言?”   他反应这么快,玉纤阿盯着他,便轻轻笑了笑。她再开口说话时,声音便冷淡很多了:“何必与我装模作样呢,公子?你觉得我是麻烦,想远离我,直说便是。这样不露痕迹地刻意与我越走越远,换一女郎,不得患得患失,被你态度所伤么?我倒是无所谓些。你直说你我就这样断了,你知我心冷,我并不会纠缠你的。”   她兀自笑了笑:“我本就不会与你有什么,你怕什么?难道你以为你有一未婚妻,我心中毫无芥蒂么?其实这样断了也好,你不必与你父王争我,我不必与一陌生女子争你。我生平,最厌的也不过如此了。”   范翕抬了眼,看向她。他声音沙哑:“玉儿……”   他眸子黑漆漆的,盯着她的目光跳跃。他身子轻轻向前一倾,但又在半途上顿住,不敢上前。   玉纤阿轻嗤:“你不过如此。”   她起身拿了药碗便走,范翕伸手想拦她,却又怔忡。他看她长衫飞扬,雪白发带与粉色裙裾交织一处,背影婀娜,她走入月光中。清清渺渺,如梦似幻……他怔怔地望着她背影,为她背影所迷,却又不敢起身去追。   心里且有些委屈,有些愤怒。   想到底是谁将二人关系变成这样的?   如果不是她欺骗他,她早就被自己带出吴宫了,哪有如今种种?   他真是恨她!   ——   车马不行,因公子翕要在此处候吴世子。果真待了三日,吴世子带了大批兵马追上了他们,完成范翕之前与奚礼的约定。白日范翕忙着此事,晚上办宴时,范翕便推脱身体不适,让曾先生等人陪着奚礼。   只范翕独坐室内,心中兀自思量。待他独坐了两个时辰,泉安进来说筵席已经结束,诸人散了。范翕点了点头,神色莫测。   忽然,范翕坐起,问泉安:“玉纤阿在哪儿?”   泉安怔了一下:“想是歇着了?”   范翕抬眼看他。   泉安只好出去让人打听,一会儿,泉安脸色怪异地回来,轻声:“玉女与吴世子私会,二人一前一后地出去了……”   范翕砰地扔了手中卷轴,怒道:“我就知道如此!”   他就知道玉纤阿和奚礼之间不干净!   范翕当即起身换衣,怒气冲冲地掀开门帘向外走。他满心都是惊怒,想他才与她分开,她转头就勾搭上吴世子!她怎如此!   竟一点都不难过!   竟如此迫不及待!   她心里一点都没有他过么!   ——   奚礼与玉纤阿牵着马,在白色桦树林间散步。踩着一地枝叶,奚礼心情沉重,淡声:“孤才回了吴宫,才知道之前都发生了什么事。阿九逃婚,竟让你代替了去。孤若是知道事情会这样发展,当日便不会离宫。若是孤在,若是孤在……”   他父王又怎会把玉纤阿逼到这一步?   玉纤阿摇头道:“没什么,这是奴婢的命。”   她问:“九公主可还好?”   奚礼疲惫道:“不知,孤只听说父王派兵去捉拿她。孤这次回去,恐也要处理此事……若是阿九回来了,你、你……”   玉纤阿打断他迟疑的话:“殿下,如今已经诸事难补,殿下不要再生妄念了。”   奚礼盯着她,目露忍痛色。他伸出手,突得握住了玉纤阿的手。玉纤阿惊一跳,后退一步,想将手从他手中挣开。但他紧握着不放,他紧紧盯着她,道:“范飞卿不是喜欢你么?怎么会到这一步?若是知道他不能好好对你,孤当日就不会放手。”   “若是一开始、一开始……”   他低喃着。   又忽而抬眼望她,奚礼轻声:“我总是左右摇摆,优柔寡断,才将你一次次错失。若是这一次我下定决心,要带你走,你可愿意?”   玉纤阿怔住。   她说:“殿下,我已经走不掉了。”   奚礼低声:“你只说愿不愿意——”   “她不愿意——!”另一道冰寒的男声从二人身后传来,玉纤阿回头,见范翕迈步而来,他眼睛盯着她与奚礼相握的手,怒意让他脸上向来温和的表情都维持不下去。   玉纤阿睫毛轻轻跳了一下。   在范翕怒而行来,伸手就要握住她的手将她往身后拽时,玉纤阿向奚礼的方向多走了一步。当范翕的手伸出时,他没有握到她,却被奚礼护住玉纤阿的手臂挡了一下。   范翕面色一下子惨白。   他露出受伤一样难过的表情,眼尾染红,唇抿着,不可置信地看向躲到了奚礼身后的玉纤阿。他伸出的手轻颤,他上前一步,奚礼带着玉纤阿向后退了一步。   玉纤阿从奚礼身后露出半边身,彬彬有礼地对范翕说:“公子,我与吴世子说一些旧事,你就不要插足了吧?”   范翕盯着她,目光若有实质,他眼中的冰火就要灼杀她了。他道:“我自不是要插足,而是监视你二人。你如此狡黠,我怕你就此逃走,丢下乱摊子给我。”   玉纤阿不客气地道:“那就请公子退避三舍,在桦树林外等着吧。我素日心慕吴世子,如今便是要断了,公子也该给我时间吧?”   奚礼握她的手一紧:什么,玉纤阿心慕过他?   而范翕想撕了他们这对狗男女的心都有了。   他忍着极大的怒火,与玉纤阿对视。玉纤阿一步也不退,还若有若无地对他挑衅笑了笑。二人之间的气氛僵冷,连奚礼都注意到了。奚礼疑虑重重地看向被玉纤阿气成这样的范翕,想自己可从未见过范翕生气的样子。   而范翕与玉纤阿对视许久,忍辱负重、说不过她一般,他屈辱地转身向桦树林外走去,高声:“只给你们一刻钟,一刻钟你们若还不出来,那孤也没办法了。”   玉纤阿轻轻地啧一声:气到开始说“孤”了?   她笑一笑,心想:范飞卿,这才哪儿到哪儿呢?你不是不爱我了么?日后这种罪,可多着呢。你且慢慢忍着吧。   我并不是离了你,就谋不了生路了。 第59章   公子翕负气去了白桦林外相候, 月照林间, 风簌簌晃着叶子。吴世子本握着玉纤阿的手,满心激荡。但范翕的身影才走出他们视线, 他手中便一空, 玉纤阿不着痕迹地远离了他, 将手从他手中抽走。奚礼望去, 玉纤阿揉着自己的手腕,轻轻用袖子擦了下。   她这个动作……奚礼皱了眉。   玉纤阿向他看来, 伏身行了一礼,礼貌而温声道:“殿下见谅,我素来是不喜欢男子近我身的。”   奚礼:……所以他并没有误会,玉纤阿确实是嫌恶他的碰触?   他沉声:“你以前并未如此。”   话刚落,他忽想到,不, 其实也是有痕迹的。每次他靠近她, 她都会不明显地僵一下, 再不明显地退后,借着说话远离他。她确实从未与男子站得近过。   只除了范翕。   范翕!   奚礼目中发冷,厉色顿起。   玉纤阿淡淡笑了下:“以前身不由己, 不得不应付。今日我既已成为吴王后收养的义女, 怎么说也有了公主王女的身份。虽代献周天子非我所愿, 但王女是女君,这样的身份让我可以做许多事,拒绝许多不喜欢的事。我还蛮喜欢现今身份的。”   玉纤阿柔声一笑:“是以殿下问我愿不愿意随殿下走, 我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的。”   “我不愿意放弃我已拥有的权势地位。除非更好,我是不愿再走回头路的。”   奚礼惊愕地看着她,他像是不认识她一般看她。她在寒月树下玉立,面容玉净,腰肢纤细,身量窈窕。她是静女舜华那般的美丽女郎,衣裾与衣带在夜里凉风中轻轻波动,她如月下仙子般遥远又亲近……但奚礼始觉自己才第一次认识玉纤阿。   他喃声:“我第一次见你,便觉你心机深……之后你打消了我的念头,我以为我误解了你……原来我并没有误解你么?”   奚礼自语一般:“……所以你从来没对我有过意?那公子翕呢?你是爱他,还是也如对我这般应付他?”   玉纤阿温声:“我是不爱任何人的,殿下不必为此抱有不平。殿下看人极准,一针见血。于这点公子翕便不如殿下许多。”   她顿一下,再道:“但是殿下心好,纯良,好糊弄些。公子翕在这点上又不如殿下。他极难纠缠。”   奚礼定定看着她,目中光慢慢暗了下去。他看到了玉纤阿说起范翕时目中的笑意,那掩饰不住的温柔。玉纤阿与谁说话都是轻轻柔柔的样子,温柔常有,笑容却不常有。而今玉纤阿提起范翕时,眼神是不一样的。虽然很微妙,但是奚礼确实看到了她眼波在那瞬间的笑意。   她说她谁也不爱。   但她提起公子翕时,她眼睛在笑。   奚礼没开口了。他心中钝痛,喘不上气那般。知道自己一直被此女骗,他反应并没有范翕那样强烈。因他素来冷血,性格极硬。哪怕心中世界崩塌,面上也不会露出太多痕迹。且他知道,玉纤阿如今肯与他挑明一切,是彻底放弃他的意思。   正是她不需要他了,她才会露出她的本来面目。   温婉是刀,无情当杀。   这才是真正的玉女。   奚礼低下头,淡声:“孤懂了。”   玉纤阿见他听懂了,心中且松口气,想幸好吴世子是个成熟的人,不像范翕那样发疯。她没有轰走范翕,让范翕留在外面候着,本也是为了让范翕牵制奚礼不对她乱来……好在奚礼没有发怒。玉纤阿垂下眼,再次对他行一礼,低声:“我对不起殿下,为我一直对殿下的欺瞒。”   奚礼摇了摇头,他心里沉痛并迷惘,已不愿说些什么。   奚礼侧过了身,说道:“你意已决,无论孤如何帮你,你仍决定去周洛?”   玉纤阿想到范翕对她的躲避,心中空白了一下,却很快回神,笑着说是。   奚礼点了点头,道:“周洛如今不太平,你最好有些准备。孤在验兵时听到了些北方传来的消息,九夷从鲁国方向进攻大周,鲁国是大周天下最核心的部分,周天子派晋国、卫国、齐国调兵镇压。你若随公子翕一路北上,当稍微停些日子,不要上赶着北方的战事。”   玉纤阿心里一惊。奚礼掌权,吴国大权在握,他又狼子野心时时觊觎周王朝北方的国度,这样的消息是万万假不得的。   玉纤阿待要追问,奚礼已快速结束话题:“这是你我相交一场孤对你的忠告,其余的不要再问了。”   “明日孤就会离开,亲自去捉九公主回宫。你我之事,便这样了断吧。”   玉纤阿沉默,再次欠身向他的背影行大礼。   玉纤阿与奚礼出了林子,看到范翕与侍从们在林外相候。范翕手边牵一匹马,他立在长林外,发带随风扬,郎君青玉束带,袖有广寒。他在原地踱步,来回彷徨,当听到奚礼和玉纤阿走出来的脚步时,他转身向他们看来。   修长而立的公子翕,面如冠玉,目若星澜。范翕目中清泠泠水洗一般,板着脸向他们怒目而视时,眼底都掩着四五分烟雨编织的清愁。   即使生气,都分外俊逸动人。   奚礼远看他的背影,到范翕转过脸来,奚礼就怔了一下。他有些明白玉纤阿为何会和公子翕偷情——怒时都目染清愁的俊美郎君,平时的风华风流,岂是一言能道之?   范翕如今与奚礼的关系实在称不上什么多年好友了。他从奚礼这里抢走女人,骗走兵马,得许不少利益……奚礼自是早就明白什么多年好友,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地以为范翕是好人罢了。范翕恐从未将自己当作过什么好友。   范翕向奚礼拱了拱手便是打招呼。   奚礼漠着脸,一言未发,负手而行,连见礼都不愿意做了。范翕也不在意他,奚礼一走,范翕就向玉纤阿走来。他冷眼如刀子一般望她,上上下下,将她从上扫视一遍,细微末节完全不错过。   玉纤阿看他眼神,便知他在看什么——他在看奚礼有没有与她如何。   他心眼比针尖还小,整日盯着她如盯着贼一般。   玉纤阿本不愿搭理他,见他这样,她却有些想逗他了。她含着笑拂了拂自己耳畔的发丝,指尖掠过耳下肌肤时,她故意狠狠掐了一下。当是掐出一道红痕。之后她侧身,向范翕身后的侍从们行礼。范翕眼睛一下子落在了她耳后,看到了红豆一般大小的印痕。   他心头霎时洪涛涌起!   在玉纤阿转身要走时,他冰凉的手一把握住了她手腕。   范翕身子绷得颤抖,声音嘶哑:“你耳后……”   玉纤阿盯着他,看他眼尾微红,唇紧抿,目光一错不错……他身子都要开始抖了,握她手的力道重得要扭断她手腕一般……怕他这身板被她气出个好歹再吐出一口血来,玉纤阿稍微逗了他一下,她见好就收。   她向他走了一步,作出茫然状,手指向自己耳后轻拂了一下。离范翕极近,女子香气扑面,范翕终于看清了她耳后的痕迹不是吻痕……玉纤阿无辜道:“大约指甲长,不小心擦了下吧?公子以为是什么?”   范翕:“……我想剁了你的手。”   他看清楚了,月光下,她耳下只是浅浅一个掐痕,并非男子吮吻的痕迹。他吮过,他知道那是什么样子的……绝不是现在这样。但是范翕盯着她耳下肌肤看,不再生气后,他脑中控制不住地便想到了他与玉纤阿耳鬓厮磨的些微片段。   想他与她面贴面,冰凉鼻梁磨着她嫣红耳珠。她在他怀里轻轻嗯一声,他喘息就受不了……   睫毛飞颤,范翕面一下子红透了,飞快地放开了握她的手腕,将手收回了袖中。   明月清晖拂身,他后退一步,简直像玉纤阿是洪水猛兽,他这时才想着该躲她一般。   玉纤阿唇角轻轻翘了下,逶迤着裙曳从他身畔走过,留下香气绕他鼻梁。   虽不理他,然玉纤阿是知道范翕的毛病的。   他是绝不会让其他男子挨她一下,和她多说一句话的……他一定会忍不住来与她打听的。   果然,回去路上,范翕只是一开始躲着她刻意闷头走在她后方,但只过了一会儿,范翕就追了上来。范翕在她旁侧走了一会儿,忽然故作无意地开口:“你与奚礼说了什么,怎这么长时间?我护送你去周洛,自是不愿意看你勾三搭四,徒生事端的。”   玉纤阿喃声:“没什么,他与我说了些周洛的事。”   玉纤阿表现平常,没有挤兑他,范翕轻微松了口气。他唇角含一丝笑,低头柔声道:“你听他说干什么?你问我呀,我远比他熟悉周洛。我十岁以后都是在洛地长大的。”   玉纤阿没理他。   范翕见她玉颈修长,侧身玲珑有致,她只安静地走路,却不与自己搭话,范翕唇角的笑便僵住了。他分明想着远离她,但是他和她说话她却不理会,范翕心里又极痒,极不适。他在心中暗想其实我也没做什么,我只是和她说说话而已。   母亲总不会连我和她说话都会生气吧?   我又没有勾玉女啊。   心里定下后,范翕便噙着笑侧头,薄嗔她道:“为何不吭气?你在想什么?”   玉纤阿说:“我在想周天子。”   她在想周天子,想奚礼说的战事,想周洛如今的局势……   而范翕唇角的笑再次僵住了:“……”   玉纤阿心里有事,又想到不知道范翕知不知道奚礼说的情况。她暂时不与范翕争执,而是选择转头和他打探:“周洛……”   范翕冷声打断:“我不知我父王的喜好,你莫向我打听。我与他不熟。”   言罢,玉纤阿愕然间,见他一甩袖,看也不看她一眼,就那般负手快速走到前方,直接骑上马走了。   到他走了,玉纤阿才哭笑不得地反应过来——范翕以为她向他打听周天子的喜好,打算讨好周天子。   天啊。她疯了么?   她就算真的打算讨好周天子,她也不会傻得向他去打听吧?她不会觉得他告诉自己假消息让自己失宠么?他醋得……都不多想想么?   玉纤阿捂嘴,噗嗤笑出了声。   而远处,范翕显然也回过神,他踟蹰着想停下马,回头看玉纤阿。结果听到后方玉纤阿的促狭笑声,范翕当是真的怒了,驾着马一去不回头。一旁追赶不上公子的泉安非常不高兴地瞪着这个将自家公子气走的女郎,简直不相信此女这样坏,气走了公子,还能笑出声?   此女太坏了!   ——   奚礼走后,范翕几日都没有上路,一直在忙各种公务。玉纤阿疑心他知道北方的战事,也有心拖延。玉纤阿想向范翕打听,但范翕如今躲她躲得厉害,尤其是那天晚上她嘲笑了他后,他在她这里便如失踪了一般不露面。往日用膳时玉纤阿拖拖拉拉一些,还能看到他过来。现今他用膳都在屋舍中不出来,玉纤阿想向他打听消息,真的很不容易。   如今宿在三国边境交接的传舍中,范翕忙公务,玉纤阿除了收服曾经服侍九公主的那些侍女们,并无其他事务。大约是如今吃住好了,又暂时没有什么忧心的事,玉纤阿早上梳妆时对着铜镜左右端详,疑心自己好似圆润了些。   胸也丰盈了。   之前的春衫竟有些不能穿了。   玉纤阿微愕,脸红自己的无所事事,又想范翕见了她如今的样子,恐又会生气她吃得太好住得太好,完全不将他放在心上。玉纤阿独坐乱想了一会儿,拍了拍滚烫的面颊,想自己真是想多了——   范翕见天躲着她呢,她纵是真的胖了,他也不会知道。   玉纤阿嘱咐侍女们重新制衣。   为了让自己清减一些,用过早膳后,玉纤阿没有如往日那般回屋中看书,而是选择在传舍中四处走走,消消食。侍女们跟随玉纤阿在院中散步,她们盯着女郎曼妙轻盈的背影,暗自想自玉女换了身份,连架子都上来了。越来越有真公主的范了。   而踩在花道上,玉纤阿手指点着下巴,正在思量如何寻借口见范翕,向他打听周王朝北方战事是否是真的。她正琢磨时,目中忽一定,看着隔着枞木树影,对面贴墙的长廊间,成渝等几个卫士带着一个老翁在行走。   玉纤阿连忙拉住自己的侍女躲到了树后,观察着。   成渝目光在对墙边的树上停顿了一下,他发觉了玉纤阿在那里。只是想到公子吩咐他们以后不要理会玉女,成渝便当做不知,继续押着人走路。而远远的,玉纤阿悄悄地坠在他们这行人身后,看成渝将那老翁领入了范翕的书舍中,关上门出来了。   玉纤阿捂着胸口,兀自羞愧自己忘了此事:她看清了,那老翁正是曾经在她落难时收留她的那位老翁。当日她在范翕那里见到,还想将老翁带走。但之后被一堆事打断,玉纤阿忘了老翁。没想到老翁竟还在范翕手中!   玉纤阿心里惊,想范翕打算对一个这么大年纪的老人做什么?他与她有怨,对付她便是,总来回折腾一个老人家算什么意思?   这般一想,玉纤阿有了主意,便从树后绕出来,快步向范翕的书舍走去。立在门外的卫士和侍女当即拦她,不许她进去。但玉纤阿如今有了借口,自是作出一副与人算账的样子不肯放弃——   “范飞卿!你开门!”   ——   范翕在自己的书舍中接见这位曾经收养过玉纤阿的老翁。   老翁垂手,忐忑不安地立在墙角。范翕端坐长案后,手指轻轻地叩着案板,语气温和地和这老翁说话。范翕此人,向来喜欢将人身上的一切都利用起来。虽然从这老翁身上已经榨不出玉纤阿的任何消息,但范翕还能榨取其他价值——   范翕柔声道:“老伯别怕,你曾收养玉女,我自是不会伤你。我只是见老伯口音是姑苏口音,想来老伯是姑苏人士,向老伯打听些姑苏的消息。”   老翁战战兢兢道:“公子言重。小人祖上三代都是姑苏人士,公子有想问的,小人知道的都会说。”   范翕问:“姑苏是否有姓虞的大姓贵族?”   “小人不知……”老翁仔细回想,突然想起什么一般点了点头,“啊!当是有的!好些年前,小人曾在街上见吴王亲自扶一位女郎上车,那时街巷都在说什么‘虞夫人’‘虞女郎’。那是小人此生唯一一次见过吴王,小人跟着车驾追过,那虞女郎花容月貌,如天上仙子一般。小人那时从未见过那样的美人,才记住了许多年。”   老翁不好意思地搓手:“实不相瞒,之前收养玉女,正是因玉女貌美,小人想起了当初那位女郎。觉世道艰难,女子一人在世间行走不易,才将走投无路的玉女带回……”   之后的故事范翕已经从这位老人家口里听了无数遍。无非是说玉女在舞乐坊中弄伤了人,差点杀了人,官寺追捕,老人见她可怜将她藏起……   但范翕今日显然并不想听这个故事了。   听老翁说起“虞夫人”,范翕心中便剧跳一二。他坐得笔直,觉得自己终是能探知到自己母亲曾经的事迹了。他一直觉得自己母亲非常人。他是从玉女身上,才渐渐觉得自己母亲不寻常的。   玉女骗他说自己是贵女,但玉女大字不识几个,一直哄他;可是虞夫人一直跟范翕说自己孤身一人,因虞夫人背后并没有势力,范翕以为母亲是贫女出身,因貌美才被献入周天子后宫。   但是虞夫人识文断字,琴棋诗画信手拈来,幼时范翕的功课就是她一手教的……自认识玉纤阿,范翕才知道原来贫苦人家的女郎,其实不应该有他母亲那样的才华。   他母亲一定不是如她口中说的那般普通。   可若他母亲是姑苏人,若母亲曾是贵女,是虞家女郎,为何姑苏虞家从来不曾找过自己?自己背后一点势力都没有,姑苏虞家从来视而不见?   范翕绷着声音问:“当真有姑苏虞氏?那为何我从未……虞家是否已经败落了,不复昔日光景?”   老翁迷茫道:“小人不知……那是贵族之间的事,小人哪里知道。”   范翕皱眉,正要问得再详细一些,便听到了门外的动静。他听到有人在自己的书舍外争执,动静极大,范翕心中生起极大的杀意……但听到了那些侍女们吵闹中,偶尔听到了玉纤阿温柔的声音,范翕又一怔。   怎么?玉女怎会如市井泼妇般在门外争吵?   他喜爱过的女郎温柔可爱,绝不会如此!   是以范翕没有怒而起身,提剑杀出去,而是仍坐在案头,禀神静听门外动静。待听到都是侍女们在吵,玉纤阿只偶尔柔声细语地说一两句话……范翕的脸色便缓了回去,心跳也回去了。   吓死他了。   他以为他看错玉女至此。   以为她是他最厌的那类长舌妇。   幸好她还是温柔可爱柔声细语的……范翕兀自缓神,门砰地被撞开了,原是侍女们争执间,不知谁撞到了门上,两三个身影叠在一起,以非常难看的姿势撞到了门,噗通通,全都“哎呦”惨叫着跌了进来。   范翕静静望着闯入的这些人。   他目光缓缓抬起,看到错愕掩唇、好似非常意外地站在门后的玉纤阿,也看到脸色惨白的泉安等人。他们竟然撞进了公子的书舍中,服侍公子翕的侍女们脸色一下子吓得发白,觉得公子翕一定会杀了她们。泉安也是吓得跪在外:“公子饶命!是我处置不当,并非有意……”   都怪玉女挑拨!   坏人是玉女!   泉安目光不停地瞪向那盈盈而立、掩唇装惊讶的玉纤阿,他眼皮直抽,向公子暗示恶人就是此女,不怪他们。若是要罚,公子也一定要罚挑事的玉女,他才服气!   范翕额角直抽,都不知道说什么。   他被玉纤阿气得麻木,他厌恶无比地看眼摔进他门中的那些跪地的侍女们,道:“出去受责吧。”   侍女们连忙爬起来出去,泉安看玉纤阿无事人一般踩过门槛,向屋舍中走去,泉安连忙道:“公子,玉女郎也该受责……”   范翕怒拍案,案上貔貅哐当被砸出去到门口那些叠在一起的侍女身上。侍女们以为他是无意的,惨叫不绝。而泉安听到范翕声音沙哑:“我能怎么责?!”   他是能杀了她,还是打她一顿,还是能在口头上骂过她?他有办法责么?!   泉安一时:“……”   在泉安愕然和不甘中,玉纤阿飞快地转身关上了门,将他们都关在了门外。玉纤阿当范翕如无物一般,殷勤又怜惜地去扶那个被他们这番动静吓得瑟瑟发抖的老人。玉纤阿柔声安慰一番,转头指责范翕:“公子怎如此欺负老伯?”   范翕:“……”   他不吭气,冷笑一声,看着她要如何。   玉纤阿虽然是寻了这个借口来找他,但是看到老伯发抖,她又真心觉得范翕说不定如何吓着了老人家。范翕那般阴狠,书舍从来不许人进,谁知道他躲在屋中对一个老人下了如何重手。玉纤阿便安抚老人:“老伯莫怕。他曾答应我让我带走你,他不会伤了你的……”   老伯连声:“不不不是……”   范翕声音冰冷地打断他们的叙旧:“玉纤阿,我何时答应你让你带走我的人了?!”   老翁惊讶无比,被范翕的声音吓得一个哆嗦。他不能理解,方才和自己说话还和颜悦色的公子,为何与玉女说话便这样凶狠……玉纤阿安慰地握住他发抖的手,回头对范翕道:“公子怎说话不算话?你确实答应过我让我带人走。”   范翕淡漠道:“我从未应过。”   他如今拿老翁有用,他要这个人帮他找他母亲的线索。他怎可能让玉女带走人?   玉纤阿看他阒黑的眼盯着自己,分明是反悔之兆,也并不是逗弄她与她开玩笑的意思。他显然是真心不会让她将人带走……玉纤阿一时间以为他要欺这位老翁,心里也急了,翻旧账道:“你那日确实应过我,你怎能反悔?你答应过若我让你……你便许我带走人。”   范翕唇角含了一丝笑。   玉纤阿忽而住嘴。   见他飞眉轻轻挑起,眼尾飞扬,目中漆黑光泽流光溢彩。他掀眼向她看来,目中光华缱绻,似戏谑,似玩味。   四目相对,他瞳似玄玉,玉纤阿眼神闪烁,不敢对上他目光。   气氛渐古怪而暧昧。   听范翕慢慢说:“哦。你说的是那日呀。若让我尽兴了,我便让你带走人。”   “可你何时让我尽兴了?”   “当日不是没有成事么?”   玉纤阿面容刷地酡红,张口结舌:“……但我之后分明、分明……”   她翠眉含颦,似是而非地向他瞪来。而稳坐主位的范翕羽睫如扇,袖中手紧紧扣着案木。他耳根红了,几要渗血,但是他镇定坐着,俯眼淡声:“你挣得厉害,我确实未尽兴啊。”   玉纤阿:“你何意?你要再来?”   老翁尴尬得不知道该把自己缩到哪里去:……你们两个非要在我面前讨论这个么? 第60章   玉纤阿问了“你要再来”那句话后, 她看到范翕面色一僵, 就知道自己驳他驳得太顺说错话了。以她和范翕如今关系,谈什么再来啊?   而且……玉纤阿拧了拧眉, 其实之前两次经历也称不上愉快。一次是报答范翕主动献身,一次是他性情暴戾她试图安抚他……若说她享受到什么,倒真是没有。只不能理解, 她自以为自己牺牲已这样大,在范翕眼中, 竟是“你何时让我尽兴了”?   玉纤阿有心跟他辩驳……但是她突然听到旁边的干咳声,瞬间回神,一下子尴尬得面色完全红如新荔了。   范翕也是皱着眉, 心中如有两根绳在左右扯着他。当玉纤阿问他是否要再来,他左边的绳子立马扯了过去,迫不及待地想开口应;可是右边的绳子说不, 不能向前一步。   左边说这有何关系?母亲又不知道。且这是玉纤阿之前欠自己的,如今她只是偿还而已。纵自己打算与她就这样断了, 这分明是他之前该收的好处。这是之前的事, 不是现在的事。他仍可以索取之前事情的报酬的。   而右边的则大声嘲笑, 说你之狼子野心, 谁人不知?只要你上前一步, 日后你总会给自己找出无数个这样的借口,将自己不断拉入深渊,直到再也回不了头。明知不对,为何要涉险?不要给自己寻借口了!   范翕左右纠结, 指甲抠着案头边缘,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玉纤阿这个问题时,见玉纤阿的面容先忽地涨红了。然后听到老翁咳嗽声,范翕醒神,他一下子也掩着袖咳嗽。想自己是疯了么?竟当着老伯的面和玉纤阿说这种事?   老伯心情复杂,又有些欣慰。之前公子的人将他从姑苏带到梅里,公子提起玉纤阿时咬牙切齿,好似恨不得活剥了玉女的皮。老翁一径担心,怕这位公子会伤害玉女。他总见不到玉女,也担心玉女的安危。但如今看玉女和公子翕争执的样子……二人该是有情,而非有仇。   公子是向着玉女的啊。   老伯说道:“玉女,你误会了,公子很照顾我,我在这里过得不错。公子只是想从我这里问一些姑苏的消息……我相信公子品性,公子这样的君子,岂会害我?玉女不要担心了。”   玉纤阿担忧地看老伯一眼,心中道:公子翕的品性?老伯你真是误会大了!他的品性,就是只做表面功夫,内心黑得已经说不清了啊。   又是一个被范翕外表骗到的人。   老翁低着头,不敢面对这打情骂俏的二人,干干道:“公子,老叟可否先行告退?”   范翕声音温柔:“老伯请吧。”   玉纤阿:“……”   她惊叹范翕变脸之神速,与她说话时就一腔火药味,面对老翁时就温风细雨轻轻柔柔唯恐吓着老人。而如她所料,老翁人一走,门关上,屋中只剩下他二人,范翕方才脸上还挂着的面对老人家时的安抚笑意,便消失无踪了。   他向后一靠,冰雪面容凉凉盯着玉纤阿,道:“我寻老伯,是问些我母亲的事情。现在不放他走,是要他帮我做些事。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玉纤阿打量他:“你不会因为我的缘故,故意欺负老伯?”   范翕嗤一声:“你将自己看得未免太重要。”   玉纤阿便红了脸向他行礼:“那是我错了,误会了你。”   范翕对她的温顺向来是非常满意的,她一道歉,他心中便快活,不会再苛责她了。而玉纤阿道完歉后抬头,见范翕正含笑看着她,她一抬眼,四目相对,将他的眼神捕捉了个正着。   范翕一愣,收回自己的眼神,当做没看她。   玉纤阿也收回眼神。   一时间,舍中冷清而尴尬,竟无人开口。这般氛围,是他二人分明有情、却偏偏谁也不挑明时期才有的。只一会儿,范翕便受不住两人之间古怪的气氛。他手托腮,侧过脸不看她,声音矜淡地问:“你还有何事?”   示意她没事的话就走吧。   玉纤阿想起了自己的真正目的,她向前一步,压低声音问他:“公子,我听了些消息,说北方如今有战事,不太太平。不知公子是否知道?我等本来五日就可到达楚地,如今却停滞不前,是否与此消息有关?”   范翕顿一下,心中念头起,想自己将消息封得这样严实,她怎么可能听到消息?啊,她唯一知道消息的途径,是已经离开的奚礼……范翕心里顿时恼意浮起,想奚礼凭什么连这样的消息都告诉玉纤阿?   她还敢说她和奚礼毫无私情!他们毫无私情的话,奚礼会连这个都说么!   范翕心中嫉恨得快要吐血,可是他又不能提……提,便是他放不下她。   玉纤阿便看着范翕的脸色变来变去,青青白白。她等了好久,看他仍不回头看她,只硬邦邦地吐出一句:“与你何干?我为何要告诉你?”   玉纤阿静了一下,她忽而笑了笑。   静谧屋舍中,只听到她声音低怅又悲凉:“你总是如此,什么也不肯告诉我。你什么都不肯告诉我,我便要自己去猜。我信息渠道不足,便容易因此作出错误判断。之前在吴宫时,我曾问过你是否要娶九公主。你那时就不肯明确告诉我原因,才让我、让我……将我害到了今天这一步。”   “事到如今,你竟还是什么也不肯告诉我。若我因此做错判断,又走了错路呢?”   范翕面色猛变,抬头看她。   他忽地站了起来,想来心中怨言也极多。他快步下了台阶走向她,厉声:“难道之前那还是我的错么?我不明确说九公主是献给周天子的,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就不能安静待着,等我、等我的消息么?如果不是你主动搅局,事情会到今天这一步?”   他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声音沙哑:“你就不能等着我来保护你么?你只要静静坐着,等着我为你安排好一切。这样不就行了么?”   玉纤阿仰头,轻声:“我从不依靠别人的怜悯,将希望放到别人身上。你今日爱我,会帮我;若你不爱我了,我却被你宠成了废物,那我整日以泪洗面,你只会生厌,不会搭理我。到那时,我会怨你当初为何要待我那般好,怨你太过爱护我。”   “公子,人这一生这样漫长。今日之爱,明日之恨。都是难说的。”   “而且你这样的人……”   范翕被她气得红了眼,紧扣着她手腕,他将她搂抱在怀中,掐着她的腰,让她紧盯着自己。他怨恼无比:“我这样的人如何了?我这样的人在你眼里就是出尔反尔,今日爱明日恨的典型么?我这样的人也对你很好,从来没伤害过你!难道我在你眼里就长着一张薄情寡义脸?”   玉纤阿被他抱在怀里,她倒并不害怕。看他被她气得目中光亮,她却仍不退缩,仰着脸道:“是。你确实薄情寡义。不然你不会尚有着未婚妻,却只字不提她,只一味勾我上你的船。我当日问你是否有妻,你说你没有……”   范翕气道:“我本来就没有!”   玉纤阿道:“未婚妻也是妻!看,你便是这样薄情。你以前与人定亲,三书六礼,定无一有缺。想你也曾和别的女郎许过终生,和她花前月下……今日你对她弃如敝履,只字不提。我当你从未和女子有过纠缠,谁知你口口声声皆在骗我,还在我面前做出不通情的模样哄我,让我以为你第一次遇上心仪的女郎。你左哄她,右骗我,是否觉得辛苦?难说我的明日,不是她的今日!”   范翕:“你、你……”   他眼角发红:“胡说!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并未骗你,她那样凶悍,我本就不喜她。我何曾与她花前月下过?我是不得已……”   玉纤阿面不改色:“那你不是骗了她,就是骗了我,或者左右都在骗。事到如今,你在我面前说她不好,便会在她面前说我不好。你不过是要将我稳住。我都能想得到,我一心以为你身边只有我,若如一开始那样与你回了周洛,我头顶立刻会多出一位女君主母来欺我。而你左右为难,白日向着她,夜里来慰我……与其如此,我倒觉得献给周天子起码不用受这种委屈,比跟着你好了很多。”   范翕唇发白颤抖。   他气血翻涌,被她话一句接一句地堵。他素来不太能说得过玉纤阿,心中一腔委屈,想说自己是为了地位才和那个女郎联姻,想说那个女郎对自己又打又骂自己不过是虚与委蛇怎会喜欢。想说他没有骗她,他确实从未对其他女郎用过心,他在她面前对情事的似懂非懂并不是装出来的……   眼前潮湿,阵阵发黑,玉纤阿将将把话说完,范翕只张了口,一大口血便吐了出来。   他松开握她的手腕,向后跌去。   玉纤阿面色顿时一变:“……”   看他唇角渗血,跌跌撞撞地向后倒,玉纤阿心里也慌了,连忙伸手去扶抱他。可她又撑不住他的体重,两人一起跌坐在了地上。玉纤阿抱住他,他脸靠在她肩上,竟还低着头咳嗽,不住吐血。   鲜红的血顺着指缝渗出,断断续续。   玉纤阿脸白了,也怕了:“公子、公子……你还好吧?我、我去找医工……”   他一边咳嗽一边吐血,握住她的手不让她去找人。他抬目,目中潮湿,喘息着:“找什么医工?让人都知道是你将我害到这一步么?你一个假公主将我害成这样,你还如何自处?”   他疲惫道:“没事,我缓一缓便好了。我自幼就是这样,不能受气。”   玉纤阿心里一空。   可她又哽咽道:“你身体怎这样差……”   范翕闭眼,脸埋于她肩处。虽胸口气闷难受,喉咙间抑不住痒意想吐血,但是脸贴着她脖颈,闻到她身上的气息,他心中又生眷恋,希望与她待在一起的时刻慢一些。   听她说他身体差,范翕哼道:“虚嘛。如你所说。你迟早气死我。”   看他闭着眼这样赌气说自己虚的模样,竟有些撒娇的意思。玉纤阿心里一软,抱他的手臂紧一分。   玉纤阿又暗悔,低声:“胡说。我哪里舍得气死你?”   范翕握她的手一紧,半晌,他柔声哀求道:“我真的不喜欢她,我只对你好过。她总是打我骂我,她见我温柔,见我脾气好,就总是欺我。我不喜欢她那样跋扈,我只喜欢你这样脾气的……你相信我罢。”   玉纤阿的促狭在他面前向来藏不住,他还受伤着呢,她就忍不住笑盈盈问:“哦,你不喜欢一般气你的,你喜欢我这样能把你气得吐血的?你怎这样喜欢受虐?”   手腕被范翕一敲。力道不重,但警告之意极重。   垂目看他,他眼睫浓黑覆于眼上,脸色苍白,他闭着眼,敲她手腕的力道却还有。流光照在他脸上,如秋日芦苇般苍凉皎白。玉纤阿看得心口疾跳,别开目不敢多看。怕自己心动太多。   玉纤阿抱着他在地上坐了一会儿,他贴着她脖颈的肌肤温度忽冷忽热,玉纤阿不敢乱动。过了一会儿,他不吐血了,玉纤阿才扶他起身,去屏风后的榻上歇息。安顿好他,玉纤阿仍不放心,打算悄悄去找医工问一问,能不能煎碗药来。   玉纤阿即将踏出门时,听到范翕喊她,她回头向屏风看去。   看不到范翕身影,只听到他淡声:“北方确实在打仗,我确实不急着北上。但你不必担心,除非我死,这些事都不会波及到你的。你大可好好地当你的假公主,不必想这些麻烦事。”   范翕柔声:“我不瞒你这些事。你日后有想知道的,直接问我便是,我再不会不告诉你了。但你若有什么想法,也与我商量商量吧。或许我能提供更好的法子呢?”   玉纤阿轻声应了好,便推门出去了。   ——   于是两人之间的古怪气氛,在范翕不再吐血后,又有所回升。   范翕都不太敢看她一眼,怕自己又生出什么妄念。   而这一次,玉纤阿做某事前,倒真的学会第一次来请教他的看法了。因范翕明确告诉她他不急着北上,显然要在此地多待两日,玉纤阿便让人传话给他,问他自己能否在边境街头去逛逛。   范翕自己不肯见玉纤阿,他让泉安去问她为什么要逛逛,是什么事。   泉安回来后回答:“玉女说是私事。”   范翕:“……”   他打破砂锅问到底,就想知道是什么私事。他想让泉安再去传话问,泉安叫苦不迭,让公子饶了他:“玉女那般口舌,您又不是不知道,我怎能从她嘴里打听到她的真正目的?公子若真想弄清楚,公子亲自去问啊。”   范翕便闭了嘴。   他不敢见玉纤阿,怕自己忍不住……   他有心不愿玉纤阿这样相貌的人出去乱晃,但他又怕自己拒绝了玉纤阿的第一个要求,玉纤阿日后再不来告诉他她的事情了。心中纠结,范翕不情不愿地答应了玉纤阿去逛逛的要求,并且,范翕将姜女派了过去。   说是给玉纤阿送了一个侍女,服侍她。   而屋舍中,玉纤阿与前来服侍自己的姜女面面相觑。站在美丽如明珠的玉纤阿面前,姜女脸色有些尴尬有些生硬,两人地位变成这样……姜女有些不知如何面对玉纤阿。   好在玉纤阿不管是不是装的,表面上对姜女很和气,温温柔柔地接受了姜女这个新侍女。出门后,姜女仍绷着身,警惕着玉纤阿。因姜女现在在公子翕身边呆久了,她真是怕极了范翕那样把温柔当武器的人,偏偏玉纤阿和范翕一样。   姜女觉得自己命真苦。   想她这样的相貌,换到旁的主君那里,定会过得不错。偏偏遇上玉纤阿和范翕这样的主子……   ——   玉纤阿知道范翕将姜女送来,是让姜女监视她。不过他既然送了,她也觉得无妨,毕竟她又不是要做什么坏事,并不怕范翕知道自己的行踪。于是姜女白日陪着玉纤阿,晚上再偷偷去向范翕汇报玉女一整日的行踪。   说玉女带着她,整日在边境之地的医馆晃来晃去。   范翕一愣,疑惑玉纤阿整日去医馆干什么?他心里一动,想她莫非是见他吐血,担心他身体,才去医馆问病?   姜女一板一眼地汇报,抬头,便见公子翕曲起的手轻敲额头。他微红着脸,神色略微赧然,眉目舒展间又有些高兴。   姜女:……不知道这个疯子又在高兴什么。   范翕咳嗽道:“无妨,你继续跟着她吧。”   范翕想若玉纤阿这般担心他的身体,也许过两日就会让人来给他送药。哎,其实他身体没什么事……不过被人关心总是好的。   然而范翕耐心等待了两日,玉纤阿一点问他身体的意思都没有。范翕不甘心,某日他主动在玉纤阿出门前在她面前晃了晃,玉纤阿向他行礼,却还是没有问他身体的意思。   范翕便知道自己恐怕自作多情了。   他心里不舒服,且羞且气。想她既然不关心他的身体,那她总去医馆晃什么晃?   范翕忍着气,继续每晚听姜女的汇报行踪。坐于舍中,办完一天政务,范翕听姜女说玉纤阿又去了一整天的医馆晃。他忍不住发怒,将案上卷宗一扔,吓得跪在下面的姜女发抖。范翕质问:“总去医馆干什么?总去不同的医馆干什么?她有什么毛病么?我看她身体好得很,面色比我还红润!她到底在干什么!”   姜女抖得厉害。   范翕阴沉道:“你继续说。”   姜女哆哆嗦嗦道:“今日女郎终于在进了那么多医馆后,看中了一家医馆的医者。她屏退了奴婢,与那医者在舍中说话。奴婢趴在门上听,因她二人声音极轻,奴婢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但是夜里回来时,玉女将那医者带了回来,对医者分外尊敬。”   范翕脸色阴晴不定。   他手叩案,始终想不明白玉纤阿的意思。他问姜女:“你是怎么想的?你整日跟她在一起,总有些痕迹能看出吧?说,说你的猜测!”   姜女犹豫一下,小声:“奴婢,是觉得、觉得……玉女说不得是怀了孕。”   范翕怔住。   他从来没想过这个可能。   他喃声:“怎么可能……”她向自己要了避子汤的啊。   姜女大着胆子抬头看范翕一眼,见范翕脸色雪白,人却没有暴怒。姜女证明了心中猜测,想果然。姜女一时竟也同情玉纤阿,想玉纤阿要被献往周天子,却怀了范翕的孩子,这孩子是万万留不得的啊……玉纤阿那般聪敏,却不得不一人承受这些事,也是可怜。   姜女说自己的猜测:“女郎近日圆润了些,说不得就是因怀了身子,她心里知道,才那样照顾自己。她怕走漏消息,才不敢让我们这边的医工看,而是去外面寻医者。奴婢想,玉女当是不愿公子为难,才要请人帮她打了这胎。她不告诉公子,是不想公子难过吧。”   范翕彻底呆住了。   他在心中快速算时间,想她怎么可能怀孕?他总共就和她有过两次啊……三月下旬一次,四月初一次……现今到了五月,这、这若是真怀了……当是第一次时就怀的。   可是不是有避子汤么?难道她没喝?   她……她那时难道是偷偷倒了药,想为自己生个孩子?   范翕忽地起身,掀开帘子出去了。可他出了舍,在冷风中站了一会,步伐又僵住,不知自己该如何是好。她不该在此时怀上他孩子的……可是难道他要亲自让她打了那个孩子么?   他可怜的玉儿,牵他魂,绕他魄,可怜可爱无人关心她。她受了这样委屈都不肯告诉他,不就是不愿他知道么?若他亲口说……她多难过啊。   ——   次日,玉纤阿见到了范翕。   因范翕整日躲着她,她想见到他并不容易。他在她早上用膳时出现,脸色苍白,失魂落魄,也不说话,他就坐在那里看她用膳。他用一种心疼的眼神看她……看得玉纤阿莫名其妙。   玉纤阿开口:“公子有什么事么?”   范翕低着头,声音戚戚道:“你今日还出门么?”   玉纤阿含蓄地笑了下:“不。我晚上有些事,白日要做准备,便不出门了。”   范翕心想果然,她要在今夜流掉那个孩子。   帷帐下,食案被撤掉,侍女们退下。他呆呆坐着,眼皮微掀,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小腹看。   玉纤阿:“……”   她仓皇侧过身,脸红无比,微恼:“范飞卿,请你克制一下。你在看什么?”   范翕唇颤两下,没说话。他盯着她用过了早膳,终在玉纤阿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前走了。之后一整日范翕在忙公务,玉纤阿松了口气,希望他不要再来用那种惆怅又难过的眼神盯着她,却又不说话了。   晚上,玉纤阿洗浴完,做好准备,让侍女去唤那位被她请来的医者过来。她回了自己的屋舍等候医者过来,刚进门,她掩口诧异,因看到范翕竟然坐在她屋中,他仰头安静地看她,好似已经等了她许久。   玉纤阿压低声音:“你干什么?不是说与我不往来了么?夜里来我这里干什么?你还不趁人没发现前快走!”   范翕坐在她床上,定定看着她,说:“玉儿,我都知道了。你让人去请那医者了吧?你别再瞒着我了。”   玉纤阿一怔,垂下眼:“原来你知道了呀。”   她低声:“这、这也没什么……”   范翕惨声:“怎会没什么?我怎忍心看你受苦?”   玉纤阿眨眨眼,道:“也、也不算苦……”   范翕向她伸手:“玉儿,过来。”   玉纤阿见他难过地望着她,伸出的手都在轻微发抖。她心中微酸,没想到范翕这样心疼她。她便走了上前,被他握住手,又被他揽到了他怀中抱好。他下巴抵着她发顶,周身温暖的气息包围着她。玉纤阿好久没被他这样抱过,一时心神恍惚,竟有些眷恋。   他抱着她,低声:“没关系的,玉儿。我陪着你,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你难受的话,骂我打我便是了。我不会离开你,让你一人经受此事的。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再不会让你受苦了。”   玉纤阿目中微红,水光浮起。她本觉得没什么,可他声音里充满了对她的怜惜,他这般抱着她让她不要害怕,她竟一下子生起了委屈……她微微哽了一声,觉他抱她腰的力道收紧。   范翕搂着她说安慰她的话:“我知道很痛,但是如果我在的话,你会不会好受一些?你即使疼得厉害要喊的时候,我也会在的。玉儿,你真傻,为什么受这样的委屈?这种事,本该我陪你一起的。明明是我们一起犯的错,为何你独自承受?玉儿,别怕,这个关,我会与一起度过的。我怎么忍心丢下你一个人?”   玉纤阿眨了眨眼:……其他的也什么,只是怎么就是他们一起犯的错了?   她说:“不,是我一人的事,和公子无关。”   范翕声音便喑哑得好似要哭了:“到了这一步,你还为我着想。我真是混蛋。”   玉纤阿听得有些茫然了。   她觉得有些不对劲。   直到范翕的手,隔着衣衫,捂在了她的小腹上。他轻轻揉了下,玉纤阿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她一把推开他,从他怀中退出。她万没想到他光明正大占自己便宜:“你要干什么?你为何、为何要……碰我腹部?”   看她这样抵触,看他的眼神好似看采花贼似的,范翕心里知她必然怨他,他也怨自己啊。他不与她争执,只目中忍泪,悲凉无比地自嘲:“孩子都要没了,我这个父亲都不能碰一下么?我的罪,在你眼中已大到这般地步?”   玉纤阿:“……”   她愕然无比:“孩子都要没了?谁的孩子都要没了?谁要生孩子?”   范翕:“……”   他也意识到不对了。   他小心问玉纤阿:“你不是……要选今晚流掉我们的孩子么?”   玉纤阿:“……”   他态度笃定,她被他说得有些恍惚,喃声:“我都没有怀孕……为何要流掉孩子……”   范翕沉默。   玉纤阿沉默。   二人对望。   四目相对,一阵尴尬。   半晌,范翕恼羞成怒:“可你近日身量确实丰盈许多,不是怀孕,你如何解释?”   玉纤阿抓起身后被褥上的枕头就打他,羞怒无比:“我胖了不行么!你干什么整日盯着我胖不胖瘦不瘦?你都不和我见面,眼睛总盯着我干什么?”   被她拿着枕头打手臂,吃痛之时,范翕仍不肯相信自己错了,他抓着枕头制止她打下去,不死心地又问:“你不是要流掉孩子,那你是要干什么?还特意从外面找医工?”   玉纤阿喘着气,无奈道:“我是要人帮我刺身,掩掉我背上的‘奴’字。我之前就想除掉这个字,只是没机会。现在有了机会我自然要除掉那个字。我总不能带着这个字一辈子吧?”   范翕:“……哦。”   他尴尬的:“原来如此。”   他站了起来,不看她,抬步向外走:“那你忙着,我有事先走了。”   玉纤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的背影,看他慌张地关上门走了。她再也忍不住,伏身笑倒在了床榻间,笑得肚子都疼。   ——   过了一会儿,本已经走了的范翕突得推开门,又闯了进来。   还趴在床上笑的玉纤阿抬头,惊愕看他。   看他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手扶着门槛:“我在院中见到你请来的那位医者了。竟是一男子?!你让男子看你的肩?!”   玉纤阿眼睫刷过枕头,清水明润,眨了眨。   她说:“那位医者已年过三旬,经验丰富……”   范翕手拍了下门槛,关上门:“绝对不行!谁也不能看你的肩!你怎如此不知分寸?”   他看她的眼神,分明是你这个轻浮的女人,你又在勾引别的男人!被我抓到现行了吧!   玉纤阿反省一会儿,自觉好笑,又恼:“那我要如何?”   范翕脱口而出:“我来!”   玉纤阿:“……”   一阵沉默,萦绕在二人间。   玉纤阿艰涩地问:“你会么?”   范翕咳嗽一声,道:“自是会的。”   玉纤阿默然捂脸,心知他不会了。 第61章   屋舍中一盏明灯, 请来的医者却不许进门,在院中吹了会儿冷风后, 被姜女领去客所歇着了。而屋舍中, 玉纤阿侧身坐于榻的这一头,范翕坐在榻的另一头。两人兀自僵持着,玉纤阿抬眼打量范翕, 见他坐得端正,压根没有要走的意思。   玉纤阿委婉道:“我觉得, 这类专业的事, 还是交给技术更好的医者我放心些。”   范翕便道:“我如何就不能让你放心了?我虽不曾行医,但是刺纹一事, 左右不过是手下刀的功夫。我十岁开始舞刀弄枪,常年手握刀或剑。我自觉手下握刀功夫,不会比医者差。我只是差一些技术而已,向人学学便是了。”   玉纤阿拧眉, 看似仍不愿。   她再次含蓄地提醒他:“还是算了吧。我是即将入周洛宫廷的人……”   范翕怔愣一下,心中不自觉地轻抽, 想到她是要献给周天子的。他确实不该和她过往太密,自己先前明明躲她也躲得很好……但是、但是,他怔怔望着坐在榻下的女郎, 看她云鬓低垂,玉颈秀美……他不愿想太久远的事,他只知自己现在若是将她交给别的男人,自己一定会受不了, 会发疯。   范翕撩袍而起,走向玉纤阿。玉纤阿诧异地向他看来,见他过来坐在了她身边,对她说:“即便你是许给我父王的,你要消去背上的字,他也不会愿你被太多男人看过肩。一事不烦二主,是以你还是请我吧。”   玉纤阿偏头,扬目看他。   他当真能屈能伸,为了说服她,现编出不少借口。他坐到了她身边,仍嫌说服姿势不够亲昵,他倾身握住她放在膝头的手。玉纤阿手指一颤,想缩回去。范翕却觉得她这个躲避动作是逃避他,他急了,紧握着她的手不放。   范翕语调柔和地说:“你让我来吧。你想想你是不愿此事声张,才不让这里的医工来,特意从外边请医者。但是你请外边的人,事后又要想法子封口。多麻烦。但是让我来便不一样了,我是绝对不会与人说你背上字的,你信不信我?”   玉纤阿便含了笑,她眨巴眼,语气微俏:“这点我倒是信你的。”   就冲范翕对她强烈的占有欲,他便不可能跟任何人分享她不愿让人知道的秘密。但是玉纤阿同时忧心……就范翕这几乎病态的占有欲,她真的能平安到周洛,被献给周天子么?   范翕现在说的这么好听。可是这是还没到那个时候啊,他自以为他能承受得住。可他以前还觉得他能与她恩断义绝呢!保不齐到了那时候,范翕觉得自己接受不了,会生出什么事……   玉纤阿皱眉,怅然叹。所以她已经无数次后悔,她当初为何要和范翕往来。随便换一个公子,都不会像范翕这样吧?   范翕林林总总说了许多理由,见玉纤阿只顾着蹙眉不说话,他推推她的手,以目询问她还有何不满。玉纤阿被他纠缠得无法,问他:“范飞卿,你与我说一句实话,是否我不让你来,我背上的字永不会被掩掉?”   范翕沉默了下,说:“除非你能寻到女医者。”   玉纤阿掩面,另一手打他手一下,是撒娇一般的力度。如今世道,女子识字者都没几个,她到哪里寻女医者啊?   玉纤阿掩着袖只露出一双明眸,与他目光对视,她再问:“我让你做了此事,你之后便不会再缠着我了是吧?”   范翕愣住,然后勃然而怒,一把推开握她的手。他站了起来,面容冰冷,好像她在说什么笑话一般:“纠缠你?我本来就不纠缠你!我不过是在解决之前的麻烦而已!待此事一了,你放心吧,我绝不多看你一时一刻!”   他别目,狠道:“你以为你是有多大魅力,我离不了你?我不知见过多少美人!想留在我身边的女郎不知几多,你在其中,不过微乎一粟!我先前犯了错,之后自然不会再错下去。”   玉纤阿捂着心口,微微笑了一下,柔婉道:“那我便放心了。”   “那公子,我背上的字,便交给你了?”   听她这么一说,范翕又唇角翘了一下。他重新坐回来,摆出与她促膝长谈的架势。显然他喜欢与她待在一起,哪怕仅仅是说话。但是他没有意识到,或者说他不敢承认。范翕在心中不断给自己降标准,只说我是解决历史遗留问题,我不是要与她如何。   母亲不会知道的。   范翕笑吟吟道:“那你脱衣吧。”   玉纤阿:“?”   范翕面微红:“你想什么呢?我是要看看你后肩。”   玉纤阿不动,她慢吞吞地建议:“我觉得公子还是与医者讨论下,问问专业的意见,再来帮我比较好。”   范翕漫不经心:“你放心吧。我不会让你出事的,我早有主张,你不必多心。我只是想再看一下你背上的字,好心中有数。”   玉纤阿瞥他脸,见他说得冠冕堂皇,眼眸却轻轻飘了一下。玉纤阿迟疑下,还是背过了身,手指轻轻勾住自己的衣领,向下拉开。温暖的烛火光照在女郎莹润的肌肤上。重重如云的衣襟向下扯开,肩部肌肤的色泽如奶水般流溢而出。   范翕心间疾跳,手指发麻。   喉头微微滚动。   他脑中无法克制地想到了很多耳鬓厮磨的画面……玉纤阿微侧头,范翕连忙定神,他坐前一点,滚烫的指尖摸上她的后背。   玉纤阿觉得自己后背的温度灼烫,他几乎是一分一寸地扫视她。他那如有实质的目光,玉纤阿不必回头,耳尖都被他看红了。   玉纤阿轻声嗔:“你还没好?”   “好了。”范翕低声。   玉纤阿:“嗯。”   她刚要将拉开一点的衣裳穿回去,范翕就从后拥住她的肩,呼吸拂在她颈上,又烫又凉。他贴着她的耳,如贴着她的心脏般低语:“我帮你在背上刻花吧。肩上的字只有一点儿,我不想给你刻得太多,那样你会痛。我就只刻一朵花,只有几笔,不会太痛的,好不好?”   玉纤阿不在意:“随你。”   范翕仍拥着她的肩,不让她将衣裳穿回去。他下巴搭在她肩上,目光低垂,盯着她衣领下的肌肤看。他看得心头乱跳,口上偏很正经:“你想雕什么花呢?你喜欢什么花呢?你找我是对的,我画工可比一般的医者好多了。”   玉纤阿失笑,她拧身回看他:“是,公子最厉害。公子想刻什么便刻什么,我没意见的。”   范翕不满:“你怎能没意见?你必须有意见。这是要跟着你一辈子的东西,你怎能如此无所谓?那花自然要好看,要清雅,要与你相配。这样,我画些样式,你看你喜欢什么花,慢慢挑好不好?”   玉纤阿想说不必这么麻烦吧。   她当初肩上被人刻字时都是不识字的人随便刻的,她只要遮掉那个字就行了,她没有更多要求。   但是看范翕蹙着眉,耐心说服她,非要将花画给她挑的样子,玉纤阿张了张口,又说不出拒绝的话来了。她不将自己放在心上,她素来不怎么将自己放在心上……但是范翕将她放在心上。他这么认真地为她考虑,讨好她,她是有多狠心,才能一次次拒绝他呢?   公子翕温柔的时候,旁人是拒绝不了他的啊。   何况他这样俊美。   他只望着人笑一笑,魂便都想送给他了。   ——   余下来几日,玉纤阿倒是经常见到范翕了。他白日忙完自己的事务后,就去与医者讨论学习。玉纤阿偶尔路过医者的院落,能看到范翕和医工一起拿着刀在猪皮上比划。公子翕低头割皮的模样,手中拿着刀柄的模样,都冷血无情专注无比,无端得让人信赖。   而夜里,范翕拿着许多绢画来找玉纤阿。   玉纤阿趁机向他索了些笔墨,说自己想学画。范翕非常高兴,次日就往她这里送了许多画画的工具,惹得侍女们咂舌,说公子翕对这位假公主也太好了吧。   这日晚上,玉纤阿独自在屋中手持笔作画时,听到窗子轻轻一响,她侧头,见范翕又是拿着绢画,跳窗而入。风霜抚着他的衣襟衣带,年轻的公子白衣倜傥,从窗口跳下的模样分外清隽潇洒。   他不生病的时候,目若星辰,身法利索,根本看不出病弱模样。   玉纤阿手中笔拄着下巴,道:“有门不走,为何总是走窗?”   范翕笑道:“自是不愿给你找麻烦了。”   玉纤阿心一顿,张口想说不必这样为她想。她已经收服了九公主留下来的那些侍女,那些侍女不会乱说话的……但是范翕已经施施然地走来,坐于她旁侧,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画卷:“你再挑。看有没有你喜欢的花?”   他这些日,可真是画了不少花啊。闹得泉安还以为公子转性,突然想走文人骚客之风。是的,连泉安都不知道范翕整日在做什么。   玉纤阿耐心看他的画,范翕便伸手取过案上玉纤阿作的画。她一个初学者,水平自是差了很多,笔下时轻时重,画工粗糙。范翕也不嫌弃她,他拿着她的画看得津津有味。玉纤阿别目看他,脸微红,从他手中抢画作:“别看了呀。”   范翕说:“你送我一幅如何?”   玉纤阿摇头:“不。”   范翕沉下面,阴沉沉地盯着她。   玉纤阿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她别过眼,低声:“我画的不好。”   范翕一字一句道:“你从未送过我任何东西。”   玉纤阿略心虚:“……还是送过一个荷包的。”   范翕:“那个真的是送给我的?现在想来怎么觉得是假的呢?”   玉纤阿干咳,范翕脸色变得更难看。   她与范翕对视,他手卷着她的画不松手,指节越握越紧。他面如冰霜,眸底清寒,好似她不给他画,便是如何苛待他一般。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玉纤阿就撑不住了。她瞪他一眼,故作不在意道:“你想拿就拿走吧。我只是觉得我画的不好,以后有好的再给你。”   范翕便笑了。   他道:“嗯,确实画的不好……我帮你改改?”   玉纤阿瞥目,知他喜欢跟她炫耀的性格,便示意他请便。范翕便将自己要拿走的画摊开,提着笔沾了点朱砂,开始修改。范翕虽然喜欢跟玉纤阿显摆自己如何厉害,但他的功底确实是不差的。他眉目温柔,讲解时耐心无比:“你看你这笔,便勾得重了些。我大周画讲究韵味,点到即止,这几笔便画多了。但是无妨,我们稍微改一改……”   玉纤阿不觉听住了。   她长这么大,从未有人认真地教过她如何读书,如何写字,如何作画。她也不向人请教,因贵人们闲的时候会教一二,大部分时候都是嫌她身份低,觉得她学不会,也不愿教她。范翕是第一个主动教她作画的……她观他眉目,见他细致而温情,时而回头看来时,眼中并无对她的嫌恶。   他对她真好呀。   二人低垂的头便越挨越近。   范翕讲得仔细,忽一侧头,发现玉纤阿的面容几乎贴上他的脸。只要再近一分,二人头稍微侧一下,便会亲吻上。范翕握笔的动作收紧,心口跳得剧烈。听他突然无声,玉纤阿仰面向他看来。范翕慌乱下,怕她察觉自己的异样,他手一抬,就拿笔点向她额头,将她推得离自己远一些。   朱砂红点在了玉纤阿额上。   玉纤阿愣住,抬头看向他。他放下笔,看到女郎额心被他点了个红点,衬着她温婉相貌,额心红点顿时明艳而夺目,给她足足添了四五分妖娆艳色。范翕看得心头狂跳,忽侧头掩袖咳嗽。玉纤阿本要看他在自己额心做了什么,看他咳嗽,她又连忙去关心他。   范翕誓要在今夜让玉纤阿将喜欢的花选出来。玉纤阿选出来后,他又来回修改画作,想将笔划改得更少些。他唯恐刺她后背让她伤痛,就不断研究如何让画作笔法更少。玉纤阿劝他不必这样,他摇头:“我不愿痛。”   玉纤阿失笑:“给我刺纹,公子本就不痛。”   范翕随口道:“你若是疼,我自跟着你一道疼。痛在我心,我毫无办法。为了我不痛,自然要精简再精简。”   玉纤阿呆呆看他,目中慢慢发热。她好想抱一抱他……强迫自己不要多想,她张了张口,小声:“可是已经夜深了,我想就寝了。”   范翕道:“那你睡吧,我将画改完便走。”   玉纤阿:“呃……”   她让一个男子待在她闺房中,她跑去睡觉,让那男子在她屋中坐着,或者做别的什么?   范翕听出她犹豫,回头怒道:“你这是什么表情?你不信任我?你怕发生什么?怕我趁机对你做什么?你我都那样过了,我还能对你做什么?”   玉纤阿被他骂一通,本能想反驳。但她看他目下青黑,面色疲惫,想他除了忙公务还要操心她的事。他殚精竭虑留在她这里改画,也是为了她……玉纤阿熟练地安抚他:“公子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岂会赶公子走?我是想为公子沏一壶茶呢。”   范翕便赧然:“你愿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玉纤阿便安抚他一通,本想陪他坐一坐,但他赶着她去睡。他熬夜熬得久,玉纤阿便也撑不住,只好假作休息去。范翕坐在窗口案头写写画画,玉纤阿回到榻上,将床帏放下。卧于床上,她拿着铜镜,端详自己的面容。   见果然眉心一点红,是范翕画上的。   玉纤阿抬手碰了碰自己的额心,抿唇轻轻一笑,放下了铜镜,穿着衣就埋身入了被褥中。隔着床帐,她盯着几丈外伏于案上的郎君出神。本以为他会来与她玩耍,但没想到范翕做事时是这样专注,一点儿心也不分。   她隔着帘子看他。   想他虽体弱,虽本性劣,但他年轻,清俊,待人和气,耐心极佳,忍功极强,做事又一心一意惯了……他这样的人,定会越来越厉害的。   慢慢想着这些,玉纤阿昏昏沉沉间睡了过去。   不知什么时辰,玉纤阿忽然从梦中惊醒,睁开眼,她见屋中仍亮着灯火。她起身而坐,见窗口下坐着的范翕伏在案上,手上提笔,脸却靠着案木,闭目好似睡了过去。玉纤阿悄悄掀开床帏,点亮一盏灯烛,她长衣若飞,举着灯烛走向他身边。   她坐于他身边,他似睡了过去,连她走过来也不知道。玉纤阿低头凑过去,举着灯烛光端详他如玉面孔。   鼻尖几乎贴上他的鼻尖。   玉纤阿轻声:“范飞卿。”   长发凌散贴面,侧脸伏在案上的郎君长睫如翼,并无反应。   玉纤阿贴着他脸,低声:“我不要你娶妻,我不想入周洛。我想嫁你,做你正妻。”   他呼吸平缓,仍睡得安静。   玉纤阿仍不放心,她唇贴上他的唇,舌尖轻抵。   他唇瓣柔软水润,亲吻时清爽而甜。他的鼻息依然徐长,半分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玉纤阿便松了口气,起身离开他的唇,她小心翼翼地从案上抽取他改后的画看,边看边轻笑。玉纤阿忽抬头,看到对面妆台上的铜镜中,照着自己和伏趴在案头沉睡的范翕的身影。   二人的影子映在一起,如花美眷,隔水隔月。   这般清美。   夜风拂窗,杂花芜秽扔在案头,风轻轻过,吹动一两卷简册。   雾霭沉沉,凉夜中,玉纤阿起身,将窗子打开,满园花香夜雾向她扑面而来。她吸了口气,回头再次端详她与范翕一道映在铜镜中的身影。好似她二人本该在一起一样。玉纤阿站在窗前闭目含笑,只觉风中都且藏着那人袍袖上的清香。   玉纤阿初初学字学诗,虽知自己才情疏浅,难登大雅。但她抚摸自己冰凉额心,若隐若现,隐约透过铜镜,可见那人执笔在自己额上的轻轻一点,心中欣悦意如潮般,无法退去。闭目遐想,想那雅澹衣裳,那清华姿泽……玉纤阿抿唇,忍不住重新回到案前,小心地从他袖下抽出一张绢布。她俯身于案前写小作:   “昨日夜里他又来,额心朱砂色。”   写完,既心知粗陋,又怕被人知道。玉纤阿眷恋地看了两眼,笑了笑,起身将绢布拿起来,毫不留情地将绢布投入到了屋中央的炉火中,看着熊熊火焰吞没了她写的字,就像吞没她的心事一般——   心事独我知。   我知。   ——   玉纤阿却不知道,当她背对着范翕而站,走到火炉前烧她写的字的时候,铜镜中映着的郎君面容上,范翕的眼睫轻颤,静静地睁开了眼。   范翕并没有睡着。   他的画没有改完,他便不会睡。他向来对自己要求严格,不会犯这种错。只是实在太困了,范翕才闭目养养神。谁知玉纤阿醒了过来,还来与他玩弄。她撩拨了他,又是贴他脸,又是与他诉情,又是亲吻他。   他都没有看到她写了什么字,看到她不留情面地要把字烧掉时,心中着急无比。   他忽地袖中一抬,一道气息向她弹了过去。玉纤阿当即身子一晃,向后倒去,被当即起身的范翕拦腰抱于怀。他的长发散在她衣袖上,身子微倾,一手托着她背将昏迷过去的女郎拥在怀里,一手从火炉中将那烧掉的半张字抢了出来。   绢布已经被火舌卷得黑乎乎一片,即便抢救出来,上面的字也模糊了。   范翕却不嫌弃,他将她写的字收好,然后振振衣袖,将玉纤阿横抱在怀中,抱着她走向床榻间。将玉纤阿重新放入床上,为她盖好被褥。范翕低着头,心情复杂地看她隽美如诗的面容。   他伸手,在自己唇上轻轻摸了下。   想到方才被她偷亲的感觉。   耳边,好似又听到她的低语声:“我不要你娶妻,我不想入周洛。我想嫁你,做你正妻。”   ——她想嫁他,做他正妻。   当她贴着他的唇与他这样说时,谁人知他心中骇然震撼。他差点忍不住想睁开眼,他硬是靠着强大的意志让自己假装继续睡。   可是他从来不知道,玉纤阿心里是这么想的。   她这样的身份,不说现在情形如何复杂,就她本来身份,也不可能嫁他为正妻啊……可是这才是玉纤阿的真心话啊。   范翕心中震撼,他低头握着她的手,不知道如何是好。   满心欢喜,又满心恐慌。满心兴奋,又满心为难。他害怕得无所适从,他又激荡得全身发抖。   范翕低声:“玉儿……你让我想想……让我想想该怎么做……”   ——   次日玉纤阿醒来,发现自己独睡于榻上。   屋中已经没有了人,绢布都被人收走。   她拥着被,回忆昨夜的事。她在烧字条,之后忽然没有知觉了……玉纤阿自己意志何等强悍,她并不信自己会无缘无故地不记得之后的事。唯一的可能,应是范翕打晕了她。   玉纤阿忽地羞涩,摸着自己的唇珠。她忽然想到,既然弄晕了她,他当是知道之前发生的事了?不知他可有听到自己说过的话?他若是打晕了她……那他装睡的可能性,还是蛮大的。   那么,他若是听到了她的话,该多为难……她也不愿让他为难,可是男女情爱一事,本就是要人为难的。   作者有话要说:  公子:我现在有玉儿的一对明月珰,一幅画,一张被烧了一半的字。这么多定情信物!   玉女:我什么都没有,都被我烧了。   公子:…… 第62章   范翕与玉纤阿一行人消磨在楚地边界时, 吴国世子已经返回了吴国,并回了吴宫一趟。   吴国临近边陲一城中,奚妍买了一笼包子, 打了一壶酒, 从酒肆中出来。   暮色沉沉,街头行人已分外稀少,天幕上星光寥寥,远远听到几声狗吠。一笼六个包子,她买了两笼。自己吃两个, 剩下的都给吕归。哦,还有一壶稻酒。吕归是爱喝酒的, 宫外自然没有宫中那么好的酒, 且他们也没什么钱财, 能偶尔喝一壶稻酒, 已经不错了。   奚妍边吃着包子,边站在路口等吕归回来。他去问路了,让她等一等他。曾经的小公主如今粗衣布裙,木簪束发, 就安静地边吃包子边等人。逃出了吴宫一个月, 陆陆续续遇到了好几拨追她的人,都被成功甩掉。奚妍如今已经知道,吴国民间百姓的生活,和她锦衣玉食的公主生活是不一样的。   百姓过得分外苦,一日只够吃两餐, 且吃粟都只是偶尔。   但是奚妍甘之如饴。   她在黄昏下眯着眼,虽面容清减了很多,精神却分外好。小公主蛮喜欢现在的生活,虽居无定所,然没有人逼她去嫁她不愿嫁的人……奚妍正这样想着时,忽听到整齐划一的马蹄声,她看到街角有一批武士骑马而来。这批武士穿着铁甲战袍,骑在马上威风凛凛,一身肃杀之气,显然是卫士模样。   奚妍现今看到这样扮相的人就心里发突,疑心是来捉自己。   小公主故作镇定地抹抹嘴,将包子和酒抱在怀中。她转头往巷子里走,想不动声色地远离这些武士。她心里祈祷这些人不是来追她的,也不要发现她的异常……   但是事与愿违。   一匹马“吁”一声长吟,跨步一纵,挡住了奚妍想走进巷中的路。一把剑从上向下挑来,角度刁钻,竟直接挑在了奚妍的下巴上,雪亮的光照亮奚妍的面容。下巴冰凉,看到锋利剑锋掠来,奚妍脸色发白,怀里抱着的包子和酒壶哐当全都摔到了地上。她向后退了一步,后方黑影丛丛,马匹和马上的武士们包围了她。   奚妍颤颤抬眼。   见身前挡住巷子路的那匹马上,拿剑挑她下巴让她抬头的身形巍峨如山的冷峻武士,正是她的五哥,将将回了一趟吴宫就出来亲自捉人的吴世子奚礼。面对奚礼威严肃穆的面容,奚妍吞吞口水,万万没想到是这个冷面煞星亲自来找自己。   自己居然这么重要么?   奚妍小声:“五哥……怎么是你亲自来的?”   奚礼盯着她,将她从上到下看一遍,见她并没有缺胳膊少腿,奚礼才缓缓道:“你好大的胆子,自己逃了,留给宫中一堆麻烦事。你以为你逃了婚,就没有其他人替你受罪了?父王震怒,母后担忧,二人都让我务必寻到你。阿九,你这次闯的祸太大了。”   奚妍小声:“我不愿被献给周天子。”   奚礼漠声:“那你就要被献给别的王上。父王要我将你带回,让你去和亲,随便什么越王蜀王……父王对你怒得不止一点儿啊。”   奚妍脸白了。   她道:“不!我以为我只要逃婚了就可以……”   奚礼打断她:“阿九,你是吴国王女,是公主。百姓侍奉你,供养你十几载,就是为了让你在某些时候做些牺牲。父王母后没有管过你,我看正是这种不加管束,让你不知道自己的责任。你逃一次婚,身后会死无数人,两国会交恶无数次。你不知轻重,徒然不知自己做了什么错事!”   奚妍向后退。   她目中光闪烁,既迟疑,想问我的侍女们是不是都被你们杀死了,又迷惘,想难道我错了,我不该逃么,最后还有一丝不甘,想凭什么要作出牺牲的是我这样的弱女子,为什么不是你这样的公子去牺牲……   奚礼道:“行了,这些等你回宫后自会有人教你。你能逃到哪里去?跟我走吧。”   奚妍低头,小声:“五哥,你不能当做没看见我么?五哥,我求求你了,我不愿意,你不要逼我好不好……”   奚礼沉默良久。   他与这个妹妹实则并不甚熟。这个妹妹是王后的亲生女儿,但王后因为一些缘故和小公主不亲;奚礼自己是被收养到王后膝下的,因王后当年需要借他来夺吴王的权,王后对奚礼都比对奚妍好一些。奚礼对这个妹妹的印象一直是宫中不起眼的小透明……而今这个小透明,居然会反抗。   奚妍闭了闭眼,道:“跟孤回宫吧,阿九。”   奚妍颤着唇,她抬眼,眼中泪水盈盈:“……”   她不情愿地摇头,不住摇头。她不是聪明人,说不出太多的理由来和奚礼辩驳。她只知道自己已经走了这条路,不管是对是错她都不要回去,都不要屈服……她声声泣泪,小声叫“哥”,用噙着泪的眼睛恳求奚礼。但是奚礼高高坐在马上,毫不心软。   奚礼手抬起,向下重重一挥,周围拥着奚妍的骑士们便开始缩小这个包围圈。奚妍一脚踩在地上打碎的酒壶上,绊了个趔趄,身边卫士们却将她越围越紧……奚妍正绝望时,忽然,一个酒壶不知从哪里飞过来,砸到了她脚下。   “哐当——”酒壶摔地裂开,酒液飞溅上奚妍的裙裾。   而裂开的陶器碎片,飞向四方卫士,隐含凛冽杀意。卫士们心中凛然,齐齐后退抽剑去挡那飞散开的碎片。连奚礼胯下的马都向后退了一两步,觉那飞来的瓷片力道极为巧妙。刷刷刷,一个呼吸的时候,奚妍周围就空出了一小片地。   而头顶一个啧啧少年声音响起:“妹妹这么求你,你这做哥哥的都不心软,太狠心了吧?”   奚妍当即又惊喜,又担忧,转身仰头,她看到身后街的对墙上,倚着一柱千年古树,一个少年郎懒洋洋地蹲着,面容逆着光,模糊无比。但再模糊,他举重若轻的身手,都清楚彰显了他的身份——吴国第一高手,吕归。   奚礼抬头眯眸,看向那蹲在墙上向他望来的少年。   奚礼淡声:“一别多日,郎中令今日性情,倒和昔日在宫中时不愿惹事上身的风格不一样了。”   吕归笑了笑,拱手算是打招呼。   奚礼若有所思:“看来便是你一路帮阿九逃了。孤只是要带自己的妹妹回宫,不知你以何身份阻拦?”   吕归扬下巴,声音带几分吊儿郎当:“无他。奚妍是我罩着的人,哪怕你是世子,也休想从我手中带走她。”   奚礼目光顿时生厉,锋锐寒光扎向那少年:“这里是吴国地盘!你以为你能带着公主逃去哪里?!你只是一个游侠,难道你要和整个吴国作对么?你可要想清楚,你要是管公主的这桩事,日后一生你都会深陷逃亡中。你永远别想好好做你的游侠了。”   吕归面无表情。   奚妍低下头,她轻声而坚决:“吕归,你走……”   夕阳墙头上,吕归慢慢站了起来。他身如巨剑,起身时锋如利刃出鞘。他一字一句,声音里隐含戾气:“那我就再说一遍!吴国九公主奚妍,是我罩着的人!”   “谁要欺负她,先来问我同不同意——”   说话间,他从墙头直跃而下,潇洒威武,气势如涛。冷冽寒风拂向众人,众人只见得一道黑影极快地掠入了他们的阵中。吕归连剑都未曾佩,他从高处跃下时,一手五指曲起从后扣住一人。跨在马上,他一下子将那人摔了下去。另一方向卫士反应极快,抽刀砍来,吕归身纵如鹤,手撑在马鞍上转个身,躲过了那刀,同时腿缠住那刀,反力推将而去,将连人带马一道推向吴世子奚礼的方向。   只是几个回合,局势轻松被搅。   而吕归手一拽,就将下方的奚妍拽到了马上,坐到了自己身前,将她抱在了怀里。迎面砍刀挥来,他手一推一折,将人脖子拧断,几滴血妖冶无比地溅在了他脸上。   其武功之盖世!世人才见识到!   才知昔日他做郎中令于吴宫时,是何等消极怠工!   奚礼怒极:“吕归!你当真要成为吴国逃犯么?!”   吕归面容平静,血迹落在他脸上,他拱手,声音清晰而有力:“世子殿下,请吧——且让我看看,你们何时才能逼得我出剑——”   奚妍仰头,怔怔看着他面颊上溅着的血迹。她被他抱在怀里,他连刀剑都没出,就与这些人打得不分上下。但是她知道若非不得已,吕归其实并不愿意和吴国为敌。   吕归只想做游侠,游历天下,行侠仗义,少年风流。   而今……却为了她……   吕归低头,看到她目光后,一愣后,他对她笑了笑。吕归有点尴尬地对她眨个眼:“你别这么感动啊……”   奚妍喃声:“我兄长都对我这样,你却对我这么好……”   吕归呃一声后,面色更尴尬了。他对奚礼一行人放狠话放得嚣张,在眼中噙泪望着他的九公主面前,吕归只非常窘迫地道:“那就当我是你兄长嘛。妹妹,你别认你那些不理你的哥哥了。干脆叫我一声哥哥吧。那我就从此护着妹妹你了。”   奚妍:“……”   她破涕而笑,委婉道:“我觉得你还是将眼下这些人解决了,再去认妹妹比较好。”   ——   吴国那边对九公主的追捕,在范翕这边已经一点影响都没有。范翕对奚妍无感,甚至暗恨正是奚妍的逃婚才让玉纤阿顶罪。若非人手不够,范翕简直想自己派一方人马追杀奚妍,让奚妍为此付出代价。   由是如今即便知道那边发生的事,范翕也是静观其变。   范翕的心思,大多数放在关注大周北方的战事上。九夷是周王朝边境大患,总是一有机会便进攻大周。而为了抵挡九夷,齐国、鲁国、卫国、晋国,都兵马强悍,几大诸侯国势力极大。只偏北的燕国虽也在边境线上,但燕国荒僻,并无兵力讨伐九夷。   只是九夷这次从鲁国入侵,而非从齐国、卫国、晋国之境……绕了这么个大圈子,总觉得分外诡异。   毕竟有齐国、卫国、晋国在北,九夷如何就能绕到东边的鲁国去进攻?齐国、卫国、晋国都在干什么?   范翕摸着下巴,敏锐觉得这几个诸侯国恐怕另有异心。是啊,但凡势大,便会对周王朝有若有若无的试探。此次的九夷进攻鲁国,说不定就是他们的又一次试探……鲁国是周王朝的重要分封国,几乎有代天子发言的权力。如今鲁国被攻,齐国等大国援护不利,想来周王朝的都城洛地,此时恐怕有些乱了。   周天子恐怕有些手忙脚乱。   越乱越好,有狼子野心的诸侯国越多越好。周天子如此对他与虞夫人,就算周王朝灭国了,范翕都拍手叫好。范翕幸灾乐祸,极为喜欢看周天子的热闹。是以他吩咐人不北上,只在楚地边关等着北方战事的情报。   同时,心情不错的他与玉纤阿商量好了时间,为玉纤阿背上刺纹。   范翕现今面对玉纤阿心情复杂。自知道她竟那么胆大,竟想嫁自己为妻,他便有些慌,有些愧疚,还有些莫名其妙的冲动……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然而玉纤阿却表现得很正常,次日再见他,她仍能笑盈盈与他打招呼,说闲话。范翕几次探究她的记忆,她都一脸无辜,好似她真的一心只想入周洛后宫,对范翕一点想法都没有。玉纤阿这般淡然……那晚她趁他睡着时悄悄说的心里话,昙花一梦,好似是范翕自己在做梦一般。   范翕为此迷惑,并产生了自我怀疑,疑心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他都不知是该和她促膝长谈,还是与她说你不要这样想,你我之间是不可能的之类的话。   左右纠结,范翕心里现在乱极了。拿不定主意,他只好又如鹌鹑般缩回了自己的壳中,装作不知道玉女的心思。然她背上的字总是要除的。夜里,将医者留在外间,范翕端着一托盘入舍去寻等候着他前来的玉纤阿。玉纤阿早已屏蔽了侍女们,在寝舍中等范翕。   玉纤阿早猜到范翕会带来许多工具,比如匕首、颜料、纱布、酒水等物。   但当范翕端着整整一托盘从窗口跳入时,玉纤阿仍愕然,没想到他带了这么多东西。她一时看着那么多瓶瓶罐罐,心中都惊起,产生了些许怯意。玉纤阿暗自想自己当初肩上被人刻“奴”字时不过是一刀扎下去就完事,为何范翕便能带这么多的东西?   总觉得范翕的手法会比当初痛很多啊……   玉纤阿心里生怯,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温柔无比地让路,帮着范翕关窗,帮他将一托盘的瓶瓶罐罐拿到了床榻边。看范翕坐下开始一一摆弄,玉纤阿坐在旁边,怯怯问:“公子,怎这样多的东西?都是给我的么?”   范翕柔声:“自然。”   玉纤阿轻微抖了下——都要用在她身上?那得多疼啊。   谁知范翕摆弄着他的瓶瓶罐罐,施施然地将一个个瓶中罐中的东西倒了出来。他还准备了一个个小碟子盛这些东西。玉纤阿本以为是他要用到的墨汁,谁知从瓶中倒出的清液,是果子酒,蜜浆,甘醪……   还有一瓶“苍梧漂清”,乃名酒中的上等酒。   范翕又变戏法般地取出乳酪、蒲陶、千岁子等食物。   他还从袖中取出了两个捏得可爱的小泥人,摆到了床榻上的食案上。   玉纤阿看得惊愕无比:“公子这是做什么?”   范翕分外耐心:“我帮你刻画时,你可以喝点儿酒,尝点儿蜜浆。这些好吃的好玩的都是给你的,你且含一含玩一玩。若是疼得厉害的话,吃一个蜜枣便能缓缓。吃一吃玩一玩,时间就过去了,你就不会疼了。”   他晃晃手中珍贵的名酒“苍梧漂清”,笑道:“此酒据说一杯就倒。我听医工说,背上刻画分外痛,眼下没有药物能够缓解,只有酒能够好一些。你喝一杯酒,迷迷糊糊间神智不清,刺痛感变弱,我再下手,你岂不是就不会那般痛了?”   玉纤阿:“……”   范翕以为她是来度假的么?又是吃又是玩,还要喝酒?   看他耐心一一介绍他带来的那些东西,真正的小刀啊纱布啊狼毫啊等物他直直掠过,他反盯着这些细枝末节不断强调。玉纤阿本来没觉得多痛,被他这么大的架势,反倒吓得面色白了白。   她背上被刻字时尚是小孩子,已经过去了十多年,她都不记得当时感觉了。可是如今看范翕这架势,好像会痛到极致……玉纤阿小声:“真的那般痛?”   范翕见她怕了,立即安慰她:“莫怕,你喝一杯我给你倒的‘苍梧漂清’,喝醉了就不觉得痛了。”   玉纤阿:“……”   范翕:“……”   范翕发觉她眼神不对,他露出疑问表情。玉纤阿不言不语,接过他递来的酒闭眼一饮而尽。酒樽空了,范翕被她豪爽的喝酒架势弄得愣住。玉纤阿再睁开眼时,目光清明无比。她与范翕对视半晌,对范翕说:“公子,我忘了告诉你一件事,其实我千杯不醉。”   “这酒,好似对我没什么用。”   范翕:“……!”   他脸色微变:“你千杯不倒?那当日我为你做寿办宴,你露出醉态……”   玉纤阿垂下了眼,没吭气。   范翕怒:“你骗我!”   他握住她手腕,沉声问:“我再问你,那日你说的生辰,是否也不对?”   玉纤阿不说话。   范翕失神,握着她的手发抖。他慢慢放下手,语气冰凉并自嘲:“我明白了。”   玉纤阿立刻抬头:“那是之前的事。我现在未曾再骗你……”   范翕淡声:“无所谓。你纵是骗我,我也不知道。随便你吧。”   玉纤阿看他面色冰冷,她心里着急,见不得他这样。她切声:“公子……”   范翕冷冰冰道:“脱衣吧。反正帮你完成此事,你我之间就再无纠葛了。你不必向我解释。”   玉纤阿静下,睫毛轻轻颤抖,她目中水波流动,盯着范翕。眼中千万哀伤,欲语还休……范翕侧过了脸,再次催促她脱衣,他不肯再和她交流此事了。玉纤阿心中后悔又委屈,她趴伏在榻上,将肩头衣领向下拉。   范翕伸手将被褥盖在她背上,只露出一点肩头,让他看到那个“奴”字便好。范翕修长的手从她眼皮下拿酒时,女郎一滴清泪,溅在了他手上。   极脆的一声“滴答”。   范翕顿住。   他厌恶道:“你又用这种手段博我同情。我早看透了你,你又装模作样干什么?”   玉纤阿赌气道:“我自是装模作样我的,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别看就是了。”   范翕:“你碍了我的眼!”   玉纤阿:“那你出去好了……”   说着,她便要爬起来穿上衣,不让他弄了。范翕气得按住她肩,大力将她压回去。玉纤阿被他一只手按住玉润肩头,压在床上挣扎不起来。她嘶一声,声音里带着苦楚痛意,范翕无情道:“又装什么?我并没有用力,你可是一点伤都没有。”   玉纤阿恼道:“你不要按着我的肩了。”   范翕看她声音低哑,以为她在自己手下认输。他心中自得,声音里便又带上了笑音:“我就喜欢这样,你待如何?你这么不听话,我就不该跟你讲道理,直接武力镇压才是最好的。”   玉纤阿一头青丝散在肩上,与他按在她后背上的手叠在一处。黑与白分明,在灯烛火光下泛着盈盈光泽。玉纤阿挣扎几次都爬不起来,她且羞且恼,声音里难得带了怒意:“你放开我!”   范翕轻轻哼了一声,似笑非笑。   玉纤阿面颊上氤氲起桃红色,眼睛湿漉漉的。她只好压低声音:“你这样按着我,我压在床上,你将我压得胸口刺痛,我喘不上气。你快放开我。”   她这么一说,范翕一愕,然后慌张放开了按她肩膀的手。他目光不受控地向她青丝往复处看去,看到微微弧线如雪堆……玉纤阿忽别目向他看来,范翕被她突然看来的目光吓一跳,他故作镇定地移开了目光,咳嗽一声:“那我要开始了。”   玉纤阿:“嗯。”   范翕轻柔道:“我先为你作画,拿着铜镜让你看喜不喜欢。你若觉得可以,我再用刀,好不好?”   一时生气,一时羞赧。先前还那么冷,这会儿又温柔起来。他脾气多变,让人难以捉摸,玉纤阿轻轻点了下头,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   刻在肩上用来掩饰那个“奴”字的,是一朵初初绽开的玉兰花。   范翕画了许多花,许多样式,最终与玉纤阿一同定下了玉兰花。玉兰花洁白清新雅致,绽放时芳香四溢。这般春色漫漫,玉堂高洁,正如范翕心中的玉纤阿一般。   狼毫在女郎肩上细细描摹,沙沙的,又带着点点痒意。   范翕弯身时,呼吸近在咫尺,拂于她肩头。肌肤与鼻息相挨,若有若无的痒意在肩上……玉纤阿绷着肩,眼睑上沾着水雾,压抑自己心中的异样。可一面铜镜扔在榻上,角度合适,玉纤阿转眼看镜子,正好能从镜中看到他伏于她肩头、专注盯着她左肩肌肤的面容。   玉冠下长发披散于锦绸衣衫上,云丝一般柔滑。   玉纤阿轻轻挪动,范翕冰凉的手按在她后背颤起的蝴蝶骨上,声音低婉:“别动。”   玉纤阿鼻尖渗了汗。她将脸埋于枕间,努力无视自己背上的动静……她实在不适,又侧头去看那铜镜。她咬下唇,看到范翕的额上也渗了汗,他握笔的手轻微颤抖……他的眼尾发红,眼眸微微湿润。   与他之前吻她时一样的神色。   玉纤阿怔然。   知道他与她一样。   那样触感,那样古怪的感觉,那若远若近的呼吸……范翕问:“玉儿,你不吃些糖么?”   玉纤阿一愣,摇头:“我觉得好奇怪。”   范翕便不吭气了,只鼻息柔暖,拂于她后颈微曲处。   只过一会儿,他又忽而说故事一般笑着说道:“我拿刀刺到你背上后,也不过是尊着现在的痕迹来。这让我想起我小时学画的场景。我幼时最初学画时,都是照着影子描的。那时候一笔一划照着影子勾勒,现在看着,倒和此时场景有些像。那时我母亲与我一起蹲在屋外看我描人影子,这里面倒是趣味不少……”   玉纤阿讶然:“你母亲?”   范翕:“嗯,我母亲是虞夫人。在遇到你之前,我母亲是我见过的世间最美的女子。洛地多少名门女郎,都嫉恨我母亲的美貌。我十岁离开丹凤台去周王宫的时候,到洛地时发现那些夫人,竟不断向我打听我母亲。她们都嫉妒我母亲的美貌……可惜她们偏偏比不上……”   玉纤阿侧头,津津有味地听他讲故事。   她从未听他说过虞夫人,说过他的事情。她分外感兴趣,听他声音如清泉一般冽冽,听他说得有趣,娓娓向她道来他童年的趣事。例如怎么与他母亲斗智斗勇,怎么在山谷间采山药,捉萤火虫。他说丹凤台极美,每年夏天都有漂亮的萤火虫……玉纤阿听得入神,没发现范翕的手不动声色地移到了她脸颊边。   拿过了刀。   另一手撑在了她脸旁。   他换了姿势,由一开始的坐姿,改为腿压上了床。   玉纤阿听故事听得有趣时,背上忽一阵剧烈刺痛,她全身发抖,一声惨叫即将出口。而范翕当机立断,撑在她脸颊上的手成拳,伸到了她张开的嘴边,堵住了她的叫喊。而她因吃痛而身子上扬,他用腿压在她腰上让她抬不起身,用下巴抵在她仰起的后颈上,将她向下扣。   他完全将她控制在身下,手中小刀在她肩上划开了皮肤。他力道极轻机稳,因服了药并不会有太多血迹流出,可是他手中的刀确实划破了她的肌肤……   他下巴上的汗落在她颈肩。   玉纤阿痛得全身发抖,冷汗淋淋,她呜咽着流泪,在他怀里挣扎。而他整个人控住她,腿压腰,下巴压颈,手握成拳抵她嘴不让她叫出声。他的手被她咬出痕迹,他竟一动不动,握刀的手分外稳,仍在她左肩上缓缓游走。   玉纤阿呜咽颤声:“好痛……”   她的冷汗不断。   范翕眼中的水光便凝满了。   他喃声:“我知道……玉儿别动……快好了……别怕……玉儿别哭,我知道很痛,你咬我吧……”   她眼中的泪瑟瑟落在他手腕上,如湘竹泪一般。她精神变得恍惚,痛感无比清晰。而范翕一直压着她的后背安慰她,他不断说话,她哽咽着,泪水却反而越来越多。她柔柔弱弱地无声哭泣,他的声音随之变得喑哑。   她颤抖着,觉他搂着她的身子与她一样颤抖。   他低头亲她耳后、发丝,他不断的:“马上就好了、马上就好……莫要哭了,玉儿别哭了……”   他却不知道他越说,她越是委屈,越是整个人埋于他怀中哭泣。   她恍恍惚惚地想到她几岁时被刻字的耻辱,想到自己成为奴隶的无奈。想到主君对她的严厉,对她的觊觎,对她的算计……想到那些年她躲在帘后偷看女公子写字作画,想到那几位年轻郎君见到她时走不动路的表现,想到主君看着她的日渐怪异的眼色……她多害怕。   可是她从来不在他们面前哭。   她哭了,便是向命运屈服,便是认输。然而她才不认输。她有上好的和田玉玉佩,玉佩上雕刻着姮娥奔月,主君说这是她父母给她留下的……她一定是有过好身世的。而纵是没有,靠着这玉佩,玉纤阿也坚持自己一定不是天生为奴。   她一定可以走出那般境地的。   之后,模模糊糊的,昏昏暗光下,她看到雪地中,风姿迢迢的公子翕下了马。天地银白,雪粒如撒盐,他悠然行在风霜中。清姿似仙,他走到她面前,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玉纤阿认识过那么多郎君,那么多人明明说过心悦她,但只有范翕在知道她的真面目后,还对她这般怜爱。他为她办寿,帮她离开吴王,他被她欺骗那么多,可他还是一次次对她好……他是她遇到过的对她最好的人。   不管别人怎么看公子翕居心叵测,公子翕对她都好得没话说。   玉纤阿思绪乱飞间,她痛得厉害,眼前都好似出现了幻觉。她全身渗汗,面色惨白。她痛得没有力气挣扎,如死鱼一样被他按在身下。她奄奄一息,哭道:“范翕,我好痛……”   她感觉到一个柔软的碰触,挨上她被汗浸湿的额头。   她听到他凄然而沉痛道:“我知道。”   她难受得要死:“好痛啊范翕。我觉得你要杀我。”   范翕哑声:“我纵是自己死了,也不会杀你。”   “玉儿,再忍忍。”   他不断地安抚她,亲她面颊上的泪,亲她哭得肿起的眼睛。他不停地在她耳边说话,鼓励她,怜惜她。她不断地喊痛,范翕听得心如刀割,只恨不得能以身代了她去。他眼前濛濛,难过地想为何他不能代替了她。反正她一直很健康,但他身体经常不好……他生病吃痛都习惯了,他并不怕疼……   蓦地,范翕好像想到了什么,他在她耳边,用软糯柔婉的姑苏方言唱小曲给她:“玉儿别哭,我唱小曲给你……红墙杏花摇,绿雨新芭蕉。花儿逐着鹿,鹿儿覆着月。那月儿,月儿,追着郎君泊头走……”   这是虞夫人教范翕唱过的。   姑苏小曲。范翕记得玉纤阿说自己是姑苏人。他盼她听他唱熟悉的小曲,痛感能缓一缓……   玉纤阿眼中噙着泪花,她挣扎得已经没有力气,趴伏在他身下,恹恹道:“月儿何时追着郎君走过呀?”   范翕便改口:“那是郎君追着月儿走好不好?花儿逐着鹿,鹿儿覆着月。那郎君,郎君,追着月儿泊头走……”   玉纤阿在他身下,噗嗤笑出,笑出了泪。她闭上眼,觉范翕又低头,在她额上亲吻。她确实分外痛,她觉得自己从来不曾这样娇气过。她知道正是范翕纵容了她的娇气,她才在他面前出丑至此。   她声声凄如杜鹃泣血,他的心就随之一次次被揉碎。她终是在他低柔的小曲声中,昏迷了过去。   ——   玉纤阿次日醒来时,仍有些昏昏。她揉着额要坐起,谁知身子才一动,便重新跌了下去,趴在床上。她才发现自己竟是趴着睡了一晚,竟然一动未动?玉纤阿睫毛在枕上轻轻刮过,听得身后一声叹,有郎君用被褥裹着她,将她从床上抱了起来,抱到了他怀中坐着。   范翕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和喑哑:“你醒了?”   二人坐在床帐中,玉纤阿在他怀里仰脸,见日头已经升了。范翕衣衫不整,靠坐在床靠墙的里面,他眼尾赤红,下巴处有些青茬。这般精神不振,显然他一夜未曾离开。   玉纤阿仰头看他:“公子,你陪了我一整夜?为何如此?你不怕被人看到么?”   范翕答:“我要照顾你呀。我怕你夜里翻身,弄痛了后背。怕我技术不佳,让你后背肿起。我要看着你呀,不敢让你动啊。”   他疲倦辛劳,衣袍轻皱。年轻的公子下巴抵着她发顶揉了揉,复又低头端详她面色。   玉兰花枝叶在他指下若隐若现。阳光照在范翕修长的身上,不染铅华。他端详她片刻,清凉手指抚摸她腮畔,微微笑道:“我的玉儿,从此斩断前缘,重获新生。她再也不必卑微了。”   他笑容释然而清正,眷恋又温柔。玉纤阿抬头盯着他——   他的玉儿,在他手下新生。从此她再也不必为自己身为奴而东躲西藏了。   范翕唇角噙笑,玉纤阿眼中秋水缓流,波光粼粼。日光如清水波澜,他渐渐不笑了,而她还在仰脸盯着他。一时沉默。   有时沉默就是不同。   阳光擦过飞起的纱帘,鸟鸣啾啾。静静地,范翕低头,侧过鼻梁,与她唇息交错。   刹那间,烟笼寒江,雾尽天明,有清泉自天尽头流落。   他们在日光床帐后,心照不宣地亲吻。自己都未想通为何要这样,只是他一低头,她便仰了脸,自然而然地与他亲上了。   就好像他们本该如此一般。   直到门外砰砰敲门:“公子,公子——”   屋中拥在一处的男女动作僵住,回过了神自己在干什么。   ——   范翕沉着脸出去,听泉安屏退了院中那些人,神秘又着急地告诉他:“周洛的方向点起狼烟,这是向四方诸侯求助!公子,周洛是不是被九夷攻占了?周天子是不是……危矣?”   范翕一愣,眼神变得莫测,他道:“将此事详细说来。”   而身后屋舍中,玉纤阿抱着被褥,屈膝坐在床上。她捂着自己狂跳的心脏,心脏敲鼓打雷一般,让她无所适从。玉纤阿将红透了的脸埋入被中,她想不明白,方才——   她为何会与范翕那么熟练地亲上。   为何那么心照不宣!   那般自然而然! 第63章   周洛之地燃起烽火, 四方诸侯当前去援助。因这层原因,范翕一行人重新上路,进了楚境。曾先生等人日日与范翕讨论北方之战事,范翕也做足了忧心忡忡状,承诺携兵马尽快北上,让同行的臣子们放心。   大雨滂沱之日,范翕一行人过了边境线,入了楚国边关的一家亭舍。玉纤阿坐在最后一辆车上, 刺纹之后,她连续烧了几日,精神不振,整日恹恹。但她心性甚狠甚稳, 断不因为自己的缘故要耽误众人上路。马车停下时, 她仍神志有些模糊。待车门打开, 风雨从外灌入。玉纤阿睁开眼, 强撑着身体对车外侍女柔声:“姜女, 我腿有些软,你扶我一下。”   一只手伸来。   玉纤阿将手递过去, 被那人一把紧握住时,她混沌的神智一下子清明。雨水溅上手背, 她白着脸将手向后抽。那人握着她的手却不放,那人用力,将她一下子从车内拽了下去。玉纤阿跌撞着摔下马车,摔入郎君的怀抱中。   迅速地, 她身上被罩上了一件胭红色斗篷。冰凉的身体被裹入斗篷中,她仰起脸,睫毛颤抖,一把黑色大伞罩在两人头顶。   雨水噼里啪啦地敲打在伞面上,而伞下,范翕紧拥着她,托着她的肩将她抱在怀中。从出马车之刻到现在,范翕确保玉纤阿一点没有被雨水淋溅到。范翕低头,温柔而担忧地望着她:“你竟发烧了一路么?为何不让姜女来找我?”   玉纤阿却煞白了脸:一行人!这么多车马,这么多仆从!范翕竟然抱她!   她在他怀里与他别劲挣扎,过度惊吓让她面色苍白,挣扎出一身冷汗,玉纤阿又奄奄一息地倒在他臂弯间。她在他怀里发抖,咬牙:“公子,你疯了?你怎能这样当着诸人的面与我这般?你忘了我的身份了?”   范翕道:“别怕,没事的。我让他们都进去亭舍了,我是将他们都打发去歇息了,才来带你下车的。”   玉纤阿这才悄悄睁了眼,她向四周看,一把伞罩下,四方寂静,她与范翕被环抱在风雨声中。遥遥的见到亭舍门口亮着的灯笼在风中摇晃,而果然,周围已经没有了仆从。   只听到范翕的呼吸声与心跳声。   玉纤阿这才放下了心,她确实头晕眼花,见周围没了威胁,她便身子放松,脸埋在范翕胸口,靠他的支撑来站着。他在雨夜中抱她,也许确实烧得厉害,玉纤阿觉得他抵着她额头的下巴,都一阵滚烫。玉纤阿红了脸,却仍轻声责怪:“但你还是太大胆了。下次不要这样。”   范翕忧声:“我听姜女说你病得厉害,我岂能不来看你?我若不来看你,必心中绞痛若死,整夜整夜地想着你。你忍心见我如此么?”   玉纤阿薄嗔:“你惯是说这些话来哄我。”   如是说着,再三确定仆从们都被范翕安排去睡了,亭舍中官吏范翕又吩咐不许他们打扰,玉纤阿便放心地在范翕的扶抱下向亭舍走去。范翕见她虚弱,本想抱着她走,玉纤阿只不肯,范翕不想在她病着时和她争吵,便只能托着她肩,扶着她一步步艰难地进亭舍。   门推开,风雨入舍,摆在窗口的火烛光摇晃了下,范翕半扶半抱着玉纤阿入舍,将伞丢在了门外。他低头忧心与她小声说话,大体是说一会儿请医工为她看看,她洗漱一下,他给她熬药去,让她不必忧心,他会陪她的……   这般柔情蜜意,就如情郎一般用心。   二人这样进舍,玉纤阿身体难受顾不上看四周,范翕一心记挂玉纤阿,只寥寥抬目,看到亭舍大厅中左侧的帘子被掀开,一位年轻郎君似好奇地看向他二人。亭舍专为过往的人提供食宿,不仅可接待达官贵族,也会接待寻常百姓。范翕又一向不是爱摆架子的人,他一行人入亭舍后,其他入住的人仍住着,便并不奇怪。   察觉到有人盯着自己看,范翕抬头,向帘后那位郎君轻轻点了下头以示礼貌。同时他身子一侧,挡住了那人看向他怀里女郎的目光。那位郎君面孔俊俏,眉目清润,见范翕如此动作,愣了一下后,拱手笑了笑,将帘子重新放下。   玉纤阿抬头:“公子与何人打招呼?”   范翕柔声:“无事,我们上楼吧。”   却不知,那帘后年轻的郎君听到玉纤阿的声音,浑身猛地一震,重新掀开了帘子,向二人上楼的背影看去。这郎君目光如火烧,闪着激动的光泽,盯着那被范翕搂在怀里的女郎——   身段窈窕,声悦如鹂。这月华一般温婉明丽的女郎,世间只此一人!   ——   插曲后,过了两日,在范翕的悉心照顾下,玉纤阿的病好了。   待他们入住了楚境这家亭舍后,那曾救过玉纤阿、现在被范翕留在身边的老翁在磋磨了许多日子后,终于要离开了。老翁临行前与玉纤阿告别,玉纤阿因身子不适的缘故这几日都不怎么露面,但老翁要走,她仍见了一面。   玉纤阿拐弯抹角,从老翁口中试探出老翁是要回姑苏,帮范翕打听一家姓虞的贵门。若有可能,范翕大约想与姑苏虞氏交好,端看姑苏虞氏现今是什么样的状况。   见范翕果然不为难这位老人家,只是让老人家为自己办事,玉纤阿才彻底放下了这桩心事。她本怕范翕脾气怪,这老翁曾救过自己却因自己的原因被范翕害死,那她真是罪孽深重。范翕没有这样的意思……玉纤阿且兀自羞愧了一下,想自己将范翕想得太恶了。   实则他并未做过多坏的事。   他待人也温和,行事也大度。即便内心斤斤计较,他明面上也很少表现出来。   玉纤阿反省自己,想自己是因为知他本性才对他不信任。实则一个人坏不坏,不能只看他心里如何想,还得看他平日在做些什么。不能以心论迹。而想起范翕,玉纤阿又心中怅然,她也不明白自己和范翕现今是什么样的状况。   自那日清晨他们二人情不自禁地亲吻后,两人之间再见面,便流露着一种古怪的尴尬。但因她后背刺纹后,范翕怕她后背肿起的缘故,又每日夜里来为她伤药,两人又不可能不见面。   而每夜他为她上药时,那气氛便更加古怪。他的手指只是轻轻拂上她肩头,玉纤阿就能感觉到他手指灼烫的温度。他不说话,呼吸沉静地拂在她耳后发丝处。许多次,玉纤阿都心口砰砰,觉得他会从后拥来。   但是并没有。   他强力控制着他的情感,尽量不与她发生什么。   然二人之间如拉丝一般藕断丝连的关系,也往往让范翕面对她时,目光闪烁,无话可说。   玉纤阿想到这些,心中便一阵发麻。   暮霭沉沉之夜,她坐在窗下,闲得无事,插着花玩。一束束蓬勃鲜妍的花枝散落在案上,颜色缤纷,枝叶繁茂。碧绿的叶子再与雪白嫣红的花一道插入摆在案头的沁脂红釉瓶中。玉纤阿手拿一把剪刀,将花枝上多余的叶子花瓣剪掉。零零散散的花叶落在案头,又随风飘向窗棂台上。   玉纤阿心不在焉地侍弄着案头的花,学着那些贵女们都会的技艺,同时她蹙着眉,心中反复思量——她该不该使手段,诱范翕。   她本心不愿入周王宫,范翕与她这样关系,她若能使范翕转性,不惜为她与周天子对抗,她的机缘也许就在这里了。玉纤阿深知自己本性,她若真想讨好一人,必事事顺着那人心意,那人必会被她打动。   何况范翕对她本就……他更容易被她打动。   但是玉纤阿沉思着,她下不定这个决心。以前也无妨,她现在却不愿再骗范翕,再欺范翕,再将他故意拉到与她一般境界中……他对她已如此好,近乎她想要什么他都尽力给予。他待她如此,她怎么忍心为了自己得到想要的,就将范翕拉入深渊地狱?   他明明有门当户对的未婚妻,身为一公子,他背靠周太子。只要太子支持他,他及冠后便能封王,得一封地郡国。他前途大好,既自己有心机,又有妻族、太子相助,他的未来那般光明。   而若是和她在一起……   第一,他得和他的父王周天子为敌;   第二,玉纤阿野心勃勃,她必不可能让范翕娶除了她以外的女子。他终生只能与她绑在一起。   她会让他舍弃太多东西……若是其他人也无妨,玉纤阿不在意。可是这人是范翕。是掐着她脖颈说与她恩断义绝,却会在晔湖边找到她将她抱走的公子翕;是忍受不了她背上刻字却强忍着不发作,拥着她恭喜她摆脱前缘的公子翕……   玉纤阿目中静静,清泉流水潺潺而过。她心如被针扎般,断断续续地痛。良久,玉纤阿轻叹一口气,想算了吧。   她不忍心。   纵她心机颇深,只要她使手段,她不信范翕不为她心动,可她已经不舍那样对他。前面十五年,她所感受到的温暖不多,她心中遗留的温暖也不多。直到她遇到了公子翕。   所以算了吧。   她不会主动招惹他,主动勾他了。且这样走着看吧,若她到时真的不得不入周王宫……那等到了洛地,她再想办法打探周天子的喜好,看自己能否得到一二机缘吧。   她放过范翕了。   玉纤阿想得出神,一边想,一边释然,一边心中又酸涩。她恍神中,听到一把柔和男声问她:“花都要被你剪秃了,你在想什么这样入神?”   玉纤阿手一抖,手中剪子向下掉落,眼看就要扎到她放置在桌案上的另一只手。身后范翕眼疾手快,迅速俯身捡起那把铜剪刀。范翕将剪刀放下,责怪看她一眼,伸手要来握她的手:“有没有被剪刀扎到?我看看。”   玉纤阿手向后一缩,躲开了他伸来的手。   范翕怔住。   玉纤阿低头,轻声:“我没受伤。”   范翕怔怔看她。   玉纤阿跪坐在锦垫上,她抬目望了他一眼。见他青袍缓缓,玉簪束发,真是清俊又风流。范翕探寻地望着她,玉纤阿已垂头低声:“公子日日与臣子商议军务政事,何以还来寻我?我已无什么事,公子当履行先前与我的承诺,不要再来见我了。”   她侧了下脸,玉净面容望着窗外,喃声:“你知道,不见面,这对你我都好。”   她停顿一下,似责他:“公子为何总也忍不住?”   范翕盯着她,目光如刀锋一般。他眼底浮起怒意,但看她侧容哀伤,范翕又一愣。他知道玉纤阿的相貌便是这类总是眼底织满清愁的楚楚动人模样,但是当他看一眼时,他还是感受到她的难过。   他一下子想到了他曾听到的她以为他睡着时偷说的那几句话。她以为他不知道,便大胆地说她不想入周王宫,她想嫁他。   这般一想,范翕心便又软了,迷惘了。   退一步海阔天空,进一步则是深渊无底。他想不想得到一个女郎,这竟然会关乎到他的前程命运——世人在面对美人和前程的选择时,谁能立刻下定决心呢?他舍不得左边,也舍不得右边。左右摇摆,范翕心中酸楚为难,不太能作出什么选择来。他只想闷声不管,当做什么也不知道,好让困境自动解了……范翕自嘲一笑,想他素来心狠,竟有如此手足无措、四顾茫然之刻。   范翕坐了下来,温和道:“我知道,你背上的伤已经好了,不必再上药,我今夜本就是来与你说这个的。正好我明日要出一趟远门,与楚国臣子商量一些事。我会接连几日不在亭舍……正是趁这样的机会,你我便不见面了。”   他长久停顿。   说了下一句:“之后,即便我回来了,我也再不来见你了。”   玉纤阿面容雪白。   她温温地应了一声:“好。”   范翕低着头,他看着她放于膝上的手。女郎纤纤玉手,指节轻软又修长。他素日总喜欢与她握手,总喜欢捉着她的手不放……但他知道,从此以后再不能了。他既然无法许她什么,便不应给她太多希望。   范翕低声:“我将姜女留给你用。我给她喂了毒,她每隔几日就要寻我要解药。泉安调教过她,你不必担心她背叛。你有什么困难,便告诉姜女,姜女会来找我。”   玉纤阿:“嗯。”   范翕再嘱咐:“你如今也是王女,不可一味委屈自己。若是有人欺负了你,你不要受委屈,让姜女告诉我。”   “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也让姜女寻我。离周洛还有许久,这一路上,但凡在我佑护下,你想要什么都大可说出来,我自会为你办成。”   玉纤阿睫毛轻轻颤抖,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已经一声不吭了。   而她又听范翕殷殷嘱咐了她许久。他让她有什么都找他,纵是他不再出面见她,但他必将她安排妥当。   说到最后,所许的都能许了,所说的都说尽了。   范翕与她面面相对,两人都无话可说。   好一阵子,范翕与她告别。本是平平无常,范翕走前,又忽然回身,笑问她:“对了,我出去一趟,你有什么喜欢的、想要的,要我带给你么?”   玉纤阿抬眼。   范翕目光闪烁一下,却非常坚决地柔声:“我到时让姜女送给你。”   玉纤阿不答,只问他:“公子,北方打仗,会波及到楚国么?我们这一路,安全么?”   范翕不托大,只沉吟说道:“暂时是安全的。”   但是洛地若是真被九夷攻破了,周王朝的都城失守……恐怕那时,楚国就不会安全了。   玉纤阿听出了他话外之音,便更忧虑了。她站在门口送他,说道:“公子平平安安地回来,我便开心了。”   范翕愣住。   然后笑起来。   他柔声:“你在想什么?你真是想多了。我是问你要什么礼物,你答的什么?”   玉纤阿却坚持:“我不用公子带回什么礼物来讨我欢心,我这一路都要靠公子。公子平平安安地回来,便是我最想要的礼物了。”   范翕静静看她,他漆黑的眼睛,在黑夜中熠熠明亮。他心中血液发烫,他盯着她看,看檐下灯笼红光照在她脸上,她目光诚挚,玉净花明,眼中只看着自己一人。   范翕垂下目光。   他笑嗔:“好吧。那我自己猜你喜欢什么样的礼物,我自己带给你吧。你呀,我是指望不上了。”   玉纤阿含笑,看他伸手,似要抚摸一下她的面容。玉纤阿并未躲,但范翕抬袖抬到一半时,反应过来了不妥。他僵一下,手又无所谓地缩了回去。他眷恋望她半晌,玉纤阿只是微笑着看他。   范翕便也笑起来。   玉纤阿道:“公子,你定要前程似锦,得到你想要的啊。你若是过得不好,我是不会安心的。”   范翕道:“我也愿你得到你想要的。你若是过得不好,定要告诉我,我会帮你的。”   静谧良久,二人目光交错,温度上升。范翕别过脸,后退一步,他轻柔说:“回去吧。”便转身步入黑夜中。   他走过长廊,背影清漫,披星载月。长袍飞扬,落拓风流。绕过枞木,范翕似觉得已经走了很远,他停下步子,回头故作无意地向那一排屋舍看去。范翕发愣,因看到屋檐下的灯笼还在摇晃,玉纤阿仍站在门口,衣裙若飞。她笑容婉婉,柔弱可怜,看到他回头,她眼睛轻轻眨了下。   范翕闭目,他匆匆回过了头,抑住自己狂跳的心脏,快步离开。只怕晚一步,就、就……忍不住放弃自己的一切,奔向她。   ——   范翕第二日便带着一批人马,离开了亭舍,去与前来边境的楚国臣公商议一些事。只留下一些卫士,将照顾献往周王室的王女的侍女们也都留了下来。范翕终于走了,姜女大大松了一口气。   说实话,范翕总是悄悄来见玉纤阿,让姜女放哨,姜女心里也是非常惶恐的。姜女最怕的就是有人发现了范翕和玉纤阿的私情,范翕一定会把自己丢出去当牺牲品的啊。如今范翕走了,姜女警报解除,觉得自己可以放松几日。   玉纤阿看姜女前后如此变化,她觉得有趣,便对姜女说:“你大可放心,日后公子翕再不会来见我了。你不必担惊受怕了。”   姜女白她一眼,说道:“我不信。他那样反复。”   玉纤阿道:“他真的不会再来见我了。”   玉纤阿声音温柔中带着一丝难见的脆弱,姜女听得愣住,回头看玉纤阿。姜女第一次看到玉纤阿这样失魂落魄般的表情,明明女郎端坐着,面容上还带着笑,姜女却从她脸上看出了悲意。   玉纤阿这样的人……   姜女问:“你们真的打算分了?”   玉纤阿疲惫的:“嗯。”   她不愿再拖累范翕了。   姜女呆愣半天,第一时间感受到的不是解脱,而是看到玉纤阿面色苍白,她一下子迷茫,觉得心酸。如玉纤阿这样的人物,生得这么美,性格装得这么好,都留不住男人的心……这世间男子,是否太可恶了?   姜女才知以往自己是多天真。她竟妄图靠美貌得公子翕的怜惜……玉女都得不到,她怎么可能得到?   可是玉女、玉女……玉女为公子翕牺牲至此,怎么会落到这样的下场呢?   姜女喃喃道:“我以往嫉妒你,还害怕你。我嫉妒你美貌,恨人人都爱你,还害怕你时不时挖坑给我跳。你若挖坑给我,你若害我,我这样蠢笨的人,是万万躲不过去的。可是如今看你这样可怜,我竟然不那么嫉妒你了。原来世间男子薄幸至此,你已这般,他都不要你。”   玉纤阿本就觉得世间男子皆薄幸,女子不应将希望放在男子的恩宠上。   姜女得出这样结论,玉纤阿是赞同的。   但是为何姜女口口声声说她可怜?   玉纤阿心中不解,自己如今是被献往周王宫的吴国王女,如何就可怜了?虽自己与范翕分了,但这是身份使然,如何就成了范翕薄幸了?   玉纤阿不喜欢听人说范翕不好。   她便蹙了眉,疑惑问:“我如何就可怜了?”   姜女看她竟执迷不悟,愣一下,长叹道:“玉女,枉你自诩聪慧,你却被公子翕骗傻了吧?你怀了他的孩子,怕连累他,就想偷偷流掉孩子。他知道了,我以为他会让你保下孩子,谁知他铁石心肠,他竟亲自动手,要拿掉你们的孩子!”   姜女脸色煞白:“那夜他让我守在院子里不让其他人过来,我都听到了!我听你一直哭着说‘不要’,他却一点都不怜惜你,仍然拿掉了你的孩儿。他这般可恶,我实在不知他接下来几日又在失魂落魄什么。呸!臭男人!”   姜女道:“你对他实在太好了。他都那样了,之后几日他溜上马车找你,你竟然还和他有说有笑。我还以为你喜欢受虐呢!”   那几日,姜女看着所有,直被这一对奇葩震得目瞪口呆。男子薄幸若此,女子受虐若此……这样的两人,不愧天造地设一对。还以为这对脑子有病的人会这么一直恩爱下去,没想到玉女有一日居然醒悟了,终于舍得抛弃公子翕了。   看来玉女还没有病入膏肓啊。   玉纤阿:“……”   她目瞪口呆,才知姜女居然是这么想她和范翕的。   她哭笑不得问:“只有你这般想么?”   姜女:“泉安也知道啊。”   玉纤阿:“噗。”   难怪泉安几日见她,都露出同情的目光,想和她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原来他们几个,都把范翕当成那种人了。   玉纤阿捂住嘴闷笑不已,她说:“有趣。待他回来了,我定要将这个趣事让他知道。”   姜女当即道:“女郎,不要啊!千万不要告诉公子翕!”   玉纤阿却不理她,只托着腮不住笑。想范翕若是知道自己的仆从是如何想他的,他脸色该多精彩。她简直迫不及待想欣赏范翕的脸色啊……可惜,她自己看不到。   算了,姜女回来学给她也行。   玉纤阿与姜女在屋中说笑,玉纤阿不耍心机的时候,是何等温柔。姜女对她又爱又怕,却被玉纤阿引着,也坐下和玉纤阿说起闲话来。正是气氛好时,忽然听到屋外一声极大的爆炸声。   接着是四面八方的声音:“走水了!走水了!”   “着火了,救命——”   “轰——”烈火遮天蔽日,玉纤阿和姜女出舍,便被火势重新逼退了回去。大火将整个亭舍笼罩,烟雾滚滚,火焰熊熊焚烧!   整个亭舍,在众人的求救慌张声中,快速的,轰然倒塌。   ——   范翕与楚国臣公分开后,和泉安行在夜里集市间闲逛。虽玉纤阿说她什么也不要,他却一定要给她带点什么。   他在一间商铺中看中了一盏走马灯,端的有趣。范翕温声与商铺老板谈价,他端着手中的灯打量。成渝急匆匆穿梭人群,进了商铺寻找公子翕的踪迹。看到了范翕,成渝挤过去,在范翕耳边说了几句话。   范翕手中的灯笼跌地。   耳边轰鸣,全是成渝说的那句:“亭舍失火,玉女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莫慌,这是给玉儿和公子创造机会~ 第64章   原本五日行程, 公子翕第四日晚就赶了回来。   亭舍失火, 不光公子翕留下的仆从受伤或死亡, 其余入住客人也因大火而死了许多。被献往周洛的吴国女玉纤阿死在大火下, 仆从们还从火中抢救出了她的尸首。曾经那般明丽鲜妍的美人, 一颦一笑皆是柔婉动人,如今被火烧得尸体难辨, 惨不忍睹。仆从需从烧毁的衣物上才能辨认出美人昔日风姿, 一时都心有唏嘘。   但公子翕连夜赶回来, 仆从们唏嘘之余,开始觉得惊恐——玉女死了,他们还活着, 公子翕会如何想?   跟随范翕风尘仆仆赶回来的曾先生等人听闻亭舍失火烧死了玉女, 想到昔日玉女的音容笑貌, 他们都一时难以接受。那般佳人……若是被献给周天子, 公子翕在周天子面前也算做了件好事。玉女无端死亡, 不仅要向周天子交代,还得向吴国交代……如此麻烦,难怪公子翕一路上面色难看, 一言未发。   “公子!”   范翕不顾曾先生等人的阻止,当日夜里执意回到那被烧毁的亭舍。亭舍重建, 登造名单, 又惶惶等着公子翕的质问。范翕一回来,远远看着这位公子跃下马行来的身姿,客舍小吏就面色愁苦, 吓得腿软。尽管如此,在范翕推门入舍后,小吏们还是跟了进去,向范翕说明情况。   “……因一客人不当心点了火,烧了马厩稻草,火势猛起……那客人自己已被烧死。”   “吴国献上的王女也被烧死在火中。我们请了王女的侍女们辨认,她们已证明是那位女郎。公子节哀。”   范翕淡声:“尸体呢?带我去看看。”   小吏便领范翕出门,范翕出了门,见素日服侍玉纤阿的侍女们都低着头等在廊外。他走出门时,侍女们不安望来。范翕并未如往日般向她们露出宽慰笑容,他面无表情,目若沉星,在侍女们忐忑看来时,他对身后跟着的泉安吐了一个字:“杖。”   泉安跟随他下台阶:“公子,杖多少?”   范翕漠声:“杖便是了。”   如此一说,众皆哗然。只说杖,不说杖多少,这岂不是要活活把人打死的势头?公子翕平日温柔待人,对仆从们也分外和气,谁能想到只是死了一个玉女,他就要将仆从们全都杖杀?   侍女们慌乱跪下求饶:“公子饶命,公子饶命……”   泉安犹豫着,他有心想劝公子此举太狠,有违公子平日处事之道,对公子名声不好。但他看范翕下台阶,看范翕有些苍白的侧脸……泉安心中叹口气,不再劝公子,而是照范翕吩咐的去做了。   范翕回来便料理这桩事,曾先生等人看了看好像没有需要自己相助的,就纷纷去歇了。   范翕跟随小吏去辨认了玉女的尸体,尸体烧得模糊,他哪里认得出。他走进停尸的屋舍,姜女还坐在铺着一层白绸的尸体边哭得快晕过去。范翕进来,姜女回头看到他漆黑的眼眸,吓得哭得更大声了。   范翕走过来,一脚将碍事的她踹开,冷声:“滚开。别烦我!”   姜女捂着被他踹得快一口窒息的心脏,小心躲在角落里,不敢招惹范翕。范翕蹲下扯下白绸,盯着这具被烧黑的女尸。他静默无语,被小吏领进屋的令史是从事尸体检验职业的。令史将工具箱放下,熟练地开始辨认女尸,为范翕解惑:“女,十五六岁年纪,身上无外伤……”   一炷香后,范翕走出了屋舍,同意令史让尸体入土为安。   泉安跟在范翕身后,轻声问:“公子,已经三鼓了。公子连夜赶回,必也疲惫,就此歇了吧?”   范翕说:“亭舍中失火时有哪些人,将还活着的那些人带来我庭前,开始杖审。”   泉安不得不劝了:“公子,玉女已经死了!这样得罪人,并不妥。”   范翕冷笑:“一具已经烧得模糊的尸体拿来敷衍我,哪有那么容易?玉女必然没死,是被他们藏起来了。我非要他们将人交出不可。”   他说:“我不要那具辨认不清的女尸,我要活生生的人。”   泉安看他,见他目底阴鸷浮起,狠厉之色渐浓,说话语气又一贯平静。此时的范翕苍白而瘦削,他走在长廊阴影中,如一个冷静又冷漠的杀人狂徒一般,两只冰雪般的眼眸中皆写着“杀”字。   泉安试图劝:“可是玉女已经死了啊!”   范翕:“我不管。我就要活着的人。”   泉安:“您这样会吓着曾先生等人的……公子,请冷静些。您怎能在此时让人见您真面目?”   范翕无所谓:“我就要她回来。”   泉安跟在他身后劝了很多,可是范翕不为所动。他心有杀意,控制不住地向上涌。明明所有人都告诉他玉女已经死了,大家连玉女的尸体都找到了……可是冷风拂来,泉安看到范翕的目光,顿时噤了口。   年少清隽的公子翕站在黑夜阒寂下的廊口,阴凉淡漠如一道凄惨月光。月光打在他鼻梁处阴影,他回头,看向身后满堂灯烛火影。风吹着他衣袂,泉安听到他在黑暗中的喃喃自语:“她一定活着。”   范翕坚持玉纤阿活着。   泉安打个哆嗦,看范翕的眼神,作为熟悉范翕的人,泉安已经不敢再劝了。   让公子活在一种梦幻中,比唤醒他,让他回到现实中,其实好得多。   ——   曾先生等人次日早起,就发现亭舍中变了天。亭舍重建未开始,所有的人却都被大批兵马围住,一个个被带去了公子的庭院中。早上小吏过来求助时,说公子翕疯了,说那里血流成河,已经有好几个人熬不住晕死了过去,公子翕却还不放人。   分明是要将所有人打死的样子!   曾先生衣带都来不及系好,就匆匆去庭院求见公子翕。他们几人到庭院前,先闻到一股浓郁无比的血腥味。平时公子翕院落总是清雅幽香,何曾有过这种让人置身地狱般的感觉?   曾先生踏步入庭院,不管文臣武臣,一时间都僵得抬不动腿。只见密密麻麻的人跪在院中,每人配两名卫士。有的在被杖,有的在被敲膝盖骨。惨叫声求饶声哭泣声此起彼伏,更多的人却已是奄奄一息。他们的身下流出血,铺在地上,潺潺得让人心惊无比。   此间不仅有男,也有女。   曾先生等人神色凝重,连连让卫士们住手。卫士们却不管,只说自己听公子翕的吩咐。这些卫士如今成分和当日他们出洛地时已经不同,公子翕在中途收了一批无家可归的人充军,之后在吴地时又从吴世子手中得了一批人。如今曾先生呵斥这批卫士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不知何时,这些人竟只听范翕的话,不再听他们的命令了。   他们所有人在无知无觉地被抽走手中权。到他们察觉时,已经追悔莫及。   曾先生脸色忽青忽白,他忍着院中的血腥场景,别过眼不敢多看。等他被仆从领到了院子前方,他才发现公子翕竟然不在屋舍中休息。院前置着一张竹席,范翕就坐在帘后,盯着院中的卫士们执刑,聆听着院中人鬼哭狼嚎一般的求救。   曾先生观察范翕面色,迟疑:“公子一夜未睡?”   范翕淡声:“先生倒是睡得不错。”   曾先生脸红,身为门客,主君夜不能寐,他睡得香甜,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曾先生沉吟片刻,仍想劝公子翕不要大开杀戒。没想到他只是张了口,范翕倒先说话了:“这批人中,有越国的臣子偷偷入驻。亭舍失火当夜,几个越国臣子便失踪了。”   “我商议越国政事时一向是与越国的大司马一方人马进行。然而我才知道,明明已是楚国境界,越国的大司徒竟然派人入了楚国。大司徒入了楚,未曾与我招呼,也未曾有其他事务。大司徒来去匆匆,据说在亭舍失火前一日就走了。大司徒与大司马在越国朝中内斗,大司徒与大司寇联手架空司马,在越国已隐隐占了上风。”   “越国厉害。派一个不能主事的大司马和我谈,真正主事的,早已溜之大吉。”   曾先生惊了。   万万没想到只是玉女的死亡,范翕竟然审出了一个越国。曾先生面色凝重,再不劝范翕不要杀人了,而是沉吟道:“公子的意思,莫非是越国想破坏吴国和公子向天子献女的计划,才故意放火烧了亭舍?越国看来不安分啊。”   曾先生迟疑,因公子翕巡游一路上,面对这种不安分的国家,范翕一向措施是安抚安抚再安抚,绝不动用武力镇压。何况如今周王朝北方和九夷打仗,恐怕也没精力抽出身管南方这边……公子翕大概还是决定安抚吧。   范翕却道:“越国小国,不足为道。我与吴国联手,必将其杀之。”   曾先生大惊:“杀之?恐不妥!”   范翕却不言语了,他眸子黑沉沉盯着院中哭喊求饶的仆从们。不断的,仍有消息从这些人口中被问出来。原本有些人以为范翕性情和软,不会如何,所以发生一些事时他们并不害怕。但是已经过了一夜,中途不断有人晕厥,不断有人被活生生打死……他们才惶恐发现公子翕性情和他们以为的不一样,害怕的多了,更多的信息就套问出来了。   什么大司徒打听过玉女郎啊……   什么玉女郎曾经对他们某一人笑过啊……   大事小事,重要的不重要的,全都说了出来。   曾先生在廊下站了一会儿,本还带着恻隐之心,随着信息披露的越多,曾先生面色便越凝重,发现越国的蠢蠢欲动之心。尤其是现今周王朝北方征战,越国恐想趁此机会从中得到好处。再兼之庭院中血腥味太重,曾先生一会儿便站得头晕眼花,匆匆向范翕告别,去与武臣们商议攻杀越国之计了。   ——   范翕本着要将所有人杀死的心,他见不到玉纤阿,他便要将这些活着的人全都杀死。   一整夜一整个白天,仆从们吓得半死。当一批人被丢出去,服侍玉纤阿的侍女们被带进院子时,听范翕淡淡一个“杀”字,她们噗通噗通跪地,头重重磕在青石地上求饶。   范翕面无表情。   卫士们扣住这些女子,将她们拖下去。姜女惶惑无比,心知今日若不做些什么,必然死去。她不愿死,她这样年轻,她还这样美,她什么都没享受过,就要被这个疯子杀了……所以哪怕两个卫士抓住她手臂当庭杖她,姜女仍扑着向前,挥动着手臂求饶,高声大喊:“公子不要杀我!公子你不能杀我……玉女死前还救过我,她都不愿我死……”   范翕漠然中,忽听到了“玉女”,他抬眸,向被拉扯在地上杖杀的面容灰扑扑的姜女看去。范翕问:“你当时与玉女在一起?”   姜女哭着道:“是,是!失火前我与玉女在屋中说话,外面烧起时,我们还一起出去看。玉女说情况不妥,要逃。她拉着我一起贴着墙走,一根柱子倒下时,她还拉了我一把。只是后来火太大烟太大,我们走散了……”   “公子!公子你不要杀我啊!若是玉女还在,她必也不愿我被杀啊!”   范翕怔怔看着她,目中忽而滚烫。他麻木了许久的心神,好像这会儿才轻轻地抽了一下,将他从一片恍惚中牵引了出来。他模糊无比地看着院中这些哭哭啼啼的女郎们,到处是血,到处是求饶。他心里骤痛,想为何她们都好好地在,他的玉儿却不在了……   范翕向姜女伸出手,声音沙哑:“你与玉女在一起?”   他闭目:“她不愿你被杀么?”   姜女听出他声音中的哽咽,怔愣住。她茫茫然地点头,有些意识到范翕突然发疯是为了什么。范翕说:“你跟我来。”   在庭前坐了一整日、一动未动的范翕突然起身,向身后的屋舍中走去。姜女愣片刻,连忙从两个卫士的手下挣扎开,追着范翕去了。她模糊地觉得她的性命好像保住了……也许院中所有侍女的性命,都会因此而保住。   只因为她提了“玉女”么?   ——   范翕终于走了,泉安连忙让院中卫士们住手,不要真闹出了人命。已经审问不出更多的信息,泉安让这些仆从们回去上药,并说公子翕是为了从中查一些东西,并非有意伤人。   黄昏雾起,吹起皱风。   夜渐渐凉了。   泉安没有进去屋舍,任何人都没有再进去。屋中连灯烛都没有点,范翕黄昏时就与姜女一起进了屋,从天明坐到了天暗。如今暮色浓浓,伸手不见五指,姜女坐在屋中黑暗处,什么也看不清。但她僵着身,并不敢去点灯烛,唯恐自己的任何动作刺激到了范翕。   范翕逼着她讲玉女这几日在做什么,她不在了之前在做什么。   姜女以为范翕说玉女“不在了”只是因为范翕伤心过度,用这个词来代替“死亡”,她并不知范翕固执地认为玉女未死。哪怕见到了尸体,他仍坚持她是活着的。   姜女颤巍巍道:“……奴婢说您打了她的孩子,对她不好,她便笑得花枝乱颤,歪在案头,说等公子回来她要告诉公子,奴婢向她求饶,她只笑不说话……”   对面黑漆漆的,无人吭气,也听不到呼吸声。   但是姜女知道范翕就在墙角坐着,就坐在对面看她。   他坐在黑暗中听她说玉女临死前的事情。   说着说着,姜女也觉得难过,落了泪:“……大火烧起前,她还提起公子,说等公子回来的。公子,你为何抛弃了她呢?”   范翕道:“滚。”   姜女:“……”   再听他说:“趁我没改主意杀你之前,滚。”   姜女一个激灵,意识到范翕肯放过她一命。她大悲又大喜,连忙爬起来,跌跌撞撞向外面跑。唯恐自己跑慢了一步,范翕就会起身夺走她的性命。毕竟范翕是这样一个疯子,她完全不懂范翕何时会发病。   而所有人都走掉了,范翕一个人坐在墙角。   月色泠泠,从窗照入,瞥过了他藏身的墙根,清辉照在旁边一张长几上。范翕看到几上扔着一个倒下的走马灯,在风中,走马灯的轮轴缓缓转动。若是里面的灯亮起,便可看到灯笼上的剪纸马匹在快速奔跑。   这样的灯是个稀罕物,寻常百姓家中都没有,只有王室人才用得起。范翕在楚地与臣公谈事时,见一商铺收了这灯,就想买来送给玉纤阿。他想她没见过这样漂亮的灯,他买下送给她,见她一个笑影他便开心了。   他都能想到她坐在灯下,托腮噙笑的模样。   可是她不在了。   那走马灯也被范翕失手摔坏了,琉璃壁摔裂了,里面的灯烛也不亮。它凄凄惨惨地躺在月光下的小几上,只能被风追着转几个轴,冷冷清清。   范翕低下头,眼眶一点点泛红。   再想到了自己走前,站在黑魆魆长廊口回头看她,她立若芙蕖,笑容浅暖,顾盼生情。   范翕觉自己如立冰锥尖上。冰锥两边是悬崖,他左也是想她,右也是想她。   他绷着腮,忍不住颤抖呜咽一声,呜咽声细碎。范翕双腿曲起,艰难的,他手撑在膝头,下巴磕在手上。此年代,这样的坐姿极为不雅,贵人没有这样失礼的时候。可是范翕就这样坐着,他疲累无比地靠膝盖、靠手撑着自己的重量。   他眼中清水一样,幽幽静静的,风沙迷了他的眼,一滴泪从眼眶中流下。   瞳水朦胧,他肩膀轻轻颤抖。   紧接着,眼尾发红,第二滴泪挂在腮上。   他坐在黑暗中落泪,抱着自己的手臂,肩膀微微发抖抽搐。他可怜而无助,凄凉无比地环抱着自己颤抖。一滴又一滴的眼泪溅在地上,他眼前濛濛,变得模糊无比。   他变得格外脆弱,他觉得自己像死了一样难受。好像恍惚间,他回到了十岁时候的周王宫。母亲不在身边,公主公子们唾弃他的出身,白日学骑射时从马上摔下被人嘲笑,泉安为维护他被人打伤下不了床。那时年幼的范翕便窝在宫殿墙角,抱着双臂独自饮泪。   那时他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   可是他现在已经这么大了,他早已经摆脱当时的处境。   然而他还是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他始终是那个被人欺负的小孩子,他毕生寻找强大的力量,却仍在一夕间被打落回过去。他是这样无能,想守护的,总是与他失之交臂。   满心凄凉无处话,范翕难受得要死了。   玉儿、玉儿……他赤红着眼,抱着臂怆然而哭。   俊美又沧桑的年轻公子长发凌乱贴在面上,一身青袍自昨夜回来就没有换过,在屋外坐了一整天全身僵得发麻。凉凉月色空虚照在身前灯笼上,而他佝偻着背,躲在幽幽月色照不到的地方中,泪水在秀美面容上纵横。   ——   次日天未亮,所有文臣武臣都被范翕喊醒。武臣们茫然,见一夜之间,公子翕披上了铠甲,冷然凝视着他们。范翕要亲自带兵,与吴世子一道攻杀越国。吴世子要越国一半领土,范翕要另一半,同时,范翕还要越国的大司徒死。   越国的大司徒不管身在哪里,他都要那人死。   天灰蒙蒙,兵马集合,范翕亲自挂帅,径自向东行,直指越国之境!   ——   玉纤阿从昏睡中清醒,隔着帷帐,看到一个人坐在外面。她茫然了片刻,不动声色地揉着自己的额,并不开口。   帷帐外端坐的男子便叹道:“你醒了?一两年没见过面,你竟还是这样冷静。一宿之间换了地方,你也不哭不闹不疑问。你总是和旁的女郎不一样。”   玉纤阿目光微闪:这个声音……   她缓缓拉开了帷帐,帐外男子的面容清晰地映入她眼中。那男子颜色清秀俊美,温文尔雅,带着一点儿复杂的眼色看她。那男子说:“可有想到是我?”   玉纤阿盯他半晌。   那郎君与她对视。   目色温润,戾气并不重。若他真想杀她,早不必等到现在。可是他不杀她……也不太可能。毕竟她害死了他父亲,弄伤了他兄长。她一个人把他们一家子,毁得差不多了。   玉纤阿缓缓地道:“郎君是何人?妾身并不认得郎君。”   男子一愣。   玉纤阿镇定缓声:“郎君容禀,妾身不知自己是何人,现今年岁几何,家里有些什么人,如今又是在哪里。总之,妾身失忆了,现今什么都不记得。”   男子:“……”   看她的眼神复杂中,带出了几分吃惊与不敢相信——怎么可能?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公子就是A起来A断腿,哭起来小白兔那种~随时无缝切换!明天就让他们见面 第65章   细篾湘竹席上, 跽坐一女郎。女郎一身白绫素裙, 衣襟口绣着忍冬花束。窗外垂檐绕柱, 花石幽洁, 芳菲香气丝丝缕缕。   医工被侍从领进偏舍, 抬目见到的,便是这位女郎长眉蹙锁, 目染哀愁。挨着窗子而坐, 她纤若秋苇, 静静出神。似听到有人进来,女郎缓缓回头看来,延颈隽秀, 染着愁绪的目中礼貌地露出一丝笑意。   医工微微一震, 为此女容色所惊艳。   坐于女郎对面一直沉默着的年轻郎君看到这位医工的失态, 他不满地咳嗽一声, 医工才回过神, 行礼请安:“见过大司徒,仆是来为女郎诊断的。”   那年轻郎君,便是越国新任的大司徒。自上任大司徒病逝后, 越国朝中为大司徒一职争了许久,最后子承父业, 现任大司徒名唤薄宁, 正是上一任大司徒膝下的第十一郎。   而坐于现任大司徒薄宁对面的,自然是醒来后便一口咬定自己“失忆”的玉纤阿。   医工来了,玉纤阿将手腕置于案上, 腕上再置一方帕子,医工隔着帕子为她号脉。对面的薄宁观察着玉纤阿,见她依旧柔柔弱弱,满目愁绪,似真的已经失忆,什么都不记得了一样。   薄宁疑心自己父亲的死、自己兄弟间的罅隙、自己兄长的受伤都和此女有关。   薄氏一族被此女害得有苦难言,她这般本事,怎么可能就失忆了?   薄宁不肯信,他好不容易带出玉纤阿,是为了找她算账,弄清楚自己父亲的死因。她若是失忆了,自己到哪里弄清真相?   是以请医工来诊脉,看此女是不是又是装的。   玉纤阿倒很淡定——失忆这桩事。除了她本人,谁又能说得清呢?   她心里暗自反省,想自己前些日子是被范翕保护得太好,竟着了薄宁的道,被薄宁从亭舍中偷了出来,她连现在自己身在哪里都不知。也不知薄宁是如何料理她身后事的,范翕会怎么办……这般想着,玉纤阿目中之忧色便更浓了。   医工问了玉纤阿几个问题。   玉纤阿摇头说不知。   薄宁探寻地看向医工。医工分外迟疑,他觉得此女分外健康,一点病都没有。可是大司徒找他诊断,此女又生得这么美……若是一般女子,大司徒怎会亲自坐在这里等着诊断结果呢?大司徒定和此女有旧。   顺着这位女郎,也许不算坏事。何况失忆一症……是真是假真的难以说清。   医工便含含糊糊地给了个答案:“也许是女郎体质虚弱,近日受了惊,才一时忘了之前事。老夫开个方子,女郎一日二服,也许过两日就好了。”   薄宁沉吟:受惊?哦,亭舍失火那日,玉纤阿受惊,也是说得通的。   仆从将医工领了下去,屋中便仍只留下薄宁和玉纤阿二人。玉纤阿与薄宁面面相觑,她心中好奇,想知道自己失忆了,薄宁打算如何处置自己?将自己关起来,等回到越国薄家再刑罚?   薄宁沉思一番后,抬头,面向玉纤阿:“你叫玉女,是我家中侍女。”   玉纤阿半信半疑,警惕地望着他。   薄宁挑眉:“你这是何表情?难道我会骗你?”   玉纤阿柔声:“这确是不好说。那位医工唤郎君为‘大司徒’,妾虽不知何为‘大司徒’,想来也分外了不起。您这般位高权重,平日定然很忙。您怎会专程来追一位侍女回来呢?”   薄宁淡声:“我并未专程寻你,另有其他人寻你。我是来楚国办事,我也意外竟会碰上你。”   玉纤阿懂了,原来他们现今在楚国。   玉纤阿问:“那敢问郎君,若我真是你家侍女,我为何要逃?”   薄宁皱眉,本想不耐地答她说因为你可能杀死了我父亲,你畏罪潜逃……但是话到口边,他停顿了一下。他看对面女郎睫毛簌簌颤抖若落花,眸子清润润的,面白若梨。   她是难得一见的真正美人,偏她不只美,心机还深。若此女知道她自己是畏罪潜逃,自己将她捉了回来,说不得她害怕之时,会来第二次逃。   她再逃一次,自己就不一定捉得到这个狡黠的小女子了。   薄宁垂下了眼。   过一会儿,他抬目,温和地看着玉纤阿,目中微弱地闪过一丝沉痛色。   玉纤阿静静地看着他。   他伸手,握住她放置在案上的手。玉纤阿将手慢慢向后抽,薄宁不放,只握着她的手,作出悲怆状:“玉女,你什么都不记得了么?你连我们的过往,都忘得一干二净么?”   玉纤阿喃声:“……郎君?”   她和薄宁的过往?   薄宁说:“你这般聪敏,看来我也瞒不住你。你虽只是我家侍女,但你与我日久生情。然我去年要娶妻,你吃了醋,便从我家逃走了。我又悔又恨,到处寻你。到今日,才寻得你的踪迹。玉女,你与我回去吧,我会给你个名分,会好好待你的。”   玉纤阿眼神闪烁,似在判断他话中真假。   薄宁自己说得都分外忐忑。因他少时在外求学,和家中这位聪明到极点的侍女关系并不太熟。薄宁少时也曾迷恋过玉女的美貌……但碍于他常年在外,这段感情也没发展出什么结果。他知道的,是他的父亲兄长没少因为这个女子生事。   此女红颜祸水,薄宁暗自警惕,根本不想和这样的女子如何。   只想把她平平安安带回越国薄家审讯。   薄宁问玉纤阿:“玉女,你信我说的么?你我以前,确实互生情愫。”   薄宁本以为他要让玉纤阿相信,得说许多谎言。谁知玉纤阿望着他,微微笑了一下。她睫帘落下,笑时如梨花轻绽,分外好看。而她羞涩道:“我信郎君的话。因我见郎君第一眼,便觉得郎君会是我喜欢的相貌。”   薄宁:“……?”   是么?   他半晌说不出话。   此女低头羞一会儿,抬头望他:“郎君没有骗我?我当真是府上侍女?”   薄宁漫不经心,这点倒不需要撒谎:“自是真的。我手中有你身为奴的契约书,你若不信,我让人拿给你看便是。”   玉纤阿本一心想着如何麻痹薄宁逃走,听他说什么“契约书”,她一顿,想到纵是自己要逃,也要把这封书拿到手,毁了再逃。她背上没有了烙印,再毁了这封契约书,天下就再无她身为奴的过往证据了。   玉纤阿便柔柔一笑:“请郎君拿来,让妾一观吧。”   薄宁不以为然,他对此女不熟,只听兄长说过此女狡诈,心机深沉。但只是一封为奴的契约书而已,玉纤阿能生出什么事端?薄宁从未想过,这世间竟有人,是不愿甘为奴的。   薄宁让仆从拿契约书给玉纤阿一观,玉纤阿看他手中确实拿着这封书,便决定暂时不逃,先留在薄宁身边,毁了这封书后再逃。   ——   玉纤阿作出失忆状,薄宁几次试探她,拐弯抹角问她和吴国有何关系,和公子翕有何关系。玉纤阿摇头说不知,被问多了,她想多了便说头痛。玉纤阿泪光点点,娇怯不已,薄宁既作出一副情人的模样,便少不得耐着性子哄她,不能总逼问她失忆前的事。   玉纤阿清醒后第二日,她怅然若失地接受了自己身为奴婢的身份,起床后便要服侍薄宁。   薄宁与她互谦,作出心疼她的模样,说不忍她劳碌,她只用歇着就好了。但玉纤阿被薄宁赶去歇息,玉纤阿在屋中打量自己屋外的人,发现婆子各个身子粗壮,卫士来回在窗下梭巡。薄宁这架势哪里是让她好好歇着,是将她当犯人一样看管呢。   玉纤阿低低而笑,既然人家不想她出门,她便也不出门。她一整日坐在妆镜前玩手中簪子,想着自己该如何是好。玉纤阿动心思时,素来爱玩手中的簪子。她本来袖中常年藏着一枚尖头锋利的簪子为自保,只是现在她到了薄宁手中,许是早早被人搜了身,袖中那枚可以伤人的簪子早已不见了。   然而无妨。   玉纤阿自己整日坐在屋中,磨自己发上的那枚木簪。木簪不如金簪锋头锐利,但眼下也只是勉强利用起来。   薄宁白日不在,晚上他回来后,玉纤阿便去膳堂为他布食,服侍他用膳。她自来温温柔柔,一顿饭下来,薄宁被她伺候得分外满意。只觉得自己想要什么,玉纤阿都能立刻察觉,将之拐弯抹角地带给他。   他心中叹,想她果然讨人喜欢。   膳堂间,玉纤阿跪在下处将郎君拭手的帕子丢于金盆中,她回头,见这位温润郎君正用复杂眼神看她。玉纤阿侧头,微嗔道:“郎君作何这样看奴婢?”   薄宁低声:“你若真如此乖巧,一直这般乖巧,该有多好。”   玉纤阿露出迷茫色,她迟疑道:“难道奴婢以往对郎君不好么?怎么会呢,奴婢自觉自己不是那类凶恶之人。”   薄宁不理会她,只道:“你倒真是一位善解人意的好情人。”   玉纤阿心想可你却不是让我满意的好情郎。   她自来与范翕好惯了,范翕温柔是真温柔,对她嘘寒问暖,和薄宁这类努力装出的模样全然不同。世间男人都享受女子的服侍,如公子翕那样怜惜女子的,又有几人?   玉纤阿目露怅然,轻轻一叹。她有些想念范翕了。   若自己还在他身边多好。纵是不能与他见面,每日拐弯抹角地能享受到他对自己的好,也是慰藉。   哪里用得着伺候薄宁这样的人呢。   薄宁冷不丁问:“你在想什么?”   玉纤阿便捂着腮,低怅道:“奴婢想自己先前与郎君的关系定然不太好,也许奴婢真的对郎君不够好。”   薄宁奇了:“这却是如何说?”   玉纤阿道:“郎君身上,没有奴婢绣的一针一线。然而奴婢前晚试了下,奴婢的女红是极好的。想来昔日奴婢与郎君好时,奴婢仗着郎君的宠爱,对郎君不够好,连个荷包都没给郎君绣个。郎君还专程来找奴婢,奴婢实在羞愧。”   薄宁红了脸:“咳咳。”   玉纤阿仰脸,用一种充满爱恋的温柔目光仰视他:“奴婢为郎君绣个荷包,好不好?”   薄宁:“咳咳。”   他懂他兄长去姑苏追玉纤阿,被玉纤阿弄伤后还心系此女的复杂心情了。   玉纤阿连失忆了都这般……若是没失忆,可该如何?   他定要警惕此女。   ——   然薄宁说着警惕玉纤阿,不知不觉的,却对玉纤阿开放了许多空间。原本不许她出屋,玉纤阿现在能出门了;原本他们行路时不让玉纤阿掀开帘子,现在可允她戴着幕离看看外面的场景;原先不愿与她多说两句话,现在每日不听到她柔声细语的说话声,他反而有些不习惯。   红颜若此,儿郎焉能抵抗?   但薄宁确实抵抗住了。   倒不是因为他自制力多强,而是因为他整日忙得焦头烂额,实在没太多心思想什么儿女情长。甚至说,因为他之前在亭舍放的那把火引起的许多后来事务,让他现在见到玉纤阿,就一阵烦躁。   见到玉纤阿美丽的面容,就想到了吴国和公子翕联手对越国的开战。   薄宁隐隐后悔,当日为何要将玉纤阿带走。他若是早知吴国和公子翕会以“吴国献往周洛的王女死于越国之手”的缘故制裁越国,向越国开战,哪怕他恨玉纤阿恨得牙齿痒痒,他也不会动玉纤阿啊。然而现今开弓没有回头箭,玉女的死只是一个引子,即便薄宁将玉纤阿完好无缺地送回去,薄宁想吴国也不会撤兵的。   薄宁心里冷笑。   想公子翕和吴国,就是靠着现在周王朝北方乱了、无暇顾及南方的缘故,才对越国开战。等周王朝北方的战争停了,那几个诸侯国回过头来,发现吴国将越国吞并后,想来为了安抚吴国,顶多口上训斥,也不会为越国做主。到那时,越国就成了吴国的地盘。公子翕想来也能从中谋取不少私利。   大家都想靠着周北部战争这件事谋私利!   越国本也这么想的!   然因为一个玉女,越国现在进退两难……薄宁虽不在越国,却知越国现在被两厢夹击,处境实在不够好。当前之际,越国当向楚国求助,让楚国出兵打退吴国和公子翕的兵马。是以,虽越国如今水深火热,薄宁仍不回国,而是与楚国大司马相约,前去见大司马一面。   同时,薄宁在与家中兄长们争吵后,决定将玉纤阿这个灾祸转移给楚国。   楚国没有国君王上,只有大司马理政。薄宁向楚国几次求救后,楚国大司马愿给出机会,与薄宁见面详谈,看楚国是否该出兵。薄宁与楚国大司马约在了一城中见面,他赶至那城时,与约定日期还有两日。   薄宁便让人寻来了玉纤阿,与她说起了越国现今处境:“……吴国和公子翕趁北方战乱、几大诸侯国无暇他顾之际,对我越国出兵,想趁此机会吞并越国。公子翕本代天子巡游天下,当对所有诸侯国一视同仁,他现今背信弃义,当为天下耻!吾身为越国大司徒,安能忍受公子翕如此行径?吾不得不向楚国求救,玉女,你会帮我的吧?”   玉纤阿听得一阵阵心惊。   什么?范翕在干什么?   薄宁当说的不是实话,可是为了骗住她,应该也有一部分是真的……范翕难道真的出兵了么?他怎会……是因为她么?   玉纤阿垂下眼睫,眼尾晕起了氤氲薄红,她抬目看薄宁一眼,目中泪光点点。   薄宁怔住。   玉纤阿轻声问:“敢问公子是要玉女如何相助?”   薄宁低下头,有些不敢对上她含着水雾的美目。他低声:“我想将你献给楚国大司马,你当诱住大司马,在大司马面前为我越国争得机会。”   玉纤阿喃声:“将我献给楚国大司马?”   薄宁没说话,他不敢面对玉纤阿的目光。此女甚坏,他心中这样想。可是他这次遇到失忆的玉纤阿,玉纤阿柔柔弱弱,一颦一笑,一眉一眼都明婉无比。她那般乖巧,聪慧,惹人喜欢。自己每日见到她也十分开心……但是他身边没有其他可用的女郎。   玉女本身又是薄氏一族的祸害。   他即便带她回越国,到了薄家,弄清楚了父亲死亡的真相,玉女也会死。   与其如此,不如将她献出去。   她那般美,大司马如何会不心动?   玉纤阿默然无语。   想她才多大,她就已经被这群男人不断地送来送去了。仗着美貌,这些男子不杀她,却也不重视她。她不过是一个被他们拿来换取利益的玩物,说换主君就换主君,说送人便送人……她半点自由都没有啊。   玉纤阿心中更是坚定了自己一定要出人头地的念头。有一日,她必身份足够高,高到让任何男人都不能将她送来送去。她要他们仰望她,得不到她,在她脚下哭着跪着求她。   而眼下……玉纤阿深吸一口气,想自己该逃了。   若是再不逃,就又要换一个主君服侍了。   唔,她要拿走那封奴隶契约书一起逃。   玉纤阿心思百转,低着头的薄宁好久没听到她开口。他心中带着几分愧疚,抬起头,见对面的女郎眼眶发红,泪水一滴一滴地溅落,挂在腮畔上。她噙着笑望他,眼中却已被水雾浸满。   二人坐在屋中说话,风清清地拂来,衣襟处吹入了些冷风,有些凉得难受。薄宁怔然:“玉女……你可是恨我?”   玉纤阿摇头,轻声:“能为郎君帮一些忙,奴婢心中已十分快活。只是奴婢有一事求请郎君,在被郎君献给大司马前,郎君能许奴婢出府门逛一逛么?奴婢此次与郎君相认,竟无一日能出的门啊。”   薄宁听她说出门,便重新警惕了。   灯烛光微妙一闪,他说:“我不许你出门,是为了你安危着想。如今北方战争,南方也不太平。你还这样貌美……出府并不安全。”   玉纤阿失落一笑。   她噙着泪,转头看窗外的花草。花草影子水藻般流在地面上,月光清清凉凉。玉纤阿喃声:“郎君说得有理,是奴婢强求了。只是奴婢想到今后恐没有机缘出门逛一逛,便觉得难过。奴婢这样卑微的人,是连片刻欢喜也不能拥有的。”   薄宁被她说的难受。   他道:“我并没有不许你出门。这样,我让卫士们跟着你,你戴上幕离,想上街就上一次吧。然而只此一次,再多的我也不能给你了。”   玉纤阿便露出惊喜的笑容,她目光清亮地看着薄宁。   薄宁又侧过了脸,他心口砰砰跳,为她的美丽所惊艳。他垂着眼僵坐,并不敢看她美目。   ——   吴国的兵马还深陷在越国,吴世子对此次联手分外满意。但范翕已经离开了越国,重新回到了楚国。   范翕和奚礼的目标不一样。奚礼想趁北方诸侯国顾不上南方的机会,将越国这个相邻小国吞并。等北方腾出手,越国已经没了,那几个强大的诸侯国也无话可说。然而即便范翕能通过私下交易,从奚礼那里换得一些好处,吴国吞并不吞并越国,这些整体对范翕作用不大。   除非他日后封王能封到楚国,不然吴国和越国哪个强哪个弱,都和他关系不大。   范翕出兵,始终是针对越国的大司徒。   他得到消息,越国大司徒悄悄潜入楚国向楚国搬救兵,范翕便也离开了越国,跟着回到了楚国,一路追踪大司徒的踪迹。他不会放过这个人,他要这个人交出他的玉儿,他要这个人不得好死。   范翕轻装入一城镇,因打探到楚国大司马要来此地,恐与越国大司徒见面。   他就是要越国这位大司徒死在异乡,无人收尸。   时入六月,奔波一月,赶到这座城镇时,范翕才恍恍惚惚地发现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周洛在一月前点烽火向四方诸侯求助,现今也不知道结果如何,而自己的兵力则陷入了越国。   越国打仗,吴国点兵,吴越两地旁边唯一相邻的大国楚国,却一派国泰民安、天下太平的模样。楚国不仅太平,且随着伏日到,百姓开始忙碌过节。范翕到城中的时候,他身边只有泉安和成渝跟着,行在街上,见街头忙着撑架子,悬挂灯笼。   这是为伏日节做准备。   伏日时民间宴饮之风兴盛,又有祭祀鬼神的传统,如今街上挂灯笼,正是此理。   陪公子一道穿梭在人群中,成渝是个闷葫芦不说话,泉安看范翕神色恹恹、自玉女去后清减了许多,泉安心疼公子,有心为公子开解,让公子忘了已经逝去的玉女。   泉安笑着看街上来去的女郎,道:“楚国山水养人,据说此地的美人极多。公子你看那位女郎,如何?”   范翕撩眼皮:“那般壮实,吃的太多了吧。”   泉安:“……这位呢?”   范翕:“醋喝多了吧?这也太黑了。”   泉安再接再厉:“公子你看那位车上掀帘的女郎!身段窈窕,皮肤白皙,呀,正符合公子的标准啊。”   范翕道:“倒三角眼,胖鱼嘴儿,太丑了吧?”   泉安被范翕噎得说不出话,实则他指出的女郎,必然是美丽的,好看的。正是漂亮他才会引公子去看,但是公子看美人的标准是否太高?若范翕纯心拿玉纤阿的标准去看世间所有女子……那前后五十年加起来,恐怕都出不了几个。   泉安有点自暴自弃地指了一个方向:“那位呢?看着背影是瘦的,抬起的袖下手腕也是细的,白的。”   可惜那女郎戴着幕离,他们也看不见人脸。泉安只是随手一指,他已经做好公子还没看到人脸就说人如何不好的准备了。   谁知,范翕长久没有吭气。   泉安意外地抬头,顺着范翕的目光,看向那位女郎。   幕离垂至脚踝,一身雪白曲裾绕膝。那女郎背对着他们,隔着许多距离,身畔若远若近地跟着许多卫士,当是哪位贵女出来游玩。泉安看不出所以然,他看范翕,却见范翕的目光怔忡。   范翕向前走去。   隔着许多人,他向那位戴着幕离的女郎走去。那女郎不经意地回了头,幕离飞扬开,纱帘下,她的面容露出一些……   ——   玉纤阿被四五个卫士一道拥着,走在人群中。   薄宁担心她逃跑,派来的卫士各个高壮,且是闷葫芦,不管玉纤阿说什么,这几个卫士都不会回答她。但玉纤阿其实也并不问这几个卫士话,她并不打算今天逃。白日这么多的人,她怎么逃?   马上就要伏日节了。   她等的是那个机会。   今日出门,不过是为了辨明这座城镇的方向,好为自己到时候的逃亡做足准备。   是以,即使人群拥挤,玉纤阿也慢悠悠地在人中走着。行走间,她忽然有一种微妙的感觉。她说不出来缘由,道不明动机,她只是突然一回头,向身后一个方向看去。   风将她的幕离吹开,珠玉相撞,叮咚作响。   裙裾飞扬,纱帘掀起,她回过头,纱拂着眼,她看到了人群后的容姿俊逸的郎君。   人际喧嚣,车水马龙。人说着话,小贩叫卖着,柱子上的灯笼砰砰撞着木杆,旗帜飞荡。   他们隔着人群对望。   一眼相望,万年将生。   ——   卫士们察觉不妥,一人将手扣在了玉纤阿肩上,不容置疑道:“走。”   玉纤阿被人推着走,她半点自由也没有。幕离重新放下,挡住了她的脸。她不再吭气,没有拒绝,就那般被人带走了。那几个卫士觉得不对劲,护着玉纤阿,将玉纤阿先带到了一座茶楼的二楼雅舍中。   玉纤阿仍戴着幕离,妙盈盈立在他们面前。她只是静静站着,白裙曳地,便如天上雪色月光那般娴静优雅。   几个卫士问:“你方才为何看那男子?你可是认识那男子?”   他们记得大司徒说此女失忆,让他们小心,看此女是否露出破绽。   玉纤阿后背靠着窗棂,她定定地面对着这几个卫士,柔声答:“我不认得那位男子。我失忆了,郎君们是知道的。我看他,只是因他生得俊俏,与薄郎有些相似,我多看了两眼而已。”   “我既失了忆,心中便只有薄郎,没有他人。”   卫士们不信她的话,他们张口要再问,忽然身子一僵,猛地拔剑向后:“谁——”   哐!   残影飞快,如光如电,眨眼间,这几个卫士噗通倒地。玉纤阿眨眨眼,看到一个高大的卫士站在了门口,缓缓地揉了揉手腕。门帘掀开,清隽无双的玉冠少郎君走了进来。   这样的男子,这样快的追来,除了范翕,还能是何人?   范翕盯着那靠窗而立、戴着幕离的女郎,他向她走来,她一动不动。好似被他吓得不敢动,又好似就是在等着他。范翕心中激荡又恐慌,他一眼盯着她的背影便移不开目光。可他追来了,他又怕只是自己的错觉。   范翕站到了玉纤阿面前,颤着手,掀开了她的幕离。   纱帷扔在地上,女郎面容完全出现在他面前。眉目如画,古艳清姿。   四目相对,万眼已空。   范翕低头,冰凉的手抚着她面容。他的玄玉瞳眸定定地望着她,将她一眉一眼都望在心中。玉纤阿有些不自在地躲开他灼烫的目光,就听他难过地低声:“你失忆了?所以你不记得我了?”   玉纤阿:“……”   她正要解释没有,范翕已经自顾自地:“你认别的男子是情郎,将我完全忘了?”   玉纤阿脸红,她张口想说你什么时候是我情郎了。   范翕伸手捂住她的嘴,他风姿隽爽,眉角眼梢却吊着雷霆般的寒光:“无妨。你忘了我我也不怪你,玉儿,我会帮你找回记忆的。可你若是想不起来,若是不爱我,去爱别的人,我宁可你死了。”   玉纤阿:……范飞卿你醒醒!这是久别重逢你应该对心上人说的话么!   作者有话要说:  玉女:我就闭嘴吧我。 第66章   玉纤阿自然不打算和范翕玩什么失忆的游戏, 她几次想张口告诉他自己只是在自保, 并未失忆。但是范翕说她想不起来的话他就打算重新杀了她……这让玉纤阿很不开心。   所以她静静观望, 她不打算告诉范翕自己没有失忆了。   范翕徒然不知玉纤阿的不开心。   他只见她蹙着眉, 便以为她是排斥自己。范翕心中凄楚,又带着几分恍惚。失而复得的情绪在他心中飘荡,落不到实处。他望着玉纤阿,总觉得在做梦一般。她离开后,他整夜梦不到她, 他口上不承认她死了,可他心里觉得她也许是恨他,才不入他的梦。   无数后悔之情如浪涛洪流般覆灭他。   他整日整日地恍惚, 他吃不好睡不好,每每独坐便想饮泪啜泣。随着时间推移,他越来越想她, 越来越后悔。想当初为何要矫情, 为何要与她吵架,为何最后见她时还要与她分开……他想得都要魔怔了,却不防在楚国一城,竟见到了活生生的玉纤阿。   他不必如泉安那样看她的脸才能认出她,她戴着幕离背对着他, 他只消看她一个背影, 便觉得是她……不管是现实还是做梦,他的玉儿总是回到他身边了。   他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她定然吃了很多苦。   范翕低头, 一手搂她腰,一手抚她面颊。他掌下的女郎肌肤一如既往的白皙嫩滑,吹弹可破。她依然唇红眉翠,气质婉婉,皎若云间月。但范翕盯着她,偏要从她脸上看出点儿什么……他捏了捏她腰间肉,心疼般的喃声:“你瘦了。”   玉纤阿:“……”   范翕抱她:“没关系,玉儿。都是我不好,没有护好你,才让你吃了这么多苦。以后再不会了。你忘了我也无妨,我们有那么多的过往,我会帮你想起来的。我会对你好的,会补偿你的。玉儿,我会重新追慕你,直到你重新爱上我。”   玉纤阿心想他的后半句话定是爱不上就去死,对吧?   呵呵。   范翕观察她面色,见她无动于衷,他目色便更凄了一分。但他暂时不打算勉强玉纤阿,因治疗失忆实在不急在一时。范翕只是将她搂在怀中,心中因闻到她身上熟悉的清香而安定了许多。范翕深吸口气,从儿女私情中回过了神,见雅舍中躺了四个卫士,成渝守在帘子边,泉安尴尬地背对着他们,蹲在地上研究那几个卫士。   范翕笑道:“好了,既然已经找到人了,玉儿便跟着我……”   玉纤阿说:“不。”   范翕:“……”   他怔住,似震惊她竟然拒绝他。   他急道:“我真是你的情郎,难道你不信么?你以为我要害你?不管其他人说了什么,他们都是骗你的,都是挑拨你与我的关系。只有我说的才是真的,我才是真的对你好。玉儿,你不可受人挑拨来恨我啊。”   他不知又脑补了什么奇怪的剧情。   玉纤阿说:“我不能与你走,因我还得回薄府,我还有些事……”   范翕面色便变得阴晴不定,他凉飕飕地问:“你能有何事?难道你真的爱上那个薄郎?他从我身边抢走你,你怎能认贼作自己的情郎!”   玉纤阿柔声:“并不是你想的那般。薄郎手中有我一些旧物,我需毁了才愿离开。”   范翕若有所思,他打量着玉纤阿,判断玉纤阿说的是真话假话。玉纤阿一贯温柔,范翕有心逼问她,但他想到玉纤阿现在失忆了,若自己太恶吓着了她,她不爱自己了可如何是好?他要对她好,对她温柔,她才会重新爱上自己。   于是范翕露出一个假兮兮的温柔笑容:“好吧,玉儿想如何便如何。既然玉儿不愿跟我走,那我便跟着玉儿走好了。”   玉纤阿:“啊?”   他能如何跟她走?   一个时辰后,范翕坐在那里神清气爽地喝茶,玉纤阿看到泉安做出的两张人皮面具,微微恍惚。原来泉安还有这项本事。这两张做出的人皮面具,和四个卫士中的两个几乎一模一样,一张皮放在手中,看着还蛮吓人的。   玉纤阿夸赞泉安时也没忘了自己现今已失忆:“小郎君好巧的手,竟学得这般本事。”   她清水眸子柔情看人,夸赞夸得分外诚挚动人。这般美人蹲在身边夸自己,泉安脸微微红了,他正要不好意思地说没什么,就听一声极轻的磕碰声,叮一下。   坐在他们斜后方喝茶的范翕将手中杯盏不轻不重地磕在案上。   泉安顿时不敢和玉纤阿多说话了,玉纤阿扭头,范翕对她露出一个笑容:“泉安之所以会这些,是我给的机会。因他幼时与我一起学医术。”   玉纤阿看出这人又在炫耀,这次估计是想炫耀他对仆从极好吧。   但看范翕眉目若春水般的模样,玉纤阿便故意不如他的意。   玉纤阿惊讶般地上下将那坐着喝茶的春山葳蕤般的郎君打量来去,范翕含笑垂睫,俯望着她,等玉纤阿夸他。谁知玉纤阿叹道:“同是学医术么?那怎么郎君看着这样清瘦羸弱,好似有旧疾。泉安小郎君却看着那般健康,还学会了一身医术?这莫非是同人不同命?”   范翕立即怒了,摔杯而起:“……你!”   为何她都失忆了还拐弯抹角说他身体差!   他看着真就那般差么!他正常无比地站在她面前,既没有脸色憔悴也没有吐血,她怎么就咬定他身体差了!   玉纤阿肩膀轻轻颤一下,作出恐慌状:“……郎君你?”   范翕见她吓着,心里又一磕。他在心中叮嘱自己不要发火,玉纤阿柔弱,不能让她怕他。他于是施施然地重新坐下,如没事人一般手撑着脸,对蹲在地上的玉纤阿噙着笑:“玉儿说的都对。”   玉纤阿咬唇:“……”   她强忍着溢到唇边的笑意,目光轻柔地看着他。他这样有趣,她都不想逗他了,想过去亲一亲生气却又忍气的他……她的公子,这副因生气而憋得眼眶微红的模样,让她心口砰砰跳。   玉纤阿别过脸,望着窗外,偷偷地露出一个笑。   成渝自来不关心周围事,泉安则专心地做着自己的人皮面具,努力让自己忽视公子和玉女的打情骂俏。   泉安很快做好了两张人皮面具,将其递给范翕。范翕自己用一张,给成渝一张,而泉安不随他们潜入薄家,泉安会在外面联络人手,传递消息。范翕戴上了面具,又和成渝一道扒下了四名卫士中两个人的卫士服换上。范翕整理一下自己的新形象,玉纤阿则坐在雅舍的那张小几后,手托着腮,如迷恋情郎的情窦初开的小娘子一般专注而眷惜地盯着范翕的新形象。   他大变脸,大换装。他眨眼间变成了另一个人,他顶着另一个人的脸,可为何她看着他,仍被他迷得七荤八素呢?玉纤阿捂着自己的心脏,愁苦地想完了,她要栽在范翕手中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次与范翕重逢,她竟这样开心。   她从未见一个人这样开心过。   范翕背对着玉纤阿整理自己的衣容,他拿过铜镜端详自己的新面孔。新面孔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路人脸,除了高壮外,毫无特色。范翕高是高了,但他形象清矍,身量偏瘦,想伪装另一个人,还是需要动些手脚。范翕拿着铜镜整装,镜子向后晃照,他看到了玉纤阿托腮凝视他背影的面容。   范翕忽地一阵羞赧,为她目光的专注,和眼中说不出的情意。   但紧接着,范翕手捏着自己的衣领,便觉得不对劲了:他现在顶着一张陌生人的脸,玉纤阿怎能对一个陌生人流露出这样含情的目光?   不,玉纤阿之所以如此,是因她心慕他……   不,她怎会这么快地心慕他?她不是失忆了么?难道……   范翕铁青着脸,回了头冷目看向玉纤阿。他戴着人皮面具,就算脸色铁青玉纤阿也看不出。但范翕眼神中的质问和他声音里的杀气腾腾是不错的:“玉儿,我记得你认识我也才一两个时辰吧?你为何就信我是你情郎了?你半点质疑也没有?都不用我给出证据,你就相信我了?”   他眼里清晰地写着——你是否就是如此轻浮的女人!   是不是男人只要说是你的情郎,你觉得自己没有损失,就答应了!   你怎能这样不要脸!   玉纤阿:“……”   被他眼睛怒瞪着,玉纤阿早有准备般地仰头对他柔声:“我不问郎君证据,是因我见郎君第一眼,便觉得郎君会是我喜欢的相貌。”   同样一句话,玉纤阿之前就对薄宁说过,现在拿来敷衍范翕。   范翕怔了下,脸色微缓。他背过了身,轻声说了句:“你也是。”   玉纤阿不解:“嗯?”   背对着女郎,范翕低声:“即便我失忆了,只消你出现在我面前,我见你一眼,便会知道你就是我喜欢的那类相貌。”   玉纤阿愣愣看他,她心中热流激荡涌起,因他这话,手指微微发麻。她不自禁地站起来,走向他。她克制不住自己此时的情意,她从后拥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后背上。   范翕静静地享受她的主动拥抱,他垂着眼,目中缱绻万分。想玉纤阿向来主动那么难,她现在主动从后贴他背,即便失忆了,她当也是对他有感觉的吧?她当是确实喜欢过他的……   二人这般沉静相拥,好久没说话。   还是泉安在屏风后咳嗽一声,提醒公子时间差不多了,公子翕才不情不愿地结束了自己和心爱女郎暧昧的这段。   ——   玉纤阿出薄府时,四个卫士将她看得严严实实。万万没想到,她回到薄府后,四个卫士中有两个都已经换了皮。玉纤阿心中感慨,跟着这四个卫士回府。有范翕在,她想她也不必再记什么逃跑的路了。她只用将她的奴隶契约书毁了便可。   坐在车上时,玉纤阿便想,有时候偶尔依赖男子,其实也不错啊。她不必事事只相信自己一人的。   玉纤阿悄悄的,在心里将范翕加入了自己值得信赖的名单。这份名单上,在他之前,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的。   马车到了一宅邸前,玉纤阿下车,本心不在焉,不想一个卫士竟伸手来扶她。旁边两个卫士觉得不妥看来,另一个卫士却忽然上前,勾住他们的背让他们不要看。玉纤阿吓了一跳,被这卫士握住手时,她僵了下,直到看到这人对她含笑眨了下眼。   他手勾着她的手掌,轻轻摸了她一下。   勾勾搭搭。   玉纤阿这才认出这是范翕,他这般不守规矩,她瞪他一眼。却是盯着他的新面具半天,玉纤阿捂着脸扭头,感慨自己真的不太能认出这种长相普通的男郎脸啊。她果然还是更喜欢范翕原来的模样……她喜欢容色俊俏的郎君。   范翕只敢悄悄调戏玉纤阿一下,也不敢太过分。到了薄宁眼皮下,他还是要小心行事才是。因薄宁没有杀玉纤阿,看玉纤阿过得也不错的样子,范翕对薄宁的仇恨没先前那样强烈了。但是,他仍打算混进来,能杀了薄宁,便是彻底瓦解了越国势力。薄宁值不值得杀,他要看看。   扮作卫士的范翕和成渝跟着其他两个卫士将玉纤阿送回房舍后,便去向薄宁复命。范翕现在扮作一沉默寡言的卫士,成渝代替他说话,他则第一次见到了越国的这位新任大司徒薄宁。   薄宁年轻而清秀,气质温润沉稳。他与仆从说话时,声音悠缓自然,沉着有力。这位年轻的大司徒,通身都是大家族养出来的好气质。   是那类玉纤阿一定会喜欢的相貌。   玉纤阿当初就是为范翕的美色所迷,才和范翕越走越近,情难自禁。不然明明奚礼对玉纤阿也不错,玉纤阿为何不和奚礼在一起……范翕虽总是吃奚礼的醋,但他心中其实知道,玉纤阿不会跟奚礼在一起。   她爱美玉一般清嘉温润的郎君。   观察着薄宁的一言一行,范翕的面容藏在面具后,微微地扭曲了一下。他自觉自己相貌胜过薄宁,但架不住玉纤阿失忆了,最先见到的就是薄宁。范翕小心眼,始终记得玉纤阿跟卫士说她心中只有薄郎……她心中只有薄郎,他怎么办?!   范翕冷冷地看着,试图找出薄宁的缺点。比如为人阴沉,表里不一,偏执暴怒类似的……但是没有。   薄宁沉静十分,范翕越看越气,还得装好一个卫士。   ——   玉纤阿猜范翕潜入薄宅,除了为了她,当也有他自己的事要忙。他虽在她面前表现出一副儿女情长的模样,但范翕一定不只有儿女情长的一面。范翕到薄宁这里,必然要对薄宁下手。   玉纤阿轻轻一叹,其实她并不厌薄宁。   她自幼被薄家收留,薄家男子们为她美色所惑,让她活得战战兢兢,但其中绝不包括薄宁。薄宁常年在外求学,偶尔回薄家。在那短暂的相处中,玉纤阿与薄宁的关系还是不错的。因薄宁看她的眼神,没有男子看她时通常有的恶心觊觎目光。薄宁将她当普通侍女,他对她客气非常,偶尔当他的兄长对玉纤阿动手脚时,薄宁还会照拂她。   薄家众郎君中,玉纤阿始终觉得薄宁是唯一能出头的那人。他和为色所迷的前任大司徒不一样,薄宁才是有君子之风的那个。   那时玉纤阿想过,她若实在没办法,便诱了薄宁,成为薄宁的妾室,其实也可以。   但是可惜,薄宁常年不在薄家。玉纤阿出事逃离薄家的时候,她根本无法向薄宁求助……   若是范翕要除掉薄宁……玉纤阿心中觉得可惜。   然她也不会阻止。   那是范翕的政治考虑,和她有什么关系。她不懂他所在的局势,她既然不懂,便试图去学着懂。然在她弄不清楚范翕所处局面前,她便不会主动开口,以自己浅薄的认知去左右范翕的政治决策。   她虽出身贫寒,但她不甘贫贱,她想让自己的眼光不局限于自己所处的地位。她想向上走,想自己能看到的更多更深一些。总有一日,她会和范翕所看到的的东西一样,她不会再弄不懂范翕在做什么。   于是这般平安无事,范翕去刺探薄宁来楚国的目的、和楚国大司马的关系,玉纤阿则是借范翕给出的这个机会,几次悄悄在院中散步,探查那家藏有她的奴隶书的屋子周围的防卫。不得不说,范翕的到来,还是让玉纤阿方便了不少。玉纤阿试图跟成渝联络,让成渝夜里来见她,协助她一件事。   夜里,那卫士果然弄晕了其他卫士,来找她了。   玉纤阿出了门,见到高大的卫士站在她面前。她伏身行礼,柔声赞道:“我只是试着与郎君你联系,你竟真的来寻我了?多谢郎君大义。我们这便走吧。”   那卫士点了下头,跟上她。   玉纤阿见他不说话,她早已习惯了成渝的闷葫芦作风,便主动解释:“我们去那座高楼,郎君可曾看到?那层楼的第三层是藏书阁,我要找的东西便在那里。毁掉了那物,今夜目的便达成了。”   卫士抬头看向那掩在浓雾中的高楼。   他面具下的眉毛,轻轻挑了下,若有所思。只是在楚国的一个临时居所,竟然建着这样一座高楼,看着真不像是临时起意。倒像是这间住宅一直属于薄宁,这本就是薄宁的地盘,不是如他之前想的薄宁临时租借的……   唔,那即是说,越国在打仗,自身难保的越国大司徒竟真的能说动楚国大司马与他相见,薄宁这个人并不简单。   思量过后,卫士上前,搂住玉纤阿的腰。   玉纤阿腰肢被男人的手摸上,她吓了一跳,啪的一下打掉那男人的手。她后退几步,远离这个卫士。玉纤阿警惕地:“你是何人,假扮……不,你是……范翕?”   卫士的眼中带了笑。   人皮面具下,郎君轻柔的声音传来:“自然是我,不然你以为是何人?”   范翕轻而阴狠道:“我说了,日后再不会让你遇险。你向成渝求助,既然我在这里,便是我来了。”   他微微笑,揉了揉自己被玉纤阿打得通红的手腕,道:“你不让成渝搂你腰,我是很开心的。”   玉纤阿:“……你真是有病!”   竟不信任她,这样试探她,试探她会不会和别的男子勾勾扯扯,会不会和成渝有不正常的关系。   玉纤阿寒着脸转头走路,范翕追上,哄她道:“你生气了?不要生气啊。我自是知道你冰清玉洁,你不爱让男子近身……我从不曾疑你,我是怕其他人觊觎你……”   玉纤阿骂他:“成渝是你贴身侍卫!你也不信?!”   范翕声音轻飘飘的:“爱上一个红颜祸水,我有什么办法?”   他责怪她道:“男子都喜爱你,我总要试一试的。但你放心,纵是成渝爱你,我也不会杀他。我顶多将他调离我身边而已……我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般杀人狂魔。”   他愁绪满怀道:“这都怪你。纵我有病,我也是你情郎,你不能不认我。”   玉纤阿一时斜眼乜他,为他的逻辑所叹服。她对上范翕垂下的眼眸,他现在整张脸普通无比,只有睫毛纤长飞翘,其下一双含情目是属于他自己的。那目中水光粼粼,凌波荡漾,藏着星,捂着月……这样的好看。   范翕含笑,再次伸手来搂她的腰。玉纤阿侧身躲开,范翕又搂来。他看出她不是真不愿,便低声哄她,终是如愿将她抱在了怀里。范翕搂着她腰将她抱在怀中,带着她拔地而起,运轻功前往玉纤阿想去的那座高楼。   府上卫士不少,但一则有成渝掩护,二则范翕本身武功不错,一路风声而过,范翕身形轻飘飘的,带着玉纤阿跃上了高楼,范翕先开窗跳入三楼藏书阁中,再将玉纤阿抱了进去。   他问她:“你要找什么?这里黑漆漆的,可要点灯烛?”   玉纤阿声音在黑暗中细细的:“点灯烛便会被人发现,不必点。我知道我要找的东西在哪里,我早就打听清楚了。”   范翕好奇地跟在玉纤阿身后,他在黑暗中目力极佳,看她身形窈窕,挤入了两架书架间,踮脚取出了一卷竹简。这会儿两人在黑暗中待久了,她便能看到一些东西。借着月光,玉纤阿低头摊开卷轴看了两眼,便惊喜道:“我找到了……”   范翕轻松无比地从她手中抽走了卷轴,看了两眼。   玉纤阿镇定而望。   范翕早知道她出身是奴,她没必要在这时瞒他。   果然,范翕看了那卷轴的内容,并没有发怒。他只是若有所思,低头用奇怪目光看玉纤阿:“……你不是失忆了么?怎会找到这契约书?”   玉纤阿打消他的怀疑,柔声:“自是薄郎告诉我的。”   范翕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薄郎。”   但也许顾忌着玉纤阿失忆,范翕并没有与玉纤阿就此事争吵。他只是低头摸了摸她的脸,让她的脸贴着他的胸膛,蛊惑她一般:“你现在生病了,我不跟你计较。但是什么薄郎都是骗你的,我才是你爱的人,你定要记住了。”   强行被他压在怀中被迫听他心跳,鼻间尽是他身上的气息。玉纤阿被此番亲密弄得面红耳赤,又哭笑不得。她轻轻推开范翕,嗔他一眼,道:“我知道了,快烧了这卷轴吧。”   范翕握着卷轴却不放,他暗自沉吟。   玉纤阿定定看着他。   虽他面容掩在面具下,但她向来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玉纤阿幽声:“郎君,你莫非是想留下这卷轴,想法子将我从薄郎名下转到你名下,让我成为你的奴隶,对你拒绝不得?你若是存了这样的心思,我宁死也不从你。”   范翕心一跳。   连忙安抚她:“我岂会那样想?你错怪我了。我岂是那样的人?”   为表明态度,范翕非常积极地当着玉纤阿的面拿出火折子点了火,烧了手中的卷轴。玉纤阿站在旁边,看卷轴烧成灰烬,她心中大石才彻底落下。而对范翕的讨好,玉纤阿只是微微一笑,并不翻账。   范翕方才拿着她的卷轴在想什么……她就当做不知吧。   ——   范翕与玉纤阿都是擅于伪装的人,二人都装作忘了方才范翕的心思,便谁也不会主动提起。由是当范翕将玉纤阿送回屋舍的时候,二人间的气氛还是不错的。只是将女郎送回屋舍,范翕却舍不得离开。   关上门,他在清寒黑暗中抱她。他低头想亲她,玉纤阿别脸躲避。   范翕似恍然大悟,他一把摘掉了脸上的面具,露出了自己本来的春水般的面容。他道:“你是不是不喜欢我顶着别人的脸亲你?没关系,我摘掉那张脸了……”   玉纤阿仍躲避:“郎君快走吧。我失忆了,我与你不熟,我不愿和你这样。”   实则她是怕范翕情不自禁,做的过了火……如今待在薄宁眼皮下,他们还是低调些比较好。   玉纤阿低头想捂脸,她想不明白为何自己和范翕总是在偷情……   在不同的地方偷情。   以不同的身份偷情。   跟魔障了似的。   范翕搂着她,将她压在墙上,黏黏腻腻地不愿走。他难说自己心中的恐慌,总觉得失去了她,总怕她活着是一场梦。他想碰她,可是她不肯。范翕又向来宠她不愿唐突她,他心中急切,却只能压着她在她耳边闷哼。   他声音低哑:“玉儿、玉儿……”   磨着她的耳。   噬着她的心。   玉纤阿双颊似火烧,耳下脸颊湿润,身子被他抱着,她已情如水涌,背脊出了一层黏黏的细汗。明月照窗,照在两人身前三寸。   玉纤阿抬手推范翕,范翕声音喑哑地握着她手,他似哭一般地喘着气:“我总以为你不在了,每天都怕这是一场梦,天亮了你便消失了。玉儿,你真的活着么?玉儿,我不能没有你。你亲亲我吧……”   玉纤阿被他轻吮耳珠,她仰着细长的颈,被他横抱起。她目中闪烁着水雾,埋在他怀里,茫茫然地想,分明当初还说过要分开,再不见面。   如今情形,两人又走回了原路……   总是情不自禁,总是情难自控。   范翕就是她的孽。   她好似走到哪里,都逃不开他这个冤孽……罢了、罢了……她伸张手臂搂他:“公子……”   范翕停顿一下,觉得不对劲。   自她失忆,她不会来喊他公子,因她当不知道他是公子。   范翕有心停下思量,但是怀里美人柔软似水,他好不容易近了她的身,男子始终为身体所困,头脑总在此时不清晰。是以他虽觉得不对,却不想去想,只迫不及待地抱着她与她亲昵。衣袂相勾,发丝缠绕。   门“笃笃笃”敲了三下。   薄宁声音温温在外:“玉女,可睡了?我送些荔枝给你。”   范翕咬牙切齿,脸顿时沉了下去。   ——   摆脱掉范翕的纠缠,玉纤阿开了门。她眼尾微微泛红,唇脂也没了,淡红一点。但好在不明显,站在门口的薄宁低头看她一眼,只以为她要睡了,方才在屋中卸妆。   薄宁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他假扮玉纤阿的情郎,假扮得实在不称职,他连玉纤阿何时睡都不清楚。但没关系,他可以在其他方面补救。   薄宁让身后仆从将托盘中的荔枝端给玉纤阿,薄宁尽量以情郎身份温柔和她说:“岭南送来的荔枝,想着是个稀罕物,我便都送来给你了。”   玉纤阿眨眨眼。   想来薄宁这么大费周章,是为了让她记住他的情意,等他将她送给了楚国大司马,她不要忘了同他暗通款曲,说服楚国出兵相助越国。   玉纤阿同情叹,想真是为难薄宁了。绕这么一大圈。   她便笑着接过了托盘,向薄宁致谢。薄宁沉吟着,却还不走。薄宁思量片刻,好似觉得自己和玉纤阿相处这般生疏,不像情人的模样。他努力想在将玉纤阿献走前培养点感情……于是薄宁唇角露出一丝笑,目光含情望玉纤阿。   他搂住玉纤阿的肩时,玉纤阿心中已生了警惕。   她看薄宁犹犹豫豫地低头,俯身想向她亲来……玉纤阿吓一跳,猛地侧过了脸,让郎君的那个吻落在了自己的腮畔上。   但当薄宁的唇挨上她的脸颊,玉纤阿就知道完了。   薄宁本想亲一下玉纤阿,柔情蜜意地与玉纤阿说两句情人间的话。薄宁没亲到她的唇,亲到了她脸颊上。薄宁怔了一下,却觉得无妨,他正再接再厉打算说几句话……玉纤阿关着的门砰地被人一脚踹开。   一个男子沉着脸出来,一下子将玉纤阿拉到了自己身后。   范翕怒盯着薄宁,掌风凛冽向薄宁挥去。薄宁强自躲开,抬臂挡住那杀招。范翕的第二招再次到来,恶狠狠地阴声:“她是我的女人——”   薄宁与他打斗中,讶然:“公子翕?!你——”   他身后的卫士看到冒出一个人,当即出手,但成渝从后杀来,向他们制去。玉纤阿站在边上,知道一切都坏事了。什么计划,在范翕冒出来时都没了……她急得不行,怕这边打斗招来府上的卫士们,玉纤阿咬牙,在薄宁和范翕过招正好背对着她时,玉纤阿举起手中方才被送来的托盘,向薄宁后颈重重敲去。   薄宁身子僵住,回头不可置信:“你——”   “咚——”俊美的郎君心不甘情不愿地晕倒了在地上,同时,成渝也制住了那几个跟来的仆从,将人一径打晕。   玉纤阿看瞬间倒了一地人,着急无比:“这可怎么办……”   范翕一把握住她手腕,冷声:“你让薄宁亲你!”   玉纤阿:“我……”   范翕怒得眼睛都红了,周身气得颤抖,他紧盯着她的脸:“你爱上薄宁!他哪里比得上我?你还怕我杀了他,将他及时打晕。你以为你帮我我就看不出你是向着他的了?你果然和他情投意合,和我虚与委蛇。”   “你爱他!”   “玉纤阿,一月不见,你何时瞎了?!”   作者有话要说:  玉儿:你才瞎了! 第67章 一更   成渝打晕了跟着薄宁来夜探玉纤阿的几个仆从, 玉纤阿手中的托盘打晕了薄宁。地上荔枝散了一地, 风声微微,只消这边动静一大, 引来府上卫士便糟糕了。因目前范翕还没来得及让更多的自己人替换了府上这些卫士,此时生事,不是好时机。由此成渝全身紧绷, 聆听着四方动静, 心里祈祷公子和玉女争吵的动静小一些, 不要引来人。   成渝心情格外复杂。公子翕为人素来温雅无匹, 在人前从不发怒。谁想到有朝一日,成渝几乎日日见到公子翕在发怒, 目标都是对着一个人。范翕将他平时不与外人道的所有脾气,发泄给了玉纤阿一人。   这些情绪,不只是范翕从不表现的爱欲,还包括他的阴晴不定。一般人要承受另一人不公开的所有情绪, 心性稍差些,便会随之一道崩溃, 引发无数悲剧。   但显然玉纤阿不是一般人。她是成渝这么多年见到的唯一在公子发怒时一脸平静的女郎。   眼下范翕握着玉纤阿的手发怒,质疑玉纤阿深爱薄宁。玉纤阿只是蹙了下眉, 为他捉痛她的手腕。玉纤阿望着范翕暴怒之下略微狰狞扭曲的俊容,她道:“我现下当真觉得我眼瞎了。我以前怎会喜欢你?你莫不是在诳我?”   范翕一字一句:“你说什么?!”   玉纤阿声音轻轻柔柔的:“你这般阴晴不定, 动不动便质疑我。以往我喜欢你时,莫非是被你强迫的?不然我怎会喜欢你?薄郎尚送我荔枝,你除了索取, 又送过我什么?薄郎只是亲了我一下,你便作出要杀我全家的样子来。我现在怀疑,我恐从没喜欢过你。你一直在强迫我。”   范翕:“我……我强迫你?”   他被她说得气得胸闷,一时间竟真的产生迷惑,想难道以前玉纤阿是做戏,她真的从来没喜欢过他么?不然她为什么在最后一面时要和他分开?他知道她最开始是做戏,可他不知道她后来是不是还在做戏……   他确实是一直强迫她和自己在一起。可她,她也没有拒绝啊。   范翕怔然,心中一阵阵的委屈,他握玉纤阿的手不由松开。   范翕目中沉下,却阴鸷道:“不,你是喜欢我的。你只是忘了而已。”   玉纤阿:“以前我不知道,现在你的模样,倒真让我喜欢不起来。”   玉纤阿心知范翕身体不好,她也不敢说得太过分,将他气病了。由是看他松开了她的手,郎君脸色铁青目有哀色,但好在他没有吐血的征兆,玉纤阿便见好就收。她目光轻轻扫了一下倒了一地的人,略犹豫一下,便决定自己还是不要再关心薄宁,在这时刺激范翕。   玉纤阿转身走向自己的屋门,进去后要关门。   范翕扶住门柄不让她关门,他软下语气,给她一个台阶:“玉纤阿,你向我道歉,我便原谅你今晚的作为。”   玉纤阿面容掩在门内黑暗角落里,她似在笑:“被亲不是我的错,你将火发在我身上才是你的错。你向我道歉,我再考虑原谅不原谅你吧。”   她又要关门。   范翕急道:“你不管你的……薄郎了?你不怕我杀了他?”   他提起“薄郎”时那个扭曲的语气,惹得玉纤阿在门内发笑。   玉纤阿轻飘飘道:“你爱杀不杀,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要睡了,请便。”   “砰。”门被从内闩上。   范翕不甘心地又敲了敲门,屋内却没人再应了。   成渝眼观鼻鼻观心,装作不知道公子被人吃了闭门羹。   范翕心里又气又苦,因他实在拿捏不住玉纤阿。想他自幼也是养尊处优,向来是女子讨好他,哪里轮的上他讨好女子。就是他的未婚妻,也是那女郎追着他不放。因皮相好的缘故,范翕始终为女郎们所追逐。情爱来得太容易,他便不珍惜,不曾将这种事当做一回事。   可他现在频频于此受挫。   范翕落落寡欢,站在玉纤阿门口出神。他蹙着眉,目中愁绪织成一片烟雨。青衫宽袍,发带凌飞,他站在一门之外,又是敲了敲门。门内无人回应,范翕冷笑一声,吩咐成渝:“把人带走,我们走。”   成渝看一眼公子清隽面容,提醒道:“公子,您现在用的是您的本来面容。面具恐落在了玉女的屋中,不让她送出么?”   范翕甩袖厌道:“她爱送不送。我岂会惯她?”   成渝没有太好的口才,便闭嘴不劝了。而他不劝,范翕的脸色便更难看,盯着他几刻,成渝迷茫望来,也不懂范翕的意思。范翕深恨成渝没有泉安那样察言观色的本事,仆从不劝,他也只能一拂袖,这般盛怒而走。   ——   范翕在玉纤阿面前失控,但在其他时候他还是理智的。范翕暂时不打算杀薄宁,而是给薄宁喂了药,和成渝一道将薄宁关在了这处宅院中荒废的后院一间小屋中。范翕又连夜联系了府外的泉安,说要一个新身份。   泉安曾经给的那张某个卫士的人皮面具,这个卫士的身份,范翕打算舍弃了。府上的卫士悄无声息地换了好几人,失踪了好几人,范翕知道迟早被察觉。于是,他干脆打算用上薄宁的身份,一方面弄清楚薄宁身在此间的秘密,另一方面,府上卫士不断地被范翕自己的人换了,范翕可以借用主君的身份按下这事。   可怜泉安从未见过薄宁的真面目,还熬了一宿,被公子带入府中观察薄宁的面容,连夜赶制了一张新的面具出来。   次日开始,真正的薄宁被关押,出现在诸人面前的越国大司徒,便是范翕假扮的薄宁了。   相貌可伪,身形可伪,只声音不好伪。而范翕也是心狠,为此特意泡在冰水中整整一宿。他体质本就差,这般一来,第二日自然风寒来得汹汹,声音发哑几乎开不了口说话。仆从们来服侍薄宁时,听郎君声音嘶哑成这样,也只当是郎君病了,不曾多想。   玉纤阿自然也听说薄宁病了,她以为是范翕做了什么手脚。她现今不想搭理范翕,不想搅和范翕的事,便也只是让仆从代自己给薄宁送了一碗药,表明一下自己的关心,人却不过去。   玉纤阿本忐忑薄宁会追问那晚公子翕的事,但是等了两日毫无动静,想来当是范翕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玉纤阿便安心地继续窝在自己屋舍中不出门了。   只到了第三日,夜里楚国大司马会来参加筵席,玉纤阿心中寻思薄宁当日定会寻她。或是刺探她,或是除掉她,或是他被动了什么手脚忘了那夜的事仍来对她柔情蜜意。果然,玉纤阿傍晚梳妆时,便得仆从传话,让她如往日一般服侍薄郎用晚膳。   玉纤阿温柔应了,人却不安。   她等了许久没等到范翕的只言片语,心中便也是生气,气他惹了祸却将她撇下,自己独自逍遥。如今,玉纤阿就要去见薄宁了,她要如何瞒过薄宁那夜出现在她那里的公子翕一事?   玉纤阿被带到了膳堂前,仆从嘱咐了她一句郎君得了风寒、让她小心侍候,便下去了。玉纤阿怀着忐忑的心入舍,见“薄宁”如往日般端坐食案前,他抬目向她望来,目光清正十分。   玉纤阿低着头,不敢多看。她跪于他旁边,拿起箸子为他布菜。   听他忽然开口,声音喑哑十分:“你以前也对我这样好过。”   玉纤阿拿着箸子的手指轻轻一抖。   这哑得过分的声音……她忽地抬头,脱口而出:“范翕?!”   “薄宁”俯视她,当她诧异抬头时,他冷笑:“你指的可是公子翕?那夜你与他私会我尚且不计较,你今日还不够冷静下来?”   玉纤阿怔怔看着他,一时间,她有几分迷惑。她目光仰望他的脸,确实是薄宁的脸。但是、但是……玉纤阿目光落到他喉结上,再顺着喉结向下……“薄宁”似笑非笑:“怎么,你在看什么?这般喜欢我?”   玉纤阿从他调戏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怒气。   玉纤阿慢慢扭头,越发觉得不对劲,她便不理会他的问题。她仍想试一试这个人到底是不是范翕。她低头为他布菜时,故意将一杯酒樽倒满了酒递给他。范翕眼睫轻颤,看向她。玉纤阿疑惑地望去。范翕说:“我病了,你让我喝酒?”   玉纤阿柔声:“只是清酒而已,医工说适当喝两杯对病也是好的。薄郎不必担心。”   她娇滴滴地叫一声“薄郎”,隐隐看到范翕掩在面具下的眼神冷一分。   玉纤阿心里更加怀疑,她笑眯眯地抬起酒樽向他相让。而范翕看她让酒,心里也怀疑她猜出自己是谁,且她并未失忆……不然她为何要他喝酒?   二人做戏,一杯酒互相谦让了半天。   范翕心想试探她,同时也要看看她和薄宁进行到哪一步了。看玉纤阿执意要他喝酒,他说:“你替我喝吧。”   玉纤阿疑惑:“我如何替薄郎?”   范翕瞥目望她美丽面容半天,他声音里忽然带了一分兴致勃勃的笑意:“这样替。”   刺啦一声,他忽地撕开了衣袖处的一片白布。他拿着绸布,不容反抗地罩住了玉纤阿的眼睛。而范翕低头将酒樽中的酒喝下,搂住她的腰,低头将酒哺给她。   拿布罩眼,以唇贴唇。   他冷笑着,声音低哑:“我看你是认不清我是谁。”   玉纤阿:……我看你是又在犯病。 第68章 二更   眼前蒙上一层布, 唇贴着唇, 柔软又清凉。   呼吸一点点交错,就与宿命一点点交叠是一样的感觉。当四唇相挨的刹那, 睫毛刷覆,范翕和玉纤阿都轻微的,颤了一下, 有些恍惚感。   无可避免地想到了他们以前亲吻时的感觉……而他们已经分离了一个多月。   他以为她死了;   她以为她落入薄宁手中, 日后再不会见到那位高高在上的公子翕了。   一时间, 唇挨着唇, 命运的重叠让人心中一片寂静,并生眷恋与珍惜不舍之情。哪里还想管其他的事情?只想如先前那般, 与她在桃花树间亲吻,与他在漫天烟火下亲吻,与她在红帐纱帘中亲吻,被他压在假山石壁上亲吻……   身子轻轻颤抖。   范翕放置在食案缘处的手指动了下。   玉纤阿眼上被他蒙着白布, 她看不到他,他俯着眼, 与她鼻梁相蹭,却将她的面容望得一清二楚。女郎本就是雪玉一样的面容, 云鬓花颜,眉目清婉, 她的眼睛被一层绢布蒙上,脸上的其他部位的美便被放大。   吹弹可破、毫无瑕疵的肌肤;   红艳水润、恬静紧闭的唇瓣;   桃花雪梨一样的腮畔,贴着腮的几绺发丝被他的呼吸吹得飞起, 如燕歇清池……   他手不自觉地托起她面容,让她脸轻轻上仰贴紧自己。当他的手托着她的脸时,他觉得眼上蒙布的玉纤阿,是这样圣洁纯真。她便是那天上月,月儿濛濛照人间,她只可远观,不可亵渎。而这轮月,如今在他怀中!   在他怀中!   他的玉儿活着!   玉纤阿的感觉,与范翕相差不大。她眼睛被蒙着,什么都看不清,然一片模糊中,她蓦地想起了那日范翕假扮奚礼,便是这样蒙着她的眼……他与她亲昵时,其实他也不愿她看的是别人的脸。   玉纤阿心口跳得剧烈。   二人竟这般厮磨许久,气息缠绵潺潺若流,酒液在暖流间相渡。范翕一口没咽,只将所有的酒渡给她喝。玉纤阿很快腮上染红,她摇头不想再喝,范翕却心跳狂烈,他眷恋这样与她亲昵的距离。他手掐着她下巴,不肯放她走。   范翕哑声:“再来。”   半晌,他喘着气:“再来。”   看她白布蒙眼,面染桃晕,唇上嫣红,张着口喘息的样子,像是鱼儿冒出水面换气一般。   许久许久,范翕勉强让自己不要沉浸于她的美貌中,他唇贴着她,与她试探着轻语:“你可曾记得,你做我家侍女时,常与我红袖添香。我那时觉得你娇俏可爱,孰料世事难料,你我如今是这样光景。”   玉纤阿虽然没有说,但是从她要烧那奴隶契约书,范翕其实就将玉纤阿的过去猜得差不多了。他猜得差不多了,他想“失忆”了的玉纤阿必然也知道得差不多了。   玉纤阿喃声:“薄郎,我不识字,我从不曾与你红袖添香。”   范翕面具下的脸剧烈一变,她能清楚记得她和薄宁的事……他意识到她也许并没有失忆,便冷笑一声,想抽身而走。但是他身子向后一退,玉纤阿感觉不到他,她迷糊地伸手向前探,她略微慌:“郎君?”   范翕怔然,看她恐慌抬身的模样:她眼睛被蒙着布,她看不见前方,他如果放开了她,她会害怕。   范翕便是这样心一软,伸手扶住了她试探伸来的手。玉纤阿握上他的手,才松了口气。在范翕怔愣的时候,她搂住他的脖颈,红唇重新摸索着亲上他。范翕皱眉,疑心她将自己当做薄宁,他偏头不肯被她亲。   但玉纤阿的唇只是擦过他的唇,玉纤阿心中便定下。   知道这个人是范翕。   不会错的。   她依偎着范翕,范翕浑身僵硬,似对她极为抗拒与不满。玉纤阿不知他又在生什么气,她却轻轻一叹,想她许久没离他这么近了。当日与他分开,她以为她这辈子都不可能这样靠近他了……心中酸楚,玉纤阿脸贴着他脖颈,轻声:“真好。”   范翕却无情十分,他推她肩,不许她靠着自己:“起来!别挨我肩!”   玉纤阿不知道他在发什么火,但是他这几日一直在生气,她不想和他吵那些了。玉纤阿便不搭理他的话,只楚楚可怜、温温柔柔道:“郎君,你我约定一事吧。你下次再蒙着我的眼时,不要推开我。我看不见,你若是离开了,我会很害怕。我怕靠着我的人不是你,怕亲我的人不是你……你要让我知道是你啊。”   范翕沉默。   她此话一出,他心一跳之时,顿时明白她知道他不是薄宁,而是范翕了。   范翕不再掩饰自己的声音,而是讽刺一般地道:“你不是已经失忆了,不认得我了么?”   玉纤阿微微笑:“也许失忆了,但是郎君与我亲昵时的感觉还在啊。郎君亲我时,我便知道你是谁了。”   范翕阴阳怪气地说:“我是你的薄郎嘛。”   玉纤阿一愣,然后噗嗤笑出声。她被他逗得埋于他颈间一直笑,她越笑范翕脸色越难看,他不懂他有何可笑的,如此让她笑不停。范翕怒不止,低头看她贴着他脖颈,白布掠过耳,她唇角含着笑,呼吸离他颈间喉结处,一时远,一时近。   郎君喉结忍不住地滚动,他颈间大动脉跳得厉害,脸也热了起来。   可范翕心中恼玉纤阿对自己的欺骗,就是此时,她都不承认她没有失忆!   范翕仍试图推她起来,让她不要靠着自己。玉纤阿不肯,她这些日子被薄宁挟持,过得战战兢兢,每天十二万分小心。好不容易范翕来了,她心里知道范翕是和薄宁不一样的。范翕如今推她起来,一副要和她大吵的样子,玉纤阿却不愿意破坏这个好气氛,她搂住他的脖颈,就是不肯被他推开。   范翕怒:“起来!”   他面具下的脸红红白白,又是被她撩的,又是被她气的。他瞪眼,因他从未见过玉纤阿这般耍赖不肯离开他的样子。换平时他几多惊喜,现在他就有几多生气。他试探出她没有失忆,她又在骗自己!她现在还想使美人计!   她把他当玩物么!   范翕推不开她,他干脆自己起身要丢下她,玉纤阿微慌,被他起身的动作撞得上身后仰。她“啊”了一声,范翕腰间的玉佩琛璃擦过她的脸,撞得人脸疼十分。玉纤阿捂着自己被他玉佩打到的脸惨叫一声,范翕背脊一僵,重新跪下将她抱入怀中。   他手贴着她捂住她脸颊的手,她手捂着腮不肯让他看,范翕焦急无比:“怎么了?打得痛不痛?你放手让我看看,看有没有打伤……”   玉纤阿侧耳,判断他声音来源。范翕头越来越低,脸几乎贴上她捂着脸颊的手,玉纤阿的手忽然放下,脖颈上仰,唇重新贴上了他的唇。范翕大气,要将她推离甩开:“你这个……唔!”   他张口欲骂之时,她的舌点了下。   轻轻一勾,如鱼儿戏水,蜻蜓点水。   范翕:“……!”   他眼底阒黑,静静凝视她。他眼神忽然变得锐利,他扣住她的肩,一下子将她抱入了怀中,捧住她的脸。他将她整个人抱到了自己膝上,脑中弦断裂,一根根断裂……   什么欺骗,什么失忆,在这刹那,都离他们远去。   只有呼吸,只有心跳,只有爱和欲,是属于他们的。   ——   缠绵悱恻。   心跳如雷震。   玉纤阿眼前的白布上,模模糊糊的,映出许多灯烛火光。她想是夜深了,屋舍中的灯烛光终于能看到了。她张着口喘气,浑身湿漉漉间,长发凌乱地贴着面,那灯火照在白布上的光影,便也在幽幽然摇曳。   范翕鼻梁挨着她。   他从后搂着她,她侧过颈,耳珠被他贴着。范翕的气息缠绕她,他假扮薄宁,身上换上了薄宁常用的香气。当他的气息如海一般席卷她时,玉纤阿便如溺水一般觉得恐慌。她努力地瞪大眼,也只能看到白布上映照的重重灯火影子。   她抬手想撕掉自己眼睛上的布。   范翕握着她的手,不肯放开她。   玉纤阿声音微弱的:“郎君……”   他唇抵着她的耳,呼吸分分寸寸间烫起,并没有应她。他近一分,她退一分。她退一步,他迫一步。步步紧追,却又若远若近。   玉纤阿声音里便带着一份哽咽:“郎君……”   范翕轻声答:“是我。”   听到他的声音,玉纤阿才松口气。而范翕抵上她的颈,玉白的光在她颈间流动。他目色幽暗,低声:“玉儿,自然是我。我怎会让旁的男人碰你?这没什么可怀疑的。”   玉纤阿手因为紧张,勾住他腰间绅带不放。她委屈喃声:“可我看不见。”   范翕便笑,他因生病而声音沙哑,因欲而声音更哑。他低低地笑,胸腔便闷闷地震。玉纤阿从未听过他这样的笑声,似愉悦,似被她取悦。他汗湿的手握住她的纤纤十指,他脸从后挨着她,玉色面容轻贴上她耳边垂下的用来蒙眼的雪白丝带。   范翕柔声:“你看不见光么?看不见很多很多光么?”   他指引着她看:“你前面全是灯烛啊,玉儿。你左边一丈有一莲花树灯,共有十八瓣莲,每片莲花上摆着一个烛台。灯烛全点亮了,你看见了么?”   有风从外飞入,玉纤阿眼上的白布微微飞扬。   范翕再道:“你前面食案十五步外的长几上,也有一盏灯。是雁足盘型青铜灯……”   玉纤阿喃声:“我看到了……”   范翕低声:“什么?”   玉纤阿呼吸滚烫,气息灼灼,侧头去寻范翕:“我看到了好多光……”   ——   她看到许多光在眼前摇曳。   范翕搂着她,从后指引着她。他拥着她,像是拥着她一道站在星河间一样。玉纤阿面前,一盏盏灯亮,一片片火海。它们如流星光影般在她的世界里飘忽,一点点,一片片。   一万个银星在她面上飘忽。   全城将歇,火树银花,万籁俱寂。   纱帐飞舞,夏日的风清而暖。账内食案上的食物早凉了,酒樽也倒在案下的地砖上,几滴酒液蜿蜒流下。而郎君拥着自己怀里的女郎,她眼睛上所罩的白布飞起拂过他面颊。他低头在她耳边轻声说话,又亲吻她的面颊。   范翕如拥着她站在星槎徘徊间,云水拍荡着他们的裙裾。郎君握着她的手,在黑暗中一点点探向未知的美丽明耀。她心中惧怕,可她相信他。她手被他握着向上点起,在他们的手指间,一大片银星在玉纤阿的眼前流窜连贯,形成完整而烂漫的光海。   玉纤阿:“哇。”   范翕笑:“哇。”   隔着一层布,距离便看得时远时近。那烛火一排排,一段段,它们在风中飘摇,如同银河被星打碎,影影绰绰,一切是那样的好看。   心间滚烫,尽是情意。玉纤阿睁大着眼,看得目不转睛,只紧握着范翕的手。层层叠叠的金色,在她眼前流淌如灼日熔浆。   范翕忽然低声:“好看么?”   玉纤阿:“嗯。”   范翕:“薄宁和范翕,你喜爱谁?”   玉纤阿本能地回答他:“范翕。”   身后一片寂静。   玉纤阿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她听到了范翕贴着她耳的低笑声。   玉纤阿伸手,慢慢地扯开蒙着自己眼睛的布条。范翕这一次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便只笑,并不阻止她。虽然玉纤阿又欺骗他失忆,但是玉纤阿在恍惚中承认她喜欢他……这足以消除范翕对她的不满。   玉纤阿闭着眼,摘掉眼睛上的布条时缓了一会儿,才重新睁开眼。   她终于看到了范翕的面容。范翕不知何时摘掉了面具,此时云阶月地,他眉眼清澈泛红,周身有华贵清雅之气。范翕含笑望她,眉眼间荡着一层稀薄的慵懒餍足之意。   眨眨眼,眼中笼着氤氲水雾,如三月烟雨。玉纤阿的后脊泛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毛刺般的酥意,胸腹因动情而向下坠,沉甸甸的。她想,这般玉山般的公子与她相识,如此叨天之幸。   范翕俯眼,浓长睫毛距离她的脸颊不过一寸。呼吸相缠,方才的战栗仍沉浸在肌肤中一样。范翕与玉纤阿一道红了脸,眼睛更加清亮。鼻尖挨着鼻尖,范翕缓缓道:“向我道歉,以后不许别的男子亲你,我就原谅你。”   玉纤阿道:“向我道歉,不动不动向我发火,我就原谅你。”   范翕眸子一僵,气结:“你不道歉,我便不会原谅你。”   玉纤阿也道:“我也不原谅你。”   范翕心想:学我!她学我!   范翕气急:“你怎这样不肯听话?!”   玉纤阿:“你怎这样不肯低头?!”   二人对视。   互不屈服。   范翕却又低头,她仰起头。二人交换呼吸。   唇贴唇,范翕生着闷气:“我并没有原谅你。”   玉纤阿柔声:“我也没有原谅你。”   帷帐下,二人难舍难分之时,外面仆从声音由低到高唤道:“十一郎!十一郎!楚国大司马到了——” 第69章   薄宁在一片暗黑中醒来, 浑身僵硬无比。他脑子混沌,因觉得身体酸痛而挣扎, 便发现自己手脚皆被绑了起来,嘴也被一块破布塞着, 张不了口。薄宁咳嗽着, 发觉自己大约被绑在一个堆放杂物的地方。   周围尽是不知作何用的箱子、木头,发霉的果蔬在夏日的味道实在不好闻。而薄宁手脚被用绳索和墙角的一个圆肚水桶绑在一起,那水桶中灌满了水,薄宁实在挣不动捆绑。   薄宁是文人,身为越国大司徒, 他平日只与财务、赋税打交道, 哪里经过这样被捆绑的场面?挣了一会儿, 他便一头汗,累得动不了了。   而空气中难闻的尘土也让他咳嗽不已。   薄宁闭目, 回忆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昏睡前是去找玉女,然后在玉女那里见到了公子翕。他万分震惊, 因公子翕此时应该在越国开战之地,公子翕和玉女出现在一起也让他觉得不对劲……之后他便被玉女砸晕了。   薄宁眸子清凉,浑浑噩噩的, 想到了自己最初见公子翕的一幕——   亭舍大雨,雨势成注。黑阒阒中,亭舍的烛火被吹灭。薄宁点亮了灯火,听到门推开的声音,他掀开帘子, 便看到隽逸的年少郎君半肩潮湿,半拥半抱着一个女郎进来。那郎君还抬目,对他笑了一下。   正是公子翕和玉女。   现在想来,即使是玉女生病了,公子翕和玉女搂抱的姿势也太过暧昧。   玉女、玉女……薄宁睫毛轻轻颤抖,他不觉苦笑一声。   因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被玉纤阿骗了,玉纤阿恐从头到尾都没有失忆。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公子翕出现在她屋舍中,她又拿着托盘打晕自己……玉女一直在与自己虚与委蛇,麻痹自己。   薄宁心里叹气,轻轻嘶了一下。   他终于懂他兄长在姑苏捉拿玉纤阿,却被玉纤阿摆一道时的心情了。   当时薄宁身在越国,他父亲身死后,薄宁匆匆赶回越国都城安城,处理父亲死后的事宜。而薄宁的一位兄长去吴国姑苏捉拿玉女,不仅被玉女弄伤,且听说玉女被献入了吴宫。正是因为不想和吴国为敌,那位兄长才愤愤不平地放过了玉女。   当日玉纤阿借吴宫之势躲开了薄家对她的追杀。   今日玉纤阿又假借失忆,让薄宁对她一点点卸防。   她可真是、真是……   薄宁在黑暗中沉坐着,睁眼又闭目。他心中暗自焦灼,不知自己落入这般境界,自己来楚国的目的是否已被公子翕所截。   不,他不能坐以待毙,他要想法子逃出去。起码,他要向外面的人示警,让楚国提防公子翕会破坏他们的计划!   薄宁暗自沉吟时,听到门“吱呀”开启的声音。他连忙闭嘴,装作仍晕着的样子。那进来的人过来查看了一番他的状况,便再次走了。而等屋子重新静下,薄宁睁开眼,听到几个卫士在门外的说话声——   “十一郎说这里关押着一个危险逃犯,任何人都不得进去,尔等可听明白了?”   “放心吧,主君如此吩咐,我等自然只消在外看守,不进去便是。但是里面关着的人若是饿死了可如何是好?”   “饿死就饿死吧,十一郎自有计较。”   薄宁脸色微微变:十一郎?他就是十一郎!听这些卫士的称呼,当仍是他的人。但他现在被关着,是何人取代了他,成为了明面上的“薄十一郎”?   他暗自想着主意,想自己要出去。只等最开始进来看他状况的人离开了,他便会弄出一些动静……   ——   范翕已取代薄宁,决定和在伏日节前两天便提前到来的楚国大司马会一面。   玉纤阿走前,问范翕:“薄郎本让我留下,好让大司马见我一面。你却不留我么?”   范翕瞥她。   他凉声道:“你以为你是什么天仙美貌,人家大司马见你一面就会为你折腰?我劝你看看你如今形象,再说其他吧。”   玉纤阿乜他,心想自己如今形象是何人所作,难道他不知?   只是看范翕重新戴上了那张人皮面具,假扮成了薄宁,玉纤阿与他说话便总觉得怪怪的。且某人说话阴阳怪气,浑然忘了先前他是如何与她亲吻的……玉纤阿便起身走了,也不和范翕多说话。   玉纤阿出门时,正与候在庭外的楚国大司马打个照面。   楚国大司马是近四旬的男人,高冠博带,下巴留着美须,绶印端庄,看着便如其他那些严肃的卿大夫一样。玉纤阿从舍内走出,她不经意地抬头,被楚国大司马看到了一眼。楚国大司马盯着她,见她肤白貌美,柔弱清婉。大司马瞪直了眼,微微愣神。   那眼中除了男人对美人天生的惊艳外,还有一丝意外古怪、震惊之情。   好似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似的。   玉纤阿怔了一下,她想她从不曾来过楚国,这位大司马她也从来不曾见过,为什么这位大司马看她的眼神又意外又震惊?   楚国大司马不急着入舍见越国大司徒,而是让人拦了玉纤阿一下。大司马沉吟着问:“女郎是何人?为何从薄郎屋中走出?”   玉纤阿低头轻声:“奴婢只是薄郎身边的一位婢女。”   大司马更觉意外:“婢女?怎么可能。”   玉纤阿抬目,大司马却不说了。玉纤阿判断出这位大司马看她的眼神,当不是男人想占有的眼神,他一是震惊她的美貌,二是震惊……玉纤阿所不知道的一些东西。   而旁有仆从提醒郎君相候,楚国大司马便不再说什么了,他再回头看了玉纤阿一眼,抬步进屋舍了。   进屋舍后第一步,楚国大司马不提其他,先问已起身相迎他的“薄宁”:“郎君,你这位侍女,是如何来到你家的?”   范翕一怔,万没想到楚国大司马和薄宁相见,第一句话不是谈论政事,而是讨论女人。   讨论玉纤阿。   范翕心中便不悦了。   他略微冷淡道:“怎么,大司马看上她了?”   大司马愣一下:“我以为她是薄郎的人……罢了,不提这个。我只是觉得她分外眼熟罢了。”   范翕这次是真的怔住。   眼熟?   难道玉纤阿还骗了他什么?   范翕请大司马入座,让人倒茶,他不着痕迹地说:“此女当自幼在我家中长大,难道大司马曾来过越国,见过她?”   大司马说:“我不是见过她。她才十几岁的小孩儿,我怎么见过她?只是许多年前,见过一个人。方才她站在我面前,那般俏盈盈,冷清清,我一时觉得恍惚,想到了多年前见过的那个人……”   范翕放下心,知道玉纤阿没在此处骗他就好。仆从端茶上来,范翕亲自为大司马倒茶,他再含笑打听:“不知大司马说的那位故人是何人?”   大司马摇头叹:“许多年前的旧事了。你小孩子家家,想来也从没见过她。说了你也不知。且过了那么多年,也许是我看错了。毕竟天下美人总有共通性。十一郎,喝茶吧。”   范翕心中略微不甘。   心想薄宁不认识的人,未必公子翕不认识。   但是范翕现在假扮薄宁,他又不能好奇地一直追问玉纤阿的事。再加上他本身怕大司马看上了玉纤阿,要将玉纤阿要走。是以看大司马精神恍惚地喝茶,范翕便不再提玉纤阿,而是陪着客人一道。   ——   歌舞靡靡,筵席过半,侍女舞伎们都退下,“薄宁”和大司马才谈起大司马前来的主要目的。   范翕说起越国如今成为战场的事,他试探着这位大司马:“吴国与公子翕联手,侵我越国,乃是趁周王朝北部无暇他顾之机。此乃不忠不仁。楚国既与吴越相邻,吴越之战说不得会波及到楚国。吾请楚国出兵相助,主持公义。”   楚国大司马手持酒樽,笑而不语。   范翕便又模仿着薄宁,说了几句恳求之类的客气话。   大司马这才慢悠悠道:“非我不出兵,实则楚国也抽不开身啊。君当知,楚国西方是蜀国,北方是虎视眈眈的秦晋卫宋。秦晋卫宋如今抽身对付九夷,暂且不提,但蜀国虎视眈眈,时时盯着楚国一举一动。若楚国向越国出兵,我担心蜀国会来试探楚国。”   大司马道:“君当知,蜀国狼子野心,不容小觑啊。”   闻言,范翕立即做出遗憾状:“既然楚国无暇他故,无法抽身相助我越国,那便算了。”   楚国大司马一下子愣住了:“……”   这位薄十一郎在说什么?   为何做出一副“虽然很遗憾但是达不成共识我也没办法”的表情?   两国谈判,不向来是以拒绝开始么?为何还没谈,薄宁就放弃了?这么容易放弃?   楚国大司马沉默了半晌,艰难道:“楚国其实,也不是不能相助越国。”   范翕睫毛轻扬,做出感兴趣状:“哦,此话如何说?”   大司马道:“君当知,以郎君你与我国这般的关系,我楚国是一定会出兵相助的。如今不过是希望郎君让些利,给我个交代。郎君怎连这个也不肯?”   范翕扬了眉。   他噙笑,缓缓道:“我是真不知我与楚国是何等关系。”   他等着大司马点名。   大司马却望他半晌,叹道:“罢了,郎君总是不肯承认,我也不好强人所难。”   范翕:“……”   他是真不知道薄宁和楚国能有什么关系。   范翕便笑着道:“大司马的意思,倒像是要将自家女儿许配给我似的。”   大司马吓了一跳:“薄郎这话可不能乱说!若是公主知道,岂不杀了小女?”   范翕便看着大司马笑,若有所思:唔,公主。哪位公主?   大司马再道:“越国肯割出五城相赠楚国,楚国便会出兵。”   范翕作出震怒装,拂袖而起,冷冰冰道:“大司马请回吧。越国绝不会作出割地之事。”   大司马:“你竟谈也不谈?!”   范翕自然是百般搅和掉楚国和越国联手的任何可能,大司马不可置信,范翕只作出一副大义凛然状:“楚国提出如此要求,便是不将我越国放在眼中。楚国不屑我越国,我越国自有骨气,不愿沦为楚国之奴,仰楚国鼻息。大司马请回吧!纵我越国有求,此条件也绝不可能答应。”   大司马沉默了很久。   他放软声音,这次变得更艰涩了:“看来郎君是仗着楚国一定会相助了。有人与公子翕不对付,看来郎君你早已打听清楚。那我便告辞了,等郎君想清楚了,再与我重新谈吧。我只想让郎君知道,楚国无君主,国事,是掌握在老夫手中的。请薄郎不要自以为握住了什么把柄,作出自己追悔莫及之事。”   范翕侧身,看向大司马起身告退。   大司马背对着他向堂外走去,范翕忽慢悠悠开口:“大司马所说的与公子翕不对付的那人,便是楚国与公子翕表面友好、背地却和越国交好的缘故吧?”   大司马背一僵,却不语。   范翕唇角哂笑,问:“你说的,是楚宁晰吧?”   大司马回头,深深看了坐在幽暗中的清俊郎君一眼。他拱手向那郎君道了别,一言未发,就这般走了。   而大司马走后,大堂独留范翕一人静坐。范翕默默给自己倒了杯茶,但茶杯只挨到唇边,他便一阵大怒,将茶盏狠狠地摔了出去。噼啪声不绝,茶盏在地上裂出一块块斑驳碎片。   范翕两指捏着眉心,面容在黑暗中被映得一阵扭曲——   楚宁晰。   他就知道,必是楚宁晰和自己作对!事事要坏自己的好事!自己走得越顺,楚宁晰便越要拖他后退,将他向下拽!   这个、这个……传闻中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的恶女!   他不想杀了她,但她总是如此坏他好事!   ——   因为猜到楚国大司马所说的人是楚宁晰的缘故,范翕心情一整夜都不好。   他想到了很多关于楚宁晰的旧事,想到了落在他身上的许多恶意揣测。   范翕长到十八岁,他身上背负的最大的恶意揣测,便是周天子疑心他是前任楚王与虞夫人私通所生的私生子。   而楚宁晰,则是前任楚王唯一的女儿。   范翕不知道自己的母亲虞夫人虞追是吴国姑苏人士,他不知道虞夫人和吴王是否相识。但有一事他格外确定,便是虞追在入周洛王宫前,本是楚王的未婚妻子。   虞夫人斥周天子“霸占人妻,虐杀人臣,乱人纲伦,百般反悔,骗人诱人又杀人”,指的就是周天子曾经对楚王所做的事。如今只有楚国,国中只有大司马理事,楚国再无国君,正是因周天子杀了前任楚王。   周天子屠尽了楚王所有家人,只有当时年幼的楚宁晰被姆妈抱着躲过了一劫。   在周王宫中,无人敢提“楚王”;在朝堂中,无人敢建议周天子另封“楚王”。   人人听些传闻,说虞夫人与楚王私通,被周天子发现,周天子怒极杀尽楚国人。虞夫人发疯,崩溃无比。范翕是虞夫人和楚王的私生子,虞夫人以性命相逼,才让周天子留下了范翕一命。但周天子自此厌极虞夫人母子,立誓此生绝不再见虞夫人一面。   如今这世间早已没了楚王,只有虞夫人被囚在楚国的“丹凤台”中。   范翕坐在黑暗中,给自己倒酒喝。他没有点灯烛,也不需要人陪伴。这桩发生在他身上的丑事,这么多年,虽然每每想起时觉得耻辱,但他早已习惯……他其实从未问过虞夫人自己到底是谁的儿子,他不愿伤了母亲的心。   但是,这些年,范翕一直因为此事备受质疑。   他知道自己的父王有多厌他。   周天子从不肯见他,有时在王宫中偶尔遇见了,周天子看他的目光,都分外恍惚,好似不认识他一般。周天子不待见,整个周王宫便都不待见。范翕是第一年入了周王宫时,才知道原来所有人都在讨论着自己的身世。   他怒不能遏。   他能忍受那些公子对自己的不屑,却不能接受自己被人一遍遍羞辱!   之后他便彻底远离了楚宁晰。   楚宁晰是楚王留在世上的唯一的女儿,在楚王全家丧命黄泉后,虞夫人誓死护着这位王女的安全,不让周天子动这位王女。   少时范翕也好奇过楚宁晰,他想过若自己真的是楚王的儿子,那楚宁晰就是他的妹妹……比周王室的那些公主王女们,和他的关系都要亲近些。范翕曾好奇过楚宁晰,曾想过与楚宁晰交好。   然而……楚宁晰在见他第一面时,便用鞭子打伤了他的背。   范翕不喜楚宁晰,不喜自己的那位未婚妻。因当年,是楚宁晰与范翕厌恶的他的那位未婚妻一起出现在丹凤台,二女一起伤了范翕。范翕为此在床上躺了一月有余,高烧不退。虞夫人却不许范翕报仇,不许范翕去伤楚宁晰……   虞夫人轻缓的声音,一径响在耳边:“翕儿,宁晰年幼不懂事,又失了父母,才会将恨转移到你身上。她一家尽毁在你父王身上,毁在了我身上……她若是恨你,也是当恨的。你自此便躲着她些,让着她些,不要与她相争。她可怜许多,是我拼命从你父王手中刀下救出的无辜孩子。你莫要跟她计较。”   年幼的范翕趴在床上,噙着泪被虞夫人上药。他满心愤恨,他咬着牙,想问那你为什么要和楚王私通,我到底是谁的儿子……但他回头望一眼虞夫人的面容,便又将伤人的话重新咽了下去。   范翕现今都能想到楚宁晰当时的心情。楚宁晰深恨他的存在,但楚国王女又无法和周天子对抗,所以楚宁晰撺掇了那位于姓女郎,一起偷溜入丹凤台来欺辱范翕。   楚宁晰恐想着她那位好友家世甚好,地位极高,就算不小心杀了范翕,周天子也不会震怒。   但是楚宁晰却万万想不到,那位于姓小女郎在弄伤了范翕后,反而喜欢上了范翕,为范翕前往周王宫提供了机会。自此范翕靠着那位女郎的相助在周王宫中韬光养晦,楚宁晰却再见不到范翕了。   范翕没想到,他当年留楚宁晰一命,过了这么多年,楚宁晰仍想和越国联手,和他作对。   不,恐怕不只作对。若有机会,楚宁晰恐恨不得杀了他。她想杀了他?他还想杀了她呢!   楚宁晰身上的悲剧,与他有什么关系?周天子杀害了楚王全家,和范翕有什么关系!若楚王真和虞夫人……那也怪楚王自己爱上不该爱的人,仍然和他范翕有何关系?   范翕一边在幽暗中喝酒,一边冷笑连连。他趔趄着,提着一把剑在幽黑帷帐间穿梭,帷帐纷扬,长发凌散。他跌撞踱步,酒坛扔地,他提剑斩去那些困扰他的噩梦影子——   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阴冷如恶鬼:“我是何出身与你们有什么关系?”   “周洛被九夷攻下,周天子……呵,我看你也自身难保了吧。你干脆就死在战乱中好了。”   “母亲!母亲……你质本清洁,高贵美丽,可你、你……到底是为何非要与人私通,将我害到这般境界?!”   “于幸兰!你以为我喜欢你么?我是利用你啊,我是借你的势啊……你打我那一鞭,我记到了现在,且永远不会忘掉!想我爱你?你做梦吧,做梦吧!”   “还有楚宁晰!你敢与我作对,哪怕你可能是我亲妹妹,我也不会对你心软,放过你。”   “玉儿、玉儿……”   范翕是这样满心阴暗的人。他无比记仇,无比心小。可他心中也有一点温暖的地方。范翕茫茫然,丢下手中剑,站在昏室中出神。他目露凄色,神情恍惚。良久,他抱着膝,昏昏沉沉地露出一丝虚弱的笑,喃声:“玉儿,只有你对我好,只有你没伤过我……还是我的玉儿好些。”   范翕在黑暗中出神,他被帐子一绊,向后跌坐在了地上。范翕苍白着脸,手揉着额头,目中光沉沉浮浮,不断变幻。   想他身世如此卑微,上一代的恩怨一直遗留到现在都不能被人释怀。周天子和虞夫人的悲剧,楚王子女的悲剧,范翕的悲剧,甚至也许还包括那个昏庸好色的吴王……上一代的悲剧持续到这一代,然范翕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被欺后无力还手、还被自己母亲所压制的小孩儿了。   且让他看看,楚宁晰是否还是想杀了他。   若楚宁晰仍如当年一般,他不介意先对她动手。   反正,不让虞夫人知道就是了。   ——   范翕又是饮酒,又是发烧,第二日他便起不来床,独自昏昏。于是原本当是玉女服侍薄宁用早膳的习俗,便再一次被取消了。   玉纤阿向人打听到薄宁喝了一夜的酒,好似病得厉害。她暗自心惊并担忧,不知自己昨夜离开了后,范翕身上发生了什么变故。他明明已经病了,为何还要喝酒?楚国大司马对他到底说了什么,让他这样大受打击?   玉纤阿不放心范翕,范翕又暂时不肯见客,玉纤阿沉吟一番后,去了后院灶房,想熬一碗粥给他。   她从后院出来的时候,提着一个食盒,漫行在青石砖上。如今薄宅中的卫士被范翕的人不住换人,整个府上的卫士一半一半,很难说清谁是谁的人。卫士中应该也有感觉,近几日玉纤阿便觉得他们对自己的管辖松了许多,那些卫士们当是感觉到危机,在想法子试探了……   玉纤阿沉吟着,想看这架势,范翕要做的事,应该快完了。只不知范翕打算如何处置薄宁?   她正这样想着薄宁,视线尽头便看到长廊中,薄宁扶着石柱在行走。郎君长袍宽大,衬得背影清瘦单薄。他手扶着石柱,走得艰难,发丝凌乱,青色发带与乌黑青丝缠在一起……   玉纤阿一惊,想范翕怎病得这样厉害?病得这样厉害……成渝他们怎让范翕一人在外走?   玉纤阿迎上前,关怀道:“薄郎!”   那人背影一顿。   玉纤阿快步上了台阶,走进廊中。她从后追上,扶住他的手臂,担忧道:“他们说你病了,你自向来体弱,何必如此逞强?你……”   玉纤阿忽住了口。   因男子抬起眼,望向她。   是薄宁的面容。   但是他的眼神,并不是范翕那样看到她便会噙笑的含情目……玉纤阿不动声色,柔声:“我为郎君煮了粥,郎君坐着歇一会儿,喝点粥吧?”   薄宁盯着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玉纤阿便镇定自作,背对着他向自己方才急切之下放在廊口石阶上的食盒一步步走去。她背影娉娉袅袅,压根看不出她的紧张。待她还有五步就能拿到自己的粥时,前方半月门下人影一晃,有人过来了。   玉纤阿脸色微白。   因她看到另一个“薄宁”,身后跟着卫士,慢悠悠地自门后而来。   玉纤阿:……不是说生病了么?!为何非要逞强,在这时出门?!   两个薄宁一下子看到了对方。   玉纤阿心里疾跳,她无法躲避,觉得后方劲风袭来,她一下子被箍入了身后那个真正的薄宁的手掌下。薄宁贴着她的耳,对对面那个站在半月门口的假的“薄宁”笑了笑,勾唇:“公子翕?”   范翕戴着的面具,是属于薄宁的脸。   他一言不发,身后成渝手扶在了刀柄上。这点动静,被观察着他们的真正的薄宁看到。薄宁扣住玉纤阿在自己怀中,微微笑了一下:“公子翕,劝你谨慎些,玉女,当和你关系匪浅吧?你若轻举妄动,我便杀了她。”   范翕沉冷的眼眸,看向成渝,意思很明显:不是将他关押起来么?他怎么逃出来的?!   成渝也不知道,被公子看得脸色发白,羞愧低头。   而范翕望向被薄宁扣在怀中的玉纤阿,目光轻轻地扫过她的面容,扫过她身前台阶上放着的食盒,扫过挟持她的薄宁身上宽大的衣袍……范翕顿时明白了。   范翕不急着动手,也不急着和薄宁提什么要求。他只是站在原地,冲着玉纤阿冷笑:“你可真有本事。你连我的背影都能认错?!”   玉纤阿面色青青白白,在范翕冷眼看向她时,自觉也羞愧无比。可是薄宁身上衣袍那样宽松,身量看着瘦了很多……她认错成范翕,也是情有可原。   况且这一切缘由,不正是因为范翕自己非要假扮薄宁么?他自己假扮得那般敬业,竟还希望她能一眼认出他是谁?   缓一会儿,玉纤阿镇定地答:“毕竟……我失忆了。”   范翕:“……” 第70章   薄宁挟持了玉纤阿, 与半月门前的假薄宁相对。将玉纤阿挟持在怀中,薄宁面色绷着,后背挺直, 仍有些紧张。他不知玉纤阿对公子翕的重要程度,若公子翕并不在意玉女,仍让他的卫士向自己杀将而来, 薄宁自认自己武功差, 恐不是公子翕身后那卫士的对手——   双方之间不过七丈的距离而已!对一个武功高强者来说, 这点距离已可轻易取人首级!   当成渝将手按在腰间刀柄上时,玉纤阿轻蹙了眉, 因感到薄宁持在她颈上的匕首用力, 刺痛了她。   范翕当即回头看成渝一眼, 示意成渝不要动。   薄宁便笑了, 他低头看一眼怀中的女郎, 似感慨:“玉女,你真厉害。先是我父亲, 后是我兄长……现在连公子翕也喜爱你么?”   玉纤阿眉心跳了下, 听薄宁这话她便一阵紧张。果然她抬目看向对面范翕, 范翕面上戴着面具看不到他的真实表情, 但他的眼神已分明不对了——   范翕最受不了的就是她的桃花运了。   薄宁却不知。   薄宁挟持着玉纤阿步步向后退, 范翕也不追, 就这样静静看着。待薄宁拽着玉纤阿退到了廊后的空地上,薄宁一指放于唇边,发出一声嘹亮长啸。当即, 树影斑驳在夏日光影中晃动,其声响如海浪。玉纤阿不觉地抬头,看到空地四周的树上、墙上、屋顶上,站满了卫士。卫士们手持刀剑,直指下方的人。待他们看到两个“薄宁”后,都吃了一惊。   薄宁朗声道:“公子翕,到了如今地步,你仍试图以假乱真,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范翕笑了笑,声音仍十分哑:“有何不敢的。”   他缓缓地抬手,指尖划过耳下到颈间,撕下了一张人皮面具。面具摘下,他那苍白却隽逸倦冷的面容,便浮现在了众卫士眼中。四方刀剑相指,皆是薄宁的人。而范翕身后只站着一个成渝,这位公子丝毫不惧怕,他站得笔直,眼眸黑而亮。   范翕站在包围圈中,长袖纵横,衣袍若雪飞,其姿其容,宛若昆山之玉,琅琅风流。   玉纤阿听他声音,眉毛便蹙得更深了。他这声音……风寒似乎没有好,反而更严重了。但是她看他站得那么笔直……又觉得范翕好像一点儿事都没有。毕竟一个病人精神怎会这么好?   她都要觉得清晨那些侍女说范翕病得重了会不会只是一个幌子。   玉纤阿都看不出范翕正病重,薄宁自然更看不出。见范翕漫不经心地掀开了面具,薄宁心中反赞公子翕一声“好气魄”。薄宁笑了笑,道:“公子翕,你潜入我的府邸,假扮我,意图毁了我越国和楚国的盟约。但你未免小瞧我!这座府邸,可是我的地盘,这些卫士们,都是我的人!”   范翕沉静而立,衣袍在风中微扬。   薄宁高声:“来!将公子翕拿下——”   刷刷刷!   烈日下,卫士们齐齐拔剑出刀。薄宁唇角含着一丝笑,但是紧接着他就发现不对劲,因为房顶、树上那些卫士,并没有向公子翕杀去。   对面范翕缓缓向薄宁走来。   范翕道:“将薄宁拿下——”   薄宁震惊抬头,看向四周围着他们的卫士,明明都是手持刀剑,却在瞬间,其中一部分卫士手里的武器,指向了自己的同伴。本有听薄宁命令想杀下去的卫士,不妨被自己的同伴从后一刀刺入心脏。血液喷出,死得不明不白!   一个恍神,四周包围着他们的那些卫士已开始“自相厮杀”!将手中的武器对准了自己的同伴!多的是没有反应过来的卫士,死在了同伴手中。而他的同伴了摘了面具,便是另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一时间,四周全乱了。   薄宁脸色煞白,意识到卫士中有一批人被公子翕掉包了。   而他恍神之事,一阵凛冽寒风袭来,他惶然抬头,看到的便是范翕长身纵起,身如白鹄,向他杀来!薄宁忙运掌去挡,但公子翕半途变招,本欲拍向薄宁胸膛的掌风一收,改去拖向薄宁怀里钳制的美人。   成渝紧紧跟着范翕,护范翕的安全。   旁人不知,他却知范翕是真的生病。本就用凉水浇了一夜重病,昨晚又喝了太多的酒,范翕今早直接干脆失声了。他们人仰马翻折腾了许久,范翕才好一些。但范翕丝毫没有静养的打算,他仍要忙公务,去和府外的泉安联络。只是想不到走到这里,假扮薄宁的事情败露!   人见范翕与薄宁对招,强悍无比,成渝却担心范翕随时倒下。   只是看范翕这架势……脸色虽白,眼神却极亮,好似并不会中途晕倒。   成渝甚至都产生一种迷惑,公子并没有病重,公子这与越国大司徒攻杀的架势,去爬山都是没问题的吧?   薄宁武功本就不如范翕,卫士们换了人让薄宁心神失守,范翕又突然杀来,让他再次措手不及。周围卫士尽在厮杀,薄宁也是勉着心神和公子翕打斗在一处。很快,薄宁就落了下风,他箍住玉纤阿的手被人从斜刺里一敲,手臂发麻松开时,范翕从他怀中抢抱过了玉纤阿。   范翕沙哑着声高喊:“成渝!”   话音起,他抱着玉纤阿向人后疾退,凛风掠过二人的衣袂。而成渝长身迎上,补了公子翕后退的缺口,一把长刀出鞘,将薄宁的退路彻底堵住。   范翕抱着玉纤阿靠在了廊下石柱上,望着四周的厮杀。玉纤阿觉得他贴着自己的身体滚烫无比,他胸口的心跳也比平时更加剧烈。她以为他无所不能时,他身子轻轻一晃,玉纤阿连忙从他怀中脱出,反扶抱住他的手臂。   玉纤阿:“你……”   范翕一把推开她,声音仍哑得厉害:“别碰我!”   玉纤阿蹙着眉梢,不解他又在生什么气。   ——   薄宁如同困兽之争,这座府邸已被公子翕困住,范翕之所以仍假扮薄宁,不过是为了弄清楚薄宁和楚国在搞什么花招。现在既然被薄宁识破,范翕不再捉迷藏,他的卫士们将这府上全权掌控。   薄宁不过在范翕的包围下反抗了半个时辰,便再次被捆绑住,跪在了地上。   他狼狈无比,恼怒又羞愤地抬头,看向公子翕,看向自己的卫士们惨死在周围的场面。血腥气在空气中飘荡,薄宁白着脸,望向范翕和玉纤阿。他愿赌服输,此时只苦笑一声。只是面对范翕,薄宁仍忍不住挑拨二人:“公子翕,今日输在你手中,我技不如人,无话可说。只是你身旁这小女子,可不简单。她辗转不同男人手中,仍全身而退。你以为你会是例外么?”   “玉女!你从未失忆!你敢告诉公子翕,你是如何杀了我父亲,弄伤我兄长的么?”   范翕怒声:“将他押下去!再被他逃掉,所有人陪葬!”   成渝立即和几个卫士一起堵住了薄宁的嘴,将这个年轻郎君拖了下去。薄宁惨笑,一招失势,他为旁人做了嫁衣,如何甘心。但薄宁只是冷笑,当薄宁垂下眼,看到自己故意丢下的一枚扳指被一个卫士悄悄捡起藏起后,他舒了口气,知道只要自己被困的真相传出这个府邸,楚国自然会警醒,不再受公子翕的欺骗!   薄宁被押下去后,玉纤阿与范翕对望。   看他面白如鬼,看着她的眼神却闪烁着怒火。   玉纤阿镇定无比,道:“你为何这样看着我?你信薄宁说的话?”   范翕哑声:“方才还叫人家‘薄郎’,人一旦被我关了,你就改口‘薄宁’。玉纤阿,你真是能屈能伸。其他的我不知道,薄宁说你没失忆,你以为我看不出么?”   玉纤阿蹙着眉。   她说:“这个并不重要。你的身体如何,能撑住么?”   范翕道:“那个并不重要!”   玉纤阿不解他在纠结什么,昨夜明明还好好的。她哪里知道明明昨晚她走前已经抚慰好了范翕,范翕之后又再次受了楚国大司马的刺激。他今日听了薄宁的话,看玉纤阿认错了自己的背影……头脑昏昏沉沉,范翕怒不可遏,只觉得事事都不顺自己的心。他握住玉纤阿的手腕,咬牙:“你没有失忆对不对?”   玉纤阿被他拽得一个趔趄,吃痛皱眉。且周围这么多卫士看着,范翕也不将人屏退就开始训斥她……玉纤阿也隐隐不高兴了。   玉纤阿先认错:“这个是我瞒了公子,对不住你。”   范翕问:“那薄宁说的可是真的?你辗转于不同男子之间,全身而退。这话可是真的?”   玉纤阿问:“哦,你说这个啊……你这么关心这个问题?这是我的事。我尚没有总是追问公子你和你那位未婚妻的事,你何以总追问我的事呢?莫非你是嫉妒?”   范翕脸色更白了,然他立刻否认:“我自不会嫉妒!”   他说:“我问你,只是想知道,你到底勾了多少桃花?我送你去周洛一路上,我到底还要提防多少男人对你的抢夺!我要请多少人才能将你和那些男人隔绝开,你不被人追着来来去去!”   玉纤阿眼眸微扬,眸中清水流淌。   她长身玉立,亭亭如竹,笑如梨花照水,娴雅静谧。   范翕紧握着她的手,卫士们低着头不敢多看。玉纤阿心中也生了怒,恼他不知分寸地与她开吵。玉纤阿慢悠悠道:“公子这话好没道理。我既是吴国献往周洛的王女,公子本就该派人好好保护我。公子自己的人手保护不住我,公子反怪我太招眼,这不是极为可笑么?”   范翕被她一通抢白,声音哑得如锯之断裂:“难道这怪我?!”   玉纤阿点了头:“嗯。”   范翕眼中怒火更盛:“你!”   玉纤阿再道:“公子又问我招惹过哪些郎君。这却也是很多的,容我慢慢为公子数上一数。最开始的有越国前任大司徒,之后是大司徒的几个儿子,大朗,三郎,四郎……在姑苏时,有客人为我一掷千金,遭了家中夫人的毒打;有客人为抢我而大打出手,两败俱伤;被老翁收养时,曾有山中猎人……”   她越数,范翕脸色越青。   他压根没想到有这么多男子和玉纤阿打过交道,且对玉纤阿心生爱慕。   他本以为两三个就差不多了,四五个已是极限……玉纤阿这是要给他数出一个营了吧!一个营!   可范翕自己便没有招过如她那么多数量的女郎。   他虽性温和容俊美,讨女郎喜欢,但是架不住他的未婚妻地位太高。在周洛时,喜欢公子翕的女郎们多,但敢来勾公子翕的女郎,却都被那位于姓女郎挡了回去。范翕落得一身清静,不用应付太多女郎们的追慕。他难得觉得那位女郎的强势在此时很有用,他从来不觉得如此有何不好。   他从未想过有一日他会为此觉得委屈。   觉得自己被玉纤阿比了下去。   他都没有勾过那么多的桃花……追慕过玉纤阿的人,未免太多了吧?!   玉纤阿数得差不多了,仰头冲范翕一笑:“大概就这么多吧。也许还有些,但我记不得了。公子脸色不好,可是快要被气死了?”   范翕冷笑:“可笑。我岂会被这种小事气死?我早说过了我问你是为了加强防卫,没有别的目的。且你以为这事有何要紧?喜爱过你的郎君多,周洛欢喜我的女郎,不知道从城东到城西排了多少!等我改日寻到机会写个名单数给你,看你如何震惊!”   他竟要写个名单向她炫耀……   玉纤阿皱了眉。听他自夸他有无数女郎追慕,而玉纤阿当日在吴宫时也确实看到过周围宫女有多喜欢范翕。玉纤阿再想到范翕的未婚妻,声音便凉下:“不用这般客气,我并不关心你的红颜……”   范翕打断她:“我也并不关心你的情事,你不用与我讲那么明白!”   他甩袖,负手离去。   将玉纤阿一人丢下。   ——   玉纤阿和范翕分开后,卫士们也散了。如今范翕彻底关押了薄宁,不用再装薄宁,府上的卫士,便全都换了,也不会再有人来看着玉纤阿。人散后,玉纤阿将自己最开始丢在廊口的食盒找到。打开食盒,发现里面的粥早就凉了。   本是煮给范翕的。   可他……当并不需要。   玉纤阿低着眼,自嘲一笑。她坐在石阶上,抱着自己的食盒,拿勺子舀着米粥,自己一口一口地咽下去。白粥凉了后黏在一起,粥水都没有多少,吃起来味道并不好。玉纤阿并不嫌弃自己的粥,她的好心爱意,旁人不领情,自有她自己怜惜自己。   将粥喝了一半,玉纤阿便喝不下去了。粥本是为范翕煮的,按他的分量来。她自己那么小的胃口,自然喝不完。望着碗里凝固的粥出了一会儿神,玉纤阿叹口气。她最终仍是把粥倒了,将食盒还回了灶房。   她到灶房的时候,听到厨娘们聊天,才想到今日就是伏日节。只是府上一日换血,厨娘们都有些不知这个节,他们还过不过。厨娘们听说玉纤阿和他们的新主君公子翕的关系匪浅,便忐忑地求助玉纤阿。   玉纤阿笑了一声。   说:“府上这般气氛,自然不过节了。不过你们若有心,自己偷偷祭祀,偷偷过节,应也没什么事。”   厨娘们猜着这位曾经是薄郎的侍女、如今好似是公子翕红颜知己的美人是如何打算的:“女郎也不与公子翕一道过节么?”   玉纤阿说:“不。”   她停顿了一下,看厨娘们盯着她的眼神好似觉得她可怜一般,玉纤阿便笑道:“我自己过节也好啊。”   她并不是事事依靠范翕,离了他她就无路可走一般。   伏日节还是比较盛大的节日,府上既然被范翕闹得冷冷清清,无人有心情过节,玉纤阿便打算自己出府,与陌生百姓们一道庆祝节日,也比看范翕的冷脸好些。   ——   范翕睡了一下午。   浑浑噩噩,中途吃了些药,之后再次入睡。   上午时拿下薄宁废了他不少力气,他没有精神审问薄宁,回了屋舍后就去睡了。傍晚范翕醒来时,发现自己出了一身汗。但好在歇了一下午,他的精神好了很多。精神不再总那般绷着,范翕便想到自己晌午时好似没有控制住脾气,与玉纤阿争吵了。   他拥着被默然垂坐许久,颇有些沮丧。   薄宁说的那些他又不是不知道……他只是当时头痛得厉害,精神太差,又和薄宁打了一场,他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他迫切需要证明玉纤阿对自己的心意。她当时只要说几句好话,向他服软就好……她却那么倔,不肯顺着他。   范翕茫然无比,想我这样坏脾气的人,如何才能得她的垂青。她如何会爱上我这样的人?薄宁说得对啊,玉纤阿在那么多男子间周旋都能全身而退,我在她心里,又算什么。她也许不爱我,她只是应付我。   范翕敲了敲床前几案,成渝便进来了。范翕揉着额,问:“玉儿呢?请她来与我一起吃晚膳吧。”   他算给自己个台阶,向玉纤阿服软。   成渝便出去了,但成渝很快回来了,支吾道:“玉女不在府上。有门卫看到玉女半个时辰前离开薄府了。”   范翕愕然。   然后震惊又生气,他肩膀轻轻颤抖:“离开薄府?!为什么?仅仅因为我说了她几句?我说了她几句,她就气不过,要和我分道扬镳?不惜孤身离开这里?她就这般不待见我?我连、连……说她几句,她都要出走?!她怎这样坏?!”   成渝:“……”   成渝看公子似病得糊涂了,连自己这个榆木脑袋都看不下去了。成渝解释:“公子,今日是伏日节。玉女当不是离家出走,而应只是出去玩儿吧。”   成渝以为范翕这样就满意了。   谁知道范翕先吃惊了一下,显然他压根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但紧接着,范翕便拧着眉,目中染愁,忧郁道:“那她为何不找我?她与陌生人在一起,比跟我在一起好么?”   “我知道了,她还是心里没我。”   成渝不解公子这个结论是怎么得出的,就见范翕疲惫无比地低下了头,重新躺回到了床上。   成渝始终不能像泉安一样口齿伶俐地劝说范翕,逗范翕开心。成渝木头桩子一样站在榻前等吩咐,范翕已拥被躺下,青丝如绸散下了榻。好一会儿,成渝听到公子呼吸声轻微,听到范翕负气一般声音恹恹:“算了。她过她的节去吧,我头晕得厉害,再睡一会儿好了。”   成渝难得善解人意一回:“公子不是要用晚膳么?”   范翕摆了摆手,示意他下去吧。   佳人都不在,他本就因病而食欲不佳,自然也没心情吃饭。   成渝默默退下时,听到范翕背着他淡声嘱咐:“还是让人去找她回来吧。”   成渝:“……是。”   ……公子恐还是担心玉纤阿会出走,不肯再回来。   ——   玉纤阿在街上闲逛。伏日节是此朝一重要节日,她在夜间闲走时,便见之前街上悬挂的灯笼全都亮了起来。红色灯笼在高杆上招摇,分外明亮。玉纤阿并未戴幕离,她以自己本来相貌行于人群中,却并不担心自己被人觊觎。   因她若有若无地看到后方有三四个卫士跟着她,当是自她被薄宁掳走后,范翕再见到她,就派了卫士保护她。   街上繁华,游戏诸多。有蹴鞠,有意钱。也有不少杂耍,如弄丸跳剑、叠案倒立、冲狭燕濯、舞盘舞轮……老人小孩,年轻男女俱围在周边看,玉纤阿也挤在人群中,看到有趣时,也拍掌笑两声,递上两枚铜钱。   玉纤阿心情慢慢地变好了。   想她如今也能自由自在地以自由身在民间行走,且有铜板打赏人,不必如往日那般东躲西藏,事事露怯。因民间热闹,玉纤阿观赏得有趣,她心情好了,便忘了之前和范翕闹的不愉快。   却是挤在人群中看人舞剑时,身后有一迟疑声喊她:“玉女?”   玉纤阿回头,在人群中看到好几日不曾见的俊俏小郎君,泉安。   玉纤阿讶了一下,没想到在这里遇到泉安。泉安看到果真是她,又惊讶,又笑道:“原来真是你。我在酒楼喝酒,听人说街上有一貌美小娘子,生得花容月貌,不类凡人。我心生好奇,想着世间哪来那么多不类凡人的女郎……过来一看,竟是你。”   玉纤阿便含笑,伏身向他行一礼。   泉安回了礼,向她身后一探:“公子呢?”   玉纤阿柔声:“我也不知。”   泉安正带着玉纤阿走出人群,寻一清静地说话。闻言,他愕然回头看向玉纤阿。玉纤阿美丽的面容,在灯火掩照下一派朦胧。看泉安这样惊讶,玉纤阿便文文婉婉地道:“小郎君怎会认为我时时刻刻与公子一处呢?难道他不在,我便不能独自出来玩耍么?今日伏日节,我只是不想错过而已。”   泉安说:“可是公子应该跟着你才对啊。”   玉纤阿不以为然:“他有自己要做要忙的事,他为何非要跟着我?”   泉安说:“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公子那么喜爱你。”   玉纤阿肩膀轻轻一僵。   她回头,柔声:“看来他也并未如你所说的那般喜爱我。”   泉安沉默下去,为玉纤阿的冷情。二人出了人群,沿着河道而行。玉纤阿望着泛着金波、水上行着船舱的景象观赏,已忘了之前的话题。泉安却旧话重提,道:“公子每年过节都是自己一个人,或者干脆不过。我以为有了你在,你会对他好一些。可没想到你这样心冷,这样不在乎他。留他一人在府,你宁可独自游玩。却不想你如今的平安,是谁带给你的。”   玉纤阿微烦。   她道:“男女之间的事,不是你这个外人能懂的。”   泉安:“然而旁观者清。我自见不得你待公子这样不好。”   玉纤阿微微笑了一下,并不说话。心想白日时范翕那般吼她,和她吵架,当着那么多卫士的面……她并不愿向泉安说自己和范翕之间的事,她素来温和,泉安非要说范翕,她便也听着。   听泉安说得自己都快要哭了:“我们公子自小孤零,幼时与虞夫人一起住在丹凤台中。你不知虞夫人是那样清冷的人,她从不过节,从不设任何娱乐筵席。我们公子那么小的年纪,在十岁前他任何节日都没见过。十岁后我随公子回了周王宫,开始知道一年各节。然而公子王女们都瞧不起我们公子的出身,再加上周王宫过节的时候,天子一定会出场。天子因不喜我们公子,我们公子便从来不出场这样的节日。”   玉纤阿听得怔住。   因她少时即便做侍女,做舞女,每年的节庆总是有的。主君会赏钱,舞坊会让她们休息……每年过节,各种各样的节日,是她最轻松的日子了。   却没想到是范翕最无趣的一天。   玉纤阿低声:“纵其他人与他不好,他不是有未婚妻么?”   泉安顿一下:“我们公子平时就不喜欢,过节的时候又怎会勉强自己和不喜欢的人待在一起?是以他任何节日也不过,总是与我相看两生厌。旁人参加筵席,公子总是早早歇了。”   泉安简直潸然泪下:“你将公子丢下,他肯定又早早睡了。”   玉纤阿侧过脸,淡声:“不要说了。”   泉安却偏要说:“我想你恐与公子间生了误会,你才这般丢下他。我们公子纵有千不好万不好……但你当真察觉不出他待你的心么?你可知亭舍失火,我们以为你死了时,公子那般坚持你没有死。他不是真的觉得你没有死,他只是不肯接受。”   “你可知,那段时间,公子过得有多苦?天亮时,他要为你复仇;天黑了,没人陪他了,他便一个人窝在屋舍角落中哽咽落泪。他那般想你!”   “之后重逢了,他见到你活着,有多开心!我不知公子有没有对你说过他有多喜欢你还活着,可他为了你,连越国的战事都不怎么管了,只陪着你待在一起。”   玉纤阿喃声:“他为我哭了?”   泉安:“……我说这么多你竟只听到了这个么?”   玉纤阿笑了笑。   她低下眼,秀美眉目掩在水光灯影中。泉安听她柔声:“泉安,我依然坚持情爱是两人之间的事,冷暖自知,外人看不懂也看不透。你不该觉得公子对我好,我就必须回报。他对我好一分,我无动于衷便是我冷血。但我现在确实想知道他的事,我离开亭舍后他身上发生的事。你与我说说吧。”   ——   范翕依然在睡觉,这一次睡得混沌时,他模糊听到了管弦歌舞之声。那声音不消,且伴随着男女的笑声,将范翕从睡梦中唤醒。睡了这么久,范翕精神和身体都好了很多,醒来后不再头那么痛。   他两指捏着眉心坐在榻上,仍然清晰地听到弦乐声。   范翕哑声开口:“泉安……”   唤了一声后,他才想起泉安现在在府外,不在他身边服侍。   范翕便喊其他人:“成渝。”   没有人回应。   范翕目中便渐渐浮起了怒意,恼成渝竟然不在外好生服侍。若他在睡梦中被谁杀了,成渝担当得起么?果然不堪大用!还是应该让泉安进府来服侍!   范翕听着外面的丝竹声,实在听得厌烦无比,恼怒自己睡得好好的,外面在吵什么。薄宁被俘,府上卫士全换成了自己人,范翕自觉自己才是这个府邸的主君!主君尚且在睡觉,仆从们在外面吵什么吵?   是欺他脾气太好,一个个都活得不耐烦了么?   范翕当即下床,从床头墙上抽出剑,提着寒光剑就向屋舍外走去。他满目阴沉,抬履急行,长发半束半散,一身杏色长袍披在身上,随行走而如皱飞扬。映得他几多风流。   只眉眼间戾气十足,阴狠无比。   范翕提剑到了那办宴的地方,看到卫士们全在宴上喝得东倒西歪,他们竟还请了歌舞,舞女们扭着腰肢在堂中随鼓点起舞。范翕提着剑杀进堂中,吓了所有人一跳。诸人纷纷站起,惶然看向站在门口的范翕。   范翕看到了坐在主座的玉纤阿。   她正低头斟酒,灯烛火光照在她身上,映着她纤纤素手。她在一片歌舞烛光中抬眼,向立在堂前的范翕看来。   范翕手中握着的剑略松,他眉眼间的戾气渐渐退下。他与玉纤阿隔着人流对视,长风过廊,舞伎们旋转扭腰,乐师们鼓吹拍案。绚丽舞曲中,灯影如海,他看到坐在灯火下的女郎。当她眉眼抬起,盈盈若水般望向他时,范翕大脑空白,想到了一句诗——   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目成。   这句诗是说,这里这么多佳人,只有她忽然抬眼,和我四目相对。   万万年自目中生起。   卫士们低头让路:“公子……”   玉纤阿抿了一口酒,轻轻笑了一下,她起身,走向站在堂外提着剑的范翕。她将剑从他手中抽走,交给了旁边的一卫士。她伸手牵住范翕汗湿的手,范翕手轻轻颤了下,却没有躲,而是被玉纤阿牵走,随她入席,坐到了主位上。   玉纤阿坐在他旁边,倒一杯清水给他。   范翕喝了口水,声音不那么哑了,才低声:“你这是在做什么?我睡觉时听你们在外面闹,吵得我头疼。”   玉纤阿柔声:“那真是对不住公子了。因今日是伏日节,府上太过冷清,我便想试着办宴,让府中人聚一聚。没想到吵到了公子睡觉。”   范翕别过脸,哼了一声:“什么没想到吵到我睡觉?我看你就是故意吵到我睡觉的吧?”   玉纤阿笑一下,将案上的一盘果肉端给他。   范翕一整日未进食,这时也确实饿了。他接过果盘,低头似漫不经心:“你怎会在这里?你不是出府了么?”   玉纤阿:“那我也总要回来的啊。”   她低声:“我不回来,能去哪里呢?”   范翕赌气道:“谁知道你要去哪里。”   玉纤阿嗔他:“那你岂不是又要偷偷一人躲着哭了?”   范翕猛抬头:“谁说我哭……”   对上玉纤阿笑盈盈的模样,他脸蓦地发红。   范翕便不吭气了。   他默默吃着果肉,低着头,心神全不在堂上的歌舞上。那些舞女身材窈窕,不断地向俊美的主君抛来媚眼。玉纤阿都看得分外心动,觉得有趣,但玉纤阿侧头看范翕,见范翕一径低着头吃水果,一点都没有抬头。   范翕心中在恼。恼自己未曾洗漱,恼自己没有换衣,自己一身汗渍……他形象这样糟糕,却坐在玉纤阿旁边。她心里定然十分嫌弃他吧。   玉纤阿见他这样安静,怕他身体不适。听说他一整日未进食,她也不敢让他吃太多,便引着他说话:“公子在想什么?”   范翕抬头瞥她一眼。   他说:“我在想我们以后年年这样一起过吧。”   玉纤阿面红,正要说什么,又听他柔声说:“我在想我们第三个孩儿起什么名字好听。”   玉纤阿:“……”   她镇定无比,被范翕调戏得未曾脸红,而是一本正经地说:“我帮公子的第三个孩儿想一个名字吧?”   范翕扬眉。   玉纤阿说:“就叫‘范病’吧。”   ……他想到了给第三个孩儿取名字,第一个孩儿又在哪儿?这不是犯病是什么? 第71章   玉纤阿说了“范病”来逗范翕,说完她还是红了腮, 想到为他孩儿取名什么的……其实关她什么事儿呢。   玉女见好就收, 观察范翕的脸色。只待他一有不满, 她就改口安抚他。   谁知也许是范翕睡了一下午, 暴躁的脾气被睡过去了,他现在并没有发怒的意思。反而非常温顺。玉纤阿说了“范病”, 他怔愣一下,用湿润温情的眼眸瞥玉纤阿。范翕声音清清和和, 带点儿沙哑, 反而更勾人心魂:“不妥。”   玉纤阿愣一下。   便也顺着他说话:“如何就不妥了?”   范翕道:“你这个‘范病’,一听就是男孩儿名字。我的第三个孩儿, 却是个女孩儿, 如何能用你的男孩名字?”   玉纤阿睁圆了眼。   美人眼睛如杏,色泽黑白分明,平时分外好看,此时因吃惊而瞪圆眼,倒像只好看却炸毛的猫儿似的。   范翕露出笑, 伸手在她下巴上搓揉了一下。他笑吟吟问:“怎么啦?傻了?”   玉纤阿握住他伸来的修长的手, 不让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玩自己。范翕正一心想讨好她,不想和她吵架,是以她握住他的手不许他动,他也没反抗,顺了她去。玉纤阿只是为范翕的神奇思想所惊叹。   她惊奇极了:“如何你的第三个孩子就是女孩儿了?你这都能提前定好?”   范翕振振有词:“必然是女孩儿。她前面要有兄长护着她。一个兄长不够,两个兄长才能护住我的女儿。毕竟我女儿长那么美, 那么乖,世间恶男子趋之若鹜。必然要有两个兄长才足够。我的女儿自然是要在兄长的保护下长得快活无忧的,如心肝肉,如眉梢痣。对了,不如小名叫‘眉眉’如何?”   玉纤阿无言至极。   她发现她越搭理范翕,范翕便越来劲儿。   可是玉纤阿真的很好奇他是怎么想的。她不问怎么就定下了叫‘眉眉’,只托着腮笑:“公子如何就肯定你的‘眉眉’必然那么美,那么乖了?公子莫非是在夸自己长得好么?这倒也是,有公子这样的美貌,您的女儿,必然也是好看至极的。”   范翕红了脸。   他低头嘟囔道:“又不是我一人的。你也长那么好看。你我郎才女貌,眉眉怎会丑呢?”   玉纤阿怔了。   她握着范翕的手松开,他垂着眼睫端正坐于她身畔。卫士们在下方喝酒赏月,舞伎随着鼓点旋转,周围喝彩声极大。而一片欢快喝彩声中,玉纤阿有些慌乱地端过案上的一杯酒一饮而尽。   喝了杯酒,碎发拂腮,她觉得自己的脸颊更热了。   范翕侧头来看她,玉纤阿偏头躲过他的目光,喃声:“谁要给你生孩子?还是第三个?”   范翕道:“我只打算要一个女孩儿,你也是我心尖上的人。你不为我生,谁为我生呢?”   玉纤阿红着面颊,她实在镇定不下去了。即便她与范翕有过两次鱼水之欢,但她也尚未婚配,也不过是个初初十六岁的女郎。她尚未嫁人,就要讨论给人生孩子!她不要!   她到底脸嫩,真的无法与范翕讨论这个话题。玉纤阿站了起来,要离开席面,啐他一口道:“你这人真是疯了。你赶紧看病去吧,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范翕伸手拉她:“玉儿……”   乐声停了,玉纤阿起身要离席的动作被卫士们和侍女们看着。范翕又拉着她的手,玉纤阿便只好重新坐了回去。这一次换范翕握住她的手不放。虽然范翕浑身汗渍,让他情绪分外低落,但是他看玉纤阿如此撑不住场的样子,便又觉得有趣,心情稍微好了些。   他想她也不过如此嘛。   范翕正要再次和玉纤阿说话,视线余光却看到有舞伎向主位这边走来了,玉纤阿抬头看去。范翕的兴致被打断,就松了握住玉纤阿的手。他向后靠了靠,眯眼打量这位向二人走来的舞伎。   这位舞伎眉目清秀,穿着龟兹国那样坦胸露腹的清凉舞衣,行走来时,手臂上的臂钏与脚腕上的铃铛晃悠着沙沙作响。再配着她的美貌看,十足赏心悦目。范翕托着腮,看这舞伎悄悄地撩眼皮,向他偷觑了好几眼。对上范翕的目光,舞伎的脸颊一片红晕。   范翕瞬间懂了。   他维持着不变的温柔笑容,却只略略后坐,端着一杯清酒做样子,自不肯将酒喝了。他看懂了这位舞伎想向他自荐枕席的意思,他觉得好笑。且想看看玉纤阿的意思。   范翕看出来的东西,玉纤阿自然也能看出来。   这名舞伎鼓足勇气,在乐声停下后走向坐在主位的公子翕和玉纤阿。玉纤阿从舞坊将她们请来办宴,舞伎没想到这家不只女主人貌美,当这家的男君提着剑走进堂中时,衣袍若飞,郎君俊逸,她们所有人都被男君的风采所迷。舞伎便想试一试,看能否长留郎君身畔。若能留下,自己的日子也会过得好一些。   毕竟听说北方现在打仗,越国和吴国也在打仗,谁知道楚国会不会有一日被波及到呢?   舞伎向玉纤阿和范翕行礼:“妾身见过郎君,见过女君。”   玉纤阿怔住了。   郎君的妻子,对应的称呼便是“女君”。这位舞伎显然将她当做是范翕的妻子了,才叫她“女君”。但是玉纤阿并不是……范翕总说自己出身卑微,可是在玉纤阿面前,他卑微的出身已是她高攀不起的。若无机缘,她是无法成为范翕妻子的。   且他还有一位貌美的、痴心的、在周洛等着他回去的未婚妻呢。   也不知范翕为何一点都不着急回去与他的未婚妻见面。   玉纤阿低着头若有所思。   她侧头看范翕,指望范翕指出这个舞伎话里的错误,却见范翕手托着下巴,眼睛盯着舞伎,也在若有所思。   玉纤阿顿一下。   她不知范翕在想什么,但他的眼睛却是看着那舞伎的。玉纤阿便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两眼,依然觉得这舞伎是远不如自己好看的。然而范翕在看……玉纤阿心中不悦,道:“管事的给舞坊准备了银钱,多谢你们今夜来伴舞。女郎若是无事,坐下玩一玩也可。待稍晚一些,自有人送你们回去。”   她的言外之意,是其他的就不要想了。   玉纤阿说完,怕自己越俎代庖让范翕不高兴,她试探地看范翕,见范翕还在若有所思,并不在意她的安排。玉纤阿舒了口气,看那舞伎也是大着胆子看向范翕。   舞伎楚楚可怜:“郎君……”   ——您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您的夫人将妾身赶走么?   范翕咳嗽一声,看一眼面若冰霜、寒着眼盯着他看的玉纤阿。他难得见玉纤阿吃醋,心里停顿一下,想一个舞伎哪有玉女重要。范翕不打算惹玉纤阿生气,他道:“听女君的。”   舞伎失落之余,看到那位貌美无双的夫人,在听到郎君说“女君”时,面容竟刷的红了一下,也不知道为什么。   而舞伎失落地退下后,范翕身子倾向玉纤阿。她板着脸、翘着唇,不知算高兴还是不高兴。范翕贴着她耳,缓缓道:“一会儿筵席散了,你来寻我吧?”   玉纤阿不看他,目光专注地盯着下方玩乐的卫士们。她耳尖被他的呼吸咬着,她不自觉地绷起了背,小声斥:“坐回去,别挨我这样近。成何体统?”   范翕愣一下,然后大笑出声,分外夸张:“玉纤阿,噗哈哈!叫你一声‘女君’,你倒真和我摆起女君的架子了么?你怎这样虚荣?”   他以前总是笑容清浅克制,第一次笑得这么开怀,玉纤阿被他笑得脸红。他声音哑哑的在她耳边浮着,不知为何竟勾得她心浮气躁。她侧头狠狠瞪了他一眼,说:“我为何要寻你?”   范翕伸手扯过她腰下的绅带,他心不在焉地玩着,说:“陪我一起睡呗。”   玉纤阿没想到今夜他这样大胆,类似的话说了一次又一次。玉纤阿有点儿撑不住了,她略微气急败坏,狠狠地将自己的绅带从他手中抢走,不许他玩了:“……你真是太不要脸了。不!”   范翕手里的长带被夺走,他抬眼看玉纤阿。观察她片刻,他又被她逗笑了。玉纤阿被他笑得几分恼,抿起了唇。   范翕凑近她耳,与她咬耳:“玉儿,你想什么呢?思想怎如此污秽龌龊?我只是觉得很寂寞,想与你在一起躺一会儿。什么都不做的。因我第一次和你过伏日节,我舍不得你啊。你却在想什么呢,嗯?”   玉纤阿说:“我没想什么。”   范翕扬眉。   玉纤阿抢白:“我自是知道你什么都不会做了,就凭你现在的身体,恐怕你也做不了什么吧。”   范翕的脸色瞬间青了,他盯着她一会儿,目中戾气沉沉,如风云涌起般。他还从来不曾被人这样说过!这个小女子……这个小女子,却是柔弱又可恨,故意让他生气。   范翕向后坐了坐,脾气掩了回去。他笑叹一声:“随你怎么说。反正你若不来,我就去寻你。你看着办吧。”   玉纤阿:“……你越来越讨厌!”   范翕唇角噙笑,他扔一颗蒲陶入喉,半阖了眼:“彼此彼此。”   ——你也没多可爱。   ——   范翕始终觉得自己一身汗味,形象糟糕,不愿以狼狈形象面对玉纤阿太长时间。是以他只在筵席上坐了一会儿就走了,打算回去洗浴。临去前,范翕弯身扯了扯她的腰下长带,示意她记得两个人的约定。玉纤阿不看他,范翕转身含笑而走,知她必是知道的。   他的玉儿,有一点特别好,便是知情识趣,善解人意。   ——   范翕却并未如自己跟玉纤阿说的那样回去歇着,他精神好了一些,便去了后院关押重犯的地方,打算趁着精神不错去审问薄宁。   薄宁如今被五花大绑,被关押的门窗彻底封死,誓要他插翅难飞。他被关在黑漆漆的屋中不知过了多久,门打开,一道月光照入,范翕一身杏袍如春,从外步入。   范翕示意身后卫士取了薄宁嘴上被堵住的布,卫士离开后,嘴得到自由的薄宁一阵猛烈咳嗽。薄宁脸咳得发白,看范翕站在他对面观察他。   薄宁侧过头,低声:“我技不如人,公子想杀便杀。想从我这里知道更多的,我却是不会开口,公子不必费力了。”   范翕笑道:“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我并无深仇大恨,你既然没杀了我的玉儿,还将她护得不错,我气消了些,便没那么想杀你了。我也并不关心你私下有什么计谋,我只是想问一问大司徒,若是我从越国撤兵,你我之间,能有一谈机会否?”   薄宁愣住:“你要撤兵?”   范翕点头:“我本以为你害死了玉儿,要拿越国为我的玉儿陪葬。既然没有,那便将这件事的定义归到政治上,这样你就不必死了。其实我无意要除掉越国,越国灭不灭国,对我影响都不大。而我一旦撤兵,吴国孤掌难鸣,越国便有了一抗的机会。越国如此都不必欠楚国的情了,岂不很好?”   范翕心中想,楚国是楚宁晰的地盘。楚宁晰想要楚国插手吴越之战,显然也是想从越国这里拿到些好处。   那太好了。   正如楚宁晰不待见公子翕。   范翕但凡发现楚宁晰惹到了自己,楚宁晰想要什么,他就不给她什么。这个不知是不是他亲妹妹的女郎,他就喜欢一味打压她。将她少时对自己的欺辱全都还回去。   范翕眉目含笑,说的一脸诚恳。   薄宁低下了头,似有些意动。他问:“那公子要何好处?”   范翕条件非常宽裕:“越国随便给给就行了,我非常好说话。越国与我合作才是最好的,毕竟我未曾封王,哪怕要的东西再多,鞭长莫及,我也不可能对越国造成什么危害,不是么?”   “而大司徒再想想,越国北部是吴国,西部是楚国。他们可都盯着越国啊……虽我也曾对越国出兵,然这不过是误会。我对越国,始终抱着一颗善心啊。”   “大司徒且好好想想吧。”   ——   从薄宁那里离开,范翕回自己的住舍。范翕真不在意什么伏日节,他过得也没什么意思。但是玉纤阿在意,他就陪她一会儿也没什么。范翕回去后洗浴一番,才觉得神清气爽,身体舒畅了许多。他卧于榻上,心情甚好地翻看一竹简,同时等着玉纤阿过来。   他心情太好,屋中又没人,便干脆一膝曲起,一条长腿踩在榻下地砖上。长袍拖到地上,微湿长发也垂散。这种姿势于时人来说分外不雅,对贵人来说太过懒散。但是却全然一派霸道乖戾之气,躺着也十分舒服。   玉纤阿从屏风后进来时,便看到了这一幕。玉纤阿愣住——这姿势,乱没形象。   像等着临幸宠妃似的。   可他相貌秀气,又不像能临幸得起来的样子。   玉纤阿被自己的想法逗得噗嗤一声笑。   听到笑声,范翕撩眼皮。范翕没料到她这么快就来了,他愣一下,连忙收了自己随意的坐姿,起了身。他红了脸,略几分无措地丢开竹简。   没想到玉纤阿看到他这样,竟然觉得更有趣了。她柔声:“公子何必收敛?我觉得公子方才那样躺着分外舒服,不是挺好的么?”   范翕道:“那样不雅。”   玉纤阿柔声:“公子在我面前不必考虑什么雅不雅,舒适最好。”   范翕定定看着她,他缓缓笑一下,骨节分明的手指敲了敲身下长榻,示意玉纤阿过来。玉纤阿犹豫一下,还是抬步向他走了过去。离他尚有两步时,范翕忽地伸臂,将她扯抱了过去,让她坐在了他腿上。   玉纤阿吓一跳,肩膀微僵,有些抗拒。   范翕低头,在她额上亲了一下,含笑:“怕什么?我都说了只是与你躺一躺,不做什么的。”   玉纤阿抱住他脖颈,不说什么了。   范翕这样温情。玉纤阿一开始怕他乱来,毕竟这里原本是薄宁的地盘,她并不想在薄宁的地方和范翕发生什么。幸而范翕大约也是真的没有那个兴致,他只是喜欢和她在一起,抱着她躺于一张床上。他目光缱绻温柔,手指慢慢拂过她的面颊,却并没有对她动手动脚的意思。   范翕将她抱在怀里,倦怠而满足道:“真好。”   玉纤阿长发散在他臂弯间。她在他怀中寻到舒适位置,一时懒怠,便只抱着他手臂,闭目不语。   范翕低头问:“玉儿,你喜欢与我这样么?”   玉纤阿声音婉如歌:“喜欢呀。香香软软的公子,谁不喜欢呢?”   范翕一怔。   然后沉脸,觉得自己是在以色侍人。范翕翻身而起,将她压在身下。他伸手掐她腮帮,质问她:“你果然是嫌弃我在筵席上时一身汗是不是?”   玉纤阿被他掐得腮痛,睁开了眼:“我哪有?不是你自己一味嫌弃么?我看公子自厌的都快晕过去了,我一声都没敢吭啊。”   范翕哼道:“你不敢么?你快气死我了。”   玉纤阿伸手抚上他胸口,手贴着他的心脏,轻轻柔柔道:“那公子的心脏可定要再坚强些,不要真的被我气死了。”   她目露忧色,因也怕他动不动吐血。范翕皮肤白皙,是因血质不好;时而被她气吐血,是脾肺不太好……这样的身子骨,实在是不够好。他是早产儿,出生就虚弱。多亏他习武,这些毛病才看似不那么重要。   范翕并不在意那些,他搂着玉纤阿,一起躺在床上说话。他说他以前从不过伏日节,每年过节时他都一人早早歇了。他说起丹凤台的潮湿冷清,说起自己小时便想有一人陪着自己躺在床上说说话,可是他都没有朋友。再说起周王宫的生活,说他被其他公子欺负——“……后来是太子殿下看不过眼,将我带走。他实在可笑,觉得我一人住宫殿会害怕,竟陪我坐了一晚上,还给我讲故事听。”   范翕弯唇:“我母亲都不怎么给我讲过故事呢。”   玉纤阿问:“公子好似十分尊重太子殿下?他是好人么?”   范翕点下头:“是,他是真正的好人。虚怀若谷,胸襟磊落,关爱所有兄弟。连我这样狭隘的人,都挑不出他的错……现在北方起战,我有些担心他。”   玉纤阿柔声:“太子吉人自有天相。想来有太子殿下护着,公子在王宫的日子定然不那么糟糕了。”   范翕道:“日后我带你拜见他……”   玉纤阿怅然:“我如何能拜见太子殿下呢?我只是献给周王宫的……”   “不,”范翕在黑暗中捂了她的嘴,静静地说,“献给周王宫的吴王女早已在亭舍中被一把火烧死了。吴国为此与越国开战。开弓没有回头箭,吴王女,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再‘活’过来了。”   玉纤阿垂下眼,不再说话了。   其实吴国献给周王宫的公主不可能再活过来,玉纤阿从范翕这几日对她的态度上就看出来了。若是她那个假公主的身份还会存在,范翕与她相交,便不会这样无所顾忌。他既然不顾忌了,说明那个身份,她必然不可能再捡起来了。她不可能再恢复王女的身份,让吴国和越国的交战成为一场笑话。   这是政治缘故。   可是,她日后要以什么身份出现呢?   难道只能依附于公子翕么?   玉纤阿蹙了眉,她始终不愿自己如浮萍,命运完全被交到别人手中。   玉纤阿忧心忡忡,正在这般思量中渐渐睡了过去。范翕却是白日觉睡得太多了,这会儿无论如何都没有睡意。他搂着玉纤阿沉思时,听到怀里女郎平缓的呼吸声。范翕心里一动,低下头看她。他与她鼻间轻贴,唤她:“玉儿?”   她呼吸依然平缓,没有转醒。   范翕如今心情好,自然没有丧心病狂到非要将玉纤阿喊起来和自己一起熬夜的地步。他只是怅然若失地叹气,想又是自己一人醒着。范翕将玉纤阿从怀中放入被褥中,为她捻好被角。他就屈膝卧在榻外缘,看着她恬静的睡颜出神。   手指隔着虚空拂过她的眉眼。   他心里叹她可真是美人,如月神般柔婉,光华潋滟。   范翕专注看着她,慢慢地想到了方才筵席上舞伎叫错玉纤阿为“女君”的那一幕。他当时便出了神,因心中一动,有了个若有若无的念头。而今黑暗中独坐,望着玉纤阿的美丽面容,那个念头重新出现在他脑海中——   他想和她就这样长长久久地过下去。   他觉得“女君”那个称呼甚好。   为什么他的玉儿这么好,不能被人叫一声“女君”呢?   明月照烛台,帐前独徘徊。幽幽月华光下,范翕看着玉纤阿的睡颜,看她柔顺地躺在他怀中,他就觉得什么红颜知己,什么红袖添香,都没有玉纤阿得他心意。他不想要那些了,他觉得天下女子在他的玉儿面前,都是庸脂俗粉。   他甚至想、想……想悔婚了。   若是有玉纤阿长伴身畔,他觉得身份地位并没有那般重要。他可以放弃地位更高的那些诸侯王的封号,随便给他一个封号,哪怕偏居一隅,有玉纤阿相伴,便也没什么不好。   他的未婚妻所能带给他的地位声望……他现在觉得,好像也没有那般了不起。   范翕喃声:“玉儿,你觉得……你我之间,会不会有未来呢?”   ——   夜昙花开,芳香过窗。女郎安稳地睡在他身畔,触手可及。范翕在黑暗中静默着。   他十五岁与于幸兰订婚。三书六礼,三媒六聘。待双方年岁长些,择良日完婚。   他再于十八岁伏日节夜四鼓,得见自己一生挚爱,想要为卿悔婚。 第72章   清晨时分,鸟声竹影相叠,范翕敲了敲关押薄宁的屋舍门。   前日他夜里审问薄宁后离开,按照他的吩咐,卫士们已经给薄宁换了一处住舍。新住处不能与薄宁先前住的地方比,但是也算有炉有琴,窗明几净。且卫士不再捆绑薄宁,薄宁想在屋舍中走动还是可以的。   范翕敲了敲门后,推门而入。薄宁长冠青衫,正靠着窗下凭几沉思,他面前是一张方形六博棋盘。局、棋子、箸、酒樽放在一旁,薄宁自己喝酒自己下棋。每放下一枚棋子,就观照局势自酌一杯酒。   范翕半叹半赞道:“薄君好雅兴。”   薄宁侧了头看向门口,门口的少年郎广袖重衣,腰扣青玉,下长曳地。范翕养了两日后病终于好了,他声音不再沙哑,而是清泠如玉击。范翕含笑行来,步履款款如玉动水流,端的是倜傥无双。薄宁相貌也是清俊一类,他挽袖向身前一让,范翕便入了座,执棋子入了范翕的六博棋戏。   二人对弈。   范翕道:“与薄君玩一局可以,然我刚病好,不能饮酒,让大司徒见笑了。”   薄宁“嗯”一声:“可。”   六博戏是时下最兴盛的下棋游戏。开局每人执六棋,是称“六博”。棋局上有十二曲道,中央有一方框,其间放水放鱼。鱼儿摆尾,水波悠悠。博时双方先掷采,后行棋。当棋子行至中间清水处可食鱼,每食一鱼得二博筹。以此类推,最终吃博筹最多者为胜。   通常情况下,六博戏还会伴有饮酒。   只是范翕说自己不饮酒,薄宁可有可无。   二人对弈棋局,正如同战场厮杀一般,不觉用上了兵法。六博棋棋局复杂,走棋形式变化多端,范翕与薄宁说是下棋,更像是两军将领互试对方深浅一般。   手中摩挲着一筹,薄宁淡淡道:“公子前夜提的建议,我尚未想清楚,不能给公子答复。”   范翕盯着棋局道:“哦,我怎么觉得大司徒在拖延时间?”   薄宁握着筹码的手微微僵了一下。   却听范翕闲适地笑:“无妨,我再给大司徒宽裕两日时间也可。我今日来,也不是为了要大司徒那句话。”   日转中天,一局已定。薄宁和范翕同时放下手中棋子,观局势,已是薄宁胜出。范翕笑着说恭喜,薄宁道:“公子有心相让,我又岂不知?”   虽这么说,赢了范翕一局棋,也让薄宁被囚的心情好转了些。薄宁揉了揉眉心,抬目问范翕:“公子既然不是即刻便要我的答复,不知今日是为何而来?”   范翕道:“为玉女。”   薄宁诧异。   范翕敛目垂坐,端庄静好。他唇角噙着温润笑意:“我才知原来玉儿年少时曾被越国薄家收留,我感激薄家收养玉儿之恩。却不知玉儿少时过的是什么日子。想向大司徒请教,问大司徒一句——薄家可曾薄待我玉儿?”   他口口声声的“玉儿”,让薄宁一阵恍惚,半晌才听明白范翕说的是“玉女”。但范翕要向他询问玉纤阿的事,也在薄宁预料中。   薄宁停顿了许久,说:“薄家不曾亏待玉女,玉女却不是好人。”   范翕挑了眉。   此时,玉纤阿正无所事事,想寻范翕打发一会儿时间。她去寻范翕时,听仆从说范翕去寻了薄宁。玉纤阿想一下,左右自己无事,她便去薄宁那边找范翕。她到了关押薄宁的地方,竟见那些平日总是跟着范翕的卫士们远远站在院门口,并不站屋外。院门被青藤缠枝,玉纤阿沉默了一下,试图迈步过院门。   那些卫士长身挺立,并没有拦她。   玉纤阿心中一动,她一时也说不清是因为范翕觉得万事不必向她隐瞒,还是因为范翕和薄宁讨论的话也许和她有关,这些卫士才不管她。而若是后者……玉纤阿心里微乱,她其实不愿范翕知道太多她之前的事。   她总是想在范翕心中保持一些美好的形象。   那些卫士既然不拦,玉纤阿就心事重重地进了院子,她小心放轻脚步,提着裙裾迈入了廊庑间,站到了青藤缠绕的墙角。檐影重重相照,屏住呼吸,玉纤阿正听到了屋舍中的薄宁说她“玉女不是好人”。   玉纤阿失神。   ——   薄宁与范翕说道——   “我并非刻意挑拨公子和玉女的关系。只是我家人多次在玉女手上吃亏。公子既然问起,我也不好隐瞒。我少时多数时间不在家,偶尔回家时得见玉女,却也观得她一两分品貌。”   “她幼时因吃住不好,面色黄蜡,相貌远不如现今这般出众。我对她初时的印象,便是我一位妹妹开蒙时选侍女相伴。原本玉女毫无机会,但与她同屋的三个侍女都先后有故缺席,有的是因觉我妹妹苛待下人不敢去服侍,有的是因下雨天着了凉吃了药却不见好,有的是想攀上我其他兄长不屑于跟随我妹妹。是以玉女竟跟随了我妹妹。”   “公子,她那时才几岁,就这般心机?”   “我十三岁时那年回家,听说我大哥与三哥因为争一个侍女大打出手,被我父亲关了禁闭。然我母亲大怒,与我说我父亲为了一婢女骂了她,她想赶走那侍女。那婢女已经被赶出了府,又被我两位兄长带了回来。我母亲被气病,还被父亲训斥。”   “我亲眼见过玉女和我三哥说话,说担忧我父亲对她有企图。她引得我父兄之间生了龃龉罅隙。”   “公子,玉女心机之深,非一般女郎所能比。我薄氏一族在她手中吃尽了苦头。她今日对公子这样,先前却不知对多少郎君许过终身。她何时遵守过,上心过?你端看此次她骗我失忆……男子易受女子相貌所惑,女子又受同类温柔所惑。玉女凭借这些,无往而不利。”   “不见她爱谁,不见她对谁更好。只要于她有利,她便笑脸相迎。且说实话,我从不曾见过玉女与人红过脸,听人说过玉女哪里不好。正是人人都觉得她好,觉得她温柔可亲又可怜……此女才可怕。”   “到今日,连我家中那些被玉女所骗的兄长姊妹们,都承认他们看错了玉女。玉女是心机深沉之人,他们被哄骗许久,到我父亲被玉女所害,他们才醒悟过来。我早劝过他们,他们却不听,非要出了事才……总之,公子三思。”   薄宁挑一两件事,将玉女曾经的行径展示给范翕看。范翕的脸色越来越青。他却不走,仍和颜悦色地询问,非要将更详细的事情问出。   在墙外偷听的玉纤阿脸色也是越来越白——   她知道范翕明白她不是他以为的善良单纯的女郎,但是范翕听薄宁说她那样坏过,他心里该如何想?他知道是一回事,他了解了全部过程又是另一回事。谁会喜欢自己的枕边人居心叵测,永在不知算计着什么呢?   玉纤阿扶着墙的手微微发抖,她闭了目,身子也微微发抖。她心中浮起一丝丝绝望,兀自恼恨命运对她的不公——   若是以往范翕知道也罢了。   现今范翕已喜爱上她,却知她那般的过往。他的满腔热血被冰水一浇,因此与她生了龃龉,不再喜爱她了怎么办?她弄丢了吴王女的身份,现在没有找到更好的身份前,又失了范翕的喜爱……她的处境何其糟糕。   为何上天总是如此待她?   每每她向上走一步,总有无数个意外发生,将她拉回悬崖底。   她其实从未害过别人,从未主动伤过他人。她待人一直脾气很好,不和人生气,不与人发生口角,她还会经常帮助他人。她确实会给人挖坑,但往往无伤大雅,不至于毁了一个人。不管她抱着什么样的目的,她确实不会主动欺辱世人。   然世人不在乎这些,世人总是天生惧怕心机深沉的女人。好似只要她不够单纯天真,她便是居心叵测,总会害他们。世间男子,总是不喜欢女郎太过心机。世间女子,更不喜欢同伴的有心机。   好似只有天真善良的女郎才会赢得爱和赞美,心机深沉的女郎什么也不会得到,只能嫉妒那些得天独厚的人。心机深沉的人总是扮演着坏人一角,不光嫉妒,还会加害……为何世人偏见如此之深?   是否心机深沉就该永堕地狱,不够善良便是人性污点?   一墙之隔,玉纤阿听到范翕低声:“别说了,我知道了。”   她听出他的声音隐隐压着,已是出离愤怒。玉佩相撞,她听到屋内郎君撩袍而起的声音。   玉纤阿浑身轻飘飘,一点儿力气也没有。她靠着墙面,心中一阵阵恍惚。因她知道范翕本性何其狭隘,脾气多坏。他的好脾气是装出来的,他知道了她这么不好,大概又会来质问她,与她吵,与她分开……玉纤阿茫然地立着,她咬下内唇,勉强让自己不要那么悲观,自己该想想如何向范翕解释。   如何向范翕证明自己也没有那么坏。   玉纤阿靠着门,听到门刺啦推开的声音。她看到范翕站在门口,面色铁青。玉纤阿迟疑着,正想走出去向他行礼,却见范翕平日武功那么高,此时他大约是气得厉害,竟没有发现玉纤阿在偷听。   他站在屋舍门口,明明一偏头就能看到墙边站着的玉纤阿。但是范翕没有侧头看。他沉着脸,长身立了一会儿。玉纤阿迟疑着是否该乖乖走出向他问好时,见范翕蓦地回身,重新进了屋。   范翕厉声:“薄宁——”   薄宁以为范翕走了,正要将棋盘收了,哪里想到范翕去而复返。不光去而复返,且怒气冲冲。薄宁微懵,他第一次见范翕竟是有脾气的。方才不还很和气地与他说话么?薄宁没想通,范翕已大步迈来,一把揪住他衣领,黑沉沉如冰玉的眼眸锐利,紧盯着他。   范翕手扣住他衣领,将薄宁从榻上拽起,薄宁呼吸都滞了一下。   范翕冷声:“你说玉儿心机深,谁碰上她谁倒霉。关你何事?关你何事?!”   “就你们薄家对玉纤阿做的事,难道指望她好好回报你们?她被你们弄成奴隶,你们一家丧心病狂,父子之间争一个小女孩儿……她才多大?!她现在才十六,她当时才多大?!你们心思如此龌龊,反怪她太有心机?她若没有心机,早被你们啃得渣都不剩!”   “你不知道她是不是杀了你父亲,就算是她杀的,我看也活该!谁知道你父亲做了什么事逼迫她,她若真那么喜欢杀人,怎么不把你们一家子全灭?你们还追她!捉拿她!你们玩不过一个十六岁的小女孩儿,不反省自己无能,反怪我的玉儿太聪明?”   “她有没有心机,关你们什么事?关你们什么事?你们不动心思,不想欺辱她,她是什么样的人和你们有何关系?”   “尽是豺狼之辈,反倒觉得自己一派无辜。将罪怪到年少女孩儿头上。不觉得恶心么?不觉得可笑么?”   “若我是她,你们一家子,谁也别想活……若我是她,你们薄家早该死尽了。还想捉她回去问罪?还警告我要提防她?女郎有心机才能在你们中生存,她有何错?她必须柔弱善良么?真要介意的人也该是她未来夫君,和你们有何关系?”   “上天让玉儿活下来,自然是爱我的玉儿。我的玉儿不比其他人差!你们谁也不许诋毁她,谁也无权诋毁她!”   薄宁被范翕掐住咽喉,脸色一点点涨紫。他一个文人,比不上范翕手劲之狠之大。薄宁呼吸不畅,徒徒艰难喘气,不妨范翕掐他脖颈的手越收越紧。范翕俯身,厉声斥他。薄宁大脑空白,都听不到范翕在说什么,只满心惊恐,觉得公子翕分外可怕——   竟是活活要掐死他的架势!   范翕面色狰狞阴狠,薄宁前所未有的恐惧,猛力挣扎。   范翕道:“我先前不知道这事,还妄图与你合作。我真是疯了,我怎么可能与你们合作?!你们都该死!越国等着灭国吧!我纵是将兵马全都耗死在越国,纵是为吴国做了嫁衣,纵是在楚国面前无一击之力,我也绝不撤兵!绝不和你合作!”   薄宁剧烈地喘着气,他面前已阵阵发黑,他觉得颈间骨血在一寸寸被捏断。看上去文弱秀美的公子翕,神情扭曲病态,手劲竟这么大……   门外成渝声音不悦传来:“玉女,你在偷听公子说话?”   范翕一愣,手松开,薄宁跌坐下去。薄宁捡回一条命,捂住自己的喉咙趴在地上狂咳嗽。范翕立刻转身踏出屋门,他看到玉纤阿站在廊庑下墙边,因成渝的开腔而退后两步。   玉纤阿盈盈而立,仓皇抬眼,与门口的范翕对视。玉纤阿目中水光潋滟,睫毛扑簌簌的,猝不及防,她眼中一滴泪落了下来。   玉纤阿猛地别过脸,转身向外走去。   范翕怔忡,失措自己又被玉纤阿看到自己发疯的一幕。自己都快掐死薄宁了,玉纤阿该如何想他……他看到了玉纤阿眼中落下的一滴泪,那女郎目光悲伤地瞥他一眼,转过肩匆匆走了。   成渝咳嗽:“公子……”   范翕不理会这边情况,向玉纤阿追了过去——   他看到了她眼泪,可他不懂她为什么哭。   他是不是……又哪里惹了她?   ——   玉纤阿边走边落泪。   她忍不住自己满心的悲怆难言,睫毛沾着水,眼睛如下雨般,濛濛然,泪水一滴一滴地眨落。初时只是落泪,后来她实在忍不住,低着头闷走时,肩膀颤抖着,口中溢出哽咽声。   她想到自己幼时的艰难,想到那时的夹缝求生……想到那些人看她的目光,又想到范翕在薄宁面前对她的维护。   她以为他听了薄宁的话,一定如所有郎君一样怕了她,要丢下她。可是他那么生气地去质问薄宁,他说——关你何事?   他维护她,说她没有错,说是你们对她不好。说她没有错,说她什么样的性情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她被人如此维护,薄宁说她时她都不生气不难过,只是怕命运的折磨,然而范翕为她说话,她却忍不住落了泪。她素来心狠冷漠,谁对她好她爱谁,谁爱她她爱谁。她也不觉得自己对范翕多好,她还总是嫌弃他……   嫌弃他身体弱,嫌弃他脾气坏,嫌弃他出身不够好,嫌弃他有未婚妻还来勾她,嫌弃他不能完全满足她对优秀郎君的想象……可是他为她说话。   他接受她的不好。   他先前明明也怪她心机深,现在却在薄宁面前说她无错。世人恨她爱她者多,为她辩解她无错的人,只有公子翕。他纵有那么多的不好,他纵有那么多的缺点,可是她无法说他不好,无法嫌弃他。   玉纤阿是那般委屈,又是那般快活。这世上有一人对她若此,她哽咽着,眼前模糊着,捂着嘴难过得上气不接下气时,身后伸来一只手,将她向后拽抱入了怀中。   玉纤阿被抱入范翕怀中,他手扣着她后脑勺,让她脸贴着他胸口。范翕本忐忑,没想到玉纤阿并不挣扎,他搂她入怀,她便顺势闭了目。一会儿,范翕便感觉到自己胸前的衣襟湿透了。   范翕低头看她,她低着头不给他看。因泪水掉得多了,脸上的妆晕了,她不愿以糟糕形象让范翕看到。范翕温柔问:“怎么了?你哭什么?你可是被我吓到了?我,我其实……我脾气是不好,但我的火气不是冲着你发的啊。你总不会是被我吓到了?”   玉纤阿摇头。   她喃声:“公子,谢谢你对我的维护。”   范翕微怔:“啊……你是感动的?”   玉纤阿不语。   范翕便怜惜她十分,他抱紧她,呼吸拂在她发顶。范翕温和又赧然道:“这有什么啊。你是什么样的,我本就知道。哪里用得上旁人来告诉我,提醒我小心你?那些人不欣赏你,是他们瞎了眼,我却不是。”   他甜言蜜语,将她哄了一通。   范翕最后低声:“我就喜欢你这样的。”   玉纤阿本心中惆怅,硬是被他说得笑出了声。她抬眼嗔怪般地轻瞥他一眼,又忧心忡忡问:“公子,我素来不会与人撒娇,性情也闷,不会逗郎君笑。我总是羡慕其他女郎与郎君说笑,让郎君开怀大笑。那般娇俏妩媚,我十足羡慕。公子不觉得我太闷,太顺着你么?”   “天!”范翕震惊无比。   他道:“你若真顺着我,我该多高兴。我最爱的,就是人顺着我呀。你又哪里闷了?你不是经常将我气得要死要活么?我就爱性情温柔的女郎,纵你本性不够柔,但你表现出来的……也勉强够用了吧。”   玉纤阿低声:“你若只喜欢温柔和顺的女郎,世间多的是,何必强求我?”   范翕怅然:“世间很多么?我怎么见不到?我只爱女郎柔顺,听话,温柔,不忤逆我。不要我说什么她都跟我反着来,不要我做什么她都批评我太坏。她要温柔和顺,然又不能如木头般毫无主见。她不能恶毒阴狠,然也不能单纯到总需我花费精力保护她。我不敢要一个女郎心眼极小极为狭隘,整日与我闹架与我争男女之事,我整日很忙,我不愿在此花太多精力。我不敢要一个女郎与我一般性情阴晴不定,然我若说什么做什么,她都要规劝我都要不认同我,我也是极为生气的。”   “她若再漂亮些,再有学识些,再能与我夫唱妇随,再与我在床笫间琴瑟和谐……玉儿,这世间合我心意的女郎这般难找,你怎能说是到处都是呢?”   他伸手,为她拭去她面上的泪珠。玉纤阿目光闪烁,仍为自己花了的妆容而窘迫。再听他在对女子的要求上,最后一个要求竟然是“在床笫间琴瑟和谐”……玉纤阿涨红了脸,她也不知她和范翕算不算和谐,反正他们一共才两次,可他大咧咧地把这个当做一个要求来说……玉纤阿瞪他,说:“你太不庄重了。”   范翕不以为然。他认为此事极为重要。   玉纤阿又温声:“那看来,我是极为符合公子对女郎的要求了?”   范翕盯她一会儿,叹道:“你吧,勉勉强强符合。我也实在找不到更喜欢的,就拿你凑合着用用吧。”   玉纤阿剜他一眼,她垂头一笑,泪水仍挂在睫眼上。   范翕见她如此,心中快活,便期期艾艾再次拥她。他为她拭泪,柔声:“玉儿呀,你跟着我走好不好?我什么都不要了,那些地位身份有什么关系,只要我们在一块儿……”   玉纤阿诧异抬头,声音里带着几分哽咽:“你要舍弃身份地位?不行!”   范翕怔住。   玉纤阿道:“你若不再是公子,没有匹配的身份地位,我是不会爱你,不会跟你走的。我只想往上走,我不羡慕平民的生活……你若不能身份尊贵,我为什么要和你在一起?”   范翕震惊。   他喃声:“你爱我……就是爱我的身份地位?!”   玉纤阿咬唇笑:“我可没说爱你。而且也不能这般说。但是身份地位是其中一部分,你若是没有了,我便要放弃你了。”   范翕:“……”   他原本许下的什么我要悔婚我要与你在一起只有我们两人在一起的誓言,全被玉纤阿一句话憋了回去。他闷闷地沉下脸,气得伸手掐一下她的腮帮,恼她如此无情。   玉纤阿郑重其事:“所以公子呀,请你继续和薄宁合作吧。我不介意薄家以前的事……因我已经自己报复回来了。我只想公子你走得越来越高,身份越来越尊贵。这样我才愿意追随公子的。”   范翕生气道:“……那我倒是不想要你追随了。”   玉纤阿噗嗤笑,仰头在他下巴上笑盈盈地亲了一下。她又被他恼恨地掐了一把,却在他掐着后颈将她提起亲她时,知道他并没有生气。   ——   玉纤阿与范翕和好,范翕冷静一两日,不打算将罪怪到薄宁身上。范翕再三询问玉纤阿,确定薄宁没有欺过她,范翕才答应继续之前的合作。接下来几日,闲暇时,范翕也陪玉纤阿出去玩耍。   这一日,他二人在街上才玩一会儿,便见两边卫士开道,将寻常百姓斥开让路。范翕拥着玉纤阿的肩,随她一道在人群中被卫士挥退让路。范翕扬了扬眉,若有所思间,听到卫士高喝:“王女出游!寻常人士让路——”   玉纤阿讶然:“王女出行?”   她问范翕:“王女?楚王女?这般大的阵势么?”   范翕没有回答她,玉纤阿也已不必他回答。金翠耀目,罗绮飘香。他二人立在人群中,见到了坐着车辇出行的楚王女,楚宁晰。   阵容极大,前后各有数十卫士开道,侍女们相随,百姓们也围在御道两边,极为热情地向他们的王女挥手高呼赞词。玉纤阿被范翕搂着肩,在人群中,他们被不断地挤到前面。玉纤阿从未见过一个王女出行这么大阵势,先前她在吴国时,并未见百姓对王女这般敬重。   范翕答:“楚宁晰是前楚王膝下唯一王女,与吴国王女奚妍那样的自然不同。楚国没有国君,大司马理事,楚国与其他诸侯国不同,楚国的王族被天子杀尽,如今留下的血脉只有楚宁晰一个。百姓自然爱戴她。”   他们说着话,车辇慢慢向两人所站的方向行来。范翕觉得时机不对,他拥着玉纤阿想将玉纤阿向远离车辇的方向带。无奈他们周围全是人,根本挤不开。且玉纤阿垫着脚,分外想看王女是如何风姿。这般磨蹭下,容车渐到面前,楚宁晰的面容隔着纱帐,若有若无地呈现在百姓面前……   榆杨成荫,百姓的欢呼声更大,不断向车中掷花掷果蔬,被卫士们拼力阻拦,让他们不要惊扰王女。   玉纤阿轻声叹:“我若有一日出行,也有这般风采便好了。”   范翕不语,他眼皮轻跳,因察觉卫士们若有若无地向他的方向行来,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但他素来和楚宁晰有过节,身边又跟着柔弱的玉纤阿,他不愿在此时和楚宁晰打交道,便仍不动声色地带着玉纤阿向人群外走。   容车帘帐掀开,玉纤阿抬着眼,看到楚国王女的面容露了出来。自是花容月貌,气质端庄。但玉纤阿怔了下,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这位公主怎么在看向她的方向……   玉纤阿才觉得不对劲,身边躁动突起,原本拦着不让百姓接近容车的卫士们突然抽出腰间刀剑,寒光向她和范翕挥来。范翕拉着她趔趄向后一退,卫士们却全然出动,直杀向二人! 第73章   卫士们猝不及防向范翕和玉纤阿的方向拔出刀剑,周围百姓惶然后退,范翕也来不及抽剑,只能带着玉纤阿向后疾退。而万没想到百姓中也有卫士假扮,范翕带着玉纤阿后退时,猛觉后方某处不妥。   寒光来自斜后方,周围全是人,避无可避,范翕只好搂住玉纤阿的肩,以身相护,那后方的一刀便砍在了他手臂上。   玉纤阿捂嘴:“!!!”   范翕闷哼一声,当察觉后方杀来那人时,他看到眼前有一百姓慌张逃亡,他立即倾身将人提到自己斜后方。电光火石间,范翕提着人向后甩,那后方杀来的卫士见范翕毫不顾忌,竟拿寻常百姓来挡剑,连忙收刀,力道自噬,卫士咽下涌至喉间的血——   公子翕百无禁忌!   到这时,范翕才抽出空,抽出了自己腰间的长剑,将逼至面前的又一敌人逼退。   成渝等卫士藏在人群中,成渝高声:“公子!”   成渝等人一边与敌人挥剑,一边挤向范翕身边。范翕却抬目,瞥向那车辇。见容车四周有十数卫士跳上了车,持剑护在帷帐四方,将车中的楚宁晰护得十分严实。这般严实的保护,成渝等人不可能冲上去挟持住楚宁晰。   成渝已到了范翕身边,抬手将一偷袭范翕背后的敌人捏断喉扔开。成渝的到来帮范翕减轻了压力,范翕却道:“不必管我,尔等立刻回府上,带薄宁离开。我绝不会让楚宁晰趁此机会带走薄宁!”   成渝等卫士应了是。   楚宁晰那边立即:“追!”   成渝等卫士听范翕的命令,回府上去带走薄宁。楚宁晰的卫士也分出去追随成渝。而范翕这边,他手拽着玉纤阿在人群中厮杀,一剑一个敌人,其手段干脆凛冽,也让人胆寒无比。卫士们却前仆后继,奋不顾命地杀向范翕。断续的,范翕手臂上、腰上、腿上也出现了许多伤。   血肆意流,玉纤阿看得面色煞白,却见范翕完全没有感觉一样。   过了这些时间,四周百姓已看清了形势。他们纷纷躲闪开,给中间留出了很大的空地,范翕再无法拿寻常百姓来为自己争取时间了。他看包围圈渐渐收紧,握着玉纤阿的手也不由握紧。   成渝那边有个薄宁,范翕不放心他们带走玉纤阿。但是玉纤阿跟着自己,楚宁晰眼看是要对自己下杀手……   楚宁晰与自己有仇,却与玉纤阿无仇。楚宁晰身为楚国唯一王女,她尚且不对自己的百姓挥出刀剑,她自然也不会杀玉纤阿一个弱女子。若要护玉纤阿,说不得范翕得放弃玉纤阿……   可是玉纤阿不在自己身边,范翕又不放心。   这样百般犹豫下,心神不由恍惚,正是趁此机会,旁侧一人在同伴协助下冲出,匕首刺向范翕怀中的玉纤阿。玉纤阿再是机警,可她不懂武,她就算大脑知道要躲,可这么快的速度,她的身体也反应不过来。还是靠范翕转身,从一个制敌的最好位置退开,将玉纤阿拉扯入自己怀里。   而他长袍扬飞之时,一把粉末从前方挥来,洒向他的眼睛!   为了替玉纤阿挡住攻势,范翕无法后退,他只匆忙闭目,眼睛里却还是撒入了不少那些粉末。等粉末散开,范翕再睁开眼,发现视线一片漆黑,他竟什么也看不见了。   范翕冷笑,手腕翻转,手中剑向后侧方偷袭的一人刺去。方位准确,那人惨叫一声倒地!   玉纤阿声音急促:“公子!”   范翕放开了握她的手,低声:“快走。他们只想要我,不会动你。你离开了我就安全了。”   玉纤阿看他闭目一瞬,再抬眼时,纤长的睫毛上沾着白色的粉末,目光却非常明亮。她看不出范翕眼睛已看不见,范翕表现得那般正常,她只知道自己确实为范翕拖了后腿。玉纤阿暗恨自己的无能,她不是那类哭哭啼啼非要与郎君同生共死的人……比起耽误时间,玉纤阿第一时间就向后退了一步。   她毫不犹豫地放开范翕的手,想奔向人群外。她想逃离出这儿,去找泉安。泉安在帮范翕做其他的事,范翕的大批军队都没有在此城,才让这些敌人钻了空。玉纤阿要去找泉安,找人来帮范翕!   但包围圈没有对玉纤阿打开。   玉纤阿向外奔时,一支利箭射向她。幸而是卫士们不让路,也不动手杀她,只让她无法出去,那支射向她的利箭才让玉纤阿后退两步躲了开。声音细微,箭头刺入玉纤阿身前两步的土地上。玉纤阿苍白着脸抬目,见帷帐飞扬,帐中一女子手持弓,搭箭直面她。   是楚宁晰!   被卫士们护在容车中的楚宁晰!   玉纤阿这时才真正看清了楚国这位王女的面容,眉尾细长,目中带些傲慢。这位王女容貌自然是好,脸部线条流畅十分,除了貌美,她更带了几分英朗明快之气。她手持弓面对玉纤阿时,眼睛也眯起,冷冽十分地打量着这位柔弱无比的女郎——   身段窈窕,婀娜,是那类郎君都会喜欢的样子。   一张脸也是花容月貌,楚楚动人,是那类极易让郎君生出保护欲的相貌。   当玉纤阿妙盈盈抬目看人时,眼中织愁,长发凌乱,这样梨花带雨、一推就倒的柔弱相貌,是楚宁晰生平最不屑的。这样一朵娇弱的花,如何能在这乱世生存下去?靠男人的保护么?   楚宁晰心中玩味,想我倒要看看谁能保护你。   她再搭弓,第二支箭向玉纤阿射了过去。   玉纤阿转身就跑向那边刀剑相围的范翕方向。   范翕眼睛被粉末所伤,看不清眼前人,他听声辨位,仍与这些人厮杀。不管这些人如何在耳边诱他投降,不管他身上再添了多少伤,他都丝毫没有搭理这些人的意思。只是刀剑争鸣中,范翕忽听到女郎的喘息声、奔来的脚步声。   他听到玉纤阿的颤声:“公子、公子……”   范翕心里顿时又气又感动。都让她走了,她为何又回来了?他最不喜欢这样拖拖拉拉拖他后腿的人了!他眼睛都看不见了,只会更麻烦啊!   范翕伸手,抱住了重新奔回他身边的玉纤阿。范翕正要温柔地宽慰她说不必与自己同生共死,就听玉纤阿飞快地质疑:“公子,你不是说他们不会杀我么?那位王女拿箭对着我,我根本跑不出去啊。”   范翕:“……”   他道:“你是因为逃不出去才重新回我身边的?不是因为担心我,舍不得我么?”   玉纤阿高声:“公子小心刀!”   看范翕躲过了,她才道:“公子你说什么傻话?我又不会武功,留在这里危机重重。我若是能走,何必留在这里?”   范翕的脸沉下去了:“……”   玉纤阿观察着四周情况,她看范翕衣襟被血染红,四周卫士却仍不放过他们。她焦声:“公子,我们就在这里等人援助么?”   答案自然是不。   范翕的大部分兵马耗在越国,曾先生等人在边界,虽泉安已用最快速度调兵,但现在此地,就是没有兵马。是以范翕只能走,不能硬抗。若非玉纤阿在,范翕都想自投罗网,看楚宁晰想对他做什么。但是有玉纤阿在,范翕自然不会让玉纤阿陪自己一起吃牢狱之灾……   打斗中,范翕抓紧时间与玉纤阿说:“玉儿,我眼睛看不见了,你看周围哪处有马,可让我们冲出去……”   玉纤阿先听他说他看不见,心跳猛快。她勉强让自己心神稳住不要去看他,听范翕的话判断着。她手出了汗,因压力而唇色苍白。她怯声:“马、马……我看到了,可是,可是那是驾着容车的马,楚国王女就在车上啊。”   范翕勾唇。   目中浮起一丝嘲弄狠厉色。   他说:“那也无妨。你告诉我方位便是。”   ——   范翕身上刀剑所砍到的伤口越来越多,血越流越汹涌。玉纤阿被他抱在怀里,看到他身上的伤,她焦急无比,拼力想办法,却绝望地发现她在这时一点用都没有。   玉纤阿贴着范翕胸口的心跳加快。   范翕以为她害怕,他还抽空垂目,温声安抚她:“别害怕,他们不会伤到你的。”   玉纤阿急声:“公子别与我说话了,别管我了!公子小心敌人!”   人仰马翻!   范翕何其强悍,让楚宁晰震怒不已。这个人带了一个柔弱的不会武功的小女子,竟能在她的杀戮圈下突围!不管身上受了多少伤,范翕立在人中,都恍然无事一样。他怀里那小女子也可恨!范翕伤了眼,却全看那女郎的指示,才能在乱糟糟的刀剑中辨明方向。   范翕厉害。   他岿然不动之势,压根没有受人所累的样子。他怀里还带着一个女郎,然卫士们围着他,自己的人不断死伤,却见范翕还是长身而立,众人心中兀自骇然。恍惚中,玉纤阿仰头看他,见他雪白面上沾血,双目灰扑扑的却染着血光。他持着剑立在一地尸体中,像是从地狱行出的恶魔般。   玉冠博带,长袍血步。腰腹间汩汩渗血,他全然无惧,面色越白,气势却好像越强。范翕一步步向前走,卫士一步步后退。   这处地简直如人间炼狱一般,卫士们看着范翕的眼神,都由一开始的势在必得,变得惊惧十分。   然后范翕砍断了缰绳,将楚宁晰从车中拽下。楚宁晰惨叫,范翕抬手就捏断了她的手骨,楚宁晰面色一下子白得似要晕厥。玉纤阿看着都害怕,见范翕分明是想挟持楚宁晰,亏得楚宁晰忍着痛不屈服,她身边的卫士们扑来,范翕才住了手。但范翕抢了楚宁晰的马,二人扬长而去!   卫士们:“公主……”   从车上跌下的楚宁晰面色难看,她咬牙切齿:“追——!”   卫士想到范翕那可怕的杀伤力,略犹豫:“公主,我们真要对公子翕下杀手么?”   楚宁晰冷笑:“你们怕什么?周王朝各诸侯各有心思,北部被耗在战争中。周洛都要失守,周天子都要换人做了!我看那几个诸侯国都要抢天子位了!他们哪有空管我们楚国的事?我就算杀了公子翕,周王朝也无暇来制裁我!”   卫士道:“不,属下不是说那个。属下的意思是,公子翕也许是您的兄长……”   楚宁晰立即:“我没有兄长。楚国王室只我一人,公子翕坏我楚国与越国的联盟,处处与我作对,他是我楚国敌人,非我兄长!我要拿下他问话,要他屈服于我!”   卫士顿住,明白公主的意思,是要活捉,而不是杀死公子翕。领会了公主的意思,他们才带人追了出去。   ——   寒风过耳,枝杈如梭,快马行在丛林间,风驰电掣!   范翕和玉纤阿共乘一骑,玉纤阿被范翕抱在怀里,被他箍着腰,她不断说话,辨别方向。因她不会骑马,连控马都要靠身后的范翕。然而玉纤阿心中安定无比,她方才见识了范翕那悍然无畏的一面……他那般厉害,她第一眼看到时害怕,后来便觉得安心。   觉得有他在,他们就能逃出生天!   范翕下巴磕在玉纤阿肩上,在玉纤阿那般想着时,他身子一软,忽然从马上跌了下去。玉纤阿反应迟钝,扭身去拉他,手中只抓到他一片衣襟,眼睁睁看着他从马上摔了下去,尘土飞扬!   玉纤阿颤声:“公子!”   她握住僵硬,慌乱无比:“我、我不会骑马啊……停下来!公子,你告诉我怎么停下马啊。”   范翕从马上跌落被马抛下,玉纤阿想停下马却停不住。她也握着缰绳,学范翕的样子去抓控,身下的马却不听她的话。玉纤阿煞白着脸,握缰绳的手不断发抖。她不断暗示自己要冷静,不要慌神。她努力回忆范翕是怎么握着缰绳的,玉纤阿颤声:“马儿、马儿,你停下吧、停下吧……”   半刻后,玉纤阿从马上跳下后,也弄丢了那匹马。因从马上跳下,她摔得全身发痛,一瘸一拐地沿着丛林路往回走。尘土满面,形象糟糕。她终于找到了昏迷的范翕,她跪在地上搂抱着他,抬目四下张望。她看到了一棵树,树荫浓郁,能挡住阳光。她便从腋下伸手,拖住范翕的身体,将他往树下搬。   玉纤阿喘息连连。   她想他看着那般瘦,为何抱起来这么沉。   玉纤阿将范翕搬到树下,短短十几步路,她已出了一身汗。好不容易让郎君靠在树上,玉纤阿摇他叫他半天,只看到他衣襟上的血在流,他脸色雪白,睫毛覆眼,可他一点没有醒来的意思。玉纤阿咬牙,将范翕藏到了树的背后,用灌木叶子将他藏起来,她奔出这处,想找些水。   小半个时辰后,玉纤阿将范翕身上的伤全用清水冲洗一遍,又撕了几条布,充作纱布为他包扎伤口。他手臂上的伤还好,最厉害的是腰腹上的伤。血口汩汩流血,玉纤阿拿布包了一层又一层,才勉强止住血。她没有什么力气,光是撕布条就撕得气喘微微,更罔论抱着一个郎君沉重的身体为他上药了。   做完这些,玉纤阿擦把汗,跪在他身畔喘气。   许是树荫下有风吹拂,清凉许多,时间又过去了一些,范翕缓缓转醒。他睁开眼,可是眼前依然濛濛,什么都看不见。他沉默许久,感觉到手臂边坐着一人,那女郎身上的香气拂向他鼻尖,范翕伸手摸去,喃声:“玉儿?”   玉纤阿靠坐在他手臂边,她又热又累,美丽的面孔上全是汗渍。她喘着气,伸手不断擦汗,唇瓣被擦得愈发水润嫣红了。   范翕握住了她的手,轻声:“我以为你会走。”   玉纤阿靠着范翕的手臂休息,忽然听到他开口。她吓了一跳,继而是惊喜。她抬头望他,见他眼睛睁开了,她目中就迸出无限欢喜色。她声音里满是喜悦:“公子,你醒了?你身体有没有好一点儿?”   范翕眼前灰扑扑的,他没说话,伸手摸入自己的怀,见腹部都被她用布条缠住了,难怪他觉得绷。范翕扯嘴角,说:“包扎手法不对。但是尚可吧。”   玉纤阿说:“我若是早知道你会受伤成这样,自然会早早学一些如何包扎之类的技术了。”   范翕目中噙了笑。   他靠树而坐,全身疼痛,眼前乌黑。他知道玉纤阿在自己身边,可是他都看不到她。范翕心中黯然,强忍下自己心里的慌乱和不安,对玉纤阿旧话重提:“这个时候,聪明点,你应该自己走才对。你还留下来做什么?”   玉纤阿仰脸,她试探地伸出手,在他面前挥动。看他眼睛那般好看,却毫无神采。她心中才一黯,范翕就抬手握住了她在他眼前乱晃的手。玉纤阿正要惊喜他是不是能看见,范翕就打碎了她的梦:“我习武。你手在我眼前晃,我是能感觉到的。”   玉纤阿失落地抿了嘴。   然后她回答他:“马跑了。我实在追不上那匹马,也不知道往哪里走。”   她没告诉范翕自己是不能让马停下来,为了回来找他,她是从马上跳下来的。没有摔断哪里,算她命比较大。她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回来,按她的本性凉薄,她该丢下麻烦的范翕逃命才是……但是她怎能因为范翕麻烦,就丢下他呢?   可是她不说,范翕也猜得出来。他目中浮起怜惜,伸手揉她的发,温声道:“改日我该教你如何骑马才是。玉儿天资聪颖,自是一学就会。”   玉纤阿抿唇,微微笑了一下。   玉纤阿问:“公子,眼下我们怎么办呢?”   范翕叹气。   他面上浮起悲色,喃喃道:“玉儿,我觉得我快要死了,你走吧。”   玉纤阿:“……?”   她震惊又慌乱:“你还有哪里不舒服是么?你别这样说啊,我觉得我们找个大夫,还是可以活命的。”   范翕摇头。   他惨声:“我眼睛看不见了,如今又流落到荒郊野外,无法与人联系,身后还追兵不断。我是活不了的了,我和楚国之间的仇,你是不懂的。若有可能,他们不光要杀我,也要杀我母亲。我现在很担心我母亲……”   他身上包扎处又开始流血了。玉纤阿慌张地跪在旁边想为他止血,他却摇着头,一副不必浪费时间的模样。玉纤阿本积极地想自救,却被范翕的态度弄得越来越慌,跟着他一起发愁起来。她被他吓得目中含了泪,拿手去抹他手臂上又流出的血。   她哽咽道:“你别这样啊。你不会死的。”   范翕脸色白如纸,他说话时奄奄一息、了无生气:“我自来身体不好,这些伤会要了我的命。枉我算计一世,最后却要落到这个下场。我本不甘心放走你,可是你为什么留下来……玉儿,我想了想,我还是不忍心你陪我一起死的。你走吧。”   “我是活不成了,是没什么希望了。你逃出去后,和泉安联系。你也不必说别的,让他保护好我的母亲就是。我母亲被困在丹凤台,和外界失去联系,她还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我怕那些人除掉了我,去伤我母亲……”   玉纤阿落泪。   她抱着他手臂,摇头不肯。分明先前还觉得可以逃出去,现在却满是害怕。她眼前泪濛濛,呜咽着:“你不会死的……我也不走……你打起些精神啊。是不是敌人的刀剑上有毒啊?那、那我们想办法解毒啊。你眼睛看不见,但是还有我啊。”   她道:“我一人如何走?荒郊野外,我不识路,我能走去哪里呢?”   范翕温柔笑:“你这般机灵,我其实是不担心你的。”   玉纤阿慌乱无比,她一边流着泪,一边茫然地,绞尽脑汁想该怎么办。范翕眼睛看不见了,如果一直看不见怎么办。范翕是不是中了毒,根本站不起来,那她、她背他也行啊。他们总能逃出去的啊。他怎么说也是周王室的七公子,周王室怎么会不管他,不给他治伤呢?   万一、万一他真的、真的……只要今日他们能活着逃出去,她也不会不管他啊。   她不会丢下他的。   可是若是他今日死了……她该怎么办?   玉纤阿泪水涟涟,范翕哑声让她走,她却坚决不肯走。范翕叹:“你这是何必?”   玉纤阿呜咽一声,扑入他怀中,伸臂搂抱住他的脖颈。她的泪水湿漉漉地沾湿了他的脖颈,她已觉得自己若是不走,会陷入一个极大的麻烦中。可是范翕奄奄一息地倒在这里,她该有多铁石心肠,才能抛下他不管呢?   他说他不担心她,可是她很担心他啊。   玉纤阿哽咽:“范飞卿,我不会不管你的……”   范翕说:“难道你要陪着我一起死么?”   玉纤阿道:“为什么非要一起死?就没有活着的希望么?我觉得……”   她的“我觉得”还没说完,范翕猛地一拽她,抱着她就地一翻滚,躲过了丛林中噗嗤射来的两枚箭。玉纤阿被尘土呛得咳嗽,范翕松开了她,方才还倒在树上一副要死了的样子的范翕,手撑着剑稳稳地站了起来,挡在了玉纤阿身前。   他眼睛看不见,目光却森寒无比,满是杀意。   他听着四方树叶刷刷声,提起剑冷声:“都出来吧,藏首藏尾做什么?”   玉纤阿:“……”   她茫然地跌坐在地,仰头看范翕和那些追来的第一拨人厮杀。这第一波人没有先前围着他们的卫士多,但是范翕受了这么重的伤,还稳稳地站起来,能握剑,能动武。他身上的伤又开始渗血了,他的脸色变得失血一般的白,但是他……确实稳稳站着。   哪里有要死了的样子?   玉纤阿眨了眨眼。   而解决完了这批人,范翕跌坐在地,他捂着胸口咳嗽,又是一副凄楚可怜的模样。   玉纤阿:“……”   玉纤阿小心地蹲在他身边,说:“你还好吧?”   范翕闭着眼:“不好。我快要死了。”   玉纤阿抿了唇。   她说:“你不会死的。来,范飞卿,站起来,我们先走出这里,好么?”   范翕坚持他活不成了,凄凄惨惨,玉纤阿却不理会他的矫情,非要扶他起来与他一道沿着山道走。之后又追来了一批人,这批人再次被口上说着自己快要死了的范翕凶悍解决。   之后范翕便再次跌了下去。   他有气无力,凄声:“你走吧,别管我了……”   玉纤阿:“闭嘴哇你!不要拖我的后腿。”   玉纤阿觉得:范翕杀人的时候他就不觉得他要死了,他一旦杀完人,他开始虚弱,他就觉得他活不成了。而且他不是在与她撒娇,他是真的那么觉得的。   玉纤阿不理他的矫情,强势地扶着目不能视的范翕走山路。范翕一边喘,一边责怪她对他不好,竟要一个快死了的人赶路。玉纤阿也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毛病,反正她不再怕他要死要活的宣言。她决定跟着自己的步调走,她和范翕都不会死,都会活着。   不光活得好好的,她还要帮范翕治好眼睛上的伤,和范翕一起对敌人反杀回去呢。   ——   这般摸索下,夜里,他们还真的在山下找到了一个村子。范翕说楚宁晰不会对普通百姓下手,他们可以大胆落宿。但是范翕身上的衣服都快成了血袍,怕普通人看着吓到,两人决定先偷偷寻一家换身干净的衣服,再去投宿不迟。范翕本不愿穿别人的衣服,他自来锦衣玉食,从来不碰别人穿过的衣服。玉纤阿叫他不要矫情,他才委屈地、不情不愿地应下。   但是翻墙进院子时,玉纤阿这个手脚不伶俐的,就被范翕唾弃了。   玉纤阿知道他记恨她非要他穿别的男人的衣服,这让他不高兴,是以他说她,她也当不知。   范翕协助玉纤阿翻墙进了一家屋舍,二人打算悄悄拿走一身这家男主人的衣服,留一个玉佩作赔偿便是。范翕和玉纤阿进了屋,范翕眼睛看不见,找衣服的事便自然落到玉纤阿身上。但是自从他们进了屋,因为黑漆漆中目不能视,玉纤阿跌跌撞撞,把她自己差点绊倒好几次。   幸亏范翕手快地扶住她。   范翕道:“眼瞎的到底是谁?为何要我一直扶你?”   玉纤阿红着脸,说:“没有灯烛,我看不见啊。你别催我。”   缓了一会儿,玉纤阿借着窗外月光适应了屋中的光,找到了床下的一个木箱。在范翕的帮助下,她将箱子搬出来,打开在里面寻找男子能穿的衣服。范翕不断催她,越催,玉纤阿手脚越笨,半天找不到衣服。   范翕嫌她丢脸:“你找到了没有?”   玉纤阿茫然:“没有哇,这里都是小娃娃穿的衣服……这家是不是没有男主人啊?”   范翕焦急无比:“你真是笨死了!”   玉纤阿当即:“我是在为谁找衣服?你厉害你怎么不自己找?”   两人说着,竟是控制不住音量。毕竟逃亡一天,双方心中都有火气。一个怪另一个手脚太笨,另一个怪这个不体谅自己。说着说着,范翕和玉纤阿就要高声吵起来,门吱呀开了,这家的老媪举着灯烛,手持木棍,警惕地站在门口。   本以为是家里进了贼,贼因为分赃不均而吵架,万万没想到屋中是一对少年男女,只是郎君的衣裳上全是血……   ——   老媪独自居住,看这对男女郎才女貌,衣衫材质极为好,想着当是大户人家落难至此。老媪好心地收留二人,但是家中地方不大,屋舍不够多。老妪便问起二人:“敢问郎君和女郎是何关系……”   是否可以同住一屋。   范翕早有准备,正要回答“夫妻”,就听玉纤阿温声答:“兄妹。”   范翕:“……”   老妪道:“这样啊……那女郎夜里与我一道睡可好?”   玉纤阿柔声:“是。”   范翕急了:“……玉儿,我呢?你怎么不管我了?”   那他呢?!   玉纤阿不管他了么?她不与他一起睡么?   玉纤阿仍记恨他之前凶她找不到衣服、嫌她笨手笨脚的事。那她就不伺候他了,看谁更笨手笨脚。玉纤阿回头,为难地说:“哥哥,阿父阿母说我们长大了,不让我与你一起睡一屋啊。哥哥,纵你有眼疾,你也不能让妹妹陪你睡一屋啊。这是不对的!”   老妪点头:“小娘子说的对。”   范翕:“……”   他眼睛看不见,心中恐慌,不愿独自一人呆在陌生地方。可是玉纤阿这般可气,还怼他。范翕便赌气,不再吭气,心里却一阵阵地骂玉纤阿。 第74章   玉纤阿真的跟着那老妪离开了, 范翕心里不高兴,但他现在双眼失明,也没什么办法。玉纤阿毕竟不是泉安,他瞪着玉纤阿的背影,她也不会如泉安一样立刻回头来关怀他……范翕有点想念泉安了。   玉纤阿走后, 范翕一人在黑暗中摸索着,给自己仓促地拿湿帕子洗了身, 又重新给自己身上的大小伤口包扎了下。这家老妪早年丧夫,女儿早已嫁人,跟随夫君去外地做生意。如今家里只有老妪一人, 除了老人早年为女儿看过外孙, 家里有几件外孙小童穿的旧衣外,家中确实如玉纤阿所说,没有成年郎君所穿的衣裳。   是以给自己身上的伤势重新处理一下,范翕脱了外衫,只能穿着自己的渗着血的中衣, 摸索回床上坐着。他虽然双眼失明, 胜在有武功打底,这在小小屋舍中来回摸索, 他并没有将自己绊着,反而比玉纤阿一个眼睛能看见的人在黑暗中行走还要顺畅很多。   范翕虚弱无比地坐在床上,一边觉得自己命不久矣,一边觉得自己万一还能活着,之后该怎么做来反杀楚宁晰……   “吱呀。”木门开了。   范翕绷起身体, 侧耳倾听,听到轻微的脚步声……范翕哼道:“不是走了么?不管我了么?回来干什么?”   玉纤阿声音一径的清婉如珠碎雨落,带着几分笑意:“哥哥这是说的什么话?妹妹不是见哥哥身上全是血,这家又没有哥哥能穿的衣裳,才跟老妪出去向别家为哥哥借了衣裳来么?哥哥放心,妹妹拿来的衣服都是别人制的新衣,别人没有穿过的。”   范翕听她一口口叫“哥哥”,想来是做戏要做得认真,不能让老妪怀疑他们的身份。但是她这么叫他,他总觉得怪怪的……又很刺激。   范翕咳嗽一声,掩饰自己怪异的心思,怕玉纤阿发现。因为这层怪异的心思,他都不觉得让他穿别的男人的衣裳有多难以忍受了。范翕阴阳怪气道:“你如此轻易就借到别的男人没有穿过的新衣了?是靠你的美貌去诱惑人家了吧?”   玉纤阿笑一下:“哥哥这是说的什么话。我相信哥哥靠自己的脸也享受过不少这种福利,你我兄妹彼此彼此,谁也别嫌谁呀。”   范翕滞了一下,因容貌出色,很多时候确实会带来太多好处。他这般利己之人,不可能不用。他虽然心里不舒服,却无法以高资调指责玉纤阿。范翕只好沉着脸,略微抬了抬下巴,示意玉纤阿上前,将衣服拿来。   玉纤阿关上门,将一叠衣物整齐地放在范翕所坐的床榻上。怕他因看不见而困扰,她还柔声细语地跟他解释最上面的是一件白色的中衣,下方是……范翕淡淡“嗯”一声,他早就觉得他身上的沾了血的中衣穿得极为不舒服,她的衣裳放过来,范翕皱着眉解开衣带子,便脱下身上衣物换上新衣。   月光从外荡入室内,朦朦胧胧。外头几声狗吠声在夜里微弱传来,时远时近。范翕低着头,鼻梁拢一层细微的碎碎浮光,云水照于他身。或者说,他本身就如云如水。   玉纤阿一下子涨红了脸,眼睫闪烁,心跳加速。她飞快转了身,不看他的赤身。   虽与他有过……但都是在黑暗中,她从不看他的。   范翕因眼睛看不见,他也没反应过来玉纤阿在做什么。窸窸窣窣,他安静地在她背后换新的中衣。玉纤阿估计时间差不多了,她重新转过身,果然见范翕已经换好了中衣。玉纤阿长舒口气,弯下身将他的旧衣抱入怀中,便想出去为他洗了。   她正要离开时,听到范翕低声:“玉儿,你说,我的眼睛会好么?”   玉纤阿回头看他,见他坐在床上,仰头望着她。他眼睛灰蒙蒙的,不复往日的神采。但这双眼如清泓一般,干干净净。他坐在那里,长发半散于肩,因衣裳不合适而衣领微松,颈下露出大片玉色肌肤。他蹙着眉,双目无神地看她,一派孤独无依状。   如安静的、寂寞的在寒夜中凋零的水仙一般。   玉纤阿怔住。   即便她知道范翕习惯性地喜欢装弱,看到他这样可怜而安静的模样,她心中也为此而软下。想他双目失明,和仆从走散,受了重伤,身边只跟着自己这样一个柔弱的还需要他保护的女郎。他看不见,却居于陌生的环境中,自己还不陪他,不搭理他……玉纤阿想着若是自己看不见了,身边唯一依靠的人还不理自己,自己会很害怕的吧。   何况范翕还总觉得他要死了。   玉纤阿心中发软,她抱着他的旧衣,贴着他的膝盖坐于他身畔。将衣物放下,玉纤阿倾身,伸手抚平他蹙着的眉骨。玉纤阿柔声与他保证:“哥哥别担心,明日天亮了妹妹就陪你一起去镇上找医工看眼睛。一定会好的。”   范翕失落地问:“若是永远好不了怎么办?”   玉纤阿说:“怎么会呢?即便这个小镇没有好的医工,整个楚国也没有么?即便整个楚国没有,难道周洛没有么?即便周洛没有,难道整个大周天下都找不到为你治好眼睛的么?”   范翕却是满心自怜自弃。   他本就天生的满目愁绪,惹人怜惜,如今他真的怅然起来,目中覆着一层浅淡烟雨,水波流荡,潋滟欲坠。范翕自弃道:“我若是真的永远好不了了呢?谁都会嫌弃我是累赘的吧。我大概就封不了王了,没听过哪个诸侯王可以是瞎子。我也娶不了妻了,没有家世好的女郎愿意伺候一个瞎子。我这一生,就毁了。”   “不会的,”玉纤阿失笑,“你想的太悲了,何至于到那一步?你才看不见一天都不到哇。”   范翕握住她抚着他眉心的手,他睁大眼,眼前却看不见她美丽的容颜。这让他更慌,更绝望。范翕逼问:“可如果我就是再也看不见呢?你会离开我么?”   玉纤阿心想你好好地能看见的时候,我也从来没说过我会留在你身边啊。   但是范翕如今情绪不稳定,她自然不会刺激他。何况他一直逼问她,也让玉纤阿沉默下去。她不觉想,若是他真的再也无法恢复视力……玉纤阿声音静静的:“那我会照顾公子一辈子。而且我会一生誓死杀掉那些让你看不见的人,一个都不放过。谁害了你,就是我的敌人。”   “我不喜欢与人做生死对手,但若那人害了公子,我会与她为敌,永不放过她的。”   范翕震住。   他只想从玉纤阿这里得到一个保证,例如她不会嫌弃他,不会离开他这样的。他没想过玉纤阿会说这样的话……他没想过她会为了他,去和一个诸侯国的王女为敌。   范翕怔然,他眼睛看着玉纤阿的方向,但他……两绺凌乱乌黑的发丝贴着削瘦的面颊,睫毛微颤,范翕喃声:“玉儿,我看不见你。”   他说的很平静。   不复装可怜的语气。   玉纤阿与他平视,借着昏昏灯烛光望他。   烛火摇曳。   她看着安静坐着、平静说自己看不见她的公子翕。   鬼迷心窍一般,她倾身过去。   他若有所觉,下巴向上抬了下。   她的唇与他相贴,在她能看见、他却看不见的灯火烛光下,二人交换了一个吻。   找不到原因的,就这般亲吻。   月亮在天上,云如水在走动。没有星光,一切却在流淌。许许多多的片段出现在脑海中。呼吸微微的,体温却是热的。想到幼时的迷离,年少时的被欺辱。而这些,在十指相握间,都变得没那么要紧。她和他在一起,心跳共通,一切都共通。   非常自然的,两人卧了下去。   ——   山月寒而永,月悬于天,山下的雾气如细雪般濛濛,水里的芍药静静开出花骨朵。   因为太过自然,当范翕的手指和玉纤阿手指轻轻碰触时,当他贴着她锁骨喉间渗出笑意时,玉纤阿颈间线条绷起,都未觉得不妥。好似她天生就不该抗拒他,他们天生就应该在一起抱着滚着,衣裳凌乱着,发丝纠缠着,你爱我我也爱你着。   她天生就该听着他在她耳边的凉凉气息。她将手插入他发间,她呜咽间,她觉得自己与他魂魄合一,与他无论如何也分不开。   她不知这是不是情爱阴影下的重大而可怕的错觉,她只是逃不开范翕。与他发生什么都好似理所当然。   玉纤阿闭着目,任范翕将她发间玉簪拔下。那簪子被他随手一扔,跌在了地上。那一声清脆的“叮”声,惊醒了玉纤阿。玉纤阿睁了目,发觉二人在做什么,她有些惶恐地缩了下肩。玉纤阿拍他的肩,呼吸急促:“不、不行……隔壁老妪还等着我回去……”   范翕笑容古怪,声音哑如沙磨:“就说你一夜都在照顾我。”   他的发丝散于她身,浓黑如墨,浸在女郎润玉一样的肌肤上,分外撩人,让玉纤阿有些痒。玉纤阿绯红着脸,听他喃声:“你本就在照顾我啊。”   玉纤阿又道:“可是、可是隔壁会听到声音的吧……呜!”   他顿了一下,起身。玉纤阿以为他要放过她,既有些放松,又有些失落。谁知他起身,靠墙而坐,将她抱在怀中,声音慵懒:“坐。”   玉纤阿仍犹疑,他却不容置疑。他真的强势起来,她便逃不了。在帐中,玉纤阿脸红得不行,看他仰着面,月光浮在他脸上。   他是这样好看,她禁不住双手捧住他的脸,低头亲他。玉纤阿贴着他的唇叹气:“你就是我的冤家啊。”   范翕笑。   他在她唇上轻轻一咬,似笑非笑:“不要叫冤家。”   玉纤阿柔声:“那叫什么?”   范翕脸色苍白,笑得却几多病态。他搂着她,似笑非笑:“叫我哥哥。”   玉纤阿:“……”   她又气又笑。   想这人骨子里的病态又不小心冒出来了。越不容于世,越让他兴奋。他本性叛逆孤绝,平时掩藏得极好,每每在床笫间,他就忍不住他的本性。上次拿布条将她的手绑在床帐上,这次又让她喊“哥哥”……   玉纤阿手捂住脸,骂他:“疯子。”   范翕含笑:“那也是你哥哥。妹妹别哭,哥哥疼你。”   ——   玉纤阿心想,真是疯了。   可是她抗拒不了他的诱惑。   她的头脑始终是混乱的,她是被范翕诱着做这种事的。每每她迟疑,他就如洪涛般覆灭她。让她大脑空白,她无比地糊涂,只知道被他诱着往深渊中走。前方到底是悬崖,还是红日,她一概不知。她只是被他带着走,被他逼着走……   而范翕,也同样觉得自己离不开她。   他其实一开始并未想与她做这种事。他到底是公子,他有一身的贵族病。他的欲也并不强,至少之前十八年,从未有女郎让他肖想不已,日夜难寐。可是和玉纤阿在一起,他就会沉溺。他发现他喜欢她,离不开她……他想和她那样。   听她说许多平时一定不会说的话。她的声音软软的,沙沙的,像是海浪重叠……这才是最让他兴奋的。   范翕发现自己太喜欢玉纤阿了。   他追随着她身上的幽香,他不可控地想拥她。他眼前漆黑,可是他手抚着她的面,他太想看一看她了。想象她这时的样子,想象她如娇妍脆弱的花瓣一般被自己撕扯,花枝颤颤,露珠流动……渐渐的,范翕面前的漆黑退散,模模糊糊的金光在他眼前浮起。   他渐渐的,能看到玉纤阿的面容。   他眼睛明亮而漆黑地望着她,她闭着眼,并未发觉。   ——   一次后,范翕还想再来,玉纤阿却清醒了过来,说什么都不肯了。   她卧于范翕怀中,背对着他,心中有些忧心忡忡。   她其实有些后悔方才为色所迷,与范翕这样乱来。明日去陪范翕找医工看眼睛的话,她又得喝避子汤。范翕有未婚妻,她尚不知他是何想法,在这事没解决前,她竟然又情不自禁顺了他……若是因此怀了孕,才是最麻烦的。   玉纤阿暗恼自己在范翕面前定不住心,她蹙着眉,想她以前也未曾这样受不住诱啊。   然这些想法不能与范翕说。说了他又会与她吵,怪她不信他,或者他又胡乱发誓一通……到底却不能让她真正安心。   玉纤阿沉思着,想自己要再看看,判断下范翕对自己的心……看他会不会放弃他的未婚妻,看他值不值得自己放弃所有一心追随他。她受过太多的苦,她全心全意追随一个人不容易。她不会因自己对范翕有好感就被爱情迷了眼而一心跟着他,她仍要判断,仍要保证自己不会血本无归。   她可以与范翕情不自禁,但要她将所有的未来压在范翕身上赌,至少眼下,范翕是不够她下定决心的。   范翕到底是男子,他不知玉纤阿这样心思重的女郎想法会这么多。玉纤阿不肯与他再来,他微失落,却因自己眼睛能看见了,并不是太难过。范翕本想告诉她……想了下,却又不打算告诉她了。范翕回味着方才,他噙着一丝笑,伸手抚摸她平坦的小腹。   玉纤阿以为他又来,她闭着眼道:“不要了!”   范翕笑着倾身,亲一下她眉心,温声道:“我知道。我只是想问你,玉儿,你有没有考虑过,让我们的眉眉早早出世呢?她一定想快点见到她的阿父阿母吧。”   眉眉,是范翕给他的三女儿取的小名。   他竟还是认真的,不是说笑的。   玉纤阿怔住——怎么,她与范翕竟然是有未来的么?   她在他怀中翻身,与他对望。她以为他看不见,她躺在他怀中看他的眼神,便非常复杂。她不知所措,没想到范翕在想这个。可是她不想做他的妾,不想与其他女郎分享他……范翕蹙眉,脸慢慢沉下去。   他道:“你不愿?”   玉纤阿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是……我只是觉得,顺其自然便好。”   范翕问:“如何个顺其自然?”   玉纤阿说不出来,她也未想明白。可是范翕眼巴巴地等着她,她不给出个答案他不罢休。玉纤阿干脆一咬牙,抱住他的脖颈亲上去。   拖着残躯与他再胡来了一次。   将这个问题蒙混了过去。   ——   次日清晨,范翕含笑坐在院中,看老妪正在训斥不懂事的玉纤阿。   玉纤阿年少貌美,自来惹人喜欢,从没有人当她面说她。她现在被老妪当做一个不懂事的小丫头训话,范翕还在一旁坐着偷笑。即便知道范翕眼睛看不见自己的窘态,玉纤阿的面容也红一片。   事情起因是老妪早上起来,发现玉纤阿昨夜没有与自己一起睡,而是去她“兄长”屋中待了一宿。   老妪便教训玉纤阿:“……即便是兄妹,即便你哥哥伤了眼,你们已经这般大了,若是你们父母看到你们睡在一屋,是否不妥?小娘子长得这般俊俏,不觉得你与你兄长关系太过亲密么?日后若你兄长娶了嫂嫂,你可如何是好?”   玉纤阿红着脸,被老妪训得又好笑,又有点怕:“婆婆,我再不敢了。”   老妪点头,又回头骂坐在旁边看着“妹妹”被训却托着腮笑个不停的俊美郎君:“你笑什么?你让妹妹与你睡在一屋一晚,你觉得妥当?你妹妹也这般大了,该许配人家了,若她未来夫君与她夜里说话时,听她说她曾与你睡在一起,她夫君如何想?”   范翕杀气腾腾道:“谁敢与她睡在一张床上说话,我杀了谁。”   老妪以为自己年纪大听错了:“你说什么?”   玉纤阿连忙插口:“我哥哥说胡话呢,婆婆别理他。”   范翕冷笑一声,他看玉纤阿一眼,心想我说的是不是真的,你心里最清楚。   ——   被婆婆训了一早上,吃过早膳后,玉纤阿便带范翕去镇上找医工治眼睛。范翕的眼睛昨夜就恢复了,但他颇为享受玉纤阿主动过来牵住他的手、带他走路的行径,他便不告诉玉纤阿。   想玉纤阿平时不喜欢郎君近她身,他有时离她近一些她还会让他坐远一点,这让范翕不高兴。   眼下他却是装着柔弱,光明正大地被玉纤阿主动牵手抱臂,她连早膳都喂他吃。不仅如此,她估计是照顾他的脆弱,一直柔声细语地安抚他,他稍微流露出失落的神色,玉纤阿就会关心地问他哪里不舒服。   玉纤阿以前自恢复本性,不在他面前伪装后,她可是经常的不理他!更罔论关心他问候他哪里不舒服了!平时他让她过来,她不想过来的话就当没听见。   平时玉纤阿对他多恶劣,这一早上就对他多呵护!   范翕震惊之下,心中飘飘然,恨不得一辈子都这样“失明”下去。只要玉纤阿一直对他这样,他愿意一辈子看不见的。   不过在找医工看病时出了点儿意外,连续两个医工都疑惑地表示范翕的眼睛没问题,范翕心虚之下,见玉纤阿不疑有他,玉纤阿只以为是这小镇太破,医工水平太差。二人出了医舍,玉纤阿怕范翕难过,还主动安慰他:“哥哥别担心,他看不出你眼睛的问题,总有人看得出来的。”   范翕便作出怅然状:“我不想连累你……”   玉纤阿心疼他,又是对他好一顿安慰。   但之后范翕怕露馅,不肯再找大夫看眼睛了。玉纤阿以为他是受挫后自怜,怕刺激到他,便也由着他。下午的时候,范翕装着盲人,让玉纤阿和自己的卫士联系,传递消息。   二人回到村中老妪的院中,老妪去邻居家串门了,范翕和玉纤阿坐在院中,范翕口述,让玉纤阿帮他写信。   他平时对玉纤阿说话温温柔柔,但是当他坐在院中石凳上,让玉纤阿给他的下属写信时,他的语气就非常强硬冷漠了:“将薄宁带着与泉安手下人手汇合。不必急着来寻我,当利用薄宁,诱楚宁晰上勾。不必担心伤到楚宁晰,该如何下手就如何下手。”   又让玉纤阿给曾先生等人写信:“从越国撤兵,所有人马分批入楚地,与我汇合。撤兵之举当循序渐进,做的隐秘些,不要让吴国察觉……仍给越国一种我们未撤兵的假象……”   玉纤阿写信时,抬目看范翕。   她叹于他对待下属的淡漠和强势,想也许这也是范翕的本性。这家老妪不在,不怕被人听到二人的谈话,玉纤阿问他:“为何楚王女这般针对公子?”   范翕道:“她疯了。”   玉纤阿:“……”   她佯怒:“你好好说话呀!怎能开口就咒人家疯了?”   范翕唇角一抹凉笑,道:“因为她一家都被周天子所杀,这都是因为她父王与我母亲私通的缘故。她自然恨我。”   玉纤阿愣住。   没想到范翕这么平静地说出这样劲爆的话……在她愕然无言时,他竟然挑眉笑:“觉得意外?”   玉纤阿喃声:“不是……怎么会……虞夫人怎么会这样……这是真的么?”   范翕垂了眼,漫不经心:“谁知道呢。”   他许久沉默。   但也许是这话他从不和旁人说,憋得太久了。玉纤阿温柔的目光望着他,他便禁不住说了自己从不跟人说的那些话:“你不是一直怪我身体弱么?其实我最开始身体应该没那么差。我虽是早产儿,但我初出生时,我父王母后都分外疼爱我。那时我长在周王宫,我母亲也没有被囚去丹凤台。”   “但是之后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我母亲应该是从周王宫中失踪了一两年。这个时候,我父王仍是疼我的。我只是很久不见到我母亲,但我那时又知道什么呢。我在周王宫长到三岁,忽然有一天,宫中开始流传起我母亲与楚王私通的话。”   “自此,我父亲就厌了我,我在周王宫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周天子厌我,宫中人便开始薄待我。我的身体就开始差了……到我三岁的某一天,我被我父王赶出了周王宫,我再一次见到了我母亲。这时,她已经被周天子囚于丹凤台了。从此后,我才是跟着我母亲的。”   范翕自嘲:“我父王彻底厌了我。我母亲多次求他让我回王宫,他都置之不理。”   玉纤阿慢慢站起,走向范翕。看他低着头,低声:“所有人都说我是我母亲与楚王私通所生的,楚宁晰因此恨我的出生毁了楚王室的一切……”   玉纤阿走到了他面前,她站着,他坐着,她倾身拥他入怀,颤声:“公子……”   玉纤阿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因天地间传来刺耳的号角声和鼓声。她扭头,她怀中的范翕与她一起扭头看去,他们看到不远处的烽火台上,燎烟冲天而起,烽火熊熊……   范翕熟悉烽火传递的所有讯息。   他脸色微微一变,因他认出这烽火的讯息,是洛地失守,周天子薨……   ——   云梦泽间的一处行宫,楚宁晰大步踏入宫中,见楚国大司马焦急地负手转圈。楚宁晰的右手前日被范翕捏得骨折,痛不欲生,但她性强,也不肯叫委屈。楚国大司马前来,她手上随便包扎一下,就拖着自己肿得厉害的手来见大司马了。   大司马回头,看到公主的手臂上的纱布,惊了一下。   楚宁晰满不在乎:“公子翕捏的。”   楚国大司马这才想到自己的目的,皱着眉:“公主,你偷拿走了兵符,派人去追杀公子翕?你为何要这样做?!”   楚宁晰诧异,怔愣原地,她没想到大司马会问出这种问题。   楚宁晰喃声:“大司马,我一家毁于他的出生,这还不够我追杀他么?且我认为,我追杀公子翕,并不会遭来什么恶果。北方打仗,根本没心思管我们。”   大司马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女郎倔强地盯着自己不服输的样子道:“当年的事怎能怪到公子翕头上?楚国的悲剧,与一个刚出生的小孩儿何关?你如此怨恨,为何只针对公子翕?你为何不去杀虞夫人,不去杀周天子?”   楚宁晰眼圈红透,高声:“我想杀的!你以为我不想么?我刚出生就失去了父母,我母亲生前不曾得我父王一个好眼色,都是因为谁?我有记忆开始,就东躲西藏,怕天子欲杀我……我在民间被藏到三岁才能重回王宫。重回王宫之日,我楚氏一族,只剩下我一人。”   她眼中噙了泪,泪水却不肯掉:“因为虞追那个女人!我父族尽亡,母族尽毁,都是因为周天子的缘故!我深恨范翕,深恨虞追,深恨周天子!”   楚宁晰哽咽:“是,我没本事,我只是一个王女。我幼时偷溜入丹凤台,我想看看让我父王迷恋一生的女人是什么样子……就因为我闯入了丹凤台,我身边的仆从一夜之间全被换了。我怕了,我不敢问那些人是不是死了。丹凤台虽在楚地,可我从那以后再不敢去了。”   “而今,我若是能杀了公子翕就好了。之后我若有能力,我也要杀了虞追。我若有本事,我也要杀周天子。我最想杀的就是周天子……可是我是楚国王女,我一举一动都会将楚国重新带入深渊。我不敢动。我恨天子,但我又怕天子。”   她喘着气,眼睛红如渗血。   她望着大司马,喃喃自语:“我此一生,若能杀了周天子,而不害死楚国,我甘愿付出任何代价……而今,我连报复公子翕,都不行么?只有我报复公子翕,周天子才不会理会。众所周知,范翕是我父王的私生子,周天子早就巴不得范翕死了……”   “之后我才能杀虞夫人。”   “才能杀天子……”   大司马呆呆立在殿中,听着楚宁晰说的这些。他此时才察觉楚宁晰心中的怨恨有多深,这个自己养大的楚国王女,从未有一日忘掉楚国昔日的模样。大司马心中浮起悲怆,喃声:“可你这是挑起我楚国与公子翕之间的仇!公子翕背后是太子!太子背后是周天子!你要将我楚国葬于何处……”   楚宁晰急声:“不会的,范翕即使在楚国出事,他是周天子的耻辱,周天子不会管的……”   “宁晰!”大司马厉喝,打断了这个女郎的话。   大司马盯着她,一字一句道:“周天子,从未说过,范翕不是他的儿子。”   楚宁晰呆住,她道:“我、我不懂……”   大司马惨笑一声。   他说:“公主,你还小,你都没有见过周天子。你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他强势残酷,天子的王霸冷血和文人的温柔可亲集于他一身。他杀伐果断,但他高贵又脆弱。他身上不但有天子独来的阴狠寡绝,还有偏执不认输的一面。”   “他从来没有与任何人说过范翕不是他的儿子。他从来没承认过所有人对范翕身世的猜测。”   “他知道范翕是他的儿子。他不过是放任天下人的猜测,放任天下人毁了范翕。”   “他欲拿此报复虞夫人。让虞夫人对他低头,让虞夫人求他,屈服于他。他为了得到他想要的,他可以十年如一日的,看整个周王室欺辱他的亲生儿子。”   “公子翕如果真的不是他的儿子,哪怕虞夫人自刎,他都会杀了公子翕。难道你以为你父王真的与虞夫人私通过么?他连子虚乌有的你父王都无法忍,他怎么可能忍一个不是他儿子的人在他眼皮下长大?”   “公主,你若真杀了范翕,周天子一定会让楚国就此消失……他的儿子,他可以毁,其他人都不能毁。”   楚宁晰苍白着脸,她大脑空白,正要说什么,外面卫士闯入,急促道:“公主,大司马!烽火烧起来了。周天子、周天子……薨!” 第75章 一更   烽火自周洛传递,一里, 十里, 百里,千里……周天子殁的消息,在连绵烽火中, 传遍天下。   云梦泽的行宫中, 楚宁晰和大司马从宫殿中快步走出, 冲去角楼。他们看到了铺天流下的熊熊烟火, 大司马面色渐渐凝重,楚宁晰攀着扶拦的手发白。身在高楼, 风吹起她面颊上的碎发,她眼中几多震惊和懵然——   万没想到让她惧怕了这么多年的天子, 折磨了她这么多年的恐惧,竟会突然没了。   哪怕九夷攻入大周北部, 有北方强大的诸侯国在,哪怕周洛被攻, 他们都没想过周天子会轻而易举地这么死了。   真的就这样没了?   楚宁晰在寒风中发个抖,她转头茫然:“大司马……”   自幼被母家的侍女藏起,抱养到民间东躲西藏三年, 回到楚宫后日夜听着父母的仇入眠, 整日都在想着如何复仇。楚国的悲剧听了这么多年……而她的最大仇恨来源, 怎会这样消失了?   楚国大司马沉着脸,道:“公主,天子殁, 太子却不登位,一定出了事,天下一定会乱。北方齐卫晋鲁几大诸侯国,实力强大,他们逐鹿中原,必争天子位……楚国的私仇先放放,吾等得想法子应付这即将到来的乱局了。”   他道:“楚国无国君,无力问鼎中原。然楚国地势佳,国土广,必为他国觊觎。楚国恐怕要进入防卫局面了。”   楚宁晰当即应道:“大司马放心,我不是那样不知轻重的人。我这就让追杀公子翕的卫士回来,专心更重要的事!”   大司马宽慰地点了头,虽然公主年少,时时无法忘掉仇恨,但公主始终将楚国利益放在第一位,这样已很好。   ——   吴国姑苏之地,夜凉下,一位老翁慢悠悠地行在小巷青石板上,向巷深处的“虞宅”走去。老翁沽了一壶酒,边走边喝,花白的胡子被浑浊的酒液咂湿,他满足地叹气。   这位老翁是当日曾经收留玉纤阿的那位老伯。他之前被范翕问话后,范翕给了他钱财,让他前往姑苏,找到虞氏贵族。   老翁本就是姑苏人士,他回到姑苏后想尽法子打听,弄清楚了原来当年自己看到的送虞女郎登车而走的虞氏竟还存在着,并没有落败。只是虞氏一族低调,平日几乎闭门不出,才越来越不为人知。   老翁激动地找上了虞宅,心情忐忑地向虞家递出那封公子翕交给他的信。只要将这封信交给虞家主事的人,虞家肯回信与公子翕联系,老翁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公子翕会为此再送他黄金百两,这钱财让他挥霍至死都会绰绰有余。   老翁设想得好,然他想不到,虞家称不认识什么公子翕,也不肯看什么信。   幸好这个可能范翕也早有预料,所以老翁只能不死心地日日来拜虞家,希望有一日虞家会开门接见自己。   这一日傍晚,老翁再一次走到了虞家大宅门外,他喝了口酒后,敲开了虞宅的门。门不开,老翁又敲了许久,门才不情不愿地从里打开。一个管事出来不耐烦地骂:“死老魅!日日来敲门!我们主君不会见你,不要再来了……”   老翁涎着脸,递出袖中卷起的卷宗,他习惯地赔笑:“这是公子翕的信简,只要虞君过目既可……”   管事骂道:“我们主君早说了不认识什么公子翕,你不要……”   他说一半,后面忽然奔来一小厮,在管事的耳边急促说了几句话。管事面露异色,他诧异地将眼前醉醺醺的老翁瞧了好几遍,老翁疑惑回望。见这位管事咳嗽一声,茫然无比地换了一副恭敬的嘴脸:“我们主君有请,请老翁进去说话……”   老翁打个酒嗝:“……哈?”   他都没想到今日能敲开虞家的门,进入虞家大宅。老翁收敛心神,怯怯地跟随管事,第一次进了贵族的大宅院。一路上他低着头不敢多看,惊惶下酒也慢慢醒了。不认得周围的布置,老翁只觉得花草修得好看些,屋子比他平时见的大一些……但他曾去过吴宫,现在再见虞家这样的大族,也不至于太失态。   管事将老翁带入一处幽静院子,刚进院门,他们便看到一位五十余岁的男人长冠大裾,神色沉沉地立在廊庑下看着远方。男人腰背挺直,剃面熏香,面容沉稳清正,两鬓间微有些白发。他眉目间压着几道褶,目露疲态,虽如此,却足以见他年轻时的风采,必也是美男子。   老翁听管事恭敬喊这人“主君”,他也弓着腰笨拙地行礼。但是廊庑下站着的大裾男人并没有看向他们,他一径抬着头看远方。老翁和管事跟随他的目光看去,看到远方天边烽火冲天,傍晚的天边被照得晚霞一般瑰烂。   老翁只认得那是烽火台的烽火烧起来了,其余的便不知道。   管事能看出的也就比老翁强一点,跟自己的主君唏嘘搭讪:“烽火又点燃了?看来北方的战事更频了啊。还好吴国小国,那些大国不看重我们。”   那主君方才没开口,眼下却沉声道:“这烽火的意思是,周王朝的天子没有了。”   管事呆住:“啊?”   老翁不安地缩着肩,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没有了?   “周天子殁,吾观了整整一下午,不见新天子登位。恐天下将乱,大国诸侯问鼎中原,人人想要那位子……楚国的日子要不好过了。”   楚国大国,又无国君,何国不想趁此良机,从楚国分一杯羹呢?原本吴越开战,楚国作壁上观,那时楚国焉能想到,今日作壁上观的,也许成了吴国和越国?甚至为应付当前局势,吴越也许会停战结盟……   天下的局势,总是变得这么快啊。   楚国……楚国有丹凤台……丹凤台……   虞君沉默许久,对老翁说:“公子翕要你送来的信简呢?拿来,进屋叙旧吧。”   老翁跟这位虞君进了屋舍,恭敬地将卷起的竹简递出。小厮将竹简递给坐上主位的虞君,虞君打开竹简观看。一室沉默,气氛有点凝重,老翁吞吞口水,与男人攀谈:“虞君,您风采不减当年!老仆早些年曾见过您。当日您驾车,送家中女公子出嫁,红妆十里,还分了瓜果给我们这些穷人。老仆当年观看虞女郎的仪仗,看她风采,与虞君您一模一样啊!”   在老翁想来,同在姑苏,自己攀上这样大人物,多夸两句好话,大人物日后也许会照拂自己一二。   谁想这位虞君抬了目,皮笑肉不笑道:“当日送女公子出嫁的是我兄长,我兄长已于五年前病逝,家中主事者才成了我。你说的那位女公子,非我女儿,而是我侄女。”   老翁尴尬无措:“……”   这位虞君一目十行,扫完了竹简上的字,淡声:“你既替公子翕送信,便当知公子翕想和我虞氏修复关系。说实话,若非周天子薨,虞家是不会让你进来,我是不会看公子翕信简的。”   老翁隐隐猜出一些东西,讪讪道:“虞君何必将话说得这么绝?公子翕,也许流着虞家的血脉啊。人言追根问祖,公子并无错啊。”   虞君道:“是。虞家确实曾送女公子出嫁,将女公子送去吴宫,让追儿代吴国与楚国结盟。追儿当年之姿色,足以让当时式微的吴国交好于楚国。楚国果然与吴国结盟,楚王三书六礼,聘追儿为妻……那时多风采,谁又想到之后发生的事。”   老翁震惊,心想难道虞家女竟是楚国的国夫人?竟是王后?   虞家这么厉害么……这也太低调了。   虞君沉默一会儿,再道:“然十五年前,虞家就和虞追断绝关系,从此死生不复相见。追儿为护虞氏一族,心甘情愿被囚……虞家偏居姑苏,闭门谢客,只为保全家平安。我兄长郁郁寡欢至终,十余年不得见自己的亲生女儿,还要提防天子……而今周天子终于……”   虞君目中浸了泪。   泪水顺淌,在满室昏暗烛光下闪烁。   虞君手握竹简,咬牙切齿:“天子终于死了!终于死了!死得好啊!”   他抬目看向前方虚空,泪与笑同时出现在眼中,诡异十分。而他畅快无比,高声:“今日府上办宴,宴请诸君,共饮一宿!庆周天子之死,庆我虞家终于不用再藏首藏尾,庆我虞氏终于能与、能与……公子翕联系。”   他目光迷离,喃声:“我只听说追儿生了一子,却从未见过。我兄长念了公子翕一生,至死也未曾亲眼见过自己的外孙……不知我何时能见到公子翕,见到追儿的孩子……”   虞家和天家的旧事,已经听得老翁心中怯场,不敢多问。   ——   星影在水,宿鹭眠沙。   丹凤台四面临水,至夏了更是潮湿无比。   天边烽火映入晚霞,四方无遮盖山峦,虞夫人抱臂立在高楼中,静静观望那仍向四方传递的烽火讯息。她立在风中,背影清泠泠,衣裳飞扬。虞夫人纤细柔长,延颈隽秀。年华已近四十,然她容颜一径美丽恬静。   她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美人,年岁使她红颜老去,然美人那穿梭岁月的风华气度,仍一次次使人流连。其风采,只有昔日大周的湖阳长公主可以一比。   然湖阳长公主早已隐居多年,虞夫人也被囚于丹凤台十数年。   侍女向前,为立在风中的虞夫人披上衣。侍女见虞夫人在望着远方烽火的方向,疑心女君在担忧周洛……侍女自然不解那烽火的意思,只是女君在风中已望了一个时辰,侍女不禁老话重提,劝起女君:“夫人可是在想周洛的战事?可是在担心天子?夫人,已过了这么多年……您给天子他想要的,天子自然会接夫人回宫,我们便不必在此苦熬了,夫人也不必日夜不寐了。”   虞夫人声音清清如玉:“我孑然一身,被他毁了一生。他想要的,无论如何也给不起了。”   侍女嘀咕:“天子不过想要您对他服软。”   虞夫人淡漠道:“不。他并不在意我服不服软,他要的是爱。我大半生已被他毁尽,落到这般境界,我其实也不想什么面子。我已对他失望至极,但凡能给他想要的,将他打发了,我都愿意一试。但是爱,我纵是将我的心剖了,也没有了。何况今日,他到底等不到了。”   “他终是输给我了。”   侍女不解。   听虞夫人说:“烽火讯息再未变化,新君无法登位,当出变故。然这些都与我无关,我只忧心我儿不知身在何处,能否平安。”   侍女依然不解。   看虞夫人转了身,不再立在高楼窗前观望那远方烽火了。虞夫人走过侍女的身边,侍女见她侧脸清美无暇,气质出尘。侍女再一次为夫人美色所惑时,听虞夫人淡声:“周天子已殁,当庆!”   侍女:“什么?!”   虞夫人走下高楼,向出丹凤台的方向走去。但她只离开了高楼不远,尚没有到船只停泊的方向,就被卫士们拦住了。卫士们请夫人回去,这世间有本事的人可以来丹凤台,可以离开丹凤台。但只有虞夫人不可以。   虞夫人长衫在风中飞扬,她梳着高髻,俯眼望这些卫士:“周天子已逝,当无人能将我再困于此地。”   卫士却道:“夫人见谅!吾等受天子亲口授命,在此看护夫人。无天子口谕,无天子亲自传话,吾等仍不能放夫人出走。夜间风大,请夫人回去吧。”   侍女追过来,见那些卫士拦着不许虞夫人离开。侍女记得虞夫人方才所说天子已逝的话,侍女惊得心脏砰砰跳,她此时看着夫人,目露迷惘。虞夫人回过头,侍女望着她喃声:“夫人……天子真的死了?”   虞夫人唇轻轻勾了一下,望一眼冥顽不灵的卫士们,道:“人虽死,魂却在。我恐一生摆脱不了他了。”   她只是试探着迈一步出去,果然被拦了回来。虞追早有预料,她倒也不如何失望。侍女心神大乱,随着虞追走回关着她们的高楼。一路黑魆魆的,夜风带着水汽,灰蒙蒙间,薄雾自水面升起,拂向虞追。   虞追一边走,黑暗一边包围着她。   她走向关押了自己十多年的高楼,幽暗中,黑暗照着碧绿枞木,隐隐的,她好像能看到那个人的影子。如影随形,他好似一直站在黑暗中观察着她,盯着她。她每走一步,耳边都好像能听到他的说话声。   她想他死了……   眼前模糊地出现青年时的他。她第一次见他,俊秀又苍白,目中亮着星光。他眼神清亮,身有华贵气。然她后来才知道,那眼睛里不是星光,而是寒剑锁于冰川之下,时刻会破冰而出。他那时站在湘水边,躬身向她行大礼,柔声细语地说要聘她……   “夫人、夫人……”侍女快步追着虞夫人。   虞夫人望着寒夜,眼前虚虚的,瞳水渐渐朦胧,若有浮动的水光在她眼中晃。   她再走一步,好似仍能看到那人笑着看她。   说要聘她为妻,诱她跟随他走。他是那样一举一动都诱人的人,没有女郎能抵抗他。他欺骗她,带走她,一路连哄带骗,可她到了周洛,才知道一切都是谎言。她才知道他是天子,才知道他不止妻妾成群,他的儿子最大的都有十岁了……   虞夫人走在寒风中,步伐越来越快,像要抛弃过往的阴影,像要忘掉那些。她听不到耳后侍女的呼唤,她眼睛盯着虚空,耳边好似总能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在走动,在笑,在撒娇,在说话——   看到后来的他,与她在宫殿中对峙。看他阴冷的目光盯着她,他笑得又病态,又疯狂。   他向她伸手,可是他手上沾满了血,她刚看到他把那些活埋的人挖出来鞭尸,他竟妄图用这样的手来牵她。她恐惧地向后退,她跌坐在地,她抱着头崩溃。她喊道:“不要杀了!不要再杀了!”   他便说:“那你就回来。”   她坐在地上,抬头望着他。她眼中落了泪,却轻声:“不,我回不去了。范宏,你杀尽楚国王室,放任我的儿子被你的儿子们欺负。你还想灭吴国,想杀我全家……我再回不去了。”   周天子俯眼看她:“我没有杀。只要你回来,一切会恢复成以前。”   虞追哽咽:“你这个杀人狂徒……”   周天子面上浮起一种很奇怪的表情。他盯着她看,缓缓道:“若非你欺骗我,从我身边逃离,事情也不至于到这一步。算了,我不想怪你……只要我们回到从前就行了。”   虞追呆呆看他,凄声笑:“不可能了。范宏,我不会爱你的。我再也爱不起你了。从此往后,即便你囚禁我,即便我再也见不到天日,我也不会屈服。我将用毕生来诅咒你,怨恨你。我会一直想法子逃,我毕生都不会放弃逃离你的身边……你囚禁我没用,你砍断我的手脚没用,你弄瞎弄哑我都没用。只要我活着,我就不会放弃反抗你!你毕生不可能再得到我的爱了。”   周天子沉目看她:“是么,你这么想?你将用一生来反抗我?我毕生得不到你的爱了?”   他坐在高座上,遮挡眼睛的冠冕下垂珠轻晃,他眼中似带着一丝阴鸷无比的笑。他道:“好。”   他站了起来,微微笑着:“虞追,我们的人生还长的很,你说我毕生得不到,未免太自大了些。我倒是想和你比比看,你我谁会输。你是爱我的,只是你不肯回头而已。无妨,我时间多的是,我们慢慢耗着吧。”   他眼中的笑变得沉沉,用一种略带嘲讽的眼神看着她。   他变得暴戾又残酷:“那我们就耗着吧,放心吧,我不会动你一根手指头了。你这么狠,你以为谁还爱你?我不会再开杀戒了,杀人不能让你屈服,你不听我的话,我也很烦,也很不舒服。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我只能等着你的爱自动来了……我们就慢慢耗着吧。”   他自言自语般:“就这样吧。”   虞夫人快步走入了高楼,她躲开了那黑夜中折磨她的梦魇。她跌入高楼中的灯火辉煌处,扑倒在地时,睫毛颤抖,眼中的泪终于落了下来——   她好似看到他疲惫地站在她面前,淡声:“你自由了。”   她自由了么?   她和他耗了整整十五年,就这样,结束了么?   ——   夜深了,村中狗吠声轻微。   玉纤阿已于隔壁和老妪同睡,范翕独处一舍,辗转反侧,不能入眠。   下午时他看到烽火,却始终等不到太子登上天子位的讯息。说明周洛情况有变,恐怕和他以为的不一样。周天子死不死范翕不关心,但是太子若是出了事……范翕无法入睡,他挑了灯,干脆坐在案前执笔,开始用自己和兄长间的隐秘联系方式联系太子殿下。   问太子如今是何处境,周洛到底是何情况……   最后怕太子嫌他太无情,范翕不情不愿地加了一句,问父王是否真的死了。 第76章 二更   一灯如豆, 窗前昏昏。   范翕坐在案前一径写字, 笔法古朴而流畅。想到他离开周洛已经一年之久, 也将近一年没有再与太子联络。范翕心中感慨, 北方战起, 天子之殁……这些对范翕都没太大触动。   反正这天下不可能是他的天下, 父王也不是疼爱他的父王。那些有没有,在不在, 范翕不是太紧张。   只是这天下未来是太子范启的。   今日点燃烽火, 按照临危受命之论, 太子该即刻登位,大赦天下才是。范翕等了一下午都没等到新天子登位的消息……他在灯烛火光下写信时,心中也浮起几丝烦躁与忧色。   玉纤阿半夜起夜,持着灯烛出屋。她回来的时候,站在院中, 目光随意一瞥,竟瞥到范翕住的屋舍仍亮着灯。玉纤阿怔忡, 算了算时辰, 已经夜里三鼓过,这么晚了, 范翕屋中为何还亮着灯?   他又看不见,他亮着灯做什么?   玉纤阿不禁想起了下午她与范翕写信时候看到的烽火。范翕那时说是他的父王死了, 玉纤阿本寻思着安慰他,可她看范翕神色平静,精神状态极佳, 压根不像是为他父王难过的样子,她的劝慰的话便说不出口了。   范翕的身世有些难以启齿处,恐范翕与周天子关系不佳,是以周天子殁,范翕才会无动于衷。   玉纤阿本以为此事至此告一段落,但她现在于院中看到范翕的屋舍中点着灯烛,便重新起了疑心。她不是一个会轻易相信别人的人,她现在开始怀疑范翕的话,疑心周天子的过世,还是给他带去了一些打击。他脸皮薄,不愿在她面前哭泣。但说不定背对着她,夜里偷偷躲在屋里哭呢?   就如泉安曾经告诉她的范翕为她泣不成声那样。   玉纤阿一阵沉吟。   想自己是该装作不知,还是做一个与他一起哭、安慰他的善解人意的女郎?   想到范翕对自己的定义便有“善解人意”一词,玉纤阿轻叹口气,决定在自己没想通自己跟范翕如何走下去之前,做个解语花,让他对她的爱意多几分也不错。他若总觉得她不关心他,对他冷漠,那他们的未来就不好走了。   由是,玉纤阿提着灯烛走到了范翕所居屋舍的木门口,她敲了敲门,门中传来范翕微绷的声音:“这样晚了,你来做什么?”   玉纤阿柔声:“妹妹夜半敲哥哥的屋门,哥哥以为我是做什么?”   范翕:“……”   他怔住,本要再开口,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玉纤阿竟没再给他打招呼,就这样进来了。范翕正坐在案前,看到她手挡着烛火进屋,他当即伏身向下,匆忙将自己写好了大半的竹简压在了臂弯下。   玉纤阿看到了,微愣。   看到他坐在案前,案上摆着笔墨。墨水乌黑浓郁,狼毫搭在一方砚台上。随着玉纤阿的注视,那狼毫上的毛刷滴下一滴墨汁。   滴答。   溅在了地上。   在寒夜中清晰可闻。   范翕面色微微一变,他镇定而坐。他对玉纤阿道:“夜里心烦,是以起身练字,不妨惊扰了你。”   玉纤阿凝视他一会儿,关上门,向他走来:“哥哥不是眼睛看不见了么?练什么字?”   范翕微笑:“练字是为心静,不求什么。”   玉纤阿走到了他面前,俯眼要看被他盖住的竹简。范翕手肘撑在案上,姿势牢牢挡住玉纤阿的视线。他温柔而担忧地问她为何夜里突然醒了,可是睡得哪里不舒服。玉纤阿并不作答,只一手持灯,另一只纤纤玉手伸出,伸向那被扣在郎君手臂下的竹简。   范翕压住不让她取走竹简。   玉纤阿望来,柔声:“我只是好奇哥哥练字练的什么。”   她对范翕起了疑心,她盯着范翕的眼睛,想看他到底是不是真的看不见了。他面容清透如冰玉,睫毛浓长阒黑,一双眼睛如月夜下的静湖般沉敛美好,虚虚地望着前方,眼中没有神采。   他又像个瞎子。   范翕只不肯让她看他练的什么字,他说:“有些东西不想让你看,你便不要看了。我最不喜欢女郎想控制我了。”   他暗示她不要对他管的太多。   玉纤阿俯眼望他半晌,她又试图抽了抽被他压着的竹简,见范翕仍没有松开的意思,玉纤阿便无奈一叹,缩回了手。她目中染愁绪,似自言自语一般失落道:“男人都如此么?觉得女子的关心是控制?让男子心生疲倦?原来哥哥也不过是凡人。”   范翕眉目轻轻扬了一下。   他本听她的前半句,还有点羞愧不安,但是她最后叫他一声“哥哥”,范翕便知她又是在装模作样,只是诱他而已。这个小女子,虚虚实实,实在厉害……范翕含笑道:“收了你这副嘴脸吧。我早知你是何人,你现在在我面前装模作样,已经骗不到我了。”   玉纤阿心里想:哦,是么?   心里不以为然,玉纤阿明面上面露讪色,将手收了回来。她观察范翕,见他神色不变,但在她的手完全离开那竹简时,他瞳眸轻微地舒展了下,唇角微微勾一下。   是个放松而得意的神情。   独属于范翕的细微表情。恐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松气时会自得。   玉纤阿几乎认定范翕有事瞒着自己,骗自己了。   她不再和他说这些,只是温声细语地嘱咐他早早歇息,她要走了。换平时玉纤阿说自己要走,范翕总会多多少少地有点不开心,但今夜玉纤阿扶他上床榻休息,说自己要走,范翕随意地就答应下来。他对她含笑注目,示意她赶紧走吧。   玉纤阿走到案前,瞥了一眼已被范翕收走竹简的干净案面。玉纤阿沉思一瞬,心里有了试探范翕的主意。她回头看向床上坐着的郎君,声音细细弱弱的,清婉无比:“哥哥,我忽然有些口渴,想在你这里倒杯水喝,可以么?”   范翕怎么可能一杯水都不肯给她喝。   他只是微红了下脸,说:“你是说那个茶壶么?可是,那水不好喝,还都凉了。且、且只有一个杯子,是我用过的……”   玉纤阿即便另有心思,还是被他望向她的似是羞涩的目光撩了一下,心尖酥软。她红了脸,别头咳嗽一声:“我不嫌弃你。”   范翕便不说话了,他看玉纤阿弯身将烛台放在案上,倾身为她自己倒茶喝。她动作优雅而沉静,是前些日子恶补了一番公主王女该有的仪态学来的。本以为她是临时所学,现在看她动作极雅极端正,想来私下里没少练习。   范翕心里叹,玉女可真刻苦啊。这个都要练。   他又喜滋滋,洋洋得意地想:这么厉害的女郎,是我的女人啊。   他更是在心里暗下决心,绝不放过玉纤阿,绝不许她离开自己。   范翕托着腮,面上带着温柔的笑,他闲然无比地一边假扮着双目黯黯的“瞎子”,一边痴迷地欣赏着玉纤阿的侧脸。他在心中不断地夸她是美人,夸她人美,气质好,声音也如水一般悠然恬静……世间怎会有这般好的人呢。   只要她跟着他,他会对玉纤阿很好的。只要她不触他底线,她想要什么他都会顺着她。   忽然,范翕目中一凝。   因他看到玉纤阿倒了杯茶,拿着他的杯子喝茶时,她手中一抖,茶杯中的水渍不小心从杯中洒落,弄湿了她身前衣襟。范翕眼睁睁地看着她胸前的衣襟被水打湿,玉纤阿却是沉稳十分,水弄湿了衣裳,她只是低头看一眼,一声没吭。   范翕皱了眉,心想若是自己真的看不见,那自己就会不知道她弄湿了衣服。   她这人怎么这么安静,这么大的动静都不出声?   范翕心里烦躁玉纤阿的太过乖巧,太过不矫情,就又见玉纤阿蹙着眉,放下了手中杯。她似为难地低头看一眼自己湿了大片的胸口,迟疑一下,她回头,向范翕的方向看来。   范翕瞬间移开目光,眼睛盯着虚空,作出发呆状。   玉纤阿微微地吐了一口气。   她重新低下了头。   范翕目光移回来,重新看向她。这一次,他的目光看去,却僵住了。因玉纤阿大约觉得他看不见,她弄湿了衣裳,茶渍有些溜入了衣领内。玉纤阿就维持着那般跪坐的姿势,将自己的衣襟拉扯下,露出了线条圆润的肩头。   她不停留,继续向下。   拿着帕子擦拭她的肩。   范翕看得眼睛发直,浑身的血都僵住了——   他其实不常能看到玉纤阿的身体。   她总是得体无比,也不多和他亲近,衣裳总是穿得严实。而床笫间,他的注意力被其他地方吸引,也没怎么看过她这样。   眼下的美景,如一幅画卷华美低迷,铺浮在他眼前。   他看到清冷的月光,雪白的山丘。看到山上连年浮着一层细白的雪水,濛濛间,雪水顺着山峰蜿蜒,向山谷下淌去。若有若无的玉兰花开在后山,枝叶颤抖,花瓣飞落。   月下山上的水湾圆润,若有鱼儿,可淌于其间……   范翕忽地掩袖,鼻血流了下来。   几乎在同一时刻,那低头拿着帕子擦拭自己肌肤的女郎抬了眼,向他看来。   四目相对,玉纤阿看到了范翕袖下淌下的鼻血。   范翕头晕一般向后靠,心道不好,听玉纤阿冷冷道:“你果然眼睛看得见。”   范翕一边手捂住自己不断渗血的鼻子,一边飞快下床。他不好在这时还拿乔,看玉纤阿刷一下将她的衣襟拉了回去,她面若寒霜地起身要走,范翕赤脚下地,匆匆奔来拉住她。   范翕因捏着鼻子而声音沉闷:“你听我解释……”   玉纤阿道:“不必解释!”   范翕握她的手:“玉儿,我头晕……”   看他又开始装虚弱,玉纤阿气得冷笑:“那你就晕着吧。”   她不搭理他,几次甩开他的手。他手忙脚乱,一边要擦自己的鼻血,一边要来拉玉纤阿。跟玉纤阿说的头晕也不作假,但是也许是失血过多的头晕……范翕心里恼急,可是他越是急,鼻血便流得越多。   鼻血流得越多,他就要一直仰头捂鼻子,没空和玉纤阿说话。   他忙得要死!   狼狈得要死!   玉纤阿本一径生恼,心里飞快想他是何时能看见的,是玩弄了自己多久。但是她一看范翕这样子,明明心里还在生气,她面上就禁不住幸灾乐祸般地,笑出了声。   范翕又羞又自怜又生气她的笑:“玉纤阿!”   玉纤阿:“呵,你管好你的鼻血吧。我再不相信你了!”   她想笑,但现在又不是笑的时候。玉纤阿硬着绷着脸摆脱掉范翕,作出气闷的样子出了门,将他一人丢在了屋后。   ——   次日早上用膳时,连老妪都看出范翕和玉纤阿之间气氛的微妙。因女郎一早上都是板着脸,不理她那个兄长。那个清隽的郎君倒是一早上都好声好气地跟前跟后,和他妹妹说话。   玉纤阿却一声不吭。   老妪叹气,想这对兄妹估计闹别扭了。   通常情况下,这般别扭外人搅和不好,需要二人自己解决。老妪私下里找两人谈了话,那妹妹不吭气,哥哥却满面后悔,老妪便明白当是哥哥惹了妹妹。老妪提供了些哄女孩儿的经验,摇着头出门了。玉纤阿本想跟着去,硬被老人家留了下来。   玉纤阿坐在院中摘菜,心不在焉间,并不关心范翕为何不在院中。   她想他眼睛既然看得见了,那自然爱去哪里去哪里。她才不关心他。他居然骗她……莫非是报复她之前哄他自己失忆的事?   可这怎能一样?   那时明明是他见了她,不等她开口,就认定她失忆。她不高兴于他的强势,才故意不说真话。但是这一次……她和范翕逃亡,一路磕磕绊绊,她为了回去救他,硬是从马上摔了下来。她骨头摔得痛,身上全是清淤,她怕范翕难过,一直没告诉他。   她现在坐在这里,都觉得自己的骨头痛。   他估计还以为她的不舒服是因与他行周公之礼的缘故吧。   她因怜惜他而一径忍着伤痛不说,她怕他因失明而害怕,一直和他说话引他开心,她身体那么不适,还和他一起去镇上陪他看大夫……玉纤阿目中凝了泪,觉得范翕可恶十分。   她眼中雾蒙蒙时,旁侧忽递来一束花,吓了她一跳。   玉纤阿抬头,看到失踪了一早上的范翕从篱笆门外探身,将一束花递来,噙笑望她。看她目中含水,范翕愣了一下。他微尴尬:“你不喜欢花?”   玉纤阿答:“花挺好看的。你眼睛既没瞎,怎么不多摘几朵好看的花?”   范翕柔声:“我哪有那般心思。女郎都喜欢花,你不喜欢么?你喜欢什么,告诉我好不好?”   玉纤阿答:“我喜欢你离我远一些,不要碍我眼。”   范翕脸微微沉下,他低斥:“放肆!你竟这样和我说话?”   他好歹是王朝七公子,谁见他不是客客气气的?被女郎这样甩脸子,对他来说还是第一次。   玉纤阿瞥他:“我一径这样说话,你又不是不知道。若是不满,杀了我便是。”   “你!”范翕气结。   范翕说:“我没见过如你脾气这么坏的人。”   玉纤阿震惊:“你没见过么?你真的没见过么?你通常不照镜子的么?”   范翕被气得无言,知她是讽刺他,说他脾气坏。可是在她面前,他脾气什么时候坏了?   他扔了花,推门入院。他站到坐着的玉纤阿面前,低头看她许久。他蹙着眉,恶狠狠地瞪她。玉纤阿也不认输,仰头而望。过一会儿,范翕的目光便软了下来。他闭目,忍了忍怒意。   一会儿,范翕蹲到她面前,笑道:“好吧,随你吧。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生气的,我知道你这样是因你喜欢我。”   玉纤阿:“呸!”   范翕说不生气,便当真不生气。他蹲在她旁边,看她摘菜,便也好奇地来帮忙。他故意逗引玉纤阿,将她身前竹篓中洗好的菜翻得乱七八糟。玉纤阿忍怒,不搭理他。但是夏日炎热,范翕非要凑到她跟前,还和她越挨越近。   玉纤阿说:“你不要离这么近。”   范翕当没听见,他睫毛纤纤,气息几乎快拂到她面上,倾身:“这是什么菜,你教我怎么摘啊?”   玉纤阿脸红透。   不是羞涩,而是生气!   他又在使美男计诱她!   难道他以为这样就能揭过这事?   亲一亲抱一抱她就不生气了?   范翕确实是这样想的,他自己虽然不动情,但他见多了男女之事。通常哄一哄就好了。范翕温声细语地和玉纤阿说话,只想将她抱在怀里亲一亲,揭过这事就算了……但他的手还没伸过去抱住她,他的袖子只是挨了她的衣角一下,玉纤阿就忽地拔出了一把匕首,匕首尖头对着他。   范翕冷不丁看到横在他面前的匕首。   玉纤阿道:“离我远一点!”   范翕震惊:“你从哪里掏出的匕首?这么危险的东西你随身带着?”   玉纤阿:“要你管?我只要你现在离我远一些。”   范翕抿唇,在匕首下,他顿了一顿,却道:“我不信你忍心伤我,我就不走。”   他仍倾前身,玉纤阿手中的匕首便抵在了他胸口。玉纤阿也不动,她垂目,似笑非笑:“我不忍心么,公子?我可是无情人啊。”   范翕道:“我还是不信。”   他身子仍倾前,伸臂搂她,玉纤阿手中的匕首夹在两人之间。玉纤阿不移开,那匕首也不是假的,划破了范翕身前的衣裳,尖锐的锋头抵上了他的肌肤。他没有被伤到,因玉纤阿并没有故意将匕首向前递。   但是范翕见她不收匕首,就伤心欲绝:“你一点都不爱我。”   玉纤阿骂他:“早说我不爱你了,你还不信?”   二人正拿着真匕首对峙,忽听一阵马蹄声过来。范翕耳微微一动,微侧了身,向栅栏外的道路看去。因这一倾身,他的身子从匕首上轻轻划过。玉纤阿感觉到不对,忙向后收回匕首,然她垂目就看到了他衣上的血色渗出。   玉纤阿脸色微变。   范翕倒没太大感觉,因可能匕首就是划破了一层皮而已。他是看玉纤阿脸色发白,才意识到这是个装弱求可怜的好机会。范翕立刻做出虚弱状,握住她拿匕首的手,柔弱道:“若是插我一刀能让你解气,我心甘情愿。”   玉纤阿:“疯了你。”   她皱着眉,低头要看他伤势,耳边听人在外高喝:“放肆!你是何人,竟刺杀公子!来人,围住!”   玉纤阿:“……一群瞎子。”   范翕讨好她:“……玉儿说得对。”   范翕脸色微难看。   因看到院外一排排的人士,有曾先生,有泉安,有武臣文臣,有大批卫士……是下属们终于汇合,赶来与他相见。   然而,撞断了他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公子:下属这么没眼色,来的太不是时候。 第77章   范翕早在薄府时就写信给曾先生, 让他们从越国撤兵。前两日和玉纤阿避难时, 范翕再一次地写信催促。   曾先生等人觉得攻下越国正是大好机会, 且有吴国相助, 双方各取所需, 公子翕要他们撤兵, 不是好时机。因此诸人颇有些犹疑。但念及对公子翕的信任,曾先生和武臣们商议后, 还是不情不愿地撤了兵。   只昨日诸人看到烽火, 得知周天子已殁的讯息, 诸人惊出了一身冷汗,才觉得公子翕要撤兵,也许正是为了自保。周天子一殁,太子不登位,天下必然乱起。他们一行人跟随公子翕巡游天下已一年之久, 周洛的势力现在恐和他们无关。想日后有个好前程,这批人马如今只能依靠公子翕。   在天下乱起时, 公子翕不为了一点蝇头小利, 果断放弃越国,在曾先生看来, 公子翕能屈能伸,是个厉害的主君。   其实范翕要己方撤兵, 也是为了和越国合作。天下逐利,从未有永久敌人一说。薄宁此人,范翕还是想用用的。   只是正好碰上周天子殁的时机, 一切自然要更加小心谋算。   曾先生等人带着兵马撤兵,扎营于村外山上。泉安也带了当初留在那个镇上的卫士回来了,他得知公子遇难,急急来援,半途上和曾先生的兵马相遇,也算不错。而范翕从泉安口中得知,成渝等一批卫士当初为躲楚宁晰的追捕,带着薄宁走了另一条险路。成渝和薄宁这些人要和公子汇合,恐还要等些日子。   范翕点了头:“无妨。”   他沉思一瞬:“相信诸君已经知道父王薨的消息了,翕想请教先生们该如何自处。”   诸人连说不敢当,他们却早已习惯了公子翕的礼贤下士。公子翕如此温柔,诸人带着笑,心情愉快地跟随着公子翕进了屋舍谈话。   借宿的这家老妪回来后便傻了眼,发现自己的院子里多了许多衣饰华丽的人,有卫士、有侍女、有老有少……村子的人都围在院外窃窃私语,因今天进山打猎的人发现有军队驻扎在了此地。老妪诚惶诚恐,不知是何方贵人驾到。   老妪不安间,倒是看到侍女一个个面色古怪下,一个女郎从自觉院子两家屋舍中的其中一家出来。那女郎正在和一个相貌俊俏的郎君说话,那女子之貌,如月华之升,自然是让老妪一眼认出来。老妪连忙唤了一声:“玉女!”   不想老妪叫一声“玉女”,院中那些侍女们的脸色更奇怪了。虽然奇怪,侍女们却都安静地站着。   玉纤阿回过了头,看到老妪,她目中露出一丝笑,和旁边的郎君说了一两句话。那郎君便陪着玉纤阿一起走了过来,出了院子,玉纤阿伏身向老人家行了一个屈膝礼,那个郎君也拱手行礼,笑道:“老婆婆,你唤我泉安便是。我家公子落难于此地,多谢婆婆收留。给婆婆添了两日麻烦,我已与村长一家说好,让公子借住于你们村中其他地方,不敢再打扰婆婆了。”   泉安做个手势,让后方一人托着一盘上前。他感激地对老妪再做了一揖:“这是黄金十两,请婆婆笑纳。”   老妪惊呆了,这个俊俏的小郎君说了许多话,老妪就听到了其中一个“公子”。就算她只是一个乡野村妇,也知这天下配得上称一声“公子”的,只有王侯之子、有名士人。这样的大人物,居然被她所收留……   老妪有些不安地看向玉纤阿:“……这是怎么回事……”   玉纤阿柔声细语道:“婆婆且安心收下这些谢礼便是。打扰了婆婆几日,这是婆婆该得的。”   老妪本是不安,在玉纤阿温润的目光凝视下,她慢慢放下了心。接着老妪又看到他们村的村长从院外围着的人群中挤过来,赔笑着跟那个自称“泉安”的小郎君打招呼,又抬手,示意玉纤阿等人跟他走。显然村长要将村中最好的房舍为这行人让出来。   老妪到最后都没弄明白自己收留了两日的那对兄妹到底是什么身份……那位被称作“公子”的年轻郎君没有出现,倒是这两日一直自称是那人“妹妹”的玉纤阿陪着老妪说了许多话,宽慰老妪。   但老妪却弄不清楚这位女郎算是什么身份。那位郎君既是公子,这位女郎难道是哪位公主?   老妪看向泉安,泉安却含糊地敷衍过去,并没有介绍玉纤阿到底是什么身份。   曾先生等人一来就拥走了范翕,和范翕去商讨当今局势去了。玉纤阿和这批人重逢,范翕却没有来得及给泉安做指示,让泉安怎么跟人介绍现在的玉纤阿。所谓献向周洛的吴国王女的身份肯定不能用了,周天子都没了……这个身份多尴尬。   难道要给玉女编一个新身份?   可是如何编?   玉女这样的相貌,多少年能出这么一个美人坯子……泉安脸皮不够厚,临时编不出什么身份。且他也怕他编的身份会让公子不满意,是以泉安一路含糊。   泉安能将玉女身份含糊过去,玉纤阿面对那些之前服侍她的侍女们,却不能含糊下去了。   ——   换到了干净而宽敞的屋舍,侍女们一排排站在面前,姜女也在其中。所有侍女都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打量着跪坐于她们面前的貌美女郎——这位女郎换了一身雪色衣衫,云母金箔片点额,云鬓松挽,发间玉搔头与步摇金光灿灿。华光流转下,衬得她眉如春山,目似秋泓。   玉纤阿妆容一新,侍女们向她望来时,她也望去。其眉眼,凝睇含情,其顾盼神飞之风采,何其眼熟?   侍女们震撼着。   她们绝不怀疑,这般相貌的女郎,只能是玉纤阿,不可能是公子翕随便找了一个相似的女郎就能冒充来的。玉纤阿的美貌……世间若真有女郎能冒充得来,“美人”一词便未免太廉价了。   可是、可是……玉女不是应该死在当初亭舍那把火下么?公子翕为此,差点将她们全都杖杀了啊。若不是姜女哭着求说玉女回来看不到她们会如何不方便,公子翕早就杀光她们了。   姜女当日求饶的话不过是缓兵之计。侍女们满心不安,从没想过一场大火烧毁了亭舍后,玉女还有活着的可能。可是玉女不活着,她们就得死……   万般思量下,还是玉纤阿咳嗽一声,先开了口:“你们可是觉得我与你们昔日的王女‘玉纤阿’有些相似?”   侍女们懵懵地点了头。   玉纤阿便一叹,手抚额,露出苦笑。她叹道:“我并非你们的王女,你们当知晓。我与公子翕在楚地相遇,因家中出了些变故,我与家中仆从走散,公子翕心怜我,才收留了我,答应帮我寻家人。我却是中途失了忆,不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   侍女们:“……”   齐齐愕然:“失、失忆?”   怎会这般凑巧?   不……她们真觉得这就是玉纤阿啊。   她们半信半疑地眨着眼,听玉纤阿给她们讲了一个长长的故事。大概是说她如何和家人走散,如何遇了难得公子相救。之后和公子同行,公子帮她寻家人……   玉纤阿口才极好,说话又婉婉动听,她的含情目专注盯着侍女们的时候,侍女们由初时的惊讶,到后期的慢慢信服。她们犹犹豫豫地想,原来世间有这等奇事,真有人和人长得这般相像……   到后来,一个侍女甚至被玉纤阿哄着说出了这样异想天开的话:“女郎,我们认识的那位‘玉女’,真的与您十分相似!那位女郎好似是孤儿,说不定你们是姐妹呢!”   玉纤阿便微笑:“咦,不是公主王女么?怎么又是孤女?”   侍女自觉失口,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她被其他侍女瞪一眼,讪笑着不肯再多说了。玉女的身份是吴国大王和王后给的,不是什么特别值得宣扬的。恐宣扬得多了,惹出了九公主逃婚之事,她们这群侍女又要有杀身之祸了……侍女们忧心着自己的前程,不敢多说以前那位玉女的事,自然也不敢多问这位玉女的事了。   玉纤阿凭着一个故事、一个问题,就将这些侍女们哄了过去。   侍女们晕乎乎地听着她的话,想着走一步看一步,先服侍这位女郎吧。总不能让公子翕觉得自己这些侍女整天什么也不做,太过浪费。公子翕那日的杀伐手段吓着了这些原本对着公子翕的脸春心萌动的侍女,她们现在都不敢凑到公子翕面前——怕公子翕会杀她们。   哄住了这些侍女,这些侍女将原本该王女享受的东西,犹犹豫豫地拿出来服侍她。侍女们出去开始打扫现在居住的院子,玉纤阿便坐在屋中,饶有兴趣地翻看着妆奁里的首饰。她拿着一枚羊脂玉手镯玩耍时,门轻轻推开,姜女端着一盆水进来打扫屋舍。   屋中只有二人的呼吸声浅微。   玉纤阿玩着自己手中的手镯,眼睛盯着铜镜。她从昏暗铜镜中,看到姜女站到自己身后,打量着自己。   姜女轻声:“你就是玉纤阿。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你骗得了那些侍女,是因她们不知道你本性,她们也不了解玉纤阿到底是什么性情的人。但是我知道。”   姜女声音压得极低:“没有人可以神似‘玉纤阿’,只有玉纤阿自己可以神似自己。”   玉纤阿唇角噙着丝笑,并没有说话。她俯着眼仍在玩自己手中的玉镯,好似分外不在意姜女的话。   姜女主动开口,本也是抱着试探的心。她心里不安,又觉得自己看出了玉纤阿的阴谋,便试图开口。她希望玉纤阿给个提示,希望看到玉纤阿阴谋被拆穿后惶恐的眼色……但是没有。   玉纤阿依然低着头在玩那个玉镯。   姜女左右看看,隔着木窗,看到那些侍女们洒扫的身影,应当注意不到屋中的情况才是。姜女跪在了玉纤阿身后,非常不安地道:“玉女,你和公子翕,到底在玩什么?为何你不承认你回来了?为何你要换身份?我看出来了,你不封我的口么?”   玉纤阿缓缓开了口,她视线仍垂着:“姜女,你知道的秘密越来越多。正是越来越多,我才没必要让你闭嘴啊。”   姜女一愣,然后绝望道:“你的意思,莫非是我已经上了你和公子翕这条船,我永不可能下去了?所以你已经懒得跟我掩饰了?”   玉纤阿托腮,凝视着铜镜中跪在自己后方的美人。她笑盈盈,作惊叹状:“呀,姜女居然聪明一次了。”   姜女:“……”   玉纤阿笑吟吟地宽慰她道:“你也不必太难过。我自有很多事不方便自己去做,需要用到你。你应当看得出我不是什么过河拆桥的恶人,你若服侍得好,帮我遮掩得好,我也不会亏待你。”   姜女心想可是公子翕是过河拆桥的人啊!   姜女心里才这样想,玉纤阿就好似猜到她在想什么一般,自若地说:“公子翕那里你也不必担心。他既用毒吊着你,你不去主动招惹他,他应也不会特意记住你。而你不小心招惹了他……你若是十分好用,我会为你求情的。”   姜女:“……”   她心想所以你们这对奇葩,是重新和好了,重新凑到一起去了?   姜女并不知道周天子已殁的消息,但是玉纤阿换了身份重新回来……姜女若有若无地猜,恐公子翕不会放过玉女,玉女为了能和公子翕在一起,才不得不换新的身份。   姜女低下了头,怅然道:“我只是觉得服侍你和公子翕,好像分外……”   玉纤阿说:“刺激?”   姜女幽怨地向她看来,说:“危险。”   玉纤阿“噗嗤”笑出声,她瞳水清澈,眼睛里含着水,笑起来时真如春水照花一般,格外动人。姜女自忖貌美,却在玉纤阿的笑容中心跳加快一倍,有些自卑。姜女深吸一口气,半晌伸出手,指向玉纤阿腰下。   既答应上玉纤阿这艘船,姜女自也要贡献些什么。   姜女轻声:“我认出是你,除了不信世间有人会和你长得一模一样外,还因为你腰下的那枚玉佩。你当是十分珍惜那玉佩,才常日戴着。若是有心人看到了,难保认出你就是玉女。”   玉纤阿一怔,她倒是忘了这茬。她向姜女道了谢,将自己腰下的玉佩摘下来。她手指抚摸过玉佩上的纹路,略有些不舍,毕竟自己戴了这么多年……但是玉纤阿还是拿了一方帕子将玉佩收好,又和姜女一起将此玉佩放入一匣子中藏好。   蛰伏是为了静待重见天日。   丢了一个身份后,与故人重逢,玉纤阿没法再得过且过。   她手扣着案,兀自沉思,想自己要重新开始为自己谋划前程了。   ——   张铭曾是吴国人,在他曾招待公子翕为他的小妾办宴作寿后,他成为了公子翕的客卿。公子翕离开吴国,张铭沉思一二后,将家业交给弟弟打理,自己破釜沉舟,也跟着公子离开了吴。   为赢得公子翕的信任,张铭一路上都在撒钱。食宿要钱,公子和越国开战要钱……   虽撒钱撒得很心痛,但当张铭能够跟着曾先生一起听范翕说话时,范翕向他道谢时,张铭就觉得自己的钱没有白花。范翕是知道张家的付出的。只盼公子翕有个好前程,让张家日后能够依附。   这一日,范翕依然和曾先生等人在屋中说话,张铭其实不太能听懂他们的政务,在一次次打哈欠后,张铭便包揽了为屋中说话的人提供些消暑水果的事。张铭招呼着仆从搬运果蔬进院时,他站在院中训话,忽然一呆,看到一列侍女跟随着一位貌美女郎,娉娉袅袅地端着茶盘行在廊间,向此处走来。   张铭张口结舌:“你、你、你……”   玉纤阿向他看来,微蹙眉,显然没认出他。玉纤阿以为他是寻常客卿,便领着侍女们向他行礼,含笑解释:“听说诸君商议政务,我便用冰水洗了些果子来。”   张铭终于说了出来:“……你是那个小妾?!”   玉纤阿微愕,眯了眸。她想起来这人是谁了。   她不动声色,掐了自己身后毫无反应的姜女一下。姜女本奇怪着这人干嘛叫玉女“小怯”,小怯是谁,玉女又多了一个身份么……玉女在她手背上一掐,姜女“啊”一声吃痛捂了嘴。   被玉纤阿盯着,姜女后知后觉听懂了那人说的不是什么“小怯”,而是小妾。   与玉纤阿面面相觑半天,姜女终于反应过来恐怕玉纤阿又在外面惹了什么风流债,需要自己这个侍女出面……姜女站了出来,呵斥那个张铭:“放肆!我家女郎乃贵女出身,尚未婚配,连公子都敬我们女郎,你乱喊什么?!”   张铭:“……”   他迷惑了。   但是当玉纤阿带着侍女们进屋,向曾先生等人送出水果时,迷惑的人,就不仅是张铭一个了。那日曾先生已经认出了玉女,他眼皮直抽,到底没多说话。曾先生忧心忡忡,恐公子翕和这个玉女纠葛极深……但是这个屋子的其他一些人,是这几日来第一次见到玉纤阿。   然而他们以前跟在公子身边,既在来吴国前见过公子翕从狼群中救出的那名玉女,又见过被吴国封了王女的玉女。   可是玉女已经死了啊!   现在又冒出来了!   玉纤阿不动声色地承受着这些人震惊的打量,她柔声细语,一边让侍女们分发水果,一边不着痕迹地把自己的新身份解释了个清楚。这几日她又把自己的身世修饰了一下,务必把故事讲得分外用心……侍女们出去后,玉纤阿的故事讲得绘声绘色,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被她美色所惑,只傻傻看着她,有些分不清真假了。   玉纤阿楚楚可怜地讲着故事:“小女子与家人走丢,不知父母去了哪里……小女子从山上跌下,撞了头,失了忆……多亏了公子翕……”   在这个新故事里,玉纤阿将自己修饰得更加无助。   她前几日给侍女们将这个故事时没将自己说的那么柔弱,因她知道女子天生对同性抱有审度心,不会喜欢故作可怜的女郎;但是她现在这个故事面对这群大男人讲,因男子对女子充满保护欲,她把自己说得弱一点,更会让这些男子信服。   果然,她一通故事编完,她眼圈微红,泪光点点,便有一武士忍不住站了出来,伸手向她,口上怜道:“女郎辛苦了……”   这武士手才伸出,就听一声咳嗽声。玉纤阿不动声色地向后让了一步,没被这武士挨到手。这武士回头,看到坐在案后听他们讲故事的范翕不咸不淡地咳嗽一声后,拿着茶盏喝茶……武士满面羞愧地缩回了队列中,为自己让公子看到了自己情不自禁的一面而不好意思。   曾先生眼皮直抽。   曾先生眼睛都抽得快跌出眼眶了——   一群瞎子啊!   他们真的认不出这个如花美眷的女郎,就是玉纤阿么!   怎么可能是不同的人!怎么可能!   但是一屋子人装聋作哑,就是没人主动出头。曾先生试探地看向范翕,想看公子是不是会指出这个小女子的谎言……结果他发现范翕低着头,矜持地喝着那杯茶喝了许久,时不时的,范翕眸子轻飘飘地扬起,偷偷地看那被男子们包围在中间的玉纤阿……   范翕的目光中,三分不满,三分爱意,三分赞赏,一分痴迷……   曾先生怔住。   他身为男子,他自然能看出范翕这样的眼神代表着什么。一个男子看女子的火热眼神,那见到心上人后想掩饰都掩饰不住的爱慕之心……曾先生竟然在一向洁身自好的公子翕身上看到了。   这、这……本以为公子和这女郎只是春风一度,可是这个眼神……不对啊。   范翕不知曾先生心中的震撼,他本和臣子们讨论着局势,玉纤阿一来后,正好让他放松下。玉纤阿就是来他这里作秀的,她编了一通身世,就要跟人显摆,就要说服人。一群男人将她簇拥在中间听她讲故事……范翕就怀着复杂的心情,坐在外围安静地喝茶。   他有些不高兴玉纤阿得他的臣子们喜爱。   不高兴一群男人围着她转。   但是按照范翕的本意,玉纤阿就不应该看其他男子一眼,就不应该和除了他以外的男子说话。这种想法是非常有病的,范翕自己也知道。他还知道他即使表达了他不希望她和其他男子接触的愿望,玉纤阿也不会答应他。   范翕不想和她吵架,不想和她生气。和她吵架的滋味一点都不好受,他心里非常不舒服。索性她没做出什么让他太看不过眼的事,他就努力压下自己这点儿不喜。除了偶尔酸几句,范翕正在学着不嫉妒、要宽容、要博爱的美好品德。   不要嫉妒玉纤阿和其他男子说话。   而压下这样的不喜后,范翕便分外欣赏玉纤阿。他一边喝茶,一边偷看她,一边在心里赞叹不绝——天啊,他忙得都没空给她编排新身份,她自己就编好了么?   还冒出来个“失忆”!   她省了他多少麻烦啊!   周天子殁后,范翕本就很忙,忙得顾不上这会子事。他都忘了这回事……玉纤阿自己就解决了。没有忧心忡忡来他面前晃,没有哭哭啼啼地哀求他,她一个眼神、一个提示都没递给他……她自己就把问题解决了。   范翕分外欣赏玉纤阿这一面,看她舌灿莲花说倒一群人,他敬佩得不得了,就坐在一边观戏。   而时间差不多了,臣子们吃了瓜果后向公子告辞,范翕一本正经地要玉纤阿留下,那些男子以为公子是要问玉女的身世、帮玉女寻找家人,便也没说什么。只有曾先生欲言又止地看两人一眼,叹一口气关上了门。   人一走,范翕便撩眼问她:“好大的胆子。我都没开口,你身份就编完了?”   玉纤阿偏头望他,声音柔婉:“怎么,我这样,让你有压力了?”   她语气中带几分试探。   范翕听出来了,一顿,心想她还是不信任他。   他沉默一下,只作出佯怒状,猛拍桌案:“自然有压力了!为何编身份不编圆?还徒留一个‘失忆’的问题给我?”   玉纤阿答:“因我毕竟不是贵女出身,我不知道楚国有哪些没落的贵族身份可以安给我用。我若随便编一个,破绽太多,不如说是失忆了。这个身份,留给公子去想,比我自己编要好得多。”   范翕定定望着她。   他伸手:“过来。”   玉纤阿向他走去,离他三步时,被他坐着一拽,跌入了他怀中抱着。他脸贴着她颈,她身子轻轻一颤,觉他呼吸绵绵地拂着她颈。听到范翕喃声:“你纵不是贵女,却不要妄自菲薄,你比我见过的所有贵女都要厉害。她们都不如你。”   玉纤阿垂眼。   她目中水光流过。   她浅浅一笑,没有吭气,却是在他怀里转个身,面向他。她伸手抱他脖颈,低声:“谢谢公子。”   范翕觉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伤感,好似要因为这个话题变得低迷……他咳嗽一声,另起了一话题,道:“明日我闲下来,教你骑马吧?你想学么?”   玉纤阿踟蹰:“我不会骑马……”   范翕柔声:“正是不会才要学呀。骑马很有趣的。”   玉纤阿扬目,目中水光潋滟,星落明湖。那星光摇落,分明有些动摇和兴致。却又顾虑于自己从未学过,顾虑于自己是否太笨学不会,会不会惹笑话……   范翕唇挨上她鼻尖,轻轻点一下。他声音温柔十分:“我觉得我做先生教学生的话,还是很温柔的。你不愿跟我学么?你真的不愿跟我学么?”   玉纤阿鼻尖被他亲吮,很快便红了。她被他亲得又痒又酥,被勾得忍俊不禁,笑着点了头,答应了跟他学骑马。   她想贵女们都会骑马。她要向上走,自然也是要学的。   范翕见她笑了,心中也是一荡。他手搂着她颈,一点一点地拨动着。俊美的郎君眉眼垂垂,含情与她扬起的眸子望着。他声音低柔道:“我对你这样好,你不报答我么?”   玉纤阿拥着范翕脖颈,满心激荡和感动。她不知自己该如何报答范翕对自己的好,她想了下,慢慢起身跪好。   她跪到范翕面前,重新靠近他。范翕盯着她看,看她要如何报答自己。她主动倾身,跪在他对面,搂住他脖颈。   她的脸贴来,与他额对额。   玉纤阿红着脸,轻轻在他唇上点了一下。她羞涩地垂目,道:“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夫君。”   她一心讨好他,福至心灵,想到自己见到的那些情投意合的男女们……心中情动,她轻轻唤了他一声“夫君”,暗示自己对他的心意。   范翕沉默着。   玉纤阿以为他会感动。   谁知他没有。   他的眼神几分古怪。   好一会儿,范翕哑声:“你不要叫我‘夫君’。”   玉纤阿一怔,脸色发白,血色慢慢从脸上退去。她向后退,有些难堪。他这是什么意思?他不愿和她……连纳妾都不愿她这样的?   范翕看她向后躲,便知她误会了。他手勾住她脖颈不让她逃离,他仍与她贴着额,垂下的眼神诡谲而噙笑:“夫君?听起来多无趣。我不喜欢这个称呼,太过规矩了。和寻常男女无异。我更喜欢你叫我‘公子’。你叫我‘公子’还是‘哥哥’都无妨,这样我更有感觉些。”   玉纤阿眨眨眼,她冰雪聪明,瞬间明白了范翕的恶趣味:“……”   她心想你真是病的不轻啊……婚娶让你没兴趣,你更喜欢偷情的禁忌感? 第78章   雅舍纱衾, 芳气拢人。   玉纤阿与范翕面对面, 他眼神诡异,说了那般话后, 玉纤阿沉默一会儿,缓缓悠声道:“郎君觉得偷情更有感觉,然名分更让我有感觉些。不知是从你还是从我?”   范翕不以为然, 只道:“闺中情趣, 个人喜好不同。我顺着你也行, 但今日是你要报答我,自然是你该顺着我些。”   他说着话,便手从后托住了她的腰。细软纤柔, 盈盈一握。范翕心神摇荡,手拢着她的腰, 就要将她向自己身前压。   玉纤阿却抗拒了一下。   范翕微不满, 他耐着性子蹙眉看她。玉纤阿贴着他面, 笑盈盈问:“既然话说到这里,我便有心问一问。不知你我如今状况,公子是如何打算的?”   范翕微振。   他早有思量。   先前他说要舍下一切随了玉纤阿, 乃是情动之际所说的荒唐话,实施起来没什么可取性,且玉纤阿也拒绝了他。之后范翕确实有想过他该如何留下玉纤阿。玉纤阿此时一问,范翕便自以为自己能交出满意答案。   他自信一笑。   玉纤阿双目含情,鼓励地望着他。   听范翕道:“如今天下局势已乱,你不必被献于谁, 姑且挑一新身份用。我无论如何,仍是要回周洛。到时,你随我入府,先留于我身边做一小妾。但你不必着急,那绝非长远之计。待我与于幸兰退了婚,再过上几年,我婚事不被催得那么紧了,我就将你扶正……”   玉纤阿冷笑。   原来打的是“妾室扶正”的主意啊。   她偏头问:“你瞧不上我出身?”   看她脸色淡下,范翕素来察言观色,自然看出她不喜。他握住她的手,摆出与她促膝长谈的架势:“玉儿,非我瞧不上你出身,非我不愿迎你为妻。你是知道我对你心意的。只是你我的身份实在是……你以小妾扶正之法留于我身边,已是最快的法子了。”   玉纤阿沉默一会儿,说:“此事我们改日再谈吧。”   她回避话题,范翕便不悦了。   他强硬道:“既然说到了这里,为何不接着说?你还有何不满的?我确实无法娶你,你根本不懂上流贵族那些事,我若娶你会被世人鄙夷,很多人会与我断绝往来,很多事都会没法做。你非要逼我……”   玉纤阿婉婉道:“是我逼你么,公子翕?我此人心气高,你早就知道。其实你是何品性,我也知道。你说将我迎回府上做妾,你打的主意根本不是长相厮守,而是得到我。你妄图百无禁忌,用任何方式得到我。至于之后如何,你倒是觉得只要我待在你身边,会与你幸福美满地恩爱一辈子,不怪你呢。”   范翕微怔。   他喃声:“难道不是么?”   玉纤阿道:“公子,我确实不是什么贵女,这世间男子的龌龊心思,我不知见到了多少。你现在说的这样好听,然我一旦为妾,之后入了你的府邸,一切都为你所控。我纵是不满,也逃不出你的手掌心。我何必将自己处于那般劣势?”   范翕目中生怒色,他冷冰冰道:“你这是什么话?一切还没开始,你就笃定自己不会开心,我会伤害你了?就笃定那是劣势了?”   玉纤阿答:“所以我说此事我们改日再谈吧。现下公子无法理解我在想什么,不如将问题搁置,过段时间再说。”   范翕:“……”   他真的想骂人了。   将他话题吊起,她不满了,就说把问题搁置?什么意思?不还是在委婉地拒绝他么?偏偏玉纤阿温柔,她不说我不愿意,只说等过段时间再谈。范翕准备了一箩筐的话等着说服她,她说她不想听不想谈……把他堵回去了。   不就是不愿意么!   不就是不愿为他稍微委屈一下么!   她就是不爱他!   范翕脸色难看,玉纤阿也是心中思绪连连。她有自己的坚持,她了解范翕。他从来不是什么真正的良人,会为她打算太多。他就是喜欢她,喜欢她就想得到她。她若是拒绝他,他必然采用强硬手段。那便会是一桩悲剧。   而恰恰她是喜欢他的。   他身上的问题没有多到让她应付不了的程度。   玉纤阿决定慢慢筹谋此事。她是不会做他妾室的。她知道一旦为妾,之后一生都会受此限制。范翕为了得到她而许下的承诺也不能全信……他这人不是什么信守承诺的人。女子啊,还是要为自己考虑些的。   哪怕对他有好感。   玉纤阿没有如寻常女子般在这时候与范翕大发脾气,没有哭哭啼啼地哀求他博他可怜,非要他许诺什么。她选择暂时搁置问题,待日后时机合适了,再重新与范翕讨论此事。而话题一旦搁置,玉纤阿面上便也没什么气色。   她低头,仍温温柔柔地搂着他脖颈,在他唇上轻轻亲一下,继续两人之前的旖旎。   范翕却是小肚鸡肠,气不过。   被玉纤阿拒绝是事实,他憋着火,哪怕她亲他,他也高兴不起来。男子和女子思维到底不一样,在他看来两人只要在一起就行了,她却执拗于什么名分……哪有那么容易!   他不是嫌弃她,是她的身份本就绝不可能为他正妻啊。   玉纤阿唇与他相贴,觉他唇角柔软却冰凉,她搂着他的后颈,觉得他肌肉紧紧绷着。   显然这人还在不高兴。   玉纤阿微微撩眼皮,望向他垂下的眼。她柔声:“公子不喜欢我亲你么?”   范翕因心中对她有怒,便故意说难听的话气她。他道:“贴一贴嘴而已,我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你不是舞女出身么?你连服侍郎君都不会?你怎么做的舞女?”   玉纤阿道:“舞女又不是娼女,不用与恩客上床。”   范翕自然知道她没有。她若是有了,他必然百般追问,非要问出个所以然。但他现在故意激她,便专捡难听的说:“我看别的舞伎都会服侍郎君。我不信你不会,你不必在我面前端着架子装单纯。”   玉纤阿瞥他。   他这样羞辱人,换别的女郎早就翻脸了。   玉纤阿却沉得住气,她微微一笑,慢悠悠道:“我可从未说过我单纯无知,是你那般以为而已。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想要我服侍你。我确实看别的舞伎与客人玩耍,见过一些手段。但我以为公子消受不起,这样对公子不太好。”   范翕大震:“什么,你见过?”   他心眼比针小,当即开始盘算她如何见的。他满脑子腌臜事,想得自己肚子里酸水直冒,快扭到了一起。他酸得不得了,脑子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男女厮混不堪的画面。确实舞伎不用服侍客人,但是舞伎嘛……若真有客人想要,谁会拒绝呢?   范翕简直想挖了玉纤阿的眼睛——让她乱看!   他想知道她到底看到什么程度……于是范翕忍着气,努力挤出一丝稀薄的笑,柔声:“我不觉得我消受不起,你有什么手段使出来就是。且让我也享受享受。”   玉纤阿看他脸上的笑,虚伪得跟挂在脸上、风一吹就散似的。他眼中冒火,也不知道他自己晓得不晓得。玉纤阿微偏了头,在范翕看不到的地方勾唇将笑忍了回去。她重新回过脸来,面对范翕时,又是温婉无比顺从无比的样子。   她眼角微红,似羞。   她问:“公子当真消受得起?不会怪我辱你?”   范翕觉得她又在质疑他,他甚至疑心她在质疑他身体不好……这可让范翕脸色更不好了。他不屑道:“我自然消受得起。”   玉纤阿便说了声“好”。   她在范翕面前,伸出了纤纤玉指,手指根根细长,如青笋般玲珑。她手伸到范翕唇边,范翕不解回望。听玉纤阿柔声:“公子张开口。”   范翕:“……”   他张开了口,她的手就插了进去,抵开了他的牙齿,蹿入了他口腔中。范翕胸腔一震,酥酥麻麻感沿着尾椎骨攀爬。他尚迷糊中,她的手指绕上他的舌,轻轻一划。范翕身子轻颤,与她垂下观察他的眼眸对上。   他当即忍不住,喉间渗出一丝哑声:“嗯……”   玉纤阿红了脸。   范翕也一下子脸涨红。   竟、竟……在她面前叫出声了。   范翕顿觉羞耻,当她的手抵在他唇齿间时,他也终于明白她在做什么了。大脑发空,他红着脸,眼底慢慢泛了红,水光熠熠浮动。他喘着靠在她怀中,发觉她低着头观察他,就好像他溃不成军,她却如旁观者一般……范翕握住她的手,口齿间因含着她的指,他不敢用力咬,声音含糊:“出、出去。”   玉纤阿轻声:“公子且消受吧。”   ——   范翕从未觉得如此羞耻,他觉得自己在被玉纤阿戏耍。他震惊无比,真是从未想过她会这样对他。他轻轻颤抖,额间渗了汗,那般流连让他适应不了。通常这手段都是男子对女子,哪有女子反过来用在男子手上的?   范翕握着她的手发抖,他处于剧烈的矛盾中。一方面觉得在她面前喘分外羞耻,想让她退出去;另一方面他又沉迷于此,眼神迷离,瑟瑟不能放开。   玉纤阿的面容也红得渗血一般。   原本还好……可是范翕奄奄一息地被她搂抱着,他的脸贴着她的脖颈。春山在夏日暴晒下慢慢消融,春水破冰,桃花绚烂绽放……她心跳砰砰然,跟着羞耻无比。   像是两人一同躲在暗室中做坏事一般。   他终于忍受不住这般刺激,掐着她的手将她手移开。他赤红着眼,翻身就将她不管不顾地压在身下,拉扯她……   玉纤阿颤声:“不要。我身体今日不适。”   范翕颤声:“那、那……用其他法子……”   玉纤阿低声:“什么其他法子?”   范翕亲她的耳,他手揉着她手腕,暗示地在她手腕内侧摩挲。他眸子清润含水,心急之下,口上仍噙笑:“多的是法子。不光你有法子对付我,我也有法子对你。”   “玉儿,你我之间,百无禁忌。”   关上房门,自然百无禁忌。   ——   半个时辰后,侍女进来将凉茶收走。发现一盏茶具中,扔着一方帕子。帕子丢在浑浊的茶水间,在茶叶上飘荡。侍女低头疑惑看了一眼,似想到了什么,瞬间红着脸退下去了。   她只是走前,悄悄望了一眼屏风后。暗想这玉女也不知是不是原来那个,但是既与公子这般……日后她们这些侍女,自然要小心服侍着些。   ——   曾先生夜里得一武臣敲门,因武臣拿到了最新的密保,准备次日再交给公子翕。   武臣与曾先生讨论了一番局势,说起楚国如今情况不好,边界处疑有蜀国和宋国试探。又说起九夷侵入大周,化整为零,杀入各方诸侯国,那些诸侯国竟然不以为然。北方没听说关于九夷的战争如何,只听说类似齐国卫国这些大诸侯国,在如何争夺天子位……   他们得到的最新消息,是周太子被天子委以将军一职,被派去击杀九夷蛮人。太子离开周洛,之后九夷攻入周洛,周天子不知是如何想的,竟然带兵亲征,一路杀出了周洛。   之后天子死于九夷乱兵之中。   这天下就此没有天子,太子却被困在九夷兵马下,无法回返周洛。但即使太子想回返,想如今齐国卫国那几个诸侯国起了心思,恐也不会让太子平安回返周洛。   太子行踪,他们如今都得不到。   曾先生叹:“也怪太子,为何亲自出征。若是太子留在周洛,天子殁了,太子自然立即就登王位。如今局势就不会这么乱了。”   武臣却道:“太子想攘外,却也没什么错。”   曾先生不赞同:“攘外应先安内。太子却不在意……真是……”   武臣便也苦笑:“太子向来如此……但起码目前太子应是平安,我等也算放下心吧。”   曾先生点了头,到目前为止,不算什么太坏的消息。只是恐齐国卫国那些……曾先生冷笑:“太子忙着攘外,他们忙着互相征战好问鼎,也是各自忙碌,互不干扰了。”   武臣没说话。   因他们明白迟早会干扰。   比起北方的乱象,楚国现在只是边境出了些问题,楚国大片国土上百姓仍然安居乐业……已然很不错了。只是不知如今局面,公子翕会如何选择……而说起公子翕,武臣就想到了白日出现在他们谈论政务屋舍中的那个貌美如仙娥的女郎。   武臣小声与曾先生说:“听侍女说,公子翕唤她‘玉儿’。这、这莫不是……仍是前面那个?”   曾先生望来:“君何意?”   武臣道:“其实玉女那般相貌,谁人能够与她那么相似。除非孪生姐妹。”   曾先生含糊道:“说不定就是孪生姐妹呢?”   武臣一滞,然后说:“我只是觉得我们公子翕和她关系匪浅。当日她是被献往周洛的王女时,我就看出公子翕看她的眼神不对。那种眼神……我一路担忧了很久。唯恐公子控制不住,与那女弄出什么来,害了我们所有人……虽说不该,但那女子被亭舍大火烧死,我长舒了口气。只以为危机终解。”   “然今日看她、看她……”武臣沉默半天,憋出一句,“她比先前更好看了。”   曾先生笑道:“既然你看出来了,你当那么多人看不出来么?为何大家一径顺着那女郎,无人提先前的玉女?难道大家真信了她白日编的那番话么?她只是给出了我们一个解释,信不信,端看我们自己选择了。”   武臣默然。   半晌他自嘲笑道:“那便信吧。公子翕非要得到那女子……还为那女子改头换面,换了新身份,我等若不识抬举非要指出来,却是太傻了。何况现在周天子都没了……我等连‘忠’这个借口都不必拿来自寻烦恼了。”   曾先生忽然道:“不知你可记得公子的妻室是何方人士?”   武臣思索片刻,微惊:“齐王之孙女,卫王之外甥女……如今齐卫二国,都在争着问鼎中原啊。”   曾先生道:“我们跟随公子翕,当看出公子乃太子一脉,并不争位。但若是齐卫所谋之事真成了,即使没有太子庇护,我们公子身份,恐也要随之水涨船高……”   他虽是这么说着,却目露忧色。武臣不解:“这是公子的机会,先生何以忧虑?”   曾先生道:“我忧心玉女成为其中变数,恐害了公子。”   武臣更不解了:“公子若真喜欢这个小女子,纳她为妾带她入府便是。即便公子那未婚妻,于女郎还如往日一般强悍,但公子只是喜欢一个小女子,她不至于连让公子纳妾都不肯吧?哎,那也说不定……她对公子呼来喝去,公子还一味宠溺她。若真回了周洛,八成公子和这位玉女,要断了。”   曾先生道:“公子翕宠溺于女郎?”   武臣:“怎么?先生有疑?我们在周洛时,可都是看的清清楚楚。公子与于女郎,可是一段佳话啊。”   曾先生慢慢说:“随公子巡游天下前,我也以为于女郎那般强势,公子一味温柔,对她言听计从,当是宠爱珍爱十分。但是我们巡游天下已一年,想来你也慢慢看出……公子对谁都是温柔的,不生气的。不独对于女郎。”   武臣不解:“这说明公子温文尔雅啊。”   曾先生说:“但那日我们与公子于此地汇合之日,我一路赶马随军先行,见那玉女和公子翕一道在院中坐着。玉女拿匕首抵着公子,公子脸色并不好看。我们远远看着时,二人倒似在争吵。我以为那女子是刺杀公子,担心十分,可事后……”   曾先生苦笑,因公子翕压根没提那回事。   那可是被匕首抵着腹啊!且血都能看见了……   曾先生喃声:“宠溺宠溺。宠都容易,溺却非一般啊。”   他忧心的,正是公子翕对此女太过用情,生出一些事端。   武臣慢慢回忆着那玉女的风采,听懂了曾先生的忧虑,他道:“……此女不是贵女出身,但她荆钗布裙,相貌姣好,修养气度极佳,看着倒比所有人都要高贵。”   曾先生喃声:“高贵么……我隐隐觉得此女眉眼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但我一时想不起来……”   二人讨论一番,俱是无解,只能先看看再说。   ——   次日清晨,玉纤阿让侍女们为自己量身,让茫然的侍女们改改衣裳尺寸。上午时范翕与曾先生等人谈论政务,中午用过膳,他便去带了玉纤阿,带她一起去学骑马。   村外有一大片宽广空地,范翕便带着玉纤阿去那里学骑马。   玉纤阿为了骑术方便,换了一身窄袖束腰的骑装。枫红色的衣衫,雪白的鞋履,长发只用一根玉簪梳着。玉纤阿被范翕抱下马时,她夏衫单薄,穿的又清雅,范翕不禁多看了两眼。   觉她更招人眼了些。   玉纤阿察觉他的打量,便回望来。范翕咳嗽一声,道:“吴国待你真不错啊,将你献出,他们还为你准备了骑装?”   玉纤阿道:“吴国哪会对我这么好?这衣裳是我和侍女们一起改的。”   范翕目中微亮。   他低头抱她,将她搂在怀里:“你怎么这么厉害啊……”   玉纤阿被他抱着,又被他夸,她不禁红了脸。她发现范翕恐真的很喜欢她,他经常夸她……她明明一身毛病,可在他眼里竟是这么好……玉纤阿推他:“再抱太阳都要下山了,公子教我骑马吧。”   范翕便忍了自己的情愫,他才把玉纤阿从马上抱下,又重新托着她牵着马,送她上马。他在下牵着缰绳,让她坐在马上,他牵着马先带她走一圈,让她感受下。范翕耐心跟她解释如何骑马,力道如何……   一圈之后,玉纤阿下来,他又独自骑马,向她演示一番。   玉纤阿笑盈盈地立在树旁,衣衫被风吹动,她目露欣赏地望着范翕的马上英姿。泉安站在她后方,他观察玉纤阿的侧面,见她目露笑意,似对公子分外喜欢。泉安便道:“我们公子动起真情时,是不是很傻?”   玉纤阿目光都不挪开,仍盯着范翕策马而行的背影。她问:“这是如何说?”   泉安道:“我们公子说教你骑马,就真的来教你骑马,都没想过为自己谋些福利。他光知道自己骑马向你示范,都不知道把你抱在怀里,他坐在后面拥着你占你便宜。我们公子是不是很傻?”   玉纤阿眸子弯弯。   她柔声:“有时候是挺傻的。”   泉安道:“我们公子从来玩不过你。你可要好好对我们公子。若是你抛弃了我们公子,欺负了我们,我就算违抗公子的命令,也一定会追杀你至天涯海角。”   玉纤阿缓缓侧身,看向盯着她的泉安。   泉安目光平直,丝毫不迂回。他道:“我知道你又要说什么我们公子对你好,你不是必须回报之类的话。我不想和你辩解这些。我只知道,我们公子应该得到他喜欢的。”   玉纤阿这次没有反驳泉安。   她美丽的面容望着这个俊俏的小郎君,温声道:“公子翕一日不负我,我便一日不负他。他若负我,我必负他。”   泉安面色微缓,放下了心。   谁知这般说着的玉纤阿,在范翕骑马一圈后绕回来看向他们时,玉纤阿仰头向范翕告状:“公子,泉安威胁我说要追杀我到天涯海角。”   范翕立即:“泉安!”   泉安:“……”   服了服了。   玉纤阿真不是好惹的。   ——   主仆三人就这般说笑着,慢悠悠地陪着玉纤阿骑马。范翕和泉安都会骑马,现在不过是在教玉纤阿。   玉纤阿确实冰雪聪明,她起初忐忑自己学得慢,但一旦上手,范翕教了她一会儿,她就已经能独自控着马绕着圈小跑了。玉纤阿目露惊喜,她脸上带了笑,那种锦绣繁花一样的笑容,让站在不远方盯着她的范翕和泉安都看直了眼。   范翕与有荣焉般问泉安:“我的玉儿厉害吧?”   泉安无言地看一眼公子那想四处跟人炫耀的眼神,他忍不住笑了。泉安心酸,想公子那多年被压抑的本性,在玉纤阿面前一点点展露出来,不管是好的,还是不好的,都倒给了玉纤阿……公子不再只是一味装模作样与人温柔,他终于有了真正让他开怀的,难过的事……   泉安道:“厉害。”   范翕便出神望着玉纤阿。看她在夕阳下缓缓驭着马踱步,她紧张地低着头一直盯着胯下的马匹。马一声长嘶,她绷起了身,紧紧握住缰绳。但发现马只是打了个喷嚏,玉纤阿便又红着脸笑了,肩膀放松下来。   她其实也有很多表情,有很多小动作。   只是她和范翕一样,喜欢对外人藏着,遮掩着,只露出最无害的那一面来应付世人。   她如今露出这么多的神色……范翕目光温柔地望着她,心中想到玉纤阿曾跟他抱怨,说她不会撒娇,不会调笑,不会和其他女郎一样说笑话让郎君开心。她自卑于自己的温顺,木呆,不敢反抗……   范翕便想着,她其实也会。她只是不信任任何人,不放心将自己的命运交给别人。所以她才那样。但他会让她对他放心,对他敞开心怀的……虽两人最初只是为色所迷,开局都是互相做戏互相试探,均没多少真心,但是如今——   范翕喃喃自语:“玉儿,你说你我之间,假戏真做,彼此不满意,又彼此离不了。你说我们这般,会不会真的作出什么了不起的情意来呢?”   他眷惜地盯着她,她坐在马上,忽然抬目向他看来。   范翕露出笑,正要走向她,他忽然神色一变,猛地加快脚步,甚至干脆运用轻功纵上了马背,坐在了玉纤阿后方。玉纤阿不解,但她看范翕如此,自然知道当是大事。范翕驾马,将她护在怀中,骑马向高处山丘纵去。   泉安愕然,只好徒步追来:“公子,等等我……”   范翕御马,和玉纤阿一道到了山丘的最高处。他们和马躲在绿荫浓郁下,看到远方大片尘土飞扬,黑压压的一群人向这方涌来。不是军队,是平民,但他们的衣着打扮……玉纤阿判断出来了:“是流民。”   她慢慢道:“当是哪里打仗,流民才会逃出。流民是向着我们的方向而来,看他们架势……有些凶悍,不服管教。”   范翕道:“来了这里自然就要听管教,走!我们去看看!”   玉纤阿微愕,她侧头看范翕,没想到他竟然打算接收这批流民。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他,说:“你还是我认识的范飞卿么?你不是这般博爱的人吧?”   范翕好笑,又生气她对他的偏见。   他佯怒在她额上敲一下,道:“你对我是有多深偏见?不危害到我自己的时候,我还是愿意做一个好人的。”   泉安好不容易奔上山头,就见天上飞起响箭,尖锐声传遍四野,范翕回头看他:“下山,准备开仓了。”   范翕沉思,楚国局势有变……他幸灾乐祸想,他的那个疑似妹妹,楚宁晰恐怕要头疼了。 第79章   看到流民大举过来, 范翕直接反应就是要接收,接济。   玉纤阿惊讶, 之后看泉安一脸淡定, 便觉得范翕应当是沽名钓誉?哪怕他自己说他无事的时候也愿意做好人,但眼下这种情况, 显然不是“无事”的时候。心里虽有疑问, 玉纤阿面上却不多说。   她和范翕共乘一骑,范翕沉思时, 玉纤阿一手握着缰绳, 一手撑着马身, 便想下马。   她的动作让范翕回神。   范翕从后搂抱住她不让她离开:“你做什么?”   玉纤阿答:“公子不是要去忙正事么?我自然不要给公子添麻烦啊。”   她回头,对他笑了笑, 笑容清雅如梨花。她柔柔弱弱又十分恬静闲然:“公子可与泉安去忙公子的事。我想来公子要去和诸位将军、臣子说话, 我不愿耽误公子,便欲回村子。公子若是信我的话, 或许我可以去替公子寻村长,让村长开仓接济这些流民。能助多少助多少。”   她这般说的时候,泉安正追上了山丘。泉安手扶着膝盖, 一边喘气, 一边连连点头, 心中赞玉女之清醒——   这般聪慧的女郎, 遇事不急不躁,才可做公子的贤内助啊。   谁晓得玉纤阿想做贤内助,公子翕却想“昏庸”。他深深看一眼玉纤阿, 一臂仍紧搂在她腰间,不放她下去。范翕道:“何必那般麻烦?你跟我走就是。”   玉纤阿:“啊?”   泉安:“啊?”   让玉女跟范翕走是什么意思?   范翕不解释,只回头对泉安吩咐:“这批流民看上去少说也有千人,这么小的村子是不够用的。恐流民进村后会生事。这么大的目标,想来那群驻扎在山上的兵马应该都看到了,几位将军此时应回了村子四处找我。你回去与那些臣子说明我的意思,让兵马进村,帮着村子先维持秩序。”   “既要接济流民,又不能任由这批流民乱来,烧杀抢掠,毁了这个村子。”   泉安先是应了“好”,然后问:“公子去哪里?”   范翕答:“我寻里长、连长、乡长、邑长……流民一路南下,这么大披目标他们不会看不到。既要开仓,小小一个村子哪里吃的下?自然要找这里的长官讨要个说法了。”   说罢,范翕御马转个向,泉安聪明让开路,见范翕就那般抱着玉纤阿坐在身前,骑着马快速向山丘下飞奔而去。   ——   范翕和玉纤阿纵马间路过村落,玉纤阿想半天没想明白范翕带着自己做什么。   自己又不会武功,又娇弱,当是拖后腿的才是。范翕最理智的做法,应该是将她留在村子,他独自往来才是。   是以两人路过村子,见马速不唤,玉纤阿再一次的旧话重提:“公子将我放下吧?”   范翕垂目,似忧心地望向她。   许是他心中有事,再加上在她面前不必装模作样,此时俯下眼望玉纤阿的范翕,面容清透如冰,带着月光的寒气。并不如往日他面对常人时的那般温润尔雅。他就是这样没什么表情的,一手纵马,一手伸向她与马相挨的臀部,揉了一下。   玉纤阿:“……!”   她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面红耳赤,尴尬又羞怒。她身子绷得向前靠,人几乎要趴到马上,因惊惶而从马上摔下。范翕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玉纤阿面如滴血,如此状况下她讨论此话题也觉不该,可是他、他——   玉纤阿羞恼:“你做什么摸我的、我的……”   她声音又静下,一是尴尬地说不出口,二是她转头质问身后的范翕时,见他目光清正,并没有什么淫意。   马蹄如飞,一步数丈!   马背上,范翕俯身,纤长的睫毛在玉纤阿面上刷过,他忧心忡忡地问她:“我只是看你跟我骑这么长时间的马,我若不放下你,你屁股痛不痛,大腿内侧肌肤能不能受住。”   玉纤阿疑心:“既怕我受不住,为何还要带我?”   因说话间,马奔得极快,玉纤阿眼看着他二人在马上距离那村子越来越远,显然她已经错过了被范翕放下的最好机会。   范翕非常意外她怎么能问这种问题:“我怎能放心将你交给一群陌生人保护你?”   玉纤阿怔一下。   提醒他道:“不算陌生人。泉安在,曾先生也在。那些臣子卫士都在。”   范翕并不在意,他垂下眼睑,深望她一眼。他方才骑马时还与她言笑晏晏,现在说起这事便神色郁郁道:“亭舍失火时,好多人也在。”   范翕道:“我再不会将你交给我不放心的人保护了。”   玉纤阿真正的怔住了。   她张了张口,口中灌入了寒风。她坐在范翕身前,盯着他秀美而沉郁的侧脸。她竟一时失声,张着口呆呆看他,半天不知说什么。   亭舍失火,她被薄宁掳走,薄宁留了一具假尸体,范翕回来后便以为她死了。   其实玉纤阿和范翕从来没多讨论过亭舍失火那事。   之后范翕在小城镇中意外与她重逢,两人哭哭笑笑地又生出许多事。范翕也从来没跟她讨论过亭舍大火的事。玉纤阿从泉安口中,才知道范翕为她哭过。   而今夜,她才知道范翕对那事念念不忘。   那恐怕成为了他心中一根刺。他与她分开了,说与她再不见面了,之后他就见到了她的“尸首”。那件从没被范翕主动提过的事,成为了范翕心中的后悔。   好半晌,玉纤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低声:“那事不怪公子的。”   范翕道:“无所谓你说什么。总之我不放心将你交给他们,你跟我走好了。你和我在一起我才能放心,我只相信我自己会保护你。若有一日没人护你,那定是我不在了。”   玉纤阿:“公子说前半句就好了,什么不在了之类的话,听起来不祥,不要说了。”   范翕虽与她说着这样的话,但他心中倒不如何悲凉。见她郑重地嘱咐他不要说这样的话,范翕笑一声,揶揄望她:“你相信这会一语成谶?”   玉纤阿“嗯”一声,窝在他怀中,她非常认真地柔声:“上天会嫉妒幸福的人。”   她素来运气不太好,总是得到什么,转眼就会失去。这么多年的打磨,玉纤阿被磋磨得没有了什么脾气。她希望范翕小声一些,不要让上天注意到她,注意到她又得到了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范翕抱她的手臂发紧。   他多敏,只从她一句话,就听出她的小心与眷恋,猜出她以前过的都是什么日子……他喃声:“玉儿,我以后……”   玉纤阿不太喜欢听这种没什么意义的保证的话。   她从来不相信这些。   玉纤阿便打断了范翕那没什么意义的即将要说出来的对她保证什么之类的话,她疑问道:“你这般带走了我,说怕我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出事。可是村子那里那么多你的人……你就不关心么?”   范翕:“……”   范翕说:“人家都比你厉害,用得着你操心?而且,咳咳,我到底是范飞卿。”   玉纤阿目中便噙了笑,她仰脸,舒舒服服地坐在他怀中,伸手抚了一下他下巴。他被她这轻浮动作调戏得颤了一下,垂目瞪来,玉纤阿只笑吟吟:“懂了。范飞卿到底是范飞卿,只关心更重要的。”   她在他这里,居然有这般重要。   ——   便是冲着范翕对她的这番心意,之后骑马一路,玉纤阿纵是真的被磨得屁股痛、大腿内侧受伤,她也面上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不去告诉范翕,不让他为自己担心。   她一路若无其事地偶尔与他说两句话,大部分时候都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马背上,被抱在他怀里。他一开始还担心她身体撑不住,之后看她一直带着轻快温婉的笑,他便彻底忘了对她的担忧。   玉纤阿一路坐在马上,看每到一亭、一里、一舍,范翕便下马去与亭长、里长、舍长相谈。范翕说明南下流民的情况,指出那个村子正在遭遇的事。   他笑容温婉,说话不急不缓,又作出一派为国为民忧虑的模样,那些当官者很容易被范翕所打动。大部分人都立刻登记情况,答应配合公子翕去调来粮食。也有一些人含糊着不愿相助,被范翕劝服。   玉纤阿便坐在马上,全程不下来,看公子翕敲开一间又一间的门。   看他青衫落拓,背影萧肃,站在一盏盏廊下灯火影中,与一个个小吏、官者说话。看他侧容清雅,多次往来,额上微微渗了些汗。   而常有小吏悄悄向那坐在马上、从始至终不下来的美丽女郎悄悄窥视,猜测那俊俏女郎和公子翕的关系。   玉纤阿不在意诸人为她美色所惊的目光,她用一种眷恋而欣赏的目光追随着范翕的背影——   玉纤阿出身贫苦,自幼在薄家做侍女,之后混入民间讨生计,去舞坊学舞。   她的经历,让她心硬如铁,她对流民根本没什么同情心。   人只有自己过得好,才有心情去同情别人。玉纤阿自己一直胆战心惊东躲西藏,她从来独善其身,没有多余的心思浪费在别人身上。   范翕说他要去接济流民,玉纤阿觉他沽名钓誉,她笑一笑,却也不制止。   只是如今看着……多少会让她产生恍惚感,觉得她和范翕差距是这样大。   他明明不是什么好人,可他在此时竟让她产生两人云泥之别的自卑感。她可以努力习惯范翕身边的非金即玉、奢华高贵,然出身造就的对世间万物的看法不同,许是永远也改变不了的吧?   她永是这样无情、冷漠、凉薄的贫女。   范翕真的会喜爱她么?   会不变心么?   他高贵、美好、温柔、雅正……   玉纤阿心神恍惚时,忽听到一声尖叫,她抬目看去,见木门口,范翕与那邑长没有谈妥,范翕竟直接抽剑,抵在了邑长身前。玉纤阿愕然,见范翕手中的剑抵着两股战战的邑长,范翕没有开玩笑,他手里的剑递前,邑长的脖颈已鲜红一片。   范翕收了他方才的和气,淡漠而不耐烦道:“我没空与你讨价还价,你若不开仓放粮,今日就死在我剑下。”   邑长:“不不不!公子,我是楚国的官吏,你无权……”   范翕微笑:“那都是之后的事了。我现在让你开仓,你开不开?!”   他拿剑抵着人脖颈,一步步逼前,小吏们见长官被恐在这人手中,便不敢乱动。那邑长被范翕逼得步步后退,百般狡辩,最后实在没有借口,范翕仪态优雅、然手中剑再向前递一分……邑长惨叫着:“开开开!我开!公子请放下剑!”   谁说的公子翕脾气好?   而旁观的玉纤阿:“……”   她默默地收回自己对他高贵美好温柔雅正的判断……   范翕拿着剑,逼着这个邑长,押着人瑟瑟发抖地写了信下令,拿到了书简,范翕才满意收剑。范翕微微一笑,收了剑转身,看到大门外骑在马上的女郎,用带笑目光看他。   范翕挑眉,疑问看去,问她笑什么。   玉纤阿笑答:“妾为公子风采所倾倒。世间怎么有公子这样好看的人物呢?呀,怎么就这般好看,哪哪儿都好看呢?”   范翕一怔,当着一众将他送出的小吏的面,他面刷地红。范翕目光闪烁,疑心她调侃他。可他唇角忍不住轻轻一勾,看得小吏眼皮直抽,简直认不出这是哪个拿着剑要杀人的公子翕。   端庄的公子上马时,瞪玉纤阿一眼,说:“马屁精。”   然而目中带笑。   ——   玉纤阿与范翕一夜奔波,回到小村中,又整整一宿走了一晚,和村中人一起安顿流民。这么多的流民涌入,多亏范翕的及时招抚,才没让这些人闹出事,和村民们平安同住。   玉纤阿在村中,作为公子翕一行尊贵人士中的唯一女郎,几日来在村中行走,帮着领着侍女为流民送被子送米粥,调解流民和村民之间的矛盾。她确实对流民没什么同情心,看到人饿得晕在地上也没多少感觉,但她又确实在照顾这些人,帮忙解决这些人的问题。   她不为什么目的,也不求什么好名声,不过是范翕需要她帮助,她便尽自己所能去帮助他。   几日来,因她貌美,又因她行事条理清楚,不知不觉间,玉纤阿倒赢得了这些流民的尊重。玉纤阿从他们口中问出了些情况,说他们是从北方逃出来的。北方如今混战,各家诸侯各显其通,再加上一个从中搅局的境外九夷,百姓的日子过得艰辛,便纷纷出逃。   皆是听说楚国无战事,才一个村一个村、一个镇一个镇的,这么大批次逃亡。   玉纤阿听着这些情况,便记录下来,想将自己从流民这里得知的情况告诉范翕。但范翕十分忙碌,他与那些大臣们整日进进出出,商量着一些事。玉纤阿已经几日没见过他的正面,她写的书简不能亲自交给他,也只好让卫士传递给范翕。   玉纤阿没有主动找人,因并不想在这时打扰范翕。   这一日夜里,又一批流民涌入村子。流民越来越多,可见北方形势越来越严峻。   玉纤阿只睡了一个囫囵,便被侍女们喊起,说又有流民进来了。玉纤阿洗了下面,就忍着身上酸痛,出去领着卫士和侍女们熟练地接收新的流民。只是人越来越多,范翕只一味让人养着……玉纤阿觉得粮食不够啊。   他想干什么?   他难道真打算当一个救苦救难的大善人?   可是,周天子都不在了……范翕要这么好的名声做什么?   玉纤阿行在道路上,灯火重重,她看着黑压压的人排着队,等候侍女们舀粥给他们。一个卫士过来与玉纤阿低声说村中临时建的屋子不够这些流民住,问女郎该如何是好。不知不觉间,玉纤阿竟在负责着这些事。   玉纤阿叹口气,边走路观察那些排队的流民,边轻言细语道:“去村民家中借几床被子,先在外打个铺盖熬过今夜吧。总之现在是夏日,天气炎热,睡在外面也不如何……”   玉纤阿说着这些,卫士听着。玉纤阿目光随意瞥过人群,本已移开了目光,但她走路的步伐一停顿,目光重新流连过去。   她向流民中排队着的一个方向看去。   那人本是躲闪着她的目光,一径往人中梭。当玉纤阿停下脚步,偏头看去时,时间凝滞,玉纤阿身后提着灯的侍女将灯笼抬高,手中光打向玉纤阿所看向的流民中方向。   玉纤阿没说话。   侍女先惊:“公、公、公主?!”   玉纤阿目光温温地看着那躲闪的女郎,女郎一身葛衣,脸上污秽,不复往日身在吴宫时的光鲜。玉纤阿又看向那女郎旁边的少年郎,身量挺拔,然同样葛衣装束,面上风尘仆仆,消减了许多。   这对少年男女,正是昔日逃婚的吴国九公主奚妍,和相助她逃婚的昔日吴国的郎中令吕归。   吕归还好,因他本就是游侠,风霜满面,衣裳带血,精神却还好。只此时他目光有些灰蒙,听到侍女的唤声,他凛目看来,看到了立在侍女们面前的玉纤阿……吕归怔住。   奚妍也怔怔地看着玉纤阿,奚妍露出一个复杂的眼神,打招呼怯怯:“玉、玉女么?”   玉纤阿立在他们面前,纤腰束素,迁延顾步。   本就是天上仙娥一样貌美不似凡人的女郎,如今的玉纤阿褪去了吴宫中的宫女服饰,一身华服,金钗玉镯,环佩叮当。   夜风吹拂,灯笼摇晃,玉纤阿衣袂若飞,气质玉润,乃惊鸿一般的美貌。   而昔日的公主,却脏兮兮地、狼狈地站在她面前。   玉纤阿与奚妍对望。   曾经的云泥之别,恍然间换了个。   奚妍心神恍惚,盯着玉纤阿——   周天子没了,被献往周洛的玉纤阿却还在。奚妍以为在周天子不在后,玉女这样的身份,会变得十分尴尬。玉女也许会吃苦,也许会被抛弃。   奚妍如何想得到玉女锦衣华裳,风神秀彻。这般的美貌如华光,比昔日在吴宫时……远要明耀漂亮。   女子的美是要被养,被珍惜的。   若是一路风尘尽染,再美的皮囊都要萧索。而玉纤阿现今这般……只能说明,她离开吴宫后,从未受过任何苛待。周天子不在后,她反而过得更好。   奚妍在她面前,难以言说的,竟多出些无措和茫然感。她小声:“玉女……好久不见。”   她看向玉纤阿身后的侍女们,那些侍女们目光激动地望着她,但是玉纤阿不动,那些侍女们竟然立在玉纤阿身后,不敢向她走来,不敢问候她。奚妍迷惘地想,怎么,自己曾经的侍女们,现在是玉女的了么?她们只听玉女的话了么?   玉纤阿侧身,看了身后的姜女一眼,姜女才领着侍女们上前,去迎接公主。   众人都松了口气,侍女们扶住奚妍时,诸人都露出笑容。她们心中原本还怕玉纤阿会装作不认识奚妍,就那般走过去了。   幸好玉女哪怕今非昔比,仍是温柔和善。   侍女们拥着奚妍嘘寒问暖时,玉纤阿微微一笑,转身便欲离开。奚妍小声而不安地唤她:“玉女……”   玉纤阿回眸,微微笑:“公主先洗漱吧,改日再聊。”   她施施然离开,几个侍女跟着奚妍,姜女等几个侍女犹豫了下,还是追向了玉女。心想公主已经不算什么公主了,眼下厉害的,还是得公子翕欢心的玉女啊……   但当夜,除了奚妍的出现,还有一女出现。   只是那女子是独身前来,并没有如流民一般被接济。玉纤阿听到的时候,是姜女从卫士那里打探的消息,说一位楚楚可怜的女郎在那夜后半夜到了村子,直接去寻了公子翕。   那女子跪在公子翕屋门外一个时辰。   后被公子翕带走了。   姜女打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已经过了两日。   玉纤阿诧异,道:“你哪里听来的?”   姜女急声:“是我从一个喝醉酒卫士那里听说的。玉女,你完全没听说过吧?公子翕彻底封锁这个消息,那些大臣们全都瞒着。若非那卫士喝醉酒,谁知道我们这里多了一个女郎?谁人见过她呢?”   玉纤阿不以为然。   她说:“也许是有什么政务吧,不方便我们知道。”   姜女看她全然无所谓的样子,便更着急了。姜女如今就攀着玉纤阿,玉纤阿好了,她才能好了。现在奚妍公主来了,那些旧日侍女全去偷偷照顾昔日的公主,但是姜女反正和那公主不熟悉,姜女还是更在意玉纤阿的前程多一些。   姜女着急道:“玉女,你算算你已经多少日没有见过公子翕了?你不觉得你是失宠了么?”   玉纤阿微愕:“……”   她对自己还是有些信心的,便懒洋洋道:“人家只是忙,你在这里乱猜什么?”   她顿一下,侧头盯着在自己身边转悠的姜女,慢慢问:“是呀,你在乱猜什么?”   姜女低声:“我疑心……那被公子翕看住,不许任何人见的女郎,是公子翕那位传闻中的未婚妻。”   玉纤阿一怔,猛地站了起来。她大脑空白,喃声:“什么?”   姜女道:“听闻那女郎花容月貌,长得很不错。我认为公子翕那样的人……我一路确实不见他看中过什么女郎,多看哪位女郎一眼。我私心以为,公子翕若真在意一个女郎,那只能是他的那位传说中的未婚妻了。”   “他不愿你见到她,才封锁了所有消息。”   玉纤阿抿唇。   道:“我不信。”   她重新坐下,慢慢思量,说:“我不记得公子翕的未婚妻是何身份。当日我在吴王殿前听说,只记得一大串什么王的名字。既然那么厉害,那女郎身份高贵,便断无可能到处乱晃。甚至来找公子翕。”   姜女:“可是现在周天下乱了,人家来投奔自己的未婚夫,并没有什么错吧?”   玉纤阿抿紧唇。   姜女在旁边嘀嘀咕咕地说话,兀自乱猜。玉纤阿的面色越来越白,她不说话,只手指甲掐入手掌心。满心的骄傲与煎熬,她难以向人诉说——   她始终觉得姜女在乱说,不可能是范翕的未婚妻。   那女郎高贵,绝不可能随意出周洛。   可万一、万一就是呢?   她确实许久没见过范翕的面。   明明在一个村子里,她接济流民,他和臣子谈政务。竟像两条平行线,一直没见过。   若真的是、真的是……   玉纤阿垂下目,目中空落落的,水光晃晃地波着。   奚妍的出现算什么,奚妍的可能威胁到她的身份算什么。她不在意奚妍公主,即便侍女们向着奚妍,她也不在意。她没有害怕过奚妍的到来,没有恐惧过奚妍会威胁自己的存在。   但如果范翕爱他那位未婚妻,这才是她最惧怕的。   姜女走后,玉纤阿一个人坐在屋中,她呆呆坐了整整一个下午。   ——   而范翕的屋舍中,范翕坐在案前,看前方女郎跪在他面前。   他兴味地看着那女郎在他这里跪了整整三日。   范翕似笑非笑:“楚宁晰,你可曾想过有一日,你会给我下跪么?高贵的楚国王女,恨我欲死,想过有一日会来求我么?”   女郎慢慢抬眼。   正是楚国唯一的公主楚宁晰。   楚宁晰独身前来,一个卫士也没有。她跪在范翕面前,平平静静的:“你如何折辱我,如何反击我,我都心甘情愿。只要你肯出兵,与楚国合作,共击蜀国和宋国对楚国边境的试探。”   她脸色微白,垂眸握拳,身子轻轻发抖:“只要你答应,哪怕给一个相谈的机会……我自甘落入你手中,随你如何处置。”   范翕慢悠悠笑:“可是无论你如何求我,我都不会帮你啊。”   楚宁晰脸色更白了。   她知道他在辱她,但她如今……无言以对。   范翕怒而起身,猛烈抬手,不知他如何得来的鞭子,一鞭子便挥向跪在面前的楚宁晰。楚宁晰浑身轻颤,痛得瑟缩,再睁眼时,额上便有血滴向下渗。她面无表情地跪着不动,范翕俯身掐她下巴,让她抬脸。   他冷声:“你我之间的事,我可从未报复于你身边的人。你那日追杀我,实际我不在乎。我生气的是,你为什么要连累玉女?为什么当日对她射箭,不许她逃?”   楚宁晰微茫然,一会儿才想起范翕说的是谁。她神色微微一动,似笑,又似哭。   她道:“你以为我针对玉女,是因为你?不,我楚宁晰的仇恨,从不连累无辜的人。”   “我对她动手,和你无关。那是我自己的原因。我……”脸色如纸,血顺着额头向下流,失神地跪在范翕面前,女孩年轻的脸仰着,她茫茫然地说,“我嫉妒她。”   范翕眸子微瞠,有些意外。 第80章   在范翕脸上看到意外神色, 楚宁晰低下头,露出苦涩的笑。   她额上向下渗血, 乱发随意地贴着面颊。她在范翕这里跪了整整两日,膝盖已经酸痛得不能用了。但她性强,不肯在范翕面容露出虚弱、求饶的表情。范翕如她一场持续多年的噩梦, 她深恨不已,对他又念念不忘, 无法释怀。   是以哪怕向他认输, 可不肯示弱。   楚宁晰慢慢说道:“你定以为我那日是第一次见到玉纤阿。不,我早就知道玉纤阿。她那般美,与俗人皆不同。我如何不知道她?”   范翕脑中混沌想一大堆,最后若有所思:“……薄宁?”   楚宁晰抬眼, 望向面前的公子翕。这人风姿隽秀,如山水迢迢, 是世人称赞的“公子如玉”。那般俊朗明透, 比世间大部分女郎都要清秀些。但楚宁晰比任何人都了解范翕, 她知道他私下是什么样子。   范翕是她执念一样的存在。她曾入丹凤台,就为看他母亲, 看他……   此时在楚宁晰眼中,范翕这样的气质,与另一张面孔模模糊糊地重合。   楚宁晰没否认,她喃喃道:“薄郎在外求学时,便在楚国待过。薄家有女,玉净花明。我早就从薄郎口中听说过玉女。他虽只是随口提起他家中侍女, 只我心中不服,不信世间有他口中那般美貌若仙的女郎。那般美的女郎,怎可能只是一侍女?我便悄悄去了越国薄家,去看玉女。”   范翕冷笑。   他手里捏着鞭子,鞭梢冰凉地抵着楚宁晰的脸。他凉声:“看来楚国王女的时间很宽裕。总能到处乱跑,到处去看别人。”   “你倒是自来就这么争强好胜,原来不只是对我。”   范翕指的是楚宁晰在他十岁的时候曾潜入丹凤台,与于幸兰一起偷看他的事。   楚宁晰没理会他的嘲讽。   她只自语一般地说了下去:“我见到了玉女,她果然和薄郎说的一样。那年她大约才十三岁……那么好看的冰雪一样的小妹妹,我真不敢信她只是侍女。我也不知我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但我曾助玉女逃出薄家。只是她不知是我助的她。”   范翕一怔。   他握着鞭子的手微泄力,他不肯信楚宁晰的话,便面色不变,只沉声:“你说的……什么时候的事?”   楚宁晰抬了眼,望他:“你不知道么?玉女是从薄家逃走的,那时我偷偷看她,见薄家家主和几个少年郎都对玉女有龌龊心思。我看玉女苦恼得厉害,就与她说了几句话,让我的卫士助了她。我一直默默观察,想待她不妥的时候,亲自现身将她带走。我那时也是可怜她小小年纪不容易,本欲将她带回楚国的。”   “可我没想到她那么了不起。我只是让卫士调开了一条路而已,她就敢直接杀了越国大司马,让越国直接陷入了混乱。”   楚宁晰说到这里,范翕便不得不信了。能将此事说得这般详细,只能是楚宁晰亲眼看到的。   范翕厉声:“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你又为何现在说你嫉妒她?”   楚宁晰道:“因你和薄宁在楚国小城中争玉女的事,我是知道的。”   她眼神变得几多飘忽,语气也涩然:“薄宁一进楚地,他做什么我便都知道。你一进楚地,你做什么我也都知道。我知道薄宁喜爱玉女,要纳她做小妾。我还知你心有不服,为了一个玉女,就跑去与越国开了战,还溜入了那府上去见玉女。”   范翕不置可否,并不指出楚宁晰的些许误解:“所以那城中发生的事,你本就知道?”   “是啊,”楚宁晰答,“我真是好羡慕玉女,好嫉妒她。为何她什么也不用做,薄宁也爱她,你也爱她。我一个楚国王女,日日奔波,看似百姓爱戴,但我处处小心谨慎。薄宁也提防我,你也和我为敌。我要为楚国未来考虑,得在周天子眼皮下斡旋……我这般辛苦,那日在车辇上见到你护着玉女,便忍不住想试探。”   “我一个王女,过得还不如一个小小侍女。”   “我妒她又美又慧,明明娇弱不识武,身边却总有人相助。”   范翕道:“哦,听着你倒是很委屈很无辜?”   楚宁晰微微露出一丝笑,唇角微勾,眼神桀骜而坚硬。她道:“我不委屈也不无辜,我只是告诉你我如何对她,和你没有一丝关系。你不必觉得你在我心中有多重要,重要到我恨你身边所有人。我也从没说过我是什么好人。你应该懂吧?我嫉妒玉女,如你嫉妒太子,嫉妒九公子……公子翕,你我不过是一样的人而已。”   她闷哼一声,闭了目。   因她话一落,那鞭子便再次在空中一甩,向她挥了过来。范翕冰玉般的面容,在她眼前变得阴沉如地下爬出的毒蛇般。   她忍痛忍得浑身发抖,再睁开目中,唇色发白,周身哆嗦。她低低笑,身上冷汗淋淋,可她知道她说出了范翕那不为人道的心事。她和他是一样的啊……目中空落落地望着面前俊美的郎君,楚宁晰狠声道:“我当年挥你三鞭,你今日便报复回来吧。之后,我求你考虑与楚国合作之事。”   范翕再一鞭挥下。   鲜血如注!   而楚宁晰咬着牙,终被催磨地跌倒在了地上。她一身湿血和冷汗,可她咬着牙笑:“痛快!”   门外泉安高呼:“公子,这样打是要出人命的!”   范翕蹲下身,掐着她面,低声柔道:“为何与我合作?明知我是你平生敌人?你就不怕我在背后捅你一刀?我就不怕你在背后捅我一刀么?旁边有吴国,有越国,可都和楚国没有大仇。你怎么不选他们?”   楚宁晰面上浮起一丝嘲讽的笑。   她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呼吸困难:“这不都在你的谋算中么?越国刚被你和吴国两厢夹击,现今哪怕歇战了,也要休养生息,越国不肯轻易出兵。而吴国,有吴世子那样的人,自然冷眼旁观,等着从楚国旁边吞些土地呢……我除了选择你,没有别的合作法子。”   她手颤颤地抚上他的绸衣,血在他衣角留下一个手印。她低着头:“所以,求你。哪怕你事后想要什么补偿,我们都可以谈。只要现在让你发泄了,只要你现在给我一个机会。”   楚宁晰说了很多,并没有提大司马反对她来这里。   没有提丹凤台也在楚地。   她知道只要说了这个,范翕一定会屈服。   但是她偏偏不提“丹凤台”。   她也可以用兄妹之情恳求范翕。   可是她同样偏偏不提。   她宁可受他鞭打,宁可将他们之间的仇一点点地还,再一点点地生出更多来。她始终是倔强强硬的楚宁晰,哪怕她被范翕再一鞭挥得跌在地上,她也不肯用那虚无缥缈的旧情去求范翕。而范翕也是心狠,他面对一个疑似是自己妹妹的女郎也下得去手。   屋外的泉安听得一阵哆嗦,想这二人可真是同样心狠啊。   过一会儿,范翕走出了门,泉安递上帕子为他拭手。范翕振振衣容,阴沉着眼,将帕子丢开。泉安告诉范翕说曾先生等人都等着见楚宁晰,问楚国边境之事。泉安又观察范翕脸色,问他是否真的要和楚宁晰合作。   范翕俊秀的面容微微扭曲。他知道他方才差点杀了楚宁晰。   他道:“再关她几日。她既然敢孤身而来,既然一心要消我的怒火。我岂能辜负她的这番好意?!”   泉安踟蹰道:“可是……楚宁晰若真是您妹妹……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范翕本想斥我没有这样的妹妹。   但他疑心起,又想起了虞夫人。   范翕沉吟,问泉安:“我与楚宁晰……是否相似?”   泉安道:“……这个,我也说不好。只是你二人都不想认对方,都不提夫人,这样看着,确实在心狠程度上有些……”   他话没说完,范翕冰凉的目光就望来。   泉安立刻改口:“……自然是不像的。公子仙人之姿,楚宁晰也不过一个凡人,哪里配得上公子?”   范翕这才满意了。   可他到底心有疑虑,昼夜猜忌不绝。   ——   范翕封闭楚宁晰的消息,自然是因为这里是楚地,若是村中人知道他们的王女给他下跪,被他责罚,村中人不得暴起?楚宁晰的身份需要隐瞒着,范翕又让人去探查,得知在离村的五里地外,一行楚国军队在候着。   当是在等楚宁晰回去。   若是范翕真的要杀了楚宁晰,楚国必然不肯放他们这些人离开。   这般一想,曾先生等人又佩服楚宁晰敢孤身前来的勇气。明知公子翕不会轻饶,她仍愿意一试,此女当得起是楚国唯一一位王女。只是楚宁晰和公子翕的关系错综复杂,乃王朝秘辛,曾先生等人冷眼旁观,也不敢多提。   ——   范翕和他的臣子们偷偷应付楚宁晰到来之时,关上门不愿让这里的人知道。玉纤阿则和侍女们去照顾奚妍和吕归。   从他二人口中得知,吴王对九公主奚妍的出逃始终不肯谅解,派了吴世子奚礼亲自去追。如果不是后来奚礼被公子翕拉到了越国那个大战场上,奚妍可能就要被奚礼亲自捉回去,被盛怒的吴王随便送去给一个诸侯国当礼物了。   然即便奚礼没有亲自再追,吴国的卫士也一直在捉拿奚妍和吕归。   之后北方战乱了,奚妍和吕归的逃亡生涯才稍微好了些。可即便如何,奚妍和吕归也落魄无比,他们两个人对抗一个国家,哪里是说的那般容易。是以玉纤阿再见奚妍和吕归,看到的二人便狼狈落魄,和逃亡的流民也不差什么。   玉纤阿温声细语地留下二人住下。   侍女们自然欢喜,因她们本就曾是公主的侍女,比起半路上的玉纤阿,她们和公主更亲些。   玉纤阿和姜女端着药到奚妍下榻的屋舍,隔着门,便听到侍女们都在围着奚妍说话——   “公主,你当日还不如不逃婚呢?你看玉女如今过得多好。公子翕待玉女一直很好的。就是周天子没了,他都没短过玉女的用度,反而更光明正大地待玉女好。”   奚妍道:“别这样说。换了我可不一样。”   “但起码说明公主的逃婚是错的啊。公主如今成了吴国的逃犯,玉女风光无限……不过我们也不知玉女现在算是什么身份,留在这里。”   奚妍怔忡着:“我本以为民间生活会自由很多,可我一径逃,现在看来……也许当日……”   “砰砰砰。”门敲散下后被推开,姜女端着托盘,托盘上放置一药碗。姜女与玉纤阿一道进来,玉纤阿面色如常,姜女却瞪了那几个围着奚妍的侍女一眼。   侍女们不安低头。   玉纤阿坐于奚妍榻边,柔声问奚妍:“我请了医工来为公主诊断,看公主身上可还有什么不如意。公主但凡需要什么,告诉我一声便是。”   奚妍为两人如今身份的对换有些不适。   她又局促:“多谢你……我病好了就会离开。”   玉纤阿诧异:“为何离开?不是说吴宫正在捉拿公主么?公主若留在这里,公子翕的身份可为公主挡一挡吴宫的捉拿。公主放心住下就是。”   奚妍一怔,道:“我以为你不愿见我……”   玉纤阿微笑:“公主这是说的什么话。我的今日,是公主曾经成就的。我不敢数典忘祖,霸占公主的身份不肯归还。”   她这般一说,先前那几位围着奚妍说话的侍女便面红,露出惶恐色,唯恐玉女去向公子翕告状……她们恳求地望来,玉纤阿只柔声道:“我原本忘了这些侍女本是服侍公主的,既然公主来了,你们便跟着公主伺候吧。我本是贫女出身,本就是不用服侍的。”   奚妍茫然,感动于玉纤阿的好意。   玉纤阿对她温和握了握手,道:“我曾发誓,公主昔日待我之好,我定会报答。今日就是我报答之时,公主不必不安。且放心住下就是。”   奚妍应了。   ——   玉纤阿和气哼哼的姜女一道出了屋。   二人沿着村子行走,到了外面麦地间,二人走在田垄边,看到先前的那些流民,竟被整编了起来。玉纤阿站在路旁停下,见那些流民穿上了像样的服饰,拿着刀叉,在几位将军的指令下操练。   玉纤阿若有所思,想原来范翕是打算用这种方式来收下这批流民?让他们为他所用,收编入伍?   如今战事紧张,说不得什么时候就波及到了楚国……多些兵力,总是有用的。   “玉女、玉女!”姜女叫了她好几声,才将玉纤阿唤回神。   玉纤阿疑问地侧脸看去,姜女不悦道:“那些侍女跑去扒着公主,你都不生气么?本来你才应该是女公子。”   玉纤阿不在意:“公主年少,不知吃了多少苦。有旧人服侍总是好的。”   姜女:“可是……”   玉纤阿轻声:“而心不向着我的人,我也不愿多花精力收服。”   姜女愣住:“啊……”   所以那些侍女,实际是被玉纤阿打算抛弃了么?   姜女一时无言,本愤愤不平那些侍女对公主的爱护,眼下又有些同情她们。因她们的一食一宿,实际都是依靠公子翕,而不是公主奚妍。九公主如今被吴国这样对待,自身难保,哪里养得起那些侍女……而说起公子翕,姜女又为玉纤阿担忧起来。   她吞吞吐吐:“公子这几日……”   玉纤阿答:“没有。”   姜女愣住,想说我都还没有问你就知道我要问什么了?   玉纤阿低眼轻声:“他没有找过我。我也许得做最坏打算。”   姜女道:“什么最坏打算?哪有那么可怕?我觉得你这么美,你去求一求公子翕嘛。”   玉纤阿淡声:“感情一事,我不求人。”   她本觉得那被范翕带走的女郎不可能是那位未婚妻……可是这几日来消息封锁得那么严,她倒越来越没信心。他本心慕她,可他也许只是当她是玩意儿,当他真正的未婚妻出现,他仍是不会来见她。   正如玉纤阿听到别人说的,范翕的未婚妻分外强势,根本不许范翕和任何女郎从往过密。腿长在他身上,他既然觉得她不重要,既然不敢见她,她有什么好说的呢?他连爱她都不敢,她能指望别的么?   玉纤阿面无表情。她并不打算刺探,不打算让人去问,不打算堵了范翕从他口中问出什么。   那些没什么意思……她本可以和那女郎去争,但玉纤阿实在觉得那样很丢脸。她不屑于和任何人争一男子。   正是这般想着,玉纤阿隔着那些操练的流民,忽看到了范翕。范翕隔着人被那些下属围着,长衣若云飞,清减瘦削。玉纤阿安静地望着,他忽然好似有感觉一样,向这边望来。   范翕看到了她。   玉纤阿平静而望,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她以为范翕见到了她,会转身离开,会不敢过来。她在脑海中都预料到了他躲闪的目光,他羞愧地别目,他慌张地转身离开……她想她忍得住。她站在这里不走,只是想看这失望,到底会到什么程度。   谁知,范翕看到她,睫毛颤颤,其下目光轻轻地亮了一下。   就如不识女色的羞涩少年郎一样,看到心悦的女郎,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为她所吸引。   玉纤阿被他这目光弄得怔了一下。他这眼神,倒如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看她的那欲语还休的眼神一般……   接着,玉纤阿看到范翕向她这方向迈了一步,却又中途想起什么,他踟蹰地停了步。   玉纤阿心中痛得抽了一下,面上却还是没表情。她心想看吧,他还是不敢过来,算了,就这样……咦,他怎么犹豫了一下,还是向她走过来了?   玉纤阿有点懵。   她被姜女天天念叨,在情爱中迷失自我,倒一径觉得自己要失宠。范翕这般大步向她走来,几下就走到了她面前,他高大的身量挡住了夕阳,玉纤阿需要仰头望他。她的衣袖被他轻轻扯住,他目光俯下含笑望她。   玉纤阿始终有点儿懵。   范翕轻声:“好几日不见。”   玉纤阿:“……嗯。”   范翕目光微嗔,怪她道:“你为何不找我?是不是不喜我了?你以前不这样的。”   玉纤阿:“……”   不找他是怕耽误他和他的未婚妻叙旧,她不想多看。   可范翕不愧是范翕,总是擅长怪罪她。   姜女在旁默默退开,怕范翕注意到自己。好在范翕俯眼只看着玉纤阿,见她脸上没有笑意,又觉得她瘦了很多。他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一直没空见她。且他也是犹豫了很久……范翕轻轻扯住玉纤阿的衣袖,下定决心般:“你跟我来。”   玉纤阿问:“为何要跟你走?有什么话这里说不好么?”   范翕目中浮起一丝郁色,道:“这里……不方便。”   而玉纤阿看着他眉目间的郁色,心便更凉了。   他莫非……是要和她彻底分开?   所以要找地方单独和她说清楚?   玉纤阿垂下眼,眨去眼中的水雾,跟上范翕的步伐。   ——   玉纤阿被范翕带去了他住的那家院子,到了一个屋舍门前。玉纤阿早从姜女那里听说,范翕在此藏着一个美人,不让任何人进去。现在范翕倒是带着玉纤阿站到了这屋门前。   范翕回头对她一笑。   玉纤阿还是没表情。   范翕伸手来握她的手腕。   玉纤阿向后一退,不让他碰到她。   范翕一怔,蹙起眉,不解她为何这样。玉纤阿躲开他目光,她脸色有些白,全靠用力握拳而支撑着自己周身的力气。她道:“你想要告诉我什么,是要进这屋么?”   范翕道:“嗯。”   玉纤阿推门,便先于他踏进了屋门。范翕愣了一下后,跟上,并且在她身后将门重新关上,从内闩上。   玉纤阿站在屋门口,打量这间屋子,见布置清雅,屋内燃着缕缕清香,是范翕平日常用的香。她隔着一道薄薄屏风,隐约看到一个女郎的身影坐在屏风后的床榻上,似静等着二人。   玉纤阿目中泪水再次溢起,想那当是他的未婚妻。他怎能、怎能——将她带到他那未婚妻的面前!他想要做什么?让她下跪,让她自贱,让她说她配不上他么?   人人都说他的未婚妻凶悍,他就向着那女郎,让自己被欺辱么?   范翕握上玉纤阿的手,察觉她手一片冰凉。他诧异:“你怎么了?”   玉纤阿抬目。   范翕发怔,看到了玉纤阿眼中流动的水光,似落非落。她用一种凄然而失望的眼神盯着他,让他心脏一下子蜷缩,一下子觉得恐慌。范翕一下子慌了,搂住她肩:“你不愿意来这里么?那、那我送你出去就是……你不要哭啊。不愿意你直说便是。我并不会逼你啊。”   玉纤阿一把推开他搂她肩的手。   她冷声:“无妨。既已到了这一步,更多的羞辱我也不在意。就给我一个结果便是。”   范翕:“……?”   他没听懂玉纤阿在说什么。   他蹙着眉观察玉纤阿面色时,她寒着目冷冷向他看来。范翕被她的目光吓了一跳,听她冷喝:“带路!”   范翕:“……说话就说话,你声音这么大做什么?”   吓死他了。   他真不解她这是发的什么疯。   但他也心中疑虑,不知怎么回事,是以只抱怨了一句,玉纤阿不肯和他牵手,他便主动在前带路,带玉纤阿向屏风后走去。走过屏风,玉纤阿在范翕身后,透过他的肩,看到一个女郎垂着头坐在榻上。   玉纤阿心里冰凉无边。   范翕回头:“你觉得我与她是否……”   玉纤阿垂着眼,替他说出:“是否般配?”   范翕同时说出了他真正想说的话:“……是否长得相像?”   话一落,玉纤阿和范翕同时怔住,都听到了对方在说什么。二人聪慧,只一眨眼,就明白对方在想什么,自己又误会了什么。   范翕的眼眸眯起:“你说什么?”   玉纤阿心虚后退:“我没说什么……”   范翕一步步迈向她:“玉纤阿,我似乎听到你在质疑我什么了不起的意思……好大的胆子!”   作者有话要说:  玉儿火葬场啦~   我昨天随意扫了下评论,看大家都在期待玉女牛逼轰轰的身份……这个其实大家刷的早了,本来我没当回事,但是就和上次的囚玉篇给大家造成的误会一样,我发现大家脑补的剧情和我实际要写的偏差太大。大到我不得不出来打破大家的幻想,怕大家因为对自己脑补的剧情太笃信到时候看了实际的剧情落差太大会失望——   很羞愧,我脑回路一直和大部分人不太一样。我知道大家期待看到的是玉儿身份牛逼轰轰,疯狂打脸一众人,配得上公子,和公子幸福结婚。但实际上,玉儿的身份根本不是这篇文的重点。玉儿出身如何,是低贱还是高贵,是王女还是侍女,是公主还是舞女,对她和公子都没有影响。就她的出身,就只是一个出身而已,在玉儿和公子跌宕起伏、史诗一般绚烂的爱情故事中,玉儿的出身,根本没起到任何作用。   主要也是这个大时代吧,太乱。公子身不由己,王女也身不由己,身份如何发挥不了什么作用……   还有我的老读者们,应该也知道我从不写什么单纯的打脸剧情,不写什么简单粗暴的打脸恶毒女配剧情……都懂吧?这点也不要对这篇文有过分期待。   对不起大家的期待了。 第81章   玉纤阿心里生怯,意识到自己误会了范翕, 她万般无措。范翕逼近她, 她只知道不住后退。玉纤阿涨红了脸, 薄薄夏衫下, 脊背也出了汗。   她低头不敢看范翕。   退到了屏风边。   范翕再上前,她几乎没有退的空间。   玉纤阿咬唇。   范翕捏她下巴的手用力,他目光紧盯着她。他目中盛着怒焰,声音压不住:“你——”   玉纤阿恳求地伸手扯他袖子:“公子, 不要——”   不要当着别人的面训她啊!   范翕啪地打掉她扯他袖子的手,他不受她所惑, 仍沉着脸。想到她都在以为些什么,都在怎么想他,范翕心中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她怎么就一点都不信他?他到底是做了什么, 才给她种种不可靠的误会?到底是他品行不端,还是她铁石心肠太难打动?!   可同时, 他又微妙地产生一种喜意:难道,她在吃醋?   郎君手挑起她窄小的下巴,看她面容微红,漂亮的杏眼因慌张而微微睁大, 眼中光华流离, 灯烛昏昏的光影照在她眼中。因为太过美丽,她心虚的时候也呈现一种无辜而楚楚的风采……范翕手摸着她的下巴,只觉得心神,就如那被风吹拂的烛火一般, 在看到她的刹那,微微一晃。   范翕沉思着,压去了那点儿喜,只留下怒来判断玉纤阿:“你——”   后方一声极轻的咳声,来自楚宁晰。   范翕微微一顿。   玉纤阿趁着这个机会,再次鼓起勇气扯他袖子晃了两晃。她心中羞窘,因她常日面对世人,想要达到某种目的通常会去算计,会去演戏装可怜。可是她面对知她根底的范翕,想讨他高兴时,不去算计不去演戏的时候,就偏偏不知该如何做了。   她只能可怜兮兮地晃了晃他的袖子,再次恳求地望他。   范翕俯眼,盯着她扯着他袖子的两根葱笋似的指头。   玉纤阿低声:“公子之后再教训我吧,总要做正事啊。请公子不要在外人面前给我难堪。”   范翕面容仍绷着。   但在她说“外人”的时候,他眉轻轻一扬,想玉纤阿实在懂他心思——外人!楚宁晰可不就是外人嘛!   他确实不会让楚宁晰看他的笑话。   范翕便缓了神色,装模作样地对玉纤阿露出一个温柔的假笑。玉纤阿哆嗦一下,又咬唇忍笑,看范翕牵起她,装作没有之前的事一样,领她走去了后方,到床榻前。楚宁晰盘腿坐在榻上,看着他二人。   楚宁晰盯着玉纤阿。   想之前她被范翕鞭打得半死不活,范翕这种有病的人,颇为享受看她奄奄一息的样子。但是他之前让泉安领人将这屋舍重新布置了一下,又让侍女帮着楚宁晰梳洗换衣。楚宁晰还以为范翕终于发泄完了,要与她开始谈正事了,谁知范翕如此布置,是为了带玉女过来——   怕玉女被这一屋子的血吓到,被她的惨状吓到么?   真是想不到范翕这样心狠手辣的人,还会这样对待一个女郎。而又想到身在周洛的于幸兰,恐从来没见过范翕杀人的一面,也没见过范翕爱护谁的一面,楚宁晰心中就一阵阵冷笑。   可她面无表情,在站到自己面前的范翕和玉女前,什么也不说。   范翕瞥一眼楚宁晰,对玉纤阿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想请人看看我与此女是否相像,但我身边人通常要么跟的我的时间太久,不能判断出;要么一味奉承我,捡我爱听的话说。思来想去,我觉得也许可以请玉儿你来看看,看我和楚宁晰是否长相相似。”   楚宁晰心中停顿。   她面无表情之下,也不由伸长耳朵,想听玉纤阿如何说——   因她知道玉纤阿聪敏。   且她也常年为此问题所困扰。   她不知范翕到底是不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她不知自己这么多年的仇恨,是不是在对着自己的亲哥哥……家里所有人都死了,无人能为她解答这个问题。大司马虽养大她,但是大司马又不能钻到她父母的床榻下去听真相。   楚宁晰曾有心想潜入丹凤台问虞夫人。但是因自己幼时闯丹凤台时身边所有人受到惩罚,她一时又不敢再去丹凤台。   这个问题,困扰了她许多年,也困扰了范翕许多年……   玉纤阿美丽的眼睛,在范翕面上和楚宁晰面上流转。一时盯着范翕出神,一时又盯着楚宁晰发呆。玉纤阿盯着楚宁晰的时间太长,眼神微有些波动,范翕便心生不满,咳嗽一声。   玉纤阿回过神,声音轻柔道:“不知旁人如何说,我与公子认识不过半年,而我见公主之面,只寥寥数次。当说我对公子和公主的面容长相,其实都不是很熟。是以,我觉得作为一个陌生人,我的判断当是有些道理的,公子和公主都姑且一听。”   范翕脸色不好。   什么?她说她和他认识不过半年,她对他的面容长相不是很熟?她竟然说她对他不是很熟?她、她……可恶的玉纤阿!连跟她同床的男人长什么样她都不熟么!   又听玉纤阿说她和公主只见过寥寥数面。范翕心里却轻轻一磕。   他算了算,觉得这次数……不对啊。   如果按照他这边看,玉纤阿在那日与他一起被楚宁晰追杀时,当才第一次见到楚宁晰。而今天这次,当是第二次才是……“寥寥数面”的说法,要么是玉女才学浅薄,用错了词;要么,就是她之前是见过楚宁晰的。   范翕盯着玉纤阿。   玉纤阿对他微微一笑。   范翕便了然,知道自己猜对了。玉纤阿……认出了楚宁晰。   楚宁晰却不知,仍盯着玉女淡声:“你且说便是。”   玉纤阿柔柔道:“我自觉,公子和公主的相貌,是毫无相似处的。”   一言既出,范翕和楚宁晰眸子皆是一紧。   二人沉默地看她。   玉纤阿在榻前踱步,长衫曳地,纤细若柳。她举起灯烛,灯烛的光与她的眼睛,在范翕和楚宁晰之间穿梭。而玉纤阿侃侃而谈——   “公子与公主的相貌是没有相似处的。公子眉弓高些,公主低一些。公子生就一双含情目,公主的眼睛却英气清俊。公子的相貌是那类玉山春水一类偏柔和的,但公主虽也是美人,却是英气十足,十分有……气概。”   玉纤阿咳嗽一声,匆匆掠过一些话,以防范翕疑心她是说他没有男子气概。玉纤阿的妙目扫过范翕,见范翕并没有注意到这个,他拧着眉,随玉纤阿一起打量着坐在榻上的楚宁晰。楚宁晰也抬目,打量着范翕。   玉纤阿继续柔声说话,楚宁晰和范翕一径看着彼此。二人眼神均有些复杂,又有些释然。   恐他二人从没仔细研究过对方的长相,因想起这么个人的存在,心里就难受,恨不得快快打发了去……所有人都说他二人像,越这么说,两人越不高兴见到对方。而玉纤阿陡然说他二人长得不像,并从一眉一眼上进行分析,两人不觉听住,并连连点头——   说的有道理。   谁说他二人长得像都是胡说八道。   说二人不像才是言之有理,慧眼识珠。   玉纤阿心知范翕的心结,她当然不会说范翕和楚宁晰生得像。本就打算若二人真像,为了哄范翕,玉纤阿也不能说实话。但是玉纤阿仔细看,发现二人的五官确实相似度不多。若真要说什么相似处,恐就是世间好看的人都眉清目秀,有几分像。其余的,就没什么了。   玉纤阿本就口才好,她心里定下后,更是轻言细语指着二人的眉眼说了许多条,听得范翕二人由一开始的怀疑,到后来半信半疑,再到最后,几乎笃定二人长得并不像。   玉纤阿说完后,面无表情的楚宁晰脸色都好看了很多,她眼中光微微亮。   楚宁晰想恶心范翕,便道:“玉女,你这般机敏,实在让我心喜。你不如来我身边吧?我是女子,不会压迫你。我是楚国唯一的王女,举国百姓都爱戴我,平时我也不会要你做什么活,要你服侍我什么。且我性子野,喜欢到处玩,我也可带你四处走走,看看各地风俗,游山玩水。”   “你来跟着我吧。岂不比你跟着那些臭男人强得多?他们觊觎你美色,勉强你做你不愿意的事,我可不会。你若来我身边,我拿你当妹妹对待,岂不比你四处周旋要好得多?”   玉纤阿怔住,万没料到楚宁晰会当着范翕的面挖她墙角。且楚宁晰许的条件,让她目光闪烁,真有几分意动……她骤然惊呼:“哎哟!”   因范翕狠狠在她手上捏了一下。   楚宁晰似笑非笑。   她道:“怎么,公子翕?竞争不过我,就采用强力胁迫玉妹妹么?”   玉妹妹?   范翕目眦欲裂,眼尾赤红。他紧捏着玉纤阿的手腕,将玉纤阿拉到自己身后。范翕凉声:“玉女,你听好了,此女有不臣之心,楚国虽是她的地盘,可楚国只是一个分封国,又不是她的。这种乱臣贼子,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你看着吧,此女惯会兴风作浪,到处惹得战争不绝。说什么游山玩水,她恐要拉着你在战场上奔波来去。”   “且她凭什么要对你这么好?”   玉纤阿疑惑眨眼。   楚宁晰愣一下,道:“我想对人如何就如何,哪有为什么?”   范翕道:“我看你不过是好我玉儿的美色而已。”   楚宁晰:“……”   楚宁晰道:“公子翕,你恐忘了我是女子吧?”   范翕道:“正是身为女子,你好我玉儿的美色,才更可怕。说明你此人何等龌龊。玉儿!”   范翕转头,对被拉到自己身后的丽人柔声道:“玉儿,这种好你美色的女子,比男子更可怕。你记住了,以后遇到这种人,定要躲得远远的。谁知道她们想拿你做什么呢?”   楚宁晰在后怒得伤口绷裂了:“你乱说什么?胡言乱语,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恶心?!”   范翕不搭理她,仍低声柔柔地和玉纤阿说要玉纤阿小心,要玉纤阿提防。玉纤阿被他扯着手腕紧捏着手,他低头与她说话温柔,可他眼里一片寒意。玉纤阿又忍笑,又怕他发疯,她便茫然地跟着点了两下头。   范翕却已经把楚宁晰说成专好女色的老妖婆了。   楚宁晰大怒,她从床上跳起,声音绷直发哑:“范翕我杀了你——”   一方面是真恨,一方面是看自己能否重创范翕。   后背袭来冽风,范翕冷哼一声,长袍甩去,拉着玉纤阿向外走。他袖子飞扬,掌风向后一递,楚宁晰纵到半途便跌下去,口中哇地吐血……玉纤阿惊惶,回头向屏风后看,范翕伸手罩住她的眼睛,不让她看。   玉纤阿道:“你会杀了她的……”   范翕低声:“不会。看在她曾经救过幼时的你的份上,我不会杀她。”   两人说话着已经出了屋,范翕放下了捂住玉纤阿眼睛的手。玉纤阿怔忡,看向范翕,似没想到范翕知道楚宁晰曾助过她。   楚宁晰曾助过玉纤阿逃出薄家。玉纤阿本没有认出来,因当日那助她的人,是一位少年。她是方才一直盯着楚宁晰的脸,才认出了楚宁晰就是当初假扮成少年帮过她的人。   那时玉纤阿年纪小小,躲在后墙树下掉眼泪。   树上便传来少年的声音:“你想逃出薄家么?”   十三岁的玉纤阿仰头,看向树叶枝杈缝隙,看到那上面蹲着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鲜衣怒马,少年风采……谁能想到那人是楚宁晰呢?   玉纤阿喃声:“不知公主年芳几何,当时小小年纪,就独自跑去越国安城……”   范翕一把掐住她下巴,打断玉纤阿对往事的追忆。他长睫刷下,阴声道:“她与我差不多大,但可惜她身为女儿身,让你白白念了许多年。”   玉纤阿微窘,道:“我并未念她许多年。我只是对帮助过我的人,都会记住,想日后报答而已。”   范翕道:“你既这么对你的救命恩人们念念不忘,想要报答。怎么不见你对我念念不忘,记着要报答?”   玉纤阿吃惊极了:“我不是……以身相许了么?”   范翕道:“可我怎么看你有和我分开的意思?”   玉纤阿怔住。   就站在门口,范翕向前一步,玉纤阿本能后退。可是她的下巴还被捏在范翕手中,她退不到哪里去。看范翕俯下身,冷笑:“我见你迫不及待与我分开,倒是很欢喜。”   玉纤阿闭目。   来了——   她就知道范翕小心眼,忘不掉之前她的误会。   这会儿出了屋,他就来跟她算账了。   ——   玉纤阿趔趔趄趄,被范翕拉去了她住的屋舍。她被丢到榻上坐着,揉着自己被握红的手腕。她垂目淡淡,范翕瞥她两眼,哼一声后,高声:“泉安,让人进来!”   范翕立在屋中,玉纤阿愕然揉着手腕抬眼,看姜女等侍女慌张地进来跪着,忐忑不安。范翕看这些侍女们一个个跪好,他略微满意,直接道:“玉女出了什么事,必然是你们这些侍女没有引导好她。我整日忙碌,你们竟然照顾不好她。留你们何用?去——院外顶着碗罚跪。”   他本想用杖,考虑到玉纤阿在,怕她见血害怕,他生生改了一种比较柔和的惩罚方式。   而姜女等人对此已经感激,连忙出去跪着了。   范翕扫一圈侍女们,又道:“为何服侍玉女的人少了一半?”   侍女们不安极了,在公子的厉目下,她们结结巴巴地说出一部分人被玉女派去服侍公主奚妍。范翕捏眉心,疑问重重:“公主奚妍?一个被吴国捉拿的逃犯,哪来的脸面摆什么公主架子?”   玉纤阿一惊。   灯笼在檐下撞击,黑夜浓郁流入室内。看范翕左右环顾一下,刷地抽出旁边卫士手中的剑。他长衣飘飞若仙,衣容清逸,抬步就要向外走。他走一步,手被玉纤阿惊起从后拽住。   玉纤阿惊声:“公子,你提着剑要去哪里?”   范翕:“自是去寻你那昔日的主子理论了。”   玉纤阿:“公子不要去啊——”   他这是打算拿着剑威胁小公主么?小公主担惊受怕一路,好不容易歇下养身子,就因为用了用昔日的侍女,要被范翕这种有病的人提着剑算账?屋外哗啦啦跪了一院子人,但是范翕显然觉得不够。鸡飞狗跳,他要把所有人折磨一遍!   玉纤阿胆战心惊。   范翕冷哼一声,根本不理会玉纤阿的阻拦。玉纤阿那般瘦弱,她即便是拖着他的手腕不想他走,但是范翕执意要走,玉纤阿根本拦不住啊?他向前迈步,硬生生拖着她,将她拽得跟着他向外走了一步。两人拉拉扯扯间,玉纤阿被范翕拽到了门口。   看她不肯,他干脆回身,一把搂住她的腰,将她抱到了自己怀里。   范翕笑:“你这么不舍,干脆跟我一起去见奚妍吧。”   玉纤阿:“……那很丢脸啊!”   明明是她把侍女借出去用的,现在跟着提剑的范翕去要人。范翕不在乎,她以后可怎么在侍女间立威啊?玉纤阿着急无比,她算是明白了,现在她犯了错,范翕拿她没办法,他不折腾她,他改折腾她身边的人了。   玉纤阿认输了。   她抱着范翕的手,不肯放他出门去丢她的脸。她能屈能伸,抓着他的手,扑通跪下。范翕一愕,低头,看玉纤阿跪在他面前,仰头楚楚可怜,小声道:“我错了。”   疯不过,就认怂。   范翕垂眼,眼睫浓浓覆眼,与她抬起的楚楚动人的巴掌小脸对视。玉纤阿看他清瘦的身子笼在宽松白衣下,长发半散,一手提剑。他俯眼看她时,眼神仍带着一丝方才的厉色,但是在她求饶后,他眼神慢慢地软下去了。   玉纤阿看他有软下来的架势,便又小声重复了一句:“我错了。”   乖巧可怜,声音低弱。   范翕盯她。   盯半天,他眼中浮起了笑意。   他轻轻一叹:“哎。”   弯身伸臂,将跪在他面前的玉纤阿搂着腰抱起。他颊畔的发丝贴到她脸上,他似笑似叹,唇角轻轻扬起,再次一叹:“哎。”   立在廊下的泉安、跪在院中的侍女们,便看杀气腾腾的公子翕被玉女那么一跪,就搂着她关上门回去了。关门前,范翕将剑向外一抛,院中卫士连忙飞身接住公子扔出来的剑。一院子的人面面相觑,竟是齐齐松了口气。   一会儿,泉安小声安排这些侍女们跪得远一些。   姜女代表众侍女踟蹰:“如何能跪得远一些?若是公子出来没见到我们跪着,岂不觉得我们偷懒,要再罚一次?”   泉安道:“可是玉女牺牲自己来护你们,你们跪在这里,若是听到了屋舍中什么不该听到的声音……公子出来看到了,不更是死路一条么?”   姜女茫然,半天后涨红了脸,她呸一声后,心情复杂地领着侍女们跪得远了些。她心有怅然,哎,想当初,她还想爬公子翕的床来着……后来见公子翕和玉女搅到一起,她竟然会有松一口气的感觉。   只求玉女和公子翕互相折磨,不要有心情来欺负她这种笨蛋了。   ——   范翕和玉纤阿回到了屋舍中,范翕落座,喝一杯茶,看玉纤阿乖乖跪在他旁边。他瞥眼看去,玉纤阿闻弦知雅意,都不用他说,她就主动低头低声:“我错了,不该胡乱疑心公子,不该在疑心公子后,还什么也不做,消极等待。”   “我罪大恶极,是不该对公子一点信心都没有,一点机会都没给。因我被自己的出身限制,总觉得自己配不上公子。我还没有习惯现在公子的好,是我不对。”   范翕:“哼。”   玉纤阿瞥他。   见他面色说好也不好,说不好吧,他也没那么生气。   她认了错,说了理由,也自认悔得很到位。但范翕可有可无地“哼”一声,骄矜坐着,并不搭理她。   玉纤阿睫毛轻轻扬,轻轻颤。   范翕俯眼向她望来。   四目相对。   似是而非,若有若无,那言语难说的暧昧便流窜着。   范翕眼底有话,眼里有内容,他欲勾未勾地瞥着她,等着她。而玉纤阿端正跪坐他旁边,茫然地望着他,她努力判断他眼底的话,可是她捕捉不出来。于是在范翕的俯视下,她便只能茫然而镇定地回望着。   范翕暗恨地瞪她一眼。   他伸手,手指勾上她腰间的帛带。他极喜欢边说话边玩她的衣带,带子在他手中绕了一圈又一圈,范翕垂着眼,慢悠悠提点她:“我其实并未太生气。”   玉纤阿:“嗯。”   她看出来了。   他若真怒,便不会被她一跪就跪回来。   范翕说:“通常这时候,女郎向男子撒撒娇,男子就不追究了。”   玉纤阿:“……”   范翕抬目瞥她。   玉纤阿低声:“我不会撒娇。”   范翕轻笑:“我知道。”   他说:“你过来,我教你如何撒娇讨好男人。”   玉纤阿:“……?”   不是,他教她撒娇讨好他自己?!   被范翕再瞥一眼,她便只能趋步,向他身边挪了挪,直到身子几乎挨上他的手肘。他手肘撑在案上,手中仍绕着她的腰间帛带不放。范翕俯着眼,唇角勾笑,缓缓道:“抱一抱我的手臂。”   玉纤阿左看右看:“你手撑在案上,手上在玩我的帛带,我如何抱你?”   范翕:“……我整个手臂都挨着案?”   玉纤阿“哦”一声,两指抱住了他手臂。   范翕耐心的:“不是这样,是你用自己的两只手臂,将我的手臂完全抱在怀里。”   玉纤阿:“……”   他瞥她。   玉纤阿脸一点点红了,她小声:“可是如此一来,你的手肘,就碰到我的胸了。”   范翕一怔,紧接着羞怒无比。他被她气得肩膀颤抖,恶狠狠地倾身来勾住她下巴。他真想掐死她——“那又如何?那又如何?你就这么不想靠近我?主动碰我一下你能死么?你……”   话未落,玉纤阿连忙抱住了他的手臂,并安抚地抱紧,蹭了蹭。如她所料,他的手肘果然贴住了那蓬松雪般的触感,他一僵,面上神情便缓和了。范翕垂眼,又与她抬起的眼对上。她脸红无比,心跳感受到他僵硬的手肘。   玉纤阿垂眼皮,柔声:“然后呢?”   范翕说:“然后晃晃我手臂,对我说,公子,人家错了,人家那样是太爱你,人家再不那样了。”   玉纤阿:“……”   范翕抬眼。   玉纤阿羞红了脸,她镇定而僵硬地晃了晃他手臂,羞耻十分地照他说的来做:“公子,人家错了,人家那样是太爱你,人家再不那样了。”   紧接着,范翕眼神便诡谲了。   他的脸俯来,贴上了她低垂的面。她欲向后退,看他贴着她的面柔声:“撒娇时女子可从来不后退。”   玉纤阿便不退了。   范翕:“人家离了你就不想活了。”   玉纤阿:“……人家离了你就不想活了。”   范翕:“公子,人家想和你行鱼水之欢嘛。”   玉纤阿偏头,漂亮的眼睛眯起:“……”   范翕叹气,眼中光华流动:“听了这话,你不会想打死我的,对不对?”   玉纤阿目中噙笑。   她抬眼皮,娇滴滴道:“公子,人家怎么会想打死你呢?人家最爱你了——啊!”   范翕本柔情满满,却噗嗤一声,被她逗得笑倒。他不光自己笑倒,还拉着玉纤阿一起倒了下去。玉纤阿一声叫,被范翕拽倒在他身上。乒乒乓乓,器具砸了一地。屋外泉安等着听着,连忙站得更远了些,防止屋舍内战况激烈被自己听到。   范翕跟疯了一样,抱着玉纤阿倒在地砖上,笑得发抖,面容发红。玉纤阿费解地瞪他,带点儿无奈又生气:她还是第一次把范翕逗得笑成这样。有那么可笑么?   范翕在她额上重重亲了一口,声音清响,玉纤阿觉得他声音太大、很难堪,她“啊”一声后,微恼地捂住自己的额头瞪他。看倒在地上的公子乱没有形象,他眼角微红,眼中水润。发冠歪了,一头乌黑如缎的长发散开。   玉纤阿为他美色所惊——   看范翕笑得痉挛一样,衣衫凌乱,衣领咧开,雪白肌肤若隐若现。他将她抱在他腰上坐着,仰头看她,似笑非笑间,他慵慵懒懒的,清凉又勾人。   玉纤阿坐在他腰间,本是让她羞恼的动作,此时她却全然顾不上。她只是倾身捂他嘴让他别笑了,向来形象极好的玉纤阿真没懂这有什么好笑的!她恨得瞪他,薄怒道:“不许笑了!”   范翕忍笑,笑骂她:“撒娇你不会,揶揄我你倒是很熟练啊。”   范翕搂她腰,揉她下巴,弄得她全身通红不自在之际,他才缓缓轻声:“我知道,你是觉得你身份不好,才不能跟我要求什么。我早有准备——薄宁马上就要和成渝回来了,我与薄宁已商量好,让他给你认个亲,抬一抬你身份。”   玉纤阿心有所觉,眼眸微亮。她目光柔和,有些感动地俯身,张开手臂想抱一抱他。   范翕摇着她下巴,轻笑:“我打算,让你认薄宁为——”   玉纤阿心想:义兄?   范翕道:“义父。”   玉纤阿:“……”   ……她不想抱他了。 第82章   薄宁和成渝回来了。   之前楚宁晰带兵追杀公子翕, 成渝等一批卫士先行带走薄宁, 是为了不让薄宁和楚宁晰汇合, 二人联手来对付范翕。如今楚国局势发生变化, 楚宁晰为求盟约亲自来见范翕, 不惜将自己的性命交到范翕手中。   薄宁那处中途脱身过一次,与自己的卫士重逢。但成渝等卫士武功不错, 在几多辗转后, 薄宁还是不甘地重新落到了成渝手中,不情不愿地与范翕联络,说愿意谈越国之事。薄宁已知范翕从越国退兵,但吴国还在观望。战争后续的割利事宜, 越国国君见薄宁这位新任的大司徒能与公子翕说上话, 便将此事委托于薄宁。   薄宁振奋一二,做了许多功课, 才来和范翕见面。   薄宁预料到了公子翕的种种刁难,他做足了准备,打算与范翕长期谈判。谁知见了面后, 范翕很好说话,之前关押他时的那些约定仍然作数。薄宁提出割让给范翕的利益少了些, 范翕也不介意, 他只有一个条件:“……只要你收玉纤阿做义女, 我愿意再从我个人这方让你一成利益。”   薄宁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义女?我与她有杀父之仇!且我今年不过弱冠,我尚未娶妻,公子竟让我收义女?”   他试图看出范翕是开玩笑的。   范翕说他没有。   薄宁窒息一般, 再道:“我观公子与玉女似情投意合。你如今让我认她为义女,岂不是要叫我为‘义父’?这样是否让公子折辱?我何德何能与周天子平起平坐?我看如此尴尬之事,公子还是换个条件吧。”   范翕目有阴郁。   其实让薄宁和周天子平起平坐,范翕倒不觉得如何。虽然周天子已死,范翕却因不喜自己的父王,仍愿意恶心周天子一把。而至于自己要称薄宁为义父之事……范翕冷哼一声,分外大度:“那又如何?吾为了玉女,甘愿受此辱。”   薄宁:“……”   范翕展眉道:“国事面前,家仇都是可谈的。我尚能与楚宁晰合作,你又为何不能认玉儿为义女?”   范翕也是搜刮自己身边的人,实在没什么人选能给玉纤阿安个好身份。他自己身边跟着的曾先生等人,有的是门客,有的是周洛的显贵人家,这样的人周洛都知根知底,断无可能将玉女添进去。接着是楚宁晰,楚宁晰倒是愿意接收玉女。但范翕与楚宁晰有仇,他私心觉得楚宁晰是恶心自己,且会利用玉女来要挟自己。是以也不行。   只剩下一个薄宁勉强可用。   虽有家仇,但在家仇前,薄宁先是越国的大司徒,要为越国考虑。   然薄宁又年轻俊朗,出身良好,又和玉纤阿有多年的主仆之情。范翕嫉恨薄宁相识玉纤阿比自己早得多,又疑心薄宁会挖自己墙角,背地里和玉女纠缠不清。是以哪怕薄宁年轻,范翕也不肯让二人以兄妹相称。他要用“义父义女”的关系,断了薄宁和玉纤阿的任何可能。   玉纤阿再如何不挑,也不可能爱上她义父吧?   薄宁如鲠在喉。   半晌说不出话时,听到范翕提起他要与楚宁晰合作,薄宁怔了一下,眼神变得复杂。薄宁问:“公主……可还好?”   范翕微笑:“自然是好。我怎会伤害她呢?”   薄宁自不信范翕的鬼话,他提出要见楚宁晰,确定楚宁晰没有被范翕杀死。范翕可有可无,薄宁和楚宁晰都在他眼皮下,即使见了面也生不出什么事。   薄宁和楚宁晰见面后,大约楚宁晰真的很着急范翕能够出兵相助楚国,楚宁晰劝了薄宁一通,薄宁竟捏着鼻子,愿意接受一个比自己只小了四五岁的“义女”。而至于向薄家交代……那也得薄宁先回到越国安城再说。   七月中旬,在过了一月之后,玉纤阿与薄宁见了面。   两人面色古怪,因范翕强行让二人认个“父女”。年龄相差不大的两人,旧日是主仆,现今是父女,两人相对无言,俱是十分尴尬。然玉纤阿还好些,认父仪式中,她只是一开始垂着眼,后来她端起酒敬自己的义父一杯酒时,玉纤阿便恢复了镇定。   看薄宁失神,她轻轻唤一声:“父亲?”   薄宁一身鸡皮疙瘩:“……”   一旁观望见证仪式的楚宁晰:“……”   楚宁晰侧头,看一眼神色淡定的范翕,再望一眼能屈能伸的玉纤阿。她心中嗤一声,想:一对疯子。难怪能看对眼。   简陋仪式之后,范翕终于肯放薄宁回去越国。薄宁和范翕谈了许多条件,这些条件到底作不作数,后期越国该如何执行,薄宁都需要回到越国,和越国君主亲自面谈。同时还有吴国的觊觎,这些都需要薄宁回去越国再说。是以,某方面说,薄宁是急着摆脱范翕,才不得不捏着鼻子照范翕的意思认下了所谓义女。   薄宁离开楚国之时,乃是登船而走。范翕等人自然要相送,而在楚地发生的事,范翕不可能再绑着楚国王女。远远的,楚国的军队列阵在山头,前锋隔着段距离看到他们的公主衣容得体,和范翕一起送越国大司徒登车。楚国的军队松口气,又忧心公主何时才能平安回来。   若非楚国无国君,无盟友,他们何必要让自己的公主去涉险?   云飞风起,薄宁立在船前,范翕归还他的卫士和仆从们。山水迢迢间,薄宁衣衫被风吹得皱纱般飞扬,玉树临风。玉纤阿接过旁边侍女手中的一盏酒樽,她长袖纵横络绎,行走间娉娉袅袅,她行前为薄宁敬酒,薄宁俯眼,见她自离了薄家,不知比当初美了多少倍。   玉纤阿盈盈而立,美若月下花前。而花若堆雪,格外宁静。   她在薄宁出神时,将酒向前递一分:“义父。”   薄宁被膈应得回了神:“……”   他接过了酒樽,余光看到了范翕含笑负手而望,想来这般场景,让那公子翕分外畅快。薄宁低声问玉纤阿:“你便打算就这般跟了公子翕?”   玉纤阿极轻地“嗯”了一声。   薄宁淡淡道:“你可要想清楚了。我知你想要一个好出身……但是认了薄家,与不认有何区别?你一样是依靠公子翕,因你我之间的仇,哪怕你日后受了欺负,薄家也绝不可能为你出头。你这个认亲,相当于只是选了个好的出身。其余什么好处你都得不到。”   薄宁盯着手中酒樽中的清液,缓缓说道:“玉女,你相当于被公子翕完全掌控。如此毫无退路,好么?”   玉纤阿有些讶然地看薄宁一眼,没想到薄宁会与她说出这番话,竟还会为她着想。她心中微暖,想己方这样对薄宁……然薄宁到底君子之风,比薄家那些人,比范翕,品行都是要好些的。   可惜自己与薄宁无缘。当年她出逃时,若是薄宁在薄家……   玉纤阿轻轻一叹。   其实薄宁说范翕将她完全掌控,她如何不知?可是她喜爱的范翕,就是这么一个人啊。她不愿为妾,当初就是不愿被范翕完全掌控。而今范翕给了她新身份……可是她无法依靠薄家,她依然是依附于范翕。范翕是不可能给她找一个强大的后台,让他自己掌控不了她的……   玉纤阿也是权衡之下,碍于自己卑微出身,她到底没有别的法子对抗范翕。   范翕让她不得不选他,不得不和他站在同一战线……他本性的自私和霸道,造就了今日之况。   玉纤阿都不禁好奇,范翕本性如此,他到底得多委屈,才能和他那位据说十分强势的未婚妻和平相处?那位女郎管着范翕的时候,范翕恐心里快要气疯了,还得拼命忍着吧……玉纤阿回头看了身后含笑望着她和薄宁的范翕一眼。   范翕脉脉地回望她,眼中星辰光亮,又缱绻深情无比。   范翕欣赏着那对“父女”的离别,水浪拍案声高,他并没有听到薄宁对玉纤阿的挑拨。   他心情极好,因随着此事告一段落,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和玉纤阿调情,而不用背着人了。他那般喜欢她,确实希望她时时刻刻都属于自己一人。他对玉纤阿这样好,玉纤阿一定会喜爱他的。   玉纤阿回了范翕一个笑容。   虽他强硬霸道,但她确实得到了好处,她和范翕现下又没有必须爆发的矛盾……她还是愿意顺着范翕一些的。不过,随着范翕如此迫切地想将她完全掌控,她也得调整自己的思路,让范翕爱她深一些了。   她要调整自己的思路——她不只求范翕爱她,她还要范翕爱她爱得,为她做些牺牲。   她要范翕和他那位未婚妻退婚,他的封国却不会因此降封,而她就是他的王君夫人。   自离开吴国后,玉纤阿不曾对范翕耍过什么心眼,诱他来深爱她。到了如今她和范翕绑到一条船上,玉纤阿才决定要讨范翕的好。只有他深爱她,她的未来才会越来越光明。她距离自己的目标,才能越来越近……   风声猎猎,长风吹动衣袂,夏日酷暑被水边风吹得散了些。定定神,站在船头,玉纤阿低柔着声音回答薄宁:“多谢关心。我与公子之事,我自然心中有数。你我日后恐也不可能见面……还望郎君保重。”   薄宁盯着她发顶。   好一会儿,他似开玩笑:“如何就再不可能见面了?若你要嫁了公子,做了王君夫人,我总是要前去贺喜,听公子叫我一声‘岳父’吧?”   玉纤阿心中一动。   她仰头,笑如春水浅浅,目中有细碎雪光淌过。她笑盈盈地小声问:“郎君信我能做了王君夫人?听说公子的未婚妻身份极高啊。”   薄宁淡笑,瞥她:“你自幼在我家长大,我虽不常见你,却知你斤两。你能忍能熬,且美且慧。你从一个女奴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信没有女郎能阻挡得住你的脚步。你跟在公子翕身边,旁人恐觉得你目标不过是成为公子翕的妾室。但我却觉得,若不是盯着王君夫人的地位,哪怕他是公子,哪怕你心慕他,你也不会为他停留吧?”   “虽然看似公子翕控着你……但我倒是觉得,是你并不想逃离他身边。他符合你的要求。你倒是将他利用得彻底……”   玉纤阿顿一下,笑着打断他的话:“薄郎错了。我心里是有公子的。”   薄宁怔住。   玉纤阿垂着眼,无奈叹:“我第一次见他时,就对他有感觉。”   她实则对范翕一见钟情。   她当时在雪地中坐着看到他,看他葳蕤如春,看他风采如鹤。他俯眼向她看来那一眼,他从雪地中走向她……她当时便是喜欢的。事后观范翕品性……若范翕如他表面那般温润,她会更爱。但是范翕不是那样的……她也勉强接受了。   薄宁似笑而非:“……听着你倒是很委屈。一介公子为你心动,你哪来的委屈?”   玉纤阿笑而不语。并不与人说范翕的表里不一。   如此说着,薄宁饮了玉纤阿递的那杯酒。他还要再说什么,范翕走了上来,不悦道:“薄君,该登船了。你与你义女的悄悄话,未免太多。”   薄宁:“……”   薄宁捏了捏眉心,转身向船舱上走去。走一半,他又回了身,问玉纤阿:“我问你最后一句,请你莫要骗我,与我说实话——你能否告诉我你为何杀我父亲,伤我兄长么?”   玉纤阿答:“他们做了些欺负我的事,但那些事已经过去了,我不愿意将旧日疮疤揭露给任何人。”   她这般说时,范翕握住了她的手。她侧头向他含笑望一眼,以示自己并未难过。   薄宁沉默下,问:“你是否问心无愧?一点儿愧都没有?”   玉纤阿慢慢道:“是,我问心无愧。一点儿愧都没有。”   薄宁紧盯着她,试图从她面上寻到一点儿撒谎的蛛丝马迹。然而没有。咫尺间,女郎目光澄澈,清盈若洗,并不躲避他的视线。他眼神锐利,因觉得此女心态极好,恐难以说真话……但他望了她许久,她虽不肯告诉他真相,却始终没回避他的目光。   薄宁沉默了。   半晌他涩声:“我知道了。”   就此转身,彻底离开,算是将此事放下了。   玉纤阿站在泊头看着,见大船缓缓离开她的视线,见薄宁立在船头,衣袂飞扬,隐隐约约的薄雾笼罩,他的身影在她视线中越来越远。她目不转睛,盯着远离自己的这艘大船,盯着船头的薄宁。她心知从此以后,她不用再东躲西藏,她和薄家的那些旧事,与这艘船一样,都渐渐成为旧日光影,被彻底封存了。   如彩蝶破茧,她一点点振掉身上的尘埃,告别旧日,迎接新生。   她大步向前走,她信卑微也求上进,蝼蚁也可求生,她会越来越好的。   玉纤阿转过身,一阵轻松下,目光却微微一凝,因她看到了后方站得有些远的楚宁晰。楚宁晰目光越过众人,望着离开的那艘船。楚宁晰的目光明亮又沉静,像是星光揉碎盛满夜空,又像是黑雾将那些星光重新掩藏起。   星亮星又灭,风拂碎发,楚宁晰负手而立,安静地看着那艘船。   楚宁晰那眼神……玉纤阿微微一怔,想莫非楚宁晰是喜欢薄宁的?   可是……除了政务,她并没有发现薄宁和楚宁晰有任何暧昧的私交啊。   察觉到玉纤阿的注视,楚宁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她和玉纤阿温柔的眼眸对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楚宁晰非常淡然地移开目光,就好像玉纤阿刚才见到的那般炽烈的眼神……是错觉一般。   ——   玉纤阿有心拿此事问范翕。   薄宁走后,玉纤阿还没说自己如何伤心,如何怅然若失,范翕倒先说他不舒服,他难受,他需要玉纤阿安抚。玉纤阿都不知薄宁离开,他有什么好难受的。可是范翕抢在她惆怅之前,捧着心柔弱无比地说他不舒服,玉纤阿也不能拿人家如何……   更何况范翕倒打一耙,说:“我定是见你不舍得薄宁,才心绞痛,难受无比。你看我这样爱你,你心里不好受,我竟然跟着你一起难受。你说,你是不是舍不得薄宁,却装模作样地不说?你与薄宁相识那么多年,青梅竹马,你是否喜欢过他?”   玉纤阿见他这时候都不忘夹带私货,说他对她有多在乎。她试了一下,寻了一番旧日与人做戏时的感觉,便与他面对面,一道捧着心柔弱:“公子怎还疑心我?我如何都是已经过去的事,公子这里倒是未曾过去的事。例如,公子的那位未婚妻可如何是好?”   范翕一滞。   为玉纤阿泪光点点的演戏,也为他一时还真解决不了此事。   范翕便板起了脸。   二人做戏时,正在村外散步。累了的时候,两人上了山丘。夏日炎热,玉纤阿坐在树下,神色悠然地望着远方。范翕则枕着她的腿,闭目假寐。玉纤阿手中拿着一羽扇,低头为范翕驱风。看他闭目恬然而卧的俊逸相貌,玉纤阿思绪飘飘,再次想到了他这般俊美,不知他的未婚妻……   范翕闭着眼问:“为何不说话,你在想什么?”   玉纤阿自然不会说实话,惹得他不高兴,或者二人争吵。她只问:“我还在想楚国王女与薄十一郎之事……我知道薄郎今年已弱冠之龄,通常男子在此时已经婚配。薄郎却没有。不知楚国公主多大,是否……”   范翕淡道:“楚宁晰是不可能嫁给薄宁的,你我二人的仇人不会联手,你且放心吧。”   玉纤阿心说没有到仇人那一步……薄宁不是还被范翕押着成了她的义父么?   玉纤阿心思却到底被他猜中了一点,她微红了脸。她问:“为何这样说?我当日确实见公主看薄郎的眼神不对,我自认我没有看错,我也不会骗你。”   范翕唇角露一丝嘲讽。他道:“楚宁晰那人,我比你了解。她是楚国唯一王女,她的婚嫁都是国事。楚国这唯一的王女只会让人入赘,不可能嫁到别国去,给人送嫁衣。你看楚宁晰野心勃勃,就知她是不可能嫁给越国大司徒的。除非越国大司徒肯入赘楚国。但薄宁又岂是甘居人下之人?是以无论这二人是否有私情,都成不了事。”   玉纤阿沉吟问:“公子说公主与您差不多大?若公子的母亲……无论如何,你二人年龄也不该差不多大啊。”   范翕沉默了。   好一会儿,他道:“我也不清楚。楚宁晰大约只比我小几个月而已……”   他也有些茫然。   因大家都传说他母亲与楚王偷情。可是他与楚宁晰年龄这样相近……偷情听着总是很奇怪。若是虞夫人在入周宫之前与楚王偷情,楚王短短几个月就让另一女子怀孕,那楚王简直是混蛋;可若是虞夫人在楚宁晰出生后与楚王偷情,范翕又觉得自己母亲未免太过分。   然而他并不愿说自己母亲不好。   是以不语。   玉纤阿揉他的发,她以前不怎么问范翕的事,因她那时举棋不定,并不知自己会和范翕如何。现今她一心想和范翕走下去,便要知道他身上的事……玉纤阿让自己语调温柔,好不引起范翕的排斥。她轻声试探他:“你不曾……求问过虞夫人么?”   范翕微怔,道:“问什么?”   玉纤阿说:“公子为自己的身世困扰这么久,百般试探与探寻,可若是亲口问虞夫人,不就清楚了么?”   范翕面上浮起不悦。   他道:“我怎能问我母亲这样的事?你不知我母亲的艰辛。她被关在丹凤台十五年,与外界隔绝,外界发生什么事她都不清楚。我母亲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传闻,根本不知道我父王做的事。她根本不知道我的出身被人诟病,被人疑虑是否不是周天子的儿子……我母亲已经很可怜了,她从不知道我在外如何,我若是说些高兴的她自然放心些,我拿这样的事问她,岂不让她担心我在外过得不好,处处受人刁难?”   玉纤阿怔忡。   她万没想到虞夫人竟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范翕这么在意他自己的身世,可他居然从来没问过虞夫人。   恐虞夫人以为范翕在外与旁人一样,是受人器重的公子。恐虞夫人以为周天子只与她置气,从不曾将气撒到她儿子身上……玉纤阿低头,轻声:“周天子竟是背着虞夫人,对你这么坏么?”   范翕睁开眼,目露冷笑。   他慢悠悠道:“自然不是了。他巴不得我母亲知道我在周王宫过得不如意,他巴不得我母亲向他屈服……可我偏偏不让我母亲知道,偏偏不让我母亲向他低头。我记恨他,我绝不让我母亲为了我,回到周宫和他那样的人斡旋。我宁可我母亲被关在丹凤台。”   “总有一日,我会自己带我母亲离开的。”   范翕声音里带笑。   因现在情况不同,周天子死了,只要太子登了位,他想带走自己的母亲,就容易得多……正在这时,泉安气喘吁吁地在山丘下坡喊:“公子!有太子的消息了!太子回信了!太子的信!”   范翕当即翻身坐起,拉着玉纤阿一起站了起来。   泉安奔到了他面前,将竹简交给他观望。玉纤阿在旁立着,看范翕展开竹简后,先是松了口气,接着目光凝起,眉头皱着。玉纤阿忧心问:“可是情况不妥?”   “不,”范翕握着竹简,抬了眼,慢慢道,“太子殿下在宋国,与宋国一道抗九夷。”   泉安舒了口气,笑道:“太子殿下平安就好。”   范翕慢吞吞说:“可是兄长告诉我,齐卫二国是故意在周洛燃的烽火。那烽火的意思,只是周天子不在周洛。太子殿下让我不要悲痛,说我父王……也许并未死。”   泉安与玉纤阿一起愣住。   范翕皱眉,心想怎么能未死呢?   他下了决心:“不行,我得去见太子。”   泉安:“太子在宋国,宋国和蜀国正与楚国开战。”   范翕回头,道:“那就……与楚宁晰合作吧。”   他目光闪烁,如今之计,当是先见到太子。 第83章   范翕赶到的时候, 楚国大司马已经到来, 正在和楚宁晰说话。大司马上上下下地打量自己国的公主殿下,唯恐公主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受了些伤。楚宁晰确实在范翕那里受了些伤, 但这两日范翕已经不搭理她了,她安心养伤, 伤势好了很多。   被大司马关心,楚宁晰笑道:“我真的没事儿, 大司马太紧张了。我们去平舆,我可是打算带兵的!”   楚宁晰心中温暖,面对大司马谈笑自如。因她自小就失了父母, 楚国大司马一手将她拉扯大。大司马对她来说, 相当于“亚父”了。   楚宁晰的笑容, 在范翕迈步踏入舍内时便消失了。楚宁晰和范翕对望一眼,范翕维持着那虚伪的温和皮相,楚宁晰则面无表情。这微妙的气氛, 让人一看便知二人不对付。   楚国大司马主动开口:“老臣早在等着公子的消息了, 公子肯相助楚国, 老臣代楚国子民感谢公子的大义!”   曾先生在旁接口:“大司马感谢得有些早, 我们的目的是为了和太子殿下汇合,帮楚国解蜀与宋的两厢围堵,只是顺带。若是实在帮不了,大司马也勿怪我们。”   大司马笑了笑:“自然自然。”   双方便一道站在沙盘前,就出兵之事相商。蜀国和宋国趁机攻伐楚,楚和公子翕联手, 出兵平舆,共抵二国。但同时,他们得到消息大周太子如今正在宋国,公子翕到时若能与太子联系上,说不定会离开去宋,与太子汇合。   楚国大司马则想,看到蜀国和宋国攻打楚国,都闻大周太子敦厚仁爱,说不得到时会维持秩序,相助楚国。   无论如何说,公子翕此时肯出兵相助,于楚国都有利无害。比起吴国和越国来说,至今年少未分封为王的公子翕,哪怕和楚宁晰有仇,合作起来仍要让人更放心些。   毕竟,虽然谁也没提,但谁都知道丹凤台在楚。   公子翕即便为了虞夫人,也不会在楚国背后捅刀,陷害楚国。   如此商议这些事,见范翕公事公办,并没有趁机狮子大开口,楚宁晰的脸色微微缓下。她就怕范翕这样的小人,趁此要挟楚国太多。而今范翕不过要一些兵、一切金银钱财,不至于让楚国伤筋断骨,已经很不错了……楚宁晰瞥一眼范翕,心想他定然是着急去见太子,才没心思在这些事上多花精力。   楚宁晰蹙眉,她略微想不通——按说如今局势,齐国和卫国势大,逐鹿中原,于幸兰和齐国、卫国的关系都无比亲近。范翕什么也不必做,靠着他那位未婚妻,日后不管是齐还是卫,哪个赢了中原,都对范翕有百利而无一害。   偏偏范翕要站队太子。太子如今势不强,心思又不在登王位上。日后前途实在难说。   范翕不怕就此和他的未婚妻生了罅隙么?   这般想着……楚宁晰思绪乱糟糟的,想到了玉纤阿。   她心里猛地一磕,有些讶然地看向范翕:难道范翕如此做,还有保护玉纤阿的意思么?太子胜了,玉纤阿还好说;齐卫胜了,玉纤阿在地位更加尊贵的于幸兰面前,恐怕就……   可是,范翕怎可能感情用事至此?这不像他的风格啊。   楚宁晰用复杂眼神看范翕,想得太多,范翕倒并没有她想的那般情深似海。他站太子,只是因为他向着太子而已。和正统关系不大,和玉纤阿更没什么关系……楚宁晰将他想得太深情了些。   只楚宁晰用复杂眼神看他,范翕察觉到,抬了头看来。   楚宁晰沉吟:“你若是为了找太子,我觉得你会亲自赴平舆。然平舆战事吃紧,我不知你打算如何安排玉女?”   楚宁晰道:“女子柔弱,不适合战场。想你心中是有数的。我这次去平舆,身边一个侍女都不会带。希望公子翕也能收敛下自己公子的作风。”   范翕漫不经心:“我本也不会带侍女。”   他本来就用小厮多于侍女,不带也没什么不方便。只是玉纤阿……他略微踟蹰。他本心想带她走,可玉纤阿又不是楚宁晰那类威猛强悍的女子,玉纤阿即便有些小聪明,可到底纤柔。不说战场上的刀剑无眼,恐就是一路紧急行兵,兵马加快她都可能受不了这样的辛劳。   然而若留下玉纤阿……范翕抬目看楚宁晰。   他那个提防的眼神,让楚宁晰挑眉。楚宁晰伸开双手,示意自己什么也不会做:“你若不放心楚国,担心我后背使什么坏,你自己安排人照顾你自己的女人就是。说实话,你也不必这样小心我。我若想拿其他人对付你……怎么也排不到玉女身上吧。”   丹凤台可是还有位虞夫人。   想来天子已逝,丹凤台的看守会没有以前那样严实。楚宁晰现在是抽不出空,待她抽出空,她说不得真的会再登丹凤台。   范翕哼了一声。   心里却已有主意。   他打算让玉纤阿留下。   虽自己曾说过走到哪都要带上她,但是眼下,显然她留下会舒服很多。而且虽然范翕自己没操心,但他听玉纤阿说过,吴国的九公主奚妍,那吴国武力最高的吕归,如今就在他的眼皮下。楚宁晰即便要害玉女,有吴国公主这个身份,再加上吕归的武力,想来楚宁晰也讨不了好。   ——   回去后,范翕便把自己这番主意说给了泉安听。   他嘱咐泉安:“此次出兵平舆,你便不用跟着了。你配合曾先生留在这里,等着越国的消息,配合曾先生一起和越国谈判。吴国公主你也不必多管,好吃好喝地供着。我要等看看奚礼什么时候来向我要人。有这么个公主陪着玩,玉儿留在这里,也不会太孤独。”   泉安听得连连点头。   范翕温温和和地问他:“你说我安排得好不好?”   泉安自然一力挺他:“公子安排得极好。”   范翕便松了口气。   他道:“那你去与玉女说,说我打算留下她的安排吧。”   泉安:“……”   他哑口无言,心想原来公子在这里等着他啊。公子觉得让玉纤阿留下不是什么好主意,恐会让那女郎不开心。范翕自己不肯到玉纤阿面前触霉头,他干脆将这个活安排给泉安去做。   泉安一时也头皮紧——他隐隐有点怕玉女。   玉女虽柔,嘴刀子可从来不柔。公子都怕,他如何不怕?   泉安踟蹰:“玉女嘴多厉害,我恐她为难我。”   范翕淡然道:“她为难你你就受着啊,难道你要看她为难我么?”   泉安:……听听公子这说的什么话!这般没有良心!   ——   玉纤阿于屋舍中和奚妍说话,泉安来后,奚妍便甚懂事地离开了。奚妍出门,在外看到等在屋宇下的吕归。吕归将一斗篷递来,罩在她身上。奚妍回头,看到灯火通明处,泉安陪着笑而立,玉纤阿身影纤纤,立在月窗下,手持一剪,正在剪花。   其闲然风采,绰约动人。   吕归见奚妍不断回头,便问:“你可是想念以前吴宫锦衣玉食的生活了?”   奚妍一惊。   她面对吕归俯望的眼,不敢回答他这个问题。因她近日迷茫,确实不知自己在坚持什么……她只轻声将话题放到玉纤阿身上:“我只是这一次见到玉女,觉得她和以前很不一样了。明明一样的温柔和气,但以前她低眉顺眼,如今的温柔却是带着刀风……觉得她变得高贵了很多。”   奚妍怅然:“我有时与她说话,都不敢太理直气壮。她向我看来一眼,我都觉得我错了,不敢再说……我都要不认识她了。”   吕归道:“人都是要长大的。”   他俯眼,伸手想摸摸奚妍的头。但是垂目看到她耳畔下的一道伤疤,那是他二人逃亡中,她被贼子划伤的……吕归目色微敛,心情沉闷之下,也变得茫然。他以为自己武功盖世,便能保护好小公主。   然而、然而……就如吴世子所说,你一小小游侠,如何与举国之力相抗?   奚妍悄然抬目,看到少年眼中的迷惘。她抿抿唇,扯紧身上的披风。   二人沉默地走着这段路,却再不能如以前那般欢笑快乐了。奚妍茫然地想着——   不是都说共患难会让人更加亲昵么?   为何她觉得她和吕归,反而越走越远?越来越不快乐?   年少的小公主只听过共患难的情真义重,却不知道共患难还有另一个说法。对方见多了自己最无力、最狼狈、最不堪的模样,见自己从高贵变得卑微,见自己从锦衣玉食到粗茶淡饭,见自己东奔西跑……彼此经历彼此最难堪的时光,要如何才能心无芥蒂?   难道就不会再不想见到对方么?   显然公主与吕归尚年少,都无法做到毫不介意。   ——   姜女出去端茶了,泉安站在窗下,一鼓作气地将公子对玉女的安排说完。说完后,看玉纤阿仍在慢悠悠地剪花,泉安露出一个放松的笑。可他才放松,就听玉纤阿含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嫌我是麻烦,自己不敢来跟我说,就让自己的仆从来。某人可真胆小。”   泉安为自己和公子说话:“……我可从来没说过你是麻烦!公子也没这样说过!你不要信口雌黄,冤枉我们。”   玉纤阿偏头,幽幽乜他一眼:“听话听音,难道你修饰得再好,我就听不出你真正的意思了?”   她叹息,丢掉手中的剪子。正逢姜女端着茶水进来,跪在地上摆茶。玉纤阿离开窗口,坐到了放茶水的小案前。   她手托着腮盯着姜女摆茶具的动作,怅然道:“姜女,我看这茶就不必摆了。黎民百姓过得艰辛,此时在边境镇上的人恐连一口水都没得喝,你却还有心思沏茶。骄奢淫逸,软弱无能,这是要不得的。”   姜女:“……”   她抬眼,望向玉纤阿,见玉纤阿说得那般惆怅,且说着,玉纤阿美丽的眼中水光潋滟,盈盈间,似要落泪。   姜女有些敬佩玉女这说哭便能哭的功力。   泉安如临大敌,又气急败坏:“我没有那样说!与我无关……那、那、那都是公子的意思!一切都是他说的,你要找他便去找他,不要找我的麻烦!”   泉安把自家公子出卖了。   玉纤阿抬头,柔弱看他:“我其实早就知道我是公子翕的麻烦。他心里就是那般想我的。他将我当只漂亮的雀儿养着,喜欢的时候逗一逗,不喜欢的时候连过来看一眼都不肯。我就如深闺怨妇般,等着他的宠幸。女子一生多苦多寂寞,大都一辈子也等不来郎君几眼回顾。”   泉安心想深闺怨妇要是都像你这么能说,恐怕也不会太寂寞。   但是玉纤阿盈盈向他望来一眼,泉安便顺着她的话:“女郎说的是。但那都是公子的错,与我无关。”   他是说不过玉纤阿的,反正公子不在,他宁可陪着玉纤阿多骂公子两句,让自己先就此解脱……反正公子要去平舆了,就算玉纤阿不阴不阳地讽刺几句,过段时间,肯定就因见不到面,不会再怨恼了。   泉安心中想的明白,口上含糊地应着。转眼间,玉纤阿已经愁苦地说到了这部分:“……所以你也觉得你家公子待我不公,对不对?他将我视作麻烦,觉得我帮不了他,只会拖他后腿。可是他若一个机会都不给我,焉知我是无能还是有本事?虽说战场刀剑无眼,可也不是每个人都必须上战场,才叫打仗吧?那些后勤之类的,我想总是需要的吧?他嫌我娇弱受不了苦,可这难道不是他的自大么?小郎君与我一样做人仆从,想来懂我的心吧?会怜惜我吧?”   泉安:“嗯嗯嗯。”   玉纤阿目中光轻轻亮起。   她手托着腮,偏头噙笑望泉安:“所以,你愿意帮我反抗你家公子了?”   泉安:“……?”   他茫然并震惊:“我何时说过这样的话?你不要诬陷我!”   玉纤阿羞涩道:“你方才‘嗯嗯嗯’的时候,就是答应了啊。”   泉安:“……”   姜女倒茶倒得茶盏中水都溢出来了,可是她听的专注,看的叹服,都顾不上倒茶了——看看玉女这本事,竟让泉安无话可说!   ——   玉纤阿确实厉害。   范翕不愿她跟随,她心知他是为了她好,因她比起他,比起楚宁晰,都娇弱得好似一朵随时会开败的花。但是玉纤阿心知自己不是,她若那般容易凋谢,早活不到现在了。   若是以前,玉纤阿定然半推半就,顺了范翕的心思。左右她也不愿跟着他吃苦。   但是现在她心中认定范翕,将目标定为要做他的王后,她便要加大自己的筹码,不能娇娇弱弱地任他索求任他安排。那日范翕收到太子的信件,玉纤阿就在他身边,她亲耳听出他想要见太子。玉纤阿便也心动,想见太子。   她一直觉得自己出身不够好。   在范翕那尊贵的未婚妻面前完全不够看。   太子对范翕来说又极为重要。   若是太子喜爱她,支持她,她在范翕那里的胜算,会多一些吧?   再若是,她不小心,在平舆传一些美名……周天下重礼重名,她若名声极好,不又占些优势了么?   玉纤阿积极筹备自己的未来,她主动出击,自然和以前的消极怠工、只看范翕的眼色、随他怎样她都行的风格完全不同。   最有直观体验的,便是逼着自己给玉纤阿做一张人皮面具的泉安了。   玉纤阿轻声说自己的计划:“我并不愿以女子身份示人。如你们所说,军队中女子太不方便。我不去求楚国公主,因我知公子不喜欢我与公主走得太近。你若能给我一张面具,让我扮一小厮去服侍公子,这自然是最好法子。”   玉纤阿说服泉安:“你看你留在此地,不去随军。你难道不担心你家公子的日常饮食么?公子身体不好,向来食宿都由你一手安排,如今你不在,你便不怕其他小厮薄待了公子么?世上有几人如你这般知晓公子习惯喜好的人,还能如你这般在意公子呢?我是不信其他小厮有如你这般用心的。但是若我在公子身边,那你我便都放心了。”   玉纤阿一边夸了泉安,一边又笑着自夸:“我是极会服侍人的,你当知道。昔日我与公子相处时,一言一行都得他好感。我又擅察言观色,公子若有不妥,我自然第一时间发现。且我心慕公子,对他自然比寻常人在意很多。你便不必担心我会亏待他了。”   玉纤阿这般能说,还说得这么有道理,泉安竟慢慢被她说服。   可是还有难事:“……你到底是女儿身,即便我给你做了男子的面具,你如何能不露馅?且公子身边服侍的小厮都是脸熟的,我如何将你安排进去?”   玉纤阿答:“不是收了很多流民么?你身为公子的左右手,从流民中拿一身份,应该还是有机会的。你可将我弄成一十几岁的瘦弱的少年郎……想来流民吃了饥荒,瘦弱些的小郎君是能找出一两个的。而公子的小厮自然会有一些特权,这些应该能帮我瞒住身份。”   “我想扮男子,扮公子不认识的人。也是想试试我自己能否吃苦,能否熬得住军旅。若是我熬得住,自然会恢复身份。若是熬不住,我便寻个借口退下,灰溜溜地消失。”   泉安支支吾吾,被玉纤阿劝了很多话,他心跳加速,因他从来没和其他人一起骗过公子。但是玉女这般厉害,把他说得头晕眼花。等泉安出了玉纤阿屋舍的时候,他已经迷迷糊糊地答应了玉纤阿的要求,并发誓绝不告诉公子。   被冷风一吹,泉安回了神后,捂脸哀嚎:“公子,你这是喜欢上一个什么样的人啊……”   这也太厉害了吧!   那般美貌,加上那般柔声细语,不断说服,那强烈的视觉冲击下,有几人能完全岿然不动啊?   至少泉安做不到。   泉安深深意识到,红颜祸水,若真能当祸水,定是玉纤阿这样的。   只盼玉纤阿真是公子心尖上的人儿,和公子长长久久地恩爱,自己今日帮玉纤阿一事,日后才不会被公子拿出来算账。   ——   因私下和泉安有了这般交易,再见范翕的时候,玉纤阿便如往日一般,她压根没有怪范翕要留下她。范翕见她如此,更觉得她懂事,心中怜她。他心里有愧,觉得是自己对她不好,又想到要和她分离这样久……范翕心中难受,每日不要钱地送许多贵重礼物给她,日日往她房中跑对她嘘寒问暖。   看得公主奚妍目瞪口呆。   奚妍知道公子翕温柔,但是温柔到这般地步,也非常人。   而玉纤阿的一贯淡定,在奚妍看来,便是不够喜爱公子翕了。而等到军队拔营离开之日,玉女他们一行人也要跟随曾先生离开,奚妍才见到玉纤阿的真正手段。原本玉纤阿说好与奚妍坐同一马车,但是早上时玉纤阿就不见了踪迹,只有一个姜女,慢吞吞地从匣子里取出一方玉佩挂在腰下。   姜女再取出幕离戴上了。   奚妍:“……你这是干什么?”   姜女嘴里发苦:“我也没办法。”   上了玉女的船,便别想下去了。   此时,玉纤阿已与泉安见过面,泉安将做好的一张面具为她戴上,嘱咐她无事不可摘下。又说戴了面具会变得没有表情,她最好平日多注意些。还有一张面具可用的时间不长,泉安准备了其他的给她换着。虽然都是同一个相貌,但必然会有细微处的不同。是以泉安嘱咐玉纤阿若不想露馅,最好不要经常在范翕面前出现,不要让范翕常盯着她的脸看。   泉安心里不安:“……你即便做小厮,也不要因关心他而离他太近。毕竟公子太熟悉你了,他凭一个背影都能将你认出。你若是还没到平舆就被他认出了,那不光你麻烦,我也麻烦了。”   玉纤阿倒对自己很自信。   她淡定安慰泉安:“你放心吧,他当日能认出我的背影,是因我是女儿身。且我幕离掀开了一角,被他看到了。我如今扮作男儿,他除非有病,否则绝不会一直盯着我看。而我自认现在的我,也不值得他多看。”   泉安心想这倒也是。   他盯着现在的玉纤阿看:见她换了小厮的衣裳,不知如何做的,胸也被束得扁扁平平。为了不让她太显眼,泉安给她准备的面具,格外的路人相貌,脸色蜡黄瘦削,眉眼全无特殊处。她扮作少年郎后,身子又瘦瘦弱弱的。怎么看,公子也不该对这样的少年郎产生怀疑而已。   毕竟连“俊”都称不上。   只是玉女的眼睛太漂亮,又清又亮的,面具是遮不住的……泉安嘱咐:“你还是尽量不要让公子多看你的眼睛吧。”   玉纤阿应了。   泉安知她聪慧,不必多说,可是泉安第一次骗公子,到底害怕,婆婆妈妈地嘱咐了玉纤阿许多事。玉纤阿嫌他烦,兀自先出了屋,示意泉安将她带去见其他小厮。   泉安带玉纤阿和其他小厮认识,说话间,他们看到公子翕出来了。泉安顿时一阵紧张,见范翕向他们这群仆从走来。范翕一袭轻袍,玉冠银带,低着头,身上有寒远之气。而他抬眸向此处看来时,便仿若早春微雪,在他清莹目中融化。   他是这般的风神秀彻。   范翕漫不经心地走了过来。   泉安将此次跟随他的仆从领去见他:“……公子,您这一路上的饮食衣宿,便由他们伺候。”   范翕淡淡“嗯”一声。   他目光随意扫过人群,看到了“玉纤阿”。玉纤阿被他目光瞥来,哪怕在泉安面前装得镇定,她也不免心跳过快。她是知道范翕敏感的。怕自己的眼睛还没出门就被范翕认出,玉纤阿只跟众人一起装模作样地看他一眼,就重新低下了头。   范翕指玉纤阿,皱眉:“我怎么没见过他?”   泉安镇定道:“一个小厮生了病,我从流民中选出来的。他手脚还是利落的。”   范翕走到玉纤阿面前,玉纤阿全身绷着,她低着眼,手心出了汗,垂眼看到他腰间银色束带。她胡乱地想他的腰可真细啊……范翕温声:“你见到我很紧张?”   玉纤阿本来声音偏柔,并不清澈。她刻意压低声线,还是能作出一个没有变声的少年郎的样子。玉纤阿确实很紧张,她吞了口唾沫,绷着声音答:“仆第一次见到公子这样伟岸的男子,心生仰慕。”   范翕怔住:“……”   玉纤阿说完话就闭了眼,暗恨自己多话。天啊,她居然说什么“仰慕”?一个男的仰慕另一个男的?   都怪她平时对男子说“仰慕”说多了!   玉纤阿悄悄撩眼皮,偷看范翕。果然看他脸色变得古怪,盯她的眼神十分欲言又止……甚至,范翕向后退了一步,皱了眉。   范翕心想,泉安怎么找的小厮?这新小厮,身上怎么还有一股子胭脂香气?   一个男的身上有脂粉香气?太奇怪了吧!   范翕紧盯着这个小厮,正要多想时,他目光一瞥,看到了那边即将登车的“玉纤阿”。他目光一亮,便忘了这里的事,脚步不自主地跟着那辆车去了。范翕走过去:“玉儿……”   玉纤阿站在小厮中,观望着范翕扔下他们去找“玉女”。她看旁边小厮,大家都一副已经习惯的样子。说实话,从旁人的角度看范翕这般为玉女着迷,感觉……挺奇怪的。   玉纤阿同时为姜女捏一把汗,希望姜女不要被范翕发现。   现在那戴着幕离和奚妍公主一起登车的“玉纤阿”,正是姜女假扮的。   因玉纤阿眉眼太美,泉安无法绘出完全符合她神韵的面具给姜女,姜女便只好用幕离挡住脸。幸而姜女也是美人,身量纤细,玉纤阿自己从背影看,见姜女戴上自己的玉佩,她自己都认不出姜女是谁。   那枚玉佩,是玉纤阿以前总戴的。她只是最近才不戴了,但想来范翕应该注意不到这般的细节。她现今让姜女戴着这玉佩,误导范翕以为那登车美人就是她。   姜女听到范翕呼唤,背一紧,赶紧上车,因动作太快,她还趔趄了一下。但到底在范翕过来即将握到她的手前,“砰”地关上了车门。   范翕被玉女关了门,他一愣,有些委屈。   车中奚妍紧张地道:“公子,玉女说她还是有些气你丢下她,她不想与你说话。”   范翕:“……”   他正要疑问,楚宁晰等人出来了。看范翕踟蹰在马车前,楚宁晰嗤笑:“怎么,公子翕,为美人而折腰,不肯走了哦?”   楚宁晰等着看范翕的笑话。   众目睽睽之下,范翕也不好拉开车门进去和玉女说话。他只隔着门,低声:“我以为你不生气的。你别怪我,我会给你写信的。”   里面女郎没吭气,范翕只好失望离去。   回到自己的车队前,范翕忽觉一道目光凝视他。他侧头看去,见是小厮中那个什么流民出来的……那小厮被他一看,匆匆收回了视线。   范翕:……这人没事盯着他看,也太奇怪了吧?   泉安给他找的什么小厮啊?一会儿说仰慕他,一会儿偷偷看他。   范翕心中不悦,但碍于泉安做事从来没出过纰漏,现在又有那么多人等着他、看着他……他便什么也没说。   军队拔营,前往平舆。   作者有话要说:  公子:泉安介绍的这个新小厮怎么gay里gay气的…… 第84章   前往平舆一路上会过许多亭舍, 之间公子翕的一切食宿,都由他的仆从们负责。泉安不在, 范翕早已做足准备,知道自己其他的仆从们没有泉安那么贴心仔细, 他打算在亭舍中随便凑合凑合。待泉安和曾先生等人处理完与越国的事, 与自己汇合了,自己再要求精细也罢。   然抱着得过且过的心,范翕进了亭舍小吏安排给他住的屋舍后, 却意外。   因房舍中早有小厮先入,在其间打扫屋子。范翕踏入屋舍时, 窗子开着,屋中熏香香气刚刚消散, 不至于呛鼻, 又不至于一点儿香味都没有。范翕立在屋中, 见地上还有一些洒了的水没干, 且在熏香中,有一股极淡的怪味。   他闻了出来:“艾叶?”   仆从中的一人回答:“因夏日蚊虫多, 仆恐亭舍每日来往人众多,小吏照顾不周, 便临行前特意带了艾叶, 为公子屋舍驱蚊。公子连日操劳, 仆等帮不上什么忙,便望于此等小事上让公子舒适些。”   这小厮真会说话。   范翕瞥去一眼,意外又意料之中, 见说话的人,是那日泉安特意从流民中为他选出的小厮。且是这么多小厮中范翕唯一没见过的。   范翕道:“我的书放好了?”   那小厮答:“是。按照公子要求的顺序,全部摆了一遍。”   范翕有心为难他:“我要的是将将还在车上看的那本。”   玉纤阿没忘记自己现在是一个流民的身份,当不识字,她温声细语答:“仆和众位郎君一道将公子的书放好。”   范翕继续为难道:“洗浴的水。”   答曰:“已备。”   范翕:“晚膳。”   玉纤阿:“公子苦夏,灶房已备下一些清淡的饮食。”   范翕:“我亥时一刻约了人谈军务。”   玉纤阿:“仆这便让人告知诸位郎君。”   范翕:“……”   他真的很久没见过这么机灵的小厮了。   他俯眼盯着那小厮看,那个子小小、瘦瘦弱弱的半大孩子般的少年,只是一径低着头,回答得很得体,可是这小厮从头到尾都不敢抬头看他一眼。想来胆子还是小了些。范翕眉心微攒了下,振振衣袖。他没有再为难人,却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就这般从仆从们面前走了过去。   见公子进去内舍休息,便知公子是满意的意思,仆从们齐齐松了口气,和玉纤阿一道出门后,将门带上。众仆从站到屋外廊下,打量着泉安安排进来的这个新仆从,赞道:“难怪是泉安安排你来的。往日我们服侍公子,从不曾见公子这样无话可说过。你真是厉害啊。”   玉纤阿柔声答:“是诸位兄长教的好。”   众人哈哈笑着,满意她的态度。只是可惜此人虽机灵,长得却普通再普通。   玉纤阿与他们在廊下说了些闲话,打听了一下范翕的习惯。到几人说好分人守夜时,说是一人守一夜,轮换着来。玉纤阿听着,并不制止。只是待众人三三两两地散后,她追去了一人说话,那人本该是今夜守夜。   玉纤阿先是夸了人一番,然后说:“……兄长照顾公子辛苦了,我是才来的新人,不懂什么规矩,却想兄长平日照顾我一些。不如今夜的守夜,便由我来吧。”   不用守夜,这么好的事落到头上,谁会不愿意呢?   此人怕玉纤阿反悔一样,连忙应了,高兴地走了开。   玉纤阿微微一笑,心想不只是今夜,在自己扮作男儿的这一路上,她决定和每一个守夜的小厮对换,换自己来守夜。大不了白日在范翕不需要的时候补补眠罢了。   因她知自己是女儿身,若是不守夜的话,必然要和这些小厮们睡在一起。倒不是她不能忍受和小厮们睡在一起,而是她日后总要恢复身份。   若是范翕知道她和那么多男子同睡一屋,依范翕那针大点儿的小心眼看,玉纤阿觉得这批仆从,没有一个人能活下来。为了大家的安全着想,她还是辛苦一些吧。   当夜,玉纤阿睡在外间榻上,守了一夜。   次日天亮,范翕面无表情从她和衣而卧的长榻边走过,看也不看。   连续几夜都是同一个人守夜,玉纤阿本还怕范翕多问。但她见范翕日日和人谈军务,谈政事,根本没理会小厮之间的事。   玉纤阿才松了口气,自此夜里守着,白日才能趁范翕不需要的时候囫囵睡一会儿。再加上军队赶路极快,几乎不停留,短短几日时间,玉纤阿便瘦了一大圈。   但她性子素来能忍,不管是骑马还是熬夜,她都强行忍耐下去,从不在众人面前露出一点儿痕迹。   玉纤阿以为范翕不知道,但范翕是将她平日言行看在眼中的。只是范翕出于某种原因,只选择冷眼旁观。   ——   快马行了不到十日,军队便赶赴到了平舆战场。到达第一日,军队来不及整歇,就被派去了战场上。   玉纤阿这些小厮做一些后勤,不用上战场,但也一整日在后方帮伤员包扎伤口,搀扶进进出出的人。玉纤阿心神不宁,脸色惨白,因她第一次接触这般血淋淋的场面,确实有些心悸害怕。   好在她如今戴着假面具,即便自己在面皮下的脸色已经煞白,旁人也是看不出来的。   只是一整日,她都没什么胃口,勉强喝了碗水,便浑浑噩噩地跟着人跑来跑去地帮忙。   他们住在城中,军队于城下扎营。范翕和楚宁晰一直到深夜了才各自回来,玉纤阿跟着小厮们,远远地看到范翕和楚宁晰二人一边走路一边吵架,最后二人干脆各走一条路。   看到楚宁晰的衣裳上沾了点儿血,玉纤阿紧张地看向范翕,好在范翕衣上没沾什么血。   范翕回去便要洗浴。   玉纤阿如往日般着人备下了水,正要出去烟雾腾腾的浴舍时,听那坐在木桶中赤身的郎君背对着她,慢声说:“这皂荚味道不对。”   玉纤阿低着头,不敢看他赤着的身子,低声:“或许下人背错了,我去看看。”   她出去了,一会儿再回来时,便带了新的皂荚为范翕递上。她立于木桶边,蒸汽腾腾之下,她素白的手捧着皂荚伸前,而自己目光一径低垂,看着自己的脚尖。一会儿,范翕的手搭在了她手上。   知道他是取皂荚,可是这是他这么长时间来第一次碰到她的手,又兼室内雾气濛濛,玉纤阿面颊滚烫,被范翕搭着的手不禁颤了颤。   范翕低头盯她的手,看她的指节纤长,竟如白玉般,匀称纤细……这手不对,一般人怎会有这样好看的手?流民出身,手不该很粗糙么?   他搭在她手上的手一反,握住她的手。范翕待要细看,玉纤阿猛然想起自己的手没有经过伪装,她刷的一下将手抽走了。   “啪——”   溅起水花。   因她抽走得太快,手中的皂荚没有被范翕抓好,便在两人纠扯中被丢到了水里,溅起一大片乳白色水雾。   玉纤阿双肩颤抖,她作出惊吓状,就要向下跪,范翕紧握住她的手。他手上用力,湿漉漉中,扣着她的手竟让她挣不开。   玉纤阿僵硬着,听头顶范翕低声:“你好似,一直很怕我?到这个时候,都不敢抬头看我?”   他一直温温和和的,都没有表露出他的本性来,所有人见他都赞他君子之风,怎么会有人怕他怕得他一靠近就紧张,始终不敢抬头看他?   玉纤阿是怕他看到她的眼睛,一直盯着她的眼睛看,将她认出。   她声音里带了点儿哭腔,道:“我、我没有怕公子。”   范翕愕然,没想到她居然被他吓得想哭。他皱眉,心里有点儿不喜。但想到这人是泉安安排的,范翕便耐心:“那你抬头看我一眼。”   玉纤阿低着头,惊恐道:“可是,公子没有穿衣啊。”   范翕:“……”   他不懂同是男子,不穿衣又有什么关系……然他猛然想到第一次见面时这个小厮看着自己的眼神,范翕又把话咽了回去。他蹙着眉,松开了握住玉纤阿的手。   玉纤阿抽回了自己的手,微微松一口气。她正要退出去时,听范翕淡淡说:“我不管你有什么毛病,但你还是尽早习惯我,不要怕我比较好。”   玉纤阿温顺道:“是。”   范翕道:“你日后要与我长久相处,少说四五年你我都得日日见面。抬头不见低头见,你若一味怕我,即便你再有本事,我也不会用你的。”   玉纤阿眨了眨眼。   此话她就不解了。   为什么她少说四五年都得和范翕日日见面?她只是打算假扮他的小厮一段时间,之后泉安回来后,她就功成身退啊。为何她要和他长久相处?   玉纤阿道:“我不明白公子的话。”   范翕意外:“泉安让你过来,没告诉过你?”   玉纤阿回忆了一下,斩钉截铁答:“没有。”   范翕沉默了一下,眉目缓扬,微微笑起来,如春水浮波般清婉。   他声音里带着点儿水汽,凉凉得勾人,磨着她的耳:“也罢。既然他没说,我告诉你也无妨。泉安自小与我一处长大,然这两年他也不小了,他与我一起,在我身边这么多年学了不少本事。若只是做一小厮,未免太屈才。是以这一两年的时间,泉安便会从我身边退下,帮我做其他一些事,成为我的左右手。在这之前,他必然要调教出新的最和我心意的仆从来服侍我。”   范翕目光盯着那站在屏风边上低着头的少年郎。   他温温道:“我见了你,便猜泉安准备的代替他的那人,当是你。”   玉纤阿心说不,不是我。我只是伺候你伺候得太好而已。怪我对你太好,你误会了。我以后会尽量不对你这么好。   她否认:“恐不是我。他未曾与我提起此事。”   范翕且笑且叹:“自然是你。看你身量,当是才十三四岁吧?还这样小……有这般能力,已经很不错了。我看你的手肌肤细嫩,怎么像是未曾做过粗活的?”   玉纤阿刚才就对此编好了谎言:“因仆早年学过几个字,想偷偷读书,去周洛求个客卿当……可惜后来仗打了起来,书自然就不能读了。”   衣不蔽体的范翕目光微亮,笑道:“你识字?哎,你还说你不是泉安准备的?你叫什么?”   玉纤阿说了她和泉安取好的假名:“月奴。”   范翕:“……”   他喃声:“怎么听着是女儿家才会用的名字?”   玉纤阿随口答:“女为贱,贱名好养活。”   范翕了然。   他道:“行吧。”   玉纤阿见他半晌未开口,她便悄悄抬目看向他。结果见他施施然地坐在木桶中,乌黑长发散于肩。他目中睫上噙着些氤氲水雾,隔着一方水,郎君噙着笑望她。   他这般柔和的眼神,俊逸的面容,又肌肤瓷白未有衣蔽……玉纤阿面容一下子红得厉害。   心跳极快。   她手心出了汗,大脑空白。被他美色所迷,她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此时多庆幸自己戴着面具,不会被他发现。   她只狼狈地低下头,收回自己的灼热目光。   范翕便失望,皱眉轻声:“月奴,你什么都好,就是未免太女气了些。好在你看着尚年少,泉安将你从那么多人中选出,想来你必然有你的过人之处。你我都慢慢来吧,你多适应适应我,你且将你那一身的女气收一收……”   湿发贴着郎君半张俊颊,他顿一下,说:“你若是一直改不了你这身毛病,即便你再好用,我也是要将你打发掉的。”   玉纤阿羞愧答:“是。”   心中则想那我必然不要收我的“女气”了。我若是真收了,你爱我爱得不得了,日日离不了我,那我可该怎么脱身?当着你的面撕了面具,露出我的真面容么?你不得被我气疯?   是以哪怕范翕再三表示他不喜欢她那女气的做派,玉纤阿也死不悔改。   让范翕见到她就隐露不悦之色。   ——   范翕也是真的对泉安挑的这个小厮很头疼。   会写字,做事细心,不用特意叮咛就能安排好一切。唯一的毛病,就是特别容易……羞涩?躲避他?   想二人相处了这么久,范翕都觉得自己一次都没有看清自己这个小厮的脸。每次月奴一晃,他还没看清,月奴就重新低下头了。   月奴毫无男子气概,每日守夜时,那睡姿……范翕每日清晨从她身边路过时,都要蹙着眉,深深一叹。   夏日这般热,月奴还穿得那么严实,出了一层又一层的汗,就是不肯穿薄点。   范翕有时盯着月奴发间的汗,都替她热。且范翕在军中,有时说话会重一些,他有时声音大一分,虽然月奴站在旁边没说过话,可范翕多敏感。他总能看到她瞬间僵硬,好似被他的严厉吓到一样。   范翕越来越不耐烦。   却碍于这人还算好用,他试图好好调教调教。   这日夜里,办完一天的军务,范翕坐在案前给玉纤阿写信。他说起平舆的情况,就忍不住抱怨自己身边这个好用又不好用的小厮。   月奴端着一烛台到案前,将那盏快燃尽的换掉。她跪在他身旁,手中拿着羽扇,为他轻轻驱风。   丝丝凉风从后侧袭来,范翕侧过脸,看了身后的瘦小少年一眼。   他看一下少年的身量,捏了捏眉心:“月奴,我怎觉得你这样消瘦,好似比一开始见时更加瘦了?军中吃食不好,委屈了你?”   玉纤阿柔声:“公子多虑。只是天气炎热,我没什么胃口而已。”   范翕说:“你怎这般挑食?这样不好。”   玉纤阿微微一笑,只为他摇扇驱风,她却笑而不答。心说挑食,谁又能比得上你挑食?   实则她是因要扮男儿,要束着胸,才不能多吃。她身材尚未完全长好,胸仍鼓鼓地在长大……若是她不小心吃得好了些,身量长大了些,束胸时便会痛得厉害,还不如少吃些。   范翕见她不答,唇轻轻扯了一下。他又低头给玉纤阿写信,抱怨说自己身边那胆大妄为的月奴,不知为何,竟让自己想到了玉纤阿。   因月奴有时不喜欢他的话,便只是笑,她不反驳,但也不会顺着范翕的话说。这一点,与往日总是不听范翕说话的玉纤阿何其相似。   总之……范翕有点儿想玉纤阿了……   想她的美貌,想她香香软软的身子,想她轻言细语的说话声,想她对自己的调侃……还有耳边凉凉的风,也让范翕想到玉纤阿为自己摇扇子的样子。   心中知道身后月奴在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看,然范翕心情不好,他垂下长睫,手中捏着笔,神色略有些忧郁。   玉纤阿从侧后方向看到他的愁容满面,他是这样清隽的郎君,便是愁思满满,都让人心中生怜。玉纤阿不禁倾前,问他:“公子在想什么?”   范翕幽幽地瞥她一眼,没吭气。   玉纤阿试探问:“可是……玉女?听人说,公子和玉女情投意合。”   范翕目中噙了笑,道:“你也听说了?你看我二人般配么?”   玉纤阿怔一下,斟酌着说:“玉女能得公子这样的人物怜惜,福气是极不错的。”   范翕却不悦了。他道:“我的玉儿当得世间最好的。我遇到她才是福气。”   他怔忡。   心想若他没有遇到玉纤阿,他便不知情为何物,爱为何物。他便不知何为忧,何为喜,何为辗转反侧,何为念念不忘。她那般活生生,不是自己想象出来的,世间真有如此和自己眼缘的人……   这个月奴,真不会说话。   还是要调教。   既是为了调教仆从,又是想试探月奴的本事,范翕待自己给玉纤阿写的竹简收好后,将笔和竹简向旁一递,对月奴说道:“你不是说你会写字么?写两个字我看看。”   玉纤阿心里一紧,开始想自己之前有没有在范翕面前写过字。她心里忐忑,想范翕应该是见过自己的字的……也不知自己此时会不会露馅。   为了不露馅,玉纤阿不情不愿地挪着膝盖跪过来写字时,便刻意让自己的字再丑了几分。她不知道写什么,便写了“范飞卿”三个字。   三个字才跃然纸上,玉纤阿便脸红了,觉得自己多虑了。   她本来字都是偷偷学着写的,写的就是不太好,如今还刻意将字写丑……这字就丑得不太能看了,范翕除非瞎了眼,否则绝不可能认出来这是玉纤阿的字。   范翕拧着眉。   他确实没有认出这是玉纤阿的字,因这笔字……实在是太丑了。   他本对这个月奴的身份有所怀疑,此时看了月奴这笔字,才总算愿意相信月奴出身不好。范翕沉吟着说:“这三个字……写得很有风格。”   看他不好意思,玉纤阿本性里的促狭忍不住冒出来,让她想逗范翕。   她便舒了口气笑道:“原来还不错啊。这三个字是我临摹公子书上的,看书上那样写,我就临摹学了下来。实则我读书少,还是第一次见这三个字呢。觉得怪好看的。”   范翕:“……”   他兀自红了脸。   睫毛纤长覆于眼,眉眼山根俱是细润温和。他羽睫如扇轻轻颤动,脸颊一点点泛红,唇瓣轻抿,水润而鲜红。   他这般困窘尴尬的模样,十分赏心悦目。玉纤阿在旁侧看得心中颤动,好想倾身亲一亲他的颊。好在她失神之时,范翕偏了头望她,小声:“你不知道这三个字是什么?”   玉纤阿呆呆望他。   范翕俊美,天生带有忧郁的气质。这本来只是他的常态,但她是女子,她本性就爱他美色,自然看他如何都好看,看他这样更觉得好看。当他俯眼向她望来时,她心跳之声,已大如雷鸣。她一动不敢动,唯恐被他发现她异常的心跳。   她需要强定着神,才能不露出异常。玉纤阿低下了头,说:“我不认得。”   范翕道:“范飞卿,是我的名字。”   玉纤阿装傻装到底:“公子名字是三个字?”   范翕无语了。   他说:“我名字是两个字,飞卿是我的字。你不是读过书么?读的这什么水平?”   玉纤阿羞愧道:“家中贫寒,只能偷偷读书,不求甚解。让公子见笑了。”   范翕微顿,想到了他的玉儿也是偷偷读书。因为玉纤阿的缘故,范翕便原谅了这小厮的无知。他叹一声,提起笔,将自己的名字写在竹简上:“范翕。”   范翕缓缓道:“你看,这两个字才是我的名字。不过名字不是用来被人叫的,平时人唤我‘公子翕’与‘范飞卿’多一些。是以你记得这是我的名字便是,但是你也不能叫我的名字。”   玉纤阿微微倾身,她挨着他的手臂,看他狼毫上沾着浓郁的墨,在竹简上端正写了两个字。她当然知道这是他的名字,当他写字时,她不禁倾前身,恨不得扒着他仔细看他写字。   范翕其实不爱炫耀他的字。   据他所说,他的字总是中规中矩,写的不算好。他的九弟才是天下书法大成者。有这么一个以才学闻名于世的弟弟,范翕是很不喜欢到处跟人谈自己的字自己的诗的。   玉纤阿以前也觉得他的诗就是一般水平,不提也罢。   然她今夜看他提笔写字,不知为何,竟是看痴了。她竟觉得他字写得这样好,一笔一划都如铁勾银划,龙飞凤舞……玉纤阿的手,轻轻搭在了他置于案上的手腕上。   她一时没有控制住她的声音,露出了她的本来声音:“公子……”   范翕却没注意到她偏柔的声音,因她的手搭在了他手腕上,是那类暧昧无比的碰触……范翕一下子挥开了她的手,站了起来。噼里啪啦,狼毫和砚台砸在了地上,他站在月奴面前,脸色铁青。   玉纤阿不解望他。   范翕将何谓变脸演绎得淋漓尽致:“我让你收一收你的女气!你收到哪里去了?以后不许那么靠近我!”   玉纤阿愕然间,看砚台中的墨汁流了一地,墨汁打湿了竹简上的字。玉纤阿扑过去抢救那竹简上的“范翕”二字,范翕一拂袖,那竹简就丢得远了些。   玉纤阿茫然抬头,这才看到范翕俊脸沉了下去,如被磨泼了般,黑漆漆一片。   玉纤阿不安:“公子?”   范翕盯她一瞬,那眼神锐寒带刃,他迈前一步,长袖扬起,似要杀了她。玉纤阿浑身僵硬,看他忍了片刻后,倏地闭目转身,向内舍走去了。   玉纤阿心里不安,她呆呆地跪在原地,并不知范翕心里的震动。   他心中骇然,想月奴平日看他的眼神,刚才的碰触,月奴不经意地靠近他、依偎他。   月奴一靠近他就紧张,一和他说话就不敢抬头……为何紧张?为何不敢看他?这人该不会有龙阳之好吧?   月奴竟然倾慕他!   范翕是出了名的美人。他不是没有被人倾慕过,只是他无法忍受自己的下人爱慕他,肖想他。自己的仆从日日服侍他,见多了他不为人知衣不蔽体的样子,仆从若是在心里肖想他……色胆包天!不知分寸!龌龊不堪!   范翕走得飞快,撞到了屏风上。“哐”一声巨响,他额头被撞痛,向后跌了一下。身后月奴疾唤“公子”,范翕却避之唯恐不及。   想到自己曾经握过月奴的手,试图亲近过月奴……范翕心里不由泛起一阵阵的恶心感和委屈感。   明日就将此人调走!   他绝不能容忍一个爱慕他的男子待于他身边服侍他!哪怕那人伺候他伺候得再好!   范翕变得比方才更想念玉纤阿。若是玉纤阿在,他就能与她抱于一处,寻她安慰了…… 第85章   玉纤阿被范翕赶出去了, 并且他唤其他的小厮守夜,不让她守。当夜玉纤阿并没有多大感触,只以为自己也许在无意中和范翕开玩笑开得过了,他并不喜欢仆从和他太过亲近。所以当夜被范翕赶走, 玉纤阿踟蹰一会儿, 还是守在门外。她抱膝靠着廊柱而眠, 浑浑噩噩睡了一晚,第二日听到“吱呀”的开门声, 因为一夜睡得并不好,她立即惊醒。   仰头便看到范翕银冠博带, 出了房门,正要下台阶时, 他看到了她。   看到她睡在门外,范翕一点表情都没有。不, 或许他眼底浮起一丝……厌恶?   玉纤阿从地上爬起,腰酸腿疼, 她并不在意。她镇定地向范翕道歉,说昨夜惹了公子的兴致。   实则她根本不懂自己哪里惹了范翕。   她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啊……不过范翕这种人心思多,在心狠之前他先是心软的。玉纤阿以自己和他相处的经验来看, 早早向他道歉总是不错的。   范翕这次却眼神也不给她。   他直接从她面前迈步离开, 嘱咐跟出屋门的另一个小厮:“以后不要让他进我的门,出现在我视线中。”   玉纤阿愕然:“……”   那被嘱咐的小厮也茫然,匆匆回头看了玉纤阿一眼,就追上公子, 糊里糊涂地先应了。   从这日早晨开始,玉纤阿发现自己彻底地被排挤了。这种排挤是范翕的吩咐,他不让玉纤阿服侍,不许她出现在他视线中。这些小厮哪怕再觉得玉纤阿可怜,也只能忠诚执行公子的吩咐。   玉纤阿别说试图守夜了,她连接近他的屋舍门,都有旁的小厮从角落里冒出来,抢过她的活计。她主动与其他仆从说话,那些仆从也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玉纤阿问得久了,有好心的小厮便答她:“月奴,你是泉安派过来的,公子给泉安面子,轻易不会杀你。但是你日后就歇了伺候公子的念头吧。”   玉纤阿被排挤得很无措,她意识到事情不是她以为的那样简单。范翕必在某个方面忌惮她……那天晚上一定出了什么事,她在某种程度上触了他的逆鳞。可是他忌惮她什么啊?   玉纤阿自信思量,当夜她不过是逗了他自己不识字,情动时叫了他一声,挨了一下他的手……他是在她没有控制住声音叫他“公子”时突然发的火。难道他认出了她?若是认出了她,这反应不该如此才对。   可是除了这个,她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玉纤阿有些委屈,她始终没有弄明白自己哪里犯了范翕的忌讳。她到底是女儿家,不明白男子和男子之间的龌龊。她来这里,除了想证明自己并不会连累范翕,想见太子外,就是为了能够好好照顾范翕。可是范翕现在不肯让她近身,她都见不到他……她能如何?   玉纤阿伤心了两日。   中间试图努力过几次,但都没什么作用。范翕的贴身仆从中,她成了一个摆设,范翕什么都不让她碰。心灰意冷之下,玉纤阿带着几分赌气和委屈,也歇了主动接近范翕、照顾他的心思。既然做他的仆从成为了一个摆设,玉纤阿干脆去军医那里报道,每日照顾生病的伤员去。   平舆战事紧张。   每日都有伤员从前线退下。   据说敌军来自蜀国和宋国,但现今宋国那边应该出了什么事,兵力没有增加。然这不是什么好事,蜀国那边的军队却在密谋着什么大阴谋。楚宁晰和范翕初时配合得好,没有让蜀国占到便宜。但某一日天未亮,整个平舆城响起震震轰鸣声,把所有人从梦中吓醒。   玉纤阿照顾了一夜伤员,大地震动时,她正伏在帐篷中打盹,被惊醒后她出了帐篷,看到整个营地都混乱了起来。   军号吹响,许多小兵和将军从帐篷中神色沉重地出来。   玉纤阿抓住一人问情况,那小兵刚和自己的上峰说过话,茫然答:“好似是蜀国的兵力突然增强,还从我们的后方攻击,将我们打了个措手不及。几位将军都受伤了。”   玉纤阿神色凝重,但她更在意的是其他:“公子翕呢?”   小兵道:“公子翕和公主去前线了!恐要亲自带兵!不与你说了,我也得见将军去!”   整个营地都变得乱糟糟,玉纤阿心乱如麻之时,想要赶回范翕居住的地方去看看。但她步子才向营外走了一步,她就看到军营瞬间被拖来了许多受伤的兵员。一个个被抬着担架,一个个断了手脚,一个个乌血直流倒地呻吟……玉纤阿一下子看到这么多伤员,懵了一下后,就被一个丢在地上的担架上的小兵拉扯住衣摆,哀求道:“救、救命……”   医工钻出营,喝那迷惘的少年:“月奴!你发什么呆!还不快将他搬进营内上药!”   玉纤阿回神:“哦。”   她一整日都被这种事绊住。   跟着医工在不同的帐篷间穿梭,看一个个伤员止了血,又看一个个伤员因伤而死去。医工回头看她,见玉纤阿脸色始终淡定,便分外满意:“不愧是公子翕身边的小厮,果然当得了事。寻常人见了这情形早不知道晕过去多少次,你倒省得老夫麻烦。”   玉纤阿勉强笑一下。   心想我面无表情,只是因为我戴着面具没有什么神色啊。她真正的脸色,可已经煞白了。   但这无所谓,她素来能熬能忍。   哪怕一整天都和血打交道,一整天下来除了喝了几口水什么都没吃,玉纤阿也沉默而坚忍地撑了下去。   战争的紧绷并没有缓解。从这一日开始,好似蜀国真的变得厉害了很多,让他们这里吃亏吃得多。连续几日,玉纤阿连军营的门都没有走出去过,一直晕头转向地照顾越来越多的伤员。好在从第三日开始,他们这边终于控制住了战局,伤员才开始减少。   中午时分,玉纤阿听一个受了轻伤的小兵笑逐颜开地与他们说什么己方的主帅使了一个什么计,坑了蜀国上万兵马,蜀国那边的攻势终于消停。大家都在庆祝这事,将军在发酒喝。   这小兵靠着柱子坐在地上,学将军说话学得惟妙惟肖,一时间,帐篷中的诸人都笑了。   玉纤阿也靠着帐壁,对小兵含笑以望。   那小兵说得眉飞色舞,触上玉纤阿美丽的眼睛,不由心咯噔一下,觉得这眼睛漂亮得太过分。小兵移开目光,口干舌燥下,拿一事转移话题为自己解围;“可惜我们赢了这场仗,将军却说不办宴庆祝。因为公子翕也受了伤,不能饮酒……”   玉纤阿眼中的笑一下子凝住了。   她刚从外面回来,疲累地坐在这里歇一会儿,只听说他们赢了,她不知道范翕受了伤。玉纤阿站起来,声音绷着:“公子受伤了?”   小兵说:“是啊,公子和我们一起退下来的,我当时还看到公子战袍上全是血……不过我们其他人伤得更厉害,公子应该没什么事……”   他话还没说完,见那刚才给他包扎伤口的少年甩开门帘,匆匆走了。小兵不解时,坐在一旁的医工倒是很了然,说:“他本是公子身边的贴身小厮。”   这下诸人便全都明白了。   玉纤阿先奔出了营地,去公子翕所歇的院中去找人。她找到了那几个公子翕的身边仆从,他们却比她还茫然,根本不知道公子受伤的事,因为公子并没有回来。玉纤阿只好重新回去营地,抓住人问公子翕是不是来了这里。她着急得不行,要多问时,目光却看到了范翕的身影。   她怔然而立。   见范翕穿着银袍铠甲,束发的玉冠有些歪,发丝凌乱覆面。玉纤阿见他长身而立,身边跟着一众武臣。范翕身上的银袍混着泥土和血色,他向来玉白的面上此时灰蒙蒙的。他正蹲在地上,为一位奄奄一息地躺在担架上的伤员包扎伤口。   他低头说了什么,那伤员便感激涕零,抱着范翕的手哭泣:“……小的一定肝脑涂地,报答公子的大恩!”   范翕露出有些凄然的笑。   他低声宽慰:“何至于此。你将伤养好,已是报答。因我不能料到蜀国的阴谋,让我军损失惨重,诸人受了这样大伤,我已肝肠寸断,恨不能以身替之。又何曾怪过你们?”   范翕便在武臣的相护下,一个个伤员地慰问过去。   然他身上也有伤,胸腹处汩汩流血。不断有人建议他及时包扎,范翕却说此伤不严重,他仍坚持先看看受伤的君臣再说。   一时间,整个营帐中,将士们感激涕零,痛哭着感激公子对他们的相护之情。   玉纤阿知道范翕不愿见到她,她心神不属地远远吊在范翕和那些武臣们的后面。军营中不断响起众人对范翕的感激痛哭声,玉纤阿却只拧眉,关心着范翕的身体。看他一次次伸手捂他腰侧,她咬唇,真恨不得冲出去为他包扎伤口……   身后传来一道冷嘲的声音:“你也看出范翕在做戏了?”   玉纤阿吓一跳,没想到自己身后突然冒出一个人。她跌了两步,回头,惊讶地看到楚国王女楚宁晰神出鬼没般地出现在她身后,幽幽地看着范翕。楚宁晰根本没看玉纤阿,她和玉纤阿一样远远吊在后面,看范翕和他的臣子去慰问士兵。   楚宁晰嘲讽道:“你看着吧,等范翕这么慰问完一个营地的人,所有将士都要被他感动,明日再开战,一个个都会恨不得替范翕死在战场上,去报答公子翕对他们的知遇之恩。范翕这心机……呵,他自己都伤重得快不行了吧,还非要这么作秀。我就没见过像他这样虚伪的男人。”   她道:“他巴不得所有将士为他肝脑涂地而死吧。”   玉纤阿开了口:“公主何以用这样险恶用心揣测公子?公子不管是不是做戏,总比连看都不看将士的那些主君好吧?将士死于战场,将士为君而死。本就是大家的选择,何以说这是公子的错?公主这样闲闲地说两句点评别人的话,高高在上,就好似自己是对的一样。若说鼓励将士是为了让将士甘心赴死,那显然公子是做了恶人,比不上公主高尚。”   玉纤阿盯着楚宁晰:“然我方打仗,本就需要将士悍勇无畏的配合。公子也不过做了自己该做的事。而正是有了公子这样的‘恶行’,公主你才可以什么也不用做,只用在一旁嘲讽公子不是什么好人,用心险恶,心机深沉。”   “公子即便真不是什么好人,此时他的行径,却没什么错。”   楚宁晰:“……”   她和范翕不对付,但范翕从战场上下来受了伤,她却也有点不安。楚宁晰给自己寻借口说来找范翕商量之后的战事,她别别扭扭地过来偷偷看,看到范翕做戏,所有人感动得不得了时,还有一个小厮没被感动哭。她随便地点评两句,发泄自己对范翕那复杂的不满,谁想到这小厮口齿这么厉害,居然让她哑口无言,说不出话。   楚宁晰眯眸:“你是何人?怎么口口声声向着他?”   玉纤阿答:“我只是一个钦佩公子的小人物而已。怎么,公主要因此杀了我么?”   楚宁晰:“……”   她被抢白得说不出话。   她自是震怒,然她盯着这个小厮清亮的眼睛,心里羞怒,想自己若真罚他,岂不是如他所说,自己倒成了一个恶人?   玉纤阿看这位公主面色阴晴不定,似要收拾她。她这才忐忑,怕楚宁晰会揍她。这位公主在军营中如男儿郎一般悍勇,玉纤阿自知自己必然不是这位公主对手。她后退时,余光看到范翕那边已经走了。见楚宁晰半天只是恶狠狠地盯着她却不动手,玉纤阿低声说了声“仆告退”,就急匆匆离开,去寻范翕了。   ——   范翕为表现自己的亲民,硬是忍着伤痛,将军营走了一圈。之后他依然是为了表示自己和普通小兵一样,并不因高贵的身份而有什么特权,他挥退了一路跟着他的武臣们,进了一个营帐去包扎伤口。   众人怀着对公子的关心和感动之情离开。   而不在这些人的眼皮下后,范翕就懒得作秀了。   他随意钻进的这个帐篷里面没有医工和伤员,他翻了翻,见连纱布和清水等简单的处理伤口的东西也没有。范翕疲累得很,懒得再出去做戏折腾了。他干脆靠着一堆叠在一起的空箱子坐了下来,闭上了眼。想等自己歇一会儿有力气了,再包扎伤口。   玉纤阿寻过一个个帐篷,掀开帘子好不容易找到范翕时,看到的便是他一腿曲着,靠着空箱子而垂头静坐。他衣上尽是血污尘垢,玉纤阿提着灯笼一照,见他鼻梁上也沾了尘土。玉纤阿手中的灯照在他垂着的脸上,看他睫毛纤长,长睫在眼睑上覆了浓浓一道秀色光影。   他闭着眼在睡。   腰腹处血淋淋的。   玉纤阿看他这样,鼻间一酸,泪水便欲涌出。她一点儿也不怪他这么长时间不肯搭理她,不肯让她近身了。他那么高贵的人,伤这么重,此时却和这里的所有小兵一样灰扑扑地躲在帐篷中,抓紧时间休息。不管他是做戏还是真心,她都控制不住地心疼他。   玉纤阿提着灯钻入了帐中。   她将灯笼放在地上,将自己背着的医箱也放下。她蹲在范翕身边,伸手碰触他腰上的伤,欲为他上药。她知道他重伤之下心情会极为低落,她又知他现在不喜欢她靠近,她只能小心而轻手轻脚,尽量不惊醒他……   范翕闭着眼,因为失血和疲惫而精神衰弱。但他是知道周围动静的。只是因为这是在他的地盘,他很累,不想睁眼不想说话。想有人看到他在睡着,应该就会自动出去了。   谁知道这人没出去,还将手挨上了他的腰际。   大约是想为他包扎?   此人一点点解开他的腰带,拿着剪子小心剪开他那与血混在一起的衣裳。因怕弄痛他,此人的动作极为轻柔,范翕几乎感觉不到痛。因此人稍微用力一下,就停下,让他缓一下才继续……如此熨帖。   范翕心中诧异,想这里居然有这么温柔的军医?   可是虽然他很温柔……但是其实也没必要啊。   直接撕开衣料不就行了,这么一点一点地磨,虽然范翕不痛了,可是他不耐烦了……范翕睫毛轻轻颤抖,睁开了眼,将手按在了放于自己腰间的那只手上。范翕唇角噙笑,原本都打算温和客气地对军医说“请先生不必这样顾忌我”了,他睁开,看清蹲在自己面前的那张普通无比的少年脸时,唇角僵住了。   玉纤阿:“……”   范翕:“……”   范翕将她搭在他腰上的手推开,声音虚弱却冷冽:“滚。”   玉纤阿手被他推开,看他皱着眉艰难地侧过身,他手捂住他的腹部,闭上眼连看都不想看她,更罔论被她碰了。玉纤阿怔一下,铺天委屈便席卷了过来。她实在不懂他为何这样排斥她。   玉纤阿抿唇,不打算如此放任不管。   范翕侧过身,很明显是不想玉纤阿碰他。但是玉纤阿这一次居然倾过来,手又重新握住他的手。他手一僵,欲甩开时,玉纤阿坚决道:“不行,公子,你的伤必须包扎。”   范翕眉蹙得厉害。   他现在受了伤,不想和那小厮动武,因此他只是口上喝退人:“你把东西留下,我自己会包扎,不用你。”   玉纤阿沉默一下。   她松开了他的手。   范翕听到身后人站起来的动静,他微微舒口气,僵硬的肩膀悄然放松,想这人可算能走了。谁知玉纤阿没走,她只是站起来,绕到了范翕对面,重新跪了下来。范翕睁开眼,与跪在面前的少年郎面对面。   范翕冷声:“你忤逆我?”   玉纤阿道:“不敢忤逆公子,只是有些事我实在想不通,想求公子一个说法。为何公子自那夜之后那般排斥我?我自认没有做过什么恶事,且在公子的一众仆从中,我当是将公子服侍得最舒服的那人。为何公子不责其他人,偏偏不待见我?我想请公子指教,我到底是做错了什么,才让公子不喜我?”   范翕目中浮起怒意。   这少年垂着眼跪在他面前,与他说着这样的话,眼睛却还是低垂着,宁可看他的手,也不肯看他。   如此欲盖弥彰!到此都执迷不悟!有何好说的!   范翕冷声:“你做错了什么,你心里清楚!”   玉纤阿不怕他的怒火,坚定道:“我不清楚,请公子明示。”   “你!”范翕一下子坐直,不理会腰上重新汩汩渗出的血。他唇颤了两下,想说什么又中途止住,他呵一声,手撑着地便要起身离开。   玉纤阿握住他的手腕。   范翕大怒:“放手!”   玉纤阿不肯他就这么走了:“请公子明示。”   范翕胸脯起伏,怒无比:“我不明示!你自己心里清楚得很!”   他欲甩开她的手,可是他受了伤,不动武时,她握得又很用力。他甩不开她的手,他浑身颤抖,更觉得两个男人握手很恶心……尤其是月奴握他的手!范翕面色微扭曲,他转头抬手就欲杀了她。   他冰凉的手贴在了玉纤阿的脖颈上。   玉纤阿仰脸诚恳道:“我一心侍奉公子,公子喜时我为公子喜,公子悲时我与公子同悲。公子要杀我我绝无二话,但请公子让我做个明白鬼,让我明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才让公子这样不喜我。”   范翕微微愣住。   少年平淡无奇的脸仰着……明亮而含着水雾的眼睛清清泠泠地看着他,哀求着他……他不知是不是自己失血多了,他一时产生错觉,觉得这是玉纤阿的眼睛……   少年诚恳而凄楚地恳求望他,哪怕他的手已经按在了少年的脖颈上。   范翕垂目,轻声:“你真不知你做错了什么?”   玉纤阿点头。   她次次艰险无比地从他的阴晴不定下求取生机,自然看出他此时意识已稍稍松动,不那般想杀她了……自然要抓住这个机会弄个清楚才对。   范翕唇抿着。   鼻梁上投着一道暗影。   他沉默了许久。   这般沉默实在与众不同。   玉纤阿被他的沉默弄得很迷惘,好一会儿,才听他以极低的声音,忍着无比羞耻道:“我不喜你,是因你心慕我。”   玉纤阿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范翕目中怒意再生。   他冷冰冰地盯着她,重复一遍:“我不喜欢觊觎我的男人。”   玉纤阿:“……”   晴天霹雳,大脑空白。   她被他惊得向后跌坐,艰涩无比地喃声:“你觉得……我心慕你?你能看出来……”她心慕他?   玉纤阿怔忡:“可是,我不应该……不应该……不应该和你一样,都是男子么?我怎能心慕你?”   范翕怒道:“那便问你自己了!”   玉纤阿:“……”   她终于明白范翕为什么总以一种觉得她恶心的眼神看她了。他觉得她爱慕他姿色。   她哭笑不得。   她心神恍惚。   玉纤阿没太想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她只镇定道:“公子,我是男儿郎,我从未以男女之情去倾慕你。”   范翕愣住。   玉纤阿心中飞快转动,想到底是自己什么行为让他有这种感觉。是否她平时看他的眼神太露骨,让他这样敏感的人察觉了出来。玉纤阿暗自提醒自己要警惕,她竟然一心一意地在扮好自己的男儿身。   玉纤阿拍胸脯保证道:“我对公子绝无非分之想!”   范翕握住她手腕。   一握之下觉得此人手腕极其纤细……但他心中只是恍了一下,就专注于此时:“你说的是真的?可我看你眼神……”   玉纤阿打断他的质疑:“我只是佩服公子,想长大后成为像公子一样伟岸的男儿郎而已。也许是我太过钦佩公子,太过仰望公子,才眼神露骨了些,让公子生了误会。但我待公子绝对一心赤城,绝无他意!”   范翕盯着她。   近距离下,二人四目相对。   玉纤阿努力自证清白,范翕却盯着她的眼睛,觉得她的眼睛长得太漂亮,和普通的相貌不相配。觉得她眼睛,隐隐和玉纤阿相似……范翕口上道:“你发誓。”   玉纤阿便举起手发誓:“我若以男儿身,觊觎公子,试图和公子发生任何不正当的关系,便让我五马分尸,死无葬身之地。”   范翕的脸色这才微微缓了下来。   他垂目,若有所思道:“原来是我误会了你呀。”   玉纤阿松了口气,连连点头。   范翕呆了许久。   好一会儿,范翕觉得不好意思一样,他低声重复一遍:“原来是我错怪了你啊。”   玉纤阿问:“那……我可以为公子包扎伤口了么?”   范翕点了头,重新窝了回去。   几多尴尬,又几多释然。还有几多……觉得哪里很奇怪。   ——   以一种不着痕迹的方式,玉纤阿重新回到了公子翕身份服侍。她可以不必在军营中随地而卧,可以重新和以前一样,和衣卧在公子房舍外间的榻上为公子守夜了。回来后,玉纤阿暗暗提醒自己,以后对范翕不要太好。   不然他又误会她喜欢他怎么办。   玉纤阿背着人悄悄给自己的人皮面具换一张时,盯着自己在镜中的眼睛,微出神地想:她眼神怎么会让范翕误会?因爱意流露么?难道她真的很喜欢范翕,藏也藏不住?   不过玉纤阿没有如往日那般为范翕守夜几次。   因蜀国兵力的突涨,让他们这边吃力不少。范翕和楚宁晰让人去探蜀国,觉得蜀国疑似得到齐卫二国的助力。或许想吞并楚国的不是蜀国,而是齐卫二国。齐卫二国已占了周洛,但那远远不够,他们几大诸侯国,想成为天下的主君……想成为新的周天子,号令天下诸侯。   楚宁晰为此厌烦:“都怪周天子以前无所事事,养大了这些诸侯国的野心。我看他这天子做的实在不好!”   她这么说,本以为范翕会生气。   谁知范翕竟很认同:“说的不错。”   楚宁晰讶然看他一眼:……这人看似不喜欢他父王啊?   也对。虞夫人被关在丹凤台,范翕会喜欢周天子才是奇怪。   范翕与楚宁晰商量对付蜀国之策,夜里讨论到深夜,楚宁晰走后,范翕觉得疲累无比。想到明日早上要去慰问百姓,他一时也懒得折腾,打算在书舍随便睡几个时辰,明日直接出门便好。   绕了屏风,到里间长榻上,范翕讶然看到本掌灯等他、打算跟他一起回去的少年月奴竟然卧在了榻上。少年侧身向里,睡得安然。看来月奴跟着他熬了这么久,也熬得困了。   范翕立在长榻前,俯眼若有所思地盯着少年纤细的后背看。   月奴说自己对他绝无企图……范翕仍不太信。   他想试一试。若是月奴是骗他的……杀了月奴便是。   且范翕确实困了,不愿来回折腾。   这般有了主意,范翕便解了帛带、脱了外衫,直接上榻而眠。月奴睡在里面,他睡在外侧。熄了烛火,范翕盯着少年的背影勾了勾唇,手又贴着她的后颈掌了一下,才闭上了眼。   ——   玉纤阿夜里本睡得平和,忽有一个时候,翻身时觉得有人贴着自己。她猛然警醒,睁开眼时,看到范翕沉睡的侧脸。她心里松了口气,混混沌沌时,她并没有想起这有什么不对。   她只以为范翕是半夜偷溜上她的床。   他倒也不是做不出这样的事。   玉纤阿便重新闭上了眼,轻轻一叹,她倾身窝于他怀中,搂抱住他的腰。而糊里糊涂中,她小小的身子埋入他怀中,在他怀中寻找合适的位置,范翕也没有睡醒。他身体熟悉她,习惯她,他感觉到她在怀里动,便张臂将她按在了怀里。   他下巴抵着她的额,轻声喃一句:“玉儿。”   玉纤阿轻轻嗯了一声,脸贴着他的脖颈。他颈间上扬了一下,喉结微滚。他手托着她后腰,熨帖一般地揉了下她的后背,安抚她。   明月清澈,照在榻下两双鞋上。   双双为男履。   ——   次日天亮。   玉纤阿睡醒。   她闭眼时感觉有一道目光若有所思地、滚烫无比地盯着她,本能感觉到危机,她脊背汗毛倒数,慢慢睁开了眼。   与范翕俯下的俊容面面相对。   然后玉纤阿陡然发觉她竟然抱着他的腰,与他身体挨着。他似要起身,却因她的缘故起不来。他便俯下身,手指正搭在她脸上,正在盯着她看……玉纤阿猛地向后滚,滚出他的怀抱。她抱着被衾坐起,浑身僵硬。   发现虽然范翕是只着中衣,然她的衣衫是整齐的。幸好幸好。   范翕盯着她。似在判断她是不是演戏,又似在透过她探寻另一个人的痕迹……他在怀疑什么。   玉纤阿低头,举手便发誓:“我对公子绝对没有其他想法!我记得我睡前绝对没有故意爬上公子的榻……这定是误会。请公子……明鉴。”   她的“明鉴”两个字说得非常轻,甚至带一丝恍惚。   因她垂着头,不敢看范翕脸时,低头看着他的衣裳。她看到范翕屈膝坐着,腿间某处却……他竟起了反应?!   玉纤阿目光发直。   范翕看她说着说着便声音飘忽,眼睛盯着自己某处……他顺着她的目光,低头与她一起瞧去,发现了玉纤阿在看什么。范翕不在意道:“这有什么,磨了一夜,每日清晨自然会有反应。你难道没有么?”   玉纤阿:……她真的没有。   范翕这般说着,目光就向那盘腿而坐的少年腰下看去。谁知道……那里真的什么也没有。   范翕怔住,看她的眼神变得十分微妙。   玉纤阿:……她才觉得他奇怪啊!   她都不懂他在看什么!   但是他的目光,让她觉得好似是她有点问题……她拥着背,缓缓而坚定地挡到自己身前,挡住了自己的身体,不让范翕继续看。   范翕微微笑。   似揶揄:“哦……难怪你说你觉得我伟岸。原来你是……天阉啊。懂了。”   玉纤阿:“……”   范翕施施然地坐起来,慢悠悠地穿上衣,他回头看她一眼,低头叹笑一声。他边笑边叹,就那般出门了。   而玉纤阿拥被而坐,愁绪满怀:她怎么觉得范翕……是有龙阳之癖? 第86章   范翕出了屋舍门后,脸上还带着的笑便消失了。   他靠着门, 微微阖目。   同宿一榻, 清晨睡醒时,发现月奴睡在他怀中时, 他就觉得微妙了。而他隐隐约约记得自己昨夜做梦, 梦到自己是和玉纤阿同睡……而早晨,月奴没有睁眼时,范翕俯身凑近月奴,想要探究他。   他的脸已经挨到了她面上,他隐隐触及了某种猜测……月奴就醒来了。   范翕心里产生一个猜测。   但这太荒唐。   他并不愿拿自己心爱的女子去套到一个女气得不行的少年身上……可若他猜得是真的, 仿若惊涛骇浪扑面而来,范翕心中拧起,暗恨怒极……他正垂目沉思时,等着他一同出府的仆从站在台阶下唤了他一声:“公子, 出发的时辰到了。”   连日战事后, 公子翕该和楚国公主一起去慰问平舆城中百姓,给大家吃定心丸。   范翕回了神,他抬目看向这个小厮, 沉吟着:“你去查月奴……”   但话说了一半,范翕又止住了话头。   他眉峰皱着,心想他猜错了也罢, 若是猜对了,他岂不是让仆从去碰某人私下的东西?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别的男子碰她的任何东西的!   还是要他闲下来自己亲自查才是。   仆从疑问:“公子是要说什么?”   范翕转了个思路:“让人给泉安送信,问和越国的谈判进行到了哪一步, 曾先生他们什么时候前来平舆与我等汇合。再问下,月奴是怎么回事。”   他冷笑下,凉声:“告诉泉安,如实道来。若有半个假字,提头来见我。”   小厮见公子边下台阶,边笑得冰凉。小厮打个寒颤,忙挺直背脊应了。小厮心中同情月奴,不知月奴到底怎么让公子看不顺眼,公子好似处处找月奴的麻烦。   之后几日,范翕和月奴之间的相处倒像是调换了一下。   往日总是月奴追着公子,现在倒是范翕想起来,就若有所思地让月奴进来伺候。   而玉纤阿避着范翕的视线的同时,总能感受到范翕的目光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自己。她心里发苦,愁苦满怀,暗自疑虑范翕莫不是对自己所扮的月奴有好感。不然那日清晨他为何身体会有反应?   虽然他说是男子清晨都会如此。   可是她不太信。   觉得他是撒谎。   按照玉纤阿的本意,她是打算找其他男子私下问这种事。谁知范翕就好像时时盯着她一样,一有什么就唤她进去伺候。他与人商讨军务时她在外候着,他假寐歇息时她也在外记着时辰叫他。   总之,玉纤阿被使唤得团团转,没有时间和其他人说闲话。   玉纤阿心里焦急,想弄清楚范翕是怎么回事。他不会真的被她弄得……有龙阳之好了吧?或者是他本来就有,被她激出来了?   她是不是对他太好了点……   玉纤阿整日发愁,都有心拉着范翕问一问,看他对女子是否还有感觉。她心里慌张无比,然而放眼望去,军营中的女子,除了楚宁晰这样年轻漂亮的公主,就是在后勤处做饭烹饪的婶子老媪。范翕是绝不可能喜爱楚宁晰的,可是除了楚宁晰,也没有其他的妙龄少女让他看了啊?   范翕整日军务繁忙,玉纤阿又不好拿这种男女之事去烦他……   只他偶尔会给玉纤阿写信,玉纤阿盯着范翕给她自己写信,她心焦之时伸长脖子,直想看信内容。想看范翕在信中说什么,是否在字里行间能透露一二他现在的情况。可惜玉纤阿因为才被范翕教训过不能喜欢他,她不敢在这个时候做什么事引起他的怀疑。   这个时机不妥。   这样再过了两日,范翕终收到了来自城父的消息。太子此时身在城父,与宋国一起共抗九夷。宋国从楚国边境撤兵,正是因为宋国被太子收服,一起先对付渗入大周内部的九夷蛮人去了。而今城父战况危急,需要援兵。   太子的信送到了四方诸侯手中。   各国诸侯忙着内斗,真正关心太子信件的人,是范翕。   范翕得知太子距离平舆不远,心动之下,打算直接带兵前往宋国,去援助太子。范翕心意一动,便要拔营离开。楚宁晰得知消息,震惊之下前来寻他问话。一帐中,范翕坐在案后,目光平平地看着闯进来的楚宁晰。   楚宁晰刚从前线上退下,面上沾着血污和尘垢,她灰头盖脸,一点也没有公主的尊贵模样。倒像是不在乎形象的威猛女将军。她闯入范翕的帐篷,几步行到他面前,手撑在案上俯身看他。   范翕身子微微后靠。   楚宁晰目光锐利:“撤兵走?蜀国的进攻不止如此!我们都知道蜀国背后是北方那几个大诸侯国了。你还要走?!你带兵走了,楚国怎么办?”   范翕道:“我早说过,一旦得知太子殿下具体信息,我便会离开。”   楚宁晰道:“楚国兵力挡得住蜀国,却挡不住几大诸侯国联手!”   范翕面上浮起一个虚情假意的笑。   他漫不经心道:“尔等不过是诸侯国之间的互相倾轧而已。谁胜谁负都无意义。反是太子抗九夷,才是真正重要的事。楚国便是输了也无妨。”   楚宁晰顿时气得面红耳赤:“你!”   她喘着气,却看范翕面如寒冰玉石。他清隽而干净,雅致无比地坐在帐篷中。她在他清澈黑漆的眼瞳中看到自己倒映出的糟糕形象,好像她是疯婆子一般冲着他大喊大叫,他兀自安静而优雅,如崖上独自绽放的水仙般。   楚宁晰垂下眼,手指扣着案面,微微曲起。   她唇颤半天,轻声:“别走……求求你了。”   范翕道:“不。”   他欣赏着楚宁晰在他面前的弱势,看这个一直仇视他的楚国王女低下高贵的头颅哀求他。范翕心里浮起一丝报复般的快感,因他知楚宁晰远比他更关心楚国的未来。   范翕只是怕丹凤台出事。   楚宁晰却是怕楚国的任何一个地方出事。   范翕叹一下。   因他铁石心肠,确实是无论楚宁晰如何说,他都会奔赴去援助太子。大义上,太子抗九夷更重要。私心上,他也支持太子。只要楚国的丹凤台不倒,他就没什么怕的。况且即便蜀国威猛,一时半会儿也打不到丹凤台去。待他援助了太子,回过头来也是有机会的。   楚宁晰又求了他许久。   范翕不为所动。   恰时一卫士在帐外通报,说有将军请公子前去登城墙看战局。范翕便对低着头的楚宁晰再次虚伪一笑,撩袍起身,送客要走。他走过楚宁晰的身边,楚宁晰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角。   范翕回头。   看楚宁晰抬了眼。   她轻声哀求:“你既然一定要走的话,能否答应我待太子的危机一解,你立刻回来援助我?我知道你不在乎楚国,然而楚国、楚国……到底、到底……”   她羞耻万分的,声音更低了:“有虞夫人在啊。”   她不愿提“虞夫人”,不愿借虞夫人的名号向范翕求情。好似她提了,就会输给他,就在向他屈服一般。可是楚宁晰茫茫然的,想如今状况,她哪里还有不屈服的可能?她必须要保住楚国啊。   蜀国背后有其他大诸侯国的影子。   楚国只有她。   楚国一城一镇,她都不愿输出去,不愿送给其他诸侯国做贺礼。   范翕目色微微闪动。   见她可怜兮兮地提了他母亲,范翕怔了一下,有些敷衍般地说:“待我与太子汇合,看太子意思,他若同意回援,我便来助楚国。”   楚宁晰轻轻“嗯”一声。   范翕以为自己可以走了,谁知他的衣角仍被她拽着不放。范翕心生怒,他冷声:“楚宁晰,不要过分!”   楚宁晰站在他后面,问:“那可否请你给我一个保证,大约楚国撑过多少日,你会来回援?我是否真的能等到你的回援?你能否,给我个具体时间?”   范翕面无表情地回头瞥她一眼。   那眼中的意思是,“你痴心妄想”。   楚宁晰也知道自己痴心妄想,范翕肯回援就已不错,她却非要具体时间。可是她固执地看着他,拽着他的衣角。她盯着他,就是不肯放他走。范翕给个具体时间,她能靠着这个希望撑住平舆。可范翕不给具体时间,她暗无天日地茫然等着援军,援军却迟迟没有……平舆可能就撑不住了。   范翕伸手掰她抓着自己衣袖的手。   他掰开,楚宁晰的手指硬生生被折。她目中却一点泪意痛意都没有,她手指发抖地握不住他的衣袖,看范翕转身向外走一步,楚宁晰向前追一步,道:“哥哥,你真的一点承诺都不肯给么?”   范翕立即回身,目光冷冽:“谁是你哥哥?!”   楚宁晰惨笑。   她道:“我知道你不是。大司马说你和我当无血缘关系,玉女也说我们长得不相似……可是这么多年,你心中从没有一刻,叫过我‘妹妹’么?你没有一刻,对我心软过么?”   范翕漠然。   楚宁晰垂目,低声:“我是在心里悄悄喊过你‘哥哥’的。我也曾希望过你我能和平共处。想若不是当年那些事……也许我真的能喊你一声‘哥哥’。”   范翕道:“不要与我打感情牌。这世间姓范的喊我‘兄长’都喊得我厌烦,我从不想多一个不姓范的妹妹。”   楚宁晰说:“好吧……我只是想请你给我一个具体回援的时间。让我给平舆百姓一个交代,给将军们一个希望。你若是真的肯回援,真的会回来平舆,我以楚国唯一王女的身份发誓,只要你回来,我从此后心甘情愿向你和虞夫人认输。我绝不再找你和虞夫人的麻烦,我去向虞夫人下跪,向她道歉。”   她这般说着时,目中便噙了泪。   说得几多哽咽。   她不怕自己受伤,不怕自己吃苦。她在战场上受多少伤她都咬着牙,没有落泪的时候。可是说放弃自己和范翕、虞夫人之间的仇,这却让她落泪……她有多恨这一家子,她有多恨周天子啊。   她这么多年,不敢喜欢男郎,不敢自由自在地笑,不敢如其他王女一样无忧成长。都是因为头顶上的大刀。她怕刀落,怕自己会连累别人。   可是今日为了楚国,她打算放弃……   范翕向她望来。   他说:“我不用你心甘情愿认输。难道我怕你针对我么?”   他似笑非笑:“楚宁晰,这个条件不足以打动我。”   楚宁晰深吸口气,然后向他跪了下去。   她笔直跪在他面前,道:“求你。”   范翕垂眼盯着她。   楚宁晰道:“你若肯回援,若肯给我一个具体时间,我从此后对你退避三舍。你若觉得这个不够,那就当我欠你一次。若有机会,只要不危及到我楚国,你任何情况下都可要求我为你做一件事。倾尽楚国之力也可,要我个人为你做一件事也可。”   范翕目色微微动摇。   知他意动,楚宁晰再加了一个条件:“并且,我会告诉你一个关于虞夫人和周天子之间的私密事。”   范翕一愣,猛地俯身握住她手腕。他用力扣住她手,让她仰头看自己。他不可置信:“你说什么?关于我母亲与父王之间的私密事?你怎么会知道?你知道的能有我多?”   楚宁晰手腕被他扣得吃紧,她眉毛却都不抖一下。她仰着面淡声:“我三岁时从民间回到楚王宫,曾被周天子带去周洛王宫。现在想来,周天子当时是要杀我。但我被虞夫人救了下来。当夜我在周王宫一宫殿中醒来,我听到了周天子和虞夫人的争吵,那涉及到你父母的一桩私事。”   楚宁晰声音冷淡:“我听到了他们在吵什么。后来我被送回楚国,发现天下并没有任何关于此事的流传版本。我也不敢说,我也不敢问。大司马要我不管听到什么,知道什么,都要守口如瓶,如此才可保我安全,保楚国平安。所以这桩事,我在心里藏了整整十几年。”   “我想天下人都没听过这事,我观你行径,觉得你当也不知道。这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一点关于过去的小秘密而已。知道的人都要么死了,要么不敢开口。我想你或许想知道。”   “我拿这些与你交换,与你换一个承诺,不知你肯不肯?”   范翕长久地沉默着。   关于他父母之间的恩怨,其实他知道的不比别人多多少。虞夫人不喜欢提她的事,周天子更不可能提。范翕只知道母亲和楚国有微妙私情,可是他都是借玉纤阿之口,知道自己母亲是姑苏人士。他都到了吴国,都要离开了,才知道吴王认识他的母亲……   他想知道得更多些。   他想知道他母亲是如何一步步落到今日这般境界。   范翕道:“十五日后,我若不回援,便是无暇他顾,你就不用等我了。”   楚宁晰露出一个笑。   她道:“好。”   范翕向外走去,听到她在他背后低声:“多谢哥哥。”   范翕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就那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范翕说要走,当日军队便随他拔营,夜里便赶路。   玄甲曜日,朱旗绛天,却非攻势!   众军马从平舆撤兵,改道宋国,自然引起平舆的惶恐。幸好有楚宁晰站在城楼上安抚百姓,才让平舆百姓镇定下来。想着公主不走,说明楚国并未放弃平舆。   而范翕的军马披星载月,日夜赶路,前往宋国城父!   城父也在打仗,只是城父的战争,是大周和异邦的战争。   太子范启此时便被围困城父,与城父中的军民一起共抗九夷大军。九夷蛮夷,“九”之数说明其部落之多。这一批的九夷军,便是从鲁国潜入大周。原本北方大诸侯国若肯众志成城,九夷不可能攻入大周。但恰恰诸侯国各有各的打算,周天子这些年又不怎么管诸侯国,才酿成了今日之祸。   司马治兵。城父四处失火,战局紧张之下,一众武臣文臣一道聚在城中大司马府上。太子端坐主位,臣子与太子一起盯着正中的沙盘,研究接下来的战局。   一人道:“九夷悍勇,又拿下了鲁国,他们以鲁国为根据地,随时可攻可守。九夷又擅突击,擅刺杀,擅……”   另一人不悦道:“韩将军,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吧?”   先前那人冷笑一声:“我只是说实情,九夷若那般好对付,我们就不会如丧家之犬,落到这个地步。”   之后那人答:“那还不是因天子托大?那不是因那些诸侯国各个只管自家事?”   说着说着,双方便要吵起来时,又有其他人加入战局,一片混乱。忽听到上方青年温润而无奈的声音:“好了,诸位爱卿不要争了。还是考虑考虑眼前的局势吧。”   众人便齐齐看向坐在首位的青年。   那便是太子范启。   龙涎香烟下,范启端坐上位,微俯眼望向诸人。他长冠袀玄,腰佩刀剑玉佩。太子年近三十,相貌俊美中,与范翕有三成相似。然和周王室七公子的清寒萧寂有些区别,太子通身气度更加雍容华贵,更加温润安和。因一直忙着抗九夷之事,范启几日未眠,眼底有淡淡血丝色。   诸人看太子辛苦,便都羞愧闭了嘴。   正讨论着,忽有卫士在外高声报:“殿下,七公子带兵前来援助。公子兵马已到城下!”   范启一愣,然后目露喜色,站了起来:“好!”   他扬袍,向下走去:“开城门相迎!”   诸大臣虽也喜,但喜之下仍带着几分担忧。他们见太子毫无防范之心,就这样便让人开城门迎接公子翕。一人坐不住,急声:“殿下不可如此!”   太子回头望去。   那人道:“殿下忘了,如今齐卫二国占了周洛,正打着霸占王位的主意!不管那齐卫二国哪个赢了,都和公子翕息息相关。天下谁人不知,那齐国国君的孙女,早就许给了公子翕?齐卫二国和公子翕有姻亲,殿下如何能在这时开城门迎公子翕?不怕公子翕狼子野心么?”   范启不悦道:“依爱卿所言,孤的兄弟们都不可信任了。各大诸侯向来与周王室沾亲带故,谁家又不曾许过几门和诸侯国的联姻?哪位公子和诸侯国毫无关系?公子及冠后便被分封,生了子女再次分封。这些一一封下去,天下诸侯国本就和周王室关系密切,难说谁和谁毫无关系。”   “同是姻亲,怎如此这般提防孤的七弟是狼子野心?只因七弟一直身在南方,未曾回来周洛么?”   范翕拂袖,示意诸人都不必多说了:“开城门,孤亲自迎七弟入城!孤不信七弟会背叛周王室,去投靠那什么齐卫。尔等莫忘了,只是联姻,公子翕可还未曾娶妻呢!”   ——   范翕骑在马上,后方军队兵马相随。众兵马立在城下,黑压压一片,倒有催城肃杀之气。   玉纤阿和其他小厮一同坐在马车中,悄悄掀帘观望,见那城门紧闭,范翕却丝毫没有后退的意思。玉纤阿心中思忖,想莫非范翕也在试探太子?看太子是否信任他,是否敢开城门,让这么大批军队入驻。   空气中没有一丝风,城下诸人都等得焦躁之时,那城门,终于缓缓开了。   玉纤阿紧绷的心弦稍微一松,看到一队骑兵从城门出,一个青年为首先行。那青年冲着范翕笑道:“七郎!”   范翕声音清朗,含笑抬袖:“殿下。”   玉纤阿见二马并行,范翕与那青年抱拳。二人说了什么,便都笑了起来。那青年回头随意地看了一眼范翕身后的兵马,这一眼,玉纤阿隐隐看到他与范翕几分相似的面容。   想来,这位当是太子了。   看起来,太子面相温和,倒是和范翕关系真的不错?   想来范翕的一身君子风范,就是学的太子吧。   ——   军队那批人进了城后,就被城中将军带去收录。而玉纤阿这些小厮,则被领去了一极大的院子。领路的管事介绍,说事急从权,这处院子只临时收拾出来,给公子翕住。说太子一家也住在其中。公子翕与太子情深义重,兄弟二人自然要住在一起了。   仆从们连连点头。   玉纤阿抓到重点,问:“太子一家?”   那管事回头,恍然想起来一般与他们说:“哦,是。你们当不知道,太子妃跟随太子一起,正在城父。你们中……嗯,公子翕竟没有带侍女来?”   管事眼中略微失望。   他道:“本还想请侍女去服侍太子妃的。”   玉纤阿微微一笑,心想贵族架子可真大。   但她同时吃惊,心想不是女子随军不安全么?为何太子妃会在这里?   怎么人家太子能带着太子妃随军,范翕就不肯带上她?!人家太子不嫌太子妃麻烦,怎么范翕就嫌她是累赘?她偷偷女扮男装,是以为随军途中,一个女子都不能出现呢。   玉纤阿隐隐不悦,然她又想到周洛情况不妥,太子带着太子妃恐怕也是不愿太子妃陷于周洛那个麻烦地,是保护太子妃。然而……无论如何说,都可见太子对太子妃是看重的。   玉纤阿这般胡乱想着时,听前方一女子温和道:“这些人便是七郎身边服侍的人了吧?”   玉纤阿抬目,看烂烂玉兰花树下,长廊落日间,一女子立在廊口,身后跟着两个五大三粗的老妪。玉纤阿眯眸,微微吃了一惊。   她吃惊的,倒不是这女子相貌清雅,跟随的仆妇却看着粗笨不堪,而是这位女子……手捂着自己的腰,大腹便便。   管事在旁恭敬道:“还不与我见过太子妃?”   玉纤阿这才知道,原来太子妃……竟是有了身孕。   难怪太子在城父这样久,也不离去。竟是因太子妃有了身孕。玉纤阿悄悄观察太子妃的肚子……她是未嫁女,她不知太子妃这是怀孕了几月。她只能看出这肚子已经有些大,但还不妨碍日常行走。   太子妃祝吟,站在廊口,温和地打量一番这些小厮。祝吟看到一众小厮中,有一少年大胆向她望来一眼。太子妃露出和气的笑,本想夸人眉清目秀,但是看那少年平淡无奇的脸……祝吟只道:“七郎身边的人,当都是不错的。”   管事不安道:“殿下亲自来过问这些仆从的事?恐、恐不合身份。”   祝吟道:“无妨。后院无女君,无侍女,我尚能走动,便帮着照看一二吧。”   如此可见,太子妃的脾性应是极不错的。   说话相处都让人很舒服。   玉纤阿意外了一下,见过了吴国公主奚妍,见过了楚国公主楚宁晰……再加上以前在薄家时见过的女公子们。玉纤阿一度以为所有的贵族女郎都高高在上,身上有贵女的通病。未曾料到太子妃倒是脾气很好的样子。   ——   玉纤阿没想太多,因太子妃安排他们住下后,向他们训了话后,这些小厮便忙着布置屋舍,迎公子回来。公子翕中途交代了一声自己要回来,玉纤阿便和诸人一起烧好了热水,等范翕回来洗浴。   玉纤阿在屋中,已经将范翕换洗的衣物准备好,又有仆从过来,说太子留公子用晚膳,公子也许回来晚些。   那洗浴的热水便是白烧了。   诸人哀嚎一声,但也放松下来。毕竟服侍公子总是个体力活。范翕既然回来的会晚些,仆从们便三三两两地散了,笑闹着去用晚膳。他们叫了玉纤阿一声,玉纤阿温柔答自己要将净室收拾干净再出去。   众人便道:“好吧,你总是这么仔细。其实我们吃过晚膳再收拾也无妨啊。”   “月奴就是心细啊。”   诸人笑着走远了。   玉纤阿立在范翕的屋舍中,将门窗全都关好。她靠着门静听着外面的声音,听到众人的声音远去了,她微微松口气。走到净室间,玉纤阿俯眼盯着刚烧好的一桶热水,微微思量。   想着范翕既然不回来,这水便浪费了。   这里是范翕的屋舍,那些仆从不敢进来。且他们这会儿去用晚膳了。   离范翕回来前当有一个左右的时辰,她大约可以在无人敢闯入的这段时间,将自己收拾一下。赶了那么长的路,她一直只敢拿巾子沾了水,在夜深人静时偷偷擦身子。但是实在闷得慌,玉纤阿想要整理一下自己。   她慢慢将衣衫退下,长发散下。她立在热气蒸腾的木桶前,端着一方铜镜,小心地摘掉自己脸上的假面皮。那皮贴着她的肌肤,极为脆弱。多亏她出汗少,若是多一些,这面皮早就毁了……   女郎便衣裳半解,只留胸口束着的束带。长发如墨披散,女郎对镜,专注地摘着自己的面具。   而正这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声音极轻,玉纤阿没有听到。但那人越过了屏风,进了净室。玉纤阿透过铜镜,看到了那好奇立在门口的人。她一下子浑身僵硬。   范翕面无表情地靠门而立。   他盯着她的背影。   她落在地上的小厮服饰叠堆在一起,他目光顺着她纤细的小腿向上攀爬。看到她腰上扎着的束带,看到她的长发……范翕道:“你是何人?”   他声音……隐含怒。   他其实没有看到她的正脸,只看到了她的后背,那婀娜后背,还被她的束带遮住了一大半。但是,少女的身量,和少年的身量,总是不一样的。   除非他瞎了。   他才会认不出。   而他宁可他瞎了! 第87章   范翕实则做了个局。   他对月奴一直持有怀疑态度, 但碍于他太忙, 没心思和月奴玩捉迷藏的游戏, 他才什么也没做。但是兵至城父的当天中午, 范翕便收到了早就该收到的泉安的密信。   泉安说了越国一事已谈妥,越国赠兵赠金,已渡长江。曾先生等人, 包括吴国公主奚妍这些人, 都已北上,相信不日便可与公子汇合。   最后,泉安将什么都说了。   把自己和玉纤阿犯的错一五一十地道出, 求公子谅解。   范翕一下午都被太子领着和城中将军、大臣们认脸,他面上带着温煦的笑,心里暴风雨起, 已扭曲了一下午。晚上太子留他用膳,他便做了这个局——先让仆从烧水等他回去洗浴, 中途又告诉人他不回去了。   他知道玉纤阿若女扮男装的话, 当几日都不敢洗浴。   又兼她素来大胆,富贵险中求。她几乎是一定会用他房中烧好的水洗浴。   范翕与太子告别后, 一路都在想推开门后自己会看到什么。他希望是他错了,泉安跟他开了玩笑,玉纤阿仍好好地和泉安待在一起。他希望她是听话的, 是知他心意的。他一时也希望她不要在自己的屋中,让自己缓一缓……他不想冲她发火。   这一切想法,在范翕立在净室门口, 看到那人的背影时,便戛然而止了。   玉纤阿和泉安看大了他,又小瞧了他。   他不可能看到一个少年郎,眼睛和自己的玉儿相似,他就移情过去。可是当她褪了衣,他看她的后背,就能认出她。   认得她及腰的长发,认得她腰上的那个小小腰窝,认得她素白纤细的小腿,认得她奶色的细腻肌肤……也认得她长发披散下,在左肩上,已经被发挡住、然露出一个花影的玉兰花。   玉兰花开在她肩头,时间长了,不雅的痕迹都褪了。那花开得灿然,晶莹,如高山雪般,在不为人知处静静独立。   范翕心里怒焰高涨。   他面上却不表现。   只是用一种觉得外人用他屋舍、所以他不开心的隐怒语气重复了一遍:“你是何人?”   玉纤阿捏着铜镜的手微微发抖,她不动声色地将镜子挪下抱在怀中。好让范翕无法从镜中看到她。她面上的那面皮被她沾了水,起了点儿皱,已经有脱落的意思……这时候若是回了头,范翕就看出来了。   而这当不是认出来的好时机吧?   在玉纤阿看来,月奴这个身份当功成身退后,玉纤阿才应该出现。她只待探出这里是否可以留下一个女郎,她就将自己的身份换回来……她要寻一个好时机,要找到范翕心情最好的时候,才能换身份。   她若是在这个时候不小心公布了自己的身份,范翕不把洗浴的木桶直接砸到她脸上么?   他那么心小,岂能容她欺骗他戏弄他这么长时间?   玉纤阿脑中飞快转,忐忑地想自己肩上的玉兰花应该被长发挡住了,范翕就算看到一个黑影,但是也不会多想。而且少年的身量,和少女的身量……从背后看,应该区别不大吧?   不,区别很大。   她做玉纤阿时身量玲珑,该瘦的地方瘦,该丰盈的地方丰盈。   但是月奴一路随军,吃了很多苦。即便月奴没有上战场,但是有时也需骑马,月奴小腿内侧是有伤的。而且月奴瘦了很多,胸被她拢得平平。她此时还没有展开束带,在范翕眼中看到的月奴,应仍是一个胸部平平的少年郎。   在范翕眼中,月奴的背影纤细瘦弱,正是一个流民吃尽了苦该有的样子,当毫无看点。   想清楚了这些,玉纤阿便镇定下来。   她背对着范翕,一手托胸掌镜,一手慢悠悠地将自己摘了一半的面具,小心地推回去。看着那薄薄的面皮和真正的脸颊肌肤已很难相融,玉纤阿也不急,手指沾了水,耐心地抚平。她口上则作惶恐不安状:“仆月奴,自大用了公子的浴桶,请公子责罚。”   范翕道:“月奴?”   玉纤阿:“是。”   范翕长袖络绎而飞,衣摆款款掠起,向玉纤阿走去。   玉纤阿心中焦急,她后背一点点僵硬。当范翕的手搭在她肩上时,她全身已经僵硬。她口上道:“公子,月奴满脸尘污,恐扫了公子的兴。可否待月奴穿上衣,出去向公子赔罪?”   范翕就站在她身后。   玉纤阿已感觉到他身体几乎贴着她,他的呼吸便在上方。这里太静了,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噗通噗通,她手心满是汗。   玉纤阿不安之时,范翕缓缓开了口:“月奴。”   玉纤阿:“公子?”   她听出他好似要说什么,但叫了一声“月奴”后,他就沉默下去了。   范翕沉默着。   他掩饰了他的所有情绪,只沉沉道:“我是有龙阳之好的。”   玉纤阿:“什么……唔!”   她一惊,什么都来不及想来不及躲,范翕的手就从后伸来,一把揽住了她腰。他将她抱离了地面,将她在他怀里转个身,让她堪堪贴好的、应该没那么工整的假面皮对上了他。   手中铜镜哐当摔地。   玉纤阿的心跳起,怕自己的面皮没有贴好被范翕看出,又大脑空白地想什么龙阳之好……乱糟糟中,她竟被压倒在了墙上,他的唇舌随后压上。   抵着她的唇!   他扣着她的手腕,将她压贴,俯脸侧过鼻梁,与她缠绵相拥。   浑噩中熟悉的感觉,他灼灼的呼吸喷拂而来,那月夜下耳鬓厮磨的温度……玉纤阿后背密密麻麻地泛起了酥酥感。   他一碰她,她就发软,就喘不上气,就依附于他。   她努力控制,可是还是在他唇与她相挨时,控制不住地发抖。   玉纤阿奋力推他,扭着脖颈躲避:“公子,不要!”   范翕掐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转回来:“由不得你不要。”   他声音阴沉沉的,带着点儿哑,带着点儿病态。   玉纤阿觉得自己要疯了:“不……我没有龙阳之好!我说过我不喜欢公子!”   范翕哑声:“你向来不喜欢我,我喜欢你就成。”   他微微阖了眼,心中空落落的——他在心里重复一遍,说他喜欢她就好。   只要他喜欢,她就是他的。   玉纤阿听出他声音里的脆弱,她怔愣一下,撩目看他。她只失神一下,下一瞬就被狂风暴雨汹涌扯了进去——脆弱都是伪装的糖纸,暴戾才是此人的内核。   范翕的手放开了她的手腕。   淋淋漓漓的,芭蕉颤颤,如有蛛网在爬。腰肢被蜘蛛撕咬一口。   潺潺如溪,蛛网拢了下她的发。蛛网织开,沿着束带走了一圈。   玉纤阿肌肤红透了,如被热水烧烫一眼。她倒在他怀里呜咽,心脏都要跳出,只觉得他手如流水一般沿着她肌肤蜿蜒逶迤。那细密感碰到女郎颈下时,她扬了细长脖颈,发着抖推他。他便停顿一下,没有强行进去拆开她束带下的秘密。但是虽然如此,短短时间内,玉纤阿浑浑噩噩间,觉得自己全身被他折磨了一遍。   玉纤阿眼角泛红,眼中含了濛濛欲坠的水雾。   与范翕眼中的疯狂通红色交映。他眼里写着“毁灭她”“撕碎她”,写着“让她求生不能”“让她求死不得”。   他仍强迫她。   尽管她挣扎,却挣不开。郎君长睫落在她眼睑下,她仰头便能看到他霜雪般的脸。   玉纤阿失神,她成了一汪随风飘曳的水浮萍,被他一掬便拢在了怀中。她眼中水雾滚落眼眶,滚烫的后背贴着冰凉的墙面,那般厮磨。雾气蒸腾的室内,黑漆漆的,月光凌散,近距离下,玉纤阿只能看到范翕放大的面孔,她闭目,几乎放弃了从他怀里挣开。   他的手挨上她面皮,一点点撕开的时候,玉纤阿感觉到空气凝滞——她已认命。   他抚她身时,她就知道即便他初时不知道,摸也要摸出来了。   何况她自认自己刚才摘了面皮,即便贴回去,也不会那么熨帖。   范翕与她亲了这么久……   是以当范翕与她唇分开,语气凉凉地唤一声“玉纤阿”时,玉纤阿没有意外。   范翕一声冷笑,打破了空气中的凝沉。   ——   玉纤阿脸痛。   她蹙眉,眼中泪落:“痛。”   月光照在他们身前,照在她面上。范翕压着她,丝毫不怜惜她的脆弱,他将她脸上的用药泡过的面皮撕开。这种面皮为了与皮肤完全相贴,当时贴的时候就吃了些苦,要摘的时候,强行用蛮力的话,便少不得痛,少不得受些罪。   玉纤阿眼中泪眨落。   范翕并不心疼她,他专心地撕她的面皮,把她脸扯得痛……他却不在意,心想她能有他痛么。他心如刀割,她这么没良心,她知道这是什么感觉么?他面无表情地撕她的面皮,看那面皮被撕下后,她下面的脸肌肤泛红,一道红与一道白交替。她脸上没有起痘,但她的脸确实因此受了损……   范翕目中痛色浮起。   他将那张假面具完全撕开,露出了她的真面容。见曾经多么娇嫩润滑的美丽脸颊,此时被他手托着,却肤色不匀,红意泛滥。她脸颊色泽不再鲜妍,肌肤不再细腻如流……   范翕手轻轻颤抖。   他目中红血丝更深。   眼底无情,暴虐之情向上浮——她如此不在意不珍惜她自己,他恨得想杀了她!   范翕冷笑。   又兼心灰意冷。   玉纤阿垂目绞尽脑汁想法子如何哄他时,听范翕声音寡凉地开了口:“你就那么想当男人?”   玉纤阿怔一下,抬脸。   范翕道:“与我演戏,呵。绞尽脑汁不想暴露身份,呵。既然这么爱演戏,既然这么爱当男人,那你就好好地当吧,一辈子当你的月奴去吧。你既然这么不喜欢玉纤阿,那你便一辈子不要喜欢吧。”   “你就好好当你的月奴,我也不报复你,你自己出去领罚就是。之后,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我是瞎了眼,我就当从未认识过你,玉纤阿一辈子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了!”   玉纤阿愣住。   她看他神色平静,眼里神色决绝,当是下了狠心。她知道他素来是心狠的,他只是在她的事上几多踟蹰,可他本性仍是……见他说完了这话,眼神一点不变。范翕向后退两步,转肩就要离开。   玉纤阿心里慌了。   她料到他会生气,可她没料到他会这么气。她就是知道他会生气,才一直想找合适的时机再暴露啊……范翕说完转身便走,玉纤阿顾不上再想其他的了,可他那么决绝地要走,她怕他日后再不理会她,她握住他的手。   范翕怒:“放手!”   他大力要甩开她的手。   玉纤阿一下子被他甩开手,向后跌了两步,后腰撞在了木桶上。她惨叫一声,范翕却头也不回。玉纤阿心里更乱,知道这是真的气疯了。以前她也让他生气过,但他再生气,当她去追他去握他的手时,他不会将她甩开,连她受伤他也不顾啊。   若是真的要他就这样走了,玉纤阿心中的危机感告诉她,她就和范翕彻底完了。   不能让他走……   她不想和他结束。   玉纤阿向来不急不缓,然她这时着急,她后腰被木桶撞得痛,她觉得自己眼中落了泪。可她不管不顾地忍着痛起身,从后迈步追上他。他人已走到了净室门口,玉纤阿从后追去,从后抱住他的腰。   玉纤阿哽咽:“飞卿,不要这样!”   范翕被她从后抱住,他手扶在她搂他腰肢的手腕上便要推开她。她叫他一声“飞卿”,他神志那么恍惚了一下。范翕冷冷道:“别逼我对你动手,你知我向来是对女子也能打得下去的。放开我。”   玉纤阿脸贴着他的后背,她咬着唇。   她不能让他走,她从未如此刻这般清晰意识到,她是喜欢范翕的。不,她是爱范翕的。可以闹,可以玩。但是不能分开。她的感情空空的,不多投入红尘。可是她一朝看到范翕,就此,她的劫就到了……   玉纤阿声音颤颤的:“你为何这样生气?我知是我错了,我不该骗你。但是我这样做,都是为了留在你身边,都是因为我舍不得你。你为何只看到我欺骗你,却看不到我对你的好?”   范翕冷笑。   他说:“你是如何对我好的?发誓说永不爱我,若爱我就五马分尸,死无葬身之地?你就那么不喜欢我,就发誓永不爱我?你是如何对我好的?我好心教你写字,你装不认字戏弄我。你和我的仆从日日夜夜在一起,和别的男人日日夜夜厮混……你当我是死的么?!”   他俊容扭曲,却仍不回头:“你当我是摆设么?你不知道我在乎么?你就是仗着我喜欢你,践踏我,羞辱我,玩弄我!”   玉纤阿心中略略松了口气。   她其实不怕范翕发火,只要他开口,便是还有挽回余地。她脸贴着他后背,轻轻蹭了一下,借亲昵的肢体动作抚慰他。   她柔声解释:“我发誓时说的是若我以男儿身爱你,我留了前提的!我心里自然是有你的,我自然是喜欢你的啊。我装不认字,只是与你玩而已,只是试探你喜不喜欢我而已。还有我没有与你的仆从日日夜夜在一起,我绝对没有在其他男子面前露过痕迹。你不要那般偏激,觉得我践踏你,羞辱你。实则这都是没有的。”   “你想想我贴身照顾你的饮食起居,我陪你一整夜地熬,我给你上药……你多想想这些啊。”   范翕怒:“那倒是我的错了?”   他眼眶皆是怒红色:“怪我眼瘸,认不出你,也识不出你的好?”   他向前迈步,却不料腰被玉纤阿搂着,他迈一步,就拖着她趔趄了一步。她仍坚定地搂着他的腰不放他,范翕手敲她手背,玉纤阿一下子就被他敲得手软放了开。听他冷道:“放手。”   玉纤阿再一次手被他敲开。   他将他的武力用在她身上,她确实对付不了。   玉纤阿手被他敲得痛,她低头借着月光,看到自己后背直接被他敲红了一大片。玉纤阿心里生了委屈,她心中酸楚。想他竟然两次三番地打她……他心眼太小,他只记得她的不好,却记不住她的好。   她如此待他!   他只是生气。   只是生气!   看范翕继续向外走,玉纤阿不想追了,她哽咽着,冲他的后背喊道:“那全是我的错,你就没有错么?说什么军营不能出现女子,可是人家太子妃不就好好地待着么?人家太子妃不光好好待着,人家还有了身孕。你不是敬仰太子么?太子殿下对太子妃那么好,为什么你不学?你只怪我?”   “当前局势不好,太子走到哪儿都将太子妃带在身边。你口口声声说爱我,说怜我,可你又觉得我是累赘。太子对太子妃能做到的事,你都做不到。你凭什么怪我?你说不与我好了。我才不想与你好了呢!”   范翕猛地回了身。   他看她的眼神阴测测的。   他向她走了回去,玉纤阿一时有些被他这样阴冷的眼神吓到。她眼睫上还沾着水,她受惊吓地后退一步,看这曾经温柔的情郎已经重新回来,拽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拖到了他面前。他手掐着她手腕,低头阴声:“你和太子妃比么?”   玉纤阿仰脸:“怎么,我不配么?!”   范翕怒意冲天:“你和她比什么比?你知道她过得都是什么日子么?她与太子十几岁少年时便相恋,可她不过是一个大夫家中的庶女,太子殿下本是要继承大统的,我父王绝无可能让太子娶这样的女人!”   “太子今年二十八,他先前就有一太子妃,膝下有子有女。先前那位病逝后,太子又在我父王宫殿外跪了整整三日,才终于如愿将现在的太子妃娶进东宫。太子妃祝吟,今年已经二十六。她被我兄长整整耽误了十年光阴!”   “她十年光阴坏在一个男人身上,就为了等那个男人将她当做妻子娶进家门。我兄长与整个王室抗争了整整十年,才娶到自己喜欢的女郎。”   “你说太子为什么走到哪里都将她带在身边?因为没有太子,祝吟在周洛根本待不下去!贵族厌她,王室怪她。所有人都恨她毁了太子,说若不是她,太子之位要比现在稳得多。为何太子已是太子,却仍要被派出周洛去对抗九夷?就是因为他娶了一个不合适的太子妃。太子若不将太子妃带在身边,就祝吟那身份,她待在周洛,就要被人欺负死,杀死。”   “我兄长和嫂嫂是不得已而为之,我嫂嫂怀有身孕,为了护住自己的胎儿,不得不忍着军旅之苦,跟随我兄长。若是可以,谁愿意自己的女人跟着自己颠沛流离地吃苦?这般艰辛,换到你口中,竟是轻飘飘的一个‘爱’字,就解决了?”   范翕厉声:“你现在还觉得太子和太子妃很好,我对你不好么?”   玉纤阿怔忡。   她眼中含着泪,此时泪落了下去。   她没想到真相竟是这样……她茫茫然地想到,范翕说太子妃身世差,因为一个身世差,太子就能被太子妃的差身世扯到这一步。那她和范翕呢?原来出身的影响这般大么?她甚至还不如太子妃,太子妃到底是贵女,可她……是奴啊。   难怪范翕在娶她一事上,总是踟蹰满怀……太子尚且如此,公子翕更该如何?   玉纤阿一时心痛如梗。   她被范翕扣着手腕,他捏她手腕捏得痛,她却感觉不到痛苦。她明亮含雾的眼睛盯着他,他眼神冷冽无情,可她并不怕。她喃喃道:“那是我错了。我不该自比太子妃,让你生气。”   范翕的脸色稍微好了一些,可仍是绷着的。   玉纤阿雾眼迷离,再喃喃问:“可是我依然对你很好。我那般照顾你,你不该不知道。你为何只气我欺骗你,却不肯看到我待你的用心?”   范翕冷笑:“你以为我是气你欺骗我?我气的是那个么?”   他松开她手腕,将她的手抓起伸到她自己眼皮下:“你看看你的手!你虽出身不好,但你自幼被薄家收养,你被派去做侍女。然你是女公子身边的贴身侍女,贴身侍女能在身体上吃什么苦?你的手自小就被养得很好,比其他贵女并不差什么。可是你现在看看这双手!被划破了多少道,被刀伤了多少刀?”   玉纤阿发着呆。   范翕再道:“你的腿内侧也全是伤,一日日的新伤加旧伤,你没有上好的药敷上,那腿内侧成了什么样,你自己看过么?你知道我以前抱你时是什么感觉,现在又是什么感觉么?你知道你瘦了多少,憔悴了多少么?还有胸……”   他语气更凉了:“你才多大,就这样日日束着,若是落下病根如何是好?六七月这般天气,你穿得那样严实,中了暑如何,晒晕了如何?你有看过你现在的脸成了什么样子么?你知道你以前有多好看么?你可知,若我第一眼时看到的是现在的你,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喜爱你的。”   范翕苍然凄声:“你这样糟蹋自己!你骗我骗的次数已经很多,然我最受不了的,便是——玉纤阿,为何你不爱自己?为何你一点都不爱自己?”   玉纤阿眼中泪落。   她眼圈泛红,鼻子也发酸。   她泪落得无声无息,她脸上一时红,一时白,其下却惨淡萧索。她终于弄明白了范翕真正在气的是什么,她迷惘又感动,她痴痴傻傻地看着他气怒的脸。看他脸色苍白,看他目中的痛意。   她从不知他是这样想的……他在乎的不是她骗他,而是她对她自己不够好。   他泣血一般凄声问她——为什么你一点都不爱你自己呢?   是啊。   她是不爱自己的。   玉纤阿不爱任何人,包括自己。在她看来,只要能够过得好,能够更上一层楼,世间万物都能拿来利用。身上的伤算什么,一张好看的脸算什么……必要时候,要她拿着刀子在自己脸上划,让她毁了自己这张颠倒众生的面孔,她都不在意。   她拿得起,放得下。   她心中无情。   唯一拿走她半条命、一颗心的,就是范翕了。   公子翕、公子翕……连她自己都不爱自己,可是他爱她。   范翕说完,便丢开了她的手。他背过身,仍是要走的架势。玉纤阿这一次再不犹豫了,她追上去,再次从后抱他。范翕以为她要故技重施,他转过脸要斥她,但她踮脚仰脸,亲上他。   他愣了一下,后退。   推开了她。   玉纤阿不在意,她眼中含着泪,在范翕震惊的目光下,她向上跳入他怀中,腿勾住了他的腰,整个人如爬树般,攀在了他身上。他意外被她扯得一趔趄,身子不平衡,竟摇了一下。   玉纤阿低头亲吻他。   她散下的长发挡住了他的视线。   可他先前说的不对,他说了谎,即使她现今容颜有损,比起旁人仍要美很多。她如月光般投入他怀中,让他魂牵梦绕。   范翕恍神一下,然后怒:“疯了!下去!”   竟然有他觉得她疯了的时候。   他推她缠在自己腰间的腿,如琳琅玉色在水中流淌。他手颤一下,在她低头吻他、眼泪落在他脸上时,他步子再次跌了一下。   因为视线被她的长发挡着,范翕看不清路,他手肘挨到了木桶边缘。他只是抬手扶了一下,玉纤阿以为他要用武力推开她,她便缠他缠得更紧。   范翕身子一晃。   他抱着她,二人一同跌进了木桶中。   掀起了极大水花。 第88章   水在眼前蔓延, 玉纤阿和范翕“咚”一声一头栽进了木桶中。玉纤阿本攀在范翕身上,腿勾着他的腰, 他站不稳向后倒时,她被迫跟着闭眼, 猝不及防下就与他一起摔了下去。   好在范翕反应快, 他原本都不肯挨她一下, 摔下去的时候, 他手托住了她的后背,没让她的头撞上木桶边缘。   只因他手在她后背托住, 玉纤阿便鼻尖更酸, 知道他说的那么狠,他心里还是记挂她。   是以她不管不顾, 依然吻他。   两人以别扭的姿势缠在一起, 玉纤阿身上没什么衣物, 只有一条缠在胸上的束带,范翕却是衣着繁复又华丽。那般华美的衣裳沾了水便重, 将两人一起向水下拖去。玉纤阿的发丝如水草般, 浮在了水面上。   丝绦凌乱相缠, 水下仍是打架,亲吻。   范翕拧着眉。   他初时有些不愿,有些抗拒。   但是水下女郎的唇与他相贴着、她因紧张而发抖时,范翕一直别开的脸转了回来。他睁开了黑岑岑的眼睛,眼中的火盯着女郎,一点点燃烧起来。因为水的挤压和空气不畅, 玉纤阿并不能坚持,她挣扎着浮出水面,咳嗽着贴着木桶边缘喘气。   小腿被人向下一拽。   她脸色微变。   见范翕浑身湿漉漉地破水而出,他仍维持着和她拥抱的姿势,发冠却彻底不见了。黑绸般的青丝淋淋地贴着面,年轻公子眼睫长长如帘。他黑寂的眼睛盯着喘气的女郎,水滴滴答答地沿着他如帘的眼睫向下滴水。而他望玉纤阿一眼,玉纤阿看他眼神,心里就一咯噔,向后缩。   范翕勾唇。   他面无表情地凑上前,一手托她背,一手罩她后脑勺。他湿润柔软的唇方才还抗拒,这会儿却向她压了上来。   同时,他拉拽着她,重新淹入了水下。   玉纤阿:“咳咳咳……”   她被呛得呼吸困难,在水下手脚乱动,她艰难辛苦地想向上浮。然范翕拉着她向下,向下。挤压她的气息,笼罩她的天地,纠缠她的身体……像是一条命都要被他玩死,都要在他手里断送一样的感觉。   玉纤阿:“咳……咳咳……”   她挣扎着扑出水面才喘个气,身后贴上来的人就重新将她扯了下去。   玉纤阿一阵绝望——   她就知道!   她就知道范翕刚才看她那眼神不对。   原本想打动他,她已做好主动纠缠的打算。但是一下水,她在水面和范翕面贴着面,她呼吸一困难,她就感觉到范翕体内的热血开始沸腾逆流。   他一下子就开始兴奋了。   他就喜欢那种濒临死亡、挤压、禁忌之类的感觉。站在地上好好亲吻他兴趣不大,他还怪她;但是到了水下,起起伏伏带来的不安感,却如世间最烈的春药般,能立刻点燃范翕的兴趣。   他就喜欢这种奇奇怪怪的地方,奇奇怪怪的方式,奇奇怪怪的关系,奇奇怪怪的设定。   越是不容于世,越是让人没有安全感,他就越兴奋。   ——   范翕眼中的火,滚烫得要烧了玉纤阿。   实际上她也确实被他烧得半死不活。   几次喘不上气,几次觉得自己要死了。她浑身发抖,想劝他去床上吧,范翕说不。   他就要在这里。   他揉着她:“想要我原谅你,就满足我。”   玉纤阿:……哎。   ——   今夕不知何夕。   范翕和其他男子不一样,人前人后,他不发病的时候,都是温柔典雅的精致小公子。他对女色羞涩又好奇,然他不会主动,不爱说什么荤话,也不会盯着女郎多看。因他自己本就继承了自己母亲那世间难见的美貌,见多了自己的母亲,这世间值得他惊艳的美早已不多。他本来对性也没太大兴趣。   可是玉纤阿觉得,自己大约要把一个温柔典雅的精致小公子……勾得越来越对女色感兴趣了。   玉纤阿总能点燃他的奇怪兴奋处,总能一下子就让他产生感觉。他拉着她共沉沦,拉着她折腾。若是寻常女郎,真能被他玩死。   例如此时,当看着她颈下浸在水中,长发沾唇,满面浮着绯红色时,范翕雾沉沉的眼睛,神色极为不正常。他看她眼睛水蒙蒙的,唇儿娇嫩柔软,想也许可以吃下别的什么。   范翕靠过去,手搂着她,贴着她的唇咬了几个字。   玉纤阿被他的不要脸索求弄得肩膀抖一下,她幽怨地盯他一瞬,换他俯身亲来。他贴着她的唇笑:“你又勾引我。”   玉纤阿:“我没有。”   范翕:“你有。”   “我当真没有。”   “你当真有。”   不厌其烦地别了好几次,谁都说服不了谁。玉纤阿扭过脸,看向身后贴着她在水下搂住她腰肢的隽永郎君。她伸手将他领下的衣扯住,挡住他隐约的春光乍泄。指尖的水轻轻泼他面,玉纤阿眉眼流波,口上却语重心长劝他:“你要相信我真的没有勾引你。”   范翕挑眉,哼着咬她肩一口,他下巴磕着她的肩,被她逗引得笑起来。他湿发贴面,背靠木桶边缘。那水已凉了,洒出了一半,而他笑如春水扶风,即便目中含欲,也分外动人。玉纤阿侧着脸与他勾颈,看到他这般,心中自是一动,一个恍神。   范翕目中笑意便加深,他爱她为他美色所动心。他长指伸出,沿着她额头向下划一道,轻轻的扫荡她心尖。他说:“就不相信。”   说着便启唇相就,吻了上去。   难解难分。   喘息稍定,玉纤阿头脑涨涨,她装可怜般掩面而泣:“多久你能原谅我?”   范翕实话实话:“除非我将你囚在身边,让你永永远远离不开我。”   ——听听这是多么有病的发言。   之后时间不记得过了多久,他脸贴着她耳,看她蹙着眉,脸上尽是水,也不知是泪还是别的什么。他端详她一会儿,看她神色郁郁,身颤如枯苇,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有点过分。他便伸手揉她腰,好缓解她的不适。范翕口上忐忑不安地问:“玉儿,你会因为我这样而离开我么?”   玉纤阿被他弄得三魂丢了二魂,身体软绵绵的。她努力地保持正常思维想了想:“我不会因为这种原因离开你吧?谁还没有点儿爱好呢。”   ——只是范翕喜欢的比较不正常罢了。   而她这么一说,范翕的眼睛便更亮了。   他搂她亲她,喃声:“我就爱你这般好说话。”   玉纤阿:“那你现在就放开我让我歇一歇。”   范翕笑吟吟:“不。”   他晃着她下巴,亲昵地与她面面相贴。他这会儿不是那个冷酷无情和她吵架的情人了,他温柔,却霸道。他说:“我就要和你这样,我就要看你哭。”   玉纤阿吟:“我要死了……”   范翕笑:“说了你不会死的。我有分寸。”   玉纤阿:“……”   ——你能有什么分寸啊!   然到底与他胡来一通。   玉纤阿自然和范翕认识的那些女郎都不一样。   她在外人面前总是温柔得一塌糊涂,还因为出身的原因分外在意礼数,恪守得不得了。但在私下里,当和范翕在一起时,她就随随便便地任他玩,任他折腾。也许是她常年的经历让她习惯地喜欢顺服,喜欢别人要什么,她就给什么。范翕平时为她这种心思生气,可在私下里他又喜欢她放得开,随便他。   她不喜欢和别人近身,可她和范翕近得不能更近;   她不会撒娇,可在这个时候她娇软地窝在他怀里哭泣,便是撒娇。   而范翕埋身向下,纯色衣裳荡在水面上,浮萍一样,挡住了水下洪涛的侵蚀。银色水面晃动,玉纤阿用手背捂唇,被他刺激得脖颈高高扬起,努力抑制那满池春色的浸入。   如范翕所说,他二人私下,其实百无禁忌。   ——   都是第一次。   都会觉得好奇。   一开始抹不下脸面,还正正经经;多上几次,本性一解放,就是天昏地暗了。   一整个晚上,玉纤阿思绪都是断断续续的。   她一时记得自己在和范翕做什么,一时昏沉过去;她一时麻木,一时恍惚。有时候浑身潮湿趴在木桶边缘,有时卧在冰凉地砖上,有时又跑到了床上……一派混乱。   因过于混乱,难以描述。   ——   清晨时候,太子和将军们一起在校场整军。原本己方就有军队,但在战场上死伤大半,留下的不够精良。范翕这批军队前来投靠,太子与诸人登录武器马匹人数时,皆振奋不已。觉得有了这批军队,城父之围不止可解。甚至他们可以主动出击,将九夷逼回鲁国,再赶出大周国土。   太子如今心心念念的,正是将九夷打败。   不管中原诸侯争鼎有多厉害,太子范启知道,只要自己父王还活着,他们的谋算都不成事……   然想起那生死不知的周天子,范启又微微皱眉,心中几多担忧与不安。因他父王性情古怪,其实才是一切的不稳定因素。   太子思量这些时,见校场中军队吵了起来。太子过去,见是几位将军有了分歧。原是两批军队整合,然彼此不服,原先的将军理所应当要接管所有,范翕带来的军队中的将军,却不愿了。   后者不服,心想是我等来相助,怎么将军位置还要让出去?   太子范启沉吟道:“不如各自带一半军?”   原先的将军们吵着不服:“殿下,如此只会让军中生罅隙。哪有同一只军,各自听各自将军的?我等带兵与九夷为战已经数月,我等有经验,本就该……!”   “刺——”远远的,一只箭直直设了过来。   大谈特谈的将军一个凛然,被旁边一人拽着猛向后一退,才躲过了那只飞来的箭。箭头扎进了身前土地上,晚退一刻,那箭就会射中人。说话的将军脸色不好地抬头,神色却一恍,看到竟是公子翕远远地立在校场门口。   范翕听到了他的大放厥词,竟一言不发,扯过旁边人的弓箭,一箭向他射了过去!   那将军看到公子翕俊美清逸的面孔,脸色微微扭一下。他道:“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范翕手中仍搭着弓,懒懒道:“不做什么,为我手下将领讨个说法。便如此箭一般,既然谁都不服谁,不如今日彼此比较个一二,把一二三排出来。日后带军只有一个将军,谁也别靠嘴巴说说就让旁人听自己的了。”   那将军怒:“凭什么——啊!”   他惨叫一声。   因范翕又一只箭直直射向他。   将军匆忙侧头挡过,那箭堪堪擦过他的脸。他大怒:“□□……”   旁边人大惊:“将军不可!”   然此人大步纵出,向那校门边长身而立的年轻公子一拳挥出。此将军看公子翕身量清瘦单薄,潇洒似浊世佳公子,但无论如何也不像是武功多好的。将军瞧不上这种文弱人对自己指手画脚,当即用武力制服!   反正只要太子不吭气就好!   范翕冷笑一声,长身拔起相迎。   衣纵如飞!   太子范启在旁观望,他负手而立,两方都不拦。周围的武人们全都兴奋了起来,他们全都后退,将场地让了出来。跟着太子的人全都为将军助威,而范翕带来的将士也不甘示弱,大声为公子翕喝彩。一时间,长矛、大枪、刀剑,甚至马匹,都加入了战局。   范翕面容似雪,面对身量如高山、远远巍峨于自己的将军,丝毫不惧。   原本对方觉他不过如此,但范翕掌风凛冽擦他面袭来,人却飘飘然拂于身后时,将军脸色微变,才知大意。   校场中翘起了鼓。   所有人捣着刀剑嘶吼——   “韩将军用力些!打他!”   “公子小心!他藏起了刀!”   十八般武艺,竟齐齐上阵!   跟在太子身后的文臣见战况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太子也不拦,不由着急:“殿下,让他们住手吧。韩将军手下没轻重,伤了公子可如何是好?”   太子范启却道:“两支军队要合二为一,这一场比试总是要少不了的。”   身后人:“可是公子翕尊贵无比……”   话没说完,校场中央的韩将军向外飞去,撞在了一面大鼓上。那巨大声响后,人和鼓一起飞出。砰砰砰连续撞击之后,尘土滚滚,众人看去,场地中央,只剩下范翕仍含笑立于原地。远了七八丈,韩将军才咳嗽着爬起来。   众人愣一下后,齐齐欢呼:“公子赢了!韩将军,认输吧?”   范翕在喧哗下,拱了拱手,慢悠悠问:“可还有要战的?”   众将士沉默了一下后,又重新热闹起来——“有!   “公子,我想与你手下的那位将军一战,争一争这主将之职。”   “公子,吾自愿让出将军职务,只想与公子比试一场!”   范翕立在人中,夏衫飞扬,长发如墨。他不在意人向他挑衅,任何人有胆子挑衅,他都直接接手。虽然学了一身温文尔雅的气质,但公子翕动起武来,干脆利索。大丈夫,当如此威武。范翕翩若惊鸿的身姿之下,手段狠厉,勾起了军人们的血性——   “公子翕,我来领教!”   “公子翕,请赐教!”   “公子翕可敢与我比骑射?”   范翕含笑,漫声:“来。”   谁能想到他眉目清秀,然身形如玉之不催,如此沉静淡然之状,让人纷纷神往折服!   范翕凭一人之力,让所有军人忘记了战场的残酷,燃起了雄心野心。只觉得跟着这样一位公子,九夷何惧?   范启微微笑了下,他眯眸迎着阳光,看着校场中将韩将军砸出去的范翕。太子慢悠悠说道:“孤从不担心七郎。尔等不知,昔日我等学习武艺,七郎是最为下得去狠手的。他是诸位公子中,不管文还是武,都学得最为刻苦的那人。孤也是想看看,一年不见,七郎可有懈怠武艺。”   如此看来,是没有懈怠的。   只是范启盯着自己的七弟,看七弟眉目间神采飞扬,范启略微沉吟:觉得七弟今日似心情极为不错?   太子不阻止,诸人便知太子是在给范翕撑腰,在支持范翕收拾这帮人。众人一时惊疑,万没想到太子竟不忌惮公子翕,到了这个地步。   ——   范翕定了新的规则,选出了新的将领。一整日的时间,他与太子一起训练新的军队。范翕又和将领们一起,讨论九夷的进攻方式,商议从明日开始,就要对九夷进行反击。   毕竟楚国平舆还等着范翕。   时日紧张,没时间拖延。   范启听范翕说了楚国之事,微皱了下眉。按范启的意思,各大诸侯国想打,就让他们先打着。等他们腾出空再管。但是范启想到了范翕的母亲被囚在楚国丹凤台,想来范翕心中担忧……范启便同意了待九夷一撤出宋国,这边就收战,先帮平舆解决蜀国问题。   只是范启说:“我等本不该插手此事。平舆之危一解,让楚国加派兵马,九夷之事还是不容懈怠。”   范翕说了好。   想来楚宁晰那边也在加紧调兵,楚国若一味指望太子这边,那可就活该被蜀国吞并了。   范翕说:“我只是怀疑,蜀国背后有齐卫两国支持,才敢如此拼命进犯楚国。只是不知是齐国还是卫国。”   他如此说,有试探太子的意思,看太子能否说起那位生死未卜的周天子。   太子皱眉说了“先不管他们”后,才后知后觉想到范翕恐是想问周天子的事。太子赞许道:“七郎进步了。难得你会主动关心父王的动向。”   范翕咳嗽一声,虚伪道:“我自然关心父王。”   范启却叹气,说:“其实我也不知父王的意思,不知父王在做什么。父王近年身体不适,他离开周洛去寻名医看病……主动亲征九夷,应只是个幌子。只父王不愿让那些诸侯国知道他身体出了问题,事情才成了现今这般。”   范启瑟瑟的,与范翕说了一点儿周天子的事。范翕却有听没听,他对其他的都不关心,只半晌道:“父王……快死了?”   太子无言,瞪他一眼:“我只说父王病重,何时说父王要死了?七郎,你怎又如此不孝?”   太子多年一直试图缓和七弟和周天子的关系,但范翕我行我素,周天子自然更不关心范翕如何看自己。此时范翕在太子谴责的目光下,闭了嘴不言。实则他心中生起欢喜,多少有些盼周天子死了。周天子若是死了,解决了九夷危机后,太子就能登位了……虽然如今情形看着,对太子利处也不大。   然而不解决九夷,太子恐也没办法回周洛。   ——   如此相谈一日,军营中气氛热烈,两方军队试探之后合二为一。诸人谈笑着比武,又纷纷夸起公子翕的英姿,也有人借着酒劲想和公子翕再次比武。范翕却是用了晚膳后,拒绝太子的再三挽留,说要回去歇息。   明日要出兵,今日需要休养生息,然范翕天未黑便走,也是太早了些。   太子不解,笑道:“天将将暗下,你急着回去做什么?你若不饮酒,去我那里,让你嫂嫂为你做两道菜,你我兄弟二人谈谈话,不好么?”   范翕笑:“不敢打扰兄长和嫂嫂的时间。”   二人说着话,祝吟从屋中出来。范启便丢下了自己的七弟,去扶那因怀孕而腹部隆起、行走不易的妻子了。范翕站在树下愕了一下,看范启和祝吟笑着说话,转身进去,范翕才摇头离开。   他笑了一下。   范翕昔日是不能理解太子和祝吟的感情的。在他看来,为了权力,自然该放下那些没什么用的感情。太子若非被这位嫂嫂拖累,恐早就大权在握,不必仍受自己的父王控制了……十年的坚持,在范翕看来实在可笑。   但是现在,范翕慢慢的,有点懂太子的坚持是为何了。   他微默然。   范翕回了自己的院落,关上门进屋。太子有他的祝吟要照顾,他这里,也藏着一位美人。只是可惜,太子妃能够在外面走动,范翕藏着的这美人却不行。   ——   玉纤阿昏昏沉沉间,感觉到脸上湿湿的、滑滑的,有什么一直如羽毛般在她脸上揉来揉去,拨来拨去。玉纤阿躲了几下,却躲不开。她不堪其扰地睁开了眼,床帏垂地,郎君坐在床榻边俯身。   她缩在被窝中,只露出一张脸。而垂头的范翕手中端着一盒膏药,他手清清凉凉地浸了药,在向她脸上涂抹。   看到她睁开水雾迷离的眼睛,范翕笑问:“腿上来点儿?”   玉纤阿心念一转,便想到他给她用的膏药,当是治伤的。她因戴面具时间长了,脸上肌肤有损,范翕当是在为她敷药。不过他说起什么腿上……玉纤阿警惕地拉好自己的被褥裹紧自己,说:“可以。但是我自己来。”   范翕扬眉。   他嗤笑:“你提防我做什么?我能做什么?”   玉纤阿腹诽你能做的可多了。   但她看范翕此时笑吟吟地半倚床柱而坐,对她笑得眉目清和,神色餍足,她顿一下,想他此时应该是已经吃饱了,没什么兴致再胡来的。如此,玉纤阿才小心地将被褥拉开了一角,素手颤颤伸出,向他索要膏药。   范翕手一抛,将药膏扔向她。   他连动都懒得动一下,玉纤阿便彻底放心,彻底确定他现在确实是不想再折腾她了。玉纤阿松口气,将脸埋入了被窝中,窸窸窣窣地为自己上药。夏日天热,她躲在被中折腾了许久,出了一身汗,再钻出来时,范翕挑眉,见她竟然把那身小厮服给穿上了。   她身量纤纤,长发披散,穿着一身小厮服,倒真是……不相称。   范翕的眼神变得奇怪了。   一看他又有某个病态的倾向,玉纤阿向后一挪:“你干嘛?”   范翕愣一下后,咳嗽一声后他换了个更舒适的坐姿。他眼神恢复正常后,叹道:“你可真是防我如防贼啊。”   玉纤阿答:“家贼难防,不得不小心。”   范翕瞥她一眼,脸上的笑影慢慢消失了。他淡下了脸,不与她玩笑了,只说道:“那之前的账,我是要算一算的了。”   玉纤阿诧异,艰涩道:“……我们,难道没算完么?”   范翕说:“动动腿,动动腰,动动嘴,就算算完了?如此便宜你?”   玉纤阿无奈。   她坐了起来,端正跪于床榻上。在范翕的注视下,她不再试图蒙混过关,而是认真地将自己和泉安的计谋一一道来。玉纤阿亲自坐在这里说,比泉安信上说的,更详细了。范翕一直静静聆听,他不多插话,但是每每遇到玉纤阿想含糊过去的话,他的目光就向她看了过来。   例如她如何和他的小厮说话,如何洗脸,如何换衣这些问题。   玉纤阿无奈,被他看一眼,她就只能硬着头皮说实话。   她心中暗惊范翕的敏锐。   他能敏感察觉到她想隐藏的部分。其实女扮男装一路,有些东西她不想多说。但是范翕盯着她,她就不得不如实说来。范翕抽丝剥茧一般盯着她说话,将她话中的细节反复来思量。到玉纤阿这里再没有什么细节了,他确认玉纤阿确实没做过什么他受不了的事、没受过太严重的伤,范翕的脸色才重新和缓了下去。   他向她伸手,柔声:“过来。”   玉纤阿瞥他,她跪在原地不动。   范翕一叹,她不主动,他只好倾身过去,将她搂抱住,让她坐在自己怀中。他低头亲了她一口,轻声:“你别怪我问你问得这般详细,你若说的不详细,我少不了东想西想。你我之间若因此生了龃龉,你也不会开心,是不是?”   他说:“你真是受苦了……但是日后,不要再女扮男装了。泉安用的面具上的药对脸不好,不要弄伤了自己。”   玉纤阿无所谓。   她只是意外:“难道我可以恢复女儿身了?”   范翕低头盯一眼她的花容月貌,心想还是算了。如此美貌的女郎留在这里,实在太不安全。他道:“你还是穿着小厮服吧,不过不要戴面具了,脸上稍微画一画就行了。反正你在我院中,你长什么样,外人也不知道。”   玉纤阿道:“这样么……我本想恢复女儿身,去看望太子妃呢。”   范翕微皱眉:“你看望她做什么?”   玉纤阿道:“太子妃怀了孕,我看她身边没有合适的侍女服侍,若我可以……啊!你捏我做什么?”   她手腕被他捏得一痛,现在不是两人生气的时候了,他捏痛她手腕,她张口就在他脖颈处咬了一口。   范翕闷哼一声,肌肉微绷。她松了口,他才揉着她手腕,低着头慢悠悠道:“人家有没有用的惯的侍女,关你什么事?你还要去服侍人家么?你伺候我一人就够了,不要去服侍别的人。我不喜欢你这样。”   玉纤阿目中含笑,抱了抱他的脖颈。   她心知肚明他的想法。   想起太子妃,她便感慨:“你与我说的都是真的么?”   范翕低着头,漫不经心:“什么?”   玉纤阿道:“就太子与太子妃相恋十年才在一起。”   范翕:“唔。是真的。”   玉纤阿:“这般可怜啊……公子、公子……你别低着头,你听我说话啊!”   范翕抬了头,看向她。   玉纤阿亲一亲他的唇,柔声试探他:“公子,王室的人想娶妻,这般不能和自己的心意么?”   范翕:“你为何这么说?”   玉纤阿愁道:“我听你讲你父亲与母亲的事。我觉得你父王是爱你母亲的,可是你母亲却被关在丹凤台,你父王看也不看一眼。如今再是太子和太子妃。太子若这般喜爱太子妃,却磨了整整十年才娶到……而我,我只是借了薄家的一个假身份,我还不如他们……身份就那般重要么?”   范翕沉默。   玉纤阿悄悄看他:“若公子是太子,我是太子妃,公子也能为我坚持这么多年么?”   范翕:“不能。”   玉纤阿:“……!”   她瞪向他。   范翕笑了下。   她气得抽身要走,不肯给他抱了,他拦腰抱住她不放她走。他低声笑:“你急什么?你不知道我们家的事。你居然把我父王和太子放在一起比……这二人,是绝对比不了的。我父王和我母亲的事,太子和太子妃的事,完全不一样。”   “我父王不让我母亲待在周洛,只是他不想,他厌恶我母亲而已。他若愿意,这天下的人,谁能拦住我父王?周洛的贵族和王族能拦住我父王?开玩笑。我父王可是能将楚国王室杀尽的人啊。”   “可是太子与我父王是不一样的人。太子娶不到自己想要的女郎,只能靠磨,靠求我父王。他性子温和些,自然不如我父王的狠厉了。”   玉纤阿:“我问的是你。若你是太子,你为何不等我十年?”   范翕反问:“我为何要等?”   他掐住她下巴,含笑道:“你若是不跟我,我宁可囚了你,也绝不等你。我可以囚了你,为何要等你?” 第89章   玉纤阿被抱坐在范翕怀中, 她黑莹莹的眼睛盯着他不语。   范翕说什么“囚她”,玉纤阿倒不害怕。她看出他目中噙笑, 语气里有开玩笑的意思……只是范翕的态度让她意识到,范翕在逃避她真正想问的。她真正想问的是正妻之名, 他答的却是不许她离开他半步。   玉纤阿暗暗意识到, 娶她为妻恐怕是真的很难。   才让范翕顾左右而言他。   同时, 她又默默警惕,想即便是玩笑,但未尝不是范翕的真心话——他是无论如何都要留下她,不管以什么手段。   玉纤阿从未见过周天子, 但范翕口中描述的周天子,却让玉纤阿警惕, 觉得范翕和他那个父王太像了。只是他父王更厉害些, 因为无人能管。而范翕从小有虞夫人循循善诱谆谆教诲, 范翕的执拗才没有走向周天子那一步。   但若一个不妥,范翕很可能如他父王那般,爱而不得,不如毁去。   玉纤阿垂眸, 暗自想现在自己仍想光明正大地嫁给范翕,但若是不行, 她得警醒范翕可能用来掌控她的手段了。她虽喜爱他, 却绝不能在这段感情中迷失自我,一味被范翕感动,被他牵着走。   玉纤阿心机深沉, 多美多慧,到底与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虞夫人是不同的。   范翕手摇着玉纤阿的下巴,开玩笑一般与她说了那样类似“囚禁”的话。他见玉纤阿只盯着他却不说话,慢慢的,范翕以为她不悦,他心里也渐渐觉得无趣。他观察她的神色,小声道:“我与你开玩笑呢,你不会当真了吧?我只是想你陪在我身边而已。”   玉纤阿便婉婉笑。   自不会将自己对他的提防如实说出。他还什么也没做,自己就如此提防他,未免显得狼心狗肺;然而对于范翕这种感情激烈的人,又确实不能处处顺着他。   玉纤阿柔声:“我自知你是开玩笑的。我们说的是太子与太子妃的事,扯你我做什么呢?”   范翕隐隐听出她的微妙态度,心想难道不是你先扯的?   他不放弃那个话题,只笑着望她:“太子与太子妃真的不易。太子当年必须选更合适的太子妃,祝吟也不肯嫁人,她离开了洛邑,好似寻了什么山,打算一辈子不婚娶,就此孤独终老呢。恐她那时都想不到她还有回洛地嫁给我兄长的机会。”   范翕目中光华微微亮。   任何女郎发誓一生不嫁,为男子守身一世,都是会让男子为之感动的。   范翕不屑于为感情让步到那般地步,但他初初得知有一女子为了太子打算一辈子不嫁时,他心中生起的便是对兄长的羡慕。   如今范翕也有了自己喜爱的女郎。   他低头,手揉着怀中女郎美丽的面容。他脸颊微红,目中藏羞。他这会儿羞涩起来,又不似先前那爱好古怪的公子翕了。范翕与玉纤阿柔声说道:“你看我那嫂嫂,对我兄长多忠。我嫂嫂熬了整整十年啊,才当了太子妃。你……你再看你我……你懂我的意思么?”   玉纤阿眨眼。   她聪明,他一问,她就知道范翕的意思,其实和她的意思一样。他也盼着她如太子妃那样为他守十年。   玉纤阿:……呃。   玉纤阿装迷茫:“我不知道你要问什么,你的意思是什么。”   范翕抿唇,有点生气。他重复道:“我嫂嫂等了十年才成了太子妃,十年啊!你这么厉害,你不知道我的意思么?”   玉纤阿歪头,眸如水波流转,她狡黠问:“哦,你的意思,莫非是只要我等十年,十年后就能当太子妃了?”   范翕:“……”   玉纤阿捂嘴,惊讶道:“那你是要篡位啊!小声点,可别让太子发现了你的狼子野心。”   范翕要被她气死了。   他恨恨地低头,在她唇上咬了一口。   他尚且说自己一定要和她在一起……她连这个“一定要在一起”都不肯承诺他。那岂不是说如果出了什么事,她一定头也不回走得干脆?   范翕怨怒:“没良心。枉我对你这么好。”   玉纤阿笑盈盈:“我也对你很好啊。”   她掩口打了个哈欠,垂下眼:“不说了,我困了。我要睡了。”   范翕惊讶:“什么?你要睡了?你已经睡了一天啊怎么又要睡?”   玉纤阿幽怨地乜他一眼,心想自己为什么会睡一整日,他毫无自觉么?范翕被她盯一眼,也意识到自己昨日有点儿疯。他咳嗽一声,眼神微飘。实在是昨日太生气,又太久没和她……他有点没控制住。   玉纤阿从范翕怀里挣出,挪到榻边弯下腰去找鞋履。范翕从后勾她腰:“你要睡就睡在这里啊,你这是要去哪里?”   玉纤阿笑:“我去外间小厮守夜的榻上睡。我可不敢与公子睡在一张榻上,万一你半夜又发疯,我命就要丢在你这里了。”   范翕捧心,伤心欲绝地控诉她:“你不信任我!”   玉纤阿已经穿上了鞋,她眸中噙笑,回头看了一晚跪在床上幽怨瞪她的范翕。她知道他又在博她同情,玉纤阿轻轻一叹,懒懒地向他挥手,腿脚却迈向外间,一点儿磕绊也没有。   见她态度那么坚定地要与他分床睡,范翕也无奈。   他正常的时候,还是不喜欢强迫她的。而且分床……其实也好吧?想到了太子妃的大肚子……范翕忧郁,想路途奔波,若是玉纤阿也怀了孕,行动不便,他一定要担心死了。   这时候不是儿女情长的好时机。   玉纤阿去了外间,范翕隔着屏风看她。见她穿着那不伦不类的小厮服,一会儿唤了他一声后,就熄灭了灯烛。她卧在了外间榻上,范翕盯着屏风一会儿,也躺下睡了。   心中忧虑重重。   ——   玉纤阿便还是扮作小厮,留在范翕身边。   范翕次日天未亮就出了门,和将士们一起去准备战事。男人们在外忙,战事一刻不停,玉纤阿早早被吵醒,稍微梳洗了一下,便开了门与范翕的其他小厮们见面。   她仍然穿着那身仆从服饰,但是她听从范翕的话,不再戴面具伤脸,而是露出自己的本来面容,只用笔在脸上稍微勾勒了下,好添几分英气神采。   即使这般,仆从们见到她,齐齐一震。   然后脱口而出:“玉、玉女?!月、月奴呢?陪公子守夜的人,不是月奴么?”   玉纤阿一指搭在唇前,冲他们“嘘”了一声,笑道:“我便是月奴啊。”   众人迷茫又震惊。   待玉纤阿扮着月奴,和他们一起待了一上午,他们才能接受,玉纤阿那般大胆,竟扮作男儿来追随公子。亏他们之前还觉得月奴怪怪的……月奴在公子屋舍里睡了一整日,期间公子还让他们换水拿衣……   他们一度以为公子真的有龙阳之好,少不得为那神仙姿色的玉女觉得可惜。   谁想到玉纤阿和月奴竟是同一人。   玉纤阿仍扮作男儿,对范翕院子里倒没什么影响。最多只是仆从们不敢让玉纤阿做重活,唯恐公子回来收拾他们。而对外,其实太子和太子妃既不认识玉纤阿,也不认识月奴,范翕这里有个人变了脸,外人也只会觉得公子翕身边的这个小厮长得好生俊俏,类似女儿,却也不会想太多。   男人们的心思,仍在战争上。   但过了两日,太子妃祝吟,便听到了府上一些流言,说公子翕有龙阳之好,有人亲眼看到公子翕和自己屋子里的那个小厮躲在长廊下亲嘴儿。   祝吟吓了一跳,忙唤传流言的人打了一顿。但是那小厮委屈十分,说的有鼻子有眼,祝吟不许他乱说,但心里到底忐忑了很多。   因这个七郎,确实……定亲了三年,都没见他有婚娶的意思。   周洛的那位于女郎,对范翕恐都憋出了一肚子怨气……昔年祝吟以为范翕是怜惜那女郎年少,想那女郎多陪陪她父母,而今……若是因范翕自己的原因……若是因他有龙阳之好……祝吟脸色难看,心想姓范的,怎么都奇奇怪怪的。   从上到下,父子各有各的毛病。   夜里太子范启回来,祝吟便将那事说给太子听,委婉暗示太子多劝劝公子翕。祝吟低声:“若是玩一玩也罢,您多劝着七郎,望他千万不要走了歧路。这男儿与男儿,总是……”   范启不信,说:“你怎能信这种流言?恐是后院有人不服七弟,才传恶言伤他。”   祝吟叹气:“哎。”   但是次日出征之日,范启等了许久弟弟都没到。太子素来好脾气,亲自去七弟院中等七弟。他到了范翕那里,谁知他亲眼看到范翕立在廊口,本已下台阶,身后有一小厮唤,范翕便回了头。   那小厮奔过来为范翕整理发冠。   这本也没什么,但躲在院门口的太子又看到那小厮踮脚为范翕整理发冠时,范翕竟伸手搂住了小厮的腰。   把人抱离了地面。   范启当即:“七郎!”   被范翕抱在怀里的玉纤阿一惊,连忙撤退,范翕回头,看到大步走来的太子殿下面色极为难看。太子盯向那诱惑自己七弟的小厮,见那人眉目秀美,唇红齿白,眼睛睁圆不安看自己……这美色……太子一怔之时,范翕竟然身子一侧,挡住了太子看身后人的目光。   范翕回头对那小厮说:“你还不走?”   范启淡着脸,看范翕让那小厮离开。范翕回头,道:“兄长不要误会……这只是意外。”   范启问:“看你这样胡闹,应不是一两日了……你如此行径,如何向于女郎交代?”   范翕扬眉,他说:“我为什么要交代?哼。”   范启一顿,福至心灵:“你莫非……打算与于女郎退婚了?”   太子心中稍顿,因范翕若要退婚,那便表示范翕坚定地要和自己站在一线。若是平时太子会感动,但是此时太子只无限生气:“你为了一个男儿郎,要和一个女子退婚?孤不许!”   范翕:“……”   太子拂袖:“你若是如此退婚,就不要认我当兄长了。”   范翕:“……”   二人正要细说,有一将士急匆匆从外寻来说战事。二人便都将此事放下,处理战事为先。那日太子和范翕离了城父,趁九夷虚弱之时,他们亲自带兵,随军士追赶九夷。一马当先,当先将九夷逐出宋国!   此战才能告一段落。   这方九夷是他们的主力军,若是打退了这批军队,九夷的处境就会危险得多了。太子带兵攻打九夷,九夷那边本和这边胶着,谁知太子那边突然增加兵马,将九夷打得猝不及防……而九夷那边也是震怒——   明明齐卫二国许诺不会增加兵马。   九夷与齐卫二国合作,在大周各处点火,待齐卫分了周国,九夷便可从中获利。   谁能想到太子态度这般强硬!   九夷主动求和,大周太子都不为所动。九夷被大周兵马赶得屁滚尿流时,主将们捉拿了一个从城父逃亡去其他诸侯国探亲的普通民众。九夷得知太子妃竟在城父,竟在后方……九夷当即调整方案,一方面大部分军队仍和大周兵马周旋,向后方的鲁国步步退下;另一方面,九夷挑选了一支小军,为了不被发现,他们绕了大远路,从后方向城父攻入。   九夷打不过这批周国大军,便想用些什么来威胁太子撤兵。   ——   当日城父中,晴空朗日,祝吟在判断了数日后,决定亲自见那个将公子翕迷得七荤八素的仆从。   她的丈夫和公子翕为乘胜追击,追赶九夷已经离开城父五日,城中有其他将士守着,当也是安全。   祝吟坐在屋中,见到那身量纤细的小仆从。祝吟见到玉纤阿,对方虽扮作男儿,然容颜之俊,让祝吟都不禁看得一怔。祝吟沉思着,想委婉劝这个小厮离开公子翕。   她话开头:“我知你也不容易,然而……”   “轰——”说话间,什么炸开的震动声,让整个屋舍都摇晃了下。   “殿下!殿下!有人攻了我们的门,疑似九夷!”一个小兵喘着气,顾不上行礼就闯入了屋中,“将军在前顶着,殿下快走!”   ——   十数里外,再战一日,敌军当彻底退出宋国,逃入鲁国。鲁国是九夷的最后一道防线,攻下鲁国,九夷就再无藏身之处。   因战事顺利,当夜军队宿在草原上时,开了点酒喝。范翕本是坚决不敢碰酒的,怕自己坏事。但是所有人都很兴奋,范翕便控制着量,少少饮了两杯酒。   范启举樽向弟弟道:“明日九夷逃入鲁国,我们便可歇一段时间,回去城父了。你嫂嫂快要生了,这些日子,我还是希望能陪在她身边的。”   范翕笑了笑。   他笑容总是和气而清雅,典雅温柔。太子看他半晌,便仍想将弟弟劝回正途,不要再有什么龙阳之好了:“你是不懂这些的。待你何时完了婚,你才知我此时的心情……”   范翕答:“我如何不知?我都已经给我的三女儿取好小名了,她叫眉眉……”   范启惊喜:“你仍决定完婚么?于女郎若是知道……”   范翕别头,不悦道:“兄长别提她。关她什么事。”   范启一顿,便转了话题叹道:“好吧。但你仍是要早早成婚。父王若知你成了婚,也会高兴的。飞卿,你不知道,父王其实希望你过上正常的生活……”   范翕淡淡道:“兄长又开始了。别提扫兴的人了吧。”   他将酒一饮而尽,范启看他清隽侧脸半晌,笑了笑,便不再多说了。   范翕坐在火堆旁,看人舞剑,他心神飘远,想到此战一胜,便能实现自己对楚宁晰的承诺。和兄长喝了酒,说了点儿闲话,范翕紧绷了数日的心情,终于稍微松了松。他总是绷着心神,总是怕出事……   篝火下,火焰燎原,诸人高声唱起了振奋人心的战歌。歌声慷慨激昂、英壮迈往,衬得天高云阔——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   伴着歌声,太子和诸将们还在讨论接下来的战局,范翕已有些头晕,撑不住回去歇息了。   大草原泥土香气在梦中缠绕,范翕卧在帐篷中。混沌模糊间,范翕晚上竟做梦见到了自己的父王。   梦里出现的场景是真实发生过的,那是前年的正旦日,娱乐与欢悦弥漫正旦朝宴。岁首时,这是天下最为盛大的节日。朝会休了,朝宴上,九宾彻乐声中,四方诸侯来贺,向天子“上寿”。   范翕那时才与于幸兰定了亲,他特意去了楚国丹凤台告诉自己的母亲。虞夫人分外喜欢,好像早早定了亲,自己唯一的儿子便能走上与他父亲完全不同的路子一样。   范翕在正旦节前赶回了周洛,在王宫中,他与自己的未婚妻第一次一起出现,向天子行大礼。   周天子当时位居高座,垂旒后眸子黑沉沉的。钟罄并作,殿宇辉煌,周天子玄袍正装,和满殿的喜色完全不相配。但无人敢说天子不好。范翕向自己的父王朝贺只是例行公事,他拜完后,起身时随意向上望了一下。   意外地发现向来不理会他的周天子,竟然俯眼盯着他。   周天子苍白而瘦削,冷峻又尖锐。他有头痛症,常年受此困扰,睡眠便不好。而因为睡不好,精神不好,周天子向来是阴沉沉的。他身带暴戾气势,大部分时候,都是让人不寒而栗的。   从来不正眼看范翕一眼的周天子,在那个朝宴上,他竟看了范翕一眼,也看了范翕身边的于幸兰一眼。   周天子漠声问:“那谁?”   他瘦而长的手指,指的是范翕身边的女郎。   一旁的黄门立刻答:“是齐王的孙女,于女郎。”   周天子重复:“于女郎?”   黄门常年伴驾,自知天子误会了什么,黄门赔笑小声:“不是‘虞美人’那个‘虞’。”   周天子便不语了。   当日范翕听到了天子的话,面上恭敬,心中扭曲恼恨。觉得周天子是当众羞辱他,当众给他难堪——他定了亲,自己的父王都没有弄清楚,还在朝宴上开口问出。那岂不是告诉天下人,周天子对他的婚事一点都不在乎,一点都不看好?   朝宴散后,范翕强忍着自己的不悦,好声好气地将自己的未婚妻哄走。他回自己的宫殿路上,行到一方水榭时,怔愣了一下。因月光幽寒,他见到方才还在宴上的周天子,竟立在水榭旁的花树边。   天子换了常服,冠通天冠,衣玄色深衣,腰佩刀剑。卫士和黄门林立之下,天子站在水榭栏边,望着湖水浩渺出神。侧着的脸,瘦俊冷寒。   范翕行礼。   黄门凑到天子耳边通报。   范翕以为自己行过礼就可以走了,毕竟向来如此,他与天子在宫道上打照面的时候,天子从来不会看他一眼。但是那日天子竟两次与常日不同。天子在朝宴上看了范翕一眼,此时在黄门通报后,天子回了头,再次看向范翕。   天子衣袍宽大,飞扬如振。他向范翕走来,年仅十五岁的少年,便只能再次拢着大袖行礼。   范翕垂下的目光看到天子站到了自己面前。   周天子淡声问:“你从丹凤台回来?”   范翕摸不准他的意思,轻轻应了一声。   周天子下一句便问:“你母亲还活着么?”   范翕:“……”   他心中生怒,只觉得天子在咒骂虞夫人。他声音冷硬回答:“母亲自然活着。”   范翕听到了周天子的叹息。   他忍得浑身发抖。   周天子从他身旁走过,范翕听到了天子的喃喃自语:“她怎么还活着啊。”   范翕怔然,他抬目而望时,见天子已经慢悠悠走远,身后人连忙跟随。天子的背影在月色下被拉长,他缓缓地走,手指微屈搭在额心。转个弯,范翕看到了天子苍白的脸色。男人垂下的脸,神色郁郁,了然无趣。   ……了然无趣!   ——   就如之前太子和范翕说的那样。   天子恐在几年前,身体不适就有征兆了。   当时范翕未曾多想,这一年来,他巡游天下时,从吴国、楚国那里听了些母亲的旧事,范翕便不禁多了些猜测。那年朝宴,周天子看他一眼,莫非是因为“于女郎”和“虞女郎”,听着太像了。   天子听到与她有些关联的字眼,就烦闷,难受。   天子用失望至极的语气喃声她怎么还活着。   周天子咒恨虞夫人为何还活着时,未尝不是一种悲哀。   就像是,人生这般苦、这般无趣,他已经活得很不耐烦了,为何她还是……不肯爱他。   ——   范翕从梦中惊醒,失落地坐在榻上。他出神许久,不解自己为何会做这样的梦。突然,嘹亮号角将他心魂彻底震醒。号角信息紧迫,范翕神色一凝,当即披衣而出。   军队集合,前半夜的醉态一扫而空。范翕等到太子,看到太子脸色苍白:“城父被九夷一支军队绕了后方攻下……九夷军队在城中厮杀抢掠,被陈将军带兵赶出城。然陈将军报说,太子妃被掳走了!”   范翕脸色微微变。   太子妃……那玉纤阿有没有跟着出事? 第90章   辽阔无边的草原上, 军士们都被那传来的消息炸得惊醒过来。范翕和太子范启立在军队前,当太子白着脸读出竹简上的字时,范翕已控制不住地上前一步,从范启手中抽走了竹简自己看。   范翕试图从竹简上看到有关玉纤阿的任何信息。但是自然没有。   这传来的信息已经是两日前发生的事了。化身月奴的玉纤阿在传信员眼中自然毫不重要, 哪怕她真的出了事,也不会有人记起来。   范翕握着竹简的手指用力, 一时心中茫然, 一时那熟悉的钻痛感又涌上心头, 让他喘不上气——所以他早说了, 战事难测, 她就不该跟上来。可她就是不听他的话, 就是要过来。   她那般貌美,若是落到……他要怎么活。   范翕心中悲怆萧索, 然他此人的特性, 便是越弱,就越强。他捏紧竹简,抬头便看向太子。范翕说:“兄长, 我们得撤兵, 回援城父,去救……嫂嫂!”   太子回头, 他脸色依然苍白,眼神却有几多不确定。   范启迟疑着说:“只要再一日,我们就能彻底让九夷兵退鲁国。这个时候,我们不该乘胜追击么?”   范翕:“……”   他眼眸微锐, 寒气顿现。顾不上上下尊卑之分,俊逸的少年公子上前一步,扣住太子的手腕用力。他一字一句地重复:“殿下,后方更重要,太子妃的安危更重要。你若是不回头,日后必然后悔!”   太子默了片刻。   身边军士们体会到太子的难处,一方是军政,一方是妻子。天下大爱和小家之爱,在太子眼里总是难取舍些。他们心中叹气,又觉得公子翕未免儿女情长,太过柔弱。在九夷大军面前,妻女实在不重要。   他们纷纷上前劝太子:“殿下,不能撤兵回去!只要一日!只要一日我们此行便赢了!”   “殿下,您要想想我等军人!我等连续六七日所吃的苦,怎能就这样算了?”   范启抬手制止他们继续说下去。   他回头看范翕。   他低声,以他兄弟二人间才懂的私密感情问:“我该回去救援城父?否则我会后悔么?”   范翕给了他肯定的回答:“你若是不回头,日后你必然会后悔。”   范启沉默许久。   再回头看一眼面前殷切盼望着他的军士,他闭眼,脑海中努力想了想祝吟……断断续续的,他心里也感觉到一丝丝极弱的钝痛。他睁开了眼,吐口气,下了决定:“回城父,救太子妃!”   将军们:“殿下三思!”   太子淡声:“回城,勿再议。”   转身入帐,放弃追攻九夷,而是转身回援。   ——   范启骑上马时,与范翕目光对视了一下。骑在马上,七弟腰背挺直,目光锐寒,睫毛轻轻颤抖。公子翕抓着缰绳的手不自觉地握紧又放松,他盯着灰蒙蒙的前方,眼中早已织满了愁绪。   太子看出范翕比自己更心急太子妃。   他一时感动,一时又羡慕范翕的这般情意。   因他自己是没有的。   范启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然而他对所有需要用到感情的事,都仅仅是知道自己该这么做。他凭着理智去感情用事,很多时候他便会迷惘,便会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做什么选择。   例如他少年时就与祝吟相遇。那个温柔的、言笑晏晏的小女郎少年时就让他很开心。   可是他觉得没什么,仍然娶妻生子。   只是心里空落落的,过了很久后,他才想明白他当是不喜欢的。然而他内敛温和,感情淡漠,即便不喜欢,就那般过下去也没什么。他与前太子妃相敬如宾,前太子妃当也能感觉到自己夫君的外温内冷,当也是渐渐对他失望,以致绝望。   只有祝吟不怪他,只有祝吟能让他感觉到他的心是跳动的。   之后前妻病逝,他便求了父王,说自己要娶祝吟。又是靠祝吟提醒,他才能去注意前妻留下的一双儿女的敏感心事。以前在东宫时,祝吟与前妻留下的一双儿女的关系,都比他要亲昵许多。而离开周洛后,他和祝吟在一起,派府上武士将一双儿女送去前妻舅家保护起来。   这些有些是靠他的理智判断,有些是靠祝吟的提醒。   他不太能体会到那种感情。范翕与他相处了这么久,或许微妙地有些感觉,但是范翕当也不确定。只有祝吟清楚地知道他的病,她不怪他,反而包容他,安慰他,并帮助他……   范启握紧手中缰绳,微微吐口气。他再一次感觉到心口微弱的钝痛——   他不想后悔。   不想又隔了很多年后才意识到自己做错了。   所以他要回去,他要救祝吟!   ——   时间回到两日前,城父被九夷一支军从后方所破。留守的将军立刻组织兵马护城,在城中与闯入的九夷兵开战。九夷军马目标明确,这一次就是要掳走太子妃,好用来胁迫大周太子退兵。   得到府门被破的消息,大肚便便的太子妃就被军士护着转移地方。   同在一屋,被太子妃叫去问话的玉纤阿就没人关注了。只太子妃被人护走前,招呼他们:“快些跟上,躲起来!别被九夷军发现了!”   一片混乱中,玉纤阿沉思一下,没有跟上护着太子妃走的军士,而是小心地出了屋。她看院中人来回跑动,张皇无措。她躲着人,沿着墙的边边角角走,几次和杀戮擦肩而过。逃回范翕所住的院子后,玉纤阿见服侍范翕的那些仆从也在此时逃得没了影。   她不关注他们,而是小心地躲回了范翕所住的屋舍。她翻自己那个被范翕强行带回他屋舍里的包袱,从包袱中翻出了泉安还留下的最后一张假面具。之前范翕不许玉纤阿再戴那种伤脸的东西,玉纤阿留了个心眼,还是藏下了那最后一张面具。   听着外面的打斗声,她心脏砰砰跳,却还是躲在屋中,冷静地做了一系列准备,谨慎地将这最后一张面皮戴上。   她自知自己的美貌太出众,哪怕扮作男儿、哪怕给脸上抹了污渍,她也不能完全放心。   她匆匆地戴上面具,将自己的脸变得寻寻常常,然而她心跳极快,又找不到束胸的束带。好在她这些日子确实吃了很多苦,比以前瘦了很多,穿着小厮的服饰,即使不裹束带,胸也不明显。   出去后,当是一个寻常无比的少年小厮。   玉纤阿换完妆容,从门中逃出。她观察情形,欲从府中后门逃走。一路躲躲藏藏中,她在快到后院门的时候,与先前的太子妃撞上。看到九夷人的身影,玉纤阿机敏无比地躲在树后,小心观察。   见先前护着太子妃的那些人竟全被杀了,三两匹高头大马从后院门闯了进来,骑在马上的人尽是威猛高大的九夷人士。   太子妃蹙着眉,脸色惨白,她捂着肚子跪在那几匹大马间,看上去情况不太好。   骑在马上的人高声:“她定是太子妃了!我们找遍了,这府上全是男的,女的年龄都很大了,不可能是太子妃。只有她……嘿嘿,这太子妃竟然怀了孕啊!我们赚了!”   玉纤阿捂着心脏,看祝吟捂着肚子呻吟。   玉纤阿微微拧眉,她并未生育,也没有怀过孕,但祝吟肚子那般大,还受此惊吓,情形看起来不太妙。然玉纤阿知道自己的能力,她一个弱女子,她哪有本事救太子妃?   只是……玉纤阿心中浮起一个念头,心想祝吟是太子妃啊。   是范翕兄长的妻子。   她若是帮了太子妃度过此关,太子是否会感谢她,器重她,支持她?   只是念头稍微这么一动,玉纤阿便动了心思。如范翕所料,她向来大胆,向来迎难而上。只有一个可能,就让她心中血液跳得滚烫,让她在脑中琢磨着想自己该如何做了。   那几个九夷人围着太子妃哈哈大笑,院门口一个武士进来,看到此景后大怒,喝道:“尔等小贼!”   那武士冲出去救太子妃,却被骑在马上的九夷人三两刀便杀了。祝吟一边捂着肚子,一边凄声:“不要杀了!我、我与你们走……”   九夷人哈哈大笑:“果然是太子妃!”   正要将此女掳到马背上,斜刺里,突然冒出来一个仆从。那仆从冲来的极快,又是对着太子妃,倒让九夷人疑惑了一下。再要下杀手时,那小厮已搂着太子妃痛哭求饶:“你们不要这样对待我们女君!我们殿下会心疼的,我们殿下对我们女君那般好……我们女君怀了身孕,若是落了胎,我们殿下会疯的!”   这小厮抱着太子妃哭泣间,泄露了两个信息:   一,太子深爱太子妃;   二,太子妃不能流产。   九夷人不是傻子。   闻言就迟疑了一下。   拿着一个太子妃可以威胁太子。但若是太子妃流了产,大周太子还会那么好说话么?   大周太子看着温和无比,但这些日子双方交手下,九夷人已看出这太子恐也是个冷酷无情的狠角儿……九夷人还犹豫时,那个抱着太子妃哭的少年仆从就抬起了脸,眼中泪汪汪,哽咽道:“各位郎君,求你们让我跟着照顾太子妃吧!昔日都是我照顾我们太子妃的……”   被那少年抱着哭了一排、手捂着肚子又慌又痛的太子妃祝吟茫茫然然的:这位少年是谁?   太子何时让这个少年照顾过自己了?   她不解时,那少年低头,对她轻轻眨了下眼。那眼如杏仁,又黑白分明,含着水光雾气重重,格外美丽。这一双眼让祝吟惊艳,紧接着祝吟就打个哆嗦,想起来了:这不是之前自己想劝那个离开公子翕的少年小厮么?   那小厮生得俊美,有几分女相。不光脸蛋清秀,眼睛还格外漂亮。   而眼前这搂着她的少年,脸蛋平平无奇,眼睛却明亮动人……祝吟想到了公子翕这批仆从刚入府那日,自己看到的相貌普通、眼睛却好看的少年了。   原来是他!   但是太子妃震惊又迷茫了:公子翕喜爱的少年,这么奇怪么?为何脸会变来变去?到底是不是一个人?   太子妃没有开口。   玉纤阿凭借着哭泣和求饶,硬是打动了不耐烦的九夷人。因怕大周将军随时赶到援助,九夷人不敢耽误,干脆将这个太子妃和小厮一道掳走了。他们这些军人当然不耐烦照顾一个孕妇,但是那掳来的小厮,不是说他擅长么?   就当给这大周的太子妃抓一个服侍的人了。   啧,大周女子就是娇贵。   ——   九夷这支军队匆匆逃出了城父,继续绕行,先向北,再向东。一方面怕碰上太子的兵马,一方面是绕远路和九夷的大部队汇合。   这支军队的人,对这个太子妃没太多感觉,却对那个掳来照顾太子妃的小厮分外感兴趣。   原因是,玉纤阿足够机灵。   不像那个奄奄一息、白着脸发抖的太子妃,这个小厮被掳来他们军队,丝毫没有娇弱拿乔。玉纤阿第一晚就主动帮他们搬灶做晚膳,采用的是大周才会用的那种烹饪手法。本来这批九夷军人怕这小厮下毒,派人一直盯着小厮。   但连续两天的饭都是小厮准备的。   且小厮讨好他们,说话柔和温吞,也不乱打听不该打听的。   他们让那小厮去照顾自跟了他们就开始发烧的太子妃,他们派人偷偷观察,发现那小厮照顾太子妃的手法倒是熟练,就是态度不够恭敬。比如玉纤阿拿着一条热毛巾,并不自己给太子妃擦汗,而是让太子妃自己擦。   这般有些虐待太子妃的意思。   九夷人目光微微一闪。   次日再打听时,他们便从玉纤阿口中听到了一个太子拿下了他的一家人,逼着他去照顾太子妃的故事版本。玉纤阿骑在马上,认真编着她的故事,并低头抹泪:“太子进了城父,就要我们百姓派自己家的女儿当侍女,去照顾太子妃。若是不愿,就要杀了我们全家。我们家实在没有女儿,那些人就看我还年少,便说无妨,让我去。我父母都在太子手中,我怕太子杀了我家人,只好来照顾太子妃了。”   九夷将军感兴趣问她:“如此说来,你倒是恨太子,不恨我们九夷人了?”   玉纤阿作出迷茫状:“我也不清楚。我都没见过你们啊……”   看她这个傻样,九夷军人轻轻哼了一声,觉得这么个小人物,无足轻重。   因这个小厮足够老实,对太子妃也不够好,九夷人不到三日,就被这个小厮征服,不怎么防着他了。而晚上,玉纤阿再一次端着饭菜来寻太子妃。祝吟精神不太好,烧退了些,能够看清这个小兄弟的平凡相貌。   她偶尔也能听到玉纤阿和那些九夷人编的故事。   但她知道那些都不是真的。她相信自己的夫君,绝不会逼迫城中百姓来服侍自己。玉纤阿跪在她面前喂她吃饭时,祝吟喃声:“小兄弟,我知你是公子翕的人。你这般机灵,便不要管我了,趁着那些人不注意,你快些逃吧。我是活不成了,却不能连累你。”   玉纤阿眨眨眼。   那些九夷人不再如前两日那般看着她们了,玉纤阿声音便低而柔:“殿下为何这般丧气?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太子定会来救我们的。”   祝吟苦笑着摇了下头。   她轻声:“他不会来的……我了解他,他不懂这些。”   她目中温柔,星光摇落下,她眼中含着隐隐水雾。她安静恬美,即使落了泪,却并不怪自己的夫君。她知道他自来如是,她很久以前就知道……她不怪他,她只是恼自己若就这般死了,多少年过后,他终于想起来这事,那时该多痛苦。   他的感情,总是比旁人要迟钝许多许多。   她多舍不得他那样。   玉纤阿握住太子妃冰凉的手,轻声:“太子一定会来的,即便太子不来……公子翕也会来的。”   她这般说时,目中神情变柔,略有些羞意。   太子妃不相信太子,玉纤阿却相信范翕。范翕不会丢下她不管的……   太子妃目色便变得古怪了——一个少年郎,说起公子翕时,露出那样神色?   这少年郎和公子翕的感情……真就那般好?   这少年郎……当是戴了假面皮,来掩盖他的姿色?   祝吟半晌说不出话,那少年低声:“不过我们也不必一味等他们。殿下等我两日,我定能助殿下逃出去。殿下什么也不用做,听我的就是。”   ——   玉纤阿没有托大。   她小心谨慎地试探着这批掳走她们的九夷人的底线。离玉纤阿和祝吟交心只过了一晚,就等到了玉纤阿所说的机会。当夜万里无云,星垂平野。后半夜时,玉纤阿悄悄从帐篷中钻出,她对守夜的人说自己要为太子妃熬一碗粥,去用到大灶的时候,玉纤阿作出失手状,放火烧了帐篷。   混乱由此而生。   军人们忙着先扑火,待他们反应过来时,玉纤阿已经抢走他们一匹马,带着太子妃逃走了。   与玉纤阿并乘一马,太子妃坐在后面,看那少年控马的架势,太子妃只觉得心惊胆战:“那些都是军人!我们如何能逃走?你丢下我快些走吧。”   玉纤阿柔声:“总是要试一试。”   她羞涩道:“不过殿下,我才学会骑马没多久,技术并不太好。我要让马儿跑得快些,好不让身后人追上,少不得殿下要跟着我吃些苦了。殿下可能受住?若是受不住,我当想其他法子。”   带着一个孕妇,总是各种不便。   玉纤阿对此并不太了解,是以要询问太子妃。   祝吟捂着自己的肚子,她已经感觉到微弱的疼痛,但她并不愿这个好不容易逃出来的小兄弟因此而涉险。坐在一匹马上,祝吟额上渗汗,脸色白如雪,然玉纤阿若不回头的话,便只能听到祝吟温和而坚定、一点儿颤音都没有的声音:“小郎君想如何做便如何做,我都受得住。”   偏偏玉纤阿回头,看了祝吟一眼。   玉纤阿看到祝吟的脸色,微愕。   她有些不安,正要停下马,祝吟却握住她的手,低声:“没关系,继续逃——若我们重新落到九夷人手中,你我都得死。”   玉纤阿迟疑:“我御马技术不好,不然我们还是停下吧……”   她若是弄丢了太子妃的胎儿,她如何让太子感激自己?   祝吟手从后穿过她的腰肢,稳稳地握住玉纤阿控马的缰绳。玉纤阿手一颤,感觉到身后祝吟的肚子贴着她的腰,她一动不敢动,太子妃汗涔涔的脸,却抵着她的肩膀。祝吟靠着她的肩喘气,握住缰绳,迅速将马提速!   马被一勒,一声长嘶后,跑得更快了。   玉纤阿:“殿下——”   祝吟温柔道:“别怕。你御马不好,我还是可以的。小郎君,御马之术便交给我吧,你指路便好,动动脑子便好。”   玉纤阿抿了唇。   心中有些震撼。没想到太子妃这样能对自己狠得下手。   身后追兵很快追来。   玉纤阿和祝吟骑马在丛林中穿梭,专捡难走的路,好给身后的追兵制造一些麻烦。她们天亮时到了一村子,却见满地尸体鲜血,这些村民竟被九夷人丧心病狂地屠杀,整个村子成了一座空城。   祝吟倚着马喘气,催促跳下马的玉纤阿快些上马,好继续逃。祝吟侧着头,不敢看地上的血渍和身体被砍得一团模糊的人尸体。她催促着玉纤阿,玉纤阿却说不急。玉纤阿那般大胆,竟在一地尸体中走动。一会儿,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目标,跪了下去。   玉纤阿急声:“殿下快来!你与她换下衣裳吧?”   祝吟愕然,向玉纤阿走去,看到玉纤阿跪在一位面容美丽的女尸面前。仔细看,女尸眉眼倒和祝吟有两三分相似,难为玉纤阿能在一地尸体中找到这样的。玉纤阿拉过祝吟,伸手便要帮两人换衣。祝吟向后躲了下,不愿被少年碰上衣领。   玉纤阿愣了一下,笑道:“殿下,你与此人先换衣,我去寻些稻草,给她做个假肚子。我们再合力,将她搬到路中间,给后面追来的九夷军做个假人,制个障碍。即使他们会认出这人不是太子妃,但在一开始看到相似面貌,看到太子妃的衣裳在此人身上,看到肚子……说不得会以为太子妃已经死了呢?”   祝吟愣愣看着这来回忙碌的少年。   玉纤阿眼睛明亮,对她一笑,便转身去找稻草了。   祝吟追上前一步,道:“月奴,你告诉我,公子翕喜爱你,是爱你的聪明机智吧?你这般机敏,我倒是可以理解为何公子翕会对一个男儿……”   玉纤阿回头嗔道:“殿下不要胡说!公子翕分明是喜爱我的美貌。”   祝吟:“……”   她盯着少年平平无奇的脸蛋,无奈笑了一下,只以为这个叫月奴的少年在开玩笑而已。不过她又知道他应当确实长得不错……说来也怪,本是很惊险的逃亡,但和这少年在一起,祝吟竟也没那般慌。   她觉得有趣。   她在跟随太子打仗之前,都没去过几个地方。她本是娇弱的贵族女郎,养在深闺,无法应对任何险境。然眼前一路意外,一路奔波,她竟然……活得还不错?   她摸着自己的肚子,又有些忧虑了。但看玉纤阿积极忙碌的背影,祝吟并没有说什么。   ——   在玉纤阿的这样手段下,二人又逃了一日,和后方九夷人的追兵拉开了段距离。但再一次的天亮后,不说人饥肠辘辘,身下的马显然疲惫,无论太子妃的御马术再如何厉害,她们二人和一匹马停在山道上,马奄奄一息,也跑不快了。   玉纤阿有些着急。   她正在思量时,听身后靠着她的祝吟反而轻松般的叹了口气:“这样也好。”   玉纤阿以为太子妃放弃了希望,道:“殿下——”   祝吟低声:“月奴,我肚子痛得厉害,我恐要生了……我们该停下了。”   玉纤阿:“……!”   什么?!   太子妃是要、要……提前生子了?   ——   将马解了缰绳,放马归山,玉纤阿扶着太子妃,找到了一处山洞躲进去。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跪在满面是汗的太子妃面前,玉纤阿握紧太子妃的手。太子妃难受之时,喘气笑:“小郎君,这种事你帮不上。你放心吧,无论我生或死,都和你无关。女儿家这种事多污秽,你不要看……”   玉纤阿说:“没关系。”   太子妃不想连累他,仍想抓住任何机会让这个护了她一路的少年逃走。她闭目,狠声道:“女儿家生产,你一个男子怎能跟在我身边看着?你出去吧,我不会让一个男子看到我的身体。你若是不走,我便自刎……”   玉纤阿说:“我不会走的。”   祝吟背靠山壁而坐,满身冷汗,她猛地睁开美目,手不自觉地掐住这少年的手:“……!”   她看到了少年面上渗了汗。   而一渗汗,少年的脸就……祝吟喃声:“你脸上贴了东西?”   玉纤阿轻轻应一声,知道自己的面皮不能用了,要脱落了。她摘下了假的面皮,面又变得红通通,痕迹东一道西一道。但她天生丽质,假的面皮一摘,眉目秀婉,祝吟看到了这是那几日没戴假面具时的和公子翕胡来的少年小厮的脸。   太子妃要再说,便觉得玉纤阿的声音变了。仍是柔柔的,却不是男儿郎那般的低哑,而带了些女儿家的娇软。她痛得厉害时,听到少年说:“我不是男儿。殿下,我是女娇娥。”   玉纤阿眉目如画,她为求太子妃的信任,解了自己梳了男儿发髻的长发。长发垂落,乌黑似夜。玉纤阿又将自己的衣领向下拉扯,让太子妃看到自己微微拢着的胸。   太子妃震惊间,连肚子的痛都要忘了:“……你、你!”   玉纤阿柔柔弱弱道:“我本就是女儿。多亏这两日骑马时,殿下是坐在我后面,不然殿下早该察觉了。我是女儿身,殿下可以让我相助殿下生产了吧?”   玉纤阿说:“我去山间找些水,殿下不要慌,不要出声,等着我回来,好不好?”   太子妃盯着少女美丽的面容,她怔怔然,觉得此女、此女……难怪她当日说公子翕爱的是她的美色。女美若此,世间男儿如何不心动?   玉纤阿安抚了太子妃,坚定地说自己一定会回来,玉纤阿也来不及重新束发,她只将衣领拉上去,匆匆将衣裳穿好,便出去了。祝吟咬牙忍着自己的痛楚吟声,她满面是汗时,竟恍恍惚惚地想到:   此人是女儿身。   不知范翕,可是知情?   若是不知情……那可就糟了。   ——   傍晚时分,玉纤阿行迹匆匆,茫茫然地拨着半人高的草丛,在山间行走。她小心无比,怕九夷人追来,又不知哪里有水。记挂着山洞中的太子妃,玉纤阿心中忐忑,绞尽脑汁地想妇人要生产时该需要些什么。   她心里没底。   因她觉得太子妃提前生产,恐是她拉着太子妃逃亡害的。   若是太子妃的孩儿没了,或者太子妃的命没了……玉纤阿目中噙了水,也不知自己该如何与太子交代。   心上上下下地跳,玉纤阿行在绿油油的草丛间,她一脚深一脚浅,穿过香沉青木,走过芦苇葳蕤。青青的草木拍打着她的衣袍,她的小厮衣裳凌乱又肮脏,长发柔顺乌黑地贴着面颊,脸上有几道红印子。   她走了许久找不到水,心中慌乱,肚子又很饿。天地茫茫,她有些黔驴技穷。玉纤阿立在芦苇荡中,急得想哭时,忽然听到了震天的马蹄声。   玉纤阿惶恐,想到是九夷人追过来了。可是她已经没有马了!   玉纤阿不敢回头看,听到声音她就没命地向前跑!她要逃,她要躲!她要引开他们,不要让他们发现太子妃!她自己一人还好躲,只是不能多带一人……可是她两日未曾吃饭,手脚无力,又绝不可能跑过身后越来越近的追来的马。   玉纤阿惶惑时,听到身后郎君微颤的声音:“玉儿——”   她一下子停了步。   以为是自己幻听。   玉纤阿茫茫然然地回过头,见昏昏天色下,骑在马上向芦苇丛中纵来的,不是九夷人,而是她的心上人。她回过头,长发掠过眉眼,碎发沾在微张的唇上。她穿着小厮服,衣容这样不堪,只呆呆仰头看他。   看天边红霞织密,青木在身后摇晃。   年轻隽永的公子翕下了马,向她走来。他的长衫拂过那些芦苇杆子,衣摆与他发间飞扬的发带缠在一起。他眉目秀美清润,目中水光粼粼,一步步向她走来。   走到近前,四目相对。   范翕一把将她拥抱入怀中,他抱着她的身体轻轻颤抖。风声遥遥,他声音中带几分哽咽,几分怒恨:“……我都说让你不要跟着从军,你非要来。你要将我气死了。” 第91章   玉纤阿被范翕抱在怀中, 她懵了一会儿, 冰凉的身体才感受到他的温度, 耳边才听到他的声音。   她目中水波流连,一滴清水泪眨了一下。   她是觉得范翕会来寻她的, 她和他现在感情这样好, 她若是出事, 他怎可能不理她呢?   但她只是这样觉得。当范翕真的来了, 她更加开心。   一腔勇气可以卸掉,一腔委屈可以诉说。芦苇被风吹得飒飒招摇,草杆在范翕宽广的衣袖口浮荡。玉纤阿被他抱得面容微红, 目中盈泪。她伸手搂他肩, 想回抱他时,玉纤阿目光透过范翕的肩头, 看到了芦苇丛外的大批军马。   包括风尘仆仆、一脸疲色的太子范启。   玉纤阿立刻想到了正处于危难中的太子妃,她连忙从范翕怀中退出, 向芦苇外的太子处走出:“殿下,我带你寻太子妃殿下……”   她就要走向范启,手被身后人一拽。   范翕在后:“等等。”   范翕走到了玉纤阿面前,挡住了身后那批军士盯着玉纤阿盯得发直的目光。玉纤阿现在仍穿着小厮服,面上也红一道黑一道的不太好看, 但她眉目如水月动人, 乌黑长发凌散披下。长发乌浓如墨,衬着她一张小脸,和妙盈盈的水眸。   她这样狼狈的样子, 在男子眼中,充满了模糊性别的诱惑,易激起男子的施暴欲。   自然这些跟随太子的军士们不会那般龌龊。但是连太子范启看着玉纤阿的目光都若有所思,怀疑她到底是男儿还是女儿,其他军士的目光发直,更没什么可说的了。   范翕想将他们所有人的眼珠子挖出来。   但好在他还知道这是不对的。   范翕只是握住玉纤阿细白的手腕,挡住了旁人窥探她的目光。他拔下了自己发间的玉簪,站在玉纤阿面前,低头拢起她垂下的发丝。拔了玉簪后,仍有银白色的发带束发,范翕的发丝并未乱。而玉纤阿看到他手中的簪子,看到他垂目盯着自己的神色,便知他是要当众给自己束发了。   玉纤阿涨红了脸,向后退了一步。   她叫一声:“公子!”   无论是男子将玉簪赠给女子,还是男子要为女子束发,在时下,这都是夫妻才会做的事。   私下二人做什么都无妨,但大庭广众下如此做……岂不是告诉所有人两人的关系?   玉纤阿想到太子还看着,她瑟缩地躲了下,范翕却不许她躲。他长袖罩着她的面,玉纤阿瘦小的身子被他全部罩在怀中,范翕身后的人便只能看到那被风吹起的长发,和公子颀长如玉树的背影。   范翕一会儿便为玉纤阿束好了长发。后方军士看去,便见那小厮装扮的不知是男是女的小美人重新束着男子发式,那小美人红着脸,被博衣广带的公子翕牵着手,从芦苇丛中向众人走了出来。   玉纤阿镇定地当做没看见众人看她的古怪神色,她被范翕牵着手,站在太子面前,温声细语地说要带诸人去找太子妃。   不知范翕是何打算,玉纤阿说话时便仍是故意加粗加低声线,让她声音听着像个少年郎。   于是众军人对她是男是女更加迷惑了。   ——   玉纤阿没空提自己和太子妃一路上发生的事,她只焦急说起太子妃恐要生产了,但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太子听闻此话,直接回头让身后一个将军下山去找一个妇人:“刚才我们来的路上不是见一个村子么?太子妃不能动,你快速将人带上山吧。”   玉纤阿道:“哪来的村子?你们是从山的另一头过来的么?我与太子妃殿下没见到。”   范启点了下头,已有些心不在焉,显然是记挂太子妃。   玉纤阿带他们到了太子妃藏身的山洞,玉纤阿走前,在外用叶子草木之类的挡住了洞口。乍一看,真注意不到这处可藏人。且太子妃在里面一声也不吭,让人疑心玉纤阿是否在骗他们。直到玉纤阿跪下去将挡住洞口的草木移开,太子倾身而探:“阿吟……”   诸人举着火把,照亮一小方天地。范启弯腰钻入洞中时,抬目见到了满面苍白、湿汗淋淋的女郎。那女郎湿发贴着脸颊,神色极为痛苦,但她手中举着一枚簪子抵在自己喉间,似若是敌人来了,她如今状况伤不到别人,便打算直接自刎。   看到范启的脸,祝吟怔了一下。   她靠着山壁半躺,与俯身的单膝而跪的自己夫君凝视。良久,她对他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祝吟低声:“你来了。”   范启怔怔看她,他一言不发,胸腔中却忽有一阵微弱的窒息感。那种感觉让他呼吸变得艰难。他无法理解这种感情……可他看着奄奄一息的她,他张臂,直接将她拥入了怀中。   祝吟落了泪。   她心中感动他的到来。   她从未指望过他会来,可看到玉纤阿期盼公子翕,她心中也会微弱地期盼,想见到他。   可是她又不太愿意看到他真的赶来。   她如今状况……   祝吟哽道:“夫君,你不该来。我恐要不好,我恐要命丧于此……你不该来的。我若去了、我若去了……”   范启温声:“别胡说。我陪着你,你不会有事的。”   祝吟摇头,她咬着唇忍住自己的呻吟。生孩子本就是大难,她之前一路逃亡,骑了那么久的马……她想过自己的胎儿恐要不保,恐会一尸两命……她不愿意让范启看到……范启手抚着她后背,再次温声喃喃:“阿吟,我陪着你。”   他目光盯着虚空,喃喃自语:“我再不会丢下你了。”   ——   太子既然到了,太子妃生产一事,就不需要玉纤阿瞎忙活了。祝吟在山洞中发动,已是无法挪动,太子一直在里面陪着她说话。过一会儿,先前被派出去的将军带回了一个产婆,还有些清水、被褥、人参之物。   玉纤阿和范翕茫茫然地立在外头,二人也被这紧张的气氛弄得很焦虑。   初时,太子还在安慰太子妃,等到那产婆到的时候,太子妃已经痛得无法忍耐,凄厉地喊了出声。太子妃那般温柔的人,她凄声喊出,可见是痛到了极点,听在外面的范翕和玉纤阿耳中,二人都是头皮发麻。   范翕与玉纤阿对视一眼。   玉纤阿蹙眉轻声:“太子妃会不会有事?她本不该这么早就生的……”   范翕摇头,他目有迷茫与阴郁色,思绪又有点儿放空。玉纤阿见他心神不宁,只以为他是担心里面的太子妃。她顾不上外人怎么看她和范翕了,她握住他的手给他安慰时,才觉得他手是冰凉凉的。   玉纤阿和范翕一直站在寒风中,听着里面女子的痛呼声。   整整过了两个时辰,胎儿都无法落地。   可见确实艰辛。   而太子妃的凄凉叫声,从一开始的尖利,到后来变得虚弱、没有力气,只是微弱地哭泣着……那产婆着急道:“殿下,再用些力!殿下,不要放弃啊……”   太子声音听着有些颤:“阿吟,阿吟,不要闭眼。你再撑一会儿,再撑一会儿……”   玉纤阿和范翕听得彼此相望,俱是害怕无比。   ——   太子妃这胎实在生得艰难,大人和小孩的命都极难保。产婆那般犹豫说出时,太子淡声说小孩无所谓,他要保大人。然太子妃却是一心要保腹中胎儿。这对夫妻就此问题发生争执,听在外面人耳中,玉纤阿还是第一次听到太子声音里含了怒意。   她还以为太子从来不会生气的。   毕竟范翕与她说他兄长脾气极好。   过了整整三个时辰,时间到了后半夜,这个胎儿才出生。小孩儿嘹亮的哭声响起时,所有守了一晚的人都精神一震。那产婆也激动无比:“恭喜太子殿下,夫人生了一个小儿郎!母子平安!”   守在外面的诸人听到太子笑了一声。   范翕和玉纤阿闻言,俱是长舒了口气。二人这才察觉彼此交握的手布满了湿汗。两人向对方看了一眼,便分外有默契地,一道向远离山洞的方向走去。范翕顺便让军人们先扎营在山中过夜,明日再赶路。   范翕和玉纤阿就那般走着,远离了人群。   二人行在山间草木间,漫无目的地走着,听到了湖流声。原本玉纤阿着急之下怎么也找不到的水流,如今竟随随便便地被他们遇上了。湖水浩渺无烟,水色润泽,在月光下淌着银色的光影。   这是山中的一方活水。   玉纤阿有些惊喜,又确实口渴。她松开了与范翕相握的手,蹲在湖流边掬水喝。范翕在后倚着巨大的山石,垂目看着蹲在湖流边的美人。湖水潺潺声中,玉纤阿听到范翕稍有余悸的声音:“玉儿,我与你商量一件事。”   玉纤阿:“嗯?”   范翕非常认真的:“我想了想,觉得我们的眉眉,还是不要做第三个女儿了。”   玉纤阿一顿。   她润了喉后,口不再干了,听他说什么鬼话,她便回了头看向月光清寒下、倚石而坐的俊逸公子。见他目染愁色,神色抑郁。他的发带与他的雪色衣袍混于一起,衬着他乌黑秀美的眉眼。   他俊朗的,是浊世佳公子。   可他口上却说什么:“眉眉要不还是做大女儿吧。我还是想要孩儿的。但是太子妃方才那么痛,我不愿你那样痛。你便只生一个眉眉给我就好了……若是你觉得还好的话,之后再补偿给我一个儿子便好。我不要眉眉之前有什么哥哥了。”   玉纤阿一愣后,红了腮。她不想和他讨论什么生孩子的事,他那么一本正经地说,让她羞涩。她别了头道:“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范翕不以为然。他仍继续说他自己的,他愁色满目地盯着玉纤阿,忧郁无比:“我不愿你受太子妃那样的苦。”   玉纤阿低着头,纤纤素手浸在湖水中波动。她心不在焉,像是在听范翕的喋喋不休,又好似什么也没听到。   范翕道:“你为何不说话?”   玉纤阿便说了:“不。”   范翕怔愣,他呆坐原处一会儿,问:“你什么意思?”   玉纤阿低着头,声音轻柔温婉:“我就要眉眉做我的三女儿。”   范翕停了许久。   他说:“我不愿意。”   玉纤阿道:“你愿不愿意与我何干?我说的是我的三女儿,又和你什么关系?”   范翕怒而站起:“你!”   玉纤阿说完那话就知道他要生气,她笑着站起来,向后退。她仰脸,看他走来的眼神几分俏皮。她越来越多地在他面前露出活泼的一面,她俏盈盈地立在月光下,范翕觉得自己神魂都要被她勾得一荡。   他停住了脚步,站在她面前三寸。   范翕忽而一笑。   他开始解自己的腰带,褪外衫。   玉纤阿:“……!”   她向后退:“你又发什么疯?”   范翕手搭在自己细瘦的腰间,手指缠着青玉腰带。他抬头望她一眼,含笑:“突然想起一事,觉得我该喂饱你才是。”   玉纤阿:“……”   她涨红着脸,骂他:“不要脸!”   范翕挑眉。   她手拢住自己衣领向后退,见范翕解了腰带,脱了一件件的外衫外袍,渐渐只剩下里面的素色中衣。玉纤阿的脸越来越滚烫,她心脏砰砰跳,满山清寒,流水绵绵中,她看范翕只着中衣,向她走来。   她脸红无比,又自知自己退不到哪里去。   她心慌地想到这该不是又勾起他的奇怪爱好了吧?他本就喜欢选这些奇怪的地方与她欢好……可是……玉纤阿低头,柔声求他:“我身上尽是汗,实在没心情……”   她话才开始,便停住了。   因为走向她的范翕,与她擦肩而过,向湖水走去。玉纤阿没料到他与自己擦肩就过去了,她愕然回头,看他挽了袖子裤腿,走下水。范翕回头,噙着笑瞥她一眼。他笑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玉纤阿:“……”   她意识到自己误会人家了。   人家根本没有那个意思。   她羞恼:“你是要做什么?”   范翕理所当然道:“方才太子妃生产时,我就听你肚子叫了一路。你没吃东西吧?我下水捕两条鱼给你吃啊。你倒是在想什么?”   玉纤阿木着脸:“我没想什么。”   范翕站在水中望她,美目微转:“你满脑子的污秽思想,你以为我猜不到么?我说‘喂饱你’,你就想到其他东西。玉纤阿,我对你太失望了。我早知道你觊觎我美色,整日肖想我。我懒得搭理你而已。”   玉纤阿:“……”   她闷不吭声。   向前走了两步。   站到水边,她直接弯下腰,拢起一汪水,就向范翕身上大力泼去。   范翕被她泼了一身水,长眉轻轻一挑,他大步跨向岸边,将想躲藏的玉纤阿拽下了水。范翕可比她心狠得多,她只是泼他水,范翕冰凉的手,直接就顺着她的衣领摸了进去,揉了她一脖子水。   玉纤阿打个哆嗦,又咬着唇,终被他逼得无法,在他怀里笑出了声。   她终于笑出声,范翕目中的笑意便也加深。二人立在浅水中,范翕俯身,将她抱入了怀中。如此才有真正的失而复得的感觉。   玉纤阿的手轻轻搂住他腰,将脸埋于他颈间。   月色流淌。   时间静谧。   二人紧紧拥抱。   范翕低声失落道:“不等天亮,待嫂嫂醒了,与她说一声,我就要与太子再次走了。此地离平舆比离宋国和鲁国的边境近得多,九夷之事暂搁,我曾答应楚宁晰,十五日之内必援助平舆。期限已到,我自然要回去。待解决平舆之危,你和嫂嫂就过来。兄长留了人保护你二人一子,你们坐马车慢慢去平舆,不必担心。你我在平舆再重逢吧。”   玉纤阿懂事而温柔的:“嗯。”   刚才在太子妃生辰的山洞外,她听到范翕吩咐军士明日再赶路时,她就知道范翕还是要走的。   玉纤阿安慰范翕:“公子,不要难过。我们在平舆再见。”   范翕抱着她的力道加重。   他心里极为不舍她,他知道他离不开她。   玉纤阿不喜欢那般临别的伤感气氛。她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问他:“方才太子妃生产时,我摸到公子一手冷汗。原来公子那般在意太子妃,看来我救人是救对了。”   范翕沉默了一会儿。   说:“不是。”   玉纤阿听到他说:“我只是想起我的母亲。玉儿,我也是早产儿。”   “我就是因为早产,才幼时身体不好。”   玉纤阿缓缓抬头,看到他玉色沉静面容。   范翕低声:“我方才只是在想,太子妃生产那般不易,不知我当年出生时,我母亲又是遭了多大的罪才生下我。”   他手抚摸她面颊,似下定决心一般柔声:“玉儿,待你我在平舆相逢,平舆危机解除,太子继续去宋国和鲁国边界平定九夷之乱,到那个时候,你可愿与我去丹凤台,去见我的母亲?”   玉纤阿怔然。   范翕低下头,与她额抵着额。他柔情缱绻,手指揉着她后颈,麻麻地催着她:“你可愿与我去丹凤台?”   玉纤阿良久不语,心中震撼。   她知道范翕对他母亲的重视,他与她说起他母亲的事,口中尽是对他父王的不满,对他母亲的喜爱与同情。虞夫人在范翕心中,恐是世间女子极美极圣的象征。在他眼中,世间所有女子都比不上他母亲。   他现在却邀请她去见他母亲。   这便相当于,他在向她承诺,他想让自己喜欢的女郎,和他喜欢的母亲见面。   玉纤阿低声:“范飞卿,我想说句煞风景的话。希望你不要生气。”   范翕脸微微一僵。   以为她是要拒绝他。   他揽着她后颈的手指僵了半天后,他才平定下自己的情绪,缓缓道:“好,我不生气,你说。”   玉纤阿美丽的眼眸凝视着他:“你与我说实话,你可曾带你的未婚妻,去丹凤台见过虞夫人么?”   范翕意外了一下。   他说:“没有。”   玉纤阿:“当真?”   范翕:“自然是真的。”   除了于幸兰当年与楚宁晰一道闯丹凤台,他从未主动带过于幸兰去丹凤台。他告诉虞夫人自己定了亲,他含糊地说自己是可以和那女郎相敬如宾过一世的。但他内心深处不喜欢的人,自然并不愿于幸兰再和自己母亲见面。   玉纤阿这才婉婉笑了。   她想让自己成为范翕的唯一,想慢慢让他意识到她对他的重要。范翕如今只是喜爱她,他并不知道他自己有多在乎她。玉纤阿心想没关系,我会让你知道的。当她想和一个男子在一起时,她不信自己做不到。   玉纤阿便婉婉应了:“好。待到了平舆,诸事稍定,我便与公子去丹凤台见虞夫人。”   范翕目露惊喜。   他分外高兴地抱起她,转了两圈,换来玉纤阿笑声。她被他转得头晕,手抵着他的肩推拒:“我饿了,我要吃饭。”   范翕这才想起本是说要捕鱼给她吃的。   两人这样一番折腾,后回到岸上架起了火烤鱼。玉纤阿习惯了服侍人,但是范翕竟不许她动。他将她抱到山石上屈膝而坐,他则蹲在火边为她烤鱼。玉纤阿低头看着他的侧脸,她微微笑,手拢着自己半湿的长发。   玉纤阿声音娇婉:“公子,我唱个小曲儿给你听吧。我们姑苏女儿,在和情郎定终身时,都会唱这个的。”   范翕抬目:“你在和我定终身么?”   玉纤阿笑而不语,她手托着腮,目光抬起遥望山间迷雾。她声音清婉,柔柔地用姑苏方言唱起一首范翕同样熟悉的小曲——   “红墙杏花摇,绿雨新芭蕉。花儿逐着鹿,鹿儿覆着月。那月儿,月儿,追着郎君泊头走……”   ——   “红墙杏花摇,绿雨新芭蕉。花儿逐着鹿,鹿儿覆着月。那月儿,月儿,追着郎君泊头走……”   又是做了那个梦了。   丹凤台中,夜半三更,虞夫人从梦中醒来。她披衣而起,站在高楼窗前,凝视着天水一色。侍女被她起床的动静惊醒,跟着起来,便见到虞夫人立在窗口。侍女怔了怔。   被关在丹凤台的整整十五年,虞夫人每夜每夜地站在窗前望着远方出神。   她在看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回首着某些已经失去的东西。   侍女站在虞夫人身后,轻声:“夫人又做噩梦了么?”   虞夫人喃声:“是。我梦到了楚王。”   “梦见他与我成婚那夜,范宏将我掳走,为了完婚,楚王不得不当即选了旁的女子来替我。我梦到我和他闹了许久,最后回头无望,还是被他甜言蜜语打动。他说他给我家写了信说明情况,说楚王原谅了我……我那时不知他身份,还以为他是哪个诸侯王。以为他和楚王平起平坐。”   侍女不知该如何安抚夫人。   只说:“起码,天子当年对夫人还是极好的。”   虞夫人摇头,淡声:“什么叫好呢?他的好,真是让我害怕。因为宫中一位夫人让我受惊,我被迫早产。他送我的贺礼,是将那夫人直接杀了,烹成肉来讨好我。他是那么可怕的一个人。”   侍女不语。   半晌,侍女道:“公子给夫人写了信,公子说周天子恐未死,也许会来找夫人。公子请夫人小心些。”   虞夫人淡漠道:“翕儿多虑了。他死与不死都和我无关,他也不会来找我的。他说了与我再不见面,便是除非我求饶,他便是真的不会再见我。你与翕儿回信,让他不必担忧。不管他父王是什么打算,这打算中都不包括我。”   寒夜中,一个幽凉男声诡谲万分地响起:“哦。你这么想我?”   侍女吓了一跳。   慌张回头。   满室帷帐纷飞。   虞追回头,看到幽夜中,一个男子缓步走出。 第92章   从黑暗中走出的男子穿着麻绢织就的黑色禅衣, 宽衣博袖, 广领大裾。他只是慢悠悠从帷幔后方走出,便让站在窗口的虞夫人绷直了背脊, 让站在虞夫人身畔的侍女骇得打哆嗦。   这便是大周天子,范宏。   他实际年龄已经四十多,但他面色苍白,瞳眸冷黑, 那周身压不住的强大气势,远比他的年龄存在感更强。他和世间对男子“温润如玉”“君子之风”的要求全然不同, 或许那些温雅些的气质他年轻时也曾有过, 但是现在的范宏, 即便是顶着一张俊俏的小白脸在人前晃, 也不会有人觉得他和善。   他的气势实在太强。   天下只有这样气势的人,才可能成为天下之主吧?   原来他真的没有死。   虞追望着他走来的悠慢步子,心神不禁飘忽飞扬,想她当年是何等年少无知,竟觉得此人无害,顶多和楚王一样是个诸侯王。   看到夫人在这个时候居然走神了, 侍女惶恐:“夫人、夫人……”   周天子微微露出一丝笑。   他笑意不达眼,带着几分懒怠和作秀的意思。但是笑起来, 总是比他沉着脸时要和气很多。范宏轻飘飘看了那侍女一眼,侍女就浑身僵硬。以为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天子要和当年一样,看谁不顺眼,立刻就杀了……侍女噗通跪地。   天子却只是意兴阑珊地道:“下去吧。”   他没有动辄就要谁死。   侍女鼓起勇气:“陛下, 我们夫人……”   范宏黑漆的目中,火焰开始跳跃,那股子狠厉和不耐烦向上浮起……而在他动怒前,虞追淡声打断了侍女的话:“你下去吧。”   范宏与虞追对视。   虞追目光不避。   初时的紧张过后,她已恢复了平静。她不会让范宏再杀她的人,一个也不行。   侍女最后胆怯地离开了,临去前担忧地望一眼夫人。虞追却不如侍女那样怕范宏,已经死去的天子突然活过来,还半夜三更出现在她这里……虞追只是沉默立在窗口,手指扣住窗栏。   她看周天子随意扫了一眼她这里的布置,就施施然坐下。他支着下巴,含笑看着她。   虞追微愣:……这么多年没见,好似他的脾气,比以前好了很多。以前若她这样理都不理他一下,他一定会暴怒。   果然漫长的岁月,总会改变一些东西么?   虞追警惕他:“你来这里做什么?你什么时候来的?”   周天子不答她的问题。   他只若有所思地盯着她,语气寥寥:“方才见你梦中惊醒,你与侍女说你做了噩梦,梦到了昔日楚王。我便十分好奇,不知你梦中,楚王是你的噩梦,还是我是你的噩梦。”   虞夫人不语。   范宏也不生气,他若有若无地勾唇笑了一下。   他脾气确实比以前好了很多。   任何人像他这样在漫长岁月中被一件事所困扰,脾气最后都会被磨得差不多。   范宏道:“为何不开口?你怕什么?楚王都死了,鞭尸也鞭过了,肉该吃的也吃了。我还能做什么呢?我只不过与你讨论下你的小情郎而已。没想到哇,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夜夜梦到他啊。”   虞追终于忍不住了,厉声喝止:“闭嘴!”   她靠着窗的身子轻轻发抖:“我梦到他是因我对他愧疚!你杀了一个无辜人,为了盖住这个事实,你干脆将人九族杀尽!你难道从不曾愧疚么?你到我这里,就为了说这个?”   周天子目中阴鸷若有若无。   他费解地看她一眼,似笑非笑:“愧疚?你不是都为他守孝十多年了,你愧疚什么?他女儿都没你这么能守孝吧?你和他算什么关系?未过门的妻子?他女儿承认么?”   虞追:“范宏,不许碰他女儿!你答应过我,绝不杀楚宁晰!”   周天子漫不经心,没说好,也没说好。   他垂着眉眼,神色间始终拢着一丝恹恹倦色。他突然又提起了另一个话题:“我从吴国过来,见到了你的另一个情郎,吴王。哎,我看他沉迷女色,不知他可否还记得你。不过他现今形象,可实在配不上你啊。”   他认真地抬头,盯着虞追的面容。他似困惑,又似释然:“我看整个吴国的精华,都长在你一人身上了吧。”   虞追听到“吴王”,便向前一步。她目色凝起,急声:“你对吴王做了什么?”   周天子懒洋洋地瞥着她,欣赏她一惊一乍的样子。如此一惊一乍,比他刚开始时所见的冷漠样多了许多生气。   他慢条斯理,又心不在焉:“你怕什么?又要为谁守身如玉么?我没做什么。虞追,你觉得我还会在意这些事?不管他们当年是迷恋你,是帮助你,还是怜惜你……我都不在意了。我只是去看了看他而已。当年你说谁都比我强,我太好奇了,我想看看比我强的人,今日都是什么样子。”   虞追说不出话。   她心里惊疑。   她看到范宏身上的满满疲惫,这样子的他,确实和以前很不同了。以前她绝不可能在他面前提起什么吴王还是楚王,他必然会发疯。但是现在他自己主动提起,他还好端端地坐着,用闲话家常的语气和她说话,没有一点暴怒的意思……虞追神色重新淡了下去。   她说:“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周天子淡声:“我生了病,离开周洛,这一次去外求医。这一次走了很多地方,想了很多事。上一次我离开周洛时,还是去捉你的时候。这一次,便想再来看看你。我一生三次离开周洛。第一次遇到你,第二次捉拿你,第三次是来看看你。我每一次离开周洛,都是因为你。有没有很荣幸呢,虞追?”   虞追盯着他的面容。   她迟疑着:“……你生了什么病,竟要去外求医?”   周天子微笑。   他说:“我死了,你很高兴吧?”   但不待虞追回答,他又自顾自地说起了其他的事:“我去了吴国,见了吴王。我没有杀吴王,反而从他那里得知了一件有趣的事。吴国专出美人啊。听说出了一位花容月貌的美人,让吴王那个见过你的人都念念不忘。叫什么玉女。吴国要将此美人献给我,若非出了战乱,这般美人,当是已经入了周洛了。”   虞追淡漠皱眉:“你不必与我说这些,我对你的后宫佳人一点兴趣都没有。”   周天子不以为然。   他继续:“有趣的是,护送美人回周洛的人,正是你的宝贝儿子。”   虞追本不耐听他拉拉杂杂,扯什么这个美人那个美人的事。待听到周天子提起自己的儿子,虞追愣一下后,目光才回到了范宏面上。她讶然:“翕儿?”   周天子面上浮起一丝恶意的笑。   这样的笑,让虞追生起不祥预感。   果然周天子慢悠悠地说道:“你的宝贝儿子,迷恋那位即将被献给我的美人玉女。据说迷恋得不可自拔。为了那美人,你儿子竟然联合吴国,一起对越国开了战。你儿子的心意日月可昭,这分明是要与他的父王抢同一女子的风格啊。”   虞追脱口而出:“不可能!翕儿不会做这样的事!”   范宏似笑非笑:“怎么不会?与自己的父王抢同一女子,这可是你儿子做出来的。你不是口口声声你儿子和我绝不一样么?我抢人妻,我猪狗不如,我不配为人,但你儿子绝不会成为像我一样的人。虞追,我看你是失策了。你养了十年的儿子,最终,他还是和我一样。”   看着虞追面色一点点发白,他眼中生起报复般的快感。   他一直耿耿于怀,耿耿于怀她对他的不屑。好吧,他倒要看看,范翕会长成什么样的人。有虞追教养,有太子扶持,难道范翕就会和他的区别很大么?而今他终于看到——这一切都没有用。   周天子冷笑着站了起来。   他说:“你儿子爱上他父王的女人,你儿子还和你一心保护的楚宁晰斗得难解难分。你儿子十五岁就定了亲,可他从没让你看过他那位未婚妻吧?你还记得吧?他那位未婚妻,是齐王孙女,卫王外甥女,身上尽是齐卫的标志啊。他一心投靠齐卫,背叛大周,背叛自己的父王。这就是你教出的好儿子!”   “虞追,你倒是看看。他和我有何不同?!”   他大步走到了虞追面前,一把扣住虞追的肩,目色阴冷。虞追大脑空白,她脸上血色也彻底失去。她盯着周天子的脸,慢慢的,她兀自笑了出声。她喃声:“原来你还是在乎。”   口口声声说不重要了。   他贵为天子,是天下至尊。谁都要仰望他,他想杀谁就杀谁。   可他还是在计较她的评价。   计较她对他的不屑。   虞追怔怔看他,目色渐有些同情,有些可怜他。他根本不知道什么爱不爱,他想要,他就非要得到。他若是得不到,他就摧毁之。然而摧毁了,他却又对其念念不忘,始终不能释怀。他知道不能再毁了,他惧怕他会彻底失去。所以他怀柔,他宽容……可他还是念念不忘!还是不能释然!   这一刻,虞夫人忽然有种感觉——范宏是爱着她的吧?   他自己知道么?   他只要求她的爱,可他知道他自己的感情么?他明白恨得极致的背面,也许就是爱么?   范宏与她对视。   窗外沙沙落了雨,雨卷着风吹入黑漆漆的高楼屋舍中。虞追背对着窗,她额上沾了几滴水。她用可怜的眼神看着周天子。渐渐的,范宏阒寂的眼神变得尖锐,一点儿宽和的力道都没有了。   他扣着她的肩,漠声:“不许这么看我。”   虞追便移开了目光。   可是她移开目光,他就忽然上手,掐住她下巴让她的目光重新移回来。他盯着她半晌,忽然凑上前,凶狠无比地亲上她嘴角。虞追挣扎着向旁侧闪避,他一个冷笑,他凝视着她,扣住她的腰一把将她推倒在了地上。   掀开了她的裙裾。   虞追:“……唔!”   她剧烈喘气并挣扎,厉声:“你说过与我再不见面!你说过不再碰我!你说过的!”   范宏手指轻轻擦过她脸上溅到的几点屋外水渍,他目色带几分迟疑,眼底神色又有几分放松。他想果然,他还是更喜欢这样。与她好好说她不听,他只能用暴力对付她了。   他拖拽着她,将她强硬地压在身下。   他闷不吭声,不对自己的毁约发表什么言论。   他若是死了……他必要拉着她一起。   ——   他与她唇齿撕咬,风雨交加之夜,他冰凉的手扣住她后脑勺时,那些过往如走马观灯,在二人面前一一掠过。   初遇是在湘江湖水之上,年轻的天子站在船头向她拱手时,虞追便已心动;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却知两国联姻,不可任性。她左右思量,仍是决定放弃范宏,履行自己楚吴联盟的职责。   新婚当夜,范宏露出了真面目,将她掳走。   他一路上开始哄她,开始骗她。他的甜言蜜语不要钱一般勾着她,他许下了那么多虚无缥缈的诺言。可他一个也没遵守。然而她还是喜欢他,还是愿意爱他……这一切戛然而止于,他仅仅因为她和楚王说了几句话,就杀了楚王。   虞追被范宏扣着颈,她发着抖,她躲不开他,然她心里痛恨他的心狠。她眼中的泪流下,觉得自己这般可悲。而恍恍惚惚的,她又想起了自己的儿子范翕。她以为范翕可以和他父王是不一样的……   可是范宏幸灾乐祸地说,她的儿子要和她的丈夫抢同一个女子。   为何会这样!为何她拼命希望儿子不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儿子就是不听话。她的翕儿,是否终如他父王一般,残酷冷漠,冷血弑杀。那个可怜的被翕儿看上的女郎,那个还在周洛的被翕儿欺骗婚事的于女郎……为何翕儿会变成这样!   虞追眼中的泪落得更多,她被范宏压在床榻间时,已经无论如何都躲不过。   范宏和虞追,二人彼此折磨,痛恨彼此。   守在外面的侍女,中间断断续续地听到夫人尖利的惨叫声。侍女听得胆战心惊,听到二人初时还顾着脸面淡淡说话,但后来不知到了哪个程度,二人就开始痛骂对方。   虞夫人那般清冷的性格,对一个人言辞狠厉,不假辞色;   而周天子带着些不耐烦,带着些气急败坏。   渐渐的,那些争吵声被另一种男女间微妙的声音盖了下去。   喘着气,吟哼着……侍女叹口气,半是安心半是不安心地下了楼,远离他们。   而屋舍中,纷飞的床帐已被全部扯了下去,如飘絮般在地砖上摇落。床榻间,周天子和虞夫人抱在一起相拥而眠。她冷淡的面色如今酡红,她弓着身,背对着他,他的手搭在她腰上,是一个将她虚搂在怀中的姿势。   他二人睁开眼时明明恨得那般极致。   可是闭上眼时,身体却还是无意识地靠近。   何其悲哀可笑。   ——   平舆之地,战火连天,漫天黄沙灰土笼罩着这座边关重地。   连续十五日,楚宁晰和楚国将士们已经在此地坚持了整整十五日。楚宁晰告诉诸人大周太子和公子翕会来援助他们,告诉边关的百姓们不必惊慌。而为了应对敌军,楚国不断地从其他地方抽兵,将士们全都奔赴战场,援助平舆。   这场战争,打得楚宁晰心惊无比。   楚国虽无国君统筹,但有她和大司马在,平日二人互相商议着,也算替代国君的职务。楚宁晰早早接触这些政务,她心惊的是,按照楚国军马在此一战的损失,敌军不会比楚国好到哪里去。   可敌军这般孤注一掷,非要拿下楚国!   楚宁晰心中不安,疑心各大北方诸侯国的争斗,在不知不觉间转向了楚国。   攻打楚国的蜀国只是站在明面上而已,那背后不知是卫国还是齐国的支持,才是最让人不安的。可是为何他们这般针对楚国?是否北方势力已经划分清楚,那些强大的诸侯国要开始收整南方的诸侯国,要让楚国顺从了?   那为何不与楚国谈判?   而是直接开战?   楚宁晰心里没有主意,但平舆现在状况,也不容她想这些。她只能拼尽全力先应付这场战事,把平舆先撑下去。而她预料得不错,为了这场战事,楚国损失惨重,对方顶多武器更精良些,损失却也不会多少。   支持蜀国,或者说干脆在自己出兵,顶了蜀国名号的,是齐国。   齐国与卫国联手,先征北方,再征南方。而不论南北,楚国虽不强大,却是诸侯国中国土划分最为广大的一个诸侯国。若是拿下楚国,南方其他诸侯国都不在话下。   齐国几乎是倾尽一国的兵力,将其全部投放到楚国战场上。   楚宁晰从楚国其他地调兵,去回援平舆。而边境其他地方兵力少了,齐国便利用这个空隙,让己方军人乔装打扮,深入楚国腹地,好从内部拿下楚国。   齐国的目标是易守难攻的襄阳城。   除此之外,作为附加条件,齐国还想拿下丹凤台。   大周都城洛邑所燃的烽火,昭示天下周天子已殁。实际情况是,九夷兵马攻入洛地,诸侯国都不肯好好抵抗,害洛地沦陷。而之后,齐国和卫国才去救援洛地,他们赶到洛地时,才知周天子失踪。   齐卫二国有窃国之心,周天子不坐镇,二国便试探地点燃了烽火。   周天子也未曾现身,未曾昭告天下自己还活着。   太子如今又深陷在九夷战事上,这正是齐国和卫国窃国的好机会。   二国野心勃勃,在北方战场上所向披靡。但二国最不安的,便是他们也是听说周天子死在九夷兵马下,然而他们掘地三尺,也没有真正见过周天子的尸首。不曾见过周天子的尸首,便不能确定此人真的死了。最怕的便是二国谋夺了周王朝,周天子又冒了出来。   齐国和卫国将目标放在楚国,有一部分原因是试探周天子。他们想攻下丹凤台,是因那被囚于丹凤台的女子虞夫人,也许能够让周天子现身。只要周天子现身,他们将不惜一切代价,让天子真正死亡!   让所有人再翻不起浪!   他们从没怕过什么太子,太子没有掌国,这天下终究还是周天子说的话算数。只要周天子死,一切就能重新洗牌。为此,哪怕为了拿下楚国,齐国也许要将一国的兵力都耗在这个战场上,齐国也咬牙认了。   二国决定先拿下大周,再商议如何分战果。   ——   楚宁晰哪里想得到齐国如此拼命。   她只是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难以抵抗。己方兵马赶路需要时间,公子翕那里分明更近些,可是不知道宋国如今什么情形,公子翕迟迟不到。时间越往后,平舆越是风雨招摇,人心惶惶。   城墙被毁了一半,百姓都迁居向后,战线一日比一日挪得近。不过是靠着一腔希望在撑。蜀国的兵力比楚国强……这般强的兵力,必然是背后有推手。   战火聊天,起初楚宁晰还不上战场,只在后方观战。但到了后来,将军折损一半,楚宁晰看不下去,直接不顾诸人的阻拦,上了战场。楚国唯一的公主亲赴战场,这让支撑的民众们受到了鼓舞,又多支撑了两日。但是随着物力匮乏,人力疲惫,这般支撑也没熬过两日,平舆继续败退。   诸位将军不得不道:“公主,不如撤兵吧。就将平舆……送给蜀国吧。”   楚宁晰喃声:“再等一等,再等一等!范翕答应我十五日回援,他答应过我!若是十五日他仍不到,我们再、再撤退……”   平舆在风雨中辛苦支撑的第十五天,战线直接到了城下,楚宁晰和将军们在战场上和敌人开战。整整一日,楚宁晰都不曾从战场上退下。身边不断的人死去,不断有伤员被带下去。楚宁晰满身血污,腰背却十分挺直。   不断有人劝她歇息。   楚宁晰满面是血,眼睛却亮得夺目。她性之强,在此时暴露无遗:“我绝不后退。我必要等到援兵。”   哪怕她心中满是焦躁,哪怕她自己都对范翕的承诺不抱希望。但是她还是要等,还是要装作成竹在胸的模样。因一旦她退缩了,一旦她露出犹疑的神色,平舆之势就真的无法挽回了。   这第十五日,楚宁晰是心焦的,在战场上一点点地数着时辰。   到了晚上,敌军非但不撤,还再增兵力,持着长枪麻木地立在战场一地死尸间的楚宁晰伸手抹自己面上的血渍,她近乎绝望。敌军还能再增兵力,可是己方的援兵,不管是公子翕的,还是楚国其他地方的兵马……都没有到!都没有到!   她浑身疲惫。   勉强支撑自己站着,她回头,看向城墙上的寥寥几面旗帜,看向空荡荡的城楼。那里本该有将士,现在却已经死没了。楚宁晰握紧手中武器,她麻木地垂下眼,垮下肩。   楚宁晰唇瓣颤抖,喃喃道:“退……”   旁边扶着她的将军忽高声:“公主你看!东方来兵!那、那不会是蜀国有加兵力了吧?”   将军声音发抖。   楚宁晰咬牙:“我们去城楼!”   他们快速登上城楼,眺望远方。他们心脏疾跳,看到黑压压的大军赶到。楚宁晰眼前阵阵发黑,目中微潮。若是蜀国再次增兵,平舆真的打不过。楚宁晰闭目,正要放弃说撤兵时,见下方黑压压的兵马相遇,没有合二为一,而是……开战!   身后有脚步声急促登楼。   楚宁晰回头,看一个小兵掩饰不住激动道:“报公主!公子翕和太子一起来援助我们!平舆有救了!”   楚宁晰怔立许久。   她颤着唇:“好……”   但她说了这么一个字,人就撑不住疲惫,眼前发黑向下晕倒,顿时又是一阵子人仰马翻。   ——   次日天亮,虞夫人在周天子怀中睁开眼。   周天子俯身望着她,手指绕着她一缕发丝,他目中噙笑,神色愉悦。见她醒了,他低头就要和她说话。   虞夫人神色平静地向后退。   周天子神色一顿。   然后僵住。   他气急败坏般地掐住她脖颈:“你这是何意?你仍要和我继续闹?”   虞夫人淡声:“我是被你胁迫的。”   周天子眸色变冷。   ——   太子妃和玉纤阿那边,太子妃休息了一日,便与仍穿着小厮服侍的玉纤阿一起登了车。二女抱着新生的胎儿,在卫士们的保护下,前往平舆。   泉安、曾先生、奚妍公主等人,在谈判结束后,哪怕人人称平舆战事吃紧,他们也赶向平舆,准备和公子翕汇合。   齐国的兵马乔装后,绕入楚国其他地段,欲攻襄阳,欲夺丹凤台。   丹凤台中,周天子未曾说服虞夫人,虞夫人将自己弄得高烧后,气走周天子。她仍甘愿待于丹凤台,不愿向他屈服,随他离开。周天子离去,称此一生,他绝再不登丹凤台。   山雨欲来,满楼皆风! 第93章   玉纤阿和太子妃祝吟休息了一日后, 便抱着祝吟新生的婴儿登上了车,在一队军人的保护下前往平舆。   原本祝吟刚生产完不应该来回折腾, 但野间总是不太安全。祝吟不愿拿军人们的性命开玩笑, 便强忍着身体的不适上了车。只她此次生产元气大伤,前后都不能休养好,前往平舆的一路上, 祝吟都在发着低烧。   祝吟生的那个婴儿, 便由玉纤阿一手照料了。   这时候那些军人便都看出玉纤阿所扮的这个不男不女的小厮的可贵处。太子妃倒了,婴儿夜夜啼哭, 也不见玉纤阿左右无措,惊惶不已。玉纤阿将大人和小孩一起照顾, 也是疲累无比,几日下来就又瘦了很多,眼下乌青严重。   这还是她们临行前从村中请了一位老妇帮忙照顾婴儿的前提下。   玉纤阿心有余悸,没料到小孩子总是哭,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就只会哭。她这样性情温柔的人,都往往被哭得心烦意乱, 想抱头逃跑。照顾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比她以前服侍的所有女公子都麻烦,让她这种习惯服侍别人的人都茫茫然。   若是祝吟一人带孩子, 恐怕是真的糟了。   不过,小孩儿不哭的时候,乖乖软软地窝在襁褓中吐泡泡的时候,又是很讨人喜爱的……   祝吟一路承受着马车的颠簸, 她意识不清,因虚弱而常日精神不振,总陷入噩梦。一会儿,她听到一阵缥缈清越的歌声,那女声柔柔婉婉若水流动,将她从睡梦中唤醒。   祝吟睁开眼,便见原来还是那辆马车,自己又睡了过去,而对面跪坐着的玉纤阿,正抱着她的孩儿,低头哼着歌逗小孩儿。   怀中婴儿传来几声清脆的笑声。   玉纤阿抬头看到祝吟醒了,黑莹莹的眸子亮了一亮。她柔声:“殿下醒了?身体可有好一些?这一路,委屈殿下了。”   祝吟道:“委屈了你才是。照顾完小的又要照顾大的,你一路上跟着我吃不好睡不好,看你衣衫又宽松了些……我实在对不住你。”   玉纤阿低头哄着婴儿,浅笑道:“并不辛苦。我只是赶赶路而已,太子与公子在平舆平定战事,生死受到威胁,那才是辛苦的。能够帮他们在后面做点儿事,我自觉荣幸。”   她这么会说话,祝吟便跟着微微笑起来。许是昨夜的药效果好些,祝吟这会儿有了精神,便打量着玉纤阿。   她们一路不易,即便知道玉纤阿本是女儿身,但是为了行路方便,玉纤阿始终没有换回女儿装。而即使不穿女儿装,玉纤阿如今脂粉不施,束着男儿发髻,祝吟看她,也能想象出此女着女装是何等惊艳。   祝吟道:“我尚不知你是何身份,如何遇到的公子翕。”   玉纤阿美目一闪。她不愿让人知道自己本是吴国送献给周天子的美人,那样徒惹事端,对她还没好处。玉纤阿便告诉太子妃自己是越国薄家不受器重的庶女,机缘巧合之下和公子翕相识,越国大司空离去后,就让她跟着公子翕了。   祝吟若有所思。   有些疑惑不是听说公子翕在和越国开战么?怎么又和越国大司空的女儿扯上关系了?祝吟听玉纤阿描述,理所当然地以为越国那位大司空定然是一中年男人,哪里会知道薄宁比她还要年轻许多岁。   祝吟只觉得玉纤阿和公子翕的故事,夹杂着国恨家仇,恐十分艰苦。祝吟怕触人伤心事,便不再多问了。   只是祝吟看玉纤阿搂抱着自己的孩儿,玉纤阿低头逗小孩儿玩时,是那样温柔……祝吟便问:“你这样喜爱小孩儿,日后定是位好母亲。”   玉纤阿愕了一下,微茫。   她抿了下唇,说:“我不知道。”   她自来缺失父母的陪伴,自己其实也是不会照顾小孩的。她如今对祝吟的婴儿照顾得这么好,只是她习惯性地讨好太子妃而已。她觉得自己满腹心机,恐做不好一个好母亲。   玉纤阿又茫茫然地想到了范翕。   她觉得范翕恐也是不知道怎么做父亲的。他自己的父母关系一团乱,他的父王在他成长中没有起到什么积极的作用。他对他的父王抱着一腔怨怼之情,他自己没有得到过什么父爱,他能做好一个父亲么?   玉纤阿低声:“我、我还小些,公子又连及冠都没有……生小孩离我太远了。”   等她做好了准备再说吧。   祝吟讶然,为玉纤阿默认她和公子翕的关系。祝吟失笑:“也不远啊。你和公子翕……”   她停顿一下,试探问:“你与公子翕……打算如何?七郎是我小叔,按说我该为七郎说话。但这几日,我又极为喜爱你,便想偏你一些。七郎性情温柔可亲,心思细腻美善,本是良人。”   玉纤阿笑而不语。想范翕在外人面前的好形象,一贯经营得不错。看来太子妃便被他蒙蔽得非常好。   太子妃继续:“七郎什么都好些,就是他未婚妻家中势大。那女郎姓于,我不知你知不知道,总是那位于女郎本是齐王孙女,本该长居齐国才是。但她硬生生为了七郎,搬到了洛地长住,连父母都不在她身边。可见她对七郎用情至深。”   玉纤阿垂了目不语。   心里也恼范翕。   太子妃忧心忡忡:“此女恐不好相与。你与七郎如今状况,你又多柔弱……若是在她进门之前先成了七郎的妾室,那于女郎恐杀了你的事都会做。”   玉纤阿低着头。   她听太子妃说了半天,等太子妃说完了,玉纤阿才轻声:“我不愿作妾。我也是越国薄家之女啊,我为何不能让公子与那女郎退亲,让公子娶我做正妻呢?”   太子妃怔住。   玉纤阿抬头,妙目望向对面凝视她的祝吟。   良久,祝吟低声:“七郎虽温柔,心却远比太子要冷些,硬些。你若作此打算,那倒是真的辛苦了。”   玉纤阿抿了抿唇,心想其实还好。只要她按照现在的程度,继续走下去,范翕定然无法招架。他自己本就开始左右摇摆了,只要她再添把火……玉纤阿笑盈盈地试探祝吟:“殿下不觉得我是奢望自己不该想的东西么?我这样的身份,哪里配得上公子。”   祝吟柔声:“那倒未必。虽说门第之婚才是正理,但是我等女儿家也不必妄自菲薄,事事卑微。范氏王族一脉,其实性情中的缺陷都极大。他们的性情不能以常人揣摩之,寻常些的女郎,即使门第高些,驾驭不了他们,最后也会落得两败俱伤的结局。”   “我当日嫁太子之前,进宗祠看了范氏一族的族谱。范氏一族的婚姻,悲剧者多。不论是前太子妃与太子在婚后三年便分居,还是周天子将虞夫人囚于丹凤台,再或者是更早,周天子父母那辈……概是惨淡收场。我觉得他们家娶妻,不该看中门第,而是该看女子的心性是否坚强,是否能承受他们。”   太子妃性情温和,温和中却自有强势一面。她看似好说话,心里却有自己的主意。   玉纤阿怔怔看她,想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在太子婚后避居山林十年,之后以正妻身份嫁给了太子吧。   祝吟婉婉道:“是以,若是你想做七郎的正妻,至少我是支持你的。毕竟今日齐卫与我等为敌,情形和以往又多有不同。若是太子支持你多些,七郎那里便好说很多。”   玉纤阿惊喜。   想自己多日来对太子妃的讨好总算没错,太子妃说出了对她的支持。而看太子和太子妃的情谊,太子妃站在她这边,太子支持她,不也是迟早的么?若太子肯相助她,那她和那位于女郎相抗,底气也能足一些。   玉纤阿又忧心:“然而我还是配不上公子。琴棋诗画我皆不擅……”   太子妃道:“我觉得这没什么,这些都是需要时间才能培养起来的。你若喜欢这些,日后你我多在一起切磋便好。”   玉纤阿连忙谢了太子妃。   如此,玉纤阿一路忙碌心愿得偿,不由长长松了口气——   当日冒险救太子妃的决策,还是做对了。   而且观太子妃脾性,玉纤阿觉得自己和太子妃性情极和。若是日后她真成了范翕的妻子,有太子妃这样的嫂嫂,她也会过得轻松些。   现在她,她归心似箭,就想早日与范翕见面了!   ——   玉纤阿和太子妃到平舆后,平舆的战事已经平定了。有太子和公子翕回援,支撑了一日后,楚国的援兵也到了。众军联手,对蜀国造成了中创,蜀国兵马一退再退,最后投了降认输。显然短期内,蜀国元气大伤,都不可能再对楚国发动有规模的战事了。   只是楚宁晰仍觉得不安。   蜀国是停战,但背后的齐卫二国……怎么不乘胜追击?难道是不想和周太子起太大冲突?   然无论怎么说,玉纤阿和太子妃到平舆时,平舆已经在打扫战场,恢复昔日百姓和乐的氛围。玉纤阿被迎回一处院子,说是公子翕临时住的。院中人还在打扫,玉纤阿一时问不出范翕在哪里,她便也不着急,洗漱一番后,在自己的屋舍中收拾自己的包袱。   门敲了两下。   玉纤阿以为是范翕来了。   她含笑道:“请进。”   门外小郎君声音里便带着笑:“玉女还是这样客气。”   玉纤阿愕然间,见门推开,出现在门口的,竟是泉安、姜女、还有奚妍公主这些人。泉安看到玉纤阿现在的打扮,愣了一下后,又有些不自在。姜女则震惊半晌,道:“好久没见……你怎还穿着男子服饰?”   这些人,竟然赶到了平舆。   玉纤阿愣一下后就回了神,说:“自是因为我没有女子衣饰了。”   姜女美丽的面上便带了笑,她回头对奚妍有些得意地说:“你看吧,我就说玉女还是需要我的。”   奚妍也笑起来。奚妍多打量玉女两眼,看玉女气色不如往日,也远比平日瘦些、黑些。但玉女和他们说笑时,眉目间神情又比往日自信大气了许多。边关一行,让玉纤阿的气度眼界好似都开阔了许多。   奚妍怔然,也不知玉女是怎么做到的,每次见玉女一面,玉女都变得更……摆脱昔日的侍女阴影多些,更像一位货真价实的贵女多些。   他们进了屋,那些侍女们也踟蹰地跟进了屋。初时有些尴尬,后来见玉纤阿还如往日般好说话,众人便都放开了些。只姜女站在玉纤阿身边说话,她不动声色地将玉女的玉佩还了回去。玉纤阿接过自己的玉佩,低头看了一眼,便笑着收起。   屋中其他人自然也看到了。   脸色都有些怪异。   泉安说出了众人的心声:“啊,我还没去见公子。待他见了我,恐就要算我们帮着你骗他的账了。玉女,你要多为我说话,我这都是被你蛊惑的。”   玉纤阿也觉得不好意思,自然连声保证一定会在范翕面前为他们多多美言,不让范翕罚他们。   说着这些,玉纤阿再不动声色地打听:“只是不知道公子现在在哪里。”   泉安答:“楚王女昏睡后醒了,公子去见楚王女了。”   玉纤阿若有所思,前些日子范翕走时说他和楚宁晰约定会回援平舆。但是玉纤阿知道范翕和楚宁晰关系没多好,不知道范翕这个回援,是有什么条件……现在范翕去看楚宁晰,该是收取报酬的时候了么?   ——   玉纤阿所料不错,楚宁晰醒来后,稍喝了一碗粥有了些精神,便见了坐在帷帐外小案边等她的范翕。楚宁晰身体还有些虚弱,但她在范翕面前,向来比在外人面前还要要强些。硬是屏退了人,楚宁晰一人与范翕见面。   范翕端正而坐,慢慢喝茶。   抬头看她一眼。   他眼里没多少情绪。   楚宁晰也不耐烦和他多叙旧,除了公务外,两人之间见面不吵就是和谐了。她自知范翕的目的,不说些什么感激之类的废话,她开门见山,直接说了范翕肯主动来看她真正想听的话:“我三岁时被带去周王宫,那夜从噩梦中惊醒,偷听了虞夫人和周天子的吵架。我从中得知,虞夫人曾在吴王后宫中做过妃子。”   一语激起千层浪。   范翕一下子站起,拂掉了案上的茶盏茶托。他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楚宁晰仰头望他。   她嘲弄一笑:“意外吧?你说我是撒谎骗你我也证实不了,因外人确实从没传过这样的消息。可是那夜我清清楚楚地听到周天子那样说,听周天子问虞夫人做吴王妃的感觉如何,问她是否要成为吴王后。”   范翕目色有些乱。   他想起了自己在吴宫中的所听所见。吴王后、奚礼……那些人多多少少地都表现出来过对一个女子的忌惮。吴王多年前迷恋过一位女子,为了那女子,吴王后的位置都差点不保……昔日如听故事一样听到的只言片语,竟和他母亲有关?   楚宁晰手支下巴,眼神清淡地撇头看向窗外。   那夜她偷听到虞夫人和周天子的争吵,听到虞夫人的哭诉求饶,也躲在床帏后看到周天子几乎掐死虞夫人。天子之怒,当日让她那样怕。可她还是活了下来,躲过了周天子的怒火。   她慢声:“我真是想不通了。同样是偷情,怎么我楚国王室一脉就要被赶尽杀绝,吴国王室却一点损失都没有。这真是太不公平了。”   同样是求情。   为何虞夫人只保住了她一个人,却保住了吴国所有人。为何她就这般倒霉。为何楚国因为一桩旧日恩怨,要受到这么大的打击。吴国却不用。吴国所有人都好好的……这些年,楚宁晰对吴国,未尝不带着许多嫉妒和不甘。是以楚国宁可和越国小国合作,也不爱搭理吴国。   这些,都是因为周天子的一个念头。何其可笑。他一个念头,将所有人玩弄至此。   屋舍中,范翕静立,楚宁晰静坐。偶尔听到外头仆从的说话声,细微无比。   空气中的静谧,让人窒息一般的难受。   楚宁晰仍然盯着窗外看,她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丝微弱痛意:“我也见到吴国那位投奔你的九公主了。若是我父母活着……我未尝不能像她一样天真烂漫,出了事只用投奔更强大的人就好了。而我,只能靠我自己。”   “还有玉女。她也能得你爱。”   “而我什么都没有。”   范翕俯眼,神色微动。他盯着楚宁晰的发顶,袖子轻微摇了一下,不知在想什么。他终究没有动作,而是看楚宁晰深吸一口气,她从腰下摘下一柄小剑,放在了案头。   她并不奢求什么,只低头淡声:“我答应过你,只要平舆危机可解,我就再不和你与你母亲置气了。虽然你不屑,但我楚宁晰说过的话,自然算数。之后我不会再找你麻烦,我就当丹凤台从来不存在。不光如此,我还会帮你做一件事。但是周天子仍是我的仇人。无论如何,我都要敌视他,都要寻他报仇。希望你不要阻拦我。”   范翕心神很乱,对楚宁晰的话并不在意:“随你。”   他并不在乎他的父亲,可他在乎他的母亲。   而他敏锐,楚宁晰才说虞夫人做过吴王的妃子,范翕就拉拉杂杂想到了一堆往事。这些旧事让他神色难堪,让他面容发白……让他无法在楚宁晰这里多待,怕自己失态,他趔趔趄趄地转身就走了。   ——   玉纤阿和旧人叙了旧后,换回了女儿装,仍没有等到范翕来找她。她有些失落,但又不愿多表现出来。众人退下后,玉纤阿将屋子稍微整理了一番,便放下了床帏,想小小午睡一会儿。   更多的事,待下午她睡醒了再说。   这一睡不知睡了多久,突然一个激灵,玉纤阿醒来,猛然察觉有一道目光在盯着自己。她闭着眼睛侧身卧于榻间,仍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看。玉纤阿眼睛不征,手却慢慢摸入了袖中。一摸之下空荡荡的,并没有她常常准备好的锋头尖锐的玉簪。   玉纤阿愣了一下,才想到自己刚刚换回女装,什么都没准备好。   她僵了半天后,想了想如今自己身在平舆,应该……不会太危险才是。思量了许久,玉纤阿才绷着精神,缓缓在帐中睁开了眼。这一睁开眼,她便愕然,因看到坐在她榻上床帏外,默不作声盯着她看的人不是旁人,正是范翕。   玉纤阿抚着胸口,坐了起来:“你何时来的?你吓死我了。”   她坐起来,拉开床帏,想看看他的情形。他终于动作了,在帐子拉开时,他忽然抬手扣住她的肩,将她向后推倒。他眸子幽黑暗冷,将她掀翻,冰凉的唇直接吻了上来,压了上来。   玉纤阿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   被他压得后背撞在木板上,痛了那么一下。   她呜咽着推他,他却发疯了一般亲她磨她,藤蔓一样纠缠着揉掐。他手和唇皆是发凉,贴着她的呼吸却滚烫灼灼。如突来乍到的暴风雨,他带着一腔狂怒席卷她,将她拉拽入他的世界中。   他咬她时,玉纤阿感受到他的情绪。   她被折腾得脸色红透,伸手颤颤地抚摸他的后背。他吻她的动作极为凶狠,她却温柔地回吻他。而得到她的回吻,范翕怔了一下后,一身的戾气渐渐松懈下。玉纤阿伸手揽住他后背,在他背上轻轻抚摸,借助温和的动作安抚他,终让他情绪一点点好了起来。   范翕脸埋于她颈间,将她全身拥入怀中。   他抱紧她。   玉纤阿手在他肩上打了一下,嗔恼:“你这个坏蛋。”   范翕终轻轻笑了一下,面容微红。他侧头亲了亲她的耳,柔声:“有没有吓到你?”   玉纤阿道:“还好。不过你为何要上我的榻?”   她拉他坐起来,坐在床上为他脱去外袍,摘掉发冠。夏日炎热,她推了他半天推不走,便只好退而求其次,让他上自己的床,与自己一起小小午睡一会儿。范翕安静地任她给他脱衣摘冠,她待要与他并排躺下时,他才伸手,将她搂入怀中抱着。   玉纤阿蹙眉:“天这么热,抱着我做什么?”   范翕不语。   玉纤阿若有所思:“你是从楚国公主那里回来么?她与你说了什么,让你这样不高兴?”   范翕垂头,与她抵额,漫不经心:“我不高兴,你又有什么办法?”   玉纤阿道:“若她欺负了你,我自然要帮你欺负回来啊。”   她伸手揉他的发,笑盈盈:“我可舍不得看公子被人家欺负。”   范翕低头,与她对视片刻,他板着的脸一缓,笑了出声。他说:“胡说八道。我怎可能被人欺负?”   玉纤阿如此逗他,他精神才一点点放松下来。范翕本不想多和别人说自己的事,可是玉纤阿在这里……他搂她,让她睡在他怀中,而他靠着床柱而坐。范翕一边玩着她的腰,一边随意地和她说起了自己的事:“我回援平舆,楚宁晰说会为我做一件事来报答我。我还没想好让她做什么。但她还告诉我一件事,你可记得吴王曾有一位绝色后妃?楚宁晰说那是我的母亲。”   玉纤阿愣住。   她斟酌半晌,说:“虞夫人的旧事,我不好多评价。只是公子为何这样难过?夫人不管是做谁的后妃,都是夫人的选择。难道公子觉得她背叛了你父王,她一人事过多位男子,让你觉得不舒服?你对虞夫人的要求,是否太高?她并不是完人。”   范翕说:“不是的。她与谁偷情,我其实没那般在乎。我只在乎我的女人而已。她如何,是她和我父王之间的事。我对她要求没那么高。”   玉纤阿叹:“可你被人说是私生子,你终是不悦啊。”   范翕:“不悦那也不悦了很多年,我没必要在这时再生更多的不悦。我不高兴的是……玉儿,你不知道,我虽是早产儿,但我三岁前在周王宫长大,我被人悉心照顾,其实身体是很不错的。我现在不喜我父王,可是在我三岁前,我父王经常来看我,与我玩耍,逗我开心。”   “那时我母亲虽然不在,可是我父王对我是极好极宠的。周王宫的人说,我父王除了当日太子出生时,因太子是他的嫡长子他上心了些,我是我父王最在意的一个孩子。那时王后都悄悄来看我,怕我父王因太过重视我,而要易了太子的位。”   “我那时自然是不懂那些的。虽然我母亲不在我身边,但是父王对我很好,我又缺什么呢?而我三岁的某一日开始,我父王就突然再不来看我了。他非但不看我,还坐视那些宫中人欺我,让我身子差了下去。”   范翕仰着脖颈,靠在床柱上仰望着床顶。玉纤阿已经猜到了什么,但她安静地听范翕说下去:“可我今日才终于明白,我父王对我态度的突然改变,是因原来那三年,我母亲不在我身边的三年,她是在吴国做后妃。”   “我那三年都没见过我母亲。我那时太小了,我不记得很多事。可我一直怨恨我父王……到我被他赶出了王宫,被他丢去丹凤台,丢去我母亲身边,我记不得多少他对我的好,只记得他后来对我的视而不见。现在想来,这一切缘由,是我母亲的欺骗欺瞒。”   他淡声:“原来我母亲也曾做过伤害我的恶人。”   “原来我父王不是一开始就对我那么坏的。”   范翕垂目,喃声:“我几乎可以补出那三年发生的事——我出生后,我父王杀了楚王全族,我母亲崩溃,在不知何人的帮助下离开了周王宫,回去了吴国。她也许回去了姑苏虞家。不知我父王为何会放走她,也许是她骗了我父王,也许是我父王让她去休息。可她再没有回到我父王身边,她悄悄去吴宫做了宠妃。”   “我父王不知道。我父王以为她死了。三年的时间,我父王将我视作母亲留下的唯一痕迹。他缅怀他逝去的后妃,可是人力无法和天命相抗,他也做不了什么。也许在杀了楚王后,他也后悔了,觉得是他逼死我母亲的。而过了三年……他才知道这都是假的。”   玉纤阿转身,在他怀中坐起,她拥住他脖颈。   她低声:“那些都过去了。公子别难过,有我陪着你呢。”   范翕握住她的手,喃声:“这些都还好……我其实早有感觉。我有些怕的是,我觉得我完全能猜到我父王是如何想的,我父王是因何故才受的刺激……玉儿,我怕的是,我完全能猜到他如何想,是否说明,我与他是一样的人?我会不会,也像我父王伤害我母亲那样,对你作出什么来……我好怕我伤了你。”   玉纤阿怔忡。   她抬头看他,没想到他最怕的是这个。   她目中微微潮热,她搂住他脖颈。她见他这样难过,她便叹息道:“那你要如何呢?你我又和你父王母后不一样,我们不会像他们那样的。”   范翕哼一声。   他竟然瞪了她一眼说:“我当然知道你我和我父母不一样。我母亲还能被囚在丹凤台,若是你……你还不杀了我才是。”   玉纤阿一阵咳嗽,别头推他一把,她略心虚道:“你说这个干什么?我哪有那么坏。我也是很善良的。”   范翕笑一声,他说这个当然不是为了指责她。   范翕握住她的手,他低声:“我想要你和我一道立个誓,若是违了誓言,无论是谁,都一生悲苦,不得善终。”   玉纤阿眨眼:“你要与我立什么誓?”   范翕道:“我要你和我一道起誓,无论任何情况,无论发生什么样的事,你和我,对对方,都要留有一线生机,都不许对对方赶尽杀绝。定要留有余地,给对方一线希望。”   玉纤阿凝视他许久,慢慢道:“好。”   “任何情况下,我都会给你留一个生机的。” 第94章   范翕与玉纤阿一起立了誓后, 心中大石落了一半。与玉纤阿继续躺在床上休憩时,玉纤阿不吭气,留给他时间想了很多旧事。   其实虞夫人对他照顾教导得都很好, 虞夫人性子冷,在他的事上已经十分耐心。她那般不为外物所动, 却会整夜守着他, 带着他在山谷间行走。范翕知道自己其实不是一个好养的小孩子,他是比较麻烦的那类, 身体又差, 隔三差五地生病,让周围人遭罪;性格又敏感,还时不时就会冒出不合时宜的坏念头。带大他这样的小孩, 是分外辛苦的。   然而、然而……范翕始终是心小的。   他并不是母亲最想要的那类孩子。他以为一心一意待自己的母亲,原来也有其他更在意的事。范翕不肯向玉纤阿承认自己就是那般心小的人, 但虞夫人曾经间接害他被人虐待的事, 总让他心中不郁。   若是玉纤阿不在他身边陪着他,他受不了虞夫人带来的这般委屈,说不得就会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就是现在,范翕闭着目, 脑子里都在一次次地冒出自己去丹凤台向母亲怒问的冲动。他为了母亲忍了私生子的耻辱这么多年,可是母亲一开始原来打算放弃他么?   那他算是什么呢?   想要放弃他,为何一开始要生他?   帐子放下,偶听窗外几声蝉鸣。屋内帐中床榻上,玉纤阿后背贴着范翕, 他不嫌热,非要与她紧抱着。玉纤阿拿他没办法,只好任他抱着,自己闭着目养神。但忽然,她察觉身后郎君颈部大脉急促地跳着,他的身体紧绷,温度变得滚烫。   玉纤阿叹一口气,知道范翕还是想不通——这个心眼小的冤孽啊。   她怎么摊上这么麻烦的郎君。   玉纤阿转了身,推开范翕坐起。范翕见她虎着脸起来,曲腿而坐,长发散至脚踝,扬起的巴掌脸上,美人蹙着眉梢,雾蒙蒙的黑眸幽幽乜他一眼。半卧在榻间的范翕愣了一下,然后觉得不好意思,想是自己将她吵起来了。   范翕更沮丧了。   他坐起来:“算了,你睡吧,我不吵你了。”   他还是折腾其他人去吧。   他抬身要出去帐外,手被玉纤阿拉住,肩膀被她按住,她示意他好好待着,别乱折腾。玉纤阿垂眸半晌,手伸到自己腰间,便要扯开衣带,褪去自己的外衫。范翕意外间,玉纤阿搂住他脖颈,亲上他唇角。   不是那类平时二人亲昵时情不自禁的拥吻。   也不是那类平时玩笑时的浅浅啄一下。   而是那类在床笫间才会有的比较深比较暧昧的吻法。   范翕一下子拥住了她的后背,将她拖到了自己怀里。他身体克制不住地拥抱她,玉纤阿眸子噙了笑,心想剩下的就交给范翕了。范翕一边吻着她,一边翻身将她压在下面。谁知她才有个躲懒的念头,然而吻了一会儿,他呼吸都明显乱了,他却向后退了退。   范翕与她鼻尖轻蹭。   他声音里带了笑:“不要闹。”   玉纤阿:“……”   范翕郑重其事:“不要勾我,我没有这个心情。”   玉纤阿心想你没有这个心情,可我看你身体很诚实啊。   她腿向上抵了抵,他被她闹得脸色微僵。范翕缓了一会儿,笑着伸手捏住她鼻尖。同时他不解:“玉儿,你这是做什么?”   玉纤阿并不否认,她红着腮,没有躲避他的亲昵,而是看他笑了,她伸手搂住他脖颈。玉纤阿柔声:“公子,不要想那些不开心的事了。我只是帮公子转移下注意力,让公子做点儿能让你高兴的事。”   范翕愣了一下。   目中柔情浮起。   他低头亲吻她。   他身体还绷着,但他唇间柔软,亲吻间并不含欲,而是带着一抹怜惜。他与她吻了一会儿后,笑道:“好了,我知道你的心意了。不过算了吧。”   玉纤阿伸手解他中衣。   他不肯。   他笑着说:“好了,别闹。我没有心情。”   玉纤阿道:“我知道,床笫间让你没有感觉嘛。不过好歹现在是白日,这总让你有感觉吧?你就委屈委屈自己,凑合凑合呗……”   她才说了两句,额头就被他屈指敲了一下。   玉纤阿与他这样逗玩了一会儿,两人到底没有行那事,因范翕不肯。然无论怎么说,他的心情都被她闹得好了起来。他只是抱着她在床上滚了一圈,低头又亲了她一会儿,才柔声道:“今日就算了,我不能碰你……因时间不够。”   玉纤阿说:“你一会儿还要出去?”   她蹙眉,抚他清瘦面容,有些担心他大热天地来来去去地奔走,怕他身体撑不住。虽然范翕总坚持自己身体没问题,可他还觉得他脾气好得不得了呢。   范翕说:“不是。平舆这边,上面有太子,楚宁晰又已经醒过来了,有这二人在,我其实没什么事了。我的意思是说,一会儿府上会摆晚宴,我们去太子院中蹭吃蹭喝去。你好不容易穿上女装,我自然要带你好好拜一下太子与太子妃了。”   玉纤阿一愣,然后一下子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范翕。她坐了起来,呆了片刻。范翕被她推得后背撞上床柱,磕得他皱眉生气,又惊玉纤阿哪来的这么大力气——   总不会她在自己面前连柔弱都是装出来的吧?   这倒是没有。   玉纤阿是有些惊,才力气大些,一下子把范翕推开了。范翕沉着脸坐起时,玉纤阿抓住他衣领,有些崩溃问:“几时备晚宴?”   范翕低头,看她抓他衣领的细长手指轻微发抖:“酉时和戌时吧,具体的我也不清楚。怎么了?”   玉纤阿:“可现在已经申时二刻了!距离酉时不到半个时辰!为何你不早说,为何你光在床上躺着,却不与我说晚宴上太子太子妃要见我的事?”   范翕自然不肯说自己一开始是忘了,后来躺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且他皱眉,也不知玉纤阿在慌什么。范翕慢慢说道:“我现在不是说了么?用个晚膳而已,你那般紧张做什么?你又不是没见过我兄长嫂嫂,他二人都不是会为难人苛待人的人,你大可放心吧。”   玉纤阿:“可我是第一次以女儿家身份拜见你兄长嫂嫂。你兄长对你来说那般重要,我自要在他们面前留个好印象了。”   说着,她就低头盘算着时间,之后下床找鞋,唤外面的姜女准备水来洗浴。她这副沐浴焚香、准备盛装打扮的样子,让范翕惊了一下。   范翕被玉纤阿晾在了一边,一会儿仆从们进来端热水进来时,隐约看到女郎那放下的床帐后有人坐着。但姜女等人都眼观鼻鼻观心,当做什么也没看见。   玉纤阿如此细心地梳洗。   待侍女们再次下去了,范翕枯燥无比地坐一会儿,他试图和玉纤阿说话:“没那般重要。只是一起用个晚膳而已。我早与我兄长他们打过招呼,你不必这样。”   玉纤阿不置可否。   自打开木箱,开始挑选华美些庄重些的衣裳。   范翕又说了她几句,她有些不耐烦他在后面拼命拖她后腿,语气便敷衍了些:“公子不要管我这些事。你身份尊贵,见谁都是一个样。我与你不同些,这是我自己要在太子太子妃面前打的仗,公子不必掺和。”   范翕被她噎回去。   他以前从来就不管别人女郎要不要盛装打扮,他只是看玉纤阿太紧张而宽慰她而已。谁知她不领情。   范翕道:“你实在不必如此。不提兄长夫妻性情宽厚温和,绝不会为难你。就算他们本质不喜你,但你是要与我过一辈子,又何必看他们的脸色?你只用讨好我便是了。你现在是本末倒置。你将我丢在一边不理,却为他人盛装以扮,不可笑么?”   玉纤阿回头看他一眼,她温声:“公子,除非你无父无母无兄无姊,除非你孤家寡人,那我便绝不可能当做你的长辈亲人都不存在。我不是要被你关在笼子里养一辈子的宠物,我自是要见人,要应酬。我身份本已不够,若再一味拿乔,那我便是在拖公子后腿。我是不愿那般的。是以我是必然要看太子与太子妃脸色的,公子有空教训我,不如与我说说他二人的喜好,帮我加些筹码。”   范翕怔愣一会儿,看她的眼神有些古怪。   他听懂了玉纤阿的意思……但其实,他因为自己身份的原因,母亲不在身边,父王不搭理他。,在周洛时,他向来是单打独斗,他习惯了身边没有人,只有自己帮自己。从未有女郎说要从另一方面帮他,且真的能帮得了他。毕竟这世间人,谁不是为自己呢?   范翕低声:“我知道你说的这般好听,其实你还是在为你自己的前程谋划,不全为我。”   玉纤阿笑而不语。   范翕再低声,轻轻抬目,从后望她:“但你肯为我上一点儿心,我已经很高兴了。”   范翕行来,坐到她后方,认真地将太子与太子妃的爱好告诉她。其实太子性情温和,情感淡漠,他没什么偏好,也不给人脸色看。太子妃和他差不多。这对夫妻是极好相与的,范翕与玉纤阿说来说去,也不过是给玉纤阿一个定心丸而已。   说着说着,范翕被玉纤阿的情绪所感染,跟着她一起认真起来,就好像见他兄长和嫂嫂,是多么郑重的一件事。   说到后来,范翕该说的已经差不多了,玉纤阿也已梳妆得差不多。饶是范翕这样看惯了她美貌的,与铜镜中的美人对视一下,他心神都一酥,荡悠悠得要被她勾走神魂。   他心中惊叹她的美貌,一时从后搂住她,都不舍她出去被旁人看了。   玉纤阿仍忧心忡忡:“公子,我还是怕你兄长和嫂嫂不喜欢我。你以前身边那些讨好你的女郎……”   范翕不悦:“我不知道。”   玉纤阿便不说了。知他不愿意说其他女郎的事。   可她蹙着眉,范翕侧脸看她,见她目中愁色不减,忧郁无比。范翕轻轻一叹,亲了她眉心一下。他无奈道:“我兄长会喜欢你的。之后晚宴结束,我回来告诉你我兄长对你的态度,这样如何?”   玉纤阿叹:“可你向来花言巧语,我怕你哄骗我,说的不是真话啊。”   范翕脸黑一瞬。   气她这么说他。   但是他又不能不管她。玉纤阿忧郁地坐在那里,他也跟着她难受。解决她的问题,其实也是解决他自己的问题。范翕便重新想了个主意:“这样,晚宴后你装作不胜酒力,伏在案上。我当场去问我兄长和嫂嫂对你的看法……你不是酒量好么?你就偷偷听,看我兄长嫂嫂怎么说你。这样你总能放心了吧?”   玉纤阿总算满意了,她含笑点头。   ——   晚宴由太子妃准备。   并不宴请太多的人,只是诸事稍缓,平舆现在安定,太子和太子妃终于不忙了,终于有空搭理弟弟的事。太子白日便说了让范翕晚上带玉纤阿去见他,毕竟玉纤阿此女传奇,太子又听太子妃说了此女的不少好话。弟弟和此女关系不浅,太子若不是不喜这个弟弟,自然要给弟弟些面子,见见这个女郎的。   太子妃说范翕和玉纤阿关系极好。而为了玉纤阿考虑,太子妃并没有说玉纤阿想成为范翕的正妻。   太子范启只以为是弟弟喜爱此女爱得不得了,要纳此女为妾。   毕竟范翕是有未婚妻的。   在周洛时,人人都觉得范翕与于女郎性情相补,二人的初遇充满传奇色彩。如此姻缘天定,只待完婚。   太子的身份,本是根本不会见范翕想纳的一个小妾的。但一则弟弟是自己看护的,二则这小女子又救了自己的妻子,太子自是要给此女一些面子。   在晚宴开始,范翕领着玉纤阿进来,向他夫妻二人行礼时,太子便知道自己想错了——   公子翕自是长衣博带,玉冠琳琅。其身之清逸风流,如云中君般。   而他领着进来的那女郎,容貌姣好,目若清水。她不染纤尘,行来婉婉。其姿之清之雅,冰清玉洁,缥缈出尘。她立在殿中屈膝行礼,抬起的眉眼如月如水。她是这般美丽柔和,一如天上明月,高邈不可及,而又如影随形在侧。   太子范启,太子妃祝吟,在看到此女的面容时,都一阵发怔。   目有惊艳色。   任何人见玉纤阿第一面,都会被她美色所惊。即便他们之前已经见过很多次男装的玉纤阿。   范翕看兄长夫妻二人都不说话,他目中含了笑,心中生起与有荣焉之感。他咳嗽一声,祝吟回了神,笑吟吟地让他二人入座,并对玉纤阿嘘寒问暖。太子则许久没说话,而是盯着玉纤阿看了好几眼。   太子见此女女装第一面,便知这样的美貌,是不可为妾的。   有如此美貌,当被郎君珍藏于舍,独自绽放。然此女不肯退居人后,她还冒险救了太子妃……此女的目标,当不是为妾那般简单。   太子沉吟不语。   整个筵席上,太子都不怎么说话,他在默默观察着玉纤阿,观察着范翕。范启这般沉默,祝吟怕范翕和玉纤阿多想,便主动替夫君揽过了嘘寒问暖的活。祝吟细细问起玉纤阿年龄几何,是哪里人士,可有读过什么书之类。   这些玉纤阿之前都和范翕串过口供,半真半假,回答得十分流畅。   中途上了菜,又有乐师舞女来伴,歌舞声中,筵席的氛围渐渐轻松,变得正常了许多,更像是一家人会有的气氛。中间几次,玉纤阿也会主动开口,关心太子与太子妃。太子妃说起自己的孩儿的趣事,让席上气氛更轻松了很多。   只祝吟不动声色地偏头看了自己的夫君好几次。   看范启目光若有若无地盯着玉纤阿,似在沉思什么。   玉纤阿的美貌……确实让人心动。但是范翕已表明自己和此女的关系,范启怎能一直盯着人家女郎看?   祝吟暗暗在下握了几次范启的手,让夫君收回目光。范启纵有些其他小缺点,但她不信自己的夫君是那类好色狂徒。她疑问地看范启,范启只是对她摇摇头,并不多说。范启的微妙态度,自然也被范翕察觉。他隐隐不悦,并感到心惊,不能接受兄长总是盯着玉纤阿看。   气氛又渐变得沉重。   好在有玉纤阿和祝吟相继撑着场,筵席才勉强继续下去。   而如玉纤阿和范翕所约定的那样,晚宴到后期,玉纤阿便作出不胜酒力状,爬伏在了案上装睡。而玉纤阿那边没有了声音,殿中其他人都不再做戏,气氛一时沉默下去。   祝吟也不再说话了。   范翕终于忍耐不住,咬着牙问范启:“兄长为何一晚上都在盯着我的玉儿看?玉儿可是哪里有不妥?”   范启愕一下后,沉默半晌。   他缓缓道:“大约是天下美人都有些共通些,我不觉多看了两眼,倒让七弟误会了。”   范翕目光直视上座,压根没有将此话题囫囵过去的意思。坐在一边装睡的玉纤阿都隐隐觉得不妥,范翕直接无比:“不知玉儿是和天下美人有什么共通性,才让殿下一直看?”   他咄咄逼人,态度强硬。换做其他上位者,听他这么说话,早就不悦了。   但是太子没有。   太子只讶了一下。然后他想明白为何七弟会如此生气,顿时哭笑不得,知道范翕误会了什么。范启笑叹一声,捏了捏眉心。他叹道:“也罢,本来我不想说这些,因没有证据的事,说来如玩笑一般可笑。但既然你如此执着……好吧,我问你,七郎,你不觉得玉女这样的美貌,有些像一个人么?”   范翕愣住。   他其实有时候也有这种感觉……但是并不强烈。   玉纤阿长得这般美,已远远不是寻常美人的美貌,她是那类许多年才会出一个的绝代佳人的相貌。这样的相貌,因太过出众,往往只让人看一眼,便会让天下儿郎为她竞相折腰。   在遇到玉纤阿之前,范翕见过的最美的人,便是自己的母亲虞夫人了。而现在,范翕已经差不多知道,他母亲就是曾让很多男子为她折腰,对她念念不忘,对她求而不得。   世上哪有那么多的绝代佳人……而如太子所说,世上的美人总是有个共通性。   范翕脸色变来变去。   渐渐有些难堪,苍白。   他其实判断不出玉纤阿长得像谁,但是太子的话,却让他生起了不祥预感。之前楚国大司马就说过玉纤阿长得像一个故人。而楚国这样的微妙,大司马见过的美人当是……   范翕手扣着案缘,咬牙强撑着问:“她像谁?我怎么看不出来?难道殿下要说她长得像我母亲么?可是如殿下所说,美人总是有些像……这没什么奇怪的。”   他心中惊雷起。   飞快冒出各种念头。   想母亲一会儿跟自己的父王,一会儿跟楚王,现在又冒出一个吴王……玉纤阿自幼没有父母,她又是吴地人士,是被越国薄家抱养走的……总不会玉纤阿是自己母亲和吴王的女儿吧?   玉纤阿会是他的妹妹?   这太可笑了!   他宁可楚宁晰是自己的妹妹也不想玉纤阿是自己的妹妹。若她是自己的妹妹,那他算什么……他是疯了么?   他不能接受!   范翕眼中已浮起重重杀意,他扣着的案木在他手下一寸寸裂开,他脸色煞白无比。   太子范启:“……”   范启叹息一声,对范翕无话可说后,他说了答案:“七郎,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我是说,你好歹也在周洛长大,见过不少王室贵族。你难道真的看不出,玉女与我们的姑母,湖阳长公主,长得像么?”   范翕愣住:“……”   湖阳长公主。   湖阳长公主,是周天子异父异母的姐姐。昔年湖阳长公主是周洛人人追慕的美人,她潇洒风流,与周天子的关系也很不错,二人虽无血缘,却比其他兄弟更亲近很多。但在范翕回到周洛的时候,这位昔日的长公主殿下,就已隐居多年而不出。   连每年的庆宴,湖阳长公主都不曾现身过。   人说她与自己的夫君和周天子决裂。   但那些都是传闻。   范翕没见过湖阳长公主几面。   比起他来,比他年长十岁的太子范启,当应在年少时见过湖阳长公主的次数多些。而现在太子告诉他,玉纤阿和湖阳长公主长得像。   正装睡的玉纤阿,睫毛轻轻颤抖,心中与范翕一样震撼——湖阳长公主是何人? 第95章   太子说起湖阳长公主,范翕愣神后, 在脑中快速回忆自己知道的有关这位长公主的讯息。   这位长公主是周太后嫁于先天子前与前夫所生的女儿, 身份在周王室中比较尴尬。但是这位长公主却和周天子少年时的关系十分不错, 不错到一段时间内周洛会传些关于两人的风言风语。后来周天子登天子位, 湖阳长公主的身份才真正水涨船高。   湖阳长公主先后有两任夫君。   范翕对湖阳长公主的前夫没什么印象,因他听说这位长公主的时候, 这位公主的现任夫君仅有一个驸马都尉的官职, 且常年不上朝不见人, 活得如同长公主身后的隐形人一般。有人说长公主现任夫君出身不高,长公主的下嫁让王室蒙羞。   这些都是周洛贵族人士茶前饭后的闲话而已。   毕竟长公主自己都隐居多年, 不出现在众人视线中。她夫君如何,也不值一提。   不过少时范翕刚入周洛时去拜见这位湖阳长公主, 吃了闭门羹后,他也暗暗揣测过也许就是因为长公主非要下嫁, 才和周天子闹了矛盾, 姐弟二人关系彻底闹僵。   除此之外,范翕还对湖阳长公主有些印象, 是因他的未婚妻于幸兰便叫长公主一声“姨母”。这大约是湖阳长公主前夫那边的关系,但人已经不在了多年, 于幸兰并不太清楚长辈的事,范翕自然更没兴趣知道了。   此时听太子说起玉纤阿长得像那位长公主,范翕只恨自己当初陪着于幸兰拜见湖阳长公主时不够上心,不然他岂会在太子提起此人时几乎什么印象都想不起来?   范翕确实如太子所说喜欢“胡思乱想”。   范启说长得像,范翕就开始在心里算时间, 算年龄。他想起自己十八岁,玉纤阿生辰具体日子不祥,当是十五六岁的样子。他二人的年龄差距以前范翕没多想,现在则让他心慌,让他觉得尴尬——因他母亲恰恰是离开了周王宫三年。   范翕手心出了汗,即便范启说玉纤阿像的是长公主不是他母亲,也不能让他安心。他追问太子:“可是玉儿是吴国人士,此千真万确。如何能与长居洛地的长公主有关?”   范启沉默一瞬,他本不想多说这些,但是范翕非要问。他抬头看弟弟一眼,眼神也分外古怪。   而范翕到底和自己的兄长相识近十年,看兄长这个眼神几多怜悯古怪,他就觉得事情真相又和自己扯不开关系了。范翕僵站着,声音极轻:“难道,长公主真的去过吴地?”   太子叹一声。   他道:“七郎,这些都是旧事了。”   范翕心沉下。   他镇定道:“兄长知道什么,便告诉我吧,我承受的住。”   范启便叹道:“那是大约十五年前的事。因一些缘故,父王精神极差,心情不好。长公主那时与父王关系还不错,长公主夫妻下江南游玩时,便邀父王同行。父王将国事安排好后,不理会臣子们的挽留强行离开。当日长公主夫妻出行,应在吴地出了些事。之后回周洛后,我便听人说武安侯,即长公主的前夫在路上遇难去世。长公主走前怀有身孕……没人敢问,但大家默认这个孩子是没了。总是回来后,长公主就与父王决裂,再不往来了。”   太子因照顾范翕的情绪,很多话说得委婉,可惜范翕心如明镜,太子没说的,他全都猜出来了。   范翕喃声:“父王回来后,就囚了我的母亲于丹凤台。”   太子殿下低头喝酒,不言语。周天子和虞夫人的爱恨情仇,太子是能猜到一点的。不过这些是王室的禁忌,谁也不谈,太子面对范翕,向来是回避此话题的。但是当日周天子囚禁虞夫人于丹凤台时太子已经十来岁,很多事,没人告诉太子,太子也差不多知道。   范启知道虞夫人在王室消失三年,再出现时和吴地撇不开关系。   联系长公主夫君在吴地出事,长公主自己没了孩子。   他觉得……这两件事恐怕是同一件事。   太子范启咳嗽一声,打断范翕的思量,微鼓励他道:“总之,若是玉女真和姑母有些关系……这也是好事。”   范翕怔怔地看太子一眼,失魂落魄。   是啊,若是玉纤阿真的是长公主那个没了的孩子,那玉女的身份,配他就毫无疑问。他提起和于幸兰退亲娶玉纤阿,中间阻碍便不会那么多。但这只是太子的猜测而已,真相如何,总要见过湖阳长公主才知道。   范翕更焦虑的是,他总觉得这事和自己撇不开关系——若是长公主和周天子决裂,是因他母亲的缘故,他如何面对玉女?   ——   从太子那离去,范翕扶了装醉酒的玉纤阿出门。离开了太子院落一段距离,玉纤阿便不再装醉酒,而是从范翕怀里退出,自己行走。   她与范翕并排走在月色下,二人沿着清湖散步,梧桐树影浮在二人脚下。身后侍女仆从们掌灯,隔着段距离相随。   衣袂在夜中飞扬,范翕不语,玉纤阿浮想联翩。   离开筵席已经半个时辰,玉纤阿心中震荡感不减。那种不真实的感觉笼着她——太子说她像湖阳长公主。湖阳长公主何等尊贵,若非十分像,太子当不会空口无凭地说出。   玉纤阿觉得恍惚。   她幼时多少次揣测过自己的身世,她经常端详她的玉佩。薄家容她做侍女,虽让她成了女奴,可是薄家没有收走她从父母那里继承来的玉佩。玉纤阿多少次在受苦的时候想过若是自己有父母,若是父母会庇护她……她想了那么多年的事,如今竟模模糊糊地寻到了一点儿痕迹。   她心跳得厉害。   一时忧心一切是幻觉,不真实;一时又兴奋,觉得自己找到了一点踪迹;一时又自卑,怕即使是真的,那些贵人们也不愿认回自己……   玉纤阿想到了自己的玉佩。   她让自己沉静下来,为自己打气,不管结局如何,她总要试一试,不能在这时候退却。   玉纤阿转头,试探地与范翕说:“公子可记得我身上有一枚玉佩?公子从来没有仔细看过,不若公子帮我看看……”   范翕淡声:“一块玉佩而已,除了当事人知道,旁人能看出什么?玉佩的材质不过是那些,我再仔细看,除了夸一句是好玉,也给不出更确切的讯息了。”   玉纤阿一顿。   范翕的回答非常诚实,也符合她的猜测。她以前经常戴着玉佩在范翕面前行走,若玉佩真的能证明周王室血脉,范翕早看出来不对了。她苦笑一声,也觉得自己太托大了。   但玉纤阿仍充满期望:“公子看不出什么,但也许长公主殿下便能看出来么?若真是、真是……我便有父母了。”   范翕说:“……那等你我回了周洛再说吧。”   玉纤阿听出他语气的勉强。   她从一晚上的巨大欢喜中醒神,终于将注意力放到了自己情郎身上。玉纤阿侧头,认真观察着范翕的侧容。他察觉她的凝视,目光偏移开。玉纤阿打量他半晌,有些疑惑:“你似乎不高兴我或许和长公主有关系。”   范翕柔声答:“没有。”   玉纤阿道:“你为何不高兴我可能身份尊贵的事情?难道你并不是诚心想和于女郎退亲,想娶我么?你还是希望我身份差你很多,任你差遣?”   范翕立刻反驳:“你说的什么话!我哪有那样坏!”   玉纤阿神色微缓。   他不是这样想就好。   但这样她便更不解了。   玉纤阿伸手去扯他的袖子,他俯眼撇开一眼,目有忧色。他玉冠帛带,生如芝兰玉树,目中染清愁,盈盈若若地俯眼望她一眼,这般俊美的公子,谁能挡得住他的风采呢?玉纤阿为他美色所惑,怔了一下后,侧头红了下脸。   她语气更轻柔了:“那我便不知公子在不高兴什么了。”   范翕踟蹰半晌。   玉纤阿目光向他望回来,他隔了一会儿后叹息一声,心情复杂道:“我只是觉得时间线太巧。我怕你真是湖阳长公主的女儿。那样其实没什么,我担心姑母和我父王,和我母亲之间有仇。若你真认了亲……我怕你我就此成为敌人。”   玉纤阿慢悠悠:“成为敌人总比成为兄妹好。”   范翕:“……!”   他瞪她一眼。忌讳她这样随口说出他的担忧,还不以为然。   玉纤阿唇角微微含笑。   她扯着他的袖子,一点点,手伸入他袖中。如被柳条轻擦,范翕身子笔直得僵硬,他袖中的手轻轻颤抖了一下。在玉纤阿手要退出时,他反手握住了她的手,不让她退去。他低头,目中含忧望她。   玉纤阿被他握住手,生抽不出来便也放弃了。她轻轻笑了一下,问范翕:“公子,若你我真是兄妹,你会放弃我么?”   范翕目色犹疑。   他轻声:“会。”   玉纤阿:“说实话。”   范翕:“……”   他脸微红,目中闪过一丝尴尬和狼狈。但他仍坚持道:“我说的就是实话。我岂是那般悖纲伦的人?世上女子多的是,我岂会那般禽兽,连自己的妹妹都不放过。”   说这话时,他略有些心虚。但他很快觉得他确实不会那么做,便又重新理直气壮起来。   毕竟事情没有真落到头上,公子翕总觉得自己抵制得住那种诱惑。   玉纤阿笑盈盈:“哦,原来公子这般无情。但是若我真的是长公主女儿,若我父母真的和公子有仇,我却不会因此和公子生分呢。”   握她手的人力道一紧。   范翕停住了脚步,他转身,与她面对面。他目中光轻轻亮起,问她:“真的?”   玉纤阿眨眼,眼眸若水,在星汉下缓缓淌过。她是这般的美人,又柔情款款,又心冷如石。她慢慢说道:“公子,我今年已经十六岁了,不是六岁。我最渴望父母疼爱的年龄,早就过去了。我走到今日,我与公子这样……靠的是我自己,和我的父母是谁,我是谁的女儿全然无关。”   “我的父母从未参与过我的生活,我不可能为了虚无缥缈的亲情去改变我自己的意志,我自己的生活。我今日的意志,是我十几年来自己活出来的。他们不曾参与过我的人生,便不应对我提出任何不合时宜的要求。即使提出了,我也不会理会。”   她道:“我选什么样的人,我爱什么样的人,永远和其他人无关,和我是什么身份无关。这是我自己的事。”   范翕伸手,指腹轻轻擦过她的脸。   他低头专注端详她。   良久,玉纤阿叫一下,因范翕轻轻掐住了她的腮帮。   他目光柔和,星辰熠熠。他柔声:“玉儿,你有见过你现在的这副面孔么?何其无情,何其冷血。”   玉纤阿被他掐着腮帮,虽然不痛,但她自然无法开口说话。   而下一瞬,玉纤阿就听范翕一声轻笑。他眉目舒展,心事得解。他俯下身将她抱在怀里,心满意足地叹:“我就爱你的冷血无情。”   冷血无情才好。   冷血无情才不会因为其他人和他生分。   冷血无情才能排除万难,坚定地和他走下去。   他在此时拥着她,他第一次确信自己是和玉纤阿有未来的。他确信自己和她有以后,他拥着她,如同拥着自己生命中的月光。月光虽凉虽淡,可她如影随形,他自是念念不忘。   ——   太子亲自坐镇平舆,帮助楚国和属国签订停战协议。楚宁晰对这位太子的印象不错,太子明明急着解决九夷之事,还肯留在这里……当然,可能也有一些缘故是太子妃刚生产完需要休息两日,太子是为太子妃着想。   然无论如何,楚宁晰现在心事都略微放松。   现在天下局势不好,但是太子都不着急,她着急什么?天塌下来,有太子顶着呢。   其时已入八月,这两日温度渐渐降了下来,某一日,吴国世子奚礼忽然到访,让众人皆惊。   奚礼突来乍到,吴国那逃婚的小公主奚妍大慌,早上还高高兴兴地与玉纤阿商量着去做农事帮助百姓,下午时听到自己哥哥来了,就六神无主,在屋中来回踱步。   站在外面看她的吕归问:“你慌什么?”   奚妍道:“五哥亲自来抓我,我如何不急?”   奚妍公主还是那般天真,但吕归已长大了很多。他笑了笑,问:“如果殿下真的抓你回去,你要去么?”   奚妍一愣,本想说不要,但她想到什么,又沉默茫然了下去。她若是不肯回去,她是要做什么呢?难道一辈子跟在公子翕和玉女身边?以什么理由?   隔着一道窗,吕归看屋舍中的小公主忽然愣了下去,静静坐了下去。他便也沉默下去,只道:“你还是后悔了。”   奚妍茫然道:“我不知道……我只是,有些想母后,想家人,想吴国了。”   奚妍公主忐忑不安,她梳洗打扮好后,她出去见奚礼。她以为吴世子前来必是为了她,结果她和玉纤阿在一起,一起在前堂见了世子一面后,奚妍发现奚礼来是和太子、公子翕有事谈,与她无关。   奚妍小声叫了声兄长后,奚礼瞥她一眼,抬手打断了她的话:“你的事之后再说,公子翕可来了?”   原来在吴世子这样的人眼中,一个偷跑掉的公主并不值得他兴师动众,他有更重要的事忙。这些事是政事,奚妍小女儿家的心思,在奚礼那里,不值一提。   奚礼前来,只是顺带看一眼妹妹,他自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才会亲自来平舆见太子。   奚礼来时,带来了一个人,那人自称是吴地姑苏虞家的人,替虞家家主给公子翕带了一封信。公子翕探知虞家的事,显然过了这么长时间,奚礼也知道了。收到信,公子目色微动,为自己背后能多一方势力而略有些高兴。   但范翕还没来得及看信,便被奚礼告诉太子的另一桩要事所吸引。奚礼说:“天子没有殁。”   奚礼观察太子和公子翕的反应,见二人都稀疏平常,他叹一口气,便知太子当是知道的。范家的人……真是有毛病啊。明明没死,也不着急宣告天下,打翻齐卫的谋划。暗自腹诽一句,奚礼说道:“前些日子,天子出现在吴国,与我父王见了面。”   他此话一出,范启兄弟二人才流露出些意外的神情。   范启喃声:“我父王……为何去吴地?”   奚礼答:“天子与我父王说了些什么,我也不太清楚。只大约知道天子要了船只兵马,说要出海。”   范启和范翕对视一眼,都想到了周天子的病。周天子早有去海外寻医的打算。   奚礼看范启兄弟只是在他说话时互相交换眼神却不开口,奚礼一声叹气,道:“二位殿下,天子到底如何打算,还请两位给我一个准信。天子如此随性,我吴国上下却都忐忑,不知天子是何意。是否北方的战争,天子并不上心?齐卫都将洛地占了,为何天子不急着平定天下,反要出海?出海做什么?”   范翕问:“我父王可说过他要何时走?”   奚礼想了想:“天子与我父王约定好后就离开了,他行踪不定,我等自也不敢探问。但算着时间,应该是这两日天子便会重回吴地,坐船离开,置天下于不顾了。”   太子温和道:“世子不必急。我父王恐有更重要的事亟需解决。”   那便是天子的病。   太子自不会说的那般详细。天子行踪不定让人忌惮,但若人知道天子生了重病,那可不是简单忌惮的问题了。太子道:“天下现在这样乱,实在是我等抽不开身。例如我要去平定九夷,七郎要帮楚国稳定局势……天下诸侯逐鹿中原,到底会有些摩擦。我父王手中有龙宿军,行迹不辨,想来日后父王若回归,才有时间重整山河。”   奚礼沉默。   心想齐卫二国野心那么大,天子能不能回去还是两说。虽有龙宿军,天子却也太托大。   但是……周天子本就是这样肆意行事的一个人。   太子证明他父王并没有疯了,就总算让奚礼安心一些。奚礼甚至默默想,是不是该趁此机会,吴国好向天子表表忠心?反正北方大诸侯国的压力,有楚国这个大国在前面顶着,吴国现在表了忠心,说不定日后……奚礼默默盘算去了。   几人就这样商量好了一些事。   其实也没什么好商量。太子是身不由己,他必然要先解决九夷之事。若他不解决,各大诸侯国自然忙着内战,也不会管。周天子是身体撑不住,只能先让诸侯国乱,之后再平。太子和范翕都隐隐觉得天子太过托大……让出去的江山,想收回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周天子大约是酝酿着一场大战。   范启不太赞同这种打算。可惜他即便是太子,不登上天子位,他赞同不赞同,都没什么重要的。范翕便劝范启,说周天子既给了太子一个平定九夷的任务,在天子回来前,太子将其做好就行了,其他的就不要管了。   范启笑:“你这般懒怠,事不关己,我可又要骂你了。”   奚礼和他们讨论完政务,又和楚宁晰谈了谈楚国和吴国两国的盟约,再将虞家人的消息带给公子翕,就要匆匆赶回吴国,看天子是否已经登船离开。   而针对自己妹妹的忐忑,奚礼看妹妹还是很迷惘的状态,便叹了口气:“妍儿,你现在既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便先跟着公子翕吧。如今吴国也有自己要忙的事,父王没心情把你送给哪个诸侯王嫁过去,你可以先玩两年。待天下诸事定了,父王想起你了,你再来与我说你愿不愿跟我走吧。”   奚妍一愣,明白奚礼这是放她一条生路的意思。   她咬唇问:“谢谢兄长。”   奚礼摸一下她的头,淡声:“不谢,这是母后的意思。母后希望你过得开心一些。不过妍儿,你要多想一想,你总是吴国王女,总是要长大的。楚国王女独当一面,她才比你大几岁,就可与我平起平坐地谈论政务。你也要……快些长大。”   奚礼低声应了一声。   奚礼要走时,太子却想起这几日就是“八月节”了,便留下吴世子和他们一道过节。八月节后,吴世子会回返吴国,太子会回宋国,楚国会忙自己的事。难得几日在八月节时一起过,也是番别样体验。   ——   八月节是周王朝重大节日之一,家家以白露节后良日,祭祀一年之中“常所奉尊神”。八月节讲究阖家团圆,以前范翕过这样的节日时,必在周王宫。他第一次和其他公子们没有坐在一起,而是和太子于平舆,和一群半熟不熟的年轻人过节。   玉纤阿心情有些好。   她跟在太子妃身后学习怎么主持这样的节日,因太子妃元气伤,她便经常要替代太子妃下令,也从中学到了不少知识。   当夜月圆一天,诸人共席。   太子与太子妃夫妻,吴世子奚礼和九公主奚妍,范翕和玉纤阿,楚国公主楚宁晰……因缘际会,恐在此夜之前,谁也不曾想到他们会坐在一起共庆八月节。歌舞之后,席上气氛松快了许多,诸人互相讨论起一些闲话来。   玉纤阿唇角噙着笑,低头坐在席间,小口小口地抿酒。她一一端详着这些人,见瓜果陈列,见鼓乐歌舞盛大,见侍女仆从们一一而入,又一一而出。玉纤阿想,一年前,她还是个东躲西藏的女奴,哪里想得到自己能和贵人们坐在一起吃席。   席中,在众人推请下,太子举箸奏了一乐,场中气氛变得更加热烈。   就是楚宁晰这样惯常一副“唯我独尊”的骄傲公主,都在席上托腮而笑。她与范翕敬酒时,二人竟没有如往日那般互相冷嘲热讽,彼此眼中还留着一丝笑意。   而奚礼则看着自己的妹妹与她旁边的吕归,再看看范翕与玉纤阿的席位挨于一处。奚礼目色暗下,低头喝酒。   太子妃见他沉默饮酒,怕冷落了他,便笑问:“不知殿下回吴国后可有什么计划?”   太子妃补一句:“并非国事,只是关乎殿下自身。”   奚礼明白了太子妃的意思,摇了摇头,低怅道:“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无打算,自是比不得公子翕左拥右抱、佳人环绕之幸了。”   范翕挑眉,他轻笑道:“你既羡慕,那你可请太子殿下为你指婚啊。”   奚礼哼一声,没说话。   二人剑拔弩张,眼看就要争起来,玉纤阿怕他二人吵起来扯上自己,让自己在太子和太子妃面前尴尬,便主动引开话题,侧头问另一边的楚宁晰:“不知公主可有婚嫁的打算?”   楚宁晰正在专注喝酒,闻言瞥她一眼,道:“你嫌我年龄大,觉我嫁不出去?”   范翕代玉纤阿答:“我恐你就是嫁不出去。”   楚宁晰盯他片刻:“你何意?”   范翕道:“你自己心里清楚。你想嫁的人,人家并不愿娶你。”   楚宁晰一下子横眉扬起。   太子顿时头疼,看这架势,是又要吵起来了。太子正要劝,谁知楚宁晰向后一靠,将酒一饮而尽后,酒樽砸在案上。她站了起来,长身直立,高声道:“那可不一定。待我今年忙完了楚国的事,我自然是要准备我的婚事的。我便是将那人绑都要绑回楚国来!我说到做到,范飞卿,你可敢与我赌,你我谁先成亲?”   她这般挑衅范翕。   范翕目色难看,自然不肯应。他的婚事当然没有楚宁晰那般简单。   玉纤阿便又帮范翕说话,柔声问楚宁晰:“不知公主说的那人是谁?”   楚宁晰扬起下巴。   她并不类寻常女子那般害羞,而是目光在寒夜中灿亮如洗。她坚定非常:“自然是薄宁了!”   玉纤阿眨眼。   看楚宁晰大放厥词:“他自然是不肯的,但我是何人?楚国和越国联姻,岂能容他从中作梗?你们看着吧,明年待我忙完了,我自要薄宁成为我的夫君!嫁到楚国来!”   太子和太子妃不解,不知薄宁是谁,二人又听玉纤阿柔声细语地解释,顿时失笑摇头。   当夜花好月圆,少年青年们同处一宴。   浮生多苦,流月皎洁。八月节,风亭水榭,浮瓜沉李,流杯曲沼。   此是难得盛事。   日后自有史官将此事记录册内。   ——   后半夜,筵席仍未散,诸人皆是喝得醉醺醺,却仍待于席上。玉纤阿伏案而睡时,被范翕摇醒。她目光迷离地看他,见他蹲在她旁边,轻手轻脚,目中含笑。   范翕自然是和其他人不一样,他酒量不好,便从头到尾以水代酒。其他人喝醉了,在席上东倒西歪,他还有精神推醒玉纤阿。   玉纤阿掩袖打个哈欠,被他从席上拉起来。她被他拉着走,走一会儿,便发觉这个方向不是回院子的方向,而是出门的方向。玉纤阿讶然,范翕一身雪色长袍,白色发带与风中扬起的白衣混于一处,在夜中鲜亮清明。   他握住玉纤阿的手,拉着她走过池榭,听她疑问时,他回头笑答她:“嘘!小声些,我们去丹凤台。我们不是说好诸事稍定,就去丹凤台的么?”   玉纤阿和范翕出了院,见大门外,泉安和成渝已骑在马上,另有四五个卫士等着二人。泉安为他们牵来一马,玉纤阿迷迷糊糊间,就被范翕拥坐在了马上。   玉纤阿回头看泉安:“你也去?”   泉安笑道:“我已许久没见过夫人,甚是想念。”   玉纤阿看成渝:“你也去?”   成渝面无表情:“自是保护公子安危。”   范翕搂抱着玉纤阿共乘一骑,他低头与她相望,眉目清明间,有云飞风起之意气。   寒月下,数马前后相行,披星载月,穿梭薄雾。星影在水,万籁俱寂,范翕与玉纤阿相视一笑,然后勒紧缰绳:   “驾——”   云雾飞纵!   诸人骑马纵步,于八月节夜离开平舆。丹凤台前月下见,谁人不有情? 第96章   丹凤台中的三层阁楼, 掩在浓浓白雾中。丹凤台置于四面环水的地带, 常日总是比其他地方湿冷些。   虞夫人又一次地站在楼前窗口眺望远方。   侍女又一次习惯地在后为她披上遮风斗篷。看夫人面色沉淡下,隐有几分憔悴和怅然, 侍女心中一顿,便觉得这或许是因为周天子怒气冲冲地离开的缘故。侍女心里叹气,想夫人和天子这笔糊涂账, 看来是一辈子算不清了。   活了这么多年,就见过天子低头这么一次, 然而夫人并不领情。   虞夫人似猜到她在想什么,淡声:“如何领情?他杀的人,实在太多了。”   语气中的沉痛, 茫然, 他人又如何能如她这般切身体会到。她终是一寻常人,她徒有美貌却无计谋, 她只能无法原谅这样的刽子手。然而、然而……   虞夫人手扣着窗下栏,喃声:“他不知道病得多严重……”   才会向她低头。   她本以为当年离开周洛王宫,一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到他了。他是心硬心狠之人,本来一言九鼎,根本不会有回旋余地……想来是他实在病重,才……倾而,虞夫人又想到周天子幸灾乐祸地告诉自己,范翕爱上不该爱的女子……虞夫人扣着栏杆的手轻轻颤抖,面色更白一分。   侍女看她出神,轻轻叹一声后, 就默默退下离去了。   但侍女关上舍门,才离开了不到一刻,急促的脚步声又重新响起,越来越近。侍女“咚咚咚”地敲了敲门,语气中难掩激动:“夫人!夫人!”   站在窗下的虞夫人回头。   看帷帐飞乱如散沙,白茫茫中,舍门被重新打开,侍女的面容只在外面一闪,便让出了自己的位置。侍女激动又开心:“夫人,公子回来了!公子来看您了!”   翕儿!   虞夫人一愣,向来清寒染霜的眸中星火也轻轻一跳,难以克制自己的情绪。她向舍门的方向走了一步,帷帐飞开,她看到了出现在门后的少年郎君的身形。   年轻俊美的公子翕立在舍门外,玉山催水,清华无限,又有许多细碎单薄。   范翕眼中闪着激动而开怀的光华,流水照星一般。   后方的泉安也站了出来,向虞夫人请安:“夫人,我与公子回来看您了!”   而玉纤阿则跟在泉安身后,几分踟蹰地向前走。开门的侍女看到了玉纤阿的面容,美人蒲柳扶风之姿、花容月貌之相,让侍女惊艳得恍了下神,但显然站在屋中的虞夫人眼中只看到她的儿子,并没有看到闲杂人等。   玉纤阿悄悄撩目看向屋中美人,看向那被范翕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美人——   虞夫人确实极美,清冷如霜,寂寥似夜。   这般风采的美人,不染霜华,超越年龄,目中清泠泠的,永是那般沉寂静美。玉纤阿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美人,心里微微一动,想难怪那么多男人喜欢过虞夫人……   虞夫人盯着范翕,声音低喃:“翕儿……”   范翕声音颤抖,迎上前:“母亲!”   他快步上前,和自己情绪内敛的母亲完全不同。他笑起来,直接过去,就握住了虞夫人的手,用力握住。之后他仍嫌不够,张开双臂搂住了自己的母亲。闻到母亲身上的香气,看到母亲好好地站在这里,范翕终是真正觉得安宁,长舒了口气。   他道:“楚国乱了,我多怕您出事。”   虞夫人与他微微分开,目中含了几分温柔色。她向来没什么情绪,只有面对眼前的人才会生起几分怜意。虞夫人伸手抚过年轻郎君清隽的面容,他微俯身,好让母亲能够与自己平视。虞夫人观他半晌,道:“瘦了许多。”   她微微笑:“比我上一次见你时,又长高了许多。”   她是不常与儿子见面的,也许一年才能见一次,有时候两年才能见一次。这样少的见面机会,让她每次都专注凝视着儿子的面容,其他事都让她无暇理会。她自觉自己被磋磨得什么感情都没了,也许只有面对儿子的时候,她才觉得自己还活着。   她好好地活着,不敢自尽,就是觉得若是自己不在了,范翕可怎么办。   被母亲抚摸面容,被母亲一眉一眼地端详,范翕心中的燥意一减,觉得母亲还是爱自己的,其他事有什么关系。他羞赧笑道:“上次见母亲时,我才十六岁,自然长高了。瘦却也没有,我向来如此。”   虞夫人微微蹙眉,问他:“如今吃饭可还好?是否还是夜里总也睡不着?可有饮酒?可有……”   范翕咳嗽一声。   平日母亲对他嘘寒问暖他自是开心,但是现在虞夫人这样说来,倒是在跟人说他身体不好需要常年养着一样……范翕觉得有些丢脸,不想让母亲多说。他柔声打断虞夫人的话:“我都好。我特意来见母亲,还带来了一人,与我一道见母亲。我希望母亲能喜欢她。”   范翕转身,亲自返回舍门的方向,将站在门外踟蹰徘徊的女郎握住了手。玉纤阿一惊,想他怎么在他母亲面前这样孟浪。她拼命给他使眼色,想向后躲。范翕不肯,就这般强硬地牵住玉纤阿的手,带她越过门槛,向屋舍中的虞夫人走去。   他想正该如此强硬,母亲才会知道他的心意。   虞夫人看自己的儿子牵着一个腰肢纤细、行来如柳的妙龄少女进来。那女郎耳微红,似不好意思郎君的张扬。到了虞夫人面前,终是躲不过去,此女推开范翕的手,向下伏身拜了一拜:“妾玉纤阿见过夫人。”   虞夫人沉默。   她想到了周天子所说的。   她道:“你抬起脸来。”   玉纤阿抬起了面容。   ——   侍女关上门离开,泉安也不会在这时进去打扰。屋舍中,便只坐着虞夫人,而正中的空地上,范翕和玉纤阿双双跪在她面前。   虞夫人盯着玉纤阿。   此女甚美。   隐有些眼熟……但虞夫人心思甚乱,被此女的美貌震了一下后,就有些理解范翕为何会对这样的女子动心了。   虞夫人沉默许久。   沉默时间太久,让玉纤阿有些不安。范翕偏头给她一个眼神,他自坚定地开了口:“母亲,玉儿是我喜爱的女子。母亲你若是了解她,你也会喜爱她的。我与她一道来,便是想得到母亲的祝福。”   虞夫人缓缓道:“翕儿,我问你,你与玉女……是如何相识的?”   她已从周天子那里听说了范翕和玉纤阿在吴国王宫相识的事,已知范翕爱上的女子是吴王要献给周天子的。虞夫人本有些不信,本对儿子抱些希望,可是听说此女叫“玉纤阿”,再见此女美貌……她便知,不会再有其他人了。   当是此女,才值得吴王献女,值得范翕与他父王同争一人。   虞夫人心中苦涩,复杂。她不敢信周天子说的话,她想再问范翕,听范翕亲口说。   范翕却温和答:“母亲,玉女是越国薄家女,我巡游越国时便与她相识相爱。我与她情投意合……”   虞夫人脸色微微发冷。   知道范翕在撒谎了。   她心里微震,怔怔看着这面容雪白如玉的少年郎君,怔怔地看着范翕眼都不眨一下地侃侃而谈。她何等心灰意懒,何等震惊。因儿子清俊含笑的面容,与她记忆中的某人相重合,轮廓是那般相似——   都是眼睛都不眨一下,谎话脱口而出。   说谎说得如谈情一般柔情款款。   柔情款款下尽是虚情假意。   虞夫人本以为自己亲自教养的儿子,和周天子不会是一样的人。可是范宏幸灾乐祸的声音在她耳边彻响,范宏说范翕终是和他一样。她给范翕一个说话的机会,然而范翕还是选择对她撒谎。她知道的时候他对她撒谎,她不知道的时候,范翕又对她撒过多少谎……虞夫人闭了目,哑声喝止范翕的谎言:“够了!”   范翕脸色微微一顿,观察坐在上方的满身疲惫的虞夫人。   虞夫人扣在案上的手轻轻发抖。   范翕有些不安了:“母亲……”   虞夫人睁了眼,她尽量语气平和地偏头,对跪在范翕旁边的玉纤阿道:“玉女,我要与翕儿说一些私事,你先回避一下吧。”   玉纤阿微顿。   她柔声:“夫人,若是此私事与我有关,若夫人是不满公子与我……我不愿回避,我想解释于夫人听。”   虞夫人愣了一下,再次认真地看那低下螓首的佳人一眼。虞夫人想了想,道:“此事暂时是翕儿自己的问题,与你无关。你当回避。”   如此,玉纤阿就无话可说了。   她起身,忧郁而担忧地看一眼那仍跪着的范翕。范翕对她一笑,示意没事。玉纤阿轻轻一叹,也不好当着婆婆的面太关心范翕。玉纤阿终是走了,关上了屋舍门。而站在门外,玉纤阿和那服侍虞夫人的侍女、泉安三人而立,面面相觑。   泉安道:“放心吧,夫人当只是和公子说些私密话而已。”   玉纤阿忧心忡忡,不言不语。   几人站了一会儿,都有些无趣时,那服侍虞夫人的侍女主动与玉纤阿搭话:“女郎是哪里人?”   玉纤阿不知该如何答时,沉吟间,忽听屋舍中一声极大的抽打肉体声,这声音,于她这样奴隶出身的人何其耳熟。她年幼在薄家当侍女时,经常听到这种声音——   鞭打!   泉安和侍女一起惊呼劝阻:“女郎!”   但玉纤阿一咬牙,仍推开了屋舍门,她见到虞夫人立在地上,手持藤条,正向那跪在地上的郎君挥下。她心中一时生了怒火,自己向来珍爱范翕,她再是气他的时候也不曾伤过他身,为何虞夫人要这样?!   气焰上涌,烧坏了玉纤阿的理智。她只看到虞夫人要鞭打范翕的一幕,大脑空白着,人就奔了过去。口上厉声:“住手!”   “公子!”   ——   玉纤阿离去后,虞夫人不再给范翕面子。范翕心神有些不安,见母亲淡着脸站了起来。虞夫人问他:“你再说一遍,你与玉女是如何相识的?”   范翕心里稍顿。   但他想母亲被囚于丹凤台,对外消息封锁,他又一向瞒得好,她应该是不知道真相的……或许是在试探他。   范翕便镇定而答:“我与玉女在在越国薄家相识。母亲若不信,修书问薄家家主便是,玉女是他的女儿……”   他抬目,住了口,因看到虞夫人满目失望地看着他。   范翕脸微微白。   虞夫人道:“你竟还要骗我。你恐不知,前些日,你父王来见过我。若非你父王来,你在外面做的那些事,你当是可永远哄骗着我了。翕儿,你怎变成这样的人?你对我,可有一句实话?”   范翕抿唇,心神乱起,终是知道自己失算了。他父王行踪不定,明明说好在吴国……怎么跑到丹凤台来了?   他急声问:“父王可有伤您?”   虞夫人俯眼:“你可有其他事骗我的?”   范翕张口欲说话,虞夫人疲声:“你可能与我说一句实话?”   范翕张了张口,半晌后道:“……对不起。我、我……辜负了母亲的信任。”   如此,便是说他骗虞夫人的事,何止这一件。   虞夫人厉声:“我自来教你君子诚信,君子之义之道!你全然不听,全然阳奉阴违是么?你觉得我说的都是错的,你就要走你父王那条路是么?我口口声声教你这么多年,你连对我说实话都做不到!翕儿,我被关在丹凤台,我什么都不知道,如此可是方便了你骗我?这些年,你每次说的话,到底我能信几分?”   范翕张口,却说不出为自己辩解的话。   听虞夫人气得发抖:“还有那玉女!本是献给你父王的!你为何对人家下手?你不知道你不该碰么?你不知道你已有未婚妻么?你是否也骗了人家,骗人家跟随你,可是到了周洛,你如何解释?你怎惹这么大的麻烦!我说过你尽去三妻四妾,我不管你。但你如何能行事荒唐至此?”   范翕脸白得厉害。   他辩解道:“不,不是你以为的那样。我与玉女是真心的,我不喜欢于女郎……”   虞夫人道:“当初可是你亲口告诉我你愿与于女郎齐眉举案,恩爱一生!你说你与人家定亲,就是真心的。如今,你又来了一个真心的?你的真心到底是有多少?你骗的到底是哪个?”   范翕:“我……”   他若是说实话,便少不了又是多一个骗母亲的罪名了。   他便闭了嘴,只有些惨淡地低声:“我错了。”   虞夫人向后退两步。   她凄凄看他,心中难过至极。她在范翕身上倾覆心血至多,可是范翕却……虞夫人目中缓缓落了泪。   范翕看母亲落了泪,心也一下子慌起,目中也凄凉十分。他跪行几步,仰头面对虞夫人,急声道:“我错了。但是母亲相信我,我并非有意欺骗。我与父王是不一样的,我都是……都是不得不的。”   虞夫人淡声:“你父王每每哄我时,也说自己不得不。我这一生,不知听了多少‘不得不’。”   因为怕她生气,所以不得不杀了楚王;   因为怕事情败露,不得不杀了楚王全族;   因为她和他吵,气着了他,他不得不把人烹了喂狗吃;   因为她逃走了,她不爱他,他不得不对三岁的范翕不管不问,任其自生自灭……   总是“不得不”,总是他是受害者,总是别人先做错了,才让他动了怒。是否天下人和他相处都该顺着他,都一点儿不满都不能有,否则他就要生气,就要开杀戒,就要“不得不”……   是否不能让他满意,就是十恶不赦?!   虞夫人眼中泪光闪烁,时而将儿子的形象和脑海中的另一人重合。那人是她的噩梦,是让她一辈子无法摆脱的恶魔。她花尽心思,她害怕无比,她想让儿子远离他……她实在太怕范翕成为像那人一样的人了。   怕范翕胡作非为。   怕范翕无所顾忌。   怕范翕最后如孤家寡人一样,一辈子被困在自己的孽障中。   范翕仰头抱住落泪的虞夫人,他慌乱无比道:“我知错了,母亲我知错了!你罚我吧,你别不管我了……你罚我我就知错了!”   低头俯看儿子的雪白面孔、凌乱长袍,看范翕双目迷惘地看她……虞夫人别过头,哽咽:“翕儿!你怎能……如此!”   虞夫人气怒又伤心,真的寻了藤条来。如幼时她管教范翕那般,儿子不听话,儿子做错了事,她教不过来,又实在气得不行,便会拿藤条打他。其实她打范翕的次数并不多,因范翕幼时体弱,每每他奄奄一息时,她颤抖抱着自己的幼子,也是默默饮泪。   恼恨自己无能,恼恨自己不能将儿子教好……   如今再次举起藤条,便让虞夫人觉得范翕还是幼时那个倔强又叛逆的小孩儿。她不让他做什么,他就要做什么;她让他乖巧,他就要破坏……他总是和她希望的小君子风范事与愿违。   虞夫人手中的藤条挥下。   “啪——”   他还是做错事。   “啪——”   可他和小时候已经不一样了吧?小时候他只会小打小闹,长大后他离开她身边,无人管束他,他彻底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反正事后跟母亲撒个谎,母亲又不知道。   “啪——”   “住手!”   玉纤阿推门闯入,一眼便看到范翕伏在地上,虞夫人手中的藤条打在他身上。他有些茫然地回头,目中雾蒙蒙的,微微蹙了眉,面颊上贴着几绺散开的碎发。一身白衣如霜华,他跪伏在地,发冠已歪,神色凄楚,就那般被人打……   看到玉纤阿出现,范翕目中闪过一丝意外和慌乱。   玉纤阿看虞夫人手中的藤条要落下,她心里痛得要裂开,什么也想不清楚,只知道自己不能看着范翕被打。谁也不许碰他,哪怕他母亲也不行。那藤条将落,她一时没有别的法子制止,竟直接冲了过来跪下,抱住范翕的后背,要替他挨了那一藤条。   范翕惊!   他如何肯!   虞夫人力气就那般大,拿藤条打他又能有多痛?到底是他母亲,也不会真的要打死他。他是男儿郎,他习武时挨的打都比母亲这两下藤条打得厉害多了。可是玉纤阿又怎能和他比?她娇娇弱弱的,怎能被这样打?   范翕被玉纤阿从后抱住,她贴于他后背,要替他挨了那顿打。范翕反身就要反抱住她,长臂搂住她,将她抱于自己怀抱中。他反应快,玉纤阿却挣。虞夫人又因看到玉纤阿突然出现而吃惊,手中力道没有收回。   眼睁睁的,看那一藤条同时打在范翕和玉纤阿身上。   两人各自被打了半个肩。   玉纤阿吃痛,脸色顺白,范翕搂住她,当即慌张地要查看她被打中的肩。他慌乱地:“打着你了是么?让我看看,别怕……”   玉纤阿如何肯被他扒开衣领让他看她肩膀!   他母亲还在。   虞夫人错打了人,手中藤条便放了下来,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一幕。万没想到此女会护范翕,而范翕明明任她罚,却在见到此女后当即相护,不愿此女被伤到一下。此女颤了一下,范翕就露出六神无主的样子,伤心欲绝、如同此女要死了一般。   虞夫人从未见过范翕这一面。   她怔怔然地看着这对小儿女跪在她面前互相关心。   玉纤阿吃了那一顿痛,怕虞夫人还要打范翕。她肩膀灼痛,吃了一打,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她仰头直视满面震惊的虞夫人,咬牙问道:“我本不该管夫人与公子之事,但是夫人也打了我一肩,我就少不得要问清楚,夫人为何要打公子?”   范翕急声:“玉儿——”   不要这样和他母亲说话!   玉纤阿却不理他,只目光盯着虞夫人。   虞夫人迎着此女的目光,她实在有些意外与不解。她道:“你叫玉女是吧?我儿做错了事,有些对不起你……”   玉纤阿坚持:“不知公子是做了何错事,我与公子相识至今,不觉得公子有对不起我过。”   范翕握她的手,示意她别这样。   但是玉纤阿强势起来,他真的是拉也拉不回来。范翕有些慌地抬头看母亲一眼,怕母亲对玉纤阿就此印象不好。虞夫人看范翕一眼,再看一眼一心维护他的玉纤阿,虞夫人愣了半晌后说:“你是吴国要献给周天子的美人吧?”   玉纤阿怔一下。   她想起了范翕之前信誓旦旦与虞夫人撒的谎,说她和他相识于越国薄家了。   范翕满面通红,有些羞愧。   玉纤阿却是维护他到底,她沉吟一下,道:“那又如何?我终是未曾被献给天子,且我已恢复了自由身。我自是愿意与谁在一起便与谁在一起。夫人若不喜我,我自是接受,但夫人不该对公子动手。”   虞夫人愧道:“玉女,你不知,他欺骗了你。他尚有未婚妻。”   玉纤阿一僵,然后咬牙:“我知道。公子一开始就与我说了。”   范翕:“……”   虞夫人愕然,她看向范翕。范翕不知该如何说,玉纤阿已沉静道:“我知公子有未婚妻,但公子应我他会与此女退亲,来迎我。他对我情甚笃,绝不骗我。”   虞夫人慢悠悠:“可是昔年他也曾对我说,他和于女郎情甚笃,他会一生将正妻之位留给于女郎,绝不骗我。”   玉纤阿:“……”   范翕:“……”   玉纤阿转移话题道:“是否是因夫人觉得公子哄骗了你,才生公子的气?”   虞夫人迟疑下,点头。   玉纤阿道:“夫人为何要生气?公子纵是骗夫人,但公子都是好心,只是不想让夫人担心自己而已。公子长大了,肯说些善意的谎言让夫人高兴些,夫人不该感动公子的孝心么?为何要生气?”   范翕:“……”   虞夫人:“……”   范翕缓缓的,抬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他低头,不让母亲看到,但是他唇角忍不住向上勾起,强忍着笑。他心里叹,想玉纤阿可真是、可真是……她颠倒黑白,这张嘴,可真是能说啊。   他反正是说不过她的。   现在看来母亲也是说不过她的。   玉纤阿振振有词:“夫人与公子常年分居两地,自是报喜不报忧,不愿对方担心自己。公子有时候会不与夫人说实话,难道夫人就从不曾骗过公子,不曾对公子说过一句假话么?夫人当懂得此理才是。为何父母能骗子女,子女却不能说些善意的谎让父母高兴?”   “夫人要打公子,我一个外人,自是不拦。只是夫人打了我一下,我少不得要与夫人辩辩此理。夫人管教自己的儿子,我无话可说。但我心疼自己的情郎,也请夫人谅解我的心情。”   虞夫人:“……”   她问范翕:“你说此女是谁?”   范翕含笑,目中柔情潋滟,望着玉纤阿。他答虞夫人:“她叫玉纤阿,她没什么好的身份,我只是喜爱她。”   “我之前骗母亲说我喜爱于女郎,是我做错了,我说了谎。但我此时没有说谎。我只爱玉女。”   他笑道:“我不会伤玉女的。我要和她长长久久,白首一生!母亲信我!”   玉纤阿被他目光盯着,当着虞夫人的面,她脸微微红了。她又抿唇笑,自是有些得意,有些高兴——   因范翕肯当着他的母亲这样说,他当不是在哄她。   他是真的有这样的打算——   长长久久,白首一生!   而虞夫人盯着玉纤阿,看得久了,她慢慢出神:“玉纤阿……有些像一个人啊。和她当年风采,何其相似。可惜,她到底和我们走远了。”   玉纤阿和范翕眨眼,心想那人,可是湖阳长公主?果然虞夫人也是见过那位长公主殿下的!   虞夫人却又道:“可惜,我和她也不甚熟。” 第97章   来丹凤台前, 玉纤阿便想过婆婆的关恐不好过。世间很少有喜欢儿媳的婆婆。何况她出身不好,在范翕口中琴棋诗画信手拈来的婆婆面前, 恐要露怯。   为此她还特意多读了两页书,想到时充充面子。   没想到虞夫人倒不为难她。   虞夫人只觉得她是被她儿子哄骗,虞夫人更大的怒在范翕身上。虽然说范翕被虞夫人打让玉纤阿生气……但打完后说开了, 虞夫人审视着她,却也并不拿出身来为难她。   想来范翕昔日能很快接受她的出身,也和虞夫人的教诲有关。   夜里, 玉纤阿自是留宿阁楼。她的肩膀被藤条所伤, 范翕便留在她这里,非要让她扯下衣领看看。他要看她肩上的伤,要给她上药。他忧心忡忡, 好似他母亲一藤条, 能将玉纤阿打残废一般。   玉纤阿有些赧然, 有些不安。她坐在榻上,被范翕堵着。肩膀确实火辣辣地疼,她先柔声问了范翕身上的伤是否上药,待范翕应了, 玉纤阿还是希望他不要多在自己这里待:“我知公子心怜我,但到底是在夫人的地方, 公子待我太好, 恐是不妥。”   范翕不解。   玉纤阿叹:“夫人恐吃醋。”   范翕柔道:“怎么会呢?玉儿,你想的太多了。我母亲只怕我对你不好,才不怕我待你好呢。来, 让我看看你的肩吧。”   他这般哄着,与玉纤阿在屋中推拒了半天,舍门被敲了两下,侍女乖巧地在外候着:“女郎,夫人来看你了。”   玉纤阿的衣领被范翕扯下一半,闻言当即将衣裳穿好,范翕大失所望,恼无缘看到她的肩。玉纤阿从他身边走过,连忙去开了门,恭敬十分。看到虞夫人站在门口,玉纤阿行了礼后,面容有些赧红。   这才想起自己下午时竟然驳了虞夫人。   她哪来的那样胆子啊?   婆婆居然不生气,还来看她。   虞夫人进了屋,见到范翕也在,她愣了一下后,迟疑问:“可是我打扰你二人了?”   她这般一问,这对小儿女都红了脸,连声说没有。虞夫人微微笑,见自己儿子这羞涩的不自在模样,她讶然之余,心中有些相信了下午时二人给自己的说辞。范翕说他真心喜爱玉纤阿,虞夫人一直半信半疑,怕他又在哄骗谁。这时看了……才知他是真心的。   虞夫人有些叹。   怜惜那位于女郎。   她有些怅然地想,许是她太不了解范翕,范翕才能在她面前说谎说得那般自然,还能不被她发现。范翕昔日告诉她说他喜欢于女郎时,他那般冷静安然,好似成亲于他来说只是一个任务而已……她竟然被他骗了过去,竟然相信了他。   范翕可从来不在她面前多提于幸兰。每次她问,他都敷衍两句应付过去。她竟然还以为他是害羞……   而范翕真正害羞时,原来是这样的。   虞夫人目有愧色,难受自己竟不了解范翕至此。她入座后,关心地问范翕:“下午打你打得痛不痛?需不需要冰敷一下?我见你晚膳用得少,你可是因挨打而身体有损,肠胃不适?可有吐了?让泉安为你好好上药吧,若是不妥,夜里发了烧……”   玉纤阿眼眸睁大,乌黑的杏眼盯着范翕。   范翕被母亲说得脸越来越红,尴尬十分。   虞夫人将他说得弱不禁风一般,这是干什么啊,玉纤阿还在旁边看着呢!范翕勉强笑了一下,打断虞夫人的话:“我没事。母亲,我小时候身体才不好。我现在早就好了。怎会因被打几下就发烧呢?母亲说笑了。”   虞夫人打量着他的身量道:“莫要逞强。你看你的腰,比寻常女子还要……”   范翕有些狼狈:“母亲,不要说了!玉儿还看着呢!”   虞夫人向玉纤阿看去。   玉纤阿连忙表态:“我也觉得公子身体不好,夫人关心得很好。公子不要忌讳此事,若身体真不适……”   她顺着虞夫人的话说,讨好着虞夫人。下午时驳了虞夫人,玉纤阿已经非常不安;现在看虞夫人需要她,她说话又好听,自然是如何让虞夫人高兴,便如何说。   而范翕气急败坏瞪她。   玉纤阿本就喜欢调侃他多愁多病身,如今他母亲在旁边作证……范翕不好对自己的母亲发火,只恨恨瞪玉纤阿一眼。这屋舍他待不下去了,他几乎是夺门而出,狼狈出逃。   范翕这般走了,玉纤阿唇角轻轻勾一下,忍着笑意。她实在喜爱逗弄他,不过虞夫人在这里,她自然要收敛一二。而虞夫人性情清淡,少言少语,却始终观察着玉纤阿。看玉纤阿眉眼噙笑,若春水流动状,虞夫人便更为放心,看来此女并未被范翕所胁迫。   虞夫人想,范翕喜爱玉纤阿什么呢?   美貌?还是大胆?   玉纤阿回头,看虞夫人正盯着她,她愣一下后,说:“我素来喜欢与公子开玩笑,并非欺负公子,让夫人见笑了。”   虞夫人说:“……我并未误会。我儿不是寻常人欺负得了的。他肯被人欺负,可见他真心对我。我一生最盼的便是他好。你自在些,不必在我这里拘束。下午打伤时,我心中有愧,特意带来药膏看你。”   说话间,虞夫人目光一凝,因她看到案上扔着一药膏,与她带来的一模一样。   玉纤阿立刻说:“那是公子带来的,已用完了,他却不知。但我尚未上药,夫人的药膏送得更及时。”   虞夫人瞥一眼那个药膏,并未多说。她目色微闪,盯着玉纤阿,看出此女应变能力之快。想来也只有如此快的反应,才能对付得了她那个敏感多疑的儿子吧。   虞夫人本就不爱说话,玉纤阿在她面前到底有些作秀的意思,不如在范翕面前自在。二人默不作声地坐在灯火下,玉纤阿轻轻扯开自己的衣领,虞夫人打开药膏为她上药时,看到她肩上的玉兰花。   虞夫人指尖轻轻擦过花叶,道:“画的不错。”   玉纤阿心里一惊,猛然想起范翕说他十岁以前待在丹凤台,读书写字作画都是他母亲亲自教的。那范翕绘在她肩上的……会不会被虞夫人看出是范翕的笔法?   玉纤阿小心翼翼地侧过脸看虞夫人,虞夫人却只夸了画功不错,就并未多说了。   玉纤阿心砰砰跳,只疑心虞夫人认出来这是范翕所画。范翕在她肩上作画,在虞夫人眼中,岂不是说明二人太过荒唐,行事不忌?她兀自思量,身体紧绷,睫毛轻轻颤。虞夫人从侧方看到她的神色,便怔了一下,说:“你真是与一人很像。多思多虑,想的总比别人多许多分……这样不累么?”   玉纤阿正愁如何转移话题。便立刻道:“夫人说的是湖阳长公主?”   她微笑,试探虞夫人:“太子殿下说我与长公主长得像。可惜夫人却和长公主不相熟。”   虞夫人搭在她肩上的冰凉指尖停顿了下。她淡淡说道:“昔日天子与长公主关系太好,后宫夫人鲜有喜欢那位殿下的。我当年,终也是俗人。”   如寻常女子一样,会疑心周天子和长公主的感情是否好得不正常。此年代男女大防本就没有,长公主和周天子一起长大,又是异父异母。二人同吃同住,且那位殿下当年丽色逼人,风华满洛邑,无人能敌……思及往事,虞夫人恍惚一瞬,轻声:“可惜她那般厉害的人物,到底受我所累。”   玉纤阿问:“听闻长公主夫妻在吴地出的事,不知和夫人什么关系?莫非夫人当日……”   她美目闪烁,欲言又止。   虞夫人怔一下,不解看向她。玉纤阿迟疑一下,说了实话:“公子听了些小道消息,说夫人曾做过吴王宠妃。”   虞夫人愣神,说:“翕儿他怎知?他和你……连这样的事也说?”   虞夫人心神复杂,缓了一会儿才苦笑道:“不知吴王宠妃的名号是谁传出去的,我昔年只是回姑苏探亲,因病重,遇见了吴王,被他接入宫中养身子而已。我倒是愿意摆脱天子,可惜吴王……到底想拿我去讨好天子。”   “而长公主夫妻的事情,多少与我有些关系。昔日长公主夫妻在江南游玩,遭了九夷布置的陷阱。然天子当时与我闹得厉害,未能及时援助。后来便听说武安侯逝了,殿下也落了胎。我们再回到周洛的时候,我便再不曾见过长公主殿下了。”   虞夫人失神:“当年……若非长公主出事,天子回了神,恐吴国又要被闹得生出不少事。长公主出事于她自己是坏事,却止了天子的怒,止了吴国之地的兵戈。只是到底失了至亲,想来殿下宁可吴国当年被天子血洗,也不愿发生那样的事。”   玉纤阿沉默。   她默默审度,想都说公主落了一个胎。那她、她可是……她心跳得厉害,心中生起更大的希望。   然可惜虞夫人和长公主并不熟,之后便是长公主隐居,虞夫人被囚在丹凤台……虞夫人喃声:“我与她纠葛也不多。这些年不知她过得如何,但我也只不过是熬日子罢了。我待在丹凤台中,身边只有一个翕儿,便想好好教养他。但我到底无能,连翕儿也教不好,让你见了笑。”   玉纤阿微抿唇。   她低声:“为何我总觉得夫人十分忌惮公子?我觉得公子被夫人教的很好啊。”   虞夫人出了会儿神。   她轻声:“玉女,你不懂,翕儿自小就和其他孩子不一样的。我本不该与你说这些,可我到底怜你。他自小……就和他父王太像,像得让我害怕。”   “我最开始不安的时候,是翕儿四岁的时候。有一日我有些困乏,让他自己去玩。我在山谷中找到他的时候,见他兴高采烈地如大王般坐在高处,看着下方一群猴子在撕咬互斗。他说他从哪个卫士那里拿到了好玩的药,他不知如何用,就拿山上猴子玩。我到的时候,地上猴子已经被折磨得死了半数。而我儿子坐在石头上,眼睛亮晶晶的,格外高兴。”   “他非常兴奋,他压根不觉得那有什么不好。他喜看人争斗,嗜血,好杀。只是一个四岁的小孩儿,他就表现如此。你可知我的惶恐?可知我见到翕儿,就想到他父王是如何杀人的?”   玉纤阿怔住,听虞夫人描述,虞夫人语气淡淡,玉纤阿后背已一阵发寒。可以想见任何正常人看到一个小孩那样,都会害怕。   虞夫人叹:“他幼时是一贯如此。我多次见他那样胡闹,拿水淹死一个蚂蚁窝什么的,在他那里简直是小事一桩。所以我对他管教得格外严,不许他做任何出格的事。我要将他的本性抑制下去,要让他不要行恶。他行恶实在太过方便……他又和别人身份不同,他是公子。”   “别的郎君作恶,不过是小打小闹;然翕儿是公子,他若行恶,天下都会沦为战场。就如他父王,只是随意一怒,一国都要为之毁去。我怕翕儿行差踏错,自是对他耳提面命,时时约束着他。他心有恶魔……我不敢将之放出。”   玉纤阿垂目,低声:“可是正因夫人对公子管的太严,公子离开夫人后,才会习惯地对夫人说谎。他怕夫人不高兴,怕夫人伤心,遇到什么事的时候,公子便不敢跟夫人说实话,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撒谎。”   “再是公子心中的魔……我觉得公子自己就在自我约束着。他心甘情愿约束自己的本性,正是怕夫人会伤心啊。”   虞夫人沉默。   玉纤阿柔声:“我知夫人是担忧公子,但是公子一味自我压抑,便能成为圣人了么?夫人也知公子是做不到的。夫人约束着公子是好意,但偶尔,也该给公子松松绑。凡事都是过犹不及。夫人只觉得公子像他的父王,这让夫人害怕;夫人为何不想想公子也像您呢?您这样善良,公子再坏,能坏到哪里去?小孩子时也许不懂事,但公子被夫人教那么多年,早就懂事了。夫人该重新认识公子才是。”   虞夫人看她。   看玉纤阿轻声:“公子说他十岁后都是跟着太子殿下的。公子是这样的性情,我想夫人知道,太子殿下也不会不知道。但我倒未曾见太子殿下管公子管得太厉害,太子殿下倒是给公子不少机会,放手让公子自己去办事。就拿巡游天下一事说,夫人必是不敢放公子离开,太子却让公子离开。虽说是关心则乱,夫人比太子更爱公子,但夫人这样,终是有些……狭隘的。”   玉纤阿柔道:“夫人困于旧日一段往事,一生为之所困,我作为旁观者,自然说什么都无法体会夫人的心情,自也不敢向夫人说教。我认为周天子确实不对,任何人被常年关在一个地方十几年,都会出些问题。夫人的问题,恐是身边什么人都没有,整日沉浸在过去,不能走出来。这并不是夫人的错,夫人也是受害者。但是现在,公子已经长大了,再过两年便可及冠。公子一心想带夫人离开丹凤台……而我最怕的,是夫人即使身离开了丹凤台,心仍被困于此地。”   “我到底年少,许多事只是说我的见解,也不知对不对。若说错了,夫人看在我年少不懂事的份上,不要与我计较。若是我说的有几分道理,请夫人多想想。”   她起身,向跪在榻上的虞夫人行了一礼。腰肢细软,仪态郑重。   虞夫人盯着她,目中的光慢慢亮起。   虞夫人问:“你待翕儿如何?”   玉纤阿抬了美目:“我既爱着他,又防着他。但比防备更多的,是我爱着他。”   虞夫人胸腔微震,听此女说话如此动听。她摇摇头,心想到底年少。然而虞夫人仍起了身,缓缓托住玉纤阿的手臂将人扶起。虞夫人专注地凝视她,道:“我懂翕儿为何舍下出身更好、于他更有利的于女郎,也要选你了。在你这样的性情面前,美貌又算什么呢?”   “若我是男子,我也会爱你。”   “想来喜爱你的男子众多,我作为母亲,倒有些庆幸你选了我的翕儿。想来在翕儿身边,你会比我做的好得多。”   玉纤阿被虞夫人扶起,她抿唇微微笑,被虞夫人夸得面容发红。她轻轻侧了下头,肩膀松下,知道自己又过了一关。   下午时被打,她就知道虞夫人一定会找她说话。她一直在想该如何不卑不亢地博得虞夫人的心……到此,她便知道自己不会得到虞夫人的反对了。   ——   玉纤阿博得了虞夫人的好感,次日清晨,范翕早上向母亲请安时,见玉纤阿和她的母亲在一起,他震惊十分。用膳的时候,他发现只过了一晚,他母亲就和玉纤阿亲近许多。虞夫人那么冷漠的人,还会对玉纤阿笑,主动和玉纤阿说话……   范翕有些佩服玉纤阿。   他更生出与有荣焉的感觉,自己选的女郎这样优秀,省了他夹在她和他母亲之间的难处。虞夫人早上与他们一道用了早膳,范翕向母亲说了一声,便带着玉纤阿去山谷中玩耍了。   他回到了自己熟悉的丹凤台,身边跟着玉纤阿,他心情极好,迫不及待地要将自己幼时生活的环境展示给玉纤阿看。玉纤阿体力不如范翕,但好在她身体健康,被范翕拉扯着在山间爬上爬下,虽然不断喘气、面红潮红,但身体未有不适。   而泉安还不如她。   一开始泉安还努力地跟着范翕和玉纤阿,后来公子和玉女走得太快,公子对玉女又搂又抱,占尽便宜的时候,也帮玉女走得更快。但范翕就不会帮泉安了……所以中途上,泉安败退,苦笑着看范翕和玉纤阿的身形在丛林中渐渐消失。   罢了。   反正丹凤台就只有他们几个人,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范翕带着玉纤阿在山间行走,托着她的腰,不断地扬袖指路,与她解说——   “玉儿,你看这树!这是我小时候划过的!那时我不想读书,每次不想看书一次,我就来这树上划一道。”   “玉儿,这泉水可甜了,你来尝一口吧?”   “我小时候哇,我母亲经常带我在山里走。”   玉纤阿柔柔笑着,一路顺着他。范翕性情是比较内敛的,平时装温文尔雅的君子风又装得太好,他从来没有这样性情外放、格外高兴的时候。虽然他幼时身体不好,待在丹凤台也不适合他养病,但他仍然很喜欢这里。   这里就像他的家一般。   玉纤阿婉声:“我看公子很喜欢丹凤台。是不是日后仍想在这里常住呢?”   范翕道:“若它不再是囚禁我的牢笼,我就喜欢它了。若它还是囚禁我的牢笼,我一辈子不会喜欢丹凤台的。”   玉纤阿道:“丹凤台自然不会是囚禁公子的牢笼,公子早就出来了,不是么?”   范翕含笑。   他转过身,搂住她的腰将她亲昵地抱在怀中。他低头与她贴面,轻轻蹭着鼻尖。范翕道:“玉儿,你喜爱这里么?日后我们也常来这里好不好?丹凤台风景极好,虽潮湿了些,虽天气阴晴多变,下雨下得多了些……”   “哗哗哗!”他正柔情蜜意着,滴滴答答,水滴从树叶间穿梭。   范翕愕然抬头,看说话间,这般应景地下了雨。   这下无法柔情蜜意下去,范翕只好带着玉纤阿躲雨。玉纤阿笑个不停,说他“乌鸦嘴”,范翕却辩这里气候就是这样,跟他无关。两人这般笑闹着,下山却不好下,因雨水越来越大,山路变得泥泞。   幸好范翕熟悉这里,下山不方便,他在山中便找到了一处山洞,带玉纤阿进去躲雨。   天地笼在烟雨绵绵中,雨水哗啦啦如倾覆洪水,将山林冲洗得雾气弥漫。   两人狼狈地躲入了山洞中,范翕有些气急败坏,觉得好心情没了,玉纤阿心情却不错。她坐在洞口,湿发贴着面,目中盈灿灿的,屈膝抱腿,端详着山中雨雾。雨水哗哗在耳边浇灌,天地间声势浩大。   然这对于玉纤阿来说,是难得轻松时刻。   她坐在这里欣赏天地烟雨,欣赏雨中山谷风景。没有烦心事,没有不如意。   玉纤阿下巴轻轻磕在膝盖上,眼若清水,好似也被雨水洗净一般。   范翕从后搂住了她。   他低唤:“玉儿,你不觉得无聊么?”   玉纤阿:“不无聊啊。”   范翕沉默了一下,手轻轻挨上她脖颈,向下摩挲了一下。玉纤阿身子轻轻一颤,她绷着肩,板着脸回头看他。迎面便挨上他的唇,被他亲吮。雨水淅沥,薄雾隐约,郎君与她交换呼吸。   他启唇相就,手搭在她秀美扬起的长颈上。   另一手,轻轻勾着她的衣带。   他垂着眼皮,眼底有潮红色,他似有些不好意思,又似激荡兴奋。范翕贴着她的唇道:“被困山中,孤男寡女,同处一山洞。玉儿,你就不觉得我们该做点什么有趣的事么?”   玉纤阿笑,张臂搂住他脖颈。   不用说了,她知道范翕的兴致来了。   看她不拒绝,范翕目中发亮,将她一把搂了过来,向她压了下去。   ——   大雨淋漓,弥漫整个丹凤台。   山谷清寒,夜色慢慢笼上。在黑夜大雨中,丹凤台四周,偷偷摸摸的,穿着普通百姓服饰的军队悄悄摸了上来。   寒夜中,虞夫人立在窗口观望远方。她想着玉纤阿劝解她的话,想着玉纤阿说她将自我封闭得太厉害的话。虞夫人有些茫然,因她已被关在这里太久,她失去希望的时间太长了,她已不知正常的女君该是什么样……虞夫人踟蹰着,想自己是否该重新燃起希望。   是否她可以离开丹凤台……   门被推开,凉风从后灌入。   虞夫人皱了下眉,说:“把门关上吧,太冷了。”   后方侍女却没有关上门,也没有应答。   虞夫人回过头,一把冰冷的剑,抵在了她喉上。她愣住,有些迟钝,看到屋舍中密密麻麻的,站满了持着武器的陌生人。   拿剑抵着她喉咙的男人先被她美色惊了一下,然后才道:“虞夫人,借尔贵地一用。望夫人相助,带我等将天子引出来。否则,夫人的性命,恐就不保了。” 第98章   秋日雨,冰且永。一夜风雨后, 山树梢头仍如乌云般, 被风吹动时, 稀稀拉拉地向下降雨, 浇了树下走过的人一身水。   山雾迷蒙。   范翕牵着玉纤阿的手,微皱的长衣衣摆拂过草屑, 他回身, 扶玉纤阿踩过泉上小石。雨后空气润泽, 范翕回身牵玉纤阿时, 见她长摆细腰, 乌黑长发只用一根白玉簪简单梳着。她小心地踩在白花花水流上的小石上,风吹过,她的长发从肩后斜掠,与她的月白色衣襟融于一处。   像是不染尘埃的山中仙子。   又像是冬日细细的雪数也数不清, 从月光中轻盈盈地飞出相迎。   玉纤阿察觉范翕目光灼灼的凝视, 她抬眸,眼尾凝睇,对他浅浅一笑, 像是昨夜零星的记忆。   范翕眉心一动,忽倾身搂住她的腰肢。玉纤阿一惊, 以为他又要做什么坏事时, 他将她抱在怀中抱离地面,一手托着她的腰旋一圈,将她拽到了他后方, 而另一手袖子扬甩,手张开,握住了一只从树丛中横里飞出的流箭。   玉纤阿眸子一瞠。   她没有反应过来,范翕扬手一甩,那只手中的箭就重新向密林中射了回去。   几无时差,玉纤阿听到了林中传来的一声闷哼之后,“咚”一声巨响,似什么人从树上摔了下来。玉纤阿满目惊疑,不解明明是在丹凤台,为何会有人向他们射箭。范翕也不言语,他带上玉纤阿,运用轻功,速度极快地梭入了林中寻找。   一会儿,便在一棵树下找到了那个背着弓的、胸口插着箭的已死男人。   玉纤阿站在树旁,低头看这人似是卫士,然而并没有穿着丹凤台中卫士们的服饰,反而穿着寻常百姓的衣服。若不是此人背着弓箭,谁会想到这样打扮的人会躲在密林中悄悄偷袭公子翕?   范翕则蹲下查看此人状况。他手在人的下巴上轻轻一捏,让死去的人张开了嘴。范翕探看一二,站了起来,他目色凝重,回头对玉纤阿说:“嘴里藏了毒囊,随时可咬破。当是死士。”   玉纤阿握住他的手,忧声:“公子……”   刹那间,她便明白丹凤台有变。   紧接着就觉得自己又成了范翕的累赘。   她拧眉,想着该如何是好,如今是什么状况时,范翕握住她的手,带她走路。范翕面容沉静,道:“先出去看看。”   玉纤阿建议:“我……要不躲回那个山洞,不随公子一起了?”   她又不会武,她和范翕在林中一起走,目标这么大。还不如留范翕一人……范翕却拖住她的手拽紧她,不容置疑:“走!”   看他心意已决,玉纤阿就不与他争执了,只努力跟上他的步伐。   ——   越走,便越觉得丹凤台果然出了事。   范翕熟悉丹凤台的布置,即使是山谷中也隔断距离会有卫士守着,这是为了预防虞夫人若要在山谷中行走发生意外的情况。而今,范翕带着玉纤阿一一找去,还活着的卫士十不存一,皆倒在树下、灌木中等各个隐秘的地方。   范翕和玉纤阿由一开始的光明正大走,改成后来的东躲西藏。   同时有死士在搜山搜林,与范翕遭遇了三四次。   均被范翕一招解决。   但随着出谷的距离越近,在山谷间紧密穿行的敌方人士就越多,范翕想拿下敌人,敌人也发现了己方的人少了好些,开始警惕起来,在山林中找他们。双方对敌没有一开始那般轻易。   玉纤阿小心翼翼地跟随着范翕,被他不断搂啊拽啊,折腾得够呛。她努力降低自己可能带给范翕的麻烦,而尽管不合时宜,当看到范翕不断地与那从林中冒出的死士杀斗,当看到范翕总能在第一时间察觉敌方而先下手为强时,玉纤阿忍不住在心中为他折腰。   看他身手凌厉,手段狠辣,一出手便是致命招,丝毫不给敌方反击的机会。   玉纤阿跟在范翕身后,出神地看着他修长的背影,看他行云流水般的身姿。   郎君面容依然清隽,如霜似雪。他平时看着总是一派寒月清宵、光风霁月状,让人忘了他骨子里的阴狠,而只有杀人动武时的范翕,才是真正的他——   公子生得这样俊!   武功又这样好!   玉纤阿面上不表现,心中却不断赞叹着。   临近出谷,范翕和玉纤阿再次与敌人遭遇,这次搜寻山林的这波人成群结队,有十人以上。范翕解决这波人,就没有之前那么快了。他与面前的敌人打斗时,一个弓弩手悄悄摸到他们的后方,将锋利的箭头对上被范翕拉在自己后面的玉纤阿。   周围围着范翕的敌人太多,范翕无暇他顾,没有察觉到那只藏在暗处的箭。   敌人设着法,一步步将范翕拉入他们的险境。那些敌人不断攻杀玉纤阿,范翕为护她,不得不被敌人牵制着,和玉纤阿间的距离拉大。而玉纤阿又是一贯沉寂有主意的,发现范翕分身乏术,她和他之间被隔开,她只愕了一下,却并不叫喊,并不让范翕回来护她。   她安静地立在原地,衣袂若云起飞。   范翕杀了二人时,察觉不对,觉得玉纤阿不在自己身边。他猛回头,看到自己和玉纤阿之间距离起码五丈。范翕敏锐的视觉,看到玉纤阿后方丛林中闪着的寒光。他目中欲皲裂,拧腰在半空中大旋,利落地将扑来的一人锁喉甩开,他向玉纤阿跃去:“玉儿!”   与此同时,见范翕察觉,那躲在暗处的弓箭手不再遮掩,寒箭射出,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向那空地上的女郎飞去!   玉纤阿听到范翕的声音,就回头向后方看,她趔趄躲步,但那箭只预算到了她躲避的行迹,仍直直冲向她门面。   一时间,范翕的血液都要凉了!   他大怒大惊,惧怕得发抖:“玉儿——!”   那箭飞向玉纤阿,玉纤阿已感觉到迎面而来、避无可避的寒气。她僵得动弹不了,乌黑发丝飞扬,眼见那箭就要刺中她胸口,斜刺里,一把闪着寒光的小刀从日光中飞出,砸向那柄箭头。   只这么一个偏差的时间,范翕已跃来,一把将玉纤阿重新搂入了怀中。   被范翕大力拽入怀中,鼻尖撞上他的滚烫坚硬的胸膛,手臂也被郎君握得吃痛。玉纤阿被撞得眼鼻发酸,只感觉到耳边冽风划过。她仓皇回过头,看到树林中,成渝和泉安的身影出现了。   成渝和泉安出现,协助范翕,一道解决了这波敌人。   玉纤阿轻轻舒了口气。   ——   几人躲在出谷路的树林后,讨论现在的情况。范翕和玉纤阿昨夜在山谷中,并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事。据泉安所说,那波人当是后半夜偷偷登上了丹凤台。那些人登上丹凤台后,先悄声解决丹凤台中留下的卫士。他们占据了丹凤台中的楼阁,挟持了虞夫人。   泉安和成渝等曾试图带卫士在对方没有集结前闯阁楼救出虞夫人,可惜对方早有准备,那座楼如今被围得密不透风,根本无法登入。   说话间,几人神色同时一顿,抬起头,看到从丹凤台正中的阁楼方向,向半空中飞起了几支响箭。响箭在半空中炸开,火花飞散。   玉纤阿悄悄看范翕,见范翕脸色顿时难看。   泉安见玉纤阿不解,便为她解释道:“这个信号是求救用的。敌人占领了阁楼,挟持了夫人,却用夫人的身份向外发了求助信号。很快,这个信号会被其他人看到,人人会知道丹凤台被围攻了……奇怪,他们要是要引人来和自己敌对?难道是为了布置一个陷阱,引楚国公主楚宁晰过来?”   玉纤阿听他一说,便有些猜测了。   她迟疑着:“不是说周天子未死么?齐卫二国亲自做局,蒙蔽天下。但二国想来都知道天子未殁……这也许是为了引来周天子?”   范翕冷声:“他们想拿我母亲做局。但他们又不能肯定父王一定回来。牺牲的,还是我母亲。”   玉纤阿默然。   范翕低眉沉思。   成渝待他们讨论了一会儿后,说了一个讯息:“我天未亮时去岸头看过,仍不断有船只靠近丹凤台,登上丹凤台。对方的布局仅是开始,他们尚未完善……但照他们登岸的时间算,到了今晚,丹凤台恐怕就要被敌军包围了。而我们不敢肯定敌方是哪方势力。”   成渝低声:“公子,趁他们的布置没有妥善,我等可否先逃出丹凤台,再集结兵马攻回?他们此时只知夫人被囚于丹凤台,却不知公子也在。虽方才杀了些人……但人都被我们杀了,没有活口留下,他们当只以为是丹凤台中的卫士没有被全部杀退。”   泉安也赞同成渝的话:“不知现在是何情况,我等先离开丹凤台为好。”   范翕不答,反而问:“还活着的我们的人有多少?”   泉安答:“我们的人手,加上丹凤台中还活着的卫士,集合起来,不过百人。然敌方军马何止百人!”   范翕眉向下压。   他看了玉纤阿一眼。   玉纤阿安静地听着他们说话,回望他一眼,并没有说话。   范翕迟疑一下后,将玉纤阿向成渝身边推去:“趁他们未全部登上丹凤台,你带玉儿离开这里,保护玉儿平安。”   玉纤阿在范翕看他一眼时,就料到了范翕的打算。她并未反驳,没有开口。   泉安也猜到了范翕的打算,一怔:“公子不走么?”   范翕眉目沉冽如冰水,他缓缓道:“我母亲落入他们手中,不管他们目的是什么,都要先救出我的母亲。丹凤台中还有百人,即使无法与他们相抗,躲在暗处,也算一股让他们摸不清的势力。只要他们摸不清,就会警惕。”   范翕的心思已经转开了:“玉儿不方便留在这里。成渝带玉儿离开,保护玉儿的同时,弄清楚外面到底是何情况,这波人马是哪方人马,目的是什么。成渝你将玉儿送去平安的地方,无论是先碰上楚宁晰,还是碰上太子,都请求援助。我们的兵马如今一部分在太子那里,一部分跟着楚宁晰,还有一部分驻扎在平舆。兵马集结不可能那么快,但是尽力而为吧。”   范翕心中其实不对太子抱有多大希望。   因为八月节的时候,太子就说过解决完平舆的事,他会回去宋国。按照太子的风格,太子此时当在宋国鲁国交界处。恐成渝带玉纤阿去求助,根本不可能在楚地碰上太子的人。   最有可能遇上的,是楚宁晰。因有一波兵马秘密登上丹凤台,楚宁晰即便一开始不知道,过了几日后也会反应过来。   然而楚宁晰……和他关系如此僵,会帮他保护玉纤阿么?   范翕低头看玉纤阿,对她道:“若是遇到了楚宁晰,你便告诉她,我让她答应为我做的一件事,我想清楚了。我要求她做的,就是不管她什么立场,她都要保护好你。玉儿,你就这样告诉她。她素来喜欢说自己绝不反悔,我倒要看看她能不能做到。”   如此紧急情况,不适合儿女情长。   泉安皱着眉,仍不赞同公子要留下的打算。   成渝目有焦色,觉自己武功高强,该留在丹凤台中和公子并肩而战,而不是护送柔弱的玉纤阿离开。   面对范翕的叮嘱,只有玉纤阿淡声答应下来:“好,我会告诉她,我会与她说的。”   范翕露出笑。   喜欢她没在这时与自己争。   他看着玉纤阿和成渝立在一起,再次叮嘱了一番成渝搬救兵和护玉纤阿的任务。范翕皱着眉,最后拥了她一下。他低头,手抚着她的面容,柔声:“玉儿,听话。保护好自己。等我救了母亲,就会去找你的。”   玉纤阿轻声,向他伏身行了一礼:“请公子珍重。”   “那我便候着公子来寻我。公子当对我放心,不必担心我,我自会将自己照顾好。也请公子照顾好自己,少……受些伤。”   范翕胸中微微震动,目中发酸。   他一言不发,再次张臂,紧紧拥抱她。只有她这般懂他,只有她知道他不可能离开。范翕轻轻在她眉心亲了一下,他手托着她面颊,目光专注中梭在她面上。缱绻之意,难以言说,尽是心照不宣。   范翕温柔笑:“我最爱你的,便是你如此善解人意。”   ——   范翕态度强硬,玉纤阿也不哭哭啼啼坚持要和范翕同进退。范翕安排她走,她跟随不情不愿的成渝,转头就走,背影纤漫。泉安看她那么干脆,有些为公子抱不平,觉得此女冷血至死,一点也不担心他们公子。   她怎能走得那么利索,头也不回?   范翕在泉安肩上拍了一下,轻笑道:“人已经走了,你再看玉儿也不可能回来,不可能回来爱上你。”   泉安幽怨:“……公子,你又开我玩笑。我是为谁抱不平?她一滴眼泪都没流,眼睛都没红一下吧?”   范翕辩解道:“人家那是识大体。”   “行了,别想那些了。召我们的人,随我一道入林。我们要和这波人明暗争斗,弄清楚他们动机,想法子救出我母亲了。”   而成渝护着玉纤阿,东躲西藏,中间又碰上几波人,被成渝轻松解决。二人钻入一个荒僻的地方,登上了一只被藏在乔木下的木船。他们又借着雾气和树影的掩饰,悄悄划船离开丹凤台。   玉纤阿微讶:“这里竟然藏着船?”   成渝面无表情地拨动木桨:“幼时公子想离开丹凤台,就自己造了一只小船。公子小时候常用这只小船划水玩,只不让夫人知道。”   玉纤阿温和笑:“看来他真是瞒了夫人不少事。”   成渝不语。   他们坐在船上,距离丹凤台越来越远。玉纤阿凝视着那远离的丹凤台,隐隐约约的,果然看到许多大大小小的船只从四面八方向丹凤台划去。他们这只小船,亏得是一直用树叶、草木挡着,成渝和玉纤阿身上也船上伪装草木的蓑衣,走得又是最偏僻的一条路,才能不被发现。   但随着围向丹凤台的船越来越多,可以想见之后想再从丹凤台中逃离,形单影只,就没有那般容易了。   这样一想,玉纤阿又有些担心范翕。   她沉思了一会儿,偏过头,看到划桨的成渝仍然沉着一张脸。显然,成渝对于范翕让他带玉纤阿离开、保护玉纤阿这个命令,并不是很满意。成渝这个木头脾气,竟硬生生给玉纤阿板了一路脸。亏得玉纤阿脾性好,装作看不见,才既没委屈,也不和他吵。   但是两人要一路走,成渝总是这个态度可怎生好?   玉纤阿伸手拨水,轻轻泼向成渝。   成渝脸上被溅了水,当即对她怒目而视。   玉纤阿道:“你生的哪门子气?觉得保护我委屈了你?你也放心吧,只要上了岸,我就不用你保护了,我自有法子照顾好自己。你到时候,就听你家公子的吩咐,去召集兵马,回援丹凤台就行了。”   成渝愕了一下,说:“不行,公子让我跟着你。”   玉纤阿道:“你跟着我做什么?又没有人认识我,我身边根本没有危险。你还是集兵去救你家公子吧。”   成渝嗤之以鼻:“集兵哪有你说的那么容易,那么快?不需要整兵,不需要准备粮草,不需要布好武器?我飞速赶到,兵也整不好。不如先传讯,我和你一起去平舆好了。希望他们动作快些,在我们赶到平舆的时候,兵马能够出发。”   可是无论如何,留在丹凤台中的范翕都……凶多吉少。   然而虞夫人在丹凤台,范翕又是绝无可能离开。   成渝脸色更难看了。   玉纤阿听到成渝的话,怔了一下,说:“集合兵马要这么久?”   成渝嘲讽道:“是啊。所以我的任务就是保护你,其他只是顺带的。”   玉纤阿不理他的阴阳怪气,她兀自低头沉思一会儿,道:“平舆太远了,若是公主有先见,此时当已离开了平舆。公主出行必带兵,我们去和楚宁晰汇合。”   成渝:“……楚宁晰?啊,公子就让我带你寻她的。难道你要楚宁晰相助我们?唔,有可能啊!”   不过……楚宁晰在哪里?   成渝低迷了一路的心情,振作了起来。他不好意思地看向玉纤阿:“……你心里还是有公子的,是我误会了你。”   玉纤阿不理他。   而是想着如何和楚宁晰尽快见面。   ——   在楚地,楚国公主的身份最为尊贵,也最为显眼。成渝和玉纤阿上岸后,成渝以“公子翕”的身份要求求见公主,楚国的官吏证实了他们的身份后,就帮他们与公主联络。   成渝和玉纤阿得知,在他们和范翕一起离开平舆去丹凤台的第二天,楚国大司马赶到了平舆。楚宁晰就将平舆和属国的战后合约如何谈这样的琐事交给了大司马处理,楚宁晰自带一队兵离开。   因有密探说襄阳城情况不对,已失联数日,楚宁晰便去探襄阳城的情况。官吏告诉他们,公主至今仍在襄阳,未曾去往其他地方。   如此一来,成渝没什么感觉,玉纤阿却觉得按照时间推算,楚宁晰当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微微松一口气,却仍警惕着,因楚宁晰态度不明。玉纤阿和成渝商量着潜入襄阳,见楚宁晰一面,判断楚宁晰的态度。   楚宁晰若为敌,他们当立即撤退。   成渝本想这样的事自己做就好,玉纤阿就不必跟了。然玉纤阿认为他智商恐跟不上,仍坚持与他一起潜入襄阳。此女颇让成渝紧张。而他们在襄阳城外,就发现襄阳城中有战事发生。他们和楚宁晰的人联络上,楚宁晰的回话是让他们去襄阳见她。   楚宁晰人在军营。   玉纤阿与成渝进了城后,发觉城中情况不对。襄阳城中多了兵马,看上去并不是楚宁晰的人。二人商议之后,成渝敲晕了两个军士,换上了小兵的服饰。成渝嘱咐玉纤阿紧跟自己,带她悄悄潜入军营,打算从侧方多打探一些情况。   二人装作小兵的模样,大摇大摆地进了军营。   主帅帐中,楚宁晰果然在这里。楚国的将士们站在她身后,一方长案在帐中央,楚宁晰大刀阔马坐在主位,以一个女郎的身份,和对面的使臣隔案而望。   使臣打量着女郎明丽的面容,心中想着关于这位楚国唯一王女的传奇故事。   心里有了些底,使臣笑道:“……我国君便是这样的意思,借贵国丹凤台一用,好引周天子现身。我国君并不愿和楚国为战,若是双方各退一方,楚国提供地方,我国君提供兵马,一起围杀周天子,如此不好么?楚国昔日的遇难,我国君也深表同情。但周天子残暴,昔日我国君也不敢为楚国说话。而今……正是楚国报仇的机会来了。公主不妨考虑一二。”   围杀周天子。   楚宁晰眸子一眯。   她慢慢说:“据我所知,周天子早已殁了。有周洛的烽火为证,不知现今是什么情况。我尚且不知,尔国君,到底是哪个国?”   使臣道:“齐国。”   楚宁晰眸中似笑非笑:“齐国……跑到楚国来出兵,还要我楚国让路?还要与我一道杀周天子?我怎么不太相信呢?”   使臣道:“殿下可以考虑。”   楚宁晰不置一词,起身送这位使臣出营。军营空地上,两个小兵本无所事事地行走,看到他们,当即向帐后躲去。那个个子小些的,藏于个子高大的人身后。使臣眸子沉下看去:“谁——”   楚宁晰打断使臣的话,将使臣向另一个方向引:“我还有些事弄不清,想讨教一二。”   她引着使臣离去,回头时,看到那个个子高的卫士身后走出一个小兵。那小兵的眉眼……楚宁晰认出了玉纤阿,却不动声色。她给玉纤阿一个眼色,先领着使臣走了。   待送走使臣,楚宁晰和已经换回自己妆容的玉纤阿见面。   玉纤阿开门见山:“你曾答应公子翕一个要求,现在公子翕请你履行约定。这个约定便是,你不得与敌军合作,而是该出兵丹凤台,援助公子。”   成渝立刻看向玉纤阿:……胡说!公子的要求明明是让楚宁晰保护玉纤阿! 第99章   军帐中,楚宁晰坐, 玉纤阿站。   双方相对, 在玉纤阿提出“援助公子”的要求时, 楚宁晰面色不变, 但帐中气氛却是倏地一下,冷了很多。站在玉纤阿身后的成渝立即将手按在了腰间长刀上,提防着那跪在坐榻上、一派淑女状的楚国王女。   楚宁晰抬了脸,看向玉纤阿。   楚宁晰慢慢道:“玉女, 你既和成渝私入我军营,我想你也听到了一些消息。齐国欲与我楚国合作,一起重创周天子。楚国本就不如齐国势大, 周天子又是我深恨之人。我曾与范翕说过, 无论我与他关系如何,周天子都会是我的仇人。而你, 竟提出要求,让我站到周天子那一方?”   语一落, 她立时站起, 跨步逼向玉纤阿。   玉纤阿不动, 成渝刷地抽出了长刀, 锐利刀锋对着走向他们的楚宁晰。   成渝厉声:“后退!”   楚宁晰冷笑。   在楚宁晰强大的压力下,玉纤阿面色不改,仍缓缓道:“并非让公主与天子冰释前嫌,只是想公主援助公子。公主既答应过公子,即任何情况下, 无论公子提出何要求,公主都当遵守。公主尊贵无比,想也不屑与我玩文字游戏。我不问公主欲如何解决楚国与天子之事,我只求公主出兵,援助丹凤台。”   楚宁晰道:“齐国突围我楚国襄阳,襄阳有易守难攻之势,如今襄阳成为齐国占点,哪怕是我,一时之间也无法割断齐国对襄阳的影响。”   玉纤阿:“无妨。只要公主援助丹凤台。”   楚宁晰盯着她,目光冷沉如星子熠熠:“我手中兵不多,即使援助丹凤台,对大局影响也不大。丹凤台易攻难守,并非好选择。”   玉纤阿淡声:“我不在意那些。”   楚宁晰再道:“丹凤台不过有一个虞夫人,他们想拿虞夫人钓天子。既然如此,他们便不会让虞夫人死。楚国受制于齐国,此时并不是与齐国翻脸的好机会。”   玉纤阿微微一笑。   仍道:“请公主信守承诺,援助丹凤台。”   楚宁晰脸色铁青,见此女油盐不进,根本不理会她的诸多借口。   玉纤阿见楚宁晰沉默,她向公主伏身一拜:“我自知此要求为难公主,公主要抛却自身与天子之恩怨亦是极难。然我不愿与公主说那样多的理由,不愿用太多话劝说公主。公主履行承诺便是。”   楚宁晰怒:“玉纤阿!”   她上前,欲伸手拖拽住此女衣领,被成渝挥刀挡住。楚宁晰向后一退,被成渝手中刀威胁,楚宁晰稍微冷静了一些。楚宁晰站在原地喘气,脸色青青白白,十分难看地看着玉纤阿。   玉纤阿要求不改。   半晌,楚宁晰闭了目,肩向下垮。   她淡声:“我知道了。”   顿一下,楚宁晰背过身,站在玉纤阿身后道:“我如今手中兵力不足,需待兵集合。是以为不求齐国疑心,我仍会答应齐国合作。我手中兵愿与齐军汇合,一起入丹凤台。而进入丹凤台,只要见到公子翕,我便会援助范翕,与他站到一方。如此,你看可行?”   玉纤阿答:“可行。”   她柔声:“多谢公主肯相助。”   她说完,见楚宁晰背着身不理会她,玉纤阿轻轻一叹,心知楚宁晰的愤怒与难过。楚宁晰本是绝不可能站到周天子那一方的,但是他们毕竟谁都不知天子会不会出现……为求方便,直接将范翕和楚宁晰之间的那个约定用了就是了。   没人愿意和仇人合作。   但是……玉纤阿仍要楚宁晰这么做。   为了范翕,楚宁晰的心情如何,玉纤阿并不在意。   玉纤阿向公主道谢后,便欲和成渝退出营帐,离开军营。楚宁晰见她要走了,这才迟疑一下道:“你留在此地,我留兵保护你。”   玉纤阿莞尔:“那倒不必了。齐军本不认识我,也不知公子翕就在此地。若是公主留了人给我,反而给我惹麻烦。请公主放心,我愿与成渝一路北上寻太子殿下。齐国既对楚国出手,可见齐卫野心,日益壮大,需通知太子一声。”   成渝立刻望向玉纤阿,他张了张口,却茫然的,无言以对。   什么?他们竟要去找太子殿下?   他们不管公子了?   这样好么?   成渝一头雾水,但他向来不善言辞,就一路沉默地跟着玉纤阿出了军营。楚宁晰眼眸微微闪了一下,听玉纤阿提起“太子”,她迟疑一下,放了行。待玉纤阿和成渝出了军营,成渝确定身后没有跟踪的人后,才迫不及待问玉纤阿:“公子何时让我二人去寻太子了?”   玉纤阿温柔款款:“我让楚王女救公子,楚王女必心中不服。她不情不愿,却又偏要营造自己信守承诺的形象。那么她要么真的听我们的话出兵援助丹凤台,要么她就看我二人势单力薄,若能杀之,日后无人知道真相。她有没有信守承诺,谁也不知。我既用如此小人之地揣摩楚王女之心,自然要提起太子,为我二人增加筹码。楚王女见我提太子,就以为太子知道楚国发生的事,知道我二人的行踪。她便不敢随意下杀手了,我二人才能平安离去。”   成渝:“……”   成渝有些敬佩她,他收了自己一贯的高姿态,恭敬地问玉纤阿:“那我们还去不去寻太子?”   玉纤阿想了想,叹道:“去吧。你已发了消息让人整兵,我已要求了楚宁晰出兵,楚国如今又被齐国包围,我二人留在此地,对公子已不能相助更多。既然如此,不妨去找太子殿下汇合。留于太子殿下身边,起码我二人性命无忧。也算全了公子要你保护好我的心。”   成渝点头。   玉纤阿看他表情复杂地不断看自己,她莞尔:“郎君这般盯着我干什么?”   成渝道:“我敬你聪敏,又能屈能伸。然我们真的要离开楚国?我觉得你在楚国,随时知道些消息,必能帮助公子更多。”   玉纤阿摇头,她叹了口气。   她自嘲道:“不能了。我不过是奴出身,自身又没什么身份。即使我留在楚国,更关键的消息我还是会错过。我无权无势,留在这里不过是累赘,还是走了更好。”   她伸出手,入神地看着自己的纤纤指尖,喃声:“无妨。终有一日,我会站到比现在高得多的地方,帮公子更多些。”   她无法满足现状,她无法安心待在后方,任旁人来保护自己。她要掌控自己的人生,她要自己成为范翕无可或缺的左右手。   只要她站得更高,只要她学的知识更多……玉纤阿心中焦灼,只觉得自己需要时间,需要走得更快。   她摸摸自己跳得剧烈的心脏,将心中的焦灼压下去,叹口气:“先这样。”   ——   此时吴国,泊头岸边,停着一艘出海大船。百姓不得靠近泊头一里地,此处尽被王宫卫士军队包围,寻常百姓并不知道这里停留的大船,是吴国王室为周天子所造,以便天子出海。   清晨时分,周天子范宏负手立在泊头,望着海上大船巨物出神——   他望着浩瀚烟波出神,不禁想到许多年前,也许虞追就是站在这里,与身后人告别,被吴王亲扶上船,前往楚国联姻。   她站在船头,望着天际一望无尽的水光时,是否预料到自己这一趟出行的诸多不宜。   正是这趟出行,让她的一生为之毁尽。   而此时,毁了她一生的他,也站在了同一个泊头前。   周围十步一卫士临列,护卫森严。天子不知在泊头站了多久,吴王在护卫簇拥下行了过来,向天子恭敬行礼。   如今吴国政务尽是世子奚礼一人负责,吴王此次亲自侍候天子,可见其心中对天子的惧怕。   吴王一扫平日的昏庸懒散状,俯身行礼时,周天子懒懒道:“何必如此?洛邑不是传了烽火,说天子早就殁了么?你还行什么礼?”   吴王干笑一声。   天子的自嘲,他自然不敢应。   吴王悄悄望一眼天子苍白而瘦削的面容,原本天子失了位,自己该强硬些。但吴王心中对天子有天然惧怕……他平日小小地试探天子,然天子真到了他的地盘,他反而不敢有什么小动作。   吴王轻声:“齐卫占据洛邑,陛下明明有我等支持,却不着急回洛邑。陛下必是想让那几个诸侯国生内乱,待他们彼此损了战力,陛下到时候再出手,名正言顺地回归。陛下欲重整江山,臣自然愿为陛下出一份力。”   范宏扯嘴角。   笑容分外嘲讽。   所有的知道他还活着的人,都觉得他是坐山观虎斗,迟早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范宏缓缓道:“你竟然想我长长久久地坐在天子位上么?可是这世上,更多的,是希望瓜分江山,将我从上面拉下来啊。有人那般恨我,我也觉得有些没意思。有时候寡人不觉想着,若有人想要的是这个江山,拿去又何妨?何必,如此迂回呢。很多东西,我没有那般在乎……只要他们肯告诉我一声。”   他望着天尽头的远帆,喃声:“只要告诉我一声,我自是任他们拿去了。”   “爱卿啊,你有没有觉得,年纪越大,很多时候蓦然回首,发现自己失去的东西,有些太多了。”   他垂下眼,眼底露出有些疲惫嘲弄的神色。   周天子年轻时刚愎自用,唯我独尊。但是这些年,渐渐的,他经常会想起以前的一些事。很多年轻时没有察觉到的感情……他现在好像将将才感觉到。一张张面孔从他面前拂过,但是他们全都不在了。   他才感觉到自己得到过什么,就感觉到自己已经失去了。   吴王若有所思,却不知天子话里是谁。他只试探问:“齐卫如此轻易地占据洛邑,是否是因……洛邑有内应?”   范宏笑一声。   他戏谑般的看向吴王:“爱卿这般好奇,爱卿自己去查啊。”   吴王立时浑身绷紧,不敢妄自揣摩天子话里的暗示。吴王停顿一下,看范宏负手长立,神色淡淡,吴王想不动声色地再试探天子出海做什么。之前确实有天子王侯听闻海外有仙山,想去海外寻仙问道……但是周天子从未推崇过寻仙问道之事,天子让吴国备船,吴王却不知天子要做什么。   范宏的病,自然瞒得极好。   吴王正要开口说话,他突然一愣,抬起头,看到了王城角楼向天空射出的白烟响箭。响箭嗖嗖嗖飞入半空中,烟雾在空中划出一长条痕迹。吴王眸子一缩,看向半空中的响箭。   同时间,天子这边龙宿军中亦有一位将军大步行来,小声于天子身后说了一个消息。   面对吴王的疑问,周天子面无表情地重复身后人告诉自己的话:“大司命说,楚地丹凤台被攻,虞夫人被困。”   将军说完这个消息后,就默默退下。   吴王眼睛轻轻一缩——   一是为此消息事关“虞夫人”。   二是周天子称呼身后那将军为“大司命”。   天子的龙宿军遍布天下,但平时龙宿军不会全部启用,天子用的最多最顺手的,是洛邑的龙宿军。龙宿军直接听令于天子,龙宿军的任命方式与寻常军队不同,其直接以神明相命名,区别于世间其他军队。   诸侯间都知道龙宿军在洛邑的那支由“大司命”所辖。但龙宿军在其他地方是以何形式存在,世人便不知了。大司命为天子所谋,而天子在龙宿军中的对应神明,为“东皇太一”。   眼下第一次看到龙宿军中的“大司命”真面目,吴王眼底灼灼,心口血液停滞——原来龙宿军是真的存在的!大司命既然存在,那其他龙宿军中的神名必也是存在的!龙宿军直接效力天子,谁手中有这支军队,谁便是真正的天子。   眼下齐卫明明占了洛邑,但龙宿军依然效力于周天子。   吴王心思百转,满心都是对龙宿军的猜测。忽听周天子淡淡说了一句:“算了,不出海了。”   吴王猛回过神。   见天子长袖一甩,转身向泊头相反的方向。他漠然无比,听到丹凤台出事的消息也全然没有激烈反应。他只是淡淡地说一声“不出海”了,谁知道他心中真实的想法?而看天子如此,吴王大急,追上周天子。   周天子在吴国住了许多日,范宏脾气比以前好了很多,吴王宫上下战战兢兢地服侍天子时,并没有人因此丧命。这让吴王觉得天子也许已没有以前那般暴戾,许多事可以规劝天子。   吴王劝说天子:“陛下可是要去丹凤台?陛下,不可去啊!那消息分明是陷阱,少诸侯国知道陛下还活着的消息,而肯发这个消息的,必是盼着陛下出事的人。丹凤台必然布满了陷阱,就等着陛下自投罗网。”   周天子忽地停步。   他转身,仍是那张平平静静的面容,却蓦地伸出手,一只修长枯瘦的手,一把掐住了吴王的脖颈。身后的吴国卫士们大惊,要出刀时,龙宿军先出刀,喝道“谁敢”。气氛一下子僵凝,卫士们对峙间,范宏的手掐着吴王脖颈,将这个臃肿虚胖的中年男人的面孔一点点掐得发紫。   吴王对上周天子冰凉的眼睛。   他发不出声音,心脏渐渐被名为恐惧的巨蛇缠上。他想到了周天子的阴晴不定,想到了此人的可怕……他努力想求饶,但天子的手力气那么大。荒废了许多年、沉迷女色的吴王,此时竟完全不能从天子手中挣脱。   范宏手收得越来越紧。   范宏又突然想起什么,他手忽然松了力。吴王跌坐在地,两股战战,手捂着自己被掐出五指痕印的脖颈狂咳嗽。吴王用惊恐的眼神看天子,见范宏勾嘴角,微微笑了一下。   周天子说:“爱卿一贯是这样的人,我倒是忘了。一个绝世大美人摆在自己面前整整三年,爱卿百般思量,纠结来去,却还是碰都不敢碰,如此废物。昔日爱卿可以为了前程将美人送回我身边。今日爱卿自然也会为了前程,放任那美人去死了。”   “爱卿这样的废物,其实值得寡人好好感谢啊。”   吴王脸色发白,见周天子猝不及防算起当年的账——   当年吴王将虞追藏于吴宫中,明明心悦美人,偏偏没胆子更近一步。最后更是在天子发现时,将美人送回了天子身边。   范宏嘲讽他废物,坐拥美人却没胆碰。   还怕周天子秋后算账,将自己搞得颓废了那么多年。   吴王脸色青青白白,被周天子羞辱得,他脸上肌肉剧烈颤抖。但他能忍,他膝行两步,高声:“臣是为了陛下着想!绝无私心!”   “眼下不是去丹凤台的好时机,请陛下三思!”   周天子冷笑:“你如此毫无私心,可惜你不是天子。倒是委屈了你。”   他神色中闪过轻蔑,道:“真不知道她觉得你哪里好。”   哪里就人人都比他强。   只有他是最恶的那个人。   周天子不理会吴王在后的恳求,他大袖负于身后,长冠巍峨,面色淡淡——   他是天下的君主。   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不喜欢被人蒙蔽了,就丢下洛邑;命不久矣了,就出海寻希望。   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眼下他想做的,就是去丹凤台看一看。   他从来就不在乎性命、天下之类的问题。周天子是个奇怪的人,他天生是君主,天下尽是他的王土。他行事肆意,不拘一格。这世间,再找不到如他这样无情无欲、又经常被其羁绊的怪人了。   ——   丹凤台中,阴雨绵绵,遮天蔽日。   孤独水中一座山谷,水波在风雨中招摇。一艘艘大船,在黑夜大雨中开向丹凤台。   一艘船头,楚宁晰负手而立,身后是她的大批军队。她面色冷寒如霜,骤来的风雨砸向她面容。她睫毛轻轻颤抖,没有表情地抬手,擦去脸上的水雾。   身后跟着一位齐国派来的将军,为楚宁晰解释丹凤台中情况:“若是天子来,楚国和齐国便一起出兵,围杀天子;若是天子不来,齐国便会补偿楚国这几日的损失。日后我君主登天子位,会记得楚国的相助。”   楚宁晰冷冰冰道:“可惜我带来的兵马少,不能帮齐国太多。”   对方不在意地笑:“公主太客气了。只是一座丹凤台而已,太多的兵力,这里也吃不消。如今,我们几乎要围住整个丹凤台,那里插翅难飞——”   将军说得慷慨激昂时,天地间,忽然传来一声极为嘹亮的鼓响声,自丹凤台传来!   那响声沉着彻天,压过了风雨声。   这突来的鼓响声,让和楚宁晰解说的将军愣了一下,浑身绷紧。将军第一时间便想到这样嘹亮的鼓声,莫非在传递什么讯息?但是紧接着,将军就想到军中没有这样的讯息传递方式,他松了口气。   而楚宁晰身子轻轻一震。   将军问:“公主看出什么来了?”   楚宁晰手扶着栏杆,微微用力。雨水打在她手背上,她在黑夜中努力盯着丹凤台的方向,轻声:“我记得丹凤台正中阁楼第三层,虞夫人的屋舍外天台边角,正放了一面鼓。”   将军不解:“那说明什么?”   楚宁晰淡声:“不说明什么,只是一个游戏而已。”   ——   丹凤台正中阁楼第三层,偷偷摸摸,一一躲开卫士们的巡游包围,四五个男人从底层,一一向上踏上。中间杀掉了许多换岗人,为首的男子身手一般,却有其他卫士的相助,终于躲开了敌方的严密守卫,到了阁楼的这里。   这是虞夫人所住的地方。   为首的郎君和其他人打个招呼,猛地推开了门。屋中黑漆漆的,正中锦垫上,背对着这几个摸进来的郎君,跪坐着一个全身被捆绑、嘴被堵住的女子。为首的郎君作出激动状,上前迎去,按住女子的肩。   将那女子转回了身,却愕然见女子并非虞夫人,而是虞夫人身边的那个侍女。侍女瞪大眼,目中含泪,拼命想他们使眼色。郎君扯下堵住她嘴的布条,听她急声:“快逃——”   话音一落,整个屋舍的灯亮起,齐刷刷,无数只箭射过去。那郎君目露惊色,抓住那侍女就向窗口奔。密密麻麻的箭只追逐着他,所有躲在屋中的兵力都向他追杀去。而在门口,被忽视的其他卫士,立时冲出。   一个将军大吼着:“他当是公子翕!抓住他——呃!”   话没说完,脖颈一紧,被身后一个人掐住了喉咙。   那人在他耳后含笑:“错了。我才是公子翕。”   范翕扬手一甩,将向他飞来的箭只向外一拔,那箭只破窗,射向天台上的大鼓。大鼓“咚”的一声,天地大震——   而被藏于隐秘处、神色苍白、浑身动弹不了的虞夫人在黑暗中,缓缓睁开了眼。   想到了这是范翕对她传递出的信息——   如他们母子幼时,她陪伴他玩的游戏那般。   他在告诉她,不要怕,他会救她的。 第100章   阁楼三层, 风雨将窗子催开,屋舍内藏有的箭弩和弓刀挥砍而出。黑魆魆中, 帐帷飞扬,那被锁住咽喉的将领骇然地回头一看,窗外电光大亮,照亮了他身后人的清寒俊容。   这才是范翕!   范翕锁住这个将领, 并不将人杀死, 而是扣住人,一边躲避四方射来的箭,一边发令:“你们将领已在我手中,你们还不束手就擒?!”   那周围从黑暗中冒出来的兵士却丝毫不犹豫,仍持着盾牌冲上前。范翕那声“我才是公子翕”是贴着将领耳边说的,屋中其他人并没有听到,他们仍一窝蜂地冲向那被逼到窗口的郎君, 和他手中所捉的侍女面前。   那被错认的郎君抵不住这么强的攻势, 和那侍女说了句话,二人在刀光剑影中,竟破窗, 向下跳了下去。三层阁楼一跳而下, 惊动下方兵士。然他们才跳下,郎君手中所提的侍女闷不吭声,郎君低头看时,见侍女唇鼻渗下乌黑血迹,竟是死了。   提着侍女的人, 被人错认为“公子翕”的人,正是泉安。他有些茫然地松了手,看那侍女奄奄一息地跌在地上。雨滴滴答答,他喃声:“飞鸾姐姐……”   他小小年纪,被带去丹凤台,小公子病弱,虞夫人冷情,正是虞夫人身边的侍女飞鸾,一路耐心地带着他。飞鸾的母亲本服侍虞夫人,她母亲病逝后,就换她跟着虞夫人。飞鸾教泉安如何服侍年幼多敏的公子,教他如何在这般清寂的丹凤台生活得更好些……   那些年,丹凤台人烟罕至,仆从极少。每每日升日落,陪着两位主子的,正是他二人。泉安在十岁后就随公子出了丹凤台。他再回来的时候,飞鸾听他讲起外面的世界,分外羡慕他。   二人靠在窗前,坐在栏杆上聊天。夕阳余晖铺满天空,他们望着江湖水波浩渺,泛着金色熔浆一般的光泽。飞鸾说起自己的愿望:“我也想有朝一日能离开这里。到时我年纪大了,就向夫人请辞。我呀,想到处看看这片山河。”   彼时飞鸾也不过不到二十岁,现今飞鸾也不过不到三十。   而今,飞鸾死在泉安面前,死在大雨中。   泉安怔然,手轻轻一颤,他跪下想再看看时,周围冲出了无数军队包围向他。泉安抬目,目中血丝密布,他一言不发,拿起武器,一剑剑杀向这些人!丹凤台本是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却被权势所染,被他们所污!   灯烛火光在廊下闪烁,范翕这边掩护的人看到自己人跳下后被敌军包围,他们也如计划般,从林木阁榭幽暗处冲了出来。所有人,眼中都是仇恨,都是杀戮!   “杀啊——”   雨水如注。   天地大寒!   屋中的箭只射击亦不停!   几只箭堪堪擦过范翕的手臂,刺破他的衣襟。他的行动受到牵制,面容却依然沉稳。一只只箭飞来,他将其一一引向窗外那只大鼓上。箭头撞上牛皮鼓面,鼓面很快被锋锐的箭头戳破了。但有节律的“咚咚咚”声极大极响,已经传了出去!   而同时,范翕手中扣着那将领,见敌人不因他扣住首领而攻势稍减,那将军冷笑:“公子翕,你若以为拿下了我就能阻了我军的计划,便是痴人说梦!”   范翕打斗间,抽空回了此人一句:“这么说你便是没用了?”   将军大义凛然:“总是不会成为人质,钳制我军!”   黑暗中,将军能感觉到两面刀剑和箭只无情地招向他们,多少次差点射中他们。哪怕口上说的无谓,心里到底捏把冷汗。范翕应对了一拨攻势后,终于轻轻说了一声:“好。”   将军不解此人何意时,就见范翕将他往自己侧方一扯,原本一只箭射向范翕,范翕侧身和后方冲来的两个军人对打,他没空再应付侧方的攻击。范翕本打算挨了那攻势,此时见将军没用,直接那人当盾牌用。   那箭直直射中将军的胳膊,换来将军一声惨叫。   他大骂道:“狗孙子谁射我?!”   那阻挡他们的军人们动作稍微迟疑了一下,为将军没忍住的怒火。范翕解决了那两人,两具尸体被他向地上一抛,他扣紧将军,含笑:“你看,你还是有用的。”   将军心里暗惊!   然后向四方大吼:“别管我!不管我说什么,都要拿下公子翕!”   范翕幽声:“为何只是拿下我,却不是杀了我呢?”   将军还没回答,就听范翕淡声:“懂了,原来你们是齐卫的。只不知是齐国,还是卫国,还是两军合二为一?”   因为范翕的婚姻缘故,两军对敌,大约只有齐国或卫国会对他网开一面。   将军:“……”   轻易地被范翕套出了身份,将军怒目圆瞪,却不敢再说话了。而范翕也不再言语,他狠辣无比,完全那这位将军当盾牌用。他不杀了此人,只用此人挡剑挡刀。敌军自然接到命令不受制于人质,可是见己方将军满身是箭、被折磨得鲜血四溢,他们也会犹疑。   口上说着不在意,实际上到底会受牵制。   这便是人性。   范翕冷笑一声。他丝毫不介意别人觉得自己冷血,觉得自己冷酷。他拿下这将军,自是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他只要人留一口气就行,打斗途中,他自是借用敌人的手,百般折磨敌军人——   他们带走了他的母亲,他自然不会对他们心软!   范翕连拖带拽,将此人当做破抹布一般甩来甩去,此将军被他拖到窗口时,已经鼻青眼肿、满面血污了。身后箭只追着他们,范翕带着人,从窗口向下纵去,跃入下方的打斗中——   范翕与泉安汇合了。   范翕见四方敌人向他们涌来,再战于他们已不利。他当机立断:“走!”   泉安抹把脸上的雨水和血水:“是。”   这不到百人沿着一个方向,冲破敌军的包围撤退。飞鸾的尸体与一群军人的尸体混在一起,在雨水中被血冲刷得面目全非。泉安手中持器,与人一道为公子开路。他回头,看了一眼被抛在身后的飞鸾。但只看了那一眼,他便放弃了。   只是朦朦胧胧中他想到,是否奴的命,就如飞鸾这般?   凡事冲在主君前面,死,也要死在主君前面。   ——   “咚咚咚”的鼓声停了。   虞夫人坐在黑暗中,浑身被绑,无法动弹。她被关在黑暗中,却不惊恐,也不如疯婆子一般大吼大叫。她被关了一日一夜,仍安安静静的,让人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但鼓声在天地间响起后,过了一会儿,一位将军气急败坏地开了门,举着火把进入了关着虞夫人的室内。陡然的光亮,让虞夫人不适地闭了闭目。那将军被她的沉静美色惊了一下,火气小了一些,却仍冲到虞夫人面前。   他厉声问:“那鼓声是什么意思?是否是公子翕在给你传讯?”   虞夫人淡声:“我不知道。”   将军抬起手就要箍她一巴掌,但在她睁开眼后向他淡淡看来一眼时,将军又犹豫了。他放下了手,冷笑:“夫人,我等敬你,不愿伤你,也盼你多配合些。你若非要吃苦头,我也没法子。”   虞夫人不言不语。   她素来如此冷清清,沉默寡言。昔日连周天子都经常被她这样的反应刺激得暴跳如雷,其他人又能拿她有什么法子?   这将军在美人面前不想说太多脏话,却仍骂骂咧咧了一刻钟。然不管他怎么骂,不管他怎么逼迫,虞夫人都不说话,也不生气。他用恶毒的语言羞辱虞夫人,用阴暗的揣测攻击虞夫人……虞夫人依然不吭气。   将军气急,阴毒地笑:“原来是个木头美人。难怪天子当日将夫人囚禁,想来是夫人不够知情识趣,不懂如何服侍男人吧?”   他提起“周天子”,却看虞夫人依然没反应。将军拿她没办法了,只好再次怒气冲冲地摔门离去。   而虞夫人坐在黑暗中,睁眼望着虚空出神。   范翕的那鼓声,是让她放心,说他会救她的。   然而……虞夫人满心忧忡。她并不愿被救,并不愿自己成为牵制任何人的工具。她只想让范翕离开这里,逃得远远的,平平安安的……   虞夫人闭目,喃声:“翕儿……”   她独活这么多年,都是为了范翕。她的生死,都是为了自己的儿子……希望他能扛过去,不要太在意她。   希望那个玉女,能够劝范翕离开这里。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实在不愿因为自己,范翕留下!   还有、还有……她也希望范宏不要来救她。他自去做他的冷血君王,他千万不要为她打破原则……她希望范宏和范翕这对父子,薄情如世间所有男子。   ——   范翕和泉安一行人重新躲回了山谷林木中。   敌军自然知道他们躲在这里,敌军也在不断地梭巡。他们在林中躲躲藏藏,与敌军不断遭遇,但到底还活着。   重新躲回来,再一次捡了条命,所有人的精神稍微松懈一些。他们进入了一个之前山中野兽所居的洞穴,范翕阴沉着脸,进去后就将自己一路扣押着的敌军将军交给了泉安,让他带人去审问。   为防止敌军发现,他们并不敢点灯火。   范翕一路走,一路将湿淋淋的衣袍脱下。他坐在洞穴最深的角落里,赤着胸,头靠在山壁上。他锁眉凝目,神情并不好。耳边不断传来己方人审问那敌军将军、将军惨叫的声音,那声音越凄惨,范翕心中越暴怒。   为何敌人这么多!   这次他试着偷袭,试着给母亲传个讯息,试着丹凤台中的兵力……结果分外不乐观。   敌军太多了,且越来越规整。就凭他们这不到百人,无论如何突击,都是成不了什么大事的。然而,就因为己方人少,他便要放弃自己的母亲么?   绝不可能。   他绝不可能丢下母亲!母亲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母亲是他最开始一切希望的来源……他纵是自己死了,也不可能离开这里,放弃母亲。   而这样想的时候,范翕脑海中又乱糟糟地想到了玉纤阿和成渝他们。   不知楚宁晰肯不肯帮他保护玉纤阿,不知成渝有没有借到兵……   范翕不知在幽暗湿冷的洞穴中坐了多久,耳边听到泉安疲惫的声音:“公子,审问出来了。”   范翕睁开了眼。   ——   敌军是齐国军队,齐国军队在不断地深入楚国。他们要拿下丹凤台诱周天子来,而即使周天子不来,他们也要让楚国,成为第二个蜀国,完全听齐国的吩咐。   卫国军队没有南下,卫国的兵力,前往宋国,对付太子。太子对付九夷,而黄雀在后,卫国也不关心九夷会不会损害大周的利益,卫国只想对付太子。   大周其余公子,王侯,都被两国控制。   百余年的分封诸侯,让齐卫这样的大诸侯国养大势力,野心勃勃。如今天下,几乎没有诸侯国可以与这两国的兵力相抗。昔日周王室便警惕诸侯国的狼子野心,让公子翕巡游天下。但周王室无法与大诸侯国翻脸,天下该乱,仍是乱了。   而今,丹凤台,就成了齐国宣扬自己武力、震慑天下的一个标志点。   无论周天子来不来,丹凤台都要成为齐国的了。   这是泉安从那将军口中审问出来的。那将军说完了这些,又被逼着说了些己方目前在丹凤台的兵马几何。那人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后,已断气去了。泉安来向范翕回话,主仆二人皆是情绪低落,看出情势之差。   范翕手捏着眉,他仰起的面色青白,神色清淡:“楚国不知做什么吃的。在平舆折腾了那么久,还是被齐国看中。”   泉安叹:“楚国没有国君,所有的事都是公主和大司马商量着来。失了那层关系,到底有些影响。那将军说齐国与楚国合作……楚国大约也是不想损失太多兵力吧。”   范翕道:“若向齐国屈服,日后楚国在齐国面前,楚国的事让齐国事事插手,失了颜面。我要是楚宁晰,宁可死了,也不受这样的辱。”   泉安道:“公主或许觉得,能保全楚国,王室受些辱,并没什么。”   范翕冷淡道:“王室受辱,百姓自然会随之受辱。”   泉安张了张口,却没再辩下去了。楚国的选择,让他们的处境变得更糟。泉安忽然道:“公子,飞鸾死了。”   范翕在黑暗中静坐着。   许久,他才声音低哑:“我看到了。”   主仆二人便良久,都没再说话。   很长时间过去,泉安声音带着颤:“我愿追随公子,即便战死在此地,也要为飞鸾报了仇……请公子选一条牺牲最少的路,莫再让无辜人士牺牲了。”   范翕冷漠道:“我方人少,无论怎么选,都要和敌军见面。牺牲最少的路没有,悍勇无畏、不要怕死,倒也许能救你们一命。”   他站了起来,道:“我知此战是死战,我等胜出的可能性极低。然无论如何,我都要去救我的母亲。你们中若有胆小惜命的,自告诉我一声,在这里躲着些。”   “但是即使躲着,日后齐军楚军占了这里,你们都得不到好果子。不如随我杀敌,搏一线生机。”   众人在黑暗中不敢高声说话,只压低声音:“是。”   “尽听公子安排。”   ——   战事无法拖,越拖,对范翕这方越不利,反而能让敌军做好更充分的准备。范翕这边只是稍微修正了一下,军士们换岗歇了一夜,范翕却一夜未眠,脑中勾划着丹凤台的地势。他以指为笔,在泥土上写写画画,力求找出一条牺牲最少的偷袭敌军的路。   泉安的话他没有应下,但他到底记在了心里,他自然比任何人都不愿死更多的己方人。   他需要尽快。   己方人还能再撑一撑,但时间太久,需要吃喝,需要休息……这样的问题出现得越多,他们所处的劣势越大。无论如何,范翕都没考虑过撤退。   第二日白天,天放了晴,范翕一行人在林间和敌军冲突几次,打了野味,饱餐一顿。傍晚时分,范翕等人就重新整兵,按照范翕画好的舆图,沿着一条荒僻的路,重新进攻敌军。   经过昨夜的战斗,敌军也时刻提防着他们。当敌军人马死了好些人后,将领意识到公子翕那群人又开始突袭了。   将领本在接待楚国公主楚宁晰,得知消息后,面色分外不好。公子翕那些人人数太少,不可能对他们造成太大危机,但是对方武力凶悍,又了解丹凤台地形,不断地这么折腾,己方人马损失实在是个不小数目……   席上,楚宁晰看到将领灰白的脸色,略一沉吟,道:“丹凤台也是我楚国土地,我幼时入过丹凤台,也了解此地地势。将军不如将机会给我,我此次带兵,帮将军解决公子翕如何?”   楚国公主投来,将军根本不担心公主变卦。因楚国昔日的遭遇,无人会认为楚国会和公子翕合作。更甚者,齐国将军认为,楚国公主恨不得对公子翕杀之以图后快。   如此,齐国将军将领兵之权交给了楚国公主,看那位公主带兵出去,英姿飒飒。将军心中叹楚国这位公主之强势……盖是被周天子逼的。   ——   范翕等人一路拼杀向上,起初敌军没反应过来,死数众多,之后敌军慢慢摸清了他们的路线,援兵不断到,反变得范翕这边处处受制。但是范翕等人也不能退,他们没有后退,一味偷袭,终不能救出虞夫人。他们始终要和敌军交战。   这个时机,被范翕定在了这个夜里。   天一点点黑了下去,此夜无月,云层浓密成阴翳,只有黯淡星光。如此天象,适合杀人越货。   敌军围来!   密水一般包涌,阻止他们,围杀他们!   范翕武功高强,可面对密密麻麻的敌人,也不能突围而出。他心中焦虑,但越是焦虑,他面色越沉静,越让人看不出。己方人互相将后背交给自己人,一路向上冲。本来他们杀过了这段地方,便可重新躲入楼中稍微歇一歇。然而,敌军再增!   范翕冷声:“上——”   泉安手臂酸痛,他本不擅武,此时却行在一路鲜血中,面色不改。然时间久了,也开始变得麻木。敌军汹涌杀来,头顶一柄长刀刺向他。他趔趄退两步,精神恍惚之下,险些要被那刺来的长刀刺中了喉。   那长刀却在即将刺中他时,猛力掠开,向后一甩。   那长刀挑中了身后的齐国一小兵,一刀将小兵杀死!   泉安跌坐在地,为这变故看得呆住,万没想到敌军怎么还自己杀自己人?他仰头看去,见从高处跳下、手持长刀的披铠人……是位女子,是……泉安脱口而出:“公主!”   楚宁晰站在他面前。   后方有人怒:“公主,你怎杀自己人?”   一将领冲上来理论,楚宁晰眼睛都不眨一下,又是持刀将其杀之!   楚宁晰立在泉安面前,目光在人群中梭巡,与不远处的范翕目光对上。范翕盯着她,她立在敌我两军处,周围人因她行动变得迷惑,看楚宁晰走向范翕。范翕警惕地盯着她时,见此女忽向他眨了个眼。   楚宁晰将长刀向地上一顿,高声:“楚国将士听令!”   打斗中的楚国将士们:“到!”   楚宁晰声音嘹亮:“随我援助公子翕,夺回丹凤台——”   齐国将军目眦欲裂:“楚国公主——你在做什么?!”   楚宁晰回头面对范翕,淡声:“我既承诺你,自会守约。”   范翕目中疑虑一闪而过,不知自己何时要求过她来相助了。他想到了玉纤阿……但是大敌当前,他也没空多说。只是楚国兵马阵前相投,范翕此方兵力大增,他信心增加,觉得救出母亲的希望到底能看到了些。   ——   夜越来越黑,变故越来越多。   将军暴躁无比,震怒楚军临阵变卦,居然投靠公子翕。   而紧接着,一个新的消息急匆匆报道:“将军!周天子出现了!哨兵看到周天子出现了!”   将军一惊,然后大喜:“快!放狼烟!所有兵马迎战周天子!”   放狼烟,是告诉齐国和卫国,周天子出现了。这一次,定要让周天子死。   而高兴在于,他们准备了这么多兵力,围困丹凤台,当然不是为了公子翕……而是为了周天子啊。   ——   乌云将月遮住,周天子范宏站在船上,船上龙宿军装备精良。一艘艘战船,驶向丹凤台。而丹凤台中四面火光渐渐亮起,无数箭只对上了船只。丹凤台四面也出了船只,向周天子的船包围而去。   “儿郎们,随我迎战——”龙宿军中的大司命下令。   整只军队高声:“到——”   杀——   ——   丹凤台中杀戮不断,丹凤台四周的水上同样杀戮惨烈。   楚宁晰和范翕背身共迎敌,楚宁晰知道虞夫人被关在何处,自带着这批兵马攻上。而敌军包围他们,数量越来越多。但渐渐的,有些消息就藏不住了:“周天子来了!”   范翕目色一凝。   楚宁晰握刀的手微微一绷。   二人对视一眼。   楚宁晰冷声:“我不救你父王,我只帮你与你母亲。”   范翕道:“即便如此,我们仍是弱势。”   楚宁晰吐口血,将背后袭向范翕的一人挑起而刺,将人抛开。她面无表情:“无妨。”   ——   “杀!不要再留手了!公子翕执迷不悟,就不要留他一条性命了!”   “杀了天子!”   “哈哈,天子一死……这天下,才真正是我们的!主君才能真正放下心来!”   “龙宿军来了又如何?我们还有后援!我们放了狼烟!后方兵马还会相助!”   ——   周天子在船上下令:“今夜丹凤台,一个都不留。”   范翕与楚宁晰下令:“今夜丹凤台,一个活口都不留。”   而齐国的统帅同样下令:“今夜丹凤台,谁也不能逃出!”   齐国统帅目中闪着暴虐和兴奋,他疾奔到关押虞夫人的黑暗屋舍中,将虞夫人从中扯了出来。统帅让人绑着虞夫人,随他一起登上了丹凤台最高的天露台上。   天露台上点起了灯火,备起了筵席,有仆从端着食具,一一摆弄。此处之安静,与他处之厮杀,全然不同!   虞夫人盯着这里安详的一切,眼眸微暗。   那统帅走过来,不再怜香惜玉,而是一把拖住她,将她拖到天露台边缘上而站。寒风凛冽,统帅大笑:“夫人,即便公子翕、楚国公主、周天子都想救你,可是兵力不足,现在占据上风的人,仍是我方!”   “我甚至迫不及待,想让他们过来,想将他们一网打尽!”   统帅道:“夫人与我坐在这里,静观其变。等着你夫君和你儿子的尸体送上,夫人与我一同宴饮如何?”   虞夫人轻轻颤抖:“你做梦!”   统帅疯狂大笑。   他高声:“夫人恐不知,我齐国为了引出天子,投了多少兵在楚国!今夜就是天子的死期!你若肯投我国君,我主君或许会饶你一命。”   虞夫人别目,已不肯理会此等小人。   统帅大笑之后,吩咐身后将士:“将消息传出去!告诉公子翕,告诉周天子!我就与虞夫人坐在这里宴饮,看他们肯不肯来救夫人!”   统帅掐住虞夫人的下巴,满怀恶意道:“夫人,我告诉你,你儿子与你夫君的兵马,都是远弱于我齐国的。到了现在,他们应该也看出自己不是我方对手了。你猜,他们还会不会拼命来救你?”   “这里的兵马,才是最严的——你猜他们会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自投罗网?!”   虞夫人闭了目,脸色苍白,两行泪落下。她依然浑身动弹不得,她知道自己到底成为了一个靶子,被敌人拿去威胁人。   虞夫人心中,浮起了一个念头——   若是、若是……她死了便好了。 第101章   天露台下战火燎原,血海汹汹。天露台上, 统帅硬拖拽着无法反抗的虞夫人, 满怀恶意地让虞夫人同自己一起宴饮。虞夫人苍白着脸, 听着耳边遥遥天际传来的鼓声和呐喊声、兵戈撞击声,她的心脏如撞金石, 一寸寸皲裂。   听那统帅将自己和虞夫人宴饮的消息传到下方, 之后不断有士兵来,向她身边的统帅报最新的消息——   “报, 天子登了岸!”   “报, 楚国公主左臂重伤!”   “报,天子带领的军队仍向天露台打来!”   “报,公子翕与楚公主仍向天露台打来!”   虞夫人面色更加白。   他们都没有后退……都要来……她心中疯狂地喊着“不要来”, 她宁愿他们负心无情、薄情寡义……范宏不是一直如此么?他不是一直做得很好么?   为什么现在他要来!   她睁开眼, 看统帅用意外眼神看她。统帅说:“本以为增加兵力后, 他们会舍弃你。许是夫人太过貌美, 让天子念念不忘, 天子和公子翕, 才会都要来救夫人。看来我捉来夫人, 是捉对了。”   他又若有所思:“夫人如此绝色, 此战结束后,不如随我面见我王?夫人若想活命, 去服侍我王君如何?”   虞夫人目光虚虚的,落向露台下方的战火。黑夜中,即便坐在高处, 那些也是看不清的。她轻声回答统帅的问题:“我其实早就不想活命了。”   统帅愣一下,然后以为虞夫人是拒绝去服侍齐王。他面色铁青,怒视这位夫人。   虞夫人却好似没注意到他那凶恶的眼神一样,而即便注意到了,也没什么。她静静地说:“十八年前,我就被杀过一次。十五年前,我再一次地生不如死。我早就不想活了,若非是为了我的翕儿……他不是一个好父亲,我若走了,他会折磨我的翕儿。我是为了翕儿才撑到现在的。”   统帅愕然,想了一阵子,才意识到虞夫人说的是天子和公子翕。这女君在他面前空虚虚地说着陈年往事,统帅一时间,目中都闪过几丝怜惜。其实天下人并不知道周天子和虞夫人真正的仇怨,但周天子将虞夫人囚禁十多年,这是大周王朝的独一遭。任何女子被囚这么久,都会了无生意。   统帅这是还要用她,怕她真的心存死志,统帅劝了一句:“夫人何必想那么多?如今天子为夫人而来,天子自然还是向着夫人的。这样,我为天子留一全尸,赠给夫人。”   虞夫人不语。   统帅举酒樽向虞夫人,继续诱虞夫人跟随自己,事成后面见君王:“夫人喝点酒吧,喝点酒会好受些。夫人也不容易,被关在这里这么久。我国君也是救夫人出去啊……被关这么久,连筵席夫人都很久没见过了吧?”   虞夫人低头。   看向丰盛的流水筵席。   其实丹凤台清苦,这里什么都没有。但是这批齐军登上丹凤台时,就带来了大量物资。丹凤台在短短几天内就变得不再是以前那个丹凤台,这里到处是兵马,到处是敌人……   寒风猎猎,虞追忽然觉得有些冷。她拢了拢手臂,抱臂而垂目。眼睫在眼下投出浅浅阴翳,灯火昏黄色,然衬着她的脸,她的面容依然又白又冷,让统帅被她颜色晃得晕然时,又觉一阵烦躁。   虞夫人开口:“其实我从来就不喜欢筵席。”   ——   从四方环水到中心的天露台,狼烟猎猎燃烧,敌军将领和虞夫人在天露台上宴饮等天子的消息,传遍了四周。   龙宿军的大司命领军上岸,与敌厮杀。初时范宏不动手,但后来敌军太多,密密麻麻,丹凤台不知被围了多少兵,天子就也拿起了武器。龙宿军与公子翕的军队联系,双方照应,向一处汇合。   范宏持着剑,他难得在众人面前持器,敌军面对他时,都有些本能的对天子的敬畏。看这个脸色苍白的瘦削男人,面无表情,杀人如麻……好似他常年高居天子位,竟也从来不怕杀人一样。   只有听到虞夫人在高台上与敌宴饮时,范宏才失了下神。   他抬头,看向那被旗帜、狼烟、树丛遮挡的灯火辉煌的去处。旁边大司命见天子愣神,他回头援助天子时,听天子喃声:“不该设宴的。”   大司命在厮杀中没听清,他高声问天子:“陛下说什么?”   范宏目中杀意浓浓,血海涛涛,有敌袭来,他这次杀人的手法乃是直接抹脖,更为干脆。范宏淡声回答大司令:“她不喜欢筵席。”   ——   统帅口边的酒液一滚,他诧异向坐在旁边的女君看去。   虞夫人仍低头盯着食案上的鱼肉炙烤,幽幽道:“我不喜欢筵席,因为我不喜欢人多,又因为他杀楚王的事发生在那场筵席上,他烹了楚王的肉去喂狗……之后我讨厌所有大宴。我再不曾随他出席过所有筵席。”   “他初时气急败坏,拿剑指我,扬言要杀了我。但其实他那人,太过无情。无情在他能轻易杀了任何阻他步子的人,无情在他不知该怎么对付我。我便见他装疯卖傻……他一直逼我,他或许以为只要逼迫,他就能得到他想要的。”   “我不再参宴,他以为我在胁迫他。他强逼我随他一起参宴,我在宴上吐得要死要活,见到肉食就恶心,我再无法看到一点肉腥……他才知道原来我真的不能再参宴了。我于此道,已被他废了。”   统帅无言了许久,心想天子真是狠人。面对这样佳人,天子也下得去手。   一时间,统帅茫然,也不知天子为何会真的来丹凤台。   天子对虞夫人这样……怎会来救虞夫人?   统帅勉强道:“夫人就没有一些有关天子的美好些的记忆么?”   虞夫人怔了半天,她说:“也是有的。”   “他脾性极爆,但在他与我翻脸前,我都是不知道的。我甚至以为他温文尔雅,是文弱又秀美的男子。他追慕我时,整夜整夜地站在我楼下等我一句话,每日每日地送小物什给我。”   “我刚到楚国时,和楚王没见过几次面,他倒是夜夜来找我。”   “之后我们回到周王宫,我才知他身份,才知他妻妾成群。我与他争执,闹得王后都来问我为何要箍天子。我以为他就此再也不来,但他仍忍气吞声,夜里来找我,让我不要在众人面前不给他面子。”   “我成了虞夫人,我说不喜他的妻妾,他便让人不来打扰我。我说想吃鱼,他亲自下水为我捕鱼。我站在水边,看他在寒夜中下水,黑色衣襟尽被泅湿。他前一刻还在和人问话政务,后一刻就连深衣也不及换,就来找我。那时我觉得我又重新爱上他了。”   虞夫人目中怔忡的,失落的:“可是他真的不懂情为何物。”   “他做错了太多事,一意孤行,妄图以战来解决所有事情。到他发觉已经解决不了的时候,我们便彻底结束了。”   “他将我囚于丹凤台,他说若我不肯爱他,他就一辈子不放我出去。爱?他从世人那里学到了这么一个字,就套用到我身上。他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什么的东西,他来要求我……我是曾爱过他的,可是我爱他的时候,他根本不知道。”   “我在丹凤台这么久,这么久……我才想明白,也许从一开始,他就不懂情。我没有在最开始就发现……我不够聪明,我是世间那类最笨的、只有美貌、兀自清高的美人,我根本不懂他的难处。既无法远离他,又无法帮助他……我们便这样一直挨着,挨到了今天。”   虞夫人闭上眼。   两行泪水挂在腮畔上。   统帅为这个故事所震惊,明明满是战火,他盯着落泪的虞夫人,良久未回神。直到小兵再匆匆来报:“公子翕与天子汇合了!”   “什么?!”统帅站起来,面容一阵扭曲,“为何还没有人死?”   他暴躁:“再增兵!增兵!”   小兵断断续续地报道着下方战况,明明齐军几倍于对方,但龙宿军悍勇,楚军又有公主亲自率领、士气大振,这两支军队合二为一,竟然抗住了齐军的攻杀。不但抗住了,他们还在不断地猎杀齐军人。而公子翕所带的那些人,更是良好的刺客。不断偷袭,让齐军不堪其扰……   算下来,统帅有不祥预感,觉得自己所带的军,竟是要奔着和他们同归于尽的架势去的。敌军人少同归于尽还可理解,但是齐军这么多兵力……同归于尽岂不太可笑?!   虞夫人安静地听着统帅对小兵咆哮,让兵马聚拢,全去堵杀敌军。统帅想拿虞夫人做饵,但敌军真的如此凶悍,统帅又怕了……虞夫人听统帅喃喃自语:“不如,让丹凤台外增兵来援?他们可都等着啊。要不是为了战功……”   虞夫人心里猛惊。   丹凤台外面仍有齐军等着!随时也来援!他们未曾来,只是因为这个统帅想要战功,抢了机会!   看那统帅锁着眉头喃喃自语,有念头深种的倾向……虞夫人忽地伸手,打掉了案上盛满酒液的酒樽。统帅阴狠的目光向她看来,虞夫人说:“我为君舞一曲,以庆宴,可好?”   统帅意外她居然如此顺服,但天下绝色美人连天子的脸面都不给,却要为他舞一曲……统帅自然欣然而应,见虞夫人起身,走向露台中央。   统帅欣赏着虞夫人的舞姿,忘了自己方才想向丹凤台外求援的心思。   ——   范翕满身血污,楚宁晰左臂大脉受伤不能再动,二人背对着背,杀敌杀得都有些麻木。反是在他们不远方杀敌的泉安,先注意到了向他们靠拢的军队,认出了那军队中的黑衣男人——泉安惊:“陛下!”   范翕和楚宁晰身子同时一僵。   范宏缓缓将脸转过来,看到了他二人。   站在一地尸体间,范翕陡然见到自己的父王居然和自己在一起杀敌。虽然早听到了天子来,但亲眼见到天子……他心情复杂,待要行大礼,又无暇顾及,只唤了一声:“父王。”   楚宁晰绷着身子,被范宏冷淡的眼神瞥一眼,她心中极大的惧意和恨意同时袭来。她左臂疼得钻心,右臂紧握着兵器,她拼力制止着自己想反水杀范宏的冲动。她艰难无比地行礼:“陛下!”   周天子没和他们说什么。   楚宁晰惧怕又恨怒,范宏却不认得她。或许他知道她是谁,但他并不在意。范宏只看了二人一眼,就重新与敌相搏。他如此冷淡,范翕早已习惯天子面对自己时的漠然反应,楚宁晰却是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活生生地站在天子面前,没有杀天子,也没有被天子所杀。   她颤抖着……   范宏开了口:“若是无力,退下便是,不要连累人。”   楚宁晰一愣,才知天子居然在和自己说话。她抿唇,握紧武器,大步上前援助范翕:“我为何要退?我是来帮范翕的!”   她忍耐不住一样多说了一句:“帮助我的兄长,哥哥!”   说完她心跳剧烈,手心出汗。   到底年少不服输,她竟敢这么刺激周天子。想到当初在周王宫看到的周天子阴狠的样子,楚宁晰暗恨自己为何沉不住气……但范宏只是冷冷瞥了她一眼,并没有说什么。   杀敌的动作都没有因此凝滞一分。   楚宁晰怔愣,想着周天子现在的印象,和她记忆中那个想杀掉她的可怕男人,好像不一样了……她发呆时,范翕已厉声:“楚宁晰,你在做什么?!还不过来!”   范翕回头,与范宏对视一眼。   他亦不愿楚宁晰和自己的父王站在一起。他既怕范宏面无表情地杀了楚宁晰,又怕楚宁晰一个没忍住,在天子背后给人一刀。此时根本不是内讧的好机会。虽然他也不喜自己的父王,但他偏偏要调剂更不和的两人。   父子对视,一样的冷冽眼神,都没有说话,转身就重新迎战。   范宏根本不和自己的儿子多说话,他此一生,都没和范翕多说两句话。儿子面无表情地杀敌,不情不愿地和他汇合,天子都看在眼里。范宏心里冷笑,范翕不亲近他,范翕从小在他面前装模作样,难道他不知道么?   虞追口口声声她将她的儿子教得好,可是从范翕回到周王宫第一日,范宏就看出范翕对自己的厌恶与不甘。   儿子既不喜他,他是天子,又何必作秀?   他便也薄待范翕,冷眼看着范翕何时向他求饶。然范翕此方面又和虞追太像,他无论受到什么样的薄待,遭受什么样的屈辱,他都不肯去求天子相助自己……范翕就好像不知道,在整个天下,只要他父王说一句话,他的所有不好遭遇都可以结束。   范翕不开口,范宏就不理。   任范翕折腾,任流言中伤,天子都置之不理。   而今,父子于战场上见面,范翕依然是那副虚弱又作秀的模样……范宏不悦地哼了一声,辨认了一下,认出了范翕身边的泉安。他招手:“泉安,过来。”   泉安受宠若惊,万没想到天子居然知道他是谁,天子从未正眼看公子,更别提公子身边的他了……恍恍惚惚中,泉安看范翕一眼,见范翕没有制止,泉安就奔向天子身边。   泉安心中茫然地想:为何天子会知道他是谁?难道天子一直……很关注公子身边的事么?   天子默然而观,可他从不出手,公子一直、一直……泉安身子颤抖,更为心疼自家公子,觉得天子有病。   怀着这样的心到天子身边,泉安请安得不情不愿。却是范宏一扬手,一个铜牌向他丢来。泉安手忙脚乱地接过那牌子,夜黑沉沉的,四面都是敌人,泉安半晌辨认不出天子给他的东西是什么。   范宏冷淡回答:“号龙令,可召天下龙宿军为己用。”   泉安:“……!”   范宏道:“小声点,别让你公子听到。”   泉安握着令牌的手微微发抖,他抬头,瑟瑟道:“陛下,是否我们……都要死在这里?陛下只让公子逃出去?”   范宏皱眉:“说什么屁话。”   泉安:“……”   范宏:“我只是要出海,看中原不太平,让他做点事。但我单独吩咐他,他必然推拒。你先拿着牌子,待我们出去后再交给他。之后我再教他如何用这牌子调兵。”   泉安发着抖,无言。龙宿军……调动龙宿军……不是向来是天子才有权么?   泉安看着范宏苍白的脸,隐有不祥预感。狼烟滚滚,泉安抬头看一眼,知敌军与己方一样在等着援军,算着时间。可是齐军实在太多了,齐军是否将一国的兵力都搬到了这里来……范宏从他身边走过,淡声:“必要时候,保翕儿。”   泉安脸色一下子白了。   ——   虞夫人在台前跳舞。   没有歌声曲声,只有她一人之舞。   看起来像是对她的羞辱一般,她如舞伎一样跳舞给别人看。若让父母知道,必然百般羞耻。然而拜范宏所赐,虞夫人早就没有父母了……她也不觉得羞耻,她静静地跳舞给敌人,她心中毫无波澜。   统帅的酒却是喝得越来越烦躁。   虞夫人的舞姿也不能让他如最开始那般赏心悦目。   小兵的战报不断报上来,所有兵都向山下汇聚,对方开始吃力,但是对方仍不退。而谁不知道大家都有援军未到?齐军就在丹凤台外候着!齐军占据先机!但若是他再等下去,丹凤台中的齐军和对方同归于尽,这差事……可办得太不漂亮了!   统帅下定决心,要下令:“来人!将我命令发出,立刻改狼烟讯号,让台外援兵……啊!”   他忽一声惨叫,话没说完,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原来是跳舞跳到离他距离稍近地方的虞夫人,竟抓起灯烛,向他眼睛砸来。那火一下子蔓延开,统帅一时不提防,惨叫着捂眼倒地。他推翻了食案,酒液流淌下去,遇火后一蹴而就!   筵席上烧了起来!   虞夫人白着脸向后退,那眼睛流血的统帅闭着眼就伸手扣住她,拉着她一块倒下。他掐住她脖颈,再不复怜香惜玉状,眼睛又痛又刺,大汩血留下,他凶狠狰狞:“贱人!暗算我!我杀了你——”   虞夫人被压在身下,眼看着四方起火。兵士们慌乱来扑火,这统帅掐她脖颈不放,她脸被憋得发紫。她心中松一口气,想统帅没有发出那个要增援兵的命令。她心有死志,本想就这样被掐死算了……但是脑海里浮现范翕含泪而望的凄楚模样,她心中不忍,又咬着牙,强撑住一口气。   统帅抱着她在大火里翻滚,火烧上二人的衣容,统帅眼睛看不见,惨叫着只想掐死这个女人。将士们匆匆奔来:“将军!快,救火!”   虞夫人喘气着,眼前阵阵发黑时,她摸索着摸到一个金器,向身上的男人头上砸去。统帅痛地放开了她,她跌跌撞撞地向火外爬,长发凌散,衣裳尽是火星……“扑!”一桶凉水浇来,止了火势。   然而将士们痛呼:“统帅死了!怎么办!”   他们回头,怒盯着瘫在凉水中的发丝凌乱的女人。他们大怒,抓起旁边的大刀,就向虞夫人身上一刀刀砍下去——“贱人!你杀了我们将军!”   虞夫人倒在地方,背部被从后刺刀刺剑。她脸埋于自己双臂间,被火烧的极大疼痛和刺刀自后的舞动一起向她袭来,她眼前变得模糊,她一动都动不了。   茫茫然中,模模糊糊中,她在心中想:不要来……谁也不要来……   她流着泪,心想我没有求死,我是在救他们……我帮了他们,我死了不冤。   我这样笨拙的人……我到底也帮了他们一次……   那些将士们震惊之下拿虞夫人出气,拿着刀剑从后一遍遍刺杀那美人。美人动弹不得,奄奄一息,但是统帅已死,时间又来不及一直盯着虞夫人。虞夫人背上全是血,一个将军抓着虞夫人的头发将她提起来,看她曾经美丽的面孔现在一片死白。   将手放于她鼻下。   将军道:“她死了。”   其他人:“那丹凤台怎么办?”   他们咬着牙关,都觉得需要增加援兵,但是除了死了的统帅,无人知道讯号如何发出。他们只能再报复般地在虞夫人后背上扎了一刀,怒气冲冲:“走!不必想什么战术了!所有人随我冲下去,和他们死战!”   火焰燎燎的天露台,筵席被烧得黑漆漆,狼狈无比,地上倒着死人。那未完的筵席,草草结束。   ——   天露台上燃起了大火。   遥遥的,对敌的军队们都看到了。范翕面色一下子发白,他手脚发软,一把敌人的刀从后刺来,他险些没有躲开。他喃声:“母亲……”   母亲就在天露台中!   他突然疯了一样,他不再顾眼前的战局,他发了疯要向天露台冲去。无数敌人挡在他面前,他浑身冰凉,眼睛里只有火。他一剑剑地杀过去,他踹开这些挡路的人,他双目赤红:“让开!让开!让开——”   楚宁晰惊叫:“范翕,你疯了!”   看刀剑挥在范翕身上,范翕没有感觉一般,强自扛下攻击向前。只前进短短几步路,范翕后背就渗出了一大团血丝。楚宁晰伸手想拽他,但她左臂无力,被范翕一躲就挣开了。眼见范翕要求死,又来一只瘦长的手,从后扣住范翕,将他拖拽回来。   范翕红着眼,回头看到是自己的父王。   他面无表情:“让开。”   天子淡漠:“敢这样与我说话。”   将范翕向后一推,他道:“你在后掩护,集所有战火。我和龙宿军登天露台,去救你母亲。你吸引所有战火,为我求一机会。你若是因此死了,也没办法。”   他上前便走,手被范翕握住。   范宏漠然回头,看到范翕微红的眼。   范宏怔了下,看向这个儿子。见他面容清隽却染尘血,睫毛纤长颤抖,目中水光潋滟。范翕目中含雾,文弱苍白,俊美得如女郎一般……回头这一眼,范宏从范翕身上看到了虞追的影子。   范翕声音绷着:“你确定能救我母亲?”   他道:“我不怕死,我可以帮你吸引所有战火。但你一定要救我母亲。你若是救不了我母亲,我就杀了你。”   泉安在一旁惊吓:“公子!”   公子怎能这样和天子说话!   范翕瞳眸黑漆漆的,湿润润的。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父亲,要一个承诺。   范宏盯他半晌。   向来不屑多话的他,说:“好。”   推开范翕的手,向前杀去。   范宏看泉安一眼,泉安忍着惊惧,想到两人之前的约定,轻轻对范宏点了下头。而为给自己的父王开一条路,范翕深吸口气,厉声:“再战!”   ——   天露台大火。   越往上,登台的路反而越容易,敌方将士们越少。   看这般情形,大家心里都有了数。随天子向上攀登,龙宿军开路,大司命几次想说夫人也许已经……但是看一眼天子的侧脸,他又不敢说出。   最后范宏一人登上高台。   大司命所领的龙宿军在城下战斗,他们无法再陪天子前行。大司命想让天子等等,范宏却是扬长而去。   范宏踏上了天露台。   看到了惨烈而凄凉的台上光景。   烧得乌黑的筵席酒器,扔砸在地上的果盘杯盏。烧毁了的旗帜,倒了的台柱。   还有地上那伏着一动不动的女人。   范宏静静站了一瞬,他绕过地上的尸体,走向那个女人。   他翻开女人,没看她背上被血浸湿的衣裳,他将她翻过来。他低头看她的苍色面容,将她抱入了怀里。   范宏面无表情,伸手到她鼻下试探。他捏住她人中半晌,她在他怀中忽然咳嗽起来,睁开了眼。   虞追睁开了眼,茫然中,竟看到了范宏的面孔。她懵懂地望他,记忆混沌,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而他素来没表情的脸上,看到她睁开眼,他缓缓地露出一个笑。   他道:“醒了。”   范宏将她抱入怀中,将她抱了起来。他无视她胸口被扎出的洞,无视那在渗着的血。范宏将虞追抱起来,抱着她向天露台外走。怀中女人一声不吭,与他相挨的肌肤体温冰凉,一如死人。   范宏都当做没看见。   他抱着她向外走,眼神也不阴鸷,甚至很平静,安和。他淡淡开口:“你为何总也不说话?我就这般让你无话可说么?”   虞追根本开不了口,她意识模糊地贴着他的胸,她知道自己活不了了。恍惚中,她觉得她回到了以前,很久以前……而范宏还在淡漠的:“我带你离开,我们去治疗。虞追,与我一道出海吧。”   “我近年头痛得厉害,几次晕死。医工说我命不久矣,我要出海寻医。你看你现在这样,心脏都被洞穿了吧,血流那么多,你也命不久矣了吧。你就跟我一道出海吧,我们一起去治疗。”   “就忘了之前发生的所有事吧。我们从头开始,好么?”   “其实我也知道不可能。可是我都做完了,我有什么法子。我也在想上天重新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回到最开始。”   他抱着她,在空旷的高台上、在寒风中行走。她身上的血向下滴,向外渗,那乌血浸湿了他的衣袍,他都感觉不到一样。范宏眼睛看着虚空喃声:“让我们回到最开始。你不要登上去楚国的船。”   “你站在姑苏虞家的门口,吴王握你的手登车时,你就不要走。你站在那里,等我找到你。”   “我再不骗你了。再不撒谎了。我就说实话,就说我妻妾成群,就说我不是什么好人。但我求你跟我走……”   “我再不杀那个楚王了,你们要说话就说话,要笑就笑,我再不杀他了。我也不去吴国了……湖阳就不会和我结仇,就不会恨我了……我们就在王宫中,哪也不去。我们一起抚养翕儿长大,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丹凤台……”   突然,范宏身子一僵。   身后有个声音惨叫:“天子!”   一只箭从后射来,刺中范宏。只是普通小兵的一支箭而已,竟然能够刺中武力高强的范宏。若非只在乎怀里的人,怎会被一个喽啰所杀?   范宏跌跪下去,怀里仍抱着虞追。他回头,看眼身后士兵。他拔下自己胸口的箭,向后掷去,那逃跑的小兵被他一箭钉在了地上,就那样死了。   小兵撞到了灯台。   灯烛倒地。   天露台再次燃起了大火。   野风猎猎,四望无光。这片空旷的地方,只有范宏抱着怀里的虞追,再没有人登上来。   那火势熊熊,向二人席卷而来。   范宏低头,注视自己怀中睁眼含泪看他的虞追。总是对他没好脸色、呵斥他不要靠近她的虞追伸手,抚上他面孔。她努力地抬起身子,抱住他的肩。虞追专注地凝望他,眼中含泪,她喃声:“范宏。”   范宏看着她,不说话。   虞追轻声问:“你知道你爱我么?”   ——你知道你爱我么?   你知道你折腾这么多年,你念念不忘不能释怀,你知道这是爱么?   你知道么?   范宏闭目。   泪水从他眼角滚下。   他苍白憔悴,无情寡然。   他道:“……我知道。”   虞追泪水掉落,她在他怀中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她闭上了眼,本就没有几口气,不过在强撑。而大火滚滚,范宏动也不动,他抱着虞追彻底冰凉的身体,任火席卷了他们。   ——   天从黑魆魆中,走向微微一点亮光。   杀也杀不尽的敌人,走也走不出的地势。范翕等人全是身心俱疲,受伤极重。所有人都抱着必死之心,在此煎熬……天露台大火起,那火光再次照亮天边,格外亮。   天子去了那里……天子说会救虞夫人……   范翕抬头向那火光看去。   他脸色发生变化时,泉安忽从后伸手。范翕从未提防过泉安,没想到泉安从后伸手,冷不防地点住了范翕的穴道。让范翕无法动弹,亦无法说话。楚宁晰在后厉声:“泉安你做什么?!”   泉安走到了前面,直面范翕不可置信、怒视他的目光。范翕僵硬着,被楚宁晰在后扶住。泉安将怀中一个东西塞给了公子,他深深地看公子一眼,道:“公子,你必须走了。”   “天亮若还看不到丹凤台的消息,齐军必会增援。我们的军队即使来了,也不过是新一轮的厮杀,兵力仍不够……最好的法子,就是让丹凤台发生的一切都消失,让无人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事。”   “公子,你必须活下去。”   泉安道:“公主,你也必须活下去。请你带公子一起离开,再晚……就谁也走不了了。”   楚宁晰颤声:“那你……”   泉安道:“自然是结束这里一切了。”   泉安道:“请公子和公主将所有兵交给我,我为你们开路。”   泉安走上前,高喝:“诸君听我令,与齐军战,不死不休——”   他手持武器大步向前,奋勇杀敌。他脑海中想到了死去的飞鸾,想到了周天子交给他的牌子,想到了天露台上的大火……他目中湿漉,他忍不住回头,看向身后全身发抖却动弹不了的范翕,还有咬牙扣住范翕向后撤退的楚宁晰。   泉安与范翕对视,露出一个悲伤的笑。   他高声:“公子翕在此!来战——”   他带领大批军,迎向那些听到“公子翕”名号,就向他冲来的敌军。敌军淹没他,包围他……这正是他的宿命。   就如飞鸾一样。   奴,死在主君之前。   ——   让丹凤台不存在吧。   让这一切都结束吧。   ——   范翕和楚宁晰一起登上了一只小船,只有他二人。船上太小,没有桨,楚宁晰只好用手划船。她努力地将船划离丹凤台,她发着抖,却知自己不能犹豫。她不能死……她还有楚国要顾忌!   周天子死了,齐卫势大,她不能让齐国针对楚国!   她左臂受伤,却也奋力划船。血落在水上,湿淋淋的,已不知是什么。轰然声从丹凤台传来,楚宁晰回头,看到了丹凤台被火席卷。她盯着丹凤台望许久,渐渐的,却看到四方隐隐的火光朝向这边。水上行着许多大船,向这边追来。   楚宁晰四顾茫然。   旁边突伸来一只手,抱住她肩。   范翕能动了。   他没有吭气,拉着楚宁晰,一起跳下了船,跌入了水中,躲开那些追来的船只。   丹凤台被大火包裹。   落在水中,四面火星燎燎。   范翕在水中,沉沉浮浮,他凝视着那大火包裹的方向——   “红墙杏花摇,绿雨新芭蕉。花儿逐着鹿,鹿儿覆着月。那月儿,月儿,追着郎君泊头走……”   火海中,一切烟消云散。那些快乐的,难过的,怨愤的,惆怅的,失落的,迷惘的……如冰川沉海一般,全在血腥火海中沉下去。   八月节时与太子太子妃一起宴饮、与玉纤阿在丹凤台中相许终生的誓言、幼时随虞夫人在山间行走、周天子的怒火、虞夫人的无悔……都在这里消失了。   丹凤一梦,大抵浮生一梦,就此彻底消散了。   ——丹凤台卷完—— 第三卷 囚玉篇 第102章   范翕与楚宁晰在大船向他们追来时, 跳下水求生。之后二人于水下携手,一同杀了追杀他们的船上的所有人。   次日天亮, 二人上了岸, 隔岸而望水中心的丹凤台。云雾渺渺,丹凤台掩在濛雾中,什么也看不清。   当日登丹凤台的人一波又一波, 事情结束后, 只有他二人活着。   楚宁晰本想再与范翕联手, 悄悄登上丹凤台, 她想辨认尸体,想为死去的人偷偷做个墓碑。   范翕却摇了头拒绝。丹凤台事已毕,他们不能再登丹凤台, 引他人察觉了。   因丹凤台全灭后的次日清晨,等在台外的齐军从熹微天光中辨认出丹凤台起了大火,齐军整队, 登丹凤台查看情况。而范翕和楚宁晰, 就躲在泊头暗处,静静观望。   楚宁晰有些茫然——   都结束了。   所有人都死了。   她带领的军队灭了, 泉安死了, 虞夫人死了, 周天子死了……她所有的仇恨,好像全失去了动力,失去了方向。她亲眼看到那把火吞没天露台,亲眼看到火光吞没丹凤台。不会有人能在那样的火中还能活下来。   从此后, 她再不必小心谨慎,既惧怕天子,又仇视天子。她再不必养精蓄锐,只为向天子报仇……   而旁边的范翕……   楚宁晰侧过头,看向与自己一起站在桑树下的年轻公子。经历一夜变故,范翕衣裳被撕扯弄乱,被血污所染。他的发冠早丢了,只好用发带半束了发。一半乌黑青丝掠肩垂下,几绺湿发贴着额、贴着颊。他眼睛冰玉一样盯着烟雾浩渺的方向,神情空茫茫的。   头上像是悬着一把刀,那把刀已经掉下来一半,砸中了他。   他兀自撑着,长身修长挺立,但垂于身侧的手却轻微发抖;唇紧抿着,他脸颊的肌肉却在颤抖。他拼命忍着自己的情绪,潮湿的发带和长袍一起在风中飞扬,拂动牵连他的乌黑发丝。   范翕安静站着,瘦削单薄,脸色白如冰霜。宽大的袍子裹着他的身体,如浪拍案。他看着状态实在不好,好似随时会倒。然而他长身玉立,脊骨里好似有一根韧筋撑着,让他越是凄凉,越是逆反。   越是酸楚,越是强硬。   楚宁晰盯着范翕,她从未这么专注而认真地看过他。她总觉得自己和范翕是仇人,她不愿和范翕有太多牵连。但是丹凤台并肩作战的情谊下来,她又好像多了解了范翕一些,发现他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讨厌。   她尚有楚国在后,可是范翕身后,还有谁呢?   他失去了能护住公子们一切退路的父王,他最为敬爱的母亲,最为忠诚能干的仆人……他近乎失去一切。   范翕回了头,看向她。   从昨夜出事到今天,范翕终于开了口说话。他声音沙哑,和往日清冽温柔全然不同:“我们就此分手吧。你要小心些,齐国知道了天子死,便再不会有顾忌。齐军已入楚国,齐军兵力强,你若不想让楚国沦为战场,便还要与他们周旋。丹凤台出了事,所有人都死了,只有你活着,他们也会怀疑你。随便你怎么编故事,但你不要告诉他们,说我在丹凤台过。”   范翕道:“消息没有传出去过,外面的人只知道父王在,当不知道我在。也好也好,就让他们都这般认为吧。”   他身子晃了一下,转过身,步伐空空的,向一个方向走去。   显然是要和楚宁晰分开。   楚宁晰追上,握住他的手腕。她喃声:“你去哪里?”   范翕声音茫茫的:“玉儿去找过你就走了吧?我就知道,她不会乖乖听我话,不会听我说的,去找你保护她……我要去找玉儿,找我的兵马,找太子……想办法与他们汇合。”   他垂下纤长的睫,目光静静的。   因想起与人联络这种事,原本都是泉安在做……可是泉安已经不在了,他只能自己来。   楚宁晰咬住唇。   玉纤阿和她的约定,范翕没有问,事已至此,他已经猜了出来。更多的话,他也已经不想说了。   楚宁晰轻声:“要不,你先别离开,我让人去找玉女来见你好不好?你这样的状态……一个人离开,遇上齐军,我怕不安全。不若你留下来,楚国护你?”   她说出了原本自己以为自己绝对不会对范翕说的话。   她说了就咬舌头,面容发红,觉得羞耻。但话出了口,她又眼睛明亮地盯着范翕,希望他答应下来,留下来。她信心满满地想,自己是楚国公主,即便要和齐国周旋,但偷藏一个范翕,保护一个范翕,不在话下。   她有能力给范翕提供一个避风港的!   范翕摇了头,他推开她的手,仍向前方走去。   楚宁晰愣一下,再次追上他:“范翕!范翕!范飞卿……要不,你我结义做兄妹吧!虽然你总是……虽然我……”   她别别扭扭的:“但是我们认识了这么久……结为兄妹,互相照拂,不是很好么?”   她从来没有过兄长。她一直仇视范翕,可是心底深处隐隐约约的,她一直当范翕是哥哥,只是她不肯承认。之后她从大司马那里知道了范翕不是她哥哥,又经过其他佐证知道周天子只是发疯,范翕和她并无血缘关系。松口气的时候,楚宁晰又会失落。   想天地浩浩,全族尽亡,她还是始终一人。   而若是和范翕结了兄妹……   范翕停步,他回头,俯眼看她。他凝视着她,轻声:“我不愿与任何人结拜什么兄妹。楚宁晰,你不必因可怜我,就想照拂我,我没那般脆弱。我不与你结兄妹,你能够顾好你自己就不容易了……你看着吧,天下要变天了,才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我走了,别送我,也别找我。不要和我有任何关系。你不仅是一个人,你还是楚国唯一王女,你要顾念整个楚国。”   “我不会与你结拜的。但你日后若向我求助……只要你开口,我会帮你的。”   他说完了这些,说得楚宁晰目中泛了红。楚宁晰看他再次抬步,她不再追他了,只声音带一丝颤音问他:“你还好么?你还撑得住么?”   范翕淡漠道:“还好。”   ——   他还好。   他撑得住。   他不灭了齐国,不灭了卫国,他哪里敢倒?   他们弄没了丹凤台,害死了父王母亲,杀死了泉安……他不折腾得他们全灭,他哪里敢倒?!   范翕目光冷漠,独自离开楚国,一路北上。来的时候身边尚有四五卫士跟着,回去的时候只有他一人。曾经少时他最厌自己父王脸上一个笑影都没有,总是恹恹地看他……而今,他也笑不出来了。   他终是如母亲担忧的那样,与他的父王越来越像。但是昔日母亲在时他会压抑。而今天大地阔,他再不想压抑了。   他一步步向前走,身上常年束着他的铁索链子一寸寸断裂。温柔恬静的公子翕在他身体中死去,强势阴狠的公子翕在他魂魄中睁开了眼,活动筋骨,复苏出来。   ——   十月桑落。   范翕由南向北。   天下变乱极大,天子彻底死后,齐卫最后一个顾忌都没了。他们收服了南方的诸侯国,又和北方的诸侯国或结盟或和谈或打仗,将北方的国土也一一纳下。在共征天下的途中,齐国因远征楚国、在楚国所耗损的兵力多了些,渐渐的,齐卫二国的联盟中,卫国势渐大,齐国势渐弱。   十月上旬。   卫国国君入周洛,在齐国等大诸侯国的簇拥下,卫国国君改国号,登天子位。从这一日起,大周王朝覆灭,大卫王朝取而代之。   范翕仍然北上。   十月中旬。   先大周太子终在鲁国彻底平定九夷之乱,九夷彻底认输。但转过头来,新国大卫的人在后,看押前朝太子。明明是范启平的九夷,但是九夷投降后,却是向大卫王朝谈和。为怕天下人逆反,又因诸侯国王室间和前大周王朝的血脉总是沾亲带故,大卫王朝便不杀太子,只是让范启入洛邑再说。   正是整个鲁国驻满卫军,范启被限制出行的时候,范翕到了。   丹凤台之事,齐国内部知道是他们在丹凤台诛杀了天子,但他们并不知公子翕在那里。而对外说法,是丹凤台失了火,火已扑灭,整个水中山谷却没保住,被烧得满目疮痍。   而如今,公子翕和前周太子的身份又万万不一样。   随着卫君登天子位,卫君的侄女于幸兰地位比昔日周天子在时更加尊贵。而于女郎的未婚夫公子翕,哪怕身上流有范氏血脉,有于女郎在,谁人敢不尊公子翕?   范翕见到了范启。   范启本与使臣谈回洛邑的事,得报范翕来了,他一怔,站了起来。待看到从门口进来的白袍少年郎君,范启目中光闪动,无言地看着范翕。范启尽量声音平静地让人退下,关上舍门。   待范翕入座,凝视着弟弟瘦得有些凹陷的面颊,范启垂目叹:“你如今地位和昔日已不一样,你该直接回洛邑才是。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范启温和道:“我如今自是阶下囚之位,你不要与我走得太近。”   范翕望着兄长即便被人看押、却依然温润淡然的模样,他有些不解,问:“你便不着急么?平定九夷明明是你的功劳,你怎么愿意赠给卫国?为何不干脆与九夷联手,以鲁国为据点,和那卫国相抗?”   范启抬目,反问:“那你为何不与楚国联手,共抗齐国呢?”   不抗,只是因为时机不对,兵力不足。抗不过。   范翕怔忡,缓缓道:“兄长知道丹凤台发生的事了?”   范启和气道:“我不知道,只是玉女来了,我大约听到了一些说法……之后齐卫给出的说法是丹凤台不小心失了火,我猜虞夫人……七郎节哀。但我仍想听你说说丹凤台发生了什么变故。我知道绝不可能是失火那样儿戏的事。”   范翕静了好久,才说出那些事。范启无言,轻轻握住他的手。看范翕抬目,目中有冷色:“我绝不会放过他们。”   范启点头。   只低声道:“七郎,暂且忍耐。无论你要做什么,都不要失去理智……洛邑来使臣要我回洛,到时我遇到的,必不会是什么好事。父王已经不在了,我作为大兄,自应该护住你们兄弟。到时候不管问起任何事,你但凡给不出说法的,都推到我身上便是。”   范翕怔一下,然后摇头。他要开口,范启却打断他:“卫国国君不会杀我的,我身上还有九夷之事。哪怕为了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他也不敢杀我。我左右是站到了他们的敌对一面,身上再多几桩错事也没什么。但是七郎你就不必搅这个浑水了。只望卫国尊你之时,你能够稍微帮我护一下昔日兄弟们。我知你不喜他们……但让兄弟们不要死在卫君手中,便好了。”   范启温温道:“再耐心等上些年……”   范翕冷声:“要等多少年?要等多久?不,我等不下去!我度日如年,我不能听兄长的话耐心蛰伏下去,我要……”   范启微叹,知范翕心中俱是仇恨,他正要再劝,听到了急促的“笃笃”敲门声。范启揉了下额,以为是来监视他的使臣又来了。他让外面人进来,门推开后,屋中二人却都怔了一下,因门口所站的人,不是使臣,而是美丽的女郎。   是玉纤阿。   玉纤阿见开了门,她看到了坐在黑暗中的范翕。她心中大石落下,露出笑容:“我听说公子来了,所以来看看……公子。”   她越过门槛走进门,她尚不知丹凤台发生了什么,只是见到范翕平安归来,她心生喜悦。她与太子行礼时,略略将范翕周身扫视一遍,看他容色如昔,只是瘦得脸颊上都没了许多肉,但他站起身看向她时,她见他身上没什么大伤。   至少没有影响到他行动的伤。   玉纤阿的笑容便更真切了些。   她再上前一步:“许久未见,公子安好?”   当着范启的面,她不好太忘情,便只是柔柔问候范翕一声。范翕当还她礼。但是玉纤阿垂目等了许久,不见范翕开口。她妙盈盈的美目撩起望去,却一下子微怔。范翕神色变化极小,可是她看到他盯着她时,眼圈却红了。   玉纤阿迷惘,心里一咯噔。   范翕走上前,一把将她抱到了怀里。他当着兄长的面,紧紧将她抱在怀里。他抱她的手臂用力,抱她时,他浑身轻轻发抖。   他失去了所有,他没有了母亲,没有了泉安……他只有玉纤阿了。他抱着玉纤阿,才觉得自己从悲痛中缓了回来,才走出了丹凤台那场大火。他紧紧地拥着她,心想绝不让她离开自己。   他只剩下她了。   他要紧紧抓住她。   ——   范启见范翕与玉纤阿有许多私密话说,便主动将空间留给了二人,自己离去。范启回到寝舍,过一会儿,昔日太子妃、今日也不知算是什么身份的祝吟推门进来。祝吟见夫君疲惫地靠着长榻而卧,她不言语,只跪到榻上,玉温手指揉上他的太阳穴,为他缓和他心神的焦虑。   范启睁开了眼,握住了她的手。   祝吟低头对他一笑,笑容恬静安然。她被范启搂住腰,靠坐在了他身畔。范启低声问她:“黎儿睡了?你身体还好?”   祝吟生的早产儿活了下来,范启为幼儿取了大名,为范黎。而祝吟因为产子的缘故身体亏损太多,元气大伤。几月以来,她一直或多或少地病着。医工说,祝吟身体的亏损,许要养上两三年才能好。   祝吟温和答了范启的话,又问他:“我听说七郎来了,玉女去见他了。夫君,难道七郎要与我们一起回洛邑?”   范启道:“七郎如今……遭了些变,我看他眼神阴鸷得快要压不住了……恐他心有魔念,就此做错事。”   祝吟便问出了什么事。   范启将范翕告诉他的说了出来。祝吟听得怔住,又怅然。天子竟这般死了……她一介庶女出身,去年她能嫁范启为正妻,还是因为天子先点了头的缘故。虽天子冷漠些,祝吟心中却有些感激天子的成全。   天子只让太子跪了三天就答应了娶妻,但是当时周洛的王公臣子们,恨不得杀了祝吟呢。而今天子死了……那些都过去了。   虞夫人竟也去了。   祝吟不知天子和虞夫人纠葛半生的情恨,只知道七郎的母亲十分可怜,被发疯的天子囚禁半生。而今虞夫人去了,祝吟只叹道:“七郎必然十分伤心。”   范启沉默许久。   他迟疑着对祝吟说:“你既身体不好,不如回洛邑一事,你就不要跟着我了吧?或许,你可以去投奔你弟弟?”   祝吟弟弟在韩国做大夫,范启希望祝吟去投靠。   祝吟怔了一下,莞尔问:“夫君可是担忧我?”   范启道:“算是吧……我也不清楚。”   他感情淡漠,很多事情他也分不清自己突如其来的念头是为什么。他只知道祝吟身体不好,他回洛邑必然没什么好果子吃,祝吟不必跟着他受苦。   祝吟低头凝视他片刻,慨然一笑,张臂搂住他,柔道:“夫君不知,你这般行为,是关爱我。你自觉如此便能保护我。但是夫君的一双儿女都送走,若是再将我和黎儿送走,夫君一人回洛邑,就再没人能陪夫君了。”   “我觉得我身体没事。我心中喜爱夫君,当日成亲时你我发誓同甘共苦,难道我只能同甘,不能共苦么?夫君,把黎儿送走吧。我愿陪夫君一起回洛邑。不管等着我们的是什么,我都愿与夫君一同面对。”   范启睫毛轻轻颤抖,看向她。   祝吟脸与他相贴,与他共抵额。她道:“范启,祝吟。你看,连你我的名字都是要我们同甘共苦的……启与吟,有口有今,才是我们的家啊。”   范启抱紧了她。   迟钝的感情让他无所适从,他难以分辨他心中的些微难受和不适是为什么。但是祝吟说陪着他,他又是真的高兴。谁不愿意有人陪着自己呢?   ——   玉纤阿哄了范翕入睡,她陪了他一下午,离开时,她的情绪也十分低落。   没有人知道虞夫人和泉安对范翕意味着什么……但是她知道。她亲眼见过范翕提起他母亲时发亮的眼睛,他得知他母亲也曾弃过他时的难过。她亲眼见过泉安和范翕说笑,泉安有时挤兑范翕,范翕只会害羞或生气,却从不处罚泉安。   甚至比起虞夫人,玉纤阿觉得泉安更重要。   泉安和范翕一样大,和他一起长大,一起在丹凤台淋过雨,一起在周王宫中挨过鞭。二人一起读书写字,一起学习四书六艺……范翕还与她说,泉安年龄渐渐大了,不应该只做一个仆从,泉安应该投身更广大的天地,帮范翕做更多的事。   范翕最信任的人就是泉安。   说是仆从,更像是朋友、兄弟。一起玩,一起笑,一起长大。   泉安那般维护范翕,会因为玉纤阿对范翕不够好而生玉纤阿的气,会找玉纤阿解释他公子有多值得她爱。范翕还总调侃泉安,总说你再找玉女,玉女也不会爱你……   然而就是这样的泉安,代范翕死在了丹凤台。一十八年的情谊,在大火中草草结束。   虞夫人和泉安都死了,范翕必然心痛欲死。可他连发泄都没有,就那般撑着。只是在见到她时,眼圈那么红了……玉纤阿坐在灶房摇着扇子,她出神间,眼中也微微带了水雾。   那般鲜活的人,就这样……   姜女声音在后:“玉女,你在做什么?”   玉纤阿擦了下眼睛,柔声:“我熬一点儿白粥。”   “为公子熬的?”姜女走进了灶房,打量她,“你方才怎么在哭?怎么了,公子不是回来了么?对了,泉安怎么不回来啊?”   玉纤阿道:“泉安死了。你日后不要在公子面前提起此事,也吩咐下去,不要让任何人在公子面前提起‘泉安’。我怕他受不了。”   姜女愣愣地点头。   她迷茫地想:泉安死了,那日后……谁给我解药啊?我身上还种着毒啊。   但是她现在自然也不敢提这事。   姜女转而想起更重要的事:“我们是不是要去洛邑了?玉女,你很快就能嫁给公子了吧?”   她想到如果玉女嫁给了公子,那她的解药就可以求玉女了。而且公子那么喜欢玉女,说不定她可以求玉女,为她永久解毒……不要再这么吊着她了。   玉纤阿愁眉拢起,不如姜女那般单纯。   她跟着太子和范翕的时间长了,见的听的多了,便知洛邑的局势更为复杂。太子回洛邑,不知道会等来什么。范翕好一些……可是范翕依靠的,是他的未婚妻……局势好似更艰难了。   然玉纤阿现在不能和范翕讨论这些。他没有这样的心情,他需要她照顾。   ——   范翕只和衣睡了一会儿,太阳穴突突地跳,梦中兵马厮杀、战火喧天,他一下子从噩梦中惊醒。他扯开床帐,看到空旷的屋舍,便心生恐惧。他哑着嗓子下床,慌乱地:“玉儿、玉儿……”   他一把扯过墙上所挂的剑,大袍飘扬,他赤脚踩着凉澈地砖,长发披散。他额上渗汗,目中寒冽。他提着剑向外走,心想他们一定是捉走了他的玉儿,他要救他的玉儿……   玉纤阿推开门,与提着剑杀气腾腾的范翕几乎撞上。推门就是一个人、一把剑,她被吓得跌了下,手中所端的那碗粥差点被吓得泼出去。幸好范翕反应快,在她手颤抖、人向后倒时,一把托住她的手腕帮她站稳。   玉纤阿心脏噗通通跳,不解地抬头看他——这是提着剑发什么疯呢?   见到她好好地站着,范翕目中仍阴沉沉的:“不是说好陪着我么?为何醒来后我不见你?”   玉纤阿道:“你才睡了一个时辰吧……我去熬碗粥而已。”   她向屋内走,范翕就如她影子一般贴着她,跟在她身后。玉纤阿没意识到他现今的变化,她施施然行进屋内,将粥放在食案上,转身要招呼范翕用食时,她一回头,又差点撞上身后的人。   接连两次被范翕撞上、被他吓到,玉纤阿抚着心脏,愕然:“你总跟着我做什么?”   范翕垂着眼问:“你当真只是熬粥?熬给谁喝?我才睡了一个时辰,你就饿了?为何要出去熬粥,为何不让侍女做?她们是不是不听你的话?你不必包庇她们,待我杀了她们……”   玉纤阿蹙起了眉。许久不见,他的神奇思维更上一层楼,她都要跟不上他了。可见病得更重。   她拉住他的手,道:“我是为你熬粥。”   范翕怔住了。   他说:“我不饿,我只想你在我身边而已。”   玉纤阿静静看他,她心脏在幽幽深渊中向下坠落。她多么聪明,她意识到范翕压抑多年的那些病态因子,开始往外冒出了。她握紧他的手,不再多话,而是从他手中夺过他的剑,远远丢开。   范翕低头看着她。   她对他露出一个笑,按着他坐下用膳。他说他不饿,不想吃。玉纤阿便道:“我特意为你熬的,你也不吃么?”   范翕怔然而坐。   自从离开丹凤台,他确实很长时间都浑浑噩噩,觉得不怎么饿,没什么胃口。他精神恹恹,一点儿不想吃东西。但是玉纤阿温柔的眼眸望着他,鼓励着他。他迟疑一下,怕她离开他,他便不情不愿地抬起了手捡起勺子,舀了一勺粥,慢吞吞喝着。   他低头喝粥时,玉纤阿在后而坐,观望他瘦极的面容和身形。她目中微微噙了水雾,从后抱住他的腰身。她的脸贴着他后背,感觉到他的瘦骨嶙峋,她目中的水光便更多。   范翕垂着眼,被她紧抱着,他迟缓地感觉到赧然。又觉得她这般抱他,让他不好就食。   范翕目中的戾气一点点淡去,他手搭在她置于自己腰间的手上,语气比起方才的生硬,温和了许多:“怎么了?”   玉纤阿柔声:“没什么,只是太想公子了,抱一抱公子。公子用膳吧,不用管我。”   而她在他背后,紧抱着他细瘦腰身,她情绪不外露,却忍不住垂着睫,无声落泪。泪水涟涟滑落腮帮,她冷冷地想——谁让他变成了这样子!谁将他害到这般地步!   她绝不放过那些欺负她的公子的人!   她想得深沉时,清脆一声“咚”,范翕丢开了勺子,说:“不吃了。”   猝不及防,玉纤阿还没来得及擦自己脸上的泪,范翕就转了身,将她抱到了怀里。她目中闪过一丝慌,怕他问她为什么落泪。但是范翕没有,他低头就缠上她的唇。   手开始解她腰带。   玉纤阿:“……!”   她挣扎:“干什么?!”   范翕俯眼,仍是秀美一公子,只思维更奇怪了:“你一直抱着我的腰,在我后背哭啊哭的……你暗示这般明显,此时又作秀什么?”   玉纤阿红了脸:“不管你收到了什么样的讯息,那都不是我的暗示。我没有暗示!”   范翕温温和和说:“不,你暗示我了,你想与我上床,连饭都不让我好好吃。”   不等她反驳,他手拢着她后颈让她抬头。他与她缠绵亲吮,不顾她的挣扎,将她强行抱在怀里,起身走向床榻。   玉纤阿:“……”   她觉得自己刚才流的泪都喂了狗。   此人就会欺负她,不值得她同情! 第103章   玉纤阿陪了范翕一日一夜, 努力说服他不必时时刻刻要把自己栓在他身边。大周已覆灭,大卫刚起,在这个时候,谁认识玉纤阿, 谁会拿玉纤阿做什么文章呢?   待范翕情绪终稳定些了, 他终于能睡得着了,她才能缓一缓。之后又观察一日,玉纤阿见范翕依然安安静静的, 没做什么奇怪的事,她的警惕心才松懈一二分。   玉纤阿到底是未嫁女郎, 她虽关注范翕, 却也知自己不好总和他待在一起。白日时待一起时间久了还能找找理由,夜里范翕总要她陪,在卫国那些使臣和太子殿下的眼皮下, 玉纤阿也做不到这般厚脸皮。她询问过范翕,劝解过他后, 便仍是回自己的寝舍睡。   与范翕分开第一夜,夜里四鼓起, 玉纤阿从一个梦境中醒来, 她忽有所感,不期然地睁开眼。月色清如水,床帏落下轻扬,她的床上外侧,坐着一个男人, 正低头看着她。   玉纤阿心先猛跳,待月色随飞起的帐子一起飘入床内,她眨着眼,看到一片月色落在郎君垂下的雪容玉颈上。   玉纤阿:“公子!”   正是范翕坐在她床头看她入睡。   玉纤阿迷离了一会儿,她捂紧被衾,问:“公子为何半夜三更不睡觉,来我这里?”   范翕见她醒了,他答非所问,幽幽道:“别人家女郎看到情郎偷偷来看她,都会分外高兴。但我见你只有惊没有喜。为何你不期待我来看你?我觉得你确是不爱我。”   玉纤阿:“……”   她好好地睡觉,这人就一顶帽子向她扣了过来,说她不爱他。   可谁家情郎是夜半三更坐女郎床头,跟鬼魅似的不言不语,就盯着人家女郎看?再喜欢情郎的女郎,被人这样半夜趴床上盯着,都得吓疯吧?   玉纤阿揉额头。   她转了下身,侧睡着朝向范翕。一头秀浓青丝瘫在绣枕上,玉纤阿声线温软:“公子为何不睡?”   范翕道:“我睡不着。”   玉纤阿蹙了眉梢。   她轻声:“可是你我到底是未婚男女,你总夜里找我,被人看到了,闲话未免太多。”   范翕不语。   他只固执坐在她床边,姿势也不换一个。   玉纤阿叹:“公子,与我说句话吧?你到底什么意思呢?”   范翕低声说话,语气带几分自厌:“你睡吧,别管我了。我只是睡不着,夜里醒了,屋中空荡荡的,没有人陪我说话。我一个人待了一会儿,去找太子兄长。他们夫妻已经睡了,我又找曾先生,曾先生他们也睡了。我想大家都睡了,但我屋中太静了,我不想回去。”   他声音凄楚虚弱:“你让我在你这里坐一会儿吧。我不打扰你,你让我看看你就好了。”   玉纤阿睫毛颤微。   她垂下睫,道:“你这个坏蛋,故意招我。”   但她拿他没有办法。   他凄凄凉凉,冷如月光。他如鬼魂一样随意飘荡,不知去往何处。以往他睡不着有泉安陪他,现在他身边没有一个贴己人……玉纤阿叹口气,她将自己的被褥向上拉开了一点儿,留出了一丝缝,黑莹莹如玉的眼珠子盯着范翕。   十月已凉,屋中生了炭,将被子拉出一道缝后,凉气灌入,玉纤阿的面容不知因何缘故,红了一瞬。   范翕低着头看她。   玉纤阿微恼:“莫矫情了,进来睡吧。”   范翕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他脱了鞋,直接倾身便拉开她的被褥要躺进来。玉纤阿被他身上的丝绸衣料冰了一下,她要他脱衣服再进来,范翕说:“我只躺一会儿,我又不睡。”   玉纤阿道:“你只是蹭一蹭,你又不进来。”   范翕:“……”   玉纤阿叹:“哎,男人。”   她性情温柔和顺,范翕不想脱衣,她干脆坐起来帮他脱。帮他解腰封,帮他摘发冠……而范翕这才反应过来玉纤阿居然跟他开了黄腔,他愣了半天,才突然搂住她“噗嗤”笑起来。他一月以来难得大笑,搂抱着玉纤阿笑倒在床上,笑得眼泪都掉出来了。   范翕抵着她脖颈,在怀里对她又磨又揉,他声音里噙笑:“你呀!你这嘴巴,太坏了!”   他将她抱在怀里,让她脸贴着自己脖颈。他在黑暗中,目中带着凄色,声音却温柔怜惜:“玉儿……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他要拿她怎么办,才能让她一直不离开自己呢?   玉纤阿被他捏着后颈抵在他颈间,并不能抬头看到他目中的酸楚,自是不知范翕又在琢磨什么。她只是见他这样睡不着,想他确实受苦了。   玉纤阿害羞一会儿,为他放低了自己的要求,温声道:“公子,你日后若夜里再睡不着,不要折腾别人了,就来找我吧。我为公子留一盏灯,公子没人说话,喊醒我便是。我只有一个要求。”   范翕疑问看她。   玉纤阿道:“公子小心些,不要让人看到就好了。我不愿被外人发现。”   范翕立时搂紧了她。   外面暴风雨狂烈,摧枯拉朽,只有玉纤阿让他感受到温情。他真的什么都没了,他只有她了。   ——   玉纤阿答应让范翕睡不着就去找她。   其实丹凤台事变后,范翕经常睡不着,常常睡一个时辰就被惊醒,夜里再难入睡。玉纤阿让他去找她,范翕就放过了其他人,一睡不着,就去找玉纤阿。他本就想照玉纤阿说的那样,喊她起来陪他一起说话。   但是他坐在她床头,见她睡得香甜、面颊粉红,他粗糙指腹擦过她雪腻面颊,便又不忍心将她喊起来陪自己熬夜了。   她一个弱女子跟随他跟到这般地步,他何苦折腾她呢?   好在玉纤阿为他留了一盏灯。   范翕不喊玉纤阿起床后,他在她屋舍中转一圈,便坐到了案前。范翕翻一翻玉纤阿看的书,都是些内容浅显的、初识字阶段之人才会看的书,想来玉纤阿在抓住一时一刻地读书习字。范翕对此不感兴趣,他将玉纤阿的那些册子丢到一旁,自己找来一空白卷轴,开始懒洋洋地提笔写字。   一盏灯明,帷内是他心中最爱的女郎睡得痴酣。范翕每每难受时,他在屋舍中徘徊,起身拉开帐子看她一眼,见她还在睡着,他就重新安定了下来,重新踱回案前写字。   玉纤阿起初奇怪自己怎么没被喊起来过,次日醒来她检查自己的帐内床榻,发现也并没有范翕睡过的痕迹。她满心不解,心里多多留了神。而再一夜她提防了起来,范翕再翻窗而入时,她便知道了。   她侧卧于榻内装睡。隐约见范翕只是拉开帐子在她旁边坐了一会儿,就起身走了。她以为他要离开,却发现他只是坐在书案前写写画画。床帐垂落,玉纤阿在床帐内悄悄翻个身,面朝着外面,看到郎君清隽无比的身影,与书案一起照在窗上。   玉纤阿好奇无比。   她掀起帘子,披衣而起。手持一盏灯烛,玉纤阿袅娜步到范翕身后。她见他伏案提笔,以为他有何闲情雅致,或者在处理什么公务。结果她站到范翕身后,看范翕居然在画一张家族谱,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人名……除此之外,他还在作画。   非常细致地画出人像。   范翕的诗画其实都很普通,他不是那类多么浪漫多情的才子,他的才能不在于此方面。所以他诗文不出众,书画也不出众。在此方面,分外务实。范翕画不出如昔日周王朝九公子那样惹人遐想惊艳的画作,他画的人像,更适合狱卒拿着去牢狱里一一认人脸。   非常务实的画人像方式。   玉纤阿看他画的人像,想若是现实中这人出现,自己定能凭着画像一眼认出。   只是范翕画的人像……全是男的,一个女子都没有。   玉纤阿手搭在他肩上,另一手将端着的灯烛放下,让案上的光更亮了些。她手掩秀口小小打个哈欠,问道:“于怀扬,于封,于博岚……这些都是谁啊?还有公子这些画,又是画的何人?”   范翕阴沉沉道:“于姓是齐国王室之姓。这些人像,是丹凤台出事那夜我见过的军人相貌。”   玉纤阿:“……”   她轻声:“丹凤台的人不是都死尽了么?”   范翕冷笑:“死尽了也还有其他人,总有人给他们下令,总有人在负责更详细更私密的事。齐国于氏,卫国姜氏,我都是要一个个算账的。可惜我和他们都不太熟……没关系,我们马上就回洛邑了。我自然会弄清楚他们谁是谁。”   他手中的竹简上已经写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名。   但他认为这还不够。   玉纤阿不知如何说,只沉默而立。她想范翕是要报仇,这些名字,就是死亡名单,他要拿着名单一个个折腾过去。范翕的手段她是不担心的,她只怕他步子走得太大,伤到他自己。   然范翕如今是谁的劝都听不进去的。   即使是她说,他都不会理。   他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他必须要发泄。他若是不发泄出来,他必会逼疯他自己。玉纤阿是不拦着他这样的,甚至太子妃祝吟让她劝劝范翕,玉纤阿都不开口。   玉纤阿叹口气,留范翕一个人坐在灯下,折腾他的死亡名单,她自去睡了。   ——   他们随范启,和卫国使臣们一起回洛邑。一路上,听到新天子迫不及待颁布的新政策,无非是大赦天下之类的。不过沿路而行,并不见百姓多高兴。好似天子换不换,对寻常百姓都没什么影响。   但是隐约的,玉纤阿也听到一种传言,说卫国君虽在洛邑登了天子位,但是他手中没有龙宿军支持,诸侯间总是颇多微词。这些声音被人禁了,因龙宿军在大家听来就是个传说,没见过昔日天子真的动用。都说龙宿军在各国诸侯间都有,可是连诸侯国王都不知道军队藏在哪里。岂能卫王一登位,就要什么龙宿军响应才算真的天子?   而从另一方面说,卫君其实也有这种名不正言不顺的担心。   他派使臣亲自接昔太子范启入洛邑,便是想从范启这里试探,看号令龙宿军的牌子玉玺之类的信物,是不是在范启这里,或被范启藏了起来。   范启自说自己不知道,然而使臣不信,卫君也不信,范启也无奈,想只好亲自当着卫君的面解释了。   他们于十月底入洛邑。   离洛邑越近,那些笼罩着整只队伍的不安就加深。不过曾先生等人跟随公子翕,不安中,又有几分庆幸,倒还好说。除此之外,从未来过洛邑的其他人更好奇高兴一些。   例如与玉纤阿同车的吴国九公主奚妍,还是贫女出身的姜女。   她们几女坐于马车内,当车外一位卫士骑马行来,告诉诸人下午便可进入洛邑之时,车中的九公主奚妍还能勉强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姜女却已迫不及待地掀开帘子向窗外看了。   奚妍面容绯红,眼眸灿亮。她也是第一次进洛邑,虽贵为吴国公主,但是吴国那样的小国,哪里能与整个王朝的都城相比。奚妍坐在玉纤阿身边,念念有词:“吕归以前就来过洛邑,他说洛邑格外繁华,遍地都是贵人。在洛邑不敢随便得罪人,哪个贵族身后,都盘枝错节。”   玉纤阿面上含着笑。   奚妍都在洛邑大城面前露怯,更何况她呢?但是她向来能撑得住场,即便心里生怯,面上只不显。   而小小掀开帘子打量窗外景致的姜女忽然哆嗦一个,发出一声急促的“啊”声。姜女身子后倾,一下子放下了车帘,向后贴着车壁而坐。玉纤阿和奚妍疑惑看去,发觉她们的马车停了下来,车门打开,一个俊美郎君上来了。   范翕手中提着一壶酒,他上来后,瞥无措的奚妍和姜女一眼。   他对姜女直接下令:“出去。”   姜女在他面前一个字不敢多说,范翕让她走她反而松一口气。姜女一走,车中只多余了一个奚妍,奚妍在范翕面前也是不太自在的。昔日范翕还会温和有礼地与她打招呼,和她商量事,现在范翕脸上毫无笑意,黑如冰玉的眼瞳看向奚妍,奚妍就僵住了。   奚妍也扛不住现在的范翕,她尴尬地对玉纤阿一笑,勉强道:“我、我去与其他人坐一车好了。公子陪陪玉女也好。”   奚妍也迫不及待走了。   玉纤阿手轻轻盖住自己滚烫的面颊,咬住唇,觉得太不好意思了。   而车中只剩下了玉纤阿和范翕二人,马车才重新悠悠然地走开。范翕跪坐到玉纤阿对面,将手中所端的酒壶放到案上,拿起一个酒樽倒酒。玉纤阿瞪他,说:“你现在越来越放肆了。”   范翕不搭理她这话。   他倒完了酒,才抬目看向她,目中噙着温温笑意。   玉纤阿怔了一下。   因她已经好久没看到范翕这样温和的面容了。他这段时间来,越来越古怪。不是整日如游魂般在队伍中晃来晃去,就是夜里坐在她帐外写他的“死亡名单”,冷笑着翻他的画册子。他变成了那个奇奇怪怪的样子,所有人都同情玉纤阿,玉纤阿却觉得还好。   因外人看着范翕阴沉,但范翕真的很少来烦她,他大部分时候只是需要她在场,他自己折腾自己的事。   外人想象中的范翕如何逼迫她、如何利用她来缓解他的悲痛,都是没有发生过的。   但是范翕虽然在玉纤阿这里表现得还好,他又确实是真的很久没露出如昔日那般温婉柔美的笑容来。   清雅无匹,如花照水。他浅浅笑起来,目中若有若无地流着华光。   玉冠博带,大袖络绎。他又是那个温文尔雅、羞赧沉静的公子翕了。   玉纤阿心中几乎生起惊喜状。   她禁不住倾身,握住他冰凉的手。他愣一下,玉纤阿凝视他布满星辰的噙笑眼眸,柔声:“公子,你终于好些了么?”   范翕奇怪,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说。   他心跳剧烈。   但他仍然唇角带着浅淡笑意,害羞地垂下眼。他不敢多说多问,因知道玉纤阿聪敏,他在做坏事时,也怕露出自己的狼子野心被玉纤阿察觉。范翕只柔声:“这些日子,辛苦你照顾我了。”   玉纤阿摇头。   范翕道:“下午就到洛邑了,玉儿,我觉得我精神仍不够好。我怕我夜里仍要麻烦你,是以,你能否到时就入我的私宅,在我的地方先住下呢?”   玉纤阿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呢。   她微笑:“我自是愿意的。我不住在公子的地方,我又能去哪里?”   范翕抬头,看她时他眼中的笑容,更真切了些。   而看他露出笑,玉纤阿也与他一般开心。   范翕就蹭过来,与她抵着膝,他继续柔声说自己的要求:“我知道你第一次来洛邑,你也想多逛逛玩玩。但是你看,我现在身边的事这样多,对不对?你也知道我刚刚丧父丧母,又失了泉安,我太难过了。我需要你。玉儿,我在洛邑的宅院,我已经快两年没回去过了。宅院必然荒废,颓唐。你能否帮我,如女君那样,在我忙碌时,你于内院帮我布置收整我的宅院呢?”   玉纤阿兀自脸红。   他简直是把她当他的妻子在用。   但他们明明……可是范翕盯着她,玉纤阿侧头咳嗽了一下,点头答应了下来。   范翕便更高兴。   他高兴的表现,就是将他带来的那壶酒中倒出的酒液,推给玉纤阿喝。一杯酒樽推到玉纤阿面前,玉纤阿见他只倒了一杯酒,有些奇怪地看他。范翕便低头轻声:“我不能饮酒,你是知道的。你替我喝了便是。”   下午要入洛邑,范翕确实不能在这时碰酒了。   玉纤阿就答应下来,揽袖扬颈,将酒液一饮而尽。她喝完一樽后,见范翕目光沉沉地盯着她。那瞬间感觉,她像是被蛇盯着一样。那眼中,饱含占有欲,强烈又霸道,像要将她吞吃入腹一样。   玉纤阿一凛。   但只是一个眨眼,她放下酒樽时,范翕又恢复了之前含笑又羞涩的模样,继续温温柔柔地看着她。刚才那眼神,好像是玉纤阿自己的错觉一般。   范翕柔声问:“酒好喝么?”   玉纤阿酌了一下,道:“不错。”   范翕便又笑了,他再次为她倒了一杯酒,说要她代他将他那杯也喝了。玉纤阿揉了揉额角,觉得头有些晕。她心中诧异,不知范翕这是从哪里弄来的酒,竟让她这样千杯不醉的都有点儿晕。玉纤阿便蹙了眉,不愿再饮了。   范翕便艾艾求她:“我又不能饮酒,但是我想敬你酒,你怎能不怜我呢?”   玉纤阿被他缠得无法,他都端着酒樽将酒送到她唇边了,玉纤阿只好张开了口,就着范翕的手,又喝了一盏酒。这一盏酒后,她觉得头更晕了。马车摇晃着,玉纤阿有些不适,她从未喝醉过,此时却觉昏昏沉沉,意识变得模糊。   她睁开濛濛水眸,看范翕的面容都在她面前晃得厉害。   她身子轻轻一晃,向旁侧歪去。范翕将她搂住,手揉着她脖颈,担忧唤她:“玉儿,玉儿?你怎么了?”   玉纤阿头歪在他肩上,她难受不已。她低声:“你给我喝的什么酒?我竟这样晕……”   范翕说:“普通的酒而已。你自己说你千杯不倒,我才倒了醇度高的给你……”   他凉如玉的手贴在她额上,忧心忡忡地贴着她滚烫面颊一会儿,范翕叹:“玉儿,你醉了。你睡一会儿吧。”   玉纤阿也觉得自己八成醉了,她含糊地应了一声。因此人是她心爱情郎,她并不疑心范翕。她被范翕抱起来,他按了车中一个机关,车中几张板子就拼出了一个临时小榻来。范翕将怀里面容晕红、软绵绵瘫着的女郎放置在榻上,他又试探地唤了她两声,她沉睡中蹙着眉,睡得极为不适。   范翕伸手抚平她眉梢,他又取了一张大氅盖在她身上,将车中的炭火拨了拨后,才下了车。   下了车后,立在寒秋中,范翕方才在车上还有的秀美笑容便消失了。   他沉沉地站在车前,看天空中飘了初雪。   ——   范翕冷漠无比地吩咐旁边侍从:“将此车赶到最后,入洛邑后直接驾入我府邸。下午入洛邑,不管发生何事,都不许打开车唤醒玉女。”   他漠然道:“你们几个人守在车边。要是让于幸兰看到了她,我让你们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在洛邑,谁让于幸兰和玉女见到面,我就杀了谁。”   侍从们一凛:“是。”   范翕目光沉冷地盯着远方,想到于幸兰,他闭目,半晌,再睁开时,做出了一副温柔款款的伪君子模样。他上马策行,雪花纷纷然,落于他长睫上。 第104章   入洛邑城门后, 御道清出, 榆杨荫下, 车马交驰, 彩楼相对。百姓们入城后站于道旁观看,见仪仗庄严, 数排卫士临列两道,侍女端金带玉随后。花团锦簇簇拥之间,骑着高头大马的,乃是一妙龄少女。   女郎骑在马上,颜色娇俏身量玲珑, 眼尾以金粉箔片饰之。她未曾拥有多么夺人眼球的相貌,但本身也算美人, 又兼妆容精致, 步摇华胜镶嵌, 放眼望去只见金光满目, 流光溢彩,自然也十分明艳。   女郎本是闲闲坐在马上, 架不住身后跟着的四五个女郎簇拥着她说话。顿时将她的高身份托举了出来。   此女正是于幸兰。   她是今齐王的孙女,现卫天子的侄女,姑母正是当今大卫的王后。新朝初立,卫国王侯入洛邑, 一些贵族也迁入洛邑。迁入洛邑的贵族家中年轻女郎们不了解洛邑情势,她们被家中长辈们授权,都在巴结着这位身份尊贵的女郎。   于幸兰今日到城门前迎接她的未婚夫君, 这些整日跟着于幸兰拍马屁的女郎们便非要跟过来。此时,于幸兰坐在马上,手中无聊地绕着一根金银色的九节鞭。身后女郎们的吹捧不让她得意,反让她烦不胜烦。   因她今日是专程来等范翕的。   大周覆灭,范翕身份变得尴尬,她自然要在第一时间抬高范翕,让洛邑的那些狗眼看人低的都瞧清楚,范翕是她的人,谁也不能因为大周覆灭了而欺范翕。但是原本是她期待已久的见面,那些女郎偏要跟过来看……于幸兰黑着脸,最烦一群女郎跟着自己一起等范翕。   最烦她们夸范翕俊美。   她最不愿范翕身边被围着莺莺燕燕。   想到范翕清隽的面容,便想到二人已经快两年没见过面了,于幸兰心中又禁不住雀跃,伸长脖子望着城门方向。她时不时催促卫士去城楼前打听,看先太子入洛的队伍何时才能到。   在不断的消磨时间中,车队终于到了。范启与祝吟坐在后方车中,范翕倒是在最前。女郎们围着于幸兰吹捧她,忽听于幸兰高喝一声:“闭嘴!”   于幸兰御马行前,双腿夹紧马肚就向前冲去。她脸上露出喜色,挥舞着手臂向城门口立在旗帜下的青袍郎君招手,大声:“范翕!范翕!”   众女郎连忙跟上,心想定要顺着这位于女郎的脾性,不管她那未婚夫是何样貌,都要闭着眼睛夸。而她们刚要开口,见车队前,那立在城门口与守城卫士交接“过所”说话的郎君听到唤声,转过了脸来。   这些从没见过范翕的女郎们齐齐怔住,一句闭眼夸的话都说不出来——   艳艳冬阳,郎君身形清逸瘦长,披着鹤氅,衣领襟口有细白狐毛所饰。他闻声转过身来,大袖飞扬如撒,人如细雪飞月。   玉冠琳琅,黑目莹莹,自如芝兰玉树,满身风流。   这样的俊美郎君乍入女郎眼中,人人都看得出了神,谁还顾得上说话?女郎们愣愣地跟着于幸兰一起下了马,看到于幸兰出现,那郎君目中先是清寂寂的,待人奔到了他面前,他才露出一丝笑。   几分清浅,几分冷冽。   但在女郎们眼中,谁会在乎这样俊的郎君笑容有点冷呢?   于幸兰张臂就要抱住范翕手臂,范翕轻轻向旁躲了下。在于幸兰向他不解看来时,他垂着眼皮,睫毛覆于眼上轻微颤抖,面容几分红。他似羞赧:“这么多人看着。”   于幸兰便怒他的不争气:“你看你!就是太在意别人眼光了!我们未婚夫妻,做什么都天经地义,你就是一味守礼,让人笑话。”   范翕轻声:“我……”   于幸兰皱眉:“不许插话!我还没说完!你就是太过软弱了,这一路吃苦了吧?活该!我当初就不让你走,你非要走。幸好有我姑父在,不然你能好好地活着回来?”   她的姑父,就是当今卫天子,谋取了大周天下的人。于范翕想来,丹凤台事变,卫天子也脱不了干系。   范翕垂着目听她继续说话,心里一阵冷笑连连。而于幸兰身后的女郎们有点不忍,然于幸兰绕着范翕走了一圈,仍在训范翕。   后方车队中,奚妍公主坐在车中听到训话,愕然无比地掀开了帘子观望。她真的从没见过范翕被人说成这个样子,连个还口的机会都没有……昔日范翕在吴国时也温柔十分,但是他不卑不亢,不曾如这样子啊……   小公主想下车帮范翕时,与她坐于同车的先太子妃祝吟拦了她一下,轻声叹:“莫要出去观望,徒给七郎难堪了。”   祝吟摇头:“于女郎的脾性,还是这样。”   奚妍忍不住:“她待公子翕未免太凶,公子翕如何能忍得住?”   上午她和玉女坐于同一车时,范翕眼神阴寒睥睨她,吓得她逃出车来找祝吟同车……范翕连她都忍不了,怎么能忍得了于幸兰当众对他这样大呼小叫……奚妍在车中移了移坐姿,小声道:“于女郎这般凶啊。那玉女怎么办?”   奚妍皱眉,有些担心玉纤阿。玉纤阿也是个厉害人物,但是玉纤阿温温柔柔,恐凶不过这女郎……   祝吟叹:“七郎一味忍着于女郎。昔日我与他兄长都觉得是因他宽容,他喜爱于女郎才能忍受。现今看七郎和玉女……恐于女郎这边不太好说。我只怕玉女一心护着七郎,见到于女郎这样责骂七郎,她就忍不住下车理论,再被于女郎教训。”   祝吟心知玉纤阿对范翕的维护。   可是于幸兰身份极高,不是玉纤阿能惹得起的。祝吟揉着额,也不知这三人之间的情债要如何算。但她胆战心惊等了许久,车队中安安静静,玉纤阿并没有下车。   于幸兰将范翕说了一顿,看范翕并不反驳,她才满意地点了头。又看他一眼,重新变得喜欢他起来。于幸兰迎上前,想再搂他手臂。他先前一动不动,这时竟再次后退,躲开了她。   于幸兰吃惊:“你是在跟我闹脾气么?”   范翕抬目,目如流光,望了她一眼。   于幸兰便让了步:“好吧,我不说你了。我们走吧。”   范翕这才露出一个笑。   但于幸兰又抬手,让自己身后的卫士上前。她一把拽住范翕身前衣料,盯着他的面容问:“我问你,和我分开快两年了,你有没有背着我找女郎?第一次离开我这么久,你有没有和女郎背着我厮混?”   范翕轻声:“我……”   他心里其实不着急,根本没打算说什么。而果然如他所料,他才慢悠悠说出一个字,于幸兰就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婆婆妈妈。我最见不得你这慢吞吞的说话样子了。算了,我懒得问你,我还是自己看吧。”   她扬下巴,吩咐身后卫士:“把这进城的车马检查一遍,每辆车车门都打开,男男女女都下车来,我要检查一番。”   她身后的女郎都觉得她做得过了,小声:“这样不好吧?哪有这样不给郎君面子的?”   于幸兰不在意:“没事,范翕不介意。”   被说不介意的范翕冷冷漠漠地站在旁边,露出一丝笑。他笑意冰凉,回头看他的那劝阻于幸兰的女郎冷不丁看到范翕这个笑,她打了个哆嗦,再看时,又觉得范翕的笑容温柔而羞赧,并没有透骨杀意。   于幸兰要检查车队。   跟着范翕行了一路的侍女们哆哆嗦嗦地下了车,向于幸兰行礼。于幸兰提着鞭子走过她们身边,她粗略扫她们一眼,忽目光一凝。于幸兰看到了立在侍女中的满目茫然的姜女。   姜女相貌极为出众,若非玉纤阿和范翕拽着她,姜女的相貌,为妃都是足以的。   此时姜女立在侍女群中,非常不解地观望着这里的情况。她觉得范翕在于幸兰面前,和在他们面前,简直是两个人……待于幸兰站到了她面前,姜女都茫茫然的,被旁边侍女催促着行了礼。但是姜女并没搞清楚这是做什么。   于幸兰眯起了眼,当即指着姜女问范翕:“她是何人?”   范翕温声:“吴国送我的侍女,我和她没什么关系。”   于幸兰用同样的问题问姜女,姜女自然连忙说自己和公子翕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于幸兰盯着她半天,仍冷笑:“你一介贱民出身,从吴国一路跟范翕跟到今日,你还说你一点想法都没有?我不信。”   抽出鞭子,她就向姜女身上甩去。   姜女吓傻了:没料到此女这么狠啊!昔日楚国公主楚宁晰也是个狠人,但是楚宁晰没这样动不动挥鞭子打她啊!   而范翕站在后方,目光阴凉地盯着姜女,压根也没有阻止的意思。而于幸兰手中挥起的鞭子,直冲着姜女的脸。姜女若是被她打中,便要毁容了。姜女吓傻之时,眼见就要被打中,忽有一郎君从旁侧伸手,一把扯住了那在空中横飞来的鞭子。   同时一个女声:“住手!”   于幸兰暗惊,她拽着自己的鞭子想夺回来,但握住她鞭子的少年郎君武力极强,对她又不相让,她憋得脸红了,都夺不回自己的鞭子。而一辆马车上,下来一位妙龄少女。那少女道:“吕归,放开她鞭子吧。”   下车的人,正是吴国九公主奚妍。   吕归放开了手,于幸兰生恼,指着奚妍大怒:“你又是何人?!”   为何又是一个她没见过的女郎?!   她鞭子才收回,就要又打下去。吕归冷哼一声,自是不惯她,当即上前夺鞭。吕归从她手中抽走了鞭子,于幸兰不服,立刻让自己这边的卫士齐上。于幸兰向奚妍大步杀去,奚妍向后退,那被人困住的吕归却武功实在高,竟能从中周旋开来,在于幸兰的手要挨上奚妍的肩时,咔擦一声,他捏住了于幸兰的肩。   于幸兰一声惨叫,白着脸后跌。   她气极:“你敢动手?!来人,把他给我关起来!”   范翕就始终这样安安静静地观望着。   本是他惹出的事,但他一句话不说,就将矛盾转移到了奚妍和吕归身上。那边卫士自去捉吕归,于幸兰自是在乎奚妍和姜女在乎得不得了……那就和他的玉儿一点关系都没有了。这些人闹得一团乱,他无动于衷,只要不是玉女就好。   场面实在乱得不成样。   祝吟本不想管这事,现在却不得不出面了。她下了车,无奈叹:“于女郎,九公主,都停下来吧,莫要闹了。”   于幸兰这才悻悻地收了手,过来犹疑地请安:“……嫂嫂。”   毕竟已经不是太子妃了,她也不知该如何称呼祝吟。   祝吟摇了摇头,温声:“于女郎,你看在我的面上,先让了路让我们进城可否?”   于幸兰问:“太子……不,夫人的夫君呢?”   祝吟道:“夫君先行入洛,比我们进城得早,你没见么?”   于幸兰茫然摇了头,又红了脸。她只顾着等范翕,根本没在乎范启。   现在有祝吟拦着,于幸兰才让了步,放过这行车队。而之后,范翕入王宫拜见卫天子。于幸兰又转了性,不凶他了,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一起进宫,好为他在自己的姑父面前多说几句话。   ——   范翕和范启兄弟都被留在了王宫,夜里未回。   而傍晚,公子翕的车队入了自己在洛的府邸,昏迷的玉纤阿被侍女们带入一屋舍继续睡。玉纤阿睡醒后,已经满天星斗,天光昏昏了。待在陌生的屋舍中,玉纤阿将窗子打开。立于窗前,她拧着眉,手揉额头,想不通为何自己会睡这么久。   下午那酒……竟让她昏睡到了现在?   姜女从外进来,玉纤阿与她闲话两句后,看姜女端盆动作极为费劲。玉纤阿吃惊:“你手怎么了?”   姜女就迫不及待告状,说下午时那于女郎有多凶悍。姜女挽袖子让玉纤阿看,她的手臂竟肿了一些。姜女说若不是奚妍公主阻拦得及时,她的脸就要毁容了,现在只是手臂被鞭子擦了一点,已经算那于女郎仁慈了。   玉纤阿眉皱得更深,更恼:“我竟睡了一路,没见到那位女郎。”   之前她入洛邑前,还想过见见范翕那未婚妻。   不管是玉纤阿还是姜女,此时都对范翕没有疑心,都以为玉纤阿只是喝了不能喝的酒,醉晕了一下午,将那事给睡过去了。   玉纤阿让姜女坐下,拿了药膏给姜女的手臂上敷药。低头时,玉纤阿目光闪烁,喃声:“这世上竟有能将我喝倒的酒,我第一次碰上。”   姜女不以为然:“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你说你千杯不倒,但你也未必如你所说的那么厉害。世上总有能灌醉你的酒。”   玉纤阿轻轻摇了下头,没多说。   ——   然她此人生性多疑。   她因爱慕范翕,不曾疑范翕在酒中下了药害她。她只是觉得世上有能灌醉她的酒,这让她十分不安。   她自幼在薄家长大,不知喝了多少名贵的酒下肚。她喝酒如喝水,从来不醉。她正是靠这样的技能,与那些觊觎她的男子们拼酒,也丝毫不惧。世上从来没有能喝赢她占她便宜的郎君。   如今世上突然多了这么一种能灌醉她的酒,玉纤阿是不允许任何意外发生的。   次日,玉纤阿便想向范翕问话。   但范翕回到洛邑后就格外忙,玉纤阿扑空了几次,府上仆人都说公子被天子扣在王宫中,每日走得早,回得晚。女郎若有事,告诉他们一声便可,他们自会转达公子。   玉纤阿自然不是那类在郎君忙碌时还要去打扰人家的人。   她问起她那日的酒,仆从们就茫然了。仆从们为玉纤阿带来了一些酒,玉纤阿试了几天,却觉得不是那天的味道,且她也并未醉。仆从们再没法子了,玉纤阿不为难他们,她准备自己出府,去酒肆中问。许是洛邑有她没喝过的酒。但是这一次,她想出府,就换成渝出现了。   成渝是玉纤阿认识的。   立在府门口,成渝说:“我可将洛邑独有的酒带来给你,你不必出府。”   玉纤阿温温和和道:“不必如此麻烦。我自去酒肆问问便是。”   成渝:“公子给你喝的,民间可不会有。你问也问不出。”   玉纤阿:“我自有我的手段,不必你操心。”   她上台阶,仍向外走,想要出府。成渝一滞,他说不动玉纤阿,但他又得到了公子的命令,公子让他时时刻刻地跟着玉纤阿,不准玉女出府。于是成渝拦在了玉纤阿身前,玉纤阿缓缓抬眼看他时,他近乎恳求地重复一句:“我去求公子把酒给你送来,你不要出府。”   玉纤阿定定看他一会儿。   成渝在她的目光下身体僵硬,目光闪烁。   玉纤阿问:“为何总是不让我出府?”   成渝道:“洛邑情势危险,为防你受伤,自然是待在府上比较好。”   玉纤阿若有所思地盯着高大魁梧的郎君。   成渝低下了头,心中生了羞愧。他低头看到玉纤阿抬步走向他,但他并不退后。玉纤阿站到了他面前,他低着头,也知道她在打量自己。良久,听玉纤阿轻声道:“好吧,那我不出府了。”   成渝正要松口气,要请玉纤阿回去,却听哐一声,他刷地抬眼,看玉纤阿趁他们不在意,一把抽开了旁边守门门卫腰间的一把长剑。成渝瞪直眼,看玉纤阿手中提着与她纤纤身形完全不相配的长剑。   三尺秋光照日,扎向成渝的眼。玉纤阿手里的剑向前递,抵在了成渝胸前。   成渝:“玉女,你要干什么?!”   玉纤阿提着剑向前,她手里拿着武器,成渝深吸口气,对指向自己的锋锐剑锋岿然不畏。他转手就要来夺剑,却见玉纤阿手腕一转,那指着他的剑换了个方向。   玉纤阿横剑于颈,长衣飞起!   成渝:“玉女——!”   他又怕又怒,不敢靠近她了:“你这是要自刎?你这是做什么?你是在威胁我么?”   玉纤阿剑抵在自己脖颈上,看卫士们一个个如临大敌,却都不敢靠近她。她站在府门口,那些卫士包围着她,却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听到成渝怒声,玉纤阿微微一笑,她垂目:“我在威胁你们么?我怎么觉得,你们在威胁我?”   玉纤阿道:“难道你们要软禁我于这里,我连府门都出不了了?”   成渝急道:“自然不是那个意思!”   玉纤阿:“那你们就退后,让我出府。不然,我就自刎于你们面前,你们拿着我的尸体,去和范翕交代吧。”   成渝急:“你、你先放下剑!你等等,我、我这就派人去找公子……这就去问公子……”   玉纤阿目中含笑,悠然道:“哦,原来是范翕不许我出府门。”   成渝:“……”   他咬了一下舌,暗自后悔。知自己又被此女套路,让此女得知了想关着她的人,是公子翕。   成渝忍气吞声:“你待我去找公子……”   玉纤阿道:“不必。我等不了那么长时间,我现在就要出府。”   成渝气:“你又没什么急事!”   玉纤阿将剑横得再靠近脖颈一分,她垂目微笑:“成郎,你知道我没有学过武,身手也没有。我现在举剑就举得很累,若我手腕酸痛,一个用不上力,剑向下一压,我脖子就要渗血了。”   “如此紧急关头,你怎能说我没有急事呢?我可等不了你去找公子翕问话。一时一刻都等不了。”   她柔声:“我现在必要出府,要么你带上我的尸首去见你的公子,要么你开府门放我出去。只有这两个选择,郎君看着办吧。”   成渝傻眼——公子怎么将这么难缠的女郎交给他看着啊!玉女这么厉害,他怎么看得住!   成渝正左右为难之际,府门大开,范翕和一众卫士候在门外。范翕神色本沉沉冷冷的,带着一股子戾气。然府门一开,他便瞠目结舌,见玉纤阿横剑于颈,立在府门口,与他面面相对。   女郎衣裙若飞,乱发拂面,横剑之时,身长如玉!   范翕:“……!”   成渝立刻松了口气——麻烦转移了。   范翕袖中手握紧,颤声:“玉儿,你这是做什么?有事好商量,你、你先放下你手中的剑……”   他别目怒瞪府中一群废物:连一个小女子举剑都拦不住么!   玉纤阿仰脸,凝视着范翕半晌,她道:“我要出府。”   范翕立刻:“好、好……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先将剑放下。”   玉纤阿微笑:“范翕,我觉得你在玩我,我有点儿不信你。我只怕我一放下剑,你就扑上来控住我。我看你的意思,怎么像是想囚禁我?”   范翕:“我从未有这样的念头!这都是误会!我只是近日太忙!玉儿,玉儿……你先放下剑!”   玉纤阿:“你先退后!我出了你这个府门,我才能信你!让开!让你的所有人都让开!”   范翕看看府门口的卫士,再看看玉纤阿横在颈上的剑。他眉心疾跳,有心想拦她,可是他又怕她真的拿剑自刎。他自然觉得玉纤阿不是那种会自尽的人,且为这么可笑的事自尽,太过丢脸……但是他怔怔站在府门口,他就怕万一。   无论他做了什么,他都是不想失去她。   范翕颓然挥袖,让己方卫士退下。只他自己跟上她两步,凄艾无比地:“玉儿,玉儿……你不要走。你要去哪里,让我与你一起好不好?”   玉纤阿低眸,剑仍在她手中,他站在她一丈外向她追来。玉纤阿意外:“你要跟着我?我以为你不敢跟着我。”   她还以为到了洛邑,范翕是忌惮于幸兰,才不敢和玉纤阿同时出现。   她见多了男子这样的嘴脸,她心中都要生起失望了,谁料——   范翕凄楚道:“我不在意那些……玉儿,别提防我,这都是误会。你容我解释好不好?你要去哪里,你告诉我好不好?或者你……你梳洗一番,好生打扮一番,我绝不拦你的。”   “玉儿,让我跟着你吧。”   玉纤阿盯他片刻,轻轻叹一口气,终是心软了。她手腕酸得厉害,剑向下一压,眼见剑锋就要刺破她的脖颈。范翕眸子一寒,立时向她扑纵而来。就在他自己的府门口,他一把将她推倒,与她一起跌在地上,利索无比地夺走了她手中的剑。   将剑远远抛开,让玉纤阿绝对碰不上。   玉纤阿被他扣在怀中,他抱紧她,浑身肌肉绷得颤抖:“别这样吓我了!”   他拉她起来,要带她回去。玉纤阿步子不动,范翕回头,玉纤阿轻声:“公子忘了,我是要出府的。难道公子拿走了我的剑,就要出尔反尔了么?”   范翕权衡一番。   他已惹起了玉纤阿的疑心,他不敢再轻举妄动,让玉纤阿真的开始提防他。一旦她开始防着他,他想瞒她的事就没那么容易了……范翕心中念头百转,有了主意后,他口上温和道:“你这是说的什么傻话?你真的是误会我了。我只是带你梳洗一下,你若想出府就出啊。”   “我只是怕你有危险,才让成渝……”   他目露凄色,凉声:“我没有了父母,也没了泉安……我不能再让你出事了。”   他这般一说,玉纤阿目中就温软了下去。她心里一叹,想范翕只是太怕失去她,不过是爱之切而已。他并没有什么坏心思。   范翕引起的玉纤阿的怀疑,在他红着眼看她时,她到底心软,让他平安过了关。然洛邑情势百变,并没有一劳永逸之说。 第105章   出府并非目的, 试探范翕是否有其他心思才是目的。   试探他是否因于女郎的缘故要与她保持距离, 试探他是否想囚禁她……   范翕暂时打消了玉纤阿的疑心,不过玉纤阿仍留了心眼,并未亲自问那日范翕给自己喝的酒是什么酒, 为何自己之后再未寻到。她打算自己慢慢琢磨这件事,慢慢搞清楚到底是自己真的醉了, 还是范翕在中间做了什么手脚。   范翕在丹凤台事变后像是变了个人一样, 整日阴森森的如游魂一般神出鬼没。先太子妃偶尔流露出几句意思, 是怕范翕复仇手段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玉纤阿不知看到过多少次范翕在夜里写他的“死亡名单”……然到了洛邑,范翕又瞬间变回他以前的样子,重新变得温柔和气……   玉纤阿初时惊喜他是从丹凤台事变中恢复了理智。   但从她醉酒之事开始, 从她几日出不了府邸开始,她隐约察觉范翕并未恢复理智。   他只是在做戏。   他在和所有人做戏。   也许……也包括她。   她但凡记得范翕夜里坐于她床畔上幽幽盯着她的模样,她便不会觉得范翕能够恢复得这么自然。玉纤阿从不托大, 从不认为自己只是开解范翕几句, 范翕就能从旧日阴影中走出。她自信自己的能力, 同时又有自知之明自己对范翕的影响没有深到这种可以左右他性情的程度。   说来有些伤怀, 然她必须要能够出府。因她爱的人, 不是一个会毫无保留对她说实话的人。   ——   而对于于幸兰……玉纤阿好奇, 欣羡,却并不想如何对付人家。   她不占理, 且对付一女子始终是下乘。   玉纤阿本心不愿自己如寻常女流一般被困一宅,整日盯着范翕身边的女人,盯着他的未婚妻, 嫉妒,猜忌,心思摇摆,患得患失。她因为爱着范翕,已自束手脚,退避至此。她不想退避得失去尊严,卑微得只能苦恼他到底要哪个女郎。   是范翕要爱她,不是她求着他。   玉纤阿有时也恼范翕为何有这样一个远比她光明正大、可以站于他身旁的未婚妻。但事已至此,多怨无益……于幸兰是范翕的问题,不是她的问题。她目前只想旁观,不想出手。   ——   范翕答应了让玉纤阿出府,他不知玉纤阿出府做什么,便只让她先梳洗打扮再说。   将玉纤阿留在屋中,范翕在外头廊庑下问成渝到底是怎么回事。成渝说玉女对那酒起了疑心,说要亲自去酒肆询问。范翕心里突的一跳,因他最清楚玉纤阿醉酒的真相。   世上并没有可以让玉纤阿喝醉的酒,她之所以一下午不醒,是因他在酒中下了药。他不想让玉纤阿和于幸兰见到面。   既怕玉纤阿被于幸兰伤害,又怕玉纤阿毁了他刻意营造的对于幸兰讨好后的关系。   他确实有其他想法瞒着玉纤阿。   于是,趁着玉纤阿梳洗的机会,范翕立刻吩咐成渝去外头找一家酒肆,给店老板施压,创出那日给玉纤阿所喝的酒来,好哄骗玉纤阿真的是她醉酒。成渝要走前,范翕眉心向下轻压,若有所思问:“于幸兰昨日与我说她今日与几位公主去郊外玩耍,她此时当已经出城了吧?”   府上卫士自然时刻盯着于女郎的动向。   成渝给了范翕肯定的回答,范翕才松了口气,如此,他就不怕玉纤阿和于幸兰见到面了。   范翕挥挥手,示意成渝去办事吧。成渝却又迟疑道:“公子,我发现于女郎似对公子产生怀疑,她在我们府外布置了暗桩。”   范翕眼眸幽下。   他喃声:“疑心我什么?她发现我对齐国军务的上心了?知道我前日和她一起去见那位将军是打算杀了那人?她居然关心这种事情?难道她听出我与她说话时的试探了?两年不见,她对政治这般敏感了?这倒难办了……若她发现得太多,我只有杀她了……”   成渝:“……”   他面无表情地听着公子喃喃自语,尽是如何杀这个人,如何骗那个人。范翕回过头来,便见成渝一言难尽的眼神。   范翕阴测测地盯着他。   成渝抹把脸,艰难无比道:“属下以为,于女郎只是觉得公子这次回洛后与她不够亲近,又有姜女和吴国九公主的存在,于女郎怀疑公子身边有其他女郎。是以派暗桩盯着我们府邸。”   “……于女郎应该没有太多的心思,以为公子想对付齐国。”   公子那敏感至极的念头……并非正常人能有的啊。   范翕却仍是阴沉沉的:“那也不一定。”   他冷笑:“可惜现在大胜的是卫,齐国在楚国损了兵力,打不过卫国,只能让路,还把洛邑让了出去。我该多从中挑拨而已……可惜现在洛邑成了卫王都,不是齐国的,齐国王侯除了于幸兰都不在洛。”   他摸索下巴:“我该想法子让于幸兰带我入齐国王都去。你可有建议?”   成渝道:“公子若想去齐国,必然要离都。而以公子前周王室公子的身份,想要离洛,只有得卫王信任,得以封王一路。不提卫王几乎无可能信任公子,就说封王……公子今年不过十八,男子及冠才可封王。公子想要离洛去齐,几乎无可能。”   范翕缓缓道:“还是有一种可能,让我能光明正大去齐国搅浑水的。”   成渝愣住。   听范翕说:“和于幸兰成亲。成亲后,与齐国公主一起回齐国王都定居,光明正大。”   成渝张张口,半晌只艰难说道:“可是玉女……”   范翕目中冷意掠过,让成渝闭了嘴。半晌,范翕沉默不语。想及冠,他还要等两年……两年,太久了……和于幸兰成亲,他又怕玉纤阿……范翕冷硬的心中难得生起一丝烦躁感。想来玉纤阿的存在,仍让他束手束脚,无法一狠到底。   范翕只对成渝说:“把府外监视的卫士讯息透露给负责王都安危的卫尉。卫齐互相提防,齐国在卫国都派卫士监视前周公子的府邸,这对卫天子来说可不是好兆头。借卫尉的手,除掉那些监视的人。半个时辰后我与玉女出府,我要这些人都被卫尉带走。”   他顿了顿:“这事,安排曾先生去做。”   成渝领命走了。   范翕在廊下又多立了一会儿,他淡着脸阖目,修长的手指搭在栏杆上,想着今夜该拜访哪位大夫,或者是否该杀哪个人……玉纤阿出了屋舍,便见冬日景枯,范翕靠在廊柱上,一半面容被冬日所照,一半面容藏在廊下阴影中。   被日光所照的半张面秀美温雅,躲在阴影中的半张脸阴鸷森然,透着诡异的静。   他手不动声色地抚着栏杆,骨节微凸,韵律轻缓。他唇角含着一丝笑,不是温煦多情那类柔和的笑,而是生死不屑充满了阴谋诡计的凉笑。   范翕睁开了眼,看到玉纤阿正站在门口望他。他愣了一下,慢慢收回自己方才那凉薄的神色,他大袖飞扬,悠然走向她,牵住她的手。范翕柔声问:“玉儿,你想出府去哪里?”   玉纤阿便低头看眼他握自己的手,她笑问:“公子真的敢和我一起出门?”   范翕说:“我有何不敢?”   玉纤阿仰脸,盯着他的面容。丹凤台事变后,他一直这么瘦,脸上肉凹陷,容颜不比往日温润光鲜。他纤长的睫毛覆在眼上,小心翼翼地来拉她的手,就怕她拒绝……玉纤阿眨眨眼,眨去自己眼中酸楚。   她忧心他瘦了太多,觉他身体又不好,整日这样下去他会撑不住。她心中生了愧疚,想他已经成了这副样子,她该多帮他补补身子才是,怎能不帮他呢?   玉纤阿便微笑道:“好吧,我让姜女取一幕离戴上。”   范翕怔住。   见她轻轻推开他的手,向屋舍方向走去,扬声唤姜女。范翕站在原来的位置不动,见姜女取来了一珠玉所织的幕离,玉纤阿将幕离戴上。雪白飞纱罩面覆身,她大半个身子被笼在了幕离下,轻盈纤细。而她美丽无比的面容,自然也看不见了。   玉纤阿戴着自己的幕离,提起裙裾下台阶。忽听到身后焦急脚步声,郎君从后奔来,伸出手臂,从后将她抱入怀中。范翕紧紧地拥住她的腰,隔着一层细纱,他面容埋于她颈侧。   范翕声音微哽:“玉儿,是我不好,害你如此事事避之……”   玉纤阿眸中微潮。   她却作不解,噙笑道:“不知公子在说什么。我只是觉得我容颜太盛,不愿被太多人看到,才戴幕离的。和公子并没有什么关系。”   范翕紧拥着她,不说了。   可他心里知道玉纤阿是为了他,怕人看到他和一貌美女子同行,为他在于女郎那里惹出麻烦事。自入了洛,玉纤阿从不曾问他和于女郎的事。她心里体恤他,他更觉得对她不起。   他心中想,无妨,无妨。我日后会补偿她的,我会对她好的……只要,忍过现在这段时间。   ——   范翕做足了准备,和玉纤阿一起出府,本以为玉纤阿要去酒肆一一问那什么酒的问题,不想玉纤阿并没有那个打算。她只是闲然散步,与他一起在民间街市随意行走。   洛邑繁华,人口众多,远胜玉纤阿待过的其他地方。   街上郎君和女郎同行者不再少数,玉纤阿戴着幕离,虽范翕俊一些,盯他们的人比其他人多了些。但既然范翕都不介意,玉纤阿也懒得理会旁人悄悄打量她的目光。只是难得见到都城繁景,玉纤阿唇角噙一丝笑,叹道:“从越到吴,从吴到楚,如今再到洛邑。走的地方多了,见多了不同的风土人情,我愈发觉得自己何等渺小。”   她说:“可惜我受出身所限,读书识字的时间太晚,见识胸襟都不够宽广。若多给我几年,我书读的够了,我便想多走些地方,看看山水,增加阅历眼界。”   范翕笑一声。   他怅然道:“我昔日梦想,便是寻一红颜知己,与我共访山水,红袖添香。”   他昔日的梦想,其实还多一个妻妾成群。   不过这个自然不必跟玉女说实话。   玉纤阿回头,隔着幕离,与他望一眼。她柔声:“公子不必丧气,公子总有一日可以得偿所愿。”   范翕摇了摇头,不提此话了。那都是很久以后他才会考虑的事了……他现在,根本没有那种心情。   肆意闲走时,范翕也弄不清楚玉纤阿到底要去哪里,他不敢多问,便只是陪着她。范翕和玉纤阿立在一个摊位前,看摆摊小厮和一女郎争执货物真假,玉纤阿看得有趣时,范翕一搂她的腰,将她往路旁带,轻声:“卫尉清道,我们让开些。”   范翕带玉纤阿往路旁让开,过了一会儿,玉纤阿才听到兵马行来的步伐。果然如范翕所说,王城卫尉们前来,让百姓向道两旁散开,让出了中间大道。玉纤阿和范翕立在人群中,玉纤阿疑惑地仰脸,用目光询问范翕为何清路。范翕摇头,表示不知。   然一会儿,他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九夷使臣入洛。   牛马车队远道而来,银铃声清脆。有坦胸露腹的异族女郎戴着面纱,侧身坐于牛马背上,手臂脚腕戴满银钏金链,光华闪烁。洛邑百姓们观望,新奇不已,那些九夷人士也大大方方地招手含笑。   卫国卫尉相护,九夷使臣骑着马,穿着绫罗绸缎,趾高气扬……   一时间,街道上热闹得如同庆宴一般。   九夷被先周太子打败,然周王朝已覆,九夷便向卫王朝投降认输。九夷先前侵入周洛,便有人疑心有齐卫的暗示在里面。但大家都没证据。现在九夷来洛和谈,卫王朝摆出这样相迎的架势……   范翕讽笑,贴着玉纤阿的耳:“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九夷战胜,我们打败了。”   玉纤阿蹙眉,也觉得卫王朝对战败国表现得太恭敬了,这让先周太子范启看到,情何以堪?   玉纤阿听着两边百姓们的窃窃私语,都在指着那几个坐在白马上的异族女郎看,称其奇其美。玉纤阿便也认真打量那几位女子的相貌,比起中原女子来说,那几位异族女郎眉眼轮廓深邃,眸子幽蓝如碧海。她们又极为大方地向百姓们招手,百姓们倒很矜持……   玉纤阿轻声:“也是美人。”   她心里一动,抬头看范翕。范翕也与她一起看着那几个美人,他目光一寸寸地从几个女郎身上扫过,简直恨不得将人全身扒一遍似的。幕离下,玉纤阿微抿了下唇。她问:“不知公子觉得她们美么?”   范翕道:“寻常而已。”   玉纤阿:“……”   她一愣,又失笑,觉得自己这是问的什么问题。范翕看美人眼光极高,他自己身上流有虞夫人美貌至极的血脉,心上人又是玉纤阿这样的美人……寻常女子于他眼中,确实是不过尔尔。然再是尔尔,郎君总是喜欢新奇些的女郎。   玉纤阿试探:“我觉得这样的美人入洛,不寻常。”   范翕道:“自然不寻常。应当是打算献给卫天子的。”   玉纤阿还没弄清楚,就听范翕幸灾乐祸道:“卫王后是齐王之女,卫王后与卫天子少年夫妻,情笃十分。这齐国王女呢,极为善妒,又强势,不爱夫君身边女郎太多。这卫天子啊……一直挺怕王后的。都沦为诸侯间的笑话了。”   “而今卫王成了天子,少不得为了利益后宫多纳些夫人。那卫王后,我看快气疯了。如今又有九夷美人献上……卫王后一定会与卫天子闹起来的。”   玉纤阿嗔他:“你呀,小声点儿。幸灾乐祸什么呢?”   范翕笑得寒冽。卫王后代表齐国势力,卫王后与卫天子有矛盾,才是他乐于见到的。   过一会儿,范翕想起一事,又松口气道:“不过看到九夷使臣来洛,和谈一事自然需要我大兄出马。毕竟那仗,是我大兄打赢的。暂时我大兄没有性命危险,我也放心了。”   玉纤阿说:“对了,我出府来,便是想去拜访你大兄大嫂,不知可行否?”   范翕微愣。   他没料到玉纤阿出府的目的是这个。倒也不是不行……范翕迟疑一下,点了头。   ——   现在范启自然不能再住在东宫,卫天子客客气气地给他安排了宫外一府邸,配置了仆从侍女。大概看去,皆是监督之意。也亏得范启夫妻能屈能伸,不管卫天子如何试探,范启都不曾表现出恼羞成怒来,倒闹得卫天子有些悻悻。   玉纤阿和范翕来府上拜访,范启又被天子召入宫了,应当是为了九夷和谈之事。府上只有夫人祝吟,祝吟见到玉女,分外惊喜。如今范启身份尴尬,他们府上就没有人敢来拜访的,范翕和玉女来,算是府上头一遭客人了。   只是看玉纤阿言笑晏晏,祝吟又担心于女郎欺负她。   玉纤阿问了些祝吟过得如何的问题,祝吟倒是还好,她向来安然,昔日她嫁太子时,外界如何毁她唾她,她都能熬下来,如今只是没人搭理她,祝吟反觉得自在很多。祝吟又劝范翕不要来的太多,说:“你兄长让我说你,不要与我们走得太近了。你好不容易靠着……能在天子面前说几句话,若天子见你和我们走得近,恐猜忌你。”   范翕垂目,露出一个有些伤感的笑。   玉纤阿说道:“我来洛后,也是整日无所事事,颇觉寂寞。公子,不如我搬来与夫人做个伴吧?”   范翕心里猛跳。   他愕然抬眼,脱口而出:“不行!”   他道:“玉儿,我已允你出府,你不能这样!”   玉纤阿只试探他一下,看他这般激动,双目赤红,她便怔了怔,笑道:“公子莫急,我只是问你一下。我只是觉得孤独……”   范翕抿唇。   他盯着玉纤阿美丽的眼睛。   他想脱口而出于女郎不够你忙的么,你孤独什么?你有什么好孤独的?可是于幸兰是他和玉纤阿之间的忌讳,他这几日又确实不见玉纤阿有打探于女郎的意思……范翕心中生起烦躁,他身子轻轻颤抖,不知该如何开口。   祝吟见他二人这样,便打断道:“玉女若是觉得寂寞,可偶尔来寻我,或吴国公主说说话便好。然我与吴国公主身份都不够高,恐无法招待玉女。玉女还是留在公子身边好,搬来同我们住的话,便不要再说了。”   范翕立即感激地看向昔日太子妃。   祝吟对他一笑。   玉纤阿拧眉,似有些迟疑。祝吟便说服她:“玉女,你可知,湖阳长公主殿下,如今仍居于洛邑?若有机会,我带你去登门拜访也可以。”   玉纤阿愣住。   然后心跳微快。   她的身世……她看向范翕,见范翕目露迟疑之色。但范翕见她看来,就抛下了那点儿迟疑,说道:“我不介意,只要你不搬离我府上,你想见长公主我也随你。”   祝吟沉吟:“可是我该如何介绍玉女……”   玉纤阿答:“越国薄氏女,越国大司徒是我义父,夫人忘了么?”   祝吟这才想起来薄宁这人,面色便又重新变得古怪——   八月节时,楚国公主楚宁晰信誓旦旦说自己要绑着越国大司徒薄宁成亲,玉纤阿却认薄宁做义父,玉纤阿又和公子翕是这样关系……祝吟摇头叹:“你们这些年轻人,乱来一气,随你们吧,我是弄不清楚了。”   ——   这一日,得偿所愿,范翕和玉纤阿间气氛不错。   晚上回去,玉纤阿入睡后,范翕又是睡不着。他在书舍想着他的阴谋诡计想得一身寒气时,成渝来向他汇报白日的事。   范翕淡淡点了下头,说:“日后玉儿想出府……你还是要拦着。但是拦上三次,可允她一次。你就说我是担心她被人欺负,她若生气了,你就开门放她走。但你从此后时刻跟在她身边,一切以她的安危为先,保护她。”   成渝愕然:“公子是将我从此派去她身边么?”   范翕阴郁地点了下头。   成渝说:“……可是玉女狡黠。很多时候她的命令是和公子反着来的,我不知到了那个时候,我是该听公子的,还是听玉女的。”   范翕冷笑:“我是派你去保护人,监视人,不是让你去当她仆从任她使唤的!”   成渝艰难道:“……公子原是让我去监视玉女啊。”   范翕:“……”   他端坐着,缓缓抬目,看向脑子不好使的成渝。他看了成渝半晌,忽露出一个凉澈的笑。范翕闭目,声音寥寥:“我有些想泉安了。”   若是泉安在,这种分寸,何须他事事把控。   若是泉安在,这种小事,何须他亲自过问。   范翕手撑住额头,成渝愧疚地退下,留一室清冷,范翕独坐一夜,一夜不曾睡。   ——   然范翕担心得太多。   他发现玉纤阿其实出府的次数并不多,出府时她大部分时候都是去祝吟那里坐坐,去奚妍那里坐坐。她将自己腰上的玉佩重新戴了起来,但范翕也不见玉纤阿去拜访湖阳长公主。   范翕慢慢松懈。   想玉纤阿只是为了证实他没有囚禁她,她并不想多惹事。   范翕自去忙自己的事,只依然防着玉纤阿。只可惜百密一疏,总是露出了一点端倪。   ——   一日,范翕和于幸兰去一位大臣府上做客,那臣子是齐国人士,不日便要离开洛地。于幸兰也不知范翕现在对政务这么上心是何必,但是他身份尴尬,他要多见些人,她还很高兴。   很高兴范翕日日和自己在一起。   于幸兰派去监视范翕府邸的卫士不知怎么招惹了王都卫尉,于幸兰为此还进宫向王后回了话。她烦的不行,干脆撤了监视。但是于幸兰见范翕对自己态度淡淡,总疑心他背着自己和女郎勾搭……只不知道是那个貌美的侍女姜女,还是吴国公主奚妍。   但是这种事,于幸兰向来不问范翕,而是选择自己动手。   奚妍身边有吕归,那少年武功极高,于幸兰吃了几次亏后放弃;再是姜女,于幸兰连面都见不上。她百爪挠心时,范翕整日和她在一起,便没空想其他的,于幸兰又微得意放心。   从大臣府上出来,于幸兰要范翕陪着自己一起去参加一个宴。范翕本不愿,于幸兰说:“你自回来后,就不参加这些,旁人不见你与我同行,都猜忌你我关系不如以往。我正要打消他们的念头呢。”   范翕应付她道:“你我关系,何必为外人道。何况,我们不是一起拜访大夫么?”   于幸兰哼道:“那些不算!我要让洛邑的贵族男女们看到你我还是恩爱如昔!”   范翕不愿惹她不快,又生事端,便跟着她一起去了。   寻常一宴,范翕并没有放在心上,打算随便坐一坐,就找借口离开。而他万没有想到,他与于幸兰一道下了车,入了园林,他抬目随意一望,便如被雷劈般,目光直直地看向前方。   于幸兰奇怪地顺着他目光看去,目中生了不悦——   看到湖水对面,坐了一排年轻男女,侍女仆从们穿梭着为郎君女郎们服侍。冬日湖面结冰,年轻贵族男女们居于亭中煮茶自得。这些并不起眼,招人眼球的,是众贵族郎君们,围着一个女郎。   那女郎坐于昔日太子妃祝吟旁侧,原本这些人不怎么搭理祝吟,因为此女,众男故作不经意地靠近,与人搭话。   那被祝吟所领来的女郎,细润温和,眉目清婉。她安安静静地跪坐于榻,皎皎如云间明月。   冰清玉洁,不染凡尘,当如天上仙娥。   众男围着她——   “玉女,你初来洛邑,又孤身一人,不如去我府上借住?我也与越国薄家相识,我这就回去给薄家去信,邀你同住。”   “玉女,不知你多大了,可能婚配?”   “玉女……”   范翕呆呆地看着这本以为万万不可能出现的美丽女郎。   而玉纤阿在众男包围下,抬起眉眼,看到范翕,她有些惊讶,却不动声色。她目光清清地掠过范翕,落到他旁边和他并肩而立的于幸兰身上。她第一次见到于幸兰,却仍沉静无比,并不动弹。   于幸兰见此女之貌,目中生了惊艳色。但再看范翕看得近乎魂不守舍,她立时大怒。她拽着范翕的手腕,拖着范翕一起过去。见到她过来,郎君女郎们回头看她。于幸兰盯着玉女,玉纤阿缓缓站起,向她行了一礼。   于幸兰问:“你是越国薄氏女?可我见别人称呼你为‘玉女’,姓氏不同,我不解这是何意。”   玉纤阿还没回答,旁边已有一郎君解释:“玉女是薄家家主的义女。”   于幸兰瞪那个多嘴的人一眼,又问:“你可曾婚配?可要我介绍?”   玉纤阿仍然没回答,她旁边的郎君又迫不及待开口:“于女郎,你莫要咄咄逼人。我们知道你是何意,你放心吧,玉女性情高洁,是不屑与你抢男人的。若玉女愿嫁,我立时便回家求我阿父阿母。三媒六聘,请于越国薄家!”   于幸兰脸色难看。   范翕目光盯着玉纤阿,见玉纤阿只微微一笑,并不反驳那郎君的话。他脸色苍白,万想不到她竟然毫不解释,竟然压根不说她和他才是……自是不该说,可是她为何就不说?   范翕哑声:“我……”   玉纤阿开了口,柔声:“二位便是公子翕与于女郎吧?听闻二人未婚夫妻,情意甚笃,妾也颇为欣羡。若妾身能留于洛地,觅得良婿,到时能与公子翕夫妇同饮,是妾身荣幸。” 第106章   于幸兰盯着向她和范翕行礼的玉纤阿, 在女郎柔柔说话时,她脸色仍是僵的。   玉纤阿是那类温柔、我见犹怜的美人相,她有一种羸弱的易让人生出保护心的气质。她又容色惊人,非寻常人能比。   于幸兰看到她第一眼, 就觉得此女不寻常, 觉得危险。她和范翕相识这么多年, 她有一种本能直觉, 范翕就喜欢这一类的女郎相貌。这个玉女的相貌, 就是范翕会喜欢的那种……于幸兰立刻转头去看范翕。   范翕侧过脸, 在看其他男女。   他脸色有些白, 神情恹恹, 于幸兰与他袖子轻挨,察觉他袖中的手也在微微发抖。   这一下子, 于幸兰立时忘了玉女的威胁, 而是扶住范翕, 脸上写满了担心:“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我们快些坐下。叫人拿一碗茶水来。”   范翕身体底子不好, 于幸兰也心知肚明。   如此, 二人就这样落了玉纤阿的礼。其他女郎都被范翕突然的病弱所吸引,郎君则对那二人忽视玉女的行为有些微词,但是玉纤阿只是微微笑了一下, 就坐了回去。她重新坐于祝吟身旁, 隔着一张长案,她观看对面的于幸兰扶着范翕入座,对那人嘘寒问暖。   一位郎君还帮那二人解释:“玉女莫怪, 于女郎和公子翕自来恩爱如此,于女郎此时只顾着公子翕忽视他人,也不算第一次。”   玉纤阿慢悠悠喝口酒,柔声:“无妨,我不介意。”   她声音极低极婉,但她说完这句,就觉得对面有灼灼目光向她刺来。她不必抬眼,都能感觉到范翕那种充满了愤怒和忍耐的目光。而于幸兰又在同时更担忧了:“范翕,你脸色怎么更差了?难道是中暑?可是冬日怎么会中暑?”   范翕烦不胜烦,勉强道:“你让我独坐坐一会儿,别理我。”   于幸兰才不理他,他向来如此温柔柔弱,说话轻声细语,于幸兰便仍按照自己的意思,呼唤侍女来伺候。   玉纤阿只慢悠悠喝酒,目光若有若无地看向对方。她不想和于幸兰对上,她只是好奇于幸兰和范翕平时如何相处。如此她算是看到了……玉纤阿脸色淡淡,身边郎君们却也多关心她。   而这样一来,对面的范翕更为嫉恨。   祝吟在旁轻轻一叹。   连她都觉得这场面有些刺目,这两人啊。   祝吟侧头问玉纤阿:“不如我们走吧?”   祝吟带玉纤阿参加筵席,是因今日之宴,是昔日的湖阳长公主、今日的湖阳夫人的大女儿的小姑子所办的,小姑子办的宴,也许湖阳夫人的大女儿会来参宴。但是方才又听这家小姑子说,嫂嫂和她哥哥出远门了。   洛地现在是非之地,贵族们各自保平安。湖阳夫人作为前朝的长公主,身份尴尬,她女儿自然也要避开卫王朝。   而湖阳夫人本人,前些日子祝吟邀请玉纤阿来府上玩的时候,那位夫人还在洛地。但之后祝吟就从范启口中得知,湖阳长公主被夺了封号,她自觉离开洛邑,和夫君一起迁往湖阳居住保平安了。   而今洛邑还有的湖阳夫人的血脉,一个是她的女儿成宜嘉,还有一个是她的儿子,成容风。成容风难见,成宜嘉好见。可惜如今看来,她们连成宜嘉都见不到面。   且来前,范翕曾对祝吟说过:“成容风似在帮卫王朝做事。奇怪。”   眼下局面,既然成宜嘉不在,范翕和于幸兰又突来乍到,不如祝吟和玉纤阿离开。   玉纤阿再听对方大呼小叫关心范翕,她心里冷笑,面上对祝吟微微摇了下头。纵是她不打算做什么,可她也是寻常女子,她也会嫉妒。玉纤阿垂目,纤白手指捻了一颗蒲陶入喉。   突然,她用帕子捂住口,低着头剧烈咳嗽,作出一副被蒲陶噎住的不堪模样。   她侧过脸咳嗽得厉害,眼泪都从清水眸中眨了出来,满面雪白,楚楚可怜。她旁边关注她的郎君们见此好机会,立刻一涌而来,都来关心她:“玉女,怎么了?被噎到了?没事吧?”   他们又是递水又是递帕子。   一个郎君手拍着玉纤阿的肩,另一手搭在玉纤阿手背上……他才这样,就听“咚”一声惊天震响,吓得这个虚搂着玉纤阿的郎君惊愕直起身,听到于幸兰怒道:“范翕!你发什么病?!”   他们看去,玉纤阿也撩起眼皮,一边咳嗽着一边偷看……见对面的食案,被范翕一脚踢翻,他直接站了起来,满面铁青,双目赤红。   于幸兰要去拉他,他长袖一甩,就将人甩开。他声音里透着一丝哑和极度的厌恶:“我说了不要碰我!”   于幸兰:“不碰你怎么看你有没有病着?你疯了吧?你敢这么和我说话?”   她瞪视他,见他垂目阴阴看来一眼,这一眼中肆意杀气和忍耐不住的狂躁,让于幸兰怔住。她向他伸出的手抖了一下,在这一眼中,竟没敢伸出去。她心中震起,因她从没见过范翕这样子……她喜爱的郎君,是温柔和气的,是任打任骂任捉弄任安排的。   可是……他竟然,也会生气么?   范翕似气急了,他盯了于幸兰一瞬,他像是强忍着什么一样。有一瞬于幸兰觉得他非常的烦,烦得想要杀她一样……于幸兰愕然:“你……怎么病得这么严重,是非常难受么?”   范翕痴痴地站了一会儿,他快速低声说了句:“抱歉。”   他不和任何人打招呼,拂袖就走,背影瘦遒,步子踉跄。   范翕走后,筵席上的男女们都有些无措地看着于幸兰沉冷的脸色。玉纤阿不解,旁边一女郎小声解释:“反正我是第一次见公子翕不给于女郎面子。”   这女郎小声地幸灾乐祸:“我就觉得公子翕和于女郎的感情未必如我们看到的那般好。现在瞧见了吧?公子翕也会生气。哎呀,于女郎到处炫耀她的未婚夫君对她有多言听计从,现在后悔自己把话说得太满了吧?”   于幸兰耳尖,立刻回瞪过来:“你说什么?”   那多话的女郎不怕她,还呛她道:“你神气什么?又不是我们招惹的你。”   双方竟这么隔着案吵了起来。   祝吟在旁看得头痛,玉纤阿却托着腮,观看得津津有味。她观看二女争执,从侧面了解于幸兰在洛邑的地位,从侧面看于幸兰的脾性如何。她看于幸兰如烈焰一般,忍受不了任何委屈,那女郎说了两句,于幸兰就抽出鞭子来。于幸兰与那女郎扯着要去马场比试,那女郎有点儿生怯,却被于幸兰扣住手臂直接扯走。   这位女郎,确实如外人所说,性强,凶悍。   身份也够高。   然而……玉纤阿想,到底她只是齐王的孙女,不是卫天子的女儿。她叫卫王后一声姑母,叫卫天子一声姑父。这姑父呢,总是不如自己父母亲些。于女郎看似鲜花着锦,实则烈火烹油,在洛邑居住,也并不会如表面那般光鲜。   众女众男簇拥着去马场看于幸兰比试。   祝吟再次说了一次:“玉女,我们回吧?”   玉纤阿柔声:“不若夫人先回,我之后再说?我还想看看于女郎的风采呢。”   祝吟:“……”   万想不到玉女也是个爱看热闹的。   不过祝吟觉得自己去看小女孩儿胡闹不太合适,便只让玉纤阿去,她则仍然坐于席上等候。祝吟既然带玉纤阿出来,自然也会将人好好地带回去,还给范翕。只是眼下看,这次还回去,七郎恐气得不轻……祝吟揉了揉额头。   玉纤阿跟随诸人向马场而去,她和一个郎君随行,那郎君一路上跟她介绍洛邑风物,热情地邀请她改日一起出门玩耍。玉纤阿只是含笑,却不接口。她并不愿太频繁地出府,出来一次就很费劲,怎可能日日出门交际呢。   这郎君见她只笑不语,更觉得她娴静温婉,是仙子一样的美人。这位郎君开始畅想若是娶了此女,从此过上神仙般逍遥的日子,该是何等快意?此女这般美,虽家在越国有些远,但那又有什么关系……他遐想得飘飘然之际,后颈被人一切,他眼前一黑,向下跌了下去。   一个郎君声音从后冒出,冷冷地吩咐:“处理一下他,让他醒来别怀疑。”   玉纤阿才回个头,手就被人抓住了。她看到自己身后从树深处突然钻出来的范翕,也看到了不知何时出现在范翕身边的神出鬼没的成渝,还有那个可怜的被范翕敲颈倒地的小郎君。玉纤阿才观望两眼,她就被范翕拽住手腕,向他身边拖。   他拽着她,满脸阴沉,健步如飞,向树深处走去。   又托又拽,玉纤阿几要被他拉扯得摔倒。她穿着深衣,哪里能走得像他那么快?玉纤阿脚下趔趄欲摔时,范翕托她手腕的手一紧,他一下子回转身,扣住她腰不让她摔倒的同时,逼近她,将她压在了树身上。   青翠满林,叶飞云荡,清幽天地间,只有他二人。   范翕目光沉沉地盯着玉纤阿。   玉纤阿先婉婉道:“我以为公子已经走了。”   范翕讽笑:“走了就任你与其他男人勾搭么?”   玉纤阿心平气和:“为何这样说?公子自己不也和于女郎打得火热么?日日相伴,夜夜谈心。公子自己有佳人相伴,就见不得我出来散散步么?”   范翕握她手腕的力道加重。   他怒得全身颤抖,眼中泛着红血丝。他怒到极致,咬牙切齿:“我何时与她日日相伴,夜夜谈心了?你只是寻常散步么?你都、都……都和人握手了!我和她,根本没有你那么过分!我不过是虚与委蛇,而你、你……你是在报复我!玉纤阿,你报复我!”   玉纤阿道:“那我便不知了。左右你日日和她在一起,你们做了什么没做什么,只你自己心里清楚。我也没有报复你,我只是也需要认识些朋友。”   范翕目中赤红:“你管那叫朋友?你……”   他说到一半停了话,玉纤阿抬头,看他目中泛着酸涩和潮湿。他情绪忽然低落下去,盯着她喃喃道:“你为何要这样对我?你这么聪明,你明明知道我是不得已。我若有选择,我岂会和她日日做戏?我不过是做戏,你却是在往我心上插刀。”   范翕目中水光流动。   他闭目向后退,轻声:“玉儿,你是不是恨我?”   他心如刀割,一时觉得她恨他,报复他,就觉得生不如死……   玉纤阿抬手,捧住他面容。他没有再后退,而是睁开眼,看玉纤阿的手放在他面上。她专注地仰头凝视他,他蹙着眉低头看她。看一会儿,他便紧抱住她,握住她的手指亲吻。范翕声音颤抖而低落:“玉儿,玉儿……”   玉纤阿轻声:“公子,你不是没有选择,你是有选择的。可是你觉得另一个选择太难,你想走捷径。”   范翕抬目,凝视她。   他目中有了恼意,像是被说中心思一样气急败坏道:“我知道,你是和于幸兰生气,你是嫉妒她。那你去找她好了,找她算账好了。你为什么报复我?”   玉纤阿脸向下一沉。   她道:“范飞卿,两个女人的战争,从来和你这个男人脱不了干系。于幸兰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你休想推到我身上。我绝不会为你去放弃原则,做我最不耐烦的那类女郎。整日为你捻酸吃醋,被你弄得魂不守舍。于女郎何苦?我又何苦?”   她冷道:“于女郎,是你的问题。我的问题只有你。”   范翕怔然,然后垂目,艰难道:“……我懂了。我会处理好的,我不会将她的问题带到你面前。”   玉纤阿便露了笑。   她温声:“其实这样挺好的,对不对?我们各做各的事,回到府上的时候我依然爱你,关心你。在场外不过是作秀。你是为了你的大业,我是为了我的身世。各取所需,不要太强求。这样不好么?”   范翕眼神有些古怪,他想说不是这样的……但是他又不知道该如何说。   难道他要承诺他和于幸兰保持距离,立刻退婚么?他做不到。他的报仇大业就在眼前,只要将于幸兰扣在手中,他就能接近齐国王室。只要这个机会利用得好,他就能杀掉那些造成丹凤台事变的人……他无法说服自己后退。   范翕便低了眼,默不作声。   玉纤阿便也转开脸,当做无事。   ——   为防玉纤阿被发现就住在范翕府上,两人回去的时候,还多绕了一段路去范启祝吟府上待了待。二人邀请范翕玉纤阿用晚膳,范翕有些魂不守舍、失落无比,玉纤阿则大方地回答范启和祝吟,说公子身体不适,他们要回去用膳,就不留范启府上了。   范启又关心了范翕几句。   但范翕依然不吭气。   范启和祝吟交换一个眼神,祝吟摇头,示意范启不要多说。   玉纤阿和范翕就这般回去了,回去后二人便如常用膳。其实自来到洛地,范翕几乎不在府上用膳。他整日在外边,赴这个人的宴,吃那个人的席。洛邑表面风平浪静,内下波涛汹涌。他们被卷在这个局势中,范翕需要找到最合适的位置。   回到洛邑,范翕才第一次和玉纤阿一起用膳。   他自来脾胃弱,几乎不能吃荤,只能吃些素食。不管旁人如何大鱼大肉,他向来只动几箸做个样子就结束。而今在府上用膳,玉纤阿吩咐灶房做的,便全是他能吃的那些。熬得香软的米粥,炖得醇香入味的五菜……   玉纤阿坐于他旁边,看着他用膳。她就如府上女君一样,照看他的一饮一食。下午在外面发生的事,她好像一点也不介意、一点也不在乎一般。侍女们退了下去,舍中只有二人,静悄悄的。   范翕垂着睫。   听玉纤阿声音柔婉在侧:“公子近日劳累,该多吃些。我观公子面色更憔悴了些……”   范翕忽然回头,看向她。   玉纤阿不解,向他眨了眨眼。   范翕盯着她,似在想什么。他莫名其妙地来了一句:“玉儿,我好像很久没有亲过你了。”   玉纤阿愕一下,然后面红失笑。她侧过脸,耳下坠子是个银色秋千,贴面而晃,流光溢彩。女郎薄嗔道:“说这个做什么。”   范翕不言语,倾身而来。她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便也没躲。范翕坐过来,手扣住她后颈,面容一点点向她贴来。被他手搂住后颈,玉纤阿身子轻微地僵了一下,因他贴来时,她闻到了他身上不属于他自己的熏香。   也不是她惯用的。   而是属于另一女子。   玉纤阿身子僵硬,闭目颤睫。她努力忽视自己那个敏锐的观察,告诉自己无妨。不过寻常做戏,她也这样。只是熏香而已……范翕搂住她,柔弱的唇贴上她。他温柔的,试探着她,观察着她。她敏,他未必逊色于她。   他轻捏她后颈,指一点一点在她颈上轻勾。   玉纤阿闭着目,搂住他的颈。情若春水般潺潺,他们贴着额,好似又找到了以前的感觉。   范翕轻喘一声,他突然失控起来,搂她的力道加重。他不再满足于这样温情款款的亲吻,他激动起来,一下子将她推倒,自己翻身覆上。他身上衣物端整,其他的却纠缠一起。   长发缠在一起,空气变得灼烫。   玉纤阿闭着眼,睫毛颤如翼。   却忽然,她忍耐不住的,一把推开了范翕。她推开的力气大,范翕跌在旁,脸色萧索地看着她。他看着她有些难受地蹙着眉,盯了许久,他阴凉凉地笑:“我就知道,你在嫌弃我。”   玉纤阿声音轻微:“你换了这身衣服,也许我就好了。”   范翕冷声:“不必了。你心里厌我,嫌恶我,不齿我。我换多少身衣服也没用。”   他垂下眼,脸上神情空落落的。   他就那般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了。   玉纤阿起身,想追上他解释,但是站起来后,她又静一下,重新狠下心坐了回去。范翕必然要做选择,他若选择于幸兰,她就不可能接受他。她就是这般霸道的人,他早就知道……玉纤阿坐在食案旁,默默地想,权势,仇恨,美人……多难的选择。   可是他必须选。   然后她又茫茫地想,是否自到了洛邑,她的爱情,就在渐渐失去呢?是否从一开始,她就不该来这里?   玉纤阿坐在黑暗中想得出神时,方才范翕走时被怒气冲冲关上的门“砰”一声被外面人一脚踹开,玉纤阿抬头,看到范翕手中提着一个木桶,竟重新回来了。他站在门口月光下,玉纤阿惊愕看他,见他一身雪袍,发丝与发带混于一处,格外凌乱。他不知做了什么,衣襟和袖口都一片潮湿。   他立在月光下,一身清寒被风吹拂,又是清隽,又是冷冽,又是萧瑟。   面容雪白,唇瓣粉红。   瞳眸跳跃,神色几多不正常。   范翕盯着坐于舍中仰头看他的玉纤阿,他一字一句道:“我没有和于幸兰发生任何关系,我与你想的不同,我没有碰过她。你为何怀疑我?”   玉纤阿怔怔答:“你身上有她的熏香……”   范翕:“好。”   他举起他手中那个木桶,玉纤阿猛地站起,她怒叫了一声:“范翕!”   他那一桶水,毫不犹豫地被他当头浇了下去,泼了他一身水。冬夜冷寒,他将一桶水泼下,玉纤阿震惊站起时,已能看到他身上泛着的寒气,看到他的唇色变得苍白。他浑身湿漉漉的,被冻得发着抖。   他面色却呈不正常的潮红,向她抬眼,道:“现在好了吧?我还是我,身上没有别人的痕迹了吧?”   玉纤阿:“你疯了!”   “这是冬天!”   她大脑空白,向他奔去。她摸到他冰凉的手,如冰块一般。她着急地抚摸他的脸,他眼神垂下看他,湿发贴着脸,这么点儿时间,他冷得颤得更厉害。她靠近他,他一把就抱住了她的腰。   玉纤阿哽咽:“你会生病的……疯子。”   他淡漠:“我不在乎。”   他低头,挨上她仰起的脸亲吻她。他这样疯狂又病态,可是这也不是他的错。他胡乱地亲她,玉纤阿眼中的泪掉落。她心痛又生气,又怜惜他,又恨他心狠。她摸他的手,摸他渐渐被冻得硬邦邦的衣料,她哭出来,道:“你不要命了!”   范翕垂目:“我不要命,我只要你。”   “玉儿,别不要我。你不要我,我会死的。”   玉纤阿抱住他,二人跌坐下去。她抱着他瑟瑟哭起来,搂着他,与他抵着额。她哽咽连连,被他低头索吻。她不再躲他,不再退避。她心中有他,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她都是爱着他——   他的苦肉计,终是让她心疼。   然她并不会因心疼他就纵容他! 第107章   夜半风静,残月上窗。   床帏落下, 月光照在床下两双鞋履上。床间, 范翕拥着玉纤阿, 由她青丝铺臂,背对着自己而睡。范翕手指缠着她一绺秀发, 盯着她笼在被衾中的身形出神。   他今夜闹她闹得有些狠了, 因太久没碰她, 终是有些忘情。玉纤阿临睡前被他折腾得已是眼噙泪雾、精神不振, 她嘱咐他吃药洗漱、莫要真的被冰水浇得次日病了后,被他一放开腰, 她就昏昏睡了过去。   还是范翕抱着她, 帮她事后清洗。他是极为享受这种她茫然不知、任由他拿捏的时刻的, 是以帮她洗漱时,范翕分外耐心。有一瞬他盯着怀中美人沉睡的恬静娴雅面容, 手指拂过她脸颊时, 范翕忍不住心中生愁生怅。   他赌气地想若是她永远醒不过来, 就如现在这般听话窝在他怀中便好了。   他想要任意拿捏玉纤阿。   他理想的佳人当又美丽, 又温柔, 又柔弱,又不过分依赖他,过分听他的话。然而玉纤阿未免也太不依赖他,太不听他的话。他说什么, 玉纤阿从来是听听就算了。该怎么做, 她心里有自己的主意。   静夜中, 佳人已经入睡,独范翕一人清醒着。   范翕生着闷气。   他手指搭在玉纤阿肩上,见她睡得着,又有些羡慕她的好心态。他烦她身边的男人烦得不得了,为何她根本不和他闹于幸兰的事?她是否终是不够爱他?范翕有些想推开玉纤阿,拉她起来陪自己夜谈。   但是他手搭在她肩上,又放弃了。算了,今夜他苦肉计一顿试探她底线,她也掉了眼泪,他不想再欺负她了。   可是他真的睡不着。   自丹凤台事变后,范翕日日夜夜心中焦灼,玉纤阿想了很多法子帮他入眠,他哄着骗着她说自己差不多好了,但其实他还是睡不着。一闭眼,就是泉安临去前望着他的悲伤眼神,就是天露台上的大火,就是丹凤台被火淹没的场景……仇恨刻骨铭心,他如何能忘?   范翕轻声试探:“玉儿?”   玉纤阿没有回应,她呼吸平缓一如之前,当是睡得香甜。   范翕便慢慢上身起来,将被她青丝所压的手臂从她颈下抽出,另一手小心地按着她圆润肩头。他动作轻缓,将手臂从玉纤阿身下抽走后,将被褥好生给她盖上。他揉了揉自己被枕得酸痛的手臂,便下床穿衣。临走之前,范翕又吩咐侍女加了次炭,好让她夜里不被冻醒。   范翕独自回了书舍坐着。   他之前淋了冰水,若是不及时吃药,次日少不得生病。但是泉安已经不在了,没人这样事事盯着范翕,范翕一人坐到书舍,侍从端来了药碗,他却静看着,压根没有喝的意思。   一会儿,听到窗外树枝上的动静。   范翕侧过了头看去,果然门被轻敲两下,成渝进来了。成渝进来后,先向他禀报自己杀了谁,栽赃到了谁人身上,保证不让人怀疑到公子身上。   范翕恹恹地“嗯”了一声。   成渝看去,见案上放着一碗已经凉了的药。他迟疑一下,犹疑着劝公子喝药是不是自己的职责。这般一犹豫,成渝见范翕手腕一翻,他突然从袖中取出了一块铜牌,拿在手中把玩。   成渝盯那铜牌,见自己并没有见到过。这才是他的职责,他放心问了出来。   范翕道:“号龙令。泉安临走前扔到我怀中的。我本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但是回到洛邑后,卫天子日日逼问我大兄如何号令龙宿军,龙宿军到底藏身哪里。我才想起来,也许泉安给我的,便是号龙令。”   范翕手撑着额,盯着自己手中浮雕古拙的牌子:“龙宿军藏于野,藏于诸侯国间。传闻中龙宿军以神名来命名,最高首领是‘大司命’,而天子的神职在龙宿军中被称为‘东皇太一’。现在想来,我父王昔日离开洛邑,没有带走兵马,启用的就应该是龙宿军。当日在丹凤台与我并肩为战的军队,应该就是大司命所领的那支藏于洛邑的军队。”   范翕讽笑:“可惜了。前任大司命已经死了。东皇太一也死了。我手中徒有这块牌子,却都不知如何用。都不知这支军队在哪里……”   成渝沉默。想公子昔日手中的军队,如今都是不能用了。若用,就是跟卫王朝对着干。卫王朝刚建,怎么可能允许一个前朝的公子手中有兵?然而公子手中有“号龙令”……龙宿军原来是真的存在!虽然他们都不知藏于哪里,也不知如何号令。   成渝中规中矩地建议:“公子若是能离开洛邑,就能想办法和龙宿军联系了。公子手中有号龙令,只要找到他们,便能用了。”   范翕喃声:“离开洛邑……”   若非有特殊原因,他现今的身份,卫天子是不可能放他离开的。他心中再次琢磨起自己和于幸兰成亲是否可行,念头才起,他想到晚上玉纤阿的眼泪,便又迟疑。   范翕烦躁。   他眸色幽幽,喃喃自语:“是否有法子,让玉儿离不开我,必须跟着我?她无法离开我半步,不管我做什么都只能听我的。不会跟我闹,不会算计我,不会报复我……”   范翕喃喃自语,本没指望榆木疙瘩成渝能搭上自己的话。但是成渝这次灵光一点,居然开了口:“有,倒是有。”   范翕抬目:“你不会是说下药吧?我能药倒她一次,难道能一路药倒她,骗她跟我去齐国?再说,总是用药……对玉儿身体不好。我不愿这样。”   成渝说:“玉女若是怀孕了,若是怀了公子的孩子,起码怀孕前期,玉女即便是为了腹中胎儿着想,也不会离开公子。而等她胎儿稳住,我们便必然已到齐国。月份大了,玉女更不会离开公子了。”   范翕怔住。   他抬头看向成渝,盯着成渝半天:“……”   成渝心中愧疚,觉得这样对不起玉女。但是他毕竟是公子的人……只是公子面无表情地看他半天,又让他生怯。成渝几乎以为范翕否定了自己这个法子时,听范翕喃声:“可她并未怀孕啊?”   成渝不语。   见坐在那里神情恹恹了许久的范翕好像突然振作了起来,低声说:“请医工来为我配药。我觉得……也许我需要喝些什么易让女子受孕的药。”   成渝咳嗽一声。   公子说的这么委婉,其实不就是补肾的药么。   他尴尬地应一声要走时,范翕道:“把玉儿的避子汤……也换了。”   “还有,再帮我开些药。”   前面的成渝不说什么,最后的成渝忍不住劝:“公子总是服这样的大补药,医工说这不过是饮鸩止渴,是提前过度耗损公子的元气精气。一旦公子撑不住了,反噬回来……”   范翕淡漠道:“没事,我觉得现在很好。我有太多的事要做,我觉得我现在精神比以前好的多。待我忙完这段时间,我自会调理的。”   成渝不赞同:“公子!”   范翕闭眼,疲惫地露出一丝笑:“怎么,你以为我在自杀么?放心,我不会的。卫国和齐国好好的,我的玉儿无依无靠……这些事结束不了,我是不会放心死的。我心里有数,你且去吧。”   公子翕心狠,极能忍极能撑。外界加诸他身上的痛苦有多重,他的韧性就有多强。越是弱,越是强。范翕向来如此。   成渝便叹一口气,就这样出去了。   ——   次日,玉纤阿醒得晚。她本以为自己醒来会是独自一人睡在帐中,没想到拉开帐,竟然见范翕拿着一卷卷轴,坐在她这里看书。玉纤阿意外地盯着他的清寂背影看,他回过头来,对她微微一笑。   范翕低垂着眼,放下书卷,过来坐于她旁边,小心地搂过她腰肢,为她轻轻揉着。玉纤阿避一下没避开,腰线被他的手指碰勾上。她咬唇忍羞,一阵颤颤酥感顺着他手指碰到她腰的方位向四肢蔓延。   玉纤阿腰眼发酸,歪倒倾于他怀中。清晨醒来尚未梳洗,长发凌乱,她的脸便贴于他颈间,被他轻轻揉着腰。   范翕温柔而怜爱地道:“昨夜苦了你了。我这样帮你缓解,你有没有好受些?”   玉纤阿喜欢他的这样照顾,又奇怪:“你为何今日未曾出面?”   范翕低头露出一个有些忧伤的笑:“我不想见于幸兰。玉儿,别赶我,让我陪陪你吧。”   玉纤阿心想外面又不是只有于幸兰,还有朝务,他不是一直积极地想掺和么?怎今日犯懒了?不过他这样说他不想见于幸兰,虽然心里知道范翕在甜言蜜语地哄她,玉纤阿仍是忍不住唇轻轻勾了下。   谁不喜欢郎君爱的人是自己呢?   玉纤阿轻轻推他:“让一让,我要穿衣了。”   范翕便让开了位置,他随意找了一榻坐下,看玉纤阿因有他在,特意将床帐重新放下,躲回帐中穿衣。窸窣声细微,范翕竟也安静坐着,没有想偷看的意思。她在里间换衣,他手支着下颚,脸上方才还有的柔情款款的笑意消失,而是心事重重地转头,漫无目的地看着窗的方向。   玉纤阿换衣半天,突然想到范翕竟然没有发烧,她手扣着自己腰间帛带,一下子失了神。按照她对范翕身体的了解,他即使昨夜吃了药,今日也该病了。昔日在吴国王宫中时,范翕就因为小事情病了好几次,且每次都要花很长时间才能调理好。可他竟没有……   玉纤阿一下子掀开帐子,看向范翕。   范翕回头,奇怪地看向她。   他面容雪白,坐在日光下,清瘦寂静,如日下的一捧细雪,与阳光融于一处。那般的孤寂寥落,好似随时会融化消失一般。   玉纤阿静静看着他,她的眼眶渐红了。心知他必然是用什么手段强行改变了他的体质……他连病都病不起。   然他身体本就不好,若是连病都不病,日后反噬回来,该有多糟?   范翕看她目中水光粼粼,他一怔,然后有些慌,以为玉纤阿猜到他要换她的避子汤。他心中发虚,又害怕玉纤阿和他发怒。他坐在原地,手指连着手臂,一点点发麻。他心头绝望,恐玉纤阿质问他。他脸色便有点儿白。   他近乎自暴自弃地问:“怎么了?”   玉纤阿下了床,脚踩青丝履,腰系素杂裾。她帛带束腰,长袖络绎,向他行来时,飘带飞扬,随风而曳。当如仙娥。   她走到范翕面前,跪于他面前。玉纤阿眼中含泪,却只对他温柔一笑。她不多说别的,伸手搂住他腰,埋于他怀中。玉纤阿轻声:“没什么。公子,我亲自为你做膳,你吃一些好不好?”   范翕心喜她的主动靠近,但是提起吃饭……他推拒道:“不必了,我不饿。我、我看着你吃可好?”   玉纤阿便心中更酸。   是啊,不困、不饿、不累……他现在都快成仙了。   她早该注意到他的问题才是。怪她整日沉浸于自己的事情中,猜忌着于幸兰,竟没有关注范翕这样折腾自己。   玉纤阿低声:“公子,你不想永永久久地与我在一起么?”   范翕愣住。   他说:“你怎么……说这个啊。”   一直是他强求,她可从来不向他承诺。她现在说这个做什么?   玉纤阿从他怀中抬脸,轻声:“飞卿,你有没有想过,我身体这样健康,你却如此多病。你现在还好,是因你母亲在你幼时一直为你调养。但你若糟蹋下去,有朝一日,你我成了亲,你病歪歪地躺在家中出不了门,只能看我一人出门玩。你便不嫉妒么?不担心其他男子觊觎我么?”   “再说,若是你先去了,留我一人于世间。我也许嫁于他人……你在黄泉之下,就能忍得住?”   范翕:“……”   他握住她手腕,惊喜道:“你说你我成了亲?玉儿,你是愿意等我的?愿意与我成亲?”   玉纤阿:“……”   她艰难地将手从他那里抽出,瞪他一眼道:“我的重点不是那个。”   她的重点是劝他不要急功近利,好好养身体。   范翕再次握住她的手,正要拉着她再承诺云云。他正要再说些什么时,姜女端着一碗药站在了屏风后。姜女低着眼,知道范翕在,她连头都不敢抬,只快速道:“女郎,你的药熬好了。”   玉纤阿“嗯”一声,知道是她的避子汤。   她退开范翕,起身去屏风外喝药。范翕跟着她站起,盯着她的纤纤腰身看。他出着神跟在她后面,如鬼魂一般几乎贴着玉纤阿。屏风外,姜女抬头看到范翕那阴测测的眼神,吓得后退了一步,努力抑制自己不要转身就逃。   而范翕目光复杂地盯着玉纤阿。   想她若是怀了胎……她自是没法子逃离他身边了。   可是那样的话,若是出了什么事,玉纤阿不就被困无法自救么。若怀了胎,一身两命……就如昔日太子妃一般。昔日祝吟因怀胎,依靠玉纤阿才能脱险。然而因为怀子,祝吟差点死了。即使那般,生下的孩子也羸弱,祝吟自己也伤了底子,一直养到现在都不见好。   范启有话没敢告诉祝吟,却跟范翕说过,他说祝吟伤了元气,不可能再有孩子了。   怕祝吟伤心,范启并未说。范启又自得其乐,说没孩子也好。以他如今尴尬身份,若多几个孩子,反而拖累了孩子,没有也省得他操心。   虽兄长这样说,然范翕与兄长站在一起说话,他侧头时,仍看到了范启寥落萧瑟的神色。范启感情格外淡漠,即便如此,他都会自嘲……若这样的事发生在范翕身上……若是范翕毁了玉纤阿……若是玉纤阿因此出了什么事,范翕觉得自己恐怕就要活不成了。   他不如他兄长。   想到玉纤阿若是被怀孕拖累出事,他心痛如麻,几喘不上气。   玉纤阿低头,正要将药汁喝下去。后方范翕忽然上前,柔声:“我喂你喝。”   玉纤阿没有反应过来,她手中的药碗就被范翕抽走。她没料到他突然来夺,手便没来得及松,他又抽得急,一副要和她抢药碗的架势。这样争夺下,玉纤阿松了手时,范翕竟然没有端住。   “砰——”药碗摔地。   铜碗在地上打个旋儿转,一大滩黑浓的药汁,全洒在了范翕身上。范翕嘶一声,被烫得站起后退。玉纤阿慌忙起身,焦急地取出帕子为他擦。她又气又怕:“你干什么?有没有被烫到?”   范翕说:“药洒了,再端一碗吧。”   一直观看的姜女:“……”   她都看得傻了眼。   如果她没有看错,范翕是故意松手,故意撒了那碗药的。图什么?图玉纤阿可以对他投怀送抱?公子翕……已经有病到这个程度了么?   ——   玉纤阿根本不在乎药有没有洒,只关心范翕有没有被烫到。范翕出去说他找医工上点药,顺便重新给她端一碗药。玉纤阿惊疑地看他一眼,范翕走得步伐轻快。她追出门,他人已经走出了七八丈,她是追不上了。   范翕走在廊中,召来一仆从重新叮嘱:“重新熬一碗避子汤。就是以前的药方。”   他沉着目。   玉纤阿不能怀孕。至少……不能在现在怀孕。   玉纤阿立在屋门口,看范翕的身形出了院门,就看不见了。她在门口站一会儿,姜女支支吾吾地跟过来:“玉女,我方才看到……”   玉纤阿道:“范翕故意打翻了药碗是吧?我知道。”   姜女:“……”   行吧。   你们两个互相演戏,技术都挺高的。反正公子翕的不小心演的很好,我看你关心他也关心得情真意切……你们厉害。   玉纤阿低声:“姜女,他在犹豫,他想对我下手,又不敢。这个状态,不会持续太久的。”   姜女:“啊?不会吧。我以为这是你们之间的小情趣。”   玉纤阿轻笑一声。   回过头她面向姜女,姜女见她笑意不达眼。姜女有点儿慌,她的命就靠公子翕和玉纤阿吊着。这两人要是闹翻了,谁给她解药啊?   玉纤阿若有所思:“方才那碗药,必然有问题……姜女,你用帕子捡几样药材,改日我们出了府,寻医工问问。”   姜女点头。   玉纤阿盯着姜女美丽又认命的面孔,盯了许久。她心里有了一个想法,一个念头,她几乎要脱口而出……但是想了想,觉得还是先寻医工问清楚这碗药有什么问题再说。   之前让她昏迷的酒,现在的药……玉纤阿沉沉地想,她必须要尽快想法子搬离范翕的府邸了。再住下去,他丧心病狂的程度加深,她对付起来就有些难了。   可是如何才能搬出他的府邸呢?   范启和祝吟的府邸被日日监视,搬去住非但不好,范翕也不可能同意。九公主奚妍和吕归能管好自己就不错了,吕归武功再高,对上公子翕这大批人马,恐也没办法。   那么,若是她真的是湖阳夫人的女儿……便好了。   湖阳夫人的一双儿女,成容风与成宜嘉都在洛邑。成宜嘉和她夫君近日离了洛不知去了哪里,成容风整日不见踪迹,也不曾在洛邑的各种筵席上见过此人。众人都说湖阳夫人低调,已经十多年没见过了。夫人膝下的这位郎君,几乎继承了他母亲的低调,整日神龙见首不见尾。   这般下去,如何才能见到面?   玉纤阿默默地盘算着,想以自己的相貌……若是真与湖阳夫人那样像,那见了面,夫人的一双儿女必然会起疑心,必然来问她。只要见了面……就好了。   玉纤阿算着这些,却也不想出府太频繁。一是她还要照顾范翕,二是怕范翕起疑心。总是要慢慢来。   ——   玉纤阿知道范翕这两日都没有和于幸兰见面。   他回来的时候,身上衣料没有属于其他女郎的熏香。玉纤阿问范翕身边的仆从,他们的话中也没有漏洞。显然这两日朝政比较麻烦,九夷那边的和谈进行得不太顺,范启那边出了点事,范翕也没心情理于幸兰。   不过这些都是范翕自己的事。   玉纤阿只见过了于幸兰,她并不打算接近于幸兰,试着和于幸兰做朋友,试探于幸兰什么的。然她虽然这样不在意那女郎,那女郎却在意她在意得不得了。   于幸兰和范翕认识这么多年,范翕从来没和她吼过。有时她欺负他狠了,他独自生闷气,但只要一两日,范翕便会道歉,不管她多无理,他都会选择原谅她。   但是这一次,于幸兰等了整整三日,都不见范翕登门来寻她道歉。她心里开始着急,特意在他们廷议结束后,站在王宫门外和几位公主商量着去哪里玩。那些郎君鱼贯而出,黑衣赫赫,范翕行在其中,行云若水,俊秀十分。   然而范翕连看她一眼都不曾。   于幸兰彻底慌了。但她想不通为什么。她心中委屈,因她这次都不曾欺负他,她还关心他身体,他却突然甩开她。没有理的是他,生气的人为什么也是他?   思来想去,于幸兰认为问题出在那个玉女身上。   范翕那日在宴上只是看了那玉女一眼,就变得不像他了。那玉女不知给洛邑郎君们使了什么迷魂汤,郎君们一个个被她迷得七荤八素,连范翕都要被她勾去了魂。   于幸兰生气无比,提着鞭子就嚷着要找那女。但是那玉女据说住在范启府邸中,于幸兰气势汹汹地找上门,祝吟却闭门不见。祝吟给于幸兰吃了两日闭门羹,把于幸兰气得不行时,又顾忌着范启到底算是范翕的兄长,她不好闯入门。   于幸兰只好耐心等。   实则祝吟也有苦难言。   人都道玉女住于她府上,几日来不光于幸兰,不知多少郎君踏破她家门,拐着弯子想见玉纤阿。祝吟又不好告诉范翕,若是七郎知道了,少不得和玉女闹脾气。祝吟这样硬撑了两日,玉纤阿领着姜女上门来见她,祝吟才松口气。   玉纤阿和姜女离开府邸,她怕范启向着范翕,便不打算问范启府上的医工那避子汤是不是有问题,玉纤阿领着姜女,打算去民间医馆问一问。玉纤阿出府,正要登车时,被一女从后喊:“玉女!”   这声音……   玉纤阿愕然回头,见竟是于幸兰骑马而来。于幸兰不光自己来,身后跟着大批卫士……浩浩荡荡,好是厉害。   她自认为她和于幸兰只说过一句话,于幸兰为何找她?   玉纤阿沉静立在范启府邸外,见于幸兰下了马向她大步走来。姜女认识于幸兰,脸色煞白地往后躲。姜女拉着玉纤阿:“玉女,玉女!就是她,拿鞭子想毁我容……我们快逃吧。”   玉纤阿轻声:“成渝就在暗处,我们现在又在先太子的府外,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躲在暗处的成渝:“……”   原来玉纤阿知道他跟着!   于幸兰奔过来,好不容易见到了玉纤阿。她意外地看到姜女,瞪圆了眼,似想不通范翕的侍女为何在这里……她茫然时,玉纤阿已伏身向她行了一礼,柔声:“我病了几日,怕过病给女郎,便不敢请女郎进门。祝夫人说女郎好几日都来找我,我心中生愧。却不知女郎找我何事?”   于幸兰咳嗽一声。   她扬下巴,说:“其实也没什么事,是你太厉害了,来洛邑没多久,我身边的兄长弟弟都打听你。可你又不怎么出门,我看郎君们都急坏了。我有一位表哥也好奇问你,我想着我与你也算有一面之缘,就想带你认识我表哥,做个朋友。”   她回头招手:“表哥!表哥!这便是玉女。”   玉纤阿抬头,看众卫士让开路,一位骑着棕色马的郎君快快行来。意气风流,眉目英俊。他笑一声跳下马,向这边走来,道:“幸兰,你这张嘴!我只是好奇,被你说得像是急色。”   于幸兰笑眯眼。   她落落大方地将大步走来的年轻英俊的公子介绍给玉纤阿:“你看,这就是我表哥,公子湛。”   玉纤阿与公子湛对望。公子湛对她朗朗一笑,他束冠博衣,扬袖时向她行礼,玉纤阿回一礼。   他看她花容月貌,如月之神,心中晃了一下,想世间竟真有女美若此。而玉纤阿看他年轻英俊,器宇轩昂,心中则算着这位郎君的身份——   公子湛,那便是卫天子的儿子,名字该是姜湛了。   于幸兰则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互相见礼,心中自得无比。见两人郎才女貌,般配无比,她心中洋洋得意,想如此一来,玉女就没空勾范翕的魂了。   有了公子湛,傻子才要已经落魄的公子翕呢。   果然,姜湛邀请玉纤阿与他和于幸兰一起出去玩时,玉纤阿想了下,并没有拒绝。姜湛露出笑,他笑容爽朗轻快,与范翕的温柔、病态、阴郁全然不同。玉纤阿望他一眼,他搭手过来,玉纤阿再看眼于幸兰,就上了马车。   她想,姜湛身份这样高……也许能帮她见到成容风。   而姜女捂着心脏,快吓晕过去:……玉女不会是打算抛弃范翕吧?   而全程在暗处跟着玉女的成渝气得脸黑:……此女太过分了! 第108章   范翕自是不知玉纤阿那边在做什么,而即便知道, 恐他也顾不上那边。他被卷入更麻烦的事情中。   廷议在谈九夷和谈之事, 九夷那方的使臣也在。范启作为降九夷的大力军自然也位列廷议。   如今这和谈, 卫王朝分明是想草草结束,安抚下九夷便好。虽然卫王朝才是战胜一方, 但廷议之时, 九夷一方大放厥词, 提出了许多无理要求, 卫王朝这边的和谈官都面不改色,一一答应。   九夷那边便更加贪婪, 在他们向卫献上自己的美人时, 他们竟也提出要求, 想要卫王室的公主下嫁给他们的王。   范启在一旁听得脸色难看。   若是他是谈判主力,如何能同意九夷这样的要求?九夷一个战败国, 竟还想要王室公主下嫁。然而现在这是卫王朝, 不是周王朝。范启哪怕听得一直皱眉, 他也没有主动打断双方。   随便吧。他只要将这个和谈应付过去就行了。只要在卫天子的眼皮下作出一副唯唯诺诺、左右摇摆、不堪重任的样子, 卫天子必然会对他放松警惕。范启也不奢望别的, 哪怕卫天子将他发配得再远再偏,只要保住他的弟弟们的性命,他和祝吟、孩子们能活着就行……且弟弟们的安危,恐需要范翕的保护。   这般一想, 范启就出了神, 想得远了些。   想九夷敢提出这么多无理的要求, 看来当初九夷攻入大周,齐国和卫国果然在其中放水了。齐国和卫国放九夷进大周搅浑水,这二国再反周。不过齐国为了大业,牺牲也足够大。原本也许能落到齐王怀里的天子之位,就因为齐国出力太多、兵力折损太多,便宜反而被卫国占了……   “范启,使臣与你问话,你为何不答?”范启忽被现实惊醒,乃是昔日一个大夫,此时怒瞪他,一副鄙夷的模样。   范翕在一旁看得眯起眼,心中“死亡名单”再加一人。想今夜就要夜访这个大夫,给他找点事做。竟然敢这样跟他兄长说话。   范启面色不改,他之坚忍,让这些新朝的臣子敬佩之时,又警惕万分。范翕向对面九夷使臣行了个礼,温声道:“不知九夷想问启何事?”   使臣不答话,又是先前的大夫抢话:“九夷使臣状告你,昔日与九夷作战时,你奴役百姓,未曾走过通示禀告就私自征兵,让寻常百姓为你所用,被迫上战场。”   范启道:“若是等通示,当日天下之乱尔等也是知道的,这仗就没法打了。”   大夫:“那你是承认你私自征兵了?!范启,这可是重罪!”   范启盯他片刻,说:“昔日我为大周太子,我即便私自征兵,也是能做的了主的。即便今日是卫天下,拿前朝事问责我也是没道理。我行事不愧天地,岂容尔小人信口张狂?”   大夫被他温润眼神盯着,面色铁青:“你!”   旁边立刻有其他人相助:“好了好了,不要吵了,让旁人看了笑话。”   那九夷使臣眼珠子一转,抓住大卫王朝内讧这个机会说道:“大周太子可不止私自征兵,他所到之处,鱼肉百姓,举国之力任他所用。当时宋国、鲁国都是被他拖累!”   大卫的大夫立即:“当真?如此可不好。天下既然分封给诸侯,自然要听各国诸侯王的话,哪怕是太子,也不能这般任意妄为。”   另一个大夫说:“予取予用,只有天子才够格。难道大周太子昔日就自比天子么?”   范翕在旁听得,终于忍不住冷冷插了话,语气颇为不耐:“当时周天子都薨了。不出意外,我兄长本就应是下一任天子。他享天子之贡,事急从权,当时也没什么问题。”   大臣们齐声:“不妥!不妥!礼仪岂可废?昔日周王室以礼治天下,若是失了礼,这谁都说不清啊。”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攻击开来。   范翕的眸子寒起,他袖中的手轻晃,强忍着动手杀了这些人的冲动。他看出了这些大夫就是卫天子派来为难兄长的,就是等着他兄长出错的……泥人都有三分脾气,他们就等着范启这样脾气好的人暴怒出错,好抓住错处给范启治罪!   范启安静地看着他们。   他忽笑了笑,淡声:“好了,诸位大臣不要争了。”   他话一起,就有大夫不将他放在眼中,信口插话:“范君此言不妥,你并无职权命令我等……”   范启直接打断那大臣的喋喋不休,继续说自己的:“启自认言行无愧天地,不认为自己有做错什么。诸位大臣若是不服,若是觉得启没有资格站在这里,启可自愿退出和谈。”   那被他无视得彻底的大夫面色难看,叫嚣道:“那你的罪如何治?”   范启深深望他一眼,才说:“我无罪。我可摘冠脱袍,受内服百官调查。为示清白,吾从今日退出和谈,自囚于府,等诸位的调查了。”   他此话一出,诸人皆静。万没想到范启宁可摘冠脱袍,也不出错露出把柄给他们。他们一时间,都想起昔日范启的风采。这位昔日太子殿下,襟怀磊落,待人向来温煦如风,从不见他发怒……   范翕站在人群中,他亲眼看自己的兄长被这些人逼得摘掉发冠,脱去身上的外袍,以戴罪之身面见这些昔日、或是新朝的臣子。这是何等耻辱!何等羞辱!   范翕向前一步,他衣袍微扬时,见范启在人群外,向他轻轻摇了下头,示意他不要卷入此事。就如范启一直吩咐范翕的——   与我保持距离,但凡出事就推到我身上。   保住自己。若有能力,保住几位兄弟的性命。若无把握,不要冲动。   范翕便绷着身,咬紧牙关。他一句话不说,就那般看着范启除冠、脱衣,走出大殿。殿中人自觉为范启让出一条路,但范启出了门,就被卫尉持刀相押。从此以后,范启的府邸会光明正大地被看顾得更严,恐外人都不可随意进出了。   范翕为避嫌,也再不可登范启的府门……   范翕咬紧牙关,他垂着眼,努力抑制自己的情绪。当殿门即将关闭时,他仍忍不住抬眼,怔怔向门外兄长的背影看去。范翕目中痛色深敛,外人看不出,只见公子翕目中水润,潋滟波动。那瞳眸漆黑,幽静似深潭,吸魂夺魄一般。   范翕承受着极大的痛与压力,他却一丁点儿也不表现出来。   有大夫得卫天子授意,偷偷观察公子翕的表情。却只见公子翕很快垂眼,继续听和谈事宜。似乎范启之事,范翕真的不在意。   也对,范翕与范启不一样。卫天子忌惮大周王室血脉,但卫天子为防众人反弹,自然不敢将所有人杀尽。在旧大周诸位公子中,最亲近卫王室的,就是这位和于女郎有未婚夫妻关系的公子翕了。   卫天子也在看着,看这些人如何抉择。   ——   玉纤阿和新结识的公子姜湛、几乎不熟的于幸兰竟相伴了一日。   原本于幸兰介绍玉纤阿和姜湛认识,就该功成身退。但于幸兰见到和玉纤阿一起的姜女,就心生警惕。她此前一直疑心姜女和范翕有不为人知的关系,此时见姜女和玉纤阿认识……于幸兰便积极主动地要跟随玉纤阿和姜湛。   有姜湛在,于幸兰没有如往日那般一言不合就甩鞭子什么的。她只委婉问:“玉女你认识这个侍女?”   玉纤阿望眼瑟瑟发抖、恨不得躲到角落里远离他们的姜女,玉纤阿噙笑点头:“我与吴国公主一同来洛,路上得祝夫人照拂。既然同路,自然也认识公子翕,认识公子翕的婢女了。”   于幸兰:“那姜女为何来找你?”   玉纤阿微笑:“我有些事托付姜女。”   于幸兰:“那……”   姜湛在一旁打断:“好了,幸兰。你问这么多做什么?有空关心这些,你不如直接找范翕问个清楚好了。”   于幸兰顿时鼓起了腮,不高兴道:“问他做什么?他一贯支支吾吾,胆小怯懦。问了也白问。”   同坐一车,玉纤阿闻言,轻挑了下眉,给自己倒了杯茶喝。原来范翕在于幸兰这里,是这般形象。   委屈范翕了。   玉纤阿从不主动接于幸兰关于公子翕的话题,让于幸兰对她稍微不那么警惕了些。但是一旁的姜湛就觉得好笑:“哪有你这样说郎君的?范翕是对你多容忍,你才觉得他好说话。不信你看看这两日的朝政上,哪个人会觉得公子翕胆小怯懦?听信了你的鬼话,父王还疑惑问我这当真是公子翕。”   于幸兰便红了脸,她目中发光,捧腮而笑:“是呀。我就爱他这般温柔小意,说话轻声细语的。表哥,你不知道他脾气有多好……”   玉纤阿依然淡定喝茶。   姜湛啧一声,在于幸兰额上拍了下,将兴致勃勃要跟他炫耀的于幸兰拍开。姜湛揶揄道:“今日廷议快结束了,你不去找范翕了?不是说你们吵架了么?”   于幸兰“啊”一声,当真在车中躬身站了起来。她风风火火地推开车门,不等外面挺好车,就跳下车扬长而去,口上高声:“我去找他了!”   她声音中透着快活,可见是真的很喜欢范翕。   玉纤阿出着神,想范翕竟将人家女郎玩弄至此,将人骗成这个样子。   她轻轻一叹。   也许如果没有丹凤台的事,范翕回来后就会与于幸兰摊牌。他那时和玉纤阿多次保证过的说法,分明是他要退亲,不管于幸兰提出多少要求他也会退婚。那他自然不会再骗于幸兰了。   但是丹凤台出了事。于幸兰在范翕眼中成了彻底的工具。玉纤阿不担心范翕喜欢于幸兰,若是往日她会担心这二人青梅竹马相伴,是否会日久生情。但现在于幸兰成了范翕的仇人,他仇视整个卫国、齐国……再深的情,在这般仇恨下都要磨灭了。何况本来就没多少情。   玉纤阿只是觉得,范翕一味不提他和于幸兰退亲的事,目前还在骗……他是否另有打算。   玉纤阿手指轻扣茶盏。   听姜湛笑:“女郎目有愁色,似乎有很多心事?”   玉纤阿回了神,对姜湛抱歉道:“我生来便是这样愁绪满怀的相貌,实则我并没有什么愁,让郎君见笑了。”   姜湛盯她一瞬,大笑:“还是第一次有女子在我面前挑自己长相的错!”   玉纤阿被他的大笑弄得怔愣下,她不适应地眨眨眼。她习惯了范翕那种温煦内敛的风格,偶见年轻郎君这样肆意,想笑便笑,笑容烂烂如日光……她竟有点儿尴尬。   姜湛便倾身凑上。   玉纤阿向后微避。   姜湛俊朗的面孔盯着她,目中仍带着笑:“我吓到你了?对了,你是江南女郎,自然柔弱婉约些。到洛邑,你可有不习惯?日后我们做个伴可好?我也是第一次来洛……日后就要在这里常住了啊。”   他感叹一声,又兴致到来,突让马车停下,拉着玉纤阿要出去逛洛邑街市。   玉纤阿被整得懵懂。   英俊的郎君像个少年郎一样风风火火,没有什么烦恼,又身材高大、时常带笑。他强行拉着她边晃边逛,玉纤阿都有些居于下风,插不上话。他是和玉纤阿行事风格完全不同的那种人,张扬放肆,少年风流。玉纤阿生平最怕的就是遇上这种人——   这种人不和她玩心眼,对她以诚相待。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都写在眼睛里,看似最直爽,心中又最剔透。   玉纤阿被姜湛扯了一天,到傍晚时他还提出要带她一起出城看灯,玉纤阿再是擅伪装,也被他吓得花容失色。而姜湛盯她微变的脸色一眼,又哈哈大笑:“你怎么这样不经吓?逗你的。我看你神情恹恹,想让你高兴一些。”   玉纤阿低声:“我太过柔弱,扫了公子的兴。”   姜湛淡淡道:“那倒没有。你肯陪我一日,必然是有事求我。现在想求我事的人太多了,你还肯花心思,已经不错了。”   玉纤阿盯着他,并不意外,眸似水洗。   二人立在一处铺子外的檐下说话,见灯火渐次亮起,姜湛转头看玉纤阿。本以为玉纤阿听他这么说会露出被发现的慌张神色,却见她仍是恬静笑着,衣袂微扬。她清新婉约,立在月下,人与月光交相辉映。   姜湛看得怔住,眼神微暗。他喃声:“玉女……有人说过你生得极美么?”   玉纤阿答:“无数人说过。”   姜湛:“……”   他的一通甜言蜜语被她不解风情的回答堵了回去,他噎了一下,笑起来。姜湛说:“你呀……好吧,我送你回去?”   姜湛迟疑下:“若有可能,你还是从范启府上搬出来吧。”   玉纤阿眉轻轻一动,猜到范启出了事。她不动声色,柔柔向姜湛道谢,却又说不必姜湛相送,她还有些事要做。姜湛无所谓地耸了下肩,第一次见面,他也不好将佳人逼得太紧。只姜湛转身要走时,玉纤阿追了一步:“郎君,你我改日还能相见么?我有事想请郎君相助。”   姜湛回头对她笑:“我早知道你有事求我。改日你帮我一件事,我就帮你如何?我改日再找你……”   玉纤阿怕他发现自己并不住在范启府上,便急急道:“三日后我于此地等公子!”   姜湛意外,却无所谓地点了点头。他再次赞叹般地看美人一眼,转身入了人群,渐渐走远。而等玉纤阿看不到人了,她回头,见姜女用敬佩的眼神看她,成渝冒了出来,用一言难尽的生气眼神看她。   玉纤阿微笑。   她说:“我只是认识了个朋友,你们为何这样表情?”   那二人表情各异。   玉纤阿便走入人群,去找医馆。姜女还好,她只是心里生忧,怕公子翕发现玉女背着他和人偷情。成渝却非常生气,觉得玉女太过分。他看得清清楚楚,玉女将那个郎君迷得神魂颠倒……   玉纤阿不赞同成渝的眼神,柔声:“你太夸张了。公子湛性情开放,喜结交新朋友。没有你以为的意思。”   成渝冷冷道:“你莫忘了我也是男子。我难道看不出男子对你的心思么?若是不曾对你有好感,如何会答应与你相约?你太过分,竟和男子私会。我……我要告诉公子!”   玉纤阿瞥他:“不许告状。”   成渝面无表情。   玉纤阿道:“我自会将此事与公子说,不用你胡搅蛮缠,说三道四。”   成渝:“你!果然目不识丁!胡搅蛮缠不是这样用的。”   玉纤阿慢悠悠道:“成渝,我没有背叛公子。但是公子近日极烦,你若拿一些小事去烦他,惹他生气,跟我争吵,我和他争吵都是小事,但你不担心他的身体么?他可能承受住与我争吵后的刺激?他现在的身体……你也是知道的。”   成渝怔住。   然后低声:“……那你还故意气他?他怎样做,都是想守住你。你不该这样欺负他。”   玉纤阿轻声道:“我没有欺负他。我无论如何做,也是为了帮他。我不能让他一直这么疯下去,越来越疯,无人能约束。他会变得比周天子更疯狂……我要在一开始就拦住他。”   成渝道:“公子想要做什么,无人能拦住。且我不会帮着你欺骗公子。”   玉纤阿不置可否,只说:“你不要告诉他我与公子湛相识的事就好。我只是利用公子湛认识他人而已,这样小事,不值得范翕为此动怒。”   成渝便没再说话了。   玉纤阿便知他听了进去。   行在路上,玉纤阿却突然喃喃自语:“也不知公子有没有和去找他的于女郎遇上。哎,郎情妾意,他二人必然又和好了吧?不知他又要做些什么牺牲,背着我如何和于女郎勾搭?若是让我闻到他身上的香气……”   玉纤阿声音里含着几丝妒意。   姜女在后走,有些茫然玉女怎么突然说起这个。原来玉女也会嫉妒啊。还以为玉女说不管于女郎的事,就真的一点儿也不多问。   姜女默默走着,突然被迫停步,撞到了前面停下步子的玉纤阿背上。玉纤阿被姜女撞得趔趄了下,回头无奈地瞪了姜女一眼。姜女不好意思地赔笑,撞了玉女总比撞了公子翕好。幸好玉女即便是装模作样,脾气也是好的。   玉纤阿道:“成渝!”   她高声:“成渝,姜女将我背撞得好痛,我走不动路了。”   姜女迷茫并震惊:“……???”   她一下子着急,生气玉女居然走在路上好端端地都要坑她。她张口就要辩解,却见玉纤阿伸手捂住她的嘴,不让她说话。二人立在靠铺子的方向,听到人声嘈杂,但并没有听到成渝回应,也没有看到成渝再出现。   玉纤阿便微笑:“果然走了。”   果然她一提于幸兰,成渝就风风火火地去提醒公子翕了。这对主仆,狼狈为奸,以为她不知道?   玉纤阿冷笑了一声。   不过这本就是她的目的。她就是要故意支走成渝。   玉纤阿用同样法子,再唤了几声,看是否还有其他卫士跟着自己和姜女。确定成渝将她二女丢下,玉纤阿松了口气,想来成渝觉得自己行动极快,玉纤阿不会发现,也出不了什么事。在成渝眼中,避免公子被玉纤阿找茬才更重要。   玉纤阿确定身边没有人监视自己了,拉住姜女就快步向一个方向小步跑去:“快!趁成渝没回来,我们抓紧时间。”   姜女始终茫然:“……我们要做什么?”   玉纤阿:“去医馆,看范翕打翻的那碗避子汤里有什么。”   姜女:“……!”   她真的佩服玉女这心机,绕了一整日,玉女始终没忘自己出来的最初目的。   ——   玉纤阿和姜女寻了一家医馆,医馆本要关门,但玉纤阿那般美貌,她哀求两句,大夫便不忍心拒绝,让二女进了屋舍。   姜女小心地将帕子里裹着的几样药材递给医者看,玉纤阿在一旁解释这是从自家女君药中找到的药材。   玉纤阿忧心忡忡:“我家女君与主君成亲多年却膝下无子,便求了秘方。女君日日服用这方药,然肚子里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近日主君又带了一妾入府,女君急了,才拖我二人出府询问。听闻先生在这条街上医术最为高,女君便叮嘱我一定要来请先生看这些药。女君说她只信任先生。”   姜女佩服玉女的口才,谎言竟信手拈来:“……”   都这时候了玉纤阿都不忘记恭维医工。   医工被恭维得心中熨帖,胡须皆扬。就着一盏昏黄灯烛,他判断这几样药材。玉纤阿盯着医工的神色,见医工目露讶色,玉纤阿手握紧,颤声问:“先生,这……可是毒?”   范翕是否对她用毒?就像他控制姜女那样?   医工说:“不是。”   玉纤阿松了口气。   医工奇怪道:“这药没什么问题。都是些补身子的药,助女子怀孕的药。你家女君日日服用这种药,不该无子啊?莫非是你家男君身体……不如女郎改日请你家女君和男君一起来我医馆,让我诊脉一下?”   玉纤阿答:“恐是不妥。主君身份高贵。”   医者便了然点头。身份高贵的郎君患有隐疾,自然是藏着掖着,不敢让人知道了。   玉纤阿再次问了那医工,那医工强调药材皆是好的,绝对没有毒。但玉纤阿听着却不如何高兴,只让姜女收了帕子,给了医工钱财付账。   出了医馆,姜女说她小题大做,高兴地认为公子翕想要玉女怀孕是好事,玉女可以母凭子贵,打败那个于女郎。玉纤阿却摇头,若有所思。   看来范翕本来有这个打算……不知为何,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的这些念头,更让她觉得她该谋求后路了。   ——   范翕夜里回来得晚,玉纤阿与他差不多时候回来。玉纤阿判断范翕神色,见他脸上尽是疲色,想来朝务上有些繁琐事,也不知他有没有得到成渝的通风报信。   范翕回来后就回了屋舍后,直接瘫在床上。他长腿踩在地上,乱没形象地躺着。袖子盖住脸,范翕闭着眼,已累得不行。   叩门声响起。   玉纤阿声音一如既往:“公子。”   范翕不吭气,却睁开了眼。想到了成渝找到他时紧张告诉他玉纤阿遇上了于幸兰,玉纤阿知道于幸兰去找他,玉女恐要和他算账。范翕睁眼看着床顶发呆,心想算就算吧。   要吵就吵吧。   他无所谓了。   他眸子泛红,就那样睁眼盯着床帐,自暴自弃地等着玉纤阿推门而入,等着那争吵。万物摧枯拉朽,都在一点点将他逼疯……玉纤阿推门而入,端着食盘,道:“公子用晚膳吧。”   范翕躺在床上不动,侧头看她。   见她关上门,将清粥小菜端上食案,将碗箸一一摆好。她走过来,见他这样没形象地躺着,不禁莞尔笑出,伸手来拉他:“起来用膳啊。公子还要人三请四请么?”   范翕现在根本没有胃口,他服用虎狼之药,那药太厉害,他看什么都没食欲。范翕被她抓住手,却不肯起,只道:“不想用膳。你若要跟我吵,就先吵吧。”   玉纤阿柔声:“谁造谣我要和公子吵架了?我这么喜爱公子,怎么舍得跟公子吵呢?吵什么呢?”   她坐在他旁边,哄他道:“公子香香软软的,谁要跟公子吵架?我去找他拼命。”   范翕面无表情看她。   见她目有狡黠笑。   顿时明白成渝被她摆了一道。   她笑盈盈地望着他,如濛濛月光在他晦暗的世界中升起,悬挂天际。她若远若近,然她如影随形,不离不弃……范翕露出了笑容。   他下巴轻扬下。   范翕哑声问:“玉儿,你会将我逼疯么?”   玉纤阿温声:“我不会,我会拉公子上岸。不管我用什么方式。”   范翕盯着她许久许久,目中渐有了星光摇落。   他被玉纤阿哄得站了起来,不好意思再不吃饭。他随她下床,被她牵着走了几步。帷帐飞落,屋中因只被范翕亮了一盏灯,此时被窗口渗入的风吹落。屋中陷入了黑暗,玉纤阿一怔,想要去点烛时,她被身后的人搂住。   猝不及防,没有征兆,范翕在黑暗中抱住她。   低头与她吮吻。   他自来喜欢在奇奇怪怪的场合和她做些什么,但现在虽然这奇奇怪怪的场合也不如何奇怪,他仍想在灯火暗下那一瞬吻她,只是因为喜爱她——   万物都在将他逼疯。   但是玉纤阿在拉他上岸。 第109章   吻半晌,范翕觉得玉纤阿在一片漆黑中好似将什么东西递到了自己怀中。他稍微向后退开, 月光下, 他见她手中捏着的, 乃是一个荷包。   范翕声音仍有些哑:“这是什么?”   玉纤阿声音清清婉婉:“我去道观老神仙那里为公子求来的符,保公子平平安安, 一生顺遂。”   范翕说:“求符?我父王都不信这个。你怎么信?”   玉纤阿道:“能保公子平安的, 我都信啊。这个荷包中装着符, 荷包是我自己做的, 络子也是我自己打的结。公子总说我一针一线都不送给公子,好似我分外敷衍公子一般。公子是不知, 我不轻易送人东西的。”   她自嘲含笑:“公子也知我为人素来小心, 总怕有什么把柄落到别人手中, 为我日后招来麻烦。我轻易不收人礼物,也不送人礼物。所以往日总是委屈了公子……竟拖到了现在, 我才正经送公子一个荷包。”   范翕目中光闪烁, 握住玉纤阿的手。   他自然知道她自尊心有多强, 就有多小心甚微。她唯恐因为她出身卑微而惹了麻烦, 他昔日在吴宫待她的那番心意算是白瞎了, 那时候他送什么,她烧什么。   她那时多无情,她伤透了他的心,让他之后也什么都不想送出去。而再后, 范翕身上留下的属于玉纤阿的东西, 就一对耳坠, 一个荷包,还有他从火炉中抢下的半张绢布。   他和玉纤阿之间的感情,一向是他强留。   他觉得她对他向来是可有可无。   她有那般美貌,爱慕她的人太多,她有太多选择,并不是非要选他。她起初也不喜欢他……范翕心中都知道,玉纤阿不要什么情爱,她要的是一个好操控的夫君人选。   自己本不是她的选择。   都是他强留。   而今她还主动送他荷包。   范翕低头盯她,将她拥入怀中。他与她握着手,握紧她手中的荷包。玉纤阿说:“我为公子戴上吧?”   范翕摇头:“不。我要收在怀中珍藏,谁也不给看。”   玉纤阿扬眉,有心想问“难道不是为了不被于幸兰看到惹麻烦么”,但她抬头看一眼范翕清澄安静的瞳眸,那眼中神色分外认真。玉纤阿便咽回了那个话,不在这时故意招惹他了。   他已经很苦了,不该一整日从外气到内,片刻不歇。   范翕收好了她送的荷包,玉纤阿便拉他去用膳。她盯着他吃了半个饼,喝了一碗粥,看着范翕彬彬有礼、慢悠悠地用膳,玉纤阿托着腮,便发了呆。   范翕的胃口从来就不是很好,他一直是吃得少,吃得慢。以前玉纤阿感觉不太出来。因她最开始只是侍女,只是服侍贵族男女用膳。后来她自己可以和范翕同案而宴时,玉纤阿藏拙,怕自己礼仪谈吐被贵族们挑出错。虽然她一直偷偷学着贵人们的样子,但也怕自己学得不好。所以她宁可吃些无伤大雅的简单的食物,也不去碰那些精致些的肉食。   范翕与她一样。他也不碰太精致的食物。   有段时间,范翕和玉纤阿的饮食同步,范翕那般简单的用膳,让玉纤阿误以为他是体贴自己,她心中还为此感动。之后她学会了用膳礼仪,谈吐也跟上后,她不怕吃些精致食物了,才发现范翕还是只吃些简单素食。   玉纤阿观察许久,才知道范翕一直这样。她曾在丹凤台向虞夫人请教,虞夫人说范翕脾胃弱,不能大鱼大肉,他只能慢慢消化。亏得他是公子,不然就他这饮食习惯,放到民间,恐怕根本活不了。   玉纤阿发愁,本就吃饭很困难的人,现在还不想吃饭……她倾身试探问他:“公子,以后我日日亲自为你做膳,你多吃一些。那些药,就不要服用了吧?”   范翕一怔,侧头看她时,目光寒锐色陡一闪。他声音微绷:“谁告诉你我服的药?成渝么?”   玉纤阿解释:“没有人告诉我,我自己看出来的。公子,那些药,就停了吧。用久了必然对身体不好。”   范翕静而不语。   玉纤阿便挪步过去,抱住他的肩。她不太会撒娇求人,但此时为了让范翕心软,玉纤阿硬着头皮晃了他的肩两下。范翕也是难得被她晃次肩,吓得侧头看她。玉纤阿红着脸,柔柔说了些那些药如何不好,公子该保重身体之类的。   范翕蹙眉,轻声解释:“玉儿,你不知,如今状况,我身体万万不能出错。洛邑情势一日万变,我自该保持精力。我也知这样不好……但是日后调养再好了。此话休提了。”   玉纤阿沉默一下。   他现在一意孤行,已经不听人劝了。恐她再如何说,他只觉得她不能体谅他的难处。   玉纤阿便不再提此事了,只心中叮嘱自己说服不了他停药,就尽量在饮食上照顾他些。   用完膳后,玉纤阿又强行拉着范翕去院中散步观月。范翕本不愿,他还想换身衣服出门杀人,玉纤阿却拉着他散什么步。玉纤阿是看他一身疲态,不管他多不情愿,她都要让他歇一歇。他现在是服了药所以不觉得累,但他的身体必然是累的。   散完步,范翕身上的戾气已被消了许多。再去洗浴之后,范翕今夜已经不想出门了。   二人同榻,玉纤阿曲腿,范翕枕在美人腿上,闭着目,任由玉纤阿拿着巾子,为他擦干长发。范翕闭着目,精神有些松懈,感觉到这是多久来自己难得的懒怠,一点儿不想动。   玉纤阿已经很久没对他这么好过了。   他疑心她是有缘故才对自己这么好。   但是他也不想探究了。换在以前,范翕绝不可能不追究。然而现在他累了,他就想活在她爱他的世界中,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他就要这个不和他吵、不质问他于幸兰的玉纤阿。   范翕闭着目,轻声嘱咐:“你日后不要再登大兄府了。”   玉纤阿为他擦发的手一顿,联系白日姜湛让她从范启府中搬出去的话,再加上范翕此时说的……玉纤阿忧心问:“兄长会如何?会不会出事?”   范翕淡声:“暂时不会出事。周王朝的公子王女们全被关押了起来,大兄是因有九夷的缘故,卫天子又不能把所有周王朝公子给杀了,大兄才能出来。大兄现在自请调查,凶多吉少,但我会尽量周旋,保住大兄的性命。只是为不惹麻烦,以后你就不要去他府上了。”   范翕有句话压着没说,是你干脆就不要出府好了。   范翕本就不想让玉纤阿出府,但是说实话她恐生气。   玉纤阿若有所思,又柔声:“无妨。我在洛邑也认得了几个人。就是今后出府,我的居住地需要小心些不被人发现。我可和吴国公主商量好,让她说我住在她那边。”   范翕仍闭着眼,却冷冷地哼了一声。   自然表示他的不满。   他却懒得多说了。   反正成渝会告诉他玉纤阿整日见些什么人,目前范翕没觉得有能威胁到自己的。他也怕她说他就想关着她,所以她想出门就出吧。反正成渝会拦。拦三次才放她出门一次。   范翕打着自己的算盘。   玉纤阿手插入他发间,为他轻轻揉着。她低头观他面色,见他情绪还好。玉纤阿便故作无意地、以闲话家常的语气说起一事:“公子,我近来在想法子见成容风呢。那人可真是不好见,我须得想想法子。公子能为我引荐吗?”   范翕身子一僵,如临大敌。   他当然不愿玉纤阿见到成容风,若是玉纤阿真的是湖阳夫人的女儿,成容风必然不肯玉纤阿平白无故地住在他这里。   幸好湖阳夫人早离开了洛邑。成宜嘉前些日子也出了城。洛邑城中如今就只有一个成容风。但是成容风此人一般不沾府邸,又不和洛邑的这些贵族子弟们混玩。玉纤阿想见到此人,贸然登府显然是很难的。   范翕便道:“我也没见到他。他在忙些隐秘的事吧,待我见到他了,再帮你引荐。”   他这样说,玉纤阿便知他不会帮她引荐了。   她轻轻一笑,笑:“那我自己想法子吧。”   范翕不在意。   玉纤阿还要说什么,范翕转个身搂住她的腰,恹恹道:“别说了,睡吧?我困了。”   玉纤阿惊喜,他难得有困的时候,她自然什么都不说了,陪他入睡。而范翕哼一声——他就不喜欢听她叽叽歪歪别的男人,他心中生妒,觉得太烦了。   ——   次日姜女来服侍玉纤阿的时候,关上舍门,她看到玉纤阿蹲在门边,拿着一枚簪子在门框边上划着什么。姜女弯着腰盯了半天,见横横竖竖方方正正,是一个个一模一样的字。姜女又不认识字,看玉纤阿在门框边上刻字刻得那么耐心,便问:“这是什么?”   玉纤阿拿簪子刻完了一个横,就起身了。姜女和玉纤阿一起站直身子,发现玉纤阿刻字的地方极低,如果不是特意弯下腰蹲在地上观察,还真看不出来玉纤阿在门框上有刻字。   玉纤阿向屋舍内走,解释道:“自来了公子这府,住了这间屋舍,我便每日在门框上刻一个笔画。时日长了,字就写全了。”   姜女眨眼:“你不知时日?要刻字才知道到了何年何月?玉女,你不会病了吧?”   玉纤阿瞥她一眼,道:“我只是留个路而已。姜女,你记得,我日日都会刻字,若有一日我不刻了,那必然不是因为我忘了,而是因为我出事了。我在向你示警。你就该找退路了。”   姜女一震,慌了。她追着玉纤阿进了里舍,张口要扬高声音,被玉纤阿一盯,她又捂着嘴放低声音,颤抖着说:“找、找什么退路?你在这里好吃好住,公子待你这么好,我为什么要找退路,你怎么会出事?”   “玉女,是不是你听到什么风声?陛下要治公子翕的罪,要抄家?完了完了,这怎么办啊?”   玉纤阿道:“公子翕何时被抄家我不知道,我是说我自己。”   她从自己怀中摘下玉佩递给姜女,姜女认得这玉佩是玉纤阿一直珍藏的那块,据说可以帮玉纤阿认身份。玉纤阿现在将这玉佩给她,叮嘱她保存好:“日后哪一日,你来见我时,若是发现门框上的字没有继续刻下去了,你不要慌张露怯,你作出无事状逃出府。到时候出了府,你就直奔成府。我昨日带你看过的,你还记得吧?”   “不管成府是不是还是大门紧闭,你就拿着玉佩去敲门。不管成府主君在不在,你都要想法子让人看到你这块玉佩。”   姜女怔然,握紧自己手中的玉佩。她觉得身上压力极大,好似玉纤阿托付给了她极重要的东西一样。   姜女不想接,说:“你不是想拿这玉佩认身份吗?给了我,你自己怎么办?”   玉纤阿微笑:“玉佩只是一个媒介而已,若是没有我本人,一方玉佩有什么用。我本人在这里,即使没有玉佩,若我真的是……也不需要一个媒介证明什么。你拿着这玉佩,是以防万一。我怕你出错,所以也不会告诉你太详细的缘故,你只要记得拿玉佩去敲成府门去。不管发生何事,你都要去。”   姜女盯她片刻,小声:“……你和公子翕吵架了?”   玉纤阿摇头。   轻声:“……我昨夜试他,见他状况已极不稳定了。他心里只有报仇,已不听我的劝。怪我不能让他爱我爱到一切都听我的,我在他心中到底是不够重要。我也不愿作此打算,但以防万一,我总要留个后路。”   玉纤阿沉声:“和于幸兰退亲,这是我对他的唯一要求。他拖到现在都不见动作,可见是有心反悔了。我得防着他反悔。”   姜女喃声:“……这么折腾么?为何不直说?”   玉纤阿答:“直说我试过了,没有用。我得用其他法子。”   姜女惶恐:“可是我与你合谋这样的事……公子翕发现了怎么办?他会杀了我的。”   玉纤阿笑:“那你要想清楚了。跟着我做事,我会留你性命。跟着公子翕做事,他动不动就要杀你。我舍不得你,会心疼你,我能让公子翕改主意不杀你。但是公子翕,你确定他记得你是谁?你若做错事,他会留你一命?恐是我即便要杀你,他都不会开口让我不除掉你。所以该听谁的,你看着办吧。”   姜女:“……”   这是威胁!玉纤阿威胁她必须听她的话!   但是她含着泪,也不敢再说拒绝的话了。   ——   三日后,玉纤阿驱车去往之前约定的地方。这一次她没有带上姜女,特意在城中多绕了段路不让有心人跟到行踪,才到了那商铺前。车夫停下车,她下车时,玉纤阿惊讶地见到姜湛竟早就到了。   姜湛提着一壶酒,靠着铺外的竹竿,眯着眼慢悠悠喝着酒。看到玉纤阿下车,他目中亮了下,才过来相迎:“因没有约好时辰,我便早早来等你了。”   玉纤阿抱歉道:“妾也是想起没有约好时辰,怕郎君等得久了才早早出府。没料到仍是让公子久等了。”   实则她出府前还与成渝争了一番,费了些功夫才让成渝放她走。   玉纤阿与姜湛同行,寒暄了两句,她便说起自己的真正目的:“……想请公子帮我引荐成府大郎。”   姜湛想了半天,意外看她:“成容风?”   他道:“我父王新立了一个大卫暗卫司,司命就是成容风领着职。你说的可是他?”   这些玉纤阿就不知道了。她轻声:“我只知道成郎是湖阳夫人府上的二郎。”   姜湛打量她,啧啧道:“你,该不会和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吧?”   玉纤阿轻轻瞪他一眼,只说:“这却与你无关了。郎君帮不帮我此忙,给个准话可好?”   她说得这么含糊,姜湛一时也弄不清楚她的真正目的。此女花容月貌,难道是成容风惹在外头的风流债?而且,姜湛和成容风也不算很熟。不,应该说成容风与所有人都不是很熟。那人……昔日姜湛还在卫国做公子时,偶见那人,那人也只和他父王打交道罢了。   姜湛沉吟一二,说:“我可以帮你引荐,不过今日,你先帮我一个忙。你与我一道出城,去寻一位大贤。我想请他下山入世为官,帮我父王治天下。此人大才,却性高洁古怪,非美人不见。我想见他,实在难。”   玉纤阿惊讶:“公子这样的相貌,他都不见?那他认为何人才是美人?”   她将惊讶表现得这么情真意切,哪怕知道她是恭维,姜湛心中仍被说出了愉悦感。哪个郎君不喜欢美人睁眼瞎,夸自己俊呢?若是美人睁眼瞎到愿意嫁给自己,自然更好了。   姜湛忍俊不禁,笑起来:“行了。玉女不要睁眼说瞎话了,我怎称得上是美人?我登山几次,就吃了几次闭门羹。若不是为了帮我父王,我才不想再去看人脸色,被人评头品足一番,说我不配入舍。”   姜湛烦恼道:“幸好让我遇到了玉女。想来你这样的美人随我登山拜见,那老头子就不会再说丑陋不堪,不愿相谈了。”   ——   玉纤阿问清楚姜湛,晚上应该可以回城后,又得姜湛保证,不管事情是否能成,他都帮她引荐成容风。玉纤阿思量一二,便上了姜湛的马车,随他一同出城登山。成渝自然是远远地吊在后面跟着二人,见姜湛周围都没有卫士留下,成渝心中古怪。   往日总是他跟着玉女和公子,现在却成了跟着玉女和公子湛。成渝暗自后悔,想玉女原来是为了见成容风,自己定要告诉公子。而之后,玉女若还要跟姜湛私会,他定然再不隐瞒公子,再不帮玉女骗着公子了。   登山路陡峭。   姜湛在前,玉纤阿跟在后。时而姜湛回头要来扶玉纤阿,玉纤阿却向侧轻轻一避,避开他的手,不让他碰到自己。姜湛微愕,玉纤阿不好意思地解释:“郎君见谅,我不喜欢他人碰我。”   姜湛:“可这山路不好登,我怕你爬不上去。”   玉纤阿笑着摇头:“公子小瞧了我。”   她看着纤纤可被风吹,但她身体却不算弱。她虽和姜湛相交,却也保持着一个距离,好不让姜湛生了误会,让他以为自己对他有意。她家中有个醋坛子成了精,整日自己都快把自己酸死了,她若是稍微引起了其他男子的误会,那个成精了的醋坛子恐得发疯。   想到此,玉纤阿唇角不禁噙了笑。   姜湛若有所思:“玉女,我看你身上的秘密很多呀。”   玉纤阿偏头:“公子要查我么?”   姜湛爽朗笑:“我查你做什么?你愿意说就说,不愿意告诉我我便等着就好了。我时间多的是。”   他从腰后摘下酒壶,自己喝了一口后,问玉纤阿喝不喝。玉纤阿有些口渴,便接过牛皮壶,唇不挨壶,掩着袖子喝了一口。喝完酒后,她神色依然清明,对姜湛一笑,嫣然若花开。   姜湛心中一动,问她:“你可有醉意?”   玉女柔声:“我千杯不倒。”   姜湛:“……”   顿时失望地接过了她还回来的酒壶。   哎,玉女真是一点机会都不给他啊。如此,却更生了他挑战她的兴趣。   美人嘛,自古美人总是极难打动,君不见,多少英雄在美人面前尽折腰?像玉纤阿这样的美人,风流动人,百年能出一人。无论为她做些什么,都是让人甘之如饴的。   ——   两人花了两个时辰,才到了山中青竹林,原本可以快些,因玉纤阿不想姜湛搀扶她,二人就慢了很多。到了竹林,二人又喝了点儿酒,姜湛说那老先生就住在竹林后的竹屋,马上就可以到了。   姜湛甚至很高兴:“也许老先生能留你我喝茶。”   二人整理了一下衣容,便相携着进入林中。姜湛熟练地带路,玉纤阿不说话,因登山而精力衰弱,神情也透着一丝恹色。姜湛体谅她,便主动回头与她说话,讲起些自己之前来拜访山中老先生的趣事。   他说自己如何被骂被训,被关在门外……姜湛耸肩:“那老头子古怪,也不见得他自己长得多好,竟嫌我不够好看。”   两人说话间,已是看到了竹屋,再走过去就是了。姜湛一下子来了劲,回头向玉纤阿模仿那老头子训斥自己的样子。他年轻俊俏,鲜活无比,模仿一个老头子模仿得惟妙惟肖。   玉纤阿手擦着额上的汗,见他如此逗自己笑,终也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姜湛心中微荡,向她靠近一步,知她不喜他碰她,他便只是勾住她衣袖,低声:“你就是该多笑笑才好。板了一日的脸,你竟是不累么?”   玉纤阿抬目与他对望,看到他目中的温柔色,她心一凛,正要向后退。而恰在这时,那竹舍中的门被推开,有人从屋舍中走出。   玉纤阿和姜湛听到动静,一起侧头看去,二人却一下子都意外。   走出竹舍门的,并不是姜湛口中的糟老头子,而是一对年轻贵族男女。二人神仙眷侣一般,一前一后地步出,回头还似与屋舍中主人说话,也是察觉到动静,向这方看来。   双方都怔住。   站在竹舍那一方的,是范翕和于幸兰。   站在这一方的,是姜湛和玉纤阿。   范翕一下子看到了玉纤阿和一个年轻男子距离那么近地挨在一起,那男子大约说了什么笑话,玉纤阿转头向竹舍看来时,目中还留了三分欣悦笑意。   而玉纤阿则又一次看到范翕和于幸兰在一起,二人当是重新和好了。她目色一暗,心中微慌自己被范翕抓了现行时,又怒他再次和于幸兰在一起。玉纤阿便只是后退了一步,和姜湛拉开距离。她抿了抿唇,看向范翕。   范翕盯着她。   他本还和身后的竹舍主人说话,回头看到玉纤阿,他便好似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一般,直直地盯着她。   第一眼看来时,他目中写满了震惊和不信。   紧接着满心是暴怒:成渝呢?成渝在哪里?成渝为什么任由她和男子这样私会?   范翕几乎是失魂落魄地站在竹舍门口,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玉纤阿。被他这样的眼神看着,玉纤阿本就有点心虚,此时更加心虚。但是他自己不是和于幸兰在一起么,他都不心虚,她为何心虚?   玉纤阿便向二人行礼。   于幸兰洋洋得意地向姜湛和玉纤阿打招呼:“表哥,玉女!你们怎么来这里啦,好巧!”   于幸兰回头,看到范翕盯着玉纤阿不放的眼神。她怒极,一把拖住范翕的手臂,拽着他和她一起去向姜湛和玉纤阿打招呼——   她就知道,范翕和那玉女之间肯定有问题。   但是玉女是她表哥的!于幸兰今日特意打听了姜湛的踪迹,拉着范翕来,就是为了让范翕认清楚现实。   ——   那竹舍主人果然是一老先生,老先生一点不复姜湛口中的古怪脾气,还邀请姜湛和玉女一起喝茶。于幸兰和范翕本要走了,但是于幸兰想让范翕认清现实、便不愿走,范翕见到玉纤阿和一男子如此亲近、他自然也不肯走。   事情闹到最后,四人竟然古怪地围坐一桌,老先生找小童去为他们煮茶。四人之间气氛太古怪,老先生都受不了地退开。   入座后,范翕盯着玉纤阿,轻声问:“你为何在此?”   玉纤阿垂眼,暗想他怎如此直接,他不怕于幸兰看出二人关系么?   于幸兰果然在一旁不悦地抢了话:“玉女自然是陪我表哥来的了。”   范翕不搭理于幸兰,仍盯着玉纤阿:“是么?”   玉纤阿轻轻:“嗯。我有事请公子湛帮忙。”   范翕喃声:“你需要人,那为何不请我,请他?”   他此话一出,桌上几人脸色都是微微一变。这话说的太不像样,几乎直接说出他和玉女的关系。   于幸兰脸色青青白白半天,怒道:“范翕!”   范翕仍看着对面的玉纤阿。   玉纤阿额上出了汗,拼命想着该如何处理这样事故。   于幸兰高声:“范翕,我就知道你与这狐狸精不清白!我告诉你,你想多了。玉女是我表哥的,是要嫁给我表哥的!我表哥心悦玉女!”   范翕转向看姜湛。   姜湛觉得气氛古怪,斟酌着道:“玉女绝色,谁人不爱?”   范翕安安静静地坐着,半晌,他微微一笑,什么也没有说。是啊,有了公子湛,谁还爱公子翕。   说话间,老先生的茶泡好了,给四人端上。有老先生在,于幸兰不好直接翻脸,她目光怒盯着范翕,再瞪向那玉纤阿。范翕低头去端自己这边的茶,他面无表情地低下长睫喝茶。   气氛沉闷,四人各自喝茶。玉纤阿却抬目,悄悄盯着范翕,忧心又不安地想开口说话。却是她脸色忽地一白,因看到范翕喝了茶后,突然“噗”一下张口吐出大滩血来。   玉纤阿脸色煞白,一下子站起:“公子——”   范翕口中吐血,和茶水一道吐出,他身子一歪,向下摔去。这般突然,连他旁边的于幸兰都被他吓了一跳,没有反应过来时,看范翕倒在了地上,大滩血顺着他唇角向下流,他仍不见好,血渗出得更多。   于幸兰茫然惊愕间,玉纤阿再顾不上其他,奔过来就将范翕抱入怀中。   玉纤阿的焦急毫不作伪,她再不做戏了,再不看戏了。她紧抱住他颤抖的身体,慌张地擦去他唇角渗出的血。   他紧扣她手腕,眼睛盯着她,却已经说不出话。   她知他心结在哪里,抱着他的肩。看他脸色煞白,奄奄一息,却还在吐血……那鲜红的血让人害怕,玉纤阿满心惊惶,只顾着低头哽咽着唤他:“公子,公子——我不嫁别人!我不嫁别人!” 第110章   范翕突然发生意外,倒在地上开始不住吐血, 玉纤阿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冲去将他抱在怀中。于幸兰被吓得跳起来, 怔愣站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确实知道范翕身体不好, 但她也确实没见过他这样。   好似一层血液骤然从他体内抽去,反而一层苍色死气罩上。   于幸兰看到玉纤阿将范翕抱在怀中又哭又着急, 她满目生了暴虐色, 比起心疼范翕, 她最先到来的情绪是愤怒——这个贱人, 抢了她的位置!   她立刻去拖拽玉纤阿手臂,要将人甩开:“滚!谁准你碰我的人?!”   玉纤阿娇弱, 被她一拽手臂就要被拖甩出去, 然而范翕已说不出话, 手却紧扣着玉纤阿的手臂不放。玉纤阿被于幸兰拖得吃痛,脸色雪白, 但她一点儿也不肯放开范翕。范翕握她手握得极紧, 唯恐她离开一般, 他的指甲掐入了她腕内肌肤, 一阵痛意。   范翕带给玉纤阿的痛, 远比于幸兰劈头盖脸的怒火要让玉纤阿难受得多。   她睫毛上沾着水,不停地想为他擦去他唇角的血,却是擦不完。她觉得他在她怀中体温变得越来越凉,凉得她害怕。玉纤阿真是生气, 想范翕是心眼何等小的人。他纯是硬生生因为自己的小心眼被气吐了血。可是这血吐得未免太多, 比她之前见的任何一次都让她触目惊心。   玉纤阿大脑空白, 立刻:“成渝!成渝——”   于幸兰扣住玉纤阿手臂,大骂:“放开他!狐狸精,我杀了你!”   她气得拔起旁边一人腰间的剑就要向地上那对狗男女劈去。姜湛一把从后抱住于幸兰,将挥舞着剑张牙舞爪满面狰狞的她抱得向后退。姜湛急道:“你冷静点儿!现在是你发疯的时候么?”   于幸兰大怒:“你还向着那个狐狸精!你是不是男人?你看她抱着我的男人不放,你都没反应?你这个窝囊废,滚开!”   姜湛难得严厉:“于幸兰!你疯够了没有!范翕都快死了,你还关心那些没用的干什么?”   于幸兰厉声:“他死了也是我的!谁也不许碰!”   姜湛额上渗汗,吃力地制住于幸兰。于幸兰手中的剑乱砍,就要劈向玉纤阿。幸好在此时,成渝终于现身,蹲在了玉纤阿旁边去看范翕状况。   而于幸兰看到成渝现身,更加目眦欲裂:“成渝!你也是知道范翕背着我和这个狐狸精勾搭的对不对?!我就说怎么好久不见你,原来你在这个女人身边!”   成渝看也不看发疯的于幸兰一眼,他一脸凝重地将手搭在范翕手腕上,神色微变。姜湛控制于幸兰控制得分外辛苦。姜湛抓紧时间问:“范飞卿怎么回事?”   习武之人多少懂一些脉象,成渝喃声:“公子脉象这么紊乱,恐是反噬……”   当机立断,回府就医!   ——   于幸兰和姜湛折腾着最后才赶到范翕府邸,里面已经仆从侍女们进进出出地忙碌,守了一院子医工。因范翕状况不好,疑似什么反噬,成渝先带范翕回去。而范翕又不肯放开玉纤阿的手,玉纤阿便也跟着走了。   于幸兰到府邸时,她沉着脸站在卷帘外,看里面医工跪在床边,那个侧影纤丽的女郎仍陪在范翕身边。   于幸兰气得就要冲进去,姜湛拽住她手:“表妹,不要胡闹了!”   于幸兰扭头,双目赤红:“是我胡闹么?你看不出来那个女人已经登堂入室了?你让开,待我杀了那个玉女,我亲自照料范翕!”   于幸兰手中的剑一扬,差点挨上身后的姜湛。姜湛向后一躲,避过了无眼刀剑,却放开了于幸兰,看她提着剑大步闯入内舍。姜湛心里一叹,连忙跟上。却是于幸兰脚才踏入门槛,就有卫士拦住了她。   隔着朦胧屏风,玉纤阿声音在内:“公子病重,不该见血光。于女郎带器入室恐不妥,请女郎止步。”   于幸兰:“病重?待我杀了你,我自会去宫中为他求御医!”   她盯着拦住她的卫士:“让开!”   卫士们齐齐堵在她面前不让她进去:“女郎见谅。”   于幸兰霎时被气得浑身发抖,她连说:“好好好!你们上下沆瀣一气,都帮着范翕瞒我。放我进去!”   卫士们不动。   于幸兰握剑的手发抖,她红着眼瞪着这些人,只觉得这是奇耻大辱。她气得胸脯起伏,腮帮紧咬。她眼中看不到范翕吐血的样子,只看到范翕和那女郎相依偎的亲密。于幸兰怒声:“你们若不放我进去杀了她,我今后再不登你们府门!待范翕醒来,我也不饶他!”   卫士们仍然拱手,却不肯放于幸兰进去。   于幸兰气得一把扔了剑,冷笑一声掉头就走。姜湛看她如此,本还犹疑着想留下看看范翕的病情如何,也被于幸兰一把拽走。于幸兰骂他:“窝囊废!人家有佳人照顾,需要你关心么?病死了才好!他胆子真大,在我眼皮下还敢找女人……”   姜湛硬是被于幸兰拖走,远处传来他不耐烦的声音:“行了,你发火别冲着我。你就是脾气这么坏才让范飞卿背着你……”   ——   于幸兰走了,府中清寂了,范翕的状况却仍是不见好。   玉纤阿初时只以为他是被自己的小心眼气得吐血,想他吐完了胸口闷气就好了。但后来发现不是这样的。他气急攻心,各种情绪压上心头,一时控制不住吐了血,就再停不下来了。他之前一直服用的虎狼之药撑着他的身体,而这一吐血,药性反噬出来,之前被一直压着的身体的各种糟糕状况,便全都被引了出来。   虎狼之药的反噬,按照范翕的计划,本应在他停药之后再反噬。如今提前到来,数症并发,他就一下撑不住了。   多亏成渝一路上护着他的心脉,范翕才能撑到府中等来医工。   医工忙活了整整两个时辰,才将他从生死一线上拉回一条命。医工们出了汗,精神紧绷。两个时辰后,范翕便开始发烧,烧得昏昏沉沉,神志不清。然而这个期间,他手一直扣着玉纤阿的手,也不闭眼,就盯着她。   他已经不吐血了,终于能开口说话了。发烧让他四肢无力、精神衰弱,然他俊雅面容微微扭曲,抓着她的手,乖戾十分,声音哑得无边:“你不是唱姑苏小曲给我听么?你不是和我私定终身么?你不是说无论我如何你都陪着我么?你和我相许终生,这都不是我编的,不是么?”   玉纤阿哽咽:“是,是。我不嫁其他人,我真的不嫁。我和你发誓,我若是嫁人只嫁你。”   范翕咳嗽着,喘息喘得如古稀老人一般艰难。他的长发如墨散在面颊上,贴着瘦削颧骨。他目光执拗而阴鸷,盯着她不放:“我如何才能信你?”   玉纤阿搂住他,又哭又叹:“我一直守着你,你放心吧,我不走。”   范翕吃力地坐起,玉纤阿连忙扶他。他已病成这个样子,他稍微动一下,外头跪着的医工们就胆战心惊,唯恐这个虚弱的公子再次吐血。心肺弱成这样,哪里还禁得住他再吐血?   而范翕就在所有人惶恐的眼神中坐了起来,手指一划撕开了自己衣摆一角的一道布料。他用布料将自己和玉纤阿的手绑在一起,绑了死结。他阴森森道:“你不能离开我房舍半步,你若是走了,就是不要我了。你不要我了,我就死给你看。”   玉纤阿怔住,看他俊容乖戾阴沉,一目不错地落在她身上。她此时哪里还有躲开他的想法,满心都是这个让她操碎心的冤家。玉纤阿鼻尖发酸,将他僵硬无比的身体搂入怀中,她用手盖住他眼睛。   玉纤阿哽咽着:“我不离开你,半步也不离。”   ——   范翕是真的离不开玉纤阿。   他得到了玉纤阿的承诺,就在她怀中晕了过去。医工说他早该晕了,也不知他是如何撑着与她说了那么一大段威胁的话。玉纤阿心里叹气,他倒在床上,奄奄一息,她低头拿帕子不断为他擦脸。   他烧得厉害,面容脖颈都呈不正常的红色,昔日红润的唇也被干得发白发裂。   玉纤阿一手被他用布料和他绑在一起,另一手便拿了侍女递来的湿帕子,为他不住润唇,擦面。   待他稍微睡了过去,她靠着枕,听医工说公子翕状况仍然不稳,仍需要好生照料。玉纤阿疲惫地让人都出去,众人见了范翕这样子,也不敢放玉女去休息。玉纤阿就指挥成渝,稍微将二人手腕绑在一起的布条换得长一点。   她总有不方便的时候,哪能真的在他床上和他日日夜夜待在一起。   成渝动作的时候,玉纤阿一度以为范翕会惊醒。她做好了这个准备。范翕确实被惊醒了,成渝一碰他,他就睁开了眼。但他目光中倒映着女郎熟悉而美丽的面容,他眼神发虚,恍惚地盯着她。   玉纤阿柔声宽慰他:“公子,没事的,我还在这儿。”   她声音低柔,语气温婉,本就极易让人生起安全感。她这样哄了范翕几遍,范翕就重新闭上了眼,皱着的眉头稍微舒展了一些。   待成渝出去,屋舍中只剩下她二人,姜女在屏风外问:“女郎,这几日,是不是该将你的洗漱物件都搬来?”   玉纤阿低声:“嗯。记得帮我刻字。”   姜女:“……哦。”   待所有人都出去,已到了三更天。玉纤阿靠坐在榻上,低头望着范翕。外面的医工们轮着岗,再过半个时辰又要来给范翕换药。按照医工们的说法,那虎狼之药的反噬极为厉害,不小心照应,随时都有危险。   玉纤阿轻声叹。   她手指轻轻抚摸他沉睡着的面容,一时心事重重,担忧他何时能清醒过来;一时又有点放松,因那虎狼之药的厉害,终是被逼了出来。若是范翕再用下去,谁知道会是个什么状况。   她手抚他面容,想着白日时的突发意外,想到他拉着她手腕执意不放的模样。   他是这样固执的人。   明明他自己和于幸兰那样,他偏见不得她和旁的男子稍微亲密些。他要求她必须爱他,他如小孩子一样天真犯傻,在他眼里,如果你不肯爱我,那我就去死。我若是死了,看你会不会心疼后悔。   “你不爱我我就去死”。这是小孩子才会用的威胁大人的话。   但是范翕偏偏如此。   多么吓人的强烈的情感。   她真是又怜他,又爱他,又恼他。   ——   玉纤阿照顾了范翕几日,他一直昏昏睡睡,萎靡虚弱。外界一切事务自然无法理会了,他每日能睁开眼的时间都不多。而就是睁开眼的片刻时候,范翕都花费在了和玉纤阿的争论中。   要求她不离开。   玉纤阿一遍遍地发誓,说得自己都不耐烦了:“我真的不会走,不会嫁给旁的郎君。”   玉纤阿:“好好好。我若嫁只嫁你,你乖乖吃药,别闹了。”   范翕垂目,声音仍喑哑的:“你语气这样不耐烦,似是被我胁迫。你还是厌恶我。”   玉纤阿:“我……”   范翕低低地道:“无所谓。你再厌烦我,你也只能和我在一起。我会对你好的。总有一日你会知道。”   玉纤阿拿药喂他:“你现在肯吃药,我就知道你对我好了。来,张口,啊!”   范翕冷声:“我讨厌你用对付小孩子的方式哄我。”   玉纤阿:“……”   生病的范翕太讨厌了!   左也不是,右也不对。他本就敏感脆弱,生病将他身上的这种特质放大了无数倍。玉纤阿即使心里爱他,都忍不住觉得烦。然玉纤阿怔怔然,看着他羸弱萧瑟的模样,低敛着眉眼的公子也是她美好的公子。生病的公子,也是她的情郎。   他脆弱哀愁,如山上蓬雪将化。这样俊美羸弱的公子,谁忍心跟他发脾气呢?   且范翕还能自我调节:“虽然你用哄小孩的方式对我,但我还是爱你,可以包容你。”   玉纤阿:“……”   她脾气这么好,都想打他了。   ——   而范翕折腾的程度有增无减。   某日夜里,玉纤阿从睡梦中醒来,忽然觉得身边床位空了。她心里猛惊,一下子醒了。范翕都病成这个样子了,一日大部分时候他都在昏迷,这种状况下他不在床上,他是否出了事?   玉纤阿立即起身,绑在她手腕上的布条一绷。玉纤阿怔一下,掀开床帘,顺着布条的方向,看到病美人伏在案上,居然在就着一盏灯写字。   玉纤阿下床,生气他的不自爱:“你都病成这样了,还写什么?还不好好歇着?”   玉纤阿立在他身后,范翕手中提着笔,写了几个字就累得脸色惨淡,手腕沉重。玉纤阿过来,他向后靠入她怀中,喘着气。玉纤阿低头看他在写什么,看了几个字,她的目光就凝住了——《冬日绝笔》。   玉纤阿声音颤:“……这是什么?”   范翕声音空落落的:“我写的绝笔诗。我恐是要死了,我不能忍受我死前什么都没留下,死得这般悄无声息。我要写绝笔诗,我要让世人知道都是你害死我的。”   他露出虚弱的笑,雾水湿淋淋地沾在眼中,沾在长睫上:“我就要去见我母亲,去见泉安了。我好想念他们……”   玉纤阿被他弄得想哭。   可是又理智地觉得他在犯病,觉得可笑。   他真是一病起来,一难受起来,就觉得自己恐怕不行了,要死了。这次他确实病得重,但是不管他病得多重,玉纤阿都要他好好地活过来。玉纤阿便低声哄他:“公子不会死的。有我照顾公子,公子会活下来的。”   范翕更愁绪满怀:“活着也不好。活着我就会欺负你,你就要逃离我。”   玉纤阿再一次:“我不觉得公子在欺负我,我不会逃离公子。”   玉纤阿哄着范翕不要写他的绝笔诗了,他都神智昏昏了还写什么绝笔诗,有这功夫在床上多躺躺,也许病就能好得快一些。玉纤阿硬是将范翕哄回床榻上,帮他将他汗湿的衣裳换下。   玉纤阿抚摸他的面容,心中爱他十分。想她的公子怎这样可爱。   她的公子,是天下最俊美的公子,武功厉害,手段狠辣,骗人不眨眼。偏偏他又心思细腻脆弱,觉得自己要死了,竟半夜三更爬起来写凄美哀婉的绝笔诗,要写绝笔诗控诉她。   写凄美哀婉的绝笔诗!   谁家郎君会像范翕这样可爱呢?   玉纤阿低头亲他唇,虽他不知道,可她越来越爱他,连病了的他都十分爱:“飞卿,你怎么这么傻呢?”   ——   一连半个月,于幸兰压根没踏入范翕府邸一步。   不闻不问。   当范翕死了。   于幸兰生气地等着范翕如往常一样来哄她,她又向身边的长辈讨教。长辈们说男人三妻四妾本就正常,等玉女进了门,她想如何欺负玉女,不都是她这个主母说了算么?郎君是爱美色,但郎君不会为美色放弃所有。   于幸兰渐渐被劝得不再想起这事就怒焰高涨。可是于幸兰想到范翕要纳玉纤阿为妾,仍觉得难受十分。   她始终舍不得跟范翕分开。   她便等着他来道歉。他做错了事,他如何能不道歉?   然她始终不曾关心范翕病得有多厉害。她知道他不会死,就安心等着他的道歉。   半月后的一夜,范翕从昏昏状态中睁开了眼。他翻个身,神志清明,意识清醒,看到玉纤阿睡在自己旁边。范翕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看到两人手腕上绑在一起的布条,才慢慢想起半个月来,他病得有多厉害。   就是现在,范翕从床上坐起,头都一阵痛。   可他到底是意识清醒了,不再浑浑噩噩了。   范翕下了床,他如鬼魅一般立在床头,俯眼盯着沉睡的玉纤阿半晌。他眸子幽冷冷的没有光,黑暗得足以吸食一切。他站在床边半晌,指尖轻轻一划,将两人手腕上绑在一起的布条划破了。   范翕目光复杂地盯了玉纤阿一瞬,侧头掩袖压下喉间的轻咳声。他病了半个月,衣袍都宽了一半。郎君幽幽向外走去,黯淡如一道雪白月光拂地。   空寂又森然。   范翕出了门,成渝愣了半天,现身向公子行礼:“公子……你身体尚未好,为何不多休息一会儿?”   范翕眼中血丝泛滥,眼尾泛着红色,该是精神疲惫之状。但他容色惨白,如傲竹般挺立,长发用玉冠随意束扎。不说形象如往日般精致,起码他现在的样子可以见人了。   范翕不是那个脆弱得半夜三更写绝笔诗的公子了,他成了那个刚烈阴冷无比的公子翕。   范翕不回答成渝的问题,也懒得追究成渝犯下的错,他问:“这半个月,外面发生了些什么事?”   ——   半个月的时间,足够九夷和大卫王朝的和谈结束。卫王朝答应了九夷所有无理要求,连九夷要求和亲公主都答应下来。不日,九夷就将带着卫王朝赠送的无数金银财宝和下嫁的公主一起离开大卫国土。   以此为代价的,是范启被那些人添油加醋,查出了无数大罪。卫天子痛心无比,下召历数前太子在和九夷一战中所犯的错,给卫国带来了多大麻烦。九夷要和卫王朝修好,牺牲的自然是一直对九夷抱有“战”之心的范启了。   为此,范启府邸被抄检,所有仆从被押走问话,赏赐的器物珍品也都被或烧或砸或带走,都说是要调查。如今这么大的府邸,服侍的仆从,恐怕不过两三人。范启夫妻成了戴罪之身。   而卫天子要求范启写下“罪己诏”,向天下昭示他犯了哪些错。同时,卫天子放任天下书生们在民间编排前周太子的恶事,他不遗余力地要毁掉前周太子的名声,毁掉百姓对周王朝的好印象。   深更半夜,一灯如豆,范启坐在书舍案前,盯着案上的“罪己诏”竹简。他知道他不写,更多人会丧命。但若是他写了,他也落不下什么好。范启白着脸,整日整夜地坐在这里。   风将窗吹开了,冷风入舍。   舍中早就没有了炭火,风一浇灌,满室凉透。范启起身去关窗时,立在窗前怔住。隔着窗子,他和窗外的突然出现的范翕对望。   兄弟二人隔窗而望。   府邸幽深,府外有严密守卫。府中人不可高声交谈,恐被人刺探。范翕不知如何能悄无声息地潜入,他站在窗下,与立在窗口的憔悴了许多的兄长对视。   范启凝视着范翕。   他听说范翕病了半个月,此时一见,弟弟立在凉风中,玉冠银带,却形销骨立,阴郁暗白。似被风一吹,就能吹散般。   范启低声:“回去吧。”   范翕红着眼看着他,默然不语。   范启心中酸楚,他手搭在窗棂上,身子向外探,手指轻轻颤抖。既想看一看范翕,又怕自己连累了范翕。舍内幽幽火烛照着他扭曲的身形,他脸色苍白得如同背后的雪墙一般。他盯着范翕,眼中涌出控制不住的热泪。   范启再说一声:“回去吧。”   范翕声音轻轻的:“总有一日,我会救兄长出来。”   范启笑得有些悲伤:“你不要想这些了。我们兄弟几人,关的关,死的死,能留你一人在外,已实属不易。七郎,听我的话,先好好活下去,保住自己。你真的不要再来找我了,就当我死了吧。你呀,以后没有兄长再护着你了,你在卫王朝中要多小心。”   “昔日你总觉得父王不爱搭理你。但父王再不理你,他也是你父王,你做错了事,他不会想杀你,想除掉你。但从此以后,卫天子是不一样的。你在朝上要小心谨慎,其他人都不可靠,你只能相信自己。”   “若有可能,我希望你不要再想着这些事,为我范氏留下血脉,在外帮我照拂一下我的几个孩子。你看你如今……病成了这个样子,还来看我做什么?你一个在外面的人,看上去比我形象还糟。七郎,你要好好养身体,再不要任意糟蹋自己了。”   范启关上了窗,声音带了泣声:“回去吧,七郎。”   范翕静静地站在窗下,他单薄清瘦的身子被冷风吹着。冷风反复无常地吹着他,他的发带在风中扬落,脸上苍白色更白了三分。他闭目,再睁眼时,转身跃上房檐,向外掠去。   猩风掠袍,天地阒寂幽冷。范翕藏身寒夜中,一步步走远。   他目中幽红,阴厉诡谲色若有若无地在眼底浮起。所有的事挑战着他脑中的那些弦,一根又一根,那些弦在他脑海中崩断。范翕转身离去,每走一步,他清晰地听到自己脑中弦崩断的声音。   万物摧枯拉朽,无人谅他不易。他就来试试,这世道,到底谁来逼疯谁?!   ——   玉纤阿做了个梦,梦见范翕在对着她落泪。她问他怎么了,他只是落泪,却不言不语。   心脏痛得厉害,玉纤阿从梦里醒来,睁开眼,便察觉到了不对。天光熹微透帐,手脚沉重,她连坐起来的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都做的费劲,她跌回了床榻上。   同时手脚伴随着“哗啦啦”铁索撞击的声音。   玉纤阿低头,看到自己手腕脚腕,都被扣上了铁索。长长链条系在这个屋舍的床上。链条很长,她可以在这个屋舍中自由行动,却不可能出屋子半步了。玉纤阿静坐床榻良久,忽感觉到什么,她抬目,向斜侧方的阴影处看去。   长帷飞落,白帐如沙,那里坐着一个人。   玉纤阿静静看着他。   她说:“范飞卿,你囚禁我?”   阳光掠窗,范翕坐在墙角,静望着她,闻言,他微微露出一个笑。他说:“你是我的。”   “玉儿,别难过,我不伤害你。我只是想你留在我身边。只要你乖乖的,我保证一切都和以前一样。”   他低下眼,面上尚带着四分病容。他和她面见时,身体仍没好,然他精神已强悍起来。   面对玉纤阿的质问,长睫陡颤,雾意潺潺,他露出娴花照水一般让人心碎的自怜笑:“这是你逼我的,是你们逼我的。我也不想如此,谁让你们都不听话呢?” 第111章   坐在床上,手脚被链条锁着, 冰冷的触觉摩挲着腕内的肌肤。玉纤阿不知范翕是什么感觉, 但她却是第一次被人这么对待。   她看范翕坐在墙角阴影处, 阳光落在他面前五公分处。他坐在那里,就如阴沟中的鬼魅一般。尤其是他的病并没有好, 他面上病容显露, 看她的眼神几多病态。这一切让他看上去更加危险阴暗。   玉纤阿沉静坐着。日光掠帐, 照着她发顶。坐在床帐内的女郎衣物完整, 她面容素白如莹玉,清透的纤毛可见。   她向来是无论遇到什么危险状况, 初时都不动声色, 暗自观察。   而眼下, 范翕表明了他的态度,玉纤阿才道:“给我解开锁链。”   范翕笑而不语。   玉纤阿嘲讽道:“你不会又要用‘保护你不被于女郎伤害’这样可笑的借口来囚我吧?我从未怕过于女郎找我麻烦, 你心知肚明。”   范翕淡声:“是的, 我知道。”   他心知肚明, 玉纤阿这样的本事, 哪怕单枪匹马, 她也不可能惧怕于幸兰。于幸兰是个不用脑子的鲁女,鲁女是拿心机美人没办法的。   自来到洛邑,范翕其实从不怕于幸兰找玉纤阿麻烦。但他一直用这样的借口让玉纤阿不离开府邸。   玉纤阿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忽一笑:“我真是瞎了眼, 竟关照这样的你。”   范翕坐得挺直的腰背一僵, 目中寒气毕渗, 如剑一般赫然刺向她。   玉纤阿颈上扬,一点儿也不怕他的冷气压一样:“你病了半月,我衣不解带侍候你。你竟用这种方式回报我。”   范翕目中情绪波动,他手指轻扣座下扶手,喑哑着声音乖戾道:“我用何种方式回报你了?你怎不说我明明不愿你和其他男子往来,你却和公子湛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是不是那日我不出现,等到你的婚帖送到了我手中,我才知道你另有打算呢?!”   “玉儿!”   他唤一声“玉儿”,声音中情绪饱满又紧绷,充满了激动与痛苦。范翕嗓子哑得如被粗拙之物磨砺过一样:“我如何对你了?我只是怕极了你,受够了你。但我还是爱你的,你不要怕。我虽然关着你,但我每夜都会回来陪你。你除了不能离开此屋,我房舍中的任何地方任何东西都任你取用。玉儿,我待你已经够忍耐了!”   玉纤阿唇角渗出不屑冷笑。   她素来如冰雪般无情,冷笑笑得范翕目中如被刺。明明作出可恶事的人是他,表现出一副被伤到表情的人,竟也是他。   玉纤阿道:“范飞卿,你少给自己找那么多完美的借口。你不过是控制欲作祟,想让我成为你的私有物罢了。”   “我这样想错了么?”范翕立时站了起来,双目赤红,怒瞪着她,“我错了么?你本来就是我的!你就是我一人的!”   玉纤阿盯他咬牙切齿的模样半晌,心平气和:“你和你父王真的很像。”   这话如一道重锤,稳稳击向范翕。范翕几乎在一瞬间脸上神色便空白了,呆呆地看着她。她最知道什么样的话能伤到他,最知道他的七寸在哪里。范翕脸色惨淡,癫狂欲发疯的神色在刹那间静了下来。   而听玉纤阿仍在漠声:“你父王囚禁你母亲十五年,你深恶痛绝,恨怒你父王。你母亲教导你近十年,希望你不要走你父王的路子。你百般避免成为你父王那样的人,结果无论你母亲如何努力,如何规避,你还是走向那一条路。你母亲深恨你父王,至死恨着他。我看这就是你我未来的路子。”   范翕厉声:“闭嘴!不是那样的!我与我父王不同,我不会伤你!”   玉纤阿挑动自己手脚上锁着的链条,笑出声:“你管这个叫‘不会伤我’?那我真好奇你的伤害底线是在哪里。可惜啊,你母亲做了无用功。你和你父王那般像。你们这样的人,求而不得,就是将人囚在自己身边,也一样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范翕红着眼尾瞪视她。   良久,他一字一句:“你在激怒我。”   玉纤阿挑眉。   范翕笑起来,眸底依然森森的:“你想证明什么?你想激怒我干什么?想看我盛怒之下会发什么疯么?”   他向后退,精神好似一下子松弛懒怠。他坚持道:“随你吧。玉儿,随便你骂吧。我是不会生气的,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生气。我和我父王当然不一样,我除了不让你出去,什么都会给你。我会对你好的,你总会知道。”   玉纤阿道:“你囚禁我。”   范翕低声:“我会对你好。”   玉纤阿:“你都能囚禁我,我能信任你所谓的好在哪里?范翕,解开我锁链。不要让我们的关系变成你父王母亲那样。你知道,你母亲一开始,也是爱过你父王的。”   范翕向后退,他固执道:“我们不会变成我父王母亲那样。我心里知道你和我母亲不一样,你也知道我和我父王不一样。我的心结你清清楚楚。玉儿,你放心,我只是需要时间。待我熬过去……”   玉纤阿不耐烦:“给你时间?一年恐不够吧?五年十年也给你?一辈子的时间也给你?”   范翕下巴轻扬,咬牙怒:“我保证不需要那么久!”   玉纤阿盯着他。   她目中浮起伤心之色,喃声:“你总是如此,在我面前装疯卖傻。狠的时候一点儿也不手软,之后又来装无辜装可怜博我同情。范翕,你以为同一个招数,你在我这里能作用几次?”   范翕不语。   玉纤阿声音再厉:“你能囚住我的身,不能囚住我的心。这样有何意义?”   范翕古怪地望着她笑,他声音飘虚:“无妨。只要你身在,我早晚让你的心回来。你是爱我的,你心里是有我的。我知道你心里有我。”   他喃喃自语神神叨叨,真如魔怔了一般。   玉纤阿盯着他这副病歪歪又发怔的模样,她睫毛颤动,闭了闭目。她终是对他心软,有些太狠的话不想说出来。她最清楚范翕的弱点都有哪些,她知道有些话她说出,必然伤他至深,例如“你永远也得不到我”“我恨你”之类的话。   他的病并没有好全,她语言太烈,许会将他再次气得病倒。   玉纤阿垂目,搭在膝上的手指轻轻颤了下。她自嘲自己竟对范翕耐心这样好,到了这一步,她还会对他心怀不忍。   而范翕见她终于不用她那尖锐的语言来刺激他了,他面容缓下,抬步走向她。织锦衣摆曳地,范翕站到床榻前,抬臂将坐在床上的少女拥入怀中。   他笔直站着,让她的脸颊贴靠他的腰。玉纤阿在他怀中安静地闭着眼,他抚摸她娇而细腻的面容,觉她如神女一般圣洁,又让自己神往。   范翕柔声哄她道:“玉儿,你好好在这里待着。我去哪里都带你去哪里,我们永不分离。待我解决完这些腌臜事,我就迎娶你,让你做我正妻。你想做我什么我就让你做什么。”   玉纤阿靠着他细窄的腰,闻到他身上苦涩的药香混着熏香。她闭着眼,长发被他拢着,后脑勺被他拖着。他又开始甜言蜜语地许诺她,承诺她。无论玉纤阿跟他说过多少次她不相信那些,不在乎那些,也不喜欢口头保证什么,范翕总改不了这个毛病。   他声音柔和:“玉儿,我这是为了保护你,为了让你我永不分离。我知道你不信任我,但我自己知道我对你的心意。你且看着吧,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的。”   玉纤阿喃喃如梦中呓语:“我要做王后。”   范翕一怔。   他俯眼,与她抬起的面容对上。   他说:“啊?”   玉纤阿面无表情。   范翕便目中柔了,道:“我若封了王,王后自然给你,好不好?”   玉纤阿仍然面无表情:“于幸兰呢?”   范翕目中狠色掠过。他不悦道:“你我之间,谈什么他人。”   玉纤阿垂下了眼。   范翕坐了下来,搂抱着她,他说:“我要出门了。”   玉纤阿:“哦,放我被你囚在屋中,等待你的宠幸。”   她说话不阴不阳、不冷不热,范翕搭在她腰上的手顿了下,知道她不高兴。他迟疑一下,俯面贴来。玉纤阿刷地扭过脸不肯让他碰,范翕也只停顿了一下,目中稍暗。他有些失落,却仍坚持自己所为。   范翕低声:“我要出门了,你乖乖听话等我回来,我回来带好玩的好吃的给你。”   玉纤阿慢悠悠道:“奴婢会等着主人回来的。”   范翕知她冷嘲热讽,又在刺他。他停顿一会儿,只忍怒说:“你再这样我也不会生气。我是爱你的。”   玉纤阿:“你一味口头上说爱我,可见你已经快忍到极限了。忍到极限你会如何,动手打我么?范翕,我对你,拭目以待。”   范翕目中喷怒火,那火焰若有温度,早就灼灼烧死她了。   她向来嘴巴厉害,范翕本想柔情蜜语与她说几句,最后硬是脸色铁青,一拂袖被玉纤阿给气走了。   独留玉纤阿一人在屋中坐着。   范翕走了很久后,玉纤阿下床。她手脚被链条锁着,走起路来叮叮咣咣,因为一时不习惯,那链条让她初时走路都有些摇晃,后来才摸索着习惯了。玉纤阿蹙着眉,在屋中转悠了一圈后,相信了范翕说的话,她可以在屋中活动。   然而出不去。   且链条声音这么大,她走到哪里都有声音。链条又很重,玉纤阿走了两圈,就不适应地重新坐回了床上,抚着胸口平顺呼吸。   玉纤阿蹙着细眉。   她冷静的模样与方才在范翕面前的冷嘲热讽嘴脸完全不同。玉纤阿摸索一下,从袖中取出一枚簪子。她低着头,试图用簪子去挑手上锁链的锁头。她记得自己看过些书,书中游侠儿只随便拿一簪子,就可以将锁给打开。然玉纤阿低头研究了半天,觉得自己若能用簪子打开这锁,恐怕范翕早就儿女成群了。   她托着腮,脑中转动着,思考范翕为何要锁她。   不信任她,担惊受怕,怕她和其他男人来往过密,当是一个原因。玉纤阿和姜湛在一起,那场面当真刺激到了范翕。   但是,玉纤阿私心以为,范翕锁她囚她,当还有一个原因——   他欲做些致使她一定远离他的事。   为了预防,范翕先将她囚住。   ——   中午有侍女来送膳。   范翕不让侍女进屋,那侍女将膳食放到外面就离去。玉纤阿也一动不动地坐在屋中床榻上,一会儿,一个郎君端着食盘进来。玉纤阿抬目,见是成渝。她妙盈盈的水眸盯着成渝,成渝将食盘放在案上,目光撞上她眸子。   成渝看到她美丽的面容,就觉得她是蛇蝎美人,自己后背开始隐隐作痛。   成渝一抖,警惕地向后退:“我什么都不会帮你的。上次的事公子已经罚我杖了百棍。若不是他怕你一个人害怕,他根本不会让我再来伺候你。为了我的性命着想,你就放过我吧。”   玉纤阿淡淡笑:“瞧郎君这话说的,好似我会故意害郎君一样。”   成渝重复:“你用膳吧。”   玉纤阿扭头:“不吃。”   成渝道:“公子吩咐灶房做了姑苏小菜,这都是你喜欢吃的。”   玉纤阿:“我最喜欢吃他肉喝他血,你可舍得?舍不得就不要来惹我发笑了。”   玉纤阿这张嘴。   成渝盯着她秀丽侧脸:“……”   他心中觉得玉纤阿恃宠而骄。她这哪里是被囚,这是祖宗待在屋中,让一堆人束手无措呢。   玉纤阿说:“让我被饿死吧。公子翕等着收我的尸体吧。”   成渝见她偏着脸、颇有些故意为难人的意思,他沉默许久,终是忍不住:“公子是太喜欢你了才这样。他现在还病着,又不算伤害你,你就不能包容他一下么?只是不让你出屋舍而已,你平时也不见得多喜欢出门,如何就不能忍下?”   玉纤阿托腮,面容恬静娴雅,语气却不屑:“夏虫不可以语冰。”   成渝无言以对,只好转身出去。背后却传来玉纤阿声音:“我要姜女来服侍我。”   成渝声音硬邦邦道:“公子怕你使诡计,不许任何你认识的人来服侍你。你求公子去吧,跟我说没用。”   玉纤阿若有所思。   哦,原来范翕连这个都防着。   可见他所谋甚大。   ……他该不会是准备和于幸兰成亲吧?   ——   范翕正在王宫一殿中,等着卫天子的召见。他病了这么多日,现在都还病着,站在空荡荡的殿中,袍袖宽大,背影瘦长,琅琅如玉山春水。殿中伺候的宫女们时而小小抬目偷窥公子翕,继而红着脸重新低下头去。   公子翕生得如此之俊,他目中愁色满满,眉轻轻蹙着。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抚平他心中的忧虑。   他病了都比寻常郎君好看。   范翕站了一会儿,听到急匆匆脚步声。他从自己的思绪中回神,见戴着冠冕的卫天子气急败坏般,手扶着额,走入殿内。卫天子脸色青着,口上似在骂骂咧咧什么,又如同火烧屁股一般,躲着后面的什么。   卫天子乃是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相貌中等,平时沉稳持重,但他这样慌张的样子,于宫中也不算少见。   范翕向天子行礼,打量卫天子放下手后的额头,见那里红肿起来。范翕咳嗽一声,指了一下额头,卫天子才若有所觉般摸了下。卫天子干笑:“王后与寡人玩笑,让贤侄见笑了。”   范翕顿时心中明白怎么回事了。   卫天子的王后,是齐国的王女。卫天子和王后少年夫妻,恩爱十分。此次卫天子能够抢先一步登上天子位,恐王后那方的助益良多。然涉及到权力,王后提供的助力多了,要求的权力自然也多了。王后背后站着齐国,她为齐国争取利益,自然会惹得卫天子的不满。   且近日,卫天子登天子位不过短短两月,就有九夷美人献入王宫。九夷美人的入献,激化了天子和王后之间的矛盾。但是天子在王宫中被王后追着打,打得额头都肿了起来……范翕倒是第一次见。   想昔日还是周王朝的时候,周王朝那位王后就如菩萨一般高高端坐王后位上。除了偶尔的祭祀场合需要,那位王后也没起过什么作用。周天子是个独断霸道的人,不需要人对他指手画脚,也不需要王后的关心爱护。   可惜周天下没了。   洛邑被齐卫占领后,那位王后就领着后宫妃嫔自尽了。   范翕不觉想着,他痛苦自己母亲的离世,难道大兄就不痛苦么?可是范启从来没说过,没表现出来过。也许像范启那样感情极淡的人,上天将太多的灾难放在他身上,都不会心疼一下。也从没人关心过范启在得知母后去后的心情如何。   不,也许祝吟会关心大兄。   卫天子让黄门拿了湿帕子置在额上,他丝丝吸着气,额头好受一些后,卫天子发现范翕在走神。卫天子观察年轻公子羸弱的几能被风吹倒的身形半晌,他心中惊疑,因自己故意施虐于其他公子,然看在于幸兰的面子上,从来没为难过范翕。   范翕却病成这个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卫天子是一个大周血脉都不肯放过。   卫天子说:“贤侄在想什么?”   范翕便不好意思地笑一下:“在想幸兰。都说侄女肖姑,我见幸兰与王后很像。”   都是动不动就下手打郎君的。   卫天子一愣,想到了自己那个侄女,顿时面有唏嘘意。他因这个话题而不再警惕范翕,反而觉得自己和范翕同病相怜,都是家中妻室凶悍。而看范翕这样,好似还不如自己。起码自己不会被王后打得病倒半月……卫天子关心问:“听说你是被寡人那侄女打得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范翕一愣。   没想到洛邑的传闻传成了这个样子。   他不好意思道:“不是。是幸兰误以为我喜欢一女子,她吃了些醋,是我的错。”   卫天子拍案而怒:“简直过分!郎君三妻四妾,本就是常态!怎么他们于家的人就那般高贵,不许郎君纳妾?就算她是寡人侄女,寡人也觉得她这次闹得过分了。”   天子是想到自己的遭遇,才和范翕站到了同一面。   而这正是范翕刻意为之。   范翕垂目敛笑,似内疚道:“是我不好,不怪幸兰。我已知错了,世间女子再多,都不如幸兰。为让幸兰安心,我已打算与幸兰一同回齐国去成亲。日后,我与幸兰长住齐国,想来幸兰就不会再疑我了。”   卫天子脸上神色淡了些。   他说:“唔,回齐国啊。是她要求的?”   于幸兰想回齐国去,莫非是齐王的要求?齐王不愿将自己的孙女留在洛邑,怕在此做质?但齐国把自己的王女带走,却派了厉害的朝臣来洛邑朝廷,分明是要和他瓜分这天下。   齐国,呵。   就是仗着他们帮自己坐稳天子位才如此肆无忌惮!   范翕低声:“是我说的。”   卫天子却不以为然,心中仍觉得那是于幸兰的意思。他心中对齐国起了忌惮疑心,手扣着案,沉思半晌。卫天子忽盯着范翕,叹道:“贤侄,寡人知你母亲昔日被囚楚国丹凤台,你在洛邑也一直受排挤,十分不易。如今旧事已去,你却还要去异国……算是入赘齐国?落到如此地步,也不知你甘不甘心?”   范翕垂目不语。   脸色却雪白三分。   卫天子便自以为说中了范翕的心事。   确实啊,卫天子为了不被人诟病,他当然不能杀尽大周范氏血脉。而为了表示自己的贤能,他更应该体恤范氏血脉。这其中最好的人选……就是昔日并不受周天子喜欢、天下人都怀疑他乃私生子的范翕啊。   范翕都不知道是不是周天子的儿子,偏偏卫天子要重用这样的人。   范翕性情软弱,能用是针对齐国的一枚棋子,不能用就当自己装模作样体恤大周血脉……卫天子算盘打得精,面上便带了笑,低声:“不知贤侄去了齐国后,是从此效忠齐国,还是更将寡人放在眼中呢?贤侄啊,这天下,而今可是姓‘姜’,不姓‘范’,更不可能姓‘于’。”   范翕怔而抬目。   他说:“陛下是要我与齐国反目么?”   卫天子咳嗽:“说什么反目,只是让你适当做点儿事罢了。你和幸兰伉俪情深,寡人自然不为难你。但是,你堂堂八尺男儿,难道还真的要为一女子附庸?”   范翕定神半晌后,躬身向天子行了礼,沉声:“愿为陛下遣。”   天子满意大笑。   范翕唇角带着微微笑。   他面带病容,憔悴之状,便又被卫天子关心身体,赠送他珍贵药材。天子和臣子二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气氛分外和谐。君臣二人在殿中就一些细节问题讨论,相谈甚欢,待下一个臣子来面见天子,范翕才告退离开。   范翕躬身行礼而退时,面上带着温和谦卑的笑。而一转身,背对着卫天子,范翕脸上的笑意不变,却越来越深,越来越阴沉诡异,恨意满满。   今日来见天子,得天子授权,就是范翕的目的。但这一切才刚开始,他不仅要除齐国,也要除卫国。他拖着一身病,誓要将二国尽数拖垮。   ——   可惜范翕得一直这么病着。   他的病暂时好不了,他也没法再服用虎狼之药。他现在的状况,根本不能再乱用药。医工的意见,是公子翕应该诸事不理,好好养着身体,将身体彻底养好了再操劳政务。   但范翕不。   时不我待。   他宁可就这样一直低烧着,时不时咳嗽,时不时手脚虚软,他也要撑着这口气参与政务。他性情如此,每每身体每况愈下,情势糟糕,但他性情强硬不认输,恐是情势越糟,他的意志确实强大。   医工都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让范翕保持这样的精神势头……因为虽然看着好似要随时倒,但恰恰因为外界糟糕的事太多,范翕反而更加不倒。   公子翕的精神之强,让医工生惧,只好开一些调养的药给公子用着。   ——   玉纤阿在屋中坐了一日,白日时探查一下这里的情况,侍女送膳时她没有打听出什么来,下午时她便看了一会儿书。到傍晚时,玉纤阿实在无聊,干脆窝回床上睡觉去了。   她睡得昏沉沉间,感觉有人轻轻摇着她的肩:“玉儿,玉儿……”   她闭着眼睡在帐中,只不理那人。   那人脸皮甚厚,贴面过来,在她唇上轻轻吻了一下。玉纤阿感觉到他贴着自己的面容还有些烫,恐他还在发烧。但她懒得睁眼,听那人无奈道:“我知道你醒着,可你不理我。”   范翕坐在榻上,耐心地:“玉儿,我听说你一整日都没有用膳。为什么?饭菜不和你胃口?”   范翕再道:“玉儿,我陪你吃一点儿好不好?我今日回来的极早,正是怕你无聊了。你看,我回来得这么早,你就不要与我生气了吧?”   范翕又坐了一会儿,忽高兴道:“我带了糖人给你,捏得特别好看,你要不要看一下?”   他再道:“玉儿,我还从宫中带了布偶回来。是宫中匠人做的,惟妙惟肖,像极了真人。我跟宫人学了许久,我玩给你看好不好?你若是看得高兴,我教你好不好?”   玉纤阿躺在床上闭着眼不理他,范翕就一叠声地“玉儿”“玉儿”地叫着,叫得玉纤阿翻过身背对他,捂住自己的耳朵。   范翕怔然,便知她是不喜欢理他了。   他低垂着眼睫,脸上露出空荡荡的表情。他伸手拉她的手,她故意一挣,她手上所戴的铁索链条就抽到了他手上,重重打下了一道红痕。范翕却无知无觉一般,他又推了她肩半天,见她仍不肯回头。   范翕露出一个失落哀伤的笑。   过一会儿,玉纤阿感觉到那催命般的“玉儿”没有再叫了,她才睁开眼,放下了捂着耳的手。她睁眼看着帐子,却听到身后有细微的动静。玉纤阿有点儿好奇,怀疑范翕有没有走开。她爬起来,掀开床帘,便看到一道屏风摆在帐外三丈远处。   雪白屏风上映着被细线所牵的木偶。   木偶的身形映在屏风上,晃悠悠地动着,手脚舞动。那木偶极重,玉纤阿瞥眼,看到了范翕跪坐于屏风后,手中忙乱,拿木棍小心控着那木偶。他面容绯红,出了些汗。又因病而经常使不上力,让那屏风上所照的木偶动作几次僵硬。   玉纤阿坐在床上,观看一会儿,她评价:“一点儿也不灵活。”   范翕因为她肯开口,而目中微微亮了下。他惊喜地侧头来看她,玉纤阿木着脸,看他手中一木杆掉了,吧唧一声,屏风上所照的木偶也掉下去了。范翕连忙捡起来,不敢再走神。他为玉纤阿操演着这些,说:“你看,是不是和真人很像?”   玉纤阿观察片刻,淡淡嗯了一声。   他便更高兴了:“宫人在拿着木偶演本子排戏,都是卫天子搞出来的。你若喜欢,改日我教你玩。”   玉纤阿:“我不喜欢。”   范翕便一僵。   玉纤阿道:“太辛苦了,我不喜欢自己动手。”   范翕便微笑:“那我玩给你看好了,我不嫌辛苦。”   玉纤阿靠着床柱,看着范翕,见他一会儿后背渗了汗,明明是冬日,他还折腾得出了汗。玉纤阿动一动自己手上的链条,故意在床板上磕了几下。她手背在后,用那链条去磨自己手腕内的肌肤。   好一阵子,玉纤阿感觉到手腕上火辣辣地疼。她将手张开,见腕内白皙肌肤被她自己磨出了红色痕迹。   玉纤阿便蹙眉,吃痛般抽气。   范翕立刻站了起来,丢下手中玩得好好的木偶,迫不及待奔来:“玉儿,怎么了?”   他坐在床上,抓过她的手,看到红血丝,目色一凝。他没料到那链条竟能将她的手磨破,看玉纤阿闭着眼抽气,范翕握住她的手,只觉千斤重。他痛得心麻之时,玉纤阿倾来,埋于他怀中瑟缩:“好痛。”   范翕搂住她的肩,喃声:“玉儿,我……我不能……”   玉纤阿仰头吻上他的唇,她目中含泪哽咽:“公子,我好痛,你帮我摘了链条吧。”   她吻着他的唇,手勾住他的脖颈,热情又迷惘,泪水滚下腮。   她心中想,范飞卿,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若还是不为所动,还要囚我,我就不给你反悔机会了。 第112章   玉纤阿靠在范翕怀中,对他投怀送抱, 范翕受宠若惊之时, 一腔怜爱、欣悦感腾腾升起。她的馨香包围着他, 范翕立时便身体颤抖。他握住她的手腕,温柔而惊喜地回应她。   玉纤阿落泪, 求他摘掉锁链。   范翕迫不及待地吻着她, 将她扣在怀里拖着她后脑勺时, 他从怀中摸出了钥匙, 替她将手腕和脚踝处的锁链全都解开了。听到清脆的“砰”一声,玉纤阿有些惊讶地睁开眼, 似没料到范翕这样干脆。她只求了他几句, 他就主动给她摘掉锁链了。   手脚顿时一阵轻松。   玉纤阿目中不禁荡起了温情, 想许是自己将范翕想得太坏了。原来她掉两滴泪,他就会屈服。   然她尚未感动彻底, 正懵懵坐在床上俯眼看蹲在她腿前的范翕时, 范翕解开了锁链, 重新坐回来将她搂入怀中。他情绪激荡, 受不住地低头寻她慰藉。他皱着眉若愁满心:“是我不好, 日后夜里我回来了,就为你摘掉锁链。明日我拿巾子包住你手腕脚腕,这样你就不会被铁链伤到了。”   他伸手让她看他手背上方才不小心被铁索抽出来的一道红痕,目中愧疚满满:“是我考虑不周。我方才都被打到了, 也是蛮痛的。我拿药膏给你抹一抹就好了。”   玉纤阿:“……”   所以他的意思是, 他夜半来, 天明去,离去前还要将铁链给她戴上。只是多了一层布料保护?   范翕起身去寻了药膏,重新回到床榻上时,他怔了一下,因见方才还热情满满对他投怀送抱的玉纤阿,此时背对着她伏倒在床上。他坐在一旁轻推她肩,示意她起来敷药,玉纤阿不耐烦:“别碰我。”   范翕怔忡,脸微微沉下。   瞬间明白方才玉纤阿对他柔情蜜意,只是想让他摘掉铁链。他万想不到自己和玉纤阿已如此,玉纤阿仍对他虚情假意至此!   范翕阴声:“我真是对你太放肆了。”   范翕一把扯过她受伤的手腕,不理会她的挣扎,强硬无比地要给她上药。玉纤阿欲怒,回头看到范翕暗沉的脸色,心里一惊,觉得对他不应刺激太过。玉纤阿见挣扎不开,便顺了他,让他给她上药。   上完药,范翕丢开药膏,俯身就来亲玉纤阿。床帐内声音幽急,影子在墙上帐子上水一样波动,水上藻荇游动。玉纤阿闭着眼忍了一会儿,却还是忍不住。她刷地睁开眼,忍无可忍下,从身后的滚烫怀抱中挣出,并腿上用力,趁身后人不备时,她一脚将范翕踹下了床。   范翕:“……!”   他衣衫凌乱,长发披散,尚是激荡之时,就被她踹开。俊美的郎君懵了一会儿,才感觉到心中的受伤。因玉女对他向来温柔,她从来没有这么强硬地对他的求欢表示过拒绝。   范翕青筋暴起:“玉纤阿!”   玉纤阿垂着眼皮:“我要睡了。”   范翕气急败坏,跳上床拽她皙白手腕,将她拖入怀中。他怒道:“那我呢?你就不管我了么?”   玉纤阿似笑非笑地睁眼,俯眼望一眼他的状况后,不屑道:“你不行。”   “你都病成这样了,别一半给晕过去了。”   “你瞪着我做什么?你觉得你行么?”   范翕眸中赤红,胸腔起伏。他瘦长的手压在床板上,修直的手指轻轻弹了几下。他忍耐着自己扑过去掐死她的冲动,玉纤阿是他的魔障,他需要日日修行,才能克制她对他强烈的影响力。   他不行。   她亲口那样嫌弃他!   范翕怒意上来,本想不管不顾地强了她,看她说他如何不行。但是范翕多疑,他又确实怀疑自己不行。他现在生着病,状况本就不稳,方才连玩个木偶他都出了一身汗。他也怕自己会中途晕过去,或者出不来……   若是平时他还能混过去。   但是现在玉纤阿分明等着看他笑话,并不遗余力地嘲讽他。   范翕坐在床上,盯着她纤细背影半天,他空落落地、声音近乎哽咽:“我觉得你一点都不喜欢我。”   玉纤阿心中一顿。   她还是淡漠道:“自从你给我锁上链条囚禁我,我就不喜欢你了。你现在才知道么?之后你强迫我待在你身边,你我不过是彼此折磨。而我折磨起人来,与你温柔善良的母亲可不一样。你温柔善良的母亲无法反抗你父王,黯然伤神。我却能将你气倒一次又一次……为了你的生命着想,我劝你还是放了我。”   范翕怒道:“你休想!”   他目中红透,几乎嘶吼出声:“你做梦!我永不会放过你!”   “互相折磨如何?我甘之如饴!我心甘情愿!用不着你说三道四!”   玉纤阿笑出声:“我早该知道,原来你如此爱受虐。”   范翕阴沉沉道:“玉纤阿,你不要再跟我说话了。你再说下去,也许我会直接撕烂你这张嘴。”   玉纤阿轻呵一声。   范翕坐在床上,她背对他而睡。他清瘦单薄的身影映在床帐内侧的墙壁上。即使玉纤阿并没有回头看他,她睁眼看着墙,也能判断出范翕在做什么。她语气那般轻松,实际浑身紧绷,提防范翕对她做什么。   但是范翕并没有。   他坐在床上和她吵了几句后,并没有来碰她。他坐了一会儿后,就掀开帐子下了床。玉纤阿听到了稀稀疏疏的洗漱水声,知道他自己去解决他的问题了。玉纤阿睁着眼,心中叹,想他这是何苦。   一会儿,范翕回来了。他躺到她身旁,不理会玉纤阿的抗拒,强硬地将她抱在怀中,与她抵足相缠。两个人闹了一会儿,玉纤阿终是疲惫地窝在他清凉的带着几分潮气的怀抱中,闹不动了。   她再不情愿,还是被他抱在怀里睡。   黑暗中,范翕贴着她的唇,与她呼吸相缠间,唇间带着笑音:“就是这样,你摆脱不了我。”   他与她在幽黑中贴唇。   玉纤阿张口接受了他。一是反正反抗不了,他压根不许她离开他;二是她的情郎确实让她心动,他的唇柔软干净,他的面容俊雅含情,与他抵吮有让她痴然的晕眩感。这像极了情爱给她的感觉,她确实喜欢。   ——   次日玉纤阿醒来,发现自己重新被戴上了锁链。锁链冰凉,只是在手腕脚腕上给她用布条包裹起来,确保她不会因为乱动而受伤。   玉纤阿冷笑着感谢范翕的“体贴”。   为了囚她,他真是煞费苦心了。   连续两日,玉纤阿和范翕之间都维持着这样不冷不热的关系。范翕夜里必然回来,回来后必然帮她摘掉锁链。但是天明他走前,必然将枷锁重新给玉纤阿戴回去。玉纤阿只是第一天的时候和他吵了很久,之后她便不理他。   无论他做什么她都不吭气。   而她也不吃饭。   范翕生气十分,以前是他不想吃饭,她百般哄着。现在反了过来,换成了范翕担心她。他自己本来没太多胃口,为了哄玉纤阿吃饭,少不得每晚回来端着一碗粥追在她身后,低声下气地求她哄她,让她与自己一起吃。   有时候玉纤阿油盐不进,范翕也会受不了。这时他会直接强迫她,自己喝一口粥,然后以唇相哺,强硬喂她吃下。   但无论他怎么做,玉纤阿都不和他说话。他与她说什么,她都像是没听到一般,这让范翕脸色渐渐铁青,继而他也不愿说了。   每夜二人同睡一榻,却同床异梦。   这让范翕焦虑十分。   ——   为何她这么冷淡。   为何她不肯理他。   ——   这日白天,玉纤阿仍然被关在范翕的屋舍中。但是今日府上和平时不一样,今日玉纤阿站在门口,从早上就看到仆从们来来去去地搬运着东西,疑似要搬家。   玉纤阿思索许久。   一个年少的小侍女抱着一个半人高的花瓶,吭吭哧哧地向外走。因为年少,侍女抱不动这花瓶,便走走停停,后来实在太累,太阳又大,小侍女便自作聪明地只捡着近路走。   小侍女抱着花瓶,站在一个廊下擦着汗休息。管事远远地看到那小侍女是在哪里偷懒后,脸色一变。管事口上大喝着,急匆匆奔过来:“怎能站在公子屋前休息?快过来!”   但是管事发现的已经晚了。   小侍女在廊下擦汗休息时,听到一个女声柔柔地问她:“为何着急搬运器物?府上有喜事么?莫非是公子与于女郎的婚期到了?”   小侍女被女声吓得跳起:“啊?!”   女声诱惑她:“是婚期吧?新嫁娘何时入府?”   小侍女:“我也不知啊……你在哪里?”   她张皇四望,看到屋舍帘后,映着一个女郎纤美的侧身。小侍女张大嘴,为女郎的美丽侧影所惊艳。但紧接着,小侍女就想起自己被叮嘱不要靠近这屋舍。小侍女向前走两步,一个沉着脸的卫士现身,拦住了她。卫士警告:“不许和屋中人说话。”   那屋中女郎笑:“成渝,你对我提防至此啊。我随便和小妹妹说句话,你都不敢放行。”   这时那管事终于奔了过来,看到眼下情况,立时明白不懂事的小侍女和那玉女说话了。公子千叮咛万嘱咐,玉女狡黠,不许仆从和玉女说话。没想到……管事沉着脸将小侍女拉走,低声:“回去领罚吧你。”   小侍女回头:“可是那屋中女郎……”   管事捂她嘴:“不该问的不要问。”   屋舍中,玉纤阿施施然地回到了案前,漫不经心地给自己剥了个蒲陶。一会儿,成渝掀帘子进来,看到她这闲然样子,成渝道:“你在公子面前做出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让公子为你担心。公子一不在跟前,你就露出本来面目。你此次还诱惑人和你说话,你到底目的是什么?”   玉纤阿微笑:“我人前人后两幅面孔?你自去和范翕讲啊,看他信不信。”   成渝瞪她。   成渝转身要出去时,听玉纤阿忽然问:“成渝,范翕真的要和于女郎成亲了?”   成渝如临大敌:“没有!”   玉纤阿笑:“你这么激动做什么?吓我一跳。我只是问一问而已。我现在被囚,就算你家公子喜事将近,我也破坏不了啊?”   成渝见惯了此女的手段,他才不信任玉纤阿。成渝盯她半晌,从她面上实在看不出什么,成渝只好叮嘱她:“你不要欺负公子。”   玉纤阿笑而不语。   ——   范翕夜里回来,成渝向范翕汇报了玉女白日所做的事。范翕皱眉,冷漠地吩咐管事惩罚那个不听话、胆敢和玉女说话的小侍女。而范翕自己深吸口气,进屋舍准备承受玉纤阿的质问。   可是让范翕分外失落的是,玉纤阿仍如之前一样不理他。若不是成渝说玉纤阿有和侍女问话,范翕根本看不出来。   范翕心中怅然,他爱的女郎这般心机,他千防万防,总觉得不够。   夜里并未发生什么争吵,如往常一般,玉纤阿不和范翕交流,范翕替她摘了锁链后,搂着她一起入睡。   半夜,范翕感受到怀中的轻微颤抖。   他睁开眼,发觉是怀中的女郎在轻微颤抖。他迷糊中,与她抵着额,挨上了她一脸泪意。范翕惊醒,伸手抚摸她的面容。他视觉适应了黑暗,见她真的是在落泪。   玉纤阿在他怀中哭泣,然她落泪时悄无声息,一点儿声音都没有。若不是她身子轻轻颤抖,范翕根本察觉不到。   范翕一下子担忧:“怎么了?玉儿,你哭什么?”   他起身坐起,就要点灯火探查她情况。他习惯了这几日不管他问什么,玉纤阿都不理会他,他此次也没指望玉纤阿回答他。谁知道他要起身时,总是不搭理他的玉纤阿伸出手臂,搂住了他的脖颈,将脸埋入了他颈间。   范翕身子僵住。   手搭在她后腰上,他手都不知该如何摆了。   范翕又高兴又忧心,声音沙哑:“玉儿……怎么了?是做了噩梦么?”   “嗯。”玉纤阿声音里带着鼻音,埋于他颈间,他感觉到潮湿水光。   范翕高兴她肯回应自己,他耐心哄:“没事,只是一个梦而已。你梦到什么了?”   他怀中的美人抬起了脸,她面若桃花,目中噙水,水波潋滟。这般美人柔弱地落泪,茫茫然地对范翕说:“我梦到我死了。”   范翕立刻:“怎么会?有我在,你怎会死?”   玉纤阿睫毛上的水实在落不下去了,她怕范翕发现她在假哭,便重新将脸埋入他颈间,不让他看到自己的面容。而玉纤阿闷闷答:“我梦见屋舍失了火,我被铁链锁在屋中,挣扎无法。你不在府上,你接到消息急急忙忙地赶回来。但是你回来的时候,我已经被火烧死了。”   玉纤阿感觉到他搂着自己腰的手臂猛然收紧。   范翕喃喃道:“不会的。那是梦。”   玉纤阿自言自语:“我清楚记得我被困在火中,那火烧上我的身体,那样的痛。我哭着喊救命,喊你的名字,可是你不在。那真是痛!我现在醒来都觉得痛……这是不是昭示着我会死在这里呢?”   范翕抱紧她:“不会的。”   他的手臂僵硬,玉纤阿贴着他颈侧的脸颊,感觉到他颈侧脉动剧烈,他的情绪紧绷而不稳。范翕重复一遍:“不会的。只是一个噩梦而已。已经梦醒了。你好好在在我怀里,你没有死。你不会死的。”   玉纤阿恹恹地应了一声。   又说:“我想见姜女。”   范翕没吭气。   玉纤阿难过地说:“我已经好几日没见过姜女了,你不许任何人和我说话,我实在寂寞难受。你若是不放心,我和姜女说话时,隔着帘子,我不让她见到我现在的样子就是。你让成渝监视我,让他监视我和姜女的对话有没有过分的地方。我只是一个朋友都没有,太难受了。我这样下去,即使不被火烧死,也会因孤独而死。”   范翕紧搂着她。   他绷着声音:“好,我让你见姜女。”   玉纤阿满足地在他怀里笑了一下。   原本范翕绝不可能同意她见昔日服侍的侍女。但是玉纤阿先说了自己那个梦,打乱了范翕的心,她再提出要求,又说成渝可以监视,范翕便答应了她。玉纤阿一步步,踩着范翕的底线,去达到自己的目的。   玉纤阿被范翕哄着,重新闭上眼入睡。   范翕却再睡不着了。   玉纤阿再次入睡后,范翕起了床出去。他在静黑夜中独坐,想着玉纤阿那个梦。他的玉儿被火烧死……范翕心口跳得厉害,想到这个可能性,就怕得呼吸不畅。   他一杯又一杯地喝着凉水,才慢慢平缓了心。   他想这只是一个梦,当然是假的。但是玉纤阿的梦提醒了他,他总有些时候无法及时赶回府邸。若是真的有场大火,他的玉儿等不到他,也许真的会被活生生烧死。他决不允许这种可笑的情况发生。   范翕静坐半晌,有时疑心玉纤阿在欺骗他,有时又觉得哪怕是欺骗,任何可能伤到玉纤阿的情况他也不允许存在。   于是,范翕走出了屋舍,将为玉纤阿手腕脚腕上的铁链开锁的一串备用钥匙,交到了成渝手中。他嘱咐成渝不要搭理玉纤阿,但是若真有紧急情况,成渝定要保护玉纤阿。   而屋舍中,本应陷入沉睡中的玉纤阿听到外面范翕的低声说话声,她唇角轻翘,翻了个身。   离她的目标更近了一步。   ——   次日下午,隔着一道屏风,玉纤阿终于和姜女见面。   隔着屏风,姜女只能模模糊糊看到玉女坐在床榻上的纤秀身影。姜女有些不安,连续几日见不到玉女,她也不知玉女被范翕如何了。如今看到玉纤阿隔着屏风柔声细语地和她说话,姜女才舒口气,想玉女还活得好好的。   公子翕没有丧心病狂,将玉女如何。   姜女放心地和玉纤阿隔着屏风说话,成渝监视着二女,见两人闲话家常,玉纤阿一点儿不该碰的话题都没碰。玉纤阿就这样随便和姜女聊了聊,连一炷香的时间都没有,玉纤阿便说自己累了,让姜女回吧。   玉纤阿自去歇息。   而姜女离开后,在不被人看到的地方,她握紧自己怀中曾被玉纤阿递过来的玉佩。她心跳得厉害,脸色也微微发白。   她知道出事了。   玉纤阿从头到尾没有提刻字的事。   姜女是不见得聪明,但是玉纤阿之前就这个事几次和她说过,姜女心事重重,一直预防着最坏结果。如今玉女用这种方式向姜女示警,即便姜女害怕,她也硬着头皮,照着玉纤阿给出的方案走。   姜女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她随便寻了一个借口离开了府邸,急匆匆地拿着玉佩去找玉纤阿曾经提过的成宅。玉纤阿让她不管发生何事,只要拿着玉佩登成家大门就好……   ——   范翕此时在于家宅中。   连日来,他已是第三次来于家了。   目的是向于幸兰道歉,愿意和于幸兰离开洛邑,返回齐国成亲。   于幸兰若是问起玉女,他便说没有安排。他对玉女没安排,不想玉女做什么妾,他只想囚着玉女。但是于幸兰不知道,范翕相信以于幸兰的脑子,只要自己说自己不打算纳玉女为妾,于幸兰就会高兴。   范翕等在大堂中,于幸兰迟迟未来。   范翕也不着急。   他太了解他这个未婚妻了,脾气暴躁,喜欢拿乔。于幸兰是身份高贵的齐王孙女,自然不会他一登门道歉,于幸兰立时就原谅他。但是范翕又知道于幸兰喜欢他,只要他随便给个借口,她就愿意和他一起回齐国。   现在于幸兰将他晾在大堂中,半天不出来见他,只是因为于幸兰在拿乔而已。只要再等等,于幸兰今日必然见他。   范翕坐在大堂中。   孤零零地坐一会儿,他感到疲惫。低头咳嗽了两声,他面色微白,因身体始终没有好全。左右于幸兰一时半会儿不会过来,范翕便手撑着额,靠坐在案前闭目假寐,以为养神。   他只是假寐。   但因太过疲惫,竟睡了过去。   ——   玉纤阿去午睡了。   成渝在外守着,忽然,成渝听到玉纤阿的尖叫声。那叫声太厉太刺,成渝吓了一跳,立刻在外开口:“玉女!”   玉纤阿过一会儿颤声:“进来。”   成渝匆匆进屋舍,看那手脚被锁着铁链的女郎颓然坐在床上,脖颈面颊上俱是冷汗,看他的眼神分外恐惧。她明丽鲜妍,汗水贴着粉颊,美丽得近乎妖艳。   成渝看得心口一跳,猛然移开眼睛。   听到霹雳哐当声,玉纤阿被铁链锁着,从床上下来了。她慌张而恐惧道:“成渝,我做了梦,我梦到范翕出事了!我梦到有人要杀范翕!”   成渝一愣,说:“只是一个梦。”   玉纤阿厉声尖叫:“不是梦!是真的!我清楚地梦到!他是我的爱人,是我的心上人,我清楚梦到他会死!我要救他,我要救他——”   她如此疯狂,与平时的温柔和善完全不同。成渝被她吓到,竟让玉纤阿近了身,握住他的手腕:“救他,救他——”   她声音沙哑而哽咽:“成渝,你相信我,我真的梦到有人杀他。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不能失去他……成渝,求你了,求你了!放我出去!你快去救他啊!”   她跪在地上,捂着脸哭泣。见成渝迟疑了,她浑身发着抖,再抬脸哀求他,美丽的眼中荡着泪光。她在他面前哭得哀伤,哭得梨花带雨。世间没有郎君能抵抗得住她的泪水?   尤其是她面上写满了惊恐。   眼中写满了对范翕的爱。   玉纤阿哭泣:“我那般爱他!无论他如何对我我都爱他!你相信爱人之间是有感应的么?我感应到他出了事,我要去救他!成渝,成渝!求求你放我出去!”   成渝从没见过玉纤阿哭得这么恐慌、这么六神无主过,她伏在地上浑身发抖。成渝不自主地被她的恐慌说服,他相信了情人之间的感应,他蹲下身,为她解开了她手脚上的锁链。   而玉纤阿起身就出去,成渝跟着她。她慌张中被门槛一绊,吃痛跌倒。成渝去扶她,却被她流着泪忍痛催促:“你还关心我做什么?还不去找范翕?他会死的,他会死的!别管我,救他,救他……”   成渝心中慌乱,嘱咐管事给玉纤阿备马跟上,自己先出了府。   ——   于府大堂,燃着缕缕香烟。秀美如画的郎君坐在案前,扶额闭目,仍在睡梦中。   范翕做了一个梦。   梦中只有他和玉纤阿。   他依然囚禁着玉纤阿,玉纤阿除了那个屋舍,依然哪里都不能离去。玉纤阿精神恹恹,就如现实中一样不怎么搭理他。   但是范翕爱她,无论她给不给他好脸色,他一样离不开她。   只是日子过得很沉闷。   他分外痛苦。   明明他喜欢的女郎近在咫尺,与他同床共枕。可是她既不肯为他生儿育女,也不肯和他说一句话。梦中恍恍惚惚的,玉女温秀面容,在范翕眼前,和曾经的虞夫人清冷的面容渐渐重合。   范翕心中恐惧万分,他好像眼睁睁看着玉纤阿变成他母亲那样的人。常年抑郁寡欢,清冷淡漠,谁也不爱。   范翕在梦中生气玉纤阿对他的冷暴力,她不理他,他偏要理她。他夜里和她行周公之礼,他本是不重欲的人,为了多看一点儿她的丰富表情,他情愿汗流浃背,好像只有那样,他才能和玉纤阿的距离近一些。   只有那时候的玉女,才不对他冷漠无情,才会蹙着眉吟哦,才会抓破他的后背。   他囚禁着她,日日与她这样。   但是时日久了,范翕也生厌。   他渐渐不懂自己爱的到底是什么,只是一具鲜活的女子身体么,只因为玉纤阿是世间难求的美人么?这个美人不哭不笑,冷冷清清,不对他生情,不和他说话。他伏在她身上,她永是闭着眼忍受。他到底爱她什么?   为什么他明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依然不够快活?   即使在梦中,那窒息感都足以让范翕发疯。   某一日,范翕与玉女躺在床上,他失落地看着她的背影,感觉了然无趣。他喃声:“这样的日子有什么意思?”   梦中那一直不搭理他的玉纤阿竟然轻轻应了一声:“所以该结束了。”   范翕眼皮一跳,陡然睁开眼。   睡梦中,玉纤阿挣脱了他锁着她的手链脚链。她挣脱了那些枷锁,看也不回头看他一眼,便衣袂宽大飞扬,向外走去。   范翕喊道:“玉儿,回来!”   他追出去,却追不上她。她分明走得悠缓,他却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他追她出了屋舍,看她的身影消失于白茫茫的大地中。她自始至终不回头看他一眼,留他颓然倒地,怆然而恐慌:   “玉儿——!”   ——   寒风凛冽,姜女站在成家大门前,忐忑着敲开了大门。一个管事不解地看她,她慌乱地递出玉佩:“我、我想见你们主君……”   管事看到玉佩,本什么也看不出,但姜女生得貌美,他犹豫一下,还是请姜女进门:“主君今日恰好在府,女郎请随我来。”   ——   玉纤阿骑马出了府。   脸上的慌张色一扫而空。   她调转马头,行向与成渝完全相反的方向。   冬日第一片雪,落在她睫毛上,清透干净。   ——   冬日的第一片雪,自门外掠入,沾上范翕的睫毛。   天边闷雷嗡嗡,闪电劈开天地。   于幸兰走入了大堂中,带着一种洋洋得意又开心的眼神,弯身观察那闭目而睡的俊美郎君。范翕生得这样俊俏,她无论看他多少次,都喜欢得不得了。   范翕睁开了眼。   雪花在睫毛上轻颤。   于幸兰正要开口说话,突然外面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一个卫士闯入了堂中。于幸兰回头,见是范翕那个最得用的卫士,成渝,喘着气立在堂中。成渝惊疑:“公子……”   雷声再响。   睁开眼的范翕盯着成渝慌张的脸色。   范翕盯着成渝半晌,袖子猛一拂,案上的茶盏器具全都扫了下去。于幸兰吓得后退,看范翕脸色白得如雪,站了起来:“她逃了,是不是?”   就如他梦到的那般。   她头也不回! 第113章   成府高宅,常年大门紧闭。玉纤阿让姜女拿着玉佩去找成家, 其实玉纤阿都没抱希望姜女能够见到成家主君。   但是姜女见到了。   姜女站在会客堂前, 见到了满洛邑人士都很少见到的成家二郎, 成容风。   成容风二十来岁,已有妻室子女。其妻儿随湖阳夫人一同前往湖阳定居, 只成容风和自己已经嫁人的姐姐成宜嘉居住洛邑。姜女所见的成容风, 大裾博衣, 长冠琳琅。其眉目清寒内敛, 气质淡泊高远,落落肃肃间, 非寻常人所能比。   姜女服侍过吴国世子奚礼、公子翕, 奚礼肃冷, 范翕温雅。二人都不如成容风这般沉淡安然,却望而让人生怯。   成容风端坐长案后, 见到姜女这般貌美, 依然冷冷淡淡, 不为所动。姜女战战兢兢将玉佩递上, 成容风低头看着玉佩, 两面翻看,成容风看到玉佩上所雕刻的“姮娥奔月”之画,淡漠的脸色突得微妙一变。   他握紧玉佩,冷锐的眼神如箭般看向站在堂中的那神情有些不安的美人。他打量着姜女, 问:“你哪来的玉佩?”   他目光审视着姜女, 因看她如此美色, 才心有惊疑,暗想难道这个女郎会是他那个走失的幺妹?   姜女连忙道:“这是玉女的……她出生时就戴着这玉佩,她来洛邑找寻身世秘密……这玉佩是她给我,让我来寻成家……郎君,这玉佩可是府上的?”   成容风站了起来。   大袖纵起。   他手握着玉佩,目中微动,缓缓道:“幼时我家中出事,父亲陨没,母亲回来时,弄丢了刚刚出生的小妹。母亲找寻多年而未果……多年来,府上一直在等着这一日。”   “某一日,一位女郎拿着玉佩登门来见。她也许叫玉娥、也许叫姮娥,也许叫望舒,也许叫纤阿、叫阿月。我们一直在等着这么一位女郎上门……”   姜女目中微微亮起:“玉女的名字,叫玉纤阿!是她曾经服侍的主君为她取的名!”   成容风点了点头。   他下台阶走向姜女,因动作急促,腰下玉佩刀剑瑽琤作鸣。他声音微促,不复方才淡然:“她到底是如何将玉佩给你的?她生的什么相貌?她为何不亲自来登门?女郎莫怪我疑心重,我只是要确定她是否真的是……成家这些年,已经失望很多次了!”   姜女点头:“我、我这便告诉郎君。”   ——   雪粒浅薄,夹风入堂。   范翕从沉睡中醒来,看到成渝的脸色,他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向来脾气温润的公子翕竟脸色难看十分,低声咒骂一句。范翕像是没看到于幸兰一样,抬步就要向外走去。   于幸兰愕一下,继而觉得自己受到了奇耻大辱。她瞪直眼,追上范翕,从后拽住范翕的手腕,高声怒道:“范翕!你要去哪里?”   范翕回头,目光淡淡地看她一眼:“放手。”   于幸兰惊怒:“你忘了你今日来找我是做什么的了么?你忘了你要与我成亲了么?你忘了谁才是你名正言顺的未婚妻了么?你要弃我于不顾,去找那个狐狸精?你对我的羞辱,还不够大么?!”   范翕目光沉沉的。   他脸色白得近乎透明,乌睫沾雪,浓郁秀美。他是这样清隽、使人见之忘俗的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但此时这种羸弱美中,透着病态和不耐。范翕甩开于幸兰的手,仍向外走。   于幸兰大喊:“你疯了!你以为我会一次次原谅你么!你不想要齐国的支持了么!你如今的身份,她值得你这样么?范翕,不许去!去了我再不原谅你了!我说到做到!”   她见范翕抿着唇、一声不吭,看他侧脸秀静安然,于幸兰受不住一样来握他的手、来拽他。她用武力来扣他,而范翕手腕翻转,在于幸兰手挨上他的衣袖时,他抬臂侧身,就与于幸兰过了招。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和于幸兰动武,二人过招五招,于幸兰被他向后逼退。   于幸兰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看到他沉冷的眸中,神色那般不耐。   范翕不说话,将她逼退,转身就出堂走入了细雪纷落中。于幸兰站在堂中,她大喊:“你就这样不喜欢我么?!你现在连掩饰都不肯了么?范翕,范翕!”   范翕没有回答。于幸兰看着范翕的背影,看着他一身雪袍融入灰灰天幕间,于幸兰目中浸泪,泪水瞬间破眶涌出。   她这样看着范翕,恍惚间,好像看到了自己第一次见范翕时候他的样子。那时候他便这样倔强,眼中写着不服输,阴狠。她那鞭落在他背上时,若不是他母亲拦着,他分明跃跃欲试要打回来。   她喜欢他。   喜欢他温情的模样,也喜欢他偶尔露出的凶性。喜欢他羸弱的模样,也喜欢他偶尔的强硬。她喜欢他和自己在一起,喜欢他身边只有自己。不管他是如何想的,只要他长长久久和自己在一起,其他的于幸兰并不在意。   侍女说:“女郎……”   于幸兰狠狠地抹去脸上乱糟糟的泪水,强声道:“他一定会回来的!我才是他的未婚妻!他不敢和齐国作对,不敢和我退婚的。没关系,他总是我的……只要我带他回了齐国!”   她垂下目,目中渗出了杀意。   玉纤阿!该死的玉纤阿!   她就知道,她自见到那女子第一眼,她就知道范翕喜欢那样的女郎。虽然于幸兰强迫范翕和自己在一起,靠着权势非押着他和自己定亲,但是于幸兰心中知道范翕真正喜欢什么样的女郎。真正的喜欢,是从眼神中就能反映出来,那是根本藏不住的……   但是她要强求!   她喜欢范翕,她偏要强求!   于幸兰狠声嘱咐:“派人悄悄跟上公子翕,看他去哪里找那玉女!回来禀告我,我……杀了她!”   只要杀了玉纤阿,范翕仍是她的!   就如之前一样……范翕喜欢什么样的,她就确保那样的再不会出现在范翕面前。范翕看一个女郎多看了两眼,她就送走那女郎,让范翕再也见不到。日久生情,日久生情……于幸兰想着,范翕日日和她在一起,总会日久生情!   ——   成渝跟着范翕出了于府。   一出府门,范翕转身,一掌箍在了成渝脸上。那一掌打得又脆又狠,带着七分内力。成渝被一掌箍得连退三丈,寒气贴面,他被打得单膝跪在地上,噗噗吐出了血。   其他跟随范翕的卫士脸上微露出震惊的神色,因没想到范翕会对最信任的暗卫动手。   成渝唇角渗血,低头跪在铺着一层单薄雪色的地上,半张脸贴着乱糟糟的发。他低着头,没敢抬头。   范翕声音暗哑怒极:“我就交给你这么一件事!就这么一件事你都办不好!你是猪彘么?频频被一个小女子玩弄?你是不是和她联手一起哄骗我?你是不是心里爱慕她,故意对她放水?!你竟敢爱慕她!”   成渝猛惊。   他看到公子的脸色,就知道自己办坏了事。   他不敢反驳,但是公子疑心他爱慕玉女……成渝知道跟在范翕身边,谁敢爱慕玉女,谁就别想活成……即使成渝心中对玉纤阿真的有些基于男性审美的好感,此时也被范翕一席话吓得全都消散。   他心如冰雪,惶恐答道:“属下不敢肖想玉女!属下只是……只是……她真的……太厉害了。”   她在他面前哭成那个样子!   成渝从没见玉女露出那么害怕的眼神,哭得那么厉害过。即使在公子面前,玉女都没有那样过。情人间会有些感应,他以为玉女那么害怕,是公子这边出了事。他怕自己延误了机会……然事实上,情人间或许真的有感应一说,而真正感应出来的那人,并不是玉纤阿。   而是范翕。   范翕都没有问成渝,就预料到了玉女会逃。   成渝羞愧难安,他向前跪行,范翕再一掌挥下。范翕狠厉十分,自己尚病着,一掌挥下后,范翕便咳嗽不住,面容白得更厉害,身子轻轻晃了两下。   成渝唯恐范翕就此治他死罪,他羞愧万分地磕头恳求范翕:“公子,她的戏实在演得太好了。属下无能,被她骗过。请公子再给属下一个机会,属下一定将她捉回来!”   范翕一字一句:“不必了!”   成渝心跌入冰窟。   以为范翕要杀了他。   他努力为自己求一线生机:“求公子再给属下一个机会……”   范翕阴沉沉地抬臂打断了成渝求饶的话:“我亲自去捉她回来。你跟着我,你且看着我如何捉拿她!她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她能逃到哪里去?”   他执迷不悟。   眼中写着阴冷恨意和怒意。   他不能接受玉纤阿离开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她离开。   范翕快步上马,厉声嘱咐下去:“封锁城门,严查所有出城人士!洛邑今日封城,给我一个个查,谁也不许放出去!”   跟在后的卫士道:“公子,这是庶尹负责的,不归吾等管……”   范翕冷声:“算我欠他们一个人情。下令出去!”   下属立刻:“是——”   范翕策马扬鞭,率领诸卫士转入大道上。街道两侧百姓纷纷避开,见人御马疾行,有人不满抬头,张口想骂,但看到马上那样清隽的白袍郎君,失神之时,便什么难听的话也说不出了。   范翕御马再转一街!他伏在马背上,上身紧绷,扣着马缰的手指用力得发白。他绷着面,轻微颤抖着。   一卫士发现前行方向不对。   立即打马追上公子:“公子,这不是去城门的方向。”   范翕冷笑:“她才不急着出城呢。玉纤阿野心勃勃,她跟我来洛邑,难道真的只为了嫁我,将希望放到我身上么?她已经见识到了作为贵女的好处,她难道还会甘愿离开洛邑,回去当一侍女,当一女奴么?出城是她的下策,她的上策,是找上成家,认祖归宗!”   范翕咬牙切齿:“我最了解她不过了。她逃不出我掌心。”   他与玉纤阿博弈。   他以自己对她的满腔爱意去揣摩她,猜测她的行为。他算着她会如何逃离自己,算着她会如何报复他。想来想去,成家都是玉纤阿的希望。玉纤阿曾经多次想认祖归宗,但因为范翕并不积极帮她,又因种种缘故,玉纤阿被迫中断计划……而范翕知道,玉纤阿绝不是轻易放弃的人。   他喃声:“玉纤阿,你别想逃离我身边。”   哪怕她逃到了成家,她也别想和他划清界限!   ——   范翕以自己对玉纤阿的了解去猜测玉纤阿的行为。   玉纤阿也以自己对范翕的了解去猜测范翕的行为。   她了解自己的情郎。   她太了解范翕了。   范翕和成渝不一样,成渝会被她骗到,但是范翕只要不感情用事,只要他不被对她的爱所蒙蔽五感,他就很难被她骗到。恐是成渝才见到范翕,范翕就能猜出她逃走了。   范翕一定会封锁城门,不让她出城。玉纤阿自信自己演技精湛,能骗过所有人。但是她觉得自己骗不过范翕。   范翕对她太了解了。   他恐只看她背影一眼,就能认出她。   范翕会找上成家,找上奚妍,找上先太子府。   最大的可能是成容风那里。   玉纤阿心知肚明其他人都帮不了自己,恐只有成容风那里有破局希望。她知道的道理,范翕也知道。玉纤阿没有去成家,因她身世尚且无法确定,她只是让姜女去成家拖一拖,让成家帮她拖住范翕。她知道范翕会去成家找她,她不能落入范翕的手中。   而范翕最近只一心沉浸于他的国仇家恨中。   他有太长时间不关心玉纤阿了。   他不知道,玉纤阿除了成家,还有一个选择——   姜湛。   在玉纤阿与姜湛一起刺激了范翕后,范翕恐已经调查清楚了姜湛和玉纤阿往来的所有痕迹。正是因为范翕没有觉得姜湛和玉纤阿私情太密,范翕之后才没有逼问玉纤阿姜湛的事。而范翕便不知道,玉纤阿曾和姜湛有一个约定。   玉纤阿陪姜湛上山去寻大贤。   姜湛帮玉纤阿一个忙。   曾经玉纤阿想将这个忙用在成容风身上,现在,玉纤阿将这个忙,用在了逃离范翕身上。   ——   玉纤阿登门拜访公子湛。   管事从未见过她,但很多时候,美人的相貌就是通行令。此女美若此,楚楚可怜地、慌乱无比地站在府门口,细声细语地说求见公子湛。即使知道公子湛此时不方便见客,但是管事犹豫一下后,在此女说自己和公子湛是朋友时,管事仍请了玉纤阿入府。   管事亲自领玉纤阿向后院走去。   玉纤阿心中焦急,柔声细语地哀求管事:“老伯,请让我先见见公子湛吧。我有急事求助他,刻不容缓,若晚上一时二刻,我恐有性命之忧。”   她自觉自己将此事说的如此严重,管事该通融。   但是管事怔了一下后,安抚玉纤阿:“女郎勿怪。女郎安心在府中住下,不管什么性命之忧,都不可能找上女郎。公子眼下有贵客,公子真的不方便见女郎。”   玉纤阿心中焦虑,见这管事始终不肯应她。而她再拖下去,等范翕反应过来找上门,她就逃不了了。玉纤阿便咬下唇,心念几转。她千算万算,独没有想到姜湛这边会有贵客、不方便见她。   玉纤阿停下步子,沉思着自己还能求谁时……管事忽然将她向旁侧一拽,急促低声:“快低头,莫要惊扰圣驾。”   惊扰圣驾?   玉纤阿微愕,被管事拖到路旁,恭敬让路时,她不经意抬头,竟见一中年男子和公子姜湛从游廊的尽头步来。那中年男子冠通天冠,衣玄色深衣,腰间佩剑。乃是……卫天子。   玉纤阿怔忡着,垂下眼。   原来管事所说的公子湛府上的贵客,竟是卫天子?   ——   卫天子姜雍,私访民间,来幼子府上。   姜湛自然好生恭敬地迎接自己的父王,卫天子愁苦地和儿子抱怨王后的厉害,说自己是怕了王后,才躲出王宫。   姜湛笑道:“父王少纳几个美人入后宫,母后就不找父王的麻烦了。”   卫天子头痛道:“新朝初立,为稳定各方势力,自然联姻是最简单的方法。她却一概不理,只是骂我。眼下这九夷美人入献王宫,她与我吵了一顿不说,好不容易九夷使臣要走了,那宗亲公主嫌九夷荒僻,哭着闹着不愿嫁,找上了你母后。我看你母后就是故意跟我作对,竟帮着那公主,说不愿嫁就不要嫁了,让寡人重新找个人送去和亲。”   卫天子震怒:“听听这是什么话!让寡人重新找个女子送去和亲!寡人能随便找个女子去么!卫国和九夷之前的盟约她又不是不知,若随便找一女子,那九夷使臣不满意,不是又生战事么?眼下新朝初立,这仗是能随便打的么?”   姜湛好气又好笑,还有些为自己的母后抱不平。   姜湛咳嗽一声:“父王找儿臣,儿臣也没办法变出一美人……”   说话间,姜湛声音忽然消了,语气中透着几分古怪和讶然。他目光发直地看向前方道路,看向自家管事身后所站的绝世美人。那美人立在管事身后,身形纤瘦婀娜,气质温婉似月。她如月中女神般长身玉立,含笑而望,何等玉净花明。   卫天子顺着姜湛的目光抬头看去,一下子怔住。卫天子怔怔地看着儿子府上突然冒出的美人,看得呆住时,他目露惊艳色。待那女子上前,婉婉屈身向二人行礼时,卫天子才不自在地咳嗽一声,喃声:“湛儿,你几时能真的说变便变出一美人?”   姜湛茫然。   他与玉女对望。   姜湛忽扭头看向卫天子。   他目色一暗。   见卫天子虽努力装着不在意,目光却忍不住一次次地偷偷瞄向玉女。   姜湛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挡住卫天子的目光。他看玉纤阿的眼神微严厉,又透着几分不赞同:“玉女,你若无事,先离开此处。我此时不方便见你。”   玉纤阿垂下眼,目露几分伤感。   她道:“我与公子相识,想求公子为我谋一前程,公子推脱至此,如今又让我离去……公子若实在不愿为我谋前程,何不早早明说?”   姜湛微愕。   心想他何时答应玉女帮她谋前程了?他不是只是答应帮玉女一个忙么?玉女不是只是想让他为她引荐成容风么?   姜湛有些急:“你胡说什么?罢了,你先离开,我之后再寻你……”   卫天子拦住了儿子,他看向玉女,耐心地、又语气带几分玩味的:“你请湛儿帮你在洛谋一前程?不知女郎这意思,可是寡人所想的意思?”   玉纤阿微微羞红了脸。   她眼睫轻颤,面颊羞红,却不语——   她真的,太了解范翕了。   她和他博弈。   她必须要赢他。   ——   范翕想娶于幸兰。   呵。   他去娶吧。   他要走他的路,她自有她的前程。   无意中见到了卫天子,玉纤阿心中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要让范翕知道,这场博弈中——   她才是王者。   ——   雪渐大,街道上行人渐稀。范翕和人赶至成家府邸门口,正逢成府门开,身披鹤氅的成容风大步走出,身后跟随着步伐趔趄的姜女。范翕目光如针刺般,扎向姜女。姜女一个哆嗦,躲到成容风身后。   成容风看向范翕。   范翕长剑指向他:“玉纤阿呢?”   成容风冷声:“我倒想问问,你将我的妹妹弄去了哪里?”   范翕厉声:“玉纤阿不就在你府上?”   成容风眸中微动:“她不是被你囚于府中么?”   范翕不说话了,以为成容风是拖延时间。他一言不发,长身纵起,如大鹤般扑向成容风,手中的长剑直指那人。成容风也不好相与,冷笑一声,从旁边卫士手中抽出了剑,长臂伸展,身子斜掠向范翕。   范翕与成容风在成府府门口对峙!   大雪漫下。   ——   “公子!公子——”   成容风和范翕过了百招,大风凛冽,手中剑都指着对方时,一卫士骑着马前来,快步跳下马。   卫士急匆匆带来一个消息:“卫天子将玉女接入了宫中。”   范翕和成容风脸色同时一变。   那卫士喘着气:“宫中消息,疑似是玉女要代什么公主去和亲。” 第114章   范翕立在雪中。   袖摆委地,冠袍振风。   雪粒在风中飞卷着袭向他, 他看着瘦极了。玉冠雪面, 睫毛沾上雪雾的一刹, 范翕抬眼,向立即骑上马准备赶向王宫的成容风看了一眼。成容风匆匆跨上马背, 扣紧缰绳的手一嘞。从范翕漆黑幽静的眼眸中, 成容风看出了几多阴鸷和悲意。   宫中传来消息, 说要玉女代宗室公主去和亲九夷。此消息让人意外。范翕和成容风怔一二分后, 就等来了宫里来的内侍前来寻找公子翕。宦官称玉女的物件在公子翕府上,天子要他们将玉女的东西带走, 请公子翕配合。   范翕不开口, 成容风已经上马, 准备前往王宫求见天子,好见玉纤阿一面。他心焦如焚, 才查到有关妹妹的消息, 妹妹就要和亲。他的心瞬间跌到谷里, 暗沉无比。但是比起他, 某人应该更在意才是……成容风看向范翕。   范翕仍不开口。   那等着他发话的宦官有些尴尬, 将天子的命令再重复了一遍。   范翕才开口:“你们去我府上取吧。”   他说话时,内侍才听出他嗓子沙哑,便关切道:“听闻公子病了半月,至今身体未曾好全, 公子该多注意些才是。”   范翕勾了下唇, 眼底没笑意。   如此, 那大批内侍便浩浩荡荡地赶去范翕府邸了。成容风骑上马要去王宫,姜女左右无措,本亦步亦趋地要跟上成容风时,范翕这边的卫士拦住了她,将刀架在了她脖子上。姜女一抖,惊吓求助:“成郎!”   成容风俯眼,看了一眼被范翕那边人扣住的姜女。   他再看向范翕。   范翕面无表情:“这是我的侍女,我要带走。”   他带走姜女,姜女必凶多吉少。   成容风沉声:“我从你手中买下此婢女如何?怎么说,她也是我妹妹的人。”   范翕冷笑:“你妹妹?还未可知呢!”   他俯下眼,长睫秾丽,眸似深情地望着姜女:“姜女这般忠心我的玉儿,我可要好好奖励才是。”   姜女瞬间脸色白如纸,抖得更厉害了。   范翕甩袖转身便要走,他如此架势,让成容风皱起眉。姜女告诉成容风玉女的事,成容风虽没有多问,但从姜女的只言片语中,他隐约猜出公子翕和玉女关系匪浅。但是众所周知,公子翕和于女郎情深义重。成容风想玉女是自以为卑贱,才委身公子翕。   然无妨。若玉女真是他妹妹……成家自然要带走玉女。   何况眼下见,范翕这般品性,根本不是良人。   成容风唤住范翕,忍下对这位公子的不喜,为了自己妹妹和范翕商量道:“不管如何,我总要先见到玉女再说。后日和亲队伍便要离开洛邑,我们本已没多少时间。你我不如放下成见,一起合作。我二人一起去求见卫天子,请卫天子放过我妹妹。如何?”   范翕回头,眼神古怪地看着他。   范翕阴阳怪气道:“求卫天子放过你妹妹?你还以为你妹妹是柔弱可欺、被迫跟人的无助小女子呢。”   成容风沉下脸,隐怒:“范飞卿!我是看在玉女的份上不与你计较。你休要侮辱诋毁我的妹妹!与我一起求卫天子放过我妹妹,于你难道是什么恶事?你和她也许有些误会,但眼下最重要的……难道不是救她么?!”   范翕眼尾勾红,阴冷得近乎妖冶。他古怪地笑:“你去求见卫天子吧,你去求见你妹妹吧。劝你还是不要与我合作为好,反正她是不会见我的。你且看看,你能不能见到她。”   范翕上了马,白袍一展,发带飞上雪花,飘零零地与他飞起的衣袍揉在一处。他侧脸秀美悠远,睫浓唇红,成容风本满目怒容地瞪视他,看到公子翕侧脸一瞬,也神思一顿,有些明了为何疑似妹妹的玉女和于女郎都为公子翕神魂颠倒了。   成容风恍惚一下,范翕已经带着大批人马,纵马而去。成容风并不解他要去哪里。只成容风收回了心思,不再多管这个不想与他合作的范翕了。在成容风看来,范翕对妹妹也不过如此——   若是深爱,岂会囚禁妹妹?   要将妹妹从和亲队伍中救走,还得靠自己。   只成容风拧着眉,并不知卫天子会不会给自己面子。   ——   大批宦官去了范翕的府邸,搬走玉女的东西。范翕御马在公子湛的府邸前下了马,卫士们跟随他一道拜见公子湛。于幸兰的人悄悄坠在后方,跟着范翕。于幸兰派来的人心中震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只能静观其变。   而上前让卫士去叩姜湛府门的范翕,面色越白,眼底越冷。   他想清楚了。   玉纤阿没有去求见成容风。   吴国九公主奚妍在自己的控制眼线内,玉纤阿能求助的人,只有姜湛。   范翕心中扭曲,阴怒。想清楚后他心中嫉妒和怒意如海水翻涌浪潮怒卷一般。   玉纤阿!   她以为她去了王宫他就拿她没法子了么!她以为她要去和亲他就放过她了么!她做梦!她是他的,她一辈子都是他的!不管是谁,都别想将她从他身边带走!   玉纤阿这么迫不及待地要逃!他绝不放过!   府邸门打开了。   姜湛亲自出现在了府门口,向府外看来。姜湛皱着眉,神色看起来几多犹豫,好似有什么麻烦的事让他为难一样。而姜湛看向范翕的一瞬间,范翕脸上那冰凉阴森的气焰倏地一收。范翕苍白着脸,向前趔趄走了两步,甩袖就要下跪。   姜湛立即奔下台阶,扶住范翕的胳臂不让他下跪。姜湛:“你这是做什么?”   范翕惨然一笑。   问:“玉儿是不是来找过你?”   姜湛目中一怔,然后多了几分心虚。   他支吾时,范翕反手扣住他手腕。范翕单薄苍白,黑沉沉的眼睛盯着姜湛,雪白面上有一些潮红,这是一直发低烧的不正常反应。   姜湛都要觉得范翕随时会晕倒在自己面前,却听范翕咳嗽一声后,虚弱道:“她与我闹脾气,要离开我。我不知她在你这里与你怎么说的,但那都是她的气话。她如今要和亲,却不想想要我怎么办?我如今身份,连求见她都难。”   确实。   于幸兰是卫天子的侄女,范翕又是于幸兰的未婚夫,玉女又住在范翕府上。这关系摊开说,恐对玉女不好。   姜湛叹口气。   他说:“我不知你为何将事情闹到这一步。你既要娶于女郎,就不该招惹玉女才是。玉女冰清玉洁,我想洛邑中愿意娶她的,大有人在。”   范翕低下眼,怅然道:“我何尝有选择。”   姜湛沉默,明白以范翕今日的立场,若和于幸兰结束了,恐结果不太好。   范氏一族如今……情况实在不容乐观。   姜湛道:“如此,我帮你进宫去探探我父王的口风,帮你问问玉女吧。若是玉女肯见你……你们说清楚,也许好些。”   范翕得到了自己的目的,便对姜湛感激地虚弱一笑。姜湛再次皱了皱眉,他自己性情大方随意,混事不放在心上。范翕这般羸弱的模样……让他仰面一叹,想不通玉女和表妹为何都爱范翕。   算了。   姜湛抹把脸。本来玉女被父王带走就是因他之故。他本就在犹豫该不该去见一见玉纤阿。既然范翕求上来……那就见一见吧。   范翕达到自己目的,要离开时,被姜湛喊住。姜湛说:“公子翕,希望你不要伤害我表妹。”   范翕垂下了眼,柔声:“不敢。”   他背过了身,重新骑上马,脸上放才的柔弱表情便全都收了回来,神色重新变得冷沉沉。他骑在马上,因头晕而身子轻轻晃了一下。范翕眸子却清明,冷静地想着如何和玉纤阿博弈。   ——   成容风真是不了解玉纤阿。   玉纤阿岂会见他们?   玉纤阿现在躲范翕躲得厉害,范翕甚至怀疑什么和亲,都是玉纤阿主动要求的。   就是为了远离他。   她为了远离他,孤注一掷,不择手段。   他就要傻子一样的姜湛去探她的口风,探明白她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要借助姜湛对玉纤阿的好感将玉纤阿弄出来……等他事后再和姜湛算账。若是姜湛不行……他就采取其他手段。   玉纤阿永别想离开他。   范翕陷入自己的深渊中,脑子只被一根神经牵着。他既正常,也不正常。他失去了一切,玉纤阿是他仅有的属于他的。他不放,他绝对不放。   他绝不可能像自己梦中那样,眼睁睁看着她走。   ——   玉纤阿被带到了王宫一处宫殿中休憩。   宫舍中侍女们悄声走来走去,玉纤阿坐在内殿,也是静悄悄的,没有麻烦她们任何事,也没有问话她们。   下午时,成容风因为玉女的事求见卫天子。   卫天子却是自传出要换掉和亲公主的消息后,怕有人来求情或说情,就谁也不肯见。成容风心焦地等候到黄昏,才知道范翕恐算准了卫天子不见他们。成容风终是不甘心地离去,打算去寻范翕,与范翕再合计一番此事。   天降霜雪,殿外鹅白一片。到了黄昏,雪才断断续续地停了。舍内烧炭,玉纤阿坐在一副六博棋盘前,拄着下巴沉思。   她登上姜湛府,本是想靠姜湛来钳制范翕。但是意外遇到了卫天子……她不可能从卫天子眼皮下逃走,玉纤阿便干脆生了其他的心思。她此人大胆而无情,当卫天子看她几眼时,她就看出了卫天子那蠢蠢欲动的心思。   和亲是天子放出的话。   但是天子看她的眼神……嗯。   玉纤阿想再看看。   她沉思之时,听到了宫外侍女通报:“天子到——”   玉纤阿连忙起身,她迎出内舍,才出了帘子,就撞上了大步进来的卫天子。卫天子姜雍换回了天子的常服,额前垂旒玉珠随着他走动而晃。他脸色沉淡,在玉纤阿屈膝向他行礼时,他才快走两步,扶住了玉纤阿。   姜雍道:“女郎不必如此多礼。”   之后便主动走向内殿,玉纤阿缓缓跟在天子身后。宫舍中侍女点了香、上了茶水后,便都静静退下。玉纤阿坐于蒲团上,端庄而悠缓地为天子倒茶。姜雍手撑着额,一时打量她的美貌,一时打量她端着茶盏洗茶的细长手指。   美人如此,自是全身上下无一不美。   ……却要便宜九夷?   卫天子沉思时,玉纤阿将茶端到了他眼皮下。他撩目看去,玉纤阿触目与他一对视,微微一笑后,才缓缓说道:“陛下,茶要凉了。”   姜雍回神:“哦?哦。”   他有些心不在焉地接过玉纤阿递来的茶,忍不住,再次看了此女一眼。   他家有母大虫,不敢放纵。而即使他敢,他也未曾见过美至此的女郎。女郎分明稳稳坐在下处,乌发挽于腰际,长袖置于膝上。她端正垂坐,眉目清婉,他却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又一眼。   听女郎婉婉开口:“多谢陛下为妾身谋前程。”   姜雍目一凝,隐约觉得不对。   见玉纤阿怅然般道:“九夷族在北地,比燕国还要远些,荒僻些。听说未曾教化……”   卫天子抬了眼,知道哪里不对了:“……你不愿去九夷?那与寡人回宫是为何?”   玉纤阿无辜而惆怅:“陛下想多了。妾身是越国薄家女,第一次来洛邑,为富贵繁华迷了眼。妾身没有不愿去九夷,妾身只是……也不知自己要什么。”   卫天子心中一动。   长久地望着她。   玉纤阿侧头半晌,好似察觉到什么一般,她回头。她生了一张美丽忧伤的面容,即便不做什么,也让人觉得她满怀愁绪。此时玉纤阿满目疑惑地望向天子,卫天子却从她眼中看出愁思无数。   天子起身,坐近她一些。玉纤阿仍诧异地看着,天子的靠近让她压力甚大。她想起身避让时,天子忽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腕。玉纤阿忍着强甩开的想法,她心中已知自己猜测卫天子对自己有意的心思是猜对了,便仍做着不解震惊状看天子。   卫天子长相平凡,自以为透过女郎惆怅又含忧的眼眸看懂了玉纤阿的心思。他握着玉纤阿的手,道:“寡人心思与你一样。”   玉纤阿心想你和我的心思是不是一样我不知道,但你的心思是什么,我显然已经看懂。   无妨。   她一开始说和亲,一是因为被天子见到了,她躲不掉;二是因为正好可借此随天子离开,让范翕以为她去和亲,为她逃离他争取时间。而她自然不是真的想和亲,她现在要先搅黄了这个和亲。   之后再慢慢搅黄其他事。   总是要范翕认输。   她是与范翕博弈,不是要牺牲自己成全九夷。   ——   卫天子与玉纤阿坐着说了一些话,美人陪坐,谁会不满?卫天子试了玉纤阿一些话,玉纤阿真真假假地编了一些。她说话婉婉,气质极温,鲜少有人与她说话而不受她的影响。果然一开始卫天子还有些疑心,当玉女怅然而泣,说自己是被越国薄氏收养的时,卫天子已开始怜惜她的出身。   玉纤阿却露出几分天真无辜的笑,道:“陛下,妾身自愿为陛下分忧,去和亲九夷,帮大卫与九夷建立盟约!”   卫天子神色几闪,怜惜道:“可怜你小小年纪,背井离乡,为越国薄氏来洛邑奔走,寡人却送你和亲,实在心有不忍。”   原是玉纤阿将自己跟随范翕,说成是为越国薄氏奔前程。反正越国离洛邑太远,卫天子一时半刻也不会知道真相。   随她说罢了。   卫天子与玉纤阿挨着说了一些话,玉纤阿试探出他有动摇让她去和亲的意思,微微松了口气。想只要动摇便好。玉纤阿想着心事时,忽然被男人搂住了腰肢。她身子一下僵硬,因她已许久未曾感受到男子带来的这种威胁了。   卫天子的气息包围着她,他扣着她的腰,不容她拒绝的,呼吸拂在她耳后。如虎狼在后,沉着呼吸,等着她入网。   玉纤阿身上的汗毛,一根根竖起。   头皮欲炸!   她和范翕在一起时间久了,她有了真正喜欢的人,她竟大意了,竟忘记了世间男子的这副恶心面孔。与她答应什么,就一定是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要她柔情蜜意,要她顺服体贴,要她如宠物一般顺应。   玉纤阿不动声色地露出笑,柔声:“不知陛下说不忍心妾身和亲,是何意?”   她这样说着时,便站起身,想自然无比地推开卫天子的手,从他怀里退走。但是她才一动,腰肢被握的力道收紧。玉纤阿慌张地转过脸,刚惊呼了一声“陛下”,就被卫天子拽到了床榻上。   胡乱的气息喷拂而下。   天旋地转后,让她浑身血冷,让她恶心!   这个男人,没有范翕那样俊朗的面容,没有范翕身上的温润熏香。没有范翕的柔情,没有范翕的耐心。这个年龄大了范翕整整一轮的男人,是天子,他将玉纤阿扣在怀里时,皮革卸下,意味不言而喻。   玉纤阿仰面躺着,光被那人挡住。她很久没有遇到过这么直接的男人了,她和范翕又太亲近了……她真的好久没有这般恶心过男人了。   玉纤阿目有几多怔忡,她恍恍惚惚地想,原来范翕改变了她这么多。原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当男子靠近她时,她忘了男子对她的觊觎龌龊心思。   都是范翕。   都怪……范翕。   眼中波光泠泠似泪,床帐飞扬间,玉纤阿挣扎着。   她高声:“陛下不是说让妾身和亲么?”   卫天子漫不经心:“也许还有别的意思呢?你随我入宫时,没想到么?”   他笑了笑:“一个会去湛儿府邸求助的女郎,寡人不信你是如何天真无辜的人。”   他见女郎面色苍白、目中带着惊惶色,他觉得有趣地伸手拂她面容。指间细腻温润,卫天子眼神转暗。玉纤阿咬下唇,道:“我以为……天子不至于如此急色。”   卫天子道:“你低估了你的美貌,高估了男人。尤其是高估了家有母大虫的男人。”   他低头。   一排青铜灯柱罩风,帐子掠起,昏黄的烛火光在玉纤阿眼前晃动。   玉纤阿别头,咬牙:“陛下是天子!怎能如此?”   卫天子大笑:“正是因为寡人是天子,才为所欲为!”   他话才落,后脑一痛,他眼睛瞪起,不敢置信地看着床上女郎。他张口想说什么,眼前发黑,无力地倒了下去。玉纤阿一把推开他沉重的身体,从他身下钻了出来。她手中握着一个烛台,当击倒天子后,握着烛台坐在床上,玉纤阿心中砰砰跳。   她衣衫凌乱,长发披散,沉着面,知道一个意外情况发生了。   玉纤阿蹙着眉,厌恶地盯一瞬那瘫在床上的卫天子。想整个王宫,恐不会知道有人敢这样对天子。待有人发现,或者天子醒来,她就完了。自从她在姜湛府上见到卫天子,她的计划就在偏离。她想利用天子远离范翕,但天子也不会什么都不要。   计划微有些偏离,然而无妨,可以补救。   ——   玉纤阿将卫天子搬到了床上,盖上被褥。她拍着胸口休息一会儿后,叫来一侍女入内。一不做二不休,她既已敲晕卫天子,便敢再敲晕一侍女。那侍女刚进门就被玉纤阿从后握着烛台敲倒,之后玉纤阿换上侍女的宫女服饰,低着头出了宫殿。   如今情况,天子醒来后恐杀她,她欲自救,当求助宫中王后。   白日在姜湛府中听说,正是因有宗亲公主求了王后,才免了和亲九夷的命运。想来卫王后的权势极大,可影响天子。玉纤阿想求助王后,说自己不愿从卫天子事。卫天子不会放过她,王后见她美貌,也不会轻易答应卫天子留她在宫中的心思。这二人有了争论,玉纤阿才有机会争出自己的路。   她必须在天子醒来前,用舌灿莲花求得王后主动庇护!   玉纤阿匆匆在宫舍间行走,时而避开巡逻侍从和宫中贵人。多亏了曾在吴王宫待过,如今洛邑王宫虽大,玉纤阿也不露怯。她心有谋算,自是一心向着自己的目标寻找。只是可惜白日下了雪,夜里雪未消,宫中路不好走。且玉纤阿第一次来王宫,不知王后宫殿方位,只能匆匆寻找。   她一人脚步匆忙在宫中小心行走,走过一树荫时,前方有郎中梭巡。玉纤阿看到灯烛火光,心口一颤要转身走其他路时,后方竟也有卫士的影子走来。前后夹击,她僵立原地时,阴暗树后忽伸开一只手,将她一把拽了过去。   玉纤阿被人拽住手臂,向树后拉。   她初时放松,以为是范翕。因范翕先前常与她这样。   但紧接着,那人拖拽她时,她闻到了对方身上的熏香。不是范翕身上那股清冽温润的、近日掺了些中药苦味的香气!玉纤阿僵着身,被人推到树上,捂住了嘴。她抬眼,看到了男子的面容。   昏暗的光下,二人四目相对,那人竟是姜湛。姜湛握她手腕,做个口型:“嘘!”   玉纤阿一怔后了然,紧绷的神经松下。   姜湛对她宽慰一笑,放开了捂住她嘴的手。看女郎一身宫女服饰,姜湛不解地看了她两眼,却没工夫多说。因树外方卫士脚步声过来,为防止玉纤阿被发现,姜湛只好出去,与那些卫士说了几句话。玉纤阿独自藏身在树后,雪光冷冷地照在她面上。   恍恍惚惚地,玉纤阿露出一个笑——刚才那一瞬,她心跳到嗓子眼,还以为是范翕呢。   姜湛打发走人,回到树后。他冷不丁看到玉纤阿低着眉眼在笑,不知在想什么,她笑得温柔又眷恋。晚风相照,清寂的雪地上,美人如月光清徐。   姜湛心中荡起,几乎移不开眼。   而玉纤阿抬头望向出神的公子湛,同样心中一动。 第115章   夜深人静,寒余雪飞。宫中巡逻郎中们的脚步声踩着雪“嚓嚓”远去, 宫灯在庑下檐角轻轻晃动。影影绰绰, 微弱的火光隔岸, 一重重如水波,拂在庑下男女面上、身上。   姜湛入神地盯着玉纤阿。   宫女妆容, 发插步摇。玉纤阿美目轻扬, 与他对视。待看他出神一般半晌回不过神, 玉纤阿心中有数, 口上只忧心小声唤他:“公子?”   姜湛这才低头咳嗽一声,掩袖时吐出一团微微白气。   他移开了自己盯着玉纤阿错不开的目光, 和她一道站在庑下树后, 悄声问她:“你为何这般……衣饰妆容, 出现在这里?”   玉纤阿便简单将卫天子和自己在宫殿中发生的事说了下。   没想到玉纤阿说得这么清楚,姜湛微震, 看她的目光有些复杂:“你是说我父王对你、对你……”   他没说下去, 换过旁人他会觉得这是在侮辱自己父王名声, 但是此人是玉纤阿。玉女这般的美貌, 若是卫天子毫不心动……反而奇怪。姜湛喉咙有些发干, 道:“可是父王不是传告天下,说要你代去和亲么?”   玉纤阿柔柔笑了下。   她低声婉婉:“恐过了今夜,天子便不是这样的想法了。然天威难测,这也不是我能揣摩的。”   姜湛顿了顿, 问:“那你穿成这样……”   玉纤阿垂着面容柔声:“我欲寻王后, 求王后庇护我。”   姜湛不语。   玉纤阿始终流露楚楚可怜之态, 抬目看他一眼时,波光粼粼间,婉约明秀:“在王宫中,我只能求王后庇护。”   姜湛缓缓道:“你生得这般模样……我母后不一定庇护你。”   玉纤阿低怅道:“那也无法。我恐无法去和亲,你父王恐要将我留在王宫。我除了寻王后相助,并无他法。公子也说我相貌尚可,那想来能助王后的地方多些。我总要为自己想些法子。”   实际她内心不如何焦虑。一法不成,她自然有别的法子。例如眼前的姜湛,其实就是一个路子。   玉纤阿自被卫天子看一眼,她便大概能猜出事情的这般走向。她屡次给范翕机会,范翕既不信任她,也死不悔改。那她可不会只是简单地掉头就走、简单远离他。她要惩罚范翕,要范翕悔不如初,要范翕从他的疯癫噩梦中清醒过来。   她心中爱范翕。但同时她之心狠之冷静,其实不为情所退让。   她永不会屈服他,永不会顺服他,永不会忍受在他和于幸兰的故事中充当一个可悲牺牲者。她对他的爱,不是宽容,而是惩罚。   范翕不是寻常好脾气好说话的公子。她不下猛药,他不能清醒。   情郎是这样一个人……少有女郎能应付得了。   姜湛听玉纤阿惆怅说起卫天子对她的觊觎,说卫天子不想她和亲。姜湛目光闪烁,想原来父王只是用和亲这个借口将玉女带走。等风头过了,天子可能就会要纳玉女入后宫。   虽然卫王后强势,但其实在丈夫和天子面前,再强势的王后,也终是要低头。   只是可惜玉女……花容月貌,这般年轻,竟要入他父王后宫么?   姜湛觉得胸口有些堵,同时间,脑中有个大胆的想法不合时宜地冒出来。他想若是玉女需要相助,那他是否、是否……姜湛未完全想明白,玉纤阿已抬目,盈盈望他一眼后,好奇般问:“我自是想去寻王后求助,怎么公子也来这宫中?难道公子是特意寻我?”   姜湛愣一下,心稍微冷静些,想到了范翕。   他语气微古怪道:“是公子翕寻上的我。他说你与他闹了矛盾,你才铤而走险来找我。他说他错了,想请你原谅他。”   玉纤阿直接道:“他撒谎。公子,你不要信他。”   姜湛皱眉不解。   玉纤阿道:“公子翕心机阴沉,不类他本人看着那般光风霁月。他要与于女郎成亲,却将我囚住。我好不容易逃出,若公子你助了他,便是将我重新推回了火坑。他自己无法进宫,才让你进来。若我所料不差,他之后定会来问你,从你这里探寻我情形如何。好让他判断他该如何对付我。公子,你万不能听信他,任他欺辱我!”   姜湛:“……”   他微眯起了眼,缓缓说了一句:“你这般了解他?又对他这般不留情面?”   ——这般了解他,可是因这般爱他?这般不留情面,又是否是不太爱他?   有些话,玉纤阿并不想和他人剖析。她和范翕之间的复杂关系,范翕对她的压迫和提防,她对范翕的怜惜与忌惮……姜湛岂会明白?玉纤阿便只轻轻拂了下耳畔发丝,她侧过头,望着幽幽灯火光下的雪地出神。她喃声:“总之,公子什么都不要告诉他。我太怕他了。”   说罢,玉纤阿回过身,向姜湛行了一礼,柔声:“请公子告知我王后宫殿位置可否?天子总是要醒的,到时我性命不保。只能乞王后怜我……”   姜湛不答她。   他盯着站在自己身前的柔弱女郎,只问她:“若我母后要你死,怎么办?”   玉纤阿飞快看他一眼,面色微白。似有慌乱色一闪而过。   姜湛又道:“而即使我母后救了你,你到时必入我父王后宫,你且欢喜?这是你要的?”   玉纤阿答:“我总是要先保命。且入天子后宫,也没什么不好。”   她一开始就知道这也许是等着自己的命运,她并不觉得如何,且要利用这种手段报复范翕。于是玉纤阿只是沉静站着。然她等了许久,姜湛仍不回答她。玉纤阿便目露失望色,她向姜湛再次屈膝行了一礼,转身即走。   她步子挪开一步,手腕被身后姜湛握住。衣袖袍裙纵横,发梢间步摇撞击声清脆。玉纤阿侧过头看他,见他面容微绷,扣着她手腕的手背青筋微突。姜湛缓缓抬起眼来看她,目光锐利而有千斤重。姜湛慢慢说道:“不要入我父王后宫,我来帮你。”   玉纤阿望着他不语。   事情重新回到了她想要的轨道上。但其实两者差距对她来说不算很大。姜湛帮她很好,不帮她也无妨。她以为要姜湛站到自己这边要花更多时间,她没有料到他会如此轻易地选择助她。   凉薄如玉纤阿,在此时,心中也微微有些愧。   她垂下眼,低声:“我不是什么良善的人。公子可知?”   姜湛轻轻笑了一下,握她手腕的力道紧一分。他想通了一些事,目中便生了温,只顾灼灼地盯着她。姜湛一字一句:“无妨。我自愿助你。这是我曾应过你的。”   他曾答应自己会帮玉纤阿一个忙。   起初这个忙只是带玉纤阿结识成容风。   后来这个忙成了帮玉纤阿逃离公子翕,而今,这个忙……玉纤阿又打算求助他什么呢?   ——   范翕一夜未眠。   他知道姜湛入了宫,便在公子湛的府邸等人回归。大半夜过去,管事悄悄看了那在会客厅等候的公子翕几次。公子翕坐在空荡的大堂中,单薄如雪地上方的凉透月色。已经这么晚了,范翕却不离开,坚持等姜湛回来。   管事听范翕一晚上不停地咳嗽,都怕这位羸弱的公子病倒在他们府上。   好在鼓声过了三声后,姜湛回来了。姜湛踱着步回来,颇有些头痛地锁着眉。他很少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且今夜对话,让他看出玉女绝非寻常女流。他是否真的可以帮到她……姜湛这般沉思时,府中管事凑到了他耳边,悄声告诉姜湛,说公子翕仍等着他。   姜湛一惊。   忙吩咐管事:“别说我回来了……”   背后传来郎君清寒如霜的声音:“你回来了?”   姜湛僵硬着转过身,硬着头皮,看向不知何时出现在他后方的范翕。姜湛瞪了没用的管事一瞬,看范翕又疲惫、又苍白地笑了下。范翕哑着声开口:“莫怪其他人了。是我一直在等你的消息……玉儿可有话让你带给我?”   姜湛叹口气。   他低头,不敢看范翕的目光:“玉女说,她对你失望至极,从此后,她与你恩断义绝,你勿要再勉强她了。”   硬着头皮说出这话,姜湛心中都替范翕难受。他亲眼见过范翕曾因为玉女而在他和于幸兰面前吐血,范翕对玉女定是情深义重。然而玉纤阿却说是范翕负她,范翕欺负她。   姜湛不知二人是怎么回事,只说:“玉女让你莫要再逼她了。说你会后悔的。”   说完,姜湛抬头,颇有些紧张地盯着范翕。他怕范翕因玉女的绝情而受伤,怕范翕再次吐血。   毕竟范翕如今身体……   但是让姜湛很意外,范翕稳稳地站在他面前。玉纤阿让姜湛代为转达那般绝情的话,范翕也面不改色,好似他早就料到了玉纤阿的话一样。   范翕面色如霜雪,却只是淡淡笑了一下,低声:“我才不会后悔。”   他如同喃喃自语一般:“放走她,我才会后悔。”   他执迷不悟,他绝不放过她。   他恨她之无情,恨她不能为自己而受些委屈。   他不能明白,只要他和她在一起不就可以了么?名分真的有那么重要么?他那般爱她,难道她不懂么?他已经什么都失去了,他只剩下她,难道她不懂么?   他恨她无情。   恨她不能体谅他的难处,宽容他的背叛。   昔日承诺如同儿戏,范翕目中潮润失落,只一味恨她与他做戏至此,千方百计地逃离他的身边。   ——   范翕从姜湛这里得知了玉纤阿的态度,他没有备受打击,他非常平静地与姜湛告了别,就转身出府了。   奚妍和吕归住在洛邑一家旧宅中。当日奚礼离开时,给了奚妍一些钱财,让这个妹妹暂时摆脱了贫穷的现状。等到了洛邑,奚妍原本想多和玉纤阿走动走动,但是玉纤阿被范翕限制出府。   范翕更是直接找上她,不许她与玉纤阿约见。   奚妍忐忑不安,发觉自范翕从丹凤台回来后,就完全变了个人。她如今无权无势,自然不敢和范翕作对。于是这些日子,吴国九公主奚妍只好旁敲侧击地打听玉纤阿的消息。而吕归,则接了些简单的活计,做些游侠儿会做的劫富济贫的事。   吕归如今越来越沉默。   他发觉自己和奚妍之间的距离在一点点扩大。他不过一介凡夫俗子,吴国小公主却动摇着是否该回归她本来的位置。若她回去了,她自然锦衣玉食,旧日享受什么待遇,现在依旧如是。吕归对这种状况不知该如何说,他想劝公主不要动摇。然而,他哪有立场?   他便只是闷头接着一些活,更是试图投靠洛邑的名门大户们。想若是他重新得到昔日郎中令那样的职务,是否小公主便仍能做昔日无忧无虑的少女?   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夜里,吕归白日帮一个富商向另一人讨回些东西,他神情瑟瑟地回到住处时,发现范翕在府中等着他。   奚妍小跑着出来,到吕归身边,紧张地挽住吕归手臂,警惕地看着范翕:“吕归,公子翕一刻钟前就来了。公子,吕归已经回来了,有什么话,你们当着我的面说可好?好歹,我也算一介公主。”   她站在吕归身边,妄图以吴国公主的身份保护吕归。   范翕盯着吕归。   吕归心中因公主的关怀而心中一暖,她还是在意他。但他轻轻推开奚妍的手臂,笑一下:“阿九,你去帮我们打点儿酒吧。”   奚妍急声:“吕归!”   她急切地向吕归使眼色,妄图让吕归想起他二人曾约定过的:公子翕不是好人,千万不要一人落到公子翕手中。   吕归笑:“我武功这么高,你怕什么?”   奚妍这才被吕归不情不愿地请走了。   ——   夜风甚凉,月藏云后。   范翕淡淡看着吕归,道:“你倒是和九公主的关系不错。可惜她是娇生惯养的公主,无法完全舍得荣华富贵。若你一心只想当个游侠儿,你早日劝她回吴国才不耽误她。”   吕归正了脸色,淡漠道:“这与你无关吧?”   范翕淡声:“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想要地位,名声,想要比昔日吴国郎中令更高的声望,好保护她,将她留下。可惜你是吴国人,洛邑贵族瞧不起吴国乡野小国,你还要判断谁更有前途。既然如此,你不妨来助我。你来助我,博得名气声望,好迎娶九公主。”   吕归一怔,然后立刻正色道:“我与公主清白十分,只是朋友!公子莫要误会了。”   范翕哂笑。   他如今连情绪都懒得装模作样地掩饰了,站在吕归面前,他阴冷淡薄,盯着吕归的眼睛幽黑沉暗,好似能将吕归看透一般。吕归在他这样漆黑的眼眸下微微一僵,别开了目光。   范翕漠然无比:“想好了么?”   他竟是直接跳过了和吕归辩驳吕归与奚妍感情的步骤。   吕归沉默半晌,知恐怕这才是公子翕的真面目。他在心中权衡,想着跟随公子翕,是否是铤而走险,是否可保自己得到自己想要的。他武功盖世,他想投靠谁都不难。   难的是,现在是新朝天下,他一个吴国人,在洛邑很难判断情势……考虑了一会儿,吕归回答:“我愿跟随公子。”   他低声:“公子不要忘了答应给我的。”   范翕顺着他的话道:“那你先来给我递一份投名状吧。”   吕归一愣,这才明白范翕是有事找来。恐是范翕有事要用他,偏偏说要他给投名状。吕归无奈,只好问是什么。   范翕答:“帮我杀人,抢人。”   吕归一凛。   看这位站在面前的如春山秀水般俊美的公子垂着长睫,口中吐出的话却如地狱毒蛇般阴凉诡谲:“你长于先登搏杀,弱于指挥调度。即是武功强悍,擅于突击,却无法长时间作战。此任务非你莫属。”   “只要你帮我抢回了她,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不说娶一个吴国公主,你要吴国所有公主嫁给你,我也帮你达成愿望。”   吕归:“……”   那倒是不必了。   ——   吕归次日跟随公子翕离去,他对奚妍撒了个谎,只说自己帮范翕一个小忙。   新一日到来,姜女被关了一夜,又即将被关一个白天。范翕没有来审问她,但也不让人给她吃喝。他要活生生用这种方式折磨死姜女,姜女被关在室内,想到这就是前些日子玉纤阿所受的待遇,她便觉得一阵恐慌。   范翕疯了!   难怪玉女要逃离范翕!   眼下只求玉女还记得她,会回来救她!   上午的时候,于幸兰来寻范翕,范翕不见,于幸兰怒而离去。成容风也来寻范翕,请范翕和他一起求见卫天子,将玉女带回来。范翕依然不见。成容风怒极,直闯府邸要与范翕对话,却终是不了了之。   吕归一整个白日都和范翕在一起。   看范翕肃整府上私兵,将府中卫士集合,一一配发刀剑。吕归心中发慌,意识到范翕恐要动武用兵。且看范翕这架势,莫非是什么谋反的事……   吕归几乎有些后悔跟范翕走,但是到了这一步,他只能接着走下去,而不能走回头路了。   只望范翕不要疯得太厉害!   不要真的要他去刺杀卫天子!   范翕一整个白天都要府中卫士排阵布兵,他亲自坐镇,布置阵法,检查他们武功。他要吕归融合进他府上的卫士队列中。吕归绝对是范翕计划中的重要一环,吕归胡乱想了一白日,也不知范翕到底是要做什么。   而到了深夜,吕归和卫士们刚要入睡,就被范翕喊去院中。一身清霜的灰袍郎君立在寒夜中,等着卫士们集阵。待人集齐了,范翕才回身,望向他们。吕归看旁边的成渝一眼,成渝脸色有些不好,这让吕归更加紧张。   而之后,范翕望着他们,仍然不提他的目的,却发布了他要他们做的第一件事——   “与我一道趁夜离开洛邑。动作轻些,别让人察觉。若是因谁的失误致使我们被人发现,我就要他生不如死。”   众卫士紧绷着面,齐声应:“是!”   这时他们不知,范翕多带了一个人——姜女。   ——   吕归等人趁夜,快马加鞭离开洛邑。范翕为他们备好了精良武器和马匹,到这个时候,吕归反而轻松。他们一路出洛,显然范翕的目的不是刺杀卫天子。只要范翕不是要在此时谋逆,其他事吕归都好说。   吕归这样的淡定,持续到次日晌午。   范翕领着他们上了洛道,藏身丛林中。众人稍微整理一番,吃了干粮。到了这个时候,范翕才告诉他们要做什么。范翕缓缓道——   “午时二刻,九夷离洛的队伍会从此地经过。他们带着和亲公主,离开我朝,回返九夷蛮荒之地。我们要做的,便是抢下那和亲公主……”   ——   玉纤阿被卫天子关在了宫殿中。   卫王后曾来宫外,好奇欲见玉纤阿。守在宫殿外的卫士却不许,被王后一顿责打,之后王后被后宫繁琐事务牵引走。   玉纤阿沉静无比地坐在宫殿中靠窗的位置,她闭着目,略微小睡。秀美的面上错着树枝宫灯的光影,睫毛纤长,唇瓣嫣红。她靠睡在窗口,闭目安静秀雅的模样,让她如月中神女般婉婉动人。   昏昏欲睡间,耳畔忽听到窗外天边的轰轰雷鸣声。“擦咔”一声,支着窗子的木杆掉了下去,窗子登时猛地关上了。玉纤阿被雷声惊醒,她起身推开窗子,手扶在窗棂上,撩目看向宫殿外的窗口处。   冬景萧索,满园枯寂,然黑云压顶,雷声喧嚣。   江水为竭,冬雷震震,似有片雪拂上眉梢——   天将降大雪!   玉纤阿喃声:“这个时辰,九夷的人马,该已出洛邑了。”   没有消息,便说明起码在洛邑中,九夷没有出事。   那么……或许是在……洛道?   ——   洛道上,九夷人马带着天子赠送的金银珠宝和明玉美人,一道凯旋而归。九夷来洛的人士志得圆满,他们和新卫天下成功建交,新天子对他们宽容无比,赠送他们的宝物,远比他们因战事而损失的更多。九夷人知道,卫天子是为了封他们的口。   让当初齐卫为了得到大周天下、不惜让九夷入周抢掠这件事,被永远封口。   而今九夷人回返自己的王国,天子送了整整五十车的厚礼。其中还包括一和亲公主。那和亲公主被送去九夷建交,公主生得美丽无比,他们都分外满意。虽然中途因卫王后的厌恶而生了一点小波折,但他们仍得到了和亲公主……   唯一的麻烦,恐是因卫天子赠送的厚礼车马太多,车轮重重碾在泥土地上。九夷人一边抱怨着这么多的车马,让他们无法快速赶路,一边又高兴地称赞着卫天子的仁慈博爱,比先前周天子的小气阴沉不知好了多少倍……   正是这样时刻,“噗噗”两声极轻的箭鸣声,从洛道两边射来。   九夷人未反应过来,便看大批蒙面武士冲了过来,更有一人如残影般从他们面前闪过,直奔向九夷武士身后看守的众多车马——九夷人懵了半天,震惊于有人敢抢他们,反应过来后纷纷拔刀:“有刺客!”   ——   轰——   雷声在天边炸响。   一声催急一声。   如鼓点般敲在人心上。   而洛道上,九夷人马被一批武功极好地刺客包围,他们的马车被刺客砍中,大批金银器具从车中琳琅滚了出来。九夷人气得眼红,哇哇大叫着扑上来与这些刺客冲杀。这批刺客中,有一人武功极高,能以极快速度钳制住他们。此人也不杀人,反而四处点火搅局……   九夷人大喝:“尔等何人!我等是九夷使臣,你们竟敢抢我等?!”   刺客却哪里理会他们?   吕归蒙着面,以大开大合之势,将九夷这批队伍中武功最厉害的数人一一钳制。他很少在人前动武,是以此时也不藏掖,力道干脆长臂舒展,以最快速度,为身后的范翕开出一条路。看似是到处乱杀,实则是冲着那和亲公主所在的马车。   一步步杀向那辆马车!   那辆马车停在路中间,两边的粮车和堆满了金银器物的香车宝马都点燃了火。飞雪断断续续地洒下,气候干燥幽冷,九夷人被夹在半道上,进退无路。这批刺客如蝗虫般包围他们!   和亲公主的车静静的,公主始终不曾开车门出来。   吕归的打斗渐渐接近那辆车,吕归极快的速度,可以保证范翕在最短的时间内突围,将自己想带走的人带走。范翕幽静的眼盯着那辆安静停在路中央的马车,他眼中的光越来越亮,阴狠之色也越来越重。   他迫不及待!他一刻也不能等!   从他身边逃走的人,将重新回来。她回来了,他才能安心,才能继续他的复仇。   吕归一声长啸,将马车外的武士引走。这是吕归和范翕所约的信号,范翕从打斗中脱身,纵步到了车前。奔到车前,他因体虚而轻轻晃了一下身,手扶住了马车的围栏。范翕盯着马车紧闭的车门,他扣着围栏的手用力。   范翕站在打杀人马间,萧萧肃肃。他睫毛飞抖,面容微红微赧,如害羞的郎君等候情人一般。   他振振衣袖,神色恍一下后,抬面露出一个温柔又脆弱的笑。他眸子泉水一样,眼尾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他微弯身,对车中人伸手:“玉儿,出来吧。”   郎君指骨细长,然车中没有动静。   完全不在意周围人的死伤和不远处车马上点燃的大火,范翕微有羞意,道:“你放心,我不会生你气的。你根本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何必非要气我呢?只要你回来,我就不连累姜女,不连累成渝。玉儿,出来吧,跟我走吧。”   车中仍没有动静。   清清冷冷的,寒风伴飞雪袭来。静站之时,范翕脸上的温柔神色蓦地一收,几乎刹那间,他发觉了不对。   不再多等,他面上透出幽冷寒色。范翕跨步迈前一步,一把推开了车门,探身而望。   沉黑的车中,一个女郎靠壁沉睡。她似是被人喂了药,才会在外面如此大动静都不能醒来。这女郎容貌不错,但绝不是玉纤阿,绝没有玉纤阿那样的相貌。   范翕的脸色,森森地青了——   玉纤阿!   他脸颊又青又白,眼前黑了一阵后,恍惚间意识到,他被玉纤阿耍了!   玉纤阿!   玉——纤——阿!   ——   而王宫一隅,飞雪已落,玉纤阿静静抱臂站在窗前。一片雪落在她手背上,凉得她瑟缩一下。玉纤阿默默地想着:戏该差不多了吧?   范翕这样的人,她若是一步退,日后只会步步退。   与其日后两厢折磨,不如今日破而后立。 第116章   关上窗,玉纤阿缓缓走回内舍, 寂静空旷的宫殿中, 只有她抱臂悠然走过。她回到了温暖的内舍, 将手放在炭火上烤火。暖意丝丝缕缕,沿着冰凉的手爬遍四肢百骸。玉纤阿轻轻抖一下, 想到了自己前日与姜湛见面时, 求助姜湛的事情。   她所做的事情, 不一定全是对的。   她不能保证自己能算计了所有人的每一步动向。   她只能说, 自己尽力。她始终是最开始的那个玉纤阿,想要地位, 想要良婿, 想要至高无上的一切。范翕不给她, 其他人可以给她。   她也曾甘心为范翕退让,然范翕不领情, 她便也不会让自己一直那般可悲下去。   玉纤阿为自己用青铜盏倒了一盏酒, 她端酒坐于食案后。一饮而尽后, 玉纤阿喃喃自语道:“公子, 我要让你知道, 爱我不是禁锢我。你若是不懂,我就设计着,让你一步步懂。”   雪光拍打,拂照着窗扉, 女郎独自于殿中饮酒。过往的事情那般模糊, 以后也一样。   ——   洛道古驰, 火焰烧上牛车马车,片片雪粒零零散散地从浩瀚天宇飘落而下。空气阴冷冷的,带着许多潮气。范翕立在那唯一的马车前,盯着车中沉睡的陌生女郎。他袖中的手轻轻勾了下,强忍住步上前掐死此女的冲动。   玉纤阿耍弄他!   她根本没有和亲!   事情到了这一步,她仍试图左右他,愚弄他!   攻围九夷车队的时间不宜拖延太久,否则会引得义亭官吏来查探。吕归一人靠强劲的武功帮范翕引开数人,为范翕争取掳人的时间。但是打斗中,吕归抽空回头看一眼后方的范翕,想看自己等人何时才能撤离。谁知却见范翕背对着他,站在和亲公主的车前出神。   吕归不能开口提醒,怕叫破公子翕的身份,日后被九夷报复。他一掌拍去如滔,将身前围着的九夷武士震开四五丈的距离。紧急中,吕归仰天发出一声悠绵长啸。啸声惊醒范翕,范翕回头看了吕归一眼。   一人从侧方向范翕攻去,范翕一招上截剑,将人逼退。振去肩上的碎雪,范翕抹把脸,转身大步向队伍外行走,以哨声联络卫士,意思是撤退。   范翕一步步向外沿走,长袍上沾上火焰中飞出的灰尘黑屑。火舌腾然向上,与雪粒融合。俊美郎君面容如雪如霜,一身寒意,一步步向外。有不长眼的九夷武士冲上来刺杀他,被他翻腕格挡,反手甩剑而杀。   他手中提剑,剑在脚下划出长长裂痕。范翕再一声哨,召集自己的人马集合。他继续走向草丛方向,低头掩袖,忍住喉中咳意和涌上的腥意。   此时此刻,此光此景。他众叛亲离,强弩之末。   他凌厉到了极致,同时也屈辱到了极致!   范翕回到己方人先前藏身的草丛间,厌恶地看一眼被五花大绑着、口中塞着布条的姜女。姜女美丽的面容如今尽染风霜,她仰头见到他,目中就露出惶恐色,不向前求助,而是拼命向后缩。   范翕面无表情,他原本带上姜女,是打算如果车中和亲公主是玉纤阿的话,他要带走玉纤阿,让姜女去替嫁。为了带走玉纤阿,他可以解决后期的一切麻烦事。再麻烦他都无谓。   他走到这一步,冒着被卫天子发现的可能,也要将玉纤阿掳走。他好好地想过,这一次他会更加妥善地看住她,这一次,他会小心身边所有人接触玉纤阿。他再不会给她机会逃离。他想要复仇,想要借助于幸兰走到最佳的位置。但是这一切前提,是玉纤阿在他身边。   然而……玉纤阿了解范翕,范翕同样了解玉纤阿。   他棋差她一着,输了这一棋,他便知玉纤阿要比他多算了一步。   他比她晚了一步,他要将这步棋追回来!他突然间想明白了这变数出现在哪里——   出现在姜湛身上。出现在卫天子身上。   也许他们也爱玉女,他们必然如他一样舍不得放弃玉女。   可笑至极!荒唐至极!他防备她身边的每个男人,他却以为她是去和亲的!却以为姜湛那些男人可以抵抗玉纤阿带来的诱惑!   范翕下令撤退,他上马时,后方卫士纷纷追来,跃上马跟随公子离开。而后方被惹得一团乱的九夷使臣哇哇大叫,看着被烧了一地的珍贵器物,气得头冒青烟、原地大跳:“贼子敢尔!我要回洛邑,我要状告你们天子!你们知不知道你们惹的是谁?别想逃!我要让你们天子惩罚你们!”   范翕阴森森回头:“有本事就来。”   如果不是怕后患无穷,他是直接打算将这批九夷使臣尽数杀死的!   剑锷锋利,手中剑身在鞘中嗡嗡鸣叫。范翕抑制着自己的汹涌杀气,压根不理身后的九夷队伍,走得快极。后方那些九夷人士,大部分是使臣武臣,小部分才是武士。   这么一支乌合之众,自然不是他这方的对手。范翕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当即抓紧时间,掉头赶路。至于九夷人会如何和天子告状,范翕自然也有其他脱身之法。   他本要带走玉纤阿!   他不可能不做安排!   ——   闭着窗,舍内暖香渐浓,女郎悠悠然,坐在窗边观雪景。   玉纤阿就着青铜盏慢慢喝酒,一盏过后,她面红如荔,翠眉含颦。美人揉着颊,算着姜湛答应帮自己,何时会帮自己离开卫王宫。   卫天子关了她于宫殿中,天子又是何打算?到底是姜湛和王后先助她,还是卫天子先要她入后宫?   ——   洛邑之地,成府私宅。   成宜嘉本在郊外与夫君游山玩水,忽收到都中兄长的急信。成宜嘉匆匆赶回洛邑,交代了夫君一声,就返回成家去见兄长。登上府门,成宜嘉见到兄长时,正见兄长在院中整兵。   旌旗金翠招摇,府中卫士佩刀带甲,众人在府中主君成容风的带领下上马,成宜嘉赶来时,只听成容风说他要出城打猎。   成宜嘉又急又气——雪下得这么大,冬日景致这般荒凉。弟弟说要出城打猎?这么劣质的谎言,说了谁信?   成宜嘉拦住成容风欲出府的马匹,张臂挡在一人一马前:“不行!此事从长计议!成家已不是昔日的成家,你不可任意妄为!”   成容风骑在马上,俯眼望姐姐一眼,淡漠道:“我写信让姐姐回来,只是让姐姐回来坐镇,并不是有其他目的。玉女之事,我绝不能放任不管。姐姐保重!”   成家曾找那个丢弃了的孩儿许多年,母亲落了一身心病。如今妹妹也许正在眼前,也许正在遇难,如何能坐视不管?   成宜嘉:“你!”   青年打马,从她身畔跃走!成宜嘉并未拦住,大批骑士已追随成容风出了府。成宜嘉有些茫然地立在府门前,她已二十来岁,有夫有子,成家之旧事,却未有一日让她彻底遗忘。   成容风不能无视,她亦不能……管事看向这位成府大娘子,见成宜嘉下定决心般道:“我在此等二弟回来。”   ——   成容风御马离洛,想以骑猎为借口,去追赶九夷的车马。他孤注一掷,已经做好准备背叛卫天子,只为救下那疑似是自己妹妹的女郎。他欲看她一眼,从她口中问清楚她到底是谁。   若她真是自己的妹妹……即使再次背叛一主君,他也一往无前。   “驾——!”   成容风厉喝。   他带领身后大批武士从御道经过,转过一街,再行两街便可出城。而就是这样的时候,前方突然转来一马,一灰袍郎君御马撞来!成容风连忙调转马头避开,他手拽缰绳,强行将马头调方向,转向墙根处。同时,长袍一撩,成容风从马上跳下。   对面撞来的郎君同样跳下马。   成容风望去,咬牙:“公子翕!”   ——又来坏他好事!   范翕声音冷冽道:“与我一道进宫,面见天子。”   成容风嗤笑:“昨日我似乎登你府邸,说过同样的话。你当时可曾回我,可曾肯见我一面?你昨日如何待我,我今日如数奉还!”   范翕面色不改,黑眸盯着他:“我知道你想出洛邑。”   成容风神色不变,只眼中瞳孔微微尖利地缩了一下。   范翕道:“你不用再费心思了,你想做的我早就做了。玉纤阿根本不在和亲队伍中,她耍弄了我,她现在必然仍在王宫中。你即刻与我一起进宫面圣,求见天子。”   成容风微有怔愣,然他仍保持着理智:“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什么叫‘你想做的我早就做了’。为何说玉女仍在宫中?”   范翕盯着成容风。   难得的,范翕仔细打量着成容风。脑海中,努力翻找记忆,去想成容风的姐姐成宜嘉是生得什么相貌。   但是范翕不太能记起来,他对容貌不如自己母亲的女郎记忆都不深刻。且他之前对玉纤阿虚与委蛇,玉纤阿想见成家人,范翕实际上从未想过去和成家人联系,好让玉纤阿得到庇护。   现在事情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   范翕只是盯着成容风,非常勉强的,他才能从成容风面上略微捕捉到玉纤阿容貌的些许轮廓。成容风是清俊的,成宜嘉也是秀美的。但他们的容貌,都远远不能和玉纤阿相比。   玉纤阿是上天流落人间的珍品,遗珠。她柔而美,弱而婉。她是月色清辉,是山间雪狐。她的容貌无人可以类比。   如果玉纤阿真的和成家有什么关系,恐怕只有玉纤阿一人是和昔日的湖阳长公主殿下生得像些。而即便这样,范翕都认为,湖阳夫人也是容貌弱于纤阿的。   范翕面对着不解的成容风,喃声:“你没有见过她。你若是见过了她,你就会懂她为何仍会被留在宫中。”   他这般一说,成容风的脸色终于彻底变了。   成容风只从姜女那里得知玉纤阿是美人,但玉纤阿到底美得如何,他却未有概念。眼下范翕一说,成容风蓦地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成容风不再犹豫,不再怀疑范翕,不再和范翕互相猜忌。   成容风铁青着脸,说:“我与你一道进宫!”   辇毂之下,成容风当机立断,他飞快地翻身上马:“路上,你细细告诉我你与我妹妹,到底是怎么回事。”   范翕是个刻薄的人,他回答道:“到底是不是你妹妹,尚未可知。”   ——   日落夜起,宫灯渐亮。   卫王宫中的天子寝殿中,卫天子姜雍长臂支额,长腿屈起踩在茵褥上。炉中茵犀香萦绕,帷帐如沙般轻轻拂在青石地砖上。香气雅正,格调舒朗。   卫天子闭着眼沉浸在缕缕清香气息中,听到清脆的龟壳扔在地上的声音。   大巫祝跪在天子姜雍坐下,拿着龟壳和长筹,为天子卜算卦象。   已连续卜了两次。   跪在下座的大巫祝额上慢慢渗了汗,当龟壳第二次猝不及防得洒在地砖上时,天子姜雍睁目,向他看来。   大巫祝擦擦额上的汗,辨了一番卦象后,他小心翼翼地说:“陛下,此卦所示,依然是……大凶。”   大凶!   姜雍目中寒意顿现。   天子汹涌残暴气势直压向巫祝!   此年代盛行问卦祷祝之事。无论是寻常百姓还是天子,凡事都喜欢求问鬼神。于是“巫祝”一职应运而生。天子祭祀需要问鬼神,天子日常所有事,都会问鬼神。   “巫祝”与鬼神相通,此大巫祝,平日颇得姜雍的信赖。   所以姜雍这一次来问卦大巫祝——可否让玉女入宫。   这种无所谓的小事,平时卦象都是可有可无,难说好坏。就连天子问可否让九夷送来和亲的女子入后宫,大巫祝给出的答案都是“可”。然而姜雍问是否可让玉女入后宫,大巫祝连续两次,卜出的答案都是大凶!   卫天子面容上浮起怒色,他咬牙切齿:“大凶?!不过是一个小女子而已!大巫祝问错鬼神了吧!再卜!”   大巫祝连忙收了摊开在地上的龟壳,重新再卜一遍。   卫天子重新闭上眼,手指搭着膝头,轻轻敲击着——   送去九夷和亲的队伍已经离开了,玉纤阿被他留在了王宫中。   那个小女子,竟敢拿灯烛敲晕他,且在第二日,竟劳王后亲自来过问此事。王后好奇玉女,卫天子不愿杀玉女,便想将玉女留在后宫中。   卫天子都想好了,他既然可以纳九夷女子入后宫,自然同样可纳玉女入后宫。卫王后是厉害,是代表着齐国。但是王后总归是女子,总归是他妻子!   他若真一心要玉女入后宫,王后除了点头,能有什么其他法子?   待他再去王后面前装装可怜,求求情,王后自然会原谅他。   他想好了一切!   然而!   为何卜卦的结果显示“大凶”?!   卫天子是极为相信鬼神的人。他昔日和齐王联手,共谋天子,他都要到处问巫祝此行是否可成。他一遍遍问巫祝,他自己能否有天子命,能否可登帝。这位经验丰富的大巫祝一次次给出了卫天子肯定的答案,是以得天子信赖。   然而此时——大凶!   “啪。”   卫天子沉思中,听到龟壳再次扔在地砖上的声音。他知道卜卦再次结束了,姜雍睁开眼,看到那大巫祝瘫坐在地上,脸色惨白。   大巫祝抬起头,对卫天子露出一个难看至极、勉强至极的笑:“陛下,卜卦所显——依然是大凶。”   即卫天子不该让此女入后宫。   大巫祝小心翼翼道:“臣为陛下卜卦前,曾远观过那位玉女。玉女之貌,类仙类神,非常人能比。或许此女入了后宫,会狐媚货主,乱我江山。由此卜卦的结果,才会一次次显示为‘大凶’。陛下,若要此女入后宫,请三思。”   卫天子沉默又惊疑。   难道玉纤阿入后宫,会乱他宫室,成为祸水红颜?她之相貌,确实……但是卫天子不信。   他自认为自己可控制住自己,控制自己不为女色所迷。玉纤阿小小年纪,又能做什么呢?为何卦象会显示为“大凶”?   卫天子分外犹豫。   他一方面爱美人,想要美人入他怀,即使那美人拿灯烛打晕了他。然而驯服烈性美人,乃男子之好。   另一方面,他又确实忌惮若玉纤阿入了宫,是否会对他刚刚得到还没坐稳的江山造成影响。   卫天子低着头,沉思不语。大巫祝跪在地上,也不敢打扰他。   忽而,殿外传来宦官通报声——“王后殿下求见!”   ——   大巫祝退去后,卫王后于静淞踏入天子寝宫。凤袍金灿逶迤拖地,裙尾衣摆绣着百鸟朝凤的图样。   王后款款行入大殿,云鬓步摇间流苏轻晃,额上镶云母片花钿,眼尾金沙点箔。   华丽无比。   如西天的鎏金烟雾弥漫。   这位女郎,是齐国公主,她嫁于昔日的卫世子。齐卫二国联姻,于静淞代表齐国势力,姜雍代表卫国势力。这对夫妻的婚姻,不仅是私事,更是政务。   于静淞不是寻常的女郎,整个齐国都是她的后盾。   而今卫王得了天下,齐国臣子入洛为官,都是为了限制卫天子。   这主意,是于静淞为自己的父亲齐王所出的。   少时于静淞和姜雍二人相处时多的是儿女情愁。然而今,这对天子王后之间相处,掺杂的政治因素更多一些。   姜雍屈膝而坐,望着于静淞入大殿。   卫王后随意扫一眼天子的寝宫,坐于一旁,便说道自己此次前来的目的:“陛下,臣妾是为玉女而来的。”   卫天子眼眸微微一眯。   他垂着目,意兴阑珊般,语气中似带嘲弄:“王后可是来说服寡人,要寡人不得纳玉女入后宫做夫人?”   于静淞微微一笑,雍容无比:“我正是此意。”   卫天子厌烦道:“王后不觉得近日你与寡人总是因后宫夫人之事起争执?昔日,你可不是这样的。先前为九夷所献的美人与寡人争吵,如今又为一个玉女。是否王后没有其他事了,整天操心这样繁琐小事?”   于静淞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不耐,她微静一下,才说:“昔日陛下也不是如今日这般,处处不将臣妾当妻子看待。”   卫天子正要再辩,却听外头的宦官通报道:“陛下,公子湛求见!”   卫天子皱了眉,自言自语:“他来做什么?”   宦官自然不会答,反而是坐于殿内的卫王后抬了眼,望向卫天子,微微一笑道:“湛儿是为玉女而来的。”   她缓缓道:“湛儿与臣妾所求的,乃是同一件事。”   她这么一说,平地惊雷一样,让卫天子怔愣原处。   卫天子有了不祥预感,他张张口,卫王后已经站了起来,向他伏身一拜,道:“陛下,我儿湛与玉女纤阿情投意合,乃前世姻缘、今世挚爱。唯求陛下将玉女纤阿嫁于我儿湛,乞二人百年之好。”   “哗啦——”   卫天子猛地站起,长袍拂起面前长案上所摆的器具,他气急败坏一般:“你说什么?这就是你的目的?你故意和寡人作对?!”   ——   姜湛入殿。   他到了殿中,觉得殿中父母间的气氛不太对。王后漠然而坐,天子面色铁青。姜湛心中想恐是母后未曾说服父王。但是他仍拱手,向自己的父王请了安,说明自己的目的:“儿臣欲迎娶玉女为妻,请父王成全。”   天子淡声:“不许。”   姜湛道:“儿臣与玉女情投意合,此乃真心!”   卫天子冷笑:“湛儿,将话收回去。她只不过是越国薄氏所收养的义女而已。你却是王子!公子!她身世无法与你匹配,你不可迎娶她。”   姜湛道:“即使为妾,玉女也心甘情愿。陛下若不信,可问话玉女。”   卫天子怒而站起,面容紧绷,眼眸圆瞪如要吃了姜湛一般:“寡人再说一遍,不许!”   姜湛不卑不亢,拱手:“请父王唤来玉女一问!”   卫天子:“寡人说不许——”   卫王后打断:“陛下不妨唤玉女来问话。臣妾也想听听她是否心慕我儿,是愿嫁我儿,还是留在王宫中。”   ——   成容风与范翕一道前来王宫,求见卫天子。前两日卫天子谁也不见,因怕臣子因和亲之事来烦自己。而今九夷和亲的队伍已经离开洛邑了,当成容风和范翕一起来求时,王宫卫士便放了行。   成容风和范翕一起来殿外求见天子。   殿中天子焦头烂额。   ——   洛道中,九夷使臣整理好了仪仗队,见天子所赠的车马烧毁了好几辆。他们气急败坏,要队伍重返洛邑,寻天子算账——   半路遇贼人!   卫国这是什么待客之道?!   ——   万事仍在掌控中,千丝万缕已悄然脱离轨迹。金碧长殿外,范翕和成容风等候接见。   殿中,姜湛:“请父王唤来玉女!”   王后:“请陛下让玉女前来问话。”   姜湛:“父王!”   王后:“陛下!”   卫天子浑身气得颤抖,怒极:“闭嘴——”   他进退两难,被逼无路之下厉声:“宣——”   “宣成二郎和公子翕入殿!”   “宣玉女前来问话!” 第117章   成容风与范翕一道入天子寝殿。进入后,他们见不只卫天子在, 卫王后也在。同时, 就连公子湛都在。   成容风与范翕一道向天子和王后行礼, 又和姜湛互相行礼,众人心中各有计较地借着行礼的机会试探对方的目的, 成容风心急如焚地想向卫天子要走玉女, 范翕却低垂着长眉秀目, 悠悠望一眼一旁的姜湛。   范翕唇间似噙笑:“公子湛怎么也在这里?莫非是与我为同一件而来?”   他隐晦地问姜湛, 目的是否是玉纤阿。   姜湛却笑了笑:“我为一些私事,应当与你无关。不知深夜入宫, 二人又是为何事来求见我父王?”   范翕微笑:“看来公子对我有些误会, 莫非是她说的?”   姜湛:“……”   姜湛闭口不再说话, 卫天子和卫王后都没有从二人简短的两句话中听出微妙来。   姜湛没有将自己和卫天子争玉纤阿的事告诉范翕,卫天子坐于高座, 卫王后面容沉静, 这二人自然更不会将天家丑事说与臣子听。姜湛不告诉范翕二人自己是为玉女进的宫, 卫天子心烦意乱时略得些宽慰, 想姜湛到底懂丑事不可外扬。   然卫天子却未想到, 姜湛这般说,是因之前他在宫中见玉纤阿,想助玉纤阿。玉纤阿特意提到范翕,她说:“公子, 你若遇到了他, 不管他提起任何有关于我的话题, 公子你都当谨慎应对。他非善人,提起我,定是想从你身上有所求。公子应付不了他,不如公子不要理会他,等我亲自应对他。”   那夜雪光清寒,天上无星无月。   玉纤阿话中处处提防范翕,她对范翕的提防程度,让姜湛几乎以为二人不是一对情人。且对寻常人来说,哪怕一对情人闹翻了,提起对方,也不应是玉纤阿这般无情的态度。   然而现今,范翕说起“她”,语气中也带提防。   这二人……让姜湛看不懂。   他迟疑一下,便决定按照自己答应玉纤阿的那样,不要和范翕多说话,不要被范翕试探去自己的目的,好给范翕提前准备的机会。   卫天子打断了范翕和姜湛之间的微妙对话,他烦躁地揉着额头,急于通过接见成容风和范翕,来让王后和姜湛不拿着玉纤阿的事对自己步步紧逼。卫天子问:“成二郎和公子翕所为何事?”   成容风拱手而答:“陛下,我与公子翕,是为玉女的事情而入宫。”   卫天子面无表情,缓缓抬起了眼,看向成容风和范翕。   他慢吞吞:“寡人听不懂你二人在说什么。谁是玉女?”   说罢,卫天子略微不自在,有些紧张地看眼自己的结发妻子,卫王后于静淞。   大殿清寂。   姜湛眉心轻轻跳了下,古怪地看一眼他的父王。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父王原来真的成了天子,心知肚明的事,天子都可随时不承认。   而王后于静淞仍然维持着优雅雍容的笑容,端庄地打量着下方的两位年轻郎君。王后并未开口打断这段对话。   ——   卫天子不可能不认识玉纤阿。   玉纤阿那样的相貌,任何人只要见过她,就不会不认得。   这是范翕为了得回玉纤阿,不得不对成容风透露出的关于玉纤阿的相貌水准。而今,成容风用范翕曾经用过的对女郎相貌的描述,判断出卫天子在说谎。   成容风和范翕联手来见天子,自然对天子不肯承认的事情早有准备。   范翕垂袖而立,身形修颀。他安静地观察着殿中这些面色各异的人,判断着他们的态度。   而成容风拱着手,他端正典雅,不紧不慢地回答卫天子:“陛下日理万机,恐已经不记得了。几日前,陛下曾出宫微服公子湛的府邸。在公子湛的府邸中,陛下曾带走一女郎,说让她替一位宗亲公主和亲。陛下若不记得此事,王后必然记得。”   因那位宗亲公主不愿和亲,曾让王侯求于王后圣面前。这事只要耐心打听,不会探知不出的。   卫王后唇角轻勾了下,她微微笑时,唇纹有些深。   她不理会夫君向她传递而来的眼色,而是缓缓点头答:“是有这么回事。”   卫天子脸色难看下去,微恼王后不给自己面子,不帮自己找补。他只好沉声:“是,原来她就是玉女。然后呢?”   卫天子冷声:“她已去和亲!不知你二人是打听到了什么,但是此事已经于事无补,你二人不必再来求我。”   成容风上前一步。他从范翕那里,心知肚明玉纤阿根本没有和亲,目前仍在王宫中。但是他必须装傻,于是成容风道:“陛下,玉女不能去和亲!请陛下派快马加鞭,将玉女追回来!臣将将与公子翕对过,玉女当是我成家当年丢失的襁褓婴儿!她是我成家人!”   卫天子愣住,脸色瞬变:“你说什么?!”   成容风长袖振风:“陛下曾答应臣,成家站在陛下这方,陛下当护成家子孙。如今玉女正是我成家子女,请陛下将她追回,让她与我成家相认!”   卫天子挥袖而起。   范翕在一旁朗朗道:“臣与成二郎证实过,玉女一路随臣入洛,她的身世,臣再清楚不过。成家二郎说的当是实情,请陛下明辨,为成家追回此女!”   卫天子高声:“绝不可能——”   话落之时,大殿外头黑漆漆的夜幕中,传来宦官的拉长通报声:“玉女到——”   大殿朱红侧门口,被侍女牵引着踏入一位女郎。范翕和成容风同时转身,范翕长袖在仓促转身间如云鹤般飞扬起。他和成容风一道迫不及待地看向进来的女郎,和成容风一道,目光灼灼,盯着那女郎踏门而入——   女郎貌美,长袖修裾,迈步入室时,纤细腰间衿带轻轻扬起。她婉约而宁静,如花堆月,悠然扶风。她轻轻抬目看一眼大殿中的人,柔弱而动人。她向天子行礼时,殿中寂静,只听得呼吸声。   成容风呼吸微促,上前一步:“妹妹……”   玉纤阿愕然而望。   ——   成容风入神的盯着玉纤阿。   他目中闪着闪烁的光。   他见到玉纤阿前还能维持冷静,见到玉纤阿后,一切理智烟消云散。他看着这女郎迈步款款行来,分花拂柳,目中染愁,眉头轻蹙。他心神恍惚,短短几刻间,好似看到自己母亲年轻时的模样。   好像时光退缩倒流,湖阳夫人仍是年轻貌美的女郎。她从舍外回来,听到二郎在家中哭闹,便又无奈、又不耐地过来探望。年轻时的湖阳夫人推开门,蹙眉看来时,正该是玉纤阿这样的相貌……   只是玉纤阿更年少些,更柔弱些,更懵懂羞涩些。   玉纤阿茫然看着走向她的成容风,向后退了一步。   成容风紧盯着她:“陛下,不必多问,不必多看。玉女纤阿,必是我成府女郎。若你们见过我母亲昔日的模样,便知再不会有人比玉女更像我母亲年轻时的样子。玉女……”   他喉中发紧,声音干涩。他向前走,怕吓到玉纤阿般,又匆匆止步,停在她身前一丈距离外。   成容风目中光激烈跳跃,他呼吸急促:“玉、玉……玉儿!你让姜女寻我!你可曾记得?玉儿,我是、我是哥哥!”   玉纤阿向后退开一步,目中波光涟涟。她有些惊讶,又有些震动。她怔怔地看向成容风,看成容风词不达意:“玉儿,我不曾骗你,你当确实是我妹妹!昔日家中出了些事,母亲弄丢了你。但是幸好你未曾放弃,玉儿……我当真是哥哥!”   玉纤阿茫然:“哥哥?”   卫天子和卫王后对视一眼,冷眼旁观这感人的亲人相认现场。卫天子以手拂开自己额前的垂旒玉珠,看向自己那呆愣在一旁的儿子姜湛。看姜湛也有些迷惘地左看看、右看看,卫天子才微满意,知道姜湛不曾参与此事。   只有范翕微笑着在旁补充:“玉女,成郎当真是你兄长,此千真万确。你不是一直求我帮我寻家世么,此人便是你的兄长。玉女,从此后,你与你兄长,就可团聚了。”   他语调柔和,背对着众人,他看玉纤阿的眼神,隐约含情。   但是玉纤阿缓缓抬头看向他,她敏感地,听他喊她喊的是“玉女”。   而今他喊她,不是玉女,就是玉纤阿。   再不是昔日那柔情缱绻的“玉儿”称呼了。   玉纤阿盯着范翕——他是不想在卫天子面前暴露他和她的关系。   他仍死不悔改。   玉纤阿唇角那刻意做出来的应付成容风的些许感动的笑意,凉了一两分——   范翕目光沉沉而又满是威胁地凝视着她。他眼中,缱绻写着两个恳求的字——   玉儿!   ——   众目睽睽,剑拔弩张。   有人想认亲,有人做旁观,有人还拿着将她永留在王宫的主意。   而就是这般复杂情况下,范翕与玉纤阿对视,他眼睛在深情而无奈地说着话——   好吧。   我认输。   我退后一步。   你不是想和成家认亲么?你不是一直想弄清楚成容风和你到底什么关系么?   我帮你!我帮你!   只要你先从王宫中出来,哪怕你要立刻和成容风扯上关系、要住到成家去,我也无所谓。   ——   范翕向后退了一步。   他只要玉纤阿先离宫。   ——   而在玉纤阿眼中。   他至今,仍不悔改。   他仍想用那些无关紧要的甜言蜜语一样的手段,将她先哄出王宫。   成容风是否可以抵挡得了公子翕?   玉纤阿并不清楚。   因范翕望着她的温柔笑容,她面无表情地回望他,一时间,都不记得自己想和成家认亲,本该是何等激动的情绪。   ——   卫王后依然沉静观望。   面对成容风的激动,玉纤阿张口,她正要说话时,卫天子忽爽朗笑道:“寡人昔年曾见过湖阳夫人,现在想来,玉女也许当真有湖阳夫人的风范。原本寡人便觉得玉女这般相貌,绝非常人。如此便好了,玉女既是成府走丢的女郎,身份自是不低,寡人便想问一问,成二郎可否许玉女入宫来服饰寡人?”   成容风和范翕脸色同时一变。   二人入宫,提防的就是这般情况。   成容风道:“陛下,玉儿是我妹妹,我母亲尚未曾见过她!玉儿年纪尚小,恐不能服侍好陛下。”   范翕道:“陛下,子孙团圆,是成府如今夙望。成府好不容易寻回子女,陛下何不割爱,让玉女回成府,弥补这么多年缺失的亲情?”   姜湛在一旁左看看,右看看。   突然冒出来的成容风,让他看戏看得略迷茫。他都不知该如何插入这出戏中,始终不语的卫王后先开了口:“成家寻回走丢的女郎很难得,陛下后宫夫人不少。陛下何不成全成家?”   卫天子看突然说话的王后一眼。他面色微青:“王后!”   卫王后不看他。   而姜湛在这时,咳嗽着插话,只是比起卫天子、成容风和范翕,他显得分外弱势与不合时宜:“父王,我之前说过的迎娶玉女的事,此时身份问题好似已经解决了……”   他一语出,所有人哗得一下,目光齐齐盯向他。   范翕的眼中,略有阴火浮动。   卫天子道:“寡人心意已决,欲纳玉女入后宫……”   卫王后毫不留情地打断:“陛下三思!”   成容风、姜湛和范翕,同时开口:“陛下不可!”   玉纤阿安静而立,此事分明和她有关,但她站在几个男人中间,关于她的去留,好似她自己没有什么意见该说。无人听她的。   玉纤阿微微笑了一下。   ——   卫天子火气一点点上涌。   他万万不愿放玉纤阿离开!   虽然大巫祝所卜的卦象显示他不该将此女留在宫中,虽然他一直在犹豫……但是所有人都反抗他,都要将玉纤阿带离他身边,这反而加剧了他要将玉纤阿留下的决心。   卫天子怒道:“寡人一言九鼎,尔等就不必多说了!”   姜湛:“父王,你方才不是这样说的!”   成容风:“请陛下成全我成家与玉女相认的苦心!”   范翕:“陛下,成府与玉女相认不易,望陛下体晾。”   几个男人,竟如同在朝堂上吵架争执一般。   在他们声音越来越大地各执一词、争执玉纤阿的去留时,卫王后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玉纤阿。她看玉纤阿无论是听到哪个男人说话,面色都如常。好似这样的情况于玉纤阿来说稀疏平常,并不值得她花费什么精力。   于静淞若有所思。   于静淞早就见过玉纤阿。   那夜姜湛带玉纤阿来到她宫殿,求她相助,姜湛说自己要迎娶玉纤阿。于静淞为了防备夫君再纳一美人入后宫,便答应了帮姜湛此忙。那时候,于静淞万万没想到,成容风和公子翕也会为玉女的去留来求见天子。   卫王后对玉纤阿多了些不喜。   一个女子,让这么多男人争她,不管是出于何目的,此女都绝不是安分的。   卫王后不只不喜玉女入后宫,她同样不喜玉女成为自己儿子的妻子。   卫王后缓缓开口:“不知玉女可愿留在王宫?”   王后一开口,所有人都停了下来,才想起玉纤阿,他们一道看向玉纤阿。   玉纤阿怔一怔后,缓缓地抬步走上前:“回陛下,臣女,不愿。”   ——   卫天子冷冷的看着玉纤阿。   玉纤阿顶着他目光的压力,一步步走向前。   裙裾微微拂动如水波,她云鬓间金步摇晃动。   天子的威逼在面前,成府无法抗衡。成府想将她要走,天子不肯放人。姜湛有答应相助她,但在天子面前,姜湛也仍在犹豫。   玉纤阿慢慢开口:“陛下,臣女有事禀告。臣女昔日在宫外时,曾与一人相爱,情深意笃。”   范翕脸色猛地一变,身子微僵。   他看向玉纤阿,玉纤阿也看向他。   他微妙的脸色变化,他眼中的复杂古怪神情,被玉纤阿完整地看在眼中。甚至范翕衣袖轻轻晃动一下,玉纤阿都看得出,他想阻拦她。   玉纤阿盯着他,喃声:“我曾与他花前月下,曾与他一同许下相许终生的誓言。我与他经历过许多事,我曾以为,我此一生,都将与他那般好下去。我从未想过有一日,我会与陛下回宫。臣女有罪,臣女之前未曾对陛下说实话。”   “臣女不曾告诉陛下,臣女与人的这段私情,让陛下对臣女生了误会。”   范翕脸色微白。   他袖中手握紧,大脑中那根弦绷起,这牵引得他的呼吸也不自主地放轻放缓。   他僵硬而立,想着玉纤阿要说出与他的私情了。玉纤阿要告诉天子她和他的事,玉纤阿要搅乱他和于幸兰的婚事。玉纤阿要报复他,要让他无法走上那条最容易报仇的捷径。   玉纤阿这样对他!   范翕脸色如霜。   他一时压力极大,背上如压千斤。他不能接受她说破这事,他惶恐地想若是和齐国的联姻彻底放弃,他日后该何去何从?大兄范启,至今被囚禁府中不得外出!他若没有了这段方便的婚姻,他如何能尽快救出兄长?   同时,他从魂魄中却生起了另一股轻松感。这让他从枷锁中脱困,让他的压力陡然消失。若是玉纤阿说破了一切,若是玉纤阿将他拉入了深渊……是否他就不必再这般纠结?他是否只能守着她?   这样、这样……其实也好。   她毁去他的所有希望。   但是她又在他身边。   他始终还是有她的。   范翕脑中乱糟糟地想着这些时,卫天子和其他人都看着玉纤阿。他们注意到了玉纤阿的目光有望向范翕,卫天子先面色冷沉而问:“你口中的那男子,是何人?”   范翕长身僵立,垂着目,既愤怒又害羞,既生气又欢喜。他沉浸于这段矛盾的感情中,等着玉纤阿说出他的名字,叫破他的秘密,毁灭他的筹谋——   玉纤阿向天子跪了下去,柔声:“此人,乃是公子……”   范翕面容微红。   玉纤阿:“公子湛。”   范翕蓦地抬眼,目中不可置信,看向玉纤阿。   见玉纤阿笔直跪在天子面前,朗声道:“臣女与公子湛情投意合,因与他发生些口角,臣女才赌气说愿去和亲。而今臣女已经想通,已经与公子湛重归于好。若是公子湛愿意娶臣女,臣女愿嫁他为妻。”   卫天子正要开口,卫王后抢在他之前:“湛儿,你如何想?”   姜湛反应有些慢,没想通这把火,是怎么烧到自己身上的。   他脑中嗡嗡响,茫茫然地站了出来。他与玉纤阿对视一眼,心中压力也重重向上腾起。他一步步向前走向玉纤阿身边,他仍在左右权衡着——   玉女和范翕曾经相爱,现在却互相敌视;   玉女的美貌得他父王爱慕,父王想让玉女入宫。而玉女又美且慧,她一旦入宫,若是不能为王后所用,必然成为王后的威胁;   姜湛自己对玉女,是有好感的……   姜湛跪在了玉女身旁:“儿臣愿娶玉女,求父王成全!”   ——   卫天子浑身怒意高涨。   范翕大脑空白,向前走一步。   成容风却快他一步,抢在范翕之前开口:“臣支持玉女嫁于公子湛!请陛下成全!”   玉纤阿绝不能入卫天子的后宫!卫王后那般强势,卫天子年龄几多……玉女小小年纪,绝不能成为天子和王后争权的牺牲品!   范翕绝不是良配!成容风之前为了想玉纤阿出宫,不得不选择和范翕合作。但是范翕既有他自己的未婚妻,又采用囚禁这种方式对玉纤阿。若玉纤阿有更好的机会,成容风毫不犹豫地支持玉纤阿抛弃范翕。   而姜湛……公子湛,这选择,不知比公子翕,好了多少倍!   ——   卫王后含笑:“臣妾也觉得这门婚事不错,玉女身世和我儿相当,二人可为良配,请陛下下旨了。”   卫天子:“王后!”   卫王后语气中带有几分威胁:“齐国是支持湛儿迎娶他想迎娶的女郎的。”   成容风斩钉截铁:“臣亦支持玉儿和公子湛。”   范翕怔然而立,他失魂落魄地垂目,看着跪在地的玉纤阿。他又有些茫然的抬眼,看卫天子闭目:“……既然王后作保,这门婚事,寡人应了。”   范翕大脑完全空白。   ——   成容风与范翕一前一后地出了高殿。昏昏夜色如泼墨般由脚下涌出,灯火晦暗。   成容风立在高阶前长长舒一口气,感慨闹剧结束。而后方忽有掌风袭来,成容风脖颈一绷,扭头握拳接住那袭来的一掌。   范翕冷冷望着他,看他的眼神似能吞了他一般:“你本与我一起,却中途改主意,背叛我站到了姜湛那一边?!”   成容风答:“既然是毫无选择的破局,公子湛比你合适。”   范翕眼底泛红,寒气如刀:“我不合适?!你知道些什么,就道我不合适?!”   与他不相熟的成容风觉得他不合适,为什么玉纤阿……宁可选姜湛,也不来爱他?   他心如泣血,杜娟啼哭。   他想莫非他就坏成这样,她这样厌他?   范翕低头闭眼,他立在长阶前,形销骨立,已觉身子随时会摇摇欲倒。   ——   次日天明,天子在王后的压力下,屈服下来,他放玉纤阿出宫。成家的人来接玉纤阿回去,帮玉女准备备嫁公子湛的事宜。   玉纤阿坐于马车出宫,成容风亲自接她。他此时见到之前从未见过的妹妹,妹妹长这样大了,竟叫他觉得陌生,不知该如何交流。   玉纤阿登车后,马车驶出宫城,她忽而掀帘,说要去公子翕府上一趟,去拿些东西。   不到半个时辰,成府马车停下了范翕的府邸门前。玉纤阿下车,成容风说要陪她,被她拒绝。   她缓缓抬头,望着这熟悉又陌生的府邸。这是范翕的地盘,同时是他囚她的地方。   一夜之后,不知他如何了?   ——   玉纤阿到了自己先前所住的屋舍,她观望四周时,后方忽传来气急败坏的男声:“你还敢回来?!”   玉纤阿回头,见是成渝。   玉纤阿含笑,客客气气地告诉讶异急奔而来的成渝:“这是什么话?我回来带姜女走。”   她垂目:“范翕不敢来见我么?”   成渝道:“公子一会儿就来。”   玉纤阿点头,成渝盯着她,欲言又止。但玉纤阿望去后,成渝似想起自己屡屡上当一事。他哼一声,脸色难看地退出屋舍。   玉纤阿又在屋中站了一会儿,她忽然感觉到什么,猛然扭头,颊畔青丝飞起,擦过寒剑利刃。   范翕手持长剑,立于她身后。他长发半束,一身雪袍单薄。三重雪色加身,他似匆匆而来,衣带未曾系好,发冠不曾戴上。   立在玉纤阿面前的清俊郎君握剑的手微微颤抖。他形销骨立,垂着长眉,郎君容色惨淡,眼底红血丝密布,面容也泛着不正常的红色。可见一夜未睡。   玉纤阿仰头望他,目光宁静。疏木斜影,日光一寸寸地在地砖上逶迤流动。   隽逸郎君和舜华美人面对面相望,然今非昨昔,一切都不同了。立在她面前的郎君孤独寂寞,身上涌出无法掩饰的汹涌戾意。   长剑三尺寒。玉纤阿看范翕长身玉立,手拿剑指她。望着女郎盈盈似水的眼眸,范翕浑身轻轻颤抖,他声音轻飘飘的:“玉纤阿,你不来爱我,我杀了你——” 第118章   屋舍门紧闭,阳光透窗而入。   范翕手中的剑直指玉纤阿, 他眼中, 是凛冽又阴狠的杀气。   然玉纤阿自然不是寻常女子。   被人拿剑指着, 玉纤阿面上也丝毫没有胆怯之情。或者说她笃定,范翕不会在这时杀她。玉纤阿荷衣蕙带, 目光幽若地望着范翕苍白的面色。他风神秀彻, 姿貌甚美。他的一眉一眼往日让她有多情动, 今日就有多让她无言。   玉纤阿让自己狠下心。   对范翕这样的人, 她永不能退。他之得寸进尺,逼着她若爱他, 就必须要将事情扭到极致。   玉纤阿迎着脖颈间抵着的寒剑, 向前走了一步。范翕目中光微微跳跃, 他并不后退,只握剑的手稍微颤抖了一下。玉纤阿向前一步, 细长的颈就完全贴着他的剑锋了。   范翕冷声:“你来这里, 是求我杀你?还是你又有何目的?”   玉纤阿温声:“我要带走姜女。恐这几日, 她已被你折磨得不成人样。无论你如何反对, 我都要带走她。”   范翕盯着她。   半晌后他喃声:“你是这样良善的人么?你连她都救, 却、却……却不救我。不带我走。你昔日说过对我不离不弃,说过无论何时你都不会丢下我不管。玉纤阿,你可曾记得你说过的话?你就是这样对我么?”   他眼中水光潋滟,说话间, 眼眶慢慢发红。他看着这般脆弱, 只眼眶发红, 就让人跟着他一道难过,忍不住想替他落泪。   玉纤阿垂下眼,低声:“是你先负了我的。”   范翕怒:“我如何负你了?我一直想留下你!是你不要我,是你千百般使手段要离开我!”   玉纤阿:“你欲娶于女郎,让我无名无分地跟着你。让我成为一个没有身份的透明人,让我的存在被藏在你的千秋伟业、你和妻子琴瑟和谐的美言之下。”   范翕暴怒:“我说过这只是权宜!不是你说不要做妾么?我不是听你的话,不让你为妾了么?反正我又不可能爱她,你是知道我绝不可能爱上仇人之女的!我一定不会让她一直是我的妻子,待我解决了她,我就会迎娶你。我不纳你为妾,不给你任何身份,不正是为了日后能够娶你,让你之前没有任何污名么?待我娶你时,你要多风光就有多风光!”   玉纤阿望着他苍白面容,微微一笑。   范翕被她那微微的笑意刺激得更怒,手中剑都拿不稳:“你又笑什么?!”   玉纤阿声音婉婉:“范飞卿,你不要与我开这种玩笑了,与我玩这种游戏了。什么不纳我为妾、不给我名分是为了日后风光娶我。范飞卿,男人的这种话,是不可信的。”   “你的敌人是齐卫这样的大国,你何时才能报完你的仇,谁也不知道。我若现在跟了你,我自己有没有风光嫁人那一日我不知道,但在这之前,我要先看着你风光娶别人。你洞房花烛时,我被你关在暗牢中无天日。你与你的妻子祭祀天地、向世人宣言你们才是光明正大的夫妻时,我连看都不可能看到。”   “你还要关着我,怕我逃跑,要拿链条锁着我。你还要我为你生儿育女。也许我生子惨痛之时,你连陪同都做不到。可是我自己连名分都没有,我的孩子会得到什么?你会从我身边抱走他,甚至会将他记在别的女人的名下。你要我忍耐,要我体谅,要我眼睁睁看着本属于我的全都失去。”   “要我一直等你!”   “要我长长久久地为你忍耐!”   范翕忍无可忍地打断:“但是我爱你!我不会让你落到那一步的!”   他好似有点明白她在怒什么,他扔了手中剑,目中光微微亮起。他好似想到了法子,他走上前搂住她的肩,语气微微振奋:“你是不是怕我之后什么都不给你,是不是怕我们的眉眉没有名分,得不到我的承认?你原来怕这个啊。”   他语气微急促:“你要是怕这个,我可以写保证书!你知道我不食言这个的!在吴宫时我本想杀你,也因为那保证书而没有下手。我在这方面不曾骗你!若你、若你连这个也不信……那我之后再不碰你了可好?我再不碰你了,你就不会怀孕了,你就不必担心我们的孩子受委屈了。”   他有些高兴,又重新甜蜜地唤她“玉儿”:“玉儿,这样你就不要嫁姜湛了,就跟我走吧。我们永远在一起,我会对你好的。”   他说着就要来抱她。   玉纤阿向后退步,身子轻轻一侧,让他的搂抱空了。范翕张开的手臂没有抱到人,他手臂僵硬,缓缓垂目向后退的女郎看来。他眼神瞬间沉下去,变得阴鸷扭曲,冰川下刀锋震震。   玉纤阿目光有些怜悯地看着他。   他已经不正常了。   他竟觉得他这样保证,她就会回来。   玉纤阿柔声:“范飞卿,放过我吧。不要这样对我。男人的甜言蜜语,或许可以让旁的女子安安静静地等下去。但是你知道我从不信这个。我不信你的爱能战胜你的不得已,我不信你现在都要囚我,都不肯后退,日后就会待我好。我不知道你理解的待我好是什么样的,但我理解的待我好,绝不是你现在这样。”   范翕冷冷看着她。   她不满足他,他就懒得再柔情蜜意了。本性暴露,范翕盯她一瞬,阴测测道:“这都是你的错。”   玉纤阿睫毛轻轻一扬。   范翕阴沉沉道:“都是你的错。昨日在王宫大殿中,你本可以说破我与你的关系,让我不得不放弃于幸兰,让我就此和你绑在一起。但是你宁可说是姜湛也不说是我。你明明有成为我正妻的机会,明明有毁掉我的计划、让我迎娶你的机会。是你自己放弃的。你自己放弃了,现在又来怪我,将错推到我头上。”   玉纤阿静静望着他。   她并不生气他这么说。   她在不断的判断中,知道范翕已经被一步步逼得不正常了。他是生了病,思想扭曲了,才说出这样的话,才有这样的想法。这不是他的错,报仇和爱情对他都重要,只是报仇更重要些。   她不怪他这样想。   但她不会纵容他一直这样想。   玉纤阿淡漠而柔声:“范翕,这不是我的错。你是要走捷径报仇,还是要放弃那捷径选择我,我永不会替你做决定的。我说过很多次,那些都是你的事。你自己解决了,不要让我来替你做决定,来替你解决。我永不会为你做出选择的。”   她微笑:“若是昨日我说破一切,逼你只能选我。你一时失去了其他的,又因丢不下我,而只能娶我。你会一辈子记着这件事,会一直在心里怪我。怪我多事,怪我毁了你的大业。你初时因与我情谊深而不会说出来,这根刺却一直在,时日久了,你迟早会说出来,会恨我毁了你。”   “我不会替你做决定,让你日后来恨我。要走什么路是你的选择,你休想推到我身上,让我替你背负责任。”   范翕眼眸赤红,在她的伶牙俐齿之下,他始终说不过她。然他怒极:“好好好!全是我的错!是我没有担当,是我推卸责任。但难道你以为,现在我就不恨你了么?你要嫁姜湛!你嫁姜湛,我恨你一辈子!我永不原谅你!”   玉纤阿微扬目,目中似还带着几分诧异。   她以一种无辜又天真的口吻说:“你为什么恨我,为什么永不原谅我?我虽然嫁了他人,但我心里是有你的,是爱你的呀。这不是和你欲娶于女郎、心中却爱我是一样的道理么?推己及人,你可以理解自己爱我,怎么不能理解我也是爱你的呢?虽然我嫁他人,但我的心属于你啊。”   范翕大怒:“你!”   腥甜向上涌,他咬紧牙关,让自己不要吐出血来。他知道一旦吐血就覆水难收,他就要撑不住……范翕向后摇晃着退了两步,手扶住旁边的墙壁撑住自己的身体。   他一阵头晕,眼前也被玉纤阿的无辜气得一阵发黑。他强忍了许久喉间的腥意,待好受了些,才抬头重新看她。   他声音近乎哽咽:“你说出这样的话,来诛我心。你明知道我受不了这个。”   玉纤阿静了片刻,才缓缓道:“然而你为什么要受不了,为什么要生气?范飞卿,我对你有情,你不可能完全没感觉到吧?”   范翕红着眼看她,却不语。   他自然知道玉纤阿是对自己有情的。但是她太狠了、她太狠了!   玉纤阿道:“你不觉得我嫁给公子湛,其实对你也有好处么?我心中是向着你的,我也可与你一样,走一条捷径来帮你啊。你不是要弄倒整个卫天下么?公子湛虽只是卫天子的幺子,但是这身份对接触卫国朝政来说,已经很不错了。我在他身边,帮着你弄倒这个天下。你不高兴么?”   范翕气笑:“我不稀罕!我不稀罕你用这种方式!”   玉纤阿便淡淡“哦”了一声,转过身背对他:“那便没法子了。我已经决定走这条路了。”   她才转过身,范翕便从后压来。他从后箍住她,冰凉的手捏在她咽喉处。玉纤阿的性命立时被他的手捏在掌心,郎君的几绺青丝,松散拂在女郎的颈上肩头处。玉纤阿感觉到他手掐着自己的咽喉,她面色有些白,却没有说话。   范翕出神一般,脑中想起了很多事。   他耳边听到了笑声,想到了幼年在丹凤台时,日日与虞夫人上山采药,累了后又听母亲讲故事,做坏事了就被母亲板着脸教训,再不听话就要挨打;   他耳边听到了读书声,想到了晦暗的宫殿深处,他瑟缩着沉着脸躲在角落里,大兄不辞辛劳地一个宫殿一个宫殿地找过来,和泉安一起将他拉出去,说让他从此跟着大兄就好了,没人再欺负他了;   他想到周天子的淡漠,想到父王从来看都不看他一眼,想到父王唯一一次认真和他说话,是问虞夫人为什么还没死;   他眼前看到了桃花重重叠叠,听到了女郎的笑声,看到了绽放的烟火。他看到了玉纤阿在黑暗中回头看他,看到了她掀开覆着身的幕离,温柔而眷恋地看着他;   他最后看到了丹凤台那场烧毁一切的大火,看到了梦中玉纤阿踩着雪背身,一步步远离他……   他就好像被丢入了无底深渊,一点点,他不停地向下掉,不停地掉。他看不到渊底在哪里,他见不到有人来救他。他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他眼前只有团团黑雾。   范翕以亲昵的后拥姿势搂抱着玉纤阿,他低头,脸与她相挨,然他的手却掐着她的咽喉。他好似看不到她在挣扎,看不到她的脸色一点点发青,听不到她急促的“你醒醒”的声音……范翕喃喃自语:“我们一起死,好不好?”   “你陪我下地狱,好不好?”   他太累了,他什么都放不下,什么都舍不得。可是玉纤阿逼到这一步,他干脆想就这样结束吧。他不能放她走,就让她死在自己怀里。是卫天子害死的她,是姜湛害死的她,是于幸兰害死的她。他会替她报仇的……他会陪她一起死。   “砰——”一个大力从外撞入,有人从外听到了玉纤阿的呼救声,破开了这个逼仄的空间闯入。   成容风闯入室内,第一眼就看到范翕将玉纤阿抱在怀里、要掐死玉纤阿的一幕。   成容风目色一凛,当即掌风挥去。他做好准备与范翕拼杀、救出玉纤阿,然范翕完全没有躲避,被他一掌拍中。范翕被迫松开了玉纤阿,他唇角渗出血,趔趄着向后退,跌坐在了地上。   长发披散,衣袍宽大。   范翕奄奄一息地跪坐在地。   成容风本要再补一掌,看到范翕这样,也犹豫一下。同时玉纤阿咳嗽着,拉住成容风的手:“兄长,不要!”   玉纤阿扭头,看向坐在地上的范翕。   范翕仰着头,神色有些恍惚地看着他们。   成容风被玉纤阿握住的手臂僵硬,他有些不敢置信玉纤阿会在情急之下喊他“兄长”。他僵硬着扭头,目光有些激动地看向玉纤阿。却见玉纤阿眸中泛泪,有些伤心地看着那坐在地上的范翕。   玉纤阿别目道:“范飞卿,我要和兄长走了。我会带走姜女。你日后,好自为之,不要再来找我了。”   成容风自然道:“范飞卿,你竟要杀我妹妹。原以为你还有一点良知,现在看你已经丧心病狂。我日后再不会让妹妹见到你,我妹妹会风光嫁给公子湛。希望你不要再来找我们了!”   范翕僵坐着。   他并未起身,并未动作。   他垂着眼,看玉纤阿似还想站一会儿,却被成容风拽着手臂向外拖走。日头西斜,玉纤阿的影子在地上拖长,在垂着眼的范翕眼中,一点点离开他。范翕一声不吭,他就看着那道影子远离他。   在成容风看来,范翕终是有点样子了。在玉纤阿看来,范翕要杀她,是彻底疯了,他现在一动不动,该是要冷静了。   而在范翕那里,他觉得自己彻底要崩溃了。   ——   因为范翕不管,成容风强行破了关闭姜女的屋子,将那已经被折磨了四日的气息微弱的姜女带了出来。之后成容风要带玉纤阿登上马车,玉纤阿终是有些不放心,说:“我再去看他一眼。”   成容风强硬拒绝:“他要杀你,你还看什么?妹妹,你该与他彻底断了联系才是。他非良人。我知你这些年受了委屈,你才会看错人,与他那般……幸好现在不晚,哥哥带你离开,那种人,你不要再挂念他了。”   玉纤阿扭头,看向成容风。   她道:“他不是你口中的那种人。他只是生了病,他会好起来的。”   她目光执拗而坚持,让成容风怔住。   听玉纤阿道:“你不要管我的事。我与他之间的事,你不懂。”   成容风伸手想拦她,玉纤阿却下了马车,躲过他的手。虽是兄妹,却到底不亲,玉纤阿对成容风也一直是客客气气的,她难得强硬,让成容风不知如何面对这个妹妹。然玉纤阿下了马车,要重新进府时,那些卫士却拦住了她。   卫士们怒而盯她,拒绝她再登门。   成渝厉声:“你已将公子伤成这样,你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你还要做什么?这次是不是你非要气死他才甘心?”   他们进去时,看到地上大滩的血,就知道公子必是又吐血了。这个玉女、这个玉女……成渝道:“你不要再来了!”   玉纤阿闭了闭眼,她没有说范翕也差点掐死自己,她向来不喜欢对旁人说太多自己的事。玉纤阿只道:“别让他再疯了,照顾好他。”   ——   玉纤阿彻底走了。   这一次,不仅她的所有用过的东西带走,连姜女也被她带走。整个府邸,已经完全没有玉纤阿住过的痕迹。玉纤阿走后,府邸中医工出动,为范翕诊脉。范翕在病榻上卧了一下午,神志昏昏。但到了傍晚,他醒了过来后,就让医工们都退去了。   范翕有气无力地吩咐成渝:“替我拿酒来。”   成渝犹豫着不动:“公子不能喝酒。”   范翕坐在榻上,身形单薄,语气寥落:“我留不住一个人,连喝个酒,借酒消愁都不行了么?”   成渝:“可是公子的身体……”   范翕怒目:“关你何事?不是你没本事放走她,我会落到这一步!我不杀你已是恩赐!若是泉安还活着,你以为我会留你性命!你处处不如泉安妥当,你如此无能,你什么都做不好!”   成渝怔住,然后眸子微微暗了下去。   没想到公子这样想他……   范翕又忽而手撑额头,疲惫道:“拿酒来。”   ——   成渝终是为范翕去地窖取了酒来,他也不再多劝,想原来在公子眼中,他是那么不如泉安。   明明一样服侍了很多年……不知公子是真心这样想,还是一时气话。   若是公子真的这般厌他……成渝闭目,想或许,他该向公子请辞,该不要再污公子的眼了。主仆一场,落到如此惨淡收局,成渝想自己不是有意的。   ——   而范翕在纵酒。   以酒度日。   医工说他不能喝酒,他偏要喝。他深恨现在的一切,他喘不上气。玉纤阿离开后,他觉得满府荒凉。他不知为何自己会这样脆弱,这样无能。为什么只是离开了一个不要他的女人,他就这样崩溃。   但是他真的熬不住。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当时才会想杀玉纤阿。他差点杀了她……如果不是成容风发觉不对,强行闯入室内。不是成容风,他就杀死了玉纤阿。   范翕难过得浑身发抖。   他不知自己为什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不知为什么自己竟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若是玉纤阿真的死在了他手中,他想他也活不成了。   他是疯了。   可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只能喝酒。   喝酒让他昏沉,让他忘掉那些不愉快的。   帷帐纷飞,日升月落,范翕没有出门。   酒坛扔了一个又一个,空了一坛又一坛。没日没夜地买醉,沉浸在绚烂的虚幻世界里,现实中的痛苦就好像不存在了一样。而那是白日,一旦到了晚上,当天重新黑下去的时候,范翕就有自己重新被抛入黑暗中的感觉。   他靠壁而坐,手握酒坛,目中微微发红。他疲惫地闭上眼,下巴磕在膝上。他睡了一会儿,又突然从梦中醒来。   范翕仰着脖颈,看月色照在身前。   某一刻,他不知自己是谁,不知自己在哪儿。   而又某一刻,范翕忽然想到了周天子。想到他十五岁的时候,周天子在王宫中见到他时,寥寥问他的那句话:“她怎么还没死。”   他这时,突然明白了父王那时候的心情,突然读懂了父王那句话背后的悲怆和凄凉。   岁月太漫长了,爱人永也不会来。   范翕在寒夜中,慢慢站起来。他从墙壁上抽下剑,提着这剑,在屋舍中踉踉跄跄地走着。他拿剑挥砍飞起的帷纱,他眸中发红,长发凌厉。他走得跌撞恍惚,手中剑挥得乱七八糟。   然后再仰颈喝一口酒。   范翕低低笑出声,喃声:“成渝。”   成渝在外,应:“公子?”   范翕孤零零地站在月下空舍中,慢吞吞地:“我已经很久没在梦里见到她了。是不是我以后连梦都梦不到她了?她彻底地离开我了?”   空寂中,成渝不知如何回答。而范翕也不需要他回答,范翕幽幽地站在空地上,白袍被风吹起,他闭上眼时,泪水猝不及防地落下。   范翕缓缓地,吟了一句诗:“自古来巫山曾入襄王梦,我何以欲梦卿时梦不成?”   ——他何以,欲梦她时,都梦不成呢?   范翕跌坐在地,再喝一壶酒!   ——   成府中,玉纤阿寂寞地坐在后院某亭间。   她从范府回来后,病了两日。许是最近太过折腾,她的身体也有些吃不消。   病好了一些,玉纤阿便想起范翕。想他现在如何了……   月明星稀,凉风入帷,玉纤阿病好了一些,她坐在院中郁郁寡欢地出神时,身后传来一开朗男声:“玉儿!”   玉纤阿回头,看到是姜湛在成容风的陪同下过来。姜湛风采卓然,器宇轩昂。他在成容风的陪伴下过来,被玉纤阿静静看着,成容风有些不自在地别目,姜湛却是对玉纤阿露出笑容,向玉纤阿打了个招呼。   玉纤阿想,看来成容风真的很希望她和姜湛在一起,彻底遗忘范翕。   成容风给姜湛使了个眼色后离开,姜湛噙着笑走来。姜湛看玉纤阿面色淡淡,他仍坐下:“怎么,你不欢迎我?”   玉纤阿道:“没有。只是不知公子来寻我何事?”   姜湛顿一下,说:“我是为了提前你我婚期一事而来。”   玉纤阿抬目,怔望他两眼,说:“当日本是权宜之计。”   姜湛笑,伸手来握她的手。他蹲在她面前,仰头看她:“玉女,你不嫁我,我父王不会放过你的。那不是权宜之计,当日我答应娶你,不只是因想帮你,也有我本就喜欢你的原因。你不知,九夷使臣回来了,和亲公主不是你的事,被宗亲那边知道了……只有嫁我,才能保你。”   姜湛笑:“我想过了,虽然你我开始不如何好,但并不代表以后也不好。男婚女嫁,天经地义。你我既然有了约定,何不进行下去?”   “玉儿,我会好好对你的。也许你我现今感情不深,但你总会喜欢我的。我们早早成亲吧。”   玉纤阿怔忡,然后低下纤纤长睫,默然不语。 第119章   卫王宫的凤栖宫,是王后于静淞的寝宫。   于静淞优雅而高贵, 生来就是齐国王女, 又早早在少年时就做了卫国世子的妻子, 如今更是天下的主母。她一生顺遂,膝下有儿有女, 背后有权有势。如今最大的烦恼, 也不过是自从夫君成为天子后, 开始与她争权, 开始不顾她的意愿纳取各路美人。   这一夜,王后于宫中调香时, 听到遥遥隔水传来的歌声。于静淞放下手中小匙, 以目光询问宫女。宫女出去探了一番后, 回来回答:“是天子与那九夷所献的美人在游湖。美人为天子跳舞唱曲,听说天子已赏了黄金十两。天子更邀其他美人与他同游。”   宫女探查王后的脸色, 试探着说:“不如奴婢派人去寻天子, 要天子玩闹的动静小一些, 不要惊扰了殿下?”   宫女这一番话说的, 便可见卫王后平时的威信, 是要压天子一头的。   于静淞却淡声笑:“不必了。他如今厉害了,早已不将我放在眼中。身边日日有美人相伴,恐见我一眼都厌恶十足……”   于静淞面色不虞:“可恨那九夷所献的美人,目不识丁, 半点礼数也不懂, 整日做着狐媚状勾引天子。这九夷女, 将天子的魂都要勾走了。她跑去天子那里哭喊一通,天子就要人查是谁袭击了九夷出洛的使臣。我看再这么下去,我这个王后的位置都要拱手让出去。”   宫女们不敢多嘴。   见王后似嘲讽般地发泄一通后,又冷静下来,问:“湛儿那边近日情况如何?”   宫女答:“公子湛近日常常去成家府邸,追慕成家那位新认回来的小女儿。二人未婚夫妻,这般往来,也没什么。”   王后若有所思。   宫女小心翼翼多一嘴:“天子今日无意中还提起玉女,那九夷女怂恿天子接玉女进宫呢。”   卫王后的眉头皱了起来,对九夷女的厌恶更多了些。她脑中琢磨着如何在天子眼皮下不动声色地弄死这位蛮夷女子,同时,想到玉纤阿和成家,王后的心中顿起。   卫王后有些想拉拢成家了。   成家当日背叛周天子,投靠卫天子,为卫天子迎得天子位立了汗马功劳。如今成容风掌天子新设的暗卫司,权势更非昔日可比。成家小女儿玉纤阿,丢失十余年,近日才寻到,却遭天子觊觎,也是成家头痛的。   而卫王后的小儿子姜湛,又是其中最好的选择。   成家对天子有微词,卫王后正好可以利用这种间隙,拿自己的小儿子去拉拢成家,让成家成为自己的势力。   卫王后可从来不是那般事事顺服天子的女人。她积极地培养自己的势力,多年的婚姻生活,更让她笃信男人只是不敢背叛她,而不是不想背叛她。   卫王后喃声:“天子至今还在觊觎玉女,那宗亲发现仍是自己的女儿去和亲,大吵大闹要找玉女算账,找成家算账……我不妨拿湛儿做个交换,只要湛儿娶了玉女,宗亲无话可说,天子也不能再觊觎自己的儿媳了。”   贴身宫女道:“玉女身份妥当,又那般貌美,做公子湛的妻子,也是可以的。”   卫王后微蹙眉。   她叹口气:“只是可惜我的湛儿。他的兄长姐姐的婚姻皆不得自主,我本想为湛儿挑选一最适合他的女郎做妻子。如今却还是要牺牲他……然只有我坐稳了王后之位,他们兄弟才可稳妥。”   “我是不喜那玉女的。容色太盛的女郎,通常不会安分。湛儿性格通透练达,随心所欲,这样的女子,不是他的良配。然无妨,待我日后重新选更好的妾室,补偿我儿。”   宫女笑:“奴婢见公子湛很喜欢玉女。”   卫王后冷笑一声,不再说什么了。她心中已决议牺牲自己之前从未牺牲过的小儿子的婚姻,好为自己迎取更多底气。她要提前姜湛和玉女的婚期,要打消各方势力的搅和。   ——   玉纤阿则是日日被成容风寻机会和姜湛见面。   她本有心拒绝,但姜湛性情大方,见她便笑,她虽说了几次,姜湛仍不以为然。再加上有成府的积极促成,想要避免她和姜湛的接触,是有些难度的。毕竟玉纤阿虽认回成家,但她依然对成家人客客气气。她无法如寻常妹妹一般,对哥哥哭闹拒绝。   这一日,玉纤阿和姜湛相约回来,她沉思着该寻个机会和成容风说清楚。她本打算将这未婚夫妻的关系无限期拖延,但是现在各方催促,玉纤阿想她必须表明态度了。   玉纤阿路过庭院时,听到会客厅中有说话声,其中一个疑似是自己那兄长成容风的声音。成容风向来严肃,说话声低沉,难得听他声音这样高,玉纤阿迟疑一下,还是过去偷听。   会客厅中说话的,是成容风,与一和他年龄差不多的靓丽女郎。   那女郎说:“妹妹才认回来,我已写书告诉母亲。母亲尚未见到妹妹,你怎就如此急着要将妹妹嫁出去?”   成容风答:“我见了于幸兰,她对玉儿颇多微词。并扬言她要与公子翕提前成婚。我是怕玉儿受伤。”   成家和于家,是有点沾亲带故的。虽然关系有些远,但于幸兰叫湖阳夫人一声“姨母”,成容风自然也认识于幸兰。   在外偷听的玉纤阿微蹙眉,猜测那和成容风说话的女郎,当是自己还未曾见过的姐姐,成宜嘉。而她更诧异的是,于幸兰要和范翕提前成亲?   厅中说话的女郎,确实是成宜嘉。她听闻弟弟的话后冷笑一声:“于幸兰是急着回齐国,怕自己的夫君跑掉,才要提前成亲吧?我听说范翕都病得快死了,还能成亲?别死在途中了。”   成容风不接姐姐的话,只道:“且昔日成家跟随卫天子,如今天子得了天下,又开始提防我们。毕竟母亲到底是周天子的姐姐……成家背叛大周王朝,我们间接害死了周天子。周天子当日最信任母亲,若不是母亲倒戈,洛邑不会被攻下得那么快……一臣二主,卫天子恐我们再次背叛,对我等也不信任。玉儿若能和公子湛成亲,或可帮成家一二。”   成容风还道:“公子湛哪里不好?哪里不是比公子翕更好?玉儿是年少被公子翕骗身骗心,但她迟早会明白,那不过是她年少时所做的糊涂事。公子湛随和通透,更适合玉儿。玉儿昔日受苦太多,她更需要这样性情的夫君来共度一生。而不是范翕那样……丧心病狂!”   厅外的玉纤阿听得怔住——   成家曾背叛周天子?   因为湖阳夫人的倒戈,洛邑才会那么快地被九夷攻下,被齐卫占领?   因为成家的背叛,周天子才会死,虞夫人才会死,范翕才会落到这一步……   玉纤阿闭了闭目,心有些乱。   她感觉到自己和范翕之间,隔着的何止是他的病态。他那般仇恨害他到这一步的人,他那般敬重范启,爱护虞夫人,和泉安的关系也那么好……而有朝一日,成家也是他的敌人。   玉纤阿向后跌着退了两步,她撞到了后方的花瓶。大厅中说话的男女立刻察觉到了,二人对视一眼后,停了口头的话。双双出门,本是警惕,见到外边所站的是玉纤阿,二人都惊讶了一下。   成容风望着妹妹与母亲相似的面容,语气都柔和了很多:“玉儿,你听到我们说话了?”   而成宜嘉盯着玉纤阿,目光微微亮起。   她听弟弟说过玉纤阿一定是他们的妹妹,因为玉纤阿和母亲昔日长得太像了。成宜嘉相信弟弟的判断,但仍会产生怀疑,怕是不是哪个有歹心的人知道成家的故事,才找了一个相似的人来假扮妹妹。   但是成宜嘉现在见到玉纤阿,她便打消了一切怀疑。不会有错的。玉纤阿和母亲相似到这个程度……玉纤阿只能是他们成家人。   成宜嘉有些激动地走上前,玉纤阿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一步。   玉纤阿始终不习惯和陌生人太过亲近。   成宜嘉察觉她的态度,脚步一顿,停了片刻,成宜嘉才笑着打招呼:“玉儿,我是你大姊。你呀好好跟二弟住在府上,过两日母亲回来了,我们才算真正相认。不过你别怕,这两日,我会带你出去玩,让你被洛邑贵族圈接受。”   玉纤阿屈膝,柔声道事,并感谢。   成宜嘉见她这般客气,皱了皱眉。   她看向成容风,成容风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个新认回的妹妹,虽然看着亲切和顺,性情柔婉。但偏偏对人的提防心极重。从不轻易和人靠近,不肯轻易被人挨到哪怕一下衣角。妹妹虽和母亲长得近乎一模一样,甚至青出于蓝,比母亲当年更美。但妹妹这副滴水不漏的性情,却和他们完全不一样。   就好像……玉纤阿可以接受他们是亲人,但是玉纤阿内心不当他们是亲人。   成容风和成宜嘉看着心酸,不知妹妹这些年是如何过的,才能养成这副不信任任何人的性情。   二人目光黯然时,玉纤阿柔声问他们:“大姊,二哥,是否我嫁公子湛,才能帮成家摆脱目前困境?”   成容风一怔,连忙说:“你不必多想。我是见你与公子湛情投意合,才生了此心。我不知你哪里不满公子湛,他有权有势有貌,待你又好,性情又练达,不会随意和你生龃龉。我是看中了这点,才觉得你二人适合……你昔日吃多了苦,正需要这样性情的夫君才是。”   “但你若不喜,为兄自然不会勉强你。”   玉纤阿微微一笑:“但公子湛告诉我,王室已决定提前履行婚约。王室这两日是否来成家,要交换我与公子湛的庚帖?”   成容风道:“这事你不用管……”   玉纤阿目光轻侧,看向外间花木。她目中露出几分茫然,心想昔日她想寻回亲人,是为了凡事自己做主。但她今日才知道,认了亲其实也没多好。大家族之间的关系,更加复杂。   例如成家和于家也是亲戚,成家明明是周天子的外戚,却投靠了卫国。卫国得了天下,又反过来提防成家。而卫王后为了压制天子,又选择和成家合作。   玉纤阿可以拒绝这一切。成容风说不勉强她。   但是、但是……她现在在等什么呢?她既是成家女,难道只享受成家带来的庇护,却一点儿忙都不帮成家么?   于幸兰要和范翕提前成亲,成家需要她和公子湛尽快成亲……玉纤阿垂了目,轻声:“我再想想。”   ——   姜湛依然约玉纤阿出去玩。   昔日玉纤阿百般推脱,但是这一次,她答应了这个邀请。只是姜湛说与她在某一街会面,却并未来成家接她出门。玉纤阿清晨出门时,戴着幕离,成容风亲自将她送出家门,看她登上马车,又派重兵跟着。   玉纤阿看看自己垂至裙摆的幕离,再看看马车周围守着的卫士。虽然成容风说是为了保护她,但她心知,成容风还是为了提防范翕来打扰她。   玉纤阿已经半个月没见过范翕了。   她自到了成家,成家对她照顾无微不至,成容风却是要将她以前的记忆都篡改。姜女再不出现在玉纤阿面前,也没人跟玉纤阿提起任何有关范翕的事情。玉纤阿心知肚明成容风想让她改头换面,让她跟过去告别。   玉纤阿一声不吭。   她始终待成家不够亲近,最近又生了场病,没什么心情对付周围的变化。   登上马车,玉纤阿看成容风望着她的温柔眼神,便顿一顿,将帘子放下了。成容风希望她和公子湛有个好结果,所有人都这么希望。有时候玉纤阿自己都迷惘,不知自己在等什么,自己心里的执拗是什么。   玉纤阿近日郁郁寡欢,心事重重。到了目的地,她下了车后,便在街上随意走着,等待姜湛的到来。姜湛没有如范翕那样强大的控制欲,玉纤阿走到哪,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范翕都要心里有数,姜湛却不会。   如现在这般,玉纤阿一人在街上等人,换在范翕身上是绝不可能发生,但是姜湛却经常如此。姜湛不管她从哪里来,又要去哪里。他只要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人在这里,快活起来……   今日街上有集,比寻常时候热闹许多,行人也熙攘很多。更有很多杂耍,围聚了不少行人观看。   玉纤阿长衣衿带,静静地在街上行走。她戴着幕离,旁边人会多看她两眼,却也不会一直盯着她。然忽然,杂耍中有一戴着面具的人钻了出来,奔到了她旁边。玉纤阿惊讶一瞬,向后退一步。   但默默跟在她身后的卫士没有冲上来制止,想来这人是安全的。是以当面具男子围着她跳舞,手脚大跃时,玉纤阿放松疾跳的心脏。她抿着唇,看这人如此亲近她,她也看着分外有趣。   而这人看她不抗拒,便好似更加有了劲头。在她面前又是翻跟头,又是搔首弄姿。   玉纤阿观望。   那人又和同伴联手,演了钻火圈给她。腾腾大火燃烧,此人身手伶俐,从火圈中飞快钻入跃出。周围人大惊之下,鼓掌喝彩不断。玉纤阿轻轻“啊”一声,语气也带着些好奇。这人钻完火圈,又满头大汗地来继续绕着她跳舞,并伸手来拉她一起跳。   玉纤阿是舞女出身。   她跳舞极好,但她已经很久不为人跳了。如今这人拉着她的手要她跳舞,本只是随意的动作,却见这女子手臂柔软,姿势动人,跟着他跳了两拍。玉纤阿身体轻旋时,周围人已开始喝彩。   那拉着她的人微惊,然后配合她跳起来。不过玉纤阿舞姿婀娜动人,那人却如玩笑一般,完全跟不上玉纤阿的节奏。他自己也知道,一开始还一本正经地跟着,后来就开始随便乱跳。长手长脚绕着她疯了一般地抖动,玉纤阿初时忍耐,后来实在忍不出,她噗嗤笑出了声。   她笑起来,旁边拉着她的跳舞的面具人听到了声音,侧头向她看来。   那人掀开了面具。   额头上尽是汗水,一张面孔却俊俏十分,噙着笑看她。男子笑道:“可算是笑了。你愁眉苦脸许久,我以为你多烦我呢。”   玉纤阿怔忡,看到这人是姜湛。   公子湛……堂堂一个公子,竟学杂耍,如手艺人一般戴着面具尽出搞笑状,只为了博她一笑?   玉纤阿缓缓摘下了幕离,露出了自己的面容。她的面容露出,周围围观者顿时一静,有时太多巨大的美,足以让人失声。玉纤阿抱着幕离于胸前,仰头盯着姜湛额上的汗水,盯着他低下来的面容。   她望他许久。   姜湛一直含笑看她。逆着光,他的面容几分不清晰。但他一直在笑。   玉纤阿缓缓道:“姜湛。”   姜湛:“嗯?”   玉纤阿说:“我并不喜爱你。”   姜湛道:“我知道。我只是也想要一个机会,公平追慕你的机会。”   玉纤阿垂目:“我不骗你。我和范翕的事,没有那般容易结束。我恐伤到你。”   姜湛道:“我早就知道。但我相信我能打动你。他只是比我认识你更早些,但我并不比他差。我会对你很好的,我会一直等你的。”   姜湛上前,握住她的手。玉纤阿向后退一步,这一次,姜湛却不放开她的手。姜湛望着她,道:“玉儿,我才是适合你的人。你这般聪明,你该知道。”   姜湛:“我们成亲吧。别拒绝我了。你还在等什么?没什么值得你等的了。”   玉纤阿垂目:“你没想过这也是我的计谋中的一环么?”   姜湛怔住,然后笑:“那我真是有幸成为你计谋中的一环了。但是你这么说,我相信你是不舍我受伤的。你还是有些喜欢我的,对吧?”   玉纤阿:“不对。”   姜湛便只是笑,不说了。他一点没有咄咄逼人的意思,很多话点到为止。他这样的人……确实让玉纤阿开始动摇了。   玉纤阿低声:“我若伤到了你,你随时可以取消婚事。我会尽量让这事发生在我们成亲之前,给你反悔的机会。”   姜湛握她手:“我不会反悔。”   ——   玉纤阿应了姜湛提前办婚礼,此事自当日在大殿中卫天子亲口所允,几乎就没什么转机了。玉纤阿答应下来,成容风和成宜嘉都是十分高兴的。备婚期间,见玉纤阿娇娇怯怯、目中噙愁的模样,成宜嘉以为她是太闷,便绞尽脑汁要带玉纤阿出去玩。   成宜嘉自小长在洛邑,对这里分外熟悉。成宜嘉性格又活泼,精力十足。玉纤阿是拿这种人没什么办法的,便只好由她去。   而这一日,成宜嘉大早上就登府,将玉纤阿神神秘秘地领走。成宜嘉并不告诉玉纤阿要带她去哪里,玉纤阿见她这么神秘,便也任由她去。却是下车时,玉纤阿看到府邸门匾,愣了一愣。   这是……于宅。   玉纤阿何等机敏。   她看向成宜嘉:“……于幸兰?”   成宜嘉拉着她的手,洋洋得意:“是啊。你怕什么?于幸兰又如何?她自然身份很高,但我未必就怕了她。听闻她昔日瞧不起妹妹,我这就带妹妹登门。妹妹今非昔比,你别怕,于幸兰敢对你挥鞭子,大姊帮你打她。”   玉纤阿柔声:“我从未怕过她。”   成宜嘉不以为然,只觉得玉纤阿以前处处避免和于幸兰见面,就是怕这个凶悍的女人。然那都过去了,玉纤阿认祖归宗,谁稀罕那个范翕。成宜嘉就要带玉纤阿去于幸兰面前,让于幸兰好好看着,日后再不敢来对付妹妹。   而于幸兰,万万没想到成宜嘉这么过分,将玉纤阿带了过来。于幸兰看二人的眼神快要喷火,她简直想将二人赶走。但是成宜嘉算是她的某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表姐”,都是亲戚,于幸兰吵起来也不好。   好在虽然成宜嘉颐指气使,但玉纤阿温柔安静,并不怎么说话。于幸兰瞥一眼玉纤阿,见一月未见,玉纤阿瘦了很多,身形轻盈,走起路来风流十分。这般婉婉之姿,让于幸兰更加讨厌。   双方相看两生厌,成宜嘉偏要夸自己妹妹如何如何,听得于幸兰非常不耐烦。   正是这般分外古怪的气氛下,一个小厮在外面向于幸兰报:“女郎,公子翕来了。”   于幸兰愣住。   同时她侧头,看到玉纤阿手中所端的茶盏轻轻晃了一下,差点摔出手。玉纤阿没有动,低着头,于幸兰却在一瞬间窥探到情敌心中的情绪,更加气得不得了。于幸兰心中起疑,想范翕为何会登门。   为何会这么巧。   是否因为范翕知道玉纤阿在这里?   玉纤阿……这个狐狸精!都要嫁别的男人了,还来勾引范翕!   于幸兰站起来,面无表情:“客人先在这里坐着吧,我处理一些私事便回来。”   说罢,于幸兰就离了席。于幸兰走后,玉纤阿放下茶盏,站了起来。成宜嘉抓住玉纤阿的衿带,向她不赞同地摇了摇头。玉纤阿柔声:“大姊莫担心,我不做什么,我只是看一看。”   成宜嘉担忧地看着她。   玉纤阿却果然没有出去。   玉纤阿站在那将大厅和外间隔开的帘子后,隔着帘子,看外边情形。她看到了范翕,看到了走到范翕面前的于幸兰。于幸兰面容通红,有些激动地和范翕说话。范翕却向后退开了。   玉纤阿望着范翕的侧脸。   他的病好似终于好了一些。没有先前那般形销骨立,没有先前看着那般单薄。他面容清隽十分,脸颊上终多了些肉,恢复了几分昔日那玉面郎君的风采。   玉纤阿盯着他。   隔着帘子,隔着疏疏花木。   看范翕站在于幸兰面前,忽然,他一撩袍,跪了下去。   玉纤阿隔着帘子,怔然而望。成宜嘉起身站在她后方,紧握住她的手,不让她出去。   ——   范翕跪在了于幸兰面前。   膝盖重重磕在青石上。   撩袍而跪,腰杆笔直。他是玉竹一般的美男子,当众跪地,一干仆从都看着,看他竟顶着这么大的羞耻给一个女郎下跪。风清景凄,满园荒凉,阳光落在他清薄身影上。   于幸兰脸色苍白,大震:“范翕,你做什么?!”   白袍委地,玉冠琳琅。范翕跪在女郎面前,淡漠道:“于幸兰,你我解除婚约吧。是我负你,是我一直对不起你。我放弃一切,我可以补偿你。只要你愿意和我解除婚姻,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阒寂天地,风云不动,只有范翕跪得挺拔——   “我不想提前婚约,不想娶谁了。我想通了,你我之间的闹剧,就此结束吧。” 第120章   天空灰寂,于园景荒。   范翕跪在青石地上, 让站在他面前的于幸兰气得浑身发抖——   公子翕。   此年代本就不兴“跪拜礼”, 连仆从对主君, 平时都是屈膝,只有大场面时才会跪。而范翕, 既有“公子”这个名号, 他平时除了偶尔祭祀时跪拜天地, 连在天子面前, 他大部分时候都是不用跪的。   范翕却向她下跪!   向她下跪!   他把她当什么?罪大恶极的坏人?阻拦他幸福的恶人?   且范翕跪的是她么?真的只是她么?   玉纤阿就在于幸兰府中,或许这时候玉纤阿就在透过帘子往这个方向看……范翕跪的, 岂是什么于幸兰?!   于幸兰吃了范翕的心都有了。   一个向来脾气温润的人, 为了另一个女人做到这一步, 这让于幸兰自己像笑话一样!   于幸兰怒瞪着跪在面前的范翕,冷声:“你在开什么玩笑?我不会与你退亲的!你本就是我的, 我不会让给任何人!我纵是绑, 也要将你绑回齐国!”   她转身欲走, 范翕伸手拽住她长袖。   于幸兰回头, 看跪在地上的范翕微抬了脸看来。他不再如之前那般羸弱得好似只剩一口气, 风一吹就散。但他脸仍是惨白,神情仍是疲惫的。   范翕是容貌极致的美男子,他健康的时候如芝兰玉树,如今虚弱的时候, 又呈现一种清薄的美感。   他跪在地上, 白袍轻轻扬动, 树梢叶子慢悠悠落下,洒在他肩上、衣上。他像雾中花,像云间月。   单薄,极简。柔却不软,孤寂却高贵。   于幸兰怔望着他,再一次喜爱他。他多次伤她心,她却总是看他一眼,就重新爱上他。   范翕却淡淡的:“你要如何才能答应与我退亲?”   他冷冰冰一句话,将她从幻想中拉回冰凉现实。   于幸兰怒:“永不会!我十岁就认识你,如今我已十八。我认识你整整八年,我爱你爱了八年!你说一笔勾销就勾销,你要变心就变心?不可能!”   她倾身,握住范翕垂在身畔的冰凉的手。她被他手的温度冻得颤了一下,却并不在意:“范翕,你只是走入歧途而已。待我们回了齐国,你就明白我们才是夫妻。你是爱我的,你心里是有我的!”   范翕面无表情:“我从未爱过你,心里从未有过你。”   于幸兰盯他,目光微刺。她面容瞬间微有扭曲意,她盯着他的眼神,是在说——不要说了。否则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   范翕微露出笑。   他声淡而疲惫,早已不屑再伪装什么温柔多情了:“你看,你总是这样。我一不顺你的意,你就来威胁我。我稍让你不满意,你就冲我发火。我像是你的宠物一样。我如何能爱上你?”   于幸兰冷冰冰:“不要说了!”   范翕盯着她,一字一句:“我从未有一刻,喜欢过你。我从一开始,就在对你做戏。我想要权势,想要滔天名望,我在利用你。你如此蠢,看不出我对你的虚与委蛇和做戏。你不知我从未喜欢过你。”   于幸兰怒到极致,她身体绷起,下一瞬就要扑上来对他动手。但她忍了一会儿,冷笑:“你这般说,就是为了让我解除婚约吧?我不会的,我要的就是你。不管你如何,我要的都是你。你说我狠,是,我就是如此。我的东西,我宁可他烂在我手里,毁在我手里,我也绝不让给别人。”   范翕神色不变。   他认识了于幸兰近十年,他早就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他只道:“我会跪在这里,祈求你。你要什么,我都会补偿给你。我会一直跪到,你同意为止。”   于幸兰怒:“那你就跪着吧!跪到死吧!跪到死我也不会同意的!”   她掉头就走,怒气冲冲。   范翕孤零零的跪在原地。   隔着不远距离,隔着道帘子,玉纤阿站在厅内,静静看着跪在庭院中的范翕。她旁边的成宜嘉有些紧张地看着玉纤阿,唯恐玉纤阿会听到范翕退亲,看到范翕下跪受辱,就改变主意冲出去。   然而成宜嘉紧张得过了。   玉纤阿只是看着,她美目中流光微微转动,沉静无比。然她并没有出去。   玉纤阿是个极难被打动的人。   成宜嘉并不了解她。   无人知道她的真面目。   只有范翕清楚。   而范翕跪在庭院。   却忽而,玉纤阿目光一凝,身子忍不住向外倾,她步子向外迈一步,眼看要控制不住地出了厅子,被成宜嘉拽住。   原是于幸兰忽然去而复返,手中提鞭,一鞭狠狠地挥向了地上所跪的范翕!   ——   “啪!”   鞭子破空声先起,后一条长鞭狠抽向范翕。那力道之狠,周围所观人都惊了一下。却是范翕躲也不躲,任那鞭子抽在身上。   于幸兰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她骑射武功皆精通,她这一鞭挥下,比五个寻常女郎加起来的力道还要重。长鞭甩在范翕身上,范翕微侧头,砰一声脆响,他发上的玉冠直接被抽得跌在地上摔碎。   俊美郎君的耳畔便垂下了几绺碎发。   范翕吃痛闭目,袖中手攒紧。   他忍了片刻,才睁眼,抬头看向持着鞭子回来的于幸兰。她一副怒气顶天的模样,他却虚弱而平静。范翕很平静的:“是否用鞭子抽我,就能让你消气,让你与我解除婚约?”   “解除婚约!退亲!”于幸兰怒极,“你心里只有解除婚约么?你一刻都没喜欢过我么?”   范翕有些讥诮的:“从未。”   “哗——”   再一鞭挥下。   而这一鞭是个开始,彻底点燃了于幸兰的怒火。于幸兰控制不住地用鞭子打他,一鞭又一鞭,那鞭子抽在郎君身上,骨肉被一下重比一下地打中。外人都听到那惨厉的鞭子挥在骨头上的声音,范翕只咬着牙低头忍耐,一声不求饶。   于幸兰:“范翕,你认不认输?你求一声饶,我就当今日事没有发生过!”   范翕齿咬下唇。   他手掌扣在地上,撑着自己的身体不在鞭打下倒下去。他声音低弱却有力:“我从不求饶。”   于幸兰:“你无数次向我认输!”   范翕低笑,目中暗沉沉的:“那是哄骗你的。”   于幸兰:“你母亲曾押着你向我求饶!”   范翕仰头,面色苍白,透着阴气:“你也说那是我母亲押着我向你求饶。她怕你对付我,她还怕我杀了你,造成大祸。而换在我身上,我绝不会向你求饶。”   于幸兰脸色微白:“丹凤台相遇都是假的么?”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她:“都是假的。从一开始就是假的。那都是我母亲要我向你低头,那都是我为了权势对你虚情假意。你真是个傻子,男人爱不爱你你都看不出来。我从不主动找你,从不主动和你见面,出门在外我从不会和你写信。你竟完全看不出来。”   “我根本就没喜欢过你。和你待在一起的每一时每一刻,于我都是煎熬。我在利用你,我想得到你能带给我的权势。你现在知道我对你有多坏了吧?现在知道我根本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人了吧?”   “啪——”   重鞭挥下。   他闷哼一声,终是在一次次鞭打下撑不住,脊背垮下,整个人被打倒在了地上。但他手扣着地面,再一次将上身颤颤地抬起。他眼底微红,撑着地的掌骨微微发抖。他缓缓抬起脸来,面容雪白,神情冷漠。   正如他自己所说,他从不求饶。   一切求饶都是假象。   于幸兰受不了他这种尖锐的眼神,再一鞭挥下!   于幸兰声音颤抖,目中迷离,她不知是在说服范翕,还是在说服自己:“你是故意气我的,你只是想退亲而已。我才不受你的激怒。我喜欢你,我见你时就喜欢你。如果不是楚宁晰挑拨,我根本不会打你那鞭……”   她急切的:“你是不是怪我当初打了你?是不是我当初不打你,你就不怪我了?”   范翕笑容嘲讽。   于幸兰的心便重新凉了。   她唇颤两下,但她仍坚持:“不。你是爱我的。你只是变了心。我会让你回心转意的。”   范翕漠声:“我从未变心。于幸兰,我是从来没喜欢过你。根本谈不上变心。”   重鞭再挥。   这一次擦过他的脸。   他侧头时,长发凌乱贴面,面颊被擦出一条血痕。长鞭一过,那血就渗了出来,火辣辣的疼。   范翕低着头喘气,浑身疼痛加重,他穿一身白袍,这一会儿工夫,血迹已经透过白衣,一点点地漫了出来,渗了出来。他伤痕累累地跪倒在地,因为太过痛,他之前本就在病着,两厢叠加,他从手臂开始浑身轻轻颤抖。   他抬起眼时,眼中神情涣散,光一点点迷乱。   范翕喃喃自语一般低声:“你不过是自私而已。不过是看我皮相好而心动。你从未尊重我,从未将我看作与你一样地位的人。我想要什么你都要毁去,我喜欢什么,你就要从我身边拿走。你怕我喜欢上别的东西,所以什么都不肯放在我面前。什么东西我多看两眼,之后我就再不会看到了。”   “于幸兰,这些年,因为我多看的那两眼,你杀过多少女子,你自己算得清么?”   “你不尊重我,还妄图我爱你。你痴人说梦。”   “我不爱你。我永不会爱你!”   “啪——”   “啪————”   “啪——————”   那鞭挥得越来越快,力道越来越重。鞭子挥出了重影,于幸兰发了疯一般地鞭打范翕。范翕伏在地上,后背尽是漫出的血迹。他已完全开不了口,被打得奄奄一息。于幸兰就要他求饶,只要他松口,只要他不再提什么“退亲”,她就停止。   可是范翕不。   他的目的就是退亲。   他本性坚韧,他纵是死,他也不会求饶。   他纵是死,他也要得到他想要的。   他纵是下了地狱,他也要将他想要的紧紧攒在手中。   纵是烈火加身也无妨,纵是千鞭捶打也无妨。   “叮。”   一声极轻极脆的声音从伏倒在地的范翕手中脱出。   一对明月珰从他握不住的手中滚出,滚到了青石地上。   本是极轻的声音,本是极小的耳坠,在于幸兰的怒火和鞭打声中一点儿也不起眼。就是范翕自己伏着身,他浑身挨痛,神志昏昏,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什么掉了出去。   但是玉纤阿看到了。   她隔着一道帘子看到了。   她看到了从范翕手中跌出去的那对明月珰,她浑身如同被雷击一般,瞬间的疼痛,从心间蔓延,让她喘不上气。   刹那间,什么公子湛,什么成家所受的威胁,都从她的眼前消失了。   她看不到姜湛对她的好,看不到姜湛跳舞逗她的辛苦,看不到姜湛也曾打动她的那一瞬。   她眼中,就看到了血迹斑斑、趴在地上奄奄一息被于幸兰重打的范翕,就看到了从范翕手中脱出的那对明月珰。   那是她的。   是她初时跳舞时,为了勾起范翕的兴趣,而故意掉落的。范翕曾经还给她,她入吴宫前,再一次将这对耳坠赠给范翕的侍女,便是再一次地为勾引范翕。她的痕迹不重,若有若无,若远若近。她知道范翕会记住她,哪怕他不心动,他也会记住她。   之后玉纤阿再未见过这对明月珰。   她是聪明的女郎,她从未问过自己之前赠耳坠的那个侍女,自己的耳坠现在在哪里。她不会问的,不会欲盖弥彰暴露自己的心思。   她的心机从来不浅。   而现在,玉纤阿再一次从范翕手中看到了这对耳坠。当他被于幸兰鞭打,当他刺激于幸兰只为退亲……他手中紧握的,便是这对明月珰。   成宜嘉紧紧抓着玉纤阿的手,不让玉纤阿出去。玉纤阿已经和公子湛定了亲,婚期已经提前了。不能功亏一篑,不能在这时打乱这一切。成宜嘉紧扣着玉纤阿,任玉纤阿如何挣扎也不放过。她心中对妹妹说抱歉,但她认为这只是一时小痛,这不过是范翕的苦肉计而已。   玉纤阿双目迷离,泪光闪烁。她心痛得厉害,她无法看到任何人这么对范翕。他母亲打他时她尚无法接受,何况于幸兰将他打得后背衣袍都渗出了血。玉纤阿厉声:“姐姐,放开我!”   成宜嘉:“他是苦肉计!他是故意的!他一定是打听到了我会带你来于府,他刻意来做戏的。你不要上当。你这样年少,你不能毁在他身上!”   玉纤阿眸中渗了泪。   她发着抖,她想要说话,可是她已经痛得说不出话。于幸兰一鞭鞭挥在范翕身上,就如同凑在她身上一般。她看范翕颤一下,她就痛一下。她看范翕闭着眼,她心中就生恐惧。   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再打了!不要再打了!   那是范翕,是她的公子!纵是做错事,他也不该以死谢罪啊。   玉纤阿摆脱不了成宜嘉控着她的手,可她不屈服,她低头,就咬上成宜嘉的手腕。成宜嘉吃痛松手,再要来扣玉纤阿时,玉纤阿抬手就顺手抓过旁边一个花瓶砸向身后的成宜嘉。成宜嘉躲避之时,玉纤阿已一把掀开帘子,提起裙裾奔向庭院中。   遥遥的,她声音颤抖、哽咽得近乎说不出话:“不要打了!”   跪在地上、神志昏迷的范翕,轻轻颤了一下,他听到了好似来自天际的遥远女声。他缓缓抬头,天光晦暗,他看到玉纤阿向他奔过来。   他怔怔地看着。   女郎容貌鲜妍,衣衫飞扬如奔。她的一眉一眼,从他晦暗的世界中显映出来,一点点鲜明,一点点清晰。   像是一个模糊的影子脱出了困境。   四野无风,天欲捕风捉月,月终至。   范翕双目赤红,刹那间,泪水从眼眶中滚落。   时隔半月,断绝所有音信,他看不到她,听不到她。他试图联系成家,他尝试向成府求和。他想见玉纤阿一面,想让玉纤阿来看一看他。   他病得厉害,他连床都下不了。可是他强撑着,他知道他必须好起来。他必须好起来,必须能够走出府邸。所有人都在打压他,都在拉扯他。可是他不听他们的,他努力养病,努力吃药,不再饮酒,就是为了这一日——   玉纤阿奔到了他面前,她张臂,双目含泪,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范翕觉得他死而无憾了。   他纵是死了,她也是爱他的。   ——   于幸兰看到玉纤阿冲了出来,看到玉纤阿冲到了她鞭下,当着她的面,就无所畏惧地去抱范翕。玉纤阿抱住范翕单薄的身体,她手捧他瘦削面颊。看他容颜憔悴,她手摸到他脸上被打出来的血迹,玉纤阿目中水光更多。   她发着抖。   她知道范翕身体有多弱,她知道光是范翕脸上这一条鞭痕,他都要为此脸肿许久。他不堪重负,可是范翕脸上的这条鞭痕,竟然已经是他此时身上最轻的伤势了。   玉纤阿又气又怜,她说不出话,只顾着紧紧抱住他。   成宜嘉紧追而来,微有怔愣——   她知道自己这个新认回来的妹妹,对人的提防心有多重,有多讨厌和别人肢体接触。玉纤阿不和他们任何人靠近太过,玉纤阿明明性情温柔,却总是若有若无地与他们隔着一条线。   而今,玉纤阿毫无顾忌地紧抱住那位公子翕。她丝毫不嫌弃公子翕,不嫌他身上的伤,不嫌他的体温。   成容风曾说玉纤阿和公子翕有旧。然成宜嘉这时才知,这岂是一般的旧情?   而看到玉纤阿扑过来抱住范翕,于幸兰却已气疯。   玉纤阿此举,更是刺激了她。   她怒极:“好好好!你们是一对苦命鸳鸯,就我是棒打鸳鸯的恶人是吧?玉纤阿,你装模作样,总是一副无辜样,装得很辛苦吧?偏偏谁也不知道你到底是何嘴脸,是如何抢别人的未婚夫!范翕,你也是辛苦吧,在我面前演戏这么多年,真是委屈了你!你们罪该万死,我绝不饶你们——”   她心中恨极。   她觉得一切都是玉纤阿的错。   是玉纤阿的出现,才让范翕变心。是玉纤阿的存在,才让范翕坚持要退亲。范翕从不为于幸兰降低标准,然他的标准却一次次为玉纤阿让路。明明是于幸兰先遇到的他,明明于幸兰很爱他,为何他看不到,为何他就只喜欢……那个贱人!   那个狐狸精!   那个谁都喜欢她的狐狸精!   于幸兰眼睛赤红,她盯着玉纤阿,从未如此恨一个人。她对范翕尚留有三分情,她还期待着范翕回心转意跟她走,她对玉纤阿却恨到极致,压根不留情面。于幸兰手中的长鞭再次挥下,这一次是对着玉纤阿的后背,用上了八成内力!   这一鞭若是打中,玉纤阿不死,也离死不远。   成宜嘉奔来,厉声:“住手——”   而范翕听到了成宜嘉的声音,疲惫地抬了眼看去。   玉纤阿就抱着他,于幸兰就站在他面前。当于幸兰手中鞭扬起,当她手中鞭带了内力向下挥来时,范翕就知道这力道用了多重。无奈范翕如今浑身是伤,他气力不够,无法拦住于幸兰的鞭子。   范翕拦不住于幸兰挥来的这一鞭,可是他和玉纤阿太近了,他有更快、更简单的法子救玉纤阿。   范翕抬了手臂,像是回抱玉纤阿一般,将她抱在了怀中。同时他身子微侧,将玉纤阿压在自己怀里,向下弯下了身。于幸兰的鞭子打来,打在了范翕后背上。而范翕紧抱着的玉纤阿,一点儿没被那鞭子擦到。   鞭子打在范翕后背上。   范翕张口仰颈,“哇”地吐出血。   那带了八成内力的鞭打,和之前的岂能一样!   成宜嘉几乎看呆,见范翕都控不住地吐血,血如梅花般,斑斑喷溅在玉纤阿的衣襟上。玉纤阿慌乱地去抱范翕倒下的向她压来的身子,范翕就那般晕倒在了玉纤阿怀中,他的手臂,却仍紧搂着玉纤阿。   于幸兰握鞭的手停住,呆呆看着这一切。   玉纤阿惨叫:“范翕——”   成宜嘉:“于幸兰,住手!妹妹,快,带公子翕走。事不宜迟,先找医工来!”   成宜嘉主导了这里一切,她制止于幸兰再发疯,让人带走玉纤阿和范翕。成宜嘉匆匆带着他们离开,于宅一下子空荡下来。于幸兰痴痴地立在原地,她低头,看到自己手中鞭子上被溅的血。   她一点点发抖。   终是,也禁不住地闭目落了泪。   为何会到这一步?为何会如此?   她喜爱范翕,想留住范翕,为何范翕不肯?她到底哪里不如那个玉纤阿!   那个玉纤阿都要嫁他人了,为何范翕还是放不下?玉纤阿除了美貌惊人,又有哪里比得上她?她为什么不能留下范翕?   ——   成宜嘉匆匆将玉纤阿和范翕一同带走。昏迷后的范翕抱着玉纤阿不肯放,成宜嘉更担心玉纤阿身上有伤,她无法分开两个人,干脆将范翕也一同带回府。   成宜嘉急忙忙赶回成府,正好和要出门的成容风撞上。   成容风皱眉愕然:“怎么了?你不是陪玉儿出去玩了么,为何形色如此匆匆?”   成容风脸色紧接着一变,看到了一个卫士竟背着范翕进了他们府邸。   成容风:“大姊,你怎么把公子翕带来了?!我们成府禁止他入内!”   成宜嘉匆忙:“来不及跟你说了,我先看看玉儿。你要出府?”   成容风:“嗯……母亲来了,我去接母亲。”   成宜嘉听到湖阳夫人来了,心神一顿,回头就要跟成容风说话。但是成宜嘉余光看到玉纤阿被人搀扶着下车,又顾不上这些。成宜嘉心烦意乱,向成容风挥了挥手,示意他先出府吧,等回来再说。   成容风看到这一切,也分外迷茫,但他有事在身,只好先离开了。   ——   仆从分开了玉纤阿和公子翕二人,玉纤阿被扶到了自己房中,成宜嘉非要带着医工来给玉纤阿看伤势。   玉纤阿疲惫垂坐:“我身上没有伤。公子帮我挡了所有的。”   她怔然垂目,望着自己衣袖口所溅的血。这是范翕吐的血……如果不是为了救她,他本来已经病好了一些,他不会吐血的。于幸兰那一鞭用了那么重的力,范翕都直接吐血而晕过去,若是打在她身上……   玉纤阿握紧自己方才被范翕紧扣不放的那只手,她手发抖着。   成宜嘉低声下气:“还是让医工给你看看吧。公子翕没事的,那鞭子怎么说也是外伤,伤不了他的根骨的。医工说公子翕心有郁气不能解,长期压下恐要落下病根。那血只是他胸中积攒的郁气,吐了反而好了。这也是好事啊,某方面来说,你还救了他呢。”   成宜嘉又故作高兴地逗玉纤阿开心:“而且公子翕已经醒了。你看他醒的这么快,说明本来伤得也没那么重,对不对?你、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玉纤阿低着头不语。   姊妹二人说话时,突然,玉纤阿的屋舍门被推开,二女一起回头,同时怔愣,看到她们正讨论着的范翕,还穿着那身溅满了血迹的白袍,出现在了屋门口。   脸颊有鞭痕,苍白面色更白三分,发带与发丝一起垂到了肩上。他不可避免地萧寂,然他美极,如同白茫茫的大地。清致十分的相貌与身形,就连成宜嘉这样不喜他的人看了,也知玉纤阿为何会喜爱他。   喜爱他一点也不难。   难的是如何和这样的人相爱。   玉纤阿望着门口的范翕,她缓缓站了起来。   看到二人这样,成宜嘉不可避免的心慌。成宜嘉皱着眉:“公子翕,这是我成府底盘,这是我妹妹的闺房,你怎能随意推门而入?出去!”   范翕不理会成宜嘉。   他漆黑的眼睛只看着那站起来的女郎一人。他的满心世界,只有那夺他魂、噬他骨的玉纤阿一人。   范翕一步步踏入了屋舍。   成宜嘉又骂了他几句,还让仆从进屋来带走范翕。范翕都不理会,他只是一步步走向玉纤阿,站到玉纤阿面前。成宜嘉紧张地盯着他,让卫士进屋,恐范翕要当众如何伤她妹妹。   却是见范翕在玉纤阿面前停了步。   卫士冲入屋舍,侍女紧张以待,成宜嘉也准备随时出手。众目睽睽之下,他们看到范翕垂目,跪了下去。   范翕跪在了玉纤阿面前,张臂,他抱住了她的腿。   他脸贴着她的裙裾,闭目时睫毛浓长,说话时语气寥落:“我认输了。”   “我输给你了。我不和你争,不和你斗了。”   “你想如何就如何,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斗不过你,我争不过你。我没有法子了。”   “是我错了。我答应你的却做不到,我说保护你却伤害你,我说爱你却囚禁你。我本来应该好好珍惜你,好好地选那条和你并肩的路。是我贪婪,是我被仇恨蒙蔽了眼睛,是我看不到你了。都是我的错,都是我没有弄清楚。”   “你不是我的禁脔,你是我的爱人。我不该那样对你,不该那样伤害你。所以你报复我是对的,你要离开我是我咎由自取。我真的错了,我知道我错了。”   “玉儿,你原谅我吧。”   “你回来吧。”   他抱着她,声音喑哑道:“不要嫁给姜湛,不要嫁给别人。我愿意等你,你让我做什么我都做。我会退亲的,我会谁都不娶的。我可以、我可以走最难的那条路……你不要嫁给别人,不要和别人生我的眉眉。你知道我受不了这个,我真受不了这个。”   “如果你不同意,那你就杀了我吧。我情愿死在你手中,我情愿以这种方式结束这一切。”   “玉儿,求求你了。”   “我爱你,我不能没有你。我无可救药,我实在……没法子了。”   “你说过你我之间,不管走到哪一步,都会给对方一个机会的。你给我这个机会吧,求你了,玉儿。”   范翕哽咽涟涟,泪水沾着长睫。他跪在她面前,玉纤阿被他紧抱着,她用力推范翕,却推不开。   周围一干人怔怔看着他们。   看着公子翕跪在他们女郎面前落泪,看公子翕说出这样的话。看女郎闭目,看女郎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   玉纤阿身体轻晃,缓缓地向下跌坐,与范翕面对着面。   二人容貌美极,都是满目含泪。   玉纤阿手推在范翕肩头,她捶打他,泪水落腮,恨极又啜泣:“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范翕抱住她,哽咽:“是我的错。我爱你,我不该那样伤你,我早该认错的。”   他绝不向于幸兰求饶,但他向玉纤阿求饶。   昼短夜长,冬夜漫漫。露珠在檐角轻轻摇晃,灯笼在廊下发着微弱的光。空寂的院子虫声寥寥,许多清晰的痕迹变得模糊。   他说,他爱她,格外爱她,至死不休,从须臾到千秋,亘古不变。   他选择爱她,他只能爱她,他无可救药地爱她,他不能抗拒地爱她……他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可以商量。只要她回头。 第121章   屋舍中,玉纤阿和范翕面对面跪坐落泪。   哽咽困窘, 断断续续, 嗓子如同被堵住一般, 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一张口,便有新的泪水要落下来。   于是玉纤阿只是垂坐着落泪, 泪眼朦胧, 如笼烟雨。   范翕轻挨过去为她拭泪, 见她反抗不多, 他便将她拥入怀中抱着,再次哑声似哭:“都是我的错, 你原谅我好不好?”   一屋子人, 包括侍女, 包括卫士,此人看着二人这般面对面饮泪, 都有些迷惘。仆从们慢慢放松神经, 怔怔盯着二人。他们不太清楚成家新认回来的排行三的女郎和这位清致毓秀的郎君是何关系, 只见二人俊美, 旁观者见他二人落泪, 便跟着一同难受,想随着一起哭。   只成宜嘉目光复杂。   听弟弟说,成家禁止公子翕上门,防备公子翕与玉女接触。不就是为了预防现在的情况么?   这算是什么呢?   玉儿已经要成亲了, 已经答应王室的婚约了, 公子翕偏偏来搅和。之后大家为了这两个任性的人, 该如何交代?   爱情皆是任性的。   盛大的真正的爱情,想来总是这般任性,这般让人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   就连成宜嘉,她不了解玉纤阿和范翕的旧情到何种程度,只今日所见,再加上现在所观,她便看得目中酸楚,快要看哭了。   成宜嘉咳嗽一声。   公子翕没有理会她,额头靠在范翕肩上缓神的玉纤阿先反应了过来,向大姊看来。而玉纤阿轻轻推开范翕,范翕才随之一起看向成宜嘉。   成宜嘉观望范翕,见他面颊沾泪、血痕划面,明明形象如此狼狈,却有一种古典般的物病之美,惹人怜爱。   成宜嘉别开目,道:“今夜已经晚了,你二人哭也哭累了,公子身上的鞭伤也要处理。不如今日先这样吧?我让人送公子回府。”   范翕眸子微微一闪:让他回府?那明日玉纤阿冷静了,再改主意可怎么办?   成宜嘉别目看窗外,思索着该如何处理此事。她还得问于府那边于幸兰的状态,也许还得跟母亲和弟弟解释……挺麻烦的。忽听玉女一声惊呼,成宜嘉以为出了什么事,连忙回头:“怎么了玉儿?”   这一眼,她一下子看到范翕不堪重负,脆弱无比地向旁侧一倒,稳稳地倒入玉纤阿的怀中,晕倒了过去。   成宜嘉:“……”   她眼皮轻轻地抽了下。   她分明觉得范翕在做戏,可是玉纤阿泪眼濛濛,那般关切地喊了范翕好几声范翕也不醒。妹妹无助地仰头向她看来,成宜嘉觉得头更痛了,她没好气:“行了行了,公子翕伤势重,不好来回挪动,今夜就让他住在成府吧。明日再看如何办。”   正说着,外面来仆从,说韩家问女君何时回府,郎君已经备了马车在府外候着。   韩家,便是成宜嘉的夫家。成宜嘉毕竟已经嫁人,整日总往娘家跑,韩家自然日日派车来接,唯恐成宜嘉干脆住在娘家,将夫家完全给忘了。这些日子来,成宜嘉向来是两头跑。   成宜嘉低头咒骂两句,类似是丈夫事多麻烦之类的话。   不过如此一来,成宜嘉便大略吩咐了仆从几句,诸如如何照顾女郎和公子翕之类。之后,成宜嘉小心叮嘱妹妹,一切等明日冷静了再说,万不可今夜稀里糊涂地被公子翕哄骗云云。再是府外派来的侍女不甘心地问女君何时回府,成宜嘉这才留恋不舍地离开了成家。   ——   成容风亲自去接母亲归来。   洛邑晚上城门早早关了,成容风要开城门迎母亲回来,自然少不得走动些关系。之后成容风在城门口等了小半个时辰,才看到母亲的马车缓缓驶入了视线中。   入城后,马车停下,成容风在外请安,向母亲问好。车门打开时,湖阳夫人缓缓步出。湖阳夫人松松挽着乌发,发鬓间插着琳琅金玉的步摇和簪子。她容色惊人,鲜妍十分,立在晚风中,通身一派艳冶慵懒气度。   湖阳夫人低调很多年,世人少见她的容貌。   而就是堪堪见过她的几人,看过了她,再看她的长女成宜嘉,都会失望地觉得成家长女与湖阳夫人生得一点也不像。成宜嘉身上完全没有湖阳夫人这种美得近乎妖冶的气质。   成容风拱手向母亲行一礼,之后伸手就要扶母亲下车。但成容风走近扶湖阳夫人的时候,才略微一愣,有些尴尬地看到车中还坐着一人。   那人端坐,着深青色常服,戴长冠。这人太过安静沉默,以至于成容风靠近,才看到车中还多了一个人。   成容风有些尴尬地:“父亲。”   这人是湖阳夫人的前夫逝后再嫁的人,世人称其为湖阳君。成宜嘉和成容风平时与这位后父都不太亲昵,不过外人说此人身份低,成容风起码比外人多知道一些,知道这位后父是被削了王爵的臣子。这样的人配他母亲,身份确实不够看。   此人就如同湖阳夫人后面的一个影子一般,不说外人,就是成容风有时候都会忘了这位后父的存在。   湖阳夫人笑盈盈:“二郎你脸红什么?是不是在洛邑做了什么坏事,不敢让我知道?”   成容风板起脸,不接母亲的话:“母亲平安归来,我便放心了。母亲好好坐着吧。”   湖阳夫人不满:“咦,我见你向我伸手,以为是邀我骑马?”   成容风道:“母亲想多了,我只是确认母亲是否平安。”   说罢,他向后退开,将车门重新关上。成容风缓缓吐一口气,他每每思念母亲,但每次与母亲多说两句话,便会打消对母亲的思念之情,就如此刻。母亲现在不怎么出门交际,却经常折腾他和成宜嘉。不过日后……想来会多一个玉儿吧。   想到玉儿,成容风便想到了出府前所见的行色匆匆的成宜嘉,还有那被卫士背进他们府中的公子翕。成容风重新皱起了眉。   而关上车门,车夫起驾,马车重新缓行。   湖阳君木着脸:“你又将二郎逗得躲开你了。”   湖阳夫人抿唇一笑,她今年已经年近四十,但她笑起来时,仍有少女一般娇俏天真的神采。岁月加诸她身的痕迹并不多。湖阳夫人不以为然地挤兑湖阳君:“你也是又一次把二郎吓一跳,他以为车里只有我呢。”   湖阳君便不说话了。   继而湖阳夫人又思考,目有微微忧色:“二郎说我的小女儿名唤玉纤阿,二郎只说玉女温柔和顺,但若是我生下的女儿,岂会温柔和顺?是不是弄错了?“   湖阳君道:“见了就知道了。”   湖阳夫人华目轻撩而怼:“呵,反正又不是你的骨肉,你自然无关痛痒了。”   湖阳君便又不说话了。   ——   当夜回到成府,湖阳夫人本急切地要立刻见到女儿。但是府上侍女神色怪异地说女郎已经歇下了,湖阳夫人初初到来,夜里又黑,自然没注意到侍女的异色。只有成容风看了出来,不过成容风打算等安顿好母亲再问侍女,是以也不提。   湖阳夫人便异想天开,想要去女儿闺房观望女儿,静待女儿醒来。   成容风面色微变:“母亲你这样坐在人家床头,会吓到人家的。”   湖阳夫人惊:“她那般胆小?”   不待成容风回答,湖阳夫人目中便盈了泪,微有哽意:“定是过的太苦了……都怪我当年没有看好她。我会注意不吓到她的。”   看母亲落泪,成容风颇有些无措。他始终应付不来他的母亲,好在还有湖阳君陪同。湖阳君将湖阳夫人带走,成容风对这个话不多的后父多了几分感激。   如此人仰马翻地折腾了一夜,成府终是断断续续地熄了灯火,是夜长眠。   ——   玉纤阿一夜睡得并不甚好。   她坐了一个悠长而沉闷的梦。   梦中她没有和范翕和好,她仍然嫁给了姜湛。范翕最终都没有抓住她给他留的那点机会,他疯得彻底,终是让她对他失望,二人就此两分。   他复他的仇,她过她的日子。   嫁给姜湛也不如何糟。公子湛性豁达,喜好游山玩水,对她也没什么要求。二人相处,一时间真如闲云野鹤般悠闲。   玉纤阿对公子湛也没有要求。公子湛之后又纳了几房妾室,玉纤阿也如寻常主母女君一般宽容以待。公子湛如寻常夫郎一样敬爱自己的夫人,同时三妻四妾对他也没什么,他从没想过玉纤阿可能在意。   实际上玉纤阿不在意。她始终不生气,世人都说她性情温柔贤惠,世间那些善妒的女君,都被人教着拿公子湛的夫人来学习。   玉纤阿确实不如何生气。这日子不怎么好,但也不怎么坏。世间所有人过的都是这样的日子,且姜湛虽纳了妾,却依然敬重她,爱护她。她觉得这已是很好。   再次见到范翕,是过了四五年。   卫天下终是被那个满腔仇恨的公子翕推翻。公子翕成为了新的天子,而昔日的公子湛便成为了阶下囚。新天子不曾杀公子湛,为这些原因,玉纤阿被人求着去向新天子谢礼。或许那些人还有其他目的,例如玉纤阿的美貌能加以利用。   但玉纤阿已经懒得理会。   进宫谢礼的罪妇很多,玉纤阿立在人中,听她们讨论新天子是如何品貌。说新天子病弱,面嫩,是世间难得的美男子。新天子整日如同泡在药罐中一般,看着不是长命相。但再不长命,这天下也是他的了。新王后却命不够好,天子一登位,就开始翻脸收整齐国。   忽有一人从那些多话的罪妇旁走过。   玉纤阿如有所感般回头,看到了范翕。明明是天子,他却如寻常人般那样与人在王宫中擦肩。他回头,向她看来。他披着宽大鹤氅,回头看她时,眸子黑寂阴森,他骨子里的残忍暴力,已经完全不加掩饰。   昔日那个温情柔善的公子翕,到底死去了。   玉纤阿怔怔望着他。   旁边有一女看到了,却不认得新天子,只好奇问玉纤阿:“那位郎君甚为俊美,怎会在王宫中?女君可认识?”   玉纤阿喃声:“……不认得。”   “唯有南山与君眼,相逢不改旧时青。”   这诗写的真好。   可惜物是人非,现实不如诗中那般美好。   她少时爱惨了的人,终是死去,终是成为了他昔日最怕成为的那种人,终是与她……彻底陌路。   她再也不爱他了。   ——   外头传来断断续续的争执声,将玉纤阿从梦中吵醒。玉纤阿痴坐床上,手摸了摸自己的眼角,摸到已经干了的泪痕。她轻叹一口气,手揉着额头。想来这个梦做得不好,她在梦中恐哭了很久,醒来才会头这般疼。   玉纤阿梳洗后披衣,稍微收整了一番,听到外头争执声仍不停,她便出了门。   打开房门,玉纤阿一眼看到拦在外头的三四个侍女,与被拦在外的范翕。范翕提着一个食盒,已换下了昨日血迹斑驳的袍衫。他重新换了身干净的长袍,容颜清隽,只除了脸上长长一道血痕,让他脸稍微肿起。但脸微肿的公子翕也是俊美的公子翕,依然惹人怜爱。   这几个侍女有些被他的美色打动,想放他进去,但侍女又谨记自己的使命,不敢放公子翕进去。才有了玉纤阿听到的争执。   玉纤阿推门站在屋门口,范翕抬目向她看来。   他温柔一笑,长睫似不好意思地垂下,柔声:“我见你睡了这么久都不起,担忧你生了病。我为你带了早膳,想进去看你,但是她们不让我进。”   语气柔婉,还有几分告状的意思。   玉纤阿看他,见他顶着脸上的伤疤居然在这里站了这么久,也不嫌丢人。玉纤阿木着脸:“进来吧。”   范翕露出笑容,连忙跟在背过身的玉纤阿后头。   玉纤阿却又回头望来。   范翕一僵,恐玉纤阿清醒过来后赶他走,不料玉纤阿只是吩咐侍女:“取些止血除疤的药来,再带些纱布和清水。”   范翕微微蹙眉,若有所思地打量玉纤阿。   二人进了屋舍,范翕恢复如常,言笑晏晏地将自己带来的食盒一层层打开,向玉纤阿展示丰盛的早膳。玉纤阿默默打量着他,睫毛微眨。这让范翕有些心里没底,他却不表现出来,仍是善解人意般地介绍他带来的早膳。   一会儿,侍女们取来了玉纤阿要的那些纱布等物。   侍女们离去,屋门重新关上,玉纤阿才打断了范翕的话,向他轻轻扬一下下巴:“过来。”   范翕一怔,不解看她。   玉纤阿道:“我看看你的伤。”   范翕这才了然,目中光轻轻点亮,急急地起身,坐到了她旁边。玉纤阿倾身过来,手捧起他的脸,范翕屏住呼吸,几乎不敢说话,也不敢看她。他闻到她袖间的香气,察觉到她温润的手捧着自己的脸……范翕头有些晕,他向后歪了歪,靠在了床柱上。   玉纤阿观察他,问:“头晕?”   范翕踟蹰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的身体玉纤阿是清楚的,他便犹豫着点了下头。范翕解释:“因为你靠得太近了,你身上的香……我有些不适应,过一会儿就好了。”   他欲盖弥彰:“我没有你以为的那般弱。”   玉纤阿没有挤兑他。   而是说:“你昨晚哭了那么久,掉了那么多泪,哭得多了,事后头晕是正常的。和我身上的香没什么关系。”   玉纤阿轻叹,摇了摇头。她尚没有哭得头晕,范翕反而头晕。他真的是……身体太差了。   然这也是正常的。   自从丹凤台事变后,范翕就没有好好养过他的身体,他一直在消耗,一直在折腾。他病了好好了又病,断断续续地折腾这么久。他昨日晕倒后这么快醒来,想来都是靠着强韧的精神在撑,恐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玉纤阿看范翕:“脱衣,我帮你处理下鞭伤。”   范翕脸微红。   他说:“这是在成府……不太好吧?”   玉纤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便收了自己那副害羞的模样,轻轻从肩头褪下衣,趴在了床上。玉纤阿本无动于衷,但是他趴下,她看到了他后背上的伤,心神就一下子被牵动,痛得呼吸困难。这一道道鞭痕,在他肩背上留下痕迹,抽得他皮开肉绽,上了药后也有些发肿。   而就是这样,范翕还若无其事地跟她演戏这么久。   这个……冤家。   玉纤阿忍住眼眶中的泪,强忍着杀了于幸兰的怒火,她本想趁上药的时候用些力气,狠狠惩罚范翕。但是她的手挨上他的肩,他轻轻瑟缩一下,玉纤阿就无法狠下心,无法看他痛了。   玉纤阿抿着唇,为他上药。她本是心硬如铁的人,这一番上药,却让她泪盈于睫,几次忍不住落泪。   药上完后,玉纤阿淡淡说一声“好了”,便转身收拾那些纱布。却是身后一个影子罩来,范翕只披上外袍,就从后将她抱住了。他从后贴来,脸挨着她的面颊。玉纤阿面上沾着咸湿的泪水,他轻轻吮去。   玉纤阿目中更潮。   范翕柔声:“我错了,你别哭了。我昨夜说的话是真心的,我没有骗你。玉儿,我们和好吧?你回来爱我,好不好?”   玉纤阿淡声:“事已至此,我除了原谅你,还能有什么法子?”   范翕面与她相贴,俯眼观察她。见她没多少喜意,他目中稍微一顿,却仍是温柔而开心地笑:“我知道你现在不是很高兴。但是你给我留下这个退路,我还是感激你的。玉儿,你真好。”   玉纤阿没吭气。   范翕就是如此。   他坏起来是真坏,但他会撒娇,会说甜蜜的话,会死缠烂打,还会回头求饶。他疯起来真可怕,他好起来又是真温柔。她和他闹到今天这一步,范翕昨日将路都走绝了,把路都堵死了……玉纤阿有些疲惫,又有些高兴自己这个破而后立的招儿,终是让他醒过来了。   范翕从后抱着她,并不敢太过分。他一路与玉纤阿说了许多话,慢慢的,玉纤阿叹口气后,也微微露出了释然的神情,身子一松,向后靠到了他怀中。   范翕见她终是放松了,他才松口气,又犹豫着问:“那你……打算和姜湛怎么办?”   玉纤阿闭目:“我能怎么办?自是与他结束了。”   范翕微笑,玉纤阿睁眼瞥他,他立时收了笑容,正经认错:“是我不好,是我把你害到了这一步,把公子湛害到了这一步。玉儿你放心,我会担起我的责任的。你不必多管此事,我自去找公子湛说清楚。无论他是打是骂,我都认了。”   玉纤阿轻轻摇了摇头。   她疲惫道:“还是我去说罢。这本是我的事,你处理好你和于女郎的事就好了。是我对不起公子湛,他是好人,我不愿伤他。”   范翕温和地说一声“好”,不再多说什么了。   两人拥了一会儿,外面侍女来话:“听闻女郎醒了,夫人昨夜回来了,想见一见女郎。”   玉纤阿一怔,从范翕怀中起身,坐正了身体。夫人……是湖阳夫人么?   范翕微喜:“是姑母回来了?太好了,玉儿,姑母回来了,你便可以正式被记入族谱,从此后你才是名正言顺的成家人。我真为你高兴。”   玉纤阿回头看他。   他说的这么真情实感,喜悦表现得这么真诚……玉纤阿微微露出一个笑。   范翕以为是自己表现得太过了,他收敛了一下,有些不安地看向她。玉纤阿柔声:“你真这么为我高兴?”   范翕羞赧说:“自然为你高兴。不过……也有别的原因。若是姑母回来了,我求了姑母,不就能早早娶你了么?我也是为这个高兴。”   玉纤阿不语,只是看着他笑。   似笑非笑。   范翕被她笑得莫名其妙,他不解地看她,玉纤阿伸手来,有些怜爱地捧起他苍白又有些肿的脸看半晌:“真傻。有些事你还不知道呢。”   例如成家背叛周天子,致使洛邑很快沦陷。   这才是一切的开始。   范翕皱眉。   他拉下她的手,说:“那你便告诉我。”   他紧接着补充:“但不管是什么事,你都不能和我结束。只要你不是要离开我,我都能接受。”   玉纤阿含笑:“待我弄清楚那件事具体如何,再与你说罢。我可怜的公子,真是……太可怜了。”   范翕听出她语气里的怜爱揶揄,或许还有几多……试探?   他并不言语,只微微一笑,就伸臂来搂她腰肢,要抱她坐在自己腿上。玉纤阿却避开了他的手,向后退开几步。范翕不满看她,玉纤阿人已经走到了屋门口。玉纤阿柔声:“我要去见我那从未见过的母亲了,恐有许多事在等着我。不知公子有何安排?”   范翕微笑:“我欲进宫面见卫天子,有些事,我也要解决。”   玉纤阿笑:“哦,不去于府继续跪了?”   范翕道:“还是要跪的,不过不是今日。我需要缓一缓。”   他终是从玉纤阿这里学到了,处理于幸兰的事,他终是自己出面,而不是希望玉纤阿帮他解决这事。   正如玉纤阿打算自己解决姜湛的事,也不想范翕插手。   玉纤阿目色微敛,轻声:“注意身体,别太过了。”   范翕高兴她关心他的身体,便对她笑着点了点头。他起身与她一道出门,二人下了台阶,在门前告别。玉纤阿站在原地,看范翕背身出府。她盯着他清瘦的背影看许久,忽然开口:“范飞卿。”   范翕回头看来。   玉纤阿含笑问:“昨日在于府发生的事,现在对我的态度……你有在装模作样吧?你内心,没你表现得这么平静温柔吧?”   范翕一怔,目色微微暗起。   玉纤阿问:“做戏累么?”   范翕反问:“你说呢?”   玉纤阿笑一下,问:“那你现在真实的情绪,是什么样的?”   范翕顿一下:“你想看?”   玉纤阿望着他。   于是,如同撕开面皮一样,范翕脸上那春风细雨般柔和的笑意,一点点撕了下去,他的眼神阴鸷沉冷,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他立在原地,只是眨眼功夫,就从方才那温雅如玉的公子,变成了一个仿佛从阿修罗地狱复生的恶魔。   阴森可怖,神鬼莫挨。   只是这种表情只停顿了一个呼吸的时间,范翕就重新收了回去,恢复了自己玉面公子的形象。他对玉纤阿一笑,玉纤阿若有所思地回他一笑。   玉纤阿慢吞吞:“恨我吧?”   范翕柔声答:“恨你也爱你,我已决心向你屈服,只有你……你怕我么?”   玉纤阿声音低柔:“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怕你。”   范翕抬眼,幽幽望着她。他眼波如清水,水光粼粼在流动。他缓缓的,对她露出一个轻轻的笑。温柔十分,自怜十分。这笑容让人心碎,又让人觉得温暖。他向玉纤阿摆了摆手,转身走了。   玉纤阿知道,她的公子,终是被逼到了这一步。   他一脚踩在地狱中,半个肩回头,眷恋不舍地向她看过来,等着她拉他出去。   她会拉他的。   范翕依然是她爱的范翕,这一点,不会错的。 第122章   范翕离开了成府,又回了自己的府邸一趟, 出来后便直奔王宫。   成渝一直跟在范翕身边。   他观察着公子, 觉得公子与以前已经很不一样了——   以前公子维持着一个人畜无害的气质, 谁见他都觉得他温润如玉。而今公子骨子里的疏离和冷冽,已经懒得花费心思去掩藏。公子暗沉沉的, 这样子已经好一段时间了。   成渝有点担心范翕的状况, 原本想辞行, 现在却决定再看一看。   范翕回府后换了一身玄袍, 黑缎红领,金玉腰带。这身装扮与范翕平时惯用的浊世佳公子的清逸风完全不同。   旁的男子穿黑衣穿出一身器宇轩昂的气势, 范翕却眉目秀美, 没有那般气势, 但他身上,被黑衣衬出了冷冽肃杀气。   扑面而来的孤寂, 与汹涌肆虐的杀气。再加上他苍白的脸色, 瘦削的身形。   范翕一身清霜, 骑马行在御道上, 装束与气质相反又相投的矛盾感混在一起, 让他在众人的眼中,看着既危险,又充满了致命的吸引力。   范翕进入王宫大殿时,偷偷看他的宫女, 比往日还要多了很多。   就连卫天子见到范翕, 都愣了一派。   而范翕入殿, 周身那寒气就陡得一收。他能屈能伸,在卫天子发愣时,已经面色惨白地急向前跌了两步,似被脚下绊了一下,他摔在了地上。而范翕干脆就这个姿势伏跪在地,声音微颤:“求陛下做主!”   卫天子怔愣后,神色一凛:“你这是做什么?”   什么时候范翕面见他,还需要行跪拜大礼?范翕行跪拜大礼,说明事情不简单。   卫天子站了起来。   范翕语气急促,似忍着极大的羞辱和怒意一般:“陛下做主,臣实在是忍不下去了。臣实在消受不起那于幸兰,臣欲与她退亲。陛下要臣监视齐国一事臣也做不了了。臣一时一刻,都无法与于幸兰相处了。请陛下恩准我与她退亲!”   卫天子大惊。   范翕抬了目。   他此人实在做戏做得好。抬起脸时,因一身黑衣凛冽,反衬出了他脸色的憔悴煞白。长眸微肿,睫毛颤抖,隐含泪意。而一道极长的划痕仍渗着血迹,划破了他整整半张脸颊。还因这道血痕,范翕俊美的面颊,此时微肿。   范翕看着疲惫瘦削,肩背微微发抖,状况看着实在不太好。   盖因一身玄袍,衬得他此时比往日看着还要清薄虚弱。   卫天子惊愕:“怎么回事?前些日子不是说你的病已经好些了么?你怎么看着还是这样……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谁人敢伤你脸?”   范翕脸色苍白,惨笑:“除了于幸兰,还有何人敢伤我脸?陛下,臣身上不只脸受伤,臣身上也尽是她所打的鞭痕。如此女子,臣实在无福消受。陛下也知臣身体不好,尚未成亲就被她打得如此,若是成了婚,岂不是一条命都要死在她手中?   “是以臣欲与于幸兰退亲。臣已无父无母,退亲之事,只能求陛下做主。”   卫天下望着范翕,却慢慢冷静下来。   他慢吞吞问:“那不知她为何鞭打你?”   范翕早有说法:“盖是她捕风捉影,见臣与一侍女姜女往来过密。她欲杀姜女,被臣阻拦,她便怀恨在心。姜女被臣送走,她却以为臣欲藏姜女做外室,与臣大吵。臣与她解释两句,她便大打出手。”   卫天子扶着下巴沉默。   这样的事,于幸兰是做得出来的。   范翕讲的有理有据,态度真诚。   这段谎言中,唯一的漏洞,是卫天子找于幸兰质问,于幸兰会说出真正的缘故是玉纤阿。所以范翕之前去于府退亲的时候,是趁成宜嘉在的时候。他将成宜嘉拉了进来,成家为了保护玉纤阿,就绝不会让于幸兰对外人说出玉纤阿的一丁点儿事。   范翕跪在殿前,等着卫天子的沉思,他垂下的长睫掩目,目中黑漆漆的。   是,他在做戏。   但他去于府退亲,挑选的那个时间不仅是为了说服玉纤阿,还是为了把成家拉进来。   成了一条船上的人,成家才会帮忙掩饰啊。   范翕从来就不单纯。他做任何事,都不是无用功,而是有目的的。有时这目的,还不只一个。   ——   而成府中,一夜过去,成容风已经弄清楚昨日于府发生的乱子。   早晨用膳的时候,姐姐成宜嘉更是来了一封信,要他控制住于府,或者干脆登门威胁,让于幸兰不要乱说。范翕是于幸兰的未婚夫,就算退亲,也千万不要和玉纤阿牵扯上关系。   成容风自是要解决这事。   只是用膳时,成容风也喃声疑问:“怎么会时机选的这么好?公子翕莫非在利用我们成家,利用我们对付于家,帮他达成他退亲的目的?”   可是成家巴不得范翕不要退亲,好好去娶于幸兰!   然而玉纤阿被牵扯进来,成容风为了玉纤阿的名声,不得不去压制于家。而一旦压制于幸兰,在于幸兰眼中,成家就和范翕是同一阵线的了。或者因为玉纤阿的原因,于幸兰早觉得成家是向着范翕的……好一个公子翕。   都病得快死了,还这么多算计。   成容风更加不愿妹妹和此人扯上关系了。   而成容风边用早膳边想着这些事,忽然听到母亲要见玉纤阿。他怕出意外,也怕母亲的喜爱玩笑吓着玉纤阿,于是连忙匆匆结束用膳,跟去看情况。   玉纤阿被侍女领到了一处靠里的幽静院落,此院清幽,植满了青竹荷花。此时冬日看着景荒,想来夏日时这处院子会非常雅静而美。领路的侍女回头看玉纤阿,见玉女面容沉静,丝毫不因要见夫人而露怯意。侍女心中不觉佩服。   侍女进屋去回话,玉纤阿站在外等候,隔着几道帘子,玉纤阿已经听到了屋中的说话声。   饶是她心机深,此时也不免心跳加速,多了些好奇心。不知湖阳夫人是何等人物,对她态度如何。   虽然成宜嘉和成容风都一口咬定她必是成家子女,但是玉纤阿疑心重,没有见到湖阳夫人前,她始终保持着一个警惕地状态……玉纤阿低头这般想着,忽然听到珠帘相撞声,听到侍女疾呼“夫人”,听到快步向她这个方向步来的脚步声。   玉纤阿疑惑地抬头,冷不丁,与迎面奔来的广袖美妇面对面。   四目相对,二人皆是一怔。   玉纤阿见这位夫人,额戴玉胜,云鬓间钗泽搔头,华美十分。她见美妇面容实在眼熟,美目婉丽间,甚至透着一丝妖冶。观望许久,玉纤阿才迟钝地想起……这位夫人的相貌,与她自己时常在镜中看到的自己的相貌,竟有七八成相似。若她再大上二十岁,大约就和这位夫人更像了。   而湖阳夫人看着那立在廊下的白绫红裙的珊珊女郎,女郎抬起盈盈水目,瞳心清澈涟水。女郎好奇般地看来一眼,不说湖阳夫人自己如被雷击般震住,就是跟着湖阳夫人一道出来的湖阳君,都看得呆若木鸡,全然愣住。   这样年少的女郎……与湖阳夫人年轻时,近乎是一模一样。   湖阳君先前也曾和湖阳夫人说,夫人的一双儿女,不管是成宜嘉还是成容风,都和湖阳夫人本人不太像。更像夫人的前夫武安侯。   可惜夫人那般貌美,世间罕见,子女却只遗传到她美貌的三四成,恐连一半都没有。   而现今,湖阳君看到了真正肖似湖阳夫人的女郎相貌。他神思恍惚,好像回到了年轻时,只湖阳夫人更爱玩爱笑、更活泼些,而这位恬静立在他们面前的少年女郎,只柔婉多娇,楚楚动人。   女郎如月般明朗高贵,偏愁目含颦,幽幽看人时,总带有三四分愁绪,这让她呈现出一种羸弱的美感。   玉纤阿观察着湖阳夫人,她垂首正要行礼时,见夫人目含热泪,向她伸出手扶住她。   湖阳夫人望着她美丽而沉静的容颜,想自己的小女儿这般爱静,与自己一点都不像,恐是磋磨太多,才让小女儿在民间养成了这副小心翼翼的性情。   玉纤阿不适地想躲开湖阳夫人的靠近。   湖阳夫人却握着她的手不放,喃喃自语般:“我总是梦到你。在梦中,你有时叫望舒,有时叫明月,有时也会叫纤阿。更多的时候,你连名字都和我给你的玉佩没什么关系。我总梦见你为奴为婢,为人牛马,做苦受累。梦到你被卖去做娼女,去乞讨生活。我还惧怕你生得太好,为你惹来很多麻烦。更怕你没有这么麻烦,怕你当初……是真的死了,真的没有活下来。”   “我无数次痛恨,无数次想过再和你见一面。我梦到过你叫玉纤阿,来与我一见。而有朝一日,真的有一个叫玉纤阿的女郎,登门来寻我。”   “是我对不起你,弄丢了你。这些年……都是我的错。”   成容风急匆匆赶到,怕母亲和妹妹不熟,他想要亲自介绍母亲和妹妹认识。结果就见母亲握着妹妹的手不放,泪眼婆娑。成容风看得怔住,见湖阳君向他摇头,示意他不要多话。   湖阳夫人平时性情活泼开朗,成容风难得见母亲泪落成这样、哽不能言的样子。   而玉纤阿是多么心冷的一个人。   她原本无动于衷,来见湖阳夫人,一是好奇自己的身世,二是想试探成家和周天子之间的恩仇。而现在被湖阳夫人握着手,她良久说不出话,被湖阳夫人的情绪感染,她的泪水竟一点点盈满了眼眶。   玉纤阿微微咬唇。   她心中茫然地想,当湖阳夫人握住她的手的时候,她竟没有想躲开的冲动。平日里除了范翕,任何人靠近她她都会不适,都会想办法远离。而现在她竟不想远离……原来这就是血脉相连么,这就是母亲么?   可是她和自己的母亲并不相熟啊。   为何她身体会不排斥?   玉纤阿垂目,轻声:“夫人不再多问我些问题么?也许我并不是成府丢失的那个孩儿。那个玉佩,也许是我偷了别人的……”   湖阳夫人听她这么说,更觉得心痛。她哽咽着一把将玉纤阿抱住,哭泣道:“傻孩子,见了你的面,我哪需要多问其他问题?不会有错的……什么玉佩,哪有人重要。你回来了就好,回来就好!”   玉纤阿被迫被湖阳夫人抱住,她无措地僵硬一二,睫毛轻轻眨两下,眼泪终是掉了下来。   只湖阳夫人的哭泣分外生动。   而玉纤阿的落泪静悄悄的,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湖阳夫人抚摸她雪白的面容,更加心疼玉纤阿这些年的遭遇。而想着想着,湖阳夫人更想哭了。   成容风这时才走过来:“母亲,小妹,别站在屋外吹风,进屋说罢。”   ——   王宫大殿中,范翕仍在与卫天子诉说自己和于幸兰的情断义绝。   卫天子不冷不热地安抚了范翕几句话,范翕却咳嗽不止,情绪激动地定要退亲。   卫天子问:“你是已经退了亲,来通知寡人一声,还是请寡人帮你退亲?”   范翕凄声:“臣自是来求陛下相助。未有陛下允诺,臣不敢与她退亲。”   实则是想退,退不了。   范翕抬目:“纵是他人不理解臣,陛下也该理解才是。臣处处受于幸兰的钳制,处处不得自由……不过是齐国是于幸兰的背后势力,齐国支持着她。”   卫天子目色微暗,并不语。   范翕再道:“前几日陛下想纳玉女进宫,不就被王后所阻么?听闻玉女已和公子湛定亲。”   说到此,卫天子便面色一阵扭曲,气得铁青。   他一介天子,处处被王后所辖制。而且范翕虽然没有再多说,卫天子却想到了王后那么急地给姜湛和玉女定亲,就是为了防他。且不止如此。王后本就有齐国势力,而今再加一成家……王后这是在跟自己抢权啊。   卫天子眸色沉沉:“于家女……确是难相与。委屈你了。”   范翕自怜而虚弱道:“臣知道陛下的难处。听闻九夷出洛的队伍遇到贼袭,九夷要找陛下给说法。王后答应宗亲公主不去和亲,现在又出了乱子,王室宗室也在找陛下的麻烦。臣也欲为陛下出一份力,也知齐国不将陛下放在眼中……请陛下放心,纵是臣与于幸兰退了亲,臣依然是站在陛下这一边的。”   卫天子目色再一闪。   范翕指出了他现在的麻烦。一桩桩麻烦下来……范翕和于幸兰退亲这事,看着都好似不是很重要了。   而且……范翕在向他表忠心。   卫天子若有所思,周王朝没了,范氏也完了。范翕想活下去,原本想倚靠齐国于姓……而现在,范翕是在委婉地投靠卫国姜氏么?   卫天子语气温和:“退亲不是小事,寡人一路看着你和幸兰走过来,也是分外不易。你不可意气用事……寡人也需要再想想。”   “你先不要露出痕迹。”   范翕应是。   他最后语气有些平淡,因做戏久了有点累,他情绪跟不上,显得有些麻木。但卫天子听范翕语气寥落,只以为他是太累了,天子叹口气。因同病相怜的缘故,范翕身体看着又不好,卫天子对范翕,向来不如对其他范氏子孙那般提防。   卫天子好言好语地劝公子翕先养伤,范翕出宫时,天子还送了许多珍贵药材,要公子翕保重身体。   范翕缓缓起身,背对天子时,眼神凉淡漠然。   外人看来,也不过是被于幸兰伤透了心所致。   ——   范翕出了王宫,脸色有点儿白。   鞭伤和久跪,并非对他一点影响都没有。   他身子晃了两晃,要从高阶上摔下时,被成渝伸手扶住。   成渝低声:“一切在照公子计划那般发生,属下想要……”   范翕淡声:“请辞是吧?还不到时候。”   他长眉压着眼,驳回了成渝的请求。他现在清醒了过来,当然知道自己病得糊涂的时候,有多伤了成渝的心。主仆之间的裂痕,一旦产生,想要修复就很难。范翕心中有些烦躁,他想要修复这个裂痕,但同时……他又懒得演戏了。   成渝太了解他。   他若不够真情实感,成渝不会相信。   可若是太真情实感……范翕现在整个人阴沉沉的,他还真没多少真情实感。   他再好好想想怎么解决成渝这事。   ——   出了王宫骑上马,范翕又打算去于府走一遭,刺激一下于幸兰。   昨日他将玉纤阿的明月珰丢在了于府,他今日要取回来,顺便刺激于幸兰,让于幸兰变得越来越不理智,越来越对他失望。他已经弃了这条路,就要把这条路封死。   他要用这件事,向卫天子表明态度。纵是不依靠于家,不依靠齐国,他的路变得艰难些。但是,他仍然可以走。再难他也能走。   骑在马上转过御道,寒风袭面,枯叶纷飞。   “驾——”范翕面容发白,脸颊瘦削,眼中光却亮着,如两团幽火般。   越是一堆麻烦事,他反而越兴奋。   越是精神不倒。   只要玉纤阿回来,他就有心思来一一解决这些事。先前玉纤阿将他搞得一团乱,好在现在结束了。只要玉纤阿不是他的敌人,只要这场爱情战争中途熄火,他就能冷静下来。   ——   同一时间,成府在为玉纤阿解身世之谜。   湖阳夫人到底是要说起当年的事的。   只是那过了很多年,她已经不想提起那事,便说的分外简单:“当时在吴国境内游玩,我弟弟,就是周天子得知了虞夫人身在吴国王宫的事。我弟弟气疯了,就要带走所有兵马,要将虞夫人捉回来。但是那时候九夷在盯着我们,谁也不知道。”   “九夷兵马在天子走后,向余下的人攻杀而来。当日我夫君陷入战中时,正是我生子之时。我焦急万分,一心想救夫君。于是生下一个女婴,我留了块玉佩给孩子,就将襁褓交给了姆妈,我自己去寻我弟弟搬救兵,好救我夫君了。”   湖阳夫人笑了笑。   说起那往事,她多的是自嘲:“可惜我弟弟是个疯子,他的人还真不好找。等我搬来救兵,我夫君早已阵亡。我忍着悲痛,去找我生的女婴时,发现姆妈一家人都被兵马砍死。然而我走时,为了保护我的孩儿与照顾她的姆妈,我分明已经把那处的九夷兵马引走了,也许是我疏忽,那些九夷人又回来杀人……是我自大,当我找回去时,那里只留下空空的襁褓,姆妈一家惨死,我的孩子早不见了。”   一屋子人,都在听湖阳夫人说此事。   湖阳君神色淡淡,兀自端坐煮茶。湖阳夫人说她和她前夫的事,自然和他没什么关系。湖阳夫人说到心痛处,潸然泪下时,于湖阳君看着更是刺目,自然也不会多话。   成容风则也是第一次听母亲说这事。   他怔然看那正在出神的玉纤阿一眼,想到虞夫人,不正是范翕的母亲么?周天子因为虞夫人而带走兵马,间接害死了他们的父亲。后来,成家便报复回来……毁了周天子的江山。   成容风皱着眉,没想到玉纤阿和范翕的纠葛,早在那么多年前,玉纤阿刚出生时就注定了。但是……成容风看母亲一眼,母亲还不知道玉纤阿和范翕的事。   成容风觉得屋中憋闷,有些喘不上气,怕玉纤阿下一刻就要说出她和范翕的私情,来刺激湖阳夫人。   玉纤阿开口却只道:“可我是在越国薄家做的侍女。薄家家主说他捡到的我,我是被父母遗弃的孤儿,薄家好心收养了我。”   湖阳夫人不解:“越国薄家?”   显然她不知道这一出。   玉纤阿便详细介绍越国薄家。   湖阳夫人蹙眉想了许久,她在记忆中翻找过去的恩仇,好一阵子,她才想起了什么,目中有怒火燃起。湖阳夫人拍案而起,咬牙切齿:“好一个薄家!”   “我就说我明明记得我引走了九夷兵马,为何他们会回来……可若是不是九夷人呢?是越国薄氏正好路过,见到了这一出,想将计就计呢。”   玉纤阿福至心灵,她慢吞吞地边想边说:“薄家为越国做事,大周王朝分封制已久,各国诸侯都蠢蠢欲动,越国也不例外。薄家家主因为一些事出现在吴国,看到了长公主夫妻与周天子之间因虞夫人所生的矛盾,便想要从中挑拨。于是越国薄家家主在公主走后,抱走了公主所生的婴儿,杀死了姆妈一家。让公主将仇恨,彻底转到周天子身上。”   玉纤阿目光看得渐远:“这步棋,在当时看来没什么。但仇恨埋得越深,多年事情爆发后产生的后果就越严重。所以夫人想找那个丢失的孩儿,才会一直找不到。夫人是一国长公主,找一个未死的婴儿却找不到,必是有人在中间刻意做了手脚,瞒住了天机。”   越国坐视湖阳长公主和周天子反目成仇。丧夫之痛,丧女之仇,湖阳长公主不可能原谅天子。   而薄家家主将玉纤阿带回越国薄家,为她背上烙下“奴”字,让她一生背着这样的羞辱。让她不读书,不识字,不通文,不知礼。   让原本高贵的湖阳长公主的女儿,沦为一个小小奴隶,一生不得解脱。   玉纤阿垂目,手指微微发白。原来那些年,薄家家主不只觊觎她的美色,还对她做过这样的事……幸好她杀了那人。   她杀了那人!   而一屋子人,则惊愕地看着玉纤阿。湖阳夫人茫然地看成容风,使眼色:你不是说玉儿目不识丁,因受过太多的苦,才很多事情都不懂么。为何她能分析出这么多来?她怎么做到的?她真的没读过书?   成容风也很茫然,是玉纤阿亲口承认自己没读过书,什么都没学过啊。成容风也试探过,玉纤阿确实很多字都不认……   这没读过书都有这般见识,若是读过书……   湖阳夫人目光微微发亮地看着垂头的玉纤阿,她目中含笑,想到自己女儿这般厉害,等嫁给了公子湛,夫妻二人夫唱妇随,红袖添香。这便是补偿玉儿前半生所吃的苦了……忽然听到外头侍女语气怪异的通报:“夫人,郎君,公子翕来访求见。”   成容风一口血哽在喉间。   湖阳夫人迷茫,公子翕……不是范翕么?虞夫人的儿子,容貌出众,她还是知道的。只是这人还活着?还来登门?   玉纤阿好似终于想起来这事一般,微微一笑对众人解释:“对了母亲,我欲与公子湛解除婚婚约,打算与飞卿成亲。”   她敛目似害羞:“他恐是来寻我的,他寻我一起用晚膳。”   湖阳夫人被震得措手不及:“……???”   玉儿在说什么?她怎么听不懂?   成容风一口气喘不上来,差点晕过去——   为何妹妹能神色这么平静地说这么重大的决定?!   范飞卿脸皮那么厚,昨日死缠烂打在他们府上不肯走,听姐姐成宜嘉说范翕是装晕死赖在他们府上。   而今妹妹语气平淡如话家常,告诉他们她要改主意嫁范翕?她应该听懂成家是和公子翕有仇的吧?可她就如同说她要出门找友人一般自然。   如何就能这般自然?!   这两人……都不是一般人吧?   甚至,成容风模模糊糊地,从玉纤阿身上看到了母亲的影子。母亲也经常这般让他们震惊不能言。 第123章   湖阳夫人拉着玉纤阿嘘寒问暖了一整日,到傍晚府上将备晚膳时, 公子翕来登府门了。   湖阳夫人记得自己和周天子因虞夫人所引起的矛盾, 自然对虞夫人的儿子不抱有好感。且玉纤阿现在又说……但她并未说什么。因为在她之前, 自己的二儿子成容风就皱起了眉,明显不悦:“他怎么又来了!”   湖阳夫人立刻好奇地看向二子。   但是成容风没有多说什么, 因为玉纤阿已经先他们站了起来, 转身去迎外面的公子翕。湖阳夫人端坐, 见一会儿, 厚厚毡帘重新掀开,玉纤阿领着一位神韵清致、容色秀隽的郎君进来了。   玉纤阿含笑介绍后, 范翕压根察觉不到众人对他的不欢迎一般, 他先跟着玉纤阿一起向众人行了礼, 然后热情十足地向前奔了几步,望向湖阳夫人的眼神喜悦, 又充满了期盼感动:“姑母, 多年不见, 我甚为想念您。”   成容风呵一声:“你见过我母亲几面, 就想念她?”   范翕不理会他, 面对湖阳夫人时,面上仍挂着诚挚的笑意。他就如第一次去岳父岳母家做客一般,彬彬有礼,又对二老透着一股讨好。范翕敛目而羞:“我难得登门, 听闻二位回洛了, 便备了些礼物, 聊表心意。”   湖阳夫人直接问:“你想娶玉儿?”   这般直接。   让范翕轻挑了下眉,并有几分惊喜——怎么,玉纤阿将这话告诉成家了?   她是真的打算和他走下去了!   到这个时候,范翕才终于放下了心。   他看玉纤阿一眼,玉纤阿并不说什么,没给他提示。范翕便沉思一下,说道:“自然。”   湖阳夫人点了头:“我不同意。且玉儿已经定了亲,不可任性更改。”   范翕眸子下压,略微有些阴鸷的痕迹。但他不露声色地笑了笑,说:“无妨。”   湖阳夫人:“……”   成容风:“……”   连湖阳君都惊叹般地看向范翕,认为此人如此面不改色,非池中物。倒是……和玉纤阿很像。   成家人发现范翕脸皮极厚,湖阳夫人分明说了不同意,范翕也不肯离府。甚至范翕面色如常地与他们闲话家常,他们板着脸,反而渐觉得尴尬。   范翕没有走的意思,这晚膳却是要用的。成家人就一脸复杂地看范翕硬赖在这里,缠在玉纤阿身边,非要留下和他们一起用膳。   此时用膳是分案而食制。即每人一张食案,并不合用。   众人一起用膳时,范翕抢先抢了与玉纤阿相挨的食案。成容风忍耐看他,他只低头和玉纤阿噙笑说话,被玉纤阿咳嗽一声,提醒他稍微注意一些。   再到用膳中,众人见范翕温情款款地与玉纤阿说话,时不时提醒玉纤阿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玉纤阿慢吞吞地低着头吃饭,不说什么。但众人已经看不下去了,成容风放下了箸子,问:“公子翕,用过晚膳,你是否就能离府了?”   范翕一顿,掩袖虚弱地咳嗽两声。   他脆弱无比道:“恐不行。我身体有些不适,玉儿白日为我涂的那药极为好用。我恐还要麻烦玉儿。”   成容风忍无可忍:“什么药膏?我成府赠给你何妨!府上事多,恐不能留公子。”   范翕抚着下巴,若有若无地笑:“你可真傻,我要的仅是药膏么?有些话我不想说得太过,成郎也莫要逼迫。”   他脸上带着轻松的笑,眼中神情却如冰雪般寒冷。他看向成容风,成容风怔住。   湖阳夫人在这时转向小女儿玉纤阿:“玉儿,我有些话想与公子翕说清楚,你不如回避?”   玉纤阿微抬头,看向望向她的诸人。她文文静静地坐着,唇角仍带着礼貌的笑:“母亲不必顾忌我,母亲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我不愿回避。不过母亲放心,我谁也不相帮。我只是看看。”   她想看看,范翕现在是什么状态。   她已觉得他不如昔日那般情感脆弱,他已满心阴森。但她未曾见识过。她仍想看看范翕现在的状况。   而放在其他人眼中,玉纤阿便是一个明明向着情郎、却不好意思跟自己刚刚相认的母亲告白的可怜女郎。   众人皆无言。   ——   帷帐飞扬,灯烛火光一排排,从大堂直接照到庭院去。两排食案前,众人都停了箸子,兀自心思各异。   湖阳夫人开了口:“公子翕,你父母皆亡,恐你是配不上我们玉儿的。”   范翕似笑非笑:“她无父无母的时候我可没嫌弃她配不上我。”   湖阳夫人扬眉:“我与你母亲关系不和。”   范翕含笑:“我母亲已经不在了。且又不是夫人和我母亲成婚。”   湖阳夫人:“你还是如小孩儿一般。两家结亲,怎么略过我们的恩怨?”   范翕微微一笑,不说了。   湖阳夫人盯着他,神思微恍。有那么一瞬间,她看着范翕,就好像看到了昔日的周天子。周天子脾气不够好,又兼天子之威加身,周天子从来不去顺着别人的脾气走。但湖阳长公主昔日和周天子关系好。   虽然二人是异父异母的姐弟,但偏偏两人极为投缘。   周天子并不对湖阳长公主发脾气。二人相处中,周天子每每有不乐意的时候,他便会闭口不言,拂袖而走。   范翕并未拂袖,但范翕此时的闭口不言……和昔日的周天子一模一样。   湖阳夫人沉默片刻,说:“你也有婚约,玉儿也有婚约,何不彼此成全?”   范翕道:“我可以不成全。”   湖阳夫人厉声:“你我两家有仇,不知你可知道几分。两家之间父母辈的恩仇,怎能不提?”   范翕在一瞬间,就想到了恐怕有些事自己是不知道的。他隐晦地看一眼玉纤阿,玉纤阿仍面色平静……那便是说,有些事,他不知道,玉纤阿却已经知道了。   范翕稍微思考一下,他权衡半天,决定相信玉纤阿。郎君一手肘撑在桌案上,另一手无意识般地扶着腰下的配剑。他慢吞吞:“我可以提,也可以不提。”   众人怔。   范翕这话……与威胁也无异了。   众人看向玉纤阿,玉纤阿仍只是垂袖而坐,如她自己说的那般两不相帮。而湖阳夫人则目中光轻轻亮了下,仍若有所思地看着范翕。湖阳夫人道:“尽管你说了这么多,我仍是不同意将玉儿嫁给你。”   范翕撑在案上的手肘一停顿。   他眸底赤红阴冷,闻之冷笑一声。   玉纤阿在旁边立刻道:“公子!”   范翕一停顿,玉纤阿只唤了他一声,他就回过了神。想到成家到底是玉纤阿的家人,他不应大开杀戒。范翕便温温和和地笑:“那么,此事改日再议吧。”   成家人:“……?”   范翕起身,做出柔弱状,又开始咳嗽:“玉儿,扶我一把,帮我上药吧。”   玉纤阿应一声,跟着他起身。而在成容风看去,范翕眸子底处,不加掩饰地,泛起一丝得意。近乎在说,不管你们怎么做,玉纤阿还是向着我的。   玉纤阿背对着成家人。   成容风有些生气:“玉儿,你跟着他走?我们才是你的亲人!”   玉纤阿并不回头,她察觉到范翕握她的手用力。范翕垂下眼,森森地盯着她。玉纤阿对他宽慰一笑,她不回头,已温声回答身后的成家人:“成家是我亲人,是我十六年来从未谋面的亲人。但公子翕,是我十六年来唯一喜爱的郎君。”   不管身后成家人面色如何改、做如何反应,玉纤阿都跟范翕出去了。   范翕简直大悦。   ——   范翕将矛盾转移,成家为了不让于幸兰在天子面前、在世人面前乱说,必然要对于府做些安排。   本来这些安排是成容风打算自己去做的。   但是湖阳夫人回来了,湖阳夫人自己亲自登上于府。   于幸兰在饮酒度日。   她从未这般痛苦,这般难受过。范翕如今面对她如仇人一般,她想不通两人这么多年的情谊,为何如此被辜负。她是被宠坏了的女郎,自小什么也不缺,她第一次想要一个男人却得不到,得不到但她非要。她于此受挫,简直迷茫。   湖阳夫人在这时登府。   昔日湖阳夫人的前夫武安侯,和齐国王室有些远一点的关系。于幸兰便跟着齐国那边叫湖阳夫人一声“姨母”,当湖阳夫人登上门时,于幸兰便警惕地盯着这位夫人。   湖阳夫人问:“事已至此,你打算如何?”   于幸兰见这位夫人没有一开始就替玉纤阿说话,便不那么戒备。于幸兰却仍维持着自己的骄横不改:“我去进宫求我姑姑,让我姑姑下旨,让范翕必须娶我。然后我带他回齐国,时间久了,他总会爱上我,忘掉那个贱……玉女的。”   碍于湖阳夫人当面,于幸兰才没骂出“贱人”。   湖阳夫人摇了摇头。   她叹道:“你花了近十年都没让一个郎君爱上你,你确定你们成亲了,他就会爱上你?”   于幸兰冷冷地盯着湖阳夫人。   她说:“原来你也是当说客,劝我放弃范翕的。我还以为你女儿要嫁人了,你会和我联手。”   湖阳夫人笑了笑。   她漫不经心:“其实子女如何,与我有什么干系?我只是一个多管闲事的老女人罢了。玉儿虽是我女儿,但我到底与她不亲。却是你,我自小看着你长大,不愿你步入歧途。”   于幸兰道:“如何就是步入歧途了?我心甘情愿!”   湖阳夫人怜悯道:“你这些年,四处跟人表示你和公子翕情投意合,情深义重。你表现得这么夸张,连我这个从不出门的老女人都知道了。但是幸兰,爱一个人,需要这么慌张地昭告天下么?你怕什么?你自己心里有答案。”   于幸兰冷声:“我听不懂。”   湖阳夫人淡声:“你听得懂。你心里的答案你早就知道,你只是不敢承认。范翕从未喜欢过你,你从丹凤台初遇,你就知道。”   于幸兰大怒:“闭嘴!胡说!”   她怒恨无比地瞪着湖阳夫人,她要寻她的鞭子,她要打人。可是她摸到腰间,她才想起因为前几日自己鞭打范翕,日后自己痛苦十分地收走了鞭子。于幸兰气得浑身发抖,但对着湖阳夫人温润的眼眸,她又怔怔然,感觉到了一丝嘲讽。   就如玉纤阿轻轻柔柔地站在她面前。   玉纤阿明明一言不发,明明弱柳扶风,可是玉纤阿笑一笑,就将范翕的魂勾走,就让范翕忍不住地追随玉纤阿的背影……   于幸兰肩膀颤抖,她跌坐在地上。因为喝多了酒,她面容酡红,眼神中荡着不真实的恍惚感。   于幸兰喃喃自语:“是,我一开始就知道。我从来就知道范翕喜欢那种温软的小动物,他喜欢那样的动物,也喜欢那样的人。可是我不是。我不是他喜欢的那种女郎。可是世间男人其实都喜欢温柔多情的女郎,但是成婚时,谁的夫人又是真的温情如意呢?”   “范翕就是我喜欢的那样。他长得好,性情好,还有说甜蜜的话,会撒娇,会开玩笑。做事又沉稳,他看起来好欺负,但是做的事从来没出错。我小时候见他和他母亲在一起说话,他仰头讨他母亲抱他。他那般好看,那般可爱……为什么他转头面对我,就总是不自然呢?”   “我和他在一起这么多年,他并未被其他女郎勾走魂,也没有背叛过我。但我仍然会紧张。当每一个他喜欢的那种风格的女郎出现时,我都会紧张。我以前想着我与他表白,他同意了那就好了。但是没有好。我再与他定亲,想这样他的心会收回来了。然而依然没有。我就想……是不是成了亲,是不是我怀了他的孩子,他就会回心转意了。”   湖阳夫人叹:“你何必为他一次次降低底线?”   于幸兰魔怔了一般,眼中含着泪,口上喃喃诉说:“是,我也觉得恐慌。我想过时间久了,他会改变心意的。他处处借我的势,我也知道。但我愿意被他借势,我以为这正是他爱我的表现。如果不是玉纤阿,如果不是玉纤阿……”   湖阳夫人道:“没有玉女,也有张女陈女赵女。总归范翕不是你的。”   于幸兰声音冷飕飕的:“我不信。”   湖阳夫人温声:“幸兰,爱是无法掩饰的。他即使日日在你身边,但他的眼睛会说话,他的一举一动会说话。他站在你身边,他即使身体不背叛你,可是他的眼睛会忍不住看其他女郎,他的心会被其他女郎勾走。”   “爱就如喷嚏一般,是掩口也无法掩饰住的。一个男人,和自己不喜欢的女人在一起,被绑在这个女人身边不得离开,那他便会失去自己光明正大爱真正喜欢那个人的能力。同时,他也失去了对自己妻子回报相同的爱的能力。”   “这是无法掩饰,也无法逆转的。”   于幸兰沉默着。   湖阳夫人轻声:“所以放弃吧,让范翕补偿你。不要再彼此折磨了。”   于幸兰低头:“说到底,姨母你还是向着你的女儿,来当说客,让我放弃他。”   但是这件事,已经在她心里埋了太久了。她卑微无比地等着范翕回头,范翕始终不给这个机会。补偿?于幸兰眼中的泪掉落——她要补偿做什么?这世间,从来就没有她得不到的。她唯一得不到的,就是范翕的心……   于幸兰伏在湖阳夫人膝上,大哭出声。她嚎啕大哭:“我为了他,离开齐国,陪他住在洛邑!我为了他,多年不见父母,不见祖父祖母,不见亲人!我为了他,一人在异乡这么多年!我为了他,成为人人惧怕的恶女……他不爱我!他还是不爱我!他一直不爱我!”   “他就是我喜欢的那种人,姨母,为什么我不是他喜欢的那种人?我爱着一个心里始终没有我的人,我该怎么办?”   湖阳夫人怜惜低头,擦去女郎面上的泪。湖阳夫人叹道:“幸兰,回齐国吧。”   于幸兰阴声:“可我不甘心。”   堂外,侍女来报:“公子翕到——”   话音一落,范翕便抬步迈入了大堂。他面色沉冷,该是刚得知湖阳夫人来于府,他不放心,亲自来看。   于幸兰与他四目相对。看他如今这不耐烦的样子,分外没有了她心中温润如玉的佳公子模样。   于幸兰眼中泪落下,嗤笑:“范翕,玉纤阿爱你什么?如我一般爱你温柔,爱你性情,爱你皮色吧。可你现在即便容貌能恢复,你的温柔性情,你还能恢复么?你早已不是以前的公子翕了,你再没有昔日那样与我做戏的耐心了。谁还爱你?”   “你以为玉纤阿有了好的身世,有了成家,她有了更好的选择公子湛,她真的还会回头来爱你?”   范翕面如雪,神色始终寒气逼人。他站在堂前,即使被湖阳夫人看到了自己现在的样子,他也无所谓。面对那伏在夫人膝头哭泣的于幸兰,范翕一字一句:“关你何事?”   于幸兰冷笑。   于幸兰回头面对湖阳夫人,高声:“姨母,我愿意放弃公子翕,我愿意和范翕一刀两道。但是在世人面前,我要告诉天下人,是我甩了范翕!是我嫌恶范翕,是我不喜欢范翕!而不是他不要我!”   湖阳夫人柔声:“好。幸兰,回齐国吧。”   于幸兰回头,盯着范翕。她目中含着泪水,恨意满满,又带着痛快之意:“范翕,我知道你怕什么,怕我对世人说出是你的宝贝玉纤阿,破坏了我们的感情。你放心,我姨母在这里,我当然不会乱说。”   “你说你补偿我,我稀罕么?但是我答应和你退亲,我却不是为了成全你!”   于幸兰厉声:“范翕,我要你发誓,三年之内,你不得迎娶玉纤阿!哪怕玉纤阿变心,哪怕玉纤阿要嫁他人,你都得等三年,并且不告诉她!你们的爱情不是感天动地么,不是我是拆散你们的恶人么?我倒要看看,她是不是真的会等你。”   “等你这样一个——这样一个已经不是昔日公子翕的人!”   “你答应我的条件,我就心甘情愿退亲,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对世人说,保全你二人的名声。”   范翕盯着她,神色凉漠,杀气掩藏。他在思考,是杀掉于幸兰更快,还是需要再等一等,眼下是不是和齐国彻底翻脸的好机会。   ——   范翕一直来见玉纤阿,每日都要来成府报道。昔日玉纤阿不愿见范翕,成府还能拦住范翕,但是现在范翕来得勤,玉纤阿支持,成家就挡不住了。   只是范翕每次都说是成府的药膏极好,他要来上药。   黄昏时候,范翕顶着成家人厌烦的眼神,神色如常地和成家最小的女郎在院中散步。不管成容风给了他多少白眼,他都只是看玉纤阿一人。玉纤阿:“哦,所以你在骗人。”   范翕不以为然:“我为何要对他们说实话?说实话他们才生气。我是为了成家人的接受能力着想。”   玉纤阿温柔屈膝:“那真是谢谢公子对我家人的体贴了。”   范翕一本正经地扶她:“你我之间,不用这么客气。”   一低头一抬头,四目相对,玉纤阿先撑不住笑起来。她笑起来时眉目清婉明丽,愁绪好似都被水光揉碎。范翕心中动然,伸手将她抱入怀中。如此气氛,才有了几分两人先前时候的样子。   他们关系好的时候,是真的很好。都是脾气温柔的人,相处起来都让人如沐春风。这样的两人待在一起,自然无一不好。   二人拉着手于湖心三步,冰雪封湖,玉纤阿跟范翕到湖边,看范翕神秘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方盒。玉纤阿眨眨眼,范翕柔情款款道:“我送你的礼物。”   玉纤阿:“不是给我的家人备了礼物么?原来连我都有?”   范翕温声:“自然有你的礼物。你我分开一场,不送礼物怎行?”   玉纤阿:“哦,原来是分手一场的礼物啊。”   范翕不理会她的揶揄,他噙着笑,从方盒中取出一对簪子时,玉纤阿目光扬了扬。这是一对白玉所雕的簪子,白玉光洁,簪子似乎是被雕成什么鸟类的样子。玉纤阿将一枚簪子拿在手中把玩,但她盯着看了许久,默然不语。   范翕害羞道:“玉儿,你拿错了。”   玉纤阿:“嗯?”   她手里所握的簪子被范翕拿走,范翕将盒中所放的另一枚簪子递给她。范翕解释:“这是一对情侣簪。一个雕的是凤,一个雕的是凰。凤为雄,凰为雌。自然凤簪是我的,凰簪是你的了。”   玉纤阿握着簪子不语。   她目有微微郁色。   因察觉自己虽是努力读书,但学识仍差范翕很多。她仍然是配不上范翕的……若是多给她几年,若是多给她些时间,若是当年她没有被薄家带走……范翕察觉她的情绪,以为是自己送的礼物她不满意。   范翕怔了一下,小心翼翼问:“你若是不喜欢我的礼物,我重新送就是。”   玉纤阿抬头柔声:“并非此事。公子,你来。”   她拉着范翕,让他与自己一道坐在凉亭中。玉纤阿声音沉稳:“我要告诉你一桩旧事。便是这桩旧事,导致成家不愿同意你我的事。你我两家,确实是有仇的。”   她神色这么严肃,范翕心中便慌起。想到了于幸兰的话,想到于幸兰说他早已不是以前的他,玉纤阿会离开他。   范翕握紧玉纤阿的手,一字一句道:“你答应过我,给我一次机会。我既然抓住了,你就不应放弃我。”   玉纤阿俯眼:“无论发生何事,我都站在你这边。”   她慢慢抬起眼,寒夜中,她与他对坐,与他剖析自己的心事:“公子,不管你选什么,我早说过,成家于我只是一个象征。我不会再放弃你。”   范翕盯着她,他神色中的阴郁向下压去。   然后,他被向后推坐在栏杆上。发带被风吹起一角,范翕被玉纤阿捧住面颊,被玉纤阿在额上轻轻亲了一下。   范翕身体轻轻颤抖,听玉纤阿喃声:“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你的。”   “你也没必要在我面前伪装。公子,你是什么样子我都爱你。因我知道你最开始的样子,不管你如今是如何备受煎熬,不管你是如何想要毁灭一切,不管你听了我的故事后会如何想反悔……我都记得你最开始的样子。”   她的唇贴着他冰凉的额头。   范翕闭着目,睫毛上凝着稀薄的霜雾。   他脸上不带有那些虚伪的笑容,他干干净净地坐在她面前,闭着眼睛,面容清雅。脸上的血痕无损他的姿容,他面无表情,只是感受着女郎贴着自己额头的温度。   他轻声:“我不想笑。”   玉纤阿:“嗯。”   他再道:“我也不想说话。”   玉纤阿手揉着他长发:“你在我面前,可以不说话。你不说话,我不会怪你无趣。”   范翕:“我不想见很多人。”   玉纤阿:“那就不要见,我来见。”   范翕再道:“我想杀掉很多人,且我正在这么做。我担心你害怕我。”   玉纤阿轻声:“我是没有道德标准的,公子。哪怕你一身鲜血站在我面前,我也不怕你。”   范翕摇头:“那不一样。”   他想到了湖阳夫人和于幸兰的对话。想到了于幸兰那个怨恨与绝望的眼神。   他轻声:“我希望你爱的那个人,永在光明中,永在辉火下。我希望你爱的人,始终如初,对你温情和顺,无微不至。他不想吓到你,不想让你远离他,不想让你有一天说,‘你变成了我不认识的人’。”   “我母亲常常这样说我父王。她说她不认识我父王了。我知道我正在变成我父王那样的人……我也怕有一天,你会如我母亲一样。”   范翕睁开眼。   眼中水波流动,星火寥寥。   他轻声自语:“你说你再不认识我了,再不爱我了。我会生不如死。我如此贪婪,我不仅要你在我身边,我还要你永远爱我。”   他抬头,望向玉纤阿。   面颊上所贴的碎发凌乱,俊朗公子眼角一滴泪滚落。   玉冠帛带,他面上却仍是雪白,仍是一点表情都没有。他被万物打压,他已经没有那份做戏的心情。可是他仍在努力……只是很累了。   玉纤阿目中湿润。   她低头,与他额抵额。   寒风包围着他们,浓夜包围着他们,四野无望,天地阒寂。   只有玉纤阿紧紧地抱住范翕。   玉纤阿喃声:“我来想法子……我来想法子。公子,别怕,我始终是向着你的。”   ——   寒风凛冽,于府凄然,范翕漠然应下于幸兰的话。   他说:“不过是三年,我有的是法子。你我从此恩断义绝。”   湖阳夫人旁观,始终未说话——她没有明确表态,没有说支持范翕,也没有说反对范翕。   她静然而观,若有所思。   这一点,范翕曾多次在玉纤阿身上见识过。   ——   湖心亭冰雪千里,夜幕低垂。玉纤阿和范翕静坐。   玉纤阿:“现在,你先听我的故事吧。”   范翕:“好。之后,我也要讲给你一个故事。” 第124章   夜过二更,湖阳夫人与湖阳君一前一后地回院落屋舍。湖阳夫人如今依然不出门交际, 她出门, 也不过是见了见长女成宜嘉, 问了问女儿最近状况。回来时,夜幕已沉。   过院门, 绕曲池, 行在乌阒长廊上。   即要推开舍门后, 斜后方的青藤绕匝处, 突有一柄寒剑向湖阳夫人的背后刺来。夜色中,寒光冷冽, 猝不及防, 湖阳夫人背对着那剑, 自然毫无察觉。   却是湖阳夫人身后的湖阳君突然出手,他一手拽过湖阳夫人的腰, 将人向后拉扯, 和那柄刺来的剑错开。同时湖阳君另一手果断按在腰间剑鞘上, 轻轻向外一勾, 一把剑立时出鞘!   三尺秋水明月夜!   寒光照人眼!   “哐——”   两柄剑擦在一起, 火星从剑锋处一路向下擦出,照亮了为战的二人眼眸。   一眼神沉稳,瞳眸压下,带着岁月磨砺过的沧桑痕迹, 乃是湖阳君。   另一双眼清亮如星辰, 弧形极好, 眼眶却微微赤红,眸中布满血丝,乃是……湖阳夫人似讶,又不是太讶:“公子翕?”   湖阳夫人被自己的夫君拽到后方,她观望着湖阳君和公子翕尽出招数。范翕出手凌厉狠辣,杀气重重,招招欲致人死路。湖阳君打斗招式则虽然没有杀气,却精简古朴,干脆利索。这二人对招数十,竟没有分出输赢。   终是范翕身体不曾养好,他攻湖阳君命脉时气息忽的一弱,而湖阳君正是立时抓住这个机会,本平平无奇的招数忽然变得肆意起来。湖阳君加快手中剑招,逼得范翕后退。   而范翕面无表情,刻意露了一个破绽给湖阳君。局势瞬转!   两人电光火石地一路打斗,待“叮”一声,二人手中的剑同时停下。湖阳夫人看去,见二人的剑都停在了对方脖颈三寸前,不分高低。   这时,姗姗来迟的卫士们才提着灯笼匆匆奔来:“主君,夫人!发生何事?是否……”   湖阳夫人笑道:“待你们察觉,我早就命丧黄泉了。罢了,下去了。”   卫士们看向那与湖阳君执剑相对的少年郎君,略有迟疑。但是湖阳夫人再望了他们一眼,卫士们就低着头下去了。   湖阳夫人这才望向范翕:“公子翕,你来做客?请进吧。”   范翕漠然道:“我是来杀你的。”   湖阳夫人已经进了屋舍门,她一点也不管身后仍警惕提着剑的夫君和公子翕,只笑盈盈:“我看你不像是来杀我的,杀我岂会在我的底盘动手?我看你是来找我算账的。”   身后范翕不语。   湖阳夫人漫然道:“那就进来吧。怎么说,你也叫我一声‘姑母’啊。如今却闹得这般生分。”   范翕盯着湖阳君,慢慢收回了自己的剑。他心中充满了怒意、恨意,却还有几丝极淡的微妙感。他每次见湖阳夫人,总有一种被对方看穿的感觉。他弄不懂这位夫人——若说她仇视自己,可她帮着他劝服了于幸兰退亲;若说她是向着自己的,但她对玉纤阿说出了两家的仇恨。   范翕跟随湖阳君,慢慢进了屋舍。   湖阳夫人端坐,湖阳君坐在夫人旁边。二人皆看向范翕,湖阳夫人婉婉笑一下,眼中几多无辜:“看来玉儿果然向着你。她告诉你我和你父母之间的恩仇了?难怪你急匆匆想杀我。”   屋中点亮了竹篾莲花灯,昏昏的光照铺下来,浓重的阴影叠加在立在舍中空地的范翕身上。   他向湖阳夫人看来。   湖阳夫人恍惚中,看他高挺鼻梁,看他紧抿红唇……她好似看到了昔日周天子的影子。   但她很快回神,因她看到范翕秀长的眉眼,细致清雅的面容轮廓……她又在范翕身上看到了昔日虞夫人那般让人惊艳的美。   看范翕冷声开口:“因我父母闹别扭,您夫君被害死,还弄丢了女儿。这事我有猜到过,因我母亲对您有愧。但这是我父王造的孽,是命运的捉弄。之后你们与我父王反目,在多年后报复,将洛邑卖给了齐卫两国。齐卫两国得势,害死了我母亲,也害死了我父王。”   “害我落到了今日这一步。”   “虽说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但在你们的恩怨纠缠中,我母亲何其无辜,我又何其无辜!怎能因为我母亲要离开我父王,导致了后面那些事,就怪到我母亲身上?怎能因我父母之仇,就让我失去了泉安,失去了母亲?”   湖阳夫人垂目。   她低声:“虞夫人的事,我听说了。我很抱歉。我确实是与你父王置气,家国之事,一旦扯入私人恩怨,便没有什么无辜之说。我很抱歉误伤无辜,但是我的选择一直如此。”   她心思之沉之静,让范翕想到了玉纤阿。   范翕盯着湖阳夫人在灯火中幽暗的眉目,恍惚出神。   听湖阳夫人问:“那你是要如何?和成家结仇,报仇么?”   范翕轻轻摇了下头。   他不能那么做……其实成家不是最可恨的,成家是在报复。他始终最怪的,是齐卫两国。   范翕目中红血丝冷戾,他握紧剑问道:“我看夫人也不是全无抱愧心,我听玉儿说了,那越国薄氏也在其中掺了一脚……夫人已经全部清楚了,夫人既然已经报仇了,为何仍阻拦我和玉儿在一起?”   范翕手中剑指对方:“我可以为了她忍耐,为何夫人不可以?”   他已完全不叫对方为“姑母”了。   湖阳夫人若有所思地盯着范翕。   范翕面上没有表情,虽一副贵公子的扮相,周身气质却是阴冷得,眼底是赤红的。   范翕声音沙哑:“回答我!”   湖阳夫人慢吞吞地开了口:“你已经知道了这些,还想与我女儿在一起?”   范翕怒:“为何不?我与她是我与她的事!我已经解决了那事!她本就该与我好,与我在一起。于幸兰插一脚我忍了,可是你们成家也要阻止我们!我可以放下对你们的仇,我可以不计较,你却是怕我会反悔?”   湖阳夫人淡淡一笑:“二郎怕你反悔,我却不怕。我好歹也曾是一国之长公主,岂会惧怕你一个黄口小儿?”   范翕目中疯狂之意肆涌:“那你为何反对我与玉儿!”   湖阳夫人抬了目,她眉目精致秾丽,抬起时,有惊心动魄之美浮起。她说:“我反对你和玉儿,并不为仇恨。”   范翕怔住。   湖阳夫人站了起来,道:“范飞卿,玉儿是我亲生女儿,但是对她,我完全不熟悉。我小心翼翼地讨好这个我从未养育过的女儿,连她的姓名,我都仍让她叫‘玉纤阿’,不让她改回成家的姓名。我缺失了十六年,我如今只想好好补偿我女儿,让我女儿后半生,大半辈子,再不用吃十六岁前的那些苦。”   她盯着范翕:“我要为她找一个最爱她,最疼她,最适合她的夫君……”   范翕声音暗哑,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我爱她如性命,爱她胜过爱我自己。”   湖阳夫人微怔,向他看去。   连一直闭口不言的湖阳君都怔然,抬目向这个郎君看来。   范翕幽幽静静地立在人前,阴鸷又隽冷,乌睫浓黑,目底萧瑟。他如同冬日单薄细碎的花叶般,甫开即落,可他说“爱”时,眼底那因爱而起的疯狂和凄然,却让人震住。   范翕凄声:“我愿爱她,献出性命也在所不惜。这世间不会有人比我更爱她。”   湖阳夫人道:“但这并不够。”   幽火摇晃,范翕向前一步,手中剑挑起了帷帐,他厉声:“哪里不够?!”   湖阳夫人气势压根没有被他压住,连湖阳君都即刻站起怕范翕会动手,湖阳夫人却稳稳立在原处,目中凌厉色起,声音高扬起:“这远远不够!”   “我的女儿,不是只要爱就可以!你和于幸兰许了三年之约,你就让我女儿和你一起吃苦吃整整三年么?”   “你看你现在有什么?失去了齐国,你又打算攀附谁?你不会是想着来攀附我成家吧?我弟弟的儿子,没有这般没骨气!你为了退亲,现在什么也没有,你就想以这样的状态娶我女儿?”   “自然,夫妻情分,我希望我女儿嫁给一个她喜爱、那人也喜爱她的人。但是只有喜爱,是不够的。我是不会放我女儿跟着你,跟着你受人唾弃。就如那现在被囚禁的范启和他夫人一样——”   湖阳夫人手高高抬起,长袖划开一道长弧,指向遥远的先周太子被关押的府邸,她声音发寒:“你要让我女儿和祝吟一样受尽委屈,百般求全,和你一样被人监视被人关押?绝无可能!祝吟那般委屈牺牲求全的爱情,我敬佩,但我决不允许我女儿那般为你牺牲!”   “她不许跟着你吃苦!决不许!”   湖阳夫人厉声:“范翕,你听清楚了么?!她绝不能陪你受罪!你纵是要娶她,也风风光光地让她嫁!提亲说媒定亲,这些环节一样都不能省,一样都不能简单!我是要我女儿出嫁去风光无限的,不是让她如女奴一样受罪。你听明白了么!”   范翕愣愣地看着湖阳夫人。   良久,他喃声:“所以……才是三年之期么?”   湖阳夫人眸中一动。   看范翕望着她:“于幸兰要我等三年,是夫人你诱她提出的要求吧?夫人,你不愧是……玉儿的母亲。”   只有这般心机深沉、意志坚定的女人,才能生下玉纤阿那样的女儿。   原来姑母是这样一个人。   原来姑母并不只是在外人面前表现出的那般爱玩爱笑的女君。   范翕垂下了眼,轻声:“我只是不舍她丢下我、不要我,我并不舍她与我一起吃苦。”   他昔日见她从军时面容清减,已心如刀割。   纵是他今日心绪已不如往日,玉纤阿依然是那个让他魂牵梦绕、让他尝尽揪心之痛的女子啊。   范翕静静道:“我只是担惊受怕,只是魂不守舍,只是心中多疑……她一日不嫁我,我一日不能安心。”   且照他看来,玉纤阿的婚事,根本不可能像他这样解除得顺利……   ——   深夜雾浓,掩着枯枯樱桃树,而闺舍冷烛光,幽幽照着一方画屏。   如此深夜,玉纤阿并未睡去,而是在屋中踱步缓行。她清浅纤瘦的影子拂在屏风上,烛火的光将屏风上的影子拉长。夜里清风四散,葳蕤翠帐后,女郎抱臂踱步,面容鲜洁,如霜似雪。   玉纤阿并不知此夜范翕提着剑就去找湖阳夫人了。   她心事重重,夜不能寐,只是因白日她告诉范翕一个故事后,范翕也告诉她,说他与于幸兰要退亲了。   范翕没有明说,但是玉纤阿多慧,且范翕也不是刻意隐瞒她。她稍微一试,范翕顺水推舟,玉纤阿试出了一个答案——于幸兰让范翕三年内不能娶她。   时日本无妨。   有妨的是范翕的心病。   玉纤阿如今已经不是昔日那个无父无母、只能依靠公子翕的可怜女郎。而范翕却比当日的多疑,更为敏感。他惧怕三年之期,远胜于玉纤阿。因他了解玉纤阿是什么样的人——   爱权爱势,胜过对她自己本人的在乎。   范翕郁郁寡欢,夜不能寐。他担心变数,担心她不要他,担心他退了亲后,势必远不如昔,玉纤阿无法等他那么久。   玉纤阿在寒夜中怔然,想着范翕。   想着他靠在她怀里、浑身发冷、面容冷白的模样。   范翕被她逼入绝境,为了她,连亲事都退了。可是玉纤阿依然不能让范翕放心,当范翕一心报仇的时候,竟还在对玉纤阿患得患失。   玉纤阿闭目,眼皮下眸子跳跃。她心里一个模模糊糊的主意在生成,厉色在心中稳稳向上浮起——   范翕已为她牺牲如此之多。   她也该为他牺牲一次。   她要安范翕的心。   她要范翕对她放心!   ——   玉纤阿终是约了姜湛见面。   此前她已和姜湛说过退亲之事,姜湛无话可说,只恳求她再想想。而现在玉纤阿心意已决,再次约姜湛见面,抱歉地说起自己和范翕为姜湛添了麻烦。   二人相约于郊外一苑,玉纤阿欠身行礼道歉时,姜湛怔怔看她后,苦笑不已。   姜湛道:“我本以为你多想两日,会想通你我才该在一起。”   玉纤阿道:“是我不好,将公子卷入此事。”   姜湛问:“他不过是比我先遇到你,你看他如今光景……他退了亲,这满大卫天下,可还有他的立足之地?你竟选这样一个人?玉儿,我以为你聪明十分,可怎在婚嫁上如此糊涂?”   玉纤阿抬了目,目中盈盈若水。她轻声:“公子,聪明不聪明,与情与爱,是无关的。”   她微笑:“也许先遇到公子,我也会喜欢公子。但是飞卿带给我的感觉……他打动我的地方……我想无论是过多久,无论是我到底何时遇到他,都是改变不了的。即使我先遇到公子你,待我再见到他,我依然会爱上他。他是不一样的。”   玉纤阿喃声:“也许爱,本就是让人不可置信的吧。”   姜湛许久无话。   他看到玉纤阿提起范翕时面上轻软柔和的神色,眼底那若有若无的笑意。玉纤阿是文静娴雅的美人,是那类古画中才会有的凭栏扶窗、目中染愁的绝世美人。这样的美人,提起范翕时,眼中的愁绪都不再有了。   姜湛仍是不甘心,他分明已经打动过玉纤阿……他问:“他到底哪里比我强?我当真一点机会也无?”   玉纤阿向后退两步,打量着姜湛的面容。   她轻声:“他其实是不如公子你的。他脾气很坏,控制欲强。他平日看着温柔,私下却总是在生闷气。他气性大心却小,斤斤计较。他身份现在也不如公子这般光风霁月,他还会偷偷对我撒谎,让我为他伤心。他是皮相好,但皮相好又不能当饭吃,还会让人心软原谅他……他不如公子的。”   姜湛问:“那你为何不选我?”   玉纤阿垂目:“公子样样都好,公子只有一样不如他。”   “公子不是范翕。”   姜湛怔住。   他望着玉纤阿,始目中黯黯,觉得自己输得这般惨。他样样好,脾气也好性格也好,对玉纤阿也不错。他只是不是范翕。只是不是范翕,玉纤阿犹豫来犹豫去……她还是选范翕。   她或许也曾对姜湛动心。   她也曾对姜湛露出笑。   也曾心软地答应他的求嫁。   但是前提是范翕不存在。   当范翕出现,当范翕出现在玉纤阿的视线中……不管玉纤阿身在何处,玉纤阿都会忍不住向范翕看去。她不管身在何处,她都会被范翕吸引走目光。   姜湛闭目,满心颓然,始觉得他输了。   罢了罢了,强求不得。他总不能如于幸兰那般要死要活,非要留下玉纤阿吧?   那也太卑微了。   ——   然玉纤阿和公子湛的退亲,没有这般容易。   姜湛满心颓然丧气,进宫向卫王后解释,说自己和玉纤阿的婚事取消。   卫王后冷声:“取消?你们二人,在拿我开玩笑么?满朝文武都在等着看,我消息已经放出去了,你说取消婚事?绝不可能!”   姜湛怔住。   他有些不解:“我已告诉母后,我并不喜爱玉女。我已不喜她,为何母后仍要办婚宴?”   卫王后垂目盯着他,微微放软语调:“湛儿,是我昔年太宠爱你,放任你游山玩水,对政务一窍不通。你父王还在盯着玉女,你父王后宫中的美人夫人们,都在盯着我。若是我任由你们解除了婚姻,我便沦为一个笑话。我在朝廷中的话语,也不再是一言九鼎。我若是让你们解除这门婚约,成家就要被你父王拉拢去。这是绝无可能的。”   姜湛愣愣地看着王后。   他实在不懂:“母后,这天下是我父王的,你为何要跟我父王争权?齐国在卫王朝是有话语权的,你何以要处处压父王一头?”   卫王后道:“这却是不怪我。怪你们姜氏宗亲,厉害的人物没有几个。偏偏我们于姓的,厉害的人却太多。能者多劳,既然齐国有这样的本事,为何要让权?这天下已经是你父王的了,但是齐国为了得到这个天下,也牺牲了很多。我必要为齐国争权,我的王后宝座,才能坐稳。”   姜湛道:“母亲你的地位一直是极稳的!”   卫王后道:“你懂什么。若有人能取而代之,你父王巴不得拉下我。我不会给你父王这个机会的。所以在朝廷上,齐国必须有话语权,必须有臣子支持我,站在我后方。而不是迫于你父王的威信,来孝敬什么王后。”   姜湛头痛,他说:“……我只是想与玉女退亲而已。”   卫王后冷笑:“我说了,绝无可能。湛儿,是你昔日说你喜爱玉女,我才为你定下了这亲事。但是婚事不是任由你玩笑的。此事你不要管了。纵是你不喜欢玉女,婚后母亲也会帮你纳取你喜欢的女郎。你是我的幺子,我不会委屈你的。如今,你只静待成婚便是。”   姜湛愕然。   他从来没想过,他的权衡被母亲利用,他和玉纤阿的婚姻沦为父母争权的工具。如今他和玉女成不成婚,已经不是他和玉女解除婚姻的事了。   这是王后和天子之间的权力博弈。   是他父母不见血光的厮杀。   姜湛颓然垮肩,未曾想到自己那对昔日恩爱的父母,会成今日这个样子……   ——   姜湛抱歉地将事情告诉玉女,他没多说别的,只委婉说王后不同意他们退婚。姜湛觉得对不起玉纤阿,反是玉纤阿转头来安慰姜湛,让他不要着急。   玉纤阿本人并不慌乱。   因她已提前猜到了这个结果。   对于她要退亲,范翕一直若有若无地欲言又止,成家对此不管不问。范翕欲言又止也罢,成家不管不问,可成家分明是希望她和公子湛成亲的,然而成家却不来劝她……显然成家认为,她是很难退亲的。   也许在成家眼中,玉纤阿无可奈何地嫁给公子湛,婚后二人幸福美满,玉纤阿就会忘掉范翕。   而在范翕眼中,玉纤阿无法解决她的婚姻,范翕想出手帮她解决。只是碍于对玉纤阿的惧怕,范翕没有开口,或者说……范翕在等着玉纤阿自己解决不了,回头向他求助。或者,玉纤阿软下身段求范翕,让给范翕一些好处?   玉纤阿面容沉静,她已将此事思量来去,她想应该有其他的法子。容她再想想……   ——   玉纤阿近日是有一些麻烦的。   卫王朝的姜氏宗亲在寻她麻烦。   因九夷和谈使臣回来告状,姜氏宗亲才知道那宗亲公主,仍是被派去和亲。当日卫天子明明承诺的代嫁女郎玉纤阿,被认回了成家,并没有去和亲。且到了今日这一步,九夷使臣已经见过了和亲公主的面容,宗亲自然无法让玉纤阿取而代之,重新代嫁。   且据和亲公主亲口所说,她是被喂了药,什么都不知道,昏昏沉沉下被送上了马车。她醒来时见到九夷使臣,都要吓哭了,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   必是有人在中间做了手脚。   而姜氏宗亲分明认为,这个做手脚的是,必是帮着玉纤阿的人。   宗亲公主被派去和亲,公主的父母得知后暴怒,嚎啕大哭,进宫就向王后告状。先前还支持他们的王后,此时反而漫不经心地安抚他们,说玉纤阿要和公子湛成婚,请他们忍耐。   然——如何忍耐?   自己的女儿成为了牺牲品,那个本该代嫁的玉纤阿,却能风光嫁人!如何能忍!   随着玉纤阿和公子湛的婚期将至,玉纤阿也要进宫向王后请安。王后对她淡淡的,而玉纤阿自然也懒得讨好王后。王后喜不喜欢她,她都无所谓。玉纤阿拜过王后之后,被领去后宫休憩散步。   沿着湖水慢慢行走之时,玉纤阿仍垂着目,思量着该如何退亲。   突然,前方行来了一个女郎。想来在宫中出现的女郎,不是公主也是王姬等尊贵之人,玉纤阿退后避让,那女郎却拦住她,挑衅十分:“站住!”   玉纤阿抬目望去。   女郎冷眼打量她:“生得果然不错。就是你让玉娆妹妹去和亲的?玉娆妹妹本来不用和亲,都是你的错!不知你给王后天子吃了什么迷魂汤,他们竟然还让你嫁给公子湛!太可笑了!”   玉纤阿柔声问:“女郎是……?”   旁边宫女小声劝玉纤阿忍耐避让,说这位女郎,是一个公主,平时就骄纵跋扈,脾气任性。这个公主恐是听人吹了什么风,就来找玉纤阿算账。对这种没脑子的公主,聪明人自然是能避让就避让。   玉纤阿却眼睛微微一顿,一个主意涌上了心头。   她问这个公主:“和亲不和亲是天子和王后说了算,你找我有什么用?定是不敢与王后叫板,才来欺负我?”   公主顿时:“你!”   玉纤阿身后的宫女着急:“女郎少说两句。”   那公主:“少说什么少说?没听她瞧不起我?你叫玉纤阿是吧?你还敢不服气?我玉娆妹妹的一生都被你毁了……”   玉纤阿温声:“这话可笑。各家性命,旁人怎能毁。公主若是姊妹情深,自己去代嫁呀。何必拉着我?我又不认识你的玉娆妹妹。”   玉纤阿素来伶牙俐齿,她常把范翕说的无话可说,小小一个公主,又岂能说得过她?那公主火冒三丈,看玉纤阿仍是清清凉凉、温温柔柔。玉纤阿挤兑了她几句,转身便盈盈而走。   公主却气得无法,冲向玉纤阿:“我与你拼命——”   湖水波光湛湛,金色阳光融浆般流转。   “噗通——”   “噗通——”   两声落水声渐次响起。   侍女们腿软,已经吓得面无人色。   一下子,宫中人仰马翻:“快、快!救救两位女郎!”   “向王后禀报!”   这却是糟了。   这位公主来宫中做客,那先前和亲的父母也在。听说玉纤阿推了公主落水,再加上和亲之事的矛盾,那和亲公主的父母火冒三丈,严厉要求王后定要惩罚那个玉女。   两位父母声泪俱下:“她不过是一个野丫头,不知怎么好运被成家认了回去。却不将我姜氏王族放在眼中。王后若不严惩,我姜氏日后如何立威于天下?”   王后沉思。   ——   卫天子这时正与范翕在一起。   范翕和于幸兰退了亲,就来宫中向天子请示。   天子叹气一声,想到范翕和于幸兰退了亲,自己家中那个母老虎,自己却全然无法……天子问范翕:“日后,你打算如何?”   范翕正要回答,外面小宦官气喘吁吁来报:“陛下,不好了!宗亲们全都来闹事了!要陛下给个说法!王后让陛下赶去凤栖宫,说有大事商量。”   天子怔住:“什么?”   宦官答:“玉女和一宗亲公主在王后宫中吵了架,玉女和那位公主落水。先前和亲公主的父母正好在王后宫中,王后拿不定主意……如今宗亲全来堵门了,吵嚷着要说法!”   天子听得一个头两个大。   立时拂袖:“简直胡闹!”   他焦头烂额,登时负手出宫。范翕眸色一沉,跟在天子身后。天子也顾不上问范翕跟来做什么。   而等卫天子和范翕一起赶到入殿时,抬目,只见众人在宫殿中吵嚷,殿正中只立着玉纤阿。面对千夫所指,玉纤阿面容雪白,却沉稳无比。   范翕抬目,看玉纤阿向前行一步,她长袖络绎纵起,向下对王后而拜——   “妾身愿自囚以谢罪,平宗亲之怒,望王后成全。”   殿外醒来的天子和范翕怔住,殿中撑着额头头痛地王后撩起眼皮。   王后问:“如何自囚?你是何意?”   殿外宦官报喝声高,众人都知是天子来了,纷纷让路。玉纤阿听到了“公子翕到”,她回首,衣袖纵横,与范翕对视一眼后。她款款长跪——   “妾身愿以心为囚,以身为牢,自囚于楚国丹凤台,三年为期,平宗亲之怒。”   “望陛下成全,望王后成全……”   就此囚玉。 第125章   玉纤阿跪在青石砖上,两手相拱, 长袖络绎, 腰肢挺得笔直。   冬日辉光从她身后斜斜照入, 落在她的云鬓上、衣襟上。而范翕立在殿门口,如痴了一般, 怔怔看着那背对他的女郎——   以心为囚, 以身为牢, 甘愿自囚于丹凤台, 三年为限。   王后本淡垂着眼,宗亲们本愤愤不平, 卫天子本满心烦躁。当女郎清婉的声音绕梁, 响彻于大殿中时, 所有人的情绪都被打断,都看向玉纤阿:   甘愿……自囚么?   范翕闭目, 他神思恍惚, 依稀记得这一幕如此眼熟。   很早之前, 他还在吴宫时, 玉纤阿为了避免被献给吴王, 就不等他开口,玉纤阿长跪吴王与王后,说自愿被献给周天子。而今,又是这样。   玉纤阿不等他说什么, 她又长跪卫天子与王后。   然而这一次, 她是为了他……她是为了他!   范翕身子轻轻摇晃, 他张口想说什么,但是这满殿没有他说话的机遇。他向后退了两步,单薄的身子拢在长袍中,他面容发白,然而身边人并没有注意到,卫天子的注意力完全被那个麻烦的小女子所牵引,完全没注意到范翕的反常。   范翕眸中滚烫,胸腔中一口滚烫热液涌上喉咙。   他强行咽下去。   玉纤阿回头,看了他如霜如雪的面容一眼。   正是这一眼,让范翕肝肠寸断,让他心间大恸——   她是为了他。   是为了平他的心。   ——   王宫中玉纤阿所引发的事,已经没什么好看。且在外人眼中,公子翕除了当初曾带玉纤阿来洛,两人当无太多关系。当卫天子和王后商量着要给宗亲一个交代时,范翕就退下了。   范翕出了宫。   成渝牵来马,又想向公子汇报自己最新查到的一些讯息。范翕抬手,阻止了成渝的话。   范翕不骑马,就那般走着出了王城,一路行在街上。   他骨肉体瘦,步伐沧桑趔趄,走得十分艰难。冬日暖阳照在他身上,不见暖意,成渝反而看出范翕的一身寒霜。   成渝不放心地跟上范翕。   范翕绷着脸,眸底渗红,眼眸幽静暗黑。长长的青白色发带被风吹得拂到面颊上,缠到唇边。范翕只沉着眼,脑子里的弦又在崩断一般。   想着玉纤阿跪在大殿上的模样,想到她回来看他的那一眼。   是他不好。   是他无能。   是他疑心重,是他不能很好地爱护她。   她猜出了三年之期,她根本不怕什么宗亲的为难,她不过是用这个来安范翕的心。   范翕闭目,心中悲怆——   得女若此,他又何求?   范翕缓缓开口:“成渝。”   成渝就跟在他身后,自然应道:“公子。”   范翕轻声而疲惫:“我最近状态不好,对你责难多,说了很多不好的话。违心也罢,真话也罢。我知你是看在主仆一场的份上、看在我身体不好的份上,在忍受、等待……”   成渝连忙道:“公子——”   范翕打断他:“听我说完。”   范翕自嘲一笑:“自从泉安死后,我就越来越不像以前的我了。你不如泉安机敏,你我皆知。我因太怀念泉安,才迁怒于你身上。我现在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恐你留在我身边,我每看你一眼,就要想起泉安一次。我日夜为此煎熬,日夜为此呕血。是以你向我请辞,我准了。”   成渝默然。   他目底微发红,多年情谊,他待公子之心,又岂比泉安少?   他沉声:“之前是我考虑不周,才向公子请辞。我如今已经想通,公子需要我……”   范翕淡道:“不必如此。我已打算启用吕归,他武功远胜于你,能更好地为我做事。但你也不必恐慌,若你愿意彻底离开我,我赠你金银,放你归于四野。若你只是与我生了罅隙,暂时无法服侍我,我想将你派去玉儿身边。”   成渝猛地抬目,怔忡。   他颤声:“……公子还愿意派我去玉女身边?”   范翕说:“先前是我多疑,我错怪了你。”   范翕慢慢道:“玉儿要去丹凤台三年。我要让姜女服侍她的日常起居,你保卫她的平安。常日向我汇报她的消息。三年为期。三年后,若你还愿意跟随我,我自召你回来。”   成渝双目赤红,若非公子不信任他,他又岂愿离开公子?他自来就是公子的人,一生志愿皆是公子。但凡公子有用到他的时候,他又岂甘心离开?   君臣之谊,主仆之情,谁又能轻易割舍!   成渝立时跪下,沉声:“我听公子的嘱咐!愿去玉女身边服侍!公子放心,玉女既是未来主母,属下绝不犯上。若违了此誓,属下愿以死谢罪!”   范翕淡淡点了下头,他垂目,泛红的眼眸看了成渝一眼。   成渝见他目中冷厉,却几分凄楚。可见公子心中之煎熬。   成渝便又犹豫:“公子现今状况……属下真的应该离去么?”   范翕闭目,轻声:“离去吧。我现今状况,已不愿旧人为我所累,为我所苦。我会自己处理好的。”   他的煎熬狼狈,他要自己来扛。   不麻烦成渝受罪了。   也不麻烦玉纤阿为他伤心担忧了。   ——   成家很快得知了玉纤阿所做的决定。   湖阳夫人被惊动,成容风匆匆回府去接母亲。成容风接母亲和后父一同进宫,因天子和王后要治罪玉纤阿,总是要问过成家。   成容风惊怒:“玉儿那般娴雅柔静,平时连话都不多说,她怎会得罪那个宗亲公主?定是那些人有意诬陷她。”   湖阳夫人坐于车中,却不言语。   忽夫人掀开车帘,看到马车缓缓擦过街巷中缓步行走的一个人影。   湖阳夫人撩目看去,微怔了一下,因看出那人是公子翕。   范翕形单影只,孤零零一人。连马车与他擦过,他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湖阳夫人若有所觉,放下了帘子。   ——   湖阳夫人如今已经不是昔日周王朝的湖阳长公主了,她对卫天子的影响力,早已不如昔日。   而成容风据理力争,王后只疲惫地说这是玉纤阿的意思,无人逼玉纤阿。   成容风要再争取时,反是湖阳夫人打断了二子的焦灼:“玉儿自甘愿被囚,以平宗亲之怒。我们自然支持她,亦不愿让天子和殿下更加为难。”   王后赞许地点了头。   但她看成家所有人都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顿一顿后,王后作出心有不忍状,道:“这样罢,让玉女留在洛邑过了冬节诞日。待来年三月开春破冬,再送玉女去丹凤台也无妨。”   湖阳夫人代一家人谢过王后的宽容。   王后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双方没有再说什么,但是玉女被囚,显然玉女和公子湛的婚事不会再继续了。然而王后不愿在这时打压成家,立时和成家解除婚姻。如此未免显得她太过势力。   卫王后不急着解除婚约,只打算这么先拖着……三年之期,三年时间,会发生的事可太多了。   只是同时,王后于静淞心中却并不痛快,并且为此起疑。   姜湛才说了要和玉女退亲,被她拒绝后,玉女就出了这档子事?这是不是……玉女故意的?   若是玉纤阿有这般心机……卫王后警惕,觉得此女不可不防。   卫天子将宗亲们带走去平定他们的怒火,玉纤阿留在卫王后的宫中,等待成家人来领走。王后让人送玉纤阿离开时,福至心灵,王后特意见了玉纤阿一面。   日落西山,宫灯初上。   整整折腾了一日,将此事定下,王后再见玉纤阿,见此女分外静美,除却面色白了些,王后并未从玉女身上看到太多情绪。   王后问玉纤阿:“你为何自愿被囚三年?为何是三年?”   玉纤阿讶然而慌张道:“妾身只是随口说的……妾身不通文墨,不识字,随口一说……可是三年之期,有什么讲究么?若是这时间选的不对……那,五年也可?”   目不识丁这个借口,想来玉纤阿可以拿来用一辈子。   卫王后寒目盯着玉纤阿,判断着玉纤阿话中真假。   王后没有从玉纤阿这里看出太多来,便慢慢露出一丝生疏客气的笑:“三年已经够了。”   成家人等在外面接玉女回去,王后怎么会再加两年囚禁?这不是和成家结仇么?   王后却又问:“那你为何要自愿被囚于丹凤台?丹凤台有什么?”   为什么独独是丹凤台呢?   玉纤阿面红,羞愧答:“因妾身不识字,昔年在民间时,只听过大名鼎鼎的丹凤台,说那里囚了什么夫人。之后妾身被薄家要求,请公子翕带妾身来洛邑交际,因公子翕的缘故,妾身又听了很多遍‘丹凤台’。心中便只记得这个了。若是不妥,但凭殿下处置。”   玉纤阿惶惶地抬起美丽的眼睛,她眼中雾蒙蒙的,神色清纯如山野麋鹿。玉纤阿茫然问:“可是丹凤台有什么,妾身不该选那里?”   卫王后慢慢道:“无妨。丹凤台就丹凤台,没什么的。”   丹凤台已经被毁了。   整座湖中山谷都被烧尽了,高台楼榭尽被摧毁。   玉纤阿选丹凤台,卫王后疑心这和公子翕有什么缘故……但是玉女表现如此,丹凤台又已经成为了一片废墟,卫王后便压下心中的疑虑,想可能只是巧合而已。   一座丹凤台而已,玉女愿意去那座废墟被囚三年。   卫王后自不会多话。   只是一个弱女子,能翻出什么浪来?   王后挥挥手,让侍女送玉女出宫门了。   ——   玉纤阿自愿被囚丹凤台。   得知消息的公子湛怔住,姜湛心知玉纤阿和公子翕的关系,那丹凤台对公子翕的意味,不言而喻。玉女选择丹凤台为囚,显然还是为了公子翕。   姜湛心生涩意,颓然而坐,喃声:“三年为期……三年是很长的……是否我还有机会呢?”   而已经收拾行李、打算离开卫王都的于幸兰也听说了玉女的被囚丹凤台。   于幸兰听到侍女报告后,一愕后惊起,再坐了下去。她目中复杂,觉得可笑,又自觉可悲。想原来——   玉女竟愿意为范翕这样做!   那她自己可真是从头到尾的笑话啊!   于幸兰愤愤不平,吩咐侍从收拾行装更快些。她要回去齐国,她要向父母告状哭诉!范翕耍弄她至此……齐国绝不和他结盟!   于幸兰等着看范翕离开了齐国的庇护,他如何在卫天下翻出浪来!   是否会和周王朝的其他公子一样被囚禁!   于幸兰等着看!   她充满怨气和绝望:“离开我,你什么都没有,你什么都不是——!”   “你总有一日会知道你到底丢弃了什么!”   ——   然范翕既然放弃了齐国,哪怕选了一条更难的路,也会走下去。   卫天子解决了宗亲的怒火后,面对九夷的挑拨,心情也很烦。在天子看来,天下初定,也许是随便一个山贼不小心没认出九夷队伍,抢了九夷。九夷回来告状,卫天子没有找出那帮贼人,但已打算随便给一伙山贼扣上罪名去交给九夷惩处。   九夷却还挑拨宗亲和卫天子的关系!   还为此囚了玉女!   卫天子心情烦闷,他虽得不到玉女,但日日看着也好……如今这活色生香的美人,却一下子被囚去了楚国丹凤台!他稍有表示丹凤台已成废墟、楚国太远,卫王后就迫不及待地下令,让匠工去修复丹凤台。王后好似唯恐卫天子要把玉女留下。   卫天子更怒。   为王后的处处挟持自己,与自己作对!   自己这个天子还得看王后的脸色,当得何其憋屈!昔日周王朝还在的时候,卫王每年上朝为贺,可从来没见过周王后敢对周天子指手画脚。   然这正是卫天子依靠齐国得了天下而不得不做的退让。   如此当卫天子抱怨九夷时,范翕对九夷作出愤懑之状,便让卫天子心中一动。   卫天子问:“你厌九夷?”   范翕答:“九夷摧我山河,陛下为了国土不得不退让,他们却得寸进尺,此次更是挑拨陛下和宗亲关系。而昔日,九夷和我大哥的战争,我亦深恶痛疾……我知大卫和九夷联姻,是求百年和平。我心中对九夷之仇不平,还请陛下见谅。”   卫天子沉默一会儿,道:“若有选择,谁愿意和蛮人结亲?”   如果不是为了得到周天下……为了得到周天下,齐卫联手,成家背叛,九夷入攻……三管齐下,才杀了周天子,窃取了天下!   卫天子叹道:“这天下之主,可真不好做。”   范翕再苦笑:“陛下有陛下的难处,臣也身不由己。自于幸兰回去齐国,朝中齐国臣子,对臣一直挑错。陛下不如将臣也囚去府中反省,臣现在觉得,大哥那样的日子也不错……”   卫天子沉默许久。   他慢慢说道:“公子翕,齐国是和你不虞的,范氏已无法指望。你若想活下去,势必得依附寡人才是。此次正是寡人保你,你才能平安和幸兰退亲。”   范翕心里冷笑,面上却称是。   卫天子便再道:“寡人若是封你为王,让你去燕国,你觉得如何?燕国在东北境地,和九夷接壤,旁侧便是齐国。寡人对九夷已不耐至极,而齐国麻……既然挨得那么近,你偶尔探出一些齐国的消息,告知寡人,可否?”   范翕缓缓抬目。   燕国是贫瘠蛮荒之地,虽不如九夷那般荒僻,但在大卫国土中,已属于没有王室愿意去分封的荒土。燕国不得王朝重视,哪怕燕国和九夷接壤,但是抵御九夷,王朝昔日一直靠的是齐卫二国,从未考虑过燕国。   卫天子却要将他派去燕国。   一为九夷,二为与燕国相挨的齐国。   三,也是为了给天下一个交代,让天下人看看,卫天子并未杀尽周王室的血脉。只要人尽可用,卫天子宽容,自是愿意启用昔日忠诚于周王室的那些遗民旧臣的。   这是卫天子的招安之法。   卫天子派范翕去燕国,可说是根本不对范翕报什么希望。没有人能在燕国那么偏远的地方折腾出什么来,卫天子说什么九夷什么齐国,不过是说得好听,让范翕觉得自己是有用的。   其实卫天子将范翕当一枚棋子,任意扔掉,还要拿他这个棋子做表率。   短短一瞬间,范翕就想清楚了卫天子在想什么。   范翕唇角含一丝笑——   这个机会对其他人来说,和流放无异。   然对他来说,卫天子肯放他离开洛邑,甚至封他为燕王,已经是范翕想象中很不错的结果了。   毕竟范翕尚未弱冠,他想要正经分封在自己父王时代都要等两年,而今不用等两年就成为王。哪怕是燕国,哪怕是任何王子公子都嫌弃不愿去的燕国……为了能够斗倒齐卫二国,范翕愿受数年之辱。   范翕当即俯身拱手而拜:“臣定不负陛下使命!”   卫天子满意点头。   君臣相视一笑。   一时间,倒像是二人心照不宣达成某种共识一般。   ——   范翕被封为燕王,年后离洛的消息,玉纤阿是在成府中,听侍女闲聊时说起的。   因为得罪了宗亲,成容风怕那些宗亲又拿玉纤阿做什么文章,便不让玉纤阿出府。又因自囚丹凤台,很明显是为了范翕,成容风心中有怒,也不许范翕登上他们府门再见玉纤阿。   玉纤阿倒是很平静。   范翕偷偷给她写过一张字条,托人传给她。字条中说他最近忙碌政务,成府卫士看得严,他很难入府。   玉纤阿笑一笑,并不在意。   而侍女用复杂语调说范翕要封王离洛,就要走了时……玉纤阿裁剪花枝的手顿了一顿,她算了算时间,只感叹般说:“那他比我还要走得早啊。”   侍女看她面色平静,便也不说什么了。   ——   范翕偷偷见了自己的大兄,请范启放心,说自己一定会救范启出府。   范翕为麻痹卫天子,一直在跟着天子忙碌政务,务必使天子相信自己是站在天子那一方的。为此,卫王后颇有些冷落范翕,这反而让天子满意。   而范翕演戏演得太投入,处理政务太积极,竟给累得病倒了。   冬日元旦日时,满朝文武百官共贺,范翕却在府上养病,让卫天子深深感慨范翕身体之差。因为天子最近重用范翕,有忠臣提出该提防范翕,毕竟公子翕是前朝王室血脉。卫天子不以为然:“其他人寡人提防也罢,但公子翕你们也看到了。他整日病歪歪的,三天两头地请假养病。这么一个人,寡人有什么好提防的?”   卫天子道:“寡人还要重用范翕!让周王朝那些现在还不肯归顺寡人的旧臣愚臣们看看!寡人如此重用范翕,岂会亏待他们?天下能臣,都该归顺寡人。”   臣子见公子翕那般病弱,便也觉得天子说的有理,是以不制止卫天子厚待范翕。   二月初,龙抬头。   前日下了一整日的雪,雪停后,来贺的诸侯王室纷纷离洛。卫天子便也在问候了范翕身体后,让范翕去往燕国。   当日夜,曾先生等人都在范翕的府邸,和卫天子派来的朝臣交接公文。王宫送来了许多贺礼,曾先生等门客带着人一一清点。吕归离府,和吴国九公主奚妍告别。奚妍目中含泪,答应自己先回吴国,待改日有缘,再和吕归相见。   一番告别,弄得吕归伤感十分。   回范翕府邸时,因前院被卫天子所派的宦官臣子堵着路,吕归不愿与那些人多打交代,便从后院翻墙而入。吕归翻墙时,立在墙头长叹一口气,想日后自己就要跟着范翕建功立业了。希望这位总是跟人演戏的公子翕,真的有些本事,不要像他看起来那般虚弱……   吕归眸子却猛地一凝。   视线中看到了范翕。   范翕面如霜雪,出现在了后院墙下。他目色阴阴的,一抬眼,就看到了正要翻墙而入的吕归。吕归一噎,差点被突然冒出来的范翕吓得滑下墙去。范翕不应该正在前院听卫天子派来的那些人冗长的汇报么?出现在这里做什么?   范翕淡声:“跟我出府。”   吕归手指自己:“你在跟我说话?”   范翕嘲讽道:“不是,我在跟墙说话。”   吕归:“……”   现在阴沉沉的范翕、动不动冷嘲热讽的范翕,和以前那个温润如玉的公子翕判若两人,真是让人好不适应。   ——   成府夜已深。   玉纤阿的院落中,大部分侍女已经退下,只姜女留在玉纤阿身边。   成容风终于将姜女放了出来,送回到了玉纤阿身边。成容风无法斩断玉纤阿和过去的联系,而妹妹又要很快离开,成容风便黯然失色地,派去妹妹最熟悉的姜女去服侍玉纤阿。   夜半三更,玉纤阿立在窗前捡一丛腊梅。   姜女困顿无比,打了三四个哈欠。她趴在案上盯着玉女的背影发呆:“玉女,这么晚了,我们睡吧?”   玉纤阿柔声:“再等等。”   姜女道:“我听成二郎说,公子翕府邸现在被王宫派去的宦官围得水泄不通,公子翕分身乏术,根本不可能——”   她突然住口,美目瞪起,因为关着的门突然从外被礼貌地敲了两下。屋中二女未说话,姜女惊讶在这样的深夜,怎么会有人敲女郎的门。而那敲门的人等了两刻,将本就未关紧的门推开了。   范翕一身清霜,立在屋门口。   姜女瞪直了眼。   玉纤阿手中铜剪刀轻轻颤了下,她看向范翕。   而院中骚乱起。   众卫士闯了进来:“好大胆子,竟敢闯成宅——”   卫士手中的刀剑没有追上范翕,因他们要向范翕杀来时,先被一道凛冽人影擦过而压。这人武功极强,以一己之力,抽刀挡在了他们面前。一把刀,就拦住了所有人的去向。   吕归朗声而笑:“要拿下公子,先与我过过招吧——”   吕归回头,看范翕仍站在门口,和窗前的美人只顾着看、却不说话。吕归着急,高声:“公子还等什么?!公子不会真指望我为公子挡一晚上的兵吧?”   范翕回神。   他踏入了屋舍,一把拽住玉纤阿的手,将她扯入怀中。他拉着她向外:“走。”   玉纤阿完全不拒绝他。   而姜女:“呃……”   她才向外迈了一步,范翕回头瞥她一眼,姜女身子发抖,又默默缩了回去。她鼓起勇气干笑:“奴婢的意思是,外面那么冷,公子不为女郎带一件斗篷么?”   范翕一顿:“取斗篷来。”   姜女连忙殷勤取了一兔毛斗篷交过去,范翕扯过斗篷将怀中女郎包住,仍向外走。姜女不敢追,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范翕带着玉纤阿推门而出,跃墙而走。   姜女长吐一口气,心中也觉得有些怪——   原来玉女这么晚了不肯睡,是在等范翕。   玉纤阿原来知道范翕会来找她。   或者说她相信,他一定会来找她。   ——   出了成府,将后面的烂摊子丢给吕归扛着,范翕为玉纤阿系好斗篷,抱着她骑上一匹马。   他让她坐在自己身前,将她抱在马上,一声长喝:“驾——”   深夜浓雾,雪地清寒,俊男美女公乘一骑,在罕无人烟的街巷中打马而过。   范翕抱紧怀中的美人。   他御马时,低头用脸贴玉纤阿面颊,问她:“冷不冷?”   玉纤阿摇头。   范翕轻声:“你本该在睡觉,我不该吵你出来。”   玉纤阿一笑,颇为不以为然。   他看她仍是以前那副冷心冷肺的样子,不知为何,范翕心中的阴郁戾气反而因她这样而缓了下去。范翕目中光便温柔了下来,他搂紧她腰肢,贴着她面颊柔声:“玉儿,我带你一夜游尽洛邑如何?”   “自你来到洛邑,我一直不曾带你好好玩过。而今你我都要走了,走之前,总是要看一看的。”   玉纤阿仰头,与他垂下的星辰般的眼眸对视。   她伸手拂过他面颊,轻轻点了下头。   ——   夜浓雪清,于是范翕带着玉纤阿御马长行!   范翕将自己昔日生活过的这座古城,一一指给玉纤阿看——   “玉儿,我们所在的这条街,是铜驼大街。它西畔正是洛河,我们如今正是沿着洛河在走。你看街边植了许多柳树,待明年春日,草长莺飞之时,这里风景才是最好。”   “那边是龙潭池。古诗云,台高风气肃,龙卧水华磬。池清花磬,葱树高悬,说的便是龙潭池。龙池中养了很多锦鲤,不知你可有去看过?”   “那是瀍河!河水过邙山,山沟中植满含桃(樱桃)。含桃形成一沟,沟岔纵横,春日时粉红雪白交织一片,极为好看。”   “玉儿,那是……”   他声音清朗,骑马一路前行,又出了城,将他脑海中所记的风景都介绍给玉纤阿听。但他说的都是以后有多美,而现在玉纤阿看来,四处白茫茫,天灰沉沉,并没有他所说的美景。   但范翕情绪难得激荡,玉纤阿纵是心中难受,也不忍打断他。   而范翕带玉纤阿出了城,将马留在山下,带她登上了大石山。范翕牵着玉纤阿,玉纤阿本有些疲累时,见他突然不走了。她抬目,见到了让自己震撼的一幕——   苍雪无边,浩烟滚滚。伊阙之东,石林耸立。   石林耸立在浩浩大雪之中,没有人来破坏,大自然的辉煌壮丽,使人震撼。   风清之夜,玉纤阿和范翕并立在山巅,望着这一片茫茫白雪覆下的建筑。只觉景观静谧,冰雪雕琢,犹如仙山琼宇,凡人不能到达。   玉纤阿喃声:“这是什么?”   范翕答:“石林雪霁。”   范翕松开玉纤阿的手走向前,清风纵着他的雪白衣袍,看他身影单薄,即将融于雪光中。玉纤阿向前追一步,听范翕微笑:“这是唯一冬日雪后,你能与我于此时此刻,所共观的洛邑美景了。”   范翕回头,望向她,目光眷恋:“不枉你我相识一场。”   玉纤阿心脏揪起,看他站在山巅,看他离她数丈之远。她忽然心生恐惧,唯恐他就此不见。   玉纤阿高声:“飞卿——回来!”   范翕微微一笑:“你怕什么?你以为我要跳崖,要与你殉情?才不是呢。”   他忽然拔下自己发间玉簪,一绺青丝擦下,拂在他冰凉面颊上。而范翕抽出一柄刀,刷一下,刀法极快,他砍下了自己一绺发丝,握在了手中。   范翕长袍飞扬,他握着那绺青丝,跪了下去。   并不是向玉纤阿下跪,而是向浩大天地、向石林雪霁下跪。   他背对着玉纤阿,手握着自己砍下的那绺发丝,长跪而朗声:“天地为证,日月可鉴,范翕于此起誓,愿与玉纤阿结为结发夫妻!生生世世,永不相弃,死生不离——”   “范翕于此起誓,玉纤阿日后与我如结发妻子一般。我生她生,我死,亦求她生!天地共鉴,此志磐石不移!”   玉纤阿目子瞠起,她眼波如清水流动,静静地看着范翕跪在那浩瀚雪林前。   他的声音,飘荡在天地间——   “生生世世,永不相弃,死生不离!”   那声音飘在她心中,飘在她魂魄中。   玉纤阿盯着他,长长久久地盯着范翕长跪的背影。   她脑海中浮现许多画面。   幼时在薄家为奴,被打手心,偷偷跟着女公子学琴,不敢和人说话。流浪民间,东躲西藏。舞坊中管教极严,那些客人十分恶心。她和男人们周旋,她和女子们斗心眼。她弄伤了人,她和官府捉迷藏。她被老伯所救。她怕连累他人,只好再逃……   而那些画面,在记忆中如退潮前一点点散去。   留下最后的定格。   她狼狈地坐在雪地中,斗篷和金链子扬起,她抬头,看到光风霁月、丰神俊朗的公子下马,一步步向她走来。   如命运一般。   他走入她的生命。   缓缓的,玉纤阿向前而走。   她站到了范翕身侧。   玉纤阿袖中藏着匕首,她抽出了自己袖中的匕首。范翕抬头看她,见她学他那般,拔下了自己发间的一根簪子。一绺青丝落肩,玉纤阿跪了下来,将那绺发丝割下。   玉纤阿与范翕并肩而跪,面朝雪林,面朝天地,她朗声:“玉女纤阿在此立誓。天地为证,日月可鉴。玉女纤阿愿与公子范翕共结连理,结为夫妻。生生世世,永不背弃!”   “若有违此誓,愿生生世世堕入畜生道,永不见天日。”   范翕侧头,望着她。   玉纤阿转过脸来。   二人目中水光浮动,缓缓的一片雪花,落在二人的长睫上。   莹雪穿云,浓雾渐渐散去。天依然灰蒙蒙的,但天边亮起了一道微弱白光。   天即将亮了,雪却重新下了起来。   范翕伸手握住玉纤阿的手,二人手相握,范翕从玉纤阿手中取过她的那绺发丝。他低头,将二人的发丝缠在一起,他细致地低头,将发丝收入了一个荷包中。   范翕抬头望着玉纤阿轻声:“我十分爱你,恐不见你,日夜难寐。你将这结发留给我做个念想,好不好?”   玉纤阿目中凝泪。   却含笑:“好。”   她伸手抚他面颊:“公子,我心中是有你的,你别怕。”   范翕伸臂抱住她。   久久而不语。   ——   二人下山时,静默中,听到了人马声。向前方看去,见是两方人马都来找他们了。   天地大雪,成府的人是成容风亲自带队,在雪地崎岖中艰难行走,看到玉纤阿时,成容风微微松了口气。   而范翕那边跟来的人,是曾先生、成渝等一些亲近之人。看到范翕果然和玉纤阿在一起,众人意料之中松口气,又齐齐叹一口气。   范翕对玉纤阿低声:“我走了。”   玉纤阿轻轻地:“嗯。”   范翕松开她的手,走向那大部队中。雪花在他身后肆虐,他的长袍被风卷起。雪花迷了玉纤阿的眼,玉纤阿盯着范翕的背影,看他步步远离她,看他沉静走向那三年之约——   玉纤阿上前一步,在众人意外中朗声:“燕主!”   范翕后背一顿,却没有回头。   玉纤阿声婉而清,高声朗道:“祝燕君延寿万岁,长保燕国!四海咸乘,诸侯宾服,觞酒既升,永受万福!”   她长袖相拱,向下而跪,再次高声重复:“妾身祝燕君延寿万岁,长保燕国!四海咸乘,诸侯宾服,觞酒既升,永受万福!”   范翕回头,目中清盈,水光潋滟。他强忍着自己汹涌的情绪,盯着那跪下的女郎,长久地凝望。   而后忍泪转身,不忍多看。   回首间,雪与衣相织,郎君衣如鹤羽,云飞风起。天地大雪,他彷如云中君般高贵清冽。   玉纤阿跪在原地,望着他走远。她睫毛上沾着雪雾,这么多的人,她只看到范翕一人背她而去——   美好的公子即使背对她离去,依然是美好的。 第四卷 终卷:春日宴 第126章   三月暮春,落花缤纷之时, 成家二郎的夫人自湖阳来归, 带来了养育的两个幼子。   女君携幼子见了成家新认回的那位女郎, 玉纤阿。   未及多寒暄,玉纤阿已要登上马车, 要前往楚国丹凤台了。因女郎是自囚, 不可奢华, 一切当从简, 玉纤阿只带了三两个侍女仆从。其中姜女和成渝都在列。   成渝到来玉纤阿身边后,将公子翕用来控制姜女的毒给了玉纤阿, 方便玉纤阿依然掌控姜女。然玉纤阿却不像范翕那般待人苛刻, 她拿到了解药后, 就为姜女彻底解了毒,并说可放姜女离开。   姜女初时雀跃, 自觉恢复了自由。但她现在跟玉女也见识了很多贵族上流, 想凭美貌进入贵人圈容易, 想要在其中谋得一个好前程, 却非姜女以前想的那般容易。姜女踟蹰许久后, 觉得目前恐还是跟着玉女更好些。   说不定自己服侍玉女一场,回来之时,玉女借助身份之便帮她进入某个贵族的府邸当个妾,只要有权有势能护住她就好。   姜女和成渝便都心甘情愿跟随玉女前往丹凤台。   送玉纤阿出城时, 应玉纤阿本人的要求, 成府送了好几车古书旧籍给她。想来丹凤台清苦, 读读书聊以自慰也好。   湖阳夫人并湖阳君立在城楼上目送子女在下为才相处没多久的幺女送行,湖阳夫人并未多说什么,因待玉纤阿走后,她本人也要和夫君离开洛邑回返湖阳。人生如参商之见,转瞬分离,湖阳夫人早已习惯如此。   下方,成宜嘉和成容风都对玉女多为不舍。   他二人自幼就听母亲絮叨自己的小女儿,虽不能多见,却对玉女充满好感。本以为妹妹回来后可以荣华加身,谁知只是匆匆相处了几个月而已,玉女又要离开了。   成宜嘉握着玉女的手泪眼婆娑:“丹凤台虽被王后命令重建,但必然粗陋不如以前。你先去委屈些日子,待我寻到机会,想法子将你提前救出来。”   玉纤阿莞尔:“我是自愿如此,姐姐莫要多想。”   玉纤阿长身而立,凝视他们。她稍微向后退开两步,视线放开后,她凝视着湖阳夫人、成容风一家人、成宜嘉一家人。   玉纤阿长袖修裾,风至而衿带飞扬如皱。   她沉默着望着这些成家人。因她与人相处,始终隔段距离,不太喜欢与人交心。她和成家有长达十六年的隔阂,这隔阂,恐怕需要另外一个十六年才能消除。而在这之前,她仍然无法将成家人当成是自己最亲密的家人。   但是成家人从不因她的疏离而对她失望,她做事习惯自己解决,不依靠他人。不管是湖阳夫人还是成宜嘉姐弟,都包容着她的任性。成家对她很好,怪她心思太重。   玉纤阿正襟而揖,欠身以拜,大袖飞纵。   湖阳夫人、成家人目中都凝起了微微水雾,只来得及说——   “玉儿,好生照顾自己。”   ——   玉纤阿一行人一路南行。   因是囚禁,一切从简。然再从简,贵族才用的马车从境而过,路过的诸侯国自然都会知道。虽知道,却也不会多问。   进入楚国境地时,和之前路过其他诸侯国无异。   玉纤阿等人踏上楚国的国土,在边关一城平舆休憩。玉纤阿曾经待过平舆,那时范翕和楚宁晰在平舆与鲁国、宋国开战,为守住平舆,玉纤阿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   没想到有一日,她再次来到了平舆。   略有些感慨,到城中驿站,玉纤阿下马车后,她不急着入住,反而掀开幕离,端望着这座陌生又带着几分熟悉的城池。戴罪之身,自然不便四处游玩,如此观望一二已经不错。   玉纤阿立在驿站前,风掀开笼着她面容的幕离。她干脆将幕离拿下抱在胸前,但还未曾做什么,便有一个人从旁侧跌了过来。   玉纤阿反应如常人一般慢。   但是她旁边站着成渝,有陌生人跌跑过来,眼见要冒犯玉纤阿,成渝立刻将人拽住手脚,扣住了。   那被扣住的人嚷道:“女公子见谅!我没有恶意!我是太饿了,想求女公子赏一些吃食。绝对没有其它意思!”   人被成渝拦住,玉纤阿才侧过脸,凝目望去。   她见被成渝扣住的人是一大约十来岁的少年,看起来瘦小,但满脸肮脏下,眼睛却漆黑而明亮。那双眼睛滴溜溜地转着,机灵十分,显然在打什么主意。少年郎粗布衣,打扮的像个小乞儿,再机灵,也确实饿得剩一把骨头了。   玉纤阿目露几分疑惑。   她却没有多表示什么,而是对成渝说:“带他下去吃点东西吧。”   她此人因自己以前过得不太好,对人也缺少同情心。但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力所能及的事,能帮就帮一把。   姜女从后面的马车钻出来,见玉纤阿仍回头,目光几分疑惑地看那领走小乞儿的成渝。姜女同情道:“那小孩儿看上去也就十三四岁,我以前还是贫女时,也没有苦成这个样子。哎,新朝初立,我看百姓生活并没有改变,反而还更不好了。”   玉纤阿目中稍微顿了一下——这正是方才她看着那个小乞儿所生的疑惑。   楚宁晰作为楚国唯一王女,就玉纤阿对此女的了解,此女要强至极,对百姓也是在意至极。且平舆还是王女以前带兵打仗时待过的地方,这样的地方,向来为官吏所重视,唯恐王女想要再来游玩,城镇却早已被破坏。   但是平舆的驿站外……却有小乞儿向初来乍到的玉纤阿求些吃食。   玉纤阿若有所思。   玉纤阿让姜女附耳:“你找成渝,让他帮我打听点儿消息……”   一个时辰后,成渝安顿好了那个小乞儿,来向玉纤阿回话。   成渝已经习惯了主人的多疑多病。以前他服侍范翕时,范翕就是丁点儿不对都要他去查个清楚,虽然很多时候成渝都觉得公子是想多了;而现在服侍玉女……成渝不得不感慨,这对情人还真是一模一样。   成渝拿出面对范翕时的高要求来应对玉纤阿:“我弄清楚了,那个小乞儿不是探子,就是去年冬日时家里受了灾,把他扔出去卖掉。平舆这样的乞丐不少,他没什么问题。”   成渝大概介绍了那个小乞儿的生平。   玉纤阿安静听着,虽然不感兴趣,却并不打断。   成渝很快说到了玉纤阿感兴趣的部分:“……卫天子得了天下后,自然对诸侯国重新分封整治。大部分诸侯国的王侯没有变化,天子也怕引起诸侯们的反弹。但是楚国因为常年没有王君,是前周天子之过,天子认为此为懈怠。”   “天子和王后各执一词。王后派匠工去重修丹凤台,天子则在大典后为楚国分封了新的诸侯王。此事在公子离洛之后发生,因楚国被认为是蛮荒不教之地,楚王的分封,并没有在中原引起重视,是以我等不知。”   玉纤阿若有所思:“这般看来,楚宁晰的地位,恐不如以往……不知她现今如何。”   她此来楚国丹凤台,是用丹凤台这个特殊的存在,来平范翕的心。但同时,玉纤阿也想看看楚宁晰作为楚国唯一王女,能否在此时帮到范翕。却没想到,楚国已不是昔日的楚国,楚宁晰的地位如何不提,平舆都已有了乞丐来驿站撞大运。   成渝看玉纤阿沉思,问道:“是否要我再打听什么?”   玉纤阿沉吟一番后摇头:“也不必。我自囚丹凤台并不是秘密,若有人有事发生,有什么事想要我知道,他们那些人自会想法子,我不必着急。先看看再说。”   如此一夜相安无事。   平舆发生了什么,和玉纤阿并无关系。玉纤阿只要平安到丹凤台,就可以向卫天子和王后交代了。休息一夜后,第二日玉纤阿便上马车,打算继续赶路。上车前,成渝在玉纤阿耳边轻语了一句。   玉纤阿有些讶然地看成渝一眼。   成渝疑问看来。   玉纤阿含笑:“我只是才明白公子昔日为何总用你。你对周边这些细枝末节的事,观察力倒强。”   成渝不理会她的揶揄,他现在就怕自己和玉纤阿走得太近,让公子伤心。成渝便一径木着脸:“可要我去解决?”   玉纤阿摇头:“登车吧。”   他们一行车马离开平舆一里地外,成渝骑马在马车外,告诉玉纤阿说那人还跟着他们。玉纤阿便叫人将马车停下,她下了马车。   葱郁树林间,玉纤阿在车前等了一会儿,前一日那个来求他们施舍的小乞儿就被成渝揪着衣领,遥遥提了过来。   玉纤阿低头打量这个骨瘦的、面容蜡黄的小乞儿,噙笑问:“你跟着我做什么?不是已经给了足够一月的吃食了么?”   那小乞儿在成渝手臂里挣扎,却挣不脱。他看到树林叶梢如浪潮般滚滚汹涌,而昨日所见的那个神仙妃子般的美人立在马车边,笑盈盈地向自己看来。   此女这般美丽!   此女身边的那个侍女都貌美十分。   此年代,寻常人家哪会有可能生养出这般美貌的女郎?此女必然非尊即贵!   那小乞儿挣脱开成渝,向前一奔,赫然高声:“女公子,我看你们马车这么多,你们是从中原之地来楚地的吧?你的仆从都这么厉害,你身份一定很高。你是不是可以面见天子,和天子说话?”   玉纤阿目中生了好奇。   她对这种小孩儿应付得非常轻松,不提自己能不能见天子,不告诉对方自己的状况,她只笑问:“你想和天子说话?说什么?”   那小乞儿毕竟只是个半大孩子,根本听不出玉女话中的避重就轻。小乞儿以为人美必然心善,他目中发亮,立刻迫不及待地说道:“女郎若是能面见天子,能不能将楚国现今的情况告诉天子?那新封的楚王根本不是好人,他刚来当大王,什么也没做,就要修什么清露台,说毁了一座丹凤台,他要修一座更好的楼阁表明自己的身份。”   “好多百姓都被官寺带走去当匠工做活了!”   “连日大雨他也不管,堤坝坏了他也不理。那楚王太过分了!”   小乞儿着急道:“不光如此,他还急着要把我们的公主嫁出去,和其他诸侯国联姻。他要把我们公主嫁给齐国、鲁国那样的大国去!”   玉纤阿目中笑意不变。   一旁的成渝面色已凝重。   玉纤阿只作不解:“你们的公主,你指的是何人?”   小乞儿:“我们还有哪位公主?我们一直只有一位公主啊!就是先楚王留下的唯一血脉啊。我们只认这一位公主的!其他王女我们才不认!”   玉纤阿笑意盈盈,她转头和姜女说话:“真是有趣。公主要嫁给谁,百姓们竟全都知道了。好似公主是住在寻常百姓家中一样。”   她这话分明是不信小乞儿。   乞儿急得眼睛都红了:“女郎,你不懂!你不是我们楚国人,你不知道我们寻常百姓有多关注我们的公主!现在楚王这样欺负公主……女郎你若有本事,能不能向天子进言?”   玉纤阿道:“你们王女今年已经十八,她为了你们到现在都没有嫁人,你们拖累她已经很久了。既然现今楚王如此为公主着想,你们还有何不满的?”   小乞儿怔住。   万没想到在外人看来,这件事的解读是这样。楚国百姓对公主被随便嫁人愤愤不平,然外人却觉得公主是为了楚国才不嫁,眼下能嫁,才是好事。   玉纤阿盯着这小乞儿看两眼,对姜女说:“看来他不太懂事,却惯会胡说八道。我不能放他随意离去,恐在外说些什么。先将这个乞儿带上,教教他规矩再放他走好了。”   姜女茫然,不明白玉纤阿就说了几句话,怎么就让他们多带了一个人上路。那小乞儿转头想跑,却哪里跑得掉。   当夜,一行人再次住宿亭舍时,姜女安顿好了那个小乞儿,回屋舍向玉纤阿禀报。   玉纤阿正跪于案前写一封书信,她听了姜女的话,赞叹道:“那乞儿倒是有些机灵。知道我不是楚国人,看出我们这行人身份不一般,就大着胆子一路跟随来求助。可叹他小小年纪,求人不是为了他自己,反是为了整个楚国。这般志气,很不容易了。”   姜女默了一下:“那你白日时还说他不懂事,要教他规矩?把人强行留下?”   玉纤阿静了许久。   她丢下手中狼毫,起身走到窗前站着。她慢吞吞道:“姜女,我想培养一个人长成。那乞儿敢一路跟着我,让我见猎心喜,我自然不会帮他去面见什么天子,但我会留下他,培养他。”   姜女愣了片刻后说:“原来你是要调教仆从啊?呃,你身边确实缺一个机灵的小厮,这样也好。”   玉纤阿却摇头:“我不是为我自己培养。你和成渝对我来说已经够用,我培养此人,为的是另一人。”   姜女无言。   虽然玉纤阿没有明说,姜女却一下子想到了公子翕。   果然玉纤阿道:“泉安已经没了,公子却不能从中走出来。我观他身边并无得用的小厮,他昔日曾对泉安寄予厚望,希望泉安不只是他的仆从,更希望泉安走出去,帮他做更多的事……泉安走后,公子身边空下了一个位置。他并不补这个位置,恐是无法将泉安忘掉。”   “我不是让他忘掉泉安,我是要他慢慢放下。他身边,必须有新的人培养出来。他既然自己不愿意来做这件事,我就帮他做。我先教这个人如何服侍他,等这个人到了他身边,再去学着如何帮助他做事。我想若是泉安泉下有知,也希望公子身边能有其他人尽快来帮公子。”   玉纤阿道:“姜女,你问问那乞儿,可愿跟随我。若是不愿,你让人稍微教教他规矩就放他走。若是他愿意,就让他从此跟着我们。”   “不过若是跟着我们,自然以前的名姓都不能再用了。我为他取新的名字,叫梓竹。至于姓氏,我不赐他……端看日后他能不能得到公子的器重,公子会不会亲自为他赐姓。”   此年代,主君为仆从下臣赐姓赐名,是莫大荣光。若是赐姓,便是家臣,一生跟随主君。   泉安和成渝的姓都是跟着范翕的。   玉纤阿只是给小乞儿提供了一个机会,且看三年后,此人会不会成为和现在完全不一样的人物。   ——   姜女对玉纤阿的心机如何敬佩不提,玉纤阿嘱咐后,姜女就出去安顿那个梓竹了。   之后玉纤阿依然伏案写信。   一会儿成渝进来,告诉玉纤阿:“女郎白日在林中说的话不错。有楚王的探子一直跟着我们,听了女郎所说的话后,楚王恐才对女郎放心,那些跟了我们一路的人才离开。”   玉纤阿“嗯”一声后,将一封写在绢布上的信交给成渝。   成渝眼皮抽一下,微有压力:“是写信给公子么?”   按说以玉纤阿现在这么敏感的身份,给刚成为燕主的范翕写信并不好。但是玉纤阿既然要求……成渝压力甚大地正要出门,被玉纤阿瞥一眼,嗔道:“你脑子里只有情情爱爱这种事?”   成渝一怔,然后怒:“你第一封信竟然不是写给公子的?你果然冷心冷肺!”   玉纤阿瞥他道:“我又不是和你相伴余生,再冷心冷肺也和你无关吧?”   成渝:“我是为公子痛心!”   玉纤阿敷衍道:“不必你为他痛心。他知道我帮他做的事,只会更为爱我。”   成渝愣住。   玉纤阿这才道:“你派人,悄悄将此信送去越国安城,将信送到薄家家主薄宁手中。务必要快马加鞭,否则我怕发生你我都无法挽回的意外。”   成渝见她将事情说得这么严重,立时肃穆,转身就拿着信出去了。   ——   范翕此时身在燕国。   燕国在大卫国土的东北处,气候偏寒,入了三月后,也并没有温暖很多。但是范翕在刚过完年就离开了洛邑,更是早在一月前就向卫天子传书,说自己已经到了燕国。但是实际情况是,范翕此时才堪堪到达燕国的国都。   之前范翕在拿着自己父王给的“号龙令”,寻找龙宿军的位置。   他在一些荒废的王陵中找到了一些痕迹线索,心满意足后,范翕才到了燕国。但到燕国第一件事,他不急着整治燕国,不急着宣誓自己的燕君身份,他先要弄清楚燕国昔日的王陵建在何处,打算带人去王陵中挖坟。   范翕漫步行在燕国王都中,王都荒凉,街上行人萎靡不振,范翕只跟自己身后的吕归说晚上去王陵的事。   吕归说:“公子,咱们刚来燕国,就去挖坟,不太好吧?那龙宿军就是真藏在王陵处,你有号龙令,直接召守卫王陵的卫士来王都不就行了么?我们为什么要自己要王陵?”   范翕淡声:“你以为有号龙令就高枕无忧,那些人就都听你的号令了么?别开玩笑了,周王室已经没有了。明确说,天下已无人可以号令龙宿军。一块铜牌而已,你拿过去人家就认么?总是要做出点什么,让龙宿军亲自来归。”   吕归:“指的是挖坟?”   范翕:“……是告诉他们我的身份!”   范翕目中不悦,因他说一句,吕归呛一句。若不是吕归武功实在是高,他目前都不知道吕归的武力到底高到什么程度,这种句句呛他的下属,范翕是一点不想用的。范翕竟然有些怀念昔日那总不说话的成渝了……他喃声:“这会儿,他们应该到丹凤台了吧?”   范翕和吕归在街上行走,说着话时,一个小孩儿忽从旁侧向他们撞了过来。吕归早早看到了,但是吕归只是挑一下眉,压根动都不动。吕归眼睁睁看着那个小孩儿撞上了范翕,小孩儿慌张道歉就要跑,手却被范翕紧扣住。   那小孩儿慌乱抬眼,看到这位郎君矜贵出尘的面容。   小孩儿张口要说什么,扣住他手腕的郎君重重一捏,小孩儿一声惨叫,被那人提了起来。那人将他当麻袋一样在手中晃了晃,小孩儿怀里就掉出了一个荷包。   自然是范翕的。   那小孩儿惨叫着被扔在地上,盯着那荷包,他桀骜心起,道:“我又没偷什么!你看你这荷包扁扁的,根本就不值几个钱!”   那小孩儿辩解完,跳起来就要跑。   范翕平静的:“吕归,你一点事都不做么?”   看戏看得津津有味的吕归笑一声。   那小孩儿转身跑两步,就重新被人提了起来。他挣扎着,想张口咬大人的手,但这次身后那人厉害十分,小孩儿怎么挣,根本碰不到人家的手。   范翕阴森森的:“敢偷我的东西,把他眼睛挖了。”   吕归一本正经:“是,公子。”   刷一下,吕归手中抽出了一柄小刀,他动作快得,让人根本看不清他从哪里拿来的小刀。吕归低头直接将小刀伸到小孩眼皮子底下,他压根没有做戏的意思,面容沉静中,带着凛冽肃杀。   小孩子终是被这两个无情的人吓得哇哇大哭——“不要啊!我错了!”   天啊,只是偷个东西。这些贵人们不是通常打一顿,偶尔好心的话骂一句就行了么?   为什么这两个人要挖人眼睛?!   小孩儿捂住眼睛惶恐哭:“我不敢了!我错了!求求郎君不要挖我眼睛!”   范翕面无表情道:“我看你样子,像是常在街坊混,是地头蛇这样的吧?我看你偷窃的手法非常利索,看起来有人教。带我去见你们头子,我就不挖你眼睛了。”   小孩儿一边哽咽着,一边答应了这人的无理要求。   吕归收回了手中刀,看一眼范翕。   他退到范翕身后,轻声:“看来公子是要从民间开始着手,收整燕国了。”   范翕道:“说不定龙宿军也混在民间,去看看总不错。”   吕归:“……你真是疯了。”   但是范翕这样子也让吕归放下心来。   之前看范翕一副为玉纤阿肝肠寸断、要死要活的模样,真让吕归不敢认同这样的人能成什么大事。但是现在离开了玉纤阿,范翕变得冷血无情阴狠,虽然和昔日的公子翕不同了……但是若要成就一番大业,范翕是现在的样子,才会让吕归觉得自己没有跟错人。   吕归追上范翕,轻声问:“公子,你透个底给我。我们是要对付整个卫王朝对不对?”   范翕负手而行,眼睛盯着地上爬起来的小孩儿,看小孩儿恭敬而瑟缩地把偷的荷包还给他。   范翕面容如霜,神情冷淡,并不回答吕归的问题。   吕归却懂了。   他叹一声:这条路,可真难走啊。   ——   玉纤阿一行人登上了丹凤台。   丹凤台中楼阁已经重建,满山谷的树林却无法重建。除了玉纤阿和成渝二人知道以前丹凤台的样子,其他仆从都是第一次来到这里,面对此地的荒废,众人都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玉纤阿登上最中央重建后的楼阁,她一步步登上第三层,推开房舍门。尘土飞扬,玉纤阿被呛得咳嗽。   空荡荡的屋舍中,女郎才咳嗽,身边匠工立即紧张地跟着女郎说自己建得如何辛苦,他们唯恐女郎嫌灰尘多,指责自己。而玉纤阿立在屋门前,神思变得恍惚。   她好像看到虞夫人正站在对面那扇窗边,长久凝望远方,抱臂出神。   “吱呀”开门声后,虞夫人从薄雾中回过头来,看向屋门口的玉纤阿。   虞夫人垂目淡声:“玉女,你来了。”   玉纤阿不理会耳边匠工的喋喋不休,她无视风从开着的窗扇中吹入。长帛扬起,她走入空旷的屋舍,走向那扇曾经被烧毁的窗扇,走向那已经不在了的虞夫人。   玉纤阿站到窗前,站到曾经虞夫人日日夜夜所站的位置。她站在这扇窗前,透过窗,看到昔日虞夫人曾长长久久所看的湖上薄雾,远处山岚。   玉纤阿喃喃自语地回答虞夫人:“是的,我来了——”   ——夫人,您不必担心。   我来了。   我来到了丹凤台。   日后,自有我来守护公子。您可以安心长眠了。 第127章   是年五月,玉纤阿清晨打开窗出神时, 忽然想到自己已经十七了。   不过她是在心中默默想。   她原本没有具体的出生日月, 后来认回了成家, 湖阳夫人告诉她说她是在五月出生的。现在就到了五月。   玉纤阿十七了。   但是也没人在意一个女郎的十七岁如何过。   唯一在意的那个人如今诸事缠身,也不可能记挂。   玉纤阿站在窗前立了一会儿, 雨丝从外飘入, 拂在她面上。玉纤阿睫毛颤一颤后, 她将窗子重新关上。   ——   丹凤台确实比较枯燥、清寒, 环境又很潮湿,连日下雨。   玉纤阿以前就听范翕说过。   现在住在这里, 她不觉得厌烦, 反而有一种眷恋感——就如同她在重新感受范翕曾经感受过的, 她在走他曾经走过的路。   这种感觉充满了慰藉。   姜女却抱怨不已:“我昨夜半夜又是被雨声吵醒的,早上起来的时候我看到屋舍墙根长了蕈(蘑菇)。是真的蕈!这里的雨也下得太多了。我也是江南女, 我就没见过这么多的雨!”   玉纤阿刚收下的小厮梓竹跪坐在案头前, 认认真真地提着笔学写字, 闻言梓竹抬头, 张口想好奇姜女的身世。   梓竹的额头却被对面的女郎敲了下。他抬头不服气地看去, 对上女郎那仙子般的容颜,他心神被晃得恍惚了一下,乖乖地重新低下头去学自己该学的东西了。   玉纤阿反而高兴地对姜女柔声:“雨下得多,植被自然也长得快。我们三月时种的树和草, 说不定今年就能看到繁茂状了。一会儿我们再去山谷转转, 叫上成渝, 继续种树去。”   姜女哀嚎:“还要种树啊?”   她趴在案上崩溃道:“玉女,这里总共就我们几个人,常日也没人来看我们。稍微应付应付就过去了,何必对丹凤台这么上心?”   玉纤阿手中捧着一卷竹简看,低头时声音依然婉婉:“不光种树种草种花,我们还要种菜种药。被囚于此,旁人对我们自然不上心,食物初时供应,之后多多少少都会出些问题。再说你也知这里环境潮湿,我们身体恐怕不能适应,在山上种些药草也是应该的。”   姜女悻悻点了头。   门被风吹开,成渝冒着雨进来,怀中用油布包着一卷竹简。成渝淋成了个落汤鸡,姜女歪头好奇地看着他。玉纤阿咳嗽一声,姜女才起身去关门,关心成渝:“雨又下大了?你拿的什么?”   姜女好吃懒做,向来没什么侍女该有的样子。换作范翕在时,她会勤勉地装个样子。但是现在丹凤台就只有他们几个人,玉纤阿脾气那么好,姜女恢复本性,就整日懒洋洋的。一个侍女,架子端得比女公子也不差多少。   玉纤阿还教她读书。只是姜女懒、自嘲笨,只一心呵护自己的美貌,并不想读书,玉纤阿就懒得管她了。   成渝告诉玉女说是外面送来的食材到了,但楚国推脱说外面发了大水,给的食材坏了很多。上面不管不问,楚国也苛待他们。姜女立时说没关系,玉女打算自己种菜种药了,哪怕楚国真断了共粮,他们也饿不死。   成渝惊讶地看向玉纤阿——自己种菜?   他跟公子在丹凤台住了那么多年,虞夫人可从来没自己种菜过。   顶多是外面给的吃食少了,他们就节俭些吃。   成渝心情复杂道:“你和夫人真的很不一样。”   他又很欣慰:“也许只有你这样的,才能照顾好公子吧。”   玉纤阿含笑:“收起你的春秋大梦吧。你家公子远在天边,你这般时时刻刻地念叨他他也不会来夸你记挂他。”   成渝:“……”   玉女刻薄,嘴毒。   还丝毫没有一副思春少女该有的样子。   成渝被她气得不想说话了——   他努力时时提起公子,好让玉女不要忘了公子。他错了么?   看看玉女现在的态度,他真的担心得多了么?   他真的每日看着玉女这副冷清寡欲的模样,都深深怀疑三年后玉女会忘掉公子,抛弃公子。   玉纤阿不喜欢将自己的心事说出来,不喜欢多说没用的话。这一点总是让人不能理解。   喜爱一个人,不就应该日日挂在嘴边么?   为何玉女就从来不提?旁人提她还会戏谑?   ……公子怎喜欢这般冷血的小女子!   ——   雨停后的一个白日,玉纤阿带着几个仆从,去山间继续种树种草。   丹凤台昔日繁茂的植被已经被烧没,那些说着重建丹凤台的匠工们只建好了房子,就离开了这里。丹凤台上百年的繁盛植被在烧得一干二净后,玉纤阿带着几个人想将其一点点补回来。   她希望三年后,丹凤台即便无法恢复往日的模样,满山苍翠、郁郁葱葱之状,也应该是差不多的。   新来的梓竹见识到玉纤阿极强的忍耐力和韧力。   白日她拉着他们劳作种树,晚上仆从们睡了,玉纤阿还要读书。漫长的三年时间,玉纤阿不放过一时一刻。   她知自己心机从来不比旁人少,她少的是见识、眼界,少的是书读得太少。她要用这三年时间,让自己蜕变,让自己成为一个足以和范翕并肩的人。   夜里姜女都去睡了,玉纤阿仍点着一盏灯在看书。她心中有密密麻麻的严格的对自己的规划,她如实执行,却不会对旁人多提一个字。   正是秉烛夜读之时,窗子忽吹来了一阵风。玉纤阿起身步到窗口,她手拿着木杆正要关窗,忽然一愣。   夜风如潮呼啸,风极速灌入。   窗棂边伸出了一只秀白的手,挡住了玉纤阿关窗。   阁楼三层高,这人跳了上来,一腿踩在窗上,歪头看向她。   初见到有人从窗口出现,玉纤阿心“咚咚”地剧烈跳动两下,血液沸腾,几乎以为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那个人来了。但是看清了面前人的样子,她亮灿夺目的目光平静下来,轻声:“原是公主。”   在窗口的人,不是郎君,而是女郎。女郎眉尾细长,眼底神色略带几分高傲。她生就一张明丽英气的面容,凌厉如剑,直击人心。而她本人也好强英勇,为人刚硬至极。   这正是曾经楚国的唯一王女,楚宁晰。   不过现在就不好说了。   新的楚王分封了,新的楚国公主们很多。楚宁晰在其中的地位变得尴尬,楚王着急将她嫁出去。   而今,这位传说中处境很尴尬的楚宁晰出现在了丹凤台。   她穿着贵女们才会穿的窄袖骑装,一腿踩着窗子跳入了屋舍内。玉纤阿持着灯烛立在窗边,楚宁晰抬目观望一下玉纤阿所住的环境,皱了下眉:“看来我想的不错,这丹凤台大火后重建,环境还是很简陋。”   楚宁晰背着手,在她这屋中转了一圈,先是皱眉一个个找毛病,然后她眉头忽而舒朗,回头道:“没事。有我在,不会让你亏的。明日我的人就送来吃食被褥这些常用的东西给你。”   楚宁晰回头,与仍立在窗下观察她的玉纤阿对视。她慢慢向玉纤阿伸了手,语气温和了些:“我忙了几个月,如今才闲下来过来看你,你别见怪。玉女……你还好么?公子翕……他还好么?”   玉纤阿看到楚宁晰向她伸出的手,微有些恍惚。   她记得她十三岁左右想逃出薄家的时候,正是楚宁晰从旁相助。楚宁晰天生瞧不起弱者偏又同情弱者,从前和以后都不变。   玉纤阿走上前,若有所思:“你忙完了?”   楚宁晰眸子微微一闪,她淡淡的:“嗯。”   玉纤阿观察着她,缓缓道:“我还好,公子也还好。只是中间发生了些事,说来话长,不提也罢。”   楚宁晰却道:“正好我有很多时间听你说。说来话长,你就慢慢说。我想知道你们在洛邑发生的事,我还想知道范翕为什么当王了,却不来找我。”   玉纤阿扬眉。   楚宁晰脸微红一下,却强硬道:“我说错了么?若有可能,他最想成为的,应该是楚王,而不是现在的什么燕王啊!我还以为他若是当王,会来楚国和我争……但是他现在去了燕国。”   楚宁晰皱眉:“楚国虽被中原不重视,但到底国土辽阔,物源丰富。那燕国有什么?除了冷还是冷。他身体那么差,他受得了么他?他被封去燕国……可见他还是让天子猜忌。”   玉纤阿认真听半晌后微笑:“看来你我他,现在混得都不太好。”   楚宁晰想反驳“你我他”的这个说法,但是目光迎上玉纤阿看透一切的温润眸子,楚宁晰一顿后,略有些泄气。玉纤阿向来如此聪明,她说再多的解释,听着倒像是狡辩——楚宁晰笑了笑,她坐在了窗台上,屈膝道:“那正好,我们互相说一说,将近一年了,我们身上都发生了什么。”   ——   月悬空,光如水。   二女坐在月光下,窗子开着,一人屈膝坐在窗台上,一人跪坐于窗下凭几旁。   月光濛濛地照着二人。   玉纤阿缓缓说起洛邑发生的事,声音柔婉低醇。   楚宁晰静静听着,瞳眸静黑。   她安静地听着玉纤阿所说,并时而漫不经心地走着神,想着自己的事。   玉纤阿看出来了,却没有多说。   ——   月寒照千里。   千里之外的燕国王陵地宫,范翕黑袍凛然,面无表情地踩着地上的尸骨走过。   吕归就持剑跟在他后方,剑尖上向下,一路逶迤滴着血。血在脚下开出细碎的花,那花叶追随着范翕,就如他们周边包围着他们的军队,拿着武器警惕地跟着二人移动。   这里半夜前刚刚发生一场战斗。   是龙宿军内部的背叛问题。范翕大刀阔斧,直接将不服气的人杀掉,一个辩解的机会都没给人。   王陵地宫中军队死伤半数,新封的燕王范翕行在地宫中,眸子冷戾,面沉如墨。他身上那股上位者不可忤逆的汹涌澎湃之势,让持剑对着他的军队都有些畏缩。   看着郎君高瘦修长背影,军队中一人喊道:“周王朝已经没了!你要求我们效命本就不妥!我等——啊!”   他话没说完,背对着他的范翕手一挥,他的长袖甩动,一柄小刀从袖中飞出,直插那人的咽喉。   那人僵硬着瞪直眼倒地,旁边军人骇然而无法忍,深怒范翕的冷血。军队中哗然,有人带头领路包围而上,范翕抬手,一块铜牌握在他手中。   军队稍静。   然后乱了:“这是号龙令!”   “号龙令出,天下龙宿军莫敢不从!”   又有人悲愤道:“你与我们斗了数月,你既有号龙令,却为何从不明示?你刻意杀戮么?!”   范翕回身,面对着他们。   他回头时,目光漠漠地看去,军队中的骚乱就一滞后平息了。范翕目光倒不如何狠厉,反而透着一分漫不经心:“号龙令在我手中,我想如何收服你们就如何收服。用得着问你们?”   军队中还有人不服,却是为首者沉步步出,向那高高在上的公子翕行礼:“属下东君,带领燕国所属的龙宿军,向东皇太一效命。愿追随公子,平我河山,复我家国!”   军队肃然。   首领带着他们臣服……东皇太一!   东皇太一,昔日周天子在龙宿军中的别号!那即是承认……范翕的身份。   范翕只悠悠地笑了一下,眼底仍清寒十分:“东君?看来在龙宿军中职位不低。”   毕竟龙宿军的将领,都以神明来令。   军队被人领了下去,范翕仍立在地宫中。东君去平下属的怒火,范翕低头端详着地上的尸体和血流,他不知出神了多久,那已经远去的东君重新回来了。   东君向范翕拱手而敬,语气中微有愧意:“燕国龙宿军在天子薨后,分崩离析,属下无能,不能让其统一。多亏主君亲自出手,这批军队才肯听属下的话,效命于主君。”   两个月前,范翕和吕归第一次夜探燕国王陵的时候,就遇到了东君。这两个月,范翕折腾王陵军队,面上冷血好杀,实际上都在杀那些蠢蠢欲动欲叛出龙宿军的人。   范翕当了那个恶人,东君反成了好人。   吕归收了剑后,立在范翕旁边,啧啧而慨叹:“东君,你这有些不够意思啊。坏事都是公子做,抚慰下属反而你来做?”   东君面露不安。   他初时提出这样的主意,也有试探范翕、欺范翕年少的原因。但是范翕一路将人杀下来,范翕越是面无表情,东君就越怕……他越来越从范翕身上看到昔日周天子的影子。   杀人如切菜,毫不手软,如此嗜杀如狂……东君惧怕昔日的周天子,现在也慢慢开始对范翕生起了惧怕心。   范翕却漠然看他一眼:“无妨,些微小事,东君日后听我吩咐就行。”   以前他会想扮演温润如玉的形象去体恤下士,让人人爱戴他。现在范翕已经懒得作出那副辛苦的样子,他就愿意这般弑杀下去,让人人都怕他。   血滴在手上,他一点不觉得恐惧,反而从骨子里生出丝丝战栗和兴奋感。心中阴狠扭曲被放大,只有不断的杀戮才能平息心中之不平。他有时杀红了眼,看谁都是障碍……有时杀得恍神了,觉得世人皆可杀。   而这时,他心中会微微动摇一下,想到自己的母亲,他心头一顿,就将自己的嗜血弑杀向回收一收。   他清楚明白地知道自己在变成父王那样的人。   可是他不能停。他停下来,就无法复仇。他失去了齐国那般大的助力,他想尽快报仇,就要将自己的状态调整得越来越接近自己的父王。   只有父王那般对谁都不在意、那般冷血无情,才适合做王者,适合被人追随。天下人奉神敬神,只有神自己不怕自己。龙宿军早走存在,但东君告诉范翕,是周天子才开始用神名来命名龙宿军。   父王用神的名字来为龙宿军命名,范翕越来越能理解父王骨子里的桀骜和蔑视。   所有人都怕他。   所有人都敬他。   如此才能坐稳天子的位置,如此才能灭杀了整整一个楚国,也无人敢质疑天子。   范翕就在走向他的父王。   他清楚而悲哀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自己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这是必然的,他要温润如玉,就不可能让人怕他;他不能让人怕他,那些人凭什么跟随他?靠他伟大的自身魅力么?   别开玩笑了。   这种东西,待夺了天下后才有存在的必要。打天下时,太温情,反而是障碍。   范翕垂在身侧的手颤抖。   他并不怕走这样一条路,他只是有时候会觉得悲凉——   三年后,不人不鬼的范翕,玉纤阿还会爱他么?   ……所以他初时,就惧怕三年的分离啊。   然若是不分离,让玉纤阿眼睁睁看着自己现在什么模样,范翕亦心中不愿。   ——   左难右难。   不如让自己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溃烂,发霉。   范翕自欺欺人地想着,只要玉儿看不见就好,只要故人看不见就好。   ——   楚宁晰没有逗玉纤阿。   第二日,就有卫士登上丹凤台,为玉纤阿他们送来了很多粮食被褥。姜女等人感激而激动,楚宁晰倒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范翕不在,她自应该照顾玉纤阿——   可惜,她也照顾不了了。   再在丹凤台多留了三日,楚宁晰就向玉纤阿辞行。玉纤阿一贯冷心冷肺,都不问她要去哪里。楚宁晰现在倒很喜欢玉女不多问的习惯。   夜里乘风,楚宁晰负手而行,缓缓向丹凤台外停靠的船只步去。   骤然间,楚宁晰感觉到四方的风声不对。她抬头凝望半空,袖中手按出,在腰间佩戴的剑上弹了弹。楚宁晰嗤笑:“出来吧,丹凤台现在都没有树了,你们想藏身,也藏不住啊。”   说话间,四方立时有卫士从天而降,包围向楚宁晰。同一时间,楚宁晰身后自己的卫士也突得拔刀,齐刷刷地将刀朝向四方包围他们的人。   楚宁晰寒目如冰雪。   四方卫士向她拱手:“大王请公主回去,大王为公主备下了红妆,请公主嫁去晋国。”   楚宁晰冷笑,她说:“楚国和晋国从不相邻,就算把我嫁去晋国,中原之地,你们的王也别想涉足!我不会嫁的。”   四方卫士巍然不动:“这是大王的意思。公主一介女流之辈懂什么,公主年龄已经很大了,生为王室成员,自该为楚国牺牲。难道先楚王就放任公主这般任性,从来不曾教过公主为国谋的道理么?”   楚宁晰眼底布上了红血丝——竟提先楚王!提她父王!   楚宁晰闭了闭眼,沉声:“这里是丹凤台,我不愿在这里和你们动刀戈。我出去见大王,和大王亲自议婚事。”   卫士不为所动:“大王嘱我们,他已和你无话可说。只请公主穿上嫁衣直接去边境!先楚王……”   先楚王!又是先楚王!   楚宁晰怒而拔身起,刺一声将腰间所佩的长刀拔了出来。她高喝着从半空中拧身,俯向这些卫士:“不要提我父王!我父王在我出生时就死了……他从来没有教导过我如何做一公主!”   “啊——”惨叫声中,被她击中的卫士倒地。   楚宁晰手中的长刀缓缓向下滴着血,楚宁晰目光发寒地盯着四方人:“我父王从没教过我用嫁人去联姻无用的人。我不认同你们的王,我不会嫁!”   周围包围着她的卫士们收缩包围圈,冷声:“那就怪不得属下以下犯上了——杀!”   楚宁晰同时振臂:“儿郎们,随我杀!”   她回头,遥望向不远处那灯火通明的阁楼,看到有人影绰约立在窗口。   楚宁晰惨然一笑——   我本也不想在丹凤台开杀戒。   但是……说不得我要死在这里了。   ——   一灯如星,玉纤阿立在窗口,听成渝汇报说外面打得厉害。   成渝急声:“对方集整个楚国的兵力,若是公主不从,必然要包围丹凤台。怎么办,我们该帮谁?”   玉纤阿淡声:“你说呢?”   成渝看着玉纤阿的如雪侧脸,再想到她的冷血。成渝心中一涩,缓缓垮肩:“……帮楚国对吧?”   玉纤阿勃然怒,转身斥:“……自是帮楚宁晰!你这个蠢货!”   ——   楚宁晰和卫士们厮杀。   玉纤阿隔窗而观。   遥遥的,湖面风清雾起,有三三两两的船只向丹凤台靠拢。   月明星稀,气氛凝重!一触即发! 第128章   厮杀的血腥味随风飘荡在夜空下湖面上,湘水滚浪, 万籁息声。   只有近处的兵戈刀剑相撞、铁器和人力相抗声。   丹凤台中, 玉纤阿只站在阁楼窗前观望。姜女紧张地持一盏灯立在她后方, 担心下方的战祸会波及到他们。玉纤阿不以为然“楚王只想带走楚宁晰,他和我们又没有仇。”   因为玉纤阿说过她会帮楚宁晰, 成渝这时候开始担心他们会和楚王结仇。成渝便语气沉重“我们还要在丹凤台待三年, 得罪了楚王, 恐也不妥。”   玉纤阿微微一笑“我心里有分寸。”   成渝叹口气。   他望着下方杀阵, 再顺着玉纤阿的目光眺望远方湖边上的重重大雾。他蓦地感觉到了微妙气氛,问“我们是在等人来”   玉纤阿淡声“嗯。”   楚宁晰如今身边跟随的卫士, 自对她忠心不二。而楚王派来带她走的卫士, 又自然是不将这个公主放在眼中的。   楚国有了新的王, 以前的王女便怎么看怎么碍事。自然要拿这个碍事的公主去联姻,为楚国换些有用的东西。可惜这个公主性格强势, 不肯屈服。她还跟楚王在朝政上叫板, 与楚王政见不合这样的楚宁晰, 楚王自然是要除掉的。   楚王吩咐他们不要惊扰丹凤台自囚的主人, 只管针对楚宁晰便是。   且   死生不论。   死生不论, 即是说哪怕失手让楚宁晰死在了丹凤台,楚王也会为他们粉饰太平。   暗夜幽深,黑暗如诡谲野兽,将他们重重包围。   楚宁晰手中持刀, 脸颊上溅了血渍, 长发中一绺散落, 贴着面颊。她微微地喘气,警惕地盯着周围这些包围她的人。她因战斗而全身紧绷,眼睛却格外明亮,不逊   跟随她的卫士们看着四面包围来的堵得水泄不通的敌人,深觉绝望“公主,我们恐怕敌不过。”   楚宁晰寒声“敌不过也要敌岂能顺了他们的意”   话一落,她手中长刀刺出,凛冽寒光抵向后方偷袭而来的一卫士的咽喉。那卫士瞧不起她,将她视作寻常女子,握住长刀就要以力相搏,用男女天生力气的不同来抵挡楚宁晰。楚宁晰面无表情,手中刀被人拽着向后,她手按在刀柄上,身子凌空跃起,贴刀而走   女郎大半个身子顺着刀的走向在半空中划了一个极圆的半弧。那个卫士眼眸瞠大,转瞬间,楚宁晰已经抵到了他面前,几乎与他贴脸而对。公主面颊上沾血,容貌却精美英气,非常的大气。但不等卫士多想,楚宁晰扣住他,拿他当盾牌迎向前方射来的箭弩。这人一声惨叫后,身子后跌,被自己人杀死了。   楚宁晰丢开“盾牌”,翻身在地上一滚,躲开后方追来的箭只。   “噗噗噗”一根根箭钉在了地面上。   “公主”己方人连忙来救。   敌方又迫   刀剑相撞,惨叫声不绝   接连的,几人死在敌方手中。   楚宁晰看得目底发红,目眦欲裂。   而再一拨流星箭只飞向她   楚宁晰躲得快,那箭也射得快。待楚宁晰躲过这波攻击,她蹲在地上抬头时,耳畔垂落的那绺秀发被一柄飞来的刀隔断   凌厉寒气贴面而过   楚宁晰向后急仰身而躲   对方首领看她这般狼狈,怜惜道“公主,跟我们去嫁人吧,不要再反抗了。”   楚宁晰抿着唇,目中倔强而不屈。   她一字一句道“我不是不愿为楚国牺牲。”   话落,她凌空跳起,再次纵向对方,飞扑袭杀   血溅上她的脸,她吃力地将刀从一人身体中拔出,扶着刀撑着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站起。她强声“若为楚国前程好,纵是让我嫁给一介猪彘我都绝无二话。”   她冷笑,眼睛向下沉,眼白多瞳眸暗,看着几多森然。   她再次拔刀跃起,厉声“我只是不接受这样的安排”   楚国与蜀国相邻,与宋国相邻,与吴国、越国相邻然独独没有晋国楚国与晋国之间,隔着宋国,隔着秦国   楚王让她联姻晋国,这是做什么难道是和晋国联手,打压宋国么   楚国不适合走这条路子楚国地广,楚国连南方诸国都没有打服、收整,楚国拿什么去和北方那些大诸侯国相争   是。   也许新的楚王雄才大略,野心勃勃,想要沾手中原,从中原诸侯大国中分一杯羹但是这位楚王自身尚未站稳,就去肖想不该自己沾手的,只会毁了楚国   楚宁晰绝不认同   对方卫士首领见到了这一步,楚宁晰仍不屈服。他心中对这位强势的公主生了几分惧,只觉得若让这样的公主活下来,今后恐怕自己会受到打压。他心中一狠,不再试图说服公主,而是下了狠心“杀了她”   杀了她   这样的女人不能活着,活着她会阻碍楚国未来   成渝看下方战局情势不稳,他手扶在剑上,几次忍耐不住想下楼。   成渝侧耳倾听“公主那边已经没声音了,必是楚王那方占了上风。玉女,我们若再不出手,就来不及了”   他说着就转身想下楼。   楚宁晰不能死。   楚宁晰死了,公子不就失去楚国这方阵地了么   玉纤阿目光仍眺望着远方“站住。”   成渝僵住“你到底要等什么”   玉纤阿冷声道“劝你不要下去送死。下方战局不妥,楚宁晰多你一人不多,少你一人也不少。你不要做这种无用功了。”   成渝厉声转身“那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   他忽而失声,因他目力甚强,玉纤阿站在楼前尚未看到,他却已经看到了湖面上的灯火光在靠近。成渝奔向窗口“有人来了是敌是友”   玉纤阿松了口气,一直紧紧扣住窗棂的手指松了。她唇角含笑“能救公主的人来了。”   她对成渝一颔首“现在,我们可以下楼去了。”   楚宁晰手撑在地面上,跪在血泊中。   她一身伤,手臂上的旧伤这次再一次被砍中,她的一只手臂痛得完全动不了。她颤抖着去握自己那把刀,刀丢在血流中,她无法握住。她一次又一次地尝试,视线却变得有些涣散。   己方人已经死尽,只剩下她一人。   敌军包围了她,武器指着她。敌军首领怜悯又敬佩道“公主,跟我们走吧。否则,你便只有死在这里一条路了。”   死在这里么   楚宁晰精神空茫,她低着头,血和汗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喘着气,有一瞬间,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只有她一人沉浸在漆黑的世界中。   无尽的寒冷包裹着她。   从未蒙过面的父王母后站在幽暗中望着她。   她蓦地抬头,看到了虞夫人。   她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虞夫人是她少时见过的最美的女人。但是女人越美,越是恶毒。因为这个女人,她的一生被改变。她只能战只能战   因她是楚国唯一王女   整个楚国都只剩下她了。   少时的楚宁晰,带着满满恶意登上丹凤台。她蛊惑于幸兰这位地位尊贵的贵女,在于幸兰动鞭后,才跟着去打了范翕。之后她见到了虞夫人。明明是将她害到这一步的女人,却有一双天下最宽容的眼睛。   虞夫人蹲下身,抚摸少时的楚宁晰,轻声“你便是宁晰吧好孩子。”   楚宁晰目中噙泪。   她睫毛上沾着眼泪,她满目凄凉地望着虞夫人仇人仇人尽是仇人   可是虞夫人又从周天子手中救了她,从范翕手中救了她。虞夫人约束着范翕虞夫人将范翕留给了她。   在所有旧事已了、旧人已去后,只有范翕还活着。而只要范翕还活着,楚宁晰就觉得她不算孤身一人。   她不能原谅他们。   但她已经愿意去接受无辜的范翕。   她本以为,丹凤台日后会变得不一样范翕也许会来当楚王,她要和范翕争权。她绝不给范翕好果子吃,绝不让范翕觉得楚国公主是好欺负的,楚国人是好欺负的然而、然而,丹凤台到底不一样了。   范翕也不曾归来。   都没有了。   楚宁晰一切的痛苦、一切的仇恨、一切的希望,也许在去年丹凤台那场大火中,就消失殆尽,再不能回了。   楚宁晰闭着眼,满心疲惫。   她的一生像个笑话,她的一生背负了各种压力。她不能有寻常女郎那样简单的生活,不能有自己的爱情,不能有自己喜欢的。她不能无忧无虑,如吴国那个单纯的公主那般,即使离开吴国,还有吴国王后、还有吕归为她筹谋一切;她也不能如玉纤阿,有范翕爱她,有范翕为她倾尽所有。   楚宁晰只有自己。   嫉妒也罢、羡慕也罢,她活了十九年恍惚的,楚宁晰想到了去岁八月节,自己和一干男女与大周太子、太子妃一起共度八月节。当夜花好月圆,少年青年们同处一宴。   那时她大言不惭,还说自己总有一日要将薄宁绑回来,要薄宁成为楚国的人;范翕笑话她大言不惭,玉纤阿含笑而望,吕归与吴国小公主坐在一起嘀嘀咕咕地说话,大周太子和太子妃目光温润地望着他们   浮生多苦,流月皎洁。八月节,风亭水榭,浮瓜沉李,流杯曲沼。   那是难得盛事。   楚宁晰轻轻笑了一下,目有眷恋色起。   周围卫士们大喝,见这位公主只是低着头不吭气,卫士们没了耐心,首领一声冷喝,手中剑起,向下方面色苍白的楚宁晰砍下   “咣”   一把小刀飞来。   急促地拦下了剑势。   遥遥有男声和女声同时传来“住手”   “郎君手下留人”   首领回头,愕然中眼眸眯起。楚宁晰缓缓抬起苍白的脸,恍惚地看向一大队人向他们走来。玉纤阿身段袅袅,一如既往的风流美丽;而她身边与她一道过来的郎君,步伐因慌乱而略微急促,衣袍微微扬起。   郎君面容清隽,目色温润中带几抹焦急。   他向形容憔悴的跪在地方仰望着他的楚宁晰望来。   是薄宁。   楚宁晰已经整整一年没见过的越国大司徒薄宁。   楚宁晰怔怔望着他,不知他来做什么。   薄宁身边有越国卫士相随,两国之交之故,让楚国那些围杀前唯一王女的卫士们让开了路,放薄宁进来。而首领则有些怔忡地看了好几眼玉纤阿,他知道丹凤台有贵人在此借住,楚王让他们不要惊扰贵人。   不想这贵人是如此貌美年轻的女郎。   隐隐让人想到当年被囚于此的虞夫人。   楚国卫士首领目露怜悯色世间绝色美人,命运竟都如此凄惨。   玉纤阿上前,柔声与首领攀谈。   薄宁跪到了地上,跪到了楚宁晰面前。他伸出手,指腹轻轻擦过她面颊上的血迹。楚宁晰茫然地望着他,不解他的目的。她始终无言,只有些怔忡地看着他,觉得自己临死前,能见到薄宁,已经是苍天之眷了。   薄宁轻声“宁晰,是我来晚了。”   他倾前身,搂抱住她。而楚宁晰身体僵硬,不像是柔弱的见到喜欢的郎君的女郎,她像个迟钝的孩子一般,依然迷茫。   首领开口“越国大司徒,恐怕管不上我们楚国的事吧”   薄宁将楚宁晰抱入了怀中,拦臂搂腰,他将奄奄一息、浑身是血的楚宁晰横抱入怀中,抱着她站了起来。薄宁回过身,与玉纤阿的目光对视一瞬,他闭目,忍了忍自己的情绪,开口道“我确实不管你们楚国的事,但是宁晰,是我未婚妻。”   楚宁晰蓦地在他怀里仰头,呆呆看他。   她眸子睁大,像是听到天方夜谭一般   薄宁不是从来不喜欢她么   首领愕一下,道“胡说我们公主没有定亲”   玉纤阿在旁柔声“越国大司徒是我义父,我自要为我义父说一句。我义父早年求学在外,在楚国都城住了很多年,与公主朝夕相伴。这是谁都能查出来的。因为公主无父无母,亲族都被杀尽,我义父只能和公主私定终身。但公主之后又忙着楚国的事,将婚期一拖再拖。”   玉纤阿婉婉地望向薄宁,与他怀中横抱着的公主“我义父等了公主很多年。现在楚王却要将公主嫁给其他人,我义父如何能忍”   玉纤阿这番话,打乱了卫士首领的认知。首领脑子乱起,想要反驳,但面对玉纤阿的面容,他又语塞。半晌,首领才找到一个问题“既然越国大司徒和我楚国的王女有婚约,为何公主早不告诉楚王何必将事情弄到这一步”   玉纤阿依然温柔而笑“你也知公主的脾性。公主要强至极,不愿意将我义父拉入楚国的恩怨中。但我义父爱慕公主多年,纵是楚国是一滩浑水,纵是要得罪楚王,义父也不得不前来楚国走一趟了。”   薄宁面色淡淡,听玉纤阿侃侃而谈。   玉纤阿能言会道,向来如此。他被玉纤阿用“薄家和成家以前的私仇”骗过来,玉纤阿不能肯定薄宁对楚宁晰是否有感情,因楚宁晰自己都觉得自己和薄宁没什么感情。玉纤阿便不提楚宁晰有难,只将薄宁骗来丹凤台,说要解决成家和薄家的旧日恩怨。   薄宁是当了薄家家主后,才知道自己父亲对大周天子和湖阳长公主所做的事。诸事无补,他只能将父亲走绝的路继续走下去。然可惜,玉纤阿遇到了公子翕,公子翕强行将玉纤阿带走,薄宁也无法子。   但薄宁一直在等着此事爆发他希望此事永不爆发,但也知道若是玉纤阿跟了公子翕,玉纤阿迟早会见到湖阳长公主。   薄宁早就和玉纤阿说过,他们不会只见一面的。他们日后还会见面。   正如此时。   薄宁怀抱着楚宁晰,他低头,与楚宁晰苍白的面容对视。耳边听着玉纤阿说话。   玉纤阿要他救楚宁晰他救了,她就不计较成家和薄家的旧事。她为了公子翕,她可以不将对薄宁父亲的仇,转移到薄家整个家族上。   黑雾携风上台。   四面阴风如鬼号。   卫士们团团包围下,薄宁抱着楚宁晰一步步走出。有卫士看不过去,想上前阻拦。玉纤阿在旁含笑“尔等想来可以问问楚国大王,公主和越国大司徒有婚约,大王也应当照拂前楚王的唯一女儿,好生为公主置办婚礼才是。其他的,大王当不在意才对。”   她噙着笑,语调中却有几分威胁。   天下人都看着   楚国都看着   看楚王如何对待前楚王的唯一王女看楚王是否会让王女出嫁   楚王不就是想弄走楚宁晰么既然要把楚宁晰嫁去,有越国愿意接收,楚王有何不满   越国在楚王眼中只是一个小国,虽然楚王不能像从晋国谋利益一样从小国越国身上谋。但是将楚宁晰弄去越国,至少对楚王没有损失玉纤阿知道,楚王一定会同意的。   薄宁抱着楚宁晰,一步步走出重兵包围。卫士在不甘下为他们让路,姜女在阁楼下提着一灯笼等候他们。   郎君衣带飞纵,长袍带霜。   楚宁晰被薄宁抱回了阁楼,玉纤阿仍在外和卫士首领攀谈。姜女为二人打开了一屋舍,看眼楚宁晰浑身的血迹后,姜女这般懒怠的人都觉得心悸不妥,出门去找干净的衣裳为公主换了。   楚宁晰低着头被薄宁抱坐到床榻上。   她向后缩了缩,低着头轻声“多谢你和玉女联手救我。我知道我要躲避楚王的追迫,只能跟你回越国才能保平安。但你不必为我牺牲这么大,你娶我为妻,你就不能娶你喜欢的女郎了。你当时,应该说纳我为妾便好了。你说纳我为妾,还能羞辱我一番,楚王更会高兴你带我走。你以后还能再娶合适的女君做妻子,这样更好。”   薄宁蹲在她面前,本在为她擦拭她手上的血渍。他捧着她受伤的无法动弹的手笔,指骨贴着她的手轻轻发抖时,便听她这么说。   他怔然仰头,看向她。   楚宁晰仍低着头,局促轻声“要不,你现在出去和玉女商量,换个说法吧你说你是纳妾,不是娶妻。楚王会高兴的。玉女只想救我,她必然也不在意。”   薄宁问“那你呢”   楚宁晰茫然抬头,看向他隽逸面容。   薄宁重复问“你也不在意么”   楚宁晰唇轻轻勾起一个弧度,她似想笑得轻松一些,却没有成功。   她便木讷着道“我也不在意啊。因为你是了解我的,我怎么可能放弃楚国,让楚王为所欲为,将楚国拉向不可控的深渊呢待我在越国养好了伤,我还会回楚国,和他斗,和他争我绝不会让楚国百姓受他这样的人奴役的。所以如果我只是你的妾室,我行动能够自由些,也没人会关心你的妾室为何总不在府上啊。这样对我对你都好。”   薄宁道“即使我的妻子不在府上,旁人问起,我只说养病就是,没人会非要见我妻子一面的。”   楚宁晰怔然。   她倔强道“那不一样。你娶我为妻,就没法娶你真正想娶的女郎了。”   薄宁答“我没有想娶的女郎。”   楚宁晰垂目“你日后会有的。”   二人一坐一蹲,兀自沉默着。   好长一会儿时间,楚宁晰心中忐忑时,听到薄宁轻声“可你不是一直想嫁我么”   楚宁晰蓦地抬头,看向他。   她抬起脸时,他伸手,抚上她面容。他仰头专注地凝视她,凝视她的诧异、苍白、慌张。薄宁慢慢站起来,坐到了她旁边。他手仍抚着她面孔,轻声问“你不是一直喜欢我,一直想嫁我么那你为何不敢了呢你为何心中只有楚国,只有百姓,压根没有自己呢”   薄宁道“楚宁晰,为何这般不自信,这般卑微。这般喜欢我,这般不敢告诉我。等了很多年,你我相识了这么久。做同窗也做了,做朋友也做了你脑子里只有利益,只觉得楚国公主不能和越国大司徒联姻,楚国不能屈居于越国之下,楚国公主不能离开楚国。那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呢”   薄宁五指抚着她面容,轻声“这般好的机会,可以嫁我为妻的机会,为什么不珍惜”   楚宁晰垂目,她眼睫略有些湿,却抿着嘴不语。   而薄宁替她说完“因为你怕委屈了我。你怕委屈我,却不怕委屈自己。堂堂一介公主,宁可作妾,也不想在这时连累我。”   薄宁道“但我不怕你的连累。”   “宁晰,你嫁给我,与我回越国,日后,好好地与我做妻子吧。你要夺回楚国,我也帮你。我们是可以做夫妻的我们相识多年,我们可以成婚。”   “日后的路,有我陪着你一起走。宁晰,你不再孤独了。”   楚宁晰低着头,眼泪一滴滴地向下掉。她方才和卫士打斗时、她即将被杀时她也没有一滴眼泪,可是在这个时候,她的眼泪断了线,又串成线,向下滴落。她心中大喜大悲,大悲大恸。她肩上的重担将她压得喘不上气,可在此时片刻间,她喘上了那口气。   她喜欢薄宁。   她真的喜欢薄宁啊   那般喜欢,大言不惭地说要嫁他。可是她都没有行动过。   巨大的欢喜和难过同时包围着楚宁晰,楚宁晰的眼泪一滴滴落。薄宁一声叹,将她抱入怀中。她紧紧抱住他的腰肢,扑在他怀中痛哭出声   薄宁,薄宁   她喜爱的薄宁,光风霁月的薄宁,和她、范翕这种人完全不同的薄宁   她哽咽连连,哭泣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但是我会做一个好妻子的,不会给你丢人的。”   薄宁柔声“别这样说。我会好好照顾你的,宁晰。”   楚国和越国联姻,将前楚王的唯一王女嫁去了越国。   越国大司徒成亲,这位大司徒宴请宾客时,竟向远在燕国的公子翕发出了请帖。天下人议论纷纷,都觉得越国大司徒疯了他不知道他的新婚妻子,和公子翕是有仇么   而燕国王宫中,一个鬼哭狼嚎惨叫求饶的死士被打死拖下去,地上擦过很长一段血迹。   王宫空廖旷远,金殿古朴,新封的燕王正百无聊赖地盘算着接下来杀哪个人,怎么搞齐国。燕国和齐国挨得这么近,真是方便他搞事。何况还有九夷在北,范翕盘算着怎么把祸水引去齐国。   范翕玄袍长旒,身体颀长地窝在高座上。他一条长腿搭在小几上,手扣着案面,姿态十足闲适而霸气。他身上流露着上位者骨子里的冷漠疏离,目光冰冷地审视四周,控制欲十足。他越来越像一个王,越来越手段狠辣、肆无忌惮。   但又因面容秀丽如山水,范翕盘算如何杀人时,便透出许多病态虚弱来。   吕归进来,将越国和吴国联姻的事告知。   范翕睁开了眼。   他那肆无忌惮的气质在瞬间发生改变,一下子空灵而柔和。范翕问“邀请我去参加婚宴那岂不是说我能顺道见到玉儿”   他突得站起,擦了擦手上的血,在吕归目瞪口呆的目光下,他身上那股病态阴沉气势彻底不存在了。   公子翕振了振衣袍,羞涩问“我是不是该备些礼物”   吕归木着脸“给新婚夫妻”   范翕责怪地看他一眼“是给我的玉儿。”   他顿一下“顺便给新婚夫妻也备份礼物。” 第129章   薄岚是薄家女郎,家中排行十三, 今年十六, 原本已经定亲, 但夫家出了事,致使她至今仍待嫁闺中。   昔日玉纤阿在薄家做侍女时, 正是服侍的薄岚。   如今家中十一郎薄宁做了家主, 对薄岚来说可有可无。薄岚正是悲春伤秋、吟诗作画, 只烦恼自己何时才能遇上如意郎君。   她是薄家这一辈中, 除了薄宁外,唯二还没嫁人的。   如何不愁   而今薄家家主薄宁要成亲, 娶的是楚国先王留下的唯一王女。正在家中伤感抚琴的薄岚一听, 勃然色变, 满面惊恐“不是传说,那个楚国王女特别凶, 特别厉害, 特别能打么兄长疯了, 怎么要这样的女人进薄家门做主母”   薄宁之前就有联姻的想法, 还为此去过楚国一趟, 不过对方并不是楚宁晰。只是可惜经过玉纤阿搅和,之后又有楚宁晰出手,那次去楚国的联姻结果不了了之谁想到有朝一日,楚宁晰竟要嫁薄宁   薄宁和楚宁晰是多年好友不假, 但薄十一郎从未表示过喜欢楚宁晰啊。况且楚宁晰这样的女人做主母, 会将她们磋磨得不成人样吧   何况十一郎成亲了, 那薄家不就是只剩她这个女郎还没嫁出去么   听闻楚宁晰的大名,薄家几乎齐齐反对。不说楚宁晰恶名在外,就说楚宁晰这个前王女的身份,薄家为何要惹麻烦上身就算薄家要和楚国联姻,娶现在楚国随便一个公主,都比娶薄宁好吧   所有人摇头叹息。   但是家主是薄宁,众人反对无效后,只能抑郁看着楚宁晰即将进他们的家门。其中薄岚想到楚宁晰的凶名,更觉惶惑,连觉都不能好好睡。侍女们见她日渐憔悴,便安抚她女郎不必着急,女郎嫁了人就不必受主母折磨了。   楚宁晰即将入薄家家门,楚王在此显得格外厚道,为这位先王女备了丰厚的嫁妆。薄家以礼相还,投桃报李,让楚国放下了楚宁晰这块心病。如此又过了一月有余,时到七月,薄家府邸门庭若市,每日往来客人络绎不绝,都是为了越国大司徒的婚事而来道喜送礼。   薄岚见家中布置日日庄重起来,可见婚期已至。薄岚踟蹰一二后,便决定纡尊降贵,去和自己那个出事了的未婚夫家中谈一谈。她戴上幕离出了家门,登车出巷。但才登车稍微坐稳,就得侍女消息,说有客人备了极重的礼来登门,请女郎的车让一让。   薄岚纤细柔弱的神经一震,目中已泪莹莹,觉得连出个家门都有人欺负她。   她心中不甘,雾眼濛濛地下车,她让自己鼓起勇气去和人理论。然下了车,一抬眼看到对面车中下来的郎君,薄岚张口,却看痴了。   那郎君着一身黑色禅衣,宽衣博袖。他缓缓抬目向薄岚的方向看来一眼,郎君面孔不染尘埃,鼻梁高挺,眸子清幽若潭。这一眼望来,只让人觉得簌簌雪花,迎着月光悠然飘落。   他隽逸流离,气质却带份漫不经心的冷。   然薄岚已经看得脸红这是她见过最为好看的郎君了。   好看得她张口结舌,已经说不出话,更忘了自己戴着幕离出门,本是想去商议婚事。   身后薄家大门打开,薄岚听到自己兄长的声音在后“原是燕君亲自来贺,宁受宠若惊。”   薄岚茫然地被身后人拉开,她呆呆地看着兄长和那个俊美至极的郎君互相行礼。   薄岚听着二人的话,红着脸在心中记了下来燕君。   原来此人是燕国主君。   兄长还称他是“公子翕”。   名字也极为好听啊。   范翕随薄宁入府时,忽侧头,向那傻傻站在一旁的薄岚望了一眼。看那女郎呆若木鸡,被他一看,隔着一道纱,范翕都能看出幕离下的女郎轻轻颤一下,害羞又动情。   范翕唇轻轻一勾。   一股恶意在眼中弥漫,一闪而逝。   薄家在清点范翕远道而来、带来的一重重珍重贺礼   “白玉玲珑长簪成对,赤金累丝扁方成对,双喜双如意镶嵌珠石翠花成对”   “元狐大氅成件,金黄江绸绣狐肷皮袍成件,玉色春绸袷袄成件”   “青玉浮雕云龙海水蕉叶花觚、汉玉水盛一件”   “金银线花线六匣、各式药材百件,银壶四把”   因为楚国和越国到底有段距离,出嫁仪式早已开始,楚宁晰早在两日前就登船,随薄宁到了安城薄家。而今在薄家,楚宁晰不过是等着在薄家这边继续办婚礼。薄宁说范翕来了后,楚宁晰就怀着一种别扭的心情来相迎。   而范翕送的这么多的半天唱不完的礼,让即将新婚的薄宁夫妻都震惊无异。   楚宁晰盯着范翕,心情复杂“你怎么备这么多的礼我以为,你我交情不至于此。原是我误会了你原来你心中是关爱我的”   范翕瞥她自作多情的样子一眼“你没误会我。这些礼物不是给你的,是让薄家借此机会转交给玉儿的。”   楚宁晰“”   她脸上的感动神情微微皲裂。   范翕理所当然道“丹凤台我是住过的,那里什么都没有,天又特别冷,玉儿必然不适应。但我现今身份,不适合太关注她。正好十一郎不是玉儿的义父么,你要大婚,喜不自胜,突然想到义女还在丹凤台受苦。你借着大喜的机会,给义女送一些礼物,嘘寒问暖,多正常。”   薄宁也无言了“”   楚宁晰恼羞成怒,觉自己自作多情后,她叉腰瞪视范翕“那你来我们婚宴做什么就是为了你的玉儿,专程来让我们帮你转交东西”   范翕望着她“自然不是。”   楚宁晰的脸色稍霁,却听范翕道“我还是为了亲自见你们一面,商议你二人如何收复楚国,日后又如何与我结盟之事。这种事不见面说不清楚,尽管路途遥远,我自也是应该亲自走一趟的。”   楚宁晰“”   她眉心猛跳,崩溃无比“啊啊啊啊你如此没良心”   她扑过去就要和范翕打斗,薄宁忙从后抱住她腰将她劝回来“公主稍安勿躁,公子起码来了。”   就见方才还张牙舞爪的楚宁晰被薄宁一搂腰,她身子一顿,似僵了一下,然后她非常温柔地站好,轻柔地看薄宁一眼,小声“嗯。”   柔顺乖巧。   范翕见鬼般地望她一眼。   嗤笑一声。   楚宁晰暗自磨牙,但在薄宁面前她要顾忌形象,自然不和范翕这种坏痞子计较。   闹是那般闹,但范翕还是给新婚夫妻备了贺礼。让新婚夫妻稍微安慰了些。   然这是在他们知道范翕给玉纤阿备了多少东西之后。   看到礼单时,薄宁和楚宁晰总觉得范翕是用心给玉纤阿准备礼物,玉纤阿用不上的才顺便送给他们。薄宁认为范翕也不至于这般过分,楚宁晰教训薄宁,说那是你一点也不了解范翕   “他去年直接绑了你绑了一月,你都忘了他此人肆无忌惮,骨子里坏透了偏偏天下人都看不出来真是过分”   薄宁慢慢说道“但是此时,天下人却要知道公子翕果真与你不和了。”   楚宁晰一顿,若有所思地“嗯”了一次。   此次她和范翕重逢,能感觉到范翕的气质和之前浑然不同。虽然玉女已经与她说过两人在洛邑发生的变故,但是亲眼所见,范翕仍变得太多他身上一点虚假都没了,或者说他懒得装模作样了,他整个人阴沉漠然,出现在他们婚宴上,几乎所有看到的人,都觉得公子翕和楚宁晰不和。   不然,世人口中温润如玉的燕王,为何全程冷漠疏离,压根没有祝福新婚夫妻的意思   恐怕是因燕王只是碍于面子来观礼,实际上并不愿意见楚宁晰。   各方人士观察着范翕和楚宁晰的关系,包括偷偷窥视的楚王,得人报告后也长舒了口气。楚宁晰确实和范翕不和便好,两人不和,范翕就不会和越国结盟,更不会帮楚宁晰得回楚国了。毕竟楚王和楚宁晰打过交道,他知道那个女郎根本不是寻常女郎,那个女郎,是一直将楚国视为她的掌中物。   然实际上,婚宴之后,范翕确实要和薄宁夫妻结盟。   说到楚国现今状况,楚宁晰目光清亮无比,手在舆图上重重一勾。她阴声道“待我养好身体,我还是要得回楚国。楚国落到现在楚王手中,迟早被旁边诸侯国吞并。你们放心,大司马如今还好好地在朝廷中。我看那新楚王昏庸无比只知享乐,还处处小心眼、小家子气,他必用大司马帮他理政。”   “但是大司马从小养大我,他就如我的亚父一般。只要我想回到楚国,大司马一定会帮我们的。”   薄宁也轻轻点了下头“越国可以和楚国结盟,我也可以说服大王和燕国为盟。但那都是公子你能先大体控制北方诸侯之后,南方诸侯国才能帮你了。而越国若要帮宁晰拿回楚国,那事成后,这片地,都要归越国。”   楚宁晰盯着他修长的手在地图上圈了一个大圈,她心痛无比,因薄宁圈的正是楚国的土地。她立即“不行楚国国土不能分给越国你到底是不是我夫君为何这般觊觎楚国”   薄宁含笑“不只我觊觎,吴国也会觊觎。想来公子要用南方诸侯压控北方诸侯,我隐隐记得公子也和吴国世子合作得极不错。那吴国要来分一杯羹,宁晰你就得做好吴国也想划一部分楚国国土的准备了。”   楚宁晰怒瞪他“薄宁,你伙同外人来坑我”   薄宁宽慰她“你且放心,我必是与你一道,与吴国寸土必争的。”   楚宁晰不是傻子,她抱臂哂笑“你不过是代表越国,怕越国吃亏而已。我早就说过,我不该和你联姻的。”   她轻轻一叹。   以前她就觉得她喜欢薄宁,就应该将薄宁绑去楚国,而不应该下嫁越国来。果然,事实证明她想的没错。薄宁始终是站在越国那一方,即使两人成了亲。   然范翕在旁边坐着,看他二人你来我往地斗嘴,范翕却神情落寞,想自己连斗嘴的机会都没有。   卫天子还在盯着他。他能离开燕国来越国,不知一路上被多少人看着。这般敏感的机会,他哪里能见到他的玉儿现在想来,玉纤阿即使伶牙俐齿,即使骂他嘲笑他也好。   可是他没有机会。   范翕漠然坐着。   薄宁和楚宁晰才觉得忽视他许久,向他看来。   范翕起身拂袖,语气平平“你们自己分配利益吧,若我得了天下,我不会来瓜分你们南方诸侯的。我只要管住北方的便可。然你们要助兵,但凭龙宿军,我恐不能让北方诸侯完全顺服。”   薄宁眉心轻轻一跳,低声“龙宿军原来不是传闻”   范翕微笑,他目光望着二人,柔声“越国、楚国都有龙宿军驻扎,你们不能排查是谁吧不过你二人放心,我可以永不动用你二国的龙宿军。”   薄宁沉吟许久。   范翕有可以威胁他们的东西,范翕病态而疯狂但是越国不破不立,现在的卫天子如之前的周天子一般,依然不将南方诸侯国放在眼中。只有范翕能帮他们打破这种被中原排斥的局面薄宁轻点头,沉声“既然早决定跟随公子,便不应疑心公子。公子且放心,我可以代表越国,入公子的局。”   楚宁晰森然道“你留兵于我,让吴国、越国帮我夺回楚国,那楚国也听你的。你要得到这天下,反正对我没什么坏处,我自然也跟随你。至于龙宿军你若真动荡楚国的国土,我自与你不死不休。犯不着现在就和你决裂。”   范翕慢悠悠地笑了下,不言语。   他笑起来有一种让人心碎的感觉,又很心不在焉。   楚宁晰望着他如玉侧脸,心中微悸,一时竟有些失神,想念以前的那个公子翕。起码那时候,范翕还会装出温柔和气的样子来楚宁晰鼓起勇气“你知道你病的不轻吧你有让医工看过么”   范翕瞥她“我才没病。”   “我现在好得不得了。”   他微微眯眸,明明一身寒气,偏唇角噙笑,怪异十分。他怅然而叹“我早这样,也许我母亲和泉安就不用死了。都怪我以前太仁慈了。”   楚宁晰垂眸,想到她和范翕一起经历的丹凤台那个惨烈的夜晚。她垂在身畔的手轻轻发抖,被薄宁握住。楚宁晰转头看薄宁一眼,目光温下去幸好,有人陪她。   而范翕低眸,目光阴森地看着薄宁和楚宁晰交握的手。他心中充满嫉妒和扭曲凭什么他们两人能这么好自己却什么也没有   他真想砍了这两人的手但是脑子里才有这个念头,他脑海中就浮现了自己母亲沉着脸的面容,还有玉纤阿背对他的背影心跳加速,手心渗汗,范翕喘息着将危险的念头压下去。   不他不能再想下去了。   不然他会失去玉儿的。玉儿那般冷血,他若是做错事,她一定会毫不留情地抛弃他他不能给她这个机会。   范翕和新婚夫妇结盟之后,和薄宁约了让他们将给玉纤阿的礼物送去丹凤台的日子,这位新封的燕王,就离开了越国。   他去了吴国一趟。   吴国有吴国世子管政,如今吴王正在向天子争取,想让世子被分封为吴王,自己好退位养老。吴世子奚礼在吴国的权利,可见一斑。查探范翕行踪的人,也不好在吴国做得太过分。   只知道范翕和吴世子见了面。这也正常,毕竟大家都知道范翕和奚礼一起读过书,且昔日范翕代天子巡游天下时,也在吴国待了很长一段时间。   范翕和奚礼结盟之后,让奚礼帮他抹去行踪,他去了姑苏虞氏一趟。   他在得知姑苏虞氏是母亲的母家之后,一直和虞家传书,然一直到此时,他才有机会登门而拜。   虞家家主见到范翕时,看到这个郎君清瘦单薄的身量、望着他秀美清致的面容,只全身发抖,泪水纵横而下。虞追自将范翕丢在周王宫,回姑苏与虞氏划清界限、就此长别,一晃眼,已经十九年过去了。   范翕已经长这么大了。   而见范翕第一眼,虞家就毫不怀疑这是虞追的儿子。这个郎君身上流着他们虞氏的血脉。   可恨的周天子,囚禁虞追;可恨的卫天子,杀害虞追。   从此后范翕无依无靠,孑然一身。   虞家家主老泪涕零,抖着声音“燕君放心,你不必与虞家结盟,虞家无条件地支持你,无论你做什么。虞家已经休养了十九年,再难熬,也熬过去了无论是兵力还是财力,我们都没有条件。你是你母亲的唯一儿子,我们当年不得已和你母亲划清界限,而今却再不会丢下你了。”   范翕垂眸忍泪,目有涩意“多谢。”   然他心中如冰雪般清冷。   或许虞家是真的很怜惜他,不舍他吧。   但是虞家也确实放弃了他母亲。   这世间人,无利不起早范翕并不会完全信任虞家。   曾经他以为自己得到虞家支持,能够认祖归宗,必然心中激动。而今真的走到这一步,他也是为了利益。   他终是和他父王一般冷血了。   天下万物皆可为棋子,不必谈什么感情。只有利益才是最牢靠的。   他兄长曾贵为周王室的太子。   自小被教授王道。   然范启奉行王道,他再懂王道,登不上那个位置,就只会落到囚禁的结果。   深夜中,范翕独坐一室,自己与自己下棋。   吕归在窗外看他,只觉得这个阴沉沉的公子,把自己都逼得快不像人了。形单影只,月下独坐,可怜可叹。   吕归坐在屋檐上,嘴里叼着一根稻草。他懒洋洋地盘腿而坐,盯着窗下的黑衫公子   范翕已经不喜欢穿白衣了。   他自觉污秽堕落,不愿再纯白如故。   若非范翕和齐国断义,和于幸兰退亲。范翕也不必把自己逼到这个份上。   吕归都有些同情范翕了,和范翕比起来,自己无权无势,却反而比范翕自在多了。但吕归又在犹豫,他如今到了吴国,是不是该偷流进宫去看看小公主奚妍。看她父王有没有罚她,看她过得怎么样,是不是真的比流落民间更开心然而,这时候见奚妍,似乎不太好。   吕归乱七八糟地想着这些时,忽听到动静。他耳力远胜常人,整个院子的些微动静都逃不过他的耳目。是以寻常卫士需要三三两两地结伴守夜,吕归往往一人就足够。   吕归听到动静,身子一掠,已如一道残影般消失在了范翕对面斜上角的屋檐上。   薄岚犹犹豫豫地敲着这扇门,是吴国世子语气古怪地告诉她,燕君如今住在这里。   但是吴世子奚礼当时看她的表情那般奇怪,薄岚也不知道他为何那般看着自己自己也算貌美啊,吴世子的目光也太失礼了。   薄岚敲了一下门,正要再敲第二下时,门从里打开了,一个英挺巍峨的郎君立在门口,向她挑了挑眉。   吕归道“前些日子好似见过你你是薄家女郎吧”   吕归看了看夜空,看了看周遭环境。没错啊,他们现在是在吴国世子安排住的府邸中。越国安城的薄家女郎,怎么出现在他们这里   薄岚紧张而羞涩地低头,她认得这个郎君,知道是燕王的侍从。薄岚便低着头小声“我、我是从家中偷跑出来,我是来投奔公子的”   吕归“”   他表情瞬间变得古怪了。   虽然薄岚已经说得很委婉了,但吕归一下子听出这个女郎的中心思想她来奔公子翕。   这是私奔吧   范翕好像只看了这女郎一眼而已范翕常日和玉纤阿那样的绝色美人混在一起,之后到燕国后又整日和死士们、卫士们杀在一起,吕归都要忘了范翕对世间女郎的致命吸引力了。   任何女郎,只要看范翕一眼,都会喜欢他的吧。那个人虽然败絮其中,但有金玉其外啊。不过薄女郎有勇气夜奔范翕而来也不容易。   吕归想到了当日分别时,奚妍悄悄与他耳提面命的,要他看住范翕,若范翕有和其他女郎混在一起,吕归定不要姑息。   小公主柔声“我和玉女交好,我自然向着玉女一些。你是我这边的人,你当然也要向着玉女啊。”   吕归如今看着薄岚,他咳嗽两声后,道“你认错门了,公子不在”   薄岚忽惊喜抬目。   吕归后背一僵,听到了身后男声道“薄女郎,怎么是你”   范翕来了。   吕归回头,看范翕面无表情地立在他身后。范翕如今已经没有那般温善得让人如沐春风的气质了,薄岚抬头看他时,却依然面红。薄岚小声将自己跟吕归说的话,再告诉了范翕一遍。   范翕若有所思地盯着她“昔日玉女是服侍你的”   薄岚怔了一下,好一会儿才想起玉女是谁。也是多亏玉女美貌非常日,她才能在两人分别了三四年后,还能记住那女郎。   薄岚茫然道“是,玉女昔日是我的贴身侍女。不过燕君燕君可是认识她”   范翕面无表情“你与她关系如何”   薄岚迟疑道“尚可”   不就是一个侍女么,她和一个侍女的关系能怎样   范翕点头,柔声“我也觉得你主仆二人关系应该很好。她待人那般温柔细致,说话轻言轻语,谁人不爱她,哪个主人会舍得打骂她呢。得那般人物一心一意地侍奉,你运气真好啊。”   他语气中的羡慕,让薄岚更加迷茫了这位燕君,脑子莫不是有疾羡慕她做什么   不,一定是她感觉错了。   范翕感慨完了,目中恶意丝丝缕缕,又被他压下去。他对薄岚道“既然女郎投奔我,那便来吧。”   吕归在旁“公子”   这是干什么刚和薄家结盟,就和人家女郎私奔   那玉女怎么办   范翕拂袖“我意已决。”   薄家丢了一个女郎,薄宁气得不行时,焦头烂额地和范翕联络。   但范翕在吴国就失去了踪迹。   吴世子说他已经回燕国去了,薄宁只好让人快马加鞭,让范翕将他的妹妹还回来妹妹不懂事,居然和范翕私奔。范翕居然把人直接留下了他该不会想享齐人之福,效仿以前的娥皇女英,让薄岚和玉纤阿这对主仆都成为他的入幕之宾吧   这也太疯了。   时八月,天干物燥。   众人不知,范翕离开吴国后,乔装打扮一番,直接带着吕归,挑了薄宁将礼物送去丹凤台那日,范翕登上了丹凤台。 第130章   登丹凤台前,范翕让吕归看住薄岚。薄岚不知这位公子要做什么, 只见他不怎么见自己, 颇有些落寞。她千里奔他, 他分明已经留下她了,却是何故又不理会她呢   薄岚小女儿心思, 百般思量, 自己烦闷之时, 有卫士前来, 说公子请她前去一会。   薄岚立时振奋起来。   在侍女的服侍下认真梳洗打扮一番,薄岚才出了门, 在月色下前往燕王范翕的居舍。那个长跟着范翕的侍从吕归在范翕屋外见到了薄岚, 薄岚记得这个人当时还骗自己公子不在, 薄岚趁机瞪了吕归一眼。   还颇有些得意   燕君心中是在意我的。   吕归呵呵两声。   他刚从范翕的居舍出来,范翕现在什么状况, 他比这个年少不经事的薄家女郎清楚得多。吕归大大方方地让开路, 还体贴地给女郎开了门。他有点儿蔫坏, 迫不及待地想看别人在范翕手下受折磨。   多一个人体验一下他每天都过的是什么日子外人还以为跟随范翕是多体面的事儿呢。   薄岚进了范翕屋舍, 门在她背后关上, 她进入了一团幽黑中。原是这屋舍根本没点灯,黑漆漆一片。薄岚心脏狂跳,面颊绯红,想这个坏坯子这么黑不点灯, 他想干什么呀   薄岚少女怀春, 走了两步路, 就被脚下的什么物事绊了一下。她摔倒之前连忙站稳,然再走了两步,她又摔了。这次是实打实地被小几绊倒,摔在地上,跌得膝盖生疼。薄岚惨叫,眼中渗了泪光,然她抬目,忽然见月光过窗而入,一个人幽幽地靠壁坐在飞扬的帘幕旁边。   那人屈膝而坐,就静静地看着她摔了好几次。   薄岚先是“啊啊啊”   她被吓得魂魄乱飞,但过了一会儿,惊吓过后,她泪眼濛濛地看去,认出了那人居然是公子翕。   范翕就那么坐着,如鬼魅一般躲在黑暗中,目光森森地盯着她看。   薄岚颤抖“燕君,为何不燃灯烛”   范翕喃声“夜里是做梦的好时间。点了灯,梦就不见了。”   薄岚懵懂,揉了揉自己摔得厉害的膝盖。   范翕靠着墙,头向后一扬,仰颈望着窗外照入的月光。月光拂在他面上,薄岚看清了他原是没什么表情的。范翕的声音在幽黑中响起“给我讲讲玉儿服侍你那些年的事。”   薄岚“啊”   她小声争取自己的权利“为什么要提玉女良辰美景,花好月圆”   范翕望着她“良辰美景,花好月圆,正该提我的玉儿。”   “讲”他的手搭在膝上,轻轻叩了几下,姿势带着上位者的强势和逼迫。   吓得薄岚又一抖。   薄岚糊里糊涂,又被范翕吓着,便磕磕绊绊、绞尽脑汁捡了几段往事讲了讲。她讲了一会儿,见范翕不吭气,便想停下来歇一歇。范翕重复“继续。”   薄岚瑟瑟道“可是我已经忘记了她走了很多年了。”   范翕阴森道“那就把讲过的再重复一遍。”   薄岚“”   她终是觉得不对劲了。   她慢慢坐正,望向那人“难道你留我的目的,就是听我说这个你和玉女相识你喜爱她”   她心中发凉,发冷。   好似自己身边每个人,都只在乎玉纤阿。从小她的父亲、兄长们,都只盯着玉纤阿。玉纤阿好不容易走了,她其实松了口气。她并不喜欢侍女的容貌远胜过自己,出门时,旁人还以为她的侍女才是女公子然而过了这么多年,玉女昔日带给她的噩梦重新回来了。   薄岚也有脾气,她站了起来“我走了”   范翕“敢走一步打断你的腿。”   他以陈述语气说,薄岚后背生了寒气。她忍无可忍地向外走一步,后面一道劲风就追了过来,她一声惨痛叫声,噗通跪了下去。薄岚发着抖,抱住自己的腿,她尖叫“我的腿”   范翕道“没断。只是警告。我说什么你们都不听的话,只有出手警告了。”   他唇勾了一下,声音轻轻的,让他衬得更可怕了“回来,乖乖坐好,继续跟我讲玉儿的往事。重复也无所谓。你是她昔日服侍的女公子,薄府上下,你和她待在一起的时间最多。你必然记得很多很多她的事无妨,咱们,来日方长,慢慢讲。”   第一次,“来日方长”这个词从郎君口中说出,让薄岚胆颤。   她泪水盈眶“我、我要回家”   范翕柔声“开什么玩笑呢,别犯傻了。来投奔我,就是我的人,我才不还回去。”   他下巴一样,冷声“继续跟我讲玉儿的事。”   薄岚的膝盖痛得厉害,不知道范翕对她做了什么。她娇生惯养十来年,从未受过这般委屈。她在寒夜中盯着郎君藏在阴影后的隽冷面容,更加抖得厉害。但薄岚已不敢反抗,只好含着泪老老实实地讲故事。   范翕第二日就丢下吕归和薄岚,独自去登了丹凤台。   他想知道玉纤阿在丹凤台真实的生活,怕成渝向着玉纤阿来骗他,是以他并没有联络成渝,打算孑然登台。   卫天子还在盯着他,他并不想太招摇,便乔装打扮一番,让怕他怕得不得了的薄岚为他稍微化了一下妆容,变成了随便一个侍从的模样。这时候范翕又想起泉安,想起泉安那一手“人皮面具”的技术。   范翕眸子沉下,眼底若深渊,冷剑被冰封在深渊下,蠢蠢欲动,即将破冰。   薄岚看他眼神如此,以为自己又哪里招了他。她强忍着尖叫、夺门而逃的冲动,帮范翕化好了妆玉女得这么有病的一个人喜欢,她突然心里有点儿平衡了。   范翕登丹凤台之日,正巧赶的是薄家来送礼这日。如此人来人往,范翕才能逃过那些眼目,见到他心心念念的人。   丹凤日这日热闹十分。   玉纤阿清晨时就开始迎接薄家的人。薄家的人不光来送了礼,恭敬十分;同时送来了一封薄家家主的信。   薄宁是真被范翕逼得没法了。   薄宁向玉纤阿求助,说若是玉纤阿见到了公子,请公子将他的妹妹还给他。妹妹年少不懂事,恐冒犯了公子。而玉纤阿昔日曾服侍过薄家女郎,薄家女郎也不曾亏待过玉纤阿,希望玉纤阿看在这个面子上,请公子放过薄家女郎。   玉纤阿看信后,并不说话,而是将信交给一旁伸着脑袋好奇得不行的小厮梓竹。   姜女也伸长脖子好奇十分,但是姜女不识字,玉纤阿不念给她听,她只好沮丧地继续招待薄家来送礼的那些人。   梓竹看完了信,脸色古怪。   玉纤阿站在窗前,眼睛望着外面忙碌的薄家人,口上慢悠悠对梓竹说“你日后服侍的郎君,就是信中所说的公子。我从今日起,慢慢告诉你他的性情。你要一点点转变你的想法,不管你现在如何想他,三年后,你都要理解他,喜爱他,将他视作你一生中最重要的人物。”   梓竹忍不住道“可是他这样奇怪抢走了人家薄家家主的妹妹你还说他是你的爱人,他不是想背叛你吧”   玉纤阿悠声“他带走的人,恰恰是我曾服侍过的女郎。薄家上下人口众多,我曾服侍那女郎近十年。若说薄家人谁最了解我,只有那位女公子。”   梓竹“那他也不能将人带走啊。”   他跃跃欲试地分析范翕的心理“他是不是想和薄家翻脸”   玉纤阿再含笑回身看小厮“薄家昔日家主曾用掉包计带走我,让我母亲,湖阳长公主和公子的父王,昔日的周天子翻脸。并因此导致了我母家对周王朝的背叛,周天子的死亡,公子母亲的死亡。你说公子只是带走那位女郎,小小报仇一下,他已经十分善良了。”   梓竹“”   说起来很奇怪。   他从旁观者的角度,看公子翕只觉得那人有病。但是玉女每每与他一分析,他就能理解公子的难处了。或许有人天生为恶,但玉女口中的公子翕,显然不是那样的。玉女口中的公子翕,一直压抑着自己心中的阴暗,他温柔良善,助人为乐,多愁善感   他是一步步被逼到今日这般病态的模样。   而玉女要求梓竹喜爱上这样的主君,日后敬重这样的主君。   梓竹托腮而叹“玉女,你说的公子和别人口中的一点都不一样。你不会是骗我的吧这种人怎么会存在呢”   “一方面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对人都不手软;另一方面心思敏感,多愁多病,细腻得简直可以对花落泪去。这样的人,真的存在,而不是你臆想的爱情,你臆想的你在他眼中与众不同”   玉纤阿肯定地回答他“公子是存在的。不是我臆想中的人。你会见到他的。你好生听我说,三年后,你一定会喜欢上他的。他是非常可爱的人。”   主仆二人在竹帘内说话,成渝在外和姜女一起手忙脚乱地收拾薄家送来的丰盛到过分的礼物。   玉纤阿见礼物似乎太多,成渝和姜女忙不过来,她便叫上梓竹,打算二人也出去帮忙。   然玉纤阿刚出去,便又来了一拨人求见玉女。   成渝立刻到了玉纤阿身边,警惕地看着这波陌生人。这波人,竟然也是来送礼的,担心玉纤阿在丹凤台中过得不好除了被公子托付的薄家,竟然还有其他人   玉纤阿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但她唤来人,见了对面一面,便认出来了。玉纤阿迟疑道“是公子湛让你们来的”   管事笑眯眯地向女郎请安,这管事正是姜湛府上的管事,玉纤阿曾见过。这位管事千里迢迢,带着姜湛的一番心意来给玉纤阿送礼。看玉纤阿身形苗条婀娜,一派风流昳丽气派,管事才放了心。   管事道“我们公子想念女郎,两月前就开始为女郎备礼。公子送的礼物不太多,因女郎是来静养清修的,送太多不好。公子便只送了些洛邑的特产来,让女郎睹物思情,好记着故人。”   管事送来了送礼的册子。   玉纤阿翻看两眼,笑一下,让旁边的梓竹收了。梓竹随便看了两眼,他刚开始识字,认的字不多,但前后两份礼单一对比,他看得很明白。   这位又冒出来的公子送的礼,不过是花啊草啊玉啊木雕啊之类精致的礼物,先前公子翕托薄家送来的,却都是粟啊枕啊褥啊这样的礼物。一类如空中月,观赏而已;另一类,却是玉女真正能用到的。   两位公子的行事方向截然相反。   丹凤台环境如此清贫,两种风格的礼物,玉女更爱哪种,不言而喻。   玉纤阿却不得罪公子湛这边,只抱歉而迟疑“我未曾收到公子的信件”   管事从善如流“公子是想给女郎惊喜。”   管事迟疑看其他人“他们是”   玉纤阿心中一凛。   公子湛到底是卫天子那一派的人,她绝不能暴露这边的事。玉纤阿便柔声解释“我义父成亲,我帮他与公主结缘,了他多年心结,他才送礼给我。”   管事这才点了头,若有所思。   玉纤阿不动声色,只含笑“公子这礼我恐不好收。我昔日已与公子说清楚了,他不该还来送我礼物。”   管事早得了姜湛的吩咐,知道玉女一定会拒绝,他便笑呵呵“我们公子说了,女郎虽住在丹凤台,但仍与他有未婚夫妻之名。一日这名分不解,他便仍可一日宽待女郎。女郎若有疑问,只管问王后便是。公子言尚有三年时间,女郎一切言之过早。来日方长,公子等着女郎回去。”   管事低声“我们公子一直念着女郎。”   如此,玉纤阿便无言以对了。   男子爱慕她,锲而不舍。这便不是她能控制的了。   她只好礼貌地笑一笑,让梓竹来与管事对那些礼单。   范翕换了一副面容和打扮,无法做到“人皮面具”那般真实,但起码让人一眼看去,认不出他是公子翕。他混在薄家送礼的人中,敷衍地混进去,帮忙搬一搬礼物。但他全程三心二意,心情复杂。   再登丹凤台,丹凤台已经不是他昔日住过的样子,连重新盖起的三层阁楼,都与他母亲昔日总是站在窗前眺望远方的阁楼不一样了。   草木都是刚种的,没多繁茂,反而稀稀疏疏,看着尴尬。   范翕心事重重,一直心不在焉。   他搬礼物时,一眼又一眼地偷偷看阁楼方向。见窗开着,隐约可见女郎绰约的身形。范翕又见姜女和成渝在楼下忙碌,便心脏砰砰跳,觉得站在楼上窗前的那个女郎,必是玉纤阿。   只她为何不下楼   范翕望眼欲穿,寻找机会丢下手中的活,想溜入那阁楼。但是他还没行动,便见又来了一拨人。范翕目色阴沉,一会儿,便见他心心念念的玉纤阿下楼了,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范翕敏感至极,玉纤阿一出现,他就能感觉到自己身边的那些薄家仆从,一个个全都声音静了,先前偷懒的也不偷懒了,大声吆喝的也闭嘴不言了。一个个紧张无比,端正无比,要在玉纤阿面前做出一派正经的样子。   又都偷偷看玉纤阿。   范翕面容微峻,秀睫在眼睑下投下一席浓密的阴影,挡住了他瞬间扭曲的眼神他真是受不了这么多人都喜欢盯着她偷看。   紧接着,公子湛的人就表明了身份,玉纤阿为难又柔声细语地和他们交流。   范翕脸色更淡了姜湛。   竟然还不死心   还觊觎他的玉儿   但是范翕疑心病重,他忍不住想姜湛给玉纤阿送礼,是不是说明玉纤阿和姜湛一直有书信来往。公子湛那般好说话,待人又热情亲切,玉纤阿是不是舍不得拒绝不玉儿不会那样坏的。一定是姜湛勾引玉儿,玉儿清清白白冰清玉洁,是那个姜湛的错。   范翕手臂抱着半人高的褥垫,眼睛时而斜下,从褥子后偷偷看玉纤阿一眼。   他挡着眼睛偷看她,虽然对公子湛的出现心中存疑,可是他忍不住偷看玉纤阿。每看一下,就在心中发痴,想她还是那般好看,削肩细腰,弱柳扶风。她侧过去与人说话的面容秀美,眸子清水一般波光潋滟,红唇嫣然如花瓣般。   真好看   可是玉纤阿说了几句话,就走回阁楼了。   范翕混在人中,忍不住追上去。他在楼前忙活,见玉纤阿没有上楼,只是在竹帘后和那个姜湛的管事说话。竹帘映着女郎绰约的身影,虽不如方才看得清晰,但朦朦胧胧,美人自有另一番风韵   范翕红着脸,偷偷看人时,忽手臂被后面人一推。他因为心不在焉,重力一推来,怀里抱着的褥子就摔了出去。后面撞他的人骂咧“再偷看也没用,玉女郎是我们公子的未婚妻。”   他目色一变,立时阴森森看去。   那碰了他的人,是公子湛派来的仆从。见这人竟敢用这种眼神看来,仆从被他眼神吓得瑟缩一下后,反应过来“你瞪什么瞪我家主君是公子湛,你薄家敢得罪”   薄家主事那边一直伸长耳朵耳听八方,闻言立时过来道歉。但是主事一看范翕,怔愣一瞬后,警惕后退,他身后人刷刷拔刀“你是何人你不是薄家人”   姜湛那边的“你们薄家搞什么”   就在撞范翕的那个仆从惊疑不定间,见那被围在中间的陌生郎君忽然幽幽向他看来一眼,他心中一悸时,见那人蓦地长身拔起,纵向他,杀气重重。   那人一把掐住了仆从脖颈,仆从白眼直翻,只听那人淡声“玉女郎不是你们公子的未婚妻,慎言。”   玉纤阿回到竹帘后,让梓竹和姜女继续应对两方人马。她却回头对成渝说“刚才总觉得有人盯着我看,我后背都要被看出一个洞来了。”   成渝不以为然“你方才下楼出现时,据我所观,楼下的所有男子都在看你。”   玉纤阿摇头“不一样。”   她习惯了男子看她的眼神,但是她感觉到的那道目光,不一样似对她充满了势在必得的觊觎,让人心头发寒,忍不住想逃。   玉纤阿决定相信自己的感觉,吩咐成渝“你不要离开我半步。”   但她才嘱咐完,就有小厮气喘吁吁来报“外面打起来了好似有细作闯入,薄家和公子湛的人都在对付那个细作”   成渝立时握刀,身担重任,他怕人伤害到玉女,即刻就要出去镇压这乱象。   玉纤阿想了一下,便跟上成渝。她也分外好奇,她都已经自囚丹凤台了,难道卫天子和王后还不对她放心这细作,到底是哪方人马   姜湛和薄宁的人,都是来送礼的,派来的武功高强的卫士并不算太多。范翕被他们围在其中,气势如滔,也丝毫不落下风。   且他手腕狠极,每每过招,直掐人咽喉,一针见血。   薄家的人他会出手轻些,毕竟他还在和薄家合作;姜湛的人,抢他未来妻子,他自然压根不手软了。时间久了,两方人马都看出来了。姜湛那方的侍卫怒道“薄家还不承认此人是你家的他对薄家处处手下留情”   薄家人被冤枉得一口血要喷出“放屁”   三方仇视,三方对打,局势乱得不得了。   玉纤阿和成渝赶到时,便看到一场混战,说不清谁和谁为敌,所有人都在对打。   成渝拔刀入局“放肆都住手”   玉纤阿立在人外,看成渝提刀杀向那个搅局的陌生青年。玉纤阿观望着那人,见那人避开成渝的刀,有些不可置信地看了成渝一眼。但打斗混乱,那陌生人的一眼看得极快,场中人都没有看清时,又有人从后向那青年杀去。   风徐徐吹,吹拂玉纤阿的裙裾帛带。   女郎站在旁边观战,战局中没人想伤害这个女郎。但是打斗中,刀剑不长眼,玉纤阿只立在旁边观看,从人群中蓦地飞出一柄小刀,被打偏后,飞向了玉纤阿。玉纤阿反应不及,那飞向她的小刀后迫来一人。   那人斜刺里纵出,扑向玉纤阿。他一把搂住玉纤阿的腰肢,将女郎扑倒在地,躲过了那把小刀。   玉纤阿被人紧抱住,她尚未反应过来,已被人扑倒,脸颊撞到了那人的胸腔。   身后成渝急声“玉女”   他怒极“放开我家女郎”   “砰”成渝拔开人群,手中的刀,切在了扑倒玉纤阿的青年郎君的肩头上。   抱住玉纤阿的人一声冷哼。   他微微抬起脸,放开怀中的玉纤阿。玉纤阿仰头看着他,清水般的眼眸与他对视。   范翕盯着玉纤阿,他搂她腰肢的手臂微微发抖,他眼底一点点发红,他的眼神灿亮又克制顾不上身后两拨人马分出道路,顾不得成渝架在他颈上的刀。他伸出手,颤颤地想摸向玉纤阿的面容   姜女从旁侧扑来“放肆不许碰我们女郎”   范翕被成渝控住,姜女将玉纤阿从他怀里拉出来。姜女胆战心惊地将玉纤阿上下看一番,见玉纤阿没受伤,才松口气“吓死我了。你要是受伤了,公子那个疯子,他会杀了我的。”   公子翕安静地立在旁边看着姜女和成渝“”   还有被他们呵护的玉纤阿。   成渝指着乔装打扮后的范翕对玉纤阿严肃道“此人正是那细作,我先将人关起来,审问出来再告知女郎。”   玉纤阿揉着自己的手腕,她低头有些敷衍地应了一声,便被姜女推着转身回屋。   玉纤阿回头,向那被成渝按着手臂不能动弹的陌生青年看了一眼。   被那人扑倒的一瞬间,她有心思恍惚的感觉。   那人那一撞,好似飞花入怀,撞入她心口一般。   她当时抬头看那人眼睛   玉纤阿停下了脚步。   那人打斗时,喜直接掐人脖颈;那人看成渝出手时目露不可置信色;那人在第一时间抱住她玉纤阿喃声“掐人脖颈,看我的眼神,还有成渝那是公子。”   姜女正让梓竹帮着找药箱,没听清玉纤阿的喃喃自语“你说什么”   凉风过廊,万物息声。玉纤阿蓦地转头看向身后,耳畔发丝擦过她玉雪脸颊。   发抖着,玉纤阿一下子站了起来,心跳加快“那是飞卿是飞卿绝不会有错的”   她立时掀开帘子出门,迫不及待地下楼。她走得太快,被自己脚下一绊,扑在楼梯扶拦上。玉纤阿顾不上这些,目中清亮,水光在眼中流转。女郎全身发麻,她急急地下楼   范翕那个疯子   那是他   那只能是他   他来看她了,她就知道他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他不会不来见她的公子她的公子来了   却被她这样对待。   玉纤阿眼泪掉下来,姜女从后追上,看玉纤阿又哭又笑。玉纤阿胡乱地擦掉眼中的水渍,唇向上翘,她眸子亮得清明,流光溢彩,口上又薄嗔“讨厌死他了”   看她就看她,又搞这么多手段真是烦死了 第131章   范翕现在乔装的普通侍从形象,目前他自认为还没有崩。   虽然被成渝在肩上切了一刀, 但只伤了皮肉, 没有碰过筋骨。范翕被关在屋舍中, 活动了下筋骨,他的心情尚且可以。   虽然成渝对他动手, 姜女也敌视他, 然这恰恰说明他们非常认真地执行他的命令, 将玉纤阿视为最重要的。这正是范翕想要看到的。   范翕沉着面坐在独自一人的屋舍中, 他起身环视了屋舍一圈,抚着下巴沉吟, 想先试试成渝, 等入了夜, 他再溜出去,查探查探姜湛那边是如何想的。姜湛还觊觎他的玉儿的话, 他不介意给姜湛找些麻烦, 让姜湛没空想玉儿……还有他的玉儿。   范翕垂下长睫, 兀自抿唇。心想虽然现在丹凤台的人太多了, 好像不太方便, 但是在他离去前,他起码要好好地看她一眼。   他如今的样子,如今自甘堕落的模样……他并不想让玉儿看到,但他想好好地多看看玉纤阿。多看她几眼, 好维持三年的思念。因薄宁不可能天天娶妻, 他自然无理由来南方。燕国距离楚国, 实在是太远、太远了……   范翕沉思时,耳朵一动,听到了门外的开锁动静。他即刻长身一掠,以一副颓然的模样坐回了凭几旁,并咳嗽几声,掐了下自己的脸。当门锁开了,舍门打开,范翕抬起面容时,他便是以憔悴苍白的形象面见门口的玉纤阿。   玉纤阿怔盯着他抬起的脸,她仔细观察他。   现在这个郎君的面容非常陌生,为了不在人中显眼,他已刻意用妆容将脸改得分外普通。就如他此时可怜兮兮的仰脸动作,换做他自己的脸,玉纤阿必然满心怜爱,三分气起码要下去两分。但换做一张陌生而普通的男子脸作出一副憔悴的模样,玉纤阿心中想的便是——   该。   让你乱折腾。   范翕看到竟然是玉纤阿出现在门口、而不是成渝,他有些惊讶地挑了下眉头,心脏控制不住地狂跳。她立在日光近处,长袖交横,络绎飞散。她如月下神女般,让范翕像个毛头小子初见美人一般,热意上脸。   但也不知是因她长大了些,还是因他太喜爱她,他看她一眼,便觉得她比几个月前更好看了些。   像是传说中的巫山神女。   范翕心里小声念叨。   但是神女从不入他的梦。   范翕心里又小声抱怨。   玉纤阿观察着范翕,虽面容陌生,但他到底没有如以前那般有“人皮面具”的遮掩,范翕看她一眼就低下头,他眼中光的变化……玉纤阿走到他面前,忽然蹲下,伸手拉住他放置在膝上的手。   范翕愕然,猛地抬头,惊怒地瞪她:什么意思?乱碰一个陌生男子的手?!   她怎么如此轻浮!   玉纤阿手搭在他手上,指尖磕在他手上微凸的骨节上,她指尖轻轻一滑,这陌生男子耳根蓦地一红,然后看她的眼神更为忍怒……他哑着声开口:“女郎,你我素昧平生,你此举不妥。”   玉纤阿不动声色。   她拉住他的手,便确定这是范翕的手了。他再目欲喷火地瞪视她……玉纤阿就确定他是范翕了。确定他是范翕后,再看他那张陌生的脸,隐隐约约还是能看到范翕本人的轮廓的。   可看范翕这模样,似不准备表明身份?   玉纤阿心中古怪,想他怎么总是如此?总是有这种奇奇怪怪的爱好?   于是为配合他的古怪趣味,玉纤阿并不揭穿他。美人只是垂睫婉声:“郎君随我来,有些东西我想让郎君看看。”   说罢起身让位,她松开了握他的手。与他手骨分开时,二人手指都控制不住地颤了下,想要再握回去,但又努力克制。   范翕看玉纤阿让开位置,他心中有点儿奇怪,仍然改变声音说话:“我好似是细作吧?你竟不怕?”   玉纤阿含笑:“我自有成算,不劳郎君费心。”   范翕起身撩目,看到屋外成渝若隐若现的身形,便了然,以为玉纤阿所说的“成算”,是有成渝在。他微微心里舒服了一点儿,想玉纤阿在陌生男子面前也没有那般托大,还算是个聪明的女孩儿。   出门前,玉纤阿将一瓶药丢给他,背身道:“郎君为肩上的伤上点儿药吧,我见不得血。”   范翕接过女郎扔过来的药瓶的手一顿。   又因她对陌生男子太好而不高兴了。   原来玉纤阿对陌生男子这么好,难怪那么多男子心慕她!一个又一个,赶都赶不走,烦死了!   范翕再出来时,玉纤阿便发觉他态度冷淡了很多。她不知短短上个药的功夫,他身上又发生了什么。然范翕冷冷淡淡,玉纤阿只好当做不察。   ——   成渝还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中,不知玉女为何将那个关起来的“细作”带出来,还一副要出去山谷间转悠的模样。成渝本能跟随,姜女却将搞不清状况的他拉走。姜女眼神复杂地回头看一眼那和玉女在一起的“陌生男子”——   公子真是会玩儿。   有公子在,成渝就不要跟去打扰二人好事了。   现在丹凤台的客人这么多,玉女和公子见面的机会这般珍贵,无关人就不要多事了。   范翕自然发现成渝没有跟上他和玉纤阿,他脚步一顿,目色暗下去,若有所思。见他脚步停了,玉纤阿回身疑问地看过来,范翕才故作无事地跟上。但他多敏,此时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只不说。   范翕以为玉纤阿要让他看什么呢,结果玉纤阿真的只是带他一路登山。范翕察觉玉纤阿的意图后,有些不情愿。他对丹凤台心中充满阴影,这里是他的噩梦。每每午夜梦回,他想到丹凤台,就肝肠寸断,五内如焚。   若不是为了见玉纤阿……他绝不愿意再登丹凤台。   然本以为只看眼陌生的阁楼就可以了,玉纤阿竟还要带着在山谷间转悠……范翕心中煎熬,满脑子都是当日丹凤台发生的事,都是天露台上的火,父王明明保证他会救母亲,却再不回来;泉安义无反顾地借着“公子翕”的名号,和所有龙宿军的人陪齐军一起战死。那燃烧一切的大火,他深陷其中……   范翕的手冰凉一片。   他心神模糊时,袖子被玉纤阿轻轻拽住,扯了扯。   玉纤阿手指一个方向:“你看那边。那是什么?”   范翕看过去,他看到的,是当日一个死士死在那里,他连停留的机会都没有。整个丹凤台埋遍尸骨,可是为了保密,一座坟都没有……父王母亲,还有泉安,若有魂魄,那魂魄必然飘荡在天地间,无法入轮回。   这都是他的错。   玉纤阿柔声:“那是一个衣冠冢。”   范翕怔然,看向玉纤阿。   玉纤阿背对着他,目视着她来到丹凤台后才和成渝几人一起建的衣冠冢:“我夫家死了些亲人朋友,碍于局势无法让人入土为安,我只好偷偷做了这个衣冠冢,等日后我夫家回来了再祭拜。郎君,你说我做得对不对?”   范翕静静望着她。   他颓然又释然,他一心悲戚,满心荒草。那荒草间,却有春风袭来,三月花开……范翕垂目,轻声:“对。”   玉纤阿便扯着他袖子,带他继续登山路。   浓雾覆山,八月气闷。阴沉的层云,在天穹投下浓重的阴影。   山中潮闷。玉纤阿背对着范翕,拉着他的袖子。一路行走,松针落在二人的衣上、肩头,细柔得如动物皮毛一般,珊珊可亲。   这条路,曾经她第一次来丹凤台时,范翕带她走过。那时他分外兴奋,对她又抱又搂,带着她参观他幼时生活过的地方。一泉一水,一草一木,都是他的家。曾经他有多喜欢这里,现今就有多排斥这里。   他曾说过丹凤台风景好,日后想要与她来这里常住……可是现在,范翕连看都看不了,更罔论常住了。   玉纤阿目中发酸。   她始终没有与范翕一同经历过丹凤台出事的那几日,范翕将她保护得很好,她始终无法感同身受他那几日所经历的折磨。可是那必然是极痛的,痛到他为此疯魔……她在洛邑时那般对他,虽有自己原则无法为他放弃的缘故,但想来,也是因为她并未如范翕一般,亲身经历过丹凤台事变。   没关系,她是没有经历过,但她可以努力熨平范翕的心,帮他走出来。   范翕在后面走得很排斥,玉纤阿便耐心地随他一起放慢脚步,柔声指着草木介绍:“那是我新植的柳树,想来这几年就能长好。”   “那里的泉水枯了,我正在想法子引活水来。丹凤台潮湿,水总是不少的。”   “这边一排植的都是榆树,我记得以前这里就是榆树……”   范翕淡淡开口:“槐树。”   玉纤阿怔忡,看向沉默了一路、突然开口的范翕。范翕目光平直地望着她手指的方向,那里植遍新的树苗,尚是幼小。整座山,看着还是干枯突兀。   范翕语调沉慢:“这里原本种的是槐树。百年古槐,翠叶陆离。每到春夏日时,树叶零落欹斜,风过如潮动。每每行人走在树下,都要惊疑向上看,疑心是潮水将从天上来。幼小的孩子为此不安,疑心潮水要吞覆整个丹凤台。后来听习惯了,便觉大自然之旷远浩渺,叶落如潮,这是何等壮丽景观。人在这些面前,何等渺小。”   玉纤阿怔怔地看着他。   看范翕回过身来,垂目面向她。偶一瞬,他那张陌生的脸上,浮起公子才会有的那种零落孤寂一般的笑容。他恢复了他本来的声音,说:“你认出我了,对不对?”   玉纤阿久久望着他。   看着他那羸弱而使人心碎的笑容。   她眼中涩然潮湿,心口如被堵塞。她上前,一言不发,却投入他的怀中,抱住了他的腰。她咬着唇不吭气,紧紧搂抱住他。抱到他的一身嶙峋瘦骨,她只觉得心中更痛,又更为欢喜。   欢喜让她哽咽不能言。   只默然垂泪。   范翕伸手抱住她,手轻轻地搭在她肩上,抚摸她束于腰下的乌浓长发。他怜道:“才分开了半年不到啊。”   他又怅然道:“自古来巫山曾入襄王梦,你却总是不入我的梦。你总不来入梦,我只好来找你。”   他目中潮湿,清亮如喜。风声吹遍整座山谷,但这里早已没有了如潮声那般大的树叶飘动声。范翕站得笔挺,眼睛已经看不到昔日的风光,他的泪意在眼中潋滟不落,唇角却轻轻翘起:“你是不是又在哭?你总是哭得没有声音,怪让人心疼的。”   玉纤阿仰脸,泪眼濛濛:“然而世间谁会怜我?只有公子。”   ——   玉纤阿仍拉着范翕在山谷间转悠,一一告诉他自己做了哪些改变。她柔声:“待三年后公子再来,这里说不得和昔日的丹凤台就没太大差距了。”   范翕笑了笑,不语。   他再不喜欢丹凤台了。   他不会再喜欢这里了。这是他的亲人朋友下属埋骨的地方,无论玉纤阿再如何粉饰,他都不可能释然。他排斥这里的一切,但他又无法完全舍弃这里。这是他母亲住过的地方,这是玉纤阿正在住的地方……他喃声:“我想毁了这里。”   玉纤阿停顿一下,如同没听出他话中的阴森恨意一般,她轻声:“公子不要毁了这里。这是你母亲曾住过的地方,毁了,就彻底没有了。我知道公子现在痛苦,但是总有一日,公子会释然,公子会还愿意你母亲住过的地方留存于这世间。若是毁了,就彻底没有了。公子会后悔的。”   范翕道:“是么?我会后悔么?我不知道……但是听你的罢。”   玉纤阿“嗯”一声,握住他的手,向他保证:“我知道怎样对公子好,公子相信我吧。”   她看范翕郁郁寡欢,他现在的模样又是一个陌生人的样子,她每每抬头看他一眼,心中都觉得怪异。但是范翕自己不觉得,玉纤阿就只匆匆扫一眼他的脸,就重新移开目光。   可惜范翕要掩人耳目,他必然不能以本身面容与她相见。   玉纤阿言笑晏晏,忽兴致勃勃道:“我为公子新培养了一个仆从,名叫梓竹。公子要见一见么?”   范翕有些烦。   他为什么要见一大堆自己不想见的东西?这丹凤台的树他也不喜欢,什么梓竹青竹他也不喜欢……玉纤阿为什么要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又不在乎。   玉纤阿转身要带他走时,被他从后搂住腰肢。她“啊”一声,整个人被他抱入了怀里。范翕的下巴磕在她肩上,温热的气息拂在她颈间。她被激得汗毛竖起时,范翕阴鸷道:“我不想看其他人,我只想看你。”   玉纤阿红了脸,默然不语。   他侧过脸就向她唇俯去。   玉纤阿眼角余光看到一张陌生的男人脸,她心中顿生不适与惶恐。虽知此人是范翕,可是一张陌生人的脸……玉纤阿偏头躲过他的唇,他的唇擦过她的脸,与她耳下的白玉耳坠轻轻撞一下。   范翕周身气势顿时一冷。   玉纤阿借薄嗔来掩饰自己无法面对一张陌生人的脸的心情:“你怎如此急切?一点礼貌也没有。”   范翕便彬彬有礼问:“那亲亲玉儿,我能亲你么?”   玉纤阿:“……”   她噗嗤笑出声,美目流波,斜觑他一眼。范翕见她笑了,便也跟着心情愉悦起来。他俯身要再亲她时,头顶闷雷声响,下一瞬,天就噼里啪啦地开始下雨了。   范翕:“……”   他微怒:“这破天气!”   玉纤阿忍笑:“丹凤台多雨嘛,公子是知道的。”   范翕声音淡下去,又想起了往日:“……可惜山谷被毁了,山上再没有山洞让你我躲雨了,你我看来得淋雨回去了。”   玉纤阿自信地从他怀中脱出,拽住他的手。她示意他跟她走,含笑道:“我们不会淋雨的。”   范翕跟着玉纤阿,她才拽着他走了几步路,雨势越来越大。但没走几步路,转个个弯,范翕就见玉纤阿走到一棵树前,弯身从树后取东西。她变戏法一般从树后拖出了一把油纸伞,“噗”一下展开大伞。   范翕被惊呆了——“你怎知我们会路过这里,你在这里特意留伞?”   玉纤阿笑盈盈:“每十丈距离,我都备了一把伞。我好歹也要在这里住三年,我早知这里见天下雨,如何能不做些准备呢?”   范翕比她个子高,玉纤阿为能帮他撑伞,特意踮起脚尖。雨水从外飘来,几滴溅在她清丽含笑的面容上。这一瞬间,范翕目光温柔地看着她,再次爱她爱得不知所措——她总是如此。无论什么境遇,无论什么地方,她都能把自己照顾好,都能过得很舒心。   转头来,她还能为他撑伞。   范翕伸手握住玉纤阿撑伞的手。   他感动得无以复加,又怎能让玉纤阿一直垫着脚为他撑伞?   谁知他的手才握住她撑伞的手,玉纤阿就道:“公子,你从我袖口撕一长布条。”   范翕不明所以,却照做,从她袖口撕了一长条布条。他看向玉纤阿,玉纤阿道:“你将布条蒙于我眼上。”   范翕若有所觉。   他望她两眼,然后顺着她的意,用布条罩住了她的眼睛。女郎面容清婉,吃力地踮脚撑着伞。一方雪白布条蒙于她眼上,绕到女郎脑后的布条,与她的乌黑青丝缠在一起。布条飞扬,被伞外的雨水淋湿。   玉纤阿道:“然后亲我吧。”   她蒙着眼睛,看不到范翕,却能感觉到范翕的呼吸温热而平和,正静静地看着她。她微有些赧然,觉得对不住范翕,她语气里便带几分抱歉:“我知道公子想要亲我,但是公子也当知,我素来不喜欢和人亲近,尤其是对着一张陌生人的面孔。我心中惧怕陌生人的靠近,哪怕我明知是公子,可无法克服。”   “然我不愿扫公子的兴。公子……唔!”   她被郎君捧住了脸,身子被向后一压。眼前白茫茫中,她被人毫不费力地推到了树桩上靠着。她的脸被人捧着,那是何等眷恋而深情的温度。唇上潮热温暖,是她熟悉的爱人。   他俯下身来,衣袍沾上了雨水,袖子湿湿地浸在她脖颈处。玉纤阿怕他淋雨生病,她眼睛看不见,却仍努力地将伞向外向上再举了举,以求雨不要淋到她的公子。   ——   山雨清新,世界绵密被罩入重重烟雨中。   雾起在山间弥漫。   偶有几声鸟鸣。   蜿蜒的洪水从天上来,浩荡肆意,绿林飞奔纵扬。   千万滴雨点滴滴答答地浇灌而下,轰鸣声大,万涌如潮。   正如岁月悠然,亘古无悔。   而朦朦胧胧的烟雨笼罩下,男女拥于谷中一树前。郎君捧着女郎的脸,与她贴面贴额,雨水淋漓。女郎眼前的布条被勾在他手中,被他细细抚摸。而女郎向前举着那把油纸伞。   伞面阔大,撑在二人顶方。   天地浩大,男女交叠在一起的衣衫被雨水打湿如皱。   ——   玉纤阿轻声问范翕:“你要在这里过夜么?”   范翕摇头:“不,我只是看你一眼,你好好的,我便走了。再耽误也没意思,燕国还等着我。”   玉纤阿便点了下头,心中略有失落。她还以为他可以住一晚,她可以多看他一会儿……她多想看看他的本来面容啊。但她素来不太喜欢说这些,得不到的东西,她宁可在心中默默想,也不说出来让人难过。   为转移注意力,玉纤阿便说起一事:“你是不是带走了薄岚?你太坏了,把人还回去吧。薄女郎不曾亏待过我,你别欺负人家。”   范翕赌气一样:“不。她自己送上门的,我就不还。我又没有欺辱她,我只是照顾她几月,等我玩够了我再送她走。”   他道:“她又不能代你在这里受苦,我玩一玩她怎么了?如果不是薄家,你就不会走丢这么多年。如果你我从小就相识,你从小就是我姑姑的女儿……我早就能娶你了。都怪薄家!我恨死他们了。但是薄家前家主已死,我又不想把仇算到薄宁头上,薄宁还有用呢……只是玩一玩他妹妹,我多仁慈!”   玉纤阿便怜爱般笑:“随你吧。”   她侧耳听动静,伸手到伞外,然后道:“雨停了。”   范翕轻轻地嗯了一声,他却仍不愿松开她。他从眼睛蒙着白布的女郎手中抽走了伞,将伞向外丢开。而他换了自己站立的位置,从后抱住玉纤阿。   范翕的手指在玉纤阿的脑后拨弄几下,就替她解开了蒙眼的布条。玉纤阿不适应地闭眼了一会儿,才睁开眼。   范翕轻声:“我要走了。”   玉纤阿目中发酸,却笑了笑,她乖顺地任他抱着,眼睛望着雨后迷离天地。她温柔的:“好。”   范翕道:“你是世间最好的玉儿。”   玉纤阿回他:“你是世间最好的公子。”   范翕摇头:“我已经不是了。我手上沾满了血,我还要杀更多的人。我深陷泥潭,自顾不暇,我还主动向里走,走向深渊……我已经不是了。”   玉纤阿心想你是的,我不管你在外面怎么样,你待我如此,你在我心间便永是最好的。   玉纤阿便柔声:“那我便立在原地,等着世间最好的公子走向我。”   范翕抱她的力气加紧。   他忍不住在她耳后轻亲了一下——他真是舍不得她。   ——   玉纤阿独自下山时,梓竹和姜女在山路尽头等她。姜女说成渝得知公子身份后,就去追公子了。玉纤阿点点头,回头看向身后,隐隐看到两个郎君掩在丛林中越走越远的身影。   梓竹怔忡望着那人背影,说:“那便是公子翕么?我未来的……主君?原来他不是你臆想出来的。他真的存在。”   背影清逸,气质如山似水。背对着他们,虽众人说公子的面容不是他的本来面容,公子本人生得清隽出尘……姜女说:“就如云中君一般,云起风飞,他如云中君一般高邈脱俗,分外好看。”   玉纤阿向梓竹点头,她目光柔柔地望着远方。隐约看到与成渝站在一起的范翕回头,向山下的她看来一眼。她便笑容更加温软,如烟如玉,好不让他担心。   尽管她心中酸涩,眷恋不舍。百愁结心,只想再多看他一眼……   玉纤阿喃声:“三年之约,公子你要记得啊。多一月、一日,一时一刻,都是不行的。”   而她等着他归来。   姜女犹豫问:“那我们也是三年后回洛邑?”   面对梓竹和姜女探来的目光,玉纤阿露出笑。她伸手向外,轻轻一划,如一个未来在两人面前铺展开来:“待他轻车南下,扶鸠入觐之时,便是我回洛之日。”   ——   待他轻车南下,扶鸠入觐之时,便是她回洛之日! 第132章 一更   “扶鸠入觐”。姜女并不能听懂这词,刚认字的梓竹也不懂, 只粗粗看过两页书算是认字的成渝也不懂。他们随玉纤阿回去, 琢磨着玉纤阿的话, 只觉得玉纤阿的意思,应当就是三年回洛吧。   只有玉纤阿自己心知肚明。   “扶鸠”, 指的是手持鸠杖。而鸠杖, 通常是老人所用。扶鸠入觐, 大意是时过境迁, 待重回政治中心时,范翕也不算年轻。她的意思是, 她愿意等范翕。她可以多给范翕几年。她虽不至于将一生青春年华都付给范翕, 但也愿意在有限时间内宽裕他几年。   她可以陪他过苦日子的。   哪怕三年后, 范翕仍然无可能向齐卫二国报仇,玉纤阿也愿意嫁他为妻, 为他生儿育女。哪怕她为了他, 三年后也无法回洛, 无法享受荣华富贵。   “女郎!”前方是找不到玉纤阿的姜湛的人马与薄家人马奔过来。   玉纤阿却回身向后方看, 风吹衣袂, 雪衣轻扬。她回头向身后看——   烟雨后的青山,青雾从天边飞入,雾在山头凝结,回望过去, 像一条冰雪长带悬挂天际, 山涧中, 一只鹰从松林间旋转着飞起,黑翅划过天宇,鹰隼冲向天际!   正如她的爱人一般。   多年蛰伏,只为一朝一鸣惊人。   她昔日时想要权势,想要富贵,想要青云直上,想要高高在上……而今,她只要向公子湛走一步,这些都可以唾手可得。但在这一步前,她停住了。当她爱上一个人,她也愿意为那个人等待,为那个人回身驻足,静等他跟上来。   她等着范翕。   她愿意在丹凤台,日日夜夜,长长久久,地等着范翕。   但为情故,百转千回!   ——   丹凤台的“细作”被玉纤阿带走了,又在审问中给弄丢放跑了。玉纤阿柔声细语地跟两方人马解释此事,两方人都有些震怒。然他们望着女郎的面容,又硬生生说不出一句难听的话。众人只好在心中慨叹——   女人就是女人。   头发长见识短,连这么点儿小事都做不好。   然而面对玉纤阿忐忑不安的面容,他们还要安慰女郎说没关系,这不是女郎的错。   姜湛方人马和薄家人马为了保护玉纤阿,又多在丹凤台留了两日。那“细作”却再没回来,也没有其他人登丹凤台。两方人马不可能在这里久待,到底是向玉纤阿辞别了。   那日的“细作”到底是谁派来的,为何之后消失不见了,终是在两方人马心中留下了一个巨大疑问,让两方主君各自警惕,自是不提。   ——   九月,范翕回到了燕国。   和玉纤阿在丹凤台见了一面,他心中稍定,才能放下一些心病,将注意力放到燕国上。范翕这才开始整治燕国。他到这时终于认清,在天下人眼中,昔日的“公子翕”已经不存在了,存在的,只有燕国王君。范翕代表的,只有燕国。   范翕奉行“兵道”,之前忙于安顿龙宿军之事,此时开始,方将燕国认定为自己掌中之物,开始加以掌控。于是,范翕大招天下门客,以曾先生为代表,请他们帮他出谋划策。   他忙于招兵买马,富国强兵。   又修路建道,发展盐铁,铸造货币,调剂物价。   燕国北方本有九夷之患,范翕招兵买马,正好用“九夷”这个借口。他和卫天子有密谋,卫天子此时又被王后代表的齐国弄得焦头烂额,燕国国君要招兵买马强兵,卫天子便没有多说什么。而范翕正借着这个机会,不动声色地收编龙宿军,训练龙宿军。   龙宿军只是传说,常年不用,常年看守王陵。范翕不信这样的军队能是齐卫二大国的对手,自然要多多训之。   范翕认可了自己“燕君”的身份后,整治燕国雷厉风行,对于不服之人,他又不走迂回温和路线,而是直接关之、刑之、杀之。时间久了,燕国便传出燕王“残暴”“狠戾”的名声,与范翕昔日给天下人的名声完全相悖。然卫天子等人只觉得是燕国民众见识短弱,恐是不服燕君,才诋毁燕君名声。   燕国朝臣百口莫辩,无法告示天子,只好继续听此暴君统治。   范翕白日时狠辣无情,一天不知会杀掉多少人。他杀得麻木,直接以最狠最快的手段整治燕国。不到两个月,燕国上下便都是他的忠臣,没有人再反抗他了。   而到了晚上,就换薄岚来受折磨了。   薄岚战战兢兢,要每晚去范翕房中。范翕在屋中不点灯烛,黑漆漆一片中,他就坐在阴影中,强迫薄岚讲她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玉纤阿的旧事”。薄岚自己都回忆起了以前的细枝末节,她讲玉纤阿已经讲得乏味,范翕却逼她一遍遍重复。   薄宁来要人。   范翕还不肯还。   他是燕王,来做这个诸侯王,和卫天子所在的洛邑不同,在燕国朝堂上,百官在乎关心的,不仅是朝政,还包括王上的婚事。燕君已经十九,身边无一女伴,未免说不过去。他们猜燕君是否有疾,范翕就将可怜的薄女郎推出去。   总之范翕每夜都召薄岚。   薄岚一时被传为“燕君宠妃”“王上爱妾”。   薄岚暗恨不已,欲哭无泪。人人都说她每夜和范翕在一起,只有她清楚范翕每夜都在发什么疯。薄岚曾经爱慕范翕美貌,但她现在已懂“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她和范翕日日相处,已对范翕生不起一点儿好感。   只觉他可怕,觉他阴险。她明明是未嫁女郎,却被燕国朝臣传成了“祸国妖姬”,好似范翕不娶妻不纳妾,都是她造成的。   明明是玉纤阿造成的!   薄岚已经很多年没见过玉纤阿了,但她此时要是还不知晓玉纤阿和范翕的私情,她就是傻子。她暗惊,想范翕竟然觊觎公子湛的未婚妻,想玉纤阿身份原来那么高贵。可惜玉纤阿现在被囚于丹凤台……就换范翕拉着薄岚发疯了。   薄岚偷偷写信向自己兄长求助。   薄宁却已认命。   他自知理亏,自知范翕是在替虞夫人、替玉纤阿报复薄家。范翕和薄家有合作,便不想将事情做得太过分;范翕只带走薄岚一人……薄宁便写信劝妹妹忍耐,说也许等三年,薄岚就得救了。   薄岚收到兄长的信就关在屋子里哭了一天,但是晚上还是要去见范翕。   范翕之病态,可见一斑。   ——   但范翕手段了得,燕国贫困,在他手里只过了一年,却渐渐有了积蓄,民众存粮比往年多了许多。见燕王如此手段,朝臣们自然更加不反对范翕了。   而到了这个时候,范翕一边发展燕国,一边就开始出兵,在隔壁齐国的边界线上试探了。   齐国自然大怒,不堪其扰。   然朝廷中,卫天子又在压制王后所代表的齐国,卫天子对范翕的小动作乐见其成,不加阻止,还反而写信称赞范翕。如此有了天子的暗示,范翕针对齐国时,动作就越来越大胆了。   是年十年,燕国风调雨顺,大丰之象。   范翕刚从齐国边境回来,身后跟随的将士都意气勃发,讨论着他们从齐国边境中取得的好处,并高兴地想要办宴庆祝。但他们的燕君,范翕却漠然负手,对此不感兴趣。面对朝臣的庆宴,范翕只淡淡道:“寡人不饮酒,便不去了。”   范翕清逸出尘,是那类秀美苍白的美男子,和北方军士的粗犷风完全不同。他不狠辣的时候,冷冷清清,颇惹人喜欢。燕国朝臣公认为他们的王上秀丽如女子,是燕国的第一美人,燕国最美的女郎都不如他们的君上长得好看。这样的美男子,说他不饮酒,简直正常。   朝臣便开玩笑:“王上是否又独召薄女侍寝?薄女好生福气。只王上为何不封薄女名分?薄女若是为王上生下一儿半女,没有名分,岂不可笑?”   范翕淡淡一哂。   当夜薄岚如往日般被召到燕王寝殿中,她以为宫殿中又是一点儿灯烛都没有。谁知进去后,见到殿中亮着灯,范翕垂旒乌袍,正侧身斜卧在一方长榻上,坐姿肆意傲然。   郎君修长手指支着额头,闭目假寐。   只看他面容,只看他此时之温柔气质,谁知他睁眼时的残暴?   吕归立在侧,说:“这是玉女给王上的信。”   长达一年时间,吕归也从昔日的称呼“公子”,和燕国朝臣一般改口叫范翕“王上”“君上”了。   范翕蓦地抬目,起身坐起,他眼中寥落的光此时突得一亮,从吕归手中抢过信,看都不看下方的薄岚一眼,就开始读信。   薄岚乱七八糟地想着玉女能给这么可怕的人写什么信,玉女和这样的人偷情,也太可怜了。她真是同情玉女啊。   谁知范翕看完信后,抬眼看了薄岚一眼。薄岚被他看得一激灵,以为自己又哪里惹到了范翕。却听范翕恹恹道:“玉女让我放你走,我给你兄长写信,让他接你回家吧。”   薄岚被巨大的惊喜包围,一时竟欢喜的说不出话。   而范翕仍捧着玉纤阿写来的信,他指尖轻轻滑过竹斑,手指微微颤抖,垂下的眼中如被风沙迷了般。   他颤颤闭目,睫毛轻颤,脑中仿佛浮现玉纤阿写信时的模样。   因他成了燕君,因卫天子盯着他,其实范翕不怎么和玉纤阿联络。玉纤阿也乖巧,不怎么和他写信,不让他为难。她难得给他写一封信,他一字一字地读,心中甜蜜至极,又心酸至极。   想她是何时写的这信。那当是半夜,他的玉儿从噩梦中惊醒,心悸无比,她孤零零地找不到他。她素来能忍,想是实在忍不住,才会给他写信——   她在信中,声声泣血般,唤他“飞卿飞卿”。   而他恨不得立时奔向她!   ——   半夜,玉纤阿忽从梦中惊醒。推开窗子,摧枯拉朽般,大雨从窗外灌入。沙沙沙,玉纤阿坐于帷帐内,听到了竹声瑟瑟。她披衣而起,立在窗前,再不能眠。   玉纤阿不惊扰外面守夜的姜女,而是独自点开灯烛。落叶凋零,雨吹窗帷,玉纤阿在寒夜中踱步许久,再铺陈开竹简,给身在燕国的范翕写信——   “飞卿:   见信如晤。   薄十三女,是否已归薄家?薄十三女年少无辜,不可罪之。望君守诺,切勿牵连他人。   楚国风候已凉,丹凤台雨已足月,不知君如今安否?可加衣,可多食,可于家中常备药膳?君肠胃甚弱,自来体弱,夏秋转凉之日,君不可辜之。   是夜梦惊,心绪纷繁。夜风入窗,妾见阁外修竹千余,雨落檐竹,珊然可亲。又闻山涧虫鸣,啾啾可爱。妾夜不能寐,正于阁楼窗下信手把笔,书信于君。不知夫人昔日携君居于此楼,所见是否与妾相类?   自君之别,已涉一载二月。去岁八月,君来见妾时,妾于山中手植晚枫,然树幼叶薄,满山枫红,恐今年亦不可见。无能复君昔日之家,无法展君之心,妾心惶惑,日日思来,心乱如丝。   君常言君不能梦妾,恨妾无情,是否心中无君,情不如昔。妾闻之心有泣涕,当日不敢多言,恐伤君心。然妾私自贸然揣测,此乃君心病久矣,君当放宽心怀,疑心少之,思敏少之,愁绪少之。如此方可于梦中见妾。   妾知君心徘徊,君心不定,昼夜难眠。妾去岁见君时,睹君骨肉体瘦,虽不见面容,然即便见,妾亦心中更悲,不如不见。妾心怀所感,想君昔日‘丰年玉’‘荒年谷’之貌,妾何时方可重见。   妾振日无聊,于林中学画,习君之风,如君昔日与夫人绘画时,仿真物就之。   妾亦想仿真物。然妾不能见君。妾每绘君之画像,姜女、成郎均言‘像极’,妾却烧之,自觉不能绘君之千万毫之一。   遂弃笔不画。   继而读诗。   妾看书中‘磐石无转’‘蒲苇韧之’,又觉可笑。山川日月,叨天之幸,不过一日一月之寸,何言‘无转’‘韧之’?风可催之,洪可转之,地动亦可摇之。若妾爱君,便言‘日月作证’‘日不悔,月无寐’。   此妾之短见笑言,供君一笑。君但笑之,不可与他人说之。   飞卿飞卿!   妾常日梦君!   梦君与妾尚是年少,于山涧戏水。梦中君唤妾‘妹’,妾唤君‘兄’。飞泉流水,妾与君牵手于林间,妾终听得所谓‘叶落如潮涌’‘风来如云归’。君与妾相携而行,两小无猜。此般疑似表兄妹之情,盖是梦中方可见。醒后独玉枕泪渍斑斑,不知梦中为何而泣。   思及可笑。   飞卿飞卿!   妾念君久矣,恨与君相识晚矣!   妾知君诸事繁忙,不敢多扰,然信笔漫写,搁笔数次,断续书之,亦有千字,心中多愧,恐烦君心。如此,不妨与君相约,他日再读妾信,絮言碎语一扫而过,不必当真。千言万语,不过一言——愿君安好,愿君无恙。   愿与君岁岁平安,日日相见,春日为宴。” 第133章 二更   夜火重重,照于高殿前。   薄岚沉浸于上天突然砸下来的巨大馅饼欢喜中, 喜不自胜间, 无暇去管范翕是如何想的。玉女竟能让这个疯子放她走……真厉害。   而吕归, 则见范翕握着竹简的手骨用力得发白,他手甚至是轻轻颤抖的。吕归好奇, 不知玉女是在信中写了些什么, 才让范翕如此失态。   是的, 失态。   一年相伴, 吕归已习惯范翕如今冷冽阴沉的模样。想来昔日温情自怜的公子翕,是范翕此人作秀而已。现在的范翕才是他的本来面目。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人物, 因为一封信而失态……吕归本不信范翕这样的人也会深情, 此时却觉得也许玉女真的是不一样的。   范翕抬了脸, 面容雪白,带四分病态。   他是多病之身。   自虞夫人逝后, 自他离开洛邑来这苦寒燕国为王, 他就没有好好调养过自己的身体。不过是懒怠, 不过是疲惫, 一点儿兴致都没有。   现在十月之初, 他已换上冬衫,却还是在换季之时得了风寒,一咳就是半月。然虽然病歪歪的,却也不影响范翕理政。而臣属已经习惯范翕这般病恹恹的模样, 范翕就是不怎么好好吃药, 他脾气阴冷, 也没人敢来管他。   他咳了两声后,恹恹无比地向吕归和薄岚挥了挥手,示意二人下去:“我想独自待着。”   看吕归转身就走,范翕想起玉纤阿在信中的叮嘱,便又将人喊住:“将我今日的药端来。”   待范翕喝过药后,殿中才静谧下来,只剩他一人待着。他黑袍覆身,伏于案前,取一布帛,几次提笔,将玉纤阿的这封信抄下来。他一边咳嗽一边抄,几次写不下去,泪盈于睫,情绪不稳至极。   待将这封信完整地抄完,他将布帛放入机要匣中,并这筒竹简一道收好,才算心事了结。   而这一通忙碌,让他后背渗汗,满心瑟瑟。   范翕缓缓地靠着墙跌坐下去,屈膝抱膝,将脸埋入了膝盖间。良久,他肩膀颤抖,哽咽连连。   寒风入闱,他哑声喃喃,自怨自艾:“玉儿……”   他肝肠寸断,只看玉女一封信,就对齐卫二国心中更恨——   玉儿是何等绝情断爱之人,她信中情意淡淡,却已是几次中断写不下去。   而他比她多敏、多愁,他读这封信,更能感同身受些。   他恨不得立时屠了齐卫那二国国君,立时救出长兄,立时与玉儿团聚。   想范翕常日自觉委屈,然不过做戏。他魂牵梦绕、念念不忘的,始终是玉纤阿一人。他虽常受委屈,然真的落泪时,也不过是为了玉纤阿:   以为她死于亭舍大火时落泪;   以为她欲嫁公子湛抛弃他时落泪;   读她这封信时落泪。   范翕深恨自己无能,恨自己不够强大。风寥寥地吹着,拂在他空阔的衣衫上。黑发凌乱地散在玄色袍衫上,缩在角落里抱臂哽咽的郎君缓了很久后,才抬起脸来。他的神色依然凄楚,眼中的寒刀已然破冰,焰冷刀锐。   范翕眼中尚含着潮泪,神色已经冰冷十分,漠然十分。   几绺青丝潮湿地贴着面颊,他双眸赤红,睫毛上挂着一滴水雾。他眼底神色病态又疯狂,沉着脸,喃喃自语一样:“不够……太慢了……我要更快些才对。”   只有获得至高无上的权利,只有天下人无人能够忤逆他,他才能得到他想要的。   才能让无人敢与他抢玉纤阿。   才能救出长兄,平复父母臣属之仇!   范翕阴声:“三年时间……我一天都无法多等!”   ——   就此,范翕更为丧心病狂,行事更为狠厉。   第一年,强燕国;   第二年,攻齐国;   第三年,联合周边其他诸侯国孤立齐国。   范翕借着天子的由头,频频向齐国挑衅。燕国丰收之年,他集中所有的财力物力,尽去养兵,对军队厚待十分。燕国上下,一时间人人以当兵为荣,只因报酬丰厚,燕王尚武至极。   而九夷蛰伏于北,几次挑衅大卫国土,范翕亲自带兵几次。有传言称范翕与九夷国君私下见面,二人似达成什么协议。但这不过是传说,卫天子写信去问范翕,范翕只称是齐国诬陷他。   齐国和燕国相邻。   在范翕成为燕国国君后,燕国和齐国成了相邻之仇人。范翕毫不掩饰对齐国的恨意,他只是用卫天子做挡箭牌、拿卫天子当借口,以一副为卫天子做事的模样,去不断地挑衅齐国。   齐国国君年迈,却舍不得将王位封给世子。拖着年迈之躯,齐王痛斥燕王乃“小人之走狗”。   范翕无视。   随齐王如何骂,范翕仍不遗余力地与齐国作对,在卫天子的暗示下一点点割收齐国。齐国在当时远征楚国后实力大损,为此不得不屈于卫王之下,拥护卫王做了天子。而今,齐国实力尚未恢复,卫天子与齐国暗斗,范翕代表的燕国又捣乱不住,让齐国手忙脚乱,疲于应对。   齐王派几个儿子带兵出击,次次败敌,齐王大怒。   齐王为此召来自己的孙女于幸兰,百思不得其解。于幸兰与范翕退亲,于幸兰都不曾报复,范翕哪来的对齐国这么大的仇恨?齐王心中忐忑,唯恐是范翕知道了丹凤台事变。然齐王召来孙女,于幸兰愕然后,支支吾吾,只称她与范翕,并未如外人所见的那般亲密。   齐王深恼孙女无能:“你不是说他一味温顺柔弱么?他现在当了燕君,我齐国就如他眼中钉一般!纵是你二人退亲,他何至于如此恨齐国?在他做公子时,我齐国也多多照拂过他!”   于幸兰恼怒无比,又恨祖父责怪她。和范翕退亲,她本就觉得自己受了天大委屈,然她回了齐国,初时父亲母亲祖父还痛骂范翕,说要替她报复范翕。齐国也确实找过燕国麻烦,范翕都忍了下去。但是当第一年过后,燕国在范翕手中缓了过来,范翕对齐国反杀回来后,齐王就开始后悔了。   初时只是暗暗后悔,后来于幸兰甚至听到祖父和父亲讨论,问齐国能否和燕国重新联姻。   而到现在,祖父居然为此骂她!   于幸兰咬紧牙关,她深觉丢人至极,绝不说出自己是因被一个恶女插足、才弄丢了未婚夫,才将未婚夫逼去了卫天子那一方。于幸兰到现在,都认为范翕之所以站在卫天子那一方,都是因为与她退亲后,他无人可依,才被逼去那一方。   于幸兰不提玉纤阿,只跺脚恨道:“祖父你就当范翕是忘恩负义的小人吧!我齐国昔日也曾照拂他,他一攀上了卫天子,就对我们除之后快。他本就是这般小人,以前是我看走了眼。我与他退亲时,才知道原来他从来没有原谅过我当初在丹凤台打他那一鞭。他记在心里这么多年,可见心思狭隘,非君子!”   齐王见孙女这般义愤填膺,心中稍顿,看来范翕仍是不知丹凤台之事。范翕如此行事,只是卫天子授意。   而提起卫天子……齐王一声冷哼:“天子与他果然一丘之貉。”   于幸兰说:“姑母是王后!和天子是夫妻。我不懂天子为何这般针对我们齐国,祖父你让姑母多与天子求求情啊。”   齐王叹:“求什么情?你姑母现在在王宫的日子,也不好过。都是你姑母着了小人的道,让天子的心被其他妃嫔拉去了。你们姑母如今日子不好过,都是卫天子授意。我等还要倚靠王后,不可在此时给王后寻麻烦。”   于幸兰似懂非懂。   她始终不懂政治,不知祖父姑母他们的筹谋。   ——   于幸兰的姑母于静淞,即当今王后。   如齐王所言,王后今日的日子并不好过。   卫天子初时依靠齐国得了这天下,但得了后,卫天子想坐稳天子宝座,就开始针对王后身后的宗亲,齐国势力首当其冲。天子要收权,而王后已经尝到权利的滋味,如何肯放?当日因为玉女和公子湛的婚事,这对夫妻闹得十分不堪。矛盾被激化后,两人几乎翻脸。   朝臣站队颇为艰辛。   而时间久了,王后因为常年居于后宫,终是要输天子一筹,渐处于弱势。之后天子宠幸其他夫人,一度宠爱一位夫人,宠爱得天下皆知。王后深恨,趁天子出宫打猎时,王后在宫中将那位夫人逼死。卫天子回宫后,和王后的矛盾彻底爆发,拿剑直指王后,誓要杀了王后,要废除王后。   王后这才露怯,向天子求情。   但到了此一步,这对少年夫妻的情分,至此已经不剩多少了。   但于静淞到底是于静淞,与自己的侄女于幸兰完全不同。于静淞输到了这一步,却依然不服输,她拿自己幼子的婚事做文章,不动声色地让姜湛和成家退了婚,让姜湛迎娶朝中有名的高官之女,让姜湛和仅次于齐卫二国势力的秦国王女联姻。   姜湛婚事本应是天子说了算,但天子没有表态,王后就联络了秦国,许了秦国利益,结成了双方婚事。因秦国支持,齐王在后,卫王后的宝座再次坐稳。而王后这一次学会了柔软退让,再不与卫天子针锋相对,让卫天子对她的反感少了些。   这对天子王后,一时间相敬如宾,好似又回到了情意甚笃的时候。   其中被牺牲的,不过是一个姜湛。   ——   大雨滂沱,弥漫王城。雨水如灌,哗哗哗地在殿庭肆虐,笼罩天地。   卫王后在宫殿中安静地插着花,她如今作出一副娴雅温柔的模样,插手朝政的时候比以前少了许多,让卫天子满意十分。这几月入了夏,卫天子宠爱爱妃时,不忘向王后宫中送了许多花草冰块。一时间,宫中人都欣慰王后与天子已经和好。   正是这般雨势磅礴的下午。   卫王后拿着铜剪修剪花枝时,忽听到殿外的嘈杂脚步声。断断续续的,侍女们和年轻公子相争的声音传入殿中——   年轻公子:“让开!”   侍女:“王后在静修,请公子莫在此时打扰殿下。”   年轻公子刷地拔剑,声音震怒十分:“都给孤让开!”   卫王后听着殿外的兵器声,她懒懒地放下了手中剪刀时,殿外那公子砰一下推开了殿门,站在了门口。他一身潮湿,玉冠和面上尽是水渍,他红着眼,发着抖立在殿门口,衣袍滴滴答答地向下滴着水。   这是公子姜湛。   于静淞淡声吩咐宫女:“怎如此慌乱,不讲仪容?带公子下去换身干净衣服……”   姜湛推开了想碰他的宫女手臂,他大步向殿内走,发着抖望着自己的母亲。他噗通一声跪下,厉声:“听闻母亲拿我做交换,换了秦国的支持。请问母亲此事是否是真的?”   卫王后俯眼望他,淡声:“真的。”   姜湛抬眼:“母亲可曾记得,三年前,玉女离洛之时,我向母亲剖过心,说我是心悦玉女的,我愿等她回归?母亲当日和成家有约,双方都是说好的!”   卫王后淡淡笑了下:“你说这事啊。但我记得你之前也向我说过,你想和玉女退亲。”   姜湛急道:“那是因为……”   卫王后打断他的辩解:“我如了你的意,让你二人退亲,你该谢我。且秦国公主我见过了,她温柔可亲,正适合你……”   姜湛寒声:“是么?母亲难道不是为了自己坐稳王后位置么?母亲真的为我想过?母亲——”   “啪——”清脆的一巴掌,箍在了他左脸上。   姜湛瘫坐在地,抬头怔怔看向王后。   王后目如喷火,怒极而道:“我坐稳王后位置,就是为的你们兄弟!你兄长被贱人所生的杂种陷害,不是我去奔波将他救下?!你们兄弟能有今日位置,不是我的功劳,难道是你们父王的恩惠?!”   “你们父王想立小贱人生的杂种当太子!是谁拦着!是谁保住你们兄长!”   “姜湛,生为王室子,就不要太自私。你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少在我面前再提玉女,玉女如何,日后都和你毫无关系!你给我好好守住,娶秦国公主为妻!”   姜湛仰头看着她,他母亲明丽夺目,艳势逼人。她就是王后该有的样子,左眼是算计,右眼是权利。   姜湛这才明白,什么母亲向父王暂时屈服,都是假的。母亲从未屈服,母亲从来不曾向天子认输。母亲一直在等着翻盘的机会……   姜湛左脸被打的地方开始火辣。   他目中浮起几丝迷茫色。   他慢慢道:“母亲昔日与我说,你的几个儿子婚姻都不能自主,我是你最小的儿子,你会让我娶我最喜欢的女郎。你说你的其他儿子都为了政治牺牲,你不愿我再沾惹政治,不愿我再入这个圈子。你愿我就如闲云野鹤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爱谁就去爱谁……”   卫王后闭了目。   殿中良久沉默。   气氛丝丝凝滞。   很久后,王后缓缓开口:“那都是骗你的。湛儿,身为天子之子,你不能置身事外。你该入局了。”   姜湛无言。   他低低凄笑一声,缓缓站起。他用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的母亲,俯身向母亲一拜,转身步伐趔趄地出了门。   笑声如泣。   侍女在后:“王后……”   卫王后疲声:“去派人看住他,别让他胡来。”   ——   姜湛没有胡来的机会。   他的母亲强势无比,他的父王满心算计。他给丹凤台写了信后,是年三月,迎秦国公主为妻。王后为补偿他,为他纳了几房妾室。秦国公主温柔,并不多说什么。姜湛却心灰意冷,对母亲送来的妾室也是视而不见。   三月暮春,姜湛与秦国公主成亲时,姜湛的信才送到丹凤台。   玉纤阿收到信件,虽可怜公子湛,但到底松了口气。她只怕姜湛一直等着她,非要与范翕抢她。她不是怕范翕难过,她是怕姜湛在此受伤。范翕已不是昔日的范翕,玉纤阿也怕伤到了这位公子。   只是可怜光风霁月的公子到底不能成为闲云野鹤,卫王后的野心,终是要公子湛来承受。   但玉纤阿对此事,也不过是和姜女唏嘘了两声,又与已经十五六岁的梓竹讲了几句其中的政治缘故,就落下不再多提。   三年了。   丹凤台渐渐重新被绿荫浓密笼罩,丹凤台如同与世隔绝的海外蓬莱般,平时根本没人来这里。初时觉得寂寞,后来住得久了,反让人爱上了这里。   姜女起码就很喜欢现在的日子。   日出时随玉女在山间行走,或摘花,或采药,或种菜;下午时玉女和梓竹一起读书,教梓竹几句道理,姜女闲得无事坐在旁边听。姜女懒怠读书,但经过三年熏陶,她都被玉女说的认识了好些字。   而到了夜里,姜女则跟着玉女去水边玩耍,到了夏天时,玉女更是带着她一起去捉萤火虫。   玉纤阿恐在等着重返洛邑之日。   然姜女却喜欢这样无忧无虑、无人管束的生活。她渐觉得至高无上的权利也没什么,金银财富都不重要。昔日姜女贫苦时,因美貌而被选入吴宫,与玉女、小双三人一同被送去吴宫。那时姜女恨玉女比自己生得好看,恨小双无才无貌却能成为吴宫夫人,自己这般美貌,却只能服毒,被公子翕牢牢控制在掌中,不得翻身。   但到了今日,姜女反倒感激自己的这番机遇。   她看到了玉女和公子翕的情深不悔,看到公子翕待玉女的这番心意,才发现世间原是也有爱情的。那比什么都珍贵些。   她只愿日后,待玉女和公子翕成了婚,玉女能帮自己选一个好夫君。不求夫君如公子翕那般貌美,只要夫君如公子翕待玉女那般待自己,姜女就自觉心满意足了。   不过有时候,姜女看着玉纤阿越来越美丽的面孔,看着玉纤阿立在水边的侧颜,也会在心里嘀咕——   为何公子翕还不能来接玉女回洛。   已经三年了啊。   公子翕难道……放弃玉女了么?   可怜她们住在与世隔绝的丹凤台中,只有成渝偶尔能帮她们和外界传递讯息。外面发生了什么,台中人一概不知。   是年七月夜,玉纤阿夜里无聊时,见姜女百无聊赖,就拉着姜女一起去捉萤火虫。姜女提着袋子,欣然随玉纤阿出门。梓竹是男子,对什么捉萤火虫毫无兴趣;成渝本想跟着,但玉纤阿说丹凤台只有他们几人,并没有外人,成渝不必多心。   由此,便只有玉纤阿和姜女出了门。   二女到水边芦苇下,提着裙裾一点点下水,小心地在芦苇丛中捕捉萤火虫。纷飞的虫火包围着二人,莹莹亮亮,如星光般。   姜女便和玉女讨价还价——   “玉女,改日回了洛邑,你要帮我找夫婿啊。我因为你,已经耽误很多年了。我已经不小了。”   玉纤阿一手提裙裾,低头含笑:“你心中只有此事么?”   姜女道:“是啊,反正我蠢嘛。脑子里放不下更大的事。”   她撩水去泼不远处的玉纤阿,玉纤阿啊一声,笑着躲开,又向她泼水而来。   二女一阵嬉笑,撩水对泼时,萤火虫包围着她们,星星点点。   二女容色俱美,相依相伴,在星光下格外美丽。   忽而,二人听到了水声欸乃。   玉纤阿心中一顿,想这般偏僻的地方,怎么会有其他水声。她一手提着捕捉萤火虫的袋子,另一手对姜女做个“嘘”的手势。二女藏于芦苇飘荡间,蓦然回头——   她们看到星光摇落,藏于云后,而山月升起。   有郎君涉水,向她们走来。   二女怔忡,玉纤阿手中的袋子落水,萤火虫从袋中飞出,包围笼罩她。   ——   山月升起,萤火微微,水草清香夹杂在水汽中扑面迎来。寒风墨夜中,范翕涉水而来,缓步走向玉纤阿。   玉纤阿怔忡,只顾呆呆傻站在浅水中。   ——   瞳如夜,衣灰白,腰束白玉带。   范翕踩着水走来,长袖纵横,雪白发带绕衣而飞,漫漫情丝随汐起落。   人常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可对玉纤阿来说,三年不见他,却如日日相见一般。   她日日在梦里见他,在镜中见他,在风中见他,在雾中见他。见他微笑,见他出神,见他踱步劈帐,见他躲在黑暗的屋舍中抱膝饮泪,长发凌乱,满面污渍。   她日日见着他,她又日日不见他。而漫长的等待,是为了久别重逢。   一目不错,手中袋子跌落,萤火飞出时,玉纤阿眼中的泪落了下来——   三年之约,终是到了。 第134章   萤火之夜,跨越山川湖海, 范翕涉水而来, 一步步走向玉纤阿。   在玉纤阿心中, 他涉水向她走来的身影,他袍袖浸在水中沉湿的模样, 胜过了他以前的种种形象。   范翕走到玉纤阿面前三步外, 他低头看着她。   离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了三年, 三年时间, 久远得足以忘记一个陌路人的相貌。范翕当然不是陌路人,他丰神俊朗、天人之相, 且三年不见, 他那种形销骨立之瘦, 已经消减了很多。   他脸颊上有了些肉,唇瓣红润眸子清黑。他摆脱了颓废萧索的病美人形象后, 终是有些恢复她初见他时他拥有的神采韵味了。   那是足以让玉纤阿望一眼、就动心的美男子。   姜女自觉退让, 看到芦苇丛后方, 浅水外停着两艘木船, 想来是范翕带来的。姜女观察着范翕, 见这位公子身上仍透着些“闲人莫近”的冷冽感,但随着他一步步走来,他距离玉纤阿越近,他身上那股疏离感, 就消失得越多了。   站到玉纤阿面前三步外的青年郎君, 身上的戾气和温柔气息交融, 两者之间如水中花月一般因交融而模糊,让范翕的通身气质变得模棱两可。   姜女依然惧怕范翕,她默默后退,但显然范翕是为玉女而来,她怕不怕都无所谓。   站在女郎三步外的郎君低头,漆黑的眼睛盯着玉纤阿许久。然后缓缓地,他面上淡漠的表情消失,他露出了一个清浅而自怜的笑。   他张开了手臂,灰白色的衣袍在夜风中扬纵。   玉纤阿眼睛滴滴答答地向下掉着泪,看到他这样,她又不禁破涕为笑。她提起裙裾就向前趔趔趄趄地走了三步,撞入了范翕张开的手臂中。   范翕一把缩紧手臂,抱住了她。   玉纤阿的脸磕着他的胸膛,她也回抱,搂住他的腰。她闭着眼在他怀中落泪,却又在同时忍不住笑。她哽咽连连,然而范翕来寻她,她便知道他已控制住了局势,他们可以重逢了。   ——   范翕既然到了,萤火虫自然也不捉了。捉萤火虫,哪里有陪范翕重要。玉纤阿牵着范翕在前面后,姜女在后提着装满萤火虫的袋子跟随。姜女主动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听前面那二人在说话——   玉纤阿声音温温柔柔的,仍带着三分哭后的哽意:“你晚了整整半年时间,我以为你还要很久。”   范翕柔声:“你还在等我?你不怕我抛弃你,再不找你了么?”   玉纤阿含笑回头,嗔他一眼:“那我倒求而不得。”   她的手被范翕用力一掐。   范翕目中深暗:“不许这么想!你知道我离不开你。”   玉纤阿便叹:“是啊,你这个冤家。我走到哪儿,你跟到哪儿,竟是一点儿也不肯放过我。我呀,倒是真的不敢乱跑了,恐你又折腾出什么来。”   范翕挑眉,继而他温声笑:“你便是这么说我也不生气,我知道你心里有我,你现在不过是说反话逗我。你写给我的信,我尚好好留着呢。你的心意,你的笔头可是比你的嘴巴说得好听多了。”   玉纤阿脸刷地一红。   她颇后悔道:“那信是我写着玩的,送出去我就后悔了……你把信还我吧?”   范翕霸道说:“不还。给了我的就是我的东西,岂有要回去的道理。总是我从那时候才知道,原来你也是情根深种,不是只有我一人患得患失。多亏你的信,我这两年病才好了些。我是要谢谢你的。”   他说着就停下,俯身拱袖,作出要给玉纤阿行大礼的模样。   玉纤阿燥得脸红,一把按住他的手羞恼道:“别胡闹!”   她一按他的手,就被他笑一声,趁机搂入了怀中,低头在她唇上点了一下。   黑漆漆中,后方是姜女和吕归等仆从,范翕毫不顾忌地这样胡来,让玉纤阿心脏砰跳,觉得他和三年前的公子翕,到底是不一样了。他放开了许多,肆意了很多……燕国君主的身份,到底给范翕带来了很多改变。   身后吕归看前方的范翕和玉纤阿拉拉扯扯,吕归看得目瞪口呆,几乎不可置信。   他跟随范翕三年多,他越来越了解范翕。范翕此人,在他们登船来丹凤台时,立在船头,范翕都一副漠然阴鸷的模样,谁都不理,谁的话都不接。如吕归这样的卫士已经习惯了范翕这副不爱说话、整日阴阴沉沉又神出鬼没的模样,然范翕见到玉纤阿,瞬间就有点向他以前的样子退化的模样。   他在玉纤阿面前居然会笑,居然会柔声细语地说话,居然会和玉纤阿争辩。   他变得不像众人认知中的燕王了。   ——   玉纤阿带范翕回了中央的阁楼,成渝和梓竹一直等着玉女归来,顺便讨论些事。   忽而,梓竹看到成渝眼睛陡然看向外,原本沉默寡言的青年刷一下站起来,浑身僵硬,双目泛起激动的赤红色。成渝激动无比地起身奔外:“……!”   他看到了和玉女相携而来的青年郎君,却激动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而梓竹也呆呆站起,看向那玉女身旁的陌生青年。在梓竹看来,这郎君俊美至极,如熠熠明珠般在寒夜中发光,光华满目。梓竹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男子……难道只有长相出色的男子,才配和玉女玩耍?   玉女认识的郎君,不会都是这般容颜出众吧?   玉纤阿看到了梓竹,便向范翕介绍:“梓竹,过来见过公子。他是公子翕,日后,便是你的主君,你需跟随他了。”   范翕闻言,眉头扬了一下,意外地打量了一下这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但他神色淡淡,对玉纤阿的安排,虽意外,却并不反驳。   梓竹则震惊无比。   他脱口而出:“这位郎君,便是公子翕么?可是我三年前远远看过公子翕一面,公子翕明明……非常普通啊。”   他那时还奇怪玉纤阿和那公子翕搂搂抱抱,玉纤阿容色昳丽至极,喜欢的郎君怎么生得那么普通。梓竹还暗自揣测也许是那长相普通的公子翕对玉女太好,才打动了玉女。   玉纤阿愕一下。   她忍笑:“原来你一直以为三年前见到的公子,是他的真容么?那时飞卿是化了伪装的,怕被人认出。”   她回身,认真端详了一番自己情郎的相貌,又点了点头:“公子的相貌太过出众,一般人见过即使不知是他,也会记住。这于政治家,并不是什么好事。若是当日丹凤台,公子以真面目现身,他一定会被仇家认出的。所以公子很多时候都需要伪装……啊,我倒是不会这个。公子,你日后可以让梓竹去学如何做人皮面具之类的事,梓竹很聪明,他会学得很快的。”   人皮面具。   范翕的额角青筋轻轻跳了下。   他打量玉纤阿,玉纤阿满眼无辜色,好似只是随口一提。但是她提起什么面具,范翕一下子就想到了泉安。他瞬间明白玉纤阿是要梓竹代替曾经的泉安……范翕脸微微沉下。   他气势霎时转冷。   范翕冷笑一声,转身拂袖而去,毫无征兆。   留下的众人:“……”   成渝震惊无比,难以想象公子竟会给玉女甩脸子。三年前,公子可是连跟玉女大声说话都不敢的,就怕玉女离他而去。三年时间,公子身上发生的变化……这么大么?   而梓竹垂目,他被刚才郎君周身所散发的气势一压,脸色苍白地后退了几步。他再观察其他人无动于衷的样子,便察觉到范翕的气势所压,针对的只是他一个人……看来给这位公主做仆从,并不是如玉纤阿口中那般轻松的事务啊。   吕归看看他们的反应后,干笑道:“啊,你们干嘛这么意外?王上不是一直这样么?”   王上。   玉纤阿若有所思,范翕的身份,在世人眼中已经发生了变化。他不再是公子翕了,他的身份是天下人眼中的燕王。   姜女则担忧地看着玉女。她亲眼见证玉纤阿和公子翕一步步走到今日,唯恐这美满的爱情是个假象,在三年后被现实戳破。玉女和公子翕如此的爱情若都是假的,日后她还能再信感情么?   姜女犹犹豫豫:“玉女,公子他……”   玉纤阿含笑:“没事。”   她若无其事地吩咐梓竹和姜女:“日后在他面前,不要唤他‘公子’。他已经不是公子翕了,你们要称他为‘君主’‘王上’‘君上’。莫要觉得自己特别。”   她没有吩咐成渝,因为成渝在范翕那里显然是特别的。只有成渝这般一直跟随范翕的人,才可以继续称呼范翕为“公子”吧。   玉纤阿手托着自己的下巴,轻轻摩挲了一下。   范飞卿的身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性情也发生了变化。她要习惯现在的他,尽快和现在的他好好相处。她不可耽于昔日的公子翕,而冷落现在的燕王范翕,恐这会伤害到范翕。   姜女见玉纤阿被范翕甩了冷脸也不生气,仍是垂着眼沉思,似在筹谋算计什么。   姜女:“……”   她真的不得不佩服玉女。   她突然对玉女和范翕的未来重新充满了希望。玉女这般厉害,范翕怎可能不爱?   ——   而范翕拂袖离去后,是直接上了阁楼。他知道玉纤阿住在阁楼第三层,是以看也不看,直奔三楼,踹开她的屋门,关上门就进去了。   他初入她的闺房时,略有些恍惚。因以前他母亲活着的时候,就住在阁楼第三层。他小时候,因为生病太多,就总是被母亲抱在她屋中睡觉。他很熟悉母亲站在窗口眺望远方的身影,很熟悉这第三层屋舍的布置……   然而范翕也只是恍惚了那么一下而已。   他心硬如铁石,再不是以前那个提起母亲就痛得喘不上气的少年公子。   范翕目光梭巡了一下玉纤阿的屋舍,发现玉纤阿的风格与自己的母亲完全不同。母亲的屋舍,总是很冷清,没有太多人气。玉女的屋舍,却于风雅处,经常可见巧思。例如牙钩上编好的璎珞,窗口的一束花,墙头挂着的“山鬼”画……处处可见此女内心的活泼灵动。   范翕在她屋舍中转一圈,就忍不住缓了神色,微微露出笑容。   他心情好了起来,不再阴郁了,便一下子想起了自己方才给玉纤阿甩脸子的事。   范翕脸色微变——他怎会在她面前没控制住情绪?   玉纤阿会生气还是伤心?   他忍不住觉得若是伤心还好,伤心就还能哄回来。若是生气了,他可怎么办……然后继而他就暗恼,想自己怎么能觉得如果伤心就还好呢。他明明见不得她一滴眼泪啊……   范翕僵硬地立在屋舍中,脸上神情青青白白,变来变去。   他的性情终究是发生了些变化,太多的肆意杀戮让他不再是以前的他。他却怕玉纤阿发现这个事实,怕玉纤阿因此远离他。曾经自己母亲远离父王,定然有害怕父王那阴晴不定的性情的缘故吧?   范翕想得脸色惨白,懊恼后悔至极。   他忍不住恨上那个梓竹,如果不是那个人,自己根本不会对玉纤阿摆脸色,根本不会落到这般惆怅的地步……那个人竟还妄图替代泉安!   滑天下之大稽!   可笑至极!   待他杀了那个梓竹,看那个人还如何替代泉安!   还有玉女……他、他该怎么挽回玉女,该怎么向玉女道歉,玉女才会原谅他啊?   ——   范翕纠结半晌,蓦地一咬牙,起身到屋门前,一把拉开了房门。他一心一意地要去向玉纤阿道歉,但拉开门后,冷不丁看到玉纤阿就站在屋门口,似在等什么……等他么?   范翕怔忡而望。   玉纤阿噙笑:“王上只让我等了一刻钟,便决定出门来寻我了么?还不错。”   只让她等了一刻钟而已。   若是他要让她等上半个时辰以上,她就要担心范翕身上的问题严重到什么程度了。一刻钟……说明范翕的理智情感,还是在的。   范翕盯着她,神色冷淡,略有些空白。他有些不知道说什么,便轻声喃喃:“玉儿……”   他略有些烦躁地垂目,目中戾气杀意掠起。   玉纤阿望他一眼,警告道:“不许去杀梓竹。”   范翕立刻抬眼反驳:“我没有!你冤枉我!”   他撒谎不眨眼的反驳模样,立时有了些以前的影子。   在玉纤阿眼中何其可爱。   玉纤阿眸子微弯,笑了一下。她笑得有些快活,一点儿忧色也没有。这般心情舒畅,她只有见到她的公子才会有啊。   玉纤阿手中提着食盒,擦过范翕的肩进屋。   范翕几乎是贴着她后背跟着她,长袖一扬,门就在二人身后关上了。他如背后灵般步步跟随玉纤阿,有些强词夺理地解释:“我根本没有想杀梓竹,他是你介绍给我的,我对你的事向来很上心。你这般不信任我,显然是受人挑拨。你误会我了!”   玉纤阿含笑:“是是是,我误会你了。你最大度,最无私,最宽容,最仁善。”   她将食盒放于食案上,回头笑望他一眼。   范翕几乎是贴着她而站,她一回头,唇轻轻擦过,温甜的气息擦过他颈下的肌肤。范翕大惊失色般向后退一步,脖颈红透,脸也瞬时刷地红了。   玉纤阿瞥他:他脸红什么?   这人越来越奇怪了。   ——   玉纤阿不理会范翕,她跪坐于案头,将食盒中的饭菜一一摆出来。三样小菜皆素,还有一碗海参粥。   范翕站在空地上盯她半天,见她不理他,似要吃饭的样子。他有些寂寞,又忍不住想靠近她,想和她说话。他心中两种矛盾的思想在挣扎,一个说玉女根本不在乎你、你何必凑上去,另一个说玉女这般可怜可爱、我当然要凑上去了。   他眼中神色森森地挣扎半天后,挣扎出了结果。   范翕温温柔柔地挨着她坐下,好奇又害羞地问:“我见你方才在屋门外,见到我一点都不意外。你知道我在你屋中啊?”   玉纤阿握着象著,柔声:“自然。这丹凤台的楼舍中,你除了会来我这里,又会去哪里呢?”   范翕目露喜色和温柔色,以为她要说自己和她的感情不一般。   谁知玉纤阿理所当然道:“你对丹凤台其他地方厌恶至极,连看都不想看一眼。你没有别的地方去,当然只能来我屋舍了。”   范翕:“……”   好吧,他勉强将她的话理解成两人情谊深重吧。   玉纤阿低头喝一口粥,抬头问范翕:“你要不要与我一起吃点?”   范翕摇头。   他托腮,非常随意的:“你吃就好。我看着你吃。”   玉纤阿轻轻应一声,垂下的眼中到底带了些忧色。因方才她问吕归,吕归说范翕已经两日未曾就食了。明明坐船会头晕,可就是这样范翕都不想吃。吕归说范翕平时吃食都不太正常,只是随便填一口,经常会胃痛。   玉纤阿说范翕看着没有以前那般萧索瘦极了。   吕归说那是因为他之前为了见你,刻意恶补过一阵子啊。   但是范翕还是吃饭不好。   玉纤阿不动声色,下定决心要好好为范翕调养。   范翕坐在玉纤阿旁边,想和她说话。但是她吃的那么慢,喝一碗粥半晌喝不完。她慢条斯理,学着贵女用膳的模样,讲究得不得了。范翕和她说三句话,她才会应一句。范翕就有些烦,可他不想和玉纤阿吵,说她不重视自己。   范翕沉着脸。   玉纤阿灵感乍来般,抬头望他一眼:“你这又生气了?”   范翕漠着脸:“我没有。你诬陷我。”   玉纤阿说:“你现在气性可真大。”   范翕辩驳:“我真没有生气!我只是不高兴你只是吃饭,不搭理我。我三年不曾见你,为何你一点也不重视我,一点也不激动?你这个无情的女人。”   玉纤阿愁苦蹙眉,耐心解释:“我也想与王上一起说话啊,三年不见,我也非常想念王上。但是我总要吃完这顿饭啊,吃得慢,又不是我的错。”   范翕皱了下眉。   觉得她的“王上”叫得很刺耳。   玉纤阿低头继续用膳,实则用得分外艰辛。   因她晚上早就用过膳了,她根本就不饿。她带食盒来,是为了让范翕用。范翕若是再不用,她为了不让范翕看出自己在哄骗他,就少不得要把三样小菜就一碗粥全部吃完。玉纤阿心中叫苦,多吃这么一顿饭,她晚上恐消食不了,睡不好了。   玉纤阿手中的玉勺慢悠悠地舀着粥,她心中焦灼,暗想范翕何时才能心动。   范翕看她半天,忽而道:“那我陪你一起吃吧,这样你就吃得快些,能和我一起说话了。”   玉纤阿顿时放下勺子,抬头对他嫣然一笑。   她笑得格外好看。   范翕盯她:“你是不是舒了一口气?我怎么觉得你在算计什么?”   玉纤阿立刻否认:“没有!”   范翕盯着她,目光在她脸上梭巡,一寸寸地判断她的想法。玉纤阿心间砰砰跳,恐他真的看出自己在算计他用膳,她灵机一动,低头舀一口粥喂到自己嘴里,然后忽而倾身,在范翕讶然中搂住他脖颈,倾身以口相哺。   范翕一下子搂住了她的腰,将她按到了自己怀中。   她感受到他颈间大动脉的剧烈跳动。   一口粥喂完,玉纤阿面容通红,她要退开时,范翕手臂撑在她后腰处,不许她离开。   他垂眼,眸色深暗地盯着她红润的唇,声音喑哑:“这粥真好吃,我还要。”   ——   一顿饭吃完,已是半个时辰后。玉纤阿退开纠缠不清的范翕,捂着砰砰心脏,颇有些手脚酸软,浑身发麻。她跪在案边收拾食盒时,范翕又神出鬼没般,从后搂住她,整个人紧紧抱住她。   玉纤阿头皮微麻:“王上,你又怎么了?”   范翕道:“你不要叫我‘王上’,我喜欢你叫我‘公子’。王上是别人的王上,公子只是你一人的公子。你只能和公子相亲相爱。”   玉纤阿:“这什么强买强卖的破公子?我能不要么?”   范翕含笑:“不能。我非要给,你必须要。”   他低头,在她耳后亲一下。   玉纤阿即刻捂耳,回头惶然:“你又要干什么?!”   范翕纳闷:“你怎如此没有情趣?”   玉纤阿木着脸瞪他。   范翕便羞涩垂目,一下一下地勾着她的衣带,再抬眼看她。玉纤阿看懂了他的意思,可她装出不懂的模样来。玉纤阿的衣带被他勾在指尖,在他含情脉脉地向她再暗送秋波时,玉纤阿分外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眼如秋水,清澈澄净。   范翕便有些着急,道:“吃完了饭,你不怕积食么?不想……动一动么?”   玉纤阿从善如流:“那我们出门散步吧。”   范翕瞪着她,将她一把扯入自己怀里。   他掐她脸颊,暗恨:“你真是坏透了!故意装听不懂我的话是不是?”   他着急地搂她:“咱们、咱们……咱们……歇了吧?”   玉纤阿逗够了他,才笑着握住他的手。玉纤阿柔声:“公子,我们是在丹凤台。你若是忘情,我身边没有避子汤。你就忍一忍吧。”   范翕敛目,含羞而笑:“可是……我为你带了避子汤啊。”   玉纤阿:“……”   他抬头,瞥她震惊的神色一眼。他突得大笑出声,自觉自己报了仇,一把将她搂到怀里,横抱起来走向床榻。他将她向床上一扔,女郎就着他扔出去的姿势在褥间滚了几圈,滚向内侧。   范翕膝盖磕在了榻板上。   他笑出声来。   他笑得开怀,三年来,难得有这般肆意、轻松的时刻。   将身上的阴气郁气一扫而空。   他温柔而眷恋地看她,与床上那女郎双目交织——果然,他还是最喜欢和他的玉儿玩。   他的玉儿这般有趣。   只有玉儿能接住他的招,和他你来我往地玩。   有她在,这世间纵是再没有其它交心之人,又有何惧?   江山与美人,皆他掌中物。   然范翕始终最爱,美人纤阿。 第135章   帷帐纷飞,夜火重光, 萤火重新隐入草木间。   ——   山空松落, 夜永且寒, 一夜月照清荷。   悬于天际的月亮光华皎洁,被拉扯着向下。满天云飞, 下方清湖无边, 荷花正盛。   “噗通”一声巨响。   月亮跌入了水中。霎时间, 见得叶嫩花初, 水溅兰桡。月华泛着明亮而温和的光,被正片清湖笼罩, 被荷花荷叶包围。   枝缠叶浸, 水月交映。   明月被拉入水中, 招摇飘荡间,它遥遥落落地, 一点点向下拽扯。同时间, 月亮温柔明婉的光, 也照亮它周边水光荷影、青荇纵横。   它与湖水、与清荷纠缠。若远若近, 偏又形影不离, 永是跟随。   漫漫长夜,湖光山色,天地皓然。   ——   次日,范翕依然留在丹凤台, 且陪玉纤阿玩乐。   并不伪装自己的面容。   梓竹还是自觉去到了范翕身边, 他一个十五岁的少年, 本就活泼机灵,又被玉纤阿调教得分外了解范翕。梓竹不声不响地去伺候范翕的日常,口上恭恭敬敬地称呼范翕为“王上”,范翕需要什么他都立刻奉上,范翕不需要时他就默然隐身。   如此范翕更怒!   觉他心机颇深!故意装出这副行事妥帖的模样,想替代泉安的位置。   但是经过玉纤阿昨夜警告,范翕并不对梓竹做什么。他只是刻意刁难梓竹,玩弄梓竹,故意吩咐梓竹去做不可能完成的事。梓竹依然沉默承受,都没有向玉纤阿告状去。而范翕冷哼一声,觉得此人还算知趣些。   只是他依然讨厌梓竹,依然想法子让梓竹受不了他,好请辞离去。   这期间,范翕又在丹凤台多留了两日。   到此,成渝才后知后觉意识到,恐当今局势,公子终于占了上风,不再如昔日那般遮遮掩掩、躲躲藏藏了。他心中不觉为公子高兴,正想寻机会问公子具体情形时,没想到他还没找公子,公子先来找他了。   范翕施施然行来,高贵清雅,在丹凤台两日,他被玉纤阿养回了一派贵公子矜淡的风格。成渝看范翕一眼,隐约在他身上看到昔日公子的形象。但是范翕往榻上一倚,长腿搭在木板上,作出屈膝漫坐的姿势。这番霸气十分的坐姿,就是昔日范翕绝不会做出来的。   范翕懒洋洋瞥一眼成渝。   他声音淡而冷,不再是和玉纤阿说话时的那个调调:“说,玉儿这三年来,和哪些男人往来过。”   成渝:“……”   因距离太远,传讯不方便,很多事不会在信上说。但是成渝也没想到,公子会当面要从他这里知道这些事。   成渝低声:“……公子是不信任玉女?”   范翕漠声:“我自然信她。但我信不信她,和我需要知道她身边围着她转的男人有何关系?她哪怕一个男人都没见过,我也依然要问清楚。”   他瘦长手指半屈,在膝盖上一磕,颇有摧金碎玉之寒意——“说!”   成渝低头,便将玉女三年来在丹凤台上的生活一一告知。   ——   而同一时间,玉纤阿也让姜女叫来正在丹凤台中好奇转悠的吕归,问起吕归这三年来,范翕身边可有什么女伴。   坐于案后,让侍女为吕归敬上茶,玉纤阿声音婉婉如春风细雨:“公子已二十一,常做君王,身边定无可能没有女伴陪伴。郎君既常日跟随他,当知他是否与女郎过度亲昵,他是否留过什么女郎。”   吕归顿时替范翕委屈:“女郎怎这样疑心王上?王上一直在等女郎回归,我看着都替王上苦。女郎这样多疑,未免显得情薄。”   玉纤阿意外地看他一眼,没料到昔日对范翕看不上眼的吴国郎中令吕归,有朝一日居然会向着范翕说话。她婉婉而笑:“我并不疑心他啊。我只是要弄清楚他与哪些女郎往来过,我好心中有数。”   吕归说:“可是王上都不曾疑心你……”   玉纤阿不以为然:“你信不信,他必然寻机会,把我身边的成渝、姜女,包括梓竹,全都背着我审问一遍?我并不觉得他是不信任我,他只是习惯如此。”   玉纤阿微笑:“而我既然一心跟随他,自然也不该一味避于后方。我既然可以从各方面知道他的生活,我为什么要装作不懂,非要让他来说呢?很多事情,当事人都是不愿说的。”   正如范翕的心病一样。   范翕是不愿意对任何人剖心的。   他宁可花三年时间,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也不愿让玉纤阿陪在他身边三年,看他三年时间是如何日日煎熬、备受折磨的。有些人需要旁人看护,有些人既需要看护,又羞耻为人所看护。   后者正是范翕这样的人。   这才是玉纤阿顺了那三年之约的缘故——范翕并不想她看到他是如何一步步堕落的。他宁可给她看他最终的样子。   吕归怔然。   有些不懂玉纤阿和范翕的相处方式。   在他看来,爱一个人,便是无限度地信赖,不该多疑多思。但显然范翕和玉纤阿都是多疑之人,他们和对方相处时,都要问清楚对方的方方面面。只是一个人说他们不信,他们要很多人说,要控制整个事件的走向。   于范翕和玉纤阿来说,爱除了是爱,也是战争。   这场战争不见血不见尸,却刀光剑影你来我往——爱就是战,就要战!你若是不服气,就来征服我。你若是无法征服我,那便换我来征服你。   吕归盯着对面的玉纤阿。   玉纤阿对他点头含笑,手臂一展:“郎君可以讲了么?我要事无巨细,只要郎君记得的,都要说给我听。若是郎君愿意,他的所有生活,都可以对我道来。我耐心很足,我们有一整日的时间可以讲。”   ——   丹凤台又在下雨了。   淅淅沥沥的雨敲打在荷叶上,露珠圆润,水雾蒸腾。   玉纤阿独自一间,听吕归将范翕三年来和陌生女郎们如何相处,有哪些女郎爱慕过君上,有哪些女郎和君上多说过几句话,有哪些女郎绞尽脑汁想接近君上;   范翕同样独处一间,闭目养神,顺便听成渝将玉纤阿的生活。玉纤阿自囚于丹凤台,她这边和男子就没什么接触。顶多是和成家人写写信,公子湛不断地来信送礼。但是好在公子湛现在也成亲了,总算不来打扰玉纤阿了,大家都松了口气。   听说姜湛成亲了,范翕唇角噙一丝笑,有些冰凉,又有些了然。   成渝看公子闭目后那玉白的面容、唇角的笑意,他忽然福至心灵,小声问:“公子好似完全不意外。莫非公子湛成亲之事,公子在其中动过什么手脚?”   范翕道:“那是自然。姜湛成亲的夫人,还是我为他选好,推荐给卫王后的。我帮卫王后阵营再添一助力,王后若是知道了,也会感激我的。”   成渝惊道:“公子……和秦国结盟了?”   范翕嗯哼一声,慢悠悠:“北方诸侯的龙宿军为我所控,能结盟的,能许约的,我都大大方方许了个遍。齐卫二国相斗,我来得利,这是多好的事。”   成渝低声:“那……之后公子可要守约?”   范翕懒怠道:“到时候再看呗。政治家,谈什么守约,只看利益而已。”   他睁开眼,默然思量着。   卫天子让他抓住了这个空处,是因为卫国和齐国斗得厉害,卫天下想要压下齐国,就需要用范翕。毕竟北方诸侯们,原本就因利益瓜分不均,而向着齐国多一些。诸侯大国们多多少少对卫天子有些不满……而齐国嘛。   齐王野心倒是大,但齐王年纪实在是太大了。齐王不舍得放权,自然也无法让人相信了。   反是范翕……那些诸侯大国看范翕力单势薄,又如此年轻,还是天下人公知的身体不好。和这样的人结盟,多好拿捏。   范翕心中冷笑,请君入瓮之局已成,接下来就是他一一攻破了。   他这几年来,不怎么用心养好身体,总是以一副病弱模样见人,除了是因他确实不珍惜自己的身体外,他还是想用这副羸弱模样让人放松警惕。他现在懒得在态度上装好脾气了,就干脆点儿,直接用自己的身体做文章。   所有人都觉得他会早死,这样才方便他行事。   范翕手扣着膝盖,慢慢盘算着这些。   他对人极狠,对自己更狠。他丢弃了齐国那个盟友,要用最快的方式将局势捣向偏向自己那一方,他不介意在自己身上做手脚。日日一副病弱早死模样算什么,必要时候,要他往自己心口戳刀子,他也能面不改色,将血咽下去。   ——   三年时间,丹凤台被玉纤阿改造得已有了些昔年的模样。   范翕和玉纤阿连续几日同吃同住,在山谷间游山玩水,看似分外闲适。玉纤阿唯一忧心的,便是范翕一直不肯好好吃饭,她想帮他用药膳补身体,他也说自己好得很,压根不需要。   玉纤阿沉思,想范翕以前起码是对自己身体如何有认知的,他如今这副没有认知的兀自自信的模样……与其说是他真的觉得自己身体好得不得了,不如说他是在利用自己羸弱的身体,又在筹谋什么。   玉纤阿皱眉。   这日夜,又是用膳结束,姜女和梓竹将食案撤下去后,范翕独自看了一会儿宗卷。他居于玉纤阿的房舍中,与她同吃同住已习惯至极。这般神仙般的日子,舒服得范翕已生了依赖,不想离开玉纤阿。   可是……到底不能终日缩在丹凤台中。   范翕出门和吕归吩咐了几句,立在屋门口,细雨飘窗时,他忽想起好久没听到玉纤阿和自己说话的声音了。二人明明在一个屋中,玉纤阿却不吭气。   范翕一顿,意识到什么后,他即刻反身回屋。   范翕掀开帘子,一顿。   见玉纤阿坐在他那摆满卷宗的书案前,她捧卷而读,正在看那些送到他案头的政务类的书卷。这些东西,通常是不让女子看的。玉纤阿却大大方方地坐在他的书案前,低头翻看这些。   范翕也不制止,只挑眉打量她。他不避讳她身为女子,却研究这些政务。他反而挑着下巴好整以暇,欣赏她到底有多大本事。   玉纤阿察觉到范翕的目光,她并不避讳他发现自己在看他的书卷。   范翕和寻常男子不同,范翕并不忌讳她的出色,并不惧怕她的手段。是以她可以在他面前心安理得地展露自己的才华能力,而不怕范翕打压。认真地翻完一册后,玉纤阿抬头:“看来公子是打算回洛,回去与卫王后一方势力相斗了。公子的丹凤台度假日,恐是要结束了。”   范翕瞥她:“你在看什么?你看的那卷是吕归刚送来的,我还没看,你就看了。”   玉纤阿便解释:“是卫太后九月生辰寿宴的消息。卫太后的生辰宴,此年会大办。我看公子定会寻借口回洛,天子也会支持。而九月宴后,天子需要利用公子来对付王后后方的齐国。再过段时间,诸侯王们便全会入洛,等着参加元日的诞日宴。这样算来,公子最少有整整半年的时间,都可以找借口留在洛邑了。”   范翕目中光轻轻地亮了下。   他慢悠悠走向她,坐到她旁边,从她手中接过她方才读的那卷宗。范翕一目十行地扫过后,他微微笑:“我以为你看的什么呢,不过是一则太后要办宴的消息。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读我暗地里下达的那些命令呢。这可是不能乱读的哦。”   玉纤阿笑一下,大大方方地无辜说:“公子就将这书扔在我的书案上,我看到自然就读一读了。有什么关系么?我觉得没什么关系。”   范翕慢慢放下书卷,不说什么。   玉纤阿观察他的神情,便笑道:“看来我猜对了。公子打算回洛。”   范翕问:“你呢?”   玉纤阿笑盈盈:“我早在半年以前,自囚日子就结束了,如今赖在丹凤台不过是清修。成家早就三催四请地让我回去了,既然太后过生辰宴,那不可能不请成家。我自然也要回洛向太后贺寿啊。”   范翕一下子搂住了她的腰,将她抱到了怀里。   他让她的脸贴着他脖颈,他说话时,她便感受到他颈间喉结的震动。听范翕似在笑:“我真喜欢玉儿你这般善解人意的样子。”   玉纤阿却并不得意。   她抬起脸,伸手抚摸他消瘦面颊。她目有雾气,若有清愁。玉纤阿低声:“可你到底要好好补一补。你这般不珍爱身体,纵是为了和她们周旋,也不必将自己逼得这么厉害。我恐你撑不住。”   范翕柔声:“你放心罢,我心里有数。”   玉纤阿冷笑。   心想你心里能有什么数,你心里有的那破数,不过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但她心里冷笑,面上却仍作出柔弱愁苦的模样。她小鸟依人一般依偎在他怀中,说着说着就声音哽咽:“飞卿,你我可是相约百年好合的。”   范翕沉默。   他一时觉得他要忍着,听玉纤阿说话。   另一方面,他实在是性情阴凉了很多,变得古里古怪了很多。他忍不住回她:“你有什么可担心的?我若是死在你前头,你又不会为我守身如玉。我能指望你么?你放心,就图着你这份心,我也会撑住的。”   玉纤阿:“……”   她哽咽:“你这话说的可真伤我的心。”   范翕挑她下巴,让她抬起脸来。他观望她半晌,含笑柔声:“玉儿你看,你的戏不如以前好了。你干嚎半天,一点儿泪都没有。你对我做戏的态度,比当初敷衍了很多啊。”   玉纤阿脸微僵。   得他这般不留底面的揭穿,她仍轻声细语道:“我哪有和你做戏呢?我不是在柔柔弱弱地依偎着你求你爱惜自己么?你不识好人心啊。”   范翕笑出声,他忍不住低头,在她唇上啄了一口。   他觉得自己果真是疯了吧,明知道玉纤阿在装模作样,可他就是喜欢她这副样子。他不顾玉纤阿的挣扎,将她抱起起身,抱着她向内舍床榻上走去。玉纤阿这才大惊,天还亮着,两人话说得好好的,他又莫名其妙地来了兴致?   他这爱好也太奇怪了吧?   比以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她只是说了几句话而已……这都能让他兴奋?   ——   烟江草树,郁青空廖。   两人又是折腾了半个时辰,事后,玉纤阿依偎在范翕怀中,枕着他的手臂。她闭着目睡在他怀中,任一头青丝铺在他臂弯间。女郎面上带有几分疲色,日光柔柔地透过床帏照入,她嫌光有些亮,往床内侧挪了挪。   压根忘了两人之前在谈什么了。   范翕却兴致尚好。   玉纤阿就如他的上等媚药一般。   他缓了一会儿,俯身低头,指腹轻轻地擦过她眼下垂着的长睫。他逗引她一会儿,见她面雪玲珑、睫毛轻颤,却就是不睁开眼。范翕柔声:“玉儿,你睡着了?”   玉纤阿不搭理他。   仍有些恼他的放纵。   范翕叹一声,将她换个方向抱在自己怀里。他抬头漫看着飞扬的帷帐,玉纤阿不理会他,却并不妨碍他和玉纤阿说话。范翕语气寥落道:“你知道,走到今天这一步,我日后必然是要登上那天子位的。如果登不上,我都不可能如我其他兄弟那样仅仅是被囚,我做了这么多小动作,卫天子一定会杀了我的。”   玉纤阿的睫毛颤得厉害了些。   范翕手搭在她后肩上,抚着她的颈弯与长发。   他慢条斯理地和她剖心:“我没有其它路可走。而为了顺利登上那个位子,我自然要竭尽所能,利用所有能利用的。我知你怜我身体不好,但我如今……已经没有心情和他们虚与委蛇了。我答应你,我尽量保全自己,不让你伤心为难。”   他顿了很久,思绪似已飞远。   他微微笑道:“你难道不高兴么?你最喜欢权势富贵啊。待我登上天子位,你就是王后。你会是我唯一的王后。天子体弱,一生只能得王后一人照拂足以。如此可免了广纳妃嫔、你我争执之错。我又从来不喜欢其他女郎。只有我身体差,旁人才不会将过错放到你身上啊。”   他语气寥落,微有萧索凄意:“你知道,我只喜欢你的。”   他怀中的女郎,睁开了眼,看向他。   看到他脸上的空廖孤寂神色。   玉纤阿哽咽:“飞卿……”   范翕握住她的手:“别哭。你听我说完。”   他微笑:“我不会死的。我要长长久久地陪着你,我还等着我们的眉眉出生呢。”   玉纤阿难过道:“我会尽量照顾你。可是如果有一日、如果真的有一日……”   范翕知道她说什么。   她不忍心说下去。   他却淡声:“如果有一日,我真的挨不住走到你前头,那也是我咎由自取。我如此爱你,不舍你,却还是走到那一步,便是上天索我命,我也没办法。但是你放心,日后就是我死了,不在了,我也不要你来陪葬。”   玉纤阿立时坐起,尖叫:“范翕!”   范翕伸手捂住她的嘴。   他与她一道跪在床帐内,二人面对面跪着,皆是双目噙着水雾。范翕伸手捂住对面女郎的嘴,他含笑而眷恋地望着她:“我不用你来陪我死。我要你好好地活着,长命百岁地活着。人间富贵,牡丹盛宴。你都未曾看过,你年轻貌美,艳绝天下。小小年纪,来陪我做什么?”   他目中空茫茫的,喃声:“我不要你陪。我要你活。我要在九泉之下看着你,看你如何风光,看你即使没有了我,也依然是世间最厉害的女子。”   玉纤阿拉下他的手,哽咽道:“你若是不在了,谁还能护我为世间最厉害的女子?”   范翕目中闪着几丝病态疯狂的光。   他手捧着她的面颊,出神般道:“你自己。”   钗鬟卸下,青丝铺尘,玉纤阿怔然。   看范翕捧着她的面颊,指腹一寸寸地抚摸她肌肤。他病态又专注,扭曲又深情,一心一意地望到她魂魄中去:“若有朝一日我做了天子,再有朝一日我死了,你我或无子嗣,或子嗣尚幼,那你就去摄政,就去做王。我的玉儿这般聪慧至极,我看你能看懂我的来往书信,看你对政事也能谈上一二。我可教你,我可一步步教你如何理政。玉儿,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手中一旦有了权,其他的都会看不上。”   “我若死了,你就自立为天子。我支持你!”   玉纤阿望着他。   她问:“那你的诉求是什么?”   范翕望着她笑:“我死后,可将我的所有给予你,我对你唯一的诉求,是你不要嫁其他男人,不要背叛我。你要始终爱我,心里只爱我,一辈子只爱我。我的诉求,是你生生世世,心里只有我。”   玉纤阿眼睫上的泪水掉下。   她笑:“疯子。”   如此纠缠她。   扯着她不放手。   近乎病态地占有她,不让任何人靠近她。   宁可捧她去做王,让天下男人愤怒,也不让天下男人来爱她。他宁可她爱上权利,和天下男人为敌,也不要她的美貌,让天下男人趋之若鹜。   他要让她成为没有男人敢碰的毒玫瑰。   这就是范翕。   她的爱人。   玉纤阿伸手搂住他,她将脸埋于他怀中。她与他十指交握,一字一句道:“范飞卿,我是不喜欢说甜言蜜语的。这句话我一生只说一遍,你记好了。”   范翕低声:“嗯。”   玉纤阿道:“玉纤阿一生一世只爱范翕。”   范翕抱紧她。   她问:“你听清楚了么?”   范翕喉中微哽。   他涩道:“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你会爱疯了的我么?”   玉纤阿道:“我只爱范翕。”   她抬目望他隽永面容,他羽睫如扇,面容很好看,沾染水雾后更为清秀——   “不管你是公子翕,还是燕王,还是虚无缥缈的天子。我心中只有范翕。不光是爱你,还信任你。我此人极难爱人,极难信人。你是唯一。公子,我甚至可以保证,你是我一生中的唯一。”   “无论旁人怎么说你,我始终没见过你恶意伤我、阴狠虐我的模样。你在我眼中,始终是一开始的你。我爱你温柔,爱你阴鸷,爱你坚忍,爱你无情。爱你那遮掩着病态和疯狂的脆弱,更爱你百转千回后仍不舍弃我的心!这世间,我再遇不到第二个如你这般的郎君了。”   “范翕,我只能爱你。”   范翕抱紧她,脸埋于她肩头。他用力地抱紧她,一点也不舍放开。   ——   两人剖了心,终是说清楚了很多事。   次日,雨水淅沥,薄雾隐约。范翕乘舟,带着吕归、梓竹等人离开了丹凤台。   又过了两日,玉纤阿带着姜女、成渝二人,收拾行装,回返洛邑——   阔别三年的洛邑,她终是回归了! 第136章   船行湘江上。   玉纤阿掀开竹帘,见得水上浩渺生烟, 雾笼千里, 水天尽是一线。   姜女坐在她旁边, 二女面前的案头上摆着分类得整齐的绳索和流苏,被二女尽打了璎珞、荷包等物出来。这些璎珞坠子、荷包香袋等物, 是这半年来玉纤阿和姜女一起一针一线做出来的。   玉纤阿平时不动针线, 在姜女看来, 玉纤阿是根本瞧不上针线活, 能不动玉纤阿就不动。而玉纤阿难得主动一次,是为了拿这些亲手做的小物件当个礼物, 回到洛邑后去给成家亲人送礼。   另外, 玉纤阿还让成渝去采购竹扇、木雕等小物件, 盖是给其他人备的礼物。不甚贵重,胜在心思上。   姜女打坠子打得有点儿累, 她看玉纤阿兀自望着窗外出神, 便忍不住想偷懒。姜女说道:“我看也不用做太多吧?我觉得你对成家人也没那么上心, 何必假惺惺装模作样呢?”   玉纤阿回了神。   她含笑否认道:“我并非是对成家不上心, 我只是与他们不熟而已。虽然不熟, 但既是一家人,该有的礼数还是有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是相处出来的。我不能一味让成家因为愧疚而善待我,我却一点儿也不付出。”   姜女望着她:“……但我看你冷心冷肺, 压根不像是付出感情的样子。”   玉纤阿淡声:“我已习惯如此。我是在努力, 但你也说我冷心冷肺惯了, 仅仅相认三年,就能让我死心塌地么?这些坠子、荷包,已是我能做的努力了。人心哪有那般容易将就。”   “姜女,你该知,我并不善良单纯真挚。”   亲情于她到底是奢望,她也羡慕那些被认回家后就能和亲人亲热相处的人。   可惜她不是那样感情丰富的人。   她的凉薄,恐为世人所不齿。   姜女还要说话,玉纤阿却显然不喜欢这个话题了,她转头向舱外扬高声音喊人。成渝进来了,姜女便不说话了。   玉纤阿若有所思地问成渝:“一路北上,我见楚国一派平静,不知楚国最近有没有什么事儿发生?”   成渝嘴角扯了一下,这个消息他也是从公子那里得知,颇是幸灾乐祸了几日。玉女问起,成渝就兴致勃勃道:“听说楚王私服寻访民间时遇了刺,已经躺了好几个月了。国中事务都交给了大司马处理。年轻公子世子们这几个月都很着急。”   他眼里难得带上了感情,殷切地看着玉纤阿,眼睛里写着情绪——你不知道这是怎么遇刺的吧?不知道是谁做的吧?问我啊!我都知道!   他从公子那里得知了一大筐新鲜事情,等着玉女问呢!   谁知玉纤阿只是支着下巴,慢慢地点了下头:“楚王遇刺,该是公子出手了。楚国邻近二国,吴国和越国。越国有王女楚宁晰,对楚王虎视眈眈地盯着。吴国亦等着扩张国土,从楚国获得利益。楚宁晰和吴世子都对楚王很感兴趣……但是楚宁晰的仇恨更大一些。吴世子行事就多了计量斟酌,这一斟酌,恐怕会错过时机。楚王这次遇刺,若我没猜错,应该是越国与楚宁晰联手出手了。”   她含笑:“我便不信公主嫁了我义父后,会真的乖乖在家坐着生儿育女。她必然是要夺回她的东西的。”   她兀自判断了一阵子,没听到成渝的话,才抬头,疑问地看去。   成渝憋了半天,只闷闷道:“……是楚公主出的手。公子说机遇合适了,北方接下来都无暇管南方的事,楚公主就出手了。公主与她夫君,此时就应该在楚国,只是不方便与你见面而已。”   玉纤阿美眸弯一下,笑意如清水流动,明婉光华。   成渝被她的美貌闪了一下眼,又不服气玉女什么都能猜到,他别过头,咳嗽一声:“有一事你猜错了。”   玉纤阿:“哦?”   成渝道:“吴世子已经不是世子了,他已成婚娶妻,而今更是吴王了。前任吴王终是顺利让天子为世子封了王,成功退位。”   玉纤阿只是怔了一下,略有些感慨时间的改变,奚礼已经是吴王了。想来奚礼野心勃勃,吴国偏居南方,日后不容小觑。   而姜女则听成渝说起奚礼,她目光一闪,想到了些什么,便仰脸向成渝打听:“那你有没有听过,昔日吴王身边有一女,人称双姬,她如何了?”   成渝一怔。   玉纤阿立刻察觉到了其中不寻常,因原本说,双姬这个名字,玉纤阿自己都恍神了一下,才想起双姬本是小双,当日和她、姜女等其他女一起选入吴宫。小双运气好些,进宫后就成了夫人,被封为“双姬”。这种小人物,成渝不应该知道。但是成渝愣住,说明他听过这个名字。   姜女一派天真地仰着漂亮的脸蛋,好奇地等着成渝告诉自己昔日故人的消息。   姜女如今也不羡慕小双成为吴王夫人的好运气,她只是单纯好奇。   成渝移开眼不看姜女美丽的面容,他面无表情:“那般无名无姓的小人物,我怎会知?”   姜女便点了点头,略有些失望,却重新低头打穗子去了。   玉纤阿向成渝使个眼色,二人出了舱后,玉纤阿静静地看着成渝。成渝苦笑,自知自己瞒不过玉纤阿,便低声:“昔日女郎还在吴宫时,那位双姬,曾勾引过公子,公子当时差点杀了她……我才知道她这个人。后来便没听说过了。但是她身在后宫,却对外男上心,就算没有公子,想来之后也不会太安分。吴王退位后,和吴王后二人长居深宫,之前那些妃子夫人,听说都被王后发落了。”   “昔日吴王后并不是好性子的人。恐双姬的结果,不会太好。”   玉纤阿便没说什么了。   之后数十年,玉纤阿再没听过双姬的消息。   当日数女同车,一道前往吴宫。小双胆怯柔弱,姜女满是野心。玉纤阿本以为自己会和小双走得更近些,谁料到反是姜女到现在都还好好地活着……姜女昔日那般蠢而毒,不是早该死得悄无声息么?   玉纤阿抚着下巴发笑。   姜女在舱中坐了很久不等玉纤阿回来,她掀开帘子,对上玉纤阿的目光。玉纤阿竟盯着她笑,笑得她头皮发麻……姜女不觉后退:“你又打算对我做什么?”   她真是怕了玉女了!   谁知玉纤阿只是望着她温柔地笑:“我当年真是没想到,你在乱世浮沉中,能一直活到今日。现在想来,你的运气一贯不错,真是厉害。”   她当年,纯粹是觉得姜女好控制,才和姜女走得近。若是当时有小双在,她未必选姜女……玉纤阿自己当时都觉得姜女离开了自己,会在吴宫中死得骨头都不剩。然而后来,姜女撞到了范翕手中,自此开始不归路,永不能回头。   姜女:“……”   她不解玉纤阿这个语气是怎么回事。   便迟疑着没回答。   待玉纤阿走了,姜女才回头疑惑地问成渝:“……你看到她刚才那个笑了吧?我怎么看着,觉得她的不可思议,好像在讽刺我一样?”   成渝道:“你想多了。”   姜女:“……”   ——   八月下旬,玉纤阿回到了洛邑。   成宜嘉大着肚子,和成容风夫妻一起早早来城门口迎接玉纤阿。众人等了一整日,才在黄昏时见到缓缓进城的马车。   玉纤阿下了车,向兄长和姐姐行礼,又恭喜姐姐再次怀孕。   她声音低婉,说话时分外熨帖。而人又机灵,三年不见,却能如熟人一般和两家攀谈。成容风和成宜嘉见到她都激动十分,成宜嘉说:“可惜母亲父亲住在湖阳,父亲近日生了场病,母亲脱不开身,不然母亲肯定是要回洛来看你的。”   玉纤阿羞愧道:“身为子女,岂能让父母一径奔波?该是我去看望父亲母亲,而不是母亲来看我。不知父亲病得如何了?可用药?什么时候病的?”   她问了许多,让成容风和成宜嘉都有些愧疚。因湖阳君只是他们的后父,他们并不是很关心湖阳君。玉纤阿问这么多,倒突兀出了他们的不懂事。成容风有些尴尬,回头向妻子使了个眼色,让妻子回头张罗着关心湖阳君的事。   玉纤阿见提醒了二人,她才微微一笑,抚了一下衣袖。   大着肚子的成宜嘉拉住玉纤阿的手,高兴地挽着玉纤阿一起走:“玉儿,这次回来了,就不要再走了。上次走得太匆匆,姐姐都没带你好好认识洛邑的门户。这次啊,姐姐定要大家都认识你才是。”   成容风的妻子牵着一双儿女,跟在后方。   她的小儿子扯扯母亲的衣袖,指着玉纤阿窈窕婀娜的背影,天真之态,又看得近乎发痴:“母亲,那个小姑姑,长得像天上仙娥一样好看。”   成容风听到了,立刻制止儿子:“别胡说,你们小姑姑只是比一般女子稍微好看一点而已,其实也没那么出众。”   姿色太出众,天下男儿尽折腰,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成容风垂目,略有些担忧。他此次初见妹妹,心中都一惊。哪怕是兄长,都被妹妹的容色恍得一阵恍惚,觉得妹妹在丹凤台待了三年,回来后更是美得让人移不开眼。女子美到这般地步……终不是太好的事。   转而,成容风想到妹妹回来了,范翕必然也会回来。成家又要迎来范翕了……成容风顿时觉得头特别疼。   家中藏着一个小美人,真是让人战战兢兢。既担心外面的男人觊觎自家的小美人,又怕自家的小美人主动向着外面的野男人……而范翕,显然是其中劲敌。   范翕此人,谁会喜欢呢?   就怕隔了三年后,妹妹还是和范翕藕断丝连。   成容风想了一番,主动快走两步。他听着姐姐要向玉纤阿介绍洛邑的贵族,便咳嗽一声,在旁提醒:“大姊,玉儿年龄也不小了,你正该带玉儿多出门玩玩,认一认洛邑的……青年才俊。”   他将“青年才俊”几个字咬得十分清晰。   成宜嘉一听就懂,给了弟弟一个“我懂”的眼色。   玉纤阿则噙笑看一眼他,成容风故作无事地移开目光。玉纤阿便微笑,心想看来兄长还是不喜欢范翕,不愿意她和范翕在一起。   恐在兄长心中,自己和范翕在一起,会受尽委屈。   玉纤阿并不说什么,她在心里对成容风说了声“抱歉”,面上依然安静地听着哥哥姐姐们的寒暄——   她要嫁谁,她只问自己。   兄长的委婉反对,并没有什么用。   也许范翕在兄长看来始终不是良配,但是玉纤阿却是始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谁也无法阻止她。   ——   不过玉纤阿也是想在洛邑站稳跟脚的。   是以成宜嘉大着肚子,也要整日带她出门交际,玉纤阿并不拒绝。   而很快的,玉纤阿回洛的消息,整个上流贵族都听说了。听得玉女花容月貌,仙娥之色……所有郎君趋之若鹜,想来见她一面。   三年前曾有幸见过玉纤阿的,更是对此女魂牵梦绕。可惜如此美人,却因为一个和亲公主的事,被迫囚于丹凤台三年。   玉女的美名传遍洛邑。   成容风想阻止也阻止不了,上门求亲的人踏破了成家大门,成府一贯低调,还是少有得这么热闹,让人颇为头疼。   但同时,成容风和成宜嘉又很高兴。这么多郎君想求娶妹妹……妹妹和范翕断绝关系的可能性更高了一步。   很好!   这对姐弟绞尽脑汁地挖范翕墙角,整日拿着画像让玉纤阿选哪个郎君她更喜欢些。成容风更是鼓励妹妹多出门,不惜搬出了湖阳夫人:“母亲昔日就很喜欢出门的。妹妹你千万不要觉得自己年龄到了,随便挑一个郎君嫁了。挑夫婿,定要用心。母亲当日挑花了眼才挑中一人,之后才能夫妻恩爱……妹妹啊……”   玉纤阿逗哥哥道:“可是我喜欢长得好看的。”   成容风道:“自然是选的才貌双全的。”   玉纤阿道:“那我要比范飞卿更好看的才嫁。”   成容风:“……”   玉纤阿看成容风不说话,便勉为其难地放低要求:“起码也要和飞卿长得一样好看吧。兄长,你要我嫁人,可我先前的情郎是那样长相,我都看惯了。你要给我选不好看的,差距降得太大,我不适应呀。”   成容风委婉道:“……你要不,再降低点儿要求?虽不如范飞卿那般相貌,只比他差一点,应该也可以吧?”   玉纤阿看兄长为难至极,总觉得成容风背着她就要抓头发撞墙了。哥哥也不容易,玉纤阿便不逗哥哥了,免为其难地点了头。   成容风扶着墙出门,松了口气。他苦笑——   妹妹怎么这般难缠。   ——   此时的范翕,还在来洛的道途中。范翕虽比玉纤阿先行,此时还是要慢几步。   只是因他虽比玉纤阿多走一步,然他需要先绕路回燕国一趟,和燕国南下的朝臣汇合,再一道去洛邑。就是这样,他反而比玉纤阿回洛的日子晚了些。   离开了玉纤阿,范翕就远离了那些风花雪月的温柔细腻的情怀,他重新变得杀伐果断、铁血手腕起来。梓竹默默跟在范翕身边,见范翕整日都要处理很多政务,还要对付齐国。   范翕受卫天子的意,一直想方设法地打压齐国。而转过头,范翕又给齐国放水,让齐国转头和卫天子掐。北方诸侯国的关系,一派混乱,各个野心勃勃。在梓竹看来,卫天子根本没顾得上治理天下,卫天子登上天子位后,三年时间,都用来反扑压制宗亲和诸侯国了。   梓竹默默观察着范翕所为,暗暗学习。   范翕看到他就一阵厌恶,等着梓竹做错事,他严厉指出,把这个少年收拾走。这样他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玉纤阿也不能说他什么。   他就是不想看到任何人代替泉安!   但是梓竹被玉纤阿教的,分外安静,总是默默做事,从不自作主张。他就像一道影子,范翕不需要的时候他绝不出现。   不过范翕又哪里是好脾气的?   他离开了玉纤阿后,就变得阴阳怪气、神神叨叨,他一旦盯着梓竹,就是梓竹呼吸一口气,都是错的,都会打扰到矜贵十分的燕王,影响燕王处理政务。然梓竹又是真能忍,范翕一天到晚刁难他,梓竹都忍了下来。   因玉纤阿说,若是他不能让范翕喜欢上他,若是他不能成功成为范翕身边的人,那梓竹可自请离去,玉纤阿身边也是不需要他的。   玉纤阿是为范翕培养的他,范翕不需要,梓竹就不该存在。   而梓竹离去后,重新成为昔日那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乞丐,梓竹又如何能忍?是以范翕再不好说话,梓竹也发誓要伺候好这位主君。   且看久了……觉得主君是在和他闹脾气,哄一哄,应该还是能哄好的。   行车入亭舍休憩,黄昏后,范翕坐于屋舍中看政务宗卷。梓竹站在他身后,身后小厮侍女端着林林总总的食器用品。梓竹低声:“王上,该用晚膳了。”   范翕剜了他一眼,非常不耐的:“不用。出去。不要打扰我。”   梓竹盯着郎君清瘦飘逸得快要成仙的背影,无言以对。   梓竹叹一口气,让身后仆从退下。他也向外走,只喃喃自语:“看来王上又不准备用膳了。可惜了,玉女郎分明喜欢王上胖一点的。”   范翕果然接了口:“站住!把话说清楚。她何时说过?”   范翕盯着那个少年:“玉儿从不会说这些的。”   他了解玉纤阿,玉纤阿看似温温柔柔,实则很不喜欢跟外人说自己在想什么。梓竹为什么这么说?   梓竹便转过身来,低着头恭敬回复:“玉女郎是不会直白说这些,但是女郎与我回忆她初见王上时,她说王上风神秀丽,仆因为三年前错见过王上的假面容,以为玉女郎说王上俊美,只是她太过爱护王上的缘故。但之后仆见了王上,又听过玉女郎说这话……显然在玉女郎的心中,王上现今的容色,是比不上最初的。”   范翕怔然。   这倒是玉纤阿会说的话。   他阴狠道:“她嫌恶我姿不如旧?我难道需要以色侍人?”   梓竹接话接得非常快:“仆觉得并不需要。仆见了王上,觉得王上已是天人之姿。想来玉女郎是夸大了。”   梓竹说完,他抬头鼓起勇气看一眼范翕,见俊美的郎君坐在阴暗灯烛光角落里,低着头沉思。梓竹关上门走了,唇角轻翘了一下。他心知范翕多疑,自己这句话哪怕不重要,范翕也必然会多想几分。   梓竹在门外候着。   玉纤阿与他讲了整整三年的公子。公子如何,公子爱什么,公子厌什么……很多时候,梓竹都恍惚的,觉得自己在和公子日日相处般。   他是了解范翕的。   ——   而屋舍内,梓竹等人退下后,范翕独坐了一会儿。   他始终多疑,因梓竹那番话,便怀疑玉纤阿是否嫌弃自己容色不如往昔。他与玉纤阿重逢,玉纤阿并没有表示过这个意思。但是玉纤阿此人,她不故意气他的时候,她基本上是什么也不说的。然后她真的生气时,才会把他打得措手不及,气闷吐血。   玉纤阿即便真的觉得他容色不如昔日,玉纤阿也不会跟范翕直说。   倒是有可能和梓竹委婉感慨。   范翕抿唇。   目有隐怒意。   他就觉得玉纤阿对自己不够主动,现在他都要疑心玉纤阿是不是有躲着他的意思了……他神神叨叨地自己疑心了一会儿,终是偷偷摸摸的,趁没有人看到,范翕起身,在屋舍中找到了一面铜镜。   范翕忍着羞耻和怒意,拿着小镜子照了一会儿。   他拿着小镜子观看自己的面容,左看看,再右看看。自觉自己只是脸颊上肉少了些,瘦了些,也并没有比当年差到哪里去。   可是他又疑心这会不会是因自己是男子,太过粗心,才看不出区别。玉纤阿心那般细,莫不是在玉纤阿心中,他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美男子了?她心中对他失望,可是她又不好意思说,或者不敢说……但她转头就和梓竹说?   范翕盯着铜镜,脸色青青白白,变换不住。   他被自己的脑补气得内伤。   又捂着心脏,颓然坐下。   他暗自深吸口气,怔然久坐。他深恨玉纤阿只爱自己姿色,又疑心自己没有了姿色,她是不是就会移情别恋。   范翕有点儿伤心。   万没想到到了今日,玉纤阿还是这般,只爱他的脸,不爱他的人。   范翕疑神疑鬼半天,自己伤心了一会儿,又不得不自己振作起来。他心中发狠,心想靠姿色又怕什么,我就算靠姿色让她常挂心,那也是我的本事,旁人想要还不能呢。可能她现在是嫌弃我……但是我总有恢复的时候,她心里还是只有我。   范翕定了一会儿神,心想还是要用膳的,能补一点儿是一点儿。   想通了后,燕王将铜镜藏起来,整整衣容,施施然地坐下。再矜持了一会儿,范翕才慢悠悠地向外扬声:“梓竹,把晚膳端进来!”   隔着一扇门,梓竹应:“是,王上。” 第137章   燕王范翕,回到洛邑了。   玉纤阿依然在被成家姐弟拉着看各类“青年才俊”。   让成家姐弟比较头痛的是, 玉纤阿从来不是那种斩钉截铁、言辞强烈的表示非要和范飞卿共进退、非要嫁给范飞卿的女郎。她不强硬, 她一贯柔柔弱弱, 看似无辜又温柔。玉纤阿从不故意惹他们发火,但她采用的方式是迂回——   这个郎君也不好, 那个郎君也不好。   所有的郎君都不喜欢。   兄长与姐姐再挑更好的吧。   成容风和成宜嘉私下里说, 什么更好的?妹妹显然对那个范飞卿仍不能忘情。   他们姐弟又怜惜妹妹, 不愿让妹妹伤心, 所以在得知范翕回洛后,第一个想法就是燕王恐要来抢走他们家那小仙女似的妹妹。玉纤阿如今住的府邸, 是成容风府上。成容风如临大敌, 将府上卫士增加了一倍, 唯恐范翕偷偷来他们府上和玉纤阿私会。   然而并没有。   范翕没有来私闯成家。   但他是光明正大来的。   且是挑的玉纤阿被成宜嘉带走去交际的那些时候。   成容风回到府中时,听夫人说燕王白日来过, 喝了两盏茶, 却并未问到玉女, 甚至都没有提过让他们叫玉女回来。   成容风惊疑。他始终记得三年前, 范翕差点掐死玉纤阿的那一幕。范翕还将玉纤阿囚禁……在成容风眼中, 范翕已和“疯子”差不多。这人即便再压抑,难道能压住他已经疯了的事实?   就凭范翕是一个疯子,成容风就不可能放心把妹妹交给他。   可是妻子说范翕白日来府上时,没有问过玉女。   成容风便迟疑道:“他既没有问, 你就随意应付着。随便他怎么说, 反正我们府上是不可能交出玉儿的。”   成夫人试探道:“我见燕王相貌清致, 一表人才……”   成容风不悦拂袖:“那你是没见过他发疯的时候。”   成夫人笑:“怎么会呢?我见燕王清瘦干净,气质出尘,笑容零落若花败,惹人疼惜……”   成容风冷冰冰道:“那是他生病了。你看不出来?!你们女子,惯喜欢这种病歪歪的人。能成事么?”   成夫人半信半疑。   但紧接着,随范翕一日日来他们府上报到,成夫人渐了解了夫君为何这样说这位燕王。燕王来他们府上,专挑玉女不在的时候。成夫人去接待范翕,范翕就开始慢条斯理地给成夫人讲他和玉女的爱情故事。   成夫人备受折磨。   成夫人托辞不在时,范翕仍来他们府上。晚上成夫人回去时,侍女们吓哭了,告诉夫人,说燕王给他们讲鬼故事,讲血淋淋的人指头怎么被埋到树下,将刀割在人皮肤上时的声音是什么样的……管事也一脸沉痛和苍白:“夫人,那燕王不会是威胁我们吧?”   成夫人将其告诉成容风,成容风忍怒:“他一来我们府上就是一旬。他变着法子折磨我们……这是求娶么?这是寻仇吧?你莫慌,明日我来应付他。”   而这些事,玉纤阿也在仆从侍女的聊天中,不小心知晓了。   是姜女跟府上人聊天后听到的。   玉纤阿惊讶而笑:“恐是仆从胡说吧?公子若真来了洛邑,为何不见我,反去折腾我的家人?”   姜女神志恍惚:“但是府上人说,王上都来洛邑最少一旬了。他却从来没找过你……而且如何是胡说呢?我觉得这完全是王上能做出的事。他、他就是……这样的人啊。”   姜女本想说他就是一个疯子。但是考虑到玉纤阿的感受,姜女没敢说出来。   姜女又想起了以前她在范翕手里艰难求生的日子了。   玉纤阿沉默一下。   她其实并不太知道范翕现在的情绪到底有多不稳……因为他明显在她这里是刻意压抑过的。   他入了洛却不来见她,玉纤阿暗自忧愁,想他莫不是神神叨叨的程度,已经扭曲了他自己的真实理智?她真的有点担心他。   玉纤阿给香炉添点儿香片,兀自沉思,片刻后喃喃自语:“我要见他一面。”   ——   范翕近日是有些不痛快。   他本就身体不好,入洛前,被一群蒙面刺客袭击。他大怒至极,将刺客斩草除根后,他就病了。梓竹耐心照顾他,却见范翕病后其他还好,主要是神智有些激烈和恍惚,悲痛的情绪被放大了无数倍。   例如范翕不知为何,就觉得玉纤阿现在必然厌他。   他背着梓竹照镜子,每每看铜镜一次,觉得自己因为病了,非但没有将脸上的肉养回去,反而更枯瘦了。   范翕一阵气怒,于是病得更厉害了。梓竹叹口气,心中已经明白范翕和玉纤阿印象中的美好十分的公子翕不同了。但梓竹心中怜惜范翕,想到范翕忍着自己这么不稳定的情绪,都没在丹凤台出事。可见对玉女的爱护。   梓竹一点点深入范翕的生活,了解他后,更加想照顾好他。   范翕病了也罢,好好养着就是了。但是回到洛后,范翕查出袭击自己的人是卫天子一方,卫天子假借齐国的名义来试探他如今的势力。卫天子开始提防他了,想让他和齐国两败俱伤。范翕被这么一气,整个人都不大正常了。   他一边在朝廷上和卫天子、齐国等人周旋,回过头来,想到自己容色今不如昔,就心中难受,想找成府的茬。范翕每每在朝上受了委屈,他能反击的时候反击,反击不了,就去成家恶心成家人。   范翕脑子不正常,这么囫囵一操作,让成家烦不胜烦。   ——   玉纤阿这日被成夫人带出去交际。因成宜嘉的肚子月份大了,她夫家不允许她频频出门,成宜嘉就把玉纤阿托付给了弟妹。成夫人想不用整日在府中待着面对范翕突来乍来的折磨,也挺好,就欣然领着妹妹出门了。   成夫人蛮喜欢成容风这个认回来的妹妹的。因成容风冷肃,成宜嘉活泼,姐弟二人性格中都有些唯我独尊的强势,偏玉纤阿纤纤柔柔、我见犹怜,说话还柔声细语,看着就让人想疼爱。   在席间,玉纤阿与成夫人聊天,成夫人兴致勃勃地遵照夫君的意思,偷偷指着帐外一个郎君的身影跟玉纤阿介绍:“……那位郎君,是有名的才子,他还和昔年周王朝的九公子比过诗赋。九公子后来被囚了,这位才子的风头一时间无人能及……”   玉纤阿怯怯垂头:“可是嫂嫂,我不通文墨,目不识丁。我要一位才子夫君,我恐配不上人家。”   成夫人一滞:“怎会?三年前你离洛的时候,分明带去了几车书……”   玉纤阿小声:“那是做样子的啊。我不能丢成家女郎的脸啊。但我真不识字,我幼时过得不好。嫂嫂会嫌弃我么?”   姜女本跪在玉纤阿旁边为她倒酒,看玉纤阿又拿着“目不识丁”四处唬人,姜女端酒樽的手轻轻抖了一下。姜女疑惑,玉纤阿是不是一辈子都打算跟人说自己不识字?玉纤阿打算裝“白丁”裝一辈子?   姜女沉思时,忽见闱外人影一晃,成渝向她打个眼色。她顿时明白成渝有消息传递,姜女便偷偷起身走了。   姜女走后,成夫人还因妹妹不识字而尴尬,玉纤阿便主动解围:“嫂嫂见笑了。我也不求与夫君琴瑟和谐,能如嫂嫂和兄长那样就好了。”   说起成容风和成夫人的感情,成夫人语有怅然:“夫君,待我还不错。但即便不错,湖阳仍留了三四个夫君的妾室,在那边服侍母亲。我算是托了母亲的福,才摆脱了那几个妾室的纠缠,回洛来和夫君团聚。”   玉纤阿微蹙眉。   成夫人见她神色,以为是未嫁女郎对夫妻生活开始失望。她想到自己夫君交给自己的任务,怕玉纤阿不愿嫁人了,连忙又道:“不过女子嘛,本就如此。你看姐姐成宜嘉,她与她夫君也算恩爱。但她孕中,她夫君身边仍有妾室跟着。姐姐是眼不见为净,不然岂会来我们府上带妹妹你四处玩?”   玉纤阿柔声:“可是母亲的两任夫君,都不曾纳妾。”   成夫人失笑:“母亲当日是湖阳长公主,身份贵不可言,谁敢纳妾?妹妹别想这些了,这都是婚后的日子了。我与妹妹说这些,是怕妹妹对婚姻幻想太过,日后伤心。我有一手帕交,便是如此……”   成夫人又要开始讲故事了。玉纤阿耐心听完了一段伤心故事后,才温柔一笑:“我若是嫁了人,我夫君身边便只能有我一人。他若敢背弃我,我就报复他。嫂嫂,我只要一心人。”   成夫人:“这……你夫君若只是不小心和其他女郎行了房,但他仍是爱你的,你怎么办?”   玉纤阿含笑:“打断他的腿,阉了他。他管不住下半身,我帮他管。他会感激我的。”   成夫人笑:“妹妹开玩笑。”   玉纤阿微笑:“不开玩笑。”   成夫人嘴角的笑微僵:“……”   望着妹妹美丽面容上挂着的轻柔笑,成夫人终于窥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妹妹心中冰山一角了,终于觉得这个妹妹,确实如夫君所说,有点难缠。   气氛尴尬时,成夫人余光看到了姜女绕过一众席面,向二人走来。姜女容貌出众,成夫人见姜女第一面,就觉得这样貌美的侍女不能留在身边。偏偏玉女留着,让她颇为不解。   成夫人就提点玉纤阿:“妹妹若真只想要一心人,身边侍女便不该留如此貌美的。婚后你夫君若看中了你的侍女,你是给不给?”   玉纤阿抬头,也看到了姜女奔来。她目色一闪,含笑道:“不给。且我也不怕姜女诱我夫君。”   姜女见范翕怕得恨不得躲着范翕走,怎么可能凑到范翕身边呢?玉纤阿用姜女,用得非常放心。   成夫人一震,以为玉纤阿太过天真。她觉得自己要教导妹妹的责任更重了……   成夫人将要再劝时,姜女已经到了两人身边。姜女敷衍地向成夫人行了个礼,此女礼数懒怠,让成夫人不满皱眉。但成夫人没来得及训斥姜女,姜女已俯身到玉纤阿耳边,嘀嘀咕咕地跟玉纤阿说了一番话。   玉纤阿轻轻“嗯”了一声,抬头对成夫人说:“嫂嫂,我不胜酒力,方才喝酒喝得太多了,我们不如回府吧?”   姜女扯嘴角,知道玉纤阿又四处骗人,压根不打算让世人知道她“千杯不醉”的秘密了。   目前,除了范翕、姜女,连成渝和梓竹都不知道玉纤阿千杯不倒的秘密。   成夫人看玉纤阿这般柔弱,以为妹妹真的身体不适,自然随玉纤阿一起回府。   ——   姜女告诉玉纤阿的消息,是范翕又去成家闹了。玉纤阿想见范翕,便临时从外撤走,回返成家。成夫人跟玉纤阿一起进入府门后,才心中恐慌,因夫君不让妹妹见范翕,她却和妹妹中途回来了……范翕正在他们府上。   成容风也在。   成容风正被范翕气得不轻。   因范翕今日登门,带来了极为贵重的珊瑚。他也不说是送给玉纤阿的,他就直接要把这样难寻的礼物留在成家。范翕坐在案后,漫不经心:“若玉儿回府时看到珊瑚,便知是我日日在等她。如此就很好了。”   成容风:“你是送给玉儿的?那你自己去送,我府上不收。”   范翕认真道:“不,不是送给玉儿的,是送给成府的。玉儿屋子那么小摆不下这么大的珊瑚,你们成家可以。”   他语气里透出的意思,有几分“玉儿屋子太小”“你们委屈了她”。   成容风冷声:“这么贵重的礼物,我们府上不收。”   成家不想和燕王议亲,当然不会收太过贵重的礼物了。   范翕却道:“我非要送。”   成容风抬目,对上范翕阴鸷十分的眸子。范翕眼睛漆黑幽邃,吸魂夺魄,眼底又泛着红血丝,扭曲阴暗。   成容风顿一下,决定委婉点:“燕王,成家确实不能和你议亲。这是为了玉儿着想。你想想,你昔日带玉儿来洛,玉儿住在你的府上。之后天子看上玉儿,公子湛又和玉儿议亲。中间发生了这么多的事,你在明面上都没有掺和进去。而你现在非要掺和进来……你让天子怎么想?天子会不会觉得你早就和玉儿暗度陈仓了?是不是你和玉儿一直在骗天子,不让天子纳玉儿进宫?我们成家在其中是不是也说了谎?”   成容风语重心长:“你当日没有掺和进来,现在又掺和什么?”   范翕如同一下子被刺激,他眼神一下子阴森冷厉了,周身爆发出极强的杀意。他冷冷道:“关你什么事!”   成容风便沉了脸:“我看你脑子就不正常,我是不会让玉儿嫁你的。你请回吧。”   范翕淡漠道:“我上门本就不是来求娶玉儿的。你让不让她嫁,我并不在乎。”   成容风警惕地看着他,以为这人还要强取豪夺,就见范翕淡声:“我是来送礼物的。”   成容风:“成家不收!”   范翕:“必须收。”   成容风怒得起身:“来人,将他和礼物一起轰出去——”   范翕拔身而起,身如鬼魅,立时纵向成容风。他自己一副杀气腾腾的模样也罢了,还高声一扬:“吕归!”   吕归现身。   这个武力极高的青年人一出手,和范翕同时动手,成家就被搅得一团乱了。   ——   玉纤阿和成夫人在府外听到了里头的打斗声,更看到了马车停在府外,知道里面必是发生了什么。   玉纤阿匆匆提裙裾上台阶,成夫人还在后面问管事“怎么回事”时,玉纤阿心惊肉跳,奔向会客厅。过影壁,隔着回廊,玉纤阿一眼看到了那打斗场面。看到范翕和自己的兄长对掌,看到范翕长剑拔出,秋水剑光抹向成容风脖颈……   玉纤阿厉声:“范翕!不许杀我兄长!”   那边满身杀气的范翕目中泛红,他杀红了眼,看到成容风就恶心十分,各种模糊的幻想在他脑中转。脑中响起鼓声,他急切地想杀人来平静下去。他阴狠十分,盯着成容风,想就是这个人阻挠自己和玉儿。只要这个人不存在了,他的难题就解决了……   范翕在来成府前,怕自己犯了病,特意不配剑,唯恐自己做出不可挽回的事。但他现在被成容风激怒,随手切了旁边一卫士,从那人腰间抽剑,就向成容风杀去……而玉纤阿一声厉喊,让范翕手一抖。   他的剑搭在成容风颈上,已经刺破了皮。成容风肩头皮开肉绽,血流如注,但范翕到底回了神,没有刺下去。   范翕回头,看到了玉纤阿苍白的脸,也看到了玉纤阿身后的成渝和姜女。   吕归那边看到玉纤阿来了,就收了剑,叹口气。   范翕脸色白如纸,在看到玉纤阿的一瞬间,他眼中就浮起恐惧色——恨自己百般避免,却还是被玉纤阿看到了这一幕。   范翕握剑的手颤抖,他喃声:“玉儿……”   玉纤阿目光只梭过他,看向成容风:“兄长,你没事吧?”   成夫人也到了:“夫君……这是怎么回事?”   玉纤阿快步过来,她心中急切,唯恐成容风真的被范翕弄出什么好歹来。她扶住成容风,看到兄长肩头的血,看到兄长微白的脸色……玉纤阿当机立断:“兄长先处理伤口吧。”   一众人围住了受伤的成容风。   范翕站在原地,他盯着玉纤阿,但玉纤阿眼中只有成容风,没有他。   玉纤阿更是带着成容风一起走了……还特意绕过他,好似怕他再发疯似的。   范翕脸色苍白,他低低笑一声,将手中剑扔了。   ——   他孤零零地站着,玄衣被风吹拂,几绺发丝贴着面。   脸上还沾着一点儿血渍。   他想他要失去玉纤阿了。   玉纤阿见到他这一面,她开始害怕他了,她不要他了。   她只要成家人,只关心成容风。   她害怕他了。   就不要他了。   ——   玉纤阿指挥一众人,先帮兄长处理伤口。兄长的血止住了,嫂嫂围着兄长落泪。玉纤阿才出去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弄清楚是范翕非要送他们府上礼物后,玉纤阿心事重重,才想起范翕没有过来。   玉纤阿连忙回到前厅,却见人去楼空,范翕已走了。   玉纤阿茫然一会儿,没料到这么短时间,范翕怎么会走了。   他不应该留下跟自己解释么?不应该请自己原谅么?   他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   玉纤阿有点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的情郎,恐有些事是她不知道的。   玉纤阿匆匆出府,让人备马车。成渝这时才现身,说公子是回府了。玉纤阿肯去找公子,成渝是非常欣慰与积极的。   ——   成府门口,梓竹正要出门,就见马车到来,玉纤阿和姜女一前一后地下了马车。   梓竹眼睛一亮,奔过来:“女郎,王上他……”   玉纤阿神色平静:“我知道,我去看看他。”   梓竹一路领着玉纤阿进府,抓紧时间告诉玉纤阿发生了什么。他说王上失魂落魄地回来,回来后就把自己关去了房舍,根本不开门。   玉纤阿敲门:“公子?”   里面没人吭气。   玉纤阿对后方的卫士沉声吩咐:“把门撞开,我自己进去,你们就不要进去了。”   吕归这时阻拦:“玉女,你不要进去了。王上此时情绪不稳,恐他伤了你。他有时候情绪激动起来,是根本分不清自己在做什么的。”   玉纤阿回头,神色平静地看向吕归:“他这些年,一直如此?”   吕归迟疑点头。   玉纤阿厉声:“你为何在丹凤台时不告诉我?!你为何不早说他到了这个程度?”   吕归道:“是王上要隐瞒你……”   玉纤阿语气沉冷,冰冷的目光盯着吕归:“你瞒我这么大的事,让我以为他一切都好,只是在用膳上吃药上有些懒怠而已。我现在没空与你算账。梓竹,先将吕归扣下关起!吕归,你若反抗,我就拿下奚妍!等我出来再与你细纠此事!”   “砰——”门被成渝撞开了。   成渝让开,玉纤阿抬步进屋。成渝也着急十分地想跟进去时,“砰”,玉纤阿关上了门,将门从里栓上,显然是不让外人再进去。   ——   玉纤阿进了屋,就闻到浓郁的血腥味。   她心中发抖,声音放低,颤声喊:“公子?”   她掀开帷帐,一点点走进深处。她目光忽一凝,看到了地上蜿蜒的血迹。她呼吸一顿,猛地掀开帐子,看到范翕奄奄一息地倒在血泊中,一手持剑,剑扔在地上,而另一手臂上,遍是血迹斑斑。   都是他自己弄的。   他自残!   他竟自残!   玉纤阿一下子浑身冰凉。   她发着抖奔过去,将倒在血液中的苍白公子扶起来。她让他靠在自己肩上,先抖着手试了一下他的呼吸,见他呼吸虽微弱,却还是有的。她才放下一点儿心,她抚摸他的面容,轻声唤他:“公子……公子,醒醒?我是玉纤阿!”   玉纤阿!   范翕浑浑噩噩中,听到有人喊他。   他睁开了眼。   他看到了玉纤阿,却没有认出是她。   他睁了一下眼,又闭上了。   范翕喃喃自语。   玉纤阿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便低头将耳凑到他唇边。这一次,她听清他声音低弱地在说什么:“……让、让玉儿离我远一点……别让她知道我这样,别让她看到我这样……你告诉玉儿,我很好、我很好……”   可是他一点都不好。   他闭着眼:“是我强求。我非要她跟着我……我是坏人。我生了病,却还想装下去,不让她知道。她不知道的话,她就能嫁我了……”   他喃喃自语:“玉儿就能嫁我了。我的眉眉就有了。”   “玉儿喜欢我好看些。我、我要恢复过来……”   他蹙着眉,唇色发白,面颊冷透。他难受地呓语,整个人昏昏沉沉,玉纤阿明明在他面前,他却认不出来……   玉纤阿抱着他,忽然泪流满面。她抱着自己的情郎大哭出声,抱着他虚弱的身体嚎啕大哭起来。从未这般崩溃,因她不知范翕病到了这一步。她美好的公子,她温柔的公子,她那个压抑着所有情绪来爱她的公子……玉纤阿心里的仇恨要淹没了她——齐国!卫国!   她不能等了!   她要动手,她要报仇!   将飞卿害到这一步的人,她绝不再等了! 第138章   玉纤阿将范翕弄到床上。   她心痛得不行,却又要强行抑制。她要冷静, 她的爱人如此脆弱, 只有她冷静, 她才能救他。   将范翕弄到床上,他闭着眼皱着眉, 睡得极为不安稳。玉纤阿坐在旁边, 他就本能地靠过来, 拉住她的袖子。却是小心翼翼, 提防着对方的拒绝。玉纤阿擦掉眼中的水渍,握住他的手臂。她将他袖子向上掀, 便看到他手臂上的累累血痕。   是他自己拿剑划的。   没有人伤他。   玉纤阿低头望着范翕, 她握着他手臂的手轻轻发抖。她记得在丹凤台时, 这些伤是没有的。那时范翕身上也有其他的伤,玉纤阿生起过怀疑, 问过他。他却不在意地说是在打斗时不小心留下的伤。现在看来, 恐怕不止如此。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 她可以想象到范翕在经历怎样的绝望。但是他又不让她知道, 在丹凤台时特意伪装出一切都好的样子。   他将她骗了过去。而今却仅仅因为他差点杀了成容风、她没有第一时间理他, 他就——   将自己一人关在屋中,不敢自杀,怕自己死了就无法报仇了。但是又实在难过,他就拿着剑自残。他兀自怆凄, 黯然神伤, 用这种方式缓解自己的痛苦。玉纤阿知道他一直是一个敏感至极的人, 但是丹凤台事变留在他心中的伤这么重……仍超过她的想象。   玉纤阿再次擦去自己面颊上的泪。   玉纤阿忍着心中悲痛,为他换了干净的里衣。她让侍女将水送进来后,又替范翕擦身体。这一次,她就着灯烛,仔细查看他身体上的伤。她判断着哪些是敌人留下的,哪些是他自己留下的。那些狰狞深重的该是敌人留下的,那些细密不断的应该是他自己做的……   玉纤阿在心中默念:不怪范翕。他只是生病了,他也不想的。   将青年的里衣全部换了一遍,玉纤阿又为他将他手臂上的伤上了药。他中间断断续续地清醒过,他本来身体紧绷满是警惕,看到是她后,他又皱着眉,重新闭上了眼。玉纤阿辛苦地照顾他,到将他从里到外全都换干净后,玉纤阿自己后背都出了一层密汗。   她坐在榻边,低头看着终于干净了的沉睡公子。   眉目如山水,唇红面白。范翕还是那般好看,闭着眼时,他身上呈现一种水仙花般孤零自怜的脆弱美。   单看外表,范翕还是她喜欢的香香软软的公子。但他内里已经在腐化,在枯朽。显然他自己也知道,于是他静默等待。他就一日日地这般煎熬着,执拗地对抗着、等待着。他既挣扎,又放弃。既崩溃,又乐观。   清醒的时候,他自信地觉得自己能熬过去;不清醒的时候,他就痛苦地自残,觉得一切无望。   所以范翕才会和她讨论如果他死了,他想让她摄政吧。   也许能击倒他的根本不是他糟糕的身体状况,而是他腐朽的精神创伤。他可以让身体好起来,他精神上的痛苦,只有……只有等到该死的人死尽,该流的血流尽,他才能好起来吧。   玉纤阿伸手,隔着一寸距离,虚虚地抚摸他的眉眼。   她酸楚低声:“冤家。”   但她会爱这个冤家的。哪怕为了他,抱着受伤的他,和全世界为敌也在所不惜。   玉纤阿垂着目。   帷帐低垂,郎君不安地睡着,女郎低着头,温柔而怜惜地望着他。许久,她脸上那种温柔消失殆尽,抬起眼中,眼中神情变得冷肃沉暗,凛然无比。   ——   玉纤阿关上门,众人焦急地在门外等候。看到玉纤阿全须全尾,众人都松了口气。   梓竹更是打量着她:“我见王上气势汹汹地提着剑把自己锁在了屋中,我问他,他声音都变得沙哑奇怪,不让任何人靠近他的屋舍。我意识到他的状况不对,正想出府去寻女郎……女郎,王上没有伤到你么?”   玉纤阿有些疲惫地摇头:“他不会伤我的。”   梓竹却半信半疑。   因为范翕回来的时候,双目赤红,面容扭曲,浑身都在发抖。他的架势就如要去杀仇人一般。甚至梓竹跟上去,范翕都没有认出他是谁,直接提剑来杀。若不是吕归拉扯了梓竹一把,梓竹必然已经死在范翕剑下了。   王上已经认不出人了。   玉女却能全身而退?   成渝在旁边见梓竹只提这些废话,他焦急不已,忍不住插话:“玉女,公子到底怎么样了?”   玉纤阿疲惫道:“我们另找一地说话。把吕归绑来,有些话我要问清楚。”   ——   众人到了会客厅,吕归被押了上来。   玉纤阿让人为他松绑,低声道歉:“我方才急疯了,对郎君说了些失礼的话。郎君一心听公子的嘱咐,本就不该为我所用。委屈郎君了。”   玉纤阿向他道歉,吕归颇有些不自在,连忙避让,说着是自己的错。   如此一来,双方和和气气地说开了,重新入座后,玉纤阿跟众人说了下范翕已经睡了,这才问起吕归话。   吕归被梓竹、成渝、玉女一起盯着,压力极大,他到此也无法隐瞒下去,说了实话:“王上三年来,其实经常这样。但是他只是情绪激动时会这样,平时只是冷一些,不爱说话些,倒还好。他发病起来谁也不认识,思维也不冷静,为了怕他自己在那时候下达什么错误的指令,他一旦发病,就将自己关起来。通常王上将自己关一天,就能缓过来了。至今没出过问题。”   “我不告诉玉女,一方面是王上不许我说,一方面是我见王上和玉女重逢后,他变得好了很多。虽然他还是冷冰冰的,但其实从丹凤台到现在,整整两月间,这是王上第一次情绪出问题。他之前都控制得很好。我一度以为……只要和玉女重逢,王上的病就好了。或许连王上自己都这么觉得的。”   “所以王上才信心满满地回到洛邑。”   玉纤阿想平声静气,却还是忍不住语气冷厉了些:“明知他精神出了问题,你们竟还奢望见到我就能好?我是什么神丹妙药,有这么大的功能?生病了就看医工,就吃药!他倒是连药也不吃,把我当救世观音用?”   吕归有点尴尬,嘀咕道:“这种病怎么看……而且王上讳疾忌医,并不愿让医工看他是不是精神有什么问题。因为王上怕医工的诊断结果,是他真的疯了。王上特别忌讳就医的。”   玉纤阿沉默。   众人皆沉默。   玉纤阿有点理解范翕的心态。他讳疾忌医,怕医工认为他真的已经疯了。他不能接受他已经疯了的结果,他不能让玉纤阿嫁给一个已经疯了的人。所以他避讳这个,他根本不让人知道他精神出了问题。他伪装太平,天真地觉得只要他自己控制好,玉纤阿就不会知道,所有人都不会知道。   他就还能和他喜欢的女郎在一起。   而若是医工说他真的疯了……以范翕对玉纤阿的爱护,也许他会真的忍痛放弃她。   他偏执又天真,他舍不得放弃现有的一切,就粉饰太平。好像这样,玉纤阿就还是爱他,他还是抱有希望的。   玉纤阿深吸口气。   成渝紧张十分,盯着她:“玉女,你说这该怎么办?不如明日等公子清醒了,你劝劝公子,让医工看看他吧。”   玉纤阿冷淡道:“他忌讳这个,还警惕这个。我目前是劝不动的。”   成渝唇动了动,张口还想再说。但是他又颓然垮肩,只是失落地握紧拳头。他心中迷茫,有时开始恨吕归没有照顾好公子。但是这和吕归又有什么关系……成渝心知肚明,这样的公子,就是他在,恐怕都是照顾不好的。   他迷惘地想,如果泉安还活着就好了。   泉安肯定能照顾好公子。   而梓竹……还是太年少了,和公子又不够亲近。   不……玉女神通广大,玉女必然也能照顾好。   成渝重新将希望的目光看向玉纤阿,等着玉纤阿拿主意。   玉纤阿手轻轻地扣着案面,所有人不语,都盯着她。她如同这里的主心骨一般,她虽不住在这里,但所有人都默认她可以替公子拿主意。玉纤阿垂着头,沉默许久后,她开了口:“他是患得患失,不能安心。”   梓竹无奈道:“可我不知该如何安王上的心……”   玉纤阿沉声:“有一个最简单的办法。”   所有人振奋起来,齐齐望向她。   玉纤阿道:“成亲。”   所有人怔怔看着她。   成渝目光亮起,接着是吕归和梓竹。几人顿时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只有玉纤阿入了燕王府,长长久久地陪在范翕身边,范翕就不会再多疑了。有玉女照顾,公子就能好起来了……   梓竹还算冷静:“可是女郎你回到洛邑后,天子和那些人都盯着你与公子的一举一动。你与公子若是在此时成亲,少不得天子会觉得自己三年前被你们蒙蔽。这是欺君大罪,恐女郎不该在此时与公子成亲。”   玉纤阿道:“这事我来解决,你们就不必问了。”   她起身:“我走了,梓竹,吕归,麻烦你二人能够照顾好公子。我先回成家解决婚事。梓竹,你已可以准备燕王大婚之事宜了。不过诸事未定,现在要紧的还是先让公子醒过来。”   玉纤阿起身,姜女和成渝自然跟上。玉纤阿看成渝一眼,迟疑着想让成渝留下,因为在她看来,成渝实在担心范翕。但成渝有点伤怀地摇了摇头,低声:“公子昔日将我赠去保护你,你的安全于他太过重要。除非公子开口,我不会离开女郎半步的。”   如此,玉纤阿便也不说了。   ——   夜四鼓,成府仍灯火通明。   因下午时玉纤阿登车出府后,就一直没有回来。成容风料定玉纤阿必然又去找范翕了,他心痛又气愤,在府上发了一顿火。   他实在不懂,范翕下午时发了那顿疯,玉纤阿明明看在眼里。为何玉纤阿还是一次次地视而不见,原谅范翕?范翕如此弑杀如麻,之前差点掐死玉纤阿,这次又差点杀了成容风,成容风不懂玉纤阿为何还不警惕!   玉纤阿为何不担心婚后,范翕今天下午那把剑,会直接架在玉纤阿自己的脖颈上?婚前尚且如此,婚后成家还能管得住范翕么?   只是一段少年情事。丢就丢了……丹凤台三年,仍然不够斩断范翕和玉纤阿的情缘么?天下女郎那么多,为何范翕就盯着玉纤阿不放?范翕若是为了玉纤阿好,就该放过玉纤阿才是。   成容风气得直喘:“他那般自私,非要拖累玉儿……玉儿为何不能清醒?!”   成夫人在旁瑟瑟不敢答。   成府等了玉纤阿一晚上,成夫人都撑不住犯困时,小厮突来惊喜报告,说玉纤阿回来了。   一听此言,成容风当即起身向外,欲去玉纤阿院中见这个妹妹。自寻回这个妹妹,成容风认为自己是一径捧着妹妹,半句不好听的话都不敢对妹妹说。但是此时,他不说已不行了。他要严厉告诫妹妹,请妹妹和范翕断情!   绝不可再往来!   成容风大步流星地向外,寒夜清湖水光相照,郎君衣袍被风掠起。他走了一段,成夫人在后追得紧迫,就见夫君蓦地停下了脚步。成夫人看去,见是身形袅娜的妹妹并没有回自己的院子,而是正向会客厅这般行来。   成夫人怕夫君责骂妹妹,在玉纤阿抬眼、双目盈盈地望来时,成夫人抢先开口:“天色已经很晚了,妹妹去睡吧!有什么事改日说也罢。”   成容风冷着脸,盯着玉纤阿。   玉纤阿仍行来。   到二人面前,玉纤阿行了一礼,然后跪了下去。   成容风立时后退三步,他对玉纤阿的怒意,因为玉纤阿的这一跪而转变成了惊怒——“玉儿,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玉纤阿跪在成容风面前,拱手抬袖,婉声相求:“纤阿有一事相求兄长,求兄长谅解。纤阿欲嫁飞卿,求兄长成全!”   成容风目欲喷火。   他厉声:“不许——!”   成夫人在旁胆战心惊:“玉儿你先站起来,好好和你兄长商量。”   玉纤阿不起身,仍跪地拱手,双手拱于眉前,她腰背跪得挺直,态度分外坚决:“纤阿欲嫁飞卿,求兄长成全!”   成容风:“绝不成全!”   他怒声:“妹妹你不是这般冥顽不灵的人,妹妹你不是这般强硬逼迫他人的人!你站起来!范飞卿不值得你跪我!”   玉纤阿仍坚定的:“请兄长成全。”   成容风:“玉纤阿!”   玉纤阿抬眼,寒夜中,她眉目如春水照花,眼中水光潋滟,似有盈盈泪意。她是世间难得美人,双目盈盈噙泪的模样,看得让人心颤。而她仍道:“我欲嫁于飞卿,我已无法等待。我亦不愿逼迫兄长,但我亦是除了嫁他,毫无办法。我心中慕他,兄长早已知道。若纤阿此生无法嫁于飞卿,恐我一生寡然无味。兄长忍心见我如此么?”   成容风咬牙:“不过是少年情而已……”   玉纤阿:“正是少年之情,才无法忘怀。我与飞卿至此,已绝无可能分离。只求兄长成全。”   成容风喘气,面容僵硬得近乎扭曲:“若我一直不允呢?”   玉纤阿仰脸盯着他,面容似雪似玉,眼神清冷。她面无表情道:“那请兄长从族谱中抹去我的名字,我本就是已丢了十六年的孩子,本就不该待在成家。我愿出成家,愿以白身嫁于飞卿。他还是会娶我的。他与我的事,从来就和成家没关系。”   成容风被气得:“玉纤阿——你这是什么混账话?我和你姐姐,与母亲,在你心中一点分量都没有么?你、你——”   他抬手就想扇那不听话的妹妹一巴掌,但是他又控制住了。他拼命忍耐,他拿这个看似温柔、实则强硬的妹妹毫无办法。成容风最后咬牙切齿:“来人!将玉儿关进屋中,每日除了吃食,什么也不要送,谁也不许和她说话!玉儿,你好好地去冷静冷静。你就知道他不是良配,就知道哥哥是为了谁在着想!”   ——   第一次,成容风发了大火。   将玉纤阿关了起来。   玉纤阿无动于衷,姜女茫然无措。姜女悄悄躲开,怕成府二郎的雷霆之怒,波及到自己。   ——   次日下午,范翕才从昏睡中清醒,醒了过来。   他醒后发现自己的衣裳已经被换了,手臂也被包扎了。他蹙着眉独坐一会儿,有些茫然。他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他还在成府的时候。他没有杀成成容风,眼睁睁看着玉纤阿抛弃他奔向成容风,然后范翕伤心无比地离开了成家……之后发生了什么?   范翕脸色微变。   知道自己恐是又犯病了。   手臂上包扎伤口的纱布……范翕手揉着额头,哑声唤道:“梓竹!”   梓竹早已等候在外,范翕一声唤,梓竹就带着侍女仆从进了屋。梓竹高兴范翕醒来,说了些吉利话,又扶着范翕起来漱口喝粥。范翕本不想吃,但他肚子空空,胃确实有些难受。再加上……手臂上的伤,也许是梓竹帮他处理的。   范翕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梓竹:自己发疯时居然没有杀了梓竹?这少年可真是命大。   因对梓竹有点心虚和感恩,范翕今日对梓竹便没有冷言冷语。吃了粥后,范翕胃舒服了点儿,还和颜悦色地赏了梓竹一番,迟疑着说道:“……你昨日处理得不错,日后还是如此便是。不过日后我那什么的时候,屋子你就不要进了。更不必在那时候进屋为我包扎伤口。我唤你时你再进,否则,你若是死在我剑下,可不能怪我。”   梓竹望着他。   范翕意识到不对。   梓竹说:“王上忘了昨天发生的所有事了?”   范翕敏感问:“发生了什么事?我做了什么?”   梓竹道:“其实王上没做什么。是玉女来看望过郎君。我确实听王上的嘱咐,没有进过王上的屋舍。但是玉女让成渝撞开门,玉女进去了。玉女在王上的屋舍待了整整一个时辰。我并没有为王上包扎伤口,王上的衣服和伤口,都是玉女帮忙打理的。”   范翕脸色变了。   一点点发白。   他最清楚他神志不清时是什么样子了,他连人都认不清,就算玉纤阿在他面前,他恐也是分不清的……他颤声:“不是说不让任何人靠近么?为何让玉儿进来……她、她出门的时候,身上可有伤,可有……血迹?”   他几乎说不下去。   怕听到玉纤阿被自己弄伤的消息。   悔恨之情包裹他,他喘不上气。范翕手扶在案头,已再一次开始觉得头痛,脑中的鼓声重新响起。他眼睛一点点泛红,撑在案头的手臂发抖……然后梓竹一句话,让他的世界重新清静了:“玉女郎身上毫发无伤,她甚至与我等坐了一会儿说了会儿话,才离了府。”   范翕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喃声:“那就好……那就好。”   但紧接着,他又僵硬地滞住。他抬目盯着梓竹,目如血染,一字一句:“她看到我发疯的样子了?”   梓竹踟蹰着点头。   梓竹正要再说,范翕一把将案头的碗箸全都砸了下来。听范翕怒道:“出去!全都出去!”   ——   把人轰走,并不能缓解范翕心中的恐惧和焦躁。   他手指紧紧抠着桌案,额上开始出汗。他刚到洛邑时,不想见玉纤阿,是觉得自己容颜有损,想等自己恢复好了一些再见她。昨日在成府大闹,玉纤阿恐就对他生气。而她好好地来看他,恐看到了他发疯的样子。   她会怕他吧?   她会不会后悔了?   她如今认回了成家,她没必要只巴着他。她看他疯成这样,她是不是会后悔答应和他在一起……范翕白着脸,一个声音在脑中嘲讽,说谁爱上你不会后悔呢。可是另一个声音又说,她给你写过信的,她说过爱你的,她答应过生生世世不离不弃的,她不会反悔的。   范翕闭目,睫毛覆于眼上,轻轻颤抖。   他肩上压力极大,他算着时间,想玉纤阿昨夜回了成家,是不是以后再也不会登门了。她是不是开始犹豫了……或者她是不是被他吓到了。   谁见到他那个样子都会吓傻吧。   范翕喘着气,他额上、鼻尖渗汗,肝肠寸断。   他剧烈地挣扎一会儿,还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目有凄意和惧意,但他不想就这样结束——   玉儿不来见他,他就去找她。   他向她道歉,向她求饶,向她保证自己不是总是那么疯的。他大部分时候都是正常的。   所以……玉儿,别怕他。   别不要他。   他会对她好的。   他会、会改过自新的。   她如何罚他都行,别丢下他一人。   ——   范翕怀着极重的包袱出了府门,他独自一人出去,没有告诉任何人。范翕在成家门口徘徊,几次鼓起勇气,都不敢登门去拜。他不怕成容风将他轰出府,但他昨天才差点杀了成容风,到底心虚,怕再做了什么,成容风在玉纤阿面前添油加醋地诋毁他。   范翕犹豫一会儿,还是决定翻墙。   他就、就……偷偷地去看一看玉纤阿。   他观察一下玉纤阿的情绪,再决定自己该怎么道歉吧。   范翕再次在心里自我鼓励,在心里强调玉纤阿说过爱他的,他要有信心,他要对她有信心。   他只是……发疯而已。   又不是每天都发疯。   只要玉儿以后躲开他这个时期,他们还是可以在一起啊。   他并没有疯了,他还是范翕,还是她的公子。   范翕心中一时发狠,想若是有药可以让玉纤阿失忆,忘掉短期发生的事就好了。   他心中一顿,决定若是玉纤阿放弃他,他就回头搞来药对付玉纤阿。   ——   夜风清凉,月悬于天,梧桐树影婆娑似水中藻荇。   就是这般心情下,范翕溜入了玉纤阿的院落,他看玉纤阿的屋舍门窗紧闭,略有些疑惑。以为玉纤阿不在府上。   范翕疑惑间,见有侍女来,端来食盒,用钥匙打开了门锁。侍女将食盒送进去后,又关上门,出来后将门重新锁上了。   范翕的脸微微沉下。   他本想杀了这些侍女,但怕玉纤阿生气,还是等这些侍女走了,范翕才几个起落间,落到了玉纤阿的屋外。   他站在门口,敲了敲门。   他听到了里面女郎呼吸的声音,知道是玉纤阿。   玉纤阿在屋舍中没有开口,范翕低声:“玉儿,是我。”   屋舍中正坐在榻边出神的玉纤阿一怔,听到范翕声音后,她走到了屋门口。隔着门缝微弱的月光透来,她看到了门外郎君细窄的腰身。她迟疑:“公子?”   听玉纤阿声音依然婉婉,以为她会生自己气的范翕舒了口气。   范翕柔声:“是我。”   隔着一道门,二人慢慢地靠近门,将手贴在门板上。   玉纤阿柔声关心:“公子,你醒来了?身体可有不适?怎么来这里了?”   范翕面颊微红。   想到了自己昏迷中,是被玉纤阿换的衣。她看遍了他……他红着脸道:“你、你换的衣挺好的,我没什么不适。玉儿,谢谢你。”   玉纤阿:“……”   她被他的羞涩传染,便也有些尴尬:“……哦。”   范翕又蹙着眉道:“可是他们为什么关着你?成府在欺负你么?他们怎能这样对你?”   玉纤阿柔声:“是我惹了兄长生气,公子你别乱牵连人,不怪他们的。公子等我几日,我就能出门与公子见面了。”   范翕挣扎着问:“是、是、是因为……你去看我,成容风生气了?你、你……你那么在乎他生不生气么?他生气了,你就愿意被关起来?你们,感情这么好啊。”   他语气里满是酸楚挣扎。   恐他心里想的是你凭什么和成家那么亲近呢,你只是看了看我,这是应该的啊。你怎能和成家走得那么近,却和我疏远呢?我才应该是最重要的啊。   但范翕现在满心愧疚和恐惧,他都避免着自己发疯的事不敢提,自然话里话外委婉十分。他连吃成家的醋,都吃的犹犹豫豫,分外小心。只心酸地感慨“你们感情这么好啊”,也不像平时一样挖墙脚说“我对你才是最好的,你别听成家的,听我的”。   玉纤阿莞尔。   她声音轻柔:“我被关起来,和去看公子无关。却也和公子有些关系。公子想知道么?”   隔门而立,范翕轻声:“嗯。”   玉纤阿道:“我告诉兄长,我要和公子成亲。”   范翕怔住,他的脸,一点点从黑暗中抬了起来。他看向自己面前的门,透过门,他看向几步外的那见不到面的女郎。   范翕怔忡:“你说什么?”   玉纤阿声音清晰:“我告诉兄长,我要尽快和公子成亲。如果兄长不同意,我就脱离成家,以白身嫁于公子。”   她微笑:“我要与公子天长地久。”   范翕站在木门前。   他的手贴着门。   他久久地站着。   玉纤阿调皮问:“你愿意娶白身的我吧?”   这一刹那,天边炸雷响,失去的魂魄飞了回来。心魂中,范翕缓缓睁开了眼,回过头去,看到了身后的美人。他魂魄中千万个灵魂死去,埋入冰川变得冰冷,但又有一个灵魂固执地活着,守着。于是他看到了皑皑雪地中,她的斗篷和金链子交映,她仰着面看他。看他走向她,向她伸出手去。   回到现实,范翕立在屋门外,静静垂目。他望着地上的影子,孤零零的影子,这世间好似只有他一人。可是明月高照,如影相随啊。   这凉风、朗月、门缝的光,使他再一次爱上玉纤阿。明月在天上高悬,如影相随,忽有一瞬冲破云雾,向他奔来。   如果他爱月亮,如果月亮下凡,他也愿长长久久地和月亮融为一体。   范翕微微噙笑,既心酸,又快活。既难过,又激荡。他不再是疯子了,他还是范翕。范翕喃喃的、涩然的:“我……我愿意。”   他额头贴着门板,闭上了目。   他哽咽般重复:“我要娶你。我要与你天长地久。”   ——天长地久,永不分离。 第139章   他想和心爱的女郎天长地久,但他又不能让心爱的女郎受伤。   一时痛快, 一时又心痛。总之, 千难万难。   ——   夜里风清雾浅, 云阶月地,树影婆娑浮在地砖上。   檐角铁马叮咚, 廊口灯笼光照下晕红色的光。   宽袖拂地的玄袍青年靠门而立, 隔门几步之远, 屋中立着玉纤阿。   玉纤阿透过门缝细弱的光, 看到范翕扶着门,竟慢慢坐了下去。黑色暗金纹的袍袖拂在地上, 她看到他袖口的金色卷草纹, 便模糊地想到她已经很久不见范翕穿白袍了。那个少时一身雪袍、纤尘不染的公子翕, 在范翕的身上,确实渐渐远去了。   然而无所谓。   她会让他变回以前的他的……   玉纤阿这样想着时, 听范翕隔门漠声:“玉儿, 我再回不到过去了。”   玉纤阿一怔。   良久她才意识到她想什么, 范翕是知道的。他慧而敏, 很多事情他不想说, 不代表他不清楚。他知道她在眷恋什么,知道她是依靠什么在爱他……玉纤阿心中微哽,忽觉羞愧,竟觉得自己好似对不起范翕一般。   她一心想范翕恢复到过去, 可是如果范翕再也恢复不了呢?难道她就不爱他了么?   范翕靠门而坐, 瘦长的手搭在膝上。玉冠博带, 衣袖却皱了。他漠然十分,脸上一丝表情也无,和刚才那个激动得想落泪的范翕又不一样了。   情绪如此多变。这才是现在的范翕。   发丝拂面,眼中是藏不住的阴冷,现在的范翕仰头看着天上的濛濛月色。   范翕搭在膝头的手隐隐发抖,该是情绪极为不稳的缘故。可惜玉纤阿不知道。玉纤阿只能听出他语气冷淡,刻意地压制情绪:“我情绪激动时会犯病,你知道么?”   玉纤阿被他那生硬的陈述语气说得很难过:“……知道。”   范翕再道:“我犯病时会杀人,会自残,会谁也认不出来。醒来后我又会忘掉一切。”   玉纤阿心中酸楚,她蹲跪下去,隔着门缝,望着他靠着门的瘦削背影。她道:“飞卿,别说了。”   范翕说:“不,你要知道你是要嫁给一个什么样的人。”   范翕望着天:“我不但会犯病,我平时的状态也和你认识的那个公子翕不一样了。我再对人温柔不起来、细致不起来了,我看什么都觉得厌烦。我不喜欢说话,不喜欢见人了。婚后你会发现我很闷。我正常的时候,脑子里有时候都会出现幻觉。我能听到鼓声,那鼓声催着我去杀人……”   玉纤阿沉默着。   她慢慢说道:“你答应了娶我。你说这些,是想要反悔么?”   范翕说:“我不想反悔,我怕你反悔。”   俊美的青年红了眼,仍靠门仰脸,目光阴森又执拗地望着天上的濛濛明月。   他喃声:“我失了父母,背后无人可依。我疑神疑鬼,整日怀疑这个,算计那个。我还脑子有病,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犯病。我嫉妒心强,控制欲强,杀心重,看谁都不顺眼。我还想夺位,还想复仇……稍不小心,我就会摔得粉身碎骨,坠入深渊,不知明日在哪里。”   他红着眼眶笑。   他自若的:“但是如果你能接受这些,还愿意嫁我,我会对你特别好。玉儿,我会对你好的。只要你不是要离开我,你要什么我都帮你。天上的星星月亮我愿意帮你摘,春天的花、冬天的雪,我愿意陪你赏。你嫁了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正如你未嫁时一般,我绝不管你。”   “只要我有的,我都与你分享。我没有的,你若是想要,我也打下送给你。咱们相识一场,你知道我的心,我已不必累述。我会让你成为天下最幸福的妻子,我什么都听你的。”   “你若是错过了我,也许你还能过得很好。但你再找不到像我这样爱你如性命的人了,你再找不到我了。”   “你若是接受我的缺点,不错过我,那我们会是天下人最羡慕的神仙眷侣。”   玉纤阿在屋舍中听着范翕说这些。   她本来情绪温和,她还留着一腔精力准备和成容风对抗。但是范翕说这些,她就忍不住眼中潮湿,忍不住想要落泪。   她恨他语气那般寂寥,又爱他如此真诚。   玉纤阿飞快地低头擦去眼中水渍,红着眼骂他道:“我早就说过要嫁你了,你都答应了才来说这些。你到底是想娶我,还是想说服我不要嫁你?”   “你太讨厌了。为什么又想说哭我?我不喜欢哭你知不知道?!”   范翕笑一下。   月光带着凉意,薄薄地如细霜般覆在他身上。他低声:“再不让你哭了。”   玉纤阿哽咽:“我不信。你这般能折腾……”   他一个人折腾得天翻地覆,她多被动啊。   门外灯笼光下,青年扶着墙站了起来,玉纤阿听到门外锁头簌簌的声音,似被范翕拽动。她开口:“公子,你又在做什么?”   范翕温声:“我想把门打开,放你出来。我们一起去见你兄长,我好好与他说,说服他答应我娶我。”   玉纤阿呆一下,然后失笑:“公子,不要折腾了!天已经这么晚了,你可怜可怜我兄长吧?他昨日才被你刺伤肩膀,晚上又被我气得差点吐血。你不能让他好好睡一觉,好好休息一日么?为什么见天地要气他,折腾他?他太可怜了!”   范翕怔一下。   显然他并不觉得自己很折腾。   而且玉纤阿答应嫁他,他此时情绪激荡、满心快活,只觉得身体和精神都充满了无限动力。他迫不及待要做许多事,比如说逼迫成家低头,逼迫成家让他娶玉纤阿……然而玉纤阿却让他不要折磨成容风了。   范翕忍气吞声:“那你是如何想的?”   屋舍内,玉纤阿坐在地上,揉着有些酸涩的眼睛,温温柔柔地回答:“公子,夜深了,你回去好好睡一觉吧。这边的事你就不要管了。你昨夜都还在昏睡,想来今天精神也不好。这些事我来处理吧?”   范翕固执地:“你打算如何处理?”   玉纤阿知道自己不说清楚他是不会放弃的,她叹一声,道:“我打算绝食相抗。我兄长是疼爱我的,他舍不得说我。等我绝食两日,他就会受不了的。到时候他看我奄奄一息的模样,我再掉两滴泪……女大不中留,我兄长再无奈,又能拿我怎样?他到底会同意的。”   玉纤阿分析道:“通常男儿对我都富有同情心,我只要可怜一些,很少有男子会铁石心肠、不留情面下去。说服了兄长,兄长再帮我说服姐姐。至于母亲……我虽然与母亲见的次数少,但我总觉得,也许我母亲才是最容易说服的。公子,我母亲好像并不厌你。”   范翕慢慢道:“靠美貌博男子同情,靠心机博男子之爱。你昔日,就是用这种手段对付我的。”   玉纤阿:“……”   她见识到范翕现在脾气的古怪——他莫名其妙地与她算起旧账来。   她装作不察,只自然地扶额叹,面红尴尬:“公子,这时候就不要与我算以前的账了吧?”   范翕好似笑了一声。   他不再说话了。   听到他低醇的笑声,玉纤阿才放下心,想他的情绪,应该终是稳定下来了。她心中顿时充满了信心,想只要自己嫁给了他,只要自己在,她就一定可以帮范翕控制住他时刻崩溃的情绪。她不求他恢复成以前的样子……他不要再糟糕下去就可以了。   玉纤阿低声劝:“公子,回去吧。等我两日,等我说服我兄长我就去见公子。公子先好好养身体。”   范翕说:“好。那我走了。”   ——   二人诉情,范翕隔着一扇门,温温和和地和玉纤阿不舍了一会儿,才告别。他跃上墙头,转身离开成府。但是一背过身,他面对玉纤阿时脸上才伪装出的片刻温情表情就消失了。他确实已经不喜欢假作温柔了,他只是怕玉纤阿怕他而已。   他淡着脸,面容被阴霾笼罩,眼眸漆黑冷冽。   他神色阴晴不定,静默地想着一些事。   趁自己情绪尚低落时,范翕先进宫见了卫天子一面,和卫天子就齐国的事再讨论了几句话。但一整晚,他脑中都在转着自己和玉纤阿的婚事——   他怎么可能让玉纤阿冲在自己前面?   他更不忍心让玉纤阿为此绝食。   他之前一直不提婚事,是他怕玉纤阿仍有顾虑,仍不愿意。他若是提了,她不愿意,他反而跟着伤情。就像他不喜欢她总喝避子汤,玉纤阿却坚持,他便从不提。只要玉纤阿给他一个信号,他就会想法子达成。   毕竟他早就想娶她了。   只怕她不愿而已。   只怕她拒绝自己后自己因悲伤而犯病而已。   ——   当夜,范翕已经溜入成府,隔着门见了玉纤阿一面。而范翕总觉得玉纤阿的院中好似少了些什么人,但范翕刚刚犯过病,脑子还不算太清晰,他一时想不起来自己觉得哪里少了人,干脆先走了。   被遗忘的人,是成渝和姜女。   二人压根不知范翕已经偷溜来成家见过玉纤阿一面。   二人站在院落后方墙角下,正激烈讨论,该不该让玉纤阿被关起来的事让范翕知道。   姜女希望成渝能出去送消息:“玉女被关起来,成二郎不许任何侍女靠近女郎的屋子,他们特意看住我,不让我和玉女说话。我觉得这事需要让王上知道,让王上救玉女!”   成渝不赞同:“昨夜我们走的时候,公子还在昏睡。你没听吕归说么?公子每次犯病都会把自己关一整日。现在说不定公子才刚刚醒来。公子身体不适,怎能为这点小事来回奔波?”   姜女瞪大美丽的眼睛:“你眼里只有公子,没有玉女么?你觉得公子刚醒很辛苦,你就不觉得玉女被关起来很可怜?”   成渝道:“我不觉得可怜啊。我觉得玉女那般聪明,她肯定自己有主意,我们听她的安排不就好了。”   成渝拿出自己常年服侍范翕的经验,语重心长地劝姜女:“你看你压根没有服侍那般主子的自觉性。公子和玉女本质都是一类人,他们需要我们做事时他们会开口,他们不需要时我们主动出手,反而会打乱他们的计划。你以为他们会高兴么?他们会生气我们自作主张。所以我们安心等命令便是。”   他自以为自己好心的解说,姜女会恍然大悟后感激他。谁知姜女瞪着他,气得脸色扭曲一下:“你咒我要为玉女当一辈子侍女?!我竟要当一辈子侍女?!”   成渝:“……”   姜女:“你觉得我永无出头之日,只能服侍玉女?我这般貌美,我只能当侍女?!”   成渝见她近乎抓狂崩溃,默默后退。   二人争吵,很快偏离了最开始的话题。但显然,姜女已经被成渝说服,不去多此一举了。   ——   玉纤阿说服了范翕后,心中轻快十分。   成府送进屋子的膳食,她一口没吃。就如她自己跟范翕说的那样,她要绝食相抗,成容风即便不会屈服,也会来看她。只要他来见她,玉纤阿自信自己的口舌之能,不信自己说不服成容风。   如此饿着肚子睡了一晚。   绝食了一日,第二日清晨,侍女再送来膳食时,玉纤阿咬着牙,仍然一口没碰。她胃饿得有些泛酸,这时她就忍不住想到范翕,想到范翕就不肯好好吃饭。原来整天不吃饭,胃是这样的难受……待她嫁给他,她定要日日看着他用膳。   她起码要将他的身体调养好。   玉纤阿坐在屋舍中,思绪飘远,又想到自己一个女儿身,该如何对付齐国和卫国。成家和卫国有些交情,成家目前还在为卫天子做事。嗯,她要从兄长这里下手,要帮范翕挖兄长的墙角。或者说,只要她嫁给范翕,成家天然就具备了立场,就只能帮范翕了……成家当然要帮范翕。   若不是湖阳长公主昔年和周天子之间结的仇,事情怎会到今日这一步!   必须要让兄长帮范翕!   唔,首先应该让兄长吐出一些卫天子的私密事,不动声色地瓦解天子的势力。还要看看朝臣中有哪些仍向着周王朝、或者不满卫天子的人……   玉纤阿想得出神、想得自己恨不得身为男儿郎冲去朝堂上一展身手时,木门板被从外重重叩响:“玉女!玉女!”   玉纤阿回神,听出了是姜女在外拍门的声音。她一时惊讶,因为兄长吩咐不许任何人和她说话。怎么姜女能过来?莫不是出了事?   玉纤阿一凛,起身走向门口,冷静问:“发生何事?”   姜女道:“二郎本要出门早朝,被王上堵了府门。王上强迫二郎告了假,今日不能去朝堂上。之后王上就和二郎一起去会客厅了,二郎脸色特别难看!到现在一个时辰了,两人还没出来!我趁他们不注意,才偷偷来找你!”   玉纤阿听到后一怔,意识到范翕果然又没有听她的话。   她跟范翕说的话,范翕转头就当没听过,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玉纤阿一时不知该怪谁,声音也变得焦急:“一个时辰没出门?公子会不会又对兄长动手?他会不会又伤了我兄长?”   那后果太可怕了,让人心底生寒。玉纤阿站在门口踱步,高声:“成渝!破开门,我要出门!”   不能再等了!   范翕打乱了她的计划!   她担心那二人打起来!   ——   舍内一炉香不尽,茶水已凉。缕缕香烟浮在半空中,蜿蜒似蚁行蛾飞。分坐两案,范翕和成容风对坐。   范翕强行堵了成容风的路,和成容风一起回到会客厅。成容风怒焰冲天之际,就听范翕淡淡开口:“我与玉儿是在我巡游天下至吴国时遇到的。”   成容风不耐打断:“你若是只想说这些,就免了吧!我早已清楚你们的过去事情!”   范翕漠然无比:“不,你不清楚。你只从旁人口中听过,你从未从我和玉儿口中得知。你并不知道我们走到今天这一步有多不易。既要结亲,我总要你明白我为何非她不娶,她亦非我不嫁。”   成容风正要起身走时,范翕口中的“她亦非我不嫁”打动了成容风。成容风迟疑一下,想到妹妹那夜在自己面前长跪不起的模样。他踟蹰半晌,还是重新坐回去,心中冷笑着,想我就听听你要如何美化你对我妹妹的强求。   紧接着,成容风就听了一个时辰的漫长故事。   他从初时的漫不经心,到后来的隐隐动容。他打量着对面的青年,他隐约还能想起公子翕以前温润如玉的样子,但他确实从未见过范翕对女子那般温柔上心过。   于幸兰不行。   范翕对于幸兰只是做戏。于幸兰自己看不出来,同为男子,成容风早就怀疑过范翕不喜欢他那位未婚妻。不过是当日范翕和于幸兰的婚姻与成容风无关,成容风并没有在意过。   而原来,在之前,是范翕拉玉纤阿离开那个牢笼的。   成容风始终不知玉纤阿后肩左侧曾有一个“奴”字,到今天,范翕都没有告诉他。成家没有人太清楚玉纤阿的过去,玉纤阿引以为耻从不肯提,而只有从范翕的话中,成容风才能知道一点妹妹的过去。   妹妹在吴宫时的卑微,劳作时的不易。妹妹长那么大,只有范翕为她过过生辰。妹妹与范翕曾经翻脸,曾想分开。两人在亭舍分开,范翕走后就得知妹妹“身死”。他又去找她,又辛苦地将她带走。她去平舆见他,她和他在战乱中分开又重逢……   成容风表情肃然。   他不得不动容。   他望着对面那面容冷淡的青年,轻声问:“我听你说起那些,都觉得痛苦。但看你的表情,倒是还好?”   范翕淡声:“本就没什么,都已经过去了。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始终爱她。我与她也曾想过分手,我也忍过不去爱她。那时候她只是出身卑微、又屡屡骗我的小侍女。我想过放弃,想过与她结束。可是我结束不了。”   “我忍着不爱她,却又忍不住爱她。”   “我并不觉得难过。我可以娶她,我以后可以与她天长地久。我知道我和她有以后漫长的一生,之前吃过的那些苦,想起来便都是情难自禁,而不是苦了。”   成容风沉默。   成容风放缓语气,慢慢说道:“我懂了。然而,我依然不能放心将玉儿嫁你。”   范翕抬目望着他。   成容风道:“你此人如何心性,你比我更清楚。我可以理解你以前与玉儿非常好,但我怕你以后对她不好。我没有亲眼见过你对她多好过,我却是亲眼见过你想掐死她。是,我已经知道你那时有多痛……但你想拉着玉儿一起死,我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的。”   范翕凄然一笑。   他漠声:“你担心得很对。不光你担心,我也担心。我也怕我对她不好,辜负了她。”   成容风挑眉,有些意外范翕竟然与自己站到了同一线上。   这才听范翕说:“是以我前来,还有一件事,便是与你写保证书。约定我与玉儿的未来。但凡你我约定的我做不到,你自可拿着我的保证书公布天下,寻我算账。天下人作证,我抵赖不了,自甘死于你的剑下。”   成容风再次动容。   他从未见过世间有男子为求一女,做到这一步。哪怕范翕跪下来求他,都没有这样让他放心。   ——   成容风与范翕拟定保证书的内容。   成容风几近苛刻,完全站在玉纤阿的那一面,既试探范翕,又维护玉纤阿的利益。   他说:“你与玉儿成亲,玉儿三年无所出,你才可以纳妾。之前你若留任何女子于帐内,叫我知道了,我都会带走玉儿。”   范翕道:“我永不会纳妾的。不用和你约定三年。”   成容风以为他开玩笑:“范氏血统,你要亡在你自己身上?”   范翕认真道:“不会的,玉儿答应给我眉眉。而即使没有……我的兄长们都有孩子,我又……又有些毛病,我的血脉留不留下,不是那么重要。”   他目有愁色,心有忧意,担心自己若是有了孩子,孩子会不会继承他的疯病。他有些怕这些……所以他不想要儿子,他想要女儿。女儿继承玉纤阿的血脉,不要继承他的。他的血液污脏恶心,他一点都不想留下后人。   成容风以为范翕在胡说八道,并不放在心上,只是见他答应了,便写在了保证书上。   成容风再道:“玉儿但凡说你一个不字,我都要带她走的。”   范翕:“好。”   成容风:“她嫁你后,一根头发都不能掉。不然我唯你是问!”   范翕颔首:“好。”   成容风:“你不得骂她,不得辱她,不得让她伤心。我妹妹不是寻常女子,你不能将她视作寻常妇人般看待。她要做什么,你不得压制。”   范翕低声:“我本来就欣赏她这一面,岂会压制?”   成容风将这些都写了进去,又林林总总提了许多苛刻的要求,例如范翕必须保证多长时间让玉纤阿回门,多长时间让玉纤阿回到成家住一住,若是生孩子难产时必须保玉纤阿,若是玉纤阿不能生育范翕要和成家人商量纳妾事宜不得自作主张,若是……范翕都答应了下来。   成容风提的要求便越来越奇怪。   最后要求多得成容风自己都提不出多少,但他绞尽脑汁为妹妹谋福利,近乎胡搅蛮缠:“玉儿若是瘦了,若是掉一滴眼泪,你都要……”   门口传来玉纤阿的声音:“不行!公子,不要答应这样的要求!”   厅中的范翕和成容风写约定书正写得畅快,听到门口的女声。范翕站起来,目光微微亮了一下;成容风手中提着笔,却面容微僵,有些不自在。二人一同看去,见姜女在后跟随,玉纤阿抬步迈入门槛,衣袂轻扬似雪飞。   成容风外强中干地瞪视过去:“谁让你出来的?不是让你面壁思过么?姜女!怎么回事?”   姜女胆怯地低头,躲去玉纤阿身后。   玉纤阿走了过来,站到范翕身边。她先瞪了范翕一眼,才面向成容风:“兄长,我瘦不瘦,掉不掉眼泪,这是我个人的事。我理解兄长是为我好,但这般匪夷所思的要求是欺负公子,我不能让公子答应你这么过分的要求。”   她手向前一递,婉声:“请兄长让我过目你与公子的约定书。我必要为公子争取权利。兄长,他是我未来夫君,不是我的奴隶,我的仆从。夫妻之道,很多事情不应该归得那般细。”   成容风:“……”   他看向范翕:“你不管管你未来夫人?”   范翕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兄长不是说,让我不要反驳我夫人么?我夫人说什么都是对的,我若是反驳她,你要找我算账,要带我夫人离开我的。我可不敢反驳我夫人。”   成容风:“……”   他声音颤,哭笑不得:“你们这对……这对……!”   范翕撩袍,拱手而拜:“多谢兄长成全我。”   范翕回头看向玉纤阿。   玉纤阿微微一笑,与他一道向成容风俯身拜。   男俊女美,二人相携俯身相拜,衣袂翩然似惊鸿,真如神仙眷侣一般,看着何等般配。   成容风分明已经心软,分明已经同意。看到范翕二人向自己行礼,成容风目中带了些笑意,却还是故意道:“别谢我太早。你姐姐还没同意呢,父亲母亲还没点头呢!”   玉纤阿袖子挨着范翕,她柔声调皮道:“那便劳烦兄长帮我说情了。”   她与范翕对望一眼,道:“我想尽快与公子成亲,越快越好。”   成容风怒:“玉纤阿,你羞不羞?!这样的话,范飞卿都没有说,你说什么?!这话你少提,我成家女没有迫不得已倒贴男人的!”   玉纤阿认真和成容风辩。   她口舌厉害,堵得成容风说不出话。范翕只站在玉纤阿身后,神色淡淡地看着玉纤阿。他神情冷淡,但是慢慢的,他目中也偶有温柔色浮起。虽然极为浅淡。   他是喜欢玉纤阿维护他的,他是眷恋她的。   玉纤阿和成容风说话,发现范翕已走神,他侧着耳,似被窗外的动静所吸引,然他蹙青眉,神色抑郁无比。玉纤阿悄声:“干什么?”   成容风在写合约书顾不上二人,范翕流波一转,小声回答玉纤阿:“我在听蝉声,蝉声叫几声,就是我几月后娶你。现在叫了好多声了,我不高兴,一会儿捕蝉烤了吃吧。”   他用气音说这话,一本正经,眼有愁绪。玉纤阿望着他,就忍不住多爱他一分——他是这般可人怜爱的公子。   她红着脸咳嗽一声。   而挨着女郎衣袖,范翕偷偷伸手,大袖下,他屈手勾住她的袖子。   玉纤阿感受到了,温和地回应他,任他手伸过来与她相握。范翕唇一翘,又开始扒玉纤阿的手指头,他小动作太多,被玉纤阿回头瞪一眼。范翕不甘示弱地瞪回来。   成容风抬头,看到两人的小动作:“……”   你们当着我的面偷偷摸摸,以为我眼瞎么?   ——   成容风答应了范翕的求娶,范翕说好改日送庚帖与女方相合,寻最快的良辰吉日成亲。   成容风只问:“你二人这般,要如何蒙蔽卫天子?在诸人眼中,除了燕王做公子时曾带玉儿来洛邑,你二人当无关系才是。你二人突兀成亲,恐天子猜忌,降罪下来。”   范翕不语。   他神色淡漠,分明已有主意,却不想说话。   玉纤阿与范翕对望一眼后说道:“那少不得我与公子要演一出戏,重续前缘了。成家和燕王要为利益而联姻,我不情不愿,公子强取豪夺,成家要牺牲我。”   成容风质疑:“玉儿,这可不是开玩笑。天子和世人哪有那般好骗?”   玉纤阿咳嗽一声,尴尬道:“兄长不必担心。我与公子……蛮擅长这个的。”   装模作样,演戏嘛。   她和范翕的专长。不能因为范翕现在见天冷着脸,就以为他演技大不如昔了啊。 第140章   九月,卫太后生辰。天子为太后办生辰宴, 诸侯王们纷纷赶到洛邑为太后庆寿。   后来史书中记载, 周君于此次卫太后的生辰宴上, 得遇周后玉纤阿。玉女为成府第三女,初时避周君, 周君夺之。   ——   银浦初飞, 羽林环卫。   九月中旬太后生辰宴之夜, 成府三子相携前往王宫, 为太后贺寿。大宴在王宫后殿举办,宴请群侯与列侯之妻、其他身份尊贵的女郎们。   是夜风清月凉, 男女分案同席。   卫天子尚未来之前, 殿中来参宴大宴的男女不过是先向太后庆贺送礼。笙鼓舞乐声间, 玉纤阿跟着自己的姐姐成宜嘉和兄长成容风,也在太后面前走了一遭。太后面见玉纤阿时, 如寻常人那般夸了夸玉女的相貌, 下面的人都有些坐不住。   拜完太后, 玉纤阿便跟随着宫女前去筵席上入座。因成宜嘉和她夫家同列, 玉纤阿便是跟着成容风与其夫人。玉纤阿走得缓慢, 她观察着席中这些人。因听到向太后庆寿的人中有什么公子,宦官报名号时,玉纤阿便故意放缓了脚步,回头望向灯火辉煌的殿堂处。   隐约看到青年男子的背影, 和另几个郎君谈笑风生。   玉纤阿目色微微一顿。   她想帮范翕解决齐卫二国。她不太了解齐国, 但是卫国……卫天子就在她眼皮下啊。成家帮卫天子做了那么多事, 她了解卫国,要比了解齐国容易得多。   玉纤阿这几日多关心了下政事,便得知除了卫王后膝下的三子外,卫天子还有其他两个儿子。其中一个公子,是之前卫天子背着王后所宠爱的某个外室所生。这几年卫天子势大了些,才压过王后,将那个公子认领了回来。在天子的子女中,那位外室所生的公子排行三。   卫三公子与卫太子年岁相仿,先前在朝政上压了太子一头。王后还为此出面,惩治了那位公子,力捧太子。   那位公子,家中妻妾皆是位高权重臣属的女儿。由此,便可见此人的野心。   玉纤阿步伐更慢了。   她刻意与领路的宫女拉开距离,想等那位卫三公子出来后,亲自与此人攀谈,试探此人品性。   她仇视卫天子,便想让王后再强势一些。她想让王后强势,便需激怒卫王后。而激怒卫王后的方式,正可扶持这位卫三公子上位——卫三公子上位,天子高兴,王后不悦;王后不悦,必与天子为难。挑拨天子和王后之间的关系,齐卫之间矛盾越来越深……   但玉纤阿要的,是王后彻底为此发怒。   只有王后失去了理智,才会兵行险招,她才好从中寻到机会。   不过,玉纤阿见王后的次数并不多,自觉自己不算太了解那位王后。她只知王后强势,却不知卫王后强势到何种地步。不了解此人,便不好筹谋。可是她如今和卫王后之间并没有交集,很难接近王后……   玉纤阿有些后悔,想自己当初身为公子湛的未婚妻时,她应该多拜见拜见卫王后,而不是懒怠地一味躲避。   玉纤阿脑中盘算着这些时,忽听到一人沙哑中、压抑着几分情绪的唤声:“玉女。”   玉纤阿脚步停住,顺着唤声看去。她长身而立,立在灯火明灭处,亭亭如玉,明珠之辉。只堪堪转身,秀美眉目间神色且柔且愁,波光流转若撞。想来世间罕见的美人,便正该如她这般——立在昏光筵席间,那样的美丽,既距离极近,又好像远在天边,永不能触。   姜湛怔怔地看着她。   旁边跟随的是秦公主,公子湛现在的夫人。秦公主是一位温柔娴雅的女郎,跟随夫君出席筵席,夫君向一女看去,她便跟着停步。只是听到对方名唤“玉女”,秦公主温柔的眉眼间神色才恍地一动,既认真好奇、又带几分戒备地看向玉纤阿。   玉纤阿触到秦公主的眼神,便知秦公主必然听说过她。   玉纤阿再快速扫一眼姜湛,觉得姜湛比自己记忆中,好似瘦了许多,神色抑郁了许多。   玉纤阿不动声色,心平气和地向公子湛和秦公主行礼。双方互相行礼,玉纤阿温和道:“早些时候听说公子成亲,可惜我人在丹凤台,未能及时祝福。此时见到公子夫人,夫人果然淑雅文静,世间少有。公子好生的福气。”   她这般说话,便是想揭过她和公子湛之前的短暂缘分。   姜湛却盯着她,目光不错。   他依然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我听闻你从丹凤台回来了,却一直没见到你。今夜才见……你,还与以前一样。”   玉纤阿礼貌微笑。   秦公主柔声:“看来玉女与我夫君是旧识,我一看玉女就喜欢十分。玉女,不如你与我们坐到一起来吧,还能说说话。”   玉纤阿岂会和他们夫妻坐到一处?   不说这位秦公主拈酸吃醋话里有话,而且和他们坐在一起……玉纤阿恐怕就没时间做自己的事了。   她正要拒绝时,姜湛却快速:“甚好。许久未见,一起说说话也好。”   玉纤阿一怔,她抬目,有些惊讶地看了姜湛一眼。   姜湛神色平静地回望她。   他心中几分羞愧,因玉纤阿抬头看他一眼,她眸色清澄、眼神极快地掠过他,他便知道玉纤阿看出他仍对她念念不忘了……是,虽然母亲呵斥了他,虽然他已经娶妻,可是他仍想和玉女……   三人间气氛有些怪。   后方忽有一人撞开,姜湛脱口而出:“小心!”   他向前一步,眼见玉纤阿斜后方有个宫女端着盘子,宫女脚下一滑,盘中摆得端正的双耳陶罐一晃,向玉纤阿后背倾洒去。宫女惶然发出惊叫声,玉纤阿听到声音回头,眼见那陶罐从盘中滑下,向自己身上倒来。她反应不过来,姜湛上前欲拽住她,却又突得一僵。   那陶罐中的清酒浇上了玉纤阿的衣袖,玉纤阿另一只手被拽住,有人从后方来,将玉纤阿拽去后,免了玉纤阿的裙裾彻底被那陶罐中的酒液浇湿。   一个郎君拖住了玉纤阿的手腕,将惊疑不定的女郎扶稳。   姜湛伸出的手僵住。   他瞳眸微微一缩,看到那人是范翕。   清逸俊雅的燕王,范翕。范翕不知从何处来,稳稳托住玉纤阿的手腕,免了她后退跌倒、或裙裾被淋湿。虽然玉纤阿的衣袖还是被酒液打湿了,那宫女脸色煞白地跪下求饶,但到底玉纤阿没有失礼。   姜湛将手缩了回来,重新放回袖中。只袖中的手轻轻发抖。   他望着玉纤阿和范翕。   秦公主在旁观望他们几人之间的暗波汹涌,注意到姜湛古怪的反应后,她看向那位燕王。   看到范翕后,姜湛心脏收缩,心中自嘲,想自己又在自作多情了。是啊,玉纤阿的第一选择,从来就是范翕。有范翕在,玉纤阿何尝会考虑自己呢?   姜湛垂下目,他收敛了自己方才面见玉纤阿时的所有激动和发怔,心平气和地:“原是燕王。”   玉纤阿被范翕扶稳站好。   她看了范翕一眼,再看了那个不安地跪在地上求饶的宫女一眼……她觉得这宫女摔倒的时候有点太巧合,范翕出现,她便怀疑宫女摔倒是范翕使坏做的。   范翕明明原本不在列席,他陪同天子在一起。既然范翕来了……玉纤阿向高殿上望一眼,看到了天子和王后的身形。   玉纤阿被范翕握着手腕,她与范翕漆黑幽静的眼睛对视。   刹那间,心跳微快,她有了一个想法。   于是,听到姜湛说“原是燕王”,玉纤阿露出茫然又惶恐的神色。她挣扎开范翕抓她手腕的手,向后退了两步,低头道谢:“原来是燕王殿下么?妾身方才未曾认出是王上,冲撞了王上,请王上恕罪。”   范翕平静地看着玉纤阿俯身请罪的乖巧模样。   姜湛在旁愕然抬眼:“……”   玉纤阿在说什么?!她说她没认出范翕?!她不是和范翕情投意合么,她怎么会连范翕都认不出来?难道三年丹凤台,到底让玉纤阿和范翕之间有了罅隙……姜湛心跳有些快,看到范翕目光平淡地盯着玉纤阿的发旋望了一会儿。   范翕停顿了两刻,似在沉思面前的女子这是做什么。但是他与玉纤阿的眼睛一对视,他就明白玉纤阿想做什么了。   宫宴场合,天子和王后这些看戏的人在场,姜湛和秦公主这样的证人在场。这是多好的,做戏机会。   只一会儿,范翕目色古怪中,透着几分兴味。他慢吞吞道:“你是何人?”   玉纤阿柔声:“王上贵人多忘事。三年前,妾身从越国来洛邑时,妾身义父正是拜托王上相护。王上带妾到了洛邑,之后妾身因为一些事离开了王上府邸,之后再未见过王上。”   范翕目色微动,略有几分恍然。   他目中光亮,向前一步。   玉纤阿向后退一步。   正好保持与他的距离,不让燕王靠近。   范翕察觉了,便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孤想起来了,你是成家新认回来的那个第三女。说来,你我也算有些渊源。孤且唤你母亲一声‘姑母’,你也算是孤的表妹了。”   玉纤阿卑微答:“不敢。”   玉纤阿分明几分疏离,范翕却盯着她不放,又问:“你婚配了?你之前不是和公子湛定亲了么?”   他满不在乎地这么一说,语气中透着几分恶意,他向懵然的姜湛看去,秦公主的脸色蓦地一遍,握紧姜湛的衣袖。   秦公主慌乱说:“夫君,我有些头晕,我们先走吧!”   姜湛看着范翕和玉纤阿两个人,他满是疑惑,觉得自己都听不懂范翕和玉纤阿在说什么了。妻子怕和玉纤阿那样相貌的情敌对比,非要拉着他走。但他舍不得走——这一次倒不是舍不得玉纤阿,而是舍不得这出戏。   他看不懂范翕和玉纤阿在干什么。   这两人不是情深义重要死要活地闹么?三年前不正是因为这两人闹得太厉害,一会儿要分开一会儿要生死相依,自己才有了接近玉纤阿的机会么?   可现在是这两人失忆了,还是他记错了?还是这两人终是彻底分开了?   为何范翕和玉纤阿说的每个字他都听得懂,合在一起,他就听不懂这两人在说什么了。这么感情深厚的两个人,在装模作样什么,怎么好像是陌生的两个人在非常勉强地叙旧?且是范翕对玉纤阿感兴趣,玉纤阿却避让?   秦公主见姜湛不肯走,快要气哭了。她用力掐住自己夫君的手臂,声音加大:“夫君,走吧!”   姜湛吃痛,他还是被秦公主给拖走了。   而秦公主走后,将那做错事的宫女打发下去,范翕和玉纤阿还在对立着,淡淡地叙着旧——   范翕:“你这几年在丹凤台?”   玉纤阿:“是。”   范翕漫不经心:“我母亲以前就在那里住过,那边很潮湿吧?”   玉纤阿道:“还好。”   范翕温声:“若是早知你在那里,我该求陛下帮衬你一二。”   玉纤阿有些尴尬地笑,她垂着眼向后退,说话也几分回避。范翕却步步紧逼,紧盯着她不放。她渐有些慌张不安,目光向四处梭巡……玉纤阿惊喜道:“姜女!”   姜女奔了过来,见到玉纤阿弄湿了的衣袖,露出慌乱和紧张色:“女郎,你的衣裳怎么弄湿了?这可如何是好?”   玉纤阿柔声:“不碍事。”   范翕在此时主动开口:“我认识王后身边的宫女,我托人说一声,你可随那宫女下去换身干净的衣裳。宫宴在前,失礼总是不妥。”   玉纤阿有些迟疑。   姜女在旁怂恿:“女郎总不能一晚上都穿弄湿了的衣裳吧?”   左右夹击,玉纤阿蹙着眉,显然扛不住,就答应了下去。她被姜女拉着离开,人影重重,她被领去其他宫女身边,回头向身后看。   范翕一直盯着她,望着她微笑。   他的笑容有些浅,又有些情深。有些探究,又有些漫不经心。   是上位者对某一女子生了兴味的反应。   ——   玉纤阿在心中叹,范翕这演技,不比以前差。   他明明意兴阑珊,都没有几分做戏的心情,但在她开口后,他一瞬间就能反应过来,跟着她把戏唱完。他的临时反应,如此快。   她回头,看向身后的范翕。   她眼中情绪隔着距离,若水般婉婉流动,不为人知。   梓竹默默地跟到了范翕身后。   范翕回头,对梓竹一笑。   梓竹:“……”   他第一次看到范翕对他温和地笑,少年不觉哆嗦了一下,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听范翕开口:“她回头看我,显然是对我不能忘怀。”   梓竹:“……”   他本能地理所当然:“自然。”   他心中想的是,玉纤阿本就和王上情深。可是……王上特意说这个干什么?   旁边宦官听着范翕的话,再听到梓竹的证实,宦官目色闪烁,以为燕王对玉女生了兴趣。宦官是王后身边的人,默默退下后,记得转头向自家女君汇报燕王的动向。   ——   姜女带玉纤阿悄然离席。   本是非常寻常的一件小事,却被上面入座的卫天子和卫王后都看在眼中。   玉纤阿如明月般婉婉动人,卫天子骤然看到,便移不开眼。不过隔着段距离,天子并不知道玉女在和那几个人说什么,玩什么。只是看玉女从后殿侧方离席,侍女跟在玉女旁边。似是怕人察觉,那侍女回头,张皇地回头看了一眼列席诸人有没有注意到他们。   卫天子一怔。   卫王后在旁阴阳怪气道:“陛下又在看什么?”   卫天子心中顿生一阵厌烦。   王后在政务上咄咄逼人也罢,于男女私情上也对他盯得十分紧。稍有不顺,王后就要敲打。天子此时早没有了早年和王后成亲时的儿女情长,他现在怎么看王后怎么不满。若不是朝中一半开朝臣子都向着王后,若是他能够随意废了王后……他早就废了。   天子又不能说他是看玉纤阿。若是说实话,王后又要闹。   天子淡道:“寡人见玉女身边服侍的那位女郎相貌极好。王后也是女子,寡人好奇十分,想问王后,是否美人身边的侍女,也同是美人?可寡人以前见过美人无数,却不曾见过连贴身侍女都是美人的。”   卫王后被天子问得愣住。   她不禁看去,果然见那姜女也是美人。只是她同样心中疑惑,不解玉纤阿为何留一个那般貌美的女子做侍女。不怕……侍女分了她对男子的吸引力么?   王后没说话,忽有贴身宫女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天子见了,便讥诮勾唇:“看来王后又有重要事务,王后倒是比寡人还要忙碌。”   王后道:“陛下疑心我?我只是比陛下空闲时间多些,毕竟陛下要忙着宠幸后宫美人,我可没有那般烦恼。”   天子道:“听起来王后跃跃欲试?”   王后道:“那要看陛下给不给机会了。”   天子怒:“于静淞!你适可而止!”   卫王后不甘示弱:“那请陛下你自己自重,莫要总盯着女郎看得眼睛不眨。一国天子如此好色,连自己母后的寿宴都不放过,实在丢人!”   卫天子顿时被气得面红耳赤。   他二人也是有趣。一边吵着架,一边仍情深十分地挽着手,含笑登上丹墀高阶。二人吵得彼此脸色都难看十分,偏要在众人面前做出夫妻和睦的表率来。只有跟随在天子王后身后的宫女内侍们集体低着头,当作自己没听到二人的争吵。   二人向太后贺寿,仍借机嘲笑对方。   太后在上面,见他二人冷嘲热讽,一阵气闷。在太后看来,齐卫二国联姻,卫天下才能稳固。但是卫王朝现在和齐国弄得难堪,天子和王后的关系这般僵,于天下并不是好事。太后便不悦劝道:“你二人,适可而止一些。陛下,你该体谅些王后。王后,你也不要那般强硬,不要事事背着陛下。”   卫天子冷笑:“她心里有她的主意,背着我才是应该的。”   卫王后横眉挑起。   她心中气怒,思量了一些侍女方才跟自己说的,自觉这和她的事情无关。王后便冷冰冰地叫来宦官,说道:“我的事情,没有不可对陛下言说的事。这个宦官要向我回话,不过是因为整个后宫内务,都是我统辖罢了。我也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但我自觉并未对不起陛下。陛下若好奇,便与我一起听听他想说什么吧。”   宦官硬着头皮:“小人是见燕王对成家第三女,玉女生了兴趣,想到燕王身份特殊,便想向王后禀报……”   卫天子和卫王后齐齐一怔——   “燕王和玉女?”   王后想,范翕想和成家联姻?自己原本还想拉拢范翕的……   天子想,成家要和王后划清界限,不和王后身后的势力搅和了?   天子和王后各有所思量,但看对方一眼,又各自不将心思表现出来。卫天子目色一沉:“查清楚来回。”   ——   玉纤阿在宫女相助下,换了身干净衣裳。她和姜女行在后宫小径上,返回宫宴所在的地方。玉纤阿故意胡乱指挥一通,她选了一条错路。走了一会儿,玉纤阿和姜女就非常正常地迷了路。黑魆魆的宫道上,没有人烟,因今夜的大批人手,都被派去了太后的寿宴上。   玉纤阿便要姜女去寻宫女问路。   姜女不安:“那,女郎你等着我些,莫要乱走。”   玉纤阿温柔的:“好。”   姜女离开了。   玉纤阿一人等在原地,风吹树梢,叶摇声哗然,在半夜听着有些惊惧。玉纤阿默默地避让几步,忽从后伸来一只手臂,捂住了她的嘴,将她拖拽入了枞木后方。玉纤阿被捂着嘴,也挣扎着“呜呜”直叫。她闻到了郎君身上淡淡的酒香,被人压在了树上。   她抬目,对上范翕的眼睛。   范翕手捂着她的嘴,低头打量着她小鹿般苍白又惊惶的神色。他慢慢道:“我松开捂你嘴的手,你不许叫。”   玉纤阿眼中含水,委屈点头。   范翕放开了手,玉纤阿张口就要高声:“来人——唔!”   郎君俯身,堵住了她的唇。她剧烈挣扎,却被人抱住了腰,将她箍在那人怀中。她一径“唔唔唔”,郎君的衣袖拂在她面颊上。   一会儿,范翕的手肘撑在树上,俯望着她,语调吊儿郎当:“如何?”   玉纤阿惊恐:“王上这是做什么?王上喝了酒,恐神智有些不清了,请王上放开我!”   范翕眼神危险,玩味道:“不放。”   他从未在人前表现出这么浪荡子的模样,此时流里流气地堵着她的路,再次低头将她抱入了怀中。   树影婆娑,男女的身子被挡在树后。微弱的风声、难耐的哽咽声交织,听着混乱而危险。   ——   被派来盯着二人的宦官听树后声音越来越不雅,神色一闪,默默离去,向天子和王后汇报去了——   恐燕王是要强那玉纤阿。 第141章   更多混乱的声音从树后传来,宦官不敢再听下去, 自觉差不多了, 悄然退去。而听不到周围的动静了, 范翕才声音清清冽冽的:“没人了。”   他怀中女子呜呜咽咽的哽咽声蓦地停了。   范翕低头,伸指轻轻挑起玉纤阿的下巴。夜风吹来, 他身上的酒香与女子身上的香气相融, 他低头看玉纤阿, 眸色静而沉, 眼中倒映着玉纤阿。他的眼神有点儿怪,并渐渐向稀奇古怪的方向走……玉纤阿心头猛跳, 她最清楚范翕这奇奇怪怪的爱好了。   但现在绝对不是滋生他兴趣的好时机。   玉纤阿眼眸一转, 似开玩笑一般轻声戏谑他:“公子是真的厉害。公子连我嘴都没有找到, 就做出来如此情动的模样,骗过了监视的人。”   范翕将她拉扯到树后时, 从旁人的角度看, 好似他是将她压在树上强行亲她。但换在玉纤阿的角度, 她知道范翕低头, 唇只是擦过她而已。他动情无比地捧着她的脸, 却是擦过后,连她脸颊都没有挨上。   范翕沉默一下。   他道:“我看你更厉害。我一下没有碰你,你就挣扎得好似我怎么了你似的。你一个人演得……挺好的。”   玉纤阿被他一说,略有些尴尬。   她说:“这不是……配合公子的浪荡子形象嘛。”   范翕摇头。   他向后退了一步, 手扶住额。他仍垂目向她看来, 眼含春水, 雾光流转。他好看得不得了,但他此时清清淡淡的,非常淡漠地:“我没有轻浮。我是因为喝了酒,方才拉你时没看清楚,才没有吻到你。我只是擦过你的脸,还没有辨认出你的唇在哪里,你就开始叫,开始挣了。我不得已,只好配合你。”   玉纤阿:“……”   范翕望着她,认真地问:“你做戏至此,让我不得不怀疑,你以前与我在一起时动情的样子,几分是演的,几分是真的?”   玉纤阿睫毛轻轻颤抖,她垂下眼,感觉到气氛有些微妙了。   她觉得范翕的眼神不对,便小声尴尬:“你误会了……我以前并没有演。”   范翕若有所思:“我不信。”   他向前走,玉纤阿后背抵在树桩上,却侧身向旁边挪。范翕向前再走一步,玉纤阿再退一步。玉纤阿绞尽脑汁地想怎么打消他的念头时,听范翕目光一闪,轻声:“姜女?”   玉纤阿侧过脸去看姜女在哪里。   她停顿这么一瞬间,范翕就到了她面前。姜女没有来,但范翕这个坏蛋来了。   范翕一把搂过女郎的腰将她箍入怀中,一手捧住她的脸。他俯下脸,这一次不再做戏,而是真的唇压了过来。   玉纤阿喉中一哽,被他整个人提入了怀里:“唔……”   他强行将她按入怀中,这一次,玉纤阿怎么挣扎都没用了。   ——   玉纤阿察觉到范翕的变化。   知道他这一次才是真的动了情。   呼吸紊乱,气息不稳。   玉纤阿被他搂在怀里,周身轻颤着,被淡淡的酒香与男子熏香包围。她神智变得恍惚,觉得自己好似很久没看到范翕的这一面了——   他素来爱好有些奇怪。   只是她之前和他闹得太厉害,她很久没见到了。   ——   到底是宫廷内,玉纤阿心跳急促,范翕虽情动,但她挣得厉害。知道玉纤阿到底放不开,范翕便松了手,并没有太为难她。   他放开扣住她手腕的手,玉纤阿立时向后退了三步远。   她抬起雾濛濛的眼睛望他一瞬,她咬唇,腮凝新荔,唇如点血。   范翕心头剧烈地跳一下。   他漫不经心地移开目光,垂下眼睑。睫毛轻轻颤动,他玉白面容也有些被染红。   玉纤阿:“……”   他有什么好脸红的?!   玉纤阿恨他又心不在焉,偏又会害羞。她真不懂范翕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是怎么融合到同一身的。心中挤兑他两句,玉纤阿低头,仓促地整理自己的衣容。自觉衣裳和发髻整理好了,玉纤阿才望向范翕,柔声:“筵席恐要开始了,回去吧?”   范翕:“嗯。”   玉纤阿转身抬步,向丛林外走去。走了两步,她没有听到身后跟着的脚步声。玉纤阿奇怪回头,见范翕还站在原来的青木旁,压根没有跟上她回宫宴的意思。玉纤阿回头看他,范翕施施然,撩袍向下而坐。   靠着青翠巨木,草木再向外延伸几丈,便是一方清湖。   范翕就盘腿坐了下去。   他说:“我不回宫宴了。天子和王后此时在互相猜忌,我即使不回去,他们也不觉得如何。”   玉纤阿怔忡。   她愣了一会儿,问他:“你为何不回去?你要一人坐在这里?在这里干什么?”   范翕说:“我不想回去。我一个人静一会儿不行么?我不能有自己的时间么?”   他垂下眼,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刻意温声道:“玉儿,你自己先回去吧。我和你一起回宫宴不太好。你先回去,我过一会儿再回去。”   玉纤阿轻声:“嗯……我兄长还在宴上等我入席,我若是不去,他必然会着急。那我,先走了?”   范翕垂睫颔首。   风拂动,吹落树上哗哗叶子。秋日红色枫树的叶子飘落下来,纷纷扬扬,夜间如同下一场红雨。玉纤阿提着裙裾背身,向丛林外的花径走去。她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向范翕。   范翕坐在半人高的灌木后。   高冠博带,如玉竹般琳琅有致。   他沉静无比地坐着,眼睛已经不看她,而是神色几分恍惚地看向虚空、湖水。他侧脸清润,下颌骨线条干净流畅,鼻梁挺直。范翕那般安静地坐在夜风清湖后少人能看到的草木间,风吹拂他脸颊上所贴的发丝。   他静谧至极,孤零零地坐在幽黑深夜中。   玉纤阿咬唇。   范翕静静地坐着,以为玉纤阿要走了,但他忽然又听到脚步声重新向自己这边过来。范翕有些意外地侧头,他尚未看清,女郎跪坐下来,倾身抱住了他在寒风中变得凉澈的单薄身子。   范翕怔住。   他奇怪地问:“怎么了?”   玉纤阿抬目,妙盈盈的水眸望着他,她轻声:“飞卿,你是不是出现幻觉了?是不是身体突然不适,才让我走的?”   范翕看着她。   玉纤阿手捧他面颊,她温润的手指挨到他太阳穴上轻轻揉了下。她温柔问他:“你是不是头痛?”   范翕张口要反驳,玉纤阿蹙眉:“我们既要成亲,你总不能一直瞒我。”   范翕犹豫了下,断续地点了下头。   但他又握住她的手解释:“只是有一点儿幻觉而已……没事的。主要是之前喝了点酒,所以头有点疼……但是没事的,你别怕我,我理智还在,我不会伤你的。我这种状况只是小状况,我没有疯,我根本不会伤到你的。”   他低声:“别怕。”   玉纤阿被他握住的手一颤。   她手从他手中挣开。   范翕手轻轻抖一下。   他头痛得厉害,眼中红血丝密布,她的手从他手中抽走,就好像整个世界离他远去一样。范翕一动不敢动,怕自己一动就发狂,就犯病。他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他的毛病,怕其他人加以利用;他更不能在玉纤阿面前状况百出,吓着玉纤阿……他只是寂寥地低着头,任她的手从自己手中抽走。   没关系。   范翕在心里咬牙。   她躲开我是应该的。   但是下一瞬,范翕的脸就被玉纤阿伸手捧住。她跪在他面前,捧着他的脸让他抬头看她。范翕怔愕,看到玉纤阿美丽又冷漠的面容。玉纤阿望进他春水般的眼睛中:“公子,我从来不怕你。我要跟你说清楚,我是要和你结为夫妻的,不是与你玩一玩而已。你的问题,是我们两人要一起克服的。你不能一味瞒我。你若是瞒我,我就生气了。”   范翕眸子一缩。   玉纤阿放软声音,婉声问他:“现在,再回答我,好好回答。你头痛得厉害么?是有哪些幻觉?真的不严重?”   范翕迟疑一下。   触及她目光,他立时老实回答:“头有点痛。能听到脑子里有鼓声响,那声音是叫我杀人。但我现在不想杀人,我确实能控制住。只是有一点难受……真的不严重。”   玉纤阿观察他神色,见他眼底泛着血红,然确实只是淡淡的。她又问了他几个问题,见范翕理智确实在、精神上的折磨也没有让他崩溃。起码,他的脸色是一点也没变,完全没有露出一丝颓然的模样。那便是确实如他所说,他可以控制。   玉纤阿这才放松下来。   她心中暗暗下决心,想自己迟早要说服范翕好好看病去。哪有不肯吃药就妄想病能自动愈痊的患者?   女郎依偎着范翕,挽住他的手臂,握住他的手。玉纤阿柔声:“你若难受得厉害,就告诉我。若是难受得不厉害,我就陪你坐一会儿。”   范翕垂目。   他迟疑地推推她的手,既眷恋她的陪伴,又觉得她陪着自己不好:“你不去筵席了么?那么多人盯着你呢。”   玉纤阿摇头,又脸颊微红。   她柔声:“不怕。我到时撒个谎,很简单。”   范翕好奇:“什么谎?”   玉纤阿沉默,范翕却盯着她不放,她尴尬了一会儿,还是低头小声道:“就,明摆着啊……我被你所强,是整个筵席都被喝醉酒的燕王所折磨,还是被折磨后,我羞愧十分找个地方躲着哭……怎么说,都成的。”   范翕怔一下。   他喃声:“筵席起码要一个时辰才会结束。”   玉纤阿小声:“这么长时间,不更说明燕王很可恶,很……厉害么?”   范翕听懂了她的玩笑。   万没想到自己被她调戏了。   他脸刷地红透了,低着头闷声不语。   玉纤阿侧头看他,见他脸又红了。她心中惊叹,想不通他一方面那么豪放,一方面又是怎么做到不好意思的。她爱极了他这般模样,情难自禁,玉纤阿忍不住倾身,在范翕脸颊上亲了一口。   范翕抽了口气,侧头看向她。   渐渐的,他眼中神色也温和了下去。   脸颊被女郎轻柔一吻,如同风中羽毛贴来又擦去。范翕脑中咚咚咚鸣叫不住的鼓声,好似都小了一些。折磨他的幻觉不再飘来飘去,他眼前又能重新看见自己心爱的女郎了。范翕盯着玉纤阿,目色温柔下去。   他温声:“你真的愿意陪我坐在黑漆漆中,不去热闹的筵席,就陪我这么枯坐着?”   玉纤阿含笑:“怎么了?公子是嫌弃这里?”   范翕道:“这里可什么都没有,你陪我坐着,就不能做你本来想做的事,见本来想见的人了。太后寿宴,必然会有出色的歌舞、杂耍、烟火……”   玉纤阿道:“我天生就喜欢坐在黑漆漆的地方。”   范翕低头,不知想了什么,他微微含笑。   玉纤阿与他并肩坐着,她搂着他手臂,脸颊挨着他肩膀。时而回头与他说话,范翕目底仍有些赤红。她即使坐在他身边,仍能感觉到他周身的那种不自觉的冷气压。范翕说话也很少,玉纤阿却能感觉到他在努力配合她。   她笑着和他说话,他明明神色僵硬,却会在她停下来时,试着说两句。   也许他还是头痛,也许他还能耳鸣听到幻声。但是他不再孤独,不再一个人苦苦熬着。玉纤阿故作无事地陪伴他,让他寂寞的心灵受到了许多慰藉。   黑暗中,俊男美人静坐在幽黑草木后,小声说着话。湖水清幽,夜光粼粼。繁闹的寿宴不属于他们,他们只坐在一团幽黑中,就已经很开心。   ——   只是可怜了姜女。   问完路回来没有找到玉纤阿,姜女回到筵席上,见女郎仍没有回来。成容风剜了她几眼,姜女又默默从席上退了出去。   姜女再一次找人时,终找到了玉纤阿。玉纤阿和侍女回到席间,脸色苍白,眼角微肿,看似好像哭过了。她神色萧索,一整个筵席都显得心不在焉,旁边成容风和她说话,她几次应答不上。   宦官将玉纤阿的表现告诉卫天子和王后,一时间,二人都各有判断。   范翕始终没有出现。   他直接出宫走了。   这样的讯息,让诸人各有所思。   ——   接下来半个月,成家和燕王府上接触多了很多。太后寿宴当晚发生的事,成容风特意将状告到天子面前,说燕王轻薄了他妹妹,要求燕王给个说法。范翕给的说法是,他那夜喝醉了,没有看清人,但是他愿意负责。   更有人见玉纤阿出府时,神色憔悴无比,还有成宜嘉进出成府,大约是去安抚妹妹的。   再过段时间,便有了燕王和成家第三女定亲的消息。   将婚期定在了十一月中旬。   从范翕和玉纤阿的事被宦官告知开始,卫天子就大约知道范翕和成家是为的什么。卫天子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因玉纤阿那般罕见美人,天子自己得不到,反让臣子得到那般美人,哪个男人都会觉得不舒服。   卫天子甚至生起过从中作梗、强夺玉女的心思。   但是想到王后对自己的敲打,想到范翕对自己还有用,卫天子就忍痛放弃了玉女。   再说,成家和卫王后于静淞所在的齐国于姓,是有些姻亲关系在的。成家以前背叛周王朝投靠齐卫二国,也是这姻亲关系。比起卫天子的姜姓,成家天然和王后所在的于姓关系更亲。之前卫王后想用公子湛的婚姻拉拢成家,让成家彻底站到王后那一边,天子就有些不痛快。   而今,成家和范翕联姻……总比和王后那一方的势力联姻强。   是以范翕入宫来禀告婚事后,卫天子并没有制止,只是因为婚期的仓促而惊讶:“怎么十一月就要成亲?这也太早了。飞卿,莫非你……搞大了人家女郎的肚子?成家才如此紧逼不放?”   范翕垂目,低声:“事关玉女的名声……成家不欲让世人知晓此事。”   卫天子拍拍范翕的肩,理解了。   天子叹道:“原来如此。你也太不小心了。”   他心中生起的对范翕的一丝怀疑,因为范翕承认他搞大了玉女的肚子而重新消淡下去。范翕和成家联姻,纵是有利益关系,但是玉女不小心怀孕,应该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只是卫天子又生起一个新的怀疑,不知范翕强迫玉女,是否是故意的。范翕是否故意和成家联姻,壮大势力……   范翕低声:“孙老的案子结了,判的是抄家之罪。”   孙老,是支持王后的中干老臣之一。   卫天子一顿,想不管如何,范翕现在是站在自己这一边,斩断王后势力。范翕势力壮大也好。让范翕和王后背后的齐国斗,等这两方两败俱伤,天子自己再出手,收整残局。不管是范翕的势力,还是齐国的势力……最后都要为天子所用。   这般一想,卫天子面对范翕便更加和悦了。   他说了些漂亮的体面话,暗里不过是撺掇范翕继续和王后斗。范翕出宫时,天子又赏赐了许多重礼。总之,明面上看,卫天子是支持范翕和成家联姻的。   ——   而王后那一边,听说孙老被治罪下狱,气得摔了一整套茶具。王后来天子这里求见,天子找了借口闭门不见。   王后回去后听说范翕和玉纤阿的婚期定了,成家态度含糊了这么久,还是决定选范翕。王后又发了一顿火,在后宫将自己看不顺眼的妃子夫人惩治一通,天子避开她的火气,卫王后才慢慢消了火,冷静下来——   范翕和卫天子一起针对齐国,这事可比范翕成亲的事影响大多了。   小小一个成家,舍了就舍了吧。   最多是可惜。   其他也没什么。   ——   孙老是齐国在卫朝廷中留下的重要大臣,孙老向来偏齐国一些,卫天子早就看这个老头子不顺眼,想将此人赶回齐国去。范翕来洛邑后,想方设法网织罪名,让老臣下狱,全家治了抄家流放之罪。   这桩事是范翕办的,王后一党立时将火力对准了范翕。   卫天子很满意他们的内斗,自然将此事全权交给范翕负责。   亲自押送老人入狱,就是范翕亲力亲为。   范翕亲自前往孙府,站在正厅门口的影壁前,负手而立,冷眼看着孙家清点这些人,将金银器具充入国库。他冷眼而观,低头沉思着该怎么弄死这一家大小的所有人。天子在他来之前,给他的暗示是,这一家上下,最后一个人也不要留。孙家偏向齐国太多,卫天下一点风险不想冒。   范翕听懂了,卫天子要他来当这个刽子手。   范翕面无表情,心中想真不愧是卫天子。当日齐卫二国灭丹凤台,是否也是这样轻飘飘下达的命令?   如果不是当日他在丹凤台,事后谁会知道丹凤台发生过什么?   历史重演,卫天子要对齐国使这样的招数……范翕心里冷笑不绝。   他默然不动时,孙家被看押的子弟们戴着枷锁,被卫士推着从他旁边走过。那群子弟中,忽有一人暴起,动作灵敏地抢过旁边卫士手中的刀,向范翕砍来——“贼子!”   变故突生。   范翕长袍轻扬。   旁侧袭来一人,范翕不退反迎,刀向他挥来,他抬手就去夺那刀。那子弟没想到范翕反应这么快,愣了一下,范翕已变招袭来,一手按住他手臂反折。“咔擦”一声脆响,子弟惨叫一声,手中的刀抖了一下。范翕侧身,手肘撞向那人肋下,两手一叠夺了刀,反向后一挥——   鲜血溅出三丈!   男子哐当倒地!   众人皆被变故惊得呆住,好一会儿,卫士们奔来:“王上!”   燕王一身凛冽黑金色,血溅上衣裳,并不显眼。但燕王脸上被溅了几滴血,看着冷艳夺目。范翕侧头,目中冷岑岑的,向脸色煞白的孙家所有人看去。范翕淡声:“孤怀疑你们以下犯上,惑乱我朝。今日,这里的所有人,都不要离开了。”   众人哗然。   这是要——灭门!   所有孙家子弟开始喧哗——   “你敢!陛下只是要关押我们!我要面见陛下,我要向陛下告状!”   “我看谁敢动我!”   范翕看卫士们僵着身体不敢动,他主动抽出旁边卫士手中的刀,向那群孙家子弟走去。他凛然而无情,风吹修袖,脸上的几滴血迹在日光下看着分外可怖。范翕就这般向人群中走来,提起了手中剑,向下挥去——   “啊!   凄厉惨叫声不绝。   这里成为了修罗地狱,而范翕提着剑立在血泊中,面容玉冷,衣裳浸血。惨叫声不绝、逃跑人不断,尸体林林总总堆在地上,卫士们杀红了眼。立在尸体中,范翕高瘦而苍白,淡漠又阴沉,正是这修罗地狱间最可怕的修罗王。   他隽秀的脸上,沾上的何止是两三滴血。   血污肮脏可怖。   范翕睫毛轻轻颤抖,闭了闭眼。脑海中浮现丹凤台中曾有过的一幕,他手中握剑的手,更加用力。   ——   他头又有些疼了。   ——   回到府邸,范翕没有从正门入,而是从后门翻墙而入。原来还有些卫士跟着他,但是进宫再出来时,就被范翕甩掉了。范翕头疼得厉害,觉得自己再在外面多待一刻都不行,他必须在自己控制不住前回到让他安心的环境。   范翕推开了门,木门“吱呀”一声,他立在门前,眨了眨眼。   他的屋舍中,竟然不是空无一人,而是在书架前,立着一个——少年?   范翕疑惑地看着。   玉纤阿听到开门声,惊了一下,回头看到范翕时,略有些心虚。她有些事想跟范翕说,但是盯着她的人太多了,玉纤阿便扮作少年郎来范翕这里。她百无聊赖地在范翕屋舍中等他,木门推开,玉纤阿看到了门口的范翕。   她眸子缩一下。   看到他脸上溅到的血滴。   他黑色的衣袍上也有。   玉纤阿与范翕对望。   范翕看她的眼神……几分恍惚。   玉纤阿看他一身血的样子,心中一惊,她顾不上其他,就先故作无事地装出并不惧怕的样子,而是温柔迎上,不动声色地从他手中夺过剑扔远。玉纤阿温声:“公子,你回来了?可要擦擦脸?”   起码把他这一身血给弄掉吧。   范翕却更茫然了。   他头痛得厉害,本就有些神智恍惚,玉纤阿扮作一少年郎殷勤地请他进屋,他一下子糊涂得更厉害了。他产生一种迷惘迷离感,疑心一切都是梦。玉纤阿扮作少年郎……她什么时候扮作少年郎过?   是在城父。   玉纤阿好像叫……月奴。   范翕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还在城父,自己刚刚在外面见过兄长,回到府中,月奴照顾他的起居。   对,泉安并没有死。   泉安这时候不在……因为泉安和曾先生在一起,泉安在负责越国结盟的事。   范翕低头,看到自己手上的血,头好像不那么疼了,他觉得自己应该就是在城父。   他只是做了一场漫长的梦……梦醒了,他还在城父。   范翕面上露出笑容。   玉纤阿看他兀自笑,忍不住嗔他一声:“笑什么?很久不见你这样笑了。”   范翕被玉纤阿拉着坐下,范翕低声:“我兄长呢?”   玉纤阿不疑有他,目光还亮了下,有些惊讶地看他。她温柔答:“公子知道我来的目的了?我本就是想和公子一起去见下公子兄长的。我与公子成亲,公子总应该带我见见你兄长吧?”   范翕恍惚地看着她。   他喃声:“我和你成亲?”   玉纤阿蹙眉,她摸他额头:“你怎么了?”   范翕疑惑问:“你……你……男子和男子,怎么成亲?”   玉纤阿:“……你彻底疯了?”   范翕不悦道:“你不是说你是男的么?”   玉纤阿:“我何时说过?!你连我是不是女子都分不清了么?!” 第142章 一更   玉纤阿打扮的不过是清秀少年郎的模样,她扶着范翕入座, 看他迷迷糊糊、一身血迹的样子, 她的心脏跟着沉下去。   玉纤阿试探问:“你以为我是谁?”   范翕抬头, 有些糊涂。他眼底隐有些赤红色,癫狂之色被他掩藏, 他抬脸看人时, 一张脸如以前一般隽秀, 眼中神情却飘忽而迷离。范翕糊涂得有点厉害, 他手撑着额头,抱怨道:“我头疼, 你帮我揉揉额头。你还能是谁?你不是月奴么?”   范翕见玉纤阿不动, 他蹙着眉, 不悦道:“你假扮男儿郎随军,我还没跟你算账呢。你又发什么呆?”   玉纤阿的心, 在他提起“月奴”时, 沉到了谷底。   “月奴”这个身份, 只短暂出现过一次。是在城父大战中, 玉纤阿扮作男儿郎跟随范翕, 一同去城父相助当时还是周太子的范启。   范翕竟觉得她现在是“月奴”。   她手搭在他肩上,看他颓靡又虚弱地坐着。面容苍白,意识迷离。玉纤阿静静地看他片刻,她缩回了自己搭在他肩上的手, 转身远离他。她不管他要不要换下他那身沾了血迹的衣袍、他要不要洗把脸弄干净脸上的血迹了, 玉纤阿向门外走去。   范翕蓦地抬头, 看向她的背影。   他哑声:“你去哪里?”   他停顿一下:“你干什么?”   他头疼得已经意识模糊,他没有情绪低迷到一定程度,便只是有些恍惚。记忆错乱十分在他脑中乱转,范翕脸上神情变来变去。他站了起来,黑沉沉的眼睛盯着玉纤阿背影。   玉纤阿柔声:“我去给你拿身干净衣服。”   她一步不停地向门外走。   她心中想她不能再等了。不能再纵着范翕了。他都病成这个样子了,说是疯子也不为过。他自己讳疾忌医,但她不能再放任了。她要找医工来!要把范翕捆住!要人家医者好好看看,范翕这毛病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是不是真的要嫁给一个疯子了!   “咚!”   玉纤阿的手才扶住门打开一点,身后人瞬间压来,按住她的手,将门重新关上。玉纤阿听到头顶上方撞击的声音,她愕然回头,见范翕压来,手肘撑在了门板上。他手肘撞在门板上发出巨大声音,而他压着她,钳制住她的去路。   范翕低着头,眼底神色变来变去。   他面无表情:“我的干净衣裳都在屋中,你去哪里给我取?”   玉纤阿随口找的借口,没想到他都糊里糊涂了,还能记住其中区别。玉纤阿便被他堵得说不出话。   范翕观察着她,说:“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   玉纤阿柔声:“我只是看你好像受了伤,想请医工帮你看看。”   范翕头微偏,他不在意地笑一下。他俊秀脸上的几滴血迹斑斑,照着他漆黑的眼睛。这人清冽又寒冷,如浸着冰川一般。范翕这个样子,强势漠然,真有些从地狱走出的修罗王的可怖模样。   他柔声缱绻:“说谎。我看你是要找医工,看我是不是疯了。”   他手抵她下巴摩挲,温柔问:“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   玉纤阿:“……”   她心想:你这副疯疯癫癫的样子,你觉得你自己没疯么?   范翕目中一寒,如她肚中蛔虫一般,他看她一眼,就心知肚明她在想什么。范翕冷声:“我没疯。”   范翕道:“我一点病都没有,不许找医工来。”   他这时候,又想起来他现在是怎么回事了。   玉纤阿垂下眼,微微闭目。   睫毛轻轻颤抖。   玉纤阿轻声:“范翕,是我错了。是我对你太忍耐了,最近对你太包容了,让你越发狂妄,越发‘恃病而骄’。你这般的人物,没我想象的那般脆弱。我太护着你,太心疼你,反让你真的脆弱虚弱起来。我不该对你这么好。”   范翕:“……”   他眸中发红。   他奇怪道:“你在说什么胡话?”   他来摸她额头,担忧道:“你、你……和我一样疯了?”   玉纤阿蓦地抬眼,柔亮清如玉的眸子望来。范翕搭在她额头上的手一僵,他有些出神,被她这样直白的美貌所吸引,一时间竟大脑空白,忘了自己方才是怎么回事。他的眼神缓缓变柔,他又想起了他对她的痴迷。他搭在她额上的手向下游走,眼神越来越诡异……   玉纤阿偏过脸,冷声:“不要玩了!你有没有病你自己不清楚么?”   范翕怔一下。   他本低头想吻她,却被她凶得愣住。   他甚至有点委屈:“怎么了?”   他顿一下,又阴声:“我当然没病。”   玉纤阿冷笑。   范翕立即扣住她手腕,厉声:“你笑什么?你在嘲笑我?你觉得我疯了?”   玉纤阿有心激怒他,不让他那般虚弱萧索下去。她便道:“只是请个医工看看病,你都不敢。你心虚成这样,我能怎么想?”   范翕眸中赤红血丝浸染瞳眸。   看着阴测测得有些吓人。   他表情狰狞一瞬,不耐道:“我懒得和你计较!”   他不想提那茬,他手扣住她下巴,现在眼底只有她的美丽面容。他有些嗜血,又有些迷恋她带来的刺激。范翕心不在焉,扣住她下巴俯身,就想和她厮磨。玉纤阿猛地用大力,将他向后用力一推。她推开了他,让没有防备的范翕向后跌了两步。   几绺凌乱长发贴着面颊散下,范翕猝不及防地被推开,他没有得到满足,眼神便又开始阴沉,冷冷盯着她。   玉纤阿扬下巴:“你这眼神,莫非是想对我动手?”   范翕袖中的手指动了动,他隐忍下去,只是睫毛颤了颤。他当然不是真的疯了,他心中有一条线,他知道他不能越过那条线,不然他会失去一切。范翕便只是隐忍的:“没有。”   他再强调:“我方才只是神志恍惚一下,我真的没有疯了。你不要再用看疯子的眼神看我。”   玉纤阿:“我没有用看疯子的眼神看你,是你自己疑心病重,觉得谁都看你不正常。”   范翕被她反驳回来。   他一时说不出辩解的话,他永远说不过玉纤阿。他默了半天,憋出来一句:“反正我没有疯。”   他疯了的话,成家就不会把玉纤阿交给他了。   他当然没疯。   他还没看到该死的人遭报应呢。   他才不会疯。   他顶着脸上的血、顶着那阴沉的眼神说他没疯,换一个人都不会信。玉纤阿心脏却素来强大,她只是不耐地瞪他一眼后,皱着眉头,不悦道:“没疯就没疯,没疯的话好好将衣服换了,把你脸上的血擦一擦。跟我出门!”   范翕:“哦。”   他乖乖转身。   却又顿一下,范翕觉得自己未免太听话了,太没有气势了。   他回头问:“跟你出门去哪里?”   玉纤阿叹口气,幽幽地向他望来一眼。   范翕警惕,立时有一种自己又要被她气吐血的熟悉的感觉。他抿唇,强硬地冷起心脏,等着玉纤阿的新一波刺激。   果然玉纤阿怜惜无比地望着他说:“你看你疯得都记不住之前说过的话了。我说想和你一起出门偷偷看你兄长,告诉你兄长我们成亲的事……算了,已经指望不上你了,我自己想法子去吧。”   范翕握住她的手,不许她走。   他辩解道:“我当然记得!你稍等我一下。”   范翕背过玉纤阿,捂了下自己的心脏,偷偷松口气。还好,没有吐血,他已经练出来了。她怎么挤兑他他也不生气,不生气,绝不能生气……若是生气就是顺了这个小女子的意,她等着看他的笑话,他不能让她觉得自己很可怜。   他还要等着娶她呢!   之前不能出任何意外!   ——   不到半个时辰,范翕甩丢了的卫士刚刚找回府邸,范翕又趁夜色,和玉纤阿离开了。一晚上这么来来回回地折腾,卫士们心累无比。还是吕归体谅大家,说让人歇歇,自己一人跟着范翕就好。   吕归抹把脸:反正王上现在整日就是这副诡异的状态,习惯了就好。   范翕带着玉纤阿离开了府邸。玉纤阿之前为怕人盯着,特意扮了男儿郎来见范翕。但现在要去见范启,玉纤阿自然要换身能见人的女儿装。范翕府上并没有她的衣裳,听她要换衣裳,他立刻觉得自己占了上风,幸灾乐祸地抱怨了几句。   玉纤阿瞥他一眼,镇定地让姜女去取自己带来的女儿装。   范翕哼一声,撇过脸不理会她了。   玉纤阿却道:“你只是想看我笑话,看我拿不出能见人的衣裳,却一点没有帮我的意思。你这样,是娶不到妻子的,你知道么?”   范翕疑心她想悔婚。   他心中惊跳几下。   慌乱无比。   面上却一派平静地装着镇定:“不用你操心。反正我已经订了婚,婚期马上就到了。你改不了了。”   玉纤阿含笑:“你觉得我能不能改掉?”   范翕站起来,胡乱地将兜帽扣到她脑袋上,将她脸完全遮住。好似这样子就能避免玉纤阿开口一样。玉纤阿眼前被兜帽遮住,黑乎乎中,她“唔”一声,范翕就作出不耐烦的样子捂住她的嘴,帮她重新整理兜帽。   范翕趁机炫耀道:“你看,你说话那么不客气,我还是对你很好。”   玉纤阿瞥他:“我对一个时不时可能犯病的男人不离不弃,我对你不好么?”   范翕的脸便重新沉了下去:“我没有病。”   玉纤阿哂笑不语。   被范翕报复地在额上重重拍了一下,她吃痛捂额,仰头瞪他。范翕怕她报复回来,一把搂住她将她胡乱抱入怀里,拉开了门,带她跳上屋檐:“走了走了!去看我兄长!”   玉纤阿被他抱在怀里。   她勾唇,轻轻露出一个叹息般的笑容。   她本想对范翕很好,但是现在发现,她也不能对范翕太好。   范翕便是这样的人。   不能一味顺着他。   他之得寸进尺,使你越顺着他,他会越糟糕,越自怜自艾。他本就时刻觉得自己很委屈,若是玉纤阿也觉得他委屈,他能自己抑郁得不行。只有时不时激他一下,他才能活过来——   外人越恨他,他越是不服输。   谁越想他死,他越是不会死。   骨子里的忤逆和反叛,一直自小就伴随着范翕。玉纤阿自然不恨他,自然不想他死,却也想让他有点儿生机,不要总是一副病歪歪的不堪重负的虚弱得足以啜泣饮泪的模样。   ——   范翕带玉纤阿走夜路,悄悄去看望自己的兄长。范启被囚,范翕自归来洛邑,从未亲自去看过范启。他心中压力大,自觉自己一人在外,兄长却被囚,他至今不能救出兄长,分外无能。他不愿意见范启,不愿意面对自己的无能。   玉纤阿却觉得成亲大事,应该让范启知道。   这一路,范翕都越行越艰难,心事重重。   偏玉纤阿之前和他吵了一顿,两人在路上也互相损几句,范翕赌气,就不想跟玉纤阿剖心了。   一路躲开卫士,终到了范启被囚的府邸。范翕带玉纤阿站到墙头,靠树木的影子挡住两人的身形。玉纤阿好奇又激动,因她从不曾有过这种被人带着飞来飞去的体验。一路上有些害怕,更多的却是惊讶好奇。稳稳站到墙上,风吹衣袂,只觉得自己随时会摔下去。   玉纤阿手抓住范翕的衣袖,防止自己掉下去。她衣袂轻扬,眸中清亮如雨。   范翕看她依赖自己,便又有些得意。他说:“是我带你来的。我厉害吧?”   玉纤阿含笑:“是我告诉你你应该让你兄长知道你成亲的事,我若不说,你就想不起来。你病得这么糊涂,你有什么好炫耀的?”   范翕:“……”   他微恼:“我真想把你从墙头推下去!”   玉纤阿立时回头,抱住了他的腰。他一僵,她在他怀里抬目,有点儿调皮:“还想推我下去么?”   范翕俯下眼,手指揉着她脸颊上细腻的肌肤。他专注地凝视她,红着脸小声:“一会儿见了兄长,不要和我吵。你要当个贤妻良母,知道么?不要让我兄长觉得你欺负我。”   玉纤阿微笑:“我本来就没有欺负你。”   范翕心想你都气了我一晚上了,多亏我今非昔比,心脏强大。   他冷哼一声,不愿多和她计较,抱着她就向墙下跳去。长袖大纵,身形如鹤,玉纤阿这次真吓得抱紧他腰躲入他怀中,换得范翕洋洋得意,勾住她的后背不放。   ——   二人打打闹闹,但在这座荒凉的府邸转悠时,心境便不一样了。这座府邸明明这么大,却没有一点仆从的影子。景致荒凉,有处墙倒塌,也没有重砌。夜枭凄厉叫着,二人抬头,看到乌鸦拍着翅膀在屋檐上转圈。   一切荒芜。   哪有昔日周太子风光的模样。   范翕心情沉重,微微发抖。他几次停步走不下去,几次又艰难地抬步。   到主屋前,范翕心中已经做好了各种极坏的打算。他脑海中幻觉不断,频频见到自己兄长瘦骨伶仃、躺在床上吐血、却无人照顾的凄惨模样。他想的眼圈发红,想的眼中水漾,想的心焦难耐……然而到了主屋前,他和玉纤阿立在窗外,听到了屋中的读书声。   一灯如豆,照在窗上。   范翕牵着玉纤阿悄然绕步,见到一扇窗开着。他二人凑过去,立在窗下,看到屋舍中的青年男女。   二人粗布衣裳,妆容简朴。女子蹲在地上一边洗衣,一边擦汗笑:“诗中,我最喜欢‘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这几句。想来倒和我们现在很像。”   郎君也是麻布粗衣,伏在案头写字,闻言笑道:“是因为下一句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么?那我最喜欢‘有女同车,颜如舜华’那首了。”   蹲在地上洗衣的女郎闻言笑,她抬起脸,一张清秀面容脂粉不施,干净到极致,透出舒雅柔和的气质。女郎笑道:“原来夫君是夸我‘颜如舜华’,多谢多谢。请夫君多写几张字,明日才好让那来我们府上的小厮换了钱,我们能在年前吃顿像样的荤菜。”   那伏在案上写字的郎君,自然是周太子范启。   而自己洗衣的女郎,是祝吟。   范翕和玉纤阿立在窗前,静静看着这一幕。看他夫妻二人落魄至此,却还能谈笑自如,坦荡十分,温馨十分。   玉纤阿怔忡而望,有些出神,想着若自己和范翕感情也能这样好……那该多好。   范翕眼中看到的,却是兄长过得这么差,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连饭都吃不好……他恍惚地向后退两步,袖子扫到窗前梅花树枝上。簌簌声传入屋中,屋中的男女齐齐侧头,向窗口看来。   范启站了起来,目中闪着复杂的光。温润清朗的青年粗衣布服,看着窗外的清致青年。   万般情绪,在二人眼中流过……   良久,范启温声:“原来七郎回洛了。”   范翕低头:“我……我是回来娶玉儿的。”   范启看到了玉纤阿,玉纤阿向他行礼。范启目中流光若水波动,他轻声笑:“甚好。”   范启轻声:“那要小心些。别让人发现你们偷偷来我们这里,七郎长大了,终是娶妻了。还是玉女……倒是一段好姻缘。”   他温声:“飞卿,能走到今日这一步,不管日后如何……兄长都为你而自豪。”   范翕身子轻轻颤抖。   他哽咽不住,向前一步。身子挨在窗口,他想向前,又知此时还不到机会。范翕道:“我会救出兄长的。”   祝吟站在范启身后,目光温柔地看着窗外的范翕和玉纤阿。两对情人隔窗而望,祝吟眼中的泪流了下来。   ——   和兄长夫妻寒暄,范翕和范启说话,玉纤阿和祝吟说了些话。   两人不敢在这里多待,因据范启说,这里还有卫士盯着,虽然现在巡逻已经不如之前那般严格。   范翕和玉纤阿离开范启府邸,不过是在府上待了小半个时辰而已。   范翕送玉纤阿回成家,一路上范翕默然无语。   他又是翻墙行动。   将玉纤阿送到屋舍门口,眼看玉纤阿要进去时,范翕伸手扶住门框,低头问她:“玉儿,我们还在吵架么?”   玉纤阿回头抬目:“你觉得呢?”   范翕抿一下唇。   他问:“你还在生气我之前认错你是男子的事吧?是不是你很生气,太生气的时候就不想嫁我了?”   玉纤阿在想着自己方才和祝吟说的那些话,便只是敷衍范翕:“算是吧。”   范翕立刻从善如流,握住她的手,深情道:“对不起,我错了,你原谅我吧。”   玉纤阿:“……”   范翕一下子服软认输,让她颇为不适应地眨眨眼。   范翕故作虚弱地咳嗽两声,他柔弱道:“我错了。你接受我的道歉,便是原谅你,便是还愿意嫁我。”   玉纤阿:“你为什么……这次认错认得这么快?”   范翕敛目温柔道:“我想与你,变得像我大兄和嫂嫂那般。”   玉纤阿错愕,小心翼翼问:“你的意思说,是让我嫁给你,穿粗布衣裳,没有银钱施脂粉,连一顿像样的饭都吃不上?”   范翕:“……”   他面无表情,瞪向她。 第143章 二更   不管范翕和玉纤阿私下是吵闹还是和好,明面上, 二人情分并没有表现得太深厚。两人自从说了亲, 范翕向成家纳彩问名等婚前礼, 都进行得非常快。湖阳夫人与湖阳君为了小女儿的婚事归来,双方商议后, 定下十一月中旬的婚期。   燕王范翕刚刚灭了孙家满门, 他并没有心思在婚事上多浪费时间, 这段时间, 他更多的心思在对付齐国。燕国始终将齐国当作眼中钉,范翕顶着压力灭孙家满门后, 齐国那方势力大减, 王后自然恨死了范翕, 各种寻机会使绊子。   范翕早已和齐国决裂,如今双方在政事上针锋相对, 范翕更是想尽法子打压齐国。   卫天子乐见其成。   而成家那边, 依然低调。在外人看来, 玉纤阿是闷闷不乐地被家中定下了这门亲事, 女郎心情不好, 一段时间内都不愿出门,想来她对燕王并不满意。针对两人的事,外面说法众多,有说二人早就暗通款曲, 有说燕王强迫玉女。说法多了, 便难辨真假。   总是玉纤阿再愿意出门交际时, 并不提她的未婚夫。倒是因为在某日筵席上,卫三公子的夫人安慰了玉纤阿两句,玉纤阿便做出委屈又感动的模样,和卫三公子夫人交好。玉纤阿性柔而机警,本就讨人喜欢,没过了两日,玉纤阿就和这位夫人结为了手帕交。   卫三公子夫人更是尝试着请玉纤阿去自己家中玩耍,玉纤阿刻意避开卫三公子的行为,让夫人觉得她知情识趣,更喜欢这位女郎。同时玉纤阿有时候与卫三公子夫人闲聊时,有意无意地说一些话,也会影响到和夫人同枕而眠的卫三公子。   例如卫三公子在朝中被训,卫三公子的夫人在王后那里被敲打,玉纤阿就柔声劝:“我不觉得夫人哪里张狂,公子想要办事,也是为了帮天子分忧。王后恐误会了公子,夫人既是内眷,当多替夫人在王后那里尽孝,让王后明白公子的心。”   玉纤阿又道:“三公子想离开洛邑?我觉得那倒是可惜了。公子母亲昔日排除万难生下公子,想来不是为了让公子远离是非之地。”   玉纤阿再道:“公子如此大才,做什么不能做好?何必仰人鼻息。”   她不动声色,又是夸卫三公子夫人,又是借这个机会,追捧卫三公子。卫三公子初时只以为自己夫人新认识的朋友是貌美冠洛邑的女郎,后来从妻子口中听多了玉女的夸奖,三公子也对此女生了很多好感。有时候,更觉得此女说中了自己的心事,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虫。   玉纤阿慢慢地挑拨着卫三公子和王后、太子那一方的矛盾。有时卫三公子偶遇到些麻烦,她还会旁敲侧击给卫三公子的夫人出主意,再传到三公子耳中。因为这个原因,卫三公子疑心成家想和自己结盟。玉纤阿借此误导着卫三公子,壮卫三公子之势,搅和齐卫现在旗鼓相当的局面。   成家当然不会站队,玉纤阿只是想让卫三公子那么以为。她做了很多小动作,让卫三公子觉得自己和三夫人交好,有其他的意思在里面。这些变化极为缓慢,玉纤阿的目标只是盯着卫天子。   卫天子自然不知道这些。   卫天子最近有些痛快。   因为范翕在朝上帮他吸引了齐国的注意力,卫天子最近的日子舒缓一些。齐国不好过,和齐国作对的燕国也很困难。但卫天子起码愿意补偿范翕。范翕要成亲,卫天子在背后给了范翕兵力财力、助范翕和齐国打擂台之余,卫天子见范翕整日忙碌政务,便也虚情假意地关心一二。   这日朝会结束,诸臣与天子说一些闲话。卫天子看向范翕,想起什么一般:“飞卿是下个月成亲?”   范翕点头。   他如今在外面素来是一副冷清清的样子,再没有昔日温情款款的佳公子形象。初时众人不习惯,现在看他不怎么说话,众人却都习惯了。   卫天子想到范翕即将迎门的妻子玉女,想到那女郎的花容月貌,卫天子就忍不住垂涎,忍不住嫉妒。那女子那般美,自己如果不是因为王后从中作梗,岂会让与他人?   卫天子强忍住自己对臣子未婚妻的觊觎,作出和颜悦色的样子:“整日见飞卿与寡人这些半老男人混在一起,都不见你如何陪你那位未婚妻。寡人见成家二郎最近脸拉得老长,想来是对你不满。”   范翕不语。   成容风向来是那副样子,并不是因为范翕就如何。   卫天子虚伪道:“这样,寡人准你一天假,你好好哄哄玉女,陪女郎出去玩玩。你二人成亲虽是误会……但到底成了一家人,便不能再生误会了。”   范翕道谢。   卫天子随意问:“不知你打算带玉女玩些什么?可需要寡人提些意见?”   范翕道:“不必劳烦陛下。我带她去爬爬山便好。”   他心中想得自如,想自己要和玉纤阿离开洛邑,去城外郊区玩整整一日。整日被卫天子监视着,不能在卫天子的眼皮下表现出和玉纤阿太亲热的样子,范翕都厌烦死了。卫天子愿意给假,他自然却之不恭。   卫天子:“……”   他有些惊讶地看向范翕,却无法从范翕脸上找到开玩笑的神情。   卫天子有些窒息,心想玉女不是怀孕了么?范翕要带一个孕妇去爬山?   然而这么多臣子都在,卫天子不好让世人皆知范翕和玉女的丑事,便委婉提醒:“你……让玉女和你爬山?她只是一个娇弱的女子。”   范翕愣一下。   他不悦天子关心玉女,就警惕道:“她身体好得很。”   他已经忘了自己给玉纤阿强加的怀孕设定。   卫天子:“……你真的要带人爬山?”   范翕:“是。”   卫天子:“你不怕成家与你为难?”   范翕:“为何要与我为难?我只是和我的未婚妻出门玩玩。”   卫天子盯了范翕很久。   范翕始终想不起来他给玉女加上的怀孕设定。   好久,卫天子才同情道:“希望……玉女一切平安吧。飞卿,你可不能将婚事搅黄了。”   若是婚事黄了,成家出于报复范翕的心理,转而投向王后势力,这才是卫天子不愿看到的。   范翕纳闷地答应下来,思索着卫天子的意思。   待范翕出了殿,下了台阶好一会儿,他才蓦地想起来先前卫天子问玉女有没有怀孕、他因为怕好事多变、而就此默认了。估计卫天子这时以为玉女怀孕,才不得不嫁他……范翕想到这里,便一阵心虚。   他从哪里变出一个怀孕的玉女来。   他即使现在让玉女怀孕,这时间也对不上。而且范翕怀疑自己身体不好,恐不能那么快让女子怀孕。   他疑心来疑心去,最后还是决定装模作样下去。大不了待他和玉纤阿成了婚,他再想法子让卫天子以为玉纤阿流了产,还能从天子那里博一些同情。   两全其美。   ——   十一月中旬,洛邑初雪降下那日,正是范翕与玉纤阿的成亲之日。   燕君要娶君夫人,此大礼当国礼来办,自然盛大。婚礼本该在燕国办,不过天子要靠在燕君无父无母的份上,帮燕王筹办婚事,婚事自然在洛邑举办了。婚事参照诸侯国国礼来,燕国上下重视之余,其他诸侯国自也来贺。   燕国如今在天子的支持下,渐渐势大,更有和齐国相抗的架势。天子都来观礼,诸侯国各位君主自然不放过这个和燕君结交的机会。   湖阳夫人与其夫君半月来就来到洛邑,帮女儿操办婚事。   到庆礼那日,洛邑城中热闹非常。洛邑很久没有出现这样的盛世,天子要用这场婚事,向天下人表明自己对前周王朝的公子有多厚待,自己绝不是不能容臣子的人物。这婚事,便怎么繁华,怎么来。   而这正合了范翕的意思。   是以天子给出什么规格,他就用什么规格来。   各家来观礼的诸侯国中,吴王奚礼携自己的妹妹,九公主奚妍来贺;楚王因病不能前来,派了随意一个公子来贺;越国大司徒薄宁代越国国君来观礼,带来了自己的夫人楚宁晰;楚宁晰和楚国的那位公子见了面,私下里又是一通龃龉算计……不管与燕王又没有仇,各国诸侯王都给出了态度。   包括齐国。   齐国国君自然不会出席小小一个燕王的婚事,且那个燕王还屡屡和自己作对。但齐国也没有在明面上不给范翕面子,齐国也派人来观礼。齐国派来的,是于幸兰。   正是燕王范翕的前未婚妻。   派一个差点和范翕成亲的女郎,来观范翕现任成亲的婚礼……齐王的这番满怀恶意的敲打,这番对范翕的膈应,自然被所有人看在眼中。   ——   不管外人对这场婚事抱着什么样的心思,范翕和玉纤阿本人,都心无旁骛,分外重视这场婚事。   玉纤阿婚前一月,就与母亲住在了一起,由湖阳夫人教她新婚妻子该学的礼。湖阳夫人看到女儿的美貌,看到自己未曾养过一日的女儿已经这般大了,已经足以嫁人,心中又是欣慰,又是心酸。   当日天有些冷。   玉纤阿从天未亮就被侍女扶起来梳洗,最后由湖阳夫人亲自为她梳发。湖阳夫人站在女儿身后,她说不出什么话,只望着女儿凤衣上的灼灼艳红牡丹出神。玉纤阿回身看她,眉目明丽如画,眼尾用金箔勾了几点。她云鬓花颜,发间金步摇与华胜玉胜交相辉映。   她美丽的,如晚霞一般绚烂。   玉纤阿盈盈立在人前,湖阳夫人已垂下目,眼中略有湿意。待成容风和成宜嘉进了舍,看到玉纤阿的模样,都微微出神。他们未曾见过玉纤阿这样盛装的模样。   玉纤阿气质出尘,本该更适合淡雅的妆容。她平时也确实如此。然她盛装起来,也昳丽夺目,是完全不同的美。   有侍女在外说话,大意是焦急催促:“夫人、郎君、女郎,燕王殿下来接女郎出门了!”   玉纤阿俯身,向湖阳夫人一拜。她由成容风牵着手,成容风作为兄长,亲自送她出门,将她交给另一个男人。   湖阳夫人立在屋中正中,望着女儿的明丽背影。忽有种喘不上气、自己要失去女儿的女儿……湖阳夫人忍不住喊出声:“玉儿!”   玉纤阿立在屋门口,回头向她看去。   湖阳夫人目中含泪,张张口,却说不出话。   玉纤阿心中明了,向母亲微微一笑,柔声:“母亲放心。”   她出了门,向其他男人走去。   屋舍帘子放下,所有侍女都被玉纤阿和燕王的容貌所吸引、齐齐出去观礼。燕王成亲,乐声端庄典雅,正是大礼之范。屋舍中,只湖阳夫人看着空落落的屋子,眼泪倏地流下。   湖阳夫人怅然,又噙笑闭目:“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她没有养过女儿一日,女儿对他们,远没有对范翕亲近。外人觉得生养儿女辛苦,多少人羡慕她没有养过女儿一日,女儿就已经这么大了。然她心如断肠,谁人又知?若有可能,谁愿意自己与女儿生疏成这样?   玉纤阿貌美,温柔,坚定,乐观……玉纤阿选中了范翕,便坚持走向范翕。她知道自己要什么,爱什么。成家对她,又哪里帮助过什么。   湖阳夫人只是害怕。   恐玉纤阿从不觉得成家是娘家,玉纤阿心中更偏向范翕。恐女儿嫁了人,就不会再回来了……   ——   范翕站在成家院中,等着玉纤阿。他着玄端礼服,戴爵弁。黑红相间的纁裳穿在身上,让他更为挺拔修长。他漠然等候在庭院中,心不在焉地听着庄重的礼乐声。然他这样俊美出尘,多少侍女女郎都在盯着他。   到礼官唱喝,他抬目看向玉纤阿,淡色眼神才微微一怔,有了变化。   他看向华裳女郎走向他。   帛带轻扬,她与他一样穿着玄色纯衣纁袡礼服。黑色庄重,无法压住她的美貌,反在她出现的那一刻,整个庭院都寂静了,所有的男子目光都看向她。她拥有富丽堂皇、如同一座宫殿那般夺目的美,随着她走来,发间流苏轻轻晃动。   女郎华衣曳地,金光璀璨间,面容又如同隔着一层薄雾般朦胧。   所有人都无法呼吸一般,盯着范翕和玉纤阿,盯着二人的手握住。   二人相貌那般出色,穿着一样的服侍,他们款款行来,真如神仙中人,让人看得如痴如狂。   他们看到范翕微微露出笑容,伸手牵过女郎。范翕牵过玉纤阿的手一路出门,登上马车。女郎要登车时,范翕回头,亲自将登车用的引手绳递给玉纤阿。   他递出的手指修长白净,指节匀称。   女郎伸出的手纤细柔美,指如青笋。   二人的指尖轻轻一碰。   范翕握住了玉纤阿的手。   所有人怔怔看着。   ——   正如世间所有诸侯王拥有的盛大婚礼一般。   马车环城、民众观礼、天子亲贺,一个程序也不少。十里红妆铺尘,整整一日,洛邑百姓争先恐后地观礼。马车到黄昏时驶入贵人所居的街坊,人才稍微少了些。而玉纤阿被范翕抱下马车,被他引着走向燕王府邸。   玉纤阿脚踏入范翕府邸的那一瞬。   天开始降雪。   雪落在二人眉目间。   接着三里之内,整个街坊,所有人都听到了头顶盛大砰然的声音。   玉纤阿蓦地抬头,看到了天上绽放的烟火。   初雪降落,烟火齐绽。   丰盈张扬,天下共庆,正是华美盛宴。   范翕回头,看向她。   他秀骨清像,眼睫上沾雪,微微带着笑意,眉毛扬起了一角。   头顶金灿夺目的烟火光泽,浮在他面上,镀上一层金色。雪光轻镶他的发,烟火装饰他的眼,俊美的公子宽袖轻垂,微微垂目望她。   他握她的手指冰凉又温柔。   他的眼神隽永又缱绻。   玉纤阿在所有人怔忡仰头看天上的烟火时,小声问他:“是你放的烟火?”   范翕缓缓对她露出一个笑容。   他的笑容永远带着自怜的温度,轻柔又动人,但他此时的笑容如繁华盛宴一般,锦绣无边,浓郁十分地扎入人心头。   范翕不回答她的问题。   只温声:“我说过会办最盛大的婚宴迎娶你的。”   “我说过娶你的。我没骗你。”   玉纤阿眼眸微湿,趁所有人都抬头看天上烟火,她悄悄凑近,抱住范翕脖颈,在他脸颊上轻轻亲了一下。   ——   烟火光亮,照亮相拥在一起的男女。   ——   大部分人抬头沿着天上绽放的盛大烟火。   于幸兰脸色苍白,神色恍惚地看着烟火下、那对偷偷亲吻的婚嫁男女。   她的手指用力掐入手心,心中又恨又妒,无法接受范翕和玉纤阿竟能走到这一步。她眼睛盯着那二人,脸色难堪,失态无比。她失魂落魄、双目发红的样子,少不得被其他人注意。   ——   天子和王后亲自来燕王府来贺。   新婚夫妻向二人敬酒,姜女将酒樽端给范翕时,因太过紧张,差点将酒撒了,被范翕一瞥,姜女差点吓晕过去。   卫天子盯着快哭出来的姜女,再看看在灯火下低下螓首的温柔新嫁娘,目中光微微亮。心想范翕真是好福气,不管是玉女还是那个侍女,容貌都是一等一的出众。卫天子再看一眼自己旁边的王后,看到王后脸上惺惺作态的假笑,天子生厌。   而卫王后注意到于幸兰惨淡的脸色,微微皱了下眉。   公子湛和秦公主也在观礼,姜湛神色同样的恍惚,让秦公主不满地红了眼圈。   ——   各人心思各异,新婚夫妻却和谐无比。   烟火绽放了整整两刻,伴随着整个沃盥对席合卺的礼仪。到玉纤阿和范翕一起被侍女仆从迎入婚房,礼成,烟火停了,外面的人才浑浑噩噩地,将目光缩了回来。皆是心中感叹神仙眷侣,那二人成婚,站在一起竟是那般好看。   如此婚礼大成。   ——   玉纤阿被迎入舍内,安静垂坐。她本等着侍女来服侍自己换衣,打算和范翕一会儿一起出去向诸人敬酒。玉纤阿轻声唤:“姜女?”   她听到了开门声,起身走过去,却是一怔,见进来的人不是侍女,而是范翕。范翕将门从内锁住,十分自然。   玉纤阿疑惑:“……不用去敬酒么?”   范翕淡声:“他们大部分都是我恨的人,他们有什么值得我敬的。”   玉纤阿便不语。   因他看到范翕手中提着一个酒壶,显然他有其他意思。   他执壶到屋舍中屏风前所摆的食案前坐下,倒了一杯酒,自己不喝,向地上一敬。   玉纤阿立在帷帐后看去,她立在灯烛旁,烛光独朗,熠熠生辉。   范翕回头看她,手捧酒樽,朗声:“敬浩瀚天地!”   玉纤阿眨眨眼。   看到他一饮而尽。   他再倒一杯酒,高声:“敬四方天宇!”   “敬日月之昭,敬天神之眷,敬四海升平,敬锦绣河山。敬我父,敬我母,敬渊渊百年,得与尔嘉缘!”   玉纤阿目中光柔和。   她向他走来。   他仰头看她时,她与他一起跪了下去,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高烛光下,女郎与郎君并肩而跪。   她一杯一杯地倒酒,与他一样豪爽饮尽,声音清婉:“敬东方启明!”   “敬西方长庚!”   “敬星宿之属,敬神州之皓,敬苍生可待,敬亘古万象。敬我父,敬我母,敬渊渊百年,得与子偕老!” 第144章   不管范翕嘴上说得如何天花乱坠,范翕的酒量, 就那样——聊胜于无。   他于新婚之夜, 心中畅极, 向天地敬酒,一杯又一杯地敬。玉纤阿为他所感动, 竟与他一起敬酒。当范翕情动之急亲吻玉纤阿到一半时, 他面颊开始滚烫, 脸贴在玉纤阿肩颈处。   他气息混沌时, 玉纤阿就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了。   玉纤阿推他:“你怎么了?”   范翕闭着目,浓长睫毛轻轻刷过女郎细白的颈侧, 激得玉纤阿身子绷紧, 有些麻意。而他蹙着眉, 似痛苦又似畅快,他说:“我、我……我头有点晕。”   玉纤阿:“……”   她只好扶起范翕, 将他扶到榻间。玉纤阿伸手摸了一下他滚烫的额头, 转身便欲离开叫侍女进来时, 范翕靠着床柱, 仍闭着眼, 却伸手准确地握住她的手腕。   他始终蹙着眉,面容秀美,红晕泛颊。凌乱发丝从玉冠间落下,贴着他面容, 在灯烛光下, 显得几分诱惑。   范翕闭着眼:“你去哪里?新婚夜岂能留夫君一人在房中?”   玉纤阿声音柔婉, 劝他松手放自己走:“我让人送碗醒酒汤来。”   范翕执拗不放开她的手:“不行!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我还什么也没做就要醒酒,岂不显得我很无能?”   玉纤阿:“……”   她看他闭眼难受的那副样子,却还不放开她,心中不觉好气又好笑。她手揉着他的手,道:“你都不出去敬酒,我不得出去帮你兜着么?”   范翕赌气道:“不用。我早就安排妥了。我不出去,你也不能出去。玉儿,你过来扶扶我,我头有点痛。”   玉纤阿冷漠无情:“你几时添上头痛这个毛病了?以前喝了酒,不是只是发疯么?现在还会头痛了?”   话说得这么无情,但她俯眼看他那副难受的模样,又忍不住心中担忧。到底犹豫一下,玉纤阿坐到了床榻边。她手扶住他肩,倾身去探看他时,他握着她手腕的手一用力,玉纤阿一声惊叫,瞬间天旋地转,人就被压到了范翕身下。   范翕睁开了眼。   眼若桃花流水,三月清波。   他俯身望着她,低头在她唇上轻轻亲了一下。似觉得唇脂甜,范翕眼睛微微亮起,轻微地扬了一下。   玉纤阿仰望着他,轻眨水眸。她长发被他上托,背被他轻轻拢着挨向他。他低头亲她时,气息暖甜中,带些酒香。   情人做了这么久,她和范翕除了没有常日住在一起过,又还有什么没做过呢?   是以他这般玩闹时,她只是惊讶一下,心跳快了一下,觉得好笑十分,并没有太多羞恼之情。她是喜欢范翕与自己亲近的……旁的男人亲近她让她觉得不自在,范翕亲近她,他的呼吸他的体温,都让她生出欢喜眷恋。   她怎能不和他在一起?   被郎君磨着,玉纤阿轻拍了他一下。他的脸挨过来与她轻蹭,像只暖烘烘的大猫,逗得她仰高脖颈,忍不住发笑。浑身不自在,丝丝缕缕的碰触如春日熏熏。玉纤阿半晌红了脸,气息不稳,又有些着急。她忍不住推范翕的肩,低声:“你到底是要怎样?”   范翕糊涂中,想了一下,说:“享鱼水之乐啊。”   玉纤阿道:“你都这样了……非要如此么?你还有力气?”   范翕看着她,眼神微冷微暗:“……你不愿意?”   玉纤阿道:“非我不愿,我是为你考虑。公子,你我已是夫妻,你又有什么好担心的?你今日醉得这么厉害,正是不该折腾,好生休憩才是。你若是想……改日你清醒了,我又怎会拒绝你呢?”   范翕道:“我现在就很清醒。”   玉纤阿语重心长:“你不行。”   范翕强硬道:“我行的。”   玉纤阿蹙眉,想着自己该如何劝他。   她觉得范翕不行。   就他这醉醺醺的糊里糊涂的模样,一会儿就要歪在她肩上一下,一会儿就忘东忘西慢吞吞得急死人,他还非来折腾她……他闭着眼睛瞎折腾什么呢?   她想这些时,下巴被范翕轻勾起。她被迫仰望他,凝视着他幽静透着几分温和执着的漂亮眼睛。他的眼神分外认真,眉目间神韵细润温和。他俯望着她,气息雅正,十分宁静,有一些他以前的影子……玉纤阿看得几分恍惚,几乎以为以前的范翕活过来了。   玉纤阿眸子眨了一下,温声讷讷:“……公子翕?”   范翕轻声应了一下。   玉纤阿眨眨眼,眼中水波潋滟,蓦然有些泪意。她一下子起身要抱他,却被范翕箍住不能动。   他俯身来,与她额抵额,声音偏冷:“玉儿,我就要如此,我非要如此。新婚之夜,洞房花烛,本就是天经地义。旁的郎君有过的,我都要有。别的郎君尝试过的,我都要尝试。我也为人夫,我不能比别人差。”   玉纤阿仰望他许久。   她心中一派酸软,一派柔情。   她望着他瘦削的面容,伸手抚摸他的颊面。她终是无法拒绝他,终是对他心软。玉纤阿轻轻一叹,不再说话,而是抱紧了他。   随便吧。   随便他怎么折腾吧。   她在这个世间,只喜欢他一个人。她只喜欢他这么一个人,自然要对他多好一些,多宠一些。   ——   春息脉脉,百鸟入林。之后山高林深,万籁俱寂。   ——   后半夜,范翕清醒了过来。   红烛高照,帷帐轻扬。屋舍外悬挂的灯笼的光照进舍内,红彤彤一片。灯笼在风中摇晃,撞击声如铁马。   范翕睁开了眼。   他静默地躺了一会儿,侧过身,看到睡在自己旁侧的女郎。范翕迷惘了一会儿,才想起今夜是他的新婚夜,旁边睡着的女郎是他的妻子。到这时,他体内的血液才开始沸腾,情绪才激荡了起来。   范翕刷地起身坐起。   想到了前半夜自己强迫玉纤阿所发生的那些混乱。   他兀自在灯火朦胧的帐中静坐,然后眉目间的冷冽褪下,暖意浮起。他俯身,推推玉纤阿,低头与她说话。玉纤阿有些惊,她于睡梦中被惊醒,一眼看到范翕放大的面孔。多亏她生得俊,她才受惊之余,捂住心脏慢慢平静下来。   玉纤阿困顿十分,长发披散下,眉目低垂:“怎么了?”   范翕柔声:“玉儿,你我已结为夫妻。我想来十分激动,你起来与我说说话吧?”   玉纤阿:“……”   她忍住骂他的冲动,翻身背对他:“我不想说话,你快睡吧。明日你还要上朝。”   范翕又推了她几下,玉纤阿闭着眼佯装没感觉。他见她不肯起来,才有些失落地叹口气。玉纤阿以为他的折腾到此结束,但显然这才刚开始。玉纤阿听到背后窸窸窣窣的声音,郎君下床的声音。她舒了口气,想范翕不来找她就好。   范翕披衣散发,赤脚趿鞋,行在地砖上。他衣袍委地,长发散肩,眉目间漾着松懈与闲适的神情,衣衫微微扬起。范翕在屋舍中踱步,再是衣衫不整,他脸容清透,眼含春水,乃是巍峨春山、濯濯春柳一般的美男子。   这般的美男子,忧心忡忡地拿着剪子走到高烛前。他想起新婚之夜的蜡烛不能灭了,为怕烛灭,范翕守了半天,拿剪子细心地剪了烛芯。待烛火燃得更亮了些,范翕才放下剪子回到床榻上。   他又转身去摇玉纤阿,柔声款款:“玉儿?”   玉纤阿:“……”   范翕的手指在她肩上推了推,他羞涩道:“你是不是没有洗浴?我们一起清洗一下吧?”   玉纤阿闭着眼,想到这是自己的夫君,自己不能成亲第一日就对他发火。他精神状态不好,夜里睡不着是正常的,自己要体谅。玉纤阿尽量忍耐:“洗过了,也帮你清洗过了。你就睡吧。”   范翕道:“我睡不着。”   他过一会儿,再来推她的肩,颇有些兴奋与害羞:“玉儿?”   他的玉儿不理他。   范翕并不在意,他靠坐在她旁侧,慢悠悠地开始说话:“前半夜发生了什么,我不太记得了。但是玉儿,我很高兴我们能够成亲。人家都说要守岁,新婚之夜是不是也不该睡过去?我有些怕那烛火灭了,你就一点不担心么?”   在过了一会儿,范翕手抚摸玉纤阿的面颊,轻声:“玉儿,你长得真好看。我娶了一个仙女似的妻子。”   他唠唠叨叨的:“你觉得我如何?你没有什么话想和我说么?”   他再疑神疑鬼:“你是不是不喜欢嫁给我?你都不说话。”   玉纤阿柔声:“公子,已经四鼓了。我再提醒你一遍,明日你还要上朝。你并没有因为成亲而得到什么假期。”   范翕不以为然。   他就是不困。   且越来越清醒。   他心情极好。   范翕其实很久不能睡的时间太久了。当年丹凤台事变后,他夜里入睡时就做噩梦。做噩梦做多了,他后来就不怎么能睡好。他有时候为了能睡觉,还需要找医工开药。但是昨夜新婚夜,他很确定自己前半夜是睡了的。   梦里春暖花开。   并没有梦到什么鲜血什么大火,没有梦到那些死去的人,没有冤魂来入梦折磨他。   他睡得非常安稳。   范翕俯身,撩开玉纤阿面颊上所贴的青丝,吻上她的唇。   ——   枕边人轻轻抱住她,发鬓松散的,肌肤清凉上染了热意。玉纤阿就算真是一根木头,也要被吵醒了。何况她只是装睡不想理范翕,她并没有真的睡着。玉纤阿睁开眼,回头看到是他。她半晌没有说话,也许是她神色有些冷,范翕有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他温声:“我吵醒你了?”   玉纤阿没吭气。   范翕低头亲了她一下,含糊地道:“你接着睡吧,别管我。我自己来就好。”   玉纤阿手伸了过去。   他一阵吸气。   玉纤阿俯着眼,淡声:“你不肯睡,我又不可能真的毫无感觉。你来来去去的,当我是木头么?我帮你吧。”   范翕欢喜道:“玉儿,你真好。”   ——   玉纤阿一整晚都没有睡好。   前半夜范翕又是醉酒,又是抱她,她被折磨得不轻。后半夜范翕醒过来后,情绪激荡之下,没有比前半夜好多少。断断续续算下来,玉纤阿觉得自己一整晚,恐怕都没有睡过超过两个时辰。   而范翕压根没意识到他的睡眠时间太少。   玉纤阿不知他是病入膏肓常年如此,还是一时成亲,他太过激动。   玉纤阿没说什么。   她脾气极好,性子极温。哪怕范翕如此折腾,她也没有对他说半句不好听的话。她终是记得这是新婚,她不想和范翕因为这种事争执。   但是玉纤阿到底心情有些不好。   次日天亮,范翕神清气爽地准备去朝会,玉纤阿也不想睡了,便也起了身。玉纤阿在窗前梳妆,姜女等侍女为她梳发。姜女本想恭喜玉纤阿新婚,想打趣打趣玉纤阿,但是她看眼玉纤阿疲惫的眼色、稍有些冷淡的脸色,便不太敢说话了。   玉纤阿有一搭没一搭地拿着梳子梳发,沉思自己该如何应对陌生的新婚生活。   “玉儿!”范翕的声音传来。   玉纤阿抬头,见范翕一身直裾,从书房过来,身后跟着小跑着追过来的梓竹。范翕的装束肃穆端庄,峨冠博带,翩翩行来,显然是准备去上朝的架势。范翕到窗前,凝视着他那个坐在窗前梳发的妻子。   他温声:“玉儿,我去上朝了。”   玉纤阿颔首:“嗯。”   范翕顿一下,他向身后看了一眼,梓竹立即知情识趣地默默退后。他再瞥向窗子里面的姜女等侍女,侍女们也懂事地退开。范翕才迎上前,站在窗口,伸手握住了里面女郎正在梳发的手。   范翕俯眼,含笑道:“玉儿,谢谢你。”   玉纤阿挑眉,意外看他。   范翕睫毛覆眼,轻声:“你嫁于我,我格外开心。我从昨日到今日,都有些做梦的感觉。我觉得你真好,长得那般好看,对我还温温柔柔的,对我还不提什么要求。我觉得你是世上最好的玉儿,我昨夜在帐中看你时,觉得你简直是月神下凡,偶尔才来眷顾我。”   “你不知道你有多好。快四年了,我都没有睡过什么好觉。但是昨夜我虽睡得短,却睡得格外好。没有强迫,没有开药,我是真的睡着了。昨夜的红烛一直烧到了天亮,这说明我们会一直在一起。我想象不出如果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我喜欢和你在一起。你没有强迫我做不愿的事,没有羞辱我,没有折磨我。我见到你就开心,见到你就心情好。但那终究是以前混沌的感觉,做不得数。然而昨夜我才真的感觉到,我是真的喜欢和你在一起。和你成亲的感觉真好,你一颦一笑我都高兴。想到日后可以长长久久地和你在一起,我每次回来都能看到你,我不用再偷偷摸摸地与你私通,我格外欢喜。”   “玉儿,我太喜欢你了。你是否像我喜欢和你成亲一般,也喜欢和我成亲呢?”   玉纤阿被范翕的一通不要钱的夸赞给夸得懵了。   女郎缓缓抬脸,有些怔忡地看着在她窗前握着她的手、滔滔不绝地红着脸夸她的范翕。   她自觉自己什么也没做,范翕却这样高兴。   她甚至有点怨范翕打扰了自己睡觉……范翕却这般喜欢她。   望着范翕诚心诚意、大清早就来夸她的俊美面容,玉纤阿脸上的冰雪般淡漠的神色消了下去。她被他说得有点害羞,她微微笑起来,又觉得自己喜欢了他几分。玉纤阿柔声:“我也喜欢和你成亲的。”   范翕舒口气,抬目望她。   玉纤阿说:“用过早膳再出门,不饿也要吃一点,好不好?”   范翕望她片刻,含笑:“好。你中午等我一起用膳好不好?”   玉纤阿点头。   隔着一道窗,范翕拉着玉纤阿的手腕,他好似还有许多话要说。梓竹在院门口等了很久,到这时忍不住提醒:“王上,再不走时间就来不及了。”   范翕这才恋恋不舍地放开玉纤阿的手。   他走后,玉纤阿低头抚摸着自己被他握过的手。她脸颊滚烫,忍不住微微翘唇。冬日暖阳爬上屋檐,照在窗前梳发的美丽新妇身上。郎君已经离开了,玉纤阿这才觉得,成亲真好。   和范翕日日在一起真好。   纵是他还有很多毛病让她不适应,但他们总会磨合好……成亲真好。   ——   范翕成亲后的几日心情一直很好。   成亲消退了他的许多阴郁色,让他从泥沼中浮出了头,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他长长舒口气,只觉得自己好像终于重新活过来了。   成亲带给他的新奇感,暂时压过了他的其他那些负面感觉。   他不再总是一整日孤零零地坐着发呆,他再次心情抑郁难过时,屋舍中哪怕只是有玉纤阿的脚步声走过,都忍不住吸引走范翕的注意力。燕王府邸中不再是空荡荡的只有旧人的幻象,屋舍中开始多了许多原本没有的东西。   多了女郎的衣裳,女郎的首饰;多了案上的一枝花,帐子上悬挂的流苏坠子。   屋舍不再是冰冷冷的暂时休憩的地方,而是有了温度,有了让范翕眷恋的东西。   这种感觉,让范翕想要和人倾诉。   但是他无人倾诉。   范翕有些憋闷。   ——   这日朝会散后,一些诸侯王被留下,因天子邀请他们一会儿谈些政务。天子被王后叫走,一时没有过来。诸侯王们坐于殿中,就开始闲聊。一个侍从从外进入,捧了一个小熏炉送给其中一个诸侯王。   那侍从说是外面下了雪,王君夫人怕王上冷,特意送来的。   众目睽睽下,那个诸侯王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妻子送来的暖手炉,粗着嗓子道:“诸位见笑,我夫人总是这般小心,太多心了。我在王宫中待着,陛下还能冻着我?”   众人都跟着笑起来。   范翕静静地坐在他们中,不言不语。他如今气质有些偏清冷,人也不爱说话。其他诸侯王说笑时,范翕只是侧头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出神。他这般一个不爱笑不爱说话的玉山美男坐在一众男人中,颇有些格格不入的感觉。   其他诸侯王却是打开了话匣子,开始闲聊:“还是你夫人好,我夫人啊,只是给我送女人,其他什么都不管。”   其他人立刻羡慕:“君夫人会送女人给你?这可是好品质啊!我等羡慕不来。”   这个说:“我夫人没别的本事,就是一手厨艺登峰造极,我恐你们都没尝过我夫人那般好的手艺。”   那个说:“我夫人女红好,你们看,我里面的夹袄就是我夫人亲手缝的,一点儿没让其他人帮忙。”   范翕慢慢地回头,看向这些聊起自己妻子的诸侯王们。他睫毛颤了颤,目光轻轻波动,突然有了想和他们聊天的兴致。范翕也想和人谈起玉纤阿,也想和人夸玉纤阿,但他苦于没有机会说。而眼下,不正是好机会?   只是范翕张了几次口,都跟不上这些诸侯王的话。   这个说妻子给自己送美人,范翕心中不屑,想这说明你的妻子不在乎你;那个说夫人厨艺好,范翕心里想总是在灶房间转悠算什么本事;那个再说夫人给自己做衣服,范翕心想做个衣服有什么了不起,你怎么不娶世上做针线活最厉害的女人去?   范翕心中将他们全都贬低了一番,然他想插入他们的话,却插不进去。因为他翻遍全身,发现自己身上什么都没有。   玉纤阿既没有给他做过什么新衣裳,也没有在大雪天给他送过什么熏炉。而且他和玉纤阿成亲的日子太短了,他都找不到什么互相扶持的例子夸玉纤阿和自己不离不弃的感人情谊……范翕心中隐有些着急,因看这些诸侯王随意谈起妻子的话题都要结束了,范翕却还没找到如何开口的机会。   范翕心中迫切想夸玉纤阿,忍不住抢了话开口:“我夫人长得好看。”   众人:“……”   有些怔愕地看向少言少语的燕王。   半晌后,众人心情各异地夸:“那……确实是。君夫人色冠洛邑,无人能及。”   范翕目中微亮。   却有诸侯王不屑:“女子长得好看算什么,重要的是贤惠。”   范翕不悦,道:“我夫人自然也贤惠。”   那人便问:“如何贤惠?”   范翕顿了许久。   他咬牙,开始编道:“我这双鞋,就和我夫人有关系。”   因为早上出门时,玉纤阿让梓竹为他选的这双鞋。   众人震惊:“……哦?君夫人小小年纪,还有这样手艺?”   范翕再炫耀:“我夫人厨艺也极好,我只吃她做的饭,其他人做的我都不想吃。”   因为只有玉纤阿会强迫他用膳,其他人不敢管他吃不吃。   众人震惊,心想这得是多好的厨艺。   范翕再道:“我夫人的……侍女貌美无双!我想怎么做,我夫人都不管。”   因为知道他根本不会碰姜女,玉纤阿自然不在意了。   众人想到了范翕成亲那日时他们见到的那个美貌侍女,一时间,对范翕充满了羡慕。   ……这是何等的运气,才能娶到这样厉害的妻子。   众人纷纷羡慕范翕,范翕得偿所愿,开始一边编,一边夸。他洋洋得意之时,已经把玉纤阿夸成了神仙人物,让一干诸侯王好奇敬佩。   众人围着范翕,都想一睹玉纤阿的真容,想见识下这位神仙般的女郎的才貌。众人甚至相邀着,说一会儿去燕王府上用膳,请燕王君夫人献献厨艺,让众人解解馋。   听到他们想尝玉纤阿的厨艺,范翕略有些心虚。他自己都觉得玉纤阿的厨艺不过是把饭煮熟的水平……   直到卫天子过来,在门外咳嗽一声。   范翕一个停顿,心念几转。他口上尚在夸玉纤阿,心中却警惕卫天子仍盯着玉纤阿,说出口的话,便成了:“我夫人……流产了。”   与此同时,梓竹在外通报:“王上,君夫人说下雪了,她正好路过,便来宫中等您一起回府。”   流产?这刚成亲就流产,也太快了吧?确定是燕王的孩子?   还等燕王一起回府?   卫天子:“……?”   诸侯王们:“……?”   燕王的这位夫人……未免也复杂的,让人太过看不懂了。 第145章   玉纤阿并非自幼在洛邑长大,这里的诸侯王, 大都只在范翕和玉纤阿的新婚上见过玉纤阿, 知道玉纤阿的容貌极为出色, 也明白了为何此女的婚姻会如此多舛。盖是相貌如此,男子慕之。   而从燕王范翕口中, 诸侯王们了解了更全面的玉纤阿那位女郎温柔, 贤惠, 淑雅。不只能容人, 刚成婚就给自己夫君送小妾;她还女工厨艺了得,连燕王这般挑剔的人都对她赞不绝口。   更绝的是, 这么完美的妻子, 还流产了。   难怪她要把自己的漂亮侍女送去给燕王做小妾   此女形象如此全面, 不只说服了诸侯王,连刚过来的听他们聊天的卫天子, 都不由信服了。卫天子和诸人看范翕的眼神, 便各有各的古怪。心里多多少少的, 都对玉女多了许多同情小产后还亲自来接自己夫君回府, 此女如此温柔。   恨   为何自己没有这般贤惠的妻子   范翕顶着众人的目光, 也没再多说了。众人看他的眼神怪异十分,而范翕心虚之余,顶着他们的眼神,叫来外面的梓竹。在卫天子探寻的目光下, 范翕作出一副对玉纤阿并不是很重视的模样, 他不耐道“让她自己回去等我做什么”   梓竹低着头“君夫人在王后宫舍, 称若是顺路,自然等王上一起回府。”   另一层意思,自然是如果不顺路,就不等了。   范翕心知肚明玉纤阿的意思,但是其他诸侯王并不知道,他们只以为那位燕王后是为了等燕王,特意去王后宫中了。   卫天子笑叹着打断诸人的思量,批评范翕道“飞卿,你对新婚妻子未免太过苛刻。你夫人都小产了,你为何还要让她在雪中等你”   范翕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加了这个设定。   便没有多解释。   诸人在宫中谈事,太后寿辰后,这些诸侯王们又赶上燕王的婚事,一众诸侯王中,除了少数几个,大部分都留了下来。毕竟马上年关,王侯们要在洛邑朝拜天子,自然不必急着回去了。   众人围着暖炉,在卫天子的示意下讨论了一会儿政务。卫天子话里话外敲打他们,暗示齐国势大,今非昔比。又说道此次燕王大婚,齐王只派了孙女来,是不将天子放在眼中。众人意见不一,范翕沉静地听着他们的话,判断着他们的站队。   但只一会儿,范翕就侧头望向窗外的鹅毛飞雪,悠悠走了神。   和那些犹豫不决不想站队的诸侯王不同,他从一开始就和齐国割裂了。卫天子要用他来对付齐国,所以范翕来到洛邑了。但是龙宿军还留在燕国,还是日夜操练。范翕算着时间,等待着暗探们送来的关于齐国的情报。   齐王毕竟年纪大了。   年纪大了的人就不该再占着位置,舍不得放权了。   想要齐王放权、想上位的人,可不只他范翕。再兼之,过了三四年了,九夷部落在北方周边也开始蠢蠢欲动,开始和齐国、燕国频频接触。范翕知道齐国想像当年对付周王朝那样,想用九夷来耗燕国的国力。但是九夷也才不过休养了三四年,哪里恢复得那么快。   唔。   还有自己的兄长们。   囚了三年了,时间已经够久了。那些朝中大臣们,那些背后势力们,不可能全都效忠卫天子。大周王朝建国几百年,想毁它的人多,希望大周长长久久的人,却也不少。   时间若差不多的话范翕便打算对齐国出手了。   卫天子想用他对付齐国,之后再来收拾他。范翕心知肚明,却又岂会给天子那样的机会。   君臣共处一舍,然心思各异,各自谋划。   “飞卿”   卫天子的唤声,将范翕从自己的思绪中醒过神。范翕向卫天子行了礼,卫天子看着他年轻的面容,露出一个无奈的笑“今日廷议,之后也没什么重要的事了。寡人见你频频看向窗外,恐是担心你的新婚妻子。玉女既然小产了,身体不好不如你就去王后宫中接玉女回府邸吧。”   卫天子幽黑晦暗的眼睛,盯着范翕。   范翕向天子行了礼,并未拒绝,转身出去了。卫天子则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年轻公子清隽修长的背影,手指敲了敲案面。   天子刚才得到人传信,说王后想试探范翕。王后代表齐国势力,想试探齐国和燕国是否真的没有合作的机会。而这同时是卫天子所警惕的。是以卫天子故意放范翕出去,想用王后的手段,同样来试范翕。   因天子对范翕开始警惕。   天子开始不敢完全信任范翕。   当初卫天子扶持范翕上位,一是为了彰显自己能容人的胸怀,不想将范氏血脉赶尽杀绝;二是因为范翕和于幸兰退亲,只能依靠自己,自己需要一个人全方面依赖自己,替自己当出头鸟,和齐国为敌。   范翕是最好的人选。   且范翕病弱,身体差。卫天子让御医试探过,范翕并不是装病,他是天生如此。这样一来,卫天子更加放心。   然而三年过去了。   燕国势渐成。   范翕渐渐势大,以战养战,竟真的和齐国周旋了这么久,现在更能隐隐和齐国对峙而不落下风。甚至反过来,燕国势力,还能对卫天子造成威胁。卫天子当然不敢再信这样的人偏偏卫天子又贪心,想先用范翕解决了齐国,自己再反过来收拾范翕。   毕竟范翕天生身份是罪。一个前周王朝的公子,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权势太大。   卫天子登天子位已经快四年。   他不曾如何为天下百姓谋福利,不曾改变过什么现状。   他的所有精力,都被诸侯王之间的内斗所牵扯。   这到底是隐患。   梓竹撑着伞,随范翕一起行在宫道上。主仆二人行在雪中,都默然无言,只能听到鞋履踩在蓬松雪上断断续续的“咯吱”声。   转过一堵宫墙,一行人从另一个方向行来。侍女撑着伞,为首的女郎披着黑色大氅,向这边走来。她目光随意一瞥,看到范翕时,身子竟轻轻一颤,眼中露出几分恍惚的神情。   此女为于幸兰。   于幸兰刚从自己表兄大卫太子的东宫出来,欲去拜见自己的姑母,卫王后。她却看到了范翕。   看到了雪地上缓缓行路的燕王。   那人容色一贯是好,行在冰天雪地中,白茫茫天地间,他周身都好似笼着一层稀薄的雾气。他目中再没有了昔日少时那种欲说还休的濛濛雾色,如今眸子清黑,神色幽冷。他行走间,袍袖飞扬,恍如云起风动。而他也不看向于幸兰,侧脸线条干净清朗,雅致十分。   于幸兰的心,再一次为他所牵动。   她无数次为他的相貌所迷恋。   三年过去了,于幸兰回到齐国,早已被父母安排着重新定亲,重新挑了合适的男子。但是到底意难平。   到底不是她爱慕了近十年的范翕。   于幸兰抿唇,手指掐入手掌心,蓦地想到了那日自己观礼时,所见的范翕和玉纤阿偷偷亲吻的样子。玉纤阿那般不要脸,范翕低眉时,是她从未见过的情深模样。于幸兰始知原来范翕真喜欢一个女郎时是这般模样,但她心里更恨,想为何三年了,范翕还不露出真面目,还不厌弃玉纤阿。   她不能接受范翕真的就那般喜欢玉纤阿   为了玉纤阿和自己为敌至此,至此都不反悔   “女郎,我们可要改路”侍女担忧地看向目露寒意的于幸兰。   于幸兰回过神,深吸一口气,想到自己父母说自己太过强势的话。她苦涩一笑,心想也许就是自己一直逼迫范翕,才让范翕非要退亲。于幸兰淡声“改什么路同一条道,他能走得,我不能走”   于幸兰直直向范翕走来。   范翕始终清清淡淡的,蹙着眉略有愁色,却并没有看向于幸兰。于幸兰走上和他并排的一条道,也不理会他,也不和他打招呼。双方如一条平行线般,各走一边,一起前往王后宫舍。   梓竹察觉到旁边那行人中的诡异气氛。   他撑伞之时,敏感地侧头看了一眼。却并没有看出什么来。   因他并不认识于幸兰。   且于幸兰相貌比起玉女来说,太过普通。梓竹看眼那位女郎,想的不过是恐在范翕成亲前,那位女郎倾慕过公子翕。但是那女子恐是不如玉女,落得个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下场。梓竹沉思了下,觉得这并没有什么。   他来到洛邑后,多多少少见过不少女郎暗地里倾慕燕王的。但那些都没什么下文。   梓竹便以为于幸兰也是如此,是以没有特意避开。   范翕从来就不怕于幸兰,也不觉得自己需要避嫌。于幸兰非要和他走一条路,她都不躲,他自然更不躲。范翕心神只在于幸兰身上停留了一下,心想王宫这么大,于幸兰居然都能和自己碰上。   说没有人安排,一点也不可信。   范翕唇角勾了下。   他倒想看看背地里那些人想要试什么。   雪如盐洒,天地素裹。   跟随在于女郎后面的女官有些着急。   于幸兰和范翕在一条道上各走一边,于幸兰偷偷地看范翕,目欲喷火。但是于幸兰只是沉着脸瞪范翕,却始终自尊极强,不屑先开口和范翕说话。于幸兰一直这样不和燕王说话,王后如何能试探出自己想要的结果   女官暗自敛目。   王后的意思,是想看于幸兰还有没有和范翕和好的机会,齐国还有没有和燕国结盟的可能。在王后看来,于幸兰和范翕相爱了那么多年,乍然退婚,于幸兰坚持是自己瞧不上范翕,这是因于幸兰太过任性的原因。但是范翕怎么会对于幸兰一点感情都没有   若是能够死灰复燃,若是齐国能够拉拢来燕国对付卫天子,那就好了。   王后并不信范翕和玉纤阿是真心相爱。玉纤阿人是美但是玉纤阿流落民间十多年,低贱无比,范翕那般出身清贵、出生就是公子的人,会甘心自己的妻子是那样的身份于幸兰还是有机会的。若是范翕和于幸兰能够和好,王后会代他们处理玉纤阿。   此时卫王后的宫舍中,王后与一干夫人、君夫人们说话。   玉纤阿与三公子的夫人坐得近些,让卫王后不满;玉纤阿说话温温柔柔的,让那个三夫人眉开眼笑,卫王后心中嗤笑。玉纤阿不动声色地观察卫王后时,卫王后不断地看宫殿外的方向,像在等着什么。   时而,卫王后的目光落在玉纤阿身上两刻。   玉纤阿若有所觉,垂目饮茶,心中思量难道这位王后在针对自己   有趣。   她正好好奇王后为人,借此观察也可。   茶过三盏,话题渐渐无趣。   玉纤阿看王后频频看外面,心中不觉想试探一下对方。她起了身,俯身向王后告别,称自己欲出宫了。   王后自然要留她“你夫君还在陛下那里,你不如再等等。”   玉纤阿含笑摇头,拒绝了王后。   王后还想再劝,一个宫女过来在王后耳边说了什么。王后神色一展,改了话头,对玉纤阿点头“如此,你便去吧。”   但王后竟然作出亲切的模样,关怀玉纤阿。她挽着玉纤阿的手,亲自将玉纤阿送出宫殿。身后夫人们神色各异,但自然也随着王后一起出了门。而立在廊庑下,姜女撑开伞,玉纤阿看到了雪地中行来的两列身影。   她眉目间神色一动,略微冷冽。   顿时明白王后想看到什么了卫王后想看到范翕和于幸兰重归于好。   即便趁机让玉纤阿这个燕王后丢人,于静淞也并不在意。   卫王后不将她玉纤阿放在眼中也罢,卫王后将她玉纤阿视为可欺之卑微女子,未免太瞧不起人了。   姜女踟蹰“女郎”   玉纤阿示意姜女不必多说,她美眸微微扬起,看向雪地中越走越近的两方人。   这段同行的路,并无旖旎,只有难堪。于幸兰走得十分煎熬,眼看就要到自己姑母的宫殿了,她长舒一口气,心想终于不用再和范翕并列而走了。和范翕相逢,对她来说真是受罪。   于幸兰看到了凤栖宫的影子,加快脚步,就要赶超范翕,先他一步进宫去拜见姑母。   却突然,身后为她撑伞的女官一声惊叫“女郎”   于幸兰回头。   她发上落了雪,见一阵风袭来,为自己撑伞的女官似撑不住风力,手一抖,伞从手中脱落。范翕慢一步走来,那飞出的伞,就向范翕身上砸去。于幸兰立时目露恼火色,瞪向那侍女,同时快步上前,要抢回自己的伞。   黑色大伞如暗器一般凌空袭来。   梓竹暗惊时,范翕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将他向后一拉。伞面上溅落的雪哗啦啦撒开,伞面旋转着飞向范翕,范翕抬手握住了伞柄,接住了这把伞。于幸兰奔到了二人面前,伸手与范翕同时握住了伞柄。   她一怔,抬头,看向范翕。   范翕清寒如冰的目中,神色忽然一顿,浮起了一丝暖意。   于幸兰痴痴看着,心突然活了过来,以为他对自己尚有余情。   于幸兰哑声“你”   范翕松开了伞柄,与她擦肩,声音温和又急切“玉儿”   于幸兰脸上的血色霎地褪尽,她蓦地回头,不可置信地看去。见是一众夫人们出了王后宫舍,正与王后一起站在廊庑下向这个方向看来。玉纤阿正立在前方,那个姜女为她撑着伞。玉纤阿妙盈盈地立在廊下,范翕满目缱绻,分明是向着玉纤阿去的。   玉纤阿目中似笑非笑。   那女郎神色一贯温柔,此时的略微尖锐,看得于幸兰大觉耻辱   王后看到了几人的反应,轻轻一叹,对于幸兰有些失望。王后却也没再说什么,而是将玉纤阿完好地交给了范翕带走。   于幸兰咬着牙,觉得自己当众被人戏弄,何等羞耻   她凶恶的目光瞪向那对有情人,看范翕主动接过姜女手中的伞,搂住了玉纤阿的肩。玉纤阿抬手为他扶正发冠,他也没有躲开。于幸兰浑身发冷,气得自己几欲昏厥。   玉纤阿目光温和地看着范翕。   同时眼观八方,将众人的反应看到了眼中。于幸兰这样,让她认定这事和于幸兰无关。玉纤阿轻叹一声,心知于幸兰必是被王后当作棋子用了。但玉纤阿虽然对于幸兰没什么想法,却不希望王后一次次用这种手段来试探她和范翕。   新婚夫妻,伉俪情深,王后这般挑拨,未免落了下乘。   心中这样一想,玉纤阿随范翕下台阶时,盯着脚下雪地掩映的台阶,目色动了动。走得好好的,她身子忽然一歪,脚下踩空,向下摔去。范翕连忙伸手去扶她,却没有拉住,眼睁睁看着玉纤阿摔坐在了地上。   他脸色一变,丢了伞便蹲下去。他焦急地扶住她肩膀,以为是自己没有看顾好她才让她受伤。他心急如焚“怎么了哪里摔痛了”   玉纤阿蹙着眉,目中噙雾,楚楚可怜地仰头看他一眼。   范翕“”   他太了解玉纤阿,玉纤阿抬眼望他一眼,他就察觉到了她似在装可怜。   玉纤阿倒在他怀中,脸轻侧挨上他冰凉脖颈。她吸着气,哽咽得快要落泪“夫君,我脚好似不能动了。”   范翕“”   玉纤阿一直叫他“公子”,或者逗他时叫他“王上”“君上”,他还是第一次听她这么刻意地叫他为“夫君”。   范翕与她对望片刻。   他心中冷笑。知道玉纤阿是在逗其他人了。   他忽然一叹,目露疼惜之色。玉纤阿微愕,见范翕已伸臂将她抱住。他将她横抱起来站了起来,范翕柔声“是我不好,让你受了伤,连路都不能走了。你恐要在床上躺月余了,都是为夫不好。为夫抱着你出宫吧。”   玉纤阿“”   她有些尴尬。   她原本只想和范翕表现出夫妻情深,让王后打消挖墙脚的念头。   玉纤阿用目光暗示范翕戏有些过了。   范翕却不为所动,他皱着眉,对她露出十分怜爱的神色。玉纤阿小声说“不必抱”,范翕就义正言辞“夫人,你怎能如此不爱惜自己伤在你身,痛在我心。为夫就这样抱着你吧,你别乱动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若是乱动,伤得更厉害,岂不是让为夫肝肠寸断”   卫王后脸色有些难看。   安静地看着那对夫妻做戏而去。   于幸兰唾一口“小人得志”   卫王后脸色难看至极地回头瞪于幸兰一眼,她心里恼侄女的不争气。于幸兰却被王后瞪得有些委屈,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范翕非要一路抱着玉纤阿出宫,玉纤阿这般低调的人,她实在不喜欢这么明目张胆的方式。   可是范翕非要抱她。   玉纤阿搂着他的脖颈,柔声“公子,不要抱我了。抱我很累的。”   范翕道“你莫非是质疑我抱不动你那我更应该抱你,证明一下了。”   玉纤阿“这样抱对腰不好。”   范翕“我腰好得很。”   玉纤阿劝他“咱们自己私下好就行了,何必做给其他人看”   范翕“咱们不仅要私下好,明面上也要好。燕王和燕王后之间不能有罅隙,这是政治,你不懂。”   玉纤阿“”   玉纤阿红着脸,路上遇到宫人,她嫌丢脸地将脸埋入范翕胸间,想当自己不存在。听到他似揶揄的笑声,她暗恨地踢了他一脚。   梓竹和姜女在后面默默跟着,看那夫妻二人非要在雪地走,二人都将自己当成空气。   玉纤阿以为范翕要这样戏弄她一路。   玉纤阿将脸埋下,努力暗示自己不要多想,熬过去就行了。但是出了宫门,范翕抱她的手臂一紧,他忽然道“玉儿,其实你说得对。你我私下恩爱就好,不必在明面上昭告天下。我体谅你的害羞,你也会体谅我的不容易,对不对”   玉纤阿茫然抬头“什么”   她被范翕从怀中抱了下来,落到了地上。玉纤阿顺着范翕的目光,回头惊愕地看到王宫外的一排排马车前,竟立着很多人。这些人,都是诸侯王,玉纤阿见过的。   那些诸侯王走来,感慨道“廷议结束,知道飞卿必然要出宫,我们等了许久才等到二位,不容易。”   玉纤阿疑惑着向众人行礼。   众人同情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又夸范翕“燕王方才做得对,正应该多怜惜你夫人才是。你夫人为你牺牲这般大,燕王该体谅。”   “燕王后太不易了,这般大的雪,还来等燕王。”   玉纤阿眨眨眼。   她看眼范翕,范翕脸色微僵硬。玉纤阿糊涂地接受众人的夸奖“还好”   众人更同情她了。   叹口气“纵是你身体极好,也不该刚小产就下地啊。”   “小产后还冒着大雪来接你夫君,这般不爱惜身体,日后是要吃亏的。”   玉纤阿“”   她有些窒息。   指指自己“诸君,说的是妾身么”   诸侯王们也看到了玉纤阿身后的貌美侍女,再次叹一口气。   他们语重心长“你太不容易了。燕王,你要好好对夫人。我等知晓夫人厨艺好,但是这筵席之事,还是改日吧。总不能让燕王后刚小产过,就为我们张罗膳食。”   玉纤阿再眨眨眼。   她看眼范翕。   范翕心虚地移开眼。   玉纤阿问“妾身还要为诸君张罗膳食”   诸侯王们对她露出钦佩目光“听闻女郎厨艺极佳,我等改日定去府上领教。”   玉纤阿“”   慢慢的,她终于从这些人口中拼凑出了一个完整的故事她都不知她何时怀孕了,她就已经小产了。且小产后,她还对夫君情深不悔,非要把自己貌美的侍女送去夫君床上,还怕夫君厌弃自己,非要在大雪天来王宫接夫君。   贤惠到这般地步,她已经不是人,而是神了。   玉纤阿看眼范翕“”   她真的,非常佩服范翕。   她的夫君,真不愧是奇人。风平浪静的夫妻生活他不喜欢,他无事也要卷起三重浪来   明明就他们两个人过日子,范翕非一个人折腾出了一大出精彩的宅斗戏,宫斗戏。两个人的戏,他加了何止一倍   玉纤阿默然。   她无言以对,听着自己如此丰富全面的形象,不得不佩服范翕的功力。   却也保持微笑,没有当场拆穿范翕。   上了马车。   玉纤阿心累地喝口茶。   她将茶盏向案上一摔,磕一声。   她一言未发,范翕就跪在了她面前,可怜巴巴“我错了。”   他握住她的手“玉儿,救救我吧。”   玉纤阿“”   她窒息道“公子,能不能安静些不要给我找事”   “你自己闹腾自己也罢,把我添上算什么我看明日我母亲兄长他们就要上门,问我到底是何时小产的了。我要如何回答”   “你还说我厨艺好我到哪里变出极好的厨艺来”   范翕沉默地听着。   良久,他低声说“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只有一句话想辩解。”   玉纤阿扬下巴“说。”   范翕抬目,温温看她“玉儿,你对我真好。我如此这般,你也没当众拆我台,还帮我圆谎,我真是喜爱你。”   玉纤阿“”   她被他深情款款的眼眸看着,神色却不改“少来。我不爱听你的花言巧语。”   范翕道“我爱你。”   玉纤阿“哼”   范翕忧心忡忡“你真是一个难打动的女人。那我再多问一句好了,你不会因此就要与我分手吧你若是与我分手了,我就不活了。”   玉纤阿好整以暇“那我与夫君一起当对亡命野鸳鸯好了”   范翕含笑“你真是深知我意。我就喜欢野鸳鸯,不喜欢家养的鸳鸯。你如此投我所好,是不是故意让我更爱你的”   公子翕,他不仅有与众不同的奇怪爱好,论甜言蜜语的水平,他也从未输过谁。   玉纤阿瞪他,瞪半天,她终是也撑不住笑了。 第146章   范翕的操作太神奇。   如玉纤阿所料,第二日, 果然, 上流权贵比较关注燕王的, 都知道燕王后小产了。   玉纤阿不好拆自己夫君的台,只好躲在府邸中装病了几日。好在她本就生得弱柳扶风、我见犹怜, 玉纤阿即便咳嗽几声, 她说自己病了, 旁人只会怜惜她, 并不会怀疑。   唯一比较麻烦的,是成家人。   成容风拿着自己和范翕在范翕婚前写好的约定, 气势汹汹地来燕王府邸问罪。他欲直接带玉纤阿离开, 范翕脾气极坏, 他根本不和成容风解释,二人就大打出手。多亏玉纤阿强硬命令二人停下来, 解释清楚了误会后, 成容风又私下怀疑范翕有毛病。   他的怀疑很合理。   试问哪个正常男人会到处跟人说自己妻子小产了。   纵是为了让卫天子安心, 也不至于信口开河吧?   玉纤阿柔声劝服成容风, 将哥哥劝走后, 她长舒一口气。然而,玉纤阿想到自己还需要一手极好的厨艺,去应对范翕跟诸侯王们撒下的弥天大谎——他跟人说自己厨艺极佳。那些诸侯王们,如今正眼巴巴地等着燕王君夫人的宴请。   玉纤阿不禁有些生气。   心里怪范翕多事。   以至于几日见到范翕就觉得讨厌, 不想理他。   而范翕何等敏锐, 他夫人即使再擅长伪装, 在他了解她的前提下,范翕也能看出玉纤阿有些不高兴。不过毕竟范翕自己有错再先,他也不敢再多做什么,只好尽量顺着玉纤阿来。   玉纤阿每日交际不只是如寻常女子那样随意交际,她有自己的目的,她想探究的太多,关于政事的太多。她欲不动声色地插手朝政,便需小心再小心。而为了这个小心,玉纤阿少不得要多花些心思不让人看出自己的心思。现在再加上绞尽脑汁想如何应付诸侯王们巴巴等着的筵席,其他的事情,玉纤阿就有些懒怠了。   这日夜里,玉纤阿睡得迷糊间,她在榻上翻个身,却忽然觉得身后位置空空一片。玉纤阿得到片刻清醒,她从睡梦中醒来,拢着被褥坐起。揉了揉眼睛,玉纤阿在黑暗中辨认:“公子?”   没有人回答她。   她心里一咯噔。   这次彻底清醒。   她想起来范翕的病。玉纤阿当初决定快速嫁给范翕,就是觉得范翕的精神状况极为糟糕。她需要立即嫁给他,给他安全感,并来悉心照顾他。不过两人成亲后,看着范翕心情一日日好起来,他没有在她面前发过疯,玉纤阿就有些没那般在意他的精神状况了。   现在想来她顿觉担忧。   正如她自己所说,她不信自己嫁给范翕,就能让范翕彻底摆脱他的噩梦。他不仅需要她,他也需要吃药。可他又不肯吃药……只能换玉纤阿平日多照顾些他。   玉纤阿披衣下床,她从内舍出去,打开木门。冬日凉意如冰霜般覆来,玉纤阿一个激灵,心中生起后悔。   她这几日为何要对范翕摆脸色?   范翕和以前的他已经不一样,她但凡让他伤心一下,都可能对他造成无可逆转的伤害。   怀着这样的心情,玉纤阿出门寻找范翕。她出了门,唤声梓竹。梓竹并不在,玉纤阿便料定梓竹跟范翕走了。她再唤声成渝,成渝才现身带路。玉纤阿跟成渝去找人时,她观察成渝平静的脸色,心中才稍微平定。   暗笑自己吓唬自己。   范翕若真的出了事,成渝岂会这般淡定?   玉纤阿柔声:“成郎,我看你一点也不担心公子。是否公子这几夜,夜夜出去?”   成渝淡声:“你的枕边人,你问我?”   玉纤阿一顿。   她颔首:“看来公子确实是夜夜出门了。”   成渝憋屈,瞪她一眼。被她试探出了话,成渝快走两步,不敢再多和玉纤阿搭话,唯恐自己被她骗去更多的信息。   ——   玉纤阿惊讶,因为成渝竟领路,将她带去了膳房那边。到膳房那处院子,玉纤阿看眼成渝,进院门时几多踟蹰。范翕去书舍也好,登高望远也好,一个人关起来喝闷酒也罢……玉纤阿想到了很多可能,独独没想到范翕会来这里。   范翕一个公子出身的郎君,膳房和他从来就没什么关系。   玉纤阿半信半疑地进了院门。   排排灯笼下,院子里跪着一地厨娘侍女等仆从。看到女君到来,诸人也不敢抬头求助,一味低着头受罚。   玉纤阿:“……”   看这架势,范翕必然在这里了。   然而如今已经后半夜,整个府邸的仆从都不用睡觉,陪着范翕在这里发什么疯?   梓竹站在灶房门外,被里头冒出的烟雾呛得直往外躲。梓竹咳嗽间,眼前一亮,见是玉纤阿娉娉袅袅地行来,在寒夜中,女郎如明珠般熠熠生辉。梓竹要开口,被玉纤阿轻轻“嘘”一声。梓竹便让开了路,让玉纤阿进去。   玉纤阿拿一方帕子捂住口鼻,她推开灶房的门,即使早有准备,也被呛得发出一阵闷咳中。烟雾缭绕中,她只看到大片大片的烟,花了很大力气,才看到在灶台前蹲着的郎君。   范翕拿着一把蒲扇,手忙脚乱地给下面的火扇风。他扇得很不耐烦,那火就如涨潮般向他扑面而来。他自己都被呛得直咳嗽,偏偏不知悔改,执拗地非要加大火势。然后旁边炉火上烧着一个煲,汩汩地向外沸水。范翕又着急地站起来,一边咳嗽一边要灭火。   他冷不丁听到了女子咳嗽声,一抬头,看到了差点被他呛晕过去的玉纤阿。   范翕大惊失色,万万不想自己烧个火而已,火没烧好,妻子反被他呛晕。   一阵手忙脚乱的折腾,自然需要外面跪了一院子的厨娘进来打理。厨娘们好不容易让火恢复正常,战战兢兢地教燕王如何添柴。范翕等仆从们弄好了这些,就不耐烦地将人都赶出去,自己继续忙碌。   屋中的烟终于灭了。   玉纤阿捂着帕子,不再咳嗽了。她低头观察范翕,见他长发用银簪半束,几绺青丝不顺地贴着面颊。他秀美白净如玉的面颊上,沾了几道不知道从哪里蹭到的灰。脏兮兮的,有些凌乱,但美人的姿色,向来因为脏污,反而更加珍贵。   在玉纤阿眼中,她的夫君就是这个灶房中最好看的那颗明珠。   只是这颗明珠认真地在生火,估计没工夫理会她。   玉纤阿在范翕身后站了半刻,蹲了下来。她见范翕又有将火生旺的架势,伸手过去按住他手腕。她在他耳边柔声:“公子,你何必这么大的力气?”   范翕顿一下,回头:“你会生火?”   玉纤阿温柔“嗯”一声:“我以前在灶房帮过忙的。”   范翕垂下长睫,不说话了。   玉纤阿蹲在他旁边,她观察他的神色半晌,故作不经意地问:“我见院子里跪了那么多厨娘,当都是被公子唤来的。公子大半夜不睡觉,为何在灶房忙碌?”   范翕言简意赅:“我在烹饪。”   他语气冷淡生硬。   当是又有点犯病了。   玉纤阿轻声:“那为何不叫我起来呢?”   范翕扭过脸。   不看她。   玉纤阿手搭在他手腕上,她作出弱势的模样,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口。她再追问:“夫妻本是一体,公子怎能做什么都不喊我起来陪你呢?你宁可让仆从们陪你,也不叫上我么?公子对我,是否太过见外?”   范翕仍然扭着脸。   他有些烦。   被她扯袖子扯了半天,他心里又生气,又酸楚。他既想扭头和她说话,又不想扭头理她。范翕这般矛盾,他身子僵硬,睫毛轻轻颤抖。玉纤阿观察他轻轻颤动的眼珠,迟疑一下,她忽倾身,在他脸上轻亲了一下。   玉纤阿面红。   她始终不太会撒娇,不知该如何让范翕受用。她只会笨拙地在他脸上亲一下,轻轻扯他袖子。   范翕微僵。   他仍淡着脸,却赌气一般开了口:“是你叫我不要烦你,不要闹腾你的。”   玉纤阿一怔。   她从范翕俊朗的侧脸上,竟然看出了他的几分委屈色。   玉纤阿:“……”   范翕一板一眼地垂着眼给灶中火扇风:“你叫我不要烦你,我当然就不烦你了。我不敢闹腾你,我闹腾我府上的仆从,总和你没关系吧?你自去睡你的觉好了,等我学会如何烹饪,我回头教给你。你就不说那些诸侯王看你笑话,是我害你了。”   玉纤阿怔怔看着范翕。   她突道:“你把我说过的话,记得这么清楚?飞卿,那只是……夫妻之间的玩笑话而已。你怎能当真?我怎会真的烦你?”   范翕回头来看她。   他疑心:“我思量来去,觉得你说的就是真心话。你就是嫌我烦,嫌我能折腾。你不喜欢我,我自然无话可说。”   玉纤阿无言半晌。   她知道他又在疑神疑鬼了。也许本来当日他二人说这话时,范翕没有当真。但是他病了,少不得事后想来,越想越觉得她嫌恶他。他生气又委屈,大半夜睡不着,干脆自己起来到灶房劳动。   又生气,又不和她吵。又怪罪她说他不好,又非要证明他格外好。于是,他半夜三更,如疯子一般来灶房闹腾。   玉纤阿捂住自己砰砰跳的心脏。   范翕警惕看她:“……你又要骂我有病了是不是?”   然而玉纤阿轻声:“我要死了。”   范翕愣住。   玉纤阿伸出手臂,倾身过来搂住他脖颈。范翕怔愣间,看玉纤阿望着他喃声:“我要爱死你了。公子,你怎么这般……可爱呀。”   每每烦他时,他就来打动她。她无法觉得他麻烦,他的有病在她眼里都是发着光的。其他女郎可能受不了郎君的这般神经叨叨,然而玉纤阿偏爱与众不同的范翕。她伸手捧住他面颊,在他迷惘间,她含笑:“我真的要爱死你了。”   玉纤阿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为了我不被诸侯王看笑话,才夜里折腾自己。公子,你对我真好。”   范翕目中冷淡的光一凝,慢慢转向温和。   谁人不喜欢知情识趣、善解人意的女郎呢?玉纤阿闻弦音而知雅意,他纵是真的有一腔委屈,也要被她抚慰下去了。   范翕脑海中尖锐而扭曲的阴鸷面被抚慰下来,舒服地沉到了谷底沉眠,他温柔和善的那一面浮出了水面,睁开了眼,深情地看向玉纤阿。   范翕面颊微红。   因被玉纤阿称赞,他如少年一般害羞。   他羞涩地、又不安地问:“你真的不怪我大半夜折腾?”   玉纤阿坚定摇头。   她只是搂着他肩:“可是公子,你若是觉得委屈,有些事你当告诉我,而不是一人生闷气。我不是那般可恶的女子,不会因你一句话就生气要走。我不会对你那么坏的,请你相信我。你我已是夫妻,有些话,你当信任我,远胜过信任他人啊。”   范翕低着头,没吭气。   半晌,他抬了眼,问:“你是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对诸侯王撒下那么多的谎,要你来配合我圆谎?”   玉纤阿美目轻扬。   这是她始终想不明白的。   范翕望着她,轻声:“因为旁的夫君,身上都有东西能证明妻子的爱。这个有妻子送他的衣服,那个妻子会做衣。这个妻子闹着不许他纳妾,那个妻子追在丈夫身后时刻想和夫君在一起。但是玉儿,你都没有。”   “我不能证明你对我的爱。你连一针一线都不碰……我身上自然也有你送给我的小物件。可是细细想来,竟没有一件是你主动心甘情愿送我的。都是我强求,是我强要。你因为不在乎,才给我的。旁的夫君都有的,为何我没有?”   他抿唇。   目有阴厉色。   他一字一句:“我当然也要有。你不给我,我纵是强要,也要有。”   玉纤阿握住他的手。   范翕低头,看她如此,他又有些慌。他不自在地说:“玉儿,我不是怪你。我知道你和其他女郎不一样,他们喜欢动针线,你都不喜欢……我没有其他意思,没有强迫你的想法。我只是……虚荣而已。你就让我玩吧,我不会太过分的。”   玉纤阿轻声:“对不起,是我对你不好。”   范翕冷声:“谁要你道歉?我觉得你很好。”   他有些烦躁,觉得自己好似没有说明白自己的意思。心中的一腔燥意向上涌,他眼中戾气重生,但是玉纤阿在,他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告诉自己不能崩溃。他不能崩溃,不能吓到玉纤阿。硬是咬牙强撑了一会儿,范翕神智稍微清醒,他舒了口气。   知道自己又挨过去了。   范翕伸手抚玉纤阿下巴,让她抬起目光与自己对视。   二人对望。   他对她露出一个笑容。   她便张臂,抱住了他脖颈,将脸埋入了他颈间,轻轻地蹭了下。耳边是夫君温热的呼吸,玉纤阿闭着眼,只觉得范翕的怀抱温暖清新,让她眷恋。她轻声喃喃:“我知道了,公子。我之前和人不交心太久了,纵是想对一个人好,很多时候也没有意识,不知怎么对人好才是真心。我习惯了冷心冷肺,习惯了只考虑自己,我却忘了公子的需求。我自己不需要什么来证明公子对我的心,但公子需要。是我没有考虑到公子的心情,日后我会努力改的。”   范翕手抚她后背,他轻声:“我又不怪你。”   他说:“我喜欢你冷心冷肺。喜欢你只对我好。”   他目中微微亮,露出自己霸道一面,实话实说道:“你一心里只有我,辈子只喜欢我一个人,我才高兴。”   玉纤阿仰头,看他。   她微微弯眸,说:“我的意思是,我第一次爱一个人,第一次嫁一个人,第一次做人的妻子。我有很多做的不好,公子见谅。我是认真想和公子在一起的,日后我们,要好好磨合才是。”   她郑重其事:“公子,往后余生,要多指教呀。”   范翕俯眼望她,他本心湖平静,到底因她生了涟漪。   二人无话。   只是范翕低头。   玉纤阿抬头。   二人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个亲吻。   灶中火快要熄灭了,坐在火边的燕王夫妻拥在一起说话,显然已经忘记了自己真正要做的事。   ——   之后在范翕的相助相护下,玉纤阿到底将诸侯王那顿筵席应付了过去。不光如此,范翕还在筵席上,带玉纤阿去和那些诸侯王、王君夫人们打交道。他将他自己的交际圈展示给玉纤阿,将门打开,欢迎玉纤阿离他的世界更近一步。   夫妻二人的新婚生活,纵有争吵,大部分时候,都是温馨而幸福的。   范翕的新婚生活多少治愈了些他心中的创伤,让他心情好了很多。但自从他二人成亲,却也有人如何想都不甘心,越想越生气。   卫王后所居的凤栖宫中,死了一个宫女。卫王后问下来,得知那宫女是被她的侄女于幸兰弄死的。于幸兰现在住在王后宫中,那个宫女本是某日被王后派去服侍于幸兰。不知那个宫女哪里招惹了于幸兰,竟被于幸兰打死。   王后第二日才知道,将此事压下去后,又因太子哭哭啼啼地来跟自己告状政事。王后将太子骂了一通,将人骂回去后,王后心情极为厌烦,便说在宫中散散步。   卫王后心中烦闷,因太子不堪其用,身为太子,在朝政上竟不能稳稳压下卫三公子。卫三公子仗着天子的宠爱,处处挖齐国的墙角,让王后暗恨。王后将自己的三个儿子扒拉一番,长子贵为太子,性却懦弱,事事求助王后;第二子喜欢跟着太子闹腾,野心勃勃,但王后看着,觉得未免天真;而第三子姜湛……姜湛,是王后最为满意的。   可惜幺子对政务不感兴趣,又出于报复自己给他随意指婚的目的,姜湛平日在政务时格外消极。   然身为王后幼子,姜湛岂能这般一直逃避下去?   王后不禁思量着主意,想该如何下一服猛药,让姜湛振作起来——不就是一个玉纤阿么!   玉纤阿都成婚了,姜湛早该走出那段旧情了!   王后看看天色,对侍女吩咐:“公子湛这会儿该离开廷议了吧?传话让他过来,我有话教他。”   宫女离去,王后继续于园中散步。忽而,卫王后走到一处长廊外时,看到自己那个侄女于幸兰正坐在廊子长栏上,旁边站着一个侍女,在向于幸兰回话。卫王后想到于幸兰刚打死了一个宫女,便皱了皱眉,停下步子,想看这个侄女在做什么。   于幸兰靠着廊柱,腿搭在栏杆上。她坐姿不如寻常女子优雅,反而潇洒又肆意。她扬着下巴,脸上神情骄横。侍女正在小声汇报:“那玉女,在燕王府邸宴请了诸位诸侯王。据说是亲自做膳,让诸位王侯夸赞不绝。”   于幸兰冷笑:“她一个贱奴出身,会厨艺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要是像她那般卑贱,我也什么都能学会。”   侍女道:“燕王当日与玉女一同在宴,听说是燕王亲自带玉女去向那些王侯打招呼。”   于幸兰皱眉:“宴请了那么多诸侯,偏偏把我们齐国丢在一边。范翕他是故意不给我面子么?”   侍女轻声:“许是因为燕王觉得尴尬,才不请女郎。”   于幸兰:“呸!他会尴尬?他做贼心虚!他巴着那个贱人,处处不给我面子。他还真能熬三年,他……”   “幸兰!”一个严厉的女声从旁侧传来,让于幸兰一个哆嗦。   于幸兰猛地慌张站起,她回头,见是自己雍容华贵的王后姑母行来。卫王后虽是于幸兰的姑母,但于幸兰自小就有些怕这位姑姑。有时候她觉得卫天子,都比王后看着好说话……而此时于静淞沉着面走来,于幸兰就耷拉下眼皮,小声请安。   卫王后盯着她:“当初已经退亲,现在又没有本事将男人抢回来,只在背后骂人‘贱人’算什么本事?当初是你哭着喊着求我要退亲,玉女又是成家幺女,容不得你在背后嚼舌根。若是说顺了,出去乱了规矩,我也不会饶你!”   于幸兰憋屈的:“是。”   王后点了点头,又问:“那个被你打死的宫女怎么回事?”   于幸兰气怒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听那个宫女和人嚼舌根,说我不如玉纤阿好看,还说玉纤阿温柔和善,燕王娶她是应该的……姑母,听听那是什么话?我怎能忍?!”   卫王后并不生气侄女的沉不住气。   她只是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于幸兰。   卫王后想到了什么,对于幸兰说:“你随我过来,我有些话问你。”   ——   姜湛下了朝后,本想出去邀三两朋友喝酒。他在朝上和燕王见了面,只是淡淡点了头,并不想和范翕多说话。但是姜湛还没出宫,就被王后身边的宫女叫走了。姜湛心中厌烦,本不想掺和他母亲的事。但是他已经推脱了好几次,这次无论如何都应该去见王后一面。   姜湛便随宫女到了王后宫中。   毕竟是自己母亲的宫舍,宫女说王后把于女郎叫去内殿问话了,姜湛就摆手让宫女们离开,自己慢悠悠去内殿寻找母后。   无人拦他,姜湛漫不经心地进了内殿,正要弄出一点声音提醒母亲时,他听到了里面卫王后和于幸兰的对话,神色微微一变——   卫王后端坐高位,问站在下方的于幸兰:“幸兰,我听你说话,总是有些前言不搭后语的地方。有些地方我思来想去弄不清楚,如今便需找你证实。你给我说句实话——范翕是不是三年前就认识玉纤阿?”   于幸兰一怔。   她眼神飘忽,说:“不是啊……他们不是今年才认识的么?”   卫王后冷声:“但是你对玉女愤愤不平,情绪太过激动,使我怀疑。我三年前非要和范翕退婚,之后玉女就自囚丹凤台。丹凤台是燕王母亲昔日住过的地方……这种种算下来,未免巧合太多。”   于幸兰支吾不语。   她碍于面子,不想让人知道自己被范翕所负,不想让人觉得自己是被抛弃的可怜人。   卫王后看她如此,手重重一派木案,将下方的女郎吓一跳。卫王后厉声:“事已至此,关乎我齐国国运,你还要瞒我?说实话!”   于幸兰被吓到。   她支支吾吾道:“是……是!”   卫王后猛地站起,冷目盯向她:“你说什么?你说‘是’?!”   事到如今,已经瞒不下去了。   于幸兰仰起脸,一鼓作气道:“对!三年前,就是玉纤阿那个贱人抢走了范翕!姑母,玉纤阿早就和范翕认识!他们早就暗通款曲!他们背着我,一直偷偷往来。范翕就是为了那个狐狸精,才非要和我退亲的。我亲眼见到范翕因为那个贱人吐血!我亲眼看到范翕宁可被我打死也要保护那个贱人!我才是他的原配!玉纤阿才是后来者!范翕被那个贱人勾引,背叛我!”   她高声:“姑母,你要替我做主!”   卫王后走下高阶,一字一句问:“那你三年前为何不说?现在求我做什么主?那二人早就认识!你可知,玉纤阿在我面前如何作态,范翕在我和你姑父面前如何做戏?你知道他们这段婚姻能够成事,是我和你姑母博弈后互相妥协的结果么?就因你隐瞒此事,我错失一切先机!”   “齐国被逼到如今被动地步,就因为你瞒了我三年!你还妄求我做主?”   “啪——”   重重的清脆一巴掌箍了过去!王后将于幸兰扇倒在地。   于幸兰惨叫一声,捂着被打的脸颊抬头,不可置信姑母会打自己。她目中噙泪:“姑姑……”   卫王后怒极:“蠢货!我不知因你这个消息,弄错了多少事!若是我早知这个消息,我早就针对范翕,不会让燕国势大,走到今日和齐国分庭而抗这一步。你是我齐国罪人!你给我好好待在这里反省!”   ——   殿门外,日头倾泻,姜湛靠在门上,仰头看着外头屋檐上雕刻的瑞兽出神。尘土飞屑在空气中飘落,姜湛脸色微微凝重。   他母亲知道了……他母亲必然要开始对付玉纤阿和范翕了。   姜湛垂下了眼皮,略有些煎熬,不知自己该如何选择,是否该帮玉女。他怕王后的手段,怕卫王后对付玉女……但是母后毕竟是母后,他又岂能背叛母后?   左右为难,尽是踟蹰。 第147章   腊月某夜,玉纤阿无意中醒来, 再次发现范翕不在旁侧。   玉纤阿从床上坐了起来, 微微出神了一会儿, 目有忧色。   自她成亲,她半夜醒来见不到范翕的次数太多, 到如今她已不抱什么期望, 只对他的状态多份担忧。因初时范翕还会兴致盎然吵她睡不成, 后来大约他看她精神不振、太过勉强, 便也不来吵她了。   但如此一来,玉纤阿经常半夜醒来时, 觉得自己和未嫁时差不多——夫君总不和她一起睡。   她夜里寻找范翕, 跟追着看一个花心到底的情郎如何背着她偷情似的, 竟毫无新鲜感。   玉纤阿下了榻,用清水拍了拍脸, 好让自己清醒一些。等神智不那么混沌了, 她才披衣执烛出门, 看范翕又去哪里了。她自然可以不管他, 但她喜爱他, 便不能放心将他一人丢下。   她不嫌他麻烦。   她心甘情愿一次次将他从深渊中拉出来。   范翕这夜倒没闹出来什么神奇操作,他夜里睡不着后,老老实实地去了书舍。玉纤阿在外看到书舍灯亮着,她竟舒了口气——因她之前, 怕范翕一个人连灯烛都不点, 就坐在黑漆漆屋舍中发呆。此时书舍点了灯, 起码说明他没有犯病。   范翕手撑着额头,坐在书舍中。面前长案上摆着一个沙盘,沙盘上陆陆续续插着各色旗帜,放着几个棋子。范翕长发半束,一身宽松玄袍。他眼睛点漆一般,目不转睛地盯着沙盘。不一会儿,眼中便布了红血丝。   黑色青丝从他瘦长的指缝间渗出。   他一边头痛,一边研究着沙盘。   直到房舍门被轻叩了两声,范翕漠然无比地抬头,看到玉纤阿手持灯烛,推门而入。范翕脸上还维持着独自一人静坐时的冷漠疏离,看人时眼神冷而远,充满提防。玉纤阿却自动掠过他那个几分病态的眼神,袅娜十分地关上屋门向案头方向走来。   玉纤阿衣衫长摆曳地,秀发乌云一般垂至腰下。她婀娜行来,亦将一身清气带给范翕。   玉纤阿到了范翕身侧,弯身将灯烛放到案上。她自然无比地伸手过来,两手轻搓了下,褪去了外面的凉意,手中生了温热,玉纤阿才将手搭在范翕额头上,轻轻为他揉捏。她动作时,袖间几抹香气袭来,擦过范翕的鼻尖。   范翕轻舒了口气,闭上眼,向后一靠。   他问:“你怎么又来找我了?我不是说我夜里睡不着,你不必管我么?”   玉纤阿不答他的话,只俯眼看他,柔声问:“可是头又痛了?是做了噩梦么?帐中点了香,仍不管用?”   范翕迟疑一下,含糊答道:“我经常做噩梦,已经习惯了。你别管我了,快去睡吧。”   玉纤阿目光落到沙盘上纵横交错的棋子,她若有所思道:“如今已经腊月,开春后,各位诸侯便该回各自国中了。公子于深夜静坐沙盘前,莫非是想要开战?公子打算和齐国开战了?”   范翕顿一下。   他回头看她,语气古怪:“你看得懂?”   玉纤阿含笑:“我不光看得懂公子想要开战,我还看得懂公子不想遵那条‘诸侯回国’的约定。让我猜一猜,公子想对齐国开战,收整齐国,但同时,公子又不想将自己的势力从洛邑撤出。公子好不容易找借口在洛邑待了半年,公子自觉时间不够,想找理由继续留在洛邑。”   玉纤阿心中想,她亦早就想对付齐卫了。当她第一次看到范翕痛苦自残时,她就拿定了主意……如今,不过是将这个主意具象。   范翕垂目。   浓密睫毛在眼睑处投出扇形阴翳,分外好看。   范翕手在案头敲了敲,说:“齐王年纪大了,却还不舍得放权,这个冬天,他一定很难熬了。齐国的诸位公子,想要‘齐君’位置的人,太多了。这么好的机会,我不愿再多等一年……即使试探,我也非要齐国扒一层皮。”   他皱眉:“但我也确实不想回燕国。燕国太偏远,离洛邑中心政务太远。回到燕国,我要错过许多事。若是卫天子再出个什么事,可以让我留在洛邑、其他诸侯王全都离开,那就好了。”   玉纤阿没接他的话。   她盯着沙盘一会儿,说:“看来公子是要先对付齐国,养足精力后,再回来对付天子。然我认为,有卫王后在朝和天子争权,先对付天子,反而更容易一些。”   范翕一怔。   他看向玉纤阿,挑眉:“你觉得对付天子容易?你太傻了,怎么可能容易?我如果不先除掉齐国,卫天子随时都会得到援助的。”   玉纤阿轻飘飘道:“那就让齐国不肯帮他好了。”   范翕不以为然地挑下眉。   他道:“先对付齐国才是正确的。齐国当年在天子登位时实力大折,这两年又被燕国在边境屡屡试探。再加上齐王年迈……我终究觉得燕国如今不足以和天子对抗,也不认为让齐国彻底消失是好事,我还需要齐国来转移天子对我的试探。这样看来……我还是得回燕国。”   他皱眉,他若是不在燕国,而是身在洛邑,战争瞬息万变,他无法第一时间掌握有用信息,这于一个疑心病重的人来说,简直是灾难。   然玉纤阿却道:“公子觉得洛邑乱,天子势大,不好动手。但是洛邑越乱,才越适合动手。卫三公子敌视卫太子,卫太子无能,只能依靠王后。卫二公子倒是有野心,但我看他也没做出什么来。而公子湛……”   范翕目色一黯。   玉纤阿知道他忌讳她和公子湛的旧事,但她面不改色,继续说下去:“公子湛倒是在朝堂上不显山露水。我昔日与公子湛相交,见他并不喜政务,他性潇洒随和,本不愿掺和这些事。”   范翕阴阳怪气道:“你倒是了解他。你们谈了不少心吧?他倒是潇洒随和,想游山玩水。你是不是觉得他性高洁,我这种一门心思想上位的人,就肮脏恶心庸俗不堪?”   玉纤阿不理他,继续分析:“如此看来,其实这几位公子都不堪重用,最厉害的人,反而是卫王后。卫天子与王后这对夫妻,不和已久。王后纵是因齐国之势让天子不敢动她,可她能在天子不喜欢的前提下,将王后位置坐得这般稳,无人能动摇,本身就极厉害。若是要对付天子,少不得要从王后身上下功夫。”   范翕盯着她,眼神怪异。   玉纤阿看他:“你又想说什么?”   范翕道:“我觉得你真是屈才了。一般人想从王后身上下手,可没那么容易。我看你的架势,恨不得想往王宫中送一位美人,好让你有机会和王后打交道?”   玉纤阿知道他又在阴阳怪气地乱吃醋。   她不惯着他这毛病。   只含笑问:“我确实有心向王宫送一位美人,充当我的耳目,让我和王后好好过招。但我试探了我兄长几句,没有得到什么美人。我在此方面天然不够方便,但我看公子方便得很。不如公子借我几个美人?让我与王后过过招?”   范翕忍怒道:“我哪来的美人借给你?”   玉纤阿遗憾道:“那你可真是屈才了。你长相如此,身份如此,却不玩女人。少了多少乐趣你知道么?我若是你,不知玩多少女人。”   她学他说话!她学他说话!   范翕唇动了动,脸色难看。   她将他气得,头都不那么痛了。他一门心思全转到了她身上——世上怎么有嘴这么坏的女郎!这般说他!   他不玩女人就是屈才么?可他听她的话,怎么好似他玩女人的话,就是拿相貌去吸引人?那到底是他玩女人,还是他被女人玩?   而且他哪里不玩了——他只是眼光比较高而已。   先前他在吴国时,不是就想和她露水情缘么?这不是玩么?!当然,之后因为玉纤阿太厉害,他玩不起……为了能留住她,他不得不娶她为妻……但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若是真的和其他女郎如何……玉纤阿怎可能放过他?   倒换她挤兑他不玩女人!   范翕头不痛了,眼前没有幻觉了,他被玉纤阿激起了斗智。   范翕非常虚伪地笑了一声。   阴测测道:“送什么美人给你呢?我看世上哪有美人比得上你。你若是想和王后斗,我看你不如把你自己送进宫去。那和王后真刀实枪地来,才不埋没了你的一身本事。”   玉纤阿非常认同地颔首:“公子说得有理。我也是这般觉得。”   范翕:“……”   他脸色一下子铁青。   咬牙道:“你做梦!我只要不死,你就别想委身其他男子!”   玉纤阿叹口气,似觉遗憾。   她道:“那便没办法了。有公子在,我恐是无法入宫去的。”   而她美目一转,见范翕脸色十分难堪,玉纤阿促狭,她逗够了他,才噗嗤一笑,柔弱地依向他怀抱。范翕推她:“起开!不许碰我!”   玉纤阿楚楚可怜抬眼:“我开个玩笑而已,不要生气了。”   范翕低头,看她对他眨眨眼,目有讨好笑意。他心中一顿,到底受用她对自己的依靠。因知道玉纤阿不会对其他男子这般。她只有在自己面前,才会露出活泼调皮的一面……可范翕仍然很生气。   他伸手,就在她脸上掐了一把。女郎吃痛捂腮,眼中含雾,忍怒:“你这般掐我,脸上留了印,我明日还如何出门?”   范翕笑道:“活该!那你就别出门了。你就坏吧!你敢这么和自己的夫君说话!敢公然和自己的夫君讨论你要嫁给别的人!看这世间除了我,谁还能忍你这般大逆不道?”   玉纤阿不以为然:“所以我嫁给你了啊。”   她随意一句话,便让范翕脸色缓和下来。他伸手为她揉面颊,亲昵地将她搂入怀中。这会儿,他又喜爱她了,又不怨她太坏了。   夫妻二人如此玩闹。   总是说着政事,就歪去了乱七八糟的地方。   不过玩了一会儿,玉纤阿又艰难地将话题绕回政事上,说道:“……总之,我还是认为解决卫天子比解决齐国容易。卫王后的厉害处,很值得利用。”   范翕不以为然:“她终是一个女子。”   玉纤阿望他片刻。   道:“看来公子是瞧不起女人了。那我倒要劝公子一句,不要招惹厉害的女人。女人疯起来,你们男人可不一定承受得住。”   范翕随意扯嘴角。   他不与玉纤阿争这个,只总结说:“看来玉儿是想对付卫天子,我想对付齐国。那我们各凭本事,看谁更胜一筹吧。”   他们这对夫妻,公然讨论如何对付齐卫,观点各执一词,谁也不认输。   世间恐无夫妻如他二人这般,随便聊聊天,便定下了一桩事。   范翕道:“看来玉儿是不想离开洛邑了。”   玉纤阿漫不经心:“离开洛邑多无趣。你也说燕国荒僻,我回燕国多无聊……”   说话间,玉纤阿心中一动,从范翕怀中坐起。   她抬手抚他下巴上的青色胡茬,颇为有心道:“公子要借些人手给我用。”   范翕颔首沉思。   他早就说过他想教玉纤阿政务,但是一般男子肯定不愿为女子所用。范翕思考了一下,说道:“改日我寻机会,将我的人介绍给你认识。”   玉纤阿婉婉一笑。   她偏头,又打量他,说道:“光是各凭本事有什么意思?不如公子与我打赌玩玩,看是我先斗倒卫天子,还是公子先瓦解齐国势力。”   范翕生了兴趣:“你要与我赌什么?”   玉纤阿伸手,将案上一枚棋子拨动,放在了代表洛邑的方向上。范翕打量着她,觉她低头沉思时,最为美丽动人。他向来欣赏她这样的一面……玉纤阿抬头,对他含笑:“若是我赢了,卫天子先倒台,那我要公子答应我一个要求。我也不用到时候拿这要求强迫公子做什么,我现在就可将这要求告诉公子,公子自行考虑。若是我赢了,我要公子请天下知名的医工神医来,好好看病,吃药。”   范翕眸子缩一下。   他向后退之时,玉纤阿伸手来握住了他手腕。她盯着他,不给他逃避的机会。玉纤阿轻喃:“到时候,不管医工诊出来什么结果,不管公子是真的疯了,还是有机会愈痊。不管公子的病势是无法逆转,还是公子有可能养好……我都会陪着公子的。公子,不要害怕。即使你真的疯了,纤阿也不会离开你。”   范翕垂目。   他目中生雾。   喉中哽咽。   良久,他张臂,将她拥入怀中。他始觉自己的身体让玉纤阿这般担忧,都是他不好。他不是她想象中的最完美的夫君人选,她想要的夫君一开始也不是他这样的……是他强求,让自己成为她唯一的选择。那他就要对她负责。   他不应让她变成与自己一样古怪的人。   他半身掩在黑暗中,但他向上伸出手臂拥抱她,守护她。   让她永在光明中。   让她不必变成和自己一样的人。   范翕轻声:“好,我应你。”   “若你赢了,我就去看病。若我赢了,你便……也答应我一个要求好了。”   玉纤阿含笑点头。   二人望对方一眼,却都怕对方反悔。   这二人的疑心病都不轻,干脆一商量,二人连击三掌,开始摊来一张帛布写约定,二人各自按下手印作证。   ——   只是二人头挨在一起,认真地写着约定时,范翕不禁生出一种恍惚感。   觉得他怎么自从认识玉纤阿,就总是不停地写各种约定、契约,向她作保证?   他怎么总是要和她约定来约定去?   她是否太不信任他了?   范翕停下笔,想要思考一下自己的妻子是不是太不信自己,但他才停下笔,就被玉纤阿搭着手臂催促:“公子继续啊。”   范翕轻声踟蹰:“玉儿,你觉不觉得,你我夫妻……好像太不信任对方一点了?我见其他夫妻,好像也不会总写这种约定书,总要对方保证什么……”   玉纤阿道:“你怎么知道?人家夫妻帐内的事,会明白告诉你么?你才见过几对正常夫妻啊?我觉得我们这般就很正常啊。只有保证,才能彼此信任。一切付诸口头的甜言蜜语都不能当真,只有写下证据才是真的。”   范翕恍然,被她说服了。   ——   如此定好了契约,接下来夫妻二人各自忙各自的事,都比较和谐。   只是范翕渐有些焦灼。   他想将势力留在洛邑,他自己却想回燕国,但他目前没想到太好的让自己如愿以偿的法子。范翕便退而求一次,先让自己在齐国的人动手。先解决那个齐王,等齐国那边做出反应,他到时候根据齐国的反应,再决定自己找什么样的借口。   而燕王后玉纤阿,则和卫三公子夫人的感情突飞猛进。两人现今已成了无话不谈的手帕交,玉纤阿与人交际、投其所好的手段,让姜女敬佩得无话可说。   而玉纤阿忙着这些事时,私下一些琐事,她竟也能顾及到。   年底封朝,各位大臣都闲散下来。身为留在洛邑的诸侯王之一,范翕自然要借机和这些人交际。   某日,范翕收到请帖,被其他诸侯王邀请去赏梅。   这几位邀请他的诸侯王比较闲,竟主动来燕王府邸等人。他们见燕王悠然行来,身形挺拔颀长,又有惊鸿之美。正要夸一句燕王好风采时,诸人目光一凝,听到女声柔婉在后唤:“夫君且等一下妾身。”   诸人看直了眼,再次看到了燕王那位颜色姣好的君夫人。   范翕与他们一样愣。   他听到玉纤阿叫自己“夫君”,就觉大事不妙。   范翕回头,见玉纤阿从廊下纤纤行来,怀中抱着一件陌生的兔毛披风。玉纤阿走到范翕面前,非常温柔地踮脚帮他拍了拍肩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玉纤阿将披风递来:“夫君,妾身花了整整一个月事件,为夫君做好了一件披风。外面气候凉寒,夫君带上披风再走吧。”   范翕身后等候的诸侯王恍然大悟,心想燕王后如此贤惠,看来范翕平日所言不虚。   范翕目中轻轻亮了一下。   他看向玉纤阿。   玉纤阿对他点了点头。   范翕伸手扶住她的手,谦虚道:“夫人辛苦了。但我哪里当得上夫人如此用心?夫人花了整整一个月时间才做好的衣裳,翕不舍这衣裳。”   他咬字清晰,说到“花了整整一个月时间”时,语速放慢,恨不得院子里所有人都能听到他的话。   玉纤阿顿一下。   明了她夫君又在做戏了。   玉纤阿含笑,手抱着衣裳推给他,柔情款款道:“这是妾身给夫君的,夫君收着吧。”   范翕温柔而羞涩:“我哪里敢让夫人这般劳累。夫人自己穿吧。”   玉纤阿声音更柔了:“公子拿去吧,这是男式衣裳,妾身不能穿的。”   范翕忧心道:“那送给大舅子也可以。翕怕弄坏了夫人的衣裳。毕竟夫人花了整整一个月时间。”   玉纤阿温柔道:“我不怕。”   范翕:“为夫实在不舍这整整一个月的时间。”   他二人托着一件披风,推辞来推辞去。女子温柔,男子比她还要温柔,女子再柔,男子更温……比来比去,都渐渐有些比不过对方。范翕和玉纤阿神色皆有些僵硬,他二人做足了戏,看得诸侯王们一愣又一愣,深觉窒息——   燕王与燕王后……这大家都知他们恩爱了。   可他们做戏至此,也太可怕了吧?   有必要非要退让来退让去么?   不就是一件披风么?   ——   范翕还要再退让,被玉纤阿剜了一眼。   她的意思言简意赅:可以了,不要再装模作样了。再装的话我就不陪了。   范翕意犹未尽,这才郑重地收下了燕王后的一片爱心,直接将爱心穿上了身上,和等得脸色僵硬的诸侯王们离开府邸。   他本转头还要再装模作样一番,被玉纤阿温柔的眼神盯着,他一个激灵,回过了神,委委屈屈地走了——   算了,她不愿陪他做戏,他跟别人玩好了。   ——   只是诸侯王们就这些了,范翕还能和谁炫耀呢?   范翕捂着下巴沉思。   他不能炫耀得太厉害,让天子以为他和玉纤阿情深义重,也不是太大的好事。他需要找一个……不会跟天子嚼舌根的人炫耀。   到了梅园,范翕看到了郁郁寡欢的姜湛。范翕清亮的眼眸轻轻亮了一下——玉纤阿的旧情郎,这是多好的炫耀人选啊。   他原本忌讳玉纤阿和公子湛的过去,都不怎么和姜湛说话,这次却神色一振,兴致勃勃走了过去:“公子湛也来了?这边请,我有事与你说。”   姜湛一凛。   以为自己母后的心思被人知道。   他挣扎着该不该提醒范翕小心自己母后时,范翕将他拉到一棵梅树后,神秘十分地让姜湛看自己的新披风:“你看这是什么?”   姜湛瞥两眼:“披风?”   范翕含笑:“错。”   他睫毛轻轻眨了眨,在冬日下,眸中波光流转。范翕道:“这是玉儿待我的一片心。你自然没有了。”   姜湛眼角直抽。   他胸口滞闷,无语十分:“……你有病吧?”   ——好了,他做好决定了!   原本他还打算提醒范翕小心自己母亲,现在他完全不想提醒了。   让范翕受个教训好了。 第148章   夜过二更。   卫天子刚见过一众臣子,回到后宫, 他刚想歇息, 便听人瑟瑟汇报, 说天子最近宠爱的一位美人因太过得意,冒犯了王后。王后将那位美人带走了, 如今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 恐那位美人已经香消玉殒了。   刚喝口茶, 便听闻此事, 卫天子一口血含在喉中,上下不得。他怒得全身发抖:“……那个毒妇!”   娇滴滴的一个美人, 又要被那个母夜叉弄死了!   齐国于姓!何其可恶!   卫天子将茶盏一摔, 刷地一下站起。他愤怒十分, 在殿中踱步。他忍不住想冲去凤栖宫质问王后,但是他又努力说服自己时机不对。王后代表齐国, 自己现在不能对齐国下手……齐王还活着。   若是齐王死了, 便好了。   卫天子眸色转暗, 默默地寻思着弄死齐王的法子, 只要那老头子一死, 齐国一乱,那自己收拾齐国,就师出有名了……   殿中寂静,卫天子想得出神时, 殿外得宦官传话, 说王后来求。   卫天子顿时一震, 拿出一副打仗的架势,来迎接自己的王后。他心中对王后不满至极,还记挂着王后刚弄死自己一个美人的事。然现在听到王后来,卫天子姜雍在脸上努力挤出一丝笑,向外迎去。   与进殿的王后正好遇上。   卫王后于静淞如往日一般,妆容精致,金钗步摇点缀,她典雅端庄,从外行来时,便如一座恢宏宫殿般华美耀目。   脸上笑容、行礼礼数,都无懈可击。   这对夫妻互相演戏已是寻常,相互敷衍地问了好后,卫天子就想赶人:“王后日理万机,怎么有空来寡人这里?”   卫王后观察他一瞬,道:“我以为陛下有话问我。”   卫天子哈哈笑两声,装糊涂:“什么话?寡人没有话问王后。”   他知道王后指的是被她刚弄死的那个美人,但是天子知道自己没法从王后手中救下人,干脆就不说了。   王后静静看他。   忽而目露哀伤,道:“阿雍,你我少年夫妻,相伴至今。我本以为我们会是天下最契合的夫妻,谁想到走到今日这一步。你我彼此猜忌,难怪给他人可乘之机,利用你我之间的罅隙挑拨我二人。皆是咎由自取。”   卫天子神色微敛。   他怔怔看着王后,一瞬间,从王后雍容雅致的面容上看出些她少女时的样子。他也是曾喜欢过她的……卫天子跟着露出几分伤感的神色。   王后话一转,道:“陛下,我今日并没有杀了那位挑衅我权威的美人。虽然我很愤怒,但我只是给她关了禁闭,让她回宫去反省两个月。”   卫天子一震。   心中微喜,忍不住走上一步,握住了王后的手。他大喜过望:“你此话当真?”   卫王后颔首:“我亦是能容人的。夫君,时至今日,我已意识到我贵为王后,不可能让陛下后宫只有我一人。只要陛下开心,陛下愿意纳几位美人就纳几位。我日后,再不和陛下胡乱吃醋了。你我年纪已经大了,实不该在此事上闹腾彼此,让外人看了笑话。”   卫天子如同不认识王后一般,巨大的惊喜向他罩来,他有一种今夕何夕的恍惚感。   天上掉馅饼的惊喜没让他恍惚许久,毕竟他是位天子,王后几次三番在话里暗示“外人”,天子终于察觉了。卫天子盯着王后,慢慢道:“王后似有事要告诉寡人。”   于静淞点头。   她说:“此事关乎燕王和玉女,恐隔墙有耳,还请陛下屏退所有人。”   ——   大殿静寂,所有下人退出去,天子和王后仍嫌不够,二人相携着进了内舍,才肯开口说要事。   王后告诉天子的,是有关三年前,范翕就和玉纤阿暗通款曲的事。   自从从于幸兰那里听到只言片语,卫王后就在想着如何利用这件事来中伤燕王范翕。燕国邻近齐国,这两年,燕国和周围其他诸侯国,亦包括卫天子的势力,都包围着齐国。齐国情势不好,卫王后要瓦解他们的势力,自然要拉下范翕。   要让天子彻底无法信任范翕。   要天子和范翕决裂!   齐国要收拾燕国,震慑天下,告诉天下人,齐国仍是那个齐国,任何诸侯国都不可撼动。而收拾了燕国,天子左膀右臂被除其一,行事束手束脚,自然还得依靠齐国。齐国才可保平安。   于是,王后特意让人去搜集消息。之前她是没想过玉纤阿和范翕早就有情,她和所有人一样,以为玉纤阿是和自己的儿子纠缠不清。后为避嫌,玉纤阿才自请去了丹凤台。但是从于幸兰那里知道玉纤阿和范翕有情后,再联系自己小儿子的人品,王后便几乎瞬间就确定那两人有旧了。   真是可笑,卫天子看上的女人,撒谎不断,和一个旧朝王子恩怨纠葛不断,还为此欺君……将所有人耍得团团转。   卫天子遭遇玉纤阿和范翕的双重背叛,卫王后相信天子会饱受打击。   但为了说服天子,自然要摆证据。好在,一旦有了那两人相爱的前提,刻意去搜证据,便没有那般难。两个人情投意合,什么都可以骗,但是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王后查到了不少东西,比如玉女原来是打算献给周天子的,比如范翕和玉女根本不是经由越国薄家介绍相识,而是早在吴国吴宫中,那两人就有了私情。   桩桩件件,一个个证据摆出来,王后确信道:“……是以,他们在吴国时以王朝七公子和宫女的身份偷情,在献女一路上以公子和自己父王的女人的身份偷情,到了洛邑,又背叛幸兰,公然让幸兰成为笑话,还欺骗我们所有人……陛下,无论是范翕还是玉纤阿,都在哄骗我们。”   卫天子脸色已经铁青无比。   王后观察着他的神色,微微一笑:“范翕恐不是我们以为的那样纯善仁柔的人。”   “玉女也不是貌美单纯、天真善良无辜的小女子。”   “他们二人联手,给我们所有人上了一课——人不可貌相。越是长得好看的人,骗起人来越是致命。而这二人,今日竟结成了夫妻,还是因为陛下和我吵了架后支持的。陛下刻意给他们办了盛大婚礼……想来真是有趣。”   卫王后嘲弄卫天子对范翕的信任。   卫天子难堪十分,乒乒乓乓,他袖子一拂,所有器物都被扫在地上。王后向后避开,见天子满目怒火,从墙上拔起一长剑厉声:“寡人要杀了范翕——”   王后心脏跳急。   她避开天子的火气,却仍好整以暇:“燕王势力已成,恐陛下没那么容易杀了他。他身后有燕国军队,这几年因为陛下可有可无的相助,他不知笼络了多少人。满朝臣子不知有多少人站到了他那里!陛下觉得他是废物,才厚待他。可是陛下如果想想,他身上流着周王朝范氏嫡系血脉!他是周天子的儿子!便不该如此轻敌!”   卫天子声音喑哑:“天下人尽传!他身世不详,恐不是周天子的亲生儿子!周天子默认!周天子一直默认范翕不是他的儿子!正是因为范翕身世有问题,寡人才信他!”   王后道:“……那如何解释范翕今日种种行为?他气候渐成,陛下还觉得他是站在你那一方的?陛下如此信任他,恐他谋夺了陛下的王国,陛下都不知一个忠臣是如何背叛你的!”   卫天子气笑:“滑天下之大稽!一个身世有问题的周王室公子,竟想找我复仇!可笑!他配么!”   他浑身发抖:“范翕的身世就是问题!天下人不会承认他!他血统有问题!”   王后慢慢道:“……那都不是我们该担心的事了。我们如今,已经知道范翕狼子野心,陛下打算如何办?”   天子咬牙,目光沉冷地盯着前方殿中摆着的大鼎。鼎中焰高,天子恨不得将范翕架在火上去烧。卫天子提着剑,一字一句道:“自是除了范翕了。寡人本想怜惜范氏血脉,如今看来……哪怕天下人认为寡人薄义,出尔反尔,范翕此人也不能留!范氏血脉,该斩尽杀绝才是!”   王后道:“陛下若在洛邑做局,杀了范翕,燕国那势力,陛下又要大兴兵戈,恐才能收服。就如如今的楚国一般,听闻楚王半年前就遇了刺客,之后几位公子都出了些事,盖是百姓不服。楚国今日,就是燕国的明日。”   天子冷笑:“范翕只在燕国待了三年多而已,寡人不信那帮蛮人会拥护范翕。”   王后不语。   然天子又惊疑,知道自己恐是说了大话。范翕在燕国三年,将燕国经营得固若金汤,他大兴农事和兵事,燕国人被弄得个个善战。燕国今非昔比,恐再派新的王过去,也不好收服……卫天子看向卫王后,他知道王后来找自己,必然是已经有了主意。   果然王后微微一笑。   王后说:“我有一法。我可写书,将陛下与我的意思告诉我父亲。明年开了春,范翕作为燕王,就应该回返燕国了。九夷靠近齐国、燕国,这两年,九夷内乱,有新王争位。新王联系过我父王,想请齐国出兵,相助九夷平内乱。作为回报,他们亦可为齐国做一件事。我父王还尚未答应。”   天子眸子一深,喃声:“……齐王竟然和九夷勾结,看来你父亲,志不在小啊。”   他心中警惕齐国更多了些。   卫王后苦笑。   她为了献计,为了说服天子,只能告诉一些天子原本不知道的消息了。王后接着说:“陛下不愿名声受损,想要师出有名,便可和九夷合作。让九夷试着攻燕国,我齐国从旁相助,与九夷合力杀了范翕,灭了燕国。如此,范翕之死,死于九夷,和我们都无关了。”   卫天子迟疑。   频频和九夷合作……让他觉得不安。   到底是蛮荒,之前为了登天子位,他和齐国就与九夷合作。之后为了封口,送了九夷不少好处。而今再合作……恐怕九夷胃口太大,反伤到卫王朝。   何况,是齐国和九夷联手。   嗯……齐国。   到底不能让天子信任。   可是若是齐国出手灭燕国……那齐国兵力必然也会在其中折损。卫天子想要控制齐国,不更容易了么?   卫王后见天子犹疑不定,略有些急。自己父王年迈,齐国如今情势不如以往。燕国虎视眈眈,若再不除了燕国,齐国只会比现在还更加被动。而今除燕国,还有天子势力相助……若是能损天子势力,亦是齐国想求的。   卫王后一咬牙,再诱惑天子道:“陛下为何犹豫?陛下可是忘了,燕王范翕那位娇滴滴的王后,玉女纤阿么?”   卫天子一怔。   王后为了自己的位置,打算拿玉女来说服天子:“只要范翕死了,玉女无人可依,不就能依附陛下了么?玉女那般美貌,不说陛下念念不忘,就是臣妾,亦觉得从未见过那般美人。是,我心中嫉妒,不愿让玉女那样的美人入宫。因觉得只要她一入宫,我的王后位置都要受到威胁。然而今日,我已经想通——只要陛下保我王后之位,我就愿相助陛下得到那玉女!”   卫王后幽幽道:“自古美人不少见,绝世佳人却不得见。玉女之风采,陛下若是错过了……就没有了。”   天子略微迟疑:“你也说过,玉女非善类。”   王后微微一笑,道:“陛下是爱她的貌,又不是爱她的心,管她心黑还是白呢?难道陛下在床笫间,还要和美人交心?臣妾听说,那玉女先前十几年都是在民间长大,大字不识几个,恐怕她只是有一些小聪明而已,不值得陛下交心。”   卫天子怅然。   他不觉可惜道:“如此佳人,却长于民间,不识字不通文,不懂律不能吟,实在暴殄天物。成家太可惜了。”   王后不语。   心中冷笑道——   那玉女还未入宫呢,你就替她可惜了,真把她当掌中物了。   我就看看,你到底如何得到她。   一个能眼睛不眨将一群人团团骗了三年的女郎,王后不信卫天子能收服那女子。王后自愿隔山观火,看天子要如何让玉女为他折腰。   ——   王后还要看看。   纵是绝代佳人,天子杀她夫君,她能不能忍着,屈身于仇人帐中?   ——   王后和天子谈好了条件,接下来,卫天子和齐国迎来了短暂的和解。双方开始琢磨怎么杀了燕王。   按照计划,九夷开始多多少少地攻占燕国边境。   时至年关,战事却越来越紧。   天子被战事所扰,终于耐不住,某夜,他召范翕入宫,让范翕开春后离洛回燕国,代天子与九夷开战。范翕若有所思之时,听天子又假惺惺道:“不过燕国击败了九夷,你还要回洛,亲自向寡人汇报。如此车马劳顿,不相干人事,倒不必与你一起走了,可在洛邑住下,好生等你战胜之喜。”   范翕眉毛轻轻扬了一下。   他霎时明白了天子的意思。   范翕问:“陛下指的,可是拙荆?陛下的意思,是说拙荆不必跟臣一同回燕国?”   天子以为范翕蹙眉是不愿,天子心中疾跳,无论如何都不想将千娇百媚的女郎送出去跟范翕一起吃苦。他是打算杀了范翕的,自然不想玉女也去。玉女留在自己眼皮下,自己才好拿捏。天子为了说服范翕,张口就许诺兵马,并给燕王府邸赏赐,说范翕不在,自己会照拂燕王后。   范翕心中想,这可真是太巧了。   他正好在找借口离开洛邑回燕国,他正好不想把自己的全部势力撤出洛邑。   若是玉纤阿能够留在洛邑,帮他照看他在洛邑的这部分势力,这可真是太方便了。   省得自己找理由。   不过,卫天子为何能想出这种法子?   天子特意提起玉纤阿,不会还在觊觎玉纤阿吧?   范翕如今就跟有病一般,整日本就神神叨叨疑神疑鬼,他自己疑心自己就算了,卫天子那里才稍微有个意思,范翕就觉得卫天子不安好心。玉纤阿倾城倾国之貌,范翕早有认知,并知道谁见了她都会心动。   那天子久不能忘……是正常的。   看来,让他离洛,是有诈了。   范翕阴暗地想,说不定就是想弄死我,老匹夫想霸占我夫人。   范翕心中警觉,暗暗想着这一切。天子盯着他,范翕回过神后,拱手应下了——   无论如何,他确实想要离洛。   而不管卫天子有什么阴谋,自己多提防些就是了。   ——   范翕离开王宫,夜里下了雪。   他阴沉了一路,阴谋诡计在脑中转,各种念头转了一大圈。一会儿想卫天子想如何弄死自己,一会儿想他该如何弄死齐王,一会儿是卫天子抢走玉纤阿,一会儿是自己杀了卫天子……范翕进了府邸,负手而行,走得极快。   他面容玉白,眸子点漆一般,却杀气腾腾。   飞雪被他的衣袍袖摆卷起,在他身后风中飘荡。   走了一段路,范翕却忽然停下了脚步,冰寒刺骨的瞳眸一缩,看向亭阁处。那里灯笼亮着光,湖泊结成冰,他貌美十分的妻子着厚氅,靠坐在廊柱旁,闭着目假寐。美人面容被雪映得透白,斗篷下,银色链子如清水般拨动,玉纤阿睡得安然静美。   唇红眉秀,闲花淡春。美人睡在夜雪湖边凉亭下,闭眼时,她如雪狐般干净纯美,净得近乎妖冶,不属于人间凡尘。   隔着一湖,范翕怔望,腰下玉佩瑽琤。   梓竹气喘吁吁,终于追上了范翕。梓竹脚步声才大,范翕立刻回头,冲少年剜了一眼,手指放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示意梓竹不要惊醒玉纤阿。   梓竹连忙捂住嘴,示意自己不说话,但是他心里却想,谁会惊醒玉女啊?只有王上你自己会惊醒人罢了。   梓竹低声说:“君夫人一直在等王上回来,君夫人怕王上回来得晚,就彻底不睡了,所以她坚持要等王上回来一起睡。”   范翕怔忡许久,摆手,示意梓竹下去。   范翕抬起沉重的步伐,走向玉纤阿。他迈步上了亭子,到了玉纤阿面前,俯下身,本想将女郎抱入怀里,抱着她一同回屋歇息。他心中发誓,纵是自己今夜仍睡不着,他也要守在床榻间,看他的玉儿睡。   但是范翕俯身时,他冰凉的指腹轻轻擦着她细柔面颊。那润嫩的触觉,让他心中一荡,有些不舍惊到她。   范翕静望着玉纤阿许久,他长袖一摆,慢吞吞地坐在了她旁边,与她肩挨着肩,背靠背而坐。飞雪在凉亭外静静漂浮,凉亭中灯笼光微弱,照着其下一双儿女。范翕背靠着玉纤阿,他腿搭在了石栏上,静静看向外面被冰封住的湖泊。   身后的美人似感觉到他,头一歪,向他肩头依了过来。   玉纤阿仍闭着眼,含糊道:“公子……”   范翕柔声答:“玉儿,睡吧,我回来了。”   玉纤阿便没有睁开眼,她背靠着范翕,坐得有些不舒服。但是她陪着范翕熬了好几晚,又确实有些累。是以听到范翕的声音,她心中安定,便没有睁开眼,就着不舒服的姿势,继续浑浑噩噩地睡。   而背对着她的范翕,坐在冰天雪地中,背靠美人,他只觉心中安宁十分。   渐渐的,许是万籁俱寂,许是心中沉静,范翕也闭上了眼。   他闭眼时,没有听到那总是逼着自己大开杀戒的鼓声,没有看到母亲死时的幻觉。他舒了口气,心魂都懒怠下去,让他放松十分。   ——   曾先生皱着眉,急匆匆行在燕王府中。   曾先生刚得到了情报,说几日前,卫天子曾和卫王后屏退所有宫人,于内舍谈私事。曾先生让他们在宫中的眼线探知了多次,都没有探出天子和王后说了什么。而今夜,天子宣燕王入宫,曾先生便来见燕王,想和燕王对一对消息。   曾先生满脑子政治,他半夜三更来敲燕王府大门。   他已习惯燕王竟然半夜三更召他们这些谋臣论事。   然这一次,开门时,梓竹苦哈哈一叹。梓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曾先生就说“要事”,推开梓竹往府邸里走,要亲见范翕。   然到了一方冰水湖泊前,曾先生愣住了。   隔着冰湖,隔着飞雪,他看到了凉亭中背靠背而睡的青年男女。   夜雪不能掩去那二人的美。   二人在飞雪凉亭下闭目而睡,雪与灯火包围着他们,亭中炉子烧着炭火。灯笼轻轻摇动,叮咣声撞,明火流光,男才女貌。   曾先生看得痴住——   他已许久不曾见过燕王这般放松的时候。   也许久不曾见到范翕和玉女坐在一起。   曾先生早就知道范翕尚是公子翕时,就和玉女情投意合。之后二人成亲,曾先生也是为二人高兴。婚后,燕王有意无意地炫耀自己和玉女的感情,多多少少编了一些不大不小的故事,曾先生都闻之一笑,当两人是小孩子一般。   而亲眼见到,观感比从别人口中听到的更强烈震撼些——   这二人,太般配了。   ——   梓竹追了过来,唯恐曾先生惊扰了好不容易睡着的范翕。却见曾先生只是站在湖泊这边出神,并没有上前打扰。且过了一会儿,曾先生也没有说他来是为了何事,曾先生脸上浮现一种患得患失的不真实笑容,恍恍惚惚地出了燕王府邸。   梓竹以为此事已了。   但过了两日,梓竹被范翕派去找曾先生问事时,他在曾先生书舍中,见到一幅字画,画的竟是那夜背靠背而睡的燕王夫妻。梓竹心中一动,想让范翕高兴些,就找曾先生借了画,拿去讨好范翕。   范翕见了画,果然高兴。他拿着画去找玉纤阿邀功,说这画画得如何惟妙惟肖,笔法多么精湛。   玉纤阿正在梳妆,听范翕大清早就拿着一幅画,夸了一大通。   她都不太懂范翕在夸什么。   玉纤阿云里雾里地听夫君夸什么笔法什么画工,她略有些羞愧,因她自己看不出来。她才疏学浅,只觉压力重新变大。她才能够读书认字,范翕对她的要求就到了画工上……玉纤阿恍惚间,听范翕停了话,垂目含羞问:“光是我在说,不见你开口。你觉得这画如何?比起昔日周王室我九弟的画,也不枉多让吧?”   范翕这种小心眼的人,难得提起他那个书画双全的如今被囚的九弟。   玉纤阿立时觉得自己懂了。   她连忙作出一副“这画可画得真好”的惊叹表情,手中还拿着一根金簪,她装模作样地走到画前,假意欣赏一番,便闭着眼睛吹捧:“公子这画画得可真好。怎么就能画得这般好呢?妾身再未见过比公子这画工更好的画了。妾身日后必要跟着公子学画才是。那位九公子的画,妾身也见过,妾身觉得他完全不如公子厉害!怎么就他有‘才子’的名声,公子没有呢?所谓的天下人,必然瞎了眼。妾身为公子而不服!”   范翕的表情一时古怪。   他欲言又止。   玉纤阿眨眨眼,纳闷她都把范翕夸得这么厉害了,范翕这表情这般诡异是为何。   范翕长睫搭在眼上,蝶翼一般扑朔颤颤。   他又懊恼,又害羞,又生气,又暗喜。他尴尬道:“玉儿,你弄错了,这是曾先生的画。不是我画的。可见你平时夸我一点也不真心……你只是闭着眼睛在吹捧我而已。根本不是实话。”   玉纤阿:“……”   她略心虚,却木着脸质问:“不是你的画,你拿到我跟前让我夸什么?”   范翕生气:“我是让你看画的内容!画的是我们!你真是……木头!一点儿情趣也没有!”   玉纤阿:“……”   她真想拿手中簪子戳死这破公子! 第149章   范翕拉着玉纤阿一起欣赏了画作,之后和玉纤阿一道出门。二人迎着雪, 去将画作送还给曾先生。   玉纤阿第一次被范翕郑重接见给曾先生, 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拿出以前的谨慎拿来应对曾先生。她小心起来,面面俱到滴水不露, 曾先生受到燕王后的礼待, 也是受宠若惊还了礼。   而这正如打开了一个缺口。   接下来几日, 范翕带着玉纤阿, 一一拜访了自己的门客谋士,包括朝上一些亲近范翕的臣子。范翕的势力网, 大面积向玉纤阿铺陈开。范翕的人手, 第一次正式和燕王后会面。   连续五日, 众人都更加尊敬玉纤阿,意识到燕王带他夫人来和他们见面, 可见此女的重要。   但是范翕许是挨了风雪, 也许还包括心病, 他陪了玉纤阿两日后, 就病倒了。玉纤阿初时不知道, 因他仍陪着她一起出门。后来他们二人在一位谋臣家中喝茶时,好端端的,范翕忽然倒了下去,让众人人仰马翻。   之后玉纤阿便强迫范翕养病。   这一日, 玉纤阿不在府上, 范翕在府中昏睡。他从睡中醒来时, 只有梓竹在前前后后地照顾他吃药什么的。屋舍中炉中炭火烧得温暖,范翕着宽大中衣,坐在榻上,长发如绸凌乱披散,一张脸被衬得更为瘦削清寒。他被梓竹扶起来后,梓竹让人去外面端药,而范翕侧头,神色恹恹地看向窗外。   隔着布窗,看到外面白皑皑的。   便知又下了雪。   范翕沉默而坐,眉目间尽是郁色。   梓竹端药从外进来,小心地等身上的冷气散了,才进了内舍,将药端给范翕。范翕沉静地坐着,黑发映着冷白面容,唇瓣因太干而起了皮,眼睛又漆黑冷冽。他一个人冷冷清清地坐着,和平时在玉纤阿面前的稍微一些活力,完全不一样了。   梓竹没见过范翕以前的样子,他认识范翕时,范翕已经不是那个佯作温柔的公子翕,而是今日这个消沉又阴森的燕王了。   梓竹温声:“王上莫要担心,君夫人今日是出城,去见一位大贤。夜里就会回来了。”   范翕脸上依然是冷的。   他颇为沉郁地压着秀美眉眼。   他声音沙哑:“她不在府上陪我养病,我不想提她。”   梓竹无言,知道王上这是又犯病了。自怜自艾,了无生趣。范翕如今反反复复,周围服侍的人已经习惯。   ——   范翕一整日都在府上。   他不提玉纤阿,一整日看书。但是随着时日向后退,他的情绪就明显变得越来越焦躁。   范翕开始频频向外看,扣着卷轴的手指握得发白。他又一会儿站起来,在屋中踱步。   可是范翕一个字都不提“玉纤阿”。   他心中对她有怨气,怪她不陪自己待在府上。之前分明是他自己答应让玉纤阿见自己的人,但范翕现在显然有些反悔。   他心中充满了不安感。   生病放大了他的这种不安。   他在屋舍中见不到玉纤阿的人,就开始焦虑烦闷,坐立不安……范翕沉默地待到了下午,终是撑不住,放下手中事务,起身就要出门。   梓竹在帘外和几个小厮吩咐事情,回头看到范翕出来,就惊讶:“王上去哪里?王上还病着,今日不该出门!”   而范翕哪里管梓竹在后如何呼唤?   他就要走。   ——   玉纤阿和成渝离开大贤的茅庐。   二人行在山间雪地上。   玉纤阿心中有些慨叹。   四年前,她见过这位隐居大贤,当时她还是和姜湛一起出城登山。之后在这座山中,在大贤的竹林院内,玉纤阿遇见了范翕和于幸兰在一起。当日范翕吐血,玉纤阿心肠寸断,六神无主,根本没心思再操心什么大贤。   没想到,兜兜转转这么多年,这位大贤,终是没有投靠卫天子,而是成为了范翕的谋士。   玉纤阿和成渝二人沉默下山,玉纤阿想着自己方才和那位大贤所谈的事,那位大贤所分析的当今天下的局势。玉纤阿在心中默记着这些,打算回去后完整复述给范翕。忽然,成渝拉了她一把,轻声:“玉女,你看。”   玉纤阿看去,目中一凝——崎岖的被雪所覆的山道上,有一个人正登山路行来。   那人阴沉满满。   抬目看人时,目中时而浮起几抹病态的焦灼。这分明不正常。但是他看到玉纤阿时,脸上表情还没变化,目中的强硬神色,却是一怔后,蓦地松弛了。   玉纤阿唤道:“公子!”   那在山道上的青年公子,自然是范翕。   范翕抿了下唇。   见玉纤阿向他走来,玉纤阿目光轻飘飘扫过范翕身后,见他身后空无一人,玉纤阿一顿,看向范翕的目中略有责备。范翕移开目光,成渝向他行过礼后,默默退后了。   玉纤阿握住范翕的手,另一手抬起摸了摸他额头,柔声:“额头还有些烫。为何不在府上养病,却出来了?是来找我么?梓竹没告诉你我晚上就会回去?”   范翕抿唇:“我不是找你。我是……随便走走。我正有些事想问老先生。”   玉纤阿看着他。   她说:“哦……那我要走了。你还要登山?”   范翕轻而虚地:“嗯。”   玉纤阿扬眉,让开路看着他。范翕便面容冷淡,极慢地从她身边擦过,继续向登山路走。他不情不愿,委委屈屈,走了几步,心中烦意更浓。他便皱眉,停下脚步,蓦地回头瞪她。   范翕质问:“你为何不拦我?!”   玉纤阿作惊讶状:“我要拦你么?”   范翕便不说话了,只沉沉看着她。玉纤阿与他对视片刻,目光在飞雪中凝视对方。半晌后,玉纤阿轻叹一声,走过来牵住了他的手。   她道:“我是看你生病,才不和你计较。不代表你如此多疑就是对的。”   范翕固执道:“我当然是错的。但我还是要和你在一起。”   他抱怨:“旁的郎君醒来第一眼都能看到妻子,就我看不到你。为何我看不到你?你不是为人妻么?你不是女的么?”   玉纤阿含笑:“你现在都开始攻击我性别了。我是不是女的,你不清楚么?”   范翕望她。   与她怼了两句,他心中那股奇异的不安感便弱了下去。他也许正如玉纤阿说的那般,就爱受虐似的。明知她的放松状态不是什么好人,可他偏喜欢找她。她以前对他心眼那么多……可是那有什么意思呢?那又不是真的爱他。   范翕目中微软,他伸手,捏了玉纤阿脸颊一把,道:“你当然是女的。为夫都爱死你的身体了!”   玉纤阿一惊,颊畔蓦地红了。她睁大明眸,不可置信范翕居然还会说这样放肆又轻浮的话。她惊讶地仰脸看他,范翕伸臂,将她抱入了怀中。   而到此时,他才真正放松下来。   才觉得玉纤阿在自己身边。   ——   范翕心中有些悲凉。   他欢喜她欢喜得近乎绝望。   只觉得自己的人生只剩下她,他牢牢抓着她不放,担心她离开自己。   那么他离洛后,该如何熬过去没有玉纤阿的日子?   ——   范翕既然来了,成渝自然就退让,留范翕和玉纤阿二人并肩牵手下山。   好在雪已经不下了,只是雪地路滑,走得慢了一些。   下山中,二人初时没怎么说话。却是突然,玉纤阿开口:“公子,你是要离洛了,对吧?”   范翕怔一下,抬眼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玉纤阿含笑,轻轻揉着他的手掌,温声:“公子这几日不断带我见你的人马,我便觉得公子是要将这些人都留下给我了。你当是自己打算离开了。”   范翕便淡淡说了卫天子的话,说了自己的想法。   他阴鸷道:“我当然要离洛!当然要回燕国!不管天子是何想法,他想要搞什么,反正我这次是打算解决齐国的。我要让齐王死,要让齐国乱!龙宿军在地下住了那么多年,该出来活动活动筋骨了!”   玉纤阿听着他说话。   只轻声:“我对公子别无要求,公子照顾好自己就行。请公子为我保全自己。”   范翕向她看来。   他停了步,握着她的手,低声:“我恨不得带你一起走!但你跟着我,其实没什么用,反而来回奔波。你留在洛邑,有成家照看,我也留人给你。你当安全很多。”   玉纤阿道:“我还会帮公子呢。”   范翕不以为然,他对这个没什么想法。   他伸手抚摸玉纤阿面颊,出神地凝望她,温和道:“我不指望你折腾出什么来,只要你好好的就行。我留人给你,也不是为了方便你做什么。而是若是有人针对你,你足以自保。玉儿,如今洛邑局势极乱,天子指明不让你跟我走。我疑心他对你有什么心思。”   玉纤阿望着他。   范翕怅然道:“我是不担心这些的。谁算计你,都没有过什么好下场,我知道你能应对。我对你的嘱咐,不过与你对我一样——保全自己便是。”   “其余的,都没什么可说。”   玉纤阿垂目。   她轻声:“你我少年相识,夫妻一场,各自对彼此都十分了解。提醒也说了,担忧也说了。更多的话,实在没必要累述了。公子啊——”   玉纤阿往旁边行了两步,背影袅袅,裙裾曳地。她走到一丛梅树下,伸手折了一枝花。火红的花映着她眉眼,她回身,手持花枝,向范翕含笑。   这瞬间,花下美人灼灼其华,何等明丽耀目。   范翕看得痴住。   直到玉纤阿手中花枝向外一洒,花瓣零落,从她手中飞出,洒向半空。而女郎轻声吟哦——   “你我,且看这春光如何吧——”   ——   花枝簌簌飞花,花瓣迎着飞雪,穿越山河,在天空中飘荡。   花从枝头落下,从美人的手中飞出,芳香满天地。   范翕与玉纤阿一起看去——   看那雪消融,水破冰。   他们听到遍山的“咔擦”细声,是冰川裂缝之声,是春神重回大地之日。   百花绽放,雪水消退,万物复苏——   新一年的春光,到来了。   ——   入春后第二月,范翕向天子辞行,离开洛邑,回返燕国。范翕人一走,带走了吕归、梓竹等人,将成渝和一些谋士留给了玉纤阿。出洛后,齐国和卫天子的人就开始动作,务必要将范翕困在燕国北荒。   而出了洛,范翕自己,也在琢磨着,如何走一趟齐国,弄死那个年迈的齐王。   他要齐王死!   要齐国乱!要齐国王室、军人尽出事。   要齐王为自己曾经的决策付出代价。   他不光要杀齐王,还要将齐王的死推到卫天子头上。要卫天子和齐国彻底决裂。   如今争时夺刻,双方各自有筹谋,都在拼时间。   而身在洛邑,玉纤阿感觉到的情势,并没有范翕那般严峻。   ——   虽然燕王离开了,但燕王是领命去攻打九夷了,过不了多久,燕王战胜之时,仍会回来洛邑向天子请命。既然如此,尚留在洛邑的燕王后的待遇,自然不比昔日差。   且有意无意的,卫天子还会多多照看燕王府邸一二分。   玉纤阿心中有数。   但她知道范翕介意她和男人走得太近,是以虽然玉纤阿有心会一会卫天子,但她也只是想一想,并没有付诸行动。她自己自然问心无愧,却只怕范翕多想。范翕如今精神状态不太好,她要多体谅他一些,不该多刺激他。这种小事,不值得范翕为此心焦难安。   所以卫天子几次召见玉纤阿,玉纤阿都寻借口躲了开。   这一日,玉纤阿出府去大姊夫家拜访。姐姐成宜嘉生了一个儿子,夫家欢喜无比,成宜嘉正在坐月子,玉纤阿自然要去看望。不过这一次,身边跟随的人除了成渝外,侍女中并没有跟来姜女。因姜女近日身体不适,便留在府中休养。   玉纤阿见到了姐姐成宜嘉,温温柔柔地和姐姐说起了闲话。   成宜嘉见到玉纤阿身边没有跟着姜女,舒了口气,偷偷和玉纤阿说:“你那个侍女。眉目妍丽,看着就十分不安分。我之前就觉得你将此女留在身边不好,谁知道她什么时候就爬上燕王的床呢?”   玉纤阿温柔道:“姜女不会那么做的。她有些怕夫君。姐姐不必为我担心了。”   成宜嘉恨着拿手戳玉纤阿的额头:“我见你对其他人也就那样,怎么对范飞卿你就那般信任?你傻么?”   玉纤阿微微一笑。   她出神一下,怅然道:“姐姐你不懂,我和他走到今天这一步,我若是还不信他,便是我和他白好过一场了。姐姐你只看到现在的他,不知道以前的他,有多好玩……”   她慢慢说:“虽然他自己说他不可能回到以前了。但我不信。我心中信他的心从未变过,他如今再阴郁,心底也是温柔的。我始终记得他对我的好……我如何会不信他呢?”   姐妹二人说着这些闲话,百无聊赖。   成宜嘉又疑心:“我见天子关照你们府邸……你如何想?”   玉纤阿含糊地敷衍过去:“天子当我夫君是忠臣信臣,多关照一些是好的。”   成宜嘉道:“玉儿你若有什么难处,告诉我与你哥哥便是。不必一人扛着。”   玉纤阿含笑说好。   成宜嘉却是望着妹妹美丽的面孔,轻轻一叹。她觉得玉纤阿虽然答应得好,但玉纤阿太过自我独立,恐一直学不会依赖他们……不过,想到在这世间,起码玉纤阿是信任范翕的,玉纤阿到底是有一人能让她相信,这已经让人宽慰了。   姐妹二人说着话,突然,成渝在外拍门,声音急切:“君夫人,天子私访——”   ——   卫天子私访民间,特意去了燕王府邸。   他本是临时起意,美人不肯来就他,他自去就美人好了。但是到了燕王府邸,卫天子失望地发现玉纤阿竟然不在,说是去拜访她姐姐了。   卫天子大失所望,道:“燕王后有空去访她姐姐,却没空进宫和王后聊聊天?寡人不信。”   天子姜雍,一直是用卫王后的身份邀请玉纤阿进宫的。卫王后睁只眼闭只眼,随便天子如何对那玉女。   天子亲来府邸,燕王府上诸人都忙碌十分。天子还责问燕王后,留在府上的这些仆从侍女,便都为难着,应付不过来。   姜女在屋中睡觉时,听到门外两个侍女焦急的说话声。姜女被吵得烦,干脆出门,她横眉怒目,正要质问几个小侍女吵什么。几个侍女说起天子来登门,问起王后的事。几个侍女急得快哭了,一边让人去请王后回来,一边又不知该如何应对天子。   几女都眼巴巴地看着姜女:“姜女姐姐,你是君夫人身边跟着时间最长的人了。我们总要有一个人,能回答天子的问题吧?”   姜女自然不能拿天子开玩笑,她不能像玉女那样连天子都随意应付,侍女们都没办法,姜女只好硬着头皮上了。想来天子找人,不过是问问燕王后平日的生活。姜女觉得自己能答就答……反正有玉女兜着,出不了什么事。   姜女吃了药,匆匆梳洗了下,就去见天子了。   她在门外端了其他侍女递来的茶盘,轻叩屋门,进了舍内。姜女恭敬垂目,向天子请安,并解释王后今日不在府上,燕王府已经托人快马加鞭去请王后回来了。   姜女生了病,说话气虚,乍一看,颇有几分玉纤阿平时柔声细语、楚楚动人的气质。卫天子姜雍一手捧茶,蓦地抬目看到姜女,微微吃了一惊。他认出这貌美侍女,正是平日总跟在玉女身边的那女子。这位侍女美貌十分,之前匆匆见过几次,都让人为之心神动摇。   卫天子动了心。   他打量着姜女,问:“你是何人?如何称呼?”   姜女垂袖敛目,老实回答:“奴婢是君夫人身边的贴身侍女,大家都叫奴婢‘姜女’。”   卫天子眼中有意外,暗自琢磨:“姜女?”   他忽而笑:“姜女,你这称呼好听。你可是姓姜,才被人称为‘姜女’?你可知,我卫国天下,王室正是姓姜。如此算来,你与寡人同出一脉,祖上说不定还有些亲戚关系。这可是难得缘分啊。”   姜女讶然。   她抬头正要解释,卫天子没有端茶盏的那只手蓦地伸出,勾住她的腰,将她一把拉扯入了怀中。   姜女愕然,浑身僵硬,面色因生病与惊恐而变得更白,旁人看着,更为显得我见犹怜。而男人天生就喜欢柔柔弱弱的美人。   卫天子眸色转深,另一手端着的茶盏递出,送到了姜女口中。他强硬地将茶盏杯沿贴着姜女红润的唇,逼她将茶喝下去。姜女无法,僵硬地喝完了这杯茶,就开始咳嗽。而卫天子眸中噙着趣味的笑,俯首,罩住了她……   姜女惊恐而呼:“陛下——”   声音却被男人吞没了。   ——   玉纤阿从成宜嘉府上告别,跟着成渝等人,坐上马车,回返燕王府。   她并不惧怕遇上天子,她自然有法子应对天子。但回到府上,玉纤阿刚踏进府门,管事就急匆匆过来,脸色怪异地说:“君夫人不必着急,陛下已经走了。”   玉纤阿微怔。   她真实地吃了一惊。   转头问:“他不是来找我的么?为何会走?”   管事一张嘴长大,难以启齿。他纠结了半晌,迎着女郎温润沉静的眼眸,管事挫败一般含糊道:“是姜女去服侍天子的。”   玉纤阿多敏。   脸色微妙一变。   跟着她的成渝,听到这话也是脸色一变。他身为男子,自然听懂了管事这话中的暗示。   玉纤阿沉着脸,当即让管事带路去见姜女,成渝跟在后。   ——   “吱呀——”   木门推开。   玉纤阿站在门口,闻到了满室奇怪的麝香气味。   她并非不通人事的少女,她做舞女时就知道这气味代表着什么。玉纤阿面色沉冷,向屋舍中走去。她一把掀开乱飞的帷帐,神色蓦地怔忡,看到了躲在墙角的姜女。   姜女长发披散,衣衫凌乱,领口痕迹重而多,神色也颇为憔悴。姜女赤脚坐在地上,抱着双臂躲在墙根发呆。   阳光从外照入,姜女抬眼,看到了玉纤阿——   昳丽的、光华的,站在阳光下温柔娴雅的玉纤阿。   衬得她何等卑微。   姜女眸子又一缩,看到了跟在玉纤阿身后的成渝。   姜女忽的捂脸尖叫:“出去!你们都出去——”   玉纤阿当即转身就走。   ——   房舍门再次关上,砰的一声。   声音巨大,可见关门人心中之怒。   姜女发着抖,抱着自己的身体躲在墙根处。她想到玉纤阿的眼神,想到成渝的眼神,忽觉得一阵难堪,一阵羞耻——   当她想抛弃过去,想平平淡淡地生活时,为何会遇上这种事?   她再不想攀附荣华,为何她还要被人找上?   姜女深觉耻辱,深觉自己再一次被人抛弃。   她埋脸于膝,崩溃无比地,大声哭了出来。   ——   玉纤阿立在院中,脸色发冷。   成渝厉声问管事:“天子就那般走了?什么也没说?他做了这种事,连个交代都没有?”   管事苦哈哈地摇头。   成渝还要再追问,被玉纤阿不耐烦地打断:“有什么好问的?天下男人一般恶心丑陋!何必多问?”   成渝:“……”   玉纤阿将天下男子一同骂了进去,成渝心中发苦,却也不好辩驳。   而玉纤阿垂着目,咬牙切齿:“老匹夫!老不休!如此羞辱人!如此不将我燕王府放在眼中!我不主动惹他,他竟主动来惹我!睡了我的人,连个说法都不给我!死老魅,我绝不善罢甘休!我誓要替姜女讨个说法!”   成渝格外赞同。   但是他又战战兢兢。   觉得玉纤阿话里杀气腾腾……这不该是一个正常女郎应该有的。   他试探着问:“你打算如何替姜女讨个说法?”   玉纤阿悠声:“老匹夫若是死了,便是说法了。”   成渝:“……!”   ——   而玉纤阿转身,就重新推开门,去见意志消沉的姜女。   她沉声:“天子和你说了什么,你们发生了什么,你都如实向我说来。”   “姜女,事已至此,收起你的眼泪,哭泣毫无作用。你既已被天子碰了,不知你是爱他还是怨他。是想要荣华富贵,还是恨他恨得要死?你若是想要荣华富贵,我就替你向他讨要说法。你若是恨他恨得要死,我也自有手段。”   姜女抬了苍白的脸。   她一字一句:“我自是……恨他!恨他毁我生路!”   玉纤阿颔首。   她说:“那你可愿入宫,帮我这一遭?”   姜女怔然。   她问:“我入宫做什么?”   玉纤阿道:“帮我传递消息。我要……杀他。”   姜女目中光亮起。   她慢慢地挪向玉纤阿,慢慢地握住玉纤阿的手。她咬牙道:“我愿意!只要……能够杀了他!” 第150章   马车上,玉纤阿端坐, 姜女面容憔悴, 坐在她对面, 几多恍神。   光隔着竹帘时而照入马车内,玉纤阿端详着姜女的容貌, 心中转着主意。   她寻思着卫天子对姜女所做这件事的背后寓意——   姜女告诉玉纤阿, 卫天子走之前, 对姜女说:“日后, 希望你在你们夫人那里对我多美言两句。若是能和夫人志趣相投,说不定我也会封你做一宫姬。”   姜女语气中充满了耻辱和愤怒, 原来卫天子不只将她视作玩物, 肆意羞辱;且天子这么做, 不过是觉得她是玉纤阿的侍女。卫天子睡了她,她为了荣华富贵, 就会出卖玉纤阿给卫天子。卫天子是要拿姜女当个搭手, 好让他有机会入玉纤阿的床帐内!   卫天子竟以为自己和姜女发生了这种关系, 姜女就会向着他, 为了前程而爱上他, 放弃玉纤阿!   玉纤阿沉静听着姜女发着抖的隐怒言辞,玉纤阿慢慢说道:“不止如此。他不止想入我幕内,他敢这么做……是羞辱我,羞辱我燕王府邸。我很好奇, 卫天子怎么敢这样做?莫非, 他是觉得, 飞卿一定回不来洛邑了?即使他羞辱我,飞卿也不会回来找他报仇了?”   玉纤阿沉思,一个天子,要用一个臣子,是不应该如此对臣子的。哪怕再觊觎那臣子的妻子,也一定会忍住。   可是卫天子这么做了。   那便说明……卫天子觉得范翕一定不会回来洛邑了。   可是卫天子凭什么这么觉得?   玉纤阿当机立断进宫,除了要送姜女入宫外,她还要试探,看卫天子凭什么这么对燕王府邸。天子是不是准备了什么杀招,准备对付范翕?   ——   日暮薄落,西天彤红。   王宫大殿被光铺出一层辉煌璀璨的光,耀目高贵,庄重肃穆。长阶数千,宫道漫长,阳光铺陈,如流光熔浆一般,流露着日薄西山的几分无奈哀伤。   玉纤阿和姜女一前一后地行在前往凤栖宫的大道上。丽女盛饰,晔茹春华。二人皆美,只是比起姜女,玉纤阿明显更出众、更有气质许多。风结其衿带,玉纤阿行在前方,她之典雅风采,让过路宫女卫士内宦尽停下为她驻足。   卫王后在凤栖宫中接见了玉纤阿。   玉纤阿不卑不亢,声音婉婉却坚定,提出卫天子既做了这种事,那就应当给燕王府一个说法,让姜女入宫。   卫王后早知道了天子白日时做的事。王后放下手中宫务,瞥一眼玉纤阿身后的姜女。那姜女容色自是美得,只是却像是小媳妇一样,委委屈屈地跟在玉纤阿身后,让王后看不上。   卫王后对玉纤阿笑了笑:“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天子和哪个女子春风一度,那个女子就要入宫?什么人都入宫为妃,那王宫岂不成了民市街坊?”   玉纤阿柔笑,美目盯着王后:“殿下何以瞧不起民市街坊?君子治国,取于民。殿下何以拿民市街坊开玩笑?”   王后目色一黯,自觉失言,目光如利剑般阴森扎向玉纤阿。   玉纤阿仍道:“姜女本是我为我夫君准备的妾室,只是因我与夫君刚成亲,我才没有为夫君做此安排。殿下见姜女这般貌美,便知我此言不虚。天子和姜女做了这种事,却仍将姜女留在我府上,那日后但凡出了什么事,世人眼中,岂不是做出此事的,乃是我夫君?我夫君平白背上这么一个‘偷睡妻子的贴身侍女’的名声,很好听么?”   玉纤阿不停歇:“况且若是姜女怀孕了如何?难道要说是她和我夫君生的?我夫君替别人养孩子么?天子的血脉,可不容如此混淆胡来吧。是以,姜女必须入宫。”   王后怒盯着玉纤阿。   良久,她笑道:“我以为你多能耐,原来你也不过如此。天子的意思,恐怕你并不是不知道。你还将姜女送过来,难道你以为天子就会因此放过你?你倒是和范飞卿情深义重,为他守身。你和范飞卿骗了我与天子这般久,骗你们之前只是寻常路人。如今你和他成亲,恩爱两全,恐也是见不得姜女这样貌美的人留在身边,才急急将人送入宫吧。”   玉纤阿半晌沉默。   她霎时懂了这一切的缘故。   她看着王后,问:“原来王后和陛下知道我与我夫君早就相爱的事了?”   卫王后矜淡又轻蔑地一笑。   但她看玉纤阿无动于衷,立时有些觉得刺目。玉纤阿貌美如此,淡然如此,世间男子都巴不得成为她的裙下臣,跪于她膝前捧着她……王后早就深妒不已!王后怒问:“你为何不惊?为何不惧?你和范飞卿的事被我与天子知道,你就不请罪么?”   玉纤阿自知行事败露,便也不装自己是什么柔弱无辜的可怜女子了。她学着卫王后的眼神,怜悯又轻蔑地看回去:“我为何惊恐?我已嫁给我心爱的郎君,已为人妻,日后还要做人母。我自然有一堆事等着被问罪,可是我见,天子也未曾问我罪啊?”   她戏谑的:“天子为何未曾要问我罪,不治我欺君之罪?殿下懂么?”   王后脸色难看。   她当然知道——天子想当这女子的入幕之宾!哪怕这女郎已经嫁人,天子仍想入这女郎的幕内。绝色佳人,向来有如此殊荣。天子岂会怪罪玉纤阿?天子只想弄死范翕,抢走玉纤阿而已。   玉纤阿含笑:“殿下有空操心我的事,不如多想想自己。我看殿下如今也挺忙的,听闻太子在朝中刚因为什么事被天子责罚,二公子为了太子出头,被天子关了禁闭。而公子湛,又整日游山玩水、寻访名山故交,对朝政根本不感兴趣。殿下你岂不应该比我更头痛么?殿下的几个公子,我看还没有殿下自己有本事。”   她慢悠悠:“不过我劝殿下你也不必太操心。说起来,这天下是姓‘姜’,又不是姓‘于’。殿下你这般强势,也不怪天子总往我燕王府跑,也不肯来殿下你这里了。殿下这宫殿,冷清了许久吧?殿下不如学学我,多在家相夫教子,老实给夫君准备几房美妾。管那朝政做什么。男人岂会让女人沾染朝务?殿下还是不要管的太多了。”   卫王后气急而笑:“玉纤阿,你如此能言善辩,看来昔日确实是我小瞧了你。不过你敢这般对我说话,不信我杀了你?”   玉纤阿诧异道:“怎么会呢?我夫君还在外为国打仗呢,殿下却要在洛邑收拾我,岂不让天下忠臣寒心?且殿下杀了我,陛下该多失望,是吧?”   卫王后冷声:“看来你是笃定天子会维护你了。看来你将姜女送入宫,是准备和天子如何了?你这般寡廉鲜耻,对得起范飞卿么?”   玉纤阿无所谓地笑了笑,她深深看着王后:“殿下,我夫君还回得来么?”   卫王后眸色顿时一深,警惕地看着玉纤阿:“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听到了什么风声?范飞卿为国而战,打了胜仗,自然就能回来!”   玉纤阿道:“希望如此吧。我此次入宫,只是将姜女送进来。王室血脉不容混淆,王后该将姜女留下。”   卫王后:“玉纤阿,你如此咄咄逼人!难道我这王后位置,都要为你留下了么?”   玉纤阿微笑:“不敢。殿下好好保全自己的王后位,旁人觊觎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怎么看殿下你。妾身自然祝殿下和陛下齐眉举案,百年好合。国君与国母关系和谐,才是苍生之幸。对吧,殿下?”   卫王后暗自咬牙,深怒此女露了真面目后,牙尖嘴利,不是什么好惹的。可是她确实必须将姜女留下……天下人都看着,燕王后带着自己的侍女进宫,要把自己的侍女送入宫。这其中意思,王后确实不能让玉纤阿将人再带回去。   ——   玉纤阿与卫王后唇枪舌战一番,听得姜女颤颤发抖。   姜女原本一心忧怒自己被卫天子那样恶心的人占有,听了玉纤阿和卫王后的吵架,姜女目瞪口呆,一下子都不烦自己的事了。   玉纤阿怎么敢和卫王后如此硬来?玉纤阿就笃定卫王后不敢杀她么?   玉纤阿还嘲讽卫王后!   还挤兑卫王后的几个儿子不堪重用!   卫王后都气红了眼,看玉纤阿的眼神如要吃人一般。可是卫王后居然忍了下去,面容僵硬,咬牙切齿地放玉纤阿出宫……姜女对玉纤阿敬佩至极,玉纤阿将王后和天子之间的矛盾挑拨得驾轻就熟,又拿范翕出战来威胁王后,让王后吃了这个哑巴亏……这谁能玩的过玉女啊?   只是玉纤阿要走了。   姜女很惶恐。   她拉着玉纤阿的衣袖,只觉得没有玉纤阿在,自己恐怕无法在吃人的王宫活下去。   玉纤阿含笑安抚她:“放心,我会多多来看望你的。你我情同姐妹,我是不会忘记你的。且你是从王后这里直接入了陛下后宫,不管你出什么事,你大可以来求王后殿下。你是殿下这边的人,殿下会保你的。”   卫王后不耐烦:“玉女,你说的够多了,可以走了!”   玉纤阿最后给姜女一个眼神,让姜女自己看着办,才走了。   而玉纤阿走后,姜女惶惑了一阵,顶着王后阴沉的眼神,又静了下来。姜女握紧拳头,心想自己是来报仇的,是来和玉女合作一起杀天子的……不能胆怯。   只要能杀了那个老色鬼,她有什么不敢做的!   ——   姜女入了天子宫,被封了姜姬。   她确实貌美,卫天子虽然懊恼无法将此女留在燕王府,帮自己和玉纤阿暗自私通。但是这般美人入了后宫,天子也十分享受。这些年来,天子彻底和王后翻脸后,对世间美人涌现出了无限的爱意和怜意。   卫天子早年被王后压制惯了,现在王后管不住他了,他自然想睡多少美人,都是他说的算。   何况姜女这般年轻,这般好看。   姜女最近成了卫天子的新宠,在王宫几可横着走。姜女一开始不适应,玉纤阿却教她不妨大胆些,她大胆放肆一些,成为所有人的眼中钉,有时反而是一种保护。姜女会在床笫间探一些卫天子的话,玉纤阿来宫中看她时,姜女就学给玉纤阿听。   期间,玉纤阿也见过几次卫天子。   不过大约是玉纤阿之前在王后那里表现得太强势,每次玉纤阿才见天子,王后那边就把天子请走。恐怕王后不敢小瞧玉纤阿,心里多疑,不敢让卫天子和玉纤阿真的发生什么。天子怒极,却始终不到和王后决裂的地步。   玉纤阿含笑。   静静看着天子和王后的关系在她的挑拨下,皲裂越来越大。   然而这还不够……还是远远不够!   她还要再加筹码!   玉纤阿出宫时,想着方才天子被王后的人拉走时那个铁青的脸色,觉得可笑。她手绕着自己耳畔垂下的一绺青丝,眸子幽静,想着还要做什么时,前方行来一行人,大步款来,云袖翩飞。   玉纤阿侧身避让时,见那人是公子姜湛。   玉纤阿没什么表情地静立原地,等公子湛走过。   但是与她擦肩时,姜湛停了步,侧头看向她。姜湛开口,声音里带几分对她的失望:“自你将姜女送进宫,我父王母后不知道因此吵了多少次。你还频频进宫……你到底是何意?燕王殿下远在燕国,你全然不担心他的安危,反将自己扯入这团乱象?何必让自己如此掉价?”   玉纤阿抬目。   她看姜湛:“本就在局中,谈何掉价?公子倒是志气高洁,但我也好奇公子能否一直这样下去。我确是不信公子会一直不入局。”   姜湛皱眉。   他厌恶道:“我不愿做那些事。不论是我父王,还是我母亲……那些权势,有那般重要么?每个人都为它变得利欲熏心,面容恶心。你本是世间难得佳人,何以非要行此污浊之事?”   玉纤阿望着他,忽然,微微笑了一下。   姜湛:“怎么?”   玉纤阿柔声:“我觉得释然了。我到此时才明白,即使当初我真嫁给了公子你,恐我与公子也不是一类人。公子视权势为洪水猛兽,不愿入局。然我自甘入局,并不觉恶心。我始终和我夫君是一样的人。”   她垂下目,略有些怅然。   她目中温柔,忽的想到了范翕,忽然很是想念范翕。   她和范翕才是一类人,也许不爱权势,但是身在此局,便绝不逃避,永争上流。漫天黑夜迷雾间,他们站在木船中,划着小桨。水涛汹涌,暴雨天将。然逆水行舟,绝不后退!   纵是身在泥沼,身处微尘,纵是自甘堕落,也要拉下那些伤害他们的人!   玩弄权势。   她心甘情愿,绝不勉强。   她和范翕……才是一样的。   玉纤阿从姜湛身旁走过,姜湛站得笔直,忽然觉得身体一阵寒冷,好像感受到自己和玉女之间拉开的巨大距离。他本意是提醒她,本意是让她多关心关心范翕的情况,而不是搞这些小动作……姜湛回头:“玉女!”   玉纤阿走远,背影纤纤,淑女窈窕。   迷雾在她身后拢起,罩住她的身体。   这是最后一次,姜湛这么入神地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彻底和他决裂。看着她背对他,说:——   “道不同,不相为谋。”   ——   夜过三更,卫三公子府上,迎来了一位贵客。   贵客穿一身黑色斗篷,站在三公子的书舍中。兜帽摘下,女郎隽美的面容露出,在灯火下,让三公子惊艳了一下。   三公子咳嗽:“原是燕王后。燕王后不该是找我夫人么,怎会特意找我?”   玉纤阿柔声:“与公子谈一些事,总是隔着夫人,不太方便。”   三公子挑眉,并不认识一个美人会找自己谈什么重要的事,他随口问:“不知夫人要谈什么?”   玉纤阿垂目,面容在灯火下绰约动人,诱惑之色,却远不比她说出来的话让人震撼。她说道:“谈,三公子该如何动手,杀了太子。”   三公子震惊起身,仓促中,袖子将案上茶盏一径拂到了地上。他慌张地看看书舍的门窗是否关紧,才压低声音:“你疯了?!我怎会……杀太子?”   玉纤阿幽声:“原来三公子不曾想过杀了太子么?那真是可惜了。太子如今犯了错,二公子被关禁闭,王后被九夷和燕国战事、后宫姜姬所牵扯精力,天子疑神疑鬼准备大干一场……这正是杀了太子的好机会。”   玉纤阿向前一步。   三公子向后退一步。   他惊疑不定、脸色阴晴多变。   玉纤阿美丽的面容,在此时,如蛇蝎一般,让他生惧。   玉纤阿悠声诱惑他:“公子,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若不杀太子,便没有上位的机会。你母亲之前不过是外室,远远比不上王后的地位。只有太子死,你才能在天子那里争得筹码,才会让天子考虑你。若公子愿意行事,我背后成家,和整个燕王府,自然会支持公子你。”   玉纤阿含笑:“我夫君在洛邑留了一些人,可以帮到公子。公子若考虑好了,联系我便是。”   卫三公子冷静下来,沉声:“你为何要这样帮我?”   玉纤阿回眸,她的面容在火光下明灭不定,她柔声细语道:“天子欲除我燕王府,燕王府自然要自救。三公子你,是最好的选择。”   ——   燕国北荒,战况并不算激烈。   范翕坐在帐篷中,捧着卷宗看时,听吕归汇报,说晋国、秦国有兵力蠢蠢欲动,向北而行;齐国大批结兵,向此地偷袭而来。前日夜,齐国世子接见了九夷使臣,双方不知密谋了些什么。因为巡守人太多,吕归怕打草惊蛇,就没有凑得太近,没听到他们的阴谋。   吕归武功甚高,至今无人知道他的界限在哪里,他也从不曾表现出他的极限,给人以窥视机会。吕归这般武功高强的人,不适合领兵打仗,但是这种刺探情报、突围之类的事,交给吕归,显然比交给一般人要容易。   范翕颔首:“看来卫天子和齐国达成了协议,齐国又和九夷达成协议。将我骗到这里,想要除我。看来卫天子已经怀疑我了,布下这杀招,连晋国、秦国的兵力都加入……显然是不准备让我活着回洛邑了。”   吕归不以为然:“他们却不知,晋国、秦国,早就在公子的掌控中。我们已经唤醒了那二大国的龙宿军,龙宿军只等公子下令。如今麻烦的,就是公子要和他们对着来的话,不出动龙宿军,除不了他们;出动龙宿军,公子的身份必然暴露,彻底和卫天下决裂。然而玉女还在洛邑,我们与卫天下决裂,似不太好。”   范翕阴沉沉,如抹鬼魅一般坐在帐篷中的光线晦暗处。   乍一看,都要被他苍白的模样吓一跳。   范翕手扣长案,慢声:“不着急决裂。龙宿军先不出动。我只是想乱齐国而已……齐国和九夷合谋?呵,又一次合谋!之前齐卫二国窃取我大周王朝,就是靠九夷之祸。然他们做的太好,没有让人找到证据。但若是有了证据……卫王朝,焉能和蛮人合作,自毁城墙?自断前程?天下人必将视之为耻。”   月光照在他幽静隽逸的面容上。   而范翕闭目含笑:“到那时,我且要看,齐国窃国,我要齐国攀咬卫国。他们在名声上出了问题,人心厌乱,大势不再偏向他们,那我才有光明正大的理由,回攻卫天下!”   吕归皱眉。   他道:“那看来我们如今只能用燕国的军队、天子助我们的军队了。公子要用这些人和九夷、齐国打仗,有些困难……对了,粮草军饷至今没有送到,显然天子要我们自取灭亡。”   范翕目中光阴森扭曲。   他轻声温柔道:“不给粮草军饷,那就因粮于敌啊。”   吕归一震——   因粮于敌!   这便是说,军队行兵,沿途打牲、宰畜。   又即是说,这是允许军队沿路抢掠!   沿路抢掠!如此不义!   吕归急道:“公子不可如此!如此岂非失了民心?沿途烧杀抢掠,以筹军饷粮草,这是蛮夷人才会做的!”   范翕面容掩在阴冷角落里,他柔声:“无妨。我们途径的,都是齐国,九夷,还有些小国而已。这都是天子逼我的,天子若给我粮草,我断不会行此险招。天下人要怪,就怪天子先不义吧。”   他柔弱凄声:“我都是被逼的。”   吕归:“……”   又听范翕冷笑:“他们要杀我,要利用九夷人杀我。那我就如他们所愿……我倒要亲自去九夷走一趟,若是能拿到九夷和齐国合谋的证据,到时候我向天下一公开,我倒要看卫天子受到名声所累,是不是要打算抛弃齐国,彻底和齐国决裂,对齐国开战了!而齐国又岂会忍?”   他含笑:“这可真是一出……好戏啊。”   ——   洛邑城中,夜深之时。   玉纤阿坐在书舍,将洛邑的局势、自己所做的事,一一写给范翕。   她让范翕当心卫天子和齐国的动作,恐他们要杀范翕,要范翕小心。她又说了姜女入宫、自己要卫三公子杀太子之事。   玉纤阿边想边写。   她眸子清暗。   只有太子死,卫王后才会发疯。到时候她再添一助力,让卫王后忧心自己的地位。要卫王后无路可走,要卫王后——亲手弑君!   玉纤阿才不会亲自动手杀卫天子。   她要卫王后杀。   她要卫国、齐国,自相残杀!   ——   战局越来越精彩。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四月,洛邑传来范翕身死的消息,让卫王后和卫天子大松口气——前方战报,说范翕被九夷人抓走,必死无疑。   他们终于觉得自己占了上风! 第151章   燕王死了。   与九夷一战,燕王兵败于九夷, 被九夷所掳所杀。   这是卫天子向天下宣告的说法。   玉纤阿与其他人一样, 当消息从宫中传来时, 她才知道。彼时她正跪在苇席上,面前案上摆着一副樗蒲。侍女立在外, 成渝站在云母屏风后传消息。玉纤阿闻言, 手中所持的玉石棋子轻轻“砰”一声, 摔在了枰上。   成渝神色凝重, 心里焦灼,盯着屏风后女郎的身形。   他尽量将语调放缓, 但心中已乱, 六神无主。想来玉纤阿当和他一样——公子真的死了么?   屏风后纤纤绰影闪动, 一会儿,玉纤阿从屏风后走出时, 成渝见她, 微吃了一惊。因见玉纤阿身后跟随的侍女抱着一件女式斗篷, 这架势, 显然是玉纤阿要出门的意思。   玉纤阿看成渝一眼, 说道:“此消息必然让众属臣惊惶,不知所措。我此时当出门,与诸位谋士大臣会面,稳定大家的情绪, 使诸位郎君不要惊慌, 如往日一般行事便是。”   成渝唇翕动一下, 却没说什么。   他忍着自己的一腔焦虑,陪玉纤阿一起出门,登上各家府邸。玉纤阿与这些范翕手下的臣子私下见面,轻声细语地安抚大家情绪,说此事只是天子的说法,待有了证据,她再向众人解释。然如今,不管燕王殿下是生是死,洛邑之局不可乱。   玉纤阿身为燕王后,她天然代表着燕王。而她一贯说话轻声细语、温温柔柔,她耐心地一一登门,众人便都有了其他猜想。想定是此事是燕王用来麻痹天子的,不必当真。众人平静下来,理智恢复后,又和玉纤阿讨论了一下政事。见玉纤阿谈吐清晰、见解不浅,众臣都有些惊喜。   夜里,玉纤阿才坐马车回到燕王府。   夜凉如水,月明风清,梧桐树影婆娑摇动,玉纤阿行在院中,身影纤长孤寂。   成渝这才低声问:“没有尸首,只是天子给的一个说法,未必可信。可要我出洛一趟,亲自去寻公子,弄清真相?”   玉纤阿摇头,轻声:“不必。你的责任是保护我的安危,公子身边有吕归,他武艺远胜于常人。若吕归都没有消息,我们不必想太多。”   成渝皱起的眉微松动。   他不安地低声:“或许你说得对,公子并没有死,这只是计谋。”   玉纤阿轻轻嗯一声:“无妨,不论飞卿如何,我该做的事,都不会停下。”   ——   玉纤阿稳定了臣子们的情绪,又稳定了成渝这样的人物的情绪。燕王府邸上下因玉纤阿的坚定,而相信燕王一定是另有计划,他们不必担心。   夜深了,玉纤阿回到自己的房舍。   关上门,点上灯烛。她让侍女们退下,一人弯身,从一黑匣中翻出一卷书。其中有范翕给她写的信,也有她昔日给范翕写的信。她将这段时间给自己写的信重新读一遍,从字里行间猜他的状况。她又拿出自己曾写给他、被他收起的信件。   读起这书信,便仿佛见到昔日二人于灯烛下伏案写书的样子。   玉纤阿捧着竹卷站起来,她卷着竹简,在屋舍中踱步。   几多焦虑,几多难言。   她来回地踱步,手指不断地抚摸手中的书信。   她在心中说无妨,无妨。   他一定没事的。他出洛前就知道卫天子不安好心,他会提防的;且她之前给他写过信,也提醒过他卫天子和齐国要对付他。范翕不是傻子,他已经察觉到,他必然小心。   可是玉纤阿焦虑。   若是他大意了呢?若是他突然犯了病,神智恍惚,记不清楚事情了呢?若是他自大了,急功近利了,中了敌人的计呢?   若是传舍传信太慢,她的信还没有交到他手中,范翕没有看到她的提醒呢?   如果他……真的死了呢?   帷帐纱帘飞动,玉纤阿捧着卷轴,在屋舍中来来回回地踱步。她染上了范翕一样的毛病,心中不安时、惊恐时,就要来回踱步,就要百思百虑。玉纤阿稳定了旁人的情绪,可谁来稳定她的情绪?谁来让她不要害怕?   玉纤阿告诉自己无妨、无妨。   范翕一定没有死。   而即便他死了……也无妨。   她还是会为他报仇,为他除掉卫国和齐国。她的计划不会因此发生变化,她若是爱他……就仍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女郎来来回回地踱步。   良久,她忽然捂唇,一丝红血从唇角渗了出来,落在了手心。玉纤阿俯眼望着自己吐了的这口血,某一瞬间,她眸子潮湿,忽然体会到了范翕吐血时的心情——   她夫君每次难过时,该有多绝望。   玉纤阿脸色苍白,垂下的长睫颤抖。她握紧拳头,又不动声色地将喉间血咽下,将唇角的血迹擦干净。   她情急之下吐了血,但她知道自己身体很健康,并没有任何事。不过是……心焦而已。   然她仍要帮范翕继续撑下来。   ——   北荒之地,九夷偏南的部落帐篷,燃起了重重大火。火光席卷整片草原,无月之夜,黑压压的军队包围九夷。趁九夷不备,开始了黑夜中的这场无声杀戮。睡梦中的九夷人不知发生了什么,就被突然闯入的大卫军人所杀。   大火冲天。   烈焰灼人。   吕归带着军队相迎,被血染红的杀戮场中,他终于等来了从火海中走出的青年公子。   衣黑,面白,戴着黑斗篷,将瘦削清逸面容遮得朦胧。   吕归迎上去:“王上!我们拿到证据了……”   斗篷下面容清隽的青年,自然是范翕。他亲自走一趟九夷,把自己当成阶下囚去遭了一趟牢狱之灾,若是什么收获都没有,未免让他震怒。   范翕淡淡地嗯一声:“我们走。”   吕归看眼身后的杀戮场和火海,迟疑:“这些人……都杀尽么?”   范翕面容藏在黑暗中,阴冷如毒蛇,他笑得轻柔又病态:“当然。九夷非我族类,没有了利用价值,当然该杀尽。”   他幽幽道:“九夷不灭,我心难安啊。”   吕归打了一个哆嗦。   他拧着眉,看了眼旁边的范翕。   黑暗像是范翕的主场一样,范翕在洛邑时还算正常,但杀戮一开始,就点燃了范翕骨子里的激动战栗。他性格中本就有阴冷扭曲的一面,常年压抑,因母亲耳提面命。但母亲已经死了,没有人能控制范翕。灵魂中那个魔王一般可怕的青年,早就醒了过来,睁开了眼,兴奋又倦怠地凝视着这个修罗场。   死的人越多,范翕越安心。   吕归虽明知这些异族人和齐卫联盟,确实该杀,但范翕这般杀人不眨眼、越杀越兴奋的行为……仍让吕归生起警惕。   提醒自己不可惹到范翕。   吕归再问:“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范翕噙笑:“去齐国。”   他幽幽道:“齐王还不知道和他合作的九夷这个部族被灭的消息吧?我们去齐王都,给齐王一个惊喜。我之前和齐国一公子交了朋友,他很喜欢我这个朋友,当很欢迎我去他家中做客的。”   吕归:“……”   范翕这语气低怅、目中带着恶意笑容的样子,看着真是危险。   却是范翕上了马,突然想起一事,提醒吕归:“玉儿是不是还不知道我假死的消息?传信给洛邑吧,让她莫要惊惧担忧。”   范翕喃喃自语,语气幽幽而怅然:“我可不能让玉儿担心。”   ——   洛邑中的消息,仍是燕王已逝。   成容风姐弟二人为此担心玉纤阿,成宜嘉更是提出要来燕王府住,陪玉纤阿两日。玉纤阿以“姐姐坐月子,不宜忧心”为由,拒绝了成宜嘉;又以“处理燕王府内务”的理由,拒绝了成容风要接她回成家住两日的建议。   玉纤阿自然不想和成家姐弟二人走太近,她现在忙着杀卫天子、报复卫国一事,整日和范翕的手下人马私下见面,制定计划。若是成家姐弟掺和进来,自然不方便玉纤阿行事。   成家姐弟见妹妹情绪尚好,在得知范翕已逝的消息后,玉纤阿并没有悲痛至极,两人意外时,又有些宽慰,便放心让玉纤阿仍住在燕王府。   玉纤阿自然想让成家搅和进来,要自己的哥哥帮自己复仇。但是现在还不是机会……她还要等最合适的机会。   然而卫天子等不下去了。   卫天子再三确认范翕被九夷所掳,必死无疑后,就再也无法忍耐,想要玉纤阿入宫。他早已发现玉纤阿不是他以为的单纯浅薄的女郎,但是无妨,他不介意玉纤阿心思多。成为他后宫夫人,日后不过是和后宫妃嫔们勾心斗角,女郎心眼多些也好。   燕王已死,玉纤阿无人可依,自然应该依靠自己。   不过明面上,卫天子自然不会表现得痕迹那么重。   他再一次假借卫王后的身份,说卫王后很担心燕王后的状况,想要燕王后进宫住一段时间。   同时,天子要收整燕王府,要看范翕的府邸,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简而言之,说得再好听,实际行为也是抄家。   燕王府所养的谋士和门客们震怒,王宫派来的卫尉到了燕王府门口,门客和谋士们立在府门前怒斥天子卑鄙,岂能在此时抄检燕王府。卫尉对他们这些文人不屑一顾,直接让军士们撞开府门,便要铁蹄踏入燕王府。   然而燕王府府门砰然倒地时,尘土飞扬中,府门外的卫尉统帅一怔,因他看到貌美的女郎立在府门后的大院中。   而女郎身后,林林总总,府中卫士手中持刀持剑持盾,黑压压一片,与府门外的王庭卫尉对峙。   卫尉统帅一惊,他先被那女郎容色所惊艳,猜到此女便是冠盖洛邑的有名美人,燕王后玉女。但紧接着,统帅就被燕王后身后的阖府卫士所震。卫尉吼道:“君夫人,不知此举何意?我等奉天子之命,来收燕王逝后的这座府邸。君夫人何以公然抗旨?”   玉纤阿先伏身,向府门外的军士们行了一礼,然后柔声:“我既尚在燕王府,我夫君自前朝做公子时就住在这里,做了燕王后仍是这座府邸。此府是我夫君的地盘,若是妾身今日让尔等收走了这里,我夫君回来,我如何向他交代?”   卫尉统帅没说话,另有一队人从军士们后方挤了前来,苦哈哈地面向玉纤阿:“夫人,王后怜你丧夫之苦,特让我们接夫人进宫休养。夫人就不要管这里的事了吧?”   玉纤阿面容如水,她冰雪般的眼眸望着府外两拨人。大袖络绎纵横,她向前迈一步,众人都被她美色所慑。盯着女郎时,听玉纤阿反问:“不见我夫君尸首,为何说我夫君已亡?我不承认我夫君已逝,又谈何让出我夫君的府邸给你们?若想让我退后,便让我见到我夫君的尸首,我才认。若是诸将做不了主,那我身为燕王后,便不能放任你们擅闯我府邸了。我府上郎君们,纵是敌不过诸人,也要试一试。”   她朗声:“且让天下人看,你们是如何欺辱我这个弱女子!”   卫尉统帅脸色如土,半天说不出来——欺辱弱女子?   现在是谁在欺负谁啊?   来迎接玉纤阿入宫的内宦,却和玉纤阿是老熟人了。因为这段时间,天子经常派他们来烦玉纤阿。初时听闻能够见到美人,宫中宦官们都排着队争着抢着这差事。后来因这差事总是不能办得漂亮,内宦们都有些怕玉纤阿的嘴了……这燕王后,嘴也太伶俐了!   回回都不能让天子满意。   天子就将怒火发泄到内宦身上。   现在宫人都知道,来燕王府见燕王后,根本不是什么美差,而是苦差。   卫尉统帅第一次领教玉纤阿的本事,他冷笑一声,觉得一个小女子而已。他示意自己身后人向前,当即看到府门内,玉纤阿身后哗然,所有卫士举起了刀剑。统帅连忙叫停,怒喝道:“君夫人!你这是抗旨!你要如何向天子交代?”   玉纤阿含笑:“我不必交代。我只用保下我的府邸,府中卫士何时尽战死于诸位郎君的铁蹄下,没有人再能拦住郎君们踏入我府邸的步伐,纤阿一介小女子,自然不敢以身相试。到时纤阿自然会自刎于庭,向天子交代!”   府门外的诸人:“……”   内宦们惊:“夫人,您可千万不能冲动!天子绝无逼死您的意思!”   卫尉统帅焦怒:“你、你……”   双方对峙,玉纤阿寸步不让。卫尉统帅几次想踏入燕王府邸,宫中来的内宦们却拼命拦着统帅,求他们千万不能逼死燕王后。燕王后死了,大家没法向天子交代啊。门外两拨人马争吵,统帅看向玉纤阿的眼神渐次发凉,变得森寒。   内宦滔滔不绝、可怜兮兮:“君夫人,您便随我们入宫吧?您想见燕王的尸首,想知道燕王如何逝去的,陛下都必然帮夫人查清啊。夫人何必在这里……”   玉纤阿柔声叹,美目望着卫尉:“我也不想留在这里,但是我不能将我的家让出……”   内宦还要苦苦哀求,等得不耐的卫尉统帅一把推开碍事的内宦,手臂抬起,当即就要下令:“给我上——”   身后马蹄声起!   一道男声怒来:“谁敢?!”   卫尉统帅一回头,见快马加鞭,诸郎策马而来,快如雷电。为首者下马,大步向此方向走来,步履急促,脸色沉冷。   统帅认出,这是暗卫司的首领成容风——也是燕王后的兄长。   统帅回头,看向那立在府门内的惊鸿般的女郎,玉纤阿。他终于明白,原来玉纤阿拖延时间,是在等成容风。   然而成容风统帅暗卫司,又不统帅卫尉军队?何惧之有?   卫尉统帅心中思量轻重,仍是咬牙:“成二郎,劝你不要阻此事——”   “报——”   统帅的话没说完,又有一道来自巷外的急报传来。   两次三番被人打断!   卫尉统帅面如黑墨,阴森森地看过去。见是一个骑马卫士从马上下来,看都不看他们一眼,而是疾步入府,向玉纤阿报:“君夫人,太子遇刺,危在旦夕!”   玉纤阿眉目间神色一怔忡。   内宦那边先愣:“什么?太子遇刺?走!我们快回宫!”   统帅那边也一把抓住那卫士,急声:“你说什么?太子出事了?哪来的消息?如何传出来的?”   那卫士被统帅摇得面如土色,还坚持着回答:“王宫刚传出的消息……所有人都知道了。”   统帅怔住。   太子遇刺,危在旦夕……社稷将生变!   会有许多无法预料的事发生!卫尉巡察整个王城,太子若是在王城中遇刺的,那和他们脱不了干系……统帅一时也着急,觉得燕王府这桩破事,比起太子的性命安危,简直不值一提。   统帅最后不甘地看一眼燕王府,到底选了和方才的内宦们一样,反身离开,向王宫而去:“走!”   燕王府外,方才熙熙攘攘,如今人马瞬间散开,空出一大片空地,门可罗雀。   只成容风和自己这边的儿郎们还在。   成容风皱眉。   听妹妹玉纤阿柔声提醒:“太子殿下遇刺,兄长不去看看么?”   成容风,必然是要去看看的。   但是成容风,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成容风骑上马,忽而回身,看向燕王府邸。倒塌的府门后,玉纤阿仍安安静静站着,垂着目,目有忧色。这位女郎,将表面功夫做得极为好,她目中忧虑,真的表现出了对太子遇刺一事的挂心。   然而!   为何那卫士,要向玉纤阿汇报太子遇刺的事?难道玉纤阿一直很关心太子?或者玉纤阿一直在等着这个消息?   玉纤阿请的真正助兵,不是他成容风,而是太子遇刺的这个消息?   玉纤阿凭什么觉得太子一定会遇刺,一定能够解燕王府的危机?   成容风开口:“玉儿!”   玉纤阿抬目,满目忧色,看向兄长。   成容风望她片刻,忽而没有了询问的兴趣。这个妹妹目中清明,忧色满满……在所有人面前都把表面功夫挂在脸上,自己有什么担心的呢?   成容风只低声:“玉儿,小心些,别太过分。”   玉纤阿目中轻轻闪动,看成容风策马离去。   人都散后,玉纤阿面上的忧色仍不退。她平静地吩咐众人将府门给重新安好,自己慢悠悠向府内走。她面露忧色,心中却冷笑:看来卫三公子到底动手了。   很好,第一步已经开始了。   但她还要再加仇恨!   她要让卫王后发疯!   要卫天子发疯!   天欲其亡,必令其狂!   然而玉纤阿又默默地想,第二步,她是该动卫二公子呢,还是卫三公子,或者……选姜湛?   ——   太子遇刺,只熬了不到一个时辰,就逝了。   王后闻之发疯,怒杀所有当日陪在太子身边的人。王后要一一问罪,要杀卫三公子。卫三公子被绑到王宫,被天子所救。   天子和王后大吵,自称此事绝和卫三公子无关。   王后冷而怒:“与他无关?你凭什么说与他无关?我一共三个儿子,不是他做的,难道还是我另外两个儿子做的么?”   卫天子道:“你并没有证据,就要杀王室血脉!你这个毒妇!”   王后幽声:“卫三郎,是你的儿子,不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一定是被你的儿子杀的……姜雍,你不替我的儿子报仇,却要保你另一个儿子?姜雍,你心肠未免太狠!”   卫天子暴怒道:“那也要有证据!我一共才几个儿子,岂能被你一一杀掉?若不是你妒忌,我的血脉怎会才有这么几个?这都是你酿的祸,是你的错!”   王后尖叫:“我不管!我就要杀卫三郎!他杀了我儿子!一定是他!”   卫天子一字一句:“王后疯了,将王后关起来,不要让她出去发疯。”   说罢,天子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去。   殿宇辉煌,人心戚戚。   卫王后坐在宫殿地上,久久静坐,忽然,她听到外面宫女怯生生道:“王后,公子琛、公子湛、与四公主一起来看您了。”   公子琛,是卫王后的第二子。公子湛,是卫王后的幺子。四公主,是她的女儿。   卫王后一动不动。   忽然俯首,将脸埋于掌中,哭出了声——   她的儿子!她的儿子!   她的长子,就这般死了!   如何忍!如何忍!   ——   电光划破寒夜,凌厉如刀入梦,直插人心!   齐王在睡梦中,忽从梦境中行来,喉咙中被一口浊痰堵住。齐王发鬓白,手枯瘦,平时再睿智,年纪大了,也不过和寻常老人家一样羸弱。他喘着粗气,趴在床榻边咳嗽了一会儿。   他哑着声音喊道:“来人!来人——”   电光再次照亮高殿。   齐王忽然发抖,浑身血液凝固住。   他看到榻外大殿空地上,夜光幽幽。殿外大雨滂沱,殿中床榻外,却站着一个人。   那人直裾玉冠,面容掩在黑暗中,看不甚清。   不知站了多久。   许是察觉齐王醒来了,那人缓缓地,向床榻方向步来。   绣着暗金卷草纹的长袍划过地面,长袖曳曳,那从黑暗中走出的青年,面容一点点清晰。高挺鼻梁,恹恹神情,看人时那般幽冷的气势,孤高傲然,汹涌的王者之气……齐王脱口而出:“周天子!”   他浑身出冷汗。   害怕得发抖!   周天子已经死了!已经死了!这是齐国王都,是他的地盘!周天子岂会出现……但紧接着,齐王就发现自己所在的地方,不是自己的宫殿。   这是陌生的宫殿。   齐王开始恐慌:“周天子……陛下?陛下!不是我杀的您!是卫王,是卫王下的令!陛下,老臣从不敢忤逆您……”   他蓦地住了口。   因电光再次劈开闷夜,光照在那人脸上。   齐王看清了,那不是周天子。   而是比周天子年轻很多的……公子翕。   是燕王殿下。   齐王恍惚道:“你、你……不是已经死了么?”   ——   范翕立在宫殿中,肖似周天子的面孔,让齐王不敢直视他。   范翕幽静如鬼魅。   他站在寒夜中,面容玉白,眼睛如星。他凝视齐王片刻后,垂下浓长眼睫,声音低柔的如同说情话一般:“死老魅,刺激么?” 第152章   幽殿晦暗,外头大雨滂沱声大, 盖过了所有声音。   轰鸣雷声和哗啦雨声交融在一起, 在范翕一步步走来时, 呈现一种幽森冰冷的诡异扭曲感。   齐王喘着粗气。   他拼命想是哪里出了错:明明范翕应该死了!为何范翕会出现在这里?齐王宫固若金汤,本该只完全被自己所控制!范翕凭什么能来到这里!   心中念头乱起, 齐王表面却镇定。   齐王打量着这座宫殿, 虽不是自己平时住的宫舍, 但看殿中布置, 当也是齐王宫。那还好……至今他们还在齐王宫中,范翕并没有手眼通天, 直接将他从王宫中弄出去!   齐王:“燕王殿下, 你深夜闯我齐宫, 不知所欲为何?若有什么事,我们都可以商量。”   他枯干的手紧扣榻沿, 作出悲愤状:“九夷掳走燕王一事, 是天子下的命令。老朽我也不过是依令行事, 毕竟齐国到底是属国, 老朽并不敢反抗天子。老朽对燕王的遭遇也十分痛心, 若有机会,老朽也愿与燕王合作。只看燕王想要什么。”   范翕幽声:“我只想知道丹凤台事变,你们是如何下令的。是哪些人下了令,是哪只军队出的兵。你们是追杀我父王, 连累到了我母亲, 还是一开始, 你们就想拿我母亲威胁父王,一开始就准备杀我母亲?”   齐王大震。   他不可置信地抬头:“你、你、你……你怎知?!”   你怎知丹凤台发生的事?!   你怎知周天子和虞夫人是死于我们之手?   范翕淡声:“亲眼所见,如何不知?”   齐王呆若木鸡。   ——亲眼所见,如何不知?   亲、眼、所、见!   霎时间,周身寒气,顺着脊梁骨向全身涌去。   齐王一下子就想通了很多事——   为什么昔日公子翕那般温柔和善,现今却这般沉郁幽冷。   为什么公子翕死也要和自己的孙女于幸兰退亲,为什么公子翕宁可被于幸兰杖打都要退亲。   为什么公子翕做了燕王后,会如此……针对齐王!   盖是……亲眼所见!   原来丹凤台事变时,范翕也在丹凤台!然而无人知道!知道的人全都死在了丹凤台!   楚国!对,楚国一定也在其中隐瞒了他们!然而楚国怎么可能这么做?当日楚国王女,和公子翕分明是仇敌啊。   齐王想得大脑混乱,一时清晰一时迷糊。然有一点,他立时就明白了。范翕若是亲眼看到周天子死的那一幕,范翕若是那日真的就在丹凤台……那么,范翕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和齐国和解的了!   范翕会想尽法子除齐国!   因为当日出兵丹凤台的,不管卫国相助了多少,明面上,都是齐国派的兵!   齐王一下子绝望。   他却仍想稳住范翕,问:“不知王君对当日之事知道多少?”   范翕眸底阴暗。   他蹙眉。   微侧了身。   他踱步两步,幽幽望着烛火,眼中光空虚,并不看齐王。他阴郁无比地喃喃道:“当日我去丹凤台拜访我母亲,我一年未见我母亲,很是想念她。楚宁晰说她要杀我母亲,我自然要杀楚宁晰……”   他说的颠三倒四。   记忆显然有些混乱。   丹凤台那夜发生的事是范翕心中的噩梦,每每想起来都让他置身人间炼狱一般。   范翕手撑着额头,睁眼闭眼,感觉到眼前尽是血光。他看到母亲冰冷的面孔,看到父王从湖边上岸。他看到泉安一身血站在他面前,他想向前走,泉安却流着血泪,劝他后退。   那一声声、一叠叠——   “公子!”   “公子!”   “公子——”   范翕脸色苍白,他立在宫殿中,侧身对着齐王,面容抑郁阴冷。   范翕现今精神状态一直不太稳定,他情绪波动太大时,便会神智昏昏,记忆错乱。他此时就糊涂了,撑着自己的额头,喃喃自语道:“我本来想放泉安去外面做事的,他的能力不应该只是对我跟前跟后。我看到他身上全是血,我每晚都和他说话,但他总不原谅我……”   齐王察觉到范翕现在的状态不对。   他心动:这人……疯了?   齐王不动声色地下床,看范翕还在喁喁自语,齐王配合地问:“谁是泉安?”   糊涂了的范翕就回答:“是我的仆从,自小和我一起长大……”   齐王看那个青年还在神神叨叨地对着灯台说话,眼睛一亮,顿觉得这是个好机会。齐王拖着自己老迈的身体,这瞬间他灵活得如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一般,背对着范翕,齐王从床上跳下,就向殿门口跑去。   口上大呼:“来人!救命——”   “砰——”   一股大力从后席卷向齐王。   齐王一声闷哼,就被身后的力道扣在了门上。他额头撞上木板,本就年岁大了,齐王这么被一撞,额头就撞出了血,向下渗出。同时,身后那人按住他手腕,轻松咔擦两下,就卸掉了他一条手臂。   齐王惨叫:“啊——”   身后人一拽他,冰凉的手掐住了齐王脖颈。“哐当”,齐王被转个身,后背压到了门上。鲜血从齐王两眼间向下流,两鬓斑白都被染上了一片红。而齐王喘气微弱,惊恐地看着掐住他脖颈的隽逸青年。   范翕俯眼望他,低声:“往哪里逃呢?以为我病了,就能把你忘了,放你走?你这个田舍翁,何不以溺自照?真以为做了这么多事,我会放过你?”   齐王被他掐住脖颈,脸憋得紫红。他想推开范翕,但是他手臂被范翕所卸,动都动不了。他只能喘着粗气,拼命开口:“竖子敢尔!这是寡人的王宫,是寡人的地盘!你怎么敢!”   范翕笑一下。   他道:“老头子还做什么春秋大梦呢?事已至此,你的儿子们卖了你,你还不懂么?如果不是你儿子配合,我如何能进的了齐王宫。真是可叹,你拼命抓着手中权不放,你的儿子们又想从你手里抢权。真是有趣。”   他收紧手掌。   齐王开始翻白眼了,彻底喘不上气了。   齐王意识开始昏沉,忽然觉得脖颈一阵轻松,范翕放开了他。他颤颤地倒在地上喘气,惊恐地看着范翕。范翕却不向他走过来,而是淡声:“老头子,你叫吧。叫得再大声,也没人会听到。外面雨下得这么大,你现在所处的宫殿,又是你们齐王宫最偏僻的……”   齐王怒:“你少时,来齐国做客,老朽还亲自陪你在王宫游玩,你竟这么对老朽!”   范翕目中噙笑,若有所思道:“这都是缘分。如果不是你曾带着我参观过齐王宫,我还想不到这里。”   齐王看范翕向他走来,暗金云纹拖过地砖,青年清雅高贵,此时却让人生惧。   齐王恳求道:“看在幸兰的面上,你饶过我……”   范翕含笑:“于幸兰?王君开玩笑,她哪来的面子。”   齐王:“你们毕竟曾差点做了夫妻……”   范翕幽声:“可我都是骗你们的。我一直不过想利用齐国势力而已,谁喜欢你们呢?我不喜欢啊。”   他走向齐王,齐王浑身颤抖,却见范翕平静地走过他,没有俯身动手。齐王才松口气,就听身后一声砰,灼热袭来。他愕然回头,见范翕长袖一甩,将齐王身后的莲花灯台直接掀翻了。火烛卷上帷帐,刹那间,火就烧了起来……范翕走向第二座灯台。   齐王恐惧:“你做什么?”   范翕不吭气,他轻轻松松,几下将殿中的灯烛全都掀翻推倒。轰轰烈烈的火向下塌,火舌和飞扬的纱质帷帐卷到一起。帷帐助了火势,火光瞬间包围他们,向齐王扑杀而去。齐王惨叫,慌张逃,但是殿中就这么大。   齐王奔向门口,大力拍门:“救命!救命……我是齐王!我是齐国君主!来人啊,来人啊——咳咳、咳咳!”   范翕大笑。   他笑得疯狂。   齐王咳嗽得喘不上气,听到笑声,他发着抖回头,看那个黑衣青年就站在火海中,好像压根不担心火舌卷上他的衣袍一样。   轰轰火势在身后燃烧,范翕笑得肆意张扬。   他忍俊不禁,他大笑不住,他欣赏着齐王的样子,看着平时威武的齐王,如今像个普通小老头一样被火追着四处逃。范翕哈哈大笑,他疯了一般,笑出了眼泪,笑得齐王又怒又抖,觉得这个人彻底疯了……   范翕蓦地收了笑容。   他阴沉道:“我早就疯了。我是被你们逼疯的。”   而他说一句后,又觉得快乐,欣赏着齐王。范翕柔声:“我父王母亲、泉安,丹凤台所有兵马,不管是本来的卫士,还是后来登岸的龙宿军,全都死在那场大火中。想来齐王从没见过那么大的火。那么王君,你就去陪他们吧。”   范翕眼睛钩子一样盯着齐王,眼中神色扭曲而病态,充满了狂和欲。他一字一句道:“你就感受下,被火活生生烧死,是什么样的感觉。”   “你到了九泉下,再去向我父王解释——你是如何杀他的。”   “老头子,去死吧!”   ——   齐宫偏北宫殿,半夜被雷电所劈,从而失火。雨不知何时停了,竟让那大火越烧越烈,直到整个宫殿都被包围。   大火在半夜中烧起,宫人都觉得地方太偏,没有及时去救火。离得近的几宫,深更半夜听到隔壁宫殿“咚咚咚”的敲门声,声音充满了绝望和哀求。但是竟无人在此夜出门,去隔壁那被火所烧的宫闱去看一眼。   年迈的齐王被烧死在火海中。   只有少数几人知道,默然等待。   范翕在一位公子的相助下,离开了王宫。出了宫,吕归、梓竹等人早已等了许久。看公子平安出来,梓竹松了口气。吕归跟上来,飞快地看一眼范翕。见范翕眸底赤红,几抹疯狂色仍未退消。   吕归并不想知道范翕是怎么恐吓那个齐王的。   不知道范翕做了什么,就可以麻痹自己范翕还是个正常人。   吕归刻意地一板一眼道:“齐国二公子与我们联系了,感谢公子杀了……那位。接下来,二公子请王上履行与他的约定,出兵助他登上王位。”   范翕漫不经心:“不着急。”   吕归:“……”   他喃声:“王上这是准备反悔啊?”   范翕道:“一切计划发动战争的强权者都是一样的,合作前如何许诺,天花乱坠,唯恐你不信;合作后,就到了反悔的时候了。这不是天下的共识么?你不懂?”   他看一眼吕归。   吕归惭愧道:“……可能我真的不懂吧。”   范翕依然心不在焉的向外走,身后人跟着他,听他喃喃自语:“不过我又不会反悔。请二公子放心吧。我自然会助他登上王位,但是我也没答应他,齐王一死,就让他上位啊。怎么做王君,不是个做?什么时候做王君,不都是王君么?哪里有差别?我之后等时机到了,自会帮他登上王上。请二公子稍安勿躁,等我的好消息便是。”   吕归:“……”   他心中想,那齐国二公子,恐怕有的等了。   就范翕如今疯疯癫癫神神叨叨的样子,哪一天范翕忘了自己的这个约定,都是有可能的。哎,这就是和疯子合作的风险。可惜齐国二公子为了登王位没有其它路可走,只能和燕王合作……如今也只能被燕王坑了。   吕归突然想起一起,快走两步追上范翕:“王上,玉女的信,我们收到了。”   范翕脚步一下子停住。他脸上那种因为心不在焉而恍恍惚惚、醉生梦死一般的迷离神色蓦地一收,眼睛漆黑,鼻梁高挺,唇红齿白。范翕回头向吕归看去,刹那间,吕归就觉得范翕的“大魔王”状态解除了。   范翕取过了快马加鞭所送来的信件,他迫不及待地摊开竹简,想看玉纤阿写了些什么。   范翕眉一时舒展,一时蹙起。   吕归和梓竹等人都好奇地等着他,范翕看完信,低声笑:“我的玉儿,就是厉害。”   梓竹看范翕光夸玉纤阿却不说信的内容,忍不住多嘴:“……怎么个厉害法?”   范翕垂目敛笑,笑意浅浅,眼角微红,若夸自己的爱人一般,又骄傲,又不好意思。他手指眷恋地拂过竹筒扣节,慢慢道:“玉儿在想法子杀太子。”   梓竹惊:“什么?!”   范翕又道:“是为了逼疯王后。”   梓竹更震:“……”   范翕最后道:“最终目的是为了杀天子。”   梓竹声音不禁沙哑:“洛邑局势,已经严峻到了这一步?君夫人不是好好在府上坐着,怎么莫名其妙就到了要杀天子这一步?莫不是天子威胁了女君?王上,我们是不是该派人回洛去看女君?”   范翕说“不用”,他随意道:“她要杀天子,是因为天子睡了姜女,她不高兴。”   梓竹:“……”   梓竹喃喃自语:“原来不高兴就要杀天子啊……”   这对夫妻,未免太强悍了吧?   可范翕又蹙眉:“不过这也确实太凶险。哎,我要助一助她才是。我不帮玉儿,我们玉儿这般可怜,就没人帮她了。”   梓竹:“……”   范翕沉下眉,淡声:“即刻,宣告天下齐国和九夷的合作。将我们的证据摘录,向诸侯国各国都送去一份。务必让天下人都知道,齐国和蛮夷合作,齐国叛国谋逆,其罪当诛!”   吕归看范翕说的杀气腾腾,忍不住提醒:“王上,您好像说您会让齐国二公子做王。”   这齐国都被诛杀了,二公子还做什么王?   范翕理直气壮:“齐国又不会消失,等人死光了,他还能做王。我并未毁约。”   吕归:……政治家,心好黑。   ——   齐王某夜梦游,死于被雷电所劈的王宫一殿。   这是最近的消息。   卫天子闻言大喜,当即要封新的齐王。齐王一死,齐国势力崩盘,这正是卫天子乐于看到的。而卫天子还没选出新的齐王,另一则消息就在一夜间,悄然传遍了王朝大江南北——齐国与蛮夷合作。   这是叛国。   卫天子心中惊慌,他不知谁放出的这个消息,但此人必躲在暗处,觊觎着他们。卫天子察觉到局势和自己想象的不一样,连续几日,他脾气暴躁无比。   所有人都讨论着这事。   朝务上,代表齐国的势力公然反抗,请卫天子制止这种言说,说齐国一心忠诚,绝不会叛国。   齐国的势力,威胁着天子——然证据板上钉钉。齐国和卫国都心知肚明,如果齐国叛国,那卫天子这个王位,也是坐得很蹊跷。   卫天子咬牙。   左右摇摆。   终于,卫天子在一夜以雷霆手段拿下了留在卫王都洛邑的几个齐国大臣,开始向齐国出兵,要囚齐国公子们入洛,向齐国质问叛国之罪。   卫国与齐国的关系,彻底撕裂。   ——   王后重新出了凤栖宫。   卫天子当然还想继续关着王后,王后还在经历丧子之痛,但卫天子与齐国决裂,都要开始除朝廷上的齐国势力了,王后自然忍着悲痛,出来主持大局。   卫王后和卫天子因为天子向齐国出兵的事大吵。   卫王后怒:“这分明是有人挑拨我们关系!有人想看卫国和齐国反目!你以为你除掉了齐国,背地里等着看好戏的势力就会消失?”   卫天子道:“寡人自有主张。王后,别忘了你是卫王朝的王后!不要总将自己当做齐国人!”   卫王后没说话。   卫天子再次嘱咐,这一次,不许任何人放王后出宫,禁止王后和前朝大臣联络。卫天子要将王后和外朝的势力割裂,让齐国被动!   卫王后幽幽看着天子,天子怒气冲冲离开她的宫殿,而她冷笑——   她倒是想做卫王朝的王后。   可是若是没有了齐国,她真的还能做成这个天下的王后么?   卫天子在除掉范翕后,开始借这个机会收拾齐国了……卫天子背叛了他们二国的联盟,是卫天子先动的手。   ——   玉纤阿仍然入宫频繁。她收到了信,知道范翕还好好的。自是心安,可以放手大显身手。   天子和王后大吵,卫国和齐国局势变得危机。   卫天子整日急得上火,开始逼迫玉纤阿入宫。他越来越放肆,越来越不想掩饰自己的心思。   玉纤阿在入宫路上,见到公子湛。   隔着一条巷,她和姜湛互相看到了对方。不过姜湛一身朝服,金冠博带,难得这般装束,分明是要入朝的架势。   卫王后被关,姜湛为了他母亲,终是坐不住了。   玉纤阿唇角勾一下。   心想光风霁月有什么用。   你还是要入局。   不过从今日起——   他们就是敌人了。   玉纤阿眨眨眼,心想回去后,她要让自己这一方的人,全都支持齐国,反对卫天子。   让大家疯得更彻底些。   ——   朝上齐国势力纠集一起,反对卫天子对齐国出兵。甚至洛邑多有兵乱,因齐国开始反抗。   卫天子这几日,嘴里起了泡。   他在宫舍中办公,看到林林总总,朝臣们递上的折子,全是为齐国说话,慷慨激昂地指责天子的不仁。说什么叛国之罪并没有得到审判,天子不应该出兵,请天子收回命令而他们越是这么激烈地反抗,卫天子心中就越惧,觉得原来这么多人向着齐国,那齐国更该除了。   实则哪有那么多人向着齐国。   不过是玉纤阿让范翕这边的臣子,在朝上搅浑水而已。   卫天子因这些事,急得上了火,嘴上起了疱疹。他坐在长案后,大骂着那些臣子。   姜女娉娉袅袅地从外进来,端着一碗补汤。   看到姜女的美貌,卫天子的神色软下去。   他压下自己的火:“你怎么来了?”   姜女垂目,学着自己平时看到的玉纤阿的模样。她在卫天子这里作出伏低做小的样子,因玉女说,男人就吃这一套。姜女跪在卫天子身边,担忧道:“陛下几夜未来臣妾宫中,妾身想念陛下。妾身听说陛下上了火,做了汤给陛下。”   卫天子怔忡。   灯火光下,朦朦胧胧,美人如玉,比寻常看着还美。   他握住了姜女的手,感动道:“如今,只有你还想着寡人了……”   姜女故作害羞地一笑。   而她目不转睛,盯着天子将这碗汤喝下去。天子看过来时,姜女依偎到天子怀里,笑得更加开心。   ——   玉纤阿在王后宫中。   卫天子既然不断用王后名义叫玉纤阿进宫,玉纤阿便真的用这个名义,来到了王后宫中。   她和王后对弈。   王后阴森道:“那个老匹夫不让我近他的身,不让我身边的人过去。他现在对谁都提防十分,吃什么喝什么都要御医看着。我只有与你合作,只有让姜女出手,才能送那老匹夫去死。”   王后看着玉纤阿美丽的面容:“我看你和范翕情深义重,那个老匹夫杀了你夫君,你宁可自刎也不入宫。那老东西死了,你就不用进宫了。我知道范翕必然给你留了人,你才能这么有恃无恐地一直和天子对着干。玉纤阿,你我合作吧。”   “杀了老匹夫,我的位置才能保住。你也才能不入宫。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商量。”   玉纤阿垂首,含笑:“王后要与我商量这样的大事,那我的条件也不小。”   王后道:“你自说便是。”   玉纤阿纤纤玉指拂着手中黑子,她蓦地抬眼,眉目昳丽如画,清明夺目。王后听到这女郎说:“我要做下一任天子的王后。”   王后:“……”   她心思百转。   想玉纤阿胃口不大,她才生疑。玉纤阿胃口这么大,这才符合这个恶女的脾气。   王后点头:“好。”   玉纤阿:“王后与我写下约定吧。我要收下一份,不然我日后不放心。”   她其实根本不在乎这些,什么下一任天子,这不过是诳王后和她合作而已。只有两人合作,双方势力合作,才能一起杀天子。而杀了天子后,玉纤阿才能继续和王后斗。   卫王后与玉纤阿在灯下写书做约定。   玉纤阿问王后:“姜女送给天子吃的药,是什么?”   王后冷笑:“十日散。十日后,就送那个老匹夫上黄泉路。”   ——   范翕人仍在齐国,观望着齐国的混乱,等着洛邑的消息。   局势已经乱起。   范翕和吕归站在城楼上,看齐国封城门,整兵准备迎杀天子的兵马。袍袖拍打,面颊微凉。范翕幽幽观望许久,手扶在栏杆上,缓缓道:“吕归。”   吕归:“王上!”   范翕沉声:“我们也开始吧。”   “号令天下龙宿军,尽出兵,占各国王都!”   “向楚国、吴国、越国发号!南方,可以开战了。”   “号龙宿军,听我之令,直攻洛邑!”   北方,南方,兵马集合……整个王朝,风雨尽来! 第153章   范翕决定和玉纤阿里应外合。   他要助玉纤阿。   原本他打算先慢慢收复北方这几大诸侯国,南方有楚宁晰等人帮他, 待他的势力对洛邑形成包围圈, 再进攻洛邑, 逼杀卫天子也不迟。   然而因为姜女,玉纤阿要提前杀卫天子。   那范翕就要助她——先取洛邑, 再征四方, 亦可。   是以, 号龙令出后, 各大诸侯国中龙宿军齐出,在各位诸侯国猝不及防时, 龙宿军进军国都。与此同时, 范翕并未监战, 而是亲自率燕国所有的军队,直取洛邑。   ——   天下情势瞬间大乱。   整日奏折如雪花般飞向卫天子的案前, 堆成了高山。   卫天子急火攻心, 又不解这是哪里突然冒出的势力搅乱局势。他疑心是齐国的报复, 但是齐国怎会在各大诸侯国都埋有这么大的势力?   卫天子睡不着了, 他警惕着, 思索着,整日拉着臣子开廷议。一道又一道的奏折,每日由传舍官员快马加鞭送出,调整各国的军队, 以应对各国内突然窜出的势力。并让人探查, 那突然冒出来的军队, 是何人所掌?   各国不知是何人所掌,只知军队来自王陵。各国诸侯王心寒暗惊,想王陵守卫,向来不如王都之地森严,怎可能养出了这样的军队?   卫天子在处理政务时,仍每日一碗汤,由姜女亲自熬送。姜女向他撒娇,说这是她的心血,请天子务必赏脸。卫天子正烦着政务,没心情理女色。为打发掉姜女,他每日汤水喝得匆忙。   这般一日日灌下去,到了第五日清晨,卫天子起床后,忽眼前发黑、四体酸麻。他出殿时在台阶前立了一会儿,恍惚间看到数十长阶变换成一条白龙,从铺陈地砖上突兀飞起。白龙在空中咆哮,旋身披风,直扑向卫天子!   卫天子姜雍目光发直,一声惨叫捂脸。旁边内宦没来得及拦住,见天子身子一晃,从数十台阶高处跌了下去,咕隆咕隆,向下滚去。   内宦一声惊叫:“陛下!”   众人连忙奔下台阶。   ——   晴空正好。   时入七月。   七月有鬼节,王宫正准备着祭祀,这几日宫中来往,多了许多巫女巫祝等人。   卫天子突然摔下去,自然惊了所有人。玉纤阿自然也寻借口,进宫来看望天子。   玉纤阿自然心知肚明,自然知道天子是因何原因摔下去的。   因为天子突然倒地,被囚了大半个月的卫王后终于寻这个借口出了被囚的凤栖宫。卫王后做出了一副凄艾伤怀的嫡妻模样,从凤栖宫开始,就一路跌跌撞撞地边奔边哭。卫王后到天子寝宫,哭倒在天子床榻边,握着天子的手浑身发抖。   诸位大臣心有戚戚,想到如今齐国局势,想到王后对天子的感情如此深厚,实则不易。   玉纤阿本和其他夫人一起观望,看到王后做戏至此,她唇角轻轻勾了一勾,知道计划很顺利。   王后要在天子寝宫中主持局势,大刀阔斧,张口就要和大臣们面谈,要谈齐国退兵之势。来看望天子的夫人们便退了下去,玉纤阿亦随波逐流,出了宫舍。   一位宫女领着玉纤阿,送燕王后出宫。这宫女并不是王后派来的,只是寻常宫女而已。毕竟王后才刚利用天子生病一事出了凤栖宫,还暂时没有想起来派人去监视玉纤阿。   玉纤阿跟着领路的宫女,路过一处宫道。   树影婆娑,在风中沙沙作响。走在浓阴匝地、枝繁叶茂的宫道上,阳光被枝叶裁成一片片斑驳光影,落在地上,如星星点点,璀璨明亮。   玉纤阿侧耳听到沙沙声,她听下脚步,疑声问:“这是什么声音?”   宫女道:“许是叶子摇落声。”   玉纤阿摇头,柔声:“不是。你再听。”   宫女便停下步,随玉纤阿听了一会儿。果然听到细微的沙沙声,宫女抬头四处张望,忽然明白了,指着一处楼阁对玉纤阿说:“奴婢知道了!当是‘万钟楼’里的铜钟发出的声音。女君你看,我们隔壁那座高楼,便是‘万钟楼’。”   玉纤阿抬目看到了。   阁成圆形,楼高三层,她甚至看到了第三层围着栏杆,栏杆内处,坐落着一个硕大的金钟。再仔细看,下方有宫中宿卫军相守。   玉纤阿便含笑:“平日经常听到宫中钟声,却好似不是来自这个方向。”   宫女答:“这里和其他地方自然不一样。‘万钟楼’的钟声,只有天子驾崩时才会敲响。这是专属于天子一人的钟。等听到钟声,洛邑四方的狼烟才会点起,向各大诸侯国宣告天子已逝的消息。”   宫女叹:“这‘万钟楼’,代表不祥,历来为天子所忌讳。奴婢在宫中这么多年,很少见天子会专程派人来看守‘万钟楼’。前朝天子,便从来不理这座楼。到了如今陛下,陛下便效仿前任周天子,也不多派人来打扫‘万钟楼’。不过眼下却奇怪,万钟楼附近怎么围了这么多卫士?”   玉纤阿微笑,垂下眼轻声:“许是陛下终于重视了。”   她心中却想,这恐怕不是卫天子的手段,而是卫王后的意思。   卫王后让人看着这座楼,便是不想让人敲钟……为何不想让人敲钟?   因为卫王后并不想在第一时间,让世人知道卫天子的任何消息。   玉纤阿心中沉吟,想卫王后与自己相约下一任天子王后时,自己本是寻个由头,都没有问下一任天子会是谁;但是王后也没有提。现在想来……王后另有心思。   恐王后在下一任天子的选择上,想法有些异类。   才要看中这座“万钟楼”。   玉纤阿浅笑——   无妨。   王后要做什么,她就要破坏什么。   王后不想让世人知道的,她就要世人知道。   局势越乱,越对她有利。她绝不会等到卫王后控制住了洛邑局势,才来反杀卫王后。   玉纤阿心中有了模糊的想法。   ——   燕军一路行军,攻占各国,把主要矛盾留给后方的龙宿军。范翕只集中积攒一部分兵力,想要先拿下洛邑。   深夜时分,军中扎营,范翕仍在帐篷中画着洛邑的舆图。   一条街、一条巷,每一个兵队的名号、带兵的将领,都在他笔下一一勾勒出。   时而,范翕起身踱步,负着手来回行走,思量着对策。   他从未对一场战争花过这么大的心力。   但是他从做下先攻洛邑的决定开始,他就开始不断琢磨。琢磨着每一种可能,思考着每一种可能面对的情况。   传讯不方便。   他便需要靠自己的头脑来分析。   这场战争格外重要——既和他能否拿下天下息息相关,又因洛邑中留有玉纤阿,他一点儿险都不能冒。   他冒不起。   他再承受不住自己身边人离开自己了。   若是玉纤阿有差池,恐他也是真的活不下去了。   为此,范翕殚精竭虑,夜夜熬着心血。他一遍遍地和自己脑中的千军万马斗争,一遍遍地完善攻下洛邑的最完美方式。   吕归守夜,看范翕帐中夜夜亮着灯,看范翕几是熬着血在重视这场战争。吕归擦擦自己腰间的刀剑,坐在外头树枝处,仰望着月明——   千里月明。   又一年过去了。   不知小公主奚妍,如今可还好?她父母可还在向她逼婚?她是在等他,还是已经放弃?   ——   楚国之境,楚宁晰亲自领兵,和朝中大司马汇合。她与自己的夫君薄宁,一起向楚国出兵,拿下楚国王侯。   楚国王侯四下逃窜,然而百姓们熟视无睹。百姓们仰慕前任王女,对这一代的楚王和他的儿女们,厌恶至极。   越国相助楚宁晰,出了兵。   吴国也出兵相助。   同时,因北方卷入乱局,吴王奚礼,试探的,向北方鲁国也出了兵,看能否趁乱从中得到一些好处。   ——   夜色深凝。   玉纤阿与范翕留给她的洛邑谋士们谈洛邑局势,谈如何和王后翻脸,如何攻下洛邑。   众人心中有数,只有曾先生叹气:“我等自愿追随女君,拿下洛邑。但是女君当知,君上将我等留在洛邑,除了因我等能对洛邑局势有所掌控外,还因我等是文臣。我等不擅武,不擅带兵,无法追随王上征战四方。女君如今要开战,我等自然无二话。只是我们几人……都不擅带兵,恐会误了女君的大事。”   玉纤阿一愣,低头沉吟。   她一心想开战,倒没料到这个。   但她转瞬就有了主意。   玉纤阿垂目含笑:“那先生当陪我走一趟,去拜访一下太子殿下。”   曾先生疑惑:“太子殿下……不是已经死了么?”   玉纤阿抬目,静静看他。   曾先生大震,目中开始闪烁激动的泪光。曾先生刷地一下站起,颤声:“女君、女君说的,可是我大周太子……么?!”   玉纤阿点头,声音柔婉:“如今王后一心想杀天子,想拿下洛邑。她对前朝被囚的几位公子,都会松懈些。我们正可以趁这个机会,救出被囚的公子们。尤其是太子殿下……妾身犹记得昔日太子殿下带兵平定九夷之乱的风采。有殿下掌兵,先生当无疑虑。”   曾先生怔怔看着玉纤阿,忽而老泪纵横。他激动得说不出话,只俯身拱手,向玉纤阿行大礼,向玉纤阿大拜。   曾先生曾经是周太子范启送去给公子翕的,后来曾先生一路跟着公子翕巡游天下,成为范翕这边的谋士。然太子是曾先生旧主,曾先生一日不敢忘。王朝换天,“周”改姓“卫”后,曾先生也从没在范翕夫妻二人面前多提先太子。   他一心以为范翕要争天下,对营救前太子便不会那么尽心。   然而今日……玉纤阿说要救太子!   她竟选择在他们试图攻占洛邑时,让太子掌兵!   掌兵!   这是何其信任!   曾先生颤声:“女君请受老臣一拜。老臣看小了女君,女君之胸襟,王上之胸襟,老臣敬佩……老臣愿一生追随!”   玉纤阿盈盈起身,扶起曾先生。   一屋子的谋士,尽向玉纤阿行大礼,之后和玉纤阿商议营救周太子的细节。   ——   七月半,天上无月,星光熠熠。   范翕大军到达洛邑城下,范翕凝望着这座古城。身后黑沉沉的军队跟着他,只等他一声令下,便攻入城门。   范翕看城门守卫宽松,目中一暗。想到今日,乃是鬼节。众人都回家祭祀,当是……杀人攻城的好机会!   ——   七月半,鬼节至,鬼门开。   此日亦是天子服下“十日散”的第十日。   玉纤阿此夜身在王宫,身在凤栖宫宫殿中,随王后一起欣赏巫师们的送鬼之舞。   王后必然要玉纤阿今日在王宫中,她要控制玉纤阿,以防玉纤阿毁约。而玉纤阿同时与王后说,她可以入宫,但是为保护她的安全,玉纤阿要燕王府的一批卫士也要入宫。王后思索后,同意了燕王府的卫士入驻王宫。   双方各怀鬼胎。   而今却是和睦十分地一起观望巫师们的驱鬼舞。   巫师们戴着夸张狰狞的面具,大开大合,在殿中央大跳。乐声喧哗诡异,呜呜咽咽,透着一股子鬼气。巫师们的面具晃动,身上的铃铛晃动,他们如癫了般疯狂舞动,看的人一阵恍惚,头疼。   好似随着他们一起看到了“群鬼乱舞”的局面。   玉纤阿欣赏着这舞,她低头接过旁边侍女剥的一颗蒲陶时,眉心轻轻跳了一下。因玉纤阿的余光,看到一个宫女悄悄的、匆匆忙忙地走到王后身边,附耳向王后说了几句话。王后神色,就微妙一顿。   王后起身,向玉纤阿说:“玉女暂且继续欣赏歌舞,我有些事处理,去去就来。”   玉纤阿起身相送,低声问王后:“不知陛下何时……薨?”   卫王后垂目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很快。”   王后信心满满地出了宫殿,众多宫女跟随。玉纤阿盯着殿门,眼尖地看到还有卫士跟随。玉纤阿轻轻一笑,她坐回原座,一边看着巫师舞,一边算着时间,算王后何时会彻底被绊住,自己何时可以离席。   ——   卫天子的寝宫中,静谧无声。   一个伺候的宫人都没有,只有姜女一人端着汤碗跪在床榻边,要伺候天子服药。   天子这时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他在床榻上躺了十日,一日比一日虚弱。王后只让御医随便给他开了几副药,说他是累病了,休息两日就可以。那个可恶的女人,拿走了所有的政务,一点不让他碰。   然而姜雍知道,自己根本不是累病!自己的情况,恐怕和那个可恶的女人脱不了关系!   姜女!还在每日伺候他,每日喂他喝药。天子原本以为姜女在偷偷救他,姜女也确实如此表现。姜女作出一副自己背着王后在救天子的模样,偷偷给他喝药。姜雍以为只有姜女可以信任……但是等卫天子发现自己全身越来越僵硬,一点点的,手脚全都动不了,后来连舌头都麻的动不了,无法开口时,他就知道,姜女也是王后的人。   今夜灯火晦暗。   所有宫人都去看巫师驱鬼了。   姜女还跪在天子床榻边,摇着小勺,要把汤水送到天子唇边。   姜雍怒瞪着她,他拼尽自己全力紧闭着唇,不让姜女将汤水喂进去。   姜女发现了。   她看着天子下巴上流下的黄色的汤水痕迹,望了一会儿,忽而发笑。她作出一副天真无辜的样子,声音甜甜地问天子:“陛下,为何不喝药?只要今日这副药喂下去,陛下就能去九泉之下了。陛下如今这全身无法动弹的局面就解决了。陛下为何不喝药?”   卫天子发着抖。   他努力地,从喉咙中浑浊地呜咽着:“我……这般……对你,你竟……毒妇!”   他声音浑浊,常人根本听不清。姜女将耳放到他唇边,才听明白了他说的是什么。姜女瞪圆美目,吃惊地看着他,然后咯咯咯笑出声。但只是一笑,蓦地一下,姜女的脸就沉了下去。灯火照在她面上,她神色几多阴郁而扭曲。   她伸手,慢腾腾地去掰天子的下巴,让他张嘴。她拿起汤水,将汤水喂进去。   卫天子不屈服,死不肯咽下。   她就逼迫他咽。   短短几日,这个曾经身体健硕的中年男人,就在床榻上奄奄一息,像一个老人一般无力,连拒绝一个弱女子都做不到。卫天子满心绝望,他努力瞪着姜女,试图唤起姜女的良知。   姜女看着他,缓缓的,双目噙满了泪。   泪水滴答滴答,如露珠般,向下滴落。   姜女一边不厌其烦地将洒出的汤水用勺子沾一沾、重新喂下去,一边面上带着一种恍惚的神情,喃喃自语道:“陛下,你还记得你一开始叫我姜女,说我姓姜,和你同出一脉,是有缘么?”   她眼中的泪,溅在男人枯干的脸上。   已经全身动不了的卫天子发怔。   姜女恍恍惚惚道:“你错了,我不是姓姜,我是名姜。我是贫女,自小无姓。我没有那样的缘分和你一样姓姜,我们穷苦人家出身的,从来都只有名,没有姓。我这样身份的,从来就不配拥有姓。你不知道我当初见玉纤阿第一次,我恨她又妒她。同样是贫苦出身,为何她叫玉纤阿……为何她又有姓,又有名。好像她和我不一样似的。可是她哪里和我不一样?出身舞女,一样要为位高权重者选择罢了!”   “我这样出身的人,除了美貌,再无任何优势了。我一开始性子不好,又蠢,又坏,又喜欢耍小心眼。因为我出身贫寒,我只会最简单的嫉妒,我只会最简单的手段,只知道和别人抢东西。抢了,我才能赢。”   “是玉女拉我出了那般境界。我知道她不是纯粹为了我好,她只是需要一个人站在她那一边。这个人,无论是我,还是其他什么人,玉女都不在乎。然而因为玉女拉了我一把,我已和以前的我不一样了。不管她出于什么目的,她教我读书,教我识字,和我说很多事情。我渐渐知道,原来这世间,不是只有我认知的那般大。原来这世间,还有更多可以追求的……可是你毁了我。”   “换做以前,你要纳我,我也愿意。可是我跟着玉女,我已经见识了最好的……我也是貌美女子,我不愿如小双那般。成渝不肯告诉我,但是我知道,小双在吴宫中,说不定早就死了……我们这样出身的,有什么资格肖想上位!但我看到了新的路……然而你强了我,你玷污我,侮辱我。我一无所有,徒有美貌……那本是,我留给我未来夫君最宝贵的东西!”   姜女擦掉眼中泪。   她笑出声,眼中依然荡着迷离的光:“我也知道,我敢杀了你,我是活不成了。王后虽指使我杀你,但是事后,王后也会除了我。我这般蝼蚁一样的人,没有人在意我的生死。我入宫时,就想过这些……想只要能杀了你,我死又何妨?”   她压着手中汤勺,将最后一滴汤水,灌入卫天子的嘴里。她眼中含笑,声音冰冷:“天子,陛下……妾身恭送陛下宾天!”   她丢了空了的汤碗,汤碗滚在地上,碎片溅地,她全然不在乎。姜女起身俯身,在卫天子不可置信的眼睛瞪视下,姜女缓缓拉起被褥,盖住了卫天子。她用被褥捂死了下面挣扎颤抖的男人身体,她全身发抖,她眼中的泪如潮水一般,潺潺向下滴落。   姜女低声颤,发着抖,发着狂:“妾身恭送陛下宾天!”   直到手掌下感受到的被褥中的挣扎,渐渐无力,渐渐消失,姜女才脱力般的坐下。   ——   姜女坐在空荡荡的宫殿中,守着一具尸体。   她低笑一声,伸手握住一片碗碎后的碎边,抵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卑微若此,无人在意若此。杀了天子,她只有死路一条。与其被王后所杀,不如由自己选择……姜女闭上眼,尖锐的触觉逼着自己的脖颈。她一咬牙,用力向下压下,鲜红血液割破纤细的脖颈,渗了出来……   而突然,一道女声厉声:“姜女!”   同时,一道风破空打来,打向姜女的手。姜女手一抖,手中握着的碎片摔了地。姜女茫然睁眼,泪眼濛濛中,她看到了宫殿门口衣袂飞扬、向宫舍中步来的玉女纤阿。   还看到了跟在玉纤阿身后的成渝。方才那道打中她手的力道,就是成渝打来的——他阻止了她自尽。   姜女呆呆看着。   没想到玉纤阿会来。   她以为自己全然不重要,以为玉纤阿根本不在乎她。   然后玉纤阿来了,她立在灯火中,衣袂若飞,惊鸿若仙。玉纤阿婉约动人,如同月中女神般高贵美丽。   在姜女眼中,从未看到玉纤阿这般美丽过。   玉纤阿难得的语气严厉:“谁教的你动不动自尽?我是这般教你的么?”   玉纤阿快步步了过来,衣衫与青丝飞扬,隽美无比。她站到了姜女面前,俯下身,手搭在姜女流血的脖颈处。姜女傻傻仰头,忽的哇一声大哭,扑入了玉纤阿怀中。   她抱着玉纤阿,崩溃大哭,全身战栗。   何等凄惶,何等心酸。月光不在,然如影相随。   成渝别了目,不忍多看。   而姜女抱紧玉纤阿,颤声哽咽:“玉女!玉女——!” 第154章   姜女哭声悲凄,面颊上尽是泪痕, 泪水和颈上的血迹混在一起, 如血色蔷薇般触目惊心。   玉纤阿搂着姜女, 感受到女郎在自己怀里哭得发抖的身体,她目中波光粼粼, 心中亦是一阵酸楚。她完全了解姜女的处境, 完全了解姜女的难处——出身卑微的女子走到天子宠妃这一步, 又亲手弑君, 世间讽刺若此,何等凄惶?   玉纤阿知道出身卑贱的坏处, 知道姜女的可怜……然那又如何?   玉纤阿绷起脸, 低斥怀中女郎:“起来!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   姜女被她一训, 哽一下,含着泪抬头, 委屈又隐忍地看一眼玉纤阿。玉纤阿伸手擦去姜女面上的泪, 叹口气后, 语气温和了一些:“此危急关头, 我实在没空与你说太多道理让你振作。然人生一世, 本就如逆水行舟,秉烛夜行。中间亦有刀山火海,亦有冰刀双剑,但只要熬过去, 又有什么走不下去的?何必自尽?何必自我放弃?”   姜女哽咽:“我不知你会来……你当被王后看着, 你此时当忙着与王后相斗, 帮王上夺下洛邑……我以为我不重要,我以为你不会来管我。我怕王后派人来杀我,我不愿落到王后手中,才自尽的。”   玉纤阿俯眼道:“在你眼中,我就冷血至此么?”   她叹一声,伸指拭干净姜女眼中的泪,温声:“我纵是再冷血,也不会让我的人平白牺牲。之后那些大道理咱们日后有空再说……今夜,先逃命再说。”   玉纤阿唤:“成渝!”   成渝立刻回头,郑重拱手,目不斜视:“君夫人!”   姜女站在玉纤阿身后,她身上又是血,脸上又是泪。她偷偷看眼成渝面不改色、好像压根没看到自己惨状的神色,姜女心中微微别扭,又有些松口气,又有些怅然若失。不等姜女多想,玉纤阿确实不再和她诉情了。   玉纤阿冷静地让姜女找一身宫女服饰穿上,便让成渝带姜女出宫。玉纤阿道:“今日宫中祭拜鬼神,来了许多巫师巫女。他们在宫中各处跳鬼神舞,装扮夸张,动作张扬。你二人正好可以时而混在他们中,一路向宫外逃。姜女你与我一道穿宫女服饰,混在宫女中,到时候帮我转移一下注意力。你随机应变,让人觉得你是我更好。总是成渝跟着你,你不会有性命之忧。而要不了多久,宫门就会大开,宫门开时,你二人出宫就好。”   成渝没问玉纤阿为什么确定“要不了多久,宫门就会大开”。   姜女眨眨眼,这才看到玉纤阿穿一身绯红宫女长裙,只长发来不及换发髻,仍束在腰后,乌黑一尾。玉纤阿的妆容简单,乍一看,倒和宫女不会区别太大。只是可惜的是,玉纤阿之前在王后宫中做客,为防止王后起疑,玉纤阿顶多能让自己妆容清雅一些,却无法将自己扮丑。   而眼下时间显然来不及扮丑。   玉女容色之美,太过显眼,势必需要一人帮她吸引王后的目光。这人,有天然人选——便是貌美的姜女。   姜女看玉纤阿语气急促,便匆匆换了衣裳。她被玉纤阿催着和成渝一起向宫外走,姜女回头,看灯火辉煌,看玉纤阿身后宫殿中卫天子冷冰冰的尸体。姜女心里不安,道:“玉女,你还要留在宫中做什么?你不如与我和成渝一起逃出宫?”   玉纤阿微微笑一下。   她不多说,她还要在宫中看王宫战局,她还要在王宫中好随机应变。她不想在这时出宫。   成渝看玉纤阿不说话,便一边推着姜女和自己走,一边主动解释了两句:“你放心,玉女身边有其他卫士跟着,她很安全。”   姜女侧头,隐约看到宫殿外黑魆魆的林木中,有卫士身影闪烁。她心中一动,看到那些人是燕王府卫士的打扮。玉纤阿将宫外的卫士搞来了宫中,显然不只是为了自求平安。   姜女自知自己浅薄,便不多说什么。她快步跟上成渝,借成渝的保护匆匆沿着荒僻大道走。   而姜女二人走后,玉纤阿回头检查一下卫天子的尸体,确认这人已死后,她也出了大殿,立时有卫士跟上了她。   玉纤阿走在浓密树冠下,夜风森森,身后跟随卫士若鬼影重重。玉纤阿淡声嘱咐:“我们捡荒僻路走,抢在王后发现之前,去‘万钟楼’。”   卫士们肃穆:“是!”   ——   卫王后是被此夜以强硬态度闯入宫闱的诸位朝中大臣绊住的。   卫王后于静淞在凤栖宫设宴,自己亲自看住玉纤阿,同时要姜女去弄死卫天子。于静淞不能放心玉纤阿,因玉纤阿让燕王府的卫士入驻了王宫,于静淞原本是利用燕王府的兵力来杀天子,她却想不想遵守自己原本和玉纤阿的约定——让玉纤阿成为下一任天子的王后。   可笑。   无论下一任天子是谁,玉纤阿都不能上位。   于静淞要替自己的儿子肃清道路,绝不能将玉纤阿这个麻烦留给自己的儿子。这种女人一旦为后,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但是宴上半途,贴身宫女来焦急汇报大臣们气势汹汹来进宫,要求见天子。因天子连续十日不上朝,卫王后是让朝中齐国、燕王的势力帮自己兜着,但是连续十日天子没有消息,忠臣们自然着急了。这帮忠臣集于一处,要求面见天子。   其他人挡不住,王后只好亲自去安抚。   而王后走后一会儿,玉纤阿便离开了凤栖宫。有燕王府的卫士闯宫,王后宫中一边无奈放人,一边让人去通知王后。   王后还在御前殿和这些大臣们交涉。   她维持着王后的尊严,语气淡淡地叫来御医,证明天子只是生病,静养两日便好。诸位大臣稍安勿躁,回去便好。   为首的大臣是被燕王那一边的势力鼓吹而来的,收了人家的好处,自然要替人办事。他向前拦住王后欲离去的脚步,语气激动道:“老臣今日必须见到陛下!近日洛邑四方诸侯国,各自生起内乱。内乱不休,绝不是巧合。陛下必须要处理此事!”   王后目色一沉。   老匹夫这时候说不定已经死了,但是她还没有拿到所有兵权,自然无权调动兵马。但王后不以为然,心想诸侯国之乱,先乱着吧,有什么重要的?等自己料理完洛邑的事,等新天子更换完毕,再处理四方诸侯国之乱亦可。   王后便敷衍道:“我会将此事转达给陛下的。”   她侧身,殿宇晦暗,她看到有凤栖宫的宫女焦急地在殿门口走来走去。王后心里一咯噔,恐玉纤阿给她惹出了什么祸。王后急于出去,那些大臣一看她要走,哪里肯放?一众青年老年人围着王后,七嘴八舌——   “王后殿下,老臣今日冒死闯王宫,就是为了见天子一面。天子纵是病了,可也不能完全不见人吧?”   “是啊,殿下。老臣哪怕只是隔着帘子向陛下请安呢?朝堂上这么多事,陛下不能不管啊。”   “殿下,您总不许我们见天子,到底是何心思?!”   大臣们怀疑的目光盯着王后,有的是按照燕王那边的势力吩咐,有的是卫三公子这边的势力来打听,有的单纯是一片拳拳忠君之心。各种怀疑的目光盯着不让他们见天子的王后,他们拦着王后不放人,卫王后的神色便越来越寒。   于静淞一次次地向殿外看,殿外宫女着急地向于静淞使眼色。终于,于静淞额角青筋一跳,怒吼:“闭嘴!”   她沉冷的眼眸盯着这些臣子,下了令:“来人,将他们所有人看住,不许任何人离开此殿一步。”   众人神色大变。一个个后退,却猝不及防看到大批黑压压的铠甲卫士持着刀剑进了殿,将他们包围住。大臣们面面相觑,然后瞬间明白了。他们手指着王后,厉声:   “你……你莫不是对天子做了什么,才不让我等面见天子?!”   “你好大的胆,竟敢囚禁我等!”   “齐国窃国!齐国窃国!”   于静淞冷笑,她转身向殿外走,和他们撕破了脸,就不屑再掩藏。身后有老臣不死心地追上,却“咣”一声撞上了一个宫廷卫士手中的剑,当场血溅三尺。   所有大臣破口大骂。   ——   范翕骑在马上,大批军队停在城下,若黑云压顶。范翕静静等着,到云挡住了天上的星光,他才等到城楼上守城人员的戒备:“尔等何人?军队不得入洛!”   范翕抬手。   身后黑压压大军盯着燕王的手势。   范翕手向下一压,沉声:“攻城——”   “是——”   身后大军分开,步兵骑兵各司其职,有两根数人相抱那般粗重的木桩被抬了出来。城楼上向下窥探的将士神色一变,紧接着就感觉到天地大震,轰隆声来自下方——   “咚!”   下方士兵们抱着木桩一起,开始撞城门。   同时,铁索飞上城墙,木梯搭在墙上,无数人动作非快地开始攀登,要登上城楼。更有一武功极高者拔地而起,向上搞纵,欲直取城楼上人性命!   “咚!”   再一声撞击。   紧闭的城门被轰得动摇,城中卫士慌起,连忙唤人:“快!快去通知将军,有人夜闯洛邑!”   有卫士慌乱:“可是将军说今夜有事,无事不要烦他——”   将守不耐烦地指着城外大批军队:“这是小事么?有人要攻入洛邑!城门都要破了!南军将军不在,就去找北军将军!”   仍有人道:“王后懿旨,今夜不得——”   话未曾说完,这些小兵就被下方城墙再次传来的“轰隆”撞击声催得身子摇晃。这一次,撞城门的声势比之前还大,几个小兵被震得摔倒在地。他们再顾不上说话,只慌乱地一边守城,一边让人去通知上峰。   范翕目若玄冰下的玉石,静静根据他们的反应来判断城中情况。   看到了这一步,守城的都无法做出有效防备,范翕心中了然,知大批军队一定被派去了其他更重要的地方。这正是攻城的好机会——范翕抬目,看向城楼上的一个向下射带着火的箭只的一个小兵。   那小兵不知死活,却见下方黑衣人拔身而起,向城楼上攀来——   “啊!”   惨叫声混在撞击城门的声音中,不能为人所重视。   ——   今夜巡逻洛邑王城的卫尉分外南军,南军是齐国的势力,供王后所用。今夜,南军便被王后所调遣,以应对城中随时会发生的暴乱。而守城的原本是南军,此时因大批军队被王后调走,他们只能派人去请北军来。   而如王后所料,王城中今夜果然有兵马出动。   曾先生等文臣率领燕王留下的兵马,和卫三公子合作,一起营救前周太子范启、及其他公子。卫三公子自然不愿意救人,但是如今王朝势力旁落到卫王后手中,卫三公子想上位,或者单纯只是不被王后所杀,他都必须和玉纤阿合作。   卫三公子一咬牙,干脆调动自己所能调动的所有北军兵力,联合燕王府留下的兵力,一起救人!   于是军队便与南军交战。   双方大战在囚禁范启的府邸外进行,夜深露重,无月之夜,外面的打斗声,府中听得一清二楚。   范启和祝吟立在院门前,长衣翩飞,听着门外的厮杀。   祝吟听那打斗声激烈,她有些担心地看一眼范启。范启面色沉静,盯着关押自己整整四年的那扇铜门。听到外头撞门的声音,听到兵戈相撞声……范启闭目,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的战场。   祝吟忧声:“夫君,你今夜……必须要出去么?我总觉得……”   范启望她一眼,温声:“你很害怕?”   祝吟怔忡片刻,凝望着范启温和的眉眼,她忽而失笑,找到了些勇气。她握紧范启的手,怅然道:“算了,我有什么好怕的。你我子女都在外面,今夜纵是随夫君一起死了……亦是命运。”   然她心中忧思满满。想夫君为何要掺和这桩事?即使他们出去了,又能如何?周王朝的太子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外面的势力不属于他们……范启这样尴尬的身份,出去后,岂不是自寻死路?   何必呢。   范启望着妻子这些年憔悴很多的面容,他俯眼轻声:“你放心……”   没有说出“放心”什么,因一道剧烈的撞门声,让府中二人齐齐看向那扇被撞出了一丝裂缝的大门。   门外南军北军交战,南军将领盯着昔日的同袍,声嘶力竭:“尔等要违逆王后么?!”   北军将领心虚,不知如何回答时,突然快马加鞭,有骑兵纵马从远而近策来。骑兵尚未下马,便高声喊:“将军!将军,急报!城门被攻,有兵马攻我洛邑,洛邑危矣,请求支援!”   “什么?!”两方为敌军队,将领脸色齐变。   而抽空,燕王府的卫士奋勇而起,杀向南军的气势更为昂扬。   南军后退,将领见对方不退,只能咬牙道:“传我号令,派‘威虎军’二营前去城门营救——走!”   而恰在此时,“哐”一声巨响,铜门在众人面前倒下。尘土飞扬,众人看到院中静立的一对夫妻。男子衣袍若飞,被门倒下激起的风扬起尘埃,他面容温润,静静看向门外。   一直躲在人后观望、指挥作战的曾先生等谋士神色激动,向前走一步。   就见范启向外走了一步。   范启沉声:“诸位将士,听我之令——”   沉压压的燕王这边的兵力被他气势所震,手中刀枪砸地,气势惊人:“是——”   ——   “轰——”   洛邑城门在火海刀剑中轰然倒下。   范翕率重兵入城,如入无人之地般。面对城中将士,一言不发,双方即将开杀。   范翕一言不发,此时不用在意如何状况,他心中有数,自知此时来拦自己的人都是敌人。打斗中,吕归跟在范翕身后,范翕向他看一眼,吕归当即射箭,向空中发出了连续三支响箭——   响箭声刺!   传遍全城!   ——   宫中王后疾走,于静淞一边急忙赶往天子寝宫,要去确认天子是否真的死了,一边听宫女将玉纤阿带着卫士逃走了,如今不知在宫中哪里。今夜有巫师跳舞驱鬼,宫中混乱,恐难找到人。   王后沉脸:“我早已封锁宫门,今夜王宫只许进不得出,她和那么多卫士在一起,显眼十分,必然逃不了。给我搜!”   有卫士急匆匆来报:“殿下,不好了!有兵马闯宫,杀入宫来——”   王后问:“哪方人马?”   卫士茫然答:“不清楚,兵马杂乱,看不分明……”   王后隐忍蹙眉,她正要说话时,两人披着战袍从后追来:“母亲!”   于静淞回头,见是自己的两个儿子,公子琛与公子湛。看到二人,于静淞稍微得到了些安慰。她嘱咐他们带兵去迎战,又说起:“玉女逃了,不知是何目的,定要将她诛杀!”   说话时,于静淞尖锐的目光盯着姜湛。   姜湛听到“玉女逃了”,失神一下。但他很快回神,苍白着脸向王后点了下头。事到如今,他终是和玉纤阿成为了敌人。他若不杀玉纤阿,便是玉纤阿反过来反对他母亲、反对他们卫国……已经把路走尽了!   已经没有其它路走了!   调兵之时,突然,几人看到了半空中连续发出的响箭。响箭如灯火一般,在寒夜中分明。这是权贵人士拿来传递消息的手段……王后脸色发寒,道:“有新的人物加入战局了,小心!”   ——   玉纤阿在宫中到底遇到了来阻拦他们的军队。   王后大开杀戒,燕王府的这些卫士又人数众多,不可能不被发现。卫士们护着玉纤阿往“万钟楼”去,玉纤阿忽然听到了半空中尖锐的声音,几声响箭,来自燕王府的信号。   她知道这信号是集兵的意思。   恐是宫外燕王府有人在集兵。   玉纤阿胡乱地想,莫非是周太子范启?范启在集中兵力,在调兵?   玉纤阿微微松了口气,以为范启出来了,宫外情况当稳定一些。玉纤阿抬目看向远处的“万钟楼”,下定决心要敲响钟声——要四方狼烟起,要天子宾天的消息传遍天下!要让王后秘密挟持朝廷的机会消失!   诸位护着她行进的卫士:“女君,我们是否要回应宫外的响箭?”   玉纤阿答:“不回应。回应恐让大批宫中宿卫军知道我们的方位,向我们杀来。我们只要攻下‘万钟楼’即可,之后想办法出宫。”   ——   姜女被成渝拽着,浑浑噩噩地跟在一众戴着面具的巫师们身后。   空中响箭声起,成渝当即抬头,凝目看去。   ——   宫外杀戮四起,血流成河。   范翕面无表情地走在血泊中,手中持着一把长剑,衣袍上、面孔上,都沾着血迹。他和自己的将士们一起与敌厮杀,每一剑挥出,都凌厉狠辣,血泊四溅。响箭信号传出去后,过了没多久,就有燕王府的人回应。   一个卫士匆匆闯入杀戮场中,激动无比地到燕王殿下身边:“王上!”   范翕道:“果然选择今夜出兵。”   他进城后,一看这局势,便知所有人想到了一起。范翕目中噙了一丝凉笑,杀掉一偷袭的人后,他侧头问:“玉儿可还好?”   卫士支吾半天。   范翕眼神瞬间变得凌厉,杀气上涌。   卫士怕他误会,连忙道:“属下也不知君夫人好不好,因君夫人为了麻痹王后,今夜在王宫。王宫封了宫门,许进不许出。君夫人主动要求在宫中钳制王后,绝非我们的主意。且夫人带了大批卫士进宫,想来夫人是安全的吧……”   范翕立即问:“今夜天子会死?”   范翕一猜就猜中他们在做什么,卫士不用多解释,只连忙道:“恐怕天子这时候已经死了……”   范翕喃喃自语:“那玉儿为何不出宫?”   玉纤阿出不了宫么?   不。   他对自己的妻子有信心。   他担心自己的妻子抛弃自己,却不太担心玉纤阿在早有准备的情况下,还会出错。玉纤阿主动要求在宫中,不可能仅是为了稳住王后。玉纤阿从不做无用功——范翕若有所思:“她是为了拿下‘万钟楼’。”   钟声响,天子殁。烽烟起,天下乱。   卫士迷惘:“什么?”   范翕心中怒玉纤阿之大胆,“万钟楼”!卫王后如果不想要钟声响的话,玉纤阿何须专程要拿下这座楼?而玉纤阿要在王宫中拿下这座楼,卫王后岂能让她如意?太大胆了!   范翕召兵:“吕归,随我入宫!”   吕归打斗间抽空道:“可是眼下宫外局势……”   范翕不耐道:“你没看出有人在指挥宫外的战局么?我们入宫才是最重要的!”   吕归真没看出还有一方势力在指挥宫外战局,但是……范翕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当即,范翕集兵,一部分兵马随他一起攻向宫城。想攻打王宫的,再多一势力。   ——   玉纤阿一方躲避宫中宿卫军,一路杀向“万钟楼”。   已到了“万钟楼”不过十丈的距离,他们迎来了王后安排在楼下、不许任何人登楼敲钟的兵马。双方一会面,当即大打出手。玉纤阿被护在后方,看两方杀戮,心中却焦急。她知道宫内是王后的地盘,时间越拖得久,越于她不利!   但她只是要敲响“万钟楼”的钟而已!   只要钟声响,她即刻躲避起来,等着宫外战斗胜利、等待逃出宫的机会。   躲避总比杀戮容易。   然而“万钟楼”这边战局随着时间拖延,敌人只会越来越多,如何能剩?   玉纤阿心中焦虑,她百般思索后,咬牙对那一直跟着自己的卫士首领道:“你们所有人牵制楼下兵力,我一人自去登楼敲钟!”   卫士道:“此局危险——”   玉纤阿急道:“时间已无法再拖延!”   卫士只好咬牙:“是!”   ——   宫门前战力如涌。   范翕一方人马加入战局后,守着宫门的那一方势力就开始节节败退。攻宫门花了半个时辰,众兵马汹涌入门,范翕大袖飞扬,宫门开的一瞬,就立时入宫。宫门内的人不退,仍向外杀来。   范翕面容清隽。   对方将领在打斗中一眼认出了他,声音沙哑厉声:“燕王?!你不是已经死了么?!”   刀剑撞出火星。   范翕这才撩目看向对方,认了出来,他勾嘴角:“王后第二子,叫什么来着?我忘了。”   公子琛大怒:“你!原来是你窃国!你竟敢闯宫,你……啊!”   范翕长剑向他刺去,雪亮寒光划破郎君眉目。   范翕沉声:“我没空与你在这里缠斗……吕归!”   吕归立时迎上,帮范翕阻住对方兵力。而范翕提剑,他神色焦虑地抬目判断一下“万钟楼”的方向,带着兵马杀去。   ——   “万钟楼”下打斗声震天,燕王这方的卫士将所有这方的王宫宿卫军牵制住。首领急道:“女君!”   玉纤阿立时明白那卫士首领的意思,她蓄足力气,盯着楼门的方向,就沿着卫士为她开出的那条路向楼阁奔去。有人想去阻拦,被燕王这方势力紧紧纠缠。玉纤阿在夜风中奔跑,心跳如雷,盯着楼的方向——   十丈!   九丈!   五丈……   一丈!   后方忽有男子厉声:“玉纤阿!”   玉纤阿已到了楼下,她仓促回头,看到打斗场外,另有一方宿卫军赶到。为首穿战袍的人,竟是她的旧识,公子姜湛。姜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握剑的手发抖,没想到她竟到这时还没逃出宫去——   她不是很聪明么?   她不是有卫士帮她么?   为何到现在都逃不出去?   长发拂过玉纤阿的面颊,玉纤阿不耽误时间,趁姜湛没有回神的功夫,快步提裙奔入了楼内。女郎身影在下方一闪而过,姜湛一下子明白玉纤阿是想要敲钟了。姜湛脸色大变,知道钟声一响,自己母亲多日的筹谋就要彻底被毁了……   尚未控制住洛邑,四方诸侯就得知天子已殁,卫王后的地步会危险!不光卫王后,他们几个公子也会被所有人盯着……   姜湛咬牙切齿,压抑下自己心中的儿女情长,道:“追!绝不能让她敲钟!”   ——   火海在宫中烧起。   被囚禁的大臣们试图闯出去,听到外面的打斗声,所有人都不安。   王后焦虑地守着卫天子的尸体,等着消息。   范翕大步行在宫中,万钟楼离他越来越近。   玉纤阿在楼梯间奔跑,她越跑越快,越来越能听到身后追来的人马。男子的脚力远非她能比,即使她已经拼命奔跑,仍觉得自己和姜湛的距离在一点点拉近。玉纤阿面色雪白,额上渗了汗,手心也全是汗。   身后姜湛高声:“玉女,停下!”   玉纤阿自然不听他的。   她跑得快要断气时,眼前看到了那口金钟。她目中亮起,整个人扑向钟,使劲全身力气,抱住木桩,就向铜钟撞去——   女郎身体和木桩一起撞向那口钟。   姜湛还在第二楼楼梯时,便听到了钟声响彻——   “咚!”   “咚!”   钟声连响两声。   ——   天地阒寂。   宫中都听到了钟声。   王后惶然坐起,惨叫:“怎会?!”   被囚禁在殿中的大臣们凄声:“陛下……怎么了?!”   宫中所有人都听到了钟声,神思恍惚,眼睁睁看着大局在偏离他们。钟声向外传递时,四方宫外钟声随之而响,将宫内的消息传出去。看守狼烟的城外四方角楼,静听着钟声响彻天地——   只待第三声钟响,便是天子殁了。   范翕面不改色,他视线中看到了“万钟楼”,看到了打斗,看到了第三层栏杆里若隐若现的身影。钟声毫不影响他,他当即入楼,有卫士转身看到他,向他杀来,他不与这些人浪费时间,身如鬼魅般掠过他们,一径上楼——   一楼!   二楼!   ……三楼!   ——   姜湛已到第三楼,看玉纤阿全身发抖,瘦弱的身子仍抱着木桩想撞第三次。姜湛目眦欲裂,毫不犹豫地从身后人背着的箭筒中抽出箭只,射向玉纤阿:“玉女——”   玉纤阿看到了向她射来的箭。   她咬紧牙关!   事已至此,若是躲了这支箭,那第三声钟不响,她就没有机会了!   她拼尽全力,让木桩向铜钟撞去。因为用尽力气,反方向的,自己身子瑟瑟,摇摇晃晃地向后倒。姜湛本意不是要杀她,见她如此,他心中慌:“玉女!”   他只知道一味喊“玉女”,可是并不救她。   “咚!”   第三声钟声响起。   玉纤阿脱力后向后倒,她看到箭只到了身前,她趔趔趄趄、虚弱地向侧方躲。栏杆不足她腰高,她恍恍惚惚地向后倒时,整个人翻出了栏杆,向楼外跌去!   姜湛目中空了,他向前伸手:“玉女!”   然同一时间,有一人明明比他到的晚,却比他更快地向前纵去。女郎的衣袖飞扬,在栏杆处滑落。那人跟随着,毫不犹豫地向下跳去——   范翕高声:“玉儿!”   玉纤阿仰头,看到范翕跃下栏杆,和她一起跳下,将手伸向她。   ——   浓雾掩夜,夜如泼墨,范翕随玉纤阿一起跳下。星斗漫天的穹宇下,呼啸风声在耳,衣袂飘乱如皱。他破开浓雾,向她伸出手。阒寂天地,冰寒指尖摩挲着追逐,沾了雾水。艰难万分的,指尖相触,分开又靠近,终一点点握住。   岁月摧枯拉朽,爱情百折不挠。   强烈的爱如毁灭一样至死不渝,汹涌的爱如命运一般百转千回。他让她忤逆命运,他亦是她的命运。   风声赫赫,这强烈的情爱,在范翕与玉纤阿指尖碰到时,如影相随,破雾而扬——   “玉儿!” 第155章   夜幕幽邃,雾霭浓密。   玉纤阿从楼阁三层向下摔去, 范翕毫不犹豫地跟着她纵下, 连片刻思考时间都没有。他在半空中拽住她飞起的帛带, 将她搂入自己怀里。而下坠姿势不缓,片刻时间, 很难寻到支点控制人向下的坠落。范翕紧搂住玉纤阿, 让她脸埋在自己怀中。他已下定决心, 随时准备调整姿势——   总是落到地上的时候, 不能让玉纤阿伤到。   说时迟那时快,姜湛冲到栏杆处, 手撑着木栏向下看。灰蒙蒙的天幕中, 他清晰地看到范翕的灰袍和玉纤阿的绯红色衣裙纠缠到一起。而由远及近, 吕归身如雾影,在大批卫士和提灯的宫人间穿梭而来, 破开大雾。   吕归一眼看到了范翕和玉纤阿从高楼中跳下!   吕归长身高跃, 躲开身后追来一卫士手中的刀, 他纵上一棵巨木, 在树冠间穿梭。在距离“万钟楼”最近的一棵树上, 立在苍郁树冠上,吕归手中剑向斜下方重重抛去。同时,吕归只来得及高声:“王上——”   手中剑抛飞!   吕归身形同时向下一跃,和飞纵上来的宫中卫士徒手杀去。   范翕听到了吕归的声音, 多年来主仆的默契, 让他听到吕归的声音, 心中就一动。吕归剑扔过来,范翕身子在半空中一跳,脚尖正好踩在了那砸过来的剑身上。只这么一踩,借力也借不了多少,但对会武的人来说,只要有借力的机会,一切皆可翻盘!   范翕正是踩在剑身上一点,身子向上纵了两丈。两丈距离是不长,却可让他瞬间调整自己的状态,抓住机会用轻功来避开下坠摔倒之地。   吕归和范翕的动作只在瞬间交替,在玉纤阿看来,只是眨眼的瞬间,她和范翕就落到了地上。预料的重伤没有到来,范翕护着她,只在地上滚了两圈泄力,连范翕都没有受伤。   玉纤阿喘着气,她尚有些迷糊,抬起的脸又白又迷惘。她抓着范翕的衣袖,不敢相信真的是他。他居然来到洛邑了!   她喃声:“飞卿……”   范翕沉声:“别怕。”   他不由玉纤阿拒绝,仍维持着那个抱着女郎半跪在地上的姿势。范翕长袖扬起,手托住玉纤阿的后脑勺,他静静地让她的脸埋在自己怀中,不让她看到下方的厮杀,和上方姜湛等卫士望来的目光。   姜湛和范翕对视。   敌对局势已成。   燕王到来,燕王这一方的卫士立时如同有了主心骨一般,重新爆发出了极强的生命力。而范翕按住玉纤阿,不让她看到打斗场面,同时,他与姜湛对视片刻,目光向下压,声音扬起:“给我杀——”   “万钟楼”上的钟响已经响了三声,天下人尽知天子已逝。无可拖延下,姜湛也是脸色煞白,狠声挥剑:“儿郎们,随我杀——”   局势已无法挽回。   到这一步,任何人没有再偷懒、再拖延的机会。   范翕无法再回头,他已成了逆臣,他若不赢这一局,等待他和玉纤阿的就是死。王后所代表的齐国那一方也无法后退,只要他们退一步,等待他们的同样是死。儿女情长在这一晚,变得格外不重要。   是以玉纤阿脸贴着范翕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她才觉得他格外重要——   只有他会护她。   ——   成家早已背叛了卫王朝,原本还在等机会,但当洛邑城中尽是燕军和卫王朝的军队时,成容风一咬牙,投靠了刚回到洛邑的范翕。   接下来数日,洛邑成了杀戮场,尽是无止境的杀伐。卫王后以王宫作为据地,和范翕相抗。同时,既然卫天子已死,王后就向四方诸侯国求助,请求四方诸侯国来援助洛邑,共杀逆臣。   但四方诸侯国正被国内的龙宿军缠着,无暇分心。而即便可以分心,如秦国、晋国这样的国家,却还在审时度势,看到底哪方能赢。   洛邑城中战第三日,在宫中备受煎熬的王后得知,自己派去齐国、想助齐国反抗卫王朝屠杀的军队,竟被齐国杀了回来。齐国叛敌了。   齐国二公子篡了王位,投靠范翕,愿尊范翕为天下之主。   这个消息,是快马加鞭传回洛邑的。   守着王宫的王后于静淞得知自己的二哥竟然叛了齐国、叛了自己,失神之下,苍白着脸跌坐在地。她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怎么会、怎么会……?”   她知道大势已去。   随着齐国二公子的背叛,天下投靠燕君范翕的……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于静淞万万想不到自己杀了自己的夫君,却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范翕和玉纤阿这对夫妻,让她痛恨十分。只恨自己当日被这两人欺瞒,没有早早发现这二人的狼子野心……而今,一切已无法挽回。   ——   洛邑之战第四日,天下了大雨。   燕军攻入了王宫,占据了这里。战斗进入了尾声,卫王后一方势力被团团包围扣住,被卫王后囚禁在大殿中整整四日的大臣们,奄奄一息快要饿死时,被救了出去。一时间,不管哪方势力,暂时都感激范翕十分。   四天时间,范翕和玉纤阿都不停歇。   范翕和自己的军队一起杀在前线,玉纤阿在后观战,帮他解决后备问题。二人身在王宫,和宫外势力里应外合,共同对战王后一方。   第四日,战争结束。   王宫大门打开。   洛邑城中无辜的百姓们才敢悄悄将门打开一条缝,看士兵们拖着街巷中血淋淋的尸体,将人拖走。   范翕衣袍上沾着血,他一手提剑,一手牵着玉纤阿。宫门大开之时,他强行拉着玉纤阿,终走出了王宫大门。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浇刷着地上的血迹。   范翕和玉纤阿立在宫门口,见大批军队立在宫外,赫然从远方而来。为首的,是范启这位前周太子,还包括几个玉纤阿不认识的人。看到看那几人有意无意地跟随着范启,又隔着雨幕,看到那几人和范启相似的面孔,玉纤阿若有所觉,知道这几位,恐怕是那夜被一起救出的前周公子们。   公子们和前周太子一起为战,用范翕的兵马,打赢了这场战。   宫门前,双方人马汇合。   范翕面无表情地站在王宫大门下,看着自己的兄长领军走近。玉纤阿和他并肩,略有些紧张。玉纤阿不自觉地看眼旁边的吕归,让他提防——   恐对方不服,恐对方生变。   然隔着三舍,范启停下了步子,身后的年轻公子们、大批军队们,全都停下了。范启与宫城门下的范翕对望。   范启忽然抬起大袖拱手,长袖纵横,他俯身而拜:“臣范启,恭迎天子登位——”   范启这般一拜,身后只停了一刻,跟着他的前周公子们也俱拱起了手,向下俯身而来:“臣恭迎天子登位——”   身后的所有将士,刀枪捣地,在大雨中高呼:“恭迎天子登位——”   “恭迎天子登位——”   雨水滂沱,不及人声之壮烈。   范翕向前一步,范启抬目看他。范翕面容苍白,用一种悲伤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兄长。而范启抬目,对他温和一笑,做了个口型——   “登位吧。”   这天子位,合该是范翕的。   范启不与他抢。   范启不争,其他公子更没资格争。范启亲自带弟弟们来投,带众人齐拜天子,恭新天子登位,恭世间终拨乱反正——这天下,依然是周王朝。   依然是范姓。   ——   范翕登天子位。   接下来一月时间,南方战争结束,楚宁晰重得了楚国,南方需要新天子重新划分势力。北方的战争还没有结束,但都是内乱,范翕打算慢慢处理。前周王朝倒下,很大一个原因是,诸侯各国对天子的归属感不强,人人都想逐鹿中原,想要更大的权利。范翕打算重新加强中央和四方的这种联系——   周天子的权威,不容违抗。   同时,洛邑中,也在处理前卫王朝中的王室血脉、齐国血脉的问题。   范翕终如愿以偿报了仇,刚登天子位,他不忙着其他,整日先待在牢狱中,审问当年丹凤台一事有多少人参与。审出来一人,就杀一人。审出来一对,就杀一双。   他杀红了眼,暴虐十分。   玉纤阿起初没管,她知道范翕需要发泄,不让范翕解决丹凤台事变压在他心口多年的遗留问题,他就始终不能安心。然等到范启来求见玉纤阿,说人已经杀得差不多了,天子却仍没有停手的意思,再杀下去,整个齐国、卫国的王室都要被杀光了。   范启道:“我知七弟心中仇恨,然当年卫天子登位时,尚不曾大开杀戒,七弟这般开杀戒,恐遭天下人置喙。既然做了天子,就不该一意孤行,也不该如卫天子那般,整日浸在内斗中。兵道已经结束,七弟该行王道了。”   玉纤阿看向范启,问:“大哥为何自己不与他说?”   范启笑了笑:“我已打算和你嫂嫂离开洛邑。我二人的孩子好多年没见,我们有些想念。洛邑这些旧事,我已不打算掺和了。多年未和七弟相见,观他性情已和以往不同,且我二人身份更是天差地别。我怎能向天子提建议呢?这些事,还是你说比较好。”   玉纤阿沉默一下,对范翕微微一笑,欠身行了一礼。   她没多说,心中却叹范启之胸襟。   若非范启最先投靠,还不知道那些公子不服气的人有多少;而范启分寸捏得极好,他既然尊了范翕为天子,就不打算摆出兄长的架子,教训范翕。为了避嫌,范启直接打算离开洛邑,和祝吟二人远离政治斗争。范启自小就接受王道教育,他对其中道理比任何人都清楚。   范启若想永远是范翕最敬重的兄长,他就不该留下。   送走了范启,玉纤阿又召来梓竹,问清楚范翕一夜未归,还在牢狱中。   玉纤阿头痛了一下,觉得范翕杀性太重了。确实不能让他继续杀下去了,该将他叫回来才是。   ——   如是,玉纤阿梳洗一番,去了天牢。   因尚未审问完,天牢中关满了前齐卫二国的王室。玉纤阿进了牢狱,梓竹掌灯在前引路。阴沉沉的甬道中,将将出现一道光,两边牢狱中关着的所有人,都冲来了围栏出向外伸手求饶。   “我是无辜的,放我出去!”   “我不知道丹凤台发生了什么,我真的不知道啊!”   “陛下,陛下!妾身只是卫天子不受宠的妃子而已,妾身什么都不知道啊!”   鬼哭狼嚎,人生百态。   玉纤阿被两边的声音吓了一跳,她抿抿唇,心想范翕这是造了多少杀孽,才把人吓成这样。她一路听着两边的求饶声往牢狱深处走,梓竹都被哭叫声吓得手抖,但梓竹回头,见玉纤阿面容竟平静了下去,不得不佩服玉纤阿之冷静。   听惯了这种求饶的声音,走到一处牢狱,骤然没听到里面的呼救声,玉纤阿还奇怪了一下。她侧头看去,微怔了一下,看到里面关着的人,是姜湛。隔着铁栏,二人对望,彼此无言。   玉纤阿有些失神时,右侧的牢狱传来一道女声尖锐的怒吼声:“贱人!”   玉纤阿微笑。   这个“贱人”称呼不常有,但这个趾高气扬满是怒气的声音,她却听得很习惯。   玉纤阿向右方牢狱走近,借着梓竹所提的灯笼火光,看到了这个牢里关着的人,果然是于幸兰。于幸兰蓬头垢面,不如昔日那般娇贵。她仇恨的眼睛盯着玉纤阿,手拍铁栏,怒道:“你是不是很高兴?抢走了我的男人,还将我关在这里?你是不是很得意?”   玉纤阿含笑:“女郎要是非要这么和我说话的话,那我就不奉陪了。”   她抬步就要走。   于幸兰怒道:“我知道了,你和范翕是报复我!”   玉纤阿回头,笑问:“报复你什么?”   她作无辜状:“你不是说我抢了你的男人,那我是胜利者啊,我还报复你什么?要报复,也是你来报复我吧?”   于幸兰被噎得无话可说。玉纤阿伶牙俐齿,她领教了已不是第一次,却仍然每次都中计。   说报复,自然是于幸兰心知肚明自己昔日是怎么对这两人的……在范翕眼中,恐怕她一直是在逼迫他,一直对他非打即骂;而在玉纤阿眼中,恐怕她当年非不肯退亲,还让玉纤阿和范翕饱受三年相思之苦……任何人,都会报复的吧?   玉纤阿看于幸兰无话可说,她才莞尔,移开了目光,漫不经心道:“谁有空报复你呀。”   玉纤阿慢悠悠:“人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夫君与你敌对的,是国仇家恨,你们的私人恩怨,在他国仇家恨前,算得了什么。我与你之间,更没什么仇了。飞卿喜爱我,不是你的错,却也不是我的错,你不必将仇恨转到我身上,你该去恨他移情别恋才是。”   “人生际遇不同,昔日我弱你强,今日我强你弱,不过是各自挣出来的罢了。谈什么报复,谁有空记仇呢。”   于幸兰目中噙火,她最厌玉纤阿这般不将她放在眼中。玉纤阿从来不将她放在眼中,以前她们为敌的时候,玉纤阿就不多和自己说话,现在玉纤阿还是这样,还是不和她多说话!她在玉纤阿眼中,就这般不重要么!   前方黑暗中传来脚步声。   范翕从黑甬道中步出,向玉纤阿迎来。他声音微乱,又有些慌张:“玉儿!”   玉纤阿看去,她还没反应过来,自己的手就被从黑暗中步出的青年握住了。范翕紧张地握住她的手,将她上下打量一番,问:“听说你来了……你、你来寻我何事?”   玉纤阿婉婉道:“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只是这人已经杀够了,你该停一停了。”   范翕目中阴鸷微起。   却与玉纤阿美目一对,他倏地一下收了自己那戾气满满的眼神,虚假又温柔地握着她的手,深情款款:“好。你说什么就什么,我听你的。”   他带着玉纤阿一起向里走。   左边牢狱,姜湛安静望着。右边牢狱,于幸兰含泪望着。   这对表兄妹再对视一眼,又心照不宣地移开目光,彼此瞧不起对方的不上道——姜湛觉得于幸兰不可理喻,于幸兰觉得姜湛眼瞎,竟然喜欢玉纤阿。   ——   齐卫二国剩下的人,被关的关,贬的贬,遣的遣,尽数处理完毕。   新天子登位,手中最重要的两件事,一是出兵平定镇压北方诸侯国之乱,二是广告天下百姓,开始普查人口,统计农事,开始将百姓的生活放入规划中。天下百姓皆有些稀奇,难得一次在新天子登位后,天子的政策居然和他们有了些关系,不再是上面打上面的,百姓过百姓的。   又听说新天子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美男。   且多病。   民间百姓向来对上面人的生活充满了好奇,新天子是美男的设定,简直太满足他们的八卦欲。一时间,范翕还没做什么,天下就传遍了百姓们编造的关于天子的各类野史。自古美男配美人,天子的风流韵事被无数编排中,终传到了上流贵族圈中。   一喜欢听这些民野传奇故事的贵族郎君才听了个开头,听说天子被一乡间美人迷得神魂颠倒时,这个郎君一口茶就喷了出来。这个贵族郎君被呛得受不了,连连皱眉:“搞什么?我朝是有王后的!王后才是世间难得美人,这些百姓瞎传什么?”   把外面八卦一板一眼讲给自家郎君的仆从便奇怪道:“咦,我们有王后么?没有听说啊。”   这个贵族郎君一怔,愣住了——他上个月随自己父亲入宫参宴,确实见到了那和新天子平起平坐的美人。那女郎之美,是他生平仅见,他自然第一时间就将此女认为王后。毕竟只有王后,才能与天子并肩而立。   但是被仆从这么一说,这个郎君才嘀咕着想起,是啊,好像天子从来没有册封王后来着?   他一震:难道新王朝,确实如那些百姓所编,是没有王后的?!   ——   玉纤阿自然是范翕的妻子,但范翕登天子位后,也确实没有封她为王后。   玉纤阿虽觉得有些奇怪,但她有更紧要的事忙着。她忙着遍访世间名医,求来宫中为范翕看病。王后封不封的,她暂时没那么关心。   然她不关心,成家和其他大臣们,却非常关心。成容风和成宜嘉几次进宫,提点玉纤阿,问为何她还不是王后。就连重新回到洛邑居住的湖阳夫人,在进宫时,都忍不住好奇玉纤阿是不是和范翕吵架了,不然范翕为何不封她为后。   湖阳夫人道:“范飞卿……他莫不是另有心思?”   玉纤阿含笑:“我恐他真的另有心思,但这心思恐怕和母亲想的不是一样。母亲莫担心,他定有他的思量。再说,如今宫中,虽然我不是王后,但是我确实掌的是王后才会掌的权啊。”   湖阳夫人半信半疑。   她又盯着玉纤阿美丽的面孔,为女儿忧道:“明年开了春,恐后宫就不能闲置了……”   玉纤阿淡淡道:“飞卿身体不好,恐力不从心,无法设三宫六院。我还在到处召名医呢,就是为了给飞卿看身体。难道大臣们都不知道么?若是大臣们不知道,成家便应该让大家知道啊。”   湖阳夫人:“……”   她打量女儿半天,忽然一笑,看出了女儿的伶俐霸道。她叹道:“罢了,随你们折腾吧。你总是吃不了亏的。”   玉纤阿噙笑,送母亲出宫。   但她编排自己夫君体弱,不能御女,到底有些心虚。不过玉纤阿转念一想,范翕确实整日东病西病的,她也不算错,便重新理直气壮起来。   下午午睡,玉纤阿躺在榻上小憩时,模模糊糊的,感觉到一道目光凝视着她。   她睁开了眼,帘帐飞扬,看到了范翕坐在帐外,正幽幽地盯着她看。   隔着帘子,范翕幽声:“好大的胆子,你到处跟人说我身体不好?”   玉纤阿慢慢坐起来,向后靠。她瞥他:“看来你在我宫里又安排了不少人手,偷听我说话啊。我要问你一句,偷听得可还方便?”   范翕面色不变。   他自来如此,何必掩饰。   范翕微微掀开帘子,玉纤阿的美貌才看的真切一些。他蹙着眉,抱怨道:“偷听有什么意思?你亲口说才是正理。”   玉纤阿听出他话里有话,便看他:“何意?”   范翕垂下眼。   他似有些犹豫,却还是坚定地说了下去:“我想知道,我不在洛邑的半年,你和卫天子是如何相处的。”   玉纤阿一下子扶额——来了,又来了!   他又来打听她和其他男人是如何相处的,可曾过分一点。这种私密的东西跟别人打听得不清楚,范翕直接来找她自己打听。他聪慧十分,只听她说,梳理她话中顺序,便能判断出她有没有负他。   范翕心中生怯,语气迟疑,然态度分明不改。他揉着玉纤阿的手,小声:“你别怪我这样。我只有弄清楚了,才能安心。”   玉纤阿白他一眼,便把那半年自己和卫天子的几次打交道和盘托出。范翕心中虽信她,但知道了前后始末,他确实才能放心。到玉纤阿讲完,他睫毛轻扬,脸上冷淡的神色退了些。他抬头,甚至对玉纤阿笑了一下。   可见心中快活。   却遭玉纤阿白眼。   范翕柔柔地倾身过来,搂她肩膀,哄她说话,又漫无天际地许下很多诺言逗玉纤阿开心。虽然玉纤阿从来不信他信口就来的承诺,但范翕又偏偏最喜欢拉着她许诺。   眼见他都要承诺到百年后子孙一辈的事情上去了,玉纤阿打断他的畅想:“公子,能不能实际一点?你许诺给我重孙女什么样的出嫁规格,你确定我到时候能有看到的一日?”   范翕的畅想被她打断,颇有些意犹未尽。他盯着她叹口气,将自己的想象收回来,有点怨她的不解风情。   范翕道:“那我们就来说点儿实际的。”   玉纤阿看他神色冷了下去,她心中一动,想起所有人偷偷摸摸跟自己打听的封后一事,以为范翕要说这个。   谁知范翕说:“我想跟你说下姜女的婚嫁问题。”   玉纤阿一怔,看向他。   范翕道:“姜女既是卫天子的宠妃,即使现在不是了,但到底身份有些问题。我不可能放这样的人离开我身边,我怕有人会利用姜女的身份来与我作对。且姜女这样的美貌,离开了我们,你当真觉得有人能护住她?不如让她留下。”   玉纤阿颔首,示意他继续。   范翕飞快地看了玉纤阿一眼,怕玉纤阿拒绝一般,他快速道:“我打算让姜女嫁成渝。成渝与她本就认识,他二人了解对方,成渝又是我的人,我不怕成渝背叛。成渝跟着我,你也不必怕成渝欺辱了姜女。只有成渝不会计较姜女之前的事,又能保护姜女。”   他以为玉纤阿会拒绝,但是玉纤阿只是沉默了一下,说:“那需要问问她二人意思才是。姜女帮我杀了卫天子,牺牲极大,往后余生,自不该委屈了她。”   范翕目中微微一亮:“那巧了。我已经帮你问过了,他二人都点了头。”   玉纤阿:“……”   她噙笑:“夫君,你来先斩后奏么?”   范翕轻轻拉住她的手,低声弱道:“我错了。”   玉纤阿:“……”   她瞪范翕,道:“你现在认错认得这般快,我都不知该和你说什么了。”   “那就别说了,”范翕搂住她的肩,轻轻在她唇上点了一下,他眼睛盯着虚空,慢慢道,“别离开我就行了。”   ——   半年后,春日到时,范翕要去泰山。朝中大臣齐齐反对,反对天子这般胡来。玉纤阿也不认同,但是范翕却坚持。他才刚请名医看了两日病,名医说他现在的状况,需要慢慢喝着药,慢慢养着,也许几年后精神能彻底恢复,也许十几年后才能好,这都说不定。   是以范翕强硬地非要去泰山,玉纤阿只劝了两句,怕他精神激动起来又病倒,她也没多劝。   于是一干臣子,包括玉纤阿,苦哈哈地跟随王驾,随范翕一起去登泰山。   众臣子初时不解范翕为何非要去泰山,但中途上范翕大约解释了,臣子们才不反对了。玉纤阿则本就拒绝态度不强烈,是以一直到了泰山脚下,玉纤阿才从范翕那里知道,他要来泰山,是因为——他要在泰山封后。   范翕在马车中与玉纤阿说起时,玉纤阿怔愕,傻傻看他。   她知道范翕一定会封自己做王后的,但是没想到是这个时候。   她一直想做王后。   她以前卑微时,想的都是权势,如今权势唾手可得,只要她点头就是她的……玉纤阿望着范翕俊美的面容,反而失声。   她垂目掩饰自己心中激荡,轻声问:“封后在洛邑也能封,何以要大老远跑来泰山呢?”   范翕淡声:“因为泰山是距离上天最近的高处,我要向上天祷告,唯恐上天不能听到。我这般爱你,我一定要来泰山。”   玉纤阿抬了明目。   范翕再道:“玉儿,我父母已经不在了,你父亲不在,你和你母亲也不亲。这世间,只有你我才是最亲的。接下来,便是上天。只有上天见证我们是如何一路走来的,我要你做我的王后,自然要向上天祷告,我才心安。”   玉纤阿望着他,缓缓的,她倾身靠过去,依偎在他肩头。   她目中若有泪意,心中却颇为安静。   玉纤阿轻声喃喃:“是的,这世间,我只与公子最亲近。你是君上,是王上,是天子,是天下之主……公子翕却是早已过去了。而今,你只是我一人的公子。”   范翕低头,在她额上轻亲了一下。   ——   封后那日,天未亮,玉纤阿就被侍女们拉起梳洗。她有些困顿,迷迷糊糊地一时睁眼一时闭眼,不知道侍女在如何为自己梳妆。   换在以前,她必然全程紧张。然如今水到渠成,她反而没有那般紧张。   到坐马车去泰山,范翕见她困得厉害,干脆不让人叫她,而是抱着她在马车中睡了许久。   所有大臣们等在山脚下,等着王后睡醒,等着天子和王后登山。   玉纤阿混沌中,听到细微的说话声,她睁开眼,便看到范翕的面孔。她睡在范翕怀中,范翕俯身,气息与她交融。她有些赧然,范翕却不计较。他玉冠博衣,今日心情极好,难得的,面上带了许多昔日他做公子翕时才有的温柔笑意。   他低声问玉纤阿:“睡得还好么?”   玉纤阿点头。   马车门打开,外面等候多时的大臣们松口气,内宦长喝,等着王后出马车。范翕先下了车,回身过来挽车内玉纤阿的手。   玉纤阿坐在车中,盯着范翕的面容,她轻声:“我做了梦。”   范翕怔忡。   然后问:“你梦到了什么?”   玉纤阿面上浮起一丝笑,她倾身,步出了马车。她随他一起步出马车,看向浩瀚高邈的泰山之巅,看向群臣正立、看向两列旌旗。玉纤阿随着范翕一起向外走,衣衫被风扬起,春日光影落在她姣好如玉的面容上。   玉纤阿柔声道:“我梦到了最开始见面,我坐在雪地中,你向我伸手。”   范翕看她,半晌,他微笑:“当时你在雪地中坐着仰头看我第一眼,我这一生都栽到了你手中。”   他向她伸出修长的手。   玉纤阿盯着伸到自己面前的手。   她缓缓将手放上去,痴痴道:“当你从马上下来牵我手时,我这一生都在跟着你走了。”   ——   泰山之巅,封后之启。春日间,四野葱郁,大典肃穆。清风拂面,衣袂若飞。范翕和玉纤阿一步步走向山巅,如神仙人物一般,让跟随二人的群臣怔望不住。   听那乐声庄严,将衷情诉之——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