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不抽烟,朕烫头 作者:冰岛三分甜   文案:   祁欢攥着小包袱,领着小太监,撅着小屁股,还没跑出二里地,被走马上任的元辅大人撞个正着。   元辅拿出半指厚的戒尺,神色淡淡:“陛下去哪?”   祁欢沉默两秒,娇羞捂面:“登基在即,朕…朕想出宫烫个头!”   “……”   ———非主流女帝VS最正经元辅   ———古言废,勿考究   ———不喜点叉,勿扰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甜文   主角:祁欢,傅予湛 ┃ 配角:闲杂人等若干 ┃ 其它:sc,1v1,he 第1章   熹平八年四月十二,缠绵病榻半月之久的宣景帝终于临朝听政了。   众朝臣觑见他细腻红润的脸色,暗暗交换了几个眼神:“怎么回事儿?不是说面瘦如柴、将将入土了吗?”   “不知啊……”   宣景帝看在眼里,呵呵冷笑,这帮狼子野心的臣子,都巴巴地盼着他入土呢吧!在寝宫躺的这些天,请求立储的折子就没断过!   立立立!老子去立鬼啊?后宫佳丽没有三千也有八百吧,就没几个争气的!老子壮年登基,这都撒了三十年种了,就结出三个带把的小皇子!前几年出征死了俩,剩下的六岁稚子还是个痴傻的,怎么就没遗传到半点老子的智慧呐!   宣景帝时常站在国子监门外抹泪自怜,老子满腹的智慧竟然没有一个继承者!唯一一个有点治国韬略的……   他眯起不大利索的眼神,落在九卿之列的第四位上,二十来岁的青年身姿挺拔,眉目硬朗,这风流的样子嘛,倒有点老子当年的风范!就是手段太狠辣了,把子民交给他到底不放心呐。   沉吟片刻,他心中已经有了思量,摆摆手,打断了御史台老头洋洋洒洒的疏奏:“龙体有恙,退朝,再议!”   待那明黄衣角隐入后殿,各朝臣才弯下腰杆,拉帮结派地往外走。   当前缓步独行的,正是方才被宣景帝打量半天的大鸿胪邹钰。今年不过二十五的年纪,却是面容沉稳,颇具气势。   邹钰的母亲是宣景帝庶出的妹妹。说起来,宣景帝还是他的亲舅舅,皇位传给他也还勉强是在自家人手里。   故而两位皇子相继战死沙场后,不少官员早早站好了队,投靠了这位前途无量的年轻人。本来嘛,不支持他,难不成支持先皇后留下的小傻子?   脸圆腰粗的礼部侍郎快步走来,乐呵呵地道喜:“陛下着令大人您全权负责衢州事宜,委实看重大人啊!”   邹钰提步下阶,声音平淡:“衢州干旱也不是新鲜事了,棘手得很,这一去一年半载……到时,这座皇城指不定又姓什么了。”   礼部侍郎翕一翕唇,哑口无言。   也对,那衢州是什么地方,贫瘠得连个谷麦都种不出来,既要赈灾又要治理……说是倚重,倒不如是将他支开了……   礼部侍郎福至心灵,后背冷汗涔涔,觉得自己好似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走在两人右后方的靖国公也被一帮人簇拥着:“国公啊,您向来懂得陛下的心思,您说这一回……是何意啊?”   “就是说啊!这个节骨眼把邹大人调离汴京,你说万一……这这这、不是给人可乘之机嘛!”   靖国公捻捻胡子,一脸高深莫测:“谁说储君只能是那一位了?”   “啊?”大伙面面相觑,抖着嘴唇,“不会……真是三皇子吧!”那可是个傻子啊!翰林院张政眼前一黑就要晕过去,完了完了!我泱泱恭国就要亡在这个小傻子手里了!   靖国公嘿嘿一笑:“说笑而已,诸位不要当真。”   “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   大太监常安观察着宣景帝的神色,问道:“陛下可是要宣哪位娘娘侍候着?”   宣景帝面色深沉地在偏殿站了一会儿,转头问他:“朕的先皇后住在哪个殿来着?”   “……回陛下,是承光殿。”   宣景帝一拍大腿:“行,去承光殿瞧瞧朕的傻儿子吧!”   常安正要摆驾,被宣景帝挥手制止了。一个傻子,还能整冠束发在殿门口等着不成?   于是大腹便便的宣景帝就带着常安和两个小太监走到了承光殿。   平时坐坐步撵嗖的一下就到了,自己走了才知道,老子的宫殿真他妈大啊!宣景帝看着顶上金光闪闪的“承光殿”三个字,扶着红漆圆柱咻咻喘气。   还没靠近殿门,就听见里头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声音含糊不清地,也不知是在喊谁。   放轻脚步走近,只见祁瑞披散着头发在软榻上打滚撒泼,哭得好不可怜。   边上一群小宫女急得不得了,好声好气劝着:“殿下,您别哭坏身子了。公主待会儿就过来了……”   祁瑞不依不饶,就是哭。   常安尴尬地扯了扯嘴角:“陛下,你看这……”   宣景帝拧着眉头摆摆手,两人轻手轻脚又出了承光殿。他这才长舒一口气,好家伙,哭得他脑仁都疼了。   “他们方才说的公主是谁啊?老三看起来很离不得她?”   “回陛下,说的应当是长乐公主。”见宣景帝还是一脸迷茫,常安继续解释,“长乐公主的生母是甄妃,去得早,就被抱到了先皇后那儿养着,同瑞王殿下最是亲厚。”   宣景帝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心里却想着这个甄妃又是哪个。   这事其实也怪不了他,后宫女人多如星辰浩瀚,哪能一个个记住。皇后难产仙逝后,只留下一个先天痴傻的儿子,他怕触景生情,承光殿都不大来了,只隐约记得有那么个女儿。   宣景帝一边沉思一边在承光殿后头等步辇,行到一处亭子外,远远就听到了姑娘家的笑声。   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穿着明艳艳的红裙在一株广兰玉下跳皮筋,发髻松散跳脱,却难掩清丽的容貌。   宣景帝先是以为哪个美人在此地埋伏偶遇他,猥琐地往那丛矮灌木靠了两分。待看清小姑娘的正脸,不由一乐,这小丫头,长得真像老子啊!   转头看一眼常安,后者立马会意,低声提醒:“陛下,这就是长乐公主。”   宣景帝俊眉一挑,目光颇有几分意味深长。   祁欢身子骨不大好,跳了几下就觉得胸口闷得慌,被搀着坐到了凉亭里。   贴身宫女良言立刻围上来帮她捶肩揉腿。   祁欢闭着眼睛享受了会儿,低声问贴身宫女良言:“听说陛下今儿个上朝去了?”   良言点点头,附过去耳语:“听说身体康健着呢。”   闻言,祁欢暗自舒了一口气,纤细白皙的手指轻轻在石桌上扣了两下,说:“太医院周礼那边,再去请请,我有事儿寻他。”   “是。”   祁欢吹吹手边热茶,还来不及下口,就有小宫女慌慌张张跑了过来:“公主,皇子殿下醒来没见着您,正哭闹呢!”   刚拿起的茶盏幽幽又落回桌面,真是一刻都不得闲。   祁欢叹一口气:“走吧。”   朝堂内外都乱成一锅粥了,也就这位祖宗还懵懂依旧。不知道新帝登基会怎么处理他们俩……   但愿宣景帝多活几年吧。   ……   五日后,距离皇位仅一步之遥的邹钰整装待发,在皇城外拜别百官,在五百扈卫的簇拥下打马离开了汴京。   一时间,大臣们都陷入彷徨无措的状态。   宣景帝站在五丈高的城墙上眯眼目送邹钰的队伍远远消失在视野里,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通透了几分。   常安连忙上前扶住他,就见早春和煦的晨光里,宣景帝硬是出了一身的虚汗。   他摆摆手,看着头顶蔚蓝晴空,哑声道:“把长乐给朕找来。”   ——   祁欢一头雾水地赶到养心殿时,宣景帝已经吐了好几次血了,靠在龙床上艰难地喘息。   太医院三位顶梁柱一字排开站在床头,一个扎针,一个疏通穴道,余下的一个抱着宣景帝的大腿涕泗横流。   好不容易抢救回来,宣景帝睁眼第一件事就是把腿边那个一脚踹开,粗气骂道:“出息!留着出殡那天哭!”   此言一出,殿里所有人都不吱声了,面面相觑。   祁欢也是一惊,前两天不是还活蹦乱跳吗?怎么这就不行了?她偷偷扯了扯院判周礼的衣袖,挤眉弄眼:怎么回事儿?   周礼垂眸,无奈地摇了摇头。   祁欢一抿唇,在大腿上狠狠拧了一把,一双星眸立马笼上了一层雾气,噗通一声扑倒在病榻边:“父王!您别丢下女儿啊!”   这毫无预兆的一嗓子如同平地一声雷,惊得众人齐齐抖了两抖。   宣景帝扯扯嘴角:“……”他怎么依稀看到了自己登基之前的无耻样呢。   “行了,嚎什么!”他挣扎着要爬起来,祁欢眼快,连忙抽出一个明黄软枕垫在他身后,恭恭谨谨立在一旁。   宣景帝一口气喘了老久,原本打好的长篇大论也说不出来了,直截了当道:“朕欲传位与你。”   祁欢:“……”   宣景帝见她不言不语,双目一瞪:“怎么,还不愿意?要朕求着你登基?”   祁欢结结巴巴道:“父王,刚、刚才耳背了,您再说一遍?”   虽然祁国不是没有女帝的先例,可是……她一个养在深宫里的小丫头片子,宫斗勉强凑活,要掺和政斗,那实在是草包一个,分分钟要亡国的呀!   宣景帝:“你务必给朕把这皇位坐稳了!”又喘了半天,他瞥着祁欢一脸惊惶的神色,冷哼了两声:“不做皇帝也行,等邹钰闻风赶回来登了基,第一件事就是斩了你和老三!”   祁欢白着脸,却明白这是实情,毕竟从血缘亲疏来看,邹钰登基,她和祁瑞是最大的隐患。   宣景帝看到她和自己肖似的五官,忽然就想起了那个艳惊后宫的甄妃,到底是有过几年恩宠的。   宣景帝脸色放缓,握着她的手:“朕已经为你挑选了可靠的辅政之臣,君王之道他会慢慢教你……恭国和朕的老三,就交给你了!”   祁欢在榻边跪下,半晌郑重应下。   “好好好……”宣景帝眼角滑下一滴清泪,眼皮缓缓耷下来。   “陛下!”   常安痛声低呼,宣景帝已经歪在榻上没有了气息。大殿内噗通跪倒了一片人,哀声一片。   祁欢跪在床脚,手里还握着他温热的大掌,有些怔忪。   紧接着,常安从龙案上取了个匣子,展开遗诏念道:“……今朕大限之日已至,奈何子嗣单薄,遂效仿乾宗女帝传位于十二女长乐……起复元辅,望善导之……”   正在酝酿眼泪的祁欢一愣,艰难问道:“谁……起复元辅?”   常安拿着拂尘笑了笑:“既是起复,自然是前元辅——傅予湛傅大人了。”   祁国有史以来第二位女帝一头栽在先帝床前,趴在先帝遗体上嚎啕大哭,史官握笔留评:其孝可表。   ……   熹平八年四月十七,先帝崩于养心殿,留下两道遗诏炸开了本就蠢蠢欲动的宫廷。   第一道:传位于不满十九岁的长乐公主。   第二道:罢黜四年的前元辅大人,要回朝了。 第2章   祁欢在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安安稳稳活到了十九岁,除了爹不疼娘早死,没碰到过什么大挫折。   生平唯一一个大跟头,就是栽在傅予湛手里头。   说起这个傅予湛,人生头二十年就可以洋洋洒洒可以写上十来张纸。他本是布衣出身,生来早慧,五岁作诗七岁写赋,十三岁状元及第小登科。之后更是扶摇直上,只花了四年成了恭国史上最年轻的元辅,堪称传奇。   不过这位传奇的人生在二十岁这年骤然改变。   问题就出在他那张祸国殃民的脸上。   彼时宣景帝最疼爱的女儿丰宁还没有远嫁,不知怎么地看上了傅予湛,寻死觅活要嫁给他。依照宣景帝的强盗作风,自然是大手一挥下旨赐婚了。   结果,这位传奇为他的奇幻人生画上了一个堪称完美的休止符——他拒婚了!任凭宣景帝威逼利诱,他索性官袍一脱要罢官,实乃威武不能屈的典范!   最后宣景帝恼羞成怒,随便寻了个由头将他罢免,贬出了汴京。   四年过去,这位孤高傲岸的元辅大人早就成了天山雪莲一般的存在,就差羽化飞升了。   小太监常魏插嘴道:“那公主您是怎么和他结仇的?”   祁欢托腮叹一口气:“本公主有幸,曾经在这位元辅大人门下读过两月书。”   常魏瞪大眼,更是疑惑了。   祁欢捶胸顿足:“他两个月打断了六根戒尺!紫檀木做的戒尺啊!”   直到今天她还记得那一指厚的木尺打下来时候的疾劲风声!   “啊——”常魏下意识去摸屁股。   这位阔别汴京多年的元辅大人还没回京,就在祁欢不遗余力的抹黑下成了个暴虐扭曲的酷吏。   ……   先帝甍逝,依礼要由储君守灵三日,暂停朝政。可是到了祁欢这,三日生生变成了七日。   她捧着酸痛的膝盖蜷在棺椁前,指着常安:“你说!是不是傅予湛派你来折磨我的!”   宣景帝去的当夜就传出首辅入宫暂居暖阁的消息,整整三天过去,她愣是没见到一面!   好家伙!这还不是帝师呢就敢给她下绊子了!祁欢撸起袖子颤颤巍巍就要起来和他单挑去,被常魏良言合抱住,死死劝诫,什么殿下三思啊,什么不和小人一般见识啊云云。   祁欢本来就是做做样子,顺坡就下来了,只一双杏眸冷冷睨着常安。   常安抹一把汗,低声附过去说了一通。   祁欢瞪大眼睛,然后是一副吞了苍蝇的表情。   感情傅予湛还没进宫呐!不过怕先帝去得突然,宫里只有她一人镇不住场子,这才唱了一出空城计摄敌。   祁欢两手一摊,仰面倒在蒲团上:“你早说啊!累死我了!”   常安抽抽嘴角:“傅大人递来消息,不日就能入宫觐见。殿下您……”   祁欢嗖地一声把刚蹬掉的鞋穿回去,笔挺笔挺地跪好,还像模像样地抽噎了两声。   常魏常安等人:“……”   祁欢大约也是觉得自己太怂了,清清嗓子,对常安道:“你把暖阁好好拾掇了,到时候去宫门口迎一迎傅予湛,就说本宫悲伤过度不想见客,让他自己歇着,登基大典前再来见我。”   “是。”   四月的深夜还有点冷,凉气从窗柩缝隙里透进来,吹在祁欢皙白的后颈,就跟有人在后面吹气似的邪气。   她狠狠一个哆嗦,从瞌睡里醒了过来,看一眼殿中漏刻,已经接近亥时了。身后边常魏和良言歪歪扭扭靠在桌边,睡得昏天暗地。   祁欢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外头静悄悄的,也没听见暖阁那边有什么动静。   她转着脖子从地上爬起来,软着腿走到棺椁边,踮脚往里边看了一眼。   虽然太医院用药抑制了尸身腐烂,可宣景帝那一张布满褶皱的脸已经透出了青灰的颜色,在夜半深更猛地一瞧真是吓人得很。   祁欢咽了口口水,伸手在宣景帝手臂内侧摸了半天,抽出一个包袱来,低声喃喃:“要是您老拿出当年宠丰宁那股劲的一半来对我,这烫人的皇位我没准就坐了……放心,我会把祁瑞养好,让他给你老祁家传宗接代,没准二十年后还能玩个复辟什么的……”   原本,祁欢对于宣景帝传召傅予湛回京辅政的作为很是费解,他就不怕傅予湛怀恨在心伺机报复吗?   跪了小半天突然就想明白了——靠!他腿一蹬眼一闭下去见□□了,留在这被报复的人是她啊!   祁欢自认为没有舍身为国的烈士情怀,当然要趁早溜了。   她一脚踹醒一个,领着常魏和良言偷偷摸摸绕过御林军往皇宫偏门走。   常魏一路哆嗦着:“殿、殿下,这可是死罪啊!”   祁欢照着他脑袋来了一下,露出防身的短匕:“要么跟本宫走,要么就地处决,你选一个!”   “呜呜呜呜……”   三人换了装埋头低调地走到神武门,果然被御林军拦下。   良言取出早就准备好的腰牌,凑到那小哥耳边:“殿下嘴馋,奴婢们奉旨出宫采买些民间吃食,这不是先帝初崩,这种事不好声张……”   侍卫狐疑地看了他们一眼,又盘问了几句,还是放他们出去了。心里还想着皇帝陛下也真是老糊涂了,居然挑了这么个吃货继位,国之不幸啊!   祁欢和良言对视一眼,唇角一勾,比想象中要顺利许多啊!啧啧,宫里的御林军太弱了。   两人踏着小碎步拖着常魏出了宫门,清凉的晚风拂面,吐纳间都是自由的味道。   夜幕四合,身后零零星星的宫灯渐行渐远,连同那片四方天地被抛在脑后。   祁欢按着雀跃的心口,恨不得仰天长笑两声。等过两天傅予湛回来,看到人去楼空的养心殿,看他去哪里生个储君出来!对了,祁瑞也要趁早偷出去,不能让他受傅小人的摧残……   祁欢抱着怀里细软兀自意淫着,走出一截才意识到身边两人骤然停下的脚步,皱眉:“怎么了?”   常魏和良言扑通一声坐在地上,伸出一根指头,哭丧似的说:“完了……”   祁欢心里一咯噔,回头看去,一辆青木马车踏着汉白玉宫道辘辘行来,朴素的车厢与这个皇宫格格不入。   不过须臾,马车哒哒停在三人十步开外。驾马的小厮利落地跳下车,垂头恭恭敬敬掀开了帘子。   祁欢的心都吊在了嗓子眼上。   昏暗的天色中,一抹黑影缓缓从马车上下来,身姿挺拔,长身玉立,衬得远处点点灯火璀璨非常。   四目相对,祁欢蹭地一声护住凤臀连连后退,颤着声音喊了一句:“傅傅傅老师……”   傅予湛没作声,只淡淡地盯着她看,直把祁欢看得心肝胆颤,这才不紧不慢上前两步,躬身行了一礼:“殿下万安。” 第3章   祁欢坐在马车上,黑漆漆的眼珠左右转转,时不时落在对面那人身上。   可是傅予湛愣是不动如山,拿着本诗集细细看着,安静的一方空间内只有纸张翻动的声音。   毫无悬念地,祁欢最先沉不住气出声:“学生特地出来迎接老师尊驾,呵呵。”   他头也不抬,不痛不痒地说了句“是么”,就没有下文了。   祁欢小心打量着他的脸色,好像没有秋后算账的意思。她轻轻舒了口气,这才定下心来细细打量他。   四年过去,他的眉眼竟没有多大变化,鼻梁高挺,凤眼幽深。   倘若真要找出一点不用来,恐怕就是华服玉冠换成了简单的月白布衣,倒更显得他眉目清冷。当年仅有的那么点少年意气也消弭了。   许是她的打量太过明目张胆,傅予湛放下手中书卷看了过去,无声询问。   祁欢此人就是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疼,嘴角一弯,笑眯眯道:“一别四年,老师好似不复当年俊朗了。”   这是说他老了?   傅予湛扫过她唇角恶意的笑,暗道果然还是少年心性。   又想她一介女子龙袍加身,帝王之路更是艰辛。   心里想了许多,面上却是不显,平平道:“□□凡胎自然如此。”   拳头打在棉花上,一点意思都没有。祁欢撇撇嘴不说话了。   马车一路驶到养心殿,祁欢掀开帘子看了一眼,恨不得立刻跳下车去。又怕他以此挑错,只好耐着性子回身行了一礼,道:“学生回去继续守灵了,老师舟车劳顿,早些休息。”   刚弯身起来,格子门咔哒一声关上。   祁欢:“……”   傅予湛修长的手指在车壁上不紧不慢地扣了两下,淡淡道:“殿下,登基在即,您要学的还有很多。”   卧槽!要黑化了!   “老师的意思是……”   “先将登基流程熟背下来。”说着敲了敲车板,直接做了决定:“去御书房。”   祁欢一屁股坐回来,欲哭无泪。   ——   背书难,难于上青天。   祁欢从小就对自己的资质有清醒深刻的认识。偏偏见证了她血泪读书史的傅予湛没有这等觉悟。   四天,整整四天,祁欢的小脑袋里完全被那些天曰乎地曰乎的东西搅满了,苦不堪言!   “是么?”   祁欢噙着泪点头。   “敢问殿下,进太庙时应当走主道还是偏阶?”   祁欢:“……”   老子飞进去行不行哦!   傅予湛没说话,从袖子里抽出一把一指厚的木尺,默不作声搭在桌边。   祁欢面色一肃,正襟:“本宫再背背!再背背……”   书房外头常魏和良言对视一眼,公主吩咐要在她生不如死的时候进去解救她,现在应该差不多了吧。   良言点点头,绝对到了!她都瞧见公主暗搓搓藏在袖中的剪子了……   常魏长吸一口气,踩着小碎步进去,恭声道:“殿下,傅大人,该用晚膳了。”   祁欢热泪盈眶地握住拳头:“快上快上!没看我……我们傅大人都饿了吗!”   傅予湛扫一眼房内漏刻,虽然早了点,倒也差不多了,遂点点头,吩咐常魏摆盘上菜。   这一顿,祁欢把毕生所学的礼节通通用上,细嚼慢咽,硬是吃了一个多时辰,直到肚子实在塞不下了,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玉箸:“老师,咱们继续吧。”   傅予湛早就用完了,见她用罢才慢慢起身,却没有走到桌案前。   祁欢眨眨眼,不明所以。   然后就听到傅予湛轻飘飘的一句话:“明日登基时微臣会在旁指点,相关礼节殿下留个印象即可。今夜请早些休息。”   “……”   祁欢一双手颤啊颤地,一脸气急攻心的模样。她这两天头悬梁锥刺骨地都是为了什么?啊?为了什么!   傅予湛神色如常:“皇家礼节甚多,殿下此时背了,对往后拜天祭祖也大有裨益。”   祁欢一双手抖得更厉害了。   良言急忙跑到她旁边:“公主,奴婢送您回寝殿。”   她力气大,看似虚揽着,实则牢牢按住了祁欢欲动的小身板。   傅予湛恍若未察,恭恭敬敬行了礼,施施然往暖阁去了。   等他颀长身姿消失在殿外,良言才松手。祁欢立马拍案而起,撸起袖子露出那把剪刀:“妈的!老子忍他不是一两年了!今天同归于尽吧!”   良言:“……殿下,您忘了这剪子是磨钝了的啊?”连块碎花布都剪不开,还同归于尽呢!   皇后刚去那年,宣景帝浑浑噩噩的不管事,祁欢一下子没了靠山,哪里的奴才都能来怠慢着。她和祁瑞过得比浣衣局的小奴才都不如。   后来祁欢觉着不能再忍了,做了这么把小剪子,直奔宣景帝跟前寻死去了。宣景帝这才想起来后宫还有这么两个嗷嗷待哺的小崽子。   两人的日子又好过起来,但这把剪子一直随身带着,每次看见,祁欢就有了耍横的底气。   这一身的悍匪气都是这么磨出来的。   这会儿祁欢抱着她的宝贝剪子,戚戚然抹了把眼泪。   心酸苦逼怎一个惨字了得。   良言:“奴婢侍候您回宫歇着吧。”   祁欢咬牙:“歇什么歇!刚才吃撑了,扶我去御花园遛弯!”   ““……是。”   登基前夜,小女皇扶着肚子在后花园转了两个时辰。 第4章   翌日晨光未起,暖阁外头就有小太监唤早。   傅予湛支着额起来,望了眼窗外天色,声音微哑:“什么时辰了?”   “回大人,刚过寅时。”   他点点头,掀了被子下榻,自己换了紫袍官服,又去了内室洗漱。   常安备好了登基大典一应文书在外头侯着。   等傅予湛一一过目之后,天边方开始露白。   常安斟酌着开口:“是否应该叫醒殿下了?”   登基大典这种大事,祁欢本来早该起来梳洗准备,不过现在有傅予湛为她打点一应事宜,已经偷得了半晌好眠。   昨晚,那丫头在后花园闹腾了许久,过了子时才见养心殿熄了灯……   傅予湛沉吟片刻,道:“再等等吧。你先去将膳食衣冠再核对一遍。”   “是。”   殿门吱呀一声关上,傅予湛稍稍松懈,靠在椅背上养神。   短短四日教习,不止祁欢累,他也有些疲惫了。脑中忽的想起那日马车上祁欢调侃他老,不由觉得好笑。   只是想起今后这条豺狼四伏的帝师之路,这笑又化作了苦笑。   暗沉沉的宫殿内,明黄的烛火照在他高挺的鼻梁上,投下一片阴翳。   闭目坐了两个钟,常安迟迟没有回来,他眉心一叠,不知那边又出了何事。   正这样想着,常安已经推门进来,脚步匆匆走到跟前,低声道:“大人,殿下那边……不太好。”   果然……   无声叹一口气,傅予湛揉着眉心起身:“我去看看。”   两人穿过步履匆匆忙碌着的宫人往养心殿去,一路跪拜无数。   毕竟今日后,这一位可就是背地里的皇上了。   ……   刚撩起寝宫的珠帘,傅予湛就听见了里头低低的啜泣声,还有宫女紧张的劝慰。   没有理会君臣之别、男女大防,他大步走到床边,就看见祁欢捂着肚子,脸色惨白地在被子里打滚,一张小脸汗涔涔的。   “怎么回事?”   良言噗通跪在地上:“奴婢方才进来伺候公主起身时就这样了!”   “太医呢?”   “常魏已经去传了。”   傅予湛点点头,直接在床边坐下,伸手去探她的额头,倒是不烫的。   “殿下,哪里不舒服?”   祁欢勉强睁眼看了看他,气弱:“头疼……”说着哼哼了两声,委屈巴巴道:“我就说我背不来书,这下好了,把头背坏了……”   傅予湛扫见她紧紧捂着肚子的手,唇角一沉,也不说话,就这么居高临下望着她。   冷冽的气场让祁欢一哆嗦,扁着嘴说:“不是头……是肚子。”说着,揪着被角的手一紧,带了哭腔滚起来:“真的疼!”   小时候给她上课时,装病这招她没少用,最是信手拈来。只是目下唇色惨白的模样也确实不像作伪。   傅予湛缓和了脸色,伸手隔了层锦被覆在她肚子上,沉声吩咐身后的人:“太医呢!去催!”   哗啦啦又跪倒一片。   不消片刻,一身常服的周礼背着药箱急急忙忙跑了进来,一看就是从被窝里给捞出来的。   傅予湛将床边让了出来站在一侧。   周礼取了素帕覆在祁欢的手腕,静神把脉。片刻,他眸光一变,抬头看了傅予湛一眼。   傅予湛会意,带他去了寝宫的小殿内。   祁欢错眼一瞧,一颗心拔凉拔凉的,她这屁股连龙椅的边边都没碰到呢,就要香消玉殒了!当真是命无富贵运啊!   她滚了两下,待腹中绞痛缓过一阵,喘着气和良言道:“去把十五殿下带来……我要见他。”   良言迟疑:“这会儿小殿下必定还睡着,吵醒了可就要哭闹了。”   祁欢捶床板:“他姐姐我都要去了!他闹什么闹!”   良言一听,噗通又跪了下去,眼眶都红了:“殿下莫要胡说……”   这头两人生离死别着,傅予湛在内室不知和周礼说了什么,出来时脸色不大好看,见两人如此这般,只觉得额角轻跳。   祁欢看见他,挣扎着坐起来,泪汪汪地:“老师,我是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你别瞒我,我……”   傅予湛抬手堵住了她的话,神色颇为隐忍道:“你昨夜吃多了,积食。”   “……”   祁欢羽睫上一颗豆大的泪珠悬着,将落未落。   殿内鸦雀无声。   啥?   他说啥?   她痛得要死要活,是……积食?!   祁欢脸色一时黑一时白。   傅予湛难得没有发火,平声和她说话:“你初掌皇权,底下人心浮动,登基大典决不能耽搁,我让周礼给你扎针止疼,你且撑到礼成,明白么?”   祁欢羞愧难当,咬牙说:“不用了,只是……积食而已,我撑得住。”   傅予湛还是不放心,压着周礼给她施针。   ……   龙袍金冠,裙摆迤逦。   祁欢衣饰华贵地走在躬身跪拜的群臣之间,全场肃穆。   依照国训,新帝登基要先入太庙祭拜先祖,而后接受百官朝拜,最后在护国城墙上向子民宣誓。期间礼节冗杂繁复,很是费神。   傅予湛着一身紫袍,寸步不离跟在她身侧,神色恭正看着太庙,余光却时时注意着祁欢略有些虚浮的脚步。   焚香跪拜后,祁欢绷着脸立于太庙之前,沉凝的目光扫过底下恭敬立着的群臣,嗓音清丽:“大梁香火传承百年,望众卿同朕共同治理这绵延疆土!”   下头乌压压跪倒,齐声道:“不负皇恩!”   洪亮的声音在九重宫阙间声声回响,莫名激愤。   傅予湛站在她身边,一并受了这跪拜,不知眼红了多少人。他低声提醒:“等会儿到了城墙上莫要靠前。”   人多眼杂,暗地里免不了会有些刺客埋伏。   祁欢点点头,目光穿越群臣落在远方群山间,低声感叹:“恨绵绵深宫怨女。我这辈子都要被锁在这高墙内了吧。”   傅予湛静了片刻,道:“陛下应当自称为朕。”   “……哦。”   煞风景的老男人!   ……   上了护城墙,果然有两对人马严阵以待,将墙头围得水泄不通。   梁国已经许久没出过女皇了,老百姓齐齐围在城下围观,场面前所未有地壮观。   祁欢在上头勉强做个样子,挥手说了几句话就有些撑不住了,小腹隐隐作痛。   好不容易撑到结束,下城墙的时候两腿一虚,险些在百来级的石阶上滚下去。傅予湛眼疾手快扶住了她,一路半拥半扶地将她塞进宫辇内。 第5章   祁欢这一场积食闹得有些厉害,之后半个多月反反复复,痛苦不堪。本就是巴掌大的脸又消瘦了两圈,却被吓得再不敢多食了。   直到寒食节后,周礼施完最后一次针,长舒一口气:“陛下已经无碍了。”   祁欢热泪盈眶地抓着周礼的手:“爱卿!多亏了有你!”   周礼脸色一红,还来不及说什么,她已经翻脸无情,反手拽过他的衣领:“不许声张出去!懂么!”   “……是。”   祁欢满意了,挥挥手打发他走。   心有余悸地摸摸肚子,谁能想到堂堂嘉元帝,登基第一件事不是肃清朝纲,也不是施行新政,而是歪在龙床上消化肠道……真是丢死个人了!   常魏送了周礼出去,端了盘葡萄剥皮喂她,开解道:“陛下此番病症来势汹汹,说不定掺了些别的病痛呢!”   祁欢顺杆爬下来:“就是,一定是周礼这厮学艺不精,诊断不出来,掰了个积食的借口来糊弄我!”   常魏连连点头:“陛下龙体康健,小小积食哪能虚成这样!”   祁欢这才痛快了,吐出葡萄籽,准备回龙床上再睡个回笼觉——这几日精神不好,傅予湛也没有督促她学习了,真是快活!   在龙榻上滚了两圈,她忽然从被子里探出脑袋问:“之前听你说,周礼这段时日都住在暖阁?”   常魏点点头:“是啊。首辅大人说暖阁离得近,方便照顾陛下,就划了个偏殿给周院判暂住。您有何吩咐?”   说完半天没听见回音,扭头一看,祁欢已经抱着被子睡熟了。   ……   暖阁内。   周礼亲手写了满满一页的纸,小心吹干笔墨:“成了,日常要注意的事项都在上头了,首辅让御膳房和贴身的奴才多看几遍记下就好。”   傅予湛接过来,由上到下仔细看了一遍,点点头,折成三道贴身收在袖袋中。   周礼背起手边的药箱,躬身行了一礼:“如此,下官就告辞了。这段时日多有叨扰了。”   “无碍。”   退到殿门口,周礼搭在门上的手一顿,还是回过头来:“陛下自小身子骨孱弱,是受不住这种毒的,往后半年都要小心调理。你若不是真心要她的命,还是用些温和些的方子。”   无人应答。   周礼笑,也是,下毒哪有嫌毒性过烈的,自是越猛越好。这次祁欢侥幸躲过一劫,下次哪有这好运。   他叹一口气推门出去。   身后傅予湛低头看着手中奏疏,目光沉了沉。   ————   又躺了两天,祁欢终于又活蹦乱跳了。可是没蹦哒两日,就被傅予湛拎进了御书房。   面前整整一摞的奏折。   祁欢沉默两秒,提着裙摆一点一点往后退。   傅予湛拿出那把无所不在的戒尺,啪嗒往桌上一搁,淡淡看过来。   祁欢:“……”   她恨!   蔫了吧唧在桌前坐下,死鱼眼往一小臂高的桌案上扫过,视死如归地抄起一支红朱砂:“来吧。”   不就是一个“已阅”么,谁还不会写似的。   见她这般架势,傅予湛倒没说什么,从案头拿了几本折子递过去。   前边的几份倒是简单,不外乎溜须拍马赞颂新帝的。   祁欢随便扫了两眼,手中狼毫翻飞,潇潇洒洒两个大字。   写完还慢悠悠吹了吹墨水,面有得色地往傅予湛面前甩了甩。   傅予湛平静地接过来,另抽了一本给她。   是御史台上的折子,弹劾的是祝侯爷家的小公子,祝知年。   祁欢噫了一声。   傅予湛眸光撩过来:“陛下认得?”   可不认得嘛。   四年前,两人还曾有过一纸荒唐的婚约。   ……   彼时丰乐公主还没远嫁,正是缠傅予湛最紧的时候,成日往宫外的太傅府去。   奈何郎心似铁,回回碰壁。   祁欢非常不幸地便成了这位公主的泄愤靶子,日子过得异常艰辛。她甚至动过把傅予湛打晕灌药塞进丰乐寝宫的念头。   计划还不及实施,傅予湛就拒婚了。   这个节骨眼上,祝侯爷御前为幼子求娶丰乐。丰乐自然是不愿意的。   中间几番波折,竟是定下了祁欢。   ……   往事一经回首,多少有些不堪深思的细节。   祁欢摸摸脖子,含糊道:“见过几次。”   说罢不再看他,埋头读折子。   一行行,祁欢的眉头紧紧皱起来,气得咬牙切齿。   折子上声泪俱下控诉祝侯爷家的小公子,嚣张跋扈吃喝嫖赌,强抢民女给告进去两次,地牢门锁还没关上,后脚祝侯爷穿着官服就来领人了。   这回更甚,狎玩民女闹出好几条人命来,民众血书不下百人,侯爷轻描淡写就压了下来。   折子最后,御史台大人刚正不阿地抨击这一家腐败的名门望族,强烈请命肃清朝纲。   傅予湛在一旁,轻描淡写问:“陛下觉得,此事应当如何处置?”   祁欢冷哼一声:“祝知年这个小禽兽草菅人命残害妇孺,自然要一命换一命。至于他那个侯爷爹爹也不是个好东西,自以为权势通天,徇私枉法的勾当可是熟练了,我看就该罢了他的官,当众游街。”   听罢,傅予湛只是摇了摇头。   “陛下可知道,祝麟安的爵位是如何得来的?”   祁欢直觉他要说些不爱听的话:“不想知道!”   傅予湛继续:“当年仁和帝执政时,汴京曾爆发一场瘟疫。彼时祝家的当家人还只是翰林院一个小小的学士,兀自请命去往疫病村,凭着祖上留下的一个方子制止了这场天灾。仁和帝感其德行,留了个世袭爵位于祝家。”   祁欢哼了声:“那又如何,陈芝麻烂谷子的功德,难道能用一辈子吗?”   “自然不能。可那祝家得了爵位后青云直上,曾出过两任相爷,三位驸马,早与皇室绑作一体,便到了如今这一代,祝家老大也在京中身任要职。陛下认为这样深的根基仅一个不成器的儿孙就能撼动吗?”   “那你说如何?”   傅予湛拿过她手中的狼毫同奏章,敛眉批注。   祁欢凑过去看,火蹭地一下冒出来:“罚俸半年,就这?!”   “是。”傅予湛淡淡搁笔,还不忘给她上一课,“陛下既为天子,便不可拘泥于眼前,世家背后的盘根错节才是要紧。”   祁欢气笑了:“傅卿说得极是,几个女子罢了,怎比得上你们豪门勋贵的利益来得重要。是朕眼皮子浅了。”   说罢,蹭地站起来。   “去哪?”   “傅卿对批折子很有一番心得,朕乏了,就交给傅卿吧!”   傅予湛情绪没什么波动,淡声道:“也好。”   “!!!”   祁欢手中剪子嘭得往桌案上一拍,气鼓鼓地拂袖离开了。   ……   御书房的珠帘还在劈劈啪啪晃动着,常魏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自家公主如此剑拔弩张的一面,已经好些年不曾见到了,还有这把暌违多年的剪子……   剪子!   常魏一个机灵,拂尘一甩就要上去销毁赃物。   却被一双手抢了先,拿过这把微微生锈的“凶器”。   剪子原是宫女们做女红时用的,握手处缠着一圈圈的红色棉线,双刃被磨得圆润光滑,倒像个用于把玩的艺术品。   傅予湛仔细看了会儿,竟是笑了,先前的一点郁气尽数散去。   他抬头,对常魏道:“这么些年了,这把剪子她还随身带着?”   常魏讷讷点头,心想,首辅怎么知道这事儿的。   过了一会儿,见他面色已经如常,低头开始批复奏折,略踌躇了下,觉得自己理应为陛下同首辅的良好关系出一分力。   他轻柔出声:“傅大人。”   傅予湛抬头:“何事?”   常魏:“傅大人恐怕不知陛下与那祝家小儿的陈年往事。”   “当初大人离京不久,祝家小儿曾向先帝求娶丰乐公主……后来都到了纳吉纳征的地步,那人却在青楼同人抢花魁,期间大放厥词诋毁我们公主,全汴京都传开了,婚事这才不了了之。”   “首辅说的利害关系,奴才都懂,陛下怎会不知呢,不过终究意难平而已,大人多担待些吧。”   听罢,傅予湛抿着唇,眸光淡了下去。 第6章   祁欢回到寝宫,一张脸气得通红,在空旷的浴房踱步:“罚俸半年!你能信?”来回走了两圈,意难平:“罚!俸!半!年!”   毫不清楚事情原委的良言跟在后头,艰难地去脱她的外裳,嘴上附和道:“太震惊了,奴婢简直不敢置信。”   祁欢刷地停下脚步,扭头瞪她。   良言唇角弯弯:“陛下,水该凉了。”   祁欢:“哦……”   拧巴着甩了鞋袜,噗通跳下池子,温热的水稍稍安抚了她心中的怒气。   祝知年的糟心事在脑中过了一遍又一遍,忽然想到傅予湛冷漠的面孔,另一股邪火又起来了。   她扭头,对边上一个捧着衣裳的小宫女道:“你去找些碎布和棉絮,给我做个人偶。”   小宫女满面茫然:“啊?”   “啧,这丫头怎么一点儿都不机灵。”祁欢扒着池壁,挥手招她过来。   小宫女惴惴上前。   祁欢指着她手里的衣裳,比划了一头两臂两腿:“用那个,缝缝补补,做一个这个,可明白了?”   小宫女点点头,又迟疑道:“可是陛下,这是您的寝衣……”   祁欢摆摆手:“去去去,再多嘴打你了啊!”   刚入宫不久的婢女踉踉跄跄就跑了。   身后早就摸清祁欢脾气的宫人捂着嘴吃吃地笑。   ……   沐浴过,祁欢兴冲冲地出来,一眼看见龙床上半人高的人偶。   小宫女可能真是被她唬住了,这么一个时辰,针脚倒挺精细的,两只手臂直挺挺伸在两边,像个稻草人,里头棉絮塞得密实,压下去十分有弹性。   祁欢狰狞地笑了两声,左手一只狼毫,右手捏着根绣花针,阴测测地走上前。   良言察言观色,挥挥手让身后人都退下了,再回身,祁欢已经麻利地在人偶的头上写下“傅予湛”三个大字。   手里捏着那根绣花银针,噗地一声戳进去。   良言只觉得自己颈边一痛。   祁欢一边戳,一边念念有词:“我戳你个小人肩!戳你的小人背!戳你的小人腹!”   眼见下针部位愈发往下,良言忙拉住她:“陛下!每次戳一个地方就好!”   “为何?”   “……留着下次再戳。”   祁欢一想也是,就她这治国的资质,傅予湛起码得在首辅之位上再坐二十年吧。   省着点省着点。   将针收好,祁欢一身轻松,拍拍“傅予湛”的脑袋,对良言道:“熄灯吧,朕眯一会儿。”   良言大惊失色,口不择言:“陛下要同傅大人一起睡?”   祁欢:“……”   她一脸莫名:“你在胡说些什么?”   说着,将人偶往床边脚踏上一甩,还探出去跺了一脚:“成了,你出去吧。”   “是……”良言扫一眼写着“傅予湛”名字的人偶,幽幽叹了一口气。   是她想太多了。   ————   祁欢的脾气一向是来得快去得急,一个午觉起来,早忘记之前御书房剑拔弩张的那番争吵。   起床时看见脚踏上可怜兮兮的人偶,冷不防就心虚了。   众所周知,大户人家夜里歇息时,床边是要躺一个守夜丫鬟的。夜里起夜,伸脚一踹,小奴才就吧吧地起来服侍了。   要权倾朝野的傅大人给她守夜,实在是虚。   心虚非常的祁欢做贼似的将人偶抱起来,掸了掸不存在的灰,端端正正给放在床头,然后换了衣裳打算回御书房示个好。   走到书房外,发现常魏乖乖站在书房门口。   祁欢奇怪道:“你不在里面侍候笔墨,站在作甚?”   常魏凑过来,小声道:“太傅大人睡了。”   咦,睡了?   要知道,傅予湛自回宫以来,每日天刚亮就来养心殿叫她起来晨读,夜里祁欢练字到昏昏欲睡,他还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不咸不淡地拍了拍戒尺。   祁欢一度以为这人怕是妖怪转世,不用吃睡的。   轻手轻脚撩了帘子进去,果真看见他伏在桌案上,眉眼闭着。   祁欢下意识连呼吸都放轻了。拿过架子上的一条薄毯,抖了两下,盖在他身上。   而后蹲在一旁无声打量。   平心而论,傅予湛的长相当真称得上一句“翩若惊鸿”,当年高中状元时,不知砸了多少姑娘家的花手绢回去。   此时他眼眸合着,长睫轻颤,宛如远古长眠的神祇。   视线落在他微蹙的眉心,祁欢不自觉伸出手……   良言端着御膳房备好的点心进来,刚迈了两步就看见祁欢愣愣地伸手去摸首辅大人的脸。   她心口一跳,嗖地收回脚,利索地拉住了要跟着往里探的常魏。   常魏不明所以:“你做什么呢?”   良言捂着他的嘴,惊恐地摇了摇头。 第7章   祁欢鬼迷心窍一般,爪子伸出去,离傅予湛的额头只有半寸距离。   正这时,傅予湛眼睫颤着,猝不及防睁开了眼。   黑泠泠的眸子正好对上她的,两人皆是一愣。   祁欢的手收势不及,直直往他眉间去了。   穿堂风过,偏殿的珠帘劈劈啪啪作响。   祁欢收不住的手碰到他温热的额头,两指一错,给了他一个结实的脑瓜崩。   白皙的额角几乎瞬间多了块红印。   祁欢:“……”   傅予湛:“……”   气氛有瞬间的凝滞。   祁欢讪讪地收回手,仰头望着房梁精致的龙身。   傅予湛坐起来,慢条斯理将那条薄毯收好,语气不惊不怒:“想这么做很久了吧?”   祁欢干笑两声:“还好还好。”   “过来。”   祁欢扁着嘴,闭上眼睛把脸递上去:“你轻轻轻一点儿!”   傅予湛正要将毯子还给她,垂眼便看见她白嫩的小脸,表情皱作一团。   大约是睡了一觉的缘故,脸颊红扑扑的,气色甚好。   傅予湛收回目光,随手在她额头上拍了一下,拂袖走开:“过来读书。”   “哦。”   伸手摸了摸额头,倒一点不疼,就是他掌心有点烫人,怪不自在的……   思绪乱糟糟地转了一圈,眼前出现一本《君策》。   傅予湛:“晚膳前读完,写一篇赋论给我。”   “……”   她为何回来。   为何?!   年轻的女帝看着手中密密麻麻的治国经略,深深陷入了思考。   —————   翌日早朝,刚正不阿的御史台主事张铎果然愤而出列,狠狠参了祝知年一本。   祁欢眯着眼,看了看后排昏昏欲睡只露出半个帽檐的当事人,心中呵呵冷笑。   虽然这场弹劾的结果祁欢心知肚明,但样子总还要做做。   她正了正衣襟,沉声:“祝知年,你有何话说?”   祝知年还没发话,他那护崽的老爹先出列了。   上来就是哭,哭老子哭儿子哭先帝,就是不为那几个被糟蹋的姑娘哭。   祁欢听得心烦,手边翻开傅予湛早早批注好的章本,闭着眼睛就开始放:“御史台所奏属实,祝侯爷所言也在理,依朕看,祝知年欺压百姓,情节严重,故罚俸半年……”   咦。   祁欢眨着眼,发现奏折后头又加了一行蝇头小楷。   她抬头,对上百官列首紫袍玉冠的太傅,同他确认了个眼神,继续道:“……这半年去玉昌寺吃斋念佛,为几位枉死的姑娘超度亡魂。”   折子到这儿就结束了,祁欢顿了片刻,到底没忍住自由发挥。   她舔舔唇,眼睛盯着傅予湛,试探道:“早朝后拖出去先打二十个板子。”   诶,没反应。   祁欢嘿嘿着搓了下手:“然后罢官……”   傅予湛眼皮掀起来了,警告地看她一眼。   祁欢:“……罢官倒不至于。”   ———   退朝后,瞌睡刚醒的祝知年懵懵然就给太监拖出去了。   祁欢带着常魏,撅着屁股蹲在偏殿门口,伸长脖子往外探。   没多久,祝知年杀猪般的嚎叫就响了起来。   祁欢装模作样地说了两句:“啧啧啧,几个当值的护卫没什么眼力见儿啊。好歹是祝侯爷最宠爱的儿子,下手这般没有轻重可怎么行呢。瞧那小身板抽搐得,啧啧啧。”   常魏:“……”   陛下你小人得志的表情不要太嚣张哦。   宫中侍卫皆注重效率,二十板子没一会儿功夫便打完了,两人提着板子回去复命,走时还不忘抽走那张长板凳。   祝知年噗通一声落在地上,浑身抽搐两下,不动了。   祁欢等了一会儿,才摆手放边上候诊的太医出去。   乐不可支地哼着小曲往回走,一转身,对上一袭紫色官袍。   “……”   傅予湛站在半米开外,双手拢袖,眉眼安然,不知站了多久了。   “陛下可解气了?”   祁欢摇摇头,诚实道:“还没有。”   当初祝知年在青楼大放厥词,将丰乐比作天边彩霞,她长乐就是地上污泥,还口口声声宁愿进宫做太监也不愿娶她!   啊呸!   同傅予湛并肩走在青玉长廊上,祁欢到底没有忍住,为自己的小肚鸡肠辩了两句。   “你最是知道了,我这人什么都忍得,就是受不了被拿来同丰乐比。就算我是臭水沟里的污泥,我也乐意,犯不着她天边小仙女纡尊降贵将婚事施舍给我。”   傅予湛静静听她说着,后面长篇大论都没听进去,只抓住了前边的重点,侧眸悠悠投过来一瞥:“说得是,你们之间的过节,我最是知道了。”   祁欢:“……”   这怎么,猝不及防就翻旧账了呢。   祁欢摸摸鼻子,心虚地不再说话了。   ——   之后的日子慢悠悠过,祁欢每日都在傅予湛的压迫下艰难求生,治国手段没长进多少,耍赖撒泼的本领强了不少。   宫中各人见证着小女帝同太傅大人三天大吵两天小吵,吵着吵着都习惯了。   时不时掐指算一算,啊初一了,陛下该罢课了吧,哦十五了,太傅大人该罚站了哦……   期间倒是有个不大不小的插曲。   被勒令在玉昌寺吃斋念佛的祝知年祝小少爷……被阉了。   听到这消息时祁欢正恹恹地趴在玉石桌面上纳凉,手边一杯冰水往嘴里送,闻言噗的一声吐出来,瞬间站直:“你说什么?”   常安面色红润地凑过来,拢着嘴道:“是真的,昨夜的事儿了,听说今晨浑身血地给抬回府去了。”   祁欢不由自主想到了当年他自个儿放出的狠话:宁愿进宫当太监也不娶长乐公主。   呦呵,乌鸦嘴了。   祁欢乐呵呵地咬了两个葡萄,睨常安一眼:“见好就收,多了个兄弟也别高兴得这么明显啊。”   常安抿唇把笑压下去:“是。”   两个人交头接耳猥琐地笑了两声,祁欢忽然觉出不对劲来:“不对啊,这等奇耻大辱,祝老狐狸早该到朕面前哭惨讨公道了,怎么这会儿还没动静。”   “这……奴才也不知了。”   正好这时傅予湛过来,手中捧着十数个卷轴,随口问:“陛下想知道什么?”   “无事无事。”祁欢收了笑,正襟危坐。   然而看了两行,祁欢憋不住了,凑过去:“傅卿,祝知年的事你听说了吗?”   傅予湛睨她一眼:“嗯。”   “啧,你说祝麟安这回怎么如此沉得住气?难道不该上蹿下跳要把凶手斩于马下么?他这小儿子可是断子绝孙了啊!”   傅予湛皱了下眉,不大赞成她口无遮拦地谈论此事。   被她磨了一会儿,还是道:“案发当夜,祝知年正在禅房内……”他顿了顿,似是想找个含蓄的措辞,最终触到祁欢洞悉一切兴致勃勃的目光,放弃了,“……狎妓。”   祁欢啧啧啧:“敢在佛门清净地干这种事,我料想祝麟安也没胆子来我面前哭。不过这女子胆儿也够大,莫非是那几名枉死姑娘的亲眷?诶,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不对啊,说起来你当初加了这么不痛不痒的一条,是不是早料到这一天了?”   她的问题一个个蹦出来,傅予湛不答,只把手中卷轴往桌案上一撂:“功课。”   “……”   怨念地盯着眼前半人高的卷轴,祁欢问:“这是?”   傅予湛抽出绑带,展开的画卷上栩栩如生正是一副青年画像。   那人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剑眉星目,英武不凡,唇角若隐若现的一抹笑意勾得人心头直跳。   祁欢眼睛蹭地一亮,一头扑上前去:“老师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一款的!嘤嘤嘤太感动了!”   还有两个月就是她的十九岁生辰。依照皇室传统,驸马的人选早两年就该定下了,可祁欢在宣景帝面前实在无甚存在感,眼看着姐姐妹妹出宫立府,她的婚事还没有个着落。   没想到,傅予湛这帝师之责尽得这般周到!连婚姻都包办了!   祁欢摸摸卷轴上的美男子,神采奕奕地问:“这位郎君姓甚名谁?年方几何?可有什么不良嗜好?”   傅予湛:“……”   他轻咳一声,打开另一卷,上头却是个年逾古稀的糟老头子,祁欢看着有点眼熟,正要说话,就听他道:“登基以来,陛下似乎还未将朝中百官记住?”   祁欢又心虚了。   前几日,中丞大人的独子在烟花巷醉酒闹事,被御史台弹劾了。傅予湛在晚间略提了提,让她第二日上朝时敲打敲打,顺便立立君威。   彼时,祁欢窝在龙床上昏昏欲睡,随口就应下了。   结果第二日,她呔地一声指住前边头发花白的郑太师,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骂了他一炷香,直把这三朝元老骂得浑身发颤两眼朝天。   末了,祁欢还得意地冲傅予湛抛了个眼风,咋得,朕是不是特有气魄!   傅予湛……哦,傅予湛压根就不想看她。   最后这场闹剧在太师扬言撞死在金銮殿上时匆匆结束。祁欢现在还能记得那老头羞愤的眼神,认真道:“是朕愚笨。”   傅予湛点头:“这里是现任六品上官员画像,请陛下明日务必背完。”   “好的好的。”祁欢乖乖应下来,顿了顿,看一眼外头高挂的日头,“怎么是明日背?现在有事?”   傅予湛扫她一眼:“今日端午,晚上还要设宴,陛下忘了?”   祁欢眼神一飘:“没忘没忘,朕记着呢。”   身边所有事都有傅予湛打点着,她还真没放在心上。   祁欢摸摸鼻子,想起方才另一件事:“依傅卿所言,那名俏郎君也是我朝中官员?朕怎么毫无印象?”   “他是邹钰。”   简简单单四个字,立时把祁欢的花花肠子拧碎了。   邹钰!   不就是那个实力强悍、后台□□、妥妥的前任储君吗?要不是因为顾忌他,她当初也不会答应做这个皇位了。   啊!人生真是树敌如牛毛啊!   见祁欢一副蔫蔫的样子,傅予湛无奈地弯了弯唇,这幅色令智昏的模样倒真是像极了宣景帝。   他敲了敲桌沿,道:“待陛下生辰过后,微臣便命礼部将京中适龄男子拟定一份名单。”   祁欢眼珠子一转:“要长得俊的!”   “嗯。”   “得有几分文采!”   “好。”   “不能太老了!”   傅予湛不冷不热地觑她一眼,祁欢便不敢得寸进尺了,干笑道:“傅卿这样的就很好,按你来按你来……” 第8章   晚间暮色渐深,宫宴开场,一群衣着清凉的舞姬翩然起舞,为大家热场子。   祁欢龙袍层层叠叠穿在身上,内心宛如一条垂危的死狗,面上却还得雍容大度坐在堂前。   羡慕地扫一眼舞姬若隐若现的曼妙身线,祁欢偷偷摸摸地拽起腿上的布料。   一寸。   两寸。   祁欢激动地吸了一口气,晃了晃闷出汗的足踝,正准备再往上拉一小截,手腕一疼,她低呼一声,刷地收回手。   傅予湛手中又是那把无处不在伸缩自如的小戒尺,眉头紧锁:“成何体统!”   祁欢摸着手,可怜巴巴地:“热死了。”   已经入夏,端午宴上是不必穿朝服的,那些平日里之乎者也礼仪廉耻的老匹夫,一个个轻衫博带,恨不得袒胸露乳卷着裤腿躺倒在地。   一经对比,里外五层的祁欢就俨然是全场火炉一般的存在。   她羡慕地看了眼傅予湛的青色衣袍,看着就很透气。   她巴巴地看了两眼,道:“傅卿这身衣裳料子挺好。”   看她这样,傅予湛心里又觉有些好笑。   垂眸望见她额角薄薄的汗,往身后使了个眼色,两个宫女拿着羽扇凑近了一些。   祁欢鼓了下嘴,小声说:“桌子底下也闷。”被他一瞟,哼哼唧唧地坐回去了。   如此,熬过歌舞曲乐,便是大家一同喝雄黄赠艾叶了。   祁欢站起来干巴巴地念了两句古语,缅怀了下先皇,端起杯盏一饮而尽。   剔透的“酒液”入口,祁欢呆了一呆。   臣子们一无所觉,跟着举杯,而后开始恭维:“啊我们陛下风姿绰约”“我们陛下酒量惊人”“我们陛下一杯雄黄下肚眼睛都不带眨的,实乃女中豪杰让臣等惭愧啊”……   祁欢:“……”   惭愧你奶奶个腿。   她面无表情地摇了摇桌前的酒盏,看一看方才亲自端酒过来的常安,又看看身边这人。   明明举着和她一样的清水,却怡然自得毫无破绽如喝着酿下二十年的女儿红,怎一个装字了得。   祁欢:“你终究还是将魔爪伸向了我的小安安。”   常安:“……”   傅予湛:“……”   “喝酒误事。陛下的酒品令人堪忧,往后还是少喝酒为好。”   祁欢瞪大眼睛:“胡说八道!朕的酒量一顶一的好!”   “哦。”傅予湛神色很淡,一副我不相信你但迫于淫威我得给你面子的表情。   !!!   这个佞臣!   祁欢将杯盏重重一放,愤愤坐下。   宣景帝走就走吧,临了还要给她寻个继父回来,这也不许那也不许,皇帝做成这样,也太憋屈了!   后半场祁欢闷头气恼,那小酒盏一口没碰。   有人来敬酒,傅予湛还装模作样给她满上,一副告诫的语气:“程阁老亲自敬酒,陛下不喝吗?”   一旁的程阁老似乎听见了狗儿磨牙的声音,左右瞧瞧,烨华池旁哪来的狗。   再后来,再没眼力见的人都看出来陛下同太傅之间暗流涌动了。   一些观望许久的,这会儿就坐不住了。   祝侯的亲家老爷章司马乐呵呵站起来:“宴上正酣,陛下可要赐菜了?”   端午国宴,赐菜这一流程就堪比年中考核。   ——爱卿这半年的辛劳引起朕的注意了,赐你一个佛手悟。   ——爱卿这半年作死十分成功,给个翡翠红玉回家啃玉米吧。   如此这般,朝臣更是暗中攀比:菜中多一颗红豆那也是陛下对我的暗示啊!你看太守那一碗汤汤水水,有何前途?啧啧啧……   一时之间,数十双眼睛齐刷刷盯着祁欢,眼神炽热、真诚。   祁欢莫名其妙地摸了下脖子,放佛一时间被狼群围住了似的。   她接过那本册子,上头是数十道名菜,菜名精致有趣,引人垂涎。前天她正背赐菜名单呢,没背几行就忍不住了,带着良言夜袭御膳房,将御厨的存粮搜刮了干净。   此时脑中一片空白,祁欢面上倒十分镇静。   略一沉吟,一溜报了下来。   于是当朝相爷姓裴名红钰,当仁不让拿下翡翠红玉——玉米。   镇国将军张钎,面如菜色领走纤纤拂柳树——土豆丝。   六部之末的户部小侍郎,百官册上连姓名都不配拥有的一个小人物,不知长相如何戳中祁欢,大手一挥,佛手悟就这么赐出去了。   小侍郎手舞足蹈,语无伦次地喊了两声娘,两眼一翻晕过去了。   场面一时失控。   祁欢倒是玩儿得开心,所幸也不是什么正经的朝堂上的决策,傅予湛坐一旁睁只眼闭只眼任由她胡闹了。   一串儿念下来,祁欢口干舌燥,还是端着那就被砸吧了口清水润喉,视线与傅予湛对上,得意地仰了下巴。   傅予湛唇角浅浅动了下。   孩子气。   意外得了苏烩一品的章司马笑得眼都睁不开了,不怀好意地瞟了眼案头空空的太傅,提醒道:“陛下,还未为太傅赐菜呐。”   祁欢扭头,傅予湛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样子,端着茶盏浅浅地饮。   祁欢自然知道登基以来,多少人明里暗里等着看傅予湛落马。她同傅予湛每闹一次别扭,朝上暗戳戳与太傅作对的声音便高上几分。   她抿唇想了想,折个中,挑个不好不坏的吧,手一挥:“赐太傅一份续八仙。”   全场寂静。   傅予湛持杯的手一顿,溅出一波清水。   祁欢心里咯噔一下,这个菜虽然靠后一些,食材都很名贵的呀,菜品这么糟糕么? 第9章   端午过去小半月了,祁欢称病龟缩养心殿,除了上朝,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改往日活泼。   常魏十分忧心,小拂尘从左扫到右,又从右换到左。跟在祁欢身边久了,也沾上些碎碎念的陋习:“这可如何是好,难道又积食了?不能啊,也不见陛下出来遛弯儿。咱陛下做公主时就心宽,应该也不会是心病……”   叨叨小半晌,看向良言:“你每日近身伺候的,可能猜到一些原委?”   良言抿唇,忘了眼那儿站岗的御林军,压低了声音:“我觉着,多半同端午宴上那盘续八仙有关。”   常魏挠挠头:“听说陛下给太傅大人赐的就是续八仙?不过这又怎么了。”   良言瞪他一眼:“你难道不知,续八仙取自□□所做的一首情诗,向来都是皇家赐予驸马的吗?”   常魏仍旧不懂:“陛下不是闹着玩儿的么。那夜哪一道菜又遵循祖制了。”   良言也说不清,自那日书房看见陛下瞧着太傅的眼神,她就产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她同常魏皆是两年前才到祁欢身边,对旧事所知不多,常魏的哥哥常安倒是宫中老资历,但这人惯是圆滑,说不出几句真话来。   她抿了抿唇,问:“你可知道太傅贬谪前,是否同公主有过什么渊源?”   常魏天真道:“陛下不是随太傅大人读过书么?”   良言绝望地翻了一个白眼,公主自皇后仙去便呆在冷宫里,如何能在当年风光无限的傅大人身边读书?一听便是编来骗傻子的瞎话。   良言:“你走。我不想同傻子说话。”   常魏:“嘤嘤嘤良言你这话着实戳我的心!你是不是中意我哥哥了?嘤嘤嘤你个见异思迁的薄性女子!”   没嘤嘤两句,紧锁的殿门从内侧砸上一樽青铜鼎:“嘤你爷爷个腿!”   “……”   常魏噤声了。   默然同良言交换一个眼神。   至少陛下的声音听来中气很足,暂无大碍。   ……   午时初刻,常魏良言二人背靠背歪在殿门外,廊下一溜儿的摆着今日的午膳,荤素得益,卖相极佳。   两人正轻声细语透着门缝劝说祁欢,正无无措着,身后响起傅予湛清冷的声音:“不肯吃饭?”   常魏眼睛一亮,颠颠迎上:“太傅大人可来了!”   “陛下下朝回来就歇下了,一直躺到现在,也不许我们传膳,奴才们实在担心得紧。”   傅予湛看一眼紧闭的楠木雕花窗,示意他:“开门,菜都端上去。”   常魏欢快应道:“哎!”   有这位发话,行事便有底气多了,殿门打开,训练有素的宫人轻手轻脚端着碟子进去,几乎没有发出声响。   菜摆上了,傅予湛示意她们退下。   良言躬身退至殿门口,略一迟疑地往床帐内望了一眼,咬唇退下了。   ……   殿门关上后,寝宫一下子就暗了两分。   龙床上原本缀着的明黄帐子被她换成了透明的纱帐,四角悬着东海夜明珠,此时幽幽地发出些许光芒。   隐隐绰绰欲说还休。   傅予湛走上前,一层层撩开那帐子,在床沿坐下了。   祁欢闭着眼睛缩在锦被中,被子盖到眼下,呼吸平缓。   早朝时离得远,看不真切,近前这么一看,确实是……   “胖了。”他淡淡地点评道。   祁欢:“……”   她忍。   除了尴尬,她什么都能忍。   “还丑了。”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傅予湛又出言刺激了两句,祁欢一概不理,两眼一翻装死到底。   耳边静了下来。   祁欢在心里哼了一声,悄悄动了动腿,忽然一只手压在枕边,眼皮处覆上来一个黑影。   温热的气息一点点靠近,烫得她耳根发麻。   “真不起?”   开阖的唇瓣几乎贴上她的脸颊。   无耻!放浪!登徒子!   祁欢豁地睁开眼,骨碌滚出去老远:“你你你你你放肆!”   傅予湛慢悠悠直起身子,面色如常:“陛下该用膳了。”   “朕不吃!没胃口!”   “哦。”傅予湛道,“那臣让御膳房给陛下做一份续八仙?”   祁欢彻底炸毛,从龙床上蹦跶起来:“你给朕闭嘴!”   她脸颊涨得通红,绯色从眼角蔓延到耳根,脸皮薄成这样。   傅予湛不动声色别开眼:“那就下来吃饭。”   祁欢鼓着腮帮同他僵持了许久,灰溜溜落败。   在桌前落座,祁欢耷拉着肩膀,恹恹地扒了两口饭,目光又落在他身上了。   他下朝后大概回暖阁换了身衣裳,罕见地穿了件玄色暗纹的长袍,显得整个人深沉了两分。   祁欢咬着筷子,说了重逢以来第一句真心话:“傅予湛,你究竟回来做什么?”   傅予湛给她布菜,头也不抬:“陛下以为呢?”   祁欢很有自知之明:“你回来报复我。当初是我一念之差害了你,你如今落地凤凰了,肯定要来欺负我这只小土鸡。”   “……”   什么落地凤凰小土鸡……   傅予湛敲着她的碗边:“辞赋读完了没?”   祁欢不理,一本正经跟他打商量:“这样,我做你的傀儡皇帝,朝堂军政一切事宜都交给你,你来做祁国整正的掌权者。我们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还像原来那样相处,好不好?”   傅予湛给她盛了一碗腐竹鱼汤,置于案前,这才抬眸。   “一,如今朝堂内外哪一件事不是经我的手?你的条件对我毫无益处。”   “二……”   他顿了顿,凑上前些,望进她莹润乌黑的眸子,眸光沉下来:“祁欢,我们之间的窗户纸,是你先捅破的。” 第10章   祁欢挺直腰背,诚恳道:“我可以将这层窗户纸糊回去吗?”   傅予湛给她夹了几根蔬菜塞在碗底,不置可否:“你大可试试。”   祁欢就当他答应了,精神一振,欢快地接过米饭:“好的!放心!朕可以!”   这一页便暂且揭了过去。   午时过了两刻,祁欢老早饥肠辘辘嗷嗷待哺。   碗筷接过,狼吞虎咽扒饭。   没吃几口,脸皱巴起来:“呸呸呸!有青菜!”   傅予湛扫过来一眼:“不准吐。”   ”……“   她不止要糊一层窗户纸,她打算糊一道墙:)   傅予湛只当不知她脸上的怨怼,漫不经心将几盘油腻的红肉推远一些,提醒道:“郑太师的孙儿前几日游学归来了。”   祁欢苦大仇深咬着青菜叶,故意道:“干什么,他有意进朕的后宫?”   傅予湛抬眸:“陛下可知道,最近几日你在朝堂上屡屡顶撞,郑太师怒火郁结,在府中卧床两日了,朝中已经隐隐有一些不妥的传言。”   祁欢嗤了声:“这老头倚老卖老,根本不把朕这个陛下放在眼里,朕凭什么给他面子?朕就是故意的,气不死他!”   傅予湛神色淡淡,指节轻扣桌面。   祁欢戒备道:“你不会要朕给他孙儿提个官职,好讨他欢心吧?”   “郑太师的孙儿久不居汴京,不知德行,自然不可草率提官。”   对嘛!   祁欢点点头正要附和,又听他道:“不过陛下在拜访太师府时对郑氏儿郎的才学颇为赏识,考察一番后拨一个散职,这倒是合情合理。”   祁欢:“……”   “朕还是觉得对郑氏儿郎一见倾心纳入后宫更合情合理一些。”   反抗无效,祁欢悻悻地回寝宫换衣裳去。   ……   傅予湛说摆驾太过兴师动众,两人只带了常安常魏轻车简从地微服出宫了。   郑太师从□□时候就跟着一起打江山,很受器重。宣景帝亲自挑了地段最好的一处宅子为他建了新府。   一个时辰后,青木马车稳稳停在太师府门口。   祁欢跟在傅予湛身后,在小厮的带领下往大堂走,一路上东张西望。   “啧啧,这位太师倒是个会享受的。”祁欢坐在红木椅上,瞅瞅院落间的奇石异卉,忍不住嘀咕了两句。   傅予湛长指轻扣扶手,警告了一眼。   祁欢撇撇嘴,端正坐好不敢造次了。   直到手边的大红袍彻底冷透,郑太师才在一名青年的搀扶下颤颤巍巍走了出来。   乍一瞧见傅予湛还愣了愣,讶然:“竟是首辅来了!老夫怠慢了!”   傅予湛忙起身还礼:“太师抱恙在身不必多礼。请上座。”   郑太师点点头,笑眯眯地拉过身边青年:“这是老夫的孙儿郑朗,刚随他爹云游归来。朗儿,还不快拜见首辅大人!”   郑朗躬身行了一礼,傅予湛自是客气地夸赞了一番。   祁欢坐在一边,听他们旁若无人地寒暄起来,忍不住咳嗽一声,说道:“太师身体可还康健?”   郑太师像是才看见她似的,脸上笑意淡了两分:“陛下也来了。托您的福,老夫还能喘气。”   祁欢尴尬地拽拽衣摆:“是朕错了,太师您大人大量就别计较了吧。”   “下官哪敢同女皇陛下计较。”   说完,又转过去和傅予湛说话:“傅大人,老夫正打算去宫中拜见,可巧你就来了。朗儿回程中路过黔城,惊觉城中有疫病之兆,地方官员无所作为瞒而不报,疫情有愈演愈烈之势。”   闻言,傅予湛与祁欢都是一惊,看向身旁的少年:“此言当真?”   郑朗点头:“是。我年少随父亲走南闯门,疫病也见过,黔城十之八九是有疫情。此时尚不严重,若能及时予以控制,应该不会大范围爆发。只怕那府尹怕担责,一味地赶流民,反而进一步将疫病扩散到旁的地区。”   郑太师:“太傅,此事可大可小,得早做决断。”   傅予湛点头,略一思索,却是看向被冷落的祁欢:“陛下如何看?”   祁欢对上他的目光,知道这是在给自己表现的机会。   当初祝知年的案子时曾提到几十年前来势汹汹的那场疫病,傅予湛便顺带将疫情控制一同讲给她听。   黔城疫情尚不严重,她是知道如何应对的。   祁欢接过话头,积极道:“朕觉得此时最要紧的是预防,患病者……”   郑太师容色淡淡地打断她:“陛下年纪尚轻,只怕不明白其中的厉害关系,还是听太傅的吧。”   话到此处,祁欢彻底忍不下去了,一拍桌子,指着他骂道:“郑颐朔你什么意思?!老子还在这皇位上坐着呢!你这是撺掇老子的人谋反么!”   郑太师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倒是他身后的孙儿站了出来:“首辅身为帝师,引导陛下行事不是理所当然的么,陛下何必恼火?”   这郑朗看起来二十出头,样貌秀气俊朗,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衬得祁欢像个山野村妇似的不可理喻。   她蹭地站起来,一把拽住了郑朗的衣襟:“你算个什么东西,朕准你说话了吗?”   郑朗嘲讽地勾了勾唇角:“陛下好大的君威啊!”   “你!”祁欢涨红了脸,重重地吸了口气,冷笑:“朕还可以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做君权!”   傅予湛直觉她又要说出什么不妥的话来,上前两步要去拽她的胳膊,却已经来不及了。   “朕瞧着郑太师这位孙儿样貌端正,很合朕的口味,不如即日加封,充盈后宫如何?”   郑朗的脸刷的红了,不是因为羞恼,而是怒的。   一旁的郑太师也给吓得不轻。小女帝虽然手无实权,到底身份在那儿,真要颁了圣谕下来,怎么也不能抗旨啊!   堂堂太师之后,如何能屈居女子之后宫?   他脸色白了白,看向一旁的首辅。   祁欢也梗着脖子看他,听他的裁决。   傅予湛捂着额角,只觉得近来头疼的频率愈发高了。   没有想到郑太师对女皇的排斥已经到了一棍子打死的地步。   默然片刻,他沉声道:“长乐,放手。”   祁欢的眼眶立时就红了。   狗屁的窗户纸,还不是帮着外人欺负她!   呸呸呸!   她咬牙,松开郑朗的领口,一言不发往外跑去。   ……   郑太师连忙扶住自己的宝贝孙子,安抚道:“这小女皇委实荒唐了。朗儿莫慌,首辅大人自会管教她的。”   郑朗白着脸点头。   傅予湛看着常魏尾随祁欢转眼拐过廊角,又向常安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连忙也跟了上去。   回头见这边祖孙俩一脸劫后余生的模样,他揉了揉眉心,道:“太师大人今日是否僭越尊卑了?”   郑太师一愣,正要说话,傅予湛已经抬手制止了他,语气不甚客气:“这传位诏书是先皇的旨意,太师若有不满,大可亲自下去问他,何必为难一个女娃。”   郑太师脸色不大好,哼了声:“你也知道那只是个女娃?凭什么撑起我大祁江山?”   顿了顿,他声音稍低,道:“太傅,老夫也不瞒你。先皇去前,曾召我入府密谈,传位的事,连同你手里那份密诏,老夫都是知道内情的人。先皇属意的到底是谁,旁人不知,你我心知肚明。”   傅予湛神色变了变,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两秒,缓缓道:“太师慎言。事关社稷,不是任由你凭空捏造的。”   “老夫自然不会到处宣扬。但是长乐公主的确不是治国之材,太傅心里可不能忘了真正该忠于谁。”   “太师多虑了。”   傅予湛扔下这一句话,顾不得行礼就往外走。   经过郑朗身边时脚步一顿,平平道:“郑公子不必忧心,陛下九五之尊,这后宫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   郑朗脸色一黑,看着他挺拔的背影说不出话来。 第11章   傅予湛原本以为依照祁欢的性子,这会儿功夫都该跑到畿北街了,结果拐过街角,就看见常安挠着头在路口等他。   旁边的小摊棚内,祁欢一手一根筷子搭着碗边,眼巴巴地看着小贩手边热气腾腾的锅,瞧见他还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常安不大好意思地凑到傅予湛耳边,道:“陛下一闻到这馄饨的味道就跑不动了。”   边说还暗自打量首辅大人的脸色。   傅予湛眉眼不动,只是点点头,对他道:“你去将马车牵到街口来。”   “是。”   他这才提步走进这个简陋的棚内,在祁欢对面坐下。   祁欢鼻子翘得老高,一副不搭理人的样子,其实心里略忐忑难安。   这郑太师是谁?先皇在世时都要礼让三分的老功臣。结果她先是把太师骂病了,还扬言要纳了人宝贝孙儿,真是罄竹难书的罪过啊!   祁欢越想越心虚,偷偷瞥了一眼对面的人,正好看见他伸手夺过她手中的竹筷。   脸色蹭地一白,利索地抱头矮身,蹲到桌下去了,嘴里还嚷嚷着:“青天白日大庭广众的你不能打我!”   正用热水烫碗筷的傅予湛闻言手一顿,默然。   想起回宫后第一回见面,她也是这幅反应。忍不住反思,自己四年前当真打过她?   而目睹了自家陛下怂样的常魏无语望天,要是拂尘在手多好,陛下一定很想拿它遮一遮羞。   这时,刚捞起一碗馄饨的老板乐呵呵地走过来:“小娘子莫怕,你夫君敢打你,我就替你报官。”   说完又板起一张脸对傅予湛道:“这位郎君实在不惜福,娶了个这么年轻的夫人不好好疼着怎么还打她呢!看你年纪也这么大了,小夫人嫁给你那是委屈下嫁懂不……”   祁欢:“噗。”   傅予湛:“……”   一直到吃完馄饨,他都是面无表情的。放下银子默不作声地领着闷头偷乐的祁欢往外走。   经过万口芳,祁欢眼睛一亮,扯住傅予湛的袖子:“我想吃驴打滚。”   傅予湛:“不许。”   祁欢鼓了一侧腮帮,看了他片刻,道:“其实郑太师的孙儿长得挺合我心意。”   这话半真半假。   郑朗长得确实不错,剑眉星目,有武将的刚毅,又带着文臣的儒雅,回京数月,没有少招姑娘家追捧。   只是这性格过于自傲,祁欢欣赏不来。   如今这么说,也就是句威胁罢了。   果然,傅予湛脸色冷下来:“慎言,这不是由你胡闹的事。”   祁欢满不在乎地撇嘴:“郑太师不是看不起我么,我就想瞧瞧他的好孙儿究竟有什么治国经纬。”   她越说越觉得可行。   郑太师倚老卖老不是头一回了。倘若有个宝贝孙子放在后宫中牵制着,还怕他整幺蛾子么?   啧,想一想后宫中有个郑美人哭唧唧,朝堂上再来个郑国舅泪汪汪,不要太美好哦!   听她得意洋洋地说完,傅予湛沉默了半晌,抬眼:“就为了一个驴打滚?”   祁欢:“……”   “嗯。”   ——   傅予湛最后还是进去给她买糕点去了。   他今日没穿官袍,只是简简单单一件杭绸白缀,挂着块玉佩,更像个清俊儒雅的俏书生。   祁欢脸上挂着笑,冲着他的背影挥手,加了句:“我爱吃梅花味儿,记得加糖!”   常魏凑过来担忧道:“陛下,这么逞凶不好吧!”   祁欢撇撇嘴,满不在乎:“横竖要挨训,还差这一个罪名?”   常魏了然:“这就叫虱子多了不痒对吧!”   祁欢一脚踹过去:“虱你妹!”   正午的日头还有几分毒辣,她左右瞧瞧,正好看见那辆马车稳稳停在街口,只是不见常安的踪影。   “走了,去马车上等。”   ————   自从当上了皇帝,祁欢一直以为自己往后三十年的使命不外乎是陪大臣叨哔,看面首争宠,外加和傅予湛斗智斗勇。   她从没想过这份坑爹的职业还对她的武力值做出了严苛的要求。   是以当略通武艺的常魏被黑衣人一剑砍倒扔出马车后,祁欢已经预见了自己横尸荒野的下场。   她抱头蹲在颠簸的马车一角,眼前是一柄寒光四溢的长剑。剑的那端毫无意外是个蒙面人。   他看起来从容又淡定,甚至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   “这位好汉,敢问你们要带我去哪?”   那人不理她。   “我家中有钱,你们去万口芳找一个白衣青年,价钱你们开。”   仍旧没有应答。   祁欢苦着脸,安静地注意马车外的动静。   过了约摸一炷香,马车外喧哗渐消,眼看就要出城了,到时荒山野岭,毁尸灭迹,野兽分食……   祁欢不敢想了。   她觑一眼身边木头般的黑衣人,一咬牙着往外挪了半寸。   颈边的长剑瞬间抵近两寸,割出一道血痕。   方才还镇定自若的人,这会儿刷地流下泪来,哭道:“破相了啦!”   情绪失控下有些破音,黑衣人似是被她的爆发吓到,迟疑了一瞬,将剑挪开了些。   一个身量修长的男人掀了帘子进来,皱眉:“怎么回事?”   祁欢捂着脖子哭:“他兽性大发,想要欺负我!”   黑布下的脸红了彻底,结结巴巴道:“你胡说!我压根没碰你!”   祁欢意动,不是汴京的口音。   进来的男人目光在她脖颈停顿两秒,在车内坐下了,一把长剑横在手边,气势不凡。   祁欢抽抽噎噎地抹了抹泪,错眼往那人身上打量了一圈,通身黑衣,没有任何令牌信物表明他的身份。   是受雇于人的杀手吗?   那么是谁要杀她呢?郑太师么?还是敌国细作?又或者……   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身子骤然前倾——马车停了。   她被那人粗鲁地拖出马车,一瞧,却是在一处荒郊野岭,底下是十来丈高的陡坡。   三个握剑的黑衣人神色肃穆围在她身后。   祁欢曾经在哪本江湖游记中看见过一句话,被挟持的时候一定要努力和绑匪说话,不管人话鬼话,都要让对方没有插嘴的余地。   她还天真地问过良言:“拖延时间吗?”   良言思索半天,道:“或许是趁着能喘气多说两句吧。”   然而现实情况是,她连嘴巴都来不及张,就被人狠狠踹下山坡,一骨碌滚了下去。   头脑放空的那一瞬,她似乎还听见身后那人低哑的轻笑。   不知道做了几个空中转体,祁欢才狼狈地被一棵杉树挡住了落势,但此时离坡底也不过一丈罢了。   金枝玉叶的身子哪儿哪儿都疼。   她挣扎着坐起来,抬头时正好看见三个黑影转身离开,正要松一口气,忽见一抹银光闪过,登时大骇。   苍了天了,这几人是抓她来玩春猎的嘛!   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狼狈地在稀疏的草木间逃窜。   身后疾劲的箭矢裹挟风声嗖嗖落下。有的钉在树干上,有的没入泥地,甚至有一支擦着她的手腕径自将束缚的绳索割开了!   没多久,祁欢就有些体力不支了,躲在一个树洞内大口喘气,胸口因为窒息疼痛不已。   不知过多久,身后终于没有了动静。   祁欢瞄了一眼,那些人已经驾马离开,看起来,那通流箭只是为了将她逼到山谷里边来。   又等了一会儿,她才起身往外走了几步,脱下红色外袍搭在树干的箭羽之上。艰难地挪回树洞边,捂着心口倒了下来。   ……   再醒来已是日暮时分,天际几颗星子早早点缀其中。   苍茫寂静。   祁欢茫然地躺了片刻,心口的绞痛让她使不上劲。   胳膊的擦伤火辣辣地疼,腹中更是饥饿难忍。她戚戚然地想,还是应该在郑太师府上蹭一顿饭吃的。   天色又暗了几分,她想,逃过了积食逃不过刺杀,她果然是大祁最短命的皇帝……   忽然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她动动身子,只觉得手也疼背也疼,半天才爬了起来。   不远处有零星一点晃动的火光,祁欢眼睛睁大,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人瞧。   那人踏着杂草灌木,一路走到她挂起的外衫处,顿了顿,往这边走来:“长乐?”   是傅予湛的声音。   祁欢下意识要往树洞内躲去,他却已经看到了她,快步走过来。   “可有受伤?”   祁欢摇摇头,牵动脖颈处的伤口,疼得嘶了一声。   傅予湛就着手中火光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身上衣裳划出几道口子,看不出伤口,但脸色奇差。   他放低声音:“心口痛了?”   祁欢气若游丝地嗯了一声。   傅予湛从袖袋中取出一个瓷瓶,倒了颗圆滚滚的药丸就要往祁欢嘴里送。   祁欢下意识仰头躲开。   傅予湛动作一顿,抿唇跟她解释:“平素一直在吃的静心丸,不认得了?”   祁欢费力地低头看过去,确实是周礼给她做的静心丸。她自小有心疾,爹不疼娘不爱,十三岁第一次病发,差点死在承光殿。   周礼与她自小相识,因不便出入内宫,便给她做了这个易于保存的药丸。整个京都独一份的。   她略思索了下,顺从地张开嘴。   药丸入口化作苦涩的药汁,呛口刺鼻。   入了夜,山中晚风转凉,颇有几分肆虐。   傅予湛脱了身上外衫给她盖上,等了一炷香,问她:“好些了?”   祁欢点头。   一直背着她走出山谷,祁欢都没有说话,恹恹地趴在他肩头,颈边气息微弱。   常安常魏远远迎了上来,泪眼汪汪:“陛下你没事吧?”   祁欢这才抬头看了常魏一眼:“没死呢?”   “蒙陛下福荫。”   “福荫你妹!”祁欢骂了两句,捂着心口又喘了起来。   傅予湛将她抱上马车,吩咐道:“回宫。”   “是。”   马车辘辘而行,在山间小路上又是一阵颠簸。   傅予湛取了几个软枕垫在祁欢身后,看见她阖起双眼很是难受的模样,忽然想到什么,从袖中取出一个纸袋。   “先垫垫肚子。”   祁欢睁眼一看,却是白日她诓他去买的驴打滚。   拈了一块放进嘴里,桂花的味道津甜浓郁,她冷不防鼻子一酸。   “我都说要放梅花的了。”   傅予湛默然,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陛下受苦了。” 第12章   回到宫中,常魏马不停蹄去太医院请来周礼。   周礼把了脉,确实是心疾又犯了,轻车熟路写下方子,叹口气:“自你登基,我几乎是睡在太医院了。”   毕竟他宫外的府衙不近,来来回回耽误不少功夫。   祁欢歪在龙榻上,细细地喘着气。闻言睨他一眼:“那你可以住到暖阁去,还能同傅卿做个伴。”   周礼额角下意识一跳,一时说不出话来。   “陛下何必诈他。”   傅予湛从外间进来,手里端着碗汤药。   行到龙榻旁,对脸色刷白的周礼解释道:“陛下认为你我合谋给她下毒。”   周礼:“……”   什么叫你我合谋。   他老子的,不是你一个人干的吗!   他张了张唇,欲解释什么。   然而祁欢已经认定面前是两只狼狈为奸的黑心黑肺大奸臣似的,缩在床角警惕地看着傅予湛手中黑乎乎的汤药:“周礼的方子还没送出去呢,那是什么?”   傅予湛眼睫掀起,平静地说:“毒。”   “……”   他人走到跟前,在床沿坐下。   “横竖都是老方子,宫人早就备好了。”   手中药水还烫着,不急喝。   他一手拿勺子轻轻搅拌,不急不缓地给她上课。   “倘若我和周礼真的有心害你,陛下认为此时翻牌于你有何益处吗?”   “为君者,城府浅薄是大忌。先前不是忍得挺好?不过一场刺杀就沉不住气了?”   祁欢瞪大眼睛,捶床板:“不过一场刺杀?我差点都交代在那里了!”   她第一次遇上这样的阵仗,崩溃一下不是很正常吗!   傅予湛语气淡淡的:“那么你的摊牌只会加快我和周礼的计划。”   周礼一脸生无可恋:“……”   现在篡位的都这么理直气壮了吗?   他左右观察两人的神色,却没有话里剑拔弩张的气氛,眉眼平和,瞧着倒是像斗嘴多些。   他暗忖,这接二连三的毒药和刺杀,桩桩件件指向傅予湛,虽说也符合他不屑伪装的性子,但看两人的关系……   似乎也不像宫中盛传的那样水火不容嘛。   ……   祁欢一脸嫌弃地盯着那药汁,还未说什么,就见傅予湛举起汤碗凑到唇边,仰头喝下去。   “诶你……”   祁欢一惊,眼睁睁看那翠玉色的碗里,药液少去小半碗。   傅予湛只是平静地将剩余半碗递到她跟前:“喝。”   祁欢被他的气势摄住,不情不愿地捧过碗,嘟囔:“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事先喝过解药。”   话是这么说,她扁着嘴,拧眉将剩余半碗一饮而尽,皱巴着一张脸:“喝完了,行了吧!”   傅予湛接过空碗,点头:“臣唤侍女进来为陛下上药。”   祁欢背对着他,不耐烦地摆摆手。   唉,自古以来被一块驴打滚收买的皇帝,估计也只有她了。   ———   一切安排妥当,夜色已经深了。   出来殿门,迎面一阵萧索的夜风,周礼忍不住哆嗦了下。   想到方才御前大逆不道的言论,他睨一眼身边的人:“你可真是坏事也不忘拉兄弟一把。”   傅予湛神色淡淡的,没有解释什么,只道:“同窗之谊,应该的。”   周礼:“……”   忍了一会儿,周礼到底放不下心中疑惑,压低声音问他:“你坦白同我说,陛下登基以来的这些事儿,是不是有人做来挑拨你和陛下的?”   “或许。”   周礼皱眉:“那你怎么不一早解释?”   傅予湛淡道:“解释什么,只要她想信我,便是我拿刀站于她面前,她也只会从容递上蔬果。”   周礼点头。   也是,祁欢的确是这么一个性子。   “那既然陛下选择信你,你们打算如何找出幕后那人。”   “等。”   周礼不明其意,还想再问,傅予湛拢着袖口,却不欲再说了。   两人沿着白玉长阶往太医院走。   虽说两人同窗多年,只是两人一个从医,一个从政,到底疏于往来。   今日难得闲暇走在一道,周礼便想八卦一下。   “诶,当年你拒婚时我正随师父在南疆,回来才听说你的壮举。来,跟兄弟剖析一下,有没有后悔?”   丰乐公主美名在外,当年在宫中简直如同众星捧月一般的存在,他实在好奇眼前这位,怎的想不开就拒绝了。   更何况,当年他若是尚了公主,权势地位无一不是唾手可得的。又何必在四年后汲汲营营辅佐一个半大的小姑娘?   傅予湛垂眸,似是回忆起什么,一哂:“后悔什么,当初又非我拒婚。”   周礼一听,瞪大眼睛:“怎么,当年之事还有隐情?”   傅予湛却似不欲多言,只说:“之后一日三餐,汤药都备着。”   周礼被他岔开话题,点点头:“那是自然。”说罢,略一迟疑,“那我之后岂不是得陪着喝?我虽然身强体壮,这强心的药还是不宜多喝。”   里头一味药于男子有活血壮骨的功效,他一个未成家的男人,用多了也不好。   后半句有些上不得台面,他暗暗咽下不表。   傅予湛只莫名看他一眼:“谁让你喝了?”   周礼眨眨眼,也是,不是有常安常魏两个小太监么。   ————   之后小半月,傅予湛照旧每日来上书房督促祁欢读书批折子。   近来朝中无甚大事,倒也落得轻松。   只是每日要喝那苦不啦叽的药水,很是头痛。   这日正练字,正巧祁瑞闷得慌,着宫女领着一路蹦哒过来找阿姐玩。   远远在廊下时就听见了他的呼声,身后一群宫女太监的惊呼:“殿下小心些!”   话没说完,肉嘟嘟的身子就在殿门口绊了一下,一头栽在玉石铺就的地面上。   人还发着懵,愣愣地没动。   祁欢被逗笑了,起身迎上去,抓着他的胳膊把人从地上抱起来:“瑞瑞疼不疼呀?”   好在祁瑞穿得多,生得又敦实,摸了摸肩膀,摇头。而后伸出双手揽住她的脖颈:“看见阿姐,不疼。”   登基后,政事读书似两座大山,压得祁欢喘不过气,已经很久没去看祁瑞了。   她心下有些内疚,抱着人坐回桌前。   从笔架上取了支细毛笔,放在他手中:“阿姐教你写字。”   祁瑞用懵懂的眼神看着她,有样学样地握着笔:“嗯!”   祁欢勾唇,在纸上一笔一画写下他的名字。   祁瑞认真地看了半晌,歪歪扭扭写出“祁瑞”两个字,虽然丑但也能辨别清楚。   写完,邀功似的仰头看她。   祁欢心中酸酸涩涩,对上他天真的眼神,又笑了:“写得真棒!”   祁瑞开心地拿笔杆敲着桌案:“再来!”   祁欢目光在案头上尺高的书册上划过,眼中闪了道光,兴致勃勃地撸起袖子:“行,姐姐教你个实用的。”   她凝神提笔气势磅礴一气呵成地写完。   满意地抖了抖宣纸,指给祁瑞看:“来,临一个。”   祁瑞拧着眉头辨了半天,只写了后半截,读给她听:“大乌龟。”   祁欢很满意,又说:“前面这三个字,傅予湛,会写吗?”   祁瑞丧气地摇头:“太难了。”   祁欢正要一字一画教他,身侧忽然又低沉男声响起:“练字讲究循序渐进,臣的名字对殿下来说,确实有些难。”   祁欢吓得整个人一抖,险些把笔戳到祁瑞的鼻孔里。   傅予湛不知何时进来,正站在桌案边,垂眸看两人的字。   还甚是嫌弃地蹙了下眉:“陛下的字,长进甚微。”   祁欢宽袖盖住纸面,讪笑:“说的是说的是,上不得台面。”   好在傅予湛看起来不像要跟她算账的样子,回头招呼常安,又一壶黑乎乎的汤药送上来。   祁欢苦大仇深地看了两眼,道:“你不如直接毒死我算了。”   傅予湛恍若未闻。   实际上,自上回两人达成共识,他已经打定主意将“野心勃勃大佞臣”的角色进行到底,言辞间不客气得很。   一回两回,祁欢也忘了这是做戏,对他的怨气与日俱增。   此时,他便是神色疏淡地拿着药壶柄,分倒作两碗,将其中之一递与她。   祁欢叹一口气,壮士断腕般深沉地接过,目光幽邃地望着碗底。   老子堂堂皇帝,居然要跟三岁孩童一般被人盯着吃药,奇耻大辱!奇耻大辱!   老子今年秋闱定然要选贤举能扶植亲信,将这个大奸臣斩于马下!   手中这碗不是药,是屈辱,是仇恨,是她愤怒的火苗!   这屈辱能喝?   显然不可!   祁欢越想越投入,越想越激愤,几乎要将这滚烫的汤药泼在傅予湛脸上以立君威。   冷不防手边蹭过来一个脑袋,在碗沿嗅了嗅:“阿姐,瑞瑞也要喝……”   祁欢猛然回神,祁瑞张开的嘴巴已经巴在了碗边,她赶忙避开,下意识端起碗,仰头便喝。   还冒着热气的药汁甫一进入口中,舌头登时就麻了,大半的药汁含在口中进退两难,终有部分顺着喉管一路流进胃中。   两行清泪刷得流了下来。   傅予湛:“……” 第13章   祁瑞已经吓傻在旁边,看着阿姐哭,他嘴巴一扁,跟着也开始嚎。   一众太监宫女一哄而上,七嘴八舌问道:“陛下没事吧?陛下!”   场面一时混乱。   傅予湛沉着脸,拨开这群无头苍蝇,直接伸手掐住祁欢下颚,袖摆横置于她嘴边:“赶紧吐出来。”   祁欢脸上两道清晰的泪痕,眼珠里还是泪汪汪的,睁大眼睛看他,鼓起的两腮似乎是从里边烫出了红。   ……   兵荒马乱过后,祁瑞被哄着抱下去了。   祁欢怀揣着一个茶壶,嘴巴含了口冰水,萧索地临窗而坐。   身后屏风处有衣料摩擦的声音。   她如死狗一般伸出舌头散麻,面无表情心想:她这个陛下大概是给傅予湛调剂解闷儿的吧,见天闹笑话。   片刻后,傅予湛换了身月白常服从屏风后走出来,通身朴素,气质愈发清冷。   祁欢余光扫见,收回舌头,埋头咕噜咕噜灌了两口冰水。   傅予湛将换下的外袍交与常魏,提步走到近前,对她道:“张嘴我看看。”   祁欢不肯,杯子挡在嘴前,抗拒道:“你又不通医术,看什么。”   “几年间跟江湖游医学过一些。”说完,又上手来掐她的下颚。   祁欢怒了:“朕好歹还穿着龙袍呢!基本的尊重有没有啊!”   傅予湛垂睫扫过来一眼,顿了顿,给予她尊重:“陛下请张嘴。”   祁欢哼了一声,一个“不”字含在口中,嘴巴已经被强势地捏开了。   祁欢:“……”   我橇你老母!   傅予湛像是读到她心声似的,凉凉地道:“不准骂人。”   “……”   老子就骂!就骂!   ……   傅予湛拇指抵着她下颚,目光垂下来往里探。   她喝药一向是磨磨蹭蹭,美曰其名要他身先士卒,其实就是怕苦,喝一口歇半柱香,半个时辰都不一定能喝完。   是以汤药端上来都滚烫着。   今日一闹,被烫得着实不轻。腮边软肉上依稀已经起了两个水泡,红艳艳一片。   傅予湛仔细查看了祁欢的伤势,本想说拿个针挑破就好,然而一想到这人娇气的模样,又住了嘴。   横竖没有大碍,长个记性也好。   ……   他靠得有些近,身上有淡淡的檀香在鼻间萦绕。   祁欢不自在地别开眼,说起来,她这几日身上带着伤,好些天没有痛快沐浴了。   噫,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什么味儿,反正这么好闻的檀香味儿她是没有的。   思维发散着,她的目光不经意就对上了傅予湛的。   他微躬着背,从稍高一些的地方敛眉看过来,目光幽静,不知看了多久。   两个人贴得很近,面上若有似无的热气萦绕。   祁欢想,上一回这么近的时候,她做什么了?   目光下意识便挪到了他光洁的下巴。   上回凑近了这么看还是在清晨,上边青青灰灰冒着一圈胡茬,哐哧一口咬下去,扎人得很。   傅予湛显然与她想到了一处,默了默,站直了身子。   祁欢嘴角翘起来:“怕我咬你啊?”   嘁,还权倾朝野的首辅呢,胆儿忒小。   谁知傅予湛后退半步,面不改色:“陛下是不是该沐浴了。”   “……”   哦。   熏到你了。   不好意思哦。   ……   当夜,周礼兴味盎然地抱着棋盘来暖阁找傅予湛对弈。   一局未过,殿门口偷摸摸钻过去几个小宫女,黑乎乎的影子从门板上一晃而过。   凝神一瞧,又不见踪影了。   周礼揉了下眼睛,低头专注棋局。   第一局理所当然地败了。   周礼一边收拾棋子,一边感慨:“好些年不领教,我都忘记你这凶残的棋性了。”   正说着话,门口又刷刷刷溜过去数个影子。   周礼蹭地转头,门上又是空空如也。   屋内玲珑灯盏高挂,他忽然觉得后背发寒,凑近些问:“我说,你这暖阁,可别有什么不干不净的吧?”   暖阁同养心殿就隔一道回廊的距离,养心殿里不知发生过多少君王血案,就说宣景帝,那也是他亲眼看着在那儿咽得气。   祁欢入住时,他还私下里送了几个华业寺求来的平安符。   该不会,邪祟窜出了吧?   周礼脸色一阵白一阵青,双腿打哆嗦,只差在脑门贴一张道士符纸了。   傅予湛漠然:“你凑门边看清楚,是祁欢身边的小宫女。”   嗯?   周礼讶然,盯着门板等了一会儿。噫,弓着腰提着桶匍匐前进的,可不是几位宫女打扮的姐姐么。   人影散去,风中还残余几缕淡香。   他奇道:“鬼鬼祟祟,这是做什么?”   傅予湛:“采花,沐浴。”   暖阁在御花园同养心殿之间,要去花园采花,必然要从他这廊下走过。   这一晚上来来回回的,只怕明日花匠们得抱作一团哭了。   周礼更诧异了:“我可是听说陛下沐浴,这便来找你了,一来一往,怎么也过去好些时候了……”   “嗯,两个时辰了。”   周礼一见他如此反应就猜到了,啧啧摇头:“你又怎么欺负这祖宗了?”   傅予湛看起来心情甚好,从容落子:“还有人能欺负到她?”   哪怕身处冷宫,也从来只有她算计人的份。   周礼觑一眼他含笑的神情,暗道,可不是,上天入地的,这小祖宗除了在你面前,何曾这么憋屈过。   ……   憋屈的小女皇这晚在池子里折腾了近三个时辰,半死不活爬上龙床时狠狠踹了一脚“太傅人偶”。   翌日朝习,祁欢穿了件垂襟水袖裙,浅浅的蓝,格外赏心悦目。   每翻一页书册,她便要甩一甩袖子,衣摆上别致的纹路便如同波浪层层漾开。   一同漾开的,还有她身上清浅好闻的香气。   一旁批折子的傅予湛被她闹得心浮气躁,半个多月喝下来的补药到底起了些作用。   抬眸:“你晃什么?”   祁欢整理着衣摆,没有看他,咬字却很刻意:“新衣裳。”   傅予湛没什么反应:“哦,终于舍得沐浴更衣了。”   “!!!”   老子跟你拼了。   祁欢撸起袖子就要站起来,被他按着脑袋扣在椅子上。   手掌安抚地给她顺毛,无声笑了:“行了,半个御花园都被你掏空了,今日格外美。”   祁欢揪着袖子,余怒未息,哼了一声。   ……   良言立在门前,看着里头容貌姣好的一对男女,脸上更纠结了。   最后还是傅予湛先看见她,唇角笑意浅下来,退后半步拉开了与祁欢的距离,问:“何事?”   良言苦着脸,欲言又止。   祁欢坐在椅子上甩毛笔,没心没肺道:“你一副消化不良的样子作甚?常魏欺负你了?”   奴婢是怕您又要消化不良了。   良言眼一闭,心一横,道:“陛下,丰乐公主回京了!”   啪嗒一声,祁欢手中的毛笔落下来,在桌面上哒哒滚了两圈,落在白玉地面上。   “你说啥?”   “丰乐公主回来了,这会儿已经进皇城了!” 第14章   祁欢在殿内前后左右地踱步,眉头紧锁,恨不得顷刻间化身国库充盈、男宠遍地的娇俏小女皇。   然而只换身衣裳的功夫,祁凝已经抵达宫门了。   祁欢一边往头上插簪子,一边冷笑:“出其不意么,老子才不怕。”   她拿过妆奁内的胭脂,往脸颊上拍了数下,恶狠狠道:“走!”   良言和常魏忙小碎步跟上。   在公主身边伺候了两年,从没见过她这样争强好胜的一面,两人心中都有些疑惑。   傅予湛倒十分坦然地接受了神经兮兮的祁欢,换了身朝服随她出去了。   ……   四年前,傅予湛拒了宣景帝的赐婚,远走淄水。   不出三月,祁凝被送往伊兰国和亲,嫁的是伊兰小皇子。   几年间偶有家信传回,日子过得倒也和美。   谁知半年前伊兰王室突发政变,皇子在那场争斗中拥立太子,被叛党所杀,虽说后来太子成功登基,祁凝却也成了遗孀。   新帝怜她命苦,遵从她的意愿送她回了祁国。   常魏听说了这位公主的经历,忍不住嘀咕了句:“这也太惨了。”   一个远嫁塞外的公主,死了丈夫不说,还被夫家打包送了回来。对比几年前宣景帝的盛宠,如此境地委实凄惨了些。   身后恭候的大臣们交头接耳,说的也不外乎是“可怜”“可惜”这样的字眼。   傅予湛不动声色站在宫门阶前,目光一转,落在身侧始终不曾说话的人身上,眉心微微一蹙。   ……   不多时,一辆马车当先拐进宫门,马蹄声哒哒,身后随行的仆从又跟了三辆,此外再无其他。   众臣又是一番唏嘘。   祁欢站在阶前,心中冷笑。   伊兰到祁国千里万里,区区二十来人,只怕早就死在路上了。   更不必提伊兰新帝赏赐下来的满车金银了。   装可怜卖惨么?呵呵。   马车停在百来级的台阶下,缓缓停住,车帘子被撩开,露出一只纤细的手腕。   而后,车上下来一个素衣淡妆的貌美女子。   祁欢眸子眯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   女子落地后仰头望了一眼,视线似乎与祁欢有片刻交汇,而后提起裙摆,缓缓走上来。   一别经年,当初离京的公主已作妇人打扮,但容颜未改,哪怕华服美钗不再,仍旧是当年冠绝汴京的丰乐公主。   祁欢不动声色地理了理袖口,输人不输阵,她想,祁凝风尘仆仆赶回来,怎么也该灰头土脸满面倦容,这第一场交锋,她……   嗯???   心中的优越感在清楚见到祁凝全貌的时候荡然无存。   祁凝身上穿的压根不是什么素色孝衣,而是件绸缎般的小衣,衣裤分作两截,中间曼妙的腰肢隐匿于轻纱下,不至于轻浮,却引人遐思。   而她的长发也并非挽作妇人发髻,而是不知怎么弄成了卷儿,尽数披散在肩头。   活脱脱伊兰人的打扮。   他娘的居然作弊!!   祁凝走到跟前,对上祁欢瞠目结舌的目光,微微笑了,福身行礼:“陛下,丰乐回来了。” 第15章   祁凝作为孀居的寡妇,不能再住宫中的寝宫,祁欢在城西给她拨了套宅院,离宫不远不近,勉强在三环内。   只是她回京突然,宅子还来不及休整,恐怕得在宫中继续凑活一段时间。   众人面前客套了一番,祁欢将祁凝迎入殿内,为她接风。   宴席准备得突然,若不是宫中被管理得井然有序,这会儿只怕要闹笑话。   这么想着,祁欢的目光下意识去寻傅予湛,他坐在左手边第一席,容色淡淡地给自己倒了杯“佳酿”,像模像样地品着。   祁凝就坐在他对面的席位上,隔得不远,但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看过一眼。   这个午膳用得平淡且无趣。祁凝就如同一只收起尾翼的孔雀,滴水不漏地坐在那儿。   于是大家又感叹:看看可恶的伊兰把我们骄纵张扬的丰乐公主搓磨成什么样了。   宴罢,祁凝早早便回了她出嫁前的寝宫西华殿。   目送她袅娜娉婷的背影离开,祁欢郁郁地放下了手中未啃完的鸡腿:“朕也回去补个觉。”   养精蓄锐以备来日之战!   闻言,对面一直安静喝水的傅予湛动了,手中杯盏咚得一声放在桌上:“陛下的书才读到一半吧。”   祁欢昂扬的斗志噗地一声就给熄灭了,小眼神可怜巴巴地望过来:“傅卿,朕现在正逢生死存亡之际,读书的事不如缓上一缓?”   傅予湛表示理解,然后道:“回去读完。”   被带走前,祁欢拼命挤眉弄眼,示意身后的常魏和良言:朕的花瓣浴!朕的新衣裳新首饰!还有朕亟待充盈的后宫啊啊啊啊啊啊……   不待她交代完,傅予湛不耐烦地拎着她的后颈回了御书房。   祁欢:“……”   ……   这边,祁凝在西华殿安置下来,站在院中凋零的桃树下,神色莫辨。   身旁随她出嫁的宫女槿枝擦着院中的石桌,面色愤愤:“长乐公主也太过分了!寝宫空置了这么久,不等收拾便安排您住进来,简直是小人得志!”   祁凝捻着空荡的花枝,心中想的却是方才宴上端坐对面的男子。   一别四年,她已经嫁作人妇,他却光明正大站在了长乐的身边,何其讽刺。   她面色漠然看了一眼杂乱的院落,冷笑:“她在冷宫过了十多年,好不容易一朝得势,可不得往死里整我么。”   对此,不知情的祁欢表示非常无辜。   她如今还被读不完的书折磨着,后宫又没有皇夫,大大小小的事情基本上是傅予湛一手打点。然而傅予湛也是朝堂事务一堆的人,哪能事无巨细照顾到一个出嫁公主的旧居。   除了祁欢日常相关,其他的,都是层层分派下去罢了。   如果祁欢的脑子能想到这些龃龉,早就欢欢喜喜捉几条竹叶青放进来了。   祁凝拍了拍裙摆上莫须有的灰尘,淡淡道:“早点收拾吧。以后行事收敛一些,父王已去,咱们的处境不比从前了。”   槿枝不服气:“等咱们把她……”触到祁凝冷厉的目光,到底把话咽了下去:“奴婢知道了。”   ……   翌日清晨,祁欢拖着昏睡的眼艰难地完成早课,抱着枕头含糊道:“快上早膳,吃完朕去补觉了。”   常魏去了御膳房传膳,不多时折回,为难道:“陛下。”   祁欢脑袋一点一点,眼皮都掀不起来:“唔,怎么。”   常魏:“奴才方才去御膳房,碰巧撞见丰乐公主身边的宫女同御厨起争执。”   祁欢的眼睛刷地睁开了:“哦?快说说!”   却是祁凝的早膳等了大半个时辰迟迟不来,槿枝便去御膳房催了。结果御厨们热火朝天准备祁欢的膳食,哪有时间再分出人手。   槿枝在祁凝手底下风风光光这么些年,何时有过这样的遭遇,一时气急,便同他们争执了起来,都给气哭了。   常魏对这位传说中盛宠一时的公主还是十分同情的,费解道:“不过陛下的早膳已经做完了,张御厨却谎称忙着,这是为何?”   祁欢呵呵笑一声。   还能为何,当初两人境地反转时,被晾在冷宫挨饿的正是她。张御厨这是向她表忠心呢。   祁欢原本想说再饿她们一会儿,看见常魏那张担忧同情怜惜百感交集的脸,忽然觉得很没意思,摆摆手,暴躁道:“传膳,滚蛋!”   常魏得令,颠颠儿地太监救美去了。   良言在旁察言观色,皱起眉头。   她进宫时祁凝已经出嫁了,也不曾目睹两人之间的过往。不过身为女子,她隐隐能嗅到一些不寻常的迹象。   就昨日宫门前的惊鸿一瞥,宫内宫外已经冒出一大堆“丰乐公主如今愈发美艳,那一身伊兰服饰简直绝了!”诸如此类的传言。   她端着巾帕伺候祁欢洗漱,说道:“常魏素来没有心眼儿的,陛下不要放在心上。”   祁欢早就习惯了,撇撇嘴道:“朕知道,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顿了顿,补充:“太监同理。”   良言噗嗤笑了:“太傅大人总不是吧。”   祁欢想到那张冷峻的脸,抿唇不语了。   暂且,当他不是吧。   然而祁欢不曾想到,常魏这只猪蹄如此清新脱俗不要命,直接把祁凝带回养心殿一同用膳了。   祁凝换了一件杏色伊兰服,卷曲的长发编上彩色发带垂在腰后,姿容妖冶明丽。   她福了福身:“不打扰陛下吧。”   祁欢扯着嘴角:“打扰了,我能赶你出去吗?”   祁凝面色都不变一下,自顾自坐下来:“陛下说笑了。”   这副目中无人的样子,与当年倒是一模一样的。   往后两日,御膳房依旧怠慢着,祁凝已经每日晨昏定卯地来养心殿蹭饭了。   索性她不出什么幺蛾子,祁欢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这个人。   这天晚膳耽搁了一会儿,傅予湛带人端着药盏进来时,两人才刚放下筷子。   听到通传,祁凝握筷的手明显一顿。   祁欢注意到了,眼眸一眯。   之前的漠然果然都是装的!   敢觊觎朕的太傅!   拖下去一百遍!!   祁欢心中叫得欢畅,面上却只能绷着,让常魏下去传话:“朕的晚膳还没用好呢,让太傅晚一个时辰再来。”   傅予湛却当她又找借口不喝药,直接端着药盏就进来了。   “又不想喝药?我看你这病是不想好了……”   冷厉的尾音消弭在唇齿间。   傅予湛看见石桌旁坐着的女子,眉尖微挑,带了几分讶异看向祁欢。   意思是:她怎么在这儿?   祁欢眉心压下来,恨铁不成钢:朕都说了现在不是时候啦!你闯进来作甚!   傅予湛毫无愧色:不怪我,陛下劣迹斑斑,前科太多了。   两人目光来来回回,祁凝放在桌下的左手紧紧攥住,倏尔笑了:“太傅大人擅闯陛下寝宫,是不是于理不合?”   傅予湛神色如常,避重就轻道:“陛□□子不好,性子却顽劣,督促她修身养性乃是臣职责所在。”   说着淡淡看向祁欢:“陛下,过来喝药吧。”   祁欢心中为傅予湛叫好,颠颠凑上前:“嗷!”   端起那碗黑乎乎的汤药,祁欢下意识看向傅予湛:“你怎么不喝?”   傅予湛面色一顿,想到近来晚上愈发频繁的发梦,声音涩了下,半晌才道:“陛下还是孩子吗?喝药也要人陪着?”   语气带些色厉内荏的怒气。   祁欢不明所以,抓了下头,嘟囔:“当初不是你坚持要陪我一起喝的嘛……”触到太傅大人不甚友好的脸色,剩余的话默默就咽下去了。   行吧,自己喝就自己喝。   完全被两人摒除在外的祁凝垂下眸子,尖利的指甲掐进掌心,几不可闻冷笑了一声。 第16章   确认祁凝对傅予湛仍然在意后,祁欢一直等着她发难。   然而四五日过去,西华殿风平浪静安静如鸡,半点没有作妖。   很快的,天气热起来,祁欢尤其畏暑,每日上朝都如同一只死狗,恨不得抱着冰桶听他们商议国事。   傅予湛看在眼里,某日早课,他对祁欢道:“后日就出发去西宁别苑降暑,陛下回去想想,列一个随行清单吧。”   祁欢一听,垂死病中惊坐起,揪着傅予湛的袖口:“呜呜呜爱卿!你真是朕的贴心小棉袄!随行名单不用想了,朕现在就写给你!”   说着抓起毛笔刷刷落笔。   傅予湛站一旁,眼睁睁看她写满了一张大纸。   好一会儿终于写完了,傅予湛接过来,沉默了。   密密麻麻一张宣纸,上头从良言到周礼,再来御膳房小厮,甚至浣衣局的宫女都赫然在列,一副准备迁都西宁的模样。   一目十行看下来,傅予湛在最角落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同常魏祁凝列在一处,画了个大大的叉。   傅予湛:“……”   偏偏祁欢还仰着脑袋期盼地看他:“如何?现在就开始安排吧!明日就动身!”   傅予湛压了胸口郁气,指着名单末尾:“陛下不解释解释么?”   祁欢扫了一眼,理直气壮:“朕当然不会带祁凝给自己找不痛快了!常魏这傻蛋近来对祁凝嘘寒问暖怜惜有加的,朕非常不满意,他失宠了!”   傅予湛静静听着,手指落在自己名字的大叉上,重重点了两下。   祁欢脸色软下来,讨好道:“国不可一日无太傅,爱卿驻守皇宫处理政事,朕跟百姓们也放心呐,是不是?”   是……个屁。   祁欢纯粹不想在避暑行宫里还成天被揪起来读书做策论,此时不将他撇下,更待何时!   傅予湛听完,平静地点点头,当着她的面将那张纸撕了干净。   祁欢:“……”   算了,挣扎过了。   ……   最后敲定下来的人只有名单上不到三分之一,祁瑞良言周礼,还有据大臣们所说“寡居宫中甚是可怜”的祁凝。   祁欢当朝翻了个白眼。   出宫那日,祁欢绕着寝宫转了半圈,纠结许久,还是将“傅予湛”的人偶带上了。   唉,没有太傅睡在脚踏上还怪寂寞的。   到了宫门口,常魏巴着车窗泪眼婆娑:“陛下,您不爱我了么陛下!”   祁欢摸摸他的脑袋:“傻孩子,你怎么才知道。”说罢,提脚在他屁股上踹一脚,“给朕呆在宫里反省!”   常魏呜呜呜呜哭泣不止,被人驾着胳膊拖下去了。   ……   因此次出行一切从简,统共只准备了两辆马车。   傅予湛周礼祁瑞一辆,祁欢只得和祁凝坐在一处。   一上马车,祁欢就别开脑袋翻小人书了。   祁凝冷着脸,手中则是一卷旧朝著作。   两人分坐一隅,互不搭理。   然而祁欢就不是静得下来的性子。   车队一离开汴京,她立马掀开帘子,探头探脑地四处张望起来。   西宁位于汴京西侧的九微山上,一路过去多是丛林翠竹,风景甚好。   祁欢趴在窗口,皇城离得越远,她的心情便愈发舒畅。   山风清朗,撩起她额角的碎发。   祁欢唇角翘起,伸出手去捉风,十足孩子气。   “不怕掉下去。”   傅予湛的声音从旁响起。   抬头看去,就见他一身戎装,骑着匹马慢悠悠从后边过来,与马车并驾。   祁欢从来只见过他沉眉敛目朝堂对峙,少有这样利落飒爽的装束,不由眼前一亮,第一反应便是将帘子拉上大半,挡住马车内若有似无飘过来的视线。   她仰着脸笑:“你怎么不坐在马车上?”   傅予湛视线落在她飞扬的发间,唇角舒展:“听说这边有人在演杂耍,我过来瞧瞧。”   说完玩笑话,还是忍不住教训她:“别探到外边来,小心摔下来。”   祁欢耸了下鼻尖,不满道:“里面可闷了。”   说着,她伸长手臂拍了拍那匹马儿的耳朵尖:“哎,你凑近一些,这匹马长得真俊俏。”   傅予湛依言驱马往马车靠了靠,又听她唉声叹气:“朕的后宫空悬已久,如今看一匹马儿都觉得俊俏了。”   傅予湛敛眉,无声地笑。   祁欢歪过头看他上扬的唇角:“太傅大人也心情甚好嘛。”   傅予湛将她垂在车外的襟带捞起来,柔软的缎子从指尖划过,有浅浅的香气发散。   确实。   一出到宫外,便觉得有些什么不一样了。   心情甚好。 第17章   祁欢几乎是挂在马车窗上到的行宫。   下车时两只手托着腰背,直挺挺地被良言扛下来。   两侧侍从皆敛目低眉,不敢出声。   西宁行宫位于山腰,四面竹林环绕,葱翠欲滴。   此时盛夏光景,热辣的日头层层滤过,只在地面落下几个小小的光斑。   当地知州第一次面见女帝,弓着腰将人往行宫殿宇领,一边用余光悄悄打量。   小皇帝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穿着条烟青色半臂裙,长发编成辫儿垂在身前。脸颊白皙到带了些病态,像是有不足之症,此时因为暑气恹恹地趴在太傅肩头,眉头蹙着。   乍然一瞧,不过是个半大的小姑娘罢了。   知州心中唏嘘着,又往女帝娇俏的脸庞看了一眼,冷不防对上一双冷寂的眸,不由心口一跳,忙别过头。   娘嘞,这太傅大人是真的吓人啊!   将人领到院子里,知州寻了个借口,忙不迭溜了。   给祁欢安排的是西侧靠近竹林的芷茴苑,地方极为宽敞,卧房推开小窗就可见到满山郁郁葱葱的绿意,院子后还有一汪活泉,养着几只憨肥的锦鲤。   甫一踏进院子,便有一股清凉扑面而来。   进到卧房,傅予湛将祁欢放在屏风后的小榻上,指派了常安去打水,良言去小厨房准备点心。自己则解了祁欢满满当当的包裹,替她布置寝居。   祁欢这公主做得不受宠,天家女儿的娇气倒半点不少。   吃穿用,都得是自己用惯了的,难伺候得很。   才将她粉色的纱帐挂上,一回头,就看见祁欢跟祁瑞撅着屁股,并排趴倒在小榻上,脸颊贴着凉荫荫的玉石面。   一大一小神态出奇地一致,眯着眼,满足的长叹一声,然后转过头,贴上另一侧脸颊。   傅予湛:“……”   他无语回头,拿温水浸了方巾,一点一点擦着席子。   祁欢两边脸轮番冰了下,精神稍稍振奋,抬起头,下巴搁在洁净的榻沿,看向太傅大人贤惠的背影。   她出了下神,问道:“太傅在淄水这些年,可有妻妾了?”   傅予湛手边动作一顿:“不曾。”   祁欢啧啧两声:“那可惜了。我们太傅大人如此宜室宜家的。别怕,等回宫了,我办一个百花宴,京中待字闺中的贵女都给请到宫里来,排排站供你挑选!”   贤惠的太傅大人没有搭理她。   祁欢耸了下鼻甲尖,心想,一点都不真诚。   常魏早同她八卦过了,近来天明时分,暖阁叫的冷水可越来越勤了。   唉,又不是什么大事儿。   祁欢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随手拨弄了下祁瑞短短的瓜头。   祁瑞仰着脸咯咯直笑。   闹了一会儿,祁欢想起一件事来。   “哎,来时的路上,祁凝在马车上一句话都没有同我说。”   傅予湛奇怪地看她一眼:“你想同她说话?”   “倒也不是。”祁欢换了个面,看着屏风上的百鸟朝凤图,说道:“只她这样冷淡,我却不知道怎么对她才好。倘若她是真的消停了,我再继续跟她做对岂不是显得我很没有肚量?”   “那你就有肚量一些。”   祁欢的脑袋立时又抬起来了,皱眉:“凭什么要我有肚量!她就算跪在我面前痛哭流涕,也改变不了过去的丑恶行径!”   “……”   傅予湛哦了一声,“陛下开心就好。”   祁欢看了他一会儿,叹一口气:“朕的太傅连闺阁纠纷都提不出建设性意见,谈何为朕排忧解难啊。”   “……”   所幸,祁欢并没有忧愁太久。   来到行宫的第三日,祁凝终于有所动作。   这日午后,祁欢在傅予湛的督促下苦兮兮坐在竹林里练琴。   照傅大人的意思,即然不乐意学那些尔虞我诈的权术,琴棋书画总要学一学,将来总也能派上用场。   祁欢拨了下琴弦,不以为然:“这些能派上什么用场?难道朕堂堂皇帝,还要靠抚琴作画为生么?”   傅予湛不答,只翻开琴谱看着她学。   皇后在世时最好礼乐,祁欢陪伴左右时,耳濡目染,也懂一些音律,弹起来不说绕梁三日,倒也可以入耳。   一曲弹罢,祁欢沾沾自喜地扬起头等他夸赞,一双杏眼微微弯着,甚是欢喜。   傅予湛弯了下唇,正要说话,竹林外不远处响起箫声。   音域婉转低回,情思悠远,而且……颇为耳熟。   几乎立时,祁欢转头看向傅予湛。   这是当年中秋宴上祁凝演奏的曲子,再之后,她就当众同傅予湛表明了心迹,随后展开了为时半年的高调追求。   祁欢听着这曲子,就知道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顾虑都是多余的。   祁凝哪里有变,从头至尾都仍旧是那个张扬霸道的丰宁公主。   一旁的傅予湛倒是瞧不出脸色变化。   一首曲子结束,祁凝身边的槿枝拨开竹叶走过来,悠悠行了一礼:“太傅大人,我们公主有请。”   姿态不卑不亢,同刚回宫那段日子相较甚远。   祁欢眯起眼:“她有何事?不如朕也去听听,或许为她做个主。”   槿枝笑了声:“我们公主刚回京时曾请教太傅大人一个问题,约见了几回都见不上面,公主只有趁这在宫外,亲自来问了。只怕这事儿陛下帮不上忙。”   祁欢面色一顿。   她倒不知,两人有过来往。   傅予湛没什么异常反应,抬头看了槿枝一眼,放下手中杯盏。   “带路吧。”   槿枝欢喜地一福身:“是。”   “此处也有些暑气了,陛下先回去休息吧。”傅予湛说着便要站起来,祁欢下意识抓住他的袖口。   对上他坦荡的目光,祁欢反倒不知说什么了,只是心中忽然有个一闪即逝的念头,有些不安。   “你回来同我解释么?”   傅予湛默了片刻,不答,只示意良言送她回去。   ……   回寝宫的路上,良言一脸复杂地跟在后头,不知应该说些什么宽慰她。   太傅明显同丰宁公主有些不可说的秘密,如果是有什么把柄握在她手中,迫于无奈从了她可怎么好。   陛下马上都满十九了,何时才能成亲啊。   唉,可怜的陛下,现在该不会在抹眼泪吧。   良言越想越觉得心酸,愤愤道:“陛下说得对极了!世间男子都是大猪蹄子,太监跟太傅都不例外!”   祁欢正埋头抄小道,闻言分神回头:“嗯?你说什么?”   良言愤懑道:“太傅啊!他竟然私下里同丰宁公主有来往!还当真您的面去见他!”   祁欢摆摆手:“如果傅予湛真的肯见她,祁凝何必找到我跟前来。捉贼捉赃,你这些话留着等听完了墙角再骂。”   说着话,她拨开跟前那株竹子,眼前赫然是祁凝所在的静欢亭。   她正倚在石柱旁,焦灼地望着另一头。   良言轻轻啊了一声:“您要听墙角么?”   祁欢扭头,冲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没一会儿,槿枝领着傅予湛走了过来。   还隔着十来步远,祁凝已经迎了上去,开门见山道:“郑太师已经同我说了,这个皇位这个天下,甚至你这个帝师,都该是我的。祁欢只是暂作我的替身稳住局势。我既回来,你准备何时拿出那份密诏?” 第18章   秉承着不抛弃不放弃的精神,祁欢站在林中默默听完了全程。   没有相谈甚欢,也算不上不欢而散。   昔日朝堂上雷厉风行的太傅大人此时宛如一面不透风的墙,滴水不漏地应付着丰宁。   论据清晰有力不容置疑,看不出半点的敷衍之意,成功稳住了祁凝急迫上位的心情。   就连祁欢也猜不透他心中真正的偏倚。   至于身后的良言,早就被这惊天大秘密吓软了手脚。   宣景帝的本意竟是传位给已经远嫁伊兰的丰宁!而且太傅大人也是知情的!   倘若他真的站在先帝这一边,拿出密诏扶持祁凝登基的话,陛下可怎么办?她们这群陛下的身边人又会有什么下场?   她越想越觉得心惊,面无血色地瘫在一旁。   ……   说不了几句,傅予湛便转身离开了,祁凝站在原地,眼中光芒闪动。   耳畔是温热的风,卷过葱翠的竹林沙沙作响,带起她势在必得的声音:“傅予湛,你终究会站在我的身边。”   祁欢冷眼看到这里,忍不住呵了一声。   随手在脚边拾了块石子,卯足劲儿往坡下人掷去。   风声破耳,石块噗的一声砸在祁凝的脚边,溅起几块污泥。   祁凝吓了一跳,皱眉回首:“什么人?”   祁欢甩开身后死命拉住她的良言,拍了拍裙角,坦坦荡荡走了下去:“你祖宗。”   看见她,祁凝一楞。   从太师处得知真相后,她一时失了分寸,不管不顾找来了傅予湛对峙。然而经过方才他的开解,想法已然发生了变化。   傅予湛所言并非全无道理,祁欢是在太庙前接了先皇遗诏书、接受百官朝拜,正儿八经登的基。   她虽然有一份先皇私心下的密旨,却没有个正当的由头,到底不好向世人交代,正因如此,她才决定听从傅予湛的安排,暂且隐忍不发。   现在绝不是让祁欢知晓真相的时机。   祁凝正要找一个说辞搪塞过去,就见祁欢眯着眼,面色不善地质问:“你在这里跟傅予湛私会什么?你还不死心?”   祁凝微愣,而后轻轻舒了一口气,她没听见。   既如此,祁凝也不虚了,说道:“以我同太傅的过往,见个面有何不妥?长乐当了皇帝,连臣子的婚事都要一手操办了么?是不是太招人嫌了?”   啊,这熟悉久违的让人想要踩在脚下的优越感!   祁欢瞬间找回了当初争锋相对的感觉,呵了一声:“说得真好听。你同太傅,不就是一杯春意迟的过往么?姐姐听起来还挺引以为傲的?”   祁凝脸色一变。   春意迟。   这事一直是她心上的一个坎,如果不是那个动了歪心的婢女槿兰,她早就成了傅予湛的夫人,更不会远嫁伊兰,落得现在这个下场。   她攥紧手中方帕,半晌才道:“你现在同我当年又有甚区别?至少我是真心,而你,只是为了攀附他坐稳皇位罢了。”   唯一叫她吃惊的,不过是向来冷情冷性的傅予湛当真对她这个便宜皇帝多了几分不一般的关照。   然而那又如何。   当年槿兰想方设法做了他的第一个女人,还不是落得那样一个下场。   傅予湛这个人,没有心的。   四年前她不懂,撞得头破血流。如今懂了,她只要人,不要心。   祁凝毫不在意地笑了一声:“你不必在我面前同他做出些亲密无间的姿态,这一回,我势在必得。”   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   良言在旁焦急道:“陛下,她如今可是有恃无恐了,您何必出来挑衅她呢!”   祁欢眼神漠漠的:“不为何,就是好玩儿。”   她跟祁凝之间,就该是这么个水火不容的状态才舒坦。   势在必得?   呵呵,走着瞧。   ……   回到芷茴苑,祁欢在太傅人偶的脑门戳了一排大钢针,郁结地爬床睡觉。   别苑避暑的日子悠然轻松。   一直到日暮西沉,傅予湛才踩着点过来督促她读书。   走到芷茴苑,就看见良言捧着脸蹲坐在紧闭的房门前发呆。   傅予湛见怪不怪,走上前去,问道:“她又怎么了?”   良言回过神,忙站起来行礼:“太傅。”   “公主她……”她支吾了下,按照祁欢教她的那样说道:“日间回来后,陛下气不过,又折回去找大人您。碰巧遇见丰宁公主,两人大吵了一架,回来后陛下就心口疼,喝了药也不怎么见好。”   傅予湛眉头蹙起:“叫周礼来看过了?”   良言摇摇头:“陛下不肯叫人来呢。”   “胡闹。”   傅予湛冷着脸推门进去,廊下的烛火透进黑漆漆的屋子,照见歪在榻边的那抹身影。   刚迈进一步,祁欢反手就将手边一个东西扔过来,声音低哑无力:“出去!”   傅予湛侧身避开,目光往地上那个形状诡异的小人上扫了一眼,不由一顿。   人偶脑门的位置,赫然画着一只奇丑无比的乌龟,旁边手书三字:“傅予湛”。   傅予湛:“……”   人偶的布料上已经孔迹斑斑,显然遭受了长久非人的虐待。   傅予湛沉默了许久,一时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来。   总归是气不起来了。   他将人偶拾起来,走到床榻旁,随手将人偶放在脚踏上:“气成这个样子?”   祁欢背对着他蜷着,如蚕蛹一般一点一点往床榻那一头挪过去,如瀑的长发在身后蜿蜒铺展开。   “你跟你的丰宁妹妹甜甜蜜蜜私会去吧,她正值新寡,可怜得很,我们太傅大人不要排排站的名门闺女,就喜欢当年爱你爱得轰轰烈烈的旧情人。你放心,朕很开明……”   连珠炮似的话骤然卡在喉咙里。   傅予湛伸出手,像那些豢养家宠的巨贾一般,一下一下抚着她浓密的长发,不急不躁道:“长乐。”   祁欢一顿,编排好的阴阳怪气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平复了一会儿,她转过来,定定看着他的眼睛:“她跟你说什么了?”   傅予湛却并不看她,垂着眸:“不过那些陈年旧事,不值一提。”   “哦。”   祁欢眼里的光暗下去。   她坐起来,就着廊外暗淡的烛光慢吞吞收拢散乱的长发,阴影打在她的半边脸上,多了几丝不明的意味。   她拢着发丝,缓缓道:“我刚刚,梦见槿兰了。”   傅予湛一怔,好一会儿才想起这是谁,别开目光:“梦她做什么。”   “不知道啊,就看见她半张溅着血的脸,幽幽地看着我,问我为何要害她。”   说着,祁欢捂着胸口低低咳嗽了两声。   这人一贯活蹦乱跳,也只有每回发病才能见到这药罐子的一面了。   傅予湛心间掠过一丝淡淡的不适。   他拧着眉,扯过一旁的单被从两边将她裹住:“不是恨不得将窗户纸糊上么,这会儿提起做什么。”   祁欢双手撑着床板,仰头往他跟前凑了一点,探究道:“只是忽然好奇,如果再来一回,祁凝和我,你会帮谁?”   屋内光影微晃。两人挨得很近,远超寻常帝王与臣子之间的距离,然而双方都不觉得有何不妥。   傅予湛看着面前这双在黑暗中盈盈发亮的眸子,忽然就将她同四年前的“槿兰”重合起来。 第19章   熹平四年,祁国攻退滋扰不断的伊兰,西面四座城环成一座固若金汤的防线。   宣景帝甚悦,大赦天下。   时任大理寺卿的朱毅却是忙得晕头转向,瘫软在案前:“天下大赦,老子为什么一点都不快乐!呜呜呜呜呜心里苦啊!”   副手站在一旁跟着心酸地抹抹袖子:“可不是。咱们牢里关的是些什么人?那都是穷凶极恶的悍匪,这大赦,到底是怎么一个赦法?”   大理寺卿同他执手相看泪眼,抱作一团嘤嘤哭泣。   哭到伤心处,门房忽然来报:“大人!首辅来了!”   朱毅呜地收了声,瞪大眼睛:“谁?傅大人傅首辅?快快快!快请!”   这位年仅二十的当朝首辅可正是京中炽手可热的人物,就连盛宠的丰宁公主都千方百计打算招他为驸马,可谓前途不可限量。   注朱毅擦干了眼泪,恭恭敬敬立在门边。   不多一会儿,管事领着一个月牙白常服的少年走了进来,面容俊朗,神色沉静。   三人见礼,傅予湛不紧不慢说明了来意。   “陛下心宽,原意本是与民造福,只是大理寺看押的皆是重案要犯,草率不得。烦请朱大人将囚犯名录拿来,我们一同商讨。”   朱毅感动得眼泛泪花,昏君配良辅,我大祁国尚能苟延残喘数十年!   三人坐在中堂,将牢中关押的三百名罪人一一分门别类。罪行较轻者,仗十,释放出狱。冤假错案一律翻案重审,凡背着确凿命债的,一律不可放出。   如此有了可以拍板的人,朱毅只觉得脑中清明有了条理,连连作揖:“多谢傅大人了!辛苦了一天,大人随下官去寿喜楼吃顿便饭吧?”   不待傅予湛拒绝,门外风一般窜出一个淄衣少年,匆匆忙忙向朱毅行了一礼,拉着傅予湛就往外走:“正巧你在这儿!快随我去救人!”   傅予湛将自己的袖子扯回来,对着上边的几道折痕皱起眉头:“你才是大夫,救人找我做什么。”   周礼哎了一声:“这事儿说来话长,要救的人就关在这大理寺天牢中,我正愁进不去呢!”   见傅予湛不为所动,他只好坦白:“是长乐公主祁欢。她前几日不知怎么得罪了丰宁公主,给丢到大理寺来了!皇后娘娘好歹是我姨母,临终前嘱托了要我们好生看照的,我母亲在家中都急哭了!你快随我去找人!”   长乐公主?   不曾听说过。   傅予湛眉头蹙起:“我方才整理名单,不曾见到这个名字。”   “哎呀丰宁公主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么?盛宠滔天,神不知鬼不觉折腾一个冷宫里的小丫头有什么不行的。这可都三天了,再晚去可真来不及了。”   两人拉拉扯扯到了天牢,凭着朱毅处借来的牌子顺利被放行。   一进天牢,就有一股阴湿之气顺着脖子往上爬,偌大的牢房阴沉沉地点缀着几点明火。牢头的呓语同囚犯的哭喊幽幽地顺着墙壁回荡。   天牢分作天、寒、炎三层,狱卒领着两人往上走到楼梯口,指着上头的天字层:“那位姑娘就住在天字号右手边倒数第三间。”   沿着冷冰冰的铜墙往上走,周礼搓着手臂,忍不住就鼻酸了:“丰宁好歹毒的心肠!我们长乐身子骨从小不好,在这里呆三天还不得要了她的命!小丫头在冷宫里这么些年,整个大祁只听说容貌无双的祁凝,有几个知道还有这么一位公主?都低调成这样了,丰宁还不满足,委实太过分了!”   傅予湛在一旁听他痛骂,并不表态,脑海中倒有了个面黄肌瘦忍气吞声的小女孩形象。   “唉,我后日就随师父往南疆去了,她一个人可怎么好……”   周礼絮絮叨叨满心忧虑地绕过两个拐角,目光所及就能看见倒数第三个牢门。   他抹了抹眼角,快步上前,一只手从袖袋里抓出一瓶药丸,随时准备救人。   “……”   “……”   “……”   “……”   片刻后,周礼沉默了。   傅予湛紧跟着也走到牢房门口,一眼就找到了传说中身娇体弱备受欺凌的长乐。   她看起来十五岁上下,头发乱糟糟盘在脑后,穿着一身蓝黑囚服,盘腿坐在中央,边上不远不近围了一圈小狱卒,正异常兴奋地逗弄地上的蛐蛐儿。   祁欢双手撑地,神采奕奕地喊:“小将军咬它!咬它!赢了姐姐带你去御花园筑窝!”   “上啊!干它!”   “啊啊啊啊啊赢了!”   祁欢双手举高喊了起来。   围观群众一阵唏嘘。   祁欢:“来来来不许赖账,半钱银子,愿赌服输啊!”   对面娃娃脸的狱卒不服气:“我的祁凝可勇猛了,一定是你给取的名字太小家子气了。”   祁欢低头数钱,闻言笑眯眯地说道:“我也觉得这个名字小家子气。”   说着话,目光扫到门口石化的周礼,不由扬眉笑了下:“呦,来了?”   周礼还沉浸在梦想同现实的落差中,一时回不过神来。   祁欢瞅瞅牢门内的小暖炉,又看看自己身上披着的小狐裘,眨眨眼:“是丰宁交代牢头好好‘关照’我的。”   周礼扶额,半晌才道:“行了,殿下赶紧跟我出去吧。此地阴湿,于你的病大有妨碍。”   “我不走。”祁欢稳稳当当坐在那儿,认真道,“我觉得此地甚好,没有人动打辄骂,除了冷点儿没什么不好。”   周礼头疼了:“我的公主殿下诶,您这脸都烧红成这样了,还好呐?”   祁欢噫了声,抬手碰了碰自己滚烫的脸颊,后知后觉:“是有点晕。”   她撑着地站起来,手里捧着那只小将军,慢吞吞走出来,脚步有些飘:“哎,你认识傅予湛么?”   周礼愣了愣,下意识看了眼身边事不关己的少年:“啊……听说过,怎么了?”   “听说祁凝近来的暴躁都是因为对此人求而不得啊。”   祁欢眼睛虚着,阴测测笑了一声:“我打算把此人阉了,送到宫中同她做一对姐妹。”   周礼:“……”   傅予湛:“……”   得不到回答,祁欢皱着鼻子不大高兴。方才斗蛐蛐儿的劲头过去,眼前一阵阵开始发黑。   她拧眉,虚浮着脚步往门边那件显眼的月白常服走:“周礼你扶我一下啊,我头晕。”   这边话音还没落下,整个人已经头重脚轻往前跌去,被少年伸手接了个满怀。   小公主脸上婴儿肥未褪,人抱在怀里倒是轻飘飘的。   傅予湛面无表情地将这个扬言要阉了他的小姑娘抱起来,动作间拂开她腕间的宽松袖口,露出一截青青紫紫满是掐痕的手臂。   还没细看,祁欢刷地一下把袖子放下了,瞪着一双无法聚焦的眼睛:“大胆!你也想进宫阉一阉吗!”   傅予湛没理会她,抱着人往外走,还问了周礼一句:“这位公主没有教习嬷嬷带着么?”   周礼跟在一旁望诊,随口道:“陛下都不记得有这么个女儿了,哪来的教习嬷嬷。也就再早年皇后尚在时提着她读书写字。”   傅予湛哦了一声:“日后有机会,应安排她上一上学堂。”   这位公主的言谈举止,委实太粗旷了些。 第20章   这日后,祁欢回到冷宫里反反复复病了小半个月,每天瘫在榻上扎小人。   周礼早就跟师父出宫游历了,临走前给她留了一瓶静心丸,叮嘱她按时服药。   祁欢靠在床头一脸惋惜地看他:“我们还没有把傅予湛弄到净事房呢!”   周礼:“……”   这个“我们”是从哪里来的。   原本打算托付傅予湛多多关照的心思噗地一下灭了。   他语重心长道:“殿下,这位可是当朝首辅,您惹不起的。与其想着阉了他,倒不如帮丰宁公主将他娶回府上,省得她再拿你撒气。”   祁欢哧了一声:“我会让她如愿?我还不如自己把傅予湛娶回来……”顿一顿,“再阉掉。”   周礼:“……”   到底是如何来的执念。   再说了,傅予湛是你一个没成年的小姑娘能随随便便娶到的吗?   他岔开话题,从怀中取出一个红色绣花香囊,递给她:“殿下下个月的及笄礼我是来不及赶回来了,今年的生辰礼,提前送给你。”   祁欢不用看都知道里面是一张法喜寺求来的平安符,嫌弃地皱了皱鼻子:“年年都是这个,你就不能送点实用的吗?”   这么说着,还是将香囊接过来,藏在被褥底下。   ……   转眼过去半个月。   这日傍晚,傅予湛从翰林院出来,一个小太监碎步跑上前,拦住了他:“太傅大人,公主有请。”   傅予湛停住脚步,微蹙起眉。   周遭同僚都露出一脸暧昧的笑,作了个揖识趣地走开了。   远远还能听见“艳福不浅”这样的字眼。   傅予湛面无表情:“公主有何事?”   太监笑眯眯地:“公主在御花园宴请陛下,陛下挂念太傅辛劳,请您前去共饮一杯。”   宣景帝一搬出来,傅予湛无话可说。   这时,身后一人朗朗笑起来:“太傅辛劳,我最近可也忙着殿试的事情,忙得废寝忘食,陛下不打算犒劳下我吗?”   回过头,邹钰气宇轩昂走到傅予湛身旁,笑道:“陛下可真是偏心。”   傅予湛与他对视一眼,道:“那大鸿胪随我一道过去吧。”   邹钰弯着眉:“如此甚好,借太傅的光。”   小太监站在一旁听他俩你一言我一语地,不由默默流汗,这……公主可只想请太傅一人啊。   没法,只好硬着头皮带俩人往御花园去。   途中走过一道长廊,傅予湛注意到不远处的水榭中,有一个粉衣的宫装女子,头顶顶着一个玉碗,颤颤巍巍走路。身后跟着一个嬷嬷,举着柳条枝,严厉地同她说着什么。   邹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由笑了:“多亏太傅上回朝堂上的提议,宫中所有公主皇子都被勒令学习仪态礼节,这一幕,宫中角角落落随处可见了。”   傅予湛勾唇,无声笑了笑。   已经入冬,祁欢大病初愈,身上里里外外裹了一层又一层,本就笨拙了,还要顶着个装满水的碗走路,三不五时就要停下来稳一稳。   嬷嬷可没这么好说话,一个走不好,手中的柳枝咻咻就打下来,落在厚厚的衣服上,不疼,却也很不好受。   看见这一幕,傅予湛不由皱了下眉:“宫中的嬷嬷还能对公主动手?”   领路的小太监往那儿扫了一眼,不以为意:“什么公主呀,她的生母可是当年叛乱的韩氏一族,陛下仁慈,才将这个孩子留下交由皇后娘娘解闷儿的。”   那头,嬷嬷没掌控好力道,一鞭甩在祁欢的手背上,祁欢吃痛,一低头,那碗水落在地上,打成了碎片。   嬷嬷大怒,一个箭步上前就要教训她,却见祁欢捂着心口,缓缓蹲在地上,痛苦地呓语:“疼……”   长乐公主是在天牢早产出生的,生来带着心疾。丰宁公主派她过来时也曾交代过,给点苦头吃就好,不可过分体罚。   如今见她脸色煞白眉头紧皱,不由慌了神:“这……我也没做什么……”   手足无措站了会儿,慌慌张张跑去请太医了。   她前脚刚走,后脚祁欢慢吞吞站了起来,面色平静,哪有半点痛苦的神色。   “蠢货。”   她嗤了一声,提起裙子回冷宫去了。   ……   三人在这头看完了全程,小太监也见怪不怪了,只是愤愤地为祁凝鸣不平:“太傅大人瞧见了吧?这个长乐公主手段可多了,见天跟我们丰宁公主作对,没少把公主气着!”   傅予湛不答腔。   到了御花园,宣景帝跟丰宁果然端坐宴首,言笑晏晏。   看见傅予湛来,两人眼睛都是一亮。   宣景帝拿看女婿的目光细细打量这个年方二十的少年,愈看愈满意。   傅予湛这人于政事上太过能干冒尖了,此时年轻倒好,再过个十年二十年,保不准惹出什么事端。   如果真能跟丰宁走到一处,一来拉拢,二来,也好名正言顺收一收他手中的权。   这么一想,脸上露出笑来,招呼他过来坐。   邹钰缓缓从他身后走出来:“陛下眼中只有太傅,侄儿可要吃醋了。”   宣景帝哈哈笑着,让常安加座。   自两人进来祁凝的目光就牢牢锁在傅予湛身上,见二人落座,冲身后婢女使了个眼色,笑道:“本宫近来对酿酒颇感兴趣,今日小试牛刀,请太傅大人……同邹大人一同品鉴。”   宫女端上来一个造型别致的酒壶,翘着手指给两人各倒了一杯。   酒香浓醇并不辛辣,傅予湛放在鼻下轻轻嗅了嗅,余光瞥见邹钰一饮而尽,这才仰首饮下。   ……   另一边祁欢忽悠了那个难缠的嬷嬷,慢悠悠回芷珊殿,路过浣衣局,忽然听见两个宫女在咬耳朵,隐隐约约听见丰宁的声音。   祁欢本能地停了下来,提起裙摆,蹑手蹑脚躲在柱子后头。   左边瓜子脸容貌出挑的那个宫女睁大眼睛,不可思议道:“你说……公主真的让你去买了那种药来?”   右边娃娃脸的那个点点头,压低声音:“可不是,我和许嬷嬷一同出宫,从那地方买回来的,叫什么春意迟,可真是羞死人了……”   祁欢瞪大眼睛,春意迟,这个名字一听就十分羞耻啊!   左边那个说:“可是陛下跟前,这也太大胆了!那可是太傅啊!”   “正因为是太傅不是。我还从没见过公主对哪个儿郎这样上心的,连这种手段都使上了。”   “可……祝太师家的小公子,不是正有意向公主求亲么?一个白衣出身的太傅,一个三代勋贵的太师幺儿……”   娃娃脸好笑地打断她:“槿兰,你是被罚在涣衣局太久了,你可见过那傅大人?”   槿兰摇摇头。   “就单凭傅大人的那副皮囊,足够公主为他费尽心思了。更何况傅大人今年方二十出头就坐上了太傅的位子,往后十年哪怕位居相爷也未可知。祝家那个一无是处的纨绔公子哪儿比得上分毫。”   “且他后院一个姬妾侍婢也无,这女孩儿的滋味儿恐怕都没尝过,公主要真做了他第一个女人,还怕拿捏不住他的心?男人呐,都一个样儿,第一个总归要特殊些。”   又说了两句,娃娃脸看了下天色,说:“时间恐怕差不多了,我得回去了。”   站起身顿了顿,对她道:“槿兰,你可得空多在公主面前表现表现,让她将你提回身边。不然等她嫁给太傅,哪儿还记得你一个受罚的小宫女啊!”   说罢,匆匆跑走了。   槿兰蹲那儿看着她的背影,又收回手看见自己早早生了冻疮的十指,方才槿言的几句话在耳边回旋。   “往后十年哪怕位居相爷也未可知……”   “公主要真做了他第一个女人,还怕拿捏不住他的心?”   “男人呐,都一个样儿,第一个总归要特殊些。”   “此刻估计灌了药,送到东颦殿去了……”   一个疯狂的念头忽然升起,槿兰胸口起伏着,手脚都开始发凉。   她喃喃道:“我再讨好她又如何,横竖只是身边一条狗罢了。如果……我成了太傅的女人……”   她捂着心口,似乎下了决心一般,提起裙子回耳房换衣裳去了。   祁欢一副见了大场面的表情从柱子后走出来。   这下可有意思了。   太傅大人花落谁手,可都看造化了。   噫,红颜祸水,还不如阉了了事。 第21章   东颦殿,傅予湛仰面倒在榻上,手臂横在脸旁,满面的红已经褪下去大半。   邹钰好整以暇抱臂站在一旁,脚边躺着一个模样秀美的宫女,正是槿兰。   他悠悠闲闲说着风凉话:“啧,这个小宫女我看长得还能入眼么,又不用你负责,拿来用用不是正好?还劳我动手伤美人。”   “闭嘴。”   “你这个态度我就不太欢喜了。你现在吃的解药可是爷府上的私藏,当初说送你几颗,你还一脸嫌弃,如今知道它的好了吧?”   傅予湛不做声了。   邹钰又道:“不过这小宫女是怎么回事?敢截她主子的胡,胆子可不小。我瞧祁凝也不像知情的样子,这会儿春风满面哄咱们陛下给她赐婚呢。”   “也亏她手下人不敢往太腌臢的地方去,买不到什么猛药。”   对此,傅予湛回以一个冷笑。   邹钰和他扯了几句,确定他没有大碍了,才道:“行了,我回去给你拖上一会儿。剩余的药性你自己看着办吧,你要不好意思在宫里办,忍一忍也问题不大。”   说着跳窗又出去了,走之前还十分坏心眼地将槿兰扔到了柜子里。   ……   祁欢寻了个眼生的宫女去祁凝跟前嚼舌头,自己在东颦殿外蹲守了有两刻钟。   自槿兰进去就再没有动静了,中间依稀还传来钝物砸地的声音。   似乎有哪里出问题了。   略思索了下,她推开殿门,悄声往里走了两步。   一眼就看见一个男子朝里躺在榻上,被子盖得严严实实。   窗户半开,槿兰已经不见了踪影。   跳窗跑了?   噫,那这一出戏可怎么继续下去。   她略一迟疑,从袖子里摸出那把剪刀,往床榻走了两步。   正要探头打量一下这个传说中的太傅大人,床上的人忽然翻身过来,伸手抓住她的手臂,一个用力将人拉到了榻上。   祁欢猝不及防,只觉得天旋地转,已经被他蒙着被子压在身下,后脑磕到坚硬的床沿,咚得一声,差点哭出声。   傅予湛正因为某些不可言说的原因暴躁着,此时看见她不知死活地往跟前撞,涌起莫名的气恼。   他伸手攥住祁欢的两只手腕,居高临下看着她,声音还带着些哑:“知道祁凝给我下的是什么药还敢往里闯,该说你无知还是胆子大?”   “我我我我刚十四呢!你别乱来!”   感觉到身下的人微微发着抖,他手上力道松了一些:“还知道怕。”   他翻身下来,扫见她手中磨钝的剪子:“出去。”   厚实的锦被掀开,祁欢终于看清了久闻大名的首辅的脸。   祁欢的目光上下左右滚了两周,心想,祁凝这个人浑身上下都是毛病,也就眼光与生俱来的刁。   她歪着头,问:“你知道我?”   傅予湛不答,站起来扯过床边的外袍准备穿上,却被她拽住袖摆。   “哎,刚才跑进来的那个小宫女呢?”   傅予湛动作一顿,回身看她:“你一直在外面守着?”   那语气,凉飕飕,阴测测,祁欢无端心虚了下。   “我就路过来着……”   “既然只是路过,公主何时离开?”   祁欢坐在床沿,忧愁地捧着脸说:“我也想走,可是我要找的宫女不在,我还需要她帮忙呢。”   傅予湛:“帮什么……”   话未说完,眼前人影一晃,方才哭着喊着自己只有十四岁的小公主蹭地扑了上来,两只手抱住他的脖子,整一个挂在了他身上。   “……”   四年前的太傅大人绕是少年老成,毫无防备下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了,下意识揽住她的腰,却是进退两难了。   一只未成年的小狐狸也能成精么?   他脑中轰轰鸣鸣想了许多,忽然听见殿门外喧闹的声响。   其中还夹杂着邹钰的声音:“丰宁,于理不合,你别进去!”   祁凝暴躁地吼:“都给本宫让开!”   电光火石之间,祁欢方才絮絮叨叨拖延时间的行径都有了解答。   傅予湛低下头,对上祁欢得意的笑,默了默:“水火不容到这地步?”   不惜赔上自己的名声。   祁欢双手将他缠得更紧,脸颊因为兴奋泛着红,仰着下巴得意道:“对,我就想知道知道,抢她最喜欢的东西是什么感觉。”   她双腿扑腾了两下,一双眸子澄澈透亮,像洒了碎玉的星盘。   “原来真的挺开心的啊。”   身后的殿门已经被推开,余光扫见乱糟糟数人冲进殿内,傅予湛轻叹一口气,抱着祁欢转了个方向,将她抵在床帐上,挡住了身后人的目光。   于是听见风声赶来捉奸的祁凝一推门就看见傅予湛怀里抱着一个女人,两人贴得很近,似乎是在亲吻,浅色的帐子落下来一半,挡住两人的身影,更添几分旖旎暧昧。   看见她进来,傅予湛一手挡住那女人的脸面,拽过方形软枕砸到地上,厉声斥道:“滚出去!”   俨然被打搅了好事的模样。   祁凝脑中轰得一声,平日里的高傲仪态荡然无存,叫道:“你们!你们好大的胆子!来人!给我把那个小贱人拖出来,我要将她碎尸万段!”   身后的邹钰也是一愣,来不及弄清楚缘由,示意身后侍女拉住祁凝:“公主,太傅怕是醉酒了,我们先出去吧。”   醉酒?祁凝当然比谁都清楚他醉酒了!   可是本该锁住殿门的人呢?这个女子是从何来的!   祁凝咬着牙,指甲几乎要将手上的帕子搅碎。   偏偏被那头被摁在柱子上的祁欢还不老实,一心想着冲出去给祁凝致命一击。   傅予湛压着她的手脚,警告地看她:不许闹。   祁欢:老子就闹!就闹!   她双手在他颈后借力,跳起来哐嗤一口咬住他的下巴,力道不小,傅予湛嘶了一声。   看在祁凝眼中,分明就是两人不将她放在眼里,到这时候还敢调情亲热。   交缠间,傅予湛似乎低低喊了一声“槿兰”。   祁凝一愣,狠狠砸碎了一个瓷器,拂袖而去。   ……   日暮西垂,槿兰迷迷糊糊从柜子里爬出来,一推门就被裹了麻布袋子绑到了西华殿。   她昏昏沉沉晕了一个下午,期间的事情一概不知,被严刑拷打了一天一夜,终于哭哭啼啼招了。   是她一时动了歪心,支开守门宫女跑进了东颦殿。   她哭道:“奴婢一进去就晕了,什么都不知道。”   话音刚落,祁凝撩开帘子走进来,地牢的烛火在她脸上蒙上一层阴翳:“什么都不知道?我看你抱着太傅求欢时意识清醒得很,不知道的还以为那瓶春意迟都进了你的肚子了。”   槿兰面如死灰,伏在地上只是哭。   各种刑□□番上来,她如何受得住,最后哭喊道:“奴婢已经是太傅的人了!太傅会救我的!”   祁凝听得怒火中烧,亲自揪着她的领子,一路从宫门口拖到御书房。   宣景帝正和傅予湛商讨国事,见状皱眉道:“丰宁,这血淋淋的带到朕的面前是要做什么?”   祁凝不答,将浑身是血的槿兰往地上一扔。   槿兰抽噎着爬到傅予湛身前,揪住他的袍子,仍是那一套哭诉。   祁凝死死盯着傅予湛,眼前是那日昏暗殿门内,他两人交颈相拥的场面,只怕他当真把这丫头领走。   然而傅予湛只是撩了一下眼皮,漠然道:“杖杀了吧。”   这一切,冷宫中的祁欢一概不知。   等她听到风声,已经是两月后震惊朝野的太傅拒婚一事了。   陛下大怒,一纸调令将他发配去了淄水。   启程那日,祁欢偷偷去宫门看了。   昔日风光无限的太傅甚至连个送别的人都没有,换下重紫官服,随便套了一件素色常服,轻车简从地就离开了浮华的汴京。   祁欢趴在宫墙上,看着马车远去,心中忐忑又内疚。   如果没有她那一闹,不管傅予湛是否情愿,他跟祁凝肯定是成了,不知多少风光。   她想,最好此生不复相见,否则再见面时必定是她死期。   ……   ……   ……   此时,祁欢撑着床沿真心实意地发问:“如果再来一回,祁凝和我,你会选谁?”   “如果再来一回……”   傅予湛看了她一会儿,伸手,微烫的掌心贴上她的额头,轻轻地,缓缓地一推。   祁欢便同一个不倒翁似的直挺挺往后倒去,砸进厚实的被褥里。   “……”   她重重咳嗽了两声:“心口疼!”   “苦肉计没用。”傅予湛凉凉道:“有这功夫胡思乱想,倒不如把今日的功课做了。晚膳前我来验收。”   祁欢:“……” 第22章   祁欢企图用苦肉计博取太傅同情的伎俩被识破,换来成倍增加的功课。   如傅予湛所言,增加课业负担后,祁欢每日由早到晚徜徉在学识的海洋中,分不出半点精力纠结他跟祁凝的事。   不过长亭那日后,祁凝再没有明面上找过傅予湛,至于私底下嘛……   奋战在盯梢前线的良言立马道:“陛下放心,两人绝对没有私下见面。丰宁长公主近来与郑太师的孙儿走得颇近。”   祁欢不以为意,郑太师那妥妥是亲先帝党,祁凝暂时在傅予湛这边讨不着好,自然要在郑太师那儿多活络活络。   她指尖在桌面轻点数下,对良言道:“你寻个机会去郑朗面前透几句话……”   良言刚附耳过来,身后忽然投过来一道影子。   祁欢一个激灵,竖起书本指给良言看:“你瞧这段,写得多好!”   良言多聪慧的丫头,立马会过意来,连连点头:“经陛下这番讲解,奴婢也觉得此处甚妙!”   傅予湛好笑地看她二人一唱一和,并不揭穿,走到书案前坐下,问:“读到什么了?”   祁欢目光飞快往手里书册的脊页瞥了眼,随口扯道:“读到一条治军麾下的手记,深感前朝周武将军的果敢刚正……”   她自己都不知道胡诌了些什么,谁知道傅予湛听完,颇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看来这些天的确在用功了。”   太傅一满意,日子就好过了。   午睡后,太傅派人传话,带她到山后的空地骑马踏青。   祁欢原是闭着眼睛恹恹坐在龙床边由良言服侍着擦脸,闻言刷地睁开眼睛:“什么什么?骑马?踏青?我可以吗?”   良言掩唇笑:“是呢,早两天前太傅就将小马驹养在后山了,还不许奴婢们多嘴。”   祁欢长这么大从没骑过马,此时又惊又喜,从床上蹦起来,伸着手道:“快点快点,我要穿那条水红色的裙子!”   良言笑着说好,梳妆时心下一动,为她上了一些脂粉,发髻上别了一只蝴蝶发簪。   她想,不说太傅心中对陛下是否有意,单就为了皇位,也得拉拢太傅才好。   祁欢不知道她心中所想,满心满眼都是出门玩耍,催促着画完眉黛,她提起裙子就往外跑。   ……   傅予湛穿了身绀色骑装,牵着一匹半大的棕色马驹等在竹林前。身后侍卫手中牵着另一匹高大骏马的缰绳。   日头隐在云层中间,只投出些不甚明朗的光。   和风徐徐,十分适合踏青了。   他抚了抚小马的额,似是自言自语:“别急。”   马儿在他手心蹭了两下,打了个响鼻以作回应。   过半盏茶功夫,身后竹林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转过头,就看见一抹水红的影子在一片翠绿中窜出来,发间的蝴蝶双翼随着她的跑动上下轻颤,如同一个花间仙子似的莽莽撞撞跳进视野里。   只是这个花间仙子不能开口说话。   “嗷!我的马!”   祁欢两眼放光,风一般冲到跟前,围着那匹小马驹转了两圈。   小马驹似是被她吓到,后蹄不安地动了两下。   傅予湛伸手,安抚地顺着它颈边的长毛。   目光顺着祁欢精巧的发髻、灵动的发簪,一路落在她飘逸轻薄的纱裙上,眉间微拢:“陛下就穿这身来骑马?”   祁欢看了眼自己的裙子,不解:“这身怎么了吗?我很喜欢呀。”她摸了摸小马儿顺滑的背,伸开手臂对他道:“快快快,抱我上去!”   傅予湛原是打算正经教她用马蹬的,一垂眸扫见她摆幅宽大的裙角,无奈地摇摇头,掐着她的腰往上一送,将人侧放到了马背上。   如同拔地而起的小树苗,视野登时便开阔了。马驹略不安地动了动,被祁欢揉了两下,乖巧地站定。   祁欢喜欢极了,抱着它的脖子问:“这马驹叫什么?”   傅予湛:“你的马儿,自己取名字。”   祁欢一愣:“送我吗?”   傅予湛淡淡嗯了一声,牵着缰绳带她往前走,今日学骑马是不能够了,也就走一走过瘾。   祁欢抓着半截缰绳,仍旧不可置信:“真的送我?为什么呀?”   傅予湛回头,对上她茫然懵懂的目光,确定她是真的不记得了,提醒道:“今日初七了。”   八月初七。   祁欢的生辰。   她出生得并不光彩,这么些年除了几个亲近的人,大家都对这个日子讳莫如深。   祁凝每年生辰时候的排场她远远瞧过几次,说不羡慕是不可能的。   她呆呆地坐在马背上,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堵在心口。   她微红了脸,小声说:“生辰礼物呀?”   “嗯。”   祁欢更不好意思了,扭扭捏捏道:“早知道这样,上个月你生辰,我就不送你大乌龟了。”   当时她正在闹脾气,气呼呼地冲到烨白池边捞了只绿头龟上来,往琉璃樽里一摆,插上几根水草,大摇大摆命人送到暖阁去了。   原以为傅予湛早该恼怒地扔了,然而某回到暖阁寻他汇报功课时,一眼就看见窗边活力满满的绿头龟,换了个大缸,铺上水荇鹅卵石,大乌龟舒展着四肢在里头漂来漂去。   ……   今日天光大好,日光不燥,山林间蝉鸣鸟啼,既是极静也是极闹,鼻息间还有沁人的花香。   傅予湛轻拉缰绳,领着小马慢悠悠往前走。   祁欢有趣地感受马背上的颠簸,偷偷垂眼去看他英挺的侧脸。   不布置功课的太傅,其实真的很引人垂涎啊。   清风徐徐,祁欢趴在马背上,伸出一根指头戳了戳他的手背:“太傅从哪儿学的骑马?”   印象中,太傅只擅文不会武,是儒雅派的清润公子,如今穿上束臂却有别样的风采。   傅予湛解释道:“在淄水的四年间学了些医术,因外出采药不便,便将骑马一道学了。”   祁欢眼神发亮:“我听说淄水的街市十分好玩,还有一种叫滋团的食物,是不是真的如书上说的那样好吃?”   傅予湛被她充满求知欲的眼神逗笑了,伸手摸了摸马驹的耳朵尖,回忆道:“淄水确实逢三逢八就有街市,热闹程度同汴京相差无几,不过花样更多罢了。滋团的味道我已经记不清了,你若好奇,以后带你去尝一尝。”   祁欢原本兴致勃勃,听到最后一句,脑袋耷下去了,拍着马驹的头恹恹道:“淄水离这儿千里万里,我这辈子都去不了。”   闻言,傅予湛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半晌,开口:“祁欢,倘若你……”   话未说完,前头不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哒哒声。   奇了,傅予湛带她来踏青必然是全场禁严,还有人能在里边纵马?   祁欢仰着头望去,看清两匹马上的人,不由挑了下眉。   祁凝跟郑朗。   两人驾着高头大马,恣意挥鞭追赶,一前一后朝这边奔来。   祁凝衣上的亮片在日光下粼粼发光,风吹起她微卷的发,明丽的容貌仿佛浓墨重彩勾勒,摄人心魂。   张扬恣意更胜从前。   自从得知那份密诏的存在,祁凝的小日子过得愈发滋润并且嚣张了。   想来宣景帝也是可怜,明里暗里挑了两个皇帝,结果一个是吃喝玩乐好吃懒做的草包,另一个么,空有一副皮囊和傲慢无礼的教养,真论起政事,都是分分钟领着大祈灭国的昏君。   两人似乎是在赛马,看见祁欢和傅予湛也是讶异,在丈外勒马停下。   郑朗下马行了礼,祁凝却不动,稳稳坐在马背上睥睨过来:“陛下同太傅好雅兴。”   祁欢心情好,不同她计较,笑眯眯道:“皇姐跟郑大人也不错,这是往哪儿去?”   郑朗从旁解释:“行宫对面正巧有爷爷的别苑,下官便邀请长公主同行参观。”   祁欢心想,只怕参观是假,密谋造反是真吧。   她揪着马耳朵,继续笑眯眯:“是吗?朕倒不知太师在此地也有宅子,不知道能不能一同过去看看?”   郑朗明显迟疑了下,才道:“陛下赏光,是臣子的荣幸。”   祁凝看了眼祁欢累赘的裙子,嗤笑了声:“以陛下这走法,恐怕今儿个夜里也到不了那头的别苑吧?”   祁欢不为所动:“朕不会骑马。”   祁凝勾唇:“自然。父王带我上马场时,你还在冷宫陪你的便宜娘亲呢!”   祁欢的神色一寸寸冷下来,眯眼看她:“嘴巴放干净点。”   祁凝只傲慢地笑,鞭子在掌心转了两圈,漫不经心道:“技不如人怎么还恼羞成怒了?陛下您有兴致,就这么一点点爬上去吧。听说你的娘亲当年也曾经吊在马车尾从韩府爬到了天牢呢。”   祁欢怒不可遏,抓着缰绳就要跳下去。   一直沉默站在身旁的傅予湛却先动了。   他将祁欢抱下来,放在身后一直无用武之地的骏马背上,踩着马蹬借力,利落地翻身上马,从后将祁欢圈在怀里。   骏马身量高大,两人共乘一骑其实挨得并不很近。   祁欢闻到了他身上的檀香味儿。   傅予湛上马后,并不去看脸色极差的祁凝,只低首对祁欢道:“想去别苑?”   祁欢愣愣地,嗯了一声。   “好。”   傅予湛扯动缰绳,不冷不热同郑朗点头示意了下:“先行一步。”   说罢,带着祁欢纵马往西去了。 第23章   纵马离开一段距离,傅予湛便稍稍放缓了速度,抬手在祁欢眼下碰了碰,倒是没哭。   “好受些了?”   祁欢摇头:“气死我了!”   说完,脑袋又耷下来,泄气道:“可她说的都是实话。我的母妃是谋逆的罪人,先帝从小就不看重我。我也没用,读书骑马写字做什么都不行。”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想到痛处哇地一声哭出来:“我他娘的还不如祁凝长的好看!”   她揪着傅予湛胸口的衣服,悲从中来:“你看到刚刚郑朗瞅祁凝的眼神了吧!含、含情脉脉的那个样子!”她抽噎了下,呜咽道:“当初第一回见面他连看都不愿意看我!呜呜呜呜都是大猪蹄子!”   这个重点偏得就有些严重了。   傅予湛拧眉:“你在意郑朗做什么?”   祁欢把眼泪往他衣襟上擦,抽抽噎噎:“反正所有人看到祁凝都喜笑颜开,看到我……他们都看不到我……呜呜呜呜就算我长得丑这能怪我嘛!”   眼看她越说越离谱,傅予湛停下马,低头去掰她的脸。   眼泪落得凶,眼圈红红的,一双眸子水洗过的清澈。   他揩去她腮边的泪,慢条斯理道:“听说韩贵妃当年是汴京第一美人,求亲的贵族青年沿着皇城墙根能绕上两圈。”   祁欢耳朵动了动,不自觉止了哭。   那些陈年旧事,从没有人同她说过的。   傅予湛的指腹在她颊边轻轻蹭着,继续道:“入宫六年,韩贵妃一度是宠冠后宫的。听说当年皇后娘娘对此颇有微词,领着言官到了韩贵妃的寝宫,只看了一眼便回去了,留下一句此女‘美若妖,吾不及。’”   祁欢吸了吸鼻子:“母妃又没有画像留存下来,你怎么知道这是真的。”   傅予湛揉着她的脑袋,笑了:“可以想见一二分。”   祁欢不解其意,嘟囔:“凭空想见吗?”   傅予湛不语了。   看一眼天边积聚的云层,对她道:“可能要下雨了,坐稳。”   “哦。”   祁欢抹了下眼睛,稍稍有了点精神,揪住他衣角的一小块布料。   傅予湛低头瞥了眼,抬手将她整个摁进怀里:“抱紧。”   两人靠得很近,耳侧甚至能听见他沉稳的心跳。   祁欢抿着唇,耳根一点点地红了。   “哦。”   后头十来步远的侍卫面面相觑,红着老脸默默往后退了几步。   ……   如太傅所说,两人前脚进到别苑,后脚就落雨了。   夏日的雨来得迅猛,劈劈啪啪打在竹子上,整个天色都是黑的。   又过了半柱香的功夫,祁凝和郑朗狼狈地推开院门跑进来。   雨势浩大,两人都淋了小半程的雨,浑身尽湿,头发贴在脸旁,饶是天仙一般的容貌这会儿也显得滑稽可笑。   祁凝有些气急败坏,狠狠瞪了祁欢一眼,拎着别苑的丫环沐浴去了。   说是参观别苑,其实此处除了地处山腰有些猎奇外,别苑内的陈设不过又一个铺张奢华的太师府罢了。   祁欢随便转了两个院子就兴致缺缺了。   傅予湛便吩咐郑府的管家找一处最大的院落带她去休息。   祁欢摆摆手,说:“不用了,我觉得这个听雨轩就挺好的。”   听雨轩是处竹屋,占地不大,整体构造倒是清雅,位于别苑最西侧的角落里,有些偏僻。   傅予湛蹙眉,不大赞同,但奈不过祁欢坚持,便安置她暂住下了,他则宿在隔一道院门的落雪阁。   祁欢回房沐浴,良言没有带出来,郑府的丫环用着又不顺手,她索性就挥退了所有下人。   别苑的浴池底下凿了个活泉,水质清澈冰凉,祁欢痛痛快快在里头玩了小半个时辰。   沐浴出来,想起腹中空空。   祁欢提了只小灯笼,一路摸索着到厨房找吃的去。   途中路过一处雅致的院子,就看见郑朗负手站在树下,拎着一个食盒,略有些紧张地来回踱步。   祁欢挑了下眉,在旁看了一会儿,出声:“郑大人,这么晚了,在树下刨坑呢?”   郑朗背脊一僵,转头看见她,尴尬地行了一礼:“陛下。”   祁欢玩味地看了眼院内紧闭的房门:“来找祁凝?”   郑朗僵着脸,缓缓点了下头。   祁欢笑了声:“看来今日郑大人同皇姐进展不错啊。我就说皇姐喜欢这样式的宅子不是?”   郑朗一愣:“那些字条……是你写的?”   ……   自祁凝第一次拜访太师府,郑朗就时常收到一个神秘人送来的字条。   内容极散,多半是写祁凝的一些个人喜好,大到膳食衣料,小到颜色古籍,十分详尽。   郑朗半信半疑试了几次,竟真的得到了佳人的回顾。   欣喜之余不免有些忧心,然而时日久了,字条如期而至,神秘人始终没有出现。   这回也是,祁凝在傅予湛那儿屡次碰壁,心情郁郁不佳。神秘人便道:长公主喜好园林景观,郑家在九微山的别苑正合她心意。   于是,便有了这别苑一行。   然而此时祁欢却跳出来说她就是那神秘人,郑朗疑惑了。   陛下——同祁凝水火不容的皇帝陛下,纡尊降贵教他哄祁凝开心?   面对郑朗疑惑戒备的小眼神,祁欢就显得坦荡许多,抖了抖袖子,慢悠悠道:“你哄得她开心了,她才没有功夫去缠着太傅,不是一举两得么。”   郑朗更震惊了:“你、你对太傅!”   祁欢并不解释,望一眼他手中的姜汤,拍着他肩膀道:“郑大人温柔解意,看好你呦!”   说罢提着灯笼施施然转身。   走出去两步,还扬手挥了两下:“我瞧着郑大人身上这块玉佩精巧别致,应当挺讨姑娘家喜欢的。”   郑朗低头,托着腰间祖上留下的麒麟图样的玉佩,陷入了深思。   半晌,皱着眉放下,摇摇头,望了眼烛火通明的院子,转身也离开了 第24章   祁欢这边给郑朗下了个套,心情舒畅地哼着歌摸到了小厨房。   厨娘正靠在灶台边打盹,看见贵客,一骨碌爬起来,抓过围裙就往腰上系:“姑娘要吃什么?奴婢给您煮。”   祁欢凑过去看了眼:“唔,能填饱肚子就行。”   厨娘想了想:“那……下碗素面吧。”   祁欢摆摆手:“成。”   想了想,她又道:“下两碗。要宽面,其中一碗分量多些,不能放葱蒜,打两个蛋就成。做好送到落雪阁来。”   厨娘忙不迭应声。   祁欢又晃悠了两圈,抱了两个酒坛子出来,走前随手扔了个金元宝:“做好吃一点呀!”   厨娘眼都瞪出来了,颤颤巍巍拾起足重的真金,险些晕在灶炉前。   散财小金童祁欢抱着酒坛子,哼着小曲晃到落雪阁。   门童远远看见她,正要行礼,祁欢又是大大咧咧扔了块碎银:“别吵。”   小童接住钱,喜笑颜开地将门敞开。   祁欢一路畅通无阻走到院内,卧房中亮着光,隐约能听见傅予湛沉冷的声音。   祁欢蹦跶到台阶下,正要推门,忽然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道:“你怎么知道祁凝一定会在这里下手?”   祁欢一愣,停住脚步。   随后是傅予湛的声音,没什么情绪:“猜的。”   前头那人呵了一声:“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啧,你这首辅越当越黑心了啊。”   两人似乎颇为熟稔,傅予湛指尖轻扣桌面,淡声道:“在别苑这几日,你的人在听雨轩好好守着。”   “成了,我马不停蹄赶过来,回屋喘个气行吗?”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身量高挑的男子从里头走出,脸上抹了灰,黑乎乎的看不清脸。   看见祁欢,他似乎一愣,点了下头,往侧门的西卧房走去。   祁欢看了两眼他的背影,抬脚进去,傅予湛站在桌前卷起一块皮制地图,祁欢扫到一点,似乎是九微山的地形图。   看见祁欢,傅予湛并没有特别惊讶,只瞭了一眼:“听见了?”   祁欢点点头,凑到跟前:“祁凝想杀我啊?”   “或许。”傅予湛揽过宽袖,挑了挑烛芯,说道,“你既然知道,这些日子就收敛一些,少同她作对。”   祁欢轻轻哼了声,唇角弯着:“今日在山下明明是太傅出头的哦。”   太傅出马,可远比她不痛不痒几句顶撞的威力大得多了。   傅予湛抬眸看过来,祁欢见好就收,不再说了。   她从怀里拎出两个小酒壶,豪气冲天怼在桌上:“我请你喝酒呀!”   说着将酒塞打开,浓郁的酒香萦绕鼻尖。   傅予湛眉心拢起,正要拒绝,忽而想起大祁的一句俗语。   十五喝壶桃花酿,来年嫁个俏儿郎。   祁欢今年,是十九了。   到唇边的话便散去了。   他取了两个酒盏,妥协:“只准喝三杯。”   祁欢端着酒杯倒酒,随口应着:“好好好,多一滴我都不喝。”   个屁。   半个时辰后,傅予湛看着瘫倒在一旁的酒鬼,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不该让她喝的。   他挪开空空如也的两个酒壶,俯身将人抱起来,又瘦又轻,缩在怀里小得可怜。   养了大半年了,平时荤没有少吃,却总也不见长肉。   穿过一道院门就是她的竹屋了。   外头雨势已消,滴滴答答的雨珠在叶片间滑过,偶尔落在空心的竹木上,咚地一声响。   因是竹屋,房内阴凉舒爽,甚至在雨后透出些凉意。   一沾到床,祁欢自动自发地滚了一圈,发烫的脸贴着荫凉的席面蹭了蹭,从喉间溢出一丝轻叹。   傅予湛好笑地看她滚了两周,从一旁取了巾帕给她擦过脸,又倒了些温水喂她喝下。   想了想,郑府的侍女不可信,放她一只醉猫在屋子里也不放心。   屋内扫视一圈,往屏风后的小榻走去。   ……   夜半,祁欢口渴醒来,迷迷糊糊喊了两声良言,没有回应。   这才想起是在郑府。   她揉着脑袋,赤脚爬下床,摸着黑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   转身的时候余光忽然瞥见小榻上的一个黑影,一个激灵险些尖叫出声。   壮着胆子凑过去,发现是傅予湛合衣靠在榻边,睡得很静。   祁欢脱力蹲下来,长长舒了一口气。   是太傅啊。   窗外圆月当空,皎洁辉光爬过窗格落在地上,映出小小的窗影。   祁欢撑着脸趴在旁边,目光明晃晃地落在他安然俊美的脸上。   他眼下似乎总有浅浅的乌影。   来到行宫的这些时日,汴京不断有折子打包快马送来,都是送进傅予湛的书房。   有人贪污受贿,有人强抢民女。她皇帝老子要避暑,干坏事的人可没有寒暑休假。   太傅书房的灯长夜都是亮着的。   晚间在他那儿看见的那副地图,详尽周全,不知为了她的行宫一程,暗地里部署了多久。   祁欢叹口气,何必呢。   她伸出手,轻轻按了按那块乌影,小声嘟囔:“你累不累啊。”   傅予湛似乎有所觉,眼皮微微动了两下,薄唇轻抿。   祁欢默默看了一会儿,左手轻轻按着他的肩头,直起身凑上去。   微颤的唇缓缓地,压上他微凉的唇角。   好、好软。   祁欢按着狂跳的心口,在他唇上轻轻碾了两下,酥酥麻麻的。   脸颊红尽,祁欢晕乎乎地直起身来,一抬眸,猝不及防对上一双沉静幽深的眸。   祁欢一惊,撑着床榻要逃,手腕却被攥住,腰间一紧,整个人被拖到了床上。   傅予湛撑在她脑边,声音还带着醒来的哑意,一字一句问道:“陛下这是在做什么?” 第25章   “陛下这是在做什么?”   祁欢双手挣脱不开,索性破罐破摔了,梗着脖子同他对视:“亲你啊!”   傅予湛眸色深了深,喉结微滚,低斥:“酒后胡言。”   祁欢哼了一声:“老子没醉!”   至多,借酒壮胆罢了。   她扁了下嘴,道:“祁凝只长我两年,都成过亲开始第二春了!我都十九了,亲你一下都不成吗……”   她眼睫垂下来,郁闷地说:“这个皇帝也太憋屈了。”   傅予湛沉默着,看她眼圈发红,是真的委屈了。   虽然心中清楚她多半是没有酒醒,但……   傅予湛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抚着她乱糟糟的额发,俯身衔住她水润的唇。   同方才祁欢玩儿似的唇碰唇不同,这是个真正的吻。   他的吻同他这个人一样,不疾不徐,循序渐进,耐心地等着祁欢懵懂的回应。   醇郁的酒香在齿间辗转,于两人都是前所未有的体验,舌尖相抵,两人都微微一颤。   紧扣的手腕被放开,祁欢晕乎乎,循着本能揽住了他的宽肩。   绵长的一吻结束,傅予湛抵着她的额头,哑声:“开心了?”   “昂。”   祁欢脸颊红云片片,生动地演绎了一出得寸进尺。   她舔舔唇,提议:“太傅,侍寝吗?”   ……   窗外乌云渐密,遮住了月光。天边一道闪电划破天空,照亮了半个竹屋。   有滴滴答答的雨水开始落在竹上。   傅予湛望着她如星云碎玉熠熠生辉的眼,还有眼中隐隐藏着的紧张,敛眉无声笑了。   侍寝吗?   当然好。   他俯身吻了吻她的额角,抽开了她腰间的束带系于她眼上。水红色的衣裳向两侧滑开,露出莹白如玉的肩膀。   窗外雨声渐起,竹屋内如听一支磅礴大气的鼓曲,先时舒缓,再愈渐浑厚,愈渐急促,而后骤然停歇。   ……   ……   翌日,祁欢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   睁开眼,迷迷糊糊看着床顶的帐子,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身在何处。   她拥着薄被坐起来,拢了拢敞开的衣襟,总觉得昨夜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   “……”   “……”   “!!!”   有些许片段在脑海闪过,祁欢一个激灵,忙低头去看身上。   寝衣的系带敞开着,从锁骨往下,布满了点点红梅。   祁欢惊恐地合上衣襟,睁大眼,连滚带爬缩到墙角。   昨夜的事情一下子便涌上来了。   傅予湛口中的侍寝,便是真真正正的服侍。   祁欢被他蒙住眼,用各种手段撩拨到极致。   她自诩是个老姑娘了,男女之间的事儿该了解的也都了解透彻了,谁知道……原来除了那一步,还有这么多旁的花样的。   昨夜到了后来,她瘫软在被褥上,抱着他手臂哼哼唧唧地哭:“不要了不要了……”   傅予湛应了声,拖着她的腰将她翻了个身面向床外。   祁欢不明其意,抬手要去扯眼上的束带,却被他从身后扣住,喑哑着道:“别看。”   祁欢懵懂地问:“看什么?”   傅予湛便低低笑了,一手从她颈下穿过,扣紧她的手指,凑过去含住了她后颈白细的皮肉,呼吸愈渐粗喘:“小孩子不该看的。”   屁的小孩子哦。   祁欢想反驳,可是太累了,眼皮一耷迷迷糊糊就睡去了。   如今回忆起来,祁欢自然知道傅予湛在身后都做了什么,脸颊烧红。   她她她,居然醉酒逼着太傅侍寝了!这同那些逼良为娼的老鸨有何区别啊!   她有罪。   她想死。   她不活了呜呜呜呜呜。   就在祁欢崩溃地抱着脑袋自我唾弃时,房门被人轻扣了两下。   祁欢一个哆嗦,拥着薄被望着房门方向大气不敢出。   来人又敲了两下,略停了停,推开了房门。   进来的却是个圆脸的侍女,看见祁欢如临大敌缩在墙角,不由一愣,福身行礼:“姑娘醒了。是傅大人命奴婢进来服侍您沐浴的。”   “傅大人呢?”   “傅大人在厨房交代早膳呢。”   哦……   祁欢舒了一口气,掀开被子软着腿爬下去。   ……   沐浴过,祁欢忐忑地被侍女带到花厅用膳。   一掀帘门,就看见傅予湛容色淡淡坐在桌前,丰盛的早膳前还放着那把久不出鞘的戒尺。   听见动静,他静静地撩了下眼皮,望着祁欢。   祁欢眼观鼻鼻观心,安安分分走上前去,坐在同他隔着一个位的地方。   两相静默,是傅予湛先开的口。   “酒量一等一的好?”   祁欢羞愧地低下头。   “没有醉?”   祁欢的脑袋埋得更低。   “知错了吗?”   祁欢闷声点头:“我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傅予湛这才作罢,收起戒尺,淡淡道:“吃吧。”   “哦。”   祁欢捧着一盅养性燕窝羹,小口小口吃着,时不时抬头偷看身旁的人。   好凶。   跟昨夜完全不一样了。   男人果然,床上床下两副面孔。   ……   郑府管事今日安排的活动是湖边垂钓,十分适合脑中混沌急需静静的祁欢。   傅予湛还有政事要处理,便没有同去。   出发前,傅予湛忽然从身后过来,当头扔过来一条浅色纱带:“披上。”   祁欢茫然了一下,然后想起昨夜他在后颈吮吻的那几下,脸颊爆红,手忙脚乱将纱带展开,胡乱绕着脖子缠了几周,提起裙子跑开了。   傅予湛站在回廊下看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垂着眼,无声笑了。   ……   到了醉心湖,才发现祁凝同郑朗也在,已经握着渔具占据了湖的东南角。   祁欢同祁凝是相看两不厌却非要在对方面前杵的奇妙关系,于是祁欢指挥着侍女将渔具挪到离两人十步远的地方,放饵甩杆。   祁凝看见,嗤笑了声转过身去。   祁欢目光在她身上一转,看见她腰间系着的那块麒麟玉佩,不由弯了弯唇。   身侧有小丫鬟撑伞打扇,祁欢往她腿上一靠,望着湖面沉思起来。   祁凝和郑朗坐在一处,时不时低声交流几句,气氛难得的和谐。   直到日中时分,傅予湛托着盘糕点过来,盘腿坐在祁欢的席子上:“钓到几条了?”   祁欢神情严肃不知在想些什么,闻言回过神,往身侧桶里看了两眼,木头木脑道:“呃,一条都没有。”   傅予湛有点嫌弃的样子,随手往她嘴里塞了块云片糕:“在这一上午,做石像吗?”   祁欢咬着糕点,口齿不清地反驳:“这叫陶冶情操。”   “我看你就是不想念书。”   祁凝在旁边听着,敏感地觉得两人之间的氛围似乎有些不同,正要出言刺她两句,目光不经意落在她后颈处,不由一愣。   纱带不知什么时候滑到了肩上,露出颈后暗红的印子。 第26章   祁欢坐在湖边意念钓鱼时,傅予湛正在书房里同周礼说话。   祁瑞对祁欢依赖得紧,得知祁欢要在别苑里住几天,昨夜哭着闹着就让常安冒雨带他过来了。   周礼一脸无奈:“我就打个盹儿的功夫,殿下就不见了,可将我吓出一身冷汗。”   傅予湛给他倒一杯茶权作压惊:“昨日过来闹了一会儿,在我房里睡下了。”   “那就好。”   说罢祁瑞,周礼转过来同邹钰说话。   他才知道邹钰回来了,问道:“衢州的暴动都止住了?”   邹钰随意点点头:“起头的几个抓起来斩首示众,在城墙挂了几天,哪还有人敢胡来。”   周礼不赞同地摇头:“你还是这个老样子。”   以暴制暴。   邹钰勾唇似笑非笑:“反正皇位也旁落了,我还装什么贤仁。”   说话间,目光往傅予湛身上飘了飘,可惜后者充耳不闻,摆弄着桌上的白玉棋盘,左右手对弈。   邹钰便道:“傅予湛,你招我回来帮忙时候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傅予湛落下一个黑子,缓缓道:“等我为她找好退路,你自可去争你想要的。”   “那就好。”邹钰眉眼舒展开,心情大好,“你将那份密旨揣好,我就把你的小公主护好,很合算的买卖不是?”   说到这,他想起一件事:“昨夜她瞧见我了,应当没有认出来吧?”   傅予湛手下一顿,摇摇头:“认出了。”   邹钰诧异地挑眉:“你如何知道?”   如果祁欢看见本应在衢州治水的邹钰出现在百里之外的九微山,还一副与太傅密谋的样子,能沉得住气不表露分毫?   傅予湛瞭他一眼,道:“你不要小瞧了她。”   这几日在外头上蹿下跳,也不知又在打什么主意。   周礼附和:“你别瞧陛下平日里没心没肺,其实心中也是有些想法的,否则祁凝也不会这么多年都拿她没办法。”   邹钰撇撇嘴,不以为意。   后宫上不得台面的小打小闹与真正的朝堂争斗可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   他们三人虽是同窗,但后来于仕途上各走了不同的路,每每说起政事,总有许多争议。   邹钰并不想深究,摆摆手止住了这个话题。   三人一时静默喝茶。   忽然,一阵哭声由远及近。   祁瑞推开小门,跌跌撞撞跨过门槛,眼泪汪汪看了看房内的三人,哇地一声撞到傅予湛怀里,抱着他的腿开始哭。   “雷!好多雷!”   傅予湛一愣,看向身后常安。   常安略尴尬地看了眼周礼跟邹钰,低声说:“昨夜殿下一个人睡,被夏雷惊到了。”   傅予湛心中有些微妙,隐隐有一种心虚的情绪,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打雷而已,殿下不必害怕。”   祁瑞摇头,往他怀里躲。   周礼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龙须糖,一边哄祁瑞,一边随口问道:“你昨夜没陪着一起睡啊?跟邹钰通宵议事了?”   邹钰无辜地举起手:“与我无关。我一个人早早睡了。”   周礼便停了动作,神情古怪地看向傅予湛。   “那你睡的哪儿?”   邹钰看好戏似的往椅背一靠:“是啊,雷雨夜的,我们太傅总不会在书房将就了一夜吧?”   傅予湛:“……”   见他不说话,邹钰来了兴趣,看向常安,猜测道:“你们太傅昨夜是临幸了这儿的哪个小丫鬟?”   常安觑一眼傅予湛的脸色,想起今晨撞见他穿着旧衣从隔壁听雨轩回来沐浴,心道,明明太傅才是被临幸的那一个。   他低下头,一副不敢说的样子。   这就有意思了。   邹钰正想将这儿的丫环统统叫来瞧瞧,忽然听见祁瑞石破天惊的一句:“陪阿姐。”   祁瑞抹了眼泪,嘴里含着龙须糖,含糊不清地说:“阿姐醉了,要陪阿姐。”   说完,他想阿姐也许也怕打雷呢,自己不应该同阿姐抢太傅,遂仰着脸,认真同傅予湛说:“今晚,也陪阿姐。瑞瑞一个人。”   傅予湛:“……”   邹钰:“……”   周礼:“!!!”   ……   留下他们三人大眼瞪小眼,傅予湛抽身去湖边接祁欢。   远远地,就看见她支着下巴盘坐在席子上,双眼放空看向湖面,不知在想些什么,神情有些肃然。   身上又换了另一套水红儒裙,杵在翠绿的柳树下格外扎眼。   她以前似乎不怎么喜欢这样热烈的色彩。   目光一转,落在她身侧的祁凝和郑朗。   两人含笑说着什么,祁凝别着头并不去看祁欢,倒是郑朗……眼角余光不自觉地往祁欢身上转。   傅予湛在湖边站了一会儿,敛去眸中的深思,提步走到祁欢身边。   对比那头两人满满的鱼篓,祁欢这边凄惨地只剩下几根水草了。   祁欢不好意思地摸了下鼻子:“本来钓上来一条,我没抓稳又给掉下去了。”   这湖里的鱼忒狡猾了,明明咬着杆了,拉上来就只剩下空空如也的鱼钩同几丛水草了。   傅予湛看了一会儿:“你的鱼饵不对。”   “嗯?”   傅予湛捉着她的手腕将人拉起来,指挥下人把钓具挪到了北侧的深水区,重又换了跟郑朗他们相同的鱼饵。   上饵时,傅予湛淡淡说了句:“小心些,从中间穿过,钩尖藏好。”   小厮手一抖,也不敢耍花样了,老老实实给他们勾好蚯蚓,小心翼翼甩杆下钩。   祁欢看明白了,又是祁凝的小手段。   转头看过去,他们俩早就收了东西离开了。   祁欢哼了一声,挨着傅予湛坐下来:“太傅怎么连钓鱼都会啊,也是在淄水学的?”   傅予湛嗯了声。   祁欢酸溜溜道:“看来太傅在淄水的几年还挺美滋滋的。”   骑马钓鱼学医,没准还调戏调戏小姑娘,被贬谪的日子不要太滋润哦。   噫,有点气。   傅予湛看她一眼,把人拖到怀里,云淡风轻道:“气什么,我教你。”   宽厚的身躯从后将她拥着,握着她的手抓住把杆,说话时,温热的气息洒在耳后:“杆子抓牢,不要晃。放饵时不要太多,鱼吃到饵就跑了,也不可太少,鱼不会过来。”   祁欢缩着脖子,结结巴巴:“哦、哦。”   余光下意识去看两侧的仆人。   幸好住进来时刻意隐瞒了身份,大家只当她是傅予湛带来的女眷,此时看见两人姿势亲密也并不觉得有什么,眼观鼻鼻观心站在一旁。   可是光天化日之下,这这这……也太高调了叭!   有点刺激,想掏一颗静心丸吃一吃。   傅予湛还在教她看钩的技巧,目光下落,扫到她通红的耳垂,不由勾了下唇角,下巴往她头顶一搁,声音还是从容淡定瞧不出端倪:“眼睛别乱瞟。”   “哦……”   傅予湛陪她坐了小半个时辰就有鱼来咬饵了。   祁欢眼睛一亮,压低了声音:“咬了咬了!可以拖了吗?”   傅予湛握着她的手,顺着鱼浮的方向斜向上提杆,对她说:“斜向上拉,肘部用力,不要晃……”   没一会儿,一条草鱼从湖面跃出,落在地面啪嗒啪嗒地蹦着。   祁欢兴奋地卷起袖子,拦住小厮:“我来我来!”   她跃跃欲试蹲过去,正要掐着鱼肚子把它捞起来,忽然咦了一声,戳了戳草鱼滑溜溜鼓起来的肚子,仰头看傅予湛:“肚子有点奇怪。”   傅予湛跟过去看了下,说:“怀孕了。”   “啊……”祁欢有点失望,好不容易钓上来的。   但也没有办法,祁欢依依不舍地把鱼放回湖里,自觉地坐回席子上,朝太傅招手:“继续继续!”   接下来的运气似乎一下好了很多,不到一个时辰,已经钓到了三条。   有一只还是斑斓的锦鲤,品种看起来颇为名贵,应该是作观赏用的误放在钓鱼池里了。   婢女端着鱼篓站在一旁,等着祁欢将那条鱼放回来,谁知她眼珠子一转,说:“将这条鱼煮了,送到长公主的院里。”说着,阴测测笑了下:“就说是我特地钓上来孝敬她的。”   婢女啊了一声,为难地看了眼那条价值千金的锦鲤:“可是这条鱼是观赏鱼……煮来也不好吃的。”   祁欢理所当然:“当然不好吃。喏,这两条好吃的也让厨房烧了,一条清蒸一条红烧,送到我的听雨轩来。”   婢女求助般看向太傅,太傅没什么表情,道:“听她的办。”   婢女只得战战兢兢捧着三条鱼往厨房去了。   祁欢便开心了,转过来,对傅予湛道:“太傅,中午来我这儿吃鱼呀!”   傅予湛垂眼将她挽上去的袖子放下来,语气随意地训她:“孩子气。”   ……   午膳时,祁欢叫来祁瑞和傅予湛,三人围坐一桌吃了丰盛的全鱼宴。   祁瑞摸着肚子满足地舔嘴唇,意犹未尽:“好吃!”   祁欢得意地抖着眉毛:“那当然!姐姐亲自钓上来的!”   祁瑞哇了一声,星星眼看她:“瑞瑞也!”   祁欢自感钓鱼技巧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豪迈道:“好!下午我们一起去把池子里的鱼都钓上来!”   傅予湛盛了碗鱼汤,并不戳穿她。   午睡后,祁瑞心心念念着钓鱼,早早换了衣裳等在祁欢门外。   到湖边,傅予湛已经命人支好了遮阳的棚子,席子铺了两块。   傅予湛坐在右侧,身后垫了个软枕,拿了书卷靠着看。   过来的路上他问了祁欢是否需要帮忙,祁欢自信满满:“不用!我已经出师了!”   说着往他怀里塞了本书:“太傅你已经没有用处了,在旁边等着吃鱼就好!”   ……   祁欢抱着祁瑞坐在左侧席子上,着小厮放饵下钩,还学着傅予湛上午的模样横眉冷对叮嘱了一番。   小厮忙不迭保证鱼饵绝对新鲜。   祁欢像上午傅予湛那样将祁瑞圈在怀里,小声跟他科普自己刚刚学来的知识,说着,忍不住往右边扫一眼,心想,这样抱着还真挺舒服的。   日头慢悠悠升起来。   傅予湛时不时往他们那儿看看,就见到姐弟俩伸长着脖子,望眼欲穿地望着鱼竿线。   忍不住轻笑一声,举着书册又翻过一页。   祁欢信心满满地在湖边坐了一个多时辰,然而鱼浮安安静静漂在水面,一丝动静都无。   好不容易有鱼咬了杆,手忙脚乱把杆子收回来,却又被它挣脱游走了。   祁瑞眼巴巴地仰头看她:“鱼。”   祁欢:“……”   她将祁瑞抱在身前,厚着脸皮凑到傅予湛身边:“太傅,给我们指点一下吧。”   祁瑞:“指点一下。”   傅予湛目光落在书页,并不看他们:“你不是已经出师了吗?”   祁瑞脑袋又扭过来:“出师了。”   祁欢:“没有没有。学海无涯,孜孜不倦。老师能教我的地方还有很多!”   这句话太长了,祁瑞学不来了,余光扫见一只蜻蜓,立马扑腾了两下从她怀里蹦出来,追到那边草丛去了。   傅予湛给常安使了个眼色,常安甩着拂尘就跟上去了。   这才看向她:“还想学?”   祁欢诚恳点头:“我这次一定好好学!”   傅予湛看着她因暑气泛红的脸颊,说:“过来。”   嗯?   祁欢看看两人隔着半个手臂的距离,也不知还要怎么个过法。   想了想,脱了鞋,矮身半跪着凑到他跟前:“要说什么小秘密?”   傅予湛眉眼弯了下,托着她的后颈拉到书册后,轻轻咬住她莹润的唇。   “补课要交学费的。” 第27章   在祁欢的“诚心求教”下,太傅大人勉为其难又教了她一回。   然而这次却只钓上来一条不甚肥美的小鱼。   祁欢提着干瘪的鱼尾,瞪大眼:“你把我的补课钱还回来!”   “……”傅予湛摁着她的脑袋转到一旁:“后面去。蹦蹦跳跳,让我心浮气躁。”   祁欢鼓着腮,哼了一声挪到草丛陪祁瑞编草环去了,一边编还一边对着祁瑞碎碎念:“瑞瑞,以后我给你找别的夫子,咱们不跟太傅学了。”   祁瑞茫然地抬起头。   祁欢愤愤:“骗我学费还嫌弃我!我被牙齿磕到很疼的!”   常安捂住小殿下的耳朵:“……”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   如是在别苑住了三天,傅予湛提醒乐不思蜀的祁欢:“算一算时间,差不多该回宫了。”   祁欢正招呼了周礼常安来打马吊,闻言,小腰瞬间塌下来,埋头码牌:“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傅予湛残忍地继续说道:“明日傍晚回行宫,休整一夜出发汴京。”   祁欢哀怨地抬起头:“我恨你。”   “积了一个月的功课可以提上日程了。”   “……”   太傅好无情。   好无情好无情。   交过的学费说不作数就不作数了。   ……   一想到要离开,祁欢觉得这别苑富丽堂皇到俗气的饰物都显得和蔼可亲起来,这里摸摸那里看看,不舍极了。   傅予湛慢悠悠跟在她身后,见她这样,便道:“又不是见不着了,来年避暑还来这里。”   祁欢摇头,低落道:“那又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祁欢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傅予湛领着她在别苑各处又转了转,回了听雨轩。   傅予湛嘱咐她:“今夜不可乱跑了。”   “哦哦。”   祁欢随口应着,心想老子才不听你的。   然而一踏进院门,远远就看见竹屋门口重胄银盔围成铁桶似的一个圈,不由一呆。   她说邹钰大老远鬼鬼祟祟回汴京干什么呢!   就半夜爬起来偷两个鸡爪,他千里万里地调了衢州的寿宇军来?!   这他娘的祁凝都没这么虐待她啊!   她鼻头一酸,手中凉壶往地上一丢,哇的一声扑上去抱住他的腰:“太傅!我错了!”   “我不该嫌弃你做的面条不好吃一个人去厨房开小灶!呜呜呜呜你不能把我关起来,齐大妈晚上做了红烧乳鸽我想吃很久了呜呜呜嗝!”   傅予湛:“……”   纡尊降贵下了两天厨的太傅很受伤。   祁欢嚎得更大声了:“傅卿!傅老师!傅叔叔!”   傅予湛额角跳了跳,默然拿开她的手,直起身,面色不善:“早上同你商议的时候,是不是又打瞌睡了?”   “啊?”祁欢嚎到一半,喉咙有点干涩,不解地看他。   见她这模样就是没有上心,傅予湛眉头微叠,十分不悦。   “郑府大肆招兵买马,照理别苑是最佳下手时机,他们却一直没有动手,你心中就没有什么想法?”   想法?   祁欢有许多想法。   首当其冲便是:兴许这两人垂钓时候失足落湖淹死了呢?   “……”傅予湛一掌拍在她额头上:“你清醒一点。”   祁欢:“……哦。”   “今夜在房里好好呆着,听见什么动静都不准出来。”   “哦。”祁欢耷着脑袋,蹲地上怨念道:“红烧乳鸽没有了。我真的,好惨一皇帝。”   明知她是装的,傅予湛还是忍不住勾起唇,半蹲在她身侧,揉了揉她乌亮的长发,压低了声音:“等事情解决了,带你去淄水吃滋团。”   祁欢心口一跳。   虽然知道傅予湛在为她谋划些什么,但这是他第一次这样清楚地挑明来。   她讷讷地:“我可以吗?”   傅予湛深深看她一眼:“你不要添乱就可以。”   祁欢别开眼,悻悻地说:“我什么时候给你添乱了。”   傅予湛没再说什么,送她进了房便离开了。   ……   夜深,祁欢四肢伸展,躺在榻上发呆,床上四角的冰盆丝丝地冒着凉意。   她想,这里毕竟是郑家的地盘,祁凝想做些什么总有门路的,也不知道邹钰带来的这些寿宇军牢不牢靠。   如傅予湛所说,她的听雨轩外可是有半个寿宇营的精英,被围在一个铁桶里的自己,祁凝有办法带走吗?   二更天时,祁欢爬起来倒了杯水,推开窗子往外扫了眼,两个侧脸坚毅冷若冰霜的将士正站在窗前,闻声转过来,面无表情道:“陛下请进去歇息。”   “哦、哦……”   祁欢悻悻关上窗,躺回去发呆。   三更天,竹屋里愈发寂静,有风灌过竹林带来的沙沙声。   祁欢眼睛微微阖起,有些困了。   正这时,寂静中响起沉闷的“咚咚”两声。   祁欢刷地睁开眼。   声音是在耳边响起来的!   她拥紧被褥,紧张地环顾一周。   房里黑漆漆一片,并没有任何不妥。   过片刻,又有咚咚的声音响起。   祁欢一僵,低头去看床板。   下一刻木制床面向下打开,失重感袭来,祁欢连人带被跌进黑漆漆的暗阁内。   “……”   你他娘的这不是作弊么!!   失声中只来得及挥开软枕砸在床脚的冰盆,便直挺挺掉了下去。 第28章   失重感并没有持续太久。   一声闷响,祁欢裹着被子沉沉砸在地上,有一瞬间的晕眩。   头顶的床板嘎吱又合上了,周遭是黑漆漆的一片。   祁欢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身侧静悄悄一片,并没有人。她默默扯开厚重的被褥,从怀里取出一只火折子。   豆苗大小的火光从掌中摇曳,勉强照亮了四周,祁欢爬起来,看一眼两人高的头顶,摸着墙壁往密道那头走。   说是密道,却更像一个天然而成的山洞,洞底潮湿,凹凸不平的墙壁上泛着一层水雾。   祁欢走了两步,有些嫌弃地将手掌在身上蹭了蹭,不再扶着了。   她想,怪不得祁凝不亲自过来押她,原来是嫌这山洞湿哒哒,脏得很。   不知走了多久,山洞终于到了底。   祁欢举着火折四处找了找,摸到两块木质的板子。   她深吸一口气,从中推开,露出一条半人高的甬道,这是要爬了。   祁欢一边钻进去,一边默默念叨:小公主能屈能伸,老子出去就跟郑府这群逆贼同归于尽。   通道九曲十八弯,祁欢磨得膝盖手掌生疼,只觉得前头的板缝里有烛光闪动。   终于到尽头,祁欢一头顶开木板,跌坐到一方绵软的柜子中,尚来不及喘气,眼前光线一晃,一把匕首横在她脖前:“爬得还挺快。”   祁欢平静地抬眼,对上祁凝嘲讽的脸。   ……   祁欢被缚住手脚扔在地上。   祁凝神态安然坐在一旁悠悠喝茶,时不时瞟她一眼。异域风情的卷发软软搭在脸颊旁,身上的大祁宫装妥帖合身,是她出嫁前最爱的红色。   看这架势,好像一等祁欢咽气就准备原地登基了。   见她一双死鱼眼睛无波无澜,嗤了声:“我的皇帝陛下,怕不怕?”   祁欢:“怕什么,郑府不过百来号人,焉能抵挡太傅的寿宇军?”   祁凝笑起来,一双桃花眼潋滟生光:“郑府?陛下怕不是对此时的形势有所误解?”   她站起来,推开窗户,窗外是一地碎草,荒败得很。祁欢脸色微变,这是在郑府外了,瞧远处山势,似乎是在山的另一侧。   若她下落前砸出的动静惊扰了守卫,他们此时恐怕正在郑府各个院落搜人,定然想不到那一方密道竟然贯通九微山南北两侧,通到此处的一座茅草屋。   嘶,祁欢隐隐觉得膝盖开始疼了。   祁凝看见她的脸色,笑了:“郑朗还说密道曲折漫长,你怕是会停在半道等人营救,只有我知晓,你必然能爬过全程。”   “你可是我见过宫中最能隐忍的女子了。论能屈能伸,谁也比不上你。”   祁欢没什么表情:“皇姐谬赞了。”   祁凝走过来,捏住她的下巴:“你是不是在想,或许你的人能找到密道一路摸过来?你大可死了这条心,密道机关在这一头,除非他们将床炸开,否则过不来的。”   “哦。”   从小到大,祁凝看见她无动于衷的样子就来气,端起桌上凉透的茶壶,当头泼了她一脸水。   祁欢被呛住,闭着眼狼狈地斜倒在地,鬓发糊在脸上,别过头咳嗽。   祁凝心中稍宽,冷眼瞧着:“我最讨厌的便是你这副嘴脸,心里怕得不行,却强作镇定,看着就叫人厌恶。”   祁欢:“我怕什么?横竖你不可能杀我不是?若我死了,傅予湛大可借着弑君的名号讨伐你同郑府,那一书密旨,只要他不认,你有什么办法?”   所以,祁凝便是要以她为饵,逼傅予湛承认密旨的存在,而后她便成了那篡权谋位的逆臣,可以堂而皇之地被处死。   祁凝眸光渐冷:“你果然知道。”   随即,她嘲讽一笑,撕开她后颈的衣料露出尚在的暧昧痕迹:“也是。你都将傅予湛勾到手了,他有什么不能告诉你的。”   祁欢望着她嫉妒的眼,拿肩膀蹭了蹭湿乱的侧脸,挑衅道:“是啊。从小到大我处处不如你,即便做了皇帝也是为你挡箭铺路,不过不要紧,至少傅予湛要的是我,不是你。单凭这一点,我就胜你千次万次。”   祁凝心中恼火,反手就是一巴掌:“闭嘴!”   脸颊火辣辣地疼,祁欢余光瞥着桌面的那把匕首,垂着头继续道:“傅予湛还说,他就是看不上你,当初云英未嫁时看不上,如今一个寡妇,他更瞧不上了!”   “你闭嘴!”   祁凝脸颊涨得通红,一把掀翻桌面,狠狠往她小腹踹去。   祁欢闷哼一声,拱着背直冒冷汗。一边侧身躲过祁凝的毒打,一边艰难地支开袖子,不动声色握住了那把匕首。   腹部剧痛,祁欢咬牙扭曲着肘关节打算撑地站起来,搞死这个疯婆子。   刚抬起手臂,房门被推开,郑朗高束着发走进来,一眼看见祁欢袖间的亮光,不由神色一凛,快步上前踢开她手中的匕首。   祁欢:“……”   日哦,白挨打了。   祁欢两眼一翻,选择痛晕过去。   ……   与此同时,傅予湛和邹钰正带着人围在祁欢的卧房内,不大的听雨轩灯火通明,却透着股肃杀之气。   傅予湛站在空空如也的房内,脸色冷而沉。   邹钰默默收起床榻上千疮百孔写着傅予湛大名的人偶,识趣地把玩笑话咽了下去。目光在房中梭巡一周,正经道:“这床多半有机关。”   傅予湛点点头,言简意赅:“砸。”   这木制床板看似单薄,却异常坚固,半个时辰后也只劈开一道细缝。   此时寿宇军也早将整个别苑搜查个遍,并未发现祁欢的踪影。   眼看夜色渐浓,傅予湛站在院中,听常安颤着声音过来回报祁瑞失踪的消息,心中却甚是平静。   院落中央,郑家的奴仆跪坐一团大气不敢出。   傅予湛静静站着,也不说话,不怒自威的气场全然不是这几日抱着姑娘垂钓的模样。   年纪轻的几个小丫鬟已经开始哭了,委委屈屈地说自己不知情。   傅予湛不理会,向身后护卫摆了摆手。几人拖着一把长凳,二话不说摁住了管家,胳膊粗的木棍噗嗤噗嗤打下来,声声见血。   管家咬着牙,额头汗涔涔地,却死不松口。   没一会儿,厨房齐大妈挨不住了,她年轻时同管事曾有过这么一段,如今老情人眼看要断气,怎么都受不住了,膝行向前,伏在地上哭道:“在东面山上!那位姑娘一定在东面的茅草房内!昨夜我瞧见她一个人往那边去过!不管我们这些奴才的事!”   傅予湛手指微蜷,问:“哪位姑娘?”   齐大妈至今仍不知道祁欢的身份,只道:“就是常常来厨房找吃食的那位,出手格外阔绰的。昨夜也是,穿了身红色衣裳,披着及腰的长发,打眼得很。”   傅予湛想,那应当是祁凝。   他暗暗思索了片刻,进去对邹钰说:“我带人先去东面看看。你等这里撬开从密道走,郑朗手里的人不会很多,山下多半是些障眼法,你另派一支人即刻沿山路往上找。”   “好。”   邹钰应下来,对着坚固的床板有些头疼:“只是这床下应当铺了铁片,一时半会儿咋不开。”   傅予湛听着里头刀剑砰砰的动静,果断道:“用□□炸开。”   语气毫无起伏,甚至带着丝狠戾。   邹钰一惊:“你疯了?若是祁欢还呆在里头……你别慌,整个山头都是我们的人,就算这个地道通到山脚我们也能将人……”   傅予湛打断他:“她不会在里头,炸。”   一个连火折子都随身带走的人,怎么可能呆在底下坐以待毙。   ……   夜色深沉,九微山上的火把遥遥亮起,照亮了半个山头。   傅予湛领着精兵沉默又迅速地靠近山腰的茅草屋,一路上解决了数十个蛰伏其中的郑家兵马。   他想,郑太师多半是不行了,怕自己两眼一闭,世上就再无第三人知道宣景帝的遗愿。否则郑家百年忠臣,何至于走到这一步。   圆月当空,傅予湛站在大开的屋子外,望一眼清冷月色,心中无端有一股惶然。   进到屋内,却见到地上一片狼藉,桌椅瓷杯摔得稀烂,地面上有几道不甚明显的血迹。   角落的衣橱柜门打开,从凌乱的脚印来看,邹钰已经先一步到了。   忽然身后护卫看见墙角有大滩血迹隐在黑暗中:“太傅!这边!”   傅予湛心头狂跳,笼在袖中的手攥紧,又松开。   几息之间却仿佛过了半个时辰之久,他微阖了阖眼,顺着那鲜红的仿佛还温热的血迹走到屋后的草丛中。   一只手毫无生气地从草间露出来。   邹钰看见他,站起来,拨开及膝的草叶,面色凝重:“刚死不久。”   郑朗面色灰败倒在地上,手中紧紧攥着一方麒麟玉佩。 第29章   邹钰想,郑府破釜沉舟要扶持祁凝登基,怎么也该有个周密安排,遂带了营中最得力的手下顺着密道摸索过来,已经做好了密道内殊死一战的准备。   结果一过来,郑家未来接班人死了。   这他娘的是个什么骚气冲天的操作。   祭天大吉么?   邹钰百思不得其解,问傅予湛:“这块麒麟玉佩什么来头?长乐的?”   傅予湛眉头紧锁,蹲在地上仔细查看了胸前的伤口,摇头:“在祁凝身上看见过。”   邹钰更不解了,她杀郑朗做什么?   两人在屋子内外仔细搜查了一番,最后在栅栏旁找到了祁欢沾了血的水红色外裳。   傅予湛的脸色沉着,是风雨欲来之势。   邹钰也开始发愁了。   夜色深沉,山上有他的人,也有郑府的人,若是搅和在一起,场面有得混乱。   祁凝恐怕也是认定了这一点,这才挑了夜半下手。   更别提还有一个不知所踪,随时会出现要挟祁欢的祁瑞了。环环相扣,手段说不上高明,却将傅予湛同祁欢的弱点拿捏得分毫不差。   如果傅予湛为了祁欢真的交出了那道密旨……   邹钰敛眉,陷入沉思。   忽然,一束火光飞驰上前,寿宇营副帅跪在面前,回报:“大人!在山顶找到长公主和陛下了!”   邹钰精神一振,忙问:“陛下情况如何?”   那人低头,犹豫着答:“陛下……不太好。”   邹钰心里咯噔一声,心想要完。   ……   九微山顶,邹钰的人隔着十来丈的距离,远远将祁凝围住。   她一身大红祁服委顿在地上,头低垂着,蜷曲的发因为夜风乱糟糟地飘动。她怀中,祁欢无知无觉地蜷趴着,外袍落在草屋里,身上只披了件单薄的中衣,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的后脖。   两人身后是百来丈的悬崖,夜风飒飒,衣袍猎猎,仿佛随时能将两人掀翻下去。   傅予湛等人赶到山顶,就看见祁凝满手血地握着匕首,在祁欢的颈边胡乱比划着。   余光扫见他们紧张的神情,不由一笑,声音嘶哑,说不出的阴鸷:“怕什么,你们陛下还没死呢。不过你们再靠近一些,我可就保不准了。”   侍卫握着刀往后退了退。   邹钰也不敢贸然上前,远远冲她喊:“郑朗已经死了!郑府的人也不是你能随便调度的,束手就擒吧!”   祁凝冷冷地说:“我当然知道郑朗死了。是我亲手杀的。”   邹钰:“为什么?”   “意外罢了。”   祁凝手中的匕首顺着祁欢的手臂缓缓往腰身滑,轻飘飘地说:“我好不甘心啊。”   她的情绪激动起来,一把掐住祁欢的脖子,“你们都说先皇待我如珠如宝,可是求而不得的是我,远嫁异国的是我,备受蛮夷凌.辱的还是我。她呢?这个叛臣遗子,安安稳稳在后宫活下来,还堂而皇之坐上了皇位,可笑,简直可笑至极!”   “先皇的确待你好。”傅予湛忽然站出来,打断了她。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说:“先帝驾崩前留了密诏,待你归国,皇位便交于你手里。”   在场的侍卫听见这一秘密,无比震惊,手中的剑放也不是,举也不是。   邹钰亦是一惊,抓住他的胳膊:“你发什么疯!”   傅予湛没有理会,伸手到袖中,取出两指宽的一个明黄卷轴,远远抛在地上:“放开她。”   邹钰的神情已经冷如冰霜,他看着傅予湛的背影,伸手向心腹做了个手势。   祁欢跟祁凝,一个都留不得了。   几人会意,从包围圈中悄无声息向崖边靠近……   祁凝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她抿了唇,看着地上摊开来的密诏:“我碰到没碰,你就这么紧张她。”   “是。”   傅予湛沉声答着,忽然往前走去,步步逼近。   祁凝猝不及防,狼狈地别过头去,几乎尖锐地喊:“你别过来!”   她刚错手杀了人,身上脸上都是脏臭的血迹,她向来骄傲,不愿被他看见。   傅予湛依言站定了。   隔得不远不近,夜色下两人的面容模糊不清,只一双眸子印着火光,遥遥相望。   祁凝嚅动双唇,问:“为什么?”   傅予湛一字一句答:“我心悦她。”   “可她对你没有真心,她在利用你,利用你巩固皇位,利用你对付我!”   傅予湛默了默:“无所谓。”   凉风又起,祁凝觉得眼睛被风吹出了泪来。   她丢开祁欢,踉踉跄跄往后退了两步,深深看了傅予湛一眼,不假思索纵身跳了下去。 第30章   邹钰冷眼旁观,看见祁凝疯疯癫癫地又哭又笑,而后将昏睡的祁欢一丢,纵身跳入崖下,心头不由松了一口气。   然而气还没完全吐出去,眼前一闪,却是傅予湛捉住祁凝的衣角,跟着跳下去了。   邹钰:“……”   卧槽!你殉情殉错人了啊大兄弟!!!   他扑到崖边,漆黑的山崖下已经看不见半个人影了。   他雷厉风行招来心腹:“快!派人沿着崖下去找!务必把太傅毫发无伤带回来!”   “是!那长公主……”   邹钰递给他一个眼神,心腹心领神会,带着人立刻下了山。   邹钰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太傅跳错崖,陛下尚昏迷,还有一个不知所踪的祁瑞,头疼。   他走到崖边,拨开祁欢头上蒙着的薄毯,抓着肩膀准备将人抱起来。   看清她脸的那一刻,向来自诩儒雅将军的邹钰忍不住了,重重骂了一声:“我艹!”   ……   那边将邹钰折腾到崩溃的罪魁祸首像模像样演了出戏,痛快跳了崖。   早在入夏前,祁欢就打听清楚了郑太师安置在九微山的这个别苑,北面山势最缓,崖边长满粗壮伸展的枝条,崖底还是一汪湖水,危险系数极低。   有了心理准备,她一路护着脸穿过沿途枝叶,在飞鸟惊乍的叫声中噗通投入湖心。   堪称完美。   虽然跳下来时,呼呼风声中听见邹钰大声喊了什么……   算了,不管他。   祁欢泅着水,爬到岸边礁石上,翻个身,长长吐了一口气。   折腾了一夜,她胳膊腿哪儿哪儿都疼,还因为过激的活动量心口抽痛起来,渐渐有些呼不上气。   这算什么,创业未半而中道心梗??   嘶——   “疼?”   祁欢咬着牙,点点头:“他娘的疼死我了。”   ……   ……   ……   ???   祁欢悚然一惊,几乎从石台上蹦起来,矮她半个头的水里,一道人影半坐着,黑涔涔的影子诡异又阴森。   然而看清那人的脸,阴森又化作了震惊与心虚。   祁欢捂着心口连连后退:“太太太太傅……”   傅予湛浑身都湿透了,落下来时没有遮挡,脸上给划了几道不浅的口子。头上的玉冠应该是碎了,墨色的头发垂在肩头,狼狈极了。   可即便是如此,他依旧神色自若,仿佛不是跌在寒潭,而是端坐高堂似的。   祁欢被他吓得脸色青了又白,眼珠子咕噜噜就开始找路逃生,却忽然听他说:“我腿断了,抓不了你。”   “啊?”   祁欢狐疑,他这个表情淡定从容得一批,毫无断腿人应有的素质啊。   然而就着月光凑过去,的确脸色惨白得厉害,额角薄薄一层不像水珠,倒似疼出的虚汗。   “真、真断了啊?”   “唔。”   如此,祁欢胆子大了些。   “你跳下来干什么?难不成危机时刻发现你心里对祁凝爱得深沉,决心跟她共……”在傅予湛冷到瘆人的目光里,祁欢默默闭上嘴。   短暂的静默,她小声说:“你有没有可能恰好,正好,刚好,带了我的药?”   她咳了一声:“有点喘不上气。”   “你不是主意大得很,一晚上又是钻洞又是杀人又是跳崖,活蹦乱跳得很么?”   傅予湛语气很冲,祁欢扁着嘴,“不给算了,等会儿良言给我送药来。”   傅予湛简直没脾气了。   从暗袋里取了瓷瓶出来,倒一颗在手心,送过去。   祁欢唇角勾了下,撑着石面慢吞吞爬过去。   石台不高,祁欢凑过去,对着月光打量了下那颗药丸,就着他的手咬过来。   含住药丸的时候舌尖不经意碰了下他的手心,温热湿软。   跟猫似的,吃之前先嗅一嗅。   傅予湛垂着眼睫看她,面无表情想,可惜是只养不熟的野猫。   野猫祁欢吃了药,安呆躺在石台上晾干,一边对傅予湛说:“你等我缓一缓再来拖你上岸。”   “……”   ……   大约过了两刻钟,祁欢脸色好了许多,将傅予湛从水里捞出来,水潭不远处有一处山洞,洞口缠着许多枝蔓,不细看发现不了。   祁欢扶着他在里头坐下,就地取材,找了些枯枝钻火。   傅予湛靠在一旁看着,问:“你不怕邹钰的人追来?”   祁欢眉头一挑,得意道:“他才找不到这儿。你不知道,九微山的底盘从中间分出了一个凹谷,北面的崖底就被隔在凹谷的另一边,邹钰的人从山脚过来是走不到的。”   “你打听得挺清楚。”   “那是自然,是从一个常年住在山脚的猎户那儿打听来的,你的地形图上都没有的。我从几个月前就……”祁欢说到一半,意识到什么,闭嘴不说了。   唉,理屈就得矮三分,好气哦。   “你怎么知道我的地形图上没有?半个寿宇营,你以为都放在这个小小的九微山了?”   说完这话,祁欢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两脚一踮,随时准备跑路。   “你当真?”   如果有毛,这时候应该都炸开了。   傅予湛淡淡说:“骗你的。”   “……”   我橇你老母!   又折腾了一会儿,枝条终于烧起来了,火光不大,勉强照亮山洞这一方小角落。   祁欢又窜到傅予湛身边,半跪着撩开他的衣袍,露出腿上的不小的一道口子。   之前在水里泡久了,伤口有些泛白发肿,碰了碰骨头,好像的确有些移位。   祁欢对医术一窍不通,但好在傅予湛略懂一些,在他指点下找了木板跟布条,笨手笨脚地给他固定住。   祁欢动作没多少分寸,其实是很疼的。傅予湛的注意力却在祁欢那头卷曲泛黄的头发上。   登基后,她的衣食住行都有专人打点,平素沐浴后四五个宫女给她上油抹药,一头长发养得柔亮顺滑,几乎养到腰下。   而今却枯草一般垂在身前,毛躁得很。   傅予湛伸手,捏住一撮头发,在手中摩挲了两下,问:“怎么弄的?”   祁欢啊了一声,回头看了一眼,说:“用火钳烫的啊,第一回弄,烫了我好些次。”   傅予湛目光挪过去,果真看见她纤细的手腕上有几块红肿的细条。   说不清楚心中是何种滋味,他抿唇,只说了一句:“丑。”   祁欢哼了一声:“我也觉得挺丑。这么一想,祁凝果然长得很好看哇,顶着这种枯草一样的头发还貌若天仙的……”   傅予湛打断她:“你知道,我今夜原本能杀了她。”   火堆哔啵一声,跳动了下。   “你不相信我会帮你离开?”   祁欢摇摇头。   她当然信傅予湛。她只是一个人惯了,比起全身心依附,更习惯亲力亲为。   更何况,祁凝不能就这样死,至少不能以这种方式死在傅予湛手里。   郑太师不会罢休的,他是三朝元老,又是先帝最信任的臣子,他说的话哪怕空口无凭,也足以动摇傅予湛在朝中的声望。   如果邹钰真的登基,他又如何力排众议保下这个违抗先帝遗命的太傅?估计将傅予湛推出来平息众怒更像他的作风。   祁欢帮他清理着伤口的浮萍,说:“现在这样不是挺好么?就让祁凝拿着遗诏登基好了,郑朗众目睽睽下死在祁凝的手里,邹钰只要在郑太师那儿花些功夫,还怕没有名正言顺取而代之的机会么?”   傅予湛静静听完:“功课没有白做。”   祁欢尾巴翘得老高:“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   “只是你的计划听来,无论哪一种,都是以我的首辅之位作为假设么?”   祁欢愣了下,讷讷:“你、你当然还做你的首辅了。”   她将木板固定住,牢牢打了个结,眼睛并不看他:“我刚刚在崖上说的最后一句是真的。”   她不曾付出真心,对他是利用,是对抗祁凝的一把利剑而已。   傅予湛听了,并没有说什么,伸手握住了她的下颚,半强迫地与她四目相对。   火光闪动,几欲熄灭。   稀微的亮光中,祁欢的一双眸子熠熠生辉映出他的影子。   而后缓缓地,红了脸颊。   祁欢:“……”   卧槽,你他妈是胭脂精吗!   傅予湛轻轻一笑,拖着她的脖颈吻过去。   “不用听你说什么,我自己能看。”   这双眼里满满当当都是我。 第31章   山洞内封闭又阴冷,石壁上的积水沿着乳石滴答滴答落在地上。   火光哔啵跳跃着,因为木枝烧尽祁欢又没顾上加柴,亮光一点点暗下去,终于只剩下一点星火。   角落,祁欢双手被扣在冰凉的石壁上,面前却是傅予湛滚烫的唇。   他应该是烧起来了,呼吸是灼热的,唇舌也是灼热的,如同一团火将她团团围住。   这种感觉实在新鲜。   朝夕相处的这半年,祁欢眼中的他从来都是克制沉稳的。半年来,祁欢察觉到他看向自己的目光由冷升温日渐柔软,具体也不过是体现在并肩而行时无声披上肩头的狐裘。   就连两人唯一的那次亲近,他也能克制地取悦她,然后翻身过去自己解决。   傅予湛长她五岁,她一度想,或许年纪大了,喜欢起人来便也如这烧到余烬的火堆,温暖却不灼人。   现在长了见识,余烬一旦烧起来,可比添油的柴火要烈得多。   眼前不期然闪过他狼狈坐在潭水中的一幕,那一刻的震撼与动容,祁欢大概能记一辈子。   祁欢的心一点点发胀,乖乖仰头给他亲。   ……   额间相抵,傅予湛轻轻啄着她的唇角,微喘:“怎么这么烫。”   祁欢好笑地伸出双手,啪地拍在他脸颊两边:“太傅,是你发热了。”   “嗯?”   他似乎没听明白,脸上罕见带了丝茫然。   祁欢便想起几年前夷邦进贡的一只奶狗,滚滚的眼珠子湿漉漉,见到人便嗷呜嗷呜奶叫,可怜兮兮的。   祁欢一眼就喜欢,只可惜宣景帝抬手就赐给祁凝,再之后不久,就被祁凝忘到一边生生饿死了。   祁欢被自己的联想逗乐了,到外头潭水边浸湿了帕子,服服帖帖覆在他额角。   一会儿功夫,太傅已经阖上眼,体力不支靠在石壁上。   有生之年还能照顾太傅嘿。   祁欢蹲在一旁,支着下巴看他黑暗中的轮廓,笑眯眯地说:“我这算不算反哺啊?”   所谓反哺,即雏鸟长大,衔食哺其母。   “……”   傅予湛吃力地睁开眼:“你是不是又想抄书了。”   哇,生死存亡之际不忘布置功课,失敬失敬。   反反复复换了四五次帕子,温度丝毫没有消退,反而有愈烧愈烈之势。   山谷中连夏风都透着萧瑟,他腿上的伤口大概是感染了,连带着起了高热,若是真的呆一晚上,恐怕不傻也残。   想到方才出去时候看见的隐在暗处的身影,祁欢叹一口气,还以为自己真的棋高一着呢,结果他还真的高瞻远瞩在底下安插人手了。   祁欢怪失落的,又莫名有些感动,伸手去摸他深刻的眉骨,高挺的鼻梁,小声说:“太傅,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吧。”   “当初殿试,我陪着祁凝躲在帘子后听着,明明是我比她先喜欢上你的。”   傅予湛眼皮一颤。   那时她就想,能写出那样满腔抱负的文章的人,怎么可能会甘愿这样被放逐呢。果然四年后,他风光从容地回来了,如果没有她这个旁生的枝节,傅予湛兴许一步步就能走到相爷的位子呢。   祁欢戳了下他的脸颊:“你且看吧,如果你心中怀有志向,就帮我们老祁家守着这片盛世。如果你走了一段觉得权势不过尔尔,那你就来找我。看在你这条断腿的份上,我且等着你。”   说完觉得不对,立马补充:“就三年,多了我不等的。二十二可真的是很老很老的姑娘了。”   傅予湛心中酸涩就这样被她搅乱,哭笑不得按住她的手,墨染的眸对上她的:“当真等我?”   看吧,刚刚还说天涯海角随你去呢,大猪蹄子。   祁欢嘴巴一撇:“看我心情叭。”   这时,外头响起刻意的咕咕声,祁欢别过头,小声说:“傅予湛,我走了。”   傅予湛看着她的背影,意识渐渐沉下去。   ……   祁欢提着过长的裙摆磕磕碰碰走到山谷外,一辆不打眼的马车早早等在路旁。   看见她出现,良言快步上前扶她:“陛下。”   祁欢问:“祁瑞呢?”   马车帘子被掀开,常魏抱着沉沉睡去的祁瑞,探出半个脑袋:“在呢,小殿下一夜都乖,不哭不闹就睡了。”   祁欢疲惫地点点头,爬上马车。   常魏在外头驾着马车往北走,身后九微山越来越远。   他压抑着兴奋,低声说:“当初咱们三个偷偷摸摸逃到宫墙下,灰溜溜给太傅抓回去了。谁能想到最后竟真的逃出来了!真不枉费陛下几个月的筹谋……”   良言轻轻给他一肘,偏头示意身后车厢。   常魏没心没肺惯了,扭头一瞧,慌了下:“陛下……啊不是,小姐,你怎么哭了呀?”   祁欢拿手背去抹眼泪,谁知道越擦越多,眼泪跟开闸的洪水似的呜啦啦流下来。   她压抑了一夜,这会儿终于压抑不住,悲从中来,张开嘴大哭:“我的小马驹带不走了呜呜呜呜呜!常魏你个混账,驾的马车是要把我颠死吗!”   旁边祁瑞迷迷糊糊被吵醒,一睁眼就看见阿姐哭得撕心裂肺,他嘴巴一扁,也跟着哭起来。   常魏手足无措捏着马鞭:“那……那要不下个驿站咱买匹马?就买您的那种小……小马驹?”他稀里糊涂,转过去悄悄问良言:“陛下什么时候有的小马驹啊?”   祁欢手背一顿,哭得更伤心了。   ……   熹平九年,继位不过半年的新帝在避暑行宫不甚坠崖身亡,丰宁公主于此时拿出一纸密诏,接任长乐做了祁国第三人女帝,封号永安帝。   与此同时,朝堂中流砥柱的首辅大人忽染旧疾,搬出暖阁迁回前太傅府,少在宫廷内院走动了。   太傅半隐,衢州救灾归来的大鸿胪于朝堂上便更活跃了,连郑太师都对他颇为赞赏的模样。   永安帝于朝政上孤立无援又一窍不通,无奈之下转而享乐玩耍,在后宫大肆收受男宠,为了修建皇陵广征赋税,登基一年便将皇宫内院弄得乌烟瘴气,民间怨声载道。   她依旧我行我素,纵情声乐。   很快,宫廷又迎来一场血洗。   ……   三年后。   祁国北方一座偏远城镇。   祁欢裹着狐裘,撑着把十二骨伞从医馆出来,沿着商铺慢吞吞往家走。   良言提着满满当当的药包,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小姐,这飞雪的天气,您走快些吧。”   祁欢懒洋洋地踩着雪:“不成,心口痛,走不快。”   所以说您的心口痛就是因为受了凉呀!   不止如此,她还这个店铺停一停,那个商贩看一看,一条路恨不得掰做五条走。   良言叹一口气,离了皇城,可真是没有人管得住她了。   这么走一遭,回头又得喝几天的药。   一转头,祁欢又对胭脂铺有了兴趣,收了伞钻进去了。   良言再次深深叹了一口气。   居然有些怀念凶巴巴的太傅。   胭脂铺的老板是个孀居多年的寡妇,对这个几年前刚搬来的姑娘喜欢得很,热情招呼她:“祁欢家娘子,买些什么?”   祁欢想了想:“买盒口脂吧。”   她的身体入了冬就不大好,成日病怏怏没有气色。   随意挑了几个,祁欢忽然看见一旁饰品柜子里头摆着的一个发簪。   通身以剔透的白玉打造,顶上雕了朵腊梅,缀以红色,别致极了。   老板注意到她的目光,笑了笑:“这只簪子可是汴京来的时髦货,听说当初长乐公主就喜欢用这簪子。”   胡说,当初为了戴玉冠,她的头发都是如男子那样以发带束上的,哪里戴过这样式的簪子。   祁欢在心中反驳。   不过换个角度想,她竟然一跃超过祁凝,成为这边陲小镇的时尚弄潮儿,啧啧。   祁欢笑眯眯地把玩阴凉的玉质,正要买下,忽然听老板说:“小娘子才来时头发剃得跟道姑似的,好在这么几年总算是长回来了。”   祁欢下意识摸了摸及腰的乌发,说:“是啊,烫头一时爽,养发愁断肠。”   老板哈哈哈笑:“小娘子说话真是有趣。我记得你还曾说过,等这头青丝养起来,就要说媒嫁人了。如今看来,可是好事近了?”   闻言,祁欢脸上的笑便淡了。   老板一愣,正要打圆场,祁欢哼哼了声,簪子往那软盒一丢,提着伞就往外走:“不买了。”   良言一副“我就知道会这样”的神情,向老板告罪:“我家小姐身子不舒服,脾气就大一些,对不住您。”   老板十分善解人意:“我瞧她那气度就是大户人家的官小姐,骄纵些不打紧。是我不对,她这年纪,应当是很听不得催婚的事了……不过这么标致的小娘子,咱们这小地方还真找不出几个门当户对的……”   那边老板脑补了一场凄凄切切的恨嫁话本,祁欢踩着雪终于回了府。   一推门,一个高挑青年施施然立在门前,温声笑道:“娘子,回来了。”   又来了。   祁欢朝天翻了个白眼。 第32章   祁欢目不斜视越过他:“我不是你的娘子。”   “我知道你是。”男子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固执道:“我醒来看见你时就觉得你对我来说不一般。”   废话,杀你的凶手,那感情能一般么?   祁欢转过来,再次重申:“郑公子,你我萍水相逢,我好心救了你,你不能这样赖着我吧?”   郑朗狐疑:“你会照顾一个萍水相逢且昏迷不醒的人三年之久吗?”   “我会。”   个屁。   早知道当年一板砖拍死了事。   当初九微山上,祁欢将他打晕时下手重了,假死的药效过去,郑朗却一直昏迷着。   不过正好省事,反正祁凝嗝屁前都不能将他放回郑太师身边。   结果上个月苏醒过来,前尘往事一概不记得了,成日追在祁欢身后喊她娘子,好一个清新脱俗傻白甜。   祁欢烦不胜烦,捂着耳朵一路小跑进院子。   才踏进院门,就听见隔壁人家院子里进进出出,十分热闹。   祁欢住进来已经三年了,隔壁一直空置,怎么这会儿闹腾起来了?   常魏解释:“今儿个一大早就有人开了门清扫,听说是知州老爷筹资,要在这儿开一个书院。”   祁欢手里的糖罐啪嗒一声掉地上了。   “书院?”   “可不是,崭新崭新的课桌一张张往里头搬呢。”   她虎了脸:“不成,咱们得搬家。你,现在就去东街找新屋。”   “啊?为什么呀?每日在孩童脆生生的朗诵声中醒来,多幸福呀!”   祁欢面无表情转过来:“你是不是想气死我?”   傻白甜常魏迟疑了:“您每日睡前不都看书么?读书笔记写了有好几摞了……”   祁欢恼羞成怒,一脚踹他屁股上:“给老子去找!”   “哎呦——”   淄水地界小,泰半是农林,要在小镇上再找出一个空置的合祁欢心意的府邸,简直难如登天。祁欢每日就趴在墙头,看着隔壁一点点充盈起来的书架书桌唉声叹气。   常魏有一回凑到梯下,听见她在碎碎念:“懒觉没了懒觉没了,如花似玉的美貌又要没了……”   常魏:“……”   自祁欢离开汴京,便如同彻底放养的小狗崽,不睡到日上三竿绝不睁眼。   如此,操劳惯了的常魏与良言便十分寂寞。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汴京皇城。   一身明黄龙袍的邹钰看着手底下的请奏,惆怅地叹一口气:“六部改革才刚刚有了点雏形,朕真是不舍得放他走。“   近来很受宠的近侍大胆揣摩龙心,提议道:”听说左相请奏外放是为了外头的一个相好,要不咱们……“说着,右手比刀在脖子前比划了下。   邹钰眯了下眼,笑道:“好主意。你可知道他这个相好是什么来头?”   近侍摇摇头。   邹钰手中狼毫啪地扔在地上摔作两半,眼中仍旧带着笑:“不清不楚就敢给朕出馊主意,你胆子不小啊。”   近侍噗通跪倒在地,瑟瑟发抖。   宫内上下,除了左相,就没有不怕这位笑面虎陛下的。   静了一会儿,邹钰又恢复了闲适模样,翻着手中那份请调奏折,悠悠然写了个“准”。   傅予湛发现他安插的眼线后,已经许久没有书信送出了,要不然,他兴许还真的就顺藤摸瓜将那个胆大包天的表妹解决了。   思及此,他遗憾地叹了一口气,算了,当年被戏弄的仇应当是回报无门了。   ……   ……   半个月过去,隔壁书院修葺完毕,开始广纳学子授课教习了。   这日清晨,天边才浮现出些许肚白,那头朗朗的读书声就响起来了。   二十来个吃饱喝足的垂髫少年,杀伤力不浅。   常魏跟良言无所事事趴在院中石桌上听着,心里默默数着数,陛下该冲出来挥刀子了吧。   果然不出一刻钟,房门砰地一声从里头打开,祁欢披散着长发出现在门口,脸上却不见怒色,只有几分微妙。   她问常魏:“隔壁这个教书先生叫什么?”   “啊?”常魏不明所以,思索了会儿,答:“好像是姓陈。”   “还有别的先生么?”   “没了吧,这位先生可是淄水唯一一个参加过殿试的落选举人呢。”   “是么?”祁欢狐疑地耸了耸鼻尖。   这个先生教的诗文断字,怎么跟傅予湛一模一样。   良言说:“也许师承一脉呢?”   “哦。”祁欢点点头,接受了这个说法。   回房前,又转过来问了句:“京里来信了没?”   良言便用很微妙的神情看着她。   祁欢懂了,这个月又没有信。   她拨了拨手腕上戴着的那个小巧精致的银色铃铛镯子,心想,三年之约可快到了,除了八月的这个生辰礼物,傅予湛可许久没有音讯了,这算什么……   刚搬来淄水时,邻里的妇人十分热情地打听她的家世人口,来了许多冰人。祁欢对外口径一致是:有个定亲已久的夫婿在京为官,待来年官运亨通,便来娶她过门。   冰人先是失望,时日久了这个夫婿久不现身,她们又来了。   “祁家娘子,你家郎君还没有回来啊?你说又不是什么尚书侍郎的大官儿,至于忙得几年不着家么?”   祁欢心想:老实讲挺大的,早两年还是太傅,听说入了春被邹钰提为左相了。   “你看看,他将你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放在这么一个偏地方,也能放心?”   祁欢:没有,不是,他比我要如花似玉一点。   众人:“……”   ……   这天,又打发了一拨冰人,祁欢坐在椅子上,闷闷不乐地拨弄手腕铃铛,准备回房时,一扭头就看见郑朗神色复杂地站在花厅门口,郑重其事道:“我明白了。”   “?”   你明白什么了大兄弟?   “我在京为官肯定树敌不少,回来找你的路上受了埋伏昏迷三年,错过了你我的婚期,你气我,所以装作不认识我,对不对?”   祁欢:“??”   你他娘的都看了些什么绝世话本?   郑朗:“你怎么不说话,我猜对了是不是?”   不,我在想怎么打醒你。   手刚抬起来,郑朗三两步上前抓着她手腕:“你看这串铃铛,一定就是你我的定情信物,怪不得你时常对着它发呆。”   “……”   最后,郑朗留下一句“你等着”便风一般离开了。   半晌,祁欢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说,我当年是不是把他打傻了?”   默默目睹全程的良言:“……或许吧。”   ……   暂且不论失个忆等同失智的郑朗,隔壁书院开张了半个月,每日学的东西越听越耳熟,祁欢的面色也越来越古怪。   终于这一日,她借着给祁瑞报名的名头,踏入书院大门。   两个书童打扮的小少年将她领到书房,去请先生了。   祁瑞因先天的病症,已经九岁了,身量却同三年前没有半分不同,乖乖依偎在祁欢身边昏昏欲睡。   没一会儿,书童领着一个年过三十的中年男子进来,尊敬地称他“陈夫子”。   夫子蓄着美髯,一脸和乐,一点都不像是墙那头听见的将学生罚得嗷嗷直哭的冷酷模样。   见到了人,祁欢便没什么兴趣呆着了,客气几句准备告辞。   祁瑞忽然停住脚步,耸了耸鼻子,往屏风后头看去。   祁欢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发觉屏风后头的桌案前似乎坐着一个人影。   祁欢眨眨眼,问夫子:“屏风后头这位是?”   夫子神色如常,笑眯眯:“哦,是我的助教,平素帮我批一些功课。”   “哦。”   祁欢牵着祁瑞往外走,脚刚迈上门槛,出其不意体态灵活地往回跑了两步,脑袋一伸要往屏风后头看。   那个陈夫子似乎早有防备似的,跨上前一步,将身后挡了个严实,笑眯眯地:“姑娘,门在那边。”   祁欢讪讪地直起腰:“忽然扭了下腰,哈、哈哈。”   陈夫子:“现在可好了?要不要帮姑娘找大夫瞧瞧。”   “不用不用,忽然又好了。”   祁欢小眼神不甘心地往屏风那儿又瞟了眼,身后的人影动了动,似乎是在笑。 第33章   从书院回来,祁欢便有些不自在了。   日常警警惕惕,疑神疑鬼。   有时在院里晒着太阳,忽然一个扑棱从藤椅上坐起来,小眼神滴溜溜往四周看。   常魏给她吓了一跳:“怎么了?”   祁欢“嘘”了一声,压低声音:“你有没有觉得,有人在暗处看我们?”   “啊?”   常魏被她说得心里发毛,也小声:“不会吧。”   然而凝神四顾,院子里静静悄悄,只有雪花落在枝头的簌簌声。   祁欢狐疑地看了两眼墙头,慢吞吞躺回去,眼睛刚闭上,刷地一下又睁开。   一只花狸猫甩着尾巴从墙头跳下来,优雅地舔了舔爪子,高傲地走掉了。   常魏:“噗。”   祁欢恼羞成怒,一脚踹他屁股上:“笑个屁!”   ……   这日初八街市,祁欢戴着兜帽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怀里还揣着一个小暖炉,抱怨:“月月看年年看,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好看!”祁瑞拿着盏兔儿灯嘿嘿傻乐,没走两步又兴冲冲指着溯源河的花灯:“那边!”   祁欢被他扯得一个踉跄,险些一头栽倒在地上。   身侧忽然伸出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腕牢牢将人扶住。   祁欢心有余悸,抬起头,周身全都是人,各色辟邪面具在眼前晃过,花灯斑斓五色,交相辉映。   那种被人窥伺的感觉又来了,后背一阵阵发凉。   良言跟常魏拎着些吃食玩意挤到跟前,气还没喘匀,见她愣愣站在路上发呆,不由问:“小姐?”   祁欢搓了搓手臂,摆手:“无事。”   八茴桥旁的花船上,祁瑞乖乖抓着小兔灯蹲在甲板口,眼巴巴看着湖心中央漂漂悠悠的花灯。   几个妇人见他神态憨憨的,笑着送了他几个空的莲花灯。   见祁欢跟上来,他小手一伸,指着怀里满满当当的许愿灯,咧嘴笑:“许愿!”   祁欢牵着他往花船上走,撇着嘴:“我在这儿吃好喝好,还不用做功课,日子过得美滋滋,没什么要许愿的。”   “啊。”   祁瑞有些失望的样子,想了想,作罢,找了个靠窗的位子,自己揽着那些空白的莲花灯一个个写字。   两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说说笑笑地座位旁走过去:“听说这河灯只要飘到河中心,上面的愿望就能实现了!”   “嗯!我们快去抢个好位子。”   祁欢耳朵动了动,目光往河畔那边飘过去,果然就见到靠近河中的地段围了一大群豆蔻年华的小姑娘,面色含春,期待地看着漂出去的河灯。   哼。   幼稚。   无知。   恋爱脑!   祁欢鼓着腮帮,河豚似的,噗噗噗就开始颅内喷火。   眼前忽然递过来灯跟笔。   良言笑眯眯地:“往常过来都写的呢。”   祁欢觉得这个笑瘆人兮兮地:“你这是什么笑。”   良言歪着头,眨了眨眼:“好像那日从书院回来,您就很有精神了。”   祁欢莫名其妙:“我向来精神。”   良言含笑不语。   在淄水的这两年多,陛下肉眼可见地消沉下来,原来那样爱玩闹的一个人,竟然被邻里夸赞温娴雅致,若在以前真是想都不敢想。   她宽慰道:“太傅大人之前久不通书信,如今应当是知道您在气头上,正想办法给您消气呢。准备好,自然就出现了。”   祁欢蹬着地往躺椅上一靠,摆谱:“想得美,老子这个气消不了!”   良言显然不信,小声嘀咕:“小公子说那天您的眼睛可就差贴那屏风上了。”   祁瑞机敏地转过头,用力点了两下:“贴屏风上了!”   “……”   你个小兔崽子连你姐姐的谣都敢造!   祁欢坐直了,一脸正色掷地有声:“我!祁长乐!就算是死!死外边!从这个画舫跳下去!都不会再看傅予湛一眼!”   ……   话音刚落,画舫的帘子掀开。   傅予湛一身玄色长袍踏上甲板,也不过来,就靠在窗边一副“我看你看不看我”的表情。   祁欢:“……” 第34章   祁欢双手捂着脸,从指缝中看一看他,又望了望外头漆黑、寒冷、刺骨、无情的河水,很是纠结。   傅予湛站在十步开外,将她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低声笑了。   他抬手扣了扣船壁,故意问:“跳么?”   “……”   跳你爷爷个腿!   祁欢甩下手,狠狠瞪了他一眼,从良言手中捞过一条帕子,严严实实蒙在眼前,铁骨铮铮哼了一声:“常魏,背老子回去。”   常魏偷偷觑一眼唇角含笑的太傅,舒了一口气,屁颠屁颠地上前:“哎。”   那头祁瑞刚放完了一半的河灯,一转头就看见祁欢趴在常魏背上准备下船了,眨眨眼,扯了扯良言的袖子:“背!”   良言有些为难,小殿下个子不见长,生得却敦实,她这小胳膊腿,还真怕把小祖宗摔着。   “我来吧。”   祁瑞扭过头,眼睛一亮,扑腾着小短腿跑过去,抱住他的腿,脆生生地喊:“太傅!”   傅予湛俯身将他抱起来,笑了:“看起来她倒不曾在你面前骂我么。”   祁瑞搂着他脖子,懵懂地眨了下眼睛,而后说:“阿姐,想太傅。”   “是吗?”傅予湛并不大信,她一贯没心没肺的。   祁瑞用力地点点头,歪着脖子从袖子里摸了半天,扯出个皱皱巴巴的小册子,小声跟他说:“阿姐的。”   傅予湛看着他一张张展开来递到眼前。   应当是她的睡前记事,写得不多,字里行间看起来十分欢乐。   这位祁瑞口中十分想念太傅的人在册子上写道:   “潮来馆的淄团!东来街的灯会!我可以!十分可以!”   “今年旱涝连着来,常魏都下田干活了,满头满脸的泥,连良言都很嫌弃。太傅还是好好在汴京干掉秦相爷好了。做相爷香喷喷的,比庄稼汉适合他。”   “西街的冰人介绍了潮来馆的小公子,想一想潮来馆堪比御厨的手艺,甚是意动。啊啊啊啊不应该许下三年之约的!痛心!悔恨!潮来馆再等我三年!!”   当初亲眼看着祁欢趴在床头写下这些的良言默默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傅予湛倒是没有什么表示,只是示意祁瑞继续往后翻。   三年来,两人每月只写一封书信,祁欢不愿叫他在政事上分心,只流水账一般记一些,远没有这本册子里来得生动。   ……   那边祁欢丝毫不知后院失火,由常魏背着坐上马车,小声问常魏:“怎么样,太傅跟来没有?”   常魏往后瞥了一眼:“嗯嗯,跟着呢。”   “哦。”   祁欢克制地翘了唇角,装模作样将脑后的帕子系紧了些。   等了一会儿,马车的帘子掀开来,突突突滚进来一个小团子,砸进祁欢的怀里。   祁欢伸手接住,然后眼前影子一晃,一道颀长的身影进到马车里,就坐在斜对面。   车轱辘慢慢转起来,祁欢一只手握住祁瑞抓她脑后系带的手,一边暗搓搓往对面侧耳。   静悄悄的,只听见纸张沙沙翻页的声音,不由皱了下眉,心想,跟过来又不说话算怎么一回事啊。   她有些恼了,索性别过头也不管他了。   至于祁瑞,有大半的字条还没来得及放进花灯,这会儿全部攥在手里,巴着祁欢的脖子开始委屈了。   祁欢小声哄他:“下回我们再补放。”   祁瑞扁着嘴:“补好多好多!”   “行!”   祁瑞又可怜兮兮地看一眼那边的太傅:“太傅帮我写!”   傅予湛放下手中册子,抬头看他,温和地笑了笑:“想写什么?”   祁瑞抹了抹眼睛,从祁欢怀里跳下来,抱着字条啪嗒啪嗒过去:“这些!”   傅予湛展开来,都是些不成句的词,零零散散十分多。   祁欢不情不愿地给他解释:“是他刚学会的字,往常学会了一个字就放一只河灯的。”   傅予湛摸摸祁瑞的头:“回去后,我继续教你写字可好?”   祁瑞抹抹眼睛,犹犹豫豫地:“就……每日就一个。”   一双眼睛被泪冲刷过,如同黑曜石一般。   说来奇怪,他跟祁欢不是一母同胞,这双眼睛却像了十成十,这委委屈屈的模样,不由就叫人软了心肠。   傅予湛笑了笑:“好。”   祁欢坐在角落无比怨念:当初她一天学一整篇文章的!背不会还不给吃肉!凭什么区别对待!   傅予湛似是知道她的想法,凭空接话道:“你要同祁瑞比?”   怎么不能比!就比!就比!   祁欢愤愤地,还要再说话,外头马车忽地毫无预兆停下了。   车里的人没有防备,齐齐往前冲。   祁欢脸色一变,想也不想地将祁瑞护进怀里,而后手臂被人一拽,连同祁瑞一起撞到了傅予湛怀里。   鼻尖有熟悉的,夹杂在街边食物香气中的浅淡檀香。   祁欢下意识往他衣襟上蹭了蹭,心想,看来这个左相也是没什么油水,这么些年了,连个熏香都换不起。   手臂摸了摸那衣料,唔,衣裳也不怎么样,料子过软不够□□,哪有当初她专门送去暖阁的云锦来得舒服。   啧,可见果然还是自己当皇帝时对他最是贴心。   如此一想,祁欢心里头舒坦了一些,拍一拍他的肩膀:“你知道的,常魏驾车的水平向来不怎么好,起来吧。”   “嗯。”   傅予湛低低应了一声,伸手将那本掉落在地的册子拾起来,从展开的那一页往后又翻了翻,却见后头什么内容也没有,一页一页地,写满了他的名字。   ……   进到府里,祁欢正准备放下芥蒂展示一下府上的待客之道,忽听傅予湛问:“饿不饿?”   祁欢愣了会,下意识答:“不是很饿。”   傅予湛点点头,对常魏吩咐道:“让厨房煮一些易克化的汤羹温着,再备一些面条。“   常魏轻车熟路地应下来,点点头,弯腰退下了。   傅予湛又安排良言带着祁瑞回房洗漱休息。转眼间,偌大的一个花厅就只剩下他跟祁欢两人了。   祁欢:“……”   不是。我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傅予湛近前走了两步:“住在西侧的院子?”   “啊?啊……”   祁欢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牵着走回房里去了。   总觉得这人马车上下来就有一些不对劲了。   她单只手往后摸到那个结绳,不大利索地解下来,人已经进到房里了。   身后房门砰地一关,天旋地转地,就被他推着摁在门上。   不疼,就是心口砰砰地跳着没个着落。   她抓住傅予湛的衣襟,原本准备耍性子的脾气也没有了,看着他深沉的眸子,结结巴巴道:“怎么了啊?你忽然这样不言不语的,我有些怕。”   傅予湛靠得很近,低头俯视她的脸。   那双同祁瑞相像的黑亮眸子映着门外廊下的烛光,这会儿如同受惊的猫似的随时准备伸出爪子抓他。除此之外,旁的都看不出来了。   从某些方面来看,祁欢骨子里便像个皇家的人。   隐忍克制,以及永远只流于表面的情绪。   往浅了看,是心性单纯,若是往里深究,帝王家骨子里的凉薄却也有□□成。   祁欢对自己的心思,傅予湛是知道的。但要说这心思有多深,他却总也没有判断。   三年间,他不止一次想,似乎不应该就那样放任她走。这个小姑娘,比野猫可难驯养多了。保不准在外头呆久了,又认了别的饲主。   到淄水五六天,傅予湛生平头一回有了怯意。   ……   收回思绪,傅予湛垂眸望着她,忽而弯腰将人打横抱起来,直直放在床榻上。 第35章   祁欢一脸懵地被扔上床榻,抬眼看见太傅沉着眼开始宽衣解带了,一个激灵,四肢并用连滚带爬翻到墙角。   她痛心疾首地想,完了完了,太傅学坏了!见到姑娘都知道扒衣裳了!   狗屁邹钰,才这么两年功夫就把她沉稳冷静坐怀不乱的太傅教成了色中饿鬼!   祁欢后脊背贴着墙根,单手捂着眼睛,伸出跟手指头抖抖索索:“你你你使美人计也没用!我是不会消气的!”   傅予湛:“你气什么?”   “??”祁欢炸毛:“你说气什么?你是不是到淄水好些天了?偷偷摸摸鬼鬼祟祟躲在隔壁书院干什么呢?”   她越说越来劲,踩着被褥咚咚跺了两脚:“上回!前两天!就是你躲在屏风后边笑话我是不是?还有书院里头每日的早课,你就是故意烦着我还不来见我!”   “你现在讨好我也没有用!老子不吃你这一套!”   祁欢虚张声势喊叫一通,只听见暗色中,傅予湛低低品着她的用词:“讨好?”   语气轻飘飘的,似乎有些诧异的模样。   房中的琉璃盏在她闹起来的时候都熄了,床榻四角的夜明珠幽幽透着光,两个人都只余下隐隐绰绰的轮廓。   忽地一声缥缈的响声,西面的窗格上映出街市上喧天的焰火,照亮了傅予湛沉默的眼。   他随手勾下暗红色的床帐,一步步走到近前,极轻地笑了一声。   “那边有个潮来馆的小公子,这边有个胭脂铺的表侄子,府上还养了一个成日跟在你后头喊娘子的俏将军,陛下觉得,我为什么不来见你?”   “……”   “……”   祁欢安静如鸡了。   连旧时称呼都用上了,形势瞬间逆转,这顶“负心汉”的帽子哐当扣在头上,祁欢觉得似乎也没有很冤。   她指在傅予湛鼻尖的食指一点、一点蜷进掌心里,收回来了。   半晌,干巴巴道:“太傅,你好记仇啊。”   傅予湛靠坐床头,看着她不说话。   祁欢又道:“两年多不见了,你一来就跟我翻旧账吗?好影响情谊啊。”   还是不说话。   好叭。   祁欢吸一口气,慢吞吞挪到他跟前,仰起头亲了亲他的下巴。   太傅不动如山,沉默地表达不满。   祁欢便扶着他肩头,摸索着去找他的唇。   唇齿相撞的刹那,察觉到傅予湛启唇无声地接纳,祁欢愣了愣,有水珠莫名地掉了下来,落在楠木床沿上,啪嗒一声轻响。   傅予湛心间便如同悬石入湖,荡开层层叠叠无声的涟漪。   他绷不住了,在她眼下碰了碰:“说一句想我,这么难?”   祁欢捂着眼睛滚到里侧,哼哼唧唧:“风大,迷眼睛了。”   傅予湛掰过她的肩膀,望进她红了半圈,如水光莹润的双眼。   ……   半晌,祁欢揪住他的一片衣角,抿唇,小声说:“太傅,想你。”   有一根弦就此绷断,他不再忍耐,遵从本心抽开她宽松的衣带,覆身吻了上去。   ……   冬夜漫长。   比之上回竹屋雨夜,今夜的太傅似乎格外克制,祁欢只小小死了一回,闷在被里细细地喘。   她还十分体贴地往墙里侧拱了拱,给了傅予湛一个“请你自由发挥”的背影。   然而等了会儿,身后静静悄悄没有什么暧昧的动静。   她纠结了会儿,正要扭头看一眼,冷不防他滚烫的手心覆上来,托住了她的臀。   祁欢一愣,刷地扭过头来,正正对上他深邃浓郁的眼。   四目相对,底下那处的触感滚烫不容忽视,祁欢听见自己紧巴巴的声音:“小孩子不能看的。”   “二十一了,不小了。”   祁欢一动也不敢动,眼神也不敢乱飘,此时便充分展示了帝王家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无情:“我不要你侍寝了,你下去。”   傅予湛便闷声笑了。   他拢了拢她额间汗湿的发,给她上课:“小夫人,这不叫侍寝。”   祁欢心想,这当然不叫侍寝,你这一棍子捅下去他妈的就是蓄意谋杀。   ……   这后半夜,祁欢被太傅谋杀了两回。   翌日再醒来,已经日上三竿了。   祁欢迷迷瞪瞪盯着床顶看了小半盏茶的功夫,意识逐渐清明。   她抿着唇,拉起被子,屁股一拱一拱地挪到床榻中央去了。   身侧的被褥还是温的,连同她人一起,都是浅淡的檀香味儿。   祁欢捂着脸在里头打了两个滚,无声地嗷嗷嗷。   忽然手边碰到一个尖角。   祁欢眨眨眼,从枕头底下摸出来一方红色的信笺,展开来看,是一纸婚书。   烫金的红色同心结印在信笺中央,左右各落了一个名字。   傅予湛。   祁长乐。   结秦晋之好,通朱陈之宜。 第36章   祁欢缩在被褥里跟那纸婚书大眼瞪小眼了有一柱香的功夫。   傅予湛推门进来了。   祁欢转过来,可怜巴巴地眨了眨眼睛。   “太傅,我受到了惊吓。”   傅予湛将手中的食盒放在桌上,十分自然地在床沿坐下,凑过去看了一眼,心情颇好的模样:“我亲手做的,好看吗?”   好看是很好看的啦,边上这朵铃兰她尤其喜欢……   ……不是,现在是好不好看的问题吗?   老子跟你睡了一觉醒过来发现自己从云英未嫁的少女变成了傅姓冠名的少.妇啊!   这跟常魏当年醒过来发现自己不是男人了一样难以接受好吗?!   傅予湛扭头睨她一眼:“不喜欢?”   “……”   太傅积威已久,祁欢不敢不喜欢。   憋了半天,哼哧哼哧地说:“漂亮小姑娘在潮来馆能多送一份滋团呢。”   往常可千金难求的,也亏她这个漂亮的小脸蛋儿,每月总能去蹭上一份。   想一想以后梳着妇人发髻,眼巴巴看着店小二目不斜视走开的场景,祁欢心里有点酸。   傅予湛被她逗笑了,伸手把人揽过来,下巴搁在她发顶蹭了蹭:“成亲了也是漂亮的小姑娘。”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祁欢哼了一声,伸出两个指头把自己翘起来的嘴角扯下来。   说起来,两个人有点谈情说爱苗头的时候也就是呆在九微山别苑的短短月余。   一别两年,竟然跳过谈情说爱,直接领了婚书,还是皇室公证,赛级镶金的那种。   祁欢想,要是老不死的宣景帝泉下有知,自己不仅搞趴了他宝贝女儿,还搞到了他的宝贝太傅……   傅予湛冷不丁说:“思想是不是又不端庄了?”   ???   祁欢惊恐脸。   娘嘞从来没有人告诉她同房之后还能有心意相通这种后遗症啊?!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   太傅是可以随便睡的吗?一下子睡出毛病来了吧!   傅予湛捏着她炸毛的后脖颈:“你皱一下眉头我都知道你在想什么。”   “哦。”   祁欢坐那儿开始眉眼抽搐:“来,猜吧。”   傅予湛笑起来:“傻。”   ……   两人闹了一会儿,傅予湛把祁欢从被子里挖起来洗漱。   祁欢不是很情愿出门动弹:“出去做什么?”   傅予湛给她戴上毛茸茸的兜帽,只露出半张脸在外头:“不是想吃滋团么?”   祁欢眼睛一亮:“潮来馆?”   “嗯。”   “嗷嗷嗷嗷!”她接手过来身前的系带,胡乱打了两个结,眼巴巴盯着他看,“好了!快走!我要吃桂花馅儿的!”   傅予湛看着这个方才对着婚书垂头丧气的小姑娘一下子活蹦乱跳,心中有一些微妙的不痛快。   祁欢才不管那些,皇帝祖宗当惯了,她已经很少有这么求而不得的小玩意儿了,挠心挠肺得很。   随手将长发编了个辫子,临出门,祁欢想到什么,将梳妆奁找出来,婚书摊开塞在盒子底的夹层中,左右瞧了瞧,又将小匣子塞到了箱底,这才转过来招呼傅予湛:“好了好了!”   傅予湛看着她的动作,眸色渐深,没头没脑把人抓过来摁着后颈吻下去,柔软的唇舌贴近。   是无声细密的纠缠。   红晕从耳尖蔓到脖子。   邹钰老狗!你还我超凡脱俗的冷淡太傅!   ……   ……   傅予湛曾在淄水任职四年,虽说公开露面的场合不多,仍免不了被认出来,故而两个人一路十分低调,傅予湛从侧门进去同掌柜说了句什么,再出来,手里就拎了满满当当一个纸袋的滋团。   祁欢一个起跳就扑过去了。   原来走后门真的是要从后门走的!   她两只手捧着纸袋子,一边被烫得直呼气,一边眯着眼睛满足地喟叹:“竟然拿到了张厨神的食谱,啊啊啊,太傅你可太厉害了叭!”   傅予湛走在身边,觉得好笑,当初整夜整夜替她熬折子的时候都不曾听她说过什么,如今一份食谱而已,倒是很厉害了。   祁欢吃得开心,一路叽叽喳喳蹦在前头,走出半条街,她忽然步子一顿。   那种被人窥视的感觉又来了。   后背一阵阵发凉。   她扭头往右后侧看去,一眼就看见门旁边书生模样的少年。骤然对上她的目光,少年一惊,而后脸颊爆红,无措地左右看了看,往门后头躲进去了。   “……”   傅予湛走到身旁,问:“怎么了?”   祁欢:“……没什么。”   傅予湛顺着她的目光望向门面的招牌,素胭坊。   “哦,胭脂铺的表侄子。”   “不,他不是。”   傅予湛凉凉扫来一眼。   祁欢一脸正色:“是的太傅,就是他觊觎你温柔解意可爱美丽的小娇妻!”   傅予湛:“……”   算了。   太傅摁着小娇妻的脑袋走过胭脂铺:“真会惹麻烦。”   祁欢含着糯米团不满道:“漂亮不是罪吧?”   说完,她眉头皱了皱,扯住了他的袖子,思量再三,还是坦白:“我觉得似乎从半个月前,就一直有人暗中窥伺我。良言以为是你,我便也没有放在心上。就在方才,那种感觉又来了。”   说着,她便想起了昨夜灯会上,从人潮中将她扶起的那只手,冷冰冰的手指还曾擦过她的手背。   她那时以为是傅予湛,此时回想方觉不可能。   她打了个寒战:“你说,郑朗这两个月会不会是故意装傻?”   否则她同傅予湛这样出双入对,他怎么反而销声匿迹了似的。   兴许,他原本便是装疯卖傻,暗地里同汴京的郑太师内外勾结,打算打她一个措手不及……   祁欢已经脑补了一场天罗地网的追杀,正构想到瀑布前郑朗以太傅为人质要挟她自刎以偿祁凝血债的一幕。   傅予湛打断了她:“哦,确实是我的人。昨夜灯会上拉住你的人应当是常安。”   “……”   “至于郑朗,早在来淄水的第一日我就抓了他送回汴京了。”傅予湛不咸不淡地扫过来,补充一句:“他在回京路上千方百计写了一份书信给你,情真意切,要看看么?”   祁欢干巴巴回:“不了叭。”   ……   这夜,祁欢为自己漂亮脸蛋惹下的桃花债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翌日起来陪祁瑞上早课时又着了凉,在房里一窝就是三天。   第四日早晨祁瑞兴冲冲抱了书册过来:“阿姐!一起学!”   祁欢蒙在被子里咳了两声。   傅予湛侧身,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还不舒服?”   祁欢恹恹地嗯了一声。   傅予湛给她掖好被角,披了件外裳领着祁瑞去外书房了。   门一合上,祁欢快速睁开眼,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快速掀开被子下床,从梳妆奁底下的另一夹层中摸出来一本江湖志怪小说集和一大包零嘴,嘿嘿笑了两声。   ……   房门外,祁瑞趴在门上听着里头的动静,眉心皱成小老头:“阿姐又偷懒。”   傅予湛笑了,揉揉他细软的头发:“阿姐包袱重,不要戳穿她。”   祁瑞了然了,点点头。   达成共识,一大一小手牵着手往书房走。   逃过早课的祁欢美滋滋地翻了一页纸,心想,太傅越来越好骗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没感觉了,只能仓促结局,希望以后能补一个正式一点的结尾,对叭起大家。   不过这篇文本来只打算写前面五章的,写到这里自己都觉得好不可思议。更不可思议的是忍受我佛系更文看到最后的你们,侧空翻劈叉给你们比心!